《千门之威》 一 天心 朝露如珠,晨鸟欢腾,旭日虽然仅在山巅露出一丝红霞,山林中却已充满了一日的生机。在云遮雾罩的山腰深处,在花木茂盛的林木丛中,一座青瓦红墙的古刹如天然生就,与周围的花草树木完全融为一体,成为百鸟驻足嬉戏的乐土。 在通往古刹那曲折的羊肠小道上,一个黑衣老者与白衣少年,完全不顾惊世骇俗,一前一后,如同两只大鸟向山上飞驰。黑衣老者大袖飘飘,身形健硕,双眼炯炯如同虎眸,不怒而威,令人不寒而栗;白衣少年年岁不大,英俊的面庞带有一丝阴鸷和冷厉,紧抿的双唇透着天生的孤傲。二人俱是风尘仆仆,汗透衣衫,看样子已奔行了不少时候。 二人一路疾驰,沿途惊起雀鸟无数。奔行中白衣少年突然开口道:爹,咱们数日间奔行千里,赶到着荒山野岭作甚?见黑衣老者毫不理会。他喘着气放慢脚步,我快跑不动了,咱们在这里先歇歇吧。 闭嘴!黑衣老者一声呵斥,不耐烦中透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再不快点,你会后悔一辈子! 白衣少年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更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正待动问,突听前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呵斥:站住! 二人循声望去,就见前方山道中央,俏生生立着个青衫红裙的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模样,清纯秀美中透着一丝稚嫩,令人心生好感。白衣少年知道父亲的脾气,这一路上凡遇阻拦,无论是武林中人还是寻常百姓,都是一掌立毙,根本没半句废话。他正为这小姑娘担心,却见父亲猛然刹住身形,对那少女抱拳道:姑娘是天心居弟子吧?在下寇焱,与你们居主渊源颇深,请姑娘速速替老夫通报一声。 这黑衣老者正是魔门门主寇焱,白衣少年显然就是寇元杰了。 那少女背上插着柄样式独特的长剑,看起来比普通宝剑轻薄秀气,与她的气质颇为相合。面对寇焱的询问,她脆生生的答道:不错,我是天心居的弟子。你既然识得咱们居主,替你通报本无不可,不过这几日天心居有大事发生。大师姐说了,这几日概不见客,所以老先生还是请回吧。 寇元杰对这一本正经的少女有些好感,不想她惹恼父亲惨遭横死,连忙抢在父亲身前出手,嘴里喝道:快快滚开,别挡本公子的道!说话的同时,一爪探向少女的咽喉,这是一记虚招,只等少女本能地仰头闪避,就变爪为指,封住她肩井穴扔一边去。 谁知那少女对指向自己咽喉的一爪不管不顾,却挥掌斩向寇元杰的手腕。寇元杰连忙翻掌还击。二人以小擒拿手见招拆招,转眼便你来我往十几个来回,寇元杰竟没有占到多大便宜,这激起了他天生的傲气,正欲使出绝招拿下这小姑娘,突听身后传来父亲的呵斥:住手!不得无礼! 寇元杰只得收手退后,满是惊讶地打量着这年岁比自己还小上一些的少女。虽说自己一夜奔行,精疲力竭之际武功大打折扣,但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给拦下来,却也实在有些意想不到。 寇焱抬手推开拦在身前的儿子,拱手对那少女恳声道:小姑娘请速速通报你们居主,就说魔门寇焱携儿子寇元杰求见,她一定会见! 魔门寇焱,十八年前那是一个人人闻之丧胆的名字,但这少女面上却没有一丝异状,只无奈叹了口气,黯然道:咱们居主从昨日起神志就已经模糊,现在居中大小事务,俱是由大师姐做主。大师姐已发下话来,这几日天心居决不接待外客,请寇先生见谅。寇焱一听居主神志已经模糊,脸上涌出莫名的焦急,不再多话,身形陡然拔起,从少女头顶凌空掠过。这一下事发突然,那少女来不及阻拦,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寇焱的身影,如大鸟般向山腰古刹飞驰而去。 喂,你叫什么名字?寇元杰上下打量着少女,突然饶有兴致地笑问道。那少女一怔,讷讷道:我叫柳青梅。 柳青梅?好名字!我最喜欢吃青梅了!寇元杰脸上泛起暧昧的微笑,你的武功像你的容貌一样出色,有机会咱们再切磋切磋,你输了可就得给我尝尝。说完也不等少女反应过来,便追着父亲的背影飞驰而去。 这少女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几乎没有,待她醒悟过来想要阻拦,却见白衣少年已去得远了。她心中大急,连忙掏出怀中的信炮,对空一拉,信炮一飞冲天,在半空中砰然炸开,方圆数十里之内,都能清楚地看到。 却说寇焱一路飞驰,片刻间便赶到古刹前,就见两棵古木掩映的林荫深处,那古旧斑斓的门匾之上,天心居三个古篆大字赫然在目。他正待闯将进去,就见山门戛然洞开,两个背负长剑的白衣女子并肩而出,齐声喝道:什么人不停劝阻,擅闯本居? 寇焱强压心底的急迫,拱手沉声道:魔门寇焱,欲见妙仙居主最后一面,请两位姑娘行个方便! 两个少女一听寇焱的名字,神情陡变,本能地拔剑在手,齐声喝道:魔门与天心居势不两立,你在这个时候突然赶来,是何居心? 寇焱一声长叹:魔门与天心居真的势不两立么? 两个少女对望一眼,不知眼前这十八年前便名震天下的魔头,为何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左首那少女对寇焱喝道:听说当年你败在咱们妙仙居主之手后,曾发誓在咱们居主有生之年,决不踏足中原半步。如今咱们妙仙居主尚未过世,你便毁诺赶来,难道不怕天下人笑话? 寇焱眼中闪过一丝隐痛,肃然道:就算背誓毁诺,我也要见妙仙最后一面。谁若拦我,老夫见人杀人,遇佛灭佛! 两个少女连忙后退半步,双剑交叉拦在寇焱身前,色厉内荏地喝道:非常时期,任何人不得擅闯天心居,违者后果自负! 寇焱一声冷笑:天地之间这九州万里,老夫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能拦我?话音未落,他已径直往山门中闯去。两个少女无奈挥剑刺向他的腰胁,意图逼他后退,谁知他双手左右一分,竟以空手抓住刺来的剑刃,跟着翻腕一扭,两个少女顿时拿不住剑柄,只得放手后退。寇焱将两柄长剑信手扔开,从两个少女中间闯入山门,进门就见是一处宽阔的庭院,院中林木森森,清幽肃静。他认明方向,正待往二门闯去,突听空中传来铮的一声弦响,如明珠落入玉盘,清脆欲裂,回声悠然。他一听之下,不由怔在当场。 琴声徐缓连绵,如古刹梵唱,又如空谷击磐,令人心旷神怡。寇焱呆呆听得片刻,突然一声长叹:这琴声虽得妙仙真传,但终究不是妙仙。 琴声被寇焱这声叹息打乱了从容不迫的气度,在节奏将乱未乱之际戛然而止。就听二门中传来一声空灵如仙的应答:寇先生六识过人,晚辈的琴音正是传自居主。 你是妙仙弟子?寇焱追问。就听那清冷的声音款款答道:晚辈楚青霞,正是居主入室弟子。 寇焱微微颔首:妙仙有徒如此。天心居后继有人。 话音刚落,就听门里响起一声刺耳的呵斥:师妹你跟他啰嗦什么?他是害咱们师父卧床十八年不起的大仇人,跟这魔头还有什么话好讲?梵音阵伺候! 随着这声呵斥,就见两列白衣少女飘然而出,在庭院中各依方位站定,手执长剑将寇焱围在中央。领头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高挑女子,柳眉含煞,凤目带恨,盯着寇焱喝道:你害我师父沉疴不起,咱们早就想找你报仇雪恨。今日你还敢前来捣乱,真以为自己是不死金身? 寇焱皱眉问:你也是妙仙弟子? 不错,我就是居主大弟子阎青云,今日要率众师妹为师父报仇雪恨!说完她目视二门方向,喝道:师妹,还不发动梵音阵?门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就听方才那个空灵清冷的声音款款道:寇先生,你还是走吧。梵音阵乃是我师父近年所创,一经发动,任何人除了束手就擒就别无他图。以寇先生的为人自然不会投降,但你越挣扎,梵音阵的反击力就越大,届时你要再想平安脱身,可就千难万难。 这话本是好意,但听在寇焱耳中却十分刺耳,他哈哈一笑,傲然道:这梵音阵想必乃妙仙特意为我所创,老夫若不领教,岂不辜负了她一番美意。楚姑娘动手吧! 二门里一阵静默,就在门外众少女有些不耐之时,突听铮的一声轻响,和缓舒惬的琴音渐渐响起,众少女立刻随着琴声的节奏移动步伐,迈着碎步缓缓向寇焱逼来,梵音阵终于发动了。 寇焱心知破不掉梵音阵,今日就别想闯进二门。他只得收勒心神,冷眼观察着梵音阵的动静。就见众少女走着曲线向自己步步逼近,长剑一击便退,如潮水般前仆后继,不给自己片刻的喘息。随着琴声渐渐转急,少女们的攻势越发强大,攻击圈也渐渐开始缩小。 寇焱游斗了数十招,渐渐熟悉梵音阵的节奏和运转,立刻倾全力反击,谁知他刚一出手,突听乐声陡变,如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令人血液为之澎湃。寇焱只感到心中杀气陡张,直欲嗜血而止,他双掌连挥,掌力怒涛般涌出,一连击退数名白衣少女,但众少女前仆后继,凛然不惧。寇焱只感到琴声如剑,入耳森寒刺骨;而身周长剑似风,更助长了琴声的凌厉。他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在梵音阵中,却有一种茫然无助的孤独和无力感,被困多时,竟不能破阵而出。他心中越发焦急,猛然咬破舌尖,将自己的潜能发挥到极致。跟着奋不顾身扑向二门,他知道琴声是梵音阵的关键,只要断掉琴弦,梵音阵即不攻自破。 衣衫被利刃划破,剑锋甚至破体入肉,他却不管不顾,一掌震开拦在门前的阎青云,强闯进二门。就见二门天井中,一白衣少女垂目盘膝端坐,正全神贯注,手抚琴弦,琴声急急如万马奔腾,凌厉之气惊天动地。寇焱正欲挥掌劈向那少女头顶,突然发觉少女抚琴的神态,与十八年前的素妙仙依稀有些相似,他心中一软,挥向少女的手掌在半空中变向,斩在了急颤的琴弦之上。琴弦嗡的一声震鸣,应声而断。寇焱正待舒口长气,却见众少女追击而入,长剑凛冽如狂,剑阵丝毫不乱,反而比方才更盛了几分。 寇焱心中大骇,没想到琴音断后,剑阵的威力反而更盛。他一边抵挡着众少女的围攻,一边寻找剑阵的破绽,却见中央那抚琴的少女对场中的恶斗视而不见,摸索着换上断掉的琴弦。琴声再响,剑阵立刻随着琴声的节奏而动,压力反而小了许多。 寇焱聪明绝顶,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不再一味强攻,反而缓下身手。琴声随着他出手的节奏渐渐平缓下来,时而如空谷鸟鸣,时而又如磐音梵唱,令人心中生出一种天生的宁静和空灵。 琴声一缓,剑阵也平缓了下来,寇焱的杀气渐渐平复,出手自然平和了许多,最后彻底停了下来。就见盘膝而坐的少女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微笑,扬起头朝着寇焱轻声道:寇先生聪明绝顶,这梵音阵的奥秘已被你看破,这阵就再也困不住你。你可以去见妙仙居主,她就在后院第三间。 寇焱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空灵清秀的少女,发觉她两眼茫茫,虽朝着自己,却完全视而不见,竟然是个睁眼瞎子。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感慨,叹道:也只有像楚姑娘这样眼盲心明的弟子,才能学得到妙仙冠绝天下的琴音,她果然没有收错弟子。 楚青霞淡淡笑道:师父特为寇先生创下这梵音阵,希望寇先生能真正明白。 寇焱连连点头:明白,老夫完全明白。她是要我记得,这世界就如同梵音阵,你越是使用暴力,受到的反击就会越大。琴声就如同天心居所尊崇的天心,虽然限制了老夫的暴力,但同时也节制着世界的暴力。方才老夫若是妄开杀戮,彻底灭了琴音,梵音阵失去节制,老夫反而会被困死在这梵音阵中,双方不死不休。 楚青霞欣慰地点点头,起身让开去路,拱手示意:寇先生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梵音阵就算是破了。请吧! 寇焱见儿子已经跟进来,便向他一招手:跟我来!二人进入后院,照楚青霞的指点来到第三间。静立在门外,寇焱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犹犹豫豫似乎不敢进门,他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轻轻推开了房门。 门里是间素雅洁净的云房,两个老姑子守在床前,脸色凝重,又有些手足无措。寇焱轻手轻脚来到二人身旁,悄声问:妙仙居主现在怎样了?两个姑子黯然摇摇头,其中一个低声道:妙仙居主已经昏迷了三天,恐怕是不行了。 寇焱挥挥手,两个姑子知趣地退了出去。寇焱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床上的病人,之间她虽然面容枯槁,呼吸细微,但依旧掩不去她曾经的风采。寇元杰跟在父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父亲多次提到过的对手,幸灾乐祸地笑道:这就是害得爹爹十八年不能踏足中原半步的素妙仙?看模样她是挨不过今晚了,爹爹千里迢迢赶来为她送行,就是要她看看,你将来如何纵横天下吧? 话音未落,寇焱突然一掌掼在儿子脸上,打得他直跌出去。寇元杰捂着肿起的双颊,既委屈又惊讶地望着父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见寇焱双目隐含泪花,抖着手指着儿子,颤声道:你过来! 寇元杰畏畏缩缩地来到床前,就见父亲往地上一指:跪下! 从未见过父亲脸上的表情如此骇人,寇元杰不敢多问,乖乖地跪在床前。寇焱不再理会儿子,双掌运气贴在素妙仙胸前,在他内力的催动下,素妙仙一阵喘息,缓缓睁开了双目。看到面前的寇焱,她没有一丝意外,却神情复杂地轻声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寇焱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突然指向跪在一旁的儿子:你看我带谁来了,他叫寇元杰,今年刚满十八岁。 元杰?素妙仙急忙转头望向寇元杰,眼中惊喜若狂,她挣扎着抬起手臂,抖着手伸了过去。寇元杰本能地要转头避开,但对方眼中那种惊喜和慈爱,令他有些不忍,便任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只见素妙仙枯萎的眼眸中涌出激动的泪花,仔细打量着寇元杰,不住喃喃道:元杰,你就是元杰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寇元杰终于忍无可忍,猛然站起身对父亲大声道:爹,我实在受够了这疯女人,咱们为啥要千里迢迢赶来给她送终? 寇焱神情复杂地望着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她就是你的母亲,生身母亲! 寇元杰心中如中巨杵,目瞪口呆地怔在当场,望望病入膏肓的素妙仙,又望望一脸肃然的父亲,他拼命摇头:不会!我的母亲怎会是她?你不告诉过我,我的母亲早死了么?我的母亲怎会是这可恶的女人? 寇焱正想解释,素妙仙挣扎着坐起,对他吃力地道:能不能让我单独和元杰呆一会儿? 寇焱默默点点头,悄悄退出了房门。素妙仙含泪打量着寇元杰,向他招手道:元杰,你过来。 寇元杰本待拒绝,但这女人眼中满盈的慈爱和怜惜,像潮水一般包围着他,温暖着他,令他无力抗拒。不是亲生母亲,怎会有如此博大汹涌的挚爱?他犹豫片刻,终于一步步向她走去寇焱矗立在门外的廊阶前,面无表情地两眼望天,犹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在离他不远的后院门外,阎青云与楚青霞等天心居弟子也静静地等在那里。屋里已经很久没有一丝动静,整个天心居,也完全静默无声。 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利剑一般划破了天地的宁静。这声音也像剑一般刺入了寇焱的耳朵,他感觉心窝突如针扎般疼痛,令他痛得几乎浑身痉挛。他那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突破强力的压制,毫无顾忌地夺眶而出。 娘,你别走!你怎忍心丢下孩儿?寇元杰的哭喊,在寂静的天心居中轰然回荡。天心居众弟子听到这哭喊,纷纷奔了过来,却在门外被寇焱冷厉的眼神拦住。众弟子从未想到这十八年前名震江湖的魔头,竟会当众流泪,甚至是为居主流泪。众人被他眼神震慑,皆立在门外,不敢近前一步。 屋里的哭声一直持续了许久,最后变成间歇的抽泣。寇焱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外,像亘古不变的雕塑,久久不曾移动。脸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吹干,但心中的隐痛,却永远封存在心灵最深处。 天色暗下来,又重新亮起,整整一天一夜,寇焱立在门外不曾挪动半步。天心居的弟子们已陆续散去,只有双目皆盲的楚青霞,还怀抱瑶琴立在长廊尽头,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云房柴门吱呀而开,双目红肿、神情憔悴的寇元杰终于开门出来,仔细掩上房门,他步履蹒跚地来到父亲身边,默然良久,终于涩声问:爹,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寇焱眼中涌出复杂的情愫,喟然叹道:你娘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如果你无法想象她有多善良,就想想传说中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吧。 见儿子眼中依旧茫然,寇焱扶着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目视虚空,静默良久,这才缓缓道:我就给你讲讲十八年前魔门的辉煌,以及我跟你娘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决斗。也正是因为那场决斗,为父十八年来不能踏足中原,你十八年来不知生母,更没享受到半分的母爱,也才造成了你偏激狠毒的性格。为父实在有些对不起你。 寇元杰黯然摇摇头:我只想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跟她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情仇?寇焱沉默良久,缓缓叹道:十八年前,魔门在中原风生水起,在为父的苦心经营下,势力逐渐强大,隐然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少林、武当等所谓名门正派,也尽败在本门手中。朱氏王朝当年借助我拜火教的势力夺得江山后,对本教严厉镇压,是本教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为父当年欲趁势举事,与朱氏王朝再争天下,就在此时,天心居突然给为父下了一封战书。说到这寇焱叹了口气:天心居一向超然红尘俗世之上,从不过问江湖俗事,天心居弟子也很少在江湖行走,凡入世的弟子武功皆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所以天心居被江湖中人视为俯瞰天下的仙家福地。面对天心居的挑战,为父当然不能退缩,我要一举击败中原武林精神上最后的寄托和偶像,使武林中人尽皆慑服于本门的威势。所以我答应了天心居的挑战,并与之约定,败者退出江湖,在胜者有生之年,决不踏足中原半步。 寇元杰有些惊讶地望着敬若神明的父亲,不可思议地问:你败给了我娘?寇焱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爱怜地望着儿子,淡然道:为父是败给了你。 败给我?寇元杰一脸茫然,此话怎讲? 寇焱叹道:当年为父虽自认武功天下第一,但有关天心居的传说迹近神话,所以为父一点不敢大意。一边秦修苦练,一边找高手磨砺自己的杀气。想当年那些浪得虚名的少林、武当等高手,不知有多少成了我练功的拳靶,非死即伤。我寇焱所到之处,人人自危。许多高手甚至宁愿自杀也不敢与我动手。就在我踌躇满志,感慨无敌寂寞之际,遇到了一位令我终身难忘的女子。 寇焱幽寒冷厉的眼眸中,泛起无尽的温柔,遥望星空喃喃道:她像是来自天界的仙姬,又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在奔涌不息的黄河岸边,她以妙绝天下的琴音,安抚了我燥乱的心。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动了真情,我彻底拜倒在她的面前,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在黄河岸边,在咆哮的黄河和她妙绝天下的琴音拌和下,我日日闻鸡起舞,武功突飞猛进,我们琴瑟相和,世界在我眼里,第一次变得那么可爱,那么美好。 寇焱眼中的欣喜渐渐暗淡下来:但一个月后她不见了,像出现时一样的突然。我动用魔门的力量找遍黄河两岸,找遍三山五岳,却依旧找不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她就像来自天界的仙子,偷得片刻欢愉后,就被王母娘娘抓回了天界。我曾对天发誓,就算她来自天界,我也要大闹天空找到她。但是,凡人终究是凡人,我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她。半年后,与天心居约定的日子来临,我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去继续我争霸天下的梦想。说道这寇焱突然苦涩一笑,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她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又是以那样一种身份出现在我眼前! 寇焱的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愫,遥望虚空默然无语,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回到这一生中唯一一败的战场 高高的黄鹤楼上,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正当壮年的寇焱端坐楼中,俯瞰着黄鹤楼外那浩浩长江,俯瞰着楼下蝼蚁般的江湖群雄,静等着天心居派出的代表。 楼下传来略显沉重的步履声,听其步伐的滞重,不像是传说中以飘然轻灵著称的天心居高手。寇焱心中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怀疑来人的身份。整个黄鹤楼都被魔门长老重重把守,除了身负天心剑的天心居传人,外人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闯入黄鹤楼。 脚步声在身后停了下来,寇焱没有回头,只望着远方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淡淡道:你来迟了。 妾身身子略有不适,不敢疾走,因此来迟,请寇先生见谅。身后传来一个清冷柔美的声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寇焱惊讶地回过头,只见那个让他这半年多来苦寻不得的梦中仙子,此刻就立在自己身后,她依旧像过去一样白衫如雪,清秀脱俗,只是,她比半年前丰盈了许多,尤其那微微凸起的小腹,使她看起来多了一种母性的容光。 寇焱望着她背后那柄独特的天心剑,惊得目瞪口呆:你你是天心居传人? 女人盈盈一拜:天心居十七代弟子素妙仙,见过魔门门主寇先生。 寇焱只感到世界突然变得异常荒谬,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竟然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对手!他打量着女人凸起的肚子,诧异问:你怀孕了? 女人红着脸点了点头,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已经六个多月了。 六个多月?那正是她与自己子黄河岸边琴瑟相和的时候。寇焱心中一亮,忍不住脱口惊呼:是我的孩子?这是我寇焱的孩子? 见女人肯定地点了点头,寇焱喜得手舞足蹈,在心中不住对自己说: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见女人依旧站在那里,他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来,不住口地叮嘱道:怀孕后不能久站,快快坐下歇着。你想吃什么,我立刻让人送来! 在扶她坐下的时候,寇焱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女人背上的天心剑。他的手像被蝎子螫了一般缩了回去,喜悦也渐渐从脸上退去。望着面前神情复杂的女人,她涩声问:你今日突然在此出现。不仅仅是来告诉我咱们有了孩子这个喜讯吧? 女人脸上的幸福红晕渐渐退去,她坦然望着寇焱点了点头:我是代表天心居出战的弟子,我将与你在此做生死一战。 寇焱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突然哈哈大笑:你以为用腹中的孩子就可以要挟我?让我放弃整个天下?那你可就小看了我寇焱!这都是天心居的周密计划吧?你们在我面前没有必胜的把握,便让你故意接近我,勾引我,怀上我的孩子后以此来要挟。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加上个未出世的孩子,难道就要我放弃争霸天下?真是笑话! 你错了!女人突然涨红了脸,我接近你虽然是别有用心,但也只是像窥探你武功的深浅和破绽,同时也是要阻止你继续找武林高手来练功。后来发生的一切,实在非我所愿,只是只是这一切发生时,我已是身不由己。 寇焱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一软,连忙柔声道:妙仙,既然如此,就跟我走吧。江湖中的事跟你一个弱女子半点关系也没有,咱们可以像半年前那样,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做一对逍遥快乐的同命鸳鸯。 素妙仙扬起头凝望着寇焱,满怀希翼地道:如果你能放下胸中的杀心,我就跟你走。 寇焱一怔,怒道:我不能为了你和孩子,就放下本门先辈与朱氏王朝的深仇大恨,我更不能背叛本门千百万先辈和数十万教众! 既然如此,素妙仙便代表天心居,与寇先生做殊死决战。素妙仙挣扎着站起身来,坦然面对着威震天下的魔门门主。 寇焱气得浑身乱颤,强压怒火,耐心劝道:妙仙,这一战对你真有那么重要?天心居的荣誉真有那么重要?在我面前,你能有多大的胜算?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腹中的孩子考虑吧。难道你忍心让他为天心居殉葬? 素妙仙低头抚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黯然道:若我没有怀孕,多少还有一点机会,但现在略顿了顿,她抬头对寇焱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什么荣誉。我虽不忍心伤害未出世的孩子,但一想到魔门一旦举事,战端一起,天下不知有多少孩子会被战火吞没,我就不能不站出来,尽我所能去阻止。孩子腹中有知,一定能明白为娘的苦心。 寇焱望着一脸坦然的素妙仙,涩声问:你决定了? 素妙仙捋捋腮边鬓发,平静地道:我决定了。 寇焱不再说什么,突然飞身扑下楼去,片刻后手执长剑飞身而回。他已经有十年没用过兵刃了,现在突然拿起兵刃,显然是不忍心用自己的手杀死深爱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用兵刃可以稍稍减轻他的不忍,他显然已动了杀心。抬剑遥指素妙仙,他厉声喝道:谁敢阻我争霸天下,我遇神杀神,见佛灭佛!就算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和孩子也不例外!你让不让? 素妙仙抬头遥望茫茫苍穹,脸上焕发着神圣的容光,对着苍穹她喃喃道:天心不死,佛道不灭。弟子素妙仙,愿为天下人牺牲。 天心?这世上哪有什么天心?寇焱厉声质问,你不闻圣人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众生为鱼肉吗? 素妙仙淡定地望着激愤的寇焱,肃然道:天地无心人有心,我以我行证天心! 天地无心人有心,我以我行证天心!寇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心神为之一震。 面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寇焱第一次生出无能为力的感觉。他那睥睨天下的雄心和霸气,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威胁,面对这种威胁,除了彻底将之消灭,根本没有半点妥协的余地。他终于挥剑斩向了自己深爱的女人和孩子。 天心剑应声出鞘,挡住了刺来的利刃。天心居的武功是传说中的神话,即便由身怀六甲的素妙仙时间出来,寇焱也不敢有半点大意。前百招寇焱竟占不到半点便宜,但百招一过,素妙仙滞重的身体终于暴露出她最大的弱点,腾挪躲闪之际,她要比旁人付出更大的努力。 眼见素妙仙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手仗剑,一手托着凸起的肚子,其狼狈实在令人不忍目睹。寇焱既心痛又恼怒,对着楼下群雄放声高呼:莽莽江湖,难道就没有一个勇士了吗?要让一个孕妇来送死? 楼下群雄在寇焱积威之下,尽皆噤若寒蝉。寇焱眼看激将不成,又放声高叫:看到了吧,这就是超然江湖之上,人人敬仰的天心居,居然以这种卑劣的手段来要挟寇某,难道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素妙仙坦然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个人的名节,天心居的清誉,与天下人的安宁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无论你如何讥笑嘲讽,我都不会放弃。你要争霸天下,就必须从我和孩子的鲜血中踏过去。你无视别人的女人和孩子,就必须先杀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方才的激斗已震动胎气,素妙仙的脸色越发苍白,两股战战,摇摇欲倒,血迹从她衣裙下慢慢渗了出来,但她依旧已天心剑拄地,咬牙强忍。寇焱见状涩声道:妙仙,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认输吧。只要你弃剑认输,我保证不再滥杀无辜,我保证给天下人带来安宁。 素妙仙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却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寇焱双眼赤红,嘶声高叫:既然如此,我成全你!话音未落,必杀的一剑已闭眼挥出! 素妙仙已无心躲闪,只能勉强举剑一挡,强大的剑气势若迅雷,将她震得直飞出去,她突然丢开天心剑,抱着肚子凄声痛叫:孩子我的孩子 婴儿软弱无力的啼哭,如蚊蚋一般细微,却像利刃劈开了寇焱坚硬的心脏。他双眼渗血,折剑大叫:你赢了!你终于赢了!我寇焱及魔门上下,在你素妙仙有生之年,决不踏足中原半步!抖着手抱起血泊中早产的孩子,寇焱对着奄奄一息的素妙仙厉声怒叫:你是天底下最狠毒的母亲,我恨你!你永远也别想见到这个孩子!永远! 将孩子裹入怀中,寇焱飞身跃下黄鹤楼,奔马般向西疾驰而去。几个来不及躲闪的汉子,被她撞得直飞出去,待落地时,浑身上下已软得像一团棉花,再找不到一块完好的骨头 十八年前的往事,从父亲口中缓缓道来,依旧那么惊心动魄,那么震撼人心。寇元杰呆呆地望着热泪盈眶的父亲,讷讷问道:我娘竟是这样的人?她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寇焱黯然摇头:不知道,为父也不知道。不过无论她做得对还是不对,我对她都只有由衷的敬仰。她的所作所为,决不是凡人可以做到的。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天心吧。 缓缓站起身来,寇焱遥望浩渺苍穹,喟然叹息:为父一生大小数十百战,仅仅败过这一次,败给了你娘,败给了她的天心。 父子二人并肩而立,仰望苍穹默然无语。立在长廊尽头的楚青霞,突然款款走了过来,摸索着推开了云房的柴门。寇元杰正要阻止,却被父亲拦住道:让她跟你娘道别吧,她是你娘最喜爱的弟子。 云房中响起低缓的琴音,如清风抚过大地,吹散了父子二人心头的沉重和哀伤。寇焱侧耳听得片刻,低声对儿子叹道:记住这女子,她将是魔门最危险的敌人,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你娘的影子。若不是看在你娘的面上,我现在就想毙了她。 挽起儿子的手,寇焱大步走出天心居,遥望夜幕下那莽莽苍苍的万里江山,他昂然叹道:十八年了,为父终于再无约束羁绊,可以一展胸中抱负。听说今年河南大旱,饥民嗷嗷待救,此乃天助我辈。我要立刻派人赶往河南,并让人联络瓦刺和倭人,共谋大事。大明江山,将在咱们父子手中彻底颠覆! 寇元杰仰望虚空默然无语,他第一次觉得,这些曾令他热血澎湃的雄心壮志,失去了令人兴奋和激动的魅力。 二 济生 烈日如火,大地赤黄,一队浩浩荡荡的马车,蜿蜒在看不到尽头的官道上。队伍前方,云襄坐跨骏马,正手搭凉棚极目眺望。此时他虽然依旧面带病容,但精神已恢复如初。明珠白衣白马紧跟在云襄身旁,像初飞的小鸟一般兴奋。她虽然担心云襄劳累过度,不过看到他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恢复了千门公子襄的神采,她就不忍阻他的兴头。只要他能重新振作,她就比任何人都要开心。公子,前方就要进入河南地界,咱们是不是歇歇再走?筱伯纵马追了上来,他的脸上戴着精致的人皮面具,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老管家。救灾如救火,不能有片刻耽误,继续赶路。云襄收回目光,挥手让车队加快了步伐。在两山相夹的山谷中,在官道通过的大路两旁,上百名黑衣汉子如狼群静卧,寂静无声。方才云襄虽极目眺望,但怎么能看到这山石后的埋伏? 奇怪,这不像是官兵保护的赈灾粮草,谁会在这个时候运粮去河南?项长老有些不解地嘀咕着。在他身旁,寇元杰也在百无聊赖地打量渐渐走近的猎物,发现保护粮草的,只是些镖师打扮的汉子,人数也寥寥无几。突然,他发觉领头那人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凝目望去,立刻就认出了曾经戏耍过自己的云襄。他眼中精光暴闪,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身旁的项长老见状心中暗喜,这几日的行动少主都意兴阑珊,完全不像在塞外时那般张狂,实在令人费解。今日难得见到少主有了杀人的欲望,他连忙讨好地笑道:我看少主难得有点兴致,属下今日就让少主打头阵,如何?寇元杰紧盯着渐渐走近的云襄,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打头那个书生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项长老连忙向身旁的随从吩咐:传话下去,打头那书生留给少主,违令者斩!命令口口相传,很快就人人皆知。寇元杰紧盯着越来越近的仇人,只感到胸中激荡着久违的杀气,他缓缓拔出宝剑,完全无视禁用刀剑的命令。 车队渐渐进入了山谷,也进入了包围圈。不过这车队实在太过庞大,虽然前半部已经进了山谷,但后方还有数十辆车拖在山谷外。项长老望望长长的车队,对寇元杰小声道:少主,这次的车马实在太多,咱们是不是暂缓动手,待调来更多兄弟后,再将它一口吞下?话音刚落,寇元杰已一跃而起,挥剑高呼:动手! 众黑衣汉子应声跃出,狼群般向车队扑去。寇元杰提剑冲在最前方,径直奔向打头的云襄。他的眼里只有云襄,他要将之生擒活捉,好生戏耍,以报往日之仇。云襄突然面对扑来的魔门教众,面上并无一丝惊慌。他从容地举起右手,身后的马车立刻撤去遮蓬,露出一具具黑沉沉的强弓劲弩,齐刷刷指向扑来的魔门教众。寇元杰见状大骇,连忙刹住身形,高叫后退,但魔门教众一时间哪能停得住?前面的刚停,又被后方涌上的同伴推挤着前进,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强弓劲弩之下。云襄果断地将手向下一挥,一具具劲弩发出撼人心魄的震颤,一支支利箭带着死神的呼啸,雨点般飞向近在咫尺的魔门教众,箭镞入肉的短促声音、人体倒地的闷响,以及垂死前瘆人的惨呼,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由机簧发射的诸葛连弩,一发十二支,每辆马车前二左右各一装着四具连弩,由藏在车中的两名弩手操作。一轮箭雨下来,魔门教众死伤过半,侥幸未死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破了胆。寇元杰仗着手中快剑,挑开了射来的箭雨,但身旁的教众已尽皆倒下。他双目赤红地盯着数丈外的云襄,正欲奋不顾身继续冲锋,却被紧跟而来的项长老死死拉住。这魔门长老生怕他有所闪失,急急地叫道:少主快退!咱们中埋伏了! 寇元杰挣开项长老的手,挺剑遥指云襄怒喝:我不报今日之仇,誓不为人!云襄也认出了眼前的魔门少主,他毫不畏缩地迎上对方几欲杀人的目光,冷冷道:凡劫夺赈灾粮草者,杀无赦!说着他再次举起了右手,马车上的弩手立刻开始装箭。项长老见状大骇,连忙拉起寇元杰就走。寇元杰心有不甘地回头狠狠瞪了云襄一眼,这才随项长老落荒而逃。筱伯翻身下马上前仔细查看了死在面前的黑衣汉子,回头对云襄忧心忡忡地道:是魔门的人,看来他们已大举侵入中原了。 云襄看到寇元杰时,就知道这段是间发生的众多劫粮血案,必是魔门所为,也正是那些血案令他心生警惕,才不惜花大价钱购买了这批诸葛连弩,并雇了数十名弩手埋伏在车中。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其首尾数十余辆马车皆是装有连弩的战车,只有中间的马车,才是真正的运粮车。为组织这支庞大的车队,云襄几乎倾家荡产,不过一想到河南的灾情,他就顾不得这些了。 公子,咱们虽平安将粮草送到了河南地界,但如何放赈,却还是个难题。筱伯纵马来到云襄身旁,忧心忡忡地提醒道。这些粮草一旦送到灾民面前,必引起哄抢,身强力壮的可能会抢到许多,就只苦了身体单薄的妇孺老迈。必须得有一个专门的机构负责,才能保证公平放赈。交给官府自然省事,但云襄却又信不过官府。他沉吟片刻,决然道:在受灾最重的州县,设济生堂分堂!在各地挑选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咱们负责巡视,这样或许就能保证这批粮食能救活更多的百姓。筱伯有些担忧地提醒道:这样做恐怕会引起朝廷猜忌,说公子在收买民心,意图不轨。闹不好济生堂都要被朝廷取缔。 顾不得这许多了,救人要紧。云襄停了停,又道,要不济生堂就别用我的名义,我与济生堂从此划清界限,除了在暗中资助,我与济生堂再无瓜葛。筱伯想了想,无奈道:也只有这样了,不过公子做下这么大的善事,却不求一点名声,让老朽也替公子有些不值。云襄呵呵笑道:静空大师当年立下济生堂宏旨,也只是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病残者皆有所靠。其中并没有求名一条。天下人不知我云襄没关系,只要我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这就够了。我也知道!明珠用敬仰的目光望着精神焕发的云襄,喃喃道: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管,你在我眼里,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云襄感动地对明珠点点头,虽说他并无求名之心,但自己倾家荡产、排除万难赈济灾民的壮举,若无人得知,也多少有点遗憾。不过如今有明珠有筱伯知道,也可知足了。要是亚男也知道一想到舒亚男,云襄只感到心中一痛,原本喜悦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脸上又泛起那种寂寥萧索的表情。 明珠察言观色,立刻感觉道云襄的异状,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在心中暗自担忧。不过她也算聪颖,连忙转开话题道:咱们最好快点把这事办完,我都有些想念佳佳了。佳佳是赵欣怡和南宫放的儿子,自赵欣怡死后,云襄就将他留在了身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疼爱。这次因为河南是灾区,就没有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江南那处隐居的山村,由奶娘照看。听明珠提起佳佳,云襄果然暂时忘却心中的痛楚,对明珠笑道:要不你就先回去,这事有我和筱伯就行了。 才不!明珠撅起小嘴,难道就许你行善,不让我积德?说着挥鞭赶马赶紧逃开,生怕云襄看出自己心底真正的意图。 我要杀了那混蛋,我一定要杀了那家伙!逃到安全地带的寇元杰,对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气急败坏地怒吼。他甩开紧抓着他的项长老,厉声道:快调集教中兄弟,咱们要为死难的兄弟们报仇! 项长老身为魔门七大长老之一,手下自然不止这么些人,不过魔门初入中原,人手实在匮乏,虽然个个都是精兵,可好钢得用到刀刃上。像这样一下子折损上百兄弟,实在没法向门主交代。他心中只想着如何减轻自己的责任,哪有心思再去冒险?见寇元杰不住催促,他只得耐心解释:少主有所不知,属下手中虽然还有人马,但咱们初入中原,人手及其宝贵,每一个兄弟都是财富,不可随意浪费。护卫这车队的镖师人数虽少,但个个气定神闲,显然皆非庸手。咱们再去冒险,就算能赢损失也必然惨重。你若人手不够,我可以向我爹爹要啊!寇元杰不依不饶。项长老苦笑着摇摇头:门主目前最主要的心思,是放在与瓦刺和倭人结盟之上,不可能将有限的人马,过多投入道一个无关大局的战场。今日之仇咱们当然要报,只是不能在现在这个时候。那你说是在什么时候?寇元杰怒道。 项长老略一沉吟,胸有成竹地笑道:避其锋芒,击其暮归,此乃兵法要旨,咱们最好等他们将粮草送到目的地后,再让兄弟们假扮灾民,鼓动百姓哄抢,趁乱再出手除掉那个害死咱们众多兄弟的穷书生。这样就可以较少的人手,达成咱们的目的。寇元杰想了想,微微颔首道:此计甚妙,你立刻着手去办。不过你要记住,咱们的对手可不是什么穷书生,而是新近在江湖上风生水起的千门公子襄! 听到千门公子襄这个名字,项长老也不禁悚然动容。虽然他才入中原不久,但千门公子襄的大名和事迹,也已经早有所闻。能与这样的对手一较高下,这让他既期待又兴奋。公子襄!我要踏着你的尸体名扬天下!项长老在心中暗暗立下了个远大的目标。 就在河南大旱,赤地千里之际,京城却一如既往的繁华喧嚣,一桩大喜事也正在如期举行。瓦刺四王子朗多与我朝修好,并迎娶一位郡主的消息,在朝野传扬开来,朝野上下,都在为这次外交上的重大胜利欢呼。逐渐坐大的瓦刺,若能成为我朝的友邦甚至藩属,这当然是国家之大幸。瓦刺迎亲归国的队伍即将开拔,逶迤数里。队伍前方,粗犷俊朗的朗多王子意气风发,眉宇间掩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在他身后,衣甲鲜明、斧钺林立的御林军,护送着一辆华美豪阔的辇车,缓缓踏上了西去的旅程。辇车中,舒亚男透过车帘的缝隙,痴痴地望着长街上的一切:熙熙攘攘的百姓、庄严巍峨的宫墙、街边驻足的路人、南腔北调的吆喝这些再熟悉不过的街景和声音,此刻显得是那样亲切,令她那依依不舍之情,越发炽烈。 扬州甜糕远处隐约传来的一声吆喝,带着浓浓的扬州韵味。她再也顾不得许多,突然撩开车帘,提着厚重的裙摆跳下马车,重重的凤冠有些碍事,她干脆摘下来扔回车上,然后寻着吆喝声传来的方向,提着裙摆、旁若无人地向那里跑去。送亲的御林军顿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突发状况;路旁围观的百姓大哗,纷纷挤过来看和亲的郡主,却又自觉地为她让开一条路。舒亚男追着那吆喝声来到一个小巷,追上那沿街叫卖的小贩,用纯正的扬州话说道:老板,给我一笼甜糕! 那小贩正诧异舒亚男的打扮,又被追来的御林军吓了一跳,听到舒亚男的话,他赶紧将一笼甜糕递了过去。见舒亚男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钱,他连忙摆手道:不用找了,这笼甜糕我送给姑娘。浑身上下披金戴银,却找不到一个铜板,舒亚男拔下头上一支凤钗,不由分说塞入小贩手中,这才捧着甜糕转身往回走。朗多也追了过来,见状连忙陪着小心埋怨道:郡主,你要买东西,只需吩咐一声,在下立刻就让人去办,何必亲自动手?让人误会。郡主?舒亚男心中突然有些想笑。为了给她一个相应的身份,以便与朗多王子相配,所以一个王爷收她为义女,朝廷也赏了她一个郡主的身份。不过她既没见过那位义父,也没拿过朝廷一分俸禄。千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千道,只不过由朝廷来做,就换了个称呼叫政治。 面对朗多殷勤递来的手,她没有拒绝,扶着他的手跳上辇车,然后垂下重重幔帐,将自己与世隔绝。捧着热腾腾的甜糕,她垂涎欲滴地舔了一舔,熟悉的味道直透心脾。想到这是自己今生能吃到的最后一笼扬州甜糕,她不禁潸然泪下,再舍不得吃上一口。她将甜糕仔细包起来,她要将这最后一笼扬州甜糕,留作对故土永久的纪念。 辇车又徐徐上路,出西门向塞北前进。舒亚男透过帐幔的缝隙极目南望,希望能看到一只南飞的大雁,希望它能将自己最后的思念,带给远方那个愧对的人。想到那个既羸弱又坚强的男子,她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脖子,才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自从她将那颗心摘下来后,她就拒绝在脖子上戴任何饰物。摸着光溜溜的脖子,她突然心如刀割,一头倒在辇车中,咬着锦被闷声痛哭。她开始后悔将那件唯一的纪念物,也送给了别人。 突然的一阵心悸,令云襄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心窝。自从上次被舒亚男气得吐血后,就留下了一个心痛的病根,时不时毫无征兆就一阵刺痛,每次一痛,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爱恨难分的人。公子,胸口又痛了么?筱伯关切地问。云襄点点头,又摆摆手道:不碍事,已经过去了。事情进展得怎样?照你的吩咐,济生堂已经在受灾最重的州县,新开了十八处分堂。老奴已将粮食分发下去,设在开封府这处的济生堂,是其中最大的一间,每天赈济的灾民都在万人以上。筱伯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有些愤愤不平。m的,咱们做善事,还要给他m的官府送礼,要不他们就要找麻烦,真是让人气愤。算了,就当是合理损耗吧。没有官府提供的便利,这事也不会这般顺利,再说以后咱们仰仗官府的地方还多,不能把关系搞僵了。云襄说道这顿了顿,打量着前方济生堂新挂的牌匾,有些担忧的问,我交代的那事,准备得怎么样了?筱伯点点头:公子放心,老奴已经办妥。 排队领粮的队伍,突然起了一阵骚乱,有汉子在高呼:m的,济生堂有的是粮食,每日却只给咱们喝点稀粥,这纯粹是在博个乐善好施的名声,哪是真正在做善事?不如抢他n的!这呼声一起,立刻引得不少人齐声符合。人们纷纷向前涌去,一时间秩序大乱。混乱中有几名衣衫褴褛的汉子向云襄靠过来,眼中隐有精光闪烁。冲在最前方的,赫然就是伪装成灾民的寇元杰和魔门项长老。云襄对突然发生的变故似乎早有预料,他目视身旁的筱伯,筱伯立刻向不远处打了个隐蔽的手势。周围的灾民突然纷纷亮出短兵刃,转眼之间就将十几个假扮灾民的魔门教徒制服,另外那些受蛊惑起哄的灾民,立刻噤若寒蝉,再不敢妄动。 寇元杰与项长老被无数强弓劲弩围在中间,不敢妄动。他心有不甘地盯着云襄喝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咱们的计划?云襄淡淡笑道:因为我救助过无数灾民,是不是灾民一眼就能看出来,无论你伪装得多么巧妙都没用。从你派人混入灾民中散步流言开始,我就猜到了你下一步的计划,所以早已联络开封守军,张网等待。一个彪悍的灾民大步来到石阶前,登高呼道:我是开封守备钟大寿,现传开封知府口谕:任何人胆敢抢劫赈灾粮饷,以叛逆罪论!说完一挥手,众手下立刻对寇元杰和项长老高呼:跪地投降!二人背靠背贴身而立,与官兵无声对峙。云襄见状来到钟大寿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钟大寿面有难色,不过在云襄再三请求下,他终于挥手让手下退开,给寇元杰和项长老让出了一条路。 为什么放我走?寇元杰有些不解地望着云襄,实在不知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又再使什么花招。就听云襄沉声道:你若只是针对我,想报往日之仇,我不会与你计较。但你若是想抢赈灾粮草,我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你!云襄说着抬手指向周围的灾民,你睁眼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难道你忍心夺去他们最后一点活命的粮食?寇元杰缓缓垂下了头,他不敢去看那些瘦骨嶙峋,几近骷髅的同类,他怕那些仇恨的目光,会将他刺得千疮百孔。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云襄面前真正败了,败得是如此干脆,败得如此彻底,以至他完全失去了扳回来的信心。 你走吧!云襄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看寇元杰一眼,你若要找我报仇,我非常乐意奉陪。你若想动赈灾的粮草,就请先想想眼前这些奄奄一息的同类,然后看看头顶的青天,再摸摸自己的心窝,想清楚后再动手不迟。寇元杰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又是如何出城的。当他来到开封城黄尘漫漫的郊外后,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天,只见青天朗朗,深邃悠远,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敬畏。他仰望苍穹在心中暗问:娘,这就是你所说的天心吗? 华美的辇车因一路的风尘早已变得肮脏不堪舒亚男终于忍无可忍,准备下车骑马时,辇车外突然传来朗多的欢呼:舒姑娘,咱们到了!虽然她现在的身份是郡主,但朗多还是喜欢叫她舒姑娘,她更喜欢鸿运大赌坊中见到的江湖奇女子。他知道舒亚男这郡主的身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完全不在乎。郡主的头衔只是为了应付父汗,一个没有出身来历的女人,是没有资格成为王子妃的。 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舒亚男早已厌倦了旅途,听说终于到达目的地,她的心中还是有几分欣喜。撩开幔帐往外眺望,只见广阔无垠的大草原尽头,散落着无数圆圆的帐篷,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盛开在绿油油的漠北草原之上。数十骑彪壮的汉子纵马迎了上来,烈风吹起他们鬓发和骏马的鬃毛,使他们显得越发粗犷张扬。朗多和几个随从纵马迎了上去,众人像孩子一般兴奋地嗷嗷大叫。舒亚男有些欣赏地望着他们在草原上炫耀着精湛的骑术,心中竟有几分好感,不过她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这是大明朝的敌人,我千里迢迢来道这里,就是为了颠覆这个国家。 身上的盛装早已换成了便服,她轻盈地跳下辇车,落地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一股酸水涌上咽喉,她赶紧避到一旁,顾不得两个仆妇诧异的目光,蹲在车后呕吐不止。朗多远远看见,立刻纵马过来,不等骏马站稳就翻身跳下,扶着舒亚男关切地问:郡主,是不是旅途劳顿,病了?我没事,歇歇就好!舒亚男推开朗多的手,神情有些怔忡。 朗多连忙对几个迎出来的瓦刺女人高声吩咐:快扶郡主到大帐歇息,不得有丝毫怠慢。说完转向舒亚男,柔声道,我先去见父汗,你现在脸色苍白,精神疲惫,先歇息一日,待恢复元气后,我再带你去见父汗,让父汗为咱们主持婚礼。 舒亚男呆呆地一言不发,任由几个瓦刺女人将她送入大帐。进账后她又是一阵恶心,怎么也忍不住呕吐。几个瓦刺女人露出暧昧的表情,哧哧偷笑不已。舒亚男一怒之下,将她们全都赶了出去。在空无一人的大帐中,她终于静下心来,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月信的日子,心中突然一阵惊慌,跟着又是一阵狂喜:我有孩子了!我有云襄的孩子了!小心翼翼地抚着平坦的小腹,她激动得泪如泉涌,不禁低下头对着突然出现的小生命喃喃道:云襄!小云襄!我是你娘,你知道我吗? 她激动地在大帐中来回踱步,不知道该如何来宣泄自己的兴奋和喜悦,这大帐对她来说太压抑了,她撩开帐帘正想出去,突然看到了帐外伺候的几个瓦刺女人,以及远处几个负责守卫的瓦刺汉子。她的心一下子入坠冰窟,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去。躲回空无一人的大帐,她不禁软倒在帐中,心中自怨自艾:小云襄啊小云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你让为娘如何是好啊?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渐渐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突然一跃而起,如落入陷阱的困兽般在帐中来回徘徊,眼里闪烁着炽烈的光芒。母爱的本能让她生出立刻逃离的冲动,她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但江山社稷的重任却又如千钧重担,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是为孩子,还是为天下?她陷入了两难。阿襄!我该怎么办?她遥望天际绝望地暗问,是放下千门前辈的重托逃离瓦刺,还是委屈孩子继续去做千门之花? 一想到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她就恐惧得浑身发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种决心,而大明没有自己这个千门之花,依旧能够对抗瓦刺。想到这,她终于拿定了主意。不行!我要走!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娘决不能让你受到半点委屈。母性的本能终于占了上风,她在心中对腹中的小生命暗暗发誓,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家国天下,在娘的心目中都不及你来得重要!我要带你去找你的爹爹,你不能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更不能认贼作父!你爹爹是聪明绝顶,英雄盖世的千门公子襄,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代替! 主意一定,她立刻着手准备。见大帐中准备有各色衣裙,她仔细挑了一件不太惹眼的瓦刺女装匆匆换上,然后抄起账上挂着的一柄小马刀,轻轻将帐后的牛皮割开一个尺长的小口,看看外面无人呢守卫,她立刻从这道小口中悄悄钻了出去。 三 豪赌 大帐外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朦胧。舒亚男仔细辨明方位,然后躲着零星的守卫,往帐篷稀少处疾行。刚走出没多远,突然与一个撩帘而出的瓦刺女人差点撞了个满怀。两人都吃了一惊。舒亚男正欲将这女人拿下,却听她用蒙语友好地问道:你是别的部落的么?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舒亚男这才醒悟自己穿着瓦刺女人的服饰,朦胧中对方还没认出自己的身份。她连忙用蒙语答道:是的,我是朗多王子从南方带回来的女人。许久不见朗多王子回来,所以出来随便走走。 为了更好地颠覆帝国,舒亚男在向靳无双学习千术的同时,也苦学了蒙语,虽然还不算熟练,但一般交流已没多大问题。那女人也没怀疑,向不远处一指:四王子正在大帐中与大汗议事,你顺着这条路去吧。 舒亚男连忙告辞,向不远处那座大帐走去,走得几步她正欲往旁躲,却发觉那女人在好心地目送着她,大概是怕她走错,还不住指明方向。她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向大帐,直到那女人的身影被帐篷挡住,她才闪身避在隐秘处,此时离大帐已只有几步距离。 看那女人还在原地张望,她只得从大帐后面绕过去,以便躲开她的目光。她刚潜行到大帐后,帐内一个熟悉的声音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四王子朗多的声音。此刻他的声音异常激动,正大声说道:父汗,咱们若与魔门结盟,那是对大明背信弃义。咱们刚与大明签订合约,立刻又与魔门联手对付大明,如此反复无常,定会让天下人笑话。 帐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四弟,你是想娶个漂亮的汉女,才坚持与大明结盟吧?大明与咱们可是世仇,不说当年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将我族先辈赶出了中原,就是咱们退到漠北后,还遭到他儿子朱棣的数度征讨,死伤及其惨重。这等血海深仇,你不会就忘了吧?咱们就算与大明签订合约,也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只要时机成熟,随时可以撕毁。如今魔门重入中原,正是咱们报仇的大好时机。想那魔门门主寇焱一代枭雄,他除了联合咱们瓦刺,另外还派人在联络倭寇魁首东乡平野郎,届时咱们东有倭寇襄助,内有魔门做内应,问鼎中原指日可待! 二王兄,魔门与大明,哪方实力更强?朗多高声质问。那二王兄立刻答道:这还用问?大明拥有千万子民,百万里江山,自然不是区区几万魔门教徒可比。 既然如此,咱么不与强者联盟,却与弱者携手对抗强者,这岂不是自取灭亡?朗多问道。那二王兄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四弟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明国土虽广,子民虽众,但权臣弄权,官吏贪腐,就连小小倭寇都对付不了,可见其根子已烂,只需一点外力就能将之推倒。根本不是想象中那般强大。 你错了!朗多沉声道,这次我出使大明,特地游历了许多地方,对大明的国力多少有些直观的了解。就拿那倭寇来说,大明有俞家军镇守江浙,屡败倭寇,使倭寇不敢踏足江浙两省。大明虽有不少问题,但基础还在,实力实在不可小觑。咱们若与魔门结盟,失去的是一个富裕的盟友,却多出一个实力强大的敌人。 大明本来就是咱们敌人! 大明国土辽阔,富庶天下,不会觊觎咱们这漠北贫瘠之地,怎会是敌人? 就因为它富,咱们才要抢!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争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只听他沉声道,为父已拿定主意,与魔门结盟,共谋大明江山。你们退下吧。 父汗!朗多似乎还想争辩,只听那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喝道:你想娶那汉人郡主为妃,为父已答应下来,难道你为了个女人,竟不顾整个瓦刺的利益?别再说了,给为父退下! 帐中沉默片刻,才响起了退出的脚步声。几个人方才虽然说的是蒙语,舒亚男也听明白了十之八九。她从藏身之处向外望去,就见朗多垂头丧气地从帐中出来,一脸沮丧。舒亚男无意间得闻如此大事,心中不禁犹豫起来,沉吟半晌,她抚着小腹对那小生命悄声道:小云襄,待为娘办完一件大事后再走,也算不辜负千门前辈的栽培和重托。 她悄悄从原路返回,依旧从帐后的缝隙钻入帐中,将那道划开的缝隙遮好,朗多已撩帘大步进来。他没有注意到舒亚男已换了身衣裙,只垂着头满脸沮丧。舒亚男面带微笑迎上去,柔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 这一路上朗多还从没见过舒亚男如此温柔,顿时受宠若惊,心中也就越发愧疚,不禁低头涩声道:亚男,我对不起你! 干吗这样说?舒亚男笑问,见朗多欲言又止,她柔声道:咱们激将成为夫妻,有什么话不能说?如果你信不过我,又何必要娶我? 朗多犹豫片刻,终于愧然道:父汗打算撕毁与大明的合约,转而与魔门结盟,共谋大明江山。此事我无力阻止,实在愧对大明和你。 舒亚男早已知道这一节,不过却故意装出几分惊讶,跟着又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原来是这样。殿下不必为此烦恼,就让他们与大明翻脸,与魔门结盟好了。 朗多有些吃惊地抬头望向舒亚男:你不为大明担心? 有啥好担心的?舒亚男哈哈大笑:大明的国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朝廷对瓦刺又不是没有防备,早就派有精锐重兵驻守边关,若瓦刺有背约之举,立刻就要挥师北伐。那些主战的将领早就想凭军功往上爬,若不是朝廷约束,只怕已在北伐的路上。我不为大明担心。倒有些为瓦刺担心,合约一毁,瓦刺拿什么来抵挡大明精锐? 朗多闻言汗如雨下,当年大明永乐皇帝数度挥师征讨瓦刺,将瓦刺人打得一路北逃,闻风丧胆。如今永乐帝虽死,但大明军队威风犹存,令瓦刺人不敢轻易冒犯。朗多不由急得连连搓手,不住自问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舒亚男叹了口气,自怨自艾道:我如今嫁给殿下,也就是瓦刺的人,也不像瓦刺遭此大难。你若有决心有魅力,与魔门的结盟倒也不难阻止。 朗多忙问:如何阻止?舒亚男眼中渐渐闪出逼人的寒芒,声色从容地说道:杀了魔门使者,与魔门的结盟自然烟消云散。 朗多闻言僵在当场,脸色阴晴难辨。舒亚男见状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不拘小节,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郎多迟疑良久,终于一声轻呼:来人! 一个猎豹般的人影从帐外闪入,却是舒亚男以前见过的巴哲。朗多对这个忠心耿耿的随从沉声问:巴哲,我以前待你如何? 巴哲忙道:殿下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这条命是殿下所救,殿下便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朗多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现在有一桩冒险的差事,十分凶险,不知你敢不敢做?有何不敢?巴哲坦然道,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殿下只管吩咐! 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油锅。朗多淡淡道,我只要你把魔门使者的人头提来见我。 巴哲脸色微变,他知道利害关系。杀魔门使者不难,难的是坏了可汗的大事,可汗对朗多这个宠爱的儿子最多责打一顿,自己却难逃一死。他脸上涌出一丝悲壮,坦然点点头:殿下就等着巴哲的好消息!说完转身出账,决绝而去。 朗多心神不宁地在帐中来回踱步,眼里满是焦急。也不知过得多久。一阵旋风突然刮起帐帘,巴哲手提利刃闪身而入,将手中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扔道朗多面前,沉声道:照殿下吩咐,巴哲不辱使命。 太好了!朗多击掌赞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听听帐外动静,然后对巴哲小声吩咐,你先找地方隐蔽,待我拿着人头去见父汗!说着提起人头,大步出账而去。 待朗多与巴哲离去后,舒亚男舒了一口长气,抚着小腹对腹中的孩子暗自道:小云襄,咱们已对得起千门前辈的栽培和重托,现在,为娘要带你去找你的爹爹,咱们立刻就走! 从帐后的缝隙中钻出大帐,外面已是星月朦胧。她凭着记忆,蹑手蹑脚地潜行道拴马桩前,悄悄地解下了一匹快马。此时大帐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和嘈杂,想必是朗多先斩后奏,杀魔门使者的行动已经暴露。 见瓦刺守卫的注意力全都被大帐那边传来的骚乱吸引过去,舒亚男这才将马牵出营地,来到外面的大草原后,这才翻身上马,借天上的北斗七星辨明方向,然后向着东南方,纵马绝尘而去。 天明时分,受过鞭笞的朗多被几个随从抬回了大帐,见帐中空无一人,牛皮大帐后方却有一道尺多长的缝隙,直通帐外,他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正好巴哲悄悄进来探视,朗多双目赤红地摘下自己佩刀扔给他,嘶声道:无论那女人逃到了哪里,你都给我将她带回来!若不能带回她,就给我带回她的尸体! 巴哲领令而去,朗多突然伏倒在地,发出了狼一般压抑的哭号 辚辚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正在车中研读《吕氏商经》的云襄,从数千年前吕不韦精明的商道论著中豁然惊觉,连忙皱眉从车帘缝隙中往外望去,就见外面街道上挤满了人,都在围观着什么,他便问:筱伯,外面是怎么回事?车怎么停了? 赶车的筱伯在外答道:好像是有人贴出了招贤榜,引得百姓围观,将街道也完全赌了,咱们暂时无法通过。 云襄推开身旁堆着的各色书籍,坐直了身子,这些书是他从各地搜罗到的各种野史怪谈或旁门经典,也是他枯燥旅程的良伴。看书能让他暂时忘掉人世间的烦恼,也暂时忘掉对那个爱恨难分的女人的思念。 云襄搁下手中的《吕氏商经》,好奇地撩起车帘向外望去,就见那招贤旁斜对着马车窗口,从车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榜单上的大字:齐家庄庄主齐乐天,告天下能人异士,今有独子齐小山顽劣好赌,屡教不改,无计可施,不得已张榜招贤,谁若能戒除儿子赌瘾,愿以五千两纹银酬谢! 云襄正在细看,就听前面的筱伯笑着嘀咕道:这败家子,不知输掉了多少家财,才逼得他老爹不得不下这么大的血本。 以当时的银价,普通人家二三十两银子就够一年的开销,五千两确实是一笔罕见的巨款,难怪引得那么多人围观,不过却不见有人揭榜。只听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齐老爷的赏银又提高了五倍,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揭榜? 我看悬,那齐家公子好赌也就罢了,却偏偏还有一副好身手,上次揭榜去劝他戒赌的周捕头,都被他打了个半死扔出来。除了不明底细的外乡人,谁还敢去惹那个小霸王? 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云襄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望着招贤榜沉吟良久,突然对筱伯道:筱伯,去将那榜替我揭了。 筱伯有些意外:公子,咱们管这闲事干吗?再说你精于赌道,却未必善于劝人戒赌啊。 云襄叹了口气:这次河南之行,把咱们积蓄多年的家底全掏空了,我要再不想法挣点钱,咱们不都得喝西北风?再说现在济生堂的摊子铺得那么大,没有钱维持怎么行?这《吕氏商经》倒是以钱生钱、经商谋利的圣典,只不过也太慢了些,对本钱的要求也太高。难得今日遇到此事,咱们何不去试试?成了就大赚五千两,不成最多让那恶少痛揍一顿,划得来划得来!用《吕氏商经》上的话来说,就是利大险小,可以一搏。 筱伯还想劝阻,明珠已鼓掌欢呼起来:好啊好啊!这一路云大哥就知埋头看书,都快闷出病来。难得有机会活动活动,就当舒展一下筋骨。千门公子出马,什么事不手到擒来? 筱伯无奈,只得挤过去揭下榜单,在人们或惊诧或好奇的目光中,赶着马车绝尘而去。马车走得多时,人们犹在议论纷纷:又是个不知死活的外乡人,这下有好戏看了!有好事者幸灾乐祸地笑道:我这就去通知齐公子,大家等着看好戏吧! 人头攒动的富贵赌坊中,齐小山面前的筹码已堆成了小山,看起来手气正红。此刻他正扣着牌九,紧张地用手指头细细品咂,英俊的脸上眉头紧锁,汗珠隐然渗出。就在这时,一个混混模样的汉子挤入人丛,对齐小山笑道:齐少爷,今日又有人揭了齐老爷的榜了! 通杀!齐小山一身大吼,将手中牌九傲然翻开,在几个对手沮丧的目光中,他边将赢得的筹码自己码好,边斜视那混混问道:是哪个不开眼的混蛋?说话的同时,扔了一个筹码给那送信的混混打赏。 那混混接过筹码,顿时满脸堆笑:是个路过此地的外乡人,那马车咱们以前也没见过。揭榜的是赶车的奴仆,正主儿倒没看到。 再去帮我打探,来了通知我一声。齐小山说着大声招呼几个对手,不管他,大家继续下注,少爷我今天要大杀四方! 赌局在继续,齐小山一边推着牌九,一边等着那不知趣的家伙送上门来挨揍。可惜左等右等不见踪影,他很快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全副身心投入到方寸间的搏杀之中。 赌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营业。专为豪客设置的贵宾厅中,四周不设窗户,完全靠几盏大宫灯照明,也没有铜壶滴漏记录时辰。置身其中能让人完全忘记天日的变化,渴了饿了又侍女随时供应酒水糕点,困了隔壁就有红绡帐软玉床,甚至还有美姬侍寝,总之一句话,只要你身上还有钱,赌坊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忘记时间的概念。 齐小山的对手已换了一批又一批,他面前的筹码已完全堆不下,换成银票后也塞满了衣兜。他从未赢过这么多钱,终于赢得有些厌倦了,正欲离开,就见一个衣衫锦绣的富贵公子,施施然坐到了他的面前。 齐小山见这富贵公子是个生面孔,心中有些警惕,提醒道:我今日已经赢得差不多了,公子既然坐了下来,我就再陪你赌三把。每把一百两,无论输赢,三把一过,咱们就改日再来。 没问题,发牌。富贵公子倒也爽快,掏出张银票交给赌坊的伙计,换成了三个百两的筹码,然后将一个筹码扔到中央。齐小山麻利地码牌砌牌,然后打骰子分牌。今日他已赢够,所以对这一百两银子的输赢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手气旺的时候谁都挡不住,没想到三把下来,他的面前又多了三百两银子的筹码。 呵呵,看来今日赌神菩萨在罩着我。可惜我已赢够,咱们改日再来。齐小山拱手与那富贵公子告辞。那富贵公子追将出来,觍着脸小声道:公子赌技精湛,令人佩服,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好说好说!齐小山边敷衍,边来到赌坊门外,正准备叫辆马车回家,就听那富贵公子叹道:公子这赌技,放在富贵赌坊这样的小场子,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也对不起公子这过人的身手。 齐小山生出警惕,扫了对方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富贵公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能在赌桌上长胜不败,决不是靠运气就能做到。我虽看不出公子的手法,但我坚信公子必非常人。见齐小山面色微变,他连忙笑道,公子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请公子帮个忙。 什么忙?齐小山心中越发戒备。只见富贵公子满脸诚恳地小声道:最近我常在湖州一个大户家中玩,那里都是些南来北往的大商贾,赌得也大,还都是些不开事的。本来我是想去捞点零花钱,谁知技术不到家,钱没赢着,倒输进去不少,所以才想着找个高手帮忙。我见公子在赌坊的气派,便知遇到了高手,所以想请公子帮忙。 湖州离这里不过百里之遥,确是巨商云集的繁华所在,仅次于扬州、金陵等名城,对那里的私人场子齐小山也有所耳闻。不过他知道自己完全是久赌成精、自学成才,只能在这小县镇上骗骗土财主。他连忙摆手道:这位公子误会了,我赌钱一向靠运气,再说我也不习惯去私人场合。 富贵公子连忙道:公子何必自谦,就先去看看如何?如果觉得没有把握,我也不敢要公子出手。如果觉得事有可行,咱们再商量。一切费用皆由我来出。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们一九分账,你看如何? 齐小山迟疑道:去看看倒也无妨,万一咱们失手,会怎样?另外,私人场合,赢了钱拿不拿得走,那也是一个问题。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富家公子面有得色地笑道:不妨给你透个底,我姐夫就是湖州知府,看场的打手有些还是衙门的捕快,你说咱们能不能拿走?那些玩家都是做大买卖的商贾,他们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齐小山想了想道:那你等我先回一趟家,明日一早我跟你去看看再说。他不是傻瓜,身上揣着几千两银子上路,不被人打劫才怪。他打算只带几十两银子去看看热闹,就当去湖州玩一趟,成不成再说。 富家公子拱手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到这里来接公子,小弟姓林,在湖州也还算得上一号人物,公子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开口。 在下齐小山,林公子多多关照。齐小山打了个哈哈,拱手告辞。这事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想着回去后怎样应付老爹的责骂和愤怒。 还好,家中显得比较平静。齐老爷对这个嗜赌如命的儿子似乎早已死心,只要他不偷家里的古玩去变卖筹赌资,齐老爷也就懒得再过问。齐小山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见新婚不久的妻子早已睡下,也就没有惊动她,只悄悄将赢来的银票藏在隐秘处,然后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其实齐小山还不到娶妻的年龄,不过齐老爷为了戒掉他的赌瘾,提前给他娶了个媳妇,只希望有个老婆能管住儿子,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愿望也落空了。 湖州是江南有名的富庶之地,富商巨贾云集。当齐小山随林公子来到这里时,不禁为它的繁华倾倒。林公子先在湖州最豪华的酒楼为他接风洗尘,之后便叫上一辆奢华的马车,将二人拉到郊外一座华丽的庄园。据林公子介绍,这庄园的主人是湖州大丝绸商周老板,因生意上往来的朋友很多,所以就在庄园中设局供大家玩耍,他本人倒不怎么参赌,只是象征性地抽点水钱,以维护庄园的日常开销。这里往来的都是江南实力雄厚的商贾,没熟人介绍,寻常人就算有钱也进不来。 随着林公子来到庄中,经简单地介绍和寒暄后,齐小山便随林公子来到后院的厢房。只见几个满脸红光的富商正在玩牌九,几个人不像赌场中那些赌客一般紧张,尽皆悠然自得地边玩边聊。见林公子带齐小山进来,有人便操着巴蜀一带的口音笑道:林公子前几天输痛了,今天就带帮手来翻本了嗦? 哪里!我这表弟久仰几位大名,特地来开开眼界。林公子说着向众人介绍齐小山,原来几个富商来自全国各地,今到湖州来进丝绸,顺便到周老板这里来玩玩,打发一下旅途的寂寞。 按照事先约定,齐小山装出木讷的模样,只在一旁伺候林公子玩。林公子掏出一叠银票,数也不数便递给一旁的伙计:全换成筹码。 伙计片刻后捧了一堆筹码过来,林公子便坐上了赌桌。几个人边推牌九边聊天打趣,说的都是商场上尔虞我诈、低买高卖的勾当,全不将赌桌上的输赢放在心上。齐小山看的半晌,渐渐放下心来,几个富商手法笨拙。赌技生疏,要放在外面,就是挨宰的羊牯。 齐小山看得多时,渐渐有些手痒,可惜身上只带了几十两散碎银子,大约是不够上场的。见林公子已输了不少,他便目视对方,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如果他觉得有把握,便示意林公子让他上场。 林公子心神领会,突然推牌道:不好意思,你们玩着,我去趟茅厕。说着向齐小山示意:小山,你帮我推两把,我去去就来。 齐小山连忙摆手推辞,但经不住几个富商的劝说,只得勉强坐了下来。坐庄的是个肥头大耳的巴蜀富商,边发牌边与齐小山开着玩笑,片刻间几个人已玩了十几把,互有输赢。由于是闲家,齐小山的本事一点也使不上,只得老老实实靠赌技和观察力小赢了几把。 片刻后林公子回来,便立在齐小山身后观看,此时已是深夜,几个富商哈欠连天,意兴阑珊。众人相约明日再来,然后纷纷告辞。林公子出门时将筹码换成银票,信手点了点,庆幸道:还好,今夜只输了六七千两。六七千两?齐小山吓了一跳,不禁问道,多少银子一把? 林公子解释道:最小的码是一百两,最大的码是五千两。 齐小山又吓了一跳,家乡最豪华的富贵赌坊,最大的码才一百两银子,没想到这里最小的码都是一百两。林公子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些大商日进斗金,一晚上输赢几万两对他们来说过根本不算什么。咱们若能小搞他几把,几天下来赢个七八万两都不显山露水。 齐小山不禁咽了口唾沫,两眼渐渐发光。林公子察言观色,悄声问:你有没有把握?齐小山点点头:应该没问题。不过我得坐庄,我不码牌砌牌打骰子,再高明的手法也是白搭。 没问题!林公子欣然道,明天我拿一万两银子给你坐底。 一万两?齐小山吓了一跳。林公子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我出钱你担什么心?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们一九分账。 第二天白天,齐小山就在林公子的住处养精蓄锐,天一擦黑,依旧由林公子带到郊外的那座庄园。二人到后没多久,昨日那几个富商也陆续赶到,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半晌,这才摆开战场继续搏杀。 输了好几天,今日我要坐庄翻本。林公子抢着将一万两银票扔在桌上,毫不客气地抢占了庄家的位置。几个富商笑道:林公子输急了,就让你一回好了。 庄园的伙计立刻将众人的银票换成筹码,整整齐齐堆在各人的面前,这里的规矩是庄家拿出一万两的筹码坐底,赢到二万两以上才可以将筹码换成银子,或继续坐庄,或下庄。如果输到不够一万两银子的底,就必须再拿银子出来凑够一万继续坐庄或直接下庄。而闲家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叫庄家的底,也就是赌庄家桌上所有的钱,一把定输赢。 大家来来往往也不知玩了多久,林公子终于打着哈欠对一旁看牌的齐小山道:你帮我玩几把,我歇歇手。 齐小山稍作推辞便欣然上阵,刚开始他还有些紧张,不敢搞假,见林公子故意与几个富商说笑,引开了众人注意,他便趁着砌牌的当儿,将天牌藏在了牌尾。这是他拿牌时必须经过的路线,在拿牌的瞬间,他已经掀起牌角偷看了自己的牌,然后视情况再绝顶换不换牌尾的天牌。这是他从赌场老千那里学来的手法,每次拿牌的手扣着牌经过牌尾时,他都能巧妙地用掌心的牌将牌尾埋下的天牌换出,这一招他练得十分娴熟,不是内行根本看不出来。就算是内行,要想抓他的现行也千难万难。 凭着这一招,他很快就扳回了气势,筹码渐渐在面前堆起老高。看看一万的坐底已变成了两万多的筹码,林公子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依依不舍地搁下牌九,对林公子道:表哥,还是你来吧,我憋不住了。 林公子也不推辞,上去接替了他的位置,待他从茅厕回来,林公子已收起筹码,那巴蜀富商率先推了牌九,有人退场,其他几个也意兴阑珊,纷纷推牌告辞。林公子将筹码换成银票,与众富商一同离去,在门外登上各自的马车后,林公子将几张银票塞给齐小山:干得不错。一共赢了一万二千两,出去抽头,这是你应得的分成。 齐小山呆呆地接过银票,他没想到自己分文不出,竟也有一千多两的报酬,这些富商输赢上万两而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大富豪! 就这样,凭着齐小山的手法,几天时间就为林公子赢了五万多两,而他也分到了五千多两。如果就这样帮林公子赌下去,他可以包赢不输,但每日里与这些富豪大进大出后,他渐渐不满足于自己那点收入。与林公子比起来,自己所得实在太少了,而赢这些羊牯的钱实在太容易了,为啥不大胆一点呢?面对整日大进大出的银子,他终于下了决心。 我要与你合伙搞!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话时,林公子有些吃惊,提醒道:你要想清楚,万一失手,你拿什么来赔? 林公子眼神中那种轻视,刺痛了他的神经,他拿出这几日分得的五千两银票摔在桌上:咱们一人出五千两做本,赢了平分,不然本少爷就不干了!林公子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无奈答应:那好!就依你。 很久没有过这种刺激的感觉了,这让齐小山十分兴奋。虽然那些富商中多了个新面孔,他也没怎么在意。眼看面前的筹码就要达到两万,那个新来的富豪突然将筹码全部推入场中,淡然道:庄家的底我叫了。 齐小山有些惊诧,前几天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都差不多都忘了这规矩,只得硬着头皮码牌砌牌,同时目视林公子。林公子也有些诧异,大约没料到有人会孤注一掷。 齐小山洗牌时将天牌压在掌下,然后码在牌尾。之后打骰子分牌,手法丝毫不乱。拿牌瞬间窥见手中牌面不大,他巧妙地将牌尾的天牌换了给过来,这下牌面一下子大了许多,已经十拿九稳了。 不过今晚的好运似乎一下子到头了,开牌一看,他杀了另外几个闲家,却偏偏输给了孤注一掷的那一门。眼看全部筹码转眼易手,他不禁愣在当场。 还玩不玩?林公子问道。他略一迟疑,猛然咬牙吐出一个字:玩!林公子二话不说,将一叠银票摔在桌上,伙计立刻换成筹码推到齐小山面前。齐小山抹抹额上的冷汗,向众人一招手:来!本少爷继续坐庄! 四 报仇 赌局在继续,每次他桌上的坐底快要赢到两万两时,都被那目无表情的富商一把叫走。他最后已记不清林公子前后拿出来我多少两银子,总之他输得都有些手软,再不敢玩下去了。 赌局结束,富商们都走了,只有他依旧双目血红呆坐在那里。他知道那富商在捣鬼,但他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是如何搞鬼。林公子也是满脸沮丧,对他小声抱怨:今晚你是怎么回事?咱们一共输了七万两。 七万两?齐小山吓了一跳,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林公子点点头:除去先头输的那一万两,我后面又拿出了六万两。照约定咱们得平摊,你欠我三万两。 齐小山一脸茫然,他虽然是赌鬼,却极守信用,对这笔账倒也没有抵赖,只苦笑道:三万两,我哪有那么多钱来还啊? 林公子叹了口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头:有赌未必输,只要这个局还在,咱们总能再捞回来。这账我也不急,你先给我写张欠条就行,等咱们捞回来后再还我不迟,我对你有信心。 是啊,除了从赌桌上翻本,他想不出从哪里去搞三万两银子来还账。他茫然地点点头,木然地写下欠条,然后随林公子离开了山庄。 第二天赌局又继续,昨天那个专门叫他底的富商没来,他心中暗松了口气。林公子又拿出一万两银子给他坐庄,他也不再推辞,毫不犹豫的坐了上去。 如今他藏牌偷牌的技术更加娴熟,杀这几个羊牯实在得心应手,一晚上下来,他不知不觉就赢了三万两,与林公子一分还净得一万五千两,这让他信心倍增。看来三万两银子的债,也不难还清。 可惜第三天晚上又除了意外,几个富商虽是羊牯,却在齐小山即将赢够两万两下庄时,大胆叫他的底,齐小山辛辛苦苦赢了半天,却总是被他们一把就掏干。 齐小山时赢时输,七八天下来,他已记不清打下了多少欠条,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输出去多少银子。刚开始他还有些担心,但输得越多感觉就越麻木。那几万几十万的数字,对他已没有太大的刺激。 算账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虽然他知道这天迟早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吃过晚饭等林公子带他去山庄,谁知林公子却带了几个人一起来。他大大咧咧地向齐小山介绍:这位是我的账房周先生,那位是湖州知府衙门的宁捕头,这几位是道上相熟的朋友,都不是外人,大家亲近亲近。 齐小山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只见老学究模样的账房拿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拨拉,然后将算盘递到齐小山面前:齐公子先后已欠下咱们公子十八万五千两银子,请齐公子过目核对。 齐小山呆呆地望着一脸漠然的林公子,问道:林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林公子淡淡道:你输了我那么多银子,翻本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我要中止与你的合作,所以这账今天就算一算,亲兄弟明算账嘛。 齐小山脸上冷汗滚滚而下,涩声道:我、我哪有那么多银子还债? 没关系!你没有你爹有。林公子狗狗手指,账房先生立刻递上一本账簿,林公子翻看着账簿,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查过你齐家庄的产业,房产、田地、铺子杂七杂八加起来,也能值个十七八万两,零头我让你,差不多也够抵你欠下的债了。 齐小山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猛地一跃而起,怒指林公子嘶声叫道:你、你骗我!我、我要杀了你! 齐小山身形方动,背后便吃了重重一击,顿时摔倒在地。他的武功原本不错,但没日没夜地沉溺于赌桌,武功已差不多荒废,转眼间就被几个黑道汉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林公子挥手阻止了众人的群殴,然后对血肉模糊的齐小山冷冷道:你在我这里休养几天,我去齐家庄要债。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我想,他不会不管你吧? 混蛋!我跟你拼了!齐小山嘶声叫着,拼命挣扎想扑向林公子,却被人从后方一击,顿时晕了过去。 幽幽然不知过得多久,当他醒来时只感觉满眼金光,浑身酸痛,睁眼一看,才发觉自己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浑身衣衫破烂不堪,身旁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小孩。见他醒来,几个孩子一哄而散。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正烈,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向路人问明方向,立刻跌跌撞撞地往百里外的齐家庄赶去。 不吃不喝整整走了一天,天擦黑时他终于赶回了齐家庄。远远看见齐家庄还是老样子,他急忙奔上前拼命敲门:齐伯!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的是一个陌生汉子。他满是敌意地打量着齐小山,厉声呵斥道:哪来的臭叫花子?半夜三更扰人清梦,找打!你是谁?齐伯呢?齐小山说着就想往里闯,却被那汉子一把推了出来。只听他骂道:大爷是这儿的门房,要让你这臭叫花子闯了进去,还不让人给辞了?还不快滚? 齐小山忙喝道:我是齐家庄的少爷,还不快让我进去? 那汉子吃惊地打量了他半晌,脸上从吃惊渐渐变成了鄙视。他嘿嘿讥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半个月不到就输掉整个齐家庄的齐少爷?幸会幸会!佩服佩服!不过现在这里已经不是齐家庄了,现在齐家庄早已换了主人,你再往里闯,小心我送你去见官;告你个擅闯民宅之罪! 齐小山闻言大急,忙问:我爹呢?我娘呢?还有我娘子呢?谁知道?那汉子耸耸肩,去后山的山神庙看看吧。 山神庙早已荒废许久,一到晚上就阴森森有些吓人。齐小山顾不得又饥又渴,急忙向那里赶去。远远就见破败的山神庙透出一点灯光,他急忙奔将过去,从门缝中往里一看,就见须发皆白的父亲躺在香案前,双目紧闭不知死活;母亲守在父亲身边,满脸泪痕;瘦弱的妻子正在篝火边煮着什么,从门缝中飘出浓烈的药味。 齐小山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他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他没脸见爹娘,更无颜面对过门没多久,就遭此大变的妻子。 小山现在不知怎样了?母亲突然絮絮叨叨地对父亲说道,老头子你也不快些好起来,让我没法去湖州找小山。一天看不到他,我心里就七上八下不得消停。 齐小山心如刀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冲进门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失声哭道:爹!娘!孩儿不孝,孩儿对不起你们! 小山!母亲又惊又喜,连忙对瞑目而卧的齐老爷叫道,老爷你看谁回来了?齐老爷再妻子的搀扶下,终于挣扎着慢慢坐起。他抄起身旁的拐杖,劈头盖脸向齐小山打去。齐小山不躲不闪,他希望父亲打得狠一点,再狠一点,可惜父亲的拐杖落在身上完全软弱无力,看来年迈的父亲是被这次变故完全击垮了。 老爷别打了!齐夫人心疼儿子,连忙拉住了齐老爷的拐杖。齐老爷喘着粗气,抖着手指着儿子喝道:我没你这个儿子,滚!给我滚! 齐夫人一面示意齐小山暂且退下,一面扶齐老爷躺下。齐小山往前跪行两步,嘶声哭道:我不赌了,孩儿再也不赌了!齐老爷背转身去,不想搭理儿子齐夫人抹着泪欣然道:不赌就好!不赌就好!只要你能真正戒赌,家业败了还可以再挣。只要你学好,娘吃点苦也没啥。 母亲越是宽容,齐小山就越发愧疚。见一旁香案上放着柄菜刀,他抄起菜刀就要往手上斩,他要用鲜血来表明心迹!一旁的妻子见状大骇,猛然扑过去,使命抱住他的手哭道:相公不要!你若残废了,我怎么办?只要你能真正戒赌,我不会再怪你!我们都不会怪你! 见妻子哭得像泪人一般,他心中一软,扔下菜刀与她抱头痛哭。齐夫人见状安慰道:山儿,娘这里还有些首饰,是为娘嫁入齐家时带过来的嫁妆。你明日拿去当了,换点本钱做个小买卖。 妻子也拿出自己陪嫁的首饰,全都交给了他。捧着两个沉甸甸的首饰盒,齐小山垂泪道:娘,你们放心,我再不赌了,就算把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坚决不赌了! 这一夜齐小山睡得异常踏实。第二天一早,他早早来到当铺,将首饰换成了一千两银票。这点钱与他输掉的钱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但是要精打细算,也足够做点体面的买卖,维持一家大小的开销用度。 齐小山离开当铺正要往回走,就见街对面有个衣衫落魄的穷书生向他招手,他疑惑地走过去,就见那书生拱手问道:齐少爷,你知道自己是如何输得倾家荡产吗? 齐小山心中一痛,转身就要。那书生急忙追上来:齐少爷别误会,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被那帮老千骗得倾家荡产的笨蛋。你被那姓林的盯上后我就注意道你,只可惜没机会给你提个醒。 齐小山停下脚步,随口问:你也被他们骗过?他们都是老千? 没错!那书生肯定地点点头,那林公子是湖州知府如夫人的亲兄弟不假,但那些富商却全都是老千假扮,他们专帮林公子设局诱变外乡人,你与他们赌,他们几个人算计你一个,还不是手到擒来? 齐小山恍然大悟,却又好奇地问:他们如何出千作假?你跟我来!书生说着往前就走。 齐小山犹豫片刻,心中的好奇超过了对这书生的警惕,便不由自主跟着那书生往前走去。他在心中说服自己:我就去看看,决不去赌! 二人来到一间僻静的茶楼,书生仔细关上雅厅的房门,然后拿出一副牌九,眼花缭乱地洗牌砌牌,边砌牌边问:那林公子是不是说要你帮他赢钱,然后引诱你参赌?最后让你写下自己都记不清的欠条,半个月内就将你骗得倾家荡产? 齐小山茫然点点头,讷讷道:我想不通,他们是如何看穿我的牌,并每每在关键时候,一把就叫走我的底?书生笑道:林公子既然与你合赌,你配牌时肯定不会回避他吧?他用手势将你搭配的牌告诉同伙,同伙便用飞牌术相互换牌,最终配出一副比你更大的牌,一把就将你杀得干干净净。啥叫飞牌术?齐小山听得莫名其妙。 书生神秘一笑:你看清楚了。说着拿起一副牌九,将牌扣在桌上,屈指一弹,牌嗖地就飞到了齐小山手中,那书生又示范了两次,电光石火间就把两张牌九送到了他想送到的任何位置。齐小山目瞪口呆,这等赌技他连听都没有听过。他不禁颓然坐倒,心中的懊悔与气愤无以复加。 那书生又随手玩了几手赌术,让齐小山看得目瞪口呆,这等神乎其技的赌术,齐小山做梦都不敢想象。最后书生收起牌九,对齐小山叹道:不瞒你说,我当年也被这帮老千骗得倾家荡产,流落街头。幸好后来我遇到一个千门绝顶高手,蒙他不弃,拜在他门下苦学赌技。如今我赌术已臻化境,所以想找这帮老千讨回当年的公道,只是尚缺一帮手。从你被姓林的骗入局开始,我就留意上了你,你就是我要找的帮手。 齐小山连忙摇头道:我已发过誓,决不再参与任何赌局。书生惊讶地望着他:难道你甘心被那帮老千骗得倾家荡产? 齐小山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决不再赌,告辞。书生眼中有些遗憾,掏出一张名帖递到他的手中:这是我的名帖,你要是改变主意,可随时来找我。 齐小山看也不看信手将名帖塞入袖中,略一拱手便告辞离去。出得茶楼他长长地呼了口气,身心就像经历过一场恶战般疲惫。 匆匆回到家中,他将银票交给母亲。齐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将银票还给他道:如今你爹爹卧床不起,你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你看看镇上又什么营生可做,这一千两银子就当是本钱吧。 齐小山攥着那一千两银票,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要担负起养活全家的重任。他使劲点点头: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饿肚子。 为了维持一家老小的开销用度,他只得放下少爷的架子,盘了间铺子卖杂货,虽说利润微薄,却也足够维持家用。每日里忙于蝇头小利,倒也过得忙碌充实。齐小山开始专注于杂货铺的营生,渐渐开始有所盈余。就在这时,一个他最不想见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咦?这不是齐少爷吗?怎么做上小买卖了?鲜衣怒马的林公子,突然出现在杂货铺门口,用马鞭翻看着铺子中的货物,他啧啧称奇,齐少爷何等尊贵,怎么做上了这等营生?齐小山盯着这个害他倾家荡产的仇人,冷冷道:林公子若不买东西,就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林公子调笑道:呵呵,看来你很喜欢这种下等人的营生啊。好,我买,我要买下你这里所有的货。说着他从袖中掏出张银票扔给齐小山,五百两够不够?够了?这里的货都是我的了?说完他转向几个随从,给我砸! 齐小山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拼命苦忍下来。林公子见货物砸得差不多了,这才带着几个随从扬长而去。 回到家中,齐小山疲惫地倒在床上,林公子那可恶的眼神和嘲笑,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床上又什么东西硌着了他的后背,他懒懒地背过手将之掏出来。那是一张名帖,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和地址,看到这名帖,他的目光中渐渐泛起了一丝光芒。 名帖上的地址很好找,当齐小山在镇上一家普通的客栈找到那书生时,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是我? 什么?书生对齐小山的到来并不奇怪,但对他的提问却有些奇怪。齐小山直视着书生的眼睛道:为什么说,我才是你最好的帮手? 书生迎着齐小山直透人心的目光,淡淡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齐小山依言伸出双手,书生翻来覆去地审视着他的手,叹道:十指修长瘦削,掌心肌肉灵活有力,这是一双天生的千手,只需稍加调教,就可跻身绝顶高手的行列。说着书生伸出自己的手,齐小山一看,竟与自己的手十分相似。只听书生又道:除了手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有共同的仇人。 齐小山定定地盯着书生道:我想向你学习千术,并用你教的千术复仇,不过我不打算与你合作,因为在赌桌上,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书生有些诧异,微微叹道:没有帮手,要想战胜那帮老千,那会很难很难。我不怕艰难。齐小山紧盯着书生的眼睛,你教我千术,我替你复仇,就算失手你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你还可以从我的失败中,找到对方的破绽。书生犹豫片刻,终于微微点头道:好!我教你! 齐小山拿起桌上的牌九,心中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这次他并不是要赌,而是要复仇。 从这以后,齐小山白天打理杂货铺的生意,晚上就道那姓云的书生那里,学习千门赌技。他的天赋果然出类拔萃,只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将牌九上的各种门道练得神乎其神,隐然已是青出于蓝。 书生见没有什么可再教齐小山,便对他道:凭你现在的牌技,面对姓林的那帮老千,绝不会再吃亏,不过却还不能做到十足把握。你真不考虑与我联手? 齐小山坚定地摇摇头:在赌桌上,我亲娘老子都不相信!书生无奈道:那好!我替你约战姓林的,赌资你不用担心,我可以替你准备。 免了!齐小山冷冷道,我已经将铺子押给了别人,加上这个月的利润,手上有一千五百两银子做赌本。这点赌本姓林的也许根本就看不上,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让他接受我的挑战。说道这他顿了顿,另外,这一战的地点要定在杭州鸿运大赌坊的大厅中,由那里的头牌档手监场,并欢迎赌坊中的赌客围观。 杭州鸿运大赌坊原本是南宫世家的产业,由南宫大公子南宫豪经营,后来南宫豪死在南宫放剑下之后,赌坊无人打理,就卖给了漕帮。它在原有的信誉基础上,又加上了漕帮的声誉做担保,所以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公正赌坊。(前情请看《千门之花》和《千门之雄》) 书生对齐小山的要求有些意外,沉吟起来。齐小山见状淡淡道: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安排好一切,这一战不只是我的战斗,也是你的。 书生无奈点点头:好!我去安排! 一个月后,齐小山假意去杭州进货,瞒着父母妻子来到杭州城大名鼎鼎的鸿运大赌坊。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看来他与林公子这一战,早已传遍了杭州赌坛。 请包下整个鸿运赌坊的几位客人入场!随着鸿运赌坊头牌档手的一声吆喝,观众的目光齐齐转向通往赌坊后院的长廊。在众人瞩目之下,林公子与两个同伴趾高气扬,傲然而入。在他们之后,齐小山由鼻观心,目不斜视地缓步而出。就听那老档手沉声道:今日之赌局是牌九,一注最少五百两起,上不封顶;牌九骰子每把一换;庄家最少两万坐庄,五万可下庄;闲家随时可叫庄家的底,赌庄家桌上所有的筹码;也可在拿到两张牌之后追加下注。几位都清楚了没有? 档手是赌场的监场,负责监督赌局的公平进行。这要求档手有极高的千术修为和信誉,不仅要能看穿老千的手脚,还要保证不偏不倚。鸿运赌坊的头牌档手,在业内信誉卓著,由他来监场,齐小山非常放心。 林公子盯着齐小山冷笑道:&ldquo齐少爷不知有什么能耐的朋友,居然在我的赌坊搞事,闹得我的生意一落千丈。我今日陪你赌,是看在你那朋友的面上,你若输了,他得站出来与我一决生死! 齐小山这才知道,原来那书生是以自己为筹码,逼得林公子不得不应战。不过他并不感激,他知道,自己只是那书生试探对手虚实的棋子。 齐少爷有没有兴趣坐庄?林公子挑衅地望着齐小山,见他在闲家的位置上坐下来,有些意外,你不洗牌砌牌打骰子,如何跟我赌? 齐小山坦然道:凭运气!说着他拿出那张一千五百两的银票,交给赌坊的伙计换成了三个五百两的筹码。 运气?林公子一愣,见齐小山只有三个筹码,他不禁哈哈大笑,你拿三个筹码来碰运气,是不是上次输糊涂了? 齐小山淡淡道:在鸿运赌坊头牌档手面前,谁敢作假?发牌! 档手将一副崭新的牌九倒在桌上,向几人示意:请验牌! 林公子淡淡笑道:不用验了,鸿运赌坊咱们信得过。另外两个富商模样的老千,也放弃了验牌,只有齐小山将每一张牌都翻看一遍后,才对档手点头道没问题。档手将牌推入桌中,示意:开始! 林公子手法熟练地洗牌砌牌,然后示意闲家倒牌,见几个闲家都扔下一个筹码的赌注,他才开始掷骰子。骰子落定,他照点数分开牌九,几个人便从分开出各取两张牌在手。林公子笑问道:有没有加注? 齐小山摇了摇头。另外两个闲家都加了一千两,然后林公子继续分牌。齐小山看到手中的牌,便知自己输了。方才林公子洗牌砌牌时,他已记住了大部分牌的位置,只要骰子落定,他就提前知道林公子会拿到什么样的牌了。 结果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分毫不差。他方才趁验牌之机,已记住了桌上牌九的各自花色和位置,林公子再怎么洗牌砌牌,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猜到对方底牌的情况下和人对赌,他不敢说十拿九稳,他不敢说十拿九稳,却也大占赢面。 三个筹码仅剩下了两个,齐小山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老天别对自己太过残忍。像是听到了他的祈祷,第二把骰子落定,他就知道自己赢定了。立刻毫不犹豫地加注,扳回了一把。 凭着过人的赌术,他输赢的次数虽然相差不大,但每当遇到有把握赢下的牌,他都加注追杀。凭着过人的赌术,没用多久,他面前的筹码就堆成了小山。 林公子终于气急败坏推牌而起,对齐小山道:齐少爷手气真旺,不如由你来坐庄好了。齐小山也不客气,坦然坐上庄家的位置。一旦摸到牌九,他信心更足,由自己来洗牌码牌,他能记住的牌更多了。 用过晚膳,赌局继续。齐小山不再考虑胜负输赢,只集中精神留意着手中三十二张骨牌。见林公子也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牌,他灵机一动,砌牌时故意放慢速度,让对方看清,然后在将牌九推到场中的这一瞬间,利用掌心的肌肉,将紧邻的两张牌巧妙地换了位置。这是一个小花招,却算不得出千,监场的档手虽然发现了这点,却也没有阻止。 齐小山的手法骗不过鸿运赌坊的头牌档手,但骗过林公子他们却绰绰有余。林公子只当已记清了那几张牌,算算自己吃定了庄家,他不禁对齐小山冷笑道:我叫你的底!说着,将筹码尽数推出。 齐小山淡定自若地分牌,然后将四张牌两两配对。档手将几个人的牌一一翻开,长声喊道:庄家至尊,通杀! 不对!他在出千!林公子拍案而起,气急败坏地大叫。档手扫了他一眼:林公子可由凭证?记得某张牌的位置,发到对方手中却变了模样,这显然不能作为凭证。档手见他无语,便道:庄家通杀。 筹码尽皆堆到齐小山面前,六万多的筹码一下子变成了十三万两。他慢慢将筹码仔细码好,然后用挑衅的目光望向林公子:我看林公子今天已经输光,还要不要继续? 林公子双目赤红,猛然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扔到桌上:这是齐家庄的房契地契,当初作价是十八万两。我要与你决一死战! 齐小山强压兴奋道:好!等我去趟茅厕。 匆匆离开赌桌,齐小山躲在没人的地方强令自己镇定。当他自觉心平气和之后,这才走向大厅。就在这时,家乡小镇上一闲汉由人丛外挤了进来,抹着满头汗水对他小声道:齐少爷!齐老爷不行了,齐夫人让我给你送个信,让你立刻赶回去。 齐小山心中略一犹豫,依旧大步走向赌桌。地契房契就在眼前,他不能为任何事分心。他要拿回他失去的东西,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止!气定神闲地坐到桌旁,齐小山平静地对档手道:可以开始! 这一场豪赌从黄昏一直鏖战到第二天正午,当齐小山终于拿回失去的地契房契时,不禁泪如雨下。见林公子满脸灰败地瘫在座位上,他心中报仇的快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我赢了!他喃喃自语着,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仔细将房契地契收入怀中,来不及感激教他赌技千术的书生,更无暇理会赌客们的欢呼,他匆匆挤出人丛,在街头拦了辆吗陈,立刻快马加鞭往家赶去。 五 倭患 当齐小山宏宇赶回杂货铺的租屋,就见家门紧闭,鸦雀无声。他推门一看,只见妻子一人在房中饮泣。 你看我拿回了什么?爹和娘呢?齐小山兴奋地拿出赢回的房契地契,正想向妻子表功,陡然发现妻子穿着孝服,他心中一凉,你、你为啥穿着孝服? 妻子猛然转过头,眼中泪如泉涌:爹听说你又去赌,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几天前就已经去世。娘受此打击,也随爹去了。爹临死前说,他不想再看到你这个儿子,所以不用等你回来就要让他入土为安。她抢过地契房契扔到齐小山脸上,你现在就算拿座金山银山回来,又有啥用? 齐小山浑身一软,不由坐倒在地,心里空空落落不知东西。只见妻子拿出一张纸递给他,垂泪道:我还等在这里,就是想等你签了它。念在咱们夫妻一场,你签了它让我走吧! 齐小山呆呆地接过那张纸一看,原来是一封写好的休书,只有落款空缺,就等自己签字。休书上泪迹斑斑,可以想见妻子写下它时的痛苦,齐小山不禁又愧又悔,不敢再说挽留妻子的话,匆匆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妻子后涩声问:爹娘的坟在哪里? 妻子黯然道:公公婆婆不想再看到你,就算在九泉之下都不想再被你打搅,所以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他们的葬身之处。他们葬得很远很远,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墓碑。 不知道妻子是如何离开,也不知道时光是如何流逝。齐小山呆呆地坐在地上,眼望虚空,欲哭无泪。不知过得多久,他猛然一跳而起,号叫着发足狂奔,但任他找遍山山水水,也没有发现一座新坟或墓碑。 他最后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荡荡的齐家庄,望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家发呆。现在家中已没有任何亲人,就算赢下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庄门外,一袭青衫飘忽如初。是那个教会齐小山赌术的书生,他径直来到齐小山面前,淡淡问道:你已经赢回了你想到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满足?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齐小山渐渐恢复了几分知觉,他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神秘莫测的书生,咬牙切齿道:魔鬼,你是魔鬼!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决不与你做任何交易! 书生浅浅一笑:经历过大输大赢,大喜大悲,赌博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了它的刺激。不过我想跟你最后再赌一把,赌注就是一个承诺,你对家人最后的承诺。 见书生拿出了牌九,齐小山如见鬼魅,突然一跃而起,一把将牌九推开,对书生嘶声叫道:我要杀了你这个恶魔!说着一把扣住了书生的咽喉,就在这时,突听门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住手! 听到这苍劲有力的声音,齐小山不由僵在当场。他不敢回头,生怕惊飞了这最后的幻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大步过来,重重一杖敲在齐小山头上,爱恨交加地骂道:没长进的东西,还不快放开云公子? 这一拐将齐小山彻底打醒,他连忙放开那书生转回头,呆呆地望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瞠目结舌。这一愣又被一杖结结实实打在腿上,只听父亲骂道:还不快谢谢云公子?为了能让你戒赌,云公子费尽心机安排下这一局,让你经历了一个赌鬼所能经历的大输大赢,大喜大悲。你要再赌下去,你这几天的遭遇,迟早会真正发生! 齐小山呆呆地望着死而复生的父亲,又看看跟在父亲身后笑吟吟的母亲和妻子,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心中一阵狂喜,跟着又是一阵后怕,幸亏这只是一个骗局,幸亏自己遭遇的一切,并没有真正发生!他不禁冲安排下这个骗局的书生扑通跪倒,哽咽道:多谢云公子点化之恩!在下终身难忘! 云襄扶起他叹道:赌博的刺激怎比得上至爱亲情,有些东西你拥有的时候不觉得珍贵,当你一旦失去,就悔之晚矣! 齐小山垂泪道:我不赌了,我再也不赌了!我会珍惜今天所拥有的一切。经历过大输大赢,大喜大悲的强烈刺激后,任何赌局都不会再有这样大的刺激。 齐老爷捧着个红封来到云襄面前,恳切地道:多谢云公子为犬子所做的一切,这五千两谢礼,不成敬意。 云襄没有推辞,坦然接过红封道:齐老爷,我替河南灾民谢谢你! 登上门外的马车,云襄正要离去,齐小山气喘吁吁地追出来,兴奋地问道:云公子,你是不是就是那名传天下的千门公子襄? 云襄微微一笑,反问道:公子襄很有名吗? 马车绝尘而去,齐小山极目眺望,目光已从感激和敬仰变成了崇拜,心中更是热血沸腾:他就是公子襄,他就是闻名天下的千门公子襄!他竟然亲自为我设下了一个善意的骗局!老天!公子襄竟然亲手教过我赌术!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千门弟子了! 齐老爷突然给了发愣的儿子一个栗暴儿:还不快去把放假回家的仆佣们都叫回来,看看现在家里乱成了什么样? 齐小山转头望向父亲,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说道:爹,我要去京城! 去京城干什么?齐老爷有些惊讶。只听儿子兴冲冲地道:这次我去杭州,看到官府的公告,刑部正在招募年少有为的青年做捕快。孩儿学过武,想去试试。我要做个最好的捕快,成为像柳爷那样的天下第一神捕! 齐老爷盯着儿子的眼睛,第一次从那里看到了少年人特有的冲动和向往。他欣慰地点点头: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为父相信你总有一天,必能光宗耀祖,名扬天下! 缓缓而行的马车中,云襄将五千两银票仔细收好,正待舒服地躺下来,就听赶车的筱伯在外面笑道:公子,这回这五千两银子挣得可不轻松。咱们调动了多少千门弟子,甚至将杭州鸿运赌坊都包了下来,开销之大完全超出预计。咱们为这区区五千两银子,或者说为那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值吗? 别总是想着挣钱。云襄道,那孩子本质不坏,既然遇上就帮人帮到底吧。刚开始我虽然是冲着钱去设下这一骗局,不过最后却觉得,挽救一个沉溺赌博的少年,比挣钱更令人身心愉悦。 筱伯不以为然地问道:公子为了挽救一个纨绔赌鬼,花费如许心机和时间,值吗?云襄想了想,摇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在我眼里,救一个人和救千万个人,都是莫大的善举,有时候实在难分孰轻孰重,我现在有些理解佛陀普度众生的胸怀了,不放弃任何一个人,或许就是我佛普度众生的本意吧。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续道,我突然有个想法。咱们能不能像这回这样,靠头脑与智谋,为他人解决一些棘手的难题,并收取相应的费用。如今济生堂开销甚大,不广开财路,如何能维持下去? 筱伯想了想,连连点头:公子这主意不错,凭公子的聪明才智,任何难题都必能解决。只是,具体咱们该如何操作呢?云襄沉吟道:你可以先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就说千门公子襄公开为天下人排忧解难,任何人只要请求合理,又出得起价,公子襄都愿意为他服务。 筱伯笑道:此言一出,江湖上那还不掀起轩然大波?向买公子智慧的人,恐怕会挤破门槛。云襄也笑道:那你老就把好关,咱们伤天害理的事不接,没有把握做到的事不接,报酬太低的事也不接。是为本公子三不接! 老朽这就去办!筱伯甩出一个响鞭,马车立刻加快了速度。 这个消息像水珠落入滚烫的油锅,立刻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渐渐风生水起的千门公子襄,以智慧公开为天下人排忧解难,这消息像风一般很快就传遍了江南。有的人怀疑,有的人嘲讽,有的人观望,但也有的人冲着公子襄的名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自己的难题写成帖子,送到指定的望月楼。 半个月后,云襄与明珠在那座隐居的小楼中逗弄着孩子,也就是南宫放与赵欣怡的儿子。云襄记得孩子的小名叫佳佳,所以给他取名赵佳。他潜意识中一直拒绝承认这孩子跟南宫放有任何的关系。 佳佳到这儿来,到姐姐这里来!明珠将孩子放到地上,让他自己爬过来。看到孩子满地乱爬的可爱模样,云襄突然想到,怡儿给儿子取名佳佳,是不是在怀念那个蒙冤受屈、下落不明的秀才骆文佳?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一痛,差点泪下。 明珠见他望着孩子怔怔不语,不由柔声问:公子又在想赵姐姐了?云襄勉强一笑:没有,我只是在想,将来孩子大了,该怎样告诉他有关他父母的情况。明珠在他眼中,始终是个未经风雨的千金小姐,他不忍将自己的烦恼或苦痛告诉她,她在云襄眼里,始终是个需要关心、爱护的小妹妹,而不是共挑生活重担的同伴。 门扉响动,风尘仆仆的筱伯背着个褡裢兴冲冲地进来,不及抹汗便对云襄道:公子!消息传出后,望月楼差点让人给挤破。写给你的帖子实在太多,老奴也来不及细看,全给你带了回来,都在这里了。说着他放下褡裢,沉甸甸怕有好几十斤。 想不到我还这么有人望。云襄笑着抽出几张帖子,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和兴奋,就像孩童在拆看着自己新奇的玩具。明珠看看那一叠一叠的帖子,夸张地叫道:这么多?不会是张家丢了狗,李家掉了猫,也让堂堂千门公子襄帮他去找吧? 云襄草草看了几张帖子,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明珠见状,知趣地抱着孩子出门去晒太阳,她知道云大哥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专注和安静。筱伯也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与明珠在外间细说外面的风土人情。不知过了多久,云襄开门而出,铁青着脸对筱伯道:筱伯,你给那些等候消息的人传个话,就说有关倭寇的帖子,我公子襄都接了。 倭寇?筱伯吓了一跳,公子你、你不是要对付倭寇吧? 云襄慎重地点点头:这是我公子襄公开承接的第一桩事,这里的帖子一多半都跟倭寇有关,我要不接如何对得起别人的信任和期盼?又如何对得起大家对公子襄的崇拜? 筱伯目瞪口呆的讷讷道:公子你既没有一兵一卒,又无坚船利炮。如何对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倭寇?要知道朝廷每年靡费无数粮饷,折损无数兵将,也无法根除倭患啊。 云襄沉声道:事在人为!虽然我现在还不知如何才能对付倭患,但看到那些血泪写就的帖子,我云襄愿把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声名,乃至身家性命也押上去,与倭寇一决生死。 明珠痴痴地望着斗志昂扬的云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知道倭寇的狡诈凶残,但她也知道,这个并不高大强壮的男子,决不会在任何暴行面前退缩。她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祈求上苍眷顾这真正的勇士! 千门公子襄接下所有与倭寇有关的帖子,以一己之志向倭寇宣战的消息,像平地惊雷,数日间便传遍大江南北!人们议论纷纷,尤其那些备受倭寇侵扰的江浙闽等沿海省份的百姓,更是奔走相告。有人怀疑,有人嘲笑,更有人揣测公子襄是在哗众取宠,欲扬名天下,只有深受倭寇之苦的沿海百姓,将公子襄视为最后的希望。 帖子是接下了,但如何对付在海上飘忽不定、来去无踪的倭寇,却让云襄一筹莫展。他一边隐姓埋名走访倭寇出没最频繁的沿海城镇,一边苦读古人留下的兵法韬略,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云爷教过自己无数千门之道,却偏偏没有教过自己兵法。更难的是,自己手中既无一兵一卒,也无战舰粮饷,不说平息倭患,就是想与倭寇一战,都有些痴人说梦。 云襄遥望茫茫大海,默然无语。明珠见他眉头深锁,知道他遇到了为难之事,不由柔声鼓励道:公子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从未在任何困难之前退缩过,我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云襄不想让明珠担心,强笑着对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默默回到车上,云襄顺手抽出一本书。为了旅途不至寂寞,他的车中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书。这是一本《论语》,他几乎背得滚瓜烂熟,不过百无聊赖之下,他还是信手翻开,一句熟悉的话突然映入眼帘:君子善假于物。 看着这句熟悉到几乎遗忘的圣人之言,他的嘴角渐渐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六 领军 刀光如电,从带露珠的花瓣上一掠而过。花瓣微微一颤,如被和风轻轻拂过。一只停在花瓣上的绿头苍蝇受到惊吓,嗡一声飞起,却在半空中一裂两瓣,直直的落入草丛中。 江浙两省总兵俞重山缓缓用素巾擦去缅刀上的污秽,这才平心定气,还刀入鞘。每日这个时辰他都要闻鸡起舞,练一回家传刀法,很难相信面目粗豪,身材魁梧的他,能将刀法使得这般细腻。 廊下站着贴身的副将张宇然,见他收刀,忙躬身禀报:总兵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俞重山抹着头上的汗珠。国字脸上有些不悦,心不在焉地问。身为督领浙江两省兵马的掌兵大员,那些削尖脑袋想跟他攀上关系的人实在多不胜数,像苍蝇一样讨厌,他早已不胜其烦。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将这些人形苍蝇一个个劈成两瓣。可惜人不是苍蝇,所以他只有严令部下,任何不相干的人一概不见,张宇然跟他多年,不会不知道他的脾气。 他自称公子襄。张宇然忙道。公子襄?俞重山一怔,就是那个妄称要凭一己之力平息倭患的千门公子襄? 正是!张宇然笑道:所以属下不敢自专。才冒昧向大人禀报。 俞重山哑然失笑:这个小骗子,骗骗乡野愚民也就是了,居然敢送上门来?你还愣着干什么,直接绑了送杭州府,一顿板子下来,我看他还敢蛊惑人心,骗人钱财。 张宇然有些迟疑,嗫嚅到:他让我给大人带句话,小人不知该不该说。 讲!婆婆妈妈的干什么?俞重山乃世袭将领,从小受父辈熏陶,说话办事雷厉风行,最见不得迂腐书生和婆婆妈妈的部下。张宇然追随多年,知道他的脾气,忙硬着头皮道:他说他是来向大人问罪的,大人若不见他,就是畏罪心虚! 俞重山十七岁由世袭点检从军,从最低级的军官一步步升到统领两省兵马之总兵,自问这二十多年军旅生涯,一向坦荡做人,廉洁做官,军功卓著,这让他一直引以为傲。今日听到有人竟敢上门问罪,他哈哈一笑:那好!我就见他一见,他要说不出老子的罪状,老子要加问他一条诬陷之罪! 张宇然如飞而去。俞重山大步来到中军帐,大马金刀地往案后一坐,就听见门外步履声响,一个青衫如柳的书生被张宇然领了进来。只见他无视大帐两旁虎视眈眈的狼兵虎卫,对俞重山坦然一礼:小生云襄,见过总兵大人。 俞重山不屑地上下打量他片刻,冷笑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千门公子襄?听说你在江湖上搞出不少事,骗过不少人,竟然还敢见本官。不怕本官将你绑了送知府衙门问罪? 云襄哈哈笑道:江湖宵小,自有捕快缉拿,将军如以虎威捕鼠,只怕会被天下人耻笑为:拒狼无能,捕鼠有功。 俞重山嘿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自认为是宵小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管你在江湖上做下的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只想问你,本官何罪之有?你要说不出来个一二三,本官帐下的军棍,恐怕也不比知府衙门的板子轻松。 云襄迎着俞重山虎视眈眈的眼眸,坦然道:将军抗倭不力,是罪一! 放屁!俞重山勃然大怒,愤然拍案,本官自任江浙总兵以来,多次击溃倭寇侵袭,毙敌数万,使倭寇不敢在我疆域骚扰,我俞家军更被百姓誉为虎军!你竟敢说我抗倭不力? 云襄目光如电,与俞重山针锋相对:请问将军,倭寇中最大的东向部,人数过万,在海上聚啸来去数载,屡屡骚扰我沿海城镇,将军可有歼敌之策? 俞重山一窒,立刻道:只要东乡平野郎敢骚扰我江浙区域,本官定毙之! 云襄哈哈一笑:倭寇不除,骚扰不止,此理人人皆知,将军上任数载,仅守住治下区域,也敢说抗倭有功?说着他抬手往虚空一挥,似将数千里海防尽收袖中,江浙两省富甲天下,将军兵精粮足,据此优势却不思进取。一味驱狼伤邻,使倭寇数度深入闽粤诸省腹地,此其罪二! 俞重山急道:各地驻军,皆各有司职,别人守不住,与我何干? 请问将军,闽粤诸省百姓,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你身为守边将领,对他们的安危有没有责任?见俞重山一时语塞,云襄喟然叹道,你作为江浙两省总兵,能保一方百姓平安,有功;你作为与倭寇作战多年的资深将领,只管自己门前无雪,不管邻里安危,有罪! 俞重山瞪着书生黯然良久,最后颓然叹道:倭寇扰边,本官忧心如焚。但职责所在,有些事我即使想管,也无能无力。邻省有难还可出兵救援,路途太远也就鞭长莫及。不是本官心胸狭隘只看到江浙两省,实在是力有未逮。 云襄叹道:大明数千里海防线,即使再多几只俞家军这样的虎军,也守不住着万里海域。若都像将军这样固守一隅,倭患永难消除。 俞重山微微颔首:主动出击,以攻代守,固然是兵法要诀。然我水军方动,倭寇已远逃数里,窜入邻省,本官空有虎狼之师,也有劲无处使啊! 云襄点头道:抵抗倭寇,不能各省分治,应该组成一支机动的铁军,作为主动出击的利剑。一旦发现倭寇踪迹,不拘地域统属,千里奔驰,一击必杀,甚至挥师直指倭寇巢穴,擒敌擒王。以将军抗倭的职责,应该立刻上书朝廷,请旨组成这样一支专司剿倭的精锐机动部队。是为剿倭营。 剿倭营?俞重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公子所言甚是,不过即便有了剿倭营,要想预见倭寇侵袭的地点,予以迎头痛击,也是难如登天。 云襄淡淡笑道:将军只需训练精锐,上书朝廷请旨组建剿倭营。至于如何聚歼倭寇,本公子自有妙计。 俞重山打量着云襄,将信将疑地问道:公子不过是一个江湖老千,何以知兵? 云襄笑道:兵者,诡道也,与千道不无共通。在我眼里,倭寇就如押宝的庄家,他将宝压在我大明数千海防线,由咱们来猜,猜中了留下他们的人头,猜不中可就苦了百姓。如果老老实实地猜,猜中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不过如果出千,猜中的机率就大大增加。 有理有理!俞重山连连点头,望向云襄的目光已与先前完全不同,若朝廷同意组建剿倭营,我定举荐公子做个参军。 俞重山本以为云襄定会感恩戴德,毕竟有这样才华的人,都渴望一个展示的舞台。谁知他却轻轻摇头道:我从不借他人之手来赌博,我要么不赌,要赌就要亲自上阵。 公子的意思是 朝廷若答应组建剿倭营,俞将军是不二人选。我可以在将军帐前挂个参军的虚衔,不过将军若要用我,就要让我指挥全军。 俞重山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见云襄一本正经,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不禁仰天大笑:书生论战,不过纸上谈兵。你既无带兵经验,又无半点军功,甚至连战场都未上过吧?竟然要我将数千将士的性命、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荒谬!公子襄,你实在太狂妄了! 面对嘲笑云襄面不改色,待俞重山渐渐止住笑声,他才坦然到:诸葛孔明也是一介书生,也无带兵打仗经验,却能一战成名,辅佐刘备三分天下;韩信由小卒一步登天,统率汉王全军,最终也击败一代袅雄项羽。云襄不敢与前辈比肩,但指挥几千人马击败小小倭寇,云襄还是有这点信心。 俞重山本来已收住笑声,闻言不禁爆出更大的狂笑,边笑边擦泪道:公子襄啊公子襄!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自比诸葛武侯和淮阴侯?这种从天而降的兵法大家,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旷世天才,你公子襄何德何能,竟敢与他们相提并论? 云襄待俞重山笑够了,才淡淡道:在下愿与将军比一比用兵之道。 俞重山又是一阵大笑:如何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背兵书,我肯定背不过你。但带兵打仗,经验、韬略、威信缺一不可,你除了死记硬背下几本兵书,这三样一样也没有,如何跟我比? 云襄面不改色道:我知道俞家军每月都有实战演练,你我可各指挥一军一较高下。 俞重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云襄,像看小孩子吹牛一般,脸上满是宽容的微笑:俞家军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虎军,只听我的号令,你有何威信指挥他们? 云襄沉声道:诸葛亮初出茅庐,刘备即登坛拜将封为军师,对全军有生杀大权;韩信也是有刘邦授予帅印及尚方宝剑树立威信。在下不敢要将军如此隆重,只要将军借我一件可执行军法的信物,在下愿与将军在演习场上一较高低。 俞重山大笑着点点头:好!以前每次演习都是咱们自己关门练兵,这回我就陪你玩玩。说着将腰间的佩刀扔给云襄,这是本官佩刀,见刀如见人。我给你一营兵将,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十天后咱们演习场上见。 俞重山这随手一扔,力道甚重,将云襄冲的一个踉跄,差点没有接稳。惹得俞重山又张口失笑,转头对张宇然吩咐:你带云公子去军营,我帐下各营由他随便挑。告诉将士们,云公子有诸葛亮、韩信之才,要大家万不可有半点轻视。说完自觉好笑,又忍不住一阵大笑。 张宇然也笑嘻嘻地对云襄示意道:云公子请跟我来。 云襄有些吃力地抱着缅刀,对俞重山一拱手,面不改色地随张宇然大步出帐。二人来到外面的军营,张宇然笑道:下次演习原本是轮到一营和七营,不过你也可以挑其他营,包括拱卫俞将军的虎贲营在内,你都可以随意挑选。 就一营吧!云襄随口道。张宇然见他对各营似乎不大了解,好意提醒到:一营虽是俞家军精锐,能征惯战,但也是一帮骄兵悍将,恐怕不好指挥。要不要换换? 不用,就一营!云襄貌似柔弱,却说一不二。张宇然无奈,只得将他带到一营驻地,老远便高叫道:牛将军,我给你带高人来了! 一个满面虬髯,面如黑炭的魁梧汉子,赤裸着健硕如牛的上身钻出营帐,老远就和张宇然大声招呼:好小子,知道老哥哥这里弄到点好酒,闻着味来了?突然看到书生打扮的云襄,他不以为意的扫了一眼,指着云襄问张宇然,来从军的?你知道我最烦书呆子了,还往我这儿带。老七是儒将,最喜欢文化人,你该送他那儿去。 张宇然忙笑道: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一营点检牛彪牛将军,这位是云襄云公子,你们多亲近亲近。 怎么,不是来从军的?牛彪看出些端倪,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宇然笑道:云公子刚从俞将军处领了将令,从现在起到演习结束前,一营上下归他调度指挥,任何人不得抗命。 牛彪有些惊讶:我也归他指挥? 张宇然肯定地点点头:对!你也归他指挥。 为什么,是朝廷派下来的人?牛彪满脸不善地打量着云襄,一脸疑惑。云襄不等张宇然开口,沉声道:一个合格的将领,只服从命令,从不问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不合格?牛彪挑衅地瞪了云襄一眼,转问张宇然,这小子什么官衔,凭啥要我听他的? 云襄举起手中缅刀,沉声道:一营点检牛彪听令! 牛彪望望一本正经的云襄,再看看一旁的张宇然,一脸茫然。云襄见状突然哈哈大笑:这就是俞家军,原来这就是俞家军,俞重山的命令原来只是放屁! 牛彪勃然大怒,双拳紧握,直欲择人而噬:你小子敢辱及将军,老子撕了你! 云襄坦然直视牛彪血红的眼眸,将缅刀举到他面前:俞将军赐我佩刀,告诉我俞家军上下见刀如见人!可我遇到第一个将领就无视他的佩刀,他的命令不是放屁是什么? 二人瞠目对视,各不相让。如果眼光可以如剑,此刻他们便是在做最激烈的拼斗。牛彪虎视半晌,见这貌似文弱的书生,眼中毫无半点退缩,他不禁有些气馁,勉强拱手拜道:末将见过说到这突然忘了对方该如何称呼,只得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张宇然,张宇然忙小声提醒:云襄,云公子。 牛彪草草拱拱手:见过云公子。 云襄沉声道:立刻集合部队,我要阅军! 现在?牛彪有些意外,也难怪他感到意外,此时兵卒们刚晨练结束,正在用早饭,此时阅军实在有些不合情理。张宇然也小心提醒到:云公子,此时兵将们正在用餐,是不是等 倭寇来袭,会不会等兵将们先吃完?云襄厉声打断张宇然的话,转头对牛彪道,下次我不会说第二次,立刻集合部队! 牛彪不满的瞪了云襄一眼,大声高叫:司号手,吹号! 沉闷的牛角号声在军营中回荡,带着浓浓的肃杀和战意,正在用餐的兵将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丢下碗筷从四面八方赶来,云襄自号角响起,就开始屈指数数,待牛彪整队完毕,他方停止。 请云公子阅军。牛彪整队完毕,立刻向云襄示意,公子这称谓既非军衔又非官职,顿时引起兵将们的好奇,不过俞家军纪严明,众兵将心中虽有疑虑,列队依然严整肃静! 云襄缓缓走上高台,俯瞰着台下三百多名剽悍的汉子,举起数息的手指高声道:从号角响起到列队完毕,一营三百余人竟用了十八息,这就是号称俞家军精锐的一营?我看都是些哀兵痞将! 见众兵将脸上都有气愤和不甘,云襄冷笑道:你们别不服气,知道当年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一个万人队,列队要多少时间?十息!比你们快了差不多一倍!这就是蒙古铁骑能纵横天下,你们却连小小倭寇都对付不了的原因! 众兵将脸上都有些惊讶,跟着有人高声喝问:请问这话有什么根据? 云襄目视说话的汉子,见他站在前排,看服色像个百夫长,云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转向牛彪问到:牛将军,列队中未经将令擅自说话者,该受何罚? 牛彪略一迟疑,讷讷道:轻则十军棍,重则五十示众。 云襄冷冷道:那你还不严明军纪?牛彪无奈,恨恨瞪了那不争气的部下一眼:来人!拖出去重责十军棍! 两个兵卒勉强架起那百夫长就走,百夫长瞪着云襄吼道:姓云的!老子不怕受刑!你说蒙古万人队十息就能集合完毕,有何根据?你要说不出来,老子不服!不服! 两个兵卒将那百夫长拖走,他却还在高声叫骂。云襄示意行刑的兵卒停步,然后对那百夫长从容道:据《蒙古军纪》记载,万人队集合超过十息,迟到者鞭二十;超过十五息,主将加倍受罚;超过二十息,主将斩!你若不信,可查《蒙古军纪》,若发现本公子有半句不实,我愿加倍受罚!说到这他顿了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断然挥手,行刑! 军棍击肉的沉闷声响,在操场上久久回荡。众兵将鸦雀无声,望向云襄的目光已有些不同。他们开始发觉,这貌似柔弱、身份不明的书生,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善良可欺。 云襄环顾众兵将,沉声道:从即日起,凡集合超过十息者,每息十军棍!牛将军! 末将在!牛彪连忙躬身听令。云襄淡淡道:让把总以上的军官到帐中议事,其余人等继续用餐。 牛彪立刻解散部队,并让军官们到自己帐中听令。张宇然见云襄已控制大局,连忙告辞而回,匆匆去向俞重山复命。 听完张宇然连笔带划的讲述,俞重山有些惊讶。他方才还在后悔中了公子襄的激将法,冒失地将一营的兵将交给一个从未带过兵的书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如今得知那书生已经在号令全营,他摸着颌下的短髯,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个公子襄,不像是没带过兵的人嘛。 这姓云的也太将自己当回事了,张宇然很有些为同僚愤愤不平,拿根鸡毛就当令箭,居然敢打将军的部下。 老子的佩刀是鸡毛啊!俞重山顺手给了张宇然一巴掌,令行禁止,此乃军人的基本素质,谁带兵不都一样?这一营也是我平日骄纵惯了,让人治治也好。说到这他饶有兴致地抚着短髯笑了起来,这个公子襄,我还真是小看了他。 黄昏时分,云襄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明珠立刻心痛地迎上来,又是端茶又是送汤又是帮他揉肩。她知道,一个从未习过武的文弱书生要率军训练一天,其辛苦可想而知。 筱伯满是敬佩地队云襄竖起拇指:公子第一天带兵就能一举立威,令人叹服! 云襄皱起眉头:你看见了? 筱伯忙笑道:照公子吩咐,老奴原本是不能跟去的,不过明珠怕你有闪失,所以要老奴暗中保护。 明珠也道:这事不能怪筱伯,都是我的主意。那些军汉一个个都粗鄙不堪,万一一时冲动伤到公子,可就悔之晚矣! 你怎么能这样说那些兵将?云襄沉下脸来,大明江山全靠他们在守卫,百姓安宁也靠他们来守护,一有战事,最先牺牲的是他们,怎可对他们有丝毫不敬? 明珠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行了行了,我说错话了,跟你道歉还不行吗?知道你第一天带兵,就已经爱兵如子了。 筱伯笑道:不过在校场上,公子带兵可凶得很呢!老奴担心那些兵将会心生怨恨,训练时给你使绊还不算什么,就怕他们暗中报复,公子可就危险了。 云襄叹了口气:顾不得这些了。我何尝不知带兵要刚柔并济,恩威皆施,但十天后就要和俞重山在演习中见高低,哪有时间慢慢调教?我只有以俞重山的威信和俞家军的军纪立威,而后先严后宽,使兵将们十日之内成为真正听我号令的部下。 筱伯有些惊讶地望着云襄:公子以前从未带过兵,从哪里得知这些领兵要诀?云襄笑道:熟读史书,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当年南宋名将虞允文,采石矶前仓促上阵,以文官之身第一次带兵,正是用到了先立威,后怀柔之术,短时间内便将一万多名江淮军将士收归麾下,这才有后来青史流芳的采石矶大捷。 筱伯微微颔首:我总算知道诸葛亮、韩信、虞允文这些兵法大家是如何来的了。原来纸上谈兵,多数人会成为赵括,不过也有少数聪明绝顶的天才,能够一步登天!我看公子就是这样的天才。 云襄笑着摆摆手:你别让我太过自负,那会害死我的。对了,明天我要搬到军营去住,只有和将士们生活在一起,才能真正成为他们的统帅。 明珠一听,立刻吵着要女扮男装做个随从,被云襄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不过作为交换的条件,云襄只得答应将筱伯带去,一来负责保护云襄安全;二来也负责为明珠传递云襄的近况和消息。 京城靳无双的书房内,江浙总兵俞重山最新的奏折就摆在他的桌上。他若有所思地敲着桌子,皱眉自语道:这个俞重山,究竟想干什么?一旁侍立的青衫老者陪笑道:他是想从沿海驻军中抽调精锐组成新军,作为对付倭寇的机动部队,不受统属、地域限制,一有倭寇踪迹就主动出击,以扭转对倭寇的被动局面。 靳无双叹道:我何尝不知一支独立的机动兵力,对平息倭患的重要性。但这样一支不受地域限制的精锐,就如一柄双刃剑,既可伤人,也可伤己。它一旦坐大,就要威胁地方乃至朝廷的安宁。这个俞重山,还真给我出了个难题。 青衫老者沉吟道:听说组建这支新军的主意,是来自公子襄的建议。 公子襄?靳无双一怔,捻着手指上的赤玉扳指沉吟良久,那就答应他,不过人数上要加以限制,最多不得超过六千人。 不超过六千人?青衫老者有些意外,光倭寇中最大的一支东乡部就不止万人,六千人是不是太少了点? 一点不少!靳无双笑道,公子襄既然是云啸风的弟子,凭他的才能,以六千对一万已经绰绰有余。明日就请圣上下旨,答应俞重山的要求,组建新军剿倭营,人数限制在六千人,就以俞重山为主帅,依旧兼任江浙总兵。 隆隆的战鼓在演武场上缓缓响起,使演习多了几分实战的气氛。俞家军一营和七营已集结完毕,就等主将做演习前的最后动员。 云襄纵马从三百多名巍然伫立的彪形男儿面前驰过,最后勒马停在队伍前方,对众兵将大声道:我知道自己领兵这十天,你们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心里对我这书呆子有很多不服。有些人说不定还对我心怀仇恨,想找机会报复。我答应你们,只要你们能在今日的演习中,证明一营是俞家军精锐,证明我对你们的贬低和羞辱错了,我可以让你们痛揍一顿,让你们泄愤。不过现在,请先用行动来向我证明! 说完云襄纵马回到指挥台上,遥听评判席那边的鼓声突然停止,那是演习开始的信号。他对一旁侍立的牛彪点点头:擂鼓!前进的鼓点隆隆响起,声声催人奋进。一营三百多名将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向对手缓缓逼近。他们手中的兵刃虽然已换成了演习专用的竹刀木枪,可依然透出森森杀气。 七营的队形在行进中突变,分成左右两军,呈钳形阵向一营两翼包抄过来。云襄见状,对牛彪打了个手势,牛彪令旗一挥,鼓声顿时一急,一营应声分为两队,迎向对手。眼看对方已不足百步距离,七营队形再次突变,由钳形阵合为箭形阵,如一支利剑直切一营的心脏。于此同时,七营的兵将们已呐喊着发足狂奔,向对手发起了冲锋。 俯瞰战场的评判台上,俞重山看得连连点头,对身旁的将领讲解道:这七营点检张文龙还真是个将才,短短三百步距离,七营两次变阵,队伍丝毫不乱,可见七营平日战术素养。一个参军笑道:他这变来变去的,除了好看,有啥意思? 这意思可大了!俞重山一说到兵法,顿时兴致勃勃,他就像武林高手与人对敌,先出一招试探,看你如何应付,待看清对手虚实和强弱,再寻隙出击。这说起来简单,但要将阵形随心所欲变来变去,平日不知要下多大的工夫。如果将阵形比作剑手的剑招,你出招变招比别人快一点,高下胜负就立分。(龙凤中文)张文龙现以钳阵形让一营兵力散开,再在最后关头变为箭阵形突击,这就像剑客发现对手的破绽后,突然一击击杀。这最后一击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现在一营要变阵已经迟了,我倒真想看看那姓云的如何应付? 俞重山虽然自重身份,不屑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比试,但对这一战还是极为看重。他虽在评判台观战,但心中已将自己投入到战场,想象着自己率领七营发起最后冲锋的情形。 一营的鼓声突然停了,突兀得令人诧异。七营的战鼓顿时气势更盛,七营兵将越发斗志昂扬,呐喊声铺天盖地,立刻将对手的气势完全压制。 鼓声一停,一营的呐喊突然停止,跟着队形立散,尚未与对手交锋,三百多兵将就纷纷四下逃散,不成队形,不战自溃!一营输了!俞重山身边的参军兴奋地叫起来,正要让传令兵中止演习,俞重山忙抬手阻止:等等!一营未损一兵一卒,怎么算输? 一营一散,七营气势如虹的突击和冲锋,一下子失去了攻击的目标,就如剑手必杀的一剑刺在了空处,其难受可想而知。七营的兵将不由停下脚步,停止呐喊,但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队形。只见一营的兵勇散在四方,对他们大声嘲笑叫骂。 七营的兵将气得两眼冒火,但恪于战术纪律,不能散开阵形去追打一营那些王八蛋。如果保持阵形去追那些散兵,就像用拳头打蚊子,一点用没有。单兵的逃逸速度,肯定比一支队伍的追击速度要快得多。 评判台上,众将你看我我看你,议论纷纷:怎么回事?一营在搞什么玄虚?也有将领拍案大骂:胡闹,真是胡闹!好好一场演习,让那姓云的家伙给搅黄了。只有俞重山严肃地望着演习场,见众将都将目光望向自己,他涩声道:这是倭寇的战法,七营恐怕要糟。 话音刚落,七营的鼓声突变,跟着就见七营散开队形,向一营的兵将追杀过去。显然七营主将已憋不住,下令兵将们自由出击。就在这时,突听一营鼓声乍起,震得人热血沸腾。跟着就见那些原本游兵散勇般的一营兵将,以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集合成数十支小队,将分散开来的七营兵将打得落荒而逃。七营主将看见场中情形,连忙擂鼓集合队伍,可集结速度比一营将士慢得太多,根本无法扭转战局。跟着又听一营鼓声突变,那数十支分散的小队,片刻间就集合成三支百人队,向七营的战场主将发起了反冲锋。七营队形已散,仅有中军一个百人队还保持着防御阵形,怎敌得过三支百人队的强大冲击,转眼间便被冲乱阵形,指挥战场的将领虽然悍勇,却依旧被七营兵将生擒活捉。一营将士们押着擒获的七营战场主将,也就是七营的副点检来到评判台前,那副点检对俞重山高声叫道:一营违反演习规则,老子不服! 此时七营的主将赵文虎也纵马来到评判台前,俞重山望着面前这剑眉朗目、儒雅沉定的爱将问道:赵文虎,你服不服? 赵文虎翻身下马,拱手拜道:七营战场主将被擒,兵将损失惨重,输得心服口服。在一营兵将的欢呼声中,云襄捧着俞重山的佩刀来到评判台前,将佩刀交给俞重山的爱将,对俞重山拱手道:十日之期已到,小生交还俞将军佩刀。俞重山点点头,接过副将递过来的佩刀,高声宣布:今日演习,一营大获全胜! 一营将士爆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兴奋地向云襄涌来。筱伯想起云襄演习前的承诺,正要挺身保护,可三百多将士潮水般涌来,怎容得他阻拦?只见众兵将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将云襄抓起来,高高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跟着再抛,再接人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兴奋和喜悦。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化解了这十日来的愤懑和仇怨,他们现在对云襄的不满和仇恨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由衷的敬服。 牛彪挤入人丛,伸手将云襄接住,然后稳稳放下,跟着倒头便拜:云公子,我牛彪以前多有冒犯,请公子恕罪!云襄连忙扶起牛彪:牛将军请起,是你平日带出了一帮精兵强将,才有今日之大胜。 牛彪连连摆手:咱们跟七营交手多次,通常都是难分胜负,像这回生擒对手主将的大胜,以前从未有过,可见云公子用兵,比我老牛高了不是一点半点。 云襄正待谦虚,就见七营主将赵文虎挤了过来,仔细打量了云襄片刻,冷冷道:云公子用兵如神,有机会末将还想跟你再比高低。 老七,你恐怕没那个机会了!牛彪哈哈大笑,以云公子之才,指挥一个营实在是大材小用。俞将军知人善用,定不会再让云公子指挥区区一营兵将。 说话间就见俞重山的副将张宇然纵马过来,对云襄抱拳道:云公子,俞将军有请! 云襄忙随张宇然来到中军大帐,就见俞重山独坐帐中。见到云襄进来,俞重山立刻起身相迎。不等云襄见礼,他已拱手拜道:云公子果有领兵之才,俞某先前多有轻慢,还请公子见谅。 云襄连忙还拜道:俞将军不必客气。 二人见礼毕,分宾主坐下。俞重山将案上一份奏折递给云襄,半喜半忧地叹道:俞某上奏朝廷的奏折已有回复,圣上已同意组建剿倭营,不过人数却限定在六千人。 六千人?云襄皱起眉头,沉吟道,六千人虽有些少,不过若兵精将猛,再善加使用,也差不多够用了。 够用?俞重山苦笑着摇了摇头,倭寇皆是亡命悍勇之徒,单兵战斗力远在我大明兵勇之上。虽然我可以随意挑选沿海诸省精兵强将,组成精锐剿倭营,却也未必能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战胜倭寇。而倭寇光东乡平野郎一支,就有万人之众,要想歼灭,谈何容易? 云襄从容道:倭寇虽有单兵之勇,但终究是海盗,战场上的纪律性以及战术素养,不如大明兵将。咱们抓住这个弱点,未尝不可一战。 俞重山微微颔首,目视云襄叹道:公子深知用兵之道,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俞某既然受命组建剿倭营,公子当是我帐下第一高参。 云襄淡然一笑,起身拱手一拜:多谢将军美意,只是云某无法领受,告辞!见云襄要走,俞重山连忙起身阻拦:公子请留步!你若想亲自领兵,我可以举荐你做个千户,统率三个营一千二百人,如何? 云襄回头对俞重山冷笑道:俞大人既已忘了当初的承诺,云襄还有何话说?唯有告辞! 俞重山沉下脸来:公子襄!你虽统领一营在演武场上大获全胜,但指挥一个营三百余人和指挥整个剿倭营六千人完全不同,我岂能轻率地将六千将士的性命都交给你?再说你也并未击败过本将军,我这也不算毁约。 云襄哈哈一笑,望着俞重山坦然道:只要将军能给云某一个机会,云某倒也有心试试。面对这样的挑衅,俞重山涵养再好也气得满脸通红,双目圆睁,直视着云襄沉声道:好!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剿倭营一个月后组建完备,之后咱们各领一个水军营和两个步兵营,在海防线上一较高低。如果你能赢我,我就将剿倭营的指挥权让给你! 一言为定!云襄伸出右手,与俞重山击掌盟誓。一个前所未有的约定,就这样在谈笑间敲定。回到住处,筱伯听云襄将他与俞重山的约定说了一遍,他顿时急得连连搓手:指挥一个营和指挥三个营,方法完全不同,何况公子还从未见过海战,如何指挥水军?而俞重山身经百战,有勇有谋,更兼手下将士人人效命,公子如何能赢? 云襄自信道:诸葛亮、韩信、孙膑等千门前辈,以前也从未领过兵打过仗,却一出山就能领兵获胜,扭转战局,可见纸上谈兵、空口论战也未必就一无是处。我虽不敢与这些千门前辈相提并论,但总要试试才能甘心。不过我不敢拿兵将们的性命去试手,所以要激俞重山与我在演习中较技,这既是要在军中立威,也是对自己领兵能力的一次检验。如果我胜不了俞重山,就算俞重山将剿倭营交给我指挥,我也不敢拿将士们的性命去冒险。只有胜过俞重山,我才能真正树立起指挥全军的信心。所以这次演习,对我来说是一次必不可少的考验。 筱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云襄的决定不再劝阻,只问道:公子需要老奴做什么? 云襄铺开纸墨笔砚,匆匆写下一些书名单子,然后将单子交给筱伯,你速去将这些书都买回来,我要看看前人如何训练和指挥水军。从现在起到正式演习,还有一个月时间,但愿还来得及。 朔风如刀,刮在脸上声痛,也刮起了漫天尘土,令人双目难睁。不过舒亚男已顾不得这些,她不住地扬鞭催马,朝着东南方向,一往无前!看他纵马疾驰的速度,完全不惜马力。逃离瓦刺大帐已经三天,大草原上已看不到瓦刺人的营帐,可她依旧不敢稍停,只想着再快一点! 在她身后的地平线尽头,有匹孤骑一直远远的追着她。虽然看不清那骑手的模样甚至衣衫打扮,她却知道那人是谁。第一次见到朗多身边哪个随从,她就觉得那是一只狼,不过又比狼多了几分狗性,所以对朗多这个主子忠心不贰。 眼见坐骑已累得口吐白沫,舒亚男不得已勒马停下来。回头看看渐渐迫近的巴哲,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得想法除掉这个讨厌的尾巴! 前方不远有一片树林,这在草原上比较少见。舒亚男驱马来到林中,打量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嘴角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巴哲遥遥看着舒亚男进了树林,身影被林木完全遮蔽,不过他并不担心她能逃过自己的追踪。他天生有个好鼻子,他能靠着鼻子找到狐狸的洞穴,何况是个比狐狸笨得多的女人。 树林在望,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渐渐浓烈起来。巴哲放慢马速,使劲扇动着鼻翼,慢慢驱马进入了林中。循这那一点微不可察的体香,也像猎犬般跟踪而至。进入树林深处,就见林木掩映的灌木丛中,露出了一角衣袍。巴哲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从马鞍上一跃而起,向灌木丛中扑去。这世上能逃过他这一扑的猎物,实在少之又少。 巴哲一声长笑:给我出来吧!同时手上用力,把衣袍一把扯了过来。几乎同时,深厚有风声传来,速度极快,完全不亚与顶尖高手暗处致命的伏击。巴哲大惊,忙拔刀回身招架,就见一条儿臂粗的枝条从树干上弹了过来,巴哲来不及躲闪,只得硬着头皮举刀相迎。刀枝相碰,一股大力从枝条上传来,顿时将他击得飞了出去,刀也被震飞。 身子刚一落地,巴哲正待翻身而起,谁知底墒的枯叶荒草中,突然弹起一个绳套,将他的双脚稳稳套住,跟着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凭空飞起,倒吊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 混蛋!臭女人!快放我下来!巴哲破口大骂,就见舒亚男从容不迫地从树后出来,对他冷冷道:再跟着我,下次定不会这样就饶了你!说着牵起巴哲的坐骑,慢慢出林而去。 站住!别走!放我下来!巴哲边大叫边挣扎,他没想到这个貌似柔弱的女人,竟有如此心机,会巧妙地利用树枝的弹力做成陷阱;他更恨自己,竟然被一个简单的机关算计。 拔出靴子中的匕首,巴哲总算割断吊着自己的绳索,落下地来。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势,立刻追了出去。只见树林外,舒亚男骑着自己的马,牵着巴哲的战马,徐徐向东南方向驰去,巴哲对着她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大叫: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你加倍付出代价! 旭日初离海面,给翻滚不息的大海抹上了一层金黄。在海风猎猎的沙滩上,两个步战营、一个水军营一千多名官兵,如雕塑般肃穆而立,等待着演习前的最后训话。 云襄登上点将台,俯瞰着台下这一千多名俞家军兵将,纵声道:相信大家都已知道,这次咱们的对手是俞将军。我知道俞将军在诸位心中的地位,但是,如果你们因此就心存畏惧或容让之心,那就是在侮辱俞将军。每一个真正的英雄,都希望在战场上用实力来证明自己,而不是靠对手施舍胜利。所以,如果你们尊重俞将军,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十二分的勇气,向他证明,你们无愧于他的教诲和训练。 云襄的目光徐徐扫过一千多男儿,最后落到前排一营点检牛彪身上,他突然放声高呼:勇士安在? 牛彪一愣,立刻领悟,纵声答道:我在! 云襄再呼:勇士安在?一营将士随着牛彪齐声高呼:我在! 云襄目视全场,拔剑再问:勇士安在?我在!一千多名将士纷纷拔出兵刃,举刀齐呼。云襄举剑遥指海上俞重山的舰船,高声喝问:倭寇就在海上,可有勇士与我共击之? 有!一千多名水步军战士齐声答应,声浪盖过了大海的波涛。云襄举剑一挥:登船! 海上波涛汹涌,战舰起伏不定。云襄立于舰首,遥望前方一字排开的战舰,木然无语。他身后立着水军营点检张龙和步军营点检牛彪、赵文虎,三人都在等着他布置战术。虽然云襄已在陆战中证明了自己的用兵能力,但这次是在海上指挥十余艘战船上千名水、步兵将联合作战,且对手又是身经百战、水陆皆能的俞重山,三将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不敢想胜,只求别输得太难看,受俞将军责罚。 大战在即,三位有什么高见?云襄收回目光,回头问道。见三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他不禁笑道:怎么?对手是俞重山,你们就束手无策了?三将沉吟片刻,面白无须的张龙拱手道:俞将军这次排出了雁行阵,按兵法咱们或以雁行阵相抗,或以长蛇阵突击。不过俞将军用兵多变,还看不出他有什么后续手段,所以末将不敢拿主意。 云襄将目光转向牛彪,他立刻道:我最烦这变来变去的玩意儿,依我说咱们直接将船靠过去,用铁锚勾住敌船,像倭寇那样用绳索从桅杆上荡到敌船上,直接抢船! 云襄笑着点点头,将目光转向赵文虎。只见这面目儒雅的年轻点检沉吟良久,方缓缓道:以俞将军在军中的威信和战场指挥经验,正面对敌咱们必败无疑。 云襄赞许地点点头,用目光鼓励赵文虎说下去。经过这一个月的训练,他不仅在军中立下威信,还摸清了手下几名将领的性格禀性。张龙虽谙熟海战,但一向没什么个人主意,只是个习惯听令而行的营官;牛彪和他的一营,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是冲锋陷阵的好手,但不是运筹帷幄的良将;只有沉默寡言的赵文虎,颇有心计谋略,所以云襄最想听听他的意见。 得到云襄的鼓励,赵文虎沉吟道:俞将军用兵,向来沉稳谨慎,末将也没有好的破敌方略。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字拖! 拖?云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拖到什么时候?赵文虎抬头看看天色:至少也要拖到日落之后,天色一晚,海上一片朦胧,而水军夜战训练不是很多。这样一来,可以抵消对手大部分优势。 老七,你这不是玩赖吗?牛彪满脸不屑地嚷嚷起来,咱们这次演习,就是要训练水军和步兵联合作战的能力,又不是真的打仗。你拖到天黑,所有海上战术都用不上,还训什么练? 不然!云襄沉声道,演习即实战,不能为演习而演习。倭寇最擅长夜战和偷袭,咱们这回就学学倭寇,先拖到天黑,再寻隙而动。见三将不再有异议,他回头对传令兵道:号令船队,掉头向南,先后退二十里。 传令兵立刻登上桅杆,用旗语向船队法令。片刻后,十几艘战船在逆风中缓缓掉头,向后退却。 十里外的战船上,负责了望的哨兵在桅杆上高声禀报:敌船掉头了!副将张宇然疑惑地嘟囔道:这个公子襄,不战即退,在搞什么鬼? 俞重山笑道:这小子,将演习当实战了,又来倭寇那一套。说着他看看风向,又看看天色,对传令兵道:传令船队停船,原地待命。另派小艇跟踪敌船,随时回报。 张宇然有些不解地问:咱们为何不追?俞重山摇头道:现在风向不合适,就算要追也追不上。不过今晚风向要变,到时候我看那小子还怎么逃!嘿嘿,想跟我玩夜战,这小子还嫩了点。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在舱中蒙头大睡的云襄终于开门出来,不领会几个将领焦急的目光,径直来到船舷边一个老渔民的身旁,问道:孟老伯,你看今晚的天气、风向会有怎样的变化? 孟老伯是云襄特意请到战船的老渔民,在海上讨了大半辈子生活,与他同时在海上讨生活的老伙伴,大多已葬身海底,只有他顽强地活力下来。这除了运气,更多的是他对海上的天气变化,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经验和直觉。云襄虽然对海上气象知之甚少,但他深知知人善用的道理,所以特地以最隆重的礼节,将孟老伯这个海上活神仙给请上船来。 公子请看!孟老伯手搭凉棚,遥指海平线尽头,海上除了低飞的海燕,再也看不到任何海鸟,今夜海上必起风浪,时间大概在丑时。 风力和风向会怎样?云襄忙问。孟老伯看看天上的乌云,沉吟道:风向由东及南,风力不好说,不过总要在海上掀起三人多高的大浪。云襄点点头,对焦急等在身后的几个将领招招手:都到中舱议事。 巨大的海图铺在中舱桌上,云襄指着海图道:今夜有由东到南的大风,咱们的对手也在等着这股大风,好乘风追上咱们的船队,咱们就给他这个机会。说着他指向海图上一处海湾,这个小海湾我曾去看过,在风浪袭来时,是一处避风的良港。咱们将船驶到这里,以俞重山用兵的谨慎,必定不敢轻易追入,定会守在港口先探虚实。这时咱们便在海湾中安心休整以逸待劳。等他们吃不住海上风浪避入海湾时,咱们再发起攻击。赵文虎看着海图沉吟良久,(龙凤中文网)自语道:就算是这样,咱们也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云襄笑道:赵将军勿需担心,除了以逸待劳,咱们还有最后一招,沉船!沉船!几个将领都是一惊。云襄解释道:当然不是真沉。咱们只需将三艘大船用铁索相连,然后拦在海湾入口,用信号灯告诉俞重山这三艘船咱们主动沉掉,他的整个水军就被困在这海湾中了。我问过渔民,这海湾入口狭窄,三艘沉船足以堵死航道。 张龙疑惑地挠挠头:这次演习,好像没有沉船这个战术。 要把演习当实战,实战中,任何战术都可以用到。云襄话音刚落,赵文虎就点头道:不错,这是唯一困住俞将军的办法。不过就算是这样,咱们最多也只是打个平手啊。 云襄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如果咱们所有部队均在海湾中,自然是平手,但如果咱们两个步兵营事先登岸,并在地势险要处埋伏下来。这一战就能分出胜负了。 牛彪与张龙面面相觑,并未真正理解云襄的意思。只有赵文虎恍然大悟,击掌赞道:高明!在夜幕降临时,咱们先将两营步兵偷运到海湾埋伏,然后再将水军作为诱饵,引俞将军进入海湾,最后沉掉战船堵住海湾出口。此时我两营步兵已完全占据险要地形,俞将军的船队进退不得,自然就是输了。 云襄摇头道:作为演习来说,咱们做到这一步,战术上算是成功了。但真正实战之前,对手可以弃船登岸,集中力量突击一点,咱们仅两个营的兵力,是困不死他们的。 赵文虎笑道:公子过谦了,如果对手是倭寇,咱们做到这一点,就已经算是大获全胜。 云襄见牛彪与张龙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喜色,显然已领悟到自己的意图,便道:众将听令! 末将在!三人立刻垂手而立。云襄拿起令签,道:夜幕降临时,水军先将两个步兵营送到海湾埋伏,在风浪起时佯装迂回袭击敌军侧翼,在敌船队发现迎击时顺风后撤,将战船驶入海湾。待对手船队进入海湾避风时,再沉掉三艘大船,然后弃船登岸。做到这点,就是首功! 张龙接过令签,拱手道:末将遵命! 云襄再拿起令签对牛彪和赵文虎道:你二人率军在地势险要处埋伏,并在阵地前点上篝火作为疑兵,若敌军弃船登岸,便全力出击。 牛彪接过令签,有些疑惑地问:咱们若再地势险要处埋伏,就该在开阔处点上篝火作为疑兵啊。在自己的阵地前点上篝火,岂不是暴露了咱们的埋伏? 云襄解释道:海湾礁岸地势开阔,仅凭两个营的兵力无法兼顾,所以只能有所取舍。在地势险要的埋伏点燃起篝火,会显得开阔处越加黑暗。对手不知虚实,弃暗就明是人之常情,飞蛾扑火也正是这个道理。我研究过俞将军过去的战例,十之八九他会在燃起篝火的明亮处登陆。 牛彪将信将疑地自语道:在自己埋伏的地点点起篝火,这埋伏岂不完全暴露在对手面前。如此一来这埋伏还有何隐蔽的意义?老牛真是不懂,不过云公子的用兵老牛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回自然也会依令而行。说着手执令签拱手出门,没有半点犹豫。 待三将离去后,舱中就剩下云襄与筱伯,一下子静得有些瘆人。迟疑良久,筱伯小声问:这一战,公子有把握么? 没有。云襄淡淡道,我就像个老千,精心布下了一个局,我只能将这个局布得尽量完美,却不敢肯定别人会上当。不过我研究过俞重山的用兵习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多半会上当。 七 初战 红日早已沉入大海,海上一片蒙眬,还好月色甚明,照得海上一片银亮。蒙蒙月色下,海风凛冽,卷起浪花朵朵。俞重山将手探出窗外试试风向,喃喃自语道:风向终于变了。 报!传令兵突然在舱门外高呼,侦察小艇上发回信号,敌军船队在二十里外聚集,正逆风向我侧翼移动。 俞重山闻言哑然失笑:书生毕竟是书生,再精通兵法,也还是纸上谈兵。千算万算,恐怕就没算到今晚的风浪吧?逆风迂回袭击我侧翼,这不是找死?张宇然也笑道:咱们只需以逸待劳,就能大获全胜。 不然!俞重山微微摇头,公子襄毕竟机智多谋、聪明绝顶,一旦发现失策,肯定会立刻改正。咱们不能给他任何改正的机会!说到这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传令下去,船队升起风帆,向东南方向全速前进,直击敌军主将战船! 呜呜的牛角号在甲板上悠扬回荡,水兵们忙而不乱地升起了风帆。桅杆上的旗兵用灯笼向同伴发出信号,十几只战船立刻扬帆启航,向黑暗中的对手驶去。 报!敌船掉头逃了!瞭望的哨兵突然在桅杆上高呼。俞重山闻言一声轻哼:这个公子襄,反应倒快。现在敌船离咱们还有多远? 大约在三里开外!哨兵答道。俞重山一声冷哼:追上去,这个距离,他已逃不脱咱们的追击! 风浪渐大,卷得风帆猎猎作响。十几只战船如离弦之箭,直射海上的对手。蒙蒙海面上,渐渐能看到对手船队那黑黢黢的影子,像十几只海上怪兽,在猎人的追击下张皇逃窜。 报!敌船逃入了海湾!哨兵的禀报令俞重山心中一动,连忙高声下令:减速!在海湾外抛锚停下! 怎么不追了?副将张宇然疑惑地问。俞重山沉声道:公子襄虽不是出身军旅,但领兵之能有目共睹,不应该这么容易就乱了阵脚。他既然逃入海湾绝地,咱们只需守住海湾入口,天亮后他所有的安排和计谋,就都一无所施。 战船在海上停了下来,像十几只追猎的狼犬,静静地卧在猎物的洞穴之外,等着天亮后再发出致命一击。海湾中,云襄也在静静地等待。看着东方渐渐泛起的一丝鱼肚白,筱伯小声问:如果俞重山不追进来,那会怎样? 云襄苦笑道:如果天亮前俞重山还不坠入这海湾,咱们就输定了。现在咱们只有祈求上苍,让海上的风浪大点,再大点,将他逼进来! 一旁的渔民孟老伯笑着安慰道:云公子放心,依老朽多年海上讨生活的经验,今晚的风浪小不了! 云襄心中稍安,欣然道:那可九曜感谢上苍相助了! 海湾里风平浪静,海湾外已是巨浪滔天。俞重山如孤岩般稳稳立在船首,木然看着水军在风浪中操持。一名水军将领跌跌撞撞地靠过来,高声请示道:将军!风浪太大,咱们是不是靠岸避一避? 副将张宇然也道:是啊!再等下去,说不定战船会受损。 俞重山无奈叹了口气,这是演习不是实战,如果演习中战船受损,那就太不值得了。不过要他就这么放弃被逼入绝地的对手离开,却又心有不甘。他沉吟良久,终于决定冒一回险。 令船队驶入海湾,与敌军决战。俞重山一声令下,十几只战船犹如得到命令的猎犬,立刻向海湾中扑去。 来了!看到十几只战船全速驶入海湾,张龙也兴奋起来,一边用信号灯指示三艘大船插入海湾入口,一边命令水军向敌人发起进攻,以引开敌军注意。 海湾中风浪小了很多,但隆隆的战鼓令人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俞重山一面令前锋迎敌,一面指挥后军保护好自己的退路。此时却见敌军三艘战船完全无视自身安危,从侧翼直扑海湾入口,俞重山眺望着那三艘大船,自语道:这个公子襄,白白牺牲三艘战船,想干什么? 火炮生隆隆响起,火光像闪电般在海面上倏然明灭。虽然火炮都没装弹丸,但激烈程度跟真正的海战没有多大差别。有负责裁决的将领在远离战场的穿上记录双方发射的炮火,及发炮的距离远近和角度,以确定哪些战船应该算被击沉而退出演习。 俞重山正要下令先击沉插入自己船队后方的那三艘敌船,突听桅杆上的哨兵高叫:三艘敌船向我们发出信号,他们已凿船自沉。 凿船自沉?俞重山一惊,立刻就明白了云襄的意图,停!俞重山一声令下,火炮顿时停止发射,海湾中立刻静了下来,只见敌水军战船已大部靠岸。俞重山打量着三艘战船停泊的位置,叹道:咱们全部被捆在这海湾中了。张宇然道:演习中哪有这个战术,不用管他。 演习中没有,实战中却有。俞重山沉声道,咱们要以实战的思想来演习,怎样才能达到演习的效果。现在咱们退路被堵,不过兵员战船都没有多大损失,还算不得输。公子襄为了将咱们引入这绝地,把自己的水军也赔了进去,也没有占到便宜。 话音刚落,就见岸边礁石上飞来几支带着火焰的飞箭,落在甲板上后立刻就被兵卒踏灭。俞重山面色凝重起来,他知道这是公子襄在问他,如果遭到火箭袭击,他该怎么应付?实战中火箭肯定密如飞蝗,决不会轻易就被扑灭。弃船!登岸!俞重山无奈下令,他知道云襄的步兵已占据有利地形,但遭到火箭袭击,除了弃船登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从哪里上岸?张宇然忙问。俞重山放眼望去,就见四周礁石都有篝火亮起,只有开阔的沙滩上黑黢黢不见任何光亮。他沉吟良久,最后下令:从火光最盛的礁石处登陆。 十几艘战船先后靠岸,一千多名兵卒纷纷弃船登岸。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号炮响起,埋伏在险要处的一营和七营步卒齐齐现出了身形,尽皆弯弓搭箭,引而不发。俞重山见状一声长叹,转头对副将吩咐:中止演习,公子襄赢了。 中止演习的信号灯在战船桅杆上渐渐升起,岸上埋伏的步卒齐声欢呼,从藏身处出来。只见云襄青衫飘飘走在最前方,对俞重山拱手遥拜。俞重山快步迎上前去,(龙凤中文网)拱手拜道:公子知兵善用,胸中韬略非俞某可比,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云襄忙拉过身后的赵文虎,笑道:俞将军过谦了。这一战我有熟悉将军用兵的干将相助,又精研将军过去的用兵习惯,才针对性地做了这些布置,占了你明我暗的便宜。不过既便如此,以将军之能,误入重围之际要趁夜突围也非难事,所以这一战只能算平手,在下不敢称胜。 俞重山对赵文虎点点头,执起云襄的手叹道:公子不必自谦。我将委你剿倭营的全权指挥调度之权,在下只负责监督、训练、参谋之责。相信以公子之能,定不会令本将军失望。 云襄拜倒在地:多谢将军信任,在下将竭尽所能,平息百年倭患,保百姓平安。俞重山连忙扶起云襄,解释道:可惜朝廷制度,军权不能私相授受,所以公子的一切命令,将由本将军代为传达,请公子理解。 云襄点头道:云襄唯有借将军之威信,才能号令全军。也只有倚仗将军完全的信任,才能无所掣肘地指挥剿倭营。能遇到将军这等知人善用、礼贤下士的伯乐,是云襄毕生之大幸! 俞重山哈哈一笑,挽起云襄的手遥望茫茫大海,昂然道:公子天纵奇才,不逊那武侯与韩信。就让咱们文武联手,平息这百年倭患!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巴哲犹如一只独狼,正循着舒亚男逃离的方向苦苦追踪。虽然没有坐骑,他依然没有放弃。他就像一只忠实的猎犬,对主人的命令永远都不折不扣地执行。 前方出现了几个放牧的汉子,赶着马群在草原上嬉戏。有牧人看到徒步而来的巴哲,远远就在招呼:喂!兄弟!要不要帮忙? 你们可看到一个单身女人,从这里过去?巴哲一边问,一边打量着马群中的骏马。一个牧人往东南方向一指:有!往那个方向去了。 另一个牧人笑道:看你风尘仆仆,相比已赶了不少的路,过来和咱们喝上一杯,来者都是客嘛。 巴哲没有理会那牧人的邀请,却突然一把将一个牧人拽下了马鞍,然后抢过他的马向马群奔去。他已经发现了马群中的头马,那是一匹浑身漆黑的千里马,如果把它抢到手,追上那女人就没有多大问题。 马群受惊,开始向远处逃逸,万马奔腾的蹄音如隆隆雷声滚过大地。巴哲从马群侧面悄悄接近头马,在离头马还有数丈之遥时,突然从马鞍上凌空跃起,踏着几匹奔马的马背,如凌空虚度一般追上头马,然后一个虎扑稳稳落在头马背上。头马拼命嘶叫跳跃,却怎么也甩不掉巴哲。而他则一手紧紧抓着马鬃,一手握拳狠击马背,一连数十拳,那马终于吃痛不住,渐渐老实下来。 几个牧人看得目瞪口呆,见他不仅制服了头马,还要将头马抢走,众人纷纷叫骂着上前阻拦。巴哲刚被舒亚男暗算,正憋着一肚子火,见众人竟敢喝骂阻拦,也不多话,拔刀一路斩杀过去,几个牧人立刻身首异处,惨遭横死。他却带着一路血腥,向东南方疾驰而去。 有日行千里的骏马相助,巴哲第二天黄昏就追到了那个可恶的女人。这里已经是关内一处边境小镇,只有一条小街和几间简陋的铺子,以及几十户贫困潦倒的边民。当巴哲牵着马出现在那个女人面前时,她正在镇上唯一一家酒肆,狼吞虎咽地用当地一种坚硬如石的大饼填肚子,看到巴哲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惊得目瞪口呆,若非嘴里塞满了大饼,一定能塞下一个拳头。 巴哲很喜欢别人这种惊恐的表情,他嘴角泛起戏谑的微笑,在她的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对过来招呼的小二一声高喝:五斤好酒! 小二赶紧抱来一大坛酒,殷勤地问:客官不要菜吗? 我已经有下酒菜,什么菜能比得上少女鲜美的嫩肉?巴哲舔着干裂的嘴唇,笑眯眯地打量着对面的舒亚男,头也不抬地说道。小二听得莫名其妙,不过凭直觉,他知道面前这个像狼一样的异族汉子不是善类,也不敢多问,立刻搁下酒坛躲一边去了。 舒亚男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肌肤直透骨髓。她见过各种各样令人不安的眼光:凶狠的、淫荡的、毒辣的、杀气腾腾的所有这些眼光加起来,都不如巴哲的目光令她胆寒,那就像是饿狼在打量食物时发出的馋光!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朗多殿下忠心耿耿?巴哲笑眯眯地抓住舒亚男的手,凑到鼻子边轻嗅,因为我有一个绰号叫饿狼。十六岁那年,大雪封山,村里所有人都饿得奄奄一息,我也不例外。你没饿过肚子,至少没饿到用泥土充饥的底部,所以你根本想象不到饥饿日夜伴随着你的恐怖感觉。为了活下去,我吃过所有能吃或不能吃的东西老鼠、毒蛇、虫豸甚至蛆虫,最后连草根树皮泥土都拿来充饥。当所有能吃或不能吃的都吃完后,我不得不用一种既能吃也不能吃的动物来充饥,你知道是什么吗? 舒亚男突然感到浑身发软,腹中酸水不住上涌,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使她的双眼睁得浑圆。只见巴哲笑着点点头:你猜对了,是人。全村一百零三口,全成了我的美食,我是那次大饥荒唯一的幸存者。从此我发现天地间的美味莫过于此,所以我迷上了这道美味,忍不住四下掠食。附近的牧民视我为妖魔,给了我一个恐怖的称呼人狼。 巴哲摸摸手臂上的累累疤痕,微微叹道:无数牧民想将我除掉,设下过各种各样的陷阱,无数猎人将捕猎我这头人狼视为最大荣耀。这虽然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但他们都失败了。我在与他们的周旋中变得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像头真正的野兽,直到遇到朗多殿下。 巴哲目视虚空,眼里满是感激和敬仰:朗多殿下在牺牲数十名武士和上百条猎狗之后,终于将我捕获。在得闻我吃人的缘由后,他没有杀我,而是把我留在了身边,并用最好的食物来喂养我,令我渐渐忘却了人肉的味道。他让我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所以,我视他为再生父母。说道这巴哲神情突然变得异常凶狠,盯着舒亚男喝道,这几天对你没日没夜、忍饥挨饿的追踪,令我再次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的饥饿,以及对人肉那种特殊的记忆。我恨你!让我再次想起对人肉的无尽渴望,既然一切因你而始,我只有吃掉你,才能平息我遗忘多年的欲望。 舒亚男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朗多殿下的妃子,你你不能吃我! 巴哲一声冷笑:朗多殿下早已被你伤透了心,所以临行前对我说,带不回活人,带个尸体回去也行。带个尸体上路实在太麻烦,所以我打算只带你的头回去,剩下的部分嘛,嘿嘿!巴哲说着舔了舔嘴唇,垂涎欲滴地打量着舒亚男颈项以下的部位。 恐惧能让人爆发出最大的潜能,舒亚男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从巴哲掌心中抽回手,一把掀翻桌子,跟着一脚踢向巴哲的咽喉。却见巴哲一低头一张口,竟一口咬住了舒亚男踢来的靴尖。这不是任何门派的武功招数,而是无数次生存搏杀后形成的本能。 舒亚男心中恐惧,但受伤依旧不慢,拔刀便斩向巴哲颈项。却见巴哲抬手就抓住了刀锋,跟着一掌切在舒亚男颈项上,令她立时软倒。巴哲也不顾被刀锋割伤的手掌,一手抱起酒坛,一手提起软倒的舒亚男就大步出门。此时天色已晚,酒肆中除了小二和掌柜,再无旁人。二人见巴哲行凶,正待张嘴叫人,却被巴哲一脚一个踢中要害,顿时双双毙命。 抱着舒亚男和一坛酒来到郊外的树林,巴哲将舒亚男扔到地上,抬了些枯枝生起篝火,然后对舒亚男嘿嘿笑道:人肉烤着吃最香最嫩,尤其是妙龄女子的鲜肉,我保证这是一般人从未尝到过的美味。难得你长得这般俊美,我打算与你分享这世间第一美味。你放心,我下刀会非常谨慎,决不会让你失血早死。希望咱们吃完你四肢和脊背上的肉之后,你还有力气来称赞我的厨艺。 巴哲说着拿出金疮药,然后拔出匕首,顺着舒亚男的胳膊剖开衣袖,这才将匕首慢慢割向那白皙丰腴的手臂 最新的战报就摆在中军大帐的书案上,帐中的气氛十分凝重压抑。俞重山据案而坐,将战报推给身旁的云襄道:东乡平野郎又侵扰闽省,掳掠数个州县而去。咱们剿倭营成立已近两个月,却尚未建一功,不知云公子可有良策? 剿倭营的实际指挥权虽然已归云襄,但为了不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口实和把柄,所以每次议事依旧由俞重山端坐帅位,云襄的公开身份只是俞重山的幕僚。面对俞重山的询问,云襄从容道:有!不过就是有点委屈俞将军。说着他将一封奏折推到俞重山面前,我已替俞将军拟好奏折,请俞将军尽快派人送到京师。 俞重山展开奏折一看,顿时满面惊讶,垂头沉吟半晌,渐渐有所顿悟,最后展颜笑道:为了逮到东乡这头恶狼,我个人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我连夜让人以八百里加急快报将奏折送到京师,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二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彼此的默契。只有帐下诸将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俞重山与云公子在打什么哑谜。 七天之后,朝廷批复的圣旨下来,与圣旨同时到来的还有数名锦衣卫巫山。当圣旨宣读之时,众将大哗,谁也没想到忠心耿耿、抗倭有功的俞重山,竟被朝廷说成有通敌之嫌,要提往京师审讯问罪。若非俞重山竭力压服手下,俞家军差点便要酿成兵变。 俞重山离开杭州之时,江浙两省文武百官、数万百姓十里相送,场面颇为壮观。人们纷纷为俞重山奔走请命,一封封奏折火速送往京师,皆是为俞重山说情。 就在俞重山离开杭州的当夜,剿倭营中军大帐中,云襄将一封书信递给帐下五名垂头丧气的剿倭营千户,淡淡道:这是俞将军的密令,诸位传看后烧毁。从现在起,我将替俞将军统领全营。 剿倭营五位千户中,有四位来自俞家军,另外一位是俞重山特意从广东要来的水军骁将。五个人传看着俞重山的密令,脸上的愤懑和颓丧渐渐变成了疑惑和惊讶,彼此交换着心有所悟的眼神,最后五人都将征询的目光转向云襄,只见云襄肯定地点了点头:诸位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众将听令。 五人一扫颓丧和疑惑,兴奋地拱手道:末将在! 云襄环视众将,沉着冷定地道:即刻照信中方略行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违令者斩!五将轰然应诺,手执令箭昂然出帐,与先前进帐时的颓丧已全然不同。 俞重山被停职拿问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江浙两省,同时也传到了在海上游曳的东乡平野郎耳中。听到探子送来的谍报,他那阴沉沉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兴奋和笑意,不过他还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俞重山真的已经离开了杭州? 千真万确!那探子连忙道,小人离开杭州时,俞重山已被锦衣卫押着上路,这会儿恐怕已经快到京城了。 再探!东乡平野郎挥手令探子退下,兴奋地练练搓手。这些年来,他在沿海诸省屡屡得手,却从来不去碰江浙两省,就是谨慎地避开俞家军,以免重蹈他人覆辙。现在沿海百姓恐于倭患,已退到远离大海的内陆,致使他登陆后不得不百里奔袭,所得却寥寥无几。如今俞重山这只看门狗终于被革职离杭,俞家军受此打击必定军心大乱,再不复往日之勇。他似乎看到江南最富庶的杭州城,正在向他隐隐招手。 船队趁着夜色悄悄逼近杭州湾,在离杭州湾还有数十里之遥时,东乡平野郎突然下令停船。他还有些不放心,要等最后一道谍报再做决定。他行事一向谨慎,这点曾无数次地救过他。 海上有灯火闪烁,一艘渔船渐渐靠了过来。东乡心急如焚地来到船首,亲自询问那送信的线民:俞重山真的离开了杭州?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问,俞家军现在谁在指挥? 那线民答道:是俞重山的副将在暂领全军,不过俞家军如今已是群龙无首、军纪废弛,不少兵将深夜还在青楼流连买醉,甚至发生了几起扰民事件。东乡听到这消息后,紧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了放松的微笑。拔出战刀往黑暗中的杭州方向一指,他高声下令:前进!目标杭州城! 众倭寇发出兴奋的欢呼,他们就像饥饿的恶狼,终于问道了久违的血腥味。 巴哲的目光此刻也如狼眸,正垂涎欲滴地打量着舒亚男雪白的胳膊,用匕首比划着准备下刀,却听舒亚男突然喝道:等等!你不能吃我!为什么?巴哲眼里满是调侃,并没有打算停手,却听舒亚男从容道:因为我不仅是朗多殿下的妃子,更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 巴哲一愣,茫然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亚男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因为我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孩子?朗多殿下的孩子?巴哲怔怔地望着舒亚男半晌,突然呵呵大笑起来,这种骗小孩的鬼话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若是怀上了朗多殿下的孩子,怎么还要逃走?舒亚男愧然道:我害怕。 巴哲冷笑:怕什么?舒亚男讷讷道:朗多殿下令你杀掉魔门使者,这是违背汗令、大逆不道的反叛之举,这在咱们呢中原是诛灭九族的重罪。我怕受到牵连,也是想为殿下保住这点骨血,所以才连夜逃走。 巴哲见舒亚男说得楚楚可怜,心中开始有几分信了。朗多殿下令自己杀掉魔门使者,这确实是按律当斩的重罪,只是大汗对朗多殿下十分溺爱,殿下这才免于一死。他想了想,嘿嘿冷笑道:就算你所说属实,为何见我追来,你却要设下陷阱暗算与我? 我害怕啊!舒亚男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显得越发可怜,我哪知道你有没有背叛朗多殿下?又是不是奉了汗令来追杀咱们母子? 我会背叛朗多殿下?巴哲勃然大怒,神情直欲择人而噬,我就算背叛自己父母,也决不会背叛殿下!你若再羞辱于我,看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舒亚男连忙道:小女子不知勇士对殿下的中心,先前多有误会,请巴哲勇士恕罪! 巴哲面色稍霁,沉吟道:你的话我不能轻信。要知道你有没有说谎,只需看看你有没有怀孕便知道。说着将舒亚男一把拎起,不由分说便大步向镇上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镇上已是家家灯火、户户闭门。巴哲沿着长街一路走去,终于在长街尽头看到一家医馆的标志。他也不管别人已经关门,上千狠狠敲开房门,对开门那个睡眼惺忪、惊恐不安的老大夫说道:帮这女子号号脉! 那大夫见他模样凶狠,不敢多问,只得燃起灯火,为舒亚男号脉。舒亚男心里七上八下,只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没有遇到庸医,但愿自己没有算错日子。 那大夫用三根手指搭在舒亚男腕上,眯着眼沉吟了半天,直到巴哲已有些不耐,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位姑娘除了有些疲倦,并无任何病患,脉象与常人无异。 巴哲嘿嘿一声冷笑,目光阴森森地盯住了舒亚男。就听那大夫又道:不过,她似乎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此时实在不该再奔波劳碌。 巴哲一听这话,面色渐渐和蔼起来,起身对舒亚男拱手一拜,沉声道:主母在上,先前小人多有冒犯,还请主母恕罪! 舒亚男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差点喜极而泣。她虽然早已坚信自己怀上了云襄的孩子,但第一次在大夫这里得到证实,意义又有所不同。她不禁轻抚小腹,在心中暗暗叹道:小云襄啊小云襄,你可救了为娘一命! 巴哲见她双目垂泪,只当她心中委屈,连忙赔笑道:主母请放宽心,殿下是大汗爱子,大汗不会为魔门一个使者就重罚殿下,现在殿下已经没事了。小人这就去雇一辆马车,立刻载主母回去。决不让主母再受半点奔波劳碌之苦。舒亚男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巴哲正要出门,想想又有些不放心,忙过来搀起舒亚男道:咱们还是一同去雇车,这样可以快一点上路。 舒亚男不满地瞪了巴哲一眼:你既知我受不得劳累,还要我跟着你到处去找车行,莫非是信不过我么? 巴哲一愣,第一次见舒亚男端起主母的架子,倒也不好勉强,只得道:那好!你就暂时在此等候,待我雇了车来接你。说着便拱手出门。 来到长街,巴哲立刻闪到阴暗处监视,只要那女人还想逃跑,就说明她先前所说的都是谎言,那就只好对她不客气了。等了半晌不见那女人逃走,巴哲放下心来,他自忖这女人若是逃走,也逃不过自己的追踪;若是向旁人求救,这小镇上也没人能奈何得了自己。想到这他再无顾虑,立刻去找车行雇车。不过走遍全镇他也没找到一个车行,只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镇上唯一的客栈门外。他上千牵起马车就走,正在车后擦洗马车的车夫连忙上前阻拦,他不由分说,拔刀便将车夫斩杀在路旁。 匆匆赶着马车来到医馆,见舒亚男不仅没逃,还让大夫给她抓了一副草药。巴哲随口问那是什么药,就见舒亚男面上有些羞赧,只说是女人吃的药。巴哲也不好再问,匆匆道:主母,马车已经找到,咱们得连夜就走。舒亚男皱起眉头:咱们明日再走不行吗? 巴哲坦然道:我在这镇上已杀了三人,明日走恐怕会有麻烦。请主母上车。 舒亚男一听这话,只得随他出门登车。巴哲将舒亚男扶进车厢,然后道:主母稍等。说着返身折回医馆,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擦着刀上的血迹从容而出,坐上车辕道:好了,现在不会再有人知道咱们的行踪了。说着他一扬鞭,马车立刻向西疾驰。 舒亚男见他谈笑间连杀数人,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她摸着小腹暗自祈祷:小云襄,你一定要给娘力量,让咱们平安逃离这恶魔之手! 八 阉俘 子夜的天空星月蒙眬,杭州城黑黢黢看不到任何灯火。因钱塘江口有拦江的铁索,东乡平野郎只得在杭州郊外的海滩抛锚停船,趁着夜色向杭州城摸去。 近万名海盗如狼群一般,潮水般悄然涌向杭州城,沿途只听见草鞋踏在海滩上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一两声兵刃的碰击,数里奔驰竟没有惊动任何人。不到半个时辰众倭寇就已抵达杭州城近郊,如狼群出击前伏地不动,静等着头狼的号令。 东乡平野郎听听城中动静,然后向城门方向一指。十几名身着黑色紧身衣的倭寇立刻向城下摸去,他们皆是忍术高手,数丈高的城墙在他们眼里如同坦途。 只见十几个忍术高手纷纷抛出绳钩,稳稳地搭上城墙,然后抓着绳索两手交替,壁虎般向城上爬去。十几个黑影很快就爬上城墙,但接下来的情形令东乡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只见他们纷纷从城墙上栽了下来,这个过程就像他们登上城墙时一样,除了他们身体落地时的闷响,静悄悄毫无声息。 海盗中响起一点不安的躁动,隐隐约约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潮。东乡沉吟片刻,不甘心就此放弃,用手点点左右手下,然后向城上一指。又一批忍术高手向城下摸去。 这一次和上一次几乎没什么差别,十几个手下很快又莫名其妙地摔下来。城头依旧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与灯火,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快退!咱们中埋伏了!多年的冒险经验,立刻都让东乡意识到危险,毫不犹豫下了撤退的命令。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东乡回头望去,就见先前登陆的海湾处,燃起了漫天大火,隐隐有呐喊声远远传来。一个浑身浴血的倭寇跌跌撞撞地跑来,气急败坏地禀报道:首领!咱们的船遭到明军水师的袭击,损失惨重! 众倭寇顿时哗然,纷纷要赶回去救援。东乡看看近在咫尺的杭州城,再听听身后的动静,黯然叹道:现在赶回去救援,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办?众倭寇焦急地问。东乡在心中略一权衡,挥刀向杭州城一指:攻城!只要拿下杭州,咱们不仅能反败为胜,还能满载而归! 众倭寇在东乡号令下,呐喊着扑向城下,他们已顾不得隐藏行踪。虽然在没有充足的攻城器具的情况下攻城,是兵法大忌,但自从他们横行沿海以来,很少遇到明军的有效抵抗,所以早已不将明军放在眼里。 城头上突然飞出漫天火箭,如流星般掠过数十丈距离,落在潮水般扑来的人群中,引燃了埋在城墙下的柴草,城门前的开阔地很快就燃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将开阔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众倭寇暴露在火光之下,成了城上守军的活靶子。 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倭寇成片成片地倒下,声嘶力竭的呐喊变成了垂死前的惨呼。东乡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挥刀撩开几支流箭,放声高呼:退!快退! 众倭寇推到箭雨射程之外,尚未站稳脚跟,就听近处号炮响起,左右各有一票人马从埋伏处杀出,人人手执长刀,坐跨快马,气势如虹,瞬息即至。其士气与战术素养绝非以前遇到的明军可比。东乡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就见高高飘扬的旌旗上,有三个极尽张扬的大字剿倭营! 两个千人快骑队在倭寇阵中纵横驰骋,将本就不成队形的倭寇冲击得更是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统一的指挥调度,只能各自为战。东乡眼看败局已定,气急败坏地抓过身旁的向导,厉声喝问:你不是说俞重山已经革职离杭了吗?这是谁在领兵? 我、我不知道。向导结结巴巴地答道。这时一个倭寇突然高声叫道:首领你看!东乡循声望去,就见右手一片高地之上,飘扬着剿倭营的中军大旗。借着蒙眬月光,隐约可见旗下有个青山书生坐跨骏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战场,他身旁紧随着两个明军高级将领,看二人对他的态度,显然这书生才是战场的总指挥。 东乡一把扳过向导的脑袋,指着高处的书生厉声喝道:那人是谁?见向导茫然摇头,东乡一怒之下,挥刀斩下了他的脑袋,跟着举刀狂呼:跟我冲! 数千名倭寇号叫着跟在东乡身后,发力向剿倭营中军大旗所在的山坡冲去。东西已发觉那里只有一个千人队,只要能夺下剿倭营中军大旗,甚至斩掉剿倭营主将,今晚这一战就还有一线胜机。倭寇虽然损失惨重,但毕竟人数众多,东乡很快就纠集了三千多精兵,向剿倭营中军大旗所在,发起了猛烈的反扑。 数百步距离转瞬即到,眼看剿倭营中军大旗在望,东乡挥刀发出一声狼一般的嗥叫,全速向山坡冲去。 山坡上果然只有一个千人骑队,见倭寇来势凶猛,立刻向后撤离。众倭寇见状军心大振,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疯狂向上坡上冲去。却见那千人骑队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却,将这处战场的制高点拱手相让。 东乡正在发足狂追,忽然发觉前方出现了一道数丈宽的壕沟。明军战马轻易一跃而过,而自己的手下却只有望沟兴叹。他心中一惊,连忙挥刀令手下停步,此时身后传来阵阵呐喊声和马蹄声,他慌忙回头望去,就见明军三个千人骑队已从后方追击而至。前有壕沟阻拦,后有剿倭营精锐骑师追杀,这处高坡竟成了一处绝地! 活捉东乡的呐喊声令东乡胆寒,见坡下三千多名骑兵围而不攻,东乡立刻就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一旦天色大亮,自己最擅长的夜战就无从发挥,而杭州城中的守军也会赶来增援,届时要再想突围,恐怕就难如登天了。不过现在要正面突围,冲击严阵以待的三千精锐骑兵,实在是以卵击石。东乡在心中权衡再三,终于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 向壕沟方向突围!给我冲!东乡挥刀高呼,三千多名倭寇立刻向壕沟扑去。壕沟有两人多深,众倭寇在翻越壕沟时,立刻成为壕沟对面剿倭营骑兵的箭靶子,一个个被射杀在沟中,但众倭寇依旧前仆后继,毫不犹豫地跳进壕沟。在牺牲了千多名手下之后,东乡终于用自己人的尸体将壕沟填平。 杀!残余的倭寇如受伤的恶狼,凶狠地扑向壕沟对面的明军。剿倭营兵将即便身经百战,也没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顽匪,众兵将气势稍懈,终于让东乡带着一千多残部,借着黎明前的黑暗掩护仓皇逃脱。 东方渐渐泛白,黎明悄悄来临,云襄纵马来到昨夜匆匆挖就的壕沟旁,巡视着填平壕沟的倭寇残尸,眼里殊无喜色。中军副将张宇然兴冲冲地纵马过来禀报:从各营送来的战报看,这次战役歼敌、俘虏倭寇在五千人以上,东乡遭此重创,恐怕再不敢进犯我大明疆域了。 云襄心事重重地摇摇头,喟然叹道:我还是低估了倭寇的勇武和凶残,竟以自己的身体填平壕沟,助同伙突围。东乡经此一役,定会更加小心谨慎,受过伤的恶狼,会变得更加狡猾凶残。这一战咱们虽有所斩获,却也谈不上大胜。 公子过谦了。紧随他身旁的一名千户笑道,这次咱们剿倭营在杭州守军的配合下,以六千人的兵力击溃倭寇近万人,斩杀俘获超过五千之数,而咱们的损失却不到五百。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胜,公子理应高兴才对。 云襄心知此时不应该扫大家的兴,便勉强笑道:这一战幸亏诸君努力、众兵将应用,方有此大胜。我要禀明俞将军,为诸位请功。 那千户与张宇然皆满心欢喜,那千户连忙笑着恭维道:若要论功,公子当居首功!你竟能说动朝廷与俞将军共同使诈,将咱们都骗了进去。若非见到俞将军的密令,咱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张宇然也笑道:看到俞将军上京候审的手谕时,我可吓了一大跳,怎么也想不明白,兵部怎么会下这样糊涂的谕令。公子襄就是公子襄,竟然能说动朝廷与俞将军为你出千,将狐狸一样狡猾的东乡平野郎引入圈套,末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云襄摆摆手,沉声道:立刻令剿倭营主力尾随追击,并传令各州县守军主动出击,清剿倭寇残部,决不让东乡轻易脱身。若能活捉或斩杀东乡平野郎,就是首功! 众将立刻领令而去。此时天色已大亮,朝霞为狼藉的战场又增添了几分血色。云襄纵马来到高坡,就见牛彪率一营兵勇正将俘虏集中起来,粗粗一看略有三四百人,与这场大战的规模比起来实在有些少。想必这些倭寇大多宁死不降,所以只抓到这么些受伤的俘虏。 云襄正在考虑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就见牛彪已在指挥部下挥刀斩杀,转眼间就有数十名倭寇身首异处。云襄大惊,连忙纵马上前喝道: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牛彪有些茫然地望着纵马而来的云襄,莫名其妙地问:公子有何吩咐?你们为何杀俘?云襄怒问。牛彪不以为然地笑道:这些惯匪不杀干什么?留着空耗粮食。咱们俞家军一向的传统,就是对倭寇一律杀无赦。云襄叹道:难怪倭寇如此悍勇,明知被俘必死无疑,所以昨夜身陷重围也拒不投降,都是让你们这杀无赦给逼出来的! 牛彪挠头道:对倭寇杀无赦是俞家军一向的作风,这有什么问题?现在你是剿倭营将领,过去的作风得改一改!云襄怒道,立刻将这些俘虏暂时收押,再妄杀一人我为你是问! 牛彪不满地瞪着云襄,争辩道:俞将军闭嘴!云襄断然喝道,现在是我在指挥战场,我的命令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牛彪满脸涨得通红,胸膛急剧起伏。张宇然见状忙上前圆场:公子是读书人,见不惯这等血腥的场面,牛将军暂时将俘虏收押吧。说着像牛彪使了个眼色,然后对云襄赔笑道:我陪公子去那边走走,这些许小事不老公子费心。 云襄一眼就看穿了张宇然的鬼把戏,是要将自己支开免得碍事。他从怀中掏出俞重山留下的令箭,高高举在空中,环顾众兵将沉声道:俞将军令箭在此,我再重申一遍,谁再妄杀一名俘虏,军法从事! 牛彪等兵将只得悻悻地收起了屠刀。 剿倭营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出,杭州城张灯结彩,人人都在庆祝剿倭营首战告捷。第二天一早,俞重山安然赶回杭州的消息传来,更是令人喜上加喜。虽然不少人已猜到俞重山这次上京候审,是一次完美的计谋,不过朝廷为了维护律法的尊严,对外宣称:有言官弹劾俞重山,所以兵部招其上京候审,今审查发觉弹劾不实,自然官复原职。 剿倭营的中军大帐中,风尘仆仆赶回杭州的俞重山,在祝贺云襄首战告捷之后,接着便问道:听说公子将俘虏尽皆收监了? 云襄坦然点头:不错。 俞重山皱了皱眉头:公子打算如何处置这些悍匪? 云襄想了想,征询道:我想将他们都放了,将军以为如何? 俞重山一怔,立刻拍案而起:不行!倭寇掳掠边海,杀害百姓,更有无数将士死于他们刀下,咱们岂能放虎归山?就算我答应,百姓也不会答应,将士们更不会答应! 云襄叹道:战后杀俘,是为不仁,乃兵家大忌。 他们不是兵,是匪!俞重山怒道,收起你那套书生之仁,你这一套感化不了那帮畜牲。你这边放掉他们,转眼他们又拿起刀掳掠边海,届时咱们又得花多大代价,才能再次除掉他么? 当然咱们不能就这么放了他们。云襄耐心解释道,我研究过倭人秉性,他们信奉武士道,悍不畏死。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解脱。甚至他们将死亡视为一种神圣而庄严的追求,渴望在杀人和被杀中求得精神上的满足。既然死亡对他们毫无震慑作用,咱们为何一定要用死亡作为最终的解决手段呢? 俞重山渐渐冷静下来,沉声问:不以死亡作为最终手段,那你想怎样解决他们?云襄淡淡道:刺字后放归。 刺字?俞重山一愣,连死亡都不能震慑倭寇,脸上刺几个字有什么用?云襄解释道:倭人最看重的是武士的尊严和荣誉,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能打击倭寇士气。这几百个伤残的倭寇,与更多尚未落网的倭寇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我要利用他们打击那些还在作恶的倭寇,他们既然不怕死,我们就要另想办法,剥夺他们的尊严和荣誉,可以在精神上打垮他们,对那些尚在作恶的倭寇,更有震慑作用。 俞重山眼里露出深思的神色,沉吟半晌,他微微颔首道:剥夺他们的尊严和荣誉,确实是在精神上打垮他们的好办法。不过如何剥夺他们的尊严和荣誉,我还有更好的主意。 什么主意?云襄忙问。只见俞重山嘴边泛起一丝冷笑,淡淡道:阉!云襄一怔,这确实是比在脸上刺字更有震慑作用,不过这办法也实在太过阴损,令他也有些反感。俞重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解释道:比起这些倭寇犯下的罪孽来,阉掉他们已是最轻的处罚。如果只是在他们脸上刺几个字就放归,百姓肯定不会答应,将士们更不会答应。为将者,不得不考虑部属们的感受啊。 云襄心知俞重山所言不虚,他沉吟半晌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好吧,就照你说的办。 俞重山立刻叫来随从,让他立刻张贴布告,招民间专阉猪牛的刀儿匠前来听用。随从离去后,他得意地对云襄笑道:我要找最好的大夫为他们疗伤,决不能让他们轻易就死。我还要将他们送归扶桑,让那些该死的倭寇看看,进犯我大明的下场!嘿嘿,就不知东乡平野郎还会不会再收留他这些部下,也不知扶桑有没有太监这个职业? 与俞重山的兴奋和开心比起来,云襄显得抑郁寡欢。在他心目中,这是有违天道和仁心的残忍之举,实在不值得高兴。不过战争中总是需要使出这样或那样的手段以求得最后的胜利,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也是战争的无奈和悲哀。 三百多名被俘的手下被放归,令东乡平野郎十分意外。打量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部下,他立刻就发觉他们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似乎胯下有伤,所以总是叉着腿走路。东乡平野郎不由分说,一把扯下一个手下的裤子,立刻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他一把推开那满脸羞愧的手下,厉喝道:你已经不是我大和的武士,为什么不选择光荣地死去? 那手下泪流满面,羞愧得不敢抬头。这批被阉的倭寇中,最刚烈的一批已经在途中就选择了跳海自尽,剩下这些对生命多少还有留念,所以才硬着头皮回来。 东乡又扯下几个幸存者的裤子,发现他们无一幸免,他气得将牙咬得嘎吱作响。他在其他手下眼中,看到了比面对死亡还要强烈的恐惧,同伴的遭遇让他们有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感,他第一次在这些狼一样的大和武士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作为大和的武士,你们为何要带着耻辱活下去?东乡怒视着这批被阉的手下,声嘶力竭地喝道,你们应该以死来洗刷敌人强加给你们的耻辱,以死来挽回武士的尊严! 三百多名倭寇陆续跪倒,人人泪流满面。东乡面无表情地对随从喝道:给他们刀,让他们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是大和的武士! 一把把剖腹的短刀递到三百多名幸存者手中,众人痛哭流涕。在敌人面前剖腹自尽,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英勇就义的光荣和骄傲,但现在,他们只有一种被抛弃的孤独和屈辱感。 东乡气急败坏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们连男人的勇气也被阉掉了吗?三百多个幸存者终于痛哭着,先后将刀刺入自己的小腹,这场面已没有任何庄严与悲壮,只有说不出的凄惨。有几个幸存者对生的留恋,超过了对死的向往,挣扎着扑到东乡面前,连连哭拜道:首领,我不想死!我还有老婆孩子,让我走吧!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拿起战刀,就让我做个普通农民吧。 八嘎!东乡一声怒骂,武士刀应声出鞘,闪电般一掠而过,跟着又锵然入鞘。那袅袅回响的刀声尚未消散,七八个乞命的手下已经身首异处,缓缓栽倒。东乡不再理会死于自己刀下的同伴,转身眺望大海尽头那看不见的对手,眼里闪烁着炽烈的怒火。明军这一招,比以往任何手段都要阴狠歹毒,他从部下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禁面对东方嘶声道:剿倭营!我一定要除掉剿倭营! 报!一个倭寇突然奔来,气喘吁吁地拜倒,我们抓到了一艘靠近海岛的渔船,船上有两个汉人,说是特意来见首领! 东乡点点头:带上来!两个汉人被几个部下推推搡搡地带了过来,二人头上都蒙有头套,这是为了防止他们知道海岛的位置。这处海岛是东乡经营多年的据点,极为隐秘,不过现在这两人既能找到这里,蒙不蒙面都已无所谓,所以东乡摆了摆手,两个随从立刻摘去了二人的头套。 二人乍见到阳光,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东乡冷冷审视着两人,只见左首那人年近五旬,看打扮像个穷困潦倒的秀才,额上八字眉分两边,眉下三角眼滴溜乱转,唇上两撇鼠须随风颤动,模样有说不出的猥琐;右首那人衣衫褴褛,头上乱发遮面,竟是个乞丐,看他眼缝中透出的冷光,似乎年纪不大。见东乡在打量着自己,那乞丐淡淡一笑,缓缓撩开乱发,就见乱发下的面庞虽然污秽,却十分英俊,甚至有几分儒雅。 东乡一眼就看出,这年轻乞丐不是寻常之辈,便目视他冷冷问: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乞丐淡淡一笑,只要有心,总能找到。他的嗓音有些尖锐,听起来令人有些不舒服。 你为何而来?东乡又问。他手中有不少汉人线民,虽然他不得不借助这些耳目,但心里对这些出卖同胞的汉奸有种本能的蔑视。不过这乞丐脸上并没有半点巴结和讨好,反而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望着东乡,坦然答道:我是来救东乡君的性命的。 八嘎!东乡一声怒骂,武士刀倏然停在了这乞丐的脖子上。他受不了对方这种戏谑的眼神,尤其是在刚吃过败仗之后。却见这乞丐在寒光闪闪的武士刀面前,连眼睛都不曾眨一眨,甚至咧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东乡厉喝。那乞丐淡淡笑道:我笑东乡君死到临头,却还对救命恩人这般无礼。 东乡双眼直欲喷火,怒道:我为何死到临头?乞丐笑道:因为你现在面对的不再是俞重山,而是公子襄。东乡一怔,神情渐渐冷静下来,以前就有线民告诉过他,有个江湖骗子自称要以一己之力灭掉海盗,以此来骗人钱财。当时他只把它当成个笑话,听过后也就忘了。现在听这乞丐再次提到公子襄,他忍不住问:公子襄是什么人? 乞丐眼眸蓦地一寒,缓缓道:他是一个高明的老千,也是一个可以改变战争局势的天才。这次就是他串同并不俞重山离杭,引东乡君上钩。如果东乡君连败在谁手里都不知道,恐怕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 东乡立刻就想起了那个将他引入绝地的青衫书生,他不由问:你知道他?太了解了!乞丐一声叹息,因为我也曾败在他的手里,只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东乡突然哈哈大笑,收刀道:你既然是他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助我?乞丐对东乡的蔑视视而不见,依旧从容道:失败中学到的经验和教训,是用鲜血和生命所换,东乡君在哪里能买到?再说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个更有用的人。说着他指向身旁那个猥琐的穷秀才,请容在下向东乡君介绍,这位是魔门七大长老之一的施百川施长老,他给东乡君带来了魔门门主寇焱的亲笔书信。 穷秀才整整衣衫,面上猥琐之态一扫而空,转眼间就像换了个人。从怀中缓缓掏出书信,他双手捧着递到东乡面前,神态从容镇定、不亢不卑。东乡虽然聚啸海上,却也听说过寇焱大名,连忙接过书信,展信仔细一看,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最后仰天大笑:有魔门之助,我凭空多出一大内应,还有何事不成?就算那公子襄是孙武在世、信长重生,我也要将他生擒活捉,以雪今日之恨!说完他转向那穷秀才,请施先生回复寇门主,就说我东乡平野郎愿与魔门结盟,共谋大事。 挥手斥退剑拔弩张的手下,东乡示意二人去房中议事,途中他不住打量着那乞丐,若有所思地问:阁下年纪虽轻,确是饱经沧桑、心智过人。若我猜得不错,搁下必非泛泛之辈。不知大名可否见告? 乞丐微微一叹:我本想永远隐名埋姓,从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不过为了表示在下的诚意,对东乡君不敢有任何隐瞒。在下复姓南宫,单名放。 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行进在茫茫草原之上,车辕上坐着的巴哲一边赶着车,一边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这次不仅为殿下带回了他最喜爱的妃子,还意外地带回一个未出世的小王子,他也忍不住替殿下感到高兴。 马车中,舒亚男频频回望,只见那座边关小镇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与小镇一起消失的还有舒亚男的希望,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追来,看来一切都只有靠自己了。 黄昏时分,马车在一处小树林中停了下来。巴哲一边生起篝火,一边张罗着晚餐。他似乎是个天生的猎狗,片刻工夫就带回了两只野兔和一只小黄羊。马车上有锅瓢碗盏等器皿,倒是个意外之喜。巴哲将野兔在溪水边洗剥干净,扔入锅中一煮,片刻后便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少时兔子煮熟,巴哲先盛了一碗兔子肉递给舒亚男。舒亚男接过来后,从袖中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纸包,递给巴哲道:请帮我煎一副药。这是什么?巴哲疑惑地接过纸包,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正是舒亚男先前在大夫那里抓的药。却见舒亚男红着脸小声解释道:这几天我奔波劳碌,腹中有些不适,所以先前趁你去找马车的当儿,我让大夫抓了副安神保胎的药。 巴哲理解地点点头:主母这两天确实劳顿,应该多注意身体。小人这就去给你煎药。说完就去溪边又装了一锅水,然后将草药倒入锅中,第一次学着煎起药来。片刻后药香四溢,他小心舀了一碗,双手捧着端到舒亚男面前。 舒亚男接过药汤,浅浅尝了一口,立刻皱眉道:这么苦,太难喝了!药总是难喝的,请主母见谅。巴哲忙解释道。舒亚男盯着手中的药,皱着鼻子嘀咕道:也不知那大夫医术如何,万一遇到个庸医开错了药,岂不害了我腹中的孩子? 巴哲一听忙道:那这药就别喝了,免得意外。舒亚男摸摸自己的小腹,深情有些为难:此时我腹中隐隐作痛,万一孩子有意外,殿下得知我有安胎的药不吃,不知会怎样想?我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这巴哲也为难起来。就听舒亚男遗憾道:当时真该将那大夫也带着上路,可以让他先为我试药,现在嘛说着她沉吟不语,以怪异的目光望着巴哲,看得巴哲心里发毛,忙问:主母看着小人干什么?舒亚男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微笑:不知巴哲勇士对朗多殿下有多忠心? 巴哲忙道:殿下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就算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舒亚男感动地点点头,将手中的汤药递到巴哲面前:那你是否愿意为他的孩子尝一回药呢? 巴哲吓了一跳,急忙道:这女人的药,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吃?有什么不能尝?舒亚男嗔道,安神保胎的药,男人吃了也不会坏肚子。不行不行!巴哲连连摆手,别的事小人都能答应,这尝药之事,恕小人实难从命! 舒亚男生气地将药一泼,怒道:这乡野大夫抓的药,若没有人尝过,我怎么敢随便喝?吃坏了我不要紧,万一伤了孩子,你让我如何向殿下交代?你既然不愿尝,我只好不喝了!说完别过头去,不再理会巴哲。巴哲知道像殿下那样的王公贵族,和药前都要由下人尝过,以免有人下毒,所以对舒亚男的举动倒也不觉奇怪。只是这女人家的药,他无论如何是不能喝的。见舒亚男将药泼了,他也就不再相劝。 片刻后,舒亚男就捂着肚子弯下腰去,似在咬牙苦忍。巴哲见状忙问:主母怎么了?肚子痛。舒亚男勉强说了句话,就弯腰倒在地上。巴哲手足无措,看看左右俱无人家,不由束手无策。就听舒亚男勉强说道:巴哲勇士放心,万一孩子没了,殿下若是问起,我不会向殿下透露你不愿为孩子尝药之事。巴哲愣了半晌,终于一咬牙:我尝! 锅里还有小半锅药汤,巴哲满满盛了一碗,毫不犹豫一口而干。然后又舀了一碗,递给舒亚男道:药我已尝过,请主母快用!不成,我得等等,看看你是否有什么不适。舒亚男挣扎着坐起,紧张地盯着巴哲。巴哲想想也对,便盘膝坐了下来,回味道:除了很苦,好像没什么不适。这么快哪能看出来?舒亚男盯着巴哲道,你再等等,若感觉有什么异常,万不可运功排药,不然就看不出效果了。 巴哲点点头:主母放心,我不运功抗药。嗯,好像头目有点晕眩,手脚有些发软。这就对了!舒亚男高兴地拍手道,那大夫告诉过我,这药有安神的功效,吃了就想睡觉,你现在是不是开始有这种感觉了? 巴哲点头道:好象是的,这么说来这药没什么问题,主母快吃吧。 舒亚男笑眯眯地摇摇头:我现在肚子好像不那么痛了,不用再吃。 那就好。巴哲说着想站起身来,却感觉天旋地转,手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人也不由自主摔倒在地,他睁着眼茫然问,这药性有些过了,是不是剂量太大的缘故?舒亚男俯身望着他,笑眯眯地说道:这剂量确实不小,足够放到二十个人。那小医馆连江湖中常用的蒙汗药都没有,大夫只好用草药现配了一副给我,没想到还这么管用。说着她拔出了巴哲靴筒中的匕首。 巴哲浑身僵直,口不能言,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舒亚男。匕首在巴哲的咽喉比划了半晌,舒亚男最终还是下不了手。自从知道有了孩子后,她的心比以前软了很多。想想腹中的孩子,再想想巴哲先前的小心伺候,她终于收起匕首,装出恶狠狠的模样对巴哲道:别再跟着我了,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说完她割下巴哲的衣袍,剖成一条条羊皮长绳,然后将巴哲捆了个结实,又割下巴哲的靴子,用匕首剁成碎片。没有靴子,要想赤足在草原上长途跋涉,无疑是不可想象之事。做完这一切,她带上巴哲的刀和匕首,解下拉车的健马,然后翻身上马,纵马向东南方疾驰而去 九 斩首 阴暗、潮湿、简陋得木屋中,灯光摇曳昏黄,使屋中人的面目看起来有些蒙眬迷糊。东乡平野郎将南宫放和魔门长老施百川让入座后,立刻高叫手下设宴。 不一会儿,几个身着和服的倭女陆续送上酒菜,并在席前表演扶桑歌舞助兴。东乡平野郎举杯对施百川道:在下足迹虽然一向止于沿海,但对贵教和寇门主的大名可是久仰得很。如今能得贵教之助,在下无疑多了无数耳目和内应,实乃天助也!说完他又转向南宫放,南宫世家三公子,一向以精明强干、智计过人闻名江湖,且对江浙两省地理民情了如指掌。东乡能得南宫公子出谋划策,犹如贵国洪武皇帝得刘伯温之助,何惧那小小公子襄也? 不然!南宫放眼里闪过一丝既仇恨又钦佩的微光,公子襄诡计多端,心思慎密,更兼勤学好问,知人善用。无论兵法谋略,还是领兵之道,皆是一学就会,一会就精,实乃千门不世出的绝顶高手。你越是了解他,就越能感觉他的可怕。见东乡脸上微微变色,南宫放淡定一笑,不过幸好他也有弱点,最大的弱点。 东乡忙问:什么弱点?南宫放悠然笑道:心软!这是千门中人大忌,但他却偏偏克服不了。也唯其如此,他才永远达不到一代千雄的境界。 东乡勃然大怒道:他阉了我三百多名被俘的手下,还叫心软?南宫放摇头道:在公子襄的心目中,阉了俘虏总比直接杀了他们仁慈,再说这一招,也未必是出自他的本意。贵国武士与我国文人对仁慈与残酷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 南宫公子所言不假!施百川也插话道,咱们少主与项长老在河南开封,曾被公子襄领兵围困,他却在最后关头放了咱们少主和项长老一马。据咱们后来分析,他是怕强行用武会误伤很多百姓,所以才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放了少主和项长老。公子襄行事,实不能以我辈心思测度。东乡见施百川也这么说,不由沉吟道:那咱们该如何利用他这个弱点? 南宫放反问道:就不知东乡君是将复仇放在第一呢?还是将女人和财富放在第一?此话怎讲?东乡沉声问。就见南宫放悠然笑道:如果东乡君是将女人和财富放在第一位,那就最好忘了与剿倭营和公子襄的仇恨。大明数千里海防线,剿倭营寥寥数千人,再怎么精悍勇猛也是守不过来的。只要你安心避开,公子襄想抓到你,千难万难。 东乡拍案怒道:杭州城外那一战,公子襄不仅杀了我五千多出生入死的兄弟,还阉了我三百多名手下,这简直是对我大和武士前所未有的侮辱!我不报此仇,何以面对死去的兄弟?如今所有在海上漂泊的大和武士,都在看着我东乡平野郎,如果我不能报此大仇,谁还会将我东乡平野郎放在眼里?南宫放理解地点点头:要报仇不难,就不知东乡君舍不舍得下血本? 东乡眉梢一挑:什么血本?请公子明言!南宫放淡淡笑道:我知道东乡君在海上纵横多年,必积下了一笔财富,并从沿海掳掠了不少女人。相信有不少财富和众多女人,还藏在海上某处经营多年的荒岛上。要想钓到公子襄这条大鱼,东乡君要舍得拿这些女人和财富做饵。 东乡疑惑地问:怎么做?南宫放嘴角泛起一丝阴笑:相信东乡君抢去的那些女人,总有些不甘心跟着你和你的手下,总有人想要逃走。你若不小心让她们逃走一两个,她们肯定会找剿倭营解救她们的姐妹。以公子襄的为人,必定立刻发兵远征。剿倭营就算倾巢而出,也不过区区六千人。东乡君目前不对虽然已不足六千,不过凭你在族人中的威望,再召集五六千人应该不成问题。届时你略做抵抗,让剿倭营攻上你苦心经营的温柔乡,面对众多财富和女人,剿倭营必定军纪废弛、将令难行.到那时东乡君再埋伏在海上的主力全力出击,剿倭营孤军身陷绝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公子襄还不束手就擒? 东乡端着酒杯沉吟良久,迟疑道:若是俞家军发兵相助,咱们又如何应付?东乡多虑了!施百川笑道,大明军制,不对若要远离驻地行动,必经兵部首肯。俞重山若要将部队调离江浙两省,必须先向兵部呈报,就算八百里加急,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半个月,到那时剿倭营恐怕早已全军覆没。再说魔门会替东乡君监视包括俞家军在内的所有沿海驻军的调动,必要时会让兵部的谕令永远到不了俞重山手中! 东乡在沿海掳掠多年,对大明军制也是了如指掌。知道大明朝廷为了防止武将擅自用兵,威胁地方和朝廷安危,甚至发生兵变,所以对各地驻军的行动限制十分严格,本省驻军若要出省行动,必须要有兵部的手谕。这也是大明沿海虽屯兵百万,自己依旧能来去自如的原因。大明所有沿海驻军中,只有新组建的剿倭营可以不经兵部自由调动,不受地域统属限制,所以成为所有海盗的眼中钉。 东乡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道:只要施长老能保证俞家军无法出海支援剿倭营,我东乡手中的财富和女人,以及那小岛算得了什么?如今剿倭营已是我大和武士的公敌,只要公子襄敢率军出海远征,我可以召集一万余人在海岛四周埋伏,将剿倭营和公子襄困死孤岛! 南宫放拍案而起,欣然道:东乡君既然有此决心,舍得下这血本,何愁剿倭营不灭、公子襄不死?这次行动,我看可以称为斩首! 不错不错!施百川也举杯而起,剿倭营是沿海驻军之首,而公子襄又是剿倭营之首,除掉剿倭营和公子襄,就是斩掉整个大明海防的首级,从此大明海防,对东乡君来说犹如虚设。南宫公子这一计,果然堪称斩首行动!东乡哈哈大笑,举杯站起身来,昂然点头道:斩首行动!好!就让咱们为顺利斩掉剿倭营的首级,报我受辱之仇,干杯! 三人举杯相碰,泛起了会心的微笑。 杭州城受到倭寇骚扰之后,反而更加繁华喧嚣。在人们心目中,有俞家军和剿倭营这两支虎军守护,杭州安如磬石,所以南来北往的商贾,都喜欢将杭州作为自己的落脚之地,这也使得杭州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华热闹。 在繁华喧嚣、人流如织的长街上,明眸皓齿、天真烂漫的明珠在前方蹦蹦跳跳地东看看、西瞧瞧,显得十分兴奋,不时回头催促跟在她身后的云襄走快些。难得剿倭营大胜之后受到朝廷通令嘉奖,全营放假三天,她总算说动云襄来陪她逛街,这自然令她十分开心。 哇!这镯子好漂亮!明珠在一个地摊前停下来,拿起个玉镯看了又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其实以她的出身,什么镯子没见过,哪看得起这种地摊货?故意装出乡下女人的样子,其实是出于小女孩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 云襄凑过来看了看,点点头:是不错,喜欢就买下来吧。好啊!明珠高兴地将镯子戴在腕上,边左瞧右看,边等着云襄付钱,谁知他却背着手走了开去。明珠只得红着脸喊道,喂!快付钱啊! 云襄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你买东西,干吗要我付钱? 明珠被呛得两眼翻白,气冲冲地摘下镯子还给小贩,撅着嘴就往前走去,懒得再理会那书呆子。云襄却还傻呵呵地追上来问:为啥不买了?是不是价钱不合适? 是啊!太贵了,我买不起!明珠头也不回地说道。却听云襄在身后悠然道:我这里倒是有个不太贵的镯子,就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明珠忍不住回过头,就见云襄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个锦盒,缓缓打开来,盒中却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虽然算不得稀世珍宝,却也比那地摊货好了不知多少倍。明珠转怒为喜,正待伸手去接,突然看到云襄严重那种似笑非笑、洞悉天机的眼神,她脸上一红,故作矜持地看看那镯子,不屑地撇撇嘴道:色泽不够纯,也不够通透,实在一般得很。 不喜欢?云襄说着收起镯子,那我拿去退了,好几百两银子呢,我还真有些舍不得送人。你敢!明珠不由分说抢过镯子,仔细戴在腕上,碧绿的镯子戴在纤秀的皓腕上,显得白的更白,绿的更绿。她左看右看,又喜又爱,正待向云襄致谢,突见对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眼里满是怜爱。明珠脸上一红,扬起小手就给了云襄一拳:小气鬼!几百两银子都舍不得,难怪我姐姐不要你了。 话一出口明珠就后悔不迭,她偷眼打量着云襄,只见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有种令人心悸的痛楚。明珠想要道歉,张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二人默然片刻,云襄终于勉强一笑:是啊!亚男仰慕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会看上我这个只会坑蒙拐骗的穷书生? 不是这样的!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明珠急得满脸通红,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在明珠心中,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云襄感动地拍拍明珠的手:快别说了,让人听见了笑话。听说东街今日有集市,去晚了你要的胭脂水粉可就卖完了。 明珠不好意思地看看左右,才发觉街上行人都在看着自己和云襄。还好行人们并不认识云襄,更不知道面前这面目儒雅的布衣书生,就是率领剿倭营大胜倭寇的千门公子襄。 前方一阵锣鼓声响,将人们吸引了过去。明珠小孩心性,自然不会错过这眼前的热闹,拉起云襄的手就挤了过去。就见场中原来是两个卖艺的汉子,一个正当壮年,龙精虎猛;另一个头发虽已花白,看模样已是年近花甲,却依旧威猛如狮。那中年汉子敲了一阵铜锣,将人们都吸引过来后,这才团团抱拳道:在下师徒二人,家里遭了大难,无奈北上投亲,谁知途径贵地,盘缠用尽,所以只好沿街卖艺,筹借一点盘缠。听说杭州富庶江南,百姓乐善好施,还望诸位父老乡亲施以援手,助咱们师徒二人度过难关。 众人轰然道:既是卖艺,就先耍上几套把式,只要耍得好,咱们自然有赏钱。那汉子似乎并不是专门跑江湖卖艺的角色,手上除了一个铜锣,并无任何跑江湖卖艺常用的道具。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他也不多话,搁下铜锣团团一拜:在下就先给大家耍一套拳法,大家看得高兴就鼓个掌,随便打赏俩小钱,在下先行谢过。 说完那汉子就来开架式,呼呼生风地打起拳来。众人皆是门外汉,看不出这拳法有什么精彩,尽皆索然无味,明珠也满是不屑地对云襄道:这卖把式的也太不敬业,连头顶开砖、胸口碎大石都不会,实在没什么看头,咱们走吧。云襄点点头,正待与明珠离开。那汉子见众人要散,不由急道:大家别走啊,待会儿我师父还要为大家献上绝活呢! 什么绝活?众人纷纷问。那汉子满脸虔诚地说道:神鞭绝技。 众人不屑一顾,纷纷散去,只有实在无聊的寥寥几人勉强留了下来。云襄见他们确实不像卖艺人,定是遇到意外才沦落至此,便掏出几块碎银递给那汉子,笑道:我看你的拳法就不错,神鞭绝技就不用再看了。那汉子连忙道谢。云襄将银子塞入他手中,与明珠正待要走,却见那老者大步过来,夺过那汉子手中的银子,一把扔回云襄脚边,抬手便给了那汉子一巴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咱们是卖艺,不是乞讨! 明珠见那老者面额颇为不善,竟把银子砸到了云襄脚边,不由高声斥道:喂!咱们好意给你银子,你不要也就是了,为何还扔回来,砸到了我家公子定要你们好看! 那老者冷笑道:老夫虽然年迈,手上准头却还有。那几粒碎银离这位公子的贵足还有好几寸,离砸到他还差得远呢! 云襄见着老者虽然落拓,但神态依旧倨傲,更兼眼神犀利,对信手扔回的银子,落点看得十分的准确,显然不是寻常跑江湖卖艺的千门同道。他连忙拱手道:先生师徒沿街卖艺,在下依言打赏,不知有哪里得罪,竟惹先生如此不快?老者冷哼道:咱们是卖艺不是乞讨,劣徒那点玩意儿,当不起公子的赏银。 云襄笑道:在下赏银出售,自然不会再收回。先生若是觉得令高足的拳法值不了在下的赏银,不如露上一手让在下开开眼界。 老者缓缓点点头,傲然道:那公子请睁眼看好!话音刚落,就见他一扬手,空中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他的手中已多了根丈余长的细鞭,黑黢黢只有指头粗细,垂在地上蠢蠢欲动,犹如长蛇一般。 明珠见状鼓掌笑道:原来你是耍鞭的好手,快露一手给咱们瞧瞧啊!老者一声冷哼:老夫已经露了一手,你们没看到那是自己眼拙。想老夫这条鞭子,若非沦落江湖,寻常哪里能看到?说着一抖手,场边犹如灵蛇入洞,倏然窜回袖中,片刻间他又恢复了两手空空的模样。 明珠正在奇怪,却见云襄满面惊讶地盯着地上。明珠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裂成两段的马蜂。马蜂尤在微微挣扎,尚未死透。明珠正待询问究竟,陡然意识到地上这只裂成两段的马蜂,正是方才在自己头顶盘旋飞舞的那只! 云襄见老者转身要走,忙拱手问道:先生出鞭如神,堪称在下平生仅见,不知大名可否见告?老者略一迟疑,沉声道:老夫风凌云。 原来是风老先生!云襄追上两步,恳声道,小生云襄,不知可否请老先生喝上一杯?老者本已转身准备离去,闻言转回头,惊讶地打量着云襄,诧然问道:云襄?可是率剿倭营大败倭寇的公子襄? 云襄尚未回答,明珠已故作神秘地小声道:公子襄就是公子,千万别告诉别人!老者疑惑地将云襄上下一打量,拱手道:既然是公子襄相邀,在下敢不从命! 四人来到路旁一家僻静的酒馆雅厅,云襄将老者让道上座,拱手道:我见风老先生容貌峥嵘、气宇轩昂,必非泛泛之辈,何以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境地? 咳!别提了!风凌云一声长叹,严重隐有泪花闪烁,老夫祖籍福建台州,少年时得高人传授,练得一手好鞭法,江湖上送了个大号叫神鞭。后来老夫年纪渐长,便退隐江湖会台州渔村隐居,收了个憨厚愚鲁的弟子张宝,平日里钓钓鱼喝喝酒,逗弄一下孙儿孙女,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快活。追至前日倭寇血洗台州,老夫隐居的小渔村也未能幸免。老夫虽率乡民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一家老小及众多村民皆死于倭寇之手。老夫发誓报此大仇,只是个人毕竟势单力薄,听说公子襄率剿倭营在杭州大败倭寇,所以老夫便带弟子来投,谁知剿倭营嫌老夫年迈,拒不收留,老夫一怒之下只好愤然离去。正好盘缠用尽,只好与劣徒在街头学人卖艺求生,却不想与公子巧遇。 云襄闻言大喜过望,忙道:剿倭营正需要风老先生和令徒这样的武林高手,能得二位鼎力相助,是云襄之幸,也是沿海百姓之福!请容在下为剿倭营先前的有眼无珠,向二位陪个不是!说完一拜。 风凌云连忙将允许扶起,执着他的手喟然道:先前这位姑娘说你就是公子襄,老夫还不怎么相信,现在却完全信了。也只是公子襄这等人物,才有信陵君礼贤下士的胸襟。老夫前来相投,看来是没有找错人。 二人再次见礼后重新入座,此时掌柜已将酒菜送上,二人便在席间举杯畅饮,共议抵抗倭寇的心得和体会。说道倭寇犯下的劣迹,二人都是满腔愤恨,恨不能立即平患,为百姓赢得一个太平世界。 酒未过三巡,就见长街上一马飞驰而来,马上骑手老远便看到临窗而坐的云襄,立刻在酒店外翻身下马,风一般冲进雅厅,对云襄拜道:公子!俞将军请你即刻回剿倭营! 是不是有敌情?云襄忙问。传令兵目视一旁的风凌云,欲言又止。云襄见状沉声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但讲无妨。 传令兵忙道:金华知府方才送来了几个女人,她们自称是被东乡平野郎抢去海岛、如今侥幸逃回的渔家民女。 云襄闻言一惊,立刻长身而起:快走!我要亲自见见这几个女人! 剿倭营的中军大帐中,俞重山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云襄进来,他连忙上前,匆匆道:我方才已盘问过那三个逃回来的女人,确实是被东乡平野郎掳掠去的渔家女子。我现在已让大夫为她们疗伤,并派人去她们的家乡查对她们的底细,明早就有消息送回。你有什么看法? 云襄沉吟道:我要亲自问问她们,如果她们确实是从东乡平野郎的巢穴逃回,一定能给我们带回一些有用的情报。 我这就令人将她们传来!俞重山说着正要下令,云襄忙道:还是我过去看望她们吧,她们已经倍受磨难,疗伤要紧。 随着传令兵来到后营医官的营帐,云襄终于在帐中见到了三名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渔家少女。三人见兵将们对云襄的态度,便猜到了他是军中管事的人,皆翻身跪倒,哽咽道:公子,快去救救咱们的姐妹吧! 云襄示意大夫将三人扶上床躺好,才问道:怎么回事?慢慢说。 从三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云襄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是同村的渔家女子,后被倭寇掳掠到远离大陆的海岛上,受尽了摧残和折磨。那岛上像她们这样的女子还有上千人,那海岛显然是倭寇一处重要的巢穴,而倭寇的首领正是东乡平野郎。 原来她们同村的几名渔女,在岛上囚禁日久,趁着看守疏忽的时候,偷偷盗了一艘小船逃离荒岛,却被倭寇的战船追击,小船在海上被倭寇的火炮击沉,除了她们三人侥幸未死,其余几名逃跑的姐妹都已葬身大海。三人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后,才被渔民救起,送到了最近的州府,立刻又被地方官送到剿倭营。 最后一名渔女哭拜道:公子快发兵救救岛上那些姐妹吧,咱们还记得那海岛的位置,愿意为大军做向导! 云襄点点头,又仔细问了海岛的方位、地形和倭寇的人数,最后道:你们尽可能详细地画出海盗的地形,我一定会想法救回咱们的姐妹。 匆匆回到中军帐,云襄立刻对俞重山道:请将军立刻招回剿倭营将士,咱们要尽快发兵出海。 俞重山捋须沉吟道:剿倭营只有六千人,抛弃擅长马战劳师远征孤岛,一下子放弃天时、地利、人和,是不是太冒险了?我已派八百里加急快报向兵部请示,让俞家军与剿倭营一起远征。兵部的回复很快就能送到,再等等吧。来不及了!云襄叹道,兵部令谕送到,最快也得半个月以后。半个月足够东乡平野郎将所有女人和财宝,全部转移到他处,届时要想在茫茫大海再找到他的巢穴,可就千难万难了。 俞重山沉吟良久,还是连连摇头:就剿倭营六千将士出海远征,太冒险了,虽然东乡手下仅剩下五千余人,但剿倭营是以海攻陆,既不熟悉地形又是无援军之助,万一东乡再纠集另外几股倭寇在海上埋伏,剿倭营要吃大亏! 云襄面色凝重地对俞重山拱手道:将军是否对云襄没有信心? 俞重山见云襄说得慎重,忙摆手道:公子虽然不是军旅出身,但自从领兵以来,即表现出过人的天赋我韬略,堪称武侯再世。不过这次远征关系到剿倭营六千将士的性命,本将军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云襄直视着俞重山的眼眸,从容道:俞将军的顾虑我已有所考虑,如果将军对我还有信心,请即刻招回剿倭营将士,做好三天内出海远征的准备。云襄的从容镇定给了俞重山无穷信心,他终于呵呵一笑,好!本将军就再信你一次,不过这次远征,我要亲自领兵。 不可!云襄忙道,这次远征我虽有安排,但依旧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我与东乡平野郎实在做孤注一掷的豪赌,将军关系到江浙两省的安危,实在不该冒此凶险。将军若对我有信心,虽不敢说十足把握,但对这一仗,我有九成的胜算。可以一搏! 俞重山仔沉吟良久,喟然叹道:我虽对你有十分的信任,但这一战在我看来,实在胜算不大。我想跟你在海图上做战术推演,我来扮东乡,你率军来攻我。如果纸上谈兵你都不能将我说服,我不敢将整个剿倭营的命运叫道你手上。云襄理解地点点头:如果我不能令将军折服,也不敢拿剿倭营六千将士的性命去冒险。 请!俞重山连忙将云襄让进中军大帐后方的小帐。那里有沙盘和海图,可以在其上做战术推演,以测度胜算和各种意外意外情况。几个剿倭营千户焦急地登载外面,等待着俞将军与公子襄最后的他推演结果。这一推演足足持续了大半天,黄昏时分二人才从帐中出来。俞重山一扫先前的怀疑和犹豫,高声对副将张宇然吩咐:速速招回剿倭营兵将,做好三天后出海远征的准备。 张宇然连忙答应退下,云襄也拱手道:这里的一切就拜托将军了,云襄暂且告退,三天后再率军远征。 江南在望,舒亚男心情越发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突然出现在云襄面前,会是怎样一个情形,又会给明珠造成怎样的伤害。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为腹中的孩子,找到他的父亲,他不能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她知道那个像狼一样的家伙还在身后紧追不舍,虽然这一路上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却都未能甩掉他的追踪,现在,在即将见到云襄之前,她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个讨厌的尾巴。 无奈之下她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个标志,那个火焰与骷髅的标志。她知道魔门眼线无处不在,她希望这标志能为自己挡住巴哲的追踪。所以三天前她就在沿途留下了火焰骷髅图案,她相信这些图案,总有一个会被魔门眼线发现。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白衣飘飘、风神俊秀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眼中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定和从容,当时他正在街边的酒肆中慢条斯理地吃着馒头,那白皙如玉的手指小心撕下馒头,缓缓送入唇红齿白的口中,动作有说不出的优雅,舒亚男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吃馒头也能吃得这般好看。 这位姑娘一路风尘,何不下马歇息片刻?就在舒亚男犹豫着是否在此打尖休息时,那年轻人突然冲她微微一笑,神情就像看到老朋友一般的自然。舒亚男立刻翻身下马,对迎上来的小二吩咐:一斤牛肉,十个馒头,要快!她已经看到了对方衣襟内绣着的火焰图案,那是他故意露出来的。 年轻人整整衣衫,将绣着的图案重新隐回衣襟,然后盯着舒亚男淡淡问:你是哪位长老门下?遇到什么紧急之事,要暴露自己的行踪? 舒亚男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反问道:你又是谁?年轻人淡淡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明月。似乎这两个字,足以说明一切。 听名字好像是明珠的哥哥,舒亚男暗自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匆匆道:有个瓦拉人追杀我!因为怕我泄漏了他杀害寇门主信使的秘密。明月眉头紧皱:怎么回事?什么信使? 舒亚男匆匆道:寇门主向瓦剌派出信使,欲与瓦剌结盟,谁知瓦剌内部意见有分歧,有人便派人杀了寇门主信使,以绝结盟之念。这事正好被我撞见,有人便我杀我灭口,所以我只有一路东逃,谁知杀手一直穷追不舍,我逃到这里也没能摆脱他的追踪。 舒亚男这话半假半真,令对方不辨真伪。明月正待细问,舒亚男已惊慌地道:这里就你一个人吗?快多叫些人手帮忙,那家伙凶得很! 明月哑然失笑:有我一人足够了,你大可不必担心。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那个蹑手蹑脚走来的异族男子,眼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凶光。 是你杀了咱们魔门信使?明月将舒亚男挡住身后,淡然问。巴哲一愣,瞠目道:不错!那由怎样? 那你就死定了!明月说着起身向他走去,步伐虽缓,但身形极快,转眼便来到巴哲面前,探手就抓向巴哲衣襟。其身形之飘忽、出手之迅捷,完全出乎巴哲意料,他一声轻喝,弯刀怒挥而出,不顾袭向自己的手掌,挥刀便斩向对方颈项。他要以两败俱伤之法,求得主动。 巴哲的悍勇似乎出乎明月的预料,他身形一晃轻盈飘开,跟着又从一侧逼近巴哲,他的身形因速度太快,成了一道虚实莫辨的白影。 巴哲发出狼嗥一般的怒吼,刀光如电闪雷鸣,神情如恶狼咆哮,却偏偏连明月的衣角也碰不到。只见明月的身影蒙蒙眬眬,在闪烁不定的刀光中自由来去,轻盈飘忽宛若蝶舞仙飞,令人目醉神迷。 舒亚男在二人动手之时,便准备悄然远逃,谁知却被明月的身后吸引,她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武功,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看的武功,但见明月虚虚幻幻的身影,没有半点魔门中人的邪恶,只有仙家弟子的飘逸出尘。 见巴哲刀光凛冽,寒意刺得人浑身发冷,令舒亚男也不禁为明月有些担忧起来,不知是因为他的名字,还是因为他的风度,舒亚男心中对他已有几分好感,不希望他成为巴哲的刀下的冤魂。不过看得片刻,就见巴哲刀光虽烈,却连明月的衣角都碰不到,舒亚男这才放下心来。眼看明月隐占上风,她不再停留,戴上馒头牛肉,翻身上马,继续向东疾驰。 两个颤抖在一起的人影终于分开,就见明月依旧从容负手,面带微笑。巴哲惊疑地打量着对方,沉声问:你这身手,在中原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请留下姓名!明月浅浅一笑:末学后进,不敢言名。倒是阁下这凶悍的刀法,让我想起了瓦剌传说中的一个凶人。 巴哲心知凭武功胜不了对方,而对方要杀自己也不容易,就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同伙。想到这他恨恨地盯了对方一眼,立刻悄然后退。他就像狼一样,一旦发觉对手太强,便会毫不犹豫地撤离战场。 明月目送和巴哲的身影消失在路旁的密林后,这才转望舒亚男离去的方向,他那超然脱俗的眼眸中,隐约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 三天之后,剿倭营所有的战船,趁着夜色悄然离港出发,驶向那茫茫不知深处的大海。在战船驶离海港不久,一只信鸽从海边一个密切监视着港口动静的黑衣人手中飞起,抢在剿倭营战船前头,飞向那座孤悬海外的无名荒岛。 朝阳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将大海染成一片血红,为天地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云襄负手傲立船头,回首眺望,只见杭州湾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前方海天相接处,一轮巨大的红日正从海上冉冉升起。 云襄身旁除了筱伯,还多了一个威猛如狮的白发老者神鞭风凌云。自杭州街头邂逅云襄后,他已为云襄的风采折服,甘愿追随云襄左右,为报毁家灭村之仇,向倭寇讨回血债。三个渔家少女也被云襄请到了船头,她们凭着记忆为战船指明方向。三名少女从小就在海上漂泊,对常人来说茫茫无边的大海,在她们眼里却有着指引方向的路标。在她们的指点下,船队向着预定的目标前进。 七天之后,一个隐隐约约的海岛出现在地平线尽头。三个渔家少女兴奋地指向海岛方向高叫:那里!就是那里!那个就是倭寇的巢穴! 云襄登上战船最高的甲板,俯瞰下方跃跃欲试的众将道:倭寇的巢穴就在前方,我再最后一次重申军纪:不得妄取岛上一钱一物,不得侵犯岛上任何一个女人,违令者斩!见众将轰然应诺,他挥手向前一指,战船分成左右两队,从两侧迂回包抄海岛,务必不让倭寇一人一船逃脱!旗兵立刻将云襄的命令传达到所有战船,在令旗的指挥下,数十艘战船分成左右两队,乘风破浪,向海上怪兽般的无名荒岛挺进。 两个时辰之后,所有战船皆抵达了预定地点,将海岛团团包围。只见湾中除了零星的小船,并没有见到倭寇的大批船队。众将虽然有些奇怪,此时剿倭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听云襄一声令下,数十艘战船立向岛上开炮,只见岛上倭寇构建的简陋工事,很快就在炮火中灰飞烟灭。看倭寇的抵抗并不强烈,云襄立刻下了登陆的命令。 牛彪率一营率先登陆,并向岛屿中央挺进!七营正紧随其后!副将桅杆上瞭望战局,并不断将战场情况向云襄及时汇报。只听他语音中透出的兴奋和喜悦,便知战局进展得比预计中顺利。一营占领了岛上的最点,正向咱们发回信号。一切顺利,中军可以登录。 牛彪的一营和张文虎的七营,当初是俞家军精锐,俞重山奉令组建剿倭营时,特意将这两个精锐营划了过来。剿倭营对东乡平野郎的大战,一营和七营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果然没有辜负俞重山的厚望。见牛彪的一营先占领了海岛制高点,云襄也十分欣慰,立刻下令:中军登录,对全岛进行彻底搜查,决不漏掉一个倭寇。水军将战船驶入海湾,原地待命。 战船缓缓靠岸,云襄在中军护卫下登上了倭寇盘踞的这座无名海岛。负责指挥攻打海岛的剿倭营千户孟长远匆匆过来禀报:云公子,咱们已占领全岛,没有遇到倭寇多大的抵抗。似乎倭寇都已出海,岛上只有两三老弱病残者守卫,已被咱们尽数歼灭。 空岛!众将脸上都十分惊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云襄面色也有些重,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中军立刻封存岛上所有财物,并将女人集中安全地带看管,其余各营立刻伐木造寨,在水源充足的高地和险要处构建防御营寨,务必在日落之前筑成最坚固的营寨!众将脸上都有些疑惑,孟长远忙问:咱们还要在这岛上呆多久?为啥要在这荒岛上安营扎寨?将士们方经大战,是不是先修整一日再干? 云襄不满地瞪着孟长远,沉声道:我是说立刻!日落之前筑不好营寨,你提头来见! 孟长远一怔,不敢再问,立刻拱手告退,赶紧去指挥兵卒伐木筑寨。云襄顺着岛上的小路缓缓行来,就见那些进楼的土木建筑已大半被毁,不时能听到女人隐隐约约的惊叫哭号。正行间,突听一间木屋中传来女人的惊叫哭骂,云襄立刻示意中军千户李光寒过去看看。 李光寒立刻带了两个兵勇踢门而入,片刻后便将一个半裸的将领带了出来。只见那将领满面虬髯,浑身肌肉如牛牯一般健硕,见到云襄讪讪一笑,躬身拜道:末将见过公子。 云襄网屋里一瞧,就见一个女人正缩在被子中小声哭泣,他顿时气得满脸通红,猛然一声高喝:来人,将牛彪拿下! 牛彪从未见过云襄如此暴怒,吓了一大跳,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公子,你、你误会了。我牛彪再胡闹,也还不敢伤害咱们同胞姐妹。那是一个倭女,公子不必大惊小怪。 一个兵卒将那女人拎了出来,果然是个和服半解的倭女。众将松了口气,纷纷对牛彪斥骂道:这是不懂事的家伙,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与倭女作战。还不快向云公子道个歉,穿好衣服滚蛋! 牛彪悻悻地冲云襄拱拱手,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云襄冲中军千户李寒光一声大吼:李千户!还不将牛彪拿下,莫非你要抗命? 李寒光见云襄双眼圆瞪,直欲杀人,只得挥手令兵卒将牛彪拿下。牛彪不满地对云襄吼道:云公子,我老牛一向敬重你,将你视同俞将军一般,可今天这事你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想倭寇奸淫掳掠了咱们多少姐妹,我老牛搞个倭女算多大个事?就算俞将军在这里,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得着你大惊小怪吗? 云襄望着牛彪突然垂下泪来,痛心疾首地叹道:牛彪啊牛彪!登录前我一再重申军纪:不得妄取岛上一钱一物,不得侵犯岛上任何一个女人,违令者斩!你为啥偏偏就不放在心上呢?云襄说着抬手往四下一指,这岛上遍地是金银财宝,到处是醇酒女人,一旦有人违纪不究,剿倭营立成一盘散沙。如今剿倭营孤军身悬海外,军纪就是生命,我若不杀你,就是害了全营六千多名将士。说道这他一生高喝,来人!将牛彪推出斩首示众! 众人面面相觑,中军千户李寒光忙小声道:公子,牛彪是俞将军爱将,是不是 话音未落,就听场中响起一声剑吟,有人已拔剑从牛彪身后刺入了他的心窝。众人定睛望去,却是七营点检赵文虎,只见他若无其事地还剑入鞘,对众将道:云公子说得不错,如今军纪就是剿倭营的生命,若杀一个牛彪能严明军纪,末将愿做着恶人! 杀得好!杀得好!云襄泪流满面,回身取过筱伯手中的缅刀,将俞重山的佩刀扔给赵文虎,立刻将牛彪首级示众,并替我巡视全军,任何人违反军纪,杀无赦! 十 情殇 牛彪的首级被高高挂在中军大帐外,这对剿倭营将士是一个不小的冲击。牛彪是俞重山的爱将,又是剿倭营一员战功赫赫的虎将,就因奸淫倭女被公子襄所杀,众兵将在不满、愤恨之余,举止开始有所收敛,本已废弛的军纪,终于重新树立起了它的威信。 赵文虎奉令巡视全军,又杀了两名私分财务的兵卒,终于止住了剿倭营混乱的势头,使之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黄昏时分,中军已将岛上财务封存,岛上一千多名女子也被集中到安全处看押,与此同时,两座新筑的营寨也渐渐完工,巍然耸立在小岛的最高处。 三天后,无数悬挂着骷髅标志的海船出现在海上,将小岛团团包围。东乡平野郎傲立在最前方的战船上,举目向岛上眺望。他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只见岛上并没有出现预计中的混乱和破败,反而在险要处凭空出现了几座坚不可摧的营寨,营寨外鹿角、壕沟、栅栏等工事犬牙交错,剿倭营竟在短短三天内,做好了应付恶战的准备。 咱们还是小看了公子襄!东乡左首的南宫放仰天叹息,剿倭营竟然没有被金银财宝、醇酒女人打垮,反而在短短三天内就筑下了严密的防御阵地,公子襄真乃统兵天才也! 东乡右首的施百川不以为然地捋须笑道:看剿倭营这架势,公子襄是在等俞家军支援,欲与俞家军联手,与咱们决一死战。可惜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咱们魔门高手早已埋伏在往来京杭的路上,兵部所有令谕都别想送到杭州。剿倭营孤军身陷荒岛,内无粮草外无援军,我看他能坚守到什么时候! 南宫放微微笑道:待俞重山苦等兵部令谕不得,再派人上京请令,最快也得一个月以后。这一个月内,足够咱们将剿倭营收拾得干净。 如果俞重山不等兵部谕令,擅自领兵出海,又会如何?东乡沉声问。施百川见东乡平野郎眼中还有些狐疑和担忧,笑道:就算俞重山不顾朝廷禁令贸然出海,他水军一动,我魔门耳目就会飞鸽传书,让咱们早做防备,东乡君无须担心。 东乡微微颔首,他虽然惊诧于剿倭营的军纪,但环顾海上,只见风帆如林,战船如过江之鲫。这里不仅有他的五千多手下,还有另外几支前来支援的同伴,人数加起来足有一万五千余人。剿倭营是所有海盗的公敌,听说东乡将剿倭营引到了自己的老巢,各路倭寇纷纷赶来支援,数百艘战船在海上铺洒开来,浩浩荡荡显得十分壮观。 看到己方占有绝对优势,东乡终于放下心来,抬手向岛上一指,高声下令:包围海岛,派人给公子襄送信,让他立刻率军投降,不然战火一起,剿倭营将被斩尽杀绝!众倭寇轰然应诺,正待派人上岛,突听南宫放道:东乡君,这封劝降书,就由在下替你给公子襄送去吧。 东乡有些意外,忙劝道:公子乃我智囊,不可轻蹈险地。无妨!南宫放淡淡笑道,凭我对公子襄的了解,他不会妄杀信使。 东乡沉吟片刻,伸手从身旁一个倭寇腰间拔下短剑,将剑一折两段,然后交给南宫放道:剿倭营兵将大多是我的老对手,知道我这是什么意思。南宫放接过断剑,遥望海岛坦然道:立刻送我上岛! 突然出现的倭寇战船,令剿倭营将士暗自心惊。看战船的数目,远远超过了东乡部,几支在海上聚啸多年的倭寇,竟然联起手来,将剿倭营团团包围。直到这时众兵将才明白云襄杀人立威、整肃军纪的苦心。若非剿倭营以严明的军纪和超人的努力,在短短三天内筑下了固若金汤的营寨,在数倍于己的倭寇面前,只怕连一天都守不住。 不过就算是这样,众将心中依旧没底。剿倭营现在最匮乏的是粮食,没有粮食,铁打的汉子也坚持不了几天。云襄矗立在小岛最高处,眺望着海上的倭寇战船,对几名将领的置疑置若罔闻。这时中军千户李寒光突然指向海上:看!有小船打着白旗划过来了,想必是来劝降。 他娘的!老子让人将它打回去!另一个千户孟长远一声怒骂,正待令人去将小船击沉,云襄已抬手阻拦道:不忙,让他上来。带他到中军大寨见我。说完他又教过中军千户李寒光,仔细耳语片刻,李寒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立刻飞身而去。 南宫放自登上海岛那一刻起,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冒险前来劝降,除了是想看看宿敌见到自己时那意外和吃惊的嘴脸,更是想亲眼看看剿倭营内部的情况。剿倭营的表现实在太反常了,令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生怕自己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又让公子襄侥幸反败为胜。他只有亲自来看看现在的公子襄和剿倭营,才能彻底安心。 他安然让剿倭营兵卒将自己蒙上双眼,推推搡搡地逮到中军大寨。当眼上的黑布去掉后,他立刻就看到了端坐在中军大寨中的宿敌。看到云襄眼中的惊诧和意外,他缓缓撩开鬓发,得意地笑道:没料到吧?我南宫放不仅没死,还活得很坚强。云襄脸上惊诧一闪而过,望着囊发若无其事地问:你来做甚? 他在故作镇定!南宫放立刻感觉到对方的心虚。他将断剑扔到云襄面前:这是东乡平野郎托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或许不知道它的含义,不过你帐下的兵将可都心知肚明。 帐前诸将果然悚然动容,这是东乡平野郎即将斩尽杀绝的劝降剑,作为东乡的老对手,众将完全清楚它的含义。南宫放见众将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眼中的凝重和畏惧却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千户打扮的将领突然闯了进来,匆匆对云襄道:公子,一营点检牛彪被斩后,一营将士群情激奋,差点兵变现在已被我控制起来。还有不少兵将想要乘船突围,请公子快拿主意! 闭嘴!没见到我这里有客人吗?云襄一声厉喝,打断了来人的禀报,转向南宫放淡淡道,请你回复东乡,就说剿倭营上下,将战至最后一人。南宫放不再多劝,他已看到了想看的一切。对云襄匆匆一拱手,他得意地笑道:公子襄果非常人,有整个剿倭营为你陪葬,你可以死而瞑目了。说完转身出门,不再停步。 回到东乡的战船,南宫放立刻对东乡道:公子襄已经穷途末路,剿倭营军心不稳,东乡君可以下令进攻了。 东乡眼中闪出狼一般的嗜血寒光,虽然围困可以将粮草匮乏的剿倭营拖垮,但粮草对众多倭寇来说也是一个问题,听南宫放如此回报,他立刻向桅杆上的旗兵高喝:进攻!天黑前拿下全岛! 隆隆的火炮声惊天动地,在海岛上零星炸开,众倭寇开始向海岛发起了最后的进攻。无数战船驶入海湾,将剿倭营的船只尽数烧毁、击沉。穿上的水军早已撤到岛上,所以东乡的战船没有遇到任何还击。 在东乡的指挥下,倭寇顺利登上海岛,向岛上几座营寨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可惜那几座营寨建造的十分巧妙,互为犄角和支援,又矗立在火炮难以企及的地势险要处,万余名倭寇,空有一身好武艺,却被营寨中射出的箭雨和鸟铳压制得抬不起头来,根本近不了身。 八嘎!东乡气得哇哇大叫,早知剿倭营在醇酒女人、金银财宝面前不动心,他真不该等上三天再进攻。这三天时间剿倭营军纪不仅没有涣散,反而在岛上筑下了坚固的防御营寨,这实在出乎东乡的意料。 第一天的激战倭寇伤亡惨重,剿倭营倚仗坚固的营寨和防御工事,几乎没有任何伤亡。当夜幕降临时,东乡遥望着矗立在制高点的营寨,只感到一筹莫展。 南宫放对剿倭营的战斗力也有些意外,这完全不像是一支军心不稳、意图突围而逃的部队。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算来算去,他始终猜不透公子襄在此坚守有何意义。面对东乡的质询,他冷笑道:强攻不行,咱们可以全力围困。岛上没有一粒粮食,而剿倭营携带的粮食有限,如今又多了一千多个女人要吃饭,他们坚持不了几天。 倭寇没有攻城器具,又不善强攻。东乡权衡半晌,只得恨恨地对高高矗立的营寨啐了一口,无奈骂道:妈的!我若攻破营寨,必定将公子襄剥皮抽筋! 众倭寇在山下立下营帐,将剿倭营的营寨团团围困。看他们的模样,是在做长期围困的打算。小岛高处,几名剿倭营将领在查看了倭寇布阵形势后,皆忧心忡忡地来见云襄,齐声问:公子,咱们还要在这里坚守多久?云襄此时正在中军寨中泼墨作画,面对众将的质询,他头也不抬地淡淡道:不知道。 众将越发担忧,中军千户李寒光急道:咱们的粮食本来只够十日之需,如今再加上一千多个女人,恐怕只够坚持七八天时间,七八天后粮食告罄,公子做何打算? 在众将焦虑的目光中,云襄从容不迫地将一幅水墨山水图画完,这才笑问众将:你们来看本公子这幅画,意境如何? 几个将领正为剿倭营的前途担忧,哪有心思理会云襄笔下的已经,只有负责监察全营军纪的七营点检赵文虎,仔细端详着墨迹未干的画,微微颔首道:公子落笔从容,笔意不急不缓,显然胸中早有成竹,所以这幅画意境深远,莫测高深。云襄目视赵文虎,嘴角泛起会心的微笑:赵将军既然喜欢,这幅画就送给你吧。 赵文虎连忙拜倒在地,拱手道:多谢公子墨宝!说完也不客气,上前接过画,立刻令随从装裱起来,悬于自己帐中。 云襄见众将依旧在焦急地望着自己,不由淡淡笑道: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七八天时间,足够让倭寇士气由衰而竭,到那时在下自有破敌妙计,诸位将军不必多虑。诸位只要守住这七八天时间,就是大功一件! 众将见云襄说得轻描淡写,皆有些将信将疑,不过众将早已为云襄的领兵之能所折服,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安心去不知防御和守卫。 时间一天天过去,倭寇一万多人聚集小岛,却不得寸进。这期间东乡虽然也率人强攻过几次,但剿倭营据险扼守,居高临下。东乡付出上千人的代价,依旧没占到任何便宜。他后来又排除忍术高手,趁叶潜入剿倭营中军大寨,欲刺杀公子襄。但几名忍者的尸体第二天被扔了出来,几个人颈项上都有细细的红痕,显然是被一种细细的鞭子绞杀。 七八天时间很快过去,眼看粮食即将告罄,云襄登上小岛最高处,遥见山下倭寇的营帐已是一片狼藉,再没有先前那恶焰汹汹的气势,他终于对等待已久的随从下令:点狼烟! 狼烟滚滚,直冲天际,在辽阔的大海上传出很远。随着狼烟的燃起,林立的风帆渐渐从海平面下缓缓升起,从四面八方向海岛逼近。剿倭营营寨在小岛高处,剿倭营将士最先看到那些突然出现的风帆,人人奔走相告:援军!援军来了! 风帆渐渐靠近,已能音乐看到风帆上的标志。众兵将渐渐开始失望,风帆上并不是熟悉的俞家军水军标志,这并不是他们期待的明军水师。不过他们很快就看清了风帆上的标志:有旋风,有背插双翅的猛虎,还有剑与盾,也有凶恶的鲨鱼有人很快就认出,旋风是金陵苏家的族徽;剑与盾是南宫世家的标志;背插双翅的猛虎是漕帮的船旗;鲨鱼是海鲨帮的帮徽庞大的船队几乎囊括了江南沿海所有帮会和地方势力的人马,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向狼烟燃起的地方围逼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东乡也看到从海平线下渐渐升起的风帆,并认出了前方南宫世家的船队,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抓过南宫放,指着海上的船队厉声喝问,这些船是哪里来到?为什么还有你南宫世家的人马? 南宫放脸色煞白,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海上,神情若痴。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公子襄竟能调动几乎整个江南沿海的江湖势力,甚至连南宫世家也卷入其中。公子襄究竟有怎样的威望和魔力? 大寨中,云襄登上点将台,俯瞰着台下数千名群情激昂的将士,突然放生喝问:勇士安在?我在!众将士齐声答应,气势如虹。 勇士安在?云襄再问。我在!众人齐声怒吼,声震大海。 云襄锵然拔出长剑,遥指山下:倭寇就在眼前,可有勇士与我斩之?众将士纷纷拔出兵刃,数千柄寒光闪闪的锋刃直刺天宇,数千名男儿举兵齐呼:我在!我在!我在! 云襄环视全场,愤然举剑高呼:全歼倭寇,在此一役!出发! 隆隆的鼓声在中军大寨响起,如春雷在天边回荡。剿倭营六千将士倾巢而出,向意图逃逸的一万多名倭寇发起了猛烈的反攻。 倭寇的营帐只为进攻所设,几无防御措施。剿倭营数千将士如狼似虎,轻易便突破倭寇防线,直插其后方停船的海湾。那里有数千倭寇正拼命争抢登船,意图乘船突围。在四周即将靠岸的战船威逼下,倭寇完全无心恋战,被剿倭营四下追杀,几无还击之力。 倭寇人数虽众,但却各有统属,并非全归东乡指挥,危急之下或争先恐后地逃逸,或各自为战,战斗力大不如前。此时各派江湖好汉的船队先后靠岸,众人纷纷加入到追杀倭寇的战斗中。这些汉子战斗力虽不能与剿倭营相比,但人数众多,对倭寇的打击堪称致命。尤其是苏鸣玉、南宫珏和丛飞虎所率的数十名好手,武功远在寻常倭寇之上,在人群中纵横冲杀,所向披靡。战斗渐渐成为一边倒的屠杀,东乡见大势已去,只得率几名心腹杀出一条血路,抢了一条小船向海上逃逸。 云襄静立高处俯瞰整个战场,神情淡定,青衫飘飘,几欲出尘。见战局已定,他对传令兵淡然吩咐:传我号令,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的呐喊四处响起。众倭寇在逃跑无路、抵抗无效的情况下,纷纷举刀投降。战事在血与火、智与勇的较量中渐渐平静下来。 云襄身后的筱伯钦佩地赞道:没想到公子竟能调集整个江南武林共伐倭寇,真不知公子是如何做到这点的? 云襄淡笑道:很简单,对苏鸣玉这等重情重义的人,我动之以情,对南宫珏这等理智精明的人,我晓之以理;对漕帮丛飞虎等黑道枭雄,我诱之以利。 筱伯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道:公子高明!只要对苏鸣玉直说,有一千多名被倭寇掳掠的女子需要解救,苏公子定不会推辞;对南宫珏来说这是重振南宫世家威望的大好机会,他也一定不会错过;可是对丛飞虎这些黑道枭雄,公子以何利诱之? 云襄指指中军大寨,悠然道:你忘了倭寇留下的那些金银财宝? 筱伯闻言面色微变:这些财务理应上缴国库,公子若是私相授受,恐怕朝廷追查下来,会有莫大麻烦。 是啊!所以这事我还得使点手段。云襄无奈叹道,这些财务原是倭寇取之于民,我用它买通江南黑道助我消灭倭寇,也算是还之于民。若是都上缴国库,只是便宜了皇帝老儿,于百姓何益? 筱伯若有所悟地点头道:公子替天行道,老朽无话可说,就怕旁人不知公子用心,会以小人之心度公子之腹。 云襄微微一笑:只要问心无愧,何惧旁人闲话? 山下战事已近尾声,就见苏鸣玉、南宫珏、丛飞虎等人联袂而来,南宫珏老远就在高叫:云公子,以前你以六脉神剑胜我,我还只是觉得你是个趣人。没想到你竟能统领剿倭营铲除为患多年的倭寇,让我南宫珏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近前,苏鸣玉对云襄颔首笑道:以前我便知是非常人物,却也没想到你有如此之能,竟能毕其功于一役。今日我定要好好敬你几杯,咱们不醉不归! 一定一定!云襄连忙与三人见礼。只见丛飞虎嘿嘿笑道:我老丛是个粗人,也不懂什么客套。我手下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汉子,皆是相信公子襄的口碑,冲着你的许诺而来的,想必公子不会让老丛没法向手下人交代吧?云襄正色道:丛帮主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丛飞虎呵呵一笑:有公子襄这句话,我老丛才能放心喝酒。 请几位先到中军大寨稍坐,待我处理完杂事,再摆酒向诸位致谢。云襄说完令随从将苏鸣玉等人让进了中军大寨。此时就见千户孟长远匆匆过来,躬身道:禀公子,倭寇一万五千余人除少数逃脱外,尽皆被歼被俘。如今战事已定,各营正在救助受伤的同伴,搜捕残寇。如何处置俘虏,还请公子示下。 云襄忙问:有没有找到东乡平野郎和南宫放?见孟长远摇摇头,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沉吟道,将俘虏和获救的女人全部带回杭州,交由俞将军处理。 孟长远领令而去后,云襄招手教过中军千户李寒光,对他悄声道:将缴获的财务分成三份,一份留给丛飞虎他们;一份让弟兄们分了,受伤和阵亡的兄弟多分一些;剩下一份给俞将军带回去,交给他去处理。还有,最后把所有藏宝之处都烧毁,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李寒光心领神会地点头笑道:公子请放心,这事属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说完正待要走,却又被云襄叫住,只见云襄神情怔忡地黯然道:记得将牛彪的遗体带回去,对他的家人就说是战死疆场,给他家人多分一份抚恤银两。 属下记下了!李寒光说完拱手告退。云襄安排完一切,这才放心地回到中军大寨,只见寨中已排下庆功酒宴,众人皆等着自己入席。他也不推辞,径直来到席前,端起酒杯肃然道:这第一杯酒,请先敬阵亡将士,愿他们在天英灵早日安息!说着将酒缓缓洒向大地。 众人纷纷举杯而起,洒酒祭奠阵亡的英灵 三天后,剿倭营随各路人马班师回营,驶向杭州湾。虽然这一战剿倭营战船尽毁,不过与击毙的倭寇和击毁的敌船比起来,这点损失就不算什么了。 眉淡扫、腮红匀,唇上朱红艳若牡丹。舒亚男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又看,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描眉点唇,对自己的容貌从未有过地在意。见胭脂水粉终于掩去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疲惫和风尘,她终于停下来,抚着小腹在心中暗问:小云襄,咱们就要去见你爹爹了,不知道娘现在这个样子,你爹爹会不会喜欢? 仔细换上新买的衣裙,舒亚男终于面目一新地开门而出。登上路边等候的马车,她对车夫轻轻说道:去剿倭营! 马车在杭州城熙熙攘攘的大街缓缓而行,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舒亚男的目光,她连忙拍拍车厢:停车!不等马车停稳,她已跳下马车,身不由己地迎了上去。 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云襄与明珠正说说笑笑并肩而行,虽然公子襄已是平息倭患、名传江南的大英雄,但真正认得他的却没有几个。二人渐渐走近,云襄终于看到了人丛中光彩夺目的舒亚男。 亚男!云襄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世界在他眼中突然消失,眼前只剩下这魂牵梦萦的女子。舒亚男打量着略显清瘦的云襄,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所有的艰辛和委屈皆涌上心头,使她哽咽得无法开口。 云襄最先平静下来,他突然牵起身旁明珠的手,对舒亚男笑道:舒姑娘来得正好,不然我还真不知去哪里找你呢。说着他揽过明珠,我已决定去北京向明珠的父母提亲,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咱们就可以举行大礼。舒姑娘是咱们的媒人,到时候你一定得来,让咱们好好敬你一杯谢媒酒啊! 舒亚男呆呆地望着谈笑风生的云襄,再看看满面羞红的明珠,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中就如高空失足一般地难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涩声问:阿襄,你你不记得我们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了吗? 我记得,永远都不会忘记。云襄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熟悉,只是现在看来是如此地冷酷,谢谢舒姑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决不让同一个人骗我两次,更不会让同一个女人伤害我两次!说着他不顾路人惊诧的目光,将明珠揽入怀中,明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孩,她永远都不会伤害我,所以我要娶她。 舒亚男呆呆地望着云襄和明珠,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她扬起含泪的笑脸,对二人点点头,涩声道:我我祝福你们。说完她赶紧转过身去,生怕他们看到自己汹涌而下的泪水。 坚强!舒亚男你一定要坚强!她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不顾路人惊诧和好奇的目光,她浑浑噩噩地大步而行。她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时间和地点对她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她在街口角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像狼一样从大漠一直追踪到江南的巴哲。她径直走到他面前,泪流满面地说道:你杀了我吧话音刚落,她就两眼一黑,突然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