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魔女闯江湖》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一章 魂断故里 (序一) 嘉和六年。 残阳如血,樊州官道上的行人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赶紧向一旁避让,一匹黑色骏马四蹄纷飞疾驰而过,马上坐着的人脸庞衣衫皆血迹斑斑,眉头紧锁双目通红,只是不停驱马向前赶路,不由引人侧目,细细看去却发现他怀中竟还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子,一点声息都没有。 待马蹄疾驰而过,众人才发觉这人身后居然还背着一个小婴儿,安安稳稳伏在男子背上,睡得正熟。 一会便在天际边模糊了身影…… “哎!这人怎么浑身是血,看着叫人瘆得慌……”几个路人凑到一起谈论起来。 “我看啊,八成是被仇家追杀,逃难至此的!” 一个年纪稍长的老翁捋着胡子道:“这不仅江湖不太平,边关也战事连连,听说啊,驻守西北边的虎威将军与匈奴苦战三个多月,朝廷的援军迟迟不到,林家军几乎全军覆没,虎威大将军也战死沙场啦!唉……” 另一个年轻的挑担男子好奇地问道:“为何朝廷不增派援军?” “听说,是上头那位的意思!”又一个老汉也插了话。 “这……未免也太令人寒心了……”那问话的青年被噎住,一脸不敢置信。 老者赶紧摆摆手制止道:“快走吧,快走吧!这些事岂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以妄言的。太阳要下山了,别误了回家的时间!” 一片唏嘘,行人又慢慢散去。 而刚刚那骑马的男子终是在太阳落下去之前,赶到了十几里之外的一座青山之下,勒住马喘息了一口,他已经三天没敢阖眼了。 心急如焚地看了眼怀里的女子,复驱马上山。 ○ 忘忧山山清水秀,遍地奇花异草,暮色四起时有白雾缓缓从最高处的一帘瀑布下弥漫开来,颇有仙气袅袅的意境。 忘忧山的主人,忘忧子举着青花小碗正对着皎皎月色自斟自酌,随手拨弄两下小案上横置的古琴,自是妙趣横生。 他饮到酣畅,诗兴大发正想对月赋诗一首时,一名垂髫小童匆匆奔来:“师祖,山下来了个满身血污的怪人,求见您!” 忘忧不满的嘟囔着:“满身血污的怪人?想必又是同人斗殴受伤求医的,不见不见!山中有我设下的迷障他上不来,不妨事,别管他。” “可他已经破了迷障,在门口被拦下了!” 忘忧子一惊,这山中迷障乃他亲手所设,寻常人等一旦闯入就会迷失方向,来人竟然那么快破了,如此倒叫他好奇来者何人了。 “唔……那我去看看。”他拢了拢衣袖,带着些醉意往山门处走去。 远远便瞧见一人要跪地祈求守门小童,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子。 小童正满脸愁苦地连连劝阻:“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哎!这位先生!我一个小辈,你这是作甚……这可真是折煞我了!” 见忘忧子来了,不禁松了口气,“师祖您来啦!” 又赶紧去扶地上的男子,安抚道:“师祖肯见你了,先生你快起来吧!” 忘忧子一看那怀里的女子,脸色大变,酒被吓醒了大半:“师妹!” 几步跑到男子身旁,伸手接过那女子,急匆匆地问道:“景芝?忘愁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满身是血?不是在西北坞城守城么?怎么突然到我这来了?” 林景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忘忧,快救救忘愁!我想不到还能怎么办了,若还有人能救她,只有你能办到了!” 说着说着这位在关外素有威名的大将军,竟开始隐隐哽咽,双目充血通红,浑身都颤抖不已。 身后背的襁褓中的孩子被吵醒了,伸着小小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下,哇地哭出声来…… 忘忧子赶紧吩咐道:“阿尧,你先带这个孩子下去歇息,好生照料着……” 小童领了命赶紧接过小婴儿,轻声哄着走开了。 “景芝,快别跪着了,先进来!” 说完他抱着昏迷的女子往竹楼快步走去,林景芝勉强定了定心神,赶紧跟上。 将忘愁放在塌上,忘忧赶紧为她诊脉,心却已经沉了半截——毕竟当世的医师中能称得上医仙的仅他一人,有些病他看一眼便能断个分毫不差。方才在门外他一眼看去,就觉得忘愁病危,但尚未诊治,心中还存着侥幸。 可现在连最后一丝侥幸都被击碎,已经毒入肺腑回天乏术了。 即便如此,忘忧子还是沉稳地动手施针,极力抢救。 林景芝筋疲力竭可仍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紧紧盯着,目光里的哀色叫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忘忧施完针,压抑着心里的焦灼,对他说:“我已经用针护住了她的心脉,就看她等会能不能醒了。” “连你也没办法?”林景芝像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目光溃散,站立不稳一不留神跌倒在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一定会有办法的!” 气血翻腾哀恸至极竟吐了一口血,忘忧赶紧去扶住他,伸手搭上他的脉,忧心忡忡道:“你身上的伤很重!我先帮你医治!” “不!我没事!先救她,忘忧!先救她!当今世上论医术,无人能同你比肩!若……你都没有办法,我真不知……”说着复哽咽起来。 见他不愿医治,忘忧只得用力扶起他,压到一旁凳子上坐下,倒了杯水递过去,问道:“冷静点,究竟发生了什么?” 凭林景芝的武功跟忘愁与他不相上下的医术,何人能伤他们至此? 林景芝捏着杯子,闭了闭爬满血丝的双眼,这才冷静了一点,开口讲了来龙去脉。 ○ 三月前,匈奴突然举兵来犯,边境本就时常发生战事摩擦,林景芝如往常一般出兵镇压,可敌军来势汹汹,交战后发现敌军竟集结了多国兵马,坞城当时只有寻常边防军驻扎,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 林景芝当机立断下令闭关防守,赶紧向帝都呈了折子请派援兵,增派粮草。 三月苦苦死守,却迟迟不见援军,他们打不出去,好在也没被攻陷。 等坞城囤积的粮草都快见底了,朝廷里派来的人终于到了军营里,接见后竟只是一个传话的小官。 那传话的小官上禀道,援军同粮草都在路上了,很快就能到,只是这押送粮草的御史何大人因忧心前线战事舟车劳顿之下染了风寒如今卧病在床,现就在官道上的驿站里,想请几位军医过去诊治。 林景芝三月以来,片刻不敢松懈,听闻援军快到了,心中这才敢松一口气。 马上派了军中几位军医,又亲自点了一队士兵护送着过去。 一行人刚走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前线的探子回来禀报,在边境一个小村子有敌军频繁活动的迹象。 边境本就人烟稀少,普通百姓的性命更是马虎不得。 接了消息林景芝当即派人去查看,回来的士兵回禀,大部分村民都出现面色铁青,腹痛难忍,呕吐不止的病症,初步判断可能是村子里爆发了疫病,但没有医师查验无法准确判断。 前线的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本就是为了守护千千万万无辜百姓,是断然没有不管的道理。 这焦头烂额的当口,忘愁提议她去看看。本不该她去的,可军医被派了出去,林景芝又得坐镇军中,无可奈何,林景芝只好同意了她的提议,千叮咛万嘱咐她注意安全,又点了一队亲卫一同前去。 忘愁临行前还笑着宽慰了夫君几句。 离开一炷香的时间后,敌军蠢蠢欲动又出兵到阵前挑衅,这三个月一直闭关防守,林景芝本就一肚子憋屈,现援军已到,他们也不必再束手束脚,遂带兵开了城门迎战。 军中士气大振,几番交战下来,打的敌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见势不好赶紧撤了兵后紧锁城门。 林景芝打了胜仗回了营,本想像往常一样同妻子说一说战况,可是询问之后,发现忘愁竟还未归来。 他心中挂念,染血的盔甲都没换,刚到军营歇都没歇又翻身上马,带着几个下属急匆匆往那村子赶去。 林景芝赶到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被毁了,房屋倒塌成了废墟,野火四处翻腾,遍地都是被屠戮的百姓尸体,匆匆一扫,其中竟有许多忘愁带走的那一队士兵的尸骸。 忘愁! 林景芝发疯一样冲进村子里,四处寻找。 找遍了整个村子,林景芝终于在一处残垣下发现了忘愁,她被压在一截断梁角落里面,面色惨白嘴角流血,蜷缩着身子。 林景芝一边疯狂刨着废墟,一边一声声呼唤着忘愁的名字,可是一点微弱的回应都没有。 终于挖开了废墟,林景芝颤着手摸了摸忘愁的脸,谢天谢地,忘愁还有呼吸。 林景芝赶紧去抱起她,结果一动她怀里露出个四五岁的孩子,被她紧紧地护在怀里,竟是全村唯一的幸存者…… 下属来报,整个村子的水里都被下了毒,毒性浓重的地方,毒甚至都扩散到了空气里。 忘愁先中了毒,又为了救那孩子,这才被压在废墟里,生命垂危。 林景芝赶紧带着忘愁去找大夫,边塞人烟稀少,大夫更是好几个村共用一个,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可用的医师,赶紧去驿站找军医无疑是最快的办法。 林景芝把那孩子交给士兵去安顿,又心急火燎地把忘愁护在怀里,快马加鞭往御史歇息的驿站赶。 到了之后林景芝把忘愁仔细安置在一旁的凉亭里,赶紧自己进去找军医,却被门口守卫以并未召见为由拦下,林景芝心急地反复请求着,可是守卫死活就是不肯让他进去。 林景芝又耐心地商量着把大夫叫出来在外面看一看也可以,依旧被冷漠回绝。 林景芝心如火烤,大怒之下拔剑砍死了守卫冲进去,却见传闻里本该卧病在床的御史好端端的坐在大堂里,看着林景芝突然闯入,反倒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知道他要来一般,特意在等他。 御史皮笑肉不笑的说:“虎威将军好大的胆子,不经传召就私闯御史驿站!” 林景芝匆匆说了来龙去脉,请求见一见军医,御史只是冷笑不答。 林景芝来不及细细琢磨自己跑进了驿站后院,找了一圈,结果院中竟堆着几具被绞死的军医尸体。 林景芝心里诧异,怒问这是何意。 御史不咸不淡地回道:“几个庸医罢了,一点风寒都治不好。” 林景芝一听,被这无耻的说辞气笑,但忧心忘愁的伤势,当即不想再同他废话,就快步往外面走,却被御史派人拦下。 林景芝当即大怒:“这是何意?” 御史道:“何意?将军问得好,可还记得本官乃是圣上钦定的御史,代表的是朝廷,是圣上!将军私自斩杀朝廷命官的护卫,不经传召又私自闯入本官的房里,杀了人说了话就想走?心无法纪,目无纲常,你眼里可还有尊卑?可还有圣上!如此不成体统,欺君罔上,其罪当诛!本官奉劝你一句,乖乖束手就擒,本官也好为将军选个体面的死法!”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涌进来大批士兵。 林景芝拔剑抗衡,怒火中烧,若不是忘愁性命关天,他倒想把剑架在这狗官脖子上,好好问问,什么叫胡作非为! 刀光剑影里,只见血肉横飞,那御史方才还硬气得很真见到这场面只吓得屁滚尿流匆匆躲进了后院,又派了更多的士兵围剿林景芝。 驿站里满地的尸体血迹,林景芝来一个杀一个,浑身是血,可忘愁还在等他,他不敢久拖,苦战许久负了伤终于脱了身。 林景芝赶路途中又遇亲信浑身是血地抱着肖儿逃命,一问方知,林景芝走后不久,军营中就来了一队人马带着圣旨,说林景芝图谋不轨作乱犯上,已被下令处死,由另一位将军接管军中事务。 林景芝的亲部林家军多年间同他出生入死,并不相信这番说辞,有人提出质疑,立马被当众处死。 剩下的亲信直觉有问题,私下将林景芝尚在襁褓中一岁多的儿子林肖偷偷送出来,却接连遭到袭击,一起出来的人,如今也只剩下这一人。 可他也是强弩之末,强撑着一口气把林肖交给林景芝后,也咽气了。 走投无路之下,林景芝赶紧带着忘愁来找忘忧。 黄沙遍地,无处葬忠骨。 ○ 忘忧一听就懂了,这分明就是个圈套,刚准备安慰几句,突然身后塌上传来一声痛苦地呻吟。 两人皆是心神一震,赶紧回身奔到床边。 林景芝几乎是扑到床边,激动地握着忘愁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多了点亮光,欣喜唤道:“忘愁!你醒了!真的,谢天谢地!” 忘愁肺腑喉间都是血腥味,说话十分费力,“唔,景,景芝……我好疼……” 林景芝听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摸她,“哪里疼?哪里疼?揉一揉,我帮你揉一揉,吹一吹,就不疼了!” 她自小就特别怕痛。 林景芝问,她只是勉力摇摇头。 忘愁目光落在一旁的忘忧身上,“忘,忘忧师兄……是你啊,太……太好了……能见到你……” 忘忧却浑身一颤,目光悲恸。 这是…… 忘愁咳嗽了两声,又断断续续地问,“那,那个孩子……还活着吗?” 失而复得的欣喜让林景芝眼睛里含着热泪,他把额头温柔地抵在她手背上,低低地回道:“还活着,他很好!我已经让人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仿佛憋了很久的一口气,忘愁听了神色一松,苍白的脸上带了些笑意,声音轻的宛如呢喃:“那就好,景芝……最……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忘愁眼里的光,像是快被大风吹熄的烛火,摇摇欲坠。 竟只是回光返照。 慢慢的,那点光亮最终还是熄灭了,她眼睛缓缓阖上,像很累的一般,静静地睡去。 林景芝握着的手陡然一松。 他浑身一颤,仿佛察觉到什么,不敢抬头去看塌上的爱人,依旧含着眼泪将她的手捧在脸旁,细碎的亲吻着,只是身体越来越颤抖。 忘忧偏过头去,眼眶倏地红了。 “呜……”一声压抑的哭声从林景芝嘴里溢出,仿佛濒死的野兽,他开始无意义的嘶吼起来,撕心裂肺,旁人听来都忍不住揪心落泪。 片刻后,林景芝不再无意义的嘶吼呜咽,踉跄倒退着两步站了起来,早已狼狈不堪的泪流满面,目光却充满着深情和眷恋。 忘忧揉了揉眼角,叹了口气,转身轻轻往外走,面对生死离别的时候,一切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还是给他们留下些独处的空间吧。 林景芝伸出手温柔而细致地整理着爱人的头发,抚摸着她的脸。 正当忘忧准备关上房门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眼睛倏地瞪大,惊怒交加。 “你!” 猝不及防间,林景芝拔剑自刎了。 忘忧猛扑过去接住他,一探,一剑封喉,已经没救了。 他心里升腾起一股茫然的无力感,“你这是又是何苦……” 林景芝手指无意识地痉挛,抓着他的领口,喉咙被涌上的血糊住,声音沙哑难听,艰难费力地说道:“她……她一个人会怕。” 呕了一口血,他眸子里的光迅速灰败下去。 没有她,这滚滚红尘又有什么意义呢?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章 前尘旧梦(序二) 忘忧收敛了他们的尸身,把林景芝夫妇合葬在后山一处桃花树下。 短短时间,忘忧本来已经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他坐在墓前,唤童子抱来林肖,接过轻柔地抱在怀里。 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小被子,一边说:“这林家啊,就剩你一人了,肖儿以后就只能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了。” 他抬头望了望那二人合葬的墓,叹了口气,一夜之间,林景芝夫妇双双过世,当真是世事无常叫人唏嘘。 “我们啊,就不要去趟那乱世的污浊浑水,安安稳稳地待在这山上好了,仇怨什么的都是红尘乱世里的浮烟,你不过一介稚子,又能如何呢?安安稳稳地长大,安安稳稳地渡过一生乃是最好不过。” 他抬手揉了揉眼角又说:“以后,你不再是林肖,改名唤作逐安,但愿你这一生,所追逐的都是平平安安……” 怀里的孩子眼睛明亮如星,什么都不懂,也不觉得悲伤,眉眼像极了记忆里,那总是明媚微笑着的女子。 ○ 三十年前,逍遥谷。 他彼时还不是医仙,也没有自己的忘忧山。 他有的,不过一个年少时的她。 一条通向逍遥谷的林间小道上跑来一个青衣少女,背着一只装满药草的小药箩,她气喘吁吁地喊道:“喂~师兄,你慢些走,等等我呀!” 前面有个高挑的青衣少年,听到喊声,果然停下了脚步。 正是忘忧,他身量已经长开,自幼习医,身上总是带着淡淡书卷气,眉目间有种悲天悯人的暖意,眼神温和的如同晨间溪水。 他抓着自己那只药箩的背带,转头看着身后慢慢跑过来的少女,目光里多了一点宠溺,但嘴上却抱怨道:“叫你不要跟着出来采药,你偏不听,尽拖我后腿!” 少女一身素净青色长裙,眉眼带笑,让人心中不由泛暖。 忘愁走近后不服气的嘟囔着:“说什么呢!我才没拖师兄后腿,方才我瞧见一株品貌尚佳的丁香正好可以入药,就是长在峭壁上,有点难采,这才耽搁了一会嘛。” “难采还去采,仔细摔下来!”他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过于急切,复又道:“受伤还得我背你回去,真麻烦!” 忘愁笑眯眯的凑过来,“反正师兄肯定不会不管我的。” 忘忧轻轻哼了一声,“快走吧,天快黑了,再不回去师傅又该碎碎念了!” “好。” 二人之师就是当世闻名的神医——逍遥子,传闻有肉白骨活死人的神奇医术,虽传言过于夸张,但医术卓绝当世罕见,担得起神医的美誉。 逍遥子年近古稀,膝下并无一男半女,机缘巧合下收养了两个孤儿,赐了忘忧与忘愁两个名字,意在希望他们无忧无愁,寓意美好。 虽然与他们无血缘关系,但待若亲子,细心照料,悉心传授医术,师徒三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在逍遥谷里。 忘忧年岁更长,处处照拂忘愁,对她疼爱有加,经年累月,心里多了几分情愫,但一直未宣于言语,只是朝夕相伴间默默熨帖这份心意。 他们经常到周边村落里免费出诊送药,村民们十分感激,每次见到他们都格外热情,经常会挽留他们吃饭夜宿,但他们鲜少夜不归家。 一日,逍遥子遣了忘愁去,按照惯例他们日落便会归来,但直至深夜都不见忘愁的身影。 “忘愁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贪玩忘记时辰了?”忘忧再次担忧的望向门口小径,仍是没有那个提着灯笼归家的少女。 逍遥子坐在廊下的摇椅上纳凉,悠哉的看着话本,听到徒弟问了好几遍终于不堪其扰,没好气地说:“忘忧你能不能坐下来,你一个时辰问了十次有余了……” 捋捋胡子,他眼睛盯着话本翻过一页又接着说:“忘愁虽然调皮了些,但不是贪玩误事的性子,肯定有什么事耽搁了,明日肯定就回来了。” 忘忧依旧在廊下转来转去。 实在忍无可忍,逍遥子抓狂的揉揉眼睛,骂道:“得了,小祖宗,你能去后厨给为师泡壶茶么,别在这晃了,晃得为师眼睛生疼。” “……” 第二日早上,忘愁果然回来了,说救了一个重伤之人,耽误了时辰。 忘忧这才放下心来,数落了她两句,就翻篇揭过。 他下午送东西到忘愁房中时又不见了人影,找了一圈没有结果,忘忧又去问逍遥子。 逍遥谷里有一汪碧绿的潭水,远远便看到逍遥子躺在潭边树下,一手将话本盖在脸上,一手拿着一尾鱼竿,十分的惬意。 唤了好几声,逍遥子才悠悠转醒,打了个哈欠,恹恹地道:“哦,你说忘愁啊,她说昨日救的那人受伤颇重,回来取些药材,又出谷去了。” “昨日才去过,今日又去?” “医者嘛,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有心去做也好,也算是历练,你不必担忧。” 然后又打起了瞌睡。 忘忧还是放心不下出了谷去寻她,想着忘愁也许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病症,他也好帮助一二。 问了几个村民指了路,他很快就在一户农家小院里找到了忘愁。 忘愁正扶着一位男子慢慢走动,笑容满面,看去竟比平时还明媚几分。 忘忧隔着篱笆墙就能听到院里的交谈声。 忘愁道:“你腿伤未愈,叫你再躺着休养几天,你偏要起来。” “就只躺着什么都不做,实在躺不住。稍微走动,也便于恢复,就是辛苦姑娘耐心照顾了。” “不妨事不妨事的。”忘愁赶忙摆摆另一只手,脸上有些红晕。 院中的两人相谈甚欢,这画面当真是和谐无比,也刺眼无比。 忘忧皱着眉头站在篱笆墙外,心道:自己对着一个患者抱有恶意也真是……够了。 忘忧自己回了谷里。 在谷中等了半晌至傍晚,忘愁才回到谷中,他赌气不去过问。 忘愁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认真的在院里捣鼓药材。 忘忧气结。 之后几天,忘愁出谷的次数依旧频繁。 有天,忘愁同他说,“师兄,我喜欢上一个人。” 忘忧听得莫名有些脸红,之前的赌气,气着气着也不气了。 就这样过了半月,一天晚上,忘忧看到门口那条小径上慢慢飘来一盏纸灯笼的暖光,心想师妹回来了。 正准备去迎,脚步却顿住,忘愁身边还带着一名高挑的男子,正是那日所见的病人。 那男子递了拜帖给逍遥子,恭恭敬敬的跪下,报了姓名家世,请求逍遥子赐婚,希望可以与忘愁订下终身。 逍遥子平日里最是热衷看话本,对此良缘自然十分支持。 他见忘愁双颊绯红心里明了,又看林景芝这孩子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也很是满意,乐呵呵的故意问道:“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要问过忘愁的意思。忘愁你怎么说呀?” 忘愁双颊越发羞红,含着笑低下头回道:“徒儿自然是愿意的。” 逍遥子当即允了,又赐了一对玉镯当新婚礼物。 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忘忧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一碗黄连,所尝滋味尽是苦涩。 原来师妹说的,喜欢上一个人,那人不是他啊。 忘愁得了师傅的祝福,又转头看着忘忧。 忘忧压着心里的酸苦,别过脸忿忿的说:“你不是说要一直陪着师傅他老人家么,这么快就把自己说的话忘记了?” 逍遥子闻言一掌拍到他头上,训斥道:“这不是还有你么!” 忘忧快气的吐血。 忘愁笑着拉住他的袖子晃到:“师哥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找到喜欢的人了,又不是要离开了,我哪敢忘记自己的誓言。” 看着她的一脸讨好的笑,忘忧什么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哼了一声,“你这个小白眼狼。”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忘愁知道师兄最是嘴硬心软,这么说算是接受了。 望着他,忘愁眉眼含笑。 忘忧便想,忘愁觉得开心,已经够了。 ○ 之后才知道,忘愁同林景芝的故事,如同逍遥子最爱看的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样。 那日,忘愁出谷施医,给几个村民看了诊开了药方,把带着的药草也直接分发了。 忘愁看完了所有的病人,发现时间还早,就别了把割药的镰刀到腰间的小药篓里,往附近山上去准备摘些草药。 下午时分天气炎热,爬了会山,有些汗流浃背,忘愁便找到林间山溪想喝点水。 她刚在溪边蹲下伸手准备捧一口水来喝,猛的吓一跳,溪水的倒影里,她身后站了个人。 一声尖叫还没喊出来,那男子把手搭在了她肩上,“姑……” 她赶紧用后背狠狠使劲一撞,撞倒那人后,她迅速爬起来转身打了那男子一拳,警惕的盯着他。 那男子直直的倒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腿。 忘愁一看,他浑身是血,心里咯噔一下,她也没多用力啊,怎么就把人给打出血了? 这时,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个人痞里痞气交谈的声音。 “这混小子人呢?” “妈的,刚才看到他往这边跑了,怎么一下子不见了?” “再仔细找找,这混小子跑到咱们山寨里来捣乱,坏了寨主的好事,非要把他揪住狠狠收拾一顿不可!” “把他腿打断好了!” “……” 忘愁恍然大悟,这群人要找的肯定是这个男子。 出于内疚,她赶紧跑过去把他拖进了灌木丛里。 片刻后,三个打扮痞里痞气的人冲出了树林。 只见一个小姑娘背对着他们正蹲在灌木丛前,围了过去一看,那姑娘正在割草,腰间的竹篓里也装着几束深绿色的草。 “喂,你是什么人!”领头的人疑惑的打量她。 见有人搭话,那小姑娘抬起了头,把那三个人吓一跳,只见这小姑娘脸上密密麻麻生满了红肿的水泡,像是被沸水烫过一般,十分恶心吓人。 他们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小姑娘似乎十分胆小,看了他们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怯生生的回道:“我,我家就住在山下,我来山上割草喂……喂兔子!” 三人正想抓她好好盘问一番,刚要走进几步,那少女似乎觉得脸上的水泡很痒,伸手抠了抠脸,水泡就破了,飘出一阵难闻至极让人作呕的气味。 虽然站的不近,仍熏得三人脸色一黑,干呕起来,赶紧掉头就跑。 边呕边吼:“那……那臭小子肯定跑远了,我们……我们快走!” 然后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 小姑娘等他们跑得不见踪影这才走回溪边,洗了洗脸,那吓人的水泡立刻没了,又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正是忘愁。 她跑到方才的灌木丛前面,把那已经昏迷的男子给刨了出来。她看看地上躺着的男子,得意地拍了拍药篓里的草,“得救了吧!幸好这里有痒痒草,把那群傻瓜都吓坏了,哈哈!” 原来方才她准备把那男子拖进灌木丛时,那男子终于挣扎着把方才没讲完的话说了出来:“姑娘,快跑,有山匪!” 这下忘愁可不能不管了,怕他发出声响,忘愁直接又是一巴掌把他给拍晕了拖到灌木丛里藏好,正着急想对策的时候,看到了灌木丛旁长着几株“痒痒草”,这草的汁液抹在皮肤上会结成一层有气泡的黏\/膜,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被水烫伤了一样,而且气味十分恶心难闻。 虽然这草不能入药,但忘愁对这些草药十分熟悉,立马想到了办法。 果然奏效了。 就是十分对不起这男子了,本来是想好意提醒她有危险,却被她打了。 忘愁担心直接下山中途可能会遇上刚才的山匪,想了想还是把男子藏进附近的山洞里。 体量悬殊,忘愁想搬动他着实辛苦,吃力的连拖带拽,那人外衣都快在地上磨烂了,这才把他弄进了山洞里。 刚进洞她放下人就跌坐在一旁大喘气,这简直比爬上整座山又到悬崖上采药还累。 不敢多耽搁,她歇了一会后马上替他检查身体,发现他浑身都有刀伤,大腿里甚至陷进去了一截断箭的箭头,急需救治。 天快黑了,山里寒气重,忘愁先找来枯枝在他旁边生了堆火,又出了山洞。 人命关天,手头却无药。 她本就是到这座山上采药的,当即就在附近一点点找寻要用的草药。 入了夜,视野受阻,她实在看不清就跪在地上凑近了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灌木草地里荆棘丛生,很快她双手就多了许多细小的伤口。 艰难的凑足了几味药材,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回山洞,顾不上整理自己的仪容,想必是十分糟糕的。 忘愁取了清水小心翼翼的给他清洗伤口,然后把药材捣碎敷在伤口上,没有布条就撕了裙边给他包扎。 身上的刀伤处理好了,忘愁又准备取出他腿里的断箭,那断箭陷得很深,周围的血肉已经发黑,想取出来势必要剜掉一些烂肉。 只是这剜肉之苦,常人不施麻药就难以忍受疼痛,虽然他现在昏过去了,可是吃痛之下醒过来,势必难以忍受,要是无意识里咬破舌根就糟了,可是不及时取出,这人这条腿可就废了! 忘愁权衡之下,还是决定给他取出来。 把镰刀放在火上烘烤片刻,忘愁尽量动作轻柔的去剜烂肉,昏迷的男子眉头紧皱,低低痛苦闷哼一声,眼睛一睁就醒了过来,额头上青筋暴起,浑身发颤,手指痛苦地抓着身下泥土。 忘愁左手探向他脸颊,发现他已经牙关紧闭无意识去咬舌头,赶紧卡住他的颌骨强迫他张开嘴,嘴角就有血迹流出来。 这刚开始就疼成这样,可如何是好? 男子痛的厉害,意识都变得模糊,挣扎着,下意识的张口咬住了忘愁放在他脸旁的手。 “嘶……”忘愁倒抽几口气,痛得脸都皱成一团。 不过好在他咬了之后,不再乱动,忘愁赶紧用另一只手继续把碎裂的断箭尽数取出。 他有什么感觉,忘愁不知道,反正忘愁只知道,他越咬越紧,她的手已经痛到失去知觉了。 忘愁擦擦汗,抽出被咬的血肉模糊的左手,又把他腿上的伤口包扎好。 已经实在不想动了,筋疲力尽昏昏睡去。 清晨,林景芝在忘愁之前醒了过来,他看着陌生的洞顶,眼神失神了片刻,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他有点紧张地探起身子,发现一堆熄灭的火堆,身旁不远处蜷缩着一个熟睡的女子。 看着自己浑身被妥帖包扎好的伤口,心里十分感激。 腿实在不方便走,他就撑着身子爬过去,想看一看救命恩人的模样。 女子满脸倦容浑身是泥,发间衣服上都沾了许多荆棘草芥,裙边也破破烂烂的。双手伤痕累累,左手上赫然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牙印,虽然血已经凝固,但看着仍是触目惊心。 脸还是灰扑扑的,沾着点血渍,这样的倦容谈不上多美丽。 可是她这个样子,叫人动容。 林景芝心里瞬间塌陷了一块,变得十分柔软。 这样的女子,势必值得用一辈子好好珍惜。 忘愁刚醒的时候感觉有人在轻轻擦拭她的手,睁开眼发现昨日那重伤的男子已经醒了,正用手臂撑地,侧着身子给她擦洗伤口。 自然而然的想开口询问下伤势,林景芝就直直盯着她,那样深邃的目光下,忘愁要说的话,全忘了。 脱困以后,忘愁把他送到村子里借住,悉心照顾了他好几天,两人渐渐熟稔起来。 养伤的时候林景芝陪同她天南地北的聊天逗得忘愁像个孩子一般开怀大笑;陪她晒药捣药,琐碎的小事都做的有滋有味;一同上山采药的时候,从背后掏出一捧刚摘的野花,侧过头不去看她,耳朵尖却红红的……尤其是林景芝望向忘愁的眼神里不加掩饰的温柔,惹得忘愁脸红心跳。 至此,结下情愫。 ○ 林景芝此次受伤乃是为了救被山匪掳去的村妇,孤身一人深入虎穴,被算计才受了伤。这样的人品自然无可挑剔,更别提对忘愁捧出的一片赤诚真心。 忘忧虽然十分不愿意承认,但心里还是接纳了林景芝。 感情就是这样,并非在于先来后到。 后来过了几年逍遥子过世,忘忧与林景芝夫妇一同出了谷后分道扬镳。 林景芝带着忘愁四处游历,途中偶然援手救下了当时还是亲王的圣上。 圣上感其才能想招他入宫,正逢战乱,在忘愁支持下夫妻二人投身军营,开始了作为虎威将军征战四方的戎马生涯。 林景芝保家卫国,忘愁陪在左右,施医救人,在当时颇有佳名。 忘忧入世十几年,不知怎么就跑到山上开始隐居。 十几年一场红尘梦,英雄末路遭此大祸,当真是世事无常…… 忘忧不知怎么,眼睛越揉越酸,掉下泪来。 如梦方醒,生死同游。 黄泉碧落,各分两地。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三章 追花逐梦 嘉禾二十二年。 初春的清晨,忘忧山上大雾弥漫,阳光似乎穿不透那浓厚的白雾,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空气清冽带着些寒意,伴随着忽近忽远的几声鸟叫。 两个人影蹲在竹林里,吭哧吭哧地在刨坑。 阿尧看着自己一身脏兮兮的泥土,再看对面蹲着的逐安,十分的气愤! 明明都是在刨坑,为什么逐安看上去像是在喝茶赏花,十分的从容而优雅;而他就像是从烂泥地里爬出来一样,十分的狼狈。 看了好多眼实在忍不住了,阿尧开口问道:“为什么你刨坑身上没沾泥巴?” 逐安闻言抬起了头,笑着望着阿尧,不慌不忙地说:“可能是天份吧。” 他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面如冠玉,含笑的眸子若有星辰,眼神温柔的像一汪微醺的酒,温润如玉,气质出尘。握着小铁铲的手,指节匀称,手指修长,像是握着一把剑。 这么蹲着刨坑也不见丝毫的窘迫,反而颇为认真又惬意。 闻言,阿尧几乎要被气得吐血。 天份?真是人比人能气死人。同样在忘忧子门下学医,他开始学的时候,逐安还是个襁褓里的小婴儿,结果呢,人家天赋异禀,短短几年已经精通医理,一双妙手诊断的分毫不差。有时候遇到有人请忘忧子下山出诊,忘忧子直接放心的让逐安一人去,还都处理的妥妥帖帖,十分可靠。 单说一件事上有天赋就罢了,他也不至于觉得如此心塞。可逐安不仅学医有天赋,习武也很有天赋!忘忧子闲暇时也教一些剑法,教的很简单,没有任何复杂的招式,门下稚子练习两三遍就会,可逐安对武艺的造诣完全不亚于医术,如此简单的剑法他也不觉的枯燥,反复练,简单的几个招式,在他手中,硬是舞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还变得威力十足!对音律跟博弈同样都所有涉及。 然而,最可怕的不是有天赋,最可怕的是有天赋还勤奋。 逐安每天雷打不动的认认真真的做功课,练剑,看书,风雨无阻。聪明又好学,忘忧子点拨一分,他就学两分。日复一日的坚持可太难了,也许就这一点已经叫他望尘莫及。 哦不,最可怕的不是有天赋还努力,是有天赋又努力还谦虚。 别说骄傲了,逐安连一丝自豪的神色都没有过。要让他评价逐安,他只想用老僧入定这种状态来描述,逐安对谁都是温和耐心的,面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意,有一种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淡然,嗯……甚至是漠然。 他毫不怀疑,逐安可能已经看破红尘,随时准备遁入空门了。 这种近乎死水的心态真的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吗? 在心里编排了逐安一通,阿尧嘴角抽搐的说:“你还真敢说啊!” 可是他说的好像又是无法反驳的事实,这可真是太让人火大了。 这时,竹林外的小径上跑来几个小童,望见了他们又叽叽喳喳的围了过来,手里提着很多盒子。 “逐安哥哥,阿尧哥哥!”小童们齐声打了招呼。 逐安也笑着回了。 阿尧却板着张脸,十分的不痛快,他颇为幽怨的说:“你们爹娘又来看你们啦!” 小童们雀跃的抢着回答。 “是啊是啊,我阿爹来了!” “我阿娘也来了!” “我阿爹还给我带了桂花圆子,核桃酥……” 阿尧是个孤儿,从小被忘忧子捡了回来。忘忧山上小童都是同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但也有很少一部分是忘忧山附近村子里十分贫困潦倒的人家实在供养不起孩子,就把孩子送到忘忧山上,忘忧也很随性,并不区别对待,想跟着他学习的就学,不想学的就帮忙跑跑腿。平日里他们自己种种地,自给自足解决温饱,等不想待在山上了就可自行离去。 忘忧子虽然愿意收留他们,但仍是不愿被外界打扰,订了规矩,每隔三个月的月初,他才会打开山上的迷阵,他们的父母被允许到山门外看一看自己的孩子,然后就会带些东西礼物来给孩子。 阿尧可从来没人来看他。 逐安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分享自己从爹娘那得到什么礼物,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十分专注而认真。 阿尧一愣,逐安也是没有人来看他的。 他的父母就葬在后山。 他想起逐安还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有父母来看孩子,小逐安就一个人躲在山门口的竹林后面,看着那些孩子同父母亲团聚。 阿尧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散了,逐安乖乖的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问道:“你的爹娘什么时候来看你?” 阿尧摇摇头道:“我爹娘死了,不会有人来的。” 逐安沉默了一会,又问:“那我的爹娘呢?他们什么时候来看我?” 阿尧当时年纪也很小他不知道能不能说,但他是见过逐安的双亲的,他拉着逐安跑到后山,指着那座爬满青草的坟墓。 那是阿尧记忆里,逐安唯一一次失态。 小逐安伤心地跑去质问忘忧自己的父母怎么死了。 忘忧诧异地瞪大眼睛,表情十分难看,第一次对他疾言厉色:“你知道什么!” 阿尧吓一大跳,好在逐安也没说是他讲的,只是红着眼睛固执地看着忘忧。 忘忧心如刀绞,却什么都没说。 后来如何了?阿尧有些模糊地想着,好像就是从那天起,逐安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对什么事都竭力去做好,对什么事都温和地笑着。 他不懂逐安怎么想的,可是关于这件事逐安再没提过一句,大约逐安是放下了吧? 见阿尧竟然听着走神了,有一小童不满的扑上去,抓着他的袖子摇晃。 “阿尧哥哥,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呀!” 阿尧回过神,他赶紧说:“听了听了,你每次说的都一模一样,无趣的很,我都会背了!” 那小童嘟着嘴十分委屈:“怎么可能!” 眼看就要哭出来,逐安赶紧把他拉过来拍拍他的背安慰说:“你阿尧哥哥唬你的,别听他的。” 那小童果真又喜笑颜开。 见状,阿尧没好气的说:“你这小兔崽子,那么大的人了还要哄?羞不羞!” 那小童抱着逐安的胳膊做了个鬼脸:“不羞,我还小!” 阿尧恶狠狠的磨了磨牙。 “哥哥,你们挖坑干嘛?”有小童看到他们手里握着的小铁铲凑近了好奇地问道。 逐安从一旁摸出一个圆滚滚的土豆,“种土豆。” 阿尧又掐着腰忿忿道:“是啊,你们的师祖罚我们把这块地种上土豆!” 方才那小童气鼓鼓的说:“阿尧哥哥被罚很正常啦,为什么逐安哥哥也要被罚?” “就是就是,逐安哥哥才不会被罚!” “……” 阿尧把手里的小铁铲一丢,面色一沉,大怒:“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给我说清楚,罚我怎么就正常了?” 小童们想起每回只要认错了一味药,忘忧师祖就会吹胡子瞪眼睛的十分生气,然后罚他们背一整本草本集。 若是阿尧有胡子,想必现在一定也是吹胡子瞪眼睛的,这同发火的忘忧是一脉相承的。 果然,把一群小童呜哇哇全吓跑了。 阿尧佯装发火吓跑了小童们,心里终于痛快了一些,他这才拍拍手大笑着捡起被他丢远的小铁铲,蹲下来继续吭哧吭哧的挖坑。 逐安望着他,诚恳道歉:“不好意思阿尧,是我连累你了。” 阿尧白他一眼,十分严肃地说:“真觉得抱歉,你就给我表现的像是被惩罚了在刨坑一样啊!混蛋!” 说是被连累,阿尧可不这么想,他甚至觉得这件事就是忘忧子单方面的错,而且还替逐安觉得委屈! 当然,这句话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是不敢当着忘忧面说的,但照着逐安这修禅的架势,逐安更是不会说的。 逐安从小到大对忘忧是十分的温顺听话,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生活起居处处亲力亲为得十分周到,半点忤逆之色都没有。 不过是半个月前他们师徒两个人在院中池边静坐,探讨棋艺,逐安落了一子,不经意提了想下山游历四处看看的意愿。 阿尧刚好在旁边洒扫,闻言也帮着逐安说了两句,别说逐安,他都想出去闯荡闯荡江湖。 结果忘忧却当即一掌拍乱了棋局,高声喝道:“我不同意!” 阿尧本来一直在留心棋桌上的对弈,见杀的正精彩的棋局被随手毁去,不满的说:“忘忧师父,你要输了你就毁棋,你这是耍赖!” 忘忧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跑回了寝居闭门不出。 隔日就开始叫他们在山上竹林空地上挖坑种菜,今天种点土豆,明天种点苞米,实在没地方种了就松土。 这是要闹饥荒准备屯粮了? 每天都弄得一身泥巴,哦不,就他一个人是一身泥巴。 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报复!还只报复了他! 逐安嘴角抽搐一下,“好,我尽量。” ○ 等把这竹林的小块空地种上了土豆,两人这才回了竹楼。 阿尧见逐安洗净了手,又在厨房细致的切瓜果,不用猜,这准是要送到忘忧屋里的。 他伸手拿了一块甜瓜,靠在厨房门口,脆脆的咬了一口,边嚼边口齿不清的说:“我看你真是疯啦,忘忧师父正在气头上,你还找上门给他撒气!” 逐安看了他手里的甜瓜一眼,不慌不忙的道:“不被骂一顿,你等着给整座山都松松土吧。” 阿尧咬着甜瓜,瞪大眼睛。 逐安端着切好的瓜果绕过惊呆了的阿尧,往忘忧的房里走。 “师傅,这是孩子们父母送来的瓜果,孩子们让我送来给您尝尝。” 房里静悄悄的没人回答。 逐安把果盘轻轻的放在桌上,静静的坐在一旁看医书。 过了一会,从桌边的帘子后面悄悄地探出一只手,准确无比的拿了一块甜瓜,又倏地缩回帘子里。 逐安若无其事的继续看书。 过了会,那只手又悄悄探出来还没来得及缩回去,逐安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师父,出来吃吧。” 忘忧白胡子一翘,赶紧把脸板一板,从帘子后面出来,坐在了桌边。 他边吃边用余光偷偷看逐安,这小子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这着实叫人拿捏不透了。 他要是有失望愤怒之类的情绪忘忧还能有应对的法子,可是逐安像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连那日他气呼呼把棋盘一推跑了,逐安也只是不慌不忙的仔细收拾好棋盘,之后也没有再提,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事无遗漏的仔细伺候着。 这个样子,更叫人心里发慌啊。 逐安淡定的看着手里的书,忘忧却憋不住了,“安儿,这山上不好吗?” 逐安合拢书卷,恭敬的回道:“很好。” 忘忧又问:“既然山上好,那你为什么想下山?” 莫非……逐安是想下山寻仇?可是当年的事,他至今不肯对逐安说半个字,他肯定是不知道的。难道是阿尧说的吗?可是阿尧那小兔崽子当年也只是个无知小儿,肯定也不是他。 正在院里晒草药的阿尧,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 怎么想逐安应该都是不知道父母双亡的原因的。忘忧很快否掉了寻仇这个推测。 逐安目光飘向庭院里的水池里,刚至初春,只有一些嫩嫩的荷叶尖探出头,但碧绿点点,生机盎然,煞是可爱,他唇边就多了抹温和的笑意,“师傅您虽安居在这小小一隅,心里却装着天地,心境自然开阔,身处何地都能自在;我生来便待在这小小一隅,未曾见过天地之大,不过井底观天,虽无琐事扰梦,但与师傅相比我能理解的自在,不值一提。我未曾觉得我入了江湖看到的一定比山中更好,但徒儿有时心中迷茫,不知脚下方向。” 忘忧心里一颤,话已至此,他似乎没什么理由拦着逐安。他对逐安打心底疼爱,对逐安的品性十二分的满意,若不是隐居山林,他必定要使劲同江湖上的人吹嘘他有一个天份多了不起的徒弟! 忘忧对当年他父母的事至今都耿耿于怀,但只要逐安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他想外出走走好像也无可厚非。 忘忧点点头,“你先出去吧。” 逐安见忘忧赶人也没有丝毫不快之色,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出去了。 ○ 晚上逐安回房的时候,在桌子上看到一个长匣子。 他走近后打开一看,一把碧色的剑同剑鞘静静躺在匣子里,剑身通体银白中间有一条墨绿的长线,剑柄和剑鞘都是上好的碧玉打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细细看去,剑身上刻着两个飘逸风雅的字:长情。 剑匣下面还压着一张纸。 是忘忧的手书。 “此剑唤作长情,汝父之遗物,今赠汝,携之下山。 此去不知经年,望平安。” 逐安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仔细的把纸叠好,出了房门去了后山。 月光如水,静静照着那座坟墓,葬在里面的人紧紧的依偎,相拥长眠。 逐安坐在墓前,低声说着什么。 忘忧子坐在房里窗边喝酒,望着月亮缓缓的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打拍子低声吟道:“明月天涯何处?黄泉碧落去,各分两地。临窗夜话何年?东风把酒祝,且共从容。如梦方醒,生死同游……” 他之前给逐安写信的时候,边写边嘟囔:“长情,啧啧,念着都叫人牙酸,说什么原先是没有起名的,直到遇到了忘愁,这把剑才有了名字。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山川河流都有了情,明月清风都含着情……这等叫人牙酸的话,必定是林景芝为了哄骗师妹欢心,编的甜蜜鬼话!啧……” 嘴里虽然抱怨着,他的眼神却温柔而怀念。 他能理解那种感觉,因为一个人,这天地这人世间仿佛变得处处可爱,万物都鲜活起来。 不过让他当面去送安儿下山,他实在做不到,虽然他答应了让逐安下山,可答应跟亲自送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都一把年纪了要是哭的稀里哗啦那可太丢脸了。 又不甘心什么临行前的话都不讲,左思右想只好偷偷放了剑匣跟书信,跑回来喝闷酒。 毕竟这世上,逐安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第二日清晨,逐安背着剑去拜别忘忧子,可是喊了几声忘忧不肯出来,逐安就跪在门外认认真真的磕了头。 忘忧躲在门后偷看,眼泪汪汪的。 没惊动其他人,逐安拜别后悄悄离去。 到了山门口,那里却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阿尧脸上挂着如往常一样灿烂的笑,“要走啦。” 逐安点点头。 阿尧道:“真好啊,师父居然同意了。” 他眼睛有浓浓的不舍还有压抑的向往。 逐安道:“要一起吗?” 阿尧却摇了摇头。 “我不会离开的,等你回来的时候,同我讲讲这江湖就好了。”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四章 初入江湖 清晨的薄雾里,一匹快马从忘忧山下绝尘而去。 行了半日,逐安抵达了忘忧山所属的樊州城镇。 城镇繁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与忘忧山中的避世宁静又是一番不同的风光。 刚进城逐安就下马牵着缰绳,经过一茶棚时,一茶女热情的招呼道:“好俊的小公子,要进来喝杯茶吗?” 逐安正好有些渴了,栓好了马进了茶棚找了张空桌坐下,茶女手脚麻利的上了一壶茶。 逐安客客气气的问道:“能否向店家打听些事。” 那茶女热情的回道:“尽管问!” 逐安斟酌着问道:“店家听过虎威将军吗?” 茶女愣了下,没想到他想打听这个,思索了一下道:“虎威将军?倒是有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号了,我想想啊……哦!你是说那位姓林的将军吗?” 逐安点了点头。 “那位将军啊,我想起来了!他十五六年前就已经战死了!” “战死了?” 茶女比划道:“是啊,在西北边塞,同那些那么高,那么壮,长得很凶的蛮人打仗,援军去晚啦!那位将军已经战死殉国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我爹还十分惋惜死了位好将军,在门外烧了些纸钱祭拜呢!” 那茶女好奇地问:“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小公子问这个作甚?” 茶女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小公子眼神有些冰冷刺骨,再仔细看去却是一脸温和的笑意,像是自己眼花了。 逐安客客气气地回道:“家……家父以前曾在这位将军手下当过兵,那位将军对家父有过救命之恩,家父年纪大了退伍后一直对这份恩情念念不忘,托我替他来这位将军坟前上柱香。” 闻言,那茶女吃吃笑起来,“噗,那你可来错地方了!那位将军的陵墓在西北坞城,可不在咱们这地方啊!” 逐安一愣,“坞城?” 怎么会是在坞城?根本就不在坞城。 片刻后他又客客气气的道:“是我糊涂找错地方了,多谢店家告之!” 茶女摆了摆手笑着道了声没事,就走开到一旁忙活。 逐安动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轻喝了一口,神色晦暗不明。 这时,邻桌来了几个佩着剑武林门派门生打扮的人,落了座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 “哎,你们听说没有,今年的武林大会下个月就要召开了!” “今年是由哪家举办啊?” “嘿……你这憨货消息怎么这么闭塞,这都不知道?今年啊,可是由柳家举办!” 又有一人插嘴道:“那个江南柳家?” “可不是嘛!” “嘿哟!那可真够威风的,要我说啊,那柳家当今的风头正劲,大有碾压其他门派之势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济南跟青城那两家也没那么容易被比下去的!” “不过,去年武林大会柳家确实是出尽了风头哇!” “你是说那位冰雪疏花吧,要是今年又出来个像游信那样不知死活的,那肯定又有好戏看咯!” “看什么好戏,还不是听来的!” “唉……你们说我要是能去参加一次武林大会,见识一下,就算初赛就被丢下台也能吹好几年了!” “我呸,就你这憨货,就你们那些个小门小派还想参加武林大会,净做梦!” 那人被骂了也不恼,憨憨的笑着回问:“这不是想想嘛……再说你在的门派能去?” “……不能……” “唉……那等武林盛会估计这辈子咱们这些小虾米是无缘得见了!” “……”之后一阵长吁短叹声起,抱怨生不逢时,命运不公云云的话,逐安没再听下去。 逐安想了想放下茶钱离开了茶棚。 ○ 他刚走了一小段路,就被前面的拥挤的人堆堵住了去路,那人堆围了个圈子,里面吵吵嚷嚷的。 逐安向一旁看热闹的大婶询问出了何事。 “哎哟,你没看到嘛!那小姑娘拿了人家东西不给钱,被摊主揪住啦!”大婶挽着菜篮一脸兴奋又八卦的回道,“你说,这长得挺标致的一小丫头,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人,怎么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哎哎,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 逐安道了谢就走,他要从这条街过去,看来只能绕路了,刚转身就听到身后的人堆里传来一道十分悦耳的声音不过那语气里却满是怒意。 “你再不放开,我剁了你的手!” “你说什么?你这小姑娘偷了东西还这么嚣张!我就不放!你剁啊!大家伙都来瞧瞧这什么人!真是没教养!”小摊贩被她的话唬一跳,但是他就不信这小姑娘有这能耐,依旧没脸没皮的不依不饶。 “就是就是!” “抓你一下就要剁人手臂,好歹毒的心肠……” “哪里来的没教养的死丫头,偷了东西还不承认,嘴真硬!” “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讲理?你先偷了人家的东西,他才抓着你,不然他怎么只抓你,不来抓我?” 周围的人也跟着指指点点,用词十分难听,小贩却听得心里暗暗得意。 逐安挤进了人群,果然看到一男子抓着一十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的左手臂,不依不饶的当街撒泼,围观的人也自诩正义的指指点点,少女越听脸色越沉。 那少女穿着一条红色长裙,双臂双足上各带着一只系了铃铛的金钏,额间坠着一颗泪滴样式的红宝石,用两束金色的丝线串着编进浓黑的发里,眉眼如画,像是用上好的刻刀精心雕琢的玉石,美的不可方物。 只是这少女现在蹙着眉,脸色阴沉,一双美目冷冷瞪着那男子,试了几次见挣脱不了,又听到“没教养”“歹毒”这么恶毒的评语,她忽然失去了耐心,冷冷举起了纤细白皙的右手……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温柔地包住了那只高举的右手。 “这位姑娘欠的钱,我替她还了。” 霎时间,不仅围观的人愣了,这红衣少女也愣了。 逐安将钱放在小贩手中,快速拉着少女走出了人群,留下小贩与众人面面相觑。 走出好一段路,逐安放开了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得罪,然后颔首示意准备离开。 少女被拉着走的一路上就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见他要走,又跟了上去。 见状,逐安只好站住,温言询问道:“姑娘可是有事?” “我没偷他的东西。”红衣少女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眼睛定定地望向他的眼里。 “我知道。” “那你为何替我解围?” “姑娘,那只是一个普通商贩。” “是他污蔑我在先。” “纵使他有错在先,他也受不住姑娘那一掌。” 原来,刚才那少女举起手,掌心已有内力流动,普通百姓不曾察觉到那一刻的杀意,逐安却敏锐的捕捉到了,心下明白少女刚刚那句剁了他的手并不是假话。 似乎有些委屈,那少女低下头用脚尖在地上划了几下,足上的金钏挂了铃铛,清脆的响了几声,气鼓鼓地说道:“那人用假货讹人,我看到好几个人被他骗了钱,本来嫌麻烦不想管的,但我只是从那里经过,他自己把东西藏了,跑出来就抓着我,非赖是我偷了要我赔,真是岂有此理!还有那些路人,都不知道原因就说我歹毒……还说我没,教养……”她郁郁地低着头,声音小了一点,“再说了……我也没带钱嘛!” “噗~”逐安被她逗笑,这少女气鼓鼓的模样还蛮可爱的。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道:“那人性子是无赖了些,但你若是当街出手伤了他,那情况岂非更糟?” 少女捂着额头,缓缓点了点头。 ○ 片刻后,逐安坐在城中一家酒楼靠窗的位置上,手里把玩着一盏凉透的茶,看着坐在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少女,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少女已经跟了他一路了。 若是想答谢他方才施以援手,她也谢过了,可若不是为了答谢,那他真猜不透她想干嘛了。 不仅猜不透她想干嘛,方才她还理直气壮的对他说了句,我饿了。 像是鬼迷了心窍,他居然就进了这家酒楼。 看她吃的欢,他叹了口气,推了杯茶过去,“慢些吃,别噎着了。” 少女笑眯眯地点头道谢。 斟酌着措词,逐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你是没有去处吗?” 少女执筷的手顿住,咬住筷子有些为难的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我跟师父走散了。哥哥,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啊?”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五章 少女织梦 “我说,你能收留我吗?”少女以为他没听清,又逐字逐句的说了一遍。 逐安扶住额头有些头疼,“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你不愿意收留我吗?” 在她满脸期待地注视下,逐安很难说出个不字。 “可是你师父不会担心吗?如果找不到你的话。” 少女晃着脑袋,神色不似作伪,“不会哦,她经常自己走着走着就没影了!” “那你们平时怎么联系呢?” “这个啊,等我师傅想起来我不见了,就会来找我了。” “那你师父多久会想起来?” “可能十天半月的吧!”少女笑眯眯的说道,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是什么奇怪的师徒。 “那……那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到了,我再走,这样可行?” 似乎有些为难,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不知道哎,师傅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说完她开心的一拍手,“我知道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 平生第一次,逐安那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淡然在这少女面前,溃不成军。 ○ 再三确认了,她确实没有地方可去,逐安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流落,便决定先带着她,等她师傅找来他再走。 等她吃好了出了酒楼,她就凑过来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呀?” 逐安下山确实是有目的的,但他还有很多事没查清楚,也不想牵扯到旁人。 想了想道:“我本是下山游历,也没什么具体的目的地,打算四处看看的。” “那我们去琳琅吧!” “为何?你师父在那?” “不是,听说琳琅盛产美人,我们去看美人啊!” “……” “去嘛去嘛,反正你是出来游历,到处看看嘛!”她抓住他一小段衣角晃悠着。 沉默了一会,他艰难地开口道:“……琳琅是这个方向吗……” “好像是!”她雀跃地回道。 带着她,也不方便骑马,牵着马一起步行出了樊州城门,逐安拍拍马背,低头看着只到他肩膀的少女,问道:“要坐吗?” “要要要!”少女高高举起一只手,手臂上的铃铛清脆一声。 “那你坐上去。”逐安护着她坐到了马背上,她低头问:“那你呢?一起共乘吗?” 逐安摇摇头,牵起缰绳,信步走在马的左侧。 少女见状也不多话,笑眯眯说了句辛苦了。 逐安的步子不紧不慢,她不催也不嫌慢。 只是她坐在马背上也不安分,东张西望的,对路边的花花草草,走夫行人都很感兴趣,像是很少出门一般。 路过一颗大杨柳下,她伸手折了一枝柳条在手里随意挥动,颇有种自得其乐的感觉。 “坐好,仔细摔下来。”逐安看着她东倒西歪的厉害,忍不住开口叮嘱了一句。 听他开口,少女便笑眯眯地凑过来:“哎,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逐安目视前方,好笑地说:“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就敢跟着我走?” “哈哈。反正你又不是什么坏人。” 逐安心想你怎么知道,就凭感觉么。 她弯着腰身子又凑了一点过来,笑意盈盈地问:“你不好奇我叫什么吗?” “不好奇。”也不算假话,逐安本就性子淡然,她没开口说,他也不会去问。 毕竟也只是萍水相逢结伴一程罢了。 “喂!你这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好奇心!”她还是弯着腰,用手中的柳条轻轻拂过他的脸,有些痒痒的,“快说快说,你叫什么?难道我要每天,喂喂喂的喊你吗?” 逐安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柳枝,又转回了头,“逐安。要掉下来了,快坐好。” “逐安?逐安,逐安……”她直起身子,望着远处在唇间念了几遍,笑起来,“不错的名字。” 逐安笑而不语。 又走了十几步后,逐安忽然问道:“那你呢?” 一听,她顿时眉开眼笑地弯腰凑过来,“你还说你不好奇?哼哼,我就知道你是特别好奇特别想知道我的名字的,想的不得了!” 她眉飞色舞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动人,像是刹那间怒放到极致的红莲,美的张扬。 逐安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十分配合的道:“好,我特别想知道,想的不得了,那你能告诉我吗?” 织梦对此十分受用,笑道:“哈哈,看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告诉你吧!” “那真是多谢你了。”逐安十分捧场。 少女满意的点点头,“我叫织梦。” 一般,江湖世家子弟见了面都会说,幸会啊,我是来自哪座城的哪家哪家门派,带着家门一起报出来,他们两个都只说了名字,但都默契的没有追问对方出身。 “织梦?” “是啊!我师父给我起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她挑着眉头问道。 逐安点点头,“这名字倒是蛮特别。” “特别在哪呀?” 他们两个连姓氏都没有,就只有个孤单的名字。 “快点坐好。”逐安负手前行,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目光落在远处。 “噢~知道啦……”见他不答话,她不满地嘟囔着坐直了身子。 她乖乖待了一会,马背上忽然传来一阵清清脆脆的笛声,逐安转头望去,她白皙如玉的双手握着一只碧色短笛,放在唇边吹响,身子有节奏跟着笛声晃动着,十分悦耳,笛声宛如长了翅膀,飞向四野。 已近黄昏,满天飞霞,天边一轮金黄的太阳就快落下山去。 这旋律轻快而动人,她的脸在落日余晖里认真而温柔。 逐安突然心情甚好。 见他看来,吹笛的少女眉飞色舞的眨了下右眼,像一根温柔的小刺在他心尖扎了一下,笛声更加欢快。 逐安就笑了起来,眼睛里像是有一汪微醺的酒。 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哪来的笛子?” 她之前身上并没有佩戴这只短笛。 “哦……刚刚有个牧童经过,他在牛背上睡着了笛子从腰间掉了都不知道,我帮他接住了准备还他,结果擦肩而过,那只大水牛已经头也不回的跑了!”她停下吹奏,碧色短笛在指尖灵活转动,十分诚恳地说道。 “……” 果然,他们身后早就没了牧童的身影。 逐安望着她无奈地摇摇头,织梦哈哈一笑,继续把笛子送到唇边,又是一阵清脆笛声响起。 两人相伴向着那轮落日走去,天边很快只剩两个模糊的影子。 ○ 大路另一侧,那扎着羊角辫的小小牧童悠闲地躺在一只黑青色大水牛背上,脸上盖着个小草帽闭着眼哼着小曲。这水牛乖巧还识路,不用人赶自己往村子里走,身子一晃一晃的,牧童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突然他直起身子,身子往前一探趴到水牛头边,亲热地拍了拍大水牛的头,“大黑,我给你吹个曲子吧!你想听什么?杏花谣怎么样?” 当然不是真的要水牛回答,他兴高采烈地又揉了揉水牛的后颈,去摸放在腰间的牧笛。 “咦?我的笛子呢?我笛子哪去了?” 他着急的摸遍了全身,笛子却不见踪影,顿时眼泪汪汪嚎啕大哭起来,大水牛似乎被他哭声吓到,扭着头望了望身上的孩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那可是他阿爹昨日新给他削的,他今天出门就欢欢喜喜的别在了腰间,带着一些小小的得意炫耀,可是这笛子怎么转眼不见了? 牧童在暖暖的落日余晖里嚎啕大哭。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六章 庙中夜宿 天色渐暗,逐安找了个荒废的庙准备暂留一晚。 琳琅跟樊城本就是邻城,路程不远,明天再走一程就到了。 仔细检查了破庙一圈,发现这庙有一小半面墙壁倒塌了,庙里落了许多灰尘,连神像都倒塌了,但暂留一晚还是可以的。 逐安在破庙的后院里把马拴好放好了草料,又回到前院,织梦乖乖站在院子里等他。 “要委屈你在这破庙里休息一晚了。” “这有啥委屈的!”织梦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笑眯眯的说道:“我师傅上次把我忘在了东郡城的荒山里,我可是跟一群狼打了一架终于才能睡觉的!哥哥你不知道,那群狼可凶了!最可恶的是,我在那山上晃悠了大半夜居然没有一间房子……你看这好歹有个庙挡挡寒气,我看这庙就挺不错!那山里才是真的很荒凉呀,连个像样的山洞都没有!” 逐安捡了些枯枝,正准备在地上生火取暖,他闻言愣了一会,才继续用火石点燃了枯枝。 他站起身,在角落找了些干净的稻草仔细的铺在地上,突然开口问:“你……师傅对你好吗?” “好啊,师傅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嘿嘿,现在你也可以算上啦,你对我也很好!”织梦笑眯眯的回道。 拍了拍铺好的稻草,“过来坐吧。” 织梦乖乖过去坐下了,逐安看着她,对于刚才的问题,她神情看不出任何变化,可是她师傅若是对她好,为何一次一次的丢下她自己走了?真的只是记性不好吗? “嗯,对你好就行。” 织梦又笑着回道:“哈哈,她就是记性不太好罢了,走着走着就忘记我还跟着了。” “……” 逐安想了想,委婉的问道:“你从小就跟你师父在一起吗?” 织梦点了点头,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反正我不知道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听师傅说,她是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在柴堆里把我捡回去的,那样大的风雪,捡到我的时候我都冻得全身发青只剩一口气在了,师傅看我可怜才收留了我。” 原来她也同他一样,是个孤儿。 “嗯,是很好的人。”逐安坐在她侧边,拿着一截枯枝拨弄着火堆,烧的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偶尔窜起一些火星。 织梦刚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破庙外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凝神听着。 “吁~公子,这有个破庙,咱们可以在这歇歇脚。”一声沉稳的嗓音说道。 “嗯,那我们就在这休整一晚……等等,庙里有火光!”一声更年轻的声音应了。 “这附近十几里都没有人烟,只有这个破庙了,应当有人先到了这,属下先进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进去。” 逐安静静地坐着,安抚的拍了拍织梦的肩,就听见两道沉稳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的传来。 ○ 慕飞白扶在腰间佩剑的剑柄走进破庙,然后就愣了愣……庙里火堆旁坐着一对模样都很俊俏的男女,这少女红衣似火,唇红齿白眉眼如画,额间坠着一颗红色宝石,衬得脸格外美艳;旁边坐着的少年着一身黑衣,身量修长,轮廓俊美,面如美玉,气质十分出尘。 两人并肩而坐,见他进来,一起望了过来。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打破了一副美好画卷。 慕飞白回过神,拱手行礼道:“恕我冒昧闯进来,在下济南慕家慕飞白,这是我的随从慕九,途经此地,本想借这庙宇歇歇脚,未曾想到惊扰到二位了。” 来人身着玄色锦衣,手腕处各带了一只金色腕扣,小麦肤色,剑眉星目,轮廓硬朗,背后背着一把墨色长弓,腰间别着一柄漆黑宝剑,手往剑柄上这么一压,自有几分威仪,好一个气宇轩昂的公子。 逐安闻言起身客客气气的回礼,“无妨。” “既然二位先到,那也不便叨扰,告辞!”慕飞白也不争抢,颇具风度的颔首示意,慕九也拱手行礼,二人就要转身离去。 “公子且慢,这庙宇甚宽,容纳四人也绰绰有余,而且既不是在下的私宅,这附近也无可落脚之地,若不嫌弃,可留下来休息。” 慕飞白有些犹豫,看了一眼织梦,这时慕九小声的说道:“公子,这附近确实没有落脚地了,既然他们相邀,不如……” 察觉到他的目光,织梦好笑地指着他说:“只是歇歇脚,你也不用那么紧张吧!” 慕飞白面色一红,也不再推辞,道了几句谢,便跟属下坐在了火堆另一侧。 安静坐了一会,织梦觉得有些无聊,打了个哈欠对着逐安说:“好无聊啊,逐安你跟我讲讲话吧。” “嗯。” 等了一会,逐安没说话,织梦凑近问道,“那你讲呀!” “……”这干巴巴的要讲什么。 另一旁的慕飞白却顺势接过话,“还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逐安。” “织梦。” 慕飞白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好像江湖世家子弟里没有这样的名字,逐安一看心下明了也不恼,依旧温言解释道:“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并非世家子弟。” 慕飞白点点头,目光好奇的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又说:“冒昧的问一句,你……你们二人是夫妻吗?” “……”逐安一愣,织梦却仿佛听了一个笑话,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逐安,原来我们两看上去像夫妻啊!” 怪不得这位公子方才脸色那么古怪,定是觉得若是一对夫妻与陌生人一同留宿肯定是不方便的。 转头看了眼笑的厉害的织梦,逐安解释道:“我们只是朋友,并非夫妻。” 没人察觉,他面色依旧,只是耳尖却红了。 见他否认,慕飞白心中一松,原来这位姑娘不是他的妻子啊。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虽然名字从未听过,却十分眼熟,但他记忆里的那人,跟眼前这位姑娘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他有些迷惑,想多了解一些。 “那二位要去往何处,若是顺路,也可结伴做个照应。” 慕九诧异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他从不喜欢与外人结伴同行,甚至稍微资质低下,身无所长之人他都很反感。这两人除了脸好看了些也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这是突然转性了? “此行前去琳琅,所以途经此处。” 慕飞白有些失望,他到樊州城办了事要回济南,跟琳琅并不顺路,不甘心要与这少女失之交臂,于是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那可真巧,我们也刚好要去琳琅,正好顺路。” 慕九眼神更加诧异地望着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这还是我们家那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少主吗?不是方才在路上才同他说,明天一日之内定要赶回济南么? 逐安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开始就是一个人,先带上了织梦,现在再多一个也无妨。不过他还是体贴的转头去征询织梦的意见。 织梦本想回绝,但是都要去琳琅的话,她这样好像十分刻意疏远,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也同意,逐安便应下,“那我们就叨扰了。” 慕飞白觉得如此甚好,只要多接触一些,他就能了解的更多,选择同行,无疑是拉近距离最好的法子。 又三三两两的聊了几句,夜色已深,织梦已经靠着逐安的手臂沉沉睡去,额间的红宝石在火光里熠熠生辉,睡颜十分温顺。 逐安轻轻抱起她,放在铺好的稻草上,自己就靠在一旁的墙上闭目养神。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七章 琳琅春色 第二日一早,众人收拾妥当便动身前往琳琅。 临近中午便到了,琳琅城里处处张灯结彩,竟像过节一般,随便往一条街上一走,都能听到丝竹奏乐声袅袅,交织着回荡在空中,彰显着这座城的独特繁华。 慕飞白经常在外走动,也到过几次琳琅,阅历丰富,他看织梦好奇的目光,主动解释道:“这琳琅城又被称为美人城,如名字所言,别的没有就是盛产美人,传闻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娴妃就是琳琅人士,历朝历代,许多宫妃皆出自琳琅,琳琅世代如此,推崇选美,嗯……所以民风开放,风月盛行,闻名于世的三大风月场,琳琅就占了两个。” 看了一眼织梦,见她专注的看向自己,顿了顿又说道:“看这处处张灯结彩,该是又举办选美盛会了。” 有路人听闻笑着插话,“不错不错!这位公子说得不错,几位都是来观看花魁大会的吧!”那本地人也不觉生疏,自来熟的介绍,“哟,那你们可算来对了!这两天可是琳琅每两年才举办一次最盛大的花魁争夺大会了,明天可是重头戏,莺歌坊跟彩衣楼少不得又要斗上一斗,每年便是这两家最有看头了!啧啧,那场面真是风雅至极啊!”说完又意犹未尽似地笑着走开了。 “逐安,你看,我说来这来对了吧,赶上夺花魁了!”织梦第一次见这种盛会十分感兴趣。 “嗯,有缘得以一见。” “那我们一同去逛逛?”慕飞白眼睛望着织梦。 他端庄得体的邀请,织梦却望向逐安没有说话,逐安察觉到她的目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去逛逛吧。” “你不一起吗?” “嗯,不了,方才进城时,我看到一批押送药材的车马想去看看,自幼学习岐黄之术,也别无他好,就只爱摆弄些草药,对风月盛事兴趣不大,就不去附庸了。” 两人心性相投,相处融洽,竟似旧友,她“哥哥”,“逐安”的满口乱叫,逐安都好脾气地答应。 她很想他一起去。 闻言织梦十分纠结,她同他商量道:“那明天夺魁比赛你同我一起去看嘛!好不好?” 见逐安点头,这才又雀跃起来,对慕飞白点点头,应了他的邀约。 “织梦就有劳慕公子照看了。”逐安拱手致意,转身走了。 慕公子有心相邀,外人在旁,反而尴尬,逐安这才借口离去,不过也不算假话,他并不醉心风月,确实对药材更感兴趣些。 连慕九躲没了影。 他方才匆匆一眼,凭着记忆寻去,走了一会才看到了那拉药材的马车停在了一间药铺门外,他仔细看了看药铺门上的牌匾,这才整理下衣袖进了店。 ○ 看着逐安远去,慕飞白风度翩翩的抬手相邀,“织梦姑娘,那我们走吧。” 织梦点点头,刚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逐安的背影…… 不知怎么的,想起师父把她落下的时候,心里爬上一些失落。 她闷闷地跟上了慕飞白。 不过好在琳琅热闹非凡,很快就吸引了织梦的注意力。 琳琅街道宽整,处处张灯结彩,很多街道中间都挂满了灯笼彩带,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坊间乐声靡靡,人影舞动间杯觥交错,盛世华城,整座城奢靡到了骨子里。 走了一会果然看到城中央有个圆形的小广场,各式茶楼酒楼也围着建了一圈,广场中央用多根立柱搭了一个露天的圆形高台,柱子高台边都堆放着各色鲜花,柱子上挂满了轻柔的纱幔,装点得十分雅致美观。 除了高台四周挤满了人,连周围的酒楼临窗雅间里也都坐了人。 台上已经有一白衣女子登台献唱,梳着精致的同心髻,浓妆艳抹,额点红色花钿,腰肢不盈一握,身姿亦是风情万种,怀中抱着琵琶,纤纤玉指拨动着琴弦,张口便是一段婉转动人的旋律,顿时博得满堂喝彩。 织梦看的津津有味,赞叹道:“这唱的十分精彩啊!” 慕飞白点点头应道:“嗯,确实不错,毕竟是美人城嘛!” 有眼尖的酒楼伙计见他们二人容貌气度不凡,特别是慕飞白衣着华丽,贵气逼人,赶紧殷勤的跑过来询问:“两位客官本店还有雅间一间,最后一间啦,视野特别好,你们看……” 慕飞白矜贵地点点头,酒楼伙计立马笑容满面的在前面带路。 “织梦姑娘,我们去坐着看,喝口茶?” 织梦点点头,其实她是有些饿了。 坐进了雅间,临窗看下去,果然可以清楚的看到高台上的表演,很是惬意,想必这些盛会在琳琅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商业规模了。 慕飞白要了一壶茶,伙计殷勤地点着头应了就要退下。 织梦见伙计要走了,有些着急,“喂!你都不用吃饭的吗?” “啊?” 突然雅间里安静了一会,慕飞白反应过来哑然失笑,嘴角压不住地上扬,“抱歉抱歉,是在下疏忽了。小二,再上几份店里的招牌小菜和茶点!” 小伙计热情地应下,赶紧跑楼下厨房了。 雅间里,织梦瞪着他,“你在笑什么?” “没有没有!”可是他的表情就是一副压抑不住的笑意。 织梦继续瞪着他,十分不相信:“眼睛都快笑没了,你还说没有!” 慕飞白赶紧压了压笑意,尽量认真严肃地说:“……当真没有!” 有这么一出,两人间的拘谨淡了不少。 这时,那高台上的白衣女子已经一曲唱罢,又是满堂喝彩,她抱着琵琶屈膝行礼致谢下了台。 不一会又登上来一个身穿浅色劲装的女子,墨发干净利落的束起,容貌清丽,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倒是颇为利落英气。 “咦?还有舞剑表演?这琳琅的花魁们当真是多才多艺!”织梦好奇的看着台下那人。 果然那女子行了礼,就在高台舞起了剑,剑势并不足,但胜在行云流水,倒是颇具观赏性。 ○ 逐安从那间药铺出来,手中便多了几副药包。 信步而行,准备找个地方好好处理一下刚买的药材。 突然他目光落在小巷墙边的地上,那里有一连串断断续续的血迹,像是有个身受重伤流着血的人扶着墙从这里走了过去。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伸出手摸了摸,尚有余温,是刚留下不久的。 他寻着血迹,往巷子深处走去,那血迹断断续续的,最后停在了一间旧宅门口。 那人在这里面? 仿佛为了证实他的猜想,那破败的旧宅里面传来了几声剧烈的咳嗽。 逐安打量着这间宅子,宅子不算大,应该是多年没人居住打理了,墙面斑驳不堪,台阶上也长满了杂草,破损的大门虚掩着。 里面又是几声剧烈的咳嗽还间接伴着呕血声,他也顾不上纠结是不是私闯别人的家宅了,推开了虚掩的大门,进了内宅。 庭院早已经荒废了,杂草丛生都快没过小腿,只有一条很隐蔽的小路通向里屋,说是路其实不过是几块坑坑洼洼垫脚的小石板。 他踏着走了过去,里屋空空荡荡的,房顶也塌了一角,很是落魄。看向咳嗽声方向,一个浑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佝偻着身子靠在墙角捂着嘴不停咳嗽,有血从脏兮兮的指缝里留下来,这么瞧着像是个乞丐。 听到他咳的厉害,逐安赶紧过去想替他诊断下病况。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乞丐十分警觉地抬起头,身子往后缩了一点,手里攥着一把匕首,眼神警惕而凶狠。 见吓到他了,逐安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客客气气地拱手行礼,也没因为他是个乞丐就轻视怠慢,语气越发温和。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在下是一名医师,看你咳得厉害,想必病的很重,我可以帮你看一下。” 那乞丐依旧警惕地看着他,匕首收了一点,低声说道:“我只是一个下贱的……乞丐,请不起大夫。” 逐安保持着温和的笑,耐心地解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同样为人,哪有贵贱之分?我并非为了钱财,你病得很重需要帮助。” 说完,逐安抬起了一只手递过去摊开了手掌,认真温和地看着他。 “你可以相信我。” 乞丐又咳嗽起来,想必也觉得自己身体状况十分糟糕,沉默地收起了匕首,望着逐安。 如同阿尧说的一样,逐安的气质像是修行多年的老禅师,温润如玉,总会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看着那双温和的眸子,片刻后,他递了只脏兮兮的手搭在逐安手上,算是表示信任了。 逐安温和地反握住了他的手,右手搭上他的手腕。 那乞丐看着他,迟疑片刻,故意用脏兮兮的手抓了下逐安的衣袖,留下一个黑糊糊的脏手印。 带着些试探。 逐安神色不变,看着这个手印也是温和地笑着,并不在意。 乞丐见他丝毫没有一丝恼怒的神色,也没有装做没看到,态度自然随和,不似作伪。果然如他所言,王侯富贵,商贾走卒,平民乞丐的性命在他看来都一样,没有贵贱之分。 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医师。 乞丐扭过头去,不再与他对视,低声道了句:“谢谢。” 逐安闻言回以温和一笑,轻轻放下了他的手臂,又检查了一番他的身体,“你肋骨错位两根,肺腑里有淤血,浑身淤青遍布,不知为何所伤?” 乞丐随口回道:“偷人东西被打了。” “原来如此,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乞丐看着他匆匆走出门消失不见,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果然,这些人的话都不可信,嘴上说着没区别不嫌弃,一听他是因为偷东西被打肯定就生了顾虑,惧怕被他牵连,赶紧找借口跑了。 廉价的同情啊,不值一提。 他又靠着墙剧烈咳嗽了起来。 ○ 片刻后,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逐安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脸色忽明忽暗。 逐安抱着一个小药罐,里面装着他买药的时候借了药铺的厨房熬好的汤药,还买了布巾跟一些吃食,一并抱在手里拿了回来。 他似乎没注意到乞丐不自然的神色,又或许是猜到了也闭口不提,在杂草堆严严实实的遮挡下翻找到一口地井。 丢了只缺了一块的木桶下去,拎上来一桶飘着枯叶但还算干净的水。 仿佛跟他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他自然地笑着开口:“万幸,这宅子看着荒废了许久,没想到这口井还没有干。” 端着回到乞丐面前,打湿了一块帕子递过去,温言道:“擦一擦脸吧。” 乞丐沉默地接过湿帕子,擦洗干净脸跟脖颈,雪白的帕子已经变得脏兮兮的。 不过那满脸脏污之下,藏着一张清秀的脸,年纪并不大。逐安帮着他又把乱蓬蓬的头发整理了一下,仿佛换了个人,气质瞬间就不同了,虽然还是衣衫褴褛,但精神了许多。 逐安拿回布巾,又在水中清洗之后递过去,示意他擦擦手。 等他擦好了手,逐安拿起那只小药罐倒了一碗药让他喝下。 乞丐觉得肺腑间松快了不少,不再频繁的想咳嗽了。 他有些后悔,方才那恶意的揣测,真是够了。 逐安见他喝完,拿起一个饼递了过去,又在他手边放了一小碗清水,然后动手细致地处理他身上的伤口。 逐安语气温和地开口:“先吃点东西吧。嗯……容我啰嗦几句,偷窃有损品性,着实不是长久之道。不过要是世道安康,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又怎么会有无家可归的人,又怎会去冒险去偷窃,不过是为了勉强生活罢了。不过终归是不好的,你看你这次被打伤,下一次可能就会因此丧了命。我看你五官端正,身体也尚有气力,待我将你的伤医治好,你好好谋份差使,讨个生活也是好的。若是实在没有去处,你可以到樊州城东边的忘忧山去,我师傅在那隐居,生活虽然清苦了些,但山上都是自给自足,种种地温饱还是足够的,你可以留在那帮帮忙,跑跑腿,也算安定。” 乞丐眼睛有些发烫,他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饼,突然问道:“这世道飘零,前日里朱门显赫,明日就会饥寒流落,时常有无辜百姓身陷牢狱,达官显贵仗势欺人!朱门里歌舞升平,寒路上却尽是冻死饿殍,流浪乞儿。你今天救我一人,明天又救别人,能救的过来吗?” 逐安手中动作顿了顿,坦然地答道:“我只是一名医师,救死扶伤罢了,而非救世之人,我只能医治身体,并不能医治乱世。” 他又继续着手中动作,目光坚定而温柔,“我从未想过要去救所有人,想着要救多少人,但若我有能力,自是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乞丐闻言一颤,然后低头啃着饼子。 只是,他肩膀颤抖的越来越厉害,鼻尖也酸的厉害。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八章 莺歌巧逢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一个碧色的身影匆匆跑进来…… “隋郎!你没事吧!” 逐安默默退开几步让她过去,看向来人。 那女子面若桃李,眉淡而远,宛如远山,眼睛含着一汪春水脉脉,双唇不点而朱,长发梳成精致的灵蛇髻,发间挽着一只碧色步摇,腰肢纤细不盈一握,着一袭碧色如水纱衣,端的是一派娇花照水,行如弱柳扶风,几分柔美,几分楚楚可怜。 她担忧地检查了一遍隋郎的身体,有些警惕又疑惑地看着逐安。 “是他救了我。”隋郎看着女子,眼里有了些暖意,开口解释道。 那女子面色一缓,起身盈盈一拜,“弄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逐安淡淡道了声没事,看这态度想必这二人熟识,不过单从这穿着外观来看,着实让人联想不到一起去。 “既然姑娘来了,想必他也有了照拂。他受了伤,这是我给他开的药方,按着抓药就可以了。那在下告辞了。” 逐安递了张纸过去,客客气气的拱手行了礼,转身离去。 刚出了门外,那女子却跟着跑了出来。 “公子留步!” 逐安站定,转头看着她,“姑娘有事吗?” 弄乐客客气气地说:“确实有一事相托,请公子助我。” “姑娘请讲。” ○ 织梦饭饱喝足看够了表演,已经临近傍晚。 她撑着下巴往窗外看去,不知道逐安在干嘛呢?应该要去找他了吧。 这时,她在对面街上看到了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正是逐安。 正想到他的时候,他就刚好出现了。 她刚要眉开眼笑就愣住了,只见逐安身旁跟着一个碧色纱裙的女子,面容姣好,步步生莲,当真绝色,比今天台上看的那些花魁们还要好看。 那女子正笑意盈盈地仰着脸看向逐安,逐安手里提着些东西,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在说什么,逗得女子一阵掩面低笑。 不知怎么的,织梦一阵火大,起身就咚咚咚的跑下了楼,出了酒楼就往逐安那边奔去,慕飞白一头雾水地跟上。 织梦很快就追上了二人,但并不上前打招呼,慢几步跟在了二人身后。 好呀,她倒要看看他们要一同去哪里! 转过了一条街,两人一转眼就进了一栋华美的高楼里。 她跑过去站在楼门口一看,那楼门装饰得十分奢靡大气,门头上挂着一只朱红牌匾,端端正正的写着三个字:莺歌坊。 那字体绮丽风雅,无端缠绵。 “……” 这……这不是那路人说的琳琅两大风月场嘛!逐安居然……居然背着她来这里! 织梦一阵火大,抬步就要往里走。 慕飞白赶紧拉住她,“织梦,你这是要干嘛?” “我……” “你干嘛往人家楼里闯?” “因为……因为……”因为逐安进去了。 一个要进一个不让进,两人正纠缠着,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带着些惊讶,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织梦?你怎么在这?” 逐安不知何时从莺歌坊旁边的一条小巷走出,颇为意外地看着二人。 织梦气鼓鼓地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你骗我!你说你去看药材!结果……结果你居然偷偷来风月馆……” 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逐安愣了愣,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并非……” “逐安公子并非来逛风月馆!”一道清婉的女声打断了他的话,正是方才街上站在逐安身边的女子。 她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这位姑娘可是他的相好?请姑娘不要误会他,是奴家有事相求请他来的。” 这相好二字说的二人面红耳赤,织梦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蝇,“谁……谁是他相好了……” 逐安也只是轻轻偏过头,没说话,耳朵红了半截。 不知道为什么,慕飞白现在也觉得一阵火大。 站在人家楼门口讲话十分引人注目,眼看着好几个人都往他们这边看了。 “这里也不方便讲话,诸位请随我来吧。”弄乐优雅地福了福身,示意他们跟上。 ○ 走进了小巷,弄乐从一扇偏门走进去,原来这还有道莺歌坊的后门。方才织梦隔得有些距离,以为他们直接从大门进去了。 沿着一条宽敞的青石板小道走到了一栋华美的朱楼下,弄乐引着他们上了一侧的楼梯,进了一间别致风雅的厢房。 这栋小楼位于莺歌坊的里院,是这楼里姑娘们的厢房,环境相对幽静一些,两侧各设有一些客房,朱楼正中央有一条青石板小路,路边挂满灯笼,两侧树木花草丛生,从花红柳绿里通向了前厅,也就是刚刚街上的那华丽的高楼。 天色已黑,前厅却灯火明亮如昼,纱幔轻舞,丝竹声袅袅,杯觥交错,歌舞升平,一派奢靡热闹的盛景。 刚进门,织梦便察觉到床上躺了个人,正是刚刚逐安救治过的隋郎,只是此时,他已清洗干净,换了干净的衣裳,面容清俊,也是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 许是太累了,此刻沉沉的睡着了。 进了厢房,弄乐这才继续开口:“小女名叫弄乐……” 慕飞白本是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眺望外面,闻言转回过身来,问道:“那位号称琳琅第一舞的弄乐?” 弄乐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是世人吹捧之辞,弄乐受之有愧。” 慕飞白抱着手臂,手指在另一只手肘上轻敲,“如此盛名可不是这么容易就得到的。” 弄乐笑了笑,复开口说:“这位是秦隋,我两家本是世交,当年无奈家道中落,父亲把我卖到莺歌坊抵债,我便一直待在坊中学习乐舞,靠卖艺为生,上天垂怜渐渐也有了些名气,倒也有个栖身之所。而隋郎家中原本是权贵之门,他父亲在朝为官数载,家风清明,不愿攀炎附势,因为一点小事被陷害竟一家老小身陷牢狱。两家本就是世交,我得知消息后帮着打点了不少时日,才保了他一人出狱。唉……” 怪不得方才秦隋同逐安说的那些话处处怨恨,昨日里还门庭显贵,今日里又家破人亡,的确叫人唏嘘不已。 似乎感慨人事无常,弄乐眸子里有些哀色,叹了口气,“本来他安分些离去,规规矩矩倒也能有些安康日子过。可无端的牢狱之灾,一家老小被陷害而死,他心中愤慨,恨意难平,几番前去想帮家人收敛回尸身。这不,被关了好几天打伤了又给丢了出来了!我听到消息后又匆匆出去寻他,在他家旧宅里碰上了逐安公子援手医治隋郎,心中实在感激。” 她泡好了茶,端着茶盘给每个人递了一盏后,抱着茶盘担心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又道:“实在不放心他再待在外面,我又算是寄人篱下,不可越举,一个人不方便将他带回来,所以才托了逐安公子帮我把他送到这里。方才又同公子出去买了些他用的衣裳用物……” 织梦认真地听着,弄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嗯?想必这位就是织梦姑娘了吧!刚刚逐安公子在路上同我说起姑娘,我就觉得姑娘着实伶俐可爱,想见一见。方才公子说怕姑娘担心想先去寻你,我心里还想着什么样的姑娘让逐安公子这般挂心,这不刚出门就碰着了你们!现在仔细一瞧,姑娘果然是个万中挑一的美人!” 逐安喝着茶,呛了一口,这说法好生暧昧。 织梦心中又喜又恼,这喜的是,逐安原来心里也挂念自己,方才与弄乐说笑竟是在说她,心中便觉得欢喜;恼的是自己居然以为逐安是偷偷来逛莺歌坊,自己方才那样气呼呼地质问,肯定十分丢脸,这……这不是闹了个笑话嘛! 她脸色绯红,看着弄乐不好意思地回道:“姐姐说笑了,姐姐这般风姿姣好,温柔端庄,方才又听到姐姐有琳琅第一舞的名号,想必跳起舞来更是好看!” 慕飞白挑着眉插话,“你们……我们这在座的男子都还没夸赞你们貌美,你们俩倒好,互相吹捧起来!” “噗……”弄乐用帕子掩着唇,笑道:“这位公子倒是心直口快,弄乐见公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也定不是寻常人等。” “济南慕家慕飞白。”慕飞白颔首示意,报上家门,神色倨傲。 “原来是济南慕家的小公子,有失远迎了。” 慕飞白心想,这女子倒是见闻颇广,他同逐安跟织梦说的时候,这两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倒也不是炫耀,凭他的江湖地位名气,平日里不少世家子弟挤破头想同他结交,到了逐安织梦这,完全没有这种情况,这两人压根就不知道。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走到门口,见弄乐房中有客人便不再踏入站在门口低着头行了礼,“弄乐姑娘,丽妈妈喊你过去。” “知道了,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待那小丫头离去,弄乐便站起了身,福了福身子,对逐安说道:“对隋郎的救命之恩,小女也无以为报,请几位移步前厅,我为诸位献舞一曲,以示谢意。” 慕飞白摸着下巴颇为感兴趣,“传闻中,弄乐的姑娘的一只舞千金难求,没想到今天竟有幸得见。” 织梦拽着逐安的袖子一直点头,一脸:去去去,我要去的神情,逐安只得站起身回了个礼,“姑娘相邀,却之不恭。” 出门的时候弄乐细心地把厢房门关上了。三人随她来到前厅,弄乐带他们进了二楼一间雅间,招呼小丫鬟上了茶点。 “弄乐先下去稍作准备。” 便掩上雅间帘子退下了。 ○ 三人坐的雅间视野极好,方才在外匆匆一看只觉前厅华丽雅致,这坐在里面更觉得奢靡至极,前厅分位上下两层,上层是一圈独立雅间,从上往下看可以看到楼下中央是一个圆形高台,高台上又修了台阶,放满了莲台蜡烛,再外圈筑有水池,水里飘着花瓣,烛火摇曳,雾气飘动,亦梦亦幻。往上看去,舞台正对的天花板上有一朵用金色绸缎折叠而成的巨大牡丹,又从花下分出一段从四面铺在顶上,四周垂下纱幔,层层叠叠的珠帘落在舞台四周,印着烛光珠光闪闪的十分好看!大堂四周摆了桌椅,一角落的珠帘后有缠绵的丝竹乐声传来。 大厅座无虚席,由身材曼妙穿着纱衣的女郎摇曳着腰肢陪侍左右娇笑着倒酒,嬉闹取乐,人声鼎沸,风月又缠绵。 慕飞白又要了一壶酒来,倒了酒饮了一口,“这莺歌坊果然气派华丽,不愧为世间闻名的三大风月馆之一。” “嗯,看这高楼华厅的规模,确实担得起这名声。” 逐安甚少饮酒,只是端着一盏茶,看着织梦兴奋地趴在雅间窗边栏杆上,“仔细掉下去。” 闻言,织梦转回头问道:“弄乐什么时候来啊?” 话音刚落,整个大厅其他地方的灯光暗了一些,舞台边的莲台烛火更加摇曳生辉,那台上的纱幔缓缓落下,遮住了舞台中央。 慕飞白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来了。”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九章 飞天之舞 织梦望去,果然那叠叠纱幔里多了一个曼妙的身影,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额间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只见,那纱幔缓缓升起,弄乐怀中反手举着琵琶,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藕臂,一腿屈膝抬起一脚点地,作了一个飞天仙子的亮相。 她着一袭锦衣玉带,腰悬环佩,乌黑的长发梳成精致的飞云髻,发间带着一顶垂下珠链流苏的金色发冠,眉间点了红色花钿,略施粉黛,面若桃李,眉眼如春水脉脉,舞台边的烛火摇曳,雾气朦胧,倒真似这飞天仙子一般。 一段绮丽缠绵的乐声响起慢慢想起,先是如小雨般淅淅沥沥,又如女子的温柔细语,弄乐开始抱着琵琶动作轻柔起舞,腰肢柔软似水,仙子自天地间诞生了;渐渐的,乐声大了起来,似乎雨势变大了成了急雨,弄乐随着乐声舞姿变快了起来,仙子遇到了危险的考验;乐声越来越激昂,如雷声令人颤栗,弄乐的舞姿也越来越急促磅礴,脚尖点地,锦色的裙摆旋转着绽放成一朵花,琵琶在她手中轻盈的上下翻飞,偶尔拨动两下琴弦和着乐声,电闪雷鸣间仙子通过了重重考验,圆满的飞升了;乐声渐渐变缓变弱,仿佛温柔的呢喃着叹息着,弄乐身影变得轻柔,越来越轻柔,最后抱着琵琶低伏在地上。 这一舞终了,全场鸦雀无声,纱幔又落了下来隐去了弄乐的身影。 过了一会,被震撼的看客才缓过神来,掌声雷动,满堂的喝彩声几乎快掀翻屋顶,不少人激动而疯狂的高呼着弄乐的名字。 ○ “果然是号称琳琅第一舞,就是放眼这天下都千金难求啊!”慕飞白拍着手赞叹道。 织梦满脸激动,抓着逐安的袖子问道:“逐安,弄乐这跳的什么舞啊?跟我今天在外面看的舞都不一样,好漂亮啊!” 逐安思索了一下,推测道:“想必应当是被唤作飞天之舞。书中有传闻记载,飞天的仙子锦衣玉带,怀抱琵琶,历经劫难,最后终得飞升。据说是前朝一位名动天下的舞者根据这传说故事,耗费十几年心血编排而成,乃是舞中瑰宝,但身法难习,实为罕见。” “原来如此!弄乐跳得这般好看,好生厉害!”织梦也跟着使劲鼓掌。 “诸位看的可还满意?”弄乐笑意盈盈地掀了雅间帘子走了进来。 “咦?弄乐你怎么来了,你刚刚跳的舞也太漂亮了!”织梦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里,一看到弄乐进来就跑到了弄乐身旁夸她。 “看这样一支舞,实在荣幸至极。”逐安颔首打过招呼。 弄乐掩着唇笑了一声道缪赞,又说:“同你们见个人。” 雅间的帘子又被掀开一角,走进一位穿着讲究华丽的妇人,手持一绣花团扇,仪态优雅,眉眼间风韵犹存,想必年轻时也是个貌美的女子。 她满脸笑容的走了进来,福了福身才开口:“诸位福安,我是这莺歌坊的管事妈妈,你们可以叫我丽姬。听弄乐说,今日她出行遇险是诸位出手所救,实在感激不尽。见诸位都是外来之客,若是今天还无落脚之地,大可以留在楼里,也好让我尽心好生招待。” 三人也知是弄乐为了隐藏秦隋待在楼里的说辞,想必这位便是刚才那小丫鬟口中的丽妈妈了,遂都回了礼。 逐安客客气气地说:“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怀,留下来诸多打扰。” 丽妈妈又笑道:“哪有的事,诸位贵客远来已经是天大的情义,又于弄乐有救命之恩,还请诸位遂了我的请求,以表谢意。” 听到这,他们方才谢过应下了。 丽妈妈赶紧吩咐了丫鬟给他们打扫收拾了客房,礼数周全的招待着,丝毫没有怠慢。 ○ 三人各自回了房中,逐安坐在房中桌边,挑拣今日买的药材,突然门被轻轻扣响,然后门开了条缝探进来一个脑袋。 “哥哥,你还没睡吗?” “织梦?” 织梦进到房中,坐到了逐安对面,趴在桌上伸手拿起一片药材看着:“逐安,我睡不着,那房间里好香啊,熏的我头疼!” 她把手里的药材凑近鼻子闻了一下又说:“还不如你的药草好闻。” 逐安伸手揉了揉了她的头发,笑道:“这些客房中都点了熏香,味道浓郁我一进屋就灭了,你闻不习惯,突然住进来,自然会觉得香味过于浓郁刺鼻。刚好我这有些药草干花可以醒神提气,我帮你装起来给你,你把熏香灭了,打开窗户换气便可。” “话说,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医术……” “现在不是知道了吗?”逐安笑道,手中细致的帮她挑拣出药草,装进了一个红色的香囊里。 织梦看着那个精致的小香囊,十分开心。 刚想开口夸他两句,门又被敲响了。 开了门之后,一个小丫鬟一脸焦急地说:“两位贵客,丽妈妈请你们到前厅去一趟。” 两人对视了一眼应下了,那丫鬟在前面急匆匆地带路,很快就到了前厅。 丽姬正焦急地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大厅里还聚了许多位貌美的女子,皆是一脸愁色。 逐安问:“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丽姬一见他们就激动的提着裙子跑过来,“弄乐是不是到你们房里去了?” 逐安摇摇头,织梦也说没有,这时慕飞白一脸疑惑地走了进来,问道:“发生了何事?这么晚还把我叫过来。”丽姬又奔过去问了他一遍,还是得到了期待之外的结果。 “那你们刚刚可曾见到她?” “回了房中后,我们都没再见过弄乐,到底怎么了?” 她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完了,弄乐不见了……不见了……完了完了……全完了……” 弄乐不见了? 三人皆是一愣,逐安思索一番,低头对织梦说:“织梦你现在先去弄乐房中看看,把房里的情况告诉我。” 织梦点点头出去了。 逐安又出言安抚:“你先别急,说明情况,如果能帮得上忙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闻言,丽姬终于冷静了一点,白着一张脸说:“方才表演完后,弄乐说她先回房了。等前厅忙妥当了我想起明天有夺花魁的比赛,我就想着到她房中,再同她说一下。可是我一进去,她不在房中,我等了一会也不见她回来,又谴了丫头找遍了整个莺歌坊,都没有见到她……哎,这可怎么办才好,明天莲姬那臭婆娘,肯定会嘚瑟的不行,嘲笑我!讽刺我!把我比下去!没了弄乐,莺歌坊今年肯定会争不过彩衣楼的,彩衣楼里那个叫婉儿的狐媚胚子最是会勾人,一直是弄乐的对手,虽每每都被弄乐压一头,但弄乐现在人没了,可怎么办啊……” 听到后面二人有些茫然,旁边站的丫头十分伶俐,赶紧为二人解释了几句。 原来,这莺歌坊的丽姬跟彩衣楼的莲姬二人,刚出道的时候就都成了楼里的头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两所风月场一直是竞争对手两人自然也成了死对头。今天丽姬穿了新罗裙少不得要到莲姬面前晃一晃,明天莲姬收了新朱钗也少不了到丽姬面前一番炫耀。二人还年年约定比试非要比出个高低,好把对方踩下去,然各有胜负不分伯仲。后来终于熬到了楼中地位尊贵的管事妈妈,两个人还是不肯和解,自己已经比不了了就盼着楼里的姑娘们争气比出个高低,好为自己争一口气。弄乐琳琅第一舞的名声传出来后,丽姬终于扬眉吐气,可把莲姬气得寝食难安了好一段日子。她对弄乐视若珍宝,一直好生照顾着,从不苛责她,可明天就要争夺今年的花魁了,弄乐这个时候却不见了,她怎么能不焦急? 想到莲姬那得意洋洋的老脸,她就急得挠心挠肺! 这时织梦回来进了大厅,站在二人身边低声开口:“逐安,我去看了,弄乐确实不在房中……”她声音又压低了一点,“秦隋也不见了……”然后才又回到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她房门紧闭,但窗子却大开着,房中事物整洁,与白天并无不同,我查看了一下那扇窗子,那窗外是一片树林,但位于二楼,距离地面不算太近,唔……还有临窗的桌案上放着一张琴,桌角还有一盏未燃尽的香炉,还在冒着烟……”她的意思很明显,弄乐刚还在房中焚香弹琴,可是后来却被人带走了,可是她房中整洁丝毫没有反抗的痕迹,绝不是外人闯入,反而是相识之人,而本该留在房中藏匿的秦隋也不见了,很难让人不觉得是秦隋带走了他。 几人凝眉不语思索着,丽姬突然站起来,扇动手中的团扇,在桌边转了两圈,“我绝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叫那臭婆娘如意还不如我死了算了!我就不信楼里的其他姑娘们不行,找个人顶上!” 她的目光在众多姑娘们逡巡着,气势汹汹的问:“谁会跳飞天舞?” 姑娘们摇头。 “那谁能顶上?” 姑娘们又摇头。 “那你们学啊!你们学了顶上!” 姑娘们面面相觑,一白衣女郎面露难色上前一步说:“丽妈妈,你也知道飞天舞练成有多难,弄乐都练了三年才成,我们有的才开始练习,有的压根不知道怎么跳……如何能顶上,再说明天,明天就比赛了……再怎么练也来不及呀,而且……我们的身高体态跟弄乐也不尽相同,怎么顶替弄乐……” 这花魁比赛都报了人数上去,她们各自都有表演,又都不会跳飞天舞,如何能顶替弄乐。 丽妈妈气恼地跺了下地,差点摔了手里的团扇,哀嚎道:“哎哟!这可怎么办才好……” 织梦见留在这也没用,便问道:“逐安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外出找人吗?” 丽姬听到她说话声转身看过来,目光倏地一亮,眉头舒展开,突然用扇子掩着嘴笑起来:“我倒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丽姬突然走过来站在他们身前,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满脸愁苦地说:“诸位贵客,你们不知道!奴家好生命苦,十四岁就被卖到莺歌坊,身世凄苦,现在好不容易做了管事妈妈,有些盼头了,这莺歌坊的命运却如此坎坷多舛,明天要夺魁比赛了,名额都交上去了,弄乐却不见了!这莺歌坊的脸我们可都丢不起啊!要是明天比赛,台上没人,莺歌坊肯定要完了!弄乐没了我心里也很是焦急难过,但为今之计,也不能坐以待毙,就请这位姑娘可怜可怜我们莺歌坊上下,帮帮忙,她身形跟弄乐最像,只要戴上面纱顶替一番,肯定能成!莺歌坊的名声就压在这位姑娘身上了!” 织梦:“???” 说完,丽姬神色一扫刚刚的颓废,兴奋地拍了拍手,高声道:“来啊!姑娘们!干活啦!” 织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群姑娘团团围住,推搡着往后面走,她目瞪口呆,大喊道:“逐安!救我啊!快救我!慕飞白你在发什么呆!快来救我啊!” 两人上前一步要去阻拦,被丽妈妈拦下,使了个眼色,一群身穿着薄薄纱衣身姿曼妙的女郎就扭着腰花枝招展的围了过来,二人节节败退,眼睛都不敢直视她们,脸色红得不行。 慕飞白对织梦喊道:“织梦你先委屈一下!我们现在就出去找人,马上回来!你先……你先顶一下啊!” 说完两人一起往门外跑去…… “喂!你们俩别走哇!……你们要干嘛,别……别碰我啊……” 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团团围住,织梦十分慌乱手足无措,她总不能把这群姑娘挨个打一顿吧! 她痛心疾首地大骂:“逐安慕飞白你们俩个白眼狼,居然就这么丢下我跑了!” 看着围成一圈花枝招展的貌美女郎们,真是让人目不暇接的绿肥红瘦莺莺燕燕,仿佛置身在花团锦簇中,织梦只觉得头晕目眩。 突然女郎分开了一条道,丽妈妈满脸诡异笑容地缓步走进来。 “来吧!姑娘们动手吧!”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章 一舞倾城 夺门而出后,慕飞白脸色发白有些后怕,他从来没有被那么多女子这样包围过,简直比洪水猛兽还恐怖。 他心有余悸地抓紧了剑柄问道:“我们现在去哪找?” 逐安低头思索了一番,“织梦刚说那香炉里仍燃着香,应该离开不算太久,这样你我分头寻找,刚刚提到的窗外值得一探。” “好,那我回她房中从窗外找起,应该会留下些痕迹。” “嗯,那我去今天遇到秦隋的旧宅看看。一个时辰后,这里见。” “行。”两人干脆利落的分了工便分头去寻找。 逐安寻到今天的旧宅,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出了错,弄乐真的是被秦隋带走的吗?如果不是他,那还有谁呢?莺歌坊里时常有人走动,所以那个带走她的人没有选择从正门离开,就是怕人发现。所以慕飞白追的那条路是他们离开的方向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如果不是秦隋,那秦隋去了哪里? 他低着头想了会,还是觉得到城中四处找找再说,正要离开的时候他看到白日里秦隋靠着的那个墙角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他走近拾起,借着月光一看,是一条手帕,像是被细心珍藏的很好,整整齐齐的叠着。 展开一看,手帕上绣着几枝栩栩如生洁白的茉莉,旁边还绣着一行小字:送君茉莉,请君莫离。 茉莉,茉莉…… 逐安想起在忘忧山的时候,他时常看的一些古籍中有这样一篇记载,传说织女被迫与牛郎分离升天而去,江南地带的女子为表纪念普遍会在头上佩戴素奈,也就是茉莉花,这一习俗被保留下来,于是后来每年的七夕之夜,各地女子会在沐浴更衣后乘坐游船出巡,沿途向河内和岸上抛洒茉莉花祈福,意为“茉莉,莫离”。 而茉莉的花语是,清纯,贞洁。 这是从秦隋身上掉出来的…… 逐安握着手帕,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想通了整件事。 他想了想,站进了对角的阴影里等着。 如果他猜的没有错,那么秦隋肯定会再次到这里来。 果然,过了一会后,旧宅的小门又被推开了,那人站在门口等了会,似乎在打量里面有没有人。 确定院里空无一人后,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跑到内屋角落里焦急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你在找这个吗?” 那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到逐安从角落里走出来,有些局促不安。 来人正是秦隋。 逐安把绣帕递还给他,他接过仔细地收进怀里。 “你……你是来阻止我的?”秦隋忐忑地问道。 他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温和的男子究竟怎么想的,如果他是来阻止的,自己又能怎么办呢?他可是救过自己的命啊! 逐安却只是随意地问道:“弄乐还好吗?” 秦隋点点头,“嗯,她很好,现在正在城门口等我。” “准备去哪里?” “天涯海角,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逐安点点头,温言说了句,“珍重。” 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秦隋愣住,他赶紧开口说:“我与弄乐是真心相爱,本已经定下亲事,可是家道变故无常,她父亲把她卖进莺歌坊,我……” 逐安摇摇头,语气不变,一如初见时那般温和,“我已经猜到了,你只要答应我,能好好保护弄乐,给她安定的生活就可,不过……弄乐肯放弃这安逸富贵的生活跟你走,必定是对你情深义重,望你不要负她。” 本以为他会阻止,可他只是道句珍重。 秦隋想起与逐安仅仅两面之缘,可是他总是那么让人出乎意料。 他郑重地行了礼,认认真真地说:“不瞒公子,也不怕公子笑话,家中变故让我心里怯懦,自暴自弃,就这么任由自己变成一滩烂泥,自己都厌恶自己。别说带她离开了,甚至连对她的承诺我都不敢想起……可是,昨天公子的一番话点醒了我,做力所能及之事。既然我的心意从始至终都没变过,弄乐也从未有半点放弃过我,这般心意,我岂能再辜负了她的期待。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哪怕是性命,都会好好护着她。” 逐安也郑重还了一礼,出了门身形轻飘飘的掠过房顶。 ○ 城门口的墙边,站着一女子,正是弄乐,她已经换下了那华丽的锦衣霓裳珠宝钗环,一身素色罗裙,打扮的十分素净,乌黑的长发也只是用一支碧绿的发钗简单的挽了起来,但透露着一种温柔安静的美感。 她含笑看着秦隋越跑越近,待秦隋到了面前,她伸手擦了擦秦隋额头的汗,温柔地问道:“隋郎,帕子找到了吗?都说不用回去找了,我再给你绣一块就好了,你偏不听。你看你跑的满头大汗,累不累?” 秦隋笑着从怀里掏出那块手帕给她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去,温柔地笑着说:“这手帕是你我的定情信物,就算也很想要你新绣的手帕,但这意义毕竟是不同的,万万不能弄丢了。我不累,是怕你等着急了,这才跑着回来的。” 弄乐温柔的笑起来,娇嗔道:“傻子!” “那我们走吧!” 两人携手出了城门,依偎着渐渐远去。 城门旁的树林里,悄无声息走出一个白衣少年,正是逐安,他看着那双人携手远去,这才回了莺歌坊外。 慕飞白已经在门外静静候着了,一见他回来就问:“如何?” 逐安摇摇头,慕飞白说:“我从那窗子外追寻而去,是一大片树林,我差点在里面迷了路,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进去那么深,但是不见踪影。” 逐安又点点头,慕飞白又摩挲着下巴思考,“那这人难道是凭空消失了不成?” 然后他发现逐安一直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奇怪道:“你怎么了?” 逐安却突然开口问道:“慕公子,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 慕飞白被问的莫名其妙,有些愣愣地回道:“呃……应当是的。” “那好,有件事要拜托你……”逐安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慕飞白听完后,脸色一阵古怪。 逐安拍拍他的肩膀,十分从容地踏进了莺歌坊。 ○ 第二日,依旧是那城中央的小广场,不过今日人格外的多,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行走都不方便,但还是有更多人往着广场里挤,毕竟这是全城最盛大的一场狂欢。 还好慕飞白十分机智,昨天走的时候直接预定了雅间,所以他们二人十分惬意地坐进了酒楼二楼的临窗雅间里。 慕飞白又要来了酒,斟了两杯后递过去问:“喝一杯?” 逐安点点头,接了过来,慕飞白也端起酒杯,逐安举起来跟他杯壁一碰,二人皆是仰头便一饮而尽,慕飞白欣赏地赞道:“爽快!” 然后他又倒了一杯,握在手里,“你觉得她行不行啊?这才一晚上……” 逐安笑起来,“放心,是她的话,肯定没问题的。” 这厢说着话,下面高台上已经开始了表演。 今天是夺魁之争,经过角逐,果真又是莺歌坊与彩衣楼之争,那丽姬跟莲姬早早地在台下最近的地方摆了座,恨不得自己爬上去比,两个死对头又杠上了,暗暗较劲。 台上的表演越来越精彩,观众十分卖力地喝彩欢呼,气氛格外热烈。 琳琅城城主对这夺魁盛会也十分重视,安排得十分妥当,不仅派人布置了高台还派了小厮上台专门报幕。 当然,压轴的便是弄乐跟婉儿的对决。 终于到了最后的决赛,那报幕的小厮念到婉儿姑娘名字的时候,全场格外热情的欢呼着。 在热烈的呼声里,款款走上来了一位丽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也生得十分美貌,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眉眼间透着十足的妩媚,勾魂夺魄。与弄乐相比,如果说弄乐是温柔醉人的春水,她就是热情妩媚的烈火。 她盈盈一拜,妩媚且从容。 热情似火的乐声响起,她长长的水袖一抖,便在空中挽成了一朵花,身体柔若无骨,那水袖在她手中仿佛带有生命,翻滚着,抖动着,她整个人都融化在了热情妩媚的舞姿里。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全场喝彩,呼声震天。 她脸上带着笑又是盈盈一拜,摇曳着腰肢下了台,背影都叫全场人侧目。 见此,那彩衣楼的莲姬十分得意,挑衅地看着丽姬,丽姬心里一阵火大,但是她面色如常微笑着,不显山不露水,并不理会莲姬的挑衅。 至少,气势不能输。 ○ 弄乐上届比赛夺了魁,因此今年压轴出场。 小厮报上了弄乐的名字,又指挥着人在舞台中央放了一个十寸高的小木台,那木台的台面只有巴掌大小,观众面面相觑地看着,一头雾水。 那本该站在高台边等待的女子也不见踪影,人群微微躁动起来。 丽姬找不着人,心里急得冒火,差点口吐魂烟,这丫头不会临阵脱逃了吧! 下一秒人群却鸦雀无声,只见突然漫天飘起了花瓣雨,瑰丽如梦,一道红色的身影抱着琵琶从高台一侧的柱子上缓缓飞身而下,轻盈地落在了那个巴掌大的木台上。 她脚尖点地稳稳立在木台上,盈盈一拜。 逐安看去,织梦梳了同昨日弄乐一样的飞云髻,发间带着那顶垂下珠链流苏的金色发冠,额间的红宝石熠熠生辉,脸上带了薄薄的一片纱巾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美目,明亮如星,着一身红衣,双臂双足上各带着一只系了铃铛的金钏,远远看去,跟弄乐身形的确十分相似。 乐声渐起,织梦就抱着琵琶踩着巴掌大的木台作掌上舞,腰肢柔软,金钏上的铃铛清脆作响,随着乐声的激昂渐进,舞姿越来越疾,她身姿轻盈不停旋转着绽放成一朵花,琵琶在她手中灵动的上下翻飞,花瓣漫天落下同她一起共舞,真的如同飞天的仙子一般要踏风而去,瑰丽如梦,美的令人窒息。 渐渐的乐声慢了下来,她的舞姿慢了下来,轻柔的将琵琶反手举在身后,一腿屈膝抬起一脚点地,作了一个飞天仙子的动作结束了这支舞。 弄乐用这个动作开始,跳了她最后一支舞;织梦用这个动作结束,送了她一程祝福。 突然织梦抬头看来,对上了逐安的视线,她一如初见时,俏皮的眨了眨右眼。 像一根温柔的小刺轻轻扎了下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那瞬间,逐安的心就漏跳了一拍,兵荒马乱。 多年后,这一支舞仍然是他记忆里最美好而珍贵的画面。 花瓣慢慢停歇,全场的人寂静了几秒,疯狂的沸腾起来,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疯狂热情的呐喊着弄乐的名字,情不自禁要往舞台上冲,上不去就围在舞台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冲破天际。 这一场比赛的胜负,不言而喻。 之后,这支舞在琳琅被奉为经典,许多年间依旧为人津津乐道。毕竟,这已经成了一段美好的传说了。 丽姬笑得合不拢嘴,脸都起了褶子,趾高气昂地看着莲姬嘚瑟的都要飞上天去! 气得莲姬想佯装大度都做不到了,当场摔了扇子狠狠踩了两脚,像是在踩丽姬的脸泄愤一般,气呼呼的拂袖而去。 丽姬此刻心情好得做梦都能笑醒,才不在意她这点小动作,带着一群莺歌坊的女郎们欢天喜地的到处显摆,几乎绕着整座城显摆了一遍才肯罢休,还差了人在莺歌坊外使劲地敲锣打鼓放鞭炮,生怕还有人不知道那是莺歌坊的人。 一支舞蹈,两段风姿。 不论是弄乐还是织梦,她们跳的这支飞天舞都配得上倾城二字。 美人一舞,倾动满城。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一章 送君茉莉 离开琳琅城后,三人以及消失了很久的慕九牵着三匹马,四人出现在了琳琅城外官道上的小茶棚,虽然慕飞白对这种简陋的小茶棚表示十分的嫌弃。 四人围着坐了一桌,桌子上放着一只小火炉,炖着一只大肚子茶壶,咕咚咕咚的煮着茶。 慕九十分尽心尽力地煮茶分茶。 逐安大致把弄乐跟秦隋的事讲了一下。 原来弄乐当时说的并不算故事全貌,逐安开始就怀疑弄乐看秦隋的眼神,根本不是只是世交好友应该有的担忧,她眼神温柔又深情。 他们两家的确是世交,因为关系太好,他们作为青梅竹马从小就一起长大,互相爱慕,早已经订下了婚事。 可是弄乐家中突遭横祸家道中落,他父亲负债累累走投无路,把女儿卖到了莺歌坊,弄乐以前性子胆怯,再加上年纪尚小并不起眼,那丽姬心肠也不坏,见其可怜便收在自己身边做个粗使丫鬟,弄乐心中感激做的十分尽心尽力,丽姬对此也十分满意。后来弄乐眉眼长开越发美丽,丽姬对她也有些情意,也不逼她卖身陪酒,自己花钱请了教坊嬷嬷教习音律舞蹈,弄乐也十分勤奋认真地学习,最终不负努力,有了琳琅第一舞的美誉,也托丽姬的福,她得以保全贞洁。她在楼里地位一日千里,早已不用再服侍丽姬,但她心中谨记恩情依旧十分感恩,处处亲力亲为服侍着,这等品性在楼中众多姐妹里无不交口称赞。 而她被卖掉的时候,秦隋已经在外求学,那时,秦隋临走的时候,弄乐送了他那块亲自绣的手帕,上面绣着“送君茉莉,请君莫离”。 秦隋握着她的手说了句:“等我”。 可弄乐等不来他就被卖了。 秦隋尚不知弄乐的遭遇,只待学有所成,考取功名,归来迎娶弄乐。后来秦隋家中变故,他听闻了消息匆匆赶回来,竟是父亲不愿同流合污,攀炎附势,被用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下狱,家境凋零,丫鬟仆人全都跑了,秦隋心中愤恨递了状书给琳琅城的管事州长,结果不仅状书被扣下,人也被一并抓了起来。 弄乐听说了这件事,心中着急,清点了自己的积蓄,废了不少功夫打点,这才换了秦隋一人出来,秦家其他人都被处死了,但她也实在没办法了。 她把秦隋小心翼翼的藏在房中,秦隋醒了后得知弄乐竟被卖身抵债,悲愤交加,又跑去闹事,想取回家人尸身。虽然秦隋学了些防身武艺,但双拳难敌四手,又被抓住关了起来,受尽折磨,弄乐又费尽心力低声下气的到处求人,这才托人把他父母尸身收敛了出来给厚葬了,秦隋被关了半月这才被丢了出来。 狱卒把他丢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后来逐安见到的那般灰头土脸十分狼狈,也不怪逐安会将他认成乞丐。 被丢出来的那天,他趴在地上看着弄乐大笑起来,然后大笑变成了嚎哭…… 不愿面对弄乐,也不处理伤势,跑回了他家旧宅,半死不活的躲着,任由自己变成一滩烂泥。 那句等我的承诺,他想都不敢想起。 弄乐四处找寻,终于打听到消息,赶到旧宅时,刚好遇见了逐安。 精疲力尽的秦隋终于倒下沉沉睡去。 后来,弄乐回到房中,秦隋已经醒了,逐安的一席话点醒了他,弄乐待他掏心掏肺,他却这么自暴自弃,实在是辜负了弄乐的深情。他不再自怨自艾颓然求死,目光重新燃起希望,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弄乐愿不愿意跟他走。 弄乐当时正在抚琴,听了以后手指发颤曲不成调,她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了,一晃好几年。 她红着眼,低声念了绣在赠与他的绣帕上的那句话:送君茉莉,请君莫离。 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圆满。 不过丽姬也算是弄乐的恩人了,待弄乐如自己亲生孩子一般。于是慕飞白按着逐安的请求,吩咐了慕九取了一百两黄金,送到莺歌坊中,同丽姬说,昨日弄乐跳的舞入了宫中那位的眼,已经接进宫里去当娘娘了,叫她不要挂念,这些金子乃是一点赏赐。丽姬接了钱,对此也十分欢喜欣慰,千谢万谢,又拿了一些递给慕九,叮嘱道:“劳烦这位大哥带信了,这些钱你先收下,请多帮忙照顾弄乐,那孩子命苦,我心中感激不尽。” 丽姬确实有情有义,不过逐安能想象的到,丽姬除了莺歌坊夺了花魁之首外,又有更大更新的资本同彩衣楼的莲姬炫耀了,毕竟,她可是教出了一位娘娘。 只要能赢过莲姬,这可是比得了百两黄金更能让她高兴的事。 ○ “所以,你是说你放跑了他们还要我掏钱替他们摆平?”慕飞白拍着桌子,一脸难以置信。 虽然慕家家大业大,这点钱不算什么,不过要是他家中那位刻板的老爹知道,他花了大笔钱替一个风月楼里的姑娘赎身,指不定要撕了他。 “我们两个都很穷。”逐安把玩着茶杯,十分坦然地说,脸上依旧是十分温和的笑意,简直是如沐春风。 织梦在一旁配合的用力地点点头。 “……” 这种事也要说的如此坦然么…… 慕飞白无奈地摇摇头,又想到父亲飞信传书召自己赶紧回去,他得尽快赶回家中了。 他斟酌了一下问道:“我家中有事得赶回去,遗憾不能再同行了。嗯……织梦姑娘,你想不想到济南去看看?” 这话问的也算直白了,慕九眼观鼻鼻观口,十分努力的把自己当透明,啊,这一定不是我们家少主。 织梦并未多想,摇摇头,十分果断地拒绝了他,“你邀请我去济南玩啊,这个提议好像不错,不过我还要找我师傅,下次吧。” 慕飞白被拒也不恼怒点点头,与二人道了别。 临行前,他潇洒的翻身上马握着缰绳,转过头对逐安说:“哎,我说,你这人看着不温不火的,品性倒不错,很对我的脾气,值得结交!他日再逢可别不认我这个朋友了!你们二人若有空到济南,就到慕家找我,报我的名号,没人敢拦你们。” 织梦点点头应了,逐安也笑道:“改日定当登门拜访,还请慕公子到时候可别不记得在下了。” “怎可能!”慕飞白意气风发地回过头潇洒挥了挥手,同慕九一并策马离去。 逐安望着远方,突然问道:“你不想去济南看看吗?” 织梦老实地回答:“想啊,济南我从来没去过。” “那为何不愿同他一起到济南去?” 织梦一脸诧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瞪着他,气鼓鼓地说:“喂!逐安!你不是答应了收留我的吗?你现在居然就想赶我走!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看着她气呼呼的脸,逐安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很好。 他伸出手揉了揉织梦的脑袋,笑道:“逗你玩呢,我们也走吧。” 织梦这才不生气了,笑眯眯地说:“我警告你啊,最好不要丢下我,不然我可是会去随随便便砍别人手的!” “……你这威胁真是别出心裁啊。” 逐安牵来拴在一旁的马,拍了拍马背,“坐上来吧。” 等织梦坐好后,他挽着缰绳,负手信步走在一侧。 突然想起什么,逐安问道:“昨天走的时候,丽姬跟你说了什么?你要一脸惊慌失措拖着我就跑。” 织梦撇撇嘴,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你还敢说!昨天你们两个家伙居然真敢把我丢在那里,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姑娘有多可怕!我本来应该执剑的手居然要我去弹琵琶,琵琶啊!她们还七嘴八舌地指挥我跳舞,动作做不对就直接上手来给我掰正,哎哟!那么多双手在我身上掰来掰去,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我肯定是被抓进了魔鬼的巢穴!还有比赛的那天早上也是,我刚逃脱她们的魔爪阖上眼准备眯一会,直接就把我拖起来按在椅子上,往我脸上涂脂抹粉,扯着我的头发弄了半天,对了!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被揪秃了?”她边说边手舞足蹈的比划一番,十分绘声绘色,可能是真的留下阴影了。 “……没秃。” 她又道:“昨日丽妈妈问我要不要留在莺歌坊,她定会像捧弄乐一样,将我捧成头牌花魁……” “……” “哎,你别说,我一想到要每天弹琴下棋,唱曲逗花,走路要扭着腰,迈着碎步,讲话要温柔要细语,还要穿的花枝招展我就脑仁疼!哦不,我浑身疼!” 逐安被她逗笑,“没想到丽姬还会挖墙脚!” “我不愿意!” “就算你同意我也不同意,你吃了我那么多东西,就这样被她拐跑了,那我岂不是很亏。” “我哪有吃很多!我明明只吃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逐安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像是回想起什么,他又低声说:“不过,你跳的那支舞确实很漂亮。” 织梦带上点小小的得意,“那是,能活着从魔窟里出来的人能不厉害嘛!” “……如何想到要在巴掌大的木台上跳舞的?” “这个啊,我才匆匆练了一夜,担心会出纰漏,毁了弄乐的名声,我就想,要是有噱头就能分散看客注意力,稳当站在木桩上对我也不是难事。不过没想到会武功对学舞还挺有帮助的,是不是跳的有模有样?” “嗯,确实,跳的很是……惊艳。” 织梦又舒了一口气:“万幸没出什么问题,不然弄乐的名声就要被我给毁了!” “怎会,已经做的很好了,弄乐知道了也定会十分感激你的心意。” “弄乐她们现在到哪啦?” “不知道呢,应该离开琳琅了。” 织梦点点头,“去哪都好,她能跟秦隋在一起肯定很高兴。” “会的。” “那我们现在去哪呀?” 逐安望向她,“你想去哪?” 织梦开始使劲认真的想了想,半天才说:“我在路上听说下月十五,在江南举办武林大会,我们去江南看看吧?现在还很早,我们慢慢逛着过去好了。” “嗯,你想去的话,那我们就去江南吧。” 织梦见逐安都听她的,有些雀跃,她一开心就坐不住,在马上东倒西歪的。 “坐好啦。” 织梦吐吐舌头,“知道啦。”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二章 山村怪谈 时日尚早,二人朝着江南的方向不慌不忙游山玩水走了几日,途经一个小村庄,天突然落起了小雨,二人便站在一户人家屋檐下躲雨。 逐安问道:“有没有淋湿?” 织梦摇摇头。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我们先在此避会雨。” 织梦打量了一下四周说:“我看这小村子还挺大的,风景也还凑合,我们可以在这儿待两天。” 二人站在屋檐下正说着话,突然听闻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传来了几声农妇的交谈,就在他们躲雨的屋檐隔壁的院子里。 倒也不是想偷听,只是二人都习武,感官比常人敏锐许多,而且那两个农妇太大声了谈话内容也比较奇怪,这才引起二人的注意。 “诶,这刚把苞米拿出来晒又下起了雨,真是恼人得很!” “老天爷的脸色也没办法,王婶你快进屋来避避雨……” 淅淅索索的一阵声音,过了一会交谈声又响起,声音似乎是那个年纪大一些王婶的,“宝根媳妇你听说没有啊,后山路口那棵大柳树下又闹鬼了!昨天傍晚村头老李家的铁子到后山上砍柴,天黑了才回来,路过那棵大柳树,那树下站着一个老头,铁子觉得奇怪就走近一看,只见那老头满脸是血,模样十分恐怖!把铁子吓坏了,打的柴掉地上了都没捡,赶紧往家跑。这不,今天铁子就直接病倒了,肯定是倒霉撞上邪祟了!还好他媳妇去求了巫医讨了药回来,这才好些了!” 宝根媳妇附和道:“哎哟,这可怪吓人的!” “可不嘛!这几个月村子里老是有人莫名其妙的没啦,前前后后都十几个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些人家里啊,都哭的死去活来的!” “你说这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啦?” 王婶语气变得神秘兮兮:“要我说啊,准是叫那邪祟给抓去了。这村里刚有人失踪,那大柳树下就有好几个人见了鬼,你说这是不是有关系!” “我看也是,不过这村里闹鬼这事可怎么办呀?” “你呀,看好你家小富贵,叫他别往那棵柳树下走躲着点,跑去玩也早点回家,晚上就别出门了。” “哎,好,我等会就告诉他。不过这闹鬼的事就不能请个道士高人什么的来看一下吗?” “怎么没请?村长老早就去请了,可人家一见我们这村子偏僻,又拿不出够数的酬金,都不肯来!” “唉,这人呐……” …… 二人听了一会儿,觉得此处有异,便留下来察看一番。 ○ 等雨小了一些,他们便进了村子。 可奇怪的是,问了好几户人家,都不肯让他们留宿,有些人脸色还十分差。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出了邪祟弄得人心惶惶,不敢随意让生人住进家里。 看着这户人家也关上了门,织梦转头望着逐安说:“这村里没有一户人家肯让咱们借宿的,这可怎么办?” “没事,那村尾还有一座茅草屋,我们再去问一下吧。”对于这个情况逐安也没料到,还是温言安抚道。 织梦点点头,两人又一起走到村尾。 礼貌地敲了敲外门,站在篱笆外等了一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佝偻着背,慢悠悠地来开了门。 眼神不是很好地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们,“你们有什么事?” “老伯,我们……”逐安还没说完,织梦突然插嘴道,“我们是新婚夫妻,正要回娘家,经过此处。” 逐安看了她一眼,她笑眯眯的望回去,逐安无奈只好接着说道:“天色很晚了,可否方便让我们借住一晚。” 那老头费劲地打量了一会,瞅着这两人也不像坏人,便慢悠悠地退开身子说:“哦,新婚回门啊,那进来吧。” 二人赶紧谢过,那篱笆墙里有三间茅草屋一间做了厨房,老头指着其中一间说:“你们就住在这间吧,要什么东西自己柜子里找找。” 他简单的交代完就佝偻着背进了另一间屋里。 “终于有人肯让我们留宿了,真是太好了!我还说这小村子里的人怎么都这么冷漠,原来还是有好心的!”织梦笑眯眯的说着,去推开了房门。 “是啊,我的新婚妻子!”他后面几个字咬的很重,织梦面上一红,嘟囔着:“这不是让老伯放下戒心嘛!” 逐安无奈地摇摇头,同织梦进了房里。 房间不算大,也没啥值钱家当,但是收拾的十分整洁,床上的被褥也都齐全。 织梦往铺了碎花床单的床铺上一坐,拍了拍床说:“这房间还蛮干净的,有点像姑娘的房间。” 逐安打量了一圈后点点头,“应该就是一位姑娘的,那墙角的柜子上放着一面铜镜跟胭脂,男子房里一般不会摆这些东西。” “那这姑娘去哪了?” 逐安想了想推测道:“也许是外出了……也有可能是失踪了。” 织梦瞪大眼睛,逐安赶紧摆摆手说:“我只是这么猜测。” “噢,其实你说的很合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等吧,等到夜里,我们去那棵柳树下查探一番。现在可以先向这老伯打听一下。” 织梦点点头,自告奋勇地跳起来说:“我来我来,我最会聊天了!” “……” 然后织梦就跑出了屋,也不知道跟老伯说了些什么,那老伯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会,织梦就蹲在院子里麻溜的剥豆子,一边同老伯讲话。 果然,很快就同老伯处的很融洽,倒叫逐安很好奇,她说了些什么。 做好了晚饭,三人坐在院子里桌边吃饭。 逐安听着他们讲话,偶尔回几句,大致了解了这个村子的情况跟那两个农妇说的差不多。 他又想起那王婶提到的巫医,一般都是叫医师大夫,叫巫医的着实少见,对此比较在意,他便问道:“听村民说,村中有位十分厉害的巫医?” 没想到老伯却突然脸色一沉,过了许久才开口说话,不过却是跟村里人截然不同的评价,他闷闷回道:“不过是个骗子罢了。” 老伯脸色不好也没在多说,逐安就把话题引开了,气氛这才缓和了许多,又聊了会天收拾完后两人回了房里。 逐安道:“这老伯好像很不喜欢提到那位巫医。” 织梦点点头,“嗯,其实你问之前我也提到过那位巫医,可是老伯好像很不愿意提到他,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像是……” 逐安接口道:“恨意。” 织梦一点即通,点了点头,逐安感觉甚是敏锐啊。 “这位巫医需留心。我们再等一会,等老伯睡下了我们就出门。” “好!” ○ 等了一会,隔壁房间的火光灭了,两人又等了一小会,才把房中蜡烛灭了轻手轻脚地从窗户跳到外面。 两人白日已经查清楚了村子通往后山的路在哪,很快就到了路口的那棵柳树下。 那大柳树十分粗壮,两人用手合抱都可能抱不过来,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在月光下一看,并无什么异样。 “这棵大柳树好像没什么问题啊,非得硬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可能就是它长得格外粗壮,估计树龄蛮大的!”织梦拍了拍树干,又绕着柳树走了一圈,“别说有什么满脸是血的老头,连个鸟窝都没有,会不会是村民以讹传讹自己吓唬自己?” 逐安凝神思索着,摇摇头说:“我觉得不太像,如果村中只有一人见到,那可能是以讹传讹。但是,很多村民都见到过,那就真的有问题了。” “我们先藏起来观察一会吧。” 两人身形一掠就上了树,悄无声息的藏在了茂密的柳枝里。 等了半个时辰,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织梦都快在树干上打瞌睡了。 这时,从村里路上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叨叨絮絮的,竟是个醉汉。 “好酒!好酒啊!嗝……” 他醉得厉害,手里还抓了个酒壶,对着空气比划了半天,大着舌头说:“喝啊!嗝……这酒真不错!改天再约哈!” 看着他醉眼朦胧的就要经过树旁,织梦低头一看,暗吸一口气,树下突然间多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逐安也看到了,示意织梦先别动。 只见那醉汉晃晃悠悠着靠近了,看到有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前面,十分欢喜地走过去拍着那人的肩膀,打着酒嗝大着舌头说:“你也是来,嗝,喝……喝酒的吗?嗝,张三家自己酿的,酿的酒特别香!嗝,喏,我,我这里刚好带了一壶……给你尝……尝尝!” 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酒壶凑上去。 那团黑乎乎的影子十分矮小,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 只见他缓缓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借着月光一看,他头上居然破了一个碗大的窟窿,鲜血横流,十分骇人,抓着那醉汉阴气森森的说:“好啊。” 那醉汉一看顿时魂飞魄散,瞬间吓得酒醒了大半,尖叫一声,鬼哭狼嚎惨叫着落荒而逃。 两人刚要下去抓住那个“鬼”,突然从旁边草里钻出来一个黑袍人。 那黑袍人冷笑一声,对着那鬼怒斥道:“我当是什么厉害邪祟,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本来你还有命苟活几年,不过既然你这么急着找死,那我就提前送你去见阎王!” 说完飞身狠狠一掌,就要拍向那鬼,像是要一掌把他打的魂飞魄散。 那鬼竟十分害怕,惨叫了一声跌坐在地。 电石火光间,逐安赶紧拔剑飞身下来格挡掉那一掌,迅速反手一剑刺去,把那黑袍人逼的连连后退。 那黑袍人见势不好也不恋战,赶紧往后山上跑。 逐安迅速说道:“织梦你先带他回去!”然后飞身追了上去。 织梦也下了树扶起了地上的人,有些纳闷逐安叫自己带他回哪去?老伯家里吗?这带着个血淋淋的“鬼”回去,还不得把那老伯吓个半死。 她低头一看,惊讶地说道:“老伯?怎么是你?” 虽然那血糊了一脸,但仔细一看正是收留他们的老伯,“你脑袋怎么了?没事吧?” 织梦伸手去摸,发现那血凉凉的,还黏糊糊的,不像是刚流出来的。 “假血?” 老伯像是被那黑袍人吓到了,低着头不肯说话,织梦只好把他先送回去。 那老伯一直垂着头坐在桌边,织梦也再没多问,端了水帮他擦洗掉那些假血。 等了片刻,逐安就回来了。 逐安一进门,就摇了摇头,“那黑袍人十分熟悉山中地形,进了山就很快就躲起来了,我没抓到。” 他走了进来,坐在了桌边,温言问道:“老伯扮鬼吓人可是因为你女儿?” 听他这么说,一直闷闷不语的老伯突然抬起了头,神情激动不已,就差直接抓着他的袖子了,“你怎么知道?” 逐安态度依旧十分温和,“猜到一二,还请老伯详细告之,我们自然会帮你。” 老伯看着他,没有说话,逐安也不催,只是静静等着。 忽然他叹了口气,缓缓说了村子里发生的怪事。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三章 百口莫辩 这村中原本有一户普通人家,妻子因难产早早的去了,只剩父女两人相依为命。虽然日子清苦了些,但父女两人其乐融融,倒也过得很好,因为只有这么一个亲人,这位父亲对自己的女儿更是视若珍宝,尽他所能对女儿好。 有一日,村里来了一个人,身穿黑袍,自称是侍奉神明的巫医,到后山上自己搭了一个小木屋,就住了下来。这小村庄本来就比较偏远,民风淳朴,当然难听些说就是愚昧闭塞,虽然刚开始村民对此也半信半疑,但是不久后村里突然蔓延起瘟疫,许多村民高烧不止上吐下泻,有人想起那巫医,便将他请了来看看能不能治。 那巫医在村里察看一番,一个时辰后便研制了解药,分发给村民服用,吃下之后片刻果然不再发热也不再呕吐腹泻。那巫医还说,是村子里的井水出了问题,他已经撒了解药,以后可以放心饮用了。 果然,之后再喝水用水都没有再出任何问题。 经过这件事情后,刚开始不信的村民现在都相信了这个巫医的说辞,认为他神明赐予给村庄的医生,经常会送一些瓜果蔬菜给他。村中有人生病,也都会去他那求一副草药。 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半年,村子里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人失踪,开始只是一个人不见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山里遇险掉下山崖了,也没太放在心上,接着又开始有更多人失踪,最多的时候,一天就不见了三个人,失踪的人有老有小,多是幼儿。这才引起村民警惕,组人去寻找,始终没有结果。 两个月前的一天,这名老汉的女儿上山去拾蘑菇,到了半夜都没有回来,他心里十分着急,自己打着灯笼到山里去寻,可是完全不见女儿的踪影。第二天他又请了村里的人一起帮忙寻找,依旧没有结果,大家都知道应该是像以前一样失踪了,劝他放弃,但是老汉哪肯听,他就只有这个女儿了,这是他的命啊! 再去请村民们帮他,被村民不耐烦地拒绝了,见村民们不帮肯他,他就自己一个人每天都上山寻找。换别人可能已经放弃了,但老汉依旧坚持找了一个多星期了,还是没有找到他的女儿。 老汉这样茶饭不思地一直找,身体扛不住病倒了。 无奈他只好到这名巫医建在后山上的木屋去,想去求一副药。 他准备了一些蔬菜果点,到了门外敲敲门进去之后,发现巫医并不在家,他也不敢乱闯,就坐在院子里等着。 坐了一会,他咳得厉害,就想自己先到厨房去烧一壶水来喝,于是就到井边准备打一桶水上来。 井边上放着一只小木桶,老汉弯腰去拿,突然呆住了,那井边的地上躺着一块小小的玉佩。 那块玉佩正是去年女儿生辰,他攒了许久的钱,才给他女儿买的玉佩,是一尊小小的慈眉善目的菩萨,翻过来背后还刻了两个字“平安”,做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 可是他女儿的玉佩怎么会掉在此这种地方? 这时,那巫医回来了,于是老汉双手发颤地举着玉佩,去质问巫医怎么回事,而巫医只是不耐烦地把他赶了出去,说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名老汉心惊胆战,他回到家后,越想越不对劲。于是,他又每天上山风餐露宿的蹲点,一个多月下来,又陆陆续续失踪了好几个人,他发现了那些失踪的人,消失之前都去过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那名巫医家里,有的时候是去讨水,有的时候是去讨药,进了院子就再没出来,而且大多都是天色昏暗的傍晚之后。 他好几次趁那巫医出门的时候进去寻找,可是那小木屋里面空空如也,完全没有那些失踪的人的踪迹。 老汉跟村里人说了,村民们并不相信他,每个去取药的人都到他屋里去过,哪有什么人的踪迹,都说巫医并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他又掏出了那枚玉佩,村里人又说了,这可能是你女儿掉在山上,恰巧被拾到了罢了,并不能证明什么。 甚至有人说老汉因为丢了女儿发了疯。 老汉见没人肯相信他,只觉得十分心寒,但村里还是有人陆陆续续的失踪,挣扎许久,为了找到女儿,也为了不再有更多无辜的村民失踪,于是他杀鸡取了鸡血抹在脸上扮成惨死的邪祟,天快黑的时候就躲在通往后山路边那棵大柳树下,发现有人傍晚还要上山或者太晚还未归家的人,他就出来吓唬一番,好驱赶村民不要晚上接近后山。 村民不信他没关系,他只想让女儿回来。 果然,有他装鬼吓唬之后,村子里人心惶惶,就同那王婶交代的一样,家家户户晚上都闭门不出,也不敢在后山待到晚上才回来,村里失踪的人少了很多,这个月就只失踪了一人。 那巫医也发现,最近抓到的人变少了,所以他留心打听了一下,听说村子里闹鬼,心中生疑,也到那棵大柳树下一探究竟。 这样的小村子最是惧怕神神鬼鬼,被吓一跳惊慌之下没人会仔细看那鬼的脸,这巫医开始确实被老汉吓到,但仔细一看发现那邪祟不过是一个老头假扮的,大怒之下就想取了老汉性命,万幸,被逐安他们及时的救下了。 ○ “那巫医抓村民干嘛?”织梦一脸诧异地问道。 老伯又失落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实在找不到那些失踪的人在哪,那屋子里空荡荡的,可是我亲眼看见那些村民进去就没出来。我真的没撒谎,我也没疯!” 见他神情激动,织梦赶紧安慰道:“我们相信你!” 老伯又一脸愁苦地说:“唉,信我也没用啊,我都不知道我的女儿在哪,也不知道她现在还好不好……哎,我真是……对不住孩子她娘啊……” 逐安凝神思索着,猜测一些可能。不过巫医跟消失的活人……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实在让他有不好的联想。 但他还是温言抚慰:“老伯你先别着急,你女儿肯定没事,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记下了,肯定会帮你把女儿找回来。”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后出了老伯房间,坐在院子里。 织梦这才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话不能说给老伯听?”两个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已十分默契,刚刚逐安肯定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讲出来,必定是顾及老伯。 逐安点点头,低声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实在是过于巧合,巫医跟活人这两者很难让我不联想到用活人试药……” 织梦脸上浮现了一些惊悚恶心的神情,“活人试药?!” “他自称是侍奉神的巫医,根据医书古籍里记载,在南疆一些苗族的部落里,医师又唤作巫医,即巫师和医师,是具有两重身份的人,既能通鬼神,又兼及医药,以祝祷为主或兼用一些药物来为人消灾治病,但是也有很少一部分部落信仰邪神,会以活人为祭品献祭以炼化丹药,或者以活人试药……如果他真是从南疆来的巫医,非常有可能是到此处抓取活人试药的。” 织梦缩了缩脖子,“这也太残忍了!” 逐安点点头,接着说:“巫医里有一些诊治用药方式却实有可取之处,但是更多是迷信神鬼之说,就是人生了病不服用药物,只靠祈求神明以求治愈。”他眉头皱了起来,“而且我现在十分怀疑巫医来后村中突然蔓延起的那场瘟疫的起因……” “嗯?你是说那是一场设计好的瘟疫?或者说是下毒?” 逐安继续推测道:“发生时间都太过巧合了,只要设计成功了,他就可以借此事让村民对他放下戒心,甚至是信服。” “嗯,如此说来的确可疑,那疯子自己在井水里下了毒,又为假装好意为村民解毒,自导自演了一场戏,就是为了为后来抓活人去试药做铺垫!这也太疯狂了!” “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先找到失踪的村民才行,或者他藏人的地方……” “嗯,这么多人肯定无法短时间全部处理干净,只要有了证据,村民一看肯定就会明白。” “这老伯也是爱女心切,用心良苦了,虽然法子笨了点但是也算管用。” 折腾了大半夜,已经快天亮了,逐安本想让织梦去休息一会,还不等织梦睡下,突然一大群村民闹哄哄的冲进了老伯家里。 “巫医说装鬼的就是这老头!把他抓起来!” 有村民在屋里乱翻一阵,从厨房里拿着几个小罐,跑出来兴奋地拿给众人看,“你们看!他家厨房里藏着很多罐血!肯定是用来装神弄鬼的,人赃并获,巫医说的果然没有错!” “那些血说不定是他把人抓走吃掉的!” “肯定是!你快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这吃人的妖怪!” 两人冲出来一看,竟是那巫医先下手为强颠倒是非嫁祸给老汉,煽动村民来抓他。 老汉见这些村民个个愤怒异常,激动狂热,只觉心寒,百口莫辩。 有人冲上来绑他,织梦冲过去护在老伯身前,辩解道:“他才没有抓人!他是在救你们!你们醒醒,那巫医是骗你们的!是那巫医抓的人!你们被骗了!” 可是村民愤怒异常眼神狂热且发红,完全听不进去织梦的话,还叫她赶紧滚开…… 老伯看到她拼命地保护自己,宛如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一般,心中一暖,关切地说:“丫头让开吧,谢谢你,如果你们能找到小芸,请帮我告诉她,她爹一直在找她,没有放弃过她!” 有村民上来粗鲁地推开织梦,逐安赶紧护住她,众多村民簇拥着拉扯着老伯离开。 织梦心里难受,委屈地看着逐安,逐安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织梦你跟上去看着,如果有事就出手救下老伯,注意安全!我现在就去找藏人的地方,我会尽快回来。” 逐安的声音很是能安抚情绪,织梦这才振作精神点点头跟了上去。 逐安也迅速朝着后山掠去,如果那巫医来后半年多才开始动作,进去的人也都没再出来,屋里却不见踪影,那么要藏下那么多人,只有一种可能了。 ○ 织梦跟着人群,一直跟到了村子中央的一块空地上,她轻飘飘地站在屋顶,右手上多了一串银色的链戒,那手链连着一个戒指戴在中指上,手链上系着三个铃铛,十分精致好看。 那群村民把老汉推到一根柱子上绑住,一个村长模样肥胖的人走上前,招呼着村民大声说道:“村民们,咱们村子从建成以来一直和和睦睦相亲相爱,可是最近半年多却一直有人失踪,大家心里都很害怕担忧,不过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若不是昨晚巫医心忧我们性命愁得睡不着觉出来散步刚好撞见这老汉装鬼吓人出手救下,我们还会被蒙在鼓里!我们村子居然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胆寒,令人发指!我们村里居然藏着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他装神弄鬼,作恶多端,是个吃人的怪物!从他家厨房里我们也找到了装血的罐子,人赃俱获!既然这恶魔被抓到了,我们现在就为民除害,把他烧死!” “烧死他!烧死他!” “烧死这个恶魔!” 仿佛一群邪教徒的宣誓,这群村民跟着了魔一样,十分疯狂地欢呼着烧死他。 愚蠢的村民,宁愿相信一个外来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村民,真是令她作呕! 织梦眼睛里闪着寒意,黑发红衣在风中不停翻飞。 村民很快就搬来许多干柴围着堆放在老汉周围,一个村民拿着火把走过来,老汉十分心寒,也不再想着辩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叮……”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也没人看清是什么东西,那拿着火把的村民突然倒下,火把啪嗒掉在地上。 织梦飞身落在了老伯身前,右手举至左肩,冷冷地说:“谁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谁!” 众人一惊,那村长气愤地站出来,不满地质问道:“我们村惩治吃人的恶鬼,关你什么事,哪里来的丫头捣什么乱!赶紧让开!” 有刚刚在老汉家里见过她的村民趁机喊道:“刚刚她在老头家里就一直护着他,肯定跟这个恶鬼是一伙的!” “把她也一起抓起来烧死!” “对!把她一起烧死!” 闻言,织梦冷冷笑起来,“那你们可以试试!” 村民脸色变得惊疑不定,犹豫地围着她,却没人敢第一个动手。 见状,她抬抬手,像是手心有吸力一般,那个胖胖的村长就被拽着朝她飞去,她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举离地面,用很平淡的语气开口,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 “很喜欢烧人是吧?” 那村长早已经被吓个半死,胆战心惊地摇了摇头,哆哆嗦嗦地说:“没有……没有!别杀我!别杀我啊!” 眼前这个少女十分美貌,可是此刻她就像索命的罗刹一样,美得让人害怕。 村民们都害怕地往后退了退,被绑住的老伯诧异至极,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说不出话来。 “你们这群令人作呕的蝼蚁,眼珠子留着有什么用?如此看不清是非黑白,我倒是很想挖出来看看,你们眼里吃人的恶魔究竟害了你们什么!” 织梦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探向村长的眼窝,村长脸色顿时惨白,吓得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四章 巫医愚民 “织梦!” 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叫住了她。 织梦听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放下了手。 村长连忙感激地看向逐安,盼望着眼前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少年可以救救自己。 这少年仿佛踏风而来,落在织梦身边,伸手抓过了村长的衣领,又轻飘飘地掠向空中,只落下一句,“跟我去看。” 村长刚放下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他哆哆嗦嗦地都快被吓尿了,竭力呼喊着救命还是被逐安提走了。 织梦心知,他应当是找到了那巫医藏人的地方,也放下心来。 她把捆着老伯的绳子解开,把老伯放了下来,扶着他坐在一旁,然后环抱着双臂,就站在了他身旁守着。 村民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但谁也不敢再轻易乱动,他们可不想试试被掐着喉咙恐吓的滋味。 过了一会,逐安又带着村长回来了,把他轻轻放在地上,可是不知道他是害怕得腿软还是被刚刚所见之景吓得腿软,站都站不稳,啪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逐安上前察看下地上躺着的村民,发现那人只是昏了过去,也不再管他。 织梦见状,气呼呼地跺了跺脚,脚踝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哼……我只是吓吓他!” 逐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吓得好。” 村民:…… 周围站着的村民见村长回来了,纷纷围了上去。 “村长村长!到底怎么了?” “对啊,你们去看什么了?你怎么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 有村民过来扶起他,七嘴八舌地问道。 逐安上前一步,温和地拱了拱手示意,“劳烦村长带他们去看了,这老伯我就带走了。” “怎么能放他走!” “这是怎么回事?这老汉不是个吃人恶鬼吗?就这么放他走了?” 村长煞白着脸制止住村民的议论纷纷,对逐安点点头,坐在地上缓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带着村民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去。 ○ 两人扶着老伯回了家中,老伯一进门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他激动地扑过去,顿时老泪纵横。 哭了一会发现小芸一直静静躺着,他颤声问道:“她……小芸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醒?” “老伯你放心,我已经帮她看过了,她只是被喂了一些会令人致幻的毒药,我已经给她解了毒,现在睡着了而已。” “被喂了毒!我的老天爷啊,可怜的孩子这是遭了什么罪……” 逐安温言安抚道:“她被抓去的两个月只是中了轻微的毒,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中毒不深尚能消除干净,休养一段时间身体亦不会有何大碍。许是你为她求得平安菩萨庇佑了她。” “真的?我的小芸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人退出房里,坐在了院子里,织梦歪着头问道:“你在哪找到的?” “就在那巫医搭建的木屋下面。” “下面?” 逐安点点头,把刚才所见所闻跟逐梦讲了一下。 这边,村长带着村民们浩浩荡荡地去到了半山腰的那间木屋,绕到屋后,只见那木屋后有一块极其隐蔽的石板。村长令人打开,露出一个很深的地洞,里面修了台阶,村长带着人下了洞。 那台阶直直通到地下,走到头居然有一个十分宽阔的地下洞穴,洞穴里灯火通明,把洞中照得十分透亮。 看清洞里的情景,跟着下洞的村民害怕地尖叫出声,有的直接跑到墙边呕吐起来…… 只见那洞中深处,堆满了人的残肢,断胳膊断腿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胡乱的堆放在一边,足足堆起一座小山,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四周洞穴壁上都挂满了人,从肩胛骨穿过被钉在了墙上,身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银针,还有些浑身皮肤幽幽发绿,被泡在一些粘稠的药汤里,俱是一动不动。靠墙的架子上放着许多瓶瓶罐罐,把人的眼睛耳朵手指泡着当药引,散发着浓郁入骨的药味和腐烂味。 走近一点,墙角还丢放着几个铁笼子,许多尚有意识的活人被牲畜一样关在笼子里,狼狈至极,痛苦地呻吟着哀嚎着。 这场景当真恐怖至极,宛如地狱。 而罪魁祸首巫医被人捆了跪在洞穴的中央,惊恐地看着村民们闯入。 村民们愤怒地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他却厉声大叫起来:“我是巫医!侍奉神的巫医!我是神赐给你们的巫医大人!你们这些愚民懂什么!把肉体献给神明才会得到救赎得到解药……” 闻言,村民更加愤怒,有人拿起巫医炼制的药,灌他喝下,各种药水被倒进他嘴里,他痛苦地惨叫着,身体剧烈颤动,眼神溃散,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自己承受了一遍那些无辜的村民所受到的痛苦凌辱。 他青筋暴起倒在地上痛苦翻滚着,最后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折磨,居然活生生将自己舌头咬断,实在是因果轮回,天道报应。 等他嘴角流着血倒地身亡,人们才稍微冷静下来,把活人从笼子里救了出来,他们欣喜地拥抱着,劫后重生让他们热泪盈眶,这才把已经不幸身亡的尸体都好好葬了,有家人前来认领尸首的痛哭不止。 等一切处理妥当后,一把火连着那巫医把洞里烧了。 这边,逐安也说完了大概的情形,织梦抱着胳膊抖了抖,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也太变态了吧!这跟你所说的巫医虽然都是叫做巫医,听着巫医是迷信了一点,但这个确是有点丧心病狂啊!哦不,不是有点,是十分的丧心病狂!” 逐安笑了起来,“这人是被驱逐的。” “驱逐?你是说他被赶出了他们的部落?” 逐安点点头,“我猜的,应该是他专门研制一些叫南疆蛮人的巫医部落都难以接受的禁药,所以遭到了驱逐,但他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研制,已经有些走火入魔了,所以才会到处抓活人炼药。我与他交手的时候发觉他的眼神溃散,似乎有一些瘾症,可能也同样给自己服用了致幻药物,比如曼陀罗花之类的会引发人幻觉的药物,所以他……可能觉得自己是神赐予大地的巫医什么的,嗯,大概就是……脑子可能不太好……” “……” 织梦一阵恶寒,这村子里的村民居然被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蛊惑了那么久,着实令人头皮发麻,真不知道平时给村民开的都是些什么药…… “不过,医者仁心,当是为救死扶伤,他却背道而驰,行杀戮之事,实在有愧一个医字。” “我看这就是个死变态嘛!要是我们没有恰巧经过,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或许,装鬼保护着村民的老伯会被当成邪祟烧死,他也再不能等回他的女儿,而村子里会一直有人继续失踪,最后他们会惊恐地发现,他们杀错了人,那恶鬼一直蛰伏在他们身边。 ○ 坐了一会,老伯的女儿果然醒了,那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模样十分清秀,也记得是逐安救了她,老伯扶着她走到院子里对着两人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说到伤心处父女俩人又双双抱头痛哭。 不过说起来,逐安之所以把这姑娘带回来,并非是他知道小芸的样貌,而是这姑娘心性坚韧,虽然被下了致幻药物,也没有疯疯癫癫大喊大叫,只是重复着我爹一定会来找我的。正如,老伯坚信他一定可以找到女儿,几个月来风餐露宿依旧坚持到山上不放弃寻找,这姑娘也坚信着她的父亲,一定会来救自己,所以一直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他找到地洞后,制服了那个行迹疯癫的巫医,在人堆里看了一遍,就确认了这姑娘应该就是小芸,所以将她提前带了出来,果然猜的没错。 几人正在院子里说着话,突然门外又来了一群人,正是村长领着方才那些村民又到了老汉家里。 老汉警惕地把小芸护在身后,那村长一看他们这般如临大敌,脸色一窘,尴尬地搓了搓手讪笑着说道:“老伯别慌,别慌!我们是专程来道歉的。” 织梦见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拉着小芸进了屋里,似乎不想看见这些人,逐安觉得这行为着实孩子气了些,不由低声笑了笑。 村长脸色更为窘迫,对老汉说,“听这位公子说,这两个月来,多亏了你,扮鬼吓得大家夜里都不敢出去,傍晚也早早归家,这才避免了村民被那巫医抓去……可是方才我们也是鬼迷了心窍,受那妖人的挑唆,竟把你当做……当做……抓了起来……这都是我们的错,希望你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可以原谅我们……” 跟着一同来的的村民也都跟着纷纷道歉。 老汉见他们不是来抓自己的,又这般说这才稍微放心一些,但是,他笨拙地鞠了个躬,讲的很慢但语气十分坚定。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我女儿丢了你们不肯帮我找,我也不怨你们,我自己找就是了。如今多亏这两位侠士相助,把我女儿找回来了,这些事也就不必再提了。不过我也仗着一把年纪了就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我扮鬼吓人也不是为了叫你们感谢我,我只是为了我的女儿!如果下次再碰到这种事,依旧个个冷漠,袖手旁观,那无论你们道多少次歉,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今天绑的我,下次就可能是你,或者是他,也就不必再向我道歉了,你们请回吧。” 老伯说完,一群人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村长脸上觉得挂不住,又好言多说了几句,见老汉态度依旧,这才都悻悻离去了。 织梦这才从屋里走了出来,嘲笑着说道:“简直是岂有此理!当初老伯都已经拿出了证据,他们却无人肯信还觉得他是疯了……若是当时,当时有一个人肯相信他,仔细去寻找一番,指不定那地洞就会被发现,那死疯子的真面目就会早早被揭穿,也不会再有后来那么多无辜的受害者被抓走了!居然还听信一个外来疯子的蛊惑,对同村之人下此毒手!现在又巴巴的腆着脸来说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求原谅,真是好不要脸!简直气死我了!我就应该把他们通通打一顿!”说完她又恨恨地跺了跺脚。 逐安拍拍她的肩,温言说道:“人固然有善恶之分,但大多数人,都只是随波逐流罢了,没有自己的主见,辨不清是非黑白。当一件大家都认同的事受到了质疑,或者出现了他们所认为的真相,必然会随波逐流相信他们认为的才是对的,而忽视隐藏的真相。武力固然可以威慑住,但终归是治标不治本。所幸老伯一家都没事,这件事就算了吧,相信有了这次教训,他们下次应当会长些记性。” “但愿。” 晚些时候,老伯跟小芸又热情地留他们吃饭,第二日两人才离开小村子。 临行的时候,逐安牵着马载着织梦,老伯跟小芸就站在村口送他们,直到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身影,父女两才互相搀扶着走回家。 “爹,他们两个要去哪里呀?” “听说是,回娘家。”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五章 不告而别 “哥哥,虽然你这个人闷闷的,但是还挺有意思的。” 织梦无聊又开始逗他,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 两人已经到了江南附近的小城镇,只要再过两三日就会到江南中心的金陵城。 虽是小城但浓郁江南的风情还是扑面而来,柳色如烟,碧水连天,房屋都是沿河而建,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一口软糯的水乡口音。 逐安闻言,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地说道,“我不是一直在跟着你走么,走到哪都能碰到事。” “哈哈,好像的确如此,那你觉得有意思没有?”织梦听了乐不可支,捧腹问道。 “有,有趣的紧。” “哈哈,那现在我们去吃饭好不好,我饿啦!” “你不是刚吃了路边买的红糖糍粑么?” “可是我又饿啦!快快快,我们去吃东西嘛,我想尝尝这边的特色菜!那家,那家就不错!” “……” 逐安心里甚至有一种诡异的猜想,可能织梦的师傅觉得织梦特别爱吃东西,所以每每出门才丢下了她。 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还是依她所言,把马儿牵向了她指的酒楼。 那酒楼白墙黛瓦,屋檐上挂满了灯笼,古色古香倒十分素雅好看,进城以来,这江南水乡的房屋都是如此,连成一片如同水墨画卷。 刚要进门,逐安视线落在酒楼大门附近的墙壁上。 那白白的墙上画了一朵红色的小花,栩栩如生十分好看。 织梦显然也看到了,她微微一怔,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飞快地看了一眼逐安。 逐安似乎无所察觉,直接进了门,织梦这才悄悄放下心来,也跟着进去了。 他们找了靠窗的位置,点好了菜,织梦用手支着脑袋看着窗外,额间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这江南的风光倒是迷人,真想好好游历一番。” 逐安手中把玩着一盏温茶,看着手中碧绿的茶水,点点头温言回道:“嗯,是很秀美别致,时间充裕,你可以去好好看看。” 织梦笑了起来,回头望着他说:“我是说同你一起。” “好。” 笑意更深,织梦趴在桌子上盯着他问道:“逐安,你为了什么下山?” “嗯……大千世界,想游历一二。” “仅此而已?那你看完之后,你会去哪里?做什么啊?” 逐安听了,似乎就去很认真的想了想,片刻后才回答道:“应当是回忘忧山上,锄锄田钓钓鱼摆弄下草药吧。” “噗,说你闷闷的,你的爱好就果然如归隐的老禅师一样。”织梦捂着嘴笑起来,又说了句:“不过听上去好像,十分快活。” 逐安笑着点了点头,“的确十分快活。” 有一句,你也想一起来吗?压在他的舌尖没有问出口。他心里还有一桩夙愿未去完成,这样的话似乎说不出口。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菜就端了上来,织梦顿时把其他都忘了,她吃的并不狼吞虎咽,反而十分优雅得体,认真吃东西的模样倒叫人看得十分有食欲。 逐安简单的吃了一些便停了筷,捧着茶杯认真地看着她,时不时给她添一添菜。 吃饱喝足后,织梦说想去外面逛逛,逐安欣然应允,也没有去牵马,出了小楼便有一条碧绿的蜿蜒长河,他们就沿河慢慢走在河边青青垂柳下。 沿河飘来几声断断续续,哀怨婉转的江南小调:“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如同叹息一般散在风里。 逐安静静驻足听着,身边那个人的气息消失了,他也没有回头。 认真地听完后,他又负手向前缓步而行,一个人慢慢看完了沿路的风景。 织梦不告而别,逐安也没去找她。 从她看到那朵花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应当是要走了,也许是她师傅已经来找她了。 她不说,他也不会去问。 走到最后一拱石桥,逐安停下了脚步,脸上泛起一个温柔的笑容,轻声道:“这江南的风光确实很美。” 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 一声叹息散在风中。 他回了酒楼,牵了马,头也不回策马南下。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本就一个人,可是身边似乎变得太安静了。 ○ 江南金陵城 他连续赶了两天路便到了江南最大的金陵城。 已经快傍晚了,刚进城就有几个家仆打扮的人将他拦下了。 领头那人是个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客客气气地问道:“可是忘忧山的逐安公子?” 逐安点点头,那男子就上前递了一封信给他,“在下是江南柳家的管事柳铭,在此恭候公子多时了,这是忘忧先生送来的信。” 他打开略略一看,的确是他师傅忘忧子的手书。大意就写了,先对他嘘寒问暖了一通,然后说猜到他应该会想去看看武林大会必定会到江南,刚好他有一故友在金陵城里,本应当他亲自来帮他检查旧疾,但路途遥远,他身体不适云云,让逐安代为前往,也向那故人打过招呼带他去观看武林大会了,让逐安放心的住在他家里。那页信纸下还附了一封他的小像,画得倒是惟妙惟肖。 简单来说就是,忘忧子懒得出门,所以把事情推给了他。 逐安哭笑不得,对那人也拱手回礼,客客气气地回道:“家师吩咐,定当尽心。” 那人遂将他请回了府上。 “公子,这就是了。” 逐安下了马一看,那说是一家宅院,都快占了一整条街。 单看这宅门已经十分气派了,门外蹲着两尊高大威武的石狮子,屋檐上挂着一排大红灯笼,两侧提了吉祥话的长联,正中间端端正正挂着一块朱红牌匾,龙飞凤舞的写着柳府,贵气逼人。 刚到立刻有小童上前来替他牵马,他温和礼貌地谢过,引得那小童十分害羞。 柳管事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赞道,不愧是医仙的得意弟子,不仅长相俊美如玉,见这偌大的家业也目不斜视,不为所动,为人却谦逊温和,气度着实惊人。 管事态度越发客气,“公子里面请吧。” 进了门以后,这宅院越发的大,处处透着雍容富贵,每走一段长廊就能看到一旁的假山流水芳草绿树的小园林,颇有几分扶花问柳的意境,十分雅致。长廊弯弯曲曲的,通向一片碧绿的湖面,又延伸到庭院深处,水面铺着嫩绿的荷叶,清新可爱。 这宅子定是耗费了不少心力财力物力,方才建得这般雍容华贵却不显庸俗浮夸。 走了挺久,逐安觉得自己都快在这深深庭院里迷了路,一直带路的柳铭才停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外,恭恭敬敬的说:“公子到了,这是为你准备的小院,请公子先住下。今日家主有事外出了还请公子见谅,明日再请公子过去。” 别家招待客人都是准备客房,这柳家直接准备单独的小院,可见当真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大世家了。 逐安点点头应下了:“有劳了。” “哪里的话,我已吩咐好丫鬟伺候着,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吩咐便是。” 逐安拱手谢过,也没拒绝,毕竟是别人的家里,他为客,有很多规矩自己也不清楚,还是有人在也比较方便。 这庭院的外墙上探出几枝粉嫩的杏花,一道月亮门上镶嵌了一块木牌,用娟秀的字写着:杏院。 十分应景,十分风雅。 进了月亮门果然庭院里种满了杏花树,风一拂过便洋洋洒洒的下起花雨,看的逐安心里舒服。 那院子里有一栋别致秀气的小楼,白墙黛瓦,门外的木廊上还系着一只风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他目光一顿,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 从小楼里跑出一个扎着双平髻穿着粉红衣裳的小丫鬟,俏皮的跑到他跟前道了万福,然后说:“逐安公子,我是铭管家派来伺候你的小蝶。” “有劳姑娘了。” 小蝶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公子说笑了,小蝶本就是伺候人的丫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小蝶见他十分好说话,胆子也大了许多,偷偷看了他好几眼,觉得这位公子长得十分好看。 “公子你从哪里来的呀?” “樊州的忘忧山。” “哇,那可是传闻中的仙山,有很厉害的医仙住在上面,公子你也是神仙吗?” 逐安哑然失笑,原来江湖中是这么评价忘忧山的么。 他摇了摇头说:“可惜不是呢。” 小蝶笑起来也不失望,“公子看着跟神仙也没差多少了。” 又同他说了几句就去准备晚膳,相处的不错。 饭后,逐安负手在院子里的杏花树下散步,突然在腰间摸到一截短笛,碧绿碧绿的,正是织梦从小牧童那捡到的那只。 他有些愣愣地拿起来,端详了一会,这笛子怎么在这?是织梦特意留下来的吗? 心中一动,他拿起短笛放在唇边,吹了一段今天听到的小调。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笛声叹息一般,婉转缠绵着飞出了围墙。 ○ 柳府的一条长廊上,款款走来一美貌少女。 那少女穿着一条束腰白色长裙,腰间挂着浅色的玉石环佩,浓黑如墨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明眸皓齿,冰肌玉骨,美的不可方物。只是她神色是冷淡的,目光是冷清的,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就像冰天雪地里悬崖上独自盛开的雪莲。 她忽然听闻到一阵叹息一样婉转的笛声,如倾如诉。 她停下了脚步,驻足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笛声十分哀伤。 几个同小蝶一样装束打扮的小丫鬟端着盘子从她身后的长廊走来,她冷漠地叫住了一个。 “你,过来。” 那小丫鬟似乎十分害怕她,躬着身子,唯唯诺诺地对她行礼:“大小姐。” 那名少女淡淡点头,依旧冷冷淡淡地问道:“谁在吹笛?” 那小丫鬟也听见了那笛声,恭恭敬敬地回道:“奴婢不知,不过,听着像是从杏院那里传来的。今天铭总管带回来了一位公子,便是住在了杏院,应当是那位公子在吹奏吧。” 那少女听了,冷冷地挥挥手,小丫鬟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下了。 少女脚步微顿,朝着杏院走去。 走近一听,果然那笛声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她没有进去,悄无声息地站在小院月亮门边的树下,清冷的目光投向院里。 只见满院的杏花树里,站着一个嫡仙般的公子,容貌甚是俊美,气质出尘,面如冠玉,眼眸里像是含着一汪微醺的酒,往那杏花雨里一站,美不胜收。 那少年吹完一曲,把笛子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腰间,似乎十分珍重。 这笛子看着不过是普通的竹子做的,如此珍惜? 这时,屋檐下的木廊上传来一个小丫头的声音,声音不大有些远听不太清楚说了什么。 原来她没注意到,那廊下还站着一个正在打扫的小丫鬟,那小丫鬟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着又说了几句什么,这少年唇边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也回了几句什么,十分温煦。 他说完又回过头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飘落的杏花。 忽然。他抬头向门外看来,少女一惊,赶紧避开。 一朵杏花落地,门外空空如也。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六章 重楼竹居 第二日,铭总管便早早候在了院外,待逐安收拾妥当后便为他引路,前往拜访柳家家主。 这柳家家主的寝居离的不是很远,走了片刻就到了院外,这座唤作重楼的小院占地宽广,一座气派的重檐九脊的双层华楼彰显着主人的雍容尊贵,两棵品貌十分相近的茂盛墨松左右各植一棵,小楼的雕花双门对着一拱汉白玉石桥,桥下有一汪碧水,池中悠闲地游着一群锦鲤,池边种了一圈垂柳,满院绿荫鲜花,十分的讲究十分的雅致。 柳铭恭敬地站在门外通禀:“家主,逐安公子来了。” “请进来。”门内响起一道威严的男声。 “是。”柳铭站在门侧身子微弯,伸出右手请他进去。 逐安点点头,自己进了屋。 大堂中间坐着一个轮廓硬朗的中年男子,他剑眉入鬓,双目如炬叫人不敢直视,一身深色锦衣玉袍,端端的坐在那,不怒自威就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便是柳家家主柳长渊,他年纪轻轻便继承家业,后与洛川第一大家族阮家联姻,势力稳固,一手斩渊剑更是冠绝天下,传闻中他嫉恶如仇,行事果决,在他的经营之下柳家势力更是如日中天,遍布整个江南。为何称柳家是江南柳家而不是金陵柳家就是这个原因。 身旁坐着一个保养得当,雍容华贵的紫衣妇人,优雅地端着茶杯,应当就是柳家的主母阮氏,原为洛川第一家世家阮家的长女,后嫁到了江南柳家。 据说夫妻两人十几年都恩爱如宾,传为表率,膝下有一男一女。 逐安目不斜视,大方得体地对着上座的两位行了礼。 那紫衣妇人笑着点了点头,柳家家主目光看向逐安,打量了片刻,满意地露出了一点慈祥的笑意,那周身的压迫感减弱了一些。 “逐安来了,快请坐,来人啊!上茶。”马上就有小丫鬟端了茶上来。 “忘忧子递了信来,说他爱徒会替他过来,听闻忘忧子身体不适,如今可好?” 总不能说他师傅只是太懒所以装病吧…… “家师只是染了些风寒,养在榻上精神倦怠不喜走动,并无大碍,劳柳宗主挂念。” “我与忘忧子乃是旧识,当年承蒙家师所救,我这条性命才得以保全,心中感激不尽,但忘忧子品性高洁,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不肯收下我的谢礼,我又几番请他来江南居住,他也不肯,说待在那忘忧山上就挺好。如此淡泊倒叫我恩情无法回报,今日你来到金陵,也不必跟我客气,若肯赏脸,叫我一声叔父也可。” “我师傅……生性不拘小节,隐居山中,有一堆稚子簇拥膝下,每日相伴,倒也自在。” 柳长渊点了点头,又道:“他信中提到你对不日就举行的武林大会颇有兴趣,托我带你去看看。碰巧,今年的武林大会由我家主办,你若是想参加,我便把你名字填上去,你大可以上场一试,亮一亮风采。忘忧子所托之事,我定当竭力。” 逐安赶紧站起身,拱手温言说:“晚辈只是好奇,想观摩一二,并无参加之意,劳叔父费心了。” 柳长渊和蔼笑着点了点头,连道快坐,又说:“一切都随你的意愿,若有需要,我有事时常不在家中,你同你叔母讲便是。” 柳家主母柳夫人也放下茶盏,笑意盈盈地说:“是啊,忘忧先生对我夫君的恩情,我亦时时铭记在心,如今你来了,就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不必拘束客气,把这当自己家就好。” 逐安依旧不卑不亢温言一一谢过。 ○ 寒暄了一会,逐安就开始为柳长渊检查身体。 细致地一一检查过一遍,已经临近午时,逐安拿起布巾擦了擦手,对柳长渊说道:“柳叔父如今身体硬朗,师傅信中提到的胸部剑伤旧疾也恢复的很好,只是叔父是否最近觉得筋脉行走不畅,身子僵硬,偶尔还会疼痛难忍?” 柳长渊心里十分赞赏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原本见他实在年轻,不知他医术如何,现今一瞧这少年的确不负忘忧子的医仙之名,医术十分了得,且一直态度都很耐心温和,是个品性非常的好少年。 刚刚检查的时候,他忽视了一些小症状未讲,可是逐安一查便知。 他爽快地点点头,“确实会有这种症状。” “叔父操劳过度,身体局部气血不通才会身子发僵发痛,我回去配一些药酒送来,叔父只需在痛处热敷后配合药酒按揉半柱香的时间,坚持半月即可消除。平时切忌过度伤神操劳,多静休静养,若是晚上要出门,还请多穿带一件披风避免吹风受凉。本也可以针灸治理,不过这也只起缓解之用,还需叔父多多上心,否则筋脉受阻,气血不畅,积累一些时日便会酿成大病。” “多谢!你说的我记下了,所需药材你尽管告诉柳铭,他会送去给你。”柳长渊又仔细吩咐了下人一遍。 柳长渊又郑重地说道:“本人还有个不情之请。” “叔父不必客气,能帮上忙的,晚辈自是竭力。” “柳某心中牵挂不过妻儿,我今年递了多封信上山,忘忧子才答应了这次,好不容易请来忘忧子的嫡传弟子,年纪轻轻医术就十分了得,能否劳烦你再帮我妻子跟膝下那一对姐弟也看看,也没什么疾病,就权当检查身体。” 柳家宅院里也不是没有常驻医师,但是都只是一些普通的医师,像忘忧子一样被称为医仙的,当世也只有他一人,万金难求。不过世人都传,忘忧子治病从来只看眼缘不在乎价钱,看顺眼的不管是田间农人,还是市井乞儿,哪怕身无分文的他也治,可是看不顺眼的,就是达官权贵抱着千金来求,忘忧子别说治了门都不让人进。不过谁都摸不清这忘忧子的眼缘什么时候就有了。 柳长渊早年为忘忧子所救时,当时已经被剑捅穿了肺部,奄奄一息,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请来的大夫都是束手无策,可是忘忧子一来照样将他救活过来,过了几天,他居然可以下床走动了,从此他对忘忧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旁人的医术皆是看不上眼。可是想尽办法都没能让忘忧子到江南来住,所以只好每年递拜帖请他下一趟山,有时忘忧子心情好就来一趟,但是大多是回绝了。 现如今好不容易请来了忘忧子的嫡传弟子,他赶紧把握机会。 其实忘忧子只是怕麻烦,可是逐安待人十分温和耐心,这说起来没什么难的,可是件件小事十分磨人性子,他不怕麻烦也不挑拣,便应下了。 柳长渊大喜过望,赶紧就要吩咐丫鬟去叫一双儿女过来,逐安赶紧制止住,“叔父不必麻烦,劳他们跑一趟,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这不妥吧?如此怠慢于你……”柳长渊有些犹豫,不知忘忧子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逐安温言解释道:“无妨,晚辈只是医师,既然叔父待我不见外,那也不用拘束,我与他们同辈,只是多走几步罢了。” 柳长渊这才应下了,又吩咐下人去提前招呼一声。 柳夫人方才就在旁边守着,闻言也笑着道了几声感谢。 逐安仔细的为她搭了脉,细细凝神,片刻之后放下了手,说了一些病症,皆是与柳夫人的平时一些不适的小症状一一应上了。 柳夫人也十分惊叹于这少年的医术,再看他长得格外俊美,心下也十分喜欢这孩子,对他态度越发和蔼。 逐安拟了调养的药方给了夫人,夫人欢喜地接下了就叫人去办,他又说了一些生活里要注意的事项,柳夫人也都应下了。 见忙活了半天已经午时,柳长渊夫妇赶紧命人准备了午膳,留他在院里用过。 ○ 静坐休息了一会,他便准备要去拜访府上两位公子小姐,柳夫人赶紧唤了人送他。 “叫我院里伺候的小蝶来吧,我看她十分机灵,也好给我搭把手。”等了一会,小蝶便拿着一个小药箱来了,恭恭敬敬的行过礼。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小蝶在前面带路走的也不急,逐安也不催负手信步跟着。 从弯弯曲曲的长廊走了一会,小蝶停在了一处小院外,那小院里装饰简单干净,但是种满了竹子,风一吹过,哗啦啦一片响动,小院外的门上挂了一块小木牌:竹居。 逐安问道:“这是你家哪位小主人的居所?” 小蝶笑着回道:“逐安公子,这是我家小公子柳扶月的院子。” 逐安点点头,“想必你家公子是位爱竹之人。” 小蝶回道:“正是,我家小公子十分钟爱竹子,所以院子里种的也没别的,全是各种品种的竹子。逐安公子,你在此处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逐安点点头,小蝶麻利地跑进去通报了。 “逐安公子,进来吧,我家小公子正好在院里等候没有出去。” 逐安点点头,踏进了小院,果然那小院里栽种了各个品种的竹子,有些十分稀有罕见,都翠绿欲滴,长势喜人,想必那位柳公子时常精心打理。 一碧衣少年就迎了出来,父亲对这位医师十分重视,早早的派人来嘱咐过了,他自然不敢怠慢。 少年约摸十三四岁,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与柳长渊有几分相似,俊秀灵动,身量还未张开,但看着并不过分瘦弱,倒是个丰神俊朗的小公子。 逐安拱手致意,“柳公子,初次见面,你这院里的竹子倒是品种齐全,风雅无比。” 小公子眼睛一亮,心中顿时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回了礼就笑眯眯地伸手去拉他:“哥哥不必那么拘束,我是柳扶月,快,进来坐着说。” 柳扶月活泼可爱,逐安又温润随和,很快扶月就跟逐安亲近了许多。 “逐安哥哥,你们忘忧山上也种了大片的竹子吗?”提到心爱之物,柳扶月眼睛都亮了许多,欢喜地缠着逐安问问题。 “是啊,种了很多呢,不过比不上你院子里的品种繁多。” 逐安修长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柳扶月却探着身子凑过来,献宝一样地说:“我院子里竹子是我托人从各地搜罗来的!” “先坐好,我刚刚看到了,是有很多种比较少见的珍贵品种,不过很难养活,看来你费了不少心思。”逐安见他坐不安稳,影响判断,只好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正是如此!父亲都说我这是玩物丧志,十分反感呢。”扶月乖乖坐下,似乎想到父亲的责骂不理解,有些愁眉苦脸。 “凌云有意,强项风雪,偃而犹起,坚韧挺拔,虚心有节,弯而不折,折而不断,乃是翩翩君子风度,以此作为爱好是君子之风,但是要以此为激励,把其他事情也都做好,这才是爱之有道。”逐安又搭了一会脉,温言回道。 扶月眼睛一亮,点点头,似乎对于有人理解自己由衷高兴,笑着说:“嗯,扶月记下啦,会好好习武读书的。” “你是不是最近受过伤?” “没有吧……好像没什么记忆哎。”扶月歪着头思索了会。 逐安不语,伸手去捏了捏扶月的右臂,扶月哇的叫了一声痛。 “血有淤积,自然疼痛。” “对了,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在院中练剑,有风把我的盆栽吹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从花台边缘掉下来,那盆里乃是十分名贵的金镶玉竹,我心中一急,怕摔坏了,就扑过去接住了花盆,手臂便在那时撞在了花台上。不过只是撞了一下,我也没怎么在意……” 果真是个竹痴。 “淤血不祛,伤及经脉。”逐安擦干净手,去写药方子。 “哥哥,你好生厉害,这都能知道!我都把这件事忘记了,没想到隔了几日还有淤血积着。” “小伤也需谨慎对待,我已经给你开好了方子,你按时调养几天活络气血,晚上用热布巾敷一会,轻轻推揉,别怕疼痛,待淤血化开,手臂自然就不痛了。” 柳扶月点点头,“逐安哥哥说的,我一定照做。不过,能不能晚上去找哥哥,你帮我揉啊,我怕……我怕揉不好!” 性子随和的逐安成功地俘获了扶月的好感。 看着他红着脸拉着自己,就像忘忧山上的那群小童一样,逐安心中柔软,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应下了。 柳扶月雀跃地欢呼起来。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七章 冰雪疏花 好不容易从扶月院里出来了,逐安舒了一口气,小蝶捂着嘴笑道:“小公子性子活泼了些,家中只有一姐,同族里同龄的少年都喜欢舞刀弄枪的,宗主平日里也待他十分严厉,扶月公子平日里只能同小姐说上几句窝心话,公子你与他投缘,又说了他爱听的话,扶月公子自然是十分欢喜的,免不了想多同你亲近。” 逐安颔首,“我知,扶月聪慧伶俐,我亦十分喜欢。” “那公子有空可以多陪他说说话。” 逐安点点头,拂开了一只探出头的花枝。 “我见今天日头毒辣,公子现在要回杏院休息会,等太阳落了一点再去小姐院里吗?”小蝶提着小药箱在前面走,被太阳晒得有些热。 “早先已经打过招呼了,叫你家小姐等着有失礼数,我们直接过去吧。” 小蝶点点头说:“那公子这边请,小姐住的梨花阁在这边。” 逐安跟上,片刻后,就到了那间小院。 那小院与他住的杏院布局倒有几分相似,想必柳家招待他时也十分尽心。那梨花阁种了满院雪白的梨花,正逢花期,枝头开的热热闹闹,风中还送来一些清香,月亮门旁挂着一块小木牌:梨花阁。 走近后听到有琴声传来,抬头就看到小楼二楼的窗栏处,亭亭坐着一个白衣少女,焚着香正在抚琴,那琴声袅袅,宛如流水,十分动听。 逐安觉得十分耳熟,好像是他昨天吹的那一只江南小调醉花阴。 小蝶站在月亮门旁伸头看了看,轻声对逐安说道:“公子……我们在外等候片刻吧。” 逐安点点头,也不催促,就静静站在门外听着。 等那琴声没了,小蝶才恭恭敬敬地进去禀报,那模样竟比在柳宗主那还拘谨了不少。 “公子,小姐请你进去。”很快小蝶就跑出来回话。 逐安便进了院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坐在屋里,见他进来也只是淡淡的颔首示意。 逐安一见她有些愣住,那少女穿着一条束腰白色长裙,腰间挂着浅色的玉石环佩,优雅端庄的坐在桌边,浓黑如墨的长发铺在肩后,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十分精致貌美,倒不是看呆了,只是她的眉眼居然同织梦的有些相似! 很快,逐安就移开了视线,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失望。这不是织梦,虽然眉眼间相似,可是这少女面无表情,眼神也是冷冷清清的,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像是一朵孤傲的雪莲。 截然不同的气场。 怎么会是她呢…… ○ 逐安收敛心神,也不多话,简单问了好,那少女依旧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淡声说了句幸会。 见状,逐安也不废话,温言说道:“劳烦小姐伸出右手。” 那少女就神色淡淡地伸了右手放在桌上,手臂白皙如同白玉,手指修长纤细。 逐安轻轻的搭上手。 小蝶站在一旁快僵住了,只觉得这气氛十分诡异。虽然疏花小姐一直都是这么冷若冰霜,可是逐安公子却依旧一脸温煦笑意,就这么一个微笑着,一个面无表情,这空气实在是都快僵住了,她不禁捏了把冷汗。 任她在这胡思乱想,她说的那两人却依旧沉默着,仿佛丝毫不被对方影响,依旧一个笑得如沐春风,一个冷冷面无表情。 逐安放开她的手腕,又温和地说道:“左手也请给我看看。” 柳疏花就放下了右手,抬起了左手,神色冷冷清清,只是目光一直静静地落在逐安身上。 逐安又搭上她左手的脉,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纤细修长,像是玉石一般,搭在腕上有些凉意。 原来这就是昨天那个吹笛的公子,他竟是父亲请来的医师。 逐安被她看的有些发凉,面上却神色不变,只是想起饭间柳夫人对他的叮嘱。 用午膳的时候,柳夫人突然有些期期艾艾地绞着手帕跟他说:“逐安,我膝下的一对儿女,这女儿外貌,品性,修为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就是,就是……” “柳小姐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 “这倒不是,就是……我这女儿成天冷冷冰冰,面无表情的,我怀疑……怀疑她是不是脸上有什么隐疾?还有她讲话也是,声音平淡没有起伏……你能不能帮我好好给她瞧一瞧。” “……” 逐安当时觉得柳夫人只是爱女心切夸张了些,觉得应当是柳小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罢了。 逐安收回手,这柳小姐身体健康,并无什么病症,恐怕不是内向,真的只是天生性子冷,这般冷若冰霜,怪不得小蝶如此害怕她。 逐安举止得体,站起身来说道:“小姐身体十分健康,尚有一些体寒之症也并不影响,只是会容易疲劳,手脚冰凉些。” 柳疏花闻言点了点头,淡淡回道:“的确”。 逐安又道:“其实调理也不难,平时多晒晒太阳就可以,早晨暖阳就行。若是不爱外出走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可以用生姜和艾叶泡脚,疏通气血,亦可以达到驱寒的效果。” “嗯。” 小蝶赶紧递了纸笔过去,逐安又细致地罗列了一些注意事项,轻轻把纸放在桌上,就站起了身告辞。 “多谢。”少女还是冷冷的一句,道谢都毫无情绪。 等那人出了院门,疏花伸手拿起那张药笺。 纸上的字清秀有风骨,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如同那人一样。 没人看见,她一直冷清的唇边忽然极浅极淡的泛起一抹笑意,如同雪后初晴的第一缕阳光。 ○ 出了小院,小蝶舒了一口气,一直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见状逐安不禁好笑,道:“为何如此畏惧?” 小蝶紧张地环顾了一圈,然后才压低声音说:“小姐日日板着个脸,冷冰冰的,像是身边一年四季都有冰雪环绕,而且沉默寡言的摸不清性子,府里的丫鬟们都很怕她。不过小姐的修为十分了得,江湖人见了她都得唤上一声冰雪疏花。” 逐安想起在樊州城中茶摊听闻那几个小门派的门生聊天好像就提到过冰雪疏花这个名号,当时也没有深究。 现在也算有个机会了解一下,于是逐安问道:“冰雪疏花?” 小蝶虽然十分畏惧柳疏花,但说起她的故事却是一脸崇拜,十分自豪:“嗯嗯,正是我家小姐的名号!” 这冰雪疏花的雅号,要从去年武林大会说起。不过这名号还有前一句,燕回飞白。 去年的武林大会乃是济南慕家举办,说起来也巧正是慕飞白的家族。 当时盛会上同辈人比试,嵩山游家的大师兄游信身材魁梧,壮得像一座小山,力大无穷,武艺超群,打趴下一众少年拔得头筹,本该扬名立万,但这游信为人十分张狂,目中无人,口无遮拦。嵩山游家素以长棍名震天下,族中更是有一柄闻名于世的传家武器——九节乌金连环棍,据说以乌金所铸,威力无比,有断石劈山之威。 游信手里握着此棍,十分张狂地大笑嘲讽道:“这江湖一代不如一代,小爷我这一辈的少年,个个窝囊脓包,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此话一出,群雄震怒,但游信说话拿捏的十分犀利,得罪了在场所有人可是比他年长的又拿他没办法与他同辈的又打不过他,因为他已经说了他这一辈,若是还有哪个长辈出手教训,便是以辈分压人,大可以说是胜之不武。 游家的人出尽风头皆是一脸暗暗得意,也不出声喝止。 不过他说完,场上忽然多了两个人,一位十五岁的白衣少女跟一位十七岁玄衣公子,正是柳疏花跟慕飞白。 两人对视一眼,慕飞白这人十分有风度,拱手行礼道:“此等张狂之徒,不劳姑娘动手。” 柳疏花也不争,冷冷地点了点头,负手站在了一旁。 慕飞白颔首示意,拔出腰间佩着的长剑,风姿潇洒地说道:“济南慕家慕飞白前来讨教嵩山游家棍法!” 单是外貌风姿上,已经甩了游信十八条街,引得在场很多武林门派世家的小姐频频侧目,暗自替他加油。 那游信见有人来叫阵,还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孩,看他们柔柔弱弱也不放在眼里。 他抱着拳指节咯咯作响,手臂上的肌肉暴起,狂笑道:“哈哈,两个屁大的孩子,小爷一棍就能把你们打趴下,别浪费时间一起上好了。” 慕飞白哈哈一笑,道:“对付你这种口无遮拦的狂徒,怎么能劳烦这位美人,待我先讨教一番。” 然后他飞身出剑,直直刺了过去,剑势凌厉,游信一惊赶紧出棍抵挡。 慕飞白的剑迅捷如燕,剑光快得竟只能瞧见一个虚影,每次都在游信出手之前就灵巧避开,游信大怒,手中长棍更是用了十分劲力,地板被他砸得坑坑洼洼,慕飞白形快手劲也不弱,两人剑棍相接,叮当作响火光四溅,转瞬间就过了几百招。 忽然,慕飞白飞身一剑掷出,游信赶紧侧身避开,只见那剑似乎有灵性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竟似燕子归巢一般擦着游信的脖颈疾驰飞过,慕飞白又突然出现在游信身后伸手接住了剑,剑尖端端的悬在了游信的喉咙处。 胜负已定。 慕飞白潇洒收了剑,依旧温文尔雅的笑着:“济南慕家燕回剑特来讨教。” 游信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手里棍又往地上一戳,不服气地大喊到:“刚刚是我轻敌,再来比过。” 满场哗然唏嘘。 这时,忽然一道鞭子抽在了地上,目光所及,刚刚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少女亮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条细长银白色的鞭子,幽幽散发着寒气。 她眉眼如画,五官精致如同玉雕,浑身却散发着一股凌冽的寒气,宛如漫天风雪里一朵悬崖峭壁上静静盛开的雪莲。 游信刚刚在慕飞白手底下失了利,迫不及待的想找回一点场子,这个女娃娃又自己站了出来,正好拿她出气。 慕飞白潇洒移步挡在他们中间,笑意盈盈地望着少女,“这位姑娘不必亲自动手,在下愿为你代劳。” 柳疏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眉头轻轻一挑,那意思很明确,让开。 慕飞白也不再多言,站到了一边观战,心里感慨着这少女真的是冰做的美人啊。 少女提着银色长鞭走到场中,冷冷清清往那一站,静静地看着游信,不知怎么的,游信觉得她身体周围飘起雪花,可是这明明是杏花四月啊!哪里来的雪呢?莫非自己眼花了? 直到周围传来惊讶地窃窃私语声。 “喂,你快看,好像下雪了!” “没……没有下雪,那雪……是飘在她周围的!” 慕飞白惊叹地看着这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女,她的内力竟如此深厚,已经到了聚气化形的境界,倒是比那些族中娇滴滴的丫头们厉害多了。 本该游信出风头却被这两个人抢了,他恼怒地拎起乌金棍指着她斥道:“不过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糊弄他们这些草包还行,小爷我可不怕。” 少女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这女娃娃是个哑巴?” 少女不为所动,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慕飞白忍不住为游信捏一把汗,这少女的气场真是格外强大,脸上似乎写着四个冒着寒气的大字:神鬼莫近。他在一旁都快被冻上了,莫非游信皮糙肉厚察觉不到? “喂!臭丫头跟你说话呢,你难不成是又聋又哑?”说完游信自己觉得十分好笑,毫不留情地掐着腰嘲笑起来。 那少女看着他大笑,终于面无表情地冷冷吐出一句,“聒噪。” 顿时台下响起几声低低闷笑,游信面上一窘十分气恼,乌金棍舞的虎虎生风朝少女袭去。 少女灵巧地避开,像只轻盈的蝴蝶落在了一旁,她玉雕的手指一抖,那银白色的长鞭像一条蛇吐着信子冲游信面上袭去,他赶紧持棍抵挡,手中却一紧,那长鞭缠上了乌金棍,游信赶紧手中用劲握紧往回拉,想借机扯回鞭子好叫她失了武器羞辱她一番,没想到那鞭子上的力道突然撤走,长鞭松开了乌金棍,游信收力不及,向后一个踉跄,差点狼狈摔倒在地。 游信怒火中烧瞪着她,呲目欲裂,大喝一声,把手中棍高高举起,当头一棒就要砸下,带着裂石劈山的雷霆之势。 那少女也不躲闪,静静地站着,那乌金棍在靠近她周身那片冰雪时,像是遇到了阻碍,棍势变得十分迟缓,游信只觉得他手中的乌金棍像打在了棉花上一样,那片风雪像一道屏障护住了她,游信心中大惊失色。 少女轻轻挥鞭拨开了面前的长棍,手中的鞭子忽然如暴风骤雨般席卷而来,游信赶紧撤回乌金棍挥舞着护在周身,抵挡着少女的进攻。 游信见少女的攻击并未伤到自己,又放心下来,觉得这少女的攻击华而不实,差点就开口笑起来。 他陷在战局中无所察觉,可是观战的人都看出来了,游家的人更是面色铁青。那少女看似在凌厉攻击,实际上只是在戏耍游信,那鞭子宛如灵蛇,神出鬼没,却不轻易触碰他的身体,游信十分被动,疲于抵抗防御。 少女一直静静站在原地,半步都未挪动,游信却左右窜动,体力在迅速而疯狂的流失,那鞭子就这么急速攻击了几百下后,突然被收回了那双手里。 那少女冷冷地站着,依旧面无表情,似乎事不关己一般,而游信小山般魁梧的身形却摇晃了一下,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那把九节乌金连环棍也从他手里滚落在地。 全场沉寂了几秒钟,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这两位,一战成名。 慕飞白的燕回剑跟柳疏花的拂雪鞭也因此名声大噪。 于是江湖上便流传起这么一句:燕回飞白,冰雪疏花。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八章 扶月失踪 小蝶意犹未尽地说完还捧着脸一脸崇拜说:“真不愧是我家小姐!简直是狠狠打了游信的脸,那嵩山游家也灰溜溜地回去了,简直太解气了!” 逐安笑着点点头道:“的确,这一战十分漂亮。” “还有那位慕公子也是,听说那一战的风采至今还有好多世家的小姐念念不忘呢!”小蝶脸红扑扑的。 “你也见过他?” “没有,我有一好姐妹在慕家当差,就是她同我说的,真想亲眼见见那位公子。” 逐安哑然失笑,想起前些日子在琳琅城里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的确十分令人侧目。 二人又回到了杏院,小蝶见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去准备晚膳。 逐安坐在木廊下挑拣今天要用到的药材。 突然院子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张望了一番,露出一张俊秀的小脸,正是扶月。 逐安望见了他,笑着招了招手,扶月马上雀跃着跑到他身边,手里提着一把长剑。 “逐安哥哥!” 逐安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坐吧。用过晚饭没有?” 扶月亲亲热热地挨着他坐下了,把剑放在了桌上,“还没有,逐安哥哥,我想跟你一起吃。” “也好,那坐着等一会吧。” 扶月看着他摆弄药材,也不觉得无聊,缠着问了好些问题。 他听得眼睛亮晶晶的,拍拍胸脯朗声说:“我以后也要跟逐安哥哥一样行医济世!” “噗……你父亲会同意吗?”逐安看着他笑着问道,果然扶月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瘪了下去。 “大约是不会同意的。”扶月闷闷地说道,然后又抬起头压低些声音说:“不过没事,我可以偷偷学。” 逐安笑起来,指了指他的剑,问道:“带着剑做什么?” “家中有位叔父平时教习族中子弟剑法,我刚从他那回来。对了,逐安哥哥,我今天新学了几招,你要不要看?”扶月兴奋的望着他,眼神干净而明亮。 “好啊。” 逐安点点头,在一旁的清水里洗干净了手,他就搬来个小凳坐在院里,十分认真地看着扶月。 扶月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脸皮薄,十分容易害羞,被他这么一看,还有些紧张起来,他的脸有些发烫,拿着剑行了个礼,然后舞了一段新学的剑法。 看着倒不像是柳家秘技,是一套十分基础的剑招,但扶月出剑快而准,动作虽还有些生疏但是已十分有模有样,逐安认真看着偶尔提点两句,他的剑招越来越流畅,颇有自己的风骨。 看得心痒,逐安也没去拿自己的佩剑,随手折了一只杏花枝,同他过起招来,扶月一见,赶紧小心应对,二人你来我往,倒十分有意思。 ○ 柳疏花从父亲寝殿出来,往梨花阁走去,途经杏园院外的小路,见好几个小丫鬟一脸兴奋的挤在月亮门旁,朝着里面张望,听见她走过来,小丫鬟们赶紧低头行礼,匆匆散去了。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的杏花树下,也看了一下眼,只见院里有两个人正在比试,那白衣的少年手里竟是握着一截花枝,动作并不花哨,却十分风雅好看。 院子里的杏花漫天飞舞,那一枝杏花枝搅乱了空气,花瓣随着剑势涌动而去,扶月握着剑一脸兴奋的出招,眸子明亮如星,小心地躲开袭来的花枝,又一剑刺出去,竟比他平日里习的剑法都要出彩,那白衣少年嘴边含着一抹春意赞道:“好剑!” 扶月也察觉到自己进步飞速,不由心里高兴,兴奋地说:“再来!” 逐安却收了花枝,退开了一步,扶月把剑收住有些疑惑,逐安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温言说:“你右臂还有淤血未消,不必急于一时,练剑讲究心平气和,切忌急躁。” 扶月站直了身体,一脸认真地扶着剑拱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嘴上说道:“夫子教的学生记下啦。” 然后望着逐安,两人相视笑开了。 柳疏花看着弟弟许久不曾如此开怀大笑了,又看了逐安一眼,觉得这画面很暖,她安静看了会也不开口打扰,悄无声息地转身消失在小路尽头。 “逐安哥哥,没想到你的剑法这么厉害!”扶月仔细地擦拭着剑,由衷地赞叹。 “不过是一些普通的招式,熟能生巧罢了,你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到我这般年岁,肯定比我更厉害。快来洗洗手吃饭吧!” 小蝶方才就做好了饭,在门口同其他小丫鬟一起围观,被小姐吓跑后,等他们结束了这才敢端上来。 吃过饭后,逐安应今天许诺的那样,帮他用热毛巾敷过右臂,然后细致地给他按揉开淤血。 开始扶月觉得十分酸痛,后来觉得肩膀松快了许多。 “确实舒服了很多,我就说怎么这几天练剑时胳膊很沉。”他动了动胳膊笑着说道。 “等淤血都化开了,也就无碍了,本也不算太重的伤,坚持按揉几天就好了。” “那我明天晚上还可以来吗?” 逐安点点头,扶月欢呼起来。 磨了一会,扶月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不过已经约定好了第二天再来,他也没再扭捏,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连着两天,扶月都十分勤快地往逐安院里跑,逐安也不嫌他闹腾,陪他切磋剑法,有时候还对弈几场,扶月还跟着他认识了一些药材,倒十分快活。 ○ 这一日,院里倒是安静,扶月好像与族中同辈的少年一起外出了,逐安托小蝶找了府上一些医书,他就懒洋洋地坐在廊下看,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院外传来几声嘈杂的脚步,院子里呼啦啦涌进来几个同扶月差不多大的少年,这几个少年表情十分慌乱,逐安有点诧异地看向他们,小蝶也十分吃惊,问他们有何事。 他们规规矩矩地报上了名字,都是柳家宗族里的子弟。 一个年纪稍长稍微镇定一些的少年上前一步,说道:“逐安哥哥,我们都是扶月的堂兄弟,今天我们几个约好一起外出打猎,因为平时也时常这样结伴出游,并无大人跟着,我们在山上追逐一只花鹿时,不小心闯进了深山密林里,我们几个都待在一起,可是扶月却不见了,我们在原地等了他一会,也不见他回来,那山中陡峭,我们也不敢乱跑……” 逐安听了奇怪道:“发生这样严重的事,你们为何不赶紧禀报家中大人,来同我说?” 那少年头更低了,十分为难地说:“此番我们是偷偷跑出去玩,家中大人知道肯定不会轻饶了我们……”少年又拱手作揖道:“这几日,扶月他经常同我们讲起你,说哥哥你身手医术都十分了得,我们也很仰慕你的风采,本约好了今天回来一起来拜访你,但是扶月突然不见了我们都很着急,所以,能不能请哥哥同我们一起去找他?” 原来这群孩子是偷跑出去玩,结果扶月丢了,柳家家规森严,孩子们惧怕大人知道,所以赶紧来求逐安帮忙。 逐安点点头,“我去找他。” 看他们十分着急,又温言安抚道:“先别急,你们把去的那座山方位,还有扶月在哪个位置丢的详细告诉我,那深山危险,你们先别跟着去了,就安心待在家中,我答应了你们,定会把他平安带回来。” 这群少年见他许诺这才稍微安心了一些,把那山跟扶月走失的位置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又郑重地向逐安道了谢。 逐安心里挂念扶月,赶紧拿了剑就出了门。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山,迅速赶到扶月走失的地方查看,那山中树木十分茂密,坡势陡峭,他耐心地一点一点搜寻着。 忽然身后来了一人,逐安转头看去,竟是柳疏花。 原来小蝶听了扶月走失,心中十分担忧,见逐安只身去了,更是焦急,她好言把那群孩子哄回了家,思前想后只好硬着头皮去求助疏花小姐。 柳疏花听了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只身赶到了山中,遇上了逐安。 逐安见到她,也不废话,环顾了一圈四周,冷静地说道:“扶月是在这里走丢的,应该走不远,我们分头寻找,更快一些,注意安全。” 疏花点点头,就朝一边走去,逐安便朝着另一边去寻找。 ○ 疏花沿路向前,山石多而陡峭,她仔细地检查一些石缝里。忽然听到不远处的传来一声细弱地呼救,她赶过去一看,峭壁裂缝下方扶月正捂着左腿坐在峭壁下的凹进去的一块石台上大声呼救,看到她面上一喜伸手招呼道:“阿姐!” 她稍微放心了一些。 疏花打量了一下地势,这峭壁离扶月所在的地方有一定距离,她的拂雪鞭够不着把扶月拉上来,想必扶月是迷了路,不慎从其他峭壁处滑落到下面,摔伤了腿。 那下面的石头是凹进去的,她只能从她站的峭壁裂缝里看到扶月,再往下又是一片雾蒙蒙的深渊,竟是无法施展轻功,没有借力点,也无法在空中转变方向,飞不到那里。 她脑中过了一遍施救方法,然后甩出拂雪鞭钉进了崖壁,她抓住鞭子,把自己一点一点放下去,扶月屏住呼吸紧张的看着她,不敢出声打扰,生怕她掉下来。 鞭子已经绷紧,可离地面还有一些距离,她抬头一看,准备再抽回鞭子钉在下面一点,目光一暗,峭壁从钉进去的鞭子处裂开了。 哗啦一声。 那石头果然裂了,鞭子失去了固定的地方,她的身子陡然一松,直直就往下坠,扶月尖声惊叫,也顾不得腿伤,往前一扑想去抓住姐姐,可是距离不够扑了个空,他脸色发白地看着,眼睛里瞬间泛起了泪光。 疏花还是急速地下坠,瞬间从扶月面前经过,往更深处下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轻轻皱着眉头,脸色也不见惊慌。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一闪而过,逐安不知是从哪飞身而来的,她坠下去的那瞬间,逐安迅速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他被带着跌下了山崖,扶月都惊呆了,又尖声喊了一声哥哥,他就眼睁睁看着两个同他最亲近的人,为了救他,从他面前掉下悬崖。 他哽咽着拖着腿爬到悬崖边一看,双眼噙着眼泪瞪得滚圆。 逐安抓着疏花竟就在悬崖下方一点峭壁处挂着,原来方才落下的时候,他另一只手迅速把剑往峭壁上一插,深深地划了一长条口子,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身下就是白茫茫一片悬崖。 “我,我还以为……你们掉下去了……”扶月趴在悬崖边,望着他们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眼泪都落在逐安脸上了,逐安哭笑不得,赶紧说:“扶月,你往后退一点。” 扶月这才哭着往后退了一点,逐安转头望向依旧面无表情的疏花,她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叹了口气,“我把你先抛上去。” 疏花点点头,看着逐安紧紧抓着她的手,刚刚她掉下去的一瞬间,他竟是跳下来拉住她的,他不怕么? 等不及她想清楚,逐安突然调动内息手上用力,稳稳地将她往上一抛,她手中长鞭再次钉进墙里,她借力一跃,落在了扶月身旁,扶月赶紧哭着去抱她,她面色依旧冰冷,只是手却轻轻安抚地拍了拍扶月的背,目光静静落在悬崖边。 手中没了重量,逐安身子轻了很多,他一只手抓着长情,空着的手去抓住崖壁凸起的石块,脚下找到落脚点,借力往上一翻,很快就上了石台。 扶月又拖着腿哭着过去抱他,“呜呜呜……逐安哥哥,你也来救我啦……” 逐安安抚地拍拍他的背,看向一旁依旧面无表情的疏花,突然有些生气,道:“你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明明是悬崖你还敢往下爬,你就不能把我叫来帮忙?一个姑娘逞什么强?我走的时候跟你说要注意安全,你就这么掉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会让人担心?你要是从扶月面前就这么掉下去了他得多害怕多内疚!” 扶月有些呆呆地看着逐安,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教训阿姐哎!他阿爹都从来没有骂过阿姐的! 疏花面色冷淡,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开口说了句:“谢谢。” 连道谢的话都说的格外冷清。 “……” 逐安又是哭笑不得,想生气都没法生气了,面对一个没有情绪的人,无论怒火还是痛哭,都是徒劳的。 他低低叹了口气,“我多话了,你自然有你的分寸。” 疏花目光动了动,似乎想去反驳。 他换回温和的笑意,拍了拍抱着他胳膊的扶月,“坐下,我帮你看看腿伤。” 扶月乖乖坐下了,逐安仔细察看了一番。 “扭伤了,不过幸好腿骨没断,回去处理一下休养几天就好了。” 扶月点点头,愧疚地说:“谢谢逐安哥哥,给你添麻烦了。” 逐安摇摇头说了句没事。 他站起身打量着头顶的峭壁,思考着怎么上去。 卷一 浮世三千 第十九章 山中遇狼 逐安迅速思考着所有可行性,头顶那片峭壁把往上回去的可能全部堵死了。 “逐安哥哥,我们是不是上不去了?”扶月有些担心地问。 逐安又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扶月你是怎么掉到这里的?” “我在森林里迷了路,乱走的时候,脚下一滑,从那边滚下来的,就是那边。” 扶月指着峭壁的角落,逐安走过去一看,那山崖之间竟有一处缝隙,仅能容一孩子紧紧贴着崖壁方能勉强通过。 虽然十分陡峭,但若扶月是从这里滚下来的,那理应也能回到地面上去,只是扶月腿受了伤,无法自己爬上去,不过尚有一线希望,断然没有放弃的可能。 逐安伸出手摸了摸石壁,只要再宽一些就好了。 他拔出长情剑举至眉间,屏气调动内息,猛地一剑挥出,一道白色的剑气直直向着那处缝隙劈去。 剑气划过石壁,什么反应都没有。 逐安正准备再来一剑时,只听见咔嚓一声,整块峭壁突然沿着那道缝隙齐齐断裂,直直往悬崖底落去,露出了一段弯弯曲曲向上的小道,似乎是山中泉水日积月累冲刷形成的溪道,现在没了遮挡,倒是刚好能让人通过。 扶月目瞪口呆,连疏花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哥,哥哥……你,你把山劈了……” “……” 逐安十分无语,他要如何解释,他只是想把那缝隙靠剑气拓宽一些,未曾想到这峭壁经久风吹日晒,内里已经被溪水日积夜累冲刷腐蚀,所谓滴水穿石正是这样,又为剑气所毁,竟一块的全碎了,虽然他那一剑也十足的威力。 看到扶月一脸惊叹崇拜,他开口解释一道:“我没……” 扶月又激动地打断了他,“哥哥,你这一剑叫什么啊?” “……” 逐安为难地想了一下,忘忧子教他的时候,只是说这剑法为他所创,十分简单,简单到名字他都没同逐安说,他也不知道,只好说:“没有名字……” 扶月眼睛瞪得更大,连一直冷冰冰的疏花目光里都带了一些探究。 为了避免继续纠结这个事情,逐安赶紧走到他们身旁,蹲下身子,引开话题,对扶月说:“上来吧,我背你。” 扶月点点头,乖巧地伏在了他背上。 那溪道有水流过,十分湿滑,他叮嘱扶月在他背上抓紧些,踩上去试了一下,又担心疏花不好走,他伸了一只手抓住了疏花手中银鞭的一端,那鞭子十分冰凉,像是冰雪铸就一般。 “你抓好鞭子,跟紧我。” 疏花点了点头,逐安又转过身,另一只手把剑用力插进石壁里作为支撑,前行一步站稳后才往前踏第二步,两人的性命托在他肩上,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十分的小心谨慎。 花了许久,他们终于回到了峭壁之上的平地,逐安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他背后都快湿透了。 ○ 他们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天色也不早了,逐安又背起扶月,疏花跟在他身旁,一同往山下走去。 穿过山中密林时,逐安突然顿住脚步凝神不语,扶月奇怪地问道:“哥哥,怎么啦?” 疏花也停了下来,脸色更加冰冷。 “嘘……有狼!”逐安压低声音回道。 “什么?狼?!”扶月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他今天怎么如此倒霉! 果然话音刚落,周围昏暗的密林深处,突然亮起了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一堆鬼火在黑暗里漂浮着,正慢慢朝他们靠近,数量庞大。 扶月不禁颤抖了一下,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爬起来了,这是遇上了狼群了。 若是平日里,倒还能驱赶轻松避开,可他们这时刚从悬崖峭壁下爬上来,已经精疲力竭。 “我们……我们怎么办呀……”扶月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心里发毛哆哆嗦嗦地问道。 逐安把他轻轻放下来,交给疏花,轻声安慰道:“别怕,我在。” 闻言,扶月顿时觉得安心不少,好像逐安总是这样,泰山崩于前都依旧可以谈笑风生,只要他在就会让身旁的人觉得十分安心可靠。 他屏气凝神冷静地思考着,然后压低声音说:“疏花你背上扶月,等会我去引开狼群,你先带他下山。” “可你……”疏花语气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可是脸上终于有了些担忧的神色。 “无妨,护好自己。”逐安脸上神色不变,倒十分镇定。 疏花点了点头把扶月背在背上,将鞭子握在手里,若是独自一人他们都可以轻松脱身,可是带着受伤的扶月,只能小心翼翼的周旋。 狼群低低嘶吠着,试探着慢慢包围过来,这时一只头狼踏出狼群,围着他们左右打转,似乎在观察他们哪里防备最弱。 它突然发难猛地窜起,朝着疏花背上的扶月扑去,速度十分迅捷,疏花冷冷一退,迅速伸手想挥鞭抽过去,只是逐安速度更快,他挡在了疏花身前,那狼就狠狠咬上了他的手臂,扶月担忧地啊了一声,疏花目光一滞,“你……” 为什么这人三番五次的不要命地护着她? 逐安趁机挥剑把那只狼从腹部剖开,顿时溅了他一身的血,他手臂被咬伤的地方也迅速涌出鲜血,他神色不变,低声迅速说道:“狼是群居动物,凶残且记仇,这只是领头的狼,若是你杀了它一只,其他的狼会一直死死追着你想报仇,相信我!所以,趁现在,跑!” 果然狼群见头领被杀,目光全部幽幽地盯向了逐安,他撤身往后跑去,不管是热乎乎的狼血还是他手臂上的血,浓重的血腥味飘在空气里,刺激得狼群更加兴奋,突然咆哮着齐齐朝他们奔过来。 疏花握着鞭子警戒着,可是狼群呼啸着跃过她身边,直直朝着逐安追去,竟真的如逐安说的一模一样。 她的脸上这次是真的再也维持不住面无表情,眼眶倏地红了。 “姐姐,狼都跟着逐安哥哥跑了,现在怎么办啊?我们去找他吧?”扶月紧张担忧地回头望着狼群远去,完全看不见那身白色的衣裳了。 疏花咬咬牙,背好扶月往山下走去。 “他说相信他。” 她就相信他。 ○ 把扶月送回了柳府,他执意要去杏花小院等逐安,疏花只好把他送了过去,刚进了院子,没想到一群少年呼啦啦地又围了上来,竟是刚才那群少年,他们担心扶月又都跑来这里等他。 见疏花把他带了回来,都十分高兴,平日里都很畏惧疏花也不管了,围着扶月就问东问西起来。 “你没事吧?扶月!” “我们担心死了!” “逐安哥哥呢?他不是去找你了吗?” 扶月听他们问起逐安,神色一黯,把山上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一群少年听得心惊肉跳,对逐安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又一起担心起逐安来。 小蝶见很晚了,叫他们先回去,明天再来肯定能见到逐安,他们死活不肯走。 “逐安哥哥救了扶月,也是我们的恩人!” “就是就是,他不回来,我们怎么能放心!” 叽叽喳喳正吵嚷着,门口就出现了一个白色衣裳的少年,正是逐安。 虽然身上多处负伤,白衣血迹斑斑瞧着有些狼狈,但他仍像平时一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 他被狼群追赶而去,出了一点小插曲。 逐安身影极快地往山上掠去,狼群亦紧追不舍,扑身撕咬,好几次他都是险险避过。 就这样追逐了几十里,逐安觉得有些吃不消了,他正想着办法准备搏一搏。 忽然传来了一阵笛声,那笛声凄厉,如斥如退,狼群竟慢慢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看着笛声来源处。 逐安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去,可是那人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身影藏在树后。 笛声更加凄厉急促,狼群显得烦躁不安,似乎正被笛声侵扰,压着身子低低咆哮着,然后不甘心地看了眼逐安,转身逃窜到森林深处。 狼群走了,那笛声也停了。 逐安客客气气地拱手致谢。 那吹笛的人并未说话,施展轻功走了。 逐安神色一震,刚刚空气里传来了一声铃铛的清脆响声。 虽然他没真的看到,但是他知道,是织梦。 逐安低着头,神色晦暗,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织梦分明救了他,可是却不愿相见。 逐安静静站了会,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转身下了山。 ○ 一众少年看到他,神色一喜,赶紧朝他奔去,扶月本来坐在廊下的凳子上,一激动站起来也想过去抱他,然后左脚一痛,差点扑在地上。 静静站在一旁的疏花,赶紧捞起他。 他坐回凳子上还是十分激动,恨不得整个魂都飞过去,探着头激动地问道:“逐安哥哥,你回来啦!你没事吧?” “狼呢?那群狼呢?” 逐安拍了拍围在身边的少年的肩膀,踏进院里,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说:“狼啊,可能家中有急事赶着回家了。” 一群少年被逗笑了,仍是围着逐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小蝶见逐安平安回来,身上也负了伤,赶紧跑过去拦住一群激动的少年,“小祖宗们,快些回去吧!再不回去该被家中长辈们发现了,若是知道你们今天偷偷跑出去,还出了事,少不了让你们每人挨一顿板子!” 说到了点上,一群少年果然脸色大变,似乎想到家中掌罚的那位叔父格外严肃吓人,说打十五下板子,他一定一板子一板子的打够,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十分严格,打得皮开肉绽也绝不留情。他们十分忌惮,赶紧再次道了谢这才散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人,逐安吩咐小蝶去取一些清水药材纱布来,小蝶点点头赶紧去办。 逐安走到廊下,扶月终于够得到他赶紧抓着他,担心地说:“哥哥你没事吧?真是吓死我了!” 逐安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我在。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扶月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十分相信哥哥。” 小蝶迅速拿来了要用的东西,逐安洗净了手,先帮疏花检查了一下,温言说:“太好了没有受伤,今天的事可能会惊吓到你,你也别放在心上,好好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然后细致地帮扶月处理腿伤,温柔叮嘱道:“你呀!下次同伙伴一起出去可要注意些,别跟同伴跑散了,这次还好只是扭伤了,没有伤到骨头。” 扶月面有愧色,十分诚挚地同逐安道了谢。 “谢我做什么,谢谢你阿姐才是。” 扶月又对沉默坐在一旁的疏花,认真道了谢。 疏花摇了摇头,目光静静落在逐安认真帮扶月处理伤口的手上,逐安的袖子破了一截,露出了一些干掉的血迹,那是替她挡下那只头狼的攻击留下的,她若是莽撞的击杀了那只头狼,被狼群围攻的人就是她了。 突然,一声轻轻的声音响起,几乎要散在夜色里。 “对不起。” 逐安跟扶月两个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旁的疏花冷漠地扭过头,脸上却爬起了可疑的红晕。 两人都大吃一惊,互相看了一眼,疏花察觉到他们在一旁偷偷对视,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起身就往院外走去,只是他们都看到,疏花清冷的面容上,那可疑的红晕更甚。 待疏花走了,他们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想到阿姐居然还会害羞……”扶月感觉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愧疚感终于被冲淡了一些。 逐安笑起来道:“说什么呢。” “我发誓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一次,阿姐同母亲道谢都是,冷冰冰的一句,没有任何声调起伏,可把母亲气坏了。” “……”逐安又想起柳夫人那日的叮嘱,不禁觉得好笑,这疏花小姐哪里是有什么隐疾,只不过是性子有些别扭罢了。 “不过扶月觉得害羞的阿姐好可爱……”扶月不知道想到啥,又哈哈笑起来。 逐安点点头,“嗯,煞是可爱。” 花费了些时间把扶月的腿伤处理好,已经很晚了,扶月担惊受怕累了一天已经沉沉睡去,逐安把他轻轻抱到床上。 他轻轻关上房门,一惊,疏花又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逐安疑惑问道:“疏花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疏花轻轻丢了一个瓶子过来,冷冷地说了句,“药。” 又转头跑了。 逐安哭笑不得,致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他摇摇头,这才坐在院中处理自己的伤口。 ○ 逐安几人今日遇险的那座山的山顶,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山很高所以看到的月盘十分巨大,似乎就挂在了树梢。 一只纤细的脚丫从树枝中垂下晃悠着,赤裸的脚踝上带着一个挂着铃铛的金钏,偶尔叮当一声。 “你为何要救他?” 突然一道冷漠的女声从树下传来,有一个女子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角黑衣。 那树枝上坐着的红衣少女十分美貌,五官精致如画,她对着月亮,玩着手里一个红色的小香囊,闻言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眯眯地说道:“因为好玩呀。” “好玩?” “嗯,十分有趣。” 那树下的女子就不再说话了。 红衣少女又歪着头问道:“师傅,我们来江南干什么呀?” “找一个人。” 闻言,红衣少女点点头,也不多问,指尖转着那一只香囊。 树下的女子似乎抬头看了一眼香囊袋子,“哪来的?” 红衣少女忽然目光变得十分温柔。 “求来的。”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十章 踏花而来 扶月休养了几日,族中一群少年也同扶月一样,十分喜欢逐安,有空就往他院里跑,杏院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已至月中,扶月腿伤已经痊愈,也到了武林大会举办的日子。 近几日来,其他大大小小的江湖世家门派也都陆陆续续赶到了江南金陵城。 逐安也通过扶月的讲解大致了解到武林大会的举办流程。整个盛会共举办一个星期,除了江湖大世家是直接递了参赛名字上来,其他稍小一些的世家门派的子弟需要先进行初赛选拔,就比如柳家可以直接递交参赛名额,但柳家的附属门派就需参加选拔才可入赛,剩一批优胜者便可以同其他世家子弟一起切磋比试,决出最后的胜负。比赛又分了辈分,除了成名已久的各位江湖高手的直接对决,就数小辈之间的对决最引人注目,只要年满十六就可以参加,除了门派世家里的小辈,以个人名义也可以参加。 这些少年代表的就是武林的未来,若是族中子弟在武林大会上表现优异,那自然也会招揽更多门生,若是个人表现优异,各门派也会抢着收下,对各宗门势力发展更是不用多说,就比如去年的柳疏花与慕飞白一战成名后,两家势力在家族所属地更是如日中天,选择加入的门生也是最多的。 前三天都是小辈们之间的比赛,后四天才是前辈们的对决,跟小辈的比赛也有少许不同,小辈之间可以决出胜负高低,可这些江湖前辈只是切磋,并不角逐胜负,有时两个高手切磋过招过于越打越酣,就要比上半天才肯罢休,每年都能让小辈们大饱眼福。 初赛已经比完,今日已经是第三天,逐安知道前面只是选拔赛也没什么兴趣去看。 正式比赛这天清晨,扶月跑到逐安院里,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修身长袍,衬得他十分俊秀可爱。 见逐安正在院里,他跑过去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亲热地拉着逐安说道:“逐安哥哥,父亲近几日十分忙碌,今日也是一早便出去了,临走时父亲托我跟阿姐来请你前往会场,阿姐也在大门口候着了。” 逐安摸着他的脑袋笑道:“麻烦扶月啦,稍等,我去换一身衣裳。” 片刻后,他便从里屋走了出来,换了一件黑色的修身长袍,绣着暗色的花纹,乌黑如墨的长发用木簪,简单地束在了脑后,简单十足的打扮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出尘,十分的俊美。 扶月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们一起到了门外,疏花静静坐在一匹马上等着他们,她跟扶月一样,一身月牙白的束腰长裙,冷冷清清的,像是一朵孤傲的雪莲。 门口还有两匹马在等候,他们分别上了马,三人策马而去。 大会的场地设在柳家名下的一处露天山庄里,山庄里有一块宽阔的场地作为校场,能容纳下所有世家门派的人观战,山庄里为各世家门派宗主提供休息的客房。 在校场上设有高台,供掌门宗主落座,现在已经坐满了人,世家门派带来的门生就分门派站成方队站在校场周围,数量着实庞大但现场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可见柳长渊没少用心,台下甚至有一队乐师带着各种乐器候在一旁,可谓面面俱到。 疏花带着逐安扶月来到高台旁柳家方队前,设了三个座位,想必是柳长渊安排的,逐安坐下后一看,此处视野极好,场上对战一目了然。 扶月记不住那么多名字,柳长渊就让疏花替他代为讲解,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台上上来一拿双剑的少年,疏花淡淡瞟了一眼,声调没有任何起伏说一句:“百川,孟家,孟子坤。” 又来了一拿长枪的少年。 “抚州,方家,方初玉。” “徽州,唐家,唐尧。” “……” 上一个人,她就这么十分简练地说一句,绝不多说半个字,逐安被一堆名字饶的头晕,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这讲解的还不如不讲解…… 他赶紧把目光投向已经在对阵的几位少年,看了一会,他忽然问道:“你不上场吗?” 疏花见他看过来,刚要回答,扶月就抢着说:“阿姐同慕家那位哥哥去年并列第一,虽然阿姐今年才十六,去年是破格参加的,但他们可以直接进入决赛,跟今年的前三甲比试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当真十分厉害,扶月呢?”逐安正巧在不远处看到了慕飞白,他一 袭玄衣端坐在自家族中门生前面,今日手中多拿了一把折扇,依旧是气宇轩昂十分耀眼,惹的不少其他门派的女子双颊飞红地偷眼看他,慕九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扶月腼腆地笑了下,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年纪还不够,名额都给族里的堂兄们了。” “那真是可惜,我以为可以看到疏花跟扶月一起上场呢。”逐安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说到。 闻言,疏花目光看了他片刻又轻轻移开了。 “后年,后年扶月就满了十六可以上场了,逐安哥哥一定要来看。” 逐安点点头,“好。” 台上还有十多位少年在同时比试着,但并无多出彩,逐安目光一一掠过。 空气里飘来一丝压抑,他目光一滞。 突然,漫天开始飘起红色花瓣,像是下起一场花瓣雨,美轮美奂,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连场上正在比试的几位少年都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天空。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一声娇俏的笑声在花瓣中缥缈地响起。 “这么大的盛会,也不邀请我幻花宫,真叫人生气呢。” 空气里似乎有铃铛清脆一响,仿佛凭空出现一少女,她身着一条红色长裙,双臂双足上各带着一只系了铃铛的金钏,右手手腕带着一串银色的链戒,额间坠着一颗泪滴样式的红宝石,用两束金色的丝线串着编进浓黑的发里,眉眼如画,像是用上好的刻刀精心雕琢过的美玉,嘴角含着一抹明亮的笑意,张扬放肆,美的惊人。 她**着一双玉足竟轻盈地踩在了花瓣上,像是踏着阶梯一般,信步踩着飞舞在空中的花瓣,脚踝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墨发红衣在风里飞舞,像是一只要振翅的蝴蝶。 一片花瓣飞到她脸颊边似乎很痒,她悠闲地伸出指尖轻触,像是在庭院里赏花一般,慢慢踏着花瓣走了下来。 若不是刚刚她说的幻花宫,那此情此景,没人会怀疑她可能是位从天而降的仙子,因为那场景实在美的令人窒息,诡异而迷人。 有的人脸上甚至浮现出十分痴迷向往的神色。 逐安心里轻轻唤了一声,织梦。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片刻不离。 疏花望着她神色有些迷惑,这张脸很熟悉,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亲近感,慕飞白却是一脸震惊。 幻花宫三个字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哪怕是一直待在忘忧山上的逐安也有所耳闻。 幻花宫还有另一个别称,幻魔宫。既然跟魔扯上关系,就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在江湖中有两种东西,会令人们畏惧害怕,一种是杀虐嗜血的不祥之物,另一种是令人痴迷神往却总是得不到的宝物。幻花宫就属于第二种,自幻花宫创建以来,行踪诡秘,甚至没人知道幻花宫具体有多少人。而让世人痴迷的就是幻花宫宫主世代相传的幻花神功,传说中哪怕取手边的一朵花,身边的一片叶甚至是抚琴摇铃声在幻花术中也是吹毛断发取人性命的利器。每一次幻花神功现世,都美的令人移不开眼,仿佛那不是杀人封喉的武功,而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而恰恰每一次现世都会引起杀戮无数,腥风血雨。 如此神秘而强悍,引得世人痴迷它羡慕它渴望得到它可是却从来触摸不到,于是人们转为害怕它畏惧它称它为魔功。 幻花宫神出鬼没,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上一次出现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红衣少女却自称是幻花宫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即在人群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红衣少女**的双足缓缓踏在台中央,她看着场上的十多位少年,突然捂着红唇笑起来,“噗,这就是今年的夺冠人选吗?” 众少年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方才还在比拼的对手,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茫然。 “简直,不堪一击呢。” 少年们闻言恼羞成怒,开始七嘴八舌地斥责她。 “你说什么?” “你一个黄毛丫头又有多厉害?” “有本事下场比过!” 红衣少女也不恼,抬手支着下巴,思考了一会脸上又浮现起一个明亮的笑意,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卑微的蝼蚁们,你们可以试一试。” 少年人血气方刚,十分容易恼怒冲动,见这红衣少女 口出狂言,都动了气,各持武器一起对着她,也不管什么礼仪风度以多欺少了。 红衣少女脸色不变,依旧笑着站在原地不动,逐安却蜷起了手指,目光紧紧地盯着她,若是她一有危险,他一定立即出手。 他不知道江湖里的恩怨纷争如何,他心里此时只知道,能再见她真好,哪怕她不是为了他而来,也好过上次山中避而不见。 红衣少女忽然抬手,场边一名女乐师怀里抱着的一柄凤尾箜篌突然从她怀里脱离飞到少女手中。 她神色悠闲,不紧不慢地坐到了地上,一手扶着箜篌,伸出纤纤玉指拨响了琴弦。 乐声动听,众少年错愕之余更多的是恼怒,纷纷拿着武器朝她攻了过去,她依旧静静坐着,脸上泛着迷人的笑意,眼神却空洞肃杀,箜篌声缓缓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像是有形实物一般,把方才静静落在地上花瓣捧起,一股气流席卷起花瓣,绕着她周身舞动。 一少年手中的剑刚要劈下,忽然一阵花瓣飘过来接住了他的剑势,那气流带着花瓣竟像有一个人持剑跟他过起招来,他慌乱间分神看了看身旁,每个少年的攻击都被这样打乱,他心里大骇,可那分明只是一堆花瓣,他喃喃道:“这是什么妖怪……” 他想避开那阵花瓣去攻击后面那静坐弹琴的少女,可是花瓣却随着乐声飞舞的越来越急促,他根本没办法突破那层花瓣。 突然,他感觉一道凌厉的气流向他袭来,红衣少女操控着花瓣不再防守,转为进攻,气流同时袭向十几个人,像挥动出的剑气一般朝着他们呼啸而去。 他们不停挥动手中的武器抵抗着那股气流,根本看不见对手在哪,片刻不敢分神。 可是在场下的多数人看来,只觉得那画面无比诡异,几十个少年着了魔一样跟面前的空气较劲,都只是挥动着武器去攻击面前的花瓣,竟谁都不去管那个弹琴的红衣少女,如何能不诡异? 都猜想,莫非是被琴声控制了心神? 坐在高台上的宗主掌门个个修为高深,把对战看的清清楚楚,这一边倒的战况实在惨不忍睹,好几个宗主都坐不住了站起来观望着。 忽然琴声一重,戛然而止,红衣少女把手轻轻搭在上面让琴弦不再颤动,花瓣也再次静静落回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那十几个少年手中的武器噼里啪啦掉落在台上,人也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仔细一看他们全身都被花瓣划出了细小的伤口,痛苦地趴在地上呻吟。 一宗主见自己的儿子被如此欺负,气愤地一拍凳子扶手飞身下场,站在红衣少女对面指着她就破口大骂:“你这妖女使得什么妖法?好卑鄙的手段!” 逐安听了忍不住汗颜,那十几个少年一起围攻她,结果打不过罢了,她也没使什么妖法,以乐声注入内力操控气流对抗而已,如何称得上卑鄙? 见有宗主亲自上阵,红衣少女也不见慌张,从地上爬起来,挥挥手凭空把箜篌送回那女乐师手中。 那女乐师惊得没拿住,箜篌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红衣少女笑眯眯地歪着头说了声抱歉,然后才看向这位满脸怒火的宗主,她笑着问道:“如何卑鄙了?” “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其实以他的修为他看的清清楚楚,不仅不是什么妖法而且这少女并未出全力,没有起杀心,不然绝不是全身被伤的结果了,只是这少女内功十分深厚霸道,直接凭借内力就可控制外物,让人震惊。可是众少年十几个打一个都没打过一个小丫头,反而被全部打伤,实在惨不忍睹,好生丢脸! 红衣少女又笑着说道:“本不是来找你的,既然你急着送上门,那你来试一试我的妖法好了!” 那宗主面色一暗,啐了一声,也不管什么长幼之别了,沉不住气拔剑就向她刺来。 红衣少女不慌不忙举起右手晃动一下,手上银色链戒上三个小巧的铃铛清脆作响,刚刚那些少年被打落的五六把长剑,被控制着飞了起来,端端地悬在了少女身后,在那宗主剑刺过来的时候,飞速上前挡住,然后几把长剑交替着开始攻击他。 红衣少女就站在原地,晃动着手腕,铃铛声不停,那几把剑就不停一直攻击。 她脸上又泛起一个张扬而迷人的笑容,眼神空洞肃杀。 “这位宗主,我的幻花铃是不是十分有趣?”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十一章 幻世花梦 那宗主用剑抵抗着她的进攻,催动体内真气,那长剑上隐隐有青光剑气闪过,身法亦是十分伶俐,咄咄逼人地攻来。 只见那红衣少女冷笑一声,催动手中幻花铃,那铃铛声清脆悦耳,竟慢慢随着铃声飘出一些红色的小花,散发着淡淡荧光,亦如那宗主的剑气一般飞舞着缠绕上她操控的几把长剑上,具气化形! 不过这花随剑舞,风月无边,叫旁人看来倒十分赏心悦目。 双方都释放真气于剑上,那宗主竟隐隐处于下风。 这少女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内力却如此强悍霸道,难道已经练成了幻花神功? 出于对幻花神功的渴望与忌惮,校场边的高台上,又有七八个沉不住气的世家宗主飞身下台。 有一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他像是习惯性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逐安认出来那是百川孟家的家主,他领着其他几位家主,拔出剑指着织梦,兴奋地大喊道:“一起联手抓住这个丫头,她肯定知道幻花神功的秘密!” 说完都纷纷加入了战局,红衣少女脸色不变,以真气调动着飞剑抵抗住加入的宗主们,神情认真了一些却依旧笑眯眯地说:“你们这些江湖正派人士,好像都喜欢以多打少?” 虽然这句话这么直接的说出来实在是叫人面红耳赤,但他们都十分渴望得到幻花神功,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选择忽视她的句话,理所当然地大喝:“把幻花神功的秘籍交出来!” “我若是不呢?” 连着方才那位先上的宗主,九位宗主联手攻击,手下的攻击凶狠而猛烈,竟都纷纷催动起真气,各色剑气竞相爆发,在空气里隐隐发亮。 真气对抗产生了强大的气场,外人根本进不了身,有些修为低的小辈已经被逼得踉跄后退,赶紧将武器插进地里勉强支撑。 疏花跟慕飞白都迅速用真气催动武器,护住自家门生。 织梦额间的红宝石光华流转,周身飞舞环绕着红色的花瓣,散发着淡淡荧光,美的惊心动魄,墨发红衣在气流里上下翻飞,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逐安把扶月护在身后,却忍不住皱起眉,这真是……太不要脸了。 下场的几个宗主都在江湖上有名有望,现在却联手对付一个小姑娘!织梦刚刚不过笑着评价了一句,以她的实力而言,那几个人确实不堪一击,连方才自己看了都觉得无甚出彩有些乏味,远不如去年那场盛会。当然这评价是直白了些,可也未到需要下手如此狠毒致命的地步?还是……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抢夺幻花神功? 织梦虽然修为高深莫测,可是九大家主联手,他们能做上家主之位也非等闲之辈,况且一上来就催动真气,频出杀招,也叫她有些吃力,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小心应对,红色的花瓣在她身旁飞舞的更加汹涌,飘动的荧光更盛。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直坐在高台上的柳长渊突然飞身过来,狠狠一掌击在了织梦肩上,她被打得措手不及,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真气反伤,她差点站都站不住,强撑着却还是吐了一口血。 全场都愣住了,这可是**裸的偷袭啊! 连一直面无表情静静观望的疏花都皱起了眉头,心中仿佛有一种那一掌打在自己身上的错觉。 扶月早已经目瞪口呆,被父亲此举震惊,这还是他那位威严正义的父亲吗?他想过父亲会出手制止,但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方式。 柳长渊却拂了拂衣袖,十分的傲慢不屑地看着捂着肩膀有些摇晃的织梦。 逐安腾地站了起来,还不等他掠上台去,眨眼间,柳长渊又是狠毒的一掌当头劈下。 突然一片花瓣打中了他的肩膀,把他那掌打空了,柳长渊诧异的看着自己的手,真的只是一片轻飘飘的花瓣。 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你要杀她?” 又是凭空出现一黑衣女子,柳长渊的目光突然变的呆滞。 那黑衣女子轻飘飘地踩在空中,身形一晃,竟已经到了柳长渊身旁。 织梦硬撑着气血翻涌,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那女子早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了,却仍像少女一样风采依旧,左眼眼尾处纹着一朵小小的花,栩栩如生,衬得她眉眼十分艳丽,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但却一点温度都不带,她的目光空洞而荒凉,连一点光亮都没有。 她没看织梦,目光反而落在柳长渊身上,带着恨意,刻苦铭心的恨意。 柳长渊脸上却出现了一瞬间惊喜而慌乱的表情,他身子一颤,嘴里吐出一个名字,“宛卿?你是宛卿?你……” 那黑衣女子目光微动,脸上的笑容消失,语气冰冷刺骨地说道:“宛卿?秦宛卿不是已经被你杀了么?” 秦宛卿的名字让在场许多宗主都神色一变,那个名字曾经属于一位武林女侠,可是多年前已不幸遇难身陨而去,现今又为 何忽然被提起,竟然又说是为柳宗主柳长渊所杀? 她的目光移开,又重新变得荒凉而空洞,“我乃幻花宫宫主,花奈。” 像是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子,全场许多人的目光都变得虎视眈眈起来,心里不约而同的爬起一个念头:这就是幻花宫宫主,那幻花神功肯定就在这个人身上!只要……只要抓住了她,就可以得到幻花神功的秘籍了,就可以掌握那门令世人倾倒的绝世神功了! 场边狂热的气氛没能影响到柳长渊,他反而脸色一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 “哈哈哈,柳长渊,如今好生威风啊!”花奈突然又大笑起来,那笑却不达眼底,也不带温度,听着叫人心里发寒。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议论纷纷,这两人以前肯定认识而且还发生过什么。 “我……我这是……”柳长渊不知道怎么了,一反常态,神色慌张,吞吞吐吐起来。 这时慕家家主从高台上飞身而来,正是慕飞白的父亲,慕寒风,他一脸激动地看着花奈,“宛卿?宛卿你还没死!我的天,宛卿啊!太好了,你没死!我是慕寒风,你寒风师兄啊!” 慕飞白一脸错愕地看着父亲,今天这场上真是足够精彩的了,与去年的不同,去年是比试的精彩,今年是混乱的精彩…… 花奈转头看着他,像是想起什么,脸上出现了一点茫然而温柔的神色,“寒风师兄……”然后她又惊恐地退了两步,喃喃自语道:“不……不!我的家人都死了……都被他杀掉了……秦宛卿也死了,秦宛卿死啦!哈哈哈,被你!”花奈又恶狠狠地指着柳长渊,“被你杀死了!哈哈哈,你不会忘记了吧?柳宗主!好一个光风霁月的柳长渊啊……” 连旁人都能听出她话语里那铺天盖地不加掩饰的恨意。 慕寒风担忧地看着她,上前想去拉她,“宛卿……” 花奈指尖迅速凝聚起一朵花朝他脚边射去,明明是一朵小小的花却犹如锋利的暗器一般把慕寒风脚边的地面射出一个窟窿,她喝止道:“站住,不许过来!” 慕寒风只得停下脚步担忧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心疼担忧十分真挚。他绝不可能认错师妹秦宛卿的身影,虽然她左眼角多了一朵小花,神态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那张脸,分明就是他的小师妹秦宛卿啊! 突然花奈想到什么,又看向柳长渊,指着地上的织梦问道:“你刚刚要杀她?” 花奈一把抓过地上的织梦,狠狠推到了柳长渊面前,织梦一脸茫然无措地摔倒在地,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师傅。 花奈指着她厉声对柳长渊说道:“你好好看看她是谁!她是你女儿啊!你竟然要杀她?你竟然要杀了你亲生女儿!哈哈哈,不过也是,你这人面兽心的魔鬼什么都做的出来!不过是杀自己女儿而已……杀呀!你快杀了她!” 织梦从地上撑起身子,瞪大眼睛,表情十分茫然而脆弱。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十分错愕,柳长渊还有一个女儿?可是若是他的女儿为什么会在幻花宫? 柳长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脸色剧烈一变,“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织梦更是脸色惨白地看着自己的师傅,声音都在颤抖:“师傅……师傅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我,我不是从小无父无母,被你捡回来的吗?” 逐安手指在腰间不离身的短笛上摩挲着,担忧地看着织梦,简直不忍心去看她脸上的表情。如果她真的是柳长渊的女儿,那她刚刚差点被她父亲亲手杀了;如果她真的是柳长渊的女儿,她被她最信任的师傅骗了十六年…… 她所认知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 柳长渊摇摇头,像是想说服自己,他固执地否认道:“不可能,她不是我女儿……她不是!” 花奈冷笑起来,突然伸手一抓,逐安身旁坐着的疏花就被凌空抓了过去,她掐着疏花的脖子,往柳长渊脚下一丢,冷笑道:“不信?你好好看看她们两个的脸!你不记得了?哈哈哈,当年你那位好夫人可是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呀!” 疏花跟织梦被摔到一起,她们两个抬起头看着对方,虽然打扮不同,气质不同,可是她们两个的眉眼十分的相似,同样的美貌,同样的眼睛。她们在对方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脸,如同在照镜子一般,两个人神情恍惚地抬手想去碰一碰对方的脸…… 所以逐安初次见到疏花时才会有一瞬间把疏花看成了织梦,原来……原来她们两个竟是一对孪生姐妹。 慕飞白惊讶地站起来,看着她们两个突然想起什么,他开始见到织梦觉得面熟,并不是真的见过织梦,他心中一直挂念,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是柳疏花啊! 花奈凄厉而怨毒地笑起来,厉声说:“为了报复你,我就把其中一个抱走了!好让你也尝尝骨肉分离的痛苦!哈哈哈,现在她就在这,你刚刚居然想杀了她,真是太有意思 了!对,我真是糊涂了,我应该让你杀了她再告诉你,她是你的女儿!就像你当年杀死我的孩子那样毫不犹豫地杀死她!这样才有意思啊!足够好玩啊!她到死都不会知道,杀她的人就是自己的爹!哈哈哈……” 听到花奈疯狂而怨毒的笑声,织梦伸去触碰疏花的手停在空中,眼神万分痛苦,剧烈颤抖着,为什么? 也许是双胞胎之间特殊的心灵感应,疏花心里倏地一痛,她很想很想伸手去抱抱织梦,像以前她们从诞生前就在母亲腹中紧紧依偎在一起那样,血脉相连,一同呼吸,是这世上最亲密的距离。 柳长渊陷入疯癫,突然恶狠狠地拔剑指着花奈,怒吼着:“你不是宛卿,你不是!” 花奈听言,又冷笑起来,语气十足的恶毒而怨恨:“哈哈哈,柳长渊,对,秦宛卿已经被你给杀啦,哈哈哈,你满意了吧?现在你又要动手杀你的女儿,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柳长渊发疯一样毫无章法地挥剑砍向花奈,恶狠狠地骂道:“疯子!你这个疯女人!你死就死了,为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我!明明已经把你推下了悬崖为什么还摔不死你这个疯女人!你死就死了……” 花奈退了一步避开他的剑,突然捂着脸,边笑边哭,叫人鼻尖一酸,“死就死了?死就死了……哈哈哈,我好恨啊……哈哈哈,我好恨啊……你灭我满门,杀妻灭子,满口谎话,我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你说我疯了?那也是你!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 声声泣血,旁人都不忍卒听。 柳长渊手中剑还是乱砍,歇斯底里地怒吼着:“闭嘴!你闭嘴!别说了!你该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顿时杀意弥漫,花奈也不再多说,怨恨地拔出剑,迎上他的攻击。 两人出手招招狠厉而歹毒,非要致对方于死地才肯罢休,两人缠斗着,从地上打到了天上,柳长渊飞身而去,花奈穷追不舍。 看他们离去,慕寒风立即担忧地追了上去,“宛卿!别去!” 方才那些蠢蠢欲动想抓花奈的宗主们见状,兴奋而狂热地互相煽动着:“赶紧追上去啊!抓住幻花宫宫主,一定要抢到幻花神功!” 有人带动,马上有人附和,赶紧都召集门生追击而去。 看着织梦,疏花心情复杂地从地上站起来,想去拥抱她的手停在半空,她忽然心里有些胆怯,她要如何面对织梦? 她从小都不知道织梦的存在,哪怕她们曾经那么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孪生姐妹竟被别人抱走,柳家没人对她说过这件事!不知道刚刚父亲差点要杀的人是自己的双生姐妹,更不知道织梦的师傅为什么这么残忍地对她……如果当时被抱走的人是她,今天痛苦的人就换成她了,她能承受住这样毁天灭地的打击吗?她又如何去告诉织梦,自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本为双生,为何她能从小在众星捧月中长大,而织梦却深陷痛苦无依无靠,她该怎么面对织梦? 她失神地转身离开了校场,扶月看了一眼台上的织梦,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还是追着疏花而去。 逐安赶紧飞奔到织梦身边扶起她,织梦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像个碎掉的娃娃,叫人不忍直视,逐安轻轻把她抱进怀里。 慕飞白看了看织梦与逐安,亦是茫然无措,自己的父亲追着花奈柳长渊而去,但很显然他跟那群发了疯一样的宗主不同,并不想抢什么幻花神功,整个场上只留下他家的门生跟另一家的门生还站着,他远远看了一眼,似乎是青城山庄的人。 他忍不住问了句:“这是什么情况?” 当然,没人能回答他。 冷静片刻他挥挥手让慕九把门生都带回休息的营地,看着疏花离去,脑子一懵就追了过去。 校场上刹那间空荡荡的。 逐安看着怀里的织梦,她脸色惨白,嘴角还留有血迹,他心里忍不住叹息一声。 花奈甚至一句话都没再对织梦讲过,几句话就摧毁了织梦的世界,甚至连解释都没有一句,直接丢下了她离开了,像之前每次丢下她那样,可是这次确是彻彻底底的丢下她了。 织梦蜷着身子窝在逐安怀里,突然呕了一口血,落在地上像是开了一朵破败的花。 逐安惊慌失措地想去帮她擦,织梦却抓着他的手,愣愣地看着他,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要散在这窒息的空气里。 “逐安……” “嗯,我在。” 织梦脸上突然泛起一个惨白的笑,比哭还难看。 “逐安,我师傅……师傅她,又不要我了……” 逐安温柔地伸出手帮她把嘴角的血迹擦去,忍着心里的心疼酸涩,像第一次见面那时,温煦地笑起来,眼睛里像有一汪微醺的酒,催开了满树的花苞。 他认真又专注地看着她。 “没事,我可以收留你啊。”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十二章 祸根深种 嘉禾二年春 济南城慕家还是慕老爷子当家,慕寒风彼时也才刚满了二十岁,他随父亲一起站在慕府门外,目送秦川秦家的车马把秦宛卿接回去。 秦宛卿是他的小师妹,两家是多年世交,五年前秦家与当时秦川另一宗门陈氏起了纷争,两家积怨颇深,时常摩擦有祸事发生,秦宛卿被她父亲送到济南慕家避难,入了慕家宗系做了他最小的师妹。 秦宛卿本就生的貌美,风采动人,为人还十分豁达侠义,敢爱敢恨。到了慕家后也依旧如此,敢只身一人去山匪巢穴救人,也敢一人挑群雄,在当时江湖中素有佳名。慕寒风对她也十分疼爱照顾,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宠着。 慕寒风看着秦宛卿的车马远去,问父亲道:“师妹什么时候回来?” 慕老爷子摇摇头,捋着胡子一脸高深地说道:“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宛卿是回去成亲的。” “……” 秦宛卿回到家中,果然父亲为她择了一位夫君,金陵柳家柳渊。 是的,当时柳长渊只是一个宗族旁系,甚至连亲眷子弟这一辈的“长”字都取不上,可见在家族里并不受重视。 她父亲的用意也很明确,想依靠联姻,借助金陵柳家的势力,在秦川一家独大,当时柳家的势力也只是在金陵,还未扩大到整个江南,而秦川也地处江南,两家联姻无疑是巩固势力的好办法。可是柳家态度暧昧,正在观望,两边都不想得罪,左右为难的时候,柳渊自告奋勇,自己愿意做这个联姻的人选,他不过一个旁系,答应联姻既不拂了秦家的面子,又不得罪秦川另一家族陈氏,更何况,秦家只有一独女秦宛卿,联姻的话只能入赘秦家,柳家子弟对此都十分抗拒,谁都不想当上门女婿。柳渊自己愿意站出来当这个冤大头,这柳家家主一高兴,柳渊这才得以更名为柳长渊,终于是入了亲眷子弟的名谱。 他俩初次见面时,秦宛卿对他印象不错,柳长渊风度翩翩,涵养谈吐俱佳,都符合她的期待,而秦宛卿本人也是为人豁达从不在乎出身虚名,只要兴趣相投都是真诚相待。 柳长渊十分感谢秦宛卿从不在意他的出身,她从未说过他一句出身也从未对他有过一丝轻视之色,待他十分友好坦然落落大方。 他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慕,事事细致周到地替她着想,处处照顾她,一有空就陪在她左右,投其所好只为了博她一笑,她说想吃金陵城的菱角,他就凌晨从金陵采摘好带着露水的菱角,策马赶到秦川,等她醒来已经细致地剥好放在她窗前。 两人的姻缘水到渠成,柳长渊入赘到秦家,他对待秦宛卿依旧细致而温柔,秦宛卿也倾心于他,对他亦是百般温柔,两人十分恩爱甜蜜。柳长渊对秦家二老也十分孝敬,秦老爷子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遂放心地把家中大小事中大部分都交由柳长渊打理,他也不负众望,为人圆润,处理的井井有条,在秦家地位如同二老亲子。 有几日,柳长渊回了金陵城柳家,回来以后显得心事重重。秦宛卿担心夫君,询问之下,柳长渊只说是有事没办妥被父亲责骂了一顿。秦宛卿温言相劝了一番,柳长渊听了她的话又振作精神,很感谢结发妻子的理解,为了宗族事务往洛川阮家走动频繁了许多。 之后半年在一次秦老爷子同夫人外出的时候,归来途中突然遭到了伏击,双双殒命,秦宛卿听闻此噩耗悲痛欲绝,柳长渊便日日陪在妻子左右,不离不弃,让秦宛卿心中十分感动,她自己也无心家族事务,把秦家家中一切权利全权交给了夫君打理,柳长渊有了秦家做根基,在柳家说话也有了些分量。 在两人成亲已经两年的时候,寒冬腊月里秦宛卿有了身孕,柳长渊对她愈发细致,每日的补药都亲自熬好端给她,温柔地喂她喝下。 在第四个月,秦宛卿的孩子没了。 这半个月来,她终于休养好身子却连受丧亲丧子的打击,精神十分低靡不振,柳长渊总是温柔地安慰她以后还会有的,态度没有一丝不耐,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可是如今柳长渊已经成了一家之主,族中事务繁忙,陪在秦宛卿身边的时候还是比以前少了一些,经常许久不见人影。 这日,柳长渊外出好几日,又到了给秦宛卿检查身体的时候,府里却请来了一个面生的大夫。 宛卿不解问之,丫鬟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平日都是家主亲自去请医师,可家主这两日出去未归,奴婢们找不到那位大夫住在何处,又怕耽误了夫人你的身子,所以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 秦宛卿精神不佳,不太放在心上,点点头就屏退了奴仆。 那大夫上了年纪但精神抖擞,看着倒十分可靠。他给秦宛卿号了脉,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脸色有些难看,对着秦宛卿有些生气地说道:“夫人你为何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秦宛卿被质问得有些发懵,愣愣地问道:“我……如何作践自己了?”虽然她痛失腹中骨肉十分悲痛,精神的确不济了些,疏于精力打扮,可也谈不上作践自己吧? 那大夫又说:“刚怀了孩子就吃堕胎药流掉如何不作践自己的身子?还一直长时间服用堕胎药,你可能以后都不会有孕了!老夫真是搞不懂夫人你如何想的……唉……” 晴天霹雳在她脑袋里轰然炸开。 柳长渊自她怀孕以来,日日温柔端来的,一勺一勺喂她一点一点喝下去的竟是一碗碗堕胎药…… 秦宛卿似乎不信,抓着那大夫,疾言厉色地又问了一遍,那大夫被她吓到,又哆嗦着说道:“你干嘛作这幅姿态……你怀孕已足四月,孩子流了半月,这药嘛,恐怕是从有孕时就开始服用……老夫行医四十多年,从未诊错过……” 时间同大夫讲的分毫不差。 她歇斯底里地把桌上的茶杯扫落,砸了一地,把那大夫吓跑了。 她无力地滑坐在地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叫人发懵,手不自觉的摩挲着自己的腹部。 她捂着肚子突然崩溃大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没了……” 家仆丫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靠近主屋,以为夫人是想起丧子之痛心情不好了些,但夫人的哭声凄惨得叫他们都不忍心听下去,有随侍多年心肠软的丫鬟已经跟着低声啜泣起来,秦府里笼罩着一片悲声。 晚上,柳长渊回到了府中,面色如常地去找秦宛卿,他温柔地推开房门,“宛卿,我回来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秦宛卿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这个一脸温柔笑意的男子。 柳长渊看到地上的茶杯碎片,也不责怪,温柔地轻声哄她,“宛卿你怎么了?又摔了杯子,仔细划伤了手,翠儿这丫头也真是,都不勤快些收拾了……” 他走近了一些,又道:“你心中伤痛,我也痛,唉……你看,这是我从金陵城给你摘回来的菱角,已经给你剥好了。” 秦宛卿看着他端着的菱角,突然一阵反胃,她扑到床边干呕了起来。 柳长渊赶紧放下菱角去扶她,秦宛卿却一把推开他,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恨意跟戒备。 柳长渊不解地看着她,柔声道:“宛卿?” 秦宛卿喘着气,凄惨地笑起来:“好一碗安胎药啊……” 柳长渊目光一颤,依旧温和地问道:“宛卿你在说什么?” 秦宛卿扑下床扯着他的衣领几乎站立不稳,疾言厉色道:“装?你还在装!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柳长渊温柔地把她扶到桌边坐下,静静看了她一会,手在腰间系着的剑柄上缓缓摩挲着,语气依旧十分温柔:“宛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宛卿看得心惊肉跳,可是心里的愤怒悲伤却驱使着她,她又站起来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凄声道:“我对你掏心掏肺,从成亲以来对你何曾有过一丝疾言厉色?我的父母对你信任疼爱,家中权力都放心的交与你,将你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可曾有一丝苛责?你竟然……竟然流掉了我的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我们的孩子啊……”说着说着又泣不成声。 柳长渊挨了一巴掌,他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突然语气森然地说:“是啊,你对我很好,你父母对我也很好,你们对我的好我片刻不敢忘记……所以我感谢你,仰慕你,爱惜你!可是我不姓秦我姓柳啊!我只是一个家族的牺牲品!连我的父亲,都把我当成垃圾看待,哪怕我比那群废物做的更好比他们都优秀,可是依旧从来不肯正眼看我一眼!从小嘲笑打骂我,连宗祠都不让我进!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婢女的孩子就要受到如此对待?那位高高在上的柳宗主可曾记得,我身体里还流着他一半血!可他却把我当做一个麻烦一个牺牲品来同你家 联姻!想把我赶出柳家!既然他们轻视我,嘲笑我,践踏我,我就要把他们通通狠狠踩在脚底下!” 柳长渊语气又变得十分古怪,压抑而兴奋,“轻视我的我要剜了他的眼珠!嘲笑我的我要割了他的舌头!践踏我的我要踩在他身上碾碎他的尊严!只要我拥有了权力拥有了地位!这一切易如反掌啊!哈哈哈,所以我把你父母的行踪透露给了陈家的人,你看,秦家大大小小的权力还是你亲自交到我的手上!我把柳家那几个妄称直系子弟的饭桶全杀了,他们在我面前哀哭嚎叫,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可怜得像条狗!哈哈哈,不就是直系子弟吗?现在全死光了!现在只要我同阮家小姐成亲,我就能把他们通通狠狠踩进烂泥里!所以……” 原来柳长渊从小因为出身,在柳家受尽白眼嘲笑,他连名字都不配用柳家亲眷直系子弟这一辈的“长”字,就连宗族祭祀,他连祠堂门都不允许踏入,只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婢女,被他那该死的父亲醉酒后轻薄,生他的时候还难产直接死了,可怜的是一块留着姓名的牌位都没有。他身上本流着一半柳宗主的血,本是柳宗主的亲子,却被直接归为旁系,他的父亲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路边的杂草。他的其他兄弟们,哪怕是叔父家的孩子都比他受宠比他受重视,他恨他们,恨不得他们通通死绝,他发誓一定要把他们都狠狠践踏在脚下。 秦家提出联姻的请求,族中的少年都不肯去,只因为秦宛卿是秦家独女,虽然地位尊崇,联姻却只有一个选择,入赘秦家!他思虑良久,想摆脱如今这样的困境,自己站出来说他去,他的父亲第一次肯正眼看他。他怨恨着又感激着这次联姻,因为他居然因为这个得以改了名,进了直系宗谱,实在很嘲讽。 成亲后,他一直尽力做一个好丈夫,表现得很完美,他也曾真心的爱着秦宛卿,所以他赢得了结发妻子的倾心,赢得了秦家长辈的信任,赢得了权力与地位,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不同有了转机的时候,可当他回到柳家,想去祠堂祭祀一次的时候,想为他母亲求一个角落里的宗祠灵位的时候,他的父亲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把他这一点点要求讲笑话一样同他那群兄弟们讲起,然后高高在上的轻蔑的无情的嘲笑起他是不过是一个外姓,是入赘,是个婢女之子,是烫手山芋一样推出去的牺牲品…… 那些残酷的话碾碎了他最后的尊严。 竟然什么都没改变…… 他的人生如同一汪卑微低贱的死水,不会有改变,不会有转机,只会有着来自他亲生父亲,同胞兄弟们,无休止的轻视嘲笑和辱骂! 他如何能甘心?叫他如何能甘心?他明明比他们更有天赋,更努力,做的更好! 只有更加强大拥有更多权力才能把这些人通通践踏碾压在脚下! 于是,他为了把秦家的势力都收归手中,他把秦宗主与夫人的行踪透露给了仇家陈氏。果然,秦家二老双双被屠,秦家的权力稳稳的落在了他手中,还是一心信任着爱着他的发妻亲自交给他的。 他奔波于洛川阮家联络合作,碰巧接触到了阮家小姐,他用当时对秦宛卿那样温柔而细致的手段,以同样的方式赢得了阮家小姐的倾心。那阮家小姐待在深闺尚不知道他已经娶亲,同父亲表明了心意,但阮家家主却知道,拗不过女儿的喜欢,所以他同柳长渊说,自己的女儿绝不可能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前途就在他手上,看他如何取舍了。 那阮家乃是洛川第一大家族,若是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 于是他为了稳住阮宗主,对自己刚有身孕的发妻下了手,他每天温柔地熬好端去一碗堕胎药,亲手一点点毒死了自己的亲骨肉,当时却还念在对秦宛卿的感情迟迟没有下手。 对柳家他也没闲着,他处心积虑的把柳家直系的子弟,一个一个全部残忍杀死,多条人命闹得柳家人心惶惶,柳宗主更是一蹶不振,卧病在床。 他一点一点渗透进柳家的权力中心,像是毒蛇耐心地等待着被它毒牙咬中的猎物,一点一点的毒发身亡。 与秦宛卿同床共枕两年多,秦宛卿却不知道身边躺了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柳长渊又温柔地对秦宛卿笑起来,同往日一样,语气温柔而蜷绵。 “所以我们的孩子,怎么可以留着呢?” “现在这一切你也都知道了,那你也不必留着了。”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十三章 饮鸩止渴 柳长渊面不改色用那令人头皮发麻甚至于还有些温柔的语气说完,猛地拔出佩剑刺向秦宛卿。 秦宛卿一惊,赶紧避开,抽出自己挂在床边的佩剑横在身前,她散着发光着脚,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柳长渊,这么多年,她竟然从没看懂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这个人,可是她对他何曾有过半分怀疑? 柳长渊之前还念着旧情没有马上杀了秦宛卿,见事情败露动了杀心,红着双眼,握着剑一步步地靠近。 秦宛卿心里十分惊慌害怕,尽力用剑抵抗着柳长渊每招都能要了她性命的进攻。可是自从孩子没了,她的心思便再也集中不了在武功修习上,再加上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大,她很快不敌落了下风,稍有不慎身上就会多一处伤口。 又是凌厉一剑刺来,这套斩渊剑法还是她陪他一起所创,可如今却是用来杀她! 她勉勉强强躲过,右臂却被划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血流如注,她也顾不上疼痛,捂着手臂咬着牙转身往外跑去。 秦川多山地丘陵,家宅也都会选择较为平缓的山坡建造,秦家山庄便是建在一座山的半山坡上,山庄后面往上走几十里乃是平时秦家人都不会去的一处断崖,秦宛卿被逼着慌乱之下往山庄后面逃去,可是前面的路越来越陡峭狭窄,柳长渊如同索命的恶鬼一样,阴沉着脸提着剑越追越近。 秦宛卿站在断崖边,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往前一步是无尽的深渊,后面站着提着剑面无表情的柳长渊,退无可退。 天地茫茫,她竟一条活路都没有! 秦宛卿握着剑转过身看着柳长渊,也不再徒劳地想逃跑了,反正都是死,那不如大家一起死,正好拖着他偿命! 恨意到达顶峰反而催生出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二人兵器相接火花四溅。 柳长渊挥出一剑冷笑一声,“螳臂当车!” 秦宛卿已经遍体鳞伤,她红着眼死死咬着牙,她的剑法他招招熟悉,轻易便可化解。 出人意料的,她出了一招在慕家所学的燕回剑法,慕老爷子待她亦如亲女儿,慕家绝学毫不吝啬的倾囊相授。 那濒死的一剑十分惊艳,一剑捅穿了柳长渊的胸膛,虽然被柳长渊死命一挡打偏了一些,但还是捅穿了柳长渊的肺。 柳长渊捂着伤口痛苦地在她眼前倒下,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秦宛卿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心里涌起一种荒凉的悲伤,她那么爱他,他却杀了自己的父母,杀了他们的孩子,可恨的是她对他的真心半分不假。 她矛盾而痛苦,眼泪滑落脸庞,哭泣着跪倒在柳长渊身边,想再看看他。 他要杀她,现在她又杀了他,像是一个可怕的死循环,这世间她也没了半分留恋,她爱的人都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就在她失魂落魄跌坐在他身旁的时候,一直气息微弱躺在地上的柳长渊突然暴起,奋力挥剑过来,虽然他自己支撑不住出这一剑,剑势已经偏了,但依旧唰一声划破了秦宛卿的左眼眼尾,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差一点弄瞎了她的左眼。 秦宛卿死死瞪大饱含泪水的眼睛,左眼被血迹污染,视野里血红一片…… 世界突然安静的有些骇人,耳边的风声都听不见了,她呆呆跪坐着,浑身伤口血污,她却丝毫不觉得痛了,如同失聪了一样听不见一点声音,脑子里轰然炸开的都是一个念头:他快死了竟然还要杀她! 他要她死…… 她心如死灰地看着柳长渊又再一次挣扎着把剑插进她的胸膛。 她没有再躲,被刺中后身子一歪,往后倒去,直直坠落了山崖。 两人打斗的动静引起了秦家仆人的注意,寻找中只发现了重伤的柳长渊,也不敢多问,赶紧把柳长渊抬了回去。 柳长渊被剑捅穿了肺部,奄奄一息,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全城请来的大夫都是束手无策,药石无医。 正在秦家的奴仆们手足无措地聚在院子里时,忘忧子突然出现。 说起来忘忧子并非特意来救柳长渊,也并不知道他重伤的原因,不然忘忧是万万不会救他的。忘忧子与友人有事途经秦川,吃饭的时候喝多了酒,两人就开始撒酒疯,那友人非要说自己医术如何如何高,忘忧子不服,醉醺醺地抓过一旁的路人问道,秦川有没有快要死的人? 秦家奴仆这几日疯狂地找大夫请大夫,整个秦川都知道了秦家有人重病,于是那路人回道:秦家有。 忘忧子就来到秦家,出手救了柳长渊,哪怕伤的如此之重,照样将他救活过来。休养了几天,柳长渊居然又可以勉力下床走动了。 忘忧子的友人大吃一惊,连道惭愧,可是这无心的一句酒话,阴差阳错的救了柳长渊。 开春本该万物复苏喜气洋洋的时候,慕寒风却收到秦宛卿身陨的消息,急忙赶往秦川,只见到养伤的柳长渊,除了他没人知道真相,全凭柳长渊一张嘴。 柳长渊悲痛欲绝地同慕寒风说了与爱妻秦宛卿一同外出遭到伏击,秦宛卿不幸遇难,他也勉强死里逃生,声泪俱下引得慕寒风心中满是悲恸。 两年前的春天他目送师妹秦宛卿离去,没想到两年后,他甚至来不及见秦宛卿一面,他一直当做亲妹妹疼爱的秦宛卿就不幸身陨。 慕寒风片刻未停立即策马回了济南,心中悲痛不已,只觉得世事无常,暗暗立誓此 生绝不再踏入秦川半步,消沉了许久日子才好些,秦宛卿的死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遗憾。 而柳长渊身体痊愈后,觉得如此遭遇都没死,必定是自己命不该绝。 于是他着手用计控制住了他的父亲,当时柳宗主的权力已经被他处心积虑的密谋下蚕食的只剩了空架子,他便“名正言顺”的继承了柳家家业,吞并了秦川秦氏后,又灭了秦川另一世家陈氏,秦川成了柳家的附属地。 地位的高塔下,尸骨遍地。 他杀光了所有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也杀光了所有知情的人,甚至是那天偶然被请来的那位年迈的大夫。 柳长渊亲手一个一个全部杀光了,他要这世上再无知晓此事的人活着。 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取舍,洛川阮家家主见他如今大权在握,于是答应了柳长渊与阮小姐的婚事,即现在的柳夫人。 命运弄人,在秦宛卿丧子悲痛之时,阮家小姐已经欢喜的有了身孕。 二人风风光光的大婚,人人都只记得这场婚事有多么盛大,赞叹这场婚事有多么美好。 柳长渊曾经入赘到秦家的事被他刻意地抹去了,没人再记得当初秦川也有一场这么盛大的婚事。 有了阮家的支持,他接管下的柳家势力更是如日中天,逐渐吞并整个江南大大小小的门派世家,遂被称为江南柳家,同济南慕家,青城容家,被并称为武林三大世家。 世人只知道柳长渊一手斩渊剑冠绝天下,为人正派嫉恶如仇,杀伐决断行事果决,是一代大家主之风,那段往事却被抹去了,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若不是武林大会上花奈的出现,这一段肮脏血腥的往事就会一直被扼杀掉。 秦宛卿坠落断崖,掉入了涯底的深潭里,身受重伤一身修为尽数散去,本也只是等死的份了。 仿佛命运开的恶劣的玩笑,两个自相残杀,被对方的剑刺穿身体的人,一个都没死成。 秦宛卿遇到了当时的幻花宫宫主,那幻花宫宫主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竟身中剧毒,但她十分年轻貌美,年轻到甚至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挑选弟子,于是她便自作主张收了秦宛卿为徒,把昏死的秦宛卿带回了幻花宫。 幻花宫宫主倾尽全力救活了秦宛卿,秦宛卿却一点都不感激她。她被救活之后,两三个月以来只是每天沉默地坐在幻花宫中的水池边,心如死灰毫无波澜,眼睛里空荡荡的宛如一川荒原,也不寻死觅活,只是像丢了灵魂一样呆坐着。 她左眼眼尾下的伤口愈合了,却依旧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疤痕,就像她的心一样千疮百孔,再也不会完整了。 幻花宫宫主给她改了个名字花奈,取自无可奈何花落去,以感慨自己年纪轻轻就要身陨的命运。 可奇怪的是,幻花宫宫主明知道自己身中剧毒,这两三个月以来却没有忙着满天下的寻找解药,只靠自己的修为压制着,哪天压制不住了就是毒发身亡的时候,她也丝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收了她为徒,不紧不慢地把幻花神功传授给她,就像在等死。 是的,很奇怪,她在等死。 秦宛卿却一点也不配合,面对这天底下江湖人人渴望的幻花神功丝毫不为所动,连个眼神都不想给。这却让幻花宫宫主觉得好有意思,她素来喜欢凭自己喜恶做事,她既然选中了秦宛卿,她就一定会让秦宛卿对她妥协。 又过了一个月,幻花宫宫主费了一些功夫,不知道从哪探查到她的身份。 有一天幻花宫宫主带着秦宛卿来到金陵台柳家柳府。 秦宛卿看着这宅子,心里异常排斥。 幻花宫宫主却一脸高深莫测地笑起来,抓着她飞身到了柳府里的一处屋顶,正好可以看到对面屋子里。 幻花宫宫主遥遥指着对面屋里的人,笑眯眯地对秦宛卿说:“不想手刃仇人吗?” 秦宛卿闻言看去,眼睛倏地睁大。 那华丽精美的屋子里,柳长渊在床旁焦急的转来转去,有女子痛苦的呻吟声,正在分娩。 柳长渊居然好好的活着! 她一直以为柳长渊已经死了,她那一剑分明已经刺穿了他的肺,他本该死的,可是他居然还活着!他为什么还没死! 为什么? 是这苍天无眼还是这满天神佛不问世事?她的爹娘该死吗?她的孩子该死吗?柳长渊才是那个该死的人啊!凭什么他还能好好活着? 秦宛卿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眼睛里血丝暴起。 恨,她好恨啊! 幻花宫宫主凑近一点,带着一些蛊惑的意味说道:“想手刃仇人的话,不应该比他更强么?你现在就是一个废物,你甘心眼睁睁看着仇人在眼前却什么都做不了?你不应该把他狠狠踩在脚下,让他对你跪下痛哭求饶吗?” 秦宛卿眼神剧烈颤动,满心的仇恨破土而出。 “那么,做我的徒弟好了,你会掌握这世间人人渴望的幻花神功,你可以轻轻松松地杀了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秦宛卿眼睛终于有了些亮光,幻花宫宫主唤起了她心里滔天的仇恨。 是了,她要亲手杀了他!她要狠狠践踏他苦心追求的一切!她要他挫骨扬灰以命谢罪! 忽然,秦宛卿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有什么条件?” 幻花宫宫主笑起来,伸出手摩挲着她的脸庞,语气愉悦,“ 有,当然有,我需要你在幻花宫中替我守墓十五年,找到你的徒弟,然后把幻花神功传给她,十五年后你就自由了,想杀他还是杀他全家都由你说的算!这是我把幻花神功传授给你的唯一条件,想清楚哦,你这条命是我给的,我这一秒想收回来,你绝不会活到下一秒!” 秦宛卿沉默了一会,问道:“为什么要十五年?” 幻花宫宫主眼神黯了一点,然后低声开口。 “我师傅为了救我而死,她死的时候刚三十五岁,我也想活到三十五岁,好把欠她的命还给她。” 秦宛卿目光一颤,可是她活不到三十五岁了,她已经快要死了。 “好,我答应。” 幻花宫宫主笑起来,她脸上的笑容明亮如太阳,眼尾那颗朱砂小痣隐隐泛红,张扬又肆意,“真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弟。我们走吧,花奈。” 她赢了,秦宛卿对她妥协了。 秦宛卿站着没动伸手指着那屋子里,一字一句说道:“我已经选好徒弟了。” 幻花宫宫主转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屋子里年轻的妇人刚生了孩子,是一对可爱的孪生姐妹,两个十分相似的小婴儿依偎在一起啼哭,哭起来都一模一样。 秦宛卿就指着那对双胞胎里的一个。 幻花宫宫主愣了愣突然捧腹笑起来,她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啊,只可惜我要死了,看不到了,不然这肯定特别有意思!” 屋里那床上的女子似乎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柳长渊屏退了众人,自己也轻轻关上门离去了。 那一对小小的孪生婴儿就放在床边的小摇篮里,不再哭闹,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幻花宫宫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问道:“你想要哪个呢?这两个长得都差不多……” 秦宛卿再次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就那个吧。” 幻花宫宫主点点头。 在秦宛卿错愕的目光里,花宫宫主抬起手,手上带着一条系着三个小巧铃铛的银色链戒,食指在空中随意地勾了勾,清脆一声铃响,她的指尖忽然就飘出来一些小小的花瓣,随着风飞舞而去,那屋中摇篮里右边那个小婴儿,慢悠悠地飘浮起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托举小女婴,飞出了木窗来到她们面前,秦宛卿伸手接住了她。 摇篮里余下的那一个小女婴似乎感觉到什么,突然醒来哇哇大哭起来。 “你……你这是什么妖法……”秦宛卿摸了摸小女婴的脸,错愕地问道。 幻花宫宫主看着她,笑眯眯地眨眨眼睛,“你要学的幻花神功啊!” 秦宛卿点点头,终于懂了为何世人如此渴望着幻花神功,它的确有这样令人着迷的魔力。 她抱着怀里的婴儿跟着幻花宫宫主离去了。 柳府不见了一个小千金,柳长渊震怒大发雷霆,但遍寻不见从何找起都不知道,如同大海捞针,于是他下令封锁了消息,外人只知道柳长渊喜添了一位千金,没人知道本该还有一位。 本该同样众星捧月的两个人,命运却背道而驰天翻地覆。 秦宛卿跟着幻花宫宫主入了幻花宫,立下毒誓,之后十五年再也没有踏出过那座石宫半步,静心跟着幻花宫宫主修习幻花神功。 幻花宫宫主在花奈左眼眼尾伤疤处替她纹了一朵小花,栩栩如生,再看不出来那曾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过了三个月,幻花宫宫主已经被毒折磨到瘦得不成人形,已经无法下床走动,她躺在榻上秦宛卿就守在旁边。 她不知道幻花宫宫主遭遇了什么,修为如此高深却身中剧毒,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从不试着找解药,真的是很认真地在等死。 幻花宫宫主性子跳脱,甚至有些玩劣,经常逗弄秦宛卿,得不到回应也不恼,自娱自乐十分肆意,笑容明亮的如同太阳。 这样明亮肆意的人举止中却从未流露出过半分对人世间的眷恋,只有提起她的师傅时,会偶尔流露出一些温情,让秦宛卿觉得她也是个身世凋零之人,许是同病相怜,秦宛卿心里对她生出一些亲近。 弥留之际,幻花宫宫主也不见悲伤。 “花奈啊。” “嗯,师傅。” “我快死了。” “嗯,师傅。”秦宛卿眼眶红了,却依旧语气淡淡的回答。 “啊,真是冷淡啊,好歹师徒一场,薄情的家伙。”幻花宫宫主勉强笑起来。 秦宛卿低着头抹眼泪不说话,幻花宫宫主也不气恼,又自顾自地说道。 “不知道师傅见了我会不会气得活过来……要是能气活过来也不错。” “嗯,师傅。” “唉……花奈啊……你附耳过来……” 幻花宫宫主把幻花宫世世代代守护的秘密告诉了秦宛卿,她心中一惊,但是还是点了点头,认真地许诺道:“嗯,记住了,师傅。” 幻花宫宫主一直守护的秘密终于找到传承的人,她如释重负,脸色明亮了许多。 沉默了一会复又抓着秦宛卿的手,像是叹息一般。 “花奈啊……这一世的恩怨已经太多了……也该放过自己了……” 不知道说给自己的还是说给她听的,幻花宫宫主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眼里的光溃散而去,闭上了眼睛。 幻花宫石宫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哭声,像是一座巨大而孤独的坟墓。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十四章 由爱生怖 花奈抱走小女婴后,把她随意丢在幻花宫中,并不上心照顾,反倒是幻花宫宫主在的时候对这婴儿颇为耐心,时常抱在怀里逗弄,到山下村子里买些新鲜的羊奶认真地喂养,似乎觉得照顾婴儿很有意思。 她还笑着对花奈说:“以前我师傅也是这么抱我的。” 幻花宫宫主过世后,花奈态度也没多少改观,有很多次她都想把小女婴给直接掐死。 可是当手掐上她的脖子,甚至用一只手都绰绰有余,看着这婴儿这么小,这么脆弱,她有些精神恍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以前也会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这么小的身子,这么柔软的皮肤,脸嘟嘟的十分可爱,她怎么都下不去手。 花奈把她丢在一旁,想让她自生自灭。小女婴的哭声却挠心挠肺的,她就算躲进幻花宫深处,都仿佛能听到婴儿的啼哭。 她死去的孩子是无辜的,这个小女婴又有什么过错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被谁人抱走。 被迫与家人分离,已经够残忍了。 她终于妥协,把小女婴抱起来轻声哄着,喂了她一些羊奶,小女婴不再哭闹,又乖乖睡去。 当晚花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她梦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叫她阿娘,虽然她连那个孩子的面容都看不清楚,可是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孩子,她幸福而感动。 天明时分,她醒了过来泪流满面。 只不过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美梦罢了。 小女婴静静睡在她的身边,她伸手轻轻摩挲着小婴儿的脸,小女婴吧嗒了一下嘴巴,柔软而可爱,她心里也变得柔软了一点。 “那你就叫织梦吧……织梦……”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花奈如约一步都没踏出过幻花宫,安静修炼幻花神功,但并不限制织梦的自由。 幻花宫所在的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子,织梦稍大一些后经常练完剑就跑去跟村子里的孩子一起玩,性格不像花奈反倒很像花奈的师父。 花奈以前也是饱读诗书的江湖世家小姐,她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就会教习织梦,有时候教织梦武功,看着她在院子里练剑,有时候同她讲一些武林故事,教她读书识字,有时也会介绍一些武功兵器种类给她听。 织梦学的很认真,对师父尊敬有加,花奈的要求不敢有半分违背。 然而不管织梦完成的多好,她也从来没有见花奈露出一丝高兴或者满意的神色。 就像是在完成任务一样,不带一丝感情。 等织梦再大一些,花奈就把幻花神功全部教给了她,织梦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就修得幻花神功第七层。如此,花奈也算没有违背对自己师傅的承诺,收了织梦做徒弟。 花奈练成幻花神功后身体好转了许多,但脾气却变得喜怒无常,有时候一点点小事,她都忍不住暴躁易怒。想发脾气的时候就直接把织梦赶出去,不肯让织梦看到。 织梦不安又惶恐,对花奈的恭敬里夹杂着一丝畏惧。 花奈当时把她师傅埋在了幻花宫中的池边树下,日复一日的守在一旁,正如许诺的那样,为她守了十五年的墓。 到了十五年前抱回织梦那天,已经过了整整十五年了,花奈把她师傅留下来的那串银色链戒给了织梦,织梦第一次收到礼物,十分欢喜,小心翼翼的带在手上,平日里片刻不离身。 十五年期满,花奈却没有马上去找柳长渊复仇,她带着织梦外出四处游荡了一年。有时候她故意把织梦丢下,十天半个月才回去找她,有时候是热闹城镇,有时候是荒郊野外。 她的心里十分矛盾,每次丢下织梦的时候她都觉得很痛苦,织梦从小跟着她长大,对她十分的信任,她对织梦不能说一点感情都没有;可是她又觉得这行为残忍而愉快,仿佛是一种小小的惩罚报复,每当丢下织梦,她就会趁机赶紧离开那个地方,跑的远远的不想去管织梦。 可是每次到最后,她还是会回去找织梦,分不清是折磨自己还是折磨织梦。 第一次织梦被花奈丢下的时候,她惊慌又害怕,一直迷茫委屈的在那座城里 四处找花奈,实在找不到师傅在哪,她就默默的坐在街边的屋檐下,正对着师傅消失的街道,盯着人来人往。 等了四五天,期间别人来赶她,她也不走,就闷闷的重复着,我师傅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当花奈重新站在了她面前,她也不质问师傅为什么把她丢下,只是欢欢喜喜的仰起脸笑道:“我就知道师傅会回来找我的,所以一直乖乖在这等你。” 那失而复得的欢喜笑容让花奈心中一酸,然而像是病态的欢愉,花奈还是一次一次这么丢下她。 可是次数多了之后,织梦好像也习惯了师傅走着走着就突然没了踪影,从来不追问半句,也知道花奈一定会来找她,所以她偶尔也自己四处逛逛,她有一次试着离开了师傅消失的城邦,稍微走远了一些,花奈过了几天还是出现在了她面前。 虽然不说,她却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有一次她们经过东郡城的荒山,织梦跟逐安说起这件事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遇到了一群狼,可是她当时刚出幻花宫不久,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也远远不是一句打了一架就说完的事。 经过东郡城荒山的时候,天色已晚,那山里荒凉的很,除了密密麻麻的树,连一点人烟都没有。 织梦转过头刚想问问师傅,是要继续赶路还是停留一段时间,花奈已经不见了。 走的悄无声息。 织梦沉默地转回头,有些茫然,不知道要去哪,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座山好像走来走去都只看得到密密麻麻的树,今夜无月,浓重的夜色里已经辨不清方向了。 织梦转了一会,发现自己迷路了,可是那座山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跟着花奈赶了一天的路,走的有些累了,她就不走了,坐在了经过了好多次的一棵大杨树下。 很快她敏锐地察觉到周围过于安静了,连一路听着的虫鸣声都不见了,她有些警惕地看着周围,可是森林里黑黝黝的一片,什么都不看见。 她刚要站起来,突然周围就亮起了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漂浮着的鬼火,冰凉刺骨。 织梦心里一惊,糟了!遇到了荒山里的狼群了!狼是一种很有耐心的野兽,看这架势可能已经悄无声息地跟了她一会了。 她下意识地去摸幻花铃,却发现并不在手上,心里一凉……她的幻花神功刚修炼到第七层,尚不能像花奈一样控制真气直接化形成花瓣为她所用,但可以借助幻花铃扩大威力。那幻花铃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打造,织梦练功时发现注入了幻花神功内息的幻花铃,除了能增强幻花神功的威力之外还有能扰乱思维短暂压制心神的奇效。 虽然凭她现在的修为只能发挥一部分效果,尚不能达到像后来她以笛声就能驱赶狼群那样的威力,但只要幻花铃在,她完全可以轻易避开狼群。 可是,幻花铃不在。 后来逐安遇狼袭击有她相助,现在却没人帮她,她从小最为信任依赖的师傅,她生命里最亲近的人,在她面临危险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没人在她身边。 她孤立无援。 人总是害怕同野兽对上,同人对战时可以揣测敌人的心里预测敌人的进攻,但野兽不同,它们靠的是本能,这种狩猎的本能往往难以捉摸,无法抵抗。 迅速摸遍全身,她只从腰间摸到一把匕首,她尽量压着心里的害怕,不敢乱动。 她把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背靠着树,警惕地观察着狼群的动静。 狼群包围着她,阴冷嗜血的目光让人战栗,一只狼试探着扑咬上来,织梦赶紧抬手将匕首狠狠一划,那狼的喉咙被割开摔落在地,喷出的血溅在织梦脸上,滚烫而炙热。 斩杀一只后又迅速扑上来几只狼,织梦反应迅速的一一击杀,虽然没有被咬到,但围攻之下她还是被狼爪抓伤,身上挂了彩,她不敢去管,依旧警惕地盯着其他狼。 见她将自己的同伴杀死,狼群更加谨慎起来,耐心地围着她不再贸然进攻,但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也变得更加兴奋,喘着粗气,呲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 ,喉咙里发出危险的低吠,叫人毛骨悚然。 突然,织梦感觉头顶的树上有异响,只见一股劲风飞速袭来,她定睛一看,从树上扑下来一只狼,她迅速闪避后退,紧紧攥着匕首。那只狼个头格外大些,见一扑空了,落地后矫健一蹬迅速转身又对准了她,前爪压在地上,随时准备再发动下一次进攻。 周围的狼见了它,又是低低的吠了几声,这只从树上扑下来的是这群狼的头领。 果然,这只头狼再一次一跃而起,闪电般地扑过来,尽管织梦全神戒备,仍被它扑倒在地。 速度太快了! 织梦被它压在地上,头狼尖锐的前爪撕裂她的肩膀,张嘴就朝织梦脖颈咬去,织梦赶紧死死掐着狼的脖子尽量拉开距离,另一只手狠狠把匕首往它眼睛里一捅,趁那狼吃痛嚎叫一声,织梦赶紧甩开它爬起身来保持防御,头狼在地上一滚,又爬起来盯着她,左眼已经血肉模糊…… 面临死亡的时候,织梦内心爆发出一股同归于尽的气势,织梦回应它的视线恶狠狠的紧盯着它,眼神凶狠又凌厉,脸上血迹斑斑,如同厉鬼,手里紧紧攥着匕首。 狼很少攻击比自己强大的动物,除非是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下,它们才会与比自己强大的动物进行殊死搏斗,它们聪明而狡黠,狩猎从来都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多的食物。 可是很显然,它们现在不仅死了好几只同伴,连头领都受了重伤,损失惨重。 那瞬间,织梦就像是一只嗜血的野兽。 头狼晃了下脑袋,刚刚那一刀让它吃了大亏,对视了一会,它终于避开了她凶狠的目光,承认了织梦比自己强大。 它转身往外走去,惨烈的嚎叫了一声,狼群不甘心地盯着织梦,但还是听从头狼的呼唤,跟着那受伤的头狼转身离去。 织梦劫后余生,虚脱地跌坐在地上,周围躺着几只狼的尸体,而她浑身血污,有她的血还有狼血,混在一起,她从地狱里活着爬出来了! 刚刚她整个人像是一把弓,弓弦紧绷,能不能活下去就是短短一瞬间的事,若是气场不足以威慑住头狼,若是狼群执意继续缠斗,她除了徒劳的再多杀几只狼,依旧会被狼群撕碎啃食,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她心里深深后怕,忽然产生一种感觉,她不应该相信任何人,不应该把自己性命寄托在任何人身上,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 哪怕是她相依为命的师傅,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坐了一会,恢复了点力气又爬起来想找个山洞避一避,然而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躲避的山洞,不过还好没有再遇上什么山中野兽,她真的没办法再抗衡一次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但是她又不敢在山上停留,就麻木地拖着腿一直走,一直走。 天亮的时候终于下了山,她瘫在山脚一棵树下的杂草丛里,这才敢闭上眼睛。 痛。 肩上被狼爪撕裂的地方也是,身上被抓破的地方也是,全身都在隐隐作痛。 她闭着眼睛却睡不着,只是实在已经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师傅她当真是没注意到自己走了?还是故意丢下她的呢?她的幻花铃为何恰巧不在手上? 她不敢去深思。 她刚刚独自一人与狼群搏斗的时候真的是很害怕。 感觉自己孤立无援,感觉自己要死了。 她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有什么东西从她眼角一闪而过。 她半死不活的在草地里躺了一天,终于恢复了些力气。 她坐起身子,找了条河,沉默地清洗干净伤口,收拾了一下,怕浑身是血吓到路人,然而没有处理伤口还是有血渗出来,看着很糟糕。 无奈重新回到了东郡城里,她自己没钱买药,孤零零地坐在街边,过了一天一夜,有一个路过的少年见她可怜,这才买了些药给她。 过了几天,伤口结痂的时候,花奈终于又出现了。 她目光落在织梦身上,看到了她受的伤,看了会又移开了目光。 她什么都没开口问。 织梦也什么都没讲。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十五章 镜花水月 “逐安,我饿啦。” 织梦抱着膝盖坐在渔船的甲板上。 逐安闻言转过头看着她,挑了挑眉。那意思很明显,你不是刚吃过饭么? 那日武林大会上人人追着花奈而去,武林大会自然也不用再开下去。 逐安轻轻抱起织梦,“想去看看吗?” 织梦脸色惨白低声说:“哥哥,带我走吧。” 逐安便什么都没问,抱着织梦离开了,虽突然离去有些失礼,但他没有再回柳家,就陪着织梦在外面四处走走。 这局面颇为混乱,听说后来还是柳疏花出面,把武林大会的残局一丝不苟地收拾了,济南慕家也在一旁帮衬了不少,合力把各门各派的宗主门生好言安抚过一遍。 武林世家众人也算通情达理,柳疏花的父亲柳长渊所做之事也并未迁怒到柳家,见柳疏花小小年纪便十分沉稳,办事妥帖,倒也赢得一片称赞。不过柳家还是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 对此逐安心想,疏花沉稳倒也属实,毕竟她永远一副波澜不惊的冷淡性子,不过这出面好言安抚的事可能是慕飞白从中帮衬了不少,不然以疏花那沉默寡言的性子,估计得把那些家主掌门气得半死。 他跟织梦在江南一带逛了许多地方,织梦情绪一直很不稳定,发呆的时候变多了。 逐安也没问什么,静静陪在左右。 最近几日织梦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又是一副以前那样笑眯眯的样子,不过既然织梦坚持,他也没必要点破她的假装,有时候摧毁别人尽力维持的假象,更加残忍。 织梦总是这样,心里难受却什么都不说,面上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倒显得有些没心没肺的了。 他们这段时间在江南乱逛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幻花宫的消息。 今天也一样,他们吃饭的地方,整个酒楼都在热火朝天的聊着几日之前的武林大会,逐安留心听了听。 前面大概就是幻花宫宫主花奈原来竟是秦川秦氏秦宛卿,她同柳长渊的爱恨情仇云云,把柳长渊骂的狗血淋头各种花样翻新。 逐安眼神飘向织梦,见她只是垂着眼睑认认真真的吃着一碗酒酿小汤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一路走来关于这件血腥旧事听到的次数可太多了,讲这事已经不算新鲜的话题了,骂柳长渊的也骂的花样百出,还有关于一个红衣少女大闹武林大会,以一人之力单挑武林九大高手的故事之类的,只知道那少女容貌甚美,也没人识得就是他们身后坐着安安静静吃汤圆的织梦。 花奈同柳长渊打斗而去之后的事,从江湖坊间众人流传的话里倒是也知道了个大概,那是被称为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 柳长渊被突然出现的花奈刺激的心神大乱状若疯癫,打着打着他就跑了,花奈哪肯放过他紧追而去。 本来花奈安安静静在幻花宫里待了十五年,她自己都觉得已经有些麻木了,又带着织梦到处走了一年,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看破了红尘,心如死水什么纷争都起不了波澜了,可是她一看到柳长渊,那十多年的仇恨突然疯狂的在心间翻腾,像是扑不灭的红莲业火,炙热而疯狂,原来这仇恨依旧刻骨铭心。 支撑她活到现在的信念亦无他,唯有仇恨。 又怎么放的下? 二人追逐着到了开办武林大会露天山庄后面的半山坡上,那有着大片大片的枫树林,恰好有一块空地,两人又在枫树林里打了起来。 花奈出手招招狠厉,手中一柄长剑步步紧逼,柳长渊武功高强,虽然心神大乱但还是勉强抗衡,不过当年之势如今反了过来,是花奈追着柳长渊在杀了。 后面紧跟而来一群大大小小的世家门派,除了慕寒风是因担忧而来,其他人紧紧盯着花奈,眼神直接而狂热,就是为了窥探幻花神功的秘密而来。 这世道将乱天下动荡,虽各地依旧歌舞升平,可早已是暗流涌动,人人都想变强,想在这乱世爬上顶峰。 花奈同柳长渊打的不可开交,刀光剑影下郁郁葱葱的枫树被毁了不少。 有几位家主按捺不住也飞身加入了战斗,当然并非帮着柳长渊,只是想借众人之力制服花奈,夺得幻花神功。 见有人带头,其他人哪里还坐得住,全都飞身加入乱战,顿时一片混乱杀伐,刀剑满天。 慕寒风站在一旁急得焦头烂额,这形式已经没办法全身而退了,但他这次一定要保护宛卿,而这就意味着他要与众人为敌,可是这世上已经有了诸多遗憾,十几年前师妹身陨的噩耗已经是他这辈子最不能释怀的遗憾,他无法看着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与天下为敌又有何妨? 他刚要飞身上前去,却被一老宗主急急拉住,他看了一眼认出是江南柳家附属门派的余宗主,他不耐烦地问:“有事?” 那老者看破他的意图急切地斥道:“使不得啊!慕宗主!你这是要干嘛?你想同天下人为敌吗?” “在你们眼里她是花奈,是幻花宫宫主,可是在我这,她永远是秦宛卿,是我的小师妹!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这般欺辱于她?” 慕寒风一把推开他往前走去,余宗主见他执意要参战,转头带领着门生开始攻击慕寒风,慕寒风大怒,同他们打了起来。 武林大会乃是天下高手齐聚,来的世家门派的宗主掌门都非等闲之辈,有少数几位性情淡泊的高手不愿参与纷争也在远远观望着并不制止,毕竟无论哪一家门派得到了幻花神功,都会让当今江湖中的平衡被打破,绝对是不利的局势。然而绝大部分都是对幻花神功无比渴望的,已经加入了战局。 花奈一个人被众人围攻也不慌张,她右手执剑左手捏诀,指间开始飘起小小的花瓣,越来越多,飞舞着环绕在她周身,那场景当真十分美丽绝伦不似杀戮。 柳长渊在漫天杀伐之声中清醒了一些,一想到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全毁了,他的地位,他的权力,杀意又起,下手格外狠毒。 两方人都想致花奈于死地,虽然目的不同。 花奈长发飞舞,如同索命的罗刹,她释放着幻花神功,以气化形,那明明是以真气内力化成的花朵,却有如刀刃锋利无比,环绕飞舞在周身,逼的旁人近不了身。她指尖随手一抓一散,那花瓣像是飞箭流矢般射出,一触碰到身体就会洞穿而过,锋利无比吹毛断发,人群中响起一阵惨叫。 美丽到诡异,却血腥而致命。 前面的人倒下了也没有吓退众人,还是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冲上去,枫树林里剑气横生,花瓣汹涌,杀伐声起血流成河。 慕寒风十分恼火,他急着去帮忙,这位余宗主却好生烦人,纠缠不休,他只好远远看一眼秦宛卿,见她被围攻却毫发无伤,稍微放心一点,脑子里飞速思索着,如何摆脱这缠人的老糊涂。 柳长渊本就在乱战中心,漫天飞舞的花瓣里,他的身体被划伤了多处,血浸湿了他的衣袍,疼痛却使人清醒。 他看着周围的人都陷入了疯狂之态,漫天的刀光剑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噤。 这是地狱吗? 他突然很想逃离这场疯狂血腥的乱战,他不能死,他不能死……他好不容易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好不容易把那些蝼蚁们都踩在脚底下,他不能死…… 趁其他人疯狂围攻花奈的时候,逃走好了。 柳长渊挥舞着剑护在周身,抵挡着如飞箭流矢一样乱舞的花瓣,就抽身往外跑。 花奈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柳长渊,如此一见,顿时怒目圆睁,如同厉鬼一般凄厉的斥道:“柳长渊!” 她心中激荡,不管不顾地操纵着所有飞花冲柳长渊而去,那飞花交织着汇成一股长流,像是一把巨大的剑,花奈红着眼,拼尽全力刺了过去,那飞花急速地冲开了柳长渊护在周身的剑光,疯狂而怨恨地洞穿了柳长渊的心脏。 顿时,柳长渊胸口被掏了一个血洞,他死死瞪大眼睛,僵硬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颓然地跪倒在地。 花奈却觉得还不够,杀他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不够。 她催动着飞花,一次又一次的撕裂着柳长渊的身体,顿时血肉横飞在空气里爆开,花瓣都被染得鲜血淋淋。 柳长渊死了。 花奈笑起来,眼睛里亮的可怕,她终于亲手把柳长渊给杀了,十几年的仇怨她终于亲手了结了! 她疯狂的大笑起来,“好!死的好!该死!” 噗嗤…… 她呆呆地看着胸口穿透而出的好几把长剑,回头一看,三四个宗主握着剑,从她背后偷袭狠狠刺了一剑! “宛卿!” 慕寒风眼睛通红声嘶力竭地吼道,只觉得肝胆俱裂! 原本花奈被围攻时,凝聚的花瓣护在周身,这些宗主门生都近不了她的身,可柳长渊一逃,她死死盯着他,眼里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她只想要他死,粉身碎骨也要杀了他!飞花一从周身调离,就有了空当,早已陷入疯狂的宗主们就趁机从背后偷袭了花奈。 花奈冷笑一声,浑身真气一震,铺天盖地的花瓣聚拢起来又瞬间冲四面八方汹涌散去,偷袭她的几个宗主当场被射成了筛子,空气里血雾弥漫,远远看去通红一片。 这玉石俱焚的一招,霸道而强劲,所有人都被这气浪掀翻在地,花奈自己也被震碎筋脉,呕了一口血。 她用剑勉强撑着身子,又疯狂大笑起来,声音凄厉如恶鬼。 “卑微的蝼蚁们,总是这样喜欢自相残杀,真是让人恶心!咳咳……” 她又咳了口血,接着说道:“想要幻花神功?是不是特别渴望幻花神功的秘密?哈哈,我就喜欢看你们为了利益自相残杀的丑态!我不如就告诉你们,幻花神功其实是为了守护幻花宝藏而创……咳咳,幻花宝藏,无数的金银财宝,无数的武功秘籍啊……想要吗?哈哈哈……得到宝藏的人就可以称霸整个天下,问鼎江湖,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蝼蚁们……是不是很心动!想要的话,就赶紧撕破脸皮去抢吧!你们永远都逃不开自相残杀的诅咒!我在黄泉下等着你们!哈哈哈……咳咳……” 大笑着说完,花奈又咳了口血,她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消息震住了,原来幻花神功还藏着这样惊天的秘密!单是幻花神功就令人神往不已,若是还找到这处宝藏,真的就是拥有一切,问鼎天下了! 像是滚烫的油锅里溅了一滴水进去,众人疯魔一样变得更加狂热而兴奋。 慕寒风一脚把那余宗主踹 倒在地,飞身过去接住了花奈。 有人围上来想多问一些信息,慕寒风恶狠狠的挥剑指着他们,不让他们靠近一步,众人被吓到停下脚步,却仍是按捺不住出口询问。 “慕宗主?你这是何意啊?” “是啊,不会是想独占消息吧!” “别这样小气!不如你替我问问你的好师妹,找到宝藏后你我两家平分?” 这样的话字字扎心,慕寒风怒吼道:“滚开!都给老子滚开!谁敢再上前一步,休怪慕某的刀剑无眼!” 他声音如洪钟,众人又惊又怕地不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看向这边凝神听着,不肯错过任何一丝信息。 “宛卿?宛卿……你没事吧!走,我们去找大夫,我带你去找大夫!找医仙忘忧!他肯定可以救你!”慕寒风双眼通红地看着花奈,肝胆俱裂,颤抖着想把花奈抱起来。 然而花奈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剩最后一口气在。 她靠在慕寒风怀里,眼神有些涣散,勉强辨认出是师兄慕寒风,她脸色惨白地笑了一下,带着些释怀,似乎觉得大仇得报,已经心满意足,了无牵挂了。 她的胸膛被洞穿,讲话十分费力。 “寒风……寒风师兄……我终于报仇了……为我惨死的……爹娘……还有我腹中的孩子……报仇了……” “好,好,我们报完仇了……”慕寒风心中酸涩苦闷,声音哽咽而沙哑,当年他怎么那么傻,没有察觉师妹死的蹊跷,完全信了柳长渊编的谎话。 “寒风师兄……我想,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去,师兄马上就送你回家!” “回,回济南好不好……我家里……一个人都……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回济南,好不好……” 慕寒风素来雷厉风行,半生于江湖峥嵘,从来不肯掉泪,可是此刻他竟控制不住自己流泪。 他重重地点点头,眼泪啪嗒一声落在秦宛卿的脸上,从眼角划过,像是她也落下泪来。 “好!我们回济南去,你的房间我一直留着,时常打扫!” “这样真是……太好了……那,那我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秦宛卿脸上的笑意终于带了温度,带着疲惫的释怀,她这一辈子真的活得太累太累了。 秦宛卿缓缓闭上了眼睛。 脸庞依旧美丽,就像她说的,睡着了一样。 慕寒风紧紧抱着她,又哽咽沙哑着嗓子说道:“好,你好好休息一会,睡醒了也就到济南了,家里的玉兰也开了……你以前总说那花好看,师兄给你在房间窗外种了一棵……现在已经长得很茂盛了,也开了花,你肯定喜欢……” “还有你爱吃的菱角,师兄每年都备着,你大嫂也做了你爱吃的菜等你来……” “师兄马上就带你回家,你只能睡一会,一小会……好不好?” “等回到家里,就要醒了好不好……” 慕寒风抱起已经没有温度的秦宛卿,往山下走去,竟无一人敢上前拦他。 刚刚打斗的地方依旧满地狼藉,枫树倒地,满地鲜血淋漓,有些枫叶落在血泊里飘着,美丽又残忍。 贪婪的人总要付出代价,不少世家死伤大半,可是如同花奈所说的,人总是逃不过自相残杀的诅咒。 这确实称得上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了。 关于花奈死前说的幻花宝藏,众人众说纷纭,有的人说是真的,就在幻花宫里藏着;有的人说是花奈为了报复众人,临死的时候信口胡说的……但最近越来越多的传言指向第一种。江湖上人人跃跃欲试,开始满天下的寻找幻花宫,甚至有人称已经打探到了幻花宫的位置,大批人马开始暗中蠢蠢欲动。 横空出世的幻花宝藏,势必又要引发一场江湖的血雨腥风。 逐安同织梦讲起,织梦也不知道这事,花奈从未跟她讲过,这真实性有待商榷,但消息越传越盛,局势也愈演愈烈。 虽两人对宝藏都不感兴趣,但此事关乎幻花宫,织梦还是决定回幻花宫看一看,最好能阻止江湖人找到幻花宫,逐安便陪着她一起。 幻花宫所在的城邦水路畅通,于是他们两人决定从水路去。他们在江岸口问到了一艘渔船愿意带他们一程,便上了这只渔船。 此时就坐在渔船甲板上,面对逐安的挑眉,织梦假装没有看到。 “饿了就是饿了嘛!” 见逐安不为所动,织梦又偷偷抬眼瞄了一眼逐安,试探着商量道。 “我见你方才在街上买了桂花酥,我可是品鉴桂花酥的行家!真的,童叟无欺!不如,我先吃一口替你尝尝味道……” “……” 逐安无奈的叹了口气,伸到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织梦。 织梦欢欢喜喜地接过来打开,拿起一块桂花酥咬了一口,十分认真地点评道:“香味浓郁,口感绵泽……很是不错!” 逐安听她讲的头头是道,心里无奈,她方才同他一起走着,眼神却一直往卖桂花酥的小摊上飘…… 他想假装没看到都很难。 逐安别过头不看她,过了一会低声轻轻说了一句。 “就知道你会嘴馋,特意给你买的。” 卷一 浮世三千 有花寄初心 嘉禾十五年,济南春 十岁的慕飞白直挺挺地跪在慕家大院里。 虽然跪着,可他仍是满脸的不服气。 他气鼓鼓地想,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他家吗?他不是慕家的少主吗?为什么在自己家里居然不能随便进家里的房间? 他不过是在院子里同慕九踢蹴鞠的时候不小心一脚把蹴鞠踢飞了,他不想事事劳烦慕九,自己跑去找蹴鞠。 费劲找了好一会,他终于在小花园一角茂盛的草丛里找到了蹴鞠。 他抱着蹴鞠从草丛里钻出来,正对着一间屋子的木窗,那窗边种了一棵玉兰树。高树枝上绽放着大朵大朵的白色花盏,还随风飘来一阵阵芳郁的香味,委实亭亭玉立清新可人。 慕飞白彼时已经看了不少诗词歌赋,心下欢喜情不自禁吟了句:“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 好漂亮的玉兰,这是谁的房间? 他抱着蹴鞠好奇地往房间门口走,试探着出声询问:“有人吗?” 静悄悄的,没人回答。 房间门也是紧紧关着的。 慕飞白心想,房间的主人是不是出去了?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果然还是很在意这房间里住的究竟是谁啊? 幕府里大大小小的花园是不少,可是玉兰他只见过这一棵,这间房间的主人身份肯定很特别,不然为何“他”能独自拥有这样一棵花树。他从小也最是喜欢玉兰,阿娘小心翼翼保存着的他第一套小衣服上面就绣着一朵玉兰,然而他房间外就没有玉兰树! 他决定偷偷到这间房里一探究竟,一眼就好,只要不弄乱房间的摆设,肯定不会被主人发现! 不过,擅自闯人家房间终归是不好的事。他犹犹豫豫地在门口徘徊了一会,还是没等回房间主人,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推开房门。 刚把门推开一条缝抬起一只脚踏进去,突然,一堆绿油油的东西从背后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慕飞白吃痛大叫起来,手里顺势抓了一个。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砸我?” 他这才看清楚砸他的东西居然是一大堆新鲜的菱角。 “你老子我。” 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声从慕飞白身后凉嗖嗖的响起,他浑身一抖。 慕飞白一只脚踩在屋里,一只脚踩在门外,就这么僵硬地转过身,果然看到慕寒风沉着眉头盯着他。 完了,这幅表情慕飞白在熟悉不过,是阿爹生气的预兆! 他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爹……下,下午好啊!” 慕寒风不为所动,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慕飞白知道自己老爹最痛恨说谎之人,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回道:“我想到这间屋子里看一看。” “谁允许你进去了?” “我……我就是想看看,不会乱翻的!” “给我滚出来!” “哦!” 慕飞白收回自己的腿,赶紧快步走回慕寒风身边。 慕飞白偷偷瞟一眼阿爹,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阿爹脸色很怪,更叫他好奇这屋子的主人是谁了。 毕竟小孩子的好奇心是很旺盛的。 “以后不许到这间屋子来。” 慕飞白下意识地就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慕飞白鬼使神差地就说了一句:“为什么不让我来!难道这间屋子里住的是你背着阿娘养的侧室?” 当然,他不是在质疑他爹,他爹娘成婚后感情一直很好,恩爱如初,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侧室。这些话也是他随口编的,他前几日刚看到一位叔父娶了一房侧室,胡乱就用上了。 在慕寒风的腿重重踹上他屁股的时候,他猛地就后悔了,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说错话了! 果然,慕寒风眉间爬上一团黑气,暴怒骂道:“无知竖子!” “呀!阿阿阿爹,我我我我瞎说的!” “你天天看书习武就学了这些东西?给我滚去院里罚跪!” 慕飞白正是爱玩的年纪,时常调皮捣蛋,可是最多被慕寒风打一顿,今天不过是想看一看这间屋子,阿爹居然直接罚跪,他都还没进去呢!怎么就要罚跪了,好歹让他看一眼再罚呀!而且罚跪在大院里,不出半柱香的时间,整个慕家的上上下下的人就都会知道他闯祸了,也太丢脸了! 他虽然才十岁,但也是很注意形象的! 他不满地嚷嚷:“这不是我们家里嘛!我想进自己的家的屋子哪里犯错了!爹你罚的也太重了!” “还敢顶嘴!”慕寒风伸手就要来抓他。 正在这时,刚巧一位鹅黄色长裙的美貌妇人走进这间小院,慕飞白一看顿时觉得救星来了! 他赶紧闪躲到妇人身后,脆生生喊了句:“阿娘!救我!” 来人正是慕飞白的娘亲,慕家的主母,她同慕寒风从小便是青梅竹马,感情十几年如一日,多年来仍是宛如少女一般的性子,温柔活泼。 “飞儿?是不是又调皮惹你爹爹不快了?” 慕寒风也瞧见了夫人,面色陡然一变,温煦了不少。 慕飞白心里偷偷鄙夷,阿爹的脸变得可真快! 于是慕飞白赶紧抓住机会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指望阿娘能帮他逃过惩罚。 他满脸期待地看向慕夫人,结果他发现阿娘的眉头也皱起来。 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 妙的感觉。 “飞儿这事是你的错,听你爹的话去领罚,以后不许到这里来了!” “???” 为什么啊? 阿娘也这样?这间屋子的主人到底是谁啊?他究竟是不是亲生的! 不由分说,慕寒风已经唤来了慕九将饱受打击的慕飞白拖了下去,罚跪在大院里。 他气鼓鼓地跪的笔直,满肚子怨念。 慕九在一旁担忧地转来转去,陡然间,听闻慕飞白问了句:“九叔,我难道是捡来的的小孩吗?” 慕九急忙奔到慕飞白身边捂着他的嘴,“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别乱说了,你要是捡来的孩子那还不得翻天咯!” 慕飞白挣脱他的手,气鼓鼓地说:“那我爹娘干嘛因为我要进那间屋子就罚我!我不服气!” “那间屋子是……是……” “是什么?九叔你快说啊!” 慕九少见的犹豫,半天不肯开口。 那是十年前过世的宛卿小姐的房间,今天是她的祭日。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侠义豁达的少女,那灿烂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如同那满枝的玉兰一样。 秦宛卿刚到慕家来的时候,发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寒风师兄身边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跟踪者。 好几次她都看到那个影子悄悄跟在慕寒风身后。 有一次她悄无声息地跟上那影子,然后就发现了木轻絮喜欢慕寒风这个秘密。 木轻絮就是如今的慕夫人,她家是慕家的旁支宗族,姓氏虽同音却是不同字。木轻絮同慕寒风从小就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木轻絮十分喜欢慕寒风,但苦于自己只是旁支一脉,身份自然比不上慕寒风正统,她心里自卑根本不敢向慕寒风表明心意。 发现了木轻絮的小秘密后,她跟木轻絮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两个人性子相投,几乎形影不离。 这种事当然还是本人来说清楚比较好,于是秦宛卿并没有挑明,只是多次拐弯抹角的暗示慕寒风。 然而,慕寒风整个人就是个木疙瘩,完全没领悟到她的意思。 可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秦宛卿看得明明白白的,慕寒风也是喜欢轻絮的!他下意识里对木轻絮格外在意,就连轻絮同族中其他少年一起外出执行任务,慕寒风都会闷闷不乐。可是慕寒风就是个榆木脑袋,憨憨的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心意,只是闷头对轻絮好,却又什么都不会说。 两人这么僵持下去,差点错过了彼此。 这可把秦宛卿急坏了,既然慕寒风是个榆木脑袋,她也不指望这个木疙瘩了,所以她开始从木轻絮这边想办法。 在她的鼓励下,木轻絮终于决定向慕寒风表明心意,但是轻絮实在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左思右想之下决定送一件能表达心意的礼物。 两个人冥思苦想许久,终于是秦宛卿提了句:“要不送个自己绣的荷包?” 轻絮犹犹豫豫地怀疑:“送这个真的好吗?” 秦宛卿越想越觉得不错,自己绣的荷包是多么能传达心意的礼物啊! 于是轻絮回去埋头尝试着绣了个荷包。 轻絮做好的时候恰逢七夕,当天傍晚秦宛卿陪轻絮两个人早早的守在慕寒风练剑的校场外那条小路上等着。 具体绣的成果秦宛卿并没看到过,不过轻絮平日里十分的温柔贤惠,秦宛卿最喜欢吃她做的菜,因此,秦宛卿觉得一个荷包而已,对于轻絮来说必定也是轻轻松松易如反掌的事。 师兄收到这个荷包肯定会特别高兴,轻絮的心意必定也能传达给师兄。 她越想越觉得期待。 轻絮忐忑地摸了摸怀里的荷包,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秦宛卿拉住她,认真地鼓励道:“喜欢就是喜欢啊!” 她一直这样,敢爱敢恨,从不犹豫。 轻絮听了她的话心里突然有了勇气。 是啊,试都没试过就放弃,她自己也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呢。 说话间慕寒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小路尽头,秦宛卿拍拍轻絮的肩膀说了句加油,然后蹑手蹑脚地跑赖了。 轻絮紧张地站在原地。 慕寒风一眼就看到了轻絮,他眼里爬上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轻絮。” “寒,寒风!”轻絮声音里全是紧张,她红着脸把她亲手绣的荷包塞进慕寒风手中,“这个送,送给你!” 说完一溜烟跑没影了。 事后,秦宛卿期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师兄收下了吗?” 轻絮红着脸点点头,“收下了。” 秦宛卿高兴地一拍手,“放心吧,肯定没问题的!” 秦宛卿满怀希望地等了好几天,奇怪的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打探一下情况,直到慕寒风来到院里找她。 出人意料的,慕寒风一脸忧愁沮丧。 “师,师兄你怎么了?”难道被轻絮告之心意后师兄觉得很困扰? 慕寒风难得的垂头丧气,“宛卿啊,你……你说我是不是被轻絮讨厌了?” “???” 秦宛卿被这个诡异的问题惊得目瞪口呆,哪跟哪呀? 慕寒风一脸愁色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事物,低着头沮丧地说:“轻絮肯定是讨厌我了。” 秦宛卿凑近一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慕寒风手里拿着一个颜色格外鲜亮的荷包,上面歪歪扭 扭的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头,但从造型来看居然跟慕寒风有种诡异的神似。 木轻絮虽然看上去十分居家贤惠,却意外的不擅长女红。 她一针一线绣了一个多月,一堆失败的试验品,这荷包已经是最成功的一只了。 然而,慕寒风收到荷包后左看右看好几个时辰,终于辨认出那个歪歪扭扭的大头是自己的脑袋。 可是这么用色大胆,风格抽象的绣品让慕寒风陷入了沉思。 想了好几天突然茅塞顿开,轻絮是不是在暗示在她心里自己就是这幅样子,还特意绣出来告诉他,是得多讨厌他啊……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无比难受,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好像很害怕轻絮讨厌自己啊…… 从某个层面来说,轻絮送的礼物很有用啊! 秦宛卿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帮帮忙,这事情已经朝着一种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秦宛卿带慕寒风来到轻絮的房间外,透过窗户看进去,一盏纸灯笼下,轻絮神色专注地坐在桌边,本来纤细的手指却缠满绷带,可她依旧专注着手里的一针一线。 眉眼既专注又温柔。 “她只是想送你一个亲手做的荷包。” 慕寒风愣在原地。 竟然是这样,他的心脏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 时间一晃,秦宛卿被接回秦川,临走的时候,轻絮拉着她哭的稀里哗啦。 过了一年轻絮跟慕寒风也成了婚,因为两地离得远,轻絮跟宛卿只能经常书信来往,分享生活中的琐事,感情依旧。 一年后的寒冬腊月里秦宛卿刚有了身孕,慕家夫妇接到消息后欢喜的不得了,不巧慕寒风有事要外出,夫妇二人准备了许多补品,只由木轻絮带着大包小包自己跑到秦川去看她,其中还包括轻絮勤学苦练好几年女红做的一套小衣服,勉强称得上可爱吧,但确实有稍微进步。 轻絮回来时,秦宛卿赠了一袋玉兰花种给轻絮。回到济南后,慕寒风就在秦宛卿以前住的小院里种下一棵玉兰。虽然有一大袋花种,他们只种了一棵,盼望着宛卿的孩子跟这棵玉兰一样,亭亭生长。 初春一过,轻絮也有了身孕,秦宛卿也格外高兴,身子走动不方便就托人给慕家夫妇送了大堆东西,她也亲自做了一套小衣服送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精致可爱,在衣襟上细细的绣了一朵玉兰。 轻絮捧着小衣服喜欢的不得了,写信让秦宛卿给她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秦宛卿很快回了信来:“若是男孩就叫飞白,若是女孩就叫悦兮。” 合情合理这个孩子得叫秦宛卿一声姑姑,没有秦宛卿的帮助,可能也没他什么事了。 然而,没等到两个孩子平安出世,秦宛卿就小产了。 大着肚子的轻絮在家里急得不得了,秦宛卿还没哭,她先哭上了,好几次都晕过去,把慕家上上下下急坏了。 消息传到秦家,秦宛卿又打起精神给轻絮写了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有花寄初心。” 这是秦宛卿最后写给她的信。 在她从那个陌生大夫口中得知自己孩子流掉真相的那天,最后一封从秦川寄出的信。 随即,秦宛卿身陨。 轻絮抓着那张信纸翻来覆去的看,宛卿想说什么呢?宛卿到底想告诉她什么呢? 轻絮想不出答案,她的孩子差点因为悲伤过度没了。她捏着信呕了一口血陷入了昏迷,在慕家医师全力抢救下才勉强保住了这个孩子。 后来,她摸着飞白的身上穿的小衣服,总觉得心里疼。 “寒风,我总觉得宛卿没死,她还活着!” “等她回来的时候,她院子里那棵玉兰也开花了,她肯定很喜欢。” “你再多准备些菱角,宛卿喜欢吃。” “她给飞白取了名字,肯定要回来见一见飞白的。” “她给飞白做的小衣服真合适,不像我笨手笨脚的,我……我想再给她的孩子重新做一件。” 边说边哭。 夜幕降临,枝间静静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花盏,已经有了些颓败之意。 这花啊,就要谢了。 慕寒风跟轻絮并肩一起在玉兰树下祭了杯酒。 轻絮轻声说:“明年,明年玉兰再开的时候,宛卿肯定会回来。” “嗯。” 慕寒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爱妻是思念过度魔怔了,因为他也这么相信。 他总觉得秦宛卿一直在他们身边,好好地活着,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两人祭奠完故人回屋时经过大院,慕飞白跪在大院子里的背影依旧腰杆笔直。 只是走进一看,慕飞白眼睛都闭上了,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 慕寒风眉头一皱刚要伸手去抓他,轻絮赶紧制止他。 她站在一旁捂着嘴笑起来:“这孩子……” 夜风里,似有若无的飘来阵阵玉兰花的暗香。 轻絮突然愣住,秦宛卿写来的最后一封信里的那句话,她以前一直想不明白,可是十年后,她站在这阵温柔的花香里突然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 有花寄初心,唯盼报君恩。 秦宛卿的初心,不过是托那一树的玉兰替她报答给予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几年时光的慕家人。 在丧亲丧子最难熬的日子里,秦宛卿最想回的那个家。 玉兰,花先开放,叶子后长,亭亭玉立,花语报恩。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二十六章 初见容怜 幻花宫所在的幻花湖城靠海,是一座地地道道的水上之城,城里河道密集遍布,被当地人称为二十四河,虽不止二十四处,但足以见城中河道之多,房屋临河而建,零零散散,河与河之间多以浮桥相连,船只扁舟乃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那顺路搭载他们的渔船并不直接到幻花湖城,乃是要出海打渔,载了他们一程后面并不顺路,在中途的一个小码头就放下了他们。 那是一个停船卸货的码头,河面上密密麻麻停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但正直当午,码头上只有大些的船上有稀疏几个人在,兴许都去岸上吃饭了。 织梦看了看此处码头,觉得十分陌生,“逐安,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逐安也看了一眼,“按照你说的幻花湖城应是水路畅通,那肯定有船会到那里的,等这些船家回来,我们再去询问便可。” 织梦点了点头,左右环顾了一圈后,突然眼睛一亮,她指着右边河面,十分雀跃地喊道:“逐安逐安!你看!” 逐安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右边的桥岸处停着几只没人看管的小扁舟,似乎放了很久,有些船面已经爬起了青苔,只是用船绳拴在岸边,随着河水起伏摇摇晃晃。 “嗯?这些小船有何不妥?” 织梦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船哎!我们可以自己撑船去湖城呀!” 说完她雀跃地跑过去跳上了一条小船,招呼着逐安快过来。 逐安走近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船主人都不在……” 织梦伸手一拽,逐安险些掉进河里,“我已经问过船主人了,他说好,随便用!” 逐安站稳后,挑了挑眉,“如何问过?” 织梦麻溜地把拴着的船绳解开,拿起船篙一撑,扁舟就顺势从河面划了出去,哈哈一笑,“在心里问过了!” “……” 逐安无奈,上前去接过船篙,织梦就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十分自然地夸了一句,“哥哥,你船撑的不错!” 逐安手一顿,“这也要夸一夸……” 织梦又笑起来,“夸一夸,你撑得才稳!” 逐安故意一踩,小船晃了一晃。 “呀!”织梦扒着船舷,吓一大跳。 “逐安你也太幼稚了!竟这样吓我!”织梦看到他一脸笑意,马上反应过来,指着他笑骂。 逐安闻言却是一愣。 的确,他从来待人都是温和沉稳的,处事不惊,让人觉得十分可靠,如同修禅,虽没达到疏花那般面无表情,冷冷清清,但也不是特别张扬的性子,同织梦在一起时,情绪似乎变多了。 这恶作剧一般的行为的确有些幼稚,可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逐安哼了一声。 织梦一见,站起来也踩了一脚船,船身又是一晃,逐安笑着瞪她。 “好呀,分明是你先吓我,你还敢瞪我!”织梦手指捏诀,指着河面,手指向上一抬,一股水流被花瓣夹带着,冲逐安袭去。 逐安不慌不忙地抬起手中的船篙一拍,那股水流就被他打偏落入水中,那携带的小小花瓣像荧光一样散去。 织梦眼睛一弯,又唤起三注水流,齐齐冲他袭去,逐安依旧抬起船篙往两端一拍,拍落河里,刚准备去拍第三注水流时,那水流竟急急落入河里,溅了逐安一身水。 织梦捧腹大笑起来,“哥哥落汤鸡的模样也十分好看!” 逐安但笑不语,船篙一挑,几朵水花就落在织梦身上。 两人你来我往的开始调动内力换着法子泼起水来,水花翻飞,衣服很快就湿了大片,好在天气尚好,烈日当空,也不觉得冷。 眼看船摇摇晃晃差点翻了,逐安终于认输了。 “停停,我输了我输了!” 织梦哼了一声,拍了拍手说:“怕了吧,这还差不多。” 休战的两人背靠着背坐在船里,突然逐安看了看宽阔的水面问道,“那幻花湖城是往这边吗?” 织梦诧异道:“不是你在撑船吗?” 逐安挑了挑眉,“我是跟着你的方向走的……” “我……我就是随手一撑……” “……” 两人默然坐了会,突然觉得这举动十分好笑,忍不住捧腹笑起来。 “那现在怎么 办?这河道上怎么一艘船都没有。”织梦笑着看了看河面说道。 “我们撑船先到附近岸上的城镇问一下吧。” 两人正准备向岸边而去,正在辨别方向的织梦突然看到远处河面好像隐隐约约来了艘船。 “逐安,好像有船来了!” 逐安也看到了,二人便将船划过去准备问下方向。 待那船行驶近了后,发现那艘船巨大而豪华,似乎是什么大世家出行的画舫。 把船撑过去一点,逐安客客气气地行礼打了招呼,也不想烦扰船主人,只想同甲板上的人问个方向。 没想到那仆人见他们只是一叶破旧扁舟,虽容貌甚美,气度不凡,可不像什么江湖名望之辈,所以态度十分傲慢无礼,不仅不肯告诉方向,还驱赶他们快些离开。 逐安素来性子淡然,见此势利傲慢之辈也不再多言,准备撑船离开,但织梦见那人对逐安颇为不敬,心里恼火,她指间暗暗捏了个决,凭内力搅动了那画舫下的河水,那画舫忽然间剧烈摇晃起来,船上的侍从们也大惊失色,尖叫连连。 那船上的侍从仆人不知何缘故十分慌乱,逐安察觉到是织梦故意而为,心里觉得好笑,刚想去好言安慰她两句,突然感觉到那船上也传来一股内力,正同织梦的内力抗衡起来。 织梦想搅动河水,那人便稳着河水,画舫忽然摇晃忽然又平稳,更加骇人。逐安捕捉到后,虽知道织梦只是玩闹,并未释放全部内息,但还是马上调动内息护着织梦。 织梦也只是想小小惩戒那势利眼的仆人,并不想真的伤人,过了会便收了内息,那人也察觉到织梦并无恶意,紧随着撤回了内力。 那船上的仆从们遭遇间歇性的翻江倒海,心惊胆战,好几人都趴在船舷边吐了。好在此时终于恢复平静。 逐安伸手去摸了摸织梦的脑袋,笑道:“玩够了没?那我们走吧。” 织梦乖乖点点头。两人正准备离去,突然船上有人叫住了他们。 “二位请留步!” 两人闻言转头一看,从画舫里掀开帘子出来一位年轻的公子,画舫上的仆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想必就是画舫主人。 那公子一袭紫衣十分的贵气逼人,玉冠束发,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眼尾上挑,光华流转之妖娆妩媚,薄唇红润如樱,面色却有些苍白,但那面上含着一抹笑意,修长十指骨节分明端端握着一把檀木折扇,手腕一动,檀扇微动,真真是十分玉树临风,好一位翩翩君子美人如玉。 单是那双眼睛就美的惊人,叫人见之难忘。 逐安一见心里就知,此人有疾,虽十分的风流俊美,但那脸色苍白无血色,便是病症外显。 果然,那公子突然右手握拳,掩着唇咳嗽起来,脸颊爬起红晕艳若桃花,倒生出一丝病态美。 逐安心里有些吃惊,这年轻的公子得的竟是桃花痨。 待他咳嗽平复了一些,又恢复了笑意,折扇收起客客气气的拱手行礼。 “在下是青城山庄的容怜,幸会。方才我家奴才不懂事,冒犯到了二位,容怜向你们赔不是,切莫见怪。” 逐安温和回了礼,织梦见他态度谦和,本意也不想为难,随手指着方才出言不逊那个仆人说:“你家主子的气质你半分都没学到。” 那仆人脸涨成猪肝色,赶紧赔了不是,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容怜。 容怜闻言一笑,目光落在她身上,“姑娘教训的是,在下回去一定好生管教。” 不知怎么的,那仆人脸色又变得惨白。 织梦见他这般,也不再好意思说什么,摆了摆手,“算了,其实也没什么,我闹着玩的。” 有方才凝成的小花落在水里,织梦俯身捞起捏在手里把玩着,似乎想到什么,她指间轻轻一抬,那小花飞舞着朝容怜而去。 容怜愣了下,接住了那朵花。 织梦不知道他身体有疾,只能觉得他方才咳嗽,面颊泛红宛若桃花,虽是男子竟十分好看,与她凝聚出来的红色小花倒十分相配,就想把手里的花给他。 容怜盯着手里的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织梦想了想笑着说道:“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见你身体有恙,愿君早些安康,莫负了怜你之人。” 逐安 心里有些叹息,织梦不晓得,这桃花痨十分难治,早些安康是办不到了。 容怜神色微怔,眸子里泛起涟漪,转瞬即逝。 眨眨眼又是一派风流意气的模样,容怜笑着开口。 “方才听闻两位是在问路?”容怜扇子轻轻在手上敲打,动作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他一提,两人都想起迷路的事,看着容怜,不知怎么的,都有点不好意思讲出口。 “我们正准备到湖城,只是……”逐安止住了话。 容怜如玉的手指捏着扇子遥遥一指,“二位朝着东边一直行下去,且看到许多浮桥相连处,便是幻花湖城了。” 逐安温言道了谢,织梦偷偷看着逐安笑起来,小声说:“原来幻花湖城是在这边呀,我们刚刚走反了,差点越跑越远了。” 她的笑容十分动人,容怜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逐安也小声的回道:“你不是幻花湖城的人吗?你自己都找不到。” 织梦正想反驳两句,容怜又笑着开口道:“在下本也要去幻花湖城,不过还要先到邻城去办点事,无奈不能与二位结伴了。” 逐安笑着称是,正准备告别离去,又听到容怜低低的咳嗽声,心想,这容公子乃是一把翩翩君子的风骨,仪表无双却身患恶疾,心中有些替他惋惜,思索了一番,他停下手中动作又望回去,认真说道:“在下略懂岐黄,血参虽珍贵难寻,但若找到尚有一线转机。” 逐安也知道那血参十分稀少,在世间甚少流通,且只长在那南疆领域,还难以采摘,但若是有这一味药,桃花痨也不是完全没法治,虽往往没人寻到,因桃花痨长期损伤肺络而丢了性命。 容怜一愣复而笑容更深,拱手谢过了,心里颇为吃惊,这黑衣少年年纪不大,却遥遥看一眼就能诊断,应当有些来头。他虽早也知道有这一味药,着实难寻,至今无所获,但萍水相逢他有心告之,于情于理当致谢意。 两人颔首示意,逐安便撑船离去了。 待船走远了一些,织梦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人得了很严重的病吗?” 逐安点了点头,解释道:“那位公子患的乃是桃花痨,也就是肺伤络损,你看他原本脸色苍白,咳嗽时脸颊却艳若桃花,虽方才未见,但病的严重时会咳血,嘴唇就会越发的红润,像是面上生花,艳若桃李一般,所以被称为桃花痨,但名字虽美,却十分难治,几乎算是一种绝症了。” “啊!这般严重,我以为只是普通风寒……”织梦也想到那公子面貌俊美,正值风华,不输给任何一位美人,若是得了绝症,那可真算得上红颜薄命了。 思索了后又有些后悔,“我方才还说那样的话,真是不该……” 逐安摸了摸她的头,“你是好意,想必那位公子收了祝愿也定是十分开心,既与他有一面之缘,我们仔细帮他寻着点那味药便是了。” 织梦这才放心了一些,她回头望了望,还能远远看见那艘画舫。 她又想起那双十分美丽的眼睛。 画舫之上,待两人离去,容怜依旧站在船边,修长的玉指轻轻拿着那朵花,另一只手在船舷上有一下没一下的随意敲打,临风而立,风姿绰约,一双丹凤眼里晦暗不明。 方才那仆人胆战心惊的跪在他身后。 “公子,我……” 容怜站着并不说话,不为所动。 他身旁走上来一个更为年长的管事仆人,他怒声斥责道:“公子出行时,我已再三交代过你们,切勿生事,你这蠢奴才倒好坏了规矩,你自己下去领罚吧。” 那仆人连连磕头求饶:“公子,公子!原谅小人这一次!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怜回头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红色小花,眼中的阴翳淡了些,唇边突然多了抹笑意,轻声道:“算了。” 管事仆人一见愣了下,低头恭敬称是,又转身骂了那仆人一顿,让他赶紧滚下去。 那仆人跪在地上心里一松,连连磕头答谢,赶紧退下了。 管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开口:“公子似乎心情不错。” 容怜也没答话,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 眸子又落在那朵小小的花上,低低开口吟道:“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二十七章 船探湖城 两人撑着船一直朝着东边而行,第二天下午,两岸的树木渐多,远远看到了一座城的轮廓,入眼的房屋也渐渐多了起来,果然如容怜所言那样,那河道变窄分成许多支流流入城中,水面上搭了许多浮桥。 “逐安,湖城到了!”织梦从船上坐起来,指着前面的城邦,不过她似乎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以前我也很少出幻花宫,只在山脚下的小村庄里玩过,幻花湖城里我也不太熟。” 花奈带走织梦后一直待在幻花宫中从未踏出过一步,想必织梦也一直就在幻花宫里,活动范围也不会太大,不由有些心疼,他笑道:“无妨,我也没有来过,正好一起去看看。” “好啊,那个……听说幻花湖城里有许多特别的小吃……”织梦飞快地看了逐安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饿啦?”逐安伸手摸了摸织梦的头,见她脸颊有些泛红,笑道:“要吃东西吗?” 织梦眼睛亮了起来,连连点头。 逐安把船撑进幻花湖城,穿过几个石拱桥的桥洞入了城后,河面弯弯曲曲水道十分密集,除了石拱桥,河与河之间多以浮桥相连,浮桥之间又留出了通行的水道,船从河里过,人从浮桥上走。 各种船只扁舟来来往往,房屋临河而建,有些房屋之间的小巷子口都修了木桥渡口,三三两两停着几只小船。 许多小贩是在自家门外的水岸边摆摊,各式各样的商品,买东西的人撑着船靠近些,便可以直接站在船上挑选,这买卖方式倒十分新鲜。还有一些船家撑船过来,船上满载着瓜果蔬菜,划着船沿河叫卖,地上水面行人船只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的确是地地道道的水城,别有一番绮丽风光。 两人撑着船在河中穿行着,织梦挑了些小吃,十分欢喜地盘腿坐在船头品尝。 逐安望着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突然想起这幻花湖城看上去都是熙攘河道浮桥相连,传闻中的幻花宫是一座巨大的石宫,若是有这么一座石宫必定十分显眼,但他一眼看去并未看到哪儿有十分明显的巨大建筑。 “幻花宫真的是在幻花湖城吗?” 织梦闻言笑眯眯地回道:“在的在的,我从小就在这的,肯定不会错的。只是……” “只是?” 织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是我也需要找一找,那幻花宫就建在一座山上的,至于怎么去嘛……” 那意思很明显,她自己也不知道。 逐安似笑非笑地挑挑眉。 织梦咬了一口手中的小食,赶紧解释说道:“哎,哥哥你干嘛这样看我!这也怨不得我呀,平日里我的活动范围都只是在幻花宫附近的,从来都没有下过山的!” “……” 她从小被花奈带回幻花宫,相当于是一种软禁,特别是在她知道自己身世之后,这样的感觉更甚,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 逐安看着织梦,她依旧神色如常,似乎讲的是别人的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都不知道自己夸她豁达还是应该心疼她了。 可是她是在意的,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去摸了下右手的银色链戒。 他不懂,明明可以对他哭诉抱怨,可是她从来没有,再大再委屈的事仍旧这么若无其事的说出来,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可是这种下意识的逃避,是经历了多少不确定的忐忑,那该有多难过。 逐安偏过头去,闷闷地回了句嗯。 织梦见他不太高兴,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哥哥你别担心呀,幻花宫肯定是可以找到的!” “……” 傻丫头,他哪里是担心找不到那幻花宫。 见她还来安慰自己,逐安赶紧收敛思绪,温言笑道:“我不着急的,等你玩够了我们再去找,找不到也没关系。” 织梦这才笑着点点头,把怀里的小吃递了一点过来,“你也尝尝,味道还不错!” 逐安配合地尝了一口,“嗯,尚可。味道倒是别处少有。” 织梦点了点头,“你也这么觉得吗?哎,逐安你看,那边好像有集会,好多人!” 已近黄昏,小船经过河岸,那岸上的建筑看着不大,但门外整条街聚了许多小摊,灯火通明,人人兴高采烈,熙熙攘攘十分喧闹。 “那去看看吧。” 逐安把船撑到岸边泊好,先下了船,又去扶织梦。 两人走进了长街,放眼望去,长街上张灯结彩,人流如织,各种小吃小玩意琳琅满目,还有猜灯谜,放水灯,戏班子表演,整条街都热热 闹闹的,十分喜庆隆重。 “这是当地什么节日吗?” 织梦冥思苦想了一会,发现这个问题又把她给问住了。 她必定是一个假的幻花湖城人。 “大约……大约是庆祝什么的吧……我们去街心那里看看就知道了!” 逐安笑起来,点了点头,准备往人群最深处走去。 突然他手被抓住,他回头看去,织梦抓住了他的手。 织梦眨眨眼笑道:“人太多了,要是被挤散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那……那你好好抓着。” 逐安转过头去,耳尖隐隐变红。 握着的那只手很是柔软,骨节匀称,有点凉意。 逐安心里便多了一丝慌乱。 偏偏某人还不自知,一脸好奇地凑过来在他耳边问道:“哥哥你的脸怎么红了?很热吗?” 逐安顿时手足无措,脸却越来越红。 织梦盯着他看了一会,迟钝地反应过来,心里也有些害羞,口中却一本正经地问道:“咦,哥哥难道是第一次牵姑娘的手?” 逐安看了她一眼,停下了脚步。 答案很明显,生平第一次,上次他担心疏花河道湿滑难行都只是隔着拂雪鞭拉着她,以前也再也没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何来牵别人的手一说。 织梦暗自高兴起来,原来这是逐安第一次牵别人的手啊,怪不得这么害羞,好开心啊! 逐安没看却知道她在笑,脸皮薄有些懊恼,“难道你牵过别的男子?” 织梦摇了摇头,诚恳道:“自然是没有的。” 说完她又笑起来,眸子熠熠生辉,“可是因为牵的是哥哥你呀,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那模样,十分认真。 逐安听了一愣,脸红更甚,连耳尖都红透了,还是不好意思看她的脸,头偏向一旁,手却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 “我也是。” 因为牵着的那个人是你,所以我觉得十分欢喜。 织梦脸一下子红了,害羞起来。 这一来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静静往前走,目光都不好意思地落在一旁,但双手却紧紧地握着。 很快随着人流走到了那间房屋外,竟是一间恢宏的寺庙,殿门口有许多卖线香宝烛的小贩,热情卖力地招揽着客人。 有一个小贩望见他们,热情地招呼道:“两位贵客,来逛庙会的吗?要不要在我这买点线香蜡烛?许愿保管灵验!” 他们一听就站住了,逐安温言问道:“请问这庙中供的是哪位神仙?” “咦,你们是外乡来的吗?” 逐安点了点头,那小贩又热情地笑起来说道:“这外乡人慕名来拜的啊也很多的!庙里供的是幻花湖城的水神,十分的灵验!” “水神?香火这般旺盛?” 织梦也好奇地问:“是不是有什么典故呀?” 那小贩喜笑颜开一拍大腿:“哎呀这位姑娘可说对了,确实是有典故的!相传以前呐,幻花湖城可没那么多河道,乃是一片旱地,到处都缺水,庄稼也种不出来,民不聊生啊!有一天有位仙人路过这里,看到百姓过的十分艰苦,便生了恻隐之心,于是他腾云驾雾到了东边的大山边准备施法,为了不吓到山顶天边挂着的星星,他大袖一挥把山边的星星都拢进了袖子里装好,然后用一把巨大的斧子使劲凿穿了大山,那大山肚子里竟咕咚咕咚的淌出了大水,瞬间浇灌了田野,淹没了大地,形成了二十四河道,原来啊!那大山是吞食河流的精怪,所以幻花湖城才这么干涸缺水,后来仙人怕大山妖怪再跑出来又在山上建了一座石头城,住了进去,以仙身镇压了山怪,住进去之前他放出了星星,这些星星们啊都很感激他,全部跑进了石头城里与他作伴……啧啧,你听听连星星都这样,多好的神仙啊!所以啊,城里的百姓为了纪念他,就筹钱修了这方庙宇供奉他,也称他作凿水仙人,不过我们为了好记都唤他湖城水神的!” 织梦听的津津有味,“原来幻花湖城还有这样的典故啊!” 说的就跟她不是这座城的人一样,她一问三不知。 那小贩趁热打铁地说:“这可是守护一方的大仙人,灵验的很呐!求财来财,求功名有功名,求平安得平安啊!”他看了两人一眼,又十分机灵地说:“求子也灵验的很呢!” 织梦十分诧异,“水神还管这个?” “管,管!怎么不管,当然是管的!” 逐安见那小贩又要夸一番求子有多么多么灵验,赶紧 买了些香烛,带着织梦进了那庙宇。 这座寺庙不算大,但香火旺盛,正殿中间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神像,那水神手中持一把大斧,脚下踩着一座山,半山腰处正往外冒水,底座乃是万亩良田,想必是根据传说塑的,眉眼间俱是一派悲天悯人的气度。 两人随着参拜的人在寺庙里转了一圈,门口的巨大香鼎里已燃着许多香烛,逐安把买的线香随手插在其中,喧闹里依稀还听得见木鱼声响。 出了那间寺庙,两人往前慢慢走着。 “逐安,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织梦见他方才听完那小贩的话时,似乎有想到什么。 逐安点了点头,“你听刚刚那传说有什么感觉?” “唔,感觉说不上,就是那石头城让我联想到幻花石宫。” 逐安附和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那传说里提到的东边的大山,还有石头城,也许就是在暗指幻花宫的位置。” 织梦道:“咦,那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往东边的山去找找!” 逐安负手而行思索着,“不过,让我觉得疑惑的地方是,如果这传说里说的地方真的是幻花宫,那为何幻花湖城会有这么一个关于幻花宫的传说故事?” 织梦偏着头看他,“你是说,有人特意为幻花宫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 “也许是为了隐藏什么秘密,也可能是暗语!” “幻花宝藏!” 两人同时说出口,想到一块去了。 但是,织梦撇着嘴不满地抱怨道:“所以我从小住着的幻花宫里竟然有宝藏?我怎么不知道!” 逐安被逗笑,温言道:“只是推测而已。” 织梦摸了摸下巴又说:“比起这个,我觉得更奇怪的是,前段时间关于宝藏传的沸沸扬扬,天下的世家门派大都蠢蠢欲动,幻花宫虽然一向行踪不明,但若是按照传言所说,已经探查到幻花宫的所在,那幻花湖城应当会有很多江湖人士聚集,可是我们一路走来好像……太过平静了。” “嗯,听到传闻后我们才动身,路上也耽搁了不少时间,若是真的知道幻花宫的所在,这确实十分奇怪。” “会不会是他们探查到的是假消息?跑别的城去了。” 逐安点了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 “算了,谁管他们。明天先去找找看那座大山好了。” 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经过了一处石拱桥,很多人聚在桥下岸边放水灯,那处河道十分宽阔,各式各样的水灯烛火摇曳着漂在水面,明灯三千,汇聚成一条星河,水天相接,当是人间盛景。 “哥哥,我们也放盏河灯吧!” 这美景看得织梦十分向往,她从来没有逛过庙会,也没有放过河灯,除了小时候会爬墙出去同幻花宫下小村子里的孩童们一起玩,后来大了也就不去了,日复一日的修炼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逐安点点头,指着一旁的小摊上摆放的各种各样的水灯,“想要哪个?” 织梦看去,一眼就看到一堆各式各样的玲珑水灯里有一对扎的十分精致的莲花灯,她一看就很是喜欢。 她伸手一指,“就那对吧。” 逐安付了钱,双手托着那对莲花灯,小贩又热情的递了一只毛笔过来,笑着招呼:“两位贵人在水灯上写下祈愿,把水灯在河里放出去,准保你们啊心想事成!” 织梦拿着笔,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哥哥,你说我们写什么?” “你想写什么?” “让我来想一想……” 思考了一会,她突然眼睛一亮,提笔写下了两个字:逐安。 织梦笑眯眯地说:“一生所追逐的不过是平平安安。” 这批语倒是同他师父忘忧子说的一模一样。 逐安摸了摸她的发,她把笔递给了逐安,“哥哥换你写。” 逐安接了过来,并不犹豫,提笔写了两个字:织梦。 织梦捧着写了逐安那盏水灯笑起来,“这作何解?” 逐安也笑了,但闭口不言没有回答,眼睛里映着那三千明灯,熠熠生辉。 织梦十分好奇,追着问了半天,逐安就是不肯说。 见她纠结,逐安笑着赶紧引开了话题,织梦这才把这件事稍微放了放。 水灯远去,带着人们美好的祝愿,远远看着,水天相接,那些水灯像是飘进了银河里。 三千明灯,当是人间盛景,瑰丽如梦。 而遇到你也是我这辈子编织过最美的梦。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二十八章 一见倾心 慕飞白看着他身边站着的那位冷冰冰的少女淡然地收了那节银色的长鞭,精致的脸上毫无波澜,似乎全场的喝彩声都与她无关,而她身后游信小山般魁梧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那根九节乌金连环棍也从他手里滚落。 慕飞白目光深邃,十分好奇地盯着那少女,虽然那少女全身都散发着一种神鬼莫近的冰冷气场,但他仍是很想同她说说话,想靠近她。 她像一个遥远却迷人的秘密。 比赛结束后,那少女不做停留径直下了台,慕飞白犹豫了一下,第一次要去尾随一个姑娘,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胆怯羞意,但还是追了上去。 追到了武林大会举办的山庄后面一处长廊下,每年的武林大会都是四五月举行,正值花季,这长廊两侧也都种满了花树,风一吹,漫天飞舞的花瓣,像是落了一场雪。 “姑娘,请等等!” 那少女听到呼喊声站定了,转过身看着他,没有说话,冷冷清清的目光看向他。 慕飞白走上前去,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在下济南慕家慕飞白见过姑娘,能否……能否告之在下姑娘的芳名?” 那少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冷冷摇了摇头,半个字都没讲转身就要走。 慕飞白见她要走急了,又快步拦到了少女前面,着急的解释道:“姑娘!在下没有恶意的!方才你那一战十分漂亮,在下心生敬佩,这在同辈之中当属翘楚,而且姑娘风姿卓绝,在下想……想同姑娘结交!” 见他居然敢拦路,那少女神色更冷,浑身像是飘起风雪一样。 平日里一般人遇到这样明显冷漠地拒绝,肯定不会再作纠缠。 少女绕开他就要走。 慕飞白看着少女冷漠的背影,有些着急跟不甘心,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拉住她。 可是却不小心一把将那少女绾发的玉簪扯了下来。 那少女察觉到身后异动,迅速转过身来,刹那间,漫天飞花里,黑发如瀑散落,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这画面震撼而美丽。 不仅少女瞪大眼睛愣住了,慕飞白也愣住了。 随即少女露出了慌乱无措的表情,脸上爬上了一抹羞愤的红晕,一双眸子看过来像小鹿般清澈而慌张,似乎第一次被人这样无礼对待。 慕飞白也愣住了,虽然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可他这行为无异于像个登徒子一样,无礼地扯了一位姑娘的发簪,却也是看呆了,那少女本就眉眼如琢,冰肌玉骨,静静站着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清冷孤傲,像是冰天雪地的悬崖上独自盛开的雪莲。乌黑如墨的发丝绾着的时候端庄而冷清,可是这发丝一乱,打破了那周身的冰雪,凭添了一丝柔美羞涩,脸色也不再冰冷,双颊艳若桃李,像是雪后初晴的第一丝暖意,十分明媚动人。 慕飞白呆呆抓着手里的簪子,失了方寸,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漏跳了一拍。 “啪!”的一声,响亮而清脆,在慕飞白发呆时,那少女迅速给了他一耳光,但明显还是处于惊慌状态,手里明明握着鞭子却忘记用,想必是觉得他的行为轻薄无礼,直接把他当成了纨绔登徒子。 还不等他解释,少女红着脸匆匆忙忙跑了。 这一眼已倾心。 慕飞白睫毛一颤从睡梦里醒来,手里紧紧抓着一支浅色的玉簪,发簪上雕着一朵冰山雪莲花的样式,精致而温润。 他本在房中看书,那只簪子他素来珍爱,时时刻刻放在手边,方才看书犯了困,他抓着簪子睡去,不知怎么的,梦到了当年他同疏花第一次相见时,他夺 了疏花发簪的场景。 他到最后也没问到那少女的名字,直到后来那句:“燕回飞白,冰雪疏花”传出来后,他才知道,原来那让他心中方寸大乱的少女叫柳疏花。 疏花,疏花,真是很好听的名字,他喜欢这个名字,就像他喜欢她一样,一见倾心。 有时候喜欢这种感情很奇怪,第一眼就能在心间生根发芽。 他同她的名字一直并列出现在江湖传闻里,这一个小小的巧合都叫他欣喜若狂,毕竟提起这雅称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少不得要提到另一个,他也想同这靠得很近的雅称一般,同她并肩而立。 他偶遇织梦时,心里瞬间涌上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眼前这人似乎同记忆里不同,疏花冷清如雪,织梦却明亮张扬,并不是同一个人,可是看到那张十分相似的脸,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心里的悸动,想同织梦亲近一些,想对她好一些,可是重新见到疏花时,虽然她们眉眼如此相似,可他发现他心心念念挂着的人,叫他心里方寸大乱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柳疏花,柔软又执着。 心中生根发芽的情愫,只为她一人。 尽管他在这暗生情愫,见她一面都满心欢喜,但疏花对他的态度可谓是相当冷淡,特别是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抢了她发簪的无礼之徒,更是对他格外冰冷,甚至有些抗拒他的靠近。 可是动心了,又能如何呢? 就算她讨厌他,抗拒他,他仍是放心不下疏花,武林大会出了乱子后就主动留下来陪她一起善后,虽然疏花并不领情,但他事事尽心尽力,连安抚各门各派的琐碎事都十分妥帖地处理好。 他收到疏花要去幻花湖城消息时,也赶紧跟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一次,他不该再让她从身边跑走,他应当做点什么。 追踪而来后他发现疏花在暗中解决着各大世家门派谴派到幻花湖城里探查的人马。 其中原因也不难猜测,她这么做是为了织梦罢了。 也许是出于弥补愧疚,也许是双胞胎之间独特的感情,她想帮织梦做点什么。 在一次疏花出手时,慕飞白先行动了手,此后一直跟着疏花,她去哪里慕飞白就跟到哪里,疏花想截人,慕飞白就先一步出手截杀。 几次下来,疏花拦下了他。 “你,想做什么。” 尽管不理解慕飞白的行为,疏花问的时候却依旧毫无声调起伏。 慕飞白笑眯眯地回道:“你终于肯同我讲话啦!” 疏花冷冷地看着他。 慕飞白像是没察觉她的冷意,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羞意,“嗯,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帮你。” “不需要。” “我想你需要的,你一个人哪能挡住那么多江湖世家门派的人?” “我能。” 疏花也不是不知道武林大会后,慕飞白帮她了不少忙,特别是她本就不善言辞,但总是想起之前的事,对他印象就只停留在他轻薄地扯了她发簪的时候,简单来说,就是无礼的登徒子,爱沾花惹草的纨绔子弟。 大概初次印象比较根深蒂固,没办法一下子从记忆里抹去。可事实上慕飞白只做过一次这样的事,也是唯一一次,也还是这一次,他直接丢了心。 世上的姑娘姹紫嫣红万般风采,有的热情,有的妩媚,有的可爱,但他却迷上了一抹冷清。 慕飞白认真地看着她,低声道:“你一位姑娘,不必事事逞强放心的交给我就好了,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替你办到。” 那眼神温柔而深邃。 疏花愣了愣,偏过头去,“很多余。” 慕飞白听闻也不气馁,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无妨,你若是觉得我多余,我尽量不出现在你眼前。” 说完不等她回答,慕飞白自己先离开了。 慕飞白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人中之龙,爱慕他的世家小姐不计其数,他从没被如此拒绝过,可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没办法视而不见。 她讨厌他厌烦他没关系,她态度冰冷并不接受他的照顾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他是会觉得失落气馁,可是他不想放弃,他只是想对疏花好一些,为她做点什么。 他认定了这个人,就该为她赴汤蹈火。 若是尽力对她好一些,她想做的事都替她办到,总有一天是不是也能打动冰冷的疏花? 疏花看着他独自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他何必做到这样? 接下来的好几天,疏花每次想截杀来幻花湖城的人时,发现那些人已经被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可是当她下意识去找那抹修长身影的时候,那个人再没有露过面。 竟是说到做到。 疏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然而,他们二人虽然解决了大部分世家门派之人,仍是有人前仆后继的往幻花湖城赶,总会有漏网之鱼。 幻花宫在幻花湖城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这一天疏花外出时,慕飞白依旧只是远远的跟着并不露面,在外行了一会,疏花突然被一群黑衣人围攻后被擒住,来不及多想,慕飞白赶紧现身去救。 虽然奇怪疏花为什么只是稍做反抗就被擒了,但总归担心更甚,他飞身过去护在疏花前面,刚要调动内息准备攻击时,发现自己的内力被压制住,一点真气都提不上来,他惊诧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也被一并抓起来了。 那群黑衣人并不杀他们,把他们两个绑一起带走了,抓而不杀就是另有所图,他们两个一起成了人质。 见慕飞白也被抓了,疏花脸色有些发寒,慕飞白看到她的目光,赶紧压下失去内力的诧异,温声安慰道:“疏花别怕,我定会保护你!” “……” 怕?虽然疏花被抓,她脸上丝毫不见慌乱,就是当了人质,被赶上船时,她脚步依旧如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般,不紧不慢,依旧十足的面无表情,依旧十足的冷若冰霜。 看得慕飞白都有些怀疑是否就他一人被抓。 那群黑衣人一直在忙着赶路,行的水路,他们就一直被关在船舱里,想必也是准备到幻花湖城去。 没人紧盯的时候,慕飞白暗暗运功,可是依旧调不起半分真气。 疏花一看,淡淡地开口,“中毒。” 慕飞白恍然大悟,原来疏花同黑衣人打斗的那个树林,被事先下了毒雾,两人无所防备,吸入了毒雾,中毒后内息就被暂时的封住了,怪不得疏花这么容易就被抓住,当时慕飞白心里满是担心,也顾不上细细琢磨,便冲上去想救下她,结果跟着就中了毒。 所谓关心则乱,就是这般。 那群黑衣人本只准备抓疏花的,慕飞白突然出现,便连慕飞白一起抓了。 “只是被暂时压制了,内力还在。” “嗯。” “别怕,我陪着你。” 虽然疏花好像并没有很害怕。 疏花瞥了他一眼,“买一赠一。” 慕飞白面色羞赧,的确他这一举动无疑是自己送上门,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句,“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 疏花重新认认真真的看了他一会,没有再说任何反驳的话。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二十九章 东山探寻 织梦逐安两人在城中休息一晚,第二天他们根据传说里提到的东边大山,撑着船一直往东边去,行了一段水路,路上的房屋渐渐少了些,又穿过了好大一片芦苇地,这才远远看到一座苍绿色的巍峨大山。 “逐安哥哥,你看!”织梦从船头站起来指着那座山。 逐安仔细看了一下,那山上树木茂盛郁郁葱葱,山势颇高山顶已经弥漫起绵绵白雾,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显眼的石宫建筑。 “是在这山上么?” “应该是了。” 逐安挑了挑眉,织梦歪着脑袋眨眨眼,“我们上山看看就知道了嘛!” 于是二人泊了船,从山脚下往上爬。 半晌后,织梦疑惑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嘟囔道:“奇怪,我方才从半山腰往下看去,确确实实有我小时候常去玩的那个村子,可是怎么会找不到幻花宫呢?” 他们在山中林间走了许久,可是别说幻花宫了,连一间茅草屋都没有。 “你以前下山没注意宫殿位置吗?” 两人爬到了山顶,并肩站在一处山崖上,风很大,吹得他们头发衣袂翻飞,从山崖往下看去已经满是绵白的雾气涌动。 织梦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轻声说:“我以前跑出去玩的时候怕……师父责怪,都是偷偷从宫殿后面花院爬墙出去的,那宫墙边有棵大槐树可以当梯子,出了墙外有条十分狭窄的山道,再穿过一片桃花林就可以通往山下的小村子了!” “……”居然是爬墙出去玩! 织梦颇为奇怪地说:“可是幻花宫的后花院里是能看得到天空的啊!应当就在山上才是,怎么找不到?” 逐安朝她走了两步,挡住了一些山崖下吹来的风,温言道:“没事的,我们再仔细想一想那传说,那神仙确实是到了东边的大山。” “然后……然后他用一把大斧子凿穿了山的肚子!”织梦眼睛一亮,同逐安对视一眼,逐安也想到了,接口说道:“然后仙人又在山上建了一座石头城。所以……” 所以那幻花宫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就是他们站的山崖下面,在这座山的山肚子里。 他们沿着山崖边又走了十几步,找到了一处断裂的悬崖向下看去,果然,往下十几丈有一处石殿屋檐的一角飞檐。 “逐安,你看!找到了!”织梦仔仔细细地观察确认,指着那一处屋檐,“看它的位置似乎在半山腰,可是刚刚我们找的时候并没看到!” 逐安思索着,沉声分析道:“也许是在山的背阴面……从城中撑船来时,我们远远看这山,想必同大部分人一样会觉得这山的背面山势笔直陡峭而且临水,根本难以攀爬,所以看到的人都会陷入这样一个误区,选择从另一边山势较为平缓的这面上山,甚至这边山间还修葺了一些山道,想必城中村民时常会上山,幻花宫为了隐藏位置,这样的误区又容易影响人的判断,无疑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原来如此,这么猜测很合理!”织梦赞同逐安的分析,她又确认了一番地形,“从山顶根本下不去,我们得到半山腰重新往山背阴处找一找!” 两人折返至半山腰时,织梦突然拉住了逐安。 逐安低头询问:“怎么了?” 织梦凝神听了会,轻声道:“哥哥,前面树林里有杀气。” 织梦的内力深不可测,感知能力更强,逐安信赖她的能力,低声询问:“那要过去吗?” 织梦想了会点点头,还是决定去看看。 二人凝神戒备着,慢慢靠过去。 走近些后,果然有打斗声传来,两人隐了气息,越走越近。 一片密林间的空地上,大批黑衣人在围攻一个紫衣男子,战况十分惨烈,地上横七竖八躺了许多具尸体,满是血污。 织梦瞪大眼睛指着那紫衣男子,“哥哥,被围攻的那个人不是给我们指路的公子嘛?” 逐安点点头,“确实是容怜公子。” 容怜以一敌众并未露出怯意,身法灵秀,姿态优雅,那周身的气势十分凌厉,只是唇边带有血迹,偶尔压低 咳嗽几声,似乎已经负了重伤。 虽然被他击杀的黑衣人尸体倒了一地,但还是有更多的黑衣人涌了上去,容怜被重重围攻下,落了下风,似乎体力不支了,身形有些摇晃,可黑衣人依旧毫无止境的冲过去围住容怜,攻势凶猛狠毒,带着致他于死地的杀意。 又斩杀掉一圈围上来的黑衣人,容怜低低咳了几声,用剑支撑着身体喘息。 两人对视一眼,飞身上前。 逐安迅速拔剑拨开一把刺向容怜的长剑,同那群黑衣人缠斗起来。 织梦赶紧去扶住负伤倒下的容怜,“喂!你没事吧!” 容怜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唇边涌出鲜血,面色苍白双颊越发艳若桃李,织梦着急地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容怜抬眼望着她。 织梦心里不合时宜的爬上一个念头,满脸苍白病殃殃咳血的容怜……十分美丽。 大概美人什么模样都是美的,连咳血也是。 “赠花……” 容怜话还没说完就呕了口血昏过去了。 “喂,什么赠花?”织梦一头雾水,但已经喊不醒他了。 “逐安,他昏过去了!”织梦虽然武功高强,但对医治之事半分不懂,只好求助逐安。 逐安冷静地击退了黑衣人的几波进攻,把织梦跟容怜牢牢护住,那群黑衣人根本靠近不了容怜,见势不妙赶紧闪身撤退。 逐安听到织梦的喊声也不追,赶紧收了长情回身蹲下查看。 容怜身上多处负伤,逐安迅速在他身上点了几处关键穴位止住流血,又从腰侧的小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几颗药丸出来喂他服下,右手按着容怜的背,缓缓输入内力,催化药丸溶解,以缓解容怜的内伤。 “他怎么样?怎么都吐血了?前日见时还好好的。” “他伤的很重,需要尽快治疗。” “那我们现在下山么?”织梦站起身看了看四周,黑衣人都跑了,只有大片大片幽静的树林,“这跑的可真远,都到森林深处了。” 逐安点了点头,把容怜小心地扶起靠在自己肩上搀着,“先救人吧。” 两人带着容怜往山下走,走了十几步,织梦突然脚下一崴,整个人往扑倒。 “啊!” 逐安赶紧伸另一只手一把捞起她,“小心!” 织梦站定后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膛,人虽然没摔倒但她刚刚一扑,她左手手臂上的金钏滑落,咕噜噜顺着地面滚了出去,那山道前面有一个小斜坡,金钏顺着滚下去了。 “走的好好的怎么会摔一跤,呀!我的金钏滚了……” 织梦纳闷地嘟囔着看了眼脚下,也没见什么石头绊脚。 “等我下,我去捡回来。” 逐安扶着容怜,问道:“要不你先扶着容公子,我去帮你捡。” 织梦笑着摇摇头,“不用,你站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织梦往金钏滚走的方向走了几步,发现那小坡转了个弯,往一草木茂盛处而去。 金钏不会滚进草里了吧? 织梦赶紧顺着小路跑过去,发现自己的金钏孤零零的躺在一片密密麻麻有孩童那么高的草丛前,似乎被这片草丛挡住了去路。 她跑过去捡了起来,擦了擦灰尘,“你倒是挺能滚的。” 把金钏带好,织梦正准备折回去,随意一瞥见那草丛遮遮掩掩之间盛开着一丛红色的花,随手扒开草丛准备看一眼。 看清草丛后的东西,她瞪大眼睛呆了下,赶紧往回跑。 逐安等了一会还不见织梦回来有些担心,正准备过去查看一下,织梦的身影就从那小斜坡后出现,还没到跟前就听到织梦在喊他,“哥哥,你快来!” 逐安心知有异,搀扶着容怜往她那边走去。 “怎么了?” “哥哥,你快来看!我找到幻花宫啦!” 逐安好奇地走近了一些,织梦在前面拨开了草丛。 怪不得他们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除开幻花宫建在山背阴面这个天然的屏障外,正常从山路上过路的 行人根本不会想扒开那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草丛看一看,那大片荆棘草丛后有一条十分隐蔽往下的山道,向下走一段进去,像是通向山洞一般,隐约望得见一座石头牌坊的檐角。 “我同师父出来的时候,有经过这个石牌坊!”织梦兴奋地指着那一角坊檐对逐安说道。 逐安四处打量一番,那隐蔽的小道旁已经是尖锐的峭壁了,而且直接以山石为原料建成一座石殿,一般人根本不会走到离峭壁这么近的地方察看,若不是有这条隐蔽的山道,也很难接近幻花宫。 “逐安,我记得幻花宫里也收着很多名贵的药材,说不定可以用上,既然找到了幻花宫,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逐安点了点头,想到两人爬了半天山遍寻不见却这般巧合的碰上了有些哭笑不得,“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半天无果,居然是你的镯子带了路。” 织梦无辜地眨眨眼,“我也纳闷呢!我们进去吧。” 织梦帮着逐安扶着容怜,往那石头牌坊走去。 越走越近,那石牌坊的全貌也逐渐清晰,精致而大气,正中间刻着四个端端庄庄的字:人间幻花。 牌坊后面还有一段石板路,石板路的尽头就是幻花宫,映入眼帘就是两扇刻着花藤飞鸟走兽图腾的巨大石门紧紧关闭着,石门两侧各有一盏精致的花瓣石灯。 三人穿过了石牌坊,逐安看着宏伟精致的巨大石门,好奇地问道:“这么大的石门要如何打开?” 织梦走上前去随手拍了拍门,那门扉中间有两个兽面铺首衔环,闻言她指着那石环回道:“这石门以外力根本打不开,若是幻花宫的人,都知道门上的机关,按动就可以打开;若不是的话,得费些功夫了,哥哥你看。” 说完,织梦拉住那右边的门环叩了叩门,然后拉着逐安往旁边退了两步直接站在草丛里,并不站在石板上。只见唰啦一声,那门口处的石砖突然齐刷刷翻了个面,原本光滑的石板上多了各式各样的花纹,有飞鸟走兽,有花草树木,也有各种各样的人脸。 “这石门靠蛮力也没用,要么直接打开机关,要么就只能走这里的石板,这些石板每次触发,花纹都会有变化,只有踩着正确的石板才可以安全的走过去,不然就会……” 织梦弯下腰捡了一块石子,注入了一些内息随手往其中一块石板上丢去,只见那石砖受力一沉,突然猛地向上射出一阵毒针,力道之大把那石子都狠狠击成碎块,要是有人在上面,肯定就会被立刻射成马蜂窝。 “原来如此,防御机关。” 织梦笑眯眯地点点头,“不过哥哥不用担心,我把正确的规律告诉你,要进去就十分容易了。” 织梦从石板上轻轻松松踏了一遍,已经安全的站在了门口处,她一走完,那石砖唰的翻了面,恢复原状,石门轰隆隆的打开了一条缝,越开越大。 “哥哥可记下了?快过来吧!”织梦转身站在门口招了招手笑道。 逐安看一遍就懂了点点头,扶着容怜往她那走去,一同进了门,巨大的石门又轰隆隆关上了。逐安诧异问道:“怎么这么黑……” 石门一关上,他们踏进了一片黑暗。 突然,黑暗里传来咚咚声响,似乎是织梦拍了拍墙壁,视野里突然变得十分明亮,长廊墙边的烛台上的蜡烛自己亮了起来。 只见织梦手搭在一块石板上,那石板往里沉了一点,想必是她按了长廊里的机关。 “现在不黑了吧。”织梦转过头看着逐安笑道。 逐安点点头,织梦快步走过来,两人扶着容怜一起往长廊深处走去。 逐安突然想起一件事,询问道:“织梦,我同容公子突然来幻花宫拜访,会不会打扰到幻花宫中的宫人?” 织梦歪着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会打扰?幻花宫里没人啊!” “没人?”轮到逐安十分诧异了。 织梦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幻花宫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就是幻花宫宫主跟她的徒弟。” “……”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章 重回故居 对于这件事逐安确实蛮惊讶的,毕竟在江湖传说中幻花宫行踪诡秘,仿佛隔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没人知道幻花宫具体有多少人,但想必旁人也同逐安一样,觉得幻花宫这般大的影响力,肯定是一个低调神秘的组织,万万没想到,幻花宫居然只有两个人,着实出人意料。 走过了幽深的长廊,视线豁然开朗,目之所及乃是一座巨大的圆形石头宫殿,八根巨大的立柱静静矗立爬满了花枝图腾,一排排雕花的架子上燃放着蜡烛,那大殿顶上镶嵌着无数璀璨的夜明珠,烛光同珠光交相辉映,震撼而美好,大殿明亮如昼。大殿的立柱之间都连接一条幽深的长廊,通往石宫深处。 他们走出的那条长廊就是其中一条,正对面墙壁上有一扇雕花石门,通往织梦所说的后面庭院。 逐安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石宫恢宏大气,却十分空旷寂静,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果然如织梦所言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此时回到幻花宫中,织梦从小就生活的地方,可是如今幻花宫里一切如旧,人却不在了,物是人非难免触景生情,她低低叹了口气。 逐安刚想安慰她两句,只见织梦张开双臂指着宫殿转了一圈,“这破石宫空荡荡的,我怎么没有见到一丁点的宝藏?” “……” 虽然石殿里装饰十分华丽精致,但确实还未达到能称作宝藏的程度。 甚至,织梦的声音还在空荡荡的石殿里回响了几声。 织梦听着回音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十分的无聊,又笑起来,她转身往左边的一条长廊走去,“逐安,把他扶过来吧。” 逐安扶着容怜跟随织梦走了进去,那长廊墙壁上的烛台设有机关,原本长廊深处十分漆黑,随着他们走进去,一盏一盏的烛火依次亮起,十分有趣。 烛火照亮长廊后,视线所见清晰了很多,长廊两侧还有许多石室房间,有的石门虚掩着,有的开放着,大多都是空着的石室。 织梦走到长廊最深处,推开了一扇紧闭的石门,领着他们进去了。 那石室比想象的更宽敞,放着许多高大的柜子,逐安一进去就知道,这是放置药材的房间,因为弥漫着一股浓郁苦涩的药香。 “幻花宫里收纳的药材就在这了,哥哥看看有没有能给他用的。” 逐安把容怜安置在一旁的长榻上,同织梦在柜子之间走动挑选,逐安把药材选出来,织梦在一旁用一个瓷盘子装好。 “幸好,这里的药材有帮上忙。”织梦捧着那盘子药草凑近看了看。 逐安点点头,把盘子接了过来,“这里的药材种类齐全,替容怜公子医治外伤确实方便。” 织梦领着他往石室右侧走去,推开墙角的一扇石门,又到了另一间相连的石室。 “这有炉灶,可以在这里煎药。” 逐安把药材仔细配好,洗干净一个小药罐,把药材放了进去加上清水,放在火上煨着,不一会就咕嘟咕嘟冒起热气。 他抬起头看向石室的窗外,目之所及是一个幽静的庭院,满院的繁花绿树,中间还有一汪碧绿的池子。 逐安指着靠墙的一棵大槐树,“这就是你小时候爬墙用的树吗?” 织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棵巨大的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枝已经伸过墙去,她笑着点点头:“对啊,就是这棵大槐树!是不是特别像梯子!你看,那旁边有棵桃花树,我师父就坐在那花树下打坐修炼,啊,对了,每次我偷跑去玩回来的时候,经常被师傅逮到呢……” 仿佛习惯使然,织梦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她突然愣住了,神色黯淡下去,幻花石宫还在,爬墙用的大槐树还在,那棵桃花树也还在,可是物是人非,这幻花宫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 无论现在织梦对花奈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她同她的师父这辈子再也无法相见了。 本来幻花宫世世代代就只有两个人,本来就很是寂寞了,如今只剩一个人了,那该是多么孤独。 陷入回忆的织梦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深渊,她目光黯然失神。 世界真是太痛苦了,也太寂寞了。 突然,她感觉到一丝暖意从发顶传来,倏地把她从寒冷中拉了出来。逐安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认真地看着她,“听起来很有意思,可惜小时候我不认识你,不然可以试试一起爬树!” 闻言织梦眸子里的郁色散开,好笑地说道:“没想到你对爬树这么感兴趣,小时候没爬过吗?” “是啊,小时候的我每日只有医书跟药材相伴,十分枯燥呢。”逐安回答的十分认真而诚恳,不动声色地转移了织梦的注意力。 织梦歪着脑袋笑道:“那我们改天去试试好了!” 逐安也回了一个温柔的笑意,“好!不过今天是不行啦,爬了一天的山你肯定也累了,去休息会吧!我看着煎药。” 织梦心里轻松了一些,乖乖点点头,“那我去看看他醒了没。” “好,去吧。” 推开石室门织梦走回塌边,容怜还在昏睡,脸色依旧苍白如雪,那双美丽的眼睛紧紧闭着,长睫如蝶无声栖息,眉眼看着无端温柔。 他发丝如墨如瀑,在方才的打斗中变得有些凌乱,有一缕碎发垂到脸颊上,紫色的锦袍血迹斑斑。 织梦坐在一旁看了会,还是觉得这缕发丝十分影响视线。 她轻轻伸出手想把那缕头发顺到耳后。 她把手伸过去,刚摸到那缕柔软的碎发,突然容怜长睫一颤,一双如黑玉般的眸子睁开,目光静静落在织梦伸出的手指上。 织梦有些尴尬,这手该马上收回来还是该若无其事继续替他整理下发丝呢。 就这么僵持的对视了一会,近距离看,容怜那双丹凤眼当真十分妖娆漂亮,黑玉一样的眸子里她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倒影。 好在容怜突然咳嗽起来,织梦的手趁机拍上他的背,替他顺气。 不管容怜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替她解了尴尬。 “你没事吧?” “咳咳……没事……咳咳,多谢姑娘相救……”容怜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咳嗽间如逐安所言那般,脸颊泛起红晕,像是面上盛开着桃花。 “无妨,路过而已。” “咳咳,赠花的姑娘……在下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赠花的姑娘?原来方才容怜晕倒时说的赠花是这个意思啊,织梦恍然大悟。 “织梦。” “织梦啊……”容怜闭上眼睛,无声念了一遍,然后又客气地说:“那多谢织梦姑娘救命之恩了。” “不用同我道谢,是逐安救的你,他医术十分了得,我只是提供了点药材,没做什么的。” 见他咳得难受,织梦起身去倒了杯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下。 “逐安?是前几日遇到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么?” 织梦笑着点了点头道:“嗯。是他。” 正好逐安端着药出来了,走到塌前,“容公子,喝点药吧。” “咳咳,有劳了。”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容怜,尽量避开他身上的伤口,把药喂他服下。 等一碗药见底,容怜觉得肺腑间的血腥感祛除了许多,咳嗽也没那么频繁了,他又再次道了谢。 逐安扶他躺下,搁了药碗,温言问道:“好些了么?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容怜感激道:“已经好很多了,多谢。” “方才情况紧急,就先把公子带回来了,公子所受内伤颇重,所以先去煎药了,现在替公子处理外伤。” 容怜又再次耐心仔细地谢过了。 逐安替他处理伤口,织梦在一旁递着东西。 容怜看着逐安忙碌,掩着唇咳嗽了两声,“救命之恩万分感激,敢问我们现在所在何处?” 织梦两人迅速交换了眼神,逐安继续处理着伤口,织梦迟疑片刻答道:“幻花宫。” 容怜露出一丝惊讶,奇道:“我怎么到了幻花宫?莫非两位是幻花宫中人?” 织梦点了点头,坦然地回答:“我是,他不是。” 容怜认真地说道:“传说中的幻花宫行踪诡秘,如今竟然冒昧闯 入了,真是抱歉。” 织梦摇摇头,“无妨。是我带你来的。” 容怜脸上的歉意未消,“会不会打扰到幻花宫中其他宫人?” 同逐安一样的疑问,每个人都不敢相信,幻花宫这么神秘的组织,会没有一个宫人。 织梦摇了摇头,“幻花宫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 容怜微微愣了下,“只有两个人……真是意外。” 一直安静做事的逐安突然开口问道:“容公子,为何会受伤?” 容怜蹙着眉,一派我见犹怜的风姿,有些困扰地回道:“不瞒两位,在下虽出身江湖世家,但家中行商也做几桩小生意,此行外出便是为了生意之事,前几日同你们分别后,我先到幻花湖城的临城办了事,然后才来到幻花湖城,本与当地一商人约好,从他那里采购货物,准备在幻花湖城扩展生意,前几日收到那商人的信,他的商船刚好出海归来,到幻花湖城东边的山下便可碰头验货取货,在下初来乍到不熟悉湖城,不疑有他,便只带了几个奴仆赴约,不料遭到伏击,对方人数众多且出手狠辣,家仆死伤殆尽,在下也负了伤,承蒙二位出手相救,在下才能逃过一劫。” 织梦好奇地问:“你与那商人有何仇怨?” 容怜似乎想起什么事,漂亮的丹凤眼里带了些郁色,叹了口气道:“哎……惭愧,在下之前不常到幻花湖城,人生地不熟的本也不准备到这来做生意。只是前段时日有一来往的世家多次派人推荐,家中长辈也应下了,又牵线搭桥让我同幻花湖城这商人联系上,本来心中十分感激,但未曾想到竟是……” 逐安温言道:“抱歉,想必是世家纷争,不便告之外人。前几日公子同我们有指路的情义,今天又碰巧遇到容公子需要援手,既有一面之缘,岂能袖手旁观,容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织梦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只道:“这幻花宫里没别人,安心养病即可”。 “麻烦两位了。”容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低低道了谢。 处理好伤口,容怜精神倦怠又沉沉睡去,两人便掩门出了石室。 两人一同走到方才看到的庭院里,在池边缓缓散步。 夕阳西下,庭院里爬满迟暮的金辉,那池子里还有几尾锦鲤在夕阳的倒影里悠哉游动,织梦不知道从哪摸了一些鱼食,随手投喂。 织梦低声说:“哥哥,这容怜有问题吗?” 逐安摇了摇头,“你方才坦诚告之,算是一试,他听后并未有什么奇怪反应,反倒略显吃惊,神情自然。” 织梦也说:“嗯,我观他神情也是如此,与江湖上想探寻幻花宫密宝的那些人不同,并无兴趣。” 逐安负手而立,看着池中鱼儿争抢吃食,夕阳倒影被鱼儿搅碎,池面波光粼粼宛若碎金,他沉声道:“他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让人在意,但他的神情举止随意而自然,不似作伪,方才提问,他答的也自然,过于完美或者漏洞百出的回答肯定有问题,然而他进退得当,该说的都坦言告诉,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说,虽有一些暂时无法验证的话,但确实叫人挑不出毛病。” 织梦点了点头,“嗯,那城中商人之事,若是撒谎,一查便知,他应当不会编这样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话。” 他们两人此行到幻花宫,本就是为了探查关于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幻花宝藏之事,看能否阻止事态发展,因此对路上偶然救的容怜还是留了心眼。 逐安沉吟片刻,“嗯,若是如此,正常相处便可。” 织梦撒完了鱼食,拍了拍手,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哥哥不是说他患了桃花痨么,想必这样的人比起宝藏什么的对生死之事更上心些吧。” 逐安点了点头,想到这事颇感惋惜,“兴许你说的没错。我方才替他搭脉,他的桃花痨似乎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顽疾,必定忍受了许多痛苦。可观容公子这般风采,想必是他心性豁达看淡生死,如此心性实属不易令人佩服。生老病死无法掌控,我们尽量为他留意着那味药引。” “嗯,那哥哥你教我认一些草药好了。”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一章 幻花石宫 在幻花宫里休整了一晚,容怜的伤好了许多,他便告辞想下山去找那商人讨问说法。 对此织梦倒是没啥意见,逐安却温言劝诫容怜先养好伤再说,想必这等龌龊之事败露,那商人岂能这么容易被找到,况且容怜对幻花湖城也不熟,倒不如安心留下来先把伤养好,又提到容怜所患恶疾,逐安也想花点时间好好替容怜检查身体,了解病症情况以研究治疗的方法。 被袭击所受的伤可以轻易就治好,但桃花痨乃是顽疾,身子骨本就因病劳损虚弱,很容易因为外伤而加重病情,若是不好好休养因小失大,反倒得不偿失。 容怜听了劝便不多言,承了逐安的情留下休养。 石室白天也异常阴冷,白日里天气晴朗,逐安搬了张竹塌到庭院里,让容怜躺着晒晒太阳。 虽然幻花宫大殿藏在山体里,但后院确确实实建在峭壁上,可以毫无遮挡的看到蔚蓝的天空。 容怜枕着一只手臂躺在竹塌上,简单的躺姿他随手做来却十分赏心悦目。 提到桃花痨时,容怜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垂着,把自己另一手举高放在眼前。 同他人一样,那是双漂亮而苍白的手,腕骨纤细,手指修长,由于太过苍白,可以清楚的透过皮肤看到底下青蓝色的血管。 盯着看了片刻,容怜语气听不出悲喜,淡淡地说道:“这身体里的血液永远在不停的流动,如同我的生命永远在不停的枯萎。” 逐安坐在一旁的石桌边捣药,闻言手下一顿,作为医者,他见过太多的生老病死,他本该习惯生死无常,可他天生心性仁厚总觉得过于残忍,能理解那种想活下去的渴望。作为医师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内心叹息而自责,若是自己再强一些的话,就能够帮助他们了吧。 片刻,逐安手中继续动作,温言道:“没有人的生命会不流逝,身体里的血其实会自我死亡不停更迭,然而它们仍然不顾一切的流动着,它们都如此努力,人也应该可以。若是不知有没有明天,那便先过今天吧。” 容怜闻言轻声笑起来,那双眼愈发动人。 “你说的很有意思,我很喜欢。” 他放下手,闭上了眼睛,低声说道:“打娘胎里带出的顽疾,我记事开始时,身边每个人看着我的目光总是带着怜悯,对我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你啊,活不过十八岁’,叹息着的,沉痛着的,很少听到这样的话。” 逐安还未答话,容怜突然觉得鼻尖闻到一丝幽幽的花香,睁开眼吓了一跳,一大捧鲜艳尚带着露水的红色小花近在咫尺,织梦从花束后面探出了头。 “那你几岁了?” 容怜看着她愣愣地回道:“十八……” 织梦笑起来,笑容同那捧红色小花一般灿烂。 “你看,他们说你活不过十八岁,而你已经十八岁了。可见他们说的并不可信。” 她把那束花塞进容怜手里,又笑着说:“所以,你不仅会活过十八岁,你还会活过八十岁,会越来越老,想必老的时候也会像如今这般模样好看。” 容怜眼中泛起波澜,他把手压在眼帘上,低声回道:“嗯,会的。” 阳光明媚却不毒辣,暖得人昏昏欲睡。 织梦早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逐安给她披了件衣服,停下捣药以免吵着她,捧了本从石室里找到的医书坐在一旁看着。 微风轻轻而过,忽然一只误闯进院子的白色小鸟乱飞了一圈,扑哧着掉进了容怜怀里。 容怜睁开眼睛静静瞧着它,抬起了一只手,那小鸟也不怕他,扑哧着翅膀蹦到他手指上,欢快的叽叽喳喳叫着。 他微微侧过脸,低声问道:“哪来的小鸟?” 逐安也看到了,抬眼看去那画面十分养眼,见他提 问摇了摇头,“不知。” 容怜从脑袋下抽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那鸟儿,那小鸟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快叫声,容怜唇边泛起一抹笑。 逐安心里暗暗叹了句,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担得上一声美人了,要是因病去了,当真能称得上是红颜薄命了。 容怜语气里带了点笑意,“小鸟这般同人亲近,倒是少见。” 逐安又看了那叽叽喳喳的鸟儿一眼,认真地想了想道:“许是喜欢你。” 容怜低低轻笑一声抬了抬手,温柔地托着那鸟儿向上飞去。 那小鸟在院子里盘旋了一圈,见有一群同类飞过,赶紧拍着翅膀追了上去,当真是误闯了院子落了单。 容怜目光追逐而去,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羡慕。 闲适的午憩过后,织梦醒了,她支着脑袋,迷茫地发了会呆。 看着逐安手里的书卷,突然想到,他们可以先找找幻花宫里有什么线索。 “哥哥,我们去石宫里找一下,看看有什么师父留的线索没!” 逐安点点头把东西搬进了屋里,织梦又去看容怜,容怜挑挑眉,“我也要一起吗?会不会不太方便?” 昨日他们试探过,见容怜并不是为了幻花宝藏而来,举止自然得体,也就没了什么戒心,但容怜毕竟出身江湖世家,想必不可能不知道最近江湖上幻花宝藏的传言,若是两人避开他私下行动,反倒是颇为尴尬,倒不如大大方方的邀请一起行动。 织梦点点头,“幻花宫里最多的就是石头,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再说……现在幻花宫就我一个人了,我有权利邀请你。” 容怜轻笑一声翻身坐起,优雅地整理好衣袖,跟着织梦进了屋。 他们站在大厅里,空荡荡的大殿一览无余,八根巨大的立柱爬满花枝图腾静静矗立。 织梦视线扫过一排排放着蜡烛的雕花架子,有些无奈地说道:“这大殿有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吗?好像没有吧……” 空荡荡的,说话时甚至还有低低回音。 逐安走到墙边敲了敲墙壁,摇了摇头,“无甚异处,一眼都可以看完。” 织梦认可地点点头,“这不就是个破石殿嘛!居然能传出有宝藏的谣言,也不知道江湖上那些人怎么想的。” 容怜从腰间摸出了上次见到时他握着的那把名贵的檀木折扇,握在手里摇动,在大殿里走了两步意思一下表示他有参与寻找,而后目光一直落在石殿顶上,似乎兴致缺缺。 闻言噗嗤笑了一声,他握着扇子遥遥一指,“虽然这石殿比较空旷,但破殿可太委屈了幻花宫的名号。” 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指的是大殿圆顶上镶嵌着的无数夜明珠,静静发出璀璨的光芒,像是星河一般光华交织着,煞是震撼。 容怜放下手笑道:“这大殿顶上的装饰物,随便取下一颗对于普通百姓已经够一辈子的花销了。” 逐安站在放蜡烛的雕花架子旁举着一盏灯察看着,闻言也说道:“的确十分名贵,而且这放蜡烛的烛台都是黄金打造,如此奢华,倒被你说成是破殿了。” 织梦仰着脸望着殿顶,诧异地问道:“这么值钱吗?我以为就是为了摆着好看的!” 逐安:“……”那也得摆的起才能摆着好看呀。 容怜扇柄在手心里敲了敲,但笑不语。 织梦又道:“那……意思是这个就是幻花宫的宝藏了?” 容怜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道:“这个嘛……虽然可以说价值连城,但江湖大世家中也不是没有这般豪气的。” 逐安也附和地点点头,“虽然幻花宫位置偏僻难寻,算是一重保护,但只要能踏进大殿就能发现,这般随意放置,似乎很难被 称为宝藏吧!而且跟传言不符。” 织梦一摊手十分诚恳地说:“说来说去它还是一点用都没有,我就知道是这样,那不还是个破石殿嘛!” “……”逐安揉了揉眉心,心道,外人要是知道神秘莫测的幻花宫在宫内人眼中就是个破石殿,肯定很多人要被气得痛心疾首地大呼一句:暴殄天物! 大殿里一览无余转了一圈算是看完了。容怜指着大殿四周连接通往石宫深处的长走廊,问道:“这些长廊是通往哪里的?” 织梦瞥一眼,“哦,这个呀,就一些石室的走廊,我们也去看看吧。先从这边。” 她领着二人从最左边的长廊进去,开始一间一间的察看。 半晌,除了一条通往宫门口,一条通往后院的长廊,剩下六条长廊他们都看了一遍,有的石室放着大堆书籍,有的是名贵的狐裘衣物,有的石室家具齐全看着像是起居用,也有很大一部分石室都空无一物。 他们最后去了那条放药材的石室外的长廊,因为只有这条长廊靠近后院有窗户,可以看到室外,光线充足,织梦以前就因为这个原因选择住在这条长廊的一间石室里,她让逐安跟容怜随便在众多石室里挑一间顺眼的住下,两人各自在织梦左右住下了。 然而全部看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他们一起回到了织梦住的石室中。 织梦房间同别的房间没什么区别,除了放衣服的柜子跟一张石桌,仍旧十分简单而空荡。 非得找一点特别的地方,那就是那张石桌上放着一个白瓷花瓶,插着一束鲜艳馥郁的花束,在冰冷的石室里是为数不多的暖色,十分温柔。 容怜倚靠在窗前,掩着唇咳嗽了几声,负了伤走动频繁了些,织梦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容怜笑道:“多谢。” 织梦摇了摇头,同逐安坐在桌边,她撑着下巴看向逐安。 “有发现什么吗?” 逐安凝神思索着,“所有石室都检查了一遍,要说觉得奇怪的地方……” 见他欲言又止,织梦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逐安斟酌着说道:“这么问有些失礼冒犯……为何幻花宫那么多代宫主,没有一间祠堂不见一块牌位供奉?” 织梦心下明了他是顾忌自己的师父才如此小心翼翼,她神色不变回道:“这个我之前有问过花奈师父,她说历代幻花宫宫主身逝后虽然都葬在幻花宫里,但每一代幻花宫宫主所收徒弟,同自己都非亲非故,大多为……无父无母的孤女,虽有教养之恩却均是告诫徒弟不必为之挂怀,所以从幻花宫建立起,就定了规矩,不设祠堂不必祭拜,我师傅也对我说过这规矩的。” 容怜捧着白瓷茶杯侧过脸笑道:“这倒是闻所未闻,江湖各大世家门派恨不得把自家宗祠修得越大越好,赛着气派的修,就怕外人不知道自家祖上的名气。” 逐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沉声道:“都葬在宫中?所以……幻花宫也可以说成是……” 容怜淡淡地接了口,“一座坟墓。” 原来开始到幻花宫时那种如同坟墓一样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历代幻花宫宫主都葬在这里的话,也可以说成是为幻花宫宫主准备的巨大陵墓了。 织梦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愣愣地说道:“我从小在这里生活……觉得这行为无甚奇怪……” 接触的都是花奈教给她的,她在出山之前可以说成是与世隔绝的状态,自然不会觉得幻花宫里葬了那么多位幻花宫宫主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逐安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不同的习惯罢了,确实不奇怪。” 容怜喝了一口温水,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么问题来了,若是葬了那么多人的话,那他们的坟墓在哪呢?”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二章 阿花借菜 要说没有祠堂没有灵牌是因为多年以来的规矩,尚且可以理解,然而明明埋了那么多具幻花宫宫主的遗体,却根本见不到一座坟墓。他们找遍幻花宫,不论坟墓还是棺椁都没有,的确是诡异不合理的,若说幻花宫是一座巨大的陵墓,那么葬在墓中的人去哪里了? 逐安放下白瓷茶杯,如玉的手指在杯口轻轻敲了敲,“嗯,如果没有祠堂祭拜是幻花宫中定的规矩,那总得有埋葬尸体的地方才算合理。” 织梦也察觉到这个诡异的不合理,思索了一会说:“坟墓的话……我只见过一座。” 容怜接口问道:“一座?” “啊,就是花奈师父的师父,上一代的幻花宫宫主,喏,就在那池边,她身逝后,师父就把她埋在了那棵桃花树下,日日替她守墓……” 织梦有些走神,往日情景如潮水般涌来,历历在目。 幼时的织梦不懂师父为什么要日复一日的坐在那棵花树下,花开的时候静静坐着,花败了依旧静静坐着。 难道在树下静坐对修炼有所提高吗? “师父,花奈师父……”织梦眨着眼睛蹲在一旁,表情有些疑惑。 开始她觉得好玩,也学着花奈的样子,乖乖坐在一旁,可是花奈一坐往往就是一天,织梦老是坐着坐着就打起瞌睡,着实枯燥乏味的很。 那时的她不是很能理解花奈师父为何一直坐在这里,便好奇地开了口。 花奈脸色淡漠,听她呼唤也不睁眼,淡淡地问:“何事?” “师父为什么你要一直坐在这里啊?” 花奈睁开眼睛,往日空洞无物的眼中居然多了一些神采,左眼眼尾处那朵栩栩如生的小花,似乎活了一般,在风中舒展着花瓣。 “我的师父葬在这里,我答应了替她守墓。” “师父的师父?” “嗯,我的师父。” “她是个什么样的师父?像师父一样吗?对师父也像师父对我一样好吗?” “不……她很好。” 她对织梦根本谈不上多好,可是却是织梦唯一亲近的人。 而花奈的师父是花奈掉入无尽深渊后,唯一抓住她的一双手。 那女子总是笑容明媚,性子跳脱,甚至有些顽劣,总是任性至极。一句话就把她拘禁在这那么多年,可是偏偏那么年轻就去了,叫人恨不起来。 若是她没有遇到她的师父,她必定就认定柳长渊已死,她早就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她已经死了,放任她的仇人在世上风光无限的活着,那该多委屈? …… “织梦。织梦?”逐安见她走神了,轻声唤了她两句。 织梦回过神,才发现逐安担忧的目光,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啊?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逐安又耐心地说了一遍,“我们方才推测说,若是幻花宫为一座陵墓,那幻花宫宫主可能就是守墓的人。” 织梦沉吟片刻,“也许是这样,花奈师父并未……并未对我提过。” 花奈什么都不曾同她讲过,如今想来,也许花奈看到她都觉得是一种折磨,她却毫无察觉自以为是的把花奈当做她最亲近的人,想必这样的念头只会让花奈觉得恶心吧。 织梦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 容怜回了桌边坐下,用手腕托着脸颊歪着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会不会其他幻花宫宫主都被埋葬在后院的树下?” 织梦肯定的摇了摇头,“那院子我从小在里面玩,从未见到过其他什么坟墓。” 她回的肯定,那这个推测就不成立,这件事的调查迷雾重重。 三人找了一天,勉强算有一些发现,天色已近黄昏,于是准备找些吃食。 今天四处翻找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新鲜食材,不过要在这空了一年的幻花宫里找到新鲜食材,那才是比较匪夷所思的事。 逐安看着这间锅碗瓢盆齐全的石室,十分的无奈。 上山的时候只是准备寻找一番,未曾想真的找到了,也 未曾想会住下来,除了准备路上随身的一些干粮,其他倒没有准备那么齐全。 容怜倒是似笑非笑地靠着门上,调侃道:“这可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听到他还有心思说风凉话,织梦忍不住想翻白眼,但她不放弃的在这间石室里好一阵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柜子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封的紧紧的瓷缸。 她兴奋地拍了拍瓷缸,“哥哥,这里有米!” 逐安一直跟在她身边,闻言接过瓷缸,放在桌上打开了封口,果然瓷缸里装着大米,虽然放的时间不短已经有些微微发黄,但因为密封住了还可以食用。 逐安好奇地问道:“这怎么会有米?” 织梦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花奈师父要下山的时候,叫我把宫中吃的全丢出去,但是我觉得要是哪天我回来了肯定是会饿的,偷偷藏了一点。” 逐安闻言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逐安将袖子挽起一截,认认真真地开始煮粥。 他无论是治病救人还是做烹酒煮茶的琐事,都耐心而细致,不慌不忙,从容而优雅,那画面赏心悦目。 织梦找到藏的东西见帮了忙自然欢喜,突然想起什么,她对逐安说:“对了,哥哥等我会。” 说完她一把拽着悠哉靠在门口的容怜往外跑,逐安轻轻笑了一声。 被拽住的容怜一头雾水,看着织梦抓着他的手,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织梦十分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口腹生存的大事。” 看着容怜一脸茫然,织梦心里捧腹大笑起来。 片刻后,容怜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大片绿油油的农田。 夕阳西下,暖金色的阳光笼罩着那田地里的作物,硕果累累十分喜人,还有稀疏几个农人在勤勤恳恳地耕作。 他方才被织梦催促着,从后院里翻了出去,然后被织梦抓着往一条歪歪曲曲长满杂草的山道上而去。 他一头雾水甚至都没看清楚路已经到了这里,还被织梦一巴掌推进了一堆稻草垛里趴着,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愣愣地看着织梦也跟着蹑手蹑脚地趴到了他身边。 正想开口问,织梦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他只好先噤声。 他们躲藏的稻草垛前面不远处就有个魁梧的年轻农人在锄田,还好前面有一排用木棍歪歪扭扭扎起来的架子,爬满了郁郁葱葱的南瓜藤,还结了几个圆滚滚的南瓜在架子旁,把他们挡得还算严实。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突然偷偷摸摸地伸到了架子旁,摸了摸其中一个圆滚滚的南瓜,再一眨眼,容怜感觉自己怀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正是方才那个南瓜,他瞪着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看着织梦,似乎难以置信,舌头都有些打结,压着声音道:“你、你……你居然带着我来……偷南瓜!” 他从小在江湖世家长大,并没有做过这种如顽童一般的事,面上爬上羞愤的红晕。 织梦见他发窘心里得意,谁让他刚刚说逐安是“巧妇”的,虽然心里这么想,然而她面上还是十分严肃正经的,同样低声道:“抱好,这可是巧妇要的菜!” 不等容怜回答,她又蹑手蹑脚往另一块田地里长得绿油油水灵灵的大白菜伸出了手。 眨眼后,容怜的怀里又多了棵绿油油的大白菜,他瞪了会白菜,又似笑非笑地望着织梦,低声道:“你这是偷!” 话语间,织梦又抱了一颗白菜在自己手里,闻言扭头看着他,低声道:“你小点声!被抓到你就完了!” 容怜似乎想到那个偷菜被农人发现然后被追着打的画面,一阵恶寒,果然又压低了些声音,道:“我们……我们可以去同他们买一些……” 织梦凑近了一点,容怜呼吸一窒,近距离看织梦的脸仍然格外美丽,眸若碎星,额间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他似乎都能感觉到她清浅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 织梦低声道:“你有钱吗?反正我 是没钱的!” 容怜一噎,遭遇突发变故后他尚且不曾同家中联系,他也是身无分文的。 容怜底气不足地回道:“没钱……” 虽然他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上去仍是面不改色十分淡定,可是他的双颊不自然的泛红,可见他心里其实很紧张。 织梦心里又是一阵捧腹大笑,面上依旧不显露出来,她拍了拍容怜的肩膀,指着外面那个依旧在锄地的青年农人,压低声音说:“莫慌,莫慌!你看见那人了没?” 容怜点了点头。 这时有一位年迈一些的老农收拾好农具准备回家,走时同他们面前这个年轻农人用土话打了个招呼,就站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织梦赶紧把容怜的脑袋压低了一些。 “海哥,日头落啦,收拾一下东西该回家啦!” 那被唤作海哥的年轻农人停下手里动作,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脸,憨厚地笑起来回道:“马上就做完了,王叔你先走。” 那老农笑着又说了几句,大意就是夸了夸这海哥真是能干之类的然后才离开了,海哥又低头继续锄地。 两人面前的稻草又悄无声息地扒开一些。 织梦这才接着小声说道:“那海哥是他的大名,他小名叫二狗!” 容怜偏过头低声道:“你认识他?” 织梦点了点头,十分坦然还带着些得意的说:“当然了,这村子里的小孩都是跟我玩过泥巴的!尤其是这个哭包,每次同我打架,打不过我就会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跑去喊人……” 虽说这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爱哭鬼同他现在魁梧健壮的身形十分有出入,但容怜还是被逗笑了。 “所以嘛,只是同他借点瓜果蔬菜罢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容怜刚想说什么,一声犬吠打断了他。 “汪!汪!” 一只高大的黄色田园犬迈着矫健的四条腿从田边小路上冲着海哥欢快地奔过来,尾巴摇得快上天了,途中突然警惕地看向他们藏身的稻草垛,大声嘶吠示警。 还不等容怜反应过来,织梦突然一个激灵,拽着他爬起来就跑。 容怜又是一头雾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狗要跑,但他还是赶紧抱紧了怀里的南瓜跟白菜,跟着织梦就跑。 “汪汪汪!” 那只大黄狗在他们身后使劲追赶狂吠。 田间的海哥听到狗叫声抬头看去,只看到两个人影匆匆而去。 他杵着锄头站着,疑惑地嘀咕道:“那个红衣服的丫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见他们跑远,大黄狗这才折返回来奔到海哥身边,亲热地舔着他的手。 海哥摸了摸它的脑袋,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那不是阿花嘛!” 诚然,织梦同他们一起玩泥巴的时候,亲切地喊他小名二狗,他也同样亲切地给她起了个小名阿花。 “阿花急急忙忙地跑什么?多少年没来看我了?这没心肝的死丫头!大黄你也是,你怎么把她赶跑啦!” “汪汪!”大黄无辜的抬头看着海哥。 两人跑出一段距离,见那大黄狗没有追来,织梦这才停下了脚步,喘了口气。 容怜本身就受了伤,抱紧了怀里的南瓜白菜,也平复了会呼吸才问道:“你跑什么……” 织梦想起他的身体情况,赶紧抬头看他面色,见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回道:“当然要跑!二狗养的那只大黄可厉害了,上次直接把来他家院子里偷鸡的黄鼠狼一窝全咬死了,凶的不得了!简直是个死脑筋还不通人情的憨货,白瞎了我偷喂给它吃的那么多肉干!不听我的话就算了,还老帮着二狗来咬我!” 织梦想起小时候被狗追的日子就头皮发麻,心有余悸地抱紧了怀里的白菜。 容怜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无端生出一些温情,自己都没察觉唇边那抹笑意。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从来没有觉得生命是如此鲜活可爱。 织梦像是一阵温柔的风扑进了他的世界。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三章 不速之客 那群黑衣人把慕飞白跟疏花抓走后,关到了一艘巨大的船上。他们待在船上过了几日,虽然能稍微活动身体了,但内力依旧没有恢复。 这几日来慕飞白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脱身,反观疏花就很漠然,她脸色依旧冷冷清清的,许是念在一起被抓这种诡异的缘分,疏花对慕飞白的态度温和了些,但话依旧很少,不过疏花肯同他好好讲话这已经让慕飞白十分高兴了。 那群黑衣人到了船上后都卸了伪装换了十分普通的布衣,不过脸还是用斗笠遮住,瞧着像是一些寻常的运货商人。 当然,他们也见到了这件事的背后主谋,是个面相精明,长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这样的面相实在不太讨喜,而且这人还穿的还特别俗气,像是很怕别人不知道他家里有钱一样。虽然一时半会实在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但确实有些面熟,想必是在武林大会上匆匆见过。黑衣人见到这男子都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不难看出他的身份。 同他的手下们汇合后,那男子走到船舱里看了看他们二人,眸子里精光乍现,摸着自己的八字胡打量了他们老半天,也不知道跟手下的人嘀嘀咕咕说了什么,那目光像是在看集市里讨价还价的商品,叫人不悦。 慕飞白心里十分不痛快,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这般怠慢于他,但苦于现在被困,他并不想多生事端,只能假装没看见。 幸好这群歹徒不曾苛责二人,吃食饮水并不短缺,只限于拘禁他们的自由,因为毒还没解又封了他们的穴位,对二人讲了一通诸如敢逃跑就如何如何之类的狠话,把捆着他们的绳子也解开了,他们可以在船舱范围内活动,一旦出了船舱,几大把明晃晃的刀就立马出现在眼前。 既无性命之忧,二人也没想同他们硬碰硬,安分老实地待在船舱里。 日夜对坐,慕飞白抬起头就可以看到疏花面无表情的脸。 她眉眼是艳丽的,神色是冷清的,面无表情也沉默寡言,绝对不是消磨时间的好人选。 然而哪怕只是静静坐着不做交谈,他心里都喜欢这样的独处。 虽然这场景这处境实在无关风月,但慕飞白每天这般近距离的看着她,同疏花共处一室,他的心里居然不合时宜的生出一些温情。 真是匪夷所思。 他自己都觉得这念头匪夷所思,但是他毫无办法抗拒。 在船上待了好几天,疏花察觉到不对劲,每天趁着白天在船舱自由活动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环境。 反复确认得到结果后,她同慕飞白坐的近了一些想同他商议,毕竟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 这可把慕飞白吓一大跳,心里十分慌乱,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疏花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压低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可闻。 “有疑。” 慕飞白仿佛能闻到疏花身上淡淡的冷香,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他呆呆地问:“有什么疑?” 若是慕九在场,必定会沉痛的质疑他家公子被夺舍了,如此呆愣,如此痴傻,哪里平日里他半分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仪态。 疏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脸红了。” 她想了想又毫无声调起伏地问了句:“不舒服?” 慕飞白这才回过神赶紧疯狂摇头,“没事……咳,你方才说有疑?” 疏花淡淡地点了点头,“船,在徘徊。” 虽然这话没头没尾的,慕飞白开始也是一头雾水,可是他同疏花待久了后,仿佛被挖掘出一些言语理解上的天赋,他马上反应过来,同样压低声音回道:“你是说,船这几日一直在这片水域没出去,只是附近徘徊?” 疏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慕飞白伸手摩挲着下巴思考着,“我们被带走时已经在幻花湖城里了,幻花湖城多河道,想必此时依旧还在幻花湖城中,可是这老头如此大费周章抓了我们又一直在附近徘徊,是为什么呢?” 疏花推测道:“幻花宫。” 慕飞白只要不是关于疏花的事,他脑子转的总是很快,顺着梳理道:“幻花宫?对,就是幻花宫,他们虽然依据传闻找到了幻花宫在幻花湖城里,但依旧探寻不到幻花宫的位置,所以才在此徘徊。” 疏花闻言也觉得合理,点了点头。 慕飞白又道:“可是只是徘徊有什么用?为何不去寻找?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在等什么消息!” 疏花想了想,难得的迟疑了一会,语气变得柔软了些,“织……织梦。” 她好像还没有认认真真叫过这个孪生妹妹的名字,武林大会后她回到家中同母亲提起这事,母亲泪流满面哀恸不已,表态肯定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当年不见了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肝肠寸断,也成了她心里最深的痛楚。对疏花来说那份感情也是一样,哪怕她们之前从未见过面,可是那女孩子真真切切是同她血脉相连的,她们连脸都如此的相似。 想起织梦,她的心也忍不住变得柔软了,她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对织梦好一点。 慕飞白听她说道织梦,马上就想到,“你是说,他们在探寻织梦的下落,因为织梦是幻花宫的人,只要跟着织梦,一定就可以找到幻花宫。” 疏花又点了点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声,站在船舱外甲板上的一个下属伸出手截住了一只鸟。 他摸了摸鸟儿的爪子,取下来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赶紧把字条送到另一间船舱里,恭恭敬敬地上禀:“宗主,那位大人来信了。” 那宗主接过字条看完抚掌大笑,“好,那位大人果然没骗我,依他所言行事,马上同坤儿汇合。” 两人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凝神侧耳听着,闻言马上交换了眼神。 慕飞白低声道:“他们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疏花摇了摇头,“找到位置了。” 反正他们被拘禁在船上,找到位置也没办法,慕飞白倒是想起了别的事,习惯性地摩挲着下巴,“我为什么总觉得那个老头很眼熟呢?他手下的人叫他宗主?他说坤儿?他儿子么?武林大会上肯定有这么个人……好像是叫……” 见他似乎要想起来了,疏花清冷的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等他说。 坏就坏在,疏花看他了。 慕飞白明明感觉有些头绪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被疏花那冷清却专注的目光一瞧,他顿时一紧张,脑子又空白了。 “我的老天,真是要了我命,疏花你先……先别看着我。” 说完他觉得不妥,又赶紧补充道:“当然也不是不许你看我的,你想看我,我当然是很高兴的,但是现在想事情的时候,先忍一会别看我。” “……” 疏花觉得她真是疯了,为什么最近她会产生慕飞白这人其实很可靠的念头,他又没个正形了。 疏花起身走到一旁不再理他。 慕飞白欲哭无泪,心里十分委屈,疏花一看他,他脑子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接到信后,那徘徊许久的船又行驶起来,过了会到了一处苍绿色的大山下。 船停泊好后,几个下属又进了船舱,将他们手捆住带下了船。 二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那位宗主带的人比上次抓他们还要多一半以上,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都快好几百人了。 那宗主走到二人跟前看了一眼,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吩咐下属,“看紧他们,那位大人吩咐过的。” “是,宗主。” 他嘱咐完这才转过身,又问站在身旁的下属,“坤儿呢?到哪了?” “回宗主,少主已经先行带人去探好了路,在山上候着了。” “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心思够缜密。那好,我们现在就上山!” 一堆人浩浩荡荡往山上赶。 虽然那宗主吩咐了 人看着他们,但那几个负责看守的下属只是跟在他们身后一点距离,并不直接拘着他们,绑了手让他们自己走。 趁众人都在赶路没人注意他们,慕飞白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疏花一点,疏花目光冷了些,往旁边走开了一点。 见状,慕飞白欲哭无泪,压低声音开口。 “百川。” 疏花眉头一皱,这才又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他一些,同样压低声音。 “孟家?” 两人脚下不停,目光依旧直视着前方,倒没人发现他们在聊天。 慕飞白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对,就是百川孟家,那宗主是孟子坤的爹,也就是孟家家主孟义。” “如何得知?” “我就说看那老头眼熟,方才看他摸胡子我才想起来了,那动不动就摸胡子的宗主不就是百川孟家的孟义嘛,这老头最爱惜他那两撇胡子,时不时就要摸一摸捋一捋,十分热衷于打理他的胡子,但衣着打扮的品味一言难尽。早些年间孟家还未成为百川首宗时,他这爱摸胡子的小动作颇为其他宗主所诟病,戏称他是胡子宗主,现在倒是争气了不少,都当上百川首宗的宗主了,至于这衣着打扮嘛……嗯,品味略微有所上升,一下子倒没认出来。” 这由来可太无聊了,疏花沉默了一会,“你知道挺多。” 这孟义比他们年纪大很多,乃是上一辈的过往琐事,他竟然也知道的这么详细。 慕飞白挑挑眉,语气颇为无奈地说:“没办法,谁叫我那位老爹最是刻板,对这些装模作样的世家宗主最是不屑,他对这些事了如指掌,时常叮嘱我说,让我离他们远一点,耳熏目染之下就知道了一些。” 提到自己的父亲慕寒风,虽然慕飞白言语用词有些随意,但是他心里乃是最敬佩自己的父亲,只是武林大会后,慕寒风心情不是很好,好长一段时间都闭门不出。 如此说来确实会如此,疏花刚想说什么,一个年轻的男子带着一队人迎了过来。 “父亲!” 想必这男子就是孟子坤了,他面容算是清俊,只是周身气质不行,略显心浮气躁,像是个斤斤计较之人,半分风度没有,也许这心性同他父亲孟义也是一脉相承的。 两人碰了面,低声商议了几句,又带着大批人马继续朝山腰走去。 慕飞白同疏花并肩而行,不动声色的观察环境,他们脚下的路越来越狭窄弯曲,时断时续,穿过了一大片密林,又走了一段山路,停在了一处杂乱无章密密麻麻的草丛前。放在平时,没人会刻意注意这样遍地都是的杂草丛。 孟子坤摆摆手,就有下属上前扒开了草丛,那草木丛后有一条十分隐蔽往下的山道,像是通往一个山洞一般。 孟子坤献宝一样,得意洋洋地说:“父亲,幻花宫就在这下面。” 孟义果然不自觉又摸了摸他的胡子,笑道:“很好!那位大人果然好手段,这幻花宫的位置如此隐蔽都能探查到,之前派了多少人出动都毫无结果,老夫都以为幻花宫在幻花湖城的消息是以讹传讹了,没想到是真的,不过单靠我们,必定要花费不少时间。走!” 一群人又往那山道走下去,走了会,望见一座石头牌坊的檐角,后面也并不是山洞,而是一座直接以山石为料建造的石殿。 疏花看见此行目的地后,十分抗拒,她突然有预感,为什么这孟义要把她抓来了,并非因为她从中作梗阻碍他们找幻花宫,而是因为她的身份。 沿着那条十分隐蔽的山道上越走越近,那石牌坊精致又气派,正中间刻着四个端端庄庄的字:人间幻花。 牌坊后面有两扇刻着许多花藤飞鸟走兽的巨大石门紧紧关闭着,两侧有两盏精致的花瓣石灯。 几乎所有人都眼神发直的盯着那扇巨大的石门,仿佛能看到那门后有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堆积如山,无数厉害绝顶的武功秘籍遍地就是。 幻花宫的秘密,触手可及。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四章 以命相胁 两人“借菜”回到幻花宫后,逐安虽然没说什么,但看着容怜怀里抱着两个并不和谐的南瓜白菜,那瞬间还是露出了一些错愕。 容怜见了以后神情恹恹的,似乎被打击得不轻。 对此,逐安十分过意不去,除了熬好了粥,又多做了一道蒸南瓜的爽口小菜。吃饭的时候又特意给容怜多夹了些菜。 容怜瞪大了眼睛,同他碗里的南瓜对视了一会,终于动筷了。 嗯……然后又多吃了一碗。 不得不说,受伤生了病后吃这么一碗爽口的小粥配小菜,着实令人食指大动。 第二日,他们仨正蹲在院子里研究种点什么菜,那后院门口的一盏石灯突然亮了。 织梦拍了拍手上的泥巴站了起来,蹙着眉望着石殿。 逐安奇怪地问道:“怎么啦?” 织梦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有人在强行闯宫门。” 逐安站起身来,面色也认真了些,“他们找到幻花宫的位置了?” 织梦摇了摇头,“不知道,幻花宫位置如此难寻,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找来了吗?可是除了他们,应该没别人了。” 容怜也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戏谑道:“莫不是你的仇家找上门了。” 织梦瞪他一眼,凉嗖嗖地说:“是啊,你最好赶紧逃,不然把你也杀了!” 容怜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又不是我的仇家,杀我干嘛?” 织梦不慌不忙地拆招,“可巧,我哪里来的仇家?若是把我师父的仇也算我头上,那我确实是有仇家了。不过那人已经死了。” 死的人就是她的父亲,柳长渊。 容怜掩着唇笑了笑,柔声道:“抱歉,同你说笑的,去看看吧。” 他们这么一拌嘴,织梦反而没那么忧心了。 他们三个人往门口走去,那条深深的长廊里依旧亮着烛火,显得格外明亮。 隐隐约约从宫门外传来一些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外面的场面似乎十分混乱。 织梦蹙着眉头,“这些蠢货触发了门外的防御机关。”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中年男子愤怒的大喝声:“幻花宫的魔女好生歹毒卑鄙,居然下此毒手!还不快快将门打开,束手就擒!” 站在石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的织梦一脸诧异地问道:“说我是魔女,我姑且认了,可我怎么就歹毒卑鄙了?” 容怜扑哧笑起来。 逐安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没事,我在。” 简单一句话就让织梦心里安定下来,逐安好像就是这样的人,性子淡然,眼前有天大的事也从不见惊慌,只要他在身旁,总会觉得安心而可靠,一如从前。 织梦似乎想到什么,突然笑起来,“你下山以前不会是在寺里当和尚修禅的吧?” “啊?”逐安愣了愣,这话意思是觉得他太闷了么?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织梦上前一步准备把门打开,她的手搭石门上,对一旁的容怜说:“这件事与你无关,等会趁乱,你快些走吧。” 容怜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不等他回答,又听到方才在外面叫骂的那个人继续开口道:“柳疏花在我手上,魔女你再不把门打开,你的孪生姐妹就要死了!” 织梦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逐安心里一惊,疏花也来了? 方才浩浩荡荡上山的人马聚集在幻花宫门外,用尽了各种方法可是怎么都打不开那扇巨大的石门。 一群人在门口乱哄哄的,无意间直接触发了门外的机关,不知道石板的规律乱闯,踏上石板的人都被射成了马蜂窝,血肉分离哀嚎遍地。 那画面当真血腥恐怖,吓得剩余人不敢再往前走,孟义瞬间就损失了几十人,胸中气血翻腾恼怒地破口大骂,然后下令让手下退回牌坊外,将疏花抓了过来,把剑架在她脖子上,以她 性命出言威胁。 慕飞白想上前护着疏花,被几个孟家的门生按住了,他提不起内力手又被缚挣脱不开禁锢,只能怒视着孟义,“快放开她!以一个姑娘的性命要挟?亏你还是百川世家之主!孟宗主,你的脸搁哪了?” 孟义冷笑一声,不屑地回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能让幻花宫打开就行,用点手段又如何。”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当真是岁数长了脸皮也跟着长了!” 站在一旁的孟子坤见父亲被辱,本就因为幻花宝藏近在咫尺却被一道巨大的石门挡住去路,沉不住气心中急躁,现在慕飞白又如此不知好歹,借故,孟子坤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蛮横地往慕飞白肚子打了几拳作为惩戒。 “没大没小的骂谁呢?父亲大人也是你能随便说的!” 慕飞白被死死按住还不了手,吃痛后咬着牙,眼里快喷出火了,要是他内力还在没被缚住,他非要把这个孟子坤的牙给打掉! 冰冷的刀刃离疏花脖子不到一掌,不同于慕飞白的急躁,她仍是一言不发,脸色冰冷,眸子里像是结了霜。 过了片刻,幻花宫巨大的石门轰隆着缓缓打开,门前的石砖又唰的全翻回去,恢复了原状。 一红衣少女静静站在门口,如同在武林大会出现时那般,眉眼如画,像是玉石雕刻而成。 疏花突然冷冷斥责道:“回去!” 孟义阴狠地瞪了疏花一眼,把剑往前凑近一点贴上了她雪白的脖颈,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给我老实点!” 疏花面无表情,又准备再说一遍。 慕飞白担忧地望着那把剑,紧张地唤道:“疏花!” 织梦美丽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好整以暇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逐安与容怜。 孟义见他们站在织梦身后,以为他们同织梦都是幻花宫的人,当即又抓紧疏花,对织梦大声说道:“魔女!就算你找了帮手也无济于事,快把幻花宝藏交出来,不然我就杀了她!” 织梦目光轻轻落在疏花身上,对上了疏花的眼睛,片刻后马上移开了,她突然笑起来,像是盈盈绽放的红莲,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对孟义说:“无所谓啊,你杀吧。她的死同我有什么关系。” 一点温度都不带。 冷冷的几句话,在人群里引起了一片哗然。 疏花目光一颤,静静看着织梦。 孟义又狠狠把疏花扯过来,刀刃堪堪擦着她的脸,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歹毒之女!她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的性命你都不在乎?” 织梦闲闲地抬着手把玩着右手上的链戒,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冷声道:“歹毒?对呀!在你眼里我本就歹毒。呵呵,我跟她除了脸长得像了一些还能怎么样?自小分离,话都没说过一句,这位宗主你觉得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感情么?可笑至极。” 疏花脸上有一瞬间的伤心转瞬即逝,织梦对她的感情跟她心里盼望的原来不是一样的啊。织梦是不是恨她?想到这种可能性,疏花的眸子黯淡下去。 孟义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恼怒地摸了摸胡子,这局面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处心积虑地抓来疏花,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竟成不了谈判的筹码,那他不是多此一举么? 他越想越气,挥剑泄愤似的往疏花脖颈砍下。 突然一片小小的花瓣,弹开了他手里的剑刃。 电光火石之中,那两道极快的身影同时从织梦身后窜出,几声惨叫响起,再一看疏花同慕飞白已经站在了织梦身后。 竟是逐安跟容怜在孟义剑被织梦弹开的那个瞬间,同时出手将疏花跟慕飞白一起救了回来。 脱离危险站定后,疏花的脸色十分怪异。 被带过来的那个瞬间,逐安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别怪她,她故意这么说的。” 原来是织梦早就示意了逐安他们,故意出言刺激孟义,趁孟义分心,才有 了救人的机会,也多亏了她对时间的精准把握,在孟义动手的那瞬间突然出手。 见他们被擒还一直无法脱身,逐安大概猜出了原因,迅速给疏花跟慕飞白扎了几针,喂了几颗解药,解开了束缚他们内力的毒。 慕飞白握了握拳头,有些惊喜,“内力回来了?” 稍微试了试,果然体内的真气在迅速恢复,他高兴地拍了拍逐安,“有你的啊!” 局势陡然之间就变了。 疏花张了张嘴,轻轻叫了一声:“阿梦……” 织梦背对着她,身子猛的一颤,没有回头,过了许久才轻声回了句:“嗯?” 虽然她只回答了一个字,却让疏花心里突然就多了几分勇气。 这突发情况让孟义有些措手不及脱离了他的掌控。孟子坤心急地站在一旁,着急地问:“爹,现在怎么办啊?” 孟义这才定了定心神,出声安慰道:“没事,幻花宝藏肯定是我们孟家的。” 既然幻花宫外的陷阱已经解除了,巨大的诱惑就在眼前,孟义决定冒险一试直接攻进去。 于是他转过身举起剑对着身后下属门生们大声说道:“幻花宫的门已经打开了,幻花宝藏就在里面,大家随我一起攻进去!幻花宝藏是我们百川孟家的!” 孟家几乎半个宗门都出动了,大大小小的门生众多,闻言都气势汹汹地响应着家主的号召,举起武器示威助阵:“攻进去!攻进去!” 在孟义鼓舞人心的时候,织梦头也不回的说:“这是我幻花宫的事,与你们无关,趁现在快走吧!” 逐安是绝对不会走的,不然逐安也不会陪着织梦一路找过来。她这句话很明显是对其他三个人讲的。 容怜,疏花,飞白,三个人本就不是幻花宫的人,而且又是江湖世家中人,留下来反而会被牵连,甚至他们身后代表的宗门都可能会被牵连。江湖上的各门各派对幻花宫无比渴望,对幻花宝藏也是势在必得,若是他们不走,就是选择站在幻花宫这边,与江湖大势为敌了。 织梦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这毕竟是她的事。 疏花看着织梦纤细的背影,不管今天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心疼也好,愧疚也好,想见她也好,她今天不会走的。 “啪!”一声一条银色的长鞭抽在地上,疏花从腰间直接拿出了拂雪鞭,用行动明确的告诉织梦,她的选择。 织梦垂着眸子神色复杂,“你这是干嘛?” 疏花面无表情的说:“他抓我,我报仇。” “……” 见疏花表了态,慕飞白当即也拔出燕回剑随手挽了一朵剑花,不光因为疏花的原因,他本来就同织梦有交情,他对那劳什子的宝藏不感兴趣,他只为了守护朋友,凭心而动罢了。 他一身玄衣神采飞扬,挑了挑眉,“不爽那糟老头很久了。” “……” 容怜一摊手,状似十分无奈地说:“哎呀,你们都这样,倒叫我无法袖手旁观了。既然你于我有救命之恩,那这份恩情,我看还是还了吧。” 话是这么说,可他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却带着笑意。 容怜潇洒地拿出了他的檀木折扇握在手中扇了扇,肤白如玉,指节分明,说不出的风姿盎然。 慕飞白刚才就很好奇这个人是谁,见状问道:“你的武器呢?” 容怜又潇洒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 慕飞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微微瞪大了双眼,“你的武器就是这把扇子?” 容怜似笑非笑,淡定地点了点头。 “啊……” 慕飞白抓了抓头发,突然想起来,指着他大声说道:“这是……这是怜骨扇?你是青城山庄的容怜?” 容怜本就称得上是一位绝世美人,他现在又露出了一点妖娆魅惑的笑意,更是美的惊人。 “幸会。”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五章 不请自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江湖各大世家里,有第一美女就会有第一美男。 自柳疏花“冰雪疏花”的雅号传开后,第一美女自然稳稳落在了她头上。虽然她面无表情,气质冰冷,总是一副神鬼莫近的强大气场,但不可否认,她长得十分好看。 在她之前,第一美女尚无定论,时常变动,毕竟江湖世家美女如云,各般颜色。但第一美人一直以来就是有的,正是青城山庄的主人容怜。 他不仅被称为世家公子中的第一美男,更是力压群芳名动天下,直接被称作第一美人。 长得比美女还好看,却不是阴柔之美,他第一次在世人眼前出现的时候才十五岁,可是那张脸已经给旁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管男女,见之难忘。 青城山庄原来的家主,在容怜十四岁的时候就暴毙而亡,据江湖传言是练功走火入魔了,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稚子,紧接着山庄里又传出内乱,世人都以为青城山庄要垮台了,那么大一座城,整个江湖都在观望好参与分一杯羹,局势颇为剑拔弩张。 可是年仅十四的容怜接替了家主之位,雷厉风行整肃了宗门,不仅没垮台,反而像一把尖刀,强悍而锋利的破开乱局,势如破竹的横扫四方,势力发展迅速,不仅在青城,乃至青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十几座城都归属到了青城山庄的势力下。就像江南柳家一样,青城山庄指的不止是那一座城而已。 至此,江湖势力最大的三世家,江南柳家,济南慕家,青城容家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 容怜,十五岁就已经名动天下。 很多女子都愤愤不平,口中抱怨一个男子为何长得比女子还好看,但是私底下都以见容怜一面为炫耀资本,那个人过于耀眼。 当然,不仅脸是“第一”好看,传闻里他的武功修为极高,靠着一把折扇就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修为强悍的变态。不过也能理解,若不是有过硬的实力,也没法在家族风雨飘摇的时候站出来独挑大梁。可见此人不止只有外观上的美而已,他还是江湖世家中最年轻的宗主。 不过他身患桃花痨倒是鲜为人知,毕竟这个秘密足够引起轩然大波。 虽然容怜这么有名,但织梦同逐安从来都是不知道也不关注这些江湖传说的,不认识他很正常,就像他们初见时,连琳琅城的弄乐姑娘都知道他济南慕家都有名,这两个人却完全不知道,现在不知道容怜是谁也很正常。 何况,传闻里青城山庄的主人是不太爱出门的。 慕飞白瞬间想起关于这位青城山庄的主人一系列名动天下的江湖传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出现在这,而且还选择同他们站在一起。这江湖最大三世家都选择站在幻花宫这边,太出人意料了。 那是有如春风拂面万树开花的笑容,慕飞白愣了会才回道:“幸会……?” 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孟义见手下门生一呼百应,气氛热烈让他心里有了底气,毕竟人数上他这边占据绝对的优势。 孟义转身举起剑准备下令强行攻进幻花宫。 见柳疏花跟慕飞白都亮出了武器,燕回剑跟拂雪鞭在江湖上素有威名无人不知,他看了一眼后马上换了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急匆匆说道:“你们在世家子弟中好歹都是出类拔萃的翘楚,怎么这般糊涂,鬼迷心窍居然要帮着邪魔外道!” 慕飞白听了只觉得好笑,高声回道:“孟宗主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邪魔外道?绑我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我是世家子弟,拿疏花性命做威胁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没脑子?我看你就挺邪的,尽会些下三滥的手段!” 孟义一听顿时觉得丢了面子,脸色涨红,恼怒的大骂:“你!” 说了一个字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便气急败坏地大喊道:“给我上!通通给我上!杀了他们!把幻花宝藏找我出来!” 织梦一直垂着眼眸,见赶不走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听见孟义下了命令连忙收敛心神,举起了幻花铃准备应对。 孟家带来的好几百名门生听了攻击的命令一拥而上,顿时幻花宫外杀伐之声四起,刀光剑影里五个身影却像铜墙铁壁一样牢牢抵抗着入侵的敌人。 逐安直接对上了孟义,孟义本来见他是个少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他也是一位江湖世家门派的宗主,怎可能会输给一个寂寂无名的小辈? 可若是他知道逐安师从何人可能就不会这么理所当然的想了。 逐安出剑并无复杂的动作,一剑一式都很简单,但是孟义越打越心慌,他孟家的破云剑法在江湖上不容小觑,可他每一招出手前,逐安的剑早早的就在那等他了,仿佛能看穿他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进攻。 孟义震惊不已,可观这少年的攻击跟织梦的幻花神功又根本不是同一路数的武功。 孟义赶紧慌张地开口问道:“你是谁?出自何门何派?是不是幻花宫的人?” 逐安打起架来脸色还是温煦依旧,他很有礼貌地回道:“晚辈逐安,并无门派。” 孟义心里大惊,几招下来他居然有点招架不住逐安的攻击,只好又问:“那你这是什么武功?” 逐安又客客气气地回答:“我师傅教我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名字。” 孟义简直要被他气的吐血!气急败坏地问:“那你师父是谁?” 越打越酣的慕飞白一直追着孟子坤在暴打,还抽空挥剑斩杀周围凑上来的门生,开始就注意到二人的对话,这时终于听不下去了,没好气的问:“你们两怎么还聊上了?” 逐安十分无辜地回道:“这位宗主先开口问我的。” “……” 慕飞白无话可说,只好继续追着孟子坤好一顿暴打,倒也不是想杀他就是想报复他刚刚居然趁机打了自己好几拳。 疏花同织梦一起,一人摇铃一人出鞭,那小小的红色花瓣包裹着银色的鞭子,煞是好看,竟如同春日回暖冰雪初融后的满树花开。 第一次并肩作战,却十分默契仿佛心有灵犀。疏花出鞭织梦就催动内力调动花 瓣飞舞环绕在他们周围防御,织梦以花瓣攻击时疏花就撤回长鞭护着她。 冰蓝与红色萤光交织着,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包围下隐隐发亮。 但观容怜,他身法诡异如同闲庭信步赏花一般,在十几个人里摇着扇子一晃而过,好整以暇地往旁边干净的空地上一站,十分嫌弃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似笑非笑地开口说:“你们可要注意点,别把我这身上好苏锦做的袍子弄脏了。” 话音刚落,方才那十几个人突然齐刷刷的脖颈喷血瞬间倒地不起,他周围瞬间空了一大片出来,没人敢再冲上去围着他,容怜也不追杀别人,就悠闲的站在原地,端端握着折扇,像是在看戏一样,却叫人不寒而栗。 带来的好几百人在瞬间死伤了大半,一地尸体血污狼藉,漫天杀伐声里,头脑发热的孟义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是有多天真。他自恃人多觉得底气十足,想强行攻下幻花宫,但别说这五个人都在,就单织梦一个人守着,从她武林大会上孤身一人单挑九大宗主的情况来看,他这番强攻也没有多少胜算,他心里涌上一丝败意。 突然一杆长枪带着雷霆之势破开战局,尚在近处的慕飞白跟逐安早早的察觉到,轻巧闪身避开了长枪,把孟家闪避不及的门生下属哗啦啦砸倒了一大片后稳稳插进地里,孟义正是一筹莫展见状赶紧趁机抽剑退守一旁。 所有人都看向长枪飞来的地方,结果来的却不是一个人,黑压压又来了好几百人,他们五个人都飞身退回了幻花宫门前观望。 来人是谁?是敌是友? 织梦之前还奇怪为什么幻花湖城里根本没见到其他世家门派的人,虽然很大一部分是被疏花跟慕飞白截杀了,但看到来的众人她反倒是松了口气,毕竟一直知道这些人会来却迟迟不见踪影也很是折磨人。而现在江湖上二十几座大城的世家门派全来了,他们几乎在同时接到了消息,全部赶往幻花湖城,如同孟义一样,各门各派都带了好几百人前来,虽然还未全部到达,但二十多位家主已经先行带着一部分门生上了山,找到了正在打斗的众人。 方才那杆长枪就是抚州方家的家主方旭掷出的,他见乱战终于停了,调动内息一抬手,那杆长枪又颤动着飞了起来回到了他手上。 他步高声说道:“抚州方家。” “徽州唐家。” “嵩山游家。” “……” 由他带头,来的家主都自报了家门,等都说完了一遍,那方旭又上前一步,义正言辞地大声说:“织梦姑娘,幻花神功我们可以不要,只要你把幻花宝藏交出来,我们在场的世家门派承诺绝不会为难于你也不会为难幻花宫,不然休怪我们联手清剿幻花宫!” 他说的理所应当,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织梦真的是被气笑了,她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淡淡地开口:“有个问题我倒想请教诸位。” “请说。” “所以,诸位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要求我把幻花宝藏交出来的?”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六章 苦苦相逼 这个问题一问,所有人都沉默了。 站在什么立场呢?不过是利益熏心,想抢夺幻花宝藏罢了,难听些说来还是强盗罢了,而且是到人家家里来明目张胆的要抢东西。 孟义摸清楚这些宗主来的目的跟他是一致的,虽然很不想跟他人同分幻花宝藏,但是单凭他一家之力,是绝对没办法得到幻花宝藏的,倒不如借重家之手,先找到幻花宝藏再说,到时候再下手抢夺也不迟。说不定其他宗主也是这么想的,在滔天利益面前,他才不相信什么结盟这种鬼话,难道他们真能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同分宝藏? 简直痴人说梦。 捋清楚后他又觉得此行充满了希望,他还没失败!难道区区五个毛孩子还能跟武林上那么多世家门派抗衡吗?他自觉地归进了那一群宗主的队列里。 织梦问话后,他见无人答话,以为他们萌生退意,赶紧厚着脸皮呼吁道:“各位掌门宗主,你们可不要被这魔女给骗了,她不过想霸占幻花宝藏罢了。” 织梦闻言目光凉凉地飘过去,突然目光一凛,五指虚空一抓,孟义就被凌空抓了过去掐在织梦手中,其他宗主只是旁观着没人出声制止,被慕飞白打得鼻青脸肿的孟子坤见父亲被抓赶紧跑上来想夺人:“父亲!魔女!你快放开我父亲!” 不等织梦出手,疏花冷着脸已经一鞭子抽了过去,把孟子坤抽翻在地痛苦打滚。 孟子坤只觉得被抽过的地方没有寻常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感,反而从那处伤口开始发凉,蔓延到全身,他整个人都像置身在暴雪中,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寒霜,冷得不停发抖牙关紧颤。 孟义被掐着脖子挣脱不开,艰难地喊了一声:“坤儿!” 又转回头怒视着织梦,愤怒地大喊:“魔女你好大的胆子!” 织梦掐着孟义的脖子,冷笑着问道:“想霸占幻花宝藏?你说的可真好啊,你家的东西?你上门眼巴巴的来抢?别说没有,就是幻花宫里真的什么宝藏,我家的东西我凭什么要给你?” “我!你!”她的话冰冷刺骨暗含杀意,孟义心里发凉被吓得惊慌失措,可织梦说的话任谁都无法反驳,在场的宗主愈发沉默,没人出声帮孟义,他们也说不出凭什么织梦一定要给他们的理由。 织梦又冷言道:“我从小在幻花宫里长大,我师傅是幻花宫宫主花奈,如今她死了,我也名正言顺的继承了幻花宫,这不是我的地盘?不是我家的东西?难道是你家的?” 孟义不死心地大喊:“幻花宫作恶多端,武林大会上花奈杀我武林正派门生无数,如此暴戾狠毒,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魔女你休得狡辩!” 织梦手下更加用力,孟义被掐得面目涨红,她冷笑一声,“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幻花宫多少年没有出世了!那柳长渊屠尽我师傅满门,欠下我师傅血仇,我师傅不该杀他?他不该死?这般忘恩负义薄情寡性之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你们手下门生为何被杀?谁又杀了我师傅?你们心里不清楚?呵,我没找你们报仇你们倒先找上我?” 方旭众人听得脸色忽红忽白,花奈本只为杀柳长渊一人,是他们眼巴巴的跟上去想抢幻花神功,一起围攻花奈,结果打不过花奈还使得手下诸多门生被花奈所杀,甚至好几位宗主都被花奈打伤,他们又趁花奈分心不备,联手偷袭绞杀花奈。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不能也没资格算到幻花宫的头上。 见状,他们赶紧撇开关系,“这话是孟宗主说的,跟我们可没关系,我们从来没有诋毁过幻花宫!” 孟义闻言气得吐血,他总算知道了,这群人就是有贼心还不敢光明正大的表露出来。 他受制于人已经来不及细想头脑一热只想让她快点放开手,艰难地说:“柳长渊是你父亲!你亲生父亲!你纵容花奈杀死自己亲生父亲!你还说你没错?” 疏花听得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孟义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嫌场面不够混乱一直煽风点火四处引战,生怕两边不打起来! “啪!”一声清脆响声。 织梦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孟义直接被打懵了。 织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中寒光乍现,“我纵容?呵,我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插嘴?” 孟义鼻血被打出来,发狠地吼道:“你一个小丫头竟然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今天敢动我,我孟家上下绝不会放过你!” 织梦索性就顺着他的话吓唬道:“哦?如此说来,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你叫我魔女是吧,那魔女一般都比较心狠手辣是不是?我会把你们孟家上上下下满门都杀光杀绝,以绝后患才好,特别是你这个宝贝儿子,我捏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孟义大惊失色,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织梦居然这么回答,一想到孟家上下整个宗门的人因他一句话而遭罪,他肠子都悔青了,但横竖他今天都已经得罪了幻花宫,突然恶向胆边生,他恶毒地大叫起来:“卑鄙的魔女!烂在肚子里的恶心肠,你要是敢动孟家,敢动坤儿!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诅咒你!没爹没娘的贱种,你不得好……唔!唔?唔……” 言语辱骂用词恶毒不堪,腌刺耳,然而他后面诅咒的狠话还没说完,突然身体被旁边一个人一把揪了过去。 孟义只觉得舌根一凉,然后猛地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他早已脱离了织梦的禁锢,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张嘴就“哇……”的吐了一大口血,那一摊血里还有一截被割掉的舌头,他捂着嘴撕心裂肺地支支吾吾起来,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众人惊呆了,齐齐看向织梦,她站着毫无动作,面无表情眼神却是错愕的,并不是她出的手。 反而是一旁一直闲闲站着如同看戏一样的紫衣公子突然动了一下,没人看到他怎么出手的,直接割掉了孟义的舌头。 他扇动着手中折扇的姿势优雅而迷人,丹凤眼里闪着嗜血的寒光,面上却笑的妖娆又夺目,他轻轻开口,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既然你不想要自己的舌头,那我就替你收下了。” 他又面带微笑目光凉凉睨了在场的众位宗主一眼,依旧像是开玩笑一样的语气,“你们要是也不想要自己的舌头,尽管告诉我。” 方才打斗中,孟家门生就本能的察觉到这个看上去风轻云淡的紫衣公子很危险,现在这种威胁感更甚。众人只觉得舌根一凉,看着地上痛苦嘶嚎的孟义,都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似乎懂得了有些话不该说。 孟子坤见父亲舌头被割,悲愤交加之下硬撑着遍体寒意爬起来赶到父亲身边,他眼睛通红喊了好几声父亲,见孟义痛苦难当,转过头怒视着织梦,破口大骂:“魔女你竟伤我父亲!我一定要杀了你!千刀万剐报仇雪恨!” 容怜优雅往前踏了一小步,刚好挡在了织梦身 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眼睛不好用的话,我可以帮你挖出来。你可要看清楚了,割你父亲舌头的人是我,你要报仇也应该要找我容怜才是。” 此话一出,比方才割舌之事更加叫人震惊!容怜可是青城山庄的主人,江湖三大世家之一里最年轻却是影响力最恐怖的宗主!他怎么会在这里? 孟子坤也被惊住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半天只能说了一个字,“你!” 这状况显然超出了众宗主的预料,方旭硬着头皮问道:“容宗主你这是何意?” 容怜悠闲翻转着自己修长苍白的手掌看着,闻言很奇怪地问道:“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还是方宗主觉得我舌头割错人了?” “没……”方旭哪还敢说割错了,方才他们都只看到容怜动了一下,可是那舌头怎么割掉的,他们谁都没看清,搞不好惹怒了他,自己的舌头就跟孟义这个没脑子的蠢货一样被割了。 在场的宗主们面面相觑,开始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山庄也来了?他怎么会站在幻花宫那边?” “你看江南柳家的冰雪疏花跟济南慕家的少主慕飞白也在那边!” “三大世家都要支持幻花宫?” “看样子是,说不定幻花宝藏都给他们三家占了!” “应该没有吧?要是已经得到了的话还同孟义打什么架啊?”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跟三大世家争东西?” “这样风险也太大了!” “……” 可是幻花宝藏这么巨大的诱惑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空着手回去,利欲熏心下花奈都已经下狠手杀了,这仇也算是结下了,即使三大世家选择支持幻花宫,但他们二十多家联手结盟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如今又兴师动众那么多人上山抢夺,没可能再收手当做无事发生了。 局势陷入僵局,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会,方旭在各个宗主的表态下只得硬着头皮对织梦说:“织梦姑娘,我们本无意与幻花宫为敌,只要你肯把幻花宝藏交出来,我们绝不会为难你。” 织梦冷笑着问道:“我若是不呢?” 一直静静看着的逐安恍然间想起,武林大会上好像织梦也说了同样的话,心里不合时宜的泛起些心疼。织梦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她父亲却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师傅,却杀了她父亲;她十五年里生命中唯一的亲人,却是为了报复她父亲而抱走了她,她从小无父无母照顾,与孪生姐妹自小分离,结果生父被师傅杀死,现在又一群杀了她师傅的人跑到她自幼长大的地方恬不知耻的威胁她,她心里该多痛苦。 他都不敢想,织梦怎么熬过来的,仿佛她运气天生坏到了极点,所遇之事都太苦了。 可她在这群人来之前还若无其事地同他们说笑,他真不知织梦是不肯信他还是习惯了打落牙齿和着血自己往下咽,自己独自受下所有的苦楚。 他很想抱抱她,告诉她没事的,他在,他选择无条件站在她身边。 方旭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那我们江湖各门各派只好联手强攻幻花宫了,幻花宝藏我们势在必得,哪怕三大世家都站在你那边我们也不怕,毕竟你们现在孤立无援,只有五人,而我们几家上千的门生正从山下赶来,我们殊死一搏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七章 众生皆苦 织梦真的是被这群人恶心透了。 她以为口无遮拦的孟义已经够恶心的,没想到这群世家门派的人还能把强盗之径说的如此冠冕堂皇,真是刷新了她的认知。 她手指剧烈颤抖着,心间气血翻腾,控制不住的杀意迸发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铺天盖的杀意,拿起武器戒备着,生怕她突然暴走开始杀戮。 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眼看去,逐安也低头看着她。 他低声说:“你相信我吗?” 织梦心里其实很痛苦,很多事她都不敢去想,太过无力而沉重。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她的所有都在一夕之间毁掉了,可笑的是,她连那些所有都是自己虚构出来的。 太苦了,心里打翻了一整碗黄连,所尝滋味尽是苦涩。 她怨,她恨,她也曾起过借幻花神功的力量去报复,杀光那些让她痛苦的人,她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陪葬。 可是,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难道连做个什么样的人都不能选择了吗? 她恨又怎么样?她说她恨还不行吗? 那她就一定要向恨意妥协吗? 她心底尚有一处余温,想要好好的活着,只因为一个人。 逐安忘记了,织梦却记得,他们以前是见过的。 当她被花奈丢在东郡城的荒山里,从狼群嘴里捡回一条命的时候开始,那种由心底蔓延的后怕告诉她,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任何人身上,能保护自己的只有她自己,哭一点用都没有,她的师父不会因此多看她一眼,更不会因此可怜她。 她一个人坐在东郡城里的街边,没钱买药,被狼抓破的伤口没有处理很快又冒出血迹,全身的白衣早就破破烂烂血迹斑斑,看着十分狼狈骇人。城中来来往往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看她的眼神冰冷又嫌弃,仿佛她是一个吃人的怪物,没人觉得她可怜,也没人肯买些药给她,甚至连一句询问的话都没有。 她抱着膝盖,闷闷地坐着。 要去哪里她不知道,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她的世界好像什么都没有,寸草不生。 就这么呆坐着过了一天一夜,路上的行人都离她远远的,夜里也没人管她。 她顶着夜风寒露,浑身都冻僵了,伤口结痂又冻裂,反反复复,又疼又痒。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半死不活地坐着。 啊,真的好痛苦啊…… 是不是现在立刻死掉就好了? 第二日城中一群嬉闹的顽童对她丢起了石子。 小孩子下手没有分寸不知轻重,觉得好玩丢石头都很用劲,砸在身上很疼。 她手指蜷起,心里滔天的杀意汹涌着翻滚着,眼睛变得漆黑一片诡异至极,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蛊惑着:杀啊!杀了他们!通通都杀掉好了!他们配不上你的仁慈…… 手指放下又捏紧,反反复复几次,最后还是松开了手掌,眼睛里的黑气散开,她依旧闷闷地坐着。 她对那杀意说:杀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身体不痛了,还是心里就不痛了? 那蛊惑声没再响起,连杀意都嫌弃她的软弱。 石头还在不住的砸下来。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 一块石子刚要砸上她的额角,却被一只手稳稳截住。 那人接了石子,低声呵斥了那群顽童,孩子们赶紧四散跑开了。 像是叹息了一声,那人蹲下身望着她,竟是一个眉眼温润如玉,白衣如雪的少年。 反观之下,她周身狼藉衣服破破烂烂浑身血污,脸上也脏兮兮的,真的很是惨不忍睹。她心里有些自卑,不想与他对视,扭过头 错开了他的视线。 那少年也不恼,温柔笑着同她说:“怎么不回家?” 织梦闷闷地不肯说话。 那少年便站起来离开了,织梦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更加郁闷沉默地低下了头。 怎么会这样,好糟糕啊…… 这可是第一个肯跟她讲话的人,就这么被她赶跑了。 她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过了会,她身旁被温柔地放下了两样东西,一条红色的新裙子跟一包药。 方才那少年又坐回了她身边,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般,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自然又随意地开口,“裙子弄脏了可就不漂亮了。” 织梦抱着膝盖,终于闷闷地开口说:“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那少年笑容深了一些,像是春日里的万树花开,他认认真真地看着说:“我在意啊。” 织梦愣了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自己如何活,跟别人可没有关系呀!” 少年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有事得走了,再见啦。” 他没有说他的名字,甚至没有看清楚她的脸,留下一条裙子和一包药就走了。 织梦摸着红裙子,柔软干净的面料,像是吃了一颗糖,感觉好像没有那么难熬了。 他是医师经常给人看病送药,他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病人,因为觉得她可怜随手送了她一包药,这样的事他做太多了,没有什么特别,很快他就忘记了。 可是织梦却一直记着。 他对很多人都心存善意,对她来说却是唯一的善意。 还是会觉得很痛苦,可是真的只要一个人的温柔就足够了。 她后来一直只穿红衣,因为就算受伤流了血印在红衣服上也看不出来。她想,等再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定要干干净净的,不要再是一身血迹斑斑破破烂烂的狼狈样子,至少别再那么惨不忍睹了。 可她没有再遇到他。 她走过了很多城邦,吃了很多苦,遇到了很多人,都没有再见到他。 只是每当痛苦的时候,只要想起那个少年,她就觉得好过一点。 快满一年的时候,她在樊州城终于又见到了他。 他把她拉出了人群,像第一次替她赶走那群顽童一样,又护了她一次。 他对眼前这个貌美的红衣少女没有印象,可是织梦却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眼神像是含着一汪微醺的酒,那样温煦的眼神只有他有,她不会认错。 她突然间觉得活在人世间有了念想,第一次想自己做一次选择。 于是,她问他可不可以收留自己,不是突然的心血来潮,这么久了,她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哪怕他不记得她了也没关系,她想同他说声谢谢。 武林大会上,她第一次见她的父亲,她父亲就要杀她,结果柳长渊死了。她的师傅再一次丢下她离去,为了满心的仇恨也死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只教她去恨,教她痛苦,教给她绝望,逼着她认清现实的残忍。 她恨他们还不行嘛! 她承认她的恨意。 可是,有那么一个人,他认认真真地对她说。 “我在意。” “自己如何活,跟别人可没有关系呀。 “没关系,我可以收留你啊。” 满世界的苦,他是唯一的甜。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信。” 那铺天盖地的杀意被他一句话就化去了。 逐安上前一步,并肩站在织梦身边,声音不算厚重却叫人安心。 “你们此行是为了幻花宝藏吗?” 众宗主疑惑地看 着他,不知道这个少年想说什么。 方旭作为这次世家门派结盟的代表,他站出来回道:“公子这是何意?” “即使我说明幻花宫里并没有幻花宝藏,你们也不信对吗?” 方旭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单凭你们的一面说辞我们难以信服。” 逐安点点头又说:“我猜也是这样,可以让你们进去幻花宫,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疏花跟慕飞白也奇怪地看着逐安,反倒是织梦十分淡定,没有理由,她相信逐安。 容怜闲闲地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眼睛里爬上一抹玩味。 方旭道:“你且说来听听。” 逐安从容淡定地说道:“第一,幻花宫你们可以进去,但是每家只能进入二十人,其余人都退回山下,以后江湖世家门派所有人未经织梦允许不得随意靠近幻花宫。” 他又低头问织梦,“允许他们进去吗?” 织梦点点头。 宗主们聚在一起低声讨论,每家二十个,他们本就是结盟,就算只出二十个人合在一起也有四百多人了,单从人数上来说也并不吃亏,只要找到了幻花宝藏,肯定也不会再来幻花宫了。 方旭得到众家意见,高声回道:“我们答应。” “第二,无论幻花宫里有没有宝藏,你们能不能找到宝藏,宝藏归谁家,织梦已经把幻花宫打开了,所以这结果需由你们自行承担,与织梦没有关系,与幻花宫也没有关系。” 方旭回道:“这是自然。” 逐安点点头又道:“第三,事情结束后,请诸位在江湖上公开向织梦道歉,承认幻花宫乃是正统武林门派。” 织梦愣了愣,没想到逐安最后一条居然是为了这个,心中又酸又涩。不过她也马上反应过来逐安的用意,哪怕幻花宫里真的是空空如也,但不管她怎么说,这些人都不会信,今日就算把他们都挡回去了,还是会有人对此一直念念不忘,倒不如让他们亲眼看一看,而且这顺水人情已经给了,没有结果也怪不得他们没有事先提醒,他们反而欠了幻花宫一个人情,也可以避免之后再有人打幻花宫的主意,一劳永逸。 宗主们又聚在一起商量,逐安指的道歉,他们也心知肚明所为何事,然而只要得到了幻花宝藏,道歉就道歉,怎么想都不亏。 逐安也不急,他笃定这群宗主肯定会答应。 得到统一的结果后,方旭点点头,“三条约定我们都同意。” 事事如他所料,他也没啥太大的反应,从容地点点头,“那好,当着三大世家和武林众家之面,我们击掌为信约法三章,今日之约是诸位宗主一同许诺,违约者不得善终。” 方旭回道:“方某平生最痛恨言而无信之人,今日我代表在场所有宗主许诺,若有谁毁诺,方某第一个不答应!” 逐安跟方旭都上前,击掌三次为誓。 慕飞白事先不知道幻花宫里的情况,他只是单纯的帮助朋友,此刻仍有些疑问,他摸了摸下巴,压低声音问道:“就这么放他们进去?” 容怜摇着折扇好整以暇地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别说他们,这幻花宝藏我也想要呢。” 慕飞白看他一眼,啧啧称奇,“青城山庄已经够有钱了吧!” 容怜哈哈一笑,“钱嘛,当然是多多益善比较好。” 慕飞白不理会他的玩笑,对回来的逐安赞许道:“你想的还挺周全。” 逐安笑道:“与其日防夜防,不如一次处理了。” 织梦低着头说了句:“谢谢你。” 不知道是不是逐安的错觉,他总觉得织梦的这句谢谢格外郑重,像是攒了很久才有勇气开的口。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八章 一波三折 同方旭约法三章后,他们五个人站在幻花宫门口等着宗主们亲点自家要带进幻花宫里的人。 容怜慵懒地靠在一旁的石壁上,似乎是等得太无聊了,他随口问了织梦一个问题。 “我说,假如幻花宫里真的有幻花宝藏,放他们进去找到了,你不会后悔吗?” 织梦白他一眼,不在意地回道:“说得好像你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一样。”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又接着说:“我认真的幻想了一下,要是幻花宫里有一大笔宝藏被人拿走了我会怎么样,唔,好像会有点生气吧,毕竟我真的很穷啊!可是……除此之外,我没有舍不得放开手的感觉。如果真的存在,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比较好奇它藏在哪里,几十年了我都不知道!” 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就算被拿走也没关系。 容怜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突然,一旁安静站着的疏花冷冷地开口:“我……我可以养你。” 引得他们几个齐齐震惊地看向疏花。 哎哎哎,疏花在说什么? 这么温柔的话她的语气还能这么毫无声调起伏冷冰冰的也很是诡异啊!要不是她有脸上可疑的红晕,都像是在面无表情地宣布欠她钱一样了。 织梦瞪大眼睛,愣愣地说:“不用麻烦柳家……” 疏花打断她,依旧是面无表情,“我自己赚的。” 说完不等织梦消化完这段对话,疏花突然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事物飞快地塞进织梦手里然后转头跑了。 见状,逐安忍不住笑起来,这举动好熟悉啊!跟疏花上次给他送药简直一模一样,塞了东西就跑。 织梦呆呆的看着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精致的小钱袋,沉甸甸的。 “……” 织梦咬着唇有些手足无措,脸上也爬上一抹红晕。 怎么办!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要么可能疏花会跟她直接变成陌路人,要么疏花怨恨她师傅杀了自己的父亲而迁怒她,或者根本不想再见她……毕竟武林大会上疏花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根本不想面对她,这样的态度不是很明显了吗?她唯独不敢奢望疏花能理解她喜欢她,能同她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孪生姐妹一样亲密。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她退缩了,保持现在的距离,至少疏花不会说出讨厌自己的话。 她根本不知道,要是疏花稍微露出一点厌恶她的神色,自己会不会崩溃…… 疏花的意义毕竟是不同的。 可现实却让她手忙脚乱,疏花竟然在小心翼翼的……对她好!好像做梦一样啊!可是……可是好像压抑不住心底那一点点……高兴? 她捂着脸哀嚎一声:“啊,怎么办……” 慕飞白还回想着方才疏花的举动,闻言呆呆地问:“什么怎么办?出什么事了?” 织梦扭头跑进了幻花宫,落下一句,“觉得有点高兴怎么办?” 慕飞白挠挠头:“???” 世家门派的宗主们亲点好人手,其余人退回山下等候。织梦也依约打开了幻花宫宫门,方旭带头其他宗主带领着门生下属跟着进了幻花宫。 穿过那条幽深的长廊,首先就到了大殿中,众人看着空荡荡的石殿有些傻眼,跟预想的根本不一样!他们都以为只要进到幻花宫中,就可以看到幻花宝藏,至少想象中的幻花宫里应该是奢靡至极,无数的金银财宝,无数的武功秘籍遍地铺满,可是除了一排排放蜡烛的架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织梦站在逐安身边小声地说道:“这些人的期待落空了。” 慕飞白接过话,“是啊,你看那几个宗主的脸都黑了。” 这时,有位宗主看到殿顶,顿时双眼放光。 “你们快看上面!” 众人都向上看去,大殿圆顶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静静发出璀璨的光芒,像是满天星辰绚烂银河一般,所有人都被这幅瑰丽的情景吸引了目光。 有人颤抖着声音,激动地大喊:“幻花宝藏肯定就在这!” “是啊!你们 看光是这屋顶就这么奢侈了!” “快,大家分头去找!幻花宝藏肯定就在这石宫里!” 几句话就鼓舞了人心,涌进幻花宫的人吵吵嚷嚷从立柱旁的六条长廊里四散而去,有的人甚至跑到了后面庭院里到处翻找,狂热而兴奋,仿佛已经触摸到了幻花宝藏,石殿屋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再次给予了他们希望。 他们五人站在大殿里,并无动作。织梦既然都开了门,也不在意他们乱翻,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找,幻花宫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慕飞白第一次进入幻花宫,也好奇地在大殿里转了一圈,突然开口道:“是我的错觉么?这幻花宫的大殿感觉怪怪的……” 逐安问道:“什么?” 慕飞白摩挲着下巴又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离他们远一些的一根雕花立柱下,他又在立柱周围转着察看,思索着:“唔,就是……这个石殿的格局,好像在哪本书上见到过。” “什么书?” “正在想,要么是这种格局极为罕见,要么就是我记错了。不过……”慕飞白指着他们站的地方,也就是石宫大殿的中央,他们顺着慕飞白指的方向低头一看。 乍一看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脚下大殿中央的石板上有很多杂乱无章的细小黑色裂缝,像是石砖日积月累留下来的,又像是随手划下的剑痕,总之就是很不起眼。 “这些痕迹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过来这里看。” 慕飞白示意他们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四人走过去转身站定,一看那石板,都倒吸了一口气。 踩在上面时只觉得那些细小的裂缝杂乱无章更是毫不起眼,自然而然的会觉得那是石砖天然留下的痕迹,可是现在从慕飞白站的位置看去,角度一倾斜,那地板上的裂缝却是一道道细小的黑色凹槽,隐隐约约形成了一朵盛放着的巨大花盏,重重叠叠的纤细花瓣舒展着,几乎占满整个视野,诡异又震撼。 织梦瞪大眼睛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 容怜似乎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揉了揉眉头,淡声说:“你一个幻花宫的人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织梦喃喃着,“我不知道……师傅从来没跟我讲过。她什么都没跟我讲过……” 逐安凝神思索着,“幻花宫里可能真的藏着什么秘密。”似乎想到什么,他有些自责地看向织梦,低声说:“抱歉,也许这件事应该等你私下自己调查。” 织梦明白他在抱歉什么,无非就是他提出了打开幻花宫的大门,本来是好意为她着想,也是基于他们事先检查过一遍幻花宫并无发现的前提下。可现在有了新的发现,若是被外人发现了幻花宫的秘密,他就开始担心她会受到影响,没人会愿意跟别人一起分享本该属于自己的秘密,何况这个秘密跟她息息相关。 逐安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啊,原本就是为了她着想却还担心这样的着想会让她觉得不妥,她该拿这样的温柔怎么办才好? 遇到了太多的事情她都没觉得委屈,可在这样的温柔中让她觉得好像可以稍微松懈一些,可以稍微委屈一下,也不算过分的事。 织梦忍着心里的酸涩赶紧笑着说:“可是你们不进来的话,我自己找一辈子也不可能找到的嘛,你看,之前我待在这里那么多年我自己都没发现这地砖上有东西,昨天我们在幻花宫找了半天也什么都没找到,可见,就算我好奇的话想寻找答案,也不一定能找到。说不定这群见钱眼开的人也能派上点什么用处。”她伸手拍了拍逐安的肩膀,“放心!万一真的有宝藏,见者有份!” 逐安顿时哭笑不得,心里却翻滚起一丝柔软。织梦啊…… 容怜听了十分赞同地点点头,“这个提议不错,记得分我一份。” “给你给你,你不会是个财迷吧?”织梦揉了揉眉心,不在意地回道。 听到这个回答,容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涌入幻花宫中四处搜寻却无功而返的武林众人都一脸诡异地回到 了巨大空旷的石殿里,石殿很大容纳下这么多人也毫不拥挤,看到那五个人就站在石殿一根立柱下聊天,他们根本没跟着找。 所有人的心里都似乎称得上是一波三折,他们翻遍了整个幻花宫,翻遍一间间石宫,什么都没有找到,心里忍不住犯起嘀咕,他们五个人站着不动也不跟着找,是笃定他们找不到还是宝藏真的不存在? 方旭面色阴郁,难道幻花宫里真的如同那黑衣少年劝诫的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幻花宝藏? 众位宗主面色如出一辙,聚在一起低声讨论。 “姚宗主你们那边怎么样?” “什么都没有,你们呢?” “我们这边也是!” “一样!”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根本不在幻花宫里!” 越是谈论越觉得此次结盟出动要无功而返了,甚至可以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方才还不听劝告非要强行进来走一遭,什么都没捞到反而还欠了织梦一个大人情,反观织梦只是静静地看着毫不阻拦随他们折腾,兴许就跟看笑话一样。 可是幻花宝藏真的只是死去的幻花宫宫主花奈随口一说的吗?那为何她死前要说这样一个谎话? 正在众人纠结要不要赶紧打道回府还是再搜查一遍的时候,有一个世家的门生随手端起一个烛台一看,顿时激动地喊道:“宗……宗主!黄金!” 那位宗主走过去一看,那下属手中拿着的烛台,确认道:“真的是黄金!” “那这些架子上的也全是黄金烛台!有好多!” “发财了,全是黄金烛台!” “哈哈,是啊!快!” 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多宗派门生下属挣抢着身边的黄金烛台,他们把烛台里的蜡烛拿出来放回架子上,只拿走烛台。 方旭也从手边的架子上拿起一盏烛台察看,可是他忽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虽然这些烛台都是黄金做的,难道他们要把人家宫殿里的烛台抢回去吗? 这也太丢脸了! 他方旭好歹是一宗之主,这等恬不知耻的事断然是做不出来的,他又把烛台放回去了,瞬间就被其他门派的下属拿走了。 他讪讪地咳嗽两声把其他宗主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低声说:“幻花宫里唯一见到算得上宝贝的只有这些烛台跟屋顶的夜明珠了。众位怎么看?咳咳,要不我们回……” 不管走还是留,这场面都弥漫着铺天盖地的尴尬。他们是笃定幻花宫里一定有幻花宝藏才非要强行逼迫织梦打开幻花宫的,可如今…… 幻花宫毕竟是以山为基石建造,除了后花园里,光线都很昏暗,白日里大殿中也都点着蜡烛。因为宗主们在商议事情,疯狂抢夺黄金烛台的各家门生为了争夺更多的烛台打了起来,直接撞倒了一旁的架子,嘈杂混乱中又连续撞倒好几个架子,蜡烛纷纷滚落熄灭,大殿里突然陷入了一片昏暗。 尖叫声,吵闹声,依旧没有停止,此起彼伏,在大殿里嗡嗡作响。 连自己家里的一个烛台都要抢,还因为这个打起来了,任谁看了都一肚子火气,织梦实在看不下去了,挥手凝气打了一道荧光在大殿石壁上,轰然一声,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她冷声说道:“我好像只允许了你们进来找一找吧。抢上了我家的烛台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昏暗里看不太清织梦的神情,但一股寒意疯狂滋生。 方旭被这混乱的争夺吓一大跳,眼见已经超出了约法三章的内容,幻花宫里的摆饰品可不属于幻花宝藏的一部分,这是先行违约了!他赶紧大声斥责道:“你们还不停手!武林世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手不想要的话就继续拿!宗主们记住,每家手下这二十门生回去通通领罚!”又对着织梦的方向说道:“织梦姑娘,真是抱歉!这……” 许多争抢的门生赶紧摸索着偷偷把架子扶起来,将烛台放回去。 织梦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这局面都太糟糕了。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三十九章 突生变故 逐安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他晃了晃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 第一件事想确认织梦的安全,他试探着呼唤四周。 “织梦?” 静悄悄的,没人回答。 甚至还有浅浅的回音。 逐安摸索着找到了身上的火折子,吹了一口气,一小簇暖黄色的光亮起,照亮了他身处的环境。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间封闭的石室里,除了石壁上刻着很多奇形怪状的花纹,石室空空如也,光秃秃的四壁连门都没有!他刚刚就躺在这间石室中央的石板上。 可是这间石室跟昨日白天同织梦容怜一起看的石室有明显不同,阴冷又诡异,根本不是他们看过的那些石室。 奇怪,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方才还跟织梦疏花他们一起站在幻花宫石殿中,可是此刻这间石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们人呢?织梦现在安全吗? 时间回溯到之前幻花宫大殿里。 幻花宫大殿本是由蜡烛同屋顶上的夜明珠一起照明,架子上的蜡烛熄灭后还没来得及点上,反倒衬得屋顶上的夜明珠光芒大盛,越发璀璨夺目,几乎像有呼吸一样明明灭灭,大殿被映照的朦朦胧胧,此起彼伏的光华交织着动人心魄,美丽到震撼。 在场众人都被眼前这幅绚烂美景吸引住目光,情不自禁低低地赞叹出声。 织梦站在逐安身边,也抬头看向殿顶,呢喃着:“真的好像漫天银河一样啊……” 这句话却让逐安若有所思,这么一说,殿顶的夜明珠镶嵌的位置好像并不是随机的,刚才烛光摇曳并不明显,现在整个大殿十分昏暗,反倒格外明显,跟慕飞白所说的他在哪看过这种格局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正准备同慕飞白商量几句时,昏暗朦胧的大殿里铺天盖地散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像是有好几个人被同时割开了动脉,血流了满地一样,整个空气里都是浓重的血腥。 本能的觉得不妙,逐安提高些声音问:“谁受伤了吗?” 话音未落,嘈杂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像是惊雷炸响。 “啊!死人了!” “这几个人喉咙被割开了!” “救……救命啊!有什么东西在攻击我!” 又是一声惨叫。 逐安凝神感知着整个大殿,是谁在趁乱动作? 可是整个大殿都乱成一团,喧哗而嘈杂,在大殿里嗡嗡作响,根本分辨不出来方向。 织梦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逐安,有人在偷偷调动内息!” 对了,织梦的内力深不可测,她捕捉能力更敏锐。 “织梦,方位!” “正前方十五步!” 逐安迅速拔剑飞身过去,一把抓住一个鬼鬼祟祟要逃跑的身影。 “为何杀人?” “不……”被抓住的那个人慌乱辩解道:“不是我!不是我!” 疏花也跟过来,拂雪鞭一闪而过,鞭体反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众人还是看清了,竟然是孟子坤! 他面色惊恐,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尖刀,身上也占满了鲜血,他又惊慌地说了一遍:“真,真的不是我!” 方旭快步赶过来,指着他骂道:“不是你还是谁?你手上的刀还滴着血!你是何居心?” 众人也七嘴八舌地指责道:“就是说啊!当我们眼瞎么?证据确凿肯定就是你!” “我们谁都没有拿着刀啊!你手里那把刀还在流血!” “你肯定是因为你爹被割了舌头所以怀恨在心,故意浑水摸鱼挑起事端!” 孟子坤这才像反应过来一样急急忙忙扔了尖刀,大声地辩解道:“我,我没有!这不是我的!刚刚有人塞到我手里的!” “简直胡言乱语,那你说是何人所为?” 孟子坤宛如惊弓之鸟,疯狂的摇头,“……我没看清楚,我不知道啊……” “一派胡言!” “那你说你怎么进来的!方才根本没有准许你家的人进来吧,清点人数的时候也没有你,你现在出现在这里又作何解释?” “就是说啊!肯定 有什么不轨之心!” 声声指控下,孟子坤嘴唇颤抖着,着急地解释道:“我……我承认我是偷偷跟着进来的!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真的!你们要相信我啊!”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真的没有杀人,可是实在叫人难以信服,他手中的尖刀跟浑身的血迹又如何解释?他脚边还倒着一具尸体又如何解释?而且方才确实没有看到孟子坤什么时候跟进来的,必定是他趁乱跟在哪家门生里偷偷混进来的,这偷偷摸摸的举动本身就很叫人怀疑,还说有人把那把刀塞在他手里,这话实在让人觉得矛盾。 逐安总觉得有些怪异感,这光线昏暗中要是谁想下暗手浑水摸鱼简直轻而易举防不胜防,还是尽快恢复石殿的光亮比较好。 “先把蜡烛点上吧!其余人站在原地别动,方宗主劳烦你来看着孟子坤,我们来点灯。” 方旭这人虽然也想要宝藏,但接触下来发现他算是比较通情达理的那种人,还算可靠。 方旭爽快地应下了,上前一步擒住孟子坤,不等逐安招呼,其他四个人都各自拿出火折子去身边最近的架子处点灯。 逐安收了剑也准备去一旁帮忙,刚走了两步,感觉脚下黏/腻腻的,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蜡烛已经重新点亮了不少,他借着逐渐明亮的光线低头一看,终于明白了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 目之所及,脚下的地面全是血,猩红一片,不仅他脚下,这周围的地面上也都是血,诡异又血腥,几乎占满整个大殿中央的地面,血泊之中又横七竖八倒了好几具被割开了喉咙的尸体,十分恐怖骇人。 众人就站在附近也跟着看到了,七嘴八舌的惊呼起来,好几位宗主急忙去认领自家门生的尸体,确认这些人确实全部已经气绝身亡后,愤怒怨恨地怒视着孟子坤,似乎想一刀劈了他。 方旭也看到了这骇人的景象,拽着孟子坤厉声质问:“孟子坤你这是何意?杀人还要割喉放血?” 孟子坤惊恐地摇摇头,极力辩解:“真的不是我啊!我刚刚只是准备跟着混进来抢幻花宝藏,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根本没找到!我只想跟着人群再出去,根本没有动手杀人!” 还不等方旭再问,那几位失了门生的宗主已经愤怒地围了过来。 “那你刚刚手中的尖刀又如何解释?” “那把刀握在你手里的吧!” “那位公子抓到你的时候,你正在行凶吧!” “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你胆子也太大了!” “杀人偿命,你杀我手下门生,我要你血债血偿!” “还有我!百川孟家这笔账我瑞州王家记下了!” 孟子坤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身体直哆嗦,他白着脸磕磕绊绊地开口:“那,那把刀真不是我的!刚刚蜡烛点亮之前有人塞到我手里的!肯定是他杀了人,他要嫁祸给我!” 一位宗主当即翻脸,冷笑一声:“你当老夫是三岁稚子吗?用这种鬼话唬弄老夫!” “就是说啊!这种鬼话三岁小孩都不信!” “谁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嫁祸给你有什么用?” “别血口喷人了,杀了人还想赖账?” 一群人乱哄哄的骂道,孟子坤几乎站不住,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方旭这才有机会开口,语气还算平静,他反问道:“孟子坤,这番话你自己信吗?” 孟子坤脸色更白,似乎脸上的血液瞬间都褪去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这个状况根本不可能只靠一张嘴就能辩得清。 在他们吵闹的时候逐安一言不发,他的目光静静落在地上的血迹,总觉得叫人好生介意,不管是不是孟子坤做的,这个人杀了人后,为什么要特意割喉放血?如果说暗中下手只是为了趁乱挑起事端,那杀了那么多人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何必再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做这个看上去费时费力多此一举的举动,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织梦一直在静静旁观,见一片嘈杂混乱只叫人觉得心烦,她总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结束。 侧过脸一看逐安的神情,低声问道:“怎么啦?” “地上的血有问题。” 逐安声音不大,就他们几个人听的到。 几人低头看去,顿感诧异。 本来积在地面的血液正顺着方才他们研究的那些细小的黑色凹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流进去。比方才所见更加直观,以鲜血为媒赫然绽放出一朵血红色的花盏,重重叠叠的纤细花瓣吸收着血液不断舒展着,像是活物般一点一点开放,诡异又震撼。 要是方才还只能勉强看出是一朵花的形状,现在就真真切切在眼前绽放了,织梦愣愣的说:“这……是曼珠沙华啊!” 曼珠沙华,又称黄泉之花。 这血花的名字都无端的邪魅又妖艳。 慕飞白诧异地指着地面,“喂喂,那些血都被吸进去!” 地面上的血迹一点一点从缝隙里渗透进去,像是有生命的动物把那些血吞噬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 “那些血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 “地下有什么?” 这朵诡异的血花肯定不是简单的装饰,割喉放血是巧合吗? 众人并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还在围着孟子坤吵嚷。 当最后一滴血被彻底吸收干净,地上那朵以血绘就的巨大曼珠沙华也显示出了全貌,鲜红纤细的花瓣疯狂绽放,有种诡异的错觉像是活的一般,甚至开始泛起红色的光晕。 突如其来的异象终于引起乱成一团的众人注意,众人都下意识的往后退开,没人敢贸然站在那些红光里。 “什么情况?” “这是什么东西?” “那些血迹怎么不见了?出了什么事?” 方旭作为宗主们的代表也诧异地向他们问道:“织梦姑娘出了什么事?” 织梦压住想冲他翻白眼的冲动,心中也很无语,她怎么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跟这群人有什么区别,哪怕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方才还觉得他们好吵,只想叫他们闭嘴,不用她说现在已经安静了不少。 还没等她回答,那曼珠沙华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把烛光都压了下去,一朵曼珠沙华的虚影直直投映在了石殿顶上,在不详的红光里摇曳着,叫人心底不免爬上一种那花是活着的诡异感觉。 本来就熠熠生辉的璀璨夜明珠,在虚影对应位置的珠子光芒更甚,似乎在同红光此起彼伏的呼应着,光华交织流动,像是漫天的星辰在跳舞。 逐安突然想起水神传说里的那群涌进幻花宫的星星,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没注意到,是什么呢? 在混乱中,逐安耳边似乎听到一声像是从缥缈的虚空中传来的声响。 遥远的,沉重的,啪嗒一声。 像是有什么被打开了一样。 陡然间,幻花宫剧烈摇晃,整个空间瞬间翻天覆地,所有架子倒塌烛台落地,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众人混乱的尖声惊叫着从幻花宫大殿里消失了,像是被蛰伏在黑暗里的野兽一口吞没了。 片刻后,幻花宫中又恢复了原状,万籁俱寂。 那朵血红色的曼珠沙华的光芒也逐渐黯淡下去,只有殿顶无数璀璨的夜明珠静静闪耀,像是万千星河。 地面裂开时逐安还没来得及拉住织梦,已经控制不住的往下坠落。 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片深渊中,再醒来时已经到了阴冷又诡异的石室。 逐安举着火折子在石室里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出口,但总不可能他凭空出现在这间石室里,肯定有什么入口,只要找到他就能出去了,就能去找织梦了,他很担心织梦,那种着急像是一团火在慢慢炙烤他的心。 越着急越没办法集中精神,他花了点时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又靠近石壁察看上面刻着的花纹。 第一眼看过去只有一个感觉。 乱!杂乱无章。 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线条构成,粗略的一扫四面墙都刻满了,逐安一面墙一面墙的仔细察看。 若非天然形成,那么特意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他一定要赶紧找出来。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章 幻花迷城 织梦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全身酸痛,像是摔了一跤一样。视线里一片漆黑,她躺在冰凉的地上伸手胡乱摸了摸,在身侧摸到一只冰凉修长的手。 好像不是逐安的手。 “是谁?” 身侧那人似乎还在昏迷毫无声息,不过那手给她的感觉也有些熟悉,腕骨纤细,手指修长,不难想象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手。 难道是容怜? 她收回手从地上爬起来,摸了口袋半天发现火折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黑乎乎的还是视物不清,极为不方便。 织梦只得蹲下身左手捏诀调动内息,手指尖飘出几片花瓣散出淡淡的荧光,短短一瞬照亮身侧那人的脸,果然是容怜。 他双目紧闭,眉眼温柔。 那指尖的荧光转瞬即逝,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织梦又喊了他两声,容怜还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是不是摔太重了? 织梦摸黑蹲在容怜身边左思右想了半天,还是没办法坐以待毙,伸手朝容怜身上蹑手蹑脚的摸去,心底一遍遍默念,保佑容怜身上有带火折子啊,保佑他千万不要中途醒过来啊! 然而事与愿违,她在这种时候总是运气不大好的。在她憋着一口气偷偷摸摸准备换一边继续摸的时候,她的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看不出来,阿梦你这么主动,叫我有些害羞呢。” 织梦吓一跳,像被火舌灼到了指尖一样迅速收回了手,“别,别瞎说,叫不醒你,我只是想找下火折子,我的掉了。”定了定心神,她又说:“叫什么阿梦。” 虽然漆黑一片,织梦却感觉容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过了会传来衣服摩擦轻微的声音,容怜似乎坐了起来。 “好歹方才掉下来的时候我还护着你了,如此叫你一声阿梦不过分吧?” 容怜吹亮了火折子,在一簇暖黄色的光里,脸更是好看的惊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睛里像是有星光熠熠。 方才地动山摇织梦直接从逐安身边被甩了出去,发生的太突然逐安根本没来得及拉住她。 织梦想起好像昏过去之前确实有人仔细地拉住了她,原来是容怜啊。 织梦蹲在容怜身旁几乎与坐在地上的容怜平视,她若无其事地整理下衣袖,歪着头莞尔一笑:“有这么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容怜另一只握拳掩唇低低笑了一声,“你呀。” “好了,快起来看看我们这是在哪。”织梦说着站起身。 容怜也不再废话,正准备自己爬起来,突然眼前多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他抬头看去,织梦居高临下地伸出手递给他,目光却故意落在别处,容怜唇边的笑意变得认真起来。 他伸手搭上织梦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很快就放开了她的手,他把火折子递给织梦,“喏,你要的火折子。” 织梦也没客气伸手接过,四处转着察看环境。 织梦一走开,光线就黯淡下来,容怜却站着没动,昏暗的余光里,容怜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刚刚拉过织梦的手,似乎还留有余温。 “这怎么还有桥,这不是幻花宫的大殿啊?看着好像是一个……唔?我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看着怪怪的,其他人去哪了?喂喂,你发什么呆呢?” 织梦讲了半天,发现容怜并没有跟上,奇怪地转身问道。 她转过来的时候容怜早已经放下了右手,“啊,没什么。” 他快步走到织梦身边,也跟着打量起周围环境来:“方才地宫大殿塌陷了,我们好像掉下来了。这是幻花宫下面。” “幻花宫下面又建了一座石殿?这是为什么?这石殿风格看着蛮诡异的,好像不是现在的建筑风格。” 他们看了一圈环境,同幻花宫的石殿一样,面前有一座很大的石殿,可是无论建筑风格还是装饰跟现在的房屋都有很大区别,看着不能说精致大气,倒是有些肃穆压抑。他们刚刚就躺在门外的一座石刻桥上,虽说是桥,可桥的另一头突兀的没了路,像是被人拦腰斩断一般。桥两侧是低潭,里面的水早已经干枯了,潭底有一层黑色的淤泥,两侧依旧是坚硬的石壁。 “如此看来,无路可走,唯一的可能就是进入这座石殿了。” 两人一同走到石殿门口,织梦伸手推了推殿门,根本推不动,她手下又用了些内力,依旧纹丝不动,她收回了手,“这石殿的门打不开。” “阿梦你来看,这里有东西。”容怜指着门侧唤道。 “叫谁阿梦呢!” “叫你啊。” “……” 织梦决定不跟他计较这点小事,探过身子去看容怜指的地 方,门侧角落里有一尊小小的石头雕像,圆滚滚的身子,憨态可掬的笑容,怀里抱着一把镀金的雕花钥匙,是一个栩栩如生小娃娃的模样。 “这钥匙是用来打开殿门的吧?”织梦试着去拉了一下石娃娃怀里的钥匙,根本拉不出来,她奇怪地摸了摸钥匙,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那钥匙跟石娃娃的身体之间是有一条隐蔽细微的缝隙的,只是石娃娃的手跟锁一样紧紧抱着钥匙不肯撒手,根本没办法直接从他怀里抽出来,肯定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取下钥匙。 火光一照,织梦眼尖的发现娃娃石像背后有字,“哎,这有字,我来看看写的什么。” 织梦身子压得更低了一些,仔细去辨认背后的字,“人间幻花,只问盛世。稚子开怀,不问生死。” 她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容怜,“这什么意思?稚子就是指的这座娃娃石像吧?这是好像是取钥匙的办法。” 容怜也蹲下身,“嗯,**不离十。” “不过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容怜又是一副不太感兴趣的模样,随口回答:“这可是你幻花宫的地盘啊。” 于是织梦开始冥思苦想,这石娃娃背后刻的话没头没尾的,虽然有提到人间幻花,跟幻花宫肯定有什么关系,可是幻花宫里藏书不少,她也全部看过一遍,她完全不记得有什么相关记载。 就这么静静的过了片刻,织梦从蹲变成坐在地上,又站起身又蹲下了,换了好多种姿势思考,仍然毫无头绪。 容怜就悠哉地看着她,伸出手在石娃娃头顶摩挲着,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织梦一见,疑惑地问道:“你不帮忙想想吗?想不出来我们可就出不去啦!” 容怜莞尔一笑,“跟你待在一起,出不去也挺好的。” “唉,那也没办法,我们只能一起死在这了,你就要应验了你族中那些人的鬼话了。” 容怜哈哈一笑,没有回答,有一句那也没关系,他没有再说。 织梦又敛眉沉思着说:“我根本不记得幻花宫里有关于这段话的记载,而且知道了这话的意思也没用啊,知道意思跟知道怎么做根本不一样啊!我现在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 “咔嚓……” 没等织梦说完,突然传来清脆一声裂开的声响。 她警觉地环顾四周,发现那声音是从容怜手下传来的。 容怜还是按在石娃娃的头顶,姿势温柔至极,就像是在抚摸什么珍爱之物一般,片刻后他收回了手。 那石娃娃忽然从头顶裂开,片刻后那把金光灿灿的钥匙静静躺在一堆齑粉中。 容怜淡定地伸手把钥匙捡起来,递给织梦,“喏,钥匙。” “……”还能这样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真的很有用,织梦暗自记下了,下次她也应该这么试试。 她伸手接过随口说:“啊,谢谢,不过一般话本里不都说在这样的情况下随意破坏会触发机关什么的吗?” 她话音刚落,整个空间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碎石纷纷落下,传来一阵恐怖的尖叫声。 容怜一把将织梦拉到身后戒备着,织梦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不用那么认真的……” 慕飞白下意识的把疏花牢牢护在身后,警惕着盯着眼前……这条庞大的诡异巨蟒,方旭等人也凝神戒备着围在他们身边。 方才,幻花宫发生剧烈震动,地面塌陷,他们同这群江湖世家门派的人一起掉落裂缝中。 慕飞白醒过来的时候怀里还紧紧抱着个人,刚才混乱中他只来得及抓住站的最近的疏花,动作比脑子想的还要快,直接把疏花圈进了怀里。 他用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痛欲裂,又躺在地上缓了会。 片刻后才轻柔地伸手摸了摸怀里安安稳稳趴着的疏花,指尖是疏花柔软的发丝,他心底那丝不安瞬间被安抚,他自言自语地呢喃:“还好没摔到你。” 他整个背部狠狠砸在地上,现在还隐隐作痛,摸出火折子吹亮,刚准备看一眼却吓一大跳。 疏花趴在他身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 “……你没事吧?什么时候醒的?” “很早,放开。”疏花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慕飞白猛的反应过来,她被护着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很早就醒了却被他紧紧抱着根本起不了身,叫又叫不醒,只得一直安静地趴在他身上等着他醒来。 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尴尬又漫长的过程。 慕飞白飞快的放开手,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 疏花站了起来,面色 冷清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言不发。 慕飞白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他这举动属实逾越,疏花本就讨厌跟人触碰,他不问她的意愿直接把她抱进怀里,刚刚还动手摸了疏花的头发,如此,疏花肯定更讨厌他了。 地面坍塌时他下意识就这么做了,他不太在意现在身处何处,就担心自己做了她不喜欢的事,惹她生气……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害怕疏花说些谴责的话,没出息的想逃开稍微收拾下心情,挤出点笑意,“我……我去四周察看一下。” 说完匆忙就转身要走,他的淡定他的从容在疏花面前通通溃不成军。 武林大会以来,迟钝的慕九也总算看懂了,他家少主变得这么反常的原因通通都是因为柳家这位冰雪美人。 疏花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摸出火折子,毫无声调的说:“一起。” 就跟面无表情地在说“滚开”一样。 说完自己走了过来同他并肩站在了他身侧,慕飞白愣住了半天没有动作。 疏花微微仰着头看着他,手中那一簇暖黄色的火光将她眉眼间的冷色融化了一些,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怎么了?” 这问题他没法回答,肯定是他从上面摔下来摔傻了,不然为什么他竟然觉得此刻的疏花有些温柔。 短短两句话,客观来说甚至谈不上多温柔的语气,可她愿意同他一起而且自己站到了他的身边…… 委婉又别扭的表达她的谢意。 慕飞白抬手捂着脸,低低呢喃道:“真是要命了。” 两人没走出几步,就看到有一个造型很奇怪的烛台,蛮高大的,像是一个人跪在地上的姿势,双手被束缚在身后,反手捧着一个烛台。 “这烛台上还有盏油灯,要点亮吗?” 疏花点点头,火折子照亮的范围有限,这空间本就视物不清,但似乎很大,他们讲话还带点轻微的回音,很大程度上妨碍了感官。 慕飞白上前一步点亮了那盏油灯,只听见咔嚓一声,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突然整个空间光芒大盛,不远处石壁上一盏接一盏的烛火自动亮起,把他们周遭的环境照得透亮。 还没等他们仔细看清楚周围的环境,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痛苦呻吟,把他们吓一大跳。 疏花吓没被吓到慕飞白不知道,但是他短短一会功夫已经被吓两次了,他心情很不好。 慕飞白迅速拔剑,喝问:“谁?” 疏花却指着他们面前这个烛台说:“烛台,后面。” 慕飞白提着剑快步绕到烛台后面,看到一团蜷缩的影子,刚要一剑劈下。 那身影却先惨叫起来:“别杀我!是我,是我啊!” 看清是谁,慕飞白收了剑骂道:“孟子坤,你没事装神弄鬼干嘛?有病?” 孟子坤苦着张脸,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我……我掉下来的时候就到这了……” “那你鬼叫什么?” “我……我的腿摔断了……” 疏花负手而立,冷冷抬了抬下巴,“救他?” 慕飞白摇摇头,“并不想。” 两人不约而同的一起转身。 孟子坤被吓愣了,片刻后才欲哭无泪地喊起来:“喂喂,别走,别丢下我啊!” 两人不为所动,站着打量周围环境,慕飞白脸上爬上一抹古怪。 疏花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微动,“这里……” 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两人回头看去,就看到从孟子坤的方向走来一群人,方旭带着几位宗主,身后跟着比刚刚大殿里少了将近一半的门生。 慕飞白同他们简单的打过招呼后,疏花问了句:“织梦?” 看着方旭等人一脸茫然,慕飞白只好重新问了一遍:“请问方宗主见过织梦他们几人吗?” 方旭摇摇头,回道:“未曾见到,我们也都是醒后走动才重新聚在一起的,看到这边有火光才过来看看。” 疏花就不再说什么,沉默地站到了一边。 方旭等人打量了一番所处环境,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在这座大殿里嗡嗡作响,语气里都是压抑不住的惊讶跟恐慌。 “这里……” “这不是幻花宫吗?” “我们不是掉下去了吗?” “难道刚刚都是错觉?” 是的,看清楚所处的环境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分明还站在幻花宫的大殿里。 刚刚的地动山摇天翻地覆仿佛是所有人一起做的一个怪梦。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一章 黑蟒幻境 目之所及,是同幻花宫大殿一模一样的巨大圆形石殿,八根爬满了花枝图腾的巨大立柱,各连接着一条幽深的长廊,通往石宫深处,大殿里一排排架上子放满了烛台,连石殿中央那诡异的曼珠沙华刻痕都有。 一样的格局,一样的装饰,要不是大殿角落那尊奇怪的跪地人型烛台,看上去真的同幻花宫一模一样,如此就像是在水中的倒影一般。 也难怪众人看到会产生一种根本没离开过幻花宫大殿的诡异错觉,很像是众人做了同一个坠入深渊的噩梦。 慕飞白拍拍身边那具跪地人像,“这里并非幻花宫大殿,我们确实掉下来了。” 疏花冷冰冰地提示道:“殿顶。” 众人抬头看去,在幻花宫中殿顶是宛若万千星辰的璀璨夜明珠,此时的殿顶虽然也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珠子,但那珠子不是圆形的,倒是菱形的,颜色也是墨黑色的,整整齐齐的排列在殿顶,映照着烛火幽幽发亮,像是黑色的玉石,氤氲着一种迷幻的光泽。 “这是什么?黑玉吗?” “……不知道,看上去很值钱的样子……” “这是很稀有的墨玉啊!一颗就价值连城!”一个看似很懂的人笃定的说道,带起一阵惊叹的抽气声。 “……” 慕飞白看了一会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在众人眼里很值钱很稀罕的宝贝,在他眼里殿顶这些黑色的珠子却显得有些诡异,像是某种动物冰冷的鳞片,叫他得慌。难道自己现在的悟性这么高,已经到了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了? 突然,有两道诡异的红光在黑色珠子中一闪而过,再凝神细看却依旧是排列的整整齐齐的黑色珠子,武林世家众人也没什么反应似乎都没看到,慕飞白怀疑自己是看花了。 疏花却不动声色的靠近他,压低声音:“有异。” 慕飞白方知刚才并不是他眼花,那转瞬即逝的异像疏花也看到了。 面对未知的危险,慕飞白当即做出最佳反应,对众人大声说:“有危险,快离开这。” 众人不明所以,静了片刻后开始议论纷纷,在大殿里嗡嗡作响,但都选择站着原地没有动作。 他们不信。 甚至有个人混乱中喊了一句:“哪有什么危险?少唬人了!” 虽然人声鼎沸很嘈杂,慕飞白听着这句话暗骂一声,又是孟子坤!他真看不懂孟子坤这货想干嘛了,单纯的脑子缺根筋?还是方才打他下手太轻了?腿都摔断了还不安生,躺在地上都能捣乱! 虽然这些世家宗主们多多少少还是同慕家有接触,不觉得慕飞白会无缘无故用这种话骗人,但因为孟子坤这句捣乱的话,众人脸上都有些犹豫迟疑,没有注意到那红光的众人没那么容易凭一句话相信潜伏的危险。 慕飞白不想多说,低头对疏花说:“疏花,要走吗?” 他们两个及时的抽身肯定能安然无恙的离去。 疏花却从腰间取下拂雪鞭,如玉的手指握紧,她不会走的,她还没找到织梦。 慕飞白也没再说什么,坚定地站在了疏花身边。 等了一会,并没有什么动静,众人又开始放心地在大殿里四处走动翻找,有人还故意嘻嘻哈哈笑着反问慕飞白哪有危险,觉得他过分敏感大惊小怪。 对这种挑衅慕飞白不予理会,依旧凝神戒备丝毫不敢懈怠。 那种诡异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时刻准备伺机而动。 不同于他们的戒备,其他人反而觉得这样的经历很新奇,从最初看到所处环境那种惊讶的小心翼翼里缓过来后,对这座幻花宫影子一样的大殿又重新燃起了好奇心,贪婪的蠢蠢欲动。 “这里的装饰跟幻花宫一模一样!你们看这些烛台也都是黄金打造的!” “幻花宫里的黄金烛台不能拿,这里的总可以拿了吧!” “是啊是啊,这里已经不是幻花宫了!” “说不定幻花宝藏就藏在这!赶紧找找!” 一群人又乱糟糟地散去四处翻找。 慕飞白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一脸嫌弃地说:“织梦说的没错,这群人除了见钱眼开以外没别的用了。” 疏花难得配合地点点头,“嗯。” 就这么一会说话的功夫,许多世家门生已经动手抢烛台了,大殿里乱的不行。刚才在幻花宫里是多家联手的人马都在,人数众多,现在可不一样,这里的人数将近少了一半还多,可想而知,能得到的宝贝也就越多,这样的欣喜直接冲昏了许多人的头脑。 慕飞白随意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对疏花说:“你看那位方宗主。” 疏花抬眼看去,只见不同于其他世家宗门的狂热,方旭只是静静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与众人截然相反的冷淡神色,似乎对这些被抢夺的烛台并不感兴趣。当然,也不是一定要跟着抢才正常,但是他本就是为了抢夺幻花宝藏而来,这样的情况下,他那样漠然的神色反倒显得不太正常。 疏花刚要评价两句,突然被身旁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打断。 “你们几个爬上去!” “我来我来!” “踩稳一点,再爬高些!” 转头一看,竟然有几个门生在顺着立柱上的图腾攀爬,看那架势是准备把殿顶镶嵌的黑玉珠子也一并弄下来带走,方才那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随口胡诌说这是稀罕的墨玉,这些人直接惦记上了。 有人带头许多人就纷纷效仿,暗暗较劲谁先登顶。 毕竟先到先得。 贪婪的有些肆无忌惮,令人生厌。 他们身后就有个动作敏捷迅速爬上去的年轻人,半会功夫已经跟他人拉开了不少距离,再半只手臂就能够到殿顶了。 他停下来歇了片刻,几个同伴围在立柱边齐齐仰头看着他,给他打气助威,他又继续干劲十足地向上爬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做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终于,在不懈努力下他第一个爬到了立柱顶端,抬手已经能摸到那殿顶密密麻麻镶嵌着的墨玉珠子了。 指尖的触感冰冷又光滑,他眼底不禁爬上一抹着迷的神色。 “我……我够到了!我成功了!” 他暗暗呼了一口气,心里的兴奋喜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迫不及待的低头向同伴示意,想分享这份狂喜。 他的同伴也齐齐欢呼着,叫着他的名字,然而这份溢于言表的喜悦不到一眨眼的功夫,通通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一脸呆滞,甚至爬上几分惊恐之色,直直地盯着他。 他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他们的目光在看他,又好像越过了他,落在他的身后。 他得不到回答,心底却不可抑制地爬上一丝不安,他缓缓扭过头把视线从地下往上挪,直直对上了一双诡异的暗红色瞳孔。 距离很近,他甚至没看清楚是个什么东西,只看到一双冒着不详红光灯笼一样大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嘶……” 一条分叉的长舌恶作剧一样舔上他的脸,留下一条黏糊糊的口水印,他背部僵直紧紧攀着立柱上花枝图腾的手被吓得一松,身子一抖整个人直直从高空掉了下来。 “咚!” 一声闷响,摔在地上烂成一坨血肉。 “啊啊啊!” 立柱边原本还满心欢喜的几个人突然捂着眼睛失声惨叫起来,刚刚还兴奋地朝着他们炫耀的同伴突然就在他们眼前摔成了一摊烂泥。 叫声异常刺耳,在大殿里轰然炸响如同落雷,那双瞳孔的主人被叫声惊扰,终于缓缓动了动,露出了一部分身体。 它不停吐着猩红的信子绕着立柱爬行探下一段身子,腹部鳞片同柱子摩擦的声音只叫人头皮发麻,很快钻出一个巨大的覆盖着细腻鳞甲的三角蛇头,一双灯笼大小的眼睛冒着诡异的红光,不带半点温度的盯着大殿里的人,那是一种打量猎物的目光,冰冷又残忍。 它的头颅微微后缩,随着吐信子的动作不时露出闪着寒光的獠牙,一种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 ,一旦它起了狩猎的**,就会像闪电一样袭出,一击致命。 慕飞白下意识地拔出燕回剑把疏花牢牢护在身后,警惕着盯着……这条庞大的诡异巨蟒。 他的感觉没有错,那些菱形的珠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稀罕的墨玉,是鳞片!是蛇的鳞片啊! 那条巨蟒全身漆黑如墨,覆满层层叠叠的菱形鳞片,在烛火映照下氤氲出一种迷幻的光晕,冰冷又诡异。它身量实在太过庞大,现在仅仅露出的一部分身体就大的吓人,更别说它整个身子都出现,那必定是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庞然大物。 之前它静静盘着身子蛰伏在殿顶,阖着眼睛一动不动,同殿顶融为一体,那么远的距离根本分辨不出来有这样一条巨蟒栖息在上面。 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刚刚那个摔死的年轻人还伸手摸了摸它的鳞片。 众人僵硬地站着,不由自主从脚底往上爬上来一股寒气,刚刚慕飞白劝他们赶紧离开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若是知道有这么一个恐怖的玩意在这座大殿里,求他们他们都不会留下来的。 然而,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 后悔同绝望狠狠鞭笞着他们的心脏。 有好几人被吓傻了直接跌坐在地上,眼泪鼻涕不受控制的一起落下,顾不上狼狈还是丢脸了,灭顶的恐惧已经扼住了他们的心。 看着那几个被吓得屁滚尿流的人,一直没动作的巨蟒伫立着身子又往下游弋了一段距离,同众人越来越近,“嘶嘶……”声也越来越清晰,像是催命的冰冷亡音,一声一声敲打在他们心上,叫人窒息。 有人实在受不了这种比直接被杀更让人压抑得想发疯的惊悚感,失声尖叫着往来时的方向逃跑,疏花还没来得及喝止他们别动,巨蟒已经闪电一样窜了出去,张口就咬住一人,那人惨叫都来不及,直接就被吞进了那张血盆大口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在大殿里真真切切的响起,还没等喘息片刻,巨蟒又飞快地袭击得手,再次一口吞下去一个正在逃跑的人。 “别动!” 疏花冷冷喝止其余人,方才她仔细观察了一会,似乎发现了巨蟒行动的规律。众人被吓傻的时候,腿软的根本跑不动,巨蟒却没什么太大动作,也没有突然袭击,只是停着不动,一旦有人惊慌失措跌倒或者害怕地乱跑,巨蟒却瞬间发动攻击。如果推测的没错,这条巨蟒是依靠空气波动来发动攻击的,一点点波动都足以致命。 她的声音清冷,很有威慑力,剩下的人都站着不动了,恨不得直接变成石像才好,连呼吸都不由放缓了。 巨蟒依旧死死地盯着众人,但是却不再发动攻击,只是瞪着那双恐怖的眼睛。 众人暗暗舒了口气,只要不动就暂时没有危险了。 不过,它不攻击不代表就安全了,根本没办法脱困离开,巨蟒依旧昂着头颅待在原地,让人进退不能动弹不得,处境依旧十分危险。 这个处处透露着诡异的大殿里,一群人都保持着噤若寒蝉呆若木鸡的状态,只是神色跟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恐惧依旧没有消散,看着更加叫人毛骨悚然。 两人皆凝神思索办法,怎么办才能脱困,这巨蟒虽然体积庞大但速度实在太快,只要一动就会被攻击,他们也没有把握能牵制住它,让其他人离开。 该怎么才好? 僵持了一会,巨蟒突然又游动起来,它一动所有人心里就一沉,不过好在巨蟒对他们好像不太感兴趣,没再攻击人只是顺着地面爬行,似乎想离开这里。 然而那巨大的身子从众人眼前游弋而过,蛇鳞同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甚至那乌黑蛇鳞之间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这画面冲击感过于强烈,实在叫人头皮发麻惊心胆颤,很多人面色铁青的憋着,心里估计早已经失声尖叫个不停了。 眼看巨蟒的蛇头已经快消失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众人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似乎逃过一劫了。 然而下一秒,巨蟒猝不及防的回头张口喷出一团恶臭的白雾,瞬间弥漫到整个大殿。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二章 浮生一梦 “醒醒,该起来啦。” 慕飞白感觉有人在叫他,声音很熟悉,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的声音,他猛地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疏花。 疏花穿着一条月白色的束腰长裙,发间簪着那只浅色的玉簪,发簪上雕着一朵冰山雪莲,精致而温润,更衬得她整个人冰肌雪骨,美艳绝伦。 下意识的,他张口第一句话就是:“疏花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疏花闻言愣了愣,不解地问道:“飞白,你在说什么呢?我好好的为什么会受伤,是不是做噩梦了?” 慕飞白挠挠头,奇怪地回道:“我们不是在幻花宫下面遇到了一条巨蟒么?它突然喷了口毒雾,我们都晕过去了!” 疏花低头掩着唇笑起来,像是雪后初晴的一缕初阳,落在慕飞白眼里,天地万物都相形见绌褪去颜色。 她伸出手戳了戳慕飞白的额头,笑道:“傻瓜,你怎么睡糊涂了,那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你忘啦,织梦他们赶来救了我们,所有人都平安出来了。” 慕飞白摸了摸额头上那一点余留的触感,愣愣的点了点头,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吗?看来他是真的睡糊涂都忘记了,不然他此刻怎么会在济南慕家的大院凉亭里趴在桌上睡着了呢。 沉默了一会,他又试探着问:“那……你怎么会来济南?” 疏花奇怪地看着他:“我不在济南我在哪?这是我们的家啊,飞白,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慕飞白阖上眼睛,嘴角爬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低声说:“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抱歉,我睡糊涂了。” 两人融洽的静坐了片刻,疏花站起身看了看日头,十分自然的笑着说:“都这个点了,我去厨房看看,今天阿爹阿娘从外面办事回来,可得好好准备一顿晚膳。” 刚要转身走,被人从后面拉住。 疏花奇怪的看向慕飞白,却被一把拉进了怀里。 慕飞白紧紧的,用力的抱住了疏花,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好叫他们永不分离。 他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疏花。” “嗯?” “疏花。” “……” 尽管这个拥抱让疏花不得不仰着脸费力的配合着慕飞白,但她仍是轻轻的温柔的回抱住慕飞白,轻声问道:“怎么了?” 慕飞白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响在她的耳边。 “没怎么,就是想叫一叫我妻子的名字。” 疏花笑起来,温柔的抚上他的背,“好,给你叫,想叫多少次都可以。” 慕飞白还是紧紧的抱着她不肯松手。 “真好,你是我的妻子。”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要喜欢你。” “疏花啊。” 像是一声又甜蜜又苦涩的叹息。 “噗……” 本该岁月静好的气氛中突兀的响起一声血肉撕裂的声音,疏花脸色瞬间惨白,愣愣的低头看着深深扎在心脏上的那只发簪,有鲜血不断地从那处伤口涌出来,像是开了一朵凄美的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慕飞白从疏花的发间取下了那只浅色的发簪,扎进了疏花的心脏。 疏花退了两步,离开了那个怀抱,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慕飞白,“你?” 慕飞白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伸手接过摇摇欲坠的疏花,低头看着她,浑身洋溢着明亮的肆意昂扬意气风发,笑道:“想在梦里杀掉我的话,也应该演的像一些才能骗过我啊,演技真的太差劲了。” “疏花”捂着心口,全身开始慢慢扭曲,像是一团要碎掉的莹光。 慕飞白依旧看着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那个人。唇边那抹掌控全局的笑意变成了苦笑,他低垂着眸子,声音很轻却很温柔,“我所认识的疏花,我所喜欢的疏花,可不是你这个样子的。她话特别特别少,她很少笑,时常 都只是面无表情,她谈不上温柔,要是我这样一遍一遍叫她,她肯定会冷着一张脸骂我无聊,周身就好像能随时飘起雪花一样冷冰冰的,看上去很不好相处的样子……她更不会让我这样抱她。可是……可是即便是这样冷清的一个人,我还是很喜欢她,喜欢到整个眼里心里都是她,谁都替代不了,哪怕梦里也是。” “疏花”不为所动,她怨恨阴毒的瞪了他一眼,已经快变成透明色的手指不甘心的要掐上他的喉咙,然而还没等碰到他,已经哗啦一声碎裂在空气里,散成一道炫目刺眼的白光。 就这么碎在了他怀里,他的手还没收回来,孤零零地拥抱着一片空气。 假象碎掉的时候,梦魇散去了,慕飞白也醒了,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他却没有睁眼,提了提嘴角发现连苦笑都没办法再维持,眼角无声的划过一滴泪。 这个梦魇,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虽然这个梦真的很自然很真实,他甚至偷偷掐了下自己的手臂,很疼,就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他都快这么认为了。 然而他还是一开始就识破了这不过是个幻象,疏花怎么可能会那样对他笑呢,疏花怎么可能会说那么多话呢,太虚假了,像个蹩脚的笑话。可是他竟然舍不得直接打碎这份虚假,想多停留片刻,忍不住想去抱抱那个梦里的疏花。 满心的苦涩又满心的欢喜,真好啊,疏花成了他的妻子。 那一瞬间,他像是拥有了全世界,哪怕立刻死掉也不会再有任何遗憾那样的满足。 那样子,真好啊。 如果是真的,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哪怕是性命也没关系。 可是,他只能压抑着心里的心酸,亲手去打破他内心里最渴望的,最想要的美梦,因为疏花还在等他。 不过是个梦罢了,为什么他觉得眼睛那么酸呢。 疏花从梨花阁阁楼里的桌边醒来时,难得有些晃神,她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很少做梦,偶尔做梦醒来也会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但这个梦过分的真实。 一阵袅袅如水的琴音勾回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织梦正坐在窗栏处抚琴,一身雪白的纱裙衬得那尾长发愈发如墨般乌黑,玉雕一样的脸庞美好如画。 天边的流云缓缓而去,一缕微光倾泻而下,她就端端坐在那里,如同一朵在枝头亭亭绽放的梨花,整个人像是在发着光。 “阿梦。” 闻言,织梦停下拨动琴弦的手指,转头笑道:“阿姐,你醒啦?” 疏花用手撑着下巴,一动不动的看着她,那是一张同她极为相似的脸,面对面看着,像是在照镜子一般。 “嗯。” 察觉到她的目光,织梦问:“怎么了?” 疏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靠在窗栏上,她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一朵梨花悠悠落地,回忆着那个梦,心里莫名涌上一阵害怕。 “我做了一个梦。” “哦?什么样的梦让阿姐这么介怀?”织梦笑着看着她,好奇的问道。 自小她们一起长大,织梦平日里最是喜欢黏她,明明有自己的小院也总是往她的梨花阁跑,虽然疏花性子清冷,但是对着织梦却总是温柔又耐心,两人平日里几乎形影不离,然而,疏花那个过分真实的梦中却不是这样的,回想都感觉晦涩不安,她几乎难以开口。 “我……我梦到,你小时候被人抱走,自小与我分离,一个人孤苦伶仃长大,阿爹他……”阿爹差点杀了你……这句话她实在无法说出口。 哪怕那是个虚假的梦,她一想到就浑身发冷。 她怎么能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织梦随手拨动一下琴弦,又笑起来,目光灼灼地望向她,“那是梦吧。” “嗯。” 织梦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贴着,指尖下是她温凉的体温。 “所以,既然是梦的话,那就不必当真,我可是真真切 切在你眼前的啊。” 疏花眉间的郁色散去,是啊,那不过是个梦,最重要的是织梦现在好好的在她身边不是吗。 如此一想,宽心不少。 “嗯。” 一阵微风拂过送来一阵清新的花香,她舒服的阖上了眼。 再睁开,透过窗栏,远处小径上走来一名少年。 他踏着微光而来,唇边一抹温煦的笑意,像是春日里的万树花开。 光是看着他,就觉得心平静而安定。 疏花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天他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拉住她,他的眼睛里印着她的影子,像是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喜欢他吗? 喜欢逐安? 脑海里突兀的跳出这个念头。 忽然有些面红耳赤,像是隐藏的心事被拆穿,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袖口。 那少年走近了,站在楼下仰着脸望过来,她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些期待。 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开口了。 “织梦。” 她突然愣住,只听到织梦也笑着跑到窗边,朝那人挥手兴高采烈的回应,“逐安!” 疏花冷着脸看着。 为什么? 真的很奇怪啊。 她会对妹妹喜欢的人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她不禁打了一个冷噤,一种浑身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是什么呢? 突然,遥远的,朦胧的,响起什么声音。 “疏花。” 什么?听不清…… 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诡异的静止了,织梦笑意凝聚在脸上,逐安保持着仰着脸的姿势,满院的落花停在空气里,天边的流云静了,连风都不吹了。 疏花冷着脸看着,手指微微蜷起,心里生出一些惊慌,身边开始隐隐约约飘起雪花。 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空气像是被风吹皱的湖面泛起了透明的涟漪,整个空间摇摇欲坠。 “疏花。” 那道声音又再次响起。 依旧有些模糊听不太清楚,疏花却觉得他的声音好熟悉,心里奇迹般的安定下来。 是谁? 她心底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记的重要事情跟这个声音的主人有关。 要快点想起来才行。 她眨眨眼睛,散去了浑身戒备,静下心仔细去听那个人的声音。 那道声音又响起了两次,越来越清晰。 终于,那声音像是穿破了厚厚云层,完全传进了她的耳中,她听到了! “疏花!” 又着急又温柔。 心脏像是被重重的掐了一下。 疏花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感,再次睁开眼,她站在了一处长廊下,两侧种满了花树,风一吹,漫天飞舞的花瓣,像是落了一场雪。 这是…… 她转过身,果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高挑的玄衣少年。 慕飞白。 她在心底默默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是了,她怎么把这个人忘记了。 她对逐安是有些喜欢的,但是那样的喜欢不带一丝情愫,欣赏的,感激的。逐安总是带着温煦的笑意,她总是冷着一张脸,她像是看到了同类人,惺惺相惜的喜欢。 可是刚刚那个喜欢他的念头出现的过于突兀,像是被强硬的塞进她的脑中一样,不合时宜的怪异,她怎么会那么想呢,这根本不是她的心里的想法,这不是她所认知的世界。 慕飞白认真的看着她,开口却不是记忆里的对话。 “疏花……”她只听到他温柔的喊了她的名字,后面说了什么听不清楚,似乎着急的想告诉她什么事情。 “你说什么?” 慕飞白脸上出现着急的神色,又急切的说了一遍。 依旧是哑然无声的,疏花却看懂了他的唇语。 “疏花,快醒过来!”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三章 亦真亦假 方旭做了一个梦。 他清楚地知道,这就是一个梦罢了。 感觉像是灵魂同**分离,没有重量的漂浮在半空中俯视着,如同这漫天的雪花一样。 他看到自己单手捧着一个黑木盒子,像是永远带着一副面具,一脸冷漠的穿过一条幽深的长廊,目不斜视,连长廊两侧尚且堆着皑皑白雪的花树间惊喜一样开得熙熙攘攘的一枝腊梅都没有多看一眼。 入了冬天气很冷,他整个人同这份寒冷很好的融为一体。 冷酷,无情,是一个完美的杀手。 这条长廊他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长廊深处那座安静的小院。 小院很静,落雪有声,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坐在院中廊下煮茶赏雪。 入眼就是那个人的手,几乎要同这院里的皑皑白雪一样的颜色。 那双手很漂亮,腕骨纤细,手指修长,骨节微微用力端端的扣在一柄白瓷茶壶的手柄上,洗茶烹茶,动作并不见有多花哨,但是足够的风雅好看。 那人整个都懒洋洋的窝在一袭雪白的狐裘里,看上去像是一个温文尔雅手无缚鸡之力的仕族书生。 至少,这个人的外表过于具有欺骗性。 然而他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这个看上去温润无害的人骨子里究竟有多可怕,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沾了数不清的鲜血,不知不觉间就会取走敌人的性命。 杀伐果断。 淡淡微笑着的,杀神。 现在却兴致勃勃的在廊下煮茶。 他停在院门口,冷漠里多了一丝毕恭毕敬。 “公子。” 那人淡淡的抬起眼睑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进来。 他改用双手捧着黑色木盒,半躬着腰进了院门。 步伐很急,却悄无声息。 他到了桌边,放下了那个盒子,站在了一旁。 那人也不打开盒子察看,随手一推晾在了一边。 “做的很好。” 红陶小炉上煨着的水沸了,咕嘟咕嘟的翻滚着,白色的雾气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同这茫茫白雪融为一体。 那人笑着递了一杯热茶过来,碧绿的茶水盛在白瓷杯子里,散发出一阵令人愉悦的清冽香气。 他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接过,冰冷的指尖被熨烫地暖和起来。 那人也捧起一个白瓷杯,呼出一团白气,声音清冽而柔和,“你奔波劳累了数日,接下来给你放几天假如何?” 他愣了愣,把手中茶杯放下,无声的单膝跪下,“属下不需要休息。” 那人捧着茶杯半晌没说话,整个人蜷缩在狐裘里,衬得那张脸格外好看,饶是他这样冷酷的杀手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捉摸不透公子的意思,心里有些忐忑,这样说好像忤逆了公子的意思。 好在那人很快回过神,沉吟片刻道:“啊,既然这样的话,有件事你去办也好,那你再替我到抚州走一趟吧。” 他低下头,“公子有命,万死不辞。” 那人低头饮了一口手中茶,神色倦怠,挥挥手让他下去。 他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退行到院门处。 踏出院门时,他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庭院中,又好像透过了这方小小的庭院,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转过头不带半分停留,隐隐约约间,他听到身 后那人指节随意地敲击着桌面,打着拍子吟道: “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声音低沉又疲倦,莫名生出一种凄凉的肃杀,缓缓盘旋在这冬日的漫天大雪里。 疏花睁开眼睛的时候,慕飞白脸上的担忧着急都没来得及收住。 看到她醒来,慕飞白眼睛倏地亮起来,在略显昏暗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那眼神,担忧又温柔。 “疏花,你醒啦!” 梦中最后那个画面在疏花脑海中浮现,她张张口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方才慕飞白醒来时,疏花还在昏迷,直接躺在冰冷的地上,眉头微微蹙着,叫他心疼不已。 慕飞白不假思索的扶起疏花,轻柔的把疏花揽进怀里靠在自己肩膀上,虽然这样的动作有些亲密,但除此之外,他再无其他逾越之举。 见她醒来,他扶着她坐起后赶紧松了手,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怎么样?感觉好些吗?” “嗯。” 疏花醒后神色不不变,还是他所熟悉的那种冷若冰霜。 两人对坐着,一时无话。 就这么坐着,慕飞白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好几个念头。 他不知道疏花那个梦魇里有什么,也许根本与他无关。 可是他的梦魇里只有她一人。 自己能那么早醒过来,不过是因为喜欢着她这份心情在梦里也很强烈罢了。 然而,这已经挺好了不是吗。 静默了半晌,疏花突然开口,“巨蟒。” 慕飞白甚至没怎么思索,就懂了她的意思,像是日积月累的本能反应,“不知道跑去哪了,我醒来时它已经不见了。” “那些人。” “喏,全晕倒了,那个方宗主在那呢。”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疏花随意的扫了一眼,看到方旭靠着根立柱紧紧闭着眼睛,神色冷峻又肃穆,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他身边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人,皆紧紧闭着眼睛昏睡着。 最诡异的是孟子坤,他闭着眼睛蜷缩在那座跪地人像烛台下面,脸上居然泛着一种迷离的微笑,嘴角还有可疑的液体。 疏花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像是多看一眼会忍不住用鞭子抽醒他。 慕飞白显然也看到了咧着嘴傻笑的孟子坤,他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些人怎么样了,之前也只是随意的扫了一眼,并没有注意到孟子坤……他看着那人的笑脸,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是梦到什么好吃的了?还是梦到什么好事了?被梦魇住了还能笑的这么开心,难道是梦到他找到幻花宝藏了还一个人独吞了?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这人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慕飞白眼中的鄙夷太过明显,下一秒孟子坤竟然浑身一抖,就要睁眼醒过来。 慕飞白:“……” 他脚下一点,只来得及转过身背对着他。 孟子坤醒来的时候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冷酷的背影。 孟子坤:“???” 孟子坤尝试着想讲些什么,慕飞白却没空理他,他这一转看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 有一张血盆大口悬在方旭头顶,两根长长的尖牙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张嘴就要朝方旭的脑袋咬下 去。 那条巨蟒不知什么时候又爬回了殿顶潜伏,在他们醒后又悄无声息的顺着柱子爬下来准备咬人,这也太惊悚了! 来不及多想,慕飞白迅速拔出燕回剑信手刺去,一道淡蓝色的银光紧随其后缠绕在那道剑光上,慕飞白的余光里,疏花反应迅速地抽出拂雪鞭跟上,两个人合力将巨蟒的血盆大口一招击退,紧接着疏花手腕一抖,拂雪鞭灵巧的缠上方旭腰间,猛力一拉将方旭拉出了巨蟒的攻击范围。 两个人瞬间的临场反应配合得天衣无缝,眨眼间就化解了方旭脑袋被咬掉的危机,当然那个脑袋差点被咬掉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正在做梦就是了。 巨蟒被狠狠打了一下,巨大的脑袋往后缩,迅速挥动着尾巴急速扫过来,两人赶紧闪身退开,但还是能感受到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可见它尾巴力量之大不可小觑,直接掀翻了几个架子,甩到墙壁上砸出一个大窟窿,碎石乱飞,要是被它尾巴扫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反击这么一下之后,巨蟒又嗖的顺着立柱爬了回去,隐隐约约藏在黑暗里吐着猩红的蛇信,一双冒着红光的眼睛忽明忽暗,似乎在打量下面那两个人。 光是这画面就可怕至极,这巨蟒似乎很聪明,对它而言直接杀死猎物并没有成就感,折磨猎物才是它的乐趣,不然怎么会故意迷晕他们后躲起来不攻击,被打一下又钻回去躲着,看上去颇有种胆小的意味。然而它只要还待在这座大殿里就是一种要命的威胁,就像时时刻刻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悬在众人头顶,还是下一秒就会猝不及防掉下来的那一种。 简直是以恐吓他们为乐,聪明的近乎诡异。 那巨蟒等了片刻又悄无声息的溜走,再出现时攻击对象已经变了,直接对准了孟子坤。 慕飞白大喝一声:“快跑!” 孟子坤居然不为所动,坐在地上直面巨蟒,十分淡定。 虽然他说他腿摔断了,但是往地上一扑避开还是能做到的吧? 然而巨蟒的速度奇快,但探下的身子似乎不够长,那血盆大口跟尖牙堪堪擦着孟子坤的脸过去,隔着不到半只手臂的距离。 孟子坤愣是没挪动一下。 慕飞白执剑的手顿住,忍不住对疏花说:“哟,没想到孟子坤这厮还有点硬气啊!” 疏花又是一脸冷漠的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慕飞白在说什么。 慕飞白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孟子坤的耳朵,只见孟子坤梗着脖子僵硬的转过头,一脸菜色惨不忍睹,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跟力气吼了一句。 “救命啊!我腿软了!” 慕飞白:“……” 他的嘴角再次抽了抽,他真是脑抽了吧……不,还是抽孟子坤吧! 孟子坤话音刚落,巨蟒又调整位置再次对他发动袭击。 这个时候就算再想揍孟子坤也没救人重要,毕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是不那么叫人愉快就是了。 慕飞白脚尖一点又是飞快的一剑刺去,剑身同巨蟒的鳞片相撞,擦出一些火星,他轻盈的在半空中蹬了一下墙壁借力,又再次出手攻击。 手中剑势不停,心里却飞快的分析局势,他刚刚就发现了,虽然之前那一击击退了巨蟒,但只是攻击的劲力冲击之下才有的效果,巨蟒浑身覆盖的黑色鳞甲十分坚硬,剑根本刺不进去!伤不了它,还要直接对上它,能有几分胜算?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四章 极乐蛇蛊 织梦跟容怜听到那阵恐怖的尖叫后吓了一跳,全神戒备等了一会,这才发现那声音隔得还有些距离,似乎是从他们身前那座奇怪的大殿里传来的。 “是不是逐安他们出了什么事?” 容怜明显兴趣缺缺,但还是配合的回答:“可能。” 织梦有些哭笑不得,她回头望着容怜,“我说,你怎么从掉下来之后就怪怪的,好像不愿意出去一样,怎么……你喜欢这里,要留下来安家?” 容怜挑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是啊。” 织梦眨眨眼知道是他的玩笑话没再接话,不过这个人好像一直都这个样子,在幻花宫门外打架的时候都懒散的不行,现在也是对什么都表现得兴趣缺缺,也不知道什么能叫他上心。 她转过身重新面对着那座奇怪的大殿,手中捏着那把钥匙,然后颓然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以为事情很简单,只要有钥匙就可以打开门,然而,事实上是,就算有了钥匙,我也打不开这扇门啊。” 她真的无语了,这门上没锁啊! 没锁! 所以没锁要怎么用钥匙开? 容怜站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只听见织梦嘀嘀咕咕的骂这扇门,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低下头看着她:“找找。” “什么?” “这不是幻花宫地下吗?跟幻花宫肯定有联系的吧。” 织梦听到他的话,突然灵光一闪,是了,她刚刚只想着找锁了,没有仔细注意这扇门上的图案。 她把火折子塞给容怜,退远了几步。 将整扇门都收进视线里,门面上有细细几条线将门整整齐齐的分割成好多小方块,乍一眼看着蛮像幻花宫宫门口的地砖。 她又仔细看了两眼,确认门上没有什么锁也没有钥匙孔之类的,这才走回容怜身旁,她伸手在门扇上摸了摸,发现门中间本该是有一对铺首衔环的,现在只剩下一对雕着花鸟吉祥图案的底座。(ps:不好意思占用一点点篇章解释一下,古代称门环为铺首,俗称“门环”,准确地讲,铺首只是门环底座,铺首衔环才是一个完整的门环。门环的作用不仅仅用来开门和叩门,它还被赋予了保卫家人和为“家”祈祷的象征意义。这里的意思是,门上只剩一个底座了,那两个石环不见啦。) “要是这上面的东西跟幻花宫门口地砖所用的口诀是一样的话……我来试试!” 织梦取下左手臂上带着的金钏,往底座上送去,正巧卡进了两个孔之间。 临时充当了一个门环。 她拉着金钏扣动,金钏与门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咚!咚!咚!” 正好三下。 传来两声不太明显的咔嚓声,织梦摸了摸下巴,扭头对容怜说:“按照幻花宫门口的机关来看,是不是会有点什么暗器之类的啊?”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自己耳畔划过几声咻咻的声音,堪堪擦着她的头发过去。 容怜瞬间从袖间摸出了他的怜骨扇,手腕一翻展开扇面往自己面上一拦。 响起几声闷闷的撞击声。 容怜收回手腕,怜骨扇往地下一抖,噼里啪啦掉落十几枚薄而锋利的飞镖。 他收了武器,抬眼看向织梦,嘴角含笑,“嗯,托你吉言,确实有。” 织梦抓抓头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她真的只是说一说,不用那么认真吧。 “……啊,你的那把扇子可真厉害。” “太僵硬了。” “……” 在他们说话间,门面上的石板刷的翻了面,露出同宫门外一样刻着各种花纹的石板内面。 原来这大殿的石门有一层机关。 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了,织梦赶紧看向石板,看清了数量和位置,她伸手虚虚的比划了一下,石门下面的格子还好,上面的高度太高了。 织梦再次仔细 确认石板上的图案后往退了两步。 右手捏诀调动内力,清脆一声铃铛响,指尖飘出一点亮光,一朵小花转瞬即逝。 “咚!” 一块石板被花打中,发出一声闷响,明明是看似柔弱的花,却有着吹毛断发的力量。 被打中的石板往下沉了一点,有用! 又接连响起十几声闷响。 织梦收了内息,等了片刻后,那些石板又哗啦啦翻了回去,充当门环的金钏咕噜一声滚到了地上。 织梦弯下腰去捡回金钏,“这下应该打开了吧!” 又是“咔嚓”一声,比方才响了许多,织梦顿时不放心的左右察看,甚至还多看了两眼容怜周围,生怕又有什么东西袭击他。 只见石门缓缓开了,露出了…… 两扇锁着一把大锁的石门。 织梦:“……” 容怜:“……” 静默了片刻。 “我……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织梦声音都有点飘。 容怜哈哈一笑,“去开门吧。” 她上前用之前那把钥匙把门锁打开,推了一下石门,这次终于没再为难她,直接就推开了。 他们一起踏入了石殿中,站在一条幽幽点着烛火的长廊,远远听到武器破空而过的声音,似乎在同人打斗。 前面有人! 他们快步走出长廊一看,然后又傻眼了。 这地宫实在……太玄幻了。 他们眼前一群人烂七八糟的倒在地上,不乏许多眼熟的人,一座跪地石像旁蜷缩着一坨……一个影子,仔细一看是面如菜色,呆若木鸡的孟子坤,他眼神迷离,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 当然,这些都没什么。 问题是,慕飞白跟疏花为什么在……攻击空气? 织梦跑过去喊了几声,两人置若罔闻,依旧对着空气打得专注又认真,神色倒谈不上惊慌,反而有点越打越酣的意思。 剑气同长鞭相和,战意喧嚣,武器挥动得越来越快,堪堪变成两道虚影。 就像他们面前有个什么难对付的敌人一样。 “什么情况?他们好像听不见我的声音。” 织梦在他们攻击范围圈外站着,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又试探着凝诀,指尖极速射出了一片花瓣,朝着慕飞白的剑而去。 “唰!” 还没等靠近燕回剑,那朵花被疏花一鞭子撕成了两半。 织梦:“……” 容怜悠闲的靠在一旁的石壁上,见状轻笑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织梦。 织梦顺着他的手看去,发现他指的是那座跪地石像。 她上前两步,绕开孟子坤,察看那座石像,瞳孔睁大了一些。 那座石像造型很奇怪,是一个人跪在地上的姿势,这么看来还是很高,双手被束缚在身后,反手捧着一个烛台,燃着一盏油灯。 石像倒是没什么,只是那尊石像的脖颈上,缠着一条细长的小黑蛇,不过一指来宽,不仔细看甚至难以发现。 小黑蛇趾高气扬的昂着头,吐着猩红信子,就跟示威一样,浑身的鳞片在烛火下泛着迷幻的光泽。 “这是……蛇?怎么会有蛇?” “你看那盏油灯。” 织梦又扭头去看油灯,刚开始还没明白容怜叫他看什么,仔细看了两眼,她诧异的问道:“这油灯的灯芯是这蛇的尾巴?” “是,你把那盏灯灭了。” 织梦去吹那盏蛇尾油灯,吹了两下发现吹不灭,她又调了内息用掌风灭了火焰。 那盏油灯一灭,那条小黑蛇急促的嘶嘶叫了两声,很快僵直不动了。 紧接着慕飞白跟疏花也都停下了动作,疑惑的四处张望,同他们缠斗许久的那条巨蟒突然从他们眼前不见了。 孟子坤瘫在地上扭来扭去还鬼哄鬼叫的叫了两声 ,“啊啊!救我!救我!” 所有人:“……” 闭着眼睛喊了一会后,他似乎觉得周围太安静了,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睛缝,看到几个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容怜甚至只给了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孟子坤先是愣了愣,明白过来后感觉像是一个晴天霹雳响亮的劈在了脑门上,他们本就都是同龄的世家子弟,年轻气盛的,他方才的行为着实丢脸,当即脸色忽红忽白,几乎有些坐立难安。 好在他们对他并不太关注,疏花一眼就看到了织梦,随手收了拂雪鞭跑过来拉住她,“阿梦!” 虽然疏花依旧没多少表情,但是就是能感觉到她似乎很担心自己。 织梦脸颊又悄悄爬上一抹红晕,她点点头小声的回了句嗯。 慕飞白疑惑的收了剑也走了过来,“你们怎么来的?刚刚那条巨蟒呢?又躲起来了还是被你们赶跑了?” “巨蟒?”织梦奇怪的问道,难道他们刚刚是看到有条巨蟒,而且在同巨蟒打斗?她什么都没看到啊!不过灭了油灯他们就停下来了,莫不是那盏油灯的问题? 容怜扬了扬下巴,“你们看那盏油灯。” “有问题?”慕飞白凑近看了一眼,发现了那条小黑蛇的尸体,他又拔出剑想挑起来看,发现蛇尾连接着油灯,分离不开。 他收回剑,低头看着它,这小黑蛇的外形,鳞片颜色,同巨蟒除了个头上的差异,毫无二致。有一个诡异的念头爬起,他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所以……是幻觉?” 容怜听懂他的意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嗯。” “可是……我们已经从梦魇中醒过来一次了!” “一场梦中梦罢了。” 容怜拿出了怜骨扇,手腕微动,翩翩公子的模样,颇为惹眼。 他不慌不忙的开口解释说:“嗯,这是一种极为稀有霸道的蛊。书有记载,传闻中,东有一小国,唤为极乐,国民善养蛊。皇家巫蛊师更是养出一种神奇的蛊,以有毒的黑玉蛇为引,制作的蛇蛊,第一层是幻境,第二层是梦魇。在梦里会得到最想要的东西,让人根本不愿意再醒来,如同到达极乐世界一般美好,所以这梦魇被唤作极乐梦。当时,很多求死的人都渴望这么一种蛊,沉溺在美梦中想要的都会拥有,一旦梦想成真死了都不会有遗憾不是吗?因为用到这种毒蛇做引,这种蛊也被叫做极乐蛇蛊。极乐国灭后失传已久,我虽不曾亲眼见过这种蛊,但看到这由黑玉蛇为灯芯做的油灯,想必是这种蛊没错了。” 他顿了顿又说:“许是你们刚进到这里时,就点燃了那盏油灯,在没有察觉的情况已经中了极乐蛊毒。” 慕飞白嘴角抽了抽,“所以我们眼里的那条巨蟒是这条小蛇?” 容怜点点头,“蛊毒第一层会将中蛊前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带进幻觉里。你们点灯时也许已经看到了它,但油灯一亮,你们已经中蛊了,自然而然就忘记了。” 织梦注意到那个故事里这种蛊毒分两层,她接口问道:“那蛊毒第二层梦魇呢?像他们这样睡着吗?还有没有救?” 她指了指地上躺着的这群人,蛊灯熄灭后,他们还是没有醒过来。 容怜沉吟片刻,“书中提到,中了梦魇之后,只有很小的几率能自己醒来,醒后又会回归到第一层中蛊的状态,若是不及时解蛊,又会慢性中毒到第二层梦魇,以此反复,直到死亡。不过很少有人能自己挣脱极乐梦醒来就是了,毕竟是极乐一样的美梦啊。这些人有没有救我不知道,也许试着喊一喊,能从梦里叫醒吧。” 慕飞白不动声色看了疏花一眼,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疏花还在等他!想必是这样的念头太过于执念,才能那么快挣脱梦魇醒来。然而,那梦啊,他心里这般执念,能自己醒来实属不易。 疏花察觉到他的视线,脑海中一闪而过,又是那个梦。 那双担忧又温柔的眼睛。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五章 为谁执剑 容怜说完,站着环顾大殿一圈,走到距离最近的方旭身旁站定,估计是挑了一群不顺眼的人里相对顺眼的那一个。 方旭靠在立柱上紧紧闭着眼睛,神色冷峻,眉头已经拧紧了,神色不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他抬脚轻轻踢了踢方旭的腿,“喂,醒来。” 慕飞白站在他身后挠挠头,“是这样喊的?能有用吗?” 神奇的是,容怜这么漫不经心的喊了一句,方旭突然浑身一颤,眼睛就这么睁开了,手撑在地上,像是要溺水一样喘着粗气,胸口不停上下起伏。 他抬起头就看到容怜的脸,那张脸带着一种迷人的慵懒。 方旭坐着缓了一会,才从梦魇里缓过来,声音里带着些歉意,低低道了句:“多谢。” 容怜转过身对慕飞白说:“你看,有用。” 慕飞白看了一眼他又再看看方旭,走到一旁抓起一个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的青年,揪起他的衣领,这青年面色红润,嘴角泛起一抹春意,很有可能是梦到什么风花雪月的情事了。 慕飞白果断决定的打断他的美梦,他揪着他的衣领使劲晃了晃,“别睡了!快起来!” 喊了两三遍,那人才悠悠转醒,还梦呓一样肉麻的念了句:“师妹,我也爱你!” 说就罢了,还半睁半闭着眼睛,糊里糊涂的往慕飞白脸上凑过来。 慕飞白毫不犹豫地松开手,那人就咚一声摔回地上,摔出一声惨叫。 这一摔总算是清醒了,他瞪着眼睛看着这几个人,尴尬的从地上爬起来,讪笑一下后看到自家宗主还躺在不远处,赶紧飞奔扑了过去。 方旭站了起来,去喊自家门生,喊醒的门生又帮忙喊另一个,这么几次下来,躺在地上的人都差不多醒了。 这时众人再去看大殿顶已经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了,那条巨蟒当真噩梦一场。 再此之间,织梦也帮着喊了两个,她不经意侧过脸发现最开始被慕飞白喊醒的那个青年门生悄悄摸摸对着自家宗主拳打脚踢,嘴里还振振有词地嘀咕着:“师妹明明也是心悦我的,你这个糟老头子真没眼力劲还从中作梗,不揍你都对不起小师妹对我深沉的爱……”等那位宗主浑身都痛的醒过来时,他嘴里的话又一秒变了画风,急切又真诚的呼唤:“宗主!宗主你没事吧!叫不醒你可把我急坏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宗主你这么高大威武,一定能醒过来的!” 织梦:“……” 她突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叫醒这些人,不过她心中又生出几分焦急,她刚刚问了好几个人,都没人见过逐安,也不知道逐安去哪里了,安不安全? 等他们清点人数完毕后,方旭带着几位宗主走上前来表示感谢。 织梦想着逐安失踪的事心不在焉地摆摆手说没事。 方旭又说:“冒昧询问,几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织梦这才认真回道:“找到逐安,然后一起出去。” 有位宗主脸色尴尬的插话进来:“……那可否带上我们,我们也少了些人不见了,想找回来一起带出去。”问话的这位宗主他的门生失踪了大半,宝藏没找到人也没了,简直是血本无归! 慕飞白抱着手臂,语气里带着些嘲笑:“不想要宝藏啦?” 人群中有个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命都差点没了,还想什么狗屁宝藏!”还要说的时候就被周围同伴拉着噤了声。 这句抱怨斥得几位宗主面红耳赤,他们本来以为来到幻花宫就能找到宝藏,但远远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简单,没有找到不说,门生还都不见了,如此挫折之下也再生不出什么贪念了。 方旭见其他宗主都羞赧不已根本不愿答话,只得腆着脸站出来说:“……这件事就当做了一场糊涂梦,梦也该醒了,还望织梦姑娘不要介意,是我们一时糊涂,昏了头脑,多有得罪!”方旭的意思这也是几位宗主商量之后的决定,单是这座大殿里的极乐蛇蛊他们都应付不了,再往下走指不定就丧了命,荣华富贵问鼎江湖也得有命活着才行啊。 织梦心思不在这,也没太听清楚他们说什么,只是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慕飞白没再多说什么,他其实没多在意这些人怎么折腾,只是想让他们别太心安理得,从武林大会到这次幻花宫闹剧,他们的行为真的叫人不敢苟同,指不定好了伤疤忘了疼,下次又重演这种闹剧。 见他们答应,几位宗主又回到了自家门生旁,休整精神准备跟着他们一起找人。 方旭留下来商议之后的计划,因为这座影子大殿同幻花宫构造一致,他们在地上用剑草草画了个示意图,围成了一圈。 慕飞白指着大殿的位置说:“我跟疏花,哦对,还有那边那个摔断腿的孟子坤,我们三个人醒来就在这座大殿里。” “这座大殿里没有的话,应当还有其他我们没找的地方。”方旭指着那座跪地石像后面的长廊,“我们一行人是从那边过来的,只有一个很大的石室,我们走出来后就同慕公子碰了面。” 大殿还有这条长廊被画上了一个叉。 “同方宗主他们相遇时,他们的人翻找了这些长廊连接的石室,也没有什么收获。” 织梦手指点在他们来时那条长廊,“我跟容怜从这里过来,外面是一座石殿的大门口,应当对应着幻花宫的石门处,但是条死路,四周都被石壁封死了,走不通。” 所有情报汇集在一起,草图上已经全是叉。 疏花冷酷的下了一个结论:“没路。” 几个人都沉默了。 反倒是容怜依旧慵懒散漫的站在一旁,一点都不着急。 慕飞白一看问道:“容公子有什么发现?” 容怜看向他笑起来,“我说,你们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 要说两座如同水中倒影一样的大殿之间有什么不同,那只能是…… 织梦扭头看向一旁的那座跪地石像,“这座石像?” 这座大殿里多了这么一座造型怪异的跪地石像。 容怜点点头,收起了漫不经心,“你们想想看,之前众人中了极乐蛇蛊是因为点燃了那座石像上的油灯,这也是两座大殿之间唯一多出来的东西,想必肯定有异。不然,谁会愿意在家里放这种罪人石像?” 塑成跪地造型的石像,在民间一般都被称其为罪人像,修成跪地之姿表示赎罪认错,受万人唾骂。 突兀的放在这里,的确很奇怪。 他的话点醒了几人,如此想来一连串的诡异幻境的确都是由那座石像引起。 他们走到跪地石像旁察看,孟子坤目光里闪过一丝怨恨,恨恨地咬着牙自己拖着断腿挪到了一旁。 慕飞白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多怨怼,谁惹他了?这样的人总觉得别人都欠他罢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优越感。 他们走到跪地石像旁察看,方旭动手推了推石像,纹丝不动。 “有机关吗?” “没有。” 容怜摇摇头,伸手拍了拍罪人石像的脑袋,“罪人像本身就是用来赎罪认错的,怎么能这么用呢?” 慕飞白嘴角一抽,“难道要骂他?踹他?吐口水?” 容怜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说不定呢。” “……” 沉默了片刻,容怜笑道:“开始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开口。 过了许久,方旭试探的说了句:“王八蛋。” 没有任何反应。 织梦憋了半天,扭扭捏捏指着那石像骂了句:“你是猪吗?” 几个人愣了愣,笑起来。 织梦羞愤地跺跺脚,“笑什么?那你们来!” 最后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会无奈之下,织梦把刚刚骂自家宗主那个青年找了出来。 “小哥,帮个忙。” “我?”那青年指着自己一脸纳闷。 “嗯。”织梦指着那座跪地石像,“骂他,狠狠骂他!” 青年:“……” 最后那个青年让他们几个人体会到了什么叫骂人不带重复还自带各种花样的,结束前青年还意犹未尽的朝那跪地石像踹了两脚,仿佛这个人真是他什么仇人一样。 直接把几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就连本来一脸戏谑神情的容怜都听得嘴角抽搐。 结果骂完后不到片刻那石像轰隆一声塌了,露出了一段通往更深处地下的石阶。 方旭看到露出的洞口,不禁面色舒缓了一些,“这有石阶!我去通知其他人,现在一起行动比较安全。” 方旭快步走向其他人,很快带着众人聚集过来,高声指挥道:“一个一个的下,别跟丢啦,下去之后也别乱跑,以免遇到危险。” 有一个年轻的门生指着一旁靠在墙边扶着腿的孟子坤问道:“这人怎么办?” 这个问题他们倒是没考虑过,丢在这也不是,带着也麻烦。 孟子坤见他们居然犹豫,气愤的大吼:“要丢下我?我好歹是百川孟家的少主!你们怎可如此对我!” 众多门生中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 孟子坤的目光忽然阴沉下去,他本该是百川最风光的孟氏少主,哪里受过这等屈辱,一股恨意恼怒爬上心头。 最后是方旭叫两个手下拖着他,这才得以继续下洞。 他们从大殿里拿了一些烛台照明,方旭同慕飞白在前面开路,后面是一大群门生,织梦疏花跟容怜在队伍最后。 当容怜的衣角从大殿中消失后,一行人全部下到了洞中。 原本以为只是一段石阶,走下去才发现,这石阶长的过头,沿着石壁盘旋往下,一眼看不到底。 一行人举着蜡烛沉默的往下走,只有零散的脚步声在这个漆黑又巨大的空间中回荡,像是一只缓缓爬行的昆虫。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慕飞白终于看到石阶到头了,他率先踏过那石阶尽头的石门,又走了两步他举起蜡烛往前方一照,发现进入了一个很大的石室中。 后面的人陆陆续续的往前涌进来,慕飞白在附近看了下,发现墙角有一盏一人高的铜质宝塔形灯座,他这次存了心眼,仔仔细细举着蜡烛察看一遍,确定无异后才将烛台最下层中央的灯芯点亮。 那宝塔烛台有趣的很,点亮最下层中央的那一盏就会自己顺着塔层往上点燃上层的灯芯,火光从最底层的一圈油灯一点一点往上爬,很快就亮起一座辉煌的灯塔。 随着火光被点亮,众人视线逐渐明晰起来。 紧接着,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呼声。 石门后面的空间不算宽,但很高,一眼望不到顶,之所以特别高,是因为这间石室里有一个圆形高台中种着一棵巨大的树!但又不是普通的树,它整个树身十分庞大,树根如须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然而令人窒息的是,整个树身都是金灿灿的黄金打造,在火光照耀下,亮的刺眼。不仅如此,绞在一起的树根还天然形成了很多小台面,上面堆满各式各样的玉箱,有的盖子打开,露出金光灿灿的一堆黄金,有的又装了一箱子书册古籍,还有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宝,只不过都落了一层厚厚灰尘。 即便是蒙了灰,依旧还是致命的诱惑。 众人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有位宗主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一步,激动得口齿不清:“是……是幻花宝藏啊!” “我们找到幻花宝藏了!” “天啊!这也太多了吧!” “哇哈哈,我,我发财了!” 这样兴奋激动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分明在那座镜子大殿里还都垂头丧气纷纷放话决定放弃的众人,此时眼睛里已经完全看不见其他东西了,那种疯狂而炙热的眼神又燃烧起来! 没人能抵抗眼前幻花宝藏带来的巨大诱惑。 然而,还没等真的摸到那些宝藏,众人已经起了内乱,人群中吵吵嚷嚷起来,因为分配问题开始从吵架升级成了动手,再一次陷入一片混乱,甚至直接用上了武器,刀剑相接声乱糟糟的响起。 他们虽然是结盟共同寻找幻花宝藏,但孟义有句话还真说对了,难道这么多世家宗门还能和和气气的坐在一起平分不成。 很显然,答案是不能。 他们几人站在角落里看着,慕飞白叹了口气,鄙夷道:“我的预感没错,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了。” 织梦:“这个我倒无所谓。不过这样的地方通常……” 容怜目光落在黄金树顶端,闻言他目光落回织梦身上,笑道:“你是不是想说这通常都是有机关的。” 织梦面上一红,要说的话被猜的不错,她确实这么觉得。 他们聊着天,并不太想管那群人,随他们闹腾,准备商量一下之后的打算。 这时,疏花随意一瞥,发现打得火热朝天的人堆里,有个人格外奇怪,他鬼鬼祟祟地在人堆里穿梭,往人群里撒什么东西。 疏花脚尖一点飞身过去,手腕一抖拂雪鞭迅速缠住他的脖颈往外一拉,那人被拉出人群摔倒在地,手中的药包掉了出来。 疏花收回长鞭,面无表情的看向那人,众人都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默契地停下了打斗,纷纷侧目而 视,很快就在那人旁边围了一圈。 那人趴在地上不肯抬头,但是很快被人指出来。 “哟,这不是孟子坤嘛!” “孟子坤你要干嘛?” “他手边那个是药吗?” “又是这种下三滥的小动作!” 孟子坤见被认出,恶狠狠地抬头瞪着他们,也不再伪装从地上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方才扶他的两人诧异道:“你不是腿摔断了么?怎么又能走了?” 另一人带着鄙夷骂道:“你傻吗?他这种人肯定是装的!” 孟子坤冷笑一声,猝不及防从腰侧抽出长剑,猛的刺向其中一人,那人急促的尖叫一声就咽了气。 杀了那人后孟子坤抽回剑,踩在那人身上擦了擦剑身上的血迹,众人被吓一跳,尖叫着乱糟糟地往外散开了一些。 “哈哈,是装的又怎么样!你们有人发现了?”孟子坤把剑握在手里,又恶狠狠的盯着众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竟跟他父亲孟义如出一辙,“我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又在你们身上下了迷药,劝你们别不自量力了,这些宝藏是我孟家的!”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两三个人摇摇晃晃地倒下了,他的话像是惊雷,在人群里炸开了锅。 众人惊恐不已,唯恐下一个倒地的就是自己,有人喊了一句:别慌,运气可以清毒! 众人纷纷坐下调动内息运功清毒,一时间竟没人再有空管他。 织梦他们几人站的远,并没有吸入太多,稍微调动内息就能抑制住。 方旭可没那么幸运,身为一宗之主他要同门生们同进退,吸入了不少迷药,他觉得头昏沉沉的,只能盘腿打坐运功驱毒,但越想越气,觉得孟子坤不要脸到一种新境界,他怒目而视斥骂道:“卑鄙之徒,无怪此乎!” 孟子坤不在意的笑了一下,“卑鄙?我父亲从小教导我,无毒不丈夫!只要有结果,用点小手段又有什么关系!哈哈,你们该庆幸才对,我下的只是迷药,不是毒药!没有想取你们性命你们难道不应该对我感恩戴德的吗?你们都配不上我拔剑!” 话音刚落,他被一鞭子抽翻在地。 疏花走进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是能冻死人的寒意。 “找死。” 孟子坤狼狈的趴在地上吐了口血,怨恨地盯着疏花,脑海里不知怎么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嘱托,他之所以跟着进来,是孟义忍着割舌之痛在他手心写字示意的。孟义说,关键时刻,只要能制住疏花就行,不管是织梦还是慕飞白,他们都会顾及疏花而被乖乖被牵制。 可是他好不甘心! 凭什么一个不过刚过碧玉之年的小姑娘在江湖上竟比他还有名望! 凭什么这么个丫头这么重要! 她还总是对自己冷着张脸,爱答不理,连正眼都不肯分他,想他孟子坤在百川,哪家的姑娘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热情巴结着! 这柳疏花不仅面瘫还没眼光! 还三番五次被这臭丫头碰到他丢脸的样子,不仅她,站在这里这群人都是,都该死啊! 叫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他握紧手里的长剑,突然一掌拍地借力站起来,执剑朝疏花冲过去。 “去死!” 孟子坤握着一把长剑动作奇快的往疏花心脏刺去,靠的太近疏花根本来不及躲开,她也没料到孟子坤都这样了还会突然暴起。 电石火光之间,疏花被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中,她的眼睛瞬间睁大。 不知道什么时候,慕飞白扑过来抱住了她。 第一次的拥抱。 “噗哧!” 孟子坤手中的剑狠狠捅进了慕飞白的背部,他吃痛的闷哼一声,松开了抱着疏花的手。 他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有血从指缝间钻出来。 一把长剑贯穿了他的身体。 剑尖突兀的从慕飞白胸口钻出来横在疏花眼前,还带着几丝温热的红色。 疏花倏地瞪大眼睛,心尖突然被狠狠划了一刀。 孟子坤见杀错人,本就是恶向胆边生突如其来的勇气,这一击后这份头脑发热的冲动已经泄了大半,他心里爬上一抹慌乱,他又颤抖着手想抽回手中长剑。 慕飞白眉头痛苦的皱起来,嘴边又涌出一些血迹,他清楚感觉到血肉被剑刃一点点撕开的感觉。 血腥又变态。 他的胸膛上多了个血淋淋的大洞。 孟子坤还想再刺他身后的疏花一剑,慕飞白咬着牙一掌将孟子坤击飞出去,手中之剑紧随其后如同燕子归巢一般急速从孟子坤脖颈上飞驰而过,割开了他的喉咙,孟子坤瞪大眼睛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谁给你的胆子,敢伤她?” 慕飞白说完又咳嗽两声,本来想用剑撑着身体站立,却腿一软直直往前摔下去。 疏花万年不变的冷若冰霜终于坍塌,她上前两步伸手接住慕飞白倒下的身子,眼眶突然就红了。 语气里带着点哽咽:“你……” 慕飞白喉咙间涌上一阵血腥味,看到疏花的泪光,突然就慌了,手忙脚乱又费力的伸手想去触碰疏花的脸,“别……别哭啊!” 却发现自己指尖沾着血,在疏花雪白的脸上染上一点红印,像是雪地里开了一枝殷红的梅花,一点也不好看,他有些难过的收回手。 半路却被紧紧抓住,疏花低着头,哑声说:“别这样。” 别这样小心翼翼的,叫人心里发酸。 慕飞白勉力牵动嘴角想要安慰她,“疏花啊……咳咳,你不用愧疚,这不是你的原因……你明明讨厌……讨厌我跟着你,可是我还是死皮赖脸地跟来了……可是现在,我其实有点庆幸我跟来了,不然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疏花流着泪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了,只觉得心里钝钝地泛着疼。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总算明白了他老爹的话了,武林大会荒唐结束后他老爹带着宛卿姑姑回到了济南,只叫慕九给他带了一张信笺,信上也没什么长篇大论,就短短几句,他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手中之剑为何而拔?一身修为为何而战?” 也许是在问自己,也许是在问他。 孟子坤的剑用来恶意伤人,慕寒风的剑来不及为秦宛卿而战,他呢? 他想,他已经找到了他的答案,他为疏花拔剑,他为守护而战。 他愿意化作疏花手中利剑,为她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六章 往生花乱 封闭的空间里,时间似乎静止了。 逐安靠在一面石壁上,闭着眼睛,石壁上乱糟糟的花纹还不停在眼前盘旋。 在脑中过了几遍,他觉得有几个线条形状反反复复出现了好多次,像是一条似有若无的线。 火折子很早就收起来了,他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睁开眼。 视线不经意落在屋顶上,有四个图案在黑夜里幽幽发亮,那亮光不刺眼反而很柔和,像落了一群萤火虫。 他看着,发现里面有两个反复出现的形状又出现了,从他这个角度去看,与其说是画了什么花纹,倒更像是一些字,字形同“幻花”很像,他心中一动,感觉像是抓住了什么。 有了这样一个方向,思路就清晰了不少,他再次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所有图案,有的形状同现在通行的字很像,这样来看,连起来的意思就大概能猜测出来。 他花了许久时间,在结合他读过的各种古籍,这才大致解读出石壁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屋顶上写的是幻花国史。 他读过的古籍中的确有这么一个国家的记载:北泽之地有一国,因为此国生长着一种奇花,所以被称为幻花之国,后因为全国大规模旱灾,三年之间滴雨未落,民不聊生,第四年春国灭。版图最后归入邻国朝月国。 朝月国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国家,虽然几百年来经历了几朝更迭,但古国名字一直沿用至今,变更的不过是国号。 史书上对于幻花国亡国的记载就这么几行字,但是他通过石壁上的古怪文字看到的幻花国亡国原因跟史书记载的不太一样,甚至两个版本之间根本就没有一点联系。 北泽之地有一国,其名为幻花。 幻花国有一奇花,手掌大小,花瓣纤细如发,层层叠叠,颜色碧绿,被称为往生花,寓意为重获新生。有生肌活肤,修补容颜的奇效,又被称为幻花。无论是先天面目丑陋还是后天容颜受损都能用它修补完好。 关于这种神奇的花在全国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幻花国某城里有一位很出名的姑娘,但不是因为她有多美,多好看,相反,因为她丑的出奇!十里八乡都说,从来没见过丑成这样的大饼脸,突额头,绿豆眼,塌鼻子,厚嘴唇,还生了一脸麻子,头发稀稀疏疏少的可怜,总是就是奇丑无比,见之难安。 她十六岁的时候,皇室在全国广选秀女,本来全国的少女只要年纪适合都可参加,但她由于太丑了,还没进门就直接被赶了出来,还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耻笑了一番。 如此羞辱下,她哭着跑出了城,躲进深山。不巧的是,天又落雨,她跑着跑着摔了一跤,脸颊还磕破了一块,更是丑的可怕! 她只觉得生无可恋,于是爬到山顶想跳崖,结果想死没死成,她被悬崖边的树挂住了。 那树干靠近悬崖的地方本来长着一朵碧绿的小花,还散发着莹润的光,看着十分清新可爱。然而,她掉下来的时候把花压扁了。再次哭了一会后,她难过地拿起那朵扁扁的花盖在脸上的伤疤上,想着好歹挡一下,别死了还那么丑,万一死了到地府还被嘲笑长得丑,那可真是太叫人伤心了。结果哭了一天太累了,她居然挂在树上模模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她爹才在崖边找到她,脸上那朵花已经不见了。她爹把她救上来的时候一脸奇怪的问她:你谁啊。这位姑娘越发伤心,她丑得连她爹都不认识她了。她爹又说了,长得这么好看还寻死觅活的真是暴殄天物!她觉得她爹可能是瞎了,但又站着想了半天,这世上也就她爹还能夸她好看了,她死了怎么对得起她爹。两人就这么对着鸡同鸭讲,讲了半天,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事情不对劲,撇下她爹疯了一样跑回家里,结果一照镜子直接晕过去了。 美!太美了! 她简直像换了张脸! 她回 来后,引得整个城的人都来看她,都惊呼这是重新投胎回来的吧! 这件神奇的事不到两天已经传遍全国,后来她直接被选进宫做了宫妃,从此人生一路顺风顺水,完成了大翻身。 思前想后,只能是因为这朵绿色的花了。 全天下的人都沸腾了,开始疯狂的寻找这种碧绿色的小花。 人们还发现,就算将花摘下来,这种花也不会枯萎,会像手掌一样收起,只要再撒上一点水,它又会重新绽放。若是容颜受损可以直接敷用;若是容颜完好,则需先划破脸,再修补。但效果无一例外都成功了。 如此珍奇的花,生长环境极为严苛,有人花费十几年尝试自己种植却总是以失败告终,根本无法种活,因此极为稀有难寻,很多普通人都只在流传的画册里见到过,但总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找寻,甚至专门形成了寻花的雇佣工人。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处深山,只为找这种往生花,有时候运气好时能同时找到好几朵,大部分被送进了王都,但在黑市中,只要价钱出的足够高也能买到,导致往生花越来越稀有。 这段文字里记载,幻花国亡国的最后原因就是因为这种神奇的往生花。 幻花国人在手工技艺方面很是出色,全国大大小小的作坊无数,各种商品从作坊被做出来,再由商队运往全国各地,甚至是周边邻国。但上苍给了幻花国人一双灵巧的手,却没给他们一副善战的身躯,他们天性不好战也不热衷培养军队,甚至连一个国家该有的军队储备都没有。依靠着发达的手工商品,提供给邻国,与周围邻国倒也相安无事,周围的国家需要幻花国的商品供给,他们也提供给幻花国一定的保护。 当然,这种相安无事是建立在邻国并不知道幻花国有这种往生花的基础上。因此幻花国全国上下有严令,对外绝口不提这种神奇的往生花。 毕竟,没人在知道这种奇花的存在后还能无动于衷。有了它甚至可以再换一张完美的脸出来,如何能叫人不心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问题就出在幻花国中有人泄了秘。 幻花国王族中有一个叫做姬安世的人,是幻花国国主的胞弟,长相同自己胞兄有七分相似,文韬武略无所不精,在朝堂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颇具治国才能。 可惜,幻花国世代沿袭嫡长子继承大统的制度,他的胞兄虽也算人中翘楚,但同他相比还是略微逊色一筹,他是天生的帝王。 他心中虽然也有不平,但幻花国世代如此,他也只能将心中惆怅寄托于政事,在朝政上施展治国抱负。 他渴望着自己的国家昌明,百姓安康。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一心为国的良臣,出卖了他的国家。 姬安世经常外出四处游历,阅历丰富见识独到,他认为幻花国只依靠手工作坊为国之命脉根本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与诸国为邻,他们没有完备的军队,一旦利益出现矛盾,国家安全就岌岌可危,很容易遭到他国侵犯,这时还只想着依靠他国保护简直痴人说梦。 国家要想一直繁荣安康下去,拥有自己的军队必不可少。 回到王都后他连夜写折子,第二天上书进谏,希望自己的胞兄也能有这样长远的目光,为国家的长治久安做足准备。 然而,幻花国国王否了他的建议,理由是:幻花国世代如此,不能坏了祖先的规矩。 他被拒后,有几分失望,只得暂时压下不提。 然而很不幸,他的预见是对的。 过了不到半年,幻花国同邻国朝月在边境起了商队摩擦,原因是朝月国的商人们不再愿意同幻花国的商人来往做生意。 这对幻花国来说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朝月国本是一个军阀大国,起初手工业并不发达,工匠都很少,很多时候都只能依靠从幻花国买来商品使用,就连很多百 姓日需用品都需要花钱买。那时,幻花国的商品在朝月很受欢迎,全国各地的商人都只能从幻花国来的商队手中买卖和互换商品,特别喜欢他们制作的东西精美又好用,导致朝月国的手工业越发落魄,工匠几乎失业。但始终这是一笔过于巨大的开销,有时候幻花国商人定价太高,在经济买卖上很是被动。 呼声传到帝都,于是朝月国国君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后拟旨下令,大力改造全国的手工工艺技术,下达了三十多条鼓励各行各业发展手工工艺的政令,对工匠,手工作坊都有各种各样的扶持。这些朝月国的工匠们也很争气,虚心地向朝月国的工匠学习,不到一年,全国的手工制造水平得到质的提升,各个行业蓬勃发展,工匠们制造出的东西越来越精美耐用,已经不再需要从幻花国买着用了。 既然本国能自己制造,商人们也就不再愿意花高价从幻花国商人手里买东西,双方的经济往来被迫中断。幻花国的商品在朝月国卖不出去,幻花国的商人们生活受到极大影响,迫切的想回到朝月国的市场;朝月国又排斥他们的到来,一再压缩经济往来。幻花国商人要到朝月国去卖东西必经边境关口,朝月国关口又开始为难幻花国商人,减少他们入境。 因此双方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日积月累的矛盾开始爆发。 一次摩擦爆发后,朝月国直接派了士兵镇压,幻花国的商队被灰头土脸的赶了回来,找幻花国的边防军求助。 幻花国的边防军出动不到半柱香时间就被打得惨不忍睹,又灰溜溜的撤兵了。 朝月国的士兵还在幻花国边境耀武扬威,朝月国一道为这事讨个说法的文书也跟着送到幻花国国君手上。 如此**的挑衅,幻花国国君丝毫没有办法,憋屈的回信认错,还下令让本国商人们退出朝月国的市场,损失异常惨重。 事情传到姬安世耳朵里,他气得不行,又再次上书提议,培养自己的军队。 若是国家有一只强大的军队,又何惧这些? 结果,再次被否了。 对外固执懦弱的幻花国国主对内毫不手软,直接用国君的身份压了姬安世一头。 姬安世彻底失望了。 他看着百姓不解和质疑的目光,突兀的冒出一个念头!他要向幻花国国君,他的胞兄,证明谁才是对的! 在他国铁蹄之下,幻花国有什么抵抗的资本? 如此昏庸,他的王兄根本不配当这个国家的国君。 他将往生花的秘密送到了朝月国,引起了全国上下轩然大波。 不出半月,没有花多少时间,也没受到多少阻拦,朝月国的铁蹄肆无忌惮地踏平了幻花国。 山河将倾,姬安世将幻花国国君带到了风雨飘摇的皇宫城楼上,远处就是黑压压一片敌人的军队。 他指着敌军的铁骑,冷笑着讽刺道:“军队的差距,这就是你亡国的理由!” 幻花国国君跌倒在地,突然就像老了十几年,面容枯槁,神色灰败。 城破之时,姬安世却带着朝月国此次出兵想要得到的,幻花国王都里最后三朵往生花消失了。 姬安世在城破之前就将幻花国国库的大部分积蓄藏进这座山中,其中包括那三朵最后的往生花。朝月国的军队闯进幻花国王都里时,没有找到往生花,就连收敛出的金银财宝都很少。 这种神奇的往生花,成了灭国的导火线。 除了当时姬安世带走的那三朵,世上再无往生花,当然也再无幻花国。 这些文字里还提到,姬安世想凭借这笔巨大的财富复国,重新建立起他理想中的幻花国。 后面的文字越发潦草难看,逐安实在看不出写了什么,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但从现在的结果来看,姬安世失败了。 根本不会再有什么幻花国了。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七章 二十四棺 不知当年之事的全貌,逐安没有对这件事给予评价,真正史实也不能凭主观判定孰真孰假,毕竟不是那个时代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史书内容多为胜利者撰写,很多时候并不公正,这么想的话,这石壁上的记载可信性很高。 不过,逐安倒是愿意将两份史记结合一起来看,他同织梦初到幻花湖城时从小贩那里听到的那个传说里提到,幻花湖城以前没有那么多河道,乃是一片旱地,到处都缺水,庄稼也种不出来,民不聊生。这同朝月国的史书中所记载的,幻花国全国大规模旱灾,三年之间滴雨未落,民不聊生,以及之后的仙人凿穿大山放出河水,淹没了大地,形成了二十四河道,这里发生的干旱天灾是吻合的。所以他推测很有可能在战乱之前,幻花国还爆发了一次旱灾。 然而,无论当时幻花国在历史上留下多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个国家已经消亡了几百年。 至于姬安世这个人,只能说生不逢时。倒不是生错了时代,是生晚了,比他胞兄出生晚了那么点时间。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目光长远,见地独到,是难得的治国之才。若是他为幻花国国君,想必那时的幻花国又会迎来另一种结局了。 然而,历史不可逆。 从这些文字里,逐安推测不了姬安世复国失败的原因,但这些文字提供的信息,再结合那个关于水神的典故,已经可以解释出幻花宝藏的由来了。 逐安大概能推出整个过程:姬安世将幻花国最后的财宝转移到了幻花湖城,还有一种可能是幻花湖城本就是幻花国的一处旧址。他耗时多年在这座山的山体里修建了一个庞大的地宫,又在地宫之上修建了幻花宫做为掩护,他的人修建一座地宫的动静那么大,势必需要掩人耳目低调行动,编了这么一个关于水神的传说典故,作为暗语,亦是掩饰。 甚至再大胆一点猜测,那座庙里供奉的水神,很有可能就是姬安世本人。 逐安初次见那尊神像时,觉得他慈眉善目与真人无异,那样周身悲天悯人的气度同一心为国为民的姬安世,形象逐渐重合在一起。 幻花宫最开始是为了守护幻花国复国的财富而建造,那么第一任幻花宫宫主的身份也很容易推测出来,是姬安世留下来看守幻花宝藏的人,幻花神功也很有可能为姬安世所创,为的也是能守护宝藏。 虽然最后幻花国覆灭,没能成功复国,但留下来的守护者显然还在世世代代传承这个秘密,也许开始是一直在等待姬安世的到来,后来已经演变成守护这笔巨大的宝藏。 上一任幻花守护人选中下一任守护人,就会传给她幻花神功,告之幻花宫存在的原因以及幻花宫宫主的真实身份,就这么世世代代相传守护幻花宝藏的秘密。 幻花宫也因为这样避世而立,一直传承至今。 织梦的师傅花奈显然还没有告诉过织梦这件事,她甚至选择临死前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如何想的不得而知,也许是厌倦了这样沉重的秘密,不愿织梦再被束缚,也许只是如她所言,想让众人自相残杀罢了。 逐安从地上站了起来,之前没有忙着找出口是想了解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现在想通了所有事也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他得快点找到出口出去回到织梦身边。 之前他就察看过这间石室的四壁,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见从四壁是根本出不去的,只有可能是屋顶跟地面之中某处了,但他们本就是从上层掉了下来,从石室屋顶可以回到幻花宫大殿却没办法找到织梦他们了。 该找的只能是地面了。 这间石室不大,地面是一块一块正方形的地砖,他从腰间取下长情握着剑鞘伏下身子,用剑柄敲击地砖,凝神静气分辨传来的敲击声。 在石室右侧的角落里,有一块地砖传来的响声与其他不同,听上去很空洞,这块石板下肯定存在 一个空间,才会传回这样的声音。 他吹亮火折子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块石板,发现它同周围的地砖之间的缝隙很明显,伸手往上拉了拉却纹丝不动,想必是从下面镶了什么暗扣,从下面可以轻易打开,从上面却扣得很紧。 他想了会,低声说了句:“得罪。” 拔出长情用剑尖沿着缝隙卡进去,手下用力,传来一声崩断的轻响,他直接撬开了这块石板。 虽然他在忘忧山上的时候也经常研究一些小型机关,解开这样的暗扣机关不算困难,但很费时间。 再撬动石板边缘,直接拆下了那块地砖,露出一个黑呦呦的洞口,洞口边缘有一个生锈的暗扣已经裂开了。 为了方便逐安收了火折子,不带半分犹豫,直接从那个洞口跳了下去,片刻后悄无声息的落地,以半蹲姿态缓冲落势,在心里估摸着丈量了一下脚下地面到屋顶的距离。 黑暗里,他单膝落地蹲着,虽然视物不清,但他敏锐地察觉到面前有东西,还离得很近,奇怪的是他没有从对方身上感知到一点生气,如果是人的话这么近的距离应该可以听到喘气声,可是没有,不像是活物。 他伸手过去试探着摸了摸,只觉得摸到一个冰冷又硬邦邦的东西,圆圆的,有点凹凸不平。 收回手再次掏出火折子,视线突然变亮,他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同两个黑漆漆的窟窿眼对上了视线。 “……” 没有往这方面想,他的确被吓了一跳。 他眼前放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骨架,骨架很完整呈坐态,靠在后面的石壁上,整个落了一层灰尘,圆圆的头盖骨上的灰尘里多了一个手指印,刚刚他摸上去的。 太冒犯了。 他站起身祭拜一番,然后举着火折子往附近转着察看环境。 他跳下来的地方是一间很大的石室,除了之前那副随意放在外面的骷髅骨架,还有二十四副石棺,面对面各十二副整整齐齐的排列在石室中央。 扑面而来一股肃穆森然的气息。 他在石棺旁走动着察看,虽然没有每副都推开棺盖察看,但看过的两三副石棺里都盛放着一具完整的白骨。 石棺的颜色也不一样,有些年代久远,石材已经发白褪色,有的看上去还是比较明亮的石青色,推测使用时间离现在不过几十年。 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墓志铭,或者文字记录,石棺中具体葬了什么人无从得知。不过既然是在幻花宫下的地宫,在幻花宫里又找不到祠堂墓室,想必石棺中葬的就是历代幻花宫宫主不会错了。 正在此时,他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咔嚓声,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第一声响声过后安静了一会,片刻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又一声接一声的紧密响起。 他转过身,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逐安站在原地没动,举着火折子等着。等了一会,火光能照到的范围里,突兀的出现了一双只剩森森白骨的脚。 那具坐在地上的骨架诡异地活了过来,眼睛泛着幽幽的绿光,像是燃着两团鬼火,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直直的举着双臂,走到了他眼前,那骨节摩擦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眼前这场景着实骇人。 逐安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轻声开口询问了一句。 “请问,你是不是腿脚不方便?” “……” 空气沉默的有些窒息,那具白骨在原地停了一下,两个骷髅眼里的绿光抖动了一下。 他也不想这么无礼,他本来已经捏紧手中长情剑准备应对麻烦,结果执剑等了半天,那具吓人的骨架走的实在太慢了! 就跟一步一步在地上挪动一样,若是此人活着的时候就这么走路,从医师的角度来看,此人腿脚有疾,行动不便。 然,这具骨架要是真的开口回答了那才是真的恐怖。 白骨在原地停了一小会,又开始坚持不懈地抬着手骨往逐安面前走去。 逐安见状体贴地往前走了两步,以拉进他们之间的距离。 在耐心等待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离他最近的那副石棺棺盖上放了一卷书册。 他好奇的盯着看了会,那白骨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双白骨森森的指骨就要掐上他的脖子。 他往后退了一小步,错开了那双手。 白骨见掐空了又往前走了一步。 逐安又退了一步,再一次错开了那双手。 虽然没有任何威胁性,但他要是直接把幻花宫先祖的骨架打散了会不会不太好。 就这么不紧不慢的退了几步,那具白骨就晃悠悠的全身咔嚓作响地跟着他挪动。 看着这具咔嚓作响仿佛随时都要散架的白骨,他思考了片刻,在那十节森然的指骨再一次要掐上他脖子的时候,他身形突然往后极快的掠开一大步。 白骨习惯了之前的频率,再次跟着他的动作往前迈了一大步。 然后剧烈的咔嚓一声,他的大腿骨折了。 片刻后,噼里啪啦散架了,那个圆圆的头盖骨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一会才停下,眼洞里的绿光很熄灭了,片刻后从那两个骷髅眼洞里爬出来一大群黑色的昆虫。 本来是准备朝着逐安爬过来,逐安眼疾手快的散了些白色的粉末在周身,昆虫们当即停下爬动,很快就朝着四面八方散去,消失不见。 原来是这种寄生在尸体里的昆虫附在白骨上,这才让这具白骨动了起来,怪不得这么颤悠悠的,看上去就要散架了。 等解决完白骨,他就快步走向了那具石棺。 这副石青色的棺材颜色还很新,大概就几十年的光景,那本书册就孤零零的放在棺盖上。 他走近后一看,这本书册封皮泛黄有些发皱,却一个书角都没翘起,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想必这书的主人以前时常翻阅却十分爱惜。 已经很久没人翻动它。 他伸手拿起,轻柔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泛黄的书封上没有名字,只有右下角用一种颇为洒脱不羁的字体写了两个小小的字:朔月。 也不知道隔了多少年,那些泛黄的书页才再一次被翻开。 “我,朔月。每个月夜晚最黯淡无光的那一天。民间将每月初一那一天定为朔日,朔日当天的月亮被称为朔月,一般是看不见的。这名字是师傅给我起的。”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叫我。她说,因为捡到我的时候是朔月日。啧,这样的起名方式真是随意啊……” “不过,也说不上是不是讨厌这个名字。” “我有一个师傅,只有这么一个。我的师傅很烦人,总是唠唠叨叨的,我做什么都要管。什么,阿月啊,你不要偷懒。阿月,快练功了。阿月啊,你不要爬树。阿月啊,不许剩饭……很烦。” “是不是每个师傅都这样唠叨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没见过其他师徒是怎么相处的。” “我从小就跟师傅一起待在这座石宫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好无聊啊。” “好想出去看看石宫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书里说,外面的世界被称为江湖,有不少武林高手,宗门世家,欣欣向荣。有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有英雄美人传奇故事,还有策马江湖把酒言欢。” “师傅却说,外面的世界处处都是危险,稍不留心就会丧命,让我不要成天总想着往外跑。” “师傅虽然唠叨了点,但是从来不会骗我。外面的世界真的那么危险吗?” “可是,真的好想去看看啊!”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八章 执棋之人 蒲州城外 朔月坐在蒲州城外路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树下有个小茶摊,热热闹闹坐了不少人,但是没人发现头顶树上也有个人。 她半个月前背着师傅偷偷跑出了幻花宫,虽然已经留了字条,期许了一下希望师傅不要生气之类的话,但是很明显不会有什么用,她完全可以想象出师傅暴跳如雷的模样了,毕竟师傅一直反对她出幻花宫。 不过横竖都是要生气的,索性再多玩几天好了。 外面真是太好玩了! 就这半个月,她已经跑了七八座城了。 见到过野地里的满天星火璀璨,也见到过城中高楼放飞的千盏明灯生辉;住过金碧辉煌的华美高楼,也住过破败漏风的矮垛草房;遇见过万丈豪情的江湖剑客,也遇见过克己规矩的世家门生;还有那些吃不完的美食小吃,第一口辣得不行的烈酒……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好新鲜!怎么看都觉得比幻花宫那个空荡荡的破石头殿有意思多了! 她不想那么早就回去,或者说她几乎不太想回去。 幻花宫里十几年如一日的枯燥乏味,最重要的是师傅真是太嗦啦!她都十八岁了,还把她当小孩子,什么都要管,又爱念叨,真是有点烦人。但是烦不代表她讨厌师傅,因为师傅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好到无可挑剔,就是师傅太能唠叨了。 师傅捡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不过半岁的弃婴,被直接丢在了路边。彼时,她师傅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妙龄少女,上一任的幻花宫宫主刚去世不久,抱她回去的时候,幻花宫空无一人,像座巨大的坟墓,她从小就不太喜欢这里,总觉得像是被关起来了一样,只看得见后院里那一角天空,但是她的师傅不这么想,总是笑眯眯地抱着她指着幻花宫对她说:“阿月啊,这是我们的家哦。” 虽然那时师傅也才不过十五岁,但还是于不忍心她在路边自生自灭,将她捡了回去,又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她养大。话本里说,江湖嘛最多的就是痴男怨女爱恨情仇,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原因,师傅很少外出,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到现在都没有婚配。也是,带着她一起嫁人的话,她就是个累赘,她师傅怎么会忍心让她变成寄人篱下的孩子呢? 整个身心几乎都在她身上, 就像她后来对花奈说的那样,“以前我师傅也是这么抱我的。” 师傅以前经常抱她。师傅身材娇小瘦弱,开始抱着她还能轻轻松松的抱住,后来她长大了一些,两只手抱她都有点吃力,但是师傅还是稳稳当当的抱着她,在幻花宫后院里散步, 她渐渐长大,出落得十分高挑,比她师傅还高出一个头,再也不需要师傅像小时候那样抱她了。 毕竟,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觉得师傅变唠叨了。 她想证明给师傅看,她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不用再不放心她了。 她厌倦了被管束。 好在,现在她只觉得无拘无束,就像离开铁笼的小鸟,整个江湖都是她的天空,她可以尽情地去翱翔。 这感觉,真自由啊! 茶摊上围了一群人在看热闹,看的是一场围棋比试。 不得不说,朔月这个观看 位置得天独厚,在树上看下去比试一览无余,连底下人群面上的细微神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张粗糙的木桌坑坑洼洼,放着一副制作简陋的围棋,很是艰苦的条件。 桌边对坐着两个人比试,赌注是一锭金子。 一边是一位看上去就很文绉绉能酸掉牙的书生,他穿的不算华丽,但是收拾的很干净齐整,连袖口都仔仔细细地熨烫过,头发更是梳的一丝不苟,油光发亮。一身白衣没有穿出翩翩君子的洒脱,反倒叫他穿出一种拧巴的感觉,满口的之乎者也叫人听得头脑发胀。他身旁还围着一群同伴,有人手里还揣着两三本书,似乎是这附近的学堂刚下学的学子。 他执黑子,每一次落子都要纠结半天,恨不得想上个半柱香才肯落子。 反观对面,坐着个青衣少年,身量高挑,气定神闲,执白子落得飞快又随意,但每步都咄咄逼人,叫人忍不住暗暗喝彩。 他甚至还悠哉地抽空喝茶吃点心,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会输。 除此之外还有一群看戏的茶客,嗑着瓜子围着两人看热闹。 朔月留心看了看那少年,比起对面的那位满口之乎者也的书生,他才更像是一位饱读诗书,风采斐然的读书人,身上带着一股淡淡书卷气,不得不说,在一群人中,很是显眼。 朔月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心里已经有了底,那书生要输了。 那青衣少年没有显得多高兴,依旧一脸风轻云淡,似乎对胜负不甚在意。 但有人不在意,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在意。 那群书生就很在意,他们神色有些发窘,似乎没想到推举出来的同伴会输。读书人骨子里都爱面子,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朔月听不见说了啥,但是大概能猜到内容。 片刻后,其中一个人,在书生要落子的时候,咳嗽了两声,那黑子就堪堪停了下来,他余光瞥见自己的同伴比划的手势,手中黑子就落在了另一处。 一步死棋就走活了。 朔月有些想笑,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些书生读了那么多书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又这么示意了几次,青衣少年唇边多了一抹笑意,紧接着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朔月看着棋盘,白子的优势很大,虽然黑子在苦苦挣扎,但还是稳赢的。 不过,那少年笑过后,落子速度越发快,且乱的没有章法,跟前面看似随意却杀气腾腾分毫不让的下法不一样,现在这样,简直是在乱下。 黑子渐渐占了上风。 朔月有些纳闷的看着那少年,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想输。 又下了十几步,黑子险胜。 青衣少年丢下手中白子,往后一仰头,毫不在意的说了句:“我输了。” 任由那群书生欢天喜地的拿走了赌注。 少年这一仰头,不经意对上了坐在树上的朔月的眼睛。 朔月从茶摊上随手摸了一把瓜子在嗑,这么一看倒愣住了。 那少年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眼神温和的如同晨间溪水,眉目间有种悲天悯人的暖意。 片刻后,那少年主动移开了视线。 不过,树下那群围观的群众倒是纳闷的嚷嚷起来。 “喂,我说,从刚才我就觉得奇怪了,天上怎么在下瓜子壳?” “就是说啊,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呢,你瞧瞧我帽子上都是瓜子壳!” “我怎么感觉是这棵树上掉下来的?” “……” 朔月赶紧拍了拍手,从树后面悄无声息的溜了。 那少年轻笑了一声。 青衣少年的后脑勺被一把瓜子砸中,落了他一身,他停下脚步,拍掉身上的瓜子,还好不是瓜子壳,看向身后站着的罪魁祸首朔月。 “有事?” “为什么故意输?你可以赢的。” 朔月休息够了准备到蒲州城里去玩,路上又巧遇了方才那位少年,还没想好说点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朝他丢了一把瓜子,见他看过来,她也丝毫不觉得愧疚,哈哈一笑随口问道。 “比试失了公平,也就没有比下去的必要了。” “方才他们使诈你怎么不说出来?” 少年毫不在意的说:“他想赢那就让他赢吧,赢了他也什么意思。” 朔月听得想笑,哈哈,这人好有意思。 “还有事么?” 朔月摆摆手说:“没了没了,走好。” 少年就走了,也没追究她拿瓜子丢他的事情,看着他的背影,朔月又笑起来。 等那人走远了,她才想起来,她本来是想问问他叫什么的。 现在没问到她也不在意,很快抛在脑后,跑到蒲州城里玩去了。 第二天,她在蒲州城里逛了一圈,看到街边有一个很简单的小摊子,只挂着一个小木牌写了短短两个字:看诊。 比起周边摊子那些妙语连珠精彩纷呈的各种宣传木牌,简直寒酸的可怕。 不过,排队的人却出乎意料的多,安安静静排了一长列,都快排到街口去了。 朔月好奇的凑上去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昨日遇到的那个少年坐在桌子后面,认真的写药方。 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笔,眉眼专注至极。 原来是个医师吗? 朔月觉得再次碰上真是太巧了,正在想装个什么病去玩一玩,那少年已经写好了药方抬起头,不经意又对上了她的视线。 朔月觉得还是不要装病了,被拆穿也挺尴尬的,直接打个招呼好了,顺便还可以想想办法蹭一顿晚饭。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巧啊。” 少年点点头,也回了句客气话。 朔月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往他坐的那条长木凳上一坐,少年看了她一眼不自在地往一旁挪了挪。 “帮人看病呐,我帮你啊?” “你也是医师?” 朔月从容地回答:“不是。我不懂医术,帮你招呼下病人总是可以了吧。” “……不用麻烦的。” 朔月十分诚恳地说:“用的用的,结束请我吃顿饭好了。” 看着少年有些一头雾水地转过头去继续问诊,她又无声的笑起来。 师傅,她好像交到朋友了!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四十九章 人生几何 朔月还真的没有帮上什么忙。 本来以为可以帮忙收收诊金什么的,她却发现,不管瞧的是什么病,这少年通通只收一文钱,难道这就是吸引顾客的秘诀? 如此都没她什么事,她就坐在一旁看着少年写方子,不过也难得的她今天没有想捣乱。 看了一会她有点犯困,刚要眯着眼睛睡一会,她在街角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顿时,困意就吓飞了。 师傅,竟然是她师傅! 师傅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来不及多想,她从长凳上一跃而起,跟屁股着火了一样,一溜烟跑了。 全然不顾身后那个少年诧异的眼神,甚至还撞倒了他的招牌。 她头也不回地说:“对不住!对不住!” 还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她已经往反方向跑远了。 过了会她又开始偷偷摸摸跟踪起她师傅。 她就藏在不远处偷偷看,只见她师傅在街上到处问人。 “打扰一下,请问你见过一个比我高一些,模样很俊俏,眼尾还有颗小痣的姑娘么?” “没有哇。” “没看过。” 几乎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不过眼看着师傅就要朝那少年的破摊子去了,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答,千万别说见过啊! “打扰一下,请问你见过一个比我高一些,模样很俊俏,眼尾还有颗小痣的姑娘么?” “哦,见过。” 朔月:“……” “真的吗?太好了,请问她现在在哪?” 少年似有若无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个少年看到她了。 “喏,你身后不就是吗?” “……” 朔月转身赶紧就跑,身后传来她师傅的呼唤:“阿月!” “朔月!别跑!是师傅啊!” 正因为是你才要跑啊!朔月在心里悄悄这么说了一句,脚下的步子更快。 可是……师傅怎么找来了,蒲州离幻花宫很远的,师傅就这么在街上问人然后一座城一座城找来的吗? 自己偷跑出来肯定急坏她了……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的,心里爬上一些愧疚。 不过脚步没停,很快就甩掉了师傅。 她爬到一座酒楼的屋顶坐了一会,想了想又赶回了今天那条长街。 暮色四起,长街亮起了明灯。 少年摊子前排的长队已经散去,他正在收摊子。 她跑了过去一掌压在少年正要收的干净宣纸上。 “喂!” 少年抬眼看她。 她忽然有些底气不足,她本来想责怪一下他怎么就那么痛快地把她给卖了呢?可是,好像他也没有义务帮她隐瞒,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么一想,底气就很不足,于是她果断的转移话题。 “……你不是说我帮了忙你就请我吃饭吗?” 少年眉头一皱,从她手中抽回白宣,“你……帮了我什么?” “我……” 还不等她我出个什么来,那少年又说:“有人在找你。” 朔月撇撇嘴,嗯了一声。 少年听她语气闷闷的,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她,“怎么,不愿见的人?” 朔月挠挠头,“没,就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想回到那个牢笼里吗? 少年沉默了一会,已经麻利地将摊子收好了,突然说了一句,“想吃什么?” 朔月愣了愣,心情莫名其妙的明朗起来。 果然,她不想回去的,她更向往现在的生活,喜欢同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接触,就像她面前这个人就很有意思。比起日复一日的枯如死水,她更喜欢凭着自己喜恶活得肆意又张扬。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们去喝酒吧!” “…… 还没等她走几步,面前站了个人,背对着长街的灯火,她的脸一半笼罩在阴影里。不用开口,她已经知道是谁了。 少年什么都没说,走到了不远处街边坐下自己要了碗汤圆。 “师傅……” “阿月,白天见到我你跑什么?” “我……没跑。” “阿月,玩了那么久也该玩够了,跟师傅回去吧。” 朔月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阿月,怎么了?” “师傅……我不想回去。” 师傅闻言沉默了,过了会才开口,语气变得有些冰冷。 “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阿月听话,外面的世界其实没那么好。” 又是这样的语气,命令后面是像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 她真的觉得好烦! 她明明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能做自己的选择? 不知道哪根弦崩断了,朔月突然爆发了。 “你真的很烦人你知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也能自己保护自己!师傅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长不大的小孩子!我想自己选择想要什么,师傅你喜欢待在幻花宫里,可我不喜欢!我讨厌幻花宫!你被幻花宫束缚了十几年,我不想!我不想和你一样!” 朔月一口气吼完,胸口上下起伏着,她蜷着手指,感觉指尖有些发麻,像压在心里很久的一团乌云,终于散去了。 朔月的师傅站在原地,原本伸出了手要来牵她,听到她的控诉,手僵硬地停在半空,身子一晃整个人陷入了灯火的阴影里。 那双手转而抬高,变成一耳光就要落在朔月脸颊上。 可是她师傅的声音在剧烈颤抖,说出来的话几乎咬字都费力。 “我是为了谁才……” 眼看就要落在她脸上,朔月寸步不让,就这么倔脾气的一动不动,一副任由她打也不妥协的模样,眼睛里像是烧着一团火。 那巴掌离她脸不到半寸的距离堪堪停住。 然后无力的垂了下去。 她师傅依旧站在那团阴影里,哑着嗓子开口。 “……我知道了。以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别再回幻花宫来了,我……我把你赶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师傅在哭,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落下。 她心里一慌,上前两步想去看清楚,然而,她师傅已经背过了身,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了。 “师傅!” 朔月抱着一坛子酒坐在蒲州城最高的那座塔楼的楼顶,对着月亮猛灌下去几口,少年隔了些距离坐在她身旁。 酒入喉后还是一如既往的辛辣,可是却感觉整个人都漂起来,月盘就在眼前,又大又圆,像是伸手就能碰到。 她终于不用再回幻花宫了,不用被关起来了,这是件多叫人高兴的事啊,可是她心里为什么闷闷的。 喝了一口酒后,她又想起来问:“喂喂,我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嗤笑一声,“怎么,你现在才想起来你连名字都没说?” 朔月挠挠头,“你看啊,今晚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圆,是望月日……我就厉害了,我是最黯淡无光的那天出生的,朔月日,我叫朔月。现在可以说了吧。” 少年也捏着一只酒壶,淡淡的开口,“忘忧。” “哈哈哈,你的名字寓意这么好啊,那你姓什么啊?” “没有姓。” 啊,同她一样,没有姓呢。 朔月眯了眯眼睛,伸手拍了拍忘忧的肩膀,力气之大,把他手里的酒都给拍洒了,溅了几滴在他身上。 “别气馁,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忘忧拍开她的手,没好气的说:“谁跟你是兄弟,别乱认亲戚。” 朔月猛的站起来,睁大眼睛瞪着他指着他,“跟我 做兄弟那么好的事,你可是第一个,你居然敢拒绝!” 忘忧白她一眼,“这么荣幸啊,不过我拒绝。” 朔月丢开酒壶气鼓鼓地冲过来,将忘忧一脚从楼顶踹了下去。 忘忧眼睛瞪大,“你这人……” 她探出头去看,忘忧后来说了什么,已经急速下坠,被撕裂在空气里了,她没听清楚。 不过大概能猜到,是骂人的话,比如,你这人有什么毛病? 很久也没听到什么落地声响,过了片刻,忘忧身法极快地从下面飞身而上,稳稳当当落在楼顶,站在她身旁对她怒目而视,手里还拿着节细竹竿。 朔月心里暗戳戳地想:眼神要是能杀人,这人估计想用眼神就弄死她,而且,他那么久才回来居然是去找武器去了!真是太阴险了! 她跳起来退后了两步,笑眯眯地开口:“哎,朋友,有话好说。” 忘忧没好气的说:“谁跟你是朋友。” “我啊,这里还有别人吗?” “……”忘忧不知道回什么了,哪有这么强行要跟别人做朋友的,只得捏紧了他的“武器”,做了一个执剑的起势动作。 “想比划比划?那你把竹竿放下,放下我们还是好朋友!” 忘忧不答,将手里的长竹竿从中折断,丢了一半给她。 于是,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没有什么刀光剑影,也没什么火花四溅,只有两节细竹竿碰撞在一起,砰砰作响,却使的像两柄长剑,剑气横生。 越打越酣,忘忧本来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恶劣的丫头,没想使出全力,没想到她的武功不错,虽然他没看出来是哪门哪派的武功招式,但也忍不住开始尽全力。 朔月在心里偷偷咂舌,这人怎么回事,越打越来劲了! 他动作并不见多花哨,也无复杂的动作,一剑一式都很简单,却凌厉又致命。 忘忧跟朔月身形同时往后拉,脚尖一点地,又朝着对方急速冲过去,两节竹竿猛的击打在一起,砰地一声。 “咔嚓!” 两节竹竿同时裂开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两个人一起坐在楼顶放声大笑起来。 打得够痛快! 朔月从一堆被打烂的酒坛子碎片里翻找,拾起一小片还盛着酒的陶片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也不怕被划伤。 “我说朋友,你刚刚用的是什么剑法?我怎么在世家剑法谱里没有见过。” 忘忧双手撑在身后,身子微微往后倒,这个角度刚好对着月亮。 “自己创的。” 朔月喝完将碎片随手一丢,啪啪地鼓起掌,“朋友很厉害啊!有没有名字?” “创给自己用的还要起名字?难不成跟人打架前还要说,你好,这是什么什么剑法,请多多指教?” 朔月哈哈一笑:“未尝不可!” 忘忧只觉得那画面……很蠢。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没有名字!来来来,朋友,作为我们成为好朋友的见面礼,我决定义不容辞地给你的剑法起个响亮的名字!不要太感谢我啊!” 忘忧憋了半天,说了个字。 “滚!” 朔月又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滚什么滚!我想到了!既然是纪念我们成为好朋友,就叫忘月剑法怎么样!” 名字各取一字而成,看上去十分公平。 “不需要!” 忘忧再次冷酷地拍开她的手。 “哎,朋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 “我知道,你其实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别害羞嘛!” “……”害羞个屁! “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啊,少年人!” 忘忧噌的站起来,一脚踹上了朔月的屁股。 “你还是给我下去吧!”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章 忘月药坊 朔月在蒲州城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有空就往忘忧药摊上跑。 两人通过几乎能随时打起来的交谈之下朔月得知,忘忧家不在蒲州,他师傅过世后他就开始四处行医济世,游历各地,最近才留在了蒲州城。 虽然摊子很寒酸,但是他医术高明,诊金又只收一文钱,很快就在蒲州城传开了,来看诊的人络绎不绝。 本来摆摊摆的好好的,朔月出现后就不是这样的情况了。 朔月这人,性子跳脱的很,再无聊的事她都能自己找点乐趣出来,总是惹得忘忧很想一掌拍晕她。 不过有这么一个人在,生活想平静点都难了点。忘忧对她十分头痛,简直想把摊子摆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去。 就这么会功夫,朔月又把他摊子掀了。 她非要隔着桌子拽着一个来看病的小姑娘让人家起来走两步,说她没病干嘛要装病。 小姑娘惊慌失措地挣脱她的手,一溜烟跑了,朔月一下子没收住,直接把摊子给撞翻了。 忘忧:“……” 本来就很寒酸的摊子彻底散了架,完全开不下去了。 忘忧一点都不忘忧,他捧着那块看诊的小牌子很忧愁地坐在街边。 朔月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啊,对不住对不住!” 忘忧转头看她,她脸上的笑容明亮如太阳,眼尾那颗朱砂小痣隐隐泛红,张扬又肆意,像是心都被熨烫着。 哪里有半分歉意? 这模样哪里有半分歉意了! 忘忧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能不能安分一点?” 朔月闻言十分忿忿不平,大声给自己辩解:“我怎么不安分了,这条街上都找不出一个比我更安分的了。” “……比起是不是真的,其实我更好奇,你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自信?” 朔月煞有其事的摸了摸下巴,“天生的吧。” “……” 摊子掀了生意自然也做不下去了。 忘忧决定要换座城继续行医,朔月觉得此举可行。 蒲州城她已经玩腻了,于是她准备跟着忘忧一起走。当然她对忘忧说的是掀了他的摊子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才要跟着他去,主动赔偿。 忘忧打量她半天表示:“有你在,这个可行性大大降低了一半。” 对此,朔月很不服气,给忘忧讲了一堆带上她的好处,忘忧不以为然,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赶她。 忘忧决定去青鱼镇,一个隶属青城的小镇。 之所以叫青鱼镇倒不是因为这个小镇产青鱼,是因为这个小镇上有一座鱼的石像,长年累月风吹雨打,长了厚厚一层青苔,看上去像是一尾青色的鱼,所以百姓们就直接以青鱼命名了城镇。 赶了几天路后,他们到了青鱼镇,朔月看什么都新鲜,刚到就四处乱跑去玩,忘忧完全不想跟着她一起。 朔月跑出去半天,又拿着张纸跑了回来,兴奋地对忘忧说:“朋友你看,我觉得我可以去试一试!” 忘忧偏过头一看,是一张告示,大意就是青鱼镇的第一富商重金寻找一位武功高强的人委托做一件事,酬金高的吓人,但事先需要进行考核。 朔月把那张纸折起来揣进了口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朋友,你可以不用摆摊子了,我可以直接赔你一间店铺啊!” 忘忧嗤笑一声也没放在心上,以为朔月是一时兴起,毕竟,他也没指望朔月真能赔他点什么。 不过朔月这次倒不是开玩笑,她还真去了,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真的想赔给忘忧,但是绝大部分还是因为她觉得好玩! 朔月去了,又很快回来了。 忘忧刚准备嘲笑她两句,朔月却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小匣子递给忘忧。 忘忧接过来一看,“……” 一箱子满满都是金子。 “这是定金,事成再给一半。” 忘忧怀疑她把人家富商家里给抢了,目光在她脸上审视。 “你真的没抢人家钱?” 朔月没好气地说:“真没,朋友,你对我很没信心啊!” 她还真不是抢了人家钱,她堂堂正正去亮了一手。 她跑到人家指定的酒楼里一看,那酒楼装修的很是富丽堂皇,大堂中央还有个圆形的小高台,想是平日里戏班子表演用的。 大堂里已经来了五六十人,形形色色的一大群,不过来的女子异常稀少,她看了半天只看到一位,那姑娘左顾右盼了一会想是觉得争不过这群男子趁没开始直接跑了。 如此就只剩她一位姑娘,再加上她年纪轻轻,更加没人将她放在眼里。 察觉到这些人眼中的轻视她也不在意,毕竟等会他们就会灰溜溜的落败而走。 比起一时的争强好胜口舌之快,她更喜欢叫他们统统闭嘴。 不过,她进门后莫名察觉到一道视线,她抬头看去,注意到二楼一根红漆柱子后面坐了个人,被柱子挡住了脸看不见面容,只能瞧见一角玄衣,身后站着个面无表情的仆从。 看模样不像是来参加选拔的,难道是那位富商? 等了片刻,从大堂后面钻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简单说了下规则,所谓考核就是给主人展示下自己有些什么本领,最后由富商选定委托人。 朔月挑了个好位置坐在桌边看着那些人挨个展示本领。 有些人就是为了赏金而来碰碰运气,很显然别人看她的时候都这么觉得,甚至有人觉得她就是来蹭吃蹭喝的,因为桌上还有那富商大方招待的瓜子茶水,就她抓了一把香瓜子津津有味嗑着,见到什么奇怪的胸口碎大石啊,吞剑啊,喷火啊,之类的江湖本领,她还十分捧场地鼓掌。 “哦,这位朋友你这喷火本领十分精彩啊!” “呀,这位朋友,你胸口痛不痛?我一路走来看过好几次这样的表演,第一次见到石板碎成这么小块的,真是好本领啊!” 她卖力的捧场搞得那位江湖艺人十分激动又害羞,连连摆手说:“过誉过誉!不瞒你说,我还能再加一块石板!” 朔月嗑瓜子嗑久了有些口渴,她喝了口茶站了起来,笑着说:“看诸位朋友表演的那么精彩,我也有些迫不及待想展示一下自己,让我也来为大家露两手。” 她随手抓了把瓜子在手里。 众人早就觉得她只是来看热闹的,当即哈哈大笑起来,还有人起哄:“你要表演嗑瓜子吗?” 朔月十分淡定地说:“不是,等会再嗑。” 她的手一握一扬,众人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又坐下去开始嗑瓜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过了片刻才有人,声音发颤的问:“那……那是什么……” 众人转头一看,方才握在她手中的那把瓜子此刻订在了一面墙里,还特别张扬的排了两个隐隐约约的字出来:选我。 “……” 有好事者上前趴在墙上扣了扣,居然没扣下来,已经全部陷入墙壁里,只剩一个黑黑的小点了。 瞬间引起了满堂哗然。 有个人高马大的大块头不服气走过来想挑战朔月,她瞥了一眼,捏着颗香瓜子随手一弹,却像射出了一发吹毛断发的暗器,直直擦着他的耳畔过去,削掉了他一缕头发。 大块头的脚就再也挪不动半步。 还有没展示的人都显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已经有人坐不住开始往外走了。 陆陆续续,满堂的人都走光了。 朔月拍拍手上的瓜子壳屑站起来,笑眯眯地问已经呆住的管事,“选啊。” “……”那人一脸惊吓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堂。 这……这还有的选吗? 事实告诉他,没得选。 既然接了赏金,朔月也就爽快地接了富商的委托,同富商见了面。那富商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听仆从说了朔月的壮举,十分满意,对朔月简直是寄予厚望。 富商的委托对朔月不算很难,就是帮他到山匪窝里找回一件被盗的宝贝。 这富商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收藏古玩,他近几日又从别处收了一尊价值不菲的白玉菩萨,简直喜欢的不得了,直接在家宅中特意腾出一间房供着,一天去看一次。 这不,前几天又美滋滋地去看,结果那尊菩萨像不见了,这可把他吓坏了,慌慌张张找了一圈,结果在供放那尊白玉菩萨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玉笺,上面刻了个盗字。 这种刻着盗字的玉笺在他们镇子上很有名,不过是恶名昭昭!青鱼镇外十几里的青雾山上有一处山寨,拉帮结伙聚了一伙山匪,专门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偷盗别人家里的东西,偷了还不算,还会故意留下一张玉笺,表示他们行的乃是义盗,但说来说去还是偷东西罢了。 青鱼镇大大小小商户家里几乎都遭过毒手,东西又要不回来,闹事又会被偷的更厉害,百姓们愤怒地联名向官府告状,官府也很重视,派了官兵去清剿,结果那伙山匪还真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又把官兵打回来了。如此,连官府都没办法,他们这些老百姓还能干嘛,只得忍气吞声,小心翼翼的以求自保,但富商实在喜欢那尊古玩喜欢紧,又花了大价钱才买回来,就这么没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贴了委托告示,希望有江湖人士仗义相助。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朔月没犹豫直接应下了。 富商见她胸有成竹,十分高兴,特意体贴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准备什么东西。 朔月想了会认真地说:“把钱给我准备好,哦,要是可以,上次那瓜子给我来点。” “……” 朔月回来以后把这事同忘忧说了一遍,忘忧对此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反正朔月说过比这还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也没跟朔月客气,直接用她拿回来的钱,盘下了一户两层的小楼,一层开药铺,第二层住人。 至于这药铺叫什么,朔月自告奋勇地说交给她来办,忘忧忙开店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多想就交给她了,只是多次叮嘱她一定要起个正常点的名字。 朔月拍拍他的肩膀,“朋友,放心,我对我的品味很有信心!” 过了两天,新做好的牌匾蒙着块喜气洋洋的红布送来了,朔月在门口张罗着叫人给她挂上去。 忙了半晌的忘忧抽空来看了一眼,刚巧门匾掀了红布,黑底金字,写了四个很是端庄古朴的大字:忘月药坊。 乍一听其实没什么,习惯了朔月的跳脱后这名字起的属实还算正常,偏偏朔月看到了他,一脸得意地跑到他身边站定,笑着说:“我的朋友,为了表示这是我赔给你的药铺,我特意允许药铺用上了我的名字,怎么样,多响亮的店名!不用太感动啊!” “我感动个……” 忘忧咬咬牙还是把话憋了回去,他真是低估了朔月的杀伤力。 一句话,能叫人给气死。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一章 孰更恐怖 朔月跟忘忧说明了情况当天晚上就去了,富商还贴心地派了个人给她放风。 两个人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从青鱼镇出发,往镇外十几里的青雾山上走。 与她同行的那个人提着一盏纸灯笼,一团微暖的光晕在黑夜里若隐若现。 走了半天朔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旁这个沉默寡言的高个男子很眼熟,想了半天她才想起来,这不就是昨天白日里瞧见的那一角玄衣身后站着的那个面无表情的仆从嘛! “哎。朋友,你怎么来了?” 沉默了半晌,那人才回了句:“……放风。” “其实不用的,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主人的命令。” 朔月挑挑眉没再说什么,这人一点都不可爱,逗着没意思。 没有话说就只能走路,于是朔月罕见的沉默着埋头跟着那人一直走,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那座山寨外面。 朔月悄无声息地跳上附近的树枝观察山寨的情况。寨子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两个小喽打着呵欠不走心地巡逻,想是平日里很少有没眼力劲的敢来闹事,守备都松懈得很,再往寨子里看去,只有几簇篝火还燃着,稀疏几个巡夜人,大院楼里已经熄了灯,似乎其余山匪都入睡了。 很不巧的是,朔月就是那个没眼力劲的。 “看着也不过如此嘛,那我先进去了,这位朋友,你好好放风。”朔月看了半天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土匪窝,哪有传说里那么特别,也不知道镇上那群官兵是怎么被打得那么难看的。 “你准备从哪进去?我这有迷烟……”那男子还没问完,朔月已经纵身一跃跳下树,身影极快直接就往山寨门口掠去。 男子心里暗惊,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不会是要硬闯吧?他的主人还特意吩咐他来盯着,看看这姑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好看的? 半夜被敲门声惊醒,忘忧披了外衣起来开门的时候,朔月是被人扶着回来的,她的膝盖上破了个口子,裙子上沾了不少血。 忘忧被吓了一跳,赶紧将朔月接了过来,朝送她回来那男子连连道谢。 那男子脸色十分古怪,看了朔月两眼,又顶着一副一言难尽的神色什么都没说扭头走了,忘忧一脸茫然地问朔月:“你怎么他了?” 朔月摇摇头,果断地否认了这个猜测,“哎,朋友,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很不正经似的!” 忘忧没接话,把她扶到桌边坐下,找了药箱来给她包扎。 “你这腿怎么回事,去的时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那群山匪这么厉害?连你都制住了?” 朔月笑起来,摆摆手说:“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她很少会这样说,平日里恨不得什么都要说一说的性子,今天有点反常啊! 如此,忘忧反而比较好奇发生了什么事,追问之下,朔月只得说了。 她冲到寨子门口,动作飞快地放倒了门口两个守卫,那两个山匪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倒了。 朔月站在山寨门口抬头看了看山寨门上挂着的牌匾,很是别出心裁的写了个:玉盗寨。两侧还有一对短联:盗中盗,匪中匪。 虽然有那么一丝丝潇洒,但这也太嚣张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偷东西的土匪一样。 朔月连连咂舌,“丑,太丑了。” 评价完她这才把寨门推开了一条缝,身形一晃进了山寨。 朔月沿着大院墙边往那栋楼里走去,灵巧地避开了巡夜人。 富商给的情报太模糊了,只说这群山匪存放赃物的房间在二楼,也没说在哪一间,朔月只得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准备一间一间的翻找。 有呼噜声,梦话声的肯定是有人睡觉的,她就直接略过不进去,谁没毛病会天天抱着堆偷来的东西睡觉啊! 她走路无声无息的路过一间房门外又折了回来,这间房的房门做的很是精致美观,跟刚刚她匆匆略过的一大堆粗制滥造一看就是山匪们砍树自己敷衍做的房门都不同,甚至还雕了花纹,门上还牢牢地落了把铁锁。 十有**就是藏匿脏物的房间了。 朔月走过去,伸手试着拽了拽铁锁,还挺牢靠。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串银色的链戒,带在了右手上,她重新伸手摸上了锁,调动内息,幻花铃清脆一声,在黑夜里几乎听不到。 那锁被内息生生震裂了。 朔月又收起了幻花铃,这幻花铃是她师傅给她量身定做的武器,寻了无数珍贵的材料,花费了十多年才做成功这一只,配合上她修炼多年出神入化的幻花神功,除了能增强数倍幻花神功的威力之外还有 能扰乱思维短暂压制心神的奇效。 这下她很容易就取下了锁,闪身进了屋。 屋子里很黑,她一进门就屏住呼吸停下了动作。 有人! 虽然那人的呼吸很清浅,但这间屋子里的的确确有个人在。 朔月静默站了会,那人也没什么动作不像是特意埋伏在此处。她主动摸出了火折子,屋子里亮起了一簇暖光。 看清屋内的情景,朔月默默地想,她收回方才那句话,就是那句谁没毛病会天天抱着堆偷来的东西睡觉。 还真的有人会有这种变态的爱好!一屋子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银珠宝中间铺了一张床,一个身材矮小脸还算勉强可看的青年男子怀里抱着一尊白玉菩萨睡得正酣。 他这什么毛病?还叫人给他从外面锁起来,是怕这些赃物夜里长腿带着他跑了? 她把火折子吹亮后,那男子就醒了,一见屋里有人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抱着那尊玉像爬起来。 “你……你是谁!” 朔月想了想,她幽幽地开口说:“你为什么抱着本座睡觉,如此不敬神佛,会遭雷劈的。” 那人显然是刚醒来还有些头脑发晕,听她这么一说,有些愣住了,看了看一团火光里朦胧缥缈的朔月,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白玉菩萨,“你是……” 朔月伸出手对着他勾动食指,那人只觉得眼前飘过一道红光,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两片粉色的花瓣一闪而过,他手中的白玉菩萨就震动起来,过了片刻直直挣脱他的手朝着朔月飞了过去。 朔月伸手接过了那尊玉像,不动声色地确认是富商要找的那尊后又开口说:“是啊,那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朔月本来准备打他一顿就跑,结果那男子呆愣地看了她一会,突然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叫起来。 “来人啊!有贼!” “来人啊!有贼闯入山寨啦!” 朔月摸了摸下巴,纳闷地说:“贼还怕贼偷?你这傻子怎么发现的?” 她转头看了眼身后,方才那人盯着她看了好久,若不是看她就是她身后了,然而她身后只有一团被火光映射在墙上的黑影。 莫不是这影子拖了她后腿?也是,神神鬼鬼哪来的影子,真是失策啊! 大叫声很快就引来大批山匪围了过来,索性也已经被发现了,朔月就站着没跑,等着他们过来。 她其实蛮好奇他们怎么把官兵打退的。 不等片刻,这间房已经里里外外被拿着刀枪棍棒的山匪们围得水泄不通,还举着不少火把将屋内照的堂亮,那些金银珠宝简直亮得刺人。吵嚷声乱糟糟的响起,朔月只听见两三句什么,“这谁啊?”“好大的胆子偷到我们头上来了!”这种话。 毫无新鲜的质问,就这么一瞧,好像也无甚特别之处,真没意思。 对此朔月根本提不起兴趣了,她一言不合就突然出拳放倒了最开始见到的那个男子,笑着说了句:“好啦,东西我也抢了,人我也已经打了,让开吧。” 那群山匪根本没管她,争先恐后地朝那地上的男子窜过去。 “寨主!” “寨主你没事吧!” “寨主,坚持住!” 朔月诧异地看着那捂着眼睛满地打滚的矮小男子,这变态竟然是寨主?真是够励志啊! 寨主被乱成一团的下属们扶了起来,忍痛对她吼了句,“我……我没事,这该死的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去,把二弟放出来!给她点颜色看看!” 放出来? 朔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又放倒了十几个挡在门口的山匪,往门外跑了,她爬上二楼的长廊扶手,蹲在上面特别想问一问矮子寨主的二弟是不是只什么动物,人咋还能放出来呢? 还没问出口,她突然觉得地面晃了一晃差点从扶手上掉下去,什么情况,地动了? 紧接着响起一阵咚!咚!咚!的巨大声响,那声音每一响,地面就会跟着晃动,来时院子里的几簇篝火都被震熄了黑乎乎一片看不清,她扭过头眯着眼睛看向山匪寨子大院,无形之中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来了! 等勉强能看清的时候,朔月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好大……好大一个人啊!” 她面前站着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座小山堆,就在院子里站着都快跟蹲在二楼的她平视了,一对灯笼一样大的眼睛,暴戾狠毒地盯着她,身子格外庞大,浑身肌肉暴起,周身的压迫感堪称恐怖,简直是个怪物! 那巨人速度奇快地一拳挥来,朔月赶紧往旁边一跃而下躲开攻击。 轰隆一声,那小楼瞬间被他砸出 一个大洞,这一拳砸身上,她可能直接就没了。 怪不得一群官兵都打不过这群山匪,原来这山寨里藏着这么个怪物! 巨人追着朔月砸了好几十拳,地面都砸出好几个大坑,朔月虽然都极快躲开了,但她趁机攻击的时候发现这巨人皮糙肉厚到根本打不动! 见朔月被打得一直跑,那寨主站在二楼得意地对朔月吼道:“死丫头,没白费力气了,我这位二弟根本没有痛觉,你就是再打他一百下,一千下也没用,耗死的人只会是你!” 又是一拳重重朝着朔月头底砸来,她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就像是一只渺小的蝼蚁,身形,力量的差距大得可怕。 负责放风那位男子在山寨外等了会,发现本来黑漆漆的山寨里竟然又灯火通明,乱哄哄的一团。 是朔月任务失败被山寨的人发现了吗? 他来不及多想,飞身从围墙翻了进去,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小山般庞大的人从他面前飞奔而过,地面都在止不住的晃动。 这是什么怪物! 再一看,那怪物举着巨大的拳头朝着一个静默站着不动的少女砸去,方才乍一看这巨人实在太震撼,他都没看到朔月也在! 来不及多想,他赶紧吼道:“傻站着干嘛快跑!” 似乎隔得有点远,朔月没有听到,她还是没动。 他赶紧飞身过去,想救下朔月,果然还是个小姑娘,看到这样的怪物被吓傻了都,不过也能理解,他刚看到的时候都被吓一大跳。 刚跑近些根本来不及赶到,却听到已经整个人都笼罩在那巨大拳头阴影下面的朔月说了句。 “哈哈,好有意思!” “……” 只见朔月突然右手银光一晃,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她的指尖突然飘出一点淡淡的荧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似乎轻笑了一声。 “还不停?” 然后发生了一件诡异至极的事,那只巨大的拳头在她头顶不过半寸,堪堪停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连进来救她的初衷都忘记了,比初见那只庞大的怪物更加心惊胆战。 朔月伸出一只手把那只拳头随意地推开,转头对着二楼一群呆若木鸡的山匪笑道:“这位寨主,你的二弟智商好像不怎么高啊!” 她的幻花铃可以扰乱短暂压制扰乱心神,如此就可以直接控制一些动物,因为动物的智商本身就不像人那么高,她方才心中一动,这么一试,果然成功了。这怪物暴戾恐怖,身形力量都过于恐怖,难以控制,却能让这寨主驱使,想必智商肯定存有缺陷。 没人敢回答她。 朔月无聊地转了转视线,这才注意到那放风的男子也来了,对着他眨眨眼,“啊,这位朋友,你来啦,稍等!” 她又回过头晃了下右手,默默念了句什么,就转身朝他走过来。 她身后那怪物又飞快地动了起来,不过目标却换了,朝着那座楼冲过去,几拳就砸烂了整座楼,山匪们都被伤得不轻,有的跑慢了直接被从二楼上掀了下来,响起一大片鬼哭狼嚎惨叫声。 此时看着朔月,他下意识的退了半步。 这……这是什么怪物? 走到他面前,朔月从背后摸出一个随手拿来的玉匣子,打开给他看了眼里面完好无损的白玉菩萨像,合上递给了他。 “这位朋友,我的任务完成了,劳烦你带给你家主人,然后把钱给我啊。” 他接过,看着手中的匣子,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嗯了一声。 朔月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也不期待他能给她说什么话解解闷,她自己往山寨外走去。 男子沉默地跟上了她。 走到门口的时候,朔月又站住了,她左右看看,从地上找了块石子,往门口一站,过了片刻又退开,扔了石子满意地拍拍手。 男子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 “……” 上次在酒楼看朔月嗑瓜子卖力捧场的无语感又强烈地涌了上来。 朔月给那句话加了两个字:盗中盗尾,匪中匪足。 忘忧给朔月包扎好了伤口,收拾着药箱,问道:“所以,你说的话里面有受伤这一段么?” 朔月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没有。” “那你这伤怎么来的?” “我的朋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下山的时候,路太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 忘忧收拾药箱的手顿住,憋着半天还是憋不住了。 “你咋没摔瘸呢?”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二章 温柔难言 最近忘月药坊经常会来一位特别的客人,朔月每次往外跑去玩的时候总能碰上他。 很年轻的一位公子,面若冠玉,眉眼深邃,气宇轩昂,穿着玄色的衣袍,衣角上低调的绣着暗花,气质优雅又贵气。 开始朔月以为他是来看病的客人,并没有在意,后来才发现这男子每次来忘忧看上去都很高兴,一问才知这位公子并没有生病,身体好得很,只是前段时间与忘忧巧遇,两人一见如故,逐渐私交甚笃。 忘忧还特意为朔月介绍了一下他这位好友,她都没有这种待遇。 “阿月你过来。” 朔月正准备往门外跑,她最近发现了镇子上有一处野池塘,天天带着镇上一群孩子跑去摸鱼,玩的不亦乐乎。 “啊?怎么啦?有人来店里捣乱么?在哪在哪?我去收拾他们?” 忘忧差点一脚把她踢出店去,“……你脑子里怎么只有打打杀杀的事?不是,你过来。” 他们盘下的那座小楼带着一个小小的后院,忘忧本来想种点花花草草观赏,结果朔月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大堆土豆种,也不要他帮忙,自己吭哧吭哧地种上了。 种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地里看着她手上的链戒发呆。 院子里土壤肥沃,种下不久就窜了芽,到现在已经开了花,从临窗的桌边坐着就能看到,白白的花瓣,黄色的花萼,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里,大片大片连在一起,还挺好看。 那个年轻的公子就坐在桌边,白皙如玉的手指捧着杯茶,静静地看着窗外。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对忘忧说:“忘忧,你这窗外的风景倒是别致。” “喏,拜她所赐。阿月过来打个招呼,这是我的朋友,容寻。” 容寻举止大方自然,很容易给人亲切之感,他微笑着同朔月打了个招呼。 朔月其实有点不高兴,她努力了这么久想跟忘忧当朋友,忘忧却每次都很不乐意,像是跟她做朋友是件很为难的事,现在这个人忘忧居然主动跟他做朋友,还特意来介绍给她,真是太过分了! 朔月走上前一步盯着容寻看了半天,那眼神看得忘忧心里都有点发怵,有点后悔刚刚怎么就突然叫住了朔月,亏得容寻还笑得出来。 过了会,朔月笑起来,不客气地拍了拍容寻的肩膀说:“啊,这位朋友,不瞒你说,忘忧的朋友,就是我朔月的朋友,有事尽管说一声。” 忘忧这才放心一些。 容寻笑着应下,“多谢,在下记住了。” 朔月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说了句告辞,又跑了出去,她可没兴趣跟人静静坐着喝茶下棋,有乐子看一看倒还可以。 朔月出去后,忘忧跟容寻对坐烹茶,继续上次没下完的那盘棋。 容寻落下一子,随意又自然地开口:“朔月姑娘性子倒是活泼可爱。” 忘忧点点头,“嗯,是很活泼。”活泼的过头了,简直是闹腾! “忘忧兄同她认识很久了吗?” “唔,不算很久,半年多吧。” “原来如此,我瞧着你二人感情不错。” 忘忧执棋的手在落子前略微停了一秒,他们天天都拌嘴,有时候还能打起来,这样算得上感情好么? “有么?”忘忧抬头看向他,突然有种怪异的猜测,“容寻兄……可是喜欢朔月?” 容寻愣了愣,又噗嗤一声笑起来,“喜欢,但并非儿女私情,只是羡慕朔月姑娘还能拥有这样的心性罢了。 想来入世待人,心性都难免会被磨去一些棱角,朔月却似乎未被琐事侵扰半分,实属难得。” 忘忧不知怎么的,听了他的话突然想起在蒲州城长街上,站在朔月对面的那位瘦弱的女子。匆匆一瞥,他其实没太看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只觉得她身形娇小,气质温和,不过虽然瘦弱,却气场强大,格外叫人心安。 那女子是朔月的师傅,朔月是因为她师傅的保护才能这般无忧无虑的吧?想来她师傅为她耗费了不少心力,朔月偶尔的看着那串链戒发呆,这是……想她师傅了? 直到傍晚,朔月才回来,在门口她见到了一位熟人。 “放风,你怎么在这?” “……我叫无往,不叫放风。” “哦,原来如此,这位朋友你真不够意思,害得我一直以为你叫放风呢!” 偏生朔月还说的一本正经,叫人无法反驳,不过,哪有人根据别人做了什么事就给别人起个什么名字的啊! 无往只好说点别的。“我来接公子回去。” “公子?你是说容寻?” “正是。” 一刹那,朔月脱口而出的就是:“你家公子跟他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无往刚要迈进门的腿就这么僵住了,容老先生很早就过世了,他家公子什么时候又多了个爹? 朔月又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也许是像他阿娘呢。”说完她就蹦蹦跳跳地越过无往进了忘月药坊。 无往被这两句话震慑住了,他想了半天才理解朔月说的意思,黑着脸进了药坊。 忘忧准备了晚饭,便挽留了容寻留下来吃饭,容寻欣然应允。 朔月跑去洗了手坐到了桌边,无往才一脸古怪的进来。忘忧跟容寻来往频繁,对无往也很熟,直接邀请他一起,无往本来想拒绝,容寻也开口了,这才坐下了。 朔月吃着突然对容寻说:“你家那瓜子还有么?能再给我些吗?我可以帮忙做事情交换。” 无往刚刚缓和一些的脸色又黑了。 容寻捏着筷子愣住,一脸茫然的看向朔月,“啊?” 忘忧心里直接找了个麻袋把朔月套上打了一顿,她怎么除了玩什么都不上心,怎么能讲出这种话来! 解释了半天,朔月才发现她弄错了。容寻跟那富商是朋友,朔月要去找那群山匪麻烦,富商家里的奴仆都不敢跟着去,只得借了他的人来一用,却被朔月误以为无往是富商家里的仆从。 朔月见闹了个乌龙,一本正经地拍拍无往的肩膀,严肃地说:“这位无朋友,这件事都是因为你过于沉默寡言的性子才导致我误会的,你应该多练习练习说话才对嘛!” “……” “有空我可以教你啊!看在你给我放过风的份上,免费教你好了。不过确实给我造成了误会的困扰呢,这样,我这人呢没别的优点就是比较好说话,你赔给我一袋瓜子,我就不跟你计较这件事了。” “……” “哎,无朋友,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感动成这样吗?哈哈,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的。” 忘忧习以为常地继续认真吃饭,他觉得自己境界有了新的突破,至少,他现在听到朔月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的时候也不会想跳起来把朔月一脚踢出去了。 真是对这样的自己肃然起敬! 可是,无往的情况就很糟糕,他黑着张脸不知道怎么接这种话,果然,朔月才是最可怕的那一个啊! 过了段时间,容寻来找忘忧的时候,不巧忘忧有事外出了,药铺里只有朔月一个人在。 容寻在后院里找到她的时候,朔月蹲在一片绿油油的土豆秧里,偷偷拿了一把忘忧的小药锄在给土豆认真锄草。 对于这片长势喜人的作物,她难得的上心。 容寻问了她两句忘忧的去向,朔月头也不抬地说忘忧有事出去了。 过了片刻,她身旁蹲下一个人。 容寻也不嫌脏,直接用手去拔作物里的杂草,他一身贵气衣着华丽并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却意外地清理得很干净,一点作物的茎都没伤到。 朔月看着他的侧脸,脑海里却想起另外一个娇小的身影,两个身影逐渐重合在一起。 “师傅,我们这是干嘛呀?”朔月吃力地抱着一篮子土豆不解地问师傅。 “阿月,我们一起在后院里种点土豆好不好啊?”朔月的师傅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只到她腰间那么高的朔月,温柔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后院里不应该种点花花草草才好看吗?” “花花草草只能看嘛,种土豆多好啊,还能吃。” “可是我觉得种土豆有点丑哎,而且手还会变得脏兮兮的,师傅,我不想种。” “那好吧,阿月先去自己玩,师傅自己种。” 朔月想都没想,放下了篮子跑去一旁玩了,她偶尔回头看看,就能看得见师傅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刨坑埋种。 等全部种好后,师傅站起身擦了擦汗,看着翻新过一遍的土地,脸上出现了一些期许的神色。 “太好啦,阿月!等到秋天的时候,我们就会收获很多很多土豆啦!” “可是,还要自己刨出来啊,自己种下去又自己刨出来一点都不好玩,还要锄草施肥找虫子……还有……” 师傅脸上的表情垮下来,无奈地笑着说了句:“阿月啊……” 不久土豆就发芽开了花,白白的花瓣,黄色的花萼,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里,大片大片连在一起,还挺好看。 朔月对土豆有了新的改观。 土豆长着长着果然生了杂草,师傅又蹲着用手拔草。 朔月蹲在一旁看着,也跟着随手拔了一些,很是不解:“师傅干嘛用手啊,手不痛吗?” “这样土地才会感受到人们的虔诚啊,会结出很多很多的土豆。” “我觉得土地根本感觉不到嘛,师傅你不要相信这些奇怪的东西啦。” “阿月啊……有时候要有期待嘛!” “搞不好有了期待,就会落空哦!” “……” 很不幸的是,师傅种的土豆真的没活到秋天丰收的时候。 一场暴雨过后,她师傅种下的土豆,绿油油的秧苗被打得七零八落,一地的狼藉,全死了。 师傅摸了她的头发,惋惜地说:“好像师傅真的不应该种这些作物。” “没事啊,师傅,明年我们再一起种吧!” “真的吗?阿月跟我一起吗?太好啦!” “嗯。” 虽然后来师傅似乎忘记了她们的约定,但那天师傅心情却变好了。 朔月看容寻突然觉得亲切了起来。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三章 笔下诉情 朔月跟容寻相处渐渐熟稔起来,许是基于对师傅的那一份想念,她对容寻还带着莫名的些敬重,这份敬重的具体表现就是,她不会对着容寻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朔月贪玩,本就是喜欢到处乱跑的,虽然还是隔三差五就跑到别的城镇去玩,但最后还是会回到青鱼小镇,隐隐约约算是安定下来。 就这么如她所愿的那样肆意又自由地过了一年半载的时间,她还是感慨当时选择做了这样的决定,她是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 只是她最近也有了忧愁,再过几天就是师傅把她捡回去的日子了。虽然已经被师傅赶出来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会想这件事。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搞得忘忧觉得她生了什么毛病总想给她开点药,虽然最后都被她打消停了。她出去玩的时候也是,有意无意选的城镇都靠近幻花湖城。 有天忘忧闲着翻书看,不知哪根筋突然搭上了,茅塞顿开,他问朔月:“你以前是不是住在幻花湖城?” 朔月诧异地看着他,“哎,朋友,你怎么知道?” 忘忧难得的没有嘲笑她,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最近都快围着湖城绕了一个圈了,就是不去湖城,没有鬼才怪。” 朔月撇撇嘴没有答话。 突然门外传来容寻的声音,“想的话,回去看看吧。” 容寻从门外信步走了进来。 忘忧也接道:“是啊,回去看看你师父。” 本来常人肯定会感动于大家的鼓励支持,但朔月一脸不为所动的表情,无动于衷地坐在凳子上,“不去,我师傅都把我赶出来了,哪里还会见我。” 话是这么说,她其实心里还是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忘忧那根筋又断了,毫不留情地嘲笑起她来,“你不就是怕么?胆小如鼠!” 朔月最喜欢的就是忘忧这样不长记性的人。 “我?我哪里怕这个!我是担心师傅知道我和一个年纪轻轻就跟个小老头一样的朋友一起玩,会觉得我不求上进!” “你!”忘忧握着书卷的手微微用力,觉得自己真是白操心了。 “你?你和我不一样啊,我很是上进,镇上人人都这么夸我!三岁的小孩都没漏下。” 忘忧深吸一口气,憋出句:“是吗?” 朔月却十指交叉叠在下巴上,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是自然,我其实比较担心另一件事情。” 难得看到朔月这样的表情,引得两人都不由严肃起来。 但朔月迟迟不肯开口,容寻好奇地问道:“何事介怀?” “我回去了,忘忧你会不会独吞这间药铺,这可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用着我名字的店呢!不用说我知道的,其实你一直觊觎着这块招牌对不对,你喜欢这块有我名字的招牌喜欢的不得了对不对,虽然我能理解你想独自拥有它的迫切心情,但是不行哦!做人嘛,不可以太贪心。” “……” “哎,朋友,把你手里的板凳放下,有话好说!” 朔月飞快地从一旁凳子上窜了起来,反手拿起忘忧桌上的医书护在身前,“朋友,你可要想清楚这可是你最近才寻来的古籍,你举着板凳我就害怕,我一害怕就会手抖,手一抖可能会不小心给撕了!” “把书给我放下!” “我的心告诉我不可以!这样吧,只要你把板凳放下,我就把书放下,很公平对不对,只要你放下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谁要跟你做朋友!” 最后,两人还是陪着朔月踏上了前往幻花湖城的归程。 临行前,朔月问容寻,“那位无朋友不跟你一起么?” 容寻答道:“我有事情拜托他去做。” 朔月看上去依旧闹腾得不行,跟忘忧拌嘴只是家常便饭,只是她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安,她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师傅出了什么事?她有点心急火燎地想赶回幻花宫看一看。 可是,等她马不停蹄地赶回幻花宫一看,幻花宫里却没有那个让她安心牵挂的身影。 “师傅!” “师傅?师傅你在吗?” 她这半年来想了无数次相逢的情景,她甚至连师傅生气的表情都想到了。要是师傅生气了,她应该说点什么话才能哄师傅开心,这样的对话,她其实想了无数次,在脑海里也练习了无数次。 可是此时,幻花宫里却空荡荡的没人,她想的那些话都没有用上,她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失落。 忘忧好奇地打量着幻花宫,“你就生活在这座石宫里?” “是啊,朋友。是不是很气派?” 容寻的目光静静落在幻花宫的殿顶,那里镶嵌着无数璀璨的夜明珠,哪怕在白日里都隐藏不住的光华流转。 “我只是比较奇怪,这样的环境你都能长成这种性子,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被雷劈了?还是溺水了?要我帮你看看么……” 他话音刚落,朔月把手里吃了半个的包子随手扔到了忘忧脸上,那半个包子砸中忘忧的脸后立刻弹开滚落,留了个油油的印子。 忘忧咬牙切齿地看向朔月,“你!” 朔月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摸出一方帕子抓着就要凑上来给他擦。 “啊,朋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手滑了!” 要不是她眼睛里的戏谑,忘忧差点就信了,赶紧退后一步,“不要过来!” 朔月眨眨眼,得意地哼了一声,随手把那块抹了灰的帕子丢了。 欺负完忘忧后,心情好了一些,朔月开始在幻花宫里找师傅有没有留下什么去了哪里的信息。 她先去了师傅的寝居,可是推门而入的时候,她有些诧异地瞪大眼睛。 师傅不是一个爱偷懒的人,她在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带着她一起给幻花宫打扫整理,可是现在,她的房间却落了一层薄灰,像是好久没人住过一般。 师傅没回来?可是没回来她去哪了呢? 呆呆在这间石室里站了半晌,突然心中一动,她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跑去。 她的房间就在师傅房间隔壁的石室,不过几步之遥。 她站在门口,伸手贴上冰冷的石板,却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 深吸了一口气,她推开了那扇石门。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如她离开时,什么都没变,连东西摆放的位置都纹丝未动,却与师傅的房间不同,一丝灰尘都没有沾染。 她放轻脚步走了进去,生怕惊扰到这份安静。 靠窗的石桌上放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宣纸,用青花镇纸压着,被风微微撩起一点边角。 她脚步无声地走过去,伸手拿开镇纸察看纸上的字迹。 “再过六天就是阿月的生辰了,也不知道阿月今年的愿望有没有实现。以前总喜欢拉着阿月庆祝,那丫头总是一脸冷酷无情地说什么,又不是真正的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 很抱歉呢,阿月。师傅也不知道 阿月的生辰到底是哪天。只是,再过六天是我捡到阿月的日子,那么我擅自做主把那一天定为阿月的生辰也不算过分吧。” “今天是阿月离开满一年的时间,阿月不在家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有没有再长高一些,胖了还是瘦了,过得好不好……我是不是平时对阿月太严厉了,为什么阿月都不想家呢?” “其实早就已经不生气了,阿月说的对,虽然她是我捡回来的,我养大的,可是阿月就是阿月啊,既然她有了自己的名字,那她就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说幻花宫束缚了我,说的对也不对,幻花宫是像座牢狱没错呢,这丫头的感觉真是敏锐,说出来也不怕阿月笑话,我以前被带回来的时候其实也很讨厌这里,经常跟师傅抱怨哭闹。可是,捡回了阿月以后,觉得幻花宫好像也挺好,是我跟阿月的家了,我知道阿月没什么感觉,我单方面这么认为罢了。 阿月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能勇敢的去追求也挺好。幻花宫的存在本身就是束缚与恨意,不应该拖累阿月啊。 阿月还是别再回来了。” “真的觉得怨恨吗?不,其实仔细想想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又怎么会舍得恨阿月呢。只不过是讲的气话罢了,也不知道阿月怎么样了。 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再年轻,已经跟不上阿月的步伐了,这么一想还挺难过。” “我为什么要花费我十多年的时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呢?” 娟秀又小巧的字体,跟她人一样,是她师傅的手书,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个温柔的画面。 落日余晖里,师傅坐在桌边,看着窗外这被庭院分割成小小一角的天空,想着她的阿月,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一笔一划认真写下心情,落寞又满足。 朔月的眼睛突然有点难受。 最上面一张是六天前写下的,也不知道写完之后人去了哪里? 朔月又跑到别的地方找了一圈,再无什么发现。 夜色渐深,朔月重新回到了她的房间,点燃了桌上的油灯,一点淡淡的香甜气味在石室里飘散开。 原本以为师傅晚上会回来,朔月等到了夜里都没有见到人影,她有些困抱着那叠厚厚的纸趴在桌上睡着了。 突然,昏黄缠绵的火光一颤,石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些,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朔月察觉到有人靠近,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动不了,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视线朦胧根本看不清是谁进来了。 是谁?师傅吗? 不,不是师傅的气息。 她张了张嘴说了句:“谁?”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为什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什么原因? 难道,是那盏油灯有问题? 还没等她想明白,那人已经走到了桌边,伸手抽走了她怀里抱着的纸张,随意看了一眼,似乎轻笑了一声,却叫人听着不舒服。 若是平时,朔月肯定要打得他连他娘都不认识,只是现在,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朔月感觉被抱了起来,眼前一黑晕在了那个人怀里。 晕过去之前,朔月无声的记了这人一笔,“你给我等着,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四章 纵使枉然 朔月再次醒来的时候,靠在一座陌生的地宫里的立柱旁,虽然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同幻花宫一模一样,但她却知道,这不是幻花宫。 偏过头她看到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她很熟悉的人。 “容寻?你怎么在这?这是哪里?无往怎么也来了?忘忧呢?” 容寻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却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带着些笑意却没有温度,无往带着一群黑衣人毕恭毕敬站在容寻后面。 朔月下意识地找了找忘忧,却独独不见他。 她揉揉还在发昏的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如同往常一样抱怨道:“哎,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睛的混蛋,在我房间的油灯里下了迷药,我被……” 朔月说着就噤了声,此时这里只有他们几人,那个不长眼睛的人很显然就是她面前这个奇怪的容寻,只是容寻为什么要迷晕她把她带到这里来? 容寻低头看着她,伸手给她拂去发间沾上的灰尘,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朔月,你知道我是谁吗?” 朔月本来想说你不就是容寻说什么废话,但是她没说,毕竟人家都这么问了,肯定不止这层意思,总不可能是来试试她是不是傻了不认识人吧。 沉默了一会,她老实地答道:“不知道。” 容寻转过身,看着这宏伟精致的大殿,叹了口气,又说:“我名唤容寻,姓姬。” 顿了顿他语气带了点嘲讽,“你们这些愚昧不堪追随姬安世的守护者怎么会知道呢?” 容寻,姬容寻,乃是幻花国王族后裔。 当年,姬安世出卖国家,引来朝月国卒兵战乱,国破山河倾,幻花国君身死,朝月国的士兵围住了王都,但本身幻花国就不善武力,朝月国的将军也没有下令赶尽杀绝屠城,但皇室中只留下了一只姬姓的血脉。 正是容寻的先祖,姬容光。他被封为荣安王,剥夺姬姓,改名为容光,封地就是归入了朝月国版图之中的幻花国大地。 讽刺又侮辱,因此,他痛恨着背叛国家的姬安世,发誓一定要找到他,以千刀万剐之刑让姬安世以死谢罪。 他表面同朝月国虚与委蛇,看上去并无异心,私底下却不停谴派人手去寻找带着幻花国最后财宝消失的姬安世。 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还真叫他给找到了姬安世的行踪。 其实,幻花国尚在时,他最佩服的就是这位一心为国,文韬武略人中翘楚的族兄姬安世,甚至是他忠实的拥护者。姬安世向幻花国国君提出养兵的建议时,他也是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支持的。 如此信任,如此拥护,遭到背叛时,怨恨跟愤怒反扑的更加汹涌,他恨透了姬安世。 他亲自带人去找姬安世。 姬安世正在此地于一位著名的先生门下求学,他还在不停学习完善自己的治国理念,以求复国时能为幻花国带来前所未有的国富民强。 见到姬安世的时候,他以为姬安世带着那笔财富至少不会过得很拮据,但姬安世只是住在一间格外质朴安谧的小竹楼里,他闯进去的时候,姬安世还趴在简陋的木桌前认认真真地写着策论,他忍不住心里一阵酸涩。 姬容光在他桌前站了半晌他都没发现,看着他写下:“国也,民心所向方才长久,武为基石,文做城墙……” 后知后觉察觉到桌边站的人,他抬头一看,诧异地问:“容光?” 姬容光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说:“幻花国已灭,你写这些做什么?已经要为异姓之君卖命了?” 他的语气忍不住带上了嘲讽意味,姬安世明显听出来了却也不恼,把桌边一册厚厚的本子递给他示意他看。 姬容光接过打开,却被惊得说不出话。 满满一本全是复兴幻花国的计划,如何起事,如何囤积兵马,那笔被他带出来的财富应该如何使用,何时起事,何地起兵,收复的路线,甚至连朝月国会如何如何反应,又该如何应对都写的一清二楚。 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是姬安世,他一定能做到,他能灭国也能复国,这简直就是一本足以流传百世的兵家奇书。 姬安世逆着光站在窗前,面容不清目光却格外灼灼地看着他。 “容光,你相信我能做到吗?” “我信。我一直都相信你。”姬容光捂着眼睛神色怅然。 下一秒,他腰间的佩剑却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姬安世的胸口,姬安世难以置信地捂着胸口,踉跄倒退了一步。 “可是,我绝对不会原谅背叛国家的人。” 姬容光拔回长剑,看着姬安世倒在地上,手还执着地伸着,像是还有很多没有抓住的东西,他不知道应该要做什么表情,只得僵硬着一张脸,又说:“你可以再创造一个新的幻花国,可是,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幻花国却永远的亡国了,我又如何能原谅你?” “是你,是你害得幻花国灭国了,每一个幻花国人都痛恨你!生生世世不会原谅你!” “你是个叛国者!” 姬安世死了,幻化宝藏也再没有等回它的主人。 姬容光根据那本书里所写找到了幻花湖城,却一直没有办法进入幻花宫,进不了幻花宫又何谈找到幻化宝藏,这件事成了他心中永远的梗,他过不去,穷极一生都没有解开幻花宝藏的秘密。 于是死前他的遗言没有别的,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继承他的意志去解开幻化宝藏的秘密,找到它。 就这样经过世世代代的传承,这件事成了容家最大的秘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幻花宝藏。 哪怕不是为了复国,这样一笔巨大的宝藏,任谁都想得到。 到了容寻这一辈,他也从父亲那接受了遗志,又面临家族衰落,他不得不抓紧时间寻找,整理好所有祖祖辈辈收集来的信息,他有了不少新的发现,至少他确定,只要进到幻花宫,他就能找到幻化宝藏的入口。 可巧,在青鱼镇碰上了从幻花宫离家出走的朔月,他本只是从青城到青鱼镇办点事,顺便去见了见那位富商朋友,误打误撞看到了朔月的古怪武功,他那时只是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毕竟朔月用的是一把瓜子,根本看不出武功来路。 其实哪里是需要什么放风的人,是他特意派无往跟着朔月,关于幻花宝藏世人知之甚少,但幻花神功却是久负盛名,那一战印证了他的猜想,朔月就是幻花宫人。 直接找上朔月,必定引起她的警觉,朔月这人看似随心所欲只凭喜恶做事,其实难以随便信任他人。 于是他接近了忘忧,花了接近两年的时间才获取了朔月的信任,这次更是如有天助,朔月想回幻花宫的念头越来越重,他趁机说服忘忧一同前来,让朔月一点疑心都没有生。 事先又派无往给朔月师傅传达了假的消息,以朔月危险重伤,有性命之忧为由,从幻花宫中引开了朔月的师傅。他们到幻花宫时刚巧同朔月师傅错开,没有这个幻花守护者阻碍,他要找到幻花宝藏只是时间问题。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朔月听他说自己姓姬,还提到追随姬安世的守护者,虽然她不知道全貌,但她师傅以前也跟她简单地提过幻花宝藏,不用再多说,她大概猜到了容寻的身份。 虽然有些惊讶这人的城府之深,竟然在他们身边蛰伏了两年之久,但也能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只是她心里有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很想知道,忘忧也参与其中吗?忘忧也跟着一起骗了她吗? 她静默着没说话,容寻却似乎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步想来抓她,“你过来,你来打开这座地宫!你是幻花宫人,你肯定知道打开的办法!” 朔月灵活地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笑道:“哎,这位朋友,别开玩笑了,你忘记我是被赶出来的吗?都被赶出来了怎么会知道如何打开?” “你平日里就阴险狡诈得很,你在骗人!”容寻根本不信她的话,冷着脸睨着她。 “阴险狡诈?朋友,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吗?”朔月还是一脸巍然不动的笑意,不慌不忙回着他的话,指尖却悄悄摸上自己的幻花铃。 她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脱身,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场所有人的武力,如果拼力一搏,应该能全部打倒,最快的办法是…… 容寻看着她,目光已经有了寒意,“朔月,我的耐心有限。”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忍耐呀!” 话音刚落,她突然如鬼魅一样闪到容寻身边,右手带着闪着寒光的幻花铃就扼上了他的脖颈,“朋友嘛,要随意一点!” 无往着急地上前就要冲过来,“公子!” 朔月笑着看向他,“你最好站着别动,我呢,最讨厌被人威胁,所以换我来威胁你了,你再上前一步,你的主子就会,扑咚一声,人头落地。” 无往只好站住,着急地看着他们,辩解道:“朔月姑娘你不能这样,主人是你的朋友啊!他虽然下药迷晕了你,但从未想过害你,一直亲自抱着你下来的,更不曾苛责于你,你怎么忍心用他性命威胁?” 朔月不为所动依旧扼着容寻的喉间,语气古怪地回道:“原来如此,我真是好感动呀,是吧,好朋友?” 容寻突然冷笑了一声,手中陡然间多了把细长匕首朝着她右手一划,背后又一阵寒意袭来,朔月瞬间放开了他,往后掠开几步,方才她站的地方插着几只闪着寒光的箭尚在晃动,她抬头看去,方才她背后的视线死角里还藏着几个手持箭弩的刺客。 朔月甩了甩被划伤的手臂,“哎呀,朋友,你真是不客气啊!” “朔月,这是你教我的,对朋友不用客气不是吗!呵呵,其实不妨告诉你,我在那把匕首上涂了剧毒。若是没有解药,半年之内你会全身内力横流,暴毙而亡。” “啊,真是好可怕呀!吓死我了。”朔月毫不在意的揉揉头发,她调动内息周身开始慢悠悠飘起细小的花瓣,再次发动攻击,一片花瓣急速飞驰而过,宛如锋利无比的暗器,一眨眼就划伤了容寻的脸。 找死,那我成全你!”容寻摸了摸脸上被割出的细长伤口,从腰间拔出长剑迎了上去,无往带着那群黑衣人一拥而来,团团包围住了朔月。 朔月被围攻也不慌,滴水不漏地护着自己周身,指尖的光芒大盛,同容寻打了片刻后,再次伸手袭上他的喉间,容寻本能地抬剑一挡,朔月另一只手却突然出掌击上他的胸口,把他打飞出包围圈,撞开了好几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朔月纵身一跃,跟着飞了出去,站在他面前,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 “啊,朋友,你吓到我了。” 朔月俯身从地上拾起他的佩剑,随意用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一声响。 她从不随意杀人,但不是因为她善良,她只是懒得动手,不过此时,她动了杀心,对容寻这样骗她的人,已经不是朋友,对敌人她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看着那把悬在他胸口上的利剑,容寻面色惨白地合上眼,似乎放弃了挣扎,片刻后又睁开朝她身后喊了句:“忘忧救我!” 忘忧? 朔月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发现上当了。 背后一寒,她却躲不开了,她咬咬牙,准备搏一搏,不过就是玉石俱焚罢了,她何时怕过! 她转身想在容寻匕首刺伤她的时候,也给他来一剑,身体却突然被一把推开,她站立不稳扑了出去,身后响起好几声密密麻麻的“噗哧”声。 她赶紧站起来一看,却发现容寻捂着胸口已经倒在地上,他的手下也七零八落的倒了一地,伤口上只有一片纤细的花瓣。 “师傅!” 她师傅看着她眼睛倏地亮起来,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阿月,真的是阿月吗?你终于肯回来了,太好了!师傅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是我,师傅。” 师傅及时赶到救下了朔月,那波攻击以恐怖的压制力直接放倒了所有人,无往只得从身边随意抓了个下属过来做挡箭牌才勉强挡下了攻势,他趁机飞身过去一把抓起倒地的容寻一溜烟跑了。 朔月也没再追,想到自己跑出去那么久,又被师傅救了有些愧疚,低着头站在原地,没有看到她师傅面色古怪。 静默了片刻,她师傅才再次开口。 “阿月,过来……扶我坐一会,赶路赶得有些累。” 师傅朝她招招手,朔月这才舒了口气跑过去,扶住她师傅走到一旁的柱子边坐下。 师傅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又一遍,似乎想看清楚她的小朔月现在的样子。 “阿月啊,是师傅不好,不该把你关在幻花宫里。师傅一辈子也没去过几次外面,一辈子的时间都留在了这座小小的石殿里,觉得这石殿已经是一个世界。不过,师傅现在想通了,世界之大,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风景,所以,阿月,你要好好把师傅没来得及看到的人间都看一看……” 闻言朔月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想到师傅一见面就说这个,她本来就不是能把心事直接说出口的人,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只得找理由想躲一躲,“啊,师傅,我……我给你去倒杯水。” 朔月刚要站起身,却被她师傅拉住手。 “阿月……”师傅刚喊了她一句,突如其来就呕了一大口血,落在地上变成一朵糜烂的血花。 朔月被吓一跳,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扶她师傅。 “师傅!怎么了?你……” 她从师傅的后背收回手,只见一手猩红的血,她探起身子去看,她师傅背后赫然露着几个可怕的血洞。 方才……方才,那几声“噗哧”声里有好几声是…… 根本没有躲掉容寻的匕首,是师傅用身体给她挡掉的! 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迟钝的痛意如尖刀一下一下凌迟在她的心尖。 “阿月啊!我……”她师傅说话都费力,却还是满脸笑意想跟她说说话,方才用内力压制着肺腑间的血腥气终于压制不住了,一波接一波从唇角涌出来。 “师傅,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别再说话了,我带你去看大夫,我们先去找大夫!” 朔月觉得面上有些湿漉漉的,有些咸咸的液体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她痛苦地低伏下身子,把脸贴上她师傅的脸颊。 她师傅的声音宛如叹息,温柔地响在她的耳边,她有很多话想对朔月说,再不说好像就来不及了。她接到朔月重伤消息出去的时候遭到了伏击,受了点伤,察觉有诈心急如焚地动用内息拼命赶回来,已经有些吃不消,她只来得及推开朔月,自己避无可避的被刺了好几下。 想想她要是晚来几步,那把匕首伤的就是朔月,她就控制不住杀了那些人。 不过,现在好像说都没有用了。 “咳咳,阿月啊……师傅,师傅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师傅一点也不后悔把你捡回来……” “还好我遇见了你,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世上会有一个这样的你,鲜活又可爱,任石宫森然如同牢狱,我还是想跟你说,阿月,这是我们的家……”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五章 只道寻常 黑黝黝的地宫石室里,只点了几盏昏黄的油灯,朔月靠着一座新做成的石棺席地而坐。 她花了一天一夜亲手打造了这具石棺,她的手磨得满是血泡她却浑然不觉。 静静陪着石棺里那女子坐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抹了把眼角的湿意,扶着棺盖又仔仔细细看了她师傅一眼。 那女子像是睡着了一样,面容生动依旧,眉眼无端温柔。 朔月红着眼睛无比郑重地说了句:“师傅,等我。” 等她回来,她就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幻花宫里陪着师傅。 她合上石棺,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出了幻花宫,策马东去。 马不停蹄地赶了两三天路,她赶到了青城。 武林世家之中,只有青城这一家容姓,青鱼镇也是隶属于青城管辖之中的一座小城镇。 容寻的身份并不难猜。 她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青城山庄。 趁着夜色,朔月悄无声息地直接潜入了那座巍峨气派的巨大山庄里。 她像只灵巧的猫,无声贴伏着屋脊行走,避开来来往往的巡夜人,从他们头顶悄无声息地窜过。 虽然她要找的人不知道在哪,这座山庄大的可怕,但是她有足够的耐心去找。 经过一座偏院时,她蹲在屋顶上听到屋里有两个人轻声对话。 “怜儿,把这碗药给你父亲送去。” 一听就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个温柔的女子,像是一阵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 许久不见另一个人回答。 女子又叹了口气,低声说:“怜儿,不要怪你父亲,他也是没办法。” 那怜儿终于开口回话了,语气却含着一丝怨怼,是个稚嫩的孩童嗓音。 “所以他就可以这般对你?……阿娘,我们回姥姥家去好不好?咳咳……” “唉……”一声叹息打断了那孩子的话,他沉默了一会。 “知道了,阿娘,孩儿这就去送。” 这孩子竟然是个病秧子,说了两三句话就咳嗽得厉害。如此为何还要让这个孩子去送药?是这位夫人腿脚有疾么? 朔月本来想猫下身子看一眼,那孩子已经推开堂门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走了出来,另一只手提了一盏朦胧的纸灯笼。 他将纸灯笼放在地上仔细地关上了外堂的门,才又拾起纸灯笼往一边长廊走去,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火光里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散。 朔月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要是她猜测的没错,想必跟着他应该能见到她要找的人。 那孩子绕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走了许久,走着走着脚步停了下来,朔月不知道他要干嘛,也没再往前,无声无息地蹲在离他一段距离的长廊栏杆上,像是只融进夜色里的黑猫。 夜色无声,倏地,那孩子转头望了过来,倒把朔月吓了一跳。 这孩子竟然发现了有人在跟踪,她已经把周身气息都隐藏起来了,一路上没一个人注意到她,这孩子倒是有点意思。 朔月没有躲避,直直对上他的视线,反正要是他叫人来,她就马上杀了他。 此时她才看清楚,这孩子长得格外漂亮,单是那一双眼睛就美得惊人,宛如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石,叫人见之难忘。 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那孩子咳嗽了两声,声音轻的几乎快要飘散在夜色里。 “你是坏人吗?” 朔月坦然地点点头,“嗯,我是。” “你要来杀我父亲?” “是。” “好。” 闻言朔月倒是有点诧异了,这孩子什么奇怪的反应? 有点意思。 朔月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眼尾那颗朱砂小痣在夜色里似有若无,无端的邪魅起来。 朔月身影一动,突然就站在了那孩子面前,那盏纸灯笼的火光轻微晃动了一下,那孩子却没被吓到,静静地看着他。 她随意往后一靠,双腿悬空坐在了栏杆上。 “其实,我是来杀你们全家的。包括你。” 朔月伸手戳了戳他白玉一样光洁的额头,语气十分认真,又带着点笑意,反而更加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嗯,如果你想,那你拿去吧,他们的命也是,只是能不能放过我阿娘。” 朔月本来生过屠尽容家满门的念头,只是她自己打消了,她向来只凭喜恶做事,她觉得这么做没意思。方才她也只是想吓吓这孩子却听到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朔月伸手抓过他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指尖探上他的命脉,他没有挣扎。 她不擅长医术,但跟忘忧在药坊里待了快两年还是学了那么一点点。 “天生的?”朔月松开他的手腕,笑眯眯地说:“会死哦。” 那孩子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淡声说了句:“我知道。” “噗……你这孩子倒是很有意思,你的命就先留着吧。可巧,我也中了毒可能就快死了,所以你可不许先死啊。” “你……”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拎起了食盒,“虽然这要求有点过分,能不能带个路?” 那孩子摇摇头,拉了拉身上的外袍,轻声说:“走吧。” 孩子提着纸灯笼同她并肩走在长廊里,有夜风袭来拂起他们的衣角。 朔月偏过头看着他有点不是滋味,沉默了一会,她说:“我叫朔月,欢迎你随时找我报仇。” 朔月站在院子外抬头看了一眼院内那座夜色里朦胧华丽的小楼,低头对那孩子说:“就到这吧,你先回去。” 她实在没办法让这么小的孩子看着她杀人,杀的还是他父亲,她终归是于心不忍,就是这样的话听起来很讽刺罢了。 他仰着脸问:“杀手还会害怕?” 朔月看着他,没有说话。 “知道了,我现在回去,我会跟阿娘说,他已经喝了药。”他的目光像是融进了这漫天夜色里却坚定地回望着她的视线。 “因为,我也希望他死。” 他转过身,又提着那盏纸灯笼慢慢走回了黑暗里。 朔月叹了口气,悄无声息进了院子。 屋里亮着一盏灯,却很安静,她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容寻浑身酒气地趴在桌边睡着了,手边七倒八歪放着几个酒壶,连佩剑都随手放在了一旁。 朔月也没叫他,把手里提着的药盒放在了桌上,径直坐到了对面的凳子上,捡了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窗外夜风大了起来,过了会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滴滴答答打在窗上。 容寻被雨声吵醒,醉酒后只觉得头痛欲裂,眉头一皱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却马上惊慌失措地从凳子上窜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带翻了脚凳。 “朔,朔月……” “啊,是我,好久不见。” 朔月撑着下巴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只酒杯把玩,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洒落一滴酒。她如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看着他,容寻却只觉得一阵恶寒从心底爬起来。 朔月把手边的药推了过去,“身体抱恙?那就早早喝了这碗药吧。” “这食盒是……你哪里得来的?”他眼睛睁大了一些,联想到很多不好的猜测,“……你,你把他们怎么了?” 朔月掩唇笑了起来,眼角那颗小痣越发明艳。 “当然是,杀了呀。” 她放下了酒杯站了起来,缓步朝着容寻走过去,不紧不慢的语气像是在讨论无关紧要的小事。 “哦,对了,里面还有个长得挺漂亮的男孩子,啧啧,可惜了那双眼睛,真是像玉石一样好看呢。” 容寻一脸诧异地看着朔月,手指指着她却在不停颤抖,“你!” 朔月又低头笑起来,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笑已经不带温度,叫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喜欢这样么?别人的性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不是吗?我杀了他们不是正合你意。” 听懂她语气之中的肃杀,容寻不自觉退了一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目光紧张一颤,他的佩剑在朔月身旁的桌上放着。 朔月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伸手拿起了他的佩剑,在他眼前晃了晃。 “找这个?” 容寻看着她没说话。 朔月却随手一抛把剑扔给了他。 “容寻,我给你一次机会,要么打倒我,要么我就杀了你。” 容寻接了剑,看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他同朔月接触的快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笃定自己已经看透了朔月,可是他现在才发现,他错了,朔月从来没有对他认真露出过她的杀意,哪怕在幻花地宫里也是,现在这种恐怖的杀意却瞬间就扼住了他的喉咙。 朔月不等他多想,疯狂地开始攻击,容寻只得拔剑抵抗,但他发现再怎么反抗也只是徒劳,朔月看清了他的弱点,几乎打得他没有丝毫还手余地,他的身上密密麻麻多出无数条细小的伤口。 太强了…… 这才是真正的朔月么? 他浑身刺痛已经有些招架不住,朔月却没有停手。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朔月说了一句:“谁都好,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她死了呢? 似乎窗外的风雨太大了,有凉凉的水汽滴在容寻脸上。 他睁着一只被打肿的眼睛看着自己用来划伤朔月又杀了朔月师傅的那把匕首在朔月指尖灵活的舞动,闪着冰冷的寒光。 他要死了! 他怎么能这样死去! 对了,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容寻挣扎着往后退了退,试图阻止杀意弥漫的朔月。 “朔月,你别忘了,我说过你中毒了!你没有解药你会死的!你要是杀了我,就别想得到解药了!” 朔月不为所动地看着他,语气冰冷叫人不寒而栗。 “哈,你在威胁我吗?” 朔月下手不带一丝犹豫,直接把匕首刺进了容寻的心脏,是她师傅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连深浅都分毫不差。 他胸口插着那把匕首狼狈摔倒在地,咬着牙强忍着却还是痛呼出声。 朔月慢悠悠蹲在他身边看着他。 “我好像跟你说过,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中毒了又怎样?这个世上我的生死只有我自己能决定,断然没有别人让我死的道理。” 容寻答不上话捂着心脏痛苦喘气。 真的好不甘心,她明明知道自己中毒了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她根本不怕死!她就是个疯子!这样的威胁就像个笑话一样讽刺。 好不甘心啊!他绝不能让她如意。 “咳咳,朔月!你知道那毒药是谁给我的吗?” 朔月眼睛倏地睁大,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下意识的,她反驳道:“不可能。” 容寻心里滋生的恶意像是找到了一条宣泄的口子,他越发恶毒地笑起来:“不可能? 还是你不愿承认?那你说,那天忘忧去哪了呢?” 朔月还是摇头,“……我不信。” “咳咳,真是蠢,毒药是忘忧的啊!哈哈……是忘忧啊……” 容寻带着个心满意足又恶毒的笑容,停止了呼吸。 朔月低着头站在原地,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忘忧…… 是忘忧给容寻的毒药用来杀她! 哈哈,忘忧跟着她到了幻花宫,在那之后就不见了,她竟然还一直相信着他没有参与这件事,她怎么会那么天真? 她心里涌上一股浓浓的疲倦,这人间好像也就不过如此了,花依旧,风依旧,夜色也依旧,再不如初见时那般万物都叫她觉得欢喜。 她捂着眼睛低低笑起来,却觉得眼睛里一阵温热。 师傅,她真的错了。 忘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莫名其妙回到了忘月药坊,他找遍了整个药坊都没有见到朔月,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猜想。 他按捺着心里的着急,在门外等了一天,确认朔月不是贪玩跑出去玩后,赶紧到青鱼镇上找到富商询问容寻的下落,那富商却告诉他,容寻回了青城,只是青城那边送来了一封给他的信。 忘忧打开看到了之前他们到了幻花宫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字迹却不是容寻的,更不是朔月的,只落了一个怜字。 但了解到来龙去脉忘忧已经管不了是谁写的信,心急如焚地往湖城赶, 那封信最后只写了一句话:朔月要死了。 忘忧从来没觉得时间那么难熬,他甚至不敢去想过了多长时间,只是麻木地赶路,不停赶路。 朔月她怎么可以死! 朔月她怎么敢就这么离开他! 忘忧在幻花宫门外不停敲门,等了一天,宫门终于开了。 朔月站在一半阴影里看着他,脸色异常苍白,眼睛肿的不像话。 忘忧却顾不上其他,伸手去探她的脉。 察觉到脉象有异他脸色一沉,着急地问道:“你这丫头怎么了?我才离开多久就中毒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我帮你解掉!” 朔月看着他一脸着急心里越发难受只得抽回了手,平日里笑眯眯地样子都维持不住,僵着脸地说了句:“何必明知故问。” “什么明知故问?” “事情容寻都告诉我了,我中的毒不就是你下的吗?又何必惺惺作态?” 忘忧愣住,他什么时候给朔月下过毒了,这是什么话? “你在说什么?我……” “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快滚。” 朔月心如刀绞,拼尽全力才把这句话说完,转身进了石宫。 忘忧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到,僵着张脸,不禁也有些气恼。 他真的很担心她,不眠不休跑了两三天才赶到这里,她竟然说他下毒,她竟然不信他!她竟然觉得他跟容寻一样都是因为觊觎幻花宫的宝藏才跟着她来? 他分明只是因为她! 忘忧当即不再多说,看着幻花宫的石门再次关上,也生了闷气自己下了山,气鼓鼓地回到了忘月药坊。 他看着那块朔月弄的牌匾,心想那丫头气消了肯定就自己回来了。 他会等她回来的。 每次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心如刀绞。 那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当几个月后他接到朔月的死讯时,他总是想起,石门关上前,朔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绝望又伤心。 他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他为什么不再多解释两句? 他为什么没有拉住她? 他竟然让她就这么心灰意冷的死去? 这人间好像也就不过如此了,再没有初见时那般因为一个人,这天地这人世间仿佛变得处处可爱,万物都鲜活起来。 从此,世上再没了什么忘月药坊,只有了一座叫忘忧的山,一个避世的人。 他已经失去了他最宝贵的人。 朔月死,刚满二十。 “我叫朔月。每个月夜晚最黯淡无光的那一天。民间将每月初一那一天定为朔日,朔日当天的月亮被称为朔月,一般是看不见的。” “为什么这样叫我?因为师傅说,捡到我的时候是朔月日。这样的起名方式真是随意啊,就像师傅自己的名字一样随意。” “我师父叫什么?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没错,我的师傅叫小满。因为出生那天正值二十四节气小满,她就叫了这个名字。是不是,跟我名字一样的随意。”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有收徒弟。师傅肯定会觉得我很没用。我捡了一个掉在崖底快死的女子回来,她叫秦宛卿,很好听的名字,可是我不喜欢,所以我叫她花奈。师傅,我也有徒弟啦!” “我希望花奈给我守墓十五年,她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呢?不过是师傅为了救我而死,她死的时候刚三十五岁,我也好想活到三十五岁,好把欠她的命还给她。” “我不想欠她。我不想欠我师傅。” “可是我快死了,我活不到三十五岁。” “最近总觉得小满师傅在我耳边不停念叨,阿月啊……阿月啊……一直在耳边叫我,温柔的,生气的,担忧的,真的很吵很吵啊……” “我觉得没有哪一个师傅像小满师傅这样唠叨了。” “以前我觉得师傅好烦,可是现在我很想她。”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六章 海市蜃楼 逐安合上那本泛黄发皱却一个书角都没翘起的书册,叹了口气,原来这座地宫里还发生过这样悲伤到令人叹息的故事。 若是没有用纸笔写下来,这些往事就会随岁月而逝,再也无人提起。 他心中满怀着敬畏把那本属于朔月的书又放回了原处,仔细替那座石棺清理干净灰尘,又认真地祭拜了一番。 想必朔月想传达给她师傅的心情已经很好的传达到了吧! 不过,更让他惊讶地倒是朔月笔下反反复复出现的忘忧,没有想到忘忧师父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他之前猜测过忘忧师傅隐世不出的原因,但没想到只是因为一个叫朔月的人罢了。忘忧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还在忘忧山上的时候,经常会有人为了感谢忘忧的救命之恩做些歌颂医德的牌匾送上山来,但忘忧从来都是婉言谢绝,实在推脱不掉收了的也只是随意堆在别的房间里。因为他的房间里从始至终都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朴素牌匾,那上面也没有写什么多余的其他字,只写着:忘月药坊。 他以前经常能看到忘忧抬着头出神地看着那块牌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一看就能看一整天。 这些细微的动作如今都有了原因,然而就像忘忧从来没有开口对他说过他父母的故事,他也从来不会去追问忘忧的往事,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小心翼翼珍藏着的秘密。 他叹了口气。 逐安站起身走回方才那具骷髅坐立的地方,那里本来有一块与四周地面明显不同的地砖,之间的缝隙十分明显。之前有具白骨坐在上面直接遮住了它,称得上是一个大胆又巧妙的伪装,毕竟一般没人会想去主动搬动一具白骨,不仅麻烦还不敬亡者。 只是没想到那具白骨自己动了,反倒给逐安省了不少麻烦。 逐安蹲下身用剑尖撬开石板,听着从下方传来的嘈杂声音,有微亮的光从那个黑洞下方跑出来,他松了口气,找到了! 他没多想往下一跳,这地洞的距离比他想象的深很多,也不知道落地会不会撞到什么。 于是,抱着这样谨慎的心情,他在众目睽睽之中掉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原本急促的落势也被缓冲掉,本来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的石室突然鸦雀无声。 逐安同一群在盘腿打坐运气疗伤的武林世家的宗主门生们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 逐安心道:这些人都是些什么奇怪的姿势?集体修炼?这石室难道是什么福地洞天么? 顶着他们诡异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了一眼他坐着的东西,他掉在了……一朵巨大的灵芝上。 至于那些人看他是因为,原本已经近在眼前,让他们热血沸腾欢呼雀跃的宝藏那棵巨大无比夺目耀眼的黄金树被逐安一脚踩没了! 踩没了! 尚且坐在地上运功的人里,有人保持着吐纳的姿势差点哭了,崩溃地问:“……那……那棵黄金树?不,不见了?” “怎么可能……” “被他……踩没了!” “……” “逐安!” 逐安侧过头望去,看到一脸焦急的织梦朝他跑来。 他本就被这些人如狼似虎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赶紧迅速跳下了那朵巨大的灵芝。 刚站稳就被织梦扑了个满怀,他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哥哥!你去哪了?” “我……”他的经历当真是一言难尽,他安慰着伸手摸了摸织梦的头发。 织梦重新见到逐安十分高兴,但她没有只顾着自己高兴,赶紧拉着逐安往一旁走,“ 哥哥快来,快来看看慕飞白!他受伤了!” 逐安也没多说跟着她就过去了,织梦长话短说把慕飞白怎么受的伤以及世家诸位为何在运气疗伤迅速挑重点讲了一遍。 逐安走近时只看到疏花颓然坐在地上抱着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的慕飞白,她眼眶泛红,却固执地看着慕飞白的脸没有掉泪。 等看到逐安走近时,她艰涩地开口:“救救他。” 逐安也不再多言,赶紧去探慕飞白的脉象,仔细察检查过伤口,有条不紊地把随身带着的药粉敷上,撕了布条为他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又从腰侧取下从不离身的小布包,拿了一套银针出来,又稳又快地在慕飞白身上扎了几针。 疏花见他收了针,脸上终于多了点别的表情:“怎样?” 逐安摇摇头,严肃地回道:“伤口太深,已经透体而过,急需用药,尚有危险。” 他从来不会夸张病情,也不会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诊断结果是什么,他说的时候用词都格外严谨。 疏花身子一颤愣了愣,织梦赶紧伸手抚上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逐安也安慰道:“性命攸关,越拖只会越糟。如今之计,我们得赶紧出去。疏花,打起精神来,飞白还等着。” 疏花定定心神,点点头说了个嗯。 逐安也知道,她应下了就是会做到的承诺,也没再多说什么。 突然想到一些事,逐安站起身来,不动声色退了两步同站在一旁的容怜并肩而立,周围的人都没察觉他的动作。 他有些问题想弄清楚,然而,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的事,不可草率对众人语。 “容公子,冒昧问你一个问题。” 容怜眨眨眼,看了过来,低声回道:“你说。” “请问容寻是你何人?” 容怜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好奇回道:“你认识家父?” “不认识,原来是令尊,失礼了。” 逐安其实有些在意容怜,不管出现的时间还是地点都很巧合,而且他的家族世世代代在追寻幻花宝藏,但至少之前他根本找不到容怜的动机,就连现在也是一样,他还是找不到容怜的动机,如果他同他父亲一样在寻找宝藏,那他应该对钱财珍宝很感兴趣,可是恰恰相反,容怜对这些东西看都不看,并不是很在意,他的行为甚至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如此想来,似乎容寻被朔月杀死的时候还没有对容怜提过这件事,他反倒因为某些原因希望自己的父亲死,甚至帮朔月带了路。这样来看,对幻化宝藏容怜并不知情,真的跟他没有关系么? “无妨,只是你怎知家父姓名?” “从一位叫朔月姑娘留下的手书里看到的。” “朔月?你是说朔月吗?”容怜神色一震,周身那份懒散倒是消散了不少,似乎想起了故人,他的神情肃穆了一些,坦言道:“朔月于我有过一面之缘,是她杀了我父亲,可惜她这人死脑筋,中了毒还不肯解,死了,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说完,他又恢复成那样漫不经心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着逐安说:“怀疑我?” 他的神色毫无破绽,逐安也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虽然也称不上是多怀疑,终归确认一下才放心,但是逐安不会骗人。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回道:“不瞒你说,有一些。” 容怜点了点头并不怎么在意,“嗯,是值得怀疑。” 闻言,逐安也笑起来,“是在下失礼了,莫怪。” 容怜摇摇头,表示并没有放在心上。 逐安又走回织梦身边,问他们是怎么到这里 来的,织梦把他们之前的经历大概跟逐安说了一遍,包括他们遇到的古怪石门,还有疏花他们遇到的极乐蛇蛊,他们又是如何到的这里,看到了那棵被他踩没了的黄金树。 “那里有棵黄金做的树?” “是啊,很高,树干叶子都是金黄色的,还有堆着各种珍宝,看着还蛮漂亮的!”织梦转头指了指,“喏,就在刚刚你跳下来那个位置。” 逐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有那朵巨大的灵芝,已经结束运气疗伤的各家门生们还崩溃地围在它左右。 逐安同织梦一起走过去察看,众人的视线又纷纷转移到两人身上,那股浓重的怨念如影随形,逐安心里不禁捏了把汗。 “哥哥,你把他们的发财梦踩没了。”织梦眨眨眼凑近了一点低声揶揄道。 逐安同样低声无奈地回道:“那还真是罪过大了。” 他极力忽视众人越发幽怨的眼神,绕着灵芝看了一圈,这株灵芝十分硕大,他方才落在上面都被稳稳当当地托住,触感还十分柔软蓬松,颜色为黄褐色,灵芝上的纹理层次分明又均匀,若是它体型不那么怪异,倒是一株品貌非常的极品灵芝,它根茎边还生了一圈小一些的灵芝群,看着有些怪异的郁郁葱葱。 织梦被众人诡异的目光盯得实在有些难受,扭过头试探着对他们说:“要不你们弄点灵芝去卖?” 还没等众人答话,逐安就否掉了这个提议。 “这灵芝有异,最好不要轻易触碰。” 有一个门生眼神幽怨却不敢太过明显,弱弱地问:“为何?” “若是推测没有错,这是朝月国皇室墓穴里经常会种植的蜃楼灵芝。” “什么是蜃楼灵芝?” “有这种灵芝吗?没听说过啊!” “蜃楼,顾名思义就是蜃气变幻而成的楼阁,你可以理解成这株灵芝是活的,当它被种下的那天,它会不停释放出一种特殊的气体。当这些气体凝聚在一起,就会变化成一团虚景,一般而言都是极尽奢华之景,引诱人们靠近,等人沉溺其中陷入幻境,就会被它一点一点吞掉,成为它的养分,昆虫蛇鼠也是一样。如同沙漠里会出现关于绿洲的海市蜃楼一样,这种灵芝也是同理,所以书中都将这种灵芝称为蜃楼灵芝,有毒性不可食用,唯一作用就是用于镇守陵墓。看它这体型,若非是本身极大,就是已经吞噬了不少养分。这种灵芝在帝王冢贵族墓中很是常见,诸位都算是第一次下墓,没有印象也是正常。” 方才那个门生又一脸幽怨地说:“所以……是假的啊?”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人也哀嚎起来。 “什么嘛!居然是假的,被耍了!这地宫里的东西都不能信啊!” “我不信,我的遍地黄金就这么被一脚踩没了啊!你怎么赔我?” “幻花宝藏是假的吧!这次,我再也不会相信了!”虽然这句话他们说了好几次了。 顶着众人失望幽怨的议论纷纷,逐安却再次摇摇头,“非也。” 他的话一出,众人却陷入了鸦雀无声。 一直在旁静听的方旭终于开口:“逐安公子,你这是何意?” “所谓蜃楼之景在传说故事里是由蜃兽吞吐之气所成之景,但现实中蜃楼之景需要依托实物方能成形,所以……”逐安没在说下去,众人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所以……所以那棵黄金树是真实存在的!” 卷二 人间幻花 但愿人长久 朔月蹲在忘月药坊屋顶上,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这把锃亮锋利的杀猪刀是她从青鱼镇街口卖肉的郑屠户铺子上借的。 她去的时候还把郑屠户夫妻俩吓了一跳,因为她浑身湿透,像是掉进了河里,周身狼狈,好说歹说才拒绝了夫妻俩要给她熬一大锅骨头汤补补的好意。 她一身凉意裹挟着半夜的大雨怒气冲冲地从青城山庄冲回来的时候,没多想直接就去提了把杀猪刀,她要去找那个人问问,为什么这么做? 只是,气势是很猛很足,就是她这么一蹲,直接从清晨就蹲到了再次月上柳梢。 今晚是满月日,月亮很大很圆,不同于她的名字,暗无天日。 她就看着那人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磨药都能走神,石药杵砸了好几次手,来来回回去她房间就去了三十多次,生怕她又像以前一样,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又去爬窗子。 这是多怕她回来啊?想必是觉得做了亏心事,坐立不安担心她回来报复吧。 朔月撇了撇嘴,把杀猪刀丢到了院子里。 哐一声。 朔月看着容寻的尸体逐渐凉透,她失神地推门走了出来,也不知道脑子里该想什么,乱糟糟的一团,有一句话一直在她脑子里疯狂盘旋着。 “毒药是忘忧的啊!哈哈……是忘忧啊……” 她没怎么看路直接往来的时候经过的那条长廊走去,有雨丝随着冷风飘进来,斜斜打湿了她的衣袖。 走了一会,她停下了脚步,方才那孩子披了一件浅色的披风,提着盏纸灯笼站在长廊边看着夜色里的漫天大雨,眸子里是空无一物的漠然,手边放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 朔月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开口道:“小鬼,嫌命太长?” 本来就身子弱,还站在寒风里吹,可不是嫌命太长了么?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在风雨里响起,那孩子才收回视线转过身来,把手边的伞递给了她。 “下雨了。” 朔月看着他,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她走近了两步,坐在了他身旁的栏杆上不着痕迹地替他挡住了风雨。 “喂,小鬼,我们来交换个秘密怎么样?” “你想知道什么?” “不是我想知道什么,是我想 跟你讲点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裹了裹披风蜷着腿坐在了她的脚边。 “……好,那你想讲什么?” “从前有一个小姑娘,她总觉得除了自己住的石宫以外的世界都特别意思,向往的不得了……” 他仰起脸,纸灯笼昏黄的火光笼罩住他的眉眼,暖的不像话,他小声地问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闭嘴,小鬼,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 朔月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找个人说一说,她的绝望,她的后悔,她的情绪无从宣泄。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就这么落在夜色里。 朔月讲完了,那孩子却闷闷地一言不发,她等了会忍不住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 他扬起那张漂亮的小脸,一脸严肃地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啧,你这小鬼……” 朔月伸手敲了下他的脑袋,那孩子吃痛用手揉了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低着脑袋显得他的声音有些不合年纪的漫不经心。 “我说啊,难道我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不应该亲自去听他的回答吗?” 朔月闻言倒是愣住了,是了,她平日里遇到一点小事非得刨根问底问个透彻,现在怎么自己在这伤神? 她在逃避什么呢? 害怕那是事实吗? 可是,无非是确认了再给他一刀弄死他而已嘛! 朔月眨眨眼,看向他,声音低了一些,“小鬼,你相信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的秘密。” 他抬起眼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朔月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雨声里。 朔月直起身子时,他却瞪大了眼睛,过了会,他才再次开口,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朔月,你真讨厌。” 但话里却没有一点讨厌的情绪。 朔月笑了一下,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讨厌我不挺好的吗?想跟我做朋友的人多的不得了,想讨厌我的人还没有。好啦,不跟你废话了,我的时间可不多啦,下次再见时,就等下辈子吧。” 他也跟着站起来,拂了拂披风上的水汽,把手边的伞递给她,她却没有接。 朔月 认真地看着他,而后转身随意地挥了挥手,灵巧地往屋檐上一跃。 最后的一句话,似有若无,像是他的幻听,浸泡在这样漫天的大雨里,带着无尽的悲凉,浓重的水汽袭来,他手里的纸灯笼噗一声灭了。 “再见啦,容怜。” 朔月看着趴在药坊大堂木桌边睡觉的忘忧被她丢下去的刀砸出的动静吓醒,慌慌张张地冲到门口。 “朔月?” 朔月又退回了屋顶坐下,她本来以为她会像找容寻复仇一样坚定地来找忘忧,好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问问他为什么要给容寻毒药。 可是真的蹲在这里的时候,看着那块被忘忧嫌弃的不得了的药坊牌匾的时候,看着忘忧的时候,她才发现,其实根本不用问,她根本不会把他怎么样。 不管是不是他给的毒药,她都一点办法都没有,问与不问都一样,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谁叫她很是在意这个叫忘忧的人呢? 没办法,算他走运,只能放过他了。可是,她却再没有办法放过自己了,她不能对不起为她而死的小满师傅。 朔月对着那轮满月,轻声呢喃道:“啊,朋友,算你走运。江湖人嘛,讲究一命还一命,既然你欠了我师傅一条命,那这次,就这一次,我替你还了吧。” 院子里忘忧还在发疯一样提着那把杀猪刀里里外外的找人,朔月却从药坊屋子里悄无声息地摸了两坛子酒上来,身影一晃融进了夜色里。 她不停赶路,过了会已经跑到了蒲州城。 朔月抱着那两坛酒坐在蒲州城最高的那座塔楼的楼顶,对着月亮猛灌下去几口,酒入喉后还是一如既往的辛辣,可是却感觉整个人都漂起来。 蒲州城的月亮跟青鱼镇的一样好看,又大又圆,月盘仿佛近在咫尺,像是伸手就能碰到。 那个少年仿佛隔了些距离坐在她身旁。 那少年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眼神温和的如同晨间溪水,眉目间有种悲天悯人的暖意。 他们在这喝了酒打了一架互相把对方踹下了楼顶。 朔月抬起手中酒,对着空荡荡的身侧笑着问道:“忘忧,跟我做朋友吧!” 有道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却生于朔月日,终究不得圆满。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七章 棋盘遗志 逐安的话再次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是的,如果判断没有出现偏差,那么,的确是有这么一棵黄金树。” 还没等众人欢呼起来,逐安又泼了盆冷水下来,“不过我想,幻花宝藏即使存在也很难得到。” “为什么?” “你们想得到宝藏,姬……建造这座地宫的人自然是不想让人得到,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耗时耗力修建这座庞大的地宫,甚至搜罗来各国的奇门异术守护,连这种朝月国皇族陵墓才会有的稀有蜃楼灵芝都有,可见并非易事,后面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机关在等着,所以,诸位还是不要抱有太大希望比较好。” 众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皆是沉默不语,也许对于普通人而言放弃唾手可得的宝藏真的太难,他们之前不也说决定放弃寻找,看到那棵黄金树又瞬间把说过的话抛之脑后,可见这样的话还是不能轻易信誓旦旦地说出口的。 方旭沉吟片刻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沿路返回最为妥当吗?” “的确,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我同你们汇合之前已经察看确认过了,掉下来的路已经全部堵死,没办法直接返回了。为今之计,只能往前走了。” “那……还是如之前所约定,我们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慕公子那边,我方家愿意出份力照顾。” 沉默了许久的疏花却突然冷冷地开口拒绝:“不必。”她低头看了怀里的慕飞白一眼,又说:“我可以。” 方旭略微尴尬地看着她,“这……” “没事,可以劳烦方宗主你去清点一下各宗门现在的人数吗?”逐安适时地开口,方旭应下走开了。 逐安上前一步走近疏花,伸出手温言道:“疏花,让我来吧?” 疏花看着逐安,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叫人安心,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慕飞白扶到逐安背上。 逐安叮嘱道:“现在我有重任啦,那你们自己保护好自己咯。” 织梦拍拍胸脯保证:“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大家的。” 逐安笑起来点点头,“好。我相信你。” 容怜挑挑眉,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姑娘家家的别冲那么快,这不是还有我么?” 他们在这说着话,方旭却一脸古怪地走了过来。 “那个……那位孟公子怎么办?” 疏花眉头一皱,周身气压又低了一些,冷冰冰地问:“没死?” 方旭尴尬地回道:“死了……要带着他遗体出去送回百川么?” 容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不是很喜欢宝藏么,让他在这地宫与珍宝长眠不是正合他意?” 方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带着一具凉透的尸体确实费时费力。 ○ 等众人都收拾好,他们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们要往哪走? 容怜靠在一旁唇边勾起一点嘲讽的笑意,“怎么,你们来之前都没有稍微准备一下?” 逐安倒没什么嘲笑的表情,稳稳地背着慕飞白,还抽空伸手指了指那朵蜃楼灵芝,沉声道:“方才这里有蜃楼幻景看不出来,现在幻景消失了,这块地上的东西也就剩这一株灵芝了,书中记载,蜃楼灵芝一般都是种植在入口处,想必入口就在它附近,仔细察看灵芝就可以了。” 织梦同疏花走过去看灵芝,容怜也跟了上去。方才慕飞白出了事众人又乱糟糟的闹成一团,他们一直没有靠近过这株灵芝,此时仔细观察之下,发现以这株灵芝为原点,地面被分割成许多正方形小块,像是一个棋盘,但稍许不同的是,这棋盘上的格子里都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 织梦仔细看了一遍,逐字念给他们听,“地上刻有:花,幻,乱,复,亡,国,罪,兴,君,世,安,于,之,许,屠,谢,无,已,愿,吾,这些字比较明显,其他的看着不太像字,像是一些画!” 织梦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猜测道:“这是叫我们下一盘文字棋的意思?” 容怜点点头,“也许。” “可是,棋子呢?” “大概是本来没有棋子,想进入的人才是棋子。” 疏花脸色还是很差,不过好歹打起了些精神来,她冷言道:“这里。” 织梦跑过去一看,蜃楼灵芝巨大的植盖上刻着一句话。 终日望幻花,常与死为伍。 何时归故里,当谁使告汝?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谜语么?” 逐安站在下面听得一字不漏,飞快思索着,这首诗很明显是姬安世留下的,那一句“当谁使告汝?”,他的意思是希望来的人能告诉他一个消息?什么消息?姬安世生前最希望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复国,以自己的理想为基石重建一个繁荣昌盛与从前不同,新的幻花国。那么他想听到的话,最可能的就是,幻花国复兴的消息。 “我想,我们需要把棋盘上的字,拼成一句话,传达给墓室主人的话才可以,换种说法,墓室主人生前最想听到的话。” 织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是什么话?关于幻花宝藏的吗?” “我想不是幻花宝藏,是幻花古国。” 一个门生茫然地问道:“那是什么?”毕竟幻花国已经亡国几百年,很多人都不知道从前有这么一个古国。 逐安将幻花国史大概给他们讲了一遍,众人开始一起沉思。 “可是这给的字也太多了,能组成不少意思。” “是啊,我能想到的就有好几十种!” 方旭提议道:“会 不会是‘复兴幻花国’?光是站着想也不会有结果,要不先试试?” 逐安点点头,思索着说道:“这样,方宗主,你能否指挥你的门生,按照字的顺序一个一个站到棋盘上去?” “当然可以。” 方旭叫了几个门生过来,按照他提出的猜想让门生一个接一个站到那棋盘的字上。 方旭仔细盯着门生站位,“复,兴,幻,花,国。” 织梦环顾一圈,小声问:“有变化吗?” “没有。” “是不是意思错了?‘幻花国已兴’?” 方旭又指挥着门生重新站了一遍,还是没有反应。 容怜歪着脑袋看了一会,笑道:“这么多字,拼到一起能组合成上百种意思,而且哪些字能用,哪些字没用又如何确定,甚至句子长短都不能确定,难道要一种一种的试?” 方旭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容怜总是有些莫名的敬畏,也许是容怜一言不合就动手割了孟义的舌头叫人畏惧,也许是把他从梦魇里叫醒了。他听到容怜开口,又小心翼翼地向容怜征询意见:“那……容宗主有什么办法吗?” “地上不是有画嘛?刻了摆着为了好看?” 逐安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肯定道:“可以先看看那些地上画。” 几人分开去察看,织梦跑去看最远的那一幅地画,就这么分散开站在棋盘上。 逐安在一旁看着,突然心中一动,包括方旭手下的门生数人,他们分散站在棋盘上,他这么一看,刚好十人对应着十幅画。 难道是组成了十个字? ○ 逐安问道:“如何?” 疏花站的最近,她看了一会,冷冷开口说:“丑。” “……” 逐安向上抬了抬昏迷的慕飞白让他趴得更稳当些,无奈地说:“疏花啊……” 疏花又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丝毫未变,又重复了一遍:“丑。” “你是说地上画的就是丑?” “嗯。” 一个门生按捺不住,努力忽视疏花冰冷的气场凑过去一看,也叹道:“丑,是真的丑。这姑娘丑得生平罕见啊!” 逐安在心里偷偷说了一句,疏花啊,他们不是慕飞白,这么简短会理解不了的。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应该画的是幻花国史中关于往生花的传说里那位模样大变的姑娘。 另一位去看画的门生又说:“好漂亮,我这里这幅画上的女子,鬓边挽着一朵花,模样当真是好看,只比柳姑娘逊色了一些……”说完他就捂住了嘴,一不小心把自己心里的武林第一美女说了出来,他偷偷看了一眼疏花,见她没有责怪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方旭接着说道:“我这幅画的是……兵临城下?有两个人站在城墙之上。” 逐安听着大概知道了剩下几幅画的内容了,地上的画依旧记载的是幻花国史的内容,不过为了验证逐安还是全部听他们说了一遍内容。 容怜看完了揣摩着说:“大概是一群人打架?这位墓室主人请来的工匠水平有限啊!” 织梦站的最远,她纠结了一会,才大声说:“这副画上的人好像跳河了!” 逐安有些奇怪地想,有这样的记载么? 容怜快步走过去一看,用他的檀木扇掩着唇笑起来:“阿梦,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织梦又低头看了一遍,疑惑地问道:“啊,看的不对吗?” “这人是站在山顶眺望天下,你,看反了。” 织梦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错了而已。” 等所有人都说了一遍画的内容,逐安对这些画的猜测也得到了应证,正是幻花国史。 他飞快地在心里过滤了一遍地上的字,应该组成什么话?姬安世想听到的话是什么呢? 逐安想起在朔月留下的手书里一笔带过姬容光,姬安世死于他之手,想必生前遗愿还未成真,他留下的话应该不是幻花国已复国。 是他的生平,是他的遗志。 十个字的一句话。 沉吟片刻,逐安指挥道:“我大概知道是什么话了,方宗主借你手下人一用。” 方旭爽快地回道:“尽管支使。” 逐安缓缓念了一句话。 “幻花,亡于国君,安世复之。” (本章完)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八章 石像花开 逐安温和的嗓音不急不缓地在石室里响起,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方家那几个门生也按照宗主的指示紧跟着一个接一个站到了对应字的棋盘格子上。 幻花,亡于国君,安世复之。 猜对了吗? 石室里地面下闷闷地响起咔嚓一声,机关被触发了,蜃楼灵芝正对着的那一堵原本光滑完整的墙面突然轰隆作响着向两边缓缓分开,露出了一条秘密而幽深的长廊。 逐安松了口气,还真叫他猜对了。 姬安世想听到的话,应该是毁于幻花国国君手上的幻花国又从他手里复国甚至变得更加强大吧!他想要的并不是幻花国,也不是单纯为了复国,而是向世人证明他的治国理政才是正确的。幻花国君做错了,他才是对的!有时候,对于有些事无非就是想要求个对与错罢了。 看着那条打开的秘密通道,众人不禁雀跃起来,投向逐安的眼神都充满着钦佩。 “你们看,真的有一条路!” “这位公子好生厉害!这都可以推测出来!” “是啊!我都没往这个方面想!” 逐安闻言笑着道了句惭愧,他只能说是运气好些罢了,比他们多看到了那份完整的幻花国史。 织梦听到有人夸逐安却比他还高兴,虽然没有加入他们的褒奖行列,却在一旁连连点头,逐安哑然失笑,心里突然有些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等那扇石门完全打开,方旭自告奋勇打头阵,举着火把带着自家门生率先踏进了那条长廊,然后是其他宗门的人员,他们几人最后跟上。 长廊狭长但空间很高,两侧的石壁打磨得十分光滑,每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就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鸟图腾,在织梦他们看到的那座石门口也出现过,想必是幻花古国以前流行的宫殿装饰。 众人的足音带着浅浅的回音,这么一响,每一步走得都叫人心里发颤,不过却一直无事发生。 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织梦站在逐安身旁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原地跳了跳够着往前看,扬声问道:“出什么事啦?” 她的声音在石室里脆生生的传开,站在前面的人七嘴八舌的回着话。 “织梦姑娘,前面没路啦!” “有一座神女石像封住了路!石像后面也没有路!” “走不了了!” “是不是条死路啊?” 逐安并不觉得前面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在这里藏一条死路,向织梦他们提议道:“我们过去看看。” 几人往前走,众人纷纷给他们让开路,很快就走到了那尊神女石像脚下。 那尊石像极为高大,快同长廊顶齐平,全身呈青灰色。雕刻十分细致精美,发饰,服饰,动作,甚至连微笑的表情都栩栩如生。整个身子倾斜呈飞天之势,只有**着的右脚轻盈的足尖点地踩踏着祥云,似乎下一秒就会踏云而去,一手拈着一朵花,一手遥遥伸向青天,做拈花飞天之姿,双臂间挽着的披帛都雕成随风飘扬的灵动之态,整座石像超凡脱俗,极为赏心悦目,神女眉眼间的笑意不带半分烟火气息,俊美又慈悲。 逐安不知为何却觉得对这尊神像有些亲切之感。 容怜随意瞥了一眼,脸上带了点似笑非笑 的意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讽雕刻之人的粗心大意,“这神女手握花苞,倒是少见,如何拈花一笑?” 方旭接过话问道:“有何异处?” 织梦方才离得远看不清楚,现在举着火把靠近照亮,让自己跟逐安疏花都能清楚看到,她顺着容怜的话看向神女手中那朵石花,分析道:“虽然我没有烧香拜佛的习惯,但见过的佛堂之中供奉的神像手中佛花都是雕成盛放着的,就算手中无花,庙中僧人也会放一些当下时令花卉,可见供奉神佛用的都是盛开的花,这神女手中握着的为何是一朵尚未开放的花苞?”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让火光照到的范围里视线更清楚,她又举起另一支手向上指去,“你们看,那神女额间的宝石好像缺了一块。” 神女石像额间带着一串精雕细琢的石雕宝石抹额,有十几枚圆形宝石相连,两端延伸进丝丝缕缕逼真至极的发丝中。那串宝石抹额最中间却缺失了一块宝石,成了美中不足的一点小小瑕疵,但若不是细看,很难发现。 疏花瞥了一眼,又看向织梦,冷言说了句:“像你。” 她这么一说,逐安才恍然大悟为何他刚刚会生出那种亲切之感。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想必说的就是他现在这个状况了,他同织梦朝夕相处,对于织梦的打扮完全可以说是烂熟于心,织梦额间一直佩戴着一枚泪滴样式的红宝石,用两束金色的丝线串着编进浓黑的发里,灵动又娇俏,同那尊神女石像的打扮不正是一模一样吗? 逐安又看了织梦额间的红宝石一眼,确认那形状是相同的,问道:“织梦,你额间的红宝石是哪里来的?” 织梦伸手摸了摸额间那枚红宝石,“这个吗?这是我师傅给我的,她说这是幻花宫宫主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重要信物,叫我好好带着。怎么了?是不是跟这座石像有什么联系?” 逐安点点头,“这是幻花宫宫主的信物,那么很有可能也是打开幻花宝藏的钥匙。” 织梦伸手从额间取下那枚红宝石,又盯着神女额间那个缺口看了看,“那我去试试。” 逐安赶紧叮嘱道:“小心些。” 织梦点点头,把手里的火把递给容怜,足尖一点借力往神女石像上轻盈一跃,稳稳地站在了神女的裙摆上,又向上跳了两三次,爬上了神女那只拈花的手臂上。她站在这里可以摸到神女的脸,但离着神女的额间还差了一点距离。 容怜举高火把给她照明,脸上的散漫收敛了一些,紧紧盯着她,“够不到吗?换我来吧!” 织梦赶紧拒绝,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她。“不用不用,我可以的!” 她站稳后,手里捏着那枚红宝石,凝神调动内息,右手上的幻花铃清脆一响,从指尖飘出一些淡淡的亮光笼罩住它,那枚红宝石像是被一双手托举着缓缓朝着神女额间飞去,玄妙又震撼。 哪怕最近已经见了太多次,世家众人还是惊叹于幻花神功的神奇,这画面实在过于梦幻,他们屏住呼吸视线紧紧盯着站在神女手上的织梦,像是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红宝石缓缓升高至神女额间,然后朝着那个泪滴型的缺口靠近,织梦指尖在半空中虚虚向下一压,啪嗒一声,严丝合缝地嵌进去了。 “真的可以!” 看着成功嵌了进去,织梦暗暗舒了口气,转头想从神女手臂上跳下来。 逐安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接她,却发现身上还背着个慕飞白,他上前一步又无奈停了下来。他之前在棋盘那里也想放下慕飞白去帮他们忙,结果刚要放下的时候疏花就跑过来准备自己动手背着慕飞白,逐安只得老老实实背好他,在一旁动动脑子,帮忙想想问题。 疏花跟容怜同时向上动作,容怜身形一顿堪堪停住了,看着疏花向上一跃稳稳接住了织梦。 在没人察觉的时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很快收了回去。 “啊,疏花,谢谢你。”其实这点高度织梦尚且能轻松落地,但她还是真诚地朝关心她的疏花道谢。 等她站稳,一直看着神女石像的众人开始指着石像惊呼起来。 “天呐,你们快看啊,花……那朵花开了!” “石头花竟然还能绽放!简直闻所未闻!” “我的老天,这也太神奇了吧!” 几人闻声抬头看去,在火光映照下,神女石像手中的花苞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慢慢绽放着花瓣,估摸那花有手掌大小,闭合时不明显的花瓣此刻却一览无余,花瓣纤细如发,层层叠叠,美丽又夺目。 等那花全部绽放时,神女已经是含笑拈着一朵绚烂繁花,额间唯一一枚真的宝石熠熠生辉,更显高洁,那真实至极的拈花飞天之姿,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脱离无妄凡世。 逐安一眼认出这神女手中拿着的乃是幻花国史中详细记载过的奇花往生,也就是幻花国灭国的导火线。虽然仔细了解幻花国史就知道,幻花国其实是亡于领导者的墨守成规,连守护国民的军队都没有,全部归咎成往生花的问题过于推脱责任。然而,不可否认,往生花还是成了朝月国起兵的导火线,被幻花国人称为奇花也称为亡国花也很合理。 “这座神女好像要腾云驾雾飞走了一样!” “喂,我说,就我觉得那神女手中拿着的花好特别吗?竟然有那么多层花瓣!也太漂亮了吧!” “是啊,我也觉得,好漂亮啊!” “那是什么花?我从来没有见过!” “有人见过吗?” “……” 如同潮水一样涌来的议论声传入逐安耳中,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提往生花的传说以及它的神奇效用了。不难想象,若是被世人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一种奇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往生花重新现世,必将又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有时候,不知道有如同往生花这样的奇物存在也挺好,至少可以避免战乱,往生花乱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世上已经不再有幻花国,那就让这种亡国奇花也随着消失的幻花国一同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好了。 在众人吵嚷着神女石像跟那朵石花多好看的时候,神女身后的石壁缓缓下陷,露出了两条隐蔽的通道,一股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众人手中火把一阵摇晃。 织梦轻轻啊了一声。 容怜眨眨眼,似笑非笑地望过去,“怎么?你又要说,这种情况下肯定有什么暗器机关才正常吗?” 织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是!我是想说来的路没了!” 卷二 人间幻花 第五十九章 莫行来路 “我知道啊。” 容怜不慌不忙地摇着手中的檀木折扇,手指纤细洁白如玉,又补了一句:“我刚才就看到了。” “……” 不同于容怜的淡定,除了几位年纪长些还有逐安几人,许多年轻的世家门生皆吃惊地回头去看,狭长的通道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来时路的那一端发生了什么。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是吞噬活物的怪物,叫人心里无端涌上来一股紧张的感觉。 逐安见他们心神不定猜到他们心中所想,赶紧出言安抚,这个时候人心惶惶可不是什么好事,根本预测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比起这座地宫里千奇百怪的机关,他更担心发生像孟子坤那种突然暴起的内乱,简直难以设防。“大家不必担忧,后面的路消失了也没有关系的,只是因为前行的路打开了所以才会如此。嗯……石室的主人在此供奉拈花飞天神女想必也是一位礼佛的信徒,禅宗中讲究的乃是莫行来时路,莫踏回头路,方才那条走过的路即便再行一遍也找不到离开地宫的出口,倒不如不去想那条路,往前走吧!” 他的声音温和谦逊,如同春日里拂开枝头花苞的暖风,很是能安抚情绪,众人心头的紧张感果然淡了不少。 织梦凑到逐安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哥哥,你不会真的修禅吧?如此晦涩的佛家习俗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那逐安岂不是算个和尚?这可不太好! 逐安同样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回道:“未曾,书里看来的,借来一用罢了。” 织梦压了压上扬唇角,笑道:“哥哥,没想到你居然会唬人啊!” “偶尔为之,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这时,方旭快步走了过来,询问道:“那依公子之见,我们应该走哪条路更为好些?” 神女身后的石壁下陷,露出了一左一右两条隐蔽的甬道,黑乎乎的洞口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若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还好,免去抉择,可如今是左右各一条,选择哪一条就比较值得商榷了。 逐安沉吟片刻,虽然方旭来问他,但这种事还真不好说,他实话实说:“实不相瞒,我觉得哪一条都可以。” 闻言,容怜轻笑一声,附和道:“说的不错,我也觉得没甚差别。” 这傲气十足的话他们说得,世家门派这些门生下属们可不行,有些门生修为尚浅,方旭陷入沉思,过了会才谨慎地说:“那……不若我们兵分两路?各自选一条路察看?” “也好。” 于是众人分成了两行人随机各选了一边。 方旭在踏入左边那条甬道时,好意地转过头问道:“逐安公子你们就五个人可以吗?慕公子还在重伤昏迷,需要我调派些人手保护你们吗?” 疏花冷冷地回了句:“我能。”她认真看了慕飞白一眼,又默默摸上了腰间的拂雪鞭,手指在那冰凉若雪的长鞭上摩挲,她一定要变强,变得能保护大家才行,她再也不想看着身边有人为了保护她而倒在她的面前了。 方旭这次听懂了她的意思,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容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方旭马上噤了声,也是,他们几人可能比 他们那么多人在一起还要更加安全,世家子弟中许多年轻的门生还眼巴巴地往他们这边看,想来,若是可以选择,想必这些门生更想跟着他们一起走,来这里之前也是他们几人一直在冷静解决各种碰到的机关陷阱。 如此一想方旭不再多言,诚恳抱拳说:“那希望可以在出口处和各位相遇,保重,那方某就先行一步了!”说完就带着众人浩浩荡荡进了左边那一条通道。 逐安一直静静看着,察觉到疏花下意识的动作时心里泛起一些笑意,温言开口说:“那我们也得加油啦!走吧。” 几人从神女裙摆边走过踏入了右边的甬道。 甬道里不算宽敞,光秃秃的四壁,幽幽的泛着阴冷的寒意。 在狭长的通道里走了十几步后,织梦打了个喷嚏,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回头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冷嗖嗖的?” 一旁的逐安默默伸出手搭在织梦的肩上调动内息,一股暖意包围了她,她转过头看着逐安笑起来,虽然额间少了那颗漂亮的红宝石装饰,但依旧美貌不减,整个人清丽了不少,眉眼越发精致。 容怜凝神感知了一番点点头,回道:“前方有异。” 几人稍微戒备着往前走了小段路,看到了甬道洞口有灼灼的亮光渗透进来。 “那儿有亮光,是出口吗?” “应该是吧。去看看就知道了。” 等几人走到了甬道洞口,才发现那些冷嗖嗖的寒气的来源。 入目是一处空旷而巨大的深坑,甬道出口处再往前走两步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右侧是黑黝黝的冰冷石壁,左侧却是一堵泛着幽幽冷光的寒冰石墙,顶端延伸进无边的黑暗里,深坑里耸立着大小高低各不相同的石柱林,石柱顶部有一小方坑坑洼洼勉强算平坦的石台,石柱底部笼罩在缥缈的白色雾气之中,不断有冷风带着冰雪的凉意从深渊下吹上来。 织梦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看了一会,想了想说:“这些石柱林好像蘑菇啊!” 逐安闻言也笑起来,“是有些像。” “那我们怎么过去,跳到石台上去吗?” “嗯,好像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疏花侧过脸看着逐安,又看着他背上脸色苍白昏迷的慕飞白,眉头皱了起来。 逐安看到她的神情,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温和开口安慰道:“放心,要是背不动了,我会把他丢下去的。” 疏花难得的愣了愣,“啊……” 逐安笑起来,认真地许诺道:“开个玩笑罢了,放心,带着他我也没问题的,相信我!” 疏花对逐安一直很放心,只不过是觉得有些愧疚罢了,慕飞白为她受了伤却还要逐安一直分心照顾他。 她低声说了句:“多谢。” 织梦探头出去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提议道:“那我先跳过去试试?你们再过来怎么样?” 逐安摇摇头并不赞同,疏花也冷言拒绝道:“不可。” 容怜看了织梦一眼没有说话,眸子里显然也是拒绝的神色。 织梦抓抓头发,“那怎么办?你去?” 容怜点点头,欣然应允:“可以。” 织梦想起他的身子,有些不太放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觉得还是算了。”让疏花去也不行,这么一想似乎谁先去都不适合啊!可是这不就等于毫无进展了么? 仔细想了想她又说:“这样吧,我觉得我轻功还算不错,不如疏花你把你的拂雪鞭绑在我腰间,我先跳到离我们最近这一根石柱上察看能否通过,有危险的话,疏花你就拉我回来。我是女子,体重也比较轻,拉我回来比较容易,在我们之中只有疏花你的武器拂雪鞭比较长,我去最为合适,这样可行?” 她说的办法不管是可行性还是合理性于现在的确是最合适的做法。几人想了想只好同意了。 逐安仔细地叮嘱她,“要小心,不可以逞强。” 织梦笑着点点头应下了,“知道啦。” 疏花把拂雪鞭仔细地缠上织梦的腰间,抓着试了试松紧,“好了。” 织梦点点头,“好,那我去了。” 织梦脚尖一点蓄力,轻盈地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了离他们最近的那根石柱顶的平台上,织梦凝神等了会,觉得脚下的石柱虽然看着晃悠悠的,踩上去还蛮稳的,左边的冰墙散发出来的寒气越发明显。 她转身朝着洞口处一动不动紧张看着她的几人招招手,“很稳,可以通行!不过,还是一个一个过会更稳当些!疏花,可以收回鞭子了!” 疏花应了一声好,手腕一抖,收回了拂雪鞭,转头对他们说:“先过。” 见容怜似乎要开口阻止,她又冷漠地说了句:“先过。” 容怜挑挑眉,没有接话。 逐安想了想说:“容公子先走吧,若是有状况疏花还能出手挽救回来。相信她。” 容怜点点头,“好,不过,完全可以相信我。” 容怜说完就转过了身子,朝着织梦示意,“阿梦,往前走吧。” “好!你们小心点!跟着我走过的路好了!”织梦转过身仔细看了看前面的石柱,尽量选择最挨着的最为方便跳跃的石柱台子,又往前跳了一步。 容怜身形一晃,像是一只灵巧的飞鸟,稳稳落在了织梦踩过的石柱台上,脚步不停,跟着在前面探路的织梦往前移动。这么跳起来倒有些像在跳一级一级的石阶一般,就是这些石柱有高有低,台面有大有小,更需技巧。 疏花又看着逐安,逐安也没再多说,温言叮嘱了两句,让疏花赶紧跟上,这才扶了扶背上的慕飞白,走到了洞口处。 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跳跃不算太轻松,逐安不敢大意,谨慎地确认好落点,暗暗用上了些内力,往前一跃,稳稳地落在了石柱上。 一直看着他的疏花这才跟着跳了过来。 逐安逐渐找到了感觉,带着慕飞白也不觉得不便,开始速度慢了些,慢慢速度变得跟他们不相上下。 织梦在前面跳了一会,往后瞥了一眼,突然愣住,哎,左边的冰墙里好像有黑影在晃动。 “冰墙里有东西!”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六十章 置之死地 织梦此时站立的石柱离冰墙很近,她清清楚楚地看着冰墙里有黑影一闪而过。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几人也停下来了,凝神戒备看向冰墙。 寂静了半晌,他们眼前这堵冰墙突然咔嚓一声裂开了,伴随着裂痕越来越大,无数细小的冰凌一点点剥落下来,像是一块被摔得粉碎的镜子,冰凌碎片很快落进脚下的万丈深渊里,顷刻没了踪影,连落地声都听不见。 还没来得及惊呼那冰墙后面慢慢露出的一角金黄色的树枝,就听到冰墙的那一边传来几声暴躁的呵斥声。 “你,哪家的?谁准许你乱动的?要是触发什么机关让我们遇险怎么办?” “我……” “我什么我?” “你能……” “你什么你!” 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打断了他的咄咄逼人,“黄宗主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家的门生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教了!“ “哦,原来是方大宗主手下的门生啊!那我黄某可管不起!” 闻言,方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方才那被呵斥的门生脸色也变了,他愧疚地看着方旭,解释道:“宗主……对不起,我刚刚看到这冰墙里有黑影才用剑柄戳了戳,没想到……”没想到这一戳给戳塌了…… 正巧那冰墙碎得差不多了,虽然两边相隔甚远,但一眼就把对面的情况看得分明。 原来方旭带着其余的人从左边通道进去之后,走完那一段甬道后,前面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上只悬着一条像独木桥一样窄的羊肠石道,右手边有一堵泛着冷光格外厚实的冰墙,幽幽的散发着寒气。小道过于狭窄,哪怕就一个人站在上面行走都有些不便,更别说还有不停从悬崖底吹上来的幽幽冷风,只叫人走得摇摇欲坠,捏一把汗,就像走在云端里脚下悬空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坠落深渊。 他们倒也没怕,一个跟着一个地踏上了这条看不见尽头的小路,也不知是这冰墙散出来的寒气还是从万丈深渊里飘上来的缥缈雾气,前面的路时隐时现,众人不得不走的格外小心翼翼。 走了好大一会后那种紧张感才消散了不少,有个门生鼓起勇气开始四处打量,他看了看脚下,只要踏空一步,就会马上跌进深渊里去摔得粉身碎骨,他心里一紧赶紧收回了目光,又看向那堵冰墙,有个小小的黑影一闪而过,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次,那个黑影又动了一下,出于好奇,他用剑柄去戳了戳冰墙里的黑影,结果这堵看似很十分坚硬的冰墙,被他一戳就裂开了一道口子,他附近刚好跟了那位黄宗主,马上就指着他劈头盖脸地骂起来。 想必这一路来,这些宗主掌门已经十分憋屈,找到了苗头就趁机发作了。 很显然,这位门生看到的黑影就是织梦,织梦正巧也看到了对面的一行人,虽然隔得很远,被冰墙映照后影子变得小小的,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但的确很叫人怀疑。 这冰墙真的就像是一面镜子,薄薄一层,不过只是看上去很厚一堵罢了。 然而此时他们没功夫纠结这冰墙的怪异之处了,那堵冰墙后面竟然藏着那棵黄金树! 虽然面前只能远远看到那棵树的一截树枝,但显然再继续走下去一段距离就会看到整棵黄金树。 叫人目眩神晕的是,真实的黄金树要比他们在那间石室里看到的还要巨大。 织梦站在石柱上对身后的三人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容怜点点头,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虽然你这句话说了很多次了,但很不巧,这次我也有。” 两边的人草草打了个招呼就一同往前走去,虽然这路看上去不见尽头,前路也在黑暗里若隐 若现,但一直走下去还是走到了尽头,尽头就有一棵黄金树。 这段石柱组成的崎岖小路尽头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方有一弯圆形的穹顶,像是半个壳包住了黄金树。 织梦凝神,往前一跃跳上了那块空地,她舒了口气,转头朝着他们招招手,“到平地啦,快过来!” 等几人都站到了那块空地上,对面的一行人也都陆陆续续到了,不断往这块空地聚集。 手中火光一照,那棵黄金树就静静地矗立在眼前,树根扎进了深渊里,只露出一个巨大的树冠,映照着他们手中的火光,亮得刺眼。 一到这里,容怜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就懒洋洋地靠在了一旁的石壁上,低声咳嗽了两声,两颊爬上了一些红晕,长时间的运气让他有点不舒服,虽然他还能再坚持许久,但身子骨还是差,没办法咳嗽了起来。 织梦拍了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叮嘱他先坐着休息会。 容怜摇摇头:“无妨,站着就好。” 织梦也没在多说什么,走回了疏花旁边查看他们的状况。 逐安把慕飞白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石头旁,疏花就静静坐在一旁,完全不在意什么黄金树,再没多看一眼。 逐安活动了一下肩膀,疏花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多谢。” 虽然疏花的神情,语气跟以前一样毫无变化,还是一样的冷冷清清,面无表情,那一种神鬼勿近的气场依旧格外强大,但逐安总觉得疏花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不同于他们几人只想早点出去,他们之前不好的预感验证了,那群世家门派的人目光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织梦看着那熟悉的目光,揉了揉眉心,“哥哥,我们去找找路吧,看着他们我头疼!” 逐安点点头,温言应下了:“好。” 同疏花他们说了几句,他们两人举着一只火把往前面的黑暗处走去,走了一会就到了尽头。 那弯穹顶之下的空地尽头地面是断裂的,一阵阵冷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乱了他们的衣角。 很明显的,是条死路,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崖边立了一块小石碑,逐安把手中的火把凑过去,看到那块石碑上写着两句话。 “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逐安默念了一遍,“这是……出口?” 织梦探出头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就是这儿么?难道要我们跳下去?” 逐安脸色温煦如常,看着那句话沉吟片刻,肯定道:“我想是的。最后的出口要从这里跳下去,置死地而后生,抛却生死,死中生门。” 织梦点点头,“原来如此,这座地宫真是庞大得惊人啊,也不知道从这跳下去会到哪里。” 他转头看着她,唇边多了些笑意,“怕么?” 织梦也回望着他的目光,突然眉眼弯弯笑起来,像是接天莲叶千丈荷塘里的红莲在夏日灼热的落日里的刹那怒放。 “不怕,你跳我就敢跟着跳。” 只要这个人在身旁,刀山火海她亦无所畏惧。 等两个人回到方才的空地上时,一群人已经开始动了手,不到一会已经用刀剑硬生生砍光了面前那根金树枝上的叶子。 众人手里捏着硬弄下来的金色的树叶,神情愈发狂热,只想得到更多! 那树冠前的空地上原本有一张金丝楠木做的供桌,上面只放了一只白玉雕的小匣子。 有人期待地跑过去拿起那只玉匣,打开一看,发现匣子里并没有什么旷世珍宝,只有三株干瘪的绿色植物,说是花又不太像,说是草也没有这种样子的草。那人失望地把盖子 一盖,随手往后一丢,却被一只手伸手截住。 方旭打开玉匣子看了一眼,目光一颤,半晌只是缓缓说了一句:“暴殄天物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这种奇怪的东西非得用这么昂贵的玉盒子装,这玉匣怕是比这东西逗值钱太多吧! 方旭看完一脸漠然地往一旁随手一丢,啪嗒一声,轻轻摔在了容怜面前,玉匣子的盖子被摔开,那三株绿色的植物滚落在一旁,毫无生气的颓败。 容怜被响声惊动,睁开半阖的眸子,懒懒散散地看了一眼,伸手把那三株干瘪又绿油油的东西捡了过来,握在手里看了半天,目光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像是叹了口气,低声吟道:“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声音很低,没人察觉。 两人走回他们身旁,跟他们说了一下查看的结果,几人都没什么异议,准备一起离开。 逐安想了想,还是走到红着眼疯狂打起来的人群旁站定,温和地开口问道:“我们已经找到回去的路了,诸位可想跟我们一起回去?” 没人顾得上理他,离他们最近的那枝树枝上的黄金树叶已经全被一抢而空,可是远远满足不了,远远不够!有人开始试着去够后面的叶子,然而黄金树只露了一点出来,更多庞大的树身还藏在无尽的深渊里,想要去取就得顺着树干爬到深渊上,无异于火中取粟,随时都会掉下去。 他们已经被如此巨大的宝藏冲昏了头脑,狂热不减丝毫不畏惧,争先恐后地往那树上爬去,然而那光秃秃的黄金树干很光滑,根本无法支撑,在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爬上去的人就这么掉下去了。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深渊下传来,如同掉入地狱的恶鬼的嘶吼。 人群愣了愣静默了片刻,然而贪婪即是大忌,被短暂吓却后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地往前爬去,那模样已经跟疯了没啥两样了。 逐安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方旭叹了口气,走到了他身边,在他带领下有二十几个门生犹犹豫豫地也走了过来。 逐安又问了最后一遍,愿意放弃的人还是寥寥无几,逐安这才带着他们转身离开了。 他走时叹了口气,最后一句话像是随着叹息散在了这贪婪的空气里。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何须强求?” 月光静静笼罩着幻花湖城,二十四河上的浮桥没了白日里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夜风轻轻拂过,渡口的小船在水中轻晃,月盘的倒影在水中揉碎了一汪温柔的夏意。 水边茂密的水草上静静栖息着几只萤火虫,尾翼的荧光忽明忽暗,同满天的星辰应和着,点缀着整座城的梦境。 一尾青鱼从水中一越而起,惊扰得几只萤火虫慌慌张张飞起,扇动着翅膀飞过白日喧闹的长街,那座水神庙门口的香烛在夜色里格外柔和朦胧。 寺院里香炉中大把的线香依旧燃着,缥缈的烟气缓缓飘散在夜色里。正殿的木门大开,入目是几个跪拜的蒲团,烟雾缭绕间那一尊水神神像眉眼越发悲天悯人。 突然大殿里响起两声奇怪的闷响,像是有东西被砸得咚一声裂了,片刻后神像的背后探出了一只纤细的手。 “咦?我们好像出来了!” 那破裂的声音又响了一声,神像背后的裂口再次被砸掉一块,缝隙变大后,那双手攀附着神像往外一钻,露出了一角红衣。 “这……这不是那座水神庙吗?” 织梦钻出来后看清所到的地方后大吃一惊,又回头对着那个被砸开的窟窿里喊道:“你们快出来吧!这里很安全!” 他们竟然回到了那座水神庙里!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六十一章 人间幻花 织梦说完,神像背后那个窟窿里又探出一双手,十指像是白玉一般,往神像破碎的石壁上一撑,紧接着容怜就从那个洞里钻了出来,一气呵成,相当优雅从容。 他站定后转过身对洞里的逐安说:“递给我吧。” 逐安把昏迷的慕飞白送了上来,容怜伸手接过,把他送到一旁躺下。 在神像的洞里,逐安又扶着疏花让她先出来,这才从里面钻出来,后面跟着方旭众人。 等所有人都上来后,都觉得精疲力尽了,不再讲究直接瘫倒在地,像是做了一场梦,只不过这梦不怎么美好罢了。 他们方才的确是从那座悬崖上面跳下来的。 无异于自杀一样的跳崖,说起来很简单,不过是眼睛一闭,往下一跳,但看着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还是会觉得手脚发软,还不说上那四面八方涌来的冷风,吹得人心里发凉。 跳崖需要的乃是莫大的勇气! 跟着他们回来的十几个人,就算能克服住滔天宝藏的巨大诱惑,面对这条一看就很不安全的死路更多的还是犹豫不决,心惊胆战。 万一跳下去死了怎么办! 织梦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骂人功夫堪称一绝的青年,她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你也来啦,怕吗?” 那青年挠挠头,也笑起来:“嘿!织梦姑娘,不怕……说不怕那是假话。不过横竖留在这都是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搏一搏!” 织梦捂着嘴笑起来,“你可不能死,不然你那一绝的骂人功夫可就要失传了!” 那青年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笑道:“说的也是。” 两人的对话冲淡了不少其他人心里的紧张感,逐安又开口温言安抚了他们几句,他们才鼓起了勇气准备试一试。 从到那块空地之后,容怜似乎是觉得有些累了,整个人恹恹的,眸子低垂着,却生出一番叫人移不开目光的颓然风情,一颦一笑都带着他那种慵懒的气息。 他原本一言不发地靠在一旁,见这些门生露出的犹豫,唇边多了点嘲讽的弧度,淡声说:“死,有那么难?” 他说完自己走到了崖边,看着脚底的万丈深渊,眼睛都没眨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衣袂被风撑开,像是一只飞鸟最后的飞翔,绝望又响亮。 那样的决绝,就像,这三千世界里再没有什么牵挂了一样。 织梦看着逐安,他稳稳地背着慕飞白,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又放开,又去拉着疏花,笑着看着她:“疏花,走吧。” 他们三人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方旭等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往下跳。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跳着跳着剩下的人还争着比谁跳得利索。 这画面看来还蛮奇特的,毕竟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跳过崖。 他们坠落了不过片刻时间,穿过了一阵晨雾一样绵柔的白烟,下坠之势被冲缓,他们竟然缓缓停了下来,落在了一片白茫茫的地面上,脚下绵软,仿佛踩在了棉花上,实在是很新奇的体验。 那些烟雾在脚边缓缓流动,稍微走动就会四处散开,停下来又慢慢靠过来,像是活物一般。 虽然不知道这烟雾是什么东西,不过,姬安世连失 传已久的极乐蛇蛊还有蜃楼灵芝这种皇陵才能有资格用上的稀世珍宝都能找来,这些白烟想必也是他故意设置,自有各中玄妙。 逐安掐算了下他们从上面掉下来的时间,甚至还没过十几秒钟,按照这个距离来算,兴许从上方看下来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真的跳下来不过几丈城墙的距离。 然而,不跳下来根本不会发现这等玄妙的事。 向死而生,原来如此。 周围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只有他们面前有一条向上的石阶梯,在这样的雾气腾腾里还颇有点诡异的味道。 虽然后面几个门生跳得时候还争了争先后,但完全是闭着眼睛就往下跳,下坠的过程中还一直死死咬着牙不敢睁眼,此时他们只觉得脚下软软的,还有凉飕飕的风扑面而来,像是醉后后飘飘欲仙的感觉,紧张地在原地僵硬了会,这才敢把眼睛睁开,看到这白茫茫的一片,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我……我们死了吗?” “天呐,我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没摔得缺胳膊少腿,身体还很完整嘛!” “喔!我觉得腿不是自己的了,踩在云里,要飞起来一样!” “这是哪里?地府吗?” “原来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啊!真是奇妙的很,那我们要去哪里转世投胎?” “我说,怎么连个接待的鬼兵都没有?跟我师父讲的地府不太一样啊!” “……” 他们越说对这冷清的“地府”越不满意,开始围在一起批斗这地方。容怜简直没眼看扭开了头,疏花一脸冷漠根本不愿意分一点眼神给他们,织梦忍不住嘴角一抽,揉了揉眉心,“我们快走吧。” 他们才肯嘟嘟囔囔地跟上。 他们往那石阶上走去,踏上石阶后,那种脚下踩棉花一样的绵软感消失了,真真切切地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拾级而上,走了大概五十多级石阶,这路上方的石壁越走越低,压迫下来,到后面不得不低着头稍微弯着腰才能行走,又这么憋屈地走了十几级,他们停了下来。 “没路了?” “这是条死路?” “不会吧!那怎么办?” 逐安凝眉沉思,没路?没理由绕了那么大一圈,结果又给了条死路。他弯着腰上前一步,用剑柄在面前石壁上敲了敲,又敲了敲头顶的石壁,仔细去分辨传回来的回音。 “这面是空的,可以凿开!” 方旭指挥着门生,很快用刀剑凿开了上方的石壁,结果直接通到了神像肚子里,这座水神神像是空心的。 由此,不难想象整个幻花地宫该有多庞大,从幻花湖城东边的山里一直打通修到了这座水神殿下,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然而生活在这座城里的百姓却毫无察觉他们每天踩着的地面下存在这样一座地宫,简直是一项叹为观止的巨大工程。 能修出这样庞大宏伟的地宫,想来姬安世要是没死于姬容光之手,没有匆匆谢幕于世,也许当今天下的格局还真不一定是现在这样。 当真世事无常。 筋疲力尽的一行人就直接坐在水神庙里休息。 那个很会骂人的青年瘫坐在地喘着气,捂着脸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原来死过一次是这样的感觉啊!太感动了!我觉得我以后什么都不会怕了!” 他身旁的同伴笑起来,“那你赶紧回去找师妹告白啊!” 那青年瞬间焉了,“这,这事得缓缓……” 这几个门生说笑着,手掌摸着地面,他们真的回来了!看着这水神庙里的蒲团,飘着青烟的香烛,世界从来没这么可爱过,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庆幸着自己没有被宝藏迷了心窍,真是不容易! 不过,这几人心性确实不错,难能可贵。 原本由武林世家各门各派集结起来的浩浩荡荡的四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一般的劫难,令人唏嘘后怕。留在地宫里的人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然而他们明明知道会死,却还是前仆后继地去争夺那份带不走的宝藏,仍由**贪念所支配,甚至自相残杀,弃性命于不顾,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心乃是最为难料,也根本经不起检验。 然而,江湖之事风起云涌,他们的死毫无意义,江湖多的是门派,不断兴衰更迭,这次幻花宫之行很多门派参与其中,原本是为了自家宗族可以问鼎江湖,富泽天下,却只得到一个死了都不会有人记得的下场,他们只能守着那堆拿不走的旷世珍宝,绝望的死在地宫里,折戬于此。这座城的世家门派衰落了,不出几年就会出现一个新的门派取而代之,很快就不会再有人提起旧人,草率而可悲的消散在滚滚红尘长河里,一点浪花都没有激起。 这座地宫名为幻花,可也同劫难差不多了。 逐安忽然懂了幻花石宫外那座牌坊上刻着的“人间幻花”。 人间芳华诸多美好,如同黄粱一梦,手中一花,须弥之间烟消云散,只不过是到人间走了一遭罢了。 忘忧曾经同他说过:“我到人世里走了一遭,发现不喜欢这人间。你看过之后也许会失望,你还要去吗?” 哪怕现在再问一遍,逐安还是会像当时那样回答,他想去看看。 尝过人间酸甜苦辣,方才能找到脚下之路,此事说成是一种修行也未尝不可。 读过天下万事书,不如踏过人间一城路。 休息了片刻,方旭就带着这十几个人起身告辞,再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了。 走时方旭郑重地同织梦道歉:“织梦姑娘,真是抱歉,唉,这真是……不过,在幻花宫外我们约好的三件事,方某回去后马上就办!”他指的是逐安当时同在场所有宗主们的约法三章。 既然出来了,也就该兑现了。 织梦摇摇头,平静地说:“没事,方宗主此行帮了不少忙。” 跟着回来的门生,有很多不是方家的,他们也郑重地道了歉,表示回去后会同自家宗族说明情况,遵守约定。 织梦对这个其实不太在意了,走了这么一遭,她也算有所收获,解开了幻花宫宫人世世代代被束缚的旧怨,如此没什么放不下的,她想她找到了更珍贵的东西。 言尽于此,也不再多留。 “那方某告辞了,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卷二 人间幻花 第六十二章 花下烹茶 看着方旭带着那群门生走了,只有神像面前供桌上的香烛还在静静燃着。 神殿里静了片刻,织梦抓抓头发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哪呀?”难道还能再回去幻花宫吗?这也太玄幻了。 逐安回道:“在这里待着也不行,幻花宫也不能再回去了,先找个地方给飞白疗伤吧。” 容怜懒洋洋地靠在一旁整理衣袖,闻言抬头说:“不如去我那吧。” “啊?青城离这里也很远啊!” 容怜走了过来,摇摇头说:“不是,我来湖城的时候盘下了一间小院,还没好好住几天,就被带去幻花宫了。现在用来养伤倒是不错。” 这样无疑是解决了眼前一个大问题,逐安温言谢过:“如此甚好,那就叨扰了!” 疏花也认真道了谢,声调还是那样冷冷清清。 “走吧。” 逐安背起了慕飞白,准备跟着容怜走,织梦却回头望了望水神的神像,迟疑了片刻,她说:“那个……我们把这尊水神弄坏了,就这么跑了会不会不太好?明天那些僧人看到肯定要被吓坏了!” 逐安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后背一片狼藉的神像,“啊,说的也是,考虑不周了。” “要不留下点钱做赔偿?”织梦跺了跺脚,“哎呀,刚刚也没叫方旭他们留点钱下来!” “我有。” 疏花伸手在口袋里找了找,拿出了一个小钱袋准备往神像面前的供桌上放,织梦跑过来又把她手按回去了,“不行,你别给!你之前就给了我,现在又给他们,亏死了!” “……” 容怜笑起来,“走吧,明天我叫人来修,然后去找那些世家门派讨回来,这样不亏了吧。” 织梦这才觉得妥当,几个人悄悄出了神殿的门,却见到寺庙的大门上了锁。 “咦?他们刚刚怎么出去的?翻墙么?”织梦看着那锁的好好的门,又看看了旁边的围墙。 “开了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好像是有点不妥。那我们……”把从里面反锁的院门打开,想必明天僧人们都会觉得寺院是遭贼了。 几个人走到了墙角处,施展轻功往上一跃,稳稳地跳上了墙头,容怜站在高墙上挑挑眉,低声道:“话说,我为什么觉得跟你们一起的时候老是需要跳来跳去?” 织梦站在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们是大侠啊!大侠都是这么飞檐走壁的!” “简直闻所未闻。” 趁着夜色,很快就到了容怜的小院。 织梦现在知道容怜是青城山庄的主人有多么厉害之后,本来以为这里也会有很多奴仆在,结果只有一个老仆在守门。 那座小院不算大,只有几间很干净的房屋还有一个大院子,种着一棵很大的花树,看着干净又朴实,独立的小院也很安静,的确适合养伤。 逐安把慕飞白放在床上,又给他号了一次脉,找来了药给他处理伤口。 等他处理完,一直静静看着的疏花站在一旁问道:“为何不醒?” 他们一路走来,慕飞白几乎都没有醒来过,要不是那微弱的呼吸尚在,疏花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英年早逝了,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心如刀绞。 “伤口很深是其中一原因,还有,当时你们不是说孟子坤下了迷药么,其实那毒很浅随便运会周身之气就可以排出,但飞白尚未御气抗毒,暂时是醒不过 来了。” 疏花目光一颤,淡声说:“那该如何?” 逐安沉吟片刻,眉头皱了起来,“其实这不是什么严重的毒,他的剑伤才更加棘手,他的伤势很重,剑身贯穿身体,普通药物已经无用,胸膛破损,经脉受损周身行血不畅,需要一味特别的药方可修补。” 疏花站了起来,就要出门,“什么?我去找。” 逐安赶紧拉回她,耐心解释道:“别急,听我说完,这药说是药但也不是药,准确说来是一种蛊,名唤上邪,用当地的话来讲却是神赐的圣药,产于南国,可以用来修补经脉,生肌活血。飞白的伤需要用到此蛊才能治好。” “上邪?”疏花沉吟片刻,“我走一趟。” “这蛊难寻,模样如何我也不知,我不善蛊毒只是略有耳闻,你去的话恐怕也毫无头绪,我先给你留下药方吧。” “这……” 织梦安抚地拍了拍疏花的肩,“别着急,逐安的意思是他替你走一趟。” 逐安点点头,温言道:“正是,不如我去更好些,我留下药方,这段时间就要辛苦你照顾飞白了。我会尽快回来。” “哥哥……我呢?”织梦见他只说了自己,赶紧拽着逐安的衣角,望着他。 “你么……”逐安故意停了下来,回视她的目光,“不要……” “不行!”织梦一口就否决了,逐安居然不要带上她!不可以这样,她肯定能帮上忙的! 逐安笑了起来这才说完他剩下的半句话:“不要去看看南国么?” 织梦愣了愣,原来不是要抛下她啊,太好了!她赶紧点点头,“要呢要呢!” 几人商量了片刻,这里的生意是做不成了,容怜也准备回青城去了。慕飞白伤得太重不方便长途奔波,容怜把院子让给了他休养。不管是自愿还是最合适的缘故,疏花留在了幻花湖城照顾他,织梦跟逐安准备动身到南国去。 几人修整了一天,分道扬镳。 容怜站在船舷边看着漫无边际的夜色,远处有渔灯点点落入江面,只有孤零零的一轮月亮,他的背影几乎要融化在这黑暗里。 那座画舫在江面停了许久,一艘小船慢慢靠了过来,一位黑衣男子上了画舫。船边站着的下属纷纷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 “见过堂主。” 黑衣男子刚毅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淡淡点点头,径直朝着容怜走去。 “公子。” 容怜转过身来,看着他面前跪着的这个黑衣男子。 “回来了啊,辛苦了。黄泉。” “公子有命,万死不辞。” 容怜颔首,眸子落在他的脸上,“起来吧。回来了那副面具就摘了吧。” 黄泉应下了,伸手摸向自己的脸,如果有武林中人在场,必定会大吃一惊,因为黄泉的脸同抚州方家的宗主方旭的容貌一模一样,黄泉摸到耳畔的一点凸起,一撕,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更为冷峻的脸,五官冰冷的线条如同刀刻,仿佛带着一张冷漠的面具。 他之前在幻花地宫里,中了极乐蛇蛊后陷入了梦魇,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罢了,是因为他那时分明只是伪装成了方旭,在梦里却还是顶着一张方旭的脸去见的容怜,所以他刚入梦就知道不过是梦而已。 可他却一直重复着那个梦境,那个廊下煮茶的公子,那样凌冽的冬天。 他把那个 装着敌人头颅的盒子送了过去,就被派到了抚州,他暗杀了方旭,替代了他的位置,没人察觉,没人识破。 因为黄泉是这个江湖最好的杀手之一,冷酷,无情,只听命于青城山庄的主人,一柄完美的杀人利刃。 容怜看着他目光穿过他想起那个温煦的少年昨日对他说的话。 容怜懒洋洋靠在院子里的花树下,说不出的风雅好看。 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下,像是落了一场雨。 逐安端着一张小桌出来,“容公子喝茶么?” 容怜欣然应允。 逐安放了茶具,从容地坐在他面前摆弄茶具,洗茶烹茶,片刻后同他一样的温煦茶香散在空气里。 逐安递了一盏白瓷茶杯给他,悠悠地冒着热气。 容怜低头看着他的手指,那是双日日摆弄药材的手,修长而有力。 他伸手接过,低声道了句:“多谢。” 逐安端起自己的那一杯,目光落在他们头顶的花树上,一如既往的温煦。 “容公子,你可达成所愿?” 容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完美恰当的时机出现,还是以朋友的身份,毫无动机,只有第一次见面时用了一次自己武器长枪的方旭方宗主,偷偷摸摸跟进来的孟子坤又是谁特意睁只眼闭只眼放进来的,甚至不妨再大胆一些猜测,疏花同我说起,他们被抓后,孟义收到了一位大人的信,那么是否孟义跟那些来的宗主都同时收到了一位神秘人寄来的关于幻花宫位置的信,那只误闯进院子的小鸟真的是误闯么?你的父亲多年以前出现在这座地宫里,时隔多年,你也出现在这座地宫里,虽然目的不同。也许是我无甚幻想,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那么巧合的事。” 逐安没再继续多说,点到为止即可,他一直觉得整件事有种怪异感,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巧合,就算看上去真的毫无破绽。 容怜轻笑一声,饮了一口手中的茶,看了他一会,神色看不出情绪,才慢悠悠开口:“你这是何意?” 逐安摇摇头,温煦笑起来,“也许是我多想罢了,容公子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至少最后结局看上去还算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吗?” 逐安放下了白瓷茶杯,回视他的目光,“容怜,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证明什么或者要你做什么。对我而言,人的好坏不该如此定夺,老实说我还蛮喜欢同你相处,我只是想说,执念有损心性,你身患恶疾,最忌如此。莫怪,我只是个医师罢了。” 闻言,容怜掩唇笑起来:“来自朋友的忠告?” 逐安一摊手,笑道:“谁说不是呢。” 容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认认真真看着逐安。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敏感至此,他至今完美无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那个人看透了,哪怕他能知道的信息不过一星半点。 自己是杀手中的杀神可怕吗?那少年才是真的可怕至极。 “那朋友要跟我交换一个秘密吗?” “好啊,你想说点什么呢?” 他们就坐在花树下畅谈,任由花瓣落了一肩。手边的小火炉上的小陶炉里水开了,咕咚咕咚冒着热气。 无非是两个好友午后促膝一点闲谈罢了。 容怜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目光又落在江边那轮孤月上。 朔月啊,这世间的人真的千奇百怪呢。 第六十三章 不可轻生 初入盛夏,气温渐渐热起来,一路走来都是蝉鸣声。 织梦感觉太阳大的都快把她晒化了,她刚想用袖子扇扇风时,视线一暗,太阳的温度散去不少,一阵凉意。 “咦?” 她伸手从脑袋上拿下一个草编的斗笠,编的很细致,那一圈圈编织的草还是新鲜的,绿意盎然,带着一股浓郁的青草气息。 “这是……你编的?” 逐安点点头,“嗯。” 织梦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喜欢的不得了,“哥哥啊你也太厉害了,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逐安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当然有啦。这只是以前在忘忧山的时候,经常给孩子们编些草蝈蝈草蝴蝶,所以才学了一点,日头太毒,快戴上吧。” 织梦又爱不释手地拿着看了好多眼,这才戴在了头顶,瞬间觉得炎炎夏日都清凉了不少,她步伐变得欢快起来。 “哥哥,我们要到哪里去啊?” “唔,书中记载,上邪之蛊最早出于南国苗人部落,方才我问了路,我们已经到了南国边界,再往前走上一天,穿过一条长河就会到了。是不是走累啦?” 织梦摇摇头,她可不是来拖后腿的。“不累,就是有点担心慕飞白那家伙。” “嗯,虽然我留下了温养的药方,还是得有上邪才行。我们最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最好的情况就是到达南国部落后马上就能找到上邪蛊,越拖只会越糟糕。” “也不知道那上邪蛊在何人手里,希望不会是个难缠的家伙。” “这可能就有些没办法了,虽然苗人善蛊,但这种蛊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流传出来的故事里,都只有南国圣女手中才有。” “圣女?部落的圣女?” “嗯,正是如此。” 织梦不禁皱起眉头,这无疑增加了不少难度。 逐安温言道:“尽人事,总能找到。” 两人又走了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到了苗人聚集的村落乌达,在汉语里寓意为被神眷顾的部落,在村子中果然流淌着一条长河,蜿蜒地穿过整个村子,像是一条碧绿的丝带,河面上飘着不少河灯,远远看去宛如银河不昼。 织梦看着同汉人一样繁华的街道,灯火明亮如昼,人潮如织,吵吵嚷嚷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眼睛睁大闪闪发亮,惊叹道:“这里好像很热闹啊!比我们的城镇街道还要热闹,看着还蛮奇特的,咦?那是在卖什么?面具,兽皮还有鹿头?” “嗯,传闻里苗人乃是上古战神蚩尤的后裔,骁勇善战,崇尚武力,距今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是个神秘又古老的种族,如今尚有村落保留着狩猎习俗,鹿头兽皮可以说是一种荣耀的象征。 织梦听得入神,以前她同花奈出去,从来没有听到这种耐心的介绍,“真的好有意思!”顿了顿她又响起来问道:“那上邪会在哪里?” “我们得穿过这些零散的村子到南国王都那里去,在那里才能找到圣女的下落。不过,我也是从书里看过一些,有些东西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得小心谨慎为好。” 织梦点点头随意瞥了一眼四周,突然眼睛一瞪,咦,河边那个人在干嘛?犹犹豫豫地走来走去,是要……跳河嘛? “哥哥,那人……” 织梦还没说完,那人就往下探下了身子,直直往河里坠落下去,她来不及多想飞身过去,瞬间赶到了那人身边一把从河里捞起他往岸边一扔。 逐安赶紧跟着跑过去,“织梦!” 织梦转过头,“哥哥,这人要跳河!” 那人竟是一个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十分普通,头发很短不过耳畔,看上去异常温顺而柔软,眉眼格外清秀,一双眼睛大而水灵却是罕见的蓝瞳,看一眼就像看到了一片长河水天一色。 他跌坐在地上,居然气鼓鼓地说了汉话:“我才没有!我只是……” 声音还带着些稚嫩的气息,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只是他说着说着就吞吞吐吐起来,十分可疑。 织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只是什么?我看着你就要往下跳!还说不是跳河?这么点岁数有什么想不开的!” 那少年被她说的一愣,又弱弱地反驳了一句:“就说不是嘛!咳咳……” 听闻他咳嗽,逐安刚要伸手去查探一番他的脉搏,视线落在他脖颈上迟疑着收回了手,又看了眼他的脸,这个人…… 织梦没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还是不信,那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水渍,脸颊气鼓鼓地嘟起来,眸子里像是有一片潋滟的水光,“我没有想跳河嘛!我想捞东西!我的盒子掉河里了!” 逐安走到河边一看,果然长河靠近岸边的地方有许多坑坑洼洼的礁石,有一个小巧的铜盒子沉在了水里,那盒子上有南国特有的花纹装饰,还细致地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石,他这么一看肯定了刚才的猜想。 逐安弯下腰伸手从水里捞起了那个盒子,入手分量很轻,他顿了片刻转身递还给了那个少年。 那少年喜笑颜开地接过,宝贝得很直接抓起衣角擦了擦盒子上的水渍,偷偷打开盒子看了一眼,“还好没事。” 他声音很低,织梦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少年很快就合上了盖子,“没,没什么。” “你这盒子好秀气,好像姑娘家的胭脂匣啊!” 那少年面色一红气鼓鼓地把盒子装进了怀里,瞪着织梦,“ 才不是才不是!哪里像!” 虽然他是一脸凶巴巴的模样,然而他尚未成年,个子还没长高,矮着织梦半个头,这让看惯了逐安慕飞白他们居高临下模样的织梦第一次觉得自己个子还是很高的,一种莫名油然而生的喜悦让她格外兴奋,简直就是在俯视着这小矮子,哪怕他表情不太可爱,这样的角度也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织梦试探着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头,果然这种感觉太棒了!她笑起来用一种长辈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姐姐说像就是像,你这个小矮子这么晚独自一个人跑出来干嘛?很危险知不知道!” “我才不是小矮子!我以后一定长得比你高很多!高那么多!”那少年从原地蹦着跳了起来,手往织梦的头顶虚虚一划。 织梦也不恼,笑眯眯地说:“可是你现在没我高啊!” 那少年眼睛瞪得溜圆,“你!” 织梦捧腹笑了起来。 两人同那少年说了会话就要离开,结果那少年却偷偷摸摸地跟在他们后面。然而他的跟踪技巧实在过于差劲,不过走了几十步,织梦身形一晃就站在了他身后,伸手搭在他肩上,故意凑到他耳边凉嗖嗖地说:“小矮子,跟着我们干嘛?” “啊!” 那少年被吓一大跳,直接跌坐在地上,尖声叫起来。 织梦被逗笑,“小矮子胆子也那么小啊!” 少年被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指着织梦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你不会是妖怪吧!你你你怎么突然跑到我身后了!我我我……” 织梦眨眨眼没有正面回答,“跟着我们干嘛?这个时辰了还不快点回家去吗?你家人要担心了!” 那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摔痛的屁股,吞吞吐吐了半晌才说了句:“我被家里赶出来了!” 逐安之前站在一旁看着,现在才淡声开口说了句话:“撒谎可不是好习惯。” 织梦转过头看了看逐安,“怎么?他骗人?” 逐安点了点头,温言说:“若是被赶出来的怎么会随身携带这么贵重的匣子,那匣子上的花纹是南国部落里贵族才能用的吧。” 闻言少年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这两个人是谁?这异常俊美的少年只是看了一眼他的的盒子就能知道他在撒谎。还有那个红衣服的姐姐分明他一直看着的,却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了,简直太厉害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肯定可以帮上忙! 这么一想少年眼睛亮起来,“喂,我说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你们来这里干嘛?” 织梦又走回了逐安身边,不在意的准备离开,“小矮子,这个就跟你没关系啦!” “等等!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第六十四章 少年流光 交易? 织梦眨眨眼,同逐安对视一眼,又转过身望着他,“小矮子,说说看。” 少年顿时暴跳如雷,不满地大叫起来:“我不叫什么小矮子!我有名字的!” “小矮子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呢?” 少年凑了过来大声说:“我叫流光,我警告你哦,不许再叫我小矮子!” “流光?你的名字……”好像汉人的名字。 “自然。我父……父亲是汉人,他给起的。” 织梦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的父亲是中原人,那他的眼睛应该是遗传了他母亲了,有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想必是个绝色的女子。“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汉话讲的这么流利。” 听到织梦这么晦涩地夸他,少年扭扭捏捏地说:“我喜欢你们汉人的文化,自己学的啦!” “自学成才不错嘛!那你说说看,想跟我们做什么交易?” “你们是外来人,到这里语言不通肯定有诸多不便,带上我呗!我可以帮助你们!” “这个提议听起来倒是不错。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想参加王都的拓拔盛会,你们两个那么厉害肯定能帮助我获胜!” 织梦奇怪地问:“拓拔盛会是什么?” “原来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吗?那我就放心了,我们部落尚武,权利地位都可以通过武力得到,王都每三年都会举行一次比武,被称为拓拔盛会,获胜者不仅可以登上王位还可以迎娶王族圣女,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 圣女?那岂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么! 闻言,织梦感兴趣了不少问道:“你们部落的王是这样选出来的吗?那岂不是人人都能登上王座?” “没错!只要够强,成了获胜者就可以!几百年历来如此。” “那你们的圣女也是三年重新换一个吗?” 流光的眼睛黯淡了下去,也不知道想起了啥,过了会才说:“……不,不是……圣女到死之前都一直是圣女,同普通女子不同,圣女以特殊的巫蛊养颜,容颜始终不会衰老,一直是十七八岁美貌少女的模样。” “那要是去年的王没有捍卫住王位,怎么办?” “……圣女就得重新嫁给新的王。” “……” 这也太…… “结了婚,圣女不会对自己的丈夫产生感情吗?她们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的?” “可是只要她们忤逆王族的规矩就会被处死的!由下一任选出来的王女继续担任圣女。她们天生出生在王族里,被尊崇地养大,是我们这里最至高无上的荣耀!可是……可是你不觉得那也是无尽的折磨吗!” 织梦眉头皱起来,这规矩有点冷酷的不近人情了。 流光说完自己也闭嘴了,神色复杂没再开口。 沉默了片刻,织梦问道:“怎么,你想当王?” 流光摆摆手,“不,我不想。” “那你为什么要去参加拓拔比武?” “我,我想娶圣女!” 这话织梦倒是觉得可以理解,自古美人总是引人 追逐的,那圣女必定相当漂亮,不少人不为了王位,也会因为圣女想去参加。胜者一举两得,简直是天大的幸运! 逐安疑惑地看了一眼流光,欲言又止。 “可是怎么帮你取胜?” “这个好办,拓跋盛会的比试一直到决赛前都可以组队的!你们帮我把那些参赛者都赶跑然后在决赛故意输给我就可以了!” 织梦摸了摸下巴,对着流光说:“其实吧,我觉得这个交易我们有点吃亏。” 流光闻言气鼓鼓地跳起来质问道:“怎么吃亏了!多好的办法啊!我刚刚才想出来的!” “我们帮你赢了你就是王了,你就给我们带个路?” 流光瞪着那双大眼睛,这姐姐没说做不到,反而笃定一定可以帮他当上王!太好了!一定要拉上他们做队友! 他商量着问道:“……那你们来这里想要什么?也许我知道!” 逐安淡声接过话,“我们为上邪蛊而来。” 流光愣了片刻,挠挠头发抓狂地问:“上邪?你们怎么知道的!那可是圣女才能有的宝贝,神奇的不得了。你们要上邪做什么?” 织梦脸上的笑容淡了点,认真解释道:“为了救一个朋友的性命。” 流光歪着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好像没有撒谎,他想了想又说:“我……只要我娶了圣女,成了王,这上邪蛊,我可以给你们。” “当真?” 流光许诺道:“当然了!我像是会骗人的人吗?那个那个,中原话里怎么说的,君那个什么言,八只马都难追!” 织梦无奈地接过话,“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噢噢,对对对,就是这个!” 流光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拼命显示自己是很可靠的,“那就这么说定了!” “行。” 有人带路确实会比盲目寻找来的快很多,若是他信守承诺直接给了那更好,就算到时候这少年反悔,他们确定了上邪的位置,也可以自己取出来,一定能省下不少时间。 他们商量好后,流光就带着他们一起进了那附近的村落里,左拐右拐之后站在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面前,虽然有一间小院子,但是确实有些破旧。 流光特别自豪地跟织梦介绍:“这是我家!” 织梦点点头,“看出来了。” 本来织梦以为只是房子外面很破而已,结果走了进去之后发现这房子里除了一张床,除此之外连张桌子都没有。不过虽然很破,但是打扫的还算干净,床脚堆了好几本书。 织梦走过去拾起一本翻了翻。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织梦读了一遍,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你看的书?” 流光跑过来一把抢过抱在了怀里,先是露出一点神往的表情,又马上气愤地对织梦说:“你懂不懂!这诗写的多好啊 ,你听听多美好的爱情啊!” 织梦噗哧一声笑起来,“你这小矮子年纪这么小,就懂这些情情爱爱了?” 流光凑过去同织梦大眼瞪小眼,气鼓鼓地说:“你别小看我!我已经十四岁了!还有不许叫我小矮子。” “好好,流光,你的家里的地方都给这些书睡了,我们睡哪?” “你们……”这好像还真是个大问题! 见到流光之后就话少了很多的逐安突然开口,“你们在里面睡,我去院子里坐会。” “啊?”织梦抓了抓头发,还没等她再问,逐安已经转身出了门。 见状,流光跑过去整理了下床,把他那些宝贝书收了起来,又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床被子,铺到了地上。 “姐姐你睡床,我睡地上。” “我怎么忍心欺负一个小孩子,你去睡吧。” “我……我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绝不能让姑娘睡在地上!” 织梦笑起来,也没再多说什么,看了眼窗外,逐安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在干嘛。 织梦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有睡着,这床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不是很浓重的味道不算恼人,不过这个小矮子是不是有点太娘了? 她睁开眼坐了起来,流光裹着地上的被子已经睡着了,身子蜷成小小一团,模样比醒着的时候乖巧了不少。 他翻了个身,梦呓着什么,织梦仔细听了听。 “阿姐……” 织梦低头无声轻笑,这小孩子梦到他姐姐了。 不由想起了疏花,她跟疏花,虽然分离了十六年,可是从幻花宫宫外开始,她能感觉到疏花是真心实意地想对她好,心里涌出来的欢喜不止一点,她也许会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回应,但她不会刻意压抑自己的高兴,她也想要有这么一个亲人在身边。 所以她是真的很高兴,疏花能勇敢地来拥抱她。 织梦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把流光抱到了床上放好,流光又喃喃了一句:“阿姐。” “睡吧。” 织梦轻柔地帮他把被子盖好,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逐安正躺在一把旧旧的竹摇椅上看着天空出神。 他找遍整个院子才发现了这一把椅子,还落了一层灰,他从井里打了水上来清洗干净这才坐下了。 眯着眼的时候感觉身边多了一抹熟悉的气息。 一双有些凉意的手捂上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嗯?”逐安唇边爬上一抹温煦的笑意,“这还用猜么。” “哎,真是的!” 织梦放开了捂着他眼睛的手,绕到了他旁边站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看什么?” 织梦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要是给你一把蒲扇,你跟村子里路上看到的那些纳凉的老爷爷没什么两样呢!” 逐安挑挑眉,笑道:“我以为我会更像世外高人一点。” 织梦哈哈一笑,左顾右盼找了半天从角落里搬了个小凳坐在了逐安身边。 “没办法,那我就陪这个世外高人看会星星吧。” 第六十五章 流光木剑 第二天流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到了床上,织梦已经不在房里,他抓了抓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往院子里跑,然后舒了口气。 还好,那两人还在! 织梦歪着脑袋躺在一把竹摇椅里睡着了,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她的睡颜美好如同画卷,连清晨的阳光都格外偏爱她,温柔地落在她的眉间。 流光看得呼吸都放慢了些,生怕打扰到织梦的睡意。 逐安蹲在院子里握着一把柴刀削木头,流光跑了过去蹲在他面前。 “早,逐安哥哥你在干嘛?” 逐安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手里的动作,神色温柔,“早,我给她做张塌,凑合着用几天。” 拓拔盛会还有三天才开始,他们准备在这待两天,为了让织梦睡得舒服些,他早上就去找了木材过来,不为别的,消磨时间也是可以的,毕竟他们又没什么要准备的。 流光瞪大眼睛,这这这……这让他有点嫉妒啊!!!这两个人也太过分了! 他蹲在旁边看了一会,有些走神,逐安只穿着白色单衣,袖口卷起了半截,露出了一段白皙坚实的小臂。手中不慌不忙,沉稳而有力,一刀削下去他修长手指里捏着的那块木头就换一个模样。连做这种琐事都耐心而细致,从容而优雅,那画面赏心悦目,仿佛他做的不是什么削木头的杂事,而是端端握着一柄长剑。 流光心中一动,开口问道:“逐安哥哥,你可以用剩余的木头给我削一把剑吗?” 逐安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怎么?准备参加比赛却连自己的剑都没有?” 流光一噎,他确实什么都不会呢!过了会才回答:“这不是现在准备嘛!” “恕我直言,你就算可以依靠旁人的力量当上王,你也很快就会被淘汰下来。” 流光着急地站起来,格外认真地说:“可是我非当不可啊!” 逐安看着他,过了会叹了口气。 “知道了,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希望你量力而行。” 流光差点欣喜若狂地跳起来,好歹忍住了重重地点点头,“我一定会的!我一定可以!” 逐安有点不懂这家伙想干嘛,浑身都透露着古怪。虽然没有察觉到对他们有任何恶意,但是总觉得这孩子隐瞒了什么。 流光看着那块木头在逐安手里一刀变一个样子,很快就成了一把木剑的样子,他简直觉得像是逐安施了什么仙术一样。 他瞪大眼睛惊叹道:“也太太太厉害了!”心里简直满满的期待。 逐安很快削了一把剑出来,还仔细地打磨了一遍,递给流光的时候,已经是一把摸着格外光滑细腻的木剑了,剑柄处还顺手雕了一朵莲花,比他的长情 短了一些,剑身也更为纤细,给一个十四的孩子用正好。 流光接过来觉得十分称手,拿在手里挥舞了两下,越看越喜欢。 “逐安哥哥,你能再给我的剑刻一个名字吗?” 木剑都削了也不在意这点小事了,逐安耐心地问,“你想刻什么?” 流光双手拿着剑乖乖递还给逐安,喜笑颜开地说:“就刻我的名字吧!流光!” 逐安又重新拿回来,在剑身上刻了两个字“流光”,他的字清秀有风骨,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有模有样的一把剑。 流光重新拿到手里,兴奋的不得了,克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他开始在小院里乱无章法地挥舞木剑。 无比糟糕的出剑。 别说什么剑法了,他连最基本的剑招都用的乱七八糟。 看得逐安眉头都皱起来了,这家伙不仅没自己的剑,他根本连怎么用剑都不知道! “你这样还想去参赛?我觉得你自己连初赛都过不了。”很中肯的评价,毫不夸张。 流光瞬间蔫了。 逐安上前一步,接过他手里的剑,淡声说道:“我只教你一遍。能学多少,就看你自己了!” 流光眼睛一亮,差点跑过来跪下了,激动地喊起来:“逐安哥哥!大侠!高人!你是要收我为徒嘛!” 逐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后那个尚在沉睡的少女,手指搭在唇上,“嘘,小点声,别把她吵醒了!” 流光捂住嘴巴,点点头,声音压得格外低,“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了!” 逐安就握着那把木剑,在院子里舞了一遍忘忧教他的剑法,很简单,没有任何复杂的招式,叫他使出来却格外风雅悦目。 流光看了一遍就记住了,偷偷摸摸地问道:“逐安师傅,这会不会太简单了?” 逐安潇洒收了剑,温言说:“我也没有教你什么,不用叫我师傅。这剑法虽然简单,但自有妙处,你得记住,剑由心生,不在形,而重意,随心而动,随刃而行。” 流光瞪大眼睛,被那个人执剑而立的模样折服,心里涌上一股崇拜,这这这就是他想成为的人啊!握着剑说着格外有道理的话,这风姿简直完美!不过,虽然是特别向往,可是他并不理解意思,他挠了挠头,又不好意思地问:“逐安师傅,我我我有点不明白!” 逐安无奈地把剑递给他,“不必急于一时,练剑讲究心平气和,切忌急躁,慢慢你就会懂啦。” 流光似懂非懂地接过剑,抓了抓自己的短发,“那逐安师傅,要是遇到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应该怎么办?” 逐安又重新回到了那堆木头旁,闻言想了想,温言回答道:“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敌人, 如果你没有战胜的本领,起码要有赴死的决心。” 流光握着那把木剑站在原地,手里的分量似乎变得很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织梦很早就醒了,她躺在摇椅上没动,眯着眼睛盯着逐安。虽然从她这个角度只看得见逐安挽起的袖子下一点点白皙肌肤。 突然就觉得很满足。 从幻花地宫出来以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那种成长的感觉很奇怪,虽然还是觉得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可是她现在多了很多勇气去面对。 她真的很感谢,有这么一个人,坚定地站到了她的身边。 流光在一旁笨拙地练剑,织梦看得忍不住咂舌,这小子也太笨了!虽然逐安没有教过她,但那套剑法她看多了都记得差不多了。 可这小矮子动作笨拙至极,挥剑出去的时候自己左脚绊右脚摔趴下了。就她看这会,已经摔了三次了,那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听得人心颤,流光却因为逐安的叮嘱,咬咬牙没有叫出声音来,摔下去的时候总是压低着声音闷闷一哼,又赶紧爬起来。 真是笨的可以! 织梦坐了起来,身上的衣袍滑落在膝上。 看着流光再一次摔倒,她忍不住开了口。 “喂,小矮子,你是在练习摔跤么?” 逐安的目光远远飘了过来,织梦朝着他笑着眨了眨眼睛。 流光一听却像个被点燃的炮仗,气鼓鼓地从地上跳起来,冲到她身旁大声吼道:“练剑!你懂不懂!我在练剑!还有,不许叫我小矮子!” “谁应谁是啊!” “啊!可恶!” 流光气鼓鼓地拿着他的木剑冲过来,就要刺向织梦。 织梦不慌不忙地坐在椅子上,等流光冲过来的时候,轻巧地偏过身子随手一带,扣住流光的手腕。 流光差点就被迫跪下了。 这姿势很受胁迫,流光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喂喂喂,你你你你干嘛?” 织梦用另一只手捂着红唇笑起来,眼睛里多了些狡黠,“小矮子,我教你啊!” “我我我害怕!!” 织梦扣着他的手腕,手中一用劲,带着他出剑,算是在手把手教他。 虽然这像是被提着领子一样的难受,流光却惊讶地发现,织梦带着他舞的剑招跟逐安使的一模一样。 他情不自禁地问出口:“你你你们的武功是一样的?” 织梦摇摇头,“不是哦。” “那你怎么也会这个?” “这个啊,看一遍就会了,难道……你还不会吗?” “……” 流光只觉得他手里的木剑又沉了一些。 第六十六章 危险登堂 织梦当天晚上就睡上了逐安给她做的木塌,大小正合适,睡着很舒服。 她笑眯眯地拉着逐安把那张塌摆在了门外屋檐下,同逐安的旧摇椅放在了一起。 流光只想给这两个人跪下了! 这么看上去和和睦睦的过了两三天,流光一直在努力地练习逐安教给他的剑招,摔了不知多少跤,总算能称得上是有模有样的了。 流光兴奋地在院子里蹦,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我我我我可真是个练武奇才!” 织梦忍住了给他泼冷水的冲动,这小矮子的天分,毫不夸张的说,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差的一个。 偏偏流光一点自觉都没有,把自己从头到脚夸了个遍。 第三天早晨,三人就动身前往南国王都妲贡城,流光说在中原汉话里的意思是,以力量至上的国度。 一路上碰到不少人往王都赶,大都是结伴而行,独自一人的只有极少数。织梦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留意着见过的人,好像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对手。 本来他们待的村庄离王都也不算太远,他们脚程很快,早上出发中午就到了王都附近。 正值午时日头太晒,他们进了一间小酒楼休息,织梦摘下逐安给她编的草笠放在了手边。流光麻溜地对着酒楼跑堂说了几句南国话,点了些吃的东西。 织梦环顾一圈,发现这间小酒楼里坐满了人,虽然别人听不懂他们的话,她还是压低了些声音。 “小矮子,我看结伴而行的这些人感情好像都不错,那到决赛还怎么打?”这样一来,要是跟朋友一起进了决赛不是很难以决断吗? 流光不屑地看了那些人一眼,阴揣揣地说:“他们?姐姐你不要相信啦!都是些表面笑嘻嘻的家伙,指不定自相残杀的比谁都快!他们很多都是路上才结伴,打探清楚彼此的实力,到了比赛就会翻脸最先挑同行的人下手,千万别被这种假象迷惑了!” 他话音刚落,桌边就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穿着对襟马褂,露出腹部坚实的肌肉,身后背着一把大马刀。 他一脸和善的笑意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串,织梦听得有些晕,流光站起来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那男子听完迟疑地打量了他们两个人一眼,又回了句什么,这才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待他离开,织梦歪着头撑着下巴问道:“小矮子,他说了什么?” 还没等流光先说,逐安接过话,和和气气地说:“想必是想同我们一起结伴。” 流光瞪大眼睛,激动地一拍桌子,又开始口齿不清地说:“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逐安脸上带着温煦的笑意,仿佛春风拂面一般。 “因为我们三个人看 上去很弱啊。” 的确,相比南国人长得高大又魁梧,他们三人里一个半大的孩子,加上一对看着只是模样格外俊俏文文静静的少年男女,这组合简直太弱了! 如果流光说的不假,那么在这些人心里肯定很想同他们结伴组队,毕竟到时候可以直接动手对付他们,瞬间少了三个对手,很划算的事。 织梦噗嗤一声笑起来,“哈哈,那这样岂不是会有很多人来找我们要求结伴?没想到我们还蛮受欢迎的嘛!” 逐安温言应道:“嗯,也许。” 流光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们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等了一会流光点的菜上来了,织梦早就想尝一尝这边的南国菜,低头开始吃东西,入口有些辣,但想必流光已经很照顾他们的饮食习惯,点的都是跟中原菜类似的菜品,还算不错。 只是果然如织梦所言,就他们吃饭这短短一会功夫,来了七八个人表达了想一起结伴同行的意愿,流光赶紧满口胡言乱语把人给迅速打发了。 那些人被拒绝还会犹犹豫豫地徘徊,眼神一直往织梦脸上瞟,从他们三人进门开始,这些人的目光就没停过,他们真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那眉眼像是用最好的玉石雕刻而成。还有她身边那少年,那风姿那气度,简直不要太引人注目! 逐安一言不发从怀里摸了块雪白的帕子递给织梦,织梦接过也不问直接蒙在了面上。 来问的人这才少了些。 这边总算能安生一会,门口走进来一个奇怪的人,逐安视线不动声色地看过去。本来这间在王都附近的小酒楼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这人却是最值得在意的一个。 因为那人说是走了进来,可是在逐安眼里他更像是飘进来的。 那人个子很高,穿着宽大黑袍,黑色的兜帽一遮,什么都看不清,脚步虚浮,几乎是脚不沾地,毫无声响,非得说像什么,逐安只能联想到鬼魂。 等他走了进来后随意到他们身后的一张空桌上坐下,那人一直紧紧包裹着的黑袍一掀开,他怀里竟然露出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 虽然那女子也带着黑色的兜帽,但背影格外窈窕诱人,那腰肢虽然罩在黑袍下,但仍是若隐若现不盈一握的纤细。 酒楼大堂里不少男子的视线都往她身上飘,毕竟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更拨撩人。 那女子坐下后正对着逐安的视线,看不见眼睛,只有一缕黑发从兜帽里跑出来,露出了下巴处一片雪白的肌肤,像是一片莹莹白雪,摄人心魄,唇边勾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这两个人绝对有问题。 织梦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手指 悄悄摸上了逐安的手背,在逐安手背上似有若无地划过,片刻后又自然地收回了手。 像是随意抓了他的手一下。 过了片刻,逐安拍了拍正在埋头大吃的流光,低声说:“流光我们走吧。” “唔?”流光咬着一块肉从碗里抬起了头,“逐安师傅,我我我还没吃完哎!” 织梦伸手揪着流光的后衣领,笑眯眯地说:“小矮子别废话了,我们还要赶路。” 说完她放开了流光,不忘把她放在桌上的草笠拿上戴在了头顶。 “哦……” 见两人都站了起来,流光只得吞下那块肉迅速扒了口饭跟着站了起来,走了两步他又慌慌张张跑回去抓了一个饼拿在手里。 等他们出了门走了一段距离,流光还在啃饼子,口齿不清地抱怨道:“我的好姐姐!我们已经在王都外啦,饭还没吃完干嘛急着赶路!” 织梦却没理他,同逐安说:“先走还是留下看看?” 逐安想了想,回道:“看一下也好。” 方才织梦在他手背上不动声色地迅速写了两个字。 一人。 虽然这样听起来没头没尾的两个字,逐安却迅速懂了她的意思。 那两个进来的人里,织梦只捕捉到一个人的气息。 织梦对于气息的感知远远高于常人。要么是另一个人是个绝顶高手能把自己的气息隐藏的一点都不外泄,要么就是那两人里只有一个是活人。 “流光你在这等着。” 他们正准备往回走,流光却咋咋呼呼他跳起来:“喂喂喂!你们要去哪?我也要去!” 见他们脸上露出明显的拒绝,流光开始抓着他们的衣角耍赖,一双蓝瞳格外亮晶晶。 “啊,织梦姐姐,逐安师傅,带上我吧!求求你们啦!我保证绝对不捣乱!绝对!好不好!好不好嘛!” 磨不过流光,两个人叮嘱了几句,带着流光无声无息又回到了那间酒楼外,他们绕到酒楼后面,四下无人,织梦抓着流光的领子往上一跃。 看着周围的景物一晃直接成了虚影,流光赶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 天啊!!他他他飞起来了! 织梦悄无声息落在了酒楼屋顶,逐安也站到了她身旁,两人蹲下身子,揭开了屋顶的一块瓦片,流光也凑了过来挤在两人中间往下看,酒楼大堂里的动静一览无余。 看着看着流光只觉得腿脚发软,他一脸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身边这两个一脸淡然的人,心里悄悄咽了咽口水,恐怖……恐怖如斯! 这两个人也太恐怖了! 还有,他刚刚旁边那桌坐了个什么……鬼东西! 第六十七章 天生尤物 他们离开不过片刻就返回,酒楼大堂里的气氛却诡异起来。 从那女子落座,窥探的视线就没停过,一直在她身上流连着,一如织梦刚进来的时候。 像是察觉到他们不怀好意的视线,那黑袍男子不耐烦地冷哼一声,伸手抚摸了一下那女子的发顶,女子却坐着一动不动,唇边那抹笑意一直没有消失。 也许逐安看来觉得那笑容诡异,但旁人可不这么觉得,那耳畔的一缕黑发,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肤,唇边勾着的那一抹笑意,格外摄人心魄,简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像是有一把小钩子,拨撩得人心里痒痒的。 坐了片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上前询问,也许是想结伴也许不过为了一睹芳容。 有人带头很多人不甘示弱纷纷跟上,聚在桌边的人越来越多。 那男子连手上都带着手套遮得严严实实,他放下手里的茶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稍微抬手往上拉了一点兜帽,露出了一点冷峻的下颚线条,他对身旁的女子说了句南国话,声音很平淡没有任何声调起伏。 织梦偏过头轻声问流光,“这人说的什么?” 流光虽然也察觉到这两人有些不对劲,但仍是一头雾水,他压低声音回道:“他说,‘吾娅’,啊,是这女人的名字!” 织梦念了一遍,“吾娅?” 那男子说完,那被称为吾娅的女人突然缓缓站了起来。 她从黑袍下伸出手,跟男子一样带着一双黑丝手套,她轻轻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 发丝乌黑如墨,左半边以四根银片簪挽起一缕长发,颇似一把精巧的银扇,右发柔顺铺在肩上,明眸皓齿,雪白的脸颊上有两处对称的奇异刺青,像是两轮弯弯的月牙,月牙下还有四颗繁星跟随,延伸到双眼眼尾下,平添了几分妖艳,双唇饱满而鲜红,带着一抹惑人的笑意。 很美的一张脸,美到不似真人,不带一点生气。 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吾娅咯咯一笑,宛若银铃作响,她轻巧地翻身坐到了桌上,坐姿格外妩媚诱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黑色长袍的左侧开了一条细岔,修长的双腿从黑袍下显露出,交叠在一起,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像是盈盈白雪。 用一句“人间尤物,勾人魂魄”来形容恰如其分。 见状又是一阵齐齐惊呼声响起伴着不少抽气声,围到桌边的人简直摩肩接踵挤作一团,好几盏茶杯没拿稳直直落地,摔得粉碎。 别说酒楼里的众人眼神如狼似虎狂热而痴迷,连织梦都真诚地叹了一句,“哇,这吾娅好生妩媚,比我们在琳琅看到的婉儿姑娘还要美艳上几分。” 逐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却发现织梦是一脸兴奋的神色。 他欲言又止,过了会才淡声说:“假的,看那男子的手。” 织梦跟流光一齐看去,只见那男子一直静静坐在凳子上,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却放在桌面上,不经意间五指动了动,细微又自然的动作,在一双黑色手套 的遮挡下更是难以察觉。 流光挠挠头,不解地问道:“逐安师傅,这人怎么了?” 织梦却瞪大了眼睛,她又看了一眼才抬起头看着逐安,语气里多了些惊讶,“这是……” 逐安点点头。 流光又是一头雾水,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桌边围的一群人都没有注意他微不可察的细微动作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这个黑袍男子做了什么,目光全都被一旁迷人的吾娅所吸引,甚至有人情不自禁一脸痴迷地往前走了两步,想去触碰吾娅。 吾娅又咯咯笑了起来,伸出了带着黑色手套的手,那双手套裁剪正合适,她被包裹的手指依旧纤细修长,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缓慢又妩媚地撩动了一下乌黑的长发。 迷人的笑意充斥着这间小小的酒楼,人间尤物不过如此颜色。 这女人的妖艳妩媚简直就是从骨子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扣人心弦。 她红唇一启,说了两句话,声线像是沾染着甜美蜜糖外衣的毒药。 流光一听却捂着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音来,他压低声音哆哆嗦嗦地给两个人翻译,“她她她她说……” “一群色眯眯的臭虫子,我应该先杀谁好呢?” 那静坐的黑袍人唇边扬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声线却还是那样平淡又僵硬。 逐安虽然不会说南国话,但这段时间听得多了,也能听出一些简单的词语,流光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我亲爱的吾娅,一个都别留。” 他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到吾娅脸颊边要去抚摸吾娅的脸,吾娅却直接凑了过去,那双红唇直接吻上了他的下颚处。 男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片刻后吾娅眯了眯眼睛愉悦又餍足地说:“都听子辛的。” 两人说完,酒楼大堂的门突然砰一声重重关上了。 那声音惊得众人一愣,方才还一脸神往的脸上露出些迷茫的神色,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不明何故。 因为门口并没有人。 也许是气氛过于古怪压抑,一种不对劲的恐慌感瞬间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发生什么了?谁把门关上了?”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你们……” 吾娅从桌上直起柔若无骨的腰肢,低头咯咯一笑,把右手伸到子辛面前,子辛捧住了她的手,拉住了那只手套。 黑丝手套慢慢褪下,露出一只爬满刺青的手。 雪白的皮肤上覆盖着古怪又繁复的刺青花纹,视觉冲击力过于强大,无端的透着一丝妖异。 吾娅咯咯一笑,风情万种地一撩衣袍,踩着凳子爬到了桌面上。 那只手像是一尾长蛇,柔若无骨地舞动起来,接着她整个人都开始扭动,宛如一簇火舌,撩心撩肺。 酒楼里的人都目光再次变得呆愣而痴迷,视线都紧紧黏在她曼妙的身体上,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流光不自觉地抓住了织 梦的袖子,紧张得口齿不清,“织织织织梦姐姐……她她她她在干嘛?” 织梦伸手拍了拍流光的背以示安抚,“小矮子,你看不出来吗?她在跳舞啊。” “跳跳跳跳舞?” “是啊,你好好看着,那些人要死了。” “啊啊啊?” 吾娅妩媚舞动着,如轻烟如流水,她的身影左右摇曳着,众人的目光就紧紧追随着,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察觉到脖颈处紧紧贴着根什么东西,不用低头,看一眼身旁的人就能知道,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喉咙处多了一根纤细如发的线。 流光这才发现,吾娅的那只刺青右手指缝间抓着十几条细线,在空气里隐隐发亮,那是吹毛断发的寒光,随着她的舞姿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已经从四面八方布满整座酒楼,缠绕上所有人的喉咙,像是潜伏多时的毒蛇,彼时才露出了它的阴森的毒牙。 吾娅舞完最后一个动作这才停下了,仿佛空气里还有她摇曳的身影,她的长袍还在轻微摆动,那只爬满刺青的手虚虚地抓着那些线,握着一切恐惧的源头。 有人颤抖着想用手把那根线扯下来,吾娅抬起另一只手搭在红唇上,咯咯笑起来,吐气如兰带着要命的诱惑,“最好不要乱动,我的娅丝可没有长眼睛哦!” 她这么说着,众人果然不敢再乱动,惊恐万状地盯着她。 不敢反抗只能求饶。 众人刚开口说了两句:“求求你……” 吾娅却像是恶作剧一样,指尖一收拢,那些线宛如锋利的尖刀瞬间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顿时,血花四溅。 求饶声还没说完,已经喷了一室的鲜血,满堂倒着喉咙被割开的尸体,血腥又残忍。 吾娅愉悦地咯咯一笑,指尖一抖,那些线光滑不沾血迹,又瞬间从尸体喉咙里钻出,缩回了她手里。 做完这一切,她从子辛手里拿回了自己的手套,慢条斯理地带回了右手上。 “哎呀呀,真是好可惜呢,我接到的指令可是一个都不留哦!” 子辛全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她杀人,没有一点反应,像是已经习惯了她的血腥手段。 等吾娅杀完了一屋子的人,他才站了起来,直直地伸手把吾娅抱下了桌子。 吾娅扑在他怀里,轻轻喘了口气,气息扑在他脸上,带着无尽的缠绵。 “子辛,我做的好不好?” 子辛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却说着最温柔的话,“我的吾娅自然是最好的!” 吾娅柔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像是一根柔软缠绵的藤蔓,手指似有若无地滑过他的脸,她仰起脸凑近舔了舔/他的下颚线。 男子反过来伸手捏住她的下颚,低头吻上了那双勾人的红唇。 流光面红耳赤地捂住眼睛,“呀,这两人……” 织梦跟逐安却看到,原本应该是两个人缠绵悱恻的一个吻,吾娅被捏着下颚仰着脸,视线却似有若无地往他们这边飘来,唇边再次爬上一抹诡异诱人的笑意。 第六十八章 无言恐惧 吾娅看过来的那个瞬间,织梦抓着流光的肩带着他跟逐安同时往后一仰,错开了屋顶上的那个洞,避开了她的视线。 逐安张了张嘴对织梦无声的说:“先走。” 织梦毫不犹豫带着流光跳下了屋顶,逐安又看了一眼酒楼里跟着一跃而下。 三人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酒楼。 带着流光急速走了一段距离,到了一条河边的草地上,织梦才放开了流光,随意地晃了晃手腕。 逐安左右环顾一圈,确认无异后说:“先到这里吧,现在应该没事了。” 自那两个人走进酒楼,他们就觉得颇为古怪,虽然看到那么多人被杀也于心不忍,但终归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并不清楚对方目的,也不能打草惊蛇耽搁太久,若是被牵扯其中难免误了找上邪之蛊的时间。 况且,这些人都是来参加拓拔盛会,比赛中这些人也会死,那场比赛的规定可是不论生死,每次都有数不清的亡魂白骨堆积在王座下,说不定那两个古怪的人也是为了拓拔盛会而来,不过提前动了手清理杂兵罢了。 这件事他们能看却不能管。 织梦点点头,“嗯,哥哥,那两人果然有问题。还有……” 流光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织梦止住话头蹲下身去看他,“小矮子,怎么啦?” 流光看着她温柔的脸说不出话来。 他现在一想仍然心有余悸,刚刚他就跟那两个恐怖的怪人坐得那么近,只隔着一条过道的距离,织梦他们察觉危险叫他走,他还质疑抱怨他们两个干嘛要吃到一半就走。若不是有逐安跟织梦他们两个在,他一个人根本就不会察觉到有什么危险……甚至他会像往常一样凑过去看热闹。 他就会死。 他就会跟那群人一样被毫无反抗余地的给杀掉了。 也太太太恐怖了! 流光突然抱着织梦大哭起来。 他突如其来的眼泪,把织梦吓了一跳,她赶紧伸手抱住流光。 “被吓到了?没事的,我们在呢。” 他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了一样,哗啦啦地直流,织梦耐心地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许久他才停了下来。 织梦揉了揉他那头异常柔软的短发,带着点笑意说:“小矮子,几岁啦?没看出来你还挺能哭的。” 流光抽抽噎噎地从她手里抬起头,兴许也觉得自己刚刚被吓哭 了的举动过于丢脸,直接用袖子擦了擦脸,双颊看着红扑扑的,底气不足地反驳:“……才才才没有!我我我我只是眼睛里进了灰!” 他眼角还带着红痕,像是小鹿一样水灵灵的眼神,很明显没有什么说服力。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逐安突然开了口,他的语气如同往常一样,温煦依旧,却像一把铁锤一字一字敲打在流光心上。 “碰到一点挫折就如此,后面的路还很长,你又该如何走下去?江山美人不过须弥,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搭上性命,可谓愚蠢。” 流光心里重重一颤,是了,逐安说的没有错,他不过才是个半大的孩子,更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连剑都用的笨手笨脚,这么鲁莽地去参加拓拔盛会,别说赢得比赛当上南国的王君,可能中途随时都会死掉。 他承认,他很害怕,甚至现在就已经有了想逃走的念头。 可是…… 可是他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一定要当上王! 他抹抹眼角残留的眼泪,从织梦臂弯里钻出来,鼓起勇气直视着逐安。 逐安的眸子漆黑如墨,眼神澄静而温和,像是藏着一汪微醺的酒,藏着春日里的万树花开,很干净的眼神,也很是通透,像是能看穿一切,叫人心惊胆战。 不过三步的距离,面对上这样的眼神,流光莫名觉得沉重,几乎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让他望而却步。 可是他没有。 流光鼓起勇气,认真回视着逐安的目光,因为他知道,逐安虽然没有说,却是因为担心他。 他的眼睛里泪光犹在,可是却闪闪发光,像是烈日当空下闪着灿烂光点的汪洋大海,明亮又坚定。 不肯退缩,不肯言败。 “逐安师傅,我一定会赢得胜利,我一定会登上王位!请你帮助我!” 他鼓起勇气吼完这一句又紧张地闭上眼睛。完了,他真是有些不自量力了,比起那些南国人,比起那两个随意杀人的怪人,这两个异乡人更加恐怖啊!若是说亲眼看到那两个古怪的人杀人是叫人头皮发麻的恐怖,这两个只是匆匆一面,甚至于那两个人只是刚进门不到片刻,他们就能察觉到危险并带他轻易避开,如此敏锐,他认识的人里没一个人能做到,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畏惧感。他不过是帮忙带带路,空头许诺了一个上邪蛊,他们只要想,很容易再找一个更聪明更听话的人替代他,不想帮他这样弱的人也是理所当然。 这是就是他们之间天差地别的距离。 若是他们不肯帮忙,他真的就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可是,哪怕如此,他还是不想放弃! 逐安看了他一会,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声说了句:“嗯。” 流光睁开眼,愣了半晌,哎哎哎,这是……这是答应会继续帮他了吗? 一想通他就激动地扑过去抱住逐安的胳膊,每次一着急他就有点口齿不清,他大喊着:“逐逐逐逐安师傅!” 本来逐安平日里不会如此冷漠,他扑过来的时候逐安却破天荒推开了他。 流光委屈巴巴地站在原地,“逐安师傅,你你你你嫌弃我!” 逐安站着不动,摇摇头,“没有。” 流光抓了抓一头短发,傻笑起来,也不再计较,“那就好那就好,别丢下我啊!” 织梦站了起来,笑道:“好了,流光小矮子,放心好了,哥哥说帮你,那就放一百个心吧,肯定没问题。” 织梦走到逐安身旁站定,仰起脸看着逐安,“我的哥哥,特别厉害!” 逐安低头对上她的眼睛,眼神越发温柔,伸手揉了揉织梦的头发,“嗯,你说的都对。” 流光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拉走了,可恶啊,这两个人…… 织梦眉眼弯弯笑起来,偷偷对着逐安眨了眨眼睛。 “好啦,我们来说正事吧。” 流光这才打起精神跑到两人身旁,他必须抓紧时间变强才行!这些事他得都了解一些,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举着手喊道:“姐姐,我有疑问!” 织梦偏过头望着他,“嗯?你说。” 他赶紧噼里啪啦问了一大堆他心里的疑问,他这一路过来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那两个人很恐怖,什么都没看出来,连他们怎么发现那两个人有问题的都不知道。 “刚刚那两个人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逐安师傅说是假的?什么假的?还有还有为什么要看那个男人的手?他的手有什么问题?那女人也很古怪!她的刺青看着很恐怖啊!她怎么可以用线就能杀人啊!” 听着他倒豆子一样抛出一大堆问题,织梦挑挑眉,笑道:“小矮子,你的问题好多,不过你的这些问题通通都可以看成是一个问题。” “啊?什什什么问题?” “他们是谁?”织梦说完又摇了摇头,自己否决了。 “哦不,应该说,他是谁。” 第六十九章 美人傀儡 “姐姐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他是谁?不是有两个人吗?”流光趴在河边,捧了一捧水洗脸,乱糟糟的短发滴着水。 织梦蹲下身子敲了敲他的脑袋。 “小矮子,你刚刚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流光从地上蹦起来,没想到织梦会问他的意见,讲话又开始磕磕绊绊的,他绞尽脑汁想了想,“我我我吗?不对劲的地方……我想想,那男子从来没有露过真容而且他连手都遮得严严实实,很是可疑啊!该不会他同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一样,全身都有刺青所以不想露出来?哦哦哦,我知道了,他长得特别丑!” 织梦被他的用词逗笑,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头发上的水,“你说的对,也不对,那男子确实有古怪,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刺青,你逐安哥哥当时让你看他的手,是因为他手里也有线。” 流光瞪大眼睛,他看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到,这…… 差距! 这就是差距! 织梦不说,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流光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姐姐的意思是说,那男人手里有线,跟那女人杀人用的线是一样的……喔,该不会那些线是那男人事先布置好的,那女人借来杀人还假装是自己跳舞的时候才弄出来的,真会唬人啊!” 逐安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远处,顺口接过话,温言说:“又只说对一半,那些线都是一样的,确实都是那男子的,但你说错的是,那女子用来杀人的线不是借来用,也不是假装自己布下的,从始至终,那儿只有一个人。” 流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双眼睛瞪得滚圆,什么意思?那明明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一男一女,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 “师傅,你你你你说什么!” 逐安目光波澜不惊,语气依旧温煦,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走进那间酒楼里的只有一个人,杀人的也只有一个人。” 流光还是想不通,急得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可是他们都会动,还会讲话,两个人还黏糊糊的互动,分明是两个人啊,师傅我不明白!” 织梦觉得一直站着有点累,她找了棵树轻飘飘地掠上了树枝坐好,晃悠着双腿,听他还不明白,随手折了一根树枝砸到流光头上,把流光打得捂着脑袋哎哟一声。 这小子太笨了! 织梦扔完后才拍拍手接着回答他的问题,“小矮子,你怎么这么笨!这么跟你说吧,一开始那两个人走进酒楼时,我能捕捉 到的气息只有一个人!一般而言,只要是个会喘气的,我一定可以捕捉到气息。我猜想过也许是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是个绝顶高手,能把自身气息藏得滴水不漏,叫我也无法察觉,可是后来我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情况,不是因为他太强而且因为他根本没有呼吸。” 流光抬头望着织梦,“姐姐的意思是,他们有一个人没有呼吸,所以只有一个是活人!那为何那两个人都会动?” “那个没有呼吸的人,你可以说他是死的,也可以说他是假的!哥哥叫你去看那男子的手,是因为他手里有线,为何有线?是因为他要操控那个女子。” 流光本来一屁股坐在织梦旁边的地上,乖乖听着织梦讲,闻言又诧异地蹦起来,“什嘛!那妖里妖气的女人是假的?” 他刚刚听的时候,有动脑子去跟着思考,猜测过那个男子是假的,毕竟那个男子没有露过真容,动作很少,话也很少,若是个假人他还能理解,可是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可是站在桌上跳了一支舞啊!那婀娜多姿的动作比他见过的女子都要妖媚太多,结果是个假人?是他眼睛出问题了吗?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真实的假人,是鬼吗?! “不要怀疑你的耳朵,也不要怀疑你的眼睛,它们都没出什么毛病,因为那人是一个傀儡师。傀儡,傀儡线,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傀儡师!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我知道,我以前看过傀儡戏,是用细线操控着傀儡表演!” 织梦点点头,“对,正是如此,那男子手里的线用来操控他的傀儡,甚至能操控着他的傀儡杀人。他们一直带着手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要隐藏手里的线。他完全可以坐着不动,只需要动动手指操控傀儡,模拟女子发声,交替完成对话,趁大家注意力都在那美女傀儡身上,他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杀人不过轻轻松松的事,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瞬间把那座酒楼拆了。” 流光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玄幻的事情,还有些回不过神,“可是这跟我看到的傀儡不一样!” 逐安温言解释道:“傀儡师是表演傀儡戏没错,但其中有一只很特别的分支,他们以傀儡为武器,杀人于手中丝线,所以他们也被称为活人傀儡师。” “活活活活……人傀儡师?” “嗯,他们的傀儡娃娃往往与真人无异,甚至连摸上去的触感也跟真人一样,因为他们的娃娃是用人皮做的。从外观根本看不出来同真人有什么区别,非得挑一些不同出来的话……流光你记得那两个 人怎么进来酒楼里的吗?” 流光想了想,激动地叫起来,“哇哇哇,逐安师傅,是不是因为傀儡没办法自己走路!” 逐安点了点头,织梦眨眨眼笑道:“对,小矮子终于聪明了一回,想的不错,那美人傀儡没办法自己走路,所以开始走进酒楼时,傀儡师把傀儡抱在怀里用袍子包裹起来,带着她一起走到桌边坐下,开始那傀儡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流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两个人,哦不,那个黑袍男子一进门,织梦跟逐安就察觉到有问题。这感知力真是太恐怖了吧!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得这么厉害啊!好像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样子…… 织梦顿了顿了又对逐安说:“可是,哥哥,我有一点不明白,如果刚刚我们的感觉没错,那个叫子辛的傀儡师已经发现我们了。” 流光失声叫起来:“什什什什么!我们被看到了吗?” 逐安淡然地点点头,“嗯,被发现了,看没看到我们的样子我不确定,但是他必定已经察觉到屋顶有人。” 流光想想那诡异的杀人手段,顿时觉得脖颈处一凉,不禁双手捂上了自己的脖子,“那那那那他为什么不追过来?” 逐安想了想,认真地说:“大约是我们人太多了吧。” 流光纳闷地看着逐安,不解地问道:“啊?我们不就三个人吗?他连一酒楼的人都不怕,为什么要怕我们我们三个人。” 闻言织梦在树枝上捧腹笑起来,看着摇摇欲坠,笑够了才对一头雾水的流光说:“小矮子,不用三个,人就已经很多了。” 流光还没弄懂她的意思,偏偏逐安还配合的嗯了一声。 织梦从高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笑道:“走咯走咯,再晚可就赶不上比赛报名了。” 三个人走出去一段距离,流光还在琢磨织梦那句话的意思,三个人数量很多吗?什么叫不用三个人就已经很多了? 等到了王都妲贡城门下,流光才后知后觉想通织梦的意思。 流光气鼓鼓地跑到他们面前,怒视着两人,“师傅,姐姐不带你们这样鄙视人的!” 织梦再次扶着逐安的手哈哈大笑起来,“哎哟,小矮子,不瞒你说,我觉得你的反应能力更让人堪忧啊!” 流光才弄懂逐安的意思是,他跟织梦加起来两个,比傀儡师多一个人。 所以他们人多。 根本就没有把他算进去!!! 第七十章 微笑之畏 南国尚武,以武为尊。每三年设拓拔盛会,选拔新王。 南国人崇尚四象图腾,即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又以南方为尊,东西方为防,北方最次。所以拓拔盛会最终决赛设在南国妲贡城王宫南边的南风大殿中,以下级别比赛分设了东西两个赛场,唯独没有北方。在南国人眼里,北方是灾祸不详之地,连居住的人都寥寥无几。 南国人对三年一度的拓拔盛会异常执着,每当这个时候,全国人民热情空前的高涨,除了参赛的人以外,几乎都是拖家带口一起赶到南国王都妲贡城来观赛,往往整座城都彻夜不眠不休的庆祝着,不止是全民的狂欢,也是见证新王的诞生。 他们进了城,妲贡城里简直挤得水泄不通,流光带着他们往很偏的街道走,这才勉强避开了过于拥挤的人潮。 “所以,我们随便从东西两个赛场里选一个参加就可以了,两个赛场都一样啦!”流光神神秘秘地凑到两人耳边,“嘿嘿,不过我悄悄打听过了,东边的东玄大殿往年出胜者的次数更多,我们就选东边的赛场好了!等进了决赛就能进入南风大殿了!到那个时候,然后东西两边赛场经过层层淘汰留下来的强者都会聚集到那里去。” 流光脸上爬上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给两人解释了一遍拓拔盛会的规则,就开始跃跃欲试要选东方赛场。出于某种玄学心理,他已经想好了,只要把东玄大殿这块好风水赛场上的人全都扫地出门,对他而言,最后获胜肯定更容易! 这么一想,他又忍不住掐着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们三人一起简直不要太强好嘛!可以说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我已经预想到那个万人朝拜的盛景了!就选东方!东方特别好!” 虽然不知道流光为什么开始眼神迷离的狂笑,不过既然两边规则都一样,对于选哪边参加织梦跟逐安都没什么讲究,至少他们是不会相信什么玄学的,靠实力说话才是王道。 流光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织梦只好无聊地左右打量着妲贡城里的街道。这里的长街同她平日里看惯的都不一样,房屋不高,大都只有一层,门外建有种满花卉的木廊,家家户户长廊里都挂着银制的风铃,在熙熙攘攘的喧闹声里清脆作响,同天边的彩霞一起远去,充满着别往的生活气息,叫人心生惬意。 “小矮子,你想选哪里都没关系啦!只是太阳都要落了,再不去报名真的没问题吗?不想参加了?” 流光这才想起正事,赶紧收了自己的无边遐想。他垫着脚蹦起来看了看长街尽头,发现报名的驿站门外依旧排着长队,也不知道排队要排到什么 时候。 想了想他决定发挥一下自己灵活的身高优势,去钻一钻空子,于是他对着两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自告奋勇地说:“那边人也很多,要不你们在这里等我吧!我一个人可以跑很快!很快很快就回来!” 长街上人潮如织,非得挤过去也确实不大方便,织梦揉了揉他的头发叮嘱道:“那好吧,那就麻烦流光跑一趟咯,注意安全,别迷路啦!” 流光乖乖点了点头,“知道啦!” 他说完挥挥手就扭头往人群里跑去,瞬间钻进了人海里。 两人在原地站了会,织梦拽了拽逐安的衣袖。 逐安低头看向织梦。 “哥哥,我们去买那个吃好不好?” 织梦指着街角一个卖甜食的小摊子,她刚刚打量街道的时候就往那看了好几眼。 对于她的要求,他总是无法拒绝。 “好。” 虽然妲贡城已经派了不少士兵守在了报名驿站周围维持现场秩序,但无奈人实在太多了,门外的队伍排得格外长,前面排得还算整齐,越往后越还乱。士兵对此也无可奈何,说不定这群人里就有这一届的新王,谁也惹不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只要不闹事基本不会干涉。 这正合流光的意,他很快又钻进了人群,像条泥鳅一样,凭借小巧的个子,加上打扮并不起眼,根本没人注意他,很快他就挤到了队伍前面。 流光趁一个男子偏过头跟同伴讲话的瞬间,灵活地钻进了队伍里站到了他前面,前面只有两三个人,很快就会轮到他。 那男子回过头来,看到流光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想,刚刚他前面有这个小个子么? 察觉到他的目光,流光抬起头对着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努力显示自己和善又无辜,很快那男子就不再对他感兴趣,又把头扭开移开了视线。 太好了! 流光心里暗暗得意。 队伍很快就排到他,他走进了那间驿站。 接待的官员忙了一天,精神也有些倦怠,头也没抬递了一张纸过来。 “笔在桌上,自己填一下信息吧。” 流光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笑眯眯地接过纸,看了一眼要填的内容。 流光坐到了桌边拿着笔认认真真地填上了他还有织梦逐安的名字,又把希望分配的比赛场地那一栏里,填上了东玄大殿,仔细检查了一遍,他放下笔,把那张纸递回去。 “喏,填好啦!” 那官员伸手接过扫了一眼确认无误,听着他的 声音带着稚嫩分明还是个孩子,心里好奇,这才勉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了流光的蓝色眼睛。 那官员愣住了。 “你……” 流光紧张地抓了抓一头短发,不解地问:“怎么?填的有问题吗?” “不是……我想问,你认不认识圣女殿下?” 流光眸子睁大,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直接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哈哈,我我我我怎么可能认识尊贵的圣女殿下呢!没没没什么事,我我我我先走了!” “喂!等等……” 流光不敢回头,直接推开凳子就往门外跑了,慌不择路甚至撞上了他刚刚插队的那个男子。 头也不回地跑开一段距离,流光才停了下来,他扶着路边的墙壁急促地喘着气。 好险好险! 缓了一会才平复了呼吸,他直起身子准备回去找织梦跟逐安,刚转过街角他又飞快地窜了回来,捂着自己差点尖叫出声的嘴巴,过了一会又偷偷摸摸地扒在墙上往另一条街上看。 天啊! 他今天过得可真是大起大落!心脏都要受不了了! 没想到这么巧,他在那条街上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已经知道那人是怎么杀人的了,可是自己单独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他居然又撞上了那个诡异的傀儡师! 他扒在墙角偷偷看,那黑袍男子拢着黑袍又把那个美人傀儡收进了怀里,依旧是如同进酒楼那样,脚步虚浮,几乎足不沾地,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偷偷跟上去看看这傀儡师要去哪。 他不敢像上次跟踪织梦他们一样靠得太近,只能远远跟着,在街上东躲西藏,大气都不敢喘。 即便如此,手心里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好好好好紧张啊! 傀儡师走路无声无息却移动得特别快,流光跟着走过了几条街,那傀儡师才停下,转身进了一间客栈。 流光跑过去站在街上看了看,却发现他又回到了报名驿站正对面的那条街上,此时人潮已经散去了不少。 咦,这傀儡师该不会也是来参加拓拔盛会的?那岂不是会跟他对上?啊,保佑保佑,千万不要在一个比赛场里呀!得快点回去告诉师傅他们! 流光刚准备往回跑,突然觉得有视线落在他身上。 瞬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 吾娅坐在他背后的长廊下,微笑地看着他。 第七十一章 眉间晚霞 动啊! 你倒是动一下啊! 天啊,你真是太没用了!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不争气的腿! 流光在心里疯狂咆哮着,怒骂着自己的双腿。 看到那个恐怖的傀儡,明明害怕得要命,明明应该赶紧逃跑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可是他的双腿像生了根一样,疯狂地直打颤,站在原地一步都动不了。 流光眼睁睁看着吾娅的红唇勾起一个惑人的弧度,从木廊的长凳上慢条斯理站了起来,风情万种地摇曳着腰肢似乎要朝他走过来。 这下好了,连身体都僵硬住了,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他这次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吾娅手里多了一根闪着锋利寒光的细线,那红唇露出的笑容很美也很冰冷,一股彻骨的凉意从他脚底往上爬。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进眼眶,简直要口吐魂烟。 天天天天啊,真的要死死死死了! 要死了! 他的视线完全被眼泪淹没了。 流光泪眼模糊的视线里突兀地多出一抹鲜红色。 是是是是他的血吗? 意识都要吓恍惚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小矮子,你傻乎乎站在这里干嘛?喏,这个给你。” 流光居然听到了织梦的声音。 是织梦姐姐? 全身的恐惧一刹那就消散而去。 身体好像可以动了! 流光这才敢伸手擦了擦被眼泪模糊的双眼。 他眼前放着一串鲜红的糖葫芦,颗颗饱满的山楂上包裹着一层金黄色的糖浆,撒着一层芝麻,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织梦站在他身前挡住了木廊,吾娅也一并被挡住了。 见流光没反应,她又歪着头问了一遍,“小矮子,你怎么了?不想吃吗?很好吃的哦!” 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串咬掉两颗的糖葫芦。 流光只看到,织梦的眉眼带笑,像糖葫芦一样甜,眼睛里像是落了一片晚霞。 流光侧过头越过织梦去看那间客栈外的木廊,吾娅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走过来,似乎颇为惋惜地对着流光眨了眨眼睛。 流光差点又叫起来,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让织梦有点疑惑,织梦抬头同身旁安安静静站着的逐安对视了一眼。 不过只要有逐安跟织梦在,就不用怕了,流光心里一松,腿也跟着发软,他站立不住突然扑过去抱住了织梦。 “哇哇哇!织梦姐姐!” “呀……怎么了?”织梦被突如其来地一扑,没拿稳她自己那根糖葫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沾了一点灰尘,不能再吃了。 织梦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 流光没注意到他撞掉了织梦的糖葫芦,搂着织梦鼻涕眼泪一起流,他刚刚真的快被吓死了啊! “呜呜呜!姐姐姐姐!我我我遇到吾娅了!还有那个子辛!我我我以为要被杀掉了!” 织梦伸手拍了拍了他的背安抚道:“别怕别怕,哪呢?敢吓我们小矮子,我帮你打她! 流光眼泪汪汪地趴在织梦怀里,不敢再对上吾娅的视线,闭着眼睛去指织梦身后的那间客栈门外的长廊,抽抽噎噎地说:“呜……她,她就在那……刚刚还还还对我对我笑……呜呜……吓……吓死我了……” 织梦顺着他的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又奇怪地转过头来。 逐安一言不发转身走向了那间客栈,他在流光指的地方转了转,片刻又走回了他们身边。 “哥哥,怎样?” “嗯,木头上有细线勒过的痕迹。应该是来过。” 流光听了探出头一看,落日余晖里,那条长廊里空荡荡的,早已经没有了吾娅的身影。 就像刚刚只是他出现的一个幻觉。 人人人呢? 不,不见了? 流光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脸上带着泪滴,可怜的紧,织梦又拍着流光的背哄了两句,温柔说道:“好了,小矮子别哭了,给你买了糖葫芦,我可是拿了一路了,不想吃吗?” 流光这才从织梦怀里直起身子,擦了擦眼泪,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想,想吃。” 他从织梦手里接过了糖葫芦,张嘴咬了一个,浓浓的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有这两个人在,真是太好了。 这么一想,这糖葫芦就有了别样的滋味,他忍不住又开始热泪盈眶,只是这次不再是害怕。 织梦站直身子,视线落在了地上那串沾了灰尘的糖葫芦,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她拿到手里才吃了两个,就这么掉了,真是好可惜啊! 织梦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流光手里的糖葫芦扭开了头,撇撇嘴说:“小矮子,你干嘛边吃边哭,好吃也不用感动成这样吧!” 流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不想分心,“呜呜呜,姐姐,小孩子的世界你不懂啦!” “……” 她年纪很大吗? 织梦举起手就要敲在流光头上,鼻尖突然闻到一丝甜味。 她偏过头一看,逐安目光落在一边并不看她,耳尖有些泛红,手里却拿着一串新买的糖葫芦递到她面前,那层薄薄的糖浆在落日余晖里反射着温柔的光晕。 织梦眼睛一亮,准备敲在流光头上的手就变成了抚摸,她笑眯眯地收回手不再去管流光,接过那串糖葫芦。 逐安这才把头扭了回来,只是目光还是不肯跟她对上。 织梦只觉得唇边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刚要咬一口却停住了。 不用抬头也知道她笑了,稍微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管遇到多难多危险的情况,他都觉得还好,都是一样的风轻云淡坦然面对,然而她的一点点小事,他都没办法无动于衷。 要是,她觉得高兴就太好了。 逐安看着自己眼前突然多了只雪白的手,递过来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哥哥,第一口给你吃。” 抬起头,目之所及,织梦眉眼灼灼,像是天边最美的晚霞都落进了她的眸子里,暖得一塌糊涂。 他低 下头咬下一颗,不是他喜欢吃的甜食,却从舌尖开始,不可思议的甜起来,第一次产生了原来甜食还不错的感觉。 织梦收回手,自己也咬下一颗,从他刚刚咬过的位置。 她吃着甜甜的糖葫芦觉得心情好好,歪着头笑眯眯地对上他的视线,逐安忘记移开目光。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一根温柔的小刺轻轻扎了下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逐安只觉得自己脸上像是要烧起来,他只得把手握成拳搭在唇上,假装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 完了。 他觉得好像根本无济于事。 这样的感觉快要逼疯他。 “织梦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吃一口你的吗?” 流光边哭边把织梦给他的糖葫芦吃完了,他看到织梦手里又拿了一串,不知道为什么那种鲜红的色泽又从舌尖勾起了刚刚才吃过的甜味,简直回味无穷,特别想要再吃一口。 他腆着脸凑过去问了一句,没想到织梦却把手里的糖葫芦藏到了身后。 织梦退后一步,摇了摇头,“不可以。喏,那边还有个没收摊的糖葫芦小贩,我再给你买。” 流光又走过来一步,坚定道:“我我我我只想再吃一口,我还要留着肚子吃饭呢!小孩子吃太多甜食不好,还是得要多吃饭。所以,姐姐!再给我吃一口,一口就好!” 织梦又退后了一步,再次坚定地否决:“不行,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买,唯独这一根不可以。” 流光抓了抓头发,纳闷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这是独一无二的。” 流光不满地嘟囔着:“啊?不就是一根冰糖葫芦嘛!” 织梦又吃了一口,不经意地舔了舔自己唇边的糖渍,笑眯眯地说:“小矮子,你不懂。” “……”流光决定放弃。 一旁的逐安不知道怎么了莫名其妙红着脸走开了。 片刻后又回来了,塞了一大捧糖葫芦给流光。 “都给你,不许抢她的。” 流光抱着一个装满糖葫芦的纸袋子简直目瞪口呆,“这……” 什什什什么情况?那根糖葫芦是什么宝贝吗? 见状,织梦捧腹大笑起来,过了会又笑眯眯地凑过来,“小矮子,我跟你说哦。” 流光还沉浸在无比震惊的情绪里没回过神,结结巴巴地回道:“什什什么?” “下次见到吾娅不用跑。” “为什么?”流光眼睛亮起来,“是不是姐姐有什么好办法?” 织梦点点头,笑道:“你见到吾娅不要跑,因为跑也没有用,不如硬气一点站着。” 流光满怀期待地点点头,“嗯嗯,然后呢?” “然后?”织梦咬着手里的糖葫芦狡黠一笑,“没然后了啊。” “啊?为为为为什么?” “因为……她杀你太容易了啊。你完全可以放心,她根本不会特意抽时间来杀你的。” “姐姐!!!” 第七十二章 东玄大殿 第二天他们三个人早早动身准备前往东玄大殿。 他们在门外等了半天,流光才磨磨蹭蹭从房间里跑出来,结果把织梦吓一跳。 “……小矮子,你干嘛把脸遮起来?” 织梦诧异地看着流光用一块布把自己的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条眼睛缝,一头蓬松柔软的短发也被包得乱糟糟的,总之就是很怪异。 看着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流光藏在布巾下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这要怎么说……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我我我……我的脸过敏了!对,我的脸过敏了!长长长了很多红点点!” 他昨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虽然他左思右想觉得不太可能,但是还是得小心一点为好,要是被抓回去就全完了,所有努力就会前功尽弃,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折在这一步啊! 流光在心里咆哮着,织梦却凑近他一点,想去拉开他的面巾察看一下,关心地问:“过敏?严不严重?你怎么会过敏了?那给你师傅看一下吧?” 流光这几天也见识过了逐安的医术,一看准露馅,他赶紧跳开一步捂住脸,急急忙忙拒绝道:“不不不……不用了,我我我这是……这是小小小毛病!不用麻烦师傅的!很快就会好的。” 织梦伸手却抓空了,疑惑地看着他,“好吧,不舒服要说哦。” “好好好。”流光狂点头,巴不得他们的注意力赶紧转移。 他们歇脚的客栈离比赛的场地不算远,来的不早也不晚,东玄大殿外已经周围聚了很多人,流光使劲东张西望看了好多遍,确认没有看到那个黑袍傀儡师这才舒了口气,太好了,那怪人没有来! 他们在门口登记过后进了比赛场地的范围,周围人的视线都不经意往他们身上飘。 他们的这个组合实在太奇怪了,先不说逐安跟织梦两个人的模样气质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身边还带着个个头小小不过十三四岁的怪异小孩,他腰侧别着一把小巧精致的木剑,看不出性别,脑袋还用布包得严严实实,除了眼睛留了一条缝,连面容都看不清楚,这么热的天,也不知道怎么受得了! 这样的三个人光是一起走着就很怪异,不得不说,格外引人注目。 织梦想了想还是拿出了逐安给她的手帕蒙到了脸上,偷偷凑到逐安耳边说:“只让哥哥看 好了。” 逐安耳尖又不自然的红了起来,扭过头低低回了句:“嗯。” 东玄大殿坐落在妲贡城的东侧,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宫殿。虽然说是宫殿,但只有外面一圈石头外墙,里面是很大一片绿油油的草场。 外墙周围挤满了热情的南国国民,还没开始比赛,已经兴趣高涨地围在了赛场外吵吵嚷嚷的,想必西侧的西晚大殿也是一样的盛况。 这些拖家带口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观众们对比赛并不挑,这样的初赛他们也乐衷观看,甚至门口有打架的人都能引来一群人乐呵呵地围观。有些人还自己准备了小马扎,用竹筒装了水带着来,早早地占好了最佳的位置。至于选择观看哪边,全看住的离哪边更近或者人满为患的时候哪边还能挤进去。 东玄大殿场边站了一圈妲贡城的士兵,士兵们也很热衷于拓跋盛会,毕竟南国尚武,参军入伍乃是最受全国男女老少推崇,他们代表的就是南国的武力精神,所以对于今天的盛会士兵们还特意穿出了最新的盔甲站岗,手中握着武器一个比一个站的笔直,一种整齐划一的焕然一新。 而那片巨大的草场上站的人就是所有视线的焦点。 他们三人进来后站到了草场比较偏的地方,但还是有很多视线落在他们这边,流光边走边摸了摸脸上包着的布巾,又抓着再系紧了些,确认不会掉下来才放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顶着这样的注视,流光只觉得腿脚发软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他紧张地咬了咬下唇,不由自主看了看身旁的两人,织梦边随意打量着场上其他参赛的人边笑眯眯地同逐安闲谈,逐安更是一脸不为所动的淡然,只有看向织梦时,才会露出些温煦的神色。 根本不带一点紧张的感觉,就像是贵族的公子小姐们结伴踏青游玩一样的闲散。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 “……织织织织梦姐姐……” “嗯?小矮子,何事?”织梦听到流光的呼唤侧过身子,微微弯下腰靠近一些流光。 “我……”本来流光想问,你们不紧张吗?可是好像结果显而易见,他们不紧张,一点也不。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就变了样,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包着脑袋的布巾下传来, “我我我觉得有点呼吸困难……我我我我感觉像是被扼住了脖颈!有点痛而且喘不过气来了……呜呜呜,我我我 昨天肯定被那个臭傀儡吾娅偷偷下了什么黑手!姐姐,我我我我害怕……” 织梦闻言愣了愣,她刚看到流光这副打扮时就觉得呼吸一窒不是很通畅,他竟然现在才觉得吗?不过,扼住了脖颈是什么情况……赶紧担忧地朝他招招手。 “过来我看看。” 织梦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到身前,低头一看简直哭笑不得,这小矮子真能折腾啊! 流光缠在脑袋上的布条从脖子上扎了好多圈,他刚刚无意识地紧张动作下,又结了两个疙瘩,整块布巾已经混乱地裹在了一起,在脖子上越勒越紧,本来小孩子的脖子就很细,这么一勒不痛才怪! 她没好气地笑骂,“你怎么没把自己给勒死?” 说着赶紧伸手解开了乱糟糟的布巾,把流光的脖子给救了出来,他白皙的脖颈已经被勒出了好几条红痕,她伸出手,掌心带了些内力给流光揉了揉。 “咦,我感觉现在好多了!呼吸好通畅啊!天啊,我感觉好多了!哈哈哈!”流光动了动脖子,尴尬地大笑起来。 看清流光干干净净的脸后,织梦差点一巴掌拍到流光脸上。 “小矮子,又骗人!” “啊啊?” “你的脸不是好好的吗?哪有什么红点点?”织梦盯着流光的眼睛,阴森森地靠近他问道。 流光吓得跳起来,他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 “那个……我我我……” 半天都没想出一个好的理由。 “行了行了,你呀!” 见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织梦不再追问,直起了身子,从流光脖子上取下了那块长布巾,手中随意捏了个诀,一点红色的光晕一闪而过,那块布巾被割裂成一块大小正好的方巾,织梦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不解地说:“怎么?布巾蒙着脸会更好看么?还是会显得比较神秘?” 流光呆呆地看着那块突然变样的布条,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点光从织梦手指间跑出来! 他不会被勒出幻觉了吧? 织梦拿着方巾靠近流光,帮他蒙住脸又不会影响呼吸,然后退开两步,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现在顺眼多了。” 流光忍不住又感动得一塌糊涂。 第七十三章 各怀鬼胎 等参赛的人陆陆续续都走进了比赛的东玄石殿里,在声势浩大宏亮震天的号角声里,有一个文官模样的人登上了石墙上的望台,展开手里的书折开始高声宣读。 “所有到场的勇士们,三年一度的拓跋盛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激动而期待!初赛可以组队也可以独闯,参赛形式自由,然而各位勇士需要注意的是,当东玄石殿的大门关闭的时候比赛就正式开始了,这场比赛生死不论,胜者晋级!到傍晚戌时时分,东玄大殿的门会再次打开,到时候还站着的勇士将成功晋级到下一轮,若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中途想要放弃的人,请到最北边的小门处摇铃,以三次为暗号,会有士兵把门打开,比赛可以退缩,真正的战斗却不可以!所以临阵脱逃的人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将永远失去拓拔盛会的参与资格,拓拔盛会不需要懦夫!南国不需要弱者!请各位勇士谨记,你们是南国的子民,你们将为力量而战!这是无上的荣耀!只要你有力量,你就能站上顶峰!接受万人朝拜!不要……” 负责的官员还在神情激动地鼓动着参赛者的热情,话里行间都透露着对武力的推崇备至,仿佛恨不得自己冲到赛场里比赛,然而南国的文官另有其他选拔方式,虽然比不上拓拔盛会的浩大,却也是颇具规模,但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改变不了南国国人对武力的无比崇尚。 织梦虽然听不懂他神情异常振奋激动地说了些什么,但流光很体贴地给他们飞速翻译了一遍,织梦认真听了听觉得蛮有意思,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听完后对流光说:“你们国家的崇拜还挺有意思的。” 流光第一次露出些不认同的表情,平日里明亮如海的蓝色眸子起了浓雾,嘟囔着说:“这么好战哪里有意思?” 织梦哈哈一笑,“哈哈,至少很团结嘛!” 逐安想起消失的幻花国,要是他们有南国这么尚武的情结,可能就会在历史长河里翻涌起别样的浪花!然而,月有盈缺,世上之事不可能过于完美,正是因为有所欠缺,所以世事才会跌宕起伏不定,不可捉摸,这才是世界的本来模样。 逐安点点头,“嗯,长久以来时势如此,虽然不一定是最好的。” 流光从腰侧拔出木剑指着天空,豪情万丈地说:“我觉得是时候改一改这样迂腐的规则了!” “小矮子,你的志向不小嘛!” 流光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起来,方才努力维持出来的豪迈气概瞬间瓦解。 “哈哈,姐姐别夸我,我我我好害羞啊!” 不同于他们三人的其乐融融,对比赛的评价也不带一点功利的态度,场地里更多的是剑拔弩张,有些人眼睛里**裸流露出杀意,不加掩饰,光是织梦能捕捉到的就已经超过了大半,这样充满杀戮的眼神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离他们最近的五个人,年纪比他们都大一些,身形高大魁梧,看面相还蛮和善,几个人站在一起聊天,结果等负责的官员终于结束了激情澎湃的演说,宣布开始后,东玄大殿的石门轰隆一声落下,整个草场成了一个封闭的厮杀场,那群人突然就变了脸,速度之快简直叫人咂舌。 织梦想起了流光之前在客栈说的那句话:“都是些表面笑嘻嘻的家伙,指不定自相残杀的比谁都快!他们很多都是路上才结伴,打探清楚彼此的实力,到了比赛直接就会翻脸挑同行的人下手,所以别被这种假象迷惑了!” 流光之前也没参加过拓拔盛会,织梦觉得这话说的有些武断,然而事实却如他所言一致,那五个人明明上一秒还在嘻嘻哈哈互相谈笑,那扇石门重重落下后,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直接从袖子里摸了一把尖刀出来,对着身旁的同伴就狠狠捅了一刀,那被杀的男子捂着身上的血洞,眼睛布满血丝瞪得极大,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然而等他倒在地上的时候,却从他的袖子里也掉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出来。 两个人怀了一样的心思,谁也没比谁单纯。 那大胡子男人冷笑看着身旁的同伴,手里的尖刀还沾着新鲜的血迹,红的渗人,其余人纷纷变了脸,对视一眼,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亮了各自的武器,开始打了起来。 不止他们身边这群人,很多一起进来的队伍也开始互相攻击同伴,但确实存在有一起结伴来的朋友,在一起并肩作战着。 很快就有许多受伤的人呻吟着倒地,刚打倒一个转头又碰上另一个,无尽的厮杀,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刀剑满天,哀嚎声跟亢奋的嘶吼声交织着回响,格外嘈杂,有人手里的武器交接作响,有人直接拳脚相加,打得异常激烈,看得人热血沸腾,围观的群众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被这样的气氛包围着,织梦皱了皱眉头,“这场面有点夸张了啊!像是在……唔,哥哥你上次教我的那个叫什么……制蛊,对,把很多毒虫关在一起厮杀,然后养出最厉害的那一只!” 逐安点点头,“这么一说确实很像。” 流光抓着自己的木剑也附和地跟着点头,“是啊是啊,姐姐你看那个人好惨啊!门牙都给打掉了!” “啧啧,不过……”织梦环视了一圈,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为什么我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不止是周围,他们三个人仿佛被隔离开了一样,周围的杀伐混战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规则只说到戌时时分,东玄大殿的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还站着的勇士将成功晋级到下一轮,他们只要保证没人干扰他们晋级就行,自然是不会去主动找别人打架,只是……也没人来找他们,人群都隔得远远的,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们一样。 流光也疑惑起来,他本来准备趁机试试自己练习的剑法成效如何,虽然心里还是蛮紧张的,但有织梦跟逐安在,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同他们聊了会天那紧张感也就淡了很多。可是,这根本没人想来跟他打! 他东想西想看了一会,发现他们身后的石墙上有道低矮的小门,颜色乌黑,紧紧关闭,门口处挂着一个铜铃铛,他仔细想了想他们进来后站的方位,正北方。 啊,这是那扇给逃兵用的门。 历年来拓拔盛会虽然都有弄这么一扇门,但真的从这里出去的人却寥寥无几,来参加比赛的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他们宁愿被打趴下,被竞争者杀掉,也不会临阵脱逃想当逃兵,很少有人会敲响那个铜铃铛,所以更不会无缘无故靠近这扇小门。 真正的南国人连靠近那扇门附近的草地都觉得是耻辱,他们却好整以暇地站在这里,没人会主动走过来,更不会特意跑过来攻击他们。 流光想通原因后跟他们说明了一下。 织梦掩着唇笑起来,“噗,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执着呢。” “谁说不是呢!” 流光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这些人可是他的同胞,对于某些方面他也会格外执着,比如这次比赛一定要获胜啊! 他看着不远处草场上打的正激烈的人群,“那我们过去吗?” 织梦突然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抬头望天,“小矮子,其实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没人来烦我们,也不用我们动手,嗯,越想越觉得挺好的。” 流光刚想说点什么,逐安也跟着配合的点点头,“嗯,甚好,稍有遗憾的是,出门前应该带一本书过来打发一下时间的。” 流光简直哭笑不得,着急地跺着脚喊道:“喂喂喂!你们两个有点比赛的气氛好不好!” 第七十四章 手中之剑 流光好说歹说这两个人才懒洋洋地跟着他走了两步,稍微离开了那扇在南国人眼里就是奇耻大辱的小门。 等他们离远了,果然就围过来几个人。 流光跃跃欲试地抓着自己的剑,有织梦姐姐跟逐安师傅一起并肩作战,他们三个人绝对可以碾压全部对手,从这里站着出去的人绝对会是他们三个人,真是太让人振奋了! 这么一想,他就忍不住要笑起来。 织梦看着围过来的人拍了拍流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矮子,该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好!那我们……”一起上吧! 话还说完,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织梦的意思,流光脸上的笑容突然垮掉,紧张到结巴,“啊?什什什什么?” 织梦又重复了一遍,见他紧张起来,笑道:“怎么?害怕啊?刚刚是谁说的,是时候改一改这样迂腐的规则了!”织梦还故意学了他的语气,别说,神情和语气都模仿的很到位,有点惟妙惟肖的感觉。 “这样的远大抱负可是让我都感动了,感动得我都不好意思插手你的远大理想,所以小矮子,哦不,流光阁下,上吧!” 流光哆哆嗦嗦地去看逐安,目光里写着,师傅!救命啊! 逐安像是没有接收到他疯狂的暗示,依旧配合地点了点头,温言叮嘱:“嗯,流光,不要大意的上吧!” “……” 织梦笑着轻轻推了流光一下,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苦着脸回头看了看在原地笑眯眯看着他的两人,简直要哭出来。 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呀! 他想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不是说好的一起并肩作战吗? 他那点破剑法能行吗? 那两个人脸上的微笑简直如沐春风,丝毫没有要上前一步的意思,在心里疯狂问号的流光只得硬着头皮拿着木剑对上围过来的五六个人。 他正在努力想怎么办的时候,围过来的人也同样很疑惑,本来以为要对付三个人,结果他们只派了这么个小孩子出战,这个一头短发的小个子以方巾蒙面,手持木剑,站在原地愣愣的,看不出是何来头,难道对付他们一大群人这么一个小孩子就够了? 简直是太嚣张了! 这么一想,就叫人觉得很不服气! 几个人气冲冲地亮出了武器,朝着流光冲了过来! 看着面前那几个人手里明晃晃的大刀,流光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逐逐逐安师傅教他的剑法是什么来着? 完完完完了!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跑最快那个人已经一刀迎面砍来,流光赶紧蹲了下去躲开。 又有一个人刺了一刀过来,流光不假思索地往地上一滚。 疯狂地闪躲。 织梦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跑什么?见人就跑还怎么打?” 流光只得站住了,手心里微微出了些汗,对 ,不能只逃跑啊! 他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一把亮堂堂的马刀飞快地朝他脸上袭来,他本能地抬起手里的木剑一挡,把那把刀格开了。 嗯……现在是不是跟着该出一剑? 流光犹豫起来,还没等他想清楚,另一把刀又呼啸着从他头顶袭来,他赶紧往后一跳。 实在没想明白只能忙着躲闪,流光头也不回地大喊起来。 “师师师师傅!刚刚是不是要出剑啊!” 逐安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不是教过你么?剑由心生,不在形,而重意,随心而动,随刃而行。不要想着对手出了什么招式,你要如何应对,你要想的只有,你想如何出招,感知你手里的剑,随剑而动。” “可可可可是人家拿的是铁做的!我我我我的是木头做的啊!” 木头怎么挨得住铁打啊! 两个人站在流光身后看着他出招,不用说,只是流光被单方面的追着打,虽然偶尔能用手里的剑格挡掉一些进攻,但只能说是在被动的挨打防守,根本没有出招的时候。 逐安教给他的剑招,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根本想不起来用。 他们虽然只是在一旁看着,有危险就会立刻出手帮忙,并不会让流光受伤,但他们之所以让流光自己去面对,只是因为他们不过是流光生活里的匆匆过客,来南国为了寻药,并不能保护流光一辈子,虽然已经教了流光剑法,可是流光从来没有过实战经验,哪怕教他学会了剑法,他只知道却不会用也无济于事,找到上邪之蛊后他们就要回到朝月国去。那他们离开了,他要怎么办呢? 如果说,流光到了决赛确实需要他们相助,那么初赛就是鱼龙混杂,危险性没那么大,若是流光愿意,算是不错的历练,至少,流光应该学会自己出剑了。 织梦看得直摇头,简直没眼看那个被追着跑来跑去格外辛苦狼狈的流光,惋惜道:“小矮子也太笨了!” 逐安温言说:“勤能补拙,流光还算勤奋,有进步就好。” 虽然一直被追着打,流光动作却比以前快了不少,躲闪之间一直没有被那些人抓到。 围过来的几个人追着追着也纳闷了,这小子怎么这么能跑的! 流光已经被吓得半死,他跑着跑着觉得有点不对劲,一边跑一边偷偷往后看,脚下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什什什什么情况!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后追着他砍的人越聚越多,开始还只是围过来准备攻击他们的那五六个人,现在竟然有二十多个了! 这这这也太吓人了! 只听到流光又哆哆嗦嗦喊了一声,声音里的惊慌失措都快溢出来了,虽然织梦嫌他笨了些,可还是有些舍不得了,“哥哥,还是去帮帮他吧。” 逐安点点头,身形一晃,突然出现在了流光身后。 流光突然感觉身后多了个人的气息,心 里一慌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剑猛地往身后一刺,出乎意料的,本来觉得可以挡住他,却被身后那人两根手指随意一夹就止住了他剑势。 流光着急地想抽回剑,可是那两根手指像是铁打的一般,他不仅抽不回来剑还被带着往后,脱手而出,他手中一空。 流光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他连剑都拿不稳? 他的剑没了! 流光突然怒从心起,咬咬牙转身就要准备朝着抢了他剑的人撞过去,没了剑,他的脑袋也很硬的! 他咆哮着,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还给我!” 等他转身却发现他身后那人是逐安,手指间夹着他的木剑。 他差点就哭了出来,“师师师师傅……” 逐安伸出另一只手温柔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像是平日里在跟他闲聊一样随意而自然。 “流光,你害怕吗?” 流光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怕。对不起……师傅,我很怕。” “害怕什么?” 流光又低头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掌,捏紧了双拳,他刚刚不是怕受伤,怕被对手抓到,是剑脱离了他双手的时候,从心里滋生的一种恐惧的空洞感。 “我我我我握不住我的剑!我的剑是木头的,我我我害怕我的剑会断!” “流光。” “嗯……师傅。” 逐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温煦又认真,明明只是看着这一寸小小的地方,却像是在俯瞰整个世界。 “流光啊,你要记住,定义你的不是手里拿的是什么剑,而是你使用它的方式。不管是木剑,还是铁剑,只要你相信自己手中之剑,它就能为你披荆斩棘,开山断石!” 逐安手腕一动往上一抛稳稳握住那把木剑的剑柄,随手挽了一个剑花,然后从流光身旁一闪而过,在一瞬间格开了朝他们刺来的十多把长刀,剑气随着剑势席卷而去,刹那间就击溃了敌人的包围,那群人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被逐安手中的木剑击败倒了一地的人。 他的身影在人群里如惊鸿而过,不沾片叶,手中的剑招并不华丽,跟教给他的一样,很简单又直接,却足够的风骨卓绝。 哪怕他手中握着的只是一把木剑。 手中之剑一出,剑气如虹,睥睨四野。 不知道怎么的,在流光眼睛里那道清瘦的身影像是成了一把无比锋利的长剑,站在一群人里,孤傲又强大,足够去披荆斩棘,开天辟地。 逐安最后的那句话如雷声震震,一遍遍轰然在他脑海里炸开。 “定义你的不是手里拿的是什么剑,而是你使用它的方式。不管是木剑,还是铁剑,只要你相信自己手中之剑,它就能为你披荆斩棘,开山断石!”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进他的眼眶。 突然间,就泪流满面。 第七十五章 随刃而行 沉沉暮暮的一轮夕阳挂在天边,很快就要落下去了。 戌时时分前一刻,白日里负责宣读的文官手里拿着钥匙又回到了东玄大殿外。对于满朝文武而言,被任命为拓拔盛会的负责官员是无上荣耀的差事,今年的他就获此殊荣。 本来满心期待的他看到东玄大殿外的情况时愣了几秒钟,不同于往年这个时辰还有一大群闹哄哄的围观百姓在不知疲倦地喝彩欢呼着,此时殿外的人却走的差不多了,这情况很是反常啊! 难道今年东玄大殿全军覆没了? 这可不得了了! 按照规定不到时辰还不允许打开石门,正忧心忡忡的时候,突然想起还不知道西晚大殿战况如何,他赶紧招了招手,很快从身后小跑来一个卫兵。 “见过大人。” “你快去西晚大殿察看一下情况。” 卫兵领了命令后赶紧从兵营里牵了马前往西晚大殿察看,很快又赶回来了。 “回禀大人,西晚大殿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常。” 这让他更加忧心。 完了,真的全军覆没了吗? 这可是不小的罪责啊! 他就这么忐忑不安地在门外等了一刻钟,终于等到了妲贡城里的钟楼在昏沉的夕阳里敲响了戌时的钟声,肃穆的钟声像是敲在他心上,他手里的钥匙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捡了起来钥匙,然后走到了石门边,插进了墙里的钥匙孔,一拧。 一旁的石门受到机关的拉动,轰隆着打开了。 他脚步沉重的走了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下巴差点砸脚背上。 天边还有着几缕碎金一样的光线温吞地洒下来,东玄大殿的草场中央有一座高高的人堆小山,有三个人盘腿坐在上面愉快地……玩叶子戏。 也就是打牌。 还是一副粗制滥造的叶子牌。(ps:又来补充啦,打牌不是现代人才有的娱乐活动哦,叶子牌,是一种纸牌,又叫“娘娘牌”,祥和牌,邪符牌。其玩法,古代叫“叶子戏”,现在叫“游祥和”,“游邪符”。是一种古老的博戏,是中国式传统娱乐项目,玩法和算法和麻将一样,从唐宋时期开始出现,是世界上最早的纸牌。) 他们压着的人堆里有个人还在气若游丝地哀嚎着:“牌啊,牌都给你们,放过我好吗!我想回家……” 然而打得热火朝天的三个人并不想理他。 一个个头小小的短发少年抓着手里的牌咆哮起来:“啊啊啊啊,师傅!你的手气也太好了吧!我这幅牌好烂啊!” “小矮子,把你的脑袋缩回去好嘛!想偷看我的牌?” 那红衣女子伸出手把少年的脑袋推回去,少年抓着一头短发一阵干笑。 “哈哈哈!姐姐,这都被你发现了!给我看一眼呗!就一眼!” “我拒绝!” “哼, 姐姐你太小气了,师傅该你出了。” “嗯。” 三个人还在热火朝天地打牌,那官员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场内只剩下这三个人……所以是因为这三个人在玩叶子戏,围观的百姓们看不下去了才早早回家的吗? 什什什什么情况? 逐安收了剑负于身后,剑尖在空气里划出一段漂亮的轨迹,他把剑递给流光。 流光伸出手接过,那把木剑熟悉的触感又从指间一点点传来,有剑在手那种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收紧,对着自己说:流光,该自己出剑了。 流光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蓝色眸子里像是蔚蓝的大海在阴沉的浓雾散去后高高升起了万丈高阳,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他双手端着木剑对着逐安弯下腰鞠了一个躬。 “师傅,请你指导我!” 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逐安教给他的剑法,然后握着剑勇敢地迎向了刚刚一直在追着他砍的人群。 他举着剑对着人群奋力咆哮道: “你们这些失败者!我今天就要把你们全部打趴下!通通放马过来吧!” 别说,流光这声嘶力竭地一吼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那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矮子在大放厥词,这如何能忍? 不仅方才那些人,连一旁在奋力厮杀的人都被惊动,比流光预想中还要多的人聚拢过来。 瞬间目光里黑压压一片全是人。 流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抓了抓自己的短发,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我我没叫你们都过来啊!” 这话听着欠扁得不行。 没人理他,被无名之辈轻视的怒火驱使着他们气冲冲地朝着流光更快速地逼近。 人数实在太多了,流光咽了咽口水,逼着自己停住了想退一步的动作。 不行,他不能再逃跑了! 突然感觉肩上多了一只手,他抬头看去,逐安没有低头回应他的视线,看向远处,手里握着他的长情。 “流光,难得的机会,好好学。” 再偏过一点目光,织梦在一旁笑着对他招了招手,嘴巴无声地动了动,流光看出来,她说了两个字,加油。 他一直走的磕磕绊绊,他们没有走过来扶起他,可是却在一直温柔地注视着他,鼓励他勇敢向前。 他弯着眼睛笑起来,大声地回答:“是!师傅!” 他握着自己的木剑跟着逐安迎着对手冲了上去,小小的身影瞬间被汹涌的人群淹没了。 挑开一把砍过来的长刀,他犹豫了两秒钟,逐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流光,出剑!” 他顺势一抬手,猛地刺了出去,正中那个人的胸腹处,把那个人击退了好几步。 他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想欢呼起来。 啊啊 啊啊,他第一次反击成功了! 逐安的剑尖飞快地探过来帮他挡下一波攻击,头也不回地说道:“走什么神,继续!” “哦哦哦,好好好!” 流光赶紧压抑着心里的兴奋,专心对付敌人。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手中的剑似乎越来越顺手,像是在随着他的心意,指哪打哪,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妙。他终于理解了逐安说的那句“随心而动,随刃而行”,他就是手里的这把剑,不去想对面是如何出招的,他要把握主动,自己先出招,一味的防守毫无意义,以攻为守,连打带守,才能获胜。 “手腕要灵活,步伐要跟上剑势!” “正面来的攻击不要只想着躲,一退脚下步伐就会乱,不如看准对手弱点直接攻上去!” “剑柄也要灵活运用,有背后袭来的敌人,可以用剑柄反手攻击!” 逐安时不时给他提点两句,他听着建议,又朝着面前攻来的对手主动出了一剑,剑尖正好击中那人的手腕,把他手中的长刀打飞出去。 听着他们的对话,周围被打趴下的人都被这两个人惊呆了,这是……上阵才教怎么用剑吗?这样的事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这么多人,竟然只是挨打的靶子! 这感觉真是太糟了! 这感觉真是太棒了! 流光心里在兴奋地呐喊着,虽然还达不到逐安那样用剑得心应手的地步,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进步神速啊! 还有这样畅快淋漓的流汗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花了一些时间,刚刚围过来的一群人真的都被打趴下了,围观的百姓们早就被这里的搏斗吸引了目光,疯狂热情地欢呼着,这可是两个人挑战一群人啊! 流光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喘了口气,一直攻击出了一身的汗,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觉得还可以再战好几回合。 他抓着剑在原地兴致盎然地蹦,“师傅师傅!我想学刚刚你用的那一招,左手剑!” 方才他看到逐安的剑像是有灵魂一样,在他手里灵活一转,从右手迅速换到了左手,直接以左手握剑就击溃了左边好几个人的包围圈。 一把剑,用的简直炉火纯青。 逐安气息平稳,一点汗都没有出,看着流光满头大汗的样子,温言问道:“打了那么久,还能坚持吗?” 流光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可以可以!师傅我还能再打趴下十个,哦不,一百个!” “嗯,那继续上吧。” 没等那些厮杀获胜的人来找他们,他们主动走向了人群里。 逐安陪着流光练了不少时辰,再一次合力放倒了附近的五六个人后,流光突然灵光一闪,他兴奋地对逐安说:“师傅师傅!我也教你一招!” 逐安收了剑,笑着点点头,“愿闻其详。” 第七十六章 戏游邪符 流光得到允许后信心大涨,感觉自己简直是身轻如燕,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奋力一跃,踩着一个人的肩膀就高高腾空而起,然后猛地往人群里一扑,瞬间压倒了一大片。 “师傅,这招叫吃了秤砣铁了心!” 流光从人堆里爬起来,激动地给逐安介绍。 “……” 逐安看着地上摔作一团的人,简直哭笑不得,“嗯……威力巨大。” 流光掐着腰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这可是我自创的!我可真是个天才啊!” 可能这一次的成功让流光体会到了自创招式的成就感,他撒欢一样,在人群里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招式,乱作一团,逐安只得跟着他收尾,很快被打趴下的人在他们身旁堆了一座人型小山。 织梦身形一晃,走到他们身旁,她绕着这座“山”转着看了一圈,好奇地问道:“小矮子,你为什么要把打倒的人堆成这样?” 流光脸上的方巾早就不知道掉哪去了,脸上打架打得灰扑扑的,他还在奋力追赶着最后一个疯狂逃窜的人,听见织梦问话远远地回道:“这不是一种胜利的仪式吗?我们国家的将军打了胜仗都会这样做的!” 织梦掩着唇笑起来,“原来如此,那你加油,就差最后一个人了。” 还在顽强抵抗的最后那个人已经绕着东玄大殿的草场跑了好几圈了,可是一回头就能看到丧心病狂的流光执着地撒丫子跟在自己后面跑。 他才不要被逮到!这三个人究竟是来干嘛的啊!拿他们练剑就算了,现在还要把他们弄成那样屈辱的人堆,他才不要被这样羞辱! 这么一想,他咬咬牙,又扭回头埋头狂奔。 流光已经跑了好几圈追得够呛,这人不知道怎么搞得,在草地里横七竖八倒着的人堆里,绕来绕去越跑越来劲,追都追不上。 他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剧烈地喘着气,看着那个人就要跑远,他不假思索地从一旁昏迷在地的一个人脚上扒了只鞋子下来,朝着还在跑的那人奋力一丢。 “你你你你给我站住!” 那苦苦挣扎许久的人回头怒吼了一句:“脑袋被鞋砸坏了才要站住!”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就迎面而来。 砰一声,飞来横祸稳稳地砸到了他脸上。 那人身子被带得腾空一翻重重摔倒在地上,他口袋里装着的五颜六色的小纸片哗啦啦漫天洒了出来,像是落了场雪一样。 “哇!”流光惊呼起来,“可恶啊,居然藏了宝贝!” 那个人被砸得眼冒金星,脸上有个硕大的鞋印,躺在地上都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时,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刚刚那是梦对不对,刚刚砸在他脸上的东西肯定不是鞋子对不对! 然而,他脑袋边静静躺着一只鞋子,跟他脸上的鞋印大小一模一样。 他的脑袋真的被鞋砸了! 完了,脸都被鞋子砸光了。 还没等他怀疑完人生,肚子又被重重一压,他被猛力一击压得直接想干呕,流光从后面一扑,压到了他身上。 流光凶巴巴地抓着他的领子,“快点,把你的宝贝都交出来!” 那人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来,万分庆幸流光还是个孩子,身子并不重,要是个成年壮汉,他可能就要一命呜呼了。他欲哭无泪地商量道:“咳咳,什什么……什么宝贝啊!小祖宗,放过我吧!我哪有什么宝贝!” “刚刚你身上飞出来那个小纸片是什么!快交出来!”流光伸手从他脑袋旁边捡起了那只鞋子,在他脸颊旁跃跃欲试。 忍受着要被鞋子打脸的恐吓,那人哆哆嗦嗦地去摸口袋。 “给你给你,不要打脸!” 流光见他乖乖拿出来了一叠小纸片,高兴地伸手去接,结果东西是拿住了,手里的鞋子又重重地砸到了那个人脸上,又多了一个鞋印,他愤怒地咆哮起来:“东西都给你了,还打脸!” “啊,抱歉抱歉,手滑。” 流光抓着那一叠小纸片看了看,凑过去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啊?” 那人简直要被他气死,没好气地吼起来:“是牌啦!叶子牌!” 流光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会,他从来没有玩过这样粗制滥造的小玩意,用小纸片裁的小方块,上面画了花花绿绿的图案还有数字。 “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玩啊!” “你你你!不要太过分了!士可杀不可辱啊!” 流光努力眨巴着自己的眼睛,一双蓝色的眼睛柔软的像是要滴出水来,“教教我呗!” 有一瞬间,那个人都要忘记这个看上去格外无辜可爱的孩子刚刚丧心病狂地追着他跑了好几圈,犹犹豫豫地说:“我……” “不然我我我我我就拿鞋子打你的脸!” 那人猛地回过神来,一把将流光从身上给推了下去,“小混蛋!太过分了!你给我 让开!” 流光一时不察差点往后一倒,只觉得背后突然一凉,一道气接住了他,把他稳稳托住坐了起来, 他赶紧抬头看去,织梦刚好收回手。 “小矮子等你半天了,怎么还不过来?” “姐姐!”流光眼睛亮起来,朝着她招招手,两个人凑在一起耳语了一阵。 那人本能地觉得眼前这个貌美的红衣女子更加危险,警觉地从地上爬起来,防备地说道:“你你你们要干嘛?” 织梦带着那个被恐吓得鬼哭狼嚎的人先过去逐安那边了,流光蹲下身去,把掉落的叶子牌一张一张捡了起来。 等他捡完牌走回去的时候,织梦已经站在逐安身边笑眯眯地说着话,逐安目光温煦如春,低着头听着,这画面很美,只是有道不合时宜的哀嚎声特别破坏气氛。 “呜呜,我教你还不行嘛!放过我好吗!” “牌,牌都给你,给你……” 刚刚那人已经被丢到了高高的人型山上去了,趴在上面气若游丝地重复着两句话。 他突然觉得这画面很好笑。 “师傅!姐姐!牌我捡回来了!”流光兴高采烈地扬了扬手里的牌,像是炫宝一样。 织梦应了一声,转头去看逐安,“哥哥一起?” 逐安握拳掩着唇,咳了一声,“你们玩吧。” “不行!” “不行!”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拒绝。 织梦又拉着逐安的袖子晃了晃,逐安只好答应了。 等流光理好了牌,准备开始玩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我们坐在地上,等会时间到了他们不算数怎么办?” 织梦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什么能坐的地方,“那我们要站着打吗?感觉好不方便。” 流光撑着下巴思考,看着一旁的人型山突然灵光一闪,有了,这不就是现在这里最高的地方了么? 于是在流光的极力推荐下,三个人坐在了高高的人堆小山上,开始研究怎么打叶子牌。 尝试着打过一圈后,感觉还蛮有意思的,流光收了牌开始新一轮的洗牌。 “是这样玩的吧?” “好像是。” “没事,姐姐,我们就这样随便玩玩好了,也挺好玩的!” “行,哥哥,觉得如何?” 逐安把脸扭开,又握拳掩着唇咳了一声,“嗯,挺好。” 第七十七章 莲心圣女 用力过度的下场就是流光累趴下了,还是逐安把他给背回去的。 像是刚刚的兴奋都是借来的力气,突然还了回去。流光听完那个穿着宽大朝服而且一脸怀疑人生的文官宣布了最后的结果后突然就睡着了。 他们晋级了。 虽然这是早就预想到的事,但这么一来,意义似乎深远了起来。 是流光自己努力来的结果。 他们被告知决赛后天将在妲贡城正南方的南风大殿里举行。 只要后天决赛赢了,很快他们就可以拿到上邪蛊了,这么一想,他们的归期也近了。 后半夜的时候,流光发起了烧,额头滚烫,织梦担忧地照看了许久,流光却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到第二天的下午才醒过来。 他刚睡醒爬起来就慌慌张张地去找逐安。 “师师师傅!” 织梦正坐在廊下专注地看着逐安练剑,那少年手中动作并无多花哨,却足够风雅好看,剑起剑落间斩落下一段夏日时光。 听着木廊上的脚步声,织梦扭头看到流光一脸慌张地朝着他们跑过来。 她眯着眼睛笑道:“小矮子,终于醒啦!这一觉睡得够久呀。” “姐姐姐姐!我我我我觉得我身体怪怪的!” 织梦招招手,等流光走近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嗯,温度降下去了。” “啊?我发烧了吗?” “嗯,夜里烧了一会。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流光这才想起来他要说的事,“我我我我觉得我身体怪怪的,像是没有重量,要飞起来一样,走路轻飘飘的!” 织梦无奈地戳了戳他的脑袋,“身体轻盈不好吗?夜里发烧也是,身体在自我修复罢了,不过这说明你的身体在变强哟,小矮子。” 流光听了瞪大眼睛咋咋呼呼地叫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吗? 天呐,这是以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逐安练完剑收了剑走过来,温言道:“练功讲究循序渐进,你昨天过于鲁莽,体力透支,所以才会起烧,好在你的体质尚佳,也算是因祸得福,下次不可再如此。” “知道了师傅!” 流光赶紧点点头,他现在对逐安除了信任外还多了一份崇拜,这样的崇拜很奇妙,让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那就是,他想成为师傅逐安这样的人。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的充满了奇妙,不经意间就会产生影响,更改人生轨迹。 等着流光休整了一天,他们第二天一起去了南风大殿。 南风大殿是妲贡城最大的庆典场地,正对妲贡城王宫,整体构造像是一个漏斗,除了正 对王宫处有一座高高的祭天台,周围一圈全是留给南国国民观看用的空地,场地中央地势较低,有一大片圆形湖泊,水面如镜,其名为镜湖,中央有一独立的台面,并不通往岸边,也就是比试的场地。 周围地势较高,中央地势较低,宛如漏斗,上方观看的人视野更加开阔。 如同之前的选拔赛一样,热衷于观看武力搏斗的南国国民又把大殿外圈除了祭天台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期待着今天最后的胜者诞生,也是为了见证新王的诞生,这足以令他们热血沸腾。比赛还没开始,他们已经开始呐喊起来,呼喊着自己的国家名字,王都的名字,喧闹成一团。 他们三个人被接待的卫兵请到了一旁等待,流光凑过去跟那个卫兵聊了几句,然后跑回了他们身边,低声说:“我问了一下,昨天西晚大殿也晋级了三个人,所以等会为了比赛公平会抽签决定对手。” 两人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只是流光却有点担忧,师傅跟织梦姐姐肯定没问题,可是要是他打不过对手怎么办啊! 织梦看出他的担忧,伸手拍了拍流光的脑袋,“没事,要相信自己会赢。” “嗯,尽力就好,不可莽撞。当不了王也没什么的。”逐安话中意思就是别为了当上王,连性命都不顾了,这不要命的行为太过于盲目。 听出他的担忧,流光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正式比赛之前有冗长的祈福仪式,他们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南国圣女,虽然只是远远一眼。 高大的祭坛有着一百零八级铺着红毯的台阶,台阶两侧各有一列手中统一捧着鲜花香炉的礼官着绛红色的官服肃穆而立,静静等待着圣女到来。 庄严神圣的礼乐响起,吵吵嚷嚷的百姓们也不约而同的噤了声,双手交叠握于胸前,作祈福之礼,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中央的镜湖。 靠近祭坛的湖面里从水下缓缓长出一朵巨大的莲花花苞,随着礼乐慢慢旋转起来,娇嫩的花瓣也在一点点绽放开来,露出了一名蜷缩着身子坐在花心里面的柔美女子,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就是她掩面的面纱。 花心中的女子本来是蜷缩着身体抱着双膝沉沉入睡,宛若新生的生命,圣洁而美好,等到那朵巨大的莲花完全绽放后,那女子也醒了过来,露出了怀里抱着的一把金色短刀,刀鞘镶金悬珠,刀身如同新月弯弯,乃是南国的祈福之刀,寓意尚武,追求力量至上,是南国祭祀祈福中必须用到的祭礼。 圣女头带礼冠有浅色流苏掩面,双手捧着金刀优雅地站了起来,着朱子深衣吉服,腰悬环佩,裙裾上装饰着百鸟之羽,整个人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洁光芒,叫人不由心 生敬畏,更别说还是以这样奇异的出场方式降临。此时此刻那莲心中的圣女乃是在场所有人视线汇聚的焦点。 等她站起了身子,那朵巨大莲台就托举着她往祭坛的高台缓缓移动而去,送她上岸。 到了岸边,圣女依旧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并不低头看路,目视祭坛,缓缓抬足踏上地面,踩上了红毯。 有礼官在旁边唱喝:“莲花之洁,足不沾尘。” 圣女手持宝剑,背影端庄肃穆,一步步踩着红毯踏着台阶,一个人走完了整整一百零八阶。 当礼乐响完最后一个尾音,圣女也正好走完最后一阶台阶,她走到祭坛前站定,在所有国民的殷切注视下,把手中端了一路的金刀放在了祭坛桌上,有礼官上前焚香祭酒。 圣女转过身,双手同百姓一样交叠着放在胸前,闭着眼睛开始念祈福之词,声音如同梵音,温柔又悲悯。 “祝己亥元年, 一气混元,阴阳和合, 旧兮送往,新兮迎来。 苔梅点点兮,落宏谷之涧。 红烛灿灿兮,于江河之畔。 诚祈晨阳喻春暖,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那声音还在继续念着祈福词,听不出悲喜,流光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道圣洁的身影,目光里流露出巨大的悲怆。 织梦不动声色地靠近逐安压低声音说:“哥哥。那圣女……” 逐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印证了她的话,“嗯,她的双手被绑住了。” 那圣女从始至终只保持着一个双手交叠的动作,连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都是如此,虽然动作很自然并无不妥但并不合理,因为当一个人蹲下要站起来时,一般而言不会把双手交叠在胸前起身,这样的动作做起来很费力。围观的百姓没有察觉,她宽大的吉服袖子下两只手腕是被一条麻绳绑在一起的,她只能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 织梦疑惑地问:“这是为什么?她不是圣女吗?还能怕她在祈福中途跑了不成?” 逐安却道:“未尝不是这种情况。你忘了南国的规矩了吗?” “你是说,南国上一任的君王?” 逐安点点头,推敲道:“流光上次提到,圣女的容颜青春永驻,不会随着年龄增长改变,但一个人的声音却不是这样,哪怕她面容保养的再好,声音却一定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有所改变,我闻她声音清脆饱满,年纪约摸不过桃李之年,想必被加封为圣女不过三年光景。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她刚同上一任王君成婚不过三年。 织梦担忧地看了一眼流光。 想娶圣女可是这小矮子的愿望啊。 第七十八章 抽签玉牌 等圣女念完了祈福祝词,在庄严的礼钟声里,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双手交叠的姿势对着国民深深鞠了一躬。 在场所有的百姓也跟着弯腰行礼,不得不说,那万民朝拜的场面肃穆又殷切,震撼至极。 流光本就是南国人自然也是如此动作,入乡随俗,逐安跟织梦也跟着行了一礼。 行完礼后,圣女直起身子按照南国千百年以来的习俗席地而坐,端庄静默地坐在了祭坛前的蒲团上观看后面的比赛。国民们要以这样原始又直接的方式选拔出下一任王,她的下一位王君。 结束了祈福仪式,围观的百姓们又开始沸腾起来,欢呼催促着比赛快点开始。 方才接待他们的卫兵带着他们前往祭坛下的空地上抽签,从西晚大殿晋级而来的三个人也被请了上来。 流光在对面来的三个人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褐色短发的高个年轻贵公子,他的眉眼凌厉,目光如炬,薄唇紧抿,浑身带着不可忽视的阴鸷,身穿一袭玄色华服,腰侧佩有长剑,整个人像是一把绷紧的长弓,满身戾气,随时都会爆发。 迎面看到流光他们三人后,眼睛里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玩味。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同他们打过照面的傀儡师子辛,他依旧以兜帽遮脸藏起面容,拢着宽大的黑色衣袍,隐藏住他的傀儡吾娅,脚步虚浮,看到他们也没什么表情,随意扫了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另一个人在三人里个子稍矮,脸上带着一副笑脸面具,面具上那两只弯弯微笑的眼睛像是幽深的深渊,夸张的嘴角,无端有些诡异。他一身紧身黑衣,没有佩带任何武器,然而以东玄大殿的情况来看,参赛的人不计其数,不缺能人异士,能闯到决赛不可能只是跟着其他两人混进来的,必定有不可小觑的深藏实力。 三人走出来的站位一前两后,显而易见,他们的关系并不对等,这两个人都是那位贵公子的下属。值得在意的是,三个人里有两个都看不清脸,唯一能看得清脸的那位贵公子,露出的表情还不是那么的友善。 同他们一样,很奇怪的组合。 流光那一抖过于明显,织梦以为流光是碰到了傀儡师又想起被吾娅恐吓的惧意,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抚,流光对她笑了一下,有些不易察觉的勉强。 等六个人走到了祭坛下,一旁的礼官用托盘端着三块玉牌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说:“恭喜六位贵人晋级到决赛,接下来的决赛需要抽签进行,一边的人写下名字,另一边的人随机抽取对手。等所有人抽完再公开手里的玉牌,确认选中的对手,然后将按照你们抽签的顺序上场比试。抽签规则就是如此了,不知几位哪边来写名字啊?” 流光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纠结了一会对礼官说:“让他们写。” 对此,逐安跟织梦倒是无所谓,虽然在南国待了这么段时间,已经能听懂很多南国话,但书写还是有些晦涩的,让对面写刚好不用动笔。 对面三人没有拒绝,挨个接过了礼官手里的笔在玉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后,礼官把三块玉牌写有名字的那面翻转压在下方,然后将三块玉牌随机对调了多次,这才又端着走到流光他们面前,继续尽职尽责地问道:“几位贵人,谁先来啊?。” 三个人对视一眼,流光还在犹豫着,逐安无所谓地上前一步,随手拿起一块玉牌捏在手里,织梦也跟着随手拿起一块。 无论顺序如何,抽到谁,对上谁于他们而言都一样,他们并不在意。 只是,对于流光而言还是一个蛮纠结的选择,对上两个下属里的谁似乎都不行,傀儡师子辛的恐怖之处流光已经切身体会过了,那个笑脸人又捉摸不透,也不好对付,那张笑脸面具肯定有问题,正常人会这么随时带着一张面具么?所以,虽然那个满身戾气的贵公子看着不那么友善,但在他们看来,算是唯一一个正常人。 至少能捕捉到的气息是这样的。 流光看了眼祭坛上的圣女,握了握拳,伸手去托盘里拿起了最后一块玉牌。 礼官上前说道:“好了,现在请各位贵人亮出你们手里的玉牌吧。” 逐安手里拿着的玉牌上只写着一个字,魇,那个戴面具的怪人。 织梦手里拿着的玉牌上写着,子辛,那个活人傀儡师。 流光手里拿着的玉牌上写着,天穹,那个满身戾气的贵公子。 如此一来,抽签结果还算符合他们期待的结果。 礼官对着台下高声宣布:“抽签仪式结束,比赛正式开始,赛场就是镜湖中央的比武台。经过三轮角逐后,将留下三名强者,再进行比赛,最后诞生出一名最强者,也就是今年拓拔盛会的最终获胜者!南国新一任的王!” 围观的百姓沸腾起来,大声欢呼着。 礼官接着说道:“那么现在,我们按照抽签的顺序,有请第一组勇士入场比赛!” 织梦拍了拍逐安的肩膀,笑道:“哥哥,早点回来!” 她没理由就是相信逐安,千言万语不用多说,没说什么加油,只是期待他早点结束比赛赶紧回来。 逐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煦笑道:“嗯,等我。” 织梦笑着点点头,然后扭头一巴掌拍到一旁流光的头上,“小矮子,你从刚刚起就在走什么神,你师傅要上场了,你都不说点什么吗?” 流光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握拳给逐安做了个打气的动作,“师傅 加油啊!” 逐安点点头,拿着长情剑飞身下了场。 他脚步无声地踏上镜湖中央的比武台上,对面静静站着那个带着微笑面具的魇。 那面具像是生在他脸上一般,那面具上的表情就是他现在露出的表情。 逐安很少对外物有过于明显的厌恶感,可是不知怎么的,那人分明带着面具,可是他总觉得魇面具下的目光像是黏黏的液体,冰冷又黏着地附在他身上,这样的感觉很讨厌。 这人有问题,逐安却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礼官高声唱喝比赛开始。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站着没动,谁也没先出手。 不同于两人之间毫无剑拔弩张的气氛,围观的人群不满又着急地催促起来,声音隔得有点远,可是还是稀稀疏疏传来几声。 “打啊!快打啊!” “这两个人干嘛站着不动啊?” “上啊!” “不会是怕打不过吧!还打不打了!快点啊!” 站在一旁的礼官却听得清清楚楚围观百姓的怨声载道,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又宣布了一次开始。 逐安并不好战,本来以为这样的静默还要持续一段时间,魇却突然动了,身形一晃朝着逐安急速冲过来,依旧不见使用什么武器,仍是徒手攻过来的。 逐安不慌不忙客客气气地拱手示意,温和地打了个招呼,遂才拔出了长情,躲也不躲,直接用剑接下了他的猛攻。 逐安手腕一动,剑身迅速一偏,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往上一挑,直逼魇的要害而去,魇迅速收身离开,但他的衣襟仍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很锋利的剑,很凌厉的剑气。 魇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前衣襟上的破洞,随意地拍了拍。 不知怎么的,逐安觉得他似乎笑起来了。 这样诡异的笑,明显叫人觉得不舒服。 魇脚下一晃又急速攻来,刚要靠近又迅速往左边一晃,在围观的人眼里,他的动作似乎太快了,都出现了重重虚影,像是有五六个人同时从不同方向发起进攻。 落在逐安眼里也是如此,他却没有选择去分辨魇的真身在哪,而是不慌不忙地把手腕一沉,朝着空气里的每个影子都刺了一剑,这反击几乎是在瞬间完成,在魇的虚影分开的那刹那,他就跟着发动了攻击。 其中有一剑触感最真实。 刺中了。 魇的虚影一合,只剩下一个真实的,他捂着腰腹从空中掉了下来。 他单膝跪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声音像是干枯的树枝被踩断一样的晦涩难听。 “呵呵,你很强。那么试试这招如何?” 第七十九章 血色之魇 这个面具怪人现在才准备认真么? 逐安依旧坦然地看着魇,他说完这句话后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朝着逐安冲了过来,同之前一样的动作,手里依旧没有任何武器。 逐安下意识的出剑,剑尖朝着魇脸上的笑脸面具刺去,魇却躲也不躲直直迎了过来,几乎是扑上来的。 那一瞬间,他手中之剑停了下来。 织梦看着逐安的剑离着那张笑脸面具不过半寸距离却堪堪停了下来,就这么诡异的停在了半空中。 魇就保持着那个扑过来的姿势也停在了那把剑下面半寸。 哥哥这是怎么了? 看上去像是逐安自己停了下来,可事实并不是如此,在逐安的眼睛里看到的画面是,魇扑过来的时候突然把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就短短一瞬间,他对上了魇的眼睛。 过于突然,他甚至没有看清楚魇的面容,能看清的只有那双眼睛。 一双鬼魅一样的眼睛。 一对漆黑的瞳仁几乎占满整个眼眶,像是一团烧尽熄灭的炭火,只剩下空洞又干枯的焦痕。就这样对视了一眼,直接把逐安的意识吸了进去。 他身边的事物忽然就模糊起来。 “肖儿,肖儿?” 唔,好吵,在叫谁? 谁是肖儿? 逐安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趴在一张木头摇篮边上睡着了。 有人掀了帘子出去了,他被惊动,扭头去看只看到营帐的帘子晃了晃,那人已经出去了。他环顾四周,一个干净又朴素的营帐,里面东西不多,一张堆满军务折子的木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威风凛凛的铠甲,再旁边放置着几个高高的木头架子,再来就是他面前的一张床跟一个摇篮。 很陌生的环境,可是他却觉得无比熟悉。 这是哪儿? 他低下头,手边的摇篮里,安安稳稳睡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婴儿,肉嘟嘟的小手搭在柔软的面颊上,格外惹人怜爱。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婴儿的脸。 这一伸手把他吓了一跳,他的手尺寸缩小了很多,他赶紧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他是怎么变成这般大小了? 方才把他吵醒的那道温柔女声再一次响起来。 “肖儿?你醒了吗?” 莫名其妙的很想应一句,逐安回头望去,一位眉眼温婉的女子掀了帘子进来了,一身素净青色长裙,那周身的温和气度,让人心中不由泛暖。她两只手端着一个竹编笸箩走到了那些架子旁,麻利地把手 里的笸箩放了上去,伸手拨了拨里面装着的药材。 无比熟悉的动作,他跟着师傅忘忧每天都要做的事,晾晒药材。 这时,一男子掀开了营帐的帘子走了进来,冰冷的铠甲带进来一身的肃杀气息。 他个子高挑,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皮肤,腰间佩着一把熟悉的长剑,眉眼神情并不算多柔软,可是他看向女子时,眼神却暖得不像话,像是把一生的柔情都藏在了眼神里。 他低声问:“怎么,肖儿还没醒吗?” 那女子走到桌边端了杯热茶递过去,笑道:“你回来啦!近几日沙匪猖獗了些,辛苦你了。这孩子夜里尽闹腾,白日里又埋头呼呼大睡。” 男子接过茶杯捧在手里暖了暖被夜风冻僵的双手,闻言哈哈一笑,仰头一口喝完了茶把茶杯放回去,先小心翼翼地把那身布满刀剑划痕的冰冷盔甲褪了下来挂到了架子上,又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去水盆里仔细洗干净了手,这才走到了摇篮边。 他尽量温柔地压低声音唤了一声,“肖儿。” 摇篮里的小婴儿吧嗒了一下嘴,又歪着脑袋睡去,他眼睛笑得眯起来,格外温柔地伸手去抓那婴儿的小手,像是在碰什么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又珍视轻柔,这样的动作他这样的伟岸男子做来,有些好笑,显得笨手笨脚,可是却叫逐安看得心里发酸。 他小的时候也好想有人这么温柔地来握他的手。 原来,他也拥有过啊。 是啊,他就是林肖,这是他的阿爹林景芝,跟阿娘忘愁啊。 他好想以现在这样的身体,依旧是个孩子的模样,扑过去抱抱他们。 可是他刚刚就发现他们根本看不见他,无论他叫的多大声,在他们面前怎样拼命地挥手,他们都视若无物直接走开了,根本就看不到他。 明明就站在面前,隔着不过一步的距离,却像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天涯海角一样。 他根本没有见过他们,连他们的脸都是想象出来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可能的去紧紧盯着他们的脸,贪婪地多看几眼。阿娘叫一声肖儿,他就大声地应一次,像是真的在回答他们的呼唤。 可怜又谨慎地珍惜着这奇异的相聚。 然而,这样的温存不过片刻,营帐外又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 夫妻两人担忧地对视了一眼,一起冲出了营帐,留下了尚在熟睡的小婴儿。 逐安也赶紧跟着他们跑了出去,刚出了营帐的门,一只箭矢就从他耳边擦肩而过扎进了营帐外,尾翼犹在颤动。 他瞪大眼睛,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惨烈景象。 战火纷飞,夜晚的天幕都烧得血红,漫天的飞矢像落雨一样扑面袭来,火药不间断的爆炸声在耳畔轰然炸响,叫人耳鸣目眩。这样的漫天炮火流矢里,很多被箭击中的士兵痛苦呻吟着倒下,却还有更多活着的士兵前仆后继地奋力反击。 他们身后广袤大地上的百姓们依旧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前线的将士却在孤独拼搏浴血奋战着,声声嘶吼在火药爆炸声里有些模糊,却悲壮得催人泪下。 他慌张地去寻找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在哪? 他们在哪? 他根本顾不上脚边的战火翻腾,从依旧不断落下的飞矢流箭里奋力奔跑着寻找。 能不能再让他看一眼…… 又是一连串火药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爆炸,那爆炸声震得他耳朵轰鸣起来。 好在,他找到了! 方才还在温柔对话的两个人,现在浑身染着血,脸上沾着尘土,并肩站在犹在顽强抵抗的士兵队列最前面,他们各自持着剑,被肆虐的战火包围着。 那个坚毅的男子没有再露出那样温柔的眼神,神色冰冷而严峻,高举着手里的长剑怒声说道:“将士们!援军很快就会到来,在那之前我们要守住这片土地,这是我们的国家,哪怕今天只能赴死,仍然寸土不能相让!” 士兵们呐喊着响应着他的号召,跟随着他的脚步寸步不慢,顽强抵抗着敌人猛烈的进攻,战况格外惨烈。 明显悬殊的人数差距,是一场不可能打赢的战斗,却仍旧没有一个人想着退缩。 可是,会死的啊! 从天而降的一团火药轰然落在冲锋的士兵里,瞬间就有大批士兵死去,周围的人目不斜视双手虽然沾满着鲜血,身上负伤插着箭矢,眼神却愈发坚定,紧紧握着武器,勇敢地朝着敌军前进着。 “阿爹!阿娘!” 逐安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他疯狂地往前跑去,一团火药正对着那两个奋勇杀敌的身影急速落下。 他就眼睁睁看着这漫天的血色里,那座如山一样伟岸的高大身影摇晃一下,轰然倒下了。 身旁那温柔的女子早已没了声息,倒下的将军吃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把那只手珍重地放进了自己怀里。 像是悲怆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的声音飘散在那样的战火纷飞里,催人泪下。 “只能到这里了啊。” 逐安跑着跑着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捂住了脑袋,凄厉地惨叫起来。 第八十章 心魔难医 魇在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看来这一招是他赢了。 他之所以带着面具,是因为他的眼睛,他修炼了摄心术,一种通过眼睛控制他人心神的秘术。黑色的瞳仁也随着他摄心术的精进而逐渐发生了改变,几乎占满了他整个眼眶,像是越来越黑暗的深渊。 只要同他眼睛对上,就会被勾起内心的心结,激发出心魔缠身。 心魔难医,药石无解。 人非神佛,必定会有心结。 一旦有了心结,很容易就会产生心魔。 他武力虽然不算上翘楚,但只要被他控制住心神,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杀死任何人。 虽然他并不能看到面前这少年的心魔是什么,然而,他还是陷进了他自己的心魔里。 不得不说这少年很强,已经很久没有人让他只过了几招就用上自己的摄心术了,就这么杀掉这少年还蛮可惜的。 不过,今天他死定了。 魇笑着去拿逐安手里那把对准他面具的长剑,用他的剑杀掉他,是对他的格外恩赐不是吗? 魇的手指摸上那冰冷的剑身,心里不由赞叹起来,这把长剑乃是一把不折不扣的神兵利器啊!剑身通体银白,中间镶嵌着一条长线状的墨玉,剑柄和剑鞘都是上好的碧玉打造,散发着温润如霜的剑气。 很快,这把宝剑就是他的了。 手下刚要用力去把剑夺过来,他眼里一直僵直不动的逐安却一瞬间把剑横在了魇的脖颈上。 “奉劝你一句,最好把你的手收回去。” 那把锋利的宝剑就贴在他的喉咙上,剑身的寒意已经沿着那片的皮肤扩散开来,只要再近半寸,他的喉咙就会被割开。 魇面具下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他诧异地大叫起来,声音依旧如同干枯的树枝被踩断一样,晦涩难听。 “怎,怎么可能!你分明已经……” “分明已经有了心魔是吗?” 逐安语气格外冷漠地反问了一句。 魇神情突然激动起来,根本不在意那把随时能割开他喉咙的剑刃,执拗地摇着头重复着:“不可能!没有人中了我的摄心术还能醒过来!” “这根本不可能!” 魇自言自语了两句,似乎想到什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艰难地猜测道:“你……你骗我?你根本没有中我的摄心术!你根本没有心魔!不可能!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毫无心结的人!” 逐安漠然地看着魇像是疯了一样陷入了自我怀疑,那张笑脸面具看上去像是哭了一样。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里的湖面平滑如镜,毫无波澜。 他淡声说:“有心魔又怎样? 没有心魔又怎样?这世间哪有能尽在你我股掌之间的东西。” 魇还是疯狂地摇头,脸上的面具摇摇欲坠,“不,不,有心魔就一定会中我的摄心术!我自从练成摄心术以来,从来没有失过手!从来没有!不可能!” “那么就这一次,你失手了。” 魇身子一颤,扑过来双手抓上了逐安的衣领摇晃着,全然不顾已经被锋利的剑刃划破了颈间的皮肤,有鲜红的血珠不停滚落。 “你到底是谁!是谁!我不信!我不信!” “我?就是我罢了。” 魇又一把将脸上的笑脸面具扒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盯着逐安,似乎想要再印证一次他的摄心术。 他的眼睛看上去依旧格外奇怪,两对黑色的瞳仁几乎占满整个眼眶,像是一团烧尽的炭火,只剩下空洞又干枯的焦痕,毫无生机。 逐安一脸漠然地低头回视着他的眼睛。 一秒,两秒? 根本没有一点作用。 魇颓然后退了一步,握不住的那张面具从他手里脱落摔在地上,发出闷闷一声响,依旧是眉眼弯弯,微笑着的模样。 他突然疯癫地仰天大笑起来,“怎可能!我师傅告诉我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执念,有心结,必定会受摄心术激发出心魔!怎可能会有毫无心结之人!我不信!我看过这世间成千上百个人,他们都无一例外中了我的摄心术!若是这世上还存在毫无心结之人,我宁愿不会这摄心术!” 魇说完就猛地伸出手戳瞎了自己的眼睛,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毁掉了自己所有的修为,颓然失力跪倒在地。 逐安收起了长情,并没有再去看他,压下了心里那一点从来没有过的杀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杀掉魇。 亵渎别人的心事,妄图掌控别人的心结,未免过于自大到不近人情。 他从来不是什么毫无心思之人。 是,他有了心魔。 他一直埋在心底的一段执念。 对上魇的双眼那一瞬间,他的确是种了魇的摄心术。 那血色的心魔里,黄沙落日,战火纷飞,一眨眼就有无数生命死去。 甚至包括从他小的时候就已经双双殒命的爹娘。 他那时不过才一岁,连他们的面容,他都不记得,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 爹娘目光里那样温柔的神色,他从来没有看到过。 忘忧山每个开山的日子里,他总是跑到山门口的竹林后面藏起来,偷偷看着那些孩子同父母亲团聚。 没人来看他。 他的父母就葬在后山。 在忘忧山上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他每天认真地练剑,习医,摆弄药材,忘忧对他也是掏心掏肺的好,从来没有委屈过他半分。 可是看着后山那座长满青草,两人合葬的坟墓,他还是会忍不住想,他的爹娘是什么样子的?是凶一些,还是温柔一些?是不是跟忘忧师傅一样小孩子脾气?会不会做好吃的菜?他闯了祸会不会护着他? 他真的很想知道。 明明现在已经过得很好了,却还是渴望着想知道,带着一点贪婪的执念。 这是他的心魔。 可是他不想只看到那个染血赴死的悲怆画面,他想去看一看,他爹娘走过的江湖,守护过的国土。 这样的执念也许比他想象中还要深,直接压倒了他那点奢望之中的心魔。 他毫不犹豫,随手从身边找了把剑,从胸口刺了自己一剑。 疼痛叫人清醒。 这世间,万事万物留存股掌之间,也流逝于股掌之间,唯独不能掌控在股掌间。 在那一个短暂瞬间里,他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梦的结局是他拔剑自刎,漫长的像是走过了一生。 可是在场所有人眼里,他动作不过只是有短短一瞬间的停滞,根本看不出来任何不对劲。 他就短促地停顿了一下,在魇的手摸上他的剑刃时,他又恢复了意识,动了起来。 没人会知道,他刚刚那一瞬间看到了多少画面。 但是,除了一个人。 织梦看着逐安又恢复了动作,这才舒了口气,刚刚旁人无所察觉,可是她明显看到那瞬间逐安的动作停了下来,虽然确实只是很短的一瞬间,然而对于熟悉逐安用剑习惯的她来说并不正常。 这其中,必定出了问题。 她专注地看着他,却没有担心,只是希望,他走出来的时候要是快一点就好了。 只因为,那个人是逐安。 只要是他,一定没问题。 她的哥哥,特别厉害。 她永远相信着他,如果这样的相信成了负担,那她会尽自己所能做一个能替逐安分忧解难的人,如果不能,她自己的归途也将不复存在。 逐安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她扬起嘴角眼睛亮如星河看着他笑起来。 逐安目光里的漠然散去,脸上带上一些释然的笑意,像是春日里万树的枝头花开。 如此一来,魇自己动手戳瞎了眼睛,等同于自动放弃了比赛,围观的百姓都被他状若疯癫的举动惊呆了,不过他们仅仅只是愣了片刻,又兴奋地欢呼起来,为胜者呐喊喝彩。 这一场,逐安赢了。 第八十一章 不识南语 “师师师师傅赢了!”流光在台下看得眼花缭乱,那魇的分身他根本分不清哪个真假,不过还是师傅厉害,那么快就赢了,他不由欢呼起来,并没有察觉刚刚发生了什么。 织梦点点头,笑道:“是啊,肯定会赢。” 等礼官宣布了结果,又叫了第二场的参赛者上场。 织梦伸手揉了揉流光的头发,这么想来,对面三人都不是寻常人,稍微有些担忧流光。“现在该我啦,小矮子待会也要努力才行。” 流光点点头,闷闷地应道:“知道啦!我肯定会的!” 织梦同飞身下台的逐安擦肩而过,逐安低声说了句:“注意安全。” 织梦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可不怕,这不是有哥哥在嘛。” “嗯,我在。” 织梦笑着身子一晃,如同鬼魅一样落在了镜湖中央的比武台上。 虽然她以纱巾遮面,但那迷人的身姿还是格外引人瞩目。 她抬起眼睛看着湖畔对面的傀儡师子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傀儡娃娃不可以沾到水,子辛过来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他站在岸边提了提黑色的外袍,像是怕袍子会碰到水面,却又瞬间放了下去,犹豫了会从手中抛了一道细线过来,牢牢钉在比武台上,这才借力一踏过来了,费了不少时间,织梦也没催促。 等他站定,他也没客气,直接把吾娅召了出来,瞬间引起了不少惊呼声,很少有决赛还是两个人同时上场的,但并无礼官前来阻止,应该是提前跟礼官们打过了招呼。 然而,吾娅美艳的面容很快就让一些围观的人直接忽视掉子辛,目光如胶如漆落在柔媚妖娆的吾娅身上。 吾娅这次没有穿上次那身宽大的黑袍,换了一身剪裁合适的黑色长裙,手上带着那双黑丝手套,脸上的弯月刺青格外醒目而妖艳。 依旧是那张不似真人的美貌面容,双唇饱满而鲜红,带着一抹魅惑的笑意。 吾娅微微往后倚在子辛身上,妖娆地仰着头去抚摸子辛的脸,子辛就站在她身后,沉默的像是一座静立的山,片刻后才低头吻了吻吾娅的额头。 围观的百姓惊得目瞪口呆,不断有抽气声响起,有些更是带上了羡慕,然而那两个人置若罔闻地腻歪着,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织梦只得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等着。 吾娅捂着唇咯咯一笑,从子辛怀里站直了身体,她扭着不盈一握的腰肢款款朝着织梦走了两步,声线像是带着甜蜜的毒药,妖娆而拨撩人心。 “哎呀,好巧,这不是上次偷偷溜掉的小丫头么?这么好看的脸,要是划破了,啧啧,姐姐可是会心疼的哟!” 这句话落在 织梦耳朵里,她皱起了眉头。虽然吾娅的声音又酥又媚,是很好听啦,可是她只听懂了两三个词,什么好巧,丫头啥的,为了掩饰自己听不懂的尴尬,织梦只得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胡乱应了一声。 快想想,流光是怎么教她的来着! 流光明明教过她两句南国话的,怎么想不起来了。 对,有了!上次流光在东玄大殿不是就说过一句嘛! 织梦咳了一声,看向对面两个人,尽量自然又理直气壮地说了句:“你们这些失败者!我今天就要把你们全部打趴下!通通放马过来吧!” 说完她在心里没底气地想了片刻,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她模仿的没错吧? 流光面对对手的时候就是说的这一句来着。她想来想去就记得这一句了。 听着织梦嚣张又挑衅的示威,吾娅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破裂,她瞪了织梦一眼,妩媚地撩了下自己的乌黑长发,冷哼一声,“你这丫头口气倒是不小。” 在台下的流光只想捂脸,“啊啊啊!姐姐在说什么呀!” 逐安中肯的评价了一句:“嗯,模仿的很像。” 织梦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天啊,这又是说了什么? 有点后悔没跟着哥哥一起学一点南国话了,平日都有流光在及时给她翻译,她都习惯了。 可是她这会只能看到流光在台下疯狂动嘴,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于是只好淡定地笑着,假装自己都听懂了,但是并不想搭理她罢了。 也许是这样的高冷傲慢惹恼了吾娅,她冷笑起来,“无礼的黄毛丫头,希望你的实力跟你嘴巴一样硬!” 说完她脸色一变,手指成爪,猛地就朝着织梦脸上抓来,带起一阵狠厉的风。 织梦反倒舒了口气,太好了,能动手就动手,语言不通讲话实在太费劲了。 她右手的幻花铃清脆一响,瞬间调动起内息护在身体外面,有细小的花瓣绕着她的周身一闪而过,直接迎着吾娅的攻击不闪躲,轻轻松松就把吾娅的攻击格挡在一寸之外。 吾娅只觉得手下像是碰到了一堵透明的墙,根本再也进不了半分,这是什么东西?她迅速换了一掌再次攻击,依旧被挡了下来。 “死丫头,你这是什么妖法?” “……”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是什么眼神?你竟然看不起我?” “……” 微笑,微笑就对了。 听不懂就微笑。 吾娅收敛了些怒意,也跟着咯咯笑了,眉眼间的风情万种又再次弥漫出来,“行,本来还觉得划伤你那张漂亮的脸怪可惜的,既然你这么不识抬 举,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今天就来教训教训你这无礼的小丫头!” 织梦再次胡乱点点头,心里简直欲哭无泪,别停下来讲话好嘛……自言自语的她都觉得有点尴尬,但是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接不了话。 她能明显感觉到吾娅生气了,不用说,换她,她也生气。 吾娅慢条斯理地把右手上的黑丝手套褪下,本来是很正常的动作,她放慢的动作却带着些惑人的暧昧。 她露出了那一只爬满刺青的手,和脸上的刺青一样,雪白的皮肤上覆盖着古怪又繁复的刺青花纹,视觉冲击力过于强大,无端的透着一丝妖异。 吾娅咯咯一笑,缓缓抬起了那只手撩动了一下长发,然后风情万种地舞动起来,如轻烟如流水,宛如一簇火舌,撩心撩肺。 她又开始跳舞了。 上次是在酒楼屋顶上窥视,看得不太明显,那些线最后是握在吾娅的手指间,这次就在织梦眼前,她凝神盯着吾娅的动作,留了些余光给一直静默站在后面的子辛。 那些催毛断发的细线是从谁的手里发射出来的?是傀儡还是傀儡师? 不断有纤细如发的娅丝随着吾娅的舞姿慢慢从她身后飘出来,像是一张网,劈头盖脸就要往织梦身上笼罩下来。 看到了!是傀儡师! 他用线控制着吾娅动作,趁敌人不备再暗中发动攻击! 那么只要攻击子辛就可以了! 攻击吾娅是无效的,虽然可以伤害到吾娅,但只要子辛不倒,他就可以再次操纵着吾娅进行攻击,根本没办法彻底打倒他们。所以她才一直在留心着两人的动作。 来了! 眼看着那根根闪着寒光的娅丝就要缠上她的脖颈。 织梦身子轻盈地往后凌空一翻,避开了那一波凌厉袭来的娅丝,右手捏诀,手指间有亮光一闪而过,开始不断随着她的动作飘散出细小的花瓣。 娅丝一击未中再次调转方向呼啸袭来。 织梦不慌不忙,聚气化形,控制着幻化出来的花瓣,那些花瓣飞舞着,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托举着,宛如一把利剑,开始回击娅丝的进攻。 吾娅目光一怔,娅丝也跟着慢了一拍,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招式。 这样的对决无异于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围观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欢呼声都停了,全场鸦雀无声。 流光惊讶地站起来,“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上次在东玄大殿里,他被推倒的时候,温柔托举了他一下的就是这些柔弱的花瓣吗? 逐安淡然地看着眼前这神奇的一幕,似乎已经对此司空见惯。 “幻花神功。” 第八十二章 千丝万缕 流光不太理解那种靠内力直接聚气化形,为人所用的武功,抓了抓头发,傻乎乎地咧着嘴笑起来,总之就是姐姐很厉害就对了! 他目光紧紧盯着在台上从容不迫的织梦,师傅跟姐姐两个人都太厉害了。 想来织梦对上傀儡师再好不过,两个人都不是近身攻击,虽然说不上是完全克制,但是至少不会处于劣势。 凭着织梦敏锐的感知力,娅丝的攻击在她眼里无所遁形,她能清楚地看清楚它们攻击轨迹,从而规避掉伤害。 然而对于吾娅而言,那些花瓣却像是毫无章法的漫天乱飞,她手里的娅丝根本防不住。 趁着吾娅疲于抵抗的时候,织梦发现了她防御的漏洞。 就是现在! 织梦手腕一转,并不撤走攻击吾娅的花瓣,又调了新的一批花瓣对吾娅身后那个操控傀儡的傀儡师子辛发动攻击。 吾娅眼睁睁看着那些花瓣灵巧突破了她的防御,直接朝着她身后的子辛飞速袭去。 她慌张地抽回娅丝去拦截,想要在途中阻断住那些花瓣。 然而攻击的速度太快,花瓣覆盖的面积太广,她没有拦住所有,还是有一些花瓣呼啸着朝着子辛袭去,子辛却站着原地没有动作。 吾娅突然撕心裂肺地喊起来! “不要!” 听到这声惨叫,台下的逐安反倒愣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对劲。 看似柔弱的花瓣却如同吹毛断发的暗器,一旦触碰到身体就会像是刀子一样割开皮肤,吾娅见状直接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抱住子辛,替他挡下了所有攻击。 织梦的眉头皱起来,这傀儡师……平日里看着十分爱惜他的傀儡,现在怎么直接操控着傀儡给他挡伤害? 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心底爬上来。 不对劲。 织梦撤了力,看着那双双倒地的两个人,突然察觉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杀意。 片刻后,子辛把吾娅扶了起来,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吾娅捂着红唇咳了两声,嘴角爬上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意。 子辛突然扭过头来死死盯着织梦。 他穿着宽大的黑袍,带着兜帽遮住面容,分明看不清楚眼睛,织梦却觉得子辛在盯着她,那种目光像是尖刀一样冰冷刺骨。 他冰冷又僵硬地吐出短短一句话。 “呵呵,找死我就成全你!” 那杀意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织梦站在原地没有动,倒不是被吓到了,她总觉得好像忽视了什么,心头那一点怪异感挥之不去。 是什么? 子辛放开了吾娅,走上前来,低低念了一句话,有怪异的风平地扬起,织梦脸上的面巾被吹飞,长发在凌乱飞舞,子辛身上的黑色长袍随风舞动,他的双手放在身前,像是做了一个结印的手势。 突然间,无数锋利的娅丝冲天而起,像是升起了一块巨大的幕布,只是这幕布由千丝万缕的细线交织纠缠而成,寒光在细线上流转。 子辛冲着织梦冷冷一挥手,大声喝道:“千丝万缕,绞杀之阵!” 那被唤为千丝万缕的无数娅丝朝着织梦轰然落下瞬间就将她淹没。 像是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在茧中央的 织梦周身环绕着花瓣,隔开了那些疯狂席卷而来的娅丝,宛如一层花盾。 嘭! 然而,不断有巨大的冲击力砸在花盾上,像是要把她的防线击溃,然后狠狠撕裂她。 那千丝万缕攻击力量大得惊人,每砸一下织梦都觉得周身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在绞痛,不断挤压着她周围的空气,耳朵边的声音只剩那不断的撞击声。 这才是傀儡师的真正实力么? 有那么一会,织梦的意识涣散了一会,半天才有了反应。 嘭!嘭!嘭! 耳边的撞击声还在持续不断,织梦指尖的光芒越来越弱,像是要被风吹散的烛火。 她死死咬着牙,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已经有点猩红从唇角流出。 她被那千丝万缕包裹着,若是她的花盾破了,她就会被无数锋利的细线切得七零八落,血溅当场了。 彼时看不见也听不见外面的情况,这样的压迫感让她格外痛苦,她脑海里却突然想起当年坐在她身边的逐安。 啊,也不知道哥哥能不能赶得及来救她。 不对,不能给哥哥添麻烦,她得自己想办法出去。 再坚持一会会就好! 她肯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看着织梦被娅丝淹没,流光半天不见织梦出来,紧张地站了起来,紧紧盯着那个千丝万缕包裹起来的茧。 “师师师师傅!织梦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逐安目光紧盯着镜湖的比武台上,子辛手中依旧在疯狂地驱动着无数根娅丝,吾娅就站在他身后看着,红唇上又爬起那个熟悉又妖艳的笑意。 听到流光担忧的问话,他却说了句跟他问题毫不相关的话。 “错了。” 流光抓抓头发,一头雾水地看向逐安,“什什什么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 “师傅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逐安低下头看着他,认真说道:“流光,我们都猜错了,真正的活人傀儡师是吾娅啊!” “什什什什么?!” 流光差点没失声喊出来,他叫了一声赶紧捂住了嘴,结结巴巴地问:“可可可可是,在酒楼的时候,我我我我们不是看到子辛在操控她吗?” “所以说错了,一开始就错了。织梦想的不错,若是一直攻击傀儡,只要傀儡师还活着,傀儡就能一直爬起来战斗,所以她想去攻击傀儡师。可是,活人傀儡师,千百万个普通傀儡师里才会出现一个,因此他们势必会无比珍爱自己的傀儡,那个费尽心血造出来的傀儡娃娃从做出来那一天起,就一直陪伴在傀儡师身边,两个人几乎就像一个整体……” 流光闻言半知半解,有点不太理解,见逐安没有再说下去,只好把目光重新投向比武台。 逐安的目光又落在那团茧上,眼前却浮现出方才他站在比武台上时,织梦远远看着他,露出的那个明亮笑容。 他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 织梦啊…… 织梦压抑着浑身难挨的气血翻涌,手里捏了个诀,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那不间断重重砸下来的声音让她没办法思考。 至少她得想通方才就觉 得怪异的地方,才有可能突破这样的困境。 吾娅方才那奋不顾身地一扑让她觉得太奇怪了。 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子辛受到一点伤害,那根本不应该是一个傀儡的反应,太过于真实了,真实到像是本能的心急如焚。 她明明已经操控着飞花去攻击子辛了,子辛却站着一动不动。 这分明不对劲。 那如果他们一开始就错了呢? 其实真正的傀儡师是吾娅才对。 这么一想,种种蛛丝马迹,也清晰起来。 之前在小酒楼的第一次碰面,子辛刚进门的时候看上去脚步虚浮,足不沾地,不是因为他的原因,也不是他抱着吾娅进来的,恰恰相反,是吾娅举着子辛进来的。 子辛是傀儡,本身重量并没有多少,吾娅想要带着他并不困难。 流光一开始就说过,子辛的动作格外僵硬,只要吾娅在动作,子辛就只能保持静止的动作,刚刚吾娅受伤也是,他根本一点动作都没有,不见担忧,不见心疼,冷静得像是没有感情。 这样不就很奇怪吗? 所以,并非是他在控制吾娅,而是吾娅在控制着他。 他们都被子辛手上的动作迷惑了,以为子辛才是控制傀儡的傀儡师,然而他的声音僵硬,过于冷淡,这样明显的疑点却被刻意以手上动作转移了注意力。若非偶然,那么只能是吾娅故意让他们看到这样的画面,好让他们先入为主,觉得吾娅才是傀儡。 还有一点,方才吾娅带着子辛跨越湖面到比武台来的时候,怕衣袍沾湿,所以下意识的去提起衣角,却害怕露出长袍下的景象又瞬间放下了。那是因为,一旦掀开了长袍,就会被人看到,那长袍下只有一双脚落地的事实,又因为傀儡没办法自己移动,虽然的确只会有一双脚,但男子同女子的脚终归差别很大,一看就会知道,那双脚是属于一名女子的。 两个人就像是一个整体,叫人分不清真假。 所以,当织梦选择攻击子辛时,吾娅才会奋不顾身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扑过去挡下来,那是因为真心实意地心急如焚,傀儡师无比重视自己的傀儡,更何况是活人傀儡师,他们经历无数次失败才能成功做出一个完美又独一无二的活人傀儡,必定更加视若性命。 她一直以自身修为攻击敌人,说不上是高手,当她控制着傀儡时,与傀儡合体,这才使出了最强的杀招,这漫天的千丝万缕。 由此一来,所有推测都能成立。 那么,子辛一直不肯露出真容,一直穿着宽大袍子,带着黑色手套的原因只有一个…… 织梦开始凝神调动全身内息,指尖的光芒越来越盛,像是聚集了万千星辰。 越来越多的花瓣在她周围聚集,汹涌舞动着,蓄势待发。 到达极限时,嘭一声巨响。 吾娅嘴角的笑容僵住,惊讶地看着那个千丝万缕形成的巨大的茧突然爆裂开来,锋利如刀坚韧如铁的娅丝被割裂成无数条碎线。 而切断它们的,竟然是一片片柔弱的花瓣。 漫天飞舞的花瓣,像是落了一场雨,如梦亦如幻,美得叫人落泪。 有一个红衣女子,嘴角尚有血迹,却微笑着站在花瓣雨的中央。 第八十三章 不知痛感 所有围观的百姓忘记了要为精彩的决斗欢呼,都不经意屏住了呼吸,生怕眼前这幅画面是个美丽的泡沫,太过用力,就会消散。 也许第一眼看过去会觉得吾娅格外妩媚迷人,但这样的惊鸿一面里却叫人后知后觉,那个花雨里的红衣少女宛若神女下凡,众生瞩目。 这样的静默里,祭坛下方却突然响起了一道尚为稚嫩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样的鸦雀无声。 流光咧着嘴大笑着,激动地直接在原地蹦着转起圈来,兴奋地欢呼着,“啊啊啊!织织织织梦姐姐出来了!我我我我就知道,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姐姐的对对对对手!打趴他们!” 他的余光特意去瞥了一眼另一侧的那位一开始就凶巴巴的贵公子,发现他脸色郁郁更加欢喜,差点没抓着逐安的袖子拉着他一起欢呼,像是他自己赢了一样。 虽然很想提醒他说话不要结结巴巴的,听着格外费力,然而逐安的视线却被织梦唇边一缕淡淡的血迹吸引住目光。 织梦受伤了? 不仅如此,看上去她的状态也有些奇怪。 织梦虽然微笑着,目光却很空洞肃杀,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像是视线根本没有焦点。全场观众对她惊为天人的赞叹也好,流光格外醒目的欢呼也好,还是他担忧的目光也好,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就漠然地站在那里微笑。 那些飞舞着的花瓣里的内力还没有完全收起,依旧片片锋利如刀,擦着她身体飞过时,偶尔会直接划伤她的肌肤,虽然花瓣造成的伤口很细微,但是她似乎无所察觉,像是根本没有痛感一般。 这样的感觉…… 他有些不敢去想,织梦为了能破了吾娅的千丝万缕阵,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竟然……竟然冒险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靠着强悍的内力撑爆了千丝万缕结成的茧。 简单而言就是,此时的她丧失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 她完全看不见眼前画面,听不见任何声音,闻不见任何气味,尝不到嘴里的血腥味,也感受不到痛意。 逐安几乎能想象到她当时有多痛苦。 织梦虽然及时用花盾挡下了千丝万缕的第一波攻击,然而她过于敏锐的感知力,意外成了致命的弱点,她清楚地感知着娅丝绞杀阵的攻击力量,在狭小的线茧里,冲击力被无限放大,撞击花盾的声音疯狂地在她耳边回响。 那持续不断的重重撞击,每一下都砸得她周身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嘴巴里的血腥清楚地提醒着她,已经受了内伤,甚至快把她的意识压迫到溃散,再这么下去,她只会气血震荡经脉爆裂而死。 可是她有非出去不可的理由。 她不能给逐安拖后腿。 流光也还在等她,这样厉害的对手,那个小矮子肯定打不过。 她从以前就懂得这个道理,自己的命只能靠 自己来救。虽然她清楚地知道逐安一旦察觉到她有危险肯定会奋不顾身地赶来救她,可是若是来不及的话,结果于谁都将是惩罚。 承受的痛苦过于强烈,那只要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痛就好了,所以她没有犹豫直接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然而,这样的冒险,无疑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如果她失败了,她就会被无数锋利的娅丝切得七零八落血溅当场,哪怕这样了都会没有一点感觉,就保持着看不见听不见没有痛感的状态直接死掉。 可是,却是她当时唯一的办法。 “怎……怎么可能?” 不同于其他人的欢呼惊叹,吾娅瞪大了眼睛呢喃着,难以置信地伸出手,一截断了的娅丝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手心里。 她的娅丝竟然……断了? 怎么可能? 千丝万缕绞杀阵如此强悍霸道,她是怎么出来的? 她的娅丝分明不是普通的丝线,攻能切金断石,守可坚韧无比,怎么可能被这么轻易就弄断了! 是什么?这鬼丫头还藏了什么武器?匕首?还是什么?难道就仅仅靠着这些烂花瓣就弄断了娅丝? 这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怪异的武功! 然而看着一地的碎线,吾娅咬着牙愤恨地捏紧了手里的残线,心底的怒火直烧,毁了她的娅丝,这样的仇岂能不报! 她今天一定要杀了这古怪的死丫头! 唇边再次浮现起一抹笑意,她的手指摸上左手的黑丝手套,轻轻一抽,转眼间指尖又多了十几根新的细线。 呵,还好她留有后手。 她手腕一翻拉动控制线,子辛再次动了起来,两个人在比武台上飞快地分开跑动,站在遥遥相对的位置,配合默契十足,手掌往外一拉,手中的几根细线骤然绷紧形成一组线刀,太阳这么一照,闪过道道锋利的冷光,直接朝着织梦的脖颈而去。 杀了她! 今天就是要叫这该死的丫头有来无回! 织梦依旧不为所动,还是冷漠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在台下的逐安心却狠狠一窒,织梦有危险! 迅速飞身就往比武台上冲。 织梦她此刻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啊! 虽然她也听不见,逐安还是心急如焚地喊了一声。 “织梦快躲开!” 没用!根本没用! 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逐安刚冲到镜湖边缘还没来得及飞身掠到比武台上时,吾娅跟子辛已经拉着线刀冲到了织梦身前。 眼看着就要割上她的喉咙。 流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跟着逐安就往前跑,却手忙脚乱地扑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因为摔疼了还是因为被吓到了,他眼睛里溢出了眼泪,失声尖叫起来! “姐姐!” 吾娅一直 不肯露出子辛真容,让他一直穿着宽大的黑袍,带着黑色手套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子辛是个失败品。 是一个尚为完成的傀儡。 这样的猜测显得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傀儡师随身携带着一个坏的傀儡并不合理,对一个残缺的傀儡如此爱惜也很怪异,但往往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猜测,剩下的那一种哪怕再匪夷所思,它也会是真相。 吾娅不肯把残缺的子辛露出来,所以一直给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手都是,但她视子辛如同性命一般,甚至更重,宁愿自己受伤都要去帮子辛挡伤害,不忍心让他受到一丝攻击,那么,也可以说,子辛就是吾娅的弱点。 可是,有了这样的发现要如何处理呢? 虽然她想通了所有关键,然而她现在还被困在这个线茧里出不去…… 织梦真的很想摸一把刀子出来划烂这些娅丝。 可是,没有刀子,也没办法。 虽然封闭了五感,听不到声音,是感觉不到痛了,但是摸摸嘴角还是沾了一手的血。 她在吐血。 这也太糟糕了。 这样下去她横竖都会死,想通一切又有什么用。 啊,可是……好想再见一见哥哥啊。 要是能出去打败子辛就好了,不对,她现在这样没了五感跟个废物差不多了,怎么才能出得去啊? 废物…… 有了有了,既然她现在是个废物,那她可以用幻花铃催眠控制自己啊! 她的幻花铃注入幻花神功的内息可以扰乱跟压制心神,那么,她现在没了自己的五感,同心智缺失行动迟缓的人是一样的状态,理论上来说也可以自己控制自己的心神才对! 如果这样的话,只要给自己事先下达一个指令,比如,打败吾娅或者攻击吾娅,那么她脑子中就会只剩这条指令,必定会要去完成指令,哪怕没了五感,出去后她只要看到吾娅就去主动攻击吾娅,直到打败吾娅或者消灭吾娅,一旦下达的指令完成,她肯定会失去意识,等控制效果过了,应该就可以恢复意识了,那时候再释放五感就可以了。 不过,身体不受自己思维控制如同傀儡一样实在有些太过冒险,而且她从来没有用幻花铃控制过自己,也不知道用在自己身上有没有问题。 但是,好像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只能先试试看了。 织梦开始凝神调动全身内息,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知道她指尖应该有内力流动起来。 靠着意识中的动作晃了一下右手手腕,脑海里,幻花铃响了一声。 那么,应该下达什么指令好呢? 有了。 杀人终究不太好,那就攻击傀儡好了,同时也是在攻击吾娅的弱点。 她无声地念了一句,脑海里响起了一句话。 “消灭傀儡子辛。” 意识突然就被抽离。 第八十四章 前路昭然 出乎意料的是,织梦的右手抬了起来。 手上的幻花铃轻轻一晃。 叮咚…… 一声清脆的铃响。 本就还在她身旁不停飞舞的花瓣开始在她掌心聚集。 逐安站在镜湖边,诧异地看着织梦一直游离的视线像是突然找到了目标,她的视线落在了右手边的子辛身上。 为什么? 失去了五感的织梦面临危险还能做出反应? 是不是恢复了五感? 很快,他就发现错了,织梦并没有准备防御,她确实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甚至迎着线刀走了一步,差点就直接撞上了线刀,她根本不是要阻挡吾娅的进攻,她只是单纯地要开始发动进攻了。 她掌心的花瓣突然直直朝着右手边的子辛攻击而去,飞花汇聚,像是一把巨大的花刃。 吾娅连忙控制着子辛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原本是他们预谋的攻击却被织梦突如其来的出手打乱了。 逐安疑惑起来,攻击傀儡是无效的,织梦明明知道,为什么攻击的目标还是子辛? 花刃一击过后又溃散开来重新飞舞着回到织梦手边,子辛突然摔倒在地,一旁的吾娅再一次放弃了继续攻击织梦,又一次扑了过去,挡在子辛面前。 所有人都以为是织梦打倒了子辛,然而逐安却看得清清楚楚,织梦的花瓣并没有打中子辛,而且直接割断了吾娅控制子辛的线,失去控制的子辛再也站立不稳,溃败倒地。 这么一摔,子辛一直穿在身上的黑袍在混乱中被自己手腕上的断线带开,赫然露出了一截只有森森骨头的双腿,残缺不堪的皮肤,丑陋至极。 竟然是个还没做好的坏傀儡! 是一个残次品。 满场的哗然跟嘲笑声,以及震惊诧异的视线像是尖锐的刀子狠狠往吾娅心里扎。 吾娅赶紧扑过去把子辛身上的袍子重新盖好,她凄厉又气愤地叫了起来:“不!不可以!你们不可以看我的子辛!” 然而,织梦一波攻击后并没有停手,再一次往子辛的方向走了一步,控制着飞花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 目标还是已经失去控制的子辛。 吾娅赶紧翻动手指召回细线,朝着织梦疯狂地抽击,阻挡着织梦靠近。 那细线直接划破了织梦的肩膀,被割裂的衣服下,有一条红肿的血痕, 很快就渗出血珠来。 然而织梦像是没有察觉,看都不看一眼,依旧没有痛感,还是继续控制着飞花进攻,浑然不在意吾娅手中当鞭子使的细线,迎着细线又发动了两三波攻击,甚至直接在攻击途中再次摧毁了吾娅手里的细线。 此时的织梦,对内力的使用没有多余的浪费,连用内力来组成花盾防御都没有,她身上被抽出不少血痕,却根本不在意,一心只想着攻击,俨然比子辛更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傀儡。 吾娅手中已经没了线,只得拼命用身子护住子辛,此时才觉得恐惧,慌张地流起泪来。 “别伤害子辛,求求你别伤害他!我输了!我输了!我认输!求求你停手啊!” 虽然她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心疼,可是织梦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还是一步一步朝着子辛走去。 她攻击的目标依旧还是只有子辛,似乎想完全摧毁子辛才肯停手。 吾娅扑在子辛身上,后背为了帮她的傀儡挡攻击被飞花划出许多道伤口,衣服都变得破破烂烂的,然而她还是没有让开。 可是尽管如此拼命,却挡不住所有攻击,还是有绕过她的花瓣直接攻击在了子辛身上,他的衣袍被划烂,那样残缺不堪的身体再次露了出来。 虽然傀儡的白骨再不会流出血来,也不觉得痛,但却会被打成一堆碎渣化成齑粉。 吾娅对此害怕又恐惧,她不在意自己受了伤,却受不了子辛这样,像是每一下攻击都打在了她心里。 吾娅痛苦地流着泪哀求,平日里的风情早已经溃不成军。 “我认输了!求求你停下来啊!” “求求你,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子辛?求求你了!” “我给你磕头认错好不好,求求你!停下来吧!别再打他了!” 吾娅说着,当真扑到织梦脚边直接跪了下来,脑袋重重地往地上磕。 “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我错了!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认输了!求求你放过子辛吧!” 织梦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眼神空洞地往前走着,越过了吾娅,像是索命的厉鬼,手中的飞花不断打在子辛身上。 吾娅跪在地上膝行着拉住织梦的衣角,再次哀求道:“这是要我的命吗?我给你啊我给你!只要你能放过子辛好吗?你要我就给你!” 这样一个残缺的坏傀 儡竟然真比她的命还重要。 吾娅流着泪,脸上的刺青显得颓败起来,她颤抖着双手去地上拿起一根断裂的娅丝,这样的长度,足够割开自己的喉咙了。 她拿着线回头看着那个了无生气的傀儡,再次扑过去俯下身子凑到子辛身边,无比爱怜又决绝地亲了亲他的嘴角,拿起线就要动手把命赔给织梦。 电石火光间,一把长剑飞过来,把她手钉在了地上,吾娅痛呼一声,再动不了分毫。 不知何时来到比武台上的逐安放下了手,飞身往织梦身前赶,拦在了织梦前面。 “织梦!” 织梦眼睛空洞,根本看不见他,还在冷漠地往前走,手中攻击不停,逐安驱动真气直接去控制花瓣,两股真气就在无数花瓣里抗衡相撞,瞬间在半空中炸成一团团细小的齑粉,替身后那两人阻挡下了这波攻击。 “织梦醒过来!” 织梦再次聚气化形准备攻击,逐安直接挡在了他们前面,吾娅趴在地上捂着被洞穿的手掌,瞪大了眼睛,视线再次被眼泪模糊。 她的对手竟然救了她? 织梦的攻击目标只有一个,但攻击范围没有限制,就像是挡在她杀人道路上的人,都得死。 她凝聚起来的花刃就这么直直朝着逐安飞去,逐安却一动不动,也不出手防御,似乎要任由这把花刃刺向自己。 流光站在镜湖边捂着眼睛简直不敢看下去,织梦姐姐怎么了?怎么连师傅都要打?到底怎么回事啊…… 然而,比武台上那两个人似乎已经隔绝开了外界的一切,逐安的目光温煦如春,就这么专注地看着织梦,声音温柔的像是春日里要化开的冬雪。 仿佛他们现在不是在什么血腥拼杀的比赛上,而是午后的闲谈一样惬意。 “织梦啊,一直很想试试看叫你阿梦来着。” “有句话放在心上一直都想跟你讲。虽然你现在根本听不见,也或许正是因为你听不见,我才能对你讲。” 逐安伸出手,迎着锋利的花刃从容不迫地伸向了织梦,丝毫不在意他的手臂被花瓣割开层层伤口,渗着殷红的血,就像织梦唇边那一缕鲜红一样。 他微笑着,毫不在意这些伤口。 那只手像是穿过了重重阻碍,逆花流而上,温柔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阿梦。也许前路昭然,但愿与你共进。” 第八十五章 中秋望月 中秋 [特别的番外,祝大家中秋快乐。跟正文剧情不联系。因为章节刚好是八十五,八月十五。所以放在了这里,感谢。] 最近俨然已经入了秋,青鱼镇的天气却依旧温温吞吞地热着。 药坊今天没什么客人,忘忧坐在药柜的桌前随手翻了翻一本朔月不知道从集市哪个摊子上淘来的黄历册子。 “这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又至桂月月中,这么说来,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也不知道忘愁跟着林景芝那臭小子到哪了?这个月的书信也没寄过来。” 忘忧随手把黄历册子放了回去,继续清点药材,手指抽出一格小药屉,有浓重的苦香飘出来,人却走起神来。 药坊里静默了片刻,忘忧又回到了桌边,再次拿起了黄历。 “这么说,朔月那丫头好像有提到过很想过中秋来着……要不要准备点什么?” 过了片刻,他见鬼似地自己扔开了黄历册子,“这小祖宗不来折腾我,我就已经感恩戴德,跟逢年过节一样的了。” 他继续回到药柜前整理药材,思绪却继续游离起来。 话说,中秋节要准备点什么呢? 到集市上看看还是直接问问她? …… 想什么呢!谁要给她准备那种东西啊! 忘忧忘记看那味药还剩多少直接重重关上了药屉。 结果中秋节的那天晌午,忘忧手上边忙个不停边犹豫着要不要去街上买点月饼,早上就跑出去玩的朔月突然回来了,手里拎着大堆大堆的东西,肩上还扛了一袋,进不来铺子门,肩上的东西直接咚一声撞门上了,动静太大,忘忧把手里的东西一放,从后院跑出来一看。 “你这又是去抢了哪家的东西?” 朔月瞪了他一眼,随后又眉开眼笑地说道:“哎哎哎,朋友,别把我想得那么龌龊好吗!这可是热情友好的青鱼镇乡亲们前仆后继送给我的!” 忘忧走过去顺手接了过来帮她拿进了药坊里,放在桌上后随意打开布袋看了两眼,“前仆后继?你当是在英勇就义吗?他们为什么要给你,这是什么……面粉?糯米粉?杏子?枣子?你……确定不是你看上去过于落魄,他们看不下去接济你的?我说,我也没克扣你的口粮吧?” 朔月倒了杯凉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闻言撇了撇嘴,又笑眯眯地凑到忘忧面前,神秘兮兮地说:“朋友,你难道不知道吗?今天可是中秋节哦!” “我知道啊,然而,跟你拿回来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朔月随手捡了两个蜜枣脆生生地咬了一口,恨铁不成钢地怒视着他,“中秋节哎,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节日习俗嘛!中秋,要拜月赏月的嘛!” “我还是没听懂跟你拿回来的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 朔月抬起手把一颗饱满的蜜枣送到忘忧嘴边,下意识地,忘忧张嘴吃了下去。 一丝甜味从舌尖蔓延开。 “虽然特别想打击你的智商,不过还是算了,所以,朋友,我们一起做月饼庆贺中秋吧!” 忘忧愣住,犹豫了会才问:“我没做过,你会做?” 朔月实诚地摇摇头,“不会。” 她的不会过于理直气壮,忘忧忍住了想拎起那袋枣子扔在她头上的冲动。 “那你滚去梦里做你的月饼吧!” 朔月不以为意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就说你这人吧,缺心眼的很!还好我一猜就知道你派不上用场,你看啊,我早就准备齐全了!” 朔月从袖子里摸了一张纸出来,献宝一样递到忘忧面前,“你看你看,这是御糕斋的万大娘给我写的月饼食 谱,她说照着上面做就会像她铺子里卖的一样好吃,我们来做做看吧!” 忘忧接过了她手里的纸一看,狐疑地打量着朔月,“她怎么会把这样的食谱都给你?你真的不是抢来的?” “喂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真的没有抢也没有偷,这个镇子上就属我最规矩了!” “……”哪里最规矩? 扛不住朔月的折腾,忘忧只得缴械投降,两个人一起搬着东西进了厨房。 忘忧洗干净了手,拿起食谱念道:“先揉面团做酥皮,喏,用这个糯米粉加……” 朔月抱着手臂微笑地看着他,忘忧瞥了她一眼,催促道:“动手啊!” 朔月还是没动,她哪里会做什么月饼啊! “干嘛,还指望它自己把自己揉好变成面团?” 看着朔月少见的犹豫模样,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朔月的意思,试探着问:“怎么?你还要我来做?” 朔月点点头期待地嗯了一声。 忘忧把食谱随手一扔就要往门外走,“你做梦呢吧!” 朔月气呼呼的,一把面粉就糊上了他的脑袋。 月饼还没做出来,两个人已经打了起来,满厨房只看得见面粉在飞舞。 最后在已经浪费了一半食材的恶劣条件下,两个人终于和和气气地一起动手做月饼,虽然只是表面看上去而已。 忘忧在认真地和面,力道均匀,迎着窗子里透进来的一点阳光,他的眉眼间有种岁月静好的宁静味道。 当然,除了他脸颊跟衣领上依旧沾着几团白色的面粉这么一点点小小的瑕疵之外。 朔月抱着一个石盅在使劲捣枣泥。 他们研究了一下吃什么馅的,争了半天都没有结果只好放弃,决定什么都来一点好了。 她的头发沾着面粉,斑驳不堪,像是晃神间年岁已逝,已经花白了头发一样。 直到傍晚,月饼才放在了蒸笼里蒸上了,有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 忘忧擦了擦手上的面粉,皱着眉问道:“我说,你刚刚往月饼里塞了什么玩意?” 朔月白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反问:“哼,我还没问你呢,你刚刚做那个形状是什么?那是月饼吗?食谱上怎么说的,月饼是扁鼓形的,圆圆的,你捏的那是吗?我瞧着,都跟包子一个形状了!” 他们身旁随意摆在案桌上的食谱最后那一页写着:上品月饼,应当表面色泽金黄油润,圆边浅黄,底部没有焦斑。形状平整饱满,呈扁鼓形,没有裂口和漏底。酥皮外表完整,内质皮馅厚薄均匀,无脱壳和空心,果料切块粗细适当,保持着原本特有清香,以上方为饼中佳品。 然而,它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案桌上。 这么争辩下去可能厨房又能掀了屋顶,两个人都各自回了房收拾一身狼藉。 等朔月收拾好后下了楼,忘忧已经在后院靠近窗栏下摆上了一张木桌,随意摆了几个碟子,装了些瓜果茶点当拜月的祭品,还有一碟子瓜子。 朔月扶着门框无声地笑了起来。 忘忧头也不抬,思索着要用的东西,“来了?去厨房看看月饼好了没!啊,我就说,好像还少了点什么,那我去厨房,你去隔壁酒铺买点酒吧。” 朔月没有推辞,咚咚咚地往门外跑去。 等她提着两坛子桂花酒回到后院时,忘忧也刚好把月饼端了出来。 她兴冲冲地跑到桌边放下了酒,期待地看着忘忧,“快打开快打开!” 忘忧点点头,其实第一次自己做月饼还有一点点期待,哪怕过程不是那么愉快就是了。 等盖子 打开了,两个人沉默了。 过了会,朔月抓抓头发,艰难笑道:“没事的,没事的,这月饼形状很是特别嘛!简直人间精品,独一无二,你看还长角了……” “……” 忘忧一脸被打击的颓废,他刚刚真的是这么捏的形状吗?他明明特意捏了下外形的,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诡异…… 朔月为了鼓励他,自告奋勇地第一个尝尝,她伸手拿起了一个尖尖的月饼,慢慢低头咬了一口。 入口的味道还算勉强可以,只是咬了一口,牙齿就碰上一个硬硬的东西,使劲一咬,脆脆一声响。 一颗完整的杏子。 她尴尬地笑了笑,怎……怎么回事?她刚刚明明捣碎了杏子,怎么又加了完整的进去? 忘忧也自己拿起一个试了试,第一口是杏仁味,第二口就是枣泥…… 总之就是,这月饼不管是外形还是内馅,跟食谱上写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个人面面相觑,又各自无语抬头望了一会青天,不知作何感想。 朔月看着漫天夜色里,一轮皎皎明月慢慢升起,如水的银辉落满了整个院子,也笼罩住她跟忘忧。 不可思议的,心情还是变好了,毕竟月饼能做成这样也算是蛮不容易的。 同忘忧对视一眼就笑了起来,反正也不是特别想吃月饼,就是讨个彩头罢了,这么一想,释怀不少,两人坐到了桌边。 忘忧拆开了酒坛的封泥,一股桂花香扑面而来,他倒了两杯出来,递给朔月一杯。 朔月随手接过放在桌上,目光一直看着手里怪模怪样的月饼,突然问忘忧说:“我说啊,我们拿这个月饼祭月,会不会不太好啊?” 忘忧瞥了一眼,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却还是点点头,认真说道:“不用说,肯定不好,把月神牙嗑了简直不要太糟!” “你怎么不说,月神看到这长角的月饼会不会被吓到!” “你……”忘忧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得闷头喝酒。 入口,是醇香的桂花味。 他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朔月,虽然嘴上说得毫不留情,她目光里却藏着些欢喜,一口一口认真在吃他们一起做的月饼。 鬼使神差的,竟然有些可爱。 忘忧看了一会站了起来,从一旁递了个盒子过来。 朔月接过来,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你新买的月饼吗?” “没什么,闲来无事,随手做的。” 打开盒子里却是一盏精致小巧的兔子灯。 他这几天一直忙活,给她准备的。 朔月瞪大眼睛,眸子里盛满了惊喜,她一次收到除了师傅以外的人送的礼物啊! 怎么办,突然好感动是怎么回事? 那个爱跟她较劲的,年纪轻轻就跟个老头似的忘忧,在这样的月光下竟然有些温柔。 是她眼神不好了么? “啊,朋友……” 她刚想说点什么,忘忧却赶紧打断她,生怕她又讲点什么丧心病狂的话出来,“别说话,点上看看。” “哦……”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嘛! 手中的兔子灯亮了起来,那只越看越像板着脸的忘忧模样的兔子让她眯着眼睛笑起来。 今年的中秋好像特别不一样,像是落在这座小小庭院里的星星。 这人间,此时共赏这一轮明月,这样的美景,明年再看时又将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有道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不过,还好,今年一起赏月的,是那个人啊。 第八十六章 穿心花刃 他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温柔地静默了片刻,连织梦都停了下来。 噗呲…… 然而,停顿只有那么一瞬间,织梦手里的花刃分毫未停还是迅速割开了那白皙的皮肤。 滴答……滴答…… 有血落下砸在了地上。 不敢去看那把花刃刺进逐安胸口的画面,流光早就死死捂住了眼睛,他摸到了眼角的温热水渍。 气氛太过安静而古怪,比武台上似乎也没了别的声音,诡异的静默中只有血不断滴落的声音。 流光挣扎了好一会才从指缝里偷偷摸摸往比武台上看。 师师师师傅到底在干嘛呀?难道就任由姐姐往他胸口刺一剑吗? 不死也会重伤的啊! 谁来告诉他,织梦姐姐到底怎么了? “啊!” 这一看流光却瞪大了眼睛,差点直接跪了下去。 什什什什么情况? 刚刚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砸在地上的血不是逐安的。 织梦低着头,抬起的右手却徒手直接抓着那把花刃的剑尖,还在疯狂飞舞的花刃堪堪停在离逐安胸口不到一寸的地方。 无数锋利的花瓣割开了她的手掌,刹那间,肉眼可见里,她的右手皮肉翻卷,鲜血淋漓,落下的血就这么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可是哪怕那整只手都要废了,她却抓得格外用力,花刃再没有前进半分。 逐安眼睛瞪大嘴唇发颤,第一次惊慌到有些手足无措。 不是因为那把花刃要刺进他的心脏了,而是那控制花刃的内力根本就还没有撤! 织梦还在混沌中! 为什么? 她分明没有醒过来,却自己伸手抓住了花刃。 指缝间滴落的血再一次砸在地上,他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扑过去抓着织梦的手,却根本掰不开她的手掌。 “快松手啊,阿梦,松开!” 织梦没有反应,依旧听不见他的声音,那样严重的伤口,她的脸上还是茫然又冷漠的神色,也没有恢复五感。 可是,她血肉模糊的手依旧死死地抓着花刃,像是害怕它会再往前一步伤害刚刚站在那里的那个人,她不敢松手。 逐安心如刀绞,心疼地轻声去哄她,手指继续试着去掰开她的手指,“阿梦,我们松开手好不好?” 再不松开她的手就废了! 织梦不肯松手仍旧死死抓着花刃,指节都开始泛白,过了会,硬生生捏碎了那股强悍的内力。 花刃在风里轰然炸开,带着血的花瓣四面八方溃散而逃。 她还眼神空洞地保持着举着右手的动作,任 由手掌在不断滴血。 像是无比温柔的羁绊,有一片犹带着血的花瓣飘过了她的手指,轻轻贴在了她的脸上,宛若落了一滴血色的泪。 半晌她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艰难又晦涩,“……不允许……对这个人……有任何攻击……” 逐安捧着她的手,身体在不可抑制地发抖。 她一说完就颓然失了力气直直摔了下去,逐安伸手稳稳地接住了她。 她的意识尚且游离,她的身体却依旧做出了她最本能最潜意识里的反应。 不允许对逐安有任何的攻击行为,哪怕被控制了意识也不可以。 逐安坐在台上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怀里抱着失去意识的织梦,突然抬起了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很难熬。 眼睛里这种又苦又涩的感觉,过于尖锐,横冲直撞,像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直接淹没了他。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把他当做她的一切,当做性命,甚至高过了她自己的性命。 像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吾娅认输了,这一场比赛织梦赢了。 吾娅重新藏进了子辛破碎的黑袍下,带着自己的傀儡往一旁悄悄离开了比武台。 她手掌上留着一道细长的血洞,她被她想杀的人救了。 她曾经以为,世上只有无尽的杀戮,今天却才发现,锋利的剑,也可以用来救人。 逐安抱着织梦下了台,流光急得不行,先跑去跟礼官申请推迟一刻钟再比赛,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那一场比试太过震撼又悲壮,礼官同意了,派了人迅速通知了最后一名参赛者天穹。 流光着急地跑回来,蹲在织梦身边,看着蹙着眉头仍在昏迷的织梦忍不住就想哭鼻子。 他虽然不知道姐姐怎么了,可是刚刚,姐姐又奋不顾身地又挡在了师傅前面,他好想哭。 他光是看着织梦那只血淋淋的手都觉得痛,他疯狂地对着她的手轻轻呵气,希望帮她缓解一下疼痛。虽然织梦尚在昏迷可能感觉不到痛,可是流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好希望织梦没事,赶紧醒过来。 逐安神色不明,敛着眸子取了随身携带的药粉帮织梦上了药,又撕了自己的衣角仔仔细细地包扎好那只布满伤痕的手,弄好了这一切才解开了织梦封闭的五感。 他的手指抓在织梦纤细的手腕上摩挲着,脸色有点差,至少在流光眼里,这样面无表情的神色第一次出现在师傅身上真的很恐怖啊! 流光看得心惊肉跳,师师师师傅不会在想要去砍了那个吾娅吧? 他偷偷扭头瞥了一眼,却发现吾娅像丢了魂一样,颓然地坐在一旁, 脸上挂着的泪痕都没擦一擦。 这一场比赛也太恐怖了吧! 静候了片刻,织梦像是做了什么噩梦,突然惊醒过来,看清近在咫尺逐安的脸后,第一件事竟然是扑过去摸了摸逐安的胸口。 流光一惊,却瞬间反应过来,织梦竟是在确认逐安有没有受伤…… 分明受伤的人是她啊! 逐安伸手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重新圈进了怀里,尽量温柔地低声说:“阿梦,我没受伤。” 织梦没有察觉他的称呼突然改变了,偷偷松了口气,她刚刚像是看到了一些不好的画面,她竟然对着逐安动了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梦,她很害怕那是真的,这么检查过一遍发现逐安胸前的衣襟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定了定心神,抬起眼睛看向逐安,笑道:“哥哥这么厉害,我知道哥哥不会受伤的。” 那你呢?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受了伤? 逐安很想这么问。 可是,问题的答案已经知道了。 她的笑容明亮如初,眼睛里的光芒又重新回来了,直直落在逐安眼睛里,像是要抚平熨烫他心里所有的焦躁不安。 刚刚那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再次填满他的心脏,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血管,每一根骨头,都在喧嚣着,他此刻想要传达的心情。 有满腔的汹涌情愫,竟不知如何开口。 怕织梦得不到回应会失落,他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怎么不高兴了? 织梦狐疑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刚抬起手来,尖锐的痛意从她右手掌心传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心里一慌,赶紧错开了逐安的眼睛。 这是怎么受的伤?跟吾娅打架留下的吗? 哥哥是不是因为她受伤在生气啊? 他这么敏锐的洞察力,肯定发现了她把五感封闭,孤注一掷的玩命行为了,生气好像无可避免……她刚上台的时候,他还叮嘱她要注意安全,一上台她就抛之脑后,虽然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将心比心,要是逐安也这么做了,她肯定比他还会更加生气。 这……这要怎么解释才好啊! 等等…… 从刚刚就觉得怪怪的,他们怎么离得那么近? 她……她怎么躺在逐安怀里! 难道,刚刚她昏迷后是被逐安抱着下来的吗? 虽然此情此景,很不合时宜,她脸上却偷偷爬上一抹红晕,赶紧手忙脚乱地想从逐安怀里爬起来。 出乎意料的,逐安却不肯松手,像个孩子撒娇一样的语气,眸子里的温煦浓了一些,无比温柔地看着她。 “再给我抱一会。” 第八十七章 自寻死路 在织梦一头雾水又欢喜害羞的矛盾心情下,第三场比赛开始了。 流光站在镜湖边,简直好想哭。 他抽到的对手是那位满身戾气的贵公子天穹,他就瞪着眼睛看着天穹冷着张脸轻轻松松就跨越了镜湖,一飞身潇洒地落在了湖中央的比武台上,然后不耐烦地等着他过去。 太太太不公平了! 他们都能噌一下就飞过去了,轻松迅速又潇洒十足,可是他要怎么办啊? 再不济的,连吾娅都能以一根细线这么一踏就借力过去了,他好像什么办法都没有…… 难道他要游过去么? 可是,再怎么绞尽脑汁地想都不会突然拥有飞檐走壁的轻功,他犹犹豫豫就准备往湖里跳,丢脸就丢脸吧,自己几斤几两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 跳湖前,他又偷偷看了一眼一直静默坐在祭坛上的圣女。 突然身上宽松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是海上扬起的风帆,一股力几乎要把他吹得飞起来,短发在风里乱糟糟的飞舞,他忍不住想遮住眼睛,余光里却发现在场其余人根本毫无反应,那阵风只在他身旁盘旋。 像是梦呓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旁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似的。 “小矮子,虽然用左手有点不稳,不过,快去吧!” 那阵风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柔地托举起他,只是伴随着一些不太明显的晃动,就这么磕磕绊绊送了他一程。 突然的腾空而起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失重感,流光压抑着心底的惊慌,扭过头透过胡乱飞舞的发丝往刚刚站着的位置一看,织梦同逐安一起并肩站在他身后微笑看着他,织梦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在逐安不动声色的监视下只得老老实实地放在身侧,抬起完好的左手,在空气里虚虚地往上抬了抬。 啊,他他他又飞起来了! 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飘了起来落在了比武台上,然而旁人都没察觉他并不是靠自己越过了湖面,这样体贴又温柔的关心,他心里涌上一阵感激。 站定后那阵风又悄无声息地散开,流光抓紧腰侧的木剑,视线对上了很早就在比武台上等他的天穹。 那样阴翳的目光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天穹还没讲话,他却还是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心里在不断给自己打气。 看着他这么腾空飞过来,天穹没觉得有什么神奇之处,只是垂着眸子仔细打量了他一遍,随后勾起一个怪异的笑容。 他的右手食指上带着一个青色的戒指,似乎是习惯动作,他左手似有若无地在戒指上摩挲着,目光如炬,浑身带着一股不可逼视的阴鸷,笑起来的时候那股戾气还是没有散去。 “这不是,南国尊 贵的南风殿下么?” “……” 那样暴戾冰冷的目光跟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里,流光愈发紧张起来,可是却不知道要回答什么,承认自己是吗? 半晌他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今今今今天,我我我我一定会打倒你的!你休想……” 虽然结结巴巴已经没有了多少气势。 “哈?” 天穹像是听到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笑话,捧腹大笑起来,甚至夸张的笑出了眼泪。 笑声停后,他用指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语气温和了不少,却说着叫流光心惊胆战的话。 “呵呵,不过,南风殿下,致人死地和自寻死路可要分清楚了!” 然而,哪怕比武台上剑拔弩张,但天穹仍旧是西晚大殿晋级上来的三个人里唯一一个正常人,因为他没有用什么玄幻的招式,他只是从腰侧拔出了他的长剑指着流光,语气里带着漠然和不带掩饰的轻蔑。 “那么,最后一句忠告,南风殿下,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刀剑无眼,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你的阿姐可得伤心了。” “我我我我才不会输!” 流光心里的紧张连场下的织梦跟逐安都能察觉到,他整个人在发抖。 此时站得很近,围观百姓的议论声也能清晰的传过来。 “那还是个孩子吧?” “我看着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都来参加拓拔大会啦!哈哈,也不知道怎么进的决赛!” “肯定会被打下去的!” “是啊!他的对手可是天穹亲王啊!” “我看啊,他肯定连一轮都撑不过的!” “哎,我说,我怎么觉得那小屁孩有点面熟?” “……” 那些声音一字不差的传进了逐安耳朵里,他抬起眼睛看向祭坛上低垂着头颅的圣女。 织梦靠近一点逐安,低声说道:“哥哥,小矮子为什么那么紧张又害怕的样子啊?那个天穹就我感知到的结果并没有那么强啊……” 逐安收回了视线,想了想回答道:“我想,他们以前就认识,流光的害怕,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认识?如此,单这情绪就对流光很不利啊……” 织梦担忧的目光再次投向比武台上的流光。 小矮子,可不要拿性命开玩笑啊! “嘭!” 流光再一次被重重击中了肚子,整个人像是断线的风筝,几乎是滚落到了比武台边缘,他捂着肚子咳嗽起来,嘴巴里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天穹方才的劝告,现在却显得格外仁慈。 致人死地和自寻死路两种 截然相反的情况里,流光很显然像是在自寻死路。 流光除了一开始出过招也接下几剑后,就开始被天穹的攻击碾压,成了单方面的虐杀,虽然还是在零零散散的出招,可是很明显已经被压制住了。 太快了! 不同于逐安是因为用剑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那样的快,天穹的剑像是只有一道虚影,甚至实际剑身都没有碰到流光,锐利的剑气已经势不可挡又狠厉的打在了流光身上。 他在用剑气伤人。 流光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织梦着急不已,比方才自己受困还要着急。 可是,也不知道那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柔柔弱弱的小孩子怎么想的,被打成这样也一声不吭,被打趴一次,他又会接着爬起来,握着手中剑继续战斗,一次又一次,哪怕已经鼻青脸肿,还是不肯停歇。 不少人觉得他疯了。 流光伏在地上捂着肚子上的痛处喘着气,他的眼角被打破,嘴唇也破开渗着血,脸颊上青青紫紫简直惨不忍睹,耳朵都有些嗡鸣起来,全身上下,连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虽然很痛,可是随着身上不断增多的痛感,心里的紧张也被打得烟消云散。 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缓慢地,他还是撑着身子爬了起来,摇晃了一下,又扶着剑站稳了。 他知道,这样下去,他很有可能丧命。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只要愿意,大可以认输,或者呼唤逐安师傅帮忙,帮他解决困境。 可是,逐安帮助他的话,就会默认他输了,他就会被淘汰,再不能比赛了。 天穹倨傲又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剑,他的衣袍整洁如新,丝毫看不出像是经历了什么战斗,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流光。 “呵呵,怎么,你凭一把木剑就想打倒我?” 流光没有说话,喘息着再次握紧了木剑的剑柄,剑尖指向了他,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也不知道是不是流光这样倔强的态度彻底触怒了他,天穹脸色一沉,指尖一紧,再次挥着手里的剑朝着流光急速而去,凌厉的剑气扑面而来,流光赶紧抬手用剑挡在身前。 一挑开袭来的剑,流光又抓紧时间用手里木剑刺了天穹的右臂一下。 像是以卵击石,根本毫无杀伤力。 天穹一抬手,又是一掌击中流光的肩膀,再次将他打飞出去。 这一掌格外重,流光只觉得像是千斤磐石砸了下来,他眼前一花,趴在地上,再没有之前那么快爬起来。 天穹看着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流光,冷笑一声。 “不自量力的蠢货。” 第八十八章 荣辱之别 流光趴在地上咳了口血出来,一直静默坐在祭坛上的圣女,突然掩面而泣。 随侍的女官赶紧上前去阻止,祭坛上出现了小小的混乱。 无上纯洁的圣女,怎么能因为选拔王的比赛而哭泣呢? 围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圣女为何看到现在突然落泪,不过也能想通,那镜湖中央比武台上的情景确实过于揪心。 那孩子要被活生生打死了。 实在太痛了,流光缓慢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听到圣女的哭声,勉力抬头看向了祭坛的方向,然而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样格外沉重,根本抬不起来头,看不到圣女的脸,视线里只能看到一点深红色吉服的裙摆,装饰着一片青色的羽毛,孤单又悲伤,再也飞不上那自由自在的青天。 他的视线突然模糊起来。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流光捧着一卷诗集趴在窗栏上念了起来,他的名字原来出自这么美的诗句吗? “是啊,爹爹给流光起的名字很好听呢。” 一旁墨发长裙的温柔女子笑了起来,蓝色的眸子像是水天相接里无限潋滟的海洋,宁静而深远,伸过手揉了揉流光温顺而柔软的及腰长发。 流光转过头眨巴着一双同他姐姐如出一辙的蓝眸眼睛,满脸期待地问道:“阿姐,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爹爹啊?” 温柔的女子指尖停了下来,无言地叹息一声,“流光啊,爹爹已经……爹爹很忙,要很久很久之后才可以再来看我们,在那之前,答应我,不可以再在母亲面前提起爹爹好吗?不然母亲会生气的。” 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孩子,流光眨着眼,一派天真烂漫,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提起?母亲不想爹爹吗?” 他看不懂阿姐脸上的苦笑,“……母亲很想,所以提起爹爹,母亲会……会伤心啊,所以答应阿姐不可以提爹爹的事。” 流光点点头,笑眯眯地应了一句。 门外却传来女官恭恭敬敬行礼的声音。 阿姐赶紧拉起流光站好,拘谨地在门口等着那人进来。 “母亲大人。” 走进来的女子,身着深色华服,虽然被叫作母亲也已经是做了好几年母亲的年纪,然而她的脸庞明艳如春日里的满树桃花,肌肤光滑而娇嫩,看上去同十几岁的少女容颜无异,只是神态端庄,带着些不苟言笑的圣洁肃穆。 听着她们毕恭毕敬的行礼,她漠然地点点头,淡淡嗯了一声。 流光很想扑过去同母亲说说话,阿姐却使劲拉住了他。 她根本不在意他们细微的 动作,直接说了此行的目的,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琉璃,今日起,汝到圣女殿去住吧。” 被指定到圣女殿居住的孩子,再过三年就是下一任圣女人选。 那将是无上的荣耀! “母亲,母亲大人!请求您收回命令!” 流光不解地看着阿姐瞪大眼睛,身子不停颤抖,像是晴天霹雳打在了身上,突然跪了下去哀求起来,连声音都带着惊恐的哽咽。 为什么? 能被选中为圣女乃是多么荣幸的事情,会登上圣女之位,接受万民朝拜,阿姐干嘛这么不情愿? 母亲可是有五六个女儿的啊,虽然除了阿姐,跟其他人并不是同一个爹爹。 这么多女儿里,还能选中阿姐,真是太幸运了! 他真为姐姐感到高兴! 还没开口劝一劝阿姐,听着琉璃不断哀求仍旧无动于衷的圣女开了口。 “身为孤的孩子,这就是汝之使命。” 女子冷漠地拍了拍手,很快就有女官恭敬地走了进来,把仍在苦苦哀求的阿姐带了下去。 她的哭声在宫殿长廊里断断续续,流光情不自禁跟着往门口跑了两步,察觉到母亲的视线跟了过来,他赶紧停了下来。 那目光圣洁又冰冷,不带一点温度,他打了个冷噤。 琉璃被带走了,此后一年里流光再也没见到过她。 流光有些后悔,因为他现在过得不是很好。 温柔却一直滴水不漏保护着他的琉璃离开了,他才发现日子很难熬。 一年的时间里,他几乎都荒废了。 虽然因为是母亲的孩子而被晋封为南国的南风殿下,可是他再也不能随意出门,甚至连靠近圣女殿探望阿姐都不被允许。 不止如此,他经常被冷漠的宫人苛责,再没有吃过阿姐在的时候吃到的好吃的糕点,连他最喜欢看的诗集都被女官尽数收走,那是爹爹送给他的礼物。 他还听到了关于爹爹的事,突然才明白,那天谈起爹爹,阿姐那样晦暗的神色是何缘由。 两个女官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讨论着他爹爹的下落。 “这次拓拔盛会出了个厉害的勇士,上一任王君没捍卫住王位,前几日被处死了!” “是啊,听说还是圣女殿下亲自掌的刑罚。” “你别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那上一任王君是异国人,长相倒是俊美得很,那双眼睛像蓝宝石一样漂亮,一看就知道啊,很弱!哪有咱们南国的男子健壮,也不知道是怎么连赢的两届拓拔盛会!” “是啊,哈哈,不过,他能 有两个圣女殿下的孩子肯定死而无憾了吧!再说还有琉璃殿下被选上了圣女储位,肯定死都值了!” 流光气鼓鼓地冲了过去,伸手狠狠推了她们一下。 “闭嘴!你们在乱说什么!” 两个女官被推得一踉跄,差点摔倒,其中一个直接回身恼怒地把流光推倒在地上,语气不耐地说:“怎么,说你父亲那个失败者说的你不高兴啦?” 看到年幼的流光狼狈摔在地,眼睛里已经涌上了泪花,格外惹人心疼,她捂着嘴一笑,跟同伴笑着说:“哈哈,你瞧他那样可怜样!跟他那个弱者爹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另一个女官蹲下身,却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嗤笑道:“你说说,这人呐!同一个爹,命就不同了,琉璃殿下是下一任的圣女,你呢?你就只能顶着一个殿下的虚名,毫无建树的混吃等死,被耻笑一辈子!” 在没有选择下一任圣女前,所有圣女的孩子都会被王族养在花团锦簇富贵窝里。然而,一旦选择了下一任圣女,没被选上的孩子,等同于被王族抛弃,地位甚至比宫中女官还低。 流光咬着嘴唇擦了擦眼泪,却发现越擦越多,虽然这样很丢脸,他还是抽泣起来。 惹得两个女官哈哈大笑起来。 “我从前倒不知道,王宫里的女官有这么大的胆子!” 一道熟悉又久违的声音响起,流光泪眼朦胧里看到琉璃一脸怒色的站在门口,逆着光,那一圈刺眼的光晕,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女,圣洁又高贵。 两个女官瞬间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地,匍匐着不敢抬头。 南国王族规矩森严,她们平日里也只敢在流光这样不惹眼的小角色寝宫里使点性子,出了门借给一万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像刚刚那样推倒流光。 可是,今天竟然被琉璃殿下撞见…… 很快,就有随侍的女官进来,拖走了两人。 流光心里委屈地很,哭着扑进了阿姐怀里。 琉璃心疼地抱住流光,收敛了怒气温柔地拍了拍流光的背安慰着。 流光却还是想哭,这次却没再压抑的哭出来,并不是因为跟阿姐从今以后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而是因为母亲竟然毫不在意地杀了爹爹,他们分明平日里看上去恩爱的很!难道都是假的吗? 或许,只是因为他生活得太安逸,忘记了南国王君的规矩了。 每三年就会有一位新的王诞生。 他怎么会那么天真?天真地觉得有很多任王君的圣女会对爹爹存有什么感情! 第一次,他对圣女的位置恐慌起来。 阿姐……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第八十九章 既定命运 琉璃被母亲带走后一直被关在圣女殿学习圣女应该有的礼仪规矩,琉璃不敢怠慢,勤勤恳恳,表现异常温顺,由此肯求了母亲很久,这才被允许出圣女殿来看一次流光。 只是她急匆匆地赶来,第一眼竟然看到流光被女官欺负的画面。 平日里性子温和的她少见的怒不可遏,甚至第一次动用了储位圣女的身份去施威惩治女官。虽然她也知道,王都的规矩就是如此,然而,她还是舍不得年幼的流光受到这般委屈。 琉璃那天同流光待了很久,又亲自挑了一个年长的女官来照顾流光,这才不舍地回了圣女殿。 此后三年里,流光同阿姐琉璃依旧还是聚少离多,琉璃日夜深居圣女殿,很少有机会能外出,偶尔出来也都是来看望流光。 这也是流光最为期待的事,阿姐每次来探望他的时候,他都能高兴好几天。 虽然知道阿姐不会每天都来,但是他还是每天都会到院子里等一会。 阿姐给他挑选的女官脾气温和,有些像阿姐的性子,照顾流光倒是妥帖,对他没有半分不耐。流光经常私下询问女官姑姑阿姐的近况,女官姑姑就会拜托经常能在宫中走动的其他女官帮他四处打听,流光才能探寻到一点阿姐的消息。 这么久他却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一面,也许心里对于母亲的怨怼随着时光流逝却仍旧没有减淡半分。 很快就到了琉璃被晋封为圣女的日子,流光被女官姑姑早早地拉起来,梳洗打扮,换上了肃穆的宫服,同全王族的人一起到南风大殿观礼,那里还有不少王都妲贡城的百姓。 流光第一次到南风大殿里来,这个跟他同名的王都里最大最尊贵的圣殿,那巨大的石门上刻着神兽朱雀的图腾。听说他的封号南风也是阿姐同母亲求来的,也许是因为阿姐已经被选中为下一任圣女,母亲什么意见都没说直接允了,根据王都的习俗,他也被叫做南风流光。 他站在祭坛侧边,眯着眼睛仔细数了数那铺着红毯通往祭坛的台阶,竟有整整一百零八级,对于他就好像一段永远不会踏上的路。 等会阿姐就会从那里走到祭坛上去,正式成为南国新一任的圣女。 庄严而神圣的礼乐响起,所有观礼的人不约而同噤了声,神情肃穆起来,双手交叠握于胸前,作祈福之势。 流光远远看着阿姐在礼官的簇拥下,缓缓从王宫里走出来,还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母亲。 她依旧是那样明艳的面容,如同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她一个人站在王宫门口看着,神色十几年如一日的冷漠又麻木,无悲无喜,眼神冰冷而空洞。 她的女儿就要成为新一任的一国圣女,接受万民朝拜,无上的荣 耀,她不觉得欢喜;她就要被无数国民遗忘,等待的只有死亡了,她也不觉得悲伤。 琉璃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琉璃慢慢走到了众人眼前。 她戴着繁琐华丽的礼冠,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像是两颗无比罕见的蓝宝石,面颊上绘着南国的朱雀图腾,一身金红色的朱子深衣吉服,腰佩悬环,裙裾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百鸟之羽,说是用百种鸟羽编织而成的吉服也不为过,神圣又庄严,叫人不敢亵渎。 浩浩荡荡跟在她身后手提鲜花香灯的礼官们把琉璃送到祭坛台阶下后就恭谨地弯着腰退下了。 登上祭坛的路,只能由圣女自己走完。 琉璃双手交叠作祈福之礼,一步一步踩着红毯踏着台阶,一个人慢慢走完了一八零八阶祭坛的石阶。 有负责晋封典礼的年长礼官,恭谨地对着琉璃行了礼,转身焚香祭酒,高声唱喝道:“跪!” 那声音像是古老的钟,响彻南风大殿。 琉璃背脊笔直,在万众瞩目里,跪在了祭坛前的蒲团上。 礼官从祭坛案桌上双手捧了一个玉盒对着琉璃,咿咿呀呀唱喝祈福祝词。 流光听女官姑姑讲过,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把金色短刀,宛如新月的刀身通体由黄金打造,刀鞘镶嵌着珠宝玉石,乃是南国祖祖辈辈相传的祈福之刀,由南国开国之祖传下,是南国重要祭祀祈福中必须用到的祭礼,寓意尚武,力量如金石,应为世间至上。 等礼官念完祝词,那把刀就会交接传承到圣女手中,这一来才算完成圣女晋封仪式。 琉璃抬起双手,按照习俗高声念着许诺之词,声音温柔又悲悯,如同梵音,许诺着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王族,奉献给国家。 那盒子虔诚而郑重地交托在了琉璃手中。 流光站在人群里,拼命踮着脚尖抬起头看着祭坛上的琉璃,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到有一滴泪从阿姐眼角一闪而过。 阿姐哭了? 他想再够着脑袋看清楚一点,过于活泼的姿势在肃穆的人群里尤为突兀,被身旁的女官姑姑一把按了下去。 女官姑姑低声在他耳边叮嘱说:“南风殿下不可以越矩!琉璃殿下虽是殿下的亲姐,可现在已经被晋封为圣女了,地位尊贵着呢!殿下还是规规矩矩的,可别给她惹麻烦!” 虽然知道是好意的叮嘱,流光却很想反问一句,那她就不是他的阿姐了吗?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压抑在心里,晋封典礼还没结束,他却再看不下去,一个人偷偷溜回了寝殿。 圣女晋封大典后,琉璃越发忙碌,本来他们还能偶尔见上一面,最近流光根本就见不到 琉璃。听女官姑姑说是因为今年的拓拔盛会已经开始在筹办当中了,作为一国圣女怎么可能缺席? 这样的消息让流光很着急,那岂不是阿姐要跟今年选拔出来的王成婚了!要是那人不好,阿姐不喜欢怎么办? 他比琉璃还忐忑,因为圣女不能随意出宫,所以等拓拔盛会开始的时候,流光从早到晚在两个选拔会场来回的跑,用布巾把头跟脸一蒙,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往赛场上看。 参赛的人成百上千,他左看一个觉得不好,右看一个不够强,简直把他愁坏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没错,既然规矩就是这样,他不过是个孩子,根本改变不了什么,那么他只希望阿姐找一个很厉害很强的王君,这样的话,他们从第一年开始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不用分离了。 这样阿姐就不会……变成母亲那样的人了。 然而不管他怎么忐忑,最后还是有参赛者从拓拔盛会里脱颖而出,从东玄大殿里杀出来了一对兄弟,除了发色上有不同外,两个人眉眼相似,同样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流光偷偷溜去看了好几次,觉得这两人比西晚大殿的两个晋级者模样好看太多了,他特别希望今年的王能从这对兄弟里诞生。 他们在赛场上执剑而战,横扫千军,像是天生为了战斗而生。 这次,他的期待成真了。 经过了决赛一轮洗礼,竟然只剩下了兄弟两人作最后的决战。 虽然已经大大符合了他的期望,然而比赛必须得分出结果,毕竟,他希望王君是最强的那个人,这可是关系着阿姐幸福的大事啊! 在流光看来,这样的比赛就像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一步登天,人生问顶;赌输了,就是满盘皆败,甚至丢掉性命。 那两个曾经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的兄弟,现在却拿起剑指向了对方,做一场最后的赌博。 两个人执剑站在南风大殿镜湖中央的比武台上,一个黑发如墨,一个褐发如茶,一样俊美年轻的脸庞,一样的朝气蓬勃充满力量,都渴望着离成功更近一步。 流光使劲去瞧琉璃的表情,想看一看阿姐是不是同样在意这场比赛最后的结果,然而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到那华丽的礼冠的金色流苏。 琉璃作为圣女主持了祈福礼后一直在祭坛上观礼,只能保持着那样端庄的姿势看着比赛,她没办法做出选择,也抗拒不了千百年来的传统,她既尊贵无比又卑微如尘。 像母亲大人说的一样,这就是她的命运。 她是帝国的所有物,是帝国对胜者的奖赏,最无情的奖赏。 没人在乎她的意见。 她无从选择。 第九十章 孰能无情 最后一役,酣畅淋漓。 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已经说好了,如果做了对手,请全力以赴。 他们也遵守着自己的承诺,两个人都极为认真地对待这场比赛。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很久,打得不相上下,对他们而言,越战越酣的时候,已经把赢下比赛的目的给忘记了,只有每一次不断拼尽全力的挥剑! 像是,连出剑都全凭着身体的感觉。 两个人的剑在空气里舞成一道道剑光,璀璨又夺目,两张同样年轻的脸庞上,流淌着汗水,带着酣畅淋漓的明亮笑容。 至少在这个时候,流光愿意相信,他们满怀的是对未来的渴望,而不是**。 然而,比赛之所以叫比赛,就是因为总会分出胜负。 最后一个转瞬即逝的对招里,黑发男子的剑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亮得晃眼,就因为这么眼前刹那间的一恍惚,黑发男子的剑快了半寸,横在了弟弟喉咙上。 他赢了。 满场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不断沸腾着,为这一场纯粹的比赛而发自肺腑的喝彩。 不同于观众们的欢呼,比武台上的两个人气氛有些古怪。 黑发男子分明已经赢了却没有急着高兴,看到褐发男子眼睛里的惊讶,着急地想要去解释,刚刚那举动只是个意外。 褐发男子看了一眼祭坛上一直静坐着的美丽而圣洁的圣女,暗暗捏了捏拳,带着不知什么滋味的心情径直下了台。 留下了最后的胜者。 南国新的王君在这场比武里诞生了。 流光的期盼如愿以偿成了真,那场比赛里两个人都很强,是他不曾见过的强大。 只要下一届拓跋盛会上,新王再次获胜,他就能继续待在阿姐身边,他那么强肯定可以的。 只要这样,就太好了! 王宫里上上下下都忙着准备新一代王君的登基仪式以及同圣女殿下的大婚,忙得不可开交。 比赛结束后一直心情不错的流光也被委托了一些跑腿的差事,毕竟这是整个王宫里最大的喜事了,忙成这样也很正常。 他的差事就是帮忙到各个宫殿送送东西,对于他的年纪而言既不苛责又蛮清闲,也正是因为得了这份差事,他终于可以在王宫里到处走动了,这么来来往往,不用劳烦女官姑姑,自己就听到了不少消息。 比如,因为最后的决赛中那两个人表现的都过于优秀,那位褐发男子也格外破例被封为了亲王,正式成为 王族的一员。这样的情况虽然少见,但是,没人质疑,毕竟在南国尚武的传统下,只要实力足够强,就能得到尊重,得到地位。 再比如,新的王君叫天阙,王君的弟弟叫做天穹。 流光曾在宫里遇到过兄弟两人,每次天阙都会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小流光小流光的叫他,并没有因为他是个小孩子就无视掉,态度十分温和,流光对他印象很好,细节见人心,这样的男子待阿姐肯定也会很好。至于天穹亲王,流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拓跋盛会过后,他的眼神越来越阴翳,可是仔细去看的时候却还是一如往常一样明亮,可能小孩子的性子直来直去,下意识的,流光不是很喜欢他。 当然,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看法。 大婚时,流光捧着喜盒,眉开眼笑的跟在一身红色喜服的琉璃身后。 来的时候女官姑姑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要规矩一点,他都没觉得烦。 阿姐特意招了他来陪侍,本来根本轮不到他,而现在他能站在前面的位置观礼,简直太美好了!除了跟他隔了两个位置上站着的那个老板着脸的天穹亲王这一点点美中不足,其他都很完美! 不过,这样举国欢庆的大喜宴上,还板着个脸,真是太讨厌了!流光偷偷在心里数落了他两句。 看着那一对郎才女貌的新人完了婚,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如此一来阿姐应该会高兴一点吧? 自从琉璃当了圣女后,就很少笑了。以后有天阙王君陪着,阿姐应该就会恢复笑容了! 太好了! 婚宴后,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天阙王君给他的喜糖,带着无限的欢喜雀跃给照顾自己的女官姑姑看,叽叽喳喳地跟她讲这场婚礼有多盛大多美好! 女官姑姑趁着宫殿没人,越矩的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了句那时年幼的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这王城里最不该有的就是情。” 流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太懂。 流光不懂,可是琉璃懂。 南国王室的圣女也许就应该天生无情,最忌讳的就是对她的王君产生感情,像他们的母亲就做的很好,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圣女,冷漠又无情,也或许是因为已经麻木了。 那时,母亲对琉璃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仍像是不停在耳畔回响。 “想在这弱肉强食的王宫里活下去,无情是唯一的希望。” 虽然琉璃很多次告诫自己,不要动情,一定不可以动情,然而,这一对新婚夫 妇像是天作之合,长相俊美的天阙温柔又体贴,面对这样温柔而优秀的王君,不动情太难了。 琉璃在同天阙王君结婚后,已经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的王。 越压抑,那样的感情越是强烈。 她痛苦又惊恐,她是人啊,有自己的思维,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什么不能喜欢人呢? 试问这天下,孰能无情? 想不通这问题的答案,她只能格外珍惜着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三年说长也很长,说短也很短。 下一届拓拔盛会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琉璃同流光的念头不约而同都是,希望天阙能继续打败所有人,成为比赛最后的获胜者。 然而,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强者。 这道理天阙王君比谁都清楚,他也许这一届可以继续赢,那下一届呢?再下一届呢?如果他哪天失败了,他就会失去他的一切,权力,地位,荣耀,包括他的爱人。 爱人,那是比这一切都还要宝贵的事物啊! 他不想做这样的选择,让他的爱人一次一次置身在危险之中。 思前想后许久,一天傍晚时分,天阙突然对琉璃说:“琉璃,我们一起逃走吧!” 琉璃瞪大眼睛,她从来都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她呢喃着问:“逃走?” 天阙拉着琉璃的手,无比诚恳又真挚地说:“对!我们一起逃走吧!我已经想过了,比起这至高无上的王位,我更在乎你,我很爱你!我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我根本不敢想,你我分离的画面。让我们一起逃走,挣脱这残忍的宿命!” 琉璃心里有些动摇,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该如何逃呢?王宫里到处都是卫兵,我们往哪里逃?” “琉璃别担心,我弟弟会帮助我们的,我跟他已经约好了,明天,明天晚上我们就走!他会帮我们引开巡夜的卫兵,送我们出城,那时候,我们就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生活好不好?我发誓,我会尽我所能去照顾你!” “天穹亲王?” “相信天穹,他一直是我最好最亲密的兄弟。” 天阙言辞恳切,说服了琉璃。 琉璃早就对命运的残忍不公,王族森严又不近人情的传统厌恶至极,她一直抗拒着被母亲培养成圣女,却迫于无奈,在天阙的提议下,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口,她义无反顾地答应了。 也或许只是因为,她深爱着天阙。 她想选择一次自己的人生,刀山火海,义无反顾。 第九十一章 莫与君绝 琉璃下定了决心要同爱的人一起离开王宫,哪怕天涯海角也好,她就要离开了。 走之前她跑来同流光告别,她的眼神闪闪发亮,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翼。 她的眉眼再次生动起来,仿佛她现在不再是什么尊贵至极的一国圣女,只是一个要勇敢追寻自己爱情的普通女子。 流光被他们这样大胆的冒险所震惊,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念头,就像是本来前路被重重围墙拦住,他还在苦苦寻找出路,而阿姐同天阙却不再执着于重重围墙后面藏着的出口在哪,而是准备直接翻墙过去。 步步皆是风险,他却由衷地为琉璃感到开心。 分别时,他让阿姐等一会,在房间里的床下翻找,拿出了一个细心珍藏的盒子,里面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只装着一本女官姑姑又帮他讨要回来的诗集。 他抓了抓头发,把那本诗集郑重地放在了琉璃手里。 “阿姐,我也没什么能送你的东西,我最喜欢的一本诗集送给你好不好?虽然你会同天阙王君过得很幸福,不过要是哪天你突然想我了,就看一看这本诗集好了,流光一直会陪着你的。” 这是他仅能想到最好的祝福。 琉璃眼睛泛红,拿着诗集伸手紧紧抱住了流光,认真地点点头。 她没办法带上流光一起离开,她开不了口,流光却懂事地自己帮她说了出来。 第二天夜里,宫中的夜更声刚过寅时五更,流光蹑手蹑脚从床上爬了起来,怕吵醒就在寝殿外室守着他睡觉的女官姑姑,直接光着脚就偷偷溜出了寝殿。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在夜色里借着月光赤脚踏着冰冷的宫殿长廊飞快地奔跑着,夜露繁重,几乎要打湿他的头发,他呼出的淡淡白汽微不可察很快就迷失在这深深庭院里。 他想目送琉璃离开,远远看上一眼就好。 圣女殿是王宫里最高的宫殿,八角飞檐宝塔一样的华楼,两侧还各有一座高高矗立的偏殿。 流光进不去圣女殿,只能跑到圣女殿一边侧殿里,偷偷推了门跑进去,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打着瞌睡的守夜女官。 他尽量放轻动作,沿着楼梯爬上了顶楼,推开最东边的一扇窗,趴在窗栏上能看清很远的地方,包括通往王宫东边侧门的宫道。 阿姐说过,他们今晚就会从这条宫道往侧门离开王宫。 流光探着身子反复看了看整条宫道,两侧的长明灯依旧明亮,照亮着干净整齐的青石板砖,却根本不见一个巡夜卫兵的身影,只有在靠近宫门口的地方停了一辆马车,车侧边挂着一盏昏黄的马灯。 他捂着还在砰砰直跳的心脏,舒了口气。 太好了! 这样阿姐他们就可以安全离开了! 没想到凶巴巴的天穹亲王还挺有办法,真的帮阿姐他们把卫兵都引开了,那辆马车肯定是来接他们的。 只要出了那扇宫门,他们就能离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流光双手交叠,对着夜空祈福起来。 很快,就有两个人携手一起从宫道尽头的阴影里出现,在宫道上匆匆跑过,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流光使劲去看也只能看到两人朦胧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不过,他知道那就是阿姐琉璃跟天阙王君。 还有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就能跑到那辆马车旁,像是他也跟着他们在一同奔跑一样,流光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太好了!到了! 天阙同琉璃对视一眼,眼底的喜悦像是要溢满而出,那盏车上悬挂的马灯,昏暗的光芒却映照得他们眼眸熠熠生辉。 他们很快就能如愿以偿离开这座王宫了! 天阙伸手去掀开车帘,看到车里坐着等候的那个人,温和地笑起来:“天穹!这次可真是要多谢你了!” 天穹看着他同琉璃紧紧交握的双手,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呵呵,谁说不是呢?” 浓重的夜色侵蚀而来,那盏马灯里的火焰一颤,他们的影子也跟着剧烈一晃,琉璃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不断涌上来,她像是被吓到,不自然地退了半步。 天阙体贴地伸手替她理了理身上的披风,刚想说点什么,只是猝不及防间,突然从宫门口浩浩荡荡涌进来大批卫兵。 流光死死扒在窗栏上,被惊得说不出话。 什么情况! 怎么会突然来那么多卫兵! 这可怎么办啊! 天阙神色巨变,扭头看向依旧带着古怪笑意的天穹。 “你!” 电石火光之间已经看懂了,这竟是一个过河拆桥的圈套。 重重叠叠的卫兵围住了他们,一位统领走了出来。 “圣女殿下,这么晚了同王君出现在这里,您可有什么话想说?” 琉璃眼神颤抖着,方才的鲜活瞬间退却,脸色灰败下来,她垂下了眼眸,像是认了命。 她一辈子都逃不出这座王宫了。 她开了口,带着淡淡的忧伤:“不是的,不是的……策划逃的人是我……” 还没等琉璃说完,天阙却突然迅速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圈进怀里,一把尖刀就直接架在了琉璃的脖颈上,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对,就是我,是我一手策划的逃跑!谁稀罕当什么劳什子的王,要我留在这里任你们宰割吗?我要自由!我要逃出去!怎么,你们以为我要带着这个女人一起逃走?别说笑了,你们的圣女不过是能保护我平安出宫的棋子罢了,谁要带着她一起走,只会拖我后腿而已!识相的就快放我离去,这可是你们最最尊贵的圣女,你们谁要是敢挡本王出宫的路,就别怪本王给你们的圣女放放血!” 他的神色狰狞,目光凶狠至极,带着亡命之徒的决绝,手中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搭在琉璃脖颈间雪白的皮肤上,只要手下一用力,随时就能划开那一寸肌肤,所有人看天阙的眼神都变了。 卫兵们一片哗然,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和亲切的天阙王君竟然居心不轨策划出逃,还 抓了圣女做人质要挟! 统领是个直性子的武将,不懂什么弯弯绕绕,看不惯便是看不惯了,顿时怒气冲冲地拔剑指着天阙呵斥道:“天阙君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挟持圣女殿下!” 琉璃瞪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在发颤,像是害怕至极,她的眼泪已经不停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也许是不懂,平日里待她温柔体贴的王君怎么会突然变了脸。 她想转过头去看天阙,却被狠狠按住了肩膀,她动弹不得。 “别动!我的刀子可不长眼睛!” 见圣女被无辜挟持,统领明显忌惮了不少,挥挥手示意躁动不安的士兵们安静下来,对他劝诫道:“圣女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岂能受你这般折辱,你且速速放开圣女殿下,束手就擒,对于你出逃之事我们也可从轻发落!再者,抓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做挡箭牌为南国人所不齿!南国上上下下连土匪强盗都不屑这么做,你身为一代王君又如何能做此龌龊之事!” 天阙红着眼睛,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似乎一心一意要挟持圣女同他们对抗到底。 气氛有些沉重而焦灼。 突然他背后被重重一击,右肩上赫然插着一只弩箭,不断涌出鲜血,也就是那一刹那,天阙手中的刀因吃痛脱手而出,滚落在地上。看清出手相助的人,统领愣了一下,迅速带人上前制住了天阙,从天阙手里救回了圣女。 天阙扭过头死死盯着依旧悠闲坐在马车里的天穹,他的手里把玩着一把弓弩。 见他看来,天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哥哥,带圣女出逃可是死罪啊!你怎么这般糊涂?” 将军派了手下叫来了几个宫中女官准备先把受惊的圣女殿下送回去,琉璃却拼命挣扎着,红着眼眶想去看一看捂着受伤右肩的天阙,天阙却只是漠然地垂着头并不抬头看她。 连最后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她。 统领觉得天阙这般不识好歹乃是对圣女大为不敬,让女官们赶紧送圣女离去。 抗拒的琉璃同女官拉扯间,她一直仔细放在身上的那本流光送她的诗集被扯落。 诗集在半空中哗啦啦翻着页,像是长了翅膀的飞鸟。 最后重重摔落在地上,流光经常翻的那一页已经有点些许折痕,这么一摔又翻回了那一页。 白纸黑字,清清白白地写着: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琉璃挣扎间看着天阙根本没有反抗,格外顺从地被擒住,肩膀已经被血迹染红,她突然委屈地跌倒在地大哭起来,几个女官只得一起架起琉璃匆匆离去。 琉璃脑子里却只有一句话。 天阙刚刚按住她的肩膀不肯让她回头,明明对着外人说着恶狠狠的话,却轻轻附在她耳边,温柔地哽咽着说了一句。 “琉璃,对不起。” 第九十二章 难遂人愿 然而不管琉璃愿不愿意离开,都已经被女官强行带走了,她只能远远地回头望着,泪眼朦胧里,天阙眼里的血红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悲凉,像是刀子狠狠划在她的心尖。 天阙以一己之力承担下了所有罪名。 王君私自出逃乃是死罪,挟持圣女更是罪加一等。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至少,可以不用惩罚他心爱的人啊…… 等琉璃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宫道尽头,天阙仰着脸闭上了眼睛,渴望着再从夜风里,捕捉到她的气息。 真的只能到这里了,这沉重的宿命。 他突然暴起挣脱了抓住他的士兵,劈手夺了一把长剑就朝着马车的方向冲过去。 天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里像是带着怜悯,嘲讽,更多的是冷意,那目光竟同三年前拓跋盛会上最后一场比试结束他落败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像是在无声地说:“哥哥,这次是你输了。” 对,天阙输了,他输在了太过相信罢了。他一直以为,天穹还是那个同他一起为了梦想,一起到王都闯荡的明亮少年。 这次的拓拔盛会即将来临,了解到他的担忧顾虑后,天穹同他不经意提议了出逃一事,表示愿意提供最大的帮助,甚至帮他面面俱到构思好了逃跑的路线,来自弟弟全心全意的支持,给予了他莫大的勇气。 他很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弟弟。 可是他,这一次输了,彻头彻尾。 卫兵统领挥挥手,瞬间就有大批卫兵包围了过去,天阙像是困兽只能发出最后的咆哮,很快就被制服,也或许是他自己放弃了抵抗,他随手丢开了剑,最后看了一眼天穹,目光里却仍旧没有任何恨意,只是漠然垂下了头。 意外得到天穹亲王的出手相助,打落了天阙手里的武器这才救下了圣女,这一场王君挟持圣女预谋的出逃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扼杀在宫门口,卫兵统领朝着马车内的天穹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多谢天穹亲王大义灭亲鼎力相助!” 天穹淡淡嗯了一声,统领带着士兵,押着企图出逃的罪君天阙离开了宫门口。 宫道上的祸乱很快就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盏盏死寂的长明灯还在静静燃烧。 流光死死扒着窗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突然跑出来那么多士兵? 为什么天阙王君突然被擒住了?阿姐呢?阿姐被带去了哪里? 马车里坐的人是谁?谁等在那里阻止了他们离开? 为什么天穹亲王还不来帮忙?不是说他会帮忙的吗?是不是出了什 么变故所以没有成功引开巡夜的卫兵? 不是说好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吗?天阙王君肯定能带阿姐离开的吗? 阿姐……阿姐会不会被处死?出逃的圣女一旦被抓回来就会被施以王宫秘刑残忍处死的!怎么办? 现在他要怎么办才好? 无数的疑问疯狂轰炸着他的脑袋。 他抓着胸口的衣服,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要站立不稳。 那辆马车还是静静停在宫门处,突然帘子再次被掀开。 流光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宫门口,反复确认着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天穹在马车里静默地坐了片刻,只觉得马车里似乎闷得慌,他下了马车,眼前却依旧走马灯一样不断浮现出天阙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 那个同他除了发色,外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哥哥,哪怕过了三年,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里,仍然没有半点对他的恨意,带着点悲伤,带着点疲惫,还有一点释然。 不断在他眼前盘旋着,宛如秋末最后一片落叶。 凭什么? 突然像是被羞辱了一样,一种难以言状的暴怒从他心底升起,他一拳狠狠砸到了马车车厢上,那盏昏黄的马灯剧烈一晃,火焰扑闪了一下,熄灭了。 流光被吓到,抑制不住尖叫了一声,慌乱间撞倒了一旁的木架,很快楼下就响起了守夜女官的脚步声。 “是谁在阁楼上?” 流光紧紧捂住嘴巴藏在柜子里,心却慌乱地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守夜的女官带着一点昏黄的光晕从他眼前慢慢走过。 幸好他个子很小,藏在柜子里一点都没有露出来。 女官举着蜡烛找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奇怪,刚刚明明听到阁楼有声音的……难道是我听错了么?这窗子怎么开了?今晚的夜风这么大么?” 她走过去把那扇窗户关上,又嘟囔着下了楼。 视线里再次恢复一片黑暗死寂,流光这才放下了捂着嘴巴的手,脑子里还是一片慌乱。 怎么办? 现在要怎么才好? 去找王族的人告发这是天穹亲王设计的圈套怎么样?只要说阿姐他们只是受到了欺骗…… 可是,根本没人会信啊! 他不过是个王族里遍地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孩子! 没人会信他的话。 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妄想出逃本身就已经是死罪一桩,根本不容辩驳,阿姐他们又是被当场抓住的,证据确凿,再怎么申辩都还是罪无可恕…… 那他能不能帮忙做点什么?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阿姐出事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怎么办才好? 流光躲在柜子里捂着脸闷闷地哭起来。 等守夜的女官再次睡下了,流光才偷偷摸摸下了楼,悄悄出了偏殿,看着夜色里死寂的王宫,心底里不断涌上来的竟是茫然无措。 怎么办才好呢?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抬头发现自己又走回了自己的寝殿外,女官姑姑着急地抓着他,额头上已经有些微微薄汗,臂弯里搭着一件他的披风,看样子已经找了他很久了。 看到她,流光心里泛酸,一阵阵委屈不断涌上来。 女官姑姑看到他脸上挂着泪痕,光着脚踩在地上,简直像丢了魂一样失魂落魄。 她心疼地伸手一摸,只觉得他的手脚格外冰凉,赶紧把手里一直拿着的披风给他披上,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担忧地询问道:“哎哟我的小殿下啊,终于找到你了,你大半夜跑去哪了,急死我了!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别哭别哭,有事跟姑姑说说。外面冷,你鞋子都没穿可别冻坏了,咱们先进寝宫里再说。” 流光裹在毛茸茸的披风里,被夜风吹凉的心终于回暖了一点,他抽抽噎噎地掉着眼泪,跟女官姑姑说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女官姑姑听了也是脸色一沉,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见流光哭得稀里哗啦于心不忍,好声劝了他两句。 “先别急,明天早上姑姑去帮你到圣女殿问问消息好不好?” 流光这才抹了抹眼泪应下了,虽然姑姑让他睡会,然而他根本不敢闭眼睛,心里慌得不行。 第二天,女官姑姑很早就去了圣女殿,流光一直在院子里等,第一次有一种度秒如年的难熬感。 等女官姑姑刚进了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抓着她,焦急地询问:“姑姑怎么样?阿姐怎么样?有没有事啊?” 说着说着又要急得掉眼泪,女官姑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有些意味不明,“殿下先别慌,事情有些古怪,我方才去圣女殿的时候,瞧着圣女殿同往常一样,宫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偷偷找了认识的女官询问圣女的消息,她以为我是替你来问的,说是圣女在静修,可能最近都没空见殿下了。问了好几个当值的女官也是如此回答,我这才回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不过这么看着,圣女似乎没什么事。” 流光仍然忐忑不安,分明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何宫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一定得见一见阿姐才行! 他真的好害怕。 第九十三章 天阙之死 流光在圣女殿外徘徊了许久,圣女殿的守卫格外森严,除了圣女殿的女官,甚至调动了大批卫兵把守,根本就没办法偷偷溜进去。 虽然王宫里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然而这样的阵仗,却无异于琉璃已经被囚禁起来了。 流光十分焦灼,女官姑姑给他想了个办法,见不到琉璃的话,先去见一见天阙君应该会容易些。 然而等流光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艰难地进了牢狱里,原本关押天阙的地方竟然空了。 流光仔仔细细找了一遍,竟都没有天阙的身影。 天阙君去哪了? 怎么会这样? 他慌慌张张地去询问狱卒,狱卒随意看了一眼他指的牢房,见他是个小孩子也没多为难,坦然告知:“哦,你说罪君天阙啊!他昨天夜里就被带走了,我估摸着是被处死了!”说完了还义愤填膺骂了天阙两句:“要我说死得好!自己懦弱无能策划出逃,还绑架挟持圣女殿下做掩护,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当上王君的,我们南国上上下下哪个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连前几日刚抓了送进来的那个臭名昭著的妲贡城大盗都不屑,听说他被抓的时候,身边就站着个卖花女,他都愣是没动人家小姑娘一下!唉,亏得圣女殿下心地善良,竟然还念着旧情维护于他!这种人啊真是配不上咱们圣女殿下……” 流光走出牢狱时,脚步都是虚浮的,怎么又变成了这样? 女官姑姑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小殿下如何了?见到天阙君了吗?” 流光抓着女官姑姑的手,结结巴巴地把听来的消息给姑姑讲了一遍,“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分明不是这样的!他们明明约好一起的!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天穹……” 女官姑姑捂住了他的嘴,“小殿下,慎言!” 流光闭了嘴,点了点头,稍微控制自己的心慌意乱,两个人一起离开了牢狱。 “小殿下啊,姑姑我这么琢磨了一下,觉得现在的局面乃是最好的结果了!” 流光不解地瞪着她,莫名有些不高兴,“天阙君都被处死了如何能好!这可怎么办?也不知道阿姐现在怎么样了……” “殿下莫慌,我想圣女殿下应该没事,王室法令里有明确规定,圣女出逃乃是死罪,得当着王宫所有人的面宣判罪行,再处以宫廷密刑,以儆效尤。圣女受罚受刑都得公开施责,现在圣女殿只是加派了守卫,并无问罪的消息,可见圣女殿下是平安的。” 流光跟着她的话一想,确实如此,他又着急的问:“那为何天阙君被处死了?” “那狱卒不是告诉殿下了吗?罪君天阙挟持圣女出逃,以圣女性命要挟,这可是妥妥的死罪,被处死是必然的结果。” “可是……”他们分明约好一起离开王宫的,怎么会成了天阙挟持阿姐出逃? 女官姑姑叹了口气,又说了在三年前圣女大婚之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王城里最不该有的就是情。” 流光还想再问,女官姑姑却摇摇头,牵着他往寝宫走。 流光边走边把所有事重新想了一遍,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女官姑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圣女不该爱上王君,不该有情,就不会有痛苦煎熬,一起出逃之事。 天阙也不该爱上圣女琉璃,出逃被发现时,他唯一能做的只能以一己之力抗下所有罪名。 天阙死了。 流光突然想起那场盛大的婚礼上,天阙君笑眯眯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把红彤彤的喜糖。 “小流光,给。” 琉璃从被接回去后,不断同他人说是她自己策划的出逃,同天阙并无关系。 随侍的女官惶恐不已,只得上报王族定夺。 琉璃却等不及,她想再见一见天阙,等着王族的人定夺,肯定就来不及了!她试着逃跑过,却被看管得格外森严,她根本出不去圣女殿。 能想到的都尝试过了,却只是徒劳,琉璃心里的焦灼像是五脏六腑都置于火炉上炙烤,一分一秒都难熬。 拓拔盛会开办在即,圣女的安危不容分毫差池,王族们聚在一起开了个朝会,商议此事。圣女跟身入牢狱的天阙君说的结果乃是截然相反的话,像是两个人在抢着认罪。然而,巡夜的统领已经上报了当时的具体情况,又有在场所有卫兵证实了天阙挟持圣女为质的事,无异于已经是铁证如山,坐实了天阙的罪名。 所以,很显然琉璃的话根本没有人相信,甚至不理解为什么到现在了圣女殿下还在维护一个以她性命要挟的暴徒。 这次会议最后得出的结论竟是圣女殿下不忍心看到第一任王君受苦,所以才这般说辞替他开脱,过段时间就会好转。 宫中掌事女官不敢怠慢,赶紧吩咐了圣女殿的女官们需谨言慎行不可再提起关于天阙君的一切,若是圣女殿下想说,任由她说,不用放在心上,但需要多多体贴宽慰圣女心情,好生看护着。 琉璃依旧执着地同圣女殿的女官们解释,希望能重新定夺天阙的罪名。她说的时候,女官们耐心又认真地听着,还询问一些具体细节,琉璃简直欣喜不已,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终于有人肯相信了。然而她错了,女官们总是一脸认真地听着,听完却笑着宽慰琉璃,说着毫不相干的话。 “圣女殿下啊就是太过心地善良了。” “圣女殿下想必是累了,还请多多保重玉体。” “殿下 前几日受惊了,是不是玉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奴婢去请御医来瞧瞧。” 这样的话如同敷衍好好好,你是尊贵的圣女,你要是觉得不痛快想说就说吧,她们耐心听着就是了。 琉璃只觉得一种茫然溃败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将她淹没。 明白下来的她沉默起来,再说多少次都没用了,女官们却欣喜地认为圣女殿下终于放下了。 她终究逃不开她的命运,她不过是这个国度的所有物,既然是所有物,又怎么能拥有自己的情感呢? 是夜,王宫里万籁寂静,除了偶尔走过一列步伐整齐的巡夜卫兵,也只有一盏盏宫灯依旧明亮。 在高耸华丽的圣女殿背后有一座王宫祠堂,祠堂外前不久才走过一列卫兵,只是此时门外一侧的灌木丛里突然发出一阵的响动,过了片刻,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了一个圆圆的脑袋。 流光头发上还沾着树叶,他警惕地左右打量了一会,确认祠堂附近没有人,才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 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树叶,他蹑手蹑脚往祠堂跑去,很快就轻轻把祠堂门推开了一条缝,像条光滑的泥鳅,瞬间溜了进去,祠堂的门再次被掩上。 流光背靠着木门,他不敢抬头去看墙壁上挂的一幅幅沉重肃穆的先祖画像,只敢低垂着眸子,视线里只有几盏莲台长明灯幽幽地亮着,被他带进来的风吹得一阵晃动。 流光暗暗吸了一口气,低头往后殿跑去。 祠堂后殿很空旷,除了一圈宫灯外,只有殿中央地上放置着一座一人高的鎏金花塔,那些层层叠叠的花枝中间漂浮着一团金色的光球,不过一颗鹅卵石大小,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 那团温柔的光芒明明灭灭,格外好看。 “找到了!” 流光呢喃着跑过去,轻轻伸出手准备去抓那团光球,那团光球却像是有意识的活物,蹦蹦跳跳往上一动,躲开了流光的手。 流光一愣,有些着急起来,他又踮起脚再次去抓它,它却再一次往下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流光差点哭起来,他低声哀求道:“求求你听话点好不好,快别动了!” 那团光球才不理他,依旧躲着他。 流光的手坚持不懈地同光球追逐了许久,费了不少功夫才抓住了光球。 入手一阵凉意,像是一颗冰冷的珍珠,却是软绵绵的。 流光从腰侧摸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打开后,里面铺了厚厚一层雪纱,他格外小心地把光球放了进去,盖好盖子还仔细地扣上了锁扣。 他把脸贴在了冰冷的匣壁上。 “拜托你了,上邪!” 第九十四章 轻如草芥 上邪,在中原诗经里,犹言天啊,即指天为誓的意思。 而在南国,上邪,乃是神赐的圣药,可以用来修补经脉,生肌活血。 这样的蛊在十几位先代圣女的共同努力下,才得此炼制秘法,然而有了炼制方法依旧极为难得,无数次失败才能养成一只。 流光知道存世的两只,妲贡城的王宫王室祠堂里有一只,另一只收在皇陵里。 皇陵流光进不去,只能来偷王宫祠堂里的这一只。 上邪蛊乃是南国王室至宝,极为珍贵,只要拿上它,他就可以去乌达城里找到拓拔乌达先生帮忙了。 乌达先生是乌达城里有名的武士,他教导过的学生里出了好几位通过赢下拓拔盛会而成为王君的,在南国是位远近闻名的武术先生。 只要能用上邪蛊作为交换请到乌达先生的帮忙,他就一定可以在拓拔盛会上获得最后的胜利。 女官姑姑同他说,事情到这已经结束了,可是流光最近辗转反侧,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想了很久,有一个想法不断地从心底涌上来。 他谁都没有告诉,连女官姑姑也是,因为他的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他只能自己偷偷去做。 瞒着姑姑取来了上邪蛊,他一头柔软又乌黑的长发被他自己抓着胡乱地剪掉了,变成了一头蓬松的短发,趁着天刚亮偷偷混出了王宫。 他想他还是没办法就任由天阙君这样死去,那样也太可怜了,他更没办法看着阿姐陷入这样无限循环的悲剧之中,阿姐做错了什么?这样单纯地喜欢一个人做错了什么? 若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那他必须做点什么。 虽然单凭他自己想要在拓拔盛会中取胜,简直难如登天,希望渺茫到他自己都觉得是在痴人说梦。 可是只要他能当上王,他一定要改写这样残忍的沉疴痼疾! 他要叫着这久病的南国翻天覆地。 然而,志向说得格外远大,现实却泼了他一盆冷水。 千辛万苦赶到了乌达城,找了间无人的破旧小院子住下,每天往返在周围村子里打听乌达先生的消息。 碰壁了无数次,三天后的傍晚时分才好不容易在乌达城中乌达河畔的村子里打听到了先生的下落,他兴高采烈地跑去请求拜见,开始一直被拒之门外,他不放弃求了半天,天都黑了才得以见到了乌达。 他一直在王宫里长大,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第一次跑了那么远,还是来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哪怕是来找先生帮忙的他仍旧心慌意乱。 他在门口深吸了口气 ,尽量克制住自己身体不哆嗦走了进去,见到先生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捧着打开的盒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得到先生的帮助。 他行了礼后说话仍旧一直都是躬着腰的,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尊敬的礼仪了,他连在王宫典礼上都没那么规矩过。 本以为上邪蛊这样的稀世珍宝肯定可以取得先生的好感,结果乌达先生听了他的来意,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无知稚子。” 一头雾水的流光还没想明白乌达先生的意思,那先生却已经对着他挥挥手,拒绝再跟他讲话,他慌张地想询问原因,刚结结巴巴地开口,甚至还没说一句完整的话,乌达先生直接把他推出了屋子,重重关上了门。 流光心里一慌,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就拒绝了他? 理由呢? 觉得他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吗? 他站在院子里只觉得脑子再次一片空白。 怎么能这样! 流光有些生气,像是突然被抛弃在岸上干涸缺水的鱼,徒劳地想发泄挣扎,他突然扑过去趴在门上,不依不挠地想冲进去再问问清楚,究竟他哪里做的不对吗? 然而,可能是因为觉得流光太吵了,被乌达先生叫弟子把他给丢了出来。 他身子轻巧,那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弟子随手就提着他的衣领把他给拎了起来,流光的小短手甚至够不到打他。 那男弟子轻轻松松一抛,流光根本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在空中扑腾着滚了出去,差点直直滚进了河里,怀里揣着的小匣子直接从他怀里甩出,骨碌碌掉进了河里。 噗通一声。 溅起了一点无力的水花。 流光捂着被摔痛的肚子咳嗽了一声,赶紧从硬邦邦的地上跳起来,跑到河边去找他的匣子。 借着水面上飘着的河灯光晕,看是看到了,可是那匣子掉在了水岸边的礁石夹缝里,他趴在岸边去够,手还是太短了点。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他特意准备的小匣子是做成密封的,很难轻易进水,不然他真是……想直接坐在这里哭出来。 流光重重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运气坏到了极点。 连带着上邪之蛊来都无济于事,他的最后期待也落空了。 他那些痴人说梦一样的想法,真的成了痴人说梦。 他自暴自弃地跌坐在地上,看着不远万里满怀希望才来到的乌达村落,看着面前这条叫不出名字的陌生长河,虽然不远处就是一个极为热闹的集 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灯火明亮如昼,热闹得不像话。 明明平日里最是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地方,此时他却只觉得越发茫然无助,天大地大,他像是一颗渺小又卑微的尘埃,拼命地想挣扎,却被风一吹就会飘散。 眼睛又被滚烫的泪水淹没,那水面上的河灯都在视线里模糊起来。 越是使劲去擦,越是无济于事。 再怎么想也没勇气跳河,捂着眼睛傻坐了一会,他爬起来在河边转来转去,想着把匣子捞上来。 趴在河边探下身子去够了两次没够着,看来只能下水去捞了。他看仔细了哪里可以踩,这才蹲下了身子,把脚伸了下去踩住一块礁石,还没等他继续往下踩进水里,身后像是刮起了一阵风,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后衣领就被人一把抓住,人再次被重重扔到了一旁的地上。 他跌坐在地上,屁股一阵痛意,抬头一看,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里突然亮起来一点。 把他抓起来直接扔上岸的少女一身红衣,眉眼像是用最好看的玉石细细打磨而成,此刻正皱着眉看着他。 只听见有人远远叫了少女一声,声音格外好听,片刻后,她身后又快步跑来一名白衣的少年,像是一道白月光突然扑进了他的视线,浑身的气质叫人不由舒心,模样俊美出尘,眸子里的温煦像是含着一汪微醺的酒。 那一瞬间,流光在心里哆哆嗦嗦的爬起一个念头。 神神神神仙! 只是还没等他憧憬起来,那个好看的红衣少女扭头就对身旁那个少年说:“哥哥,这人要跳河!” ……他哪里是要跳河了! 才不是这样的。 在全场惊讶的视线里,地上那咳了口血就一直趴在地上的孩子,手指再一次动了动,又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他的脸已经惨不忍睹全是青青紫紫的淤血,那脆弱的小身板像是随时都会被疾风摧残折断的小草,可是他确确实实又再一次站了起来。围观的百姓们忍不住议论起来,有心疼有不解,还有质疑。 “那孩子是怎么了?” “不要命了吗?” “不会疯了吧?再这么下去要死的!” 可是流光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天穹脸色古怪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不解。 “流光,你到底要干什么?” 疯了吗? 流光擦了擦带着痛意的眼泪,喘了口气。 “我……我要打倒你!” 第九十五章 一剑一念 “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嗯?” 天穹脸色异常阴郁,眼神里的暴戾越发浓重,手里的剑狠狠往下一劈,流光双手抬起剑勉力格挡住,然而天穹击中他的剑并不收回,就势手上的力道半分不减,手腕一沉剑身狠狠往下压,似乎要把负隅抵抗的流光压迫到承受不住直接跪下。 流光只觉得剑身上传来的力量过于强横,他死死用双手握着剑柄都吃不消,双腿都止不住的开始打颤,膝盖哆哆嗦嗦就要往地上跪。 身体上的疼痛过于剧烈都快到了麻木的地步,先是不停火辣辣地疼,然后酥酥麻麻的痛意好像迟钝了不少。然而感官是迟钝了,动一下那种尖锐的刺痛还是会直接冲进他的脑子里,像炸开一样。 天穹是成年男子,他要是直接同天穹拼力量完全就是自寻死路,他不能这样跪下去,会起不来的。 他赶紧顺势往天穹剑下一滑,从侧边溜掉,卸掉了那恐怖的压迫力。 流光反手一刺,再次只刺到天穹的右臂。 天穹嗤笑一声,很想问他是不是只会这一招,随手一挥剑又是一道凌厉剑气朝着他呼啸袭来,流光在地上一滚避开,爬起来后再次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手里的木剑仍旧只能够到天穹的右臂。 天穹不耐烦地挥开他的剑,语气也阴沉起来。 “你以为现在是在闹着玩?嗯?” 天穹又是挥手狠狠一剑,汹涌的剑气几乎凝聚成了实体,流光抬剑格挡却直接被剑气推动着往后退,挡不住就被掀翻在地。 流光的背重重砸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子剧烈起伏着,喉咙间的腥甜再次涌上来,嘴角凝固的血痕被新的血液覆盖,鲜红又刺眼。 “你觉得不要命的逞强很感人是吗?” “觉得我会同情你,怜悯你?” 天穹又一次挥动起手里的剑,顿时剑气横生,像是在空中画了两道十字,流光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他的剑气击倒在地,流光再也控制不住惨叫了一声。 麻木过后更加剧烈的痛感要把他撕碎。 “南风流光,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最后给你一次认输的机会。” 流光咬着牙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站立不稳,身子在原地晃了个圈才勉强站定,闻言突然撕心裂肺地朝着天穹吼道:“谁要认输啦!我还没有倒下!我还没有!谁要认输!该认输的人是你,阴郁的家伙!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一直都是!特别讨厌你!谁要向讨厌的人认输啊!呜呜,你怎么能看着他们都痛苦!看着天阙君死 掉!你真是太差劲了!” 流光边吼边哭,他本来就只是个小孩子,他的喜恶凭着感觉直来直去,他会输会死又怎么样,他就是要大声告诉天穹,他这个人真的很差劲! 天穹听着他的嘶吼动作一顿,他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过他很差劲…… 流光是第一个。 可是,凭什么! 天穹手中的剑泄愤一样挥舞着,接连不断的剑气密密麻麻朝着流光袭去,流光往前一扑险险避开,身侧的地面直接被恐怖的剑气击碎,留了几道深深的凹痕。 天穹动作不停,被他的话激怒也来了脾气,暴虐地追着流光攻击,怒骂道:“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明明是光明正大的比试,输了就输了!我认!可是他使诈啊!若是再比下去,输的人是他啊!是他!明明登上王位的人是我才对!” 流光狼狈躲闪,却避不开那样密密麻麻的攻击,他被击飞摔落在地上,痛苦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天穹朝他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停下手中攻击的动作,遥遥指着祭坛上流着泪一脸悲伤的圣女琉璃,她还是无暇而圣洁,流着泪也是,像是一个美好的梦。 “从少年时见过她之后我就一直仰慕着她憧憬着她!因为她我才来到妲贡城!我才参加的拓拔盛会!我深爱着她,哥哥他明明知道!可是他们却一脸幸福地牵着手站在我面前!你说……” 天阙伸手从地上一把抓着流光的衣领把他提离地面,像是提着一个破碎的布娃娃。 “你说我差劲?” 他提着流光,眼睛却在盯着祭坛上的琉璃,明明是在对流光说却又像是在质问着琉璃。 “我到底哪里比不过我的哥哥?我们除了发色不一样之外,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到底哪里比不上天阙?你说话啊!” 他真的好不甘心! 他一定要赢下比赛,重新赢回她! 天阙怨恨又愤怒地说完,把流光往地上重重一摔,像是他摔坏的年少时光一样,用力而沉痛。 他的声音爬上一丝痛苦。 “你这个失败者,又有资格说什么!” 流光像是一团破碎的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直接喷了一大口血出来,痛苦的模样宛如一条垂死的鱼。 一直紧盯着比武台上的琉璃被流光的惨状吓到,慌乱地从蒲团上扑过来像是流光就在她眼前摔下去她想去接住他,差点从祭坛上滚落,然而还是徒劳的,她捂着脸痛哭起来。 全场的百姓都安静下来,无论是不是比赛, 这样的画面都太残忍了,有的人跟着琉璃哭了,低低的悲声笼罩在南风大殿里,像是一首悲伤的歌。 流光根本抬不起脑袋去看琉璃,耳朵里的声音模糊又嘈杂,好像有很多很多的哭声,像是阿姐的,又像别人的,他分不清楚,意识快要被痛意淹没。 他好像不行了,他是不是只能在这里停下了…… 想要保护阿姐的愿望,就要落空了。 又说了大话。 自己才是真的……太差劲了。 织梦捂着眼睛,再不忍心看下去,她低声说:“哥哥,我们去把流光救下来好不好?他……” 流光快被打死了…… “再等等,阿梦,你相信吗?他会赢的。” “哥哥……” 逐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抚道:“他会赢的,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流光不自然的动作了吧。” 每一次,流光都固执地只刺天穹的右臂。 织梦点点头,她从之前就看到,流光也不知道是不是只能勉强碰到天穹的右臂,他手里的木剑没有刺中过别的地方,一直朝着天穹右臂同一个地方刺去,一剑又一剑,只会这一个动作,跟魔怔了一样。 流光在天穹完全压制的攻击下依旧拼命挣扎反抗着,害怕却没有退缩,被打趴一次又爬起来一次,手中的剑也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一次又一次去刺天穹的右臂。然而像是以卵击石,根本毫无杀伤力,天穹根本不在意流光这点不痛不痒的攻击,就跟小孩子闹着玩一样的力道,每次都回敬给流光更重更痛的攻击,一次接一次把流光打趴下。 “虽然力量微弱,可若是朝着一个点刺上成百上千次呢?” 织梦心中一动,她把视线转回比武台上,担忧地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流光。 天穹执剑等了一会,流光蜷缩着身体躺在他脚边的地上,气息微弱得像是随时要散去。 天穹的目光恢复了阴郁,审视了流光片刻就移开了,转身要离开比武台,流光都被打成这样了,不用确认,他肯定赢了。 行了,就这样吧。 刚走了一步,他的衣摆被抓住,他回头看去。 流光趴在地上拼尽全力爬过来抓住了他的衣摆,阻止他离开,头依旧耷拉着,只是他的一只手死死抓着木剑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朝着天穹的右臂刺了一下。 那动作分明就是孩子气一样的举动。 他低低地念了一个数。 “二百九十九。” 第九十六章 流年飞花 “你在数什么?什么二百九十九?” 流光没回答,再一次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对着刚刚刺过的地方又刺了一剑。 “三百……” 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天穹手里的剑突然哐一声砸在了地上。 方才还沉浸在悲伤气氛里的南国百姓面面相觑,被天穹亲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什么情况? 天穹亲王手里的剑怎么突然掉了? 是他自己扔掉的吗? 可是为什么他要突然扔掉手里的剑? 在比赛上这动作可是等同于认输了啊。 然而跟他们一样惊讶的还有天穹,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天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地上静静躺着的方才脱手而出的长剑,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他刚刚被流光手里的木剑轻轻一刺,分明只是如同流光之前每一次出剑那样轻飘飘的力道,可是他的右臂突然整个麻木起来,像是没有了知觉,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剑。 他……竟然连剑都握不住了? 二百九十九……三百…… 难道流光是在数一共刺中了他右臂多少次吗? 他的目光落在流光身上,心情有些复杂。 流光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脸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青紫肿胀血迹斑斑是天穹从来没有过的狼狈,像是一朵遭受了狂风暴雨摧残的孱弱花苞,站起来都像是吊着一口气。 可是流光却把手里的木剑再次对准了他。 他分明痛得连剑尖都在颤抖,可是一种难以言状的震动从天穹心底升腾起来,流光红肿的眼睛里像是烈日下的大海波光粼粼,几乎要刺痛他。 那样的光芒一如多年以前,那两个刚踏入江湖,执剑而立,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不在乎输赢,不在乎荣华,只为了约好的梦想,一剑一念,一往无前。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老去,再没了以前那般天然的的心性。 哥哥那时慌张着急解释的模样,现在才明晰起来,哥哥的为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又如何能不知道呢? 无心的一个意外,他却耿耿于怀了三年。 他接受不了那样仓皇的失败,像是输掉了一口气。 流光又傻又不顾一切的拼命,像一记嘹亮的耳光打醒了他。 手里的剑被流光打掉了。 或者。心中的剑,被他扔掉了。 其实抽完玉签对上天穹的时候,流光就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他。 三年前,流光是亲眼看着他们一步 步厮杀走到最后的,那样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逐安跟织梦已经帮他赢下了前两场,只剩他这一场,一旦赢了,他这么久的奢望就会实现,他曾经痴人说梦的异想天开就会成为现实。 摆在眼前的障碍就是,天穹的武力完全碾压他,要想获胜,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不过,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无能哭泣的孩子了,逐安师傅有教过他的,用剑要灵活,要会动脑子,再强大的敌人也会有弱点。 可是天穹的弱点在哪呢? 也许是他天资就过于愚笨,不管是逐安手中朴实无华却炉火纯青的剑法,还是织梦飞花成刃如梦如幻的幻化神功,哪怕他们愿意手把手地教,他都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现在也是如此,他根本找不到天穹有什么弱点,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既然找不到,他决定给天穹制造一个弱点。 这样的想法很匪夷所思,可是他想试一试。 只要不停地攻击一个点,十次,一百次,总有可能击溃这个点。 他不停被打,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可是手里的剑一次又一次刺向同一个地方。 整整三百剑。 像是表面完好无损的堤坝,内里却早就已经被蝼蚁蛀空,等蔓延到最后一块石壁,千疮百孔的堤坝就会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水滴石穿是个很笨很笨的办法,既然他很笨,那就用笨办法。 虽然被打得很惨,可是他做到了。 流光看着台下那几个人熟悉的面庞,满是对他的担忧跟关心,甚至这样的善意还来自很多陌生的百姓,这样才是真正应该追逐的力量啊。 他突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露出一口带着血迹的牙齿,虽然这样鼻青脸肿的笑容有些吓人。 “天穹亲王,其实我还有一记绝招没有使出来!” 织梦看到流光没事终于舒了口气,真是个又笨又傻的孩子,她从来没见过像流光这么笨的,可是,却是个勇敢的孩子呢。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意,凑近逐安小声问道:“哥哥,你还教了小矮子什么绝招啊?” 逐安收回目光看向织梦,温煦笑起来。 “这可不是我教的。” “那是……” 天穹目光里的阴霾散去不少,像是第一次认识流光,看着他认真地询问:“南风殿下,有幸见识一下么?” 流光拍了拍尚在发痛的身体,又揉了揉自己的脸,打起一些精神来,这才笑着回答:“当然可以!” 天穹看着他,没有再去捡回自己的剑,负手而立等着他出招。 流光把手里的木 剑一扔,用尽浑身的力气奋力一跃,高高腾空而起,然后猛地往天穹身上一扑,瞬间撞倒了天穹。 天穹被压倒在硬邦邦的地上,瞪大了眼睛。 “听好了!我这招叫吃了秤砣铁了心,前来讨教!” “……” 天穹突然闷闷地笑起来,看着流光那双蔚蓝色的眸子,对着所有人大声宣布:“这一招着实厉害,我输了。” 认输,释怀又坦然。 全场寂静片刻,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人们大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为这一场反转的比赛热泪盈眶。 这一次,为胜者欢呼,也为败者欢呼。 流光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自己的剑,剑身上逐安帮他刻的名字依旧清晰,他握着这把属于自己的剑远远朝着祭坛上的琉璃挥挥手,琉璃擦着眼泪,笑着点点头。 流光回了个明亮的笑容,往织梦跟逐安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然后变成了颤颤巍巍地跑,停在了比武台边缘。 他望着那两个人,大声喊起来。 “师傅!姐姐!我我我我过不来了!快帮帮我!” “你这笨孩子!”织梦笑着骂了一句。 等流光落地站稳了,他赶紧跑过去,几乎是扑到了织梦怀里,织梦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舒了口气,低低叫了一声,“师傅。” 逐安点点头,毫不吝啬地夸他,“嗯,做的很好。” “师傅啊……我我我我不是要说这个……咳咳,你能不能帮我瞧一瞧,治治病,我浑身都好痛啊!骨头都要断了,右眼好像也睁不开了……” “……” 织梦佯装生气去打他,落在身上却温柔的一点也没用力。 “脸都被打变形了,能不痛吗?笨孩子,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没没没没有下次啦!再来一次我可能会死的!” 天穹的余光看到了流光同琉璃的小小动作,祭坛上的那女子好像还是如同初见时一样,像一团小小的星光,美好又遥远。 这样一份心意搁置得太久,他都快忘记了,爱一个人原本应该有的心情是怎样的。 那应该是欢喜又感激的。 他收回了视线,声音闷闷的,没有一个人听到。 “此恨经年久,此情度日长。” 有风拂过,不知从王宫哪座花园里带来了一阵落花。 天穹还躺在比武台上,那阵飞花追逐着从他眼前而去,只剩蔚蓝的天空,温柔而宁静。 他终于懂了,为何那时天阙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 能提起沉重剑刃的手,握不住飘落飞舞的花。 第九十七章 雌雄莫辨 两日后,织梦跟逐安又重新站在了南风大殿的祭坛旁边,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比赛而来,而是为了观礼。 流光的登基典礼。 南风大殿里处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比拓跋盛会那天还要更加隆重华丽。 通往祭坛那一百零八阶石阶又换了新的红毯,台阶两侧除了身穿统一绛红色礼服的礼官和女官手捧鲜花香炉肃穆静立,还竖起来两列迎风飘飘的锦旗,画着南国的图腾,在风中猎猎作响,场面越发盛大起来。中央镜湖里还三三两两漂浮着很多盏花灯,像是忽然间开了满池的荷花,比上次见到时,热闹了不少,连镜湖中央的比武台上都放上了一尊朱雀神兽的雕像,神圣不可侵犯,决赛上被损毁的地面又重新修补好了,几乎都看不出痕迹来了。 这样精心布置的南风大殿将迎来一场盛大的典礼,迎接新的王君。 新王登基,爱凑热闹的南国百姓们怎么可能会缺席,再一次把两侧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熙熙攘攘的,人人脸上洋溢着欢喜兴奋的笑容,期待着今天的典礼。 他们两人也是为此而来,从东玄大殿出来的三个人抽签后各自打了三场比赛都赢了,最后还需要他们三个之间各自进行一场较量,角逐出最后的胜者。 然而他们两人本就是为了帮助流光而来,既然流光已经靠着自己的办法赢下了比赛,这最后的比试已经没有必要了,所以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当场笑着宣布弃权了。 至此,流光成了这一届拓拔盛会最后的胜者。 按照规定,他就是新王。 流光早早地通知了他们,拜托他们一定要来看,毕竟,他很希望在自己人生最迷茫的时候温柔站在他身边的这两个人,此时也能在他的身旁见证这样重要的时刻。他特意叫女官给他们在祭坛旁,平日里属于南国王族才能踏足的地方留了两个位置,以方便他们观礼,如此盛情他们两人也没理由拒绝,欣然前往。 登基典礼结束后流光就会把上邪蛊如约交给他们,此行来南国的目的终于达成了,也还勉强算是顺利。毕竟,他们原本有做过最坏的打算,实在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就只能做一次梁上君子把上邪蛊偷出来,虽然这样的打算不太君子,但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如今不用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两个人也算松了口气,能光明正大的取到上邪蛊,再好不过。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大殿里响起了三声礼钟声,随着礼官的唱喝,随之响起庄严肃穆的礼乐,登基典礼正式开始了。依旧先由圣女琉璃祭祖祈福,然后才到流光的登基典礼。 织梦兴致勃勃地看着,等到流光走出来的时 候,她愣了愣,这是什么情况…… 虽然她的右手还缠着绷带,但是这两天在逐安仔细妥帖地照顾下已经好很多了,至少现在用右手做事的时候,逐安终于收回了他那种监视一样带着点谴责的眼神。倒也不是右手闲不住,毕竟右手是惯用手,用起来更加方便些。 她抬起右手指着眼前看到的画面,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哥哥啊……流光他这是……” 只见从王宫的方向走出来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不过今天却格外不一样,整个人明丽起来,像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犹带露水努力绽放着的花苞。 从见面开始那头乱糟糟的柔软短发今天却是精心梳理过,额间束着一条浅色抹额做装饰,佩着短发颇有种英姿飒爽的感觉。决赛上被打到变形的脸休养了几天总算是恢复了原貌,哪怕还有隐隐约约的淤青,仔细看还能看得出来有用胭脂水粉稍微盖了一层,不过这么一瞧,那张小脸格外白净,衬得那双同圣女一样的眸子越发湛蓝,仿佛装着大海星辰。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织梦诧异的原因,流光身上穿着的那件深红色吉服是……女子穿的吧? 南国崇尚四象,又以朱雀为尊,所以朱雀之红也为南国王族用色,最为尊贵的颜色,像琉璃圣女穿的吉服也是庄严肃穆的深红色,新王的吉服选用红色也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为什么流光那件吉服的下摆是裙裾? 那是女子穿的衣裙样式吧? 这……总不至于是弄错了? 不同于织梦的诧异,逐安却是一脸从容,像是很早就知道了一样,见她的目光带着不满的威胁,这才低声解释了一句。 “唔,阿梦,小姑娘肯定要穿裙子的呀。” “……” 小姑娘?流光……是女孩子? 什么情况啊? 她怎么一直没发现…… 这也不能怪她,流光从见面开始就是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很少有小姑娘会留这样的短的头发,而且流光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声音带着稚气,软软糯糯的,单从这些来看根本分辨不出来性别,再加上流光自己刻意隐瞒,跟织梦聊天时又声称自己是男子汉,织梦不疑有他,就默认了流光是个男孩子。 可是,突如其来的真相,现在仔细想来好像也是有迹可循的,是她自己心思不在这上面,没有注意罢了。 开始碰到流光时,哥哥的反应就很古怪,不愿意跟流光过于肢体碰触,也不愿意跟他们两个一起住屋子里,还有流光跟他们说,她参加拓跋盛会不是为了称王,而是想娶圣女,当时哥哥的脸色怪异至极,想必当时 哥哥诧异的就是一个小姑娘想要娶一位女子,过于天方夜谭了。只是流光不肯说,逐安也体贴地没有拆穿流光的隐瞒,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把自己一头长发就这么随意剪掉了。 不过织梦后知后觉也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了,想想也是,哪有这么爱哭的男孩子,跟他们碰上后,他几乎天天都在哭,每次那样眼泪汪汪的样子,让她心疼的很。 太可恶了,居然骗了她! 视线同祭坛上的流光遥遥对上,整座大殿庄严隆重的气氛里,流光却偷偷对着她眨了眨眼睛,在一堆板着脸严肃认真的礼官群里显得格外跳脱。 织梦本来想假装生气的,见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管是不是小姑娘,这不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流光么? 流光背脊挺直站在祭坛上,听着礼官用低沉认真的声音在耳边宣读南国礼法,声音如同洪钟,叫人肃然起敬。她的视线里便是幻想过的万民朝拜的盛景,这样的场景无异于是身处这样的高位才能看到的景象,总是叫人热血沸腾,心生向往。 虽然心里憧憬过这样的盛景,可是当真的处在这个位置时,像是做梦一样的场景就在她眼前真真切切上演,她却莫名觉得心里很平静,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激动。 也许这不过是因为,她所追求的,一直都不是什么王权富贵,平步青云。 她想要的一直都只是守护,改变这腐朽的命运。 为了保全阿姐,勇敢赴死的天阙君,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他这样死去,很快他的名字就会被善变的人遗忘,留下记得的人日日夜夜深陷痛苦的泥沼。 她以前一直不懂,在那么多优秀的孩子里依旧脱颖而出的阿姐为何在晋封大典上沉默流泪,直到后来她才懂得,因为被迫选择了不想踏上的道路,就像是手脚都带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连走出宫殿看一看外面的阳光都觉得压抑。 阿姐分明是个温柔的人,一直照顾着她守护着她,却因为喜欢上一个人,要遭遇如此苦难,陷入被国家一次一次当做战斗的奖赏赐给陌生胜者这样无限循环的悲剧之中。 天阙君做错了什么吗? 阿姐琉璃做错了什么吗? 流光的心告诉自己,他们分明都没有错,错的是这样虚浮又残酷的斗争,错的是这病态的传统。 她选择要去守护阿姐,守护自己的心,守护自己想要的道路。 虽然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阻碍,她的期待也从痴人说梦慢慢开始充实起来,现在她已经做到了。 她还能再做点什么呢? 第九十八章 女帝流光 等礼官终于念完了冗长的贺词,流光看了看身旁站着的阿姐,眼神坚定了起来。 她原本的想法,一定要赢下拓拔盛会登上王位,是因为她本身就同圣女琉璃有血缘关系,而且又是女孩子,她一旦赢了,同为女子根本娶不了圣女,也可以避免阿姐被迫嫁给别人。 这是她最初的想法。 可是她现在站在这里,历经了生死的考验,有了新的想法。 阻止得了这一次,阻止不了每一次,只要这样残忍的传统一直延续下去,阿姐就会不断遭受这样的苦难,不止是阿姐,还会出现千千万万个像阿姐一样的圣女,她们呢?要怎么办? 也许天阙君那时担忧的不是这一次赢不了,而是每次都是如此,他能保证一直守护住琉璃吗?所以他才想带着心爱的琉璃一起远走高飞。 虽然成了悲剧。 要想彻底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就得改写这样残忍的沉疴痼疾! 这久病的传统是时候推翻它了! 她站在所有人视线中心,突然不合规矩地振臂高呼。 “所有南国的子民们!我,南风流光,圣女琉璃的亲妹,新的王君!” “我颁布的第一项政令就是,废除拓拔盛会中三年一度的选王制度!”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从来没有一位王君说过这样胆大包天的话。 流光却不这样认为,分明每一届的王君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却没人去质疑这制度存在的合理性;他们分明是王君,却畏惧而害怕,三年后会被更强者比下去。 明明是选出来的强者,却没有一个人去质疑挑战这样的传统。 无形之中被这样的规矩禁锢束缚住,自己给自己带上了枷锁。 既然没有人敢,那她就要做这第一人! 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质疑声,她没有退缩,站在台上语气温和平静,缓缓讲了阿姐跟天阙君之间的故事。 她的声音并不激动愤慨,却格外清脆响亮,回荡在整个大殿里紧紧牵动人心。 百姓中大多数从来不知道王宫里还有这样悲伤的故事,还没讲出来的悲剧只会更多,这样的悲剧过于惨烈。他们见证过太多新的圣女晋封,只觉得圣女的地位神圣而不可侵犯,没人深思过她们是否愿意,这是他们想要的吗? 在场人不由沉默起来。 流光继续开口,虽然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害怕,语气却越发坚定起来。 “我并非想独自霸占王位,若是有能力者,能守护天下子民,守护每个人的幸福,这王位我大可以拱手相让!” “崇拜力量没有错,每个人都应该强大起来,所以拓拔盛会依旧会继续开办下去,为国家选拔武材将领,有能力者皆可入朝述职!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推崇的力量!” “当然,我作为王君也在此立誓,我会尽我所能,守护国家,守护你们!为了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路!请你们勇敢起来!” 站在一旁琉璃的琉璃边听边落泪,她的小流光,好像突然长大了! 她擦了擦眼泪,坚定地走到了流光身边,虔诚地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俯下身子行礼。 “我,南国圣女琉璃,愿意尊你为帝,誓死追随于你!”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又悲悯,犹带着泪光的面容是那样的坚定,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好像碎掉了。 在她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站到流光身边支持她拥护她。 原本高喊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整齐,快要响彻天际,打破了陈旧的墙壁越发震撼人心。 “女帝万岁!” “圣女万岁!” 那声音不断盘旋着,深深篆刻在南国历史中。 于此,南国废除选王制度,同年流光称帝。 南国在沉痛的涅洗礼中,重获新生。 “我我我有有一件事想坦白……” 流光抓着自己宽大的吉服袖子有些扭扭捏捏的,再没有刚刚在台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女帝气魄。 织梦挑挑眉,本来顺口就想叫小矮子的,却还是改了称呼,倒不是因为觉得流光称帝之后有了地位的差别,而是想肯定流光的做法。 她口中的小矮子胆小又爱哭,是个很笨的孩子。 她口中的小矮子,现在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了,是南国国史上第一任女帝。 “不知道流光殿下还瞒着我什么事呀?” 琉璃从宫殿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十分眼熟的铜盒子,雕着南国特有的花纹装饰,还细致地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石,这不就是在乌达城刚碰到流光的时候她掉在河里的那个嘛! 那时她就对这个盒子宝贝的很,莫不是…… 流光见织梦想起来了,赶紧解释道:“织梦姐姐……真的很对不起啊!其实上邪蛊一直在我手里,我把它偷偷带出去了,我我我我不是故意不给你们的!我……” 织梦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这一点小事你这么紧张干嘛?” 流光拽着她的袖子,眸子里有些歉意,着急地解释:“可是你们本就是来寻找上邪的,你们的朋友明明急需它去救命,它分明就在我手里,我却瞒着你们,还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强迫你们帮助我……我我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织梦扑哧一声笑起来,戳了戳她的额头。 “说什么呢!虽然我们是很需要,可是上邪蛊乃是南国至宝,哪有白白给我们的道理。还有一点你要知道,不是你强迫我们帮忙,这天底下还没人能强迫我跟哥哥做不想做的事,我们想帮你才帮的。而且这可是你说的,做一个交易,互相交换不是很合情合理吗?我们帮你可以得到上邪蛊,何乐而不为?这等小事,不必耿耿于怀。” 逐安点点头,很认可织梦的说法,别人的东西本就没有白白拱手相让的道理。 流光看着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她得有多幸运才能遇到这两个人,可是他们很快就要回到故土去帮助他们的朋友了,她的眼睛里又不由自主的泛起泪光,眼泪汪汪地朝着织梦扑过去,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呜呜呜,织梦姐姐我我我我好舍不得你还有师傅!” 织梦看着流光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哭笑不得。 “喂喂,流光你现在都当上女帝了,得注意点形象啊!整天哭哭啼啼的,你的子民们都要笑话你了!” “呜呜,女帝也是小孩子嘛,小孩子哭一哭又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琉璃把手里的盒子递给逐安,逐安打开一看,盒子里放着一团鹅卵石大小的光球,散发着金色的光晕,明明灭灭,格外好看,逐安轻轻伸手拿起,入手触感柔软而冰凉,对着阳光一照,金色的光团里有 一只小小的蛊虫,像是一只夏日夜晚发着光的萤火虫。 琉璃从流光那里听到了她离宫后的经历,在拓拔盛会上她也一直坐在高台上把一切看在眼里,由衷地感激着他们两人,上邪蛊能帮助到他们两个人的朋友,这一点点回报很值得。 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做了一个祈福之礼,表达着对他们的尊敬和祝福。 “逐安阁下,上邪蛊是我国无上至宝,效用什么的我也就不多嗦了,既然你们两位慕名前来寻找,必定对此是有所耳闻的,不过身为圣女,再没有比我更了解它的了,我有几句话还是得提前告知你们。” 逐安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有劳圣女了。” “上邪蛊归根到底乃是蛊毒,既是毒对身体就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影响,在我翻阅过的王室典籍里有过记载,曾有人服用上邪蛊后,出现过或轻或重失去记忆的症状,可能是所有的记忆,也可能是最近的记忆,有这样的风险还是得事先告知于你们,阁下拿回去后,使用上邪还需谨慎,不过蛊毒效果因人而异,也不必太过担忧,它的功效还是可以保证的。” 逐安沉吟片刻,作为医师,他很能理解琉璃的话,是药三分毒,在经常使用的药物中,不乏这样效果显著却存在其他不良药性的药物,琉璃出于谢意好心提醒,他赶紧温言谢过,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上邪蛊。 这边的事也算告一段落,半月之期也快到时间,想必疏花那边肯定等得很着急,他们得快些赶回去了。 等收拾妥当,两人便同流光姐妹告了别,踏上了归程。 织梦同逐安并肩站着,她笑着向流光挥了挥手,背上还不忘背着逐安给她编的那个她视若珍宝的斗笠,虽然眼睛里有不舍的悲伤,笑容却像是这炎热的夏天里最明亮的风。 “流光,再见啦!” 琉璃陪着流光站在城楼上目送那两人远去,流光憋了一会还是觉得眼睛里酸酸的,不顾城墙上卫兵诧异的目光,扑过去就抱着阿姐哭得稀里哗啦。 虽然他们相处不过短短几天,可是对流光来说,他们两个人却像是陪伴他成长的亲人,一直站在她身边鼓励着她,守护着她跌跌撞撞往前走。 现在她的背脊会越挺越直,会走得越来越远,哪怕他们不在身后守护着她了,她也能勇敢地继续往前走下去,再不是从前那个磕磕绊绊的懵懂孩子,心里也期盼着下次见面时,她已经成为更好更强大的人。 不再需要别人守护,而是去守护阿姐,守护王族,守护她南国千千万万的子民。 可是,哪怕知道不得不分离,他们要走时,仍然真的很舍不得。 琉璃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抱着大哭不止的流光,没有阻止她哭泣,任由她哭个够。 听着流光依旧孩子气的哭声,她的心里只觉得宁静而柔软,目光里那两个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却仍旧不断往前走着,没有停留。 原来每个人都在为了各自的道路而努力前行着,连一直躲在她身后,需要她保护的小流光都勇敢了起来,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自己的路。那么,她也得勇敢起来才行。 她一直想挣脱的那副命运的镣铐,好像突然间自己就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捆绑住她的究竟是命运还是自己呢? 所谓命运什么的,通通见鬼去吧! 第九十九章 雪后初晴 湖城的天刚蒙蒙亮,浓重的夜露还没散去,疏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窗外有船桨声朦朦胧胧的传来,船只破开水面的声音像是低浅的梦呓。 今天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织梦跟逐安前往南国已经第十二天了,也不知道他们此行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第十二天了,慕飞白已经整整昏迷了十二天了。 他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 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意气风发的男子眉眼带笑地看着她,同她温柔说话的声音了。 疏花就这么静静躺在榻上想了一会,这才坐了起来,随手拿了一件外衣披上,她拿起桌上的木梳梳理着一头如水的墨色长发,用发簪简单挽了一个发髻。 梳洗过后她端着一盆温水经过了小院,容家那位老仆正在院子里洒扫,看到她后停下手里的动作杵着扫帚笑着同她打招呼。 容怜借给他们的小院不算大也没有多奢侈,几间干净的房屋还有一个大院子,屋前屋后都临着河,院子里种着一棵很大的花树,是她喜欢的环境。 春去夏来,气温渐升,花落了一地,像是落了一场雨。 “疏花小姐今天还是那么早啊,又要去看望慕公子了吗?” 虽然有这位老仆在,疏花却还是愿意自己亲自动手照顾慕飞白,而且老仆年纪大了,有时候耳朵不灵便,喊他他都听不见,疏花觉得自己来做事更方便些,对他也多照顾几分。 在等待里每天如此做下来倒也没有觉得有多枯燥。 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淡淡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这么半个月相处下来,容家老仆已经习惯了这位柳家小姐脸上没什么过多的表情,神色淡淡的,语气淡淡的。 开始以为是她出身世家心高气傲不好相处,待久了却发现她只是性子冷了些,人却是极好的,对他也是照顾包容有加,他年纪大了很多事做不好的时候还是疏花处处照拂,对冷冰冰的疏花从开始的敬畏也变成了亲近。 “老奴准备了些早茶,放在厨房灶上焐着,疏花小姐记得吃些。” “多谢容叔。” 老仆笑着点点头,继续低头打扫落花,疏花这才端着水进了慕飞白的屋子。 慕飞白静静躺在榻上,脸色依旧带着些病容的苍白,再不见那样意气风发的模样。 疏花把手里的水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换气,窗外花树落光了花只剩片片绿叶成荫,一点清晨的风淡淡吹进来,屋子里的药味被冲淡不少。 疏花走回塌边,湿了帕子给慕飞白擦拭脸庞,然后轻轻拉开被子给他擦拭上身的肌肤。 这条命都是他救的,帮他擦拭身体,也没什么好害羞扭捏的。 慕飞白的上身裸露着,是泛着哑光的小麦肤色,清瘦的躯体结实而饱满,有着明显腹肌,却不是纠结突兀的肌肉,腰腹间的线条紧绷而流畅,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青涩硬朗。 可是现在胸口处多了一道伤口,虽然缠着绷带,那道伤口依旧格外狰狞,突兀地破坏了那具身体的完美。 不管如何,永远都会有一道伤痕留在那里,贯穿而过,那是替她挡下的剑,代表着他曾经勇敢保护过她。 这么多天她每日悉心照料,按照逐安给她留下的药方,敷药换药从不懈怠,可是他的伤口仍不见好转,愈合得还是格外缓慢。 万幸的是,虽然伤口很深,也没有再继续恶化流血。 不过,她照顾慕飞白的时候,从慕飞白怀里的衣服间找到了一件熟悉的事物。 一支浅色的玉簪,发簪雕成一朵冰山雪莲花的样式,精致而温润。 正是那年簪在她发间被慕飞白不小心扯掉的那一支。 时光匆匆,已经过了许久,可是那支发簪依旧温润如新,颜色越发鲜亮。 不难看出,这支发簪被小心翼翼又无比珍重地保存着,一直随身携带,那是他心里一点点小小的念想。 珍藏发簪,还贴身日日放在怀里,这样的举动,往深处一想,不免有些叫人面红耳赤。 他的心意,昭然若揭,好像夏日里灼灼滚烫的日光无端熨烫着她的冷若冰霜。 帮他擦拭过身子后,疏花坐在一旁的桌前捣药,桌面上堆着一堆药材,要用的时候就直接伸手取,她已经不用看药方就可以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用到什么药材。 这张药方温养着他的身子,让慕飞白能平安撑到逐安他们找到上邪蛊回来。 只是扶着药盅捣着捣着她又走起神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那支玉簪后,她最近总是想起那一年举办武林大会的山庄后面长廊下的漫天花雨里,慕飞白着急地想同她说说话,勇敢又羞涩地站在她面前要拦住她。 好像很少有人第一次见面不会畏惧她的冷清。 那样认真又焦急的模样好像…… 有点可爱。 “疏花,你在想什么呢?” 嗯? 疏花眨眨眼,手里的药杵停下了,是错觉吗?为什么她好像听到了织梦的声音…… “疏花?” 她转过头,一张笑眯眯的脸出现在她眼前,许久不见的织梦弯着腰凑到她跟前看着她手里的药材,一双眼睛像是亮晶晶的星星,带着重逢的笑意。 “阿梦?” 不是错觉,竟然真的是织梦在叫她,他们比预想的还早了几天回来。 他们怕疏花同飞白多等,日夜兼程赶路这才把回程的路缩短了一天。 疏花站起身,织梦身后就站着逐安,依旧是那样温煦的笑意,只叫人觉得安心。 “回来了。” 织梦笑着点点头,“是啊!对不起,花了那么久时间,不过还好上邪蛊顺利带回来了!” 疏花心里舒了口气,伸手拉着织梦左右看了看,确认她是否安好无恙,这一看就看到她手上缠着绷带,疏花抓起她的手仔细看了看,露在外面的皮肤雪白依旧,看不出受了什么伤。 疏花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里却爬上些担忧,“如何伤的?” 想必两人寻找上邪蛊并不容 易必定费了不少功夫,还好平安归来了。 织梦都忘了手上的绷带,赶紧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啦!一点小伤而已,都快好了。有哥哥在,我怎么会有事呢!” 逐安听到她的话,眼神里带着愧疚,那时他分明在,可是织梦却就在他眼前受了伤,现在还不肯说实话,他有些心疼。 疏花的眉头蹙起,面色冷了些,“还是伤了。” 织梦察觉到逐安的目光,又怕疏花担心,赶紧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慕飞白怎么样了,救命要紧救命要紧!哥哥你快去帮他看一看!” 她这么一说,果然很奏效,疏花的目光落在榻上的慕飞白身上,眸子里盛满担忧,“还是没醒过。” 逐安走到塌边,伸手替他细致地检查了一遍身体的状况。 “情况还是如同之前一样不容乐观,不过上邪蛊找来了也就没事了,只要喂他服下,等待上邪生效修补好他受损的经脉,他应该就可以醒过来了,之后再慢慢加以调理,很快便可恢复。” 织梦在一旁看了看,闻言也放心了不少,催促道:“哥哥,那快喂他吃好了!” “嗯,不过……”逐安转过头看向疏花,停了下来。 疏花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问道:“不过?” 逐安把身上妥帖放着的上邪蛊取出来,递给疏花,示意她打开。 疏花伸手接过,打开了那个精致繁复的铜盒子,入眼是一团金色的光球,鹅卵石大小,光泽柔和,明明灭灭,很是好看。 她轻轻伸手拿起来,指尖的触感冰凉又柔软,她抬起手把上邪蛊对着门外亮光处看了看,金色的光团里有一只小小的蛊虫。 就是这只小小的蛊虫可以救慕飞白吗? 这就是上邪蛊啊,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特别的蛊。 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她捧着盒子又看向逐安,目光里带着询问。 不过什么呢? 逐安看看她,又看看昏迷的慕飞白,准备把琉璃同他说的话如实转告给疏花。 分明此时应该庆幸慕飞白有救了,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他会随时丧命,疏花心里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安,那铜盒子上的凉意从指尖传开。 逐安的神情严肃了一些,认真说道:“疏花,有一件事我必须提前跟你说,南国圣女把上邪蛊交给我的时候叮嘱过我,上邪蛊归根到底是蛊毒,既是毒对身体就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影响。” 疏花的心脏忽然猛地一跳,她还是面无表情,却无端喘了口气才接了话,“什么?” “服用上邪蛊后,可能会出现或轻或重失去记忆的后遗症,可能是所有的记忆,也可能是最近的一部分记忆,因人而异。” 所以…… 慕飞白服下上邪后可能会出现失去记忆的情况。 慕飞白可能会忘掉很多事情,很多人,包括疏花。 他可能会忘记织梦跟逐安是谁,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忘记自己是为了保护疏花才昏迷了那么久受了那么重的伤。 忘记他一直很喜欢一个叫柳疏花的姑娘。 疏花指尖僵住了。 服用下这个救命的上邪蛊,慕飞白……会忘了她吗? 如果一个每天都在你眼前晃的人,每天都想尽办法想靠近你的人,每天都想对你好的人,突然把你忘记了,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因为好像没有这么样一个人。 现在却直接了当不留余地的突然发生在她面前,她的心情是…… 诧异的?担忧的?还是说,害怕。 是了,就是这样陌生的情绪。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害怕突兀的涌上来。 为什么会害怕呢? 她的指尖动了动,虽然语调听上去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她却觉得自己的嗓音莫名有点沙哑。 “嗯,用吧。” 再怎么样,也比不过他的性命重要。 若是要忘……那就忘了吧。 逐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嗯,我准备些药材,辅佐下药效果更好些。” 织梦抓抓头发,总觉得气氛有些凝重,见逐安要出门她赶紧开口:“哥哥要出门买药吗?我同你一起去!” 逐安点点头,“走吧。” 似有若无的,有意无意的,两个人默契地留下了让他们独处的空间。 看着两人并肩出了门,疏花站了一会,才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塌边,就这么盯着昏迷不醒的慕飞白看了一会。 她背对着慕飞白坐在了床边,半晌才想起应该说点什么吧。 “你……” 说点什么呢? “快点好。”想说这个吗? “叫人担心不好。”好像也不是这个。 “上邪,他们,很辛苦才拿回来。”到底在说什么。 …… 想说的好像都不是这些。 她突然有些泄气,像个郁郁寡欢的小孩子垂下了脑袋。 “别忘记我。” 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逐安的手轻轻卡住慕飞白的下颌骨,那张失去血色的嘴被迫张开,先慢慢喂下去一碗熬好的固本培元的汤药,过了一刻才把上邪蛊喂他服下,以免他的身子损伤虚弱,受不住上邪的药性。 逐安又把刚刚买来的药材捣碎包成药包,外敷在慕飞白的伤口处,用新的绷带包扎好。 之前留的药方只要是温养元气,现在换上了活血通络的新药,内用外敷,双管齐下,对于伤口愈合更有帮助,做完这些才算完事,他额头已经出了些薄汗。 “哥哥,这样就好了吗?” 织梦一直在旁边静静站着不敢打扰他做事,偶尔帮忙递递东西,动作也格外迅速又轻柔。 只见逐安处理伤口的动作有条不紊,格外麻利而娴熟,她就这么在一旁看着不觉枯燥只觉得哥哥好生厉害,这么久以来好像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况且治病救人的医师想必肩上都担负着沉甸甸的希望吧。 大家都希望慕飞白能赶紧醒过来。 见他停 下了动作这才开口询问。 逐安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擦了擦汗,温煦点点头应道:“嗯,可以了。” “那为什么上邪蛊还没生效啊?” 织梦盯着慕飞白看了一会,见他一点动静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也是,不由奇怪地询问,一旁的疏花也跟着看向他,目光里带着同样的疑问,不是有了上邪蛊就可以治好慕飞白了吗?怎么喂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 逐安闻言哭笑不得,想必她们都被上邪蛊圣药这样的名头给唬住了,开口解释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神药存在,能立竿见影立刻治好这么重的伤根本是无稽之谈,就是叫做神赐的圣药上邪蛊也不可能做到,最好的药性乃是由慢至快,由表及里,彻底根治病根为上,若是服下后突然好转多半用药里带着些刺激性药材,我个人不建议这样治疗。上邪蛊也是如此,完全修补经络估摸还需要两三天的时间,这样的功效已算神奇,想要立刻让慕飞白醒过来可能是办不到了。” 顿了顿,他又说:“唔,你们俩可以这样想,上邪蛊的蛊虫本来就是特别小一只,要靠它去一点点修补经脉才行,对它而言可是一项很庞大又艰巨的任务呢。先稍安勿躁,给它一点时间。” 织梦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么一想还真是挺辛苦的。” 疏花也跟着点点头,配合地嗯了一声,自慕飞白受伤以来一直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不过总算慕飞白的性命是无虞,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也算没有白费。 慕飞白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团黑色的混沌之中漂浮着,身体宛如没有重量轻得不像话,他却一直找不到出口在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是看不到光亮的眼睛里出现了一团金黄色的光球,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忽明忽灭,朦胧又美好,突兀地出现在这片混沌里。 这是什么? 慕飞白看着那团光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抓住它,一点暖暖的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忽然身体有了重量猛地往下一沉,那片混沌没有实体一脚踏空,从高处跌落。 他耳边的声音似乎清晰起来。 “哥哥,都三天了,慕飞白怎么还醒?” 这是……织梦的声音? “应该快了。” “那……慕飞白醒过来的时候会失忆吗?那样的话疏花怎么办呀?” 织梦?她为什么要压低声音说话?失忆,他么?还有,疏花怎么了? 逐安似乎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推门声响起,两个偷偷讨论的人瞬间都噤了声。 慕飞白试着动了动手指,眼皮格外沉重,许久没有见光的眼睛刚睁开一点点,光亮刺得他眼睛痛,他又闭起来缓了一会。 这才又尝试睁开,这次顺利了许多。 睁眼就对上了靠在窗边逐安的视线。 逐安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刚想说话,慕飞白勉强抬起手做了个嘘的动作,逐安一愣唇边多了一抹笑意,没有开口提醒桌边那两个人。 如此看来慕飞白的记忆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太好了。 慕飞白又稍微偏过头,桌边的两个人正坐在一起看一本书册,美好无暇的眉眼十分相似,却是两段截然不同的风姿,目光看过笑着的织梦,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疏花身上。 疏花撑着下巴搭在桌边,格外认真地听着织梦说话,那如冰雪一样的清冷依旧,还是那般好看的模样。 这么一晃神,疏花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回过头,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双清冷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 慕飞白只觉得一阵目眩神晕。 织梦察觉到疏花的动作跟着回过头,瞪大眼睛,惊喜道:“醒……醒了!慕飞白醒了!” 她赶紧拉着疏花跑到床边,想同他说说话。 慕飞白因为疏花的表情还没回过神,心里不合时宜的爬上几分窃喜,忍不住脑子一抽,下意识地顺着方才听到的话开口。 看着她们,眸子里茫然一片,神色格外小心翼翼。 “你们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慕飞白觉得疏花面上刚刚有的一点神采消失殆尽,甚至变得冷峻起来,明明是炎炎夏日,却像是突然寒风肆虐刮起风雪。 他余光瞥见靠在窗边的逐安不赞同地摇摇头,心里猛然打起退堂鼓。 他在干什么! 作死么? 要是被疏花发现…… “你你……” 织梦的话没有说完,脸上的欣喜僵住,简直不敢去看疏花的表情,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不知道如何是好,下意识的看向了逐安,却见逐安一脸淡然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戏谑神色,她猛地反应过来,悄悄退开了塌边站到了逐安的身边,两人站得远远的,以免被波及。 慕飞白看着陷入沉默的疏花,有些于心不忍,正犹豫怎么开口解释,难道直接说,刚才是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别当真吗? 他的直觉告诉他,疏花会直接杀了他。 正纠结着左思右想间,疏花却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 “慕飞白。” 下意识的,他就应了一声,应完才发现糟糕…… 完了! 这下真的是在作死了……他刚刚还装作失忆了! 慕飞白简直欲哭无泪。 只看到疏花顶着一张冷酷无情的脸,从腰侧抽出了拂雪鞭。 “嘭!” 疏花冷着脸,手腕一翻,拂雪鞭在空中一闪而过只留下一道银光残影,一旁的凳子陡然炸裂开来。 慕飞白心头一紧,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凳子,被疏花一鞭子生生抽裂,这……也太恐怖了吧! 他躺在床上喉结上下一动,赶紧慌张道歉:“我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就是看气氛太紧张了……我我……疏花别生我气啊!疏花!” 疏花看了他一眼,冷着脸转身出去了。 听着身后那个人以为她生气了开始紧张地絮絮叨叨,她站在院子里望着那一树绿荫,一直冷清的唇边突然泛起一抹温煦的笑意。 像是雪后初晴的第一抹阳光。 乃敢与君绝 壹 天色阴郁有小雨,山麓间飘着淡淡的雾气,细雨朦胧间山水已然化作一团氤氲绻缱的水墨画卷。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背着竹篓在崎岖的山道上缓缓前行,伞下一张素净的脸上,表情淡淡的,眉眼清丽宛如这山水一样的颜色,一身浅青色的衣裙,几乎要融在这雨里。 转过一道弯去,不远处山道旁的大槐树下站着一个人,突兀出现在眼前,像是山林间的魑魅精怪。 她脚步一顿却未停,撑着伞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近,那槐树下站着的人眉眼也清晰起来。 清瘦高挑的一位年轻公子,眉眼温和不见半分凌厉,肤色带着点病态的苍白,卷曲乌黑的头发被落雨打湿贴在苍白的肌肤上,更显对比剧烈格外醒目,神色倦倦怏怏的,越发像是精魅鬼怪。 见她走过来,那公子的视线看了过来,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细雨打湿了眼睛,一双眸子湿漉漉的。 她目不转睛,只是仔细盯着山路崎岖,直直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等等。” 本是一场山道上寻常的偶遇,那人却突然开了口,叫住了她。 她停下了脚步,拽了拽自己的竹篓,转身看向他,目光里带着生疏的询问。 “唐突叫住小姐,失礼了,在下先行赔罪,那个……”他忽然笑起来,一扫方才的倦怠,“山雨忽来,未带雨具,可否请小姐载我一程?” 她抿了抿嘴,有些犹豫不决,那公子也没催促,静静等着她回答。 山雨依旧淅淅沥沥下着,像是一阵悠悠的丝竹声,滴滴答答打在人心里,雾气越发浓重,远处的山峦间已经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了。 这样的气氛让她无端有些紧张。 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像是婉转的锦雀啼鸣。 “你要到哪去?” 那位公子笑着回道:“镇子上就行。” 她点点头,她也要到镇子上去,走的是一条路。 她把手里的伞抬高了一些,示意他进来。 那位公子低头钻进她的伞下,一阵清冷的水汽扑面而来,他低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水渍,寒意淡了些。 然后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伞,手指如白玉,纤细修长,端端握着伞柄很好看。 他笑道:“多谢小姐,伞我来撑吧。” 他个子很高,她撑伞得一直高高举着双臂是很累,她点点头没有拒绝。 两个人就一同上了路,许是对于不认识的人她有些沉默寡言,没有再开口说话,只听得到雨声里两个人步调一致的脚步声。 也许是觉得结伴同行要那么沉默着走一路实在有些枯燥无聊,那公子偏头看了看她背上的竹篓,像是背了很重的东西,她的背脊稍 微被压下去些,不过竹背篓上面盖了一块黑布,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 冒然询问也有些不妥,他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浓浓白雾,找了个话头。 “小姐是要去镇上赶集么?” 她想了想点点头,低声回道:“嗯,算是吧。” “可不巧今天这山里突然落雨,想必得辛苦些。” “无妨,习惯了。” 许是落雨的清晨,天气有些凉意,她讲话带了些鼻音软软糯糯的。 “嗯?小姐经常从这条山道过么?” 她点点头,还是仔细看着脚下的路,没有抬头。她平日里要到镇上去,都得从这条山道上走,山间气候多变,时常会有落雨,她走多了也就习惯了,所以每次出门都会带着一把油纸伞以免山雨忽来被淋湿。 “原来如此……” 她没懂,如此什么?不过她也没开口问。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句的说着话,今天的山道似乎短了许多,很快就到了镇子上。 那公子把伞柄递还给她,从伞下钻出去跑到镇子口的牌坊下站着,笑着向她挥挥手,“多谢小姐载我一程,集市得往东边去,与我不顺路了,不好再耽搁小姐的事,我在这等会雨歇再走好了。” 她看着他点点头,转头闷闷地就往东边走,那公子站在牌坊下望着她。 走了两步她停了下来,又快步走回了牌坊下,从背后的竹篓里翻找着拿出了一顶雨笠戴在自己头上,把手里的伞柄塞到了他手里。 “身体不好,忌受凉,拿着。” 没去看他是什么表情,她只是想起,方才在山道上,他躲在槐花树下被雨淋湿的模样有些可怜。 她扶了扶雨笠走进了雨里,背影还是闷闷的样子。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伞,笑起来。 雨过天晴,空气是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 她收起了雨笠挂在竹篓边,再次背着竹篓往集市走去,一直走到了镇上的庙会街才停了下来。街心那儿有间茶棚,方才下雨收摊了,现在又摆出来了,她朝着茶棚走过去。 “哟,吾娅来啦?怎么今天没打伞?”茶棚的主人看到她笑起来,熟稔地打着招呼,声音洪亮,是个待人热情的大嗓门。 “忘带了,吉婶。” 茶棚的主人吉婶麻利地替她在茶棚旁的空地上搭起一个小戏台,四四方方的一个台子后面搭了块白色的幕布,幕布后放着一个小木凳。 她坐在木凳上摆弄着从竹篓里拿出来的几个傀儡木偶,个个都是四五寸大小,穿着精致的小衣服,五官俱全而且惟妙惟肖,做得跟真人无异,活灵活现。 她是这镇上唯一的傀儡戏先 生。 每个月十五不管有没有庙会,她就从家里背着傀儡娃娃们到镇子上摆摊免费表演傀儡戏。开始是自己随意找地方,后来刚巧碰到吉婶,在茶摊旁边摆了戏台,聚了好大一堆人观看,吉婶的茶摊生意也跟着沾光不少,吉婶就想了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给她收着戏台家当,省得她每次都要背着重重的戏台板子走好远的山路,而她就固定在茶摊边上表演傀儡戏给茶摊招揽客人。 她的傀儡戏好看又精致,每次都能引来很多人观看,男女老少都有,特别是孩子们就很喜欢看,每次十五像过节一样,都要呼朋引伴的一起闹哄哄地跑来看,雷打不动,仿佛成了他们固定的娱乐。 她从小就痴迷这门手艺,选择做了傀儡师。每个月回去写好戏本子,十五就来表演,坐在戏台子那块幕布后面,手指用线操控着傀儡娃娃们表演。 看着台边的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她心里就很欢喜。她表演的傀儡戏不收钱,吉婶每次收了茶钱,就会分她一些当做谢礼,在镇子里颇有名气。 戏台正对着茶摊,刚一摆开,茶摊里很快就闹哄哄聚过来一大批人,小茶摊挤不下了就自己搬着小凳挤在一旁看,孩子们叽叽喳喳催促着她快点开始。 吾娅准备好后,就坐在戏台后,手指操控着傀儡身上的细线,她拍了下梆子做了个开场,一开嗓就惊艳了全场,闹哄哄的观众们也安静下来,仔细盯着那活灵活现的傀儡木偶表演,全然忘了那是傀儡师在背后操控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个穿着粉色桃花裙的傀儡小姐从幕布后走出,手里捏着一块小手绢,一步三摇像是扭动着腰肢,挥着水袖就开口唱了一段。 声音婉转如莺啼,博得满台喝彩。 幕布上绘着图案,一团团桃花开得熙熙攘攘,灿烂如同烟霞云集的桃花园,如同真的景物一般。 一位美貌的粉衣小姐游园,触景生情,感叹着韶光苦短。 她手指一动,又款款从树下走出一位白衣书生,来一场桃花园里的美好邂逅。 那书生手里还有一把纸扇,这么一摇,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听到小姐的感慨接口唱道,声音陡然换成了一个清清脆脆的男子音。 “你游花院,怎靠著梅树偃? 一时间望眼连天, 忽忽地伤心自怜。 知怎生情怅然, 知怎生泪暗悬?” 乃敢与君绝 贰 小小的戏台子上还在演着小姐同书生邂逅的美好爱情,她就咿咿呀呀地坐在幕布后唱着,音色切换自如,忽男忽女,年轻的,苍老的,小孩子的,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若不是知道幕布后只有她一个人,只叫人怀疑,是不是请了一堆戏角在后面给傀儡配声。 她伸手用拨片拨动着月琴的琴弦,一段如倾如诉的乐声琅琅传出,戏台上的场景也换了,幕布一撤又换了张新画的背景,一座富贵的深院,亭台楼阁几许。 台下的观众们看得聚精会神,路过的人被吸引住加入他们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一位穿着白衣的清瘦公子也站在了人群后面跟着一起看,那身白衣衣角用丝线纳了一道细边,衣摆还绣着暗花,角度一转就有光泽流动,精致又好看,一看就价值不菲,穿在他身上却并不突兀,相得益彰,衬得气质更加出众,贵气又自然。 无异于身姿很是出挑,跟这样都是走卒贩夫市井百姓总角孩童的人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聚在一起的人热热闹闹都是自来熟很快就能打成一片,有个人见他站着怪累的,大方地给他递了一把小木凳,他乐呵呵地接过来同那人道了谢也跟着坐下一起看,一点都不拘谨。 认真又专注地看着那出傀儡戏。 这出戏讲的是一位富家小姐同一位书生的爱恨别离,他们在城里的桃花园中相遇结缘,遂相约一起游园,萌生了爱情,互相许了终生,情意绵绵,海誓山盟。结果富家小姐的父亲觉得书生配不上自己的女儿,门不当户不对,便各种阻挠他们二人再有往来,两个人都伤心欲断肠,一对恩爱鸳鸯就这么被拆散了。痴情的小姐日日以泪洗面,思念情郎,后来终于病倒了,郁郁而终,过世的噩耗传到书生那里,书生只觉得肝肠寸断,又来到他们二人相识的桃花园中流离。 初遇时桃花正盛花团锦簇,此时恩恩爱爱一双人;死别后,桃花园里的桃花早就凄凉的凋谢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彼时只剩伤心欲绝的书生孑然一人。 他流着泪肝肠欲断地唱道: “为我慢归休, 款留连, 听、听这不如归春幕天。 难道我再到这亭园, 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 知怎生情怅然, 知怎生泪暗悬?” 丝丝凄凉的弦乐辗转不绝,最后一句戏文唱完,人们还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回神。一旁的吉婶手里拎着茶壶靠在茶棚柱子上,沉浸 在这出新戏里,忘记给客人添茶加水,都没察觉自己看哭了。 她擦了擦汗,从幕布后探出头偷偷看了看鸦雀无声的观众们,满足地笑起来,一双眸子神采奕奕,整个人都像发着光。 这么一瞧,她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他。 眉眼温和,蓬松的短发如墨一般,衬得肤色越发雪白,换了一身白衣,俊美清雅的模样,跟周围很是格格不入的一个人,此时却乖乖地抱着双膝坐在小木凳上,认真地看戏,也同旁人一样沉浸在故事里,没有察觉这出戏已经结束了。 是方才在山道遇到的那位公子。 原来,他也喜欢傀儡戏么? 她又悄悄把头缩回去了。 “老板娘,你这茶钱还要不要了!” 直到人群里传来一声吆喝声,这才惊醒了众人,吉婶赶紧抹了抹脸跑去收钱,高声回道:“要!要!当然要了!不要我喝西北风去吗!” 回过神来的众人这才卖力地鼓着掌,为这出戏喝彩。 戏看完了,吾娅操纵着一只小傀儡乖巧地对着观众作了个揖,对观众表示感谢,人们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意犹未尽的人群这才开始缓缓散去。 孩子们嬉笑着跑过来围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嚷嚷着自己下次想看什么什么故事,希望她能演给他们看,她都笑着应下了,吉婶跑过来把闹哄哄的孩子们赶走,她的大嗓门一吼,孩子们赶紧笑着跑开了,吉婶这才把戏台拆了收回去。 借给白衣公子板凳的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凳子要了回去,他又笑着道了谢,却没有跟着人群离开。 人都走光了,他还站在那里。 像是在等人。 她认真地把傀儡木偶一个个放在特定的木盒子里收好,吉婶在抹布上擦着手,笑着同她讲话:“吾娅啊,今天这出新戏叫什么?哎呀,真是太感人了!你瞧吉婶这一把年纪了,看得都忍不住流眼泪!” 她收好最后一个傀儡整齐地放进竹篓里,再次把竹篓背到了背上,听到吉婶的问题笑着回道:“唔,叫《桃花缘》,缘分的缘。” “好!真好听!真想下个月十五号快点来!” 她笑着点点头。 “要回去了吗?那你走山路的时候慢一些!” “好,知道了吉婶。” 同吉婶道了别,她又背着竹篓转过身,就看到他还孤零零一个人傻站着。 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在认真看着她。 她有 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方才脸上那样自信满满的神色没了,眸子里有些怯怯的。 他看了一会朝她走过来,像是照过来一束白色的月光。 他个子很高挑,她只到他脖颈的高度,这样的角度显得她越发怯生生的,有些明显的惧意。 他却微微弯下腰,尽量不让他们的距离有压迫感,同她对视着,眼睛里还是那样湿漉漉的模样,笑着问:“这场戏叫《桃花缘》吗?” 她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莫名有些紧张。 方才在路上同行的时候,就察觉到他谈吐不凡,非富即贵,那样的气质绝对不会是装出来的。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傀儡师,像方才一样,他跟人群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看到,而她就是人群里的一个。 所以,她没有主动提起自己是傀儡师,察觉到他看向自己背上的竹篓好奇的眼神,也没有把话题往这方面引,更多的是希望他不要注意到自己是傀儡师。 她很害怕他觉得这职业低贱,她戏文里的小姐都是她想象出来的,她配不上称一声小姐。 他认真地看着她,没有很夸张的语气,叫人信服。 “真的很好看,刚刚都看入迷了呢。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差点都流眼泪了。” 闻言她瞪大眼睛,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分明这样的评价再普通不过,她每次来表演都能听到这样的称赞,可是第一次觉得害羞起来。 她双颊爬上些不自然的红晕,慌张地道谢,“多谢。” “能看到这样感人的故事,我要同你道谢才对。” 她不知道要回什么才好,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他笑着挠挠后脑勺,并不介意她又沉默了,方才同行的山路上,她也是这样的,话很少,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 闷葫芦一个,可是却很特别,像是那一山的烟雨朦胧。 “那……你要回去了吗?”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下月十五是不是又能看到新的傀儡戏了?” “嗯。”她又是闷闷应了一声,不过这次很快又接了一句,“已经在写戏本子了。” “很期待新的故事呢。出门匆忙,以为不会再这么巧遇到你,你的伞留在了家中,下次再还给你可好?” 下次还给她? 那岂不是下一次他还会来看她的傀儡戏了。 虽然觉得有些害羞,她还是点点头。 “好。” 乃敢与君绝 叁 山麓间的雾气正浓,连阳光都变得浅淡,穿透不了这浓重的白雾,弥漫着丝丝凉意。 哪怕今天是晴天,山间还是有些阴郁,她背着自己的竹篓缓缓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又准备要到镇子上去,又是一个月的十五了。 山道再拐过一个弯,就会看到那棵路边的大槐树了,上个月就是在那棵树下遇到了那位避雨的公子。 说下次把伞还给她,那他今天也会来看傀儡戏吗? 她突然摇摇头,赶紧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抛之脑后,怎么又想到这个了…… 得专心呀,吾娅。 她对着自己轻声说了两三遍。 这么一想,那种时不时跑出来的心悸感觉好像才消散不少,步伐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很快就走过了弯道,那棵大槐树映入眼帘,只是这么一看,她的步子再也迈不动,停了下来。 那位公子站在槐树下。 像是原本就是这山野间的一棵树,很耐心又专注地站在那里。 清瘦的身姿,还是一眼就能看见,永远是一堆景物里最显眼的那一个,明亮的,清澈的,像是一束白色的月光。 可能是在晨风里待久了,他偶尔低声咳嗽两声,脸上有些不自然的潮红。 她站了一会才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走到槐树下。 那位公子也看到她,湿漉漉的眸子一亮,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带着些诧异的语气说道:“咦,好巧,又碰到你了呢。” 她点点头,抿了抿唇,唇线绷紧了些。 这世上哪有什么碰巧的事。 他的头发上分明还沾着露水,被微微打湿,卷曲的缠绵的又乱作一团,脸上那样倦怠的神色在她出现后一扫而空。 她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住在哪里,他只能到这棵大槐树下等,她说过她经常从这条山道上走,只要等在这,肯定能遇到她。 那样浓重的晨露,不用靠很近就能察觉到他的身上散发着寒意,也不知道为了能假装碰巧遇见她,在这里站了多少个时辰了。 终于见到她了整个人都欢喜起来,却还假装的一本正经,说着笨手笨脚的劣质谎话。 这行为简直是傻里傻气的。 见她闷闷的模样,他抓了抓头发也没再说话,只是眼睛里的笑意还是亮亮的,静静地望着她。 她静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像是败下阵来,走了两步跟着他一起站到了槐树下,伸手从背上取下了竹篓,俯下身子翻找。 他有些好奇,身子微微往侧边倾了一点,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在找什么?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吗?” 她没回答,从竹篓里捧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瓮罐,罐身热乎乎的,她直起身子把小瓮罐塞进了他手里。 像是赌气一样闷闷地说:“晨雾伤身,下次带件披风。” 塞在他手里的小瓮罐热呼呼的,熨烫得他冰冷的指尖都暖起来,闻言倒是愣了愣,然后回过神就笑起来,像是穿破了浓浓白雾的晨光,明亮又清澈。 “好。” 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满满一罐煲好的骨头汤,汤的颜色绵白而鲜亮,叫人一看就很想尝尝看味道。 这罐骨头汤本来是她准备带去送给吉婶当做经常照拂的谢礼,现在倒便宜了他。 山间气寒衣裳单薄,又来这站了那么久,想必身子都冻僵了,让他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免得病了。 他倒了一碗出来,双手小心地捧着碗尝了一口,入口的味道又浓又香,实在爽口,叫人直想多喝几口。 他喝了一口后低头看着她,真诚地称赞道:“你的手艺可真好。” 闻言她的脸上爬起一点红晕,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等他喝完汤,舒了口气,只觉得整个身子从胃的地方散发着暖意,方才在山间晨雾里沾染的一身凉意都被驱散开。 他笑着道谢:“多谢你的汤,总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呢。” 她闷闷地点点头把罐子接过来盖好收回了竹篓里,目光落在远处的山道上,轻声问:“你要到哪去?镇子上吗?” 他笑着点点头,“是啊,请小姐再捎上我一程。” ○ 她坐在幕布后面的小凳上,十指交替动作操控着木偶表演。 吉婶的茶棚里里外外依旧挤满了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戏台子,每个月十五都能看到她又做了新的小傀儡木偶,演的也是新写的戏本子,很少会重复演同一台戏。 只是这样一群人里还有一位白衣的公子,抱着膝盖坐着一个与他有些不搭的小木凳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只听那不过三寸的美娇娘舞动着身姿,在绘制的幕布前幽幽怨怨地唱道: “他不效缑山鹤唳空 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 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他思已穷恨未穷 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 他曲未终我意已通 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 感怀一曲断肠夜 知音千古此心同 尽在不言中。” 声音婉转悠扬,如泣如诉,催人泪下,再看着那面目栩栩如生的傀儡,宛如身临其境一般。 他同周围的人一样,看得很专注很认真,可是好像又有点不同。 这样的感觉真的难以言说。 他好像透过了这些傀儡娃娃在看她,她手指舞动着操控着它们的动作,给傀儡们配着音,用各种各样的声音表达着千奇百怪的情绪,不过细线一动却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一双淡淡的眸子也像被点亮的萤火,亮晶晶的,熠熠生辉,带得整张素净的小脸都鲜活起来,像是在发着光。 他坐在人群里,却像是她最特别的一位观众,他本来看上去跟人群有些格格不入,可是他又看得格外认真而专注,跟着故事神情动容,这样的神情叫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傀儡戏先生真是太好了。 她在戏台上演,他在戏台下看。 ○ 等今天的傀儡戏表演完后,意犹未尽的人们交谈着慢慢散去,他还是在那里站着等。 等她收拾完了戏台子,同吉婶告了别,走到了他面前。 两人并肩一起往城外方向走着,简单交谈了几句,很快到了镇子路口的牌坊处,就是在这里她把手里的伞留给了他。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忽然一脸可惜地说:“哎呀,瞧我这记性,我又忘记把你的伞带来还给你了。”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怎么办?” 他笑起来,带了些小小的狡黠,“那只能下次还给你了。” 她本想绷着脸,可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这做法真是带着些小小的无赖,可是好像又不是那么讨厌。 “好。” 都到了镇子口,他也不好跟着她一路,一直跟到她家里去,只好把她送出城外,站在那看着她慢慢走远,背影小小的,等完全看不见了自己才转身离去。 她就背着自己的竹篓带着傀儡娃娃们沿着那条山道走回家里,虽然刚回来,可是对下个月到镇子上的表演,似乎有些期待起来。 不过对于热爱的傀儡戏,她还是没有丝毫懈怠,依旧认认真真地写着戏本子,再根据戏本子的故事重新制作傀儡娃娃,练习台词,补充旁乐,只是忙起来的时候却越发有动力。 像是一种难以表达的默契,之后半年,她每个月十五踏上那条崎岖的山道时,总是会在那棵大槐树下遇到他。天晴的时候在,下雨的时候也在,只是手里会多一把原本属于她的油纸伞,然后笑眯眯地问她,能否捎上他一程。 那把油纸伞说好的下次就还,就一直拖着,迟迟未还。 她也没有催。 乃敢与君绝 肆 她握着毛笔坐在桌前构思着新的戏本子,偶尔轻哼两句唱词,觉得不达意的就再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 写着写着手中的毛笔停了下来,蘸满墨汁的笔尖端端悬在白纸上,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牛郎织女的传说故事真心相爱的牛郎织女两人被迫分离,每年七夕才能踏着鹊桥相会,见上一面,缓解相思之情。 不知怎么的忽然联想到,她每个月十五到镇子上去的时候才能同他见一面,跟牛郎织女的传说似乎有微妙的相似之处。 笔尖的墨汁摇摇欲坠,啪嗒一声滴落在白纸上,晕开一团乱糟糟的墨迹。 她心慌意乱地丢开笔,捂着脸在心里怒斥自己,吾娅啊吾娅,你在想什么! 怎么得意忘形起来了? 还把自己比作织女,真是不害臊。 匆匆收拾好心情后,她抓起那张被墨迹污浊的白纸准备扔掉,心中一动,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提着笔在那团墨迹旁写了两个字。 子辛。 他的名字。 本是简单两个字,配着那团乱糟糟的墨迹,却无端显得有些缠绵悱恻。 像是她乱糟糟的心事,宛如藤蔓缠绕在心间。 此时完全没了平日里那浅淡的神色,她哀嚎一声,趴在桌上把脸埋在了臂弯里,脸颊却微微发着烫。 吾娅,你完了。 也不知怎么的,起了个念头就再也静不下心来,忽然很想见到他,看一看他那双湿漉漉的清澈眸子。 那样的心情格外强烈,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喧嚣着,此时,此刻,现在就想,等不到下个月十五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想着明天就会没事的,明天肯定都忘了,可是等到了第二日,那样的念头依旧,根本没有压下去也没有忘记,反而更加强烈,催促着她快点。 于是头脑一热,一个人什么都没带就匆匆穿过了那条崎岖的山道,跑到了镇子上。 她气喘吁吁地扶着镇子口的牌坊,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燥热的心情这才冷静了一点。 啊,也太丢脸了吧。 怎么就直接跑来镇上了呢。 他家在何处都不知道,这么着急地跑来干嘛呢? 简直有些傻里傻气的,跟他跑去等在槐树下一样傻。 她叹了口气,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碰到同他有关的事,似乎做不到事事冷静。 来也来了,现在又直接跑回去有些叫人不忍直视,索性就去逛一逛好了,平日里也没时间休息,这么一想她理了理自己跑乱的长发衣衫走进了镇子里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着,同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心慢慢静下来。 好了好了,得赶紧回去了,戏本子还没写完呢。 她转过身正准备往回走,突然听到了右边街上传来了一道娇气又清脆的女声,喊了句:“子辛,这儿。” 子辛? 是他吗? 是她认识的那个子辛吗? 下意识的,她就朝着那边走了两步。 那个想见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她眼前。 乌黑如墨的短发,面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一身白衣贵气又优雅,那双眸子还是如同沾染了雾气一样,湿漉漉的,干净又清澈。 不就是子辛么? 只是……她的视线一偏就落在了他身旁。 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子,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画着得体的淡妆,精致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强势几分傲气,珠钗步摇一样不少,一身华丽的衣裙衬托得那人越发娇贵,像是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那是一种明亮又带着点侵略性的美。 连她都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美,比她素雅的模样亮眼太多了。 两人笑着说了几句话,一起转身走进了一旁的酒楼。 等他们进去了,她才走了两步站在了酒楼门口外,抬头望着那间酒楼。 朱楼华殿,金碧辉煌,那是她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愣愣看着这座装修豪华奢侈的酒楼,她忽然整个人就冷静了下来,整颗心也跟着冷了下来。 她怎么糊涂了。 这本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啊。 她竟然现在才意识到,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虽然她一开始就察觉到他的家境不一般,非富即贵,可是他待她温和又诚恳,不管对着她还是一起看戏的普通百姓,他从来没有显露出过半点不屑,笑容满面,几乎让她忘记了这件事。 他们之间相差的太多了。 可是这过大的差距现在却如此清晰的暴露在她面前,猝不及防又不容辩驳。 那女子身上的华丽衣裙跟她一身素净布衣根本没有什么相提并论的价值。 不得不说,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实在太过般配了。 不仅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出众俊美,连家世都门当户对。若是稍微置身事外一点,瞧着这相得益彰的郎才女貌,同样雍容富贵的家世,简直是她戏本子里才写过的天作之合。 她甚至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反驳。 她对他的念想,似乎应该称之为妄想才对。 她怎么会忘记了,牛郎 同织女之所以得忍受分别之苦,一年只能相聚一次,正是因为他们俩,一个是仙,一个人是人,一个高高在上飞天踏云,一个区区凡人难以登天,连七夕得以一见都需要喜鹊帮助他们搭成鹊桥,便是这样的差距让他们无法长相厮守,日夜为伴。 他像是站在洁白无瑕的云端,而她踩着灰扑扑的泥土,她得很用力地踮起脚尖才能够看到他。 哪怕子辛不在意,她不能不在意。 她不过一个路边搭台唱戏的傀儡戏先生,怎么配得上这样好的人? 也谈不上什么妄自菲薄,她没有觉得当一个傀儡戏先生有什么不好,不然她又怎么会痴迷于表演傀儡戏呢?只是她能想到,同她写的桃花缘一样,家世过于悬殊的两个人,若是不管不顾地强行捆在一起,最后终究会成了悲剧收场。 不论如何,哪怕痛苦,她也不愿意他遭受这样的悲伤。 所以还是不要有什么痴心妄想了,未免造成他不必要的的困扰。 她很明白自己的心意,他踏着山雨带着一身水汽躲进她的伞下,像是一束照进她生活里的皎白月光,她只想好好存放,温柔以待。 不是所有的心意都需要被回应。 做不到配得上他的话,至少不要拖累到他。 也不知道是怎么从镇子上走回的家里,一路上似乎都在走神,这样失魂落魄的放空,没踩空什么的也算不容易。 到了家里她愣愣地坐在桌子边,看着那张写了子辛名字的纸发呆。 一直静默坐到了半夜里,夜雨忽来,滴滴答答打在窗棱上,她才被惊得回过神来,眸子里才有了焦点。 有细小的雨丝被风吹得飘进来,很快就打湿了那张纸,纸上乱糟糟的墨迹跟名字都微微晕染开,像一团融化掉的泪意。 她伸出手拾起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揉成一团准备扔掉,手举了半天又放下了,小心地捋开褶皱,又叠成四四方方的齐整,夹进了桌角那摞厚厚的戏本子里。 过了几日,她托人帮忙给吉婶带了话,说自己受邀到别的镇子上表演傀儡戏,出了远门,需要到年关才能回来,叫她不要挂念。 虽然想必那个人下个月十五日又会跑到山道上等她,但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去镇子上了,哪怕有些失礼过分也无关紧要了,她就埋头在家做她的傀儡娃娃。 于此,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背着她的傀儡娃娃们,穿过崎岖的山道,到镇子上去表演傀儡戏。 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缘分轻贱只系一伞。 而那把伞,终归是要不回来了。 乃敢与君绝 伍 天有小雨,山间阴郁。 担心她会淋雨,他早早地出了门,带着雨伞到那条山道上的大槐树下等着她来。 有雨滴从槐树枝桠里滴落,轻轻砸在伞面上溅开一朵雨花,滴答作响,像是他的心跳。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山道上。 那一天,她就是这样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从山道后面转出来,伞下的那张脸,眉眼清丽宛如这山水一样的颜色,一身浅青色的衣裙,几乎要融在山间**里,却是比这秀丽的山水还要让他眼前一亮。 眼看着她就要撑着伞从面前走过去,他忍不住开口叫住了她,请她捎上自己一程。 她是个很闷的人,几乎都是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然而就是这样闷闷的交谈,被突来的山雨淋湿的糟糕心情好像变好了不少。 明明脸上神色淡淡的,却是个很温柔的人,已经转身走了,却又回头把伞塞在了他手里。 他握着那把伞的伞柄,忍不住就笑起来。 听闻她要到集市去,他匆匆换了干净的衣服赶过去,身边人来人往却都不是她,找不到那抹身影,他有种难以言状的失落,却又觉得自己的失落很没头没脑的,看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本以为只是匆匆一面的缘分,可是刚转过街角就看到她坐在小茶棚旁认真地表演着傀儡戏,格外投入的神情,一双眸子亮得不像话,带动着那张脸都发着光。 忽然之间,好像方才的疑问有了答案,他不过是想再次见到她。 许是带着一腔突如其来的感动,就这么坐在戏台下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傀儡娃娃表演,都叫他觉得热泪盈眶。 分离一个月,明日就是十五,她又会沿着那条山道到镇子里来了,不免期待起来,说不清是对那引人入胜看一次就忘不掉的傀儡戏痴迷多一点,还是想见她多一点。 这样的心情对他而言很少见。 他天生体弱,幼时总与苦涩的汤药为伴,对这世间总是少一分耐心,比起与人交往更喜欢看山看水看落雨,做什么事都谈不上上心。 也许只是,还没遇到罢了。 天色都未亮起,人早已经辗转发侧,不断纠结着,回过神来时人却已经走到了初见时的那棵大槐树下。 他捂着眼睛笑起来。 好像事实是,想见她多一点。 在这样的心情里,看着她又缓缓从山后走出来,并肩站在他的身旁,只觉得此刻山川草木,晨雾溪流,处处镌刻在他眼里。 他在心里轻声念着她的名字。 吾娅。 山河泼墨如丹青,独比不过她低眸时的一颦一笑。 残阳早就落了,十五的满月高高升上中天,夜 晚山中的寒意四处弥漫起来,却再没人叮嘱他夜风凄寒,保重身体。 他还是静静站在槐树下,手里握着那把油纸伞,身后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格外细长,斜斜印在他身旁,像是在陪他一起等着。 她没有来。 是不是他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是十五? 唯独十五的时候才能见到她,他又怎会记错。 是不是她突然有事不能来了? 还是太忙生了病? 还是怎么了呢? 他好想知道。 就这么顶着夜露站了一夜,头发被微微打湿,指尖凉得吓人。 第二日清晨他揉着发烫的额头靠在槐树上歇了会,又拿起伞沉默地走回去了。 他的背影刚消失在山道上,方才站立的大槐树上枝桠动了动,带着点孤零零的叶子,跳下来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子。 一身衣裙被昨日的山雨淋湿又晒干,夜里又沾了浓浓的夜露,贴在身上难受的紧。 她却浑然不觉,盯着他刚刚站立的那小小一块地方看着,像是他还在这。 明知道今天他会来这等,虽然明白自己做好决定后应该置之不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来了,甚至比他更早,藏在了树间陪他静静呆了一天一夜。 他不会知道,他以为没等到的那个人已经在等着他了。 沉默了半晌,她转过身踏上了与他相反的方向。 边走边低声唱了一句戏词,声音如泣,飘散在这山川河流间,像是一腔断裂的衷肠。 “君无言让眼泪长流, 吾独酌山外小阁楼, 听一夜相思愁, 醉后人烦忧, 心事难收, 妄断山河。” 他坐在镇上最大的酒楼雅间里,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位索雪家族的大小姐。 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意,眸子里没带一点情绪。 虽然那位大小姐言笑晏晏的模样十分耀眼,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画着得体的淡妆,一身华丽的衣裙格外精致,这些小细节无一不彰显着索雪家族的大家风范,吸引了不少旁人热切的目光。 可是他根本没有在认真听她讲了什么,敷衍地点点头,只觉得心情烦躁。 吾娅,昨天没有来。 满眼满心都好像被她占据。 虽然比起这位谈笑风生的大小姐而言,吾娅她真的是太闷了,话很少,问一句答一句,神情还总是呆呆的,特别容易就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沉默,一身打扮总是素净得过了头,可是,他还是觉得她实在太过于可爱,不管是闷闷地塞给他手中伞,还是别扭地叮嘱他注意身体,这些小小的举 动都在他眼里无限放大,越发可爱。 可是哪怕再不愿意,他在父亲的要求下还是不得不陪同着这位索雪家族里初来乍到镇子上的大小姐。 他父亲多年前就策划了一起联姻以巩固自己的仕途,靠着母亲的家族同索雪家族是世交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系,让毫不知情的他同这位小姐订下了姻缘。 所以,这位之前素未谋面的小姐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她最近才回到索雪家族的本家,许是为了促成这桩婚事,父亲让他多陪陪这位小姐。 可是很明显,不止他觉得不痛快,这位小姐也是一样,想必对这样强行捆绑的姻缘十分厌恶,虽然看着是同他谈笑风生笑意盈盈的模样,可是那双眼睛里深深的蔑视跟不屑太过明显,他想忽视都难。 又或许只是对他的不屑罢了。毕竟他是个病秧子,脸上总是带着病态的苍白,这样的事她肯定事先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像她这般从小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又怎么会受得了自己未来要嫁给一个病秧子呢? 分明这般的不屑一顾,却也要因为两家的关系,因为他家尊贵的权势地位,不得不对他笑脸相迎。 一张笑脸面具戴得滴水不漏,谈吐大方,颇有世家风范,若不是那眼神里的不屑太过于明显,他都快被她的态度弄迷糊了。 比起听这位大小姐聊她在王都妲贡城那些奢侈尊贵的生活,他更想听吾娅唱一段戏本子里的戏词。 虽然她闷闷的话很少,可是同她在一起的时候,身心都是舒畅的,不用伪装自己的情绪,不用带着假笑,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偶尔还能看到她微微泛红的双颊。 她才是最适合他的,不是吗? 他一定要早些跟这位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讲明白,既然各自互看都不顺眼那就早些散了吧,早早断了这荒唐的姻缘,那样她也不必勉强自己压抑着满心的不屑对着他强颜欢笑。他还要回去跟父亲说清楚,他喜欢的女子是一位了不起傀儡戏先生。 这么一想,他的思绪又飘回吾娅身上,也不知道吾娅遇到了什么事?需不需要他帮忙? 对了,他可以到那座小茶棚问问那位嗓门很大人很热情的老板娘,吾娅的去向。 “子辛你在听吗?子辛?” “嗯?” 索雪小姐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却为了保持完美的形象不得不又说了一遍。 他却根本听不进去,几乎有些坐不住,现在就想跑到茶摊那问一问。 哪怕只是知道她平安也好啊,若是她在忙,忙一点也没关系的,他可以耐心等到下个月再去接她。 他好想知道啊,关于她的消息。 乃敢与君绝 陆 他刚想跟索雪小姐解释,那位小姐却先开了口,“呀,好像坐得有点久了,子辛,你陪我去镇上逛一逛好吗?我呀,一直待在妲贡城里还没见过这样的小镇呢。” 他还没说出口的话被噎了回去,刚想拒绝却被一脸兴致勃勃的索雪拜托着出了酒楼。 一路上索雪各种各样的问题,让他只得礼貌应答,根本没有机会把话说完整,有时候刚起了个话头,索雪小姐就会兴冲冲地打断他,指着她看到的东西好奇地询问,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也可能在家族里被族人们众心捧月惯了,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完全不在意他想不想知道,能不能接上话,自顾自地讲着自己感兴趣的话。 直到告别时,他都没找到机会,索雪小姐直接说了句家里派来接她的奴仆已经侯着了就先走了,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了,仿佛方才还兴致盎然的模样只是一个虚假的幻象。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跟这位大小姐是没办法好好沟通了。 神色倦怠地揉了揉眉心,稍微打起些精神来,朝着另一条街走去,只是陪着索雪小姐耽搁了太久,去的时候吉婶已经收了摊子,他扑了个空。 不知怎么的,有些失落。 终于从吉婶那听说了吾娅受邀出了远门,他虽然有些遗憾要许久见不到她了,但还是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毕竟傀儡戏是她所热爱的事物,能被邀请表演傀儡戏想必是能让她很高兴的事。 既然她能觉得高兴,他也就高兴。 只是,哪怕知道了她不在家并不会出现,每个月十五,他还是会去那条山道上等一会,也不知道想等什么,就是想去看一看。 要是……哪天她回来的时候能第一个看到她该多好啊。 吾娅不在的时候,镇子上出了件大事,有一位富家小姐因为偶然机缘得到了一件无价之宝金缕衣,那是一件由金色的丝线穿着如同锦鲤的鱼鳞一样大小的玉片编织而成的衣裳,模样精致又华丽,穿在身上如同仙物,闪闪发亮,十分罕见。 金缕衣实在太漂亮了。 那位小姐穿着在镇子里出现时,轰动整个镇子,男男女女都跑出来看,只觉得不同凡响格外引人瞩目,更别说所有的女子都被那件金缕衣吸引,羡慕不已,围在她身边看个不停,恨不得从她身上扒下来自己穿上。 连一直生活在王都妲贡城里的索雪都只在王室的聚会上,远远见过王族的公主们穿过,哪怕索雪家族家大业大,珍宝无数,她也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一件华美无价的金缕衣。 而女子天生都爱美丽的衣裳,索雪更是从心里觉得,这样 一件金缕衣,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 这件事他从索雪口中听说,没太放在心上,毕竟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他这几日都埋头在家尝试着做一只傀儡木偶出来,他想把这个送给吾娅做礼物。 嗯……定情信物。 他不知道该送些什么才好,若是傀儡的话,她肯定会喜欢。 过了几日,索雪约他傍晚见一面,他本想拒绝,但索雪很少会这么晚约他,再加上她每次出门都只让奴仆把她送到一个地方,并不带人,出于正常礼貌的担心,有些不放心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姐这么晚了在外面乱跑,于情于理只得去见一面。 若是没什么事他就早些回来,看一眼这样就行了。 哪怕索雪小姐的态度不那么叫人舒服,他也不想同她有过多接触,但至少起码的涵养还是得有。 结果去的时候,索雪什么都不说带着他在镇子上绕来绕去,他一头雾水地跟着,最后停在了一座宅院外。 “索雪小姐,你这是?” 他低着头不解地询问,为什么这么晚了要到人家家宅外面来。 “你陪我去瞧一瞧金缕衣!” 他这才发现这处家宅就是前几日那位得了金缕衣的小姐家,原来是索雪想私下来看一看那件金缕衣。 他神色倦倦的,耐着性子劝道:“白日为何不来?这么晚才来拜访有些不妥,也许那位小姐已经睡下了,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吧!” 索雪小姐却不在意地把脸一扬,“睡下了正好,就今晚!我今晚就要看到那件金缕衣!” 说完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自己跑到了宅院后面的围墙根下。 “哎,你……” 他只觉得头痛,赶紧追过去阻止,“你要做什么?” 索雪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堵墙,“夜探金缕衣咯,肯定得翻墙进去啊!我已经打探过了,那位小姐的闺房就在这堵墙后面的院子里。” 竟是预谋了好几天,连位置都打探好了,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看一眼这么简单。 想来也只可能是准备取走这件金缕衣。 他动了些气,声音冷了些:“堂堂索雪家族这么大的世家宗族就教了你这位大小姐半夜爬人家墙头?” 索雪撇撇嘴,不高兴地瞪着他说:“何故如此大惊小怪,这有什么?仔细说来,那件衣服也不该由她独享,她也是走了狗屎运才得了那件金缕衣,被那个不识货的老妇老眼昏花当作寻常衣裳几文钱就卖给了她。你瞧瞧她那寻常普通的模样如何能配得上那件金缕衣!暴殄天物罢了,不如交给更匹配的人,物尽其 用!我已经带了钱来,不会白取的!” 他眉头皱起来,声音急促了些:“不用自取便是偷,如此歪理,我不想同你争辩,你应当知道若是叫上我,我定会阻止,又何必叫上我来惹你的嫌!” 她气恼地跺跺脚,语气尖锐起来,“你以为本小姐想叫你来么?若不是只有找你才能被允许出门,我才不会找你!” 话已至此,他也不再多说,“如此正好,我回去了,被发现可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丢了家族颜面,索雪小姐请自便吧。” 说完就转身要离开,本以为索雪会被吓退,跟着他离开,哪想到索雪铁了心一定要得到那件金缕衣,根本不管他,自顾自地要去爬墙。 南国的女子习武的不少,这么瞧来索雪还有些底子,虽没有到飞檐走壁的地步,手脚还颇为麻利,这么一会功夫竟然已经自己爬上了墙头。 他觉得索雪真是疯了!为了一件什么金缕衣竟然真的不管不顾,堂堂世家小姐竟真的翻了人家的墙头。 然而就在他眼前他又如何能任由她做这等傻事,他赶紧快步走过去呵斥,“索雪别闹了!快下来我送你回去!” 索雪爬在墙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这病鬼我就知道胆子也小,本也不指望你能帮什么忙,本小姐自己来!你不帮忙就快些自个回去吧,别耽搁了本小姐的时间。” 说完竟然翻身一跳,往院子里跳了进去。 只是不知怎么的,急促地“啊”了一声。 大概是摔着了。 他真是要被气死了,这么多天,虽知道她的高傲不屑,可他从来没发现她这般蛮不讲理。 听到那声叫声,他简直想马上扭头就走,懒得理她。 甚至应该说声活该。 “喂!子辛!” 墙的另一侧,索雪压低声音喊了他一声。 他没好气地应一声,“作甚?” “我扭到腿了,你快来帮帮我!”果然,摔着腿了。 “不帮,你不是说叫我快些回去么?我现在就走。” “你这没良心的药罐子,真就不帮帮我!我可是你的未婚妻!” “呵,索雪小姐好一张带刀子的嘴。” “你这病鬼到底帮不帮?你信不信,我出事了也没你好果子吃,我出来找你的事,我父亲是知道的,要是我没安全回去,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他真后悔自己就不该出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虽然不怕什么问责,只是真走了,实在…… “索雪,我真是太讨厌你了,最后一次,以后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乃敢与君绝 柒 索雪捂着脚踝坐在地上撇撇嘴,本来预想中翻墙一跃轻轻松松的事,哪想院子里黑乎乎的,她跳下去没站稳,直接崴了一脚。肯定是这个讨厌的药罐子一直嗦才影响了她的发挥,不然她今晚肯定能拿到那件金缕衣的,现在全没了! 她越想越气,气鼓鼓地找了块石子扔出去,“哼,你这死病鬼,本小姐还没说讨厌你,你倒先说上了,我也特别讨厌你!你以为本小姐想见你么?病恹恹的,看着就讨厌,跟你讲话都不理人的!本小姐平日里讲话何时不是一呼百应,多少人求着见本小姐一面,何曾像你这呆瓜,身在福中不知福!白瞎了那副勉强顺眼的皮囊!” 他避开那块石子,咚一声砸在了身后的地上。 他深呼吸一口气,也不再同索雪置气,“你动静再大点,好把这家人引来,看谁要管你。” 索雪这才勉强收了怒气噤了声,左右环顾一下,又压低声音催促:“那你还不快点来帮我!” “你真是自讨苦吃。”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一旁的墙角堆着一个废弃的木架子,怪不得刚刚她爬墙的速度那么快,原来是借了力往上爬。 他走过去借力也很快爬上了墙头,低声说:“让开。” 索雪从旁边退开一点,好让他能跳下来。 他稳稳落地环顾四周,这小姐家后院里只有远处长廊下亮着几盏纸灯笼,昏黄的光线照不到这一片墙角,只有朦朦胧胧一点影子。 他无声叹了口气,真是疯了,半夜非得爬人家的墙头。 他借着那点朦胧的轮廓,寻着方才索雪说话的声音走了一步,蹲下身子就看到索雪捂着脚踝瞪着他。 虽然光线很黑,她那种不屑的目光威力倒分毫不减。 他直接把这目光忽视掉,低声问:“严重么?能不能自己走动?” 索雪越发觉得不痛快,语气不太好,“你瞎了吗?能走动还要你帮忙作甚!” “你这大小姐能不能好好说话?你再这般不配合,我就不管你了。” 索雪咬咬牙,扭开头哼了一声。 看着她,他越发觉得吾娅真是沉默寡言的可爱,跟索雪的聒噪烦人简直两个模样。 不过想必吾娅若是愿意同他多说些话,他也喜欢听。 吾娅,毕竟是不同的。 虽然她不在,以后还是少跟这位大小姐来往,以免让她见到了不高兴。 现在他只想赶紧把这烦人的小姐送回去,互看不顺眼,还是不要勉强待在一起比较好。 “别想着拿人家的衣服了,快些回去吧,你爹该担心了。” 索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烦死了,不用你说我知道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觉得头痛得很。 两人沉默了一会,他无奈地开口:“我先帮你看看伤势。”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受伤的脚踝,确认一下索雪的伤势。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她的脚踝宛如寒冰一般,索雪身子瑟缩了一下。 他确认过后,迅速松开了手,所有动作都止乎于,礼规规矩矩没有丝毫逾越。 只是肿了些,过会就不疼了,没有伤到骨头,回去敷一下就好。” 不知怎么的,索雪没有再大呼小叫,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堵后墙蛮高的,从外面有那个破旧的木架子可以垫脚踩一踩,从里面可不行。 “我先把你托上去,你在上面先别动,我上来了再接你下去。” 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让索雪踩着他的背先爬到墙头上去。 他把索雪扶起来站好,靠着墙边蹲下了身子。 “上来吧。” 索雪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踩上了他的背脊,心道他本就该如此照顾自己,他们可是有婚约在身,哪怕她讨厌他,他也应该让着她。 他才不想去揣测她这些小心思,只想赶紧处理好这件事,他总觉得跟她待久了总没好事。 他等索雪站稳就慢慢直起身子,托举着她往上去,索雪伸手摸到了围墙的边缘,双手一用劲就爬上了墙头,索雪坐在墙头舒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特别不情愿,说了句谢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喂……我拉你上来吧。” “不用。” “哼,你求我我还不愿意呢!” 他随意揉了揉被踩的肩膀,没有接话。 他看了看围墙高度,估摸着自己能不能跳起来摸到墙顶,他后退了几步用力往上一跳,第一次只是险险摸到边缘,他落地后,又重新多退了两步,这一次稳稳地抓住了墙头的砖瓦。 索雪坐在墙头本是不屑地笑着,看他第一次没够到忍不住就想嘲讽几句,子辛根本不理她,又重新试了一次,第二次却已经稳稳地抓住了墙头。她瞪了他半天,那目光都让子辛觉得她很想把他推下去,不过还是在他爬上来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他爬上墙头站起来,准备往上来的地方沿路返回。 “快些走吧,不属于你的东西还是不要强求了,胡闹!过来一点,往这边会好下一些。” “哼,还要你说?我当然知道!”索雪拍了拍衣裙,跟着站了起来,有些不甘心地望了望那小姐的小院,本来那件无价的金缕衣是属于她的才对,金衣配美人才能成为佳话,暴殄天物啊! 这么一想还是有些不痛快,她这几日都徘徊于此,叫人给她打听清楚了这家安宰家宅院的布局,本该顺利的进入小院取到金缕衣才是,这药罐子不仅身子虚简直还是个死脑筋!这都不肯帮她! 无奈跳下去的时候崴到脚了,这么多天的计划都白费了,真是气死她了! 许是单纯的迁怒,开口就嘲讽起他,“这不是没出什么事么?你总是大惊小怪的,不要用一副教训人的口吻来指责我,你别以为你帮了我就怎么样,我才不会感激你!” 闻言,他停下来回头望着她,特别诚恳地说:“用不着大小姐感激我,在下命薄消受不起,只求你不要再胡闹就行,以后也请不要再找我,我还要给吾娅准备……”说着不好意思的噤了声,在黑夜里双颊却泛起红晕。虽然同索雪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提起吾娅还是觉得整颗心都变柔软了,这样笨拙的心事还是不要说给这位大小姐听了,肯定又是一阵嘲笑罢了,他 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不想听到别人说吾娅一点不好。 她不高兴地追问:“给谁准备什么?” 他不愿再多说,方才没注意就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与你无关。” 索雪冷哼一声,若是她没有看错,方才他脸上好像出现了一点她从来没见过的神色,那种感觉是……温柔? 这病恹恹的药罐子还会喜欢人?也不怕拖累人家! 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越发不痛快起来,骂道:“你真是讨人厌……” 她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反正也马上就要离开了,声音不免大了些,子辛那句小点声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突然一束火光在很近的地方亮起。 安宰家院子里的巡夜家丁本来打着哈欠从廊下远远路过,被这一句骂声吓得瞌睡都醒了,慌慌张张举着火把往这边走过来,这一照就直直对上围墙上的两个人,特别是正对着他那一张漂亮的脸。 电石火光间,他已经转过身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几乎传遍了整个府宅。 “抓贼啊!有贼来府里偷东西!” 家丁的呼喊声刚落,府里已经亮起了灯火,远远已经听得到有人吵吵嚷嚷往这边赶。 “快走!” 子辛只觉得不妙,得赶紧离开这里。 “喂!我这脚怎么办!” 本也只是逞逞口舌之快,突然被人撞见,索雪不免有些慌乱起来,脑子里几乎是一瞬间就空白了,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快过来,傻站着干什么!” 索雪赶紧往他身边跑,心慌意乱下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脚踝崴了,一下子没注意,整个人就踩空了,直直要往院子里栽下去,他赶紧弯腰一把抓住她。 “小心!” 把她扶住站好,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往木架那里送,“快下去!” 不过片刻,府里的人已经赶了过来,往围墙下聚集,大声嚷嚷着:“贼人要跑了!快点抓住他们!”“喂!站住!别跑!”“去外面抓他的同伙!” 索雪哆哆嗦嗦地去踩墙角靠着的木架,听着越来越多人的声音在身后的院子里响起,简直快急哭了,越急越是踩了好几次都空了,她的脑子里却突然想到…… 要是被抓到,她的名声就毁了! 她堂堂索雪家族的大小姐…… 她打了个哆嗦,不敢想下去。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不可以栽在这里! 她抬头看了一眼,子辛担忧地看着她。 明明他要是丢下她自己走,肯定能走掉……可是他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耐心地要先送她走。 突然一个念头爬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肯定愿意的吧! 她是他的未婚妻啊! 他天生就应该要保护她的吧! 帮她挡一挡,让她先离开,他再走肯定也能走掉的! 她咬咬牙,终于踩在了木架上有了依附。 子辛松了一口气。 “快……” 索雪突然伸出手推了他一把。 乃敢与君绝 捌 吾娅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家浑浑噩噩地待了多久,终于打起精神来做事时,偶然间翻到了上次他送她到镇子路口石牌坊处,给她披回来的一件白衣。 她想了想决定带给吉婶,让她帮忙还给他。 这过了多久了? 他是不是已经忘记她了? 他还好吗? 脑子里乱糟糟的赶到了镇上,还好吉婶的摊子还没收。 “吉婶。” “吾娅?你啥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要到年关么……”吉婶正拿着抹布擦桌子,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本来一脸笑意转过来时变成了惊讶,“小吾娅?哎哟,你这是怎么了,脸色也太难看了吧!是不是病了?” 说着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要伸手来摸摸看她的额头是不是在发烫。 她赶紧摆摆手,打起些精神来,“吉婶我没事的,就是……赶回来有些累了而已。” 吉婶这才收回了手,笑道:“这样啊!那你可得好好休息,怎么还跑我这来了?” 她从怀里拿出了那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递到吉婶面前。 “吉婶,可否帮我个忙,把这件衣服还给……子辛公子……” 吉婶接过了衣服拿在手里看了看,“子辛?哪个子辛?” 她抿抿唇线,犹豫了片刻才闷闷地说:“就是那位经常在傀儡戏结束后还候着不走的公子。” “哦!你说他啊……”吉婶又把衣服塞回了她手里,有些为难地说:“这事我可能帮不了了……” 她着急地上前一步,怀里抱着那件洗干净的衣裳,“为……为什么?不用送到他家的,只要放在这,碰上再给他就好!” “吾娅啊,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只是那位公子前日死了……听说是摔死的,还是摔死在安宰府的后院里……哎,吾娅你去哪?” 她瞪着眼睛,死死抓着那件衣裳转头就跑,脑海里只剩下那一句…… 那位公子前日死了…… 那位公子死了…… 死了…… 她不过是离开了一个月多,为什么突然死了? 她不信!她不信! 她要去找他! 他怎么可以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开人世? 子辛有同她提过自己的家址,她不停跑不停跑,站在那条气派的长街上时,一眼就看到挂着子府牌匾的那间大宅子……里里外外挂了白,不用走近,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哀乐。 门上挂着的招魂幡写的是什么? 故儿子辛之灵,魂归九天。 她瞪大眼睛退了两步,浑身的力气都一瞬间被抽离,几乎站立不稳,直接跌坐在地。 他真的……死了? 怎么可能? 她从地上爬起来,像疯了一样,不断在镇子上奔走,碰到人就抓着人家问,你认识子辛吗?他怎么死的? 她就这样花了一天的时间去问镇子上流传的消息,有人同她说,子氏世家的独子子辛夜半喝醉酒翻了安宰府的后墙,然后失足摔死了!有人却说,子辛是为了帮心爱的女子取一件金缕衣,被发现后畏罪自杀跳下去自己摔死的。 问到的回答各式各样,甚至带着不少恶意的揣测。 她指甲几乎陷进掌心肉里,子辛是那样的人吗? 她才不信! 子辛从不沾酒,又如何会醉酒? 子辛又如何会半夜去翻人家的后墙! 这不可能,肯定有什么原因! 她一定要查清楚。 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说他! 趁着夜色,她赶到了今天听到的回答里反复出现的安宰府,手腕一翻指尖就多了几根如发丝般纤细的长线,闪着锋利的寒光,吹毛断发。 她把长线往墙头一抛悄无声息地钉入砖瓦里,手中一收,身子就被带着往院子里翻,像是毫无生气的傀儡,她稳稳落地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府里很安静,后院里只有长廊下挂着几盏纸灯笼,像是女子幽怨又叹息的目光。 她反复在后院的地上还有墙头的砖瓦间寻找,若是在这里摔下来肯定会留下什么痕迹才对!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这后院的土竟是全部翻新过一遍,什么都没留下。围墙的砖瓦有一处颜色更新,像是最近才换上的新瓦片,可是这样一来什么痕迹都没了。 可是如此大费周章,肯定是出了事才对。 她站起来,就静静靠在围墙上等着,她要抓个安宰府的人问一问。 不一会果然走来一个巡夜人,似乎对这片后院有些惧怕,不情不愿才往这边靠过来。 等他一走近,她指尖的傀儡线如同鬼魅的长发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上那人的脖颈。 脖子上突如其来的冰冷只叫人头皮突然炸开,恨不得把魂都喊出来。 只是在他出声尖叫之前,她冷冰冰地说:“闭嘴,不然我割开你的喉咙。” 那人哆哆嗦嗦几乎要跪下,“我不叫!别杀我别杀我,我绝对不叫!求求你别杀我啊!” 她冷着一张脸没说话,整个身子都陷入后院的阴影里,连面容都有些模糊。 那人被吓个半死,她还没问,他已经哆哆嗦嗦地哭诉起来,“我我我只是个奴仆,我还不想死,别杀我……” “不想死?也行,我问的问题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若有一个字假了,我就割下你的一块肉,活活流血流死,你可要想清楚 了。” 那人身子剧烈一抖,脸色白得跟张纸一样,不住的磕头求饶,“你问我说我说,不敢有半句假话!” “你家后院的泥土为何要翻新一遍?” “这位鬼……”纠结着不知道叫什么,只得说正题,“不敢欺瞒您,这后院里前几日摔死了一位公子。” 她无端喘了口气,声音都在发抖,“死的谁?” 那奴仆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回答,生怕她手哆嗦着就把他脑袋削了。 “是是是镇上最有权势的子氏家族的长公子,子辛公子。” “为何……为何死在你家院子里?” “那公子是……被推下来的!啊!”他感觉到脖子上凉嗖嗖的东西收紧了,他心惊胆战地叫起来。 “你还敢说谎?镇子上的人都说他是……醉酒才翻墙摔死的……” “别杀我!奴才不敢撒谎,奴才就是安宰府上巡夜的奴役,那天晚上的事也是奴才先发现的!怎会有假!奴才听到后院墙头有动静以为是贼就跑去一看,本来那两人已经要走了,那位小姐似乎腿脚不便,子辛公子是为了帮她才一直没走,结果他被同行的那位小姐给……推下来的……那……那位公子摔在地上的时候还是……还是……” 她眼睛里流着泪,整个人越发阴沉,像是要融化在阴影里,语气却还是强忍着,“还是什么……” “还是……还是睁大眼睛的,像是自己也没想到会被推下来。” 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洗面,只觉得心里苦涩无比,半晌才又开口,“推他的那个人是谁?” “奴才不是想瞒着您,可是奴才不敢说啊!那位小姐家的人特意来给了大笔封口费给我家老爷,所以……连子氏的人都没说啊!” 所以外面传闻里,完全没人提起那位小姐。 她悄无声息地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我也不为难你,我只问你,那位小姐是不是衣裙华丽,满头珠钗,模样很漂亮?” 那奴才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咬咬牙还是认了,“是!其实奴才最先看到就是那位小姐……可是老爷不让奴才们说半个字,奴才也没办法,卖身做奴讨口饭吃……性命捏在您手里,不敢欺瞒,若有半句谎言,不得好死!” 再抬起头,那脖子上的冰冷凶器已经没了,方才那鬼魅一样的女子也不见了,他身子还是害怕得不停发抖趴倒在地上。 只觉得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浑身都湿了。 她一个人走在又黑又冷的长街上擦了擦眼泪,还是忍不住小声哭起来。 那是她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的人啊,怎么到了别人手里被这般随意地轻贱对待至此! 那是她心尖上的人啊! 乃敢与君绝 玖 那是她心尖上的人啊,竟然这样草草离世,那她的离开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人。 她忍着悲痛翻墙入了子府,夜深人静,早已没了人。本只是想见他一面,同他告个别,可是这么一瞧却生了别的念头。 同他一起放入棺椁里的那个是什么? 为什么要特意放这个东西在他身旁? 是他喜欢的东西么? 她伸手轻轻拾起,只是一个没有做好的傀儡娃娃,突然又是捂着脸泣不成声。 跟她做的那些面目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傀儡比起来,这一个没做完的傀儡实在粗糙,可是,那个傀儡娃娃的模样同他神似,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把油纸伞,甚至在胸口处笨手笨脚地纹上了两个字,吾娅。 在吾娅不在的日子里,他翻阅不少关于傀儡戏的古籍。传说里,若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做成傀儡娃娃,把喜欢的人名字纹在心口处,就能同喜欢的人绑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 他满心欢喜地把这样的传说当了真,每天就埋头研究怎么做一个傀儡娃娃,好把自己同喜欢的吾娅绑在一起。 吾娅,是他一直妥帖放在心上那个人的名字。 也许是一直以来没喜欢过什么人,第一次喜欢上了,他分外小心翼翼,不敢太过直接表露心事,怕吓到那个素净如山雨烟云的女子,只好带着她的伞站在初遇的槐树下等着她,想同她这样慢慢到天荒地老。 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温柔心事,就这样戛然而止。 现在却以这样最糟糕惨烈的方式,表露在她眼前,重重压在她心上,像是落了把锁。 分明是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一些。 怎么会这样了呢? 因为真的很喜欢这么一个人,她舍不得他抉择,舍不得他选了她后同家人陷入为难的境地,不奢求能跟他携手白头,只能把那一点对他的妄想埋在心底,希望他同他身边那个格外般配的女子举案齐眉,一世一双人。 他幸福,她也就觉得满足了。 可是,怎么就被这样推下去了? 是她做错了吗? 她若是勇敢一些,霸道一些,把他占为已有,必定会将他捧在心尖,好好护着,一生一世都好好护着,好叫所有人都伤不了他。 这样未宣于口的温柔,叫她如何能就这样看着他死去? 她一定要救活他! 她悄悄带走了子辛的身体,奔波数日,回到了十几年都没有踏足过的家。 她一直无法认同家族世代流传的辛密,那个她年纪尚小就早早离开的家。 普通的傀儡师,制作各式各样的傀儡娃娃,也拥着很多很多的傀儡娃娃,男的女的,美的丑的,只要 他们想,要多少都可以。 然而,他们家族的人一生只能拥有一个傀儡。 因为他们以活人为傀儡,一生只能做一个,被称为活人傀儡师。 活人傀儡与真人无异,甚至连摸上去的触感也跟真人一样。这样一个傀儡如同傀儡师最忠实的影子,形影不离,杀人不过须臾间,两个人就是一个整体,叫人分不清真假。 她以前一直觉得这样的傀儡血腥又残忍,可是她现在……很想同子辛合为一体,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别的傀儡,她要一生一世都同子辛不再分离。 她的回归并没有引起多大骚乱,因为这么一支傀儡师本身就人丁稀少得可怜,傀儡师本来就少,千百个普通傀儡师里可能只有一个活人傀儡师,又极为注重血统,她要回来也很简单,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以后就不再是普通的傀儡师,她不能再自己写写戏本子,不能再到街头表演傀儡戏,不能再做其他傀儡娃娃,得听命于家族,带着她的傀儡去杀人去执行任务,成为家族没有感情的冰冷刀刃,还有一根从身上剔下的肋骨。 以前厌恶想逃避的宿命,现在却变得宛若解药,失去子辛真的太过于痛苦了,唯有此,子辛才能活过来,才能永远留在她身边。 付出一切能换回来,什么都可以。 她跪在祠堂里,站在一旁的女子容貌艳丽,脸上的刺青格外妖艳,哪怕年华不再却仍是风韵不减当年,那女子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看她的眼神还没有看自己的傀儡来的热切,毕竟那个傀儡曾经是她的父亲,母亲的得意之作。 吾娅只是垂着眼睑,看着那个明明没有呼吸却像是活人一样的傀儡,伴随着母亲指尖不易察觉的动作,慢慢走到她面前,那双冰冷的手抬起她的脸,触感与活人无异,然后脸上一阵刺痛,密密麻麻地,是锥心的痛意。 一针一针,在脸上刺下,属于活人傀儡师的刺青印记。 她全程一声不吭,目光里有着死寂一样的灰败。 等到那个傀儡退开后,面前镜子里那个人熟悉又陌生,分明还是那张素净的脸却像是换了副容颜。 雪白的脸颊上多了两处对称的奇异刺青,像是两轮弯弯的月牙,月牙下还有四颗繁星跟随,延伸到双眼眼尾下,带得那张脸平添了几分妖艳。 她抬起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脸,希望子辛还认得她。 “刺得很好。” 母亲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傀儡,微笑着称赞道,看向她时目光里仍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随手扔下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她面前,冷冷哐一声。 母亲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同她谈笑。 “那这小小的惩戒是你自己来还是需要我帮你?” 以剔骨之痛,惩罚背叛家族之人。 她看了眼自己脸上的刺青,伸手拾起了尖刀,握在手里对准了自己的腰侧。 “污浊之血,何须劳烦母亲,我自己来。” “噗哧……” 她死死咬着牙,只觉得一阵锥心的痛,那一把刀锋利至极,刺进皮肤里那股冷意竟仍然清晰至极,划开她的血肉,一点点刺进她的骨头缝,尖锐的痛意席卷上天灵盖,一下一下如同凌迟一般。 她还是没忍住凄厉地惨叫起来,叫人听得头皮发麻。 太过于尖锐的疼痛竟让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剔出来一根骨头的。 意识恍惚间死死吊着一口气,把那根血淋淋的骨头从身体里取出扔在地上时,她已经跪不住直接眼前一黑。 最后留在视线里的,好像是母亲变了的眼神。 原来千刀万剐是这样的感觉啊。 然而那样叫人死去活来的痛苦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只有继承活人傀儡师的秘术,她才能救活子辛,不过是一根肋骨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能让子辛再次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就是剔掉全身的骨头,割掉她全身的肉,她都心甘情愿。 伤势刚好,腰间还缠着绷带,她就已经埋头研究活人傀儡的秘术。 她得快一些掌握才行,她能等,子辛等不了了。 时间是无情的刽子手,失去灵魂的身体总是留不久。 母亲同她的傀儡来看过一次,母亲对这具已经断气的身体不太满意,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为何要用死人做?这样做出来的傀儡是没有意义的,人都死了,又如何能称得上活人傀儡呢?” 母亲的傀儡还有家族里其他人的傀儡都是选用活人制成,在他们还有呼吸体温时被做成傀儡,皮肤也会保持那时的柔软,做出来的傀儡完好无损,面目如初,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可是她带回来这具身体,很显然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是一具彻底冰冷的尸体罢了。 虽然话很伤人,却是她回来后,母亲第一次的关心。 她抿了抿唇回答。 “我喜欢这具身体。” 喜欢这个人,为了他而来。 闻言,母亲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头走了。 只剩下埋头废寝忘食地摸索,经历了一个月的不断努力,终于有一天,她手指动了动,她的子辛睁开了眼,毫无生气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这傀儡算是做成了。 她扑过去抱紧他哭起来。 这样的一天,她等太久了。 她的子辛终于活过来了! 这一次她会好好护着他,用生命护着他,生死都不能叫他们分离。 乃敢与君绝 拾 她又花了几天尽力完善这具傀儡,虽然不是活人制造,难免存在一些小小的缺陷,比不上母亲他们那样的活人傀儡,可是,对于吾娅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无比珍爱,视作性命,从此以后,这就是她的傀儡了,他们会融为一体不可分割,往后一生,她都只会有这一具傀儡。 也许是经历了生死,她有时候甚至忘记了,她面前的只是一具傀儡,在她眼里,她总觉得他从未离开,他分明就是活生生的子辛。 不论如何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放开他了。 她带着子辛回到了小镇上,不为别的,这仇她就是死,她也一定是要报的。 她喜欢的人,怎么可以白白枉死? 她要叫害死他的人,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没花多少时间,她就找到了索雪小姐,这样一个张扬强势的富家小姐,在小镇上稍微打听一下,很容易就能得到消息。 传言里,索雪家族的大小姐,前段时间因为有婚姻的未婚夫,子辛不幸逝世,过于伤心卧病在床到现在。这段由两家长辈订下的姻亲也理所当然的作废了,但也有人说是索雪家族第二天就找人退掉的。 不管传言有几分真假已经没必要去确认,推子辛下去的人,已经确定就是索雪。 那安宰家的奴仆说的女子,她描述里的女子,在这么一个小镇上真的太少了,叫人见之难忘。 吾娅找到索雪的时候,没有直接动手,她跟了索雪一会。 她想看看,这个曾经同子辛有姻亲的女子,这个她曾经退让过的女子究竟有几分后悔。 残阳如血,无尽萧瑟,吾娅坐在屋顶歪着头,子辛坐在她身旁安静地陪着她,伸手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如同抚摸最珍贵的宝物。 她视线往下看去,人群里那般耀眼美貌的女子还是格外引人瞩目,正高声指挥着她家府中的奴仆给她搬东西。 观她神色不见什么伤心,也没有什么大病初愈时的憔悴模样,一如初见时那般,精致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强势几分傲气。 过了片刻就带着一众仆人回了府中,吾娅悄无声息地跟着她确认好位置,途中不知道怎么的,索雪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的目光,她总是先要停下四处打量一番才肯继续前行,格外小心谨慎。 吾娅只是静静看了会就离开了,她先到安宰府中取了一件东西来才又回到了索雪府中。 夜幕已经降临,她悄无声息地进到了索雪住的小楼,那座两层的小楼布置得很是奢华,无一不彰显着索雪家族的财大气粗。 是了,就是这么一个富贵的家族,出了封口费,子辛的死因里根本没有提到他们家里的大小姐做的事。 那个漂亮又骄傲的大小姐,理所当然地伸手推了子辛一把。 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吾娅沉默地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看着索雪在一楼走来走去。 索雪先把整个房间的门窗都关好,这才回到了桌边。 她今天买了不少东西还装在盒子里,却是到现 在了才从盒子里拿出来。 吾娅就看着她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尊神像放在了桌上,还顺势就对着神像虔诚地拜了拜。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索雪为何要特意买一尊神像回来。 索雪又接着打开了其他盒子,看清楚她拿出的东西,吾娅的眼神冷了下来。 所有盒子里装的竟都是驱邪物件,神像,桃木剑,玉器,朱砂绘就的厚厚一叠纸符,这么一瞧她房里还摆着不少。 只听见索雪拿着黄符纸就在屋里到处贴,口中念念有词。 “神仙保佑,保佑!我不是故意害死子辛的,请神仙明鉴,叫他的魂魄不要再来找我!我是无心的,真是无心的!” “早些安生去投胎转世吧,不要再入我的梦了!真不是我害死你的,反正你也病着,活不了几年了!就当做了善事积了福报!” “我今天请了寺里的高僧帮我开过光很灵验的,你再来小心魂飞魄散!” “保佑保佑!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突然,索雪只觉得一阵阴风刮过,一道黑影突兀地出现,坐在她一旁的桌上,像是鬼魅一般,声音如同从寒冬腊月的冰雪里捞出的一般。 “你觉得满天神佛会保佑你今天不死么?” “啊!” 索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跌倒在地,手中的符纸哗啦啦撒了一地。 桌边那人身影小小的,并不像子辛的模样,她这才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这气氛绝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她转身就往门口跑去,几道发丝一样的线一闪而过,门就被死死封上了,她慌张地试着拉了拉,根本打不开。 索雪拍着门嘶喊着求救,可是门外静悄悄的,偌大的府邸像是没有一个活人,她叫的很大声却根本没人来。 她头皮一阵麻意,哆哆嗦嗦转过身靠在门板上,看着桌边的人。 “你……你是谁!” 桌边那人轻笑了一声,竟是女子的声音,“你当然不认识我了,你认识他吗?” 索雪觉得肩膀被拍了拍,不知什么时候她身旁站了个人,她僵硬着身子转头去看,只看到明明已经摔死的子辛好好的站在她身旁,手里拿着一件金光闪闪的金缕衣。 她想要的金缕衣。 子辛看着她,开口问道:“你不是想要这件金缕衣么?我帮你取来了。” 真的是子辛的声音! 索雪头皮陡然炸开尖叫一声,胡乱地推开了他的手,跌倒在地,摇着头往后退,“不要!我不要!不要过来!” 她手碰到身后的符纸,像是救命稻草一样,她赶紧抓起来,哆嗦着举在身前,似乎觉得能吓退子辛的魂魄。 “别别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打散你的魂魄!” 也不知道是不是符纸有作用了,子辛竟然站着没动,她这才稍微镇定了些。 吾娅手腕一翻,一根细线像是一巴掌狠狠抽在索雪脸上,打得她发钗散落,精心打理的头发也披散开。 “害死了他还要他魂飞魄散?”吾娅低声呢喃着,甚至还低低笑起来,只 是那笑声叫人毛骨悚然。 “向他道歉。” 索雪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眼眶瞬间红了,捂着脸瞪着她又瞪向门口站着不动的子辛,一股恶气突然涌上来。 “凭什么本小姐要道歉,他不过是个病鬼,早晚都得死,死前能帮本小姐的忙是他的荣幸,本小姐才不道歉!我做错了什么!我没错!” 吾娅冷笑起来,“好,很好。” 索雪还要再说,却发现她身边密密麻麻布满了细线,在火光里闪着叫人胆寒的冷光,她被这些锋利似刃的细线密不透风地围住了。 还没等她叫出声,那些细线陡然朝着她收紧。 闷闷地一声,细线绞杀而过,方才还站着的人突然像是爆开的柿子,喷了一团血雾出来,淅淅沥沥落在房间里。 索雪被切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 站在黏糊糊满是鲜血的房间里,吾娅慢慢转动着身子看着这间屋子里堆满的驱邪物件,眼前的桌上就放置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神像,只是此刻那悲天悯人的素净脸庞上却沾了不少血迹,模样变得格外凄厉骇人。 她扬起嘴角,轻轻嗤笑一声,眼睛的寒光还是没有散开。 “你这样的人也会敬畏鬼神?” 吾娅伸出手把那尊神像捧了起来,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看着,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 “若是真心会敬畏鬼神又何故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分明没人会回答她,身后那具傀儡也好,还是地上像是融化了一样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个人的那滩血肉也好,都不会再有人开口回答她了。 这样叫人窒息的血腥空气里,她突然手一扬,手里的神像脱手而出落在地上,就在她脚边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片划破了她的手掌,她却浑然不觉,任由手掌滴滴答答淌着血。 “就是这世上真的有神神鬼鬼存在,我也要当着他们的面,亲手把你切成一滩烂泥!别说你请了一尊菩萨来,你就是把这满天神佛都请来,惩我生生世世下地狱我又如何,我就是要叫你知道,我要杀你,神仙都救不了!” 她伸手推倒了桌上的烛火,转身从门口走了出去,很快整间屋子都被无情的火舌吞噬着,如同地狱的红莲业火一般。 吾娅站在另一座小楼的屋顶上看着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整个索雪府邸乱成一团,人人奔走着尖叫着赶着去救火,却根本扑不灭那栋小楼越烧越旺的大火。 她抬起脸神色温柔了一些,伸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子辛的脸,手指上流的血在那张冰冷的脸上留下了几丝血迹,印着火光,却像是多了几分生气。 她抬起右手,子辛也跟着抬起左手,两个人的手上,在小指上绑着一条细细的傀儡线,把他们紧紧相连。 “子辛啊,我爱你。” 哪怕是双手沾着血,堕落到最深的黑暗里,他们也要永远永远通过傀儡线捆绑在一起生死不离,神鬼不弃。 若是爱一个人是恨不得钻进他的血肉里,同他耳鬓厮磨,头破血流。 那么她爱子辛。 何以与君识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妲贡王城外的小道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绕过了大片树林停在了一座雅致的小楼外。 “殿下们已经到了。” 执缰绳的车夫停好了车恭恭敬敬地同车里坐着的人请示。 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趁着月色身影很快就没入了那座小楼,车夫静静留在楼外侯着。 踏入了那座小楼,比想象中的大许多,从外面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小楼,里面的布置却别有洞天,不过走了几步离开前厅,眼前就出现了一条阴森的长廊,只有墙上一盏油灯照亮,火光幽幽,看不见尽头。 稍矮的那个人抓了抓头发,有些紧张地去拉身旁那一位的衣袖。 “阿阿阿阿姐……那个臭天穹不会是要把我们设计抓起来,谋财害命吧!” “流光,不可以背后说别人坏话。” 又走近了两步,火光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容,正是流光跟琉璃。 “他半夜把我们叫出来能有什么事?明明是他给我们送了信笺叫我们出来,我们从宫里出发那么远都到了他还没有出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阿姐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白日她还在宫里教习礼仪的女官那儿学习王君礼仪,刚结束就收到女官呈上来的一封信,叫她带上阿姐在戌时到宫门口,有重要的事求见一面,署名是天穹。 她想了想,拿着信去问了阿姐,琉璃也收到了同样的信。 两人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去赴约。按照约定,她们两人戌时到了宫门口,结果宫门外只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站在一旁静静侯着。 这样的场景实在容易联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叫人心里不舒服。 流光跺跺脚有些生气,当即扯着阿姐要走。 她虽然个子没长多少,当了女帝后气质却变了不少,那种帝王的气魄越发明显,板起脸一喝,还能唬到不少人。 看着她的怒容,那白胡子的年迈车夫却并不畏惧,阻止了她们离开,对着他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诚恳地说道:“女帝殿下圣安,圣女殿下圣安,天穹亲王托老奴转告两位殿下,若是肯信他一次就坐上马车,由老奴将两位殿下送过去,他要说的重要的事到了目的地两位殿下自然就会知晓了,希望两位殿下可以赏个脸坐一坐他府上的车。” 对于天穹,琉璃自己都搞不清究竟该不该恨他了,好像有非恨他不可的理由,可他又好像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拓拔盛会已经结束了一个多月,天穹这期间像是失踪了一般,甚少露面,只有流光登基那天才远远在人群里瞧见他一面,如今突然求见肯定是有什么事要说。 琉璃温声劝了气鼓鼓的流光两句,跟去瞧一瞧便可知晓。 两人这才上了那辆马车,车夫执着 缰绳,马蹄声声,踏着月色把她们送出了城。 流光正要拽着阿姐往外走,面前那条长廊深处却响起一声闷闷的咔嚓声,像是有锁被打开的声音。诛魇 两人被吓一跳,等了会却再无其他动静,流光试探着喊了两声。 “天穹臭叔叔,是不是你啊!” 琉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哭笑不得,“亲王不过比你大七八岁,叫什么叔叔。” “他板着脸的样子跟个老头一样,叫叔叔也没什么问题的。” 琉璃掩着唇笑起来,紧张的气氛淡了不少,“流光,里面似乎有人,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吧?” “阿姐想看的话,那我们去看看。” 两个人往长廊深处走去,流光左右张望着,生怕突然从角落的阴影里窜出来什么危险,然而等她们走到尽头,那条长廊里还是只有那一盏幽幽的昏暗油灯。 长廊尽头有一扇紧闭的大门,一把解开的锁随意丢在了一旁。 不知道怎么的,琉璃心头一跳,那扇门后的事物像是无声的召唤,她想都没想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阿姐!” 流光本来还想谨慎一点,没想到阿姐已经直接伸手推开了那扇门。那门后是间阴森森的石室,也没有出现流光一直担心的危险机关,一眼就能看完整个石室。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中央的石床上。 昏暗的光线里,她勉强才认出石床上躺着的是谁,她惊讶地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尖叫起来,琉璃却已经扑了过去。 “天阙……” 琉璃指尖发着颤去触摸朝思暮想爱人的脸庞,几乎哽咽到说不出话,失而复得的欢喜快要撕碎她的心脏。 那指尖的温热分明告诉着她,天阙还活着,他还有温度,还有呼吸。 他……他还没有被处死。 听着那石室里低低的哭声,流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身旁却突然站了个人,她抬起头看着忽然出现的天穹,他的神色倦倦的,脸色还是不怎么好,分明应该说点什么,流光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那时她跑去牢狱里扑了个空根本没有见到天阙,又被狱卒告知天阙已经被带走,她心里第一个念头跟狱卒的猜测不谋而合,天阙被带走的下场只可能是处死了……分明那时,她还听到宫中女官议论被处死的天阙因为犯了预谋叛逃出宫这样的死罪根本没资格葬进皇陵,所以死了也只能送出宫外埋葬,她们还远远瞧见了那具装着天阙的棺淳被送出宫。 让她确信天阙是真的死了,甚至方才她还模糊瞧见天阙君脖颈上有一圈狰狞的刀痕。 天阙必定是被处死了,至少在王族众人面前他是死了,可是现在阿姐的反应分明证明他还活着……那 么只可能是天穹从中动了手脚。 又怨恨着天阙又痛恨着救下天阙的自己,天穹……他是不是也很痛苦? 流光伸手试探着去抓住天穹的手,他的手冷冰冰的,一点也不温柔。 天穹转头瞥了她一眼,带着些冷意,低声斥责她,“抓着我干嘛,做了女帝胆子还是这么小?害怕他诈尸?” 嘴里说着冷酷的嘲笑的话,却没有推开她的手。 他们就这么无言站了一会,天穹才推了推她,“去叫你阿姐,再磨磨蹭蹭就赶不上出海的船了。” 流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忍不住撇撇嘴就要哭出来。 “喂,你还是三岁小孩吗?做什么这幅模样!看得人心烦,快去快去!”天穹不解风情地给了她脑袋一巴掌。 流光吃痛地往后退开一步,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了。 啊啊啊,果然觉得他这样的人会痛苦真是想多了! 流光跟天穹站在岸边看着琉璃带着依旧昏迷的天阙登上了那艘船,那船分明是特意给他们两准备的,吃穿用度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再过两日,被蛊毒救下的天阙君就会醒过来了,那时,阿姐终于可以跟喜欢的人一起远走高飞,留在他们想留在的地方。 赶了一夜路,天都快亮了,那艘船缓缓驶向朝阳升起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是挺勇敢的嘛!”流光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憋了一句出来,“我才不会承认我有那么一点佩服你!” “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感动,方才诽谤我的话,我可是一字不落都听见了!手,下,败,将!” “喂!我现在可是女帝!你也归我管,你对我客气点哦!小心我叫女官们来打你!” 天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脸上再无往日的阴郁,像是洗尽铅华的古玉。 “呵,小矮子。” “喂喂!你什么意思!你你你你在嘲笑我?”流光气鼓鼓地蹦起来,想显示自己分明有长高不少。 天穹只是但笑不语,目光落在天边初阳下碎光闪烁的海面,那是天阙跟琉璃一起离开的方向。 “啊啊啊,果然你还是那么讨厌!刚刚我肯定是出现幻觉了!” “你这个坏叔叔!臭天穹!我要罚你一个月俸禄!不,三个月!” 流光还在耳边碎碎念着,落在他耳中却有些模糊起来。 兜兜转转,他还是送走了那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迎着风闭上眼睛压下眼角那一点点温热,好像这么多年只是一场梦境罢了,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啊,他到现在还是没办法真正参透呢。 何以与君识,无言泪千行。 第一百章 勾指起誓 逐安帮慕飞白检查身体换药的时候,慕飞白看着他忙碌的手指,忽然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指尖。 逐安抓着药包停下来,“如何?” 上邪蛊起效后,又休养了几日慕飞白的脸色终于褪去一些病态的苍白,至少看上去好多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再不用死气沉沉地躺在榻上了。 他收回了手指,认真地说:“逐安你知道吗?我醒过来之前有听到你们在说上邪蛊的后遗症,那时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遗失我的记忆呢?” 逐安伸手抓了一只凳子过来,坐在了床边看着慕飞白,似乎打算认真听一听,“为何?” 见状慕飞白笑起来,扯得伤口有些发痛,“其实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有时候会恢复些模糊的意识,虽然睁不开眼睛,我却能感知到周围的事物。” 逐安点点头,温言肯定道:“嗯,人在长期昏迷的时候的确会偶尔出现意识回复的情况,说明你体质甚佳,好事。” 慕飞白听得又是一笑,“我又不是要你分析我这病况是不是合理。” “我知,然后呢?” “有你们这群知交,倾力相助我又如何舍得遗忘?”见逐安笑而不语的模样,慕飞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逐安这人呐,就是太过通透而敏感,他不过起了个话头,逐安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他的目光像是飘远了一些,语气也变得轻柔起来,“那时候,总会感觉到一双手,温度凉凉的,比你的指尖还要凉些,触碰着我的身体,照顾着我,帮我换药。” “疏花。” 他们前往南国找药的时候,是疏花每天都在照顾慕飞白。 慕飞白点点头,视线落回他身上,“我想,我要是把她给忘了,我会觉得痛苦,就算是醒过来也会过得很痛苦。” “我很害怕,会把她忘了。” “虽然我听了也觉得很是感动,不过……”逐安挑挑眉,站起了身,“飞白兄,这话同我说可没用。” 慕飞白拍了拍床沿,“哎哎哎,这不是不敢开口,同你说一说嘛!” “比起这些,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同疏花道歉比较好吧。”逐安伸手帮他敷好药包扎好,带着些同情的意味拍了拍他的手臂。 慕飞白的笑容瞬间僵硬了,那日醒来作死骗了疏花,这几日疏花虽然偶尔会送东西过来,观她神色没什么变化,却再也不肯帮他换药,全部推给了逐安来做,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还在生气了。 他每次想要同她认真道歉,疏花就会借口离开,根本不给他机会, 他只觉得刚有些好转的关系,又被他自己作没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低低叹了口气。 夜幕星河满空。 织梦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就看到逐安坐在院子树下发呆,他的眸子像是在看着星空,又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带着些难以捕捉的落寞。 他从拓拔盛会上跟那个面具怪人比过那一场后就开始会这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发呆。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 织梦站在屋檐下看了会,这才走了过去。 “哥哥。” 逐安回过神来,再看又是一脸温煦的笑意,“阿梦。” 织梦挨着他坐在了树下,也抬起头看着夜空。 夜色静谧,夏天的晚上院子里还有了几声蛐蛐儿的叫声,他们靠在树干上一起坐着却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他们待在一起没有话语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像是理所当然一样自然又轻松。 过了片刻,织梦依旧保持着望向星空的动作,状似无意地说:“哥哥,我昨夜里梦见一桩怪事。” 逐安转头看向她,“哦?说来听听。” 织梦也正色了不少,想了想认真说道:“我梦到了我小时候,翻墙出去玩来着,就是山下那个村子里,本想顺手从二狗家田里拿点蔬菜回去,我仔仔细细地挑中了一朵圆滚滚的空心菜,结果那空心菜特别重,明明就那么大一点,我怎么抱都抱不起来!” 逐安认真地听着,好奇地问道:“为何?那空心菜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织梦点点头,接着说道:“我就很不高兴,非得把它抱起来,结果那空心菜竟然开口跟我讲话了,把我吓了一跳。” “噗,果然是怪梦呢!那这朵空心菜对你说了什么呀?” “它说:‘愚蠢的凡人,别挣扎了,你是抱不起本大仙来的!’我问它为什么呀!它就说,‘因为我有心了啊!心里装了很多很多东西就太重了!你这小小丫头又怎么会懂!’我就特别纳闷,一朵空心菜怎么会有心了呢?” 逐安明显身子愣了愣,遂低头闷闷地笑起来。 他身边这个人,总是这样温柔,为了照顾他的心情,连关心都这般变着花样逗他开心。 空心菜有了心,心里装了很多东西,所以变得很重很重,不就是有心事了么,弦外之音就是在问:哥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最近是有些心事,并不是出于不想说才一直不讲,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现在织梦问起也好。 他伸出手揉了揉织梦的头发,想了想说道:“阿梦,你还记得你在江南的酒楼里问过我的问题么?” 虽然总觉得不过短短几个月之期已经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她还是记得格外清楚。 织梦点点头,又问了一遍同样的话。 “逐安,你为了什么下山?” “嗯,就是这个问题,当时我回答说,大千世界,想游历一二,此话不假,但这并不是我下山的初衷,我心里尚有一桩夙愿未完成……” 月色如水,他们就这样靠在彼此身边,像是最坚定的依靠。 也没什么遮掩,他将自己为何下山的原因坦白地讲了出来,织梦双手环抱着膝盖认认真真地听着。 当日初见时,以为不过匆匆过客,怎想相知越久,他们的人生像是丝丝缕缕的细线越发紧紧纠缠在一起。 逐安顿了顿又接着说:“……天地之大,变化万千,想来不过是一些执念,然而是我心性世俗,实在不能释怀,西北我必定是要走上一趟的。” 他有时候会觉得,越是珍重之人,有些心事越是无法轻松讲出来,对于师傅忘忧便是如此。他知晓忘忧对他的期望与保护,替他改名的用意便是希望他能远离这些恩怨琐事,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一生,所以他根本没办法对着忘忧讲出,他就是要去寻仇,要去查清父母死因,这样带着些自我任性的话,哪怕他讲了也固执地下了山,忘忧会如何?忘忧从小看着他长大,一心期盼着他能避开这些祸事却因为他的执念变成徒劳,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入仇恨却根本阻止不了,必定心寒不已,甚至会归咎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心中所愿吗?他并不想这般,平白惹师傅伤心。 对于织梦也是如此,她身世已经坎坷至此,却仍是心心念念都是希望他能好好的,连失去了自我意识却仍是不愿伤他分毫,甚至差点废了一只手,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一切。若是她知道自己这般心事,会不会是一种伤害呢? 他不敢去尝试。 树下静了会,织梦突然捂着嘴笑起来。 “这世上之人,皆有所愿,哥哥自然也是这样,有何不可?” 织梦伸出了手翘起了小指凑到逐安眼前晃了晃。 “然,哥哥心中所愿,便是我心中所愿。刀山火海,亦无所畏!” 只要身旁有这么一个人。 逐安笑起来,伸出小指覆上了她的。 “我亦是。” 第一百零一章 缄口不言 睡前星空下温柔的话语似乎牵引起了儿时遥远的记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忆起来却仍是分割开他人生的线。 不过六七岁光景,他被阿尧拉着跑到了忘忧山后山,那里有一座爬满青草的合葬坟墓。 年幼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也许生活里不全是看到的那般完整,更多的可能是许多隐藏在平静下的暗伤。 这样的孤单跟痛苦在山上孩子们同父母团聚的时候越发明显。 下意识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问忘忧师傅自己的父母怎么死了,师傅从小一直照顾着他,肯定是知道的。 然而,他从来没有见过忘忧的表情那么难看过,甚至于在他很想流泪的时候,清楚地看到忘忧的眼眶也红了。 日夜陪伴在身边的亲人这般模样,越发叫人心里酸酸的。 他们两就各自红着眼眶对视着,谁都不肯退让,像是两个孤独灵魂的无声碰撞。 忘忧的眼神像是一滴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心上。 那一个至今仍然刻骨铭心的眼神,清楚地告诉他,他下意识的理所当然的询问给忘忧带来的伤害有多深。 在难熬的对峙中,他忽然想到:若是,他的父母是在忘忧面前过世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的忘忧又如何能不痛苦? 他问了问自己,这么做对么? 白日里的不欢而散,忘忧又怒又痛拂袖离开后一直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他也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他冷静下来想明白自己无心的询问伤害到了忘忧师傅,他擦了擦眼泪,准备去找忘忧道歉。 推开门才发现,他们这么一冷静就是一下午的时间,他走到忘忧房外,房里还亮着灯,想来师傅也还没睡。 他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却没有人给他开门。 师傅肯定还在生气吧? 他揉了揉眼睛,坐在门外等着。 乖乖在门外坐了一会,却发现师傅根本不在房里。 他看到忘忧从长廊另一侧的厨房里端着东西走出来,无声地拉上门,却根本没有准备回房,径直端着东西往竹楼后面走。 “师……师傅!” 他赶紧从台阶上站起来叫了一声。 隔得有点远忘忧没有听见,忘忧脚步不停,逐安匆匆跟过去,想叫住师傅同他道个歉。 虽然白日里他的询问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哪个孩子能做到无动于衷呢?忘忧又是自小看着他长大,自然不会真的把他这点冒犯放在心上,因为这个生他的气。 可是,正是因为如此,逐安才觉得过意不去,其他都不论,单论师傅的养育之恩这一个理由,他就应该去道歉,他不想师傅照顾了他那么久,他却成了一个让师傅讨厌的孩子。 师傅的宠爱与照顾,不应该成为他伤害师傅的理由。 忘忧的脚步很急,他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这一跟他才发现,忘忧是朝着后山去的。 他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背影,追逐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要跟过去吗? 方才师傅手里端着的方盒,若是他没有猜错,装的是……祭酒祭食?那师傅必定是要去悼念他的父母,他该过去么? 忽然被提及往事,揭开了旧伤疤,忘忧师傅心里的痛苦悔意可想而知,他心里的愧疚越发浓厚。 可是,对于父母的死,他要直接忘却,做到释怀才是正确的选择吗? 若是死于病痛或者是意外,这样的原因对他说明,他虽然年纪尚小,也会懂得其中的无奈。 可是,偏偏师傅不肯对他说明,连提及此事脸色都变了,这背后的原因,实在叫人介意不已。 既然介意,又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实在做不到什么隐世高人那样的清心寡欲。 他又朝着忘忧的位置走近了几步。 许是心神恍惚,忘忧一路上都没有发现他。 忘忧直接盘腿挨着墓前坐下了,伸手擦了擦那块冷冰冰的墓碑,然后拿出在厨房里温过的酒倒满了三杯,两杯抬手祭在了墓前,拿起剩下的那杯一饮而尽。 “徒有两杯薄酒祭故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他的声音在浓浓的夜色格外萧瑟悲凉。 逐安忍不住身子抖了一下,越发沉默地听着。 “师妹啊,你以前总说这世上最有趣的便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可不知道为何,我所遇到的那么几个人,珍视的几个人,都……走了,如今只剩我这一人,想来并不觉得有多热闹……说来惭愧,肖儿那小子,今天跑来问我,他的爹娘哪去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枉我也算是这江湖里有名有望之人,却连一小儿的疑惑都无法解答……要我怎么开得了口呢?因为世事无常英雄末路还是因为用情至深生死相随?莫说他懂不懂,你现在问我懂不懂,我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这世事我能都看得明明白白……肖儿他还小,我不想他一辈子就只想着恩恩怨怨打打杀杀,把那些往事告诉他又能如何呢?能杀了那人报仇又能如何?叫这天下大乱,兵祸四起不成?我们行医的一双手可以医人性命,可是终归是医不了人心,景芝手中的一把铁剑能庇疆佑民,可是若是他想庇佑的那人要他死,一把铁剑又如何再去庇佑家国?” “唉……他若是知道原由,想必肯定会做些什么,怪我太消沉,实在不忍肖儿离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忘忧山上又什么意思?以前知道你们安好于世还可以留有几分念想,现在啊,这念想只系他一人了。” “说起来,我这养孩子实在养不好,至今也没个家室,怕他孤单也无他法,只能招些幼子上山,也好叫他有个伴,这身边伙伴一多,吵吵嚷嚷的,也就不会太过挂念双亲,只是今天他这么一问,我这心里啊实在难受,无能之此,该如何还他一个完完整整的家呢……” “……” 逐安跪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虽然白天忘忧对他疾言厉色,到了夜深人静慰问亡灵时却仍是在说自责的话,把问 题揽得一干二净,这叫他情何以堪? 虽然关于双亲离世另有他因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猜测,可是此情此景,他选择埋进心底。 所以,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忘忧面前提过,关于父母亡故的任何一个字。 缄口不言,才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只不过,还是有一根小小的刺,从心底长出来。 他做不到放下,只能放在心底瞒了忘忧师傅十几年,直到被允许下山,他才能真正开始正视这件事。 他一路走来,或明或暗询问过不少人,可惜时间确实过去太久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知道的人给的回答同最开始在樊州城里询问那位茶女得到的回答几乎一样。 他的父亲,林景芝,当年天下素有威名的虎威将军,十五六年前战死沙场,在西北坞城存有一座将军冢。 至少在天下人眼里,这位传奇的将军是以这样轰轰烈烈战死沙场的方式殉了国。 可是,他知道,什么将军冢根本不在坞城,他的双亲葬在了离坞城千里之外的樊州城里的忘忧山上,之间跨越了那么长的距离,必定存在特殊隐情,他想要下山便是为了查清楚其中缘由。 他是独自一人下的山,一路上也很清楚没什么人跟着他,然而他还是没有直接赶到西北去。他有一种猜想,忘忧师傅在关注着他的动向,若是刚下了山他就直接朝着西北而去,他瞒了那么多年根本不曾忘却的心事就会忘忧发现,或许知道他的选择,忘忧并不会给予阻止,但年岁渐长心性也该有所成长,他实在不能再如此莽撞。 不难想象,虽然忘忧人在山中,但若是师傅他想知道什么消息,不出半日就会知晓。 他的猜想也很快得到了验证,他刚到江南金陵城时,忘忧子的委托信就跟着来了,虽然忘忧信中有提到是猜测他会对武林大会感兴趣所以才顺便寄了这封信过来,然而,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么? 那封信到的不早不晚,推测送到的时间最多比他到金陵城提前了一天,甚至柳家的人特意到城门口候着他来,连他到达的时间都推测的**不离十,实在叫他难以信服这样是一个巧合。 也就验证了他的猜想。 他能理解忘忧的担心,并不是出于不信任,所以,哪怕知道了,他也没有拆穿,一直假装自己毫不知情。 一路走来,开始确实是想避开忘忧的视线,所以一直在外不紧不慢的游荡,后来遇到织梦出了事,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自然是要陪着织梦去幻花湖城处理幻花宫的事了,入了幻花地宫后又千里迢迢前往南国寻药,几经波折,也确实可以说,是在认真地游历江湖。 现在,慕飞白的伤势处理好,如今再去坞城已经是最合适的时间了,按照他对忘忧的了解,这么久时间,忘忧应该是信了。 虽然这行为带着几分算计,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说忘忧的担忧,让他越发沉稳,而织梦的陪伴,让他可以勇敢向心而行。 若是放不下,就应该去面对。 第一百零二章 风之契约 “你们要去西北么?嗯……想来我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正好想去西北见识一番,又可以一起上路了。” 四人坐在屋内议事,逐安说了一下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也就是要到西北坞城去。慕飞白躺了那么长时间,早就想外出走动走动,逐安一提出来他当即附和,话音落下来后偷偷看了疏花一眼,要是织梦去的话,疏花也会去的吧? 织梦趴在桌上,闻言抬起头说:“你身体没问题了吗?那疏花呢?是要回……江南么还是……” 说来,江南金陵柳家也是织梦的家,虽然她根本没有见过柳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哪怕知道了身世之后,她也没有回去看过一眼。 疏花摇了摇头否认掉她的猜测,“同行。” 织梦笑起来,想了想又说:“都去的话,如此一来,这屋子不就空了,只剩下容叔留守,是不是需要写封信给容怜道谢,感谢他把这小院借我们住那么久!” 逐安点点头,“嗯,的确,还是你想的周到。” 疏花却突然开口拒绝:“不可。” 她抬手指了指慕飞白,又面无表情地说了一遍,“不可。” 慕飞白愣了一下,疏花是说不允许他一起去吗?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涌上心头,果然疏花还在生气,可是为什么连同行都不愿意…… “我……”慕飞白心里嘀咕着,是不是应该为自己争取一下…… “还需调养。” 慕飞白看着自己已经开始结疤的伤口,不可否认伤的是很严重,虽然寻来了上邪蛊治好了经络,然而伤筋动骨调养都需一百天,他这贯穿身体的剑伤别说彻底痊愈,就是只调养到运气用剑的程度都可能需要更多时间,只是……他不想让疏花觉得自己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从而留下他一个人。 他试探着商量道:“我的伤已经差不多了,不会给逐安添麻烦的……” 织梦莫名觉得慕飞白这副模样显得有些可怜巴巴,顾及他的面子,她只能在心里偷偷笑起来。 “不可莽撞。” 疏花还是拒绝了他,看着慕飞白垮下去的脸,又淡淡补充了一句,“我等你,一起去。” 让逐安跟织梦先行,她等着慕飞白养好身体,再一起去西北找他们。 我等你。 有那么一瞬间,慕飞白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几分情愫又在心底汹涌起来,想来想去,莫名其妙就红了脸,点点头低声说:“好,都听你的。” 只要这人不是讨厌他就好。 织梦在一旁看得差点笑出声,逐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温煦开口解释说:“伤后调养确实马虎不得,疏花说的对,先养好身体为佳。说来惭愧,我不过是去坞城处理一些私事,若你们不是为了游历,其实不必千里迢迢跟着我跑一趟,路途奔波,实在叫我过意不去。” 慕飞白伸出手不带劲力捶了他一下,“既是朋友,何须多言。” 逐安点点头,笑容深了几分,“说的也是。” 第二日,逐安同织梦从幻花湖城出发前往西北坞城,慕飞白跟疏花仍旧留下来养伤,之后再来西北同他们汇合。 一路向西北而行,沿途的风景越发荒凉起来,高 大的树木变成了稍微低矮些的灌木丛林,再不见江南那般婉转柔美如诗如画,也没有湖城那样的绮丽山水浮桥连碧,荒原只有单调枯燥的颜色,无端带上了几分肃杀与萧条,放眼望去浩浩无垠,有如天涯。 越靠近边塞,天气越发干燥,走着走着就会走进一片荒漠,起起伏伏的沙丘连绵不绝,偶尔沙漠里会露出几块巨大的岩石,表面被风沙侵蚀得凹凸不平,向阳处露出密密麻麻的小气孔,远远看去,像是巨大沙海里的孤船。 荒漠昼夜温差交替巨大,夜里气温低伏如坠寒冬,白日里却燥热炎炎,阳光毫无阻挡猛烈又毒辣。白日走在毫无草木的沙漠荒原上,入眼是黄沙遍地,热腾腾的像是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时不时还会刮起阵阵风沙。 很不幸运,他们现在就又遇上了。 逐安把织梦小心地护在怀里,织梦捂着自己脑袋上戴的草笠,两人一起往距离最近的一块巨大石壁下靠过去。 躲进了巨石背后,风沙被挡住了,耳边肆虐喧嚣着的风声也被减弱了不少,织梦扶了扶草笠又拍了拍衣裙上的沙子,舒了口气。 “风沙好大呀,差点把你送我的草笠吹跑了!”西北阳光太毒辣,还好她带了草笠来挡太阳,不然非得晒成碳。 逐安从腰侧取下装水的囊袋递给织梦,“阿梦先喝口水吧。西北干旱缺水所以地广人稀,没人烟的地方植被自然稀疏很多,风也就越发大,而荒原上的沙石又被狂风长期蚕蚀,碎成沙砾,一吹就散了,循环往复沙尘越发肆虐。”顿了顿,他语气柔软了一些,“难为你跟着我来,累不累?” 织梦喝了口水又递给逐安,笑着摇着头,“哥哥说的哪里的话!一点都不累,不过是从未见过这沙漠光景如此,感慨两句罢了。” 逐安温煦笑起来,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扭头看了眼巨石外依旧漫天乱飞的黄沙,也担心织梦累了不肯说,沉吟片刻才说:“看这风沙还会刮一会,我们先在这里歇会好了,傍晚时分热气淡些,再找附近的村落落脚也不迟。” 织梦点点头应下了,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她之前的确从来见过这般萧瑟的风景,虽然此情此景实在不太浪漫,对此从未踏足的地方她仍是好奇。 他们躲避风沙这块巨石弯弯的,像是半个月亮藏在了沙漠里,躲在背风处正好挡住风沙,又凹进去一块是背阴处,晒不到太阳温度不高,很适合歇脚。 颜色单调的沙漠是危险的,却也有着变化莫测的迷人之处,那遍地黄沙不断随着风向变换着自己的形状,方才还尖尖凸起的沙丘不过转瞬就被抚摸成了平地,像是缓慢起伏着的波浪。 若不是身处其中,绝对无法想象它的浩瀚飘渺。 她左右张望的时候,在远处风沙里瞥见一个仓惶移动的黑影。 有人? 难道是过路的旅人在逃避风沙么? 怎么乱跑,朝着有石头的地方跑才能避开风沙啊…… 有点不对劲啊,她上前两步眯起眼睛在飞舞的风沙里仔细观察。 这么一看,才发现那黑影不止一个,陆陆续续又从沙丘下跑出来好几个,竟然是一队普通的百姓,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脸色仓惶四处奔逃。 风沙太大,又是从沙丘下跑出来的,她看不清楚是什么让这群百姓如此慌张的逃命,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些百姓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事不宜迟,她赶紧招呼逐安准备去帮忙。 “哥哥,南方沙丘那边有人在逃命,应该后面出了什么危险,我们去帮忙吧!” 逐安也不多言,面色沉稳颔首示意,低声叮嘱她注意安全,两个人身形一晃一起冲了出去,分道而行,长久的相处两人配合已经十分默契,不用多言,已经自动分工明确,织梦去救人,逐安前去查探情况。 织梦很快就逆着风沙赶到了她方才说的沙丘处,她本想大声呼喊让乱跑的人群停下来,但刚出声她的呼喊声就被风沙撕裂,根本传达不出去,甚至差点吃了一嘴沙子。 她赶紧闭上双唇,直接冲过去抱起一个边跑边哭的孩子,又提起一直紧紧跟在那孩子身边的小姑娘。 那孩子像是受到了惊吓,身子不自觉一抖,紧紧闭上眼睛,根本不敢看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他们被抓住了? 身旁稍大一些的小姑娘看到弟弟被抱起来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有些惧怕却还是想上来抓住弟弟,结果自己也被提起了衣领,她趴在织梦手臂上慌乱扭头去看,惊慌的表情就变成愣愣的模样,这……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姐姐好生漂亮,看着也好像不是坏人,是……是来救她们的仙女吗? 织梦没注意她的神情,迅速把他们两个送往最近的巨石下躲避风沙。 直到重新踩在地面上,耳边肆虐呼啸的风声也弱了不少,那个孩子才敢睁开眼睛,眼眶里的泪意尚浓,随时都可以再哭出来。 他瞪大泪眼盯着织梦看,又看看身旁同样安全无恙的姐姐,这是得救了吗? 织梦担忧地望了望还在风沙里不停逃跑的人群,动作温柔地放下了两个孩子,轻声叮嘱道:“乖乖在这等着好吗?” 她转过身刚要再次冲出去救人,那小姑娘突然抓住她的衣摆,眼神里有些仰慕更多的是期盼跟乞求。 “姐姐,你能帮我爹娘救回来吗?还有……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虽然很为难,但是拜托你了!” 说完还郑重其事地给织梦鞠了个躬,织梦愣了愣,一个村子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一个村子的人都在逃命…… 看着女孩带着哀求的眼神,织梦赶紧收敛思绪笑起来,安慰地拍了拍女孩的脑袋,然后伸手从背后取下她的宝贝草笠放在女孩手里,语气格外温柔,叫人心安。 “喏,这是姐姐的宝贝,现在暂时交给你保管,等姐姐把你的家人带回来你再还给我好吗?所以,答应姐姐,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弟弟,乖乖在这等我回来。” 女孩眼睛里涌上些眼泪,紧紧抱着织梦的草笠郑重地点点头,弟弟擦擦眼泪紧紧拽着姐姐的衣裳跟着一起用力点头。 见织梦的背影已经快消失在风沙里,生怕织梦没有看到自己点头,她赶紧大声说:“我答应姐姐,就在这等着!” 织梦身形一晃已经掠出了石头外,踏着风听到身后那声认真的许诺,不由笑起来。 同孩子们立下了约定,她也得努力才行了! 第一百零三章 拦路沙匪 狂风肆虐,沙尘铺天盖地,力量之大随时都能把人卷走,像是无情吞噬性命的巨兽。 织梦带着一个人在风沙里稳稳掠过,神色不变,心里却不得不快速分析着面临的问题,人群跑得太过分散,她要是一个一个的救下再来回送到安全的地方,别说这么做需要花费多久时间,她能不能坚持住,单说这风沙如此肆虐,这些普通的百姓能不能在狂风里活下去都成大问题。 这可怎么办才好? 也不知道哥哥那边怎么样了……不过,至少在哥哥回来之前她得抓紧时间救人才行。 在就近的石头后面放下手里带着的那人,她匆匆叮嘱一句,“等风沙停了再出来,大家都会平安无事的。” 说完还没来得及看一看那人脸上的神情,她又匆匆跑出去在风沙里继续奔波。 要是风沙早些停下来就好了。 对了,也许幻花神功可以帮上忙……可是这蔓延十几里的巨大沙尘暴范围如此之广,她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大范围的控制内力,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能先试试了。 逐安迅速赶往织梦说的沙丘方向,分明沙丘这边的风沙更小一些,然而奔逃的人群像是没看到一样从他身边惊慌失措地跑过,根本没人在乎前面肆虐的风沙,直直往沙尘暴最为狂暴的地方冲过去,有人跌跌撞撞的摔倒在他面前,逐安还没来得及去扶,摔倒的人已经自己匆匆忙忙爬起来接着往那边跑。 这是在躲避风沙么? 分明是迎着风沙而去的,像是前仆后继的去送死。 是人群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逐安只得逆着风沙继续往沙丘后面赶,在混乱的人群尖叫哭喊声里捕捉到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而且越来越近。 他站在沙丘顶上看下去,视野开阔一览无遗,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一帮沙匪骑着马迎面而来。 一帮凶神恶煞的沙匪像是肆虐的沙尘暴席卷而来,大约二十多号人,不止随身带着不少武器,背上还背着弓弩,手里的马鞭更是挥舞得虎虎生风,脸上带着恶意暴虐的笑容,嚣张跋扈的吹着口哨,手中马鞭不是用来驯马而是时不时恶作剧一样往只能靠着双腿逃命的人群里响亮一抽,以此驱赶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四处逃窜,甚至大声恐吓着跑在最后面的人。 见毫无反抗之力的无辜百姓害怕得四处逃窜,甚至过于害怕不顾危险朝着沙尘暴肆虐的地方跑去,他们仍是丝毫不觉得这行为有多过分,反而越发兴奋,兴致勃勃地观看无辜百姓们害怕逃命的模样,以此取乐。 在看到有人摔倒的时候,还会同伙伴对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竟然以别人的痛苦取乐,这些沙匪已经丧失了最起码的良知,同地狱里的恶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怪人群如此慌乱逃命,遇上这般不讲道理的沙匪,这些普通的百姓又能如何?哪怕知道前面沙尘暴肆虐,随时都可能卷走他们然后让他们葬身沙海,却仍是前仆后继往前奔跑。只要拼命逃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比起这帮作恶取乐的沙匪,天地间的风沙要友善得多。 前面跑去沙尘暴里的人只能先交给织梦了,同大自然搏斗还是太过危险,他得快些赶回去帮助她。 也许是所有人都在逃命,只有逐安一个人站着,逆着人流,背脊挺直地站在沙丘上,像是一块突兀出现的顽石。 沙匪们想忽视掉都没可能,纷纷好奇侧目而视,仔细打量一番发现逐安 脸上并无以往被恐吓的百姓会出现的那种惊慌害怕,面容俊美白皙也不似久居关外之人,所以虽有些好奇他的出现,但他们对这样丝毫没有畏惧反应的人一点都不上心,以为他不过是个路过的旅人,同他浪费时间还不如追逐那些如同惊弓之鸟哭着四处逃窜的孩子来的有意思,当即决定不管他准备策马越过他继续驱赶百姓。 逐安面色从容,在他们到达面前的时候直接从剑鞘里抽出了长情,端端抓着剑柄挡在路中间。 他手中执剑身姿笔直,在漫天黄沙里显得格外修长,整个人如同他手中的利剑一般模样。 这样的姿势很明显是要拦路,沙匪们不得不停下来,马群很快就堵在了逐安面前。 虽然看向逐安的眼神已经透露着狠厉跟不耐烦,沙匪们却只是小声议论着并没有开口谩骂驱赶,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敢拦他们的路,又像是在等待什么,如此看来还是一帮训练有素的沙匪。 不过片刻,沙匪马群中让开一条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全身漆黑的骏马载着一个魁梧的男人来到人前,急速冲着逐安而去,越靠越近。 突然,那男子猛地一收缰绳,黑马往后一仰高高扬起前蹄,重重一声嘶鸣,那马蹄离逐安的头顶不过几寸距离,浓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带着挑衅跟示威。 瞳孔里清晰的倒映着放大的马蹄,逐安不为所动,迎视着马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马蹄落地重重一踏,带起一些黄沙,散在风中。就这样,逐安的视线同马背上的人直直对上了。 来人不过四五十岁光景,右眼上蒙着一块黑色眼罩,还是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罩下钻出来,斜斜飞入鬓角,露出的左眼细长又冷峻,像是沙漠中的蝮蛇,眸子里闪着叫人胆寒的冷光,以彩绳缠头绑在额间,耳朵上挂着两个亮亮的耳环,肤色黝黑,浑身透露着十足的野性不羁。 不用问,这架势一看,此人就是这群沙匪的头领。 沙匪头领阴鸷地上下打量着逐安,过了会才开口:“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小娃娃想做英雄?” 他的声音沙哑晦涩,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暗含着一丝紧绷的压抑感,像是随时会爆发。 逐安摇摇头,长剑未收从容回答:“英雄不敢当,晚辈只是个普通的医师,不喜欢碰上出人命的事罢了。” 那人像是被逗笑,无声勾了勾唇角,身下的黑马躁动地甩动着鬃毛打了个响鼻,前蹄刨动了两下,又带起了一阵沙尘。 “哈,老子在沙漠里纵横驰骋十几年,连坞城里那群孬种兵崽子见了老子都得夹着尾巴绕着走,哪里来的小娃娃好大的口气,连老子的路都敢拦?” 闻言逐安微微一笑,仍是一派轻松从容,不卑不亢。 “已经拦了不是吗?” “好,很好!老子就喜欢你这样不长眼的废物,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拦老子的路!” 沙匪头领抚掌哈哈一笑,眼神瞬间凶狠起来,抬了抬手,身旁围着的沙匪们迅速从背后取下弓弩,拉开弓弩,尖锐锋利的箭头整齐划一的对准了逐安,闪着寒光。 分明是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逐安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慌不忙地说:“若是你们只有这一招,我想我的本事对付你们尚且绰绰有余。” 他的话听来像是嘲讽,马背上的沙匪们一听纷纷怒不可遏,弓弦越发绷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等头领一声令下就要把逐安狠狠射成筛子才算解 气。 沙匪头领却异常沉得住气,没有直接暴怒而起,抓着缰绳赶着黑马调头往后退开些距离,途中从马背上取下一把长马刀,等再转回来的时候刀尖已经对准了逐安。 “小子,说大话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把马刀宽背薄刃,刀身沉重,刀柄弯曲,是朝月**队里最精锐的骑兵才能用上的规格。逐安看着这把刀反而有些愣神,这把刀是抢的还是……这人是从兵营里出来的? 若真的如此,按照他的年龄来说…… 不等他想清楚,沙匪头领将手中长刀一扬一声令下,沙匪们手中的弓箭离弦而出,划破空气朝着逐安呼啸而来。 密集的箭雨里,沙匪头领双腿狠狠一夹马肚,左手执缰低下身子保持冲刺之势,右手提刀朝着逐安冲过来,狠狠往逐安面上一劈。 迎着箭雨逐安面色如常,在众人诧异的眼神里闲庭信步一般,就这么随意走动了两步,直接从箭与箭的缝隙里穿行而过,射空的箭飒飒而过插进沙子里。 逐安手上的动作快得出奇,等那把马刀劈至面前,他已经抬手用剑往上一挡。 刀剑相接,哐一声。 猛击之下劲力十足,两把兵器短暂相抗又迅速分开。 逐安往后退了半步卸掉了受到的劲力,再次执剑手腕一翻舞成剑花护在周身,抵挡下第二批射来的箭雨。 马刀讲究灵活劈砍,对马术的要求同样很高,沙匪头领身下骏马擦着逐安疾驰而过,带着他奔出一段距离又迅速转了个弯回来,再次对准了逐安。 马背上的沙匪头领脸色黑了一些,看向逐安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虽然不愿意承认,方才那一招劈面所用乃是八成的力道,这么多年在沙漠里横行抢劫过往的商队也不是没遇到过习武之人,却很少有人能接住他这样又急又重的一劈,方才那少年分明只是抬手一挡,兵戎相接的那瞬间,他只觉得虎口一震,那剑身反击传来的力道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很多,甚至比他所用之力还要大! 这少年究竟是何人? 他再次在箭雨里驱马向前,同样的一招,这次却使出了十成劲力,等逐安抬手用剑挡住后,马身擦着逐安而过,他突然反手挥刀一砍,准备杀逐安一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 出乎他意料的是,分明逐安抬手的动作还没放下,无法再格挡下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结果逐安却保持着抬手的动作不急不缓地用剑柄朝着他身下的黑马左前腿上重重一击,他坐在马背上甚至听到了细微一声腿骨骨折的声音,他赶紧一拍马背借力往后一跃,方才还在陪他冲锋陷阵的黑马忽然就趔趄一晃,重重摔倒在地,掀起一阵黄沙,嘶鸣着奋力扭动,却再也站不起来。 沙匪头领惊诧地落在地上,身后的沙匪们抓着箭弩都愣在了原地,停下了射击,怎么会这样! 逐安收了剑,捏着剑柄立于身后,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多得意喜悦,像是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马刀,靠的是利用马的速度形成的强大冲击力带动马刀完成劈砍等战术动作,那么只要直接攻击马就可以一击必杀。 理论如此,沙匪头领也把逐安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然而那样迅速的一击即中,还是靠着剑柄那瞬间的爆发力直接击碎了马的腿骨,这样的控制力和反应力堪称恐怖。 沙匪头领紧盯着逐安,分明这少年只有一剑,却忽然有了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强大气魄。 这路,他已经拦了。 第一百零四章 弹指一挥 “小子,你到底是谁?” 沙匪头领用独剩的那只鹰眼紧紧盯着逐安,眼神如有寒芒,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只是这次的语气变了许多,最初的惊诧过后更多是带着审视意味,他在仔仔细细打量着逐安还有逐安手里的长剑。 逐安直视着这样的眼神丝毫不畏,沉声回道:“在下只是一名路过的医师。” 他面色温煦,浑身透露着清浅的风姿,不卑不亢,答的铿锵。 负剑而行本该同剑客侠士什么的相关更甚,但比起剑侠他更认同自己是一位普通的医师。 虽然经历了幻花地宫的事件后,悠悠众口,江湖上关于逐安的传言渐渐多了起来:有一少年名唤逐安,医术高明,负剑而行,俊美无俦,温润如玉,不知出处世家师从何人,亦不知归途。在幻花宫中惊艳于武林世家众人,有人折服于他从容自若温润如玉的神貌,有人惊叹于他一招一式风华无双的剑法。 大约武林中人对于这样天资卓绝的少年,讨论时总喜欢有意无意带上少侠公子之类的赞词,但对于逐安而言,“侠”一字分量太重,叫他受之有愧。他自己称不上是武林侠士,未曾追名逐利闻达于江湖,也未曾以匡扶正义为志立足于武林,不过凭心做事,只此一剑,无甚功绩,自然不敢妄称侠士。 若是问起他是谁,他就只承认自己是一名普通的医师。师承医仙忘忧子,一手医术虽不能同师傅并肩,但在世人之中已是妙手精绝。以此回答,有理有据,问心无愧。 虽然逐安所答句句属实,但叫陌生的旁人听来不免觉得有些糊弄人,这回答根本就没有解释他是谁。 沙匪头领听不出情绪的“嘁”了一声,叫人越发捉摸不透是不是生气了。 对峙中气氛依旧紧绷如弦,像是随时都会打起来。 虽然沙匪头领方才几招交手里失了坐骑,然而他手里的马刀刀柄弯曲不易脱手仍是握得极稳,这一点点失利并没有影响到他,在看清楚逐安动作时已经猜测到接下来的局面,当机立断一拍马背腾空而起往后急速一退,避免自己跟着座下马一起狠狠摔倒在地,这临危不乱的反应速度已经堪称一绝,鲜有人能在如此突然的攻击转变下还能反应过来。 当然在沙匪头领眼中,逐安的反应同样堪称惊艳,分明自己才是突然变招攻击,逐安却在一瞬间分析出各种利弊,选择了最完美的克制办法,反倒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心思细腻又大胆,直接釜底抽薪一招制胜。 不得不说,两人都需要 一次胜利来证明。 高手过招,弹指一挥。 沙匪头领右手抬起马刀放置眼前,指尖弹了弹刀身薄刃,只闻一声清脆刀啸传来,面前的空气被割裂,刃如秋霜,忽然爆发出一阵刀芒,脚边沉寂的飞沙被激扬而起,盘旋在半空中,浩浩荡荡如同千军万马刹那间排山倒海朝着逐安席卷而来。 虽然众多沙匪眼中并没有出现那样的画面,但依旧觉得那一声刀啸过后,周围的空气变得格外压抑,甚至有一种空气被扭曲的错觉,他们赶紧退开一些,护住了自己。 那飞沙在不断涌动着,落在逐安眼里越发清晰,并不是单纯的只有沙子,那道耀眼刀芒所释放出来的气,几乎凝聚成形出现清晰的轮廓。归根到底内力乃是气,并不能凭借肉眼捕捉,就像织梦的花刃乃是控制着内力攻击,却由飞花凝聚出一把长剑的模样,沙匪头领的刀芒也是如此,漫天的黄沙就是他的“花瓣”,然而沙尘毕竟是格外微小的,聚在一起如同沙尘暴的风柱,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压迫与震撼,直接化身为飞沙组成的千军万马,气势磅礴的扑面而来,叫人心神激昂。 那道由他手中长刀释放出来的刀光俨然形成了千军横扫万马奔腾之气,一切挡路者都将在它们的隆隆铁蹄之下被碾得粉碎,荡然无存。 这一弹指刀啸,气势惊人! 逐安认真了不少,虽然这人只是个沙漠中的匪徒,但不得不说,这人的武功造诣比他见过的很多世家门派的家主都要强。虽说剑有剑气刀有刀光,不同的人使用武器会存在各种差异,单是一把剑,能挥舞出万般变化,但这人不过弹指激扬刀意,气势就这般磅礴巍然,需要全神贯注去面对才行。 逐安拔出长情剑举至眉间,凝神屏气调动内息,在飞沙袭来时猛的一剑挥出,一道白色的剑气从剑尖绽开,剑气激荡薄刃鸣啸不止。 这道剑气同呼啸而来的的飞沙狠狠在半空中相撞,剑气刀光相接,难分伯仲,在碰面厮杀后的刹那轰然溃散。 内息产生的强大气场向四面八方逃散,逼得人直往后退。 这一招已经比完了。 逐安低低挽了个剑花收了长情,一如开始那般静静站立在沙丘上拦路。沙匪头领放下刀,轻哼了一声,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刀光不一定能压制住逐安的剑气,但很明显两人都未尽全力打,没有到非得你死我活的程度,无异于就是切磋了一招。 沙匪头领若有所思地站了会提着刀缓步朝着逐安走过来,刃如 秋霜斜斜指地,是斩杀招式拖刀诀的准备姿势。 随着不断拉近的距离,战斗似乎再一次一触即发,空气越发压抑。 逐安脸色依旧温煦,淡定自若地站在原地,看着沙匪头领提着刀走至眼前,他甚至回了个无所畏惧的微笑。首领不急不缓地绕着逐安转了一圈,那审视的目光越发浓重,然而令其他沙匪不解的是,老大的性子实在难以捉摸,虽然一直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却只是围着逐安转了一圈,并没有再出手攻击,就像在仔细打量一件宝贝一般。 等沙匪头领转完重新走回属下前面,他招了招手收拢了方才退开的部下,看着逐安目光灼灼,高声说道:“罢了!沙漠之大或落日或孤烟,许久未逢敌手也是枯燥,追赶废物的游戏老子也玩腻歪了,这一战还勉强算得上是痛快!你这小子就当是老子很欣赏你这不长眼的冲劲,既然你想救这群废物性命,如你所愿,今天,我就放过他们。当然,仅此一次,来日再遇到,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想当好人也得看这些废物值不值得被救!” 逐安对于他的话有些意外,这样的叮嘱实在别开生面,值不值得被救?这是什么意思?是告诉他不应该同情弱者么? 沙匪头领翻身跨上属下牵来的新马,随手把长马刀送回刀鞘,最后看了逐安一眼,双手一抖缰绳,策马离去,沙匪们也不多问迅速跟上。 马蹄声急狂乱如潮,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转过身朝着沙丘下疾驰而去,风驰电掣一般,很快就消失在荒漠里。 风沙喧嚣未曾停歇,再看不见那如同乌云滚滚的沙匪马群,只有连绵不绝的黄沙上留下一串串马蹄印,很快就被沙漠的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般。 望着这浩瀚无垠的沙漠,人啊,还是太过于渺小。 解决完后方的麻烦,逐安赶紧往回赶。 那头领的话实在叫人在意,这些百姓如此害怕,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碰到沙匪,既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暴行,为何没有采取些什么行动反抗?虽说逃跑的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不乏有老妇稚子,然而面对恶徒,一味地逃跑只能助长他们的暴虐凶残,若是他们的村子没办法自卫,按道理来说就应该寻求边塞驻扎的军队帮助才是。 庇国佑民本就是国家军队的义务与重担,这群百姓为何不去寻求帮助,莫不是边防军故意置之不理?还是……边关出了什么事,无法再提供给百姓保护? 不得不说,这样的猜想太糟了。 第一百零五章 见死不救 逐安收了剑往织梦离开的方向赶回去,心中担忧越走越快,身形一闪而过,足尖点地如同蜻蜓点水,几乎踏沙无痕,再次钻进了漫天黄沙里。 他在肆虐的风沙里仔细寻找着织梦的身影,风沙太大遮天蔽日,连当空高阳都只能瞧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心中竟涌上些难以言说的无助与失落。 方才一直站在彼此身边,只要侧过脸就能看到织梦那张温柔的脸,未曾产生过这样的感觉,然而现在,无论心中如何焦急,四下环顾奔走寻找,却像是走进了风沙的迷宫,只有漫天的黄沙铺天盖地占满了视线,想要从这样一片沙漠里找寻到织梦的身影,像是沧海取一粟,忽然就遥不可及起来。 阿梦,你在哪? 许久未曾有过这样度日如年的焦灼感。 “轰隆!”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如同爆炸声的巨响,逐安的茫然被这声音打断,他赶紧打起精神往声源处赶去,越靠近风沙越大,刮得人脸上生疼,继续前行都困难,但逐安却捕捉到空气里有一股熟悉的内力在疯狂涌动。 像是暴走一般! 是织梦! 逐安不得不靠内力稳住身形,爬上沙漠的沙丘抬头勉强看去,那巨响传出的位置大概是在沙尘暴的中心地带,本该只有乱飞的黄沙暴走才是,此时却隐隐约约从中心升起一道高速旋转的龙卷风柱,不断有风沙被席卷吞噬进去,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疯狂地牵引吸收着周围乱飞的黄沙向风柱汇聚,越聚越庞大,黑压压一片,如同暴雨前的乌云压顶,龙卷风柱连通天地,天地为之变色。 威力之大连逐安周围的黄沙都被牵引而去,视线逐渐开明起来,等逐安看清楚时,他瞪大眼睛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来形容心里的震撼。 那漫天飞舞的是什么? 竟然是……花? 除了庞大的龙卷风柱遮天蔽日外,仔细辨认气旋里竟然还夹杂着不该出现在沙漠里的柔弱小花。不同的是,此时能看到的不再是一片一片零散的花瓣而是一朵一朵完整的花苞,带着点不太明显的荧光,随着龙卷风旋转着,像是要飞到九霄云外之上,又壮阔又凄美,只叫这天地变色,犹自颤栗不止! 那风暴中心竟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墨发红衣在狂风中凌乱飞舞,像是要踏风而去的飞鸟,又像是漂浮在巨大漩涡中脆弱渺小的一朵红莲,下一秒就会被惊涛骇浪撕得粉碎碎。 织梦! 她的双臂高高举起,两掌作撑天之态,指尖的光芒熠熠生辉,身影在混乱的风柱里忽隐忽现,难道……这龙卷风是织梦引发的? 那她该如何脱身? 狂风肆虐,黄沙遮天蔽日,逐渐演变成沙尘暴,像是张开血盆大口无情吞噬性命的巨兽,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不远处就有不少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勉强趴在地上躲避风沙仍然寸步难行,这样下去这些人迟早会被狂风卷走丢掉性命。眼前就有一个人几乎快要被狂风吹上了天,已经往返五六趟的织梦匆忙飞身过去抓住他,这才没让他被吹飞,可是那么多的人,要是真被卷走,她要如何才能救得过来? 性命攸关,刻不容缓,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她也只能尽力而为,先试试小范围控制好了。 织梦把救下的那人送到附近安全的地方后迅速折返,脚步未停手中捏了一个诀,幻花铃清脆一声,在狂风呼啸声中格外微弱。 先试试能不能控制气流替她把远处的人带回来! 织梦轻声一喝,周身陡然爆发出一阵汹涌的真气,一阵花瓣哗啦啦涌出来冲散了一片风沙。她看着远处一个还在奋力同狂风对抗的人,强压着气流,操控着花瓣顶着狂风去救人。 再近一点! 太好了,碰到了! 织梦边跑边控制内力,试着以花瓣将救下的那个人托举起来,往身边拉回。只要以气为手,能稳定控制住花瓣就能同时把不同方位的受难者带回她身边,护送着他们一起离开比一个一个救来得更快,这样就能省下更多时间救其他人。 织梦越发专注地盯着花瓣飞舞的轨迹,耳边的风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太好了!她成功抓到那人了。 救下的男人离她距离越来越近,瞪大眼睛看着她,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甚至吃了一嘴沙子,这里分明是沙漠,哪里来的花瓣?他身旁分明只有肆虐的风沙,他整个身子却悬在半空中,并不是被狂风吹飞卷走那样的头重脚轻,而是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掐住腰身带到了半空中,说来也并不觉得难受。看到织梦朝着他勾了勾手指,他就被那双无形的手带着往织梦的方向而去,他心里不由发问,这是什么诡异的妖法还是……这是来救他的神仙? 织梦继续往前移动,搜寻着被风沙困住的人,沿途又救下了三四个人,皆是一脸不可思议,但意识到织梦是在救他们,不由产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纷纷对织梦感激涕零。 织梦并不在意,面对几人的道谢,她摇了摇头淡声道:“举手之劳而已,我先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跟这几个庆幸着自己活下来了而高兴的人不同,织梦脸色少有的凝重,第一次控制内息同时携带那么多人,还是有些吃力,得先把这几个人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折返回来救其他人,若是强行多带几个反倒容易坏事。 “救……救我!神女……求你……救救我吧!” 正寻找着最近的石垭,侧前方风沙里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呼救声,仔细一听还是朝着她的方向喊的,明显被困的人已经意识到她在救人,但从这若有似无的呼声就能听出来,那人离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尚且还有些距离,也许是方才呼救被风声掩盖,没传到织梦耳中。 织梦眉头微微皱起来,同时攻击多人跟同时带上多人两者都是控制内息却并不一样。攻击只需化气为刃找到敌人的弱点不断攻击就行,控制物体也是如此,花瓣也好,琴音也好,刀剑也好,都是死物,控制起来更加容易,救人却不是如此,人有重量,会反抗,想要完全控制并不容易,像这样同时带着几个人一起前行而且不知道具体的距离多远,实在是特别耗费内力和体力的行为。她觉得自己的控制力已经到了临界点,可能没办法再多带一个人了,这样的情况强行多带一个人实在有些冒险,她也没把握一定能成功…… 织梦转头看了看身后救下的几个人,犹豫了一秒,还是决定赶过去救人。 无论如何绝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肯定需要她的帮助,她再咬咬牙坚持一下就好。 她赶紧叮嘱一声,“你们在这等我!” 还没来得及踏出第一步,忽然,她身后的传来一声低低的请求。 “别去,先送我们吧!” 她一愣,转过头看着身后几个人,只觉得似乎眼前的黄沙太过肆虐,她都快看不清这些人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 他们……在说什么啊? 最先开口的那人噤了声,其他人却像是被提醒,赶紧七嘴八舌地开口。 “是啊,先救我们吧!” “这风沙太大了,要是再带上一个人,肯定更难脱身了!” “先送我们吧!你这么厉害,等会再来救他好了!我们什么都不会,要是就这样把我们留在这里,我们肯定会再被风卷走的!” “是啊,他就一个人,我们好几个人,先救我们吧!” 织梦耳朵里忽然只剩下凌冽的风声。 什……什么啊? 这些人……想见死不救? 他们不是同村人吗? 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叫她先救他们,先替他们着想,直接对那被困的人袖手旁观吗? 突然,她站立不稳身子轻微晃了晃,手中控制的飞花也在那瞬间松开了。 身后几个人失去了依靠,再次被风沙裹挟住,差点被风吹飞。 她的努力……算什么啊? 第一百零六章 斩断青丝 直到有人被风狠狠掀飞,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那些喧嚣的,哭喊的,求救的,各种嘈杂的声音才重新传进织梦的耳中。 无数柔软又无辜的花瓣失去了控制被狂风摧残着从她眼前辗转飘过,如同被雨打风吹的无根浮萍,随时都会被毁灭。 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幻花铃还是静静佩戴在手背上,泛着冷冷的银光,却像是一个血一样的烙印。 这些人的性命,比卑微的蝼蚁还要轻贱。 她这么拼命的救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 “呃……救命啊!” “呜呜呜,我不想死!” “求求你,救救我!” 那几个本来已经得救却再次被狂风包围的人不断哭喊着,不知道自己方才分明已经是小心翼翼的哀求为何触怒了那位如天神一样突然降临的红衣少女。 想活下来有什么错吗? 他们不过是想先活命有什么错! 难道,神灵也抛弃他们了吗? 还是那位红衣少女只是为了戏耍他们?所以先给与他们生的希望,又要把他们推向死亡的深渊? 实属恶行! 织梦救下的人中有个面目清秀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没有站出来反抗过沙匪作乱,却仍然觉得自己比起同村的人尚且勇敢,至少他靠自己坚持到了现在。 腰间抓着他的力量消失后,他就摔到了沙子上,被呛了好大一口风沙。 风沙愈演愈烈,他不甘心地趴在地上,四肢乱动刨起一阵阵沙尘,然而越挣扎越无力,他根本抓不住一堆流沙,不断从他指缝间流过。 看着眼前那飞舞的黄沙,宛如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就快要绝望的流逝掉。 方才……分明他能活下来的! 那个红衣少女分明已经承诺要送他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分明已经抓住了生还的机会,她怎么可以突然反悔! 这个骗子! 青年抓起一把沙子狠狠地抛出去,仍然只是无济于事的被风吹走,像是垂死挣扎一般。 有几片花瓣被狂风携带着从他眼前飘过,方才初见时觉得惊为天人的飞花,此时却像是无情的嘲笑。 狂风肆虐,没了帮助,哪怕他正值青年,身强力壮,他仍然逃不过被狂风卷走的命运。 身子被卷离地面的时候,他的情绪达到了临界点。他怨怼地瞪向那个站立在漫天风沙中却一点也不受影响的红衣少女,目光里的怨恨不满太过露骨,同之前那个温柔诚恳道谢的青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全然忘记了他同织梦不过萍水相逢,织梦根本没义务也没责任一定要救他。 可是此时,他脑子里轰然炸响的全是——都是那个红衣少女害得他要被狂风卷走了! 都怪她! 他怎么能就这样 白白死去! 他还年轻,以后肯定大有所为,她就应该救他的啊! 好不甘心! 就算是死,他也要拖着这个背信弃义的少女一起死! 明明答应过救他的,为什么不肯信守承诺! 这样的人怎么能安然无恙的活着,这样的人就应该先死! 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这样的念头过于强烈,甚至强过了他求生的欲望,他摸索着竟从腰侧摸出一把小镰刀,捏在手里眼睛亮起来。 对,想起来了,他中午在村子附近稀少的绿地上割草的时候,沙匪突然来袭,他慌乱之中就带在了腰间,然后带着这把镰刀逃了一路。 摸上那把镰刀,手上忽然一痛,他的指尖被刀口划破,疼痛刺激下心底的怨念更甚,他活不下来,她也别想好过! 他咬咬牙对准织梦直接把手里的镰刀朝着她狠狠扔了过去,愤怒地咒骂起来,声音竟撕裂开狂乱的风沙,极为嘹亮,像是一声悲泣。 “去死!你这见死不救的烂人!” 都是你害的! ○ 被风裹挟着,他的骂声还没落下不断上升的身体忽然停住了,原本在他身旁胡乱飘离的花瓣又一瞬间缠绕过来,那双虚无的手又托住了他,他稳稳停在了半空。 他瞪大眼睛看着,怎么……怎么回事…… 她又拉住了他? 可是…… 他拼尽全力扔出的那把镰刀还是飞快地朝着静默站在风沙中的红衣少女而去,不过几寸的距离就会砸穿她的脑袋,愤怒之下的攻击竟然不偏不倚。 一股难以言说的慌乱爬上他的心头,他吞了吞唾沫,只觉得喉咙干涩异常。 不要…… 要是被她发现,那把镰刀是他丢的,他肯定会被丢下的! 不要! 他想活下来! 然而,一声快躲开像是不小心吞下的鱼刺,卡在了他喉咙里。 他说不出口。 那红衣少女却只是冷冷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把带着怨恨扔过来已经近在咫尺的镰刀,那目光像是寒冬腊月里冰冻三尺的湖面,冰冷刺骨却又格外平静,毫无波澜,似乎在看着那把镰刀,又似乎看向了扔刀的他,又像是穿过了他们,看见了别的东西。 迎着那把镰刀,织梦头微微一偏,那把镰刀擦着她的耳边急速飞过,割断了她一缕头发,闷闷一声,砸落在她身后,很快就被黄沙掩埋,几根割断的青丝从她眼前飘散在风里,格外凄凉。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躲掉了他拼尽全力的攻击,一种莫名的挫败感爬上心头,然而青年现在才发现,方才那一瞬间,那红衣少女除了拉住了他,以她为中心身边还有好几个同样被救下的人。 他被惊得目瞪口呆,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是什么……怪物…… 她分明只是动了动手,可是就在她动的那一瞬间同时救下了周围不同方位被吹走的几个人…… 所以…… 她并不是在戏耍他们,并不是要放弃他们吗? 这……该怎么办才好? 不论他如何忐忑不安,织梦并没有多分给他任何目光,仿佛没有看到是他扔出来的镰刀,又或许是……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却根本不在意这点无关痛痒的迁怒泄愤。 只有无能者才会把自己的失败,归咎成别人的责任。 他梗着脖子僵硬地把头扭开了,再不敢跟她对视。 哪怕这样突如其来清晰的事实,叫他难堪至极,他心里却偷偷松了口气,得救了! 无论如何,只要他能活下来就行。 仔细想想,他也不过是为了能活下来,并没做错什么吧…… 肯定就是那样的! 他没做错什么! ○ 不论他如何揣测,愧疚的也好,恶意的也好,亦或其他人别的什么心思也好,织梦都不在意了。 因为忽然想起来,好像人心一直就是那个样子吧。 不合时宜的冷漠,不合时宜的残忍,难以揣测,难以衡量。 所以,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抓住了这些人。 只不过,在她心神恍惚的那一个瞬间,有什么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血腥杀戮在蠢蠢欲动,快要破土而出。 见死不救吗?残忍人性吗? 真是熟悉久违的冷漠啊。 就在一年前,她就刻骨铭心地体会过,只不过那时候,被放弃的那个人是她罢了。 人啊,总是无数次游走在深渊的边缘,随时都可以一脚踩下去,粉身碎骨。 她的师傅将她丢在荒山里,明知道她可能会死,却仍是不管不顾冷漠绝情地扔下她;她好不容易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城镇上,迎来的不是关心同情,每一个人都在害怕她,嫌弃她,将她当做一个祸害,哪怕她受了重伤仍然戴着冷漠的面具,袖手旁观,不闻不问;顽童们把她当做乞丐,恶意戏耍的对象,朝着她扔石子,砸在她的伤口上,血上加霜,毫无怜悯之心。 这样有意无意的见死不救,若是咬咬牙还算可以勉强忍受下去,只不过……她一个人坐在东郡城街边的那个夜里,她杀了一个人。 那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不怀好意 她闷闷地抱着膝盖蜷缩在东郡城的街边,耳边偶尔会有夜归的马车驶过,车轮碾过地面轧轧作响。 然而,白日里没人肯同她说一句话,夜里更深露重更别提会有人突然可怜她。 她只觉得浑身都快要冻僵了,伤口结痂又冻裂,反反复复,又疼又痒,她只是抱着膝盖,把脸埋在双臂之间,越坐整个人越麻木。 好像要被冻死了? 好像,也不错。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久了,眼皮变得有些沉重,她阖上眼睛,意识模糊起来。 似乎又有一阵车轮滚过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几声……怒骂声,很快街道上又沉寂下来。 很安静,她却突然睁开眼睛。 好像有点不对劲…… 是她的错觉吗? 她像是被一张网给束缚住,连呼吸都觉得压抑,这样的感觉实在怪异的很,她明明坐在街边。 她不动声色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疼痛让她意识清明不少。 她保持着脸向下埋在膝盖上的姿势没有立刻抬头,只透过手臂与膝盖之间的缝隙去观察,借着有些昏暗的月光一瞧,心里吓了一大跳。 不知何时,她面前多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换做平时她早就可以察觉到,无奈今天身体实在痛得厉害,她的感觉也跟着变迟钝了不少。所以她才离开荒山,若是继续待在那里,她失去了敏锐的感官,在碰上野兽,必死无疑。 是谁? 忽然间,那道黑影又朝着她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一步,影子跟着一晃,似乎想俯下身子贴近她的脑袋。 她赶紧往后一缩,拉开了这样过分靠近的距离。 她抬头去看,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不远处的街道上还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 男子见她抬起头,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吓到了吗?真是抱歉。” 男子开口询问,语气真挚又诚恳,带着明显的关心。 那人明明是笑着的,织梦却觉得心里发寒,特别是他的眼神,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却叫人喘不过气来。 织梦没有开口回答,他也没生气又再次开口。 “小丫头,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织梦手指蜷起,沉默着摇了摇头。 “咦,是无家可归吗?” 那男人露出些意外的神情,在她身旁踱着步走了两三转,然后又停在了她面前。 “真是可怜的小家伙。” 他微微俯下身子,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织梦下意识地躲开了,那人一愣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仍然保持着笑容问道:“这么冷的天流落街头实在叫我心疼,不如跟我回家吧?我可以收留你。” 织梦果断摇了摇头。 那人又抬起手要抚摸她的脸,织梦抗拒地又一次避开了。 “ 别傻固执了,你瞧你整个人都冻僵了,反正你也无家可归,不如跟着我回去吧!” 不管他如何说,织梦只是摇头,盼望着他快点离开。 静默片刻之后,那男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像是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略显烦躁在原地走了两步,又问了一遍:“真不肯?” 织梦还是摇头,低声说了句:“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 他直起了身子退开了两步,织梦松了口气,终于要走了。 然而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男子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硬拖了起来。 “不过是个下贱的小乞丐,本大爷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过来!” 此时一脸凶狠狰狞同方才满脸堆笑的样子天差地别,变脸之快,令人咂舌。 织梦就知道这人有问题,若是陌生人正常的担忧关心,哪会动不动就想摸她脸?若真是想帮助她,她白天已经在这坐了一天,白日不来为何要挑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来? 看样子就是个色胚,她得赶紧想办法脱身。 那男子手上力气非常大,织梦试着挣扎了两下,头皮被揪得狠,疼得厉害,一下子挣脱不开。 见她挣扎,男子腾出一只手狠狠掐了一下织梦的肩头,肩上被狼爪抓伤的伤口没有处理,仍是血肉模糊的糟糕状况,被这么重重一掐,一阵刺骨的痛意猛地蹿上她的脑海,她闷哼一声。 “痛吗?乖,等会哥哥给你好好看看!” 哥哥?织梦脑袋嗡一声,心里爬上一阵恶寒。 就这么被蛮横地拖着往停在一旁的马车走去,织梦十分抗拒不断挣扎,却因为身体大伤又被揪着头发,实在无办法挣脱他的禁锢。 走到马车旁,织梦这才瞧见马车附近还站着一个人,年纪比男子稍大些,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有一条殷红色的鞭痕,红肿不堪,似乎是最近不久才受的伤,腰间别着一把刀,看样子会些武功。 是路上的行人吗? 有人就好,织梦不由燃起些希望,若是这人习武,他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抓走吧? 她挣扎的时候有趁机探查过,抓她的男子并无任何内力,只是力气很大罢了。只要这人肯帮帮她,她就可以逃离他的魔掌。 织梦抬起头看向那人,目光里带上了恳求。 拜托,能不能帮帮她! 那人注意到她的眼神,喉结滚动一下,欲言又止地看向男子,犹豫了一会才小声开口。 “主子,这还是个……”孩子…… 彼时,织梦刚出幻花宫,刚满十五岁,又瘦又小,说是孩子也没错。 织梦眨眨眼,心情有些复杂。 主子?这人是他的主人?他们是一伙的! 虽然也勉强算是在 帮她求情,然而抓她的男子直接甩了他一耳光,勃然大怒骂道:“你在说什么?你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狗奴才,竟敢质疑你的主子?” 马倌神色一萎,转过头避开了织梦的目光。 织梦倒也没有怎么失望,既然是主仆二人,这仆人会武功又如何?想来肯定不会帮她。 在男子的示意下,马倌伸手唯唯诺诺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她被抓着衣领丢进了车與,咚一声摔在车里。 织梦揉了揉发痛的头皮,这臭男人竟然动手揪头发,真是太要脸。 在男子钻进车與之前,织梦迅速从小腿处摸出那把仅剩的匕首藏在手中,缩到了马车角落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马车内部,只有前面留有进出的门。 虽然她很想扑过去直接暴打这男子一顿,然而她受了重伤又冻了那么久,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不用武器杀伤力大打折扣,硬拼她没把握能一击致命,她得找合适的机会。 “在外面侯着。” 吩咐完马倌,男子一矮身钻了进来,车帘被放下。 狭小的空间里,男子对着她招了招手,像是在唤一条狗。 “过来!让哥哥好好瞧瞧你的伤!” 织梦一动不动,冰冷的匕首贴在皮肤上,让她觉得格外冷静。 只要不被禁锢住,她尚有反抗的余地。 “死丫头,你聋了吗!给老子滚过来!” 男子不耐烦地伸手过来抓她,织梦迅速一躲避开了他的手,接连两三次都是如此,那男子根本没够着她的衣角。 被她的闪躲激怒,男子脸色一沉,有黑气爬上眉间,他随手在马车里一应俱全的用具里抓起一个茶杯,朝织梦狠狠砸过去。 织梦侧过头躲开了那个茶杯,嘭一声砸在马车车板上,砸得粉碎。 一击未中,男子恼羞成怒,除了固定在小桌上的烛台没有给抓起来外,其他能抓到的东西,一抓起来就劈头盖脸往织梦那边砸。 一阵噼里啪啦,很快马车里就一片狼藉。马倌站在马车外听得心惊肉跳,神色格外复杂。 虽然织梦躲得快,然而马车里毕竟只有那么点空间,还是添了不少新伤。成年男子的力气很大,砸过来的东西稍微刮蹭到都很痛,然而她却始终一声不吭,没有叫过痛。 手里只有一把匕首,她得找到合适的机会,一招毙命。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天生为奴 眼看能摔的东西都摔了,面前这个瘦弱的小丫头却还是好好地站着,甚至都没叫一声痛。男子越发觉得像是被羞辱了,他从来没碰到过这般不识好歹的臭丫头。 他今天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男子从腰间扯下一条马鞭,抓在手里扯了扯。随身带着马鞭并不是因为他喜欢骑马,他平时就用这马鞭责打下人,有这些下贱的奴才替他驾车供他出行,还需要他会驾车作甚,他要做的就是挥着马鞭,把他们当做牲口一样使唤。 他冷笑一声二话不说就扬起马鞭往织梦身上抽。 马车内空间太小实在躲不开,织梦挨了不少鞭子,却仍是咬紧牙关没有叫痛,她边躲边仔细盯着他出鞭的动作,然而这样蛮横无理又毫无章法的出鞭想来也只能是随手乱甩。 恰恰因为他在乱甩鞭子,根本靠近不了…… 她拿着匕首,敌人拿着长鞭,不近身,拿什么打?可是,不打的话,她根本没办法脱身。 又挨了一鞭子,她身子忽然晃了晃,整个人就往后倒下,重重砸在车板上,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这般凶残的虐待。 见织梦倒下,男子又抽了她一鞭子,见她双眼紧闭并无任何反应,这才收了鞭子,得意地笑起来。 “嘁,欠收拾的死丫头,真是不打不老实,早些乖乖躺下不就好了,有点眼力劲又何必受这么多皮肉之苦。” 男子走过来,蹲下身子伸出手抚摸着织梦的脸颊,又抓了块手帕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污,眸子里爬起些着迷的神色。 这张脸真是太漂亮了。 白日里他从街上路过就注意到这个坐在街边的小丫头,虽然浑身血迹斑斑,狼狈得很,脸也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可是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告诉他,这小丫头收拾干净肯定很漂亮。 不知怎么的,越想越是心痒难耐。 他真是太喜欢这些年轻又漂亮的小丫头了! 他回家时又从街上过,本以为白日里那个让他心猿意马的小丫头肯定已经不在了,略感惋惜地随意一瞥,结果一眼就看到她还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街边,蜷缩着身子,小小一团,可怜得叫人心疼。 一日之内能遇到两次,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他俯下身子靠近织梦的脸,准备亲一亲那张漂亮柔软的红唇。 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上了他的喉咙。 “别动!” 一直紧闭双眼躺在地上的织梦忽然睁开眼,手里握着匕首冷冷警告道。 她不过装晕诈他一诈,等他放松警惕才有接近他的机会。 男子果然停下动作望着她,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小丫头,忽然发现你真是太讨人喜欢了,一上来就用刀指着我,真刺激,我喜欢!” 织梦只觉得一阵恶寒,瞬间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这里多待一秒都让她觉得窒息。 她没有答话,用匕首威胁着,让他站起来,两个人对调了位置,这样一来她的位置更靠近出口,她只要往外一跳就可以从马车里逃走了! 彼时,织梦刚出幻花宫不久,手上从未沾过一条人命,既然这人不会武功,她也不想无故伤人,能安全离开的话,也没必要真的杀了他。 不过这样色欲熏心的人,应该要受到教训。 打定主意织梦手腕一翻,匕首往下狠狠划伤了男子的肩膀,他痛得闷哼一声,肩上很快涌出血,对着她破口大骂起来。 明知道她肩上有伤还故意掐她的伤口,恶劣至极,这是还他的。 小小的惩戒一番,织梦用力将他往后一推,趁机掀开帘子往外钻去,瞬间跳下了马车。 “抓住她!快点抓住她!蠢货,你在发什么呆!” 织梦本以为那男子受了伤会稍微收敛一些,然而他竟然直接大声喊起来,又跟着冲到马车外,捂着肩膀对侯在一旁的马倌又痛又急地呵斥道:“快抓住她!要是敢放跑了她,老子抽死你!快去!” 织梦才不管那男子暴跳如雷地说了什么,跳下马车就往后面跑,只是在经过马车后面的时候,脚步顿了一步。 那马车后面拖着一只麻袋,表面脏乱得不行,布满一片一片黑色的污渍,鼓鼓囊囊的,像是装满了东西。 这是什么? 没空深究,她匆匆瞥了一眼就准备离去,结果那麻袋竟然动了动,把织梦吓了一跳。 心里涌上些不好的猜测…… ○ “站住!” 织梦回头一看,那马倌听从男子的吩咐已经迅速追了过来,男子捂着肩膀站在马车上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你这烂泥地里的疯丫头,竟然随身带着刀子!妈的,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狗奴才,赶紧把这小疯子给我抓回来!” 马倌闻言脸色一沉,从腰侧拔出刀指向织梦,手腕上同脸上一样有鞭痕,只不过手上的鞭痕密密麻麻,新伤旧伤重叠在一起,看上去都麻麻赖赖,可怖至极,都不用撩开衣服,就能想象到他身上皮肤的鞭痕只会更多。 一条一条,都是被那男子用驱赶牲口的马鞭抽打留下的,不把他当人看,无比耻辱的痕迹。 他挥刀就朝织梦砍来,带起一阵凌冽的寒意,织梦闪身险险一避,迅速握着匕首同他过了两招。 发现这人修为不低,就她现在这么糟糕的身体状况来看,缠斗下去,吃亏的是她。 她现在除了一条命几乎什么都没有了,修炼了幻花神功又怎么样,她功力尚浅,没有幻花铃做辅助,她只不过比别人多些内力身姿敏捷罢了。 她抬起匕首挡开马倌袭来的刀刃,不着痕 迹地喘了口气,终于开了口,试图与他沟通,低声问道:“你的刀法不错,为何甘心居于人下,甚至还要助纣为虐?” 马倌愣了愣,慌乱躲开了她的目光跟质问。 “我……只是个下贱的奴才。” ○ 分明可以反抗,可以制止这样的恶行,他却选择逃避,因为这就是他的命…… 他天生就是个奴才的命。 他的阿爹是府上的马倌,阿娘是府上的丫鬟,他生下来自然而然也成了府上的小奴,天生就是当奴才的命,虽然从小就跟着家丁伯伯们习武,日日勤奋练习,刀法越发精进,心中未尝没有想过,自己应当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开始只是在府中跑跑腿倒也还好,后来因为年纪相仿,他被指派去服侍这位少爷。素有耳闻家中这位公子从小养尊处优,骄纵惯了,生性风流最是爱花天酒地,暴虐纨绔,横行霸道,实属实的人渣,上一个服侍他的小厮就是因为不合心意,被这位公子活活打死了,用的还是使唤牲口的马鞭。 完全没把他们当人看。 不论习武或是习文,但凡身有一技之长,总会拥有几分心性。 所以从他跟着这位公子开始,自然就看不惯这种做派,甚至打心底里看不起这种从小养在花团锦簇里只会大呼小叫的废物。 他被呼来喝去,稍有不顺就会被当牲口一般打骂,他实在忍受不了为这样无能又自私的人做牛做马,尊严都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所以他抓着公子的衣领,拳头刚要揍上那张叫他恶心的脸,他却被人抓住。 他知道这样做肯定会被府上的人阻止,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最先站出来的那个人竟然是他的阿爹。 为什么! 先做错的人分明是这个衣冠禽兽一样的废人,他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死死抓住他的手?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阿爹害怕自己儿子的莽撞会触怒到主人而受到责罚,分明他的年纪让那个混小子叫一声爷爷都不为过,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替府中卖命一辈子的老奴,当着所有人的面哆哆嗦嗦地跪下了,卑微地朝着那人不停磕头,乞求主人可以原谅儿子的年幼无知。 那低下的头颅低进了尘埃里。 他的拳头僵硬在半空中,那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一把拂开他的拳头,走到阿爹面前,一脚就踢翻了这位老奴,然后毫不留情地狠狠踩在了脚下。 哪怕这样,他阿爹却还在不停向那个人赔着笑脸道歉,摇尾乞怜,像是一条永远忠心臣服的狗。 他死死瞪着眼睛,有什么陌生的情绪在他喉咙间滚动着,几乎快要烫伤他的眼眶。 那个人就这样轻蔑又不屑地笑着对他说,像是咒印一样一字一句砸在他心上。 “看到了吗?你永远都只是我的奴才,下等人。” 那一瞬间,他的尊严也被踩得稀巴烂。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泯灭人性 之后那个人竟然没有继续追究这件事,反而特意把他带在了身边,却是最沉重的报复。 不断挑衅他,当着他的面向别人施暴,叫他愤怒,叫他无力,一点一点碾碎他的良知,把低人一等这四个字深深刻进他的骨髓血液之中,让他知道,哪怕愤怒不甘又怎么样,他才是那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废物。 他越来越沉默,开始畏惧那人手里的鞭子,看着那人越发变本加厉的恶行,他完全可以视若无睹亦或无动于衷。 是啊,那些人的死活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过是个下贱的奴才。 ○ 听到这样的回答,织梦眼睛里的光颤了颤,竟然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 沉寂片刻后,她狠狠一挥匕首,在黑夜里留下一道微弱的亮光,像是要把这样的念头从她脑海里赶出去。 她怒视着他,字字铿锵。 “哪有人天生低人一等,不过是连正视自己都不敢的胆小鬼罢了!” 马倌神色剧烈一变,手中的刀差点抓不住,垂下了手喉结上下滚动,欲言又止。 有那么一句,快走吧,在舌尖翻来覆去,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喂!你到底在干嘛!没听见我的命令吗?抓,住,她!” 如果说这个人是他心底最深的噩梦,那么这个人的声音就是噩梦的开端。 只要他下命令,他就莫名恐惧。 马倌听到这句话后,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对那个人的恐惧像是根植在他骨子里面,于是他再次对织梦举起了刀。 他低声说:“对不起,我也是被逼的!” 说完狠狠朝着织梦攻来,手中的刀比方才还要快上几分。 虽然在马倌同那男子眼里,织梦手里的匕首阴狠而诡秘,神出鬼没,总是能挡住马倌的进攻,实在难以对付。织梦面色如常,心里却不免焦灼起来,只有她知道,这样的应对让她渐感吃力。 再不脱身,就糟了! 男子在一旁看得格外心急,半天还拿不下一个黄毛丫头,不免暴躁地呵斥道:“简直是饭桶一个!养着你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找棵树吊死好了!废物玩意!” 一激动动作太大他被织梦划伤的肩膀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他却若有所思,忽然想起来,他赶紧指挥着马倌,“这小疯子的肩膀有伤,攻她肩膀!” 织梦神色一凛,忍不住想骂一句,卑鄙。 方才那男子不仅抓她头发还掐裂了她肩上的伤口,实在苦不堪言,现在竟然又来。 马倌已经习惯听从他的安排,手中刀立即跟着变招,开始朝着织梦的双肩展开攻击,带着叫人难以招架的威力。 织梦再一次险险避开往脸上袭来的长刀,却被马倌趁机一掌打中胸口,她身子一歪就摔倒在地,手 里的匕首骨碌碌滚落在一旁,马倌手里的刀对准了她的喉咙。 见她被擒,男子得意地大笑起来。 “好!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小疯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斗,真以为我治不了你吗?” “不是骨头硬吗?小疯子,我倒要见识一下!喂,你过来,把她双手捆起来装麻袋里去。” 马倌低下头抓起她的衣领,拖着她往马车后面走去,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请示:“公子,麻袋里那人呢?” 男子暴躁地挥挥拳头,又有些隐约要发怒的模样。 “没脑子的蠢蛋,把那死小子扔街边不就好了!就那穷酸死样,谁会管他怎么死的!” 马倌漠然点点头带着她继续朝着马车走去,织梦猛然反应过来,她方才在马车后看到的麻袋,里面竟然装了一个人! 马倌在马车后面站定,从车上抓了根绳子将织梦的手绑起来把她扔在一边,然后蹲下身打开了那个麻袋。 看到的那一眼,织梦差点叫出声来。 麻袋一解开,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滚出来一团软绵绵的黑影,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 那分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像是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却仍能看得出来格外瘦骨嶙峋,面色铁青,双眼紧闭犹带着泪痕,被装进麻袋里绑在马车后不知道被拖行了多久,浑身青青紫紫布满淤青,又有明显的鞭痕,一身旧衣破破烂烂,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血迹同灰尘混合在一起,黏在裸露的肌肤上结成一块块肮脏不堪的暗红色泥垢,整个人像是个被摔碎的瓷娃娃,血腥残忍,看上去异常惨烈。 她第一次觉得生命的分量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一眼,织梦就偏过头不忍再多看,方才她看时这孩子还孱弱地动了动,想必尚有一丝呼吸,若是能及时送到医馆说不定可以救回来! 不过一会,竟活生生被关在麻袋里闷死了! 织梦咬咬牙想把心里的酸涩心疼憋回去,却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此瘦弱的孩子,怎么可能经受得住这般非人的对待! 一颗心究竟得有多冷漠才能做出这样泯灭人性丧心病狂的事? 男子捂着肩膀笑嘻嘻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得意洋洋地跟她分享他的“丰功伟绩”。 “嘻嘻,看见没,这不长眼的死孩子竟敢把他吃的猪食洒我靴子上,老子的靴子可是专门请人订做的,就这样被这不长眼的小东西弄脏了!不过老子大人不记小人过,特意请他坐了坐我的马车,哈哈,是不是很够意思?” 男子一脸嬉笑伸出脚踢了踢已经惨死的孩子,没有丝毫愧疚怜悯之心,“你瞧,他现 在乖乖躺在地上的模样跟路边的死狗可真像啊!哈哈!” 马倌顺从的跟着干笑两声,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 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 主人说好笑,那就是好笑。 织梦冷冷看着他们,被束在身后的手指用力蜷起,从未有过的滔天杀意在心间不断呼啸着翻腾着,明亮的瞳孔逐渐变成漆黑一片,像是失去星辰的夜空,暗无天日,看上去诡异至极。 有人在她耳边低语着蛊惑。 杀啊!杀了他们! 他们怎么配活着? “怎么样,看在你还有几分姿色的份上,只要你跪下来求我,我就大发慈悲的放过你!” “快,跪下来求我啊!” 织梦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眼前那张嘴一张一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开始吞噬她的意识。那句带着杀意的话在她脑海里突兀出现后,她浑身气血翻涌像是快要炸开一样,千万根针扎一样疼苦。 身体里的真气在疯狂暴走,像是要撑爆她的经脉宣泄出来,意识被冲击得有些模糊。 “快点求饶啊!” 男子看着毫无反应的织梦,突然被她的态度触怒,狠狠踹了织梦一脚,把她踢翻在地。 “好!死丫头脾气够犟!老子倒要看看是你骨头硬还是东郡城的地硬!装什么麻袋,直接绑上去!” 马倌闻言,手中动作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才小声地开口。 “……会死的。” 男子闻言脸色一沉,眉间骤然聚起黑气,像是凶神恶煞的阎罗。 “你在反抗我?” 眼看他就要发火,马倌赶紧畏惧地低下头,把绑住织梦手腕的绳索另一端拴到了马车上。 织梦仍旧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眉头紧皱,这幅模样看得男子心里一阵窝火。 “快,赶紧去驾车!” 男子气冲冲地爬上马车,蛮横地使唤着马倌,手里的马鞭挥舞得啪啪作响。 马倌回头看了一眼被绑在马车后的织梦,心里一沉,这才跟着爬上了车,抓起缰绳驱马向前。 轧轧的车轮声响起。 马车一跑,织梦就被野蛮强横地拖行着,留下闷闷的摩擦声。 男子一脸兴奋地望着长街,时不时往后看一看,嘴角得意的笑容藏都藏不住,马上就能听到这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痛哭流涕的求饶声了,想想就叫人兴奋不已。 赶快哭着求饶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所犯杀业 然而,他等了一会,他满心期待的求饶声音仍然没有响起。 虽然拖行的声音依旧明显,却还是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痛哭求饶。 他上扬的嘴角逐渐沉下去,整个人阴沉沉的,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为什么不求饶? 为什么不痛哭? 心中的无名业火在熊熊燃烧,煎烤着他的心。 不肯对他低头求饶,就是对他莫大的侮辱。 他绝不能容忍! “滚开!小杂种!” 他突然一把推开马倌,抢过了缰绳,高高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马屁股,好让马车跑得更快些。 肯定是这该死的马倌车赶得太慢了! 不快一点怎么拖死这小疯子! 马车的速度陡然变快,车轱辘越转越快,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时,几乎快颠离地面,整个车体都在嘎吱嘎吱作响,像是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速度。还好现在不是在白天,若是在白日里肯定会直接毁掉一整条街道,伤人无数,酿成大祸。 毫无防备的马倌被突如其来的一推,推得直接滚下了马车,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额头狠狠磕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有温热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 眼前的长街,眼前的世界,似乎都染成了血红色。 这是个充斥着罪恶杀业的血腥世界。 他躺在地上,马车呼啸着从他眼前疾驰而过。 猛然间,他扑过去趴在街边死死盯着那辆越来越远的马车,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见鬼一样的恐惧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心。 这是什么啊…… 马车还在不停向前飞奔着,后面却拖着一只空荡荡的麻袋,摩擦着地面发出怪异的声响…… 本应该被拖行致死的那个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自己挣脱了绳索,悄无声息地爬上了马车顶,就迎着夜风站在男子头顶的马车车盖上,冷眼看着那个陷入疯狂不断抽打着马屁股以求更快速度的男子…… 难道,刚刚他在赶车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那里这样看着他了吗? 气氛突然恐怖起来。 他赶紧捂着额头上的伤,匆匆追上去。 ○ “哈,该死的小疯子,我要把你拖成一摊烂泥!骨头硬是吧?不想求饶是吧?那你就永永远远烂在老子的脚下,千人踩万人踏!下贱坯子!” 织梦神色晦暗不明就这么站在车顶看着男子,见他兴奋又癫狂的神色,无端嗤笑了一声。 黑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冷冷的轻笑,格外突兀又惊悚,差点没把男子吓得魂飞魄散。 显然他根本不会驾车,方才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抢过了缰绳,突如其来的诡异笑声让他心中一急,不管不顾猛地一拽缰绳,只想赶快停下来看清是哪里来的笑声。 然而马车的速度实在 太快,飞奔的马匹突然被这么狠狠一拽,收不住力道,整个车身直接往侧边一翻,斜着冲进了一条小巷子,没想到却是进了一个死胡同。 马车直接狠狠撞上了后墙,轰隆一声散了架,车轱辘滚在一旁还在骨碌碌转着,拉车的马脖颈瞬间折断,撞成了一滩烂泥,喷了一地血。 织梦早在马车撞上围墙之前就跳下了车顶,冷眼看着马车撞了上去,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死了吗? 她无声扬了扬嘴角,转身准备离去,一堆和着粘稠血液的木头废墟里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织梦瞳孔骤然缩小,难以置信地转头去看,一双血淋淋的手扒开一块碎木头从废墟里颤颤巍巍地伸出来。 那个意料之中应该撞死的那个男子,竟然使劲扒着木头想要爬出来,怒气冲冲地叫骂。 “妈的!痛死老子了!该死的狗奴才!还不快点来救老子!死哪去了!” 撞进胡同里的时候,他脑子突然一激灵,迅速往车與里一倒,躲进了车厢尾部,最前面的马首当其冲承受了最致命的伤害,虽然整个马车仍撞得稀巴烂,他这灵光一闪的动作竟然救了他一命。 男子挣扎着从废墟里爬出来,华丽的衣袍被划烂了不少,他拍了拍受伤的身体,不满地嘟囔起来。 “贱奴才死哪去了!妈的,亏得老子福大命大,神仙庇佑,这样都不死!” 看着面前布满鲜血的一地狼藉,他竟然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那该死的丫头果然烂成肉泥了!哈哈哈,死得好!不知好歹的下贱坯子!痛快!痛快至极!” 站在他背后的织梦,脸色越来越白,瞳孔里的黑雾又开始弥漫起来。 没死? 这样都没死? 难道真的是有神灵在庇佑他? 可是,若是真的有神灵,为何不去庇佑那无辜的孩子,让他活活被拖拽致死,却来保佑这个丧心病狂践踏人命的恶鬼? 是这苍天无眼,还是满天神佛不问世事,这么大的恶行都看不见吗? 佛曰:“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 她以前在幻花宫中闲暇时看过上百本佛经,对善恶有报这道理深信不疑,认为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相信这世上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恶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可是她现在却不信了。 就算那个男子真的会因为手上沾了无辜孩子的性命,种下恶果,死后坠下阿鼻地狱,深受折磨,不得超生,她也不想再等了。 她现在就要他遭受报应。 现在就要他死! ○ 那男子转过身来,被身后无声无息站着的人影吓了一跳,等看清楚那人是织梦,他顿时变了脸色,暴跳如雷。 “妈的! 烂死路边的小贱人,吓老子一跳!贱命就是大啊,这都不死!老子今天非得弄死你!扫把星!” 他从废墟里爬起来就朝着织梦冲过来,织梦躲也不躲,静静站着。 男子跑到了她面前,抬手就想给织梦一耳光,然而还没等那耳光落在她脸上,织梦忽然出了拳,一拳正正打在他的心口。 分明是个小丫头的拳头,男子却直接被打得喷了一口血,飞起来往后一倒重重砸在了地上,半天起不来也说不出话。 织梦跟着扑过去,直接压住他,抡起拳头就朝着他脸上砸。 一拳接着一拳。 拳拳到肉,带着铭心刻苦的怒意。 那男子缓过劲来伸手抓住织梦的头发,想把织梦提着摔出去。 织梦却根本不管头发是不是被死死揪住,一双黑色瞳孔里只有那张脸,那是一张披着人皮的脸,下面藏着恶鬼的灵魂。 织梦继续抡着拳头往他脸上砸,一张脸被砸得鼻歪口斜,鼻血止不住的往外涌,糊了一脸鲜红,都快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男子先是怒骂,不断挣扎,后来气息弱下去,变成哀嚎求饶。 “别……别打了!我错了!” “求求你!别打了!” “别……打了!” 织梦充耳不闻,拳头还是没有停,像是要把他那张脸硬生生砸个稀巴烂才肯罢休。 死亡的恐惧像是一张没有空气的网,笼罩在他心头,激起他求生的欲望。 他双手垂死挣扎着摸到了一块碎掉的木板,他不假思索抓起来,对准织梦的头狠狠砸下去。 嘭! 格外沉重的一声,木头四分五裂。 织梦头顶剧烈一痛,有猩红的血爬上她的脸,眼前似乎出现了好多个重影,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举起的拳头迟迟没有再落下,男子瞬间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推倒,翻身压住了他,恶狠狠抽了织梦一耳光,打得她头晕眼花,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 他面目全非的脸上沾着鲜血,对着她恶狠狠地嘶吼着,像是刚从修罗场里爬出来的狰狞厉鬼,异常骇人。 “小贱人!我他妈今天弄死你!” 他腾出一只手从一旁抓起一块破木板,高高抬起,对准了织梦的脑袋,准备用木头砸烂织梦的头颅。 胡同墙边一块瓦片突然断裂砸落下来,摔在他们身边,哐嘡一声,四分五裂。 织梦被这刺耳的声音惊醒,看着那块落下的木板,手指动了动,眼睛里的光灭了。 黑暗里,噗嗤一声闷响。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善恶两间 织梦护送着救下的几个人到最近的避难地,一路上那个朝着她扔镰刀的青年脸色忽红忽白,偷偷看了她好多次,欲言又止,织梦去看他的时候,他又迅速把目光避开。 其他人脸色也稍微有些尴尬,只不过青年的目光实在太过刻意,想装作没看到都难。 比起织梦的坦然,那青年似乎有些做贼心虚的窘迫。 织梦也没有直接去拆穿这样的窘态,她叮嘱了众人两句又走进了风沙里。 见死不救的烂人…… 骂她的话尚在耳边回响,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耳边一缕被削短的头发。 救人是为了什么? 可能救人的原因有很多种,然而,她从来不是为了被救的人对她感激涕零这样的原因。 遇到逐安以后,无形之中给她的影响很多。 她只不过是像哥哥那时赠给她药一样,顺从本善,不想看着那么多人白白死去罢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们的冷漠影响到自己呢? 那时,也是如此,可以经历,却不可以变成那样的恶。 ○ 沉重的死亡气息弥漫在这小小的胡同巷里。 男子瞪大眼睛倒下了,手里的木头无力地摔落在一旁,闷闷一声,脸上带着灰败的死气。 他的太阳穴上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洞,汩汩冒着鲜血,血洞里赫然镶嵌着一块碎瓦片。 织梦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捂着嘴咳嗽起来,有鲜红的血腥从指缝里渗出来。 缓了片刻,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盯着手边的碎瓦片。 夜风涌进这条小小的巷子,她心里爬起一些寒意。 转头看了一眼倒在一旁僵硬的男子尸体,她神色倦倦的,并不觉得战胜这样的人是一件多值得高兴的事。 她终归还是杀人了。 若是这世上的善恶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那样的恶让她不敢苟同,这样的善叫她高兴不起来。 胡同口忽然钻进来一个人,一瞧,马倌匆匆忙忙地冲进来,语气着急又担忧,“没事吧主子?” 猛然间看清楚这胡同里的惨状,他瞪大眼睛瞳孔骤缩,身子抑制不住的哆嗦起来,扶着墙就吐了。 满地都是黏糊糊的血,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一堆破碎的木头同黑红色的血混杂在一起,墙上糊着已经半干的斑驳血肉,地上躺着一具已经看不出面目的尸体,恶心的血腥味浓得呛人。 不过方寸地方,却像是炼狱一般。 满地血腥里,织梦静静地坐在地上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漠然地看着他被这样的场景吓到呕吐。 过了会他才勉强直起身子,犹豫着想往巷子里走。 织梦随手捡了一块方才落下来摔碎的瓦片,已经沾了些血迹,捏在手里, 硬硬的,硌得指尖有些痛,见他要走过来忽然开口阻止了他,声音疲倦不堪,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语气。 “你最好不要过来,也最好当做没有见过我,不然我会取走你的性命。” 马倌被她的话吓到,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站在胡同口,喉结滚了滚,犹豫了会才开口。 “我只是……我想看看你的伤……” 织梦缓了会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不必,我看到你浑身难受。” “……”马倌嘴张了张,觉得喉咙格外干涩。 “习武之人,先修心性,你空有一身武艺却任由恶人作恶,袖手旁观,甚至助纣为虐,帮忙行凶,是为不义!为人奴仆,并不卑贱,忠心乃是最为重要,你分明看到我要杀他却任由我杀你主人,事后才露面,伪装刚到,是为不忠!你这般不忠不义胆小懦弱的鼠辈,跟你的主子一样叫人恶心。” 马倌迟疑片刻,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隐忍,十分怪异。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织梦把手里捏着的那小块瓦片扔到他脚边,轻轻一响,碰到了他的靴子边停了下来,像是一滴带着血的眼泪。 “听不懂吗?好好的瓦片为什么会突然掉下来,真是很巧啊。” 马倌盯着脚边的碎瓦片,脸上爬上一个无辜的笑容。 “是啊,好巧,可能今晚的风格外大吧。” 织梦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擦了擦额头上滴落的血迹,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小胡同,再没管身后那人是什么表情。 得意也好,畏惧也好。 这是个充斥着罪恶杀业的血腥世界。 踏进这里的人,没有谁的双手还是干净的。 ○ 从看到那惨死的孩子开始,她体内的真气就在暴走,横冲直撞,苦不堪言。 许是太过愤怒,她的幻花神功突然上了一重天,日日修习,预计修为突破的时间也确实在这两天,只是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突破的。 待到意识清明,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绑在了马车后面被拖行了一阵,那个带着血污的麻袋随着马车前行,拍打在她脸上。 哪怕隔着衣服背上也钝痛得厉害,哪怕现在的滋味也不好受,她却暗暗舒了口气,至少不是脸朝下……不然就她方才那意识模糊的状况,可能现在脸都磨烂了。 大概是马车前进的速度还算可以接受,她尽力压抑着身体的痛意,盯着那根绑住手腕的麻绳,用得太久了磨损得厉害……也许,也有一个人用这根绳子被这样拖行过。 光是这样一想,都觉得心如刀绞。 她咬咬牙,调动浑身的内力往手腕冲击。 片刻后,闷闷一声,靠内力硬生生绷断了绳 索。 一只手拉着马车,借力一翻,她爬上了车顶,留下一只空荡荡的麻袋继续被拖行。 ○ 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织梦拖着染血的身体走出了胡同,找到了那个被丢在街边的孩子,轻轻抱起他,帮他擦了擦早已经僵冷的脸,心里涌上来一阵难以言说的疲惫感。 那瓦片刚好就掉在她手边,她曾抬头看了一眼,并不是一整块砖瓦都掉了下来,那处地方是被踩断的。 不难猜想,方才她同那男子厮杀时,有个人站在胡同巷子里的屋顶上看,在那个生死关头,踢了一块瓦片下来。 甚至不妨再大胆一些猜测。 有这么一个人,知道男子所有的习惯,知道他根本不会驾车。 也只有那么一个人能做到。 故意把马车的速度控制在一个刚好的点,不快不慢,不至于把绑在车尾的人马上拖死,也不会让男子察觉到他特意放慢了速度。 顺利地借由男子争强好胜的暴躁脾气,让男子把他赶下车。 最是熟悉男子这般轻佻,随时会碰上像织梦一样被强行拖走的人,所以,无论是谁,只要当时在场就会成为替罪羊。 他的构想大概就是,故意把那男子引开,趁机杀掉他,然后把罪名嫁祸给当时在场的人。 只不过也会有些变数。 比如,今天他们抓的人是织梦。 开始都一直按照他的设想顺利进行,织梦却自己挣脱了绳索,成了突发的变数。 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先静观其变。 在最关键的时候,故意踢了一块瓦片下去。 借她的手,杀他最想杀的人。 原来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是人心。 所以,不过是再看一次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那时起,她懂得了一个道理。 有时候善恶的界限似乎分得并没有那么清楚。 杀人犯了杀业,若是为了救人所以才杀了人呢? 所以,若是想要帮助别人,光凭说是没有用的,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只能心生怜悯,空头许诺,却什么都做不了,对自己也好,对别人也好都算是另一种恶行。 想要正视自己,想要帮助别人,只有自己先强大起来。 看得清灵魂有多肮脏,才会懂得善良有多可贵。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花一世 被救的人松了口气,织梦却还在风沙里急速飞奔着。 她踏着风沙一跃而起,伸手拉住一个被吹飞到半空中的人。 在半空短暂停留一瞬,心却像是掉进了深渊。 目之所及还有难以数计的人在沙海里拼命翻腾,耳边能捕捉到的声音太过嘈杂,然而最多的,仍是连绵不断的呼救声在漫天风沙里响起。 织梦看着手边救下的人又看向尚在漫天风沙里苦苦挣扎的人们,触动不已。 狂风飞沙,昏天暗地,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像是即将崩塌一般,受难者在沙海里沉浮挣扎,死亡的恐惧依旧紧紧扼住人们的喉咙。 像是恐怖的炼狱一般。 活下来的希望在哪? 织梦忽然察觉到自己妄想与天地抗衡,从沙漠这只狂暴巨兽的口中夺食,有多么的渺小而愚蠢。 天地之大,浩瀚如海,她充其量不过就是飘在海面上的一片枯叶,无论再怎么用力翻腾都不会掀起一汪波澜。 她救不了那么多人。 暴躁难驯的沙漠只要卷起一点风暴,就能瞬间夺走无数人的生命,无情又可畏。 人们应该敬畏自然。 可是这些人该死吗? 为了躲避灾祸,他们只能逃进危险的沙漠里。 可若是沙漠变成绿洲,沃野千里,粮水丰茂,人人都可以吃饱穿暖,又怎么会有人落草为寇,杀伤掳掠? 正没有这样的如果,所以有人落草为寇,有人躲避灾祸,像是一个恶性的循环。 然而,她虽不是至善至美之人,可是天生怜心,她不想看着那么多人死去。 而且,她答应过那个小姑娘一定要把她的家人,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平安带回去。 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有拿回她的草笠,那是哥哥送给她的。 所以,这漫天的风沙快停下来啊! 停下来! 下一秒,一股难以逼视的恐怖气压从红衣少女的身上轰然爆发出来,像是另一阵反方向的狂风猛地激荡开来,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吞没掉这片沙尘暴。 巍然不动站在风沙中心的织梦闭着眼睛,墨发红衣在风中凌乱起舞,手上的幻花铃不断地发出炫目的光芒,她像是自这方天地从这团光芒中诞生一般,无数细小的气旋开始在她身旁盘旋。 她张开嘴低声说了一个名字,仿佛遥远又古老的咒语。 “一花一世。” ○ 十重幻花,一花一世。 一花一世,便是幻花神功的最高奥义。 世代相传的幻花神功共有十重天,从修炼内力开始,蓄养内力,控制内息,以气控物,拈花成剑拾叶成刀,聚气化形,借花取物,飞花成盾,聚花成刃,乱花成殇,到最后的十重天,一花一世。这名字似乎与之前杀伐之气过重的几 重功法不同,带着些禅宗味道,取自一花一世界,也就是佛教所说的花悟世界。 《梵网经》卷上谓:卢舍那佛坐千叶大莲花中,化出千尊释迦佛,各居千叶世界中,其中每一叶世界的释迦佛,又化出百亿释迦佛,坐菩提树。也就是说,宇宙间的奥秘,不过在一朵寻常的花中,世界在哪里,就在那一枝一叶上。 这般禅意却被用来称呼世人口中神秘又血腥的魔功幻花神功的第十重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带着一丝嘲讽。 要知道,每练成一层幻花神功,都会功力暴涨,威力更盛,每重天之间都是质的飞跃。 取一飞花,可诛万心。 “一花一世”所谓便是,人同花悟世界一样,人的身体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血肉筑成山川大地,内力流动的经脉便是这世界之中的万千河流,在一花世界里,无论是要日颠月倒,亦或移山填海,心中所想皆可做到,只需靠着这万千河流,奔涌不息,方能扭转乾坤。 她的师傅花奈,修炼功法到了第九重天——乱花成殇,在武林大会上被多把暗剑穿心身受重伤却仍能以一己之力,屠杀无数武林高手,几乎是睥睨四野,凌绝于众人。 虽然因为身受重伤最后是个同归于尽的下场,仍可见一斑其中威力。 由此,幻花神功第九重都有如此之大的威力,更别说功力更上一层的第十重幻花神功,完全可以想象,那会是更加强悍又恐怖的招式。 不过,在织梦看过的幻花宫典籍记载中,只有第一任幻花宫宫主成功修炼到幻花神功第十重天。功成之时,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惊雷滚滚,她但凭一人之力,一夜之间踏平十几座城池,屠尽满城,无一人生还。现在想来也许那十几座城池就是如今天翻地覆占地格外广袤的湖城也说不定,然具体如何,几百年已逝,无从查证,但还是可以从中窥见其威力。 她现在所想便是,如果能用出第十重招式,一花一世,以内力搅动牵引空气,引发飓风将沙尘暴吞噬,让躁动的风沙远离地面,将深陷危险的人同飞舞的风沙剥离开来,就能瞬间救下所有人,逆转乾坤。 虽然她从来没有用过,但是她想试一试。 她要叫这漫天风沙为她所控,臣服于她脚下,救下所有人,拿回她的草笠。 然后,回到逐安身边。 ○ 她闭着眼睛感知着自己体内奔流不息的内息。 虽然知道幻花神功对内力的要求极高,乃是幻花神功的根本,若是没有深厚内功做支撑,单知道招式,无异于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毫无作用。比如,之前一直渴望得到幻花神功的武林众人,就算真的找到了幻花神功的秘籍,没有像她这样从小蓄养修炼的内力 修为,把秘籍拿到手也无济于事。 习武修身,通经疏脉,蓄养内息,好比是往池塘里注水,只有内息不断在经络中游走,一遍遍冲刷体内经脉,汇入池塘的溪流才会畅通无阻,注满池塘才会更加快速。 而幻花神功中修炼的内力更甚,好比先要填满池塘,池塘里的水还得汇聚到汪洋之中才行,需要协调阴阳,上达阳脉之海,下通阴脉之海,流通八大奇经,十二正经,纳百川,汇汪洋,方才能成。 然而,虽然知道会是如此,但当她真的感知起自己所拥有的内力时,也忍不住暗暗吃惊。 她第一次这般仔仔细细去感受内力在体内流动。 无边无际,像是汪洋大海。 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份力量,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抓住它。 静心而立,立足于天地间,能捕捉到的世间万物越发明晰,虽是闭着眼睛,万物却像是在近在迟尺一般,甚至能捕捉到风的痕迹。 她全神贯注将内力压制于丹田,又一瞬间释放出来,睁开眼的一瞬间,内力暴涨,周身赫然爆发出恐怖的气压,内力外泄聚气化形,不再是一片一片零散的花瓣直接结成了一朵一朵完整的花苞,带着点点荧光,铺天盖地蔓延开来,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吞没了整片风暴。 无数细小的气旋在她身旁盘旋,逐渐汇聚成一股反方向的狂风,她双手作撑天之姿,牵引着这股狂风同沙尘暴相抗。 狭路相逢勇者胜,两股相反的恐怖力量在抗衡,织梦毫无保留地释放着自己全部的内力,成功压制住天地间的狂风,庞大的气压对抗下,轰隆一声巨响,以她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升起一道高速旋转的龙卷风柱,内息外泄化形而成花苞随着龙卷风旋转着往风柱顶端扶摇直上,像是要去往九霄青天之上,不断将周围的风沙吞噬进去,力量过于庞大,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只将空中乱飞的黄沙吸纳,越聚越重,黑压压一片,如同暴雨前的乌云压顶,只叫这天地变色,颤栗呼啸! 无数花朵同风沙齐舞,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那里风柱上,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的震撼。 一花一世,天地奇景。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沙剑意 方才还在沙海里苦苦挣扎沉浮的人们尚且还保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盯着身旁的飞沙走石放弃了纠缠他们的身体,像是蜂群一般起起伏伏,被朵朵花苞推搡着,朝着中央的风柱而去,逐渐汇聚进翻腾的风柱之中,愈演愈烈。 并不是眼花,那分明就是狂暴如雷迅猛如电的龙卷风,本该威力巨大毁天灭地,所到之处寸草不留,然而此时却只停留在那沙漠中央,隆隆作响迸发出尖锐的呼啸风声。 可是,那龙卷风带起的风对他们毫无影响,只是夹带着花苞迅速抽离他们身旁作乱的黄沙,拂过他们的脸庞,便匆匆远去,像是在同那些奇异的花苞一起,温柔地守护着他们。 然而不管眼前的景象如何震撼,他们仍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风暴汇聚的中心,那个方才在风沙里不断奔走救人的少女,就这样坚定地站在龙卷风柱里,红衣墨发,身形瘦弱,却足够叫人安心。 不止留在沙漠中的众人,所有被救下的人听到外面传来的巨大异响,纷纷不约而同地从避难的巨石下面走出来,望着眼前翻腾呼啸着的巨大风柱,一眼就能认出正是巍然不动站在风暴中心的那位少女救了他们! 最先被救下的两姐弟也跟着人群走了出来,只瞧了一眼,小孩子便瞪大了眼睛指着风暴中心,张大嘴巴呆了会,心脏激动得像是快要跳出嗓子眼。 “姐姐,姐姐!那不是刚刚救我们的大姐姐吗?” 看着织梦所做的努力,看着织梦一个人站在风暴中心,仍在同风沙奋力抗争,像是以自己瘦弱的肩膀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天地。她走不出那片风沙,然而村子里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她视野里,她年幼的内心触动不已,不知道用什么词句才能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小女孩紧紧抱着手里的草笠,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重重点点头,一滴眼泪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砸落在她怀里的草笠上,像是一颗晶莹的琥珀,瞬间渗进了草笠的缝隙间。 “嗯,是她!大姐姐在履行我们的约定!她把大家都带回来了!” 小女孩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她,不断默念祈祷着,织梦能平安归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得出这世上竟然会有如此绮丽又震撼的景象,狂暴肆虐的沙尘暴竟然真的被那些柔弱的花朵簇拥着,不断往天穹升高,直达天幕,浩荡如长龙,像是九霄之上诞下的神迹,天威犹盛,震慑四野。 看到这番景象没人还能做到无动于衷。 惊呼声如同浪潮涌来,此起彼伏。 他们无从知晓织梦为了搅动风沙卷起风暴已经拼尽了浑身力量,此时在他们眼里,她是那般强大,像是诞生于这天地之间的风 沙之灵,漫天风沙都臣服在她脚下,她挥挥手便能唤动风沙,为她所驱使。 平生罕见的景象总是格外震撼人心。 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亦或是发自肺腑的敬畏感激,所有的人陆陆续续朝着红衣少女的方向虔诚地跪拜在地,以最直接原始的方式表达他们内心的震撼与谢意。 四方臣服,山呼海啸,那一刻,她就是沙漠之主。 ○ 逐安站在沙丘上就这样专注地看着风暴中心的织梦,看着四方跪拜的人群,心中的触动同样深刻。 方才的担心失落跟着落了地,其实知道完全可以放心的交给她,因为她从来都是这般坚强又勇敢,一路上陪着他前行。 可是,每次还是忍不住去紧张她,生怕她遇到任何危险。 那样大的沙尘暴被她一人化去,她救了他们,救下了所有人,他由衷地叹服于织梦对内力控制的精准程度,竟然能依靠狂风救人却又不伤人,不得不说已经精准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当今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同她比肩? 那个初见时被小贩纠缠而苦恼的小丫头,一路走来,她不断在蜕变,已经成长为睥睨四野独挡八方的强者。 她浑身都像是发着光,在他眼里也将会是永远发着光。 他喜欢看她这般强大又明媚的模样。 一双眸子亮如星辰,是不曾退缩畏惧的勇敢坚定。 她是他的朋友,知己,最坚强的后盾,心尖上的人,所以他也必须变得更强才行,他要去守护她的笑容。 现在,他也要快点回到她的身边去。 逐安朝着织梦跑去,越跑越快,不过短短距离,他心中竟然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悸动。 他要奔向她。 织梦本在皱着眉头凝神支撑着庞大的风暴,远远望着逐安赶来,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还隔着一段距离已经迫不及待的大声呼唤起来。 “哥哥!” 逐安也大声地回应她。 “嗯,我在!” “哥哥,快……快来帮帮我!” “我……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逐安愣了一秒,步伐顿住,扶着额头,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轻声笑起来。 原来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收回这庞大的力量,所以才一直保持着这个撑天的姿势吗? 虽然很清楚地知道不合时宜,然而还是觉得她,很可爱。 他唇边泛起一抹温煦至极的笑意,像是早春的暖阳可以融化冬日的寒冰。 “阿梦,再坚持一下,等我。” 他身形一晃转眼间就落在了风柱外,只隔着几步之遥,靠近后才感受到这风暴中心的气压强得恐怖,一阵一阵呼啸而来的狂风不断掀起他的衣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的身影远远望去像是要展翅而飞的白鹤。 逐安抬头仔细看了看眼前的风柱,不带半分犹豫,从背后直接取了长情剑,端端握在手中。 他举起手,雪白如镜的剑刃一面印照出他的半边脸,另一面剑刃却是织梦的半边脸,就这样停留在剑刃的两面,像是要融为一体。 逐安手腕一动,剑刃翻转剑锋对准眉心,一念如悬,他忽然用力一踏,借风往上高高跃起,调动内息,挥动手腕对着翻腾肆虐的风柱极快地出了一剑。 剑意如霜,剑身铮鸣一声,响彻云霄,一道至臻至纯的白色剑气从雪白明亮的剑身中呼啸而出,像是撕裂开了狂风,急速飞入了风柱里,却如同被汪洋大海吞没一般,那道剑光瞬间没了踪影。 逐安落回地面,收了剑。 陡然间,庞大的风柱像是被割裂得四分五裂,有数十道白色的光柱从裂缝里钻出来,方才消失的剑气忽然暴涨数十倍,剑气如虹,顷刻间横贯天穹。 “阿梦,收回内息。” 织梦听到他的话,毫不犹豫,一瞬间迅速撤走了控制着风柱的内力。 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太好了,哥哥就是厉害。只要他在,她就觉得安心。 风柱浩浩如龙,力量庞大,若是失控肯定会荡平左右。逐安挥出的一道剑气将风柱内无处释放的力道击溃,织梦又撤了支撑它翻腾的内力,双重夹击,就像是被拔掉獠牙的猛兽,这龙卷风忽然间没了杀伤力,被吸纳过来的黄沙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一盘散沙。 一盘……散沙? 逐安忽然想到什么,着急地大喊:“阿梦,快跑!” 沙子怎么可能自己浮在半空中! 织梦一愣,“啊?” 天空传来巨大的异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这么大的声音,难道是沙漠突降暴雨? 她诧异地抬起头,眼睛倏地瞪大,瞳孔里印着密密麻麻黑鸦鸦一片,漫天的黄沙正对着她的头顶轰然落下。 不是暴雨却比暴雨更加急促的沙雨。 只是眨眼间的事,顷刻间将她淹没。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情难自抑 沙雨轰然落下,激起一阵呛人的飞灰,片刻后重归平静,只剩一座堆积而成的沙丘。 织梦眼帘一颤,却睁不开眼睛,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身体,似乎被重物压着,格外沉重,鼻尖有一丝血腥味。 可是……奇异的是,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耳畔传来若有似无的心跳声,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因为她被环绕在一个温柔可靠的怀抱里。 逐安在那危险的一瞬间飞扑过来单手揽过她的肩膀拉进自己怀里,压着她倒下,她被牢牢护在身下,他背脊弓起,替她搭起一座小小的拱桥,留下一处安全的港湾给她,独自挡住了重重落下的黄沙。 感觉身上的那个人轻轻动了动,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越发明晰。 他小心地护着她的身体,开口讲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沙哑,胸膛在轻轻振动。 “阿梦,还好吗?” 声音如常听不出任何不适,可是她知道逐安受伤了。 从那样高的地方急速坠落的沙子砸在背上重量可想而知,突如其来的情况连用内力护住自身都来不及,就被这样被压断脊椎,然后被堆积的沙子掩埋致死也是有可能的。 他嘴角已经流出血迹,那淡淡血腥气味同他身上清列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就在她鼻尖萦绕着。 分明很危险,这个人却仍是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牢牢地护住了她。 分明是他承受了所有伤害,他却一声不吭,开口就是在询问她是否安好。 织梦点点头,又怕他看不到,伸出了手,手指贴着他的背脊从堆积的沙子里挤进去,想替他拨开一些重量,紧紧地拥抱住他,应了一声。 有他护着,怎会不好?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突如其来的拥抱,像是怀里钻进来一只柔软的兔子,逐安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他支撑起的狭小空间里,这样的拥抱格外贴紧而清晰,心跳声都能听到。 噗通,噗通,一下一下,如雷声落下,犹在耳畔。 分明是不合时宜的场合,心中的那份温柔情愫,却仍是一点点随着心跳声填满他的心脏,爬上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钻进每一根血管,布满每一根骨头,像是困兽,喧嚣着嘶吼着要钻出他的胸膛,然后暴露在织梦眼前,好叫她能将他整个人跟灵魂都看通透。 逐安轻喘了一口气,低声唤她,声音低沉又沙哑,像是最温柔的情话。 “阿梦……” 还来不及回应,下一秒,一只手轻柔地压在她的脑后带着她抬起头。 他的气息忽然靠近,瞬间将她淹没。 黑暗里,他低下头吻上她柔软的双唇。 带着他满腔的情意,像是泛滥成灾的长河终于冲溃 了堤坝,流淌而出的是,能毁天灭地的温柔。 ○ 风暴已经停歇,灾难也将过去。 一直沉甸甸盘踞在天边的那一片黑压压的阴郁终于散去,天光乍泄,从遥远的云端散落下温柔的光晕,照得团团云絮沾染了如同夏日傍晚火烧云一样绚烂的色彩。 温柔得叫人眼眶发烫。 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声欢呼着,同亲人朋友拥抱在一起,吵吵闹闹,悲欢如梦,尤在人间。 织梦坐在沙堆里,只觉得脸上仍是烧得厉害。 啊啊啊,好想捂着脸尖叫。 她刚刚为什么要傻乎乎地睁着眼睛! 虽然方才沙堆下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格外昏暗,可是她仍然能看到,逐安低垂着眸子凑过来的模样。 嘴里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将他整个人烙印进她的骨子里,铭心刻骨。 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浅浅一吻,像是惊鸿踏雪落下的一片羽毛,却叫她心慌意乱,连呼吸心跳都要停止,温柔珍重得叫她心里又酸又疼。 哥哥…… 而后逐安将她揽进怀里护住她,直接往上站起身,堆积在他背后的沙子簌簌往下落,随着他逐渐往上站起身,两人的视线也恢复清明,逐安靠后背直接破开了厚厚沙丘,就这么站在她眼前,像是一把顶天立地的利剑。 逐安低头望着她,眸子里的温柔不加掩饰,像是春风吹皱的池面,泛着涟漪,那张脸带着蛊惑的俊美。 “阿梦,那个……下次不用那么紧张,咳……” 他说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话,唇边带着一抹笑意,越发让她羞赧不已。 啊,哥哥在……在说什么呢! 可是当她看到逐安虽然看上去面色如常,耳尖却红得不行,她的心又扑通扑通跳得更快,害羞又忍不住满心欢喜。 她坐在沙堆里,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看着她害羞的模样,逐安微微偏过头也跟着害羞起来,方才心里的情愫像是狂风暴雨太过喧嚣,直接扰乱了他的思绪,脑子一热,情难自抑,只想吻上那双红唇。 是格外柔软的触感,带着她的味道,他……很喜欢。 越想脸颊越是滚烫,他低低喘了口气,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慌乱,朝着织梦伸出手,准备把她拉起来。 眼前一花,织梦却再次被人扑倒在沙堆里,她被扑腾起的灰尘呛到,忍不住咳嗽起来。 扑倒她的两个人却抓着她的衣服大哭不止。 “呜呜……大姐姐……” “呜呜……借借……” 那个小女孩小心翼翼背着织梦的草笠抓着织梦的衣襟,身旁还跟着了小豆丁,两个人就一人一边拽着织梦的衣服,哭得稀里哗啦。 逐安笑了笑,收回了手。 她们身后还跟来一对老夫妻,都是朴实的寻常百姓打扮,见孩子们大哭不止,对着逐安抱歉地笑了笑,“见笑了。” 逐安笑着摇摇头。 “咳咳,你们……先起来好不好?咳咳,喘不过气来了……” 织梦平复呼吸伸手拍拍他们的背,示意他们先起来,姐弟俩这才抹抹眼泪慌慌张张地从她身上爬起来。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拉你起来!” 两个人抢着把织梦扶起来,帮她拍了拍身上的沙尘。 夫妻两人这才走过来拉过两个孩子,拍拍他们的背示意,一家人弯下腰诚恳地向织梦道谢。 男人憨厚老实,显得有些羞赧,“多谢姑娘救了我们,救了我们的孩子。” “都怪我们这做父母的没用,方才只顾着慌张逃命,风沙太大突然就找不到两个孩子了,真是急坏我了……”孩子的母亲说着捂起脸抽泣起来,忽然同孩子们走散,她真的是吓坏了,到现在还觉得心有余悸。 他们不过是普通的百姓,走散在风沙里,根本就找不到一双儿女,心急如焚,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他们会遭遇什么不测,宛如天塌下来一样。 好在两个孩子刚跑丢就碰上了织梦,直接救下了他们。 小女孩把草笠取下来双手拿着递给织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感激与敬意,她大声地说道,像是她们订下承诺的时候一样。 “大姐姐,我一直乖乖地待在石头后面等你,有好好看着弟弟,我们都没有乱跑,姐姐托付给我保管的宝贝,我一直好好地抱着它,没有弄丢,现在可以还给姐姐了,我做到了,没有食言!” 织梦抬起眸子看了逐安一眼,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带着温煦的笑意,像是赞许她做得很好。 虽然没人知道是逐安在后面赶走了沙匪,阻止了沙匪继续作乱,但是他更希望被认可被感激的那个人是织梦,因为她一个人面对风暴救下了所有人,想比之下,他所做的不值得一提。 织梦笑着伸手,接过了小女孩双手递过来的草笠,指尖一晃,一朵带着荧光的小花出现在她手里,内力外泄聚成的小花,虽有实体却不是真花,只会消散不会枯萎。 她把手里的小花递给小女孩。 “嗯,真好,我们都没有食言哦!”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受邀同归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到达坞城之前会途径一片沙漠,踏进无边无垠的沙漠之中,放眼望去,皆是黄沙遍地,荒无人烟,充斥着无尽的萧条荒凉之感。 然而当逐安跟织梦跟随着极力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的贺氏一家四口回他们生活的村落时,偶然在路上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漠里,竟然生长着一片金黄色的胡杨林,造型独特,姿态各异,古老又沧桑的感觉扑面而来,也不知道这般独自熬过了多少漫长的年岁,许多粗壮盘曲的腐朽枯干中又能瞧见盘错的枝叉上隐隐约约长出葱郁嫩芽,实在叫人心神鼓舞,对这份生生不息,蔚为壮观的顽强生命力,肃然起敬,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便是离胡杨林不远处,依附绿洲繁衍生息的村落。 绿洲是西北百姓赖以生存的地方,如果说沙漠是一张巨大的幕布,那么绿洲便是幕布上散落的绿色宝石,风沙少,水源充足,可以供给粮食,这也是为什么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尚有人烟的原因。 但因为荒原中良田不足,耕地稀缺,干旱少雨,往往辛辛苦苦种了地却收获甚微,只能保证最基本的口粮,没有那么多地供百姓种,也就吃不饱饭,很多人被迫落草为寇,做了沙匪。 沙匪占据的绿洲往往很小,或者直接割据大型绿洲的边缘作为聚居地,相对而言生存条件更加恶劣,所以他们会抢夺过路商队携带的粮食,或者跑很远到沙漠另一端的城镇边缘抢劫,有时候也会欺负日子同样艰难的西北百姓,劣迹斑斑,在西北地带,臭名昭著。 这样艰难的环境,逼得人性子都变得暴戾。 ○ 被织梦救下的一家四口姓贺,小姑娘叫贺兰,今年不过十岁,弟弟叫贺州,也才刚满六岁。一家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绿洲的村子里,是地道的西北住民。 在贺家四口感谢他们的时候,被救下所有的人也都聚拢到他们身边,七嘴八舌地向他们表示谢意。 织梦被这样的氛围吓到,耐心劝慰了好几次才将这些逃脱灾难情绪激动的百姓们安抚好。休整片刻,众人开始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虽然被沙匪驱赶,弃家而逃,不幸撞上了沙漠中的沙尘暴,但现在已经脱险,还是得回到村子里去。 一旦在哪里扎了根,哪怕环境再恶劣,也离不开。 两人本打算就地休息片刻,趁傍晚暑气大消时分继续赶会路,但架不住贺家那两个孩子的热情,磨了他们许久,希望逐安跟织梦能跟他们回村子里住上两天再走,贺家夫妻也极力邀请,想好好招待他们以示谢意。 盛情难却,拗不过他们的热情,两个人便跟着一起前往村子。 而且织梦也有自己的顾虑,逐安虽 然看着并无大碍,面色如常,但她心里仍是惦记着逐安受了伤,更倾向于先休整两天,毕竟带着伤赶路实在不妥。 织梦还在纠结着,两孩子年纪小却机灵得很,不过在一起交谈了几句话的功夫,竟然就吃准了逐安肯定会跟着织梦走。 两个小机灵鬼偷偷对视了一眼,分配了任务,贺州快步跑上前去拽着织梦的手,贺兰在后面推着她的背,就这么推推搡搡簇拥着织梦走。 织梦一动,逐安果然就跟着她走,两个孩子偷笑起来。 一路上听姐弟两叽叽喳喳聊着天,姐弟俩有说有笑,看样子已经重新打起了精神,就这样听着他们交谈,很快就到了村子外。 还没走踏进村子里,已经能听到整个村子传出来的嘈杂声。 早些回到村里的村民开始收拾残局,你一句我一句大喊着乱成一团,跟沙尘暴来袭一般,闹得鸡飞狗跳,不知道的还以为整个村子都打起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像是扯着喉咙吼出来的一样,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 “喂~这是哪家的菜篮子滚我家鸡窝里了!还要不要啦!” “夭寿啦!这帮该死的畜生,把我家大门给推倒了!” “吴老头你可别吹牛了!你家大门本来就坏了!你还指望人家来抢东西的时候顺手给你修好吗?” “尽瞎说!” “我去你的!” “来雨!来雨!我的狗呢?不会被抓去当口粮了吧?哎哟喂!老天爷啊……” “谁看见我家的米缸滚哪去啦?” “……” 他们几个走进村子里,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场景有些错愕,比起方才的沙尘暴汹涌的地段,这村子里才像是灾祸的发生地,整个村子面目全非,里里外外像是被狂风洗劫过一般,家门大开,屋里院内的东西被胡乱丢弃,有些都扔到了路上。 跟他们的错愕不同,贺家四口见怪不怪,像是对这种场景早已经习以为常,带着他们往自己家走去。 一路上,人们见到织梦都会马上停下手里忙的事跟她打招呼,织梦态度温和耐心,认认真真地答复着每个人。 等人少一些的时候,织梦才好奇的询问道:“贺兰,为何村子里这般吵闹?” 贺兰闻言有些羞赧地挠挠头,给他们两解释了一遍。 原来沙匪们隔段时间就会到村子里来抢东西,比如粮食,水等物资。 贺兰之所以觉得不好意思却是因为,村子里的人明知道沙匪会来,村中也不乏年轻力壮的成年男子,却没一个人能站出来保护大家不受欺辱。明知道沙匪时不时就野蛮地光顾村子,抢夺他们的东西,整个村子却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像是任人宰割的肥羊,跟他们两个人比起来,实在弱得有些不 堪一击,她为此而羞赧。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贺家住的小院,院子里也是如出一辙的狼藉满地,大门就刺啦啦洞开着,家中摆设被扔得乱糟糟,根本没地坐人。 见此贺婶抱歉一笑,说了句见笑就赶紧动手收拾,两个孩子十分乖巧,跟着一起帮忙。 逐安跟织梦也不扭捏,虽是来做客,又怎能光坐着,不消多说一起动手帮忙。 贺婶赶紧去拉他们,劝止道:“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劳烦你们两位贵客亲自动手,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唉,邀请你们来做客,家中却是这番狼狈,招待不周,实在愧疚!你们先稍微等待一会,很快就能收拾好,不用劳烦你们帮忙的,真是太失礼了!” 贺叔也跟着附和的点头,有些拘束带着真诚的歉意。 织梦伸手扶起一把椅子,闻言笑道:“贺婶说的哪里话,我们空着手来做客已经很是过意不去,若是再作壁上观,那才是真的失礼!不必同我们客气。” 逐安赞同她的话,当即跟着点头。 拗不过他俩的坚持,贺婶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觉得碰上了两个大人物,光是他们两人的外貌气度,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而且还救了大家不求分毫回报,善心难得,对两人是越看越喜欢,亲近了不少。 贺兰跟贺州姐弟俩又格外喜欢亲近他们,这要是一双儿女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几分,不管是什么,都觉得荣幸。 逐安袖口干练的卷起,帮着贺叔整理院子,询问了他一直觉得疑惑的问题。 “贺叔,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他态度温煦谦和,不带一点架势,实在是讨人喜欢的性子,贺叔赶紧点点头,露出个憨厚老实的笑容。 “跟我客气啥呢!你问,知道的我肯定回答!” “多谢贺叔。这沙漠地归坞州城所管,村子也离边防驻扎的军队不是很远,见你们这般态度,想是沙匪为祸由来已久,那为何不向边防军队求助呢?” 他从遇到沙匪后就一直有这个疑惑,分明沙匪作乱早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为何不上报给驻扎军帮忙?平息匪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为何到现在还这般无动于衷,仍由匪徒欺压百姓? 肯定有什么原因才对。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旧事重提 “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啊!” 贺叔同逐安合力搬着一只大水缸放回屋檐下,只听见屋子里几个人有说有笑的讲着话,有些吵,却叫人并不反感。 上了年纪干体力活容易出汗,贺叔抓起衣角擦了擦额头上跑出的汗珠,这才接着说道:“可不是嘛,这事确实归坞城那边管,村子里很早就组织村民们去找过了。” 逐安不解地问:“找过了?那为何还是放任不管?” “唉,这事说来也有些复杂,别嫌老头子我讲话颠三倒四的。” 逐安温煦笑起来,拱手致意,“怎会,劳烦贺叔同我说一说。” 贺叔扶着水缸暂做休息,见逐安态度谦逊有礼,这话说得人心里舒坦,也就乐于打开话匣子。 “说起来那时候我也跟着去了坞城,大概就一年多前的时候,进是进到了驻军的兵营里,只是士兵们也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在那待了一天根本没见着什么将军,只听接待的小兵说了几句,听说是匈奴那群蛮子兵又在边境闹事。这世道啊,谁也没比谁好过,也就中原现在还能安生些,咱们这小地方又不在坞城中,鸟不拉屎的,本来就又穷又偏,巴掌大点地方住的人都少的可怜,把一个村子的人都加起来也大概就只有一百来号人,十几里外的其他村子也都是这样,哪怕把我们这些散民加一块,都还没到千千万万百姓里的零头,不受重视也能理解。再说了,就我们这些小灾小祸的,哪能比得上边境的安危重要?” 贺叔叹了口气又说道:“今天我们村子遭了劫,明天别的村子被抢了,若是各个村子出了事,隔三差五就跑去告状,驻军哪里管得过来,光是在这沙漠里来回奔波就能折腾垮他们。想来也只有安慰安慰自己,这群沙匪虽然野蛮得很,每次出现都要闹得鸡飞狗跳,但只要不出太多人命,咬咬牙忍忍还算能过去。” 这话听起来豁达却颇有些无奈之意,然而仔细一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逐安沉默了片刻才接过话,“那……坞城现在如何了?” “这个嘛,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这前线哪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去的地方,只是听说战况焦灼,形式不容乐观,不然也不会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话虽如此,却仍是不妥……” 放任百姓受苦,实在有违初衷。 “唉,世道艰难罢了,这说起来啊,虽然我们这村子小得很,不过以前的日子却没现在这般艰难。我瞧着你们两人不像是本地人,看你年岁尚浅,说起旧事你可能会不知道。这以前那,坞城有位封号叫做虎威的大将军,他本姓林,十几年前莫说这西北坞城,就是放眼这天下,都是赫赫有名的一位大将军!” 贺叔说着说着回忆 起了往事,竟主动同他提起了虎威将军,那位西北的百姓人人心里惦念的将军。 那是逐安的父亲。 他的掌心握起,微微发汗,这样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往事,让他有些莫名的紧张,却又有些期待。 他想知道更多关于父亲的事。 ○ 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无非就是家长里短,江湖传闻,以及朝廷政事。 但凡是上了点年纪的男子,聚在一起更是如此,他们也讨论八卦,只不过八卦的多是政事,朝廷颁布了新的政令改了规定什么的,他们要拿来聊一聊;皇帝祭天大赦或是广泛选秀纳妃,这样的事他们也要说一说,捕风捉影朝廷的各种或真或假的消息,然后跟邻居们聚在一块的时候好发表些自己的看法,你的消息传给他,他的消息又传给别人,一传十,十传百,速度之快叫人膛目结舌。 普通百姓的闲谈也仅限于闲谈,自然比不上朝堂之上的文臣们引经据典的侃侃而谈,他们就说着糙话,肆无忌惮地各抒已见,比如议论皇帝的新妃子好不好看,哪位钦差办事拖沓……等等,都在他们的谈资里被翻来覆去的鞭笞,透露着浓厚的个人情感。 虽然这些言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正是这些或真或假的糙话里,有他们的精神寄托。 不管年岁几何的男子,心里都存有或多或少的英雄情结,立志要顶天立地报效家国,参军的戎马倥偬守护疆土保卫百姓,入仕的替执政者出谋划策封官到各地管理城池,但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囊括着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种地农人,他们每日勤勤恳恳讨着生活,若是对这些事都漠不关心,就像是被排挤在外,饭后闲谈时聊一聊这些事,没有由来的会觉得多一些参与之感,这才算是有了些立家立国的成就感。 不过,这样的闲谈总是格外叫人心情舒畅,不仅增进亲近感,而且可以各抒己见,偶尔争得脸红脖子粗也无伤大雅。当有些人的话语讲得精彩,还能博得众人拍手称赞为颇有见地,倍有面子。 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管什么地点都可以聊得火热朝天,不管好茶坏茶,咕咚咕咚能灌下去好几壶,是身体跟心灵的极大慰藉。 ○ 贺叔便是如此,讨论起政事越发起了兴头,顺手抓了个板凳坐下,看架势像是要跟逐安好好聊一聊。 “现在执掌帅印的将军姓万,要我说这位万将军真没以前的林大将军来得可靠!虽然我们这消息是闭塞了点,但哪有不透风的墙,听说当年林将军殉国后,便是由这位万将军接替的位置,结果硬是苦战了三年才击退了那些匈奴兵,真是憋屈得紧,叫几个蛮夷之地的小匈奴打成这样!” “就是说啊!憋屈! ” “这些匈奴人也真是吃饱了撑得,最近一年来又开始蠢蠢欲动时不时就骚扰边境,时常有战事摩擦,实在叫人心烦得很!” “嘿,我说,要是林将军还在世,哪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他当年可是率领林家铁骑镇压了边境十几个蛮子小国,打得那些愣头愣脑的蛮子兵哭爹喊娘,根本不敢造次!” “那些蛮人扑腾不起多少幺蛾子的,被打了还不是得尊称咱们林将军是战神!唉……只可惜啊,当年援军来晚了,林将军带着林家铁骑兵死守住匈奴多国集结的十几万兵力,不幸殉国了,实在叫人惋惜,天妒英才啊!” “以前林将军还经常同夫人一直来村子里帮忙,唉……多好的将军啊……” “可不是,这林将军一死,那些蛮子又开始瞎闹腾起来!可惜了,当年林将军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要是战神后继有人,想必也能接过林将军的剑,好好收拾这群蛮子兵!” “就是说啊,现在这个万将军老夫我是真是瞧不上!打又不敢放开手脚打,就这么跟那帮乌合之众耗着能成啥事!” “这得打到什么时候?” “……” 逐安静静坐着,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他同贺叔聊天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院子里竟然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在他们身旁围了好大一圈,跟着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他站在人群里安静地听了半天。 “老头子……老头子!死鬼,家里都没收拾完你死哪去啦!” 篱笆墙外传来大声地吆喝声。 “来了来了!马上就来!” 一个年纪比贺叔稍大的汉子,慌慌张张从人群里挤出去,往门外边跑边喊。 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他们,本来他听得津津有味,还兴致勃勃地插了好几次话,结果被半路杀出来的妻子给叫回去了,方才的发言格外豪迈,现在整个人瞬间萎了。 众人哄笑起来。 这样的氛围,很喧闹也很有人情味。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日长则昃 “可不是嘛,我听说啊,万将军特别宠女儿,有这么个女儿啊,还打什么仗!” “是啊……我还听说……” “……” 显然这样的闲谈已经不再是为了回答逐安的问题,往奇怪的方向跑偏,却越发聊得热火朝天,把那位素未谋面的万将军反反复复鞭笞了无数次,实在叫人啼笑皆非,然而还是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出来不少信息。 多事之秋,匈奴诸国又卷土重来,坞城边境摩擦不断,驻军连沙匪猖獗抢劫都没空管,种种迹象表明,形式实在不容乐观。 逐安一路走来,从樊州城到西北荒漠,多多少少也捕捉到一些苗头,都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两者之间看似毫无联系,然而这世上之事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朝堂的局势变幻会影响着江湖势力,江湖门派的兴衰同朝堂风云又如此相似,两者之间的联系比想象得更加紧密,甚至不少朝堂之上的势力暗中得力于江湖世家的支持,权力也在推动世家兴起,看似各行其道却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下山之后的这段时日里,先不论听到的消息有多少,单是他自己捕捉到的变化就很多,比如琳琅城一家老小被冤入狱的秦隋的遭遇,比如幻花宫之行。 哪怕他之前一直避世而居,对于很多事却看得更加通透,就以幻花宫之行而言,虽然可以理解为宝藏对于人们的确是巨大的诱惑,但很少会出现江湖各大世家大规模集结人马共同寻找的情况,上一次世家门派之间这般大规模集体出动还是为了围剿猖獗无良作恶多端的魔教。虽说幻花宫因为幻花神功的神秘存在也有幻魔宫这样的别称,然而幻花宫人很少出现在江湖人面前,行踪成迷,位置成谜,若非得把武林各大世家围攻这样一个避世的武林势力归咎于是因为幻花宫作恶多端为祸江湖未免太过于牵强,深思背后的原因,不难发现,除了渴望找到幻花宝藏外,还存在其他深层次的原因,那便是因为世道开始动荡。 江湖人获取消息的途径本就五花八门,哪座城出了什么事,哪家门派得了什么宝贝,不出一天就能传遍整个江湖,可想而知,西北边境起烽烟的消息也已经传遍全天下,虽然边境摩擦实属寻常,然而这次却叫人安不了心。 本来朝月国国力强盛,军队战力更是不容小觑,当年在虎威将军手里,边关堪称固若金汤,无论起了什么战乱用不了多久便能平息,甚至把匈奴诸国的军队直接撵回了他们的大本营。反观现在,耗时一年之久都未平息这次外敌来犯的祸事,足以扰乱民心,人人自危!哪怕现在还没出什么大问题,但绝不能掉以轻心。 无论何时,强大才能站得住脚,所以江湖各世家才会再次结盟, 只为了找到幻花宝藏,得宝藏者问鼎江湖,便可极大巩固自家势力,如此一来,不管乱世还是盛世,都能安稳站得住脚,至少保证不会被乱世侵袭从而衰败覆没。 毕竟,若是狼烟遍地王朝覆没,承担这糟糕后果的人是王朝的执政者,百姓也好,江湖世家也好,需要面对的说到底就是换个皇帝。江湖势力并不是为朝堂卖命,王朝的更迭对江湖势力有影响却不致命,只要能在乱世的洪流中独善其身就好,那么,幻花宝藏无异便是最好的保障,所以幻花宫之行才会让群雄一呼百应,大大小小的世家门派都踊跃参与进来。 居安思危,人之常情。 日长则昃,月满盈亏。 王朝更迭,盛极必衰,不可避免。 这世上之事,无非如同月亮盈缺一般,哪怕朝月国已经巍然不动延绵留存了上百年的历史,也无法逃脱盛极必衰的命运。 各地依旧歌舞升平,灯火辉煌,乍看之下仍是安康盛世,可这华美精致的外壳下早已是暗流涌动,岌岌可危。 或许正是因为朝月国安然度过了太过漫长的岁月,内忧外患,这盛世已经开始逐渐走向衰败。然而是危机也是契机,朝月国终将迎来一场洗礼,要么浴火重生更加强盛,雄踞一方,要么大厦将倾,古国覆没。 这些不过是置身事外的客观分析罢了。 他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又如何做得到置身事外? ○ 只不过,到达西北之前,他没有想到局势已经到了如此不容乐观的境地。 至于为何陷入了今天这个局面,在这一点上,逐安跟贺叔他们的看法不同。 百姓们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到那位姓万的将军头上,认为跟一帮曾经被打得落荒而逃的匈奴人打仗却迟迟没有结果是因为万将军能力不足。 然而,一个人能力始终有限,万将军刚坐上三军统帅的时候,也曾带兵击败过匈奴人的军队,虽然花费时间很长,相较父亲的铁血手腕,的确有不足的地方,然而各有所长,实在没有比较的必要,更不能说这位将军毫无作为,这么多年来正是他辛辛苦苦守卫边关,才换来十几年的太平盛世。 然而,焦灼的战事,百姓的抱怨,都暴露出一个最大的弊端。 朝月国如今无可用之将才。 这是个足以致命的问题。 正所谓,军强方能国安,国安方能佑家,家兴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想要军强,将军便是军队里的灵魂人物。 然而,这十几年间朝月国未曾再出现过同当年虎威将军一样极负盛名的大将,同外敌交战了这么久,却仍是万将军执掌帅印,很显然不是因为万将军战无不胜,而且因为无人可用,这便是症结所在! 这同朝月国近几年重 文轻武有很大关联。 跟南国人人尚武不同,朝月国更鼓励青年读书入仕,造成了文官地位高于武官的常态。 文官多了对治国理政大有裨益,但这也让武官越发式微,一旦爆发战事,这隐藏的弊端就会浮出水面,将面临无将帅可用的尴尬局面。 虽然江湖武林,高手如云,然而武林人士多是自行修为高深,跟通晓兵法能领兵打仗的武将并不一样。 天下太平时这弊端并不起眼,然而如今坞城面临战事,连为非作歹的沙匪都抽不开身处理,可见问题之深,无异于芒刺在背。 逐安听着听着走起神来,有一事仍是困惑。 这些百姓世代生活在西北地带,乃是最为靠近坞城,他本来以为来到西北之后会探查到不同的回答,然而他们口中所说父亲的死因跟中原打听到的并无二致——虎威将军战死沙场英勇殉国,分明事实不是如此,为何所有人都一口咬定父亲就是死于战场? 这其中必有蹊跷。 就现在看来,除非找到当年的知情者,不然很难会有新的进展。 要说知情者的话,他心里倒是有了两个人选。其一,万将军。当年父亲死后,便是由这位万将军接任了三军统帅的职务,想必肯定知晓其中原由,就算不知全貌也一定脱不了干系。其二,白日里那个仅一面之缘的沙匪头领。此人身份肯定不同寻常,分明一身武艺却甘心在这荒漠里当个土匪,实在叫人疑惑,而且他手中的长马刀也叫人在意,今天情况特殊,就算觉得可疑当时立即开口询问想必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说他同此事有关,也只是猜测,他得找个时间去见那人一面才能最终确定,不过很可能希望会落空。 正想着,突然在热火朝天的谈论声里听到从屋子里传来闷闷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很压抑的尖叫……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怕引起他人注意。 逐安从聊得起劲的人群里挤出去,快步跑进屋内一看,被吓了一跳。 织梦摔倒在地上,身上压着一块厚石板,两个孩子围在她身边,着急地去扶她,只是两个孩子力气都太小,移不动那块压着织梦的石板。 “阿梦?”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耳畔之言 织梦在屋子里帮忙收拾东西,两个孩子跟在她身后跑来跑去,欢快又雀跃,像两个小小的尾巴。 她去搬重一些的东西,两个孩子就抢着轻一点的东西搬,跟邀功似的,叫贺婶看得直乐呵。 “姐姐,这桌子放这放这!” “我我我我来搬这个!” 织梦对两个孩子也格外耐心,笑着叮嘱。 “好好好,量力而行,别砸到脚了,抱不动的就叫姐姐来。”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好!” 听着院子里整理东西的两个人竟然开始聊起天,这聊天的队伍还不断壮大着,越来越闹哄哄的,贺婶站在门口瞥了一眼,抓着抹布掐着腰笑骂道:“这孩子他阿爹也真是的,简直没个正形,整天就知道说坞城打仗的事,他都没上过沙场,能知道什么!” 语气带着些责怪,更多的是笑意,织梦也跟着笑起来,“我听着贺叔说得挺好的,你瞧哥哥他听得很认真呢!” 贺婶笑着摇摇头,继续忙碌,做惯了家务杂事,贺婶手脚麻利,又有织梦跟两个孩子帮忙,屋子里很快就恢复了整洁。 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甚至连富裕都谈不上,但收拾一番,格外干净温馨,可见女主人平时的贤惠用心。 整理完后贺婶舒了口气,带着点歉意地询问:“快坐下歇歇,邀请你们来做客还要你们帮忙真是……累不累?” 织梦笑着摇摇头,贺婶心里仍是过意不去,总想着叫客人帮忙实在不像话,需好好招待才行。 “摇头作甚肯定累了,等婶婶先给你去倒杯水,你再坐一会,我啊别的不太行,就厨艺拿得出手,等会让婶婶好好做顿饭招待你们。”贺婶回了个笑容就转身往后面厨房走。 织梦能理解她的心情,有时候过分客气反而很伤人,她没再推辞,笑着道了谢。 两个孩子簇拥在她身旁,因为帮忙收拾跟着跑来跑去额头上有些汗意,她忽然想起来这个家刚刚被沙匪洗劫一空,伸手摸着贺兰的脑袋,有些担忧地叫住贺婶,斟酌着词汇。 “贺婶!那个……别怪我这问题冒昧,我想问一下,家里的吃食都被沙匪搬空了,你们以后……可怎么办?” 西北生活条件本就恶劣,村子又被沙匪洗劫一空,织梦担心贺家为了报答恩情而尽力款待他们俩,便会没有余粮,没有余粮就严重影响到贺家四口之后的生活,两个孩子还小,没饭吃就只能挨饿了,这样的款待的后果叫她于心不忍。 闻言贺婶停下脚步,心里有些好笑织梦的问题又觉得有些心疼织梦的顾虑,不过小小年纪能为他人顾虑那么多,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有如此细腻的心思,救了大家不求回报就罢了,还反而为他们考虑起来,真是个心地 善良的好孩子。 真是越看越喜欢,贺婶伸手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拉着她往墙角走,搬开搁在墙角的一个小木柜,指了指地上,笑着说:“你瞧,这是什么。” 织梦低头看向她手指的方向,角落里的地面上有一道矩形的地缝,是一块可以移开的石板,石板上嵌了一个铜扣,把小木柜放在上面一挡,什么都看不见,十分隐蔽。 “这是什么?地窖吗?” 贺婶点点头笑着回道:“是啊,存粮食的地窖,这土匪啊,隔三差五就来村子里捣乱,每次一来,家里的粮食都给搬空了,吃不上饭闹得是人心惶惶,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所以啊,大伙就想了个办法,家家户户挖了个地窖存粮,哪怕家里摆着的粮食被搬空了,也还会有存粮吃,不至于饿肚子,日子再难,不也得过下去吗?” 是啊,日子再难,也得过下去。 织梦笑起来,发自肺腑的赞叹:“这点子,真的很棒!” 贺婶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开玩笑说:“小丫头,还怕贺婶饿着你?” 织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怎,怎会!” 突然间想起逐安之前说她贪嘴爱吃小食,却总是给她备着,吃饭的时候也总爱给她夹菜,生怕她吃不饱老喊饿,现在贺婶这么一说,这感觉才越发清晰起来,逐安这个人是闷闷的,然而对她的好却无处不在,心里被熨烫得妥妥帖帖。 “先坐着歇会儿,婶婶去给你倒杯水,等会就叫你贺叔来开地窖,让婶子给你露一手厨艺。”贺婶笑着说完就转身去了后面厨房。 需要贺叔帮忙才能打开吗? 织梦看了看那块石板,曲起手指在上面扣了扣,听着传回来的声音似乎并不是很厚重,用些内力她应该可以抬起来,方才听见逐安在问贺叔事情,所以还是别去打扰他们了,想必哥哥有很多事要问清楚。 这点小事,她来做就行。 织梦伸手握住铜扣,搭在手心有些凉意,两个孩子围在她身边,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姐姐,这石板很重的,要不还是等阿爹来搬吧!” 贺州年纪小,经常只会重复贺兰的话,“是啊是啊,很重的!” 织梦没松手,虽然她没有力大无穷,但因为习武的缘故力气比寻常女子自然要大些。 “我就试试……” “啊……” ○ 逐安唤了一声织梦的名字,赶紧跑过去把石板搬开,语气关切又担忧。 “阿梦你没事吧?” 织梦看着突然闯进来的逐安,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她刚刚分明有压低声音,怎么哥哥这都能听见? “哥……哥哥,我……” 她本来估摸着这石板得特别用劲才能搬得动所以调动内息于手腕加了把劲, 结果好像用力过猛,她抓着铜扣手下一用劲竟猛地一下就把石板盖提了起来,整个重量都突然转移到她身上,猝不及防,直接把她压趴下了,被块石板这么一砸,差点呛了口气,还挺痛的。 按道理来说,她的内力收放自如,不应该会这样啊…… 然而眼前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此尴尬的状况被逐安撞见,织梦心里发窘,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解释。 啊……这可真是丢死人了…… 逐安见她面露窘迫也没再多问,伸手把她给小心地扶起来,指尖不动声色地摸上她的手腕,片刻就撤了手,看了一眼心下已经了然,那块石板原本应该是镶嵌在墙角的,被搬开后露出了一个黑黑的地洞,想来是了存储用的地窖,织梦搬开石板的时候被反弹的力道给压倒了。 贺婶听到动静从里屋慌慌张张跑出来手里还抓着一只铜壶,见是织梦摔倒了赶紧凑过来担忧地询问:“哎唷,这是怎么了?摔着哪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贺婶我没事!”织梦赶忙摆摆手,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就是不小心,真的没事!” 贺婶探头一看,啧啧称奇,“哟,你把地窖石板打开啦,真是好大的力气哇!平日都是我跟你贺叔合力才能搬开,你一个人就搞定了,真是了不起!” 织梦此时听到被夸赞力气大,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甚至欲哭无泪,特别是在逐安面前。 女孩子都希望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有一个美好的形象,至少不能是力气巨大这样的吧…… “咳咳,还,还好啦……” 贺婶无所察觉,仍是满脸赞赏的笑意,扬了扬手里抓着的铜壶,“也好,等孩子他爹唠够了口水话天都要黑了,我拿了米这就去做饭!贺兰,去厨房把倒好的水给哥哥姐姐端出来,小心别洒了。” “哎!” 贺兰应了声蹦蹦跳跳往厨房跑,贺州跟在她身后,两只小短腿迈得飞快。 贺婶吩咐完后把铜壶放一旁桌上,从柜子里拿了盏油灯出来照明,麻溜地下了地窖,那地窖看起来不深,修了一列小台阶通到地下,贺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地窖里。 原本热闹的屋子里只剩下了逐安跟织梦,织梦没由来的紧张起来。 逐安看着织梦,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一如往常的温煦,却带着不易察觉的……不满,听着有些低沉而沙哑,目光却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怎么不叫我帮忙?” 织梦只觉得这眼神深邃似海,叫她心跳加快,她的小心思没办法直接开口,只得软下声音讨好似的喊了逐安一声。 “哥哥。” 逐安却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跳过这件事。 “我在,所以,下次记得叫我帮忙好 吗?” 简单一句话,却说得格外认真,那是他所期盼的事。 他想成为织梦的依靠。 嗡一声,织梦脑袋里的弦崩断,心跳如擂,像是快要跳出胸膛。 她张张嘴,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在心里转来转去最后只说出个好,简单的回答却像是在定下诺言,她的双颊有些滚烫,声音也低得像是梦呓。 逐安没有听清楚她回了什么,手搭在她的发间,很自然地低下头贴近她,声音温柔至极,像是春风落在她的耳畔。 “嗯?阿梦你说什么?” 距离瞬间拉进,他们的呼吸陡然间紧紧缠绕在一起,视线交织在一起。 对着那样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逐安忽然意识到,他高估了自己的克制力。 光是看到她,整个灵魂都忍不住欢喜雀跃起来。 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只想靠得更近。 真是要了命。 逐安低头望着织梦,越靠越近。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慰藉于君 “姐姐!喝茶!” 呼吸近在咫尺,他们身后突然响起贺兰的声音,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织梦吓一跳匆匆往后退开,双颊爬上红晕。 柔软的心事被撞破,叫人面红耳赤。 逐安退开两步低下头懊恼地捂着脸,自己在做什么……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呢? 怎么一对上织梦的眼睛就情不自禁的想吻上…… 根本没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绻缱的气氛,贺兰手里用托盘端着两杯热茶,冒着绵白的热气,她稚嫩的脸庞在飘散的热气里格外温顺,贺州紧紧跟在她身后拽着姐姐的衣角,歪着头从贺兰身后探出半个身子。 两个孩子都显得兴高采烈,脸颊红扑扑的,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地看着织梦。 对于小孩子而言,高兴总是很简单的事。 此时,能让织梦喝下他们端来的茶这种小事,便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织梦飞快地看了逐安一眼,偷偷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好把那股热意驱散开,尽量自然地把贺兰端来的茶接到手里,笑着说:“真是谢谢你们啦。” 虽然仔细听,声音仍带着一丝颤意,两个孩子却根本没有察觉,仍是期待地望着她,希望她能喝一口茶。 织梦也没迟疑,吹了吹茶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绽放出温柔的笑意,再次同两个孩子表示感谢。 “真是很不错的茶,香气扑鼻,入口甘甜,谢谢你们的款待。” 很简单的话却叫两个孩子心花怒放,贺兰转头把另一杯茶递给了逐安,希望他也喝喝看。 逐安伸手接了过来,尝了一口杯中茶,动作有片刻迟疑,迎着两个孩子的目光,也笑着道谢。 得到两个人的肯定,无异于是最好的夸奖,两个孩子雀跃地抱在一起蹦蹦跳跳的,忍不住小小的欢呼起来。 逐安不动声色地看了织梦一眼,她方才的笑容温柔又亲切,并无半点不自然,诚心实意地在道谢。 还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丫头。 其实,那茶入口的味道,有些苦得厉害,还带着涩意。 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久了,对她的习惯也烂熟于心,织梦平时虽然贪食小食,各种食物都会想要尝试一二,看似爱好广泛,其实嘴巴很刁,口味不佳的东西她绝对不会再碰第二次。 可是她笑着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织梦不显山不露水的温柔一点也不会叫人觉得不适。 这些茶叶的品质,客观而言绝不是什么上等茶叶,连中等都勉勉强强,却是这个家里能端出来款待客人最好的东西了,甚至平时他们都舍不得喝这样的茶叶,只喝白水,现在却毫不吝啬地用来招待他们两个。 东西虽分优劣,但心意甚浓。 如此心意,再次的茶也好喝,应该 得到肯定。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选择温柔肯定。 ○ 贺婶的厨艺果然不错,虽然食材简陋,但做出来的一桌饭菜味道甚佳,带着浓郁的家常气息,叫人食指大动。 天色已晚,屋子里点着好几盏油灯,照得屋子里暖光透亮,贺家四口如往常一样其乐融融地围坐在桌旁,不过今天又多了两双筷子。 贺婶给他们盛好饭,又笑着给他们使劲添菜,想让他们都多吃一些。 两个孩子吃饭也不老实,嘻嘻哈哈笑闹着,贺婶偶尔温柔嗔怪几句,却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佯装罢了,时不时伸手帮贺州擦擦嘴角沾上的饭粒。 同村民们闲谈了一下午的贺叔似乎说累了,坐在一旁闷声吃饭,见贺婶只给两个孩子还有逐安织梦夹菜,觉得备受冷落,凑近贺婶小声地问:“我的呢?” 贺婶白他一眼,“院子里的东西整理好了吗?成天忙着跟那群老头聊天,我看八成都是瞎说!” 贺叔被堵得哑口无言,讪讪的笑了笑,“不给夹就不给嘛!怎么能说我瞎说,我这是见识远道……” 做了半辈子的夫妻,拌嘴是生活的调味剂,两人你来我往的拌着嘴,却叫人听得发笑。 这一家人吃饭的场景实在很温馨。 看着自己碗里快堆成小山的菜肴,织梦跟逐安都有些愣神,对视的时候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有些感动,更多的竟是羡慕跟落寞。 两个人似乎都一样,从来没跟家人这般团团围坐在桌边一起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晚饭。 织梦的处境不用多说,在幻花宫里生活的时候便是如此。从懂事起,每次吃饭的时候,都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桌边,沉默地对着窗外。 那时她的亲人唯有她师傅一人,然而花奈很少会同她一起用饭,几乎从不同桌而食。 教会她分辨年岁节日,然而逢年过节仍是如此,过于冷清,巨大的幻花宫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日日如此,如同嚼蜡,她尝不出吃的饭是什么滋味,也根本记不起那些味道,好像胃里空空荡荡的,所以她总觉得饿,想尝一尝各种东西的味道,好让味蕾充实一点。 说到底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嘴馋贪食,只是在逐安身旁,似乎各种食物的味道都变得格外鲜明。 所以,她忍不住想对逐安说,哥哥,我饿了。 那样,就可以尝到很多很多不同的味道了。 逐安的情况又跟她不同。 他从小跟在忘忧身边长大,忘忧师傅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连忘忧山上收养的孩子最初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孤孤单单的他有个伴。 那么多孩子一起生活,吃饭的时候像在打仗,所有孩子聚在长桌边,吵吵闹闹的 ,连忘忧都尽量不板着脸吓唬他们,任由孩子们闹腾,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大大的家。 可是当他知道很多孩子只是在山上寄养,每隔三个月开山时,就会有父母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来探望他们,他们以后也会回归到属于他们的那个小家去。而他,现在不会有那样一个父母陪伴的小家,以后更不会有,虽然有那么多孩子陪伴,他却觉得越发孤独。 当然,这并不是在否认忘忧对他的好,只是他真的很容易去羡慕。 一个哪里都好格外优秀的孩子,羡慕着拥有一个完整小家的孩子们。 忘忧以前总觉得有一个待在他身边的姑娘特别吵,可是老了以后却格外想念这样的吵闹,所以他喜欢同孩子们坐在一起,听这样的吵,像是那个人还在他身边,吵得惹他心烦。 而逐安同忘忧单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反而心里觉得更开心,忘忧是他的家人,就算只有两个人一起吃饭,都会觉得心里很暖。 很显然在这一点的认知上,忘忧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只不过,现在有些不一样了。 从初次见面织梦就理直气壮地对他说饿了开始,每次陪着织梦吃饭的时候,看着她吃得格外认真又欢快的模样,心里不可思议的涌上一丝暖意。 好像很喜欢有人坐在身边一起吃一顿饭的感觉。 见过太多的不圆满,贺家四口这样小小的温情反而更加弥足珍贵。 仅一个眼神,已经代替了很多语言,他们把对方的心事看得通透。 忽然间,逐安悄悄伸出手,把手背轻轻贴上了织梦搭在桌上的手背,一点暖意从肌肤相接的地方升起来。 像是在对她说,别怕,现在的日子里,我在。 最是无言的温柔。 说不清谁比谁过得不好,却成了彼此最深的慰藉。 ○ 晚饭过后,织梦本想帮着收拾碗筷,却被贺婶一把按回了座位上,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她动手,织梦只好作罢。 不能帮忙,织梦就陪着贺兰贺州玩,逐安坐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她。 问了几个问题,发现两个孩子对读书认字特别感兴趣,便找了纸墨教他们写字。 村子里识字的人不多,他们的名字也是请人帮忙起的,只会念写的并不好。 织梦握着笔,指节曲起微微泛白,低着头写得很认真,逐安伸手挑了挑灯芯让灯光更亮些,自然地伸手压在白纸的边角,方便她落笔。 织梦在白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贺兰贺州的名字,白纸黑字,娟秀有力,颇有风骨。 孩子们趴在一旁盯着看,眼睛里的崇拜快溢出来,原来他们的名字写出来这般好看。 忍不住跟着织梦写下的字临摹。 织梦看着他们写,时不时指导一 二,教的人耐心,学的人认真。 逐安唇边带着一抹温煦的笑意,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他们。 这画面安静又有爱。 专注地望着织梦的侧脸,相夫教子,这四个字忽然闯进逐安的脑海里,只叫他心跳加速,耳朵发烫。 分明应该打住飘远的思绪,却忍不住幻想,以后,他们也会这样吗? 一想只能捂着脸,低声呢喃着,真是要命了。 好像很多事,只有对织梦的时候才是特别的。 少时读过很多儿女情长温情浪漫的词句,他从前看来并不觉得如何,关于这方面的感情,他向来淡漠。以前外出行医的时候,也碰到过许多大着胆子同他倾诉衷肠的女子,可是他却觉得心里毫无波澜,婉言拒绝却格外果断,他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以后更适合一个人生活,然而现在,这样简单的四个字都叫他联想到他跟织梦,然后陷入心慌意乱,她是不同的。 等着孩子们临摹练习,织梦等得有些无聊,握着毛笔在纸上随手乱写,其中有一句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逐安望着那句她随手写下的话,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然后对上了织梦抬头看过来的视线。 是了,就是这样的感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织梦,就像是他的劫。 逃不开的那一种。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一花赠尔 ()教孩子们写了几个字后,贺婶在后面的屋子里叫她过去一下,想必是有事情需要她帮忙,织梦拜托逐安继续教导他们练字,起身往后面走去。 “贺婶?” 贺婶听见她的声音从一间房里探出头,朝着织梦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织梦刚走进屋子里,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手里被塞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贺婶手里还拎着一个烧水的铜壶,另一只手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 “今天肯定累坏了吧,快去泡一泡热水澡,放松放松。” 看清屋内准备得妥妥当当的沐浴用品,竟是贺婶担心她今天在风沙里奔波救人太过劳累,烧了热水让她洗个澡,在水源匮乏的沙漠里,也只有绿洲能有充足的水源了,她本以为要到坞城去才能好好洗个澡,没想到贺婶竟然主动替她考虑到了,细心到叫她有些忐忑不安,这早已经超出了被救该有的感激,而是发自内心的关爱,织梦赶紧道谢。 贺婶笑着摇摇头,替她关紧门扉出去了。 织梦舒了口气,伸手解开了衣带。 织梦洗完澡又清理干净浴桶后才回到前厅,两个孩子被贺婶贺叔哄去睡了,逐安也不在屋子里,桌上练字的纸张被仔细整理成一沓,整个前厅很安静。 她往院子里走去,果然看到逐安坐在小院里,他最近特别喜欢在晚上到院子里静坐一会。 不过今夜却有些不同,逐安周身有内息在流动。 织梦没有走过去打扰他运功,站在门边屋檐下静静地看了一会。 忽然觉得逐安似乎又长高了不少,肩头也更加坚实,光是看背影也觉得身形越发修长,身下坐着一个小板凳,却仍是优雅从容,像是高坐莲台般。 哥哥真是越看越好看。 等到逐安周身压迫感减弱,织梦才放轻动作朝着他走过去,走了两步后脚步又停下来,织梦起了玩笑之意,手腕一翻捏了个诀,指尖有荧光溢出,几片花瓣翩跹而过,朝着逐安飞去。 花瓣飞舞着像只春日里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贴近逐安耳边,轻轻擦过,如同落下一个吻,然后飘散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逐安回过头的时候,织梦又飞快躲回了门后,宛如只是被晚风偷偷亲吻过耳畔。 这举动有些孩子气,织梦却觉得很有意思,等逐安转过头去的时候,织梦又再次从门后走出来,手里刚捏起一个诀,准备故技重施,却直直对上逐安的眼睛。 指尖那朵小花怦然碎裂。 原来已经被发现了。 织梦也不躲,笑着往他身旁走去,稍微弯下腰,凑近了一点,好奇地问:“我明明藏得很好,哥哥你怎么发现我的?” 刚沐浴过,她的头发上带着浓重湿气,逐安抬起手,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 “顽皮。”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也说了答案。 既然是她,他就肯定能感觉到。 逐安伸出手从旁边抓过一只板凳,拍了拍凳面示意她坐下来。 今天一直忙碌,很多是都还没来 得及细说。 “哥哥方才在疗伤吗?背上伤得重不重?” 他平日里只是静坐,今天却在运转内力,想必是白日里替她挡下了沙雨,受了内伤,她站着等他结束运气疗伤才走过来。 只不过她刚站在门口的时候,逐安就已经察觉到她的气息。 “无妨,小伤而已。” “真的没事吗?可不许对我说谎!” 织梦歪着头打量着他,仍是有些不放心,逐安性子沉稳内敛,说白了就是淡漠,哪怕真的受伤了也并不在意,更不会主动说出来。 逐安认真回望着她,难得带着些戏谑。 “怎么,阿梦想帮我验验伤?” 他伤在背后,莫说内伤有没有留下痕迹,非要看也只能脱下上衣露出背部才行。 闻言织梦满脸通红,赶紧摆手否认,“不,不是那个意思……” 小小的玩笑得逞,逐安笑起来,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沾染了一手湿气,语气格外温柔,“好啦,同你说笑的。别担心,我真的没事,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再说,别忘了我乃是一名医师,真有什么,我自己动手给瞧瞧便好。” 闻言织梦稍微放心了一点。 “比起我这点小伤,我倒是比较担心你,身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今天的龙卷风是你引发的吗?” 织梦点点头,把白日里的事同他讲了一遍,她救不了那么多人,突然就想到了用幻花神功第十重招式试一试,没想到竟然真的做到了。 不过她更在意逐安说的话,奇怪地问:“哥哥为何说比较担心我?” “我知晓你修习幻花神功内力素来深厚,对内息的控制更是精准,也猜想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同你有关,叫我叹服,但晚饭前时分你被地窖的石板盖压倒,实在有些奇怪,我有探查过你的内息,当时你体内的真气格外微弱,所以有些担心你的身体罢了。” “我也正想同哥哥说这件事,那时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有一瞬间,本该收放自如的内息不受我控制了,可是我方才操控起花瓣却并无任何难度。” 逐安伸出手将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仔细检查着她的内息。 见他收了手,织梦这才出声询问结果,“如何?” “比下午时充盈许多,似乎还在……不断恢复的状态。” “唔,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状况。” 逐安沉吟片刻,推测道:“平日里你使用幻花神功时从未到勉强的地步,今天却是第一次尝试着使用第十重功法并且成功了,那就存在一种可能性,你现在的内功修为尚未达到第十重天,使用成功可以说是意外,强行使用,透支过度,耗光了所有内力。” “内力耗光需要时间恢复,所以在搬动石板的时候,无法再像平时一样精准的控制内力,感知能力也跟着下降,所以才会被石板压倒。不过,我所知道的幻花宫记载里,修炼幻花神功都遵循着同一个原则,内功修为到达哪个境界便只能用出相应的幻花神功招式,就拿我刚出幻花宫时,离开了幻花铃,我尚且做不到聚气化形,想要强行用出后面的招式简 直是不可能的事,若是我的内功修为还未达到第十重,我却用出了一花一世,不合常理,不过我确实还未突破十重天大关,不可能突然境界忽然突破,实在有些荒谬。待我试试便知。” 织梦说着伸出右手,调动起内息,回忆着白日里用出一花一世时所用的内力,开始在指尖凝气。 那个时候,她用出一花一世,内力外泄凝聚出来的乃是一朵一朵完整的花苞。 她指尖有光华流转,一团气逐渐凝聚成花苞模样,越来越清晰,如梦如幻,漂亮得不可思议,几乎能看到花瓣上的纹理,跟当时出现的花苞一样。 然而在下一秒,不过一眨眼,那朵花苞突然破裂,碎成一片一片柔软的花瓣,不再是一朵完整的花苞。 无论再怎样努力重现当时的状态,她指尖仍然只是漂浮着片片花瓣,再凝聚不出来一朵完整的花苞。 织梦收了内息,指尖的荧光散去,那些如梦如幻的花瓣也轰然碎裂,消失在她指尖。 她揉了揉眉心,过了会才闷闷地说:“哥哥,我好像用不出一花一世了。” 指尖的花不会骗她,她真的没有达到十重天的内功境界。 也许那时只是因为情况危急,误打误撞地才用出了幻花神功的最后一招,现在却做不到了,只能说是她现在的修为接近第十重天。 接近跟达到不过一步之遥,却是天差地别。 说不失落是假话。 她希望自己强大起来,幻花宫百年记载中能练成十重幻花的人不过寥寥几人,她很想是其中之一。 并不是因为她有问鼎江湖的野心,也不想成为什么天下第一,她从始至终对江湖上的纷纷扰扰并不感兴趣,她只是想拥有能力,可以助哥哥达成他任何想做的事。 就像是今天遇到的沙尘暴,她若是没有救下他们,就会瞬间死去很多人,逐安知道后必定会自责痛心,哪怕路过的他们并无任何责任,然而既然见到了有人深陷危险需要帮助,那就应该去帮助他们。 因为她的哥哥,看上去性子淡漠得很,却最是温柔,医者仁心,不外此乎,而她,一点也不想他难过。 这个江湖需要英雄,而她只想守护她的英雄。 哪能说得清,到底谁是谁的劫? 现在却用不出那样厉害的招式了,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原来真实的自己没有那么厉害啊。 她说完后,小院里陡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逐安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她越发觉得沮丧。 静默片刻后,眼前忽然闪过几道银白的剑光,她抬头看去,惊呼出声,小小的院子里,下起了花雨。 贺家院子的墙角里有一棵熬不住寒冬已经枯死的树,逐安舞动着手里的长剑,揽来一汪如春风沐沐的剑意,泛起融融暖意,催得那枯树生出新芽又迅速抽枝长叶,转眼间竟开了满树的花苞,剑气而过,洋洋洒洒飞舞着。 枯木又逢春,枝头落春意。 他站在树下望着她,像是一汪皎皎的月光。 “比起一花一世,我更愿赠你满树花。”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死亡渡鸦 沙漠里有一种鸟,名叫渡鸦,是一种全身漆黑的鸟,也被叫做死亡之鸟。 与尸体为伍,与死亡为伴,在西北这样时常有战事爆发的大战场上,死亡乃是家常便饭,两军相战,死伤无数,一旦出现人类的尸体,就必定会出现争抢尸体腐肉的渡鸦。 它们成群结队,混群游荡,黑压压如同乌云压顶,身型和鸟喙比一般鸟儿都要大上许多,爪子也更为锋利,这让它们能更好的撕开猎物皮毛,吞食腐肉。 哪里有渡鸦,哪里就有死亡。 所以,渡鸦成了一种不祥之兆,死亡之鸟,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而西北靠近坞城的沙漠里,有一群人占据着一方绿洲,他们统一黑色着装,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像是一支正规的小型军队,他们聚集在此却是为了犯罪,嚣张跋扈,肆意抢掠,不管是路过的商队还是在绿洲零散聚居的百姓,都遭受过他们的侵扰,甚至还攻击坞城的驻军,像是一群驱散不绝的渡鸦。 所以,住在这里的百姓愤怒地把这群沙匪叫做渡鸦贼,以表示这群沙匪所过之处,哀嚎遍野,沙匪们却觉得这名号格外响亮,身体力行地贯彻着身为渡鸦应该带来的不详,越发猖獗,成了沙漠里跟风沙齐名的一大害,甚至比沙尘暴还要叫人害怕,无恶不作,骇人听闻。 这群沙匪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听命于一人,沙匪首领,一名刚过知命之年的独眼男子。 传闻里这名独眼男子喜怒无常,性情阴冷古怪,暴虐无常,甚至有传言说他没了的那只眼睛是他自己发疯给挖掉的,可见其骇人程度。 就是他指挥着手下的沙匪们肆意抢掠,戏弄百姓,偷袭坞城驻军,不免叫人猜想,他同坞城的万将军之间有什么过结,所以才一直盘踞在沙漠中作乱犯上。 他出现的时候就在虎威将军战死后的半年里,都传说是因为以前的他忌惮林将军的铁血手腕,不敢作乱,林将军一过世,他没了顾忌,摸透了新上任的万将军的性子,根本不把万将军放在眼里,开始肆无忌惮地作恶,成为沙漠一害。 十几年里没人还记得他的本名,所有人都直接用渡鸦代替了他的名字。 有道是,黑云压城,渡鸦成灾。 ○ 沙漠虽然干旱缺水,却仍有阴雨天,只不过极为稀少罢了,绿洲的雨天更多一些。 每次绿洲里下起雨,屋檐就会开始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珠,像是有人在塞外的冷风里,吹奏起一只江南温软氤氲的小调,他被挖掉的那只眼睛空洞的眼窝就会隐隐作痛,叫人心烦。 天还未亮起,他躺在床榻上,却已经入不了梦,翻来覆去,又想起昨天白日里见到的那个拦路的少年。 更让他在意的是,那少年手 里握的那把剑。 看清那把剑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哪怕已经匆匆相隔十几年,那把剑的模样却像是一个染血的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心里,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出那把剑的模样,剑身通体银白,中间有一条墨绿的长线,剑柄和剑鞘都是上好的碧玉打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之所以会那么熟悉是因为,这把剑曾经属于一位将军。 这把剑很像他的将军一样,明明出生江湖草莽,却待部下士兵们亲和得不像话,连名字也不像是西北的凄寒风雪,带着些南方茵茵垂柳的柔软。 林景芝,他的大将军。 他追随着的,唯一承认的大将军。 虽然那少年所用剑法同大将军用的剑法毫无半点相似,可是那把剑他绝对不会认错。 所以,当那把剑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震惊,喜悦,还有悔恨。 那么,这少年是谁? 当年被送走大将军的独子? 如果是,他如今长这般大了吗? 这些念头在他心头反反复复地翻腾,他再也躺不住,黑暗里他翻身坐起,随手披了件衣服。 睡时褪下的眼罩静静摆在床头,他的右眼被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刀疤贯穿而过,不见瞳仁,只有一处空荡荡的眼眶,爬满了结痂,刀痕处的肉纠缠在一起,显得有些骇人,硬生生毁掉了那张坚毅刚劲的古铜色脸庞。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晦暗,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越发心烦。 过了会他整装完毕出了门,一个值夜的手下正在廊下打瞌睡,被他推门声惊醒,匆匆揉着眼睛跑过来。 “老大,你要出去吗?” 渡鸦看着面前这张对他恭恭敬敬的年轻面庞,有些面生,像是新来的,被派来守夜便一直老老实实守下廊下,一侧肩头的衣服已经被夜雨打湿,浑身带着寒气。 他伸出手按了按小沙匪的肩头,声音干涩,像是冬天西北肃杀的空气,在雨声里显得格外低沉阴冷,让年轻的小沙匪心里不禁一颤。 “嗯,出去一下。夜雨凄寒,当心染病,今天就先到这,回去睡吧。” “啊?是!是!多谢老大!” 听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小沙匪有些受宠若惊,然而从前辈那知晓这位被称作渡鸦的头领素来最是讨厌不守规矩之人,小沙匪不敢违背渡鸦的命令,恭敬地行了礼就退下了。 他无端叹了口气,在廊下站了一会,才顺着长廊走到前厅,牵上了他的黑马,只抓了一件雨蓑衣披上,利落地翻身上马,身体崩成弓状,冒着细雨冲进了尚浓的夜色里,冷风裹挟着雨丝落在他的脸上。 马蹄声急,喋喋有声,踏开一朵朵水 花。 像是那一年,他的大将军骑着马朝着他奔来。 十年如一梦,将军尸骨寒。 ○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见到活物了,肆虐的洪涝退去后,地面只剩下一片狼藉,眼前能看到的事物都被泡得发涨,房子也好,草堆也好,人也好,都一样。 他躺在一地尸体里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脑袋,嘴唇已经干得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死皮,脸上蒙上一层灰败之色,咽口水都难,唯一能做的就是半死不活地睁着眼睛。 是啊,泡得发涨。 他的爹娘就死气沉沉地垫在他身子下面,被洪水泡得发涨发粉,用肉身为垫托起他,让他得以苟延残喘,他们却已经在大水里失去了呼吸,突兀地瞪大着眼珠,脸都被泡得变了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几近灰败的腐烂气息。 尸殍遍野,了无生机。 他要死了吗? 大家都死了,他也会死的吧…… 彼时他不过九岁的年纪,他的家乡也不在那终日黄沙漫天恶风呼啸的西北,他出生在温柔似水的江南东边的一个小镇上。 早些天镇子里的大河河口决堤,发了大水,毫无预兆的天灾瞬间吞噬了这个小小的镇子,呼啸着奔向更多的地方,泥黄污浊的大水冲倒了房屋,吞没了尚在睡梦之中的人群,毁掉了他的家,将命比纸薄这四个字刻进他的骨子里。 一场天灾能瞬间夺走无数人的生命。 能把希望寄托给谁呢? 不过是一个偏僻的小镇,没人会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至少,那些上位者眼里,他们的命如同蝼蚁般轻贱。 他年纪小却也是知道的,江南东部地区发了洪涝,这样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最高位那人的耳朵里,加急的折子一批,救灾的钱财粮食就会快马加鞭地往东部地区送,那就是灾民们的希望。然而那些拿着朝廷俸禄的蛀虫官员根本不在意百姓们遭遇了如何噩梦,拔下来的赈灾钱财一层一层往下传,每层都克扣掉一点,等送到灾区,拿来救济受灾百姓时,那笔钱粮早已经所剩无几,然后为了完成上面交下来的任务,做做样子去救济大一些的受灾不严重的城镇,让那些尚且活下来的百姓们受到朝廷官员施舍的小恩小惠,却还以为是天大的恩情,虽然是佯装,至少还有人肯管,而他们这样偏僻的小村子只能听天由命,自生自灭,根本没人会在意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不然为什么他在洪灾过后已经三天时间了,还一个人躺在死人堆里呢? 他没有力气爬出来,活下来的人也没力气来救他,这样的时候,只能听天由命,自生自灭而已。 他就要死了吧。 这么想着,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一下一下踩在 他的心坎上,耳边朦胧间响起一声低沉威严的声音。 “所有人听我指挥,一定要仔细搜寻附近还有没有活着的百姓,把幸存者带回来送到避难所。” “是!” 那人手下的士兵整齐划一的行了军礼,四散跑开。 隔得有些远,说话朦胧难辨,他却意识到什么。 是谁来了? 会来救他吗? 如果救下他,他可以喝上一口清水了吗?他真的快要渴死了。 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在附近响起,他觉得心脏突然跳得用力了不少,张张嘴想发出点声响,好引起这人的注意,可是喉咙干得快冒烟,他尝试了好几次,却什么声音都喊不出来。 他躺在爹娘的尸体上,身体僵硬浮肿,眼睛半天才缓慢地眨动一下,看上去跟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在他视线里的墙头,似乎落了一群黑鸦鸦的鸟,望着他兴奋地交头接耳。 那是死亡之鸟,这里有很多尸体。 想来那个人也是这么想的,在他附近转来转去,却没有一直发现他。 他就在这里啊! 他还活着! 能不能救救他?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与尔分食 身边的脚步声一直萦绕在他耳中,却始终没有在他面前停下,在他附近搜寻一通,并无所获,横没有发现苟延残喘的他,那人已经转过了身,慢慢地走远,离开了他附近。 脚步声渐行渐远,耳边再次死寂下来,望着那群象征死亡的黑色乌鸦,他心里产生的那一点点希望被现实无情地浇灭。 自发大水以后,突如其来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家,残酷的现实让他措手不及,他却自欺欺人地觉得这一切都好像是假的,可是现在,他又要失去他的性命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感涌上来,让他想起来,他现在还是个孩子。 像是心爱的玩具被莫名其妙地抢走,他觉得很委屈,他做错了什么了吗? 他有些想哭,却觉得不止喉咙里干,眼眶也干涸得可怕,拼尽全力想哭出声,好发泄一下心中的情绪,却只能如同被猎人用弓箭射下来的鸟,凄凉的急促的哀嚎一声,然后声音像是断了气一样哑下去。 心存期待吗? 真傻啊。 没人会来救他。 他的爹娘真傻啊。 奋不顾身死死把他举高自己却被淹死了,想让他能活下去,却忘记了,他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真是太傻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躺在尸体堆里的这两天,因为担惊受怕一直不敢阖眼,现在最后的希望也没了,那种浓重的困倦感忽然涌上来。 好累啊,他想睡一会。 希望下次醒过来的时候,这个噩梦也会跟着醒过来。 “孩子……孩子?醒醒!快醒醒!” 是梦吗? 难得还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感觉似乎格外真实,他梦到自己被人从尸体堆里找到,然后抱了起来。 “啪。” 脸颊再次被重重拍打了一下,那声音又响起来。 “孩子,醒醒!” 又是一下打在脸上。 脸颊实在痛得厉害,他气若游丝地睁开眼睛,倏地睁大了眼睛,他竟然真的被人抱在怀里。 他呆呆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皮肤,一身冰冷的铠甲一点也不温柔,只带来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把他从一地尸体里找出来,抱起来,怕这孱弱的孩子醒不过来,拍着他的脸,力道有些重,拍得他脸生疼,一双眼睛亮得不像话。 真是,一点也不温柔。 他忽然有了力气,捂着脸大哭起来。 清晨的阳光似乎也被洪水洗得发白,苍白而无力,一点也不暖和,他一个人乖乖坐在避难所的角落,不远处人来人往,在排队领吃食,他却只是小口小口喝着手里的水,神色凝重肃穆,像是在品尝什么美酒佳酿。 他被救了。 他能喝上干净的清水了。 这感觉,这活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因为与剑为伴食指上带着一层厚厚的老茧,那只手 递过来半个糙面馒头。糙面做的馒头微微发黄,冒着热气,口感比不上细腻柔软的白面馒头,是这临时搭建的避难所里免费供应的食物,却结结实实能充饥,在这劫难后还能吃上一口,已经叫人心里踏实得想流泪。 “小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只喝水,喏,吃点馒头。” 抬起头,救下他的那个年轻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跟前,他知道的,这个人每天都亲自在避难所里巡逻,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不少。 瞧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自然而然地把手里咬了一口的馒头撕了大半个递给他。 热呼呼的,冒着荞麦面粉特有的香气。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半个馒头,看着那人温和笑起来,冲淡了身上披着的盔甲带来的肃杀之气,手掌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直起身,咬着剩下的半个馒头继续巡逻。 腰侧别着一把长剑,背影高大如山,光是看着就觉得安心。 犹记得昨日这人在尸体堆里找到他的时候,还问责了那位搜寻不认真的下属,因为下属的疏忽,他差点就死了。 而现在,他能跑能跳能说话,已经是苍天的眷顾,命比纸薄,然而,还是要好好地活着。 他低下头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糙面馒头,在嘴里咀嚼了一会,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明明是以往每天都能吃到的普通馒头,甚至以往阿娘在家里做的是比这个更白更细腻的白面馒头,他却第一次觉得糙面馒头的味道特别香。 往后也一直停留在他的味蕾记忆里,一辈子都没忘掉的味道。 哪怕后来可以吃到的食物比它美味比它昂贵,他却永远记得那半只馒头的味道。 因为是这个人分给他的。 他好像跟以往那些文绉绉的官员不一样。 光是打扮得就很不同,明明生了一张清秀俊美的脸,虽然黑了点,穿得却不是精致的官袍,一身冰冷的盔甲是他最常见的打扮,盔甲下的素衣有些发旧,却洗得很干净,看着很简朴。 而且他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实在很有压迫感,带着一种杀伐果断的气场,跟那些满脸虚情假意笑意盈盈的文官不一样。 他的确是不同的。 不过短短几天,他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避难所,还有江南东部地区,不难想象再过几天就会传遍整个天下,尽人皆知。 在避难所里随便找个人堆里一蹲,就能听到人们都在议论着他的事,就这样交口相传,想不知道都很难,而他每次听到有人在讨论他,总是忍不住停下来站着听完。 他猜的不错,一如往常一样,一发生洪涝就上报到了朝廷,皇帝十分忧心这里的灾情立刻拨了赈灾的钱粮下来,只不过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位将军被钦点,跟在赈灾的钱粮后面到了灾区,一路走一路查,一路查一路杀。 铁面无私,绝不姑息,是对他最多的评价。 他出行的消息被隐蔽地压下,以往官官相护的情况没在再出现,没有朝廷那边的人 及时的通风报信,毫不知情的地方官仍是如往常一般行事,暴露出最真实的贪婪。 拨下来赈灾的钱粮数目,每一分他都记录得很清楚,但凡有胆大包天的官员私自扣下了赈灾的钱粮,这位将军手腕铁血,直接当场惩治这些蛀虫,压下所有风声,将私扣的钱粮收到手里,只是做下明细记录,并不着急放回去,很多下层官员见数目不对才敢跟着克扣,像是贪官污吏间彼此心知肚明的暗号,越来越少的数目告诉他们,没事,可以拿,上面的人都已经拿过了,很安全。 而将军就若无其事地跟在一直被私吞掉一部分的钱粮后面继续追查,以赈灾款为敲门砖,后面跟着他这尊铁面的杀神,既护送赈灾物资又查办连赈灾款都敢私吞的贪官,一石二鸟,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已经雷厉风行地查办了一众贪赃枉法的蛀虫官员,等他人到达灾区后,拨下来的赈灾款竟然一分不差,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对待贪官污吏冷血得近乎无情,对他们这些受灾受难的普通百姓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很快就同百姓们打成一片,虽然是此次赈灾真正的钦差大臣,却跟灾区的百姓所受待遇别无二致,除了带着妻子所以单独搭了一间帐篷入住,却也是搭在避难所的角落里,很朴素的一小间,连摆设都简单得不行,吃的更无特别,每天避难所会做大锅饭,免费分发给灾民们,灾民们吃什么,将军就跟着吃什么,从未听过一句抱怨不满。除了每天定时定点巡逻避难所,还经常帮着医术高超的妻子处理伤患,亲自带着人去修理被洪水冲毁的堤坝,彻底清查出了以前草草完工了事粗制滥造的堤坝……等等,都是灾民们议论最多的故事。 这个人分明是位雷霆手腕的将军,却像是带着叫人心悦臣服的魔力,他的名字带着英雄的色彩,迅速被灾民们传颂开来。 说起来,他也见过将军的夫人,那位夫人一身素衣,眉眼明丽,周身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和,耐心地辗转于受伤的灾民群里。 洪水泛滥,受得伤千奇百怪,有的在水里泡久了身体浮肿不消,有的高烧腹泻,有些被洪水裹挟来的各种东西袭击砸伤,伤口又被污浊的水一泡,很容易就会腐烂,发出浓郁的恶臭……那位夫人谈笑自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病症,温柔又细致,没有一丝不耐的神色,叫这些灾民们心里感动,见到她都很热情。而且洪水过后正是疫情高发的时候,她每天都要仔细检查一遍避难所里搭设给灾民暂住的休息棚,以避免更多人染病。 用医者最直接最温柔的方式守护着大家。 这样一位夫人,比起那天突然闯进他视线里,大力拍着他脸颊的将军温柔太多。 帮他检查身体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心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这位夫人真是好温柔,眉眼带笑,神色宛如少女并不沉闷,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见到自己如此紧张,还是主动找话题同他聊天,缓解了他的局促。 甚至将他内心里的委屈不安也一并安抚了。 像是在摔倒的时候,被温柔地揉了一把脑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剑拾孤 人在承受巨大悲伤时,往往没办法一下子就能哭出来,需要时间去反应,然而,不哭出来,憋在心里就会烂掉。 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场噩梦,没有出现那场把他瞬间变成孤儿的大水。 他的爹娘还好好地活着,他只能这样欺骗着自己,这样才不会痛哭流涕,像个什么做不了的可怜虫。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 所以当这位夫人温柔的手指搭上他的脸颊,帮他擦掉脸上的泥痕,像阿娘一样温柔,他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这时才显得像个可怜的孩子,大声地发泄地哭了出来。 将军夫人只是温柔地把他揽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安静地陪着他,任由他哭得撕心裂肺,好将他心里的委屈,痛苦都宣泄出来。 他失去了一切,却也重获新生。 将军一直在灾区待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所有幸存者在将军带领着下属坚持不懈地搜寻之下,都成功获救;灾民所受的病痛得到及时的处理,都已经痊愈;被大水毁去的家园在朝廷的帮助下很快就会得到重建,历经过风雨,人们仍然会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灾民们之后的去处也安排妥当,有些被招募成工人前去参与堤坝的清理重修,不愿当工的百姓重新分了田地以自给自足,像他这样成了孤儿的孩子,也被妥帖地考虑到,找了愿意养护孤儿的人家收养,有些人在大水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实在不愿跟着陌生人生活的,就送到了附近的私塾,专门盖了学舍,让他们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在将军的带领下,受难的人们不再哭天喊地,悲观度日,纷纷打起精神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灾后的重建。 将军的存在更像是一个精神支柱,燃起人们对生活的希望。 直到将军离去时,这片土地又恢复了生气。 他目送着将军同夫人策马离去,如来时一样,两袖清风什么都没带走,而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跟着那身盔甲远去。 林景芝。 那是将军的名字。 乱世总是同英雄联系在一起,人们仰慕英雄的传说,自然连英雄的出身都一并带上传奇色彩,这位年轻将军的身世背景也不断在众人口中传播开。 甚至从不少算命先生口中传出,林景芝命入破军,乃是天生的英雄,注定了他天生是干大事的人,也不知道这些并未亲眼所见本人的算命先生是如何看出来的,在这些人坚持不懈的传播下,林景芝的身世成了妇孺皆知的传奇故事。 或许碰巧给这些算命先生说对了,林景芝,打出生起就被丢弃在集市路边成了孤儿,只在襁褓外放了一张写了名字的白纸,还写着一句话:恐蛟龙得**,终非池中物也。 也不知道何以对一个小婴儿下了这样的批语,还因此把他丢弃。 出于某种莫名的威慑力,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不敢去捡他,没人管只能凄惨地死在路边,然而不 知道哪里合了眼缘,被当时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孤剑”聂水寒捡了回去。 这里少不得要提一提这位名号孤剑的大侠聂水寒,他出生少林,法号明镜,取自心如明镜亦非台,后还俗入了凡世,取了聂水寒为名,从小勤学苦练,长大后武艺超群,一身修为傲视群雄,无奈性子太过孤傲,不与人合,虽然也因为这个原因脱离了少林,性子却根本没变多少,不少武林世家接到消息纷纷向他示好,他却不屑与旁人为伍,独来独往,仗剑江湖载酒行,一柄剑使得出神入化,惊艳世人,所以被称作了孤剑。 就是这样一位性子冷漠讨厌与人接触的聂水寒却毫不在意那张白纸上稍微有些恶毒的批语,把这小婴儿捡了回去,养在了身边,被丢弃时随身携带的那张纸上究竟写了个什么名字无从得知,聂水寒无心红尘一生未有姻缘,虽然也是将这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但没改他的姓,只是重新给他起了个名,林景芝的名字就是这般由来。 万幸随着聂水寒长大,性子却没受聂水寒的影响。 林景芝性子温和,带人诚恳,难得一颗坚韧赤诚之心,年少时已经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侠义之心,凭着聂水寒传授的剑法武艺,立志行侠仗义,以自身力量帮助别人。 聂水寒打小十分疼爱林景芝,时常花时间陪着他一同游历,甚至这位冷漠的剑客第一次拉下脸求人,找了当世铸剑大师欧阳子帮忙给他这唯一的徒弟铸了一把剑,这一行为叫世人啧啧称奇,声称林景芝将他师傅聂水寒以往高冷孤傲的形象都带跑偏了。 不过因为聂水寒年岁已高,晚年身子不好,早早撒手人寰。 聂水寒逝世,林景芝仍旧谨遵师父教诲,匡扶正义,事无巨细,哪里有需要,他都愿意去帮一帮。 后来林景芝在行侠仗义的时候偶遇到当世神医唯一的两位亲传弟子之一忘愁,因缘挽剑,促成一段良缘佳话,羡煞旁人。 夫妻恩爱和睦,携手游历江湖,在当时武林上威望甚高。 果然同算命先生所说,林景芝注定就是要干大事的人。 因为只要别人有需要,他都会去帮忙,从不看人身份地位,所以游历途中机缘巧合救下后来的圣上,当时的亲王,遂结成好友,亲王感其才能,招他入宫,正逢战乱,林景芝拒绝了做亲王的座上宾,转身就入了兵营,,抛弃了往日江湖的威名,从一个小兵开始做起,积累战功,逐渐在军中崭露头角,甚至只凭一人带领着一小队人马击溃了敌方一整支先行军,官职一路高升,不到一年就做了当朝最年轻的将军。 曾经救下的亲王被选为储君,登基为帝。新官上任都三把火,何况皇帝,自然也要一番新政改革,励精图治。 尚在储君之位时,贪官污吏便是心头一根毒刺,如今做了皇帝,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拔掉这根长满蛀虫的毒刺。 正逢江南东部发洪涝,皇帝私下托付,把这件交给林景芝全权负责,林景芝不负众望,雷厉风行 ,铁血手腕,直接一石二鸟,把刺一根根剃掉,如猛虎下山,震慑朝纲,让当时朝廷低迷的风气为之一肃。 在西北战乱时,御封了虎威将军的名号,手握兵虎符,成了坐镇三军的大将军,开始为当今陛下征战四方,开始了他的戎马一生,名号越来越响,放眼天下,孰人不知,将一众匈奴番邦打得节节败退,敌军闻风丧胆,退守国境不敢造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战神的威名在军中迅速传开。 这样的将军乃是万人敬仰,在他们这些新兵眼中亦是如此。 每次被提起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身世故事,林景芝总是无奈地笑着摇头否认,“哪有传闻里说的这么夸张,我跟你们一样,不过是个平凡的人罢了。” 他就站在人群里,仰望着他的将军,他相信,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是的,他跟着参了军,成了林景芝麾下的一名小兵。 刚过十六的他,听闻将军在西北征战的消息,他心里的渴望越来越浓,反正也是孑然一身,他收拾些干粮跟简单衣物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西北的路。 那位将军是他想追随的人,他为帅,自己便愿做其麾下一名小将。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参军,头也不回地抛下了江南的长柳如烟莺歌软语,他心里有个小小的愿望,他也要像林景芝一样,以肩膀抗住国家安危,庇佑百姓,捍卫天下大义,虽然做不了同将军一样的英雄,他愿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因为历经过生死,因为将军。 西北自古便是凄寒之地,从军的生活也格外艰苦,严格如铁的军纪,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手掌被磨出茧子,像是那时伸到他面前的那双手一样有了印记,但是他却觉得自己很快乐,能跟着已经成了统领三军的大将军一起浴血奋战,真的像是圆了他的梦。 本以为林景芝已经忘了他,这个多年前救过的孩子,毕竟他们不过只能算是一面之缘,时隔多年,他也从一个瘦弱伶仃的孩子长成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少年了,不记得他也很正常,他也没有奢望过能被记住,只要能做大将军手下的一个兵,随着他上阵杀敌,驰骋疆场,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然而,作为新兵,他留在校场上整理收拾训练用的兵器时,有盔甲摩擦的声音响起,一个人站到他面前,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这不是江南那个爱哭的小娃娃吗?真好,都长这么大个了,怎么也来参军了?” 他抬起头,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线条越发坚毅,是被塞外风雪磨砺出来的痕迹,一双眸子还是亮得不像话。 大将军……还记得他? 他记得!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爬上他的心间,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但是为了给将军留下他很可靠的好印象,他咳嗽一声,强装淡定,却仍是掩饰不住笑意。 “因为我想像将军一样成为能帮助别人的人,还有……是将军你打脸的力气太大了,疼哭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追随之心 “你小子!” 林景芝被他逗笑,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把他的肩头,又接着说道:“男儿欲报国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嗯,少年志气不错!欲达高峰,必忍其痛,西北凄苦,军中枯燥,并不轻松,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他丧失双亲,孑然一身,夜深人静连个身后思念的人都没有,其他将士偶然还能收到一两封千里迢迢寄来的家书,他什么都不会有。 温柔又隐蔽的关心。 能得到将军的关心无异于比任何奖励带来的慰藉都来得直接,他眼睛亮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跟明亮,行着军礼大声地回答:“不会的将军!我觉得军中的生活很好,有困难我也会去克服,我可以做到!” 林景芝点点头,笑容里带上些欣慰,“真是长大了不少。” “我以后也会成为将军一样的人!”这是他心中所愿,带着些小小的宣誓。 林景芝并不觉得自己能力大到可以成为别人的理想,也不知道自己给这孩子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只当他的志气是做上将军,遂笑着鼓励:“很好,男子汉就该有鸿鹄之志,要付出努力去做才行!” 虽然想表达的意思有偏差,他也没再解释,认真地点点头,“我会的,将军。” 有些事去做就好了。 林景芝本就是到校场练练手,看到他在收拾兵器接口问道:“喜欢什么兵器?以后想入哪个营?” 军队根据武器作战能力分编了骑兵,步兵,弓箭手等等兵营,新兵都要掌握一些,到分编的时候,就会被分到擅长的兵营去。 对于他,自然想跟他追随的将军一样,很自然地就回答:“剑,我喜欢用剑!” “入伍后也操练了不少时日,露两手给我瞧瞧?” 虽然平日里练习的时候格外认真勤奋,但在将军面前还是不免紧张起来。 然而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他从整整齐齐码好的兵器堆里挑了把剑,尽量认真专注地舞了一段剑招。 林景芝站在一旁认真看着,神色不动,看不出喜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他越发没底,几乎是硬着头皮才能继续抓着剑。 匆匆忙忙结束了剑式,低着头不敢去看将军的眼睛,深怕看到将军失望的眼神,还没听到评论,心情已经沮丧起来,“将军……” 林景芝沉吟片刻才斟酌着开口:“用剑者,剑意必要轻盈,我看你用剑下意识会使出劈砍动作。” 他的头越发低,脸色涨得通红,有些站立不安。 “唔,虽然你喜欢用剑,违背你的喜好有些不妥,但我建议的话,你用刀比用剑好,手臂力气大,练下去肯定对功夫大有裨益,来,拿上这个试试,若是不喜欢再继续练剑好了,虽然这么练下 去,剑法只能达到中规中矩的地步,可能没有大成就,但喜欢的话够用就行。” 大将军递过来一把长马刀,宽背薄刃,刀身沉重,刀柄弯曲,是骑兵常用的马刀,在快要西沉的落日里递刀的动作有些庄重。 他抬起头瞪大眼睛,原来将军是在替他着想吗? 久经沙场,阅历丰富,只是看一眼就能知道适不适合,从而给予他最好的建议,希望他能有所精进,实在…… 喉咙像是被堵住,有很多话涌上来,却不知道怎么讲起才好,最后竟低低呜咽一声,像是塞外的羌笛在残阳里的低泣。 把将军吓了一跳,手中的刀犹豫着要收回去,轻声嘀咕着:“原来这么喜欢用剑啊……真是,抱歉……” “不,将军!我想用刀!请您教我!” 他伸手抓着刀身,手掌心分明是冰冷的刀鞘他却觉得像是有温度一般,熨烫着他的心。 林景芝愣了愣,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温言回道:“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刀法我也只是略知皮毛,还需你多费些心思研究。” “是!” 将军开始耐心地同他讲解,“这把乃是燕马刀,也就是俗称的长马刀,使用方式跟寻常的刀也有些微不同,你瞧,这刀柄弯曲,不管是徒步还是骑马,攻击都不易脱手,可以利用战马冲刺的速度从而形成的强大冲击力带动马刀完成劈砍等战术动作,所以对马术的要求同样很高,你力气大,个子也高,善于灵活变通,骑马有一定优势,只要能加以运用必定能有所成……” 将军的脸庞依旧是在西北风沙中洗练出来的干练,比几年前到江南赈灾时更加坚毅,嗓音低沉带着些威严,眼神却是像江南的三月暮柳如烟。 他认真听着将军的话,牢牢地记在心上,片刻不敢懈怠。 手掌紧紧握着冰冷的刀柄,从此往后与这把刀为伴再不曾分开。 ○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远处的落日照在迎风摇摆的军旗之上,有隐约传来的战马嘶鸣声和着萧萧朔风声,壮阔而肃杀。 待夕阳西下夜幕将至,弯月如钩,坞城沧桑而高耸的城墙静静在夜风中矗立,是这片广袤的沃土最坚实的堡垒,城墙后方的沙地之上,平平整整地排列着成千上万个军帐亮起灯,军令严明,军营里显得沉寂无声,只有军旗猎猎作响,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后方放眼望去,那是便是士兵们所守卫的朝月国千千万万的百姓,万家灯火,明亮如星。 忽然传来了数声响亮的胡笳声,军中纪律严明,作息准时,士兵们统一听着笳声传达军令,准时熄灯入睡。(ps:不好意思又要补充一点点,所谓的笳,jia,一声,是中国古代 北方民族的一种吹奏乐器,形状如笛,出于西北民族地区,汉时传入中原,所以通常称为“胡笳”,因为其声调悲凉,穿透力强,战时常常用来指挥作战和宿营,所以,又称悲笳。常与战事和边塞有关,在边塞诗文里很常见,所以不是我瞎编出来的,字数没有算在正文里,感谢。) ○ 跟他同期参军的大多都是同龄的年轻人,被分到了同一支队伍,从五湖四海而来,聚集在西北坞城,一起训练,同吃同睡,日夜相伴彼此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情意。 军中枯燥,闲暇时的消遣就剩彼此切磋跟谈天说地,很快就打成一片,彼此之间起了绰号,叫起来亲近。 第一次闲谈时,谈到了参军的原因,似乎触动了每个人心里的最珍重的梦想。 “我?我是个粗人,也就不说什么保家卫国的场面话了,因为大将军救了我的命,所以我来参了军,我想做他手下的兵。”说话的人长了一脸茂密的大胡子,分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哪怕每天都睡前都刮胡子,第二天还是会长很长出来,所以也被大伙叫成了大胡子,看着有些显老,人却格外可靠,性子热情,是个自来熟。他初到西北的那两天有些不适应,就是大胡子主动帮助照顾他,同他关系也最亲,热情的叫人冷不下了脸。 “嘿嘿,我听说了大将军的传说,羡慕的不得了,好想也成为像他那样厉害的人啊!”说话的人个子有些矮,速度特别快,所以大家都叫他阿飞。 “是啊!是啊!” “听说大将军以前是位武林侠士呢!真是太厉害了,我长这么大现在才是第一次出远门!” “……” 熄灯的号角声已经过了许久,这群新兵躺在大通铺的被窝里却越聊越精神,虽然害怕引来军队长聊天的声音已经刻意压低了,但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仍然有点吵。 他静静听着,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不是他一人因为想追随大将军才参的军,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愿意放弃家乡优渥的生活来到苦寒的西北边塞,都只是因为大将军,原因五花八门,连听说大将军的夫人特别漂亮,当了兵肯定也会像大将军一样娶到漂亮的老婆这样玩笑般的理由都有,然而他们都一样,发自肺腑地仰慕着大将军。 这乱世动荡不安,人们需要英雄,也需要千千万万的士兵去挑起保家卫国的重担。 正出神的时候,睡在右侧的大胡子伸出手肘杵杵他,头歪了一点过来,“喂,刀哥,你呢?” 因为他前段时间突然申请换了训练的兵器,在新兵里实属少见,毕竟已经练了一段时间的长剑,要想从头来过需要莫大的勇气,而他换了用刀后,却很快就用得有模有样,所以大家对他的称 呼变成了刀哥,带着玩笑跟佩服。 他沉默了片刻,回道:“因为想一辈子追随大将军。” 他的回答同之前众人的回答相差无几,大胡子却觉得他的回答好像格外郑重,像是在诉说誓言一般,莫名产生一种志同道合的意味。 这人跟他一样呢,大胡子无声地笑起来。 “好兄弟,咱们俩铆起劲一定要一起加入忠义军!” 大胡子从被窝里伸出了手递到他面前,他笑起来反握住他的手,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仍未停歇,他的声音却坚定地穿过这些嘈杂的声音响起。 在兵营里选拔出新兵里的佼佼者,加入直属大将军部下的一支精锐军,接受更严格的训练,执行的任务也更危险,但也是更难得的机会,能入大将军直系亲部,前途无量,对士兵而言乃是一种莫大的肯定,这就是忠义军。之后将一直随着林景芝出生入死,征战四方,在军中威名如雷贯耳,人们也把这群人他们林将军。 “好!一起加入!”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英雄末路 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几个都格外努力,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余下的时间都在拼了命的训练。说不辛苦是假话,然而有了目标,再辛苦都有信心可以坚持下来。 就像将军对他说的一样,欲达高峰,必忍其痛。 付出的汗水有了确实的回报,在之后的选拔里,他跟大胡子,阿飞还有同时参军的几个青年都进了忠义军。 最后十五个新兵归到了大将军直系下属,同之前的前辈一起,正式效力于大将军。 让他们略感诧异的,竟是林景芝将军亲自训练他们,方式也跟以往有所不同,除了日常的体格训练,还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强化训练,将每个人擅长的能力彻底开发,原本就是同期人中经过严格选拔出来的佼佼者,再经过严酷的训练,每个人各有所长,被激发出最大效用,聚集到一起,绝对是军中规格最高的一支队伍,每位成员任意单拎出来一个,都是能独挡一面的高手,可谓以一当十,十而当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的刀法也在那个时候得到了最好的训练。 刀光如霜,不过弹指一瞬;刀啸如尘,不过千军横扫。 大将军还称赞他对用刀的天赋,然而,将军不会知道,是因为他的话才改变了他。 除了有战事需要大将军坐镇指挥外,平日里林景芝就会督促着他们训练,有时候训练结束后会陪他们切磋几局,一群人嘴上喊着累死了,真的跟将军对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认真;有时候将军会同他们一起坐着聊聊天,一点架子都没有,待他们像兄弟一样亲近。 如果说来到军中是因为倾慕,那么全心全意留在军中就是因为敬重。 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将军还是跟以前笑着分给他半个馒头的时候一样,从未变过。 ○ 偶尔将军夫人得了空会送饭过来,那是枯燥训练里唯一的柔情。 犹记得第一次送过来的时候,他们一群人眼巴巴盯着将军,目光里的渴望藏都藏不住,就差当场流口水了,林景芝被盯得不好意思吃了,只得把爱妻做给他的晚饭分出去,一群人乱哄哄地争抢着,可劲夸赞着好吃,其实每个人都没吃到多少,仍然抢得不亦乐乎,没出息的样子看得将军异常糟心。 其实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跟将军跟兄弟们抢着闹着是格外让人开心的事,一天的劳累都能马上被治愈。 抢到的人不仅吃还偏偏使劲嘚瑟,一口一个好吃,真好吃,叫没抢到的人气得牙痒痒,抢着抢着就打起来了,乱哄哄闹做一团,笑声飘得格外远,叫这肃杀的塞外多了不少烟火气息。 等下一次忘愁夫人过来送饭的时候,本来准备接着抢,没想到夫人竟然特意给他们每个人都 准备了。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端着碗围在一起吃饭,还能给吃哭了,可是谁也没笑话谁。 那样的味道,让很多人想起了家。 有铁血也会有柔肠。 一群人边哭边吃难得的安静下来,他端着那碗热腾腾的饭,却想不起应该想谁才好。 想念亡故多年的双亲吗? 可是,他的家在很多年前就没了。 他转过头,天边的残阳如血,将军同夫人并肩坐在不远处的草堆上,逆着光只剩两个依偎着的剪影,将军偶尔转过头看着妻子,低下声音说着话,那样温柔的神情只有夫人在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 是铁骨铮铮的将军,心中一腔最柔软的情愫。 天边的风景太过柔软,叫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追随大将军越久就越懂得,将军放弃了快意恩仇的江湖选择到凄苦荒凉的边塞驻守,只不过是因为将军希望这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同爱的人一起,并肩坐在夕阳下,吃上一碗家人亲手做的饭,这样说起来有些微不足道的原因。 又渺小又珍贵。 狼烟四起的时候,夫人忙着在后方照顾前线退下来的伤患,而他们就跟着林景芝冲锋陷阵,抵御外敌。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他们一群人每次都顶在最危险的前面出生入死,无数次与死亡打着照面,为所有坞城的驻军士兵荡平道路,大大降低了军中伤亡人数。 战事稍平,能喘口气的时候,他们经常一群人骑着马跟在将军后面巡防。 塞外的天地浩瀚无垠,天高云阔,任由胯下骏马撒欢的跑,急驰着掠过草地沙漠,踏开荒原上的野草丛丛,有风拂过双颊,落日拉长的身影斜斜印在地上,跟着他们飞快地移动着,带起一阵烟尘。 像是什么烦恼都会随着飞奔的马儿抛之脑后,随风散去。 这种感觉,真自在啊。 将军的背影,就一直在他的不远处,那就是他追寻的方向。 ○ 又是一年寒冬腊月,他裹紧身上的棉衣忽然想到,不知不觉从军已经快满五年时间了,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已经完全融入到军营的清苦生活,功勋攒了不少,有了自己带的一队兵,将军跟夫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忘不掉那个时候,大将军眉眼里藏不住的喜色,忙完军务就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陪在怀有身孕的妻子身边,边线巡防也全都交给了他跟大胡子带队。 他们这群人都由衷的为将军感到高兴,从得知喜讯开始就总在想,应该给这未出世的孩子送点什么新生礼好。 至于送什么礼物,一群兵痞子的想法简直五花八门,最离谱的大概就是趁夜潜入敌营取敌将首级来做生辰礼物,这样血腥的礼物也就这群日日刀尖 舔血的士兵能想得出来,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思前想后,他跟大胡子去了趟银蛇关。 靠近坞城的地方有两三座山,挨得近形成了一条很长的峡谷山道,易守难攻,平日里不见人烟,山麓弥漫起白雾,浩浩如长蛇,所以被称为银蛇关。 他跟大胡子两人到银蛇关山上逮了几只野狼,野狼性子烈得很,抓起来有些不容易,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收获还算不错。 他们剥下完整的狼皮,笨手笨脚的忙活了许久,这才做好了一张狼皮褥子。 听西北的百姓们说,狼皮做的褥子躺起来特别舒服,还能沾上狼的气息,以后在山上碰着狼,也不会有危险。 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这寓意无疑是好的,他们想把这份祝福送给将军的孩子,盼望着他能平安降生。 这是个带着无数人祝福期盼诞生的孩子。 他们也见证着那个孩子的诞生。 当将军动作温柔地抱着新生儿走出帅帐,在众人面前稳稳托举起他,像是在像所有人宣告,这是他林景芝的孩子,欢喜几乎满到要溢出来。 听着小婴儿放声大哭,声音洪亮,带着新生的希望,叫人感动,忍不住就热泪盈眶。 他暗暗许下承诺,一定会守护这个孩子,像守护将军一样,以性命为代价。 那段时光在他记忆里永远闪闪发亮,像是塞外荒原夜空里格外明亮的星星,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然而,他却失去了这份时光。 ○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总在追随着英雄却忘记了故事里的英雄结局总是格外惨烈。 有时候太弱是罪过,太强也会是罪过。很多时候没有什么理由,只不过人心难测,像是潜伏在黑暗里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咬上一口。 林景芝统领三军,是万将之帅,却不是江山之主,他在守护的是他的家国却不是他的江山。守卫边关多年,不仅抵御外敌入侵,安定四壤,而且平定安邦,匡扶正义,天下万城哪里有动荡,他就出现在哪里,叫人安心。 他就是这个国家百姓心里最大的保护神。 然而,伴君如伴虎,人人皆知大将军的传说故事,却快忘了这江山之主姓什么,功高震主,昔日对功臣对旧友抱有的尊敬器重被忌惮畏惧取代,加之林景芝的名字本身已经成了一种威慑,朝纲肃清,无人敢乱,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偃旗息鼓却并未根绝。 在林景芝远征西北时,很多怀着小心思的文官终于松了口气,力图改变文官式微的现状,总是变着法子打压武将势力,暗中挑拨离间君臣关系,意有所指林景芝拥兵自重,开始皇帝虽然不信,然而上位者心思重,流 言蜚语听得多了,也不免半信半疑,再加上有人趁机参了一本“天下谁人不识将”的折子,大意就是这普天之下,有的人可能不知道皇帝叫什么,但绝不会有人不知道大将军叫林景芝,虽然挑拨意味明显,但这无疑是在挑衅皇威,皇帝心中自然不悦。 心中虽惜才,却更在意自己的权威,容不得半分质疑。 所以皇帝自我安慰着自己,本国乃是泱泱大国,少了一个林景芝还能翻天了不成,挖空心思策划了一起借刀杀人。 先派人故意挑起边境战乱,选了个荒凉的小村庄做诱饵,调走军医,设下圈套,害得了忘愁身重剧毒,慢一步而去的林景芝尚未起疑,被迫求医,遭到驿站围剿身受重伤,又迅速替换了林景芝在军中势力,一路追杀,拿捏住林景芝软肋,使得忘愁中毒已久药石无医,从而逼死了林景芝。 根本不知道,人心可以多残忍。 而那时候,他做了什么? 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心如刀绞。 他当了逃兵。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临阵脱逃 坞城驻军迅速被大洗牌,知情者很多被暗中处死,不明所以的诸多士兵虽然奇怪突然换了主帅,但在被告知大将军外出时遭到敌军疯狂围剿战死殉国,除了诧异更多的是悲痛。 而林家军素来隶属于林景芝麾下直系,他们这群人却接到了不一样的消息。 林景芝拥兵自重作乱犯上意图不轨已经被处死。 无论怎么样,这样的理由都没办法叫他们信服。 比起大将军作乱犯上,说大将军不慎被敌军俘虏这样的理由还更有说服力,总之就是没人相信。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他们这群人本能地察觉到蹊跷,然而那道圣旨就摆在那,他们瞬间了然,这明摆着是一道催命符,测试他们的忠心,究竟是忠于君还是忠于将军。 有人提出质疑,当即被下令处死。 皇帝绝不能容忍他们这些替国家卖命的人,忠心是对着林景芝。 甚至准备斩草除根,要私下处死大将军唯一的孩子,林肖。然后伪装成病死,无情又合理的借口。 这个他们盼望着诞生的孩子才不过一岁啊。 如何能下得去手? 所以他们先是缄口不言,默认了林景芝死亡,偷偷将林肖带出来,护送着大将军唯一的孩子出逃。 连编造两份毫无相同的死亡信息这样的事都能想出来,他们的心思也不用多猜,刚抱起林肖就开始被人追杀。 大胡子解开外套把孩子用衣服小心地绑在怀里,其他人围在他身边戒备,准备把林肖送走。 一路上刺杀的人前仆后继,像是汹涌的蜂群,源源不断,杀之不尽。 好几番殊死搏斗,战况异常惨烈,同行的弟兄们不断有人倒下,他手里握着长刀,虎口裂开渗着血,身体都有些发抖,边跑边喘着粗气,耳朵里心跳格外明显,没来由地一慌。 明明随着大将军出生入死那么多次,许多次死亡就擦着他的喉咙而过,他都没有害怕,可是这一次却怕了。 看着同行的弟兄们一个个倒下,甚至没人给他们收尸,不久就会腐烂发臭,被渡鸦分食,只剩白骨,然而白骨被风吹日晒化为齑粉,尸骨无存,就会像多年前,那些被洪水带走的性命,他们的身体在他眼前一点点腐烂,他忽然有些想呕吐。 追杀的人太多了,他们根本送不走林肖,带他出来只会让大家徒劳的死掉,他们花了那么多年才组建起来的忠义军,就要这么被团灭,不是死于战斗,不是死于保家卫国,就这么被追杀,被不断的攻击消耗得精疲力尽,等到最后无力应对的时候,只有死路一条,他突然……很害怕。 小时候那场洪水也是这样夺走了他父母的生命,他好不容易重新跟兄弟们组成了新的家,现在也要全都失去 了吗?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句话他很早之前就懂得,也深深刻在骨子里,可是他还没像大将军一样成为战神,没有建功立业,没有在战场上厮杀,马革裹尸留名于世,就这样被活活耗死,他觉得有些憋屈。 不知道怎么了,越想越烦躁,他跑着跑着他停了下来,喘了口气,“等等。” 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他,每个人都挂了彩,喘着气,有些狼狈,目光去一如既往的坚定,他忽然有些不安。 大胡子伸手轻轻托着胸前背着的孩子,奇怪地问:“刀哥怎么了?” 他咽了口唾沫,却是一嘴血腥味,说出来的话干涩至极,像是有人捏着他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不属于他的声音。 “我们……回去吧?” “……只要回去道个歉,肯定会被原谅的,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啊,是……大将军……” 心如刀绞,他说的时候才发现,讲出这样的话有多难。 他有多敬重大将军,现在就有多痛苦。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大胡子就打断了他,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怪物,这样的眼神刺痛了他。 一行人看过来的目光都是那样,带着毒。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我们回去……” “我问你,你在说什么!” “……” 他说不出话来,他跟大胡子的关系用过命来形容都不过分,多少次出生入死,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他们是战斗里最好的搭档,他们永远可以专心地去应付眼前的敌人,因为后背可以放心地交给对方。大胡子跟他是朋友,是兄弟,从来对着他都是一脸笑意,哪怕身体被划开一个洞,都能笑着跟他说诨话,从来没有过这样严肃的神色,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大胡子看着他,擦了擦方才打斗中留在脸颊上的伤口。 “刀哥,那么多年了,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你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 “我……” “大将军对我们的恩众如山,没有他,哪有今天的我们,连他唯一的孩子都守不住,有什么脸面去见大将军!” 他嗫嚅着,还是觉得不应该这样,“你还不懂吗?这是送死!林家军都会死光的!大将军当初救我们是要我们好好活着,而不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去送死,这是他的意愿吗?他不愿意看到我们这样的,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阿飞?大壮?大家呢?你们都跟我想的一样吧?” 不,不是这样的。 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浓浓的后悔,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他像是走上了一座独木桥,往前走下去是深渊,往后却看不见来时的路,他进退两难。 他问了很多人,只要有一个人同意他的说法都是给他莫大的勇气,然而剩下来的 兄弟们,纷纷摇头,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忽然有些愤怒,心里像燃起一团怒意,他愤怒地嘶吼着。 “你们还看不懂吗!君要臣死臣必须死!大将军也是臣子,皇帝一定要杀他!他能不死吗?你们看不出来吗?这一切都是圈套啊!再走下去我们都会死,都会死的,孩子也送不出去,送哪去?我们出来的时候多少人,现在呢?还剩多少人!大胡子,你是队长,你想眼睁睁看着兄弟们都死吗?”他扑过去抓着大胡子的衣领质问道:“你想死?你会想死吗?” 嘭! 身上早已经挂彩多处的大胡子,突然狠狠一拳砸上他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力,把他脸打得歪到一边,嘴里涌上了血腥味,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像是钻进了一片迷雾里,有些辨不清方向,他指尖陡然没了力气,松开了抓着大胡子衣领的手。 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没人说话。 那一拳打完,气氛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也许就一会,也许过了很久,他也分不清楚了,只看到大胡子从腰侧拔出了佩剑,剑身银白如雪,印着他们的脸。 第一次,除了切磋之外,大胡子第一次拿手里的剑指着他。 大胡子这人平日里热情得很,待人友善,实际上,比谁都有原则,最讨厌的就是背信弃义的人,而他的话,难听而言就是背信弃义。 他以为大胡子是想直接一剑砍了他,这样或许他觉得也会好过一些,可是大胡子却做了一件让他越发痛心的事。 军中的盔甲衣袍都是统一的分发,因为当兵打仗很容易就死在战场上,要是起了清理战场的时候就要靠衣服颜色来辨认是哪国的尸体,而他们衣袍是绛红色的,像是枯萎的血液。 大胡子拿着剑伸手抓过冰冷盔甲下的战衣,呲啦一声,割下了一角捏在手里。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动作的意思,有些惊慌失措的想去阻止大胡子。 别! 别这样! 可是大胡子冷冷一扬手,那布条擦着他的脸飞过,那一角红袍,像是一抹残阳。 “我是个粗人一辈子也没读过几个字的书,大道理我不懂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男人就该信守承诺!我这条命是大将军救回来的,大将军说过,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既然说好了出生入死,就该守诺!死就死,不就是死吗?自从上了战场老子就没怕死过!你们怕的,现在赶紧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剩下的几个人里,没人站出来,剩下的兄弟们整齐划一地割下自己的衣角。 望着他,提着武器扬起手,一阵纷纷扬扬从他眼前飘过,全是红色的布条,像是染了血的枫树林,风一刮哗啦哗啦落了一树的红叶,叫他眼睛突然酸 涩的厉害。 割袍断义。 割断了他们所有的出生入死积累的情意。 “愿你前程似锦,荣华富贵!兄弟们,我们走!” 望着他们毅然决然转身离开的背影,他说不出话来,脚下的步子也迈不动。 该马上跟上去吧!他怎么能做逃兵……可是这摆明了是去送死!怎么可能跟那个人作对呢?不会赢的,他是皇帝,九五至尊,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他的,所有人都是跪倒在他脚下的臣,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心间五味杂陈,揉烂在一起,不断侵蚀着他的心,转眼间,大胡子跟兄弟们已经走得没了踪影,残阳如血,只有一串脚印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像是轰轰烈烈地奔向了死亡。 他站在荒芜一人的空地上,像是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来。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追悔莫及 像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孤儿,离开了军营便无家可归。 虽然嘴上说可以回去,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根本就回不去了,哪怕跪下来乞求,也无济于事。 他跟着出逃,已经背叛了君主,再回去也不会得到信任,因为他又背叛了将军。 除了大将军没人会在意他们的性命,他明明知道的,可是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也从来都没发现,自己竟是这样两面三刀的人? 他只觉得现在的自己,陌生的可怕,恶心得叫他作呕。 他竟然会背叛将军,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方才的他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他会因为怕死这样可笑的理由逃跑? 不,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们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不是吗? 他开始朝着大胡子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重重踏着一地的红色布条,像是要狠狠踩碎刚刚说的话,现在追过去肯定还来得及。 可是他一直跑到太阳落山,都没有再碰到大胡子一行人,他沿着那个方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次,也不见人影。就算是被派来的追兵追上杀死了也不应该连尸体都没有。 去哪了? 他找不到他的兄弟们了。 难道是被抓回去了吗? 又担忧又悔恨,已经说不清哪种情绪更多一点,他疯狂往回跑,偷偷潜回了坞城军队的驻地寻找,仍然一无所获。 他们没在这。 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兵营,他陷入迷茫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像是迷失在汪洋里的小船,被大风推搡着随波逐流,却找不到方向。 不知道大胡子他们怎么样了,更不知道将军怎样了。 他的将军,现在如何了? 他加入忠义军的时候曾暗自许下承诺,会以性命为代价守护将军,后来林肖出生,他也想过一定要守护这个孩子。 将军被设计围剿,孤立无援,需要他的帮助,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赶不到将军的身边,现在将军的孩子留在军营里就会被无情地杀害,他应该要去保护这个孩子,怎么就退缩了呢?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弱的可怕。 从想法上的退缩开始,已经决定了,他这辈子都成不了像将军一样的人。 人在自责不安的时候,总是会生出一丝侥幸。 他开始试着心存侥幸,大将军这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吧? 这么多年了,不管什么时候,出了什么事,将军总是从容自若,泰然处之,在他眼里,没有将军做不到的事情,哪怕像一年前他们十几个人中计被上千人包围,情况危急,将军孤身一人前来营救,带着他们成功突围。 所以,他心里存着一丝侥幸,祈求着上苍能让将军逃过 这一劫。 至少将军能活下来的吧? 一定能的。 直到听闻大将军的死讯传来,传遍了天下,这丝勉强的侥幸也被打破。 像是幼时初见,他被大将军从死人堆里抱了起来拍打着脸颊的时候一样,他忽然捂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 仍然留在西北的他挤在人群里看着那张御令,目眦欲裂,差点扑到告示栏上。 一封昭告天下的御令,宣布了大将军的死讯,举国默哀,万民祭奠,朝月国的战神,虎威将军,在同外敌交战时,援兵未到,死守边城,英勇牺牲,战死殉国。 殉国战死? 开什么玩笑! 分明不是这样的! 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堵悠悠众口? 要说这天下最熟悉大将军的百姓莫过于西北大地上的驻民,不仅时常可以见到将军巡防,也一直受到将军的保护,有任何事一求助驻军,很快就能得到帮助解决,将军还经常会到村子里帮忙,给他们送粮送物资,夫人有空就到村子里免费看诊施药,对他们的恩情不浅。 围观的百姓看着御令告示,许多人当场捂着脸哭起来,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那样的眼泪看得他心脏在抽搐。 信了?就这么相信了? 谎话!全是谎话啊! 虽然从开始就知道是死局,可是他从来没有料想到,明明是皇帝残忍地加害逼死了大将军,竟然为了堵上悠悠众口,恬不知耻地穿上这样冠冕堂皇的外衣做幌子。 狗屁的殉国! 如果死于猜忌死于阴谋死于帝王的无情也是殉国的话,那将军这么多年的辛苦跟努力就像个讽刺十足的笑话。 他分明只是为了守护才踏入了军营,权力地位不过是过往云烟,一片赤子之心连他这个旁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竟然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就要这样蒙冤受屈的死去,还死得不明不白,连身后名都带着欺骗。 兔死狐烹,鸟尽弓藏,这才是英雄的下场吗? 他一直心心念念,渴望着想成为的英雄,就只能得到这样悲壮凄凉的下场吗? 像是溺水者,他很想大声地呼救,可是越来越多的水呛入他的口鼻里,如同小时候的那场洪水,他的悔恨,快要将他淹死。 他真的后悔了。 他做不到扭转乾坤,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做不到拯救将军,护他在这杀戮里全身而退,这些都做不到也就罢了。 让他最难过的是,口口声声许下的承诺,誓死追随将军,他都没有做到。 连死都畏惧,他在心里立下的誓言才像个笑话。 大胡子临走前对他说,男人就该信守承诺,死就死,他从来没怕死过。 他捂着眼睛,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 他们这群人,谁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背井离乡来到西北战场上,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多少次同死亡擦肩,身上留着数不清的伤疤烙印,他那时怕过吗? 死在战场上他不怕,却怕起帝王的无情。 他就是个懦夫,胆小鬼,从战场上逃跑的兵,有他这样的兵,将军怎么可能不死。 他的余生都将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悔恨度过。 ○ 消沉数日,他忽然想到,他也许能做点什么。 既然帝王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所以用了虚假的理由,那么,他反其道而行,把将军真正的死因曝光,让天下人看清皇帝的冷血无情,忠臣的结局竟是兔死狐烹,不仅寒了臣心,叫朝廷人人自危,而且会伤及民心,引发百姓不满! 若是这样的话,便可以为将军正名,报复帝王的冷血无情。 他一个人肯定行不通,但若是天下所有的百姓都参与进来呢? 哪怕是撼树蚍蜉,但若是百姓们都来愿意参与请愿,皇帝不得不重视千千万万的民心。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帝王失去民心的后果不可估量。 就算发现是他带头将事情抖出来杀之而后快,杀了他一个,还有更多的人,难道还能杀光这天下人不成? 再说,大将军这么多年征战沙场,抵御外敌,都是为了保护这天下的百姓,人们感激着他,所以才会歌功颂德,把将军视作朝月国的保护神,从另一方面而言,也正是因为他们视若神明的拥戴才害死了大将军,现在大将军死了,他们悲痛心怜,当场哭泣,那么只要化悲痛为力量,一起去曝光,求一个真相,就一定可以还大将军一个公道。 虽然他的将军再也回不来了,但是至少不该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害而死,百姓也不应该蒙在鼓里。 找到了目标,他终于打起了精神,开始往附近的村子里跑。 哪怕已经失去了将军,他也要做点什么才好。 ○ 其实,若是旁人来看,他忽然退缩害怕的举动也能理解,害怕丧命是人之常情,他只是想活下来,可是正是因为这样的行为都能被理解,所以他才越发没办法原谅自己。 若是这战场上的兵人人都怕死,那已经败了。 原谅不了自己,只能尽力补救。 他风雨无阻地往西北各个村子里跑,不停解释游说村民。 可是叫他心惊肉跳的是,他连续往村子里跑了一个多月,苦口婆心的劝说,好话不知道讲了几千遍,却收效甚微。 也许是觉得他每日都来太烦人,他被许多村民拒之门外,说他神志不清发了疯,甚至禁止他进入村子里。 无数的冷眼,无数的嘲笑,无数的质疑。 却没有人站出来,相信他。 听着这些人的话,他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朝廷不是已经公布了死因吗?白纸黑字写着呢!你可别瞎说。” “是啊,御令都发下来了哪能有假,若真是被害死的,那为何皇帝还追封了将军护国战神的谥号。” “大将军殉国这事我们也很悲痛,你若是对皇帝不满可以说,但是请你不要再牵扯上死者了!入土为安,村民们都自发地去祭拜过了,你没去过吗?将军冢就在坞城外十几地。” “就是说啊,造谣生事是会被杀头的,你有本事你去帝都说好了,想死可别带上我们!” “是啊,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村子了,我们不欢迎你。” 声声质疑,他心里憋着火,很想打人,然而他清楚的知道,不能胡乱动武,若是动了,只会适得其反。 他只得压下心里的火,其实怒气下更多的是不安,他没有想过这样的局面。 好在,他在人群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眼睛一亮伸出手。 “喂,你见过我的吧!上次是我跟着大将军在银蛇关救下你的命,是我把你送回村子里来的,你记得的吧?” 只要村子里有证人,证明他是林家军的一员,他说的话叫人相信会简单不少。 他期待地望向那青年。 青年往后缩了缩,怯怯嗫嚅着:“我……我不知道。” 那人神情分明就是记得,他说什么?不知道? 他倏地瞪大眼睛,只觉得一直以来绷紧的心弦突然崩塌。 身旁的人悄悄用手肘碰了碰那青年,青年再次开口。 “啊……对,对不起,我不记得你。”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剜眼之罚 “果然是个疯子!还妄想假装忠义军,听到没,他说,不记得!” “是啊,还想骗人,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你看人家都说不知道,不记得,你啊休想冒充林将军的人!百姓们可都记得呢!” “你真的是林将军的人吗?别骗人了!” 七嘴八舌的质问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容,像是带着一张张冷漠的面具,只有他们的嘴在一张一合地发出声音,劈头盖脸地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可怕。 不敢回视他的目光,那青年不自在地低下头,悄悄退到了人群后面。 “你说忠义军的人为了救将军的孩子都死了,若你真是他的亲信,那你怎么没死?” “是啊,你怎么没死?不要再连累我们了,死疯子快滚出我们的村子!” “滚出去!” “滚!” 后面的骂声他已经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只有那一句。 大家都死了,你怎么没死? 这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将军的脸,大胡子的脸,每个兄弟们的脸,在他眼前不停浮现,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像是无声的谴责。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怎么没死? 他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站在村子外他弯着腰撑着膝盖狼狈地喘着气,像是一条被丢到岸上濒死的鱼。 脑海里不停浮现的面孔最后停在了大将军,将军望着他,往日里亮如火炬的一双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目光悲悯而温柔地看着他。 他忽然直起身朝着将军冢跑去。 好想再见一次他的大将军。 ○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边的落日变成了塞外的孤月,孤月落下又变成了东升的太阳。他只靠着两条腿不停跑,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有些麻木地重复着奔跑的动作,衣服被汗湿又被晨风吹干,他吞了吞唾沫,全是血的味道,摸着腰侧的马刀,又给了他几分力量。 他终于跪倒在将军冢前。 那是一座荒废不久的小村庄,村子里被野火焚烧过有些灰败,房屋倒塌,只剩下残垣断壁,隐约还留有一些人活动的痕迹。 在传闻里这个小村庄便是林景芝战死的地方,所以便选在这里为他修了一座气派肃穆的将军冢,碑文也已经写上了朝月护国战神的谥号。 坟墓前摆满了鲜花瓜果,不知道是哪个村的村民过来烧过纸钱,地上散落着未烧净的纸钱,叫他眼睛里落进了点点白色。 却只是一座空坟。 忘愁夫人在这里遇害中毒,当时跟着她一起到村子来的亲兵里还有他的好兄弟阿飞,跟着来的几位兄弟在这里丧了命,还不及告别先走了一步 ,然后是大胡子一行人,将军,夫人,一个一个都死了,他却连他们的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天地之大,命比纸薄,却连帮兄弟们收回遗骨都做不到。 也许此时就躺在这西北荒漠的一处黄沙里,静静地腐烂成灰。 想来,将军也不愿回到这伤心地吧,可是这里却有一座他的衣冠冢。 他趴在坟前哭起来。 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又苦又涩。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他所有美好的时光都离他远去,随着他背恸的哭声消散在这苍凉的空气中。 死去的人记忆戛然而止,活着的人却仍是深陷泥潭。 明明从小就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艰难痛苦一定要好好活着,现在却觉得应该死了才对。 明明是所有人里侥幸活下来的那个人,却比死去了还要痛苦。 这都是他的错。 他大概这辈子都做不了大将军那样的人了,连帮大将军正名死因都做不到。 一步错,步步错,他一败涂地。 既然做错了,他心甘情愿接受惩罚。 他擦了擦眼泪打起些精神来,虔诚地对着将军冢磕了三个响头,脑袋咚咚砸在地面上,眼角尚未擦尽的泪花跟着掉进泥土里。 “将军,大胡子,忘愁夫人还有各位兄弟,对不住,这么多年过去了总以为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爱哭还要等着别人救赎的小鬼,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还是这么逊色,我什么都做不到!离开了你们,前程似锦也好,荣华富贵也好,又有什么意义!” “大胡子说的对,男人就该信守承诺。我做错了事情,该罚!” “将军,请您责罚我!” 他说完伸出手,摸上腰侧的刀鞘,抽出了多年前就从不离身的马刀,正是那时将军递给他的那一把,几年过去了,他片刻不离身,视若性命一般爱护,这把刀仍是雪白盈亮,刀锋如尘。 他抽出马刀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睛,面色如常,甚至看上去有些平静。 就这么,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传闻里记载,黄泉地府里有一位阴律司的判官,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专门执行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判处人的轮回。但这位神明,眼上蒙着二指宽的白绫,天生目不能视,却从未判错过一桩善恶。 在西北民间流传的故事里,若是蒙受冤屈无处申诉,只要献祭出自己的一只眼,就能把心中的祈愿传达给判官,判官把这只眼珠佩戴进眼眶里,就能通过这只眼珠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用手中勾魂笔,判个公道。 哪怕是传说,他也愿意相信,哪怕他当了逃兵,也会因此被惩罚,他也心甘情愿。 刀尖迅速划开皮肤,右眼忽然只剩一片血红,锥心之痛。 他惨叫着,哀嚎着,跪着的双膝都开始发抖,身子痛到颤栗,心底却爬起一抹钝痛的安慰。 都是他的错,他没用,他应该得到惩罚。 他只希望天眼昭昭,上达天听,下达地旁,还将军一个公道。 离开了将军,谁来带领他们守护天下? ○ 他今年刚过二十三,无数次历经生死,刀下亡魂不计其数,自以为长大了,可是直到现在才看清自己,才看清了人心。或许以前也是看清过的,只是有那么一个人,教会他去相信。 而现在以生命的代价,叫他看得更透彻。 这些曾经被将军庇佑帮助过的百姓选择站在大将军的对立面,坚信将军是殉国而死,原因除了怕惹来杀身之祸,还有他们不愿相信。 在天下人眼里,将军他是英雄,就该以英雄的方式死去,可以英勇壮烈的殉国,可以救人救民丧命,可以被敌军俘虏捍卫大义自戕,但绝不该是被上位者设计害死,这不是英雄应该有的结局。 所有他们心里这样想着,麻痹着自己的眼睛,不再相信除此之外的死法,不肯接受他的游说的真相,把他当做异类,当做疯子。 疯子? 那也比麻木不仁的提线木偶好些。 能想到原因,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却不能接受。 明明将军是为了守护他们才来到西北,浴血奋战,庇佑疆土,他们怎么能这般无动于衷,叫人心寒?怕引火上身,可以睁眼说瞎话,假装不认识他? 若说将军教会他行善,那么这些人逼他向恶。 都是因为他的错,他当了逃兵,他惩罚自己,这些人也当了逃兵,就该接受惩罚。 这些胆小自私的人不愿意,那他就来代劳。 ○ 他开始报复。 这些冷漠的人,连站出来请愿都不肯,怎能配得上大将军的恩情? 他瞎了一只眼,看起来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带着他的长马刀独居,成了沙漠里骇人听闻的强盗,像带来死亡的渡鸦一样,他就是沙漠里不详的厄运。 他抢百姓的粮食,钱财,砸烂他们的村庄,把他们当下贱的牲口驱赶,玩乐,并不直接动手杀人,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害怕跑进沙漠丧命,用这样最极端的方式告诉这些百姓,再也没有一位大将军会如救世的天神那样从天而降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了,再不会有。 你们把这位大将军弄丢了。 可是,明明他自己也知道,他现在做的是丧尽天良的恶行,竟然络绎不绝有人穿过沙漠跪在他的门外,申请加入他,愿意供他驱使,哪怕翻脸去攻击同村的人都愿意。 看着这些人的脸,他心中执念越发沉重。 在兵营待久了,很多习惯改不掉,他对这些人管理格外 严格,他的命令就是唯一的准则,他甚至开始带着不断壮大的沙匪们去骚扰已经被“清洗”过的坞城驻军,扰乱驻军的工作,有时候也抢军中的粮草,换了主的驻军内忧外患,再无以前的雄风,时常被侵扰,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报复的很成功不是吗? 他高兴不起来。 以前他去苦苦哀求他们加入请愿,不管问了多少人,没一个人愿意站到他的身边,现在他分明在作恶,这些人却主动来找他,卑微的跪在他面前。 甚至乐在其中。 他不禁苦笑,在心底发问。 将军啊,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人吗? 这人间,究竟可有半分值得守护? ○ 他陷入了带着惩罚意味的报复中,可能真的疯了吧。 也不知道是在惩罚这些忘恩负义胆小怕事的百姓还是在惩罚那时的自己。 看似疯狂暴虐,他心底最深处却再清楚不过,他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呢?他们也害怕死亡,逃避现实,趋吉避凶,就像那时的他一样。 多少次午夜梦回醒来,他都忍不住想,为何梦不到将军呢? 本以为会夜夜梦见将军提着剑来质问他,本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何做了逃兵。 然而,他的大将军,连个梦都不肯托给他。 是因为……他是逃兵吗? 所以厌弃了他? 他捂着空洞洞的眼睛低着头苦笑。 真的好想再回到以前在西北的荒原上肆意策马奔腾的日子啊。 那时,夜空的星星很亮,拂面的寒风很凌冽,兄弟们的笑容很真实,他的大将军也还在。 他是人们口中带来厄运的渡鸦。 他是个逃兵。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登门拜访 ()梦里花落知多少,几番风雨几番愁? 这来来往往的一生,都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温柔的时光太真实,分离时便越发割舍不下。 沙漠里的雨来去很急,范围也很零散,渡鸦策马赶路到一半时,夜雨已经停了。 马蹄声急促,在夜间的沙漠里有些空旷,赶到将军冢的时候天刚亮,一轮朝阳从大漠深处爬上来,眼前的万物都像是渡上了一层金光,亮得耀眼。 十几年过去了,曾经的小村庄已经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痕迹被荒草掩盖,却是在他眼中,一点一点,一年一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更像是一个守墓人。 渡鸦将马随手拴在废墟里孤零零残存的柱子上,徒步走向了将军冢。 虽然那人已经看不见了,他却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尊敬,每次到村庄遗址入口处,他就下马徒步走进去。 十多年的时光,让人们遗忘了很多事,人们只记得眼前,只记得沙匪渡鸦,只记得有位亡故将军的名字,继续坚持来将军冢祭拜的人却逐渐少了。 真是薄情。 渡鸦规规矩矩地在墓前磕头行礼,像个青涩懵懂的孩子,至少在将军墓前,他只是当年那个被救下来都会哭的孩子,而不是沙漠里骇人听闻的沙匪头领。 出门急没带什么祭品,他跪在坟前,伸手清理着坟墓角落里冒出的杂草。 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语气带着些少有的忐忑。 “将军,我似乎是……见到肖儿了。” “可是……” 可是,他不敢相认,也没脸相认。 时间无论过去多久都好,很多事已经化成了执念,像是他挖掉的这一只眼睛,空荡荡的眼眶会跟着他一辈子,这份执念亦是如此,不死不休。 哪怕已经有了**成把握,不管是佩剑还是年纪都能印证,那孩子就是将军的骨肉,他心里也跟着难以抑制地涌上欢喜,原来当年大胡子真的把林肖送出去了,都平安的长得这般大了,可是如此,也越发煎熬。 他以为不会成功的事,逃避的事,其实做到了,大胡子他们用生命硬生生铺了一条血路出来,让他这个半路落荒而逃的人,哪再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林肖。 哪怕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将军的剑,他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林肖一圈,借对峙的机会才能有勇气仔细看看他的样子。 太阳越升越高,烤得大地开始发烫,也烤得他的嗓音少有的温柔,跟平时对沙匪们下达命令的声音不一样。 他低着头,开始絮絮叨叨地对着墓碑说话,像是在同挚友闲谈,把他看到的事讲给将军听,希望将军泉下有知,心里会欣慰一些。 能说的话好像挺多。 那孩子身形很像大将军,眉眼俊美,气质却很像忘愁夫人,是不是会医术的人都是这样子的?温润的,安静的,自谦的。 不过仔细想想性子又很像将军当年,年纪轻轻,便存侠义之心,愿意去帮助别人,想来这么多年,他过得还不错,且心性勇敢,孤身拦截沙匪作乱,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很有将军当年的风采。匆匆交手几招,修为高深, 也不鲁莽,脑子转得很快,这样挺好,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 剑用得很好,有将军当年的风采,平日里肯定没少用功。 仔细算算如今已经十七岁了,也不知道也一直生活在哪里?是哪位恩人收养了他?之前经历过什么呢? 这些都好想亲自问一问。 虽然根本开不了这个口就是了,然而他在心里把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往好的方面想,如此也好存个念想。 最重要的是,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了,真好。 他很庆幸自己有生之年,得以一见将军的遗子,真是上天垂怜,虽死无憾。 总之,是个叫人喜欢的少年呢,将军。 逐安远远看到那方绿洲里修着很大一座庭院,青砖黛瓦,瞧着不像是西北常见的风格,配着绿洲里充盈的植物,穿枝踏青,倒是显现出一丝江南的韵味。 西北太阳毒辣,一层的屋子容易闷,中央的小楼修得很高,在屋顶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风车,慢悠悠地转着。 穿过一段稀疏的草地,逐安停在了大门外,没有贸然闯进去,手指微微蜷起,带着些微不可察的紧张。 他今天早晨出门之前本以为织梦会同他一起来,毕竟他们一直都形影不离,然而织梦蹲在院子里看着孩子们往小花盆里种东西,沙匪们一来,把院子里堆在墙角的小花盆都踢翻了,以前种下的小花被踩坏,现在孩子们拿了种子又打算重新种一次,闻言织梦抬起头,笑着对逐安摇摇头。 “哥哥,抱歉哦,我今天跟孩子们约好一起玩,不能陪你去了。” 逐安望着织梦,她歪着头看得很认真,偶尔跟孩子们说两句,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很奇怪。 织梦很少会不愿意与他同行。 不过既然织梦不愿,那他只能自己去了。 逐安出了门,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忽然察觉织梦的用意。 如果那沙匪头领真的同他有渊源,那么势必会触及他双亲的过往,故人相见,旁人在场多多少少会有不便,逐安肯定不会开口,她体贴他的心情,主动知趣一些,反正等他回来的时候也会同她说明,留给他一些空间去处理情绪更好不是吗? 进退得当,细致入微。 他确实有一丝紧张,毕竟这是他多年的夙愿,越是接近真相越是有些无措。 逐安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一把明晃晃的刀指向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站住,你是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活得不耐烦了往这里闯!” 逐安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不过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纪,是个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并不是上次见到的那群沙匪里的一员。 “贸然登门打扰了,可否让我见一见你们的首领。” 闻言,小沙匪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俊美无双的少年,衣着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对他讲话也客客气气的,正是因为这样才怪异。 要知道在这片沙漠里先不说他们这群沙匪如何劣迹斑斑,单说他们老大渡鸦的名声就坏得已经跟沙尘暴齐名了,简直 鬼见愁,竟然还有人会想见老大,真是稀罕。 这人的气质怎么看都跟他们格格不入,小沙匪想了片刻手里的刀稍微收了一点,有些迟疑地问:“你想做黑乌鸦?” 逐安琢磨着他的意思,这是加入沙匪的意思么? 来之前询问方位的时候,贺叔得知他要去沙匪的老窝有些不放心,特意跟他讲了讲这群被叫做渡鸦恶名昭彰,还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加入他们,立志做渡鸦一员,实在是西北一大害。 黑云压城,渡鸦成灾,这话就是他们的暗语,他摇摇头,诚恳地否认,“并非为此而来。” 既然不是为了加入他们而来,小沙匪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这西北的百姓见到他们恨不得绕着走,这人不仅不怕还直接找上门来,实在古怪得很,绝不能放他进去! 小沙匪手中的刀又亮了出来,大声喝道:“好大的胆子,我们老大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面对小沙匪的戒备,逐安只是客气的问:“那要如何才能见到?” 这倒把小沙匪问住了,他也只是刚加入了渡鸦不久,这样的事他也从来没有碰到过,一时没了主见,得找前辈们问一问才行。 “你……你在这等着,我去通禀一声。” “有劳了。” 逐安今天并不是为了清剿匪徒而来,没动什么打架的心思,还没问到事情就打起来,大概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在门外许久,方才那个小沙匪才又跑了出来。 “跟我进来吧。” 逐安温和的道了声谢,跟着小沙匪进了那座占据一方的庭院。。 有这种靠抢别人的东西就能活下来的生存方式,哪怕有一定风险,也比当逆来顺受被抢的那一方好多了。 不过…… “请问,你要带我去哪?” 小沙匪带着他在庭院里绕来绕去,离他方才进门看到的那间小楼却越来越远。 他忽然出声竟吓了小沙匪一跳,那人年纪轻还沉不住气,有些局促起来。 “那……那个,就……就快到了。” 躲闪的视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很明显看得出在说谎,逐安也没拆穿,继续跟在他身后。 等绕到了主楼后面的房间,小沙匪才停下来,指了指一间大门紧闭的房间,“到了,我们老大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逐安点点头,刚踏出一步又站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一起吗?” 小沙匪赶紧摆摆手,“不了……老大哪是我们这些人轻易能见的。” 说完偷偷瞥了他一眼就一溜烟跑了,也不管把他带过来他会不会进去。 看着小沙匪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逐安淡淡叹了口气,先不说沙匪头领真的只住在这一间偏僻角落的房子里,单是大门紧闭,静若寒蝉的气氛就实在很诡异。 看来,不花点功夫,还真见不到那位头领了。 逐安走到门前,抬起手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了声响。 “来者何人?” “晚辈林肖,有事请教。” 第一百三十章 待客之茶 逐安?林肖? 这两个名字虽然都是他,可是代表的意思却不同。 一个是他的过去,一个是他的未来。 他想了片刻还是答了林肖。 如果真的认识他的爹娘,那么肯定就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的含义。 “所为何事?” “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 听到他的回答,屋子里的人没有回答,又陷入了一片寂静,逐安也没着急,就耐心地站在门外等着。 听着屋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方才同他对话的那道声音又响起来。 “进来。” 眼前的门自己打开了一条缝,飘出来一点淡淡的香气。 逐安动作微微一顿,然后从容踏进了屋子。 入眼是一间装饰得格外华美的屋子,右侧立着一道屏风,绘制的是鹤翔九天的祥瑞图案,分割开这间宽敞的房间,倒不像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因为那人给他的感觉更加内敛,所以推测住的地方也会更简单刻板一些。 有一男子正襟危坐在桌边,定定望着他,仍是昨日初见时那身打扮,右眼上蒙着一块黑色眼罩,以彩绳缠头绑在额间,耳朵上挂着两个亮亮的耳环,露出来的肤色黝黑,浑身透露着十足的野性不羁。 沙匪头领望着逐安眯了眯眼,伸手倒了两杯茶,用的是青花白瓷茶盏,配着碧绿的茶水,格外赏心悦目,悠然的冒着白色雾气,熏得他的神色似乎没了昨日那般凌厉。 “不知故人是哪位故人?” 不过他手上动作可称不上温和。 沙匪头领一拍桌子,其中一杯茶腾空而起,急速旋转着,里面的茶水仅仅洒了一滴在桌上,像是被激射而出的暗器,带着一阵凌厉的风朝着逐安面上袭来。 听到问题逐安没有着急回答,只是不慌不忙迎着那杯茶抬起了手,极快地往半空一捞,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手腕灵巧一翻,再眨眼时那杯茶已经稳稳当当地出现在他指尖,仍然保持着高速的旋转,一滴未洒,甚至杯中茶一点涟漪都没有,动作既随意又优雅,就像只是在随意把玩一颗小石子。 他就这么以一根手指端着那杯茶走到桌边,指尖一送把那杯茶放在了桌角,朝着他脸上袭来时装了多少茶水现在仍是一滴不少。 沙匪头领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茶温正好,这杯茶不知合不合公子的心意。” 逐安温言回道:“前辈亲手泡的茶自然是要认真品一品的。” “请。” 沙匪头领做了个相邀的手势,准备同逐安对饮一杯。 然而在沙匪头领伸手端起他自己面前放着的那杯茶之前,逐安突然伸手敲了敲桌角,很轻的一个动作,那杯茶却像是被莫名的力量牵引,忽然从沙匪头领伸去 拿杯子的手指间隙里溜走,像一只灵巧的动物,下一秒那杯茶落在了逐安手中。 他如玉的手指端着那杯茶,转着杯壁仔细看了一圈,像是在欣赏白瓷杯上绘制的青花花面,余光看到沙匪头领身子不自然地动了动,差点站了起来出声阻止他。 他但笑不语又随手把那杯茶放在了桌角那一杯的右边。 沙匪头领抬头望着他,神色隐隐有些不悦。 “这是何意?” 逐安笑起来,指尖随意敲了敲茶杯的杯壁,清脆一声,杯中碧绿的茶水像是投进石子的春水泛起涟漪。 上好的庐山云雾,比贺家能拿出来招待客人的茶好太多,西北种不出来这种茶叶,大约是从过往商队手里抢来的。 现在却拿来招待他。 也只有强盗能抢了别人的东西还能心安理得地拿出来炫耀。 “晚辈贸然登门拜访,自然是晚辈奉茶才对,怎能劳烦前辈为我斟茶。” 他没再玩什么花里花俏的小把戏,伸手把放在他面前的两杯茶一起推了过去,送至沙匪头领面前。 “既然前辈已经倒好了茶,不若让前辈先取一杯,借花献佛,也好聊表心意。” 沙匪头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逐安脸上,似乎想透过他的神色看出点什么,然而逐安一直都是一副谦和又自然的神情,没有丝毫不对劲,反倒叫他有些捉摸不透,看着眼前的两杯茶,显得有些迟疑,过了会才伸手拿起了右边的那一盏茶,把最开始送到逐安面前的那杯又推了回来,示意他喝下。 逐安无声笑了笑,从善如流地伸手拿起剩下的一杯茶,手腕抬起来一些,把茶缓缓送到了唇边,却发现沙匪头领只是拿起茶盏捏在手里并没有马上喝,目光跟着他的动作而动,似乎很在意他喝没喝那杯茶。 逐安忽然又放下了手,沙匪头领的目光也跟着移开了。 察觉到他的动作,逐安笑着盯着他却一言不发,让沙匪头领反倒有些不自然起来,他匆匆低头抬手捂着嘴咳嗽两声。 主动移开了目光,以免让气氛越发微妙。 房间里沉寂下来,连呼吸声都能被放大,沙匪头领实在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气氛,正犹豫着说点什么,逐安却突然轻笑一声。 他脸上出现点奇怪的神色,无辜地问:“前辈怎么不喝?是觉得晚辈敬的茶礼数不周么?” 无论现在说了什么,都像是解了围,沙匪头领身子一松,赶紧摆摆手,略微稳定下心神,又恢复了一派高深的前辈姿态,“怎会。” 说着把手里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只是余光还是不断往逐安这边飘。 逐安唇边笑意不减,态度温和自然,“看来前辈对好好招待我这件事更为在意,那在下也不能拂了前辈的面子, 先行谢过前辈招待这杯茶了。” 在沙匪头领堪称殷切的注视下,逐安抬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温煦不少,赞道:“许久不曾喝到这么清香甘冽的味道了,口齿留香,回味无穷,真是好茶。” 说完,他抬起茶杯一饮而尽,将见底的白瓷茶杯翻转对着沙匪头领,笑着询问:“可否再向前辈讨一杯?” 沙匪头领见他喝光了那杯茶竟露出些喜不自胜的笑意,抑制不住地勾起唇角,脸上的神色越发和蔼可亲,同昨日对峙时那副剑拔弩张的紧绷感大相径庭。 “好茶还需行家品,别说一杯,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来,先坐下,坐下说。” 示意他坐下,又抬手给他空了的茶杯斟了一杯。 逐安温言谢过,从善如流地坐在了沙匪头领的对面。 面前这一盏刚倒好的茶不断飘出绵白的雾气,蜷谴氤氲中逐安俊美的面庞多了一丝慵懒之气,实在是叫人沉醉的温软。 逐安眨眼的动作越来越缓慢,似乎真的有些困倦,想强打起精神抬起手撑着脑袋,湿漉漉的眸子看起来像只无害的小鹿。 好困,也许说话会好一点。 “嗯,是很香……” 在沙匪头领殷切的目光里,那双眼睛缓缓闭上了。 ○ “成了?” 房间里静了片刻,忽然从屏风后面冒出来一个脑袋,目光警惕地打量着桌边对坐的两个人,压低了声音询问。 桌边的沙匪头领探过身子推了推面前这个陷入昏迷的少年,见他毫无反应,得意地笑起来,“成了!喝下那么大剂量的蒙汗药想不着可是难如登天!” 问话的人从屏风后走出来,身着黑衣,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同样打扮的沙匪。 这间屋子里竟然还藏了好几个人。 其中一个沙匪走到桌边看了看沉沉睡去的少年,略微迟疑地问道:“这小子不是说是来找渡鸦老大的吗?万一是老大的朋友,我们私自给他下药,惹怒了老大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另一个高个子沙匪结过话:“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见到过咱们老大有朋友了?我来渡鸦也已经五六年了,从来没见过老大有啥朋友。讲真,老大就是匹孤狼!素来独来独往的,这小子忽然出现想见老大,实在古怪的很,我们先弄清楚他来的目的!这等小事不用劳烦老大出马,咱们先审问审问,反正又不会弄死他!” 几个沙匪围在桌边对着被迷晕的逐安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凌晨老大又独自一人出了门,经常这样他们都习惯了,既然老大不在家,留他们守家,自然不能让这样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混进来。 但凡摸不清来历的,先迷晕绑起来慢慢审问最为妥当。 他们几人加入沙匪帮 的时间久,自然而然有几分地位,老大不在,新加入的沙匪资历尚浅,难以招架突发情况,他们自然得有做前辈的觉悟,拿出当家的气魄来。 所以看门的小沙匪慌慌张张跑来通知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人便商量了一番,由资历最大的那个人偷偷拿了渡鸦老大的衣服假扮成了老大的模样,好让逐安放下戒心喝下被下了大量蒙汗药的茶水。 哪怕方才几招不难看出这少年有几分修为,然而被迷晕成这样还不就是乖乖被宰的小羔羊。 那个有些谨慎的沙匪在桌边坐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昏迷的少年,突然想明白方才总觉得这人眼熟的原因。 他一拍桌子,惊讶地说:“哎!这不就是昨天拦了咱们路的那个臭小子嘛!我就说怪眼熟的!” 他这么一说,昨日跟着出行的几个沙匪也凑过来看,都认出了逐安。 “我们可是抓了个不得了的小子!”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礼尚往来 沙匪们团团围在桌边。 “对!是他!我也记得他!这小子昨天还跟老大打了一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放心好了,先不说老大有没有朋友,这都打起来了,绝对不可能还是老大的朋友!” “有道理。” “昨天你们说的就是他啊!我看他年纪不大,真有这么厉害吗?” “毛头小子一个,哪能多厉害,要不是昨天老大心情很好,哪能轻易饶了他。” “哈,真的假的?你怎么看出老大心情好的,瞎猜的吧!” “咳咳,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那性子实在阴晴不定,根本摸不透,换做平时哪会这么轻易饶了他,必定是心情不错了。” “言之有理,老大他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屑跟这黄毛小儿计较,咱们可不一样,既然入了渡鸦,就得尽心尽力给老大分忧解难才行!再说了,老大亲自跟一个毛孩子计较多有失身份啊,这等小事肯定不好跟我们开口,直接交给我们好了。” “老付你这出瞒天过海好啊!这小子肯定是以为昨天放过他是怕了他,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找上门来了,也不知道该夸他勇敢还是愚蠢了!” 方才假扮成渡鸦的老付摆摆手,压着得意回道:“马马虎虎罢了。” “我瞧着这小子像是外来人,也是,肯定不懂咱们西北的规矩,想来逞英雄,英雄是这么好当的吗?哈,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的名号!” “连我们的路都敢拦,真是活的不耐烦了!咱们给他点颜色看看,老大回来肯定会高兴的!” “我赞成!昨天这小子太嚣张了!我到现在还憋着口气,在这沙漠里还没哪个不长眼的敢拦咱们渡鸦的路,现在落在咱们手里,我要好好出这口恶气!” “……” 一群人已经想到渡鸦回来之后会如何夸赞他们了,真是越想越叫人兴奋,跟等夸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哪怕他们年纪不那么合适期待这样的事,也不影响他们想得到渡鸦的肯定。 ○ “喂,兄弟们!你们来看,这小子这把剑!” 一沙匪伸手拿起了逐安佩戴在腰侧的长剑,忍不住惊呼:“这把剑的剑鞘跟剑柄是用纯玉做的吗?这上好的色泽,单剑鞘就值不少钱啊!” “我看看!”旁边的人伸手接了过去,“是真的!这是把不可多得的宝剑!快搜搜他的身,肯定还揣着不少宝贝!” 几个人围在一起研究那把宝剑值多少钱,只是挥挥手让靠最近的同伴去检查。 老付点点头应了一声,弯下身子靠近逐安,刚准备把手伸到逐安随身携挂在腰侧的小布袋上搜寻时,却陡然间对上了一双墨玉一样的眼睛。 方才还在昏睡状态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老付伸出的手就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头皮陡然间炸开,总觉得这少年的一双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甚至有些漠然。 逐安用手撑着下巴,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依旧是温煦的语调,听不出是否不悦,只不过现在这气氛下,很难叫人觉得友善。 “前辈招待的茶,挺好。” ○ 老付几乎有些站不住,仓惶着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尚未摘下的眼罩结绳散了,像是一片枯萎的秋叶,从他脸上剥落下来,露出了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他并没有瞎。 这少年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他为何还坦然地喝下那杯茶? 不对,问题是在于,分明亲眼看着这少年喝下了有药的茶为何他没被迷晕? 同伴见他站了半天没有动静,转过头询问道:“老付?搜到什么宝贝啦?” 他僵硬地转过头想把这件诡异的事告知同伴,他们是抓了个不得了的人,只不过抓没抓住这个问题现在似乎还有待商榷。 然而他只觉得喉咙像是梗了一根鱼刺,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他还醒着!” “你在说什么啊?” “喂喂,是不是第一次扮成老大太过紧张了!没事吧?” 同伴哈哈大笑起来,“他哪里醒了?” 闻言老付诧异地扭头去看逐安,却发现方才还跟他讲话的少年仍是撑着脑袋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并未醒来,只有细微的呼吸起伏。 就像方才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他产生的幻觉。 他诧异地瞪大眼睛,没醒? 怎么回事? 他又伸出手在逐安眼前晃了晃,仍然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真的没醒…… 他松了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点,也许真的是太紧张了所以出现了幻觉,毕竟他是偷偷溜进老大房间里偷了老大的眼罩出来,一直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虽然他们干的就是强盗的活,不过偷自己人的东西还是有点奇怪的感觉,特别那个人是他们最为敬畏惧怕的老大,偷东西偷到老大头上,真是嫌命太长。 老付赶紧笑着说:“没事没事,我逗你们玩呢。” “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可真有你的,快找绳子把他绑起来!” “这哪有绳子,我去后院拿。”一个沙匪跑出了门,剩下的几个人又闹哄哄聊起天,注意力都不在桌边两个人身上。 老付伸手去把茶具收起来,刚伸手抓住逐安面前那只茶杯时,再次对上了一双眼,还是那样如同春日里一汪幽幽的池水一般的眼神,温煦醉人。 就这么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着他。 “前辈,这么好的茶,下药是不是太浪费了。” 他这次 没忍住,尖叫了起来。 ○ “怎怎怎么了?老付!” 他的叫声瞬间引起了其他沙匪的注意,几个人疑惑地围拢了过来。 老付指尖发颤指着桌边的逐安,惊恐不安地从桌边退开两步,“他……真的睁眼了!” “哈哈,你在说什么啊?” “别开玩笑了,都第二遍了,已经不好笑了!” 同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不解地说:“老付你今天怎么了?这小子不一直都闭着眼睛嘛!中了迷药哪有那么容易醒?” “是啊,别一惊一乍的,怪吓人的。” 老付分明看着逐安还睁着眼睛望着他,所有的同伴却视而不见,疑惑地盯着他。 “真的!我没有骗你们啊!你们看不见吗?” 老付扑过去抓着同伴着急地想解释,一会指着桌边的逐安,一会又盯着他们看。 “你们看啊!他说话了,他有说话啊!你们没听见吗?” 他脸上的恐惧过于真实,叫几个沙匪有些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们看着桌边的逐安,仍是安安静静地闭着眼,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 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如实摇摇头。 老付拽着同伴衣领的手陡然松开了,一种诡异发寒的感觉从心底爬起来,一点一点攥紧他的喉咙。 这时,他又听见了那个如同鬼魅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贴着他耳朵说的话。 “前辈,真是可惜,他们好像不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住嘴!别说了!” 老付忽然捂着耳朵大声喊道,恐惧地摇着头,这次不止把同伴们吓了一跳,还让他们有些不悦,本想劝慰的话被他这声大叫堵回去了。 同样的玩笑戏码上演两次,还装得这么认真,大家已经觉得厌烦不想继续了还不肯放弃,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老付,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耍我们吗?” 眼看气氛有些不对劲,老付赶紧摇着头,辩解道:“我……我没有……” 逐安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开口说:“前辈,你想知道为什么只有你听得见吗?” 同伴仍是没有听见桌边那个少年的声音,就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看见,心里又惧又怒,面对这戏谑的话,老付无力解释,愤怒地吼起来:“你这混蛋!” “喂!老付你别太过分了!” “玩太过火了吧!怎么还骂人了?” “就是说啊,咱们大伙是关心你才问你的!什么人啊这是……” 老付双唇嗫嚅着,脸色忽红忽白,整个人脑子已经乱成了浆糊。 逐安眨了眨眼又开了口,“因为我很喜欢前辈招待的茶,礼尚往来罢了。” “你!”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来。 这回礼无疑是巨大的 折磨,让他掉进了崩溃的边缘,同伴们质疑的眼神,这少年似笑非笑的戏谑,他心里的恐惧已经被憋屈占据,只能靠本能的暴力去发泄,不然他会被这诡异的气氛所逼疯! 于是,他提着拳头直接朝着逐安冲了过去。 都是这臭小子故意的! 只要揍他一拳,他肯定会反抗的! 然而老付刚抬起拳头的时候,却被身侧误以为老付是要对他们动手的同伴抢先打了一拳。 他身子踉跄着歪到一旁。 “这他妈发的什么疯!” “老付你是不是找打!骂了人还想动手打人,兄弟们都给足你面子了,别不知好歹!” 老付脸颊火辣辣地疼,脑子彻底乱了,嗡嗡直响。 不知好歹? 他们不信他说的话,还说他不知好歹! 他抬手按了按被打的地方,仍然痛得厉害,下手一点情面都不留。 好,很好! 老付冷笑一声,抡起拳头朝着打他的同伴脸上招呼。 “老子今天就不知好歹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弄巧成拙 跑去后院拿绳子的沙匪回来的时候远远听见屋子里乱成一团,闷闷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赶紧好奇地推开门跑进来一看,脚步就僵在了门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什么……什么情况? 大伙怎么打起来了? 他不过跑去拿了个绳子,怎么就打起来了? 还是那种拳拳到肉,狠狠厮打在一起,拳头落在身上砰砰直响,叫人牙疼。 这可如何是好…… 老大平日里最是讨厌他们私下斗殴的。 他抓抓头发,有些手足无措,这一群人都扭打着滚到地上去了,他根本分不清是谁在打谁。 只是……让他更为诧异的是,桌边坐着个人,如玉雕琢的细长手指间抓着一盏茶杯随意把玩,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打得鸡飞狗跳。 “这……” ……这这这不是被他们下药迷晕那个小子嘛! 怎么醒了? 少年被他推门而入的声响惊动,一双冷清的眸子就看了过来,还忽然一亮。 突然闯进来的他带着一脸惊慌失措的窘迫,少年歪了歪脑袋唇边多了抹戏谑的笑意,那戏谑意味很淡,甚至显得有些纯良而无辜。 他看见那少年动了动唇,分明离得很远,中间还隔着一群厮打的聒噪人群,分明应该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才对。 可是那少年的声音像是贴在他耳边一样,虽然声音很低,却近得不可思议。 “嗯?绳子拿回来啦。” 像是一条阴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他几乎是在听完的同一瞬间就尖声叫起来,手中拿着的麻绳掉在了地上,闷闷一声。 “有有有……有鬼啊!” ○ 医师诊断病情讲究望闻问切,望,指观气色;闻,指听声息;问;指询问症状指听声息;切,指摸脉象。合称四诊。其中闻诊包括听声音和嗅气味两个方面。 可见嗅觉对于一个医师而言尤为重要,除了通过嗅觉分辨病症,很多时候也能通过嗅觉分辨出所用药材的气息。 他方才刚进门的时候,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 虽然被掩盖在茶水的清香里,气息淡得几乎分辨不出来,然而他打小与各种药材为伴,分辨过的药味没有一千也有上百种,这香味混在茶香中仍然很突兀。 他脚步顿了顿,不动声色地从腰侧带着的布包里取了解药服下,他一直习惯随身带着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不过短短一顿,微微低头,动作自然没有任何不妥。 哪怕进屋之前已经做了准备,然而看到桌边坐着的沙匪头领,他仍是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四舍五入忽略细节看着像是一模一样的打扮,然而这沙匪连半分沙匪头领的气场神韵都没扮出来。 那个人单是眼神,看着就 很阴骘。 如此,不免有些拙劣。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自知之明,假扮的沙匪以为瞒天过海成功,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望着那样暗自压抑却仍是明显不过的得意神色,逐安好心地没拆穿他的小把戏。 “沙匪头领”凌空用内力送了一杯茶过来,茶香味很浓,迷药的味道也越发明显。(ps:抱歉,补充一点小知识,关于蒙汗药有气味的原因。不少武侠里时常能见到一种名为蒙汗药的迷药,比如《水浒》中晁盖、吴用、刘唐等人就是用蒙汗药迷倒杨志等人劫得生辰纲。蒙汗药的药性快,药劲大,一旦喝下去就会立刻昏厥,有很多人怀疑它的真实性,然而在古代蒙汗药是真实存在的,在古代医药学家李时珍所编着的《本草纲目》中记载了一种从印度传入中国的曼陀罗花,它的成分中含有东莨菪碱、莨菪碱和阿托品,这三种成分具有麻醉的作用,曼陀罗的特性与武侠作品中的“蒙汗药”的特性相吻合。另外,曼陀罗味苦,用酒或水可以掩盖其本身的味道。所以蒙汗药其实本身是存在味道的,常为粉末状,所以溶解在水里酒里是很常见的。那它的解药是什么呢?孙思邈《千金方》中记载:“甘草解百药毒。”李时珍说得更清楚:“菓中有东茛菪,叶圆而光,有毒,误食令人狂乱,状若中风,或吐血,以甘草煮汁服之,即解。”,即是说直接就是喝下甘草汁就可以解毒了。查到的资料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占点篇幅说一下,不影响正文字数,感谢!) 强盗不喝酒反而风雅地喝起茶,这气质实在是不搭。 逐安顺手接过,又取了他面前的茶,观察着他的神情,以便确定是否只有这杯茶有问题。 看到那人忽然紧绷的神色,逐安确认只有他手里这杯茶下了迷药,看着这杯茶,他动了些戏谑的小心思。 喝,这样的茶怎能不喝。 之前还没遇到这样有趣的事情,他也想看看他们把自己迷晕后会做什么,或许会直接把他捆到真正的沙匪头领面前,这样也省去很多麻烦。 接过两杯茶的时候,他顺手就在另一杯茶里也下了一点别的药,从毒蘑菇里提取的一点致幻药,忘忧山的树林里长着不少颜色鲜艳的蘑菇,这种蘑菇不能吃但可以用药,服用后受到外界刺激会产生一点似真似假的幻觉,容易悲观暴怒,但不会对人造成实质性的危害,喝点醋或者食用大蒜就可以立刻解掉,不解也没事,一个时辰药效就过了,而且他用的分量很少,纯粹为了玩笑,并非要取这沙匪的性命。 礼尚往来,逗他玩玩好了。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这么想着,他撑着下巴开始思考怎么假装昏迷会更自然一些。 是要直接晕 还是要缓缓晕呢? 他慢吞吞喝下了茶,看着“沙匪头领”眉眼里喜不自胜的神情,心里不禁也觉得有些好笑。 他用手撑着下巴,缓缓闭上了眼睛。 ○ 闭着眼睛听了一会沙匪们聒噪的议论声,逐安发现好像这群沙匪只是想把他绑起来搜搜身上有没有带值钱的东西,并不会送到沙匪头领那去,或者……还想收拾他一顿,是套麻袋打一顿吗? 小算盘落空了。 他在心里低低叹了口气。 长情剑被沙匪们拿走研究,然而值不值钱这个问题他也没办法回答呢。 想来再拖下去也无济于事,根本问不到任何消息还耽搁时间,还是早些出去吧。 然而现在如何脱身也是个问题,总不能无缘无故把他们都打一顿吧?要是恰巧被沙匪头领撞见,那处境可太尴尬了。 总之,想办法问问沙匪头领的消息先离开这里。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他歪歪头,睁开了眼睛,心生一计,以内力传音说了两句话。 然后场面忽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本意是想吓吓这个名叫老付的假头领,让他把长情拿回来还他,他再脱身便可,然而……言语激烈,这群沙匪自己打起来了。 开始是在一起揍老付,老付也奋力地回击着拳头,大约这样带着最直接情绪抒发的暴力让他们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已经打红了眼,逮到人就一顿揍,根本不管打的人是谁。 从一开始的围殴变成了互殴。 混乱之中,他很轻易就拿回了被丢在一旁的长情剑,然后像个被排挤在外的观众,只能看着他们打。 虽然不用他动手已经解决了,但是一拳一拳砸在脸上的声音叫他有些迷茫,本来可以以恐吓的方式问问老付,眼下,这找谁问沙匪头领的去向呢? 真是伤脑筋,他试着劝了劝架。 “那个……诸位,别打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几句不分青红皂白的粗话而已。 被滚犊子糊一脸的逐安只得无奈坐在了桌边,等着他们打完。 坐了一会,终于又进来一个看着比较冷静的沙匪,手里抓着一摞麻绳。 逐安赶紧友好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希望这人能缓解一下现在尴尬的气氛,只是结果和他料想的有点偏差。 拿来绳索的沙匪直接被吓到失声尖叫,脸色又惊又怕,不过一瞬间自然而然地把所有事都归咎到了逐安头上,他崩溃地指着逐安大吼大叫起来。 “啊!别打了!兄弟们别打了!都是他施了妖法,不要被迷晕了头脑,他想让你们打起来好趁乱逃跑!这个臭小子要跑了!快抓他啊!” 逐安疑惑地眨眨眼,他分明安安分分坐在这里,哪有一点要跑的样子? 拿绳索的沙 匪这声几乎是声嘶力竭喊到破音的嘶吼声实在异常刺耳,大约已经传遍了整座庭院,效果也比逐安试探的劝架效果显著了很多。 这一群互相撕扯着同伴衣领的沙匪终于消停下来,大眼瞪小眼的齐齐扭头看过来,脸上青青紫紫一片狼藉,像是开了染坊,看着都痛。 这么一停,沙匪们自然而然地看到了悠哉悠哉坐在桌边的逐安。 一刹那,惊诧,恐慌,质疑……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复杂到不知道怎么形容,脸上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合适,只能仍由它僵住,还搭在彼此头发衣领上的手忽然没了方才一打五的凶猛气势,软趴趴地滑落下去,以各种纠缠在一起的混乱姿势躺在地上僵住了。 眼看气氛越来越诡异,逐安只好放下手里把玩的茶杯,打算缓和缓和气氛,露出一点友善的笑意。 “太好了,终于打完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无功而返 屋子里陡然陷入了死寂。 逐安这句听起来十分友善的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沙匪们脸上复杂的神色终于有了具体的词汇可以形容,大约就是崩溃。 他们心里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不断发酵着,最后爆了。 不用多余的言语,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沙匪们忽然默契的和解,纷纷对视一眼,自动忽视掉彼此脸上青青紫紫的拳头印,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从地上一蹦而起,像是逃离洪水猛兽一般,拥挤着冲出了屋子,门扉被大力掀开,重重一声,砸到墙后又颤悠悠地往里合拢。 “等等!你们老大……” 然而屋子已经空了,徒留逐安一头雾水,伸出挽留的手孤独的停留在半空中。 在哪? 话还没说完,问话的对象全跑光了,逐安只得悻悻地收住了话音。 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他把剑挂回腰侧,准备自己去找,也许这样来得更实在。 他伸手把方才沙匪们打斗时碰倒的凳子扶起,门外忽然接连不断传来响亮又混乱的脚步声,声势浩大,如同闷雷,逐安心生好奇,直起腰来往门外看了一眼,暗暗吃了一惊。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群沙匪还真是……厉害。 方才跑出去的沙匪们不仅回来了,而且手里还提上了各式各样的兵器,种类繁多,叫人咂舌,甚至还叫来了大批兄弟,浩浩荡荡一群人,黑压压一片冲过来,先不说别的,单这视觉冲击效果,还真有种黑云压城的气势。 不到片刻已经把这间屋子团团围住了,一个个眼神如狼似虎的对着逐安摩拳擦掌,手里的武器晃得人眼睛疼。 老付等方才互殴的几人脸颊上仍是青青紫紫一片狼藉,站在数量众多的沙匪里,仍然很显眼。 不断有人开口挥舞着武器朝着逐安示威,直接一点的诸如什么,“区区毛头小子也敢撒野!”“嫌命太长活得不耐烦了!”“哈哈,怕了吧?现在跪下求饶还来得及!”;含蓄一些的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暴躁一些的已经开始攻击逐安的身体条件,“好好一少年,年纪不大,怎么眼神就不好使了!”“是脑子不好使!” 真是……大开眼界。 挑衅的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也很没意思,逐安还是耐着性子静静听了会,毕竟这几位沙匪似乎格外渴望发泄出他们心里的憋屈,想来有沙匪头领渡鸦的庇佑,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受到如此戏弄,憋屈也很正常。 逐安一个人被一群人堵在屋子里仍是毫不惊慌,更多的是无奈,能见到沙匪头领的希望越发渺茫。 架还是能避则避,逐安尝试着同沙匪们打商量。 “诸位冷静点 ,在下真的没有恶意,想见你们的头领一面罢了。” 然而,不管他语气如何诚恳,被戏耍之后恼羞成怒的沙匪们根本听不进去,哪怕是他们先下药准备迷晕逐安,欲行不轨,然而被逐安轻而易举就化解,还反过来将了他们一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大大损了他们的面子,所以不管逐安说的再怎么诚恳友善,他们哪里会听得进去。 老付尤为明显,他被一个在他眼里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戏耍了一通,颜面扫地,简直就是做强盗的污点。 从另一种层面来看,老付可以穿跟渡鸦一样的衣服,带一样的眼罩,可是渡鸦之所以成为一群强盗的头领,除了武艺超群这样的基础条件外,单是他身上那种压迫的气场就已经没有可比性。不止他,他们这群沙匪都学不会渡鸦那种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能沉得住气,气场已经给人十足的压迫威慑,或者以手里的一把马刀铲平一切阻碍。他们不是渡鸦,无法做到不动如山,考虑周全,遇到这样颜面尽失的事,他们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以暴力的方式讨回来。 老付肩上扛着一把刀面甚宽的大刀,往门口重重一放,砸碎了石板,带出几分狠厉的气势,他眼神愤怒地盯着逐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既然这臭小子这么想见老大,何不以老大为由激他一激,跟他们这么多人打起来,吃亏的是这小子,还能趁机教训回来,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这么一想,他越发觉得这架一定要打,所以添一把火很有必要。 “想见渡鸦老大也得有这个资格,先打赢我们再说!” 群愤激昂,带得其他人也纷纷符合。 还不等逐安回答,以老付打头阵,沙匪们已经提着武器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逐安来不及说话,十几把明晃晃的大刀已经朝着头顶砍来,虽不及渡鸦弹指一挥刀芒如山,怒气冲冲也带起一阵凌厉的刀风。 这场架似乎避无可避,但愿打完真能见到沙匪头领才好。 ○ 逐安拔剑一挥,把劈头盖脸砍来的刀刃尽数挡了回去,闪身避开从腰侧袭来的长枪,身子往后一仰,一把刀堪堪擦着脸颊而过,他避开后迅速直起身子反手一挑,打飞了几柄大刀,落地哐嘡作响。 动静很大,他期盼的事却没有发生。 他本以为这打起来后这么大动静肯定会把渡鸦引来。 然而这位名为渡鸦的沙匪头领真是高深莫测,他的手下们闹翻天了还迟迟不肯露面,这架打得都快把他屋子拆了,未免也太过沉得住气。 难道,这是对他的考验? 是猜到他前来的目的所以才想试试他的身手吗? 不可否认,逐安真的很渴望知道事情的答案,如此一想,应战也不免认真 起来。 本来他出招还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懒散,这么一想逐安手里的剑气大盛,动作快了不少,很多沙匪还没看清楚他怎么出的剑,手里的兵器已经没了,紧接而至的一道铮铮剑气,被直接击中要害翻倒在地,挣扎着却爬不起来,被剑气扫过的地方,如同被割裂,没有伤口却痛得厉害。 痛苦的呻吟声最直接动摇的就是战意。 不断有人被那少年打倒,眼见站着的人越来越少,惨叫声不绝于耳,虽然没有出人命,但战果实在惨淡,伤得不轻不重,只是已经没了一战之力。 现在才猛地意识到,他们同这少年的战力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他们真是气糊涂了,这少年可以接下了渡鸦老大的一招刀啸,实力怎么可能会弱?而他们这群沙匪,很多都是半路出家,从周围村子里而来,虽然练了几招,欺负欺负普通百姓还凑合,真的碰到高手时,完全不够看的。 像是当头泼了盆冷水,熊熊燃烧的怒气瞬间消散,沙匪们见势不妙赶紧转变态度,在逐安眼皮子底下,不用多言,一个眼神已经心领神会,一个人带头其他人效仿,瞬间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使劲埋低脑袋不敢直视逐安,生怕惹得逐安不悦大开杀戒。 大丈夫嘛,能屈能伸! 惜命而已,不憋屈不憋屈! ○ “少侠!少侠饶命啊!您要什么都给您!别杀我们!” “饶命饶命啊!” “存钱的地方在中厅右侧,粮食也在那的隔间里!” “是啊是啊!值钱的都在那了!” “少侠您看上什么随便挑随便拿,别跟我们客气!” “……哎?我只是想见一见你们的头领。” 逐安一手提着长情剑,另一只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沙匪们这求饶的话让他有一种趁火打劫的那个人是他的错觉,好像他才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一般,可是他已经说了好几遍,他真的只是来拜访渡鸦的,为何不肯正视他的请求? 几个沙匪互相看了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地憋出了一句。 “……少侠,我们老大他……” 他们方才怒火中烧浑然不觉,只觉得他们这么多人打一个,人多势众,普通人看到吓都要吓死了,根本不可能输,所以敢夸下海口胡诌,以打赢他们就能见到渡鸦为由挑衅,也正是因此逐安才会应战。 只是……这只是口头许诺而已。 “他如何?” 老付犹豫了会,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其实他……不在庄内。” “……” 逐安只觉得脑袋有些痛,就为了这一句话,他还得打上一架才行,登门拜访的初衷全乱套了,什么都问不到,报以希望而来,结果真是叫人大失所望。 本以为打 赢他们就可以见到渡鸦,还感慨这渡鸦真是好耐性,让他越发好奇渡鸦的来历,肯定可以得到什么消息,原来不是沉得住气,是根本没在,他此行扑了空。 沉吟片刻,什么消息都没有实在叫人不甘心,逐安只好又问:“那你们可知他去了哪里?” “老大昨夜自个儿出了门,他老人家经常这样,也不要兄弟们跟着,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到哪去了……” “那……你们知道他何时能回来?” “少侠你又说笑了!”答话的沙匪讪笑着摸了摸鼻子,抬起头看了逐安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还是不想同逐安对上视线,“渡鸦老大外出想去多久时间那得看他老人家的心情,有时候出去半天就回,有时候夜里才能回来,一两天也有可能,这可全凭他的心情,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哪能管到他老人家头上。” 逐安哭笑不得,彻底没了脾气,这可真是一问三不知,除了不在家,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白跑一趟,无功而返。 逐安幽幽叹了口气,早上出门时心里的紧张期待已经丝毫不剩,他总觉得渡鸦肯定知道什么,结果连人影都没见到。 实在…… 不敢直视逐安的沙匪们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少年的回应,试着抬头看去,方才那少年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再不见那温煦如春的少年。 白衣执剑,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君子如玉 逐安回到贺家的时候,远远就听闻一阵肆意童真的欢笑声,他隔着矮篱笆墙往院子里一看,织梦在院子里替孩子们扎了一个小小的秋千,贺兰站在后面推着贺州荡秋千,两个孩子玩得正欢。 织梦坐在屋檐下的一只小凳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只能瞧见手指在翻动,唇边挂着笑意,明亮又温柔。 很奇怪,逐安有些焦躁的心情瞬间被熨烫得妥帖下来,他感受着自己心情的微妙变化,忍不住也笑起来。 也许,早上经历的事也没那么糟,勉强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验好了。 “我回来了。” 孩子们被逐安的声音吸引,笑着从秋千旁跑过来,簇拥着逐安,兴高采烈地嚷嚷着:“逐安哥哥!”“我们都等你好久了,你看你看,这是姐姐给我们搭的千秋!” 小孩子总有高兴不完的乐趣。 织梦在逐安出声之前已经察觉到他的气息,她匆匆收了手里的东西往口袋里一藏,也跟着站起来,笑着看孩子们簇拥着他走进来。 “哥哥,你回来啦。” 其实心里有些好奇她藏了什么东西不能给他看,然而逐安只是笑着点点头。 “嗯,回来了。” 织梦揉揉孩子们的头,把他们哄去玩,也没直接问逐安此行的结果,绕着逐安转了两圈。 逐安只是安静站着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 织梦忽然站定,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逐安的肩头,笑道:“辛苦哥哥了。” 逐安侧过脸一看,肩头衣物沾了些灰尘,大约是打斗时蹭上的,他走的匆忙没有发现。 衣服上有灰尘,腰侧佩挂的长情剑位置也有些微变化,一看就知道,逐安出手动过武。 想来并不顺利,织梦心里在意却没有开口问,只是伸手帮他拍去肩上的灰尘。 逐安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长发,声音也软下来,露出一点点疲倦的味道,像是在撒娇,“想要拜访的人不在家呢。” “咦?扑了空吗?” 逐安点点头,主动说起今天的遭遇,没有丝毫隐瞒,织梦坐在小凳上安静听着,偶尔询问两句。现在讲起来,还真有几分好笑的意味。 织梦听完忍不住掩唇笑起来,“没想到恶名昭昭的一群沙匪还有这样一面,要是传出去,肯定要惹人发笑,哪还会有人怕他们。” “人们不是惧怕他们,是惧怕渡鸦。” 织梦听来也觉得渡鸦很令人在意,“那明天再去一次吗?也许渡鸦明天就回来了。” 逐安摇摇头,暂时不打算再去一次,“许是去的时间不巧,以后有空再过来拜访。” 比起猜测渡鸦的身份,将希望碰运气一样压在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人身上,直接去坞城查找会更实在一些,就把渡鸦当做 最后没有办法的选择好了,如果坞城也什么都查不到,再去碰运气也不迟。 两人说了会话,贺婶从屋子里钻出来,瞧见逐安回来了,笑着招呼道:“我就说听着声音是回来了,饿坏了吧?快进来吃饭,今天贺婶又做了新几道的菜!” ○ 吃过晚饭,织梦像是有事情要忙,直接匆匆忙忙钻进了房间,很久都没出来。 难道是跟她今天藏起来的东西有关? 是什么呢? 他想得太入神,坐在桌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回过神来时,迎上了贺婶飘过来的眼神,眼里带着些不明意味的笑意,让逐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今天出门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回来后织梦没有同他说起过,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坏的事,可是若是发生了好事,那也不应该不说……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头绪,直到他沐浴过后回到房里。 那间房本是给贺州准备的,贺婶把贺州叫去与他们同睡,把房间收拾出来腾给他住,小孩子的房间里没什么太多的摆设,一眼就能看完。 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盒子,盒子下还压着一张薄薄的纸。 逐安伸手移开盒子,拿起了那张纸,一眼就认出是织梦的字。 “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长情冷清如霜,未免孤独,赠予玉环剑穗,愿此相得益彰。” 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只用碧绿色丝绳编织而成的剑穗,以复翼盘结为首,悬挂一只碧色如水的玉环,缀以齐整流苏,在烛火下泛着温润莹光。 很漂亮的一只剑穗。 今天所有的事便都有了解释。 逐安拿起来捧在手掌上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觉得喜欢。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这枚剑穗挂在了长情剑柄上,十分契合,却是相得益彰。 大约,长情剑名所蕴含的情感,他体会到了。 ○ 织梦好像还没有认真送过哥哥什么礼物。 这份礼物却不是今天才开始准备,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想好送什么才好。 刚到贺家借住的时候看到贺婶在找东西,她跑去帮忙从柜子上取下一个针线箩,夹带着掉下来一个小玩意,织梦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看,是用丝绳编织起来的一个绳结,贺婶凑过来一看,纳闷道:“这东西什么时候塞那去了?” “贺婶这是什么?” “这东西啊叫长结,也就是护身符,代表着相依相随,永无终止。给你贺叔做的,图个吉利,也真是的,这糟老头子又乱丢!” “贺婶……能不能教教我?” 她打小习武,可以熟练地操控各种武器,甚至是飞花落叶,丝竹管弦,再温柔缠绵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只能做武器使用。花奈师傅从来没有教过她别的 东西,她好像除了武功外什么都不会,连想亲手做个儿女情长的小玩意她都没办法做到。 看到这个护身符,她想给哥哥也做一个。 不会可以学。 贺婶自然乐意,手把手教了她一遍,逐梦总觉得做出来的绳结皱巴巴的,拿不出手,不敢让哥哥发现,只能暗自通宵达旦地练习,好在终于有了进展。 等逐安出了门,她就开始动手,一绳一线格外专注,又仔细地加上了一枚玉环。 那枚玉环是她唯一从幻花宫里带出来的东西,严格来说都不是什么礼物,不过是很小的时候,花奈为了让哭起来闹得慌的她安静下来,随手丢给她的,虽然成色上好质地温和,却只是在幻花宫里随手可得的小碎玉,很普通很常见,她却一直视若珍宝,随身珍藏到了现在。 她想把她珍贵的宝物送给哥哥,带着她的祝福和亲手编的护身符一起,保佑哥哥平安长久。 做好的时候还有些忐忑,虽然贺婶已经夸她做得很好了,她仍是不敢当面送给逐安,只能趁逐安去沐浴偷偷放进了他房里。 然后躲进房间里独自忐忑哥哥会不会喜欢。 忽然,她的房门被轻轻敲响,是哥哥习惯的敲门方式,她感觉心也跟着被敲响。 心跳得厉害。 起身的时候差点撞翻了凳子,她拍了拍脸颊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这才打开了门。 逐安站在门外,视线游移着看向了一旁,自然地露出腰侧佩戴的长情剑,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红晕,他掩唇咳嗽一声,尽量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压了压自己上扬的唇角。 “咳……那个,阿梦,我的剑穗好看吗?” ○ 他们在贺家多待了一天,然后才同贺家四口认真道了别,准备继续踏上旅途。 贺婶给织梦塞了不少吃的,虽然真心把他们俩当孩子一样疼爱心中也觉十分不舍却仍同贺叔笑着祝福他们诸事顺利,贺兰贺州情绪无法同大人一样克制,抓着他们的衣袖哭得厉害,直到织梦反复保证之后再来看他们,两个孩子这才擦擦眼泪停下哭泣。 眼泪汪汪的贺兰抓着织梦,声音里带着浓浓不舍,“定下约定了哦!姐姐说过不食言的!” 织梦伸手擦了擦贺兰眼角的眼泪,点点头笑道:“好,绝不食言。” 再不舍,也总有分离的时候。 贺家兄妹站在村口,依依不舍地看着两个人如来时一样并着肩离开,逐安自然地接过了织梦手里的贺婶塞的吃食,织梦背着她的草笠,一起往远处走去,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天边。 虽然总有分离,他们两个人却似乎跟分离这个词很遥远。 问清了方向,将军冢的位置已经快接近坞城附近,路程偏远,他们 得花费一些时间穿过沙漠,再走上一天才能到达。 午间天热的时候,织梦就戴上她的草笠遮蔽毒辣的太阳,偶尔停下来找块石头背阴处休息片刻,又很快踏上旅途,不过幸运的是,白天沙漠里没有再刮起风沙,前行顺利了不少。 不知不觉已至傍晚,残阳如血,大漠沉浮如海,他们像是沙海里两只微不足道的小舟,下一秒就会被淹没。 踏着金色的残阳,身影被拉得很长,斜斜印在沙丘上,起了风织梦低下头捂住脑袋上的草笠以免被风吹走,黑发从白皙的指尖溜出来,漂亮得不像话。 她低头的时候,逐安远远瞧见几里开外,有一匹骏马匆匆飞驰而过,马背上坐着一名蓑衣客,似是路过的旅人。 难得还能在沙漠里遇到路人,逐安不免多看了两眼,本以为会觉得那是一种偶然相遇的欣喜感,然而这两眼看来却只觉得夕阳下的那道黑影像是一只黑色的乌鸦悲鸣着划过视线,带着难以言说的惨烈。 也许,那人也同样看到了他。 只是谁都没停下赶路的脚步,像是两条偶然相遇又分道扬镳的轨迹线,他们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赴,前程未卜,生死不明。 很多年之后,逐安总在回想,若是当时他朝着蓑衣客走过去,让两条轨迹线交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件让他后悔一辈子的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哪有如果。 世间诸事,不得如果,有词云: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将军之墓 入夜的时候他们没再赶路,途经一块巨石的时候,发现巨石上开了一个背风的石洞,像是过往商队留下来的,不算很深却足够抵御夜间的寒冷,两人决定就在这石洞里休息一晚。 进了石洞察看,洞中有些未烧尽的火堆,以前确实有路人夜间在这里停留,如此也便利不少,逐安麻利地拾捡了几根烧一半的枯柴,很快在石穴中生了团火。 他低头在贺婶塞给织梦的吃食里找了找,拿出一个饼靠近火堆烘烤,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暖融融的,低垂着眼眸,认真的模样叫人移不开视线。 拿在手中翻转着烘烤了一会,饼子重新变得松软,散发出浓浓的小麦香气。 织梦撑着下巴盯着他看,忍不住开口笑道:“哥哥好像连下厨房这样的琐事都很熟练嘛。” 逐安把烤好的饼子递给她,“先吃点。”又拿起一个继续放在火边烘烤,这才回答她的话,“在山上时照料师傅起居,做着也就习惯了。” 织梦咬了一小口饼,细细地咀嚼,说来她对逐安的师傅医仙忘忧子也颇有耳闻,以前花奈教习她武艺时也会同她讲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跟传奇故事,在这些故事里特意挑出来讲的江湖传说就有忘忧,跟世人提起忘忧马上联想到他广为世人称颂的高超医术不同,花奈跟她讲的却是忘忧自创的一套剑法。 哥哥的剑法便是师承忘忧,虽然逐安未曾听闻忘忧提起过这剑法的名字,但是花奈师傅跟她说的时候却提到过,忘月剑法,后来这名字也在幻花宫里得到了验证。 忘月剑法,只此一剑,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剑意无物可断乾坤,剑气无相不添杀业。 然而忘忧子后来弃了剑道,隐世后只醉心于医术,这套剑法的名气也就被他医仙之誉压下去了。 她从前就很仰慕这剑法的风华,在逐安手中见识过它的威力,也能隐约联想到忘忧的风采。 “原来如此,哥哥上次做的粥也很好喝。” “你喜欢就好,想喝的时候我再给你做。” 织梦笑着点点头。 夜色愈浓,两人说了会话准备休息。 织梦和衣躺在洞中的干草上,不远处就是暖和的火堆,洞外夜风凄寒,却一点寒意都没有溜进来。 她稍微侧过脸就能看到逐安抱着剑靠坐在洞穴入口处闭目养神,替她守夜。 那串精致的剑穗从他臂弯里露出来一点。 背影挺拔,同他怀里的剑一般,叫人心安。 织梦忽然想起逐安同她说起想去将军冢的事情。 “阿梦,陪我去一趟将军冢可好?” 当时织梦听了还有些发愣,就她对逐安的了解,哥哥很少会主动提出请求。 一起经历了诸多坎坷,他们之间无需多言便能心意相通,自然而然会主动替对方考虑,就像之前深入幻花宫触及到幻花宫秘密时,逐安首先担心的是织梦心里会不会难受,做决定前都要问一问她的意愿,织梦对逐安亦是如此。 织梦想过很多次,他们此行前往坞城肯定是要去将军冢的,虽然从逐安口中已经得 知那不过是一座空坟,却仍是意义特殊,需小心对待。 反复想了多次,她还是觉得先让逐安自己进去好一点,有些情愫太过隐秘而柔软,她可以陪着哥哥来到西北,给予他陪伴给予他安慰,却不能代替他去面对。 那座将军冢就像时光留下的一道隐蔽的伤口,它的存在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逐安要去拨开沉痛的迷雾。 世间诸事残缺颇多,她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她会越发小心地去守护逐安。 然而这次好像有些不同,逐安主动询问她的意愿,从另一方面来看,已经是一种小小的示弱,他主动将内心的柔软对织梦敞开,希望她能陪在他的身边。 很细微的小小举动,却实在叫她高兴。 织梦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哪里都好,只要哥哥开口,哪怕刀山火海,她都愿意陪着他去。 就这么看了一会,她闭上眼安心睡去。 远远瞧见前方有两三座险峻的山峦耸立,逐安指着那处对织梦说:“我以前在书里看过记载,西北坞城外有三山一关,批语为: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可谓雾气氤氲,长关如蛇,浩浩荡荡。所以那儿被称为银蛇关,是通往坞城的必经之路,看到它的话,坞城也就不远了。” 织梦往逐安指的方向眺望而去,果然如批语说的一般,几座山峰紧挨着留有一条缝隙,山峦间雾气弥漫,远远瞧去只能看见山峦的轮廓,“瞧着倒是个险峻的隘口,易守难攻,我记得贺叔说,看见银蛇关后再往东去五里才能到将军冢。” 逐安点点头,“正是如此。” 织梦抬起手推着逐安的后背往东边走,“已经快到银蛇关,说明目的地也很接近了!哥哥,我们快些过去。” “?阿梦不打算休息会吗?”他们天亮从石洞离开后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他自己倒没什么,以前奉命下山施诊时就经常要翻过山才能到达一些偏远的村子里,已经习惯了长时间的赶紧,他就是担心织梦陪着他风餐露宿觉得累却不肯说。 织梦从他背后冒出脑袋,笑道:“哥哥博闻强记,总能讲不少有趣的事,同哥哥一起结伴同行,一点都不觉得累呢。” 比起以前的她,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一个人好上太多。 逐安侧过身子把她拉到身旁,揉揉她的头发,温言叮嘱,“累可要跟我说。” 两人又重新并肩而行,织梦笑着点点头:“知道了,说起来忽然有些想吃江南的冰晶角儿。” “为何?” 织梦抬起手对着远处的银蛇关比划了一下,“哥哥你瞧,银蛇关绵白一片,看上去跟冰晶角儿好像。” 逐安目光看向了远处,唇边勾起一抹宠溺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事,“江南的风光迷人,值得好好游历一番。” 这句话是他们初到江南时,织梦对他说过的话,他还记得。 织梦也记了起来,“想与哥哥同去。” “好。” 他们赶到将军冢的时候还 未到黄昏,天光犹盛。 岁月匆匆,荒草遍布,破败之意甚浓,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可是仍能辨出它的原貌,屋舍俨然,院落分明,虽然已经倒塌成废墟,只剩残檐断壁,却仍能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座小村庄。 织梦打量着眼前的荒芜,有些迟疑地问:“哥哥,将军冢建在……”一座废弃的村子里? 虽然来时贺叔有说过,看见银蛇关后再往东去五里,遇到一座小村子也就到将军冢了,然而这同她想象中的村子还是存在不小的差异。 按照世间传闻而言,护国大将军林景芝乃是战死,三军统帅殉国可谓是举国之殇,未马革裹尸厚葬于陵,反而把将军冢修在了这座小村庄里,先不说这座村子远离沙场,位置偏僻,而且已经废弃多年,单是这荒草萋萋,无人照管就很令人费解,将军坟前无人问津,同藏于荒山野岭的孤坟无异,不免叫人心寒。 这事处处透露着怪异。 织梦说了两句就止住了话音,这些她能看出来,哥哥肯定也能看出来,他心里肯定越发不是滋味。 远处有鸿雁结伴飞过,像是有抖落的羽毛从云端轻飘飘的落下,逐安忽然觉得有些寒意,恍然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入了秋。 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感觉,大约有些落寞而已。 逐安抬头望着满目荒野,听出织梦的小心翼翼,像是多了一分勇气,再艰难也要走下去。 “走吧,我们进去。” 他朝着织梦伸出手,五指纤细有力,是一双诊断病痛摆弄药材的手,也是一双握剑杀伐的手,他身上带着介于少年的青涩跟成年人的沉稳两种混合的气质,让织梦毫无理由的相信,她的哥哥拥有搅动乾坤的力量。 织梦抬起手,搭上了他的手掌。 走进废弃的村子,废墟堆中间的路还算宽敞,直直通往将军冢,稍有不同的是,附近的荒草都快漫过膝盖,可是将军墓周围一圈的杂草都被仔仔细细地清理过,痕迹明显,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有人来将军冢祭拜过,还将杂草耐心地清理干净。 不管是谁,都叫逐安心生谢意。 岁月不饶人,坟前那块石碑上都已经爬满了岁月的痕迹,显得格外沧桑。 看着那块石碑上的字,逐安直直跪了下去。 织梦退开半步的距离也跟着恭敬地跪下。 两人认真跪拜行礼,气氛也跟着凝重起来。 千言万语压在心间难以启齿,逐安只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才觉得稍有慰藉。 不想打扰哥哥,认真跪拜完的织梦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把这寸地方留给逐安,想必哥哥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她在附近转着察看,偶然发现将军冢后面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隐蔽小路,路边的枯枝还留有被锋利的兵器清理过的断口,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长刀或者什么的兵器随手一挥斩断荆棘方便通行。 织梦驻足疑惑地打量着这条路,这条路通往哪里? 想了片刻,她朝着小路走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执枪之女 “阿爹……” 隐隐约约听见哥哥低声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同往日的清冽,带着几分沙哑,织梦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部分是为了哥哥而难受,还有一点是因为她其实很害怕面对这样的场面。 她害怕面对生离死别,也许没人不怕。 在她有记忆的漫长岁月里,花奈师傅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虽然仔细想来也没多少温情,可是师傅在那里,她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 然而花奈死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她,也一句话都没同她说。可大可小的遗憾,像是隐蔽的伤口,以为好了其实总是时不时痛上一痛,告诉她,其实哪会那么容易就忘记。 武林大会她同花奈匆匆一面而别,还是争锋相对不欢而散,在听闻时,花奈已经死了。 莫说留了什么话给她,她连去哪里祭拜师傅都找不到。 在她生命里戛然而止,仓促到她不知所措。 遥远的生死近在咫尺,她畏惧着这样的脆弱,畏惧着生死的沉重,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逐安才能让他好过一些。 或许,至亲的人离开,不管旁人怎样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 思及此事,不免暗暗叹了口气,她拨开挡在眼前的枝丫往小道走去,除了入口处有些枯枝杂草遮掩,往里走去却比看上去齐整不少,都是同样的刀口留下的痕迹,越发叫人好奇。 走了不过十几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坟墓,孤零零的,与将军墓遥遥相对。 将军冢里还有一座坟? 是谁的? 心里有了大概猜想,织梦放慢脚步走过去,看清那石碑上的字,果然如此。 忘愁夫人之墓。 这是一座特意为逐安母亲忘愁立的墓,不过让织梦觉得奇怪的是,大将军林景芝同忘愁乃是夫妻,虽说是空坟,但既然已经建了将军冢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再去分开立碑?有何意义? 逐安不在,织梦自己一个人不方便探寻太多,她恭恭敬敬地对着墓碑鞠躬行礼,又退回了来路,还是先告诉逐安好一点。 来去她都走得很慢,特意留足了时间,等她又回到将军冢前,逐安只是跪在坟前,神色淡淡的,眼角却有些发红,那双眼睛里像是有无尽的情绪快要流露出来,看得人心疼。 逐安看到她过来,想同她讲讲话舒缓低落的情绪,尽量控制自己别让嗓音听起来那么沙哑,他问:“去哪了?” 织梦也适时地站出来给予他安慰,她指了指将军冢后面,“哥哥,我发现后面还有座忘愁夫人的墓。” 闻言一直跪在地上的逐安打起些精神,从将军墓前站起来,“是吗?是母亲的墓啊,我去看看。” 织梦带着他又再次来到将军冢后面杂草遮 掩里的小道,逐安伸手抓住她,“一起去吧。” 织梦点点头,被逐安牵着往小道上走去。 再见这座墓时,比起初到将军冢时,逐安情绪明显稳定了不少,比起她,哥哥真是很懂得收敛情绪。 她跟着逐安再次虔诚的跪地祭拜,逐安开口吊唁,声音很低,同这座孤坟一样,有些凄凉。 “母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但愿传达哀思,告慰亡灵。” 第二次踏足于此,比方才靠得更近,跟着跪拜行礼的织梦直起身子,这才发现那墓碑角落里还有一行很小的字,被杂草遮掩着,不仔细看很难叫人发现,她也是刚好从地上抬起头来才意外看到。 织梦扯了扯逐安的衣角,低声示意:“哥哥,你看这儿有字。” 闻言逐安伸出手轻轻拨开乱糟糟的杂草,那行字显露出来。 “阿蛮敬唁,永缅亡灵。” “阿蛮?”逐安念了一遍,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但很显然,他之前并没有同这个叫阿蛮的人接触过,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织梦想了想,推测说:“哥哥,这个阿蛮很有可能更了解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情,要是能找到他就好了。” 逐安点点头附和道:“出现在墓碑上面确实很让人在意,我们到坞城去的时候多留意打听。不过让我觉得有些怪异的还有,为何分开修了两座陵墓,而且看墓碑上的字体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最起码……三人。” 织梦凑近仔细看着,回忆着之前所见,肯定道:“嗯,将军墓的石碑上镌刻之字为一人所书,刚毅劲力,大气磅礴,像是出自御用大家之手,而这块石碑上镌刻的字又与之不同,大字端庄,中规中矩……唔,这行小字倒像是后来用别的刀子添上去的,小巧灵秀,笔锋如芒。确实不是一人所留。” 逐安沉吟片刻,推测道:“阿梦,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将军冢原本只立了一座我父亲的陵墓,而眼前这座是有人后来偷偷建的,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被人发现或者不能被人发现,所以才同将军墓隔开些距离又刻意藏起来,那些到将军墓祭拜的人都没有发现这里这座墓,所以来人都只清理了将军墓前的杂草,会来这座坟前祭拜的人很可能只有阿蛮一人,那行字就是他所留,也就是说这座坟很有可能便是阿蛮所立。” 逐安所言,是最为合理合据的猜测,眼前这座墓碑前杂草丛生,那位叫阿蛮的人似乎很久没来过了,有几丛杂草都快把墓志铭最下面的字给挡掉,看着越发凄凉。 织梦低下头探过身子,伸手清理去墓前的杂草,“哥哥的猜测……” “啪!”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只觉得一道凌厉的劲风从身 后袭来,带着明显的狠毒之势,朝着她伸出去的双手而来,察觉到时为时已晚。 有人? ○ 逐安眼疾手快猛地伸手一抓,在离着织梦不过五六寸距离处截住了一道鞭子,那鞭子很普通,样式瞧着就是普通的马鞭,只是出鞭的人下手狠厉用力实在霸道,逐安徒手去抓手掌已经皮开肉绽,瞬间有血从指缝里冒出来。 看到逐安受伤,织梦吓了一跳,慌张从地上跳起来,扑到逐安身旁,急得声音都有些沙哑。 “哥哥!” 她来将军冢的时候探查过一次,将军冢并无任何活物的气息,也就是只有他们两人,方才又全神贯注地跟逐安商量着事情,自然没做什么防备,若不是逐安拦截得及时,她这双手可能会被从手腕处齐根绞断。 好狠毒的一鞭子! 逐安把那鞭子随手一扯手下用劲往回一抛,陡然间化为他的武器迅速往着出鞭人回击而去,他伸出另一只手安抚地揉了揉织梦的头发,把她带往身后护住,温言道:“别担心,我没事。” 逐安回击而去的鞭子力道大得出奇,执鞭人无法正面硬接,身子往半空一翻这才化解了那股力道。 哥哥声音一如往常,织梦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逐安再次保护她受伤让她有些慌了神,她抬头冷冷瞥了来人一眼。 使出那狠毒一鞭的人是个陌生的女子,大约桃李年华,长发束作利落的马尾,除了额间束着一条红色的束额外全身再无多于饰品,长长的束额尾翼同长发一起在空中飞扬,小麦肤色,明眸皓齿,眼尾上挑带着几分傲气,个子高挑并不孱弱,一身窄袖劲装,背上背着一杆红缨枪,匆匆落地,有些喘息,却仍是不减一身英姿飒爽。 若是平时,织梦很有可能会这么赞上一句,但是这女子刚刚无缘无故伤了逐安,简直可恶至极,她只是瞥了一眼就低下头,掏出手帕将逐安的手简单地包扎起来。 那女子受了挫收回了马鞭,脸色有些阴沉,带着不明所以的怒气,并不觉得自己狠毒出手伤人有何不妥,指着他们就劈头盖脸地谩骂。 “谁允许你们这些庶民到这里来的!给本小姐滚出去!” 这话倒像是这是她的地盘一样,叫人无语。 织梦从逐安背后钻出来,并不在意她爆发的怒气,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与你何干,倒是你,无缘无故出手伤人,好大的脾气!快点跟哥哥道歉!” 女子闻言挑挑眉,神色中带上一丝痞气,“本小姐想打谁就打谁你管得着吗?要本小姐道歉,哈,真是可笑,做梦来得更快些!” 织梦冷笑一声,“很好,许久不曾遇到在我面前这么急着送死的人了。” 她的指尖隐 隐有流光闪过,眼中浮现强烈杀气,女子像是捕捉到不同寻常的强大压力,面色一僵却仍是不肯低头,又挥着马鞭往织梦抽来,这次是朝着织梦的脸。 “阿梦,我来。” 织梦要是暴走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用多久,这人就没命了,逐安先一步拉住织梦阻止她动手,然后带着织梦避开袭来的长鞭迅速朝着女子出了一拳。 虽然心存善意,却并不代表他能任由人欺负织梦,以牙还牙,逐安那一拳也是朝着她脸上去的。 冲面上袭来的一拳太过急速,女子左右躲避不及,嘭一声狼狈摔倒在地,只是一招就彻底碾压了她的攻击。 逐安冷冷地俯视着地上仍然不服气骂骂咧咧的女子,并不想与这蛮不讲理的女子过多纠缠。 “阿梦,我们走吧。” 织梦冷冷扫了她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带着明显的厌恶,“好。” 两人绕过地上的女子往外走去。 女子勃然大怒,眉眼里只剩戾气,像是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太过丢脸她如何能忍得了,她右手一拍地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 伸手从身后拔出那杆红缨枪,追了过去不依不饶地拦在他们面前,红缨枪搭在手腕上一翻,稳稳落入手中,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们。 “想走?先问过我手中的落梅枪答不答应!”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落梅一枪 一枪穿风,落梅为名,此枪名为落梅。 逐安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女子手中拿着的红缨枪,比常见的长枪短小精巧一些,枪头上镌刻着百花凤纹,枪身韧性十足,拿在手中十分称手,想来是特意量身打造的一把武器。 那女子虽然蛮不讲理了些,手中的一杆长枪倒是耍得虎虎生风,颇有风韵,然而坏就坏在蛮不讲理,她话音刚落就趁机出招,也不管他们的意愿,劈头盖脸就朝着两人袭来,犹如蛟龙出海,势若雷霆。 织梦同逐安同时错身,避开了袭来的长枪。 逐安只觉得不自在,他最是头疼应付这样不依不挠纠缠不休的人,沉默的他可以更沉默,客气的他可以得体到半分毛病挑不出,偏偏做不到厚着脸皮去纠缠,得理不饶人也好,亦或理不直气焰却很足的人也好,在他眼里反而是很难对付的人。 想来只能硬着头皮打一架,刚要出手接招,被织梦拦下。 毫不闪躲的对上逐安的眼睛,织梦朝他眨眨眼,带着几分调皮,“欸!哪能用得上哥哥亲自出手,传出去还说哥哥度量太小欺负女子,坏了哥哥的名声,我可不答应!放心,我只是教训教训她。” 同逐安许诺,她不会要了这女子的命,让逐安交给她来处理。 毕竟不管这女子再怎么胡搅蛮缠的,直接动手的确有些失礼,逐安点点头也没再阻止,温言叮嘱道:“嗯,注意安全就好。” 织梦同逐安说完话,转过身脸色就变了。 遇到逐安后她像是越来爱笑,总是带着各种笑容,温柔的,调皮的,明媚的,脸上很少再出现冰冷如霜的寒意,可是这半路杀出来的女人出手太过狠毒,逐安不过伸手拦截,手掌就已经瞬间皮开肉绽,况且是为了保护她不被波及才受的伤,实在让她痛心不已。 那双手救了很多人的命,不该被这般无礼的对待。 她素来很少真的动气,这次却真的很想教训这刁蛮的女子一顿。 织梦信步迎着她的攻势走去,一抬手幻花铃清脆一响,有隐约的流光亮起,像是化成一块无形的盾,在女子诧异的眼神里,轻松挡住了横扫而来的长枪,本是猛力一击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毫无威力。 女子抓着长枪枪尾往回一收又再次迅速灵巧一刺。 织梦用同样的方式再次轻松挡住。 几招下来,女子的枪并未攻击得手。 见状,织梦冷笑一声,“完了?” “你!” 突袭好几次都未成功,女子将落梅枪收回手中,杵着枪怒气冲冲地瞪着织梦。 “哼!只防守不进攻算得了什么!换本小姐来一样轻轻松松就能做到,我看你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也只配躲在后面看,还敢不知天高地厚的站出来, 那只有挨打的份!” 逐安实在忍不住为这位女子捏一把汗,这话对谁都说得,对织梦可说不得。 织梦只是慢悠悠收回手,扬了扬小巧的下巴,示意她们身后的那条小道,面无表情的模样,还颇有几分疏花的真传。 “老实说,我只是不想在这里动武罢了,对亡者不敬,你,出去。” ○ 闻言逐安倒是有些发愣,原来织梦一直不出手攻击是这个原因啊,心中一暖,不由低头掩唇一笑。 织梦还真是……很特别,很多很小的举动就能让他开心起来。 “你凭什么命令本小姐!区区庶民!” 女子不以为然,神色充满着不屑一顾,眉眼间的傲气带着浓厚的优越感实在叫织梦觉得反感。 织梦勾了勾唇角,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这般模样的她,仍是好看得耀眼。 “行,那我请你出去。” 不等女子继续怒骂,织梦忽然伸出手化掌为爪朝着女子肩膀袭去,像是要锁住她的手臂,女子反应过来,迅速往后一撤步,手中的长枪再次如雷动猛地窜出来,想要挡住织梦的进攻,然而没想到织梦方才那一招只是障眼法,她的身子如同流云,快得不可思议,眨眼间就避开了长枪,同女子擦着肩而过,女子只来得及看到织梦的侧脸,手中的落梅枪忽然砸在了地上,哐嘡一声。 在近身的一瞬间,织梦终于用了真招,抓着她的双手往后一翻,扼住她手腕的要害,将她双手反擒在背后,瞬间便动弹不得。 “啊!” 女子只觉得双手忽然没了力气,又酸又痛,忍不住低声痛呼。 织梦伸脚将掉落在地上的落梅枪用脚尖轻轻挑了起来,灵巧的一抛,那杆长枪高高腾空而起,精准无比地插入了女子背后的枪筒中。 “请吧。” “你!放开本小姐!你这刁女!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对本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大胆刁女!听见没有快点松手!” 虽然双手被缚,女子仍是不肯示弱,使劲挣扎着想要挣脱织梦的擒制,嘴里骂骂咧咧,不肯停歇。 织梦的手很稳,丝毫不受影响,低头靠近她的耳边,从容不迫的开口,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一般,语气平和,却叫女子觉得耳边吹起一阵阴冷的寒风。 “并不好奇,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动,我可不敢保证你乱动的时候你的手腕会不会折断,我下手可是没轻没重的。” 回应她的自然又是一阵气恼至极的谩骂,这女子一看就心高气傲,被损了面子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如鹂,又气又怒的尖声怒骂下,声音听着有些尖锐得刺耳。 若是还有一只手,织梦肯定会把耳朵捂住。 为了早些让她闭 嘴,织梦擒着女子的手,直接带着她往外走去,逐安轻笑一声跟在她身后,不过离着半步的距离。 虽然逐安脾气温和却并不是个烂好人,更多的还是随心意而为,见此并不阻止,只觉得偶尔耍耍小性子的织梦,可爱得紧。 他就站在织梦身后带着些淡淡的笑意看着,同时也留心警戒着,这女子神色中藏不住的傲气,以及话语中呼之欲出的自负,虽然还不能确定这女子的身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非富即贵,不容小觑。 倒不是忌惮这身后的势力,就是担心织梦会因为这样无聊的小事受到牵连,他得仔细护着她的安全。 方才也是因为他心神恍惚情绪不定,没有注意到有人匿了气息靠近,那样没轻没重的一鞭子,差点就酿成大祸,他绝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 ○ 织梦将女子带着往将军冢外走去,不理会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怒气,一到将军冢外就松开了她的手。 女子突然摆脱了禁锢,没了支撑差点摔倒在地,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气恼地揉着手腕回过头,其实织梦只是用巧劲扣住了她的手腕穴位,让她手腕用不上劲而已,并没有真的用多大的力气,然而,对于女子来说,已经是莫大的侮辱!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初见时周身那种英姿飒爽的英气已经有些溃散,眼神也没了开始的明亮,染上不可遏制的怒意,恶狠狠的盯着织梦,带得那张脸也跟着尖锐起来。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刁女!你死定了!” 织梦只是随手拂了拂头发,黑发在风中轻轻扬起,语气不见丝毫惊慌,似笑非笑地挑起眼帘望过去,“以前听这样的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刁女?虽然都不怎么好听,品味奇低,不过比起妖女魔女什么的,总算是作回人了,大概是好上那么一点。”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的,甚至听上去有些像是在肯定她的谩骂,女子没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怒骂的话忽然堵在嘴里停住了。 逐安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幻花宫时那位一心想发财的孟宗主就一直说她是魔女来着,也亏得织梦还能拿来说笑,他伸出手戳了戳织梦的额头。 “你呀。” 像是小小的责怪又带着更多的宠溺。 织梦歪着头望向他,不再是对着女子那样的冰冷神色,唇边带起些明亮的笑意,像是忽然被春风催开的花枝。 若是没有外人在场,实在温煦得像幅画。 两人旁若无人的小小互动落在女子眼中无异于更像是挑衅,她孤身一人而来,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联手欺负她,所以不管怎么看都刺眼的很!这少年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笑容,为什么看向她的时候却是不带任何 温度的眼神,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些排斥,实在叫她生气至极,她何曾被这样轻视过!可恶! 在陌生人面前丢了脸,越想越气,女子不悦地跺了跺脚,终于又记起来,本该是要狠狠教训教训这两个庶民的,怎么会被这个刁女牵着鼻子走! 她的脸色越发恼怒,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伸手再次从背后拔出落梅枪,枪身从肩上一传准确落入手里。 她稍微收敛心神,手腕发力亮出一招,枪声如风声而过,飒飒于林,如鹰击长空,一声嘶鸣。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漂亮。 织梦被她的招式吸引了视线,眼中终于有了些兴味。 “万花一枪,百鸟朝凤?”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美人一剑 江湖武学,百家争鸣,刀枪棍棒,各有所长。 各种兵器都有自己一套武学体系,其中剑为百兵之君,刀为百兵之帅,那么枪便为百兵之王。枪,体系繁多,百鸟朝凤便是最负盛名的一套枪法,注重武器同身体协同,讲究三要:眼快,手捷,腰步相随。 所谓,有虚实,有奇正;其进锐,其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如山,动如雷震。 好比风山火林,百鸟朝凤,个中奥妙,如大千世界,千变万化,但此一枪九霄而来! 女子闻言冷哼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大约是觉得织梦终于有些眼力劲了,眉间那股傲气又涌现上来,矜傲地瞥了她一眼,“刁女还不算孤陋寡闻至此!” 织梦无奈扶额轻笑,上前一步准备应战,“观小姐如此神色,想来枪法不错,说来之前也认识一位用长枪的宗主,我来问问你的枪法同他比较如何!” 女子束起的长发随着红额带扬起,谈到自己所长,整张脸熠熠生辉起来,如果性子不是那么糟糕,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求之不得!本小姐要打得你这刁女满地找牙!” 话音刚落就一挑枪头,脚下一踏送出手中长枪,朝着织梦攻来,也许是因为方才被狼狈擒住心中的怒气仍是不可遏制,又或许是因为在人前越发想炫技赚回面子,她手下的招式越发绚烂起来,枪尖本就有寒光熠熠,动作一快,几乎挽成一朵银色的枪花。 织梦手腕一晃,幻花铃清脆一声响起,几人鼻尖忽然多了几分似真似假的花香,不知何时,揽来了一汪花海,汇成长剑于她指尖起伏。 见此瑰丽奇景,劲装女子心中大惊失色,有片刻失神,“这是……” 这是什么古怪的招式?在这鸟不拉屎的西北荒漠里,何来一汪花海,然而实在美不胜收,简直又好看又诡异。 织梦迎着女子手中的枪花而去,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手中花刃直接朝着锋利的枪头而去。 瞧着是一堆柔柔弱弱的花瓣,碰撞上银色的枪花势必会被绞得粉碎,然而,当女子手中长枪真的碰上那方花刃的时候,她却诧异地发现,像是攻击到了实体! 虽然没有传来铁器相撞的声响,手中长枪回馈传来的重力却是实实在在的!那方花刃没有溃散,也没有被搅碎,就这么接住了她袭出的长枪。 这是什么古怪的武功? 带着一言难尽的心情和探究,女子已经同织梦过了十几招,织梦接应的招式都很随意,虽然身法灵巧,如同惊鸿踏雪,但好在并没有什么怪招,这让女子心里稳定不少。 也许,这花刃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只是看着华丽了些,她之前在武学文献里也有见过相关记载,有内功 大成者,可以不借外物,直接聚气化形,以气为手中利刃,想必这刁女用的就是同类的武功,这么看来,这种武功,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每一招都比对方快呢! 这么一想,不免有些暗自得意起来。 然而,织梦却忽然低声念道:“书中有云,六合枪法最称雄,扎来如箭绞如龙。步下枪花十八路,马上枪法加倍功。传人传法不传诀,得其秘诀妙无穷。八句歌语须切记,走尽天涯占上风。辰时使枪日在东,占住东方好用攻。午时使枪日在南,休教太阳迎双瞳。酉时使枪日在西,占住西方见高低。六月使枪须避日,腊月使枪要顺风。” 这些都是花奈以前教给她的,让她能通过迅速辨认出敌人所用是何种招式,方便灵活应对。 她从回忆里回过神,顿了顿才又开口,像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有些低沉,“也不知道你练到了几重?” ○ 织梦所念枪诀乃是枪法中鲜有人知的秘诀,然而她念的一字不错,明显她对此已经不是稍有耳闻的程度了! 这让女子刚稳定下来的心神又再次乱了。 连武功招式都被摸透了吗? 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 观她出招没什么杀气,或许只是知晓各家武学罢了,知道跟会用可不一样。 想到此处,女子手腕将长枪一送,直直朝着织梦眉间刺去,不由大声回道:“本小姐自然是六合十八枪,路路精通!” 织梦闻言低低浅笑一声,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我还怕控制不了下手的力道伤了你。唔,不是要我打得满地找牙么,只弄些虚招糊弄我,好生没劲,不打算使出真本事吗?” 要说控制内力这方面,逐安还真没见过比织梦还要天赋异禀的人,不过,这女子的出招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眼,只是用了百鸟朝凤的一些基础枪招,想来织梦觉得与之切磋不太尽兴,总得束手束脚,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出招出得格外随意,丝毫不见凌厉之气。 若是只会些皮毛,想来也不会这般自负,既主动约战又不肯显露实力,实在有些古怪。 是何用意?试探吗? 织梦手腕迅速向上一翻,手中的花刃迎向扑面而来的长枪,直直一挡,将枪头挑开,带起一阵绚烂的风,银色的枪头在花海里一闪而过挽成一朵花,一退一进,杀了个回马枪,再次被稳稳挡住。 “还没学会走就想学怎么跑,你这刁女好大的口气,先学会进攻再说吧!” 女子一撤步,将手中枪挽回背后,不满地瞪了织梦一眼。 织梦只能无奈地揉揉眉心,这女子不肯尽全力应对,她若是还操控花刃攻击,大约就要见血了,莫 不是这人只爱逞逞嘴皮子的威风,也太过磨人了。 “不高兴了?那就出招啊!那该不会是怕了吧!我就知道你这刁女中看不中用,徒有一张好皮囊,其实武功弱得很!” 女子掐着腰怒喝,浑然忘记了是她先出手伤人还胡搅蛮缠,不肯让他们离去。 织梦没忍住白了她一眼。 引得女子怒火中烧,只见她忽然变了身法,又出了一招,这次同之前的枪法都不同,要说之前的都只能算是基础的枪法,这一招就已然带上了神韵。 不仅手中长枪变快了,女子身体也跟着动起来,像是翻飞的蝴蝶,整个人都旋转起来,长枪在手间,虚实相交,一攻一收,咄咄逼人,如同蛟龙出海,一点寒芒先到,连刺了七枪,那寒气森森的枪头位置飘忽不定,像是从一串银色的枪阵里猛地刺出,还未看清又收了回去,继续下一次攻击,叫人防不胜防,犹如雷霆砸面一般的压迫感。 逐安不由点点头,这才是真正的百鸟朝凤,叫人赞叹。 织梦神色终于认真了一些,在女子攻来时,花刃忽然溃散,重新聚起时成了一道花盾护在织梦身前,虽然枪出如龙,但反应及时,未伤到她分毫,不过还是能清楚感觉到那股霸道又狠辣的劲力。 在最后一枪刺出时,织梦右手一挥,带起一阵飞花,朝着女子轰然而去,差点划破了她的脸颊。 花潮散去,女子也收回长枪,还不等织梦赞上一句,那女子用手指着她骂道:“卑鄙的刁女!” “……” “只会用这些奇奇怪怪的招式,有本事拿真的武器跟本小姐打啊!” 望着她挑衅又嘲讽的眼神,织梦只觉得接下她的约战真是做了件蠢事,这女子也太过胡搅蛮缠了。 真的叫人头疼。 ○ “哥哥,剑借我用用。” 逐安把长情从腰间取下抛给织梦,那串剑穗在空中飞起,像是枝头多了一抹盎然的绿意,织梦后退两步,稳稳接过,拿在手中掂了掂,笑着赞道:“果然同哥哥很是相配。” 比起织梦的玩笑话,逐安反而生出几分好奇,织梦要剑做什么? 这么说来,他似乎从没有见过织梦用剑,准确而言,织梦除了幻花铃好像一直没用过别的武器,虽然有用幻花神功操控过长剑攻击,却不是握在手中使用,一直都是凭借内息操控外物御敌,也就连他都从未见过织梦用剑如何。 让他不免有些好奇起来,织梦会怎样用剑呢? 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织梦身上,她只是拿着长情安静地站着并没有拔剑出鞘做任何准备。 女子见她换了武器,心中多了几分胜算,方才打完她心里有了计策,那缥缈的花刃难以捉摸,然而这可是实打实的长剑 ,想要捕捉攻击轨迹就容易多了,再说她根本没有佩戴武器,想来用剑并不熟练,这可是个好机会! 长枪从她指尖一转,飒飒而出撕裂空气,她再次用了方才那一招连环刺,如有蛟龙出海,夹带雷霆之势,直接朝着织梦攻去。 片刻后,女子手里的枪再次滚落在地,这次是她自己松开的,手像是忽然没了力气握不住枪身,就保持着往后仰的姿势僵住了,再往后她就会摔在地上。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神色。 逐安也看得入了迷。 织梦只用了一剑,剑不过出鞘了一瞬,又回到了剑鞘中,如同烟火,转眼即逝。 不过一瞬间,角度刁钻,先是破开落梅枪的攻防,不等眨眼,又直逼咽喉而去,若是不及时往后一仰,女子的喉咙就已经被割开了。 根本避无可避。 然而,那一剑跟逐安的剑不同,很柔,很美,像是三月里青山上的炊烟袅袅,六月里江南的飞花满城,腊月里落在枝头的霜花缕缕。 同执剑的那人一样,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身陷牢狱 直到有一阵整齐有序的马蹄声靠近,这样落叶有声的寂静才被打破。 “大小姐!” 一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从远处策马而来,见到女子时纷纷下马行礼,这才让僵硬站在原地的女子回过神来。 她忿忿地瞪了织梦一眼,弯腰捡起来了身旁的落梅枪,放回了枪筒中。 看着跪了一地的士兵,她像是重新恢复了底气,趾高气扬地盯着两人,目光如箭,怒意不减,却挡不住那眉眼间的傲气。 “无知的庶民,本小姐乃三军统帅,当朝独一位大将军,万将军之女,万昭和,胆敢冒犯本小姐,来人,给我把这两个庶民抓回去!” 像是要宣告于世,她的身份有多么的高贵。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赶来时,三个人只是静默地站着,也不知道大小姐又闹的什么脾气,然而,奉将军之令来接大小姐,他们也不敢怠慢,只好拔出武器,对准了一旁的两人。 织梦现在才反应过来,这女子之前的古怪行径,是在拖延时间,也真是有些不冷静了,竟然没发现如此用意,然而,这女子的身份倒是出人意料。 她靠近逐安压低声音,“哥哥,这女子……” 逐安只是点了点头,之前就猜测她的身份非同寻常,没想到竟是将军之女,不过也让逐安心生一计,他们本来就准备接下来去拜访万将军,甚至还担心贸然登门,万将军会什么都不肯说,现在他的女儿突然出现,还要把他们抓回军中,无疑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接近万将军机会。 看着围拢过来的士兵,织梦也说:“哥哥,我们可以请他们载上一程。”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逐安点点头,收了织梦递过来的剑,佩戴回腰侧,不打算出手。 “这两人有些本事,都警觉点,放跑了他们就拿你们是问!”万昭和在一旁趾高气扬地吩咐着,然而忍不住又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剑。 连她都不得不承认,那一剑的风华,天下无双。 闻言,士兵们不由谨慎起来,然而在不断收缩的包围下,两人只是意思意思就收了手,很轻松就被擒了。 万昭和看他们的眼神简直得意到要飞上天去,不屑地哼了一声,倒是一群士兵心里犯嘀咕,这两人真的有本事吗?该不会是被大小姐威胁了吧? 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们心下了然,对两人也没过多苛责,连逐安的剑都没没收,只是草草的绑了手。 一群士兵跟着万昭和先行离去,只留了五六个士兵押送他们两人,栓了条绳子在马上,让他们跟在后面走,看管得实在宽松,也不怕他们跑了。 好在他们都没有想逃跑的意思,只是慢悠悠跟在押送的士兵后面并肩走着。 过了一会,逐安靠近织梦,状似不经意地问:“阿梦的一剑,倒是美不胜收。” 织梦侧头看过来,笑着眨眨眼睛,“哥哥想知道吗?” 逐安看着她一脸笑意,很想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然后再说一句“是啊,我很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都很想知道”,然而他们的双手都被缚住,只能作罢。 逐安点点头,嗯了一声。 织梦也不再卖关子,笑道:“说来这招跟哥哥也颇有渊源。” “嗯?” “哥哥肯定还 记得我师傅的师傅,朔月前辈吧。” “记得。” “之前花奈师傅在同我提起朔月前辈时,就用了这一剑,但是哥哥你也知道,幻花宫历来修习幻化神功很少修习兵器,朔月前辈也不佩长剑,但她后来隐居幻花宫时常常用这一招,我想这是忘忧子前辈教给朔月前辈的一剑吧。” 不过忘忧后来弃了剑,这曾经惊艳过朔月的一招,他也再没有用过,连逐安也未教过。 而花奈想起朔月的时候,就会反反复复用这一剑,耳濡目染之下,牢牢印刻在织梦心里。 说来剑法可以世代相传,但用剑者领悟不同,用出来的效果便不尽相同,可刚可柔,也可两者相济。 织梦的确用出了自己的风姿。 天色刚过傍晚,已经入了坞城,他们被带到了军营之中,把他们关进监牢时,三个当班的狱卒正坐在桌边准备吃晚饭,对押送他们而来的士兵见怪不怪的打趣:“大小姐又闹脾气抓人了!” “,是啊!也不知道这次要关几天,你们稍微照顾些。” “没问题!” 互相打过招呼后,押送的士兵离开了。 两人打量了一眼,很常见的牢房,并没有什么特殊,每间牢房之间隔着一堵墙。 眼看狱卒就要把他们关到两个牢房里,织梦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我跟他是一起被抓来的,为什么不关在一起!” “姑娘,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吧,大小姐吩咐下来的,小的们也只有照办的份。”关他们的狱卒年纪不大,脾气也挺随和。 织梦撇撇嘴没再说什么,走进去逐安隔壁的牢房。 狱卒们又回到了门口的矮桌旁吃饭,几样小菜,还算丰盛。 一名身材高大的狱卒走到牢狱门口四处张望一番,这才小心关了门,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两坛子酒,一身的肌肉在衣服遮挡下仍然很明显。 性子看着有些大大咧咧,“兄弟们,这是我托掌勺的张老头带回来的,分给大伙尝尝!” 一名狱卒期待的搓了搓手,端起来闻了闻,一脸神往,“香!真香!我知道,这是镇子上酒铺里卖的花雕酒!” “哟,兄弟这是长了狗鼻子啊!” 方才关他们的狱卒有些拘谨地看了看门口,“喂,咱们在值夜的时候喝酒被头儿发现就死定了!” 拿出酒的那个狱卒把倒好的酒盏递过去,“放心,五爷我早有准备!” 自称五爷的狱卒又转身从桌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扎着花布的小陶罐,撩开一边角在另外两人面前晃了晃,“听说这玩意解酒,咱们喝好了吃两个就行!” “妙啊,五爷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嗨,家里那口子托人跟家书一起送过来的,说今年家里的果树又结了果子,想让我也尝尝,娘们儿就是磨磨叽叽!”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提起来却一脸笑意,那粗犷的面容都带得温柔不少。 同伴笑骂道:“你这大老粗就知足吧,也就嫂子有心了!” “唉……我还没娶媳妇呢!有些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你这臭小子,敢揶揄你大哥了!” “哈哈!岂敢岂敢!” 三个狱 卒边说边笑,话语间就喝了好几盏。 织梦靠着墙角坐了会,觉得无聊得很,很想同逐安说说话,然而他们之间隔了一堵墙,叫人高兴不起来。 她低声自言自语道:“虽然哥哥有时候闷闷的,不过总觉得闷闷的也很有意思。” 她侧耳听了听旁边牢房里的动静,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排解无聊,静心打坐吗? 又坐了一会,见几个狱卒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这边,喝得正酣,她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就出去一会会不影响吧? 被关进牢房后绑在手上的绳子就解开了,正好方便了她行动。 织梦从墙角站了起来,放轻脚步往牢门走去,测了测牢房的木栏距离能不能钻出去,很显然为了防止被关的人逃跑,这些木栏杆都做得很到位,除了特别瘦弱的小孩子大约可以一试,想要从木栏缝隙里钻出去很显然行不通。 织梦视线落在用链条拴着的锁上,好像只能这样了。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门上的铁锁,心里估摸着震碎这锁该用多大的力道,期间五爷想起职责,往牢房这边看了一眼,眼疾手快的织梦在他视线落下来之前迅速坐下,从外面看,像是她只是换了个位置坐,没有任何异常。 然而狱卒还是站起来指着他们这个方向,“喂!你在做什么!” 织梦疑惑地回应狱卒的视线,很奇怪他怎么发现的,她分明已经很谨慎了,动作也没发出声音,斟酌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到隔壁的哥哥先行开了口。 逐安被抓包了仍是从容自若,淡定地回答:“唔……看看这牢门结不结实。” 织梦:“……”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这可是军牢!军队里的牢房,还用问吗,肯定结实啊!老实点!” 大约逐安勉强点了点头,狱卒这才重新坐了下去,又开始喝起酒。 缓过味的织梦捂着脸差点笑出声,原来哥哥也在琢磨怎么出来吗? 她破开铁锁的时候都忍不住笑意,她用内力震断了锁头,推开了一条缝,蹑手蹑脚地钻出了牢房。 身影一晃而过,织梦刚跑到逐安的牢房前,就见到逐安把长情从锁链间收回,控制长剑打开铁锁而尽量不发出声音,实在有些耗费时间,比织梦慢了一步,也轻轻推开了牢门。 两人隔着木桩相对无言,只觉得彼此的举动实在过于孩子气了些。 几分幼稚,又几分情动。 织梦眼睛亮得很,张了张嘴,用唇语说:“哥哥,我来做客了。” 逐安笑起来,把牢门轻轻拉开了一些,也同她一样用唇语回答:“欢迎啊。” 织梦钻进了牢房,逐安又顺手把锁链拴好,挂了把坏掉的铁锁。 方才的狱卒又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许是喝得有些上头,见两个人老老实实靠墙而坐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低下头继续喝酒的时候,他端着酒盏动作顿了顿。 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今天是新关进来两个人,都在,门上的锁也锁得好好的,好像没什么问题吧? 嗯……好像没有。 看了会眼神都有些发晕,他这才慢悠悠收回了视线。 第一百零四十章 柿饼之毒 静坐的两个人坦然自若地回应着他的视线,见他又朦朦胧胧回过头,这才一起笑起来,很像两个做了坏事以后还装得一本正经的孩子。 织梦伸手碰了碰逐安的手背,触感凉凉的,“哥哥找我做什么呀?” 逐安轻咳一声摇摇头,“没什么。” 织梦掩着唇偷笑,“好吧,其实老实讲,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看一看哥哥。” 逐安低头看着她,唇边带起笑意,半晌才答了句,“嗯。” 织梦扯了下逐安的衣袖,笑着追问:“嗯什么?这也嗯。” 但是不用多言,她也能懂逐安的意思,他同她一样,并没有什么真的要说的事情,只不过想见一见织梦。 说完牢房里安静了一会,织梦用左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几个喝得不亦乐乎的狱卒身上,看着他们觉得画面实在逗得很,她状似无意地开口:“真是很奇怪呢,自己一个人待着很闷,哥哥这人也很闷,可是跟哥哥待着就觉得很有意思。” 织梦把视线收回来,歪着脑袋盯着逐安,目光灼灼,“莫不是哥哥会什么修仙之人才会的法术?” 逐安伸手戳戳她的额头,然后抓起她放在身侧的右手,仔细地握在手心里,带着将两人的手举到眼前晃了晃,笑着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是啊,这都被你发现了。” 织梦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以前怎么没发现哥哥这么可爱。 “不过,真是有些过意不去,让你跟我一起被关进来。” “哥哥说的哪里话,跟哥哥一起,在哪里都一样。”想了想织梦又说:“再说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过牢狱,还不知道牢房里是这样的,也算长见识了。” 也亏得是织梦了,连这样的经历都觉得没那么糟糕。 两个人正说着话,监狱里忽然传来两声惨叫,一盏酒碗砰然落地摔得粉碎。 两人赶紧抬头看去,本来在桌边喝酒喝得好好的三个人,其中两人忽然捂着肚子痛苦抽搐倒地不起,把剩下的那人给吓坏了,原本喝了酒,红润的面色瞬间吓得发了白,那酒碗就是他失手摔的。 他抓着同伴的衣服慌慌张张地询问:“你们怎么了!没事吧!怎么了?别吓我啊!是酒有问题吗?” 回应他的只有两人痛苦的呻吟声,让他瞬间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哆哆嗦嗦间就从凳子上摔了下去,脸色忽红忽白,像是担心自己也会中毒倒地。 那人就是送他们进牢房的狱卒。 织梦站了起来,“哥哥……” “看他们发作症状像是中毒,我去看看。”跟着一起站起来的逐安当即扯掉了那把虚挂着的锁,奔到了桌前,伸手查看两人脉象。 跌坐在地的狱卒被忽然从牢里钻出来的逐安吓得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发颤地指着逐安,“你你你你……” 有一句,你怎么出来的,这是越狱吗,堵在他的喉间愣是说不出来。 织梦淡淡瞥了他一眼,“别哆嗦了,想救你兄弟们就先安静 会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就从上了锁的牢房里走出来太过诡异,狱卒只觉得像是入了梦,整个人呆若木鸡,半晌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逐安检查了两人的脉象,松开了手,沉声道:“脉搏细而弱,偶然间歇停断,神色痛苦抽搐,脸色涨红,呼吸急促,手紧抓胸腹,确实是中毒之症。” “可有解?” 想要解毒就必须知道是如何中的毒。 逐安转过头,扫过桌上的东西,除了方才进来时看到的几碟小菜跟酒壶外,就多了那个叫五爷的狱卒拿出来的小陶罐。 他们吃了许久并未有何异样,可见真有毒也不在酒水小菜里,倒是这小陶罐有些问题。 他伸手拿过来,入手不算沉,封口的花布已经掀开,露出了里面装着的东西,飘出来一点甜腻的果香。 逐安眉头轻皱了起来,织梦一看心中明了,若是酒跟小菜都没有问题,那就是那小罐里的东西有问题了。 她凑过去往罐子里一看,惊讶地望向逐安:“?哥哥,这不是柿饼吗?” 逐安点点头,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颜色金黄如枫,表面附着一层白霜,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叫人食指大动。 那个狱卒神游了半天终于回过神,看明白眼前这少年切脉动作娴熟,必定是擅于岐黄之术,可以帮助他们,也就没再纠结他们两人是如何出来的。 从地上爬起来,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见他们把怀疑的目光看向柿饼,虽然心中惊疑不定,仍是主动解释道:“那那那是老五媳妇做的,他老家有几棵柿子树,他媳妇挂念他,但是送到西北来太远了,路途遥远担心在路上坏了就做成了柿饼,方便存储,我们都知道的,没没没没毒……” 织梦也不解,奇道:“哥哥,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懂一些浅显的医理,这柿饼颜色跟气味都无异状,并未有何异常,而且,我记得,柿饼好像有润肺,涩肠,止血,这些功效来着,怎么吃了这柿饼会中毒呢?” 逐安将手中的柿饼放回陶罐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指尖粘上的白霜,解释道:“嗯,你说的没错,柿饼乃是取成熟的柿子,削去外皮,日晒夜露,约经一月后,放置席圈内,再经一月左右,即成柿饼。本身可以入药,并没有毒。不过……” 他顿了顿,收起了手帕,又指了指桌上的酒碗。 “酒?” 织梦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呛了她一口。 “嗯,并不是这两者里有被下过毒,相反,这里的所有吃食酒水都没有毒。” 逐安边说边蹲下了身,将地上已经痛得满头大汗意识溃散的两人拉开,“但是,柿子本身性寒,而白酒属于温热食物,两者均含有一定的刺激性,食用后会刺激肠道,同食更是如同剧毒,很容易引起腹内绞痛,呕吐,腹泻等症状,严重的还伴有心口发闷,喘不上气,再者入了军营,经常风餐露宿,饿肚子也是常事,肠胃自然较差,反应也更为剧烈。” 狱卒听完已经懵 了,竟是这两样普通的食物就成了毒药吗? “可可可是,老五说,柿子解酒来着……”越说声音越低。 逐安并未责怪他大胆的疑问,态度随和,耐心解释道:“柿子虽然解酒,但不能同时吃,同食容易中毒,喝了酒后,起码得相隔两个时辰才能食用。” 织梦听完恍然大悟,她扭头问狱卒,“你只喝了酒,没有吃柿饼是吗?” 狱卒点点头,只觉得冒了一头冷汗,“我我我我刚要吃的时候,他们就倒下了,自然就没吃。”所以,幸运逃过一劫。 “那……那现在要怎么办?你……少侠,神医,能不能救救他们!” 逐安点点头,“自然可以。” 他冷静地吩咐,“准备些干净的温水来,能多一些的话最好,有盐的话再取一点盐过来。” “盐?吃的那种吗?”狱卒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到逐安肯定的视线,不知为何,像是吃了定心丸,赶忙应下,“好好的,我马上去拿!” 等狱卒急匆匆地回来后,逐安先喂两人都喝了些温水,冲淡药性,又道:“阿梦,把盐加到剩下的水里。” 织梦麻利地照办,然后递给逐安,逐安喂一个人喝下,那人意识忽然清醒,眼睛瞪得老大,被咸得直呕吐。 织梦挠挠头,略微不好意思地说:“啊呀,好像盐加多了一些。” 狱卒看着他拿来的一小碗盐已经去了半大,偷偷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无妨,要得就是他吐出来。” “是用盐水催吐吗?” 逐安点点头,从容不迫地回道:“眼下无药可用,只能催吐,这法子可以及时吐出不慎食入的毒物。”逐安又回过头示意狱卒去帮另一个同伴喂食盐水,然后伸手双手挤压腹部,过了会那干呕了半天的狱卒果然吐了。 在他的指导下,狱卒照着他的动作帮同伴催吐,等两人都吐了出来,他已经快被带着刺鼻酒味的呕吐物淹没,差点也跟着吐起来,然而神奇的是,中毒的两个狱卒脸上痛苦神色很快淡去,脸色也恢复了正常,已经呼吸平稳的睡去,确实为肉眼可见看出症状的减轻,几乎是立竿见影。 逐安扶着狱卒躺下,闻此异味仍是脸色如常,只是温言叮嘱道:“嗯,现在便好了,军中有随行的医师,你之后再去找军医取些止泻的药来备用,他们有腹泻的症状可以适当服用一些,若是还有胸闷气短的症状,煮些绿豆汤服下便可。” 不仅治好了两个狱卒,连后续的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剩下的狱卒简直感激得想跪地,心里不由肃然起敬,连声道谢。 “是是是,一定照办!” 处理完后,织梦也松了口气,“多亏哥哥妙手。” 然后,在狱卒下巴都要砸在脚背上的惊悚视线里,两个人又自己老老实实走回了同一间牢房里,甚至还顺手把牢门给锁上了,虽然是用了一把坏的锁。 让狱卒觉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也许真是孤陋寡闻至此。 第一百四十一章 留于军中 老五同另一个狱卒大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中毒的症状已经尽数消失了,虽然有些腹泻,然而在逐安的吩咐下,那没吃柿饼的武小六已经事先到军医那里讨了两副药包备用,一说腹泻就拿出来了。 这件事处理得简直滴水不漏,让小六觉得逐安真的太神了。 听了当时唯一清醒的小六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老五跟大柯两个人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这牢里关着他们的救命恩人,隔着一道木栏,怎么看怎么别扭。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哪怕会被追责当班的时候酗酒的过失,三个狱卒也不敢隐瞒,再加上织梦跟逐安两人不满意分配,还给自己换了牢房,出入上了铁锁的牢房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开始却一点察觉都没有,实在叫人觉得这牢房不太牢靠,总之,于情于理,哪能再继续让这两人待在牢狱里,赶紧硬着头皮往上呈报了头儿。 牢头是个老兵,碰到这么怪异的事也没个主意,毕竟这是大小姐抓回来的人,私自放了怕是要遭殃,坞城将士谁不知道,万将军最是疼爱独女万昭和,想镇住万昭和,也只能请万将军出面了,牢头便继续往上报给了将军。 军中办事效率奇快,不过半天时间,三个狱卒由牢头带着入了将军帐,规规矩矩行了军礼,当着万将军的面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昨夜发生的事。 万将军,本名万邦,同女儿的名字一合,取自“万邦昭和”的意思,虽然宠女儿,却也不是昏庸之人,沉着脸听完了狱卒的禀报,不用说也吓了一跳,心里暗道女儿又闯了祸,来不及召来万昭和询问,也没过多追究三个狱卒犯禁,匆匆赶到了牢狱里,牢头带着三个狱卒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一行人刚到牢狱里时,看到牢里的那两个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了一会,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大约是无聊得紧,牢里的两个人用枯秸秆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棋盘,然后捡了几颗磕巴的小石子,凑合着当着棋子,就地取材,不嫌简陋,正埋头厮杀得厉害。 忽然,织梦指了指棋盘,挑了挑眉,“哥哥,你这步棋怎么能往这儿落呢?” “嗯?为何不能?” 逐安仔细看了看自己落下的石子,前后紧扣,上下咬紧,纵观全局都是很精妙的一步落子,并无不妥。 “你的石子落在这儿,我的棋路都成死路了!”织梦左思右想,已经把可落子处都看一了遍,然而不管落在哪,至多再五步,都成了死路,她开玩笑的抱怨着。 分明是普通的牢房,不知为何有种家中后院的感觉。 牢头总觉得有口气憋在了心头,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偷偷瞄了一眼将军的神色,也看不出个什么意思,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准备提醒两人,将军来了,让两个人收敛一些,他这牢头的位置有些烫屁股。 万将军却抬手制止了他,牢头不明何意,然不敢逾越,赶紧低头退下了。 万邦听着两人的对话,驻足不前,在牢狱门口只能瞧见两个埋低的脑袋,正对他的便是着一身白衣的清瘦背影,闻言倒是有几分好奇那少年会如何作答。 这姑娘的质疑 简直子虚乌有。 然而,那少年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棋子,不知怎么的竟然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阿梦说的有理,是我考虑不周,那容我失礼,悔一步棋。” 这回答惊呆了门口的几个人,大约都在诧异,还能这样玩的吗? 织梦见此,笑着推散了棋盘,拍拍衣裙站了起来,“不玩了不玩了,我认输了,同你说笑的。” 她认输认得格外坦荡,像是方才那个在意棋路的人不是她一样。 织梦倒是不以为意,反正,输给哥哥也高兴。 “比起这个,现在可不是下棋的时候。” 逐安跟着她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除了昨晚那三个狱卒,还有今天早上匆匆打过照面的牢头,还多了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 身着威风凛凛光明铠甲,身材高大伟岸,并未带头盔,却仍是一丝不苟地束起发髻,面如古铜,五官凌厉,脸庞线条如同刀刻,有罗刹之威,腰侧佩玄兽吞口宝剑,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单以这面相而言,绝对是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 然而,这人的眼神,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凌厉,不够冷血,带着些千帆阅尽过后的沧桑。 这样的皮囊同眼神,像是雷霆万钧暴雨如注的山巅上突兀地长着一朵柔弱的小花。 那感觉很怪异。 逐安打量过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说不上为何这人是这样的眼神,不由让人想探究原因。 见他们终于停了动作,牢头赶紧上前介绍,“两位,这是万将军。” 闻言织梦又看了一眼那位中年男子,原来这位就是万将军啊,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以为会是那种优柔寡断的面相,毕竟这几天听闻的评价里,对这位拖拖拉拉跟匈奴人打了一年多还未平息战事的将军,不看好者居多。 万邦听着他们的介绍,点头致意,声音洪亮而深沉,“初次见面,真是惭愧,替小女向两位致歉了!” 这位大将军主动替女儿道歉,果真如传言所说,极为宠爱万昭和,两人当即表示并无大碍,也说了些客气话。 “无妨,将军不必在意,我们也只当做是玩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的。” 万邦又提到逐安替狱卒解毒的事,捎带着询问了两句逐安的身份,逐安对答如流,回了他们是奉师命外出到各地游历的医师,这样他们到西北来也就顺理成章,挑不出什么不妥。 万将军点点头,带起点笑意,威压感便散去,同他们随意聊了几句。 见状,牢头终于是松了口气,太好了,他的小官位看来是保住了。 不过,他们两人如何留下来反而成了问题。 要主动开口提议留下来吗? 这么做未免有些过于主动,万一适得其反,引起万将军的警觉,实在得不偿失。 要先佯装离去吗?可是之后再进军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本来是想借万昭和的身份,找理由留下来,但先来见他们的却是万将军,此计便行不通,还需小心为妙。 正分心思考的时候,万将军也沉默了片刻,打量着二人,忽然开口问: “你二人可有意留在军中?” 逐安心里跑过许多念头,最先怀疑的是,这提议会不会是陷阱? 见他沉默,万将军又道:“惭愧,这提议是唐突了些,毕竟是奉师命外出多有不便。不瞒两位,边防不太平,军中任职的医师只有两人,一旦有战事,单凭两个医师实在有些捉襟见肘,忙不过来,所以……”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万邦亲自开口留人,实在是天赐良机。 逐安面露难色,稍显犹豫,“这……” “还是太过为难了吗?” 万将军眼中明显闪过失望之色,本听闻这少年昨夜遇事不乱,医术高超,交谈几句后觉得这少年气度不凡,性子温煦,实在是块难得的美玉,萌生了招揽之意,毕竟西北时局动荡,医师难求,王都里的御医又鲜少有愿意主动到西北苦寒之地来,实在缺人手,一旦发生战事,士兵伤亡繁多,军医根本忙不过来。 思及此事,万将军不由忧心。 犹豫了片刻,逐安这才抿了抿唇,像是做了决定,认真开口道:“将军爱惜手下士兵,实在仁厚!师傅既有心遣我外出游历,到军中帮忙也是难得的机会,想必也会支持!再说,家国不安,自然人人都需出力,晚辈自然义不容辞。” 得到回答万将军松了口气,不禁大悦,对逐安的印象越发亲近了不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少年人有此觉悟,实属难得,果然是医者仁心,深明大义!” 万将军又看向织梦,想问问她的意见,“那姑娘意下如何?” 织梦莞尔一笑,指了指逐安,“逐安去哪,我就去哪。” 由此两人得以留在军中,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万昭和的刁蛮行径,将他们不由分说地绑了回来,这举动却无意中帮了他们,万将军见两人不计前嫌,愿意留在军中帮忙,心中仍是有愧,自然待为上宾,安排住处时还问了问他们有何要求,逐安只说喜欢清净一些,将军便特意叫人收拾了两间紧挨着的军帐给他们居住,位置稍微有些偏,远离兵营,正合心意。 休整了几天,逐安便开始接手军中医务,除了有不能登门的病人需要过去以外,两人都很少离开军帐,哪怕闲暇时也只是在营帐外整理晾晒药材,行事十分低调。 两人都不想引起太多关注,避免影响之后的行动,选择这样的居住位置也是同样的原因。 然而,军中可八卦的消息实在太少,他们的出现无异于是提供了八卦的源头。 关于他们两人的消息很快就在军中传开,特别是在牢狱里轻而易举就解了柿饼之毒的事,传得飞快,很显然就是从牢狱里的狱卒口中传出去的。 然而更快的消息大约就是军中来了位绝美的红衣少女,一位俊美无双的医师,站在一起简直美好如画,过分养眼。 单是两者的容貌已经格外引人注目了,再加上身份特殊,被关注很正常。 这不,总会有好奇心太强的士兵,假装路过,跑到附近徘徊想借机瞧一瞧两人。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两人也就越发不出门。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以纸传言 虽然住的位置很偏,然而除了经常因为好奇跑来看他们的人,仍有守卫时常在营帐外走动,万邦还欲调配两名士兵照顾他们的起居,被逐安委婉谢绝了。不管怎么来说,减少碰面的话,很多话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直接讨论。 毕竟现在不像之前在外面,说话做事都得谨慎起见,若是频繁地往对方屋里跑也会引起非议,为了避免一切可能会出纰漏的地方,两人商量了一番,最后由织梦提议在两座紧挨着的那面营帐壁上用刀子割开了一个方形的小洞,连通两座营帐。 那洞只割开了三条边,平时把布放下来挡住,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上面有个洞。 两人把帐中书桌都搬到了靠墙的位置,假若没了那面帐篷,他们就像面对面坐在桌边一样。 织梦趴在桌上写字,然后把手里的纸张认真折好从小洞里放进去,轻轻掉在逐安的桌上。 这样一来,他们可以不用出门不用碰面也不用出声就能私下讨论事情,就像一个传递暗号的小小通道。 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小秘密。 逐安从书桌上伸手拿起那张纸,打开一看,见织梦写道:“哥哥,这样通信就能保证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了。我留心探查过,夜里营帐周围仍留有八个岗哨,虽然不一定是万将军特意安排的监视眼线,但是还是得小心为妙,再说还有一个万昭和,她可不一定会善罢甘休。” 逐安提笔在织梦写下的那行字下面回道:“嗯,阿梦所思之事同我一致,隔墙有耳,不得不防,我们初到军中,对我们留有戒心实属正常,我们自是小心应对即可,也不必太过紧张,过分滴水不漏反而会让人生疑。说到万昭和,白日我外出拜访另外两位军医的时候,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些消息,万昭和得知父亲万将军不问她的意愿便放走了我们俩,大发了一通脾气,还直接离开军营跑到外面去了,天黑才被士兵找回来,回来之后也一直在生气呢。” “不得不说,这位小姐脾气有够糟糕,被万将军宠坏了吧,不过为何不见万昭和来找我们麻烦?按照她的性子,可不像是能善罢甘休的人。” “听说是要来找的,来的路上被万将军逮住带了回去,之后下了禁令,不许她再胡闹。想来,虽然万将军极为宠爱万昭和,但毕竟他是万昭和的父亲,他下的命令,万昭和也会遵从。阿梦你白天若是外出时,还需小心,她不能靠近这里,折腾不了什么,在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我可不管她是谁,胡乱伤人本就不该,下手还这般狠毒,想到就忍不住生气。不过,哥哥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无妨,你的事哪会有什么麻烦,有我在,都会处理好的。” “听了哥哥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打人都有底气了!” 逐安看着这句话,唇边多了点笑意,又低头写道:“说起这个,开始我们都以为会出现在我母亲墓前的人就是阿蛮,也就是,阿蛮是万昭和的小名,不过好像猜错了,今天我有询问过军医,万昭和有没有什么小名之类的,他们都否认了这件事,但当时万昭和冲进来的时候是叫我们 滚出去,她跟阿蛮之间必定有关联,想来还是得当面问才行。” “万昭和不是阿蛮吗?问她她也不肯乖乖说的吧,我觉得从万将军那边入手都比跟万昭和沟通容易。” “说的也是呢,不过阿梦为何会想到通过墙上的小洞以书信交谈?” 他们分明离得很近,却这样用信纸传消息,实在是很奇妙的感觉。 织梦撑着下巴,捏着笔在指尖转了转,“这个嘛,不知哥哥可否还记得之前刚回幻花宫时,同你提起的海哥,小时候调皮,总想跑出去玩,但不是每次爬树翻墙都能成功,被师傅逮到的次数更多一些,所以有时候约好了却不能出宫玩的时候,我就在幻花宫的后院里放起一只风筝,风筝飞的高,在山脚的村子里也能看到,海哥一看,就不会等我玩了,不过他有时也会放风筝挂着字条斥责我爽约就是了。同哥哥商议的时候忽然就想起这件事,就想着要是我们能换一种交流的方式就好了,不能说那就只能写了。” 织梦将信纸折好又送了过去,只不过这次等了会才收到逐安的回信。 “嗯,记得,不过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有些嫉妒海哥了呢。” 能认识那个时候的织梦,能同她有这样的小暗号。 实在孩子气的一句话。 织梦一看只觉得脸颊发烫,笔没握住,从指尖滑落,骨碌碌往地上滚,吓了她一跳,赶紧弯下腰伸手去捡。 逐安听着那边传来的桌椅声,掩着唇笑起来。 过了会墙上的布帘又掀起来,回过来的信又轻轻落在桌上。 “如果约好一起玩的那人是哥哥,我想,哥哥大概一次都看不到风筝飞起来。” 接下来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了,时间过得也快,眨眼间就半月过去了。 这天,逐安听闻营帐外有人声,将手中的信纸压在医书下,掀开营帐出去一瞧,老五带着大珂小六,大柯手里还抱着个蒙了布巾的东西,三个人站在门口,织梦也从帐里钻出来,靠在门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不由让三人拘谨起来。 逐安脸上带起些温煦的笑意,“找我有什么事吗?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小六用手肘暗戳戳地推了推老五,老五被推上前一步,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明明看上去是个糙汉子性子却格外容易腼腆。 他弯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才开口解释说:“那个……逐安小公子,今天我们是特意来感谢你的,这些日子一直惦记着小公子的恩情,恰逢今天轮休,兄弟几个就约着一起来这里寻你了,还好今天你没出去,不然可就扑了空,真是多谢小公子当日的救命之恩!” 逐安不是正式的军医,叫什么也成了问题,后来见逐安年纪小,大伙就不约而同叫起了小公子。 “是啊,我们为这个来的。”同伴也赶紧跟着附和。 逐安闻言一笑,赶紧客客气气地回道:“原来如此,不过举手之劳,还劳你们记挂,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 “虽然我们都是些大大咧咧的糙汉子, 但是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是啊!小公子用不着谦虚!” 三个人抢着辩驳,生怕逐安不接受他们的谢意。 织梦走到逐安身边,笑道:“原来是来感谢哥哥的!唔,是该好好谢谢哥哥,把我们分开关押,哥哥都没计较呢。” 虽然很想反驳一句,分开关也没用的吧,那锁如同虚设一般。 三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织梦姑娘就别拿哥几个寻开心了!实在是不得已。” 说着话想起手里提着的东西,老五将手里的竹篮提起来,送到逐安眼前,“小公子,这是给你们的谢礼!” 他们都特意来道谢了,也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逐安没再推辞,伸手接过了小竹篮,没着急掀开盖着的花布,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难得起了些玩笑之意。 “咦?这莫不是五爷家下酒的柿饼?” 老五一窘,脸色通红,连连摆手,“小公子莫要打趣我!” 小六凑过来,带着点隐约的期待,“不是的,公子,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逐安伸手拿开了花布,竹篮里装着一碟子白白糯糯的糕点,形状像是元宝,煞是可爱。 “我们也不知道织梦姑娘爱不爱吃甜食,托掌勺给我们做了份西北的小糕!” 织梦眼睛一亮,欣喜道:“给我的吗?好可爱的糕点,真是多谢了!” 逐安把小糕拿给了织梦,大柯又把手里抱着的东西递过来,逐安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副棋具。 做得不算多精巧,棋子也只是普通的石子打磨圆滑后上了色,却足以表明他们的诚心。 老五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西北不比中原,东西少得很,也不知道送公子什么才好,想起两位在牢房里下过棋,便一起捣鼓着做了一副。放心!我们拿去问过军里的文官了,棋子数肯定齐全,那棋盘也是请他帮忙画的格子,不会有什么错的!虽然粗糙了点,还望公子不要嫌弃简陋!” 逐安没想到他不过举手之劳帮忙解了毒,于他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会让三人如此感激,收到这样的礼物实在有些出乎意料,礼轻情意重,何况还是亲手做的。 逐安拿在手里,认真地回了个礼,笑道:“怎会!我很喜欢这份礼物,真是有心了,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多谢了!” 织梦也跟着道了谢,两人神色都很欣喜,言辞恳切,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让三人反而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然而心里却越发高兴。 织梦把手中的竹篮递过去,笑道:“忙了那么久,一起尝尝吧?” “啊啊,这……” 三个狱卒一愣,像是没想到织梦会这么说,他们准备了许久,想着好好答谢两人,确实一口都没吃过,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不仅仅是因为逐安及时救了他们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背井离乡来西北这么久,第一次有人在意他们几个小小士兵的心意。 “承蒙关照,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西北的小糕,分享起来,味道属实不错。 第一百四十三章 信中藏字 撩开门帘的时候,织梦抬手眼睛挡住门外倾泻的天光,西北的天空似乎越发高远起来。 后知后觉想起,已经入了秋,他们从南国回来的时候还是盛夏,就像昨天的梦境一般。 织梦拍拍裙子上的褶皱,往隔壁逐安的营帐走去,手里抓着一只信封,不由引得卫兵侧目。 进了逐安的营帐没多久,织梦又出来了,手里还是捏着那封信,走到方才注视她现在变了位置的卫兵旁站定,抬起头盯着卫兵看。 那双眼睛很漂亮,也很明亮,像星星一样。 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看。 卫兵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目光开始游移不定。 见状,织梦忽然笑起来,带着些天真无邪的味道,“这位小哥,能否帮我把这信送到信使办?初来乍到,我有些找不到方向……” 卫兵一愣,脸色通红地接过了信,也不知道是看到织梦的笑容有些害羞,还是觉得自己暗地的行为被发现有些窘迫,一口答应下来,“没,没问题!” 然后弯腰行礼后一溜烟跑了。 织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歪着脑袋无声地勾勾唇角,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附近,转身又回了逐安的帐中。 听见她回来的动静,逐安用布擦拭着还滴着水的手望过来,“信拿走了?” 织梦点点头,“是啊,大约会先到万将军那里转一圈吧。” 虽然有了秘密通道可以随时交流信息,但感情要好的两个人忽然不碰面也很怪异。织梦还是每天往逐安营帐里跑,只不过都在闲聊,有时候两人一起在门外晒药材,有时候逐安出诊时,织梦就帮忙送送东西,再正常不过。 而今天织梦拿着的那封信是寄给疏花的,信中织梦写了两句报平安的话,就算送到万将军那,也并无什么不妥。 她拿着信走进逐安帐中的时候,察觉到有人靠近的气息,虽然那卫兵已经尽量放轻脚步了,然而,哪能逃过织梦堪称恐怖的感知力。 对于这种程度的监视,两人都能接受,也就没有拆穿。 大约那卫兵上报情况时会说织梦拿着信给逐安过目了一遍,再谨慎一些用刀子拆开信封也只能看见两句,“见字如晤,疏花近来可好?飞白伤势休养得如何了?我同逐安已经平安到了西北坞城,一切都好……”之类的,报平安的话,一字一句挑不出什么纰漏。 她拿进来的信封出去时还是那个信封,里面装的信却不是。 信纸上最终能看到的话确实只有那两句问候,不过,那是因为他们之前已经用信纸通过秘密小洞商量妥当,织梦拿着信过去的时候,那时装的是一封信,送出去的却是另外一封。 另一封信交由逐安处理过,前面内容跟第一封信所写完全一致,只是第二封信另有玄机。 在写字的墨汁中混合加入了一种特殊的药粉,书写完成后,将信纸放在火上稍微烘烤一下,写下的字就会隐藏起来。若只是单纯地拿着看,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若是想看到那些藏起来的字,滴两滴水,或者浸湿下半截纸张,隐藏的字自然就会再次浮现出来。 那封处理过的信中,将他们现在的位置,这段时间的经历,探查到的事,以及为何要隐藏信息的原因都详细地写在了信里。 毕竟出来这么久没写信告知消息,疏花他们肯定担心不已。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会停留在这,现在写信是最佳时机。 疏花心思细腻,看到那封内容单纯只有闲扯的信势必会起疑,这样一来便会留心检查信纸,如此,消息就能不动声色的传到疏花那边,而逐安因为在军中任职医师,营帐中陆陆续续搬来了好几个装药的木柜,他想要调制药粉也格外便利。 就算有人在外监视,织梦拿着信进到帐中,用提前准备好的信纸将信封里的信替换便可以,在帐外听声音,也只会觉得是织梦拿信给逐安过目罢了,并不会发现什么。 “那个啊,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不用担心。” 织梦忽然想到什么,捂着嘴笑起来,“疏花看到的时候,肯定会被吓一跳吧!” “嗯,我想也是,肯定很担心你。疏花对你,看得出来,十分用心。”逐安顿了顿,神色严肃了一些又问道:“那么,阿梦,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呢?” 织梦低着头在逐安书桌上翻找,逐安在一旁整理药材。 他营帐中先前并没有那几个药柜,后来为了开药方时能直接配好药,万将军便送了几个药柜过来。 药柜送来的时候,每个抽屉里已经装满了药,万将军也同他解释过说这是之前一位老军医用过的药柜,由于那位老军医上了年纪身体不太硬朗,诊断病情开始犯糊涂,经常有士兵拿到药后吃了病情加重的情况发生,委实添了不少乱,然而因为这位老军医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军营,甚至当时是他本人主动要求到军中来任职,放弃了王都里的御医职务,品行高洁,医德仁厚,士兵们知道这个情况后似乎都选择沉默不提,将领们也没有当面指责过,直到后来那位军医察觉到自己的上了年纪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再待在军中了,自己辞官离开了西北,这些药柜才空置了下来。 然而逐安打开抽屉检查记录的时候发现很多药材都混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因为粗心的士兵在搬运过来时,磕碰到了柜子,又或者是之前那位老军医的失误,自己分拣药材的时候放错了。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没意义了,为了不影响药效,逐安只能全部重新分拣,将混进去的药材挑出来,再重新归类。 不得不说,这是一项有些枯燥而繁琐的工作。 逐安熟悉各种药材,分拣只需看一眼就能知道种类,织梦可不行,她认不全那么多药材,有心帮着挑拣了一会,遇到不认识的药材只能问一问逐安,然而这样询问让织梦觉得有够耽误逐安做事,便问逐安有没有药材大全,这样她只要看着书里的记载就能自己分辨出是何种药材,自己能帮上忙,也不会妨碍到逐安。 逐安说了本书的名字,又指了指他们用来秘密通信的那堵墙边的书桌,示意她去那张桌子上找。 “问药……问药……这摞书里好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咦!”逐梦放下手中翻看的书籍时,手肘不小心撞 到了身后的一摞书,书塔摇摇晃晃不太稳当,织梦赶紧伸手去扶,仍有几本上层的书掉落在了地上。 “阿梦?怎么了?”听到声响,逐安从柜子后面探出头,关心地询问道。 “啊,哥哥,没事没事!不小心碰掉了书而已。” 逐安叮嘱了两句又继续转回了头。 “话说,哥哥的屋子里东西也太多了些吧,本来就不大,还塞进来那么多东西……书也搬来那么多,堆了那么多摞……”织梦嘟囔着弯下腰去捡,手搭在一本书上停住了,“……兵法?” 这也是医书吗?难道诊断病情跟用兵打仗还能互通的? 织梦拿着捡起来的书站起来,将其他书仔细放了回去,略带好奇地翻开了那本兵法,指尖顿住,“真是,想也知道不可能的……” 就只是一本兵书。 不过,为什么医书里还夹杂着兵法这样的书,是拿书来的士兵弄错了吗?还是…… 她抬起头往药柜的方向看去,那个低着头忙碌的身影被挡掉了一些,只能瞧见从手肘处挽起的衣袖,露出一段匀称白皙的小臂。 难道说……是哥哥在看? 她随手往下翻了翻,盯着一页上的字,犹豫了会,才开口念道:“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停顿片刻,又问:“哥哥,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逐安手中动作不停,想也不想就回道:“军队作战就要求速胜,如果拖的很久则军队必然疲惫,挫失锐气。一旦攻城,则兵力将耗尽,长期在外作战还必然导致国家财用不足。如果军队因久战疲惫不堪,锐气受挫,军事实力耗尽,国内物资枯竭,其他诸侯必定趁火打劫。这样,即使足智多谋之士也无良策来挽救危亡了。所以,在实际作战中,只听说将领缺少高招难以速胜,却没有见过指挥高明巧于持久作战的。战争旷日持久而有利于国家的事,从来没有过。所以,不能详尽地了解用兵的害处,就不能全面地了解用兵的益处。嗯?这好像不是医书吧?” 织梦将手里的兵法合起来,笑道:“是啊,我看见医书里混了一本兵法,看到这句有些不懂,所以随口问问,哥哥这都知道,真是厉害。” 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书。 那么长一段话,还是她随意挑出来的,逐安竟然想都不想直接解答,而且意思一字不差。 哥哥…… “不过闲暇时看过一些,记住了而已。” “那说明哥哥记性很好啊。” 她回答完,听着那边笑了一声,又低下了头,站了片刻后突然想到,她又动手翻了翻其他的书堆,发现还有其他几本。 看着拿出来的一堆书,她忽然又念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梦呓。 “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双木成林 日暮西落,倦倦地停在云梢,天边的归鸟结伴匆匆飞过,只留下一道残影。 逐安手中拎着食盒,信步往住所走去,身影修长又沉稳,路上碰到同他打招呼的士兵时,他也停下来,温和地回应。 最近战事摩擦又频发了不少,时常有伤员从战场上撤回来往伤兵所送,不算太过惨烈的战况,伤员受的伤还算轻,一些常见的刀伤剑伤,医治起来也没多麻烦,休养几天就能好,但情况仍是不容乐观。 越拖越难打。 逐安这几天出门都很早,在伤兵所里忙一天,很晚才能回到住处。一是因为伤员人数多,他处理伤口的速度已经够快了,然而伤患送来的时间不固定,再怎么快也快不起来;二来因为像他这么点岁数的医师实在很稀少,另外两位军医都稍微上了点年纪,已经在军中任职多年,本来都是入仕太医院当职,被遣派下来的,明面上随军医师是功绩昭彰,实际上除了那位辞官的老军医,没一位太医院的医官愿意主动随军的,像他这样自愿加入的民间医师也有过,只是还是过于稀少罢了。所以,两位军医忙活一天的时间,临近夜间还要继续的话,身体吃不消,就早早回去了,剩下的只能让逐安来。 好在逐安耐心,对此仍是分毫不肯懈怠。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逐安几乎刚过半个月就成了伤兵所里的主力医师,再加上逐安医术高明,不管是诊断病情还是对症用药,又专业又熟练,态度温和耐心,甚至细心地照顾到伤兵的心情,在伤兵所里很受士兵欢迎。 越是这样就越忙。 然而,不管多晚回来,回来的时候,逐安都能瞧见织梦帐里的灯还亮着。 有时候织梦还在等,备着热腾腾的宵夜等他,有时候等太久趴在桌上睡着了,逐安就会把她抱回床榻,盖好被子,然后把油灯熄掉再回去。 小小的一盏油灯,暖黄色的火光融融,在黑夜里实在暖得很。 像是给了疲惫夜归的他满满一个拥抱一样。 逐安每次回来的时候,也忍不住期待着看到这盏火光。 今天伤兵所事很少,他得以早早结束工作,绕道去给织梦带了晚饭。 体贴织梦的心情本想每天陪她吃饭,然而实在太忙碌,所以他尽量去做到,或者亲自送饭回来,太忙的时候,他就会拜托狱卒老五帮忙跑跑腿。 虽然是被当客人请进了军中,只要开口提出要求,肯定会有守卫帮忙做这些琐事,但是织梦一个人在,饮食方面还是得注意一些,找熟人送的话更放心一些。 他撩开织梦的帐帘,夕阳的一角也刚好藏进了山后,一丝光线跟着窜进了屋里。 走进去的时候,织梦正坐在桌边,撑着脑袋看书。 她低垂 着眼眸,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帐中光线有些昏暗下去,她似乎看得有些入迷,忘记要点灯了。 这样的昏暗里,她的眉眼越发精致,认真的模样实在很漂亮。 逐安多看了几眼。 看清她手里拿着的书,织梦最近似乎格外喜欢看兵法,手边还堆着很多本,他白天出去忙的时候,织梦就一直在看这些兵法。 他见了几次之后有问过织梦,为什么对兵法这么上心,织梦只是笑着同他说,因为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也能理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确实很容易叫习武之人产生共鸣,他也对此很有兴趣。 织梦听到他的脚步声,从书里抬起头,脸上浮现出笑容,随即放下书迎过来,“哥哥,你回来啦!” 逐安温柔地应了一声,走到另一张桌边放下食盒,伸手去点油灯,很快帐中就亮起来一团暖光,入眼也明亮起来。 “天要黑了,怎么不点灯?这么暗的光线里看书,对眼睛不好。” 织梦揉了揉看书太久有些干涩的眼睛,笑道:“天黑了吗?这么快……” “你呀,饿了吧?快过来吃点东西。” 织梦乖乖应了一声,跑去洗手,擦着手走回桌边,心里忍不住雀跃起来,最近她都只能一个人吃饭,实在很想哥哥……当然,这话她是不会说出来影响逐安的,能这样偶尔早些回来就挺好了。 压着心里满心的欢喜,织梦尽量自然地说:“哥哥今天回来的挺早。” “嗯,今天事儿少,回来陪你吃饭。” 逐安动作轻柔,舀了一碗汤递给织梦。 织梦接过来捧在手里,用小勺搅动着,偷偷打量着逐安,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也该休息休息了,哥哥最近太过于辛苦了。” “说起来,其实我觉得,不辛苦。” “欸?” “大约是知道阿梦总是在等我回来,做事的时候总是干劲十足呢。” 织梦只觉得双颊忽的滚烫起来,赶紧低头喝汤,支支吾吾地回了句,声音很低。 “肯定会等你的啊。” ○ 逐安近来忙碌,织梦也看在眼里,真的跟着去伤兵所,除了递递东西实际上也帮不上什么忙,伤兵所里有随军医修习的学徒,这些事他们就一手包揽了,她再去的话,实在有些多余。 而且,西北物资荒凉,又是军中,供给受伤士兵疗伤休养的环境也只能尽量保持现在这样的水准,然而伤兵所里还是伤患众多,出入的人员混杂,各种声音嘈杂起伏,空气也是浓郁的药味混合着血腥味,待久了很不舒服。 逐安也不太希望她长时间待在那样的环境里。 织梦不去打搅逐安,闲来无事一直都待在帐里看兵书,逐安好几次 回来的时候,织梦都在翻看兵法。 对她而言,她一点医理基础都没有,医书看起来实在晦涩而枯燥,比起医书,她觉得兵法更有意思不少,尤其从逐安那拿来的书,文笔简练,审时度势,鞭辟入里,经常会举战事实例,甚至连各种会影响战争结果的因素都细致入微地考虑了进去,读起来实在生动有趣,让织梦受益匪浅,思维得到不少启发。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她看的书都是从逐安房里借来的,翻看的时候,偶然在书根上看到两个小字。(书根就是书本下方的侧面,书背称为书脊,与书脊相对的称为书口,与书根相对的称为书顶。) 双木。 小小的两个字,痕迹有些陈旧,看起来却仍是颇有风骨,落笔如云烟,如同落款一样。 织梦手指在字上摩挲,盯着看了会,难道是这本兵法的笔者留下的? 能写出这样精妙的兵法实在厉害,不过若是署名的话也太过隐蔽了一点。 如果不把书页都合起来,很容易就会忽视掉那里还有两个字。 看了会她又移开了视线,继续去看书中的内容。 织梦本以为就只有这一本上有,也就没多大在意,然而等她从第二本书根处再次发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会,伸手去拿桌上的其他书。 一本,两本…… 她拿过来的每一本书上都写有两个小小的“双林”,再翻了下书的内容,每本书的内容也不尽相同,有些是兵法,有些是兵法注解。 她坐在桌边陷入沉思。 战事频发,肯定不止一位军事家写过兵法战论,数量也远远会比眼前这些多,为何哥哥只挑了有这个落款的书来看? 如果一本两本还可以说是巧合,十几本全是,那就是必然的结果。 也许这个“双木”有其他意义。 说到双木,还跟哥哥有关的事情,很容易会联想到双木成林,而林的话,就只能是哥哥之前的姓了,林姓…… 她忽然茅塞顿开。 原来是她之前的想法错了,她刚开始从医书堆里找到这些不相干的兵法时,她随意挑的一句,逐安又想都不想就解释出了意思,她下意识的认为,是逐安想学习兵法战论,方便他能像父亲林将军一样,进入军中,以军人的身份。 让她稍微觉得失落的是,逐安对于这件事只字未提。 然而,现在她现在忽然想明白了,并不是那样的。 如果她猜的没错,这些书应该都是林景芝将军所著或者在原文基础上留下批注分析意见,所言句句,鞭辟入里,言辞简练,入木三分。然而,林将军为人谦虚而低调,虽然写下了许多宝贵的经验,仍只是选择在书根上留了两个不起 眼的小字,双木。 所以,逐安搜集来这些书,并不是因为他要学习什么兵法战论,只不过单纯的是因为,这些书同他父亲有着莫大有关系。 哪怕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然而,看着父亲曾经写下的文字,读着父亲一字一句留下来的批注,就好像在了解父亲眼中的西北战事是如何的发生的。 好像能透过这些,看到父亲就像是在眼前一般。 在父亲生活过的故地,读父亲留下来的旧书,这感觉实在温情。 大约只是为了睹物思人小小的一点愿望罢了。 思及于此,织梦觉得哥哥心思实在细腻,她看着手里的书,心态好像发生些许变化。 如果说开始是为了想了解哥哥的想法才把这些兵书借来看的,那么现在,她是真的是很认真地在读这些兵法。 写下它们的人,肯定希望看到它们的人,能从中收获感悟,受到启发,所以才分享的宝贵经验,而不是因为书内容以外的原因。 一木成树,双木成林。 大约书本里的文字就是这样传递力量的吧。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帮忙跑腿 韶光轻贱,最是无情。 半月之后的一天夜里,夜里起了风,雨声凄苦,织梦躺在床上隐约听到有人急匆匆地来请逐安,雨水打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是女子的哭泣。 逐安应了一声,帐里很快亮起火光,同门口的人低声交谈了两句后,帐里的火光灭了,又是一阵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响起。 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吗? 有两人的脚步声匆匆经过织梦帐前,渐行渐远,融化在了雨里,织梦听着会,再次睡去。 等天亮醒来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仍是不见逐安回来。 织梦披了件衣服,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凉透的冷茶喝下。 犹豫着要不要到伤兵所去一趟。 等收拾完毕后,武小六拎着食盒准时出现。 “织梦姑娘,早!” 织梦笑着打了个招呼,“今天怎么是小六爷送过来?” 同这三个狱卒的关系比起旁人而言,有几分亲近,织梦觉得他们自称小爷什么的很有趣,叫他们的时候也跟着叫五爷,小六爷什么的。 武小六麻溜地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米粥放在桌上,“五爷今天被叫到伤兵所里帮忙去了,走前叮嘱我让我给你送早餐过来。” “欸?伤兵所吗?”哥哥也是夜里就去了伤兵所。 “是啊!伤兵所里人手一直不够,忙起来的时候经常把我们这些外行人也叫去打打下手。” 织梦沉吟片刻又问道:“小六爷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军中一支先行军在边境的山口遇困,不过这只是听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我一个小狱卒哪能知道那么多事,不过要是姑娘感兴趣,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织梦摇摇头,“不用了,我就是随口问问,小六爷抽空送饭过来已经很麻烦你了。” “织梦姑娘无需同我们客气,有事尽管吩咐就行!” 织梦笑着点点头,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武小六便告辞离去。 这么看来,果然是昨夜里出了事情,所以夜里才叫人请了逐安过去。 也难怪会来请逐安,这段时间,逐安的名声在军中迅速传开,连她这个鲜少出门走动的人都有耳闻。 轻松就处理了两三件棘手的病症,哪怕才刚来一个月左右,就已经成了军医里的顶梁柱,在军中备受推崇,这些士兵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受了什么伤,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请逐安帮忙看看,大大盖过了另外两个军医的名望,然而逐安性子淡,态度温和沉稳,叫谁来都挑不出毛病,两个军医也自愧不如,对逐安大为赞赏。 这还让很多老兵想起了以前,林将军殉国前,他那位同行的夫人也是这样,态度温和叫人如沐春风,医术高 明,处理伤患有条不紊。 如果说林将军主外,那么那位叫忘愁的夫人便可以说是主内。有她在,士兵们打起仗来都放心不少,因为哪怕受了伤也能得到很好的救治,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那时军中上上下下都尊称她为忘愁夫人,见逐安如此也勾起回忆来,所以逐安便多了个别称,被叫成了忘愁公子。 也不知道该不该感慨命运作人,那些不知情的士兵,认为忘愁夫人同林将军一起殉了国,对她的缅怀同样不减,很乐意在逐安身上延续这样的敬意,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逐安同忘愁的关系,称呼逐安成忘愁公子,殊不知,那位忘愁夫人便是逐安的母亲。 不过,外人看不出来,他们二人的医术师出一脉,而且两人身份地位又无直接联系,能给逐安冠以这样的称呼也能理解。 不得不说,让逐安心情实在复杂。 听武小六说了点消息,织梦反而放心不少,知道了原因总归比不知道原因,盲目的担心来得强。 她开始吃那碗粥。 ○ 织梦用过早饭后自己收拾好了碗,往门外搬了张椅子,拿着兵法边看边晒晒太阳透透气,而且在门外也能早早看见逐安回来。 附近的守卫习惯了织梦每天会在帐外坐会,上报过一次后,也就不再当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而且再加上逐安确实是在认真替伤兵治病,两人行为并未出现任何可疑的地方,万将军对两人的戒心算是彻底被打消了,也就不再特意派人监视他们俩。 坐了会,织梦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步伐急促,并不是逐安的气息,织梦放下书抬起头看着又回来的武小六,有些疑惑地询问:“小六爷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武小六喘了口气,回道:“不是的,织梦姑娘,我受逐安小公子之托,请你帮他送点东西过去。” 织梦爽快应下,把书本合上,刚要弯腰把椅子搬回去,武小六已经上前一步,主动帮她把椅子搬进了屋里。 织梦拿着书跟在他后面,“多谢小六爷,不知哥哥要什么东西,我现在就去取。” 武小六在屋里放下椅子,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织梦,“小公子说他都写下来了,让姑娘照着纸张取就可,再让我帮姑娘一起送过去。” 织梦接过来打开看了看,纸上写的全是药名,想来是伤兵所里的药不够了让她取了送过去。 “好,稍等。” ○ 织梦帮忙整理药材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医书,而且逐安又在药柜上重新贴了名字,找起来也很快。 她把药从柜子里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武小六负责打包,贴上名字,以免混起来。 打包好的药很快就堆起一小堆,武小六跑出去借来了一 只背篓,把药材装进去,剩下一小部分就让织梦拿着。 “只借到了一只背箩,织梦姑娘,你拿这些可以吗?”武小六看着织梦抱着一堆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织梦的身板格外弱小,简直是小胳膊小腿的,几乎要被药堆淹没了,十分担忧那堆药走着走着的时候会倒下来。 织梦点点头,肯定道:“当然可以!又不是很重。” 武小六觉得织梦肯定是在逞强,再次商量道:“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先送一趟过去,再回来取剩下的!” “我可以同你一起去啊!嗯?”织梦察觉到武小六的视线,看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由挑挑眉,好像莫名其妙被鄙视了。 她忽然放下药堆伸出手,手上带了点内力,抓住了武小六的衣领。 武小六被她吓一跳,结结巴巴地问:“干干干嘛……” 下一秒,武小六惊慌失措的尖叫出声。 武小六就这么被她拽着衣领提了起来。 织梦放下他,拍了拍手,又抱起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哥哥在等,我们快些走吧。” 武小六欲哭无泪跟在织梦后面,觉得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改掉以貌取人的坏习惯。 这小丫头简直太恐怖了! ○ 织梦疑惑地回头看了武小六几眼,从刚才起,这人就在神游,也不知道他一路上在想什么,只是视线飘忽地跟在她后面,一句话都不讲。 害得她也没办法开口,只能沉默地一直走。 伤兵所的门帘卷了起来,逐安一看到她就快步迎了出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包,笑道:“辛苦阿梦帮我跑一趟了。” 神游了半天的武小六终于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在一旁嘀嘀咕咕:“小公子就只谢织梦姑娘嘛?真是偏心的很,明明我也出力了!” 逐安被逗笑,刚要表示感谢,早早被叫到伤兵所里帮忙的老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拽着武小六的领子,“多大的人了,还腆着脸要夸,丢不丢人!”老五说完使劲拽着他往一旁去,指着一旁的药材,“来的正好,可忙死五爷我了,快来搭把手……” “欸?放开我!五爷求求你别拽了,衣服都要给你拽坏了,我自己能走!”小六不满地扒拉着衣服上的手,奋力抗议着。 眼看他们就要走开,逐安只能赶紧同小六道了句谢。 武小六挣扎无果,只能勉强冲他们这个方向摆摆手。 织梦被逗得笑起来。 逐安伸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织梦见到逐安,心里的担忧也去了大半,“哥哥是不是很忙,再忙也要注意休息,按时吃饭了吗?” 看着逐安笑着点点头,织梦放下心来,所以只是夜里突然有事才被请过来, 没出什么大事。 本想再跟哥哥说几句话的时候,一名年纪大些的男子从帐篷里钻出来,环顾了周围一圈,像是在找人,最后视线落在织梦身上。 “小姑娘没事是吧?帮我把这个送去将军帐!” 说完还不等她答应就塞了卷小册子给她,转头就回了帐篷里。 织梦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册子,逐安主动解释道:“那位是徐军医,这小册子记录的是这次送来伤兵所里的伤员人数,伤势情况之类的,要送去给万将军过目。” “原来如此,那我帮忙送过去。” 看这架势,伤兵所里的人都在忙,连刚到的武小六都被老五抓去帮忙了,怎么看,她都是最闲的那一个。 逐安拉住她,轻声说道,“阿梦,你找人送过去吧。” 织梦好奇地问:“为什么?万将军那怎么了吗?” “万昭和。” 织梦心领神会,哥哥这是担心她在万将军那碰上万昭和,按照万昭和的性子,少不得又会给她使绊子。 不过,她才不怕万昭和呢。 “这儿都忙成这样了,哪里还有人替我跑腿啊,再说了,就一个万昭和能欺负得了我吗?我送到就回去。” 逐安点点头,叮嘱她小心。 织梦把他往帐篷里推,“好啦,哥哥快去忙吧!”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反将一军 织梦同逐安分开后,拿着册子往将军帐走去。她之前有去过两次,认得路。 本来还奇怪为什么会在将军帐碰到万昭和,直到她到了门外的时候才发现,将军帐里聚了很多人。 她站在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喧闹的议论声,反应过来,这是众位将领聚在一起商量事情呢。 万昭和是大将军的女儿,自然也做了万将军麾下的一名小将,横竖是个官,能参加这样的议会也很正常。 织梦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准备把册子交给门外的卫兵送进去。 正同卫兵说着话,不知道是不是万将军听到了声音,直接开口询问出了何事。 卫兵撩开门帘,恭恭敬敬地禀报,万将军便直接让她送进去。 织梦只能拿着册子走进了将军帐。 将领们还在议事,见她只是送东西进来,看了一眼后也就没再怎么分视线给她。 不过不包括其中一道格外强烈的视线,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万昭和在瞪她。 织梦轻轻吐了口气,并不看她,目不斜视地路过万昭和,走到万将军身旁,将手里的册子呈给他。 万将军接过后,打开仔细审阅,神色专注,织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先不出声站在一旁。 将军们还在商讨着,织梦听了两句大概也听明白了议事的内容。 昨夜里军中一只先行军外出护送朝月国回国的商队入关时在边境山中被敌军设计围困,人数量众多,只有少数十几人拼死才突出重围跑出来,将消息带了回来。得了消息后,万将军当机立断派兵援救,然而因为敌军先行占据了地理优势,藏匿在山口附近,不管派了多少人马出去都被重创,伤者无数,所以夜里才请了逐安过去处理伤患。 叫人忧心的是,现在仍是拿埋伏在山口附近的敌军一点办法都没有,被困的人也还没救出来,去救援的兵马却一直不断折损,实在不是什么好情况。 然而对此困境又一筹莫展,所以才把所有将领聚在一起商议,希望有人能想出点有用的法子,解决眼前的困境。 然而,看这些将军们眉头紧蹙,说个不停的样子,想来是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 知道情况了织梦也没什么表示,尽量隐藏自己的气息,往角落里站。 ○ 万昭和的视线一直往织梦那边飘,哪怕一个月左右了,她仍是平息不下心里的怒气,对于像织梦这样无所事事的人能留在军中这件事着实不满,无奈父亲的话不得不听,所以一直没找到机会好好教训教训织梦跟逐安。 平时一直避开还好,逐安待在伤兵所尚且有用,暂时没什么机会动手,对于逐安那边得从长计议,今天反倒是织梦自己送上门来,不好好利用这 次机会真是浪费了,眼下最好能把织梦给赶出去! 万昭和再没什么心思去想救援计策来出一出风头,眼下只想着教训织梦,这么一想还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她忽然推开椅子站起来,咳嗽两声,引来众将领的视线,不得不说,被众人视线包围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她就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织梦总觉得碰到万昭和准没好事,在万昭和站起来的时候,她也靠近看完册子的万将军身边,随便找了个理由准备开溜。 万将军点点头允了,织梦颔首致意后放轻脚步往门外走。 只听见万昭和朗声说:“诸位将领不用急,其实这件事并不难,也不是什么困境,对本小姐而言,轻松就能解决。” 万将军不动声色地瞥了万昭和一眼,不由希望这丫头别闹腾,方才还没什么眉目,现在突然站出来说什么轻松解决,可别是好面子自顾自地说大话。 万昭和不管父亲看过来的眼神,又接着说:“就是因为太容易了所以想必大家也都能想到,既然如此,想必这位织梦姑娘也能想到。本小姐第一次遇到织梦姑娘的时候,就觉得这位姑娘武艺超群,勇猛无敌得很,不如就让她来给我们指点指点迷津。” 迫不及待想离开的织梦,刚快步走到门口忽然被点名,众人的视线跟着齐齐落在织梦身上。 织梦抓着帘子的手停下来,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果然哥哥方才的叮嘱是对的,就应该离万昭和远一点才好,这位大小姐说的话,明褒暗贬,不懂意思的还真会以为她在夸人,还说什么太过简单谁都懂,让众人拉不下脸来反驳,正好拉她下水,在那么多人面前答不上来可就是出了大丑。 开始觉得万昭和性子蛮横了些,现在看来,还有点爱耍小聪明。 若真是像她说的那么轻松,也不会叫众位将领一筹莫展这么久了。 所以,正是因为很难,如同困境无疑,万昭和笃定了织梦答不上来。 不过,很不巧,织梦同万昭和非亲非故的,并没有什么理由非得让织梦惯着她的任性不可。既然万昭和主动挑衅,那她就将计就计,反将万昭和一军,让好面子的万昭和出点丑好了。 织梦慢吞吞地转过身,状似诧异地问:“小万将军在说我么?” 听到她的称呼,万昭和眉眼里藏不住的得意,哼了一声,“自然是在说你。” 织梦点点头,像是有些苦恼地摩挲着下巴,“这样啊……” 见她吞吞吐吐,万昭和越发觉得高兴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在一群人的注视下,万昭和的视线仍是最为炙热的那一个。 织梦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我资历尚浅没什么经验,不过我觉得小万将 军说的没错,要解决这件事的确很简单。” 前一句话让万昭和差点笑出声,真是正中下怀,然而织梦后面说的话,却让万昭和有几分迟疑,她竟然在附和自己的话说简单,不过怎么想都觉得织梦不可能答得上来,这般说辞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织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万昭和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想要解决这困境其实并不难,大可反其道而行之。敌军派遣兵力包围我军先行军与百姓,要想解困,最先想到的势必就是派人前去救援,敌军自然也是这么想的,注意力肯定盯在救援军身上,被围困的先行军性命暂时无虞,这一点诸位可以稍微放心。敌军要的不过是以先行军性命为饵,引诱我方派出救援军,再逐一攻破,折损我军兵力,慢性消耗打压我军,如此,不管派多少兵去,自然都是救不回来的。” 万昭和见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神色也不见分毫惊慌,像是真的有办法,不由生出几分心浮气躁,忍不住插嘴反问:“你什么意思!难道那么多士兵的性命要弃之不顾吗?” 织梦并不理会她突然的责问,继续解释道:“非也,人自然是要救的。” 万昭和一拍桌,冷笑着质问道:“好大的口气,那你说说怎么救!” 她倒要听听这刁女怎么自圆其说! 诸位将军也都紧紧盯着织梦,好奇这位年纪尚轻的小姑娘能说出什么办法来。 “嗯,办法我方才就已经说过了。如此困境,想救人,只有反其道而行。既然敌军以我方士兵性命为饵,这无异于等同于一个圈套,所以只要敌军仍占据地理优势,投入大量精锐部队作战,无论军中派多少人去救,敌军都能轻松将援军挡回来,这样耗下去,吃亏的只有我们。不若放弃正面救援,兵分两路,派一队兵马前去突袭敌军后方,最好趁夜出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动静最好闹得越大越好,让敌军得到错误消息,以为我军是要放弃这群被困的士兵,直接攻打他们后方,如此一来,敌军势必会分派兵力回防。这样,救援成功的几率大大增加。” 织梦说到这便停了下来。 她说得条理清晰,可行性很高,实属妙计,果真是反其道而行。 众人不由附和,互相商量了几句后越发觉得可行,万将军思索片刻也觉得此法甚妙,又问道:“织梦姑娘,方才你说兵分两路,那还有一路呢?” 织梦笑而不答,看了万昭和一眼,那眼神让万昭和心里陡然一颤,方才的气焰弱了一些。 织梦满意地欣赏着万昭和的神色变化,这才接着回道:“至于另一条路的话……说来惭愧,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村野丫头能得到小万将军的赞赏实在叫我受宠若惊,要我说, 方才的赞美之词用在小将军身上才恰如其分,就如小将军所言,这样粗略的法子我能想到,小万将军这般聪颖睿智,肯定早就想到了,只是她为人谦虚低调,宁愿把这风头让给旁人,这般风度,实在叫我惭愧,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由小万将军说出来更合适,对吧?小万将军。” 最后四个字,织梦说的格外缓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 万昭和面上一囧,听出了织梦话中的嘲讽,为了挽回面子不由心虚地回道:“呃,嗯……那,那是自然!” 织梦点点头笑道:“我想也是这样,那之后该怎么做,请诸位将军询问小万将军就可以了,我不过是个资历愚钝的庶民,在这么重要的议会发表拙见实在惶恐,就不打扰诸位将军议事,先告辞了。” 织梦说完弯腰行礼,也不管众人怎么想的,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另辟蹊径 掀开的帘子轻轻落下,随着织梦离去,将军帐里又恢复了安静。 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万昭和,可是,万昭和哪里知道后面该接着做什么。 如果她知道的话,哪还会等织梦说了一半才说,肯定迫不及待早早将法子讲出来,好博得满堂喝彩,彰显自己聪明过人。 她不过想捉弄织梦,哪想到织梦竟然真的答了。 然而还是架不住众人不断投过来的探究眼神,万昭和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回想方才织梦说了一半的话,面色越来越差,最后愤愤哼了一声,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下了,瞪着看向她的一众人,理直气壮地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众将领闻言回过味来,面面相觑,无言对视了几眼,都懂了是万昭和故意下绊子想为难那位姑娘,却被那姑娘反过来将了一军,不由心里称奇。 他们久居军中看着万昭和长大,对于万昭和的脾气秉性最是清楚不过,这位大小姐简直可以称作是西北军中的小霸王,平日里只有万昭和欺负别人的份,能让万昭和万大小姐吃瘪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这样仅靠着一张嘴就不动声色的反将了一军,实在反击得漂亮! 抱着看戏的心态而言,诸位将军还真有几分佩服方才那位潇洒离去的红衣少女。 同众位乐于看戏的将军不同,万将军心思通明,看了女儿一眼,这当口也没责怪万昭和的不对,而是顾及女儿的面子,及时出言替万昭和解围,还耐心安慰了万昭和两句,可谓是给足了万昭和面子,万昭和神色这才缓和了不少。 诸位将军也是明眼人,见万将军亲自开口解围,对方才之事也都当做玩笑,无人再提。 万将军伸手翻了翻桌上的折子,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昭和,你替我到老赵那走一趟,看看闫青山那边有无最新消息传回。” 万昭和性子是刁蛮任性了些,旁人私下劝戒的话,她从来都是当作耳边风,听过就忘,但对于父亲万邦以将军身份下达的命令,她却是难得的言听计从,从不忤逆,执行任务时也格外认真,很多次都完美胜任立了功,一把落梅枪在军中也甚是威风,总归不算徒有小万将军的虚名。 “是,父帅!” 万昭和眼眸发亮,利落的应下,弯腰行过礼就往外跑,动作一气呵成。 不闹腾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女中豪杰的英气。 待她跑出去片刻,万将军又唤了门外的卫兵进来。 “将军有何事吩咐?” “你速去将织梦姑娘请回来。” 织梦再次进了大帐,态度也不见丝毫转变,仍是刚进来时一样的从容不迫,见方才还闹腾的万昭和已经没了人影,不用问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虽说织梦方才不过是将计就计回击,然而最后的结果不可否认,就是让万昭和丢了面子。 指不定这位极为宠爱女儿的万将军因为爱女心切就把错全算在织梦头上。 被重新叫回来的原因不排除有这一种可能。 然而,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万 将军找我还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给逐安送过去?” 万将军为人也坦然,并非是非不分之人,虽宠爱万昭和却也不会同军务混为一谈,随即笑道:“织梦姑娘聪慧过人,岂会不知本帅将姑娘请回来的原因。方才姑娘的谏言实属妙计,令我等醍醐灌顶,然而说来惭愧,本帅还想听一听另一条路该如何,能否请姑娘不吝赐教。” 万邦言辞恳切,态度温和,这已经算得上是虚心请教了,可见,万邦能成为万军之首,势必有其过人之处,同传闻里还是有些不同,单这气度就能看出一二。 织梦也没再废话,开门见山地回道:“简单,另一条路就是埋伏在敌军回防军队必经的路上,同突袭军协作,攻打敌军,但不可恋战,达到扰乱目的即可,所以不管哪一路,声势势必要求浩大,重在混淆视听,越是突然,敌军对错误的引导信息才会越发相信,如此前后夹击,敌军着急回撤,对山中被困士兵的围势,自然大减,等到这时,让袭击敌营的士兵同敌军拉锯,阻挠敌军回撤,不必真正交锋,只需掩护另一路的士兵顺利撤退,这时再前去营救,当可轻松救回困军。” 简单来说,第二条路,就是打完就跑,重在救援。 万将军手里抓着桌上的镇纸把玩摩挲,一双眸子深邃似海,像是深秋的苍山莽莽,沉默不语的时候,旁人很难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什么情绪来,不用皱眉动怒,浑身已经带着一丝压迫感。 他在琢磨织梦说的话。 织梦坦然地回视着万邦,将军帐里沉默了片刻,众将里也没人吱声,只是在空中对视了一眼,又匆匆低下头。 过了会,万将军才又开口问道:“如果敌军不上当,又该如何?” 闻言织梦一摊手,无奈道:“不信也得信,如果自己大本营的粮草都要被烧毁,他们还能不着急的话,那这场仗,敌军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困军同粮草,孰轻孰重,自然不用多说。” “姑娘的意思是突袭他们后方的粮草吗?可是……”哪有这般轻易就能找到敌军的粮草安放在何处。 织梦唇边多了抹似笑非笑的意味,“自然,我说过,动静越大越好!哪怕不知敌军粮草囤积在何处,也要放火威慑。不过,想知道敌军粮草的位置也不难,这东西不是容易着火嘛,只要事先放出烧粮的谣言,然后在敌营中随便哪里引燃大火,哪怕烧的不是屯粮的地方,为确保万无一失,敌军也势必会派人去检查,这样,还会不知道位置吗?” “敲山震虎而声东击西,上上策!” 万将军眉头一舒抚掌大笑,织梦提的这个法子真是另辟蹊径,巧妙绝伦,眼下的困境通通迎刃而解。 有了办法,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不少,让众位将军也都松了口气。 众将领又商量了一番,都觉得这法子可行,不由侧目打量着眼前这位红衣少女,目光里大多都是或惊艳或赞赏的神色,毕竟他们从夜里接到消息后便聚在一起商议,一心扑在研究如何同敌军相抗才能取胜上,结果便是一筹莫展,急得团团转,完全没人想到还能用这种方法解决,也确 实没想到,这样的困境竟真被一个小丫头轻松化解。 反其道而行之,实属妙哉。 “众将听令!” 兵贵神速,万将军深谙此道,得了法子也不耽搁,迅速坐镇指挥,调兵遣将。 众将领不由整肃神色,打起精神听从吩咐,得了命令的人也不磨蹭,脚步匆匆就往营帐外走。 很快,将军帐里安静下来,大多数将领都被指派共同协作执行任务,只剩下几位没被任命外出的将领,也不消万邦吩咐,各自回了原本的职位上作后方应援,各司其职。 不到片刻,所有事便有条不紊,安排妥当。 万将军坐在主座上,身后挂着一副巨大的西北疆域图,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从中得以窥见,万将军平日里没少思虑仗怎么打。 他再次朝着织梦望过来,目光深邃,带着一丝探究,织梦目不斜视,并不闪躲。 万邦斟酌着用词,询问道:“织梦姑娘小小年纪竟能想出如此妙计,可见深谙兵法,实属厉害,本帅由衷佩服!冒昧询问一句,姑娘跟随哪位军事名家学习的兵法?” 织梦眨眨眼,像是奇怪他的说法,回答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 “万将军为何这般想,我不曾跟随名家学习。” 万将军稍显迟疑,又问:“那为何……”小小年纪,尚且还是一位姑娘,能有如此战略远见? 难道,她竟是一位兵法天才? 见他欲言又止,织梦知道他想问什么,可说到底,之前花奈师傅教习她时,虽然略有提过此道,但确实称不上什么深修,不过几句话带过罢了,她真正接触的时间便是最近这一个多月,她闲着无事,不像以往,又不能随意跑出去玩,白日里的大好时光都拿来阅读兵书了,甚至还读了一些医理。 然而,不得不说,兵法玄妙,战论精博,看的越多,思维也跟着越发开拓,许多以前经历的事情,当时她没注意到的细节,现在回想一遍,竟能一一利用起来。 不过,说太多容易出岔子,要是被问及师出何门,更难解释,不想让万邦起疑,影响到逐安的计划,织梦赶紧摆摆手,语气淡淡地回了句。 “闲来无事,随便看过一些。” “……” 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恰当,万邦心中震惊,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少女。 只是随便看了一些兵书,就能达到如此地步吗? 如果真是这样,可就真是位难得一遇的天才了! 若是加以培养引导,以后势必会成为惊艳于世闻名天下的兵法大家。 他的思绪活跃,不过一瞬已经想到许多事情,也就忽然想起一个月前,被派去监视两人的卫兵有同他汇报过,这位姑娘白日里都会在门外晒着太阳看书,莫非便是看的兵法? 思及于此,万将军想了想说道:“我素来也爱看些兵法战论,既然都有此好,不若讨教几句,可否?” 织梦本纠结着找个什么借口告辞离去,闻言不由有些迟疑。 “如何讨教?”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伯乐相玉 万邦此人,素来惜才,眼光独到,看织梦就像是在看一块璞玉一般。 玉不琢,不成器。 织梦也许并不觉得自己有何特别,然而若是真有天分,通过培养一二,近水楼台顺势收归麾下,得一兵法智囊,以后用兵打仗无异于是如虎添翼。 求贤,讲究的乃是机会,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加之眼前的燃眉之急已经有了办法,万邦不由稍微宽心了一些,他随和笑道:“织梦姑娘不必紧张,就是问几个问题而已,想听听姑娘的见解。” 总不能现在突然找借口离开,那样未免会生出几分底气不足落荒而逃的感觉,几个问题而已,织梦倒不是觉得自己答不出来,只是有些摸不透这万将军的意思,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织梦面色从容如常,状似随意的点点头。 万将军得了允许,开始思索起该问点什么问题比较合适。 这么一纠结,脑海里各种各样的兵法谋略都齐齐涌上来,一时竟无法挑选。 织梦等了会,见万邦只是沉默不做声,她忍不住怀疑这人在酝酿阴谋,甚至猜测到可能跟万昭和受气有关,刚要出声询问,万邦终于想好了问题。 他回过神轻咳一声问道:“织梦姑娘觉得应当如何用兵?” 织梦看了他一眼,琢磨着他的神情,思索不过片刻便从容答道:“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何为谋攻?” “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织梦不知万邦真意,回答都是中规中矩,恰到好处,并不多谈半分。 这般问答如同隔靴搔痒,并没达到万邦想要的效果,他沉吟片刻,又重新换了个思路。 “乱世之中,何为战?何为上者?” “金戈夙愿,马蹄烽烟,乃是天道的循环,有它自己的轨迹,如同星辰的宿命,有陨落便有新生,战,是乱世之终章,更是盛世之开篇!能视烽烟为良辰者,方为上。” 这问题角度刁钻,与陷阱无异,他以往听过的大多人所答都中庸无味,织梦却答得漂亮。 将目光投至眼前者常有,通透于整个天下大势者却是凤毛麟角,万邦并非认为他的见解是唯一标准,然而将二者相比较,两种见解,立判高下。 知己难得,万邦眼睛亮起来,心里不由暗赞一声。 想了想,他又带了一分期待再次发问。 “吾为将帅,身居高位,功过自有分说,姑娘又如何看?” 这问题说简单也着实简单,无非是万邦想要织梦评价评价他这个三军统帅做的如何。多数人只需选择赞一赞大将军的功绩,说些奉承话,便可勉强过关,虽然这问题肯定不是因为万邦想听他人的奉承话才问,然而这么回答却也无伤大雅,总比她见过的那些百姓,私下指着万将军骂无能好上百倍。 不过想讲好奉承话,怎样掌握度便是最难的,夸太过了听着就虚伪,夸太淡了又可能得罪人,过犹不及,这问题怎么看都不好回答。 然而,织梦神色认真了几分,朗声回道:“将帅,是国君的辅佐。辅佐得周密,国家就强盛;辅佐有疏漏,国家必然衰弱。如何看待,无需询问旁人,功与过怎能由他人来评议,我想,将军心中自然有一套准则。” ○ 万邦没有再说话,盯着织梦,看不出是何种神情,思考时习惯把玩镇纸的手指也停了下来,神色幽幽,像是回想起什么往事。 说不震动,那是假话。 万邦忽然忆起很多年以前,有一位故人也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他不过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家中世代为将,他早早跟着父亲入了军中,任职军中的先锋官,好几次在战场上因为年轻气盛而莽撞行事,立过战功也犯了过,父亲对他着实头疼不已,时常劝诫他要谨慎行事。 虽然胜负乃兵家常事,然而他也会在犯下失误的时候,怀疑自己当时的选择过于欠妥,陷入纠结迷茫中。 然而,那人找到他的时候,是这么同他说的。 “阿邦,你觉得自己做的如何?” “不敢欺瞒于您,我觉得当时就该那样做,想到的时候已经去做了,哪有时间仔细思考做完之后结果的对错呢?” “嗯,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我杀一人,是为过,若那人是敌军的将领,杀他一人,可活我军百人,那我杀了他,军中百人便觉得我立下大功;反之,敌军损失一员大将,势必对我恨之入骨,认为我犯下杀业,冷血残暴,引发报复杀戮,是为过。那这人我是该杀还是不该杀呢?” 该不该杀? 这问题,他回答不上来,左思右想半天,怎么想都好像不对,最后他只能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答案。 “若是纠结功过,便会停滞不前。在我纠结功过的时候,敌人可能会逃走,可能会反击要了我的性命,可能会伤害我的士兵……”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西北广袤的大地,眼睛里像是装着整个天下。 “阿邦,功过无需旁人评说,从心便是最好的准则。” 这句话他现在还记得一字不差,却再也想不起那时他听了之后,是什么反应了。 ○ 万邦收敛神色,沉默不语的 时候,无形之中便带着威压,带得将军帐里弥漫起一股压迫感。 织梦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君是君,臣便为臣,不管是不是三军统帅,万将之首,依旧是臣,为人臣子,最重要便是忠诚。 尽辅佐之事,问心无愧便可。 不过,万邦眼睛里弥漫的风霜还是让织梦有些迟疑自己所答是否太过剑走偏锋,然而,想来怎么着也不可能是为了听她拍马屁才问的这个问题吧? 她对着他拍马屁又没什么好处。 她怎么想的就该怎么回答。 这么一想,底气又很足,织梦继续目不斜视地回视万邦,自是一派坦荡荡。 织梦听见门外走过一队士兵,步伐一致,落地铿锵有力,更显将军帐中沉默无声。 许是这阵脚步声扰乱了万邦的思绪,帐中忽然响起一阵抚掌声。 万邦一扫方才的沉思,拍着手站起来。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姑娘天赋异禀,是为良才!这么多年以来,我万某也算是阅人无数,顽石美玉各有万千,同姑娘这般的,至今也只有两人。本帅有个不情之请,尔等良才,岂敢辜负,姑娘可愿到军中来辅佐于我?” 嗯? 织梦闻言有些茫然,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所思而答,怎么就忽然入了万邦的眼? “……不愿意。” 万邦被拒绝的很干脆,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不由从桌后走出来,不解问道:“姑娘乃是美玉,怎可蒙尘?” 开始有质疑过万邦行为古怪,不过见他神情同言辞,实在过于直白,怎么看都只是赤裸裸的夸奖。 夸得织梦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也跟着客气起来,“将军过誉了,我就一江湖女子,说起武艺还能勉强看得过去,这谋略心计,实在不善此道。” “姑娘不必自谦,本帅虽不是伯乐,识人的本事还是不差,只要姑娘答应,本帅自然会引导姑娘好好利用天赋替军中谋事。” 织梦沉默不语,纠结着该用什么理由拒绝才好,不想每天同万昭和打照面?不想同军中那么多将军严肃地坐在一起议事?还是说她必须问问逐安的意见? 好像怎么说都不行。 织梦偷偷往军帐门口瞥了一眼,心底忍不住期盼着,要是现在有人能来解解围就好了。 大约上天这一次终于听到了织梦内心的请求,真的有人朝着将军帐来了,不过,她向来在这种时候,运气都不太好,回来的人是万昭和。 为什么知道是她?万昭和这人天性张扬,所过之处,都得留下些动静,所谓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人还没到将军帐中,已经听到她远远说话传来的声音。 织梦一点也不想同万昭和碰面,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见本已经离去的织梦又 出现在将军帐中,肯定就能猜到方才万将军派她去询问消息是为了将她支走,像万昭和这般自负的人,怎么可能会受得了这种委屈。 对女儿的声音在熟悉不过,万将军也止住话头,听到万昭和在帐外被万邦事先下了命令的卫兵拦下。 “万将军有令,没他的允许,不能乱闯将军帐。” 以往从来都是通行无阻的万昭和一听十分不满,气势汹汹的同门口两个卫兵理论起来。 “凭什么拦本小姐!你们长没长眼睛?难道你们是新来的?你们知道本小姐是谁吗?” “问你们话呢!哑巴了吗?” “喂!” 语气越发暴躁不耐烦,织梦甚至能想象出万昭和暴跳如雷的模样。 要是任由万昭和继续发脾气下去,两个守卫大约得哭出来。 万将军示意织梦稍坐片刻,直接走出了将军帐。 “昭和。” “将军!”两声如释重负的呼唤。 “父帅!” 万昭和语气里带上一丝得意,织梦大概能想象得出万昭和这会肯定是对着两个卫兵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她也不动动脑子,这军中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认识她这尊大神。 织梦无奈叹了口气,还真是解围来了。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凭空消失 静坐的两个人坦然自若地回应着他的视线,见他又朦朦胧胧回过头,这才一起笑起来,很像两个做了坏事以后还装得一本正经的孩子。 织梦伸手碰了碰逐安的手背,触感凉凉的,“哥哥找我做什么呀?” 逐安轻咳一声摇摇头,“没什么。” 织梦掩着唇偷笑,“好吧,其实老实讲,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看一看哥哥。” 逐安低头看着她,唇边带起笑意,半晌才答了句,“嗯。” 织梦扯了下逐安的衣袖,笑着追问:“嗯什么?这也嗯。” 但是不用多言,她也能懂逐安的意思,他同她一样,并没有什么真的要说的事情,只不过想见一见织梦。 说完牢房里安静了一会,织梦用左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几个喝得不亦乐乎的狱卒身上,看着他们觉得画面实在逗得很,她状似无意地开口:“真是很奇怪呢,自己一个人待着很闷,哥哥这人也很闷,可是跟哥哥待着就觉得很有意思。” 织梦把视线收回来,歪着脑袋盯着逐安,目光灼灼,“莫不是哥哥会什么修仙之人才会的法术?” 逐安伸手戳戳她的额头,然后抓起她放在身侧的右手,仔细地握在手心里,带着将两人的手举到眼前晃了晃,笑着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是啊,这都被你发现了。” 织梦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以前怎么没发现哥哥这么可爱。 “不过,真是有些过意不去,让你跟我一起被关进来。” “哥哥说的哪里话,跟哥哥一起,在哪里都一样。”想了想织梦又说:“再说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过牢狱,还不知道牢房里是这样的,也算长见识了。” 也亏得是织梦了,连这样的经历都觉得没那么糟糕。 两个人正说着话,监狱里忽然传来两声惨叫,一盏酒碗砰然落地摔得粉碎。 两人赶紧抬头看去,本来在桌边喝酒喝得好好的三个人,其中两人忽然捂着肚子痛苦抽搐倒地不起,把剩下的那人给吓坏了,原本喝了酒,红润的面色瞬间吓得发了白,那酒碗就是他失手摔的。 他抓着同伴的衣服慌慌张张地询问:“你们怎么了!没事吧!怎么了?别吓我啊!是酒有问题吗?” 回应他的只有两人痛苦的呻吟声,让他瞬间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哆哆嗦嗦间就从凳子上摔了下去,脸色忽红忽白,像是担心自己也会中毒倒地。 那人就是送他们进牢房的狱卒。 织梦站了起来,“哥哥……” “看他们发作症状像是中毒,我去看看。”跟着一起站起来的逐安当即扯掉了那把虚挂着的锁,奔到了桌前,伸手查看两人脉象。 跌坐在地的狱卒被忽然从牢里钻出来的逐安吓得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发颤地指着逐安,“你你你你……” 有一句,你怎么出来的,这是越狱吗,堵在他的喉间愣是说不出来。 织梦淡淡瞥了他一眼,“别哆嗦了,想救你兄弟们就先安静会吧。” 也不知道 是不是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就从上了锁的牢房里走出来太过诡异,狱卒只觉得像是入了梦,整个人呆若木鸡,半晌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逐安检查了两人的脉象,松开了手,沉声道:“脉搏细而弱,偶然间歇停断,神色痛苦抽搐,脸色涨红,呼吸急促,手紧抓胸腹,确实是中毒之症。” “可有解?” 想要解毒就必须知道是如何中的毒。 逐安转过头,扫过桌上的东西,除了方才进来时看到的几碟小菜跟酒壶外,就多了那个叫五爷的狱卒拿出来的小陶罐。 他们吃了许久并未有何异样,可见真有毒也不在酒水小菜里,倒是这小陶罐有些问题。 他伸手拿过来,入手不算沉,封口的花布已经掀开,露出了里面装着的东西,飘出来一点甜腻的果香。 逐安眉头轻皱了起来,织梦一看心中明了,若是酒跟小菜都没有问题,那就是那小罐里的东西有问题了。 她凑过去往罐子里一看,惊讶地望向逐安:“?哥哥,这不是柿饼吗?” 逐安点点头,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颜色金黄如枫,表面附着一层白霜,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叫人食指大动。 那个狱卒神游了半天终于回过神,看明白眼前这少年切脉动作娴熟,必定是擅于岐黄之术,可以帮助他们,也就没再纠结他们两人是如何出来的。 从地上爬起来,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见他们把怀疑的目光看向柿饼,虽然心中惊疑不定,仍是主动解释道:“那那那是老五媳妇做的,他老家有几棵柿子树,他媳妇挂念他,但是送到西北来太远了,路途遥远担心在路上坏了就做成了柿饼,方便存储,我们都知道的,没没没没毒……” 织梦也不解,奇道:“哥哥,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懂一些浅显的医理,这柿饼颜色跟气味都无异状,并未有何异常,而且,我记得,柿饼好像有润肺,涩肠,止血,这些功效来着,怎么吃了这柿饼会中毒呢?” 逐安将手中的柿饼放回陶罐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指尖粘上的白霜,解释道:“嗯,你说的没错,柿饼乃是取成熟的柿子,削去外皮,日晒夜露,约经一月后,放置席圈内,再经一月左右,即成柿饼。本身可以入药,并没有毒。不过……” 他顿了顿,收起了手帕,又指了指桌上的酒碗。 “酒?” 织梦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呛了她一口。 “嗯,并不是这两者里有被下过毒,相反,这里的所有吃食酒水都没有毒。” 逐安边说边蹲下了身,将地上已经痛得满头大汗意识溃散的两人拉开,“但是,柿子本身性寒,而白酒属于温热食物,两者均含有一定的刺激性,食用后会刺激肠道,同食更是如同剧毒,很容易引起腹内绞痛,呕吐,腹泻等症状,严重的还伴有心口发闷,喘不上气,再者入了军营,经常风餐露宿,饿肚子也是常事,肠胃自然较差,反应也更为剧烈。” 狱卒听完已经懵了,竟是这两样普通的食物就成了毒药吗? “可可可 是,老五说,柿子解酒来着……”越说声音越低。 逐安并未责怪他大胆的疑问,态度随和,耐心解释道:“柿子虽然解酒,但不能同时吃,同食容易中毒,喝了酒后,起码得相隔两个时辰才能食用。” 织梦听完恍然大悟,她扭头问狱卒,“你只喝了酒,没有吃柿饼是吗?” 狱卒点点头,只觉得冒了一头冷汗,“我我我我刚要吃的时候,他们就倒下了,自然就没吃。”所以,幸运逃过一劫。 “那……那现在要怎么办?你……少侠,神医,能不能救救他们!” 逐安点点头,“自然可以。” 他冷静地吩咐,“准备些干净的温水来,能多一些的话最好,有盐的话再取一点盐过来。” “盐?吃的那种吗?”狱卒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到逐安肯定的视线,不知为何,像是吃了定心丸,赶忙应下,“好好的,我马上去拿!” 等狱卒急匆匆地回来后,逐安先喂两人都喝了些温水,冲淡药性,又道:“阿梦,把盐加到剩下的水里。” 织梦麻利地照办,然后递给逐安,逐安喂一个人喝下,那人意识忽然清醒,眼睛瞪得老大,被咸得直呕吐。 织梦挠挠头,略微不好意思地说:“啊呀,好像盐加多了一些。” 狱卒看着他拿来的一小碗盐已经去了半大,偷偷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无妨,要得就是他吐出来。” “是用盐水催吐吗?” 逐安点点头,从容不迫地回道:“眼下无药可用,只能催吐,这法子可以及时吐出不慎食入的毒物。”逐安又回过头示意狱卒去帮另一个同伴喂食盐水,然后伸手双手挤压腹部,过了会那干呕了半天的狱卒果然吐了。 在他的指导下,狱卒照着他的动作帮同伴催吐,等两人都吐了出来,他已经快被带着刺鼻酒味的呕吐物淹没,差点也跟着吐起来,然而神奇的是,中毒的两个狱卒脸上痛苦神色很快淡去,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不一会已经呼吸平稳的睡去。 不过用了一些简单的东西,却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看到症状在减轻,几乎算得上是立竿见影。 简直叫狱卒啧啧称奇。 逐安扶着老五躺下,闻此异味仍是脸色如常,只是温言叮嘱道:“嗯,现在便好了,军中有随行的医师,你之后再去找军医取些止泻的药来备用,他们有腹泻的症状可以适当服用一些,若是还有胸闷气短的症状,煮些绿豆汤服下便可。” 不仅治好了两个狱卒,连后续的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剩下的狱卒简直感激得想跪地,心里不由肃然起敬,连声道谢。 “是是是,一定照办!” 处理完后,织梦也松了口气,“多亏哥哥妙手。” 然后,在狱卒下巴都要砸在脚背上的惊悚视线里,两个人又自己老老实实走回了同一间牢房里,甚至还顺手把牢门给锁上了,虽然是用了一把坏的锁。 让狱卒觉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也许真是孤陋寡闻至此。 第一百零五十章 孤身入山 万邦刚要开口叫卫兵进来,又在纸的背面瞥到一行字。 “将军大可信任于我,逐安还在这里,我自然哪都不会去。至于我孤身前往阎青山,也不必担忧,织梦并非莽撞之人,其他按照我之前所说行事便可,我入山通知困军早做准备等待救援即可。” “思虑几番,我也是最合适的人选,先不论其他,我若是不想,还真没人能抓得住我,而且,想要不打草惊蛇的混进山中,军中人最好不要去。两军交战,各位将军战场上时常碰面,撇去面熟不说,军营长久训练下,很多下意识的行为习惯是改不了的,若是稍微不慎,很容易被敌军发现引起戒备更难成事。我初来乍到,没几个人认识我,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我去是再适合不过。” “不过织梦有一点小小请求,还请将军切勿将此事通知逐安,我去去便回,势必马到功成。” 纸上的字,虽然赶时间写的急,落笔潦草不少,却仍是颇有风骨,同那位小丫头还真是相得益彰。 既然她都这么分析得明明白白,又下了保证,万邦也没再喊人来,甚至莫名觉得有几分放心。 不过,还有一点叫他很在意的事。 万邦捏着白纸,揉了揉眉心,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有冷风往后脖颈吹,凉飕飕的,带得背后发寒。 帐篷漏风了? 这么想着,他不经意抬起头一瞥,动作一顿,迟疑地望着将军帐顶突然多出的一个大窟窿,有风一过,呼呼地往他脸上灌。 “这……” 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方才就特别在意织梦究竟是怎么从将军帐里离开的。 开始以为织梦是躲了起来,然而将军帐就那么大点地方,桌椅板凳一目了然,连块屏风都没有,没什么好藏身的地方,唯一的出入口便是门,可是分明他跟昭和都站在门口,还有两个卫兵把守,如果是从他们身旁经过,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总不可能,这姑娘是鬼怪什么的? 怎么可能。 可是方才昭和突然闯入,织梦却像是蒸发了一般,直接从将军帐里消失不见了。 现在似乎有了解释,织梦竟是用刀把将军帐顶破开了一个洞,从帐顶跑了出去,那洞刀口齐整,并没有落下什么破碎的布口,不抬头往上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看着那个突然多出来的窟窿,风一过,又是一阵凉嗖嗖风直直往脸上招呼。 真是…… 万邦打了个喷嚏,再次揉揉眉心,颇有些无奈。 这丫头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将军的大帐都敢划! ○ 几个着皂青色军衣身披盔甲的匈奴士兵步伐匆匆从山道上走过,谨慎地四处打量着,像是在巡视,虽然山路 崎岖不平,士兵的脚下步伐仍是很稳健。 这队士兵拐过一棵大树后,走在最末尾的士兵忽然瞥见路边树后露有一角红衣。 他下意识地往树那边走了两步,想要看清楚树后藏着什么。 绕过树后,一眼就看到树后面靠着一个姑娘,闭着眼睛陷入了昏迷。 “喂……” 士兵到嘴边的话有些说不出来,那闭着眼睛靠在树下的姑娘实在美得不像话,在匈奴部落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里都挑不出一个能与之媲美的,黑发如墨,肤如凝脂,五官像是用上好的刻刀精心雕琢的玉石,就这么闭着眼,也像是天降的神女。 让他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好奇,她睁开眼睛后,该会是怎样的惊艳蜷谴。 然而,美人再怎样惊艳都不会让他忘记自己的职责。 他是匈奴士兵,正在跟队巡逻,这座山被他们包围,堵住了上下山唯一的出口,朝月国的先行军被困在山中出不来,他们也在巡视戒备,以免有人逃走,所以先不管这姑娘模样生得有多美,单是忽然出现在这里就很古怪,不得不让人警觉。 士兵低下头伸出手搭上她的肩膀,想要将她摇醒。 “喂!醒醒!” “听得到吗?醒醒!” 摇了两下,昏迷的姑娘仍是毫无反应,士兵松开了手,准备呼叫已经走开一些距离的同伴回来察看。 他刚转过身,“来人……” 耳边听见一点衣料摩擦的细微声音,忽然觉得后脑勺剧烈一痛,他捂着头闷哼一声,眼前的树木丛林晃了晃。 他挣扎着转过头,那位美人如他方才所期盼的那样,已经睁开了眼睛。 果然像是星星一样漂亮的一双眸子。 下一秒他已经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上。 织梦扔开手中的粗树枝,弯下腰拍了拍被打晕士兵的脸,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昏迷过去了。 她潜入这座山后发现果然如疆域图上绘制的一样,阎青山,这座山就是一座彻底的断崖山,三面都是陡峭的深涯,稍微不慎就会跌落山崖,只有东边一处入口可以进出。 她问路时,听很多人都把它叫作阎王崖,说的就是它三面临崖,很容易就会丧命,一不小心就能见到阎王,真是十分贴切又形象的名字。 所以,当敌军接到命令回撤,这些被包围的困军自然成了累赘,耗费了一番功夫才围困住的朝月国人,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在处在这样险峻特殊的地形里,阎青山无异于就是一个小瓮罐,把人赶进山里,只需守住唯一的入口,就不用担心里面的人能轻易逃出来。 一旦匈奴人开始围剿,很容易就能收拾干净残局,光是剿灭困军的办法,织梦至少能想出五六种。 最干净利落的当属放火了 ,这也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在唯一的入口处点上大火,火势往山上蔓延,无异于形成一个火圈,然而山中三处断崖,唯一出路又被大火封死,哪还有什么生路? 无路可逃,困在山的人就会被全部烧死,这样只需要一把火,既不会拖累匈奴士兵撤走,又不会让围困的计划一无所获,烧死一整支先行军可是能大大折损朝月国的兵力的,稳赚不赔。 在说眼下入了秋,天干物燥,这遍地都是落叶枯枝,烧起来很容易。 一把火,能烧光整座山都不夸张。 她看到疆域图后匆匆从军中赶来,因为出发的时间比万将军派出的人晚一些,已经来不及通知四处奔波的众位将领需要注意被困人质的性命可能有危险。 说起来便是她考虑欠佳,她本以为阎青山只是一座普通的大山,就算敌军回撤,只要困军们带着商人们好好躲在山中,匈奴兵也来不及挨个找到他们了结了他们的性命再走,毕竟这样做过于浪费时间,所以她才会觉得困军性命可以得到保障,然而却并不是这样,她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欠缺很多。 排兵布阵,很多时候依靠的就是地形,占据优越的地理位置可以让对阵开始时就占据上风,这次匈奴围困派多少兵力营救都徒劳无功便是如此,她虽然有考虑到围困地点是山中,但不熟悉地形,太过于下意识的代入固有思维,所以才会有此纰漏。 实在是不该。 既然是她提出来的计谋,自然也得负起责任,及时通知被困士兵跟百姓做好应对准备,将他们救出来。 织梦匆匆赶来,发现匈奴对入口处把守的十分严密,几乎到处都有巡视的士兵,巡视之间的间隙非常短,要想进去,就得经过这些巡防。 她不能贸然硬闯,惊扰到匈奴兵,想了想她才用计打晕了一个匈奴士兵。 ○ “得罪了!” 织梦伸手迅速扒下晕过去的士兵身上穿的盔甲自己换上,用藤蔓把他绑在了树上。 做好准备后,她这才从树后站了起来,翻身上了树,藏在山道边的树上凝神听着动静,很快,第二队士兵就往这边过来了。 等最后一个士兵经过树前时,织梦从树间悄无声息地跳下,跟在了那一队士兵后面,俨然融入了他们。 她方才留心观察了一会,越往山中,巡视的匈奴士兵就越多,按照眼下的情况推测,那些被困的先行军应当是被迫进入到了山林深处靠近断崖的地方。 想见到他们,她得先混进去。 匈奴兵每支小队都负责一块区域,环环相扣,巡逻的间隙也很短,所以借一把力会更容易一些。 在同另一支小队相遇的时候,织梦低着头并不乱看,规规矩矩地跟在最后 面,等同另一支小队的最后一个士兵擦肩而过的时候,织梦便悄无声息地一转身,重新跟在新的一名士兵后面。 就这样,通过不断更换尾随的巡逻兵,织梦不动声色就混进了深山中。 跟着这一队士兵走了很久都没有再遇上其他巡逻兵,织梦脚步慢下来,跟队伍拉开了些距离后,她身形一晃便钻进了丛林里。 想来应该是已经很靠近困军聚集地了,所以巡逻的士兵才不再往前走了。 织梦舒了一口气,还好她意识到的时候还不晚,若真是已经放火封山了,她想要进来救人也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也不知道出发的两只军队现在到了哪里,还是得抓紧时间才行,她没有多做停留又继续往里走去。 刚走近一片树林,织梦就捕捉到许多陌生的气息,谨慎起见,她脚尖一点,飞身上了树。 身子轻盈如同飞燕,稳稳站在叶子已经掉光的树梢上,有几只飞鸟从她身旁扑哧着双翅飞过,日头已经开始往西了。 时间不多了,她往气息来源处看去。 辨认出那些人穿的衣服正是朝月国士兵的打扮,一群人聚集在山顶一片空地上,秋天的山林里还有不少葱郁的树木,不过并不遮挡视线,他们身后再过不远处就是悬崖,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云雾。 人群很安静,看上去似乎并未出现什么严重伤亡, 找到了。 她轻轻跳下树梢,树梢微微一晃,并未惊起多大幅度,像是一只暂时歇脚的鸟儿重新飞走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以武服人 掀开的帘子轻轻落下,随着织梦离去,将军帐里又恢复了安静。 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万昭和,可是,万昭和哪里知道后面该接着做什么。 如果她知道的话,哪还会等织梦说了一半才说,肯定迫不及待早早将法子讲出来,好博得满堂喝彩,彰显自己聪明过人。 她不过想捉弄织梦,哪想到织梦竟然真的答了。 然而还是架不住众人不断投过来的探究眼神,万昭和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回想方才织梦说了一半的话,面色越来越差,最后愤愤哼了一声,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下了,瞪着看向她的一众人,理直气壮地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众将领闻言回过味来,面面相觑,无言对视了几眼,都懂了是万昭和故意下绊子想为难那位姑娘,却被那姑娘反过来将了一军,不由心里称奇。 他们久居军中看着万昭和长大,对于万昭和的脾气秉性最是清楚不过,这位大小姐简直可以称作是西北军中的小霸王,平日里只有万昭和欺负别人的份,能让万昭和万大小姐吃瘪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这样仅靠着一张嘴就不动声色的反将了一军,实在反击得漂亮! 抱着看戏的心态而言,诸位将军还真有几分佩服方才那位潇洒离去的红衣少女。 同众位乐于看戏的将军不同,万将军心思通明,看了女儿一眼,这当口也没责怪万昭和的不对,而是顾及女儿的面子,及时出言替万昭和解围,还耐心安慰了万昭和两句,可谓是给足了万昭和面子,万昭和神色这才缓和了不少。 诸位将军也是明眼人,见万将军亲自开口解围,对方才之事也都当做玩笑,无人再提。 万将军伸手翻了翻桌上的折子,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昭和,你替我到老赵那走一趟,看看闫青山那边有无最新消息传回。” 万昭和性子是刁蛮任性了些,旁人私下劝戒的话,她从来都是当作耳边风,听过就忘,但对于父亲万邦以将军身份下达的命令,她却是难得的言听计从,从不忤逆,执行任务时也格外认真,很多次都完美胜任立了功,一把落梅枪在军中也甚是威风,总归不算徒有小万将军的虚名。 “是,父帅!” 万昭和眼眸发亮,利落的应下,弯腰行过礼就往外跑,动作一气呵成。 不闹腾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女中豪杰的英气。 待她跑出去片刻,万将军又唤了门外的卫兵进来。 “将军有何事吩咐?” “你速去将织梦姑娘请回来。” 织梦再次进了大帐,态度也不见丝毫转变,仍是刚进来时一样的从容不迫,见方才还闹腾的万昭和已经没了人影,不用问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虽说织梦方才不过是将计就计回击,然而最后的结果不可否认,就是让万昭和丢了面子。 指不定这位极为宠爱女儿的万将军因为爱女心切就把错全算在织梦头上。 被重新叫回来的原因不排除有这一种可能。 然而,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万 将军找我还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给逐安送过去?” 万将军为人也坦然,并非是非不分之人,虽宠爱万昭和却也不会同军务混为一谈,随即笑道:“织梦姑娘聪慧过人,岂会不知本帅将姑娘请回来的原因。方才姑娘的谏言实属妙计,令我等醍醐灌顶,然而说来惭愧,本帅还想听一听另一条路该如何,能否请姑娘不吝赐教。” 万邦言辞恳切,态度温和,这已经算得上是虚心请教了,可见,万邦能成为万军之首,势必有其过人之处,同传闻里还是有些不同,单这气度就能看出一二。 织梦也没再废话,开门见山地回道:“简单,另一条路就是埋伏在敌军回防军队必经的路上,同突袭军协作,攻打敌军,但不可恋战,达到扰乱目的即可,所以不管哪一路,声势势必要求浩大,重在混淆视听,越是突然,敌军对错误的引导信息才会越发相信,如此前后夹击,敌军着急回撤,对山中被困士兵的围势,自然大减,等到这时,让袭击敌营的士兵同敌军拉锯,阻挠敌军回撤,不必真正交锋,只需掩护另一路的士兵顺利撤退,这时再前去营救,当可轻松救回困军。” 简单来说,第二条路,就是打完就跑,重在救援。 万将军手里抓着桌上的镇纸把玩摩挲,一双眸子深邃似海,像是深秋的苍山莽莽,沉默不语的时候,旁人很难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什么情绪来,不用皱眉动怒,浑身已经带着一丝压迫感。 他在琢磨织梦说的话。 织梦坦然地回视着万邦,将军帐里沉默了片刻,众将里也没人吱声,只是在空中对视了一眼,又匆匆低下头。 过了会,万将军才又开口问道:“如果敌军不上当,又该如何?” 闻言织梦一摊手,无奈道:“不信也得信,如果自己大本营的粮草都要被烧毁,他们还能不着急的话,那这场仗,敌军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困军同粮草,孰轻孰重,自然不用多说。” “姑娘的意思是突袭他们后方的粮草吗?可是……”哪有这般轻易就能找到敌军的粮草安放在何处。 织梦唇边多了抹似笑非笑的意味,“自然,我说过,动静越大越好!哪怕不知敌军粮草囤积在何处,也要放火威慑。不过,想知道敌军粮草的位置也不难,这东西不是容易着火嘛,只要事先放出烧粮的谣言,然后在敌营中随便哪里引燃大火,哪怕烧的不是屯粮的地方,为确保万无一失,敌军也势必会派人去检查,这样,还会不知道位置吗?” “敲山震虎而声东击西,上上策!” 万将军眉头一舒抚掌大笑,织梦提的这个法子真是另辟蹊径,巧妙绝伦,眼下的困境通通迎刃而解。 有了办法,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不少,让众位将军也都松了口气。 众将领又商量了一番,都觉得这法子可行,不由侧目打量着眼前这位红衣少女,目光里大多都是或惊艳或赞赏的神色,毕竟他们从夜里接到消息后便聚在一起商议,一心扑在研究如何同敌军相抗才能取胜上,结果便是一筹莫展,急得团团转,完全没人想到还能用这种方法解决,也确 实没想到,这样的困境竟真被一个小丫头轻松化解。 反其道而行之,实属妙哉。 “众将听令!” 兵贵神速,万将军深谙此道,得了法子也不耽搁,迅速坐镇指挥,调兵遣将。 众将领不由整肃神色,打起精神听从吩咐,得了命令的人也不磨蹭,脚步匆匆就往营帐外走。 很快,将军帐里安静下来,大多数将领都被指派共同协作执行任务,只剩下几位没被任命外出的将领,也不消万邦吩咐,各自回了原本的职位上作后方应援,各司其职。 不到片刻,所有事便有条不紊,安排妥当。 万将军坐在主座上,身后挂着一副巨大的西北疆域图,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从中得以窥见,万将军平日里没少思虑仗怎么打。 他再次朝着织梦望过来,目光深邃,带着一丝探究,织梦目不斜视,并不闪躲。 万邦斟酌着用词,询问道:“织梦姑娘小小年纪竟能想出如此妙计,可见深谙兵法,实属厉害,本帅由衷佩服!冒昧询问一句,姑娘跟随哪位军事名家学习的兵法?” 织梦眨眨眼,像是奇怪他的说法,回答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 “万将军为何这般想,我不曾跟随名家学习。” 万将军稍显迟疑,又问:“那为何……”小小年纪,尚且还是一位姑娘,能有如此战略远见? 难道,她竟是一位兵法天才? 见他欲言又止,织梦知道他想问什么,可说到底,之前花奈师傅教习她时,虽然略有提过此道,但确实称不上什么深修,不过几句话带过罢了,她真正接触的时间便是最近这一个多月,她闲着无事,不像以往,又不能随意跑出去玩,白日里的大好时光都拿来阅读兵书了,甚至还读了一些医理。 然而,不得不说,兵法玄妙,战论精博,看的越多,思维也跟着越发开拓,许多以前经历的事情,当时她没注意到的细节,现在回想一遍,竟能一一利用起来。 不过,说太多容易出岔子,要是被问及师出何门,更难解释,不想让万邦起疑,影响到逐安的计划,织梦赶紧摆摆手,语气淡淡地回了句。 “闲来无事,随便看过一些。” “……” 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恰当,万邦心中震惊,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少女。 只是随便看了一些兵书,就能达到如此地步吗? 如果真是这样,可就真是位难得一遇的天才了! 若是加以培养引导,以后势必会成为惊艳于世闻名天下的兵法大家。 他的思绪活跃,不过一瞬已经想到许多事情,也就忽然想起一个月前,被派去监视两人的卫兵有同他汇报过,这位姑娘白日里都会在门外晒着太阳看书,莫非便是看的兵法? 思及于此,万将军想了想说道:“我素来也爱看些兵法战论,既然都有此好,不若讨教几句,可否?” 织梦本纠结着找个什么借口告辞离去,闻言不由有些迟疑。 “如何讨教?” 第一百五十二章 烈火燎原 静坐的两个人坦然自若地回应着他的视线,见他又朦朦胧胧回过头,这才一起笑起来,很像两个做了坏事以后还装得一本正经的孩子。 织梦伸手碰了碰逐安的手背,触感凉凉的,“哥哥找我做什么呀?” 逐安轻咳一声摇摇头,“没什么。” 织梦掩着唇偷笑,“好吧,其实老实讲,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看一看哥哥。” 逐安低头看着她,唇边带起笑意,半晌才答了句,“嗯。” 织梦扯了下逐安的衣袖,笑着追问:“嗯什么?这也嗯。” 但是不用多言,她也能懂逐安的意思,他同她一样,并没有什么真的要说的事情,只不过想见一见织梦。 说完牢房里安静了一会,织梦用左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几个喝得不亦乐乎的狱卒身上,看着他们觉得画面实在逗得很,她状似无意地开口:“真是很奇怪呢,自己一个人待着很闷,哥哥这人也很闷,可是跟哥哥待着就觉得很有意思。” 织梦把视线收回来,歪着脑袋盯着逐安,目光灼灼,“莫不是哥哥会什么修仙之人才会的法术?” 逐安伸手戳戳她的额头,然后抓起她放在身侧的右手,仔细地握在手心里,带着将两人的手举到眼前晃了晃,笑着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是啊,这都被你发现了。” 织梦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以前怎么没发现哥哥这么可爱。 “不过,真是有些过意不去,让你跟我一起被关进来。” “哥哥说的哪里话,跟哥哥一起,在哪里都一样。”想了想织梦又说:“再说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过牢狱,还不知道牢房里是这样的,也算长见识了。” 也亏得是织梦了,连这样的经历都觉得没那么糟糕。 两个人正说着话,监狱里忽然传来两声惨叫,一盏酒碗砰然落地摔得粉碎。 两人赶紧抬头看去,本来在桌边喝酒喝得好好的三个人,其中两人忽然捂着肚子痛苦抽搐倒地不起,把剩下的那人给吓坏了,原本喝了酒,红润的面色瞬间吓得发了白,那酒碗就是他失手摔的。 他抓着同伴的衣服慌慌张张地询问:“你们怎么了!没事吧!怎么了?别吓我啊!是酒有问题吗?” 回应他的只有两人痛苦的呻吟声,让他瞬间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哆哆嗦嗦间就从凳子上摔了下去,脸色忽红忽白,像是担心自己也会中毒倒地。 那人就是送他们进牢房的狱卒。 织梦站了起来,“哥哥……” “看他们发作症状像是中毒,我去看看。”跟着一起站起来的逐安当即扯掉了那把虚挂着的锁,奔到了桌前,伸手查看两人脉象。 跌坐在地的狱卒被忽然从牢里钻出来的逐安吓得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发颤地指着逐安,“你你你你……” 有一句,你怎么出来的,这是越狱吗,堵在他的喉间愣是说不出来。 织梦淡淡瞥了他一眼,“别哆嗦了,想救你兄弟们就先安静会吧。” 也不知道 是不是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就从上了锁的牢房里走出来太过诡异,狱卒只觉得像是入了梦,整个人呆若木鸡,半晌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逐安检查了两人的脉象,松开了手,沉声道:“脉搏细而弱,偶然间歇停断,神色痛苦抽搐,脸色涨红,呼吸急促,手紧抓胸腹,确实是中毒之症。” “可有解?” 想要解毒就必须知道是如何中的毒。 逐安转过头,扫过桌上的东西,除了方才进来时看到的几碟小菜跟酒壶外,就多了那个叫五爷的狱卒拿出来的小陶罐。 他们吃了许久并未有何异样,可见真有毒也不在酒水小菜里,倒是这小陶罐有些问题。 他伸手拿过来,入手不算沉,封口的花布已经掀开,露出了里面装着的东西,飘出来一点甜腻的果香。 逐安眉头轻皱了起来,织梦一看心中明了,若是酒跟小菜都没有问题,那就是那小罐里的东西有问题了。 她凑过去往罐子里一看,惊讶地望向逐安:“?哥哥,这不是柿饼吗?” 逐安点点头,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颜色金黄如枫,表面附着一层白霜,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叫人食指大动。 那个狱卒神游了半天终于回过神,看明白眼前这少年切脉动作娴熟,必定是擅于岐黄之术,可以帮助他们,也就没再纠结他们两人是如何出来的。 从地上爬起来,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见他们把怀疑的目光看向柿饼,虽然心中惊疑不定,仍是主动解释道:“那那那是老五媳妇做的,他老家有几棵柿子树,他媳妇挂念他,但是送到西北来太远了,路途遥远担心在路上坏了就做成了柿饼,方便存储,我们都知道的,没没没没毒……” 织梦也不解,奇道:“哥哥,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懂一些浅显的医理,这柿饼颜色跟气味都无异状,并未有何异常,而且,我记得,柿饼好像有润肺,涩肠,止血,这些功效来着,怎么吃了这柿饼会中毒呢?” 逐安将手中的柿饼放回陶罐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指尖粘上的白霜,解释道:“嗯,你说的没错,柿饼乃是取成熟的柿子,削去外皮,日晒夜露,约经一月后,放置席圈内,再经一月左右,即成柿饼。本身可以入药,并没有毒。不过……” 他顿了顿,收起了手帕,又指了指桌上的酒碗。 “酒?” 织梦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呛了她一口。 “嗯,并不是这两者里有被下过毒,相反,这里的所有吃食酒水都没有毒。” 逐安边说边蹲下了身,将地上已经痛得满头大汗意识溃散的两人拉开,“但是,柿子本身性寒,而白酒属于温热食物,两者均含有一定的刺激性,食用后会刺激肠道,同食更是如同剧毒,很容易引起腹内绞痛,呕吐,腹泻等症状,严重的还伴有心口发闷,喘不上气,再者入了军营,经常风餐露宿,饿肚子也是常事,肠胃自然较差,反应也更为剧烈。” 狱卒听完已经懵了,竟是这两样普通的食物就成了毒药吗? “可可可 是,老五说,柿子解酒来着……”越说声音越低。 逐安并未责怪他大胆的疑问,态度随和,耐心解释道:“柿子虽然解酒,但不能同时吃,同食容易中毒,喝了酒后,起码得相隔两个时辰才能食用。” 织梦听完恍然大悟,她扭头问狱卒,“你只喝了酒,没有吃柿饼是吗?” 狱卒点点头,只觉得冒了一头冷汗,“我我我我刚要吃的时候,他们就倒下了,自然就没吃。”所以,幸运逃过一劫。 “那……那现在要怎么办?你……少侠,神医,能不能救救他们!” 逐安点点头,“自然可以。” 他冷静地吩咐,“准备些干净的温水来,能多一些的话最好,有盐的话再取一点盐过来。” “盐?吃的那种吗?”狱卒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到逐安肯定的视线,不知为何,像是吃了定心丸,赶忙应下,“好好的,我马上去拿!” 等狱卒急匆匆地回来后,逐安先喂两人都喝了些温水,冲淡药性,又道:“阿梦,把盐加到剩下的水里。” 织梦麻利地照办,然后递给逐安,逐安喂一个人喝下,那人意识忽然清醒,眼睛瞪得老大,被咸得直呕吐。 织梦挠挠头,略微不好意思地说:“啊呀,好像盐加多了一些。” 狱卒看着他拿来的一小碗盐已经去了半大,偷偷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无妨,要得就是他吐出来。” “是用盐水催吐吗?” 逐安点点头,从容不迫地回道:“眼下无药可用,只能催吐,这法子可以及时吐出不慎食入的毒物。”逐安又回过头示意狱卒去帮另一个同伴喂食盐水,然后伸手双手挤压腹部,过了会那干呕了半天的狱卒果然吐了。 在他的指导下,狱卒照着他的动作帮同伴催吐,等两人都吐了出来,他已经快被带着刺鼻酒味的呕吐物淹没,差点也跟着吐起来,然而神奇的是,中毒的两个狱卒脸上痛苦神色很快淡去,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不一会已经呼吸平稳的睡去。 不过用了一些简单的东西,却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看到症状在减轻,几乎算得上是立竿见影。 简直叫狱卒啧啧称奇。 逐安扶着老五躺下,闻此异味仍是脸色如常,只是温言叮嘱道:“嗯,现在便好了,军中有随行的医师,你之后再去找军医取些止泻的药来备用,他们有腹泻的症状可以适当服用一些,若是还有胸闷气短的症状,煮些绿豆汤服下便可。” 不仅治好了两个狱卒,连后续的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剩下的狱卒简直感激得想跪地,心里不由肃然起敬,连声道谢。 “是是是,一定照办!” 处理完后,织梦也松了口气,“多亏哥哥妙手。” 然后,在狱卒下巴都要砸在脚背上的惊悚视线里,两个人又自己老老实实走回了同一间牢房里,甚至还顺手把牢门给锁上了,虽然是用了一把坏的锁。 让狱卒觉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也许真是孤陋寡闻至此。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断崖红衣 ()织梦身影不停,将大火抛在身后,匆匆赶回了山顶,找到了杜将军,将匈奴大火烧山的消息告诉了他。 杜骆斌听完一时脑子也有些发懵,嗡嗡作响,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犹豫了一会凑到织梦身边,小声地说:“姑娘,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方才我看见你在树上飞来飞去了,现在刚烧起来不久,没我们拖累的话,你这么厉害肯定能脱身,你先走吧!” “你在说什么?” 杜骆斌抓着后脑勺哈哈大笑起来,只不过眼睛里却多了几分认真,“你能来帮我们,想救我们出去,我们已经很感动了!这大伙啊中计被困说来都怪我,我这个人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只懂得打打杀杀,在战场上也只会一股脑往前冲,都怪我愚笨才……我该留下来,这肯定就是我的宿命!不过,你不同,你还小,又那么厉害,行了,我承认你比我厉害了,所以……快些回去吧!” 织梦白了他一眼,压抑着鼻腔里涌上来的酸涩,尽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嗤笑一声,“就算你现在夸我,之前冒犯我的帐,我还没找你算呢!” 说完,却忍不住了,她又扭开了头,声音变得闷闷的,又接着说:“人之所以厉害,是因为能帮助别人。我的哥哥就很厉害,能帮人看病开药,减轻他们的病痛,而我好像除了武功高一点,也没什么能帮别人的地方了。” “姑娘……” 杜骆斌有些动容,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眼睛里像是点亮了一簇烟火。 织梦最是害怕面对这样的情绪脆弱的时候,赶紧转过头,打断杜将军酝酿好准备一吐为快的温情话语。 “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肯定还有办法!” “……” 杜骆斌嘴角抽搐,他好不容易才感性几次。 织梦抛下他往山崖边走,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不断设想着各种可能性,若是崖底有河的话,是不是可以试一试往这条路离开,跳下去掉到河里的话,就能有很大几率生还……不过,若是这断崖到崖底距离太远的话,就算下面有河也不行,跳下去还是得死…… 真要从这里跳,她得知道到崖底有多深。 她挑了一处平坦一些的崖边,调动内息,伸手凭空朝着山崖下打了几道内力下去,试试深浅。 仔细辨认着崖底的声音,好几声都像是落入了无底洞,一点回音都没有,只有一个地方,闷闷响了一声,似乎就在下面十几丈的位置。 织梦又再次朝着那声音的位置,打了几道密集些的内力下去,又只传来一声闷响。 开始分散地打下内力也只有一声,第二次密集地打下内力也只有一声,说明断崖下面有东西,而且似乎不宽。 听着声音好像是…… 火势越来越大,许多人已经闻到了飘来的烟味,开始不安害怕起来,惊慌如同火势,不断蔓延着。 杜骆斌虽然也束手无策,这时候却只能主动站出来,不断安抚着大家的情绪。 被各种惊慌的质问下,他还是忍不住把希望寄托在织梦身上,她方才说有办法,应该不是开玩笑的吧…… 杜骆斌在崖边找到织 梦,以为她不想被烧死,正在考虑要不要跳崖,赶紧劝阻:“姑娘,你在这干嘛?别想不开啊,这是断崖,没路的。” 织梦没在意他说的什么想不开,只是地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有路。” “啊?你说什么?黄泉路吗?” 杜骆斌苦笑一声,以为织梦在安慰他,勉强打起些精神来,“姑娘现在还在讲笑话,真是难为你了!哎呀,总觉得我心情好很多了,谢谢你!也对,不就是死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这些上了战场的男人本来就是刀头舔血而生,死是常事,我怎么可能会怕呢!哈哈……哈……” 织梦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有几分嫌弃,“不是,有路,跳下去就能找到。” “……” 杜骆斌有一句,姑娘你是不是被吓疯了,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反正,织梦早就见识过了,杜将军的一根筋,不再同他多废话,亮了亮拳头恐吓了几句,将他赶去叫人过来,她还在不断往断崖下释放着内力摸索试探,下面的东西究竟能容纳多少人站立。 必须得更精确一些,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岂能有半分马虎。 不然跳下去还是会死掉。 不管杜骆斌再怎么不信,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按照织梦的要求,他把大伙集中到崖边,站在了织梦身后。 织梦抓紧时间已经实验了上百次,对于位置心里有了底,转过身同聚拢过来的众人讲了讲眼下的情况,分析利弊,最后便是劝说他们往下跳。 “我以内力探测过,下面有一处很近的地方可以接住我们,都鼓起勇气往下跳还能留一命,匈奴往山中洒了酒,火势很快就烧过来,如果继续犹豫,火势会越来越大,到时候我们谁都走不掉。” “难道还能期盼着老天突然降雨吗?你们看看这天,哪有一丝有雨的迹象!我没有欺骗你们,跳下去,我们能活下去。” “跳下去!信我!” 没人说话,也没人敢说话。 杜骆斌脸色有些发白,身上的盔甲有些沉重,他紧紧盯着织梦的眼睛,想从她眼睛里看出她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或许带着生的希望去死,更容易叫人接受,反正都是死,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大火烧过来,一点点烈身,带着绝望而死,不如说崖底有路,给大家一点希望,这样死的时候至少没那么痛苦。 姑娘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欺骗大家崖下有路,对吧? 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然而,不管他怎么看,织梦眼中的神色都太过坚定。 见状,方才还有几分底气瞬间烟消云散,杜骆斌有些泄气。 “姑娘……” “叫我也没用!跳下去,我保证,不会有事的,继续留在这都会被烧死的!” 大伙仍是面面相觑没人敢动,织梦心里也有些迟疑。 上次在幻花地宫里走到最后也要跳崖,可是毕竟那时都是几个武林人士,有武艺傍身,心里肯定还是存有几分底气,而现在这群人都是实实在在的普通百姓,要从这样高的山崖上跳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活下去的希 望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肯相信她呢? 闻着身后不断传来的烧焦烟味,呛得人眼泪直流,耳边似乎都能听到大火吞噬枯枝树叶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断炸出明亮的火星在半空飞舞,点亮着前路,像是在为身后燃烧的熊熊大火欢呼雀跃着开道。 火势逐渐烧到了山顶上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吞噬着他们的立足空间,不断将他们站立的地方压缩减小,最后也会将他们吞噬掉,所有人都会化作一捧飞灰。 而人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点一点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灼热的温度越来越近,火光冲天,烘得人脸颊发烫,火舌舔舐起树干,不断有树木在火焰中倒塌崩溃,迸发出一阵揪心的碰撞声音,叫人头皮发麻,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要融化在火焰里,像是永远燃烧着大火的红莲地狱,燃烧净化着此间一切的罪恶。 众人不过都是些普通人,见此很多人都害怕的哭了起来,哭声既恐惧又绝望,眼泪浇不息燃烧的大火,很快蒸发掉,这样凄惨的哭声跟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断交织着,像是送葬的悲歌。 人们还是迟迟做不了抉择,害怕束缚着他们的脚步。 明明死亡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提不起勇气。 都很害怕而恐惧呢。 她也一样,毅然决然留下来也不能否认,她很害怕就要葬身火海,再也见不到逐安。 让她直接跳下那无尽的深渊,她也很害怕。 人总是这样脆弱又敏感。 火光里,众人似乎听见有人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带着一丝温柔而悲悯。 杜骆斌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分明听见那声叹息是从身边传来的,而离他最近的人便是织梦,他抬起头看向织梦,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忘记了身后有一场烧不尽的大火。 因为,他的眼睛里看到,织梦望着眼前的人群,露出些温柔的笑容。 她站在断崖边,面对着铺天盖地肆虐的大火,眼睛里一片潋滟红光,一身红衣在山崖下吹上来的风里肆意飞舞,像是也要一起烧起来,不合时宜却温柔无比的笑容印着融融的火光,美好的不可思议。 惊为天人这样的词用于此,真的一分不多。 很多人都看到了这幅漂亮的画面,被吸引了视线,这方最后没烧起来的空间里,空气变得有些安静。 他们看着那断崖边的红衣少女,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微笑着开了口。 “我知道你们很害怕,面对这样的大火,深渊,没有人会不害怕,但是,你们的家人,爱人,朋友,孩子,每个在乎你们的人,爱你们的人,都还在盼着你们早些回去,所以,一定要活下去!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陪你们一起死,而是为了救你们出去。请相信我,我会一直守护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平安无事。” 她的话音刚落,很多人眼里不自觉涌上泪意,却也亮起一丝亮光。 只见织梦忽然坚定地转过身,面对着断崖,在众人的惊呼声里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山崖。 嗯,她很害怕死亡,可是她更害怕,见不到她的哥哥。 第一百五十四章 绝境之下 杜将军猛地回过神来,扑到山崖边,着急地大喊:“姑娘!姑娘!” 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好多人都着急地往崖边挤。 杜将军着急的声音急切地四散开,像是要被风吹开,一股哀痛悔意从胸膛中汹涌而出。 然而,下一秒,那道熟悉的声音竟然回应了他。 “嗯,将军我在。” 她的声音带着回音,层层从下面传上来,像是美好的希望。 杜将军趴在崖边,眼中涌上几分泪意,捧着脸忍不住又哭又笑地哀嚎了一声,声音都有些变形。 过了片刻,他擦了擦眼角站起来,对着身边的众人说:“姑娘说她是来救我们的,我相信她。” 说完也跟着往下一跳。 杜将军死死闭着眼睛,只感觉有凉飕飕的雾气从脸上急速划过,耳边呼啸的风声像是要刺破他的耳膜,然而掉落不过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自己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接住了,包裹在身体周围的雾气似乎仍在,耳边的风声却小了很多。 他尝试着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一缕丝线一样的东西,手感像是头发,他睁开眼,入眼就是织梦瞪着他的手,他的手里抓着她一缕头发,他赶紧松开了手,鬼叫着跳开了两步,有铁索哗啦啦的声音传来,他这才注意到,他正稳稳地站在一道铁索桥中间,身边几片像是花瓣的东西慢慢回到织梦手间。 方才是这些花接住了他吗? “姑娘?”他张了张嘴想询问。 “嗯哼。”织梦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见织梦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像是司空见惯一般,那这些花必定是来着织梦,他没在问下去,毕竟现在织梦做什么,他都能想通,收回落在织梦身上的视线,四顾一圈,暮色只看得到,这座铁索桥很长,同断崖平行,两端都淹没在了云雾里,不过很明显可以通往其他地方,大家跳下来就能离开了! 不免松了一口气。 有人带头,众人心中不由生起几分勇气,也跟着往下跳,好几个士兵气气嘶吼一声:“将军我们来了!” 他们的身影刚消失,就听见杜将军撕心裂肺吼出来的声音传上来,“一个一个的,不要急!下面有座铁索桥!姑娘会接住你们的!” 闻言众人也算明白了,织梦方才为什么非得坚持叫他们跳崖才能活下来了,赶紧大声回了几声,“知道了!我们也相信姑娘!” 果然,杜将军猜的没错,他亲眼看到织梦手腕不断反动,指尖不断有流光溢出,闪闪发亮,清脆铃响,飘出许多花瓣,飞舞着聚在一起,像是一双巨大的手,接住了跳下来的人,将他们缓缓护着送到桥上。 真是太神奇了,人间奇景! 杜将军还在心里不断崇拜着,织梦接住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对站在一旁发呆的杜将军吩咐道:“将军动一动脑子呀!这铁索桥哪能承载那么多人!你快些带着大家过去,随便哪边都好,能安全到达就行。” 杜将军这才回过神,面色一郝,“知,知道了!” 杜将军辨认了一会方向,挑了左边走去。 援军匆匆赶到阎青山的时候,看着阎青山上的大火,个个脸色发白,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痛痛快快袭击了一次匈奴兵的军队,本以为这次有了良计是大获全胜,可…… 好几位将军看着大火,痛呼着杜将军的名字,不免悲从心起,他们损失一位好友,一位将军。 “老杜啊!老杜!你怎么……” “嗯?我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去了!” “去哪?” 几位将军这才觉得不对劲,这谁在接他们的话,气愤地抬起头一看,以为葬身大火的杜将军,竟然生龙活虎的站在面前,虽然脸上被烟熏得黑乎乎一片,可是明显是个活人,脸上挂着瑟的笑意,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同样狼狈的士兵跟百姓,不过几个人被人搀扶着,却都没什么大碍。 叫人惊奇不已。 “老杜!老杜你没死!”“太好了,你这老家伙命真硬啊!” 几位将军飞奔过来,扑过来就抱着老杜摸来摸去,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杜将军被摸得头皮发麻,“滚滚滚!你才死了!” 将军们哪肯放过他,仍是抓着他不断盘问,“你怎么逃出来的!”“你可真是神了!老杜!” 杜将军伸手推开他们,往身后人群里看去,众人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人群中央缓缓走过来一名少女,虽然红衣有些脏污,仪容有些狼狈,却仍是不减半分美貌,眼神明亮又温柔,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将军们在将军帐里都见过这位红衣的少女,正是她想出来解救办法,认出她是谁,不由抽了口气。 杜将军望着她走过来,神色温柔了几分,声音也郑重起来。 “是她,救了我,救了我们所有人。” 天彻底黑了,阎青山上的大火似乎烧透了半边天,红云满天,像是瑰丽的画卷。 忙完了的逐安拎着食盒回到住处,只见织梦仍是坐在桌边专心致志的看书,似乎比平时还认真几分,本以为只是她一时兴起,可是织梦倒是越来越起劲了。 逐安不由笑道:“古语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难不成书中还有美味佳肴?都不会饿了?阿梦,别看了,都快夜里了,也不知道饿,快来吃饭吧。” 织梦放下书,跑到逐安面前站定,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收拾好了一脸狼狈烟灰,笑眯眯地看着逐安,“哥哥今天回来的还挺早!” 逐安点点头笑道:“嗯,事情忙完了就回来了。” 他把手里的碗递给织梦,“说来,阿梦,你可知,今天军中出了件大事。” 织梦接过碗又伸手去拿筷子,好奇问道:“什么事?” “昨夜里军中一只先行军外出护送朝月国回国的商队入关时,在边境被敌军设计包围闯入了阎青山,那座山山势险峻,三面断崖,只有一面入口,堪称绝境……” 逐安说的这些事织梦今天都知道,但她仍是喜欢听逐安跟她讲这些事,也没打断,认真听着逐安说。 等逐安说完,织梦忽然想到有困惑的时候应该询问逐安更好,她问:“哥哥,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你来做抉择,你会如何?” 逐安斟酌了片刻回道:“若是我来做抉择,我应该会先潜入困军中吧,然后再想办法 ,寻找突破口,毕竟身处其中,才能掌握分寸时机。” 虽然逐安没说什么具体的办法,不过织梦却觉得还是逐安考虑的周到。 她的计谋之所以犯了疏漏,就是因为不够了解局势,没有考虑到所有因素。 “不过,这事可不需要我做抉择,已经解决了。本来如何解救困军这事一直一筹莫展,然而下午的时候,被困的人却都平安回来了,伤兵所里也只送了几个人过来,这着实令人称奇。按理说,这般严峻的情况,伤者应该会许多,毕竟匈奴占据的位置实在优越,无异于是虎口夺食,处理不好,大约是两败俱伤的糟糕结果。” 织梦点点头,十分赞同的符合道:“确实是这这样。” 那些匈奴兵都放火封山了,逼着一群人只能跳崖,能救回来真是太极限了。 没有听出来织梦的话里意思,逐安自然地夹了一筷子菜到织梦碗里,又接着说:“还有一点奇怪的是,那些被送回来的伤者好几个都是摔伤的,倒不像是被敌军抓住,像是从高处跳下受得伤。” 可不是嘛!那几个小兵体质也太差了,跳一下崖都能摔倒,还不如那几个商人来得厉害,这让织梦还觉得蛮疑惑的。 “后来,我听那几个人伤者说,这般困境,是军中一位姑娘想出的好办法,所谓声东击西,反其道而行扰乱匈奴兵的计划,绕得他们自乱阵脚,那位姑娘又亲自去救他们回来的,这等睿智,真是叫人佩服!不过,我还尚未见过那位姑娘,有兴趣倒是想结识一番,织梦觉得如何?” 织梦咬着筷子,迟疑着怎么开口解释,那位姑娘就是自己…… “咳,那个……哥哥,也许你见过那位姑娘的。” 逐安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还是没什么印象,他摇摇头,“可是我似乎没什么印象,这般聪慧的人物见过应当不会忘记才对。” “哥哥……” “嗯?” “我觉得吧,你跟她应该还蛮熟的。” 逐安一愣,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神色,“你是说,万昭和吗?” “……” 织梦把筷子往碗上一放,不悦地瞪着逐安,“哥哥,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联想到那位大小姐!你跟万昭和很熟吗?我怎么不知道?” “哥哥!” 织梦气鼓鼓的瞪着眼睛,哀哀怨怨地望着逐安,可爱的紧,叫逐安心里都塌陷了一块。 他实在佯装不下去了,只得缴械投降,扑哧笑出来,“好好好,同你说笑的,阿梦总是这般叫我惊喜得很。” 他听伤兵说受伤情况时,每个人都提到了忽然出现的红衣少女,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织梦,毕竟能做出这般大胆的事,怎么想符合的都只有阿梦。 他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忙完手中的事,就赶紧回来见一见织梦,还是担心织梦这般做会不慎受伤,然而,进门的时候发现织梦仍是一脸悠然地翻看兵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经历过磨难的人,看着她心也就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 许多想询问的话,也就没再着急说出口。 如果那个人是她,她做出什么事,他都不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不可思议的那个人是她。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夜有面语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阎青山上的大火似乎烧透了半边天,远在军营也能看到,红云满天,遮挡住了星辰的光辉,像是一副瑰丽的画卷。 忙完事情的逐安从伤兵所出来又绕道去了趟厨房,过了会才拎着食盒回到住处。 只见织梦仍是坐在桌边专心致志的看书,边看还边写,也不知道在写什么,模样比平时还要认真几分。 逐安无声勾了勾唇角,本以为只是她一时兴起,可是织梦倒是越来越起劲了。 不过有感兴趣的事物乃是一件好事。 压了压满腔的话,逐安温煦笑道:“古语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难不成书中还有美味佳肴?都不会饿了。阿梦,别看了,这都快夜里了,也不知道饿,快来吃点东西。” 织梦放下书,跑到逐安面前站定,她早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收拾好了一脸狼狈烟灰,看着就像没有出去过一样,笑眯眯地看着逐安,“这不是在等哥哥嘛!” 逐安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长发,还带着些湿气,他的唇边带温柔的笑意,“你啊!我不回来也得吃饭才行呀。” 织梦笑而不语,眨眨眼没有回答,反正,就是想等哥哥一起吃饭。 逐安也没再说什么,低头打开了食盒,织梦从一旁探着头看了看。 一碗清汤面,清亮的汤上飘着一把切得很细的小葱,压着满满一份酱肉,一旁还摆了一个漂亮的荷包蛋,一凑近,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叫人食指大动。 怎么看都不是军中炊事做出来的。 织梦眼睛亮起来,突然觉得饿得慌,欣喜问道:“哥哥做的?” “嗯。” 逐安点头应了声,他去的时候很晚了,厨房炊事已经歇了火,逐安也不想麻烦别人,自己找了食材简单做了两碗面。 知道是逐安亲自下厨,不用他再多说,织梦已经乖乖拿着筷子坐到桌边等着,一脸渴望地盯着他手里的面,就差往脸上写两个字,想吃。 逐安压着唇边的笑意,把手里的汤面轻轻放到了她的面前,收回手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说来,阿梦,你可知今天军中出了件大事。” 织梦低头嗅了嗅面的香气,听到逐安开口,好奇地抬起头问道:“什么事?” 逐安又取了另外一碗出来,坐到了她身旁,见她认真地盯着自己,硬是忍着动筷的,不由笑起来,推了推碗边示意她,“没什么要紧事,你边吃边听好了。” 织梦这才动筷开吃,沉浸在美味里仍支着耳朵听着逐安讲。 “昨个傍晚,军中一支先行军奉命外出迎接朝月国的商队入关时,在边境被匈奴设计围困,无奈之下这群士兵跟商人只得躲进了阎青山避难,这座阎青山山势十分险峻,三面断崖,只有一面入口,堪称绝境……” 逐安说的这些事织梦都知道,毕竟她今天还往阎青山跑了一趟,但她并没有出声打断,仍是听得很认真,她很喜欢听哥哥跟她讲话,讲什么都好,想来是在伤兵所里听人提起的吧。 听着逐安说完,织梦忽然想询问下逐安的意见,毕竟哥哥总能给她解答清楚,挑明思路,她今天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如果自己能够早些想全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或者想出别的办法来解决此事,是不是就不会造成大火封路,陷入绝境的后果了?有更好的法子吧? 她抬起头望向逐安,神色严肃了几分,“哥哥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你来做抉择,你会如何?” 逐安倒是没想到织梦会问他这个,斟酌了片刻回道:“若是我来做抉择么?具体的办法我也没个准,然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不过,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管发生什么,我还是觉得主动掌握所有的情况会更好一些,应当会先前往阎青山查明情况,然后再想办法,寻找突破口,毕竟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更恰当地掌握分寸时机。” 虽然逐安没说出什么具体的办法,不过织梦仔细琢磨了一番他的话,觉得是这么个道理,遇事还是哥哥思虑更为慎重。 她的计谋之所以犯了疏漏,就是因为不够了解局势,没有考虑到所有因素,换个说法而言,若是这次的围困地点发生在幻花湖城的东山上,织梦对这座山再是熟悉不过,前路被围,她也能从后院外的小道转移出去。 思虑不周的结果。 “不过,这事可不需要我做什么抉择,已经得到解决了。本来,解救人质这事陷入了困境,诸多将领均是一筹莫展,想不出法子来,然而今天傍晚天刚擦黑的时候,被困的人却都平安回来了,送往伤兵所的伤员也只有寥寥几人,着实令人称奇。按理说,这般严峻的情况下,就算真的突破了匈奴的防守,救出了被困者,伤者数应该不止那么几个,毕竟匈奴占据的位置实在优越,正面碰撞无异于是虎口夺食,但凡处理不当,都得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糟糕结果。” 织梦点点头,十分赞同的符合道:“哥哥所言甚是,确实如此。” 匈奴士兵为了赶尽杀绝直接放火封山,逼着一群人只能跳崖求生,若是没那道铁索桥,或者若是织梦没有及时赶去……后果实在不敢想象,能救回来已经太过极限了。 逐安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又接着说:“说起来,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我检查那些被送来的伤者后发现,好几个都是摔伤的,不像是同匈奴起了摩擦所伤,倒像是……从高处跳下受的伤。” 可不是嘛! 织梦在心里默默附和着点点头。 也不知怎么搞的,那个时候,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士兵看上去体格倒是颇为健硕,胆量却出乎她的意料。 本想着,从军之人怎么着也是从沙场上摸爬滚打过一转的人了,胆量应该不会太小,结果火都要烧到他们屁股上了,这几个人才急急忙忙往下跳。 本来跳下来也没什么的,她只要一捕捉到方位就会立刻发动幻花神功去接应,然而……这几个士兵大约是实在害怕到腿脚发软,他们碰到身下柔软的花瓣时更是吓坏了,叫得格外惨烈,总觉得这小小的花瓣根本支撑不住他们的重量,非要胡乱挣扎着往旁边扭动,结果一躲离开了织梦的控制,直接摔到了铁索桥上,还好织梦又赶紧调转内力托了一手,不然估计摔得更惨。 这么一比,还不如那群商人们来得胆大些,也许是因为商队经常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见到织梦幻化出花瓣救人,也都没怎么害怕,放松身心,随着层层花瓣的托力,安全的落到铁索桥上,没一个人受伤。 “见此我颇为好奇,便听那几位伤兵说起,解决困境的办法乃是军中一位姑娘想出来的,主意甚妙,声东击西,突袭匈奴后方,扰得他们自乱阵脚,顾此失彼,只得匆匆弃了阎青山之计往回撤,后来匈奴不甘心两手空空无功而返,狠心放火烧山,想绝了困军的生路,那位姑娘又亲自去阎青山把困军给救了回来,我帮那几位士兵处理伤口时,士 兵们仍是对这位姑娘赞不绝口。不过也是,这等睿智无双,着实令人佩服!” 逐安不动声色地看了织梦一眼,又接着说:“……我还尚未见过这位姑娘,倒是颇有兴趣结识一番,织梦觉得如何?” 嗯? 织梦咬着筷子,迟疑着怎么开口解释,故事里那位听上去神乎其神的姑娘就是自己…… “咳,那个……哥哥,也许你见过那位姑娘的。” 逐安似乎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还是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印象。 “见过吗?可是我似乎没什么印象,这般冰雪聪明的人物,见过应当不会忘记才对。” “哥哥……” “嗯。” “我觉得吧,你跟她应该还蛮熟的。” 逐安一愣,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神色,在织梦的注视下朗声说道:“你是说,万昭和吗?” “……” 织梦倏地把筷子往碗上一放,不悦地瞪着逐安。 “哥哥,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联想到那位大小姐身上的!还有,你跟万昭和很熟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逐安低低笑起来,没有接话。 “哥哥!” 织梦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子,双颊气鼓鼓地嘟起,一双明亮如星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哀怨,直直盯着逐安。 怎么看都可爱得紧,叫逐安心里塌陷下去一块。 他实在佯装不下去了,只得缴械投降,扑哧一声笑出来。 “好好好,别生气,同你说笑的,这般冰雪聪明胆识过人的姑娘,怎么想都只可能是我的阿梦才对。嗯,说来,阿梦总是叫我惊喜不已。” 他在给送回来的伤兵处理伤势时,随口询问过他们如何受的伤,本意也只是问一问受伤的缘由,哪知一问,几个士兵就噼里啪啦一股脑把下午发生的事全说了,逐安想不知道是织梦都难。 每个人都提到了那位忽然出现的红衣少女,容貌绝美,武功高强,自然而然第一个就想到了织梦,毕竟能做出跳崖这般大胆的事,怎么想符合的人,都只有织梦而已。 再说,那几个伤兵说到激动处,浑然不顾包扎到一半的伤口,手舞足蹈的比划,拦都拦不住,还跟伤兵所里其他的士兵大肆宣传,听得其他伤患情绪也格外振奋,伤兵所里竟一片欢腾。 想来也情有可原,毕竟这几个人怎么想都觉得今天的遭遇跟做梦一样,太不真实了。 听了一晚上红衣少女的英勇事迹,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逐安也觉得,好想快点见到她。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忙完手里的事,又惦记着织梦还没吃饭,先去了厨房准备吃食。 不管怎么说,今天几乎都能称得上是死里逃生,从断崖跳下毕竟还是太过危险,那时他不在现场,想起来就后怕不已,也说不清从别人口中听到织梦的事,听到她的冒险,是担心多一点,还是自豪多一点。 不过,这才是他的阿梦啊。 然而,匆匆赶回,一进门,发现织梦仍是如同往常一样,坐在灯下,眉眼温柔地翻看着兵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经历过生死的人。 就这么看着,心也就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 许多想询问的话,也就没再着急说出口。 如果那个人是她,不管她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不可思议的那个人,是她。 第一百五十六章 偶感风寒 阎青山之困过去两日后,逐安拿着药箱到将军帐走了一趟,这次需要他诊治的病人有点特殊,是万将军。 万邦素来身体硬朗,又有武功底子,怎么看这次生病都像个意外,然而,不管怎么说,万邦都觉得自己生病的缘由有几分难以启齿。 这还得从将军帐上的那个洞说起。 入了秋,天气本就已经转凉,从傍晚时分开始气温降得更甚,出去巡视完的万邦坐回了桌前处理军务,同样也等待着阎青山的消息,那种浑身发凉的感觉又开始清晰起来,夜风不断从帐顶的破窟窿里灌进来,一刻都不带停的。 今天本就因为各种事情忙到焦头烂额,帐顶在人为因素下,破了一个大洞,也没办法马上找人来修理,只能暂时先搁置一旁,等阎青山的事情解决后再抽空补一补。 帐里没别人,冷意越发明显。 万邦也不是死板之人,在处理军务的时候,搬着东西坐到了白日里将军们议事的位子上去了,这里就很不错,吹不到冷风。 只不过……阎青山的事情远比他想象中解决的要快,他板凳都还没有捂热乎,就听见帐外一阵闹腾,像是一堆人急匆匆往这里赶。 将军帐外的守卫见到诸位将军回来了自然高兴,刚准备跑进去通传,众位将军已经到了帐外,根本不用他再开口。 特别是杜骆斌嗓门格外大,顶着一脸斑驳的烟灰直接就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将军帐。 “将军!将军啊!末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万邦被他卖力的吼声吓了一跳,手一抖,落下的笔锋在纸上划拉而过,弯成一段蚯蚓形状,好好的一个“兵”字,写得惨不忍睹。 “……” 他快写完的折子啊! 不过,毕竟杜骆斌是此次阎青山困军的领队,他回来了也就说明困军没事了,万邦也没怎么计较一份折子,人回来就是最好的! 他连忙放下笔站了起来,一点喜色染上眉梢,“杜将军!” 既然杜骆斌都平安回来了,想必此行织梦成功了,说到做到。 万邦下意识地瞥了眼杜骆斌的身后,然而在诸多将军里并没有看到那位红衣少女,迟疑着想问,却只是压下不提。 没有跟着回来吗? 杜骆斌几乎被困了一天一夜,此刻重新回到军营里,自然是喜不自胜,兴冲冲的想要把好消息告诉万将军,几乎是飞奔而来的,见到万邦后更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动,差点忘记了规矩。 眼看着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杜骆斌就差没扑过去抱住万将军,后来跟进来的将军们赶紧提醒,杜骆斌这才想起收敛一点,规规矩矩地跪下,同万邦禀报军事。 “将军在上,末将领命前去迎接商队入境,却因疏忽中了敌军奸计 ,顾及商队里诸多无辜百姓的性命,无奈之下,遁入阎青山躲避,险些酿成大祸,实在有辱使命,请将军责罚!” 万邦闻言笑起来,伸手去扶他起来,宽慰道:“杜将军说的哪里话!本就是匈奴设计,此趟辛苦你了!” 领命外出的将军们执行完任务回来了,自然要回禀清楚任务经过,万邦也没办法再继续占着他们的位置,只能又搬着折子回到主位上坐下。 虽然有心听一听阎青山上发生的事,只是这窟窿漏风实在扰人心烦,时不时就招呼万邦一阵寒风。 万邦手指摩挲着镇纸,只盼着杜骆斌抓住重点,言简意赅地说一说,好早些让诸位将军回去休息,他也能避开寒意。 哪想到杜骆斌先是弯着腰呈上来一块半截红色的小木牌,上面写了个令字。 这不是他放在桌上的军令牒么?怎么跑到杜骆斌手里去了? 只见杜骆斌回禀说:“将军,这是织梦姑娘托我带回来给您的,说您看到就会知道了。” 万邦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知道什么? 知道这丫头胆子大得很么? 不止划烂他的将军帐还顺手拿了他的军令牒。 杜骆斌没注意到万邦的神色,颇有一丝委屈地抱怨道:“将军您也真是,给了姑娘令牌也不让她早点拿出来,让属下被白白打了一顿!” “……” 他都不知道这令牒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怎么下令。 不过,这事万邦自然不会摆到明面上来说,也没再多言,示意杜骆斌继续。 杜骆斌点点头,将织梦前去阎青山之后发生的事情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一点细节都没漏下,特别是织梦如何带着他们从火场里逃出之事,更是讲的绘声绘色,说到激动处,还站起来比划模仿一二,跟说评书的先生有的一拼。 大约都不能叫做事无巨细了,而是添油加醋润色了一番。 几位将军跟听话本子一样,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配合地提问,好让杜骆斌更容易发挥。 虽然故事是很惊险无比,特别是放火烧山被困之处,然而万邦的眼神却时不时往帐顶飘,看向杜骆斌的眼神里也带着几分哀怨。 杜骆斌浑然不觉,俨然化身为织梦最为热切的吹捧者。 从杜骆斌绘声绘色的演说里,万邦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织梦所提出来的法子解了眼前危机,本应该高兴才对,再说阎青山的困军都平安回来了,商队里的百姓也都已经安全送进了坞城,甚至没什么人员伤亡,损失几乎可以说是降到了最低,应当是喜上加喜才对,只是万邦从未觉得夜里的风这般恼人过。 结局皆大欢喜,乃是好事,鼓舞人心,任谁都 愿意多说几句多听几句,再说他本就有心招募织梦入帐谋事,让诸位将军先熟悉熟悉,认可织梦的能力,他自然也乐于看见,只不过……今日这夜风似乎有些大,还带有几分霜意,坐了没一会,手脚都开始发凉。 不过,这等小事直接讲出来似乎有些……有损威严。 万邦轻咳一声,准备打断口若悬河的杜骆斌,“那个,老杜……” “嗨!以前的我实在是太过顽固迂腐了,经此一役我算是学到了,这打仗啊,还是得像织梦姑娘一样,脑子里装点墨水,临机应变才行得通!属下说的对吧将军?” 万邦本来想说的话被打断,应和了一声,“自然。” 然而本来想说的话,没办法再开口。 杜骆斌沉浸热切的气氛里,仍是讲个不停。 万邦收回话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盯着唾沫横飞的杜骆斌。 以前怎么没觉得杜骆斌这老匹夫话如此之多? 虽然句句恳切,没有太过浮夸不实,然而,要万邦来总结,那就是又臭又长。 要不还是同他计较计较那份折子的过失? 不得不说,织梦开的那个洞,角度把握的十分刁钻,坐在将军帐里的众人都没有感受到深夜里的阵阵寒风。再者,因为这次巧破阎青山大困,重重挫伤了匈奴气焰,其他诸位将军也是兴致高涨,将突袭匈奴本营跟埋伏突袭回撤的匈奴军队的事也详细地说了一遍。 就这样,众位将军气氛热烈地议论了大半夜,万邦好几次都想开口暗示,他们可以散去了,然而…… ○ 等过了两日,逐安随着一个奉命去伤兵所里去请他的小兵,一起走到将军帐外。 他性子温和,待人接物从来都是一视同仁,自然而然同小兵温言道谢。 在军中,逐安的温润尔雅有口皆碑,小兵脸皮薄挠着头羞赧地笑起来。 “公子,将军就在帐中,他说你到了后直接进去就行。” 逐安颔首示意,看着他离去后把视线收回来,掀开门帘站在帐门口客客气气地行礼示意。 “见过将军。” 将军帐里很安静,半晌没人回答,逐安等了片刻后稍微抬起头,只看到万邦坐在主座上撑着额头盯着帐顶,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神色少见有几分恹恹的。 逐安顺着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往帐篷顶瞥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 万邦看得出神,逐安也没出声打扰,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候着。 过了会,帐外有巡逻的士兵,步伐齐整的走过,落地有声,万邦这才回过神来时,一眼就发现门边站了个人。 “嗯……嗯?小公子,你来了,快来坐。” 万邦露出点笑意,站起来招呼逐安过去。 逐安也没说什么 已经到了有一会了,仍是态度温煦举止得体,对着万邦颔首示意,“是,将军。” 万邦看着逐安走近了几步,把药箱在桌上轻轻放好,温言询问道:“将军召我前来,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嗯,这几天身子乏力厌食,眼下气温渐凉,应当是不小心中招了,有劳你跑一趟了。来,坐这。” 万邦从主座上走下来,坐到了军帐中央的桌边,方便逐安施诊。 “无妨,将军不必客气,职责所在。” 逐安对旁人很少会流露过多情绪,总是一脸温煦沉稳,叫人挑不出一丝差错。 他用帕子擦了一遍手,才坐到了万邦身边,从药箱里取了脉枕放在桌上,万邦将手搭了上去,他伸出手扣住了万邦的手腕。 逐安的手指修长如玉,碰触到肌肤上有点凉意。 片刻后他收了手,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万邦身体状况,动作细致有条不紊,怎么看都是做惯了这样的事。 就跟万邦怎么看都挑不出这少年的一点毛病来,小小的琐事,这少年做起来也格外从容优雅。 然而,这样的气质同这少年的年纪,有些许不搭。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年轻气盛,只仗一剑就能孤身闯四方,怀揣着一股子一往无前的冲劲,热血又冲动。 像他这般沉着内敛,不得不说太过难得。 万邦配合着检查做动作,思绪却有几分飘远,忽然想起最近军中的传言。 很多士兵都说,这位新来不久的小公子跟十几年前逝世的军中神医忘愁夫人很像。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观察逐安施诊,不免留了几分心。 像吗?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何以养战 虽然万邦身上值得怀疑的点太多了,但是也正是这些矛盾之处,叫人疑惑。 逐安的问题像是陷阱,话题不可避免地会往他的母亲忘愁身上引,然而万邦似乎并不回避这类问题。 就像是逐安自然而然的问了,他就自然而然的答了。 回答的话听上去还有几分跳跃,像是回忆起什么就说起什么,根本没办法从他的话里抓到任何蛛丝马迹。 若真是因为夺权的缘故,万邦理应会下意识地逃避提起林景芝,或者跟林景芝有关的所有事,包括林景芝的夫人,曾经也在军中任职的忘愁,都应该闭口不提才对,然而,万邦想到就说了,提起来也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万邦察觉到了他的动机故意这么说的,这些在朝堂里摸爬滚打过的人,称一句老狐狸都不为过,很多事哪能这么容易撬得开嘴。不过,也就生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此事同他无关。 因为,逐安想不明白他流露出来的复杂情绪,他提及此事的口吻也不该是这样。 带着一丝怀念一丝沉重,甚至还有一丝敬意。 像是蒙了一层雾气,他抓不住雾气后面的真相。 逐安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住处,远远看见坐在帐外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织梦,他脚步慢了些,心中也轻松了几分。 不管怎么样,还有这样一个人在。 得再深入一点,他得有更多的证据来判断,如果现在不行,以后也一定可以,他有足够的耐心。 听闻他的脚步声,织梦歪着头往他的方向望过来,“哥哥回来了?” 逐安点了点头。 “那哥哥还要去伤兵所吗?” 逐安又摇了摇头,钻进了帐内,过了会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把椅子,他放到了织梦身旁,笑道:“偶尔也该偷下懒,陪阿梦晒晒太阳。” 织梦进了将军帐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万邦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就一直低头处理军务,没再开过口,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药碗,还在悠悠的冒着热气。 他派人把她叫来,又不说话,总不可能是想让她看着他批公文喝药的吧? 反正,她抱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万邦不说话,她就不说话。 她自是一派惬意的坐在将军帐中等着。 万邦握着笔,不动声色地睨了她一眼,这丫头怎么这么沉得住气?要是昭和,早就扑过来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了。 等了一会,织梦还是不为所动,似乎没有开口的自觉,万邦想了想,放下了手里的笔,作势要去端桌边的药碗,然后碰掉了一个东西,轻轻一声落在了地上。 一块半截红色的小木牌,军令牒。 万邦像是没注意到带落了东西 ,只是端起碗将凉好的药一饮而尽,喝完放回了碗,继续低头看折子。 “……” 要不要这么明显。 织梦没再等着,站起身走过去,从地上从善如流捡起了那块军令爹,拿在手里晃了晃,笑眯眯地开口,“将军叫来我就是为了给你捡牌子么?” 万邦抬起眸子,望向她,“那你觉得应当是为何?” “……难道是因为帐顶的窟窿么?”织梦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哎呀,我想着将军大人有大量肯定不会同我计较这点小事,难道是我想当然了吗?” 以进为退,万邦笑着不答话,这丫头片子,就是伶牙俐齿的,嘴上不饶人,真计较的话,以夸为守,叫他拉不下脸来责怪。 “你觉得呢?”万邦以不变应万变,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织梦放下了军令牒,思索了片刻,这样子似乎不是为了问责,忽然间恍然大悟,笑着问道:“将军又有什么事吩咐么?”、 万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赞了句:“还是织梦姑娘悟性高。” 使唤她的时候才这么夸,“不敢当不敢当。” 万邦这才放下手里的折子,不再玩笑,同她好好开口说正事。 “本帅本就邀请姑娘入军中任职,有些话也不瞒着姑娘,希望姑娘能助我一臂之力。” “将军这等高位,还怕没人给你出谋划策么?”织梦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态度,又夸赞着打了圈太极。 “你呀。”万邦没怎么计较她的话,收敛了几分神色,将案桌上一本折子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吧。” 织梦接过来,坐回了方才的椅子上,打开了手里的折子,低头审阅。 “……这是?”她眸子里带着些惊讶,不解地看向万邦。 “诚然,也许你同逐安小公子来时,仍觉得各地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可是,你方才看到的才是事实。” 万邦往椅背上靠了点,眉间是化不开的忧愁。 织梦看着他,又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折子。 折子上就短短一句话。 “嘉禾始末,战乱连年,不及来年冬日,辎重粮草难以为继,望吾将早做打算。” 万邦解释道:“家父年事已高,早些年回了王都,在朝中述职,对朝堂上的风声自然有所耳闻,这信是他混在折子里给我寄来的。”他叹了口气,又说了道:“兵贵神速,最是需要辎重扶持,若是真的成了这样,岂不贻误军机?民间的流言,本帅也听了不少,心中深感惭愧吗,虽有不服,然而却不得不认,这场仗打的太久了,再拖下去,局势堪忧。古语皆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如辎重在后,我军如何追击?年关将近,坞城里的存粮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也很难说。”《养战》是中国古代兵书《百战奇略》里记载的一篇兵法,旨在阐述部队受挫后怎样休整和提高士气准备再战的问题。它认为,当部队遭到挫败以后,务必根据部队士气状况而决定战守之策。士气旺盛时,就激励其再战;士气衰落时,就休整部队,待其精锐气盛之时,再用以对敌作战。历史的经验表明,世间事物,有张有驰,张驰交替而适度,事物之发展方有生机。军队作战机制的正常运行其理一焉。从部队实际情况出发,既要注意发扬部队对敌连续作战的作风,又能注意适时休整部队而养精蓄锐,才能使部队保持旺盛的士气和强大的战斗力。本篇能够从休整部队与提高士气的关系,着重阐明了养精蓄锐的重要性,这是十分可贵的思想。以战养战的说法,古来有之。用战争掠夺来的物资,补给军队的所需,正适合秦国这样战斗力很强的作战部队。士兵的战斗力就是他们吃饭的保障,同时也大大减缓了国家的供给压力。 织梦合起了折子,问道:“没有上书么?” “我早些日子给王都递了折子,回复也下来了,帝君又拨了一批粮草下来,不久就会到达坞城,然而,不得不承认,当年护国将军以战养战的法子,在吾辈手里行不通了,林将军铁骑能荡平四邻,我们这些碌碌之辈,难以效仿,同匈奴缠斗一年了,还没结果。” 织梦不知道怎么答话,点点头应了一声,“那需要我做什么?” “姑娘可有法子解此困境?” 织梦低头沉吟片刻,抬头回道:“国库很大一部分是各地上的岁贡,国库若是匮乏,王都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无济于事,等从根源着手,回归到民间的土地间去,天下之大,良田万顷,以农养战,方为循环之道。不过,按理说,每年收纳的岁贡都是按照当地年收锁定,不该存入国库中越来越少才是,可是有其他流向?” 万邦点点头,赞同织梦的分析,“姑娘想的不错,我托人追查过一二,多事之秋,人人自危,江湖诸多世家,粮食仍是赖以生存的根本,行商之家,自是收花钱收购,收购粮食的价格叫许多百姓不愿白白缴纳上国库,自然而然分散开来。再说那以农养战,农事未尝能一朝一夕促成,还得耗费时日,由朝廷征收分拨,看得是老天的脸色,眼下近忧如何解?” “原来如此,此事说来也不难。战事为先,朝廷再怎么说也不会短缺了军饷,只需寻一江湖世家有名望之人,同他结盟,以偏低的价格将一部分粮食从武林世家的手里买回来,便可补贴军用,缓解眼前 困境。” 万邦沉思着织梦的话,这想法很直白,直接花钱买,虽然需分流出花销,却未尝不可一试,确实是缓解燃眉之急的好法子。 “将军不必担忧,这钱花的不冤枉,若是强行收取,自然会引起民愤,世家均是正正当当花钱收购的粮食,此举便不可以强迫,若是以补贴军用,建立盟约,既可以收归粮食,解决军中所需,又能便利世家,许诺给世家一些便利便可,如武林世家行商,商户仍需同朝廷登记在案,不若许给他们一些便利。” “那,姑娘可有推荐人选?” “唔……”说到此事,织梦首先想到的人选是,容怜跟慕飞白,先说容怜,在湖城时,初遇便是容怜到湖城经商办事,对于商路势必更加了解,再说,青城容家又是江湖三大世家之一,影响力可想而知,若是能由容怜出面,想必也能方便不少;慕家也是如此,慕飞白时常在外走动,多此也是颇有心得。 接下来便是疏花,江南柳家,武林大会时,柳长渊身死,对柳家的势力确实有些影响,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十章 久别相逢 () 万邦看了她一眼,似乎正在考虑。 每次有问题,都找织梦帮忙,会不会显得军中过于无为? 不过,织梦能入了他麾下,能者多劳,任用贤能,又有何不可呢? “你意下如何?” 万邦还是问了问织梦的意见。 织梦耸耸肩,一本正经地说:“将军不就是叫来我跑腿的么?” 闻言,万邦觉得好笑,脸色稍霁,“好!” 他回了位置上,又嘱咐了织梦两句,这才让那位光头将军带着她一起前往事发地丘里坡。 对此安排,织梦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光头将军倒是一扫方才的焦急,隐隐有几分期待的兴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将军帐,光头将军请织梦等了会,他跑着去兵营中迅速清点了一队士兵,也许是被光头将军激励了一番,个个整装待发跃跃欲试,准备同那位传说中的织梦姑娘一起行动。 光头将军还细心地为织梦挑了一匹战马,方便她出行。 回来的时候,光头将军已经戴好了头盔挡住了自己锃亮的光头,手里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到了织梦面前就直接递了一条给她。 没想到自己也能骑马,这倒是挺出乎织梦的意料,接过后赶紧道谢。 两人牵着马一行人跟在他们后面朝着营门口走去,靠近营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远远看到那处聚了一大群人,只听得到一阵喧哗声。 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织梦偏头问那位光头将军,“将军,这是发生了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先过去看看吧。” 他们时间紧凑也不好多耽搁,脚步未停朝着门口走去,织梦在吵嚷的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会错的! 她见过的所有人里,冷漠的人不少,但是连背影都透露出一股冷漠味道的人却只有一人。 一身靛蓝长裙,裙摆如同盛开的雪莲。 “疏花!” 重逢的喜悦涌上心头,织梦呼唤着她的名字,朝着她身边跑去。 柳疏花也回头看见了她,虽然还是一脸冰雪的寒意,清冷的眸子里却亮了一点,“阿梦。” “慕飞白!” 慕飞白一身玄衣站在疏花身后,笑着望过来,脸上已经恢复了神采,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俊俏模样,“织梦,好久不见。” 疏花风姿说不出的优雅,伸手扶住几乎是扑过去的织梦,抓着她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像是想看看她最近过得如 何。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咦?这是……”欢喜平复了几分,织梦这才发现疏花跟慕飞白身边围了一大群士兵,身后还有好几辆马车,其中一辆像是被烧过一样,隐隐散发着一股焦味。 疏花神色不变,淡淡说了句:“找你。” 还是老样子,话少的可怜。 士兵们紧紧盯着她们俩,压低声音的交谈仍是传到了织梦耳中。 “这位姑娘跟织梦姑娘面容好相似啊,是织梦姑娘的姐妹吗?” “好……好漂亮的姑娘。” “不过啊,我说,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位姑娘一路上过来,现在也是,身边像是温度很低的样子,是我的错觉么?怎么感觉已经开始下雪了?” “啊啊,她她她她看过来了……我觉得我的心被冻上了!” 似乎觉得有点吵,疏花眉头微微蹙起,身旁还是依旧像是随时都能飘起雪花,一副神鬼莫近的冷漠。 随织梦的出来的将军刚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有几分发愣,等察觉到他们身后的车马时,慌慌张张跑去,扶着车舆查看,差点尖叫起来。 “这这这不就是运送粮草的车舆嘛!怎么怎么送过来了!我的老天?” 织梦闻言也走过去查看,的确,除了那一车被烧糊了之外,剩下的马车上拉的都是粮食,“数量呢?” 将军回过神来,赶紧清点了一番,说话有几分哆嗦,“都都在!” 慕飞白及时地开口解释,“是这样,我们接到你的书信后就动身出发了,不过,路途遥远,又要横穿荒漠,还是耽搁了些时日,不过好在,你给我们的位置具体,我跟疏花来的是路上碰到了,一队车马,本来也没什么交集,不过,刚碰到一会后,来了一群模样不像是中原人的人马,袭击了车马,我们正巧碰见,就出手制止了,一问才知道这车马是要到军中来的,我们就打了个伴,跟着一起过来了,似乎是军中粮草,这么重要的东西,差点一把火全烧光了。” 走出沙漠已经有一会了,然而人烟还是稀少,几乎不见活物。 慕飞白小心地跟在疏花身旁,一同往前走着。 他们收到织梦寄来的信后,拿着翻看了会,就发现了那封信的古怪。 那位将军一听,高兴坏了,“原来被救了!太好了!粮草没事!织梦姑娘,我们不用出去了,我这就去同大帅禀报!快,你们几个别发呆了,快点将马车送进去!”他说完转身跑了两步又停下来, 有些发窘,“瞧我这记性!织梦姑娘,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吗?你的朋友仗义相助这事我也会告诉将军的,既然他们是来看你的,快些请他们进去吧!” 织梦点点头,“这位是我的胞姐,另外一位是我们的朋友,就劳烦你转告万将军一声了,我就不同你过去复命了,等接风洗尘后,再找时间带他们拜会万将军。” 将军赶紧应下,又同疏花跟慕飞白仔细道了两句谢意,这才带着被救下的运输车马往万将军的将军帐走去,回去复命了,营门处的人散开了。 “要出去?”疏花看着那人走开,这才开口发问。 织梦笑起来,“之前是要出去,现在不必了,就是为了这车车粮草,叫我去看看。” 慕飞白扶着剑柄,促狭地冲着她眨眨眼,“怎么,一个多月不见,织梦已经当上女将军了么?” 织梦挑挑眉,“没有,只是帮点小忙罢了。” 逐安从伤兵所里出来,自然而然地去取了饭,往住处走。 他站在门口的时候,隐隐听见帐内有织梦说话的声音,何人来陪织梦讲讲话解解闷? 入了军营后,织梦很久没这么聊天了。 他伸手掀开了帘子。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逐安兄,好久不见。”慕飞白靠着帐内的架子,朝着掀帘子进来的逐安,抬了抬手里的茶盏,举手投足之间,自是一派潇洒。 逐安愣了愣,看着织梦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唇边多了摸笑意,信步走了进来,“是啊,飞白兄,许久不见。” 看到跟织梦坐在桌边的疏花,逐安冲着疏花点点头示意,“疏花。” 疏花看着他,优雅端庄地点了点头。 她同逐安打过招呼后,又回头跟织梦说话,织梦正在同她说到万昭和的事,冷着脸问了句:“她,欺负你?” 织梦赶紧摆摆手,笑道:“哪有人能欺负的了我,那位小大姐脾气太大,疏花你肯定不喜欢,还是不要碰到的好。” “嗯。” “你把我拉过来做什么?”逐安看着慕飞白,不解问道,有什么事还要同他说悄悄话么。还特意避开了织梦跟疏花。 “逐安,就只能你帮我了。” “做什么?” 慕飞白有几分吞吞吐吐起来,脸上还有不自然的红晕。 逐安心里明了几分,能让济南慕家的小公子露出这幅模样的,不用多说,只可能跟疏花有关。 第一百六十一章 火烧粮车 () 过会替换。 像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孤儿,离开了军营便无家可归。 虽然说着可以回去,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根本就回不去了,哪怕跪下来乞求,也无济于事。 他跟着出逃,已经背叛了君主,再回去也不会得到信任,因为他又背叛了将军。 除了大将军没人会在意他们的性命,他明明知道的,可是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这样两面三刀的人? 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自己,陌生的可怕,恶心得叫他作呕。 他竟然会背叛将军,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方才的他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他会因为怕死这样可笑的理由逃跑? 不,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们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不是吗? 他开始朝着大胡子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重重踏着一地的红色布条,像是要狠狠踩碎刚刚说的话,现在追过去肯定还来得及。 可是他一直跑到太阳落山,都没有再碰到大胡子一行人,他沿着那个方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次,也不见人影。就算是被派来的追兵追上杀死了也不应该连尸体都没有。 去哪了? 他找不到他的兄弟们了。 难道是被抓回去了吗? 又担忧又悔恨,已经说不清哪种情绪更多一点,他又疯狂往回跑,偷偷潜回了坞城军队驻地寻找,仍然一无所获。 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兵营,他陷入迷茫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像是迷失在汪洋里的小船,被大风推搡着随波逐流,却找不到方向。 不知道大胡子他们怎么样了,更不知道将军怎样了。 他的将军,现在如何了? 他入忠义军的时候曾暗自许下承诺,会以性命为代价守护将军,后来林肖出生,他也想过一定要守护这个孩子。 将军被设计围剿,孤立无援,需要他的帮助,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赶不到将军的身边,现在将军的孩子留在军营里就会被无情地杀害,他应该要去保护这个孩子,怎么就退缩了呢?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弱的可怕。 从想法上的退缩开始,已经决定了,他这辈子都成不了像大将军一样的人。 人在自责的时候,总是会生出一丝侥幸。 大将军这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吧?这么多年了,不管什么时候,出了什么事,将军总是从容自若,泰然处之。在他眼里,没有将军做不到的事情,哪怕像一年前他们十几个人中计被上千人包围,情况如此危急,将军孤身一人前来营救带着他们突围成功了。 所以,他心里存着一丝侥幸,祈求着上苍能让将军逃过这一劫。 至少将军能活下来的吧? 一定能的。 直到听闻大将军的死讯传来,传遍了天下,这丝侥幸也被打破。 像是幼时初见,他被大将军从死人堆里抱了起来拍打着脸颊的时候一样,他忽然捂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让他最难以接受的是,一封昭告天下的御令,宣布了大将军的死讯,举国默哀万民祭奠,朝月国的战神,虎威将军,战死殉国! 在同外敌交战时,援兵未到,死守边城,英勇牺牲。 仍然留在西北的他挤在人群里看着那张御令,眼睛死死瞪着,差点扑到告示栏上。 殉国战死? 开什么玩笑! 分明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这样? 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堵悠悠众口? 要说这天下最熟悉大将军的百姓莫过于西北大地上的驻民,不仅时常可以见到将军巡防,也一直受到将军的保护,有任何事一求助驻军,很快就能得到帮助解决,将军还经常会到村子里帮忙,给他们送粮送物资,夫人有空就到村子里免费看诊施药,对他们的恩情不浅。 围观的百姓看着御令告示,许多人当场捂着脸哭起来,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那样的眼泪看得他心脏在抽搐。 谎话!全是谎话! 虽然从开始就知道是死局,可是他从来没有料想到,明明是皇帝残忍地加害逼死了大将军,竟然为了顾及悠悠众口,恬不知耻地穿上这样冠冕堂皇的外衣做幌子。 狗屁的殉国! 如果死于猜忌死于阴谋死于帝王的无情也是殉国的话,那将军这么多年的辛苦跟努力就像个讽刺十足的笑话。 他分明只是为了守护才踏入了军营,权力地位不过是过往云烟,一片赤子之心连他这个旁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竟然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就要这样蒙冤受屈的死去,还死得不明不白,连身后名都带着欺骗。 兔死狐烹,鸟尽弓藏,这才是英雄的下场吗? 他一直心心念念,渴望着想成为的英雄,就是这样悲壮凄凉的下场吗? 像是溺水者,很想大声的呼救,可是越来越多的水呛入他的口鼻里,如同小时候的那场洪水,他的悔恨,快要将他淹死。 他真的后悔了。 他做不到扭转乾坤,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做不到拯救将军,护他在权力的游戏里全身而退,这些都做不到也就罢了。 让他最后悔的是,违背了许下的承诺,誓死追随将军,他都没有做到。 连死都畏惧,他在心里立下的誓言才像个笑话。 大胡子临走前对他说,男人就该信守承诺,死就死,他从来没怕死过。 他捂着眼睛,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他们这群人,谁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背井离乡来到西北战场上,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多少次同死亡擦肩,身上留着数不清的伤疤烙印,他那时怕过吗? 死在战场上他不怕,却怕起帝王的无情。 他就是个懦夫,胆小鬼,从战场上逃跑的兵,有他这样的兵,将军怎么可能不死。 现在唯一确定的是,他的余生都将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悔恨度过。 消沉数日,他忽然想到,他也许能做点什么。 既然帝王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所以用了虚假的理由,那么,他反其道而行,把将军真正的死因曝光,让天下人看清皇帝的冷血无情,给忠臣的结局竟是兔死狐烹,不仅寒了臣心,叫朝廷人人自危,而且会伤及民心,引发百姓不满! 若是这样的话,便可以为将军正名,报复帝王的冷血无情。 他一个人肯定行不通,但若是天下所有的百姓都参与进来呢? 哪怕是撼树蚍蜉,但若是百姓们都来愿意参与请愿,皇帝不得不重视千千万万的民心。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帝王失去民心的后果不可估量。 就算发现是他带头将事情抖出来想要杀之而后快,杀了他一个,还有更多的人,难道还能杀光这天下人不成? 再说,大将军这么多年征战沙场,抵御外敌,都是为了保护这天下的百姓,人们感激着他,所以才会歌功颂德,把将军视作朝月国的保护神,从另一方面而言,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拥戴才害死了大将军,现在大将军死了,他们悲痛心怜,当场哭泣,只要化悲痛为力量,一起去曝光,求一个真相,就一定可以还大将军一个公道。 虽然他的将军再也回不来了,但是至少他不该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害而死,百姓也不应该蒙在鼓里。 找到了目标,他终于打起了精神,开始往附近的村子里跑。 哪怕命如草芥,他也要做点什么才好。 其实,若是旁人来看,他忽然退缩逃跑的举动也能理解,害怕丧命是人之常情,他只是想活下来,可是正是因为这样的行为都能被理解,所以他才越发没办法原谅自己。 原谅不了自己,只能尽力补救。 他风雨无阻地往西北各个村子里跑,不停解释游说村民。 可是叫他心惊肉跳的是,他连续往村子里跑了一个多月,苦口婆心的劝说,好话不知道讲了几千遍,却收效甚微。 也许是觉得他每日都来太烦人,他被许多村民拒之门外,说他神志不清发了疯,甚至禁止他进入村子里。 无数的冷眼,无数的嘲笑,无数的质疑。 却没有人站出来,相信他。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路再聚 然而剩下的人里没一个人出声怒骂此举,甚至还往那人逃跑的方向靠了靠,挡住歹人追击的路,像是为了掩护他逃跑。 莫不是逃跑的那人是个什么重要的人物? 领头的人拔刀大声怒斥着歹匪,“大胆!你们是什么人!” 见状歹匪也没派人去追更不开口回答,似乎对跑了一个并不在意,只是迅速包围了车队,手里多了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也许是距离没拉开被误会了什么,那群歹人竟连带着一起攻击了围观的两人。 看着那群大白天仍手持火把凶神恶煞的歹人分了几人迅速围过来,简直是祸从天上来,莫名其妙被殃及了。 “啧。” 慕飞白兴奋地挑挑眉,他受伤后这两个月真是憋坏了,又不敢忤逆了疏花静养的意思,剑都摸得很少,现在可巧,正好拿这群大白天作恶的歹人练练手。 慕飞白伸手就摸上了腰侧的燕回剑,不过……一直注视着车队那边情况的疏花,手间一动,只见银光一闪,慕飞白刚要拔出的剑被一条银白的鞭子缠住剑柄压了回去。 “不可。” 慕飞白:“……” 疏花亮了拂雪鞭,两三下就解决了面前几个歹人,慕飞白简直没眼看,捂着脸退到了一旁,自己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然被疏花护在身后保护,真是…… 他不免怨念几分。 这传出去,不说别人,单是他那位性子活泼最爱玩笑的阿娘都能笑死他。 不过……疏花在保护他哎。 保护他是因为关心他吧? 呀,这么一想倒叫人有几分不好意思。 疏花没察觉到慕飞白忽上忽下的心情,反而是对这队被袭车马的身份生出了几分探究,因为方才交手之间,疏花察觉到这群歹人的武功算不上多高,与其说是厉害不如说是很规矩,像是长久统一训练的结果,再结合外貌而言,符合的只能是……匈奴士兵。 这还是在朝月国境内,能让匈奴士兵冒险潜入埋伏的绝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商队百姓,再看这一辆辆马车上盖着篷布押送东西的外形,不难顺藤摸瓜猜出,这是坞城负责押送粮草的车队,那方才果断遁走的人应该是到坞城军营里求助去了。 若是为了伤人,肯定不会留下任何漏网之鱼逃走,既然根本没派人去追,那这群匈奴士兵的目的就只可能是这些要送到坞城军营里的粮草,这样也就能解释得通,这群匈奴士兵为何白日也手持火把。 他们想烧毁这批粮草。 迅速想通其中关键,疏花飞身往被困车队赶,心情飘忽不定的慕飞白赶紧跟在她身后,路过被疏花打倒在地上的几个匈奴兵时,还伸脚踩上一脚。 疏花不认识领头的押粮官,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押粮官看到她竟然神色一松,高兴了几分,甚至对着她大喊了一声:“织梦姑娘!” “……” “织梦?你认识织梦?”看了眼疏花,慕飞白赶紧开口询问:“你认识织梦?” 这回轮到那押粮官诧异了,迟疑着回道:“……这位不就是织梦姑娘么?” 慕飞白哑然失笑,看来确实是认识,把面容相似的疏花跟织梦搞混了。 不过,形势危急,也不是闲聊的时候,知道了这群人认识织梦,尽快解决眼下的事,跟着他们自然就能找到织梦跟逐安。 匈奴士兵见他们两人突然掺和进来,避免节外生枝,也不再多做纠缠,直接跑动起来,将手中的火把瞄准粮车往着人群空隙里抛进去,想直接引发大火烧掉粮车。 毕竟,这玩意可是一点就着啊! “快拦下来!”押粮官边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打落掉面前的火把,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眼睛瞪得通红布满血丝,心脏瞬间绷紧了,这下完了! 站在一旁戒备的士兵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扑过去去拦,然而眼看就要赶不及。 疏花挥手抖动长鞭,拂雪鞭如蛇一样窜了出去,带起一串冰雪似的蓝色荧光,直接在半空打落了好几支火把,咚咚全砸在了地上,又是反手一捞,扔过来的火把全都被击落。 好几支掉在地上仍在燃烧,慕飞白又迅速接了一剑,靠着剑气直接扑灭了犹自燃烧的火把。 “老天……”押粮官只觉得脚软,扶着身旁的马匹才能站立,差一点啊,差一点就全烧了! 那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谢罪的! 陡然间响起一声哨声,像是有人传达了什么命令,匈奴士兵脸色突变,骚动起来,开始亮出武器攻击起押送的士兵们。 没了火源,方才束手束脚的朝月国士兵们这才松了口气开始回击匈奴兵,他们的任务就是以保护粮草为主,所以不管路上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他们都不会追击太远,也不敢离开粮草片刻,全都紧紧护在马车前。 两边打的不可开交,混乱中,疏花忽然听见有人拉动弓弦的声音,可是视线里的匈奴士兵并没有任何人手持弓箭…… 有人在暗处放箭! 她仔细辨别着声音,只听见那暗处的弓弦铮铮一声,一支箭破风而来,像是鹤唳长啸之声。 听到了! 她转过身时一支火箭擦着她的耳边飞过,扎进了她身后的一辆马车上,粮草易燃,嘭一声,瞬间燃起了火焰。 那车子烧得很快,再怎么抢救都来不及了,隐隐飘出一股混杂着麦子的烟味,拉车的马受了惊,嘶鸣着就要乱撞。 慕飞白当机立断迅速爬上了着火的马车,抓起缰绳往旁边赶,安抚着受惊的马,大声指挥着士兵们赶紧移开其他粮车,以免被火焰牵连烧毁更多的粮草。 “散开!” 疏花一动不动站在那辆烧起熊熊大火的马车前,冷漠地看向火箭射来的方向。 远处的草地里有个身穿黑衣的年轻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右手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同疏花遥遥相望。 太远看不清面容,却仍是挡不住那人如鹰隼一样的眼神,似乎也在打量着疏花。 是谁? 对视片刻后,又是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匈奴士兵们收到了命令毫不恋战,迅速收了攻势往两旁的草地撤退,一群人训练有素地直接钻进草地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果断至极。 似乎只是为了引发混乱? 匈奴士兵都跑光了,那黑衣男子也慢悠悠放下了执弓的手。 隐隐约约有马匹打起响鼻,那人也准备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疏花觉得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 疏花手里的拂雪鞭像是真的飘出了雪花,结成肉眼可见的冰霜,冒着寒气,如同一尾银白的长蛇缠上了唯一那辆着火的马车,片刻后燃烧的火光越来越弱,最后熄灭了。 这附近可没有什么水源,还好疏花聚气化形的功夫也不弱,内功又修得是冰雪诀,寒气逼人,几乎快把火焰给冻上。 马车上的火很快熄灭了,仍然冒着寒气,拉车的马不安地踢着蹄子,似乎也觉得冻得不行。 押粮官搓着双臂走近一看,摸了摸马车,发现整个黑糊的粮草堆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过,这损失很小,其他的粮车全都保住了,已经是老天格外眷顾了。 押粮官揉了揉鼻子,转身跟疏花道谢:“织梦姑娘真是多亏你了!” 士兵们也围了过来,感激地看着突然出手帮忙的两个人。 疏花一言不发,慕飞白只得跟押粮官解释,她并不是织梦。 “这位将军,她真的不是织梦,只是长得很像罢了!你可得看仔细了!” 这些人没问题吗?这周身的寒气飘飘看不见吗?很明显的两个人好吗? “这……” “我们是那位织梦姑娘的朋友,来找她跟逐安,逐安你们认识吧?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医术高明,脾气很好的!” 那不就是军中那位新来的医师嘛,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押粮官这才觉得真是认错了,又偷偷看了一眼疏花的脸,触及到她冷若冰霜的视线,像是衣领里被塞了把雪,冻得哆嗦了一下,赶紧收回了视线讪笑着道歉:“是织梦姑娘的朋友啊,失礼了失礼了,原来真是认错人了!” 不过押粮官是马上明白了,围观的士兵们仍是偷偷打量着疏花,窃窃私语起来。 “她跟织梦姑娘好像啊!” “简直一模一样!是姐妹吗?” “你们看不出来嘛,这位姑娘神色冷漠,而织梦姑娘总是笑眯眯的,不一样的!” “是啊,看一眼跟冻上一样!” 慕飞白不喜欢那么多人盯着疏花看,咳嗽一声,笑着问道:“这位将军,我们此行就是来找织梦姑娘的,可否带我们一程?” 第一百六十三章 蜕变之痕 有一句,这不像你啊,逐安没有说出口,只是看着慕飞白。 慕飞白的眼神干净而滚烫,藏了满满一腔情愫万分。 畏首畏尾,这份感情得藏到什么时候? 慕飞白的心意,连他这个外人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不过,感情之事,又哪是旁人可以插手的呢? 就慕飞白受伤后,疏花的表现来看,疏花肯定也是有几分在意慕飞白的,只是,疏花性子清冷,对感情之事自是慢热,表现出来的更是冷冷清清,慕飞白的满腔情愫再滚烫怕是也只能像是隔着一层陶罐,慢慢煨烫。 然而,他相信,再坚硬的雪也会有融化的时候,更何况,慕飞白已经用一腔热忱打碎过一次那样的寒冰了不是吗? 他能做的,确实只有帮一些小忙罢了。 逐安也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爽快的应下了,“嗯,知道了,帮你。” 慕飞白这才舒了口气笑起来,亲昵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多谢。” 举手投足之间仍是挥不去的潇洒肆意,眉眼之间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稳重,像是正在慢慢褪去少年心性,蜕变成为成熟可靠的大人。 “无妨。”逐安露出点温煦的笑意,想了想又问道:“那……晚上如何?正好给你们接风洗尘。” “晚,晚上啊……”慕飞白神色间多了抹羞意,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好,就晚上吧。” 逐安忽的凑近他耳边,低声笑道:“这次,可不要再装失忆了。” 慕飞白忽然想起了那个在拂雪鞭下四分五裂的凳子,身子一僵,尴尬笑道:“哪敢啊!” ○ 两人路上商量好了事,到炊事营借了厨房简单弄了点吃食,也没再带回去住处,两人直接坐在矮桌边吃了。 过了军营里的饭点,厨房里已经没人了,只能由逐安亲自动手。 对逐安还会做饭这件事,慕飞白早已经见识过多次,甚至在心里觉得,大约,除了不能生孩子之外,眼前这位好友,似乎什么都会。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生在武林三大世家之一,这道理他从小就懂,也没少为了成为别人眼中的人外人而下苦功。虽然他自己俨然已经是同辈之人里的佼佼者,年少扬名,仰慕者众多,可是接触的时间越久,他越是能坦然承认,武林世家子弟之中,同逐安这样的他找不出第二个,心性也好修为也好,不得不说,若不是逐安避世,性情又漠然,不然,逐安想要扬名天下,太容易了。 世上普通之人千千万,有如茫茫天幕,其中有天赋者多如繁星,竞相争辉,而明月一出,皎皎盈空,繁星自是黯淡无光。 很容易就能把人比下去,却叫人不得不服气,因为想成为这样的人,付出的苦功, 只多不少。 不过,逐安再厉害,习惯了也就完全免疫了,夸都不想多夸一句。 他理直气壮地杵在一旁,完全不觉得自己很碍事,看着逐安动作麻利地往锅里下面。 这人还真是,不管是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还是现在洗手做羹汤,动作有条不紊,从容优雅,永远带着几分未曾消失过的风姿,真挺顺眼的。 不帮忙就算了,他还要在一旁理直气壮的指手画脚。 “欸,不要葱花,对对对,别放!” 逐安抬起眸子淡淡瞥了他一眼,随手就往碗底放了一大把水绿的葱花进去。 “……” 啧,真是冷酷! 慕飞白哈哈一笑,摸着鼻子自言自语,“男人嘛,总该尝试着吃一点不爱吃的玩意儿。” 不过,等坐在厨房矮桌旁,逐安把碗递给他的时候,面碗里调料样样齐全,只是一点葱花都没有。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筷子盯着碗里热腾腾的汤面,没头没脑说了句:“真好。” 也许是结识的时间变久了,又或许是好久不见,他忽然发现,逐安在慢慢改变。 不单单是个子高了,背影越发修长,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这些外观方面,而是,现在看来,逐安整个人真实了不少。 就好比一直端坐在云上的人,忽然走了下来,开始脚踏实地,领悟人间的喜怒哀乐,甚至偶尔还会使使小性子,比起初见时,随时随地带着笑意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真实了许多。 大约是织梦改变了他。 他以前总是不懂,为何疏花对逐安会有些不同,对旁人的生疏冷漠,在面对逐安时,她很少会显露出来,虽然仍是冷冷清清,没什么表情,也没达到对织梦那样上心的地步,却能看出些微不同。 只是,他现在开始后知后觉的懂了。 大概是,疏花同逐安之间总会存有几分惺惺相惜,不管冰若冰霜也好,还是温煦漠然也好,总不见得一定真实。 说白了,只是心思内敛不爱表达而已,所以无需多言就懂得所思所想,自然弥足珍贵。 最重要的是,能成为朋友,体会到这一点一点些微的变化,真的很好。 逐安没听懂,又问了一遍,“什么真好?能吃上饭真好?” “哈哈,是啊!”慕飞白笑着应了句,慢慢挑起一筷子面喂进了嘴里,“唔,好吃!能吃上饭可真好,我可是吃了好几天的沙子!” “从湖城到西北路途遥远,风沙又大,来路自然辛苦了些,伤养的怎样了?”逐安也没想太多,自然而然地问了一句。 “这个啊……”慕飞白抬手摸上胸口,衣服之下,仍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养了那么久,再不好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跟织梦带回来的圣药!”说 着,他脑袋忽然凑近了一点,声音也跟着压低了几分,眼神里带上一丝探究,“话说,你跟织梦……” 弦外之音格外明显。 没想到堂堂济南慕家的小公子这么八卦。 逐安吃面的动作仍是优雅而从容,毫不遮掩地直接认了,“嗯。” 不管是谁来问,他都会直接承认。 毕竟,喜欢就是喜欢,自己的情愫,又何须掩掩藏藏? 慕飞白撑着半侧脸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人,嗯什么嗯?我都什么都没说呢!” 逐安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回道:“你想说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这样的时光太过惬意,像是天下没什么狼烟四起兵祸战乱,也没什么血雨腥风陈年旧事,不知道谁带头,两个人对坐着笑起来。 ○ 吃完饭后两个人回了营帐,织梦跟疏花也没追问两人去哪了,坐了片刻,慕飞白对着逐安眨眨眼睛,示意他快开口。 看来是真的很着急想要约疏花出去。 逐安只得轻咳一声,两人抬头看向他,他斟酌着说:“疏花……你跟飞白兄千里迢迢从湖城过来,舟车劳顿肯定累坏了,本该好好接风洗尘才是,不过这军中生活凄苦,无甚招待,实在过意不去。我之前听士兵们说过,坞城里有一间集市,不若我们四人一起去瞧一瞧,在城中找个地方吃一顿晚饭,也算是略尽心意,作了接风宴,如何?”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先看向了慕飞白,“飞白,你觉得如何?” 慕飞白装作思考了一会,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嗯,也好,这天下城池千千万万,我也算见识过不少,不过这西北坞城还真是头一遭来,不免有几分好奇,自是很想见识一番。” 不得不说,装得可真像那么回事。 逐安忍住想白他一眼的冲动,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看向桌边的两人,“那疏花跟阿梦呢?” 大约逐安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太过于可靠,他的说法并未引起任何异议,织梦一听能出去玩,心里高兴,她待在军中实在枯燥的很,能借机出去玩自然马上赞同,疏花见织梦高兴也不想扫兴,跟着点了点头,应下了这件事。 逐安这才笑道:“那行,你们先准备一下,我去同万将军打声招呼,晚点我们便出发。”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四章 梨花疏影 三个人都同意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逐安转过身的时候,正对着靠近门口的慕飞白,慕飞白再次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多谢逐安肯帮忙了。 逐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走近慕飞白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自己已经按约定约好了疏花,接下来就得看慕飞白自己表现了。 不过……如此说来,晚上是不是得带着织梦回避一会,好留下空间让两人独处? 逐安信步走出了营帐,先去了一趟伤兵所同另外两位军医打了招呼,又转身往将军帐走去,毕竟在人家的管辖范围里谋事,再受重视也不能随意一声不吭就离开,先不说万邦高不高兴,就是本身也实在失礼越矩,而且,今天还带上了两位新来的朋友,得同万邦说一声才行。 逐安很快就到了将军帐外,客客气气地同门口的守卫说想拜见万将军,军中的士兵都认识他,赶紧应下请他稍等,麻溜的跑进去通禀了。 不到片刻,卫兵就出来了。 “小公子,将军请你进去。” “多谢。” 卫兵笑着摇摇头说了句没事,站回了原处。 逐安进了将军帐,本以为只有万邦一人在,哪想一进去却发现万昭和也在帐中。 许是之前在同万邦聊天聊的开心,见他进来愣了愣,脸上的笑意冷下来,不过当着万邦的面也没表现的太过,只是扭开了头,不肯正眼瞧他。 从上次冲突过后,万昭和同织梦倒是碰到了两三次,却很少再碰见逐安,可能是因为逐安总待在伤兵所里,她也有意无意不靠近那里,所以两人几乎没有正面碰到过,有时候撞见了,也只是远远看见过一眼,反正,话肯定是再没说过一句的。 她排斥的动作很明显,有几分莫名的孩子气,不过逐安自然不为所动,没在意她的小动作,径自对着万邦客客气气行了礼,说明了来意。 万昭和虽然扭过了头,耳朵却留心着这边的动静。 西北军营这汉子扎堆的地方,大多士兵说话也不免带着几分豪迈粗犷,而逐安声音低沉清冽,哪怕不看那张俊美的面容,单是听声音,也会觉得悦耳,像是,落雪后的草原上轻轻吹起的一阵温柔微风。 也难怪军中士兵们很喜欢找逐安诊治,听声音就很容易叫人放松。 ……见鬼了,作甚要夸他! 不过,这人可真是,谁见到父帅不是敬重又畏惧,偏偏这人摆出这幅不冷不热的态度,虽然说话客客气气,态度也很温和,却不见一分惧怕讨好之色,只是言简意赅地说明自己的来意,连一句示好的话都没有。 不像是来请示,倒像是只是来告知一声。 真是叫人生气,而且最生气的莫过于根本无所察 觉的父帅,竟然还笑眯眯的答了话,万昭和不由暗自咬了咬牙。 “哦?要到坞城去吗?也是,你同织梦来军中许久也不见出门走动,最近战事稍缓确实可以松一口气,准了。” “谢过将军。” 本来挥挥手想叫逐安可以去了,万邦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逐安多说了几句,“对了,今天是寒月十五,你们初来西北不久可能不太清楚本地的风俗,诗有云,孟冬初寒月,渚泽蒲尚青。飘萧北风起,皓雪纷满庭。这寒月十五到了,也快入冬了,西北的百姓会在今天举办迎寒节,坞城里肯定会比平时还热闹几分,陪朋友同游再好不过。”(ps:小知识——寒冬腊月是指年前最冷的三个月,寒月为十月,冬月为十一月,腊月为十二月。) 逐安确实不知有这迎寒节,如此倒有些误打误撞了。 “多谢将军告知,逐安替友人谢过了,等明日里将军闲暇时,再带上朋友过来登门拜访。” “一句话的小事罢了,况且,友人援手救下粮草之事我也听说了,于情于理自然得当面好好感谢,嗯,就叫织梦一起过来好了。” “是。” 逐安又再次客客气气道了谢,说完后目不斜视转身出了将军帐。 万昭和侧耳听着他轻声告辞,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脚步声,终于把头扭回来看向门口。 只看到一角白衣消失在帐外,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该死的,这家伙竟敢忽视她! 万邦埋头批阅公文,见女儿半晌都没再开口,有些纳闷,便问道:“昭和,方才说到哪了?” 没人回答。 他抬起头来,方才还坐着的人已经没了。 ○ 打完招呼,逐安回到住处时,慕飞白一个人站在门外。 “你在外面做什么?” 慕飞白环抱着双臂,朝着营帐里挑了挑眉,慢悠悠的说:“成熟又优秀的世家公子,总是要耐心等着姑娘们出门前收拾打扮一番的。” 逐安站到他身旁扶额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回事。” 慕飞白不解地扭头看向逐安,逐安没有迎上他的视线,只是眺望着远处,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俊美的侧脸,漂亮至极,却不显半分阴柔。 “为何这么说?” “突然生了诸多领悟。” 慕飞白一愣,收回视线同他一起眺望着远方,入目便是一片湛蓝的天穹。 西北的天空永远是这样,高远又朦胧,有些不着边际,叫人心生荒凉。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又是一句不着边际的回答。 “人,总是在向前走的。” 而他,就好比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以前的过往种种,皆成了胸口烙印,破损,再愈合,留下了一道疤, 这才算是勉勉强强褪去了一身稚骨,越发脚步坚定的往前走。 他找到了拔剑而战的理由,脚下也就有了路。 不知为什么,逐安也没头没尾的接了一句,“是啊。” “所以,逐安,永远不要停下来。” 他们几个人都知道逐安到西北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查清父母双亡的真相。 揭开旧伤疤,注定会又沉又痛,直面这样的往事,其实说起来也是一道坎,真的跨过去了才会放下,放下了才会成长。 所以哪怕前路昭然,面对的是沉疴痼疾,也要勇敢地往前走下去,因为身后,还有许多人同行。 逐安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嗯,会的。” 他们说完没多久,身侧的帘子忽然掀起一角,疏花走了出来,若不是她面无表情,气质冷清,有那么一瞬间,逐安还以为看到了织梦。 她们的眉眼,天生的相似。 秋天寒意重,疏花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厚长裙,裙摆上绣了暗花,做工剪裁恰到好处,衬得身姿轻盈纤细,衣领上有一圈雪白的绒毛,一张小脸格外白皙,仔细看发型也做了些改变,加上她独有的冰冷,冰肌雪骨,越发冷艳无双。 冷若冰霜,这便是她特别的美感。 就好比枝头绽放的一簇梨花,暗自飘香,无端清冷,颇有一丝孤芳自赏的韵味。 慕飞白站在原地,呆呆盯着疏花,忘记如何言语。 忽然间,像是忘记了身处何地,视线里周围的一切开始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一个人是清晰的。 逐安由衷赞了句:“疏花,很漂亮。” 疏花神色淡淡地对他颔首致谢,举手投足间自是一派优雅端庄。 也不难想象,冰雪疏花的名号在江湖中这般响亮,自是担得起这份赞誉。 确实漂亮至极。 不过…… 逐安把手背在身后偷偷推了下慕飞白,这种时候就应该表示点什么吧?怎么傻站着不说话,不好好争取机会,还要不要取得疏花的原谅了! 慕飞白被他一推,猛地回过神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双颊绯红,目光四处游移,不敢直视疏花的眼睛,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声音低的如同蚊呐。 “很……很好看!我……”我很喜欢! 其实,不管什么样子都很喜欢。 很多话堵在胸口,却找不到出口。 他没勇气说出来,一对上疏花的眼睛,他就觉得心里每一寸柔软全都塌陷。 真是要了命。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坞城迎寒 慕飞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如火如灼,像是翻滚着千言万语,逐安没再多说什么。 他能体会慕飞白的心情,就像他面对织梦时一样,满腔情愫汹涌却又分外小心翼翼。 确实应该把这一腔情愫倾诉于口,然而,有时候,越是珍重,越是说不出来。 继续站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留他们两人单独相处会更好些,而且逐安半天不见织梦出来,正好借故避开。 他走近两步轻声问疏花,“织梦还在里面,我可以进去吗?” 疏花点了点头,淡淡嗯了一声。 逐安往营帐里走去,没急着闯进去,以免惊扰到织梦,他隔着帘子轻声打招呼示意,“阿梦,我进来了。” 听到织梦确定的应了一声,他才伸手掀开了帘子。 帐中很静,织梦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屋中,看着逐安进来。 先是看了一眼逐安,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裙,她身上的那一件白色长裙,同疏花所穿那一件,颜色花纹都一模一样。 见逐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织梦抓着裙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哥哥,那个……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很奇怪?” 从他们在樊州城初见时,织梦一直穿的都只有红裙,似乎分外偏爱红色。 不过,一身红衣墨发,已经美得不像话。 现在忽然换了一身颜色的衣裳,大概是有些不习惯,所以才迟迟没有出去。 然而,同样的风姿,两段不同的颜色。 那是两张十分相似的脸,不同于疏花的冷若冰霜,织梦像是一阵鲜活的风,穿过庭院花枝间,已经扰得岁月微醺。 她的美肆意而张扬。 如果说,疏花是雪山之巅临寒独开孤芳自赏的雪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么,织梦就是一城烟雨里如火如荼的红莲,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逐安脑海中忽然想起一句: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眼睛专注地看着那一个人,他笑起来,像是暖春三月里被微风催开的满树花枝。 “不,很漂亮。” 逐安从来不说谎,这一点织梦再清楚不过,得到他的肯定,织梦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同他解释:“这是疏花带给我的,说是以前都没替我裁剪做身衣服,有些遗憾,所以来西北之前特意去订做的,想与我同穿。” 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疏花根据自己的身形去订做的衣裳,织梦穿上竟也剪裁合身。 想送给织梦的第一件礼物。 若是织梦没有被抱走,她们俩从小便会扎一样的辫子,穿一样的衣裙,年岁匆匆仍旧形影不离,在花团锦簇中携手长大,不分彼此,或许江湖上流传的那一句,燕回飞白,冰雪疏花,主角可能要换一换了。 可是,没有若是。 疏花总想将遗失的岁月,一点点找回来同织梦共享。 逐安点点头,又说了一遍:“嗯,确实很漂亮。” 也许是因为方才换衣服的缘故,织梦的发髻稍微有些散乱,逐安走过去,将织梦按到凳子上坐好,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准备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他没有给别人扎过头发,动作有些生疏,不过,他心思敏锐,观察细致,多看了两眼手下已经有了分寸。 “要跟疏花一样,将这部分头发扎起来吗?” 织梦笑着点了点头,不免有几分好奇,“哥哥这也会吗?” 逐安唇边带着温煦的笑意,声音低沉又磁性。 “不太擅长,不过日子还长,你可以慢慢教我。” 他修长的手指抓着木梳,一下一下耐心温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就好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丈夫亲昵地替心爱的妻子梳理头发。 织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突然窜起了这么个念头,忍不住就面红耳赤。 真是的!想哪去了?可不许胡思乱想呀! 她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发烫的双颊。 等逐安替她绾好了发,两人一起出了门。 疏花仍是站在门外等,织梦脚步轻快走过去跟她站在一起,忍不住看看自己又看看疏花,唇边的笑意有些压抑不住。 “疏花,真好看!” “嗯。” 果然穿着一样的衣服,两个人就像是在照镜子一般。 可是,不管旁人会不会认错,在他们几个人眼里,疏花跟织梦,从来都不会被比较谁更好看,因为她们就是两个单独的个体,有着各自的美,各自的性格,怎可能混为一谈? 对于逐安跟慕飞白更是如此。 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外貌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大约是,透过了千姿百态的皮囊,看到了皮囊之下的灵魂深处,爱上的,是那个人的灵魂罢了。 所以,怎么可能会认错呢? ○ 到坞城还有段距离,逐安托守卫给他们借来了马匹方便出行。 准备妥当后,四个人便策马朝着坞城出发了,有了坐骑代行,节省了不少时间。 到达坞城时,天色将晚,一天的时间就快要过去了,这座城的灯火在一点点亮起,一点点蔓延开来。 许是到西北时沿途见到的村子都零零散散,人烟稀少,他们站在坞城城门口时,不免有些意外,原来风沙肆虐环境艰苦的西北,竟然有着一座那么大的城池。 站在城门口,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三两结伴,笑着往城里走。除了新年,迎寒节便是西北为数不多的重大集会,许多西北的百姓,都换上了新棉衣从家里赶到坞城,参加今天的迎寒节。 放眼望去,坞城十万家灯火通明,主街铺着青石板,虽不似江南那般青砖黛瓦,处处皆是小桥流水的温婉柔美,也不像琳琅城那样纸醉金迷,丝竹乐声连绵不绝,至多一两层的房屋相较华楼林立不免有些质朴,然而,长街宽敞,青砖齐整,街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人声鼎沸,热闹毫不输给中原大地上任何一座城池,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口都挂着一盏红灯笼,像是要用如火一样的红色,驱散冬天的寒冷。 这坞城的热闹远远超过心中预期,慕飞白笑着赞道:“没想到西北还有这么热闹的地方,不来一趟还真被传闻表象迷惑了,属实叫人大开眼界!” 逐安点点头,应了一声,余光瞥了疏花一眼,她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长街,冷清的眸子里映着灯火氤氲,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上次只是远远经过坞城还没入过城就被万昭和带回了军中,织梦也不知道坞城原来是这样的,不免有些好奇,“哥哥,今天是什么节气么?感觉城中人人喜庆,还都换了新衣。” 逐安笑着接过话:“嗯,万将军同我说,今天是寒月十五,西北的百姓会在今天举办迎寒节,庆祝冬日的到来,过了今天,天气就会越来越冷,所以,人人换上今年新做的冬衣,赶到了坞城一起庆祝,人自然多了些。走吧,我们进去看一看。” 四个人下马步行入了城,坞城里的人比在城门口看到的还要多,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节气的喜庆让人们暂时忘却了西北的风沙,忘记了战火不断,这一刻,只有热闹与祥和。 四个人在城中找了一间小酒楼,点了几道菜,慕飞白素来喜爱饮酒不假,不过也分场合,他今天倒是主动要了一壶酒。 逐安看了他一眼,十分怀疑慕飞白是想喝酒给自己壮壮胆,不过,四个人又重聚在一起,喝点酒庆祝一番也合情合理。 他们坐在酒楼二楼临窗处,只需往窗外一瞧,可以很清楚的看见窗下的长街,行人如织,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交谈声不绝于耳。 节日里最高兴的莫过于稚子,街上便有不少穿着明亮新衣的孩童们,手里抓着竹蜻蜓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彼此追逐嬉笑着从人群里跑过,落下一串天真浪漫的欢笑。 在人群缝隙里挤来挤去,玩得不亦乐乎。 织梦一直盯着看,逐安觉得有些好笑,问道:“怎么?阿梦很想要?” 第一百六十六章 闹市同游 相约。 大楚二十八年。 初春时节,都城临安伴随着复苏的万物渐渐生动起来,街上商贾小贩络绎不绝,热闹非凡。隔着高高的围墙,若有若无的吵闹声传入四王爷府中,窗外的桃花开的正艳,四王爷顾秋彧如玉的手指握着上好的羊毫毛笔,全神贯注的在书案上摊开的白纸上绘着山水,丝毫未被打扰。 半柱香时间之后,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顾秋彧点了点墨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在书房门推开的同时头也不抬的说:“阿恒,你最近是不是爱上本王的府邸了,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 “瞧把你美得,我阿姐说我每天只会舞刀弄枪的,念叨的我头都大了,叫我多学学咱们博学多闻的四王爷,这不来沾染一下才气嘛。”优雅推门进来后毫不客气先给自己倒上一杯温茶喝了一口之后,魏恒才施施然回道,然后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懒散的靠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翻看着,顾秋彧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庞大的藏书量,唇边漫过一抹笑意,“你阿姐倒是有心。” 过了一会,伸手将书桌上完成的画拾起微微呵气,满意的看了几眼搁下,踱步到魏恒身后,瞄一眼“众里寻他千百度……啧啧,阿恒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收起你跑偏的想法,你这么厉害那接着背啊。”魏恒身量日渐长开,英姿勃发,眉眼却还带着些孩子气,合起书瞪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顾秋彧笑出声,“我说阿恒,我好歹也是天之骄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还考我诗文。” “行行行,天之骄子,看你要出门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你听说没,最近应天府一带出了个江洋大盗,官府都束手无策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本王一起去缉拿?” “没兴趣,就算是大盗,有应天府的官府主理,怎么也轮不到你我去管。”魏恒兴致缺缺的拒绝。“真不去?罢了,你不去本王自己去了。” “阿彧,我知你心怀天下,但现在朝局动荡,你行侠仗义的时候切记保护好自己,你贵为王爷,在外千万不要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小心成为有心人的把柄,还有别闯祸啊。”魏恒对此事并不上心,但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顾秋彧还是仔细叮嘱道。 “放心好了,本王又不是三岁孩童了,必定能圆满处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后你就懂了,你呀就继续看你的情诗罢。”潇洒挥挥手就出了门,魏恒笑着摇摇头继续看书。 应天初见。 顾秋彧赶到应天府,以前结识的好友燕捕头为他接风,请他到茶楼小坐,两人刚进茶楼就看到一个长相凶狠的大汉在纠缠一个小姑娘。 “你刚刚卖身葬父的时候不 是说好,一锭银子你跟大爷走,行了别废话了。”“大爷,你行行好,小女子只是卖身葬父,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求求您不要把我卖到青楼……”小姑娘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大汉的脸色有点难看,“行了,哪那么多废话,跟老子走!”顾秋彧皱皱眉头,刚准备出手相助,一锭金子从人群中砸到大汉头上,大汉吃痛大叫:“哎哟喂,哪个狗养的不长眼!”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华服的俊美少年,从地上拉起小姑娘护在身后,“这锭金子归你,本公子为她赎身。”大汉瞪着少年恼羞成怒,“少管老子的闲事!”见少年丝毫不让,恼怒出拳相向,顾秋彧探身一步轻巧的就止住拳头的去势,“哎,这位壮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位公子都给了钱了,你怎么还动起手了?”“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这小妮子卖身给本大爷了,怎么安置就是我的事了,你们少管闲事!懂不懂规矩!” 顾秋彧温雅一笑,“我从哪里来的不重要,这规矩嘛,我不懂没事,这应天府的燕捕头懂规矩就行。”燕五顺势上前扣住大汉的手就要往官府带,顾秋彧颔首示意他先离开。 看着少年温柔安抚小姑娘,目送其归家,顾秋彧上前一步拱手道,“公子侠肝义胆,但这种流氓有时候还是交给官府最合适。” 华服少年点点头,抬头看到他时,微微一怔才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找官府的人过来。” “那倒也是,在下顾……”顿了顿,突然想起魏恒的话,“在下顾四,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 “你叫我阿浅就行,看样子四哥不像是本地人,到应天府要办什么事吗?或许我可以帮忙的。” “你既唤我一声四哥我就不客气的喊你一声贤弟了,本……我到这是为了最近猖獗的江洋大盗一案。” “四哥也是为了这大盗而来?”“看样子,贤弟也是一样咯?既然如此,不如贤弟与我结伴,咱们一起去抓那江洋大盗!” “那就多谢四哥照顾了。”华服少年微微笑着拱手示意,顾秋彧亦报之微笑,眉眼灼灼,煞是风情。 顾秋彧生性潇洒风流,不拘小节,不喜温玉软床的宫廷生活,反而最喜欢效仿江湖游侠四处行侠仗义,在民间颇有美名,甚喜结交一些侠义之士。看这少年唇红齿白,仿佛玉雕一般,越看越顺眼,又跟自己志同道合,心里自然起了结交之意。 联手。 过了一日,顾秋彧收集了燕捕头跟阿浅提供的消息,整理出线索,很快就找到了大盗的老巢,唤上阿浅一同前往。 经一日的相处,顾秋彧觉得阿浅待人亲切,谈吐不凡,甚是对自己的胃 口,越发喜爱,出门一趟交一挚友,也不枉此行。 想到此处便开口询问:“对了,阿浅看你瘦瘦弱弱的,怎么会想到来缉盗?”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阿浅愣了一会才开口,“这大盗臭名昭著,我也是怕不尽早抓到他会有更多人受害……” 顾秋彧低下头看着他笑起来,自然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不愧是我贤弟,真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的好孩子。” “四哥……真觉得我是菩萨心肠?” “那是自然,不过你啊,个子这么小看着就不经打,还这么爱惹麻烦,这可不是件好事。”想了想,复又笑眯眯的开口:“不过,好在你有你四哥我了,以后跟着四哥,无论你惹什么麻烦,四哥帮你收拾。”阿浅笑着点点头。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洋大盗的老巢。“四哥,听说这大盗狡猾歹毒的很,万事仔细些好。” 顾秋彧当他是有些害怕,宽慰道:“放心吧,这样的大盗我不知道抓过几个,一定没……啊!” 一不留神踩空掉入大盗设置的陷阱中,阿浅着急的扶起顾秋彧,“四哥,四哥?你没事吧?伤的重不重?” “这,刚夸下海口就……”顾秋彧扶额有点窘迫,阿浅听闻有些气恼,“这时候还关心这个作甚!” “可……”刚准备开口,顾秋彧注意到屋檐下架着几只闪着寒光的箭弩,“小心!”此时大盗听闻动静趁机从屋中逃走,顾不上去追,顾秋彧忙护住阿浅滚到一旁,闪避不及,一只箭从肩膀擦过,拉出一道血痕,痛的他冷哼一声,但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反而着急的问:“阿浅,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阿浅因突发情况愣了下马上回过神,“四哥,我没事,你怎么样?肩膀出血了!”见阿浅着急的都要哭出来了,顾秋彧安抚道:“没事,你四哥是谁啊!不会有事的……” 原本还想逞能的站起来,但是那伤口不深却火辣辣的疼,连带的意识慢慢有些模糊,最后的话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栽倒在阿浅身上。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两人独处 慕飞白的目光一直很专注,就这么注视着面前那抹清冷的身影,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等逐安带着织梦已经走到另一条街一会了,慕飞白才发现后面跟着的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大概,真正出来玩的人,就是他们两个了。 难道是走太快了没跟上么? 说起来,这两人没别的,就是模样都好看,就像之前在破庙里初见时他心里第一个念头一样,也就是说,他们是那种混在人群里也肯定能一眼看出来的人,不可能会被汹涌的人潮淹没。 他脚步放慢几分回头张望了一番,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始终没有出现那两个人的身影。 总不可能是走丢了吧? 慕飞白心中忽然灵光一闪猛地会意,想来只可能是逐安故意的,想留他跟疏花单独相处。 他跟疏花…… 慕飞白面上一热,又扭回视线,落在身侧那人身上,他始终跟在疏花身旁不过半步的距离,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看到疏花精致冷漠的侧脸。 街上热热闹闹,人来人往,但无论何时,人们总是对好看的人格外留心。所以,偷偷摸摸看疏花的人很多,赞叹有之,爱慕有之,视线热切而频繁。 自然完全可以理解,这样的美貌,在哪都掩藏不住。只不过,疏花浑身天成的冷漠,已经让很多侧目的人望而却步,只敢偷看不敢上前搭话。 大概只有疏花能做到这种事了吧。 反倒是疏花无所察觉,只是信步款款往前走着,比起人群,似乎对路边的小摊子上摆的物件更感兴趣不少。 不过,她的感兴趣只限于远远打量几眼,很少会驻足观看,更别提伸手拿起来细看了。 慕飞白盯着她看了会儿,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一个小摊子上,停了一会儿后才移开了。 正准备继续往前走,慕飞白忽然伸出手拉住了疏花,另一只手准确地拿起了方才她看的那间小摊子上摆着的狐狸面具,送到她眼前。 “不看看吗?” 送礼物,最适合表达心意了。 他的初衷本就是为了好好道一次歉,让疏花别再对他做的错事耿耿于怀。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从他醒过来开了个玩笑之后,疏花对他的态度很奇怪,还有点躲避他的意思。 唉,不提也罢。道歉才是要紧事,送件礼物更加诚意,疏花肯收自然是最好不过。 疏花停下来,看向慕飞白,又垂下眼睛看着他手里精巧可爱的面具,目光游动,抬起手,指尖犹豫着触碰了一下面具后就很快放下了,什么都没说。 她这才发现逐安跟织梦不见了,“他们?” 慕飞白养成了习惯,已经不用多想就能听懂疏花言简意赅,简练到不行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总不能说那两人故意溜走了吧。 慕飞白斟酌着说道:“啊……那个,织梦……织梦想吃糖葫芦,拉着逐安去给她买了,叫我们先走,过会就来寻我们,我们走慢一点就好。” 织梦喜爱小食这事她知道,慕飞白的话合情合理,疏花没有怀疑什么,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脚步确实放慢了不少。 慕飞白见疏花方才分明摸过这个面具,似乎有点喜欢,现在又什么都不说走了,有些摸不准疏花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纠结间疏花已经离开了小摊,他只得放下面具,匆匆追了上去。 看着那个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露着冷漠的女子,不过咫尺之遥,近得伸手就能抓住,慕飞白的心越发跳得厉害,总觉得应该抓住机会讲点什么。 “咳咳……疏,疏花,你喜欢什么?我我买来送你!”慕飞白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说完后自己就有几分懊恼,怎么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不用。” 疏花只是冷漠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噢……” 慕飞白没在多说,跟了上去。 只不过他敏锐地发现,疏花之前还时不时会在摊子上停留的视线,现在却少了许多,像是听到他的话后才特意收敛了起来,不得不说,一如既往的冷漠。 慕飞白脚下微不可察地一顿,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涩意。 原本已经鼓起勇气踏出那一步的距离,同疏花并肩,现在又慢了半步。 半步之遥,就好像他们之间,看似相近,却永远遥不可及的距离。 他很想问一问,疏花到底喜欢什么? 或者,其实更想问的是,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难道……是像逐安那样的吗? 只有像逐安那样温文尔雅,性子温煦如同三月春风的暖意才能融化掉疏花浑身的坚冰吗? 沮丧,才有这么一想,倒不至于真的头脑一热,心理变态的把责任莫名其妙归咎到逐安身上,只是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不是疏花喜欢的样子,不免有些丧气罢了。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疏花注意到自己呢? 也或者说,到底要怎么做? 才能,不那么喜欢她。 ○ 喜欢这感觉,真是叫人又喜又酸。 不过,好在心性不算过于脆弱,还能继续坚持,从武林大会后,他就没有回济南,一意孤行直接跟着疏花去了幻花湖城,那个时候起,他就打定了主意,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他至少得试着努力一下吧! 喜欢,哪有什么退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再一次走到了疏花身旁,带着笑意,找些话来说。 “不喜欢那个面具吗?那喜欢什么?哦!对了,女孩子都喜欢吃甜食吧?你也想来一点小食么?要不要吃点糖炒栗子?” 疏花淡淡看了他一眼,说不出那眼神是个什么意思,不过还是摇了摇头。 慕飞白又快步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另一间小摊子前,伸手拿起了一盒胭脂,转身望向疏花。 他虽然很少接触胭脂水粉这种玩意儿,不过他的眼光不错,挑的那盒胭脂,色泽莹润,质地细腻,是上好的佳品,颜色也合适,就像是桃花开得正浓时的颜色,很是漂亮!想必若是点在香腮上,定会衬得脸庞白若初雪,犹泛桃花,愈发好看。 总之,选的很有品味。 先不说疏花素来很少用胭脂水粉,就是单说身为女子,对这些小女儿的闺中事物难免还是会有几分兴趣,很戳中姑娘心头好的一个礼物。 然而,疏花看了一眼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慕飞白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的胭脂盒子,重新走回疏花的身旁。 就这样沉默地并行走了几步,慕飞白忽然眼前一亮,又从左边一间卖花灯的小摊子上摆开的各式各样的花灯里挑了一盏拿起,打量了一番,甚是满意,直接将手里的花灯献宝似的送到了疏花眼前。 “那这个呢,喜欢吗?” 疏花的视线静静落在他手掌间托着的一盏兔子灯上,店家的手艺很好,那小兔子扎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还特意点了一双红彤彤的大眼睛,看上去格外可爱,惹人怜惜,叫人想拿在手里仔细欣赏。 她的目光动了动,这会儿没有再直接的拒绝。 “喜欢?” 慕飞白大喜过望,赶紧回头想为她买下这盏兔子灯。 疏花忽然拉住了他,淡淡说道:“我有。”然后径直伸出了手,莹白如雪的手掌中,放着几块碎银,在花灯摊子的明亮灯火下有些炫目。 慕飞白早已经递出去结账的手就在她手掌旁,僵在了半空中。 卖花灯的小贩本已经准备去接慕飞白手里的钱,现在看着他手里的钱又看着疏花递过来的钱,有些为难地摸着鼻子笑起来:“买盏花灯而已,两位咋还抢着付钱呢?” 然而,那俩人,谁也没有将手收回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情劫难逃 僵持不下,小贩不由仔细打量了他们片刻,这左边的玄衣公子,面貌俊俏,气宇轩昂,衣着低调却隐隐透着华贵,乃是一派潇洒翩然,这右边的小姐,一身白裙,冰肌雪骨,清冷如兰,乃是位不可多见的美人! 一起递着钱过来,收谁的啊? 这……好生为难! 不过,做生意做久了自然多了几分圆滑,脑筋也转得快,他犹豫了会就伸手将慕飞白手里的钱拿起,笑着说道:“两位恋人出游,男子嘛,自然是得多花一点钱的!一盏花灯图个乐子,祝两位吉祥安乐,这位姑娘就别客气了,一份心意,收下吧!” 疏花没有再坚持,适时地收回了手,也没开口否认小贩的大胆揣测,叫小贩松了口气。 慕飞白付好了钱,将那盏兔子灯轻柔地递给了疏花,疏花接过来抱在怀里,客客气气地慕飞白说了句:“多谢。” 虽然这结果已经如他所愿,疏花收下了这盏花灯,可是,不知怎么,他越发觉得心里酸涩浓郁,那涩意都快要弥漫到喉咙了。 有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后,慕飞白跟在疏花后面,目光飞快地在街上梭巡,使劲思索。 莫不是疏花不喜欢这些软软糯糯的小女儿玩意,那其他呢?还能送点什么? 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腰间仔细挂着的拂雪鞭,他又猜测,难道喜欢神兵利器之类的? 可是,这民间节日的集会上,哪会摆着这些东西出来卖。 那现在该如何? 不喜欢用的小玩意儿,那玩的呢?不若去猜个灯谜解解闷? 慕飞白又笑着开口问道:“疏花,我们去猜个灯谜可好?我瞧着那儿热热闹闹围了许多人,想必是灯谜很有趣,你这般聪颖,肯定能猜中不少。” 疏花闻言看了他一眼,慕飞白从方才起,就很怪异,一直问她想要什么,总想给她买东西,这是作甚? 倒也不是他挑的东西不好,问询的几样东西都很有品味,态度礼貌又体贴,这么一个优秀的男子,很容易就能讨得人欢心。 只是,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并不想就这样接受他的东西。 她拿着兔子灯停下来,有亮光淡淡映在她脸颊上,“为什么?” 慕飞白跟着停下来,不解问道:“什么?” “送我。” 慕飞白沉默下来。 还能为了什么?因为想,因为喜欢。 可是,他直白的说出口真的有用吗?不会造成她的困扰吗? 毕竟,被讨厌的人这样对待肯定觉得十分困扰。 枉他是江湖同辈之人里的佼佼者,人人艳羡他的世家,出身,名气,想要讨好他,奉承他,同他结交,爱慕他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可是,他现在却很害怕,害怕疏花得知他的心意后会觉得烦,会觉得厌恶,然后……疏远他。 之前他已经花了很大力气,好不容易才让疏花没那么讨厌他,他不想毁掉这一切。 很多情绪就堵在了心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万般难受。 疏花见他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失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毫无波澜。 “回去了。” 心里现在的这种感觉,疏花觉得很陌生,似乎只在幻花地宫那个梦境里出现过一次,似乎也像那时一样,在等待着什么? 等什么呢? 等他开口说,因为喜欢你,所以想把你喜欢的东西都送给你,是在期待着这样的话吗? 可是,等得来吗? 这种可以被称之为期盼的感觉叫她有些惊慌。 ○ 疏花说完,当真转身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走,似乎连织梦都不想等了,只想先回去。 慕飞白下意识的抬起手想去抓她,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动作放慢,然后僵住。 心里钝痛。 疏花转身的样子,像极了两年前,在济南的那场武林大会山庄后面的长廊里,那时,疏花就是这样,从他面前转身离开。 转身的时候,裙摆像是开了一朵花,长发纷飞,冷漠又抗拒,浑身带着神鬼莫近的冰冷,冷得吓人。 真是,一点都没变。 可是…… 上一次,她转身,已经将他的心一起带走,让他两年来,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片刻不曾放下过,一双眼,一颗心,根本看不见其他半分颜色。 匆匆一面就分离,往后更长的时间,都未曾再碰面,他只能抓着那支发簪,睹物思人,甚至那时他们之间发生的短短几句交谈,都算不得什么好话,一个像是浪荡的登徒子,一个像是拒人千里的移动冰窖,对她而言,那场初遇,怕是都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所以……所以,才会一直不愿想起,一直将对他的印象停留在那个糟糕的碰面里。 可是,他仍是将自己情窦初开的懵懂情愫,打包捆好,跟着她一起转了身。 那现在呢? 又转身了。 是不是这一次转身就是决绝? 疏花就要从他的世界里,漠然地走开了,连点念想都跟着一并碾碎。 然后,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以后,只能做两个陌生人,或许,好一些就记着他挡剑的情分,成泛泛点头之交,再相见时,也只能客客气气的问一句,近来可好? 客气又疏离。 像是那永远跨不过的半步距离。 这样的苦涩,如同一把磨不快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心头,越发钝痛。 情,怎么能这么痛呢? 眼看着疏花就要走出他的视线,慕飞白僵住的手又迅速伸了过去。 他心里只有一句话,慕飞白啊,不要骗自己了,既然喜欢,怎么可能做得到无动于衷? 就这么看着她走,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认了,疏花就是他的劫! ○ 耳边的喧哗声似乎变得有几分遥远而不真切,来来往往的人都隔得很远,只有街尾的两个人,像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灯火氤氲,他们静静的看着对方。 慕飞白看着疏花的脸,只觉得忽然有些不真实。 在他跑过去伸手抓住疏花手臂的时候,为什么……一直往前走的疏花忽然也转过了身,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沉默对视着,在对方的眼睛里可以清晰无比地看到自己的倒影,两个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她,回头了。 为什么? 他好想知道。 看着那个人,那张脸,那双眼睛,慕飞白再也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疏花的名字。 “疏花!” 疏花没什么表情,语气也还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他抓着她的手腕,心里的情愫像一颗埋进土里许久的种子,疯狂间窜成参天大树,将他整个人贯穿撕裂。 “疏花,我……我很喜欢你,也只喜欢你!我,我没有爱上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喜欢,能不能,能不能请你教教我!” 慕飞白声音都在发颤,像是慌不择路的宣泄,说完又慌慌张张往胸口摸去。 指尖发颤,摸了好几次才摸索到怀里的东西,他拿出来,举到了他们眼前。 疏花不用低头就能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甚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一支浅色的玉簪,发簪上雕着一朵冰山雪莲花的样式,精致而温润。 这支原本属于疏花的发簪,在去年武林大会上,被慕飞白不小心夺走的发簪。 也曾在湖城的一间小院里,在慕飞白贴近胸口处的衣服里,找到了这支被珍藏的发簪。 慕飞白目光滚烫,抓着这支发簪,两年来从不离身的发簪,一直贴在心口安放,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用力地抓在手里,像是抓住了自己的心,这彻底耗光了他所有的理智,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把大火,已经烧起来了,不到粉身碎骨化为灰烬的地步,熄灭不了。 滚烫到心跳都过于用力得有些疼痛。 此时没有别的念头了,只想将自己所有的感觉,所有的爱意,一股脑全说出来。 “从去年武林大会山庄后廊一见,我就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是,我那时不过刚满十七岁,年轻幼稚,我也以为那情潮只是一时萌动,很快就会过去,可是我错了,两年了,它一直在我这里。”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声音越发激动。 “我并不是拿你玩笑取乐,也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你认得这个吗?这是我两年前从你发间不小心抢下的发簪,这么久了,我一直有好好带在身边,片刻不敢离身!” “燕回飞白,冰雪疏花,我想同这句话一样,一辈子,同你并肩!”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不那么喜欢你!如果你知道办法,请你告诉我!” “我是真的钟情于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只此一言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震得人耳朵有些发痛。 慕飞白只觉得眼眶泛酸,双颊发烫,心脏砰砰直跳,一股脑说完后,才察觉,有麻意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开,整个身子都跟着有些发麻。 竟然说了…… 终于,说出口了。 压在心间,着实太久了。 虽然不可抑制的紧张,却像是压在心头的石头突然化成了轻飘飘的云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能说出口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气,甚至带着力气也一同消失,他弯下腰喘着粗气,不敢再直视疏花的眼睛,不敢去看她的神情,手也松开了疏花的手腕。 疏花沉默的听完,两个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不远处有孩童嬉闹着跑过,每个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热闹得不像话,越发显得他们之间太过沉默,人们拥挤着往城中心走,很少有人会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慕飞白忐忑不安,几乎想逃走。 要被讨厌了吧? 不过,也好,憋了那么久的话,至少终于说出来了,再怎么说,对自己的心意总算有个交代了。 他堂堂正正地喜欢一个人,每一分喜欢都真心实意,他敢说出来不丢人。 就是说出来被讨厌了,也只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罢了,并不是谁的错。 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妥帖将这份情愫收尽心里藏起来。 不过是不喜欢罢了…… 他又不是没想到这个结果。 慕飞白撑着膝盖平复着呼吸,虽然心里的一把火燃烧殆尽后只剩苦涩钝痛,却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才行,哪怕被拒绝了也该保持应有的风度。 毕竟,他可是慕飞白啊。 也是,被不喜欢的人一直缠着,任谁都肯定会觉得厌烦,而且他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满心的喜欢,疏花会觉得很困扰吧? 不喜欢的人的心意有时候是一种负担。 毕竟告白的人是救过她一次的,顾及情分不知道怎么拒绝合适肯定也很为难,还是好好道个歉,然后…… 他直起腰,强压着眼眶里的酸意,刚要开口,疏花对上他的视线,皱了皱眉,先开了口。 “你以为,是谁将它再次还给你的。” ○ 她在湖城照顾重伤昏迷的慕飞白时,日日替他擦洗上身替换药物,连他胸膛上每一块肌肉的纹理都知道,怎么可能会没有发现这支簪子。 就在他的胸口处的衣服里,拿出来的时候,还沾了很少的一点血渍。 慕飞白醒来后,又在枕头下找到了它,总暗自庆幸,疏花没有发现它,还猜测肯定是逐安看到之后替他取出来放到枕头下的,毕竟,以疏花的性子而言,看到了肯定会十分气恼,必定会将发簪拿走,大概可能就是,扔了都不会想给他。 那时,发簪还在,他松了口气,只剩庆幸。 你以为,是谁将它再次还给你的。 疏花的声音,像是塞外草原上缓缓吹来的风,风一过,密密麻麻草木间藏着的湖泊就露了出来。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是……是疏花,重新放回他枕头下! 只要看到他珍藏那发簪放的位置,怎么可能会不联想到这叫人脸红心跳的含义。 疏花她……她知道还…… 做梦一样。 莫说是,这天上放着烟花,就连此时,慕飞白的心里,都像是点燃了烟花,一朵一朵,绚烂至极,光华璀璨,将他炸得目眩神迷! 他的心里早已经溃败,是了,就是这一点点回应,他都能高兴得忘乎所以,所有酸涩痛意都可以自己痊愈。 漫长的对视下,疏花看着慕飞白一直傻傻地看着自己,一眼不发,不免有些烦躁,又或许是慕飞白眼中太过炙热,她不敢多看,扭开了视线。 “走了。” 慕飞白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往前一步,再次抓住疏花的手腕,这次动作却格外温柔,抬起头看着疏花,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像是在对着满天的神佛,虔诚发誓。 “那你愿意,再为我戴上这支发簪吗?” 疏花没再躲开视线,回望着他,点了点头。 ○ 慕飞白的心事太简单明了,他以为藏在心里不说就没人知道,以为逐安也是他说了之后才知道的,殊不知,所有人都看的分明,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只是有些害怕而不确定。 疏花打小就性子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孪生姐妹被抱走,骨肉分离,所以性子才变得残缺不完整。她很少笑也很少哭,没啥明显的情绪,也不哭闹,总是沉默寡言的静坐。小时候柳家的下人背地里偷偷叫她小怪物,连她的母亲柳夫人都觉得她面无表情是不是什么疾病所致,后来长大了,因为聪慧过人,天赋异禀,武功修为大进,越发冰冷,整个柳家上上下下都变得惧怕她,因为根本摸不透她的情绪,比怕家主柳长渊还怕上一分,说起来这其中人情也有几分淡泊。 武林大会上突然知道父亲的过往跟之后的死因,于她而言,冲击无异于当头棒喝,虽然没像母亲那样,日日颓然泪流洗面,哀痛绝不少一分,毕竟也是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亲生父亲,怎可能一丝感情都没有,只是她素来不爱流露情绪,倒叫外人一分都看不出来。 扶月尚年幼,难挑大局,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家主死了,整个柳家很可能因此倒台,柳家老老小小那么多族人谁来照料? 她虽然也没大扶月几岁,却只是沉默地接手了柳家的家主之位,沉默的处理了武林大会留下的烂摊子,井井有条一桩不错,性子冷反倒赢得了一片赞声。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接手家中事物,只是她越是接触的多,越觉得,人心可畏,本就慢热,越发封闭自己。 慕飞白对她来说,就像个……意外。 这个叫慕飞白的人,很奇怪。 不管是初见时,无礼地拦了她的路,弄散了她的头发,还是后来再见时,执意帮她收拾柳家的烂摊子,替她到所有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世家门派宗主们那里说好话,所以没一家宗派将柳长渊的错迁咎到柳家身上,柳家虽然受了点影响却无伤大雅,他却什么回报都没要过。 还跟着她一路到了湖城,她在他再次帮忙的时候对他恶语相向,想跟他划清界限,可是他说做就做,躲着就不见她。 她被孟义设计擒住时,他又义无反顾地冲出来想救她,结果一起被抓,抓就算了,还要使劲安慰她。 许许多多的画面都在她眼里,她发现他这人真奇怪。 明明一直对她好,却什么都不要,还一直遮遮掩掩,生怕她不高兴。 连不小心从幻花宫大殿里掉下去,都要抓着她一起。 这人,可真奇怪啊。 当他义无反顾挡在那把剑前面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有多害怕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意外变得很必然,太过吵闹,太过喧哗,将她一点一点淹没。 她没有讨厌他,也没有讨厌他送的礼物,她很喜欢手里这盏兔子灯,只是觉得他一直不敢跟她说清楚比她还扭捏,她不想这样去接受他的礼物了。 如果说,她的心像一块冰冷的磐石,照他这么放在心口上捂着,是块石头都能给捂热乎了,更何况是心呢? 所以,心如磐石,冷漠如她,不会逃避。 慕飞白靠近她,手下动作越发温柔,将他随身携带了快两年的雪莲玉簪,温柔又庄重地插进了疏花的发间。 虽然已经过了很久的时间,这支发簪却仍旧温润如新,配着疏花这一身新衣裳,倒还真有几分相得益彰。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慕飞白专注地看着她,身后这长街人流如织,天穹烟火如雨,声音却穿过了这些纷纷扰扰的喧哗,温柔而坚定地落入她的耳中。 “只此一言,千生万世。” 第一百七十一章 肆意妄为 昆仑之巅,白雪皑皑。冰蓝色长发被风扬起,她就冷着一张脸站在悬崖上,曳地的黑色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欲飞的蝴蝶,美的不可方物。 顷刻间突然被大火吞没,她的身影慢慢融化。 从此天地茫茫,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她以为他对她已经是宠爱至极,殊不知她对他的深爱,就像他世界里的天灾,他的心早已溃不成军。 万年祥云缭绕静如枯水的九重天宫最近添了件喜事,那与天同生的昆仑山一直都是仙气繁盛,是修仙成道的圣地,而浓郁的仙气经过几万年凝化出了一具仙身,有了意识。天帝龙颜大悦,携了众仙一起去昆仑之巅观灵气涅成仙之景。 看到虽然隐约化了人形但还包裹在云雾里的身影,在半空里轻轻上下浮动,透着幽蓝色的光芒。天帝沉声猜测着,“好浓郁的仙力,不知待会成仙的是怎样厉害的人物……”心里却想着魔族日近猖狂,唉,无奈仙家又性子散漫,几位有威望的仙尊不理琐事不肯出面讨伐魔族,这剩下的要么仙力太低要么胆子太小,挑来挑去就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讨伐魔族,现在修道成仙的人很多,可这天地间自己涅成仙的少之又少,这仙力是无可比拟的。现在好了,又多了人选……天帝的话引来众仙一阵附和,顿时议论纷纷。 突然晴朗无云的天空暗了下来,毫无预兆的飘起大雪,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仙的目光看向浮在半空的云团,怕是涅的时辰到了。只见铺天盖地的大雪里,从云团里迸发出璀璨的光,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唔……”一直细长的手从云雾里探出来,然后缓缓抬起捂着逐渐显露出的嘴巴打了个哈欠,云雾流水般退去,一个少女踏在云端,蜷曲的云成了她临时的衣裳。冰蓝色的曳地长发包裹着她的身体,眼角微微上挑的银紫色眸子,浓密的睫毛蜷着倦意,暗红色的眼睑低垂,似乎快要睡着,纤巧的鼻子,柔软的像花一样的双唇,莹白的皮肤几近透明。 软萌无害的样子,众仙默:说好的厉害角色呢? 天帝:…… 她困倦的眸子扫到众人,她沉默了一会,轻轻脆脆的嗓音响起:“你们是来着看雪的?”顿了顿,又接到:“哦,你们随便看吧,这雪可是要收钱的。”众仙:“……” 天帝清了清嗓子,想有点天帝的威严,“咳咳,我们不是来看雪的,是特来观你涅成仙的。”少女又打了个哈欠:“你们的爱好真是特别,已经到了偷窥别人出生的地步了么。”“……” 天帝花了半个时辰终于让她懂了大概的来龙去脉,她已经困得快睡过去了。“……所以说,你已经成了仙,你在这昆仑涅就赐封号寒弗仙尊吧,你意下如何?”“随意吧,其实我有名字,弗黎。现在可以让我睡会吗,真的好困。”天帝的笑脸都快挂不住了,这随意的让他如何是好。“这……那你的居所……”少女随意的挥挥手,昆仑山巅一处平坦广阔的雪原上就平地而起一座大殿,殿角有白幔在寒风里翻飞,“就这吧。” “……”“你们还想留在我家看我换衣服?啧……” 众仙飞快拂袖而去。 弗黎躺在她空荡的宫殿里睡着后被小仙婢唤醒已经是成仙第二日了,她揉了揉眼;“你是谁?”“回寒弗仙尊,奴婢几个是天帝派来照顾仙尊的。”“哦。天帝是谁?”“……”“算了算了,管他是谁,你会做吃的吗?”“回寒弗仙尊,奴婢会。”“那你去做吧。我饿了。” 小仙婢领命下去了,然后站在空荡荡的宫殿里欲哭无泪,什么都没有怎么做?奴婢做不到啊。一番折腾之后,小仙婢总算给弗黎端上了一桌吃的,弗黎用筷子生疏的动作在尝试几次之后就很熟练了,她夹起一个东西:“这是软软的东西是什么?”小仙婢答道:“回仙尊,是雪莲花。”“哦,以后就吃这个。”于是,弗黎成了天庭万年来第一个爱上吃花的神仙。“咦,你是谁?刚刚那个小仙婢去哪了?”还是个患有脸盲症的神仙。“……寒弗仙尊奴婢只是脸被熏黑了而已……”“……哦。那你是谁?”“……” 几日之后,小仙婢禀报:“仙尊,天帝邀请你去天宫赴宴。”“哦。”随意的换了衣服,然后慢吞吞的去赴宴了。 出了门,她打个哈欠,那个,天宫瑶池在哪? 她淡定的逮住一只路过的麻雀,“喂,瑶池在哪?”“叽叽喳喳。”“说人话。”“笨蛋!你见过麻雀会说人话吗?”“……”把那只一脸得意的麻雀随意的扔出去,小麻雀瞬间变脸尖叫“谋害鸟命啦!”然后努力滚成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了某个不幸路过的仙君脸上。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几秒钟,小麻雀用翅膀捂着脸滚到了地上装死,“请忽视我,我已经死了。”“这……” 弗黎慢吞吞飘过来,“唔,你知道瑶池在哪么?”“这位仙友你也去瑶池赴宴啊,还以为只有我迟到了呢,不过觉得仙友面生得很,是刚来的么。”被砸中脸又被无辜问话的男子,一点也没恼怒,笑眯眯的问道,声音温软好听。她看着这个右眼角画着一轮银白的月牙的男子,墨色长发垂地,面容姣好如月,身材清瘦修长,着一袭白色长袍,俊秀淡雅的就像水墨画一样。哎啦,不认识哎。弗黎慢吞吞的说“唔,算是吧。知道就带我一程好了。” “无妨。”男子温文尔雅的含笑应允。 只是男子看着幻化成巴掌大小的弗黎轻盈的跳上他的肩膀,才知道弗黎说的带一程是什么意思。他无奈的笑了笑,踏云而行。“这位仙友,你叫什么名字啊。”“唔,弗黎。”“弗黎?我是月神,沧澜。你也去参加寒弗仙尊的涅宴么?”“……寒弗是谁呀?”“原来弗黎你还不曾听闻啊,近日昆仑山灵气涅成仙,当即被赐了寒弗仙尊的仙号呀。昨日我恰好有事不曾看到,所以今天才匆忙结束手里的事赶来参加宴会。”弗黎感觉有些耳熟,“寒弗?好像在哪听过。”“呵呵,自然是有名的。”沧澜笑了笑,如月色温柔淡雅,“弗黎真是有趣,倒不像这仙界的人。”“唔,是么。”晃悠着缩小的腿,弗黎昏昏欲睡,兴致不是很高。 特意在瑶池为弗黎成仙设了宴,应该很有面子了吧。天帝端着酒杯盘算着,虽然昨天的初次见面很没有彰显到自己的威严,但是平地起楼的完全证明了她的能力,十分强悍啊。击退魔族的人选有了。满意的点点头,可这弗黎怎么还没到?刚准备派人去迎,就看到月神沧澜踏进殿来。只是他肩上的是什么东西?看着淡定从沧澜肩上跳下来变回原样的弗黎,天帝觉得自己胃有些抽搐。众仙愣愣的看着此景,忘了自己正在做的事,这月神什么时候跟寒弗仙尊有交情了。真是不好意思,刚有的。 天帝回过神清清嗓子准备客气几句。“弗黎,你来了啊。”弗黎盯着他看了会,认真的说:“你谁啊?感觉有点像昨天见到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哎。” 天帝:“……”天帝感觉这次是他的肝抽搐了。 众仙:“……”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以牙还牙 万昭和? 疏花这才正眼仔细打量着对面那位姑娘,神色漠然也摸不清是个什么意思。 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一些,长发束作利落的马尾,除了额间束着一条红色的束额外全身再无多于饰品,长长的束额尾翼随着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眼尾上挑带着几分自负,个子高挑并不孱弱,一身窄袖劲装,背上负着一杆闪闪发亮的红缨枪。 最突出的怕是就她脸上那种有些豪气又混着几分娇纵倨傲的神色了吧。 印象中好像没有在军中碰上过这个人,不过,她很确定,这个飞扬跋扈的高马尾女子就是织梦口中所说的,万邦的女儿,万昭和。 那几分神色,还真是跟织梦说的一模一样。 她收回视线,淡淡说了一句,“走。” 听到她说走,小贩顿时松了口气,虽然心里仍是忐忑不安,不过有这么一出,心里的怨恨还真淡了不少,不然指不定被逼急了就做了什么傻事出来! 他转过身准备送他们两人离开,还不忘连连道谢,“多谢了!多谢了!以后有机会请你们二位贵人吃点心!” 慕飞白点点头,随手往糕点小贩手里塞了两个亮晶晶的金元宝,推着他往后面人群里送。 “好好好,我记下了,改日一定来,快去吧!这钱就当买你的糕点了。” “……” 小贩一头雾水地捏着手里忽然多出来的金元宝被慕飞白推出了人群,见慕飞白这么说,没多想也跟着点头应道:“嗯嗯,一定记得!有空常来啊!多谢了!” 慕飞白又走回了疏花身边。 小贩傻乎乎的盯着手里多出来的钱,有些觉得不太对劲,别说买他今天所以被糟蹋的糕点,就是买一年的糕点也绰绰有余啊! 什什什么情况? 不仅没亏,还……还赚了? 他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怎么出来的人是他啊!该走的是那两位贵人才是! 错了错了! 他又攥着金子扭头往人群里挤,不知道怎么的,围观的人群跟串通好了一样,一个挨一个站得严严实实,他扒拉了半天竟然没扒拉开。 “……” 这可咋办? 这钱他可不能白拿,得把钱还回去才行! “欸,小哥,能不能让我过去一下?” “别来挤我!” “……” ○ “他走了。” 疏花点了点头。 慕飞白现在心情好的很,看着疏花就高兴,就是看着她那张,万年冷漠脸都觉得像是看到了春天,简直觉得这世界温暖如春,处处明亮,鸟语花香。 别人都听不懂疏花冷酷又简短的意思,只有他,不用解释也知道疏花到底想说什么。 疏花说走,那肯定不是他们走,要走的是那位不幸遭殃留下来只会碍事的糕点摊主。 他目光温柔的多看了疏花一会,察觉到疏花欲斜飞过来的眼刀,这才恋恋不舍转头看向了万昭和。 今天看什么都顺眼,这刁蛮任性的万昭和他看着都觉得能勉强接受,不过他感觉到疏花明显的不喜欢。 是了,织梦同这万昭和有过节,疏花自然不喜欢她,疏花不喜欢的人,他自然不喜欢。 这点小事还用不着疏花出手,他脸上带着点礼貌性的笑意,开口说:“这位万姑娘,不知这小商贩怎么惹怒了你,你要直接砸了他的摊子?” 说起来,方才才跟疏花解开了心结,四舍五入已经是互表了心意,然后他们对视了许久,疏花抬手戳了下他的额头,脸上寒意稍退,甚至转身的时候还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如同雪后初晴,冰雪消融的淡雅美好。 跟他说了句,走了。 慕飞白觉得像是喝了十几坛子美酒,脚下的步子轻飘飘的快要上了天,赶紧笑眯眯地跟上疏花。 疏花去哪,他就去哪。 他们又并肩回到了城中,准备找寻织梦跟逐安,随便跟人打听一下就得到不少消息,路上有人说见过他们两人往这条街上来了,他们道过谢刚过来这街上没多久,就见这摊子前围了一大群人。 一眼就能看明白怎么回事,眼看着那小贩就要被推得摔在地上,疏花便出了拂雪帮了一下。 从织梦口中听说了万昭和这么一号人物,织梦自是一句坏话都没说,只是客观地描述了一番事情经过,她本也不喜这种性子,仗家势欺人者她更是见一个打一个,不用织梦提醒,她自己也不想同万昭和碰面,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碰上了,真是没办法。 真不用说什么坏话,性子已经刁蛮任性得可以。 听见慕飞白的问题,万昭和毫无半分愧疚之意,面不改色地回道:“他没惹我。我乐意,我高兴,我想掀谁的摊子就掀谁的摊子,又不是你的,你管得着吗?” 见她凶巴巴回的理直气壮,慕飞白倒也不恼,摩挲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慢悠悠地说道:“哦,原来如此。当然,你在这街上随便砸人摊子,我自然是管不着。不过,刚刚你也看到了,我已经给了那小贩一笔钱,买下了他的糕点摊子,也就是说,这小摊现在是我的了。你砸了我的摊子,还不归我管吗?” 万昭和自然是看见他给钱了,被他这么一说,竟然有些接不上话。 他给的钱,别说买下这个小摊了,就是再买下十个这种的小摊子都绰绰有余。 这是什么道理,还有这种说法? 对别人来说,可能有点受不了万昭和的飞扬跋扈,但是慕飞白可不一样,抛却面对疏花时的手忙脚乱,他对旁人可就称得上是得心应手了。 他很早就开始接手慕家的家族事务,在他老爹的吩咐下,走南闯北,行商议事,都不记得在这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多久,武林之事也好,行商之举也好,他接触过的人,形形色色不下千数,身上那种潇洒风流也是这么打磨出来的,说具体些就是八面玲珑,深谙相处之道,阅历可谓相当丰富。 对付无赖的人,你同他讲成百上千个道理,也无济于事,不如以牙还牙,以无赖对付无赖。 当然,万昭和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又说:“我今天就是砸了你的摊子怎么着!” 慕飞白见她一副自负得意的模样,不为所动。 这种人,只要你露出一丁点头疼的意思,他就越是得意,最好的法子就是淡然处之。 慕飞白依旧笑着说:“不怎么着,把钱赔给我就算了了。我算一下啊,买这摊子我花了两锭金元宝,一锭一百两,也就是二百两;方才那师傅帮我做了……大概七十盒糕点,一盒是二两,也就是一百四十两,唔,我就不跟你细算工钱跟材料费了。不过这糕点本来能全卖出去的,被你一踹全滚地上了,糕点是卖不了了,这客人还全被你吓跑了,我这生意呀也就没法做了,你得赔我!” 万昭和被他头头是道的说法惊到,有些恼怒,“赔你?哈,我倒要听听,你要本小姐赔多少!” 慕飞白伸出手,比了个四。 四锭金子? 万昭和被气笑了,她从来不知道,还能这么算的。 “怎么?要本小姐赔你四百两?” 万昭和倒不是出不起这钱,她甚至想多出一笔钱,砸在慕飞白脸上,好好的羞辱他一番。 然而,慕飞白摇了摇头,也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把扇子,大冷天的还放在身前扇了扇,动作自是一派风流潇洒,引得不少围观的姑娘对他侧目纷纷。 只有疏花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果然,不管遇到多少人,面对疏花的时候,他什么都不会了。 慕飞白对着她尴尬一笑,赶紧收了扇子,咳了一声转移尴尬,又将手势冲着万昭和比了比。 “我说,小姑娘你会不会做生意?这客人乃是行商的根本,有了客人才能源源不断赚钱,原先这摊子生意那么火热,你一脚把我摊子所有的客人吓跑,就四百两,哪能赔得起?是四倍啊!四倍懂不懂?”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百灯之宴 一如既往的奇怪。 真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举动。 她无声勾了勾唇角,很快重新走回慕飞白身边,淡声说了句,“好。” 慕飞白愣了愣,这是疏花第一次夸她。 对他而言,无疑是最好的肯定,慕飞白笑着转头看向她,现在他有很多很多话都可以直接告诉她了。 “因为你,让我想变成更好的人。” 这样,才能做个与之相配的人。 疏花点了点头,竟然没有反驳。 慕飞白看着疏花慢慢往前走去的身影,也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也是,谁不是为了能在这茫茫人海中与那一个人相遇,付出着巨大的努力呢? 他觉得,值得。 ○ “这一条街都快走到街尾了,也不见这两人,这是往哪走了?” 慕飞白左右环顾着,逐安个子高,在人群里很容易就能看到。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逐安跟织梦,倒是看到了很多人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着往同一个方向赶去。 他拦住一位老妪,客客气气的问道:“婆婆,请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那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手杖,佝偻着腰慢吞吞地看了他们一眼,慈祥的说道:“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 慕飞白笑着点头称是。 那老妪又接着说道:“老身想也是,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迎寒节里最重要的百灯宴呢!” “婆婆说的对,那再请问,何为百灯宴?” 老妪用帕子挡在嘴角咳嗽一声,这才又慢吞吞说道:“这坞城年年都在迎寒节上举办的百灯宴,这过了迎寒节也就是冬日百天了,当然现在放的灯肯定不止一百盏了,叫这个名字听说是因为以前的时候穷的很,几个村子凑来凑去也只能放出一百多盏天灯,现在啊,可不一样了!唉,那时我也还是个小丫头,一晃一辈子就过去了,也不知道还能过上冬日几旬……” 老妪说着说着,竟自己生了几分惆怅,她抬起手里的手杖,往东面处一座高高的塔楼指了指,示意道:“喏,就是那儿,百灯宴啊就在那里举行,你们可以去看看。” “多谢婆婆!” 老妪拄着手杖慢吞吞地走远了。 慕飞白得了回答后想了想,对疏花说:“那儿有百灯宴,我想,逐安他们肯定也得了消息会去看,我们也过去,应当能在那里碰上!没碰上也没关系,我们去瞧个热闹好了。”他飞快地看了疏花一眼后又说道:“我想同你多逛一会儿。” 疏花点了点头,应下他的话。 两个人便并肩朝着那东边的塔楼走去,他们走的不急,身边经过了不少急匆匆往白灯宴赶的人。 成群结队的恋人,嬉闹的孩童,还有一家人一起来的,手里都带着一盏天灯,还没点亮,模样大同小异,都像是自己动手做的,无论做的好与坏,每个人都仔细的拿在手里,人人脸上带着笑意。 越是靠近那座塔楼,人群越是拥挤,几乎已经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比方才街上还多出不少。 生怕跟疏花走散了,又怕拥挤的人群挤到疏花,慕飞白犹豫再三,将袖口递了过去。 “那个……疏花,人太多了,要不牵一牵袖子?” 疏花看着慕飞白小心翼翼的动作,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人,有时候很大胆,有时却畏畏缩缩的。 真笨。 疏花抬起手,抓住他的袖子,又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冰,慕飞白一个激灵,双颊瞬间绯红,整个脑海里再次炸起了烟花,简直不敢抬头去看她。 半晌他才结结巴巴的说:“你,你可要拉好。” “嗯。” 虽然这只手很冷,不过,他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把它焐热乎。 ○ 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拿着天灯,吵吵闹闹地围在了塔楼周围,仰着脸往上看。 那塔楼上竟然搭了一个小小的戏台,两位窈窕的戏伶舞动着长袖,绽放成一朵花苞,咿咿呀呀的唱词传得很远,声音婉转,如同春水淙淙。 慕飞白拉着疏花看了会儿,发现这出戏演的就是关于百灯宴的故事。 说是从前有一位穷书生,父母双亡,独自一人生活,家中生活贫困潦倒,他只能经常到山中去采摘些药材到镇子上换点钱补贴家用。 不过,冬天的时候大雪了封山,再进山中很危险。 天上飘着棉絮一样的雪花,北风呼呼如哭诉,可是书生实在饿得慌,他还是决定入山一趟。 只是也不想盲目送死,左思右想后,他在家里做了一盏灯,拿着灯来到山脚下。 他捧着灯拜了拜当地的山神,虔诚在灯上写下祈愿:“山神大人,若是同意我进山,请将灯送往更高处,若是不同意我进山,请将灯放下来,好让我知难而退!” 拜完后书生就把灯点燃放了出去,那盏灯很快就朝着山林中飘去。 书生忐忑地在山脚等着,过了一会,那盏灯忽然从半山腰钻了出来,继续慢悠悠地往高处飘。 书生见此征兆,赶紧跪地叩谢,这才敢进了山中,没想到平日里要走到深山里才能挖到药材,这次在刚进山不久就发现了,数量还很多。 他欣喜若狂,赶紧跪地道谢。 书生背着挖来的药材到镇上换了钱,终于吃上了饱饭,他不敢忘记这是山神的馈赠,又带着精心准备的祭品去还愿。 后来好几次,他上山前都会做一盏灯问一问,还真出现过天灯往下沉的异相,但书生谨遵诺言,天灯往下沉的时候,绝对不踏进山中一步。 就这样春天快来了,山中的大雪也快化了,他上山多次,一次危险都没遇到过,也托山神的照拂过了个还算不错的冬天。 春天的时候,书生要到乡上科考,走时又往山上放了一盏灯,说自己以后不常来了,感谢山神的照拂。 写完后放了灯,那灯飘了会忽然不见了。 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书生觉得有异便到山中察看。 进了山,书生就听到了一阵女子哀怨的哭声,如倾如诉。走近一看,一美貌女子抱着他放飞的天灯掩面哭泣。 一问才知,往日给予他示意的正是这位仙子。时常收到他的灯,动了红尘,有了念想,如今书生要走了,心中不舍不免垂泪涟涟。 书生一听大为感动,不忍辜负仙子一片真心,同仙子约好,每个月都会过来放灯。 就这样,每个月匆匆而过,书生坚持了许许多多个月,一不小心就是一辈子,无论寒来暑往,从未间断过。 一盏又一盏,是他们相扣的情缘。 虽然天人永隔,书生仍是靠着一盏灯,同爱的人相守到老。 人们都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眼神炙热而感动。慕飞白正琢磨着现在到哪去能买一盏天灯回来,他忽然觉得手中牵着的疏花,手臂动了动,他扭过头一看,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织梦抱住了疏花的胳膊。 “你们可算来了,都等你们许久了!”织梦说完忽然发现了他们两个牵在一起的手,笑眯眯的松开了疏花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一脸我就知道的模样,调皮的让人想揉了揉她的发顶。 慕飞白慌慌张张的看向疏花,担心疏花会觉得不自在。 然而疏花只是看着织梦的眼睛,点了点头,坦然地应了一声,“嗯,来了。” 却没有松开他的手。 织梦身后跟着逐安,他手里拿着两盏天灯,也是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什么都没有说,直接递了一盏给他。 即是相知,又何须多言。 相视一笑,已是最好的祝福。 ○ 塔楼上的戏剧已经快演到了尾声,眼看着那戏台上已经步入暮年的书生佝偻着身影点亮了手中一盏天灯,同身旁永远貌美如初的仙子一起托着天灯,往天上送去。 第一盏天灯,悠悠的飘上了青天。 这像是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暗号,在它的带领下,簇拥在塔楼附近的人也开始点亮手中的天灯,然后陆续放飞。 他们四人站在彼此身边,将手里的天灯点亮,那两盏天灯乘着风慢慢升高,很快就融入了漫天灯河里,分辨不清了。 有融融的火光落在他们眼中,若星辰闪烁。 所有人都虔诚又期盼地看着眼前的灯海,像是这人间最美好的祝愿。 一盏盏天灯借着风朝着天空飞起,连绵不绝地追逐着第一盏天灯而去,汇成了漫天瑰丽无比的灯海,明明灭灭,如万千游鱼过江,美得令人屏息。 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盏天灯齐飞,只觉得天地间只有那一点接一点的灯火氤氲,温柔而绻缱。 有很多人在天灯上写下了愿望,乘着风慢慢飘远,泛着融融暖光的灯海里,已经看不清楚了。然而这些美好的祝愿,同漫天银河相接,汇成了一道天地间明明灭灭的绮丽光带。 最是年华盛景。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构对策 “空着手去么?” “可是没给他准备什么来着……” 逐安在帐中找了找,翻出了一瓶泡制不久的药酒,“要不拿上这个?” 慕飞白伸手结过来看了看,“我觉得挺好。” 说好的要到万邦那去拜访一趟,拖太久未免失礼,过了迎寒节的第二天,他们便准备过去,只是第一次登门拜访空着手未免有些不妥,来之前也并未想到要走这么一趟,而且又不清楚万邦的喜好,他跟逐安一大早起来就在帐中商量拿什么当见面礼好一些。 “这东西实用,又出自你手,肯定是好东西!” 逐安也没吝啬直接给了慕飞白,“也不是什么贵重玩意,不过总比空着手好一些。” “慕飞白,你准备好了没?” 织梦在帐外唤了一声,慕飞白赶紧应下,“来了来了!” 万邦昨日同逐安点了名让织梦一起过去,就是不提,自然也是要陪同着他俩一同前去,而且织梦还有些话想跟万邦说。 ○ 织梦一直在琢磨上次同万邦说到一半的话题,仔细想了想,又问了疏花慕飞白一些相关的事,完善了自己的想法。 万邦同她提到军中供粮的问题,她当时说的是,且耕且战,不过确实,农事自然是没法一蹴而至的,虽可解远愁,却无法顾及近忧。 而且这民间的粮食存在其他流向,既然知道了是流入了各大世家之手,那么她认为,也能用同样的法子从世家手里拿回来。 当然,肯定不能像世家宗门一样花大价钱购入,钱财势必供应不上,得换个别的法子。 不过,这事说到底是为了西北大营里上万数的士兵考虑,她不可能推托,左思右想之下还真想到了个法子。 就她从慕飞白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而言,商人每年缴纳给朝廷的赋税可不低,不仅在本地行商需要缴税,到外地做生意更是税务繁多,而且先不说出境的买卖需要缴纳过境关口税,就是城邦之间许多交通要道也多设卡抽税,对于外来商人,都有不少政令严格控制。 总之就是,商人的税务很重,她也是从这个方面着手思考的。 万邦乃是一国将帅,那么他的立场自是代表朝廷,而世家的商人行商乃是为了利益,两者若是可以适当调整,就能达到她想的效果。 所以,她想的是,合作。 也就是,朝廷跟手中有粮食的世家结盟合作,将世家收购到的粮食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最低价格供给到军中,甚至不用每次都花钱,只需适当分期清算,如半年,一年都可以,这样保障军中的供粮不会中断;而万邦代表朝廷,同朝廷沟通,给结盟的世家让一些便利,如,减轻缴纳的赋税,减轻城邦之间的流通抽税,优先提供合作商机给结盟者……也就是,让一部分利给商人。 这样的补偿方式跟从商人手中无偿征用粮食存在很大区别,让商人有利可获,更愿意将手里的粮食拿出来,而朝廷解决了军中粮食供给不足的问题,虽然减轻了赋税,但减轻税务促进商业发展的积极性,收入提高,赋税收入并不会有太大亏损。 这样,农人乐意卖出手中多余的粮食,可以提高农人收入;商人行商成本有所下降,可以增加各地之间商业交流,促进整个社会经济发展;朝廷也能从各大世家手里拿到粮食,减少粮食流向,解决军中供粮困难。 这样来看,结盟合作于此时是个不错的法子。 当然,为了避免有商人为了图利而哄抬粮价,得制定结盟的标准,如以世家存粮数量而定,尽量选择存粮来源稳定,有基数的世家与之合作,对于妄图浑水摸鱼者给予严格惩罚。 可以先从有存粮的世家之中,选一家为代表同朝廷结盟,当然,并不是局限于只跟一家合作,先以各方面都符合条件的一家试行,察看成效,若是成效显著,便在天下推广此政,鼓励更多世家自愿加入。 这其中就得好好选第一个结盟者。 对此,织梦也仔细考虑过一番,她认为最合适的有三人,容怜,慕飞白,还有疏花,也就是他们所代表的三大世家。 武林世家,除了武学造诣之外,想要成为一宗一门,都少不了得有财力支持,除了自己家中的田产地产之外,经商乃是最为重要的财富来源,绝大部分具有规模的世家都经商。 就像初遇慕飞白跟容怜的时候,两人都是为族中经商之事外出。收购粮食的事,她也同疏花慕飞白确认过,确实慕柳两家都有在屯粮,那么容家不可能没有参与。 所以,先拿他们三人家世来说,青城容家,济南慕家,江南柳家,均是江湖三大世家,在整个江湖中,无论声望,地位,还是影响,都无人能出其右,若是他们中有一人能带头结盟,自然能让其他世家更为放心,也同样能影响到更多世家参与进来。 当然,三人之中,织梦觉得最合适的,是容怜。 从幻花宫出来后,她有去了解过一些关于青城的事,若说三大世家中,家业最大的当属柳家,毕竟江南物产丰富,最是富饶之地,然而,三家之中财力最富者的却不是柳家,是青城容家。 在江湖中,容怜就是那个能被称为传说的人。容怜除了容貌武功外,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财富。传闻里,青城容家富可敌国,各地不少商人家中除了供财神爷,还有人偷偷供容怜的。 当然,这话有些夸张的成分,不过,容家的产业覆盖最广,几乎关联了中原大半城池。 所以,不论容家,单是容怜这人,影响力就可想而知,织梦把他考虑为首要人选。 然后是慕飞白,也就是济南慕家,原因同容家一样,虽未达到容家的财气,然而济南这地方交通便利,无论是旱路还是水路皆是极为便利,很多主要的官道都经过济南。 然后是疏花,江南柳家。 对于疏花,织梦其实有几分私心,虽然容怜乃是最适合的人选,不过她仍是想先举荐疏花。 武林大会时,柳长渊身死,对柳家的势力确实有些影响,虽然在疏花接手后并未出现问题,不过她上次询问过疏花,疏花无心于偌大家业,只是弟弟柳扶月年纪尚小,根本扛不住如此庞大的家业,疏花身为嫡长女,自是责无旁贷。 不过她自己却另有打算——先代为打理,等扶月有能力担此大任做好家主时,自是退给扶月当家。 疏花想为扶月稳固家业,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若是能同朝廷结盟,经商走动盈利几分,对柳家是好事。 ○ 构想如此,只是织梦对经商之事具体之处不太懂,所以,本想借由书信询问一番,如今疏花跟慕飞白来了,也就当面说了。 慕飞白听了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觉得织梦的想法很好,也希望能由疏花来结盟。 逐安听的时候总觉得慕飞白有别的目的,大概是……疏花若是嫁到了济南,肯定要给柳家留点什么才行。 疏花自是无甚异议,四人商讨过后,准备由慕飞白出面帮忙,讨价还价。 说来疏花这性子管理家业是威慑力十足,不过,经商什么的,却有不足。 她虽然打理族中账务一丝不苟从未出过错,然而经商活动有一个很重要的过程,就是需要同人接触。 疏花话少,不免尴尬,所以这种事,她从来都是交给管家柳铭去处理,或是真的重要至极派管家出面不妥的时候,她便请母亲柳夫人出面,她从旁听着。 所以这差事,慕飞白责无旁贷,他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会跟万邦好好讨价还价一番。 第一百七十六章 独特赏赐 将军帐外的守卫同织梦经常碰面,这次看着两个模样十分相似的“织梦”姑娘一同款款走过来,不免多看了几眼。 不管看几次都还是觉得织梦姑娘可真好看。 “织梦姑娘!” 织梦笑着同他点了点头,“可方便进去?” “万将军没出去,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有劳了。” 很快,卫兵就出来请他们进去。 织梦同万邦行礼示意,然后自觉地介绍起来。 “万将军,这是……家姐柳疏花,江南柳家家主,这位是慕飞白,济南慕家的公子。” 这是她第一次同旁人说起家姐一词,疏花听到后仔细看了她一眼,神色柔和了不少。 疏花跟慕飞白出生世家见惯了这种场合,并未有丝毫露怯,只是不卑不亢地打了个招呼。 习武之人心中对武林都免不了有几分憧憬,万邦对这两大世家也有所耳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人一番后笑道:“两位侠义心肠出手救下军中粮车,本帅感激不尽,听属下说起两位风采不凡,心中便一直渴望着见上一面,现在总算是如愿以偿了,果然是一双璧人,人中龙凤!” 慕飞白对这种场合最是得心应手,礼貌得体地一笑回道:“将军谬赞,那种情况下,任谁来都会出手帮忙的。” 举手投足之间,有大世家的涵养又不乏潇洒个性,万邦对他的印象很好。 万邦笑着点点头,“不必谦虚!”又注意到织梦方才介绍时报上来的家门,这才知道原来织梦是江南柳家人,平日里从未听她提起过,不免有些好奇,又说道:“原来织梦你姓柳,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显耀的家门都能藏着不说,可真是沉得住气。” 其中原由太过复杂,织梦笑了笑,没有开口解释,只道:“外出游历,与家门无关,自是不用提。” 万邦认可了织梦的说法,也是,她只是随逐安一起游历至此,这西北无甚大的武林世家宗门,最常听闻的只有几位名气稍大的孤独游侠,再说军中士兵均不是武林中人,自然没必要瞎显摆自己的家世出身,小小年纪,心性内敛,浑然不错。 他又对慕飞白跟疏花说道:“两位施以援手帮了这么大一个忙,这份侠义肝胆属实叫人起敬,本帅讲究是非分明,对错赏罚,有功自然该赏,不知两位可有想要的赏赐?” 正好问到点上了,他们三人对视一眼,由织梦起了话头。 “将军可还记得上次我们未谈完的话,这次除了来拜访将军,也是为这事而来。” 上次织梦正说到如何处理时被突然打断,万邦心里也挂着这事,准备等会留下织梦继续详谈,见织梦提起,神色不由严肃了几分,问道:“自然记得,还想等会同好好跟姑娘谈谈,姑娘的意思是……这就是想要的赏赐?” “正是。”织梦侃侃而谈,把她构想的结盟合作,具体情况跟利弊得失详细地分析了一通给万邦听,“……如此,军中解决了供粮问题,结盟自是一举两得。” 万邦仔细听着沉吟片刻后说道:“姑娘所说,自是不错,确实对症下药解了我的顾虑,朝廷以战事为主,若是能结成合作,这要求,本帅自然义不容辞同朝廷上书,一手促成此事!只是不知……”他停下来也想到了织梦方才话中的意思,又道:“难道,姑娘的意思是已经有了人选?” 织梦点点头应下了,“正是,这第一个结盟者定要好好挑选,家中有充足粮食供应给军中又兼顾在众多世家当中的影响力。”她说着望向疏花,又同万邦说道:“我……从不插手家族之事,不过家姐疏花乃是柳家之主,自是有决断大权,柳家的影响力,各方面条件完全符合第一人选。再说,军队同武林世家平时接触不多,挨个筛选还需重新交涉实在浪费时间,考虑到将军忧虑,又承蒙将军厚爱,所以擅自决定替将军牵线搭桥,可以省下许多麻烦。同柳家结盟,自是不会轻易毁诺,将军完全可以信得过!” 万邦摩挲着桌上的镇纸,在思考着织梦说的话,思前想后,觉得确实可行,他又说道:“你都这么说,又有你做保,本帅自是信得过!只是诸多世家不可能白白将高价收来的粮食送进军中,以我决定的低价抛售,岂不是一桩亏本买卖?不过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想来是有什么条件,不知可否详细一些?” 织梦笑道:“将军,我不曾参与过经商,对此可是一窍不通!既然他们人都在这,还是直接谈如何?能达成合作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也无甚损失,都是熟人,将军也不必放在心上,再重新物色适合人选便可。” 万邦一听觉得织梦所言甚是,她提出的建议很不错,执行性高,而且她都说到这份上了,想来比起在诸多世家中左右挑选,重新商谈,再传回王都商议,确实麻烦不少,柳家家底殷实,名声在外,借由织梦这一层关系,势必结盟更容易些。 织梦这话拿捏得当,留足了退路,若是不出意外,万邦心里已经倾向于同柳家结盟了,这还是路上慕飞白教她这么说的。 其实说来这结盟算是互利共赢,长久下去,经商的成本降低,商人们自然乐于看到,不过她这么一说,会让万邦觉得他更占优势。 毕竟他远在西北,自然得优先考虑西北大营的事,解决了粮草供给之事,西北之外的可就不归他管了,他只是做了个中间人,促成了这件事,朝廷适当给商人让利,在十几万士兵的温饱问题前不足挂齿。 只要要求不太贪心,他自然同意。 万邦点点头,看向疏花,认真问道:“疏花姑娘年纪轻轻便是一宗之主实乃厉害,不知姑娘结盟的要求是什么?” 慕飞白自觉适时地开口道:“这第一人结盟成功后,只要看到效果,之后会有更多世家同军中达成这样的盟友关系,愿意出力的世家越多,对于西北的粮草供给就更为充足,况且除了粮草,我们还能提供其他东西,想必将军也乐见其成。我大可许诺,若是朝廷同柳家结盟成功,慕家也乐意加入结盟!都是做一桩买卖,她的要求跟我的差不多,我来为将军说明好了。” 疏花点点头,认可了慕飞白的话。 万邦一听,这提议刚提出来就有两家大世家愿意加入,往后这事推行确实便利不少,也没再纠结为什么不是疏花自己说明,附和道:“不错,请公子说来听听。” 织梦已经做完了她该做的事,后面的还得交给慕飞白,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 慕飞白先是拱手行礼,笑道:“将军出自权贵之门,在下不过一介市井,所言不免浅薄,说前先同将军讨个饶,以免哪里说的不对触怒了将军。” 慕飞白这人,面对除了疏花以外的事情,讲话分寸拿捏的很到位,之前几句话就已经在万邦眼里树立了不错的形象,这句话听着像是几分玩笑,万邦不免觉得好笑,本来因为讨论正事绷紧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万邦笑着摆了摆手,“既是织梦的朋友,我又如何能轻易迁怒。” “多谢将军。”慕飞白这才开始说正事。 “这史书有过记载,前朝庆帝年间,对商贾管辖不可谓不严,重农抑商,商贾地位被强行打压,才导致经济萎靡不振,难以为继,当然,不是妄自议论朝政得失,只是想说明,经商中,朝廷的扶持引导必不可少。” 万邦闲暇时经常通读史书,对他提到的庆帝抑商一事也有很深印象,慕飞白言之有理,他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交换条件 见万邦附和,慕飞白又接着说提及此事的原因。 “如今朝廷对行商的政策是宽和了不少,实属开明,因为家中经商,对此可以说深有体会。然而,据我长久以来天南地北的走动考察下,虽然新政令利民,却只是浅尝辄止,实际能扶持商业发展的政令很少,很多皆是规定与之相关的税收罢了,就拿我上一次到儋州城做生意,也不知是不是排斥外来商户,竟要我家商铺缴纳高于本地商户一倍之多的税费。” 慕飞白侃侃而谈,语调并不沉闷,万邦竟听得入了神。 “虽然也不是出不起这份税费,只是大大打击了我到儋州去的念头,更别说一路上各种关卡税的费用,实在叫人吃不消。可见,做一趟生意,属实不易,我认识的很多世家宗门家族里的商业便很少到外地通商,提起来也总是兴致缺缺的样子。虽然通商有利,然而高昂的成本吓退了不少人,这同打压商业流通的效果已然可以相媲美。” 万邦常年在西北驻守,虽然家中也有几分产业,但甚少接触,这样的话倒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见慕飞白停下来没继续说,万邦反倒催促起来,“那公子想说的条件呢?” 慕飞白点点头又道:“说来也不过短短几条。第一,希望朝廷能给予结盟商人适当减轻税费,我知商业纳税乃是赋税的主要来源,自然不可能做到免除,我等也不贪心只需适当调整,降低一些便可。” “怎么个降低法?” “正常商品的税费,朝廷有颁布详细的纳税法,所列条款均有公示,在相应的基础上,适当提高结盟商人的纳税标准便可,当然,这只是在下的一点建议,是否让利,让利多少,此事可由朝廷户部视具体情况而定。” 见万邦没有出言反驳,慕飞白又接着往下说。 “第二,降低交通要道,外地通商关卡的抽税。本身经商纳税的费用可以不必调整,但这设卡抽税可就得实打实让几分利出来。鼓励外地通商,此举必不可少,可以给结盟商户颁发一道通行令,持有此令者到外地做生意的商户,可少缴或不缴抽税。” “通行令?这个么……”万邦摩挲着镇纸,自有几分考量,“若是真的发了这通行令,很多商户见有利可图,弄虚作假,可就得不偿失了。” 慕飞白见他提出质疑也不急,只是从容回道:“当然得管,这颁发的通行令需严格管理,颁发了多少,颁发给了哪些人,都需条条记录在档,最好能随军队管理一样,每张通行令都有特定的编号,以及造假者的处罚条例,杜绝出现浑水摸鱼的商户。” 万邦思索片刻,点点头示意慕飞白继续往下说。 “第三,朝廷鼓励百姓经商,很多时候都会选择开设工厂,不若同结盟商户合作,共同办厂。商户出资,仍是以朝廷的名义办厂,由商户跟朝廷共同管理,朝廷不必从国库拨款,减少支出,只不过是提供给商户一个合作的机会,等工厂盈利,再进行分配便可,朝廷前期投入减少却也能赚到钱,于商人来说,跟朝廷合作,更容易招收到劳工,对于产出的商品,由于是朝廷开设,对于百姓无异于是最好的保障,何愁没有销路。” “这个法子本帅赞同,先不论军中供给,国库不稳,前期对工厂投入开销巨大,又逢战事,各项支出如同流水,等同于雪上加霜,这样合作办厂,属实不错。” 慕飞白点点头,“最后一个条件,朝廷授予结盟商户皇商的头衔。” 万邦大疑,“此举是何意?世级划分向来定义明确,靠钱买卖官衔可万万不可,古往今来,多少祸乱腐败便是由此滋生,不妥。” 慕飞白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将军的质疑无可厚非,然而我所说的授予头衔可不是指买卖官职,将军刚刚也提到,世级划分,钱权相衡,权力往往处于碾压地位,许多士大夫往往看不起商人,甚至走卒贩夫的地位连民间技师都比不上,在下所谓授予头衔,只是想通过此名提高商人地位,并非索要实际权力,这才是促进商人活跃的最根本的办法。” 鲜少有武林世家会参与进官场之中,许是习武之人瞧不上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不过经商的世家若是能得到皇商的头衔,想要拓展经商规模,等同于直接开了条捷径。 万邦思索一会才回道:“慕公子果然不同凡响,所言句句精妙,阅历属实丰富!你说的条件本帅都记下了,待本帅整理妥当上书谏言,全凭圣上定夺。” “多谢将军。” 慕飞白所言非虚,每句话都有依据,只不过他讲的方式很容易叫人代入,说清楚了症结所在,在提出想交换的条件,满满的说服力,很容易叫人接受。 既然是来谈条件的,他自然是得给疏花好好争取一番。 万邦应下,慕飞白估摸着此事,大约有了六七成把握。 (ps.又来补充一点东西啦。第一个:中国古代把普通百姓分为“士农工商”四民,也就是三教九流中的上九流,即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士即“读书人”、以从政的为梦想的那部分人,地位居首;商即商人,小到来往的小贩,达到富可敌国的商贾,都属于这一类。“士”大都是世代为官的大家族,往往有大量的田地、雇佣佃户,有钱的士族往往会拨款建学舍,供族中子弟读书,而后考取功名,再添田产。但也有没落的士族,土地少得可怜,甚至衣食无着。然而大跌眼镜的是,纵使“士族”再如何没落,这样的人依旧可以在家财万贯的商贾面前趾高气昂。这就是古代社会“士”与“商”之间身份的差距。“商人不可做官”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但实际有多严,程度绝对超过认知。具体商人不可为官的法令在唐朝,但在此前社会便普遍鄙视这一“贱业”。有个很典型的例子,范蠡,又称陶朱公,商圣,帮助越王勾践打完天下,功成后又急流勇退,免于了勾践的猜忌,并开始经商,传说中他和西施一起成为“神仙眷侣”。但现实却有些骨感,由于经商,范蠡并没有受到与其功绩等同的历史评价,功绩几乎被从历史上抹除。秦汉开始,又有了明确的规定,商人不得穿“丝绸”,凡豪商巨贾家产申报不实就要充公等等规定。汉朝是曾有过“捐官”一说,实际便是“买/官”,但这里能够买的人,大多都是士族那些耕读人家。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商人几乎没有什么地位,也就没有了财富的保障,一旦封建国家缺钱,就会开始用各种理由抄一波家。正是因为如此,古代商人在获得大量财富之后往往会大肆购买土地,并开始安于现状。这也是中国古代资产阶级未能发展起来重要原因。在很多朝代里,虽然有商人不能改业的规定,但在户籍混乱,经常有流民的时代,假冒名姓对于商人来说还是很容易的。当然,古代抑商人并不是没有原因,尤其是明、宋,多少铁器因为商人重利的原因而流落到了游牧民族那边,且当时商人游走难以管理、收税,商人大肆兼并土地又可能会造成流民增加,局势不稳等。当然,在文中,士跟商关系并未这么对立,只是针对慕飞白的第四个条件做一些解释。 第二:关于商人纳税。商税始于西周,最开始是在市上征收,与使用市中地皮、度量衡器有关,与货物交易税没有关系。春秋时各诸侯国都征收商税,不过市税中除占用地皮、登记注籍等内容外,按商品交易额的一定比例征税,已成为主要部分。春秋初,在商业比较发达的国家已出现关税,春秋后期更普遍推行,不仅边境有关税,内地交通要道也多设卡抽税。关、市税的正常税率为2%,但往往提高,关税更常重征。战国时商税征收如前,唯秦国对外来商人免征关税,以示招徕,并借此换取各国商人对统一事业的支持。宋朝商业的繁荣已超过了唐朝,宋朝廷非常重视商品流通过程中的税收征管,在商品流通过程中征收的主要税种是商税。宋太祖建隆元年(公元960年),专门制定了商税法:《商税则例》,要求全国1830多个负责征收商税的机构——商税务,将税则中的常税名物,“揭(公布)于版,置官署屋壁,俾(使)其遵守。”,即要求每个商税务都要开辟税收宣传栏,公布应税货物名称,促使商民遵章纳税。商税逐渐成为当时财政收入的一项重要来源,最高年收入达到了2200余万贯。明太祖朱元璋大力鼓励工商业发展,简化商税制度,规定了商税税率1/30,不在市场上出售的物品和百姓自产自用的物品免税的政策。他要求各地课税司,要把这些税收政策晓喻全国商民。明成祖永乐年间(1403年~1424年),减免税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各地课税司必须将征税货物名称,榜示于官署门口,凡未标明征税的货物,均免税,使广大百姓切实得到了实惠。清初税制进一步严谨,乾隆时期要求各税关(国内水陆要道和商品集散地所设的征税机关)对征收关税的税则、税率,必须刊刻于木榜(匾)之上,置于省关要道,公布于众。这样既促使了商民按章缴税,也防止了税吏私自加税。以上就是商业税,交易税,大致的发展过程,在中国古代历史中由来已久。 与正文内容相关但并不冲突,补充内容不算在正文字数里,有错误的地方欢迎指正,感谢!) 第一百七十八章 花梦如织 慕飞白又同万邦商谈了不少细节,甚至还聊了几句合作之外的事。 他见多识广,谈吐不凡,惹得万邦哈哈大笑数次,总之就是相谈甚欢。 交谈间万邦不由暗自惊觉,似乎逐安身旁的人,织梦也好,还是现在这两人也好,都有与众不同的过人之处。 他当时留下逐安的决策像是一次稳赚不赔的买卖。 心中宽慰,不免多说了几句。 三个人从将军帐告辞出来时,日头已经过了正午开始落了。 刚走开将军帐不过十几步,说笑间正巧碰上了来找万邦的万昭和。 万昭和脸色倏地一沉,脚步停了下来。 织梦有从疏花那里听说了昨天慕飞白当街要求万昭和赔钱的事,虽然疏花的叙述言简意赅,只有短短几句,很多细节都只能靠自己脑补,不过她也知道了个大概,此时相见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尴尬,当然这尴尬来源于万昭和罢了。 知道是知道,不过织梦并没有兴趣表示点什么嘲笑之意,毕竟对于织梦而言,她实在没办法每天将自己置身于这种自找不痛快里,有这空闲,她宁愿找点其他乐子。 心中若是时时记挂同别人作对,想来也并不轻松。 一眼就对上了视线,织梦笑容不变,面不改色地回视着万昭和的视线。 万昭和看着那张笑脸越发不悦,沉着脸瞪向织梦,这几个人都是一伙的,不可能不通气,猜到织梦肯定是知道了昨天的事,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恼怒。 不用走近都能感觉万昭和恶狠狠剜了她一眼。 按照平时的经验来说,万昭和肯定会气冲冲地走过来对着她发作一通才肯罢休,只是今天不知道万昭和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气冲冲踏出一步后就停了下来,瞥了一眼织梦身旁,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匆匆忙忙扭头走了。 以至于,一句话都没说。 这倒是难得,织梦本都做好同她磨磨嘴皮子的准备了。 这也不能怪织梦,万邦经常召见织梦议事,同万昭和不免就会经常碰到,也不知道万邦怎么跟万昭和沟通的,当着万邦的时候,万昭和竟然没再像开始那样一言不合就挑衅滋事,收敛了不少,只是态度仍旧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私下在别的地方碰到的时候,万昭和还是热衷于对着织梦冷嘲热讽两句,像是有填不满的怒气,虽然这股不满的情绪来得毫无逻辑可言,分明是她自己先动手伤人闹事的。 长此以往,织梦都习惯了万昭和刁蛮任性的刀子嘴,平日里就好整以暇的看着万昭和,任由她说,织梦自是左耳进右耳出,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说到最后总是万昭和自己气到不行,忿忿不平瞪她一眼便摔袖而去。 这次怎么收敛了许多? 她扭过头看了看身旁,身边站着的人只有慕飞白跟疏花,万昭和刚刚看的方向好像是……疏花。 莫不是万昭和害怕疏花? 她忽然捧腹大笑起来。 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万昭和,竟然也会有畏惧别人的一天,真是不得了了。 难道是因为疏花冷冰冰的气场震慑住了万昭和么? 这么想来,莫不是因为自己平日里总是笑着,看起来比较好欺负,所以万昭和才一直抓着她不放?如果这猜测是真的,那就是万昭和根本应付不来性子冷淡不苟言笑的人。 还真是越想越觉得好笑。 慕飞白被织梦突如其来的发笑搞得一头雾水,停下了原本说的事,看着织梦不解问道:“呃……我方才说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织梦笑着轻咳一声,“你方才说什么了?” 慕飞白摩挲着下巴又说了一遍,“我不过是说,万邦还真收下了逐安给我们准备的药酒,瞧着还挺高兴,想必是也到这个年纪了,该注重注重养生了……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这么好笑。” 疏花也是,侧过头盯着织梦,虽然没有像慕飞白一样问出口,不过眼里带着几分探究之色。 织梦笑着凑过去,挽住了疏花的手臂,顶着两人探究的视线,没头没脑的夸了一句。 “疏花,就是疏花!” 然后也不解释,拉着疏花往营帐走。 慕飞白挠了挠头,嘀咕着:“疏花肯定是疏花啊!”匆匆迈步跟了上去。 ○ 自从疏花跟慕飞白来到军营里,织梦明显开心了不少,白天有伴了,夜里也有。 疏花晚上自然是要与她同住的,她的营帐里只摆了一张小床,两人不免靠得很近,这感觉太过亲昵,她总觉得这件事对于以前的她来说,想都不敢想,现在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像是做梦一样。 甚至让她心里有一丝紧张。 打小起,她在幻花宫里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石室,不管年幼的她夜里一个人待在阴森的石室里害不害怕,花奈从不过问,反正对于温情之事上,花奈待她向来凉薄。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同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可以这般亲昵无间地共同分享一张小床,连跟她的亲生母亲也没有过。 可是,现在确确实实发生了,她的身旁多了一个人。 这感觉对她来说,无异于一种全新的体验,很陌生又很奇妙。 当然,对于疏花也是如此。 就像他们在坞城参加完迎寒节回来后的那天晚上,洗漱过后,两个人一起爬上了床,织梦竟还暗自有几分紧张。 熄了灯,两个人谁也没有马上睡着,沉默地躺了一会儿。 忽然织梦翻过身,面对着疏花,说话声音又软又细,像是响在耳畔。 她轻轻叫了一声疏花。 疏花立刻应了一声。 她面对织梦时,总是没办法继续冷漠下去,连目光里的寒意都散开不少,语气里也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织梦将额头贴在她的肩头,声音有些闷闷的。 “疏花,你说我们生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挨着躺在一起,靠得很近……” 黑暗里,疏花很快点了点头,又怕织梦看不见,开口回道:“自然如此。” 织梦低低笑起来。 很安心,这感觉。 不同于待在哥哥身旁的那种安心,这感觉很踏实,很奇妙,就好像是,有了光,就得有影子,光影始终连在一起,密不可分,无法割舍。 那或许就是她们无法分割的血脉亲情。 从小分开的她们,似乎都不完整。 双胞胎之间,是不是都存在这样的联系。 织梦蹭了蹭疏花的脸颊,又轻轻叫了一声。 “阿姐。” 察觉到疏花整个人一僵又很快柔软下来,也侧过身,将额头贴在了织梦的额头上,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不管是何种情绪,疏花或许很难宣泄于口,她只能温柔地去抱住织梦。 “你永远可以把我当做你的退路。” 短短一诺,掷地有声。 织梦无声地笑起来,黑暗里一双眼睛也亮的发光,挨着疏花的额头,点了点头。 “嗯。” 好梦总是伴清辉。寥寥无几,缺席多年,关于亲情上的空白,似乎就这么被填补上了。 这世上之事,确实有诸多不如意。不可否置,织梦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孤身一人穿行在一片片光怪陆离的黑暗里,有过种种痛苦,怨恨,杀戮……总觉得像是运气天生坏到了极点,所遇之事都太苦了,过往前程都像是在磕磕绊绊地边摔边走,磕破脑袋也得自己咬着牙爬起来,自己拍拍被摔疼的地方,挺直背脊继续往前走。 没有一个时候,能让她将挺直的背放松下来,因为觉得除了自己,似乎谁都不能依靠。 不过,织梦忽然觉得,若是之前的种种不如意,都是为了现在的遇见,苦一点,痛一点,也未尝不可。 好像心里的诸多介怀,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放下了。 有花梦如织,当是疏风清雨。 “阿姐,金陵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无奈受托 过了两日,万邦差人来叫织梦过去,说是准备到边境巡防,这次欲带织梦一起去。 织梦很早之前就听说军中士兵经常会骑着马去巡逻边境,排查边防隐患,她对此还有几分憧憬。 想想也是,塞外的天地浩瀚无垠,天高云阔,任由胯下骏马撒欢急驰,掠过荒原上的野草丛丛,这感觉光是想想就很痛快! 怎么能错过出去玩的机会呢? 她当即应下,还特意跑去问了万邦能不能带人一起去,万邦知道她说的人是谁,对这几个人印象都很好,爽快点头同意了。 不过今天伤兵所里送来一批新药材,逐安得过去处理,抽不了空与她同去,织梦只得遗憾地目送逐安出门。 然后约上了疏花跟慕飞白,三个人一起去了。 许是出发的迟,等临近傍晚逐安忙完回来的时候,三个人还没回来,这几天一直热闹的营帐忽然安静下来,逐安倒没有觉得不适。 难得清闲,逐安拿着药杵坐在帐篷里耐心地捣药。 如果真要说爱好这东西,那医术算是唯一能让他痴迷的爱好,他很喜欢闻各种药材的味道。 ○ 坐了一会儿后,营帐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听着还有几分耳熟。 果然,很快就隔着帐篷传来了杜骆斌杜将军的声音,他的大嗓门绝不可能会听错。 “逐安小公子你在吗?” 来找织梦的话,难道杜骆斌不知道今天织梦跟万邦出去了? “小公子?” “公子!” 还没来得及回一句织梦出去了,只听着杜骆斌又接连叫了两声,逐安只得放下手中的药杵掀了帘子出去了应声。 “杜将军别叫了,我在的。” 杜骆斌见他出来,露出点笑意,“原来公子你在啊!” 逐安点点头,温言解释道:“织梦她跟着万将军巡防去了,不在帐中。” 杜骆斌赶紧摆摆手,“不是不是,我今个不是来找姑娘的!” 这倒是有些意外。 “那杜将军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闻言,杜骆斌脸上露出几分干笑,“哈哈,小公子,今天傍晚天气不错啊,你看那夕阳,还挺美!” “……” 不等逐安开口,杜骆斌又干笑着继续说:“那个,小公子,今天好像不忙啊!” 这是……来找他唠嗑来了? 逐安也没恼,点点头应下,“伤兵所的事忙完了就没什么事了。” “咳,我听不少手下的士兵都夸公子,说小公子啊,最是宅心仁厚,待人热心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只要找小公子帮忙,小公子都肯帮,都抢着夸公子呢!” “……”怎么还夸上了? 杜骆斌没管他什么反应又自顾自地说上了,“我开始还不信,后来留心了几分,嘿,发现还真是,小公子对待每个人那都是一视同仁,这品行啊没话说!” 逐安琢磨出点杜骆斌的弦外之音,“杜将军是不是有事找我帮忙?” 被直直戳中来意,杜骆斌呛了一声,又继续没头没脑地说:“那个小公子知道银蛇关吗?那银蛇关的风景也挺不错,险秀奇美,是吧!” “……”逐安揉了揉眉心,“嗯,我知道,曾远远看过一眼。” “就是就是,不然……”杜骆斌声音压低了几分,眼神也开始躲闪,四处乱瞟,有些支支吾吾起来,“不然……嗯,那个大……大小姐……也不会那么晚了还跑去玩了……其实银蛇关……沿途的景色也挺不错的,嗯,要不………就今晚,公子去赏一赏……” 杜罗斌支支吾吾跟他说了半天,逐安总算是听懂了杜骆斌这拐弯抹角是要说什么了。 万昭和不知道怎么的又发了脾气,自己跑去了银蛇关,还把跟着她一起去的守卫全用鞭子抽了回来,不肯让人跟着去,结果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而且,派去找她的人,找到了也要经受万昭和的一顿怒火,简直叫苦不迭。 没士兵敢去找万昭和,只得上报给了万邦,万邦有事还没办法一下子赶回来,就派了人叫今天当值的将军去找万昭和。 很不巧,今天当值的将军就是杜骆斌。 不过,杜骆斌这个人说起来也是个怪人,脾气又臭又硬,脑子还总是一根筋,固执得很,上次阎青山一事里,织梦也是给了他一拳,才治的杜骆斌服服帖帖。 但是杜骆斌向来不喜欢万昭和,自然是看不惯万昭和的臭脾气,上次万昭和赌气乱跑出去,万邦带人找了半天夜里才找回来,堂堂三军统帅为这种琐事急得焦头烂额,杜骆斌就气不过,咽不下这口气,愣是不顾万将军的情面,扑头盖脸直接骂了万昭和一通,搞得万昭和越发不痛快,差点跟杜骆斌打起来,虽然后来被拉开了,但这事之后,两个人见面就黑着脸,不肯交谈,总之关系十分恶劣。 今天又要他去找万昭和,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不过又碍于是万邦的命令,他又不能不听,他本来想甩手推给手下士兵,结果好几个都是被万昭和给打回来的,哭天抢地的怎么说都不肯再去。 杜骆斌自己都不愿意去,将心比心,他也就没怎么追究士兵铁了心违抗命令的过失。 将军跟士兵大眼瞪小眼,一时没了主意。 一个士兵绞尽脑汁思考了半天,建议道:“要不去问问逐安小公子,我上次东西掉在了伤兵所里,就是拜托他给我找到的!听好多人说,只要有困难去找逐安公子,公子都会帮忙的!而且特别厉害,简直什么事都难不倒小公子!” 他的话一说出来,立刻得到了诸多士兵的赞同,每个人都抢着跟杜骆斌说了自己知道的真实案列,生怕杜骆斌不信。 所以……杜骆斌还真就来找逐安了。 逐安第一个想法就是拒绝,抛开万昭和的臭脾气不说,万昭和还总是为难织梦,虽然也不算是欺负,只是,逐安不喜欢有人这么对织梦,说是偏心为好,他本就是站在织梦身边,自然不愿意跟万昭和有任何接触。 “杜将军,这个恐怕恕我帮不了你,这万小姐与我跟织梦素来不合,我去寻找怕是有些不妥。再说了,万小姐怎可能乖乖跟着讨厌的人回来?” 杜骆斌一听急了,赶紧找理由,“欸!小公子先别着急推脱,你想……对,跟着大小姐出去的士兵,都被她给赶了回来,她一个弱……不,她一个女子,孤身入了银蛇关,指不定就会遇到什么危险了!那银蛇关入夜以后,简直危险重重,很容易就碰上狼群,这西北的狼凶残的很,你肯定也于心不忍对不对!这么久大小姐还不回来,肯定是受伤了!小公子您就去一趟吧!” “去嘛去嘛!” “逐安小公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老夫的性命就搭在你手里了!” “小公子!算老夫求你了,万将军回来肯定要拿我是问的,你怎么忍心见死不救!” “既然这样,小公子,别怪我使出杀手锏了!” “将军啊……你这是做什么……” 逐安叹了口气,他不喜欢万昭和的做派,虽然因为性子淡漠,并不过于放在心上,只是单纯当做旁人来看,从不出言干涉,不过倒也没到深恶痛绝的地步,再加上杜骆斌在他门口死缠烂打了半天,很多路过的士兵都快把眼睛黏在他们这里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知道了,杜将军,我答应你去了,你快些从地上起来吧!你快把整个西北大营的人都引来了……” 杜骆斌的杀手锏竟然是直接躺在地上耍赖,简直…… 得了逐安的回答,杜骆斌这才松了口气,瞬间变脸,眉开眼笑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连点头。 “好好好!我就知道小公子心地特别善良,肯定不会拒绝老夫的!简直是那啥,皎皎明月!老夫就在军中等公子的好消息了!” 说完连衣服上粘的灰尘都顾不上拍,一溜烟跑了,生怕逐安会反悔。 逐安无奈地摇摇头,这哪给过他拒绝的机会了,好歹也是一位将军,怎么还做的出当众撒泼耍赖的行径? 第一百零八十章 负气出走 入了冬日头短,太阳落得早,天色愈来愈暗,不时有归鸟匆匆遁入山林间。 万昭和神色颓然,乱挥着马鞭,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间走动。 走到哪破坏到哪,路边的荆棘枯草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所到之处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像是在发泄心中抑制不住的怒气。 为什么父帅竟然要带着那几个人去巡防?竟然……竟然都没有叫上她! 叫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没叫她,她素来最喜欢跟着万邦到边境巡防,还能亮一手自己的骑术,怎可能会不喜欢。 她本来已经收拾好,准备跟着万邦同去了,甚至还交代人给她的马驹重新修整了马蹄铁,就是为了能让坐骑跑得更畅快些。 然后便从万邦口中听说了这次织梦也要去,闻言她有些犹豫,不过还未到当即不想去的地步——反正也见惯了织梦,不过是相看两厌罢了,不说话就行。 只是……织梦又叫上了朋友一起同去,万邦也允了,万昭和当即拉下脸,不肯再去。 那天晚上坞城街上发生的事,其实对于疏花跟慕飞白而言,都没怎么放在心上,除了跟织梦提过两句,再没跟其他人说起过,毕竟他们都不是爱记这种无聊事情的性子,也不喜欢在人后搬弄是非。 只是,他们不在意,万昭和却在意,她最是爱面子,总觉得这事会让自己成为一个笑柄。 她分外担心他们会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出来,而且最糟糕的是,万邦也会知道。 虽然那天在将军帐外碰上,万昭和心里就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来找万邦告状的,忐忑了许久,不过万邦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才知道他们什么都没说,松了口气。不过,上一次没说,不一定这次不会说,要是真说了,那得多尴尬。 所以,叫人给她把马牵了回去。 不去了。 万邦并未听说过这事,也不知道万昭和怎么忽然不高兴了,劝了两句,万昭和胡乱推脱说自己身子不舒服,见状万邦也没再强迫她,关心地叮嘱她去找军医瞧瞧,这才出去了。 万昭和越想越气不过,总觉得碰上这几个人后就诸事不顺心,叫她不免烦躁起来。 她气鼓鼓地站在营门口,看着万邦带着一众人策马潇洒离去,马蹄声碎,如同落雨。 她跺跺脚自己往其他方向跑了。 ○ 平时总是往外乱跑,万邦没有过多干涉过她的事,从未说过让她不许出去什么的,只是叮嘱她得注意安全。 除了叮嘱还会派人跟着她,做好保护,怎么看都对万昭和是宠爱备至。 战事当前,也不可能因为这点私事特意分拨一批人手天天去看着她,只是下了令,万昭和外出的时候,当月当值的将军就从手下抽调几人去跟着万昭和,保护她的安全,最好能把她送回来。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小拨士兵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万昭和自然知道每次都有士兵会跟着她,这举动放在平时的时候总会让万昭和心里暗自高兴,出来没一会也就气消了跟着士兵们回去,毕竟这举动无疑能感受到万邦对她的重视宠爱。 今天不知怎么的,看着就碍眼。 她也不知道跑出来究竟要去哪,又不想有人跟着的时候去将军冢,便负气地朝着跟万邦巡防的反方向乱走一气。 几个士兵也就跟着她乱走,丝毫不敢懈怠。 像甩不掉的尾巴一样烦人。 跟了她一会后,万昭和开始赶人。 她停下来气冲冲地回头大骂:“你们没事老跟着我做什么,快点滚回去!” 一群士兵也跟着停下来,面面相觑,看着她手里的马鞭不敢出声。 等万昭和骂完了转身重新开始走的时候,他们又悄悄地跟上去。 跟了会,万昭和又停下来,继续黑着脸怒骂着赶人。 “你们都没长耳朵吗?本小姐叫你们快滚啊!”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快滚!” 骂完转身后,她匆匆往前跑,想甩开他们。 士兵们仍是尽职尽责地硬着头皮又跟了上去。 这胡乱一走,已经到了银蛇关。 万昭和准备甩掉这些烦人精,再次掐着腰停在了山道口。 她抽出之前带在身上的马鞭,冲着身后一群士兵扬了扬鞭子,气鼓鼓地恐吓道:“我说你们烦不烦,快滚回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士兵们自然都很惧怕万昭和,只是更怕大将军万邦,既然是万邦下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只得试着跟万昭和商量。 “大……大小姐……要不我们回去吧!” “你结巴啊你!说个话都说不利索,还想叫本小姐回去,哼!” 万昭和根本不为所动,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领头的士兵只好采取怀柔政策,尽量言辞恳切地去劝万昭和。 “是是是,是小的不好,大小姐想回去的时候再回去,不着急!我们几个就在后面远远跟着,不会打扰小姐的!” “不要!我说了,叫你们,快!点!滚!” 怎么说都行不通,士兵们只得硬着头皮站着不肯走。 见他们竟然敢忤逆自己的命令,万昭和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好哇!连本小姐的话都敢不听,真是气死我了!要带本小姐回去,先打过我再说!” 之前好几次万昭和都扬言要对他们不客气却只是说说而已,几个士兵仍是没怎么放在心上,准备继续跟着万昭和,然而这次竟然真不是说说而已,万昭和直接动真格的了。 她拎着鞭子就冲过去,往士兵们身上招呼。 都是几个普通的士兵,别说打万昭和了,就是回手都不太敢,要是告到万将军那,他们可就要遭罪了,只得手忙脚乱地慌张躲闪着万昭和的鞭子。 只是万昭和抽得狠,几个士兵不免还是挨了好几下鞭子,叫苦不迭。 “大大小姐别打了!” “哎哟,大小姐,错了错了,别再打了!” 万昭和看着士兵们纷纷求饶,这才得意地哼了一声,挥着手里的鞭子骂道:“还不快点滚,再跟着本小姐,叫你们尝尝本小姐落梅枪的厉害!” 万昭和那一手枪法在军中极负盛名,乃是她炫耀的资本,连教她枪法的老师傅也说她天赋异禀,自然,也只有练枪的时候,她才会收敛几分性子,认真又耐心。 士兵们揉着被打的地方,倒不是受不住这点痛,只是心里多少也有点不舒服,想一走了之,又怕被问责,明显还在犹犹豫豫,万昭和又作势要拔枪,士兵们这次不敢再耽搁,几乎是有些落荒而逃。 “别动手别动手!” “大小姐别打人啊!我们走就是了!” “唉,真是……” 真是怕了她了。 见几个士兵嘟嘟囔囔走了,万昭和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自己进了山。 ○ 西北坞城外有三山一关,也就是西北的三座高山,分别被称为,洛龙,栖凤,归虎,其中,栖凤跟归虎紧挨着,高低相间,两山仅靠一处断崖分隔,两座山又与洛龙遥遥相望,中间留有一条狭长的山谷隘关,说的就是银蛇关。 洛龙形似盘龙,山峦起伏连绵不断,占地庞大,高峡流云,险峻奇巧。 万昭和进的就是洛龙山,这座山的山势异常险峻,加之山中遍地野兽游走,西北的百姓都很少会到这山里来。 人多的山才有人时常走动,走的人多了才会有路,所以说是一条山道,不过一条崎岖小径,在杂草丛生里时隐时现,很难通行。 入了冬,天气越发冷,山道旁的荆棘杂草枯死不少,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万昭和边走边挥着手里马鞭乱抽,清理开道路往前走,不过动作恶狠狠的看上去跟泄愤无异。 “真是气死我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尴尬相识 大约是真应了那句话,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 走到半山腰处,万昭和乱挥的马鞭忽然扯不动了。 她抬起头来一看,发现鞭子被枯树上缠绕的藤蔓给缠住了,任由她如何拽都拽不下来,反而越缠越紧,彻底绞死在藤蔓里。 她心情烦躁用力过急,一下子被带的摔进了路旁的杂草堆里,除去屁股的钝痛,她的手掌心被擦破,泛起一点血色,传来一阵刺痛感。 她坐在草丛里没有马上站起来,身上为巡防特意换的衣服粘了不少灰尘草芥,多了几分狼狈,头顶的鞭子还挂在树上晃悠个不停,像是在嘲笑她一般。 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免太过落寞颓然。 耳边有几声寒鸦嘶哑的低鸣远远传来,鼻间也能闻到枯草的味道,有丝清苦,甚至有长势很高的草叶凉凉的擦过脸颊。 显得她这方寸地方太过安静。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神色有丝木然。 “……” ○ 一股想破口大骂的冲动涌上胸膛。 酝酿了一会词语,张了张嘴还没骂出来,被一道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打断。 “需要,帮忙吗?” 一抹黑影忽然站在了她面前,身形高大,背上背着一把长弓,只是暮色里竟一下子看不清这人的长相。 不过,他的声音很陌生,声线浑厚而磁性,像是古朴的琴音,万昭和从来没有听过这声音,是个陌生人。 被这突如其来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她缓了缓才扭过头哼了一声,“不用,我自己能起来,我只是方才不想起来。” 那人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体贴了后退了一步,好让她能站起来。 当着陌生人的面,万昭和也不想再继续坐在地上,下意识地用手掌去抓身旁的东西好借力站起来。 手掌抓了个空,脚踝也像使不上力,她试了试竟然没能站起来,又跌回了草堆里。 那人见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那笑声很爽朗而愉悦。 “……” 令人窒息的尴尬。 坐地上,总觉得低人一等,就是扯着他衣摆质问他为什么要笑也有些底气不足的样子,她还是想站起来直接扯领口更有气势。 不过现在这形势对她很不利。 万昭和动作一顿,开始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把这人赶走。 刚准备破口大骂,那人却没有给她机会,直接上前一步伸出手把她给扶了起来,动作有力却很温柔克制,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随着距离的靠近,她的鼻间多了一抹清冽的冷香还有一种男性特有的清爽味道。 等她站起来时这才看清楚了这人的容貌,个子比她坐在地上的时候猜测得更为高大,冬天也仅仅只在外面添了一件长披风,挡不住那一身健硕完美的身形线条,头发不过耳畔,凌乱却飘逸,不掩一脸明亮。 年纪很轻,感觉同她差不了多少,脸部轮廓硬朗而优美,剑眉星目,眼神如鹰隼遨空,带着几分俯视天地的傲气,唇边勾着抹笑意,整个人透出一股桀骜不羁的张力,如同燎原的熊熊大火,时刻喷薄不歇的活力,英武硬朗,风姿飒爽。 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 虽然这人方才像是在嘲笑她,然而她手掌心还在隐隐作痛,又在这人面前丢了脸,本就不明朗的心情变得越发低落,骂人也不想骂了,只觉得沮丧。 难得没有站起来就冲着这人发脾气。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抓着她的手,低头看了看,像是在帮她检查伤口,放柔声音说道:“手掌都磨破了,很痛吧?” 万昭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将手抽了回来,整个人差点没站稳身子晃了晃,捂着手心赌气一样地回了句。 “……要你管!” 她像是一只时时刻刻竖着尖刺的刺猬,不管对着什么人,嘴上总是不肯示弱半分。 说白了就是,态度莫名其妙就奇差无比,很容易让人退避三舍。 反正那些士兵也好百姓也好,都怕了她。 男子竟然只是笑了笑,稍微凑近她一些,又问道:“心情不好跑出来的?” “……”猜中了,还真是。 见她神色动了动抿着嘴不说话,男子又直起了腰,将双臂交叠枕在了脑后,抬起头望着被夜色铺满的天空,一派悠闲惬意。 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便弯成两道月牙。 “好巧啊,我也是!” ○ 咦?这人也是在家受了气跑出来的? 她犹豫了会这才重新开口好好说话,“……那你跑这来干什么?” 男子伸手从背后拿起背着的长弓,那把弓的颜色很少见,通体漆黑,就这么在她眼前晃了晃,又背了回去。 “来打猎啊!不高兴的时候就来这山中打打猎散散心!” 万昭和憋了憋还是没忍住,“……你是不是脑子不太聪明?” “啊?何出此言?” “这大晚上乌漆嘛黑的,你来山上打猎?”万昭和说着说着心里生出几分警惕,觉得这人很可疑,伸手就给了他一掌。 一言不合又动手打人。 男子反应极快顺势一抓,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打到自己,不过还是有些被她突如其来的攻击给惊到。 “喂喂喂,怎么说着说着就动手打人?” 万昭和一只手被缚,她又不假思索换了一只手继续出掌攻击。 “少骗人了!你快说,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的!” “等等,等等!”男子抓着她一只手错身躲闪,忙乱地解释着,“真的没骗你!我下午时分就已经过来了,刚准备下山就碰上你了!” 万昭和一出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踝有点脱力,像是方才跌倒太重扭到了,被躲了两下后察觉到这人似乎会些武功,一下子也摸不出深浅,不由暗自后悔,她出手莽撞了,这腿脚不便打起来肯定吃亏! 不如先观察观察再说。 她这才停下了手,不动声色的隐藏起自己受伤的脚,狐疑地看着他,“你来那么大半天,兔子都没打到一只?” 那语气带着些赤裸裸的鄙夷。 实在叫人气得牙痒痒。 男子忍了忍无奈回道:“当然是给吃掉了!” “……” 也是,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很久了,猎到的兔子就地做了盘中餐很正常,而且冬天走兽很多都冬眠了,抓起来不太容易,没猎到什么大的猎物还硬要带着下山划不来。 好像没什么毛病。 万昭和感觉是有些莽撞了,他方才也勉强算是帮过自己,她急匆匆的出手……越发尴尬。 她咬咬牙又道:“……快点松手!” 男子见她终于冷静下来了也松了口气,抓着她手腕不撒手,不放心地问道:“真不会打我了?” “……嗯。”万昭和这才勉勉强强应下了。 男子还是没松手,另一只手在怀里摸索了会。 “你干嘛?” 男子终于找了块帕子出来,很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奇怪她怎么想的。 “你手心都破了不包扎一下吗?” 万昭和看着他仔仔细细把那块帕子撕开,分开缠在了她手上,绑的结有点丑,不过扎的很牢,解不开的那一种。 “……你打死结?” 男子揉了揉头发,不好意思地回道:“没给人包扎过嘛!别介意别介意。” 万昭和一噎,没在说什么。 那男子又自顾自地蹲下身,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腿。 万昭和吓得瘸着腿往后退了一步,“你你你你又干嘛!” 男子抬起头,笑容仍是明亮耀眼。 “你不是伤了腿吗?” 原来这人发现了,她还以为她掩饰得很好。 她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收了收裙摆遮住自己受伤的腿,尽量自然地说:“没事,一点小伤。” “欸?”男子打量着她明显拒绝的动作,有些疑惑地站了起来。 见她还是拒绝,只得笑了笑,随口说道:“姑娘家不用这么逞强的。” 万昭和攥着掌心里包扎的帕子,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系于一箭 男子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又自顾自地往下说。 “不必逞强,肯定很痛吧。” 一时间万昭和竟然生出几分错觉,像是他在问的,不是她身上的伤口,而是在问她的心情。 “我之前也扭伤过脚,我都觉得痛得厉害,何况是你小小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不痛,又不是铁打的身子。” 这个弱女子的说法实在有待商榷,肯定是因为天太黑了月色也不太亮,所以这人没认出她是那位传说中的西北小魔王! 被人说弱,放在平时,万昭和肯定会暴跳如雷,打得那人哭爹喊娘。 但是此时万昭和破天荒的没有出言反驳,低着头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我就知道!”男子神色间多了一抹说中了的得意,“痛别忍着,说出来更好一点!” 万昭和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心里的失落越发明显。 这人能察觉到她的心思,怎么父帅却根本毫不知情。 她分明只是想努力获得父帅的肯定,其他人的赞扬而已,她分明那么努力地表现着自己。 为什么呢? 父帅原本只给她一人的肯定,为什么那几个人来之后,就开始对着他们投去了欣赏的目光。 为什么其他人也总是惧怕她,时常避着她,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她明明已经有努力去变强,努力去表现自己了,都只是因为,不管是作为父帅也好,还是父亲也好,她很害怕万邦看不见她。 她想得到重视,想得到肯定。 她想要得到万邦的夸赞。 ○ 男子说着说着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劲,也慢慢停下来,歪着头想了片刻。 然后伸手一把扛起了万昭和,往山间走去。 万昭和吓得惊叫了一声,见这人像是扛麻袋一样扛着自己,恼怒地捶了他好几下。 “发什么神经,快点放我下来!” 男子佯装吃痛地惨叫了几声,“啊!你下手轻点,胸口骨头都要断了!” “知道就好还不快点放我下来,不然把你肋骨也给打断!” “这不是你腿上有伤嘛!” “那你也不能……喂,你到底要去哪?” 男子神秘兮兮对着她一笑,“到了就知道了!” 万昭和仍是骂骂咧咧的不肯停下来,不过好歹没再动手打他。 扛着个人,男子走路仍是四平八稳,脚下生风。 很快穿过了一片林子,脚步慢下来,把万昭和放在了一棵倒塌的树干上坐好。 万昭和打量着四周,发现还是……一片树林,就是这里树木稀疏了一些,坐着的树旁算是有片小小的空地。 “你带我来这干嘛?” 男子从背上取下了长弓,拿在手里调试,笑眯眯地说:“请你吃烤兔子!” 万昭和只觉得这人有些神叨叨的,想发脾气都发不起来。 “……先不说为什么要请我吃兔子,就是这么晚了,上哪找兔子?” “当然是靠我精湛的箭法咯!看着啊!” 他抓着长弓,从箭筒里抓了一只箭搭在弓弦上,猛地一回身瞬间拉满弓弦,将手里的箭放了出去。 弓弦铮铮一声,一支箭破风而出,犹自鹤唳长啸之声。 “嘭!” 万昭和暗赞一声这人的箭法绝妙,不由好奇地探出头去看,他的箭射中了什么。 只见那只尾羽犹自战栗不止的箭,箭尖穿着……一片树叶,牢牢钉在了她正对面的树干上。 “……” 都不知道该夸厉害还是什么的。 男子得意的看了她一眼,“厉害吧!” “嗯,厉害……个鬼啊!”万昭和又憋不住想破口大骂的冲动,这人准是来拿她寻开心的,射树叶算什么回事?她方才还真有点期待,真是跟着一起发疯了! “你快点……”滚吧! 她骂人的话还没说完,男子忽然凑近她,神色严肃的将手指搭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来了!” 下意识的,万昭和真的跟着他的动作停下了骂人,屏气凝神地不敢出声。 男子站着听了会,那双手端端抓着长弓,说不出的好看。 他又飞快射出一箭,不过这次是冲着林子里射的,还真响起一阵细微的扑腾之声。 天色已经黑了,完全看不见那林子里有什么。 那只箭射中了什么? “稍等啊!我现在就去把兔子给你带回来!” 男子说完自信满满地快步往林子里走去。 ○ 片刻后,万昭和瞪大眼睛看着他手里的“兔子”,神色有些复杂。 兔子? 确定那不是一条蛇? 万昭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兔子?” 男子一只手抓着钉了一条还在垂死挣扎小蛇的箭矢,一只手挠着蓬松的头发,故作高深地说:“其实吧……你想它是一条蛇它就是一条蛇,你想它是一只兔子,它就会是一只兔子。” 万昭和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只想把它扔在你脸上。” 男子故作惊恐地扔开了手里的蛇,“这可不行!” 见万昭和气得不行,他又笑眯眯地凑过去,“别生气呀,你看,这人生总是诸多意外,我想给你抓兔子,却抓到了一条蛇,这只能说是你跟这顿烤兔子没有缘分。” 本来想开口大骂,只是琢磨着他的话,万昭和听出些意有所指来,她斜着眼睛睨他一眼,“然后?” 男子坐到了她身旁,仰着头望向层层树林之间的那轮银月,神色仍是不变的风轻云淡。 万昭和这时才发现,这男子脖颈右侧有一道弯月状的暗红色印记,像是胎记一样。 “有些事本就只是缘分未满罢了,水中月镜中花,若是成了执念只会苦了自己。” 万昭和静静听着没有作声。 “你瞧,我这一手箭法真的很不错吧?本也想在获得一份肯定,然而我的……父亲总是说我玩物丧志,认为弓箭是不入流的小打小闹。” 原来这人……是在拐弯抹角的安慰她。 甚至这样一脸风轻云淡地将自己内心的不痛快讲出来与她分享。 两个人似乎都在努力着想要得到父亲的肯定, 破天荒的,万昭和对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冠以一个很缥缈的名字,那就是,感同身受。 很难以想象的一种状态,毕竟这世上之人,总是无法切身去体会别人的感觉。 然而此刻,她觉得,她心里真的有这样一种感觉。 她好像懂他。 ○ 想了想,万昭和尝试着想安慰他,“唔,其实蛇也挺好的,至少比树叶强上那么一点。” 男子微微一愣,扑哧一声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你真可爱。” 万昭和愣了半天,这才确定这人是在夸她。 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词语来称呼她。 刁蛮,任性,臭脾气……可爱这种词,像是与她绝缘,根本不搭边。 怎么在这人眼里就可爱起来了呢? 见她不太相信的模样,男子也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静坐了一会,一起抬头看着月亮,有风从林间穿过,树枝沙沙作响。 那男子在这阵风里忽然又开了口。 “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万昭和闻言顿了顿,犹豫着怎么回答。 她对这个人的印象很好,至少同这人相处起来很愉快。 她之前那样莽撞,还一言不合就动手,他也大方地包容了她,并没有责怪,她心里甚至泛起了一丝亲近感。 倒不是情窦初开对这个人心动了,那亲近感来源于被认同。 像是伪装坚强了很久,第一次有人看穿她心中所想,第一次有人问她一声痛不痛,不免有几分委屈涌上来,再加上他说自己事情的时候,那种让她同病相怜的感觉,她觉得他肯定能懂自己的心情。 所以,这个人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认同感。 心里那些烦躁不安已经不知不觉中退却,她心情忽然变好了起来。 躲在夜色里,她偷偷红着脸认真了几分。 “我叫阿蛮。” 第一百八十三章 山间找寻 一点橘黄色的暖光在黑夜里有些朦胧,像是扑朔迷离的萤火,翩然起舞。 那光越来越近,一名高挑的白衣少年手里拎着一盏纸灯笼,在洛龙山的树林间缓缓走动。 入了夜有点冷,时不时还伴着凉风吹过。 逐安抬起手凑到嘴边呼了一口热气暖手,有淡淡的白色雾气很快飘散在夜色里。 还好出门时多了个心眼带了盏灯笼,不然这山间光线晦暗不明,别说找人了,就是走路都不方便。 也不知道万昭和跑哪去了。 他找了许久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但杜骆斌手下的士兵都亲眼见到万昭和上了这座山,而且他到山上的时候,崎岖山道两旁的枯木杂草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隔一段距离就七倒八歪塌了一大片,像是下了一阵冰雹一般惨烈。 他停下来仔细察看过,那些草木被摧折的痕迹,明显不是天气所致,是人为肆意破坏形成的。 不用想也知道,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只有那位万大小姐了。 甚至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山路之后,他还在一棵枯树上找到了万昭和的马鞭,就是在将军冢时拿着胡乱伤人的那一根,逐安用手抓过它,自然识得。 他轻松一跃,跳上了树,手中的纸灯笼拿得稳稳当当,火苗只是轻微晃了晃。 他看了看,伸手灵活的将藤蔓解开了一点,取下了鞭子。 种种迹象表明,万昭和确实进了这山中,就是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这么大个人了,好歹也被称作小万将军,每次碰上点不顺心的事就往外跑,可真是…… 对她的行为,也算不上是厌恶反感,就是叫他,不敢苟同。 不拿他来说,也不拿织梦来比,单是她本身身为一方将领,时时乱跑不在军中司职,还要旁人挂念她的安危,派人来这么大一座山里寻找,可见平时想找到她得花费多少功夫,实在有失分寸。 事事给他人添麻烦,由着自己的性子,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他轻巧的跳下树,继续沿着狭长的山道往前走。 这么说起来,让他不解的地方还有一点。 就是,也不知道万邦是怎么想的,说不喜欢女儿万昭和,所以任由她放浪形骸,自生自灭,却明显不是这样,万邦的包容跟宠爱根本不似作假,然而说是真心待女儿好,为人父母,又是一位大将军,管教女儿又有几分过于宽泛松散。 忘忧也极为宠爱他,处处关怀备至,为师又为父,对他的事莫有一事有遗,教习他的时候,又不失半分严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严苛地步。 然而忘忧关爱之心昭昭,用心良苦皆是培育他的良方,对此,他心中只有万般敬重与爱戴。 相较之下,万邦对于万昭和,几乎可以称之为溺爱。 当然,这事他只是觉得有些疑惑罢了,毕竟相处之道千奇百怪,这是他们两人的相处态度,旁人能看却不能说。 心里想着事,脚下的步伐便快了些,已经快爬完了大半座山,逐安才在一片林子里听到了一点声音。 仔细听了听,是两个人的交谈声,辨认出其中一人是万昭和,他稍微松了口气。 终于找到了,还好没出什么意外。 既然是在同人交谈,不便唐突,他悄无声息的走近了两步,礼貌的没有直接闯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听到另外那道陌生的声音在他靠近时竟短暂的顿了顿,像是已然察觉到有人走近。 逐安抬起头望向了那个方向,不过隔得稍远,光线太暗,视线不太清楚。 他在林子边,隔着些距离停下脚步,淡淡开口。 “万小姐,该回去了。” ○ 逐安说完也不过去,就在林子外的山道上静静等着。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沉稳有力地穿过了重重夜色,清晰的传到了万昭和耳中。 万昭和立刻分辨出是逐安的声音,不免错愕,有一瞬间都以为是被住在山里的妖怪蛊惑了,才产生的错觉,毕竟这山中精怪传说最是频发。然而,她扭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真真切切就在隔着些距离的林子间,看见了一点昏黄的暖光。 像是夏夜里最后一只萤火虫,那光芒被夜风吹的忽明忽暗,有些缥缈而遥远。 心里的惊讶还是没停下来。 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她知道万邦肯定会派人来接她,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逐安。 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少年。 就他们平时那样,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单薄联系,她很难想象逐安来接她的理由。 被父帅要求的吗? 可是,再怎么想,父帅也不会找他来,她更愿意相信,万邦找织梦来的可能性还更高一点。 看到火光后,很快回过神来,她急匆匆地想站起来,却被坐在身旁的男子拉了一下。 “你干嘛!” 男子笑眯眯地制止道:“欸,你不是脚受伤了吗?叫你家下人过来扶你不就好了!” 万昭和摇了摇头,否认道:“不……他不是我家下人。” 能算什么?医师? 不过,有一个特别错的地方就是,根本不是她家中的什么人。 他们的关系,除了薄薄一层合作之外,没任何别的情分在里面。 对她来说,更是看到就觉得不顺眼的存在。 闻言,男子也没再说什么,从树干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袖,笑眯眯地说:“好吧,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然有人来接你了,那我也就放心了,我先走一步咯!” “噢……” 万昭和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声谢谢,虽然这句话她甚少对人讲出口过。 只是,今天好歹算是收到了一份久违的安慰,一份难得的理解,她说句谢谢也不为过吧。 男子没注意到她的纠结,仍是双臂交叉枕在脑后,一派轻松惬意的模样,步伐轻快的往另一旁的林子里走去。 刚要开口,那男子走出两三步后又转过身来,对着她招了招手,打断了她准备好的话。 笑容在微弱的月光下竟明亮无比,恰好刮来一阵夜风,树林沙沙作响,如同细碎琴声两三响。 那双漂亮的薄唇一张一合,对着万昭和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又转过身,潇洒地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等,你说你叫什么?星火吗?喂?喂!” 隔着些距离,声音又小,万昭和有些没听清他说了个什么名字出来,眼看他就要走没影了,不免有些着急地追问。 可是男子根本就没听到她的追问,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夜色里,在影影绰绰的树林间很快就消失不见。 来得匆匆,去得匆匆。 万昭和征征地看着那片昏暗的树林,努力回想着他方才的唇语。 他走时说了什么? 好像是…… 嘿!对了,我叫……期待我们下次见面,阿蛮姑娘。 奇怪,为什么偏偏没听清楚他方才说出了个什么名字。 看唇形说的好像是……星火? 星火,好怪的名字。 等男子离开有一会了,万昭和才回过神来,逐安还一直在林子外,站着等她。 一言不发很安静,不走过来也不着急催促,很有耐心,也很疏离。 若不是那点微弱的灯火还静静停在那里,她都快以为,他已经走了。 虽然对来接她的人是逐安这件事,万昭和还是抑制不住的诧异,不过她很快就整理好了心情,恢复了平时的语气,对着逐安站立的地方大声说道:“喂!你过来!” 逐安也没说什么,不急不缓地提着灯笼信步而来,眉眼越发俊美而细致。 他的视线不经意往男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间带着点若有所思。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过犹不及 “你!” 万昭和只觉得心中的怒气又瞬间迸发出来,本来准备这一次好好跟逐安沟通,控制住自己的暴脾气,说不定可以借此机会缓和缓和关系,然而逐安短短一句话就点燃了她的怒气,叫她的理智有些土崩瓦解。 她都主动给他台阶下了,这人是有多愚钝,竟然给的机会都不要,敢这样来反问她! 简直是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亏她方才还觉得他品貌出众,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原来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憨货! 她再抑制不住自己脾气,下意识的就要动手打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小姐要打得你……啊!” 情绪太过激动愤怒,叫万昭和一下子忘记了受伤的脚,放出的狠话还没说完全,身子已经跟着扑过去了,瞬间脚踝一痛,整个人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这是她今天摔得第三跤。 糟糕透了。 ○ 逐安站着没有伸手去扶,轻轻皱起眉头。 他不是很理解,一言不合就只想着动手打人,是种什么样的习惯? 信奉拳头?还是信奉武力? 他承认,在很多时候,武力确实能很快解决问题,然而,却又做不到解决问题的根本。 就像南国尚武,人人可以靠拳头说话,力量就是一切,然而世世代代流传着的圣女的悲剧不正是拳头也解决不了的事吗? 靠拳头可以赢得比赛,赢不下一段永远。 武力镇压自然很快,在强大的武力面前,人人都会畏惧屈服,然而,却永远会有不同的声音跑出来,一点点推翻武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武力能压制一时,难道能压制一辈子? 她的拳头或许可以打趴别人无数次,肯定就会有那么一次,她被别人一拳打趴下。 万昭和平日里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该动手的,不该动手的,通通都是直接动手,从来没有思考过后果。 碰上他们这样会武功的还好,可以过上两招,那要是不会的人呢?要是他跟织梦都不会武功,就只是两个寻常百姓,那是不是在将军冢的时候,就要因为万昭和不高兴出的一鞭子,断掉一双手。 谈何冒犯,半分尊重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他又何需尊重? ○ 万昭和跌坐在地,诧异的瞪着眼睛,气得话都说不利索,胸膛剧烈起伏着,难以相信逐安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喘了口气后,当即指着逐安破口大骂。 “逐!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本小姐!本小姐还以为你跟那个臭丫头不同,算有几分眼力劲,还知道来寻本小姐,现在才知道,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榆木疙瘩脑袋!不解风情的憨货!本小姐都摔倒了,你竟然还敢站在一旁看!” “怪本小姐瞎了眼,竟然觉得你还有救,你这大胆无礼的刁民!” “……” 怒气冲冲的叫骂声在幽静的山林间格外刺耳,搅乱了一汪夜色的宁静,黑暗里有几只鸟儿受惊扑腾了几下翅膀。 骂着骂着像是觉得不解气,万昭和竟还伸手从地上摸起了一截枯枝直接恶狠狠砸了过去。 逐安随意退了一步,避开了她扔来的树枝,刚好砸在了脚边。 有几分幼稚,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又有几分恶毒,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就是要撒泼。 “别闹了。” 万昭和怒极反笑,气得脑袋都有些发晕,不假思索地回击。 “闹?你觉得本小姐是在跟你开玩笑吗?哈?你这该死的刁民,活该跟那刁女一起,当一辈子贱民!” 她说完自己就后悔了,气昏了头有些口不择言了…… ○ 贱民? 逐安挑挑眉,这万昭和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他不想多言也不得不警告两句了。 “贱民?” 逐安顿了顿又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你的父亲在为了谁浴血奋战?为了你?他便是为了你口中千千万万的贱民!” 万邦永远是万昭和的要害,她有察觉到自己失言,但听到父帅的名字,她下意识地就认为是逐安再拿万邦压她。 她是敬重万邦,可是不代表谁都能拿万邦来压她! “你不要太过分了!” 万昭和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眼睛里喷着火,跌坐在地上气焰也没矮半分,若不是她扭伤了脚,她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逐安并不在意她的怒气,仍是那样的语气。 “万小姐,是,你是将军之女,被奉为掌上明珠也理所应当,我跟织梦都只是普通百姓,自然是比不上你的身份尊贵,可是,你说这些话,是在折辱你自己。” “说出的话,做过的事,可曾有过为此负责?是别人的过错还是自己的过失,可曾有过自省?” “做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做错事还认识不到自己错了。” “我辈之人虽身份普通,然而做事自问是问心无愧,不曾为难过他人半分。” “那么敢问万小姐,可曾有为别人好好考虑过一次?” 先不论素未谋面就凭着性子胡乱出手伤人,或者碰到织梦,忿忿不平便处处针对于她,就单单是身为将帅之女,在民间却落得个刁蛮任性的糟糕名声,人人惶恐惧怕,怨声载道,甚至还影响到了万邦的声誉,这都意识不到自己问题的话,那只能是已经从内在,朽掉了。 在贺家的小院里,百姓们提起万邦,除了他的作为外,被提到最多的竟是,宠爱独女!已然有不少人将战事迟迟不歇的原因指向了宠女一事,认为是宠女误事。 然而,入了军营之后,或多或少接触着万邦,几个月以来,凭心而论,逐安觉得万邦虽然称不上是当世名将,然而一颗为民之心却绝不可轻易否认,每日矜矜业业,片刻不敢懈怠,连他们这样“路过”的散人都大胆任用,时刻想着为军中招纳贤才,有过却也有功。 因为此事,被冠上“无为”“宠女误事”的批语,已经是个不轻的罪名。 对万昭和,百姓人人惊恐畏惧,却只是十分的怕,不带一分的敬,战事最重民心所向,这样的影响对于民心聚集,何尝不是一种反作用。 膝下仅此一女,宠爱备至无可厚非,然而,为这份宠爱买单的代价未免太过自私沉重。 万昭和根本称不上为万邦好好考虑过。 他的声音不重,连一丝怒气都听不出来,却像是每一句每一字都重重敲打在她心上。 “我怎么没……” 万昭和张口就想反驳,却觉得喉咙被噎住,她坐在地上仰着脸望向逐安,心绪翻滚,竟然想不出来该说什么…… 竟然……是她的错? 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能是她的错? ○ 逐安从始至终态度都没有转变过,温和又礼貌,连方才几句字字戳心的质问,语气都带着旁观者的疏离。 对,只有疏离。 他看着万昭和,看着那张总是带着倨傲自负神色的脸上,涌现出来的恼怒还有……惊慌不安,忽然觉得,他说的有些太过不近人情。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可以做到完全将自己的思维从事情里抽离出来去看待,以旁观者的角度,然而,深陷在其中的当局者,真的做得到吗? 不过就是有几分愠怒,觉得应当警告一下万昭和。 不该。 逐安幽幽叹了口气。 分明天光全无,四下全黑,只有他手中一盏纸灯笼还幽幽亮着光,照得他的一双眸子像是黑玉,看得万昭和心惊肉跳。 他的声音很淡,带着些少年人鲜有的沉稳漠然,甚至叫万昭和有种诡异的错觉,耳边似乎响起了几声青灯古佛前的木鱼声错错,悠远而空灵。 “凡事有度,故过犹不及,有余犹不足也。” 第一百八十七章 缘起缘灭 天气越发寒冷,逐安给织梦跟疏花一人弄了一个小手炉抱着,躲在营帐里看看书聊聊天,还挺舒服。 疏花也担心织梦衣裳单薄,虽然织梦之前已经准备了几件,还是被疏花拉到坞城里重新订做了两身新的冬衣,用得都是最贵的锦锻。 看得织梦直呼,“原来武林世家都这么有排面。” 引得疏花总觉得织梦之前日子过得太艰难,变着花样给她添置东西。 倒不是真的艰难,毕竟幻花宫里值钱的宝贝还挺多,就是她之前没什么概念罢了,花奈也没跟她说过,出门得带钱,所以才有些紧巴巴的。 不过碰到逐安后,逐安主动把她那份全算进去了,只是出门在外总不可能一直怀揣巨款,他们平时也没什么大的开销,多数都给织梦饱口腹之欲了,所以看到疏花慕飞白他们这样一掷千金的大手笔,这才有了这么句,不是羡慕的玩笑话。 单纯觉得很豪气罢了,毕竟花钱很爽,这一点完全没办法反驳。 疏花同慕飞白又在军中待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除了四人坐一起玩乐,最多的便是万邦的邀约。 万邦时常请飞白疏花到将军帐议事,将上次约好的事再仔细商议,彻底制定出了一套完整的章程,差不多已经全部定下来了。 万邦这边自是有了打算,准备积极促成这次结盟,先借身在王都的父亲之手,与家族势力打过招呼准备妥当,再将这结盟书呈上去,这样,推行下来就只是时间问题。 为此,疏花跟慕飞白回程的日子提早了一些,毕竟年关了,本就要回家主持族中事务,现在为了结盟一事,也得回家做足准备,总不可能等政令推行后再准备,那时也太晚了些。 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人要离开了。 不过,一旦达成结盟,他们可以每个月都跟着送粮的车马到军中来一趟,相见的机会多的是,如此也不至于太过伤感。 走前织梦同疏花还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出去玩了两天,逐安问时,织梦说是带着疏花去看贺兰贺州去了,疏花这么冷清的一个人,瞧着竟也挺高兴。 跟俩贪玩的孩子一样,只叫人觉得可爱。 这么定下了约定,统共在军中待了十几天的光景,次日便要离去了。 逐安陪着织梦把他们送过了银蛇关,站在银蛇关外的官道口,四人告了别。 “好好照顾自己。” 织梦点点头,笑眯眯地回应疏花的叮嘱,“听阿姐的!” 疏花摸了摸口袋,像是要掏东西给她,又不放心地问:“钱可够用?” 织梦赶紧按住她的手,阻止说:“够的够的,还有很多!” 疏花已经替她备至了一大堆东西,连被褥都换了更软和的,哪里还会不够。 不过这份关心还是让织梦觉得高兴。 两个人这样相处也算是头一遭,疏花本就性子冷不善言语,很多时候只能以想到的方式尽量做出来,尽可能的对织梦好些,可以说是有求必应。 怎么可能会不高兴! 逐安跟慕飞白告别就没那么多事,只是相视一笑,潇洒道了句。 江湖路远,归期再会。 ○ 等两人策马远去,背影越来越小,已经看不清了,逐安跟织梦才并肩牵着马慢悠悠的往回走。 银蛇关道狭长,雾气横生,走在峡谷之间,远处所见都是白蒙蒙一片。 逐安见织梦时不时还回头看,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不舍得?” 织梦摇摇头,笑眯眯地凑近逐安,“哥哥,哥哥,疏花说她下次来的时候,会给我带江南的点心来!我记得上次在江南吃过的那种糍粑,味道就不错,还挺好吃,吃过一次就叫人念念不忘。” 逐安被她逗笑,“嗯?就一次吗?” “欸……那好吧,两次,只吃过两次,不会再多了。绵软香甜,要是吃够了肯定不会这么挂念,都怪哥哥不给我多买一些!” “好,都是哥哥的不对,下次重新请你吃,想吃多少都可以。” 织梦笑着点了点头,这样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他们刚刚结伴而行的时候,逐安牵着马,马上坐着她,两个人也是这般慢悠悠的往前走。 想着想着,不自觉说了出来,“要是现在有一管笛子什么的就更完美了。” 逐安一听,伸手从袖间一摸,还真递了一管竹笛给她。 织梦眼睛一亮伸手接过,仔细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遭。 这不是之前去琳琅的路上,她捡到的那支竹笛嘛! “哥哥?” 逐安目视着前方,耳尖却不自然的红了,偏要一本正经的回道:“咳,你的东西,哪敢随意丢弃。” 织梦捏着笛子,在指间灵活的转了几转。 她那时匆匆离去,将笛子偷偷塞给了他,本以为逐安看到肯定会扔了,没想到竟然一直留着,还带在身上,毕竟她强行跟着逐安不说,还一直心安理得的蹭吃蹭喝,等逐安习惯了她跟着,她又不告而别,直接跑了,如此,生气什么的肯定都是小事,估计脾气暴躁一些的,已经直接骂人了,最好是找出来好好修理一顿。 不过,那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他一直没舍得扔。 这么一来,还真是跟以前一样,也不用有个什么目的地,就这么并着肩往前走,就已经很好了。 她又看了一遍竹笛,笑着将笛子送往唇边。 山谷间响起一阵清清脆脆的笛声,如同溪流淙淙,欢快作响,宛如长了翅膀,飞向四野。 旋律轻快而动人,是那时,她给他吹过的那一段曲调。 逐安唇边带着笑,想起她坐在马背上吹着竹笛,对着他眉飞色舞眨眼的模样,心中只剩一片柔软汪洋。 千生百世,缘起缘灭,皆已注定。 ○ 疏花同慕飞白走后没多久,西北前线便爆发了战事,持续到现在。 许是因为阎青山之困跟丘里坡截烧粮草之事皆以失败告终,匈奴不再私下搞小动作,直接正面发兵挑事,想讨些便宜回来。 万邦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时常把织梦叫去一起议事,军中上上下下严阵以待,将军们走路都提着口气,脚下飞快,嬉笑之色都少了许多,戒备也跟着森严起来。 上次逐安把万昭和提着衣领带回来的事,本以为不会这么容易结束,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万昭和真的恨透了逐安,看到他就难受,竟然没有来找麻烦,倒是万邦找过逐安。 万昭和跑出去一趟回来扭伤了脚,肯定要问一问原因的,本来杜骆斌都觉得自己完了,肯定要被追究失职了,然而也不知道万昭和哪根筋搭错了,只说是逐安受托去接她回来的,提了一点逐安武功的事,其他什么都没讲。 万邦对此大为感兴趣,战事当头,有能者万邦都很欢迎。 再加上,织梦总是不遗余力地给旁人灌输着——我的哥哥特别厉害,这样的思想,还跟万邦提过,自己的谋略武功皆是比不过逐安,叫万邦也把主意打到了逐安头上,大有一副能者多劳的请愿,叫逐安也多到练兵的校场转转。 逐安有自己的考量,对此也没有拒绝。 说起这战事,本来吧,两边士兵对阵交战都一两年之久了,彼此都很熟悉,打起来有时候也像是单纯为了起摩擦闹事,打得都不怎么凶,只是最近却一反常态,攻势猛烈,凶了起来。 万邦头疼了许久,也弄清楚了其中原因,原来最近匈奴那位荧惑世子,主动走到阵前来,当了先锋官,整肃军队,一改之前的疲态,在他指挥下,匈奴兵攻击性暴涨,招架起来还有些吃力。 所以万邦也急切的希望己方军中也有人能挑起大梁站出来,好好回击匈奴。 之后还真带着俩人去了几次战场上观摩学习,逐安跟织梦也没辜负厚望,好几次临场布阵,还真是有模有样的赢下了几场战事。 无疑是雪中送炭,给万邦增加了不少信心。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世子有闻 初春时节,都城临安伴随着复苏的万物渐渐生动起来,街上商贾小贩络绎不绝,热闹非凡。隔着高高的围墙,若有若无的吵闹声传入四王爷府中,窗外的桃花开的正艳,四王爷顾秋彧如玉的手指握着上好的羊毫毛笔,全神贯注的在书案上摊开的白纸上绘着山水,丝毫未被打扰。 半柱香时间之后,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顾秋彧点了点墨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在书房门推开的同时头也不抬的说:“阿恒,你最近是不是爱上本王的府邸了,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 “瞧把你美得,我阿姐说我每天只会舞刀弄枪的,念叨的我头都大了,叫我多学学咱们博学多闻的四王爷,这不来沾染一下才气嘛。”优雅推门进来后毫不客气先给自己倒上一杯温茶喝了一口之后,魏恒才施施然回道,然后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懒散的靠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翻看着,顾秋彧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庞大的藏书量,唇边漫过一抹笑意,“你阿姐倒是有心。” 过了一会,伸手将书桌上完成的画拾起微微呵气,满意的看了几眼搁下,踱步到魏恒身后,瞄一眼“众里寻他千百度……啧啧,阿恒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收起你跑偏的想法,你这么厉害那接着背啊。”魏恒身量日渐长开,英姿勃发,眉眼却还带着些孩子气,合起书瞪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顾秋彧笑出声,“我说阿恒,我好歹也是天之骄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还考我诗文。” “行行行,天之骄子,看你要出门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你听说没,最近应天府一带出了个江洋大盗,官府都束手无策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本王一起去缉拿?” “没兴趣,就算是大盗,有应天府的官府主理,怎么也轮不到你我去管。”魏恒兴致缺缺的拒绝。“真不去?罢了,你不去本王自己去了。” “阿彧,我知你心怀天下,但现在朝局动荡,你行侠仗义的时候切记保护好自己,你贵为王爷,在外千万不要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小心成为有心人的把柄,还有别闯祸啊。”魏恒对此事并不上心,但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顾秋彧还是仔细叮嘱道。 “放心好了,本王又不是三岁孩童了,必定能圆满处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后你就懂了,你呀就继续看你的情诗罢。”潇洒挥挥手就出了门,魏恒笑着摇摇头继续看书。 应天初见。 顾秋彧赶到应天府,以前结识的好友燕捕头为他接风,请他到茶楼小坐,两人刚进茶楼就看到一个长相凶狠的大汉在纠缠一个小姑娘。 “你刚刚卖身葬父的时候不是说好,一锭银子你跟大爷走,行了别废话了。”“大爷,你行行好,小女子只是卖身葬父,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求求您不要把我卖到青楼……”小姑娘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大汉的脸色有点难看,“行了,哪那么多废话,跟老子走!”顾秋彧皱皱眉头,刚准备出手相助,一锭金子从人群中砸到大汉头上,大汉吃痛大叫:“哎哟喂,哪个狗养的不长眼!”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华服的俊美少年,从地上拉起小姑娘护在身后,“这锭金子归你,本公子为她赎身。”大汉瞪着少年恼羞成怒,“少管老子的闲事!”见少年丝毫不让,恼怒出拳相向,顾秋彧探身一步轻巧的就止住拳头的去势,“哎,这位壮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位公子都给了钱了,你怎么还动起手了?”“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这小妮子卖身给本大爷了,怎么安置就是我的事了,你们少管闲事!懂不懂规矩!” 顾秋彧温雅一笑,“我从哪里来的不重要,这规矩嘛,我不懂没事,这应天府的燕捕头懂规矩就行。”燕五顺势上前扣住大汉的手就要往官府带,顾秋彧颔首示意他先离开。 看着少年温柔安抚小姑娘,目送其归家,顾秋彧上前一步拱手道,“公子侠肝义胆,但这种流氓有时候还是交给官府最合适。” 华服少年点点头,抬头看到他时,微微一怔才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找官府的人过来。” “那倒也是,在下顾……”顿了顿,突然想起魏恒的话,“在下顾四,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 “你叫我阿浅就行,看样子四哥不像是本地人,到应天府要办什么事吗?或许我可以帮忙的。” “你既唤我一声四哥我就不客气的喊你一声贤弟了,本……我到这是为了最近猖獗的江洋大盗一案。” “四哥也是为了这大盗而来?”“看样子,贤弟也是一样咯?既然如此,不如贤弟与我结伴,咱们一起去抓那江洋大盗!” “那就多谢四哥照顾了。”华服少年微微笑着拱手示意,顾秋彧亦报之微笑,眉眼灼灼,煞是风情。 顾秋彧生性潇洒风流,不拘小节,不喜温玉软床的宫廷生活,反而最喜欢效仿江湖游侠四处行侠仗义,在民间颇有美名,甚喜结交一些侠义之士。看这少年唇红齿白,仿佛玉雕一般,越看越顺眼,又跟自己志同道合,心里自然起了结交之意。 联手。 过了一日,顾秋彧收集了燕捕头跟阿浅提供的消息,整理出线索,很快就找到了大盗的老巢,唤上阿浅一同前往。 经一日的相处,顾秋彧觉得阿浅待人亲切,谈吐不凡,甚是对自己的胃口,越发喜爱,出门一趟交一挚友,也不枉此行。 想到此处便开口询问:“对了,阿浅看你瘦瘦弱弱的,怎么会想到来缉盗?”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阿浅愣了一会才开口,“这大盗臭名昭著,我也是怕不尽早抓到他会有更多人受害……” 顾秋彧低下头看着他笑起来,自然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不愧是我贤弟,真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的好孩子。” “四哥……真觉得我是菩萨心肠?” “那是自然,不过你啊,个子这么小看着就不经打,还这么爱惹麻烦,这可不是件好事。”想了想,复又笑眯眯的开口:“不过,好在你有你四哥我了,以后跟着四哥,无论你惹什么麻烦,四哥帮你收拾。”阿浅笑着点点头。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洋大盗的老巢。“四哥,听说这大盗狡猾歹毒的很,万事仔细些好。” 顾秋彧当他是有些害怕,宽慰道:“放心吧,这样的大盗我不知道抓过几个,一定没……啊!” 一不留神踩空掉入大盗设置的陷阱中,阿浅着急的扶起顾秋彧,“四哥,四哥?你没事吧?伤的重不重?” “这,刚夸下海口就……”顾秋彧扶额有点窘迫,阿浅听闻有些气恼,“这时候还关心这个作甚!” “可……”刚准备开口,顾秋彧注意到屋檐下架着几只闪着寒光的箭弩,“小心!”此时大盗听闻动静趁机从屋中逃走,顾不上去追,顾秋彧忙护住阿浅滚到一旁,闪避不及,一只箭从肩膀擦过,拉出一道血痕,痛的他冷哼一声,但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反而着急的问:“阿浅,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阿浅因突发情况愣了下马上回过神,“四哥,我没事,你怎么样?肩膀出血了!”见阿浅着急的都要哭出来了,顾秋彧安抚道:“没事,你四哥是谁啊!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独孤荧惑 万昭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她瞪大眼睛,下意识的去看那男子的脖颈,看清楚后,指尖都跟着发颤。 他的脖颈右侧有一道弯月状的暗红色印记,像是胎记一样。 跟那天晚上所见,一模一样! 此刻的他,一身重甲,越发挺拔,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野性越发明显。 这人……这人是荧惑! 是那位匈奴十八部落的世子,独孤荧惑! 怎么会……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万昭和脑子里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分别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嘿!对了,我叫……期待我们下次见面,阿蛮姑娘。” 所以……那天晚上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那唇形说的不是星火,是荧惑啊! 他就是荧惑世子! 她真蠢! 读错了唇语,又或许是,根本没将这个人同荧惑世子联系在一起,总觉得不可能有同名之人,所以才误解成了星火。 分明有太多疑点。 那天晚上林子里光线那么暗,他先是当空一箭射中了一片落叶,后来又隔了那么远,稳稳一箭射中了那条在草丛里一爬而过的小蛇。 轻飘飘的落叶,细长的小蛇,还皆是一箭直接钉住,怎么可能会是寻常人? 看着那张笑眯眯的脸,她竟然完全没有怀疑,真的信了他的话。 而且那把弓就在她眼前亮过好几次,长弓的两端刻着凤首,弓身沉重,通体漆黑,是匈奴名弓飞鸾啊! 她竟然完全没有去留心这些细节。 他说:“你瞧,我这一手箭法真的很不错吧?本也想获得一份肯定,然而我的……父亲总是说我玩物丧志,认为弓箭是不入流的小打小闹。” 方才杜骆斌那老头说:“那飞鸾弓是他的心头所好,箭法想必应该是不错的,就是他老子觉得长弓不入流,非得强迫他改用铁锤!” 这就是在讲他自己的事情。 她那时心情不好,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现在想来,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 要知道,军中关于荧惑的传闻之所以会广为流传,除了他武功高强,机智过人,乃是一位难得的将才,还因为他的,暴虐嗜杀。 ○ 这事得从匈奴的十八部落说起。 匈奴国人口城镇分散,被分封的诸侯众多,各为氏族,发展成多方势力,所以被叫做十八部落。 但他们又归于一国共治,所以统称匈奴。 在上一任大将军林景芝的铁骑镇压下,匈奴十八部落的联军溃败,向朝月国称臣,整个国家散乱不聚,甚至好几个部落之间都起了冲突。 彻底结束战争后,这些部落之间的内乱,本已经扑腾不起多大的水花,如此可保西北边境百年太平,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距离上一场战乱还没满二十年,匈奴竟再次翻脸毁约,重组联军卷土重来,比上次更加来势汹汹。 匈奴内讧的十八部落又再次聚集起来,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联系紧密,或者说现在的匈奴,十八部落已经荡然无存,唯有一国。 这其中原因便是,匈奴十八部落中最大的部族,独孤氏里出了一位少年。 独孤荧惑。 荧惑本就代表杀伐,战争的意思。 这位被称为荧惑的少年,独孤氏部落下一任继位者,完美的贯彻着战争杀戮。 天生神力,才智过人,以雷霆手腕肃清内乱,血洗了其他部族里的内乱者,但凡同内乱者有牵连的,哪怕老弱妇孺也难逃一死,尽数诛杀。 在匈奴部落里流传着他说过的一句话。 “宁饶老妇,不留遗孤。” 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像是很明白这么个道理,杀的人多到连他的父君都觉得惊悚。 然而独孤王君又在这位年轻无情的杀伐者身上,看到了一统匈奴部落,侵占朝月大地的希望。 荧惑此人天性嗜杀,所到之处血流成河,然而,他的决策往往都是对的,叫十八部落人人敬畏不已,彻底归顺独孤氏,匈奴十八部落也正式告别了部落旧制,成了一个崭新完整的国家。 荧惑也被正式册封为一国世子。 他带着全国上下休养生息了五年后,再次举兵争伐朝月。 像是为了战争而生,荧惑便是天生的杀戮者,他的名号越来越为人熟知。 故事里的人,太过铁血无情,万昭和根本没办法将那天晚上遇到的男子跟传闻里的那个杀人狂魔联系在一起。 那样明亮的笑容竟然是假的? 那样温柔的一个人竟然如此嗜杀?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遇到他,她分明还觉得庆幸,这人能懂她的心情。 然而,她那个时候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愤怒。 ○ 荧惑的话音一落,叫万邦等人大惊,何来真巧一说,还说的是,又见面了,分明像是对着一个人打招呼所说,叫人有不好的猜测。 比如,叛徒,奸细。 诸位将军窃窃私语起来,一丝紧张不安在众人之间蔓延开。 逐安反倒是瞬间联想到了一些关联,他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后靠了些,目光从人群缝隙中穿过,落在万邦右边的万昭和脸上。 自然而然的掠过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像是只是不经意扫视了周围一眼,没有人注意到。 万昭和神色同方才明显有异。 所以,这人很可能就是那天在洛龙山上,万昭和见的那人。 将军之女同敌国世子私下见面,这事倒是有几分意思。 万邦派传令兵替他传话,询问荧惑何意。 荧惑只是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说话也带着些散漫之意。 “没什么,今天也没想真开战,就是想跟你们比试一番,顺便,跟我的朋友打个招呼。” 他的朋友? 两国交战,私下联系,还做朋友,可就与叛国无异了,这罪名可重的很。 一时间,人人自危,觉得自己人里混进了一个奸细。 虽然没人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但听着周围将军们的议论,万昭和仍有几分不安起来,脸色阴郁,抿着嘴一言不发。 她哪知道那人是荧惑! 万邦自然也想到了这事的严重性,脸色有几分严肃,同身旁的织梦商议,“你怎么看?” 忽然被点名的织梦倒是没他们那么严肃,她笑道:“将军不必太过忧心,这荧惑世子不是最擅长兵法计谋么?别忘了,挑拨离间,也是一招奇策。你看,他这么一说,我方人人紧张不安起来,若是因他的话,心生嫌隙,互相猜忌,岂不是自乱阵脚?我倒认为这话真实性不高。说来,我对他提出的比试更感兴趣一些,不如将军问问他,比什么?” 她的话安抚了众人情绪,果然方才那股小小的混乱慢慢消失。 万昭和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 “说的也是,比试取胜,自然振奋士气。”万邦便差人询问荧惑要比什么。 不过,虽然回答万邦的话是这么说,可是织梦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除了猜测这是一桩阴谋之外,她真觉得荧惑话里有话,就好像是特意说给某个人听的一样。 会是谁呢? 她伸出手,偷偷去摸身旁同她并肩,逐安的指尖。 逐安一愣,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衣袖遮掩下,这小动作很隐蔽。 她把身子往逐安那边靠了一些,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哥哥。” “嗯。” 织梦没再继续往下说,逐安却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此事有异。 逐安再次轻轻点了点头,“嗯。” 算是印证织梦的猜测。 不过,他当时并未走近,没有听到全貌,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他猜想的那样,万昭和真是特意去见荧惑的,此时贸然将这事摆到明面上来说,实在不妥。 而且,以万昭和来说,虽然性子刁蛮任性,但能看得出她对万邦的尊敬,应当不会做什么傻事才对。 只能先按兵不动,看看后续发展。 第一百零九十章 骆斌自荐 “最近对朝月国的射艺颇感兴趣,正巧,今天本世子带了弓来,不若就比比骑射功夫,如何?” 匈奴多游牧,骑马射箭的功夫自然了得,想靠优势之技比试,很正常。 荧惑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一队匈奴士兵抬了几块箭靶出来,放在了两军之间的空地上。 准备这么充分,哪像是忽然兴起,明显有备而来。 织梦仔细审视着箭靶想看看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也不知道这荧惑想干嘛,这么大费周章的出兵叫阵就是为了跟他们比射箭? 还是说,他笃定自己会赢? 荧惑取下背上的飞鸾,还是那样散漫的模样,却处处透露着一股桀骜不驯的自信。 “既是本世子邀战,那就先献上一手。” 他策马往后拉开很长一段距离,隔了一百来步的时候才慢下来。 胯下骏马踢了踢前蹄,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荧惑又往这边看了一眼,唇边带了点明亮的笑意,然后驱赶坐骑加速冲刺,在飞速移动的时候,直接放开了手中的缰绳,以双腿御马,从箭囊里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在经过箭靶的一瞬间,迅速射出一箭。 如同鹤鸣长啸,裂空而去。 “嘭!” 那箭矢准确无误的钉进了箭靶,然后整块靶子轰然间四分五裂。 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靶子碎裂前,那支箭矢已经穿透了厚厚的箭靶。 力道之大,叫人汗颜。 领将之中有擅长射箭的将军,看着那落在地上的箭,脸色惊讶,“白矢!” (ps:补充一点射箭的小知识。【五射】古代的五种射技,这五种射技为:白矢、参连、剡(yǎn)注、襄尺、井仪。《周礼》中有记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后人引注:“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也。云白矢者,矢在侯而贯侯过,见其镞白;云参连者,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也;云剡注者,谓羽头高镞低而去,剡剡然;云襄尺者,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襄(让)君一尺而退;云井仪者,四矢贯侯,如井之容仪也。”也就是说:白矢,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表明发矢准确而有力;参连,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剡注,谓矢行之疾;襄尺,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井仪,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 织梦转头对逐安说:“哥哥,这人是个怪力士。” “嗯,此人方才还未尽全力,只是随意射了一箭。” 荧惑射完一箭,便放慢了马速,有匈奴小兵小跑着去把他的箭捡了回来,恭恭敬敬地呈给他。 荧惑随手拿回箭,对着他们招了招手朗声说道:“这是五射技之一,没什么难的,素闻朝月国人才济济,精通礼法,不若我们比比参连之技如何?” 赤裸裸的挑衅。 那位将军又解释道:“参连,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书中有过记载,创立之初,乃是先射一箭,后三箭加上第一箭首尾相连成一条直线。不过之后此技法太难,几乎失传,流传下来的技法已经简化,连射四箭,就是先射一箭,再连射三箭,不可停顿,讲究一气呵成,箭矢接连不断,在侧面观之,如同紧随而去,连成一线。” ○ 万邦当即问道:“那你可能做到?” 那将军面色一赧,羞愧难当,“末将惭愧,不曾修习此技。” “那有哪位将军愿意上去比试么?” 一看那荧惑就是个射箭高手,果然是有备而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们军中之人修习弓箭都是为了御敌之用,就像军中有专门的弓箭部队,然而他们是会骑马射箭,断然不会往那深奥晦涩的射技钻研,打起仗来时站一起组成箭阵,万箭齐发,自然威力巨大,单个拎出来这么一比,必输无疑。 况且,还是当着两军对峙的面,诸位将军面面相觑,都不想丢这个脸。 “……” 万邦也没再说什么,看向场中央,眉头紧锁,看着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平时从来不见织梦逐安会射箭,肯定指望不上了。 “将……将军,我去……” 万邦听到一声微弱的自荐,精神一震,扭头看去。 看着杜骆斌那张不情不愿的脸,就像是被人赶鸭子上架一样,万邦怀疑地审视着杜骆斌,十分的不信。 “杜将军你……” 杜骆斌瞪了一眼一旁的织梦,再次咬咬牙,坚持说:“将军……末将请愿。” 织梦适时地出来举荐,“就让杜将军去吧,我相信杜将军肯定能赢。” 杜骆斌简直欲哭无泪,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赢。 方才织梦忽然问他,会骑马射箭么? 他就点了点头,然后…… 他不过会拉弓射箭而已,参连什么的今天还是头一次听说,怎么赢? 拿什么赢? 为什么姑娘非得把他推出去丢脸啊! 是要惩罚他强行拜托逐安去找万昭和所以故意整他的吗? 杜骆斌简直肠子都快悔青了。 偏生织梦一脸坦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副弓箭过来塞在他手里,连拉带拽地把箭囊强迫他背上,然后笑眯眯地伸手拍了一下杜骆斌座下的马匹,让他不得不往前冲。 “快去吧,等你的好消息!” 杜骆斌愣了愣,狐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执起缰绳硬着头皮上了场。 万邦看着杜骆斌像是上刑场一样,走的特别慢,背影竟然隐约透露着一股英勇赴死的壮烈。 像是可以想到等会惨淡的结局,他不由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实在不理解织梦为什么举荐了杜骆斌,难道是有什么深意? 万邦扭过头想好好问一问织梦,结果方才还在旁边的人忽然不见了,只剩逐安一脸淡定地坐在马背上,手里多牵着一副缰绳。 人呢? 难道是心虚的跑了? 见他看过来,逐安体贴地解释了一下。 “阿梦她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万邦哑口无言,悻悻地转回了头。 ○ 杜骆斌硬着头皮来到了两军中央,看着气定神闲的荧惑尴尬一笑。 “车前校尉,杜骆斌,前来应战。” 荧惑看着有些局促的杜骆斌,竟然也笑起来,“杜将军,幸会。” 大约这是杜骆斌请命应战应得最怂的一次。 “额,哈哈,幸会幸会……” 荧惑也没多说什么废话,直奔主题,“一起开始么?” 事到如今,已经没别的办法了,杜骆斌深吸一口气,“好。” 都上场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给自己个痛快好了! 打定主意后,杜骆斌骑着马往后跑开了一些,都不好意思去看荧惑准备好了没,也不想去看自家队列里的同袍兄弟们,那群人如狼似虎的眼神能把他盯个洞出来。 他调试着弓,以免等会一箭都射不出来。 不过,织梦把他推出来的时候,悄悄对他说了一句话。 “放心,有我呢,你尽管去。” 这么一想,他精神一震,难道织梦塞给他的这把弓有什么玄妙之处? 他赶紧低头审视着手里的长弓,恨不得把里面的木头都拆开看一看。 然而,他望眼欲穿看了不下十几遍,这把弓也还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弓,连点装饰的花纹都没有。 真想一把狠狠摔地上。 得,杜骆斌你别异想天开了,这事织梦姑娘就是再神也无济于事,不如求一求神仙显灵更快些。 “杜将军,开始吗?” 听到荧惑的问话,杜骆斌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吧!” 他挥动缰绳赶着马跑起来,瞄准靶子慢慢拉开了弓。 飒飒几声。 场上接连响起了几道飞箭之声。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参连之技 上元佳节。 江洋大盗惊慌逃窜正撞上随后赶来的燕捕头和官兵,合力逮个正着,解决了这件事后,时间也到了上元节,顾秋约了阿浅一起逛灯会。 暮色四起,他们并肩走在热闹的街上。看着对什么都很惊奇的阿浅,顾秋问道:“你怎么好像第一次来灯会?”阿浅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的确是第一次来,唔,家中管得严,很少有机会外出,更别说是灯会这么多人的日子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失落,扬声:“那你运气真好,你四哥旁的不行,吃喝玩乐最在行了。”微微低头看着她,“今天晚上四哥好好陪你玩,你看中什么,喜欢什么都跟四哥说,四哥给你买!” 阿浅被逗乐,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多谢四哥了。” 逛了一会没多久,两人就买了很多东西,“四哥你看,这个糖人真好看!”顾秋脸上是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温柔宠溺,“阿浅开心就好。”阿浅回报的是甜甜的笑脸。 “对了,阿浅,江洋大盗的事解决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浅咬着糖葫芦,想了一下,“嗯……那四哥呢?四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啊,我还不就是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哪里有不平事。”看了下阿浅,“阿浅,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 “四哥不嫌带上我麻烦吗?”阿浅仰着脸问道,眸子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当然不会!”说的太急,顾秋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想了想又说到:“怎么会呢,我不会嫌你烦的,永远不会。” 阿浅笑眯眯说:“好啊,那等这件事彻底结束后,我陪四哥一起游山玩水,打抱不平。四哥可不能丢下我啊!” 看着阿浅一脸认真,顾秋暗自握拳,太好了,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走了两步发现顾秋没跟上来,“四哥,你还在站在那傻笑什么?”阿浅笑盈盈地转头望着他,落在顾秋眼中,整街灯火黯然失色。 顾秋笑言,“看到阿浅这么开心,四哥也觉得开心。” 刚想走上前去,目光却被一家做嫁衣的店铺中一块绣工精致的大红盖头吸引,鲜艳的红盖头上用五彩的丝线细细绣上一对鸳鸯,目光微动:“阿浅,你说这块红盖头好看吗?” “还挺好看的。”顾秋笑着喃喃:“好看就好,好看就好!”目光追逐着阿浅被前面的灯笼吸引跑开的身影,“你喜欢,就好。” 顾秋走进店里,“掌柜的,把那块红盖头卖给我。” 众里寻她。 刚出店门,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天之骄子,你可让我好找。” “阿恒?你怎么来了?”“还不是来找你的,我一个人待得无趣,想到你万一闯祸,放心不下,赶紧来看看,怎么样,还顺利吗?” “哈哈,我可是天之骄子,哪里会出事?不过,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魏恒摸摸鼻子,才不会告诉他是因为被得知原由的阿姐臭骂一顿将他赶出来寻他,“没事就好,对了,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啊!是阿浅,我贤弟!”说着就四处张望寻找阿浅,想介绍给魏恒认识。阿浅正站在一处卖灯笼的摊子前,灯火氤氲,照在她脸上,格外好看。 顾秋看的出神,痴痴的开口:“阿恒,原来辛老所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这样的感觉。” 魏恒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的张望:“你在说什么呢?你哪里又来个贤弟?在哪呢?” “不给你看我的贤弟。”唇边漫起一抹宠溺的笑,突然有点孩子气的说。 看着他笑得一脸孩子气,魏恒失笑摇头,“随你,随你。” 是夜。顾秋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抱着红盖头乐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觉,想着明天起来一定要去问问阿浅,愿不愿意嫁给他。 原来这就是喜欢啊,脑子里全是她,她笑的模样,担心的模样,害羞的模样……其他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只想与她同游山水,共赏人间,携手白首。 次日一大早,顾秋就去找阿浅,可是寻了住的院落里里外外都没有阿浅的身影,心急的想出去寻,在门口撞上了抱着一摞书的魏恒,“这一大早是去哪呀,我刚才在一个书铺里寻了几本有趣的书……”“阿恒,阿恒!阿浅不见了!”心急的捉住魏恒的胳膊喊道,“阿浅?阿浅是谁?”魏恒被晃的一脸茫然,“阿浅就是我贤弟,我昨天晚上还说介绍你们两认识来着。” 想了下确有其事,魏恒奇怪的问:“哦,我记得,你刚认得兄弟嘛。不见就不见了,一个大男人不见了能出什么事。你这么急的找他干嘛?” “我要娶她!”“啊!”魏恒手里的书掉了一地,“不是,阿浅她是姑娘!”着急的解释道,“她女扮男装出来,说不定就是有什么事,都怪我!我应该早点问问她的!” 从未见他如此在意的模样,魏恒心上明了,跟着紧张起来,“这样,阿你不要着急,你把她的模样用纸画下来,我帮你一起找!” 相思成疾。 魏恒带着绘着阿浅的画像开始四处寻找,然而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秋靠在书房的窗前,痴痴的望着手里的画像,喃喃道:“阿浅……阿浅,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你……” 府里的婢女秀月拎着食盒轻轻走进书房,担忧的说道:“王爷……王爷,您好歹吃点吧,这才半个月,您已经瘦了太多了。” “本王吃不下。”顾秋揉揉眉心,又看着画像。 秀月看了一眼画像作揖,“王爷,应天府派了那么多人,魏公子也在帮忙找人,您应该相信他们能帮您找到的。王爷,身体要紧。” “我信他们,”叹了口气,“月秀,就是因为我信他们,所以他们找不到,我更放心不下。” “那至少今日也要吃一点吧,今夜是太子纳侧妃的日子,您……” “我知道,放心罢,二哥的喜宴我还是会去的。” “这样奴婢也放心了。”秀月看了一眼窗外,拱手,“王爷,魏公子过来了。” “魏恒!”顾秋眼睛亮了亮,“魏恒来了,快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魏恒脸色不太好进了书房,“阿……” “阿恒?你为何这个脸色,是不是阿浅出了什么事?” 魏恒摇了摇头,“出倒是没出什么事……” “那你便不要吞吞吐吐的!快说,阿浅现在在哪里?魏恒,快回答我!” 魏恒看着顾秋,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没有见过顾秋这么上心过一个姑娘,知道他是动了真心,可是……有些迟疑的开口:“阿,你的贤弟,她不叫单唤作阿浅,她叫卿浅。” 激动地扣住魏恒的肩膀,欣喜开口:“卿浅?阿浅!你找到她了!太好了,她现在在哪?” 可魏恒接下来的话,顾秋脑子陷入空白…… 婚宴重逢。 傍晚,顾秋与魏恒一起前往太子顾灏白的婚宴。魏恒一路叮嘱,向来贫嘴的顾秋却一言未发,沉默的跟着魏恒。 一下马车魏恒刚准备再叮嘱几句,顾秋却径直朝着喜宴大厅走去,“阿,顾秋不要胡来!” 顾秋径直走到顾灏白的跟前,目光却死死盯着他身边的新嫁娘。 “秋?”顾灏白疑惑的开口,他身边的新嫁娘也终于转过身来,如水墨晕染般美好的眉眼本带着盈盈笑意,却在一瞬间枯萎僵硬。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二章 意气用事 她射出的箭擦着荧惑的耳边飞过,差一点就划伤了他的脸。 荧惑并不恼怒,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那笑容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你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叫人惊喜,竟然这么厉害,差一点就刮花我的脸了!” 万昭和却笑不出来。 她分明已经往右边躲开,荧惑的那支箭像是预知了她躲避的路线,仍旧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她束发的绳结。 力道刚好将绳结割断,她墨发如瀑,陡然散落了一肩,像是忽然间盛放的花苞。 她伸手一摸。 这一箭,像是羞辱。 万昭和咬咬牙,越发怒火中烧,熊熊燃烧的胜负欲在胸膛暴走,她一定要教训教训他! “再来!” 见万昭和脸色不太好看,荧惑抓着飞鸾弓,有些疑惑不解。 “欸?怎么生气了,是在怪我没有尽全力么……既然如此,我知道了!我会全力以赴的!” 说完他目光一凛,整个人忽然一扫方才的懒散,神色跟着严肃起来,周身都弥漫起一股迫人的气场。 荧惑再次执起弓,眼神就变了,像是傲世九重天的鹰隼,隐隐透出几分杀伐决断。 万昭和心里一惊,荧惑对着她的时候,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模样,第一次露出这样凌厉的神色。 然而不管再怎么惊讶,万昭和仍是倔强的再次将手中弓对准了荧惑。 眼看着那个承诺会尽全力的荧惑,一把通体漆黑的飞鸾长弓上,搭了五支箭。 她方才确实没说每次只能射一箭,所以并不算犯规。 五支箭齐齐对准了她,毫不留情。 有一定自信才会多箭齐发。 这才是他的实力? 事到如今,不管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万邦在场下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万昭和忽然就中箭倒地。 他完全想不通,万昭和为何要突然冲出去挑衅荧惑,只是看着荧惑架起的五支箭矢,端端对准了万昭和,他就觉得心脏实在受不了,想赶紧把万昭和带下场。 这是闹着玩的吗? 简直是胡闹! 谁不知道那荧惑越杀伐越兴奋,不见血根本停不下来。 昭和究竟要干嘛?怎么又是这般意气用事! 然而荧惑拉弓射箭的速度实在太快,他就是冲下场了也没办法同时挡下五支箭矢,而且两人自愿约战,他一个主帅亲自下场毁约,实在有失信誉,唯有……唯有一人能带昭和回来。 连参连之技都可以靠内力凝气改变箭矢走向形成连接,他从来没有见过像织梦这样的高手,控制内力到这般恐怖的地步。 是她,肯定可以,别人不可以,她也有机会一试。 他开口:“织梦,去叫昭和回来!” “……” 忽然再次被点名,织梦歪着头有些犹豫,似乎不太想去。 “这不好吧?他们不是约好比试的吗?” 她现在跑上去就是毁约了,虽然她倒也无所谓啦。 爱女心切的万邦此时哪管得上什么毁不毁约,有什么比昭和的命还重要。 “你又不是看不出来,昭和她根本就不是对手!她那是找死!” “……看出来了啊。”可不是找死吗?就是那箭矢的力道明显都不在一个等级上。 本来还想外往下说,看到万邦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织梦只好松口。 慢吞吞驱马出了队列,她活动下手腕,嘟嘟囔囔地说:“就算我去叫她,她也不会乖乖跟我回来啊。” “快些,这是任务!” 织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是是是,大将军!” ○ 虽然嘴上不情不愿,见万昭和险些就要被射中,织梦还是迅速赶了过去。 她从飞驰的马背上高高一跃而起,手腕迅速一动,及时靠内力打偏了正对着万昭和脸上来的两支箭。 然后又轻巧地落回了马背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那骏马奔驰不停,速度都没变过。 她经过万昭和身旁的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喂,万将军让你别比了。” 反正直接喊万昭和下去,万昭和肯定不会听她的,织梦上来就直接搬出了万邦。 万昭和匆匆控制坐骑,狼狈地躲开了剩下的三支箭,闻言狠狠瞪了织梦一眼。 看到织梦无疑是最大的刺激,不管织梦是为何而来,她都觉得像是沉重的嘲讽。 她一定要证明给万邦看,她也能赢! 此时她脑袋里已经被输不起的胜负欲所占据,神色也越来越急,固执得不肯说话,拽着缰绳策马继续往前跑,再次搭弓。 荧惑还是飞快地射了五支箭过来。 又准又狠,速度之快,令人窒息,万昭和甚至还没射出手里的箭矢,那五支箭已然到了面前。 织梦只来得及抓住万昭和的肩膀把她身子往后一拉,避开飞箭。 见状,织梦也有几分担忧,忍不住蹙起眉微怒。 “没长眼睛么?你根本比不过他的,做什么无谓之争!” 没想到万昭和竟狠狠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对着织梦的马蹄边射了一箭,恼怒地大喝一声。 “本小姐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马匹忽然受惊,一下子不受控制冲了出去,织梦被带得身子一歪,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她有些烦躁,又不是她想来管。 眼看就要落地,织梦手腕一动,猛地对着地面打出一道内力,这才借力重新坐直身体,抓住缰绳,安抚失控的马驹。 见此,在场下观看的逐安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些,没在意此举是不是一个人脱离了队列,紧紧注视着那抹红衣,生怕她遇到什么危险。 看到织梦很快就重新控制住坐骑,他才稍微放松了些绷紧的神经,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 与此同时,披头散发的万昭和完全已经没什么理智可言,恶狠狠地咬着牙,架起手中的长弓往荧惑那边又射了一箭。 ○ 只是,射箭本就要求平心静气,万昭和情绪激动,手中弓箭更像是宣泄,乱了章法。 荧惑仍是不紧不慢地抓了五支箭搭在弓上,拉满,瞄准了万昭和。 只听见铮铮一声弓弦再次响动,五箭齐发,破风而来。 其中一箭同万昭和射出的那一箭直接在半空相撞,力道太大,将她的箭从中间整个破开,分成两半急速掉了下来,荧惑那一箭飞行的角度也跟着偏了些。 然而,剩下四箭仍是朝着万昭和直直飞来。 荧惑射箭不仅力道奇大无比,而且射箭的速度也快得吓人,接连不断,毫无空隙可言,叫人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快躲开!” 一瞬间已经到了眼前,刚射完一箭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弓箭的万昭和,耳边充斥着织梦着急的怒骂声,可是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箭破空射来,在她瞳孔里落下越来越清晰的几道黑点。 她也想躲开,可是,除非她现在凭空消失,不然根本躲不开了。 生死一线的这一刻,万昭和像是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不得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发生的太过突然,万邦考虑的没错,也只有织梦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得出反应。 被万昭和狠狠推开的织梦,只来得及直接从马背上扑过去扔了一道花盾罩在万昭和身上,替她挡下伤害,整个人重重摔到了地上。 飞箭跟花盾猛然相撞,怦怦几道撞击声里,又是一声鹤鸣长啸,飞鸾一动。 荧惑依照同万昭和的约定,连续射了五次,每射出一箭,战意便越浓,每一箭都比之前力道更重,威力更甚,最后这五支箭已然成了展翅冲破九霄的金翼凤鸾,有毁天灭地之威。 两次放箭之间的间隔短得骇人,一丝喘息空间都没有给,最后五支箭在织梦帮万昭和挡箭的时候,已经再次放出,呼啸着杀过来。 绕是织梦反应速度已经快得惊人,也根本没办法一下子再聚一次花盾出来。 她同万昭和靠得太近,瞬间暴露在了攻击范围里。 “阿梦!”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无语凝噎 心如刀绞,切肤之痛。 人走光了营帐里又重归于静,显得张军医手下忙碌发出的声响有些沉重。 面对这么重的伤,张先生不敢怠慢,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神色严肃,一丝不苟地处理着逐安身上的箭伤。 直接连着箭矢一起拔出来很容易造成伤口撕裂,再次大量出血,他只能先将箭杆绞断,再逐个取出箭头,怕逐安疼得受不住,他还备了点麻药用上。 好在时常碰到箭伤,虽然从没有这般伤重,不过也算熟能生巧,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不断有带着血的布巾被扔到一旁的盘子里,像是那血,擦不干净一样。 跟她脸上那些来不及擦拭干净就枯萎掉的血渍一样。 猩红又冰冷。 也不是没有见过血,好几次生死擦肩,哪次不是浴血而回,可是…… 箭矢划烂的上衣被张先生小心翼翼地撤去,逐安身上猩红的伤口毫不遮掩的暴露在她眼里,那股狰狞的血气萦绕在鼻间浓得散不开。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狠狠抽了口气,平生第一回知道手哆嗦是什么感觉,竟然觉得有些发晕,往后退了两步,扶着床边的柜子才站得住。 碰撞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在空荡的营帐中还是很突兀。 张先生被惊动,一回头就看到了织梦脸色比床上躺着的这一位都要白上几分,僵着背扶着柜子。 本来想请织梦去拿点水来,顿时不敢开口了,见她脸色实在难看,忧心忡忡地问道:“织梦姑娘你这是……晕血?” 她说不出话来,勉力摇了摇头。 不晕血,就是晕逐安的血。 ○ 可是,那血再晕人,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敢移开眼。 张先生自己去端了水,重新回到床边替逐安清洗伤口周围凝固的血痂,一盆清水转眼就成了血水。 他悄悄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明明是冬天了,他却觉得头上直冒汗。 织梦如同魔怔一样的目光实在叫人压力巨大。 莫不是在观察他哪里处理不当,准备一刀砍了他? 张先生手都不敢哆嗦,背脊坐得笔直,行医多年第一次被人这么盯得心里发慌,想开口叫织梦先到旁边坐一会,又不敢赶人,只得尽量不去看她那叫人汗如雨下的目光,闷头做事。 好在,织梦只是看着,并没有真的想砍他,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他很快就全身心投入到治疗里,忘记了她的存在。 等到将近傍晚时分,总算包扎好了最后一处伤口,张先生舒了口气,这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一转头,织梦还在。 俨然一直都在。 那副模样叫人看得心里发酸。 张先生忍不住愣了愣,心里一动。 西北战场,生死伤亡最是频繁,他自入军中起,便长年累月游走在无数伤患之中,看过的伤者不计其数,也算见惯不惊,习以为常了,现在却还是被震惊了几分。 生命向来残忍,从来都值得敬畏。 更何况是济世救人的医师。 他张了张嘴竟挤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沉默地转过身低头开始收拾东西。 刚要把从逐安伤口里取出的箭头跟染了血的布巾一并扔了,织梦终于开口说了话第一句话,声音有些沙哑。 “先生,能不能把这个留给我?” 这些取出来的箭头反正都是要扔的,既然织梦要,给她也无妨。 张先生点点头,随手把东西递给了她。 织梦接过来,也没有擦上面的血迹,只是捏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神色竟然有些落寞。 虽然知道不该这么想,可是她心中除了哀痛,竟还带着几分沉重的愧疚。 她向来不是那种一味推卸责任的人,更不是会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将所有错自己揽下来的人,有责任她不会逃避,没责任她也不会强揽,逐安受伤这事,说到底,可以是荧惑的错,可以是万昭和的错,却唯独不能说是织梦的过错。 万邦托她去救万昭和,在危急关头她甚至没考虑到自己的安危,直接用花盾护住了万昭和,救了万昭和一命,已经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事情,甚至已经超出了帮忙的情分。 于情于理,已然尽力。 可是…… 救了人却无法自保,让逐安涉险,违背了她最初的意愿。 所以,她忍不住有几分愧疚,她是不是总是给逐安添麻烦,若是她再强一些,能自己从荧惑箭下救出万昭和,是不是就不会让哥哥平白无故受伤了。 这样的愧疚不合时宜却仍是叫她心神不安。 然而,很久之后,逐安自己来评价这事的时候,只笑着说了一句。 若是织梦守护别人,那么他来守护着织梦。 张先生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织梦姑娘,这箭伤虽重,不过箭头取出来就没事了,老夫已经替逐安公子用最好的伤药治疗,包扎好了伤口,虽然不能保证立竿见影,不过老朽许诺,肯定能治好他的。请姑娘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小公子就能醒过来了,还请你……保重身体。” 别一个还没醒,另一个又倒下去了。 “嗯,多谢先生宽慰。” 这话说出来后,张先生心里舒坦多了。 就算织梦方才提着刀的模样再怎么骇人,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心地仁慈的小姑娘。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分心性俨然难能可贵。 “那老夫就先回去开方子熬药了,等会差人送过来,有劳姑娘替小公子喂药了。” 张先生提着药箱,悄然离去后,帐中才只剩下织梦跟逐安两个人。 站得太久了,身子不免有些酸倦。 她缓缓动了动,朝着床边走了两步。 眼睛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床榻上躺着的逐安。 “哥哥……” 每次她唤他,就是什么也不说,他也总是耐心的回应。 得不到回应原来是这么叫人心里发酸的事。 她轻轻抓起逐安的手,贴在脸颊上,浑身泄了气。 看到逐安受伤的时候,她不知道有多害怕,那种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像是心脏停滞不动,浑身血液也阻塞不前,整个身子冷得发颤。 她从来没有见过逐安受这么重的伤,从来没有。 她的哥哥一直都是强大的,甚至强大到有些虚假,像是一柄剑,从来都是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不知伤痛。 可是,看到他闭着眼睛躺在她面前,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比想象中还要恐惧万分。 也才意识到,这个人才是她的命门。 ○ “姑娘你怎么不吃点东西?要不,我重新给你热热?” 杜骆斌送过来的饭仍是原封不动的摆在桌子上,一口未吃,早就凉透了。 织梦头也不回,只是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姑娘,大将军这次回去后,重重罚了大小姐,被降了两级勋职,贬到巡防营去了,也算是秉公处理了,姑娘好歹宽松口气,别再因这事急坏了身子。” 织梦像是根本没听到,或许是听到了也不在意,她根本不在意万昭和会不会受什么罚,就是什么都没罚,她要了道歉也就罢了。 杜骆斌忍不住皱了皱眉,这都两天了,不吃不喝的枯坐着,这样下去如何能成? “姑娘,你……” 见织梦仍是充耳未闻,杜骆斌叹了口气,又掀开帘子出去了。 帐中又静了下来。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总觉得这段时间太过漫长。 长到,每一分每一秒,都难熬。 她重新取了汤药过来,走回床边,在这天光乍现的清晨里,直直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刚醒来还有些沙哑倦怠的嗓音,轻轻唤了一声。 “阿梦……” 织梦捧着药碗站在床边,氲氤的白色雾气里她的神色有些委屈,像是那天拿着刀指着别人,肃杀骇人的模样,只是一个幻觉。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逐安的眼睛,觉得心脏好像又始重新跳动,周身的血液也开始重新流动起来。 像是漂浮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落点。 积攒在心间的不安与痛苦,终于在这声呼唤里软成了一腔带着酸涩的温柔。 她的哥哥啊。 忽然间,泪崩不止。 第一百九十六章 黄泉碧落 “公子。” 被叫的人整个身子窝在狐裘里,慵懒地靠在一张铺了厚厚锦被的美人榻上,柔软如瀑的青丝铺了一肩,像是缠绵的水草,缱绻风月,似乎怕冷的很,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小手炉,闻言倦倦的应了一声。 “嗯?” “公子,该吃药了。” “噢……” 那人从狐裘里探出一只雪白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几乎不带血色,漂亮又过于苍白。 接过了药碗,狐裘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一张惊艳无双的美丽脸庞,带着病态的苍白,一双细长妩媚的丹凤眼眼尾上挑,几分慵懒,几分风情,一颦一笑之间,美得叫人根本移不开眼。 美人如玉真绝色,一笑翩鸿动八方。 连病恹恹的样子也美的扣人心弦。 “咳咳,这药太苦,喝了还没什么用,不如不喝罢。” 他咳嗽两声,双颊泛起的红晕如面上生花,桃李之盛,为那张苍白的脸平添几分艳色。 黄泉恭恭敬敬地躬着腰,见容怜脸上的病容,忍不住忧心几分,“公子……” 入了冬后,久病缠身,容怜一副身子骨越发虚弱,汤药不曾断过,人还是一天一天清减了下去。 见一向冷漠无情的黄泉也为自己的身体担忧,容怜唇边勾起一点淡薄的笑意,不管有没有药效,还是仰头把药喝了。 风雨飘摇里,他只身撑起这偌大的家业。 他要是死了,青城山庄怕是要乱了。 等黄泉弯着腰过来接过了空碗,他才伸手从床榻旁的矮几上放的小盒子里,挑了一块蜜饯咬着,缓解嘴里的苦味。 见他一副倦怠之色,黄泉收了药碗,语气难得放软了几分。 “公子不必忧心,碧落已经派了人到南疆去寻血参,假以时日,肯定能将血参带回来。” 江湖中最好的四大杀手,青城山庄就占了两席,一为黄泉,二为碧落,他们像是两柄完美的杀人利刃,为青城山庄的主人荡平一切阻碍。 闻言,容怜勾了勾唇角浅浅一哂,不可否置。 这药若是能这么容易找到,他也不会要到这般油尽灯枯的病态。 不过这两人平时除了他吩咐的任务外,只此一愿,多年来一直未曾放弃过寻找,容怜也不想过于无情,亲手打破这一点微薄的希望,哪怕,他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唔,黄泉,你怕死吗?” “公子有命,万死不辞。” 容怜撑着额头低低笑起来,像是开到荼靡随时会溃败的花盏,美得令人叹息。 “不用这么紧张,将近年关,让那些人留着命好好过个年吧。” 不是有任务,那公子的话只是问题。 黄泉微微低头,毕恭毕敬地回道:“畏惧生死之人,当不了杀手。” “那,你觉得我怕死吗?” “……” 看着容怜带着笑意,像是在讨论今天屋外下雪了没,黄泉却觉得这问题有些难以回答。 容怜也没催促,捧着手炉静静望向窗外,那双眼睛美得惊人,眼波流转,如丝如缕,无端缠绵缱绻,叫人忍不住为之倾倒。 半晌,黄泉才回答,声音有些发紧。 “公子不怕死,可是公子不能死。” 容怜闻言轻笑一声,没有答话。 ○ 忽的,门扉被轻轻扣响,碧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 “进来。” 门外快步走进来一位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梳着灵秀可爱的双丫髻,穿着一身厚实的碧罗冬裙,手里抱着个木匣子,眉眼里掩饰不住的激动。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别看她年纪不大,动起手来比谁都狠,江湖人称“千面碧落”,擅长伪装之术,上次黄泉能够轻松扮成方旭而不被人发现,就是她帮的忙。 一人千面,想潜入哪里都易如反掌,更别说杀人了。 在江湖传闻里,碧落性别不明,有人说他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大汉,有人说她是一位风情万种的美人,也有人说他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总之,没人能给出个准确的答案。 至少在传闻里最不可信的便是她是位豆蔻年华的小丫头。 然而,面前站着的这位少女,自是一派天真浪漫,娇俏可爱,观她面容,断然不会将她同传闻里那位狠毒冷血的碧落联系在一起。 还没等容怜开口,黄泉已经皱紧眉头,面容越发冷峻,“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到徽州去了么?” 碧落白了他一眼,又捂着嘴娇笑道:“我又不是你,总是拖拖拉拉的,那位大人的项上首级昨个儿我已经取回来了,自然也一并回来了。” 见她一副天真浪漫的娇态可爱,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黄泉一噎,忍不住再次皱眉。 “我如何拖沓,这月你杀了九人,我杀了十人,不过是上月让你领先了一人,这个月,哼,绝无可能。” “哦?仅领先一人?上月一同外出,不过是你最后动的手,怎的还算成你一个人的功劳?” “最后那人的血是由我的刀口饮下,你光坐在屋顶上看,不算我的算谁的?” 虽然平日里杀伐果断,话也少的可怜,然而,他们私下碰上总是会因为这种小事争辩两句。 容怜只是撑着下巴静静听着,一直未出声打断他们血腥味甚浓的交谈。 只是还是身体抱恙,不免咳嗽两声,这才将两人的争执打断。 黄泉赶紧噤了声,没再同碧落继续争下去,再怎么比,也不会比公子杀的人更多,他们有些班门弄斧了。 面对容怜的时候,碧落已然换了一副甜丝丝的笑容,将手里抱着的小匣子献宝似的递过去,眼中竟有几分从未有过的喜色。 “公子您瞧,这是早晨我在山庄门外石阶上看到的!” “什么破烂玩意都往庄里捡……”黄泉习惯性地吐槽一句,眼睛随意往她手上的匣子里一瞥,话还没说完,已经消了音。 那小小的匣子里装着两株手指头大小的灰褐色茎块,表皮有断续的纵纹,凹凸不平,还生着许多纠缠弯曲的根结,乍一看实在有些难看,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 黄泉再开口,声音也带上几分难得的激动之意。 “这是……这是血参?” “对!是血参,我已经找庄子里的大夫确认过了!”碧落眼睛里满是真挚的欢喜,“公子,你的顽疾……” 比起两人都难得一见的情绪波动,容怜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过多的欢喜,像是对于生死之事并不上心,哪怕对他自己的命也是如此。 他换了个姿势,又重新窝进了狐裘里,淡淡开口:“何人送来的?” 碧落只顾着高兴,他这么一问,尴尬地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回禀:“回公子,不知。我昨天夜里归来时分并未见到这只匣子,今天早晨出门才看到,认出这是血参只想赶紧送来给公子看,便没追究。” “噢,看看盒子里有没有别的什么。” 碧落应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那两株血参,仔细检查了一遍盒子内部,然而,盒子只是普通的木盒,一无所获,她把血参放回去。 “回公子,也没有。” 容怜没再回答,屋子里静了下来,只听见墙角火炉里的银炭炸起朵小小的火花,啪嗒一声。 容怜身子弱,秋天一过,屋子里就开始烧炭升温,整个冬天,室内都将暖和至极,今年也不例外,早早地备上了。 无声静默里,碧落偷偷同黄泉对视一眼,有些不懂公子在想什么,然而他们不敢贸然询问,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侯着。 半晌,容怜才回过神来,轻轻唤了一句。 “碧落,拿纸墨过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故人遗情 山麓雾正浓,天青如水墨。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沿着青石板拾级而上,林间偶尔有三两声鸟鸣婉转响起,更显山中幽静。 “我说师傅啊,你做什么要天不亮就带我来这里?是要到那座山庄去吗?难道是这山庄里的人请你来看诊?欸,你不早说,走太急我药箱都没带!” “不过你都多久没下山了,谁这么大面子还请得动你老人家,是不是什么特棘手的疑难杂症?” “师傅……” 一位身量修长眉眼清秀的少年打着哈欠,精神怏怏的,仍有几分困顿不堪,跟在一名老者身后,边走边喋喋不休的嘀咕不停。 本来清晨走在林间,心境开阔,从容惬意,少年一开口耳朵里像是忽然飞来了一群蜜蜂,有些聒噪。 走在前面的白胡子老者转身直接一巴掌拍到他的头上。 “都嘀嘀咕咕一路了,有完没完?” “啊啊啊,受不了了,师傅你这人真是闷死了,也就师弟受得了你!走一路了不肯搭理我,还要嫌我吵,简直气人!” “少啰嗦!去,敲敲山门,把这个放在门口便回来,若是碰上庄里的人,也别提起我。” “做什么这么神秘?好好好,师傅您别瞪了,我知道了这就去……这是什么东西?” 少年接过老者递过来的盒子,随手打开一看,瞌睡瞬间醒了几分,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忘忧师傅,你是不是拿错东西了,这可是血参,千金难求!忘忧山上不也就只有两株,你就这么放人家门口?给钱了没啊!” 闻言,忘忧瞪起眼睛面露怒色,“阿尧!” 眼看忘忧就要发怒,阿尧不敢再顶嘴,赶紧抱着盒子往山庄门口的青石阶跑去。 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忘忧收敛了佯装发怒的神色,低低叹了口气。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承故人一点情,弥补一些对那女子的两三点遗憾罢了。 ○ 那座隐匿在山林雾气间巍峨气派的巨大山庄,像是一只静静趴伏在膝上的小猫,青砖黛瓦,静谧而温顺,华而不奢,风雅韵味。 阿尧站在门口抬头一看,那山庄的口上写了四个大字,巍峨苍苍,力透纸背。 青城山庄。 他抱着盒子有些纳闷,又开始自己嘀咕起来:“这是青城?干嘛要特意送药过来青城?平日里又没什么交集……” 刚要转身再问一问忘忧,忽然听见门扉响动,似乎有人要出来了,他赶紧把盒子放下,猫着身子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偷看。 问师傅肯定也不说,不若他自己看看。 山门徐徐打开,从门内走出来一名十四五岁的娇俏少女。 天太冷呵口气都是绵白的雾气,她抱着双臂缩了缩脖子,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准备往外跑,看到门口放着的木盒,果然被吸引注意停下了脚步。 “咦,这是什么?” 她没直接去拿盒子,反而狐疑地环顾四周,阿尧赶紧低下头,仔细藏进了一旁的灌木中,隐匿住身形。 少女打量了一会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影,这才弯下腰捧起了盒子。 阿尧又蹑手蹑脚地露出一双眼睛偷看,只见少女一只手托着盒子,另一只手的指缝间忽然多了一把薄如蝉翼的细长刀刃,在她指间灵活一翻,沿着木盒的缝隙溜进去游走一圈,又迅速抽出来。 她抬起手对着天光审视着指尖刀。 阿尧惊觉,这小姑娘竟然是在验毒。 小小年纪,这般警觉,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之辈。 少女发现指尖刀并无什么毒素反应,手腕一动收起了刀刃,这才伸手打开了盒子。 “这是……” 她看到盒子里装的东西后呆愣了片刻,眸子一亮,一扫方才的狐疑,一脸激动地抱着盒子匆匆跑进了山庄。 直到那扇大门重新紧闭,阿尧才从灌木丛里钻出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露水,看着那座静谧的山庄,忍不住怀疑这山庄里有人重病,急需这味药,所以刚刚那个小丫头才露出这般欢喜的神色。 是救命的药吗? ○ 回到刚刚的地方,忘忧已经不见了。 阿尧一点也不慌,也不找忘忧去哪了,反正忘忧师傅想藏起来的时候,他肯定是找不到的。 他随手扯了一片叶子叼在嘴里,踏着青石板悠哉悠哉地往外走。 走了十几级后,消失不见的忘忧忽然又出现在他身旁,无声无息,像是鬼魅一般。 “送到了?” “这是自然!”阿尧并没有被忽然冒出来的忘忧吓到,反而好奇地凑过去一点,“师傅,你方才瞧见那丫头了没?” 不用怀疑,忘忧虽然没有自己送东西,但是,肯定会在哪监督他,方才之事,他肯定也看到了。 果然,忘忧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那丫头小小年纪就分外警觉,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不过瞧着煞是可爱,尤其那双眼睛,水汪汪的!”阿尧耸了耸肩,又颇有些遗憾的笑道:“啊,方才那样情况也不好打招呼,不然还可以同她说上一句话。” 忘忧与他同行,闻言沉默了片刻,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么?” “知道她是谁的人,都死了。” (ps:补充一点小知识,不想看可以直接跳过哦。第一:血参,这里指的就是三七,血参也会当做黄芪的别称,所以解释一下。三七这个名字的来源,最早是来自《医门秘旨》中:“七叶三枝,故此为名”,《本草纲目拾遗》引《宦游笔记》:“每茎上生七叶,下生三根,故名三七”。而据《中药正别名集》记载,三七的别名多达六种:山漆、金不换、血参、田七、旱三七、盘龙七。为伞形目五加科植物,主要分布于云南、广西、江西、四川等地,同名中药材三七是以植物三七的根部作为药用部分,具有散瘀止血,消肿定痛之功效,主治咯血,吐血,衄血,便血,崩漏,外伤出血,胸腹刺痛,跌仆肿痛。自古以来就被公认为具有显着的活血化瘀、消肿定痛功效,具有“金不换”、“南国神草”之美誉。因常在春冬两季采挖,又分为“春七”和“冬七”。由于三七同为人参属植物,而它的有效活性物质又高于和多于人参,因此又被现代中药药物学家称为“参中之王”。清朝药学着作《本草纲目拾遗》中记载:“人参补气第一,三七补血第一,味同而功亦等,故称人参三七,为中药中之最珍贵者。”扬名中外的中成药“云南白药”和“片仔癀”,即以三七为主要原料制成。主根呈类圆锥形或圆柱形,表面灰褐色或灰黄色,有断续的纵皱纹和支根痕,顶端有茎痕,周围有瘤状突起,体重,质坚实,断面灰绿色、黄绿色或灰白色,木部微呈放射状排列。气微,味苦回甜。 第二:桃花痨,俗称肺痨,咳嗽时脸颊艳若桃花,病入肺腑时会咳血,嘴唇就会越发的红润,像是面上生花,艳若桃李一般。《红楼梦》中林黛玉便是死于桃花痨,放到现在来说并不算什么绝症,然而古代因为医疗措施并不发达,所以很难查出来,难以医治,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绝症。 第三:用到血参三七,是源自中药药方——月华丸,具体配方可以再去深入了解一下,就不多说了,功用:滋阴保肺,消痰止咳。之所以叫月华丸也有一定由来。月华,古人指月亮或月亮周围的光环,有“清阴往来远,月华散前墀”和“舟子夜离家,开舲望月华”等诗句佐证,又因肺属阴,为五藏之华盖,犹如月亮之光彩华美,本方能滋阴润肺,治疗肺痨之病,故名月华丸。感谢,不算在正文字数中,欢迎补充。) 第一百九十八章 憾意难平 天色渐亮,映着一地的雪光,有些晃眼。 青城昨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山庄庭院里,黛瓦树木间,都厚厚覆上了一层皑皑白雪,连亭中湖面也结了一层薄冰,满院银装素裹,煞是漂亮。 然而,再美的风光在黄泉眼里都算不上是风景,于他而言,不过是些毫无生气的死物罢了,甚至比不上刀口饮的鲜血来的滚烫。 他手里拿着两封信纸,踏着一院雪景,目不斜视地穿过幽深的长廊,在公子门外停下。 他轻轻扣动门扉,踏进屋子后还特意在门口等了片刻,借着火炉的温度卸去一身的寒气,这才往里屋走去。 “公子,湖城那边回信了。” 容怜斜倚着美人榻,手中捧着一本古籍,看得认真。 雪白的手指翻过一页书纸,头也不抬的吩咐。 “念。” 黄泉恭恭敬敬地打开手中信笺,先念了容奴的回信,他的声音冷淡又严肃,同屋外的寒意相差无几。 “家主敬启。 承蒙公子挂念,老奴在湖城过的很好,身体也还算硬朗,不负公子之托,每日打理院落还算勤勉,盼着公子有空能过来小住。公子所问之事,奴本已准备送信上报,正逢公子相问,附上疏花小姐亲信,实述详情。 愿公子福泽万年。” 黄泉又接着拆了第二封信,扫了眼雪白的信纸,有些迟疑。 “嗯?写了什么。” 黄泉只得照着信上所书往下念。 “……皆已动身前往西北,叨扰多日,不胜感激。” 他扮成方旭的时候有同疏花接触过,切身见识过柳家那位如今的家主柳疏花的冷若冰霜,只是他没想到,那位姑娘,连留信都这么的……言简意赅。 比他还要冷酷几分,实在叫人汗颜。 容怜勾了勾唇角,像是想起什么,淡淡说了句:“冰雪疏花,人如其名。” 关于柳疏花性子有多冷,在江湖上也绝对是享有盛名之事,黄泉点头称是。 手中的古籍搁在膝上,容怜偏过头往窗外望去,几只鸟儿扑腾着翅膀落在窗外的枝头上,压弯了枝条,积雪簌簌落了些,露出雪下的点点腊梅。 正所谓“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鼻尖也嗅到几缕似有若无的暗香。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容怜忽然开口,声音清冽而温柔。 “这梅花又开了……说起来,我有多久未出门了?” “回公子,您六月底从湖城回来后,便再未出过门。” “噢……”容怜点点头,收回了视线,淡淡吩咐道:“那去给我备点冬衣,我到西北散散心。” “是!” 黄泉不敢违背容怜的命令赶紧应下,不过,对此有些犹豫,他站着没动,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公子……” 见状,容怜也没怎么奇怪,像是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淡淡地说道:“想问我为什么要到西北去?” “公子心思,自是缜密。” 容怜收拢了书册,单手托着下巴看着黄泉,自是一派优雅迷人。 “你可知,逐安是谁。” 容怜这句话,听上去有些不着边际,跟黄泉想问的问题毫无关系,然而,黄泉知道,容怜说话,向来是有理由的,既然这么说了,便是有缘由,他低头思索起来。 逐安公子么? 要说今年江湖上有什么大事,那不得不说起江湖各大世家结盟同入幻花宫一事了,虽然结局惨淡,各大世家几乎损失大半,从幻花宫活着出来的人没剩多少,不过悠悠众口,小道消息传得最是飞快。 江湖上关于逐安的传言渐渐多了起来,说是有一少年名唤逐安,医术高明,负剑而行,俊美无俦,温润如玉,却不知出处,师从何人,不少世家想招纳此人。 江湖中忽然出了这样一位天赋异禀的少年,不过短短一月,已然惊艳于世,名声大噪。 忽然提起他,能联想到的只有他的一双妙手了。 黄泉推测道:“公子此行,是想找逐安公子寻医?若是如此,那何须劳烦公子天寒地冻往西北苦寒之地跑一趟,属下去把逐安公子请回青城来。” 容怜笑着摇摇头,“欸,世人只知他医术高明,却不知他师承何人。说起来,那位可不是谁都请的动的。” 黄泉一愣,容怜这么一点拨,他自然想到了所说之人是谁。 当今世上,要说医术,没人能比得过医仙忘忧,公子身体抱恙,他跟碧落自然也去请过多次,然而都被以无药可治回绝了。 没说不能医,只说没药医。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越发往各地找血参找的殷勤。 若是有药,医仙便肯定能医治好公子的病。 见黄泉想通,容怜接着说道:“你想的不错,逐安正是忘忧座下亲传弟子,既然医术一脉相承,忘忧能医,他便能医,再说我同逐安又有几分交情,找逐安帮忙岂不更好。在青城待久了,也想外出找朋友散散心罢了。” 闻言,黄泉恭恭敬敬点头称是,“难得公子有兴致,外出走动自然是好,属下这就去准备。” 他刚准备退下,只听见容怜又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的像是梦呓,“……不然也不会特意送药过来了。” 他没怎么听清,又问:“公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去办吧。” 见黄泉退下,容怜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一旁矮几上放着的木盒里。 看着那味黄泉跟碧落各地百寻不到的血参,他忽然嗤笑一声。 ○ 大约,太过聪明不见得是好事。 黄泉碧落猜不到是谁送的药,甚至派人去查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容怜却很容易就猜到了。 这血参的确珍贵难寻,不过有一个人想要,肯定便有办法找到,那就是忘忧。 不论他忘忧山上原本有没有,医仙想要,自然有人会双手奉上。 毕竟,求他治病的人小到贩夫走卒,大到王公贵胄,应有尽有,别人不能医的,找他肯定没错。所以,血参再珍贵又如何,他想要血参做报酬,自然有人愿意忍痛割舍。 虽然能猜到是忘忧送来的药,然而忘忧既不肯当面送来,又不留下任何身份痕迹,那么,想请忘忧替他治病自然也不可能了。 哪怕是装作不知道是他送的,拿着药引过去,忘忧也不会出手相帮,索性就不去了。 他得了药终于能治好顽疾,也没怎么觉得高兴,只是因为,隐约能猜到忘忧为何赠药。 虽说是故人寄来的情分,于他却有几分恼怒。 那位同他有一面之缘,交换过心情的故人,终归就这么抱憾离世。 他那时给忘忧写了信,一封信言简意赅写得毫无感情,不为别的,他总想着,有忘忧在,朔月总归不至于因为一点毒就这么去了。 然而……朔月走时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真的成了最后一句话。 每次站在那条回廊上,他总觉得还看得见那人的影子。 最后一个认真至极的眼神,同他郑重其事的告了别。 再见啦,容怜。 然后抛下这红尘滚滚,撒手而去。 诚然,恩恩怨怨已然成了纠缠不清的线团,剪不断,理还乱,他不过是个旁观者,无权更改那人的决定。 甚至,都没办法说一句,是朔月太固执,还是忘忧太迟钝。 说起来,朔月这人,大约就是活的太明白。 以至于,明白的太过了,所以觉得活下去也就那样了。 而他不重生死,说起来跟朔月坦然等死有何区别。 之所以跟朔月成了故人,大约便是,他心性凉薄,太过聪明,哪怕身患恶疾,只身一人仍旧站到了顶端。 然而,高处不胜寒,这偌大的山庄,容家一脉,只剩他一人。 治好自己的病又如何,是那人送来的药又如何,对于朔月,终归是意难平。 这药,不要也罢。 第二百章 枯木断流 之前在湖城,织梦确实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想来是她的世界只拘禁在那后院小小的一角罢了。 “姑娘,要不我把斗篷给你吧?” 她抬手拍了拍身旁士兵的肩膀,制止他的动作,手下隔着逐安特意拿给她戴上的棉手套,仍觉得士兵们军袍下的盔甲冷得发硬。 这还来关心她,也不怕自己冻坏了,她悄悄叹了口气,赶紧婉言拒绝。 “不用不用,我其实没那么冷的,穿的挺厚实。雪太大了,我们也别耽搁,快些找到返回军中。” 先知道位置,等改天风雪没那么大的时候,再来处理就方便多了。 士兵们纷纷应下,交谈几句冷意也算是淡了不少,几人便散开一些距离,绕过河岸上几棵枯树,仔细搜寻着河道上的异状。 “姑娘,这!在这里!” 找了一会,远处一位士兵朝着她招了招手,离了些距离,呼唤的声音听着还有些模糊。 正在察看面前河道的织梦赶紧往他那边跑过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还有几分使不上力的感觉。 等赶到了那士兵身边,小兵往下指着一处给她看,“姑娘,就是那!” 她跟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发现那河道礁石堆积形成了一小段落差,垂直流下来的水毕竟要比河床里的水,厚度薄上太多,更容易结冰,在落差处结成了几串冰柱,越积越厚,以至于都快成了一小堵冰垒,有些地方已经高出了河面,便是这冰挡住了上游漴漴不歇的水流继续往下,以此为界,下游的水量虽然还未断流,不过仍是显得有些寒酸,河面已经结了冰,再说到坞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河道被堵自然流不到坞城去。 这便是问题源头了。 几个士兵就地取材,手脚利索地从一旁的林子里搬了些石头过来,垒在了河岸边做了个简易的标示。 方才那士兵又跑过来请示,“姑娘,已经在此处做下标记了,我们现在先回去还是?” 织梦却盯着那处阻塞的河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几个士兵围在她身旁有些纳闷不解,忽然她开口问道:“以前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吗?” “嗯?姑娘是说嘉谷河结冰断流吗?” 见织梦点了点头,那士兵又接着说:“回姑娘,因为嘉谷河又是坞城的护城河,所以这条河的河床之前有人工修葺过,以往冬天也很少结冰,就是结冰了也只是很薄一层,并不影响流通,大约是今年冬天太冷了才导致冻上了!” “不。” 织梦直接否认了他的猜测,“若是修葺过,就不应该有那么多礁石才对,更不应该会冻上!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过去看看。” “姑娘小心啊!” 河里的石头到了冬天结了层冰,势必很滑,几个士兵不由担忧起来。 织梦应了两声,脚下一踏便轻松跳到河中央。 ○ 织梦挑了块能落脚的石头踩上,一踩上去倒没有滑倒,就是觉得脚下的礁石怪怪的,说不上是不是因为起了青苔还是什么,感觉有些不像是踩到了石头上,反倒是……有些像是踩到了什么植物上。 她拢着衣摆小心地蹲下,仔细检查,片刻后抬起头望向对岸。 那根本不是河底的礁石,竟是一截被冰雪压塌的枯树直接倒进了河里,树干断裂剩下的树桩在对岸稍微更靠前一些的位置,又被白雪一盖,方才竟然完全没发现。 这截枯树拦腰截断了河道,想来顺着水流还飘了一段距离,然后河岸收紧无法再往下流动,又被这几天下的冰雪冻上,彻底卡死在这里。 所以,这段河道便越堵越严重,再这么下去,恐怕不是流通不畅供水不足的问题了。 上游的水源源不断往下流淌,结果流不通,这附近又没有其他支流,只会增加此处水量,形成一汪流不出去的死水,汇聚淤积,水面越来越高,终归会酿成大祸。 河道疏通,堵为下策,疏为上策。 现在只能赶紧把这截断木弄走,不然继续堵下去,怕是要淹成涝灾,只淹了这片林子还好,若是……汪成大泽决堤溃烂,夹杂着冰块,蓄力往下游一冲,破坏力可想而知,最终汇入的坞城怕是要遭殃了。 上游积水已然无用,她试着碰了碰下游的冰面,发现那冰很薄,根本无法提供支撑,踩上去没走几步肯定就碎了。 没其他的站立点,织梦只得踩着断木站起身,脱了手套揣进兜里,手心聚起内力,对着脚下树干轰然打了一掌。 然而被冻得太久,断木竟变得硬如坚冰,她的一掌收效甚微,甚至还差点把她震得滑下去。 这么打下去,她怕是要打成百上千掌才行,就是她能打得出来那么多掌,没地方落脚,她继续站在这截断木上,估计自己得被自己的内力波及不轻。 有力没处使,还真有些棘手。 沉吟片刻,她站起来对着岸边招了招手。 “扔把刀过来!” 士兵听闻织梦的吩咐,赶紧从腰间解下佩刀,使劲高高抛起,扔给了织梦。 织梦轻松一跃而起稳稳抓住了刀鞘,紧紧握住刀柄,冻得她一激灵。 不若借用外物试试能不能击溃坚冰,只要能让这断木位置倾斜改变,它就能自己往下流动,那时,再以内力击溃便行。 她手中用力,拿着刀对准冰柱狠狠砸了两下,顿时冰屑乱窜,断开不少。 眼见有用,她重新换了个更容易使力的姿势,准备多砸两下。 这法子慢一点没关系,只要管用就行。 跟着织梦来的几个小兵听话的等在岸边,眼见织梦一个人蹲在河中央凿冰,以为她是想直接解决了这次河道堵塞的问题,不由觉得她一个人肯定要花费许久时间,商量了一番,决定一起去帮她。 “织梦姑娘,我们来助你!” “对啊!我们过来帮你!” 埋头苦干的织梦闻言心里一急,赶紧出声阻止,照这样看,他们怕是连河都下不来。 “别过来!” 然而已经迟了,几个小兵没织梦那么高的武功,只能从岸边踩着冰面过来,如她所料,冰面不牢,只听见咔嚓两声,当头那小兵整个人脚下一空,直接往薄薄的冰层上摔下去,慌乱地尖叫一声,身后几个人惊慌不已地跌回岸上,明显被吓坏了。 织梦不敢犹豫,瞬间扔了刀就扑过去抓他。 下游水枯,冰层太薄,接不住小兵这么一砸,瞬间破裂,人直接掉进了水里。 织梦仍是停都没停,一只手勉强抓住了小兵的衣领,被带着掉进了水里。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袭来,她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窜了起来。 一口寒气堵在喉咙里,叫人脑袋刺痛。 冬衣吸水身子沉重,还未来得及反应,恍惚间听见熟悉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织梦。” 织梦只觉得手臂被人一把抓住,整个人从水里腾空而起,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慌张回头一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容怜看着她,唇边勾起一抹淡雅的弧度,“每次见你,你都这么狼狈吗?” “你……” 她刚想说你怎么在这,忽然想起,逐安说过容怜最近会来,不过现在也不是寒暄的时候,她赶紧去看方才落水的士兵,发现容怜身旁还跟着一个冷面男子,已经跟着容怜一起行动,利索地救下了那个小兵,她不由松了口气,还好没出人命。 虽然显然是在帮倒忙,不过也是出于好意,她自然不愿意看到他们白白丧命,生怕方才来不及抓住他。 这一摔下去,不死也伤。 容怜把她送回岸边站好,身上不免跟着沾了不少水渍,一身清雅的香气被打湿变得浓了几分。 他并不在意,随意地转头看着河中央的断木,又看看织梦,不用问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歪着头望向她,轻笑一声。 “我来吧。” 第二百零二章 命有定数 “还是你懂我的心意。” 虽然忘记同黄泉说了,然而到了军中,逐安仍是备上了酒。 容怜换了干净的衣裳,方才的事也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没再多言,同逐安一起坐在火炉边,火炉上温着小酒瓮,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 见容怜端起酒杯,黄泉出声,“公子……” 逐安知道他想说什么,也递了一盏给他,温煦笑道:“这是我酿的药酒,暖胃驱寒,这位大哥冒着风雪来去,不免沾身寒气,也来一点吧?” 黄泉这才放下心,接过酒盏道了谢。 容怜饮了一口,捏在手里转了转手中的瓷杯,“你还会酿酒?” 逐安放下酒瓮,一脸淡定,“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清冽微苦,回味甘甜,口齿留香,又尝不到药味,深得我意。” “还存了一些,埋在了帐后那棵歪脖子枣树下,你想要的话随便挑两坛子带回去。” 容怜闻言懒洋洋地撑着额头笑起来,“怎的埋这种树下,是有什么佳酿诀窍吗?” “能有什么诀窍,这军中能有一两棵树已经很不容易了,哪还能挑三拣四?”织梦拎着食盒掀了帘子进来,直接答了他的问题。 容怜璀然一笑,“原来如此。” 逐安站起身接过织梦拿来的食盒,把盘子一个个取出来放在桌上。 “本该好好与你接风洗尘,不过军中凄苦,只能私下托掌勺替我备一份酒食,还请容兄莫怪。” “没有的事。帐外北风萧萧,炉边同故友而坐,两三盏薄酒,足矣。” 织梦看着一脸笑意的容怜,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又清浅了几分,那隐隐不安的感觉又爬上心头。 “在想什么?”闻言回过神来,容怜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湖城遇到时,他脸上便是这种神色,有些惊艳,有些疏离,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织梦压下心中的情绪,拿起桌边的酒盏碰上去,笑道:“没什么,好久不见,容怜。” “嗯,好久不见。” 不可否置,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 “如何?” 逐安披着外袍,重新挑了挑炉中碳火,闻言还是摇了摇头,“还在烧。” 织梦端着水盆担忧地看着床榻上那人,她的不安又再次应证。 容怜脸色苍白如雪,眉头紧锁,额间脖颈都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做了什么噩梦,却一直未睁开眼。 虽说织梦早就知道容怜身患恶疾,身子骨差了点,大冬天被这冰冷的河水一沾,肯定会病一场,可是,织梦没想到,容怜会病得这般厉害。 当天夜里便高烧不退,整个人几乎是陷入了昏睡。 连一直神色冷漠的黄泉脸上都出现少有的担忧之色。 她掉河里了,只是觉得浑身冻僵了,搭了容怜的马车回到军中后,逐安给她熬好了姜汤驱寒,喝了一碗下去,再洗了个热水澡,身体已经又恢复了过来。 可是容怜却直接病倒了,白天还同他们说笑,傍晚刚过一会,已然开始倦色恹恹,过了会便…… 逐安取了银针过来,重新替容怜扎了两针,神色也有些忧虑。 前几日便收到了容怜的书信,说是要到西北来看看他们,逐安自然应允。 除了同朋友相聚自然高兴外,逐安从湖城分别后就很挂念他的顽疾。身为医者,若是不知道也罢,知道了怎可能不上心,暗自留意了不少关于药引的消息,甚至还在军中药库里找过。 况且,逐安本也准备抽空到青城去看一看容怜,容怜先提议要过来也好,正好能给他检查检查身体,只是这刚到便病倒了,逐安越发忧心,自己身上的伤没怎么好,仍是陪在床榻边照顾了一夜。 见此,织梦忧心忡忡,她总觉得其中有问题。 容怜不可能无事还大老远从青城跑过来,他素来不喜出门,乃是在江湖上都出了名,再说,还偏偏挑寒冬,身子骨虚最是怕冷,冬天风雪交加,西北更是凄苦萧瑟,外出不便出行不易,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走这一趟。 肯定有什么缘由…… 是什么呢? 她不擅医术,只能帮帮小忙,倒完水后又跑去取了粥,端着热粥往回走,同几个碰上的士兵胡乱打了两声招呼,她又继续想着事情往前走,想着想着忽然想起昨日里掉落的那个盒子。 盒子? 难道说…… 心里忽然冒出来的猜测吓了她一大跳。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飞快地端着粥跑回去,放了粥碗,随意找了个理由,把一言不发守在一旁的黄泉叫了出去。 两个人站在帐外,无言对视了一眼。 ○ 黄泉对容怜的朋友语调虽然一如既往的冰冷,态度却很恭敬。 “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虽然织梦也觉得这人有这么些面熟,然而,她对这张脸确实没什么印象。 “黄泉,那个……罢了,我也不说废话了,昨日里,容怜掉的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她衣袖下的手指捏紧,心里竟有几分紧张。 然而,黄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说话,一张冷峻的面容,像是戴了一张面具,无悲无喜,半分情绪都没有。 根本无法从他神色中解读出一丝信息,织梦见状,不免有些焦急,“为何不答?” 哪想,黄泉只是颔首低眉恭恭敬敬回了句。 “公子不愿说,做属下的自然不能说。” 不愿说? 他的态度叫织梦越发不安,虽然答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也大概应证了她的猜测,那盒子并不是不重要,只是容怜不肯说罢了。 所以……来西北是来找逐安的。 “是……药吗?是血参?” 因为找到了血参,所以才这么远走这一趟。 黄泉波澜不兴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微波动,看了她一眼再次低下了头,不说话。 可是,他没有否认。 织梦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眼皮直跳,若那真的是药的话,那……那她就犯大错了。 没再继续盘问下去,织梦转身就跑。 黄泉看着她急匆匆跑开的身影,目光一动,又转身望向身后的营帐,像是透过了厚厚的帐布看到了床上躺着的那人。 ○ 天寒地冻,河岸两旁枯树萧瑟,白雪堆砌,河面重新结了一层冰,织梦心急如焚沿着河岸策马狂奔。 直到看到那一堆覆了一层雪的石头堆,她匆匆下了马,嘎吱嘎吱地踩着新雪往河边跑。 还好昨日士兵们有做了这个标记,不然这大雪一盖,恐怕要找上许久。 她随手捡了块石头,往河中心一抛,那层冰仍是很薄,一砸就碎了,露出一个冰窟窿来,冰面下的流水漴漴,并未冻上。 她深吸一口气,往河面轰然打了一掌,将附近的冰面打碎,没犹豫直接往下一跳。 噗通一声,溅起一阵水花。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织梦只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冰冷刺骨的河水催得人落泪。 这世上万般皆苦,诸多业障,然世人都在拼了命,只为了活下去。 她便是其一。 可是总有那么极少数的人,像是没什么欲望,随遇而安,坦然淡泊,深谙生死有命之道。 说到底便是有几分心性凉薄,连命都不在意,不敬鬼神,不敬生死。 容怜便是其一。 她不知道为什么容怜明明丢了药却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毫无波澜。 什么都不肯说。 那明明是他救命的药啊! 就算是昨日阴差阳错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并非容怜自己扔了药,怨不得谁,只能说一句运气不好,像是自有定数,无缘这际遇,所以容怜便从容放手并不追寻,半句不曾提起。 可是,叫她如何心安理得? 若要叫她来说,那便是: 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 第二百零三章 失而复得 “怜儿……” 容怜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他最讨厌的味道,身子仿佛被拷上了枷锁,又痛又重。 “怜儿。” 那声音又唤了一声,温柔的像是一阵春雨淅淅沥沥落下。 明明魂牵梦萦多少个日夜,如今听来却不敢细听,生怕忽然烟消雾散。 “怜儿。” 他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女子,她的鬓边戴着一朵奇异的小花,身后摆设是在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起来,犹豫着还是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女子的脸。 入手只有冰冷虚无,他永远走不出去这方寸地方。 “善恶终有报,怜儿,你信善恶吗?” 他摇了摇头。 这世间善恶哪能分得那么清楚。 他手上杀戮无数,却没人再说他一句恶人,他随手施恩,并无善意,却被人感恩戴德,可见委实难分。 更多的是,分明有人一双手滴血未沾,却仍是被逼上绝路。 女子沉默了,身后的景象轰然倒塌,归于一片沉重的混沌。 面前忽然又立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像,庄重慈悲,拈花而笑,像是要渡尽世间苦难。 女子指着那神像问他,“怜儿,你信神佛吗?” 他摇了摇头。 若这世上真有神佛,当真会放任世人一步步踏上绝路,走向毁灭吗? 未免太过绝情。 知苦处,踏绝路,也不寄希望于神佛。 眼前的神龛怦然碎裂,重归混沌。 女子有些着急起来,像是喃喃自语,“那你信什么?半分信仰都无?信什么?究竟信什么?” 他一字一句答得用力。 “生与死。” 唯有生死,方知始终。 脚边忽的变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从四面八方灌着冷风,像是人将死前幽幽的叹息。 那女子伸手拉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像是要带着他临渊前行,再不回头。 身后的路不断坍塌,分崩离析,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挣扎,甚至连害怕都没有,只是跟着她往前走。 越走脚下的路越窄,风也越发大,他浑身都开始发冷。 再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那女子忽然停下来,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怜儿,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去哪?” “既无善恶也无神佛,生死尽头。” “好。” 他答得毫不犹豫,再往前一步是死路也没关系。 那孱弱的女子忽然一把推开他,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脸上带了血红的泪痕,头也不回地坠下了深渊。 “回去吧。” ○ 眼前血红一片,却不是血腥之气,只觉得周身泛暖,就好像被暖阳温柔抱住一般。 容怜猛地张开眼,被刺眼的光线晃了眼。 他用手指挡在眼前,缓了一会才回过神,发现他躺在一张竹摇椅上,身上妥帖地盖着块厚厚的毯子,四下仍旧冰雪莹莹,肃杀萧瑟,却难得出了点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醒了?” 一偏头只见到逐安坐着一只矮凳,手里拿着一把旧巴巴的小蒲扇,仔细扇着炉火煎药。 动作一如既往的好看。 “冬日里难得有些太阳,老待在床上躺着也闷,我把你搬到帐外来晒晒太阳。” 容怜嘴巴张了张,有些晃神,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昔。 好像很久之前,他们在幻花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幻花石宫的后院里,逐安搬了张竹塌到庭院里,让容怜躺着晒晒太阳,还同他说。 “若是不知有没有明天,那便先过今天吧。” …… 一个人再厉害也熬不住身体一点点腐坏,油尽灯枯,不过如此。 说起来,他真没想过自己还能过醒来,失去意识的时候,已然觉得这一生就到头了。 爱恨皆是一捧黄沙,手一扬,就散去了。 像是往这是非前程里滚过一遭,再醒来,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睛去看天上那轮太阳。 “我这是……” “风寒罢了,几副汤药就好了。” 说的倒是轻巧,他却觉得自己像是睡了许久,久到一身病气都淡去不少。 “过了几天了?” 逐安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回道:“区区七天罢了,不足挂齿。” 容怜撑着额头笑起来,这世间倒也不是没有一点慰藉都没有。 “那……织梦呢?” 逐安手下顿了顿,像是无端叹了口气,“在屋里躺着呢。” “病了?” 逐安揉揉眉心,指着面前的小火炉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回道:“这不,煎药呢!大冬天到河里游一圈能不病吗?也不知道找人帮忙……一个两个,入了冬也不知道省心,还要我这重伤初愈的伤号两头跑。” 他知道织梦跑出去是为何,虽然担忧,可是他更信她。 织梦想做什么,就是再不忍心,他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 忽然之间就想通了一切,容怜愣了愣,又闭上了眼睛,没继续往下说,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 一大捧鲜艳尚带着露水的红色小花近在咫尺,织梦从花束后面探出了头。 “那你几岁了?” “你看,他们说你活不过十八岁,而你已经十八岁了,可见他们说的并不可信。” “所以,你不仅会活过十八岁,你还会活过八十岁,会越来越老,想必老的时候也会像如今这般模样好看。” 他再次把手压在眼帘上,张张嘴无声说了句。 “嗯,会的。” ○ 黄泉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碧落。 她死活要换上的那银匣子比起木盒子而言,分量很重,掉入水里后跟着水势在水下飘了一会后,再起不来,直接晃晃悠悠沉到了水底,起起伏伏,愣是没被河水冲走。 而她制成易容粉的原料存放的时候一旦碰到水就废了,所以她存储的盒子都经过特殊的处理,很难进水。 那装了血参的银匣子在嘉谷河底待了一夜,时间长了,拿回来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进了些水,可是逐安检查过一遍,虽然药性打了折扣,然而并未全损,也就是说……还能入药。 要是现在碧落在面前,他决计不还嘴,碧落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年都不同她争谁杀得人更多了。 还有……最应该感谢的人是,织梦。 说起来还是觉得心绪难平,他那天端着装碗的盘子往门外走的时候,正撞上了一人蜷着腰停在门口,开始没怎么注意,他随意瞥了一眼,准备绕开这人。 只是看了一眼后他才发现,这人是织梦…… 一身湿漉漉的寒气,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没再滴水,只是衣裳发丝全半僵不僵地贴在身上,已然被冻上了,她弯着腰扶着膝盖喘息着停在门口,几乎是一副要跪下的姿势。 一张花容已然惨白,嘴唇冻得青紫,浑身哆嗦个不停,只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织梦这是怎么了,刚要伸手去扶,“姑娘,你这是……” 织梦哆嗦着喘了口气,太冷了实在说不出话,往怀里掏了掏取出一物,颤颤悠悠地抬起手递给他。 他猛地瞪大眼睛,只觉得心中一窒,手中的盘子几乎有些端不住。 达成所愿,像是最后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直直往地上摔去,黄泉太过震惊,心绪不宁,竟一下没来得及伸手去扶。 一抹白衣忽然无声无息的出现,直接稳稳接住了她。 他一脸呆滞地看着逐安温柔地把晕过去的少女往怀里带了带,直接把她抱进了帐内,一句话都没说过。 黄泉抓着盘子的手,那双杀人如麻,染血无数的手,忽然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织梦掌心的东西,随着她摔倒脱手而出,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一只熟悉的银匣子。 第二百零四章 祸端再起 “……老杜,我就是有些冻伤,又不是要死了,你搬那么多药来干嘛?” 织梦这次确是实打实的冻了一次,冬天不比平时,她又不是钢筋铁骨,百病不侵,往水里游了一圈,再冒着风雪马不停蹄的赶回军中,势必是要病一场的。 她养病的这段时间里,杜骆斌自然是来看过她两三次的,就是今天人来了还带了一大堆药过来,其中不乏一些珍贵的补药。 实在很奇怪。 闻言,杜骆斌尴尬地搓着手,偷偷看了一眼织梦又赶紧移开眼,干笑道:“这个么……额呵呵,这不是为了给你补补身子嘛!姑娘你就收下吧。” 逐安端了碗药送进来,看也没看杜骆斌,径直又走到了桌边,把碗递给织梦,忽然来了句,“万将军叫你来的?” “……” 杜骆斌像是被针扎一样,吓了一大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一语惊人的逐安。 这……这也能猜到? “为,为何这么说……” 逐安挑挑眉,没说话,也不想想,杜骆斌哪里来那么多药材,肯定是别人授意的,而这军中,除了伤兵所跟军医那,能有那么多昂贵药材的只有一个人了。 织梦苦着张脸喝下药,闻言转头去看杜骆斌,也没多言,只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等着他自己招供出来。 杜骆斌只觉得那神色看得头皮有些发麻,看了眼织梦然后飞快的移开视线。 “好吧,我承认,姑娘,这确实是万将军叫我送来的,说给你补补身子用,希望姑娘早些好起来。” 织梦撑着下巴没答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像是能看透一切,叫人无处遁形。 若是万邦担心她所以才赐药,大可直接送来,甚至还能在军中宣扬一番,好彰显他体恤同袍之仁,现在竟是瞒着送来不提,再怎么说也不会叫杜骆斌来,肯定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杜骆斌心里哀嚎一声,这两个人真是鬼精鬼精的,实在太难糊弄了! 他怎么就接了这么个差事。 “那个……姑娘,你养病的这段日子里,万昭和小姐又回来了。” “这不是她家么?她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是的……姑娘,我的意思是……她又复职了!” 杜骆斌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这便是万邦托他的事,说完他又赶紧摆摆手,辩解道:“当然不是随便就复职了,是她立了功勋,前不久,她力破匈奴兵的埋伏,所以才……” 所以,之前的惩罚,相当于已经不奏效了。 因功调动,在军中属实正常,就是这事说来牵扯颇多,本意是为了给织梦与逐安一个交代,万昭和因为鲁莽行事,导致逐安身受重伤,委实该罚。 现在又不作数了,不免担忧,若是织梦知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毕竟,在诸多将军之间,提起织梦那天提着刀满身杀气的模样仍是历历在目,这般大的怒气想来不可能这么快平息,所以来织梦探探口风。 织梦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万邦找杜骆斌来当说客来了,担心她还对上次的事耿耿于怀,所以不好意思直接告知,杜骆斌同他们关系一直很不错,或许他来说,她就没那么大反应了,还能说上几句好话,不至于撕破脸面,还特意赏了些药,做个人情。 杜骆斌已经做好承受织梦怒气的准备,这事换他来,他也觉得有些不甘心,怎可能不生气呢? 然而,等了半天,织梦只是淡淡说了句,“嗯,我知道了。” “……” 杜骆斌瞪大眼睛,就……就完了? “怎么?你还要我说点什么?” 说什么,觉得不妥还是挺好? 她的态度重要吗? 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也谈不上什么高不高兴,反正不要来招惹她就行,不触犯她的底线,万昭和就是当上了大将军,都与她无关。 见杜骆斌还一脸惊疑不定,踟躇着不肯走,织梦轻笑一声。 “那就,大将军赏罚分明,实乃大幸。” ○ 杜骆斌只得将织梦的原话报了上去,万邦也摸不准织梦究竟是个意思,又不好差人来问,这事就这么囫囵揭过。 万昭和复了原职。 万邦私下叫人留意着织梦他们有什么反应,然而两日了,织梦都只是跟容怜喝喝茶下下棋,用的便是老五他们自己制的那一副棋具,要么就跟逐安一起煎药,对这件事完全没露出一星半点儿情绪。 像是毫不放在心上。 还真有点不好拿捏,不过万邦自然不会没事找事,也就没有再提,算是过去了。 这日,织梦正在同容怜下棋,帐中生了炉火暖和的很,两人围坐在炉边,黄泉仍是一脸冷意地煮着茶,那神色倒不像是在煮茶,而是在行凶。 逐安方才从伤兵所回来后就在收拾东西,织梦拿着一枚棋子抬起头问道:“哥哥,你要出去吗?” 说起来还有几分巧合,三人算是前前后后都病了一场,为了照顾他们两个,又费心给容怜配药,逐安暂别伤兵所的事主动休养了不少时日,索性身子骨强健,箭伤虽重但恢复的很快,已经好了大半,所以最近又回伤兵所帮忙去了 逐安转身看向她,点点头回道:“嗯,正要同你说,昨夜一队士兵外出巡防时,碰上了匈奴士兵,双方发生了些摩擦,至今未回,听传回来的消息说,伤亡颇重,所以万邦叫我去帮忙看看,顺便救治下伤员。” 眼下战事吃紧,领将们都忙得焦头烂额,他跟织梦挺多算是半职,俨然成了军中得力帮手,哪里需要就把他们派到哪去。 所幸能者多劳,对于做什么几乎不挑,一旦接手做了,他们便是尽心尽力,都完成的很好,所以,这次任务也算是委以重任了。 毕竟逐安既能带队处理事情,又能兼职军医帮忙治疗伤患。 “是该去看看,那你带上披风,外面冷!” 逐安笑着点点头,又转头温言叮嘱容怜,“再过一个时辰,记得用药,我已经放在药炉上煨着了,到时可以直接取来服用,若是觉得苦味太重,桌上有罐子野蜂蜜,可以加一点解解苦。” 容怜懒洋洋地撑着下巴盯着棋盘,闻言抬头望向逐安,见他认真叮嘱的神色,忍不住泛起抹笑意。 “好好好,我的大医师,都听你的。” 逐安觉得他答得有几分好笑,无奈摇摇头,也没再多说,反正黄泉已然是刻板的令人发指,就算容怜忘了他也会分毫不差地记着时辰去取药。 逐安伸手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披风,“那我出去了,大约回来会晚些。” 交代了两句,逐安轻轻掀开帘子出去了。 织梦忽然站起来从柜子里抓起逐安的佩剑,跟着跑了出去。 “哥哥!把剑带上吧!” 她的眼里,有一丝的请求。 逐安看着织梦,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伸手接过了长情剑,“好,万事小心嘛,我知道。” 织梦点点头,“嗯,我等你。” 等逐安走了,织梦跑回炉边坐下,她盯着棋盘看了会。 “你怎么是不是偷偷动了我的棋!” “没有。” “这!”织梦伸手往棋盘上一指,“这棋子我分明是落在这里的,现在怎么跑那去了!” 容怜抬起头看着她,唇边带着点笑意,肤色还是苍白如雪,容颜美如玉,但比起之前的病气恹恹,已经有了明显改变,有了几分生气。 只是,终究是多年顽疾,再神的药也无法彻底根除,只能慢慢养着了,能恢复七八成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一旁默然无声的黄泉倒了杯茶恭恭敬敬放在了容怜手边,正在倒第二杯茶的时候,忽然开口,“姑娘,你方才站起来的时候,衣角碰到的棋子。” 织梦瞪大眼睛,“欸?” 第二百零五章 习惯使然 午间风雪小了些,一个小兵坐在林子外围,大腿上受了点伤,隐隐从裤腿下透了些红色印记出来,然而,天太冷,被冻得有些发麻,已然说不清是痛还是痒。 他怀里抱着刀斜靠在树干上,东张西望的,像是在放风。 忽然见一位身穿浅色披风的少年从风雪后策马而来,不知怎么,总觉得那少年像是一束柔和的白月光,温柔静谧,叫人分外安心。 他精神一振,赶紧直起身子,抓着刀朝着那少年挥舞着双手大声呼唤。 “小公子!小公子!这,我们在这!” 若是腿没伤,大约已经跳起来了。 听到他的呼唤,那少年莞尔一笑,应声而来。 边防巡线绵延冗长,那一队需要救援的士兵虽然遇阻无法顺利脱身,然而好在没有被彻底堵死,逐安带着一队士兵,匆匆赶往了事发地,费了点时间在一片枯树林附近发现了有人活动的踪迹。 循矩一找,果然找到了。 到了跟前,逐安便下了马,往小兵那走了两步,温言询问:“怎么腿受伤了还不好好歇息?” 没一上来就问局势情况如何,反而先来关心他的伤势,小兵不由感动几分。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万将军有说过,逐安跟织梦身份特殊,等同将领级别,军中士兵当谨遵此法,诚然,他们这样的小小兵卒见到将领自然得客客气气的。 然而他实在无法将逐安看做同他们有身份差别的将领,他只觉得心里亲近,那位织梦姑娘也是这样。 小兵赶紧回答,带着些腼腆,“回,回小公子,忽然遭匈奴袭击,大家都受了点伤,退守在这片林子里。我,我这只是一点皮外小伤,不碍事的,便出来守着!” 逐安弯下腰,伸手仔细察看了一下他大腿上的伤,确实没有伤及要害。 小兵见他动作心下越发感动,当即差点跪下发誓,势必好好效忠国家。 “辛苦了,先处理下伤口吧。” 逐安回身招了招手,老五从身后跑上来,“小公子。” “劳五爷带着大伙帮兄弟们处理下伤势,若是有重伤便叫我,我先找带队的将军了解一下情况,早些处理完,咱们便能早些回去了。” “公子放心,这等小事就交给我们吧!”老五豪爽的应下,转头同跟着逐安一起来的士兵交解了两句,士兵们当即四散跑开,进了林子里。 他们经常被叫到伤兵所里帮忙,处理简单的皮外伤已经得心应手,老五便是听说逐安要外出,自告奋勇跟着来的。 放风的那小兵抓着手里的刀,觉得伤口一点也不疼了,瘸着腿往逐安身边凑了凑。 “公子,我我带你去吧!我知道将军在哪!” 逐安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无妨,这林子不大,我进去找找就是了,你先处理伤口。” 老五伸手一把抓过他,“快坐着吧你!腿都瘸了还瞎跑什么呢!” 小兵奋力挣扎,眼睁睁看着逐安进了林子,“啊啊,别别拉着我!公子!” ○ 逐安往林子里走去,沿途帮忙看了些士兵的伤口,耐心地回复着跟他打招呼的小兵。 他一来,被困的士兵们都莫名觉得放下心来。 走走停停到了林子中央,逐安见一棵大树后坐着个人,露出一点银色的肩甲,衬着雪色,越发冰冷,应当便是此次带队的将军了。 逐安慢慢走过去,那人像是听见动静也转过头来。 额间红色束额沾了点灰,那张脸难得有些疲惫之色。 竟是万昭和。 万邦派来的小兵没怎么提这事,逐安事先并不知情,再说,就知道是万昭和又如何,该做的事势必是要做的,并不是为她一人。 毕竟,医者,哪有挑拣病人的道理。 只是从上次他受伤后便再也没见到万昭和,除了被降职的原因外,万昭和似乎也收敛了几分性子,许久没有她再胡乱发脾气往外跑的消息。 逐安同她对视一眼,万昭和也愣住了,扶着树慢吞吞站了起来,她的落梅枪攥在手里,带了点斑驳血迹。 为了避免尴尬,逐安停下来,颔首示意,“万将军托我来帮忙。” 还是一样,客气又疏离。 “哦……”万昭和抿了抿唇,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她看着逐安,一件宽大披风罩住了大半个身子,看不出什么来,有句身体如何了,在她舌尖滚了一滚,还是没有说出口。 碰都碰上了,再躲开未免有些矫情。 逐安见她枪杆上有血,似乎是手臂受了伤,态度未有丝毫变化,客客气气问道:“受伤了?” 万昭和手指紧了紧,矢口否认,“没……没有。” 逐安无奈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医师罢了,此行也只为帮忙,小万将军若是觉得我碍眼,我请老五来帮你瞧一瞧,不必强撑着。” 万昭和静默了半晌,终于松开了手里的长枪,用左手拿着放回了枪囊里,蓄在手掌的血滴滴答答滚落在雪地里,像是开了一枝腊梅。 她带着手下士兵巡防的时候,忽然碰到了匈奴兵的袭击,人数相差悬殊,她战了许久才保的手下士兵周全,虽然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好在无一人伤亡。 整条右臂已经麻得不像话,几乎有些没知觉了,靠意志力才死死抓着落梅没松手,生怕敌人来犯之时,拿不起枪来。 “嗯,受了点伤。” “帮你看看?” “……嗯,多谢。” 毕竟万昭和是带队的将军,逐安想解决眼下问题,帮忙把他们救回去,还是得跟她沟通情况,越过领将去问领将手下的士兵,实在于理不合。 “无妨,职责所在。” 逐安走上前,隔着衣袖轻轻抓起她的右臂,仔细检查了一遍。 她的手臂方才攥得太紧血流不通,现在一放松血又开始流个不停。 大约是失血过多,手臂全麻了,万昭和没觉得痛,只是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逐安,他的眉眼俊美,眼里像是洒了一汪叫人微醺的酒,专注的神色无端温柔。 “脱力严重,再继续强撑用枪,这右臂筋脉怕是要撕裂了。” 万昭和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狼狈偏过头去,佯装不屑冷哼了一声。 “哼,本小姐不用枪,拿什么守着这群废物。” “……” 逐安方才还奇怪,万昭和今天似乎还挺配合,得,看来只是因为受伤了,才肯这么合作。 对这么一句充满万昭和风格的话,逐安不知道该回点什么,只能装作没听见,转移话题,“手边没多少药,我先替你扎两针止血,不然等会别说拿枪了,就是站都站不住了。” “哼,知道还不快点。” 逐安无奈摇摇头,取了随身带的银针出来,把布袋搭在左臂上,伸手拿了一根针出来,又往左手上垫了垫,熟练地扎进了万昭和手臂的穴位上。 那一针下去,流出来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减少了。 他扎过无数次针,下手几乎已经无痛无感,只是,万昭和忽然变了脸色。 “你……” 万昭和瞪大眼睛,神色复杂,甚至有几分难以置信。 逐安有些疑惑,轻轻蹙起眉头询问,“嗯?觉得痛?” 万昭和说不出话来,心中简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扎针前会把银针往左手拇指指背上轻轻垫一垫,这动作……跟故去的忘愁夫人施针时习惯性的动作一模一样,她当年是亲眼见过的。 然而多年来,军中医师没一人再有此动作,逐安的指背上已然有道多久习惯留下的细长印子,显然是每次施针前都习惯这么一个动作。 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眼前这少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养成这个习惯! 逐安,他……他到底是谁? 第二百零六章 弃子获救 “……你是谁?” 那瞬间,万昭和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称之为……破碎,红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逐安,指尖都在不可抑制的发着抖。 逐安刚扎完第二针,手下动作愣住,抬起头看向万昭和,神色仍旧镇定自若,连唇边的礼貌笑意都没变,只是眼神里带上了一抹探究。 显然,万昭和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问他,肯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不过稍纵即逝间,他已经想通了其中关键。 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因为一个小到可以忽略不提的习惯,引发万昭和的质疑。 你是谁? 这问题总有人问他。 可是说来似乎没个定论,他究竟是谁呢? 逐安,林肖,医仙忘忧之徒,还是大将军林景芝的儿子? 他不知道万昭和想要听到哪个回答,而他自己也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活成林肖还是活成逐安? 只不过,他向来懂得收敛情绪,滴水不漏,不想让人看出来,那就一分一毫都不会外露。 他只是坦然地回视着万昭和复杂的眼神。 “你想我是谁?” 闻言万昭和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扶着一旁的树干才勉强站立,抬手指着他,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报!” 忽然从林间冲出来一个小兵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神色慌张得不行,像是接到了什么骇人的噩耗。 万昭和心绪不定一直不回话,只是沉着一张脸,小兵胆战心惊,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 逐安不急不躁收了针,转过身温言询问:“出什么事了?” 像是得了赦令,小兵不敢耽搁,赶紧战战兢兢地回话。 “小公子……那,那个……荧惑,独孤荧惑,带着一队兵往这片树林赶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怕荧惑还是怕万昭和,他说话有些磕磕巴巴的,逐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先别慌,可知他带了多少人来?” 小兵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镇定许多,“大约二三十人。” 逐安沉吟,他今天也带了二十人前来,再加上本来遇袭的士兵,抛却受了重伤无法作战的士兵,他们人数上勉强算是优势。 他有预料到会再起摩擦纷争,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不知道荧惑突然发难是为哪般,眼下在外也算是孤立无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走,我随你一同去看看。” 他跟在小兵身后往树林外走去。 裹在宽大披风下的背影仍是挺拔修长,像是一把足以割断迷雾,披荆斩棘的利刃。 万昭和犹豫了一会,还是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只是,看着那人的背影,眼前有些幻影一样破碎的东西又一点一点重新拼凑出原本的模样。 ○ 视线里像是飘起了熊熊大火,满目的烟尘滚滚,灼伤着她稚嫩的双眼。 她正坐在自家院子里,手里捏着个拨浪鼓,高高兴兴地哄着三岁的弟弟玩,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村子中央响起,地面房屋都跟着剧烈颤抖,院子里的东西摔落了不少,声音震得人耳朵发疼。 她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拨浪鼓就掉在了地上,下意识就扑过去紧紧抱住了被吓哭的弟弟。 虽然心里也怕的不行,仍是哆哆嗦嗦轻声哄着弟弟,“小宝乖,不哭啊!别怕别怕!没事了!” 那声巨大的爆破声响起后不久,整个村子里的人忽然开始惊慌失措的四散奔逃,哀嚎哭喊声不绝于耳,她抬起头便看到一抹诡异的烟尘从村子中央的爆炸处弥漫滋生,一点点吞噬着村庄,吞噬着一切活物。 烟雾浓处,不少人吸入过多,竟像是被抽离了浑身力气,痛苦地摔到了地上,挣扎着往前爬去,像是要逃出这炼狱一样的地方,然而在烟雾笼罩下只是徒劳。 烟雾后似乎还藏着什么吃人的怪物,勉强跑出去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倒下,瞪着眼睛捂着喉咙上的伤口再没能站起来,猩红的液体从浓雾下流出来,慢慢汇成了一摊。 阿爹阿娘从屋子里慌张跑出来,一把从她怀里抢过了弟弟,带着他便径直往门外冲。 她被呛人的烟尘熏得直咳嗽,然而想活下去的念头无比清晰,她跌跌撞撞跟在他们身后跑,却根本赶不上他们的速度,直接扑倒在地上。 她趴在地上挣扎着往外爬,大喊起来想引起阿爹的注意。 “阿爹!阿爹!” 惊慌的男子听到她的呼唤声,回头看向她,又看看四处挣扎逃窜的村民,沉着脸咬咬牙果断抛下一句话。 “阿蛮听话,咱们家不能绝后!带着你根本跑不远……你平时最听话了,再听一次阿爹的话!” 她爹一把扒开了她的手,拉着阿娘,怀里抱着弟弟,头也不回的匆匆往外逃命。 “阿爹?” 阿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趴在地上看着那两人的身影越跑越远,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阿爹!阿娘!我……”还在这…… 阿爹阿娘,能不能别跑那么快! 能不能也带上她! 只是…… 当发生危险的时候,爹娘当即抱着弟弟逃走了,浑然没再记起,还有个不过五岁的女儿。 无名的野火翻腾开,随着那阵骇人的烟雾一起,摧毁着村庄。 呛人的烟雾已然蔓延到了院子里,她被呛得眼泪直流,趴在地上喘息,边哭边往门口爬。 不行……不行!留在这里会死的! 门口被烧塌的栅栏轰然倒塌,在她面前掀起一阵热浪,她被拦住了去路,只能哆哆嗦嗦往屋子里缩。 躲进去,躲进去肯定就没事了! 阿爹阿娘之后肯定会来接她的! 轰隆一声。 方才那阵剧烈的爆炸已然震塌了房屋,摇摇欲坠之间,劈头盖脸朝着她砸下来。 她吓得惨叫起来。 轰隆崩塌声里,她忽然被一把抱住,温柔地护进了怀里。 闭眼前看到的重物并没有砸到身上,她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 分明方才火光冲天,现在却变得光线昏暗,像是掉进了洞里一般,耳边惨叫声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她借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勉强辨认出一张熟悉的脸。 “……忘……忘愁夫人?” 那温柔的怀抱一直在,她的眼泪仍是止不住,只是比起方才的惊慌,现在是有些委屈,有些安心。 忘愁的声音听着有些轻,越发温柔。 “嗯,是我。阿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忘愁经常到西北附近的村子施诊,她也见过忘愁好几次,上次忘愁来帮阿娘治腰扎银针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好奇的盯着看,忘愁还给她跟弟弟带了两件新衣裳来,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忘愁呢! 没想到见过几面,忘愁夫人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身子酸痛不已,喉咙也痛的厉害,便老老实实把身体状况告诉了忘愁。 忘愁动作很慢,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吸入了毒气,肌体酸胀,口干眼灼,中毒之症,阿蛮……” 她哭着应了一声。 “乖,别哭,你在我怀里找找,有没有一个小袋子。” 她抽噎着伸手摸索,从忘愁怀里摸到了一物。 “有。” “你自己打开,把里面的药吃下去,这是我做的解毒丸,吃下去就没事了,不仅能解毒,还能保你三个时辰内都百毒不侵。” 她听话地把袋子里装的一颗药丸拿出来,刚要放进嘴里,忽然想起来,“夫……夫人,药给阿蛮吃了,夫人呢?” 忘愁像是笑起来,“阿蛮别担心,我还有,你快吃吧。” 她这才擦擦眼泪把药送进嘴里。 黑暗里,视线受阻,其他感觉便越发敏感,那药丸的味道有些发苦,喉咙里窜着凉意。 算不上多好的味道,却如同刻在了她心里了一般,无论过了多久,一直忘却不了。 第二百零七章 身死阔别 黑暗里,阿蛮的鼻间嗅到一丝怪味,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像是阿爹过年杀鸡的时候,鸡血的味道。 吃了忘愁的药后,她觉得身上的酸痛减缓了不少,喉咙也好受多了,只是心里仍是怕的不得了,双手下意识地抓紧忘愁的衣摆,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夫人,我们……我们这是在哪?” 忘愁像是被呛到,轻轻咳嗽两声,这才细声回道。 “阿蛮别怕,屋子塌了,把我们埋下面了,不过这里搭成了一个死角,暂时不会再砸下来了。” 所以光线才会这么暗,她们被困在废墟下面了。 她抽抽噎噎的小声问道:“……夫人,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忘愁环在她背上的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背。 “阿蛮别哭,只是被困住而已,景芝等会就会来找我们了,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她知道忘愁说的景芝便是她的夫君,大将军林景芝。 既然大将军也会来,那肯定会没事的。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好。” “嗯,阿蛮真乖。” “……夫人,你……方才,方才见到我的阿爹阿娘了吗?还有小宝,小宝怎么样了?他们……他们有没有逃出去?” 忘愁沉默下来,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答话。 不管忘愁见没见到,知不知道,都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 人心难测,最是无情。 ○ 一匹黑色骏马匆匆进了坞城万家私院。 万邦正坐在屋子里擦剑,听到下人的通传,手中动作一顿,神色有些不自在起来。 半晌才道:“请进来。” “见过万将军,问将军贵安。” “不在大将军阵前随侍,到我这何事?” 那林家亲兵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撩开斗篷大衣,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左右昏睡的孩子,因担惊受怕良久,被林景芝从废墟里救出来的时候,已经睡了过去,脸上犹带着泪痕。 “回将军,这是忘愁夫人在遇袭的村子里救下的孩子,夫人身受重伤,大将军急着送夫人去医治,所以派我来找您,托将军给这孩子寻个安顿处。”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有些气急败坏,没由来的一阵恼怒,咬咬牙还是把那句“军中那么多位将军,找我作甚!”压了回去。 是啊,今天军中人人岌岌可危,势必自保不暇,说来也只可能他会出手帮忙,不找他,能找谁呢? 果然,大将军还是一眼就能看清他。 陡然泄了气,他揉了揉眉心,回道: “既是故人之托,邦自当尽心尽力!” 亲兵在一旁的软榻上把那孩子轻轻放下,又跪回了堂前。 “多谢万将军!大将军……还需要属下,属下便先告退了。” 亲兵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往门外跑,再闻已然是一阵马蹄声远去。 像是轰轰烈烈奔向既定命运,不论好坏,不论生死。 万邦喉咙一滚,却仍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几句劝阻的话根本开不了口。 知道西北要变天了又如何,他不过是军中一个小将,是这天下之主的臣民。 这天下都是那人的,他又能如何忤逆那人的命令。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是有一天,那人把刀指向他,他都觉得正常。 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想要他们这些臣子死,何止一种理由。 只剩下万般无力。 所以,他今天早早告了病,远远的避开了西北大营。 年少时诸多棱角,像是浑身带着刺,自是不肯向所谓的命运低头,可是年岁越长,人却没怎么长进,竟自己磨去了一身棱角,褪了一身的刺,自己向命运低下了头,认了输。 万邦狠狠灌了一口黄酒,辛辣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 屋中安静,针落可闻。 她被放下的时候便醒了,等那亲兵离开了,她不敢再躺着,噗通一声就滚下了床,哆哆嗦嗦跪在了地上。 那位被叫做万将军的男子坐在位置上,低头看着手里的剑,似乎在出神,见她醒了,仍旧一言为发,只是没再走神,拿起一旁的帕子继续擦拭着自己的佩剑,看着她似乎在思考把她安排到哪里合适。 气氛微微有些压抑。 生怕自己被送太远了,她现在还想再见一见忘愁夫人。 “这位大人……” 她跪在这陌生屋子的地上心里害怕得紧,入眼全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华贵物件,面前这位男子也是一脸杀气腾腾的冷峻模样,越发叫她忐忑不安。 “大人,我……我想去找忘愁夫人。” 她的话像是触动了那男子,他擦拭长剑的停下来,目光一动,审视着她。 发现这孩子浑身抖得厉害,却仍是铆着劲,磕磕绊绊把话说全了,眼神却坚定异常。 他心下一动。 “找她作甚?” “夫人拼死救了我,我……” 碰上那人的眼睛,她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吱声,屋子里又是一阵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那人才重新开口。 “邦发妻早逝,于家室心灰意冷,无心再结琴瑟,便从今日起,正式把你认作女儿,承诺视你若己出,也好老了之后,有一女承欢膝下,不至于孤寡一生,你可愿意?” 她年纪太小,万邦的一番话她听得糊里糊涂,不过,大概听出来,是这人要收留她,这样,她就不用离开这里了。 “阿蛮……阿蛮愿意。” “既是入了我万家,那便该舍了旧名,以后你就叫……万昭和吧。” 她眼睛里含着泪,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见过阿爹。” ○ 世上再无阿蛮,只有万将军之女万昭和,她舍了旧名,也该抛了那前程往事。 万邦说到做到,对她视若己出,百依百顺,叫她也渐渐放下戒心,打心底把他看做了唯一的亲人。 已然重获新生,许多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万邦待她好,本就年纪尚小,她几乎都快忘记自己的出身。 只是,那两人一把扒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离开的画面,随着岁月增长,却越发清晰,成了她心里跨不过去的坎。 不得不承认,跨不过去是因为害怕,她害怕被抛弃。 她不能再被抛弃了。 她试探着一次一次闹腾,这样,万邦总能分一些注意力给她,而万邦如他承诺所言,待她极好,她的脾气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养坏的。 可是也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安心。 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坐以待毙了。 她要叫万邦看到她,重视着她,绝不会……抛弃她。 过往种种,而今已然脱胎换骨,只是其他皆可抛却,心中有一挂念仍在。 那时,废墟之下,她窝在忘愁怀里,虽然当时没反应过来,可是后来,无论何时,只要一想她便止不住的泪崩。 忘愁护着她,一截断梁已然砸中忘愁的背,却一直紧紧护着她,片刻未曾松过手,明知道救她可能会重伤,可能无法脱险,却仍是义无反顾地扑过来。 自己受了伤,却还把唯一的解药给了她,为了宽慰她,骗她说自己还有。 医者仁心,当的起一个仁字。 可怕的是,她那时,全信了。 后来也暗暗觉得,忘愁夫人肯定会没事,却不想,自那一面匆匆分别后,再闻已是死讯。 当头一泼冷水就浇熄了她仅存的念想。 忘愁夫人随着大将军,双双英勇殉国。 她跑去问过万邦,万邦也只是点点头,神色复杂,确认了这个消息。 或许是因为是出于愧疚,对这个女儿,万邦向来百依百顺,万般疼惜,她无论怎么闹腾,万邦都顺着她的意。 分明是年少时最敬重的大将军,却在他出事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在他身死后,被家族势力力保,推上了帅位,当真讽刺。 说来怯懦,当时不敢出手相助,而今只能把这份愧疚转化成宠爱,尽数给了那双故人托付的孩子。 御令一发,西北的将军冢很快建成,她当即去看,却发现,那将军冢只葬了将军。 又气又庆幸。 气的是,分明忘愁夫人,这样一位仁德昭彰的烈女子,理应被世人称颂传扬,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留下。 庆幸的是,她可以偷偷为忘愁夫人立一座坟茔,独自将自己的感激,一点一点安放在岁月里。 只是,她到最后也不知道,爹娘带着弟弟究竟有没有逃出去。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终究是被弃了。 第二百零八章 再遇荧惑 穿过一片林子,只见荧惑骑在高头大马上,小兵们拿着武器戒备地在林子外围了一圈,守着不肯让他再往前,见到逐安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围过来。 逐安温言安抚了两句,不安的士兵们这才收了兵器。 这是距离上次射箭比试过后一个多月,再次见到荧惑。 这么冷的天,人人裹得严严实实,荧惑还是一身薄薄的黑衣外罩了一件披风,全然不怕冷,像是浑身冒着耗不尽的蓬勃热气。 若非身体强悍异于常人,便是修为高深,有真气护体,磅礴于体外,同织梦他们的聚气化形也算是异曲同工之妙。 逐安站定看着荧惑,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架势,朗声问道:“不知道荧惑世子忽然到此,有何指教?” 匆匆跟来的万昭和看着逐安,又看向荧惑,还是站到了逐安身旁。 纵然万昭和心绪再怎么翻腾,现在也不是纠结往事的时候,眼下还带着不少伤员,逐安既然带着援兵来接他们了,是来帮她的,在共同的敌人面前,自然还是一致对外。 再说了,她能说什么。 就算,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逐安确实是忘愁夫人的孩子又能如何? 除了弥补一点故人的念想之外,她还能如何? 拉着他,同他说一说,这些年她一直很感激忘愁夫人的救命之恩,片刻不敢忘怀于心,还是说一说自己的愧疚,她若是当时发现夫人已经受了伤,她…… 不由觉得心里发苦,她能做什么呢?会放弃那颗解药么? 说到底,她那时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考量。 这些事也都是年岁渐长,接触人情世故以后,才后知后觉察觉出来的,为时已晚。 就算是为了弥补歉意,偷偷立了夫人的坟冢,时常祭拜,不敢懈怠,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说……再说了,他们初次在将军冢相遇时,她究竟干了什么? 她的手指蜷起,看着逐安的侧脸,实在高兴不起来。 ○ “嗯?是你啊,你怎么也在?” 荧惑坐在马背上,歪着头看向逐安,认出了他,上次在沙场上虽未正面对上,不过能从他手底下救走人的,绝非什么普通之辈,他自然记得。 逐安琢磨着这话,似乎荧惑知道被困在这林子里的人只有万昭和,对他出现在这很意外,不过也说明,他就是来找万昭和的。 果然,荧惑看到一旁的万昭和,神色未变只是眸子一亮,竟隐隐看出些高兴。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她的。” 荧惑指了指他身旁的万昭和。 万昭和一听,方才心里的绻缱纠结瞬间抛之脑后,右臂扎了针后血止住了又简单包扎过,现在恢复了不少,不过因何受伤,她怎么可能忘记,当即指着荧惑怒斥:“找本小姐作甚?你派人偷袭我们,现在还敢来找本小姐!真是好大的胆子!” “大胆!竟敢对世子无礼!” 荧惑世子地位尊贵,乃是一国储君,跟随荧惑来的匈奴士兵对他自然都是尊敬万分,闻言当即拔剑相向,指着万昭和。 围在逐安身旁的士兵自然不甘示弱,重新亮出武器,一下子双方剑拔弩张起来,像是很快就会爆发一场战斗。 万昭和咬咬牙估摸了一下双方的战力,虽然她们这不少伤员,不过,逐安在的话,这一战可以接。 她重新拔出了落梅,凝神戒备。 在场的一群人里只有逐安一个人闲闲站着,还真有几分事不关己的疏离。 然而,还没等万昭和提着枪说出点什么,荧惑却挥挥手,吩咐匈奴士兵们退下,匈奴兵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收了武器往后退开。 似乎并不想打起来。 说起来,荧惑这个人真的奇怪,每次出现都不是为了拼个你死我活,似乎对两军打仗什么的不是很感兴趣,单纯为了找麻烦一样,或许,这个人,只是喜欢杀人罢了。 “欸?怎的这般不友善,我并非为了打架而来。” 万昭和闻言嗤笑一声,“那你是为了什么?专程过来挑衅?” 荧惑露出点明亮的笑意,“我是来找你的,嗯……能不能跟我单独谈谈?” 此话一出,身旁拿着刀剑戒备的士兵们,目光下意识的都聚集到了万昭和身上,万昭和察觉到此状,背脊瞬间绷直。 为了撇清关系,万昭和当即义正言辞的拒绝,“本小姐跟你可没什么好谈的。” 荧惑有些疑惑不解,“可是,上次在洛……” “够了,你想谈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方才还态度坚决的万昭和忽然出声打断,说的话也叫身旁士兵大跌眼镜,怎么忽然又愿意了。 但是,哪有人敢问。 万昭和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们上次在洛龙山相见时不是还相处的很愉快么? 这话荧惑说的时候貌似无心之词,可是,流言无情,如同刀剑。若是这话说出来,哪怕她真的只是偶然邂逅,交谈几句,并没做什么违背国家的事,被在场的士兵听到,也不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什么。 就是士兵们碍于她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但,那么多张嘴,怎么可能拦得住,一旦传回西北大营,难保会演变成什么纰漏。 先不说对她有什么影响,对整个军心都是一种打击。 毕竟,将帅之女,一方将领,竟私下跟敌军有联系,那这仗还怎么打?恐怕士兵们都会怀疑,是不是在为叛徒卖命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然,也验证了逐安上次的猜测,在洛龙山里,同万昭和交谈的那个人就是荧惑。 “既然世子大费周章来找本小姐谈谈,本小姐岂非胆小鼠辈不敢回应!” 万昭和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士兵,沉声吩咐道:“你们在这等着。” 她这句话也算符合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风格,只是士兵们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担忧地看着万昭和,纷纷劝阻。 “大……大小姐!” “还是别去了吧?大小姐,那可是荧惑……” 荧惑又怎么了!万昭和当即动怒,“胆敢忤逆本小姐的命令!” 小兵们平日里本来就很害怕万昭和,见万昭和沉着脸当即被吓退,不敢再多言。 “叫这群匈奴兵也给本小姐留在这!” 荧惑也没觉得万昭和这态度奇差无比,只是笑眯眯的点点头,“这是自然。”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一旁去了。 小兵们见逐安还淡定地站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心里没主见便不由自主围到了逐安身边,七嘴八舌的问道。 “公子公子,这……” “公子,大小姐她……” 不过有些话还是不知道怎么问。 逐安摇摇头,还是温言安抚道:“无妨,那荧惑世子不是说了嘛,他此趟来并非来找麻烦的,肯定不会打起来。再说对你们的大小姐有点信心,好歹是一方之将,这点魄力还是该有的。” 听他这么一说,小兵们果然放宽了不少心,没再追问。 “好啦,别围在这里了,你们先去收整一下,每位受伤的兄弟都不能落下,没受伤的去扶着受伤的,聚到这里来,等你们大小姐回来,我们便回去了。” “公子,那这里……”还有不少匈奴兵呢! “放心,有我在。” 有他看着,哪能出什么乱子,士兵们都听话的重新回了林子里去接伤者。 ○ 等了一会,离了些距离站在一旁的逐安见荧惑忽然动手去抓万昭和,万昭和一脸惊慌,状若逃跑,荧惑不依不饶追了过来。 毕竟是来帮忙的,总不能一直袖手旁观,便迎着走过去,准备去接万昭和回来。 荧惑想伸手抓住万昭和。 “等等,别走!” “阿蛮!你听我说……” …… 听到荧惑脱口而出的话,逐安脚步停下来,再迈不出去,只觉得像是忽然坠入了满是冰渣子的水里,浑身冷得可怕。 荧惑叫她什么? ……阿蛮? 第二百零九章 荧惑之愿 万昭和……竟然就是阿蛮! 怎么会……是她? 既然是阿蛮替他母亲立的坟茔,肯定会知道些什么吧,所以他一直在暗中探查阿蛮的身份,却被万邦有意无意抹去了这名字的痕迹。 开始不是没怀疑过万昭和就是阿蛮,可就好比是走入了“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的错误里,因为一些疑点,因为万昭和的所作所为,就直接断绝了他们之间最明显的联系。 分明所有事都很简单直白,就是因为万昭和便是阿蛮,所以她才会出现在将军冢。 他思虑太过,竟然错了。 那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所以方才认出他的身份的时候才会这么震惊。 那只要问她,是不是一直以来想探寻的事便有了答案。 是不是能告诉他,他的爹娘是怎么死的。 说不清是被绕了这么久是有些懊恼,还是隐约能摸到真相有些激动,逐安站在原地没再踏出一步。 不过站在原地片刻了晃神,再回过神来时,那边的荧惑伸出手,掌心隐隐有内力流转,像是要朝着落荒而逃的万昭和击打上一掌,好打的她停下来再也跑不动。 万昭和显然也察觉到了,转身匆匆抵挡却被那股劲力击中,捂着胸口直接退了两步,靠落梅支撑着身体,差点摔倒在地,忍了忍口角还是流了点血出来。 她之前就已经受了伤,哪里挡得住荧惑的一掌。 ○ “为何每次见到我都要跑!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同你说说话罢了。再说,阿蛮,我所说建议不好吗?可力保两国重修于好,为何不肯?” 荧惑站在她身后,脸上的神色有些疑惑不解,浑然不觉得自己出手有何不对。 万昭和擦了擦唇边的血,喘了口气,脸色愠怒,“呸!你所说的……你所说的如何能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怎会是儿戏,我心悦你,自然愿意和你在一起。” 万昭和倚靠着落梅挺直腰杆,心知自己根本打不过荧惑,只得试图与荧惑讲一讲道理,只不过她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简直一派胡言,何来心悦一说!荧惑世子你……这战争频发,你的国正在侵犯我的国,我们天生就该是敌人!” 荧惑勾起点明亮的笑意,声音浑厚而磁性,诚恳而真挚,“既是爱慕,又何须在意国界,我独孤荧惑从来不在意这些虚名。” 这世人总是无法定论,一个杀人成性的人却有着格外真诚炽热的眼神,如同晶莹剔透的琉璃。 万昭和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特别的邂逅,她真的说不上讨厌荧惑,不由放轻了几分声音,像是有些迷茫的呢喃。 “哪里来的爱慕,本小姐倒不知道哪里有爱慕!” 总之就是,万昭和摆明了不信。 荧惑有些苦恼,敛着眸子思索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 “在我们匈奴,喜欢哪位姑娘,只要打倒她的所有追求者,成为最强的勇士,就可以赢得这位姑娘,阿蛮,现在,我要赢下你!” 荧惑一边说,一边伸出三指对着苍天高高举起,万昭和心里一惊,她在西北待得久,这动作在匈奴十八部落里的意思是,立誓起诺。 ○ 荧惑并非醉心于战争,他有自己的想法喜好,更喜欢拉弓射箭,骑马打猎,甚至想做个隐居山林的猎户也未尝不如意。 只是他的出生决定了他的命运,他不得不听命于自己的父亲匈奴王君,不得不成了匈奴王手里的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利刃。 他也曾想过,以自己的方式早点结束这场战争。 若是能与心里欣赏在意的人在一起,联姻未尝不是一种好办法。 他希望那个人会是万昭和。 他很早就听说过将军之女的名字。 匈奴好战,就是部落里的女子,也不会藏于深闺,反而喜欢舞刀弄枪,骑马射箭,所以自然而然也更为欣赏英姿飒爽的女子。 不得不说,万昭和在西北除了是个小魔王恶名昭彰,她的那一杆落梅长枪在西北也素来有名。 一枪穿风,落梅为名。 一招一式乃是风姿飒飒。 只是,他其实曾在她落梅出名前就见过她一次的。 那时的万昭和戾气还远远没如今这般重,脾气大约也没那么坏,一双眸子分外灵动如同小鹿,整个人青涩得像是一枝掩盖在皑皑白雪下的寒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傲气。 也不知怎么的,不留在军中,反而一个人孤零零的躲在山里练枪。 一旦错了一招,就把那招练上白遍也不觉得烦。 认真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可爱。 素来听闻朝月国地大物博,就是西北的山里也是走兽遍地,他偷溜出来打猎,却不小心在林子里碰到了那丫头。 于是盘着腿坐在树上看了半天,忘记了自己跑出来的初衷。 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来不及问,日头刚落不久,那小丫头就提着枪匆匆跑了。 他后来有意无意经常溜到那山上,只是很少再见到她。 再后来,他也变得恶名昭彰,一旦往朝月国跑被发现,就会被驻军痛骂卑鄙,总觉得他潜入西北准是没安什么好心。 不过他是何人,怎可能在意这一点骂名,该来还是来,有时候是为了给驻军添乱,有时候只是想再见一见那丫头。 大约这缘分还是未断的,上次本是随便跑出来走走,却碰巧遇到了万昭和,万昭和这人,年岁长了,小时候的好脾气却一点不剩,脾气暴躁,态度奇差,叫人见一面就很难忘记。 最难忘的便是她身后背的那杆长枪。 荧惑却觉得她分外可爱又真实。 那天射箭比试上,他射断她束发的头绳虽说也是无心之举,然而,越发觉得万昭和那气鼓鼓不服输的模样正和他心意。 大约才后知后觉察觉到,那是一份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欢喜。 ○ 只是,他从小接受的乃是匈奴最为正统的部落文化,也长成了一个人人惧怕的杀人狂,喜欢一个人,自然不会拐弯抹角,遮遮掩掩。 喜欢一个人,就该把她带回去,留在身边,哪怕是动手抢。 当然,这想法很危险。 单以万昭和这暴脾气来说,怎么可能受得了被人当做战利品,被当做战事的牺牲品。 她怎么可能答应。 见荧惑此动作,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展开,万昭和脸颊泛红,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给气的。 无他想法,只觉得荧惑在戏弄她。 说什么想同她联姻这等混账话,若是喜欢自己为何三番两次对她出手这般狠厉,差点就要了她的命,这是喜欢一个人该有的表现么? 如此一想,自然怒不可遏。 “荒唐之言!” 一旁的逐安听了一会,听出点意思来。 原来这荧惑特意袭击他们困他们于这片林子里,是为了跟万昭和说,想通过联姻平息两国之间的这场战争。 历史里记载也不是没有过此等先例,只是,每次都是以公主和亲,从未有过臣女。 以两人结琴瑟之好,换两国边境安康,未尝不可。 并非唯一出路,却是止干戈扰攘最为温和友善的法子。 当然,一看万昭和就不乐意,所以没说一会便转身想走。 这么个情况似乎旁人插不上手,逐安只得继续站在原地没再过去。 方才被逐安吩咐去的士兵们已经整装完毕,带着伤者都聚到了林子外面,见那边剑拔弩张马上要打起来,都围到了逐安身旁。 老五扶着方才那林子外的小兵就站在逐安身旁,“小公子,被困的兄弟们我已经全部清点过了,一个不少,只是……” 他看向站在一旁对峙争吵的两个人,眉宇间爬上几分担忧。 逐安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他能感觉到荧惑并无恶意,大约只是不会表达感情罢了。 三番两次阻挠万昭和竟都是想引起万昭和的注意,还真是叫人有点吃不消。 喜欢一人,用错方式。 第二百五十二章 雪下寒霜 逐安在杜骆斌的眼中,说是少年人,都不太合适,他永远笃定而从容,隐去了一身少年心性,虽然温润不争,可是不卑不亢之间,他已经远远将旁人抛在了身后,极致的有些不似真人。 他从未见过逐安这样可怕的神色。 像是疾风骤雨,天地变色,眸子里竟有寒芒乍现。 急躁又莽撞。 此时他才懂得,大约不是没有什么少年心性,只是逐安不肯轻易示人。 跟在他后面赶来的杜骆斌,追问的话消失在舌尖。 看着姑娘营帐里的一地狼藉,有些不知所措,这……这是怎么了? 难道有人闯入营帐行凶? 逐安像是想起什么,又匆匆冲到隔壁的营帐,不过短短几步路,心中竟生出一丝侥幸,说不定……织梦在他的帐中呢。 可是根本不用他掀开帘子,他也能感觉到,这里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他找不到织梦了。 他只能试图去说服自己,阿梦有幻花神功护身,应当不会有事的,应当这样。 对了,最后见过织梦的人,应当只有他委托送汤过来的狱卒老五,逐安抓着帘子的手没再动作,深吸一口气,“杜将军,能不能帮我叫一下老五过来。” 杜骆斌没有多问,扭头就往伤兵所跑去。 逐安在营帐里里外外四处寻找着,想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渴望着窥见一些织梦留下的痕迹,然而,除了一地的狼藉,还有几点刺眼的血迹,织梦像是从这座小小的空间里突然蒸发了一下,遍寻不见。 逐安将织梦心心念念的信从地上捡了起来,小心放进了怀里。 有点不太对劲,何人能伤的了织梦?甚至让她连这信都不要了。 老五很快就跟着杜骆斌赶来,见织梦的营帐里大变模样,脸色倏地一白,还没等逐安开口询问,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织梦不见了,杜骆斌心里也着急,路上的时候就问了老五两句,老五想到那时发生的状况,忽然猜到了一点大概,心里忐忑起来。 “公子……”他不敢隐瞒,跪在地上把中午送汤时碰上万昭和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大,大小姐说她帮忙送过来,属下不敢忤逆,只得把那食盒给了她,属下也没想到会,会……” 逐安顾不上同他废话,伸手抓着他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也没有亲眼见过织梦?你没到这里来,那,那食盒呢?食盒在哪?” 老五被他此时的模样吓到,结结巴巴的回道:“被,被大小姐拿走了!” ○ 逐安闯进去的时候,万昭和正坐在桌边发呆,他一眼便看到桌角那个熟悉的食盒,面色难看。 万昭和被他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听到万昭和拿走食盒,他心中有了些可怕的猜想,没管她,径直走过去打开盖子伸手拿起来那只碗。 万昭和面色一僵,方才心绪不定方寸大乱,竟迷迷糊糊地把那食盒给提了回来,眼下正琢磨着怎么处理这个食盒,没想到逐安就过来了。 ……他知道了? 她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逐安察看着碗里的残渍,一股残存的药味扑鼻而来,各种药味他再熟悉不过,这药明显有毒! 所以,那地上的血是…… 不敢再想,他的手指有些发抖几乎拿不住那碗,一股恨意窜上来。 万昭和有些着急,“不是,逐安,你听我说,我只是,只是想戏弄她……” “戏弄她?用毒?” 他失态地抓住万昭和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万昭和!你怎么敢!” 惊慌的万昭和下意识的想辩解:“不,不是这样的,我……” 逐安松开她的衣领,不想再看她一眼,心急如焚往门外跑去。 “喂!你要去哪里?回来!”万昭和恨恨的跺了跺脚,逐安充耳不闻。 他要去找她,他得快点去找她! ○ 雪后的西北,天高地远,月朗星疏。 初春还没显露半分颜色,夜露打湿着人的衣裳,马蹄声急急不辍,在这茫茫的雪原上,带着些回声。 经过银蛇关,再过不远便是坞城,坞城外修筑着一道高高的城墙,城门耸立,历经几百的风雨洗礼,巍峨沧桑,那便是西北大地上最后一道防线,庇佑这方天地,阻隔着西北肆虐的风雪。 坞城里住着的十万百姓,最近的屋子,离着那城墙根不过数里,他们对这堵黑压压的城墙熟视无睹,甚至融为一体。 坞城的百姓同这片广袤大地上无数个城邦里的百姓一样,忙忙碌碌地生活,从一而终的眷恋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灯火万家,那高高的城墙在视线里缩成一道枯萎的黑影。 雪原上,逐安发了疯一样策马狂奔着,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满腔的情绪一同碎在了西北冷冽的夜风里。 他几乎找遍了整个西北,可是…… 他找不到织梦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还会有比这样更叫人痛苦自责的事么? 发生那样大的事,他的姑娘是不是也曾期待着,他会及时地出现在她身旁。 可是,他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没有及时的出现,他让她孤身一人,他让她痛苦不堪。 那份期待大约只剩下了失望透顶。 他不是曾许诺,会一直陪在她的身旁,护她安好,许她年岁,他竟这样失了言,叫他如何自处,叫他情何以堪? 一遍一遍地质问着自己,每问一遍,心上的伤就多一寸,辗转不休,凌迟着他。 跑着跑着,他觉得心都掏空了。 失去了驱使,座下的马慢慢停了下来,雪地上留了一串马蹄印记,像是沉重的叹息,杜骆斌骑马追在他身后,脸上再没有以往的吊儿郎当,严肃的有些不像话。 他唤他,“公子……” 他知道逐安想去做什么,可是现在,逐安不能去。 逐安手指摩挲着长情剑柄上的剑穗,有些失神一样,低声呢喃起来。 “你知道吗?阿梦现在需要我。” “她平日里看上去很是坚强,像是位无所不能的姑娘,实则心思敏感至极,很容易就会觉得不安,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若是不去找她,她该有多难过……” “她会难过的啊……” 他的声音有些低,语气没有发颤,可是听得杜骆斌鼻腔一阵一阵地发酸。 杜骆斌年纪也不算小了,却还是一直打着光棍。 好歹是个朝廷正品高功厚禄的将军,想要婚配并不困难。 是他自己不愿。 倒也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毕竟,谁没有几分柔肠百转,儿女情长,只不过是觉得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厮杀搏命的人,一旦心里有了挂念的人,就会变得怕死。 不仅他会怕死,喜欢的人也会提心吊胆的怕他死。 说来说去都是辜负。 索性洒脱些,来来去去孑然一身,生死由命。 他懂喜欢一个人的分量,也懂失去的沉重。 逐安的心情,他听得明明白白。 喉咙里像卡了一根刺,堵得杜骆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上的一身盔甲忽然透着刺骨寒意,又冷又重,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 他在做什么呢? 劝逐安不要去找织梦?不要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因为西北的战事需要他,因为军中离不开他,所以要他想清楚选明白?要他以国家安危为重?要他放弃心爱的姑娘? 说出这样话的他,真像个混球。 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在西北寂静的孤夜里,寒露与共,他们的影子被揉碎进夜色里。 逐安忽然低下头把脸埋进了手心,像是痛苦的小兽在哀鸣。 声音闷闷的传出来。 “可是,我现在竟然没办法……没办法去找她……” 说不清谁是谁的劫,只是引得人落泪。 杜骆斌觉得鼻腔的酸涩急匆匆钻进了眼眶里,像是猛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滋味,呛出了眼泪。 离开西北的路就在前方,在覆着霜雪的枯草遮掩下若隐若现,身后是坞城的灯火万家,憧憬入梦,本来互不冲突,此时却纵横相悖,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逐安第一次觉得心中迷茫。 家国天下,儿女情长,没有小爱何以大爱,没有家国何来长相厮守。 这个选择摆在他面前,像是一刀刀割在心上,他只得捂着血迹斑斑的伤疤,反复自我凌迟。 这个选择,真的太难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反对之声 那封折子里事无巨细备注了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法,直接当军令发布也未尝不可,总之是一份很妥当的计划。 当然还有些没有写上去的话,比如,逐安准备断后,势必会为百姓们争取足够充足的撤离时间,比如,逐安准备拦住匈奴攻进坞城。 倒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杜骆斌很快召集起所有士兵,将这道命令传了下去,吩咐着众人早做准备。 终于找到办法了,仿佛在绝境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士兵们纷纷欢欣鼓舞,至少不必坐以待毙了,等待失败的滋味并不好受,更何况是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 战事中,适时的弃城撤退,保全战力是常有之事,对于士兵而言,他们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然而,一直没想出办法来的文官们却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持反对意见。 很多时间,这些文臣骨子里总是带着几分自恃傲物的酸朽劲,或者,直白些来看,可以说作是一种中庸。 他们乃是朝堂之上的大臣,是这一朝国祚的推动者,他们从千千万万平民百姓中脱颖而出,封官加爵,成了位高权重的贵人,接受着旁人的仰望。 所以,适当的时候,总该品头论足,提上点意见才好。 虽然遇事涉险时,他们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然而,他们往往在旁人提出意见时,逆大势而行,非要发出些与众不同的声音,以显示他们有着自己的想法,并非随波逐流,毫无主地。 可是,这样只会越发显得他们庸庸无为。 好听些是高风亮节,难听些便是冥顽不灵。 他们说:“诸君为何要弃城而逃?难道我们这泱泱大国之力还守不住一座小小的坞城么?弃了难道是要将西北的土地拱手相让么?绝不能如此!” 杜骆斌预感他们想说什么,只觉得有些头疼,不过,军中不比朝堂,哪能由得他们来指手画脚,为了能让计划顺利实施,他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不是弃城逃跑,是疏散……” 他还没有说完,文臣们又义愤填膺地反驳道:“有何不同?都是弃城而逃,懦夫行径!你堂堂一方将领,怎可说出这般没羞没臊的话,简直是鼠目寸光,荒唐之辞!” 杜骆斌没好气地反驳道:“总好过夸下海口到时又夹着尾巴灰溜溜逃窜来的有骨气!” 这你来我往的几句唇枪舌战,虽比不得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但被杜骆斌毫不留情面的回击话一噎,几位大臣不由脸红脖子粗恼怒起来,说出来的话也变得偏激。 “杜将军何故存心同下官作对!杜将军这番话所言,未免有些太过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真不知杜将军的心是向着哪边的……” “莫不是杜将军怕了那匈奴蛮兵所以才故作托词!” 闻言,杜骆斌也动了气,不客气地回击道:“你说谁怕?本将之心,天地昭昭,自是问心无愧,几位大臣可不要空口白舌污人清白!那匈奴欲屠城逼战,疏散百姓乃是必要之举,倒叫你们一张嘴颠倒是非说成是怕了!” 那带头反对的大臣回的那叫一个义正言辞,理所当然——“小小匈奴部落不过朝月几座城池大小,能成多大气候?简直可笑!弃城而逃,有损我大国颜面,传出去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像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西北肆虐的风雪都没让他觉得那么冷过,杜骆斌顿时觉得有些语塞,到现在了,竟然还有人会觉得匈奴成不了气候! 这些人究竟是在帝都的温床里生活的太舒适了,还是身居高位视听不达成了井底之蛙,连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了吗? 他们没有见过战火的恐怖,没有见过战争的残忍,竟连一点危机意识都不肯有了么? 哪有一直繁盛不衰的治世,此消彼长乃是帝国不可避免的规则,沉浸在天朝大国的美梦之中,战火烧到了门外,还觉得那不过只敌人是小打小闹的烟火! 就是因为这样的想法,才会让朝月陷在如今的囫囵境地里! 大难临头的时候,仍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面子问题上纠缠不休,这一刻,他突兀地觉得自己戎马倥偬的曾经有些悲哀。 为何而战? 又是在为了谁奔波卖命? 如果那时,逐安真的抛下西北离去,难道以后要仰仗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吗? 陷入那样的境地之中,他们该如何?坞城的百姓该如何?朝月国的未来又将何去何? 他不敢深思。 心里涌上来的震惊让他有些失神,喃喃着辩解道:“都说了,只是疏散……疏散百姓去安置,并非不战而退!” 那些大臣仍是不依不挠,继续以话语为利器炮轰着杜骆斌。 “有何不同?这就是逃跑!” “是啊是啊!杜将军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有辱门庭!” “杜将军,本官之前还仰慕将军的骁勇善战,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几个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指责着杜骆斌,他被这几个老糊涂烦的心中窝火,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正准备回击两句,手下的几个小兵忽然不服气的回道:“我呸,亏得我们将军给你们脸了,叫你们这般胡言乱语!说的倒是轻巧,几位大人好气魄,那不如你们留下守城好了!” “是啊,什么都不知道就指指点点,你们有了解过战况吗?吃皇粮不办事的人,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坞城那么多百姓,如何保证他们的安全?” “嘴皮子一搭,话倒是说的麻溜!我瞧着匈奴打来的时候,就你们跑的最快!” 他们不服气地出声反驳,他们的身后还有无数敢怒不敢言的士兵,此时也纷纷把目光投向那几个出头的小兵,好化作力量支持他们。 他们很多人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兵,没有一官半职,像是战场上的蝼蚁,炮灰,没人会在意心疼他们的死活,不知道哪一场战争里,他们就会再也爬不起来。 除了野心勃勃的上位者,谁会愿意热爱战争? 这些安稳躲在后方,呆在繁华城邦里的大臣们,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从未吃过西北的风沙,也从未嗅过战场的血腥,哪怕这次到西北来,也只是以随行帝驾为荣,不得不到西北来,并非真心实意想来帮助深受战乱困扰的百姓,他们躲在后面,颐气指使,对他们的苦苦挣扎,漠不关心。 哪怕是他们战死,这些人都会觉得是应该的。 分明这是能保全更多人的办法。 可是他们攻击着杜骆斌,也在嘲讽着他们,困境中,愤怒总是随行。 眼看连几个小小兵卒都敢站出来同他们叫板,几位大臣们气得脸色忽红忽白,有些落不下脸面。 为首的大臣一甩广袖,“哼,不走就不走,老夫可不愿做这缩头乌龟,老夫誓要与家国生死共存!” 其余的大臣也纷纷附和,抚掌称是,越说越是大义凛然,一身正气,好像他们真的愿意为了这场战事献身,可是他们连一个解决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他们说着,像是感动于自己的骨气。 眼看就要闹起来,最后只会一团乱,什么都做不了。 杜骆斌不想再耽误时间,当即冷了脸,“请诸君不要忘了,这是军中,杜某只听从军令!” “谁下的军令?万将军可还是在床上躺着!难不成是杜将军自己想的?” 话音刚落,引起一阵奚笑声。 另一位大臣眉眼间隐隐有些得意之色,“还不得我们这些做朝臣的共同商议做决定!” 领头的文臣抚着胡须,附和道:“正是如此,杜将军倒是说说,是谁下的命令?” 人群后面忽然有一人应了声。 “是我。” 第二百五十六章 恶语伤人 逐安信步从人群后走了出来,神色如常,像是没听到他们在争执什么,然而很明显并非如此。 他一出现,方才还在吵吵嚷嚷争执不下的人群忽然噤了声。 逐安身旁还跟着另一位气宇轩昂的玄衣公子,两人皆是丰神俊朗,玉树庭立,玄衣白袍,相携端端往那一站,像是缱绻画卷一般,连萧瑟风雪也清新了几分。 只是另一位公子的脸色似乎有些难以言说。 慕飞白是真没想到,一来就听到这么大群人的骂战。 他同疏花刚到军中不久,许久未见逐安,总觉得逐安面上清减了几分,愈发身如修竹。 神色并不若以往轻松,像是有什么心事。 能叫逐安如此的,第一反应,便只有织梦了。 加上织梦并未像往常一样出来迎他们,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些发紧。 然而,看了一眼明显心情不错的疏花,他没问出口。 于是,趁着疏花指挥家臣们安置押送粮草的车马时,慕飞白同疏花说了一声,先同逐安一道过来。 路上逐安同他提了几句坞城将要面临的灾祸。 说起弃城撤离,慕飞白想了想分析道:“诸多官员总是被身份局限,顾虑颇多,一件事商议来商议去没个定数,拖沓之下,受难的只有百姓,倒不如考虑实在些,撤离最为稳妥,顾全百姓,哪怕叫那些大臣们左右都不如意,也还是按你的法子来好,叫匈奴杀过来也扑个空。” 逐安点点头,“总要顾虑一方百姓安危。” 慕飞白斟酌着准备问一问逐安,是不是还出了别的什么事,像是他同织梦闹别扭之类的。 还没等想好怎么开口,两人便瞧见前面聚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像是快要打起来。 ○ 瞧着慕公子这古怪的脸色,应是两人在后面听了一会。 所以……他们刚刚争吵的内容,都被逐安听了去,杜骆斌神色一黯。 公子听闻该是何种心情,会不会生气了? “公子……” 可是,逐安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喜怒不形于色,走到那群大臣面前站定,朗声问:“这命令是我下的,诸位大臣有何异议?” 那些大臣方才还气焰高涨,咄咄逼人,非要揪着杜骆斌不放,眼下被这么一问,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杜骆斌乃是朝中老人,那几位大臣早已经将他的底摸了个透,然而,逐安却是不同。 之前是万邦指定了要逐安来执战,后来又是景帝魏丰亲口说的有事去找逐安找他作甚,虽然逐安没什么官爵,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逐安的身份有些特殊。 除去军中众人是真的认可逐安的能力,听从他的指令外,这些大臣也不敢轻易得罪逐安的。 前些日子,他们还在逐安的眼皮子底下同一群武将们“共商大事”,能不能行最后还得逐安点头,今天就开始公开质疑他的决策,实在有些逾越。 可是,他们也没想到弃城撤走,疏散坞城百姓的命令是逐安下的。 然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几位大臣也不想太过示弱,自己打自己的脸,那领头的大臣定了定心神,便缓和了些语气说道:“不知道公子下这般命令是如何想的?” “若是晚辈未曾记错,这位大人可是国子监的祭酒侍郎?” 他只在初见时同逐安介绍过一次自己的官职,没想到逐安竟记在了心上,虽然他刚才才批判了一通逐安的决策,然而在同寮面前,被人记住,显然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炫耀。 不然逐安怎么不记得旁人呢?不为其他,肯定是因为他的位高权重。 那侍郎神色间不免多了几分倨傲得意,“正是。” 逐安点点头,“嗯,既是当朝最大学府的执事,那可记得国子监第一堂课所教者为何?” 他脸上的得意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消失不见,迟疑着:“这……” 逐安神色不动,一字一句地地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的声音未曾有分毫轻浮,一股由心底而出的敬意贯穿始终,整个人像是静静伫立于山巅,背衬朝阳,脚下是波澜壮阔,云山雾海,身影与天地共临。 安心到叫人臣服。 此话一出,并非斥责,却说的那大臣面色一赧。 旁边几个同寮不明所以,下意识想帮着说话,便底气不足地质问逐安,“……你……你这是何意?” “天地之大,黎元为本。匈奴屠城,乃是以坞城十万百姓的性命做要挟,我军怎能置之不理?这便是我所思亦我所策,想必诸位大人也是这般心思。” 分明是寒风凛凛的时节,祭酒侍郎却觉得有些冒汗,逐安的话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威胁。 “是是是,此事必当同心……”他赔着笑,思索着该如何收场? 然而,同寮似乎没领会到他的退却,急匆匆地想维护侍郎大人,想也不想地反驳道:“公子此言差矣!若是将这么大一座城白白拱手相让,岂不立蛮人威风,扫我朝月颜面!连小小坞城都守不住,又该如何在百姓心中立威?” 杜骆斌暗自皱眉,气得想冲上去暴揍那说话的大臣,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想着立威这种有的没的! 取信于民,百姓心存敬畏,掌权者自然而然能建立起威信,而不是靠着一意孤行。 另一位大臣像是想起什么,眼珠一转,假笑着声音也跟着压低,颇有几分与同寮揶揄玩笑的意味,“欸,恕下官斗胆猜测一二!下官曾听旁人说起,小公子起初到西北大营来并非是为参军,而是云游医师行医济世,到军中后做的也都是治病救人的差事,因此,下官猜想,公子本是‘外行人’,忽然被委以重任,势必应付不太过来。” 他话里有话,同寮很快便将话接了过来,“是啊,下官就说嘛,瞧着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头,应是之前未曾接触过战事,不懂其中厉害关系。” 两个人像是搭腔的戏角,说来说去,无非是一句——资历尚浅,难担大任。 “这战事啊可马虎不得,公子年轻,独裁独令,如何能成?下官冒昧,该不会是没什么经验才觉着咱们打不过匈奴吧?” 说完竟还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杜骆斌猛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挥着拳头冲那几人怒斥:“我说你们够了!” “哎哟,你们瞧瞧,这些个莽夫没说上几句便要动手动脚的,真是野蛮无知!” “瞧你说的,李大人,依下官看啊,是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吧!”说着眼神还一直往逐安身上飘,话中所指,显而易见。 杜骆斌性子直不懂文绉绉那一套,被这几句恶意撩拨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不在意也不是,真的冲上去打他们也不是,真有些进退两难,憋得慌! 恶语伤人,全凭自我感觉妄加揣测,这几位大臣话语间明里暗里的嘲弄确实叫人大为恼火。 别人能惯着他们,慕飞白可受不了,他承袭了他老爹的脾气,最是讨厌惺惺作态之人,当即脸色一沉有些生气,手扶上剑柄张口想反驳。 逐安到西北后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行事稳重,心思细腻,调兵遣将从未有过分毫差池,怎可能像他们恶意编排的那样!先不论逐安来西北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要他看来,这几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才是心思不端! 这些人简直! 只是逐安先一步伸手拦住他,摇了摇头,慕飞白气恼地一甩衣袖,哼了一声只得作罢。 逐安并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自然也有办法平息这场风波,他在等一个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识人识心 其实说到底他们争执再多也没用,毕竟,很可能被一句话全给否了。 在这一点上,逐安看的很通透。 不过他的举动落在某些人眼里倒是有些变了味——那几位大臣见逐安阻拦的动作,不由心中一松,看来这位年轻人要比杜骆斌这个老匹夫上道不少。 既然逐安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又有资格说什么呢? 思及此处,不免神色也跟着理直气壮起来。 逐安大约能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叫他看来实在是有些引人发笑,这样火烧眉毛的关头还在为这些琐事争论,可见,着实成不了什么气候。 然,他神色里不见嘲弄,静立一旁。 大臣们又把矛头对准了杜骆斌,杜骆斌左右为难,气愤又难堪,不少将军也被文官们的话激怒,站出来帮着杜骆斌回击。 言辞尖锐,比方才更为剑拔弩张。 文臣武将,各自为营,又重新对峙起来。 自从上一代大将军辞世之后,不论何种原因,景帝都在有意无意打压着军权,君主带头,群臣随之,朝月朝堂之上重文轻武的弊病愈演愈烈,不过,虽然都是朝臣们心知肚明之事,然而,战事没那么吃紧的时候,还像是带着一层面纱,遮掩着几分,没有摆到台面上来评说,从未像今天这般激化过。 都说“盛世文臣,乱世武将”,盛世轻武将,这似乎是一种轻车熟路的大势。 林景芝当年平定四壤后,天下太平,文臣群涌,为官治世,欣欣向荣,朝月是迎来了一段最为鼎盛的时期,然而,一旦在繁华奢靡中失了度,就会不可避免开始走下坡路。 落后便要挨打,等浑浑噩噩察觉到那些觊觎朝月国土的敌人打了进来,这时才想起来要培养领兵打仗的将才,为时已晚。 朝月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唯一的主心骨万邦一倒下,军中就乱了套,还得接受一帮纸上谈兵的文臣们指手画脚,实在叫人心中苦闷。 纬地经天安社稷,文韬武略定乾坤,文武兼治,这才是大智大勇也。 ○ 文臣武将还对峙着争论不休,像是今天非得分个高低出来,忽然一道尖细的嗓音唱和道:“王君圣驾!” 景帝怎么来了? 众人大惊,瞬间收敛神色噤了声,转身恭迎。 只见秦隋跟在景帝身后,在小宦官的陪侍下直直往这边走来。 逐安看了一眼秦隋,秦隋对着他微微颔首示意。 方才秦隋也在场,见两方人越吵越厉害,场面都快有些失控,他心里其实是更为赞同逐安的想法,认为做官执政应当以体恤百姓为先,死守一城不如保全百姓性命,但身为文臣,见惯了朝堂上的唇枪舌战,深知众口难调,这才暗自退下,将景帝给请了出来,欲请景帝定夺。 这就好比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不管文臣武将各自为营秉持观点吵成什么样,最后都得作出决定。 魏丰冷着脸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众人,唯独没把目光投向逐安的方向。 他知道逐安站在那里,但是他不愿去对上逐安的视线。 没问吵闹的缘由,也没呵斥众人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想来是来的路上已经听秦隋说过了大概正他沉默的威压叫众臣不敢造次,只得屏气凝神等着景帝定夺。 片刻后,魏丰淡声吩咐道:“就按照他说的去办吧。” 方才还争辩不休的文臣们瞬间哗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据理力争那么久的事,直接遭了皇帝的否认。 当即哗啦啦跪了一地。 “万万不可啊!还请王君三思!” “请王君三思!” “请王君三思!收回成命!” 这时,一直静默不言的逐安忽然开口,“弃城并非不战而退,我愿以性命作誓,定会把坞城完完整整还给百姓。” 声音不大,掷地有声,叫人无法忽视。 听闻要守城,杜骆斌等人神色不由肃穆起来,当然还有不少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无论如何,这担保可是有些太重了。 匈奴来势汹汹,也不知逐安要如何守下坞城。 跪在地上的臣子还迟疑着,想再开口劝一劝。 景帝站在对面,遥遥看了过来,最终,游离许久的视线还是对上了逐安的眼睛。 逐安仍是站得笔直端正,像是一把堪堪出鞘的利刃,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迎着魏丰的视线,避也不避。 眼神锋利如刀,快要切开他的肌肤,钻入他的骨髓,剥开他所有伪装,望进他的灵魂深处,魏丰忽然感觉到一些隐蔽的刺痛与麻木。 大约景帝此时心中只会觉得,这是逐安在逼他。 不然怎会等他出现后才当着众人的面说这样的承诺? 得此一诺,可安军心,可是他偏偏要等自己来了才说。 这便是要逼着他承认这决定有理有据,连王君都觉得好,逼着他承认,别人都束手无策,这朝月的天下还是得靠他林家给他守着。 要逼他开口认错,逼着他开口服输! 好个林景芝之子,杀人诛心,要将他这一生最为在意的东西贬得分文不值! 简直是奇耻大辱! …… 可是,也逼着他承认,别无他法。 世事艰辛,识人识心,也许,认清自己远远比认清旁人来的更为艰难。 意识到这一点,魏丰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恼怒,他抬脚踹了那跪在脚边的大臣一脚。 “多嘴多舌,混账东西!” 圣心难测,喜怒无常,大约这样的魏丰才是朝堂上那个叱咤风云的景帝,哪怕忽然无端发了一通怒,也没人敢有半句怨言,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被一脚踢翻的大臣再不敢开口,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被踢痛的胸口,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身后的同寮身子匍匐地更低了,大气都不敢出。 魏丰说完,看了一眼仍是站得笔直的逐安,恼怒地扭开视线,大袖一挥,转头走了。 他一走,所有跪着的臣子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秦隋从地上站起来整理好衣摆,对着逐安点点头致意,扭过头呵斥道:“同为臣民,理应相互尊重帮扶,怎可容得胡乱挑拨?再说了,这是战事,国家安危为重,自有军中决断,诸君就别添乱了。” 被景帝的一脚吓得瑟瑟不安的几位大臣,不敢多言,胡乱顺着秦隋的话应和着,从地上爬起来急匆匆跟着秦隋离去。 在军中出了那么大的丑,实在有些无地自容,到头来竟是他们白白折腾一场……说不定,还会因为此事败坏了自己在景帝心中的印象,影响仕途,得不偿失啊! 瞧着他们互相哀叹垂头丧气的模样,秦隋隐约能猜到他们心中所想,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景帝生性多疑,最是痛恨官员腐败结党营私之举,这朝堂的沉疴虽时常有所肃清,然而,比起护国将军在世时的清明治世还是差太多了。 他虽不曾亲临盛世,可是从不少记载传闻中仍能窥见当时的一二风华。 不得不说,朝月国走到现在这样,实在叫人唏嘘。 他治学但为治世,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公子的路,也是如此。 只能祈愿,他能一路顺遂。 秦隋没再回头看逐安,跟在文臣后面离开了。 眼看着闹剧被化解,杜骆斌下意识想看看逐安的神色,便跑过来说了几句,逐安仍是那样淡淡的模样,不知怎么,杜骆斌却觉得松了一口气,便退下继续按着逐安的交代去办。 只剩两人在了,慕飞白问道:“虽能疏散百姓,保全大局,然而全兵后撤,坞城难守,你当如何?” 逐安笃声回道:“难守也得守。” 第二百五十八章 袍泽兄弟 “如何守?” “就那样守。” “哪样?” 逐安看着他没再回答,神色里带着一抹难以言状的……哀伤。 为什么是这样一种神情呢? 慕飞白很少会死缠烂打追着一件事问到底,他只是心中觉得有些不安,此次前来西北,总觉得逐安变得怪怪的。 倒不是说品行上哪里变得不好了,只是眼睛里的光好像失落了一点。 沉吟片刻后,忽然想到什么,他惊讶地扭头盯着逐安,“你该不会想……” 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逐安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抬起手拍了拍慕飞白的肩,淡声道:“撑过这一战,匈奴必败,军中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飞白,你成熟稳重,顾事周全,我自是信得过!”他丢了笑容很久的脸上难得浮上一层浅浅的笑意,“怎的这般苦着脸,嗯……算是还我个人情如何?” “……”慕飞白只觉得心头闷闷的,逐安帮他不过是替他促成一桩好姻缘,现在,却是向他交代一桩生死未卜的后事。 叫他如何轻松的起来? 逐安莞尔浅笑,神色又迅速黯淡下去,眸子里星星点点,那是比边关长夜还要深的惨淡,“说起来还有一桩事,我不知该如何对疏花说起……” “可是关于织梦的?” “……嗯。” 天色阴郁,似有雪意,冰冷直往人骨子里钻。 大约这件事再提起,又是一阵切肤之痛凌迟着逐安,也正是因为太过痛苦,言辞不达,也没人能开口让逐安宽慰分毫。 慕飞白心中虽有万分担忧想诉之言辞,然而他只是抬手搭上逐安的肩膀,以示安慰。 千言万语,唯有陪伴。 “挚友所托,自当尽心。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有我跟疏花呢!” “谢谢。” 逐安看着他,一句谢谢说的格外郑重,甚至叫人觉得有些悲伤。 就好像是最后一句“谢谢”一般。 “朋友之间,无需如此,你……”很想对逐安说上一句保重以及……务必要活下来,可是他明白,在这样的山河破碎临危之际,无论如何,哪怕是这样简单的话都没法轻易说出来,慕飞白尽量摆出一副轻松的神色,“那……那我先去找疏花了。” 转过身的时候,脸色便凝重起来。 对织梦而言,这是满心欢喜期盼已久的再相逢,对疏花而言,亦是如此。 所有期盼,一朝落空,哪会有人觉得轻松? 逐安选择同他说,无非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疏花这个噩耗,换他来说,不是当事人,或许会好上那么一星半点。 他没敢回头去看身后的逐安,深怕自己的担忧影响到逐安。 江湖纷扰不歇,阑珊灯火人间,在家国天下山河飘摇面前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这个时候,不管因为家国情怀还是因为挚友之托,他都该做点什么了。 他的守护,绝非狭隘。 ○ 慕飞白离开没多久,杜骆斌就急冲冲地找来了。 “公子,你交代的事我都办妥了,不过,士兵们都想知道坞城如何守御,非要托我来问问你,说是好歹知道一些,到时也好帮一点忙!” “是他们想知道?” “……好吧,”杜骆斌为难地挠了挠头,索性也不再扭捏,吐露真言,“其实是我想知道,但是绝非我一人之愿,弟兄们确实都很担忧坞城!” 逐安点点头,“我知道了,确实该同他们说一说。” “好!公子我这就去办!” 很快,军营校场上聚满了将领士兵。 春寒料峭,尚在肆虐的冷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全场肃穆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逐安身上,像是无形的重担压在他的肩头。 看着他,等着他说点什么。 没人比他们这些提着脑袋在沙场奔命的人更清楚战争的残忍,也许,他们不过是滚滚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尘埃,渺小又脆弱,是没人在意的炮灰,可是,他们也从心底期待着天下太平,四境无战事的那一天,也许这个过程异常艰难痛苦,可是,不经历苦难,如何重拾破碎的山河? 他们需要一个人带着他们走出这艰难的一步。 逐安看着面前无数的士兵,各式各样的面孔,来自朝月不同的城池村落,他看不清也记不全每个人的脸,甚至不少士兵同他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站着。 可是,没人质疑他,这些苦守边境的士兵们愿意相信他。 逐安开口高声说道:“国难当头,坞城临危,然而,坞城的危机绝不会止步于此,我们必须看到背后隐藏的危险!一旦坞城失守,匈奴入侵中原,朝月便危在旦夕,所以,我们得行动起来。” “弃城后撤并非不战而退,只是为了之后的反击积攒力量,还请诸位兄弟多多尽心。” 有几个士兵很小声的开口询问,“怎么守城呢?需要部署什么吗?” “是啊公子,想守下坞城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逐安听闻点了点头回道:“嗯,我知你们的种种担忧,这也正是今天找你们过来的原因。” “我会亲自留下守城,无论如何,都会保坞城安然无恙,只需诸位护送百姓疏散,守住坞城后,匈奴出兵失利,长久征战,供给不足,弹尽粮绝,便无再战之力。” “请相信我有办法守下坞城!” 逐安的声音还是充满着笃定,叫人在这样危急的时候仍觉得心安。 说起来,他同织梦,总是叫人出乎意料又安心无比,就像阎青山围困,射艺比试,岁合之战,每一次,他们总能化险为夷,每一次,他们都在创造着“奇迹”。 将领也好,士兵也好,都相信着他们。 虽然坞城难守,逐安也没说具体的办法,可是有了逐安这样的承诺,他们便觉得有了希望。 没人再质疑,只是精神一振,重提信心。 杜骆斌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需要我们准备些什么吗?大军都回撤了,你手下无人可用,不如留下一部分帮忙如何?” 底下的士兵纷纷附和,提议留部分人下来。 选谁就成了个问题。 逐安身为医师,于他而言,性命无所谓高低贵贱,每个人的性命都弥足珍贵,这些士兵虽是士兵,可也同千千万万的百姓一样,值得守护,但是,眼下危难当头,肯定得有所牺牲。 正是因为,他们是兵卒,所以他们会挡在百姓身前,站出来。 逐安想了想,开口说道:“这样吧,我尊重每个人的意愿。愿意同我一起留下来的,那便留下来;若是不愿涉险,便到后方去疏散百姓,以待来日。我也不愿欺瞒你们,我不敢承诺留下守城定无性命之忧,但我承诺,坞城绝不会属于外敌,朝月国土,寸土不让!” 他尊重他们的意愿,所以,若是没有士兵愿意留下来,那他便孤身一个人去拦截匈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古往今来,孤身守城,他并非第一人,曾经他的父亲也是这般守着西北,到了他们这一辈人,又如何能不争气呢? 凭一己之力虽然不能彻底扭转战局,但是他会尽他所能,能阻止这一场祸事,为之后的战事争取最有力的时间。 只要熬过这一仗,他们获胜的希望就大了。 他这样说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明的说服之言,连一星半点虚假的希望都没给。 然而,士兵们静默了片刻,竟无一人往后退半步。 逐安狼狈偏过头只觉得心中酸涩无比,跨越过身死命陨,危难决绝,这些平凡又普通的人,一步也未曾退缩过。 所以父亲才愿意以性命为诺言,守护这一方水土么? 疏散百姓也是大事,不可马虎,最后只能由杜骆斌仔细挑出一队人留下。 整顿完毕,逐安看着士兵们,眼中隐约有泪,高声宣誓。 “不管是留下守城还是疏散百姓,都是重任,还请诸位袍泽兄弟,不忘使命。来日平四壤,安天下,不为寸功,但为家国!” 第二百五十九章 爱恨因果 新月如钩,塞外寒霜。 疏花独坐在织梦帐中已经整整一夜。 她与织梦,曾在这座小小的营帐里,同枕而眠,夜话衷肠。 她曾对她说:“你永远可以把我当做你的退路。” 她是真心实意那样想的。 然,物是人非,山长水阔,最是伤人。 虽然逐安有小心地收拾过帐中的狼藉,然而,地上那摊血迹仍旧抹不掉。 像是一摊融化的眼泪。 静静看着,叫疏花有些失神,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至少,她到西北来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分明那个时候,她还写了信过来,同织梦约好,说要来看她。 可是,现在呢?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织梦自幼便被带离家人身边,独自一人在外长大,遭受师傅的背叛仇恨,这样破碎的命运已经苦涩万分,她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她,她很想很想用力地将她们之间缺失的岁月一点一点弥补回去,至少,她得护着织梦,好叫织梦别再受到任何伤害,她说过的,以后,有她在。 疏花将脸颊埋进手心,只觉得痛苦万分。 她离家时,母亲还同她反复叮嘱,这次归家时,一定要把织梦带上,好让她看上一眼。 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食言了。 遭受痛苦的时候,织梦是不是也很想她能在身边。 都说双生子之间会有独特的心灵感应,一人受伤的时候,另一个人哪怕在千里之外,也会立刻感觉到。 是不是因为织梦不愿意让她痛苦,所以狠心断绝了她们之间的感应呢? 她什么都没察觉到。 她还在为了快些见她而满心欢喜的赶着路。 怎么会这样呢? 她现在很想知道,织梦究竟去了哪里?她过的如何? 还好吗? 她很想马上出现在她的身边,好好将她护在身后,好叫她们再也不会分开。 低声呢喃里,只剩满脸湿意。 ○ 为了不引起匈奴的警觉,西北大营的营地仍是维持原样,一切照旧,连驻扎的营帐也并未撤走,甚至还一如往常那样,安排了巡营的士兵,接连不歇地站岗巡逻,以此打着掩护,好叫匈奴那边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这也要得力于逐安计划的周密,他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在杜骆斌的吩咐下,将大军部队分编成小批,收敛声势,秘密离去,这样既不会引人注目又方便管辖调配,将领士兵也都积极配合,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执行命令。 撤离之事动作利落,不到一日,已经麻利地将军中大部分事务都收整完毕,开始悄悄转移。 鉴于时间紧迫,疏花与慕飞白一并送来的粮草已经率先离开西北大营在撤离的路上了,士兵们紧跟其后,低调地往坞城赶去,准备协助坞城的百姓撤离。 按照事先预估的时间来看,应该能在十日到来之前,疏散掉坞城所有的百姓。 只要保证匈奴袭城前,坞城已经撤空,就算是破了僵局,保全了坞城的百姓。 昨夜疏花不曾好眠,慕飞白自然也没心情安睡,然而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在外面静静陪了疏花一夜。 眼下军中也需要他帮忙,他打起精神,在军中奔走,帮着杜骆斌指挥士兵收整军备离去。 西北营地的“壳子”留下了,里面的大部分东西还是得带走的。 大部分士兵低调撤走后,偌大的营地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除了同逐安留下守城的士兵外,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了。 其中便包括景帝以及其他文臣。 若非要留下垫后,一般而言,位高权重的臣子总是要比士兵们更早离开的。 然而,文臣们瞧着都精神恹恹的,似乎还没从那天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拉不下面子来,撤离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抢着离开,就这么一直拖到了最后。 再说景帝魏丰,他本不愿就这般轻易离开,然而大军都开始后撤了,文臣们再坚持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在大臣们叨叨絮絮的极力劝阻下这才松了口,也算有了台阶下,带着几个随行的宦官,姗姗来迟。 大臣们也慢吞吞跟在景帝后面,准备一同离去。 再怎么说也是王君御驾,杜骆斌便请逐安去送一送行,也算全了君臣礼数。 慕飞白不想疏花太过伤神,让逐安照看着疏花些,逐安便带着疏花一起过去了,只是,疏花兴致不高,冷漠的跟在逐安身后。 他们在营门口迎上了景帝一行人。 践行之时,本该说点勉励之言,然而,景帝同逐安两两相望,静默无语。 景帝神色倦怠,目光微恸,这几天,他就像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片刻不得安宁。 长情剑在脖颈间留下的剑痕还没彻底消退,隐隐作痛。 也许逐安说的对,不杀他更让他痛苦。 他的发间多了几许白发,整个人也像是突然就陷入苍老之中。 当一个人的心变老的时候,就真的挡不住岁月的侵蚀了。 种种情绪翻滚不安,难以名状。 他看着静默而立的逐安,良久,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也许,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魏丰说:“对不起,林肖。” ○ 爱或者恨,皆太过沉重。 历经过爱恨别离的滋味,才会懂得简简单单陪伴在身边是多么可贵。 战争的代价,太过惨烈,叫人失去了太多。 逐安只想早些结束这场浩劫,若是……若是他能有命活着,他还要去把织梦找回来。 失去织梦于他而言,锥心之痛毫不为过,过往的陪伴多温柔,现在的痛苦就只多不少。 以己推彼,他不愿再看到这样的悲剧,虽是妄言,可其中不乏万分真心实意。 他希望这天下再没有战事,人人得以安居乐业,再不必为性命担忧,前方总会有想见的那个人在等着。 他希望,还不算晚。 逐安点点头,视线离开了魏丰的脸,轻轻飘向了远处。 那是将军冢的方向,那里葬着两座空坟。 那是景帝魏丰种下的因,也是过往恩怨结下的果。 恩怨爱恨都是倦,滴泪成莲斩情缘。 然而,无论后来的人再如何忏悔,如何弥补,那些沉痛的悲伤都不会被抹去,它是眉间雪,是掌心痣,是永远都不会被治愈的心头殇。 逐安遥遥看了一眼,像是做了最后的告别,开口说道。 “不必同我道歉,我没权利代替谁来原谅你的过错,等这场战争结束后,再到我父母的灵前好好谢罪吧。” 第二百零六十章 欢喜无关 红尘恩怨,万般余恨。 若真是能因为一句道歉而轻易放下,也不会让人心心念念记挂这般久了。 魏丰缓缓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秦隋同几个官员在一旁静默地候着,浑然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等魏丰走过来时,这才重新簇拥过去,准备跟着景帝一起撤离到其他地方。 景帝刚要走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身旁的宦官,“万将军呢?” “回陛下,万将军已经随着大军安全转移了。” “嗯,那就好。” 琢磨着景帝的心思,应是念起旧臣,宦官又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陛下,小万将军还未走,是否把她召来一起同行?” 魏丰颔首示意,小宦官赶紧跑去找人。 过了一会,万昭和才急急忙忙赶过来。 杜骆斌本来之前想安排万昭和随万将军一起先离开,万昭和却拒绝了,想来只能是因为逐安了。 直到她出现,一直心不在焉的疏花才抬眼看向这边,背脊不自然地绷紧起来,像是一只受到威胁的猫,带着几分戾气。 万昭和却有意无意避开了疏花的视线。 她跑至众人跟前,规规矩矩地同景帝请了个安。 魏丰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万昭和这才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逐安,“我……我收拾好了,同……你们一起。” 她觉得心跳的有些快,她这样明显的暗示,那个人应该能懂吧? 杜骆斌听出万昭和的意思,在一旁小声劝道:“公子还得留下守城,不同我们一道走。” 闻言,万昭和一愣,急了起来,径直略过杜骆斌,冲着逐安质问道:“什么?你不走?你留下来作甚?你跟我们一起走!” 说起来,逐安那天的愤怒失态有些吓到她了,这几天她便都下意识的躲着逐安,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心想着,逐安情绪波动那么大,只是因为事情刚发生,冲击太大,只要这件事稍微过去一段时日,逐安没那么伤心了,肯定也就不会再生她的气了。 现在只要她耐心地陪在逐安身边,总能等到逐安注意到她,所以,她拒绝了随着万邦先行撤离。 她想同逐安一起走。 她只知道大军要撤离,可是,她完全不知道逐安要自己留下来,没人跟她说过,逐安也没有! 他怎么可以不告诉她就做这样的决定呢? 想到此处,她暗自恼火。 逐安绝不能留下来,匈奴丧心病狂想要屠城,就是想要玉石俱焚,逐安要是留下来,死了怎么办!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逐安犯险。 哪怕确实需要有人留下来,可是,是谁都好,至少,留下的那个人不能是逐安。 不管是因为忘愁夫人,还是因为她自己,对于逐安,她总是抱着一点点私心的。 说着就着急地要去抓逐安的胳膊,逐安轻轻一侧身,避开了万昭和的手。 避开了? 万昭和抓了个空,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已经有些恼怒,正欲发作。 眼看这时候还要闹一出,叫人头疼,杜骆斌刚要开口劝,万昭和却暗自咬咬牙,将脾气忍了下来。 其实那件事,于谁心中都留了疙瘩,万昭和亦是。 说到底,她还是心存几分愧疚的,只是,那愧疚是对于逐安而言的。 所以,她下定决心,对逐安的时候,一定要控制着自己的脾气,若没了织梦这个阻碍,她再不收敛些脾气,认真些,那就白白错失机会了。 想了想她说道:“这事本小姐不同意。若是你要留下来,那本小姐也不走了!” “万小姐,这不合适……”杜骆斌梗着脖子出声阻止。 原本是讨厌万昭和的小姐脾气,可是怎么着他也会称上一句“大小姐”,但他万万没想到,万昭和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以前只是觉得万昭和性子顽劣了些,现在看来不止如此,对着她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有什么不合适,本小姐……堂堂将军之女,替父留下守城,再合适不过!” 杜骆斌沉下脸,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让万昭和别再说了。 一旁的疏花忽然冷笑一声,冷冰冰的视线落在了万昭和脸上,意味不明的轻轻鼓起掌来,“好一个将军之女。” 她前些日子写给织梦的信,还在织梦帐中好好放着,她说过几天便会随着压粮的车马一起到西北军营来看织梦,结果一来…… 她恨不得杀了万昭和。 现在竟还敢这样说,简直可恨至极! ○ 万昭和方才一直没敢往逐安身后看去,毕竟,看着疏花同织梦十分相似的那张脸,她只觉得头皮发麻。 织梦痛苦的惨叫声像是阴影里的恶鬼,在她耳边盘桓不去。 疏花话里明显带着讽刺,万昭和面色愈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像是要将心里那点恐惧也跟着发泄出来。 只要她自己不怕,没人能让她低头。 她得直面疏花。 她故作镇定地指着疏花斥责:“你什么意思?本小姐同逐安讲话,轮得到你指指点点?” “假扮无辜,浪费时间。”疏花扣住腰间的拂雪鞭正要教训万昭和,逐安却抬手拉住了她,疏花眸子一沉,松开了手。 只见逐安径直看向万昭和,仍是俊美无双的一张脸,却没有什么表情。 他的脸上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出现过笑容了。 像是只有那个人在的时候,他才会时时刻刻,脸上带着笑意。 这感觉叫万昭和又恨又酸。 她不依不挠地发起脾气来,指着逐安命令道;“本小姐不准你留下!跟我一起走,你听到没有!” 逐安冷声问:“这是什么,大小姐的命令吗?” “不……”万昭和一急想辩解,又上前要去抓逐安的衣袖。 逐安却退开一步从腰侧抽出长情来,又疾又准,对着万昭和刺了一剑。 噗哧。 万昭和抬手抓着没入胸口的长情,剑身触感冰冷,温热的猩红却从指尖渗出, 她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比起伤口的刺痛,她更觉得心痛不已。 逐安……逐安竟然伤她? 她明明都是为了他,为何逐安这般铁石心肠? 杜骆斌错愕地伸手扶住不知为何哆哆嗦嗦的万昭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还是讨厌万昭和,因为姑娘的原因,更讨厌了。 可是这一瞬间,他竟然觉得万昭和有点可怜。 “这一剑,是替阿梦讨回来的。” 逐安面无表情的拔出剑来,甩去剑尖上的血迹。 滴落在地,绽成血梅。 “万昭和,你有什么资格同我留下来?” ○ 逐安红着眼睛说完,扭开了视线,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大概万昭和这辈子,没有比现在更难过的时候了。 面色复杂的魏丰挥挥手派了几个人过来扶住万昭和,杜骆斌松开手退离她身边,静默不语。 万昭和哆嗦着身子,死死的瞪着一双眼睛,却仍是抑制不住眸子里缓缓爬上的水汽。 “走吧,小万将军。” “不,我不走!放开我!”被宦官搀扶着的万昭和却不顾胸口的伤挣扎起来,并不愿意走。 她哽咽起来,努力睁大自己被泪意模糊的视线,盯着逐安的背影,语气已经带上了哀求。 “别这样,逐安,我……求你了,跟我一起走……不,不必同我一起走,你别自己留在这里好不好?至少,让我,让我留下来啊……” “逐安!你说话啊!” 逐安决绝地一甩衣袖背过身去,长情划下一道悲戚的亮光,他只道:“还请诸位袍泽珍重,护坞城百姓撤离!” 万昭和忽然没了力气。 这是他的回答吗? 让她快些离开。 是了,逐安说的,你有什么资格同我留下? 哪有什么资格? 大约这一生,她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她现在才懂得,不管再怎么不肯认输,再怎么想办法将织梦从逐安身边赶走,都无济于事。 因为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第二百六十一章 再见渡鸦 残阳如血,寒鸦泣泪。 从坞城撤出的百姓们在士兵的帮助下沉默而配合地赶着路,影子投在地上拖得斜长,脚步声回荡在冰冷的荒原上,没人说话也没人抗议。 自然,开始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离开,很多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不愿就这样离开坞城。 他们同士兵说,反正也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死就死了,怎么着也得死在自己家里吧。 然而,有一群身披盔甲的人对他们郑重地许下了承诺——很快,你们就能再回来,不过是请大伙暂时离家一趟罢了。 所以,母亲护着孩子,儿女搀扶老人,成群结队,陆陆远去,忧心忡忡。 那是对故土的眷恋,对家园的担忧。 离开了,何时才能再回来呢? 大概这是他们接到弃城撤离的命令后,心中唯一想问的问题。 虽然西北物资稀少,条件恶劣,比不上中原大地上的富饶丰茂,然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们仍是深沉地热爱眷恋着它。 偌大的坞城随着最后一批撤离的队伍离开后空了下来,逐安同留下来的士兵也及时驻扎到了坞城里。 分明没人住的城池里仍是在傍晚时分一盏盏亮起了灯火。 杜骆斌找了半天,才发现慕飞白同疏花跟在队伍最末尾。 他们并骑而行,望着坞城的方向低声交谈着什么,面色沉重,见他驱马过来,停下了话音。 杜骆斌心思向来直率,没什么弯弯绕绕,往日撞见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多想,然而,那一瞬间,杜骆斌心中忽然想到了某一种骇人的可能。 是他的多心吗? 他急匆匆地凑过去,张口就问:“慕公子,能不能实话告诉我,公子打算怎么守城?” 慕飞白正色反问道:“将军为何这样问?”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吓得,杜骆斌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公子什么都没对我说,他只说相信他,我自然是信公子的,只是,我现在觉得……公子似乎瞒了大伙什么事!他说弃城计划的时候还让我多多保重,还有……他那时候一个兄弟也不愿留,让我们都走,都离开西北大营,还说不能保证无性命之忧,究竟要做什么……我不是怀疑公子,我我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我猜的那样,公子打算……死守?慕公子,您能不能告诉我?柳姑娘?” 疏花淡淡看了他一眼,移开了视线,不愿回应杜骆斌的问题。 慕飞白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将军,既然之前选择信他,现在也接着信他就好,是他的话,哪怕是他孤身作战,也一定可以做到。我,一直信他。” 他的话无疑是应证了杜骆斌的猜想,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后悔起来。 他怎么这般蠢! 分明这段时期他一直在逐安身旁任命,逐安也有暗示过他,可是他忙昏了头,竟然什么都没有多想一分。 杜骆斌着急起来,抓着缰绳就要调头回去,“不行!这怎么行呢?我得去把公子给接回来!” 织梦姑娘已经……逐安绝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杜将军……”慕飞白深吸了一口气,坐在马背上闭了闭眼睛,“若不是无可奈何,谁愿意那样做呢?” “……可是……”杜骆斌脸色凝重下意识想辩解,却说不出什么来。 这样的话真叫人伤心。 现在的朝月竟落魄至此,从盛世走向衰败,连守护一方的城池都得压在一个人的肩上。 他握了握拳头,征战那么多年,什么生死没有见过,往往觉得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这段时间,却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觉得无力。 面对尘世的纷扰,一个人竟只能渺小至此吗? 见他模样,慕飞白脸上爬上几分沉重的笑意,抬手拍了拍杜骆斌的肩甲,“别辜负他的努力,走吧,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杜骆斌咬咬牙,狠狠点了点头,红着一双眼睛回头望去,茫茫的荒原上,坞城黑黝黝的城墙缩成了一团枯萎的影子,像是悲歌的尽头。 ○ 过了子夜后,就是第十日了。 等黎明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匈奴的铁骑便会入侵到这片土地上,带来战火。 逐安独自登上坞城城墙的时候,像是能远远瞧见匈奴兵营的狼头旗子在大风中猎猎翻飞。 他回头望了望中原的方向,火把熠熠,远去避难的人群像是一条蜿蜒的火蛇,在黑夜越来越跳跃着,前行着,越来越模糊。 很多时候,他做事并不是以将帅的身份来考虑,他只是庆幸有这样的机会,还好,能赶在战火烧起来之前,守护下那么多人的性命。 可是,他心爱的那位姑娘不在这里了。 织梦不见的时候,在西北盘桓太久的容怜留了信说有急事回青城去了,他只能暗自祈求着,那时还有容怜帮助了织梦。 至少那样的话,容怜肯定能护得织梦周全。 至少,那样的话,织梦还能活着。 他一遍一遍期待着,祈祷着,他很害怕连这样的痴想都落空。 这时,有人闹哄哄的要往城墙上来,打断了逐安的哀思,他转身望去。 只见来人一身黑袍,手里还提着一把锋利锃亮的长马刀,右眼蒙着一只眼罩,独剩的左眼细长又冷峻,像是沙漠中的蝮蛇,直直往他的方向看来。 同逐安一起留下来的士兵们在西北待的时间长了,自然很快认出那人就是臭名昭著的沙匪渡鸦,又惧又怕,如临大敌,警惕地拿着武器围住渡鸦,想把渡鸦赶出城去。 谁知道这渡鸦安的什么心,这个当头偷偷潜入了坞城来。 然而,面对的小兵的阻拦,渡鸦只是不耐烦地抡圆了手里的马刀一挥,小兵们根本架不住那迫人的威力,拦也拦不住他的去势,逐安回头望去时,沙匪渡鸦已经扛着他的马刀骂骂咧咧的爬上了城墙楼。 小兵们亦步亦趋地围着渡鸦,一脸苦大仇深地望向逐安。 见逐安看来,渡鸦也没再强行靠近,扛着他的马刀站定,目光仍旧停在逐安身上。 逐安开口制止了小兵的阻拦,安抚道:“没事,让他过来吧。” 渡鸦这才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扫视着小兵们,痞痞地哼笑一声,“就说别拦了,我可不是来找你们的。” 说完才慢悠悠地晃了过来,目光却紧紧打量着身披轻甲的逐安,心中竟觉得涌上一丝欣慰之意。 这就是大将军的孩子呀。 以前是大将军投身军营,现在,他的孩子也来到了这里,站在同样的位置上,也许,追随他们,这就是自己的宿命也说不定。 “……你来做什么。” 渡鸦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逐安沉默下来。 本来他是寄托希望于渡鸦的,想从他那里听一听过往的辛密,也许,那时从渡鸦口中得知真相,要比现在好上几分,他可以毅然决然离开西北,去洛阳见一见魏丰,去取了他的命。 不用面对现在的艰难困境,不必在西北百姓性命跟找回织梦之间做选择,更不会失去织梦,切身领会战争的残酷……当然,这听上去像是逃避的借口。 兜兜转转里,他与渡鸦错过了,魏丰阴差阳错间又来到了西北,他们直接见了面,毫不掩饰地揭穿了过往种种伤疤。 那么,渡鸦是谁,就是猜到了,也不重要了。 见逐安不答话,渡鸦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笑了笑,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阴冷戾气,整个人温和下来。 总说心疾难医,那么,能在剩下的生命里再见到大将军的孩子,已经了却了他心中多年的夙愿。 就为了这一刻的再相逢,他死亦无憾。 第二百六十二章 匪亦有道 渡鸦站到逐安身旁,伸手指了指城墙下的旷野。 虽然天色已近昏暗,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却亮得有些骇人。 “以前,我常常追随在大将军后面,在这片疆域上浴血杀敌,还有许许多多的兄弟们一起……我们骑着马,哼着歌,踩在蛮兵的狼头旗上,放声大笑,凯旋同归!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留着我们的足迹,每一片草叶听闻过林家军的传说……” “说起来,你刚出生的时候,兄弟们几个都是打心眼里高兴,那时参军大多都还是些没成家的单汉子,你就那么小的一团,一只手就能举起来,每个人都抢着看你,抱你,还约着去银蛇关的深山里打了头狼,扒了皮给你做礼物……” “还有,你瞧这把马刀,”渡鸦将手里的兵器递到逐安眼前,有模糊的火光在刀尖上跳跃,像是荡漾起无限的怀念与憧憬,“这是大将军当年亲手交给我的,我一直都带在身上,从未离过身片刻……你看,它的刀锋还那么明亮!” “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生也好,死也好,那时的时光,可真叫人怀念啊!” 逐安看到渡鸦眼睛里,隐约泛起水光。 可不是叫人怀念么? 他们并肩静静站立,一同望下去,共享着战争前最后一刻的安宁。 ○ 静默片刻,渡鸦问道:“你大费周章把坞城的百姓都撤到哪去了?” “我到西北来时,曾路过邻城晋谒,那城地广人稀,比战乱不堪的西北强上不少,暂时安置百姓尚有容纳之能。等战事稍平后,百姓们还是要回到西北来的。” 毕竟,一片土地若是没了人的繁衍生息,也就没了灵魂失了初衷。 渡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带着一抹岁月难销的厌恶,“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我在这待了许久,还真觉得是这么个理,哪值得你这般费心费力……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罢了。当然,我也是人们口中的大祸害就是了,自然也不值得。” 逐安没有指摘渡鸦话里的恶意,只是淡声道:“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渡鸦像是能从他的身上看到大将军的影子,态度便软和下来,“行,既是你的决定,我自无话可说。那你怎么办呢?你不走?” 逐安应了一声,“嗯,总得有人留下来守着。我若不知,也许此时会在不知哪座城里帮人问诊看疾,无所挂念;可我是知,既是知晓,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覆巢之下无完卵,天下危难,匹夫有责,凭我一人虽是力量微薄,但能守多久便是多久,至少得让大军留有反击的余地。” 渡鸦抚掌大笑,赞道:“仁心可敬,不愧是大将军的孩子!既是如此,就让老夫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扣起手指送到唇边,一声明亮的哨声响起,划破荒野,似是某种召唤的信号。 很快,城外平原上轰隆作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这边袭来,声势浩大,一旁站岗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忧心是敌军突袭来犯,攥紧了手里的武器戒备。 逐安出言安抚了几句稍安勿躁,眺望而去,只见黑鸦鸦的一群沙匪骑在马上气势汹汹的往这边赶来,黑夜里,一手擎着火把,一手虎虎生风地挥舞着马鞭,嘴里一并胡乱吆喝着,闹闹哄哄的,宛如一大群渡鸦压城而来。 若是仔细数来,其实也没有多少人,但这群沙匪愣是造出千军万马之势,那架势瞧着倒像是准备来打家劫舍,烧伤抢掠一般。 士兵们有些傻眼,渡鸦嗤笑出声。 这画面当真是有趣,他以前养着这群沙匪,是刻意为了惩罚胆小怕事忘恩负义的百姓,素来也以军中的规格训练着他们,倒也还算得上精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反过来帮助他厌恶的人。 逐安转头看向渡鸦,带着不解。 察觉到他的目光,渡鸦赶紧耸了耸肩,一摊手解释道:“欸欸,别看我啊,这可不是我强迫的,做土匪呢还是得讲点良心,我跟他们说敌军要杀进来了,可顾不全他们的性命,叫他们赶紧各自逃命去吧,可是没人肯走,非得跟着我,说是这天底下的土匪可从来都还没抢过外邦人,今天非要来杀一杀蛮子的威风,抢一抢匈奴的东西,做这头一遭,好给天下的土匪强盗们做下表率,多好的志气不是,我也没办法拦着。” 一听就是渡鸦在胡诌,逐安目光微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左右的事,只能郑重弯腰行了一礼,“多谢。” 虽是土匪,劣迹斑斑,可此时心怀国家,挺身而出,自是受得起这一礼。 渡鸦一愣复而展颜笑起来,“同我客气作甚,若是真的想谢我,可否……让我唤你一声肖儿。” ○ 大概没人会知道,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于渡鸦而言,耗费了他多少勇气。 他近来查了许久才得知逐安师承忘忧门下,心结郁疾可算有了缓解。 若是承忘愁夫人的师兄忘忧所救,一切也就能想得通了,所幸当年是忘忧先生护下了林将军的血脉,也难怪之后再无人谈起,也无人再追查下去。 平息此事,斩断祸源,那位医仙自是有能力做到,那么替林肖更换姓名,也能懂其用心良苦。 逐安,逐安,一生,所逐不过是平平安安。 初见时已经认出林肖,可他不敢相认,也没脸相认。 他始终认为自己有罪,好比他自罚剜掉的眼睛,那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他的负罪永远不会消弭。 负罪之人,又岂敢妄想? 战事逼近,逐安疏散西北驻民,除了坞城上下,所有村落也都一一通知过,连沙匪窝也收到了消息。 毕竟就算沙匪们平日里做尽了坏事,可归根究底也是朝月国的子民,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敌军的铁骑碾碎。 虽然只是派人通知他们尽快离开躲避战火,并没有安排他们随百姓们同行,但已经是难得的劝诫。 或许,投之以李,报之以桃。沙匪们选择留下来帮忙,不过是为了回报逐安的善意提醒。 也是因为这样,渡鸦选择重新回到这场战争中来,也算最后弥补一点心中的愧疚。 以前他就觉得他会死在战场上,像他无数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兄们一样战死,可是他怯懦了,逃跑了,现在,他又看到了这样的机会,他不会再逃避,他要去寻找他的弟兄们去了。 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这世上,他便再没有什么牵挂了,不由生出几分妄想的勇气。 被拒绝也没关系,至少他走出了这一步。 大将军九泉下得知,也会很欣慰吧。 哪想逐安却道:“论及辈分,晚辈称上一声叔父也不为过,唤我一声乳名自是应当。” 渡鸦心中一颤,克制浑身的战栗,试探着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林肖……肖儿。” “嗯,是我。” 一声叹喂,渡鸦只觉得泪意朦胧,心中陡然就轻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多年的心疾夙愿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温柔化去。 红尘恩怨,个中心酸,犹自成了午夜梦回时笔下的一行字,堪堪揉进了一生漫长的时光里。 “初识将军战火飞,路遥千里梦难回。 杖履相从杯酒祭,热泪纷飞入翠微。” 耐心等待着渡鸦平复好心情后,逐安才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么?” “渡鸦?”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嘛……时间太久,我也忘记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医者仁心 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这世上大多数人只记住了“以奇胜”,总偏向于将那些青史留名的大将在街头巷尾相传的故事里神化了,觉得他们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 但那怎么可能? 逐安清楚地知道,就算是父亲在世,百姓口中那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也不可能只凭一己之力就踏平整个匈奴军队,父亲也需要精良的士兵,需要充足的军备,需要天时地利,才能打得匈奴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若是处处被掣肘,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是被拔去獠牙的野兽,伤不了人。 再说他到军中的时日,哪里比得过父亲来的久,有时候他便会扪心自问,若是父亲处于现在的困局中,父亲会如何决策。 是否比他更为果断,更为成熟? 可是不管他问多少遍,现在也没人能给他回应了,他不是父亲林景芝,他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选择一条能力之中的路。 他没办法凭一己之力扑灭所有的战火,但他会尽力去做到力所能及之事。 诚然,他不够铁血,不够无情,他从来都不是绝对的站在执战者的角度想问题,同其他所有的将军相比,与其将他称为一位将军,倒不如说他还是一名医者。 他忧心着百姓,他先想的是如何救人。 只待这战过后,拖垮匈奴,朝月能打一场漂亮的反击。 朝月走到了如今这一步,皇权与军权之间,文官武将之间,所积压的矛盾固然是沉疴痼疾,却也不是最根本的缘由——盛世之后的无作为,就已经注定了这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若是有来日,只愿朝月浴火重生,从风雨飘摇里重新成长起来,大厦难撼,四境皆安,再无战事! ○ 对于逐安的决策,渡鸦没做任何评价,也许逐安心中的顾虑他都懂,也许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他此番来找逐安,为的是自己。 他一扫之前的痞劲,变得认真起来,单是现在来看,很难再把他同传闻里那位骇人听闻的沙匪渡鸦联系在一起。 不用逐安多说,已经主动帮着逐安部署好一些小事,行事果断老练,毫不拖泥带水。 得了这样一个助力本该高兴,可是逐安却隐约觉得渡鸦的状态叫人心生忐忑。 渡鸦的行事举动实在太过干脆利落,虽然事事都以他的命令为准,循规蹈矩,毫不逾越,却是备战到一丝不苟,积极得不像话。 这样一说,乍一听好像并没有哪里不对,渡鸦说自己是来帮忙的,确实是在实打实的帮忙,可是,那种过于专注的状态就好像是……已经知道再没有退路了一般。 又或者是,自断退路。 这样的感觉让逐安很惶恐。 之前士兵们都要一起留下守城的时候,他就是不愿再多做牺牲才出言拒绝,后来也只是为了安抚众人才勉强留下了杜骆斌特意挑出来的一队士兵。 若是渡鸦再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只觉得心愈发沉重。 更让逐安觉得不安的是,渡鸦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套铁甲穿到身上,眼下正低着头仔细地整理着衣袖间的系绳。 他低垂着眸子,侧脸陷入火光的阴影中。 没有模糊到温和的感觉,反而显得他的神色有些孤冷。 那身铁甲瞧着有些发旧了,颜色黯淡,不再闪闪发亮,隐约还能看到不少刀剑的划痕,像是经历过许许多多战争的洗礼。 渡鸦小心翼翼地穿上它,认真地擦拭着铁甲,像是在同一位出生入死的老战友温柔低语。 逐安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他静静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渡鸦,你能帮我个忙么?” 渡鸦抬起头望过来,“嗯?你说。” 逐安顿了片刻,声音柔和下来:“我心中有一事一直放心不下。” 渡鸦倚在墙边眯着眼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是指上次跟你同行的那个小丫头?说起来也奇怪,我瞧着她像是很乐意跟着你,怎么不见她?” 每次提起这件事,逐安就觉得喉咙发涩,心里发苦,难以直言,他定了定心神,这才继续说道:“嗯,是她。在军中时发生了一些不好的状况,她同我……失了联系,所以,能不能请你帮我找一找织梦,她……似乎离开了西北,可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说到痛处,逐安停下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这个关头我不该分心,可是……我心里真的放心不下。” 渡鸦从逐安的话里捕捉到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意,那意思好像在说,此时,她是他唯一的挂怀了。 他希望自己能帮他。 那个丫头对他来说多重要,不必再多言,渡鸦已经心知肚明。 渡鸦紧紧盯着逐安,像是在思考着,逐安坦然地以真心实意请求的目光回视着渡鸦。 “欸欸!”对视片刻后,渡鸦勾勾嘴角吊儿郎当的笑起来,扭开了头,避开了逐安的视线,“抱歉,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 渡鸦拒绝了他。 逐安心中一阵失落。 渡鸦刻意加大了自己的嗓门,尽量显得毫不在意,“老子可是来守城的,现在走了,谁帮你一起守城?不去不去!” 逐安难过的闭了闭眼睛,眼睛下笼着一圈很淡的淤青,没再说什么。 他是想让渡鸦离开坞城不假,但他希望渡鸦能帮他找一找织梦也是真的。 渡鸦伸手拍了拍逐安的肩膀把他往城楼楼梯处一推,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袭城的匈奴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得快些准备了,再说了,就是我现在去找也来不及了,还是先别想这些了。” 逐安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从善如流走下了城墙。 看着他的背影,渡鸦眯了眯眼咧着嘴笑了一下,嘀咕起来。 “哼,小子,可不要想把我支走,想都不要想。守城哪有你小子想的那么简单,你要靠自己一个人死撑么?就这么点兵力,塞牙缝都不够,你能撑多久?不就是有点本事么,轻狂!” “老子真是呸了!魏丰这狗皇帝,薄情人啊,以前就是那副死德行,现在还是,江山坐了那么多年,半分长进都没有!活该火烧屁股了,王位都坐不稳!” 骂着骂着,他脸上的笑意淡下来,眸子也沉下来,竟显得有些悲伤。 “……肖儿,你不懂,你怎么会懂呢?你父亲本该堂堂正正战死,母亲本该名动天下,可是……忘愁夫人中毒身亡,大将军也潦草抱憾而终,你是林家唯一的血脉了。” “怎么,现在你也要死?好真的全了满门忠烈才肯罢休?” “我不会走的。” 他不会走,怎么样都不会走,他要替大将军守在这里。 第二百六十四章 坞城惊梦 星辰惨淡,新月如钩,像是一把割人性命的弯刀。 浓重的夜露还未完全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刺骨的寒意,乌云压城一般,一大群黑鸦鸦的匈奴死士已经趁着夜色悄悄潜入了西北大地。 数量之多,叫人咂舌,带着匈奴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心。 冗长的战事严重损耗了国库,朝月各地表面仍是歌舞升平,暗里风云暗涌不止,越靠近西北越是人心惶惶,人人都害怕有一天战火会烧塌朝月国的防线。 经年累月的征战必定会拖垮朝政,朝月拖不起,匈奴就更拖不起了。 无论如何,朝月地大物博,只要不打仗,休生养息几年又能恢复过来,物质总归是要比匈奴充沛不少,这也正是匈奴发兵入侵的源头。 匈奴国境内民力生产落后,治水治旱等民事毫无经验,就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然国运不济,近年来雨水难求闹了大旱,贫瘠的土地长不出丰茂的粮草,温饱不足,连赖以为生的狩猎也会因为漫长冬日的缘故被迫终止,不少百姓陷入饥荒,只能到更远的深山里寻找猎物。 然而大雪封了山,行进艰难,时不时便传回百姓失足丧命的噩耗,部族的首领为了百姓安全考虑,只能强行下令封山。 虽然进山打猎有性命之忧,但进山的人里多数还是能平安回来,以这般侥幸心理而言,匈奴百姓愿意去冒这个险。 只是,封山之后,百姓没了食物来源,怨声载道,民心浮动,几乎快形成大规模的民暴。 素来民风彪悍,不懂经营,匈奴首领只能将暴动往外转移,开始入侵朝月,试图从战事中谋取甜头。 然而,朝月毕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时半会根本攻打不下来,再加上那时军中有林景芝坐镇,根本打不过,只得认输臣服。 林景芝天性宽厚,倒也没苛责匈奴败将,还时常以物资补给匈奴百姓。 在匈奴首领眼里,林景芝是个铁血战神,对他又惧又怕,但在匈奴百姓眼中,对林景芝还多存了一丝敬畏。 但天灾无情,一直无条件的供给就像是一个无底洞,索求无度,没完没了。 林景芝只得另寻他法,很快就想通症结所在。 既然时常旱灾,无水浇灌农田,不若寻得水源,开挖运渠,引水而来,以事生产。 所谓,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样的话,一劳永逸,既解决了匈奴百姓的温饱,也不会再因为民不聊生而萌发战事。 那时,林景芝甚至已经派了人去勘察地形,准备帮助匈奴开挖运河调水。 然而,因为魏丰的猜忌,流言如箭,挑拨了两国边境的关系。 匈奴首领开始下令拒绝林景芝的帮助。 不少部落首领也都大为不满,觉得林景芝种种帮助示好都是别有居心,不怀好意,其深究几分,大约就是,自家的国民就该拥戴自己,怎么能去敬畏他国的将军。 吃了许久的救济粮,忽然断了,不论是不是自身原因,匈奴百姓也开始反向操戈,恩将仇报地埋怨起林景芝来。 日积月累,萌生恨意,匈奴翻脸,两国再次打了起来。 哪怕之前林景芝身陨后,万邦也平叛过一次战乱,然而,匈奴国内始终走不出困境,心生怨怼,便不肯安分,蠢蠢欲动,反反复复,交战不断。 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朝月国是被景帝魏丰自己作成现状的。 当然,世人也无从评说。 如今,尚在春寒料峭,漫长冬日的严寒暴雪冻死了匈奴国境内的大批牛羊,粮草供给再次陷入困境。 国库损耗太大,常年征战难以为继,国境内的种种窘迫逼迫着匈奴尽早做个了断,再拖下去匈奴只会输得一败涂地,两头扑空,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发动了偷袭。 他们带着某种古怪的怨恨,非要同朝月拼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从某种层面来说,两国这场僵持不下的战役拼的就是谁撑到最后。 然而,不管怎样,这注定是一场惨烈的博弈。 此时,这群匈奴人便小心翼翼地越过营火明亮的西北大营驻扎地,往坞城悄悄靠拢。 领着一众死士的便是上次阵前对战的荣达将军,他身材魁梧,勇猛异常,自是抱着一腔爱国热忱,浑然置生死于脑后。 他甚至同所有死士一样,身上捆满了火药,刺鼻的硝烟味充斥在鼻息间,叫他脑子的神智越来越疯狂,双眼发红,直视着沉睡的坞城,像是黑夜里潜伏待发的野兽。 ○ 夜渐深沉,月色阑珊,启明方兴,正是破晓前最黑的时候。 坞城的城墙外仍同往常一样高高挂着两盏灯笼,在夜风里晃晃悠悠,像是守着一城百姓的酣睡好梦。 荣达不免嗤笑,这群朝月人真是过惯了好日子,连大祸临头都无所察觉。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准备偷偷潜入坞城。 然而,还没等他们试图翻越那堵厚实的古老城墙,就有匈奴小兵发现,坞城的城门没有关牢。 没有刺啦啦的大敞着,只是黑黝黝的露着一条缝,城中尚未有灯火亮起,静悄悄的。 像是哪个粗心的更夫打完梆子后忘记关上一样。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停下了。 荣达凝神听了一会,却没发现任何不对劲,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凑到眼前看了几遍,这才向后招招手,示意身后的大批士兵们跟紧他。 坞城的主街直通深处,一路走进去没什么阻碍。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出于对危险的警觉,荣达越走越觉得心里没底,身后小兵们的脚步也逐渐慢下来。 陷入阴影里的空城,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让人心里直发毛。 荣达将军一挥手,匈奴士兵们立刻沿着街道四散开来,搜查城中民居。 坞城的主街笔直宽敞,民居却四散错落而建,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小巷子不计其数,四通八达,弯弯绕绕的,外来人在其中转来转去,很容易找不着北。 西北荒原居多,坞城占地广阔,靠近边缘的地方不可避免有着很多还未处理过的枯石,堆了厚厚一层夹杂着沙子的绿苔,在昏暗的夜色里扭曲成古怪的剪影。 有时候远远看着像是人,走上去的时候却要被吓出一身虚汗。 陡然成了些烦人的拦路石,将原本就弯弯绕绕,让人摸不清方向的地形,弄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荣达心中起疑,忽然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冒进。 眼下所有的死士都进了城,要是被埋伏,那就是瓮中捉鳖了。 …… 好吧,他们不是鳖。 就在这时,一个匈奴百姓大叫一声,周围所有人立刻成了惊弓之鸟。 被征召来的百姓虽是自愿参加这次袭城,但总归不是正统的士兵,就是被训练过一段时日,心理素质也没那么老练,这么黑灯瞎火的摸索了一会,心里早就发了毛,碰到点事就控制不住了。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进城后都没掌灯,是摸黑前行,视物不清里越发瘆得慌,被同伴这一声尖叫所吓,当即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众多士兵很快就围成了一圈,各自举着手里的武器,对准了阴影角落里那棵有异样的枯树。 众人屏气凝神,心都揪起来了。 春寒料峭,枯树都还没长出新叶,但此时,那树上突兀地悬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就是看不清是什么,也可以肯定绝对不是树上原本的东西,像是一个人弓着身子蹲在树上。 就这样等了一会,只见那东西又诡异地晃了晃,像是人的衣袖一般,还发出呼啦呼啦的古怪声响,只叫人头皮发麻。 第二百六十五章 倒挂狼尸 匈奴众人只觉得越发惊悚,始终没人敢壮着胆子上前察看。 “将……将军……”小兵们六神无主的去喊荣达,显然是被吓得有些发懵。 荣达心里也有点悬,身上的火药好歹给了他一些勇气,他暗自咬咬牙,啐了一口,“慌什么!” 犹豫了一会,荣达从腰侧抽出兵器,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察看。 荣达探出刀尖用力一挑,那东西忽然直条条往着脸上砸下来,他浑身一个激灵,往后大退一步。 那树上的东西并没有直接掉在地上,反而像是个白绫吊死的人一样,颤颤巍巍挂在树枝上晃悠着,还一并垂下了软踏踏的几条东西,像是四肢一般,再加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荣达的刀刺破了什么,猛地弥漫开来一阵刺鼻的气味,熏得人直恶心,而后断断续续响起了滴水声。 视物不清里,未知的事物总是格外牵引心神,只叫人觉得毛骨悚然,光是想象的画面,就足够冲击神经。 离得最近的一圈士兵被什么黏糊糊的液体溅了一脸,头皮瞬间炸开,差点没直接叫出声来。 又不敢伸手去擦,哆哆嗦嗦喊了几声将军。 荣达压低声音呵斥道:“都给老子闭嘴!” 左右不见那东西攻击,缓了会,荣达摸出一小块火折子,吹了好几次才吹亮,昏暗里勉强有了一簇光源,众人的脸庞在这微弱的火光里有些莫名的扭曲,阴森骇人,他们幽幽地对视一眼,被视线中同伴的脸吓了一跳。 像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面上鲜血沥沥,恐怖万状。 原来方才溅到他们脸上的古怪液体是血! 树上那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脸色铁青,安静得有些吓人。 荣达将手中的火折子抬高,往树上照去。一直滴个不停的血液又啪嗒砸了几滴在他仰起的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他差点直接吐出来。 有了火折子,视野好歹清楚了一些,这才敢大着胆子定睛看去。 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上倒吊着一头野狼,个头很大,喉咙被暴力地割开,浑身鲜血淋淋,涌出的血浸泡透了灰黑的皮毛滴落下来,异常惨烈,狼身上裹着一块十分眼熟的旗子。 荣达不用扯下来看也能猜到那裹狼尸的旗子正是他们匈奴的狼头旗。 他脸色一沉,一股怒火夹杂着惊恐涌上心头。 匈奴信奉自然之力,认为草原上的狼是神灵的化身,他们以狼为部落图腾,更是将狼头画进了军旗里,尊崇无比。 所以,看到这只被残忍割开喉咙倒吊的狼,还有被血污弄得斑驳不堪的狼头旗帜,荣达只觉得惊惧不已。 是什么人会把狼尸挂在这里,坞城里的百姓吗?可是如果是普通的百姓,又为何要特意裹上匈奴的军旗,弄成这样残忍的死状,怎么看都不可能。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侮辱! ……可恶至极! 这时,荣达手中的火折子被滴落的狼血打湿,火苗抖了抖烧不起来,扑哧一声灭了,视线再次陷入昏暗,愣是把人吓出一身冷汗。 呆了片刻后,有小兵颤声问:“荣……荣达将军,还……还继续搜查吗?” 荣达打了个冷噤,忽然觉得身上捆着的火药有些太重了,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这里太过古怪,先撤出去,离开这里,快!” 是了,倒挂的狼除了是侮辱,还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很可能跟这头狼一样的下场。 ○ 他话音没落,远处骤然响起了尖锐的爆破声,随后是几声惨叫。 那是分散在城中匈奴士兵的哀嚎! 坞城多条小巷里,几朵火光呼啸着猛地冲天而起,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杀出一道绚烂的亮光。 顿时有人变色道:“将军,我们遇上了伏击!” “撤!” “快让士兵们从巷子里撤出来!” 爆炸声与喊声乱成了一团,荣达所在位置附近也响起几声剧烈的爆炸,越发混乱,像是有不少房子被火药巨大的冲击力给掀翻了,乱七八糟的石块一阵散落,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砸的人耳朵生疼,碎石把原来就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一堵,原本的路也被掩埋,这座空城简直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他们面前的枯树一阵晃动,那沾了血的狼头旗也跟着晃起来,又发出一阵搅动空气的呼啦呼啦声。 枯枝再承受不住狼尸的重量,咔嚓一声断了,荣达一惊赶紧往后一跳,躲开了砸下来的狼尸。 沉重的狼尸闷闷一声落了地,摔成了一摊烂泥。 匈奴士兵明显不安起来。 荣达握紧武器,只要武器还在手中,怎么说都还有几分底气,他很快拿定主意,“别忘了咱们的使命,跟紧我,先出去!” 说得轻松,实际上却格外棘手。 他手中的地图全然成了废纸一张,异国人不熟悉地形的弊端暴露无疑,来的路被碎石堵死,一群匈奴士兵一时深陷其中,没头苍蝇一样地撞了片刻,居然出不来了! 荣达只得在城中发了信号,越来越多的匈奴兵听着信号聚拢过来,所幸伤亡不算过多,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这样一大群匈奴死士破坏力仍是惊人。 众人出力,转了半天可算是从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走了出来,他们重新回到了主街上。 然而,没等惊魂未定的他们松一口气,一阵古怪的声音在长街的尽头传来。 听着像是……有人用指尖弹了弹刀身,发出的清脆刀啸。 荣达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起来,越来越压迫。 一瞬间的死寂后,长街尽头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轰隆作响,气势磅礴,似是千军万马,奔涌不息。 许多匈奴士兵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是,朝月军攻来了。 荣达本能觉得危险,猛地振臂大喊一声,“快趴下!” 虽然他的命令一下达,大部分匈奴士兵就立即卧倒,但仍有队尾的匈奴兵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被狠狠重创。 整个身子瞬间被撕裂,爆成一团血浆。 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叫众人心惊肉跳,若是方才没能及时躲避,现在惨叫的可就是他们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后排的匈奴人首当其冲,肉体成了盾墙,不然伤亡只会更多。 然而,叫人惊恐的是,袭击而来的东西,没有千军万马也没有暗器,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道如秋霜的月牙刀芒。 流光一般,飞快袭来,又飞快消失。 过了一会,没再有什么异样,灰头土脸的荣达推开身旁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匈奴士兵,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暗自恼火起来——他们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自从进城以后,他们根本就是掉入了敌人设下的圈套里,惊慌失措之下,把来时的目的全给忘了。 匈奴士兵们整顿一番,损失掉的士兵不过是九牛一毛,根本没有撼动庞大的人数。然而,出师不利,匈奴士兵们的士气大减,俨然有些垂头丧气。 这可不是个值得高兴的势头。 这不,已经有不少小兵询问道:“荣达将军,咱们……咱们现在可怎么办?要不先……” 看着荣达怒目圆睁,那小兵没敢把先出城说出口。 荣达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面色阴鸷,被突如其来的颓势刺激得冷静下来,“王君说得对,不绝而不立,我们绝不能忘了自己的使命!难道真被他们这些不入流的诡计给吓破胆了吗?就是朝月军知道咱们的计划又怎么样,今天照样要毁了坞城!” “别忘了你们身后是整个匈奴国!给我推平这座城,把朝月人抓出来一个一个杀,我看他们往哪躲!” 第二百六十六章 虚实合攻 然而一个多时辰以后,天都开始蒙蒙亮了,将整座坞城反反复复翻了个底朝天的荣达,终于脸色难看至极地停了下来。 真是奇耻大辱! 这个浪费了他无数宝贵时间和精力的鬼地方,竟真的就是一座空城! 别说从屋子里找出来一个朝月人,就是伏兵都没有一个。 所谓的“伏兵”,竟只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石火药和挂在树上的狼尸。 荣达踢开一块破木板,险些咬碎一口牙,恨恨问道:“探路鹰呢?给我上高空查!” 他们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孤注一掷谋划了许久,想要同整个坞城的百姓同归于尽,好借此打开入侵朝月大地的口子,可是却扑了个空,袭了一座空城,就好比是蓄力了很久的一记重拳,本想给敌人来个千钧一力粉身碎骨,却软绵绵的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这样的落差让荣达感到屈辱! 一小兵犹豫着上前回话道:“将……将军,出来的时候并未带上探路鹰……” “饭桶!全是饭桶!”荣达烦躁起来,狠狠一脚把回话的士兵踹开,像只困兽开始仰天咆哮。 可恶,他连对手是谁都还没摸清楚,拿什么打? 安排这一切的人是万邦吗? 可是分明年关前的那一战,他们亲眼所见,万邦伤得根本动都动不了了! 又怎么会下好套,等着他们来钻? 那会是谁呢? 毕竟交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多都是老面孔了,他把敌营里的将领来来回回筛选了一遍,忽然想起两个特别的人选。 逐安跟织梦来军中的日子不算久,但每次出面都能力挽狂澜,在匈奴军中也小有名气。 荧惑世子在世时,还特意叮嘱过他们,一定要格外注意这两个人。 别瞧两个人年纪都不大,却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连向来桀骜自恃的荧惑世子都说出这样的,可见确实需谨慎对待。 这次夜袭坞城失败,会是他们策划的吗? 若是如此,那他们的死士部队再继续待在这,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很有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 ○ 思及此,荣达冷静下来,本想直接撤离城中,但搜寻良久,许多匈奴百姓已经略显疲态,到底不是长期训练的士兵,体力耐力自然跟不上,而且为了长远考虑,选拔死士本就没留退路,征召而来的百姓大多壮年,很少有年轻人,他不得不为手下这些已经做出牺牲的百姓考虑。 方才在偌大的坞城中搜寻,几次三番遭遇突发情况,一直都处于心惊胆战,惊怒交加的状态,心里不敢懈怠放松,虽一直都是虚招,没有遭遇到正面攻击,但虚实结合,难以预料,唯恐狡猾的朝月军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来一次实的。 眼看四下暂时再没有任何动静,长夜也快过去,荣达思索片刻,才下令道:“暂时按兵不动,原地休息,天亮时分,我们撤出坞城。” 天亮后,光线充足,总归是要有利于行动的,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也少了一道天然的遮掩,更容易暴露。 虽然只能承认,他们这次夜袭屠城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个很无力而迟钝的失败,也带来越发强烈的屈辱。 得了命令,匈奴众人便在原地休息,庞大的队伍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荣达在队伍附近支着耳朵走动着,仍是没有放下警惕暗中观察,以备不测。 有卫兵见状上前欲顶替荣达放哨,劝荣达稍作休息,养精蓄锐方便指挥作战,荣达想了想觉得有理便点点头,随意走到一边,靠在了一座民房外的矮墙垛上。 他闭上眼睛假寐,入了城后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眼下好歹能喘口气,稍微放松一点,还真觉得有点疲惫。 真刀实枪的打一场反而会越战越勇,精神抖擞,这拉锯着四处“捉鬼”却并非他擅长之事,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起来也就格外耗神。 不料还没等他休息实在,就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炸在他耳朵边一样,荣达整个人直接出了一身冷汗,赶紧翻身站起来一看,整个朦朦胧胧的夜空都被火光点亮了。 他大声怒斥,“出了什么事!”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就被另一道急促的声音掩盖,“将军快躲开!” 似是有人在暗处拉动弓弦,铮铮一声,一簇带着火光的箭矢破风落下,直直朝着他的眉心而来,荣达被方才那个卫兵猛地一把推开,避开了箭矢。 突然遭袭,匈奴众人炸开了锅,纷纷手持武器聚拢起来,只见远处朦胧的夜色里陡然亮起一排火弓,对准了他们,蓄势待发。 弓弦争鸣,流矢如火,连空气都像是被点燃。 “盾甲顶上!”荣达吼道,“不要慌张,他们没多少人的……” 他话没说完,从四面八方的小巷子里又传来阵阵马蹄轰隆响动,一队浑身黑衣像是乌鸦一样的马队神出鬼没地奔袭出来,一时间飞沙走石,好不混乱。 荣达茫然地四处环顾,有些措手不及。 荣达领兵打仗是个勇猛果敢的好手,却并不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军中智囊,让他去带领死士夜袭攻城,知道前路是死,身上捆满火药,他也没带怕的,但他太习惯于正面作战,眼前这种弯弯绕绕的迂回打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便陷入了反应不及时,失去了主导权。 忽然之间,他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爬上了他的脊背,荣达觉得自己仿佛是掉进猎人陷阱里的猎物。 他惊惧地回头望去,只见一支飞箭,流星追月似的破开空气,直奔他面门而来。 荣达脑子里竟一片空白,愣愣看着那支箭矢,忘了躲闪。 为什么……会这样? 屠城的计划,不该是这样的…… 千钧一发之间,方才的卫兵不知怎么想的,怒吼一声飞扑过来挡在他面前。 力透纸背,那支箭矢竟然穿透了沉重的盔甲,从那名卫兵背后冒出一个险恶的箭尖来。 荣达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惊魂未定地顺着飞箭来势方向望去。 坞城东边有一座高高的塔楼,八角飞檐灯火重重,就是在夜里也很是引人注目,登上塔楼,能俯视整座坞城。 荣达看见一个手持长弓的年轻男子,临风而立。 就算是隔得有点远,荣达也感觉到那人居高临下的睨了他一眼。 目光孤寒,凌绝于人。 “在那!” “敌人在那!” “快去抓住他!” 匈奴士兵也注意到了那座塔楼上有人,毕竟那儿实在太过显眼,立刻就转身包围过去,还没等爬上塔楼,手持长弓的士兵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的箭矢朝着那人射了出去。 那少年似乎是笑了一下,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接着不慌不忙地纵身从五六丈的低空中一跃而下,与袭击而来的流箭一上一下地错开,刚好避开了那些杀意满满的飞箭。 荣达目光像是涂了毒,没跟着士兵们过去,只是站在原地。 那个人太特别了,就算仅仅几次照面,他也很快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当真是逐安! 第二百六十七章 城下伏击 逐安纵身一跃,轻轻落在塔楼背后的屋脊上。 脱离了塔楼,他的身影重新归于阴影之中,隔着不到三尺的距离,还能清楚听到匈奴士兵四处搜寻的喧哗声。 他审视着城中密密麻麻的匈奴人,眉头紧皱。 虽然这一出“空城计”俨然是奏效了,但这次匈奴没损失多少,若是放虎归山,外撤的百姓一旦回来,保不齐以后还会有第二次夜袭屠城,这绝对会是个巨大的隐患! 正巧渡鸦的马队追赶过来,逐安借此轻轻一跃,从屋脊跳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马背上。 渡鸦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随手折来的枯草,驱马追上来,偏过头问道:“现在怎么办?” 逐安抓住缰绳伏低身子,沉声道:“既然他们本来就不打算回去,那就遂了他们的愿,绝不能让他们活着走出坞城!” 至少绝不能让他们完完整整的回去。 “得令!” 渡鸦随口吐掉了野草,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所有沙匪立刻聚拢,重新整队列阵,算不得多齐整,然胜在气焰嚣张,野火燎原似的冲向匈奴敌阵,颇为勇猛。 被神出鬼没的马队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匈奴士兵还跟无头苍蝇似的来回折腾,一下子不知道该去追捕逐安还是该去抵御突袭的沙匪,只得等着将军下令。 喊杀声在耳畔炸响,被太多变故狂轰乱炸了一通的荣达这时才回过神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为众将之首,怎可犹豫不绝,他当机立断挥着刀怒吼道:“重甲顶上前开路,撕开一条口子,咱们必须得快点出城!” 是了,就算暂时不知道朝月军有多少人,只要能出了包围圈,出了坞城,正面迎战,朝月军就不再占据地形的优势,那时,再放出信号等待援军,他们就能反败为胜,一举攻下坞城……不妨更大胆一点猜想,坞城一旦失守,西北不日也将沦陷,到那时,失了西北战场的朝月不就等同于门户大开,如同刀俎上的肥肉一样,任他们宰割了么? 他们的胜利也就不远了。 打定主意,荣达宽心不少,重新振作起来,指挥作战。 虽说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能抓到逐安自然是再好不过,然而,先不说逐安已经轻轻松松地跑了,就是在这样大的一座空城里想逮住一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荣达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他们重新压住阵脚时,准备先收拾捣乱的马队。 只不过,末大必折,尾大不掉,乱作一团的匈奴士兵重新整队废了不少功夫,等他们开始追击时,渡鸦已经按照逐安的意思,故意将战线留得十分单薄,漏洞百出,稍一对抗,便仿佛不敌退开,放任匈奴士兵尾随追击,不动声色地牵着他们在城中兜圈。 眼看城门处部署完毕,逐安冲不远处的渡鸦打了个手势,沙匪们接到命令后又悄然而退,像是一群不讲究的野狼似的,叼一口就跑,见好就收。 当然,他们也确实没办法一直牵扯下去,若是那个匈奴将军反应过来,他们这么点人,无异于就是给人送菜的。 突如其来的撤退叫在城中奋力追捕了半天的匈奴众人有些茫然,本来看上去形势大好,这群突然冒出来捣乱的不速之客被他们追得东奔西跑,节节败退,可是一转眼的功夫,他们眼睁睁看着这群猖狂至极的马队黑旋风似的刮了过去,身上的黑衣一遮,消失于茫茫长街弄巷之间,倏地钻没影了,再也找不着了。 这是个什么道理? 打不过就跑,哪里像什么军队!简直就像群土匪! 匈奴众人忿忿不平咒骂着,然而方才他们才在地形上吃过亏,同样的错误绝不能再犯第二次,荣达挥了挥手让队伍停下来,没再继续往巷子里追。 他面色凝重在原地踱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索片刻,忽的脸色一沉,心中愤恨交加,翻涌而起,简直快让他咬碎一口牙。 好哇,这个逐安当真可恨至极,他们竟然又被耍了一次! 可恶,逐安最好赶紧祈祷不要落在他的手里! 无论如何,再不能坐以待毙! ○ 荣达率兵匆匆往城外赶,到了城门附近再一次停了下来。 来时留了一条缝的城门彼时已经牢牢的关上了,陷入漆黑一片的幽深门洞像是潜伏在黑暗里的血盆大口。 眼下的坞城宛如一座偌大的牢狱。 荣达这次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直接上前,反而是找人调来了一批明显体力已经跟不上队伍的匈奴百姓,让他们先行出城。 “城中埋伏颇多,尔等先行出城,本将镇守,垫后而行。” 明面上是体恤之意,实则探路。 以百姓的血肉之躯探路,残是残忍了点,但,这都是必要的牺牲罢了。 战场上,敌人不会介意,他更不会,难道还等着敌军来可怜这些人? 荣达讽刺地勾了勾嘴角。 这批匈奴百姓不明其意,对荣达的话深信不疑,很快就整理好队形准备出城。 走进门洞之中,行了十几步并未出现任何异常,离着高大的城门越来越近,眼看就能推开城门出城而去。 奇怪,怎么还没动静? 荣达有些疑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多心了。 难道逐安只是想把他们赶出城,所以才在城中四处作乱? 可若是如此,这般优势为何不一鼓作气大战一场? 还没等荣达琢磨透其中缘由,第一个匈奴百姓已经走到了城门下,只差一步就能推开门走出城。 然而,还没等他伸出的手碰到那扇沉重的城门,一声火药的巨响,脚下的地面已经被剧烈的爆破掀得七零八落,受到城门阻挡反扑过来的滚烫气流同时掀翻了靠得最近的匈奴百姓,他们身上携带的火药被引爆,又接二连三发生爆炸,一群人死伤无数,没能再跨过那一步。 见此情景,荣达心中咯噔一下,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扑面而来的热浪。 不出所料,果然有埋伏! 好险,若是这次再贸然前行,那损失的就不止这些平头百姓了,就怕全都搭了进去! 他挥挥手让身后的大部队停下来,没去管地上躺着的那群面目全非的百姓里是否还有生还者,反而飞快思索起来。 既然已经知道有埋伏,眼下该如何? ……如果说敌人在暗,他又必须出了这座城,不若将敌人引出来,以做应对。 思及此,他扬了扬手中的大刀,故意对着城门大声吆喝道:“奸诈之徒,何故躲躲藏藏,只会偷袭,鼠辈行为,敢不敢出来正大光明的打一场!” 他打定主意故意这么说,只要他一直出言不逊,骂骂咧咧,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气急败坏,为的就是让躲在暗处的敌人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最好是嘴巴不干不净一些,叫人听了他的话怒不可遏。 他本以为这么明显的激将法不会管用,毕竟他印象里逐安的性子过于沉闷,怎可能这么容易受激,哪想到黑压压的城墙上当真有人回应,带着一丝格外明显的轻蔑。 “区区蛮兵,有何不敢?” 声音飘来,如同鬼魅,吓了匈奴众人一跳,荣达循声望去,盯着那城墙上找了许久。 天明伊始,朦胧不清,偶有银光闪过,他这才发现有一独眼的中年男子,随意地坐在城墙垛上,像是擦拭着手里的马刀,不屑地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像是浸着毒,有种类似疯狂的颜色。 第二百六十八章 今朝明日 肆虐在沙漠里的渡鸦,灰色的羽翼带来一种叫做死亡的颓败气息。 说实话,城楼上坐着的那人,他的眼神叫荣达打心底觉得不舒服,非要描述的话,就像是某种蛰居潜伏在草丛中,阴冷滑腻的动物,若是不慎闯入它的领地,等待的便是带着剧毒的锋利獠牙。 从初时的惊愕中,荣达很快就回过神来,提起刀指着渡鸦大声发问,“你……你是谁?” 他在脑海中搜寻良久,并不记得朝月军中还有这样一位……阴冷乖觉的人物。 第一印象就不像是好人。 “问老子是谁?”渡鸦痞里痞气的勾了勾嘴角,接着啐了一口,“你们这帮乌合之众的玩意儿也配知道老子的名号?” 是了,这群忘恩负义的匈奴人也是害了将军的帮凶! 他怎么可能还会有好脸色,再说了,他堂堂一方土匪之首,素来撒野惯了,嘴上没个把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骂他还没有怕过谁。 短短一句话,就把整个匈奴骂了个遍。 荣达虽然算不得是位正人君子,但到底还是位有头有脸的将军,对于身份这种东西好歹持有几分矜持,总不能受了渡鸦的辱骂,就跟骂街的泼妇一样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因此,虽是被渡鸦损了一通,他却悻悻地转移话题,“……逐安呢?他为何不来见本将?难道是吓破胆溜了?就算是他不来,战场乃是将与将之间的博弈,你这无名小卒也配得上跟本将说话!去,叫你们掌事的出来回话!” “也是,”闻言,渡鸦也没恼怒,状似随意挥砍了两下手里的马刀,慢悠悠地从墙墩上站了起来,显得越发的高。 天光将倾,他俯视着匈奴众人,轻蔑地扫了一眼。 “老子可从来不斩无名之辈!就你?一个屁大点的军衔,也就送死赶得快一点。” “你!”荣达被羞辱了一通,脸色猛然涨红,指着渡鸦半天没说出点什么找回颜面的话。 “你什么你?难道老子哪句话说的不对?你铁甲里捆着的是什么?你身旁士兵身上捆着的是什么?带着这么多危险东西来坞城又是干嘛?成天不思进取,日子过不下去了,腆着个脸眼巴巴地来别人的家里抢东西!好生不害臊!” 荣达被骂的脸红脖子粗,他扭过头,怒喝道:“人呢?来人,快,弓箭手给我把他射下来!快!放箭!” 弓弦颤动,箭雨漱漱,袭向渡鸦,还不待他拔刀,一道白色剑光闪过,利落地截下了箭雨。 逐安收了剑,身形出现在渡鸦身旁,淡淡反问,“荣达将军,他说的可是有哪里不对?” “……”荣达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嘴唇嗫嚅着却回不上话,好像确实无法……反驳。 渡鸦却对逐安说:“欸,这点小事,还不用劳烦你,我来就行!” 渡鸦继续毫无顾忌大肆耍了一通流氓,反正,该骂的已经骂了,该挑拨的也挑拨了,言语交涉破裂的后果,似乎只剩下一条路了。 匈奴众人皆被拨撩得怒火攻心,荣达不再妄图在言语方面能找回点颜面,开始整队列阵欲图发动攻击。 “好家伙!说不过就动手,真是不要脸!怪不得蛮子要派你这种小角色来了!当真该被炸成灰!” “……” ○ 逐安就在渡鸦身旁看着,也没阻止渡鸦插科打诨耍嘴皮子,他知道渡鸦心里有怨气,只不过听着听着,觉得有些落寞。 他的身旁似乎太空了。 若是没有那场意外,他的身旁本该站着一个人,同他指点江山,同他庇佑一方,那个无论怎样都会陪着他的人。 清晨的风犹带几分寒气,零星落了几点雨下来,砸在脸颊上像是苦涩的浅吻。 他想起了织梦,亦或是,织梦从未曾离开过他的心里半刻,他没法不想她。 他在这样的时候仍是放不下她。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初到西北时,在铺天盖地伤他肺腑的沙堆下的一吻。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织梦的滋味,太过滚烫……他满腔的情意,像是泛滥成灾的长河终于冲溃了堤坝,流淌而出的是,能毁天灭地的温柔,心脏一声一声,跳跃不歇,相濡以沫的是唇齿交缠间那股狼狈不堪的血腥气。 同现在一样,都是这样生死咫尺的距离,不知道下一刻是否会如约到来,也许跨过了生死的阴霾还能再相逢,也许所有诺言被风腐蚀再没了明日,可是,不管他也好还是织梦也好,从来都没有怕过,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那时,她在。 情难自已,吻她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快要裂开,直到现在,也没有治愈。 彼时,大敌当前,城门临难,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无情的战火沿着高耸的城墙一点一点的烧起来,四处飘零的火星余烬,最后大约只会徒留无穷无尽的悲伤,可是他……还是很想再见织梦一面。 并非是因为困于风花雪月里的那点不上不下的缠绵温情,他只知道,就算山河破碎,家国凋敝,他再没了明日可期,他仍是想要见到织梦……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心里烧起了一团仿佛能毁天灭地的野火,跳跃着,破坏着,轰轰烈烈烧着,却被拘泥于他凡人的躯体之中,几欲破出,席卷过国破家亡的今朝与明日。 念着织梦名字,牵过的那双手,同行走过的路,每一刻似乎都有百世百代那么长,又似乎连一个眨眼的工夫也没有,已经匆匆擦肩。 抛却山高水远与重重枷锁,绝境下的灼灼深情能否传达到不知所踪的织梦那里,令她动容? 倘若他准备好了死于城墙上,死于这场无法避免的战争,死于朝月飘摇的山河间,那么这一生中最后一刻的深情,能让他在黄泉路上走得毫无牵挂些么? 这样的自我安慰也能算是慰藉么?亦或是……会让他啼笑皆非? 他闭上眼睛,掉了一滴泪。 飞快消失不见。 那一刻,大概没有人能从逐安的神色上窥到一点端倪。 ○ 渡鸦也没注意到,他仍在不余遗力地挑衅着荣达。 并非无故挑衅,他们要做的就是激怒荣达,好阻挡他们出城去。 荣达想尽快出城去,他们偏偏不能让荣达如愿。 估摸着双方的战力,悬殊的差距无法忽视,逐安脸色谈不上多轻松,倒也不是怕死,只是觉得他到底能力不足,他无法保证留下来的这些人都安好无恙。 渡鸦歪着头,察觉到逐安的沉重脸色,看着他笑道:“怕了?” 逐安摇了摇头,淡淡一哂,“怎么会,只是觉得稍微有些遗憾罢了。” “遗憾?” “凭己之力,无法彻底阻止整个匈奴军入侵的战火。” 其实,换谁来都没办法做到这样的事,他该懂的,只不过,他颇为苦涩地察觉到个中微妙的改变。 以前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总秉持着凡事只要能做到力所能及问心无愧的淡然,然今日不同往昔,他现在竟也开始奢望起了不可能的事。 察觉到他的意思,渡鸦笑起来,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宽慰。 “肖儿,打起精神来,你知道你父亲,大将军以前同我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 渡鸦提着刀,望着脚下的敌人,像是要看清楚他们每个人的脸,好将今日这份沉痛国恨牢牢刻进心里。 匈奴士兵的长弓携带着火药已经喧嚣地冲上半空,朝着城墙头袭来,杀伐声起,战事待发,渡鸦一字一句说的铿锵有力,尽数落在逐安耳中,竟显得有些悲怆。 逐安心神一定,像是漂浮的心思终归尘埃落定,他舒了口气,将长情取出握在手中,跟着轻声念起来。 宛若某种遥远而庄重的宣誓,亦或是千百年来,所有为家国安危奔波卖命的将士们的心声。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第二百六十九章 攻城之计 啪嗒。 第一簇带着火药的弓箭射空了,砸在逐安脚边,弹起了一点火星,而后,无数流矢随之而来,攀上城楼,也撕开了漫漫长夜,黎明将至,却不再有以往的宁静。 以往的晨光,总是让人觉得充满希望,然而今天却只能被战火掩埋。 城墙头很快就架起了盾甲,阻挡着匈奴的箭矢,砸在盾面上砰砰作响,逐安同渡鸦拦截着漏网之鱼,虽攻势劲猛,但并未奏效。 荣达见弓箭没用不由皱眉,若是一直困于城中,实属不利,还是得另寻他法,尽快出城。 转念一想,荣达当即打了个手势下令道:“弓箭手给我继续攻击,掩护后排攻上城墙!” 攻守博弈,墨守成规,虽然只是一座小小的城楼,然后,城上一旦死守,强攻总是要难些的,更别说直接攻门而出了。 他们计划潜入坞城的时候,本就为了避开朝月军耳目而格外小心翼翼,所以,除了在身上捆满了火药,拿上了自己的武器外,也就只剩一颗同归于尽的心了。 (ps:久违的小知识补充。1墨守成规是个很常见的成语,现在释义为贬义,然而最开始的典故却是形容墨子守城,其实城墙这种防御工事早在原始社会之时便已经出现了,并且越来越高大与坚固。既然有了城墙,必然就会有人想着要攻破它。中国最早的攻城法其实非常直接——攻门,这便给进攻者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著名的军事家孙子也不得不感叹,攻门难度太大,但当攻城成为必须之时,古代的军事家们也就不得不开始思考如何解决“攻门难”的问题。于是思路有二:降低攻门的难度;不攻门转用其他办法。而春秋时代以后,除了攻城战法的发明与应用之外,最大的一点就是攻城器械种类的增加及更为广泛的应用。这实际上也体现了军事家眼中“攻城”这一概念转变——不再局限于“攻城等于攻门”了。我国古代,攻城器械的功能可以大致地分为四种:进攻准备;掩护士兵;破坏防守设施;强行登城。而这四种功能则对应着不同的攻城器械,比如,填壕车、攻城槌、吕公车,床弩,云梯等。在《墨子·备城门》列出了十二种攻城器械与战法:临(临车)、钩(钩车)、冲(冲车)、梯(云梯)、堙(筑堙,堆成的土山)、水(淹)、突(撞击)、穴(地道)、空洞(挖地道塌墙)、蚁傅(爬墙)、輼(轒輼)及轩车。其中除了介绍攻城器械以外,还介绍了几类攻城战法,而这些攻城器械与战法,在其后也一直沿用并有所发展,感兴趣可以自己多了解一下。 2关于后文提到的飞虎爪,这也是一种偏小巧的攻城器械,以精钢打造,前边如同虎爪,关节可松可紧,后边坠着长索,可张可缩,其最前一节末端尖锐,犹如鸡爪,可以远距离抓取东西,乃是一种很厉害的暗器,更为精进一些的,钢爪掌内装有机关,可控制各爪,钢爪尾部系有长索,与机关相连。以飞爪击人,只要将长索一抽,钢爪即猛然内缩,爪尖可深陷入肉,敌人万难摆脱。清代时,山西大盗荣康以此闻名,号称“飞爪天王”,后将此技传给天津镖局毛某。毛某艺成后,走镖时竟不插镖旗,只在镖车上悬一飞爪。群盗一见此物,即自行退避。民国以来,武林中所用飞爪已无机关,只是固定的三爪或五爪,多用于爬越高墙,攀爬,把飞虎爪对准石壁墙头等,爪头紧紧扣住岩石,人拽着“飞虎爪”的钢索,前行或向上攀爬。补充知识与正文字数不冲突,感谢!) 所以,哪怕匈奴军中配备的攻城器械多种多样,眼下被困城中的荣达一行人也只能望洋兴叹,不过幸好并非全无办法。 他们来时,谁也没有料想到能轻而易举进了坞城,所以如何潜入坞城,他们也做了一手准备,带大型的攻城器械过于醒目,于是,为了能应对进不了城,权衡之下,他们准备了飞虎爪。 毕竟,这是最为简单易携的攻城器械,卷起来别在腰间就能带着走,临行前,荣达让士兵捎上了一些。 本是为了让士兵爬墙进城,现在却是为了出去,虽然初衷不同,不过俨然派上了用场。 荣达让弓箭手继续放箭,攻势不减,与此同时,十多个简易的飞虎爪很快随着弓弩射上墙头,牢牢吃进墙砖里,以此为梯,攻城的士卒在火力掩盖下奔至墙根处,通过垂下的绳索如蚂蚁般缘墙而上。 飞虎爪虽然方便携带,但短处也很明显,容易在向上攀爬的时候被攻击,最直观的应对措施就是在敌军爬上来之前砍断飞虎爪的绳索。 因此,不待逐安吩咐,渡鸦已经率先指挥道:“快!蛮兵要上来了,快把绳索割断!” 几个沙匪赶紧去割铁爪下的绳索,砍了两刀,绳索没断,手中刀口竟然豁了,翻了铁花。 沙匪又换了刀试了两次仍是如此,觉得有异,赶紧去求助渡鸦,“老大,这绳子割不断!” “什么?”渡鸦扑过去,抓起方才被刀割过的地方仔细察看,那绳索股里竟然掺了铜线! 数十股细铜线与麻绳紧紧绞在一起,异常坚韧,普通的刀剑如何能割断? 察觉到他们的意图,荣达冷笑道:“哼,你们当真以为本将没点准备就来?真不知道你们的皇帝怎么想的,竟派一个毛头小子来应战,简直狂妄!本将率兵打过的仗比你活的年头还多,对付你?绰绰有余!” 面对荣达的出言挑衅,逐安并未放在心上,他制止了渡鸦想骂回去的举动,低声吩咐,“不要被牵着鼻子走,我们若是生气便着了他的道,快去找点灯油来!” “灯油?”渡鸦猛然惊醒,赶紧扭头去取。 逐安这才转身望着城下朗声说道:“将军身经百战,所言极是,就是不知,将军怎会困于城中?” 先扬后抑,直戳荣达痛处,荣达果然先变了脸,怒道:“你!……狂妄小儿,今天本将定要将你拿下!” 逐安抬手挥剑,带了几分内力,虽掺了铜线,长情到底不是普通的兵器,轻易便斩断了面前的一根绳索,铁爪还牢牢卡在墙头,攀附在绳索上的匈奴士兵却应声坠落,瞬间摔死了好几个。 他持剑而立,不卑不亢,“晚辈便在这城墙上静候。” 没想到这样都能被斩断,荣达暗自诧异,只能安慰自己,墙上固定了十多条飞虎爪的绳索,就算逐安那把剑能砍断,那也得一条一条的砍,等他都砍一遍,也能争取到不少时间,再加上士兵登城的同时,往往会用远程以减缓登城的难度与死伤,流矢一直没有断过,绝不会让逐安轻易得逞! 这般一想,荣达稍微放下心来,然而,逐安却收了手,并未再去与绳索较劲,方才那个男子的身影再次出现,手里像是拿着些什么东西。 太高了,荣达看不清是什么,总觉得这种关头任何变故都不会发生好事。 他只能催促着士兵,让他们快些爬上城墙。 就这么一串全攀附在绳索上,当真如蚂蚁一般。 ○ 流矢不断,士兵们举着盾牌不敢松懈,沙匪们割不断绳子,就把手里废掉的刀瞄准匈奴往他们脸上扔,倒也砸中不少。 只是匈奴士兵仍是前仆后继地往上爬着,并不能彻底阻止。 渡鸦急匆匆地奔来,“肖儿,咱们储备的火油不够,我到城中搜了些民用的来,你看可能用?” 逐安拉开渡鸦怀里抱着的罐子凑近一嗅,有股淡淡的混合香气,他拍了拍渡鸦的肩膀,点点头说道:“自是可以,这寻常百姓家里大多用不起桐油酥油,便将动物的油脂跟豆油混着用,能烧的更久,乃是好东西,你分给下属,尽量往绳索上多洒一点,咱们好借一阵‘东风’!” 渡鸦很快就反应过来,稍微松了口气,“得咧!” 不一会就办妥,攀附在绳索上的士兵只觉得被油腻腻的东西泼了一脸,打头的士兵险些抓不住绳子,但一点点液体倒不至于伤人,只不过上爬的趋势仍是减缓了许多。 又一阵带着火药的流矢划过天空,有股奇怪的味道弥漫开来。 荣达很快察觉出不对劲,他扭头冲弓箭手大吼道:“停!别放箭了!” “快停下来!” 第二百零七十章 城墙将倾 然而,等荣达反应过来开口制止的时候已经迟了。 匈奴弓箭手手中的弓弦一松,荣达眼睁睁看着一阵火箭如流星般飞快划过天空,朝着城墙上的朝月军而去。 当然,还是如之前一样,大多砸在了竖起的盾牌上,火光扑漱着往城下跌落。 攻城的士兵身上穿着护具并不惧怕会被误伤,只是当悬在半空中的他们发现赖以攀爬的飞虎爪烧起来的时候,他们也开始慌了。 铁爪下悬接的绳索并不是单单只有铜线,而是同麻绳绞在一起,浇了火油,可想而知,一点就着。 方才那股味道越发浓郁,带着一点点食物的香气,像是岁月静好里的炊烟袅袅,实在迷惑,火舌烧光了麻绳还不止,仍旧随着火油翻腾不灭,舔/舐/着铜线,将绳索越烧越烫。 烧是一时半会烧不断,但攀爬到半空的匈奴士兵实在无法握住那根滚烫的“火绳”,手一松,直往下掉,砸中下方的人,慌乱下求生欲更盛,胡乱伸手去抓,你拉我我推你,宛如起了连锁反应,一连串的攻城兵很快全都惨叫着从半空摔了下去。 沉重的落地声闷闷作响,叫人心惊肉跳。 不出片刻,仍在燃烧的绳索还空荡荡地挂在城墙上晃动,城墙底下已经堆满了尸体,有大片猩红的血迹从他们身下晕染开来。 点燃绳索的,不是朝月军,正是匈奴自己,当真是同逐安所言,借了一阵“东风”。 荣达方才还能底气十足地挑衅逐安,顷刻间便烟消云散,只剩错愕难当,惊惧不已,甚至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不忍直视的寒意——他们今天可能真的出不了这座城了。 彼时,再没了夜色昏沉,视线不明,他同那个年轻的少年,能从带着露水带着杀伐的清晨里,遥遥相望。 而那个少年,宛如攀附着城墙,长成了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盯着城中的一行人,杀伐从容,目光清明,无悲无喜。 荣达心间陡然萌生出一股怯意。 ○ 然而,很多时候,人想要争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口气罢了。 开始在屠城计划里起关键作用的匈奴百姓,此刻却成了一种累赘。 英勇赴死跟被迫丢了性命总归是不同的。 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匈奴百姓,见方才还说着话的同伴,眨眼间就毫无遮拦地在眼前摔成一滩烂泥,顿时吓破了胆,抱着脑袋半跪下去嚎哭起来。 哭声凄厉,宛如撞了鬼般惊恐,甚至重复呢喃起了“我不想继续了……我想回家”。 战争的残酷远远比想象中更盛,百姓们并非不懂,可是仍选择做了施暴者,欲图将这份痛苦强加给别人。 周围的士兵围着他,皆是一脸复杂的神色,没人开口呵斥,也没人安抚他。 大约他们心里都起了这样的恐惧,只是用力压抑着没直接表露出来。 隐约有些崩盘之兆。 这样的哭声却像是一耳光狠狠甩在荣达脸上。 作为普通人,心生怯意,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作为一国之将,岂能轻易在战场上害怕退缩。 到底驰骋沙场多年,荣达实在难以承认自己会输在这种攻城略地的心计博弈上,更何况对手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说出来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叫他如何有脸回去见独孤王君? 这不仅同匈奴信奉的道义相悖,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是了,他是将军,他绝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片刻,荣达目光再次坚定起来,心中不断默念着,如同说服自己——他们一定要出城,一定要回到匈奴部落去! 他忽然怒吼一声,转身毫不留情地挥出一刀。 那位因不安而哭泣的匈奴百姓,脸上还挂着泪痕,脑袋却已经同半跪的身体分离,骨碌碌滚到了一旁。 瞪着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 大约到死也没明白,本来应该保护他们的将军,为什么反过来对他提起了凶器。 几点血花飞起,溅在了荣达脸上,他的眼睛里也像沾了点血,发红地盯着周围被吓了一跳而面面相觑的匈奴众人,将刀刃上的鲜血甩到一旁,面漏凶光说道:“乱军心者,斩!” 匈奴士兵一个激灵,赶紧抖擞精神,大声回道:“是!” 杀戮的快感往往会让人陷入疯狂。 荣达紧紧攥着刀,扭过头怨恨地盯着城墙上的一众朝月军,手一挥,“跟本将一起上!今天一定要冲出去!就算是把这座城移平,把城墙推倒,对咱们匈奴赫赫铁骑又算什么难事!胆敢退缩者,斩立决!” “攻不上城墙,就去埋火药,给我推,给我把那座城墙轰塌!” “都给老子记住,咱们,是匈奴的兵!狼灵会一直庇佑着我们!” ○ 杀伐声四起,血腥爆发,战况异常惨烈。 逐安吩咐士兵们架起军用火炮建起防线,匈奴士兵前仆后继朝着城墙边涌,像是要合力推倒城墙楼,一波一波宛如浪潮,哪怕不断被朝月军跟沙匪们击溃,也仍是阻挡不住匈奴突如其来的爆发。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荣达吓到的,还是真的被激励起了杀心,城墙角下的尸体越堆越多,慢慢堆起一座小山,血水流的到处都是,俨然分不清混着鲜血的残肢断臂究竟是谁的。 刺鼻的血腥味让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脑袋里似乎只剩下了——杀杀杀,全杀光! 敌军以人肉当梯,沉尸做桥,不顾一切往城墙上攻来。 踩着同伴高叠的尸骨,一个匈奴兵避开火炮奋力攀上城墙,被朝月兵胡乱一刀砍掉了半条胳膊,血不顾一切喷了出来,那片空气都仿佛笼罩上一团红雾,黏/腻到让人作呕。 下坠的时候他却趁机用另一只手将怀里的一捆点燃的火药狠狠抛上了城墙,而后心满意足跌落高墙。 火药悍然划过城墙上的防线,落在朝月军人群中。 眼看着火药的引线迅速燃烧殆尽,一个沙匪猛然扑了过去,直接抱住了那团火药,整个人绝然往城下一跳,直直朝着匈奴兵堆里去。 火药炸了,短促的火花一闪而过,巨大的爆破声里将沙匪跟大片匈奴兵一口吞了。 同归于尽。 生死不过短短一瞬间,连哽咽都来不及。渡鸦眼睛里爬上些血丝,却宛如没看见一般,仍旧面不改色地指挥着手下继续架着火炮往敌军里轰。 巨大的爆破使得坞城城墙应声摇晃两下,台阶震塌了半边。 逐安手执长弓,不断找准空隙射杀敌军,毫不吝啬自己的杀意,城墙晃动也巍然不动,他就像是一杆旗帜,他不倒,朝月军就不会倒,寸步不让,叫匈奴众人吃了不少苦头。 短暂的打击并未浇灭匈奴士兵进攻的疯狂,有了方才那一击,匈奴士兵仿佛得到了某种启发,接连不断的火药往城墙上轰,实在抛不上去就往城墙角下埋,轰隆爆炸间,浓烟滚滚,火星四溅。 架不住繁多炮火的洗礼,城墙的一角终于还是塌了,好几个朝月士兵来不及逃开,直接被埋进了砖瓦下。 眼看城墙就要支撑不住,逐安下令打完最后一波攻击就赶紧往坞城外退。 城下前仆后继的鲜血尸骨生生破开了一条通往城外的道路,刀光剑影里血雨腥风齐舞,殊死搏斗的哀鸣同爆破声齐飞,匈奴们随身带来的火药还是尽数用到了这场战役之中,波及到的地方,全都夷为平地,化为一堆夹杂着尸体残肢的废墟。 百年坞城,风雨繁嚣,肃穆的城墙穿过战火纷飞,静静凝望着城中那座八角飞檐灯火憧憧的塔楼,仍像是用力守着一方福泽万民的故土,而后随着再一次火药的轰鸣……分崩离析。 大厦将倾,是否就是溃败在这样沉重如山的鲜血尸骨下? 巨大的震动声里,坞城的城墙终于彻底塌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困兽之斗 倒塌的城墙掀起一阵呛人的滚滚浓烟,声音在旷野里传得格外远。 浓烟散去,浑身浴血的荣达带着剩下的匈奴士兵翻过尸骨皑皑的废墟,终于还是杀出了坞城。 一身明亮的盔甲已经蒙了尘,他的肩甲上还插着半截断箭,外渗的血水染红了一片,却只留了个参差不齐的断口,是他自己掰断的。 天地辽阔,荒原无垠,遥远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轮红日,浩瀚而壮阔,人总归会在这样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清晨的风拂过露水盈盈的草地,荣达面对着朝阳,急切地呼吸着空气,仿佛突破了那一座沉滞禁锢的城墙后,空气都会自由些。 这样的感觉竟充斥着一种绝处逢生的快意! 他们到底还是出了坞城! 他们出来了! 之前他以为今天真的只能葬送在这片异国他乡陌生的土地上,有过这样的念头,是因为他失败了,因为他畏惧了。 可是,事实上,小小的一座西北荒城,如何能困得住他? 虽然出城的代价着实惨痛,同他一起来的匈奴队伍现在连一半都没剩下,征召来的匈奴百姓几乎全部殁于此役,还有数不清的士兵搭上了性命,那些无人会收敛的尸骨,带着最后一分对帝国的忠诚,永远长眠于此,再也回不到故地。 幸存下来的士兵满身的尘与血,捆在身上的火药都已经拿去轰了城墙,到底是伤己伤人的杀器,波及颇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挂了彩,衣甲凌乱,神色颓然,彼此搀扶着跟在荣达身后,沉默着谁也没开口说话。 大约也不知道眼下这般落魄的光景里能说点什么。 来时的慷慨,彼时的挫败,实在无法叫人感觉到分毫轻松之意。 可是哪怕是沉重如斯,仍是挡不住心底那股劫后余生的畅快。 士气低迷,荣达稍微软和了一点语气,振臂高呼,“打起精神来,咱们该回家去了!” 坞城已经空了,再留下了也没了意思,他们的任务失败了,回到匈奴部落去哪怕会受到责罚,也比现在这般境地下郁郁而终死了强。 然而,他话音刚落,伴随着一阵强风,似有刀啸声起,一把明晃晃的长马刀从天而降,斜斜插入地中,掀起一阵风沙,像是一座山,挡住了去路,叫人心中一紧。 一道黑影闪过,荣达定睛看去,方才坐在城墙垛上的那个黑衣男人再次鬼魅般出现,身上穿着一副略显陈旧的铁甲,神色自若,像是悠哉悠哉停在刚露尖角的小荷上的蜻蜓,负手而立,足尖点着马刀的刀柄就这样停在他们面前。 他眯着眼笑了一下,狷狂桀骜,像是沙漠里的孤狼。 “谁说你们可以走了?” ○ 他的话让荣达还没喘完的一口气再次提了起来,梗着脖子怒视着他。 城破了,匈奴剩下的这点人已经不成气候,现在解决他们已经很容易了。 眼看渡鸦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荣达终于沉不住气了,“快给本将让开。” “偏不。” 渡鸦吹了一声口哨,沙匪们同朝月军应声而出,径直扑向了匈奴众人。 匈奴士兵还没喘上口气只得被迫应战。 周围的人打得难分难解,荣达却眼尖地搜寻到人群后的逐安,带着要被赶尽杀绝的恨意,他直接掠过渡鸦,提刀相向,死命往逐安冲过去,像是要一雪前耻。 打了那么久,两军对峙,对彼此的战法早就轻车熟路,如果说对于朝月军,荧惑是个变数,那么逐安就是之于匈奴的变数。 都是因为这个古怪的少年,他们才会败的那么惨,他该死! 为了匈奴之后的霸业,一定不能留着这样危险的一个人! 渡鸦也没阻拦,耸耸肩去帮其他人了,做强盗久了,向来是逼着百姓自寻死路,以侮辱为主,死伤不计,倒也没痛痛快快杀过什么人,但说到底,他还是更愿意把手里的武器对准敌人。 这荣达也是蠢,根本认不清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目的太过明显,反而有些盲目。 逐安抬剑直接架住荣达的刀,荣达神色有些癫狂,咬着牙恶狠狠往下压,“去死!” 逐安并不硬接,以巧劲化去,而后转守为攻,提剑刺去。 荣达心中一急赶紧收招回防。 刀剑相接,火光迸发。 然而,这注定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 在逐安手下走了十几招后,长情在逐安手指间灵活翻转,以一个微妙的角度卡进刀刃下锋,反手便直接挑开荣达手里的刀,顺势提脚踢中他的心口。 带了内力的这一脚力足千钧,荣达虽然身材魁梧仍是不敌倒退数步,肺腑翻江倒海般难受,忍不住哇地一口血喷出来。 长情却如同缠绵悱恻的风沙,根本不给喘息的余地,再次从逐安指尖起舞,带着密不透风的攻势,剑光翩若游龙,不到七招挑飞了荣达手里的武器。 剑气如霜,接踵而至,直接破开了荣达的防御,使他无力抵抗,整个人被狠狠掀翻在地,重重摔下。 荣达的刀抛起落下,堪堪擦着他耳边插入泥土里,差点割掉了他的耳朵。 不等他起身,长情虚影,一剑既出,宛若满月,端端停在了荣达喉咙处。 荣达被那柄剑牢牢牵制住,只能半撑起身子,被迫仰起头看着逐安。 连武器都给打没了,不得不说,输得一败涂地。 荣达愤恨地盯着逐安,以为方方面面大获全胜的逐安势必会面露喜色,可是他根本无法从逐安神色间看出一点端倪。 目光清明,无悲无喜。 他满腔的怨怼碰了壁,无处发泄,油然而生一股无所适从,让荣达一阵火大,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平静。 身边匈奴士兵的哀嚎声也好,刀剑相向的拼杀声也好,都如流水般从荣达耳边逃开,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荣达怒目圆睁,大声质问,像是故意要去激怒逐安,好撕破他那毫无波澜的面具。 “动手啊!你在犹豫什么?害怕杀人吗?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不是你要我的命,就是我要你的命!来,拿起你手里的剑,往这来!来啊!一剑杀了我!” 边说他还故意把脖颈往逐安的剑上凑,一种毫无道理的挑衅。 锋利的剑刃毫不费力就划开了他喉间的肌肤,猩红的血汩汩往外冒出,顺着剑尖滴落,也不知道像谁的眼泪。 逐安不为所动,长情也没移过半寸,任由荣达歇斯底里的嘶吼咆哮,一双如墨的眸子里带着一点点……悲伤。 为什么是这样的情绪? 为了他在悲伤? 还是为了这场残忍的杀戮悲伤? 荣达想不明白,也理解不了,只觉得胸膛里所有剧烈的情绪都被汪洋大海吞噬殆尽,徒留一阵虚脱无力,这是对他这样的性子最痛苦的惩罚。 他任由自己重重跌回地面,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天,浑然不在意喉间的伤口还在渗血,放弃了抵抗,失神的呢喃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不该……不该是这样的啊……” “可恶的朝月人……凭什么你们能理所当然的拥有这般肥沃的土地,能有吃不完的粮食米饭,不必为生计奔波,能安居乐业什么都不必担忧……凭什么呢……难道上天一点也不肯眷顾匈奴一氏吗……” “……你们这些可恶的朝月人,我恨透你们了!恨透了啊!” 他闭着眼睛握起拳头狠狠捶着地,发泄着他满腔的痛苦。 “恨吗?”逐安收了剑,冷声道:“那你该睁开眼睛看一看。” 第二百五十四章 过了几天,弗黎趴在云端百无聊赖的叹气,唔,最近好无聊,都没玩的了,好郁闷。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空朝她飞来,她勾起笑意,又来有趣的人了。 刚想抬手结印挡掉,就被人抱住跌在一边,沧澜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怒气传来:“你傻站着干嘛!有危险不会躲开吗!” 弗黎被骂的愣愣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沧澜半天没有动静,连暗地里放箭的人都没去追查。 这样的眼神看得沧澜一阵心虚,不会要被报复了吧? 弗黎却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天帝说有消息要送来,我就接了想顺便来看看你。” “唔,有没有带吃的给我。” 她从他怀里起来,看着沧澜又恢复了温柔淡雅的笑容。 “啊,你不说都忘了,给你带了很多东西呢。你看……”看着他从行李里一件一件的拿出她平时喜欢的东西,只觉得眼睑有些发烫,她背过身去,偷偷摸掉眼泪。 弗黎,不要哭。 原本晴朗的夜晚,突然下起大雪。 沧澜停下动作,抬手接了一片雪花:“怎么突然落雪了?弗黎,你看。” 弗黎抬脸睁大眼睛去看,“唔,很漂亮呢,沧澜,这雪可是我下的,你要好好记着它的样子。也要好好记着我的样子啊。” 顿了顿她又说:“看也是要收费的。” “一直记着呢。收费啊,就用这些吃的抵债吧,好不好?” 沧澜揉揉她的头发,他很高,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肩膀,可是很温馨融洽。 “不好,这些吃的吃过就没啦,怎么能抵债呢,你还要给我一箱子雪莲才行。” 她这样说着就坐在他带来的东西前,拿起吃就塞嘴巴里了。 他也坐下,看着她吃的欢快笑容温柔,“弗黎好狠心呢。我都要被你压榨干了。” 弗黎吞下嘴里的东西,毫不留情的揭穿,“唔,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收藏宝贝的癖好,你一件宝贝够换好多雪莲给我了。” 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月牙脸,不要做缺掉的月亮,自损不是你的路线。” “弗黎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要这么矫情月牙脸。” “呵呵,有吗?” 他们在云端坐了很久,看着这场特别的大雪,唠唠絮絮的斗着嘴。 弗黎觉得现在不无聊了,因为想见的人在这。 魔族将军被魔族公主派人带回魔族营地的时候,他一脸崩溃地拉着公主的衣角哭的稀里哗啦。 “呜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带兵打仗了。” “废物!”魔族公主恼怒的一脚踢开他,怒火中烧。 她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以为能攻下天族,结果就一个小丫头就把一支魔族大军击溃了,实在太过于丢人现眼! 堂堂魔族岂能由一个新飞升的毛头丫头拿捏! 她原本想带领援军重新去讨回来,结果弗黎的“美名”已经响彻边境,居然没有魔族敢跟她去,她气得快咬碎一口银牙。 弗黎坐在大帐跟沧澜笑眯眯的说了今天的事,幻镜里沧澜眼角抽搐,每次对着弗黎他的温雅宁静就会崩塌,真的同情魔族时运不济碰到弗黎,看着弗黎笑眯眯的脸,又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 ○ 弗黎醒来没有见到沧澜,问了问士兵得知他去了弱水之森就想出去找他。 沧澜的任务完成了,原本是该回去的,她也想跟着一起回去,可是魔族一直不撤兵也不再进犯,她还走不了。 沧澜就说在这里住段时间陪陪她。 弗黎没有驾云,就慢慢沿着天尽头的弱水往弱水森林走去,弱水能沉万物,羽毛都浮不起来。凡世的人用来表达爱意,就是说的弱水三千,只沉一心。 可是,他们也不知这弱水也是有毒的,还没有办法解毒。 若让一个人喝下弱水,喝的人就会中毒,无法背叛让他喝下弱水的人。 如果他爱她的话,他的爱就永远不会背叛。 若是不爱,他就无法对自己爱的人说出自己的心意,甚至喝下弱水的事都没办法说出来,也无法跟爱的人在一起。 很让人心酸不是么? 弗黎刚走到森林入口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没有进去,脸色难看的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弗黎才回过神换上笑眯眯的脸,看着沧澜从森林走出来,怀抱着一个少女。 “弗黎,她脚受伤晕过去了,可以带她回营地吗?” “唔,随便吧。” 然后没有等沧澜一起走,她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前面,沧澜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回到天族营地,弗黎就躲起来不见人影。 沧澜忙于照看少女的伤势一直没能去找她。过了几天之后,弗黎突然现身带着天兵天将踏平了魔族已经溃不成军的营地。 然后她施术,在战场之中的平地就升起了一根高不见顶的巨大冰柱,她踏着云潇洒的用仙力镌刻了几个大字在上面:犯我天界者,不用怀疑就是狗。——弗黎。 再让士兵用赤色的颜料上了色,那搭配的效果真是不能言说。 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天帝看着弗黎笑得合不拢嘴,弗黎搓搓手臂说:“唔,能不能别笑得这么揪心。” 天帝也不计较她的话,“弗黎啊,你真是个奇才。有你在谁敢犯我天族……” 弗黎在战场上的事传遍了天界,让人哭笑不得,但嚣张的魔族被弗黎折腾的够呛。 “可是你笑得好拧巴,我难受。” “……” 回到昆仑的宫殿,弗黎就一直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连沧澜也是。 沧澜把救回的少女暂时安置在月神殿,几次来看弗黎都被仙婢拦住。 沧澜恼怒也赌气没有再来,关系就僵持在那里,如鲠在喉。 半个月后,天庭发生了一件大事,魔族的公主突然来信说:月神沧澜暗地里刺杀了魔君,主动冒犯了魔族,希望天帝有个说法,不然倾族之力也要攻打天族。 虽然怀疑是魔族故意为难,但天帝看到随信附带呈上来的月神玉佩,雷霆震怒! 当即派人捉了沧澜定罪,沧澜沉默什么也没说,只需要一个替罪羊就可平息的问题,取舍不用说也知道。 罪名已立,定在第二天在斩仙台处死。 被关进天牢的沧澜没有说什么,只是托人带话给弗黎希望能见她一面,但弗黎一直没来。 沧澜就静静坐着固执地看着天牢入口,等了一夜。 第二天,众仙表情各异的看着跪在斩仙台上的沧澜,同情,麻木,冷漠,幸灾乐祸的脸从沧澜眼里闪过,可是他看不到他想看的那张脸,心里空的难受。 天帝威严的站在众仙最前面,听着仙官宣读拟罪状,然后下令行刑。 乌云密布的天穹响起雷声,处决的天雷呼啸向着沧澜落下,沧澜闭上眼等待,但久久没有感觉到有天雷落到身上,他睁开眼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依旧挂着那样玩世不恭邪魅妖冶的笑容和他对视,嘴角却有血丝溢出,他震惊的愣住,觉得周遭的喧嚣都从耳边退去,世界安静的只看得见她。 “弗黎!” “唔,打在身上蛮疼的。” 本是打散仙魄的天雷被突然冲进来的弗黎硬生生受下,她张开的手臂像是隔着空气拥抱他。 “你还没答应做我的压殿夫人,我不会让你先死的。沧澜,别死。” 弗黎轻轻说完这句,俯身就吻上沧澜的唇,有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苦涩却也美好的不像话。 很快,弗黎退开一步,转身看着震惊的众仙。 “弗黎你干嘛?不要命了!不要在这个地方胡闹!”天帝生气的斥责。 “老头,魔君是我杀的!” 弗黎一字一句说的铿锵。 第二百五十五章 跟她的赌其实没必要,但她想让梵晴鸢知道,有些东西得不到也不能去迁怒旁人,何况,是她没那个资格。众仙都觉得她法力无边,却不知道她一个人修习的多么辛苦,都觉得她嚣张危险,却没想过她在守护他们。 打斗的时候她的伤口又再次裂开,可是现在她还是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打了梵晴鸢一巴掌。 “梵晴鸢,我想让你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弗黎从来都是自由的,生和死都他妈是我选的!而你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魔族公主,现在我陪着你一起死你就应该跪下感恩戴德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手里捏着你的元神丹对吧,你想用你的元神震碎我的冰魄同归于尽么?真是愚蠢,你不是我,你怎么会懂得我想做什么。既然你那么急着想死,那我们就来死一次好了。” 被绑住的身体无法动弹,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风轻云淡的开口,心痛到快裂开。 “胡闹!铁证如山就是月神!”“唔,你指的是玉佩么?怎么,他不可以送给我做定情信物么?被我不小心弄掉了,就凭一块玉佩就断定凶手是沧澜?老头,你不该这样粉饰太平。这样的决定太过草率了。”弗黎难得的一脸严肃。“可是……”“老头,你想想,沧澜有什么理由杀魔君?而我是征讨魔族的将军,魔君死了就是我赢了,不是么?我也没好心到为他替罪。”“是你杀的?”“嗯。”弗黎点点头,“来人,把弗黎关进天牢,听候发落。把神放了吧。”弗黎没有反抗跟着天兵去了天牢,沧澜死死瞪着她的背影,眼眶酸涩得让他绝望。 沧澜着急的想尽办法去看弗黎,好不容易来到天牢,只看到一名天兵蹲在墙角哭,他担忧的问他出了什么事,结果那个天兵死死拽住他的袖子,抽抽嗒嗒的说:“怎么办……寒弗仙尊越狱了……天帝知道要削死我的…..可是寒弗仙尊好可怕,呜呜呜……”沧澜觉得头痛欲裂。 是的,弗黎在进到天牢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越狱了! ○ 弗黎踏着云赶回到昆仑之巅,她不害怕受伤,不害怕死亡,但她害怕不自由,她不甘心被别人写好结局,她的结局只能自己写。 踏上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她果然看到有人坐在她的宫殿屋顶,她知道她是来找她的。 “唔,这不是沧澜带回的女子么,哦不,叫你魔族公主梵晴鸢更适合。”弗黎挂着邪魅妖冶的笑容,从容镇定。梵晴鸢掩着唇笑起来,“真不愧是寒弗仙尊,这么快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么。”“不好意思,从见到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魔族公主了。”梵晴鸢笑容僵了一下,尖锐的大叫“你撒谎!你说你知道本公主是谁,你还任由沧澜带我回去!”弗黎手指卷着发尖,眼神不知道看向哪里没有焦点,慢吞吞的说:“唔,因为你长得太有特色了,我在天族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特色的脸。”“那是自然,我可是堂堂魔族公主,相貌自然是独特的……你!你在拐着弯骂我!”“我可什么也没说。”“你!哼,本公主不屑跟你耍嘴皮子。”“你还没有资格让我耍嘴皮子。”弗黎目光就落在她脸上,银紫的眸子里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 “好,很好!弗黎,我等着你跪下求我那刻。你不想沧澜死吧,那要看你表现了。”梵晴鸢怒极反笑,眼里透着狰狞。 “是么?”弗黎还是那样笑着,唯她独尊的气势没有一点变化。 “这样吧,我给你个选择,你跟我比一场,如果我赢了你跟沧澜都会死,如果我输了我就告诉你沧澜中了什么毒。怎么样。” 弗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梵晴鸢拔剑冲了过来,弗黎只是轻轻避开,“没意义的。”“少罗嗦!我恨天雷居然没把你劈死。你把属于我的一切都毁了!我的王位!我的荣耀!你该死。”弗黎退开一步,幻化出一把冰蓝长剑,挡住梵晴鸢的凌厉攻击。打了一会,梵晴鸢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脸色却越发狰狞。弗黎淡淡开口:“就算我赢了,你也不打算收手吧。”“知道你还跟我赌,沧澜就是你的弱点!”“愚蠢,知不知道又怎样,你都是要输的。”弗黎一直的抵挡的突然变成攻击,一剑一剑挥舞的干净利落。梵晴鸢狼狈的摔白雪皑皑的悬崖上,眼神凶狠的像是要把弗黎撕碎,手悄悄摸上袖子里的东西。 “我知道你没打算收手,还知道你是想跟我同归于尽对吧。”弗黎鬼魅一般闪过来捉住她的手,然后从她袖子里拿出了一颗黑色的小珠子。梵晴鸢的表情变得很难看,震惊的看着弗黎的手,不敢相信事实。 其实梵晴鸢想做什么弗黎都知道,可是谁也不会知道她做了什么。从云端射来的箭她没去追究可是她知道是谁。天帝让沧澜送来的消息提醒了她。密函里说:“魔族有消息传出,魔君年迈不理朝政,魔族公主跟皇子暗地里争夺王位。魔族尚武,魔族皇子劣势。”进犯天族,不失为一个好机会立功,而这样的军功足以让其中一位占压倒性优势。所以尚武的魔族公主比自己软弱的哥哥先一步抢到这个机会。只是志在必得的梵晴鸢遭到弗黎毁灭性的打击。她恨她是可以想到的。而沧澜不曾看过那消息。梵晴鸢泄愤一样暗杀的箭被突然出现的沧澜挡掉,气愤之下却看到沧澜跟弗黎相处的情景,于是心生一计。尾随散步的沧澜到了弱水之森,她打伤自己故意被沧澜发现,又设计沧澜喝下了她准备的弱水之毒,沧澜心性温软不疑有他,也因为毒药违背不了她的意思。于是带她回营地。来迟一步的弗黎站在入口却悲哀的发现沧澜居然中了弱水之毒。后悔不已的她害怕梵晴鸢的目的是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伤到沧澜,对于她而言,有可能伤到他的机会,就算是一点点,弗黎也决不允许。就默许了带她回去,在自己眼皮底也好监视她,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沧澜看出她的不对劲想开口说这件事却因为毒的原因说不出这件事。弗黎只能故意疏远为了让梵晴鸢放下戒备。弗黎看到梵晴鸢拿走沧澜的玉佩而后又传出魔君被刺的消息,梵晴鸢的目的她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而她只是再等一个机会,等沧澜被诬陷入狱,虽然走了一步险棋,但这样沧澜就脱离了晴鸢的控制,身为重犯被严加看守,无异于也是在保护他。也只有确定了他无恙她才能放心去了断这件事。 只有那刻的时间才有机会救他也能替他开脱罪名。虽然冒着当场灰飞烟灭的危险,可她在赌,赌自己能救下他还有命去了结这件事,笃定梵晴鸢的目标只是她,哪怕她赌输了,当场灰飞烟灭,也已经护得他周全,她死而无憾。 在天雷落下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挡在他面前,幸好,她赌赢了不是么。 她强忍住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却硬撑着没人发现,她只想去了结这件事。不用猜就知道那个被权力蒙了眼的魔族公主肯定趾高气昂的在她的地盘上示威,看着她的行为,弗黎只觉得她幼稚无比。 第二百五十六章 弗黎平静的回答,不理会身后沧澜心疼着急得快要冒火的眼神,她施术禁了他的声音,他着急的辩解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被绑住的身体无法动弹,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风轻云淡的开口,心痛到快裂开。 “胡闹!铁证如山就是月神!” “唔,你指的是玉佩么?怎么,他不可以送给我做定情信物么?被我不小心弄掉了,就凭一块玉佩就断定凶手是沧澜?老头,你不该这样粉饰太平。这样的决定太过草率了。” 弗黎难得的一脸严肃。 “可是……” “老头,你想想,沧澜有什么理由杀魔君?而我是征讨魔族的将军,魔君死了就是我赢了,不是么?我也没好心到为他替罪。”“是你杀的?”“嗯。”弗黎点点头,“来人,把弗黎关进天牢,听候发落。把神放了吧。”弗黎没有反抗跟着天兵去了天牢,沧澜死死瞪着她的背影,眼眶酸涩得让他绝望。 沧澜着急的想尽办法去看弗黎,好不容易来到天牢,只看到一名天兵蹲在墙角哭,他担忧的问他出了什么事,结果那个天兵死死拽住他的袖子,抽抽嗒嗒的说:“怎么办……寒弗仙尊越狱了……天帝知道要削死我的…..可是寒弗仙尊好可怕,呜呜呜……”沧澜觉得头痛欲裂。 是的,弗黎在进到天牢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越狱了! ○ 弗黎踏着云赶回到昆仑之巅,她不害怕受伤,不害怕死亡,但她害怕不自由,她不甘心被别人写好结局,她的结局只能自己写。 踏上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她果然看到有人坐在她的宫殿屋顶,她知道她是来找她的。 “唔,这不是沧澜带回的女子么,哦不,叫你魔族公主梵晴鸢更适合。”弗黎挂着邪魅妖冶的笑容,从容镇定。梵晴鸢掩着唇笑起来,“真不愧是寒弗仙尊,这么快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么。”“不好意思,从见到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魔族公主了。”梵晴鸢笑容僵了一下,尖锐的大叫“你撒谎!你说你知道本公主是谁,你还任由沧澜带我回去!”弗黎手指卷着发尖,眼神不知道看向哪里没有焦点,慢吞吞的说:“唔,因为你长得太有特色了,我在天族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特色的脸。”“那是自然,我可是堂堂魔族公主,相貌自然是独特的……你!你在拐着弯骂我!”“我可什么也没说。”“你!哼,本公主不屑跟你耍嘴皮子。”“你还没有资格让我耍嘴皮子。”弗黎目光就落在她脸上,银紫的眸子里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 “好,很好!弗黎,我等着你跪下求我那刻。你不想沧澜死吧,那要看你表现了。”梵晴鸢怒极反笑,眼里透着狰狞。 “是么?”弗黎还是那样笑着,唯她独尊的气势没有一点变化。 “这样吧,我给你个选择,你跟我比一场,如果我赢了你跟沧澜都会死,如果我输了我就告诉你沧澜中了什么毒。怎么样。” 弗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梵晴鸢拔剑冲了过来,弗黎只是轻轻避开,“没意义的。”“少罗嗦!我恨天雷居然没把你劈死。你把属于我的一切都毁了!我的王位!我的荣耀!你该死。”弗黎退开一步,幻化出一把冰蓝长剑,挡住梵晴鸢的凌厉攻击。打了一会,梵晴鸢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脸色却越发狰狞。弗黎淡淡开口:“就算我赢了,你也不打算收手吧。”“知道你还跟我赌,沧澜就是你的弱点!”“愚蠢,知不知道又怎样,你都是要输的。”弗黎一直的抵挡的突然变成攻击,一剑一剑挥舞的干净利落。梵晴鸢狼狈的摔白雪皑皑的悬崖上,眼神凶狠的像是要把弗黎撕碎,手悄悄摸上袖子里的东西。 “我知道你没打算收手,还知道你是想跟我同归于尽对吧。”弗黎鬼魅一般闪过来捉住她的手,然后从她袖子里拿出了一颗黑色的小珠子。梵晴鸢的表情变得很难看,震惊的看着弗黎的手,不敢相信事实。 其实梵晴鸢想做什么弗黎都知道,可是谁也不会知道她做了什么。从云端射来的箭她没去追究可是她知道是谁。天帝让沧澜送来的消息提醒了她。密函里说:“魔族有消息传出,魔君年迈不理朝政,魔族公主跟皇子暗地里争夺王位。魔族尚武,魔族皇子劣势。”进犯天族,不失为一个好机会立功,而这样的军功足以让其中一位占压倒性优势。所以尚武的魔族公主比自己软弱的哥哥先一步抢到这个机会。只是志在必得的梵晴鸢遭到弗黎毁灭性的打击。她恨她是可以想到的。而沧澜不曾看过那消息。梵晴鸢泄愤一样暗杀的箭被突然出现的沧澜挡掉,气愤之下却看到沧澜跟弗黎相处的情景,于是心生一计。尾随散步的沧澜到了弱水之森,她打伤自己故意被沧澜发现,又设计沧澜喝下了她准备的弱水之毒,沧澜心性温软不疑有他,也因为毒药违背不了她的意思。于是带她回营地。来迟一步的弗黎站在入口却悲哀的发现沧澜居然中了弱水之毒。后悔不已的她害怕梵晴鸢的目的是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伤到沧澜,对于她而言,有可能伤到他的机会,就算是一点点,弗黎也决不允许。就默许了带她回去,在自己眼皮底也好监视她,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沧澜看出她的不对劲想开口说这件事却因为毒的原因说不出这件事。弗黎只能故意疏远为了让梵晴鸢放下戒备。弗黎看到梵晴鸢拿走沧澜的玉佩而后又传出魔君被刺的消息,梵晴鸢的目的她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而她只是再等一个机会,等沧澜被诬陷入狱,虽然走了一步险棋,但这样沧澜就脱离了晴鸢的控制,身为重犯被严加看守,无异于也是在保护他。也只有确定了他无恙她才能放心去了断这件事。 只有那刻的时间才有机会救他也能替他开脱罪名。虽然冒着当场灰飞烟灭的危险,可她在赌,赌自己能救下他还有命去了结这件事,笃定梵晴鸢的目标只是她,哪怕她赌输了,当场灰飞烟灭,也已经护得他周全,她死而无憾。 她强忍住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却硬撑着没人发现,她只想去了结这件事。 不用猜就知道那个被权力蒙了眼的魔族公主肯定趾高气昂的在她的地盘上示威,看着她的行为,弗黎只觉得她幼稚无比。 跟她的赌其实没必要,但她想让梵晴鸢知道,有些东西得不到也不能去迁怒旁人,何况,是她没那个资格。 众仙都觉得她法力无边,却不知道她一个人修习的多么辛苦,都觉得她嚣张危险,却没想过她在守护他们。 打斗的时候她的伤口又再次裂开,可是现在她还是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打了梵晴鸢一巴掌。 “梵晴鸢,我想让你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弗黎从来都是自由的,生和死都他妈是我选的!而你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魔族公主,现在我陪着你一起死你就应该跪下感恩戴德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手里捏着你的元神丹对吧,你想用你的元神震碎我的冰魄同归于尽么?真是愚蠢,你不是我,你怎么会懂得我想做什么。既然你那么急着想死,那我们就来死一次好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众里寻她。 刚出店门,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天之骄子,你可让我好找。” “阿恒?你怎么来了?”“还不是来找你的,我一个人待得无趣,想到你万一闯祸,放心不下,赶紧来看看,怎么样,还顺利吗?” “哈哈,我可是天之骄子,哪里会出事?不过,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魏恒摸摸鼻子,才不会告诉他是因为被得知原由的阿姐臭骂一顿将他赶出来寻他,“没事就好,对了,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啊!是阿浅,我贤弟!”说着就四处张望寻找阿浅,想介绍给魏恒认识。阿浅正站在一处卖灯笼的摊子前,灯火氤氲,照在她脸上,格外好看。 顾秋彧看的出神,痴痴的开口:“阿恒,原来辛老所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这样的感觉。” 魏恒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的张望:“你在说什么呢?你哪里又来个贤弟?在哪呢?” “不给你看我的贤弟。”唇边漫起一抹宠溺的笑,突然有点孩子气的说。 看着他笑得一脸孩子气,魏恒失笑摇头,“随你,随你。” 是夜。顾秋彧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抱着红盖头乐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觉,想着明天起来一定要去问问阿浅,愿不愿意嫁给他。 原来这就是喜欢啊,脑子里全是她,她笑的模样,担心的模样,害羞的模样……其他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只想与她同游山水,共赏人间,携手白首。 次日一大早,顾秋彧就去找阿浅,可是寻了住的院落里里外外都没有阿浅的身影,心急的想出去寻,在门口撞上了抱着一摞书的魏恒,“这一大早是去哪呀,我刚才在一个书铺里寻了几本有趣的书……”“阿恒,阿恒!阿浅不见了!”心急的捉住魏恒的胳膊喊道,“阿浅?阿浅是谁?”魏恒被晃的一脸茫然,“阿浅就是我贤弟,我昨天晚上还说介绍你们两认识来着。” 想了下确有其事,魏恒奇怪的问:“哦,我记得,你刚认得兄弟嘛。不见就不见了,一个大男人不见了能出什么事。你这么急的找他干嘛?” “我要娶她!”“啊!”魏恒手里的书掉了一地,“不是,阿浅她是姑娘!”着急的解释道,“她女扮男装出来,说不定就是有什么事,都怪我!我应该早点问问她的!” 从未见他如此在意的模样,魏恒心上明了,跟着紧张起来,“这样,阿彧你不要着急,你把她的模样用纸画下来,我帮你一起找!” 相思成疾。 魏恒带着绘着阿浅的画像开始四处寻找,然而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秋彧靠在书房的窗前,痴痴的望着手里的画像,喃喃道:“阿浅……阿浅,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你……” 府里的婢女秀月拎着食盒轻轻走进书房,担忧的说道:“王爷……王爷,您好歹吃点吧,这才半个月,您已经瘦了太多了。” “本王吃不下。”顾秋彧揉揉眉心,又看着画像。 秀月看了一眼画像作揖,“王爷,应天府派了那么多人,魏公子也在帮忙找人,您应该相信他们能帮您找到的。王爷,身体要紧。” “我信他们,”叹了口气,“月秀,就是因为我信他们,所以他们找不到,我更放心不下。” “那至少今日也要吃一点吧,今夜是太子纳侧妃的日子,您……” “我知道,放心罢,二哥的喜宴我还是会去的。” “这样奴婢也放心了。”秀月看了一眼窗外,拱手,“王爷,魏公子过来了。” “魏恒!”顾秋彧眼睛亮了亮,“魏恒来了,快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魏恒脸色不太好进了书房,“阿彧……” “阿恒?你为何这个脸色,是不是阿浅出了什么事?” 魏恒摇了摇头,“出倒是没出什么事……” “那你便不要吞吞吐吐的!快说,阿浅现在在哪里?魏恒,快回答我!” 魏恒看着顾秋彧,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没有见过顾秋彧这么上心过一个姑娘,知道他是动了真心,可是……有些迟疑的开口:“阿彧,你的贤弟,她不叫单唤作阿浅,她叫卿浅。” 激动地扣住魏恒的肩膀,欣喜开口:“卿浅?阿浅!你找到她了!太好了,她现在在哪?” 可魏恒接下来的话,顾秋彧脑子陷入空白…… 婚宴重逢。 傍晚,顾秋彧与魏恒一起前往太子顾灏白的婚宴。魏恒一路叮嘱,向来贫嘴的顾秋彧却一言未发,沉默的跟着魏恒。 一下马车魏恒刚准备再叮嘱几句,顾秋彧却径直朝着喜宴大厅走去,“阿彧,顾秋彧不要胡来!” 顾秋彧径直走到顾灏白的跟前,目光却死死盯着他身边的新嫁娘。 “秋彧?”顾灏白疑惑的开口,他身边的新嫁娘也终于转过身来,如水墨晕染般美好的眉眼本带着盈盈笑意,却在一瞬间枯萎僵硬。 ○ 上元佳节 江洋大盗惊慌逃窜正撞上随后赶来的燕捕头和官兵,合力逮个正着,解决了这件事后,时间也到了上元节,顾秋彧约了阿浅一起逛灯会。 暮色四起,他们并肩走在热闹的街上。看着对什么都很惊奇的阿浅,顾秋彧问道:“你怎么好像第一次来灯会?”阿浅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的确是第一次来,唔,家中管得严,很少有机会外出,更别说是灯会这么多人的日子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失落,扬声:“那你运气真好,你四哥旁的不行,吃喝玩乐最在行了。”微微低头看着她,“今天晚上四哥好好陪你玩,你看中什么,喜欢什么都跟四哥说,四哥给你买!” 阿浅被逗乐,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多谢四哥了。” 逛了一会没多久,两人就买了很多东西,“四哥你看,这个糖人真好看!”顾秋彧脸上是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温柔宠溺,“阿浅开心就好。”阿浅回报的是甜甜的笑脸。 “对了,阿浅,江洋大盗的事解决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浅咬着糖葫芦,想了一下,“嗯……那四哥呢?四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啊,我还不就是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哪里有不平事。”看了下阿浅,“阿浅,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 “四哥不嫌带上我麻烦吗?”阿浅仰着脸问道,眸子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当然不会!”说的太急,顾秋彧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想了想又说到:“怎么会呢,我不会嫌你烦的,永远不会。” 阿浅笑眯眯说:“好啊,那等这件事彻底结束后,我陪四哥一起游山玩水,打抱不平。四哥可不能丢下我啊!” 看着阿浅一脸认真,顾秋彧暗自握拳,太好了,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走了两步发现顾秋彧没跟上来,“四哥,你还在站在那傻笑什么?”阿浅笑盈盈地转头望着他,落在顾秋彧眼中,整街灯火黯然失色。 顾秋彧笑言,“看到阿浅这么开心,四哥也觉得开心。” 刚想走上前去,目光却被一家做嫁衣的店铺中一块绣工精致的大红盖头吸引,鲜艳的红盖头上用五彩的丝线细细绣上一对鸳鸯,目光微动:“阿浅,你说这块红盖头好看吗?” “还挺好看的。”顾秋彧笑着喃喃:“好看就好,好看就好!”目光追逐着阿浅被前面的灯笼吸引跑开的身影,“你喜欢,就好。” 顾秋彧走进店里,“掌柜的,把那块红盖头卖给我。” 第二百五十八章 魔族将军被魔族公主派人带回魔族营地的时候,他一脸崩溃地拉着公主的衣角哭的稀里哗啦。 “呜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带兵打仗了。” “废物!”魔族公主恼怒的一脚踢开他,怒火中烧。 她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以为能攻下天族,结果就一个小丫头就把一支魔族大军击溃了,实在太过于丢人现眼! 堂堂魔族岂能由一个新飞升的毛头丫头拿捏! 她原本想带领援军重新去讨回来,结果弗黎的“美名”已经响彻边境,居然没有魔族敢跟她去,她气得快咬碎一口银牙。 弗黎坐在大帐跟沧澜笑眯眯的说了今天的事,幻镜里沧澜眼角抽搐,每次对着弗黎他的温雅宁静就会崩塌,真的同情魔族时运不济碰到弗黎,看着弗黎笑眯眯的脸,又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 过了几天,弗黎趴在云端百无聊赖的叹气,唔,最近好无聊,都没玩的了,好郁闷。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空朝她飞来,她勾起笑意,又来有趣的人了。 刚想抬手结印挡掉,就被人抱住跌在一边,沧澜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怒气传来:“你傻站着干嘛!有危险不会躲开吗!” 弗黎被骂的愣愣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沧澜半天没有动静,连暗地里放箭的人都没去追查。 这样的眼神看得沧澜一阵心虚,不会要被报复了吧? 弗黎却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天帝说有消息要送来,我就接了想顺便来看看你。” “唔,有没有带吃的给我。” 她从他怀里起来,看着沧澜又恢复了温柔淡雅的笑容。 “啊,你不说都忘了,给你带了很多东西呢。你看……”看着他从行李里一件一件的拿出她平时喜欢的东西,只觉得眼睑有些发烫,她背过身去,偷偷摸掉眼泪。 弗黎,不要哭。 原本晴朗的夜晚,突然下起大雪。 沧澜停下动作,抬手接了一片雪花:“怎么突然落雪了?弗黎,你看。” 弗黎抬脸睁大眼睛去看,“唔,很漂亮呢,沧澜,这雪可是我下的,你要好好记着它的样子。也要好好记着我的样子啊。” 顿了顿她又说:“看也是要收费的。” “一直记着呢。收费啊,就用这些吃的抵债吧,好不好?” 沧澜揉揉她的头发,他很高,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肩膀,可是很温馨融洽。 “不好,这些吃的吃过就没啦,怎么能抵债呢,你还要给我一箱子雪莲才行。” 她这样说着就坐在他带来的东西前,拿起吃就塞嘴巴里了。 他也坐下,看着她吃的欢快笑容温柔,“弗黎好狠心呢。我都要被你压榨干了。” 弗黎吞下嘴里的东西,毫不留情的揭穿,“唔,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收藏宝贝的癖好,你一件宝贝够换好多雪莲给我了。” 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月牙脸,不要做缺掉的月亮,自损不是你的路线。” “弗黎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要这么矫情月牙脸。” “呵呵,有吗?” 他们在云端坐了很久,看着这场特别的大雪,唠唠絮絮的斗着嘴。 弗黎觉得现在不无聊了,因为想见的人在这。 ○ 弗黎醒来没有见到沧澜,问了问士兵得知他去了弱水之森就想出去找他。 沧澜的任务完成了,原本是该回去的,她也想跟着一起回去,可是魔族一直不撤兵也不再进犯,她还走不了。 沧澜就说在这里住段时间陪陪她。 弗黎没有驾云,就慢慢沿着天尽头的弱水往弱水森林走去,弱水能沉万物,羽毛都浮不起来。凡世的人用来表达爱意,就是说的弱水三千,只沉一心。 可是,他们也不知这弱水也是有毒的,还没有办法解毒。 若让一个人喝下弱水,喝的人就会中毒,无法背叛让他喝下弱水的人。 如果他爱她的话,他的爱就永远不会背叛。 若是不爱,他就无法对自己爱的人说出自己的心意,甚至喝下弱水的事都没办法说出来,也无法跟爱的人在一起。 很让人心酸不是么? 弗黎刚走到森林入口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没有进去,脸色难看的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弗黎才回过神换上笑眯眯的脸,看着沧澜从森林走出来,怀抱着一个少女。 “弗黎,她脚受伤晕过去了,可以带她回营地吗?” “唔,随便吧。” 然后没有等沧澜一起走,她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前面,沧澜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回到天族营地,弗黎就躲起来不见人影。 沧澜忙于照看少女的伤势一直没能去找她。过了几天之后,弗黎突然现身带着天兵天将踏平了魔族已经溃不成军的营地。 然后她施术,在战场之中的平地就升起了一根高不见顶的巨大冰柱,她踏着云潇洒的用仙力镌刻了几个大字在上面:犯我天界者,不用怀疑就是狗。——弗黎。 再让士兵用赤色的颜料上了色,那搭配的效果真是不能言说。 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天帝看着弗黎笑得合不拢嘴,弗黎搓搓手臂说:“唔,能不能别笑得这么揪心。” 天帝也不计较她的话,“弗黎啊,你真是个奇才。有你在谁敢犯我天族……” 弗黎在战场上的事传遍了天界,让人哭笑不得,但嚣张的魔族被弗黎折腾的够呛。 “可是你笑得好拧巴,我难受。” “……” 回到昆仑的宫殿,弗黎就一直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连沧澜也是。 沧澜把救回的少女暂时安置在月神殿,几次来看弗黎都被仙婢拦住。 沧澜恼怒也赌气没有再来,关系就僵持在那里,如鲠在喉。 半个月后,天庭发生了一件大事,魔族的公主突然来信说:月神沧澜暗地里刺杀了魔君,主动冒犯了魔族,希望天帝有个说法,不然倾族之力也要攻打天族。 虽然怀疑是魔族故意为难,但天帝看到随信附带呈上来的月神玉佩,雷霆震怒! 当即派人捉了沧澜定罪,沧澜沉默什么也没说,只需要一个替罪羊就可平息的问题,取舍不用说也知道。 罪名已立,定在第二天在斩仙台处死。 被关进天牢的沧澜没有说什么,只是托人带话给弗黎希望能见她一面,但弗黎一直没来。 沧澜就静静坐着固执地看着天牢入口,等了一夜。 第二天,众仙表情各异的看着跪在斩仙台上的沧澜,同情,麻木,冷漠,幸灾乐祸的脸从沧澜眼里闪过,可是他看不到他想看的那张脸,心里空的难受。 天帝威严的站在众仙最前面,听着仙官宣读拟罪状,然后下令行刑。 乌云密布的天穹响起雷声,处决的天雷呼啸向着沧澜落下,沧澜闭上眼等待,但久久没有感觉到有天雷落到身上,他睁开眼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依旧挂着那样玩世不恭邪魅妖冶的笑容和他对视,嘴角却有血丝溢出,他震惊的愣住,觉得周遭的喧嚣都从耳边退去,世界安静的只看得见她。 “弗黎!” “唔,打在身上蛮疼的。” 本是打散仙魄的天雷被突然冲进来的弗黎硬生生受下,她张开的手臂像是隔着空气拥抱他。 “你还没答应做我的压殿夫人,我不会让你先死的。沧澜,别死。” 弗黎轻轻说完这句,俯身就吻上沧澜的唇,有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苦涩却也美好的不像话。 很快,弗黎退开一步,转身看着震惊的众仙。 “弗黎你干嘛?不要命了!不要在这个地方胡闹!” “老头,魔君是我杀的!” 弗黎一字一句说的铿锵。 第二百五十九章 弗黎,不要哭。 原本晴朗的夜晚,突然下起大雪。 沧澜停下动作,抬手接了一片雪花:“怎么突然落雪了?弗黎,你看。” 弗黎抬脸睁大眼睛去看,“唔,很漂亮呢,沧澜,这雪可是我下的,你要好好记着它的样子。也要好好记着我的样子啊。” 顿了顿她又说:“看也是要收费的。” “一直记着呢。收费啊,就用这些吃的抵债吧,好不好?” 沧澜揉揉她的头发,他很高,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肩膀,可是很温馨融洽。 “不好,这些吃的吃过就没啦,怎么能抵债呢,你还要给我一箱子雪莲才行。” 她这样说着就坐在他带来的东西前,拿起吃就塞嘴巴里了。 他也坐下,看着她吃的欢快笑容温柔,“弗黎好狠心呢。我都要被你压榨干了。” 弗黎吞下嘴里的东西,毫不留情的揭穿,“唔,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收藏宝贝的癖好,你一件宝贝够换好多雪莲给我了。” 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月牙脸,不要做缺掉的月亮,自损不是你的路线。” “弗黎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要这么矫情月牙脸。” “呵呵,有吗?” 他们在云端坐了很久,看着这场特别的大雪,唠唠絮絮的斗着嘴。 弗黎觉得现在不无聊了,因为想见的人在这。魔族将军被魔族公主派人带回魔族营地的时候,他一脸崩溃地拉着公主的衣角哭的稀里哗啦。 “呜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带兵打仗了。” “废物!”魔族公主恼怒的一脚踢开他,怒火中烧。 她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以为能攻下天族,结果就一个小丫头就把一支魔族大军击溃了,实在太过于丢人现眼! 堂堂魔族岂能由一个新飞升的毛头丫头拿捏! 她原本想带领援军重新去讨回来,结果弗黎的“美名”已经响彻边境,居然没有魔族敢跟她去,她气得快咬碎一口银牙。 弗黎坐在大帐跟沧澜笑眯眯的说了今天的事,幻镜里沧澜眼角抽搐,每次对着弗黎他的温雅宁静就会崩塌,真的同情魔族时运不济碰到弗黎,看着弗黎笑眯眯的脸,又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 过了几天,弗黎趴在云端百无聊赖的叹气,唔,最近好无聊,都没玩的了,好郁闷。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空朝她飞来,她勾起笑意,又来有趣的人了。 刚想抬手结印挡掉,就被人抱住跌在一边,沧澜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怒气传来:“你傻站着干嘛!有危险不会躲开吗!” 弗黎被骂的愣愣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沧澜半天没有动静,连暗地里放箭的人都没去追查。 这样的眼神看得沧澜一阵心虚,不会要被报复了吧? 弗黎却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天帝说有消息要送来,我就接了想顺便来看看你。” “唔,有没有带吃的给我。” 她从他怀里起来,看着沧澜又恢复了温柔淡雅的笑容。 “啊,你不说都忘了,给你带了很多东西呢。你看……”看着他从行李里一件一件的拿出她平时喜欢的东西,只觉得眼睑有些发烫,她背过身去,偷偷摸掉眼泪。 ○ 弗黎醒来没有见到沧澜,问了问士兵得知他去了弱水之森就想出去找他。 沧澜的任务完成了,原本是该回去的,她也想跟着一起回去,可是魔族一直不撤兵也不再进犯,她还走不了。 沧澜就说在这里住段时间陪陪她。 弗黎没有驾云,就慢慢沿着天尽头的弱水往弱水森林走去,弱水能沉万物,羽毛都浮不起来。凡世的人用来表达爱意,就是说的弱水三千,只沉一心。 可是,他们也不知这弱水也是有毒的,还没有办法解毒。 若让一个人喝下弱水,喝的人就会中毒,无法背叛让他喝下弱水的人。 如果他爱她的话,他的爱就永远不会背叛。 若是不爱,他就无法对自己爱的人说出自己的心意,甚至喝下弱水的事都没办法说出来,也无法跟爱的人在一起。 很让人心酸不是么? 弗黎刚走到森林入口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没有进去,脸色难看的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弗黎才回过神换上笑眯眯的脸,看着沧澜从森林走出来,怀抱着一个少女。 “弗黎,她脚受伤晕过去了,可以带她回营地吗?” “唔,随便吧。” 然后没有等沧澜一起走,她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前面,沧澜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回到天族营地,弗黎就躲起来不见人影。 沧澜忙于照看少女的伤势一直没能去找她。过了几天之后,弗黎突然现身带着天兵天将踏平了魔族已经溃不成军的营地。 然后她施术,在战场之中的平地就升起了一根高不见顶的巨大冰柱,她踏着云潇洒的用仙力镌刻了几个大字在上面:犯我天界者,不用怀疑就是狗。——弗黎。 再让士兵用赤色的颜料上了色,那搭配的效果真是不能言说。 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天帝看着弗黎笑得合不拢嘴,弗黎搓搓手臂说:“唔,能不能别笑得这么揪心。” 天帝也不计较她的话,“弗黎啊,你真是个奇才。有你在谁敢犯我天族……” 弗黎在战场上的事传遍了天界,让人哭笑不得,但嚣张的魔族被弗黎折腾的够呛。 “可是你笑得好拧巴,我难受。” “……” 回到昆仑的宫殿,弗黎就一直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连沧澜也是。 沧澜把救回的少女暂时安置在月神殿,几次来看弗黎都被仙婢拦住。 沧澜恼怒也赌气没有再来,关系就僵持在那里,如鲠在喉。 半个月后,天庭发生了一件大事,魔族的公主突然来信说:月神沧澜暗地里刺杀了魔君,主动冒犯了魔族,希望天帝有个说法,不然倾族之力也要攻打天族。 虽然怀疑是魔族故意为难,但天帝看到随信附带呈上来的月神玉佩,雷霆震怒! 当即派人捉了沧澜定罪,沧澜沉默什么也没说,只需要一个替罪羊就可平息的问题,取舍不用说也知道。 罪名已立,定在第二天在斩仙台处死。 被关进天牢的沧澜没有说什么,只是托人带话给弗黎希望能见她一面,但弗黎一直没来。 沧澜就静静坐着固执地看着天牢入口,等了一夜。 第二天,众仙表情各异的看着跪在斩仙台上的沧澜,同情,麻木,冷漠,幸灾乐祸的脸从沧澜眼里闪过,可是他看不到他想看的那张脸,心里空的难受。 天帝威严的站在众仙最前面,听着仙官宣读拟罪状,然后下令行刑。 乌云密布的天穹响起雷声,处决的天雷呼啸向着沧澜落下,沧澜闭上眼等待,但久久没有感觉到有天雷落到身上,他睁开眼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依旧挂着那样玩世不恭邪魅妖冶的笑容和他对视,嘴角却有血丝溢出,他震惊的愣住,觉得周遭的喧嚣都从耳边退去,世界安静的只看得见她。 “弗黎!” “唔,打在身上蛮疼的。” 本是打散仙魄的天雷被突然冲进来的弗黎硬生生受下,她张开的手臂像是隔着空气拥抱他。 “你还没答应做我的压殿夫人,我不会让你先死的。沧澜,别死。” 弗黎轻轻说完这句,俯身就吻上沧澜的唇,有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苦涩却也美好的不像话。 很快,弗黎退开一步,转身看着震惊的众仙。 “弗黎你干嘛?不要命了!不要在这个地方胡闹!” “老头,魔君是我杀的!” 弗黎一字一句说的铿锵。 第二百零六十章 伞骨陡然飞快的旋转起来,像是在她眼前开了一朵丹青色的莲花。 夜色同火把交织,在她受阻的视线里,忽然密密麻麻响起扑哧几声切割血肉的闷响,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忽然从匈奴士兵里爆炸开。 她的鼻尖忽然弥漫起一股浓郁血腥气,像是在一瞬间,杀神降临,死伤无数,接连倒下大批大批的匈奴士兵。 伞骨停了下来,却仍是没有移开挡住她视线的伞面,身边的讨伐声像是忽然远去,方才还混乱喧哗不止的人群,一瞬间全没了,剩下的几声已经从讨伐声变成了惊恐的哀嚎声。 她下意识地想探出头去看,容怜抓住了她手,轻声说:“别看,走吧。” 许是一地的血腥太过恐怖,容怜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 既然容怜这么说了,她没有坚持下去,跟着容怜往外走。 初春时节,都城临安伴随着复苏的万物渐渐生动起来,街上商贾小贩络绎不绝,热闹非凡。隔着高高的围墙,若有若无的吵闹声传入四王爷府中,窗外的桃花开的正艳,四王爷顾秋彧如玉的手指握着上好的羊毫毛笔,全神贯注的在书案上摊开的白纸上绘着山水,丝毫未被打扰。 半柱香时间之后,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顾秋彧点了点墨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在书房门推开的同时头也不抬的说:“阿恒,你最近是不是爱上本王的府邸了,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 “瞧把你美得,我阿姐说我每天只会舞刀弄枪的,念叨的我头都大了,叫我多学学咱们博学多闻的四王爷,这不来沾染一下才气嘛。”优雅推门进来后毫不客气先给自己倒上一杯温茶喝了一口之后,魏恒才施施然回道,然后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懒散的靠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翻看着,顾秋彧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庞大的藏书量,唇边漫过一抹笑意,“你阿姐倒是有心。” 过了一会,伸手将书桌上完成的画拾起微微呵气,满意的看了几眼搁下,踱步到魏恒身后,瞄一眼“众里寻他千百度……啧啧,阿恒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收起你跑偏的想法,你这么厉害那接着背啊。”魏恒身量日渐长开,英姿勃发,眉眼却还带着些孩子气,合起书瞪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顾秋彧笑出声,“我说阿恒,我好歹也是天之骄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还考我诗文。” “行行行,天之骄子,看你要出门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你听说没,最近应天府一带出了个江洋大盗,官府都束手无策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本王一起去缉拿?” “没兴趣,就算是大盗,有应天府的官府主理,怎么也轮不到你我去管。”魏恒兴致缺缺的拒绝。“真不去?罢了,你不去本王自己去了。” “阿彧,我知你心怀天下,但现在朝局动荡,你行侠仗义的时候切记保护好自己,你贵为王爷,在外千万不要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小心成为有心人的把柄,还有别闯祸啊。”魏恒对此事并不上心,但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顾秋彧还是仔细叮嘱道。 “放心好了,本王又不是三岁孩童了,必定能圆满处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后你就懂了,你呀就继续看。 顾秋彧赶到应天府,以前结识的好友燕捕头为他接风,请他到茶楼小坐,两人刚进茶楼就看到一个长相凶狠的大汉在纠缠一个小姑娘。 “你刚刚卖身葬父的时候不是说好,一锭银子你跟大爷走,行了别废话了。”“大爷,你行行好,小女子只是卖身葬父,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求求您不要把我卖到青楼……”小姑娘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大汉的脸色有点难看,“行了,哪那么多废话,跟老子走!”顾秋彧皱皱眉头,刚准备出手相助,一锭金子从人群中砸到大汉头上,大汉吃痛大叫:“哎哟喂,哪个狗养的不长眼!”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华服的俊美少年,从地上拉起小姑娘护在身后,“这锭金子归你,本公子为她赎身。”大汉瞪着少年恼羞成怒,“少管老子的闲事!”见少年丝毫不让,恼怒出拳相向,顾秋彧探身一步轻巧的就止住拳头的去势,“哎,这位壮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位公子都给了钱了,你怎么还动起手了?”“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这小妮子卖身给本大爷了,怎么安置就是我的事了,你们少管闲事!懂不懂规矩!” 顾秋彧温雅一笑,“我从哪里来的不重要,这规矩嘛,我不懂没事,这应天府的燕捕头懂规矩就行。”燕五顺势上前扣住大汉的手就要往官府带,顾秋彧颔首示意他先离开。 看着少年温柔安抚小姑娘,目送其归家,顾秋彧上前一步拱手道,“公子侠肝义胆,但这种流氓有时候还是交给官府最合适。” 华服少年点点头,抬头看到他时,微微一怔才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找官府的人过来。” “那倒也是,在下顾……”顿了顿,突然想起魏恒的话,“在下顾四,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 “你叫我阿浅就行,看样子四哥不像是本地人,到应天府要办什么事吗?或许我可以帮忙的。” “你既唤我一声四哥我就不客气的喊你一声贤弟了,本……我到这是为了最近猖獗的江洋大盗一案。” “四哥也是为了这大盗而来?”“看样子,贤弟也是一样咯?既然如此,不如贤弟与我结伴,咱们一起去抓那江洋大盗!” “那就多谢四哥照顾了。”华服少年微微笑着拱手示意,顾秋彧亦报之微笑,眉眼灼灼,煞是风情。 顾秋彧生性潇洒风流,不拘小节,不喜温玉软床的宫廷生活,反而最喜欢效仿江湖游侠四处行侠仗义,在民间颇有美名,甚喜结交一些侠义之士。看这少年唇红齿白,仿佛玉雕一般,越看越顺眼,又跟自己志同道合,心里自然起了结交之意。 联手。 过了一日,顾秋彧收集了燕捕头跟阿浅提供的消息,整理出线索,很快就找到了大盗的老巢,唤上阿浅一同前往。 经一日的相处,顾秋彧觉得阿浅待人亲切,谈吐不凡,甚是对自己的胃口,越发喜爱,出门一趟交一挚友,也不枉此行。 想到此处便开口询问:“对了,阿浅看你瘦瘦弱弱的,怎么会想到来缉盗?”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阿浅愣了一会才开口,“这大盗臭名昭著,我也是怕不尽早抓到他会有更多人受害……” 顾秋彧低下头看着他笑起来,自然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不愧是我贤弟,真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的好孩子。” “四哥……真觉得我是菩萨心肠?” “那是自然,不过你啊,个子这么小看着就不经打,还这么爱惹麻烦,这可不是件好事。”想了想,复又笑眯眯的开口:“不过,好在你有你四哥我了,以后跟着四哥,无论你惹什么麻烦,四哥帮你收拾。”阿浅笑着点点头。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洋大盗的老巢。“四哥,听说这大盗狡猾歹毒的很,万事仔细些好。” 顾秋彧当他是有些害怕,宽慰道:“放心吧,这样的大盗我不知道抓过几个,一定没……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次日一大早,顾秋彧就去找阿浅,可是寻了住的院落里里外外都没有阿浅的身影,心急的想出去寻,在门口撞上了抱着一摞书的魏恒,“这一大早是去哪呀,我刚才在一个书铺里寻了几本有趣的书……”“阿恒,阿恒!阿浅不见了!”心急的捉住魏恒的胳膊喊道,“阿浅?阿浅是谁?”魏恒被晃的一脸茫然,“阿浅就是我贤弟,我昨天晚上还说介绍你们两认识来着。” 想了下确有其事,魏恒奇怪的问:“哦,我记得,你刚认得兄弟嘛。不见就不见了,一个大男人不见了能出什么事。你这么急的找他干嘛?” “我要娶她!”“啊!”魏恒手里的书掉了一地,“不是,阿浅她是姑娘!”着急的解释道,“她女扮男装出来,说不定就是有什么事,都怪我!我应该早点问问她的!” 从未见他如此在意的模样,魏恒心上明了,跟着紧张起来,“这样,阿彧你不要着急,你把她的模样用纸画下来,我帮你一起找!” 相思成疾。 魏恒带着绘着阿浅的画像开始四处寻找,然而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秋彧靠在书房的窗前,痴痴的望着手里的画像,喃喃道:“阿浅……阿浅,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你……” 府里的婢女秀月拎着食盒轻轻走进书房,担忧的说道:“王爷……王爷,您好歹吃点吧,这才半个月,您已经瘦了太多了。” “本王吃不下。”顾秋彧揉揉眉心,又看着画像。 秀月看了一眼画像作揖,“王爷,应天府派了那么多人,魏公子也在帮忙找人,您应该相信他们能帮您找到的。王爷,身体要紧。” “我信他们,”叹了口气,“月秀,就是因为我信他们,所以他们找不到,我更放心不下。” “那至少今日也要吃一点吧,今夜是太子纳侧妃的日子,您……” “我知道,放心罢,二哥的喜宴我还是会去的。” “这样奴婢也放心了。”秀月看了一眼窗外,拱手,“王爷,魏公子过来了。” “魏恒!”顾秋彧眼睛亮了亮,“魏恒来了,快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魏恒脸色不太好进了书房,“阿彧……” “阿恒?你为何这个脸色,是不是阿浅出了什么事?” 魏恒摇了摇头,“出倒是没出什么事……” “那你便不要吞吞吐吐的!快说,阿浅现在在哪里?魏恒,快回答我!” 魏恒看着顾秋彧,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没有见过顾秋彧这么上心过一个姑娘,知道他是动了真心,可是……有些迟疑的开口:“阿彧,你的贤弟,她不叫单唤作阿浅,她叫卿浅。” 激动地扣住魏恒的肩膀,欣喜开口:“卿浅?阿浅!你找到她了!太好了,她现在在哪?” 可魏恒接下来的话,顾秋彧脑子陷入空白…… 婚宴重逢。 傍晚,顾秋彧与魏恒一起前往太子顾灏白的婚宴。魏恒一路叮嘱,向来贫嘴的顾秋彧却一言未发,沉默的跟着魏恒。 一下马车魏恒刚准备再叮嘱几句,顾秋彧却径直朝着喜宴大厅走去,“阿彧,顾秋彧不要胡来!” 顾秋彧径直走到顾灏白的跟前,目光却死死盯着他身边的新嫁娘。 “秋彧?”顾灏白疑惑的开口,他身边的新嫁娘也终于转过身来,如水墨晕染般美好的眉眼本带着盈盈笑意,却在一瞬间枯萎僵硬。 ○ 上元佳节 江洋大盗惊慌逃窜正撞上随后赶来的燕捕头和官兵,合力逮个正着,解决了这件事后,时间也到了上元节,顾秋彧约了阿浅一起逛灯会。 暮色四起,他们并肩走在热闹的街上。看着对什么都很惊奇的阿浅,顾秋彧问道:“你怎么好像第一次来灯会?”阿浅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的确是第一次来,唔,家中管得严,很少有机会外出,更别说是灯会这么多人的日子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失落,扬声:“那你运气真好,你四哥旁的不行,吃喝玩乐最在行了。”微微低头看着她,“今天晚上四哥好好陪你玩,你看中什么,喜欢什么都跟四哥说,四哥给你买!” 阿浅被逗乐,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多谢四哥了。” 逛了一会没多久,两人就买了很多东西,“四哥你看,这个糖人真好看!”顾秋彧脸上是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温柔宠溺,“阿浅开心就好。”阿浅回报的是甜甜的笑脸。 “对了,阿浅,江洋大盗的事解决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浅咬着糖葫芦,想了一下,“嗯……那四哥呢?四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啊,我还不就是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哪里有不平事。”看了下阿浅,“阿浅,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 “四哥不嫌带上我麻烦吗?”阿浅仰着脸问道,眸子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当然不会!”说的太急,顾秋彧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想了想又说到:“怎么会呢,我不会嫌你烦的,永远不会。” 阿浅笑眯眯说:“好啊,那等这件事彻底结束后,我陪四哥一起游山玩水,打抱不平。四哥可不能丢下我啊!” 看着阿浅一脸认真,顾秋彧暗自握拳,太好了,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走了两步发现顾秋彧没跟上来,“四哥,你还在站在那傻笑什么?”阿浅笑盈盈地转头望着他,落在顾秋彧眼中,整街灯火黯然失色。 顾秋彧笑言,“看到阿浅这么开心,四哥也觉得开心。” 刚想走上前去,目光却被一家做嫁衣的店铺中一块绣工精致的大红盖头吸引,鲜艳的红盖头上用五彩的丝线细细绣上一对鸳鸯,目光微动:“阿浅,你说这块红盖头好看吗?” “还挺好看的。”顾秋彧笑着喃喃:“好看就好,好看就好!”目光追逐着阿浅被前面的灯笼吸引跑开的身影,“你喜欢,就好。” 顾秋彧走进店里,“掌柜的,把那块红盖头卖给我。”众里寻她。 刚出店门,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天之骄子,你可让我好找。” “阿恒?你怎么来了?”“还不是来找你的,我一个人待得无趣,想到你万一闯祸,放心不下,赶紧来看看,怎么样,还顺利吗?” “哈哈,我可是天之骄子,哪里会出事?不过,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魏恒摸摸鼻子,才不会告诉他是因为被得知原由的阿姐臭骂一顿将他赶出来寻他,“没事就好,对了,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啊!是阿浅,我贤弟!”说着就四处张望寻找阿浅,想介绍给魏恒认识。阿浅正站在一处卖灯笼的摊子前,灯火氤氲,照在她脸上,格外好看。 顾秋彧看的出神,痴痴的开口:“阿恒,原来辛老所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这样的感觉。” 魏恒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的张望:“你在说什么呢?你哪里又来个贤弟?在哪呢?” “不给你看我的贤弟。”唇边漫起一抹宠溺的笑,突然有点孩子气的说。 看着他笑得一脸孩子气,魏恒失笑摇头,“随你,随你。” 是夜。顾秋彧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抱着红盖头乐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觉,想着明天起来一定要去问问阿浅,愿不愿意嫁给他。 原来这就是喜欢啊,脑子里全是她,她笑的模样,担心的模样,害羞的模样……其他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只想与她同游山水,共赏人间,携手白首。 第二百六十二章 原本晴朗的夜晚,突然下起大雪。 沧澜停下动作,抬手接了一片雪花:“怎么突然落雪了?弗黎,你看。” 弗黎抬脸睁大眼睛去看,“唔,很漂亮呢,沧澜,这雪可是我下的,你要好好记着它的样子。也要好好记着我的样子啊。” 顿了顿她又说:“看也是要收费的。” “一直记着呢。收费啊,就用这些吃的抵债吧,好不好?” 沧澜揉揉她的头发,他很高,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肩膀,可是很温馨融洽。 “不好,这些吃的吃过就没啦,怎么能抵债呢,你还要给我一箱子雪莲才行。” 她这样说着就坐在他带来的东西前,拿起吃就塞嘴巴里了。 他也坐下,看着她吃的欢快笑容温柔,“弗黎好狠心呢。我都要被你压榨干了。” 弗黎吞下嘴里的东西,毫不留情的揭穿,“唔,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收藏宝贝的癖好,你一件宝贝够换好多雪莲给我了。” 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月牙脸,不要做缺掉的月亮,自损不是你的路线。” “弗黎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要这么矫情月牙脸。” “呵呵,有吗?” 他们在云端坐了很久,看着这场特别的大雪,唠唠絮絮的斗着嘴。 弗黎觉得现在不无聊了,因为想见的人在这。魔族将军被魔族公主派人带回魔族营地的时候,他一脸崩溃地拉着公主的衣角哭的稀里哗啦。 “呜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带兵打仗了。” “废物!”魔族公主恼怒的一脚踢开他,怒火中烧。 她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以为能攻下天族,结果就一个小丫头就把一支魔族大军击溃了,实在太过于丢人现眼! 堂堂魔族岂能由一个新飞升的毛头丫头拿捏! 她原本想带领援军重新去讨回来,结果弗黎的“美名”已经响彻边境,居然没有魔族敢跟她去,她气得快咬碎一口银牙。 弗黎坐在大帐跟沧澜笑眯眯的说了今天的事,幻镜里沧澜眼角抽搐,每次对着弗黎他的温雅宁静就会崩塌,真的同情魔族时运不济碰到弗黎,看着弗黎笑眯眯的脸,又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 过了几天,弗黎趴在云端百无聊赖的叹气,唔,最近好无聊,都没玩的了,好郁闷。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空朝她飞来,她勾起笑意,又来有趣的人了。 刚想抬手结印挡掉,就被人抱住跌在一边,沧澜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怒气传来:“你傻站着干嘛!有危险不会躲开吗!” 弗黎被骂的愣愣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沧澜半天没有动静,连暗地里放箭的人都没去追查。 这样的眼神看得沧澜一阵心虚,不会要被报复了吧? 弗黎却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天帝说有消息要送来,我就接了想顺便来看看你。” “唔,有没有带吃的给我。” 她从他怀里起来,看着沧澜又恢复了温柔淡雅的笑容。 “啊,你不说都忘了,给你带了很多东西呢。你看……”看着他从行李里一件一件的拿出她平时喜欢的东西,只觉得眼睑有些发烫,她背过身去,偷偷摸掉眼泪。 ○ 弗黎醒来没有见到沧澜,问了问士兵得知他去了弱水之森就想出去找他。 沧澜的任务完成了,原本是该回去的,她也想跟着一起回去,可是魔族一直不撤兵也不再进犯,她还走不了。 沧澜就说在这里住段时间陪陪她。 弗黎没有驾云,就慢慢沿着天尽头的弱水往弱水森林走去,弱水能沉万物,羽毛都浮不起来。凡世的人用来表达爱意,就是说的弱水三千,只沉一心。 可是,他们也不知这弱水也是有毒的,还没有办法解毒。 若让一个人喝下弱水,喝的人就会中毒,无法背叛让他喝下弱水的人。 如果他爱她的话,他的爱就永远不会背叛。 若是不爱,他就无法对自己爱的人说出自己的心意,甚至喝下弱水的事都没办法说出来,也无法跟爱的人在一起。 很让人心酸不是么? 弗黎刚走到森林入口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没有进去,脸色难看的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弗黎才回过神换上笑眯眯的脸,看着沧澜从森林走出来,怀抱着一个少女。 “弗黎,她脚受伤晕过去了,可以带她回营地吗?” “唔,随便吧。” 然后没有等沧澜一起走,她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前面,沧澜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回到天族营地,弗黎就躲起来不见人影。 沧澜忙于照看少女的伤势一直没能去找她。过了几天之后,弗黎突然现身带着天兵天将踏平了魔族已经溃不成军的营地。 然后她施术,在战场之中的平地就升起了一根高不见顶的巨大冰柱,她踏着云潇洒的用仙力镌刻了几个大字在上面:犯我天界者,不用怀疑就是狗。——弗黎。 再让士兵用赤色的颜料上了色,那搭配的效果真是不能言说。 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天帝看着弗黎笑得合不拢嘴,弗黎搓搓手臂说:“唔,能不能别笑得这么揪心。” 天帝也不计较她的话,“弗黎啊,你真是个奇才。有你在谁敢犯我天族……” 弗黎在战场上的事传遍了天界,让人哭笑不得,但嚣张的魔族被弗黎折腾的够呛。 “可是你笑得好拧巴,我难受。” “……” 回到昆仑的宫殿,弗黎就一直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连沧澜也是。 沧澜把救回的少女暂时安置在月神殿,几次来看弗黎都被仙婢拦住。 沧澜恼怒也赌气没有再来,关系就僵持在那里,如鲠在喉。 半个月后,天庭发生了一件大事,魔族的公主突然来信说:月神沧澜暗地里刺杀了魔君,主动冒犯了魔族,希望天帝有个说法,不然倾族之力也要攻打天族。 虽然怀疑是魔族故意为难,但天帝看到随信附带呈上来的月神玉佩,雷霆震怒! 当即派人捉了沧澜定罪,沧澜沉默什么也没说,只需要一个替罪羊就可平息的问题,取舍不用说也知道。 罪名已立,定在第二天在斩仙台处死。 被关进天牢的沧澜没有说什么,只是托人带话给弗黎希望能见她一面,但弗黎一直没来。 沧澜就静静坐着固执地看着天牢入口,等了一夜。 第二天,众仙表情各异的看着跪在斩仙台上的沧澜,同情,麻木,冷漠,幸灾乐祸的脸从沧澜眼里闪过,可是他看不到他想看的那张脸,心里空的难受。 天帝威严的站在众仙最前面,听着仙官宣读拟罪状,然后下令行刑。 乌云密布的天穹响起雷声,处决的天雷呼啸向着沧澜落下,沧澜闭上眼等待,但久久没有感觉到有天雷落到身上,他睁开眼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依旧挂着那样玩世不恭邪魅妖冶的笑容和他对视,嘴角却有血丝溢出,他震惊的愣住,觉得周遭的喧嚣都从耳边退去,世界安静的只看得见她。 “弗黎!” “唔,打在身上蛮疼的。” 本是打散仙魄的天雷被突然冲进来的弗黎硬生生受下,她张开的手臂像是隔着空气拥抱他。 “你还没答应做我的压殿夫人,我不会让你先死的。沧澜,别死。” 弗黎轻轻说完这句,俯身就吻上沧澜的唇,有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苦涩却也美好的不像话。 很快,弗黎退开一步,转身看着震惊的众仙。 “弗黎你干嘛?不要命了!不要在这个地方胡闹!” “老头,魔君是我杀的!” 弗黎一字一句说的铿锵。 第二百六十三章 他们在云端坐了很久,看着这场特别的大雪,唠唠絮絮的斗着嘴。 弗黎觉得现在不无聊了,因为想见的人在这。魔族将军被魔族公主派人带回魔族营地的时候,他一脸崩溃地拉着公主的衣角哭的稀里哗啦。 “呜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带兵打仗了。” “废物!”魔族公主恼怒的一脚踢开他,怒火中烧。 她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以为能攻下天族,结果就一个小丫头就把一支魔族大军击溃了,实在太过于丢人现眼! 堂堂魔族岂能由一个新飞升的毛头丫头拿捏! 她原本想带领援军重新去讨回来,结果弗黎的“美名”已经响彻边境,居然没有魔族敢跟她去,她气得快咬碎一口银牙。 弗黎坐在大帐跟沧澜笑眯眯的说了今天的事,幻镜里沧澜眼角抽搐,每次对着弗黎他的温雅宁静就会崩塌,真的同情魔族时运不济碰到弗黎,看着弗黎笑眯眯的脸,又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弗黎,不要哭。 原本晴朗的夜晚,突然下起大雪。 沧澜停下动作,抬手接了一片雪花:“怎么突然落雪了?弗黎,你看。” 弗黎抬脸睁大眼睛去看,“唔,很漂亮呢,沧澜,这雪可是我下的,你要好好记着它的样子。也要好好记着我的样子啊。” 顿了顿她又说:“看也是要收费的。” “一直记着呢。收费啊,就用这些吃的抵债吧,好不好?” 沧澜揉揉她的头发,他很高,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肩膀,可是很温馨融洽。 “不好,这些吃的吃过就没啦,怎么能抵债呢,你还要给我一箱子雪莲才行。” 她这样说着就坐在他带来的东西前,拿起吃就塞嘴巴里了。 他也坐下,看着她吃的欢快笑容温柔,“弗黎好狠心呢。我都要被你压榨干了。” 弗黎吞下嘴里的东西,毫不留情的揭穿,“唔,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收藏宝贝的癖好,你一件宝贝够换好多雪莲给我了。” 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月牙脸,不要做缺掉的月亮,自损不是你的路线。” “弗黎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要这么矫情月牙脸。” “呵呵,有吗?” 过了几天,弗黎趴在云端百无聊赖的叹气,唔,最近好无聊,都没玩的了,好郁闷。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空朝她飞来,她勾起笑意,又来有趣的人了。 刚想抬手结印挡掉,就被人抱住跌在一边,沧澜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怒气传来:“你傻站着干嘛!有危险不会躲开吗!” 弗黎被骂的愣愣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沧澜半天没有动静,连暗地里放箭的人都没去追查。 这样的眼神看得沧澜一阵心虚,不会要被报复了吧? 弗黎却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天帝说有消息要送来,我就接了想顺便来看看你。” “唔,有没有带吃的给我。” 她从他怀里起来,看着沧澜又恢复了温柔淡雅的笑容。 “啊,你不说都忘了,给你带了很多东西呢。你看……”看着他从行李里一件一件的拿出她平时喜欢的东西,只觉得眼睑有些发烫,她背过身去,偷偷摸掉眼泪。 ○ 弗黎醒来没有见到沧澜,问了问士兵得知他去了弱水之森就想出去找他。 沧澜的任务完成了,原本是该回去的,她也想跟着一起回去,可是魔族一直不撤兵也不再进犯,她还走不了。 沧澜就说在这里住段时间陪陪她。 弗黎没有驾云,就慢慢沿着天尽头的弱水往弱水森林走去,弱水能沉万物,羽毛都浮不起来。凡世的人用来表达爱意,就是说的弱水三千,只沉一心。 可是,他们也不知这弱水也是有毒的,还没有办法解毒。 若让一个人喝下弱水,喝的人就会中毒,无法背叛让他喝下弱水的人。 如果他爱她的话,他的爱就永远不会背叛。 若是不爱,他就无法对自己爱的人说出自己的心意,甚至喝下弱水的事都没办法说出来,也无法跟爱的人在一起。 很让人心酸不是么? 弗黎刚走到森林入口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没有进去,脸色难看的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弗黎才回过神换上笑眯眯的脸,看着沧澜从森林走出来,怀抱着一个少女。 “弗黎,她脚受伤晕过去了,可以带她回营地吗?” “唔,随便吧。” 然后没有等沧澜一起走,她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前面,沧澜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回到天族营地,弗黎就躲起来不见人影。 沧澜忙于照看少女的伤势一直没能去找她。过了几天之后,弗黎突然现身带着天兵天将踏平了魔族已经溃不成军的营地。 然后她施术,在战场之中的平地就升起了一根高不见顶的巨大冰柱,她踏着云潇洒的用仙力镌刻了几个大字在上面:犯我天界者,不用怀疑就是狗。——弗黎。 再让士兵用赤色的颜料上了色,那搭配的效果真是不能言说。 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天帝看着弗黎笑得合不拢嘴,弗黎搓搓手臂说:“唔,能不能别笑得这么揪心。” 天帝也不计较她的话,“弗黎啊,你真是个奇才。有你在谁敢犯我天族……” 弗黎在战场上的事传遍了天界,让人哭笑不得,但嚣张的魔族被弗黎折腾的够呛。 “可是你笑得好拧巴,我难受。” “……” 回到昆仑的宫殿,弗黎就一直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连沧澜也是。 沧澜把救回的少女暂时安置在月神殿,几次来看弗黎都被仙婢拦住。 沧澜恼怒也赌气没有再来,关系就僵持在那里,如鲠在喉。 半个月后,天庭发生了一件大事,魔族的公主突然来信说:月神沧澜暗地里刺杀了魔君,主动冒犯了魔族,希望天帝有个说法,不然倾族之力也要攻打天族。 虽然怀疑是魔族故意为难,但天帝看到随信附带呈上来的月神玉佩,雷霆震怒! 当即派人捉了沧澜定罪,沧澜沉默什么也没说,只需要一个替罪羊就可平息的问题,取舍不用说也知道。 罪名已立,定在第二天在斩仙台处死。 被关进天牢的沧澜没有说什么,只是托人带话给弗黎希望能见她一面,但弗黎一直没来。 沧澜就静静坐着固执地看着天牢入口,等了一夜。 第二天,众仙表情各异的看着跪在斩仙台上的沧澜,同情,麻木,冷漠,幸灾乐祸的脸从沧澜眼里闪过,可是他看不到他想看的那张脸,心里空的难受。 天帝威严的站在众仙最前面,听着仙官宣读拟罪状,然后下令行刑。 乌云密布的天穹响起雷声,处决的天雷呼啸向着沧澜落下,沧澜闭上眼等待,但久久没有感觉到有天雷落到身上,他睁开眼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依旧挂着那样玩世不恭邪魅妖冶的笑容和他对视,嘴角却有血丝溢出,他震惊的愣住,觉得周遭的喧嚣都从耳边退去,世界安静的只看得见她。 “弗黎!” “唔,打在身上蛮疼的。” 本是打散仙魄的天雷被突然冲进来的弗黎硬生生受下,她张开的手臂像是隔着空气拥抱他。 “你还没答应做我的压殿夫人,我不会让你先死的。沧澜,别死。” 弗黎轻轻说完这句,俯身就吻上沧澜的唇,有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苦涩却也美好的不像话。 很快,弗黎退开一步,转身看着震惊的众仙。 “弗黎你干嘛?不要命了!不要在这个地方胡闹!” “老头,魔君是我杀的!” 弗黎一字一句说的铿锵。 第二百六十四章 魏恒身量日渐长开,英姿勃发,眉眼却还带着些孩子气,合起书瞪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顾秋彧笑出声,“我说阿恒,我好歹也是天之骄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还考我诗文。” “行行行,天之骄子,看你要出门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你听说没,最近应天府一带出了个江洋大盗,官府都束手无策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本王一起去缉拿?” “没兴趣,就算是大盗,有应天府的官府主理,怎么也轮不到你我去管。”魏恒兴致缺缺的拒绝。“真不去?罢了,你不去本王自己去了。” “阿彧,我知你心怀天下,但现在朝局动荡,你行侠仗义的时候切记保护好自己,你贵为王爷,在外千万不要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小心成为有心人的把柄,还有别闯祸啊。”魏恒对此事并不上心,但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顾秋彧还是仔细叮嘱道。 “放心好了,本王又不是三岁孩童了,必定能圆满处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后你就懂了,你呀就继续看你的情诗罢。”潇洒挥挥手就出了门,魏恒笑着摇摇头继续看书。 应天初见。 顾秋彧赶到应天府,以前结识的好友燕捕头为他接风,请他到茶楼小坐,两人刚进茶楼就看到一个长相凶狠的大汉在纠缠一个小姑娘。 “你刚刚卖身葬父的时候不是说好,一锭银子你跟大爷走,行了别废话了。”“大爷,你行行好,小女子只是卖身葬父,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求求您不要把我卖到青楼……”小姑娘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大汉的脸色有点难看,“行了,哪那么多废话,跟老子走!”顾秋彧皱皱眉头,刚准备出手相助,一锭金子从人群中砸到大汉头上,大汉吃痛大叫:“哎哟喂,哪个狗养的不长眼!”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华服的俊美少年,从地上拉起小姑娘护在身后,“这锭金子归你,本公子为她赎身。”大汉瞪着少年恼羞成怒,“少管老子的闲事!”见少年丝毫不让,恼怒出拳相向,顾秋彧探身一步轻巧的就止住拳头的去势,“哎,这位壮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位公子都给了钱了,你怎么还动起手了?”“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这小妮子卖身给本大爷了,怎么安置就是我的事了,你们少管闲事!懂不懂规矩!” 顾秋彧温雅一笑,“我从哪里来的不重要,这规矩嘛,我不懂没事,这应天府的燕捕头懂规矩就行。”燕五顺势上前扣住大汉的手就要往官府带,顾秋彧颔首示意他先离开。 看着少年温柔安抚小姑娘,目送其归家,顾秋彧上前一步拱手道,“公子侠肝义胆,但这种流氓有时候还是交给官府最合适。” 华服少年点点头,抬头看到他时,微微一怔才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找官府的人过来。” “那倒也是,在下顾……”顿了顿,突然想起魏恒的话,“在下顾四,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 “你叫我阿浅就行,看样子四哥不像是本地人,到应天府要办什么事吗?或许我可以帮忙的。” “你既唤我一声四哥我就不客气的喊你一声贤弟了,本……我到这是为了最近猖獗的江洋大盗一案。” “四哥也是为了这大盗而来?”“看样子,贤弟也是一样咯?既然如此,不如贤弟与我结伴,咱们一起去抓那江洋大盗!” “那就多谢四哥照顾了。”华服少年微微笑着拱手示意,顾秋彧亦报之微笑,眉眼灼灼,煞是风情。 顾秋彧生性潇洒风流,不拘小节,不喜温玉软床的宫廷生活,反而最喜欢效仿江湖游侠四处行侠仗义,在民间颇有美名,甚喜结交一些侠义之士。看这少年唇红齿白,仿佛玉雕一般,越看越顺眼,又跟自己志同道合,心里自然起了结交之意。 联手。 过了一日,顾秋彧收集了燕捕头跟阿浅提供的消息,整理出线索,很快就找到了大盗的老巢,唤上阿浅一同前往。 经一日的相处,顾秋彧觉得阿浅待人亲切,谈吐不凡,甚是对自己的胃口,越发喜爱,出门一趟交一挚友,也不枉此行。 想到此处便开口询问:“对了,阿浅看你瘦瘦弱弱的,怎么会想到来缉盗?”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阿浅愣了一会才开口,“这大盗臭名昭著,我也是怕不尽早抓到他会有更多人受害……” 顾秋彧低下头看着他笑起来,自然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不愧是我贤弟,真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的好孩子。” “四哥……真觉得我是菩萨心肠?” “那是自然,不过你啊,个子这么小看着就不经打,还这么爱惹麻烦,这可不是件好事。”想了想,复又笑眯眯的开口:“不过,好在你有你四哥我了,以后跟着四哥,无论你惹什么麻烦,四哥帮你收拾。”阿浅笑着点点头。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洋大盗的老巢。“四哥,听说这大盗狡猾歹毒的很,万事仔细些好。” 顾秋彧当他是有些害怕,宽慰道:“放心吧,这样的大盗我不知道抓过几个,一定没……啊!” 一不留神踩空掉入大盗设置的陷阱中,阿浅着急的扶起顾秋彧,“四哥,四哥?你没事吧?伤的重不重?” “这,刚夸下海口就……”顾秋彧扶额有点窘迫,阿浅听闻有些气恼,“这时候还关心这个作甚!” “可……”刚准备开口,顾秋彧注意到屋檐下架着几只闪着寒光的箭弩,“小心!”此时大盗听闻动静趁机从屋中逃走,顾不上去追,顾秋彧忙护住阿浅滚到一旁,闪避不及,一只箭从肩膀擦过,拉出一道血痕,痛的他冷哼一声,但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反而着急的问:“阿浅,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阿浅因突发情况愣了下马上回过神,“四哥,我没事,你怎么样?肩膀出血了!” 阿浅着急的都要哭出来。初春时节,都城临安伴随着复苏的万物渐渐生动起来,街上商贾小贩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隔着高高的围墙,若有若无的吵闹声传入四王爷府中,窗外的桃花开的正艳,四王爷顾秋彧如玉的手指握着上好的羊毫毛笔,全神贯注的在书案上摊开的白纸上绘着山水,丝毫未被打扰。 半柱香时间之后,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顾秋彧点了点墨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在书房门推开的同时头也不抬的说:“阿恒,你最近是不是爱上本王的府邸了,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 “瞧把你美得,我阿姐说我每天只会舞刀弄枪的,念叨的我头都大了,叫我多学学咱们博学多闻的四王爷,这不来沾染一下才气嘛。”优雅推门进来后毫不客气先给自己倒上一杯温茶喝了一口之后,魏恒才施施然回道,然后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懒散的靠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翻看着,顾秋彧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庞大的藏书量,唇边漫过一抹笑意,“你阿姐倒是有心。” 过了一会,伸手将书桌上完成的画拾起微微呵气,满意的看了几眼搁下,踱步到魏恒身后,瞄一眼“众里寻他千百度……啧啧,阿恒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收起你跑偏的想法,你这么厉害那接着背啊。” 第二百六十五章 半柱香时间之后,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顾秋彧点了点墨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在书房门推开的同时头也不抬的说:“阿恒,你最近是不是爱上本王的府邸了,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 “瞧把你美得,我阿姐说我每天只会舞刀弄枪的,念叨的我头都大了,叫我多学学咱们博学多闻的四王爷,这不来沾染一下才气嘛。”优雅推门进来后毫不客气先给自己倒上一杯温茶喝了一口之后,魏恒才施施然回道,然后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懒散的靠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翻看着,顾秋彧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庞大的藏书量,唇边漫过一抹笑意,“你阿姐倒是有心。” 过了一会,伸手将书桌上完成的画拾起微微呵气,满意的看了几眼搁下,踱步到魏恒身后,瞄一眼“众里寻他千百度……啧啧,阿恒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收起你跑偏的想法,你这么厉害那接着背啊。”魏恒身量日渐长开,英姿勃发,眉眼却还带着些孩子气,合起书瞪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顾秋彧笑出声,“我说阿恒,我好歹也是天之骄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还考我诗文。” “行行行,天之骄子,看你要出门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你听说没,最近应天府一带出了个江洋大盗,官府都束手无策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本王一起去缉拿?” “没兴趣,就算是大盗,有应天府的官府主理,怎么也轮不到你我去管。”魏恒兴致缺缺的拒绝。“真不去?罢了,你不去本王自己去了。” “阿彧,我知你心怀天下,但现在朝局动荡,你行侠仗义的时候切记保护好自己,你贵为王爷,在外千万不要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小心成为有心人的把柄,还有别闯祸啊。”魏恒对此事并不上心,但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顾秋彧还是仔细叮嘱道。 “放心好了,本王又不是三岁孩童了,必定能圆满处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后你就懂了,你呀就继续看你的情诗罢。”潇洒挥挥手就出了门,魏恒笑着摇摇头继续看书。 应天初见。 顾秋彧赶到应天府,以前结识的好友燕捕头为他接风,请他到茶楼小坐,两人刚进茶楼就看到一个长相凶狠的大汉在纠缠一个小姑娘。 “你刚刚卖身葬父的时候不是说好,一锭银子你跟大爷走,行了别废话了。”“大爷,你行行好,小女子只是卖身葬父,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求求您不要把我卖到青楼……”小姑娘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大汉的脸色有点难看,“行了,哪那么多废话,跟老子走!”顾秋彧皱皱眉头,刚准备出手相助,一锭金子从人群中砸到大汉头上,大汉吃痛大叫:“哎哟喂,哪个狗养的不长眼!”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华服的俊美少年,从地上拉起小姑娘护在身后,“这锭金子归你,本公子为她赎身。”大汉瞪着少年恼羞成怒,“少管老子的闲事!”见少年丝毫不让,恼怒出拳相向,顾秋彧探身一步轻巧的就止住拳头的去势,“哎,这位壮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位公子都给了钱了,你怎么还动起手了?”“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这小妮子卖身给本大爷了,怎么安置就是我的事了,你们少管闲事!懂不懂规矩!” 顾秋彧温雅一笑,“我从哪里来的不重要,这规矩嘛,我不懂没事,这应天府的燕捕头懂规矩就行。”燕五顺势上前扣住大汉的手就要往官府带,顾秋彧颔首示意他先离开。 看着少年温柔安抚小姑娘,目送其归家,顾秋彧上前一步拱手道,“公子侠肝义胆,但这种流氓有时候还是交给官府最合适。” 华服少年点点头,抬头看到他时,微微一怔才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找官府的人过来。” “那倒也是,在下顾……”顿了顿,突然想起魏恒的话,“在下顾四,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 “你叫我阿浅就行,看样子四哥不像是本地人,到应天府要办什么事吗?或许我可以帮忙的。” “你既唤我一声四哥我就不客气的喊你一声贤弟了,本……我到这是为了最近猖獗的江洋大盗一案。” “四哥也是为了这大盗而来?”“看样子,贤弟也是一样咯?既然如此,不如贤弟与我结伴,咱们一起去抓那江洋大盗!” “那就多谢四哥照顾了。”华服少年微微笑着拱手示意,顾秋彧亦报之微笑,眉眼灼灼,煞是风情。 顾秋彧生性潇洒风流,不拘小节,不喜温玉软床的宫廷生活,反而最喜欢效仿江湖游侠四处行侠仗义,在民间颇有美名,甚喜结交一些侠义之士。看这少年唇红齿白,仿佛玉雕一般,越看越顺眼,又跟自己志同道合,心里自然起了结交之意。 联手。 过了一日,顾秋彧收集了燕捕头跟阿浅提供的消息,整理出线索,很快就找到了大盗的老巢,唤上阿浅一同前往。 经一日的相处,顾秋彧觉得阿浅待人亲切,谈吐不凡,甚是对自己的胃口,越发喜爱,出门一趟交一挚友,也不枉此行。 想到此处便开口询问:“对了,阿浅看你瘦瘦弱弱的,怎么会想到来缉盗?”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阿浅愣了一会才开口,“这大盗臭名昭著,我也是怕不尽早抓到他会有更多人受害……” 顾秋彧低下头看着他笑起来,自然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不愧是我贤弟,真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的好孩子。” “四哥……真觉得我是菩萨心肠?” “那是自然,不过你啊,个子这么小看着就不经打,还这么爱惹麻烦,这可不是件好事。”想了想,复又笑眯眯的开口:“不过,好在你有你四哥我了,以后跟着四哥,无论你惹什么麻烦,四哥帮你收拾。”阿浅笑着点点头。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洋大盗的老巢。“四哥,听说这大盗狡猾歹毒的很,万事仔细些好。” 顾秋彧当他是有些害怕,宽慰道:“放心吧,这样的大盗我不知道抓过几个,一定没……啊!” 一不留神踩空掉入大盗设置的陷阱中,阿浅着急的扶起顾秋彧,“四哥,四哥?你没事吧?伤的重不重?” “这,刚夸下海口就……”顾秋彧扶额有点窘迫,阿浅听闻有些气恼,“这时候还关心这个作甚!” “可……”刚准备开口,顾秋彧注意到屋檐下架着几只闪着寒光的箭弩,“小心!”此时大盗听闻动静趁机从屋中逃走,顾不上去追,顾秋彧忙护住阿浅滚到一旁,闪避不及,一只箭从肩膀擦过,拉出一道血痕,痛的他冷哼一声,但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反而着急的问:“阿浅,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阿浅因突发情况愣了下马上回过神,“四哥,我没事,你怎么样?肩膀出血了!” 阿浅着急的都要哭出来。初春时节,都城临安伴随着复苏的万物渐渐生动起来,街上商贾小贩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隔着高高的围墙,若有若无的吵闹声传入四王爷府中,窗外的桃花开的正艳,四王爷顾秋彧如玉的手指握着上好的羊毫毛笔,全神贯注的在书案上摊开的白纸上绘着山水,丝毫未被打扰。 第二百六十六章 “没什么必不必要,我是江湖人,欠你一条命,自然是要还你一条。” 他站在风雪里,撑着一把紫竹纸伞,不佩刀剑,却是独揽一处好风光。 帐篷倒塌,沾了酒的火苗燃烧更甚,这里的火光越来越大,引起了不小的混乱,匈奴兵营一盏一盏亮起灯,如潮水一般。 听着不断涌来的脚步声,容怜转过身,对着织梦伸出手,“走吧。” 织梦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那一掌雪白,容怜的目光像是叹息。 ○ 果然,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哪怕她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另一个人也没关系。 他站在营帐外,静静听完她的质问,她的痛苦,看着她一个人潜入夜色里,就像当年的朔月一样,走的有些绝情。 在风雪里无声无息地跟了她一路,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只是看着荧惑在她身上留下的刀口,猩红的有些刺眼。 看着她浑身真气涌动蓄积,就算不知道这是什么招式,也能察觉出来其中万分凶险。 若是这样磅礴的真气在一瞬间爆裂,荧惑必死,可是她也别想活了。 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拉着荧惑一同毁灭。 这样一位女子,如同莲花濯濯清涟,终归是性情耿烈,为了一人,带着一腔奋不顾身的孤勇,叫人如何不怜? 他不愿看着她坦然赴死,不愿她完成这样惨烈的殉葬,本只是想默默无声看完她想做的一切,眼下也终归是动手杀了荧惑。 既是织梦所愿,他便替她达成所愿。 虽然织梦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因何出手。 卿须怜我我怜卿,明月天涯,不必诉离殇。 他的心事不必有谁知晓,更不会开口说出来,他本就该是一个人,从始至终,也就不必贪恋那人间一处欢愉。 就容许自己再见一见她,转身江湖相忘,后会无期。 也算平心中所怜。 “回去吧,逐安还在等你。” 织梦伸出手,轻轻搭上他的指尖。 上元佳节。 江洋大盗惊慌逃窜正撞上随后赶来的燕捕头和官兵,合力逮个正着,解决了这件事后,时间也到了上元节,顾秋彧约了阿浅一起逛灯会。 暮色四起,他们并肩走在热闹的街上。看着对什么都很惊奇的阿浅,顾秋彧问道:“你怎么好像第一次来灯会?”阿浅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的确是第一次来,唔,家中管得严,很少有机会外出,更别说是灯会这么多人的日子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失落,扬声:“那你运气真好,你四哥旁的不行,吃喝玩乐最在行了。”微微低头看着她,“今天晚上四哥好好陪你玩,你看中什么,喜欢什么都跟四哥说,四哥给你买!” 阿浅被逗乐,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多谢四哥了。” 逛了一会没多久,两人就买了很多东西,“四哥你看,这个糖人真好看!”顾秋彧脸上是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温柔宠溺,“阿浅开心就好。”阿浅回报的是甜甜的笑脸。 “对了,阿浅,江洋大盗的事解决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浅咬着糖葫芦,想了一下,“嗯……那四哥呢?四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啊,我还不就是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哪里有不平事。”看了下阿浅,“阿浅,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 “四哥不嫌带上我麻烦吗?”阿浅仰着脸问道,眸子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当然不会!”说的太急,顾秋彧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想了想又说到:“怎么会呢,我不会嫌你烦的,永远不会。” 阿浅笑眯眯说:“好啊,那等这件事彻底结束后,我陪四哥一起游山玩水,打抱不平。四哥可不能丢下我啊!” 看着阿浅一脸认真,顾秋彧暗自握拳,太好了,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走了两步发现顾秋彧没跟上来,“四哥,你还在站在那傻笑什么?”阿浅笑盈盈地转头望着他,落在顾秋彧眼中,整街灯火黯然失色。 顾秋彧笑言,“看到阿浅这么开心,四哥也觉得开心。” 刚想走上前去,目光却被一家做嫁衣的店铺中一块绣工精致的大红盖头吸引,鲜艳的红盖头上用五彩的丝线细细绣上一对鸳鸯,目光微动:“阿浅,你说这块红盖头好看吗?” “还挺好看的。”顾秋彧笑着喃喃:“好看就好,好看就好!”目光追逐着阿浅被前面的灯笼吸引跑开的身影,“你喜欢,就好。” 顾秋彧走进店里,“掌柜的,把那块红盖头卖给我。” 众里寻她。 刚出店门,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天之骄子,你可让我好找。” “阿恒?你怎么来了?”“还不是来找你的,我一个人待得无趣,想到你万一闯祸,放心不下,赶紧来看看,怎么样,还顺利吗?” “哈哈,我可是天之骄子,哪里会出事?不过,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魏恒摸摸鼻子,才不会告诉他是因为被得知原由的阿姐臭骂一顿将他赶出来寻他,“没事就好,对了,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啊!是阿浅,我贤弟!”说着就四处张望寻找阿浅,想介绍给魏恒认识。阿浅正站在一处卖灯笼的摊子前,灯火氤氲,照在她脸上,格外好看。 顾秋彧看的出神,痴痴的开口:“阿恒,原来辛老所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这样的感觉。” 魏恒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的张望:“你在说什么呢?你哪里又来个贤弟?在哪呢?” “不给你看我的贤弟。”唇边漫起一抹宠溺的笑,突然有点孩子气的说。 看着他笑得一脸孩子气,魏恒失笑摇头,“随你,随你。” 是夜。顾秋彧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抱着红盖头乐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觉,想着明天起来一定要去问问阿浅,愿不愿意嫁给他。 原来这就是喜欢啊,脑子里全是她,她笑的模样,担心的模样,害羞的模样……其他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只想与她同游山水,共赏人间,携手白首。 次日一大早,顾秋彧就去找阿浅,可是寻了住的院落里里外外都没有阿浅的身影,心急的想出去寻,在门口撞上了抱着一摞书的魏恒,“这一大早是去哪呀,我刚才在一个书铺里寻了几本有趣的书……”“阿恒,阿恒!阿浅不见了!”心急的捉住魏恒的胳膊喊道,“阿浅?阿浅是谁?”魏恒被晃的一脸茫然,“阿浅就是我贤弟,我昨天晚上还说介绍你们两认识来着。” 想了下确有其事,魏恒奇怪的问:“哦,我记得,你刚认得兄弟嘛。不见就不见了,一个大男人不见了能出什么事。你这么急的找他干嘛?” “我要娶她!”“啊!”魏恒手里的书掉了一地,“不是,阿浅她是姑娘!”着急的解释道,“她女扮男装出来,说不定就是有什么事,都怪我!我应该早点问问她的!” 从未见他如此在意的模样,魏恒心上明了,跟着紧张起来,“这样,阿彧你不要着急,你把她的模样用纸画下来,我帮你一起找!” 可魏恒接下来的话,顾秋彧脑子陷入空白…… ○ 傍晚,顾秋彧与魏恒一起前往太子顾灏白的婚宴。魏恒一路叮嘱,向来贫嘴的顾秋彧却 一下马车魏恒刚准备再叮嘱几句,顾秋 顾秋彧径直走到顾灏白的跟前,目光却死死盯着他身边的新嫁娘。 “秋彧?”顾灏白疑惑的开口,他身边的新嫁娘也终于转过身来,如水墨晕染般美好的眉眼本带着盈盈笑意,却在一瞬间枯萎僵硬。 第二百六十七章 眼下正逢祸乱多事之际,不得不谨慎一些,双方都互相理解。 魏丰在袖间一摸,把随身的玉佩取出来给他看。 家丁一入手就知道这玉佩不是普通物件,成色上成,水润通透,极有质感,是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的玉料,此人非富即贵,确实大有来头。 再者,玉面上雕了一个小小的“丰”字,跟当朝四皇子的名讳相符,随即确定了他的身份。 “原来是四殿下,失礼了,快请……” 门栓方才为了谨慎起见只打开了一点,以应付突发状况,守门家丁恭恭敬敬双手归还了他的玉佩后,赶紧去拉另一侧的门栓。 只是家丁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七嘴八舌的嘈杂声打断。 “快!城中府邸的大门开了!” “我就知道等着肯定能蹲到漏网之鱼!快去堵住门,别让守门的老头把门关上!” 方才分明已经散去的暴民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头钻了出来,正乱哄哄地聚拢过来。 家丁一看吓得不行,最近实在被这群暴民闹怕了,根本来不及让他进去,只得匆匆掩上门,隔着门板大声解释。 “得罪了,四殿下,不是不肯放您进来,只是……要是他们闯进院子里,那真就不得了了!” “……” ○ 魏丰手掌贴在紧闭的门板上有些傻眼。 说实话,他并不怪那守门的家丁自私,颇有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味,还有几分理解这做法,毕竟潭洲府衙闭门守了那么多天,因为他的登门拜访被暴民突破强闯,委实功亏一篑,确实不值得冒险。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轻视。 他就是有些茫然自己眼下该如何。 身后的门一关,进不去院中,又被一大群暴民团团围住,想跑都没路。 难道刚来潭洲的第一天就要交代在这了? 还真是……又心酸又可笑。 暴民们扑过来嘭嘭大力捶打着门板,却发现蹲守许久才打开的府衙门又关上了,不由骂骂咧咧,情绪变得有些激愤起来,转头就把魏丰当做了攻击的首要目标。 像是对着仇视之人,暴民大吼着:“刚刚就是他敲开的门!他们是一伙的!都是官府的人!咱们抓住他!” 魏丰又急又无奈,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虽然以前也学了几招剑术,不过根本不够看,更别说能从如此之多的暴民包围里脱身了。 情况真的比他想的还要糟糕,他本以为来潭洲至少还能喘息片刻,眼下…… 看着暴民手里的棍棒就要落下来,他只能认命的等着。 嗯……不就是死嘛。 大概,大概就是一会会的痛苦罢了。 反正死了也正遂了太子魏泽的意,不用再面对洛阳的权利斗争也好。 心里只剩自暴自弃,妥协的便很痛快。 忽然,一道银色的剑光飞来,替他打落了面前的攻击。 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出的手,他就被人拽着衣领迅速带出了暴民的包围圈。 周围的景色如同流线般飞快退去,耳边呼呼灌着风,整个人已经飘在了半空中。 糊里糊涂间,眼前只剩一把剑的模样。 那把剑很漂亮,剑身通体银白,中间镌刻一道墨绿的长线,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剑身上的名字从眼前一晃而过,不知怎么的,在一片混乱里,他却觉得自己看的格外清楚,以至于,此后余年都没有忘记过这把剑的名字。 剑名唤作,长情。 ○ 等他双脚落了地后,定睛一看已经从城中府衙大门口到了一间茶楼外。 天黑之后,路上行人稀疏,这间小店灯火通明,透着温和的暖光,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忽然出现的他们,魏丰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这才敢吐出来。 安……安全了? 一扭头,身旁站着一位高挑俊美的男子,迎着他的目光笑道:“这条街人上少,没事了。” 竟然被人救了!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魏丰赶紧拱手行礼,诚恳致谢,“多谢这位侠士出手相助!” “无妨,举手之劳罢了,进去坐下喝杯茶如何?” “既是救命恩人相邀,那本……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不想再给自己冠以本王那种冠冕堂皇的称呼。 男子进了门,轻车熟路地往右手边的方向走去,停在了一张桌子旁,桌边坐着一位美貌的女子,见到男子后温柔一笑,看到身后跟着的魏丰,礼貌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男子请他坐下,温柔同女子解释了两句,魏丰在一旁听着,摸清楚了这两人的名字跟缘由。 男子叫林景芝,女子名为忘愁,两人乃是一对夫妻。 林景芝有事要到城中府,发现被暴民围困的魏丰,便出手替他解了围。 魏丰也没隐瞒,报了自己的名字与身份,两人除了起初听到他乃是当朝四皇子时有几分惊讶外,神色态度倒是一直未变,并未对他表露出一丝异样神情,就好像是偶然结识了一位朋友,自然而然地相处。 不卑不亢,自然随和,很容易就叫人心生亲近之感。 聊了几句,听闻他二人皆是外来人士,也是最近刚到的潭洲,魏丰好奇问道:“眼下潭洲内乱,不知两位怎会到潭洲来?” 就魏丰而言,若非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自是不愿此时孤身来潭洲来找死,太子魏泽应当十分清楚潭洲城里的情况,笃定了他没什么挣扎反抗的余地,路上也就没再派人来了结他,也是,反正眼下跟等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不得不去面对这场暴动,毫无头绪,无从下手。 “我们……”林景芝侧过脸望着忘愁笑了笑,忘愁也回视温柔一笑,“吾妻陪着我四处游历,听闻潭洲城发生祸乱,便特意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魏丰只觉得一噎。 他是不情不愿被逼来的,这两人倒好,主动来的。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几分惭愧。 虽然出身皇家,地位尊崇,理应主动体恤民间疾苦,然而,他却连独善其身都颇难做到。 自己都帮不了了还能怎么帮别人? 不过,心怀天下之人难能可贵,又是夫妻两人同心齐力,更是不易。 若不是眼下他的处境过于尴尬,他定要好好结交一番。 因为,那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人生。总之,他知道,太子魏泽肯定将此事算计得明明白白,不用特意派人看着他,也笃定他根本跑不了。 真是被拿捏的死死的。 眼下潭洲祸乱,他一直在外面待着更危险,若是能进到城中府,还能求得一个庇护。 他等了一会,又偷偷折回了府衙附近。 暴民们还围在府衙外徘徊不去,他只得躲在暗处等着,准备等到天黑再行动。 这群暴民总不能夜里也把城中府堵的严严实实吧? 又不是真的得道成仙了,最基本的进食休息都不用了。 天色擦黑,围在城中府衙外的暴民果然渐渐散去,魏丰又耐心等了一会,确定视线里再无暴民的踪影,他才从暗处跑出来,一溜烟冲到了府衙门口。 他喘了口气,谨慎地左右张望一番,这才敲了敲门。 平日里暴民从来都是疯狂的砸门,哪肯好好敲门,府衙的家丁也知道这么个情况,听到敲门声后便摸过来隔着门喝问。 “何人扣门?” “本王……本公子,姓魏。” 家丁琢磨了一会,想起府尹最近的交代,说是帝都那儿会派人来帮忙,便是姓魏,地位尊崇,不可怠慢。 家丁把大门拉开了一条缝,只探出半个脑袋询问,“可是四殿下?” “正是。” “可有何凭证?” 第二百六十八章 同府尹书信商议几轮,官府的人被骚扰得无法行事,出入都成困难,更别说能有所行动,潭洲府尹便建议魏丰先不要入住城中府,与其被关起来,不如留在外面更为方便查明祸乱情况,也好及时为府衙提供情报,以此再做打算。 魏丰便同林景芝夫妇一起,在潭洲城中四处奔走,尝试着解决这次混乱。 忘愁习的乃是医道,能为百姓施诊布药,借此接近暴民内部倒也便利,城中百姓也没人认识他们,以为他们只是路过的游医,并未多作设防。 魏丰第一次接手解决这样大的正事,一投入忙碌起来,有了目标努力做事,便暂时不用纠结未来之事,竟觉得这样还挺不错。 这间小茶楼俨然成了他们交流情报商讨对策的秘密场所。 破儿庙祸乱发生后,茶楼里的客人便减少了许多,不过相比之下,这茶楼,这条街,都是难得一处净土。 城中府位于潭洲城城东,为了跟官府作对,暴民们便都挤到城东去了,城西相对而言安定一些,不少不愿参与的百姓也都聚集在城西,勉强维持着以往正常的生活。 人流同之前比,虽然受其影响确实减少了许多,不过,能有那么多人已经很不错了,他们混在普通百姓里,便很少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们。 在外面跑了几十天,从未做过这些事的魏丰,倒不觉得有多辛苦,相反,他觉得这半月以来过得还挺踏实,就是调查来的情况叫人乐观不起来。 再一次聚到茶楼后,魏丰同林景芝说了此事。 ○ “……仍是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最近甚至有多处传出了以人献祭的丑闻,实在是……”魏丰皱着眉头,忿忿地捶了下桌面,根本无法理解这场暴动的缘起,“古往今来,我还尚未听说过有哪门哪宗得靠活人献祭才能贯彻教义的,简直是罔顾人伦,丧心病狂!” 眼下的局势,同样暗地查访多日的林景芝再清楚不过,点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 对此,魏丰痛心疾首又颇感无奈,指节轻轻敲打着桌面,继续往下说:“这群暴民越闹越离谱,城中府围堵的事也一直没能得到解决,官府的人还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府衙里的人都只敢夜半三更偷偷溜出门片刻,还得走后门,府尹大人心里都快憋屈死了。” 说着他脸上露出几分沮丧的神色,“说是来潭洲帮忙的,可是到现在都来大半个月了,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无从下手解决,实在……唉……” 他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资质太过平庸,连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不过,在林景芝眼里,他倒认为,魏丰从一开始不得已而为之的态度到现在自发主动的忧心着急,心性都跟着成熟了不少,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有经历过磨难,才会勇敢成长。 林景芝倒了杯茶递过去,温煦笑道:“倒也不是全无办法,魏公子可愿听在下一言。” 这段时间相处,林景芝夫妇对他照拂不少,待他极好,也帮了不少忙,不求回报也就算了,林景芝还毫不吝啬地教了他不少保命的招式,比宫中的剑术老师都要认真,更何况还救过他的命,魏丰对他俩自是亲近又信任,既然是林景芝说的,他肯定是信的。 说起来,他也是头一次这般毫无功利心地结交朋友,有朋友的感觉,确实比以往孤单一人要好上太多了。 他的第一个朋友。 他很珍惜同林景芝的缘分,纯粹而真挚,甚至开始有些感激能到潭洲来。 相比之下,他在潭洲虽然每天奔波劳累,但真的还算过的不错,帝都那边可就有几分惨淡了, 洛阳城里的消息他也听到了一些,几位留在帝都的皇子纷纷出了意外。 他离开后不久,年纪尚小的十皇子因贪玩到东郊的马场骑马时,马匹忽然失控,当场摔死了。 没过几日,九皇子又因为几位门客贪污受贿的事被揪出来,当即被贬。 还有各种其他的原因,总之就是,几位在帝都的皇子陆陆续续都出了事。 虽然这些事之间各有原因看似毫无联系,然而魏丰明白,太子魏泽已经开始动手清理道路上的阻碍了,所以,他来潭洲说坏也坏,说好也好,至少,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 “愿闻其详。” 林景芝分析道:“这次灾祸的起因简单来说,乃是源于乡民对神神鬼鬼的忌惮,若是,我们能证明它是假的呢?” 魏丰眼睛一亮,是了,就是这么道理。 不过,这种神神鬼鬼的虚无要如何证明真假呢。 “话虽如此,该如何证明呢?” “我今天同忘愁去了一趟破儿庙,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忘愁也借着问诊混进去,见到了那位被称为“活神仙”的乞儿,同他稍微谈了会,大致已经知道他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了。” 魏丰精神一振,若是知道缘由,想要解决就容易多了。 忘愁接过话解释道:“根据从乞儿那问到的话,应是那乞儿到附近山间挖野菜的时候,把一些药草误认成了野菜,然后跟其他野菜一起混同吃了下去,所以我推断,他吃下的那几种药草,很有可能会给人造成假死的症状。三天后,药效一过,自然就醒了。死而复生便是这般缘由了。” 忘愁在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本子里翻找,翻来一页放在了他面前,“虽然我没办法验证,那乞儿究竟服了哪几种药下去,不过,我可以用别的药材达到一样的效果。只要证明,小乞儿的起死回生不过是个意外,流言不攻自破。” 有了办法,三人说干就干,当即着手去准备了。魏丰也不再坐以待毙,有了林景芝忘愁两人鼎力相助,此事想要做成便容易多了,他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感激与庆幸。 开始到潭洲来的时候觉得是一条死路,眼下似乎没那么糟糕。跟他,截然不同。 他的人生,似乎只剩下唯唯诺诺,谨慎小心,多年来皆是如此,片刻不得喘息。 只有母亲耳提面命的那几句叮嘱,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过去。 如今,连被逼着送命都要忍。 连自我都快要迷失。 怎么看,都像是未曾为自己活过一般。 属于魏丰的路,根本没有这么一条路,也没有这样一个选择。 只是,见到林景芝夫妇,短短几日相处后,魏丰忽然觉得,浪迹天涯,渔樵耕读的日子,似乎十分畅然快活。 心中忽然多了一分念想,若是有机会能从潭洲顺利回去,他想去试一试,找寻自己想过的生活是何种模样。 至少,不要再这样处处忍让了。 ○ 在林景芝的帮助下,魏丰顺利同潭洲府尹联系上了。 毕竟,堵在城中府外的那一群暴民可拦不住林景芝。 虽然他主动请命来潭洲帮忙这说法有些牵强,不过既然他们的目的都是来潭洲帮忙解决祸乱,林景芝夫妇知道后自然帮着他一起想办法。 魏丰还是决定先同潭洲府尹联系上会更好。 于情于理,从洛阳出发那么多天了,朝廷派下来的特使也该到潭洲了,他再不联系上潭洲府尹,怕是要出大纰漏。 于是,想来想去,魏丰便拜托林景芝替他送信进城中府衙,私下传递消息。 林景芝武功高强,就是白天出入暴民堵截的城中府也如入无人之境,送几封信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第二百六十八章 嘉庆五十三年,洛阳城郊。 帝都洛阳城郊一间华丽的庄子里正在举办流觞宴。 所谓曲水流觞宴,乃是帝都流行在达官显贵世家门阀的公子少爷们之间,最为盛行的一种诗文集会,也就是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得取杯把酒喝下并即兴赋诗,作不出诗的,则罚酒三觥。 能举办流觞宴的庄子少不了风花雪月做景,又有溪水潺潺穿行其中,三五结伴的好友,咏诗论文,饮酒赏景,风雅皆风流。 能被邀请参加这样的宴会,自然是倍有牌面的事。 园子里聚了三十多位衣着翩翩的少年郎,随意三三两两结伴,临溪而坐,谈笑风生中,自是几分年少风流意气,扑面而来,不负韶华好春光。 藏身在附近林子花树后的乐师抚琴弄弦,泠泠三两声成调,袅袅兮春风拂面,流溪漴漴作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情此景,如踏幽境,求得便是这分若隐若现的风雅情调。 不同于周围人都搭伴同坐,欢笑交谈,一棵青杏子树下独坐了一位玄色衣衫的青年,五官俊逸,眉眼含情,端得是一派青涩温润的少年风采。 这是一个中间些的位置,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他微微蹙着眉,忐忑地盯着面前的潺潺溪水,鼻间总萦绕着几分身后的青杏酸甜的香气,不过眼下并未分得他多少注意。 他在暗暗期待着。 要是那只羽觞杯停在他面前就好了。 一次也好啊。 大约运气不怎么好,每一次,那只精心雕琢成鸟雀双翼的羽觞杯顺流而下,都只是在他面前打个转,很快就会溜走。 这一次,又停在了他前面一些的位置处。 他暗暗叹了口气,看着羽觞杯被一个青年伸手取走。 不可避免,有几分失落。 青年在同伴推搡下执酒盏起身,笑着敬了一圈,朗声作诗一首。 说了什么,他没什么兴趣细听,手指间摩挲着一颗被雨打落的青杏,暗自懊恼着。 “四弟……嗯?阿丰?”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他,他回过神来赶紧收敛情绪匆匆站了起来,对着最上座的位置行礼。 “大哥。” ○ 流觞宴的上游一般情况都是宴会上最为尊贵的席位,今天也不例外。 那儿端坐着一位高挑男子,衣着华丽,腰间佩玉,气度不凡。 坐姿格外优雅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说是世家子弟楷模也未尝不可,却隐约透露着一股恰到好处的倨傲。 跟他身旁的“门庭冷落”不同,很明显能看到华衣男子身旁围了一大群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意无意同男子搭着话,就连众人被流觞选中,起身作诗的时候,也会先敬向他。 每个人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不至于令宴会太过拘束。 当然,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华衣男子便是举办这场流觞宴的主人,也是当今嘉庆帝最宠爱的皇子,储君魏泽。 在帝都,也只有太子魏泽有如此大的号召力,才能随随便便一场宴会,就把整个帝都最有权有势的世家门阀子弟们聚到一起。 谁也不会拂了太子魏泽的面子,也不敢。 而今天,他也是受魏泽的邀请才能参加这场宴会。 至于,一场宴会,他一亲王为什么要说才能参加,也不过是因为他,不得宠。 他虽然顶着皇子的身份,在旁人眼里却是不入流的那类人。 帝都世家门阀的达官显贵们自是最会察言观色——嘉庆帝对膝下的几位皇子,各有不同的宠爱,然,说起最宠爱的,莫过于魏泽,最不受宠的,除了魏丰没其他人选了,单是这一点,就决定了这群人的交际圈子。 自然而然,没什么世家子弟愿意主动搭理魏丰,见面虽然客客气气的,尊他一声四殿下,背地里指不定嫌弃成什么样。 再说,像这样的宴会,设宴之人一般请的都是自己认识的那一圈友人,或者是帝都里有名有望的贵人,魏丰自然不在这个考虑范围里。 虽然有些过于市侩,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毕竟,这些子弟都是权贵之后,朝堂上的风吹草动自然得小心对付着,既然嘉庆帝的态度已经明了,他们也得当个明眼人。 指不定以后就要成为君臣,现在不打好关系,还要待何时? 除了大皇子魏泽外,还有其他五六个皇子,各自混得风生水起,甩开魏丰好几条街。 说到底,也是魏丰的出身有些尴尬。 太子魏泽,生母为当朝皇后,背后便是母族徐氏庞大的家族势力,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再加上魏泽德行口碑都被称作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自然是储君的第一人选,成为储君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而四皇子魏丰,很多先天条件已经没什么可比性了。 魏丰的母妃,阮氏,家族在名门望族里只能算个垫底,阮氏是家中庶女,模样生的倒是美丽,沾了容貌的光,被嘉庆帝看中,这才入了宫,也是受宠过一段日子的,不过宫中嫔妃众多,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日子久了,也就腻味了,再加上总爱哭哭啼啼性子不讨喜,很快就失了宠。 嘉庆帝大约自己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位妃子了,十几年了,就是肚子争气生了位皇子,也还是个不上不下的嫔妃。 母妃不受宠,母族又没什么势力,也就让这个孩子,根本没有倚仗的地方。 再加上魏丰本身也不讨嘉庆帝喜欢,资质平庸,性子拘谨,还有几分唯唯诺诺,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跟看普通臣子没什么两样。 魏泽成年分封的王府可是占了一处好地方,离皇宫又近,地方又大,说起来,其实每个皇子分封的府邸都挺不错,只有魏丰的府邸,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偏偏他母妃还是个胆小的,儿子受了气,也不敢吱声,只是日日耳提面命地叮嘱魏丰,谨言慎行,少惹事,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样洗脑式的教诲下,魏丰性子越来越温吞,很少有个什么出彩的时候,越发叫嘉庆帝看不上眼。 总之就是,同样生在帝王家,命却是天差地别的两种命。 在嘉庆帝的喜恶没那么明显的时候,他在世家子弟宴会的座上宾里还能占一席之地,眼下,立储过后,他的境遇越发难堪起来,甚至都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想来已经快三年没有被邀请过参加同龄人之间的宴会了。 三日前接到太子的邀约,他还有几分怀疑是不是小厮把信函送错了地方。 旁人的态度他不是不知道,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只能同他母妃天天念叨的那样,忍一忍就过去了。 也就太子魏泽仁德宽厚,待他没什么龃龉,时时照拂他一二。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他天生就比魏泽矮了一头,哪怕是同胞血脉,对他也友善,然而,他面对魏泽的时候,仍旧谨慎,甚至更为小心翼翼。 他再清楚不过,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 逐安克制着情绪,声音不算太重,却格外坚定铿锵,掷地有声。 在御帐之中响起,像是带起几分回声,盘桓着问到了魏丰心坎间。 怎么死的? 景帝魏丰方才还是勃然大怒之态,现在又恢复成一副正常的表情,最是帝王,喜怒无常。 听了他的话后眼神微动,变得越发幽深起来,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摸不透情绪。 又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确定,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第二百六十九章 “四弟,在想什么?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怎么不多说说话?可是宴席有招待不周之处?” 太子突然的关怀,叫宴会上的众人纷纷侧目于他。 突如其来的关怀,叫魏丰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再说,他很少受到那么多人的注视,像是站在高台上俯视一样,是视线汇聚的中心。 然而这些注视的目光,是那个人带给他的,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能做到。 这就是他们的差距。 不免心中犯苦。 很多事,他知道,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心里的酸涩呢?委屈呢? 根本难以忍受。 他也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少年,正是需要被认可,被关注的时候,却要处处忍让,片刻不得喘息,永远卑微,这种心情又苦又涩,还有点残忍。 践踏着他的自尊。 他也是一位皇子,不是吗? 可是,明明知道这样的忍让换来的只会是更多的不屑,却仍是逆来顺受的他才是最可悲的。 因为此时,他仍是乖巧地端起酒盏回了一礼,带着虚假的笑意,说着违心的话。 “多谢大哥关心,大哥办的宴席风雅又有趣,怎可能会有疏漏,不过是方才几位公子作的诗都很有意思,臣弟听得有些入神罢了!” 他痛恨着这样的自己,又无计可施。 还不等太子魏泽答话,方才作诗的青年飞快看了魏泽一眼,又扭头看向他,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哦?不想我们这些人作的诗也能入四殿下的眼,既如此,不如请四殿下点评一番如何?” 他说出来的四殿下几个字刻意咬的很重,隐约响起几道压低的笑声。 明眼人都能听得出来他话里的揶揄,眼神越发放肆地盯向这边,等着看好戏。 谁不知道,四皇子天资平庸,毫无建树,能做甚点评呢? 闹笑话罢了。 明面上的一句四殿下有够名不副实,不过一个冠冕堂皇的头衔而已。 他们打心底看不起这位四殿下。 魏丰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发窘。 ○ 虽然事实并不像这些人揣测的那样,他学识疏浅,几首诗都鉴赏点评不了,相反,他心里其实觉得之前那几个人做的诗,仔细品来只能评作一般般,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之处,他能挑出不少毛病来。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闷头待在家里,除了看书习字,也没什么好打发时间的途径了。 看过的书自然挺多的。 可是,这话着实有些难回答。 若是按照自己想的说了,那得得罪不少人,这些少爷公子地位可都摆在那了,这话太子魏泽说的,他说不得。 魏泽说他们作的诗哪里哪里不好,这些人会乖乖听着,甚至还会夸魏泽指点的是,多谢太子赐教云云;而换他说,不用想也知道,会被嘲得多厉害,甚至结怨也说不定。 可若是一味地夸作的好,他又实在夸不出口。别人请作评价,只会说好,个个都好,敷衍又愚蠢,岂不越发坐实了他的愚名?而且,为了怕得罪人,曲意迎合,还免不了叫人觉得有几分奉承的意味。 在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刷世家门阀子弟的好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可真不小,至少,魏丰是承担不了这后果的。 难保不被有心人妄加揣测,甚至无中生有联系到他此次忽然有机会出席太子的流觞宴也是他眼巴巴死皮赖脸求来的,毕竟,谁还能捂着别人的嘴不是? 实在左右为难。 大约是他发窘的神色实在惨不忍睹,魏泽赶紧摆摆手,温文尔雅笑道:“欸,瞧你们,又不是什么正经的诗会,不过好友间的聚会罢了,还作甚的点评!” 他一发话,众人纷纷附和,笑着称是,移开了对魏丰的注意。 只有方才向魏丰提问的青年还郁闷地盯着他,似乎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魏泽忽然又道:“怀生,你方才作的诗很是新颖,看来去苏先生的门下进学已经初见成效,几日不见,自当刮目相看,实乃可喜可贺,本王敬你一杯!” 拿捏得当恰到好处的一句夸奖,瞬间说得人心花怒放,被唤作怀生的青年赶紧收回视线,双手捧杯回敬过去,唇边带笑,暗自得意。 被太子殿下夸奖可大大涨了面子,比接着同魏丰较劲来得有意思多了,他用余光倨傲地瞥了魏丰一眼,扭头坐回了同伴身旁。 眼看没事了,魏丰这才舒了口气,趁众人重新落座之际,暗自对着太子魏泽拱手示意,多谢他替自己解围。 魏泽莞尔一笑,以作回复。 宴会接着举行,气氛很快又热闹起来。 ○ 几轮过后,一只新的羽觞杯被随侍的小厮轻轻放进溪中,顺流而下。 这一次停在了魏丰面前。 他眸子一亮,掩饰着心里的雀跃,伸手取过了羽觞杯。 终于来了。 预料之中响起几声嘲笑,他尽量告诉自己不必注意,站起身准备作诗。 他有更好的办法回击他们! “哟,这么不巧,杯子怎么点到四殿下了,真叫人替四殿下捏一把汗啊!” 怀生坐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阴阳怪气的语气叫人心烦。 若是不明显的嘲笑还能假装没听到,不去理会,可这当着众人面直接说出来的话,实在没办法装作听不见。 魏丰心中窝火,顾及教养,只好望向他解释道:“劳王公子费心了,只不过是作首诗而已,本殿下自然能喝到这觞中酒。” 做完诗,就能将羽觞杯中的酒饮尽,堵住王怀生的嘴。 也不知道素来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魏丰哪里来的自信,咬定他是死要面子,王怀生嗤笑一声,忿愤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四殿下倒是有自信的很,既如此,那在下就洗耳恭听了!” 魏丰这才重新举起酒盏,对着魏泽刚要开口。 “春……” 身旁忽然冒出来一名小厮冲他行礼,魏丰认出来这是魏泽身边的随侍,以为魏丰是有什么指示,只好停下来先问那小厮有什么事。 小厮低声回道:“太子殿下吩咐奴婢来转告四殿下,请四殿下不必同王公子置气,王公子乃是王尚书家中独子,自小被家里人惯坏了,就是这幅口无遮拦爱闹的性子,不必介怀置气。这诗四殿下作不出来也不妨事,殿下自会替您解决的。” 说完朝他鞠了一躬,转身退下了。 “等等……”魏丰下意识想辩解——我不是同他置气,我也不是作不出来。 可是这些话没办法大声说出来,他只得悻悻作罢。 他转头看向魏泽,太子有意帮他,他很感激,不过这件事他能应付。 “我有……” 怀生等了一会,见太子的小厮特意跑了一趟,下意识揣测了一二,脸上不由露出些得意的神色,还不等魏丰说完,又故意打断他催促道:“四殿下怎么迟迟不肯说?是忘词了还是根本作不出来!莫不是还要太子殿下给你做假手?” 他的话引来一阵响亮的奚笑声,好几位少年开始对他指指点点,神色里皆是厌恶嫌弃,像是涂了毒的刀子。 眼看就要被恶意揣测成假手于人,魏丰眉头一皱,大声辩解:“我自己能……” 他的话,好巧不巧再次被魏泽打断。 魏泽笑着,还是那样子和善真挚的笑意,叫人无法指责,当真倒了三杯酒喝下。 满堂喝彩,称赞魏泽的大度体恤。 魏丰嘴巴张了张,看着魏泽迟疑不定,许多话像是黏在了舌尖,转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有一诗,愿说予诸君听。”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捡个魔女闯江湖更新,第二百六十九章免费阅读。 第二百零七十章 忘愁习的乃是医道,能为百姓施诊布药,借此接近暴民内部倒也便利,城中百姓也没人认识他们,以为他们只是路过的游医,并未多作设防。 魏丰第一次接手解决这样大的正事,一投入忙碌起来,有了目标努力做事,便暂时不用纠结未来之事,竟觉得这样还挺不错。 这间小茶楼俨然成了他们交流情报商讨对策的秘密场所。 破儿庙祸乱发生后,茶楼里的客人便减少了许多,不过相比之下,这茶楼,这条街,都是难得一处净土。 城中府位于潭洲城城东,为了跟官府作对,暴民们便都挤到城东去了,城西相对而言安定一些,不少不愿参与的百姓也都聚集在城西,勉强维持着以往正常的生活。 人流同之前比,虽然受其影响确实减少了许多,不过,能有那么多人已经很不错了,他们混在普通百姓里,便很少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们。 在外面跑了几十天,从未做过这些事的魏丰,倒不觉得有多辛苦,相反,他觉得这半月以来过得还挺踏实,就是调查来的情况叫人乐观不起来。 再一次聚到茶楼后,魏丰同林景芝说了此事。 ○ “……仍是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最近甚至有多处传出了以人献祭的丑闻,实在是……”魏丰皱着眉头,忿忿地捶了下桌面,根本无法理解这场暴动的缘起,“古往今来,我还尚未听说过有哪门哪宗得靠活人献祭才能贯彻教义的,简直是罔顾人伦,丧心病狂!” 眼下的局势,同样暗地查访多日的林景芝再清楚不过,点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 对此,魏丰痛心疾首又颇感无奈,指节轻轻敲打着桌面,继续往下说:“这群暴民越闹越离谱,城中府围堵的事也一直没能得到解决,官府的人还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府衙里的人都只敢夜半三更偷偷溜出门片刻,还得走后门,府尹大人心里都快憋屈死了。” 说着他脸上露出几分沮丧的神色,“说是来潭洲帮忙的,可是到现在都来大半个月了,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无从下手解决,实在……唉……” 他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资质太过平庸,连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不过,在林景芝眼里,他倒认为,魏丰从一开始不得已而为之的态度到现在自发主动的忧心着急,心性都跟着成熟了不少,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有经历过磨难,才会勇敢成长。 林景芝倒了杯茶递过去,温煦笑道:“倒也不是全无办法,魏公子可愿听在下一言。” 这段时间相处,林景芝夫妇对他照拂不少,待他极好,也帮了不少忙,不求回报也就算了,林景芝还毫不吝啬地教了他不少保命的招式,比宫中的剑术老师都要认真,更何况还救过他的命,魏丰对他俩自是亲近又信任,既然是林景芝说的,他肯定是信的。 说起来,他也是头一次这般毫无功利心地结交朋友,有朋友的感觉,确实比以往孤单一人要好上太多了。 他的第一个朋友。 他很珍惜同林景芝的缘分,纯粹而真挚,甚至开始有些感激能到潭洲来。 相比之下,他在潭洲虽然每天奔波劳累,但真的还算过的不错,帝都那边可就有几分惨淡了, 洛阳城里的消息他也听到了一些,几位留在帝都的皇子纷纷出了意外。 他离开后不久,年纪尚小的十皇子因贪玩到东郊的马场骑马时,马匹忽然失控,当场摔死了。 没过几日,九皇子又因为几位门客贪污受贿的事被揪出来,当即被贬。 还有各种其他的原因,总之就是,几位在帝都的皇子陆陆续续都出了事。 虽然这些事之间各有原因看似毫无联系,然而魏丰明白,太子魏泽已经开始动手清理道路上的阻碍了,所以,他来潭洲说坏也坏,说好也好,至少,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 “愿闻其详。” 林景芝分析道:“这次灾祸的起因简单来说,乃是源于乡民对神神鬼鬼的忌惮,若是,我们能证明它是假的呢?” 魏丰眼睛一亮,是了,就是这么道理。 不过,这种神神鬼鬼的虚无要如何证明真假呢。 “话虽如此,该如何证明呢?” “我今天同忘愁去了一趟破儿庙,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忘愁也借着问诊混进去,见到了那位被称为“活神仙”的乞儿,同他稍微谈了会,大致已经知道他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了。” 魏丰精神一振,若是知道缘由,想要解决就容易多了。 忘愁接过话解释道:“根据从乞儿那问到的话,应是那乞儿到附近山间挖野菜的时候,把一些药草误认成了野菜,然后跟其他野菜一起混同吃了下去,所以我推断,他吃下的那几种药草,很有可能会给人造成假死的症状。三天后,药效一过,自然就醒了。死而复生便是这般缘由了。” 忘愁在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本子里翻找,翻来一页放在了他面前,“虽然我没办法验证,那乞儿究竟服了哪几种药下去,不过,我可以用别的药材达到一样的效果。只要证明,小乞儿的起死回生不过是个意外,流言不攻自破。” 有了办法,三人说干就干,当即着手去准备了。魏丰也不再坐以待毙,有了林景芝忘愁两人鼎力相助,此事想要做成便容易多了,他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感激与庆幸。 开始到潭洲来的时候觉得是一条死路,眼下似乎没那么糟糕。 跟他,截然不同。 他的人生,似乎只剩下唯唯诺诺,谨慎小心,多年来皆是如此,片刻不得喘息。 只有母亲耳提面命的那几句叮嘱,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过去。 如今,连被逼着送命都要忍。 连自我都快要迷失。 怎么看,都像是未曾为自己活过一般。 属于魏丰的路,根本没有这么一条路,也没有这样一个选择。 只是,见到林景芝夫妇,短短几日相处后,魏丰忽然觉得,浪迹天涯,渔樵耕读的日子,似乎十分畅然快活。 心中忽然多了一分念想,若是有机会能从潭洲顺利回去,他想去试一试,找寻自己想过的生活是何种模样。 至少,不要再这样处处忍让了。 ○ 在林景芝的帮助下,魏丰顺利同潭洲府尹联系上了。 毕竟,堵在城中府外的那一群暴民可拦不住林景芝。 虽然他主动请命来潭洲帮忙这说法有些牵强,不过既然他们的目的都是来潭洲帮忙解决祸乱,林景芝夫妇知道后自然帮着他一起想办法。 魏丰还是决定先同潭洲府尹联系上会更好。 于情于理,从洛阳出发那么多天了,朝廷派下来的特使也该到潭洲了,他再不联系上潭洲府尹,怕是要出大纰漏。 于是,想来想去,魏丰便拜托林景芝替他送信进城中府衙,私下传递消息。 林景芝武功高强,就是白天出入暴民堵截的城中府也如入无人之境,送几封信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同府尹书信商议几轮,官府的人被骚扰得无法行事,出入都成困难,更别说能有所行动,潭洲府尹便建议魏丰先不要入住城中府,与其被关起来,不如留在外面更为方便查明祸乱情况,也好及时为府衙提供情报,以此再做打算。 魏丰便同林景芝夫妇一起,在潭洲城中四处奔走,尝试着解决这次混乱。 第二百七十一章 魏恒突然出现拦下顾秋彧,“阿彧,你不能进去。” 顾秋彧失神的抬起眼睛看着魏恒,“阿浅是不是真的……”下面的话却如同那句赌气的二嫂一样,怎么都说不出口。 魏恒担忧的看着他,“阿彧,你别这样,我们回去吧。” “回去?怎么回去,我本来在想,阿浅要是过得幸福,我也该替她高兴,我不争不抢了,只想知道她安好,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没了!”突然挣脱魏恒的手,失控的带着哭腔,“我要去看阿浅,你们都骗我!阿浅肯定没事!” “顾秋彧!卿浅不在里面。”魏恒制住顾秋彧,急急地说,“不知怎么,卿浅出事第二天就被下葬了,这事疑点很多,你现在进去无异于寻死,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迢迢往事。 大楚三十年,初春,太子顾灏白因失德被废黜,不久病死牢狱,太子一党被尽数瓦解。次月,四皇子顾秋彧被立为储君,却突然失踪,找寻数月无果。 半月后,临安城外十里亭桃花林中,有一座精致的竹楼,掩映在红花绿树之中十分隐蔽,靠篱笆右边一颗桃树下却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传言中失踪的新储君顾秋彧此时正亲密的贴着坟冢的石碑,仿佛情人之间亲昵的耳语,脸上挂满温柔的笑意,边饮清酒边缓缓说道:“阿浅,青城的烟杜山风景不错,清晨浓雾漫天,朝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一点一点爬上来,非常好看……” 魏恒站在不远处看着,等待那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与墓中那个早已沉睡许久却不曾离开他的心半点的女子慢慢说完话,祭酒收拾妥当后才招呼他进屋,魏恒应了声跟上去,进门前回头望了望那座坟冢,桃花洒落,铺满坟头。洁白的石碑上只写着四个刻骨铭心的大字,吾妻阿浅。 仿佛有温度一样,魏恒觉得心烫了烫。回首跟进屋问道:“阿彧,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你苦心经营了两年推翻了顾灏白,怎么得到了太子位又弃之?况且,陛下还没放弃派人四处寻你……” 给魏恒布了薄酒后,顾秋彧才缓缓开口:“你觉得我真的想当太子?” “恕我迟钝,阿彧,我不懂,你从前未有半分上心权力,为何你会突然涉险争权……”想到墓碑的题字,猜测道:“难道是为了给卿浅报仇?” 顾秋彧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酒杯,“魏恒,不仅仅是你想的那样,更因为这是阿浅的遗愿啊。” 迢迢往事,被揭开还是带着血色。原来当时,魏恒告知他卿浅早已被葬到城外,当晚顾秋彧还是不顾危险前去寻她,只想再见她一面。刚赶到城外时,遇到了当时阿浅求药的药庐里的婆婆,她拦下顾秋彧惋惜摇摇头道,皆是痴儿。 顾秋彧追问之下,老婆婆方才告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子顾灏白本是荣宠一时的乔贵妃的孩子,无奈乔贵妃生病离世得早,死的时候哀求陛下照拂,君上心软念及旧情封了顾灏白为太子,但心下不甚喜欢这个温吞的孩子,并未给予过多爱护。 然顾灏白少年老成,城府颇深,心知伴君如伴虎,后宫再无仰仗,要想顺利继承皇位还得有自己的手段。表面温文尔雅,无所作为,暗地却阴狠狡诈,手段血腥,拉拢臣子,丰满羽翼,很多不愿追随的官员被暗地处决。 卿浅原本是卿尚书家独女,卿尚书中年丧妻,对着独女甚是宠爱,父女相依为命。而这卿尚书家族几代为官,一心为国生性耿直,对太子的拉拢不耻,不屑与太子结党,痛斥其野心。不过半月就被安上通敌这莫须有的罪名,全家老小五十一口除了因受父亲委托到应天府拜访故人的卿浅外,全部落狱处刑。 卿浅得到消息后悲痛欲绝,欲手刃仇人,心知死路一条不想牵连顾秋彧,以顾秋彧对自己的爱护定不会袖手旁观,卿浅不愿他涉险,便狠下心不辞而别暂居故人家中。 苦苦思议良久有了计划,便求与父亲同朝为官的故人以拉拢为由将她献给太子,伺机复仇。 所幸,宴会上卿浅一曲惊鸿舞,成功吸引到顾灏白,对卿浅的美貌才情甚是满意,荣宠至极,择日就欲纳为侧妃。 本来计划在新婚之夜,用匕首刺死顾灏白,却不想喜宴与顾秋彧重逢,心下凄苦,看到他这么痛苦失神的模样,心中宛如千刀万剐,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能硬撑着装作无事。 招待完来宾后,顾灏白遣丫鬟送卿浅先回新房,经过花园时心下烦闷就屏退了丫鬟静站了一会,却无意听到假山后顾灏白与部下的对话,大喜日子,他还在算计权力,对圣上宠爱的四皇子,要用计暗杀除之而后快。 卿浅心惊暗暗离去,顾灏白丧心病狂居然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毒手,担忧顾秋彧,想提前告知他小心防范,但又担忧行踪暴露,被顾灏白抓到把柄,牵连了他,便将行刺的事压下再作打算。 思虑再三,几天后卿浅找到机会,托辞要到家乡寺院还愿,只带着少许侍从到了应天府,特意选了离药庐不远的寺院,屏退了侍从,偷偷从后门跑到药庐。 卿浅见面就扑通跪下,将事情与药庐老先生托盘而出,请求老先生能否保全顾秋彧,声声泣血,老先生念她痴心一片,当即应允,同时赠了她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以报血仇。 思量赴死的时候,她还担心直接找他会给他带去危险,她的四哥那么好,她舍不得他再受一点伤害。 择日后,卿浅盛装为顾灏白设宴,在餐食里掺了毒药,笑着为他布菜,顾灏白只当是卿浅邀宠,兴致勃勃的夹了一些菜欲喂给卿浅,卿浅心知逃不过,毅然吃下,但没想到的是,眼睁睁看着只浅尝了一口的顾灏白被突然出现的暗卫叫住放下了筷子,兴致被打断,顾灏白脸色阴沉的推门出去。 卿浅苦叹,为什么老天待她如此不公? 遇到喜欢的人却不能厮守?家人不屑为伍被冤惨死?仇人却好生生的活着! “什么!派去四王府的暗卫全被毒杀?废物一群……”顾灏白震怒的声音隐隐传来,卿浅眼中含泪,却浮起一个凄美的笑,“还好……四哥没事……咳……只是父亲的血仇不得报了……”心肺如同火烧,撑着桌子咳出一口鲜血,如同断线的木偶摔落在地。 顾灏白未沾多少毒,捡回了一条命,心下以为卿浅是被安插进来的杀手,并未多做耽误,草草葬在了城外。 浮世无她。 “顾灏白派人刺杀的时候我尚浑浑噩噩的在府中,要不是阿浅苦苦哀求神医保全与我,死的人就是我。明明是绝路,阿浅怕连累我,一点都不愿告诉我。阿恒,我好恨。” “……所以你冒险争权,罢黜太子就是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追名逐利并不是我想要的,况且,我曾答应过,要陪阿浅去游山玩水。” 答应一起看风景的人不在了,这风景也要有人代她看才是。 …… 魏恒不再劝他回去只是叮嘱了许多后告辞离去,顾秋彧背手站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有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眯着眼望去,仿佛又见到灯火氤氲,阿浅的笑容格外好看,点亮了他整个世界。 然,浮世无她,莫敢相忘。 顾秋彧温柔的捂住眼睛,叹息:“是情是劫,又如何辨得清呢?阿浅。” 第二百七十二章 嘉庆五十三年,洛阳城郊。 帝都洛阳城郊一间华丽的庄子里正在举办流觞宴。 所谓曲水流觞宴,乃是帝都流行在达官显贵世家门阀的公子少爷们之间,最为盛行的一种诗文集会,也就是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得取杯把酒喝下并即兴赋诗,作不出诗的,则罚酒三觥。 能举办流觞宴的庄子少不了风花雪月做景,又有溪水潺潺穿行其中,三五结伴的好友,咏诗论文,饮酒赏景,风雅皆风流。 能被邀请参加这样的宴会,自然是倍有牌面的事。 园子里聚了三十多位衣着翩翩的少年郎,随意三三两两结伴,临溪而坐,谈笑风生中,自是几分年少风流意气,扑面而来,不负韶华好春光。 藏身在附近林子花树后的乐师抚琴弄弦,泠泠三两声成调,袅袅兮春风拂面,流溪漴漴作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情此景,如踏幽境,求得便是这分若隐若现的风雅情调。 不同于周围人都搭伴同坐,欢笑交谈,一棵青杏子树下独坐了一位玄色衣衫的青年,五官俊逸,眉眼含情,端得是一派青涩温润的少年风采。 这是一个中间些的位置,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他微微蹙着眉,忐忑地盯着面前的潺潺溪水,鼻间总萦绕着几分身后的青杏酸甜的香气,不过眼下并未分得他多少注意。 他在暗暗期待着。 要是那只羽觞杯停在他面前就好了。 一次也好啊。 大约运气不怎么好,每一次,那只精心雕琢成鸟雀双翼的羽觞杯顺流而下,都只是在他面前打个转,很快就会溜走。 这一次,又停在了他前面一些的位置处。 他暗暗叹了口气,看着羽觞杯被一个青年伸手取走。 不可避免,有几分失落。 青年在同伴推搡下执酒盏起身,笑着敬了一圈,朗声作诗一首。 说了什么,他没什么兴趣细听,手指间摩挲着一颗被雨打落的青杏,暗自懊恼着。 “四弟……嗯?阿丰?”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他,他回过神来赶紧收敛情绪匆匆站了起来,对着最上座的位置行礼。 “大哥。” ○ 流觞宴的上游一般情况都是宴会上最为尊贵的席位,今天也不例外。 那儿端坐着一位高挑男子,衣着华丽,腰间佩玉,气度不凡。 坐姿格外优雅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说是世家子弟楷模也未尝不可,却隐约透露着一股恰到好处的倨傲。 跟他身旁的“门庭冷落”不同,很明显能看到华衣男子身旁围了一大群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意无意同男子搭着话,就连众人被流觞选中,起身作诗的时候,也会先敬向他。 每个人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不至于令宴会太过拘束。 当然,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华衣男子便是举办这场流觞宴的主人,也是当今嘉庆帝最宠爱的皇子,储君魏泽。 在帝都,也只有太子魏泽有如此大的号召力,才能随随便便一场宴会,就把整个帝都最有权有势的世家门阀子弟们聚到一起。 谁也不会拂了太子魏泽的面子,也不敢。 而今天,他也是受魏泽的邀请才能参加这场宴会。 至于,一场宴会,他一亲王为什么要说才能参加,也不过是因为他,不得宠。 他虽然顶着皇子的身份,在旁人眼里却是不入流的那类人。 帝都世家门阀的达官显贵们自是最会察言观色——嘉庆帝对膝下的几位皇子,各有不同的宠爱,然,说起最宠爱的,莫过于魏泽,最不受宠的,除了魏丰没其他人选了,单是这一点,就决定了这群人的交际圈子。 自然而然,没什么世家子弟愿意主动搭理魏丰,见面虽然客客气气的,尊他一声四殿下,背地里指不定嫌弃成什么样。 再说,像这样的宴会,设宴之人一般请的都是自己认识的那一圈友人,或者是帝都里有名有望的贵人,魏丰自然不在这个考虑范围里。 虽然有些过于市侩,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毕竟,这些子弟都是权贵之后,朝堂上的风吹草动自然得小心对付着,既然嘉庆帝的态度已经明了,他们也得当个明眼人。 指不定以后就要成为君臣,现在不打好关系,还要待何时? 除了大皇子魏泽外,还有其他五六个皇子,各自混得风生水起,甩开魏丰好几条街。 说到底,也是魏丰的出身有些尴尬。 太子魏泽,生母为当朝皇后,背后便是母族徐氏庞大的家族势力,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再加上魏泽德行口碑都被称作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自然是储君的第一人选,成为储君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而四皇子魏丰,很多先天条件已经没什么可比性了。 魏丰的母妃,阮氏,家族在名门望族里只能算个垫底,阮氏是家中庶女,模样生的倒是美丽,沾了容貌的光,被嘉庆帝看中,这才入了宫,也是受宠过一段日子的,不过宫中嫔妃众多,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日子久了,也就腻味了,再加上总爱哭哭啼啼性子不讨喜,很快就失了宠。 嘉庆帝大约自己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位妃子了,十几年了,就是肚子争气生了位皇子,也还是个不上不下的嫔妃。 母妃不受宠,母族又没什么势力,也就让这个孩子,根本没有倚仗的地方。 再加上魏丰本身也不讨嘉庆帝喜欢,资质平庸,性子拘谨,还有几分唯唯诺诺,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跟看普通臣子没什么两样。 魏泽成年分封的王府可是占了一处好地方,离皇宫又近,地方又大,说起来,其实每个皇子分封的府邸都挺不错,只有魏丰的府邸,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偏偏他母妃还是个胆小的,儿子受了气,也不敢吱声,只是日日耳提面命地叮嘱魏丰,谨言慎行,少惹事,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样洗脑式的教诲下,魏丰性子越来越温吞,很少有个什么出彩的时候,越发叫嘉庆帝看不上眼。 总之就是,同样生在帝王家,命却是天差地别的两种命。 在嘉庆帝的喜恶没那么明显的时候,他在世家子弟宴会的座上宾里还能占一席之地,眼下,立储过后,他的境遇越发难堪起来,甚至都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想来已经快三年没有被邀请过参加同龄人之间的宴会了。 三日前接到太子的邀约,他还有几分怀疑是不是小厮把信函送错了地方。 旁人的态度他不是不知道,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只能同他母妃天天念叨的那样,忍一忍就过去了。 也就太子魏泽仁德宽厚,待他没什么龃龉,时时照拂他一二。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他天生就比魏泽矮了一头,哪怕是同胞血脉,对他也友善,然而,他面对魏泽的时候,仍旧谨慎,甚至更为小心翼翼。 他再清楚不过,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在御帐之中响起,像是带起几分回声,盘桓着问到了魏丰心坎间。 怎么死的? 景帝魏丰方才还是勃然大怒之态,现在又恢复成一副正常的表情,最是帝王,喜怒无常。 听了他的话后眼神微动,变得越发幽深起来,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摸不透情绪。 又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确定,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一提似乎还想起了不少旧事,沉默了一会,魏丰看着逐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哼,你倒是直接。” ○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大楚三十年,初春,太子顾灏白因失德被废黜,不久病死牢狱,太子一党被尽数瓦解。次月,四皇子顾秋彧被立为储君,却突然失踪,找寻数月无果。 半月后,临安城外十里亭桃花林中,有一座精致的竹楼,掩映在红花绿树之中十分隐蔽,靠篱笆右边一颗桃树下却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传言中失踪的新储君顾秋彧此时正亲密的贴着坟冢的石碑,仿佛情人之间亲昵的耳语,脸上挂满温柔的笑意,边饮清酒边缓缓说道:“阿浅,青城的烟杜山风景不错,清晨浓雾漫天,朝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一点一点爬上来,非常好看……” 魏恒站在不远处看着,等待那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与墓中那个早已沉睡许久却不曾离开他的心半点的女子慢慢说完话,祭酒收拾妥当后才招呼他进屋,魏恒应了声跟上去,进门前回头望了望那座坟冢,桃花洒落,铺满坟头。洁白的石碑上只写着四个刻骨铭心的大字,吾妻阿浅。 仿佛有温度一样,魏恒觉得心烫了烫。回首跟进屋问道:“阿彧,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你苦心经营了两年推翻了顾灏白,怎么得到了太子位又弃之?况且,陛下还没放弃派人四处寻你……” 给魏恒布了薄酒后,顾秋彧才缓缓开口:“你觉得我真的想当太子?” “恕我迟钝,阿彧,我不懂,你从前未有半分上心权力,为何你会突然涉险争权……”想到墓碑的题字,猜测道:“难道是为了给卿浅报仇?” 顾秋彧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酒杯,“魏恒,不仅仅是你想的那样,更因为这是阿浅的遗愿啊。” 迢迢往事,被揭开还是带着血色。原来当时,魏恒告知他卿浅早已被葬到城外,当晚顾秋彧还是不顾危险前去寻她,只想再见她一面。刚赶到城外时,遇到了当时阿浅求药的药庐里的婆婆,她拦下顾秋彧惋惜摇摇头道,皆是痴儿。 顾秋彧追问之下,老婆婆方才告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子顾灏白本是荣宠一时的乔贵妃的孩子,无奈乔贵妃生病离世得早,死的时候哀求陛下照拂,君上心软念及旧情封了顾灏白为太子,但心下不甚喜欢这个温吞的孩子,并未给予过多爱护。 然顾灏白少年老成,城府颇深,心知伴君如伴虎,后宫再无仰仗,要想顺利继承皇位还得有自己的手段。表面温文尔雅,无所作为,暗地却阴狠狡诈,手段血腥,拉拢臣子,丰满羽翼,很多不愿追随的官员被暗地处决。 卿浅原本是卿尚书家独女,卿尚书中年丧妻,对着独女甚是宠爱,父女相依为命。而这卿尚书家族几代为官,一心为国生性耿直,对太子的拉拢不耻,不屑与太子结党,痛斥其野心。不过半月就被安上通敌这莫须有的罪名,全家老小五十一口除了因受父亲委托到应天府拜访故人的卿浅外,全部落狱处刑。 卿浅得到消息后悲痛欲绝,欲手刃仇人,心知死路一条不想牵连顾秋彧,以顾秋彧对自己的爱护定不会袖手旁观,卿浅不愿他涉险,便狠下心不辞而别暂居故人家中。 苦苦思议良久有了计划,便求与父亲同朝为官的故人以拉拢为由将她献给太子,伺机复仇。 所幸,宴会上卿浅一曲惊鸿舞,成功吸引到顾灏白,对卿浅的美貌才情甚是满意,荣宠至极,择日就欲纳为侧妃。 本来计划在新婚之夜,用匕首刺死顾灏白,却不想喜宴与顾秋彧重逢,心下凄苦,看到他这么痛苦失神的模样,心中宛如千刀万剐,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能硬撑着装作无事。 招待完来宾后,顾灏白遣丫鬟送卿浅先回新房,经过花园时心下烦闷就屏退了丫鬟静站了一会,却无意听到假山后顾灏白与部下的对话,大喜日子,他还在算计权力,对圣上宠爱的四皇子,要用计暗杀除之而后快。 卿浅心惊暗暗离去,顾灏白丧心病狂居然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毒手,担忧顾秋彧,想提前告知他小心防范,但又担忧行踪暴露,被顾灏白抓到把柄,牵连了他,便将行刺的事压下再作打算。 思虑再三,几天后卿浅找到机会,托辞要到家乡寺院还愿,只带着少许侍从到了应天府,特意选了离药庐不远的寺院,屏退了侍从,偷偷从后门跑到药庐。 卿浅见面就扑通跪下,将事情与药庐老先生托盘而出,请求老先生能否保全顾秋彧,声声泣血,老先生念她痴心一片,当即应允,同时赠了她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以报血仇。 思量赴死的时候,她还担心直接找他会给他带去危险,她的四哥那么好,她舍不得他再受一点伤害。 择日后,卿浅盛装为顾灏白设宴,在餐食里掺了毒药,笑着为他布菜,顾灏白只当是卿浅邀宠,兴致勃勃的夹了一些菜欲喂给卿浅,卿浅心知逃不过,毅然吃下,但没想到的是,眼睁睁看着只浅尝了一口的顾灏白被突然出现的暗卫叫住放下了筷子,兴致被打断,顾灏白脸色阴沉的推门出去。 卿浅苦叹,为什么老天待她如此不公? 遇到喜欢的人却不能厮守?家人不屑为伍被冤惨死?仇人却好生生的活着! “什么!派去四王府的暗卫全被毒杀?废物一群……”顾灏白震怒的声音隐隐传来,卿浅眼中含泪,却浮起一个凄美的笑,“还好……四哥没事……咳……只是父亲的血仇不得报了……”心肺如同火烧,撑着桌子咳出一口鲜血,如同断线的木偶摔落在地。 顾灏白未沾多少毒,捡回了一条命,心下以为卿浅是被安插进来的杀手,并未多做耽误,草草葬在了城外。 浮世无她。 “顾灏白派人刺杀的时候我尚浑浑噩噩的在府中,要不是阿浅苦苦哀求神医保全与我,死的人就是我。明明是绝路,阿浅怕连累我,一点都不愿告诉我。阿恒,我好恨。” “……所以你冒险争权,罢黜太子就是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追名逐利并不是我想要的,况且,我曾答应过,要陪阿浅去游山玩水。” 答应一起看风景的人不在了,这风景也要有人代她看才是。 …… 魏恒不再劝他回去只是叮嘱了许多后告辞离去,顾秋彧背手站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有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眯着眼望去,仿佛又见到灯火氤氲,阿浅的笑容格外好看,点亮了他整个世界。 然,浮世无她,莫敢相忘。 顾秋彧温柔的捂住眼睛,叹息:“是情是劫,又如何辨得清呢?阿浅。”魏恒突然出现拦下顾秋彧,“阿彧,你不能进去。” 顾秋彧失神的抬起眼睛看着魏恒,“阿浅是不是真的……”下面的话却如同那句赌气的二嫂一样,怎么都说不出口。 魏恒担忧的看着他,“阿彧,你别这样,我们回去吧。” “回去?怎么回去,我本来在想,阿浅要是过得幸福,我也该替她高兴,我不争不抢了,只想知道她安好,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没了!”突然挣脱魏恒的手,失控的带着哭腔,“我要去看阿浅,你们都骗我!阿浅肯定没事!” “顾秋彧!卿浅不在里面。”魏恒制住顾秋彧,急急地说,“不知怎么,卿浅出事第二天就被下葬了,这事疑点很多,你现在进去无异于寻死,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迢迢往事。 第二百七十五章 “你在做什么?” 织梦不答,这方寸地方,气压骤然下降,散落一地的事物,已然有些颤颤巍巍,震动不止,方才打斗下已经破破烂烂的帐篷像是也支撑不住,要塌了。 “你在做什么?自焚?现在才想起来求死,已经迟了!给我停下!” 不管织梦在做什么,终归不会是什么好事,看着像是她不堪受辱,准备冲断自身经脉,求得痛快一死。 然而,他还没玩够,怎么能放任她这么快就死。 荧惑挥舞着匕首,好几次堪堪擦着织梦的脸颊过去。 见他会错了意,织梦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并不解释,只道一句。 “害怕?你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荧惑有些恼怒,在匈奴十八部落里,没人敢这样忤逆于他,没人会不害怕他的残忍,这小丫头怎么敢? 他把匕首狠狠扎进了织梦一侧肩头,再次威胁道:“停不停?你再继续,这匕首下次对准的就是你的喉咙!它会割破你的喉咙,叫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叫你一时半会死不了,慢慢忍受濒死的苦楚!想痛快求死,哪有那么容易?” 他下手狠毒,说不疼是假话。 织梦疼得脸色有些发白,暗暗吸了口冷气,尽量不去在意伤口传来的疼痛,狠狠咬了下嘴唇,舌尖有些血腥味,叫她越发冷静几分,说出的话听不出一丝恐惧。 “……随你意。” “哈?落在我手里,求死哪能轻易!” 营帐终归还是塌了,掀起一阵风雪腾腾,荧惑眯着眼睛一笑,明亮而天真,毫不留情地把匕首从她肩头拔出来,往她喉咙处刺下。 忽然,一阵凌冽寒风吹过,黑暗里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似乎还伴随着一声似鬼魅一般妖娆的轻笑。 织梦觉得那笑声分外熟悉,积蓄的真气有些停滞,荧惑自然也听到了,停下动作扭头往一旁看去。 只闻一阵破风声飒飒穿雪而来,眨眼过后,有温热的液体溅了织梦一脸,她瞳孔倏地放大。 方才还在疯狂恐吓她的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脖颈处一凉,瞪大了眼睛,刚想低头去看。 忽然脑袋一歪,头颅沿着脖颈处齐根断裂,骨碌碌滚落在地上,咚咚两声闷响。 到死也没反应过来,究竟死在何物之下。 风雪萧萧里,只有一把熟悉的扇子急速飞来,如同锋利刀刃。 割断荧惑的头颅后又迅速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一只雪白如玉的手端端抓住了它的扇柄,潇洒一收。 织梦被溅出来的血喷了一身,鼻息间尽是血腥气,方才眼前发生的事像是幻觉一般。 就一眨眼的功夫,荧惑脑袋掉了。 这么恐怖的场景,这么近的距离观看,绕是她也被吓得够呛,眸子里的黑雾终于散去,恢复了一派清明,周身的真气也轰然溃散。 那人却一直站在一方阴影里没走过来。 “……容怜?是你吗?” 她把还死死掐着她肩头的尸身推开,撑着地面缓缓坐了起来,看向一旁的黑暗里。 她唤了两声,黑暗里终是缓缓走出来一人,手里撑着一把青竹纸伞,四十八紫竹伞骨,盛一伞风雪不败,玉冠狐裘,正是容怜。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头颅,又看了看容怜,一下子有些发懵。 “嗯,是我。” “你这是……” “杀人。” 怜骨扇的扇面似乎不是普通的材料做成,吹毛断刃,锋利如同刀刃一般,却不沾一点血腥。 容怜收了怜骨,恢复成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风轻云淡回道:“姑娘家怎能手上沾那么多血腥,我不一样,杀业太重,再添这一条命也没差。” “你没必要……”没必要替她杀人。 容怜背过身负手而立,对着一片陌生的天地,声音淡淡的。 “没什么必不必要,我是江湖人,欠你一条命,自然是要还你一条。” 他站在风雪里,撑着一把紫竹纸伞,不佩刀剑,却是独揽一处好风光。 帐篷倒塌,沾了酒的火苗燃烧更甚,这里的火光越来越大,引起了不小的混乱,匈奴兵营一盏一盏亮起灯,如潮水一般。 听着不断涌来的脚步声,容怜转过身,对着织梦伸出手,“走吧。” 织梦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那一掌雪白,容怜的目光像是叹息。 ○ 果然,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哪怕她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另一个人也没关系。 他站在营帐外,静静听完她的质问,她的痛苦,看着她一个人潜入夜色里,就像当年的朔月一样,走的有些绝情。 在风雪里无声无息地跟了她一路,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只是看着荧惑在她身上留下的刀口,猩红的有些刺眼。 看着她浑身真气涌动蓄积,就算不知道这是什么招式,也能察觉出来其中万分凶险。 若是这样磅礴的真气在一瞬间爆裂,荧惑必死,可是她也别想活了。 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拉着荧惑一同毁灭。 这样一位女子,如同莲花濯濯清涟,终归是性情耿烈,为了一人,带着一腔奋不顾身的孤勇,叫人如何不怜? 他不愿看着她坦然赴死,不愿她完成这样惨烈的殉葬,本只是想默默无声看完她想做的一切,眼下也终归是动手杀了荧惑。 既是织梦所愿,他便替她达成所愿。 虽然织梦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因何出手。 卿须怜我我怜卿,明月天涯,不必诉离殇。 他的心事不必有谁知晓,更不会开口说出来,他本就该是一个人,从始至终,也就不必贪恋那人间一处欢愉。 就容许自己再见一见她,转身江湖相忘,后会无期。 也算平心中所怜。 “回去吧,逐安还在等你。” 织梦伸出手,轻轻搭上他的指尖。往身后托起了一只架子,狠狠朝着荧惑脑袋砸来,又毫无间隙地操控着各种东西袭击荧惑。 荧惑眼睛紧紧盯着织梦,头也不回一拳砸碎了那朝着他脑袋飞来的书架子,指节上被木屑划伤流了点血,毫不在意,眉头都没皱一下,然后任由其他东西砸了他一身。 砰砰作响。 他狠狠掐着她的肩膀,嗤笑一声,“呵,你早该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根本毫无杀伤力,还是省点力气吧。” 织梦并不在意他的嘲讽,仍是专注于控制外物攻击,然而,三番五次攻击下,留下伤口也都只是些皮外伤。 哪怕一身的伤口,染了一身的血迹,荧惑仍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他从小在狼窝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对于痛感,天生有着异于常人的耐性,这样的攻击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织梦停下攻击,不去看荧惑的神色,只是沉默起来。 再多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却全是徒劳无功,伤不到他的要害。 该怎么做……肯定有能伤到荧惑的办法。 肯定有。 对了,如果从外部不行,那就从内部。 幻花神功里有一式能助她,只是太过…… 眼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开始在体内积攒真气 只要把她一身内力在一瞬间灌进荧惑体内,肯定能冲爆他的经脉,一下子承受那么多不属于自己的真气内力,必定经脉爆裂而亡。 兜兜转转也像是宿命,花奈师傅最后便是用了这么一招。 如今,也该她用了。 乱花成殇,玉石俱焚 不过,总归能拉着荧惑一起,不算太亏。 ○ 她身体周围开始有真气翻滚不歇,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黑云压空,风涌不止,隐隐有股迫人的压力四处流窜而出。 虽然暂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落在他身上,荧惑却本能的察觉不对劲,拿匕首指着她。 第二百七十六章 “荧惑世子年纪轻轻,力气却大得怪吓人!” 她不得不承认,她见过的形形色色那么多人里,荧惑绝对是天生力气里面最大的那一个。 已经超出了常人该有的力道,最为惊悚的是,他的速度也像是野兽一样迅捷。 那银锤的力道太过骇人,如同山崩地裂,受这么一下,她只觉得五脏肺腑皆震,一时间气血翻涌,有些头晕眼花。 宛如一座大山轰然压顶, 若是方才不是用花刃卸掉了一点劲力,她的内脏可能要直接震出血来了。 这也是她方才不肯让荧惑近身的原因,力道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她倒地的时候,荧惑瞬间欺身过来,一只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肩头把她按在地上,让她根本起不了身,像是一只铁箍紧紧钳制着织梦,几乎要捏断她的骨头。 另一只手迅速夺下了她右手手腕上带着的幻花铃,好奇地凑到眼前打量了一阵,语气像是闲谈一般。 “这就是你的武器?这武器倒是稀奇,我生平第一次见到。” 然后随手扔到了一旁,摔得一阵叮啉作响。 幻花铃被夺,织梦沉着脸没有说话,耳边忽然捕捉到一阵破风声响起。 毫不犹豫,织梦迅速一偏头,一把荧惑从腰间摸出的匕首堪堪擦着她的脖颈滑过,扎进她身下的被子里,却仍划破了她颈间的一寸皮肤,落下一道血痕,往外汩汩冒着血珠。 扭头再慢一点,她的喉咙就会被捅穿。 下手果然狠。 荧惑勾了勾唇角笑起来,看着她雪白肌肤上流出的猩红血迹,像是雪地上骤然开了一支妖艳的梅花,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动着奇异的光芒,带着几分病态的狂热。 “你反应倒是挺快。” “不过……” 荧惑单手从被子里拔出匕首,再次对准织梦高高抬起,另一只手仍是死死掐着她的肩头,让她无法闪躲,一次不成似乎又准备朝着她喉咙再捅一次。 他一双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像是很喜欢这样凌虐的感觉。 “不知道这一次你还躲不躲得掉!” ○ 他的语气,竟能听出几分野兽的冷血。 此时的荧惑就好比是一匹静静潜伏在黑暗之中的孤狼,对于自己送上门来的猎物,不会立刻杀死,反而要一点一点把猎物折磨致死,最好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对它的存在又惧又怕。 欣赏猎物心惊胆战地忍受着巨大的折磨与痛苦,他才会觉得有虐杀的快感,才会觉得心满意足。 他禁锢着她,审视着她的神色,想从她脸上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他似乎并不想那么快杀掉她,只是松松垮垮捏着匕首,晃晃悠悠地悬在她喉咙处,随时有可能没拿住从手里脱落,扎进她的喉咙里。 这感觉变态得叫人头皮发麻。 嘴里却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像是故友重逢,要同她好好谈一谈心。 “既然你马上就要死了,那我不妨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死在你手里吗?” 当然,这种时候,自然不是真的想要从织梦这里得到什么回应,荧惑像是沉浸在回忆里,记起了什么往事,神色有些虚浮,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而死,星辰群落,族里的大巫师说我是荧惑星转世,天生不祥,主掌杀伐,因此父君格外厌恶我,恨不得我也一起死了才好。所以,在我小的时候他就把我丢到了狼窝里,想任由我自生自灭。哈哈,叫他没想到的是,我却在狼窝里活下来了!当然,我也不能算是人的孩子了,我更愿意称呼自己是狼的孩子!” “同狼群生活在一起,我自然也学习了不少野兽的习性,哈,杀人的过程越残忍,我便越高兴,越兴奋,控制不住自己一次比一次下狠手,最好能把人活活折磨死才好。” “那位高高在上的王需要力量,重新把我接了回去。他想要一把锋利的刀又害怕恐惧这把刀会反过来划伤他,所以便给这把刀施了巫毒,好叫这把刀永远无法背叛他。” “我已经杀光了十八部落里所有参与进来的人,如今只剩一人,所以,我怎么能死在这,死在你手里呢?” 他凑到她耳边低语,温柔的像是情人之间呢喃。 “好啦,秘密讲完了,方才陪你玩够了,现在,该你陪我玩了。” 他抬起头重新拉开距离,微笑着那把匕首又再次悬在了她喉咙间。 “你说,这匕首下落几次会洞穿你的喉咙?” ○ 看着那把寒气森森的匕首晃晃悠悠悬在头上,看着荧惑有些扭曲病态的神色,织梦没觉得有多害怕,躺在一堆废墟里,脸色异常平静。 其实,来之前有曾想过,这一趟出来可能就回不去了。 这世间,远没有一直一帆风顺的事,荧惑几次露面,展现出来的武功修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想取走他的性命绝非易事。 就算她真的轻轻松松便得手,杀了荧惑,然,孤身一人潜入敌营,杀了人势必会闹出动静,那时呢? 就算她能再杀十个,百个,千个,可是数十万的匈奴兵,她能一人杀尽? 怎可能再全身而退? 所以,她想过的,这一趟出来,可能归期无望。 这话听起来有点矛盾,知道回不去了,可是还是义无反顾来了。 倒不是只因为同万昭和怄气才脑袋一热来的。 她恨不得杀了万昭和,可是万昭和说的对,她伤不了逐安,逐安两次重伤全是被殃及,动手的人是荧惑。 一个人惹事,一个人动了手,两个人都该死。 杀心一起,便收不住了。 就算她今天回不去了,她也要杀了荧惑。 再退一万步而言,荧惑,是一个阻碍。 本来已经退败的匈奴正是因为有了荧惑,所以才重振旗鼓再次入侵朝月国。 就好比是一面狼头旗帜,旗帜不倒,这支军队就不会散。 虽然这天下如何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兴也好,亡也好,又与她何相干。 可是,逐安不说,她也能看得出来,逐安在意,许是带着对父亲的一点念想,他在意父亲守护过的这片土地。 若是逐安想守护,她愿意接过他的守护。 荧惑显然已经成了战事平息的拦路石,甚至他的存在对逐安三番两次造成了威胁,以后势必也会成为一大隐患,那她便替逐安解决这个阻碍。 眼下亲身见识过荧惑的恐怖,她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荧惑能伤逐安一次两次,以后就能伤到逐安第三次,第四次。 只要战事还会发生,不管有没有万昭和,他们终究会对上。 是发狠同万昭和说的气话,也是在万昭和开口激怒她之前就在考虑着的问题。 要想彻底杜绝这样的隐患,最彻底的办法便是,杀了他。 为了一个人冒出想杀掉另一个人的念头,属实危险又沉重。 只是,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活过的这短短数十年,世界除了石宫森森便只有后院那一角天空,好像总是一成不变,枯如死水,然而遇到逐安的之后,她的世界开始有了颜色。 因为一个人,这天地这世界变得处处可爱,万物都鲜活起来。 那么,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受那么重的伤? 就是有少许遗憾,没有同她的哥哥好好告别。 逐安白天出去的时候,她同他说,我等你。 晚上,却等回了一个重伤不醒的人。 诸多情绪堵在心间,难以倾诉。 就是回不去了又如何,有道是,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宁负天下人,也不愿负那一人。 第二百七十七章 “恕我迟钝,阿彧,我不懂,你从前未有半分上心权力,为何你会突然涉险争权……”想到墓碑的题字,猜测道:“难道是为了给卿浅报仇?” 顾秋彧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酒杯,“魏恒,不仅仅是你想的那样,更因为这是阿浅的遗愿啊。” 迢迢往事,被揭开还是带着血色。原来当时,魏恒告知他卿浅早已被葬到城外,当晚顾秋彧还是不顾危险前去寻她,只想再见她一面。刚赶到城外时,遇到了当时阿浅求药的药庐里的婆婆,她拦下顾秋彧惋惜摇摇头道,皆是痴儿。 顾秋彧追问之下,老婆婆方才告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子顾灏白本是荣宠一时的乔贵妃的孩子,无奈乔贵妃生病离世得早,死的时候哀求陛下照拂,君上心软念及旧情封了顾灏白为太子,但心下不甚喜欢这个温吞的孩子,并未给予过多爱护。 然顾灏白少年老成,城府颇深,心知伴君如伴虎,后宫再无仰仗,要想顺利继承皇位还得有自己的手段。表面温文尔雅,无所作为,暗地却阴狠狡诈,手段血腥,拉拢臣子,丰满羽翼,很多不愿追随的官员被暗地处决。 卿浅原本是卿尚书家独女,卿尚书中年丧妻,对着独女甚是宠爱,父女相依为命。而这卿尚书家族几代为官,一心为国生性耿直,对太子的拉拢不耻,不屑与太子结党,痛斥其野心。不过半月就被安上通敌这莫须有的罪名,全家老小五十一口除了因受父亲委托到应天府拜访故人的卿浅外,全部落狱处刑。 卿浅得到消息后悲痛欲绝,欲手刃仇人,心知死路一条不想牵连顾秋彧,以顾秋彧对自己的爱护定不会袖手旁观,卿浅不愿他涉险,便狠下心不辞而别暂居故人家中。 苦苦思议良久有了计划,便求与父亲同朝为官的故人以拉拢为由将她献给太子,伺机复仇。 所幸,宴会上卿浅一曲惊鸿舞,成功吸引到顾灏白,对卿浅的美貌才情甚是满意,荣宠至极,择日就欲纳为侧妃。 本来计划在新婚之夜,用匕首刺死顾灏白,却不想喜宴与顾秋彧重逢,心下凄苦,看到他这么痛苦失神的模样,心中宛如千刀万剐,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能硬撑着装作无事。 招待完来宾后,顾灏白遣丫鬟送卿浅先回新房,经过花园时心下烦闷就屏退了丫鬟静站了一会,却无意听到假山后顾灏白与部下的对话,大喜日子,他还在算计权力,对圣上宠爱的四皇子,要用计暗杀除之而后快。 卿浅心惊暗暗离去,顾灏白丧心病狂居然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毒手,担忧顾秋彧,想提前告知他小心防范,但又担忧行踪暴露,被顾灏白抓到把柄,牵连了他,便将行刺的事压下再作打算。 思虑再三,几天后卿浅找到机会,托辞要到家乡寺院还愿,只带着少许侍从到了应天府,特意选了离药庐不远的寺院,屏退了侍从,偷偷从后门跑到药庐。 卿浅见面就扑通跪下,将事情与药庐老先生托盘而出,请求老先生能否保全顾秋彧,声声泣血,老先生念她痴心一片,当即应允,同时赠了她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以报血仇。 思量赴死的时候,她还担心直接找他会给他带去危险,她的四哥那么好,她舍不得他再受一点伤害。 择日后,卿浅盛装为顾灏白设宴,在餐食里掺了毒药,笑着为他布菜,顾灏白只当是卿浅邀宠,兴致勃勃的夹了一些菜欲喂给卿浅,卿浅心知逃不过,毅然吃下,但没想到的是,眼睁睁看着只浅尝了一口的顾灏白被突然出现的暗卫叫住放下了筷子,兴致被打断,顾灏白脸色阴沉的推门出去。 卿浅苦叹,为什么老天待她如此不公? 遇到喜欢的人却不能厮守?家人不屑为伍被冤惨死?仇人却好生生的活着! “什么!派去四王府的暗卫全被毒杀?废物一群……”顾灏白震怒的声音隐隐传来,卿浅眼中含泪,却浮起一个凄美的笑,“还好……四哥没事……咳……只是父亲的血仇不得报了……”心肺如同火烧,撑着桌子咳出一口鲜血,如同断线的木偶摔落在地。 顾灏白未沾多少毒,捡回了一条命,心下以为卿浅是被安插进来的杀手,并未多做耽误,草草葬在了城外。 浮世无她。 “顾灏白派人刺杀的时候我尚浑浑噩噩的在府中,要不是阿浅苦苦哀求神医保全与我,死的人就是我。明明是绝路,阿浅怕连累我,一点都不愿告诉我。阿恒,我好恨。” “……所以你冒险争权,罢黜太子就是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追名逐利并不是我想要的,况且,我曾答应过,要陪阿浅去游山玩水。” 答应一起看风景的人不在了,这风景也要有人代她看才是。 …… 魏恒不再劝他回去只是叮嘱了许多后告辞离去,顾秋彧背手站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有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眯着眼望去,仿佛又见到灯火氤氲,阿浅的笑容格外好看,点亮了他整个世界。 然,浮世无她,莫敢相忘。 顾秋彧温柔的捂住眼睛,叹息:“是情是劫,又如何辨得清呢?阿浅。”魏恒突然出现拦下顾秋彧,“阿彧,你不能进去。” 顾秋彧失神的抬起眼睛看着魏恒,“阿浅是不是真的……”下面的话却如同那句赌气的二嫂一样,怎么都说不出口。 魏恒担忧的看着他,“阿彧,你别这样,我们回去吧。” “回去?怎么回去,我本来在想,阿浅要是过得幸福,我也该替她高兴,我不争不抢了,只想知道她安好,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没了!”突然挣脱魏恒的手,失控的带着几分哭腔,“我要去看阿浅,你们都骗我!阿浅肯定没事!” “顾秋彧!卿浅不在里面。”魏恒制住顾秋彧,急急地说,“不知怎么,卿浅出事第二天就被下葬了,这事疑点很多,你现在进去无异于寻死,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迢迢往事。 大楚三十年,初春,太子顾灏白因失德被废黜,不久病死牢狱,太子一党被尽数瓦解。次月,四皇子顾秋彧被立为储君,却突然失踪,找寻数月无果。 半月后,临安城外十里亭桃花林中,有一座精致的竹楼,掩映在红花绿树之中十分隐蔽,靠篱笆右边一颗桃树下却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传言中失踪的新储君顾秋彧此时正亲密的贴着坟冢的石碑,仿佛情人之间亲昵的耳语,脸上挂满温柔的笑意,边饮清酒边缓缓说道:“阿浅,青城的烟杜山风景不错,清晨浓雾漫天,朝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一点一点爬上来,非常好看……” 魏恒站在不远处看着,等待那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与墓中那个早已沉睡许久却不曾离开他的心半点的女子慢慢说完话,祭酒收拾妥当后才招呼他进屋,魏恒应了声跟上去,进门前回头望了望那座坟冢,桃花洒落,铺满坟头。洁白的石碑上只写着四个刻骨铭心的大字,吾妻阿浅。 仿佛有温度一样,魏恒觉得心烫了烫。回首跟进屋问道:“阿彧,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你苦心经营了两年推翻了顾灏白,怎么得到了太子位又弃之?况且,陛下还没放弃派人四处寻你……” 给魏恒布了薄酒后,顾秋彧才缓缓开口:“你觉得我真的想当太子?” 第二百七十九章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震得人耳朵有些发痛。 慕飞白只觉得眼眶泛酸,双颊发烫,心脏砰砰直跳,一股脑说完后,才察觉,有麻意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开,整个身子都跟着有些发麻。 竟然说了…… 终于,说出口了。 压在心间,着实太久了。 虽然不可抑制的紧张,却像是压在心头的石头突然化成了轻飘飘的云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能说出口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气,甚至带着力气也一同消失,他弯下腰喘着粗气,不敢再直视疏花的眼睛,不敢去看她的神情,手也松开了疏花的手腕。 疏花沉默的听完,两个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不远处有孩童嬉闹着跑过,每个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热闹得不像话,越发显得他们之间太过沉默,人们拥挤着往城中心走,很少有人会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慕飞白忐忑不安,几乎想逃走。 要被讨厌了吧? 不过,也好,憋了那么久的话,至少终于说出来了,再怎么说,对自己的心意总算有个交代了。 他堂堂正正地喜欢一个人,每一分喜欢都真心实意,他敢说出来不丢人。 就是说出来被讨厌了,也只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罢了,并不是谁的错。 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妥帖将这份情愫收尽心里藏起来。 不过是不喜欢罢了…… 他又不是没想到这个结果。 慕飞白撑着膝盖平复着呼吸,虽然心里的一把火燃烧殆尽后只剩苦涩钝痛,却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才行,哪怕被拒绝了也该保持应有的风度。 毕竟,他可是慕飞白啊。 也是,被不喜欢的人一直缠着,任谁都肯定会觉得厌烦,而且他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满心的喜欢,疏花会觉得很困扰吧? 不喜欢的人的心意有时候是一种负担。 毕竟告白的人是救过她一次的,顾及情分不知道怎么拒绝合适肯定也很为难,还是好好道个歉,然后…… 他直起腰,强压着眼眶里的酸意,刚要开口,疏花对上他的视线,皱了皱眉,先开了口。 “你以为,是谁将它再次还给你的。” ○ 她在湖城照顾重伤昏迷的慕飞白时,日日替他擦洗上身替换药物,连他胸膛上每一块肌肉的纹理都知道,怎么可能会没有发现这支簪子。 就在他的胸口处的衣服里,拿出来的时候,还沾了很少的一点血渍。 慕飞白醒来后,又在枕头下找到了它,总暗自庆幸,疏花没有发现它,还猜测肯定是逐安看到之后替他取出来放到枕头下的,毕竟,以疏花的性子而言,看到了肯定会十分气恼,必定会将发簪拿走,大概可能就是,扔了都不会想给他。 那时,发簪还在,他松了口气,只剩庆幸。 你以为,是谁将它再次还给你的。 疏花的声音,像是塞外草原上缓缓吹来的风,风一过,密密麻麻草木间藏着的湖泊就露了出来。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是……是疏花,重新放回他枕头下! 只要看到他珍藏那发簪放的位置,怎么可能会不联想到这叫人脸红心跳的含义。 疏花她……她知道还…… 做梦一样。 莫说是,这天上放着烟花,就连此时,慕飞白的心里,都像是点燃了烟花,一朵一朵,绚烂至极,光华璀璨,将他炸得目眩神迷! 他的心里早已经溃败,是了,就是这一点点回应,他都能高兴得忘乎所以,所有酸涩痛意都可以自己痊愈。 漫长的对视下,疏花看着慕飞白一直傻傻地看着自己,一眼不发,不免有些烦躁,又或许是慕飞白眼中太过炙热,她不敢多看,扭开了视线。 “走了。” 慕飞白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往前一步,再次抓住疏花的手腕,这次动作却格外温柔,抬起头看着疏花,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像是在对着满天的神佛,虔诚发誓。 “那你愿意,再为我戴上这支发簪吗?” 疏花没再躲开视线,回望着他,点了点头。 ○ 慕飞白的心事太简单明了,他以为藏在心里不说就没人知道,以为逐安也是他说了之后才知道的,殊不知,所有人都看的分明,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只是有些害怕而不确定。 疏花打小就性子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孪生姐妹被抱走,骨肉分离,所以性子才变得残缺不完整。她很少笑也很少哭,没啥明显的情绪,也不哭闹,总是沉默寡言的静坐。小时候柳家的下人背地里偷偷叫她小怪物,连她的母亲柳夫人都觉得她面无表情是不是什么疾病所致,后来长大了,因为聪慧过人,天赋异禀,武功修为大进,越发冰冷,整个柳家上上下下都变得惧怕她,因为根本摸不透她的情绪,比怕家主柳长渊还怕上一分,说起来这其中人情也有几分淡泊。 武林大会上突然知道父亲的过往跟之后的死因,于她而言,冲击无异于当头棒喝,虽然没像母亲那样,日日颓然泪流洗面,哀痛绝不少一分,毕竟也是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亲生父亲,怎可能一丝感情都没有,只是她素来不爱流露情绪,倒叫外人一分都看不出来。 扶月尚年幼,难挑大局,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家主死了,整个柳家很可能因此倒台,柳家老老小小那么多族人谁来照料? 她虽然也没大扶月几岁,却只是沉默地接手了柳家的家主之位,沉默的处理了武林大会留下的烂摊子,井井有条一桩不错,性子冷反倒赢得了一片赞声。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接手家中事物,只是她越是接触的多,越觉得,人心可畏,本就慢热,越发封闭自己。 慕飞白对她来说,就像个……意外。 这个叫慕飞白的人,很奇怪。 不管是初见时,无礼地拦了她的路,弄散了她的头发,还是后来再见时,执意帮她收拾柳家的烂摊子,替她到所有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世家门派宗主们那里说好话,所以没一家宗派将柳长渊的错迁咎到柳家身上,柳家虽然受了点影响却无伤大雅,他却什么回报都没要过。 还跟着她一路到了湖城,她在他再次帮忙的时候对他恶语相向,想跟他划清界限,可是他说做就做,躲着就不见她。 她被孟义设计擒住时,他又义无反顾地冲出来想救她,结果一起被抓,抓就算了,还要使劲安慰她。 许许多多的画面都在她眼里,她发现他这人真奇怪。 明明一直对她好,却什么都不要,还一直遮遮掩掩,生怕她不高兴。 连不小心从幻花宫大殿里掉下去,都要抓着她一起。 这人,可真奇怪啊。 当他义无反顾挡在那把剑前面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有多害怕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意外变得很必然,太过吵闹,太过喧哗,将她一点一点淹没。 她没有讨厌他,也没有讨厌他送的礼物,她很喜欢手里这盏兔子灯,只是觉得他一直不敢跟她说清楚比她还扭捏,她不想这样去接受他的礼物了。 如果说,她的心像一块冰冷的磐石,照他这么放在心口上捂着,是块石头都能给捂热乎了,更何况是心呢? 所以,心如磐石,冷漠如她,不会逃避。 慕飞白靠近她,手下动作越发温柔,将他随身携带了快两年的雪莲玉簪,温柔又庄重地插进了疏花的发间。 第二百零八十章 瞧着是一堆柔柔弱弱的花瓣,碰撞上银色的枪花势必会被绞得粉碎,然而,当女子手中长枪真的碰上那方花刃的时候,她却诧异地发现,像是攻击到了实体! 虽然没有传来铁器相撞的声响,手中长枪回馈传来的重力却是实实在在的!那方花刃没有溃散,也没有被搅碎,就这么接住了她袭出的长枪。 这是什么古怪的武功? 带着一言难尽的心情和探究,女子已经同织梦过了十几招,织梦接应的招式都很随意,虽然身法灵巧,如同惊鸿踏雪,但好在并没有什么怪招,这让女子心里稳定不少。 也许,这花刃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只是看着华丽了些,她之前在武学文献里也有见过相关记载,有内功大成者,可以不借外物,直接聚气化形,以气为手中利刃,想必这刁女用的就是同类的武功,这么看来,这种武功,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每一招都比对方快呢! 这么一想,不免有些暗自得意起来。 然而,织梦却忽然低声念道:“书中有云,六合枪法最称雄,扎来如箭绞如龙。步下枪花十八路,马上枪法加倍功。传人传法不传诀,得其秘诀妙无穷。八句歌语须切记,走尽天涯占上风。辰时使枪日在东,占住东方好用攻。午时使枪日在南,休教太阳迎双瞳。酉时使枪日在西,占住西方见高低。六月使枪须避日,腊月使枪要顺风。” 这些都是花奈以前教给她的,让她能通过迅速辨认出敌人所用是何种招式,方便灵活应对。 她从回忆里回过神,顿了顿才又开口,像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有些低沉,“也不知道你练到了几重?” ○ 织梦所念枪诀乃是枪法中鲜有人知的秘诀,然而她念的一字不错,明显她对此已经不是稍有耳闻的程度了! 这让女子刚稳定下来的心神又再次乱了。 连武功招式都被摸透了吗? 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 观她出招没什么杀气,或许只是知晓各家武学罢了,知道跟会用可不一样。 想到此处,女子手腕将长枪一送,直直朝着织梦眉间刺去,不由大声回道:“本小姐自然是六合十八枪,路路精通!” 织梦闻言低低浅笑一声,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我还怕控制不了下手的力道伤了你。唔,不是要我打得满地找牙么,只弄些虚招糊弄我,好生没劲,不打算使出真本事吗?” 要说控制内力这方面,逐安还真没见过比织梦还要天赋异禀的人,不过,这女子的出招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眼,只是用了百鸟朝凤的一些基础枪招,想来织梦觉得与之切磋不太尽兴,总得束手束脚,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出招出得格外随意,丝毫不见凌厉之气。 若是只会些皮毛,想来也不会这般自负,既主动约战又不肯显露实力,实在有些古怪。 是何用意?试探吗? 织梦手腕迅速向上一翻,手中的花刃迎向扑面而来的长枪,直直一挡,将枪头挑开,带起一阵绚烂的风,银色的枪头在花海里一闪而过挽成一朵花,一退一进,杀了个回马枪,再次被稳稳挡住。 “还没学会走就想学怎么跑,你这刁女好大的口气,先学会进攻再说吧!” 女子一撤步,将手中枪挽回背后,不满地瞪了织梦一眼。 织梦只能无奈地揉揉眉心,这女子不肯尽全力应对,她若是还操控花刃攻击,大约就要见血了,莫不是这人只爱逞逞嘴皮子的威风,也太过磨人了。 “不高兴了?那就出招啊!那该不会是怕了吧!我就知道你这刁女中看不中用,徒有一张好皮囊,其实武功弱得很!” 女子掐着腰怒喝,浑然忘记了是她先出手伤人还胡搅蛮缠,不肯让他们离去。 织梦没忍住白了她一眼。 引得女子怒火中烧,只见她忽然变了身法,又出了一招,这次同之前的枪法都不同,要说之前的都只能算是基础的枪法,这一招就已然带上了神韵。 不仅手中长枪变快了,女子身体也跟着动起来,像是翻飞的蝴蝶,整个人都旋转起来,长枪在手间,虚实相交,一攻一收,咄咄逼人,如同蛟龙出海,一点寒芒先到,连刺了七枪,那寒气森森的枪头位置飘忽不定,像是从一串银色的枪阵里猛地刺出,还未看清又收了回去,继续下一次攻击,叫人防不胜防,犹如雷霆砸面一般的压迫感。 逐安不由点点头,这才是真正的百鸟朝凤,叫人赞叹。 织梦神色终于认真了一些,在女子攻来时,花刃忽然溃散,重新聚起时成了一道花盾护在织梦身前,虽然枪出如龙,但反应及时,未伤到她分毫,不过还是能清楚感觉到那股霸道又狠辣的劲力。 在最后一枪刺出时,织梦右手一挥,带起一阵飞花,朝着女子轰然而去,差点划破了她的脸颊。 花潮散去,女子也收回长枪,还不等织梦赞上一句,那女子用手指着她骂道:“卑鄙的刁女!” “……” “只会用这些奇奇怪怪的招式,有本事拿真的武器跟本小姐打啊!” 望着她挑衅又嘲讽的眼神,织梦只觉得接下她的约战真是做了件蠢事,这女子也太过胡搅蛮缠了。 真的叫人头疼。 ○ “哥哥,剑借给我用用。” 逐安把长情从腰间取下抛给织梦,那串剑穗在空中飞起,像是枝头多了一抹盎然的绿意,织梦后退两步,稳稳接过,拿在手中掂了掂,笑着赞道:“果然同哥哥很是相配。” 比起织梦的玩笑话,逐安反而生出几分好奇,织梦要剑做什么? 这么说来,他似乎从没有见过织梦用剑,准确而言,织梦除了幻花铃好像一直没用过别的武器,虽然有用幻花神功操控过长剑攻击,却不是直接握在手中使用,只是凭借内息操控外物御敌,也就是,连他都从未见过织梦用剑。 让他不免有些好奇起来,织梦用起剑来会是怎样的? 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织梦身上,她只是拿着长情安静地站着并没有拔剑出鞘做任何准备。 女子见她换了武器,心中多了几分胜算,方才打完她心里有了计策,那缥缈的花刃难以捉摸,然而这可是实打实的长剑,想要捕捉攻击轨迹就容易多了,再说她根本没有佩戴武器,想来用剑并不熟练,这可是个好机会! 长枪从她指尖一转,飒飒而出撕裂空气,她再次用了方才那一招连环刺,如有蛟龙出海,夹带雷霆之势,直接朝着织梦攻去。 片刻后,女子手里的枪再次滚落在地,只不过这次是她自己松开的。 手像是忽然没了力气握不住枪身,就保持着往后仰的姿势僵住了,再往后她就会重重摔在地上。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神色。 逐安也看得入了迷。 织梦只用了一剑,剑不过出鞘了一瞬,又回到了剑鞘中,如同烟火流光,转眼即逝。 不过一瞬间,角度刁钻,先是破开落梅枪的攻防,不等眨眼,又直逼咽喉而去,若是不及时往后一仰,女子的喉咙就已经被割开了。 速度太快,根本避无可避。 然而,那一剑跟逐安的剑不同,很柔,很美,像是三月里青山上的炊烟袅袅,六月里江南的飞花满城,腊月里落在枝头的霜花缕缕。 同执剑的那人一样,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第二百八十一章 魏恒站在不远处看着,等待那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与墓中那个早已沉睡许久却不曾离开他的心半点的女子慢慢说完话,祭酒收拾妥当后才招呼他进屋,魏恒应了声跟上去,进门前回头望了望那座坟冢,桃花洒落,铺满坟头。洁白的石碑上只写着四个刻骨铭心的大字,吾妻阿浅。 仿佛有温度一样,魏恒觉得心烫了烫。回首跟进屋问道:“阿彧,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你苦心经营了两年推翻了顾灏白,怎么得到了太子位又弃之?况且,陛下还没放弃派人四处寻你……” 给魏恒布了薄酒后,顾秋彧才缓缓开口:“你觉得我真的想当太子?” “恕我迟钝,阿彧,我不懂,你从前未有半分上心权力,为何你会突然涉险争权……”想到墓碑的题字,猜测道:“难道是为了给卿浅报仇?” 顾秋彧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酒杯,“魏恒,不仅仅是你想的那样,更因为这是阿浅的遗愿啊。” 迢迢往事,被揭开还是带着血色。原来当时,魏恒告知他卿浅早已被葬到城外,当晚顾秋彧还是不顾危险前去寻她,只想再见她一面。刚赶到城外时,遇到了当时阿浅求药的药庐里的婆婆,她拦下顾秋彧惋惜摇摇头道,皆是痴儿。 顾秋彧追问之下,老婆婆方才告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子顾灏白本是荣宠一时的乔贵妃的孩子,无奈乔贵妃生病离世得早,死的时候哀求陛下照拂,君上心软念及旧情封了顾灏白为太子,但心下不甚喜欢这个温吞的孩子,并未给予过多爱护。 然顾灏白少年老成,城府颇深,心知伴君如伴虎,后宫再无仰仗,要想顺利继承皇位还得有自己的手段。表面温文尔雅,无所作为,暗地却阴狠狡诈,手段血腥,拉拢臣子,丰满羽翼,很多不愿追随的官员被暗地处决。 卿浅原本是卿尚书家独女,卿尚书中年丧妻,对着独女甚是宠爱,父女相依为命。而这卿尚书家族几代为官,一心为国生性耿直,对太子的拉拢不耻,不屑与太子结党,痛斥其野心。不过半月就被安上通敌这莫须有的罪名,全家老小五十一口除了因受父亲委托到应天府拜访故人的卿浅外,全部落狱处刑。 卿浅得到消息后悲痛欲绝,欲手刃仇人,心知死路一条不想牵连顾秋彧,以顾秋彧对自己的爱护定不会袖手旁观,卿浅不愿他涉险,便狠下心不辞而别暂居故人家中。 苦苦思议良久有了计划,便求与父亲同朝为官的故人以拉拢为由将她献给太子,伺机复仇。 所幸,宴会上卿浅一曲惊鸿舞,成功吸引到顾灏白,对卿浅的美貌才情甚是满意,荣宠至极,择日就欲纳为侧妃。 本来计划在新婚之夜,用匕首刺死顾灏白,却不想喜宴与顾秋彧重逢,心下凄苦,看到他这么痛苦失神的模样,心中宛如千刀万剐,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能硬撑着装作无事。 招待完来宾后,顾灏白遣丫鬟送卿浅先回新房,经过花园时心下烦闷就屏退了丫鬟静站了一会,却无意听到假山后顾灏白与部下的对话,大喜日子,他还在算计权力,对圣上宠爱的四皇子,要用计暗杀除之而后快。 卿浅心惊暗暗离去,顾灏白丧心病狂居然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毒手,担忧顾秋彧,想提前告知他小心防范,但又担忧行踪暴露,被顾灏白抓到把柄,牵连了他,便将行刺的事压下再作打算。 思虑再三,几天后卿浅找到机会,托辞要到家乡寺院还愿,只带着少许侍从到了应天府,特意选了离药庐不远的寺院,屏退了侍从,偷偷从后门跑到药庐。 卿浅见面就扑通跪下,将事情与药庐老先生托盘而出,请求老先生能否保全顾秋彧,声声泣血,老先生念她痴心一片,当即应允,同时赠了她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以报血仇。 思量赴死的时候,她还担心直接找他会给他带去危险,她的四哥那么好,她舍不得他再受一点伤害。 择日后,卿浅盛装为顾灏白设宴,在餐食里掺了毒药,笑着为他布菜,顾灏白只当是卿浅邀宠,兴致勃勃的夹了一些菜欲喂给卿浅,卿浅心知逃不过,毅然吃下,但没想到的是,眼睁睁看着只浅尝了一口的顾灏白被突然出现的暗卫叫住放下了筷子,兴致被打断,顾灏白脸色阴沉的推门出去。 卿浅苦叹,为什么老天待她如此不公? 遇到喜欢的人却不能厮守?家人不屑为伍被冤惨死?仇人却好生生的活着! “什么!派去四王府的暗卫全被毒杀?废物一群……”顾灏白震怒的声音隐隐传来,卿浅眼中含泪,却浮起一个凄美的笑,“还好……四哥没事……咳……只是父亲的血仇不得报了……”心肺如同火烧,撑着桌子咳出一口鲜血,如同断线的木偶摔落在地。 顾灏白未沾多少毒,捡回了一条命,心下以为卿浅是被安插进来的杀手,并未多做耽误,草草葬在了城外。 浮世无她。 “顾灏白派人刺杀的时候我尚浑浑噩噩的在府中,要不是阿浅苦苦哀求神医保全与我,死的人就是我。明明是绝路,阿浅怕连累我,一点都不愿告诉我。阿恒,我好恨。” “……所以你冒险争权,罢黜太子就是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追名逐利并不是我想要的,况且,我曾答应过,要陪阿浅去游山玩水。” 答应一起看风景的人不在了,这风景也要有人代她看才是。 …… 魏恒不再劝他回去只是叮嘱了许多后告辞离去,顾秋彧背手站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有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眯着眼望去,仿佛又见到灯火氤氲,阿浅的笑容格外好看,点亮了他整个世界。 然,浮世无她,莫敢相忘。 顾秋彧温柔的捂住眼睛,叹息:“是情是劫,又如何辨得清呢?阿浅。”魏恒突然出现拦下顾秋彧,“阿彧,你不能进去。” 顾秋彧失神的抬起眼睛看着魏恒,“阿浅是不是真的……”下面的话却如同那句赌气的二嫂一样,怎么都说不出口。 魏恒担忧的看着他,“阿彧,你别这样,我们回去吧。” “回去?怎么回去,我本来在想,阿浅要是过得幸福,我也该替她高兴,我不争不抢了,只想知道她安好,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没了!”突然挣脱魏恒的手,失控的带着哭腔,“我要去看阿浅,你们都骗我!阿浅肯定没事!” “顾秋彧!卿浅不在里面。”魏恒制住顾秋彧,急急地说,“不知怎么,卿浅出事第二天就被下葬了,这事疑点很多,你现在进去无异于寻死,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迢迢往事。 大楚三十年,初春,太子顾灏白因失德被废黜,不久病死牢狱,太子一党被尽数瓦解。次月,四皇子顾秋彧被立为储君,却突然失踪,找寻数月无果。 半月后,临安城外十里亭桃花林中,有一座精致的竹楼,掩映在红花绿树之中十分隐蔽,靠篱笆右边一颗桃树下却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传言中失踪的新储君顾秋彧此时正亲密的贴着坟冢的石碑,仿佛情人之间亲昵的耳语,脸上挂满温柔的笑意,边饮清酒边缓缓说道:“阿浅,青城的烟杜山风景不错,清晨浓雾漫天,朝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一点一点爬上来,非常好看……” 第二百八十二章 深夜的街道十分安静,几颗恹恹的星子昏昏欲睡。 整座城陷入了沉睡,除了几处霓虹灯还亮着,一点光亮都没了。 街头只剩几只流浪猫匆匆跑过。 突然天边裂开了一道口子,一双惨白的手扒住裂缝的两边,把口子撕的更大一些,紧接着又钻进来一对黑色的翅膀,一个包子脸的小萝莉像是逃命般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她穿着黑红色的洛丽塔裙,酒红色的卷发扎成两个圆滚滚的丸子,脑袋上长了两个尖尖的黑色小角,苍白的包子脸上瞪着一双红色的大眼睛,要是被人看到肯定会惊呼这小萝莉好可爱。 她扑腾着黑色的翅膀惊魂未定的看了看身后,在空中转了身,手上结了咒印,一束淡紫色的六芒星往那裂缝飞去,准备把天上那个空间裂缝合上。 在那裂缝合上前一秒,一束神圣的白光从缝隙里泄出,然后逐渐变大,一只浑身散发着白光的狮子一脚踩碎了那个六芒星,裂缝消失了。 那雪白的狮子十分矫健俊美,优雅随意的踩在半空中,额间刻着一个一半火一半冰的印记,美丽有神的双眼一只蓝色如大海一只金色像太阳,浑身笼罩在一层月光般的光晕里,神圣而尊贵,让人见了不由心生敬畏。 见魔法被踩碎,恶魔角的小萝莉气鼓鼓的瞪着那只雪白的狮子,掐着腰在半空中跺了跺脚指着它,脆生生的道:“你这臭猫咪怎么这么无赖!跟着本殿下多久了,我都跑到人间了你还追!快滚回你窝里去!” 听到“臭猫咪”,那狮子的眉头一抽,一双鸳鸯眼里颇为不耐,威严而冷漠的开口道:“孤乃雅什大陆尊贵的审判之刃,别把孤同你养的那些人界混种小毛团混为一谈。” 恶魔角的小萝莉哼了一声,鼓着包子脸十分不屑的道:“你不就是体型大了点,脸美了点,皮毛亮了点,活的久了点,魔法厉害了点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还不够了不起? 狮子决定不想跟她废话,前脚优雅一划,它的脚边突然绽开一个月光光阵慢慢浮起一本书的轮廓,冷冰冰的开口审判:“琉璃·米卡尔,雅什王都米卡尔伯爵之女,琉璃女爵殿下,私自叛逃,罪名成立,孤以审判之刃的名义,逮捕你回去接受审判。” 琉璃·米卡尔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突然爬上雾气,她声音软下来,像是撒娇一般:“人家才没有叛逃,是因为……因为……” 狮子不为所动,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要不是米卡尔伯爵来求孤,你这一点小事也用不着孤出面,你有什么原因都回去同雅什族会说吧,孤只负责审判。” 琉璃见它这般冷血无情,眼泪汪汪的扯着裙角,小翅膀也无力的耷拉着,可怜兮兮的看着它:“我尊敬的垂光殿下啊,难道连你也觉得人家是有罪的恶民嘛?人家只是不想被关起来,人家还是个小孩子呢,真是叫人家好生伤心!” 垂光听了一阵恶寒,它不自在的抖了抖银白的鬃毛,语气有些嫌弃:“琉璃殿下都四百岁了就不要装嫩卖萌了,怪吓人的……” 琉璃顿时收住了那不存在的眼泪,毫无仪态的翻了个白眼,“垂光你这臭狮子,如此软硬不吃,白长了那么好看的脸,真是太让人讨厌啦!” 垂光眯了眯眼,十分坦然,“谢谢夸奖。” 琉璃气的牙痒痒,呸了一声,“谁夸你了。” 她说着突然手指结印召唤了一束紫色的光波朝垂光轰去。 垂光不以为然,轻松的扭开了,“别做无谓的挣扎了,孤没空陪你玩。” 琉璃不听,噼里啪啦对着垂光就是一顿狂轰滥炸,嘴里还念叨,“你这个臭猫猫!臭狮子!没人喜欢的大冰坨子!” 垂光召唤来一阵风雪挡掉她的攻击,心道,这臭丫头魔法倒是长进了不少。 但是他绝对不会夸她的,他继续冷漠的说道:“孤不用别人喜欢。” 两人追逐着打了一会,琉璃依旧不肯停手,各种魔法往垂光身上砸,垂光失去耐心,但是琉璃现在体型就是个七八岁的小萝莉,它很怕一爪子把她给拍散架了。 它抖了抖散发着月光的雪白毛发,一团炫目的亮光炸开,刺的琉璃赶紧捂住了眼睛,等回过神来,她赶紧扇着小翅膀往外跑。 一只雪白修长的手从光团里伸了出来抓住了她脖子后的衣领。 “别装嫩了,恢复你的真身吧,这小胳膊小腿的,孤怕给你打坏了。” 琉璃赶紧打了一道魔法过去,衣领这才松开了,她不满的大叫:“你这只臭猫咪懂什么,这是流行好嘛!你这个老古董肯定不知道!土爆了!” 随着那团炫目的光炸开,雪白的狮子不见了,一个高挑的身影笼罩在亮光里。 琉璃·米卡尔心里大叫:完蛋了,完蛋了!垂光变身了! 当然,气势是绝对不能输的,她嘴硬道:“我是萝莉我不管!身娇体柔不经打!” “……” 空气里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 一双修长的手在亮光里结印,声音低沉带着些沙哑:“殿下实在闹腾,孤先把你的魔力封了。” 琉璃·米卡尔着急的拍着翅膀,大眼睛瞪得滚圆。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被垂光的封魔印给禁锢,她的魔法就会暂时消失,她不能被抓回去,她还有事没做完,一定不能现在回去! 有了!有了! 琉璃在裙子的口袋里疯狂翻找。 垂光手里的魔法印结好了,他冷冷喝了一声:“封!” 那印记带着月光迅速朝着琉璃飞去。 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琉璃把刚刚找到的东西往身前一挡,大喊:“反弹!” 月光结印竟然真的被挡了回去。 垂光一看,她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面化妆镜。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垂光毫无防备的被反射回来的月光魔法击中,不能动了。 垂光:“……” 琉璃见居然成功了,嘿嘿一笑,拍着小翅膀得意的看着动弹不得的垂光,突然眼睛一亮,双手飞快的结印,念着咒语:“变幻术——变成小猫猫!” 垂光:“???” 这是哪门子的咒语?你真的念对了嘛?你的魔法老师是谁?真是误人子弟! 空中突然“嘭”一声,垂光修长的身影瞬间消失,一团紫色的光闪过,一颗小猫模样的糖果急急从空中掉下去。 垂光:说好变成猫的呢?你这什么鬼变幻术?我就说你念错咒语了吧,我看你的魔法老师该下岗了! 琉璃·米卡尔拍着翅膀,看着糖果掉下去,十分害羞的捧着脸道:“哎呀!不好意思,咒语念错了!” 猫形糖果啪嗒一声掉在地面上,几只路过的流浪猫被吓一跳,等了会发现并没有动静,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猫凑了过来,闻了闻糖果。 垂光牌猫形糖果:…… 小奶猫似乎觉得闻着有些香甜,张嘴把糖果吃了进去。 垂光牌猫形糖果:你确定可以吃?你这么乱吃东西真的没问题吗?你妈妈怎么教你的? 琉璃·米卡尔悬在半空中,眼睛咕噜一转,机灵的说道:“嘿嘿,猫把你吃下去,不就是变成猫了嘛,这咒语虽然错了,结果还是一样的嘛!” 垂光:哪里一样?变成猫跟被猫吃了能一样?你翅膀上的羽毛掉秃了跟我把你羽毛给揪秃了能一样? 琉璃拍着翅膀飞高了一点,笑眯眯的道:“垂光殿下不想做狮子想当猫了,原来还有这种癖好,那你好好享受一下做凡间小毛团的乐趣吧!我先走啦!不用送我!” 第二百八十三章 清晨,路上开了几间早餐店,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行人。 白戈从楼上下来准备去超市打工,他叼着一个面包,手里在拧牛奶的瓶盖。 皱着眉头扫视了遍四周,心道:昨晚难道下暴雨了么,这街上像是被洗劫过是什么鬼? 匆匆把早餐吃了,刚走过一个街角,他被路边一坨扭来扭去的毛茸茸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仔细一看,是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猫在地上打滚,似乎十分痛苦。 他小心翼翼的蹲了下去,想察看一下,没想到那只奶猫突然不扭了,痴呆一样盯着他。 他又是一愣,这小猫居然长着一双水汪汪的鸳鸯眼,一只蓝如大海一只金似太阳,十分好看。 不过……这只猫是不是有什么猫饼? 很显然,这只脏兮兮的小奶猫就是吃了垂光的那一只。 垂光昏迷之前感觉自己躺在一处十分温暖的地方,等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躺在一片黑暗里,依旧是一颗糖,只是十分诡异的变得透明了许多,还可以轻飘飘的飞起来,身上依旧飘着淡淡的荧光。 他飘到哪,哪里就被照亮。 他使劲往前蹦跶了一点,想看看这是哪里。 突然照出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垂光浑身的毛都快炸开,当然只是脑子里这么一个画面,毕竟他现在只是一块……一坨连实体都没有的糖。 突然黑暗里传来软绵绵一声猫叫:“喵~” 他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小白猫怯生生的蜷缩在角落里,浑身也发着弱弱的白光,看起来十分可怜,像是一团蒲公英,一吹就会散。 它刚出生几个月,还十分脆弱,对外界的风吹草动都十分害怕。 垂光理直气壮的问道:“你谁呀你!” 那小猫疑惑的看着他,又喵了一声。 垂光生气的骂道:“得,完了,碰到一只傻猫,只会喵喵的叫。” 没想到那小猫居然怯生生的回道:“你才傻猫,猫都是这样叫的,喵~” 垂光瞪大眼睛,又问了一遍,“那你刚刚怎么不说话。” 小猫:“喵~” 垂光:??? 这骂它的话它就能听懂?好好说话它就听不懂。 绝对是故意的! 垂光又蹦跶了一点过去,准备直接打它一顿。 “叫你喵!”他刚要扑上去,那小猫又讲话了,“叫你喵?” “……” 不对,好像……刚刚的话有什么问题,于是他试探着开口。 “你谁呀你,喵~” “我是一只流浪猫呀,喵~” “你谁呀你?” “喵~” 垂光心里爆发出一阵怒吼:琉璃·米卡尔我要杀了你!这什么奇葩的咒语,跟猫说话就要加喵,猫才听的懂!难道跟狗说话要加汪?狗才听得懂? 垂光烦躁的蹦跶来蹦跶去,那小猫本来就胆小,见状更是缩成一团。 垂光又气势汹汹的道:“那你在这干嘛?喵~” 小猫说道:“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在这了,喵~” 垂光顿时明白了,这团发着光的是那只小猫的灵魂,也就是这只小猫身体里现在有两个灵魂。 见他没有恶意,小猫又开口道:“你又是谁?喵~” 垂光又变亮了一点,声音变得十分高贵冷艳:“孤是尊贵的雅什大陆的审判之刃,无知的人类小毛团,臣服在孤的脚下吧!……喵~” 那小猫愣愣的盯了它一会,“听不懂啊,喵~” 垂光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这就同,当你想同旁人吹嘘如何如何的时候,得那人也知道这要吹嘘的东西多么了不起多么如何如何,才有意义,不然你就是吹上了天,那人也会一脸茫然根本听不懂你的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同一只无知愚蠢的毛团废话……可是他现在根本出不去……对了,先控制住这具身体,只要攒够了月光恢复力量就可以出来了。 “算了,孤不想同你废话了。现在孤正式宣布,你的身体被孤征用了。” “喵?” “……” 垂光又加了喵再说了一遍,越说越怨念。 这威风凌凌的一句话加上这么个字味道都变了…… 那小猫一听这坨光晕居然想抢它身体,顾不上害怕了,冲过来就是一爪子,把垂光拍倒了。 垂光:“?!” 垂光从地上爬起来,真是岂有此理!奇耻大辱! “你想霸占我的身体,我不可以!喵~” “你不可以?喵~” “我不可以让给你,这是我的!喵~” 垂光一听十分愤怒,“孤想借用你的身体是你的荣幸,你这无知的毛团!……喵~” “就是不可以!喵!” 垂光感觉身体颠簸了起来,发现是小猫在跑。 “气死孤了!你给孤停下来!喵!” 垂光怒上心头,气急败坏的冲过去同小猫打了起来,他使劲的用身子去撞小猫,打的小猫节节败退! 他们在身体里打的热火朝天,从外面只看得到这只脏兮兮的小猫跟抽筋了一样,疯狂的在地上扭来扭去。 垂光跃上猫背,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压着小猫,得意的大笑道:“尔等毛团弱的可怕!” 小猫委屈巴巴的缩在一旁看着他,妈妈,这坨糖欺负我! 垂光慢慢用精神力去控制小猫的身体,适应着这具身体。 他十分霸道的接管了猫身的主权,做狮子都做过了,做猫有什么难的! 刚准备迈开腿跑两步,突然一阵悬空,一双温柔的手把它抱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放在俊男美女遍地的雅什王都里都能称得上十分赏心悦目的脸,眸子很亮,唇边带着笑,整张脸十分温柔。 垂光见状,下意识想用他低沉威武的狮吼声吓退这双手的主人,于是他张了张嘴。 “喵吼~” 发出一阵软绵绵的奇怪的叫声。 垂光愣住了。……狮子是这么叫的吗? 那人也愣住了。……猫是这么叫的吗? 白戈试探着说:“你……再叫一遍?” 这可把垂光气死了,他可是雅什大陆最最尊贵的雪月狮,整个大陆再找不出第二只,这个愚蠢无知的人类少年居然敢命令他!岂有此理!他怎么可能学猫叫,不叫! …… “喵……” 垂光在心里咆哮,他这不是怂,绝对不是!雅什大陆有明确规定,不能惊扰到其他位面的生命体,特别是人界,比如突然从半空中钻出来,乱用魔法什么的……都是万万不可的,这些受雅什大陆庇护的人界的子民同他们不一样,脆弱的很,他虽然是来执行任务的,但是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白戈也不嫌它脏,高兴的把它抱在了怀里,伸出一只手,温柔的开始抚摸小猫的背。 垂光惊恐的瞪着那只手:喂喂!愚蠢的人类,你知道孤是谁吗?你居然敢摸孤的脑袋!孤劝你把你的爪子拿下去!不然你就死定了! …… 怎么回事……好像……好像有点舒服…… “喵~” 垂光趴在少年臂弯里惊恐的捂着自己的嘴巴,这,这这是他发出的声音……怎怎怎么可能! 他气急败坏的想跳起来骂人,一秒后又蔫了吧唧的窝进了白戈怀里。 想想也知道,他外形就是一只几个月的小奶猫,要是突然力大无比暴起伤人,这人不得吓死!再说他要是突然开口说话,肯定会被当做怪物抓进那什么鬼的人类监狱或者被抓去解剖,那可就太不妙了! 总之先同他应付一番,绝对不能让这人类起疑,再找机会逃跑。 打定主意后,垂光放弃挣扎,破罐子破摔的又无力的叫了一声。 第二百八十四章 白戈抱着小猫上了楼,隔壁邻居的婆婆脚步蹒跚十分吃力的在往楼下搬箱子,白戈轻轻的把小猫放在门口。 “乖乖在这等我会,很快就回来。” 小猫趴在门口,不舍的看了他一眼。 白戈接过了邻居婆婆的箱子问道:“婆婆,这些是要搬下楼吗?” 邻居的婆婆一个人住在这楼里,儿女很少回来,很多时候行动不便,但对白戈十分照顾,也许是看到了自己小孙子的影子。 老婆婆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我要寄东西给女儿,辛苦小戈了!” 白戈笑着摇了摇头,抱着箱子跟婆婆一起下了楼。 本来安安静静趴在门口的小猫咪,突然抬起脑袋,左右打量了一圈。 太好了没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垂光迅捷的爬起来,刚迈出一步,突然婆婆家虚掩的门里窜出一只庞然大物站在了他面前。 他本想直接略过,赶紧跑,可是他发现他根本动不了,浑身的毛瞬间炸开,站在原地抖个不停。 垂光:??? 为什么要炸毛?动呀!你倒是动一步呀? 垂光这才发现不是他想炸毛,是小猫本能的恐惧了。 垂光这才仔细看,他面前站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巨型狗”,像一只巨大的怪兽一样! 只是因为他现在实在太小了,那只体型硕大的狗就显得十分巨大了,小流浪猫平时没少被狗追,十分畏惧狗,何况它面前雄赳赳气昂昂站着的这只,一个头就比它整个身子还大,叫它如何能不害怕,瞬间炸了毛。 “汪汪!” 别说逃跑了,动都不敢动,还全身直打颤。 垂光气急败坏的怒视着蹲在自己身旁的小猫灵魂,“你这只蠢猫在干什么?喵!” 小猫哆哆嗦嗦的说:“狗哎!是狗哎!好大一只狗啊有木有!喵~” “不就是一只狗吗?踩死他!喵!” 他垂光是什么,狮子!他什么时候会怕过狗了。 “喵?偷猫……”在垂光杀人的目光里,小猫为难的改了口,又哆哆嗦嗦的说:“喵?老老老老大……你脑子没问题吗?” 这坨糖,脑子肯定有问题,那只狗一口就可以把它们两个全咬死,它居然还想踩死狗? 垂光一听使劲蹦起来撞了小猫一下,恐吓道:“你脑子才有问题!你全身都有问题!喵!” 小猫又抱着头眼泪汪汪十分委屈的缩在一旁。 可是,那恐惧是潜意识的,虽然垂光在控制小猫的身体,他自己不觉得畏惧,可是依旧动不了。 那只巨大的狗眼神炯炯的盯着面前这团灰不溜秋的毛团,十分感兴趣,它在旁边走了两圈,察觉不到任何威胁后,凑近闻了闻。 垂光感觉猫身瞬间石化,哆嗦都不敢了,直接四脚朝天硬邦邦的倒下了。 垂光:争气点啊喂! 大狗见这毛团倒地,吓得往后一跳,等了会没动静,又试探着用爪子拍了拍小猫。 垂光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继续装死,大狗张开嘴准备把小猫叼回去慢慢玩。 一张对于小猫来说算的上血盆大口的嘴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到尖锐锋利的牙齿了。 “老老老老大……狗狗狗它要吃我们了!喵!” “我看见了……喵……” “老老老老大……我我我我们不跑吗?喵?” 垂光都懒得回了,他倒是想跑,那你倒是争气一点,动啊! 白戈跟婆婆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婆婆家的狗张嘴去咬一团炸了毛的猫,他捡回来的小猫像个石头做的一样,四脚朝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赶紧着急的训斥开了狗,三两步跑上楼梯一把将浑身僵硬的小猫抱进怀里。 婆婆一见,也气冲冲的过来把狗赶了回去。 “小戈,有没有咬到哪?” 白戈摇摇头,“破了点皮而已,没事。” 婆婆又自责的道了好几次歉,确认的确没咬伤后,这才回了家。 白戈抱着小猫也进了门,他把小猫放在玄关口,换了居家拖鞋走了进去,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想必是进了浴室。 垂光无奈的对小猫说:“那只傻狗已经不见了,你现在可以把你的毛收回去了吗?喵……” “喵~太好了,得救了!” “喵~高兴个鬼,现在我们落入人的手里了。” “人类很好的,喵!” “还不是不堪一击。” “喵?” 垂光白了它一眼,那叫白戈的少年又走了过来抱起它走进浴室。 他摸了摸小猫的背,“听说猫都是怕水的,但是你的身体太脏了我们洗洗好不好?” 声音温柔又好听。 垂光翻了个白眼,不屑的喵了一声。不就是水吗?有什么好怕的,他在他自己的宫殿里天天泡澡。也该洗洗了,要不是没办法选,他才不要待在这只脏兮兮的猫身上。 白戈得到回应,轻轻的把猫放进装满热水的盆里,心想这猫好像挺聪明的,没什么毛病的样子啊。 他轻柔的托着它的身子,仔仔细细的给它洗澡,那盆水很快就变得污浊不堪,把垂光都给看蒙了。 “喵?你是白猫?” “喵!对啊!” “……”他一直以为它是只灰猫,不然那也太脏了吧。 “喵?你掉煤堆里了?” “喵!老大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的!” “……” 白戈发现这小猫居然是纯白色的,洗完后可怜巴巴的一小团,又换了盆水再清洗干净,随口道:“小白你的毛色还挺纯正的。” 垂光:那是,也不看看是本殿下选中的身体。等等,小白是谁? 白戈十分及时的体贴的开口道:“既然你是白猫,我也姓白,那你就叫小白好了!” 垂光差点抗议出声:少年你这么不走心真的没问题吗?难道毛是什么颜色就叫什么吗?是黑的叫小黑?是黄的叫小黄?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啊! 他不满的叫了一声,“喵!” 快给孤重新起个霸气的名字! 白戈却道:“你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好是不是,小白,小白!” 垂光:??? 他愤怒的抖动身子,甩了白戈一脸水,好你个鬼! 白戈笑着安抚它:“小白乖,很快就洗好了!” 这是重点吗?这是重点吗! 垂光又折腾了许久,白戈都没领悟他的意思,他气急败坏的大骂了一句,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然后放弃了。 叫什么都行啦,他只想快点变回去,他受不了了。 白戈把洗好的小猫用毛巾包好,又拿出吹风机吹干它的毛发。 小猫从来没见过吹风机,在垂光身边紧张的语无伦次:“喵!老老老老大……这个小猪佩奇会吹风哎!”它曾经在垃圾堆里看见过一只粉色猪的包装纸,流浪猫里的大猫跟它说那是一只混的很好的猪。 垂光还在为名字的耿耿于怀,兴致缺缺的回道:“喵?你在说什么东西?佩奇?那它弟弟是不是叫佩文?” “喵??” 反正不管叫什么,都比小白好多了,连只猪的名字都比这个好听。 他恹恹的任由白戈折腾,猫生艰难啊。 白戈还蛮奇怪这只小猫的,刚见的时候,它疯狂的扭来扭去,现在却乖乖的任由他摆弄,是不是不舒服,还是饿了? 等吹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拔了插头,仔仔细细看捡回来的这只猫。 一团雪白,最好看的就是那双鸳鸯眼,明亮又清澈,真是好可爱的小猫! “小白你好可爱!你主人怎么会舍得把你丢掉!饿不饿?走,我们去找东西吃!” 白戈抱起了小白猫,往厨房走去,他单手把小白抱在怀里,打开了冰箱门,目光扫了一圈,为难说道:“好像没有什么你能吃的东西,只能先喝点牛奶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白戈从冰箱里拿了袋牛奶热了一下,找了个小碗倒好,轻轻放在垂光面前,“小白,喝点牛奶。” 垂光并不想喝,他在雅什大陆时,只靠月光就能补充能量,并不用进食,他才不想喝这些人类制造的东西。 “喵,老老老老大,是牛奶哎!”小白猫舔舔嘴巴,十分渴望。 “喵?然后呢?” “喵!我我我我我想喝!” 垂光想起他现在这具身子还是需要进食的,“啧,真是麻烦,你来,喵。” 他把身体交还给小白猫自己控制,蹦到一边去自闭去了。 白戈见小白小口小口的舔着牛奶,这才放下心来。 下午又带它去了宠物医院,检查之后只说营养不良,没什么问题,白戈十分高兴,抱着小白去挑了一些猫粮猫碗什么的。 垂光直接装死了一下午。 晚饭的时候,白戈自己简单的烧了一点菜,他本想等吃完饭再喂小白,见它乖乖坐在旁边看着,就夹起一块肉喂给它。 小白张嘴吃了。 他喂了一根青菜,小白张嘴吃了。 他又喂了一块胡萝卜,小白依旧张嘴吃了。 白戈:…… 他就是试试喂它……猫居然吃蔬菜?真的没问题吗?是他的认知出现问题了吗?等会一定要好好恶补一下养猫的知识啊! 垂光甚至没看他喂的啥,反正他抗议也没用,不如闭着眼睛吃了。 “喵!老老老老大……”小猫惊呆了,正常的猫会这么主动的吃蔬菜?他们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的时候,对蔬菜类也都是直接视而不见的。 “干嘛喵?” “喵~猫不能乱吃东西的……” “……” 垂光这才反应过来他干了什么,他偷偷抬眼看了眼白戈,发现他神色十分复杂,甚至带着一种怀疑人生的感觉。 不得了,出大事了,这个人类开始起疑心了! 他赶紧跳到桌上,用爪子把装蔬菜的碗往后推了推,把头扭开了,努力表现自己是很讨厌吃蔬菜的。 白戈:…… 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白戈又试探着夹起胡萝卜去喂它,它坚决的把头扭开了。 白戈又看了它一眼,见小白也偷偷的瞄他一眼,他收回了筷子放下了碗。 然后默默伸手打开了一旁的笔记本,在搜索栏里打下:猫异常行为原因分析。 垂光:…… 异常你妹啊! 垂光赶紧跳下桌到房间里转转。 很普通的小区楼房,虽然有两个卧室,但是除了白戈的房间,另一个房间空荡荡的,连张床都没有。 垂光觉得有些奇怪,咦,这少年的家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生活用品都是一人份,正常的人类家庭不应该有‘爸爸’‘妈妈’这样的组成吗?难道是他几百年不来人界,组成变了? 垂光又转回了客厅,发现白戈对着电脑看的十分投入,他还端起了碗,边看边自言自语。 “咦,原来猫尾巴直竖是表示非常强烈的好感,这个动作是这个意思吗?” “这家的小猫好可爱啊!不过小白不比他差!” “猫喜欢的你的十个表现……” 听着他自言自语,垂光轻轻一跳,跃上桌面,蹲在他手边歪着脑袋去看屏幕,心道做猫这么难的吗? 白戈认认真真的看完,他看向一旁歪着脑袋的小白,有些郁闷的说:“这些动作你都没对我做过!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垂光:我喜欢你个鬼啊! 他赶紧跳下桌子又扭头跑了,跟人类果然没办法共处,赶紧攒够月光变回来吧。 卿浅原本是卿尚书家独女,卿尚书中年丧妻,对着独女甚是宠爱,父女相依为命。而这卿尚书家族几代为官,一心为国生性耿直,对太子的拉拢不耻,不屑与太子结党,痛斥其野心。不过半月就被安上通敌这莫须有的罪名,全家老小五十一口除了因受父亲委托到应天府拜访故人的卿浅外,全部落狱处刑。 卿浅得到消息后悲痛欲绝,欲手刃仇人,心知死路一条不想牵连顾秋彧,以顾秋彧对自己的爱护定不会袖手旁观,卿浅不愿他涉险,便狠下心不辞而别暂居故人家中。 苦苦思议良久有了计划,便求与父亲同朝为官的故人以拉拢为由将她献给太子,伺机复仇。 所幸,宴会上卿浅一曲惊鸿舞,成功吸引到顾灏白,对卿浅的美貌才情甚是满意,荣宠至极,择日就欲纳为侧妃。 本来计划在新婚之夜,用匕首刺死顾灏白,却不想喜宴与顾秋彧重逢,心下凄苦,看到他这么痛苦失神的模样,心中宛如千刀万剐,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能硬撑着装作无事。 招待完来宾后,顾灏白遣丫鬟送卿浅先回新房,经过花园时心下烦闷就屏退了丫鬟静站了一会,却无意听到假山后顾灏白与部下的对话,大喜日子,他还在算计权力,对圣上宠爱的四皇子,要用计暗杀除之而后快。 卿浅心惊暗暗离去,顾灏白丧心病狂居然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毒手,担忧顾秋彧,想提前告知他小心防范,但又担忧行踪暴露,被顾灏白抓到把柄,牵连了他,便将行刺的事压下再作打算。 思虑再三,几天后卿浅找到机会,托辞要到家乡寺院还愿,只带着少许侍从到了应天府,特意选了离药庐不远的寺院,屏退了侍从,偷偷从后门跑到药庐。 卿浅见面就扑通跪下,将事情与药庐老先生托盘而出,请求老先生能否保全顾秋彧,声声泣血,老先生念她痴心一片,当即应允,同时赠了她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以报血仇。 思量赴死的时候,她还担心直接找他会给他带去危险,她的四哥那么好,她舍不得他再受一点伤害。 择日后,卿浅盛装为顾灏白设宴,在餐食里掺了毒药,笑着为他布菜,顾灏白只当是卿浅邀宠,兴致勃勃的夹了一些菜欲喂给卿浅,卿浅心知逃不过,毅然吃下,但没想到的是,眼睁睁看着只浅尝了一口的顾灏白被突然出现的暗卫叫住放下了筷子,兴致被打断,顾灏白脸色阴沉的推门出去。 卿浅苦叹,为什么老天待她如此不公? 遇到喜欢的人却不能厮守?家人不屑为伍被冤惨死?仇人却好生生的活着! “什么!派去四王府的暗卫全被毒杀?废物一群……”顾灏白震怒的声音隐隐传来,卿浅眼中含泪,却浮起一个凄美的笑,“还好……四哥没事……咳……只是父亲的血仇不得报了……”心肺如同火烧,撑着桌子咳出一口鲜血,如同断线的木偶摔落在地。 顾灏白未沾多少毒,捡回了一条命,心下以为卿浅是被安插进来的杀手,并未多做耽误,草草葬在了城外。 浮世无她。 “顾灏白派人刺杀的时候我尚浑浑噩噩的在府中,要不是阿浅苦苦哀求神医保全与我,死的人就是我。明明是绝路,阿浅怕连累我,一点都不愿告诉我。阿恒,我好恨。” “……所以你冒险争权,罢黜太子就是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追名逐利并不是我想要的,况且,我曾答应过,要陪阿浅去游山玩水。” 答应一起看风景的人不在了,这风景也要有人代她看才是。 …… 魏恒不再劝他回去只是叮嘱了许多后告辞离去,顾秋彧背手站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有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眯着眼望去,仿佛又见到灯火氤氲,阿浅的笑容格外好看,点亮了他整个世界。 然,浮世无她,莫敢相忘。 顾秋彧温柔的捂住眼睛,叹息:“是情是劫,又如何辨得清呢?阿浅。” 第二百八十七章 只是因为他现在实在太小了,那只体型硕大的狗就显得十分巨大了,小流浪猫平时没少被狗追,十分畏惧狗,何况它面前雄赳赳气昂昂站着的这只,一个头就比它整个身子还大,叫它如何能不害怕,瞬间炸了毛。 “汪汪!” 别说逃跑了,动都不敢动,还全身直打颤。 垂光气急败坏的怒视着蹲在自己身旁的小猫灵魂,“你这只蠢猫在干什么?喵!” 小猫哆哆嗦嗦的说:“狗哎!是狗哎!好大一只狗啊有木有!喵~” “不就是一只狗吗?踩死他!喵!” 他垂光是什么,狮子!他什么时候会怕过狗了。 “喵?偷猫……”在垂光杀人的目光里,小猫为难的改了口,又哆哆嗦嗦的说:“喵?老老老老大……你脑子没问题吗?” 这坨糖,脑子肯定有问题,那只狗一口就可以把它们两个全咬死,它居然还想踩死狗? 垂光一听使劲蹦起来撞了小猫一下,恐吓道:“你脑子才有问题!你全身都有问题!喵!” 小猫又抱着头眼泪汪汪十分委屈的缩在一旁。 可是,那恐惧是潜意识的,虽然垂光在控制小猫的身体,他自己不觉得畏惧,可是依旧动不了。 那只巨大的狗眼神炯炯的盯着面前这团灰不溜秋的毛团,十分感兴趣,它在旁边走了两圈,察觉不到任何威胁后,凑近闻了闻。 垂光感觉猫身瞬间石化,哆嗦都不敢了,直接四脚朝天硬邦邦的倒下了。 垂光:争气点啊喂! 大狗见这毛团倒地,吓得往后一跳,等了会没动静,又试探着用爪子拍了拍小猫。 垂光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继续装死,大狗张开嘴准备把小猫叼回去慢慢玩。 一张对于小猫来说算的上血盆大口的嘴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到尖锐锋利的牙齿了。 “老老老老大……狗狗狗它要吃我们了!喵!” “我看见了……喵……” “老老老老大……我我我我们不跑吗?喵?” 垂光都懒得回了,他倒是想跑,那你倒是争气一点,动啊! 白戈跟婆婆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婆婆家的狗张嘴去咬一团炸了毛的猫,他捡回来的小猫像个石头做的一样,四脚朝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赶紧着急的训斥开了狗,三两步跑上楼梯一把将浑身僵硬的小猫抱进怀里。 婆婆一见,也气冲冲的过来把狗赶了回去。 “小戈,有没有咬到哪?” 白戈摇摇头,“破了点皮而已,没事。” 婆婆又自责的道了好几次歉,确认的确没咬伤后,这才回了家。 白戈抱着小猫也进了门,他把小猫放在玄关口,换了居家拖鞋走了进去,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想必是进了浴室。 垂光无奈的对小猫说:“那只傻狗已经不见了,你现在可以把你的毛收回去了吗?喵……” “喵~太好了,得救了!” “喵~高兴个鬼,现在我们落入人的手里了。” “人类很好的,喵!” “还不是不堪一击。” “喵?” 垂光白了它一眼,那叫白戈的少年又走了过来抱起它走进浴室。 他摸了摸小猫的背,“听说猫都是怕水的,但是你的身体太脏了我们洗洗好不好?” 声音温柔又好听。 垂光翻了个白眼,不屑的喵了一声。不就是水吗?有什么好怕的,他在他自己的宫殿里天天泡澡。也该洗洗了,要不是没办法选,他才不要待在这只脏兮兮的猫身上。 白戈得到回应,轻轻的把猫放进装满热水的盆里,心想这猫好像挺聪明的,没什么毛病的样子啊。 他轻柔的托着它的身子,仔仔细细的给它洗澡,那盆水很快就变得污浊不堪,把垂光都给看蒙了。 “喵?你是白猫?” “喵!对啊!” “……”他一直以为它是只灰猫,不然那也太脏了吧。 “喵?你掉煤堆里了?” “喵!老大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的!” “……” 白戈发现这小猫居然是纯白色的,洗完后可怜巴巴的一小团,又换了盆水再清洗干净,随口道:“小白你的毛色还挺纯正的。” 垂光:那是,也不看看是本殿下选中的身体。等等,小白是谁? 白戈十分及时的体贴的开口道:“既然你是白猫,我也姓白,那你就叫小白好了!” 垂光差点抗议出声:少年你这么不走心真的没问题吗?难道毛是什么颜色就叫什么吗?是黑的叫小黑?是黄的叫小黄?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啊! 他不满的叫了一声,“喵!” 快给孤重新起个霸气的名字! 白戈却道:“你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好是不是,小白,小白!” 垂光:??? 他愤怒的抖动身子,甩了白戈一脸水,好你个鬼! 白戈笑着安抚它:“小白乖,很快就洗好了!” 这是重点吗?这是重点吗! 垂光又折腾了许久,白戈都没领悟他的意思,他气急败坏的大骂了一句,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然后放弃了。 叫什么都行啦,他只想快点变回去,他受不了了。 白戈把洗好的小猫用毛巾包好,又拿出吹风机吹干它的毛发。 小猫从来没见过吹风机,在垂光身边紧张的语无伦次:“喵!老老老老大……这个小猪佩奇会吹风哎!”它曾经在垃圾堆里看见过一只粉色猪的包装纸,流浪猫里的大猫跟它说那是一只混的很好的猪。 垂光还在为名字的耿耿于怀,兴致缺缺的回道:“喵?你在说什么东西?佩奇?那它弟弟是不是叫佩文?” “喵??” 反正不管叫什么,都比小白好多了,连只猪的名字都比这个好听。 他恹恹的任由白戈折腾,猫生艰难啊。 白戈还蛮奇怪这只小猫的,刚见的时候,它疯狂的扭来扭去,现在却乖乖的任由他摆弄,是不是不舒服,还是饿了? 等吹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拔了插头,仔仔细细看捡回来的这只猫。 一团雪白,最好看的就是那双鸳鸯眼,明亮又清澈,真是好可爱的小猫! “小白你好可爱!你主人怎么会舍得把你丢掉!饿不饿?走,我们去找东西吃!” 白戈抱起了小白猫,往厨房走去,他单手把小白抱在怀里,打开了冰箱门,目光扫了一圈,为难说道:“好像没有什么你能吃的东西,只能先喝点牛奶了。”白戈抱着小猫上了楼,隔壁邻居的婆婆脚步蹒跚十分吃力的在往楼下搬箱子,白戈轻轻的把小猫放在门口。 “乖乖在这等我会,很快就回来。” 小猫趴在门口,不舍的看了他一眼。 白戈接过了邻居婆婆的箱子问道:“婆婆,这些是要搬下楼吗?” 邻居的婆婆一个人住在这楼里,儿女很少回来,很多时候行动不便,但对白戈十分照顾,也许是看到了自己小孙子的影子。 老婆婆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我要寄东西给女儿,辛苦小戈了!” 白戈笑着摇了摇头,抱着箱子跟婆婆一起下了楼。 本来安安静静趴在门口的小猫咪,突然抬起脑袋,左右打量了一圈。 太好了没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垂光迅捷的爬起来,刚迈出一步,突然婆婆家虚掩的门里窜出一只庞然大物站在了他面前。 他本想直接略过,赶紧跑,可是他发现他根本动不了,浑身的毛瞬间炸开,站在原地抖个不停。 垂光:??? 为什么要炸毛?动呀!你倒是动一步呀? 垂光这才发现不是他想炸毛,是小猫本能的恐惧了。 垂光这才仔细看,他面前站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巨型狗”,像一只巨大的怪兽一样! 第二百八十八章 听着他自言自语,垂光轻轻一跳,跃上桌面,蹲在他手边歪着脑袋去看屏幕,心道做猫这么难的吗? 白戈认认真真的看完,他看向一旁歪着脑袋的小白,有些郁闷的说:“这些动作你都没对我做过!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垂光:我喜欢你个鬼啊! 他赶紧跳下桌子又扭头跑了,跟人类果然没办法共处,赶紧攒够月光变回来吧。 卿浅原本是卿尚书家独女,卿尚书中年丧妻,对着独女甚是宠爱,父女相依为命。而这卿尚书家族几代为官,一心为国生性耿直,对太子的拉拢不耻,不屑与太子结党,痛斥其野心。不过半月就被安上通敌这莫须有的罪名,全家老小五十一口除了因受父亲委托到应天府拜访故人的卿浅外,全部落狱处刑。 卿浅得到消息后悲痛欲绝,欲手刃仇人,心知死路一条不想牵连顾秋彧,以顾秋彧对自己的爱护定不会袖手旁观,卿浅不愿他涉险,便狠下心不辞而别暂居故人家中。 苦苦思议良久有了计划,便求与父亲同朝为官的故人以拉拢为由将她献给太子,伺机复仇。 所幸,宴会上卿浅一曲惊鸿舞,成功吸引到顾灏白,对卿浅的美貌才情甚是满意,荣宠至极,择日就欲纳为侧妃。 本来计划在新婚之夜,用匕首刺死顾灏白,却不想喜宴与顾秋彧重逢,心下凄苦,看到他这么痛苦失神的模样,心中宛如千刀万剐,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能硬撑着装作无事。 招待完来宾后,顾灏白遣丫鬟送卿浅先回新房,经过花园时心下烦闷就屏退了丫鬟静站了一会,却无意听到假山后顾灏白与部下的对话,大喜日子,他还在算计权力,对圣上宠爱的四皇子,要用计暗杀除之而后快。 卿浅心惊暗暗离去,顾灏白丧心病狂居然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毒手,担忧顾秋彧,想提前告知他小心防范,但又担忧行踪暴露,被顾灏白抓到把柄,牵连了他,便将行刺的事压下再作打算。 思虑再三,几天后卿浅找到机会,托辞要到家乡寺院还愿,只带着少许侍从到了应天府,特意选了离药庐不远的寺院,屏退了侍从,偷偷从后门跑到药庐。 卿浅见面就扑通跪下,将事情与药庐老先生托盘而出,请求老先生能否保全顾秋彧,声声泣血,老先生念她痴心一片,当即应允,同时赠了她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以报血仇。 思量赴死的时候,她还担心直接找他会给他带去危险,她的四哥那么好,她舍不得他再受一点伤害。 择日后,卿浅盛装为顾灏白设宴,在餐食里掺了毒药,笑着为他布菜,顾灏白只当是卿浅邀宠,兴致勃勃的夹了一些菜欲喂给卿浅,卿浅心知逃不过,毅然吃下,但没想到的是,眼睁睁看着只浅尝了一口的顾灏白被突然出现的暗卫叫住放下了筷子,兴致被打断,顾灏白脸色阴沉的推门出去。 卿浅苦叹,为什么老天待她如此不公? 遇到喜欢的人却不能厮守?家人不屑为伍被冤惨死?仇人却好生生的活着! “什么!派去四王府的暗卫全被毒杀?废物一群……”顾灏白震怒的声音隐隐传来,卿浅眼中含泪,却浮起一个凄美的笑,“还好……四哥没事……咳……只是父亲的血仇不得报了……”心肺如同火烧,撑着桌子咳出一口鲜血,如同断线的木偶摔落在地。 顾灏白未沾多少毒,捡回了一条命,心下以为卿浅是被安插进来的杀手,并未多做耽误,草草葬在了城外。 浮世无她。 “顾灏白派人刺杀的时候我尚浑浑噩噩的在府中,要不是阿浅苦苦哀求神医保全与我,死的人就是我。明明是绝路,阿浅怕连累我,一点都不愿告诉我。阿恒,我好恨。” “……所以你冒险争权,罢黜太子就是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追名逐利并不是我想要的,况且,我曾答应过,要陪阿浅去游山玩水。” 答应一起看风景的人不在了,这风景也要有人代她看才是。 …… 魏恒不再劝他回去只是叮嘱了许多后告辞离去,顾秋彧背手站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有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眯着眼望去,仿佛又见到灯火氤氲,阿浅的笑容格外好看,点亮了他整个世界。 然,浮世无她,莫敢相忘。 顾秋彧温柔的捂住眼睛,叹息:“是情是劫,又如何辨得清呢?阿浅。”白戈从冰箱里拿了袋牛奶热了一下,找了个小碗倒好,轻轻放在垂光面前,“小白,喝点牛奶。” 垂光并不想喝,他在雅什大陆时,只靠月光就能补充能量,并不用进食,他才不想喝这些人类制造的东西。 “喵,老老老老大,是牛奶哎!”小白猫舔舔嘴巴,十分渴望。 “喵?然后呢?” “喵!我我我我我想喝!” 垂光想起他现在这具身子还是需要进食的,“啧,真是麻烦,你来,喵。” 他把身体交还给小白猫自己控制,蹦到一边去自闭去了。 白戈见小白小口小口的舔着牛奶,这才放下心来。 下午又带它去了宠物医院,检查之后只说营养不良,没什么问题,白戈十分高兴,抱着小白去挑了一些猫粮猫碗什么的。 垂光直接装死了一下午。 晚饭的时候,白戈自己简单的烧了一点菜,他本想等吃完饭再喂小白,见它乖乖坐在旁边看着,就夹起一块肉喂给它。 小白张嘴吃了。 他喂了一根青菜,小白张嘴吃了。 他又喂了一块胡萝卜,小白依旧张嘴吃了。 白戈:…… 他就是试试喂它……猫居然吃蔬菜?真的没问题吗?是他的认知出现问题了吗?等会一定要好好恶补一下养猫的知识啊! 垂光甚至没看他喂的啥,反正他抗议也没用,不如闭着眼睛吃了。 “喵!老老老老大……”小猫惊呆了,正常的猫会这么主动的吃蔬菜?他们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的时候,对蔬菜类也都是直接视而不见的。 “干嘛喵?” “喵~猫不能乱吃东西的……” “……” 垂光这才反应过来他干了什么,他偷偷抬眼看了眼白戈,发现他神色十分复杂,甚至带着一种怀疑人生的感觉。 不得了,出大事了,这个人类开始起疑心了! 他赶紧跳到桌上,用爪子把装蔬菜的碗往后推了推,把头扭开了,努力表现自己是很讨厌吃蔬菜的。 白戈:…… 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白戈又试探着夹起胡萝卜去喂它,它坚决的把头扭开了。 白戈又看了它一眼,见小白也偷偷的瞄他一眼,他收回了筷子放下了碗。 然后默默伸手打开了一旁的笔记本,在搜索栏里打下:猫异常行为原因分析。 垂光:…… 异常你妹啊! 垂光赶紧跳下桌到房间里转转。 很普通的小区楼房,虽然有两个卧室,但是除了白戈的房间,另一个房间空荡荡的,连张床都没有。 垂光觉得有些奇怪,咦,这少年的家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生活用品都是一人份,正常的人类家庭不应该有‘爸爸’‘妈妈’这样的组成吗?难道是他几百年不来人界,组成变了? 垂光又转回了客厅,发现白戈对着电脑看的十分投入,他还端起了碗,边看边自言自语。 “咦,原来猫尾巴直竖是表示非常强烈的好感,这个动作是这个意思吗?” “这家的小猫好可爱啊!不过小白不比他差!” “猫喜欢的你的十个表现……” 第二百八十九章 蒲州城外 朔月坐在蒲州城外路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树下有个小茶摊,热热闹闹坐了不少人,但是没人发现头顶树上也有个人。 她半个月前背着师傅偷偷跑出了幻花宫,虽然已经留了字条,期许了一下希望师傅不要生气之类的话,但是很明显不会有什么用,她完全可以想象出师傅暴跳如雷的模样,毕竟师傅一直格外反对她离开幻花宫。 不过横竖都是要生气的,索性再多玩几天好了。 外面真是太好玩了! 就这半个月,她已经跑了七八座城了。 见到过野地里的满天星火璀璨,也见到过城中高楼放飞的千盏明灯生辉;住过金碧辉煌的华美高楼,也住过破败漏风的矮垛草房;遇见过万丈豪情的江湖剑客,也遇见过克己规矩的世家门生;还有那些吃不完的美食小吃,第一口辣得不行的烈酒……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好新鲜!怎么看都觉得比幻花宫那个空荡荡的破石头殿有意思多了! 她不想那么早就回去,或者说她几乎不太想回去。 幻花宫里十几年如一日的枯燥乏味,最重要的是师傅真是太啰嗦啦!她都十八岁了,还把她当小孩子,什么都要管,又爱念叨,真是有点烦人。但是烦不代表她讨厌师傅,因为师傅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好到无可挑剔,就是师傅太能唠叨了。 师傅捡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不过半岁的弃婴,被直接丢在了路边。彼时,她师傅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妙龄少女,上一任的幻花宫宫主刚去世不久,抱她回去的时候,幻花宫空无一人,像座巨大的坟墓,她从小就不太喜欢这里,总觉得像是被关起来了一样,只看得见后院里那一角天空,但是她的师傅不这么想,总是笑眯眯地抱着她指着幻花宫对她说:“阿月啊,这是我们的家哦。” 虽然那时师傅也才不过十五岁,但还是于不忍心她在路边自生自灭,将她捡了回去,又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她养大。话本里说,江湖嘛最多的就是痴男怨女爱恨情仇,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原因,师傅很少外出,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到现在都没有婚配。也是,带着她一起嫁人的话,她就是个累赘,她师傅怎么会忍心让她变成寄人篱下的孩子呢? 整个身心几乎都在她身上, 就像她后来对花奈说的那样,“以前我师傅也是这么抱我的。” 师傅以前经常抱她。师傅身材娇小瘦弱,开始抱着她还能轻轻松松的抱住,后来她长大了一些,两只手抱她都有点吃力,但是师傅还是稳稳当当的抱着她,在幻花宫后院里散步, 她渐渐长大,出落得十分高挑,比她师傅还高出一个头,再也不需要师傅像小时候那样抱她了。 毕竟,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觉得师傅变唠叨了。 她想证明给师傅看,她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不用再不放心她了。 她厌倦了被管束。 好在,现在她只觉得无拘无束,就像离开铁笼的小鸟,整个江湖都是她的天空,她可以尽情地去翱翔。 这感觉,真自由啊! ○ 茶摊上围了一群人在看热闹,看的是一场围棋比试。 不得不说,朔月这个观看位置得天独厚,在树上看下去比试一览无余,连底下人群面上的细微神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张粗糙的木桌坑坑洼洼,放着一副制作简陋的围棋,很是艰苦的条件。 桌边对坐着两个人比试,赌注是一锭金子。 一边是一位看上去就很文绉绉能酸掉牙的书生,他穿的不算华丽,但是收拾的很干净齐整,连袖口都仔仔细细地熨烫过,头发更是梳的一丝不苟,油光发亮。一身白衣没有穿出翩翩君子的洒脱,反倒叫他穿出一种拧巴的感觉,满口的之乎者也叫人听得头脑发胀。他身旁还围着一群同伴,有人手里还揣着两三本书,似乎是这附近的学堂刚下学的学子。 他执黑子,每一次落子都要纠结半天,恨不得想上个半柱香才肯落子。 反观对面,坐着个青衣少年,身量高挑,气定神闲,执白子落得飞快又随意,但每步都咄咄逼人,叫人忍不住暗暗喝彩。 他甚至还悠哉地抽空喝茶吃点心,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会输。 除此之外还有一群看戏的茶客,嗑着瓜子围着两人看热闹。 朔月留心看了看那少年,比起对面的那位满口之乎者也的书生,他才更像是一位饱读诗书,风采斐然的读书人,身上带着一股淡淡书卷气,不得不说,在一群人中,很是显眼。 朔月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心里已经有了底,那书生要输了。 那青衣少年没有显得多高兴,依旧一脸风轻云淡,似乎对胜负不甚在意。 但有人不在意,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在意。 比如,那群书生就很在意,他们神色有些发窘,似乎没想到推举出来的同伴会输。 读书人骨子里都爱面子,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朔月听不见说了什么,但是大概能猜到内容。 片刻后,其中一个人,在书生要落子的时候,咳嗽了两声,那黑子就堪堪停了下来,书生的余光瞥见自己的同伴比划的手势,手中黑子就落在了另一处。 一步死棋就走活了。 朔月有些想笑,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些书生读了那么多书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又这么示意了几次,青衣少年唇边多了一抹笑意,紧接着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朔月看着棋盘,白子的优势很大,虽然黑子在苦苦挣扎,但继续下去还是稳赢。 不过,那少年笑过后,落子速度越发快,且乱的没有章法,跟前面看似随意却杀气腾腾分毫不让的下法不一样,现在这样,简直是在乱下。 黑子渐渐占了上风。 朔月有些纳闷的看着那少年,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想输。 又下了十几步,黑子险胜。 青衣少年丢下手中白子,往后一仰头,毫不在意的说了句:“我输了。” 任由那群书生欢天喜地的拿走了赌注。 少年这一仰头,不经意对上了坐在树丛间,朔月的眼睛。 朔月从茶摊上随手摸了一把瓜子在嗑,这么一看倒愣住了。 那少年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眼神温和的如同晨间溪水,眉目间有种悲天悯人的暖意。 片刻后,那少年主动移开了视线。 不过,树下那群围观的群众倒是纳闷的嚷嚷起来。 “喂,我说,从刚才我就觉得奇怪了,天上怎么在下瓜子壳?” “就是说啊,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呢,你瞧瞧我帽子上都是瓜子壳!” “我怎么感觉是这棵树上掉下来的?” “……” 朔月赶紧拍了拍手,从树后面悄无声息的溜了。 那少年轻笑了一声。 ○ 青衣少年的后脑勺被一把瓜子砸中,落了他一身,他停下脚步,拍掉身上的瓜子,还好不是瓜子壳,看向身后站着的罪魁祸首朔月。 “有事?” “为什么故意输?你可以赢的。” 朔月休息够了准备到蒲州城里去玩,路上又巧遇了方才那位少年,还没想好说点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朝他丢了一把瓜子,见他看过来,她也丝毫不觉得愧疚,哈哈一笑随口问道。 “比试失了公平,也就没有比下去的必要了。” “方才他们使诈你怎么不说出来?” 少年毫不在意的说:“他想赢那就让他赢吧,赢了他也什么意思。” 第二百零九十章 朔月还真的没有帮上什么忙。 本来以为可以帮忙收收诊金什么的,她却发现,不管瞧的是什么病,这少年通通只收一文钱,难道这就是吸引顾客的秘诀? 如此都没她什么事,她就坐在一旁看着少年写方子,不过也难得的她今天没有想捣乱。 看了一会她有点犯困,刚要眯着眼睛睡一会,她在街角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顿时,困意就吓飞了。 师傅,竟然是她师傅! 师傅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来不及多想,她从长凳上一跃而起,跟屁股着火了一样,一溜烟跑了。 全然不顾身后那个少年诧异的眼神,甚至还撞倒了他的招牌。 她头也不回地说:“对不住!对不住!” 还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她已经往反方向跑远了。 过了会她又开始偷偷摸摸跟踪起她师傅。 她就藏在不远处偷偷看,只见她师傅在街上到处问人。 “打扰一下,请问你见过一个比我高一些,模样很俊俏,眼尾还有颗小痣的姑娘么?” “没有哇。” “没看过。” 几乎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不过眼看着师傅就要朝那少年的破摊子去了,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答,千万别说见过啊! “打扰一下,请问你见过一个比我高一些,模样很俊俏,眼尾还有颗小痣的姑娘么?” “哦,见过。” 朔月:“……” “真的吗?太好了,请问她现在在哪?” 少年似有若无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个少年看到她了。 “喏,你身后不就是吗?” “……” 朔月转身赶紧就跑,身后传来她师傅的呼唤:“阿月!” “朔月!别跑!是师傅啊!” 正因为是你才要跑啊!朔月在心里悄悄这么说了一句,脚下的步子更快。 可是……师傅怎么找来了,蒲州离幻花宫很远的,师傅就这么在街上问人然后一座城一座城找来的吗? 自己偷跑出来肯定急坏她了……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的,心里爬上一些愧疚。 不过脚步没停,很快就甩掉了师傅。 她爬到一座酒楼的屋顶坐了一会,想了想又赶回了今天那条长街。 暮色四起,长街亮起了明灯。 少年摊子前排的长队已经散去,他正在收摊子。 她跑了过去一掌压在少年正要收的干净宣纸上。 “喂!” 少年抬眼看她。 她忽然有些底气不足,她本来想责怪一下他怎么就那么痛快地把她给卖了呢?可是,好像他也没有义务帮她隐瞒,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么一想,底气就很不足,于是她果断的转移话题。 “……你不是说我帮了忙你就请我吃饭吗?” 少年眉头一皱,从她手中抽回白宣,“你……帮了我什么?” “我……” 还不等她我出个什么来,那少年又说:“有人在找你。” 朔月撇撇嘴,嗯了一声。 少年听她语气闷闷的,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她,“怎么,不愿见的人?” 朔月挠挠头,“没,就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想回到那个牢笼里吗? 少年沉默了一会,已经麻利地将摊子收好了,突然说了一句,“想吃什么?” 朔月愣了愣,心情莫名其妙的明朗起来。 果然,她不想回去的,她更向往现在的生活,喜欢同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接触,就像她面前这个人就很有意思。比起日复一日的枯如死水,她更喜欢凭着自己喜恶活得肆意又张扬。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们去喝酒吧!” “……” 还没等她走几步,面前站了个人,背对着长街的灯火,她的脸一半笼罩在阴影里。 不用开口,她已经知道是谁了。 少年什么都没说,走到了不远处街边坐下自己要了碗汤圆。 “师傅……” “阿月,白天见到我你跑什么?” “我……没跑。” “阿月,玩了那么久也该玩够了,跟师傅回去吧。” 朔月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阿月,怎么了?” “师傅……我不想回去。” 师傅闻言沉默了,过了会才开口,语气变得有些冰冷。 “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阿月听话,外面的世界其实没那么好。” 又是这样的语气,命令后面是像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 她真的觉得好烦! 她明明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能做自己的选择? 不知道哪根弦崩断了,朔月突然爆发了。 “你真的很烦人你知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也能自己保护自己!师傅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长不大的小孩子!我想自己选择想要什么,师傅你喜欢待在幻花宫里,可我不喜欢!我讨厌幻花宫!你被幻花宫束缚了十几年,我不想!我不想和你一样!” 朔月一口气吼完,胸口上下起伏着,她蜷着手指,感觉指尖有些发麻,像压在心里很久的一团乌云,终于散去了。 朔月的师傅站在原地,原本伸出了手要来牵她,听到她的控诉,手僵硬地停在半空,身子一晃整个人陷入了灯火的阴影里。 那双手转而抬高,变成一耳光就要落在朔月脸颊上。 可是她师傅的声音在剧烈颤抖,说出来的话几乎咬字都费力。 “我是为了谁才……” 眼看那巴掌就要落在她脸上,她却寸步不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仰着脸,一副任由她打也绝不妥协的模样,眼睛里像是烧着一团火。 那巴掌离她脸不到半寸的距离堪堪停住。 然后无力的垂了下去。 她师傅依旧站在那团阴影里,哑着嗓子开口。 “……我知道了。以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别再回幻花宫来了,我……我把你赶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师傅在哭,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落下。 她心里一慌,上前两步想去看清楚,然而,她师傅已经背过了身,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了。 “师傅!” ○ 朔月抱着一坛子酒坐在蒲州城最高的那座塔楼的楼顶,对着月亮猛灌下去几口,少年隔了些距离坐在她身旁。 酒入喉后还是一如既往的辛辣,可是却感觉整个人都漂起来,月盘就在眼前,又大又圆,像是伸手就能碰到。 她终于不用再回幻花宫了,不用被关起来了,这是件多叫人高兴的事啊,可是她心里为什么闷闷的。 喝了一口酒后,她又想起来问:“喂喂,我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嗤笑一声,“怎么,你现在才想起来你连名字都没说?” 朔月挠挠头,“你看啊,今晚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圆,是望月日……我就厉害了,我是最黯淡无光的那天出生的,朔月日,所以我叫朔月。现在可以说了吧。” 少年也捏着一只酒壶,淡淡的开口,“忘忧。” “哈哈哈,你的名字寓意这么好啊,那你姓什么啊?” “没有姓。” 啊,同她一样,没有姓呢。 朔月眯了眯眼睛,伸手拍了拍忘忧的肩膀,力气之大,把他手里的酒都给拍洒了,溅了几滴在他身上。 “别气馁,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忘忧拍开她的手,没好气的说:“谁跟你是兄弟,别乱认亲戚。” 朔月猛的站起来,睁大眼睛瞪向他,拿着酒壶指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跟我做兄弟那么好的事,你可是第一个,你居然敢拒绝!” 忘忧白她一眼,“有此荣幸,不过,我拒绝。” 朔月丢开酒壶气鼓鼓地冲过来,将忘忧一脚从楼顶踹了下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国士无双 要他看什么? 荣达闻言睁开眼睛,见逐安根本没在看他,便吃力地撑着地面坐了起来,顺着逐安的视线看去。 一时间,荣达错愕地睁着眼睛,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这里是修罗场吗? 身后不远处的坞城城墙附近还陷在一片浓烟火海之中,无数尸体跟着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眼前,同他朝夕相处血脉同宗的匈奴士兵们在重重包围下腹背受敌,身处炼狱,同一群国土被入侵同样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朝月士兵自相残杀,若是不拼命只能被杀,然后不断有人倒下,他们陷入疯狂,不停厮杀着,惨叫着,将痛苦强加给彼此,到处都是死亡。 尸骨遍地,血流不止,像要以血肉铺满这片土地。 人们都是这样自相残杀的吗? 可是,让人崩溃的是,他忽然刻骨铭心地意识到,这一切惨剧都是因为战争,而引发战争的,让匈奴子民陷入这般境地的,正是他自己,正是他们这些掌权者! 这样做真的对吗? …… 荣达突然歇斯底里地惨叫一声,像是困兽的哀鸣,崩溃地将脸埋进掌心,断断续续呜咽起来。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匈奴士兵已经全都没了声息静静倒在他的身边,他也没了力气,沉默地躺在这片被血染红的陌生土地上,等着咽气。 渡鸦收好马刀走过来,拍了拍逐安的肩膀,“肖儿,走吧。” 逐安点点头,转身刚要走,荣达却忽然惊恐地尖叫起来。 “……迟了,都迟了……” 逐安停下来俯视着他,神色复杂。 荣达眼神癫狂死死盯着上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静了片刻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割裂的喉咙像是破旧的风箱。 “迟了,哈哈,坞城的火药真是明亮……好像烟花一样啊……一阵阵轰上天,嘭……全……全都炸个粉碎……那是进攻的信号,匈奴大军就要……到了,怎么可能停得下来呢……” “……哈哈,战争……停不下来了……” “你在说什么?”渡鸦蹙起眉头,踢了踢荣达。 荣达却闭上了嘴,什么都没有再说。 逐安一瞬间就听懂了荣达的意思,心下一沉。 匈奴计划以死士屠城,一旦火药爆炸,冲上云霄,匈奴大军就会收到信号,立即发动全面攻击,占领坞城后,西北沦陷,便长驱直入,直接入驻中原大地,攻陷每一座城。 虽然他们的火药没炸到什么坞城百姓,可是仍是为了出城全都放光了,也就是说,匈奴那边已经得了进攻的信号。 逐安扭头往远处看去,想努力看到点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 荣达状若疯癫,又吃吃笑起来,手指虚虚地比划着什么,奋力将视线投向故土的方向,最后低低呢喃一句。 “死……死亡……就要来了!” 而后没了声息,最后的笑意却永远凝固在了他脸上,比哭还难看。 ○ 匈奴大部队来得比想象的还要快,应当是其中的先行部队,声势浩大,远远的就能从地平线上看到一阵黑鸦鸦的影子压过来。 渡鸦眺望着远处,估摸着战力,“肖儿,现在当如何?” 逐安沉默了片刻,看着聚拢到他身边的朝月军跟沙匪,每个人都信任地看着他,逐安只觉得心里压了一块石头,这些人,他们的明天呢?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们不做些什么的话,后方的人们怎么办? 虽是一个问句,可是哪有第二个选择呢? 这该是他的宿命。 逐安定了定心神,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咱们同匈奴必有一战,所以,没有退路也没得选了。我,逐安,本是护国大将军林景芝之子,林肖,往日父亲以年岁葬河山,今日我愿与诸位袍泽共进退!” 既然最后只能留在这片战场上,也该留下个全名,也好告慰他死去的爹娘。 渡鸦从容一笑,上前一步站在了他身旁,“既是袍泽,自当共进退!” 众人早已视死如归,纷纷大声附和,没人退缩,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坚定得像是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城墙。 做好准备,同匈奴大军的先行军正面撞上。 渡鸦挥了挥手里的马刀,眯着眼认认真真看了一眼逐安,而后大声说道:“弟兄们,该咱们上啦!” “杀杀杀!” 日头升高,没再有什么弯弯绕绕,逐安一行人直接扑进了匈奴军中。 只剩下疯狂杀戮! 战火肆虐,漫天浓厚的杀伐声里,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带着一股一往直前破釜沉舟的气势,他们这小支队伍异常凶狠,瞬间在匈奴士兵中撕开一大片口子,匈奴士兵接连倒下,竟有所向披靡之势。 越战越酣,杀伐不绝,厮杀之下,格外胶着,整整打到了日头欲落。 但匈奴人多势众,像是杀不绝的蝗虫,毕竟是人,总归渐感辛苦。 耳边忽然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歌声,逐安只觉得异常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名字来。 那声音像是渡鸦的,逐安擦了擦脸上的血,扭过头,手一僵。 渡鸦半跪着,哼着歌,手里不知道从哪抢了一面旗子过来,扔掉了匈奴的狼头旗,换上了他怀里揣着的,林家军的军旗。 他就杵着军旗强撑着,胸口破了碗大一个血洞,奄奄一息。 大大的林字,染着血。 ○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年幼时渡鸦在私塾课本里记住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 一场洪水让他成了孤儿,林景芝部署下的一所私塾收留了他。 日子过得不算太轻松,他却觉得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参了军后,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其实也是有些害怕不安的。 看着厮杀的昏天暗地的战场,刀光剑影里血流成河,一个又一个敌人或者同伴倒下,他只觉得心里发寒。 然而,在刀尖上过日子久了,他就习惯了。 他总是会想起在散发着苦涩墨香书本的那句话。 仰望着大将军,他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理解,他幻想着自己能成就一世无双的国士,可追随大将军一起,戎马倥偬,保家卫国,保边境太平,再无战事,力抗江山万万年。 他甚至同大胡子开过一个玩笑话——“固守一家一国,成一世名将,指不定百年后老百姓会给他封神官立宗祠,也给他奉上一捧香火。” 那时,他可就是国士无双,光宗耀祖。 然而,大将军身死,他忽然从安稳的美梦中惊醒,纵有千秋功名垂青史,来日也不过是块蒙了灰的牌匾。 又能留下些什么呢? 浑浑噩噩活了那么久,眼下,他才敢将那一点期望再从蒙了尘的心底挖出来摆在眼前。 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 这是他想要的,也是大将军想要的吧。 那他可有做到? 他只想记得一句话,那就是——大将军一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就是死,渡鸦也觉得心里格外平静。 他的大将军啊,他终于可以带着最后一分悔恨来谢罪的。 视线似乎有些模糊…… 林肖,大将军,忘愁夫人,大胡子,阿飞……还有很多很多人的脸,像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一点一点走过,远去。 大胡子还对着他抬起了手,微笑着呼唤他,“快来啊,刀哥!” 那个十几年都没人再记得的绰号,又一次从大胡子嘴里喊出来,是不是代表已经原谅了他? 大将军同忘愁夫人并肩而立,微笑着看着他,同他招了招手,他忽然觉得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因为体会到温柔而嚎啕大哭的孩子。 他的期望,好像真的做到了呢。 他是在战场上倒下的。 他马上就来找他们了。 渡鸦缓缓抬起手,努力去抓住那抹虚影,微笑着低语。 “……末将……幸未辱命!” 第二百七十三章 杯酒慰世 残阳似血,归鸟倦怠,哀鸣不止,叫人心里凄凉。 荒原上有晚风萧瑟吹过,却吹不散那一片杀戮场上苦苦萦绕的血腥气。 尸骨遍地,亡魂流连,密不透风的血液汇成一股股小溪,浸透荒原,染红了枯黄的草木,将死亡渲染到极致,那颜色红到有些发黑,沉重缓慢地从无数冰冷残破的尸体里流出,缓缓渗入到泥土里,那是无数悄然逝去的生命。 他们死在这场战争里。 破碎的夕阳仍在地平线上跳跃,迟迟不愿离去,不忍将最后一丝光亮也抹杀。 若是不慎踏足这里,大约也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因为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一脚下去都会踩进一滩粘稠的血液里,更别说遍地的残肢断臂了,浓郁的血腥引人作呕。 把这里说成修罗场也不为过。 一大群黑色的乌鸦像是死亡的影子,在附近徘徊,萦绕不去,贪婪地啄食着早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偶尔抬起脑袋看向那个尸堆群里的少年,似乎在不解,那到底是不是个死掉的人。 浑身浴血的逐安像是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一般,在这场战争里宛若浮萍,苦苦沉浮,又或者是,他就是那个带来死亡的杀伐者,浑身杀气,给这天地倾情演出了一场名为屠杀的艺术。 长情挥动间,剑穗轻舞,剑光清亮,取走了多少性命,他已经记不清了,然而,剑锋还是一如往常,明亮如霜,不沾染半分血渍,好像它从来没有投入这场大肆杀戮里。 随着风声停下,周围陷入一片死寂,逐安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残忍地被一寸寸撕裂。 他们以性命为代价,硬生生阻挡住了两拨匈奴士兵的进攻。 渡鸦,沙匪,留下来的朝月士兵,整整一百零七人,全部殁于此役,静静躺在他的脚边,没有退缩,也没了声息。 无情的厮杀,无尽的屠戮。 纵使一个接一个倒下,却仍是走得义无反顾。 他也早已经杀人杀到麻木,虎口撕裂,刺痛不止,却仍是死死握着长情,拼着命挥出一剑又一剑,重复着动作,就好像是在凭着本能去杀人。 鼻息间全是浓重到刺鼻的血腥味,熏得人直想吐,周围已经没了一个活人,可是,他能隐约感知到,仍有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 整齐有力,训练有素。 逐安撑着剑,疲惫地喘了口气。 纵使一剑能斩芳华,也敌不过潮水般涌来杀不完斩不尽的敌人。 长时间的作战,他的身体变得沉重,然而脑袋却仍是清明。 这是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灵魂脱离了躯壳,漂浮在半空中,悲悯而静默地审视着一切,包括那个陷在杀戮里快要迷失掉的自己。 估摸着下一批敌人还有些距离才会赶到,逐安呼了口气,没跑也没躲,直接挨着脚边的尸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长情就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像是支撑着他的,最后一点慰藉。 那是父亲林景芝的遗剑,剑锋里留着母亲忘愁的泪痕,剑光里带着忘忧师傅毫无保留的疼惜,剑穗系住的是他与织梦的情缘,这些,都是他这一生无法割舍的牵挂。 周围静得有些过分,瞧着暖烘烘的残阳并没有什么温度,视线里只有宛若顶着红色露水一样带血的野草在风里参差不齐地飘摇。 周身钝钝发着痛,像是被巨石碾过一般,但尚且可以忍受,因为远没有失去织梦时那样难过。 虽然能看到满手的血渍,他却看不见自己如何了,只是隐约觉得眼睛口鼻都出了血,视线里的东西总蒙着一层暗红,周围似乎有声音响起,但仔细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觉得乱哄哄的。 他便只是静静坐着。 这片刻的喘息,算不得惬意,逐安忽然想起,织梦误食那碗毒药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也怪难熬的。 他想勾勾唇角,却没什么力气。 阿梦啊…… 最是温柔刀,刀刀断人肠。 逐安不敢再深想下去,捕捉到有脚步声逼近,他赶紧截断思绪,咬咬牙重新站了起来,指尖拂过系在剑柄上的碧色剑穗,那是穿过层层杀戮里,最后的温柔。 心里意外十分平静,他再次坚定地握住了手中的长情。 他还能再杀人。 只要这一息尚存…… ○ 又是一小波匈奴士兵赶到了战场,虽然有预料过战事的惨烈,也难免被这片尸骨成山的修罗场所震惊,他们拿着冰冷的武器,错愕地看着那尸堆里还孤零零站着一个人。 浑身是血,眼神冰冷,宛若杀神,一人一剑,拦在了他们前进的路上。 一种莫名的震慑像是阴云压上他们心头。 诸如,他是谁?是他杀光了所有匈奴士兵吗?很多这样的疑问盘旋在脑海里,喉咙却像被血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只得紧了紧手里的武器,直接冲着逐安袭去。 身体上那些快要结成血痂的血渍再次被鲜血浸湿,只是,这次除了敌军的血,更多的似乎是他自己的血。 视线越发模糊泛红,沉重的喘息里,他看到自己握着剑柄的手在缓缓流血,喉间的甜腥味萦绕不去,他却仍是没有停下挥剑的动作。 一剑又一剑,山河负于肩上,虽过于沉重但心怀敬意,不敢片刻懈怠。 一剑又一剑,斩不断的是过往温柔岁月绵长。 面临敌人的重重包围,逐安再没有给自己留什么退路,哪怕身负重伤,疲惫不堪,但只要还拿起剑,他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逐安。 至少,他不会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分毫脆弱。 敌人一个接一个相继惨叫着倒下,很多人到死的时候都还瞪着一双眼睛,可能他们永远不会懂,那负伤累累的少年为何这般拼命。 那种决然赴死的气势震慑人心,很快只剩最后一个匈奴兵,他身体不可抑制地在哆嗦,紧紧攥着长枪,在逃与不逃之间犹豫着,吞着口水紧紧地盯着逐安,生怕逐安突然杀过来。 可是,摆在他眼前的还有一个巨大的诱惑——只要再刺一枪,这个已经身负重伤的少年就能死在他的枪下,斩了敌将之首,那他无疑立下了大功,封官加爵,未来的光明更是不用多说。 这人看上去也好像是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 犹豫再三,哪怕他的同伴尽数全死在那人的剑下,他还是选择屈服自己的欲望,恶向胆边生,他怒吼一声,提着长枪就冲了过去。 ○ 逐安挥出最后一剑,剑气明亮如虹,贯彻四野,将面露凶光扑过来的那个匈奴兵干脆利落斩于剑下。 尘埃落定,四下再次归于静默。 哐当一声,长情脱手而出,跌落在地。 像是笔直的背脊被迫折弯,脱力的逐安身子一晃,整个人忽的跪了下去。 肩甲已经完全碎裂,腿上被方才那匈奴兵刺破,撕开了一条血口,他浑身血污,时不时还滴滴答答往下掉,可他也没再有什么力气去管,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了。 好像只能到这里了。 凭他一个人只能走到这里了,就算现在来了一群匈奴军将他碎尸万段,他也只能任由处置。 可是,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 保持着半跪着的姿势,却再也站不起来,最后还是任由自己精疲力尽地倒下。 他半睁着眼睛躺在茫茫的野草地里,暮色四起,如飞雪般的芦苇花轻轻飘荡,一时间竟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忽然记了起来,方才那歌他确实是听过的。 在无数个凄苦寒冷的夜里,军中的士兵默默相传哼唱的一首歌。 他们唱给逐安听过的,唱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种温柔而深沉的光亮,那也是当年渡鸦的兄弟们教给他的一首歌。 像是夏日里萤火满天里温柔的梦呓,始终缠绵在耳边,断断续续的响着。 他闭着眼睛,轻声哼唱起来。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夜访樊洲 更深露重,月色惨淡,樊洲城门旁的小偏门突然被扣响。 扣扣扣。 礼貌又克制。 寻常日子里,除了外出办事晚归的城中府役外,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很少会有人这么晚还来敲门。 刚歇下不久的更夫囫囵应了一声,起身披上外衣掌了盏夜灯开门查看。 一阵冷风吹过,门外幽幽站着一名貌美无双的少女。 冰肌雪骨,黑发如瀑,当真绝色,只是眉眼里的神色过于冰冷,宛若风雪潇潇,清寒泠泠,纯白披风里还裹挟着浓重的寒气,像是风尘仆仆赶了很久的路才到了樊洲。 美貌里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上了些年纪的更夫,素来兢兢业业,老实本分,自是信些神鬼之说,被这位突如其来的夜访者吓了一跳,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毕竟,夜半时分,孤身少女,此情此景,很容易会联想到街坊邻居闲谈时绘声绘色编排的那些有鼻子有眼的鬼神传说。 越想越觉得渗人,他咽了咽口水,觉得背脊有些发寒,像是有个毫无体温浑身冰冷的人紧紧贴到了他的背上。 他偷偷将视线下移,想确认来人有没有影子。 掌中夜灯的火苗随着冷风晃了晃,地上的人影虽然昏暗却仍是跟着火光跳跃起来。 还好还好,有影子,他偷偷松了口气。 大约是察觉到什么,那少女轻蹙眉头,冷声道:“吾乃活人。” 忽然出声吓了那更夫一跳,被人察觉了心思他面露赧色,尴尬地赔着笑,在来人不甚温和的视线里也不好多言,只得转移话题,“那个……姑娘这么晚了这是……” “深夜叨扰,多有得罪,我想进城寻人。” “寻人?”更夫瞥了一眼天色,情不自禁嘀咕道:“才刚过四更天,城门早就落了锁,进不了了,不若明日一早再来罢。” “我知,所以来叨扰老伯。” 负责夜间打更报时的更夫虽没有重要到管着城门开放的钥匙,但他住的地方便有道偏门可以进城,只不过素来不为人所通。 毕竟,城中规矩明明白白的摆在那。 更夫为难地挠了挠头,“姑娘……不是老头子我不想帮你,城中规矩向来如此,夜禁时分不得随意出入,更别说入偏门了!那可是城中府役办事才能出入的……老夫不敢违背,要是被城主老爷发现了,丢了饭碗事小,就怕让我这把老骨头吃不了兜着走,晚年还戴罪……所以,还是请姑娘别为难老夫了。” “情况紧急,可否通融?” 更夫摆摆手,还是坚持道:“不行就是不行,规矩如此,请你明日一早再来罢。” 那姑娘垂下眸子,没再说话,虽神色内敛面色不改,但仍可窥见其中几分失望之色。 静默片刻,见更夫确实为难也不多做纠缠,告了声打扰便转身要走。 更夫这才看见,城门外官道旁的树下还停着一匹骏马,温顺地垂着脑袋,静静等着它的主人。 那姑娘走过去,扶着马背,低着头,像是受了阻后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小丫头话少得有些可怜。 浓厚的夜色,形单影只,她单薄的影子像是揉碎的羽翼。 不知怎么的,本该直接关门睡觉的更夫忽然心一软,出声叫住了她。 “小姑娘,你……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坞城。” “坞城那边不是在打仗么?听说闹得很是厉害,也不知道现下怎么样了,真叫人担心……噢,你是……来樊洲投奔亲戚的?就你一个人?” 许多家逢变故来异地投奔亲戚的孤儿寡母,他今年来倒是见了不少。 那姑娘眸子动了动,本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闷闷应了一声,“嗯。” 更夫一噎,坞城离樊洲可是隔了十几座城池,一个小丫头竟孤零零一个人跑来,大半夜才到却进不了城,还不知路上如何辛苦。 到底心软,他犹豫了片刻,“……真有那么着急?” 那姑娘抿了抿唇,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了几分,她看着更夫,目光又好像游离到了远处,声音轻飘飘的快要散在夜风里。 “再晚……就迟了。” ○ 君可知,歌舞升平外的战火纷飞? 岁月静好,山河犹在,总归有人在那茫茫荒原上替这天下负重前行。 战火纷飞,尸骨无存,在外几十年如一日的征夫们可曾问过归期? 家乡的模样,味道,声音,亦或是在门外掌灯待归人的那人的脸庞,好像都已经随着冗长的年岁远去,溃烂在尸骨累累的杀伐里,连记忆都会变得模糊,可是,却永远不会被抹去,被遗忘,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或黄昏里,被温柔忆起。 也正是因为那些沉甸甸的期盼,像是无言的飞鸟,跨越了千山万水栖于他们肩上,成了铁甲上锈迹斑斑,永不会消退的痕迹。 他们便开始微笑着奔赴,不问前程,不问归期,誓要庇佑这江河依旧,家园仍安。 更何况,这一次,是她的同伴以身筑墙,挺身而出,要去护这天下人。 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家国天下面前,个人的安危似乎轻得如同鸿毛,不值一提,可是却叫她忽然无比刻骨的认识到,生命之重。 这天又黑了,不知撤空的坞城如何了,城破了吗?守城的人呢?会死吗?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敢深思,哪怕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心间徘徊,她也只能马不停蹄的赶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樊洲。 她该做些什么。 可今夜若是赶不及进城,她又该如何呢? 性命交关,争分夺秒的时候,等待就像是凌迟,她能等到天亮,那西北的人能等得到吗? 所以,生命,可不是太重了么? 真的太重了。 忽的全都沉甸甸的压到了肩上,束缚起羽翼,叫人喘不过气来。 那年迈的更夫问完话后没说什么,自顾自扭头进了屋,背影佝偻并不温柔,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还是两次。 本来好像没什么的,第二次的拒绝却叫她心中陡然就泄了气,眼角隐约发酸。 既是不肯帮忙,问询作甚,平白讨人厌! 赌气一样咬了咬牙,她伸手去抓缰绳,扭头要离去,还没走出十来步,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小丫头!” 回头还是那老更夫,他慢吞吞走过来,她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更夫突然轻轻抓起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点东西,而后松开,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背过身后自己絮絮叨叨嘀咕起来,也不管她有没有跟上,刚刚是不是要离去。 “罢了罢了……怪可怜的,可没有下次了……保不齐被谁看见就完了,最好别叫城主老爷知道才好……算了,年纪也这般大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怕这些作甚,横竖是帮了点忙……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吧,家里没剩什么吃的,灶火也熄了,一点冷食先垫一垫肚子罢,到亲戚家后再好好吃上一顿,还不知道人家家里余粮够不够收留你,我可见了太多被赶出来的,造孽啊……总之能吃一顿就吃一顿,你可要记住了……唉,这战乱之年,都不好过……不好过……” 她愣了愣,低头一看,手里是一个早已凉透的玉米馍馍,算不得多精细,却让她眼角的泪突如其来滚烫起来。 生命有其温度,炙热而疯狂,可不就是太重了么? 这大概便是万千将士们义无反顾冲锋陷阵的理由吧。 为了守护这样的温柔善良。 片刻后,一匹快马匆匆进了樊洲城。 第二百七十五章 忘忧山行 月影重重,树影重重,风声飒飒,如有梦魇低语,四野弥漫的雾气里似有暗香浮动,昏昏沉沉,置身其中的人根本分不清方向。 纠缠不清的枝丫彼此间扭曲成恐怖的阴影,像是无数双从地狱里伸出来的鬼手。 天边的星辰遥远又陌生,黯淡无光,无法为她指明方向。 无论怎样走,往哪个方向走,面前这片林子都像是被雾气抹去了出口,转来转去,还是会重新回到原地。 面前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枯树已经看到过许多遍了。 可见她一直在原地打转,没找到出口。 她停了下来,放缓呼吸,将心底的焦躁压下去,不再盲目乱走浪费体力,凝神思索起来。 她似乎是误入了什么守山的迷阵,但人为设阵无非是为了防御阻拦,总该有迹可循,有什么出入门道才是。 这可有些为难。 她思索片刻,从怀里取了一方雪白的帕子,往上轻轻一抛。 丝帕轻盈,乘风而起,像是一只振翅而飞的蝴蝶,飞腾起来而后轻飘飘落下。 她盯着慢悠悠落在那株经过了数次的枯树根下的帕子若有所思。 心中一动,感觉似乎抓到了点蛛丝马迹。 她快步走过去捡起帕子,换着方向又反复抛了几次。 如她所想,无一例外,不论她如何扔,那方帕子总会慢悠悠地朝着那株枯树的方向飘去,掉落在树根附近,像是那株枯树对帕子存在着一种莫名的吸力。 一次如此算不得什么,但若是次次如此,必定有异。 收了帕子,她绕着枯树走动,凝神思索着。 这既是一片迷阵,无人施力,能使得帕子总朝着一个方向飘动,只能是因为一个原因——空气流动。 是风吹落了帕子,有风必然就会有出口! 她摸上腰侧,银光如月华,破开天地,光华翩跹。 ○ 拂雪如灵蛇,利落地劈开了面前的那株枯树,四分五裂后,眼前的千重幻境也如云烟跟着散去。 她并不懂奇门遁甲之术,不然也不会在这迷阵中转来转去半天还走不出去,她只能用点小法子找到端倪,以武力强行破了阵眼。 随着阵眼溃散,周围的魇色一并退去,回归于正常空间。 天色还未放明,深沉的夜色如墨般笼罩,郁郁葱葱的林子恢复成了最初踏入时的模样,徒留一片寂静,不再阴森恐怖,鬼影重重。 她看着天幕星辰估摸了一下彼时的时间,暗自懊恼,她已经在林子里绕了将近一个时辰。 鼻尖那股似有若无的暗香仍在,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只觉得有些乏力,本想直接上山,却实在迈不开步子,便捡了片树下的空地席地坐下。 片刻的休憩使得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动下来,她缓缓舒了口气。 终于走出山上的迷阵了,若是耽误太久可不妙。 没坐多久,她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林子里太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她却毛骨悚然地惊觉,好像除了她之外还有旁人的呼吸声。 然而,视线所达之处,空无一人。 看不见人影,那种异状却越发强烈,树影重重间,有一道视线如网,不怀好意地审视着她。 那人在暗,身份莫测,敌友难辨,没有把握绝不能轻举妄动。 她小心翼翼地放轻呼吸,没有鲁莽地直接站起来,而是不动声色地闭上眼,去捕捉空气中的内力波动。 没有脚步声,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若非身轻如燕,便是以内力遮掩,必然会有内力波动。 在哪? 那道视线藏在哪? 分明闭着眼,然而周围的一切有如画卷在她眼前铺陈展开,一草一木,风月流动,宛若亲触。 凝神搜寻片刻,她冷汗惊觉。 找到了! 猛地回过头,便直直对上了一张颠倒的面孔。 不得不说,绕是心性冷淡如她,在那一瞬间,也被吓到了。 那视线竟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距离不过半尺。 压抑住喉间一声惊叫,她迅速起身戒备,拉开距离这才看清,原来是有一少年倒挂在树上。 浅青色衣角倒垂,像是一片欲坠不坠的树叶,一双清亮的眸子,黑白分明。 那人见被发现也没惊慌,慢悠悠一翻身坐回树干上,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发问。 “何人如此大胆,闯我忘忧迷阵?” 闻言,她反倒是镇定下来,听着这问话乃是以山中人自称,许是她破了迷阵方来察看,如此便谈不上什么危险。 本想解释几句,但左右还是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同那少年说了一个名字。 “唔?”那少年神色微变,似乎无声地跟着她重复了一遍。 “请见忘忧先生。” 青杉少年挠了挠头,思索片刻后说:“那你随我来吧!” 刚要走动,她只觉得浑身没劲腿下一软,差点摔倒,少年恰到好处地伸手扶了她一把,也不知道从腰间摸了个什么东西,往她额头上轻轻一拍,一股凉凉的触感。 方才那种倦怠乏力感忽然退却,整个身子变得轻快起来。 她站直身子,神色冷峻盯着他,青衫少年挑了挑眉,“你不会没发现吧?迷阵有毒。” ○ 她收敛眉眼跟在那人身后,第一次踏入了传说中的医仙山。 藏匿在山林雾影间的那座竹楼未见有多奢华,然而,雾气朦胧,山水相连,胜在意境飘然,超凡脱俗。 一条青石板的小径幽贯其中,隐于深处。 少年脚步轻快,带着她踏上青石小径,小径两旁的林间竟还郁郁葱葱长着不少田间作物。 这就是逐安从小生活的地方么? 又超凡又世俗,矛盾得有些微妙。 怪不得能养出逐安那样的性子,确实是避世养性的盛处。 露水芳草,沁人心脾,一路上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安定不少,她低头极淡的勾了勾嘴角。 忽的听那领路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瞧着你也是该多笑笑才好,冷着一张脸,像块冰坨一般,平白辜负了一副好皮囊。” 她一惊,赶紧收敛神色,目光凌然起来。 少年脚步一顿,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去。 她话素来少得可怜,那少年瞧着倒像是个爱说的,碰上她这般性子也只得作罢,两人便是一路无话。 本以为天色尚早,忘忧子还在休憩,哪想,等她进了那竹楼,一名精神矍铄气质超脱的老者已经坐在了院中石桌边。 背影莫名有些落寞。 也不知道怎么的,盯着手中一张信笺发呆。 见她进来,轻轻抬眼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如深谷清泉,不沾染半分世俗却又充满悲天悯人之意。 像是九天神佛,凌驾云端,睥睨众生。 大约到了医仙这样德高望重的境界里,沉浮于滚滚红尘里的凡人也会变得超脱起来。 叫人由衷惊叹于他浑身的气度。 “既是破了我的阵,那丫头你且说说,闯我山门所为何事?” 那姑娘直直跪下了,语气虽仍未见半分谄媚,但个中恭敬分毫不差。 “小女淑花,金陵柳家现任家主,请忘忧先生出山!” 第二百七十六章 劫后余生 像是干涸得快要缺氧窒息的鱼忽的被扔回了水里,重新活了过来。 一声重重的呼吸声响起,浑浑噩噩的黑暗猛地如潮水般退去,眼皮隐约感觉到一点透进来的光,可是还没力气睁眼,剧痛已经袭来。 逐安忽的睁开眼来。 头痛欲裂。 喉咙里像烧着团火,干得难受,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浑身上下如同被打碎再重新拼凑起来一般,钝钝作痛,他稍微想动一动,四肢却不太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躯体一样。 瞳孔许久不见光线,乍一下睁开,本不太明亮的光线竟有些刺眼,他闭了闭眼睛,缓了会才重新睁开。 视线里点着一盏小灯,火光温柔跳跃着,叫人晃神,一时倒叫他分不清身处何处。 他想坐起身来,试了试还是没能成功。 似乎是晕了…… 可晕过去多久?怎么晕的?竟一下子想不起来。 意识仍是混沌,便只是睁着眼,稀里糊涂地躺了好半晌才渐渐恢复清明。 对了…… 他在坞城外阻止匈奴来着…… 坞城的城墙被轰塌了,那……城破了吗? ……西北的防线破了吗? 疏花飞白他们如何了? 对,还有阿梦…… 一想到织梦,逐安便再不敢继续想下去,生怕那两个字抽走他所有的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干净利落地截断思绪,一伸手便是摸到了身侧的长情,他心里安定不少,只要有这一剑傍身,身处何地,亦无所惧。 好不容易才勉力撑着沉重的身子坐了起来,后背已经爬遍泠泠虚汗,他却顾不得大口喘气,因为他错愕地发现,自己竟是躺在西北大营的营帐里。 大大小小的药柜仍是如同他离去时那样摆开,浓重的药香经久不散,连角落书桌上的那堆医术也都未挪动过半分。 此情此景,竟让他徒然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难道坞城外荒原上那一场残酷无比的战争,只是一场恍惚的梦境么? 可显然不是,低头一瞧,他一条腿被严严实实的包扎了起来,纱布下隐约透着点血色,可见伤势颇重,浑身上下也缠着条条带带不少绷带,大大小小累累伤痕,着实没剩多少体面。 何曾这般狼狈过? 帐中安静,只他一人。 逐安不由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回到了西北大营里?战事如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当时他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又如何活下来的? 活下来…… 无意识地抓起长情横在膝上,指尖拂过剑穗,带了点早已经干枯的血迹,他忽然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素来冷静果决的逐安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在初时的无知错愕之后心中升起一抹无法言喻的恐惧。 只有当他决然预备赴死时,才能短暂地将织梦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事实放在一边。 唯一支撑着他的信念无不是织梦尚且安好,可是这也只不过是他反反复复自我安慰的借口。 因为他不敢去想,织梦已经不在了。 可是,他又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打消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他义无反顾想追随她去。 可这计划好的黄泉路突然横生枝节,他竟是活了下来,逐安一时懵了。 过了许久,他哆哆嗦嗦想下床,身体不听使唤,一时竟从床榻上滚落在地上,伤口的刺痛叫他直冒冷汗。 他狼狈地趴跪在地上,只觉得心里像被刀锋凌迟,钝钝泛疼。 ○ 许久后,他终于收拾好心情,慢吞吞拖着伤腿挪出了营帐。 站在门口看着那座曾经属于织梦的营帐走了会神,这才转身往军中走。 他走得慢,一路人也没见到什么士兵,整个西北大营像是空了一样,叫他隐约不安起来。 可是总有一阵似有若无的喧闹声传来,又提醒着他,这军中是有人在的。 他现在只想找个人问一问,究竟如何了。 刚想撑着一顶帐篷休息片刻,忽然有人惊喜的叫起来,“公子您终于醒啦!真是太好了!” 语气不仅惊喜,而且充满了敬意,像是见到了什么仰慕已久的英雄。 然而,逐安仔细瞧了瞧,是个面生的小兵,他之前似乎从未接触过,军中士兵特制的盔甲那人也像是随便穿穿,并不严谨,连领巾都系得歪歪扭扭。 怎么看都有些不甚协调。 逐安淡淡蹙眉,斟酌了几句问题,然,还没等开口,那小兵已经兴冲冲奔至他身旁,“走走走!让我护送公子去!”,说罢便半推搡半搀扶着他往前面走。 护送他去哪? 方向瞧着倒像是要去将军帐。 逐安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于心底猜测了一二。 莫不是被俘虏了? 可成了俘虏,敌军也不必再大费周章的弄虚作假,欺瞒于他。 他决定先静观其变。 小兵一路上都兴奋地同他喋喋不休说个不停,逐安没什么心思听,脑子里乱糟糟的,竟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便是沉默。 小兵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回应,仍是自顾自地说着话,在这样奇怪的相处方式下,两人离将军帐越来越近。 将军帐里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不少身影印在帐篷上,交谈声不绝于耳,还夹杂着几句他听不懂的语言,着实吵闹。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匈奴占领了西北大营,现在要当众对他兴师问罪。 指尖悄悄摸上了长情,却也心知肚明,他如今重伤,若是真硬碰硬,他根本撑不了多久,他绝不能鲁莽。 眼看到了,说了一路的小兵心满意足地收了声,小跑过去,半弯着腰掀开了帘子请他进去。 没有通报也没有请示,直接就让他进去。 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在他脚边投下一道亮黄色的地毯。 他深吸一口气,慢吞吞走了进去。 一瞬间光线有些刺眼,待眼前眩晕过去,逐安愣愣站在门边,看着帐中众人,从一脸错愕,慢慢转为红了眼。 ○ 他看到身上还裹着纱布的万邦,看到了满头华发老去许多的魏丰,看到了吊着半条胳膊的杜骆斌,看到了许多面熟的将领,许多有过一面之缘武林世家的家主。 看到了静静坐在慕飞白身旁的疏花,看到了他的师父忘忧——众人皆未察觉到他进来,他的师父却举着酒盏淡淡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一语不发地扭过头,眼眶却红了。 还看到了,自南国一别后再不曾相见的流光。 他看着那个已经长高许多的小丫头,身着帝袍,眉眼明亮,手执酒盏,同景帝笑谈,气场沉稳,毫不怯懦,再没了那时唯唯诺诺爱哭鼻子的小孩子模样。 有些陌生。 景帝感激地敬酒:“朝月素来同南国交好,今日蒙难,幸得贵国援手相助。” 流光莞尔,对上老练的魏丰,气势竟不输分毫,“景帝言重了,孤曾有幸得逐安师父指导,大恩难忘,无以为报。今师父的故国有难,孤自是义不容辞!” 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魏丰,开始也是没想到这一战,南国女帝会发兵相助,更别说南国女帝大动干戈的原因,竟只是为了回报逐安,那个叫他又痛又恨的人。 景帝的笑意涩了几分,忽然忆起,曾经也是有那么一个人,为了他,无怨无悔,四处征战,守着他的天下。 可是如今,他只剩满腔颓然。 流光又道:“孤还有一事,此次退敌大胜,皆大欢喜,不若锦上添花,促成双喜临门,南国愿与朝月永结同心,世代友好。” 魏丰站起来,举杯谢道:“自是求之不得。” 便是瞧到了门边静默站着的逐安。 魏丰盯着逐安,目光复杂,像是审视了自己的一生,大梦初醒。 而后,他释怀地笑起来,将手中酒盏敬给了逐安。 遥遥一敬,当为故人。 大约是经历的战争太过残忍,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痛,叫一群人放下了过往爱恨恩怨,心平气和坐在了一堂。 放没放下,已经很难说清了。 注意到景帝的视线,帐中的每个人都开始注视起逐安,朝着他微笑,迎接着他们的英雄。 流光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温柔的蓝色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浩瀚如海。 她看着逐安,像是乖巧的孩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她脆生生唤了一句:“师父!” 而后急匆匆撞进了他的怀里。 陌生吗? 好像一如当时,什么都没变,温柔地拂过彼此的心脏,叫人热泪盈眶。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大梦平生 古往今来,历史滚滚,贯如长河,此消彼长,更迭不休。 那些惨烈的战事将被史官一点一滴记载进了朝月国史中,永不会被抹去。 荒漠里的斑斑血迹终是成了汗青昭昭。 嘉禾二十三年,元月九日,西北大营协坞城百姓果断弃城撤退,避开匈奴屠城之计。 元月十日,逐安同渡鸦夜袭匈奴于坞城城中,城破。 元月十一日,逐安同守城军拼死御敌于坞城城外,除逐安重伤外,守城士兵,渡鸦,沙匪团,整整一百零七人,全都殁于此役。 元月十二日,凌晨,慕飞白率江湖各大世家高手赶到战场,联合杜骆斌带领的西北驻军,退敌数里,夺回坞城,在尸骨皑皑下找寻良久,寻回重伤昏死的逐安。 元月十四日,匈奴大军增援赶到,武林众人同西北驻军不敌退守,匈奴大军乘胜追击,仍是被顽强抵抗的朝月军阻于坞城之外,不得再进,匈奴士兵按兵不动驻扎于五里原外,时刻牵制朝月军行动。 元月十八日,匈奴独孤王君亲征,势要入主中原。 元月十九日,双方爆发一战,南国女帝率援军赶到,狠狠回击匈奴。 元月二十四日,南国军马彪悍,同朝月结盟共同御敌,交战数日,匈奴不敌,大势已去,被迫递交降书。 本就是匈奴破釜沉舟的一战,然举国之力也无力抵挡朝月与南国的联合军,匈奴军像是被秋风席卷的落叶,脆弱的战线崩得一溃千里,抵抗仅仅持续了六天,便无力为继。 国库俨然是被打空了,又如何再维持得住长年累月的战事呢? 当月,匈奴诸国就正式投降,归顺于朝月。 至此,朝月西北战火散尽,年复年年,遍地的尸骨会被草木掩埋,重新归于尘土,消弭于世间。 经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战火淬炼,朝月也迎来了浴火重生,重新振翅而起,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事纠纷,也叫朝堂上下肃清,风气一振。 一场战争的落幕,总是开启另一个时代的钥匙。 叫人收拾沉痛,重新出发。 ○ 这一天,历来战事不断的西北经历了有史以来最血腥的一战。 天子以身为旗,终是将此行御驾的目的发挥出来,无数将军士兵死于战火,所有尚在前线的人都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终于在逐安重伤昏死之际,等来了援军。 援军的成分实在复杂,先是一大批被慕飞白召集而来的武林各世家高手门生,连他那几乎半隐退的老爹慕寒风也一起出了面调度,里头还有容怜派遣黄泉调来的一小撮青城杀手,虽是人少,可个个下手狠厉,杀人如麻。 这些武林人士联合后撤的西北驻军一同奋力抵挡着匈奴大军,使其突破不了西北的防线,入侵中原,但到底敌不过匈奴破釜沉舟的人海战术,只能边打边撤,就这样拉拉扯扯打了好几天,战况焦灼之际,忽现转机,一支大军气势汹汹破镜而来。 浩浩荡荡,铁骑凛凛。 领军作战的杜骆斌叫苦不迭,以为匈奴又添兵力,哪想那支铁骑赶到,直接冲进了对面匈奴军中。 正纳闷时,人群里,他瞧见了前几日一起同慕飞白消失的冷面美人柳疏花,不知怎么,看着那张同织梦十分相似的脸,战事还未打完,他却松了口气。 这是援军! 南国的女帝南风流光率精兵而来,二话不说直接帮了朝月军一把。 这一手突如其来的援军打得匈奴连连败退,匈奴首领独孤王君见大势已去,被迫撤军递了降书。 朝月军一片欢欣鼓舞。 然,还是有近五成的朝月士兵葬身于这场残酷的战争里,死伤的士兵将领不计其数,还有许多,连尸骨都收不回来。 西北大营几支分营连同其统帅在内,几乎全部殁于此役。 让人最为揪心的还是逐安,他是被人从尸堆里挖出来的,大腿上破了个血洞,肋骨也折断了好几根,呼吸轻得吓人,刚开始几乎没有人敢动他,一碰就往外渗血。 一群人围着他急得团团转。 慕飞白跟杜骆斌也不太敢随便动手,最后还是慕家家主慕寒风亲自来看了一眼,冷着脸撂下一句,“哼,医仙的徒儿可没那么不争气,谁敢跟他忘忧抢人,阎王也得掂量”,这才派了几个人,将逐安固定在木架上抬走。 这么重的伤,军医皆是束手无策,魏丰这时也终于良心发现,见逐安重伤成这样,一时也慌了,不仅把自己带来的药材一个劲往逐安帐里送,还快马加鞭派人去帝都的皇宫里搜罗出几根千年老参送来,断断续续地吊了逐安三天命,好几次差点过去。 还好等到了从千里之外的樊洲城赶来的忘忧。 他接到疏花的消息后,连夜出发,跑死了数匹马,抵达西北后不眠不休忙了一宿,总算是从阎王那里抢回了一个逐安,而风尘仆仆去请医的疏花顾不得休息,又直接递了信往南国赶,想请同逐安有师徒之缘的南国女帝出兵援救。 她实在想不出朝月国境内还有谁能调来一支援军。 逐安都做到了这种份上,她也得做点什么吧,所以,同慕飞白商议后,他们一人回了济南,一个人赶往樊州。 目的却都是相同的,他们要请来援军。 忘忧对逐安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倒也并非一点消息都没有,然而,他也未曾想到,逐安会做到这般地步,不由心生感慨,他护在膝下那个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 瞧着往鬼门关走了一圈的逐安,虽是嘴硬骂了几句不知轻重,但心里疼得不得了,自己红了眼。 他不敢做的事,这孩子却是去做了。 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 灯火阑珊,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难得的胜利叫人动容。 逐安悄悄从觥筹交错里的庆功宴里退了出来,还顺手摸走了一壶酒。 站在帐外还能听到流光熟练劝酒的笑声,他低头莞尔,目光落寞。 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明晃晃的月亮碎成银屑。 而后他拖着一条伤腿,慢吞吞地独自穿过军营,爬上了军中最高的瞭望台。 西北大营里各处的营火仍是跳跃不休,军中校场上,不管是朝月国还是南国的士兵都放下戒心,痛痛快快地聚在一起喝酒庆祝,笑闹着,粗犷低沉的歌声散在塞外的风里。 没人不为这场战争的胜利感到喜悦,他们终于在匈奴的降书里拿起了酒盏。 他转身举目眺望,身后那座历经了风雨飘摇惨烈战事的古老城邦,又重新亮起了灯火盏盏。 像是散落在这片广袤深沉大地上的点点星光,温柔得融化在夜风里。 被战火轰塌的城墙还未建起,废墟仍在,可他知道,被战火无情摧毁的家园很快便会重建,人们很快就会从战争的阴影里走出来,重新拥抱生活。 可是,那些回不来的人呢? 每个经历过战争的人,不管回没回来,都死在了战争里。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性命可以献给国家,那些殉道者谁都没有辜负。 那片被血染红的荒原,来年会被茫茫芦草覆盖,飘起如雪絮一样,白色的芦花,在温柔的月光下,轻轻拥抱那些长眠于地下的皑皑尸骨。 他们看着,笑着,遥望故地,却再也回不来。 愿寄寸心与家国,且将岁月赠山河。 而他又从这场战争里得到了什么呢? 夺回了父亲戎马一生的荣耀,洗刷了父母饮恨而去的冤屈?叫魏丰低头认错,还是功成名就,名动于天下? 若是某些伤痛真的能被治愈,那是不是再过不久,人们就只会潦草记得,有人替他们打赢了一场战争,记得他们同匈奴的战争终是朝月胜了,却再想不起,为了赢下这场战争,他们究竟付出了怎么惨痛的代价? 他目光哀痛,将手中酒壶慢慢浇于地上。 哪怕世人都忘了,他也绝不会忘记。 最后,他活下来了,能做的,不过是以一壶薄酒,告慰亡灵。 如今再来回望这荒原漫漫,灯火重燃,当真如酒后大梦一场。 或许,往后平生都不得自知。 他抓着空了的酒壶,倚着瞭望台的栏杆,忽然就笑起来。 笑中带泪,滚落风中。 梦里花落声 壹 一年四季,不管夏蝉声脆,还是冬雪满盈,幻花宫里始终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像一座空洞而巨大的坟墓。 偶尔飞过幻花宫后院的鸟雀,也只是稍作停留,便匆匆离去。 这像是一处被时光摒弃的世界。 然而,不论岁月几许,韶华流逝,花奈只是静静坐在水池边打坐修习,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枯禅。 花树的枝头开的熙熙攘攘,几片落花打着旋洋洋洒洒落下,浮在水池上,几尾锦鲤扑过来追啄着花瓣,扑腾起几点涟漪。 这方小小的世界如此鲜活,花奈也不肯看上一眼。 突然,她身后不远处的后墙上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原来是织梦。 织梦小心翼翼地盯着师傅的背影,见花奈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蹑手蹑脚地从大槐树上爬下来,一溜烟就要往幻花宫里跑。 “站住。” 织梦赶紧站住了。 花奈睁开眼随意瞥了她一眼,织梦的头发乱糟糟的挂着几根杂草,小脸上沾着点点泥星子,就连衣裙都变的脏兮兮的,看得她不由得眉头一皱。 “去哪了?” 织梦见被发现,心虚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原来师傅不用睁眼也知道她回来了啊。 “不说话就当我不知道了?” 织梦用手指绞着衣角,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跟村子里的二狗子他们玩了会泥巴……” 花奈不由气结,重新闭上了眼睛,不想去看她。 “……你怎么日日同那些傻小孩玩闹,荒废正业,你可记得,你是幻花宫未来的宫主……” “可是……这幻花宫就我们两人嘛,奴嬷嬷也只是每天来一趟,当了宫主也没有二狗他们人多,二狗还带着狗,气势上就输了。” “……” 花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织梦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不知道哪句话叫师傅不高兴了,亮晶晶的眸子飞快的转了转,似乎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凑了一些过去。 察觉到细微的脚步声,花奈依旧闭着眼睛打坐,并不感兴趣她又做了什么小动作。 只见织梦凑过去对着花奈的耳朵轻轻喊了一声,“阿娘……” 花奈倏地睁开眼睛,一脸错愕。 她望着织梦,沉默了一会,语气古怪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阿娘啊……” “……谁是你阿娘,我是你师傅。” “二狗他们都有阿娘,我只有师傅,他们都说师傅肯定就是我的阿娘。”织梦眨着眼睛,对自己的推论十分得意,笑眯眯地又说:“当然,我也这么觉得,师傅这么好看,要比山脚村子里的那些婶婶们都要好看,而且还对我这么好,肯定就是我的阿娘不会错了。” “……” 花奈不知为什么,看着织梦真心实意欢喜的眼睛,有些反驳不了。 她的心绪有些不平,像是枯萎的树木歪歪扭扭砸在了雪地里,砸出了一个丑陋的大坑。 过了会,她静了静心,淡淡的开口道:“你的爹娘早在生你的那个很冷的冬夜便冻死了,你被丢在柴堆里,风雪太大了,你冻得全身发青只剩一口气在……我见你可怜这才收留了你。” 这样的话,她对织梦说了无数次。 虽然是谎话,可是也是真话。 织梦闻言神色也不见难过,又笑眯眯地说道:“二狗他们说啦,阿娘是对他们最好的人,师父对我最好,所以师父就是我阿娘啊。” 彼时的织梦不过才七岁,眉眼里只有一派天真浪漫,不识半点人间愁滋味。 她理所当然的这么想,便理所当然的这么说。 花奈忽然想起了,她的师傅,上一代的幻花宫宫主死的时候,最后说的那句话。 “花奈啊……这一世的恩怨已经太多了……也该放过自己了……” 这是师傅临终前留下的话,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恩怨情仇,害人不浅,她何尝不懂这道理。 可是放下二字,谈何容易。 真要能事事放下,这世间也不会再有如此多的血腥杀戮了。 那些无辜死去的亲人,她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又错在了哪里? 世间不公至此,她如何能让自己的仇人什么代价都不必付的逍遥法外! 这比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更叫她痛苦不安。 然而,花奈看着天真无邪的织梦,不禁扪心自问,这些江湖的恩怨纷扰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错的是那人,织梦不过只是个受到牵连,无辜的孩子…… “快滚去洗净,脏死了。”花奈又闭上了眼。 织梦见师傅不再责怪她了,雀跃着跑进了宫中,像是一片被风吹动,小小的花瓣。 花奈又睁开了眼,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却皱了起来。 ○ 第二天,她爬树的时候被师傅逮到了,被罚扎马步三个时辰。 她撑掌半蹲着,只觉得腿脚发软,背后痒痒的,像是有蚂蚁在背上爬,叫她有些难以忍受。 只是还是不敢违背师傅的意思,她咬着牙硬撑着。 腰间还挂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竹篓,时不时传来几声蛐蛐叫。 她同二狗约好了,今天要比赛斗蛐蛐,她昨日可是趴在草地里抓了半天才选中了一只又大又威风的蛐蛐,准备带着她的蛐蛐大将军把二狗给斗趴下。 连赢了比赛后怎么罚二狗她都想好了。 可是,眼下是出不去了。 “喧哗。” 花奈伸手把她腰间的竹篓取下,手一扬,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织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蛐蛐大将军被扔出了墙外。 她瘪了瘪嘴,不敢吱声。 “不高兴?” “没。” 那只被扔出去的蛐蛐被关在笼子里,许是不得自由正烦躁不安,便一直叫,一直叫。 她扎了一下午的马步,那蛐蛐就叫了一下午。 只不过,花奈走到墙边抬手随意拍了拍墙后,那蛐蛐就不叫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或者被死了。 左挨右挨,日头都快落了,对她的惩罚也终于快要结束了。 织梦摇摇晃晃的,有些犯瞌睡。 忽然墙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叫她一个激灵,织梦竖起耳朵听着。 “阿花……” “阿花!” 随着越来越清晰的叫声,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从墙头冒了出来,看见院子里的织梦,高兴地招了招手。 织梦先是惊喜,而后忽然想起来师傅就在身旁,顿时吓了个半死。 她赶紧冲着二狗招手,“快走!快走啊!别进来!” “嘿,我说你怎么能放我鸽子呢?我们可是约好今天要斗个输赢的,等你半天了,你该不会怕了吧?你不来我只好来找你了……”二狗嘟嘟囔囔地念叨着,费力翻身骑在墙头,听见织梦的话,不解的看过来,“啊?” 然后,他便对上了一双眼睛。 空洞,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大约,除了老死外,这是他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了。 他趴在墙头的时候没有看到,那池边的树下还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女子很漂亮,比村子里刚婚嫁的新娘子都要漂亮,只是那双眼睛,灭情绝欲,不像是活人一般。 此时,那女子站在树下看着他。 他下意识觉得恐惧,一害怕,便从墙头摔下来,晕了过去。 砰一声,重重摔在了院子里。 织梦脸色有些发白,偷偷看了一眼师傅。 “织梦。” “在……在,师傅。” “我跟你说过的吧,绝不许外人踏足幻花宫!若是外人胆敢进来一只手,我便砍了他的手,进来一只腿,我便砍了他的腿。” 有些恶毒的话从花奈嘴里说出来,织梦脸色越发惨白,似乎想到什么,不由害怕起来,结结巴巴回道:“说……说过。” “那现在该如何?” 二狗整个人都进来了,岂不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砍了? 织梦吓得哆嗦了一下。 梦里花落声 贰 织梦忧心忡忡地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二狗,现在可如何是好? 花奈神色淡淡的,扔了把明晃晃的刀在她脚边,哐当一声。 “动手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师傅……”织梦脸色惨白,为难的看着花奈。 花奈不为所动,仍是冷漠地看着她,“你是要为师帮你?还是要为师亲自动手?” 织梦哀求起来,“师傅,师傅……他,他不是有意闯进来的,你瞧,他不过才比我大一点,什么都不懂的,又是我平日里的玩伴,只要我同他说一说,他回去肯定也不会乱说的!” “我说过的,幻花宫的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知晓,你如何能保证他不会出去乱说?” “我……我可以保证的,师傅,我能保证的,他,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多嘴到处乱说的!” 花奈冷笑一声,眸子里只有厚厚的坚冰,“你拿什么保证?这么替他求情?那好,你把他舌头割下来,我就放他回去。” 织梦差点急出眼泪,想着没了舌头的二狗以后只能张牙舞爪地对着她瞎比划,她就觉得于心不忍。 都是因为来寻她,因为她的原因,二狗的舌头就要被割掉了。 叫她以后怎么再心安理得地对面二狗? 二狗的娘还给过她馍馍吃,肯定会对她特别失望,指不定会讨厌她,骂她是个害人精…… 再说了,就因为不小心闯进石宫里来,就要他的命,要割了他的舌头,这样未免也太过残忍! 难道真的就能随随便便剥夺他人的生死吗? 织梦还是觉得自己做不到。 她扑通一声跪下了,眼眶红红的,有些可怜。 “师傅……求你了。” 花奈冷眼看着她,显得有些高高在上,冷漠无情,太多的仇恨已经吞噬掉了她的心,她的心空无一物而后坠入深渊。 她看不见她的眼泪与痛苦,也体会不到这样的心情。 不再同她废话,花奈走过去捡起了她脚边的尖刀。 织梦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衣袖,继续哀求道:“师傅,求你了!” 看到她这样低声下气地维护着旁人,花奈有些恼怒。 她冷着脸挥手打掉了织梦的手。 转身朝着地上的二狗走去,站定后她抬了抬手,指尖像是飘起了若有似无的花瓣,诡异地替代了她的手,把地上的二狗给提了起来。 轻松地一把掐住二狗的脸颊,手下用力,强迫着他被动的张开了嘴巴,另一只手捏起尖刀,对准了二狗的舌头。 这个可怜的小子,在昏迷中就要丢掉自己的舌头了。 眼看着那一刀就要落下,织梦失声尖叫起来。 哐当一声,花奈手里的刀子忽然飞了出去。 她错愕地看着织梦。 刚刚那一瞬,心急如焚的织梦竟从地上扑过来隔空打了她一掌。 那一掌干脆又漂亮,甚至带着一点不甚明显的杀气。 许是织梦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会产生杀念,这对她而言,完全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隔空的一掌击中花奈的手臂,打掉了她手里的刀子。 这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打出来的一掌么? 花奈心情有些复杂。 织梦刚刚的爆发太过急促,让她也有些糊里糊涂的,心里一急,本想扑过去阻止,再看时师傅已经扔了刀子。 不由松了一口气,原来师傅是吓唬她的。 她天真地以为是花奈自己放弃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趁着师傅没再有其他动作,织梦费劲拖着二狗赶紧往墙外扔。 实在是太重了,她累得大喘气,只得狠狠拍了拍二狗的脸,妄图叫醒他。 师傅呢? 织梦担心地回头一望,花奈却已经背过身,沉默地走进了石宫里。 那座巨大的石宫像是静默的坟墓,弥漫起一种压抑的落寞。 ○ 一连好几天,在花奈严密的监视下,织梦都没能再溜出去。 她只得另想他法。 这么看上去倒是老实了不少。 过了几天,她忽然在后院里放了一只风筝。 这风筝一看就是她自己扎的,可谓十分粗糙,歪歪扭扭,勉强可以看出是做成了一朵莲花的模样,还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 丑的难以直视。 花奈问:“那是什么?” 织梦:“莲花。” “……莲花有尾巴?” “有的。” “……” 不想让这样丑的风筝污了眼睛,花奈索性闭着眼睛不再去看。 织梦嘿嘿一笑,继续放她的风筝。 那天打醒二狗,再三叮嘱他不许乱说,得到二狗慌乱的保证后,终于送走了二狗。 她也同二狗说了,不能下山的时候,她就会放起一只风筝,叫二狗不要再来山上找她了。 风筝丑是丑了点,不过飞还是能飞的。 一看到风筝,二狗就知道她不能下山了,也就不必等着她一起玩,当然,他打死也不会再到那座石宫里去了,石宫里住着的那女子简直太恐怖了! 偶尔也能瞧见二狗放的风筝,做成一只圆滚滚的老虎,毫无尊严。 老虎风筝也长了两条尾巴,还挂了字条,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 “小花你这个骗子!” ○ 夜深了,花奈坐在窗前沉思。 她抚着手臂,这几日总是不断想起那天织梦打出的那一掌。 干脆又漂亮,带着几分杀意。 那一掌真的个七岁的孩子打出来的么? 怎么说她也出生自武林世家,见闻颇丰,说实话,她很少有见过习武天赋这么高的孩子,教过一遍,看过一遍,绕是再复杂,也能学会。 比她当年强上好几倍。 虽然是织梦情急之下才打出的那一掌,可是,也暗示着这孩子的与众不同。 心底忽然爬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 若是…… 若是费些功夫,假以时日,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培养成一个冰冷的复仇工具,然后,叫她去杀了柳长渊。 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所杀,柳长渊会不会觉得很崩溃? 会不会觉得痛不欲生? 就像柳长渊亲手毒死她的孩子一样,如此正好叫他们之间的冤孽生生世世纠缠不休,血债血偿,自食因果。 杀人诛心,报了仇也称了她的意,思及此处,花奈竟疯癫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就捧着脸开始哭泣。 因为天赋太高,所以要被当成复仇的工具去杀戮,直到双手沾满鲜血,洗不清一身的罪孽么? 难道这样的天赋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吗? 花奈只觉得心里发苦。 可见,天赋太高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至少,在花奈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还是希望这孩子没什么天赋,也好把她困在幻花宫一辈子。 就把她的一辈子葬送在这石宫坟墓里好了。 这是她欠她的吧。 她点了点墨,在昏黄的灯火里,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 “卿生平无亲人,也无朋友,身边之人,只有一徒弟,名唤织梦,算不上多亲近。 此女天资聪颖,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然而,月满则亏,过满则溢,心性不定,势必守不住这天赋,历尽磨难,自食恶果。” 不得不说,有点恶毒的批语。 多年后,织梦还是出了宫,花奈复仇后身死,像是命运滚动,兜兜转转间,竟应证了花奈的批语,织梦散尽了一身的修为,被毒瞎了一双眼睛。 枝头的花苞,每当开到极致的时候,就会开始衰败。 而织梦快要触摸到幻花神功的顶端时,她便失去了一身的修为。 许是多年前,花奈的一句批语,冥冥之中已经写下了她的未来。 这样一位姑娘,本只渴望着一世长安,甚至以为自己苦尽甘来,触碰到了些许幸福,可是一步,便坠入深渊,差点要了她的命。 世事仍是推着她逼迫着她去恨。 她这一世,同落花的命运又有何不同呢? 只道:梦里花落声,悲欢扰人魂。 第二百七十八章 青城落雨 天青如水墨,山麓雾正浓。 两三点薄雨淅淅沥沥打落在青石板上,天地寂静,万物皆悲,山林深远处偶闻孤鸟哀啼,跌落雨中,更显寂寥。 而隐匿在山林雾气间的那座巍峨幽深的巨大山庄,像是一只静静趴伏在膝上的黑猫,青砖黛瓦,映照山色,静谧而温顺,华而不奢,古朴清幽,宛若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透着一股叫人琢磨不清的神秘感。 隐藏在青城郊外东边山林里的那座府邸,是青城百姓口中最大的忌讳。 这方天地,鲜少有外人踏足。 而入了青城山庄,只能叫人先道上一句——庭院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偏偏这偌大的府邸里,像是没有人烟,静谧得过分了些。 太静了。 织梦静默着倚坐在廊下,隔着廊轩对着面前的一汪子池水出神,水中锦鲤嬉戏不止,平白搅乱一池春水。 一双眸子宛若丢了光华的琉璃,变得有些发灰,往日神采,不见半分。 也不知道在听什么,亦或是在想什么,只是沉默静坐,像一尊枯萎的木雕。 她本该是鲜活而热烈的,同这死寂的庭院不太相融,如今,却不甚突兀。 也不知坐了许久,耳边渐有水声滴落,而后却是愈发频繁起来,淅淅沥沥打落在池边那株葱郁的芭蕉上,溅了几许水花到她的裙上,她才恍然发现,似乎是下雨了。 眼前是一片混沌而死寂的黑雾。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犹豫着探出手去接,像是要抓住什么。 一滴雨顺着檐下的青瓦滴落在她手心,宛若针扎一般,她猛地收回了手。 真的下雨了。 她能感觉到,也能听到,碰到,可是,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叫她越发难受起来。 ○ 碧落抱着一只白瓷梅瓶从廊下远远走了过来。 本是因为外出许久的公子终于平安归来,而且多年顽疾也得以治愈,心情自是大好,步伐不免蹦蹦跳跳活泼许多,瞧见廊下独坐的织梦后,脚步陡然放轻了不少。 怎的跑出来了? 她慢慢走近,停在织梦不远处,歪着头盯着织梦看了一会,磨了磨牙。 就算彼时失魂落魄,仍是掩盖不了这姑娘的盛世美颜。 只可惜…… 眼下这雨打芭蕉池水吹皱的场景徒添伤感,倒叫她想起那日初见时的场景。 她来到青城山庄后久居多年,山庄中人丁稀薄,鲜少有外人入,自然从未见过公子容怜带过什么陌生人回来过,更别谈是女子。 可是一个月前,公子忽然抱回来一位姑娘,却非眉眼欢喜,脸色凝重得有些难看。 然,满眼的疼惜,藏的并不明显。 啊,这肯定是公子喜欢的姑娘。 这可是公子头一次带陌生人回来,还是位姑娘,不得不说是青城山庄的头等大事,就好比是铁树开花,越发叫人重视。 她眼下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公子的眼。 碧落咽下半截打招呼的话,好奇地凑过去一看,第一眼看到的并非是那人的眉眼如何艳丽,只发现那姑娘双眼流着血泪,神色痛苦,竟是瞎了一双眼。 她吓了一跳,顾不得礼数,伸手直接去探那姑娘的脉搏,脉象混乱不堪,气息孱弱,像是……中了毒才引发的! 别说是眼睛了,就连一身内力也零零落落散得差不多了。 怎么伤得这般重? 她错愕地收回手,脸色悻悻不安,容怜轻轻看了她一眼,并不作停留,已然亲自抱着那姑娘错身而过,进了庭院。 黄泉也进了门,她赶紧上前去问:“你们可算回来了,这是如何?遇袭了?那姑娘是……” 黄泉的脸色一如既往,冷漠得像戴了张面具,叫人看着来气,却也难得没与她多嘴,摇了摇头,步伐匆匆,沉默地跟着公子进了门。 她站在原地踮了踮脚尖,想看清楚些,其实,幽深的长廊隔开了所有视线,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同西北的春寒料峭,寒意难退不同,中原各地已然万物复苏,春风拂槛,更别说,奇珍异草不尽其数的青城山庄了,满院的翠色换了新,熙熙攘攘,层出不穷,又是开出一院好春景。 却是半晌见不到一二活物,在无限生机里倒是瞧出几分死气沉沉。 她搓了搓手,乖觉地换了个方向跑去请大夫。 穿过柳暗花明翠色掩映的长廊,她斜眼瞧见那廊下的一株杏树,在春风洗脸里幽幽探出一支早熟的花苞,也不知是要显露自己与众不同的秀美还是浑然不觉时候未至不甚开得太早,独自得有些突兀。 她伸手掐掉了那支花苞。 是了,虽然藏在血泪下的美貌罕见,可是……这样的姑娘如何配得上公子呢? 她这么想着。 然而,多日下来,素来无甚悲喜心绪寡淡的公子,情感一朝流露,竟有几分触目惊心。 毫不掩饰,毫不退缩。 叫她也忍不住心软几分。 那姑娘重伤昏迷,一直未醒,容怜日夜看顾,衣不解带,鲜少离开,连山庄中医师下方子配药也是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就是那姑娘未醒,屋中的陈设也是用心之至,就连摆在床头的花瓶,也一直没空过。 虽说在山庄院里花草无数,早春里也有应景的鲜花盛开,要寻得一束插瓶的花并非难事。 然而,这处处呵护的用心,显然是容怜难得的温柔。 至少,她从未见过容怜对什么人如此上心。 在她眼里,她家公子不一直都是如同凌驾云端上的神灵,睥睨众生,杀伐果断,又如何能对凡尘俗世上心? …… 滴答。 又是一声雨滴碎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将她思绪拉了回来,碧落抱着梅瓶的手指收紧了几分。 回过神来,瞧着雨势渐大,那姑娘却像是丝毫不察,呆坐在廊下,避也不避。 碧落想到前处时忿忿不平,可是眼下她又叹了口气。 也是可怜人。 问公子如何,她是万万不敢的,但问一问黄泉还是可以的,归家后那几日,她便缠着黄泉盘问,多多少少从黄泉口中挖了些消息出来,大约知了一二。 哪能想此去西北这般凶险? 公子也下了令,交代他们仔细照看着,她可从来不会忤逆容怜的话,眼下哪能再让她淋雨受寒。 她快步走过去,抓起织梦的胳膊往后带避开落雨,娇嗔道:“……下雨了也不知道避一避!” 她的话惊了织梦一跳,织梦陡然一个激灵,像是才发现有人来了,往后一退迅速站起,视物不清中不甚撞落了她怀里的花瓶。 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她刚摘来的梅枝也摔落一地。 “呀……” 虽是一双眼睛没了神采,织梦的脸上仍是迅速出现不安愧疚的神色。 失了光明,又丢了修为,织梦的反应再不如从前,并未察觉到有人靠近。 本就心思敏感,看不见时越发小心翼翼起来,叫人看得心里泛酸。 碧落看见织梦明显局促不安起来,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衣袖,解释道:“碧落?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帮你捡!” 说着竟要蹲下身去摸地上摔了的花瓶。 本来就看不见,这么胡乱去摸,划伤手可怎么办。 “欸!不可!小心……” 她刚要弯腰阻止织梦的动作,身旁陡然掀起一阵凉风,有人先她一步伸手抓住了织梦的手。 她扭头瞧见容怜蹙着眉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旁。 “阿梦,不必。”容怜伸手将织梦拉起,不动声色检查了眼她的手指。 “啊,容怜?” 容怜应了一声,又抬眼淡淡看了她一眼,碧落撇撇嘴,刚想解释,明显惴惴不安的织梦已经抢先开口。 “容怜,是我……真是抱歉,碧落来扶我,我却没站稳,撞落了她拿着的东西,是摔坏了什么?真是抱歉……” 容怜静默不语看着织梦慌慌张张的解释,一双凤眼情绪晦暗。 他认识的织梦,何时有过这般无助慌张的模样? 叫人看着心里堵得慌。 不过是一个花瓶碎了,这再寻常不过,容怜本是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又应了一句,“一个花瓶罢了,无妨。” 碧落也赶紧解释道:“是啊,不必在意,是我没拿稳而已,同你无关。” 织梦的不安这才稍微淡了几分。 容怜小心地抓着织梦的手腕,“下雨,风大,先回去吧。” 织梦点了点头,随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试探着问:“那碎了的花瓶……我……我想帮忙收拾。” 至少她想做点什么,不然如何自处?她……不想当个什么都做不了还只能添乱的废物。 “无妨,碧落自会收拾。” 而后便催促着她离开。 织梦不愿再生事,又同碧落道了好几句歉意,这才跟着容怜离去。 客气得叫人难受。 也是,忽然这样了,任谁都不会好受。 瞧着那两人的身影慢慢从长廊尽头消失,碧落撇了撇嘴,蹲下身子收拾起地上的残渣。 许是心绪不宁,捡起的瓷片不甚扎破了她的指尖。 看着冒出的血珠,碧落觉得自己也快跟着这春雨阴郁起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絮絮耳语 雨声如琴,絮絮耳语。 牵着织梦一步一步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长廊时,落雨淅沥,冷风轻斜,容怜恍惚觉得自己一步踏进了往昔。 那时,也有个人,这样牵着他,从这条幽深的长廊里来来回回走过,摸着他的头发,眼睛里的悲伤快要溢出来。 那时,他就是在这条长廊里遇见了朔月,彼时他不过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提着盏纸灯笼,身子弱得像张纸。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分外浅薄,一面之缘,挥手离散,然而,他们之间的渊源似乎从来没有断过。 现在,他又遇见了织梦,兜兜转转,总是逃不过宿命牢笼。 容怜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前靠了些,好挡住迎面吹来的冷风,织梦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言不发。 一双美目毫无生气,呆滞地盯着地面。 沉默的有些过了头。 织梦在青城山庄里已经待了将近一月,身体愈渐痊愈,然而,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趋势,日渐沉默下来。 一月前,他心如刀绞,于西北大营里将织梦带回青城。 大约是心思向来重些,他有些无法释怀撞见织梦几近崩溃的模样。 过于无助,过于脆弱。 甚至叫他有些怨怼起逐安的疏忽。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呢?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在她身边呢? 她明明那么需要他。 可是,哪怕抛却续命之情,那样一个仁心昭昭的少年,他竟厌恶不起半分。 更何况,他明知道的,织梦心悦逐安,而像他这样的人注定只能存在于黑暗里,他生性凉薄,不太懂得如何爱人,所以,那时的他并不想去争什么,甚至觉得,织梦就当同逐安一起,他们鲜活而美好,并肩而立,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然而,无论做了怎样的打算,他听到织梦流着血泪,脆弱又无助地轻轻唤了一声,容怜,能不能带我走? 是了,织梦竟流着泪,请他带她走。 他看着她的痛苦,看着她的请求,心中酸涩,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想勇敢些,走到光亮里,然后抱住她。 他要将她带回去青城去,藏起来,好叫她再不会受伤。 他也想将她放于心尖。 他拒绝不了她的要求,便温柔将她揽进怀里,同她说,嗯,我们回青城去。 织梦受伤过重,他请遍了青城所有医师,除了叫她身子有些起色外,竟无一人能治好织梦的眼睛,更别说那一身的修为。 她看不见了。 他为此事不日奔波,汤汤水水的药一碗接一碗熬出来,织梦却只是小声同他说——不必再为我奔忙,治不好……也没关系了。 若是能行,他真想给她一面镜子,好叫她看一看,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那藏不住的苍白。 可是,织梦确确实实,丢了光明,废了一身修为。 他不忍去看,也再不忍去戳破织梦极力伪装出来的坚强。 最难过的人,是织梦来着。 经过大半月的调养,织梦的身子恢复了不少,可是人却愈来愈沉默。 从云端坠落,摔伤的痛楚,刻骨铭心。 又能如何,在织梦求他带她离开的时候,他便是输了,一塌糊涂。 ○ 仔细护着织梦进了屋坐到了桌边,容怜倒了一杯温水轻轻送到她的手边。 用温热的杯壁碰了碰她的手背,织梦伸手接了过来,眼帘低垂,小心翼翼的,同他道了一句谢。 这么一个月来,她总是这样,又叫他情何以堪,如何自处? 他坐到一旁,自己也捧了一杯温水在手心,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低着头,淡声道:“阿梦。” “嗯?何事?” “晚些我请了一位药师过来与你瞧瞧,听说那药师往日常外出行医济世,近日才回到城中,想必有些本事,正好请来瞧瞧。” “嗯,有劳了。”织梦低垂着眸子,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而后,故作轻松地说:“这么些日子来,麻烦你了,容怜。” “……” 他指尖发抖,几乎要捏碎手里的瓷杯。 又是这样。 他以为织梦醒过来后会有些什么情绪要宣泄的,好比,委屈大哭,愤怒不甘,至少,不该是这幅平静接受,心如死灰的模样。 她自醒来后,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而后,僵着身子,又悄悄在指尖掐了个决,那往日如梦如幻叫人目眩神迷的荧光再也没有于她指尖飞舞起来,她忽然整个人就沉默下去。 绝口不提自己如何了,只是开始闷闷地不说话,这叫习惯了她活泼欢闹后,一时间难以适从。 他不禁苦笑,带她回来又如何,将她藏于青城又如何,织梦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却仍是叫他满心苦涩。 日夜积累的不满,在这又一声客气疏离的道谢里,终究宣泄出来。 “织梦!你究竟要我如何?” 织梦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身子一颤,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他,“容……容怜?” 许久未得到回答,织梦不安地放下杯子就要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询问:“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要是……要是我待在青城不方便,那……” 想必她又是要说,能不能拜托你将我送到湖城去,她能回幻花宫去。 大约那湖城的石宫存在着什么不详的诅咒,叫守宫人最后都想躲进那座巨大的坟墓里去。 朔月是这样,难道她也要如此? 怎么能! 终是日积月累来的膈应,容怜手里的杯子还是逃不过被捏碎的不幸,咔嚓一声,砰然炸裂。 织梦吓了一跳,想要摸索着去寻找容怜位置时,容怜已经探过身子来,擒住了她的肩膀,有些用力,语气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急切,“织梦!你告诉我,你这是要做什么?” “为何从不肯对我低头?对我示弱?只因为我不是……你这般模样,就是为了要离我而去?” “你为何不肯多说两句话?竟都是要走吗?” 她看不见容怜的神色,却从容怜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压抑的痛苦,这些话像是在同她说,又好像不是在问她。 她觉得有些发懵。 许是屋内的动静在这寂静的庭院里过于突兀,门外长廊很快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公子?” 碧落匆匆从门外跑进来,瞧见容怜手掌里汩汩不断的血珠顿时有些着急,冲过来就想抓起他的手察看。 “怎得不小心划伤了手掌?这是……”碧落收了声,小心地打量着两人,不敢再继续问出口。 织梦失魂落魄地跌回凳子上,虽是双眼无神,眼角却带上几许婆娑泪意,不安地盯着容怜的方向,像是某种受惊的小动物。 她忐忑又不安,却因为眼盲看不见容怜的表情,心里更是塌了一截,空落落的灌着风,带上了几分窗外的雨意。 她甚至不知道容怜为何突然这般生气。 碧落只觉得屋内的气氛微妙的叫她难以自处,便是赶紧转移话题,“公子……公子稍等,我现在就去请药师过来!” 哪想,容怜冷漠地推开了她的手,不再发一言,径直走了出去。 “公子?你去哪?你的手还在流血!” 从碧落的话里听闻容怜离去,织梦忽然将脸埋进掌心,小声呜咽起来。 她积攒许久的小心翼翼在容怜的怒气下忽然就决了堤。 她分明忍了很久,才把心里的痛苦埋深了些。 她不想睁开眼,只看得到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她不想去感知,本存在于体内浩瀚如海的深厚内力,一朝一夕间就归于湮灭。 她现在就是个眼睛瞎了的废物,她不想再惹得身边人不痛快,可是为何,这一点小小的努力都做得一塌糊涂呢? 压抑许久的痛苦忽然就被捅破了一道口子,她难以抑制,只觉得眼睛里也下起了雨。 从未见容怜发过这么大火,碧落也不敢再追过去,只得转过头去安慰织梦,瞧着那被捏得粉碎的杯子,心里也猜到些大概。 她年纪到底不算大,也不太会安慰人,只能拍着织梦的背,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姑娘莫怪,公子性子素来稳重,想必也是气急了才会同姑娘置气,莫哭了莫哭了!” “公子待姑娘颇为上心,姑娘却处处疏离,怎能叫公子不气?” “我还未曾见过公子对谁这般好,公子也真是,怎的自己发了脾气……”碧落说着自己噤了声,似乎想起什么,脸色忽的晦暗一瞬,“是了……莫哭了,莫哭了……” 门外雨声不歇,淅淅沥沥,织梦坐在桌边,掩面而泣,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叫她想起了一些旧事,忽然就懂了容怜突如其来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想,并非如她所言那样,织梦过于小心翼翼的态度叫容怜气恼,陷入这般悲惨的境地里,变得不安拘谨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公子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也不会等不起这一时半会的过渡时期,大约,公子只是从这位姑娘身上,瞧见了什么故人的影子罢了。 那才是公子心中最难以释怀的伤疤,连她跟黄泉也绝不能提起的旧事。 她扭头看着窗外,似有影子一晃而过,天光惨淡,她张了张嘴,悄无声息地念了一句,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这一方天地拘束的究竟是谁呢? 第二百零八十章 盛世花楹 这场雨淅淅沥沥一直下到了午夜时分方停,屋顶上的积水不停往下坠,顺着青瓦屋檐滴落,细碎如珠,滴滴答答砸在石阶上,像是深闺的女子在低声呜咽,哀怨不绝。 容怜被这水声所扰,睡得并不踏实,背脊发寒,似是入了梦魇,半梦半醒之间,眼前总是浮现起白日里织梦掩面哭泣的模样。 悲伤又不安,单薄又脆弱,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散的萤火。 那脆弱的身影,渐渐与他心底某些画面重叠起来,他恍惚里好像回到了以前,回到了那些弥漫着淡淡药味与苦涩的日子里。 织梦如今这般沉默寡言的模样与那个女子,是如此的相像,叫他无端生出一抹恐惧。 他很难去想象,若是再发生一次那样的事,他会如何。 这情绪总是这般晦涩又难懂。 那是怎样一段岁月呢?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 青城的春意总是来得有些不甚明显,等那院中的草木爬满了花苞,才晓得,春天到了。 他就出生在这样一个春日里,带着旁人各种各样复杂的眼光。 青城外有一小镇,名为花楹镇,城中有一名动天下的美人,便是关家的小女,关楹杉。 关家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并非武林世家,只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商户,却因为家中的这位美人而名声大噪,诸多人慕名而来,踏破门槛,只为一睹芳容。 关楹杉,小小年纪,已然名动一方,都说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单是关楹杉的那双眼睛,就美得叫人过目难忘,当可安放这盛世之风光璀璨。 他的母亲,便是这位以美貌名动天下的关楹杉。 有时候,美貌,是一种罪孽,会带来不幸。 年少时的偶然邂逅,叫容寻爱上了这样一位美貌无双的姑娘。 那是在花楹镇山间的寺庙外,关楹杉清明踏青前去敬香,容寻初登家主之位,外出散心。 天降落雨,容寻在寺外屋檐下躲雨,关楹杉跪在寺里蒲团上轻声祈祷。 “信女只想寻一真心人,共悲欢,携白首,以待岁月无恙。” 他们在转身时,偶然间四目相对。 都说遁入空门,断绝七情六欲,他们却在佛音袅袅里,情潮涌动,就像是一场天定的缘分。 然而,身份悬殊,得知容寻乃是青城容氏的家主时,关楹杉有些犹豫,到底不是寻常人家,门不当户不对,一时情动可经得起岁月考验? 可容寻说,寻寻觅觅,不正是寻一真心人么? 一句话,便是叫她丢盔卸甲。 关楹杉最后还是带着满腔爱意,随着容寻,自己踏入了那座庭院深深。 不知她那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未来。 那时,容家势力渐微,地位并不如之前那般鼎盛,容寻初登家主,家中长老位高权重,分权夺势,处处掣肘,叫容寻也无法一言独断,吃了不少苦头。 偏偏容寻坠入爱河,执意要娶关楹杉,族中长老们看不上关氏的门庭,觉得二人并不相配,于族中势力也并无帮助,不肯让关楹杉入门,在容寻的坚持下,闹了好一阵才消停。 族中之人无法阻止容寻,然而心中不满无法释怀,便是开始明里暗里为难起关楹杉。 也就是欺她家中无权无势,无法给容家带来切实利益,担当不起容氏一族的当家主母。 好在那时容寻有心,处处维护,虽然仍是有些难以抵挡族人的恶言恶语,但总叫关楹杉有个安慰。 成婚多年后,关楹杉有了身孕,总算叫那些一直戳她脊梁骨的容氏族人们消停了些,毕竟,这将会是容家的第一个孩子,也将会是未来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观望着。 关楹杉自小染了风寒,素来身子骨弱,孕期便格外辛苦些,汤汤水水的补药一直不曾断过,叫关楹杉闻到药味几乎到了要呕吐的地步。 然而,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与所爱之人的结晶,她仍是咬着牙,一口一口将那些叫她舌尖发苦的汤药喝下。 怀胎十月,却因为春寒难熬,意外早产,正是这样一个春意惨淡的时节里,这孩子终是降生。 哭声并不如何响亮,但总算平安落了地。 本该是件高高兴兴的喜事,接生婆用襁褓仔细包起那刚出生的孩子,准备将他抱出去给候在里屋外的众人瞧上一眼。 哪想这孩子是在安静得有些过分,她仔细瞧了瞧,大惊失色,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竟像是快要窒息一般,一张小脸憋得紫红,呼吸微弱得快听不见。 竟是从娘胎里带着病。 众人大惊失色,容寻赶紧叫了药师过来检查。 结果便是,桃花痨,患病之人,肤色苍白如雪,咳嗽时脸颊却艳若桃花,重时咳血,嘴唇就会越发的红润,像是面上生花,艳若桃李一般。 名字虽美,却十分难治,几乎为绝症。 若是体弱些也就罢了,好生养着便是,然而,从娘胎里带出的顽疾竟是肺疾,叫族中之人对关楹杉越发不满起来。 关楹杉生产过后精疲力竭,身子骨弱,俨然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她闭着眼,却听到外堂之中的族人们的冷嘲热讽。 身子轻了,心也跟着冷了。 “瞧这瘦巴巴的一团,能不能挨过去?真是造孽!” “我当初怎么说的,这女人就是个祸害!必定是她这般妖孽,才叫她的孩子受了罪!你瞧瞧,这好好一胎孩子,怎么成了这般病恹恹的样子?” 族中一位女长老闻言忽然掩唇笑起来,带着几分早在她意料之中的神色,“咳,也是,当初老身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咱们家主倒好,一意孤行!非要娶了这乡下野丫头,就是生着一张貌美皮囊又有何用,难道衢州吴家的小姐比不上吗?也不看看吴家那家业是她能攀比得了的吗?不知轻重,哼,上不了台面的玩意总归是下贱。”说完还用袖子遮住因为幸灾乐祸而微微勾起的唇角。 “皮囊生的美又如何,人老珠黄时又能有多好看?倒叫人败了兴致,家主不过是贪了一时的美色罢了,可万万不能不为容家上下考虑,这可是未来容家的继承人,马虎不得!” 她们总是这样,心里嫉妒着那张叫天下人倾倒的盛世容颜,嘴上却硬气得不屑一顾。 “这容家建立多少年头了,可没听说过族中还有人患这样下作人才生的肺痨!不怪那狐媚子妖孽怪谁呢?” “我看啊,她就是个妖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硬是要将刀子往关楹杉心窝子里戳,也不管那沁了毒的刀子,是不是会将关楹杉的心捅得千疮百孔。 关楹杉白着脸静静躺在床上,病容也挡不住的美貌,睁着的一双眼睛却是暗淡下去,像个破碎的木偶。 她嫁到容家来之前,母亲只教了她要如何全心全意的爱一人,却没有教会她,如何保护自己。 “够了!都给我住嘴!”容寻脸色愈来愈难看,最后,摔了袖子将一屋子的人走赶了出去。 关楹杉闭着眼睛,眼角悄悄掉了一滴泪。 ○ 像是印证了接生婆的话,打出生起,他便时时带着一丝孱弱,靠汤药吊着身子。 因为他的出生,他的肺痨,他的母亲被私下叫成了妖孽。 大约那时,他的父亲还未彻底醉心于争权夺势,彻底陷入重振家族的执念中,尚在心疼自己的发妻,尚未忘记那场情深意浓的姻缘。 被族中一群老顽固天天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扰得心烦意乱,容寻大概也听得厌烦了,以让他安心养病为由,顶着这些莫名恶毒的揣测讥讽,他的父亲将他同他的母亲送离了青城山庄,寄养在了楹杉的母家关氏。 关氏自是比不上容氏山庄里的锦衣玉食,深院高阁,却远离了那些叫人烦恼的嘲弄,总归叫人活得自在些。 那是容怜童年记忆里最轻松快乐的日子,因为那时关楹杉的脸上还有笑容。 他对父亲容寻的印象,只模糊地停留在一个称谓上。 花楹镇,那是个开满紫楹花的小镇,春末夏初的时候,整个小镇都像是被蓝紫色的花海所淹没,绚烂热烈,洋洋洒洒,如梦境般。 这里没有那些恶意揣测的眼神,没有那些勾心独角的权谋,他被姥姥一家人照顾的很好,身子大有好转,他能感觉到,他的阿娘也很快乐。 当然,从这样温柔地方生长出来的姑娘,骨子就泛着温柔,关楹杉便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她总是在黄昏里,将他抱到船头坐好,掌上一盏纸灯,摇着船桨,载着他穿过那些开得熙熙攘攘的紫楹花树下的冗长河道,水面上飘着紫色的小花,镇子上的灯火同星光一起跌落水中,同船桨声缓缓而行,到河的尽头去放水灯。 关楹杉对他说,长河的尽头连通着天与地,水灯会顺着河水一直往下流,直到留进银河里,住在云端上的仙人们,便会从银河里捞起河灯,来聆听人们许下的愿望。 若是诚心些,神仙们便会实现许愿人的愿望。 她这么说着,放出的河灯里却没有写上任何愿望。 她捧着河灯,温柔的火光将关楹杉的面容照亮,也温柔地点亮了她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盛放着这盛世的烟花长河,流转之间,惊鸿过隙,光华涌动。 那是一双跟他如出一辙的眼睛,微笑着,温柔的,看着他。 他仰着脸也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第二百八十一章 再回容氏 又一年冬末初春,恰逢年节,容氏族中之事稍平,容寻便是派人来将关楹杉同容怜接了回去,想一家人团聚,好好过个年。 虽是有空就会来看一看他们母子俩,但,容怜并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他的眼里,容寻整个人都是匆匆忙忙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会长时间留在关家,甚至,匆忙得叫容怜都还没记清楚他的音容,更何况,若是真的上心,又何故会将他们送回关氏,不管怎样说,父亲的印象对他而言,太模糊了。 就像是幽幽悬在高空的冷月,就远远的挂在那儿。 所以,对于能不能回容家,他其实并没有那么上心,关楹杉却是极为高兴的,一双眸子亮了起来,连笑容也跟着多了不少。 容怜能看出来,关楹杉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她的夫君要来接她回去了。 她以为容家能接纳她了。 所以,收到消息后,关楹杉高高兴兴亲手准备了些礼物,想带回容家去。 容怜却莫名对这次出门格外排斥,就像是回到容家便是什么坏事一般,但为了不扫关楹杉的兴致,他点点头,并没有拒绝这件事。 临行前,接他们的马车已经按照约定在门外候着了,家丁们正在将随行的东西搬上马车,他的姥姥便是盛装践行,站在门口送他们。 关姥姥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年关还要祖孙分离有些伤寒,眼睛里带着浓浓的不舍与难过,她拉过容怜,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小金锁,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 似乎是准备了许久,精雕细琢,格外精致可爱。 “怜儿收好,这不要过年了么,姥姥给你打了一把压岁锁,保佑你啊,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他点点头,乖巧地笑着道了谢。 姥姥便是慈爱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然而,锁的寓意再好,他的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昨个他同关楹杉出街买东西时,关楹杉进了街尾的绸缎铺子挑选给他做新衣的料子,素来不喜人多嘈杂的地方,便留了他在店外等着。 没有不耐,就是安安静静站着。 绸缎铺子老板的小儿子是个小胖墩,一张小脸肉嘟嘟的,活像一个会跑动的小肉球,同一群小孩子一起在铺子外嬉笑着放爆竹玩,偶然瞧见他时,都笑着围了上来。 小胖墩掐着腰,趾高气扬地指着他说:“噫,这不是关家那个小药罐子么?” 其他小孩也看热闹似的围着他笑。 小胖墩身后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怯怯的望着他,然后往后退开了些,手里做工粗糙的粗布娃娃掉在地上都不敢去捡,奶声奶气地说:“我娘说了,让我不要跟他讲话,他有肺痨,同他说话会被传染的!” “啊!”她的话像是往孩子群里扔了节特别响亮的大爆竹,一群孩子都害怕似的发出阵阵尖叫,推搡着往后跑开了些距离,却也不算多远,彼此嬉笑着,仍是好奇地瞧着他。 就小胖墩一个人没跑,拿出了他作为孩子王的气概来,小胖手一挥,笑哈哈地嘲笑同伴:“瞧瞧你们这些胆小鬼,他不就是个病恹恹的药罐子么,你们这般怕作甚!” 那方才说话的小丫头一张脸皱起来,又是要哭不哭的样子,又不敢上前拉他,使劲招手:“小胖儿,你快过来!” 小胖墩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眼珠子转了转,恶作剧心起,忽的灵机一动说道:“有了!我有办法了!你们不必再怕了!我爹以前说过的,过年放爆竹是因为爆竹的声响能驱赶年兽,净化污浊,带来吉祥,咱们不是有许多爆竹么,现在就能‘净化净化’这个药罐子,帮他去去病,这样你们就都不用怕了!” 说着,就要将他手里的爆竹往容怜身上扔。 小孩子的恶意,往往不经意却很刺人。 容怜有些烦,扭头望了望绸缎庄里,关楹杉还在仔细挑着衣料,时不时虚虚比划一番,像是在想,给他做件什么样式的新衣裳好些,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年关街上经常有络绎不绝的鞭炮声,他们这点小小的嬉闹并没有太显眼。 他回过头盯着一群兴致冲冲的孩子们,沉下脸,一把就抱起了绸缎铺子门外摆着的小花盆,双手举得高高的,作势要冲他们砸过去。 他沉声问:“你说谁是药罐子?” 一群小孩子到底是年纪太小,被他这般发狠的举动吓坏了,面面相觑几秒后,悻悻地逞着强,撂下几句狠话便匆忙逃走了,那小丫头被吓哭了,被周围的小伙伴捂着嘴拖着溜走了。 关楹杉出来的时候,容怜还是乖乖等在门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牵起容怜,然后回了家,容怜也一句话都没有提。 此时,接了这刻着长命百岁的小锁,容怜便在想,小胖墩说我是药罐子,可书上说,药罐子都是活不久的。 他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分别时,容怜撩开马车窗子的锦帘,回头看了眼关家的大门,总觉得好像要过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再见到门外那棵紫楹花树了。 ○ 年夜,容家宴席上,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自是一副大世家该有的体面繁华。 关楹杉换了一身绀青色的华服,玉钗束发,玉带环身,轻抹胭脂,几点珠翠,美不胜收,便是安安静静坐着,也像画一样,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叫人移不开视线,不管是爱慕也好,惊叹也好,亦或是嫉妒窥伺。 她笑意晏晏,坐在容寻身边的主母位置上,就是不开口讲话,也已经足够惊艳,足够美丽。 这般佳人在侧,容寻也格外高兴,不免招呼众人多喝了几杯。 按例,年夜宴席上,晚辈要给席间的长辈们拜年,然后再收到长辈们分发的压岁钱,互相祝福,礼尚往来。 这一辈里,与他同龄的人没几个,都是些旁系所出,比不得他嫡长子的身份尊贵,便是不服气,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跟在他身后,由他领着,一起向众人拜年。 待在关家许久,规矩倒也没落下,若是抛下他有病在身外,他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些斐然风采。 容寻为一家之主,自是首位,他先向容寻行了礼,规规矩矩拜了年。 容寻今日高兴,瞧着儿子的病也好了不少,又多喝了几杯,竟是直接当众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习武,多少学两招容氏的功法。 此话一出,宴会间不少人脸色一变,可见,容寻还是有意想让他这个带病的儿子做继承人,跟着家主学,那便是直系子弟才能学习的功法,而在容怜身后的几个容氏子弟里,没一个人有此资格,不免叫人面上挂不住。 容怜囫囵道了谢,也没太放在心上,倒是觉得容寻是喝醉了,不然,他这样的身子,又如何习武? 容寻像是没注意到他的态度,又赏了些压岁钱给他。 而后,便是向关楹杉拜年。 他这一拜,同身后几个子弟的漫不经心相比,倒是极为隆重。 瞧见夫君满意容怜,关楹杉心里自是高兴,对他笑着颔首示意,招呼婢女将她裁制好的新衣拿来送给了他。 容怜接过,一扫方才散漫,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母亲操劳。” 关楹杉笑着摇摇头,又叫婢女将她特意准备的礼物取来,分发给席间几个孩子。 本该是高高兴兴的,哪想却不遂人意。 容怜觉得肺腑间积压的阴郁又隐约翻涌起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赠香成憾 世间千般事,只恨不尽意,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无情匆匆把人抛。 那时的他,又能做些什么? 若是能有机会再重来一次,他是不是就能阻止这场叫人心碎的悲剧。 可是,如今问出这样一句话,又有多少心酸苦楚没于唇齿不尽言说。 花楹镇种满花树,镇上做香料的手艺也算得上是一绝,又说那逢年过节赠香囊香袋乃是寓意美好之事,所以,送香倒也不失新意,又不跳脱规矩,想来便是个蛮为不错的选择。 关楹杉回到青城之前,便是亲自去选了料子,仔细缝了香囊,以装她一年来每日清晨采摘下来的新鲜花苞制成的香。 那些清晨的花苞里又添着几味草药,加三四钱米酒浸润透骨,而后将其晒干一同装进瓷罐里,以香蜡密封,埋于花树背阴处,耐心等上半年后,方可取出。 研磨成香粉装进香囊里,随身带着,便是时时芳香涌动,风雅趣味,久带也是益身益心,颇有静气凝神之效。 那股香味并不直白剧烈,反而缱绻悱恻,余香悠长,叫容怜偏爱太过,总是随身带着一只。 这世上倒也不是没有别的调香圣手,闻名于世的香料更是繁多,然而,大约总是忍不住带上私心,于是就跟着存了几分偏心,关楹杉调的香,于他而言,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最好闻的香。 自然,他心头珍重之物,不一定为旁人所珍重之物,这倒也无可厚非,然而,又岂能轻贱? ○ 本来关楹杉高高兴兴准备了许久,熬了几个深夜,都是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香囊,针脚细密,做工精致,绣功一绝,同绣坊里最好的绣娘做出来的绣品也不逞多让。 就说哪里落魄,单靠这手艺过活,想必也能安稳度日。 关楹杉耐心地填了香进去,又仔细地一个一个装进盒子里放好,生怕不够细致,甚至送给晚辈们的香囊袋上还特意绣上了他们的小字。 个中用心,不言而喻。 关楹杉以为她的心意会得到别人的温柔以待,那将是她收到最好的新年祝福。 香囊一取来,宴会上便是多了几分香气浮动,容寻眯了眯眼睛,掐着酒壶,暗自道了一声,好香。 他一直都知道,关楹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 关楹杉笑意盈盈地起身,从婢女手里拿起香囊,亲自递给立于他身后的小辈们。 “新年伊始,今年功课也要上进些,喏,阿律,这个送给你。” 容氏亲眷子弟都为单字,如,容寻,容怜,便都是容家嫡系,而旁系便是复字,这一辈便是祁字辈,关楹杉口中的阿律,全名便是唤作容祁律。 那个叫阿律的孩子不太爱讲话,愣愣地伸手接过去,拿在手里摩挲了下,稍微露出些欢喜的意味来,比起寻常的金银压岁,这香囊便叫人觉得用心。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不经意抬头时同身侧酒席间自家父亲的眼神对上,一瞬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容祁律飞快地收敛神色,低下了头,只是闷闷道了句谢。 关楹杉温柔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是淡淡一笑,往另一侧走去。 在另一个孩子面前站定,她笑道:“许久不见,阿诚又长高了不少,瞧着便喜人!喏,这个给你!保佑你平安顺遂。” 容氏子弟容祁诚,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乃是族中一位长老的孩子,平时随父母亲骄奢惯了,颇为铺张,自是养出一副捧高踩低的性子,再加上,到底是长心性的年纪,容易受他人左右,便是时常听他母亲在私下喋喋不休地编排贬低关楹杉,总归听进了几分,学了几分,有样学样,便是也开始毫无理由地觉得不喜关楹杉。 反正,其中母亲说的是真是假,原委究竟如何,他并不在意,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 见关楹杉走近,他便是理所当然地伸手去接关楹杉递来的东西。 眼珠子咕噜一转,本来高高兴兴的脸,突然一垮,径直当着众人的面,将那香囊往地上一摔。 啪一声,摔起一阵纷乱的香意。 关楹杉唇边的笑意忽然就僵住了,像是一副添了败笔,欲坠不坠,快要垮掉的画。 宴会大厅的地上都奢侈地铺了地毯,摔得声音也算不得有多响亮,那香囊软软的瘫在地上,孤零零的,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不知所措。 众人侧目,目光里的恶意,便是愈发叫人难堪不已。 见自己一鸣惊人,容祁诚不免有些得意,又毫无心理负担的接了一句,“呸,这是什么下贱玩意也敢往咱们容家宴会上带!就这给我?我才不要!” 说着,竟是伸脚恶狠狠地去踩了两脚。 像是在践踏什么仇视的人一般凶狠。 本是光泽亮丽的香囊袋子,突然就多了一个难看至极的脚印。 关楹杉说不出话来,觉得那两脚似是踩在了她的心上。 见关楹杉不说话,容祁诚便是愈发嚣张起来,他不满地抱怨道:“旁的叔父叔婶,便都是包的压岁,金银玉石多为喜庆,你倒好,就给这么个玩意!哦,莫不是匆忙从那个破地方回来,所以没准备什么东西,便随手抓来凑数的?哼,那也得看看够不够格!不过就是装模作样在别人做好的东西上添了个我的名字上去,难道我还能瞧不出来么?也就哄得住容祁律那呆子!” 无知小儿的话,看似无心,又似乎格外刺人,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当着诸多容家人的面,狠狠抽在关楹杉脸上。 关楹杉脸色煞白,僵直地站着,进退两难。 众人都幸灾乐祸地哄笑起来,将那些隐秘的得意稍微显露出来,好再把他们的恶意也加注进去。 关楹杉受气,容怜不免担忧,眸子里少见的起了怒意,一把便抓过容祁诚的衣领,冷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虽是身带恶疾,容怜的身量一直都有几分孱弱,然而这一刻,他目光的寒意,却叫容祁诚心惊胆战。 他很危险。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叫容祁诚一瞬间就分清楚,这个病秧子要比关楹杉危险。 再说,今天家主还特别关照他,向来捧高踩低,容祁诚便觉得有些语塞,不情愿地瘪了瘪嘴,移开视线乱瞟,并不作答。 容怜突如其来的动作叫众人吓了一跳,一时大厅里安静下来。 “阿诚,怎可对主母如此无理!再是胡言乱语,便关去祠堂静思!”关楹杉的事到底同容寻相关,这当众闹事,面子上挂不住,又不想坏了家宴和乐,容寻放了酒盏,面上起了几分薄怒,出言呵斥。 本是该道个歉,然而,容祁诚的母亲这才姗姗来迟地出声,佯装告罪道:“家主莫怪,阿诚他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口无遮拦,不懂事罢了!” 说完又佯装生气,不痛不痒地念了容祁诚几句,然后招了招手,要把容祁诚召回席间。 容祁诚自然知道母亲这是在护着他,便赶紧应和下来。 容怜没有听到道歉,便不肯松手。 容祁诚却得意地瞪了容怜一眼,推开他的手,大摇大摆走开了,那眼神像是在说,我说了她便说了,你能奈我何? 容怜背脊绷得笔直,像是随时会断裂的竹节,肺腑里窜上一股腥甜。 事情在容寻的制止下算是平息,宴会又恢复了热闹,众人无事发生过一般,重新推杯换盏,彼此笑意盎然。 他同关楹杉像是两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他看到关楹杉慢吞吞地弯腰蹲下,也不知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伸手捡起了那个被踩坏的香囊,轻轻的拍去了上面的灰尘。 瞧着手里的香囊,许久没有站起身,像是在走神。 欢笑的众人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关楹杉在做什么,直接忽视了她,亦或是,仍在推杯换盏间偷偷侧目,暗自发笑。 他们肆无忌惮地欣赏着别人的伤口,甚至以幸灾乐祸地目光撒了一把盐。 绝口不提一句道歉。 容怜压下心头的血腥,走过去想扶起关楹杉。 轻轻蹲在她身边时,他在心里斟酌着想宽慰母亲几句。 一抬头,看见了那双眼睛里的眼泪。 第二百八十三章 梅子甜羹 眼见天气渐渐回温,隐约有了几分春意萌动,但身上衣衫仍是不敢清减,生怕一不留神就着了春寒。 容怜近来兴致都不怎么高,像是同这迟来的春日一般,半清未明,倒也不是身上顽疾又重了,只是因为他还在青城,他还在容家。 年节早已经过了数十日,容寻见容怜身子骨要比往日好上许多,眉眼间的潋滟隐约带着几分关楹杉的模样,倒也舍不得将他再送回花楹镇去了。 这叫容怜越发郁闷起来。 午间的一方庭院幽深,悄静无声,偶尔从庭院假山石缝间爬出的青苔里渗出一滴水珠,揉了一角青色,摇摇晃晃,欲坠不坠,半晌才终是撑不住,滴进池子里,带起一阵寂寥的涟漪,并不如何醒目,几尾锦鲤悠哉地摆动着细长的尾翼凑过来嬉戏。 春困秋乏,这几日天气绵郁,倒是有些叫人好眠。 容怜便是受了这欲醒不醒的天气影响,昏昏沉沉的,午间习了字后便小憩起来。 关楹杉仔细同容怜掖好被角,收好了桌上的字帖,没惊动侍候的婢女,自己进了院子里的小厨房,给午睡的容怜煮了一小盅梅子甜羹。 便是放在屋外的小炉上煨着,等着容怜睡醒取来食用,酸甜可口,醒神再好不过。 腌渍过的梅子,酸酸甜甜的气息很快被小火揉碎,散在空气中,带着几分青涩而隐晦的春意。 关楹杉坐在门边,守着炉上的甜羹,也守着容怜午睡,手里捏着一只绣绷,在一块布料上仔细绣着花式。 那是块玄青色的锦缎,纹理细密,暗光波动,雍容华贵,并不适合容怜也不适合她,倒是格外适合容寻。 她在给容寻做衣服。 待在容家的时候,她总像是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也无所事事。 她并不懂江湖里那些打打杀杀的纷争,也不会一星半点儿武功,她柔软的手指提不动刀剑,只能提笔捻针,在容寻外出的时候,找些繁琐的小事打发打发时间。 虽然容怜觉得这样类似于等待的日子着实无聊了些,但未尝不适合关楹杉。 她温婉而含蓄,她只是想与人无争安安静静地留在爱人身边,哪怕只有大把大把无聊的时光虚度,但,只要能在爱人归家时捧上一杯热茶,温存几句,她便觉得这样静谧的日子,平静而安稳。 她从来不抱怨。 许多委屈,她绝口不提,也不知道该说是心性坚忍,还是愚钝不明。 于是,她不提,有些人便理所当然地忘了。 容寻忙于为容家在外奔波,顾不上细细理会女儿情长的弯弯绕绕,关楹杉不提,他便也下意识觉得那些事——无关痛痒。 无非是几个恶劣的玩笑。 有时候最叫人无可奈何的,大约便是不痛不痒,一笔带过的无力,迟迟顿顿地拖着,叫人生了厌。 更别说那些心怀恶意的人会忽然良心发现,察觉到自己的过分。 春节家宴上的闹剧便是这般,就好比是在路上偶然捡到一个华丽精致的锦盒,盒子上镶着光华璀璨的珠宝,叫人好奇盒子里装了什么。 然而,心怀期待的打开,里面却是装着一捧发了霉的种子,平白无故便败了兴致,却只能自认倒霉的叹口气,扔了它,擦干净被弄脏的手。 不痛不痒的几句好话,便是将关楹杉受的委屈全都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就像放在角落柜子上的那株小盆栽,远远瞧着仍是翠绿喜人,走近些,才惊觉,这不经意之间,已经蒙了尘。 ○ 午睡过后,容怜醒了过来,被子翻动的声音惊动了关楹杉,她回过头对上容怜的视线,便是笑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衣料往床边走去。 她伸手理了理容怜睡乱的头发,温柔问道:“睡得可好?” 容怜本是想摇摇头,这里的床太软和了些,他还是更习惯睡关姥姥铺的床,然而,他只是小声地应了一句,嗯。 关楹杉笑起来,扶着他坐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两下他的背脊,像是拥抱又像是安慰,每次容怜睡醒,她总是习惯做这个动作。 像被顺了毛的小猫,他刚睡醒的浮躁被安抚了下去。 刚要同关楹杉讲讲方才的梦,忽的从外面长廊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伺候的婢女便候在门外,局促地请示道:“夫人……” 关楹杉仔细替容怜套上外套,问道:“怎么这般急,出了何事?” 婢女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关楹杉,略显不安地回道:“族中的女眷夫人们前来拜访夫人。” 关楹杉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扭头看向婢女,“你说谁来了?” “……族中各位女眷夫人,还有……还有几位女长老夫人也来了。” 关楹杉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沉默了片刻才道:“去请进来吧,再去备些果点茶水来。” 婢女见关楹杉应了,也算是如释重负,赶紧应承下来,退下了。 容怜歪了歪脑袋,看着关楹杉,想起方才梦里时分,他似乎是失足跌进了河里,冷冰冰的河水叫他心里发慌,想求救却怎么都浮不上水面,那触感太过真实,叫他现在仍觉得有几分心悸。 给容怜收拾好后,盛了一碗甜羹给他,一群容家女眷也被请进了屋子里,他端着碗,远远坐到了窗边。 待茶水果点布上,彼此略显僵硬的客套了几句,在关楹杉礼貌疏离的笑容里,终是仓促地表达了她们的来意。 一群女眷竟是来邀关楹杉一同去参加过几日的春神祭。 春神祭,顾名思义,春乃是一年伊始,迎接春神,祈求万物复苏,福泽四季。 说起来可轻可重,轻的是历年素来都有举办,算不得是个什么重要节气。重的是,今天是第一次。 关楹杉自是意外至极,素来容家女眷都不曾亲近她,这次倒是亲自来邀约,真的叫人意外。 关楹杉想不通其中缘由。 容怜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喝着梅子甜羹,模样瞧着有几分乖巧。 像是根本没在听她们讲话。 然而,素来静谧的院子忽的被这群不请自来的人占领,总归是叫他有些不耐。 她们像是以往都无事发生,笑意盈盈地拉着关楹杉攀谈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脸上天生有副面具,叫人分不清真假。 他抬眼瞧了眼那群甚为喧闹的女眷们,盼着她们快些离去,却不经意看见了坐在最外圈的那位女长老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容怜认出那是容祁诚的母亲。 他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看向了关楹杉。 关楹杉有些笨拙地附和着,她不太会应对这样的场面。 不知怎么,他忽的在心底默念起来,不要去,拒绝她们,不要去。 阿娘,不要去。 关楹杉犹豫了片刻,在诸多双紧盯着她的眼睛里有几分局促不安,她抿了抿唇,轻轻点了下头。 “嗯,自是会去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春宴鸿门 春月二十一日,天清日朗,暮有霞光,暗香涌动,乃春神诞辰。 容家宅邸里一大早就热闹起来,奴仆们神色匆匆中带着几分喜色,手捧物什摆件,脚步飞快的于庭院里进进出出,便是忙着布置春神祭礼。 偌大的庭院倒是忽然有了几分热闹的意味。 说起来,当年的容氏也是一氏名门望族,人丁兴旺,高调一方,如今庭院高深,避居山林,哪有从前半分影子。 总道是物是人非罢了。 那日,关楹杉起的仍是早,同侍候的婢女一起忙碌着做了些新鲜的糕点,仔细留了一小份给容怜放于桌上,其余的便是准备带去春神祭上同众夫人分食。 也算不得是什么示好,总比两手空空而去叫人自在些,若是那些夫人们受了这份薄情,倒也算是同过往前嫌做了个交代。 而后便是收拾打扮自身。 关楹杉问了婢女得知夫人女眷们往年都是盛装出席,也不好怠慢,衣饰妆容便都精心拾掇一番。 容怜醒的时候,关楹杉正对着铜镜素手描眉,她的眉如弯月盈盈,随手画上的那抹青黛色像是雨后的山林。 眼波潋滟,九千银河袅袅尽收其中,怎么看,那一颦一笑之间,都美好得叫人心驰神往。 他光着脚爬下床,站在关楹杉身后歪着头盯着她看。 铜镜里,关楹杉对着他,莞尔一笑。 ○ 婢女拎着食盒,跟在关楹杉身后,一齐出了门,像是带走了一室的暖意。 出门前仍是对他仔细叮嘱了一番,他抬手去拉关楹杉的衣袖,问道:“阿娘,我能同你一起去么?” 等在一旁的婢女池棠闻言掩唇偷笑起来,以为是容怜黏人的紧,抢着开口道:“小公子可去不得,这是女眷们的聚会,素来不宴男宾的。” 这池棠以前是侍候容寻的,关楹杉进了门后容寻便谴来服侍关楹杉,性子乖巧,倒是很为他娘俩着想,算是能信得过的人。 她这般说,便确实如此了。 关楹杉半弯着腰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笑道:“怜儿乖,便是习了今天的字,阿娘也就回来了。” 知道再说也没用,他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关楹杉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同池棠转身出了门。 待关楹杉前脚刚走,容怜便悄悄穿了外袍,后脚跟着去了。 他总觉得不太安心,跟去远远瞧一眼也是好的。 同关楹杉隔着一段稍远的距离,容怜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了,他只得紧紧盯着那抹在碧色浓重的庭院里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脚步匆匆。 许是一心追赶关楹杉,容怜跑得急促了些,没怎么仔细看路,在花园拐角处时撞上了一个人。 差点将他撞翻在地上。 还好那人及时伸手扶住他,神色之间,一丝意外一闪而过。 不过,很快便是压下去,换了副礼貌客气的神色同他道:“怜小公子,走路可得当心些才好。” 容怜心思不在这,便只是点点头,随口应了一声。 而后挣脱那人的手,自己理了理衣裳,匆忙追着关楹杉离开的方向而去。 好歹是追上了,隔着一方池塘,能远远瞧见关楹杉在池棠的陪同下走进了后花园里唯一的池中亭。 池水袅袅,烟波迷人,那便是今天春神祭礼的宴会所在。 容怜这才放慢脚步,委身藏在池边一株海棠下,喘了口气。 他伸手拂去粘在肩上的小叶,心间忽的冒出个疑惑来,刚刚撞上的那人是容家的一名外姓客卿,他在家宴上见过几次,所以有些印象,这便也没什么问题,然而,这都是女眷参与的春神祭礼,他来此处做什么? 思索片刻,不得缘由,容怜便将心思调回来,警惕地将那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们来来回回审视了一番。 在场的每个人都笑意妍妍,点缀着这欲语还休的春景,倒也不失为一方动人之色。 见关楹杉来了,都客客气气的问候行礼,态度较之前似乎确实有所改变。 关楹杉的拘谨也随之稍微放松了几分,招呼池棠拿上了新做的糕点招待众人,席间跟着热闹起来。 容怜看了一会,一时也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究竟为何? 还是……这次只是他多心罢了? 可是,那日容祁诚的母亲脸上古怪的笑意又如何解释? 他更宁愿是他自己多心。 他凝神思索,目光仍是未离开关楹杉半寸。 ○ 繁琐的春神祭礼也在丝竹缠绵声里开始了。 看了一会,池棠从池中亭中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丫头,似乎是被谴去取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池棠要去多久,哪怕祭礼已经过去大半,容怜仍是越发警惕得盯着,毕竟只留了关楹杉一个人在宴会上。 倒也庆幸一直没出什么乱子,虽然仍能看得出关楹杉有些拘谨,但眼下已然是能叫她松上一口气了。 然而这时,有人招了招手,叫婢女给关楹杉上了一杯酒。 关楹杉神色微变,又开始局促起来。 容家上下都知道,关楹杉素来不沾滴酒,年节宴会也是以茶代酒,容寻也早就吩咐过众人注意此事,所以,没人会特意给她斟酒,关楹杉根本碰不得酒水。 然而此时,她们给关楹杉送来了一杯酒。 好几位夫人纷纷站起来笑着劝酒,大意说了些好话。 池棠被使走,关楹杉连个求助的人都寻不到,局促不安地坐在席间。 容怜眉头蹙起,为何非要让关楹杉饮酒?仅仅为了让关楹杉难堪么?那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将关楹杉请来,做这样一场戏。 不知怎么,容怜忽的想起方才路上撞到的那名男子,池棠明明说过,今天不宴男宾,可他却出现在只有女眷们才出席的春神祭礼附近,眼下显然已经不是巧合那么简单了…… 他踮起脚来,焦急地左右搜寻,果然在不远处的长廊口瞥见一截黑色的衣角。 像是在等什么。 一个甚为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这群道貌岸然的名门大族的夫人们,竟然是想设局折辱关楹杉的清誉! 她们怎么敢! ○ 显然,那杯酒有问题。 池中亭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关楹杉。 那样的目光,像是从期盼化成某种无形的施压。 眼看着关楹杉犹犹豫豫地端起那杯酒,轻轻咬了下唇,就要送至口中。 容怜的指尖不自觉掐紧,藏匿身形的海棠树上,那枝冒冒失失探出来的枝丫惨然落地。 如何? 他当如何? 电石火光之间,他已然有了决断。 麻利地脱下身上厚重的裘袍扔在岸边,好待会叫过来的人能迅速分辨身份。 噗通一声,容怜毫无犹豫,自己跳进了池子里。 像是入水归去的鱼,巨大的水花带着池塘面上枯萎未苏的惨败荷叶掀起一阵波澜。 刚过年节不久,初春的池水总归是有些冰冷,入水时刹那,便如同千万根细小的银针,顺着每个毛孔,扎进身体里,冻得他浑身血液跟着瞬间凉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呼吸都停滞起来。 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是一片清明,哪怕,意识到他自己可能会死。 隔着冰冷的池水,还能模糊地听到,岸上惊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许是有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外袍,确认了落水人的身份,便是夹杂着关楹杉又惊又骇的哭腔,一声一声在呼唤他的名字,听得人揪心不已。 涌向他落水方向的那些脚步,纷乱又嘈杂,隔着冰冷一层池水,总归是模糊不清,然而,不用多言,他已经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他落水的动静引起了极大的混乱。 他张张嘴想要回应关楹杉的呼喊,却是猛的呛了口水,发不出什么声音,分明关楹杉每一次呼唤他名字时,他总会及时应声的。 最后一串呼出的水泡像是晶莹无暇的珍珠缓缓上浮,他知道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可是他却觉得有些安心。 太好了。 所有人都会被他的落水吸引,没人再会去管那杯酒。 第二百八十五章 祸水泱泱 春意阑珊,几多欢喜几多愁? 情急之下跳进池子里,法子是愚笨了些,可是不管如何,算是如了容怜的愿,春神祭因为他落水的事被搅得一团糟。 许是母子连心,又或许心神紧绷,不知怎么的,容怜跳下去的那个瞬间,关楹杉的心猛的咯噔一下,抬起头一眼就瞧见岸边那件胡乱丢弃被树枝挂起一角的外袍。 于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缝制给容怜素日出门穿戴用的那件。 联想到方才那声响亮的落水声,她心慌意乱的丢下那杯酒,冲出了池中亭。 心急如焚的关楹杉不顾安危就要纵身往池子里跳,被闻讯赶来的奴仆们死命拦着,只能无助地揪着衣裳裙摆,痛苦地跪坐在地上。 已经有奴仆跳进水里捞人,关楹杉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仍泛着涟漪的池面,像是能透过层层水波瞧见容怜一般。 却是瞧不见什么的。 绝望,窒息,冰冷掐住了她的心跳,她的心也像是溺水一般,快要沉入水底。 亭中其他夫人们只听见了闷闷一声坠水的动静,却不晓得是如何了,有几位胆子小些的夫人面色略改,明显坐不住起来。 很快便有婢女小心翼翼地将消息递了进来,像是青天白日落下惊雷,四座皆惶。 那群不怀好意想借着春神祭搬弄心机的夫人们,彼时也再顾不得装模作样赏什么春景了,纷纷起身,一起挤到了池中亭的栏杆边,惶惶不安地探着身子张望,却是没人敢上前,生怕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给波及。 作壁上观望的夫人们心绪复杂地看着关楹杉在岸边惨声呼唤,泪意涟涟,像是清晨的细雨不经意间打湿的纤细花苞,叫人忍不住心生悲怜。 ○ 在众人关注着眼前这一切的时候,若有所思盯了池塘一会的容祁诚的母亲黄氏,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步,同人群拉开了些距离。 她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后面,偷偷回到桌边,将方才呈给关楹杉的那杯酒倒在了地上,空了的杯子随手放回桌上,在转身的时候故意扯了下宴席桌布,轻微碰撞中倒了好几樽酒盏,没喝完的酒水瞬间浸湿了桌布,缓缓滴落下来,同方才的痕迹不动声色的混在了一起,瞧着倒像是哪位夫人慌慌张张起身时不慎打翻的一般。 那只酒杯,就这样不着痕迹的混入其中,没人能认得出来。 她拈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重新融入人群,瞧着岸边的关楹杉,淡淡勾了勾唇角。 陡然出了这般大的事,应当没人会心细如发到去纠结一场宴会上的酒水是不是有问题,但黄氏这妇人,心思最是多,旁的人在关注容怜落水之事,她已经思索起别的事情。 她觉得容怜的出现过于突兀。 哪怕没有凭据,哪怕容怜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她也同样小心谨慎,至少,抛却别的不提,她得事事为她的孩子容祁诚考虑周全,绝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毕竟,不管关楹杉受不受族人待见,容怜,都是这容家最为尊贵的嫡长子。 他若有事,岂能善了。 可是……她偏偏又巴不得这个小病秧子就此一命呜呼。 容祁诚可是同辈孩子里最有根基的那一个,费些心思,大有机会被拥上尊位,就算,就算最后登上尊位的不是容祁诚也没关系,只要不是关楹杉这个贱女人的骨肉,她都觉得痛快。 她不如意,关楹杉也别想好过! ○ 好不容易被奴仆捞上来的容怜奄奄一息,面色惨淡,双眼紧闭,整个人已经陷入了濒死,呼吸孱弱的根本听不见,若不是胸口偶尔的起伏,总叫众人觉得他已经遭了不幸。 见容怜这般模样,关楹杉心神受创,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被派去取果点的池棠在路上听闻此事,手里的盘子一滑直接摔了,她不顾规矩,心急火燎的一路跑了回来。 便是见关楹杉一副快要晕倒一头扎进池塘里的模样,赶紧急匆匆扑过来搀住了关楹杉。 她唤了几声关楹杉,想稳住关楹杉的心神,关楹杉却像是根本听不见外物的声音,双眼无神,置若罔闻。 心下一急,她当机立断杏眼一瞪指着众人就破口大骂,怒声呵斥奴役们办事拖沓,到现在还未请医师。 几个小厮被骂的面红耳赤,小声辩解,已经请过了。 池棠不听又骂,到现在还没见着人影,要是怜小公子出了什么事,定要叫他们一并受罪,小厮们脸色一重,赶紧告罪,应了手忙脚乱就往外跑。 池棠边骂边用余光盯着关楹杉,见提到容怜,心神大乱的关楹杉总算回过几分神来,好歹松了口气。 关楹杉也不去管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从奴仆手里抱回容怜就径自往院里走,动作少见的带了几分狠劲,像是旁人抢了她的珍宝一般。 丢下了一众远远观望的夫人们,视线再没朝着她们看过一眼。 关楹杉步子走的很急,却牢牢抱住容怜,将容怜整个身子都圈进自己怀里,那模样,像是抱住她现在唯一一点念想,抱的紧紧的,稳稳的,连池棠都插不上手。 池棠只得抓起容怜的外袍,匆匆追上关楹杉。 ○ 关楹杉将容怜抱回院子的时候,容怜本是醒过一次的,他模模糊糊指了指候在一旁的池棠,池棠赶紧凑过耳朵去听。 也不知道容怜断断续续说了什么,像是气力耗光,很快就晕了过去。 关楹杉顾不得询问池棠,一心扑在了匆忙赶来的医师身上,只盼着快些救治容怜。 就是身强体健的普通人不慎失足落水也是要病上一病的,何况容怜这样天生弱的底子,九死一生,悬之又悬。 无数名贵的药材如流水一般送进了容家,好几天的汤汤药药不绝,好歹吊起了容怜一口气。 却是不醒,又昏了好几日,关楹杉便只是寸步不离的守着,更是揪心。 容怜浑浑噩噩醒来的时候,关楹杉就坐在他床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床边一株雪梅盆景发呆,眼睛有些红的厉害。 也不知道哭过几次,美丽的面容现在像是一张纸,憔悴的紧。 然而,也不是不能体谅这样的心情,一位母亲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肉在眼前出了意外,那种揪心痛苦,自责悔恨,怕是旁人远无法想象,切身体会的。 更别说,容怜这样天生身子骨带病的,关楹杉肯定吓坏了。 虽然事出有因,然而其中缘由,他又无法说明,若是关楹杉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这般涉险,想必只会越发心痛。 他的身体像是灌了铅,钝痛不已,根本无法自己坐起来,他只能慢吞吞地动了动手指,艰难的攀上了关楹杉的指尖。 两个人的手指都有些发凉,轻轻碰了碰。 关楹杉被惊动,几乎从床侧的小凳上跳起来,她迅速回握住容怜的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这是她日思夜想出现的幻觉,还是终于盼到容怜醒来太过欣喜所致。 “怜儿!”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干涩的嗓音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谢天谢地,怜儿你没事……要吓坏阿娘了……”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关楹杉眼泪一下子便涌上来,探过身子来,紧紧抱住了他。 感受着关楹杉怀抱里透出的暖意,同冰冷的池子天壤之别。 容怜忽然想,若是护得关楹杉周全无虞,大约就是真丢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祸起萧墙 容怜以为出了这般纰漏,那群容家女眷设计陷害的丑事断不会再提到明面上来讲,也算是翻篇不提,得以护得关楹杉名声周全。 然而,事情远不像表面这般平稳过去了,甚至引发了一连串叫容怜措手不及的后续反应,可是,哪怕时至今日,容怜回忆往昔时,也时常分不清,那个时候,究竟有没有那样一条路,能让所有困境迎刃而解,能叫他们置身其中逢凶化吉。 可是,大约是没有那样一条路的,不然,这么多年的苦痛又因何而来? 容怜落水,在容家引发了轩然大波,而恰恰是他的意外落水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平衡,像是扣在面上最后一寸的假面,也被这次“意外”分崩离析,很多恶意来得突然,再没了遮掩。 ○ 外出办事的容寻迟了两日才回到府中,身边便是按着惯例只跟着亲信无往。 那是个面无表情的冷面刀客,素来只听容寻的命令。 容寻下了马随手将披风解下往府里走,无往快速接过,将披风搭在臂弯上,一前一后,进了门。 主仆两人低声交谈着,刚一脚踏进了院落,热茶都没喝上一口,就瞧见长廊尽头有一人匍着身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无往仔细辨了一眼,回道:“主子,是容管事。” 容寻心里便是突兀的涌上一抹烦躁,敏锐地察觉到有事发生,当真流年不利,事事不顺。 他不悦地眯了眯眸子,这才朝着长廊尽头走去。 管事一直跪在地上等着容寻过来,头都不敢抬起来,待容寻走至跟前,先赶紧告罪一番,然后才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一五一十将春神祭宴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听完后,容寻脸色大变,连管事仍在告罪的废话都懒得听完,快步越过了哆哆嗦嗦的管事,急匆匆拐过了长廊。 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管事仍是跪着没起来,无往盯了一眼管事,错开视线冷声道:“小公子的药用备足了吗?失职的奴仆罚了吗?有无目击者找到了吗?谁的过失查清楚了吗?有时间在这里废话,不如做点实际的。” 管事被他的话问得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面色一赧,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奴才这就去办。” 管事从长廊离开后,无往看着长廊下那一院子花木院景,无意间瞧见藏在枯枝里的一点绿芽,目光放远。 春天要来了吗? 可是,这偌大的容府,却是容不得一点暖意的啊。 他收回目光,身形消失在长廊尽头。 ○ 容寻进了主屋,仆从们见他回来越发不敢抬头吱声,走路都越发轻声小心,可是仍是没逃过容寻黑着脸一顿大发雷霆。 无非是斥责一众奴仆办事不利,没有尽好看护之责。 毕竟容怜的身子骨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却突然遭逢变故,鬼门关里游一遭,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一众仆役大气都不敢喘,顾不得手里的活计,仓惶跪了一院子,莫敢作声,谁都不想被当成替罪的靶子,担上这份罪业。 没人说话,也没处理周全,容寻骂上几句发泄发泄脾气也算常情,但在气头上,一旁的关楹杉也挨了几句数落。 池棠替关楹杉觉得委屈不平,急着想辩解几句,却是被关楹杉按捺住了手臂,她嘟囔了几句,别过头去。 说起来确是该有几分委屈的,容怜落水,在这偌大的容府里,怕是最真心实意着急难过的人就只有关楹杉了,她本就日夜揪心,夙夜不寐,一人又急又怕,却只能无依无靠孤零零看护着容怜,硬撑着等容怜醒,也是等着容寻回来。 原本就是一肚子担惊受怕的委屈无从诉说,最是需要安慰关切的时候,于她而言,亲近之人无非就是容怜与容寻,哪怕此时只是得到容寻几句宽慰也是好的。 然而,都没有。 容寻在指责她。 心窝里像是埋了颗没长熟的梅子,一股难言的酸涩按捺不下,直往上涌。 最后一丝期待也被碾碎,关楹杉彻底没了脾气,她低着头,一言不发,被容寻责怪也没有一声辩解,只是背脊绷得笔直。 容寻半晌等不来她一句回应,一腔怒气好似撞进棉花里,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冷着脸瞥了一眼塌上养病尚在安睡的容怜,一甩袖子摔门而去,像是恼了她。 容寻一走,院子里的仆从们总算松了口气,他们重新走动起来,却是都小心翼翼地往屋里望,想从关楹杉那儿窥探到些动向,然而,那扇门后像是没什么人在,一点声响都没有。 反倒是大病中的容怜被摔门响声惊动,睡眼惺忪,意识恍惚里仿佛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也不知,轻飘飘落进了谁的心里。 ○ 不过这事还是没算结束,容寻莫名有些较劲起来,下了令彻查,若是没个什么结果,这事绝对过不去。 总不能容怜无缘无故就落了水,退一万步说,容怜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也值得推敲。 总之,这件事疑窦重重。 容寻肯追查,也算是往容怜期待的方向发展,他第一次对他的父亲报以期待,他希望容寻能查下去,最好是将那群妇人们的龌龊事都揪出来,好歹还关楹杉一个公正。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没办法对旁人明说,无论是对容寻还是关楹杉,一个孩子说的话,实在没多少说服力。 不如借容寻的手,那便是最为致命的。 就算是没查到什么,好歹也算是多多少少给了黄氏一众人一记警醒。 无往便受了命,每日负责盘问着仆役,寻找线索,容府上下气氛都紧张了不少。 这确实叫黄氏一众人稍微有些坐不住了,若是真的查下去,难保查完仆役后就会查到她们头上。 黄氏的丈夫是容寻的亲族堂哥,威望地位颇高,偏偏有些耳根子软惧怕黄氏,外面是他做主,实则出主意的多为黄氏,黄氏也向来嚣张,为容家女眷之首,她能咬定与自己无关,洗脱嫌疑,却担心万一哪位夫人架不住这么正经的盘问,一慌张说漏嘴可就完了。 她可是一丁点腥都不想沾上。 她琢磨了几番,还是决定做好一手准备好应对容寻的追查。 最好是能推一个顶罪羊出去,好应付住容寻要寻求的一个结果。 琢磨来琢磨去,挑上了容祁律的母亲,这容祁律的父亲虽说也是族中长老的地位,却是向来有些捧高踩低看人下菜,母亲周氏也是如此,胆小怕事,墙头草一般,素来有些招人烦,保不齐便是她先松了口露了马脚。 此事不若推给容祁律的母亲周氏,也算是一举两得。 黄氏正着手安排栽赃周氏的时候,她又接到了一个消息,解了她的顾虑。 哪怕容寻对此事再上心,架不住他为一家之主,势必得为家业奔波,素来忙碌,在家待了几日接了信又得匆忙离去。 临行前留了无往在府中替他主理,继续追查此事。 然而,无往就算再怎么是容寻的亲信,也不如容寻亲自审理来得吓人,黄氏便觉得是一难得的机会。 既然容寻不在家中,所有人又想等一个结果,连老天都在帮她,何不趁机以绝后患? 说来说去,她不过是不想让关楹杉过得好。 她恨着关楹杉。 不论过多久,她都没办法消弭她对关楹杉的恨意。 从年少时开始。 她停下对周氏的栽赃,重新盘算起整个计划。 既然容寻要较真要个结果,又不善始善终到最后,不就是给她留了个机会么? 那她便借这个机会,好好给关楹杉一记教训。 第二百八十七章 恨意难销 年岁斑驳里,一晃就是十几年匆匆,诸多往事埋于尘埃之下,再无人提起,然而,就连时间也无法治愈所有,那些太过深刻的情感却始终无法消弭。 那年,那个生长于花楹小镇,浑身带着温柔的女子关楹杉,凤冠霞帔,一身红妆,带着她满腔的爱意,回握住容寻递过来的手,义无反顾的踏入了那座庭院深深,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不及她眸中潋滟风光。 那是一场倾动满城的盛大婚礼。 可鲜有人知,当年青城那一场盛大的婚事里,有一个女子,心碎了一地。 又或许只是,在那段郎才女貌被传为美谈的故事里,她连配角都不是,她被隔离在故事外,仰望着他们的爱情。 ○ 黄月英站在闹哄哄的人群后面,看着那顶华丽的花轿缓缓停在了青城城门口。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跟成一条长龙似的,乍一眼望不见队尾,看热闹的人也把花轿附近围得水泄不通,花轿前行的速度异常缓慢,鞭炮仪仗锣鼓喧天,礼箱珍宝不计其数,当真是做足了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容寻骑在披挂着五彩璎珞又绑了红彩头的高头大马上,一身喜服量身而制,尊贵不凡,那不是他常穿的颜色,却是让他英俊的面容也跟着沾了几分喜气,甚至能在眉眼里看到一丝笑意。 难得的神色。 他按着吉时在城门处迎了从花楹镇来的花轿,此刻正带着迎亲队伍游城,容家的家奴也穿上清一色的衣袍,亦步亦趋跟在花轿两旁,边走边从喜盒里抓出碎钱喜糖散给众人,鞭炮声里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在人人喜气洋洋欢声笑语弥漫里,只有黄月英臭着一张脸。 她从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偷溜了出来,很快就独自追上了迎亲的队伍。 此时她咬着牙绞着帕子,怒气腾腾地瞪着那骑在马上的男子,像是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在这份锣鼓喧天的喜庆里,无异于是石沉大海,她瞪得再厉害,那人也根本没看见她。 众人越是欢呼庆贺,她却越看越气恼,心里的醋坛子打翻了,闷闷酸酸的,本该掉头就走,可她却抑制不住自己想全程观礼的冲动。 她如何是有了自虐的倾向? 眼瞧着游城已经差不多了,花轿便朝着青城山庄缓缓而去,在府外,容寻将花轿里蒙着红盖头的新娘牵下了轿,喜词唱和声中,两人在喜婆手里接过了红绸各牵一端,就这样按着新婚的礼法,一同进了容府的门。 黄月英扒开前面忙着抢喜钱而挤在山庄门外的人群,急匆匆跟了上去。 今日容府大喜,府门大开,奴仆也忙着婚宴置办,人来人往,也没人特别注意到她,她就一路紧跟着瞧,越看越气。 眼看着那对新人已经开始祭祖拜天地,她恨不得冲上去阻止仪式,可黄月英又不敢在容寻大婚的日子里闹事,她只觉得眼泪从心头往上涌冲破了眼眶,视线模糊里这方天地的红实在刺眼,她气鼓鼓的冲出了大堂。 为什么容寻娶了别人! 为什么娶了别人啊…… 那个人身边的位置本该是她的啊,她同容寻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不是吗? 为什么那个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位置变成了别的女人? 叫她如何甘心? ○ 黄月英出生贵门,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养尊处优,向来眼界颇高,寻常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偏偏她就瞧容寻不同。 容寻较同龄人,身上总带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 就好比是,同龄的少年还在观花逗鸟,容寻却早早脱了稚气,温书习武,总在平辈之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再加上黄氏同容家乃是友族,她打小就识得容家独子容寻,接触的时间越久,越觉得容寻处处合她心意,情窦初开时,已经对容家这位年纪轻轻便名声远扬的继承人芳心暗许了。 容寻待她也多有包容,她任性胡闹时也不曾对她半点词严厉色,时常照拂,宛如亲妹,但在黄月英眼里,却并不认为这仅仅是兄妹之情,她觉得虽然容寻一直没有对她有过心意上的表露,但她看来,容寻只是性子内敛害羞了些罢了。 可是,正因为心意郑重才难以开口,这不恰恰证明容寻的可靠? 所以,她越发痴迷于想做容寻身侧那个人。 她沉浸在自我欢喜中,幻想着有一天,待容寻功成名就,便肯定会主动上门来向父亲提亲,然后她再一点头,这门亲事便是圆满的成了,他们两个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共求一世一双人了。 何况,她的父亲也是这个意思,想把她嫁入容氏,以联姻稳固家业。 她一直认为这是上天眷顾于她,因为这般,她既能帮助黄氏家业,又能嫁给心悦之人,岂不两全其美? 越是这样想,她越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她心心念念盼着,等着,等到的却是容寻大婚的消息。 宛如晴天霹雳,当即叫她懵了。 这段时日她都不知怎么过来的,一直到方才,她心中都还抱着一丝丝侥幸。 说不定……不是这样子的。 说不定……说不定容寻并不愿意的,说不定容寻有什么苦衷呢…… 然而,那三叩九拜的天地之礼将她最后这丝侥幸无情抹去了。 他注视着红盖头下的新娘,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柔情,她甚至看到了容寻眼里的笑意。 那些都不是给她的,她从未拥有过。 在这场盛大的婚事里,她哭得格外伤心。 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 然而,命运总是那般玄妙,谁也没预料到,最后黄月英还是入了容家,只不过她嫁给了容寻的族中堂哥。 容寻成婚后,她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既然同容寻没能成一对姻缘,父亲本想重新替黄月英选门好亲事,然后,挑来挑去,黄月英都兴趣缺缺,并不满意,一时没什么进展。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容寻堂哥上门提亲时,黄月英没有拒绝一口就答应了。 这决定里大概是带着一丝赌气。 她嫁入容家不过是为了容寻。 她想在容寻面前出现,好叫容寻注意到自己,好叫他后悔,哪怕是以嫁给不爱之人这种极端的方式。 可是,她嫁给容寻堂哥那天,容寻带着妻子关楹杉一同出席了婚宴,夫妻二人和和睦睦,怎么看都是一对叫人艳羡的眷侣。 婚宴上敬酒时,容寻看着她的目光也丝毫没有动容,并没有因为过往的照顾而有任何不同,只是客客气气的对堂哥说了几句恭喜祝贺的话,对她也只是对出嫁的妹妹一样的叮嘱了几声。 忽然间,她就恨了起来。 爱与恨本就是一念之间。 她恨容寻,也恨那个抢走了容寻的女人关楹杉。 却也无法否认,第一次看清楚关楹杉的容貌时,心底深处那抹油然而生的嫉妒。 就是这样一张脸,抢走了她的容寻。 经年累月,这份嫉妒同恨意纠缠,已然成了解不开的心头结,看着关楹杉这么多年仍是独占容寻的宠爱,她越发觉得耻辱,她如何能忍受自己被一个除了脸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的女子处处压上一头。 她得不到的,关楹杉也不配得到! 不就是靠着那一张勾引人的狐媚皮囊么?那她就想办法毁了,看关楹杉再如何争宠! 她因为不甘心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这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她的幸福也是。 那么,她不如意,关楹杉也别想好过! 哪怕最后她要下地狱,她也要拖着他们一起!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容氏祠堂 容怜身子还没好利索,关楹杉也越发不怎么出院子,母子二人倒也过得几天平静日子。容怜听说事情还在查,也私下嘱咐池棠多留意着消息。 然而,一场更大的危机从暗处逼迫而来。趁着容寻外出并不在家中,由黄月英暗中煽动筹划,一群上了年纪的长老女眷再次找上了关楹杉。 关楹杉被强行带去容家祠堂的时候,还在院子同池棠晒着给容怜准备的药材。 下一秒,一群脸生的奴仆蛮横无理的冲进了院子,说是族中有要事请主母走一趟,然而手段却根本不是对一族主母该有的尊敬,直接不由分说地上前来,架住关楹杉挟住她就往外走。 池棠着急上前阻拦,被一脚踹翻在地,撞倒了药架,仆从们胡乱踩烂了花盆,扬长而去,池棠却是一点办法全无,捂着剧痛无比的小腹坐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看着关楹杉被带走,一时竟没了主意。 看着脚边摔碎花盆里,那朵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花枝忽然想起来,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她赶紧擦了擦眼泪,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跑去屋内找容怜。 说不定小公子有办法! 池棠哭丧着脸同容怜说明情况后,容怜脸色陡然一白,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血腥直接从肺腑间窜上了喉间。 猛的剧烈咳嗽起来,池棠吓一大跳,扑过去替他顺气。 他硬撑着推开池棠的手,喘着气道:“先去找到阿娘,快去!” ○ 虽然被粗暴对待,甚至还有些威胁的意味,但关楹杉还算镇定,被抓痛了也没说话,一路上只是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停下来的地方,竟是容家的祠堂。 祠堂素来端庄冷清,除了日常洒扫的奴仆以外,平日里基本没人敢随意踏足,往常也只有佳节祭祀这类重要活动会到祠堂祭礼敬香。 是什么要事得到祠堂里来商谈? 然而不等她细思,身后的奴役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推进了祠堂里。 她重重摔在了地上,祠堂门被扣上,视线一暗。 她揉了揉摔痛的手肘,从地上爬了起来。 忽然惊觉祠堂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全是容家长老与各位女眷,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见状,关楹杉反倒是镇定下来,她一直预感到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是到了祠堂。 这是她嫁入容家后,三跪九拜后入了宗祠族谱的地方,代表着她成了容寻的妻。 黄月英看了一眼夫君,她的夫君立即会意,上前一步,沉声质问:“关氏女,可知今日为何召你而来?” 关楹杉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回道:“小女不知,还请长老明示。” “怜小公子落水一事,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什么意思?” “非要把话说的这么直接吗?你这刁女,好生心狠,亏得怜儿是你亲生骨肉,你却为了一己之私,设计将他推下池中,是何居心?” 关楹杉面不改色,柔弱却并不惊慌,“小女问心无愧,怜儿是我的骨肉,我如何狠心害他?” “你……” 又是一来一往对话,黄月英的夫君竟有些底气不足。 黄月英见夫君问话磨磨蹭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就道:“证据凿凿,你还敢抵赖!好,就是你现在不认,但今日诸位长老要审你,当着容家上上下下列祖列宗,你为何迟迟不跪?可还有半分敬畏之心?” ○ 同容怜分开寻找后,池棠奔走了半天才从一个平日里有几分交情的小婢女口中打听到,瞧见有人带着关楹杉往祠堂方向去了。 池棠赶紧寻了过去,在口外被人拦下,好说歹说都无济于事就是不让她进去,她不死心踮着脚竖着耳朵去听着祠堂里的动静,心里急得团团转。 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总归能辨认出一些。 听见他们一句一句强硬地逼着关楹杉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时,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就挣开了守在门外仆役的阻拦,猛的推开门冲了进去。 门往两边重重摔开,众人皆是诧异的望向突然闯入的池棠,有几分面面相觑。 黄月英不由的一阵不悦心烦,连一个小小的婢女为了关楹杉也胆敢忤逆犯上,简直叫人怒不可遏! 她沉着脸挥袖怒斥:“没长眼睛的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闯进来的!滚出去!” 池棠被骂得一个激灵身子一抖,却是固执的没有被吓退。 她假装没有听到黄月英的怒骂,径直跪到了关楹杉身旁,规规矩矩的叩首告罪,然后开始替关楹杉求情。 伺候关楹杉这么多年,她再清楚不过关楹杉是怎样一个人,像关楹杉这样的女子,何曾有过半分坏心思,连受了委屈都不肯替自己辩解,又如何会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去争宠争权,更别说仗着容貌恃宠而骄。 “我家夫人只是性子闷了些,不怎么爱说话,但府中之事,事无巨细,事必亲躬,哪桩哪件出过纰漏?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是极好的,从不曾疾言厉色过,这样的夫人怎么可能会去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请诸位长老们明鉴!” 没人应声,只是冷眼旁观着。 池棠再次俯下身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各位长老,长老夫人们放过我家夫人吧!真的不关夫人的事,真的不是她做的!” 池棠哭着直磕头,一下一下,咚咚直响,脑袋上有血迹渗出,关楹杉心中一痛,只觉得悲伤不已。 她裙下的手悄悄拉住了池棠,握了握她的手心。 池棠为他们母子俩做的已经够多了。 池棠扭过头看了关楹杉一眼,悲从心起,陡然生了一股巨大的勇气。 她忽然轻轻挣脱开关楹杉的手,再次跪倒在地,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上,然后关楹杉听见她字字铿锵说道:“都是奴婢做的!小公子落水之事当真不怪夫人,都是奴婢做的!” 关楹杉一听这才慌了,池棠这是在做什么? “池棠,住口,不许胡说!” 池棠却仍是不理她,一下一下磕着头,继续道:“都是奴婢做的!都是奴婢!奴婢……奴婢被派去照顾这位不爱争宠的夫人也就算了,还要替她费心照顾怜小公子,小公子体弱多病,奴婢伺候格外辛苦劳神,瞧着别个院的姐妹差事轻松,一时之间起了怨恨,日积月累,总盼着能解脱,那日见小公子独自外出,鬼迷心窍便将他……将他哄骗到池边,一把将他推下了水!是我推得小公子!是我啊……” 关楹杉拉住她阻止道:“你在说什么,别说了!” 她知道池棠在撒谎,为得是维护她,可她不能平白叫池棠担这份责。 一位长老像是信了池棠的话,半信半疑的问:“你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池棠见状,越发激动:“是真的!是真的!奴婢说的话句句属实!所有事情,夫人并不知情,还请诸位长老明鉴!” 黄月英却不为所动,嗤笑一声:“证据呢?凭你一张嘴,口说无凭,我们为何要信!” 见黄月英又出言阻拦,池棠心里一急,只觉得黄月英难缠不已,突然心一横,大声回道:“请长老们放过夫人,奴婢知错,甘愿自罚,以死谢罪!” 关楹杉看着池棠话音刚落,便猛的一头撞死在了一旁的柱子上,头破血流,一瞬间便没了声息,好几位夫人被吓得失声惊叫,众人脸色难看,皆是被眼前这幅景象镇住。 关楹杉瞪大眼睛,看着池棠一动不动躺在冰冷的地上,脑袋上的大窟窿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池棠竟然为了维护她,一头撞死在了祠堂里! 第二百八十九章 欲加之罪 池棠就这么死了,横尸在祠堂里,额头破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鲜血流了一地,死状异常凄惨。 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祠堂里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没人先开口讲话,只有关楹杉颤抖的呼吸声尤为触目惊心。 众人或多或少都开始面露犹豫之色,此事似乎陷入了一步僵局,毕竟,在场的人除了黄月英是确确实实希望借机好好折磨教训关楹杉一场,他们其他人不过都是些随波逐流的帮凶罢了。 真叫他们去做什么恶事,他们兴许还会犹豫,退缩,可是往往正是存在他们这样人云亦云毫无主见的人,推波助澜,才会越发导致悲剧的发生。 算不得什么好人,坏也没坏到骨子里,顶多是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帮着凶手多递过去几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罢了。 沉默片刻后,黄月英最先回过神来,她着实没有想到,跟在关楹杉身边这个不起眼的小奴才竟是个性子烈的,为了维护关楹杉肯自个丢弃性命。 可是,她真的不懂,关楹杉这贱女人有什么值得的? 倒是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察觉到众人犹豫的神色,黄月英不由开始心急起来,她筹谋了这么久,绝不能让一个小婢女坏了她的计划。 此时正是需要趁热打铁敲打一下的时候,她思索片刻后佯装着不经意说道:“啧啧,死的可真是惨啊……关楹杉,你的贴身婢女因你而死,你就没什么话想说的么?那这池棠可真是枉死一场了。” 关楹杉沉默不语,并不理会她刻意的挑衅。 黄月英继续引导着众人:“诸君信这婢女的一面之词?家主查了这么久,这池棠迟迟不肯认罪,偏偏今天我们将她的主子请过来问话她招了,且不说拿不拿得出证据来,就单凭一个小小丫鬟的话,也不值得相信。诸君以为呢?” 她的话果然奏效,有别的长老犹豫着猜测道:“莫不是……关楹杉这狐媚子怂恿于她这般说?” “……方才我还瞧见关楹杉偷偷去碰了碰池棠的手,指不定就是威胁于她……” “这池棠向来侍奉关楹杉,必定是知晓什么,眼见事情败露,畏罪自杀也说的通。” “一个小小的婢子,诸君不用理会。” “……” 一句一句落在耳边如同毒药,关楹杉低着头,眼睛里盛满悲痛,仔细理了理池棠鬓角的发,替她合上了眼睛。 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她不想再去理会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他们才是杀人凶手,却恬不知耻,作恶作的如此理直气壮! 简直可恨! 可是,最可恨的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 不管关楹杉如何觉得,众人定下心来后,又很快把池棠的死抛诸脑后,议论纷纷,越说越离谱,像是能以对关楹杉的言语裁断中获得一丝落井下石的快感。 “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这乡下来的野丫头登堂入室,小门小户如何同容家相提并论,就是平白生着一张狐媚皮囊,蒙了家主心智,尽添糊涂事了!” “我当初怎么说的,是不是说过,这女人就是个祸害!必定是她这般妖孽,才叫她的孩子受了罪!小公子出生时,给好好一胎孩子带了病,现在,又使得小公子坠河,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我看啊,就是她狐媚祸主,想借着孩子争宠才痛下杀手!真是蛇蝎心肠!” “就是就是!” “狐媚子!” “妖孽!” “……” 这群人总是这样,心里嫉妒着那张叫天下人倾倒的盛世容颜,嘴上却硬气得不屑一顾,正义总是由着他们的舌尖评判,不由分说就把她给说成是狐媚子的妖孽,可是当年,她也是被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堂堂正正迎娶进容家大门的。 众人一言一语,硬是将刀子往关楹杉心窝子里戳,带着叫人几欲作呕的狠毒,就这样将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了关楹杉头上,不讲证据,也没有道理可言。 最后还要高高在上的问一句:“你可认罪?” 关楹杉脸色苍白,一字一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黄月英便是彻底恼怒起来,起身就骂:“好不要脸的狐媚坯子,嘴真是硬,不过是仗着家主能替你撑腰罢了!然而又能如何呢?家主要求的不也是一个真相罢了,这桩桩件件摆在面前岂有你不认的道理?传出去简直是要丢光了咱们容家的脸!媚主祸家,枉顾性命,诸君我有一提议,依照家法,该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说完竟沉不住气,先行动手去抓关楹杉,是了,只要做成了,哪怕事后出事,容寻责怪,但关楹杉已经死了,法不责众,总不能叫容家上上下下这些人都给关楹杉偿命,死了也就死了,于事无补了。 ○ “滚开!” 容怜忽然跌跌撞撞从祠堂门外冲了进来,挡在关楹杉身前,将虎视眈眈围着关楹杉的人全都一把推开。 守在门外的奴役竟横七竖八全倒下了,也不知容怜如何下的手。 “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也敢碰我阿娘?” 黄月英站得最近,被容怜撞了一把腰险些摔倒,她扶着旁边的人才狼狈的站稳,恶狠狠地瞪了容怜一眼,很快就恢复了仪态,凉凉地说道:“嗬……什么东西?就是今天家主来了又如何,诸位长老只是按家规行事罢了,谁还能给我们挑出错来不成?” “按的是哪一条规?从的是哪一章律?” 容怜阴沉着一双眼睛,冰冷地盯着黄月英,“我竟不知,容家戒律是这般处置人的!” “宗门法理乃是先辈之众长,岂是你这无知小儿能质疑的?怜小公子可别忘了,此事可是因你而起,若不是为了你落水之事何以这般兴师动众!你那日为何要去后园,又为何落水,总得有个说法!轮得到你来质疑?还是说容家规律管不了你,关楹杉把你管得都快不姓容了,要不你改姓关如何?” 黄氏恶毒的笑起来又弯下腰凑近了他耳边,压低声音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落水为何,常柏可是同我说起过,春神祭的时候,他曾见过你。” 常柏便是那日在园子里撞到的外姓客卿。 果然,整件事都是黄月英指使的。 黄月英得意的笑了笑,复又意味深长地道:“你觉得你母亲这个贱女人能脱得了关系?今天她进了这间祠堂,她就必须给个交代。你要知道,只要同你相关的事,就会同关楹杉绑在一起,你怎么能来怪我呢?要怪就怪你姓容!” “你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容怜!” 打定了主意要拿这件事做文章,竟是将关楹杉逼到了死角。 她若是知晓容怜是跟着她去了,她便是纵容容怜寻死,让容怜涉险;若是不知容怜跟着她去,便是管教不严之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横竖都要让关楹杉坐实罪名。 然而,不管如何算她的过失,他们都不会提及,原本这场春神祭是为了要谋害谁。 黄月英见容怜没再言语,勾了勾嘴角,到底是个孩子,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点小插曲罢了。 她不再理睬容怜,招呼着其他人上前来,再次去抓关楹杉,她今天一定不能放过关楹杉,她已经忍了太久了。 只要关楹杉一死,她这么多年来的痛苦都会有个结果。 她绝不能错失这次机会! 关楹杉今天必须得死! 第二百九十一章 破颜之簪 情绪激动的容怜使劲挣扎,差点再次挣开了身后的束缚,被捉回来后越发用力的反剪住了双臂,恶狠狠往地下一压,脸都贴在了冰冷的地上,整个身子宛如被打断了脊梁骨般扭曲,吃痛下连话都说不清楚,可是他仍是不肯服输,他不愿喊痛,也不愿意求饶,还在暗自较劲,想挣开束缚。 他的心里熊熊烧着一团火,撕心裂肺,他要去保护他的阿娘! 然而,不管不顾的挣扎也好,剧烈扭动的身躯也好,年幼的他根本挣脱不开按住他肩膀的两只大手。 像是只被残忍践踏在脚下的蝼蚁,不堪一击。 关楹杉见容怜被粗暴以缚,明显已经脸色发白,痛苦不堪,连起身都成困难,却还在苦苦挣扎,低声呼唤着她,又是心疼又恼怒,只觉得心被紧揪着不放,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 自己如何遭难,她都可以忍受,可是她实在不忍容怜遭受此般苦难,更别说这苦难是因她而起,叫她情何以堪?叫她如何自处? 那可是她的孩子啊,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容怜受这样不堪的委屈! 纵使世间真有万般苦楚,她怎么着也得护着容怜吧…… 池棠已经因她死了,她现在又如何能不动容? 既然此事是因她而起,她总能做点什么的,总能护住容怜的。 一瞬间,为了孩子,柔弱的她也变得勇敢起来。 关楹杉看了一眼这偌大的祠堂,这一群容家人,忽然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开口制止了靠近她要对她施刑的容家一众长老,“住手吧。” ○ 很多时候,大约不是她不懂,只是逃不出一个情字罢了。 不用容寻做什么,说什么,她总是在为心爱之人找寻各种各样的缘由,去自我宽解那些莫名蒙受的酸楚委屈。 可是现在,她捧在心尖上的他又在哪呢? 她又因为一腔爱意,遭受了些什么呢? 心里酸涩难言。 看啊,每个人都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都像是用着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昂的从高处审视着她,只有她的孩子在别人手里,被粗暴的摁在地上,脸色苍白,痛苦不堪,素来雪白明净的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地上,已经沾染了脏污,还如同一只小兽一般,不断的拼命挣扎,哀呼声像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钻进她的骨血里,声声揪心,可怜至极! 她不过一普通妇人,血肉做的皮囊,血肉做的心肝,又如何能不痛呢? 真的,可太痛了。 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她让自己狠下心来。 她的声音仍是有些哽咽,却比方才多了几分决然坚毅,听起来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疏远冷漠,不像是素日里那个温言细语的关楹杉。 “不劳诸位长老动手了。” 众人面面相觑,被关楹杉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所惊,再没什么动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关楹杉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忽然想通肯认罪了?或许……是因为容怜的原因? 然而,不管真实原因到底如何,却再难以从关楹杉眼中窥探出分毫,她只是目不转睛的垂眸盯着地面,苍白的脸庞依旧美丽,如同玉琢,在这方肃穆的祠堂里,像是一尊端端立在案上的佛像。 可这本该庄严肃穆的祠堂,何来这么多般血腥杀孽? 不知为何,此刻的关楹杉,倒叫在场有几人忆起,多年前名动一方的关楹杉,那是属于花楹镇的关楹杉。 那样的风采,那样的美貌,哪怕至今提及,也是诸多人心间一生难消的盛世美人。 可惜,后来关楹杉嫁进了容氏,世人不再有机会一睹芳容,也鲜少再听到她的消息,她专心做起了名门望族的后室女眷,沉淀下自己的风华,大约从那个时候起,关楹杉便不再真正属于自己了。 她觉得自己嫁入了容家,便是容家人了。 然而,这偌大的容家,可有一刻把她当做了容家人? ○ 关楹杉面对容氏祠堂的佛像郑重地跪着,仔仔细细的,重新擦拭去脸颊两侧的泪痕,整理了一番衣着钗饰,好叫自己保持干干净净的,才能不卑不亢的抬着头,不会被苦难折弯脊梁。 傻怜儿啊……她又怎会不记得呢? 做人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做错了便要勇敢承认,没做错的绝不能认,要有骨气的活着。 可是…… 她又能如何? 她这凡人的骨血肉身,又如何做到铁石心肠,忍受自己的孩子受尽折磨。 想到这里,便是在心里也泣不成声。 她跪对着宗族的灵牌骨龛,毕恭毕敬地磕下三个响头。 “宗族亡灵敬上,吾名楹杉,为容寻之妻,族系关氏,自嫁入容氏,便再无二心,谨遵礼乐,生死随夫,一生无他求,只愿祖宗明鉴,佑我儿周全,死亦无憾。” 她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般不重,温柔得宛如是一阵淅淅沥沥打落在芭蕉叶上的春雨,此时却是句句铿锵,像是一下一下,掐在了人心尖上。 祠堂里像是被灭了活口一般死寂一片,就连方才叫嚣不绝的黄月英都为之沉默,也不知道是怕了还是想起别的什么了。 一直重重抓着他双臂,怕他再有异动的两位族叔,擒住他胳膊的手也松开了一些,他方能有些许喘息空间,把脑袋从地板上抬起来,毫不在意脸颊上青紫遍布,急急看向关楹杉。 他想再说一些叫阿娘宽心些的话语,哪怕是虚假的安慰也好过轻易就认了旁人强加来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方才关楹杉口中讲的那些话实在叫他不安,他不敢去揣测这些话语背后的深意。 他只能看着他的母亲,那个柔弱的女子,孤独地跪在祠堂中央,隔着人群,望向了他,目光像是穿越了百世百代那么长。 深深的一眼,脸上的泪痕,一直流进了他的心里,叫他心头酸涩发苦,连舌尖都像是尝到了苦味。 可是,他来不及细细去品尝关楹杉眼泪下的那种酸楚,此时的关楹杉让他莫名觉得惶恐不安,他只想赶紧挣脱擒住他的禁锢,只想快点到关楹杉身边去,哪怕仍是说不出什么能安慰到阿娘的话,他去握一握阿娘的手,给阿娘几分暖意也是好的。 他才不要离开他的阿娘! 可是他却因为身子孱弱,不堪一击,被人以这种近乎屈辱的方式按着双肩,跪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是关楹杉错了吗? 还是他错了呢? 可是,分明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啊…… 他看着关楹杉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更多的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她轻轻张了张嘴,似乎是对他说了一句。 怜儿,对不起。 …… 他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不知所措的呢喃起来,“阿娘……阿娘……” 关楹杉却不再看他,双眸脱离了他的视线,自行取下发间的发簪,青丝散落如瀑,温柔成花影。 容怜趁身旁人这片刻的松懈,终于挣脱了束缚,重重跌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就用指尖狠狠扣着地,往关楹杉身边爬去。 关楹杉的指尖贴在发簪上轻轻摩挲了一瞬,像是在抚摸爱人的体温——那是容寻在他们成婚之日,亲手簪进她发间的玉簪,他执起她的手贴在面上,郑重许下的诺言,还有那喜烛灯影下,情窦初开,悄然红透的脸颊…… 一幕幕闪过她的眼前,仍是温柔得快要溢出来,可枕边人已非白首人,形单影只,唯余失望,她早该懂的,她……究竟在坚守什么呢? 弃了吧…… 在容怜已经血淋淋的指尖快要碰到关楹杉的衣角的那一瞬间,那柄发簪狠狠地划向了她的脸,伴随着一声痛极不由自主发出的撕裂锥心的惨叫,像是悲鸟最后的哀鸣,痛心彻骨,神魂激荡。 一抹血腥飞溅在了容怜的眼皮上,尚且温热,却像是一把无情的业火,灼烧得他心肺皆碎。 他伸着手,眼睑颤抖,不敢闭眼,只觉得视线里忽然被染上点点红晕,刺痛异常,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恍惚,没反应过来那是谁的血。 关楹杉脸上血泪交织涟涟,叫人不忍直视,就这样倒在了他面前,宛如整个世界的崩塌。 …… 不! 不要! 阿娘……不要…… …… 飞溅在眼睑上的血珠再也承受不住,缓缓流下,悄无声息划过他半边面颊,像是也跟着落了一滴血泪,无端惊骇。 他仍旧惊恐地瞪大着眼睛,哪怕眼睛被血污得刺痛也不肯闭上,心里痛苦而愤怒的嘶吼声分明那么大,大到都快要将他双耳震聋了,可是他的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絮,竟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 ………… 他心间仍是缠绕着与方才相同的一丝困惑,像是湖底缠绵的水草一点一点缠绕紧他的脖颈,他快不能呼吸了,他喘息起来。 呼……呼……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阿娘做错了什么吗? 是他的存在本就是一场灾祸吗? 还是……他当真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母亲竟在他眼前,被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逼着,划烂了自己的脸! 他仍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那一刻,他恨透了自己。 第二百九十二章 囚困庭院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 今年的春天来得着实有些迟,也不知是不是这座庭院太过幽深,沾染不了春意的缘故。 容怜在长廊里孤零零的站了一会,再转个弯,便到他同关楹杉现在住的偏院了,然而,他根本不用走到内院里也知道,那女子肯定又坐在窗前出神了。 自从他们搬进了这座偏院,关楹杉便开始放了一把方凳在窗楣下,日日枯坐在窗下,就这样两眼无神的发着呆往外望,日复一日的沉默下去,像是要用眼神,将这座漫无边际的深宅大院望穿。 阿娘在看什么呢? 他从来没有问过。 他曾在夜里偷偷坐上去过那把方凳,透过窗纱,除了满院庭景,他还能瞧见一角长廊尽头,盛满月光,清凉而孤寂。 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踩碎它,从庭院廊下,从月色深处,缓步走来,风尘仆仆却温柔坚定,可是这一汪月色如水,毫无波澜。 他很想像以前那样钻到关楹杉怀里同她说话,很想让关楹杉别再等了。 可是,一切都变了。 被簪子划破的脸颊最后还是留下了一道深刻又丑陋的疤痕,从左到右,平白撕裂了那张美得惊人的面容,如厉鬼一般。 他就看着自己的母亲,日复一日,带上了面纱,连在屋内也从不肯摘下,然而,还是能从面纱下窥探到一丝狰狞而丑陋的伤疤。 这几乎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病,无药可治。 他尚且如此,他的阿娘呢? ○ 那场在容氏祠堂里荒唐的闹剧,最后还是无往寻来,将容怜同昏迷的关楹杉一同带出了祠堂才得以告终。 说实话,那副场景实在惨烈非常,就算是杀人无数见惯了血腥的无往,刚踏足进去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 他在心底叹息起来。 容家众人见他进来,都有一瞬间的慌乱,像是被撞见了什么秘密,然而很快,黄月英就率先镇定下来,她思索着开口道:“无往,我同诸位长老只是在行分内之事,循规蹈矩,并无不妥,还请自重,不要过多干涉宗族之事。” 无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上前抱起了关楹杉,牵起容怜离开了祠堂。 所幸,黄月英等人也没再纠缠,逐渐散去,再这样一种面临事情败露的时候,他们达成了一种同心协力的共识。 对此,他们之后向容寻的说法,还是保持了与黄月英当日交代时那般,惊人的一致。 也许无往心里比谁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他身为容家下属,他要遵从的只有一个人的命令,他绝对不该也不能对旁人动分毫恻隐之心。 于是,他不带分毫感情的将祠堂之事一五一十上报给了容寻,没有偏向于情理,也没有偏向任何人,他只是说了他知道的,他看见的,至于缘由如何,他没有深究过一丝一毫。 其实根本不难猜想,祠堂里的那一副场景个中显而易见的存有无数的阴谋曲折,若是他肯再多深究几分,多了解几分,便能帮到两个无辜的人,可他却深深知晓,他不该多嘴。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他确实做到了,他作为容寻手里的一把刀,他已经做的很好了。 可是对关楹杉同容怜来说呢? 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他只是会偶尔觉得,自己也成了刽子手,同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别无二致。 ○ 容寻归家后已经收到消息熟闻此事,可是,他的态度实在叫人捉摸不透,跟众人预想的皆不一样。 他没有因为发妻被辱而大发雷霆,惩治一众长老,深究背后种种原因,却也没有一口相信众长老的供词,认定关楹杉就是谋害容怜落水的凶手,也别说如众长老所盼望得那样,因为此事有辱宗族而休妻了,这些事一件都没有发生。 容寻只是去瞧了一眼昏睡中的关楹杉,在屋子里待了片刻,再次出来时嘱咐下人尽量仔细侍候,便再次离开了家,对此事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其中缘由已经不得而知,可是他的态度,趋近于像是默认了此事,叫参与此事的容家众人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着他们做了对的选择,更是从自我安慰的角度去揣测容寻的心思——也许容寻心中也同样怀疑关楹杉,上次容怜落水后他同关楹杉不是也闹得不甚愉快么,只是碍于夫妻情份不愿说出口,所以才默许了他们的做法罢了。 不然,为何不再追查下去呢?当然,这样的揣测更倾向于,让他们把自己的行为归咎于是出于好心,而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的合理化。 容寻的漠然置之,不仅叫众人松了口气,连黄月英都对这样的结果满意至极,没再刻意挑事为难关楹杉,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主母罢了,对她又有什么影响呢?毁去容貌,不正是对关楹杉夺人所爱最好的报应吗? 关楹杉也像是在容寻面前失了宠,醒后便自己带着容怜搬出了主屋住进了一角偏院,平日里深居简出,几乎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可是,对容怜而言,这绝不是能用容寻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一笔带过的事。 他再也不会相信他的父亲了。 当每次他望向关楹杉的脸,他都无比痛恨自己,哪怕关楹杉没有再提过这件事的只言片语,可是,他已经没办法放过自己了。 他也不能,因为他的心里存着恨。 ○ 从那时候,容怜便发生了许多变化,他不再像从前有关楹杉宠着那般散漫,每日都要自行到修习的修室待上一会。不许下人跟着,脾气也有些孤僻起来,不再同族中任何人来往,除了修习的这段时间以外,其他时间便都同关楹杉待在一起,静静守着。 眼下便是刚从修室回来,他想站在廊下透透气。 一束花苞从攀附着的层层枝蔓里探出尖来,容怜本想伸手去碰一碰,却忽闻有人说笑着走近。 “噗哧,小桃,你刚才去洒扫的时候瞧见她的脸没有……” “当然看见了,嘻,真是好丑!” “也不知道她照镜子的时候会不会被自己的脸给吓到……” “就是说啊,要是哪日我变得这般丑陋,我势必是再无法直视自己了。” “哈哈,那可真是难看……” …… 在容家,竟是连两个小小的婢女都敢怀揣着恶意,在背后幸灾乐祸的嘲弄于她。 容怜心底的恨,像是一汪泥沼,污浊的浑水快要漫出来,将他整个人拖下去吞噬。 他好恨啊。 于是他收回了去触摸花苞的手,转过身静静站在长廊下等着,两个婢女说笑间转过长廊角便撞见了容怜。 一瞬间的凝滞。 容怜微笑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弯起来,“你们在说什么?” 分明是格外好看的脸,比这一院的春景还要精致几分,此刻却像是索命的厉鬼,叫人头皮发麻。 其中一个婢女捂住嘴窃笑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就与同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齐齐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化成了害怕,两个婢女头也不敢抬起,许是腿软的厉害,哆哆嗦嗦就跪下了,边磕着头边拼命求饶。 “小……小公子……饶命啊!奴婢们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 “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请小公子开恩!” 他却只想笑——哪怕他的母亲在家中受尽折辱,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毁了容貌,失去了家主的宠爱,可是他的地位却丝毫没受到影响,容寻对他仍是上心,仆从仍是对他恭敬讨好,他依旧是容家嫡子,依旧是最为尊贵的容小公子,这个头衔像是一声摆脱不了的嘲讽。 真叫人恶心。 他的个子只刚好到那两个婢女腰间,然而此刻,她们跪着,他却像是在高高在上俯视着她们的神明。 他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膝行靠近。 两个婢女不敢忤逆,哆嗦着在地上爬行了两步,靠近了他的脚边,身子不由自主的打着颤。 求饶声并没有打动他,他只觉得聒噪,他的脸色冷下来,指缝间多了一抹寒光,他面不改色的把玩着,“把头抬起来。” 两个婢女脸上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又惊又怕带得面目都有些扭曲地抬起头。 他随手掐住方才掩嘴窃笑那个婢女的下颚,摩挲着感受到那婢女恐惧的颤栗,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大约只有在生死边缘,人才会真的长记性。 噗嗤。 那匕首极为锋利,一簇温热的鲜血很快便从那婢女嘴角流下来,带着一声急促的惨叫后突然哑火,只能呜呜乱叫,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旁边那尚且跪着的婢女整个身子都被吓得瘫倒在地上,颤栗着,用一种近乎于绝望的眼神望向他。 她不想也被割掉舌头。 容怜用匕首尖挑着那块血淋淋的舌块,抬高些左右打量了一眼,而后像是丢弃垃圾一般,厌恶的扔在了她们面前。 “多嘴多舌。” 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下手能有这般狠毒。 然后,他抬起头,他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着他,自然也目睹了他割掉婢女舌头的整个过程,嘴角带着古怪的笑意,目光却完全没有责怪,更像是一种赞许,像是在说……容怜,做的很好。 在这样古怪的笑意里,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 他像是听见他的父亲就带着那样古怪的笑容俯视着他。 “下地狱吧,容怜!” 他也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父亲。 “我已经在地狱里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生死之下 泪纵能乾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墨迹未干,丁香不展,总叫人愁肠百结。若是能站在现在往过去回望,那深深庭院清明处,可有人曾惋惜伫立? 匆匆一年而过,同关楹杉避世而居在一隅的容怜遇到了前来复仇的朔月,那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见面,却催动着这注定的宿命疾疾向前。 朔月毫无阻碍的,甚至比料想中更为顺利的找到了容寻并杀掉了他,说来也略显讽刺,是容怜替她带的路。 很显然,容怜恨容寻,他痛恨着自己的父亲,当然,他也痛恨容家上上下下所有人,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将这群披着人皮的恶鬼拽下地狱,哪怕代价是要他也得同葬地狱,亦是无怨无悔。 在他得知朔月此行前来的目的时,当然,其实猜也能猜到不少,毕竟若是寻常上门拜访,又何故夜里偷偷潜入,因故,他一点也不惊讶,他甚至在心底产生一丝诡异的快意,瞧啊,负心人的报应来了。 因为,容怜始终都想不明白,他的阿娘不是父亲的结发妻子么?为什么要遭受容寻如此狠心的对待?他的父亲,容家的家主,在阿娘被一群容家人逼着划烂了自己的脸后,不肯替阿娘出头维护,不肯替阿娘主持公道,不肯替阿娘惩罚那些恶人!甚至在关楹杉毁了容貌后,铁石心肠到不肯来看一眼她! 难道容寻会不懂吗?关楹杉对他满心满眼留有多少期盼。乃至于在听说容寻外出回来时重伤不轻,便忧心忡忡的熬了药叫他送去。 可是,在他心里,在这容家,他就只有关楹杉一个亲人,他对关楹杉的爱有多少,他就有多恨容寻! 所以,朔月绝不会是他的敌人,他甚至心底衍生出一丝渴望,他想成为朔月那样强大的人。 当然,不可否置的是,朔月真是很特别的一个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有意思。 无论何时,朔月可以是融入夜色的黑猫,也可以是一束无拘无束悬崖下的风,可以是贪玩调皮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也可以是杀伐果断来自幻花宫的刽子手……可她绝不会是一朵庭院里被圈养的花,她不会为谁停下自己的脚步,对容怜而言亦是如此,她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去,像是那场漫天的大雨。 哪怕朔月在他答应带路后露出了一丁点很不是滋味的神色,她也不改来意,只是坚定地同他说:“我叫朔月,欢迎你随时找我报仇。” 他看着她,他在心底摇了摇头,他不会的,这辈子都不会的,因为,如果朔月不那么做,迟早,他也会那么做的。 那个开满温柔鲜花的花楹小镇,那个他度过童年时光的姥姥家,他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大概是从他离开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 偏偏每次,梦境里的长廊深处,容怜都能瞧见朔月。他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看到那些场景。 漫天大雨里,他手中纸灯笼的火光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他看到朔月对着他眨眨眼,压低声音同他说:“小鬼,你相信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的秘密。” 他每次都会偷偷在心底反驳着,我不信呢。 可是朔月像是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眼尾那颗朱砂小痣在夜色里似有若无,无端的邪魅起来。 她对自己很自信,或者,她时时刻刻都这般自信,那是一种过于明白的自信,不仅仅是因为活得很通透,更是源于对力量的绝对掌控。 她很强大。 因此,他又是信她说的话的,并且因为她说的话,开始蔓延出一丝期待,心里有个声音隐约浮现,真的能有人懂他吗? 他得承认的,可他又没办法承认,他很渴望有人能懂他。 他竟是觉得无比孤独。这偌大的容家不是他的归属,他觉得这座庭院像是一座牢笼,所有进来的人就出不去了,一辈子,都会被困死在这座庭院里,缘来缘去,灰飞烟灭。 朔月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雨声里。 “小鬼,这世上的生死,可以由强者决定,但你的生死,只能由你决定。容家也许该换个主人了。” 朔月直起身子时,容怜瞪大了眼睛,过了会,他才再次开口,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朔月,你真讨厌。” 但话里却没有一点讨厌的情绪。 他根本讨厌不起来她。 朔月笑了一下,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讨厌我不挺好的吗?想跟我做朋友的人多的不得了,想讨厌我的人还没有。好啦,不跟你废话了,我的时间可不多啦,下次再见时,就等下辈子吧。” 他也跟着站起来,想把手边的伞递给她,夜雨太大了,打湿了她的黑发,让她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她也刚失去了她的所有。 朔月没有接。 她只是认真地看着他,塞了个东西在他手里,而后转身随意地挥了挥手,灵巧地往屋檐上一跃,像一只灵巧的黑猫。 最后的一句话,似有若无,像是他的幻听,浸泡在这样漫天的大雨里,带着无尽的悲凉,浓重的水汽袭来,他手里的纸灯笼噗一声灭了。 “再见啦,容怜。” ○ 那时,独自站在长廊里的他,渺小又单薄。 他低下头,手里多了一张纸,磨痕明显,一打开,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字迹潦草,凌乱繁杂,行文也不太工整,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像是闲暇里随笔乱涂乱画所留。 他翻过那页纸,背后赫然是新写的一行字,墨迹还没干透,被水汽打湿,有些晕染。 “天资聪颖,夭折大失。皆为命损之人,不若同我作赌,待功成,能动乾坤,撼八方,凌然众人。且让我助你一臂之力,达成所愿。” 忽然间,他就懂了,可能这么说来很奇怪,他同朔月才仅仅见过一面,可是他觉得他就是能懂朔月的意思。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内功心法,武功招式,是朔月平日自己研究琢磨出来的笔记。 可以说源于幻花神功,又不同于幻花神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个中玄妙,不尽于此,本该传于幻花后世,却如此轻易的赠给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容怜。 朔月说等着他来找她报仇,可是她中了毒命不久矣,她等不到容怜来报仇了,于是将生前手稿留下,希望容怜能用上,若是好好修炼,总能变得比她更强,倘若真能好好比上一场,她必定败于容怜手下,也算是还了一报。 虽然必败却是输于自己手中,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没头没脑的奇怪逻辑,但确实是朔月一贯的作风,她不想欠谁。 容怜叹息一声,收好笔记,转身离开了长廊。 ○ 奈何世事无常,总是造化弄人。 容怜本以为,容寻死了,他跟关楹杉就都能解脱了,可是,他错了,死亡带来的绝不是终点。 容寻身为容家家主,他突然横死,容氏上上下下哗然一片,不时便乱作一团,诸位长老又聚在一起商议,却一直吵吵嚷嚷,没个头绪。 当然,容氏众人最先想到的便是要替家主容寻报仇,查清真凶。毕竟,这关乎容家的颜面,若是,堂堂容家家主被神不知鬼不觉杀害,传出去以后,容家要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于是,统一对外的说法,都声称容寻乃是练功走火入魔而亡。届时,等查出真凶,再当世人面前问责处罚,也能顺理成章替容寻正名。 然而,容寻屋内根本没留下任何有关凶手的线索,别说是凶手是谁了,就连当天晚上守夜的家奴护院,皆是一点察觉都没有,那凶手就像是突然出现在容寻屋内将他杀死然后又突然消失的一般。 他们便立即想到了无往,其他普通家奴无所察觉,但无往是容寻身边最为信任之人,又一直跟着容寻出入,必定清楚其中缘由。 可是,众人急切地想找到无往问个清楚时,却发现无往早已经不知所踪,遍寻不到,谁也不知道无往去了哪里,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越发混乱。 容家偌大的家业,始终群龙无首也不是个办法,不仅缺乏治理,难以通力行事,而且前几日容寻回来时已经受了伤,又在自己屋中被外人所杀,竟无一人察觉,毫无痕迹,着实叫人心难定,惶恐不安。 也不知道从哪个没把门的下人嘴里开始,不少宗族门生之间都偷偷流传起——“家主乃是为鬼怪所杀,那鬼怪同容家祖上有仇,异常凶残,不日便会屠尽容家上下满门”这样的谣言,愈传愈烈,弄得人心惶惶,不少门生因为害怕已经偷偷出逃,生怕留下来会惹上什么事端,这样一来,叫容家境况越发雪上加霜。 于是,众人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当务之急便是重新扶持新任家主上位,好有个主心骨,稳定人心,切不可再放任情况糟糕下去。 本来,容寻生前仅同关楹杉育有容怜一个孩子,容怜又是嫡长子,他继位成为家主乃是于礼于法都合情合理之事,但在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候,仍是有人动了异样的心思。 第二百九十四章 香消玉殒 本来于礼于法,容怜继承家业,成为新一任家主,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容寻在世时也是一直把容怜当继承人来培养的。 然而,先不说容怜愿不愿意继承的事,家主莫名横死的恐怖阴影还未散去,仍像是乌云压顶一般萦绕在容家上下时,竟突然钻出好事者,不分场合,开始揪着容怜所患的桃花痨说事。 说容怜天生患有顽疾,久治不愈,根本无法保证这样孱弱的身子骨能独挑大梁,再加上,桃花痨难治,长久损耗,容怜必然命不久矣,并不适合做下一任家主。 指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他命不久矣,也不知那些人的心是如何长的。 估摸着是黑色的。 他们争论不休,最后竟是联合起来,冲进灵堂,要找关楹杉给个说法。 此时的关楹杉突然遭受丧夫的巨大变故,悲痛万状,一身素服,连续几日都静静待在灵堂守灵,族中之事她分不出半分心思去管。 守到累了就靠着棺材边缘稍微闭会眼睛,醒了又继续跪在灵前烧纸钱,没踏出过灵堂半步。婢女送来的吃食,往往在一旁放到发凉,关楹杉都不记得吃上一口,容怜实在忧心关楹杉,便每日傍晚带些吃的,硬要关楹杉食用些,关楹杉不想叫容怜过分担心,总是会强打起精神,稍微吃上几口。 前几日灵堂里每天前来吊唁的族人络绎不绝,这几天倒是少了些,大约是,总有比吊唁容寻更让他们上心的事。 蒙着的面纱也难以遮掩关楹杉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她仍是伤心的。 哪怕,容寻有万般不好,可容寻是她的丈夫,是这个家除了容怜外,唯一与她有关系的人,他就这么一句话不说的撒手去了,关楹杉只觉得天似乎塌了,她心里最后的依靠也跟着容寻的逝去而分崩离析了。 她陡然觉得,她同这个人世间的联系都淡了。 她其实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见到容寻了,如今却是轻易就能见到了,那人静静躺在棺椁里,再没了声息。 也再不肯睁眼看她。 ○ 今天似有不同,关楹杉在守灵时,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大群容家众人涌进了灵堂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各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关楹杉,叫关楹杉错愕。 人群之中竟还有几个与容怜同辈的孩子。 其实,他们出现在这也并非偶然,为了保证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并不是做了出头鸟,黄月英心生一计,于是别的长老叔伯,容氏旁系都在黄月英的煽动下,觉得他们的孩子也有争得家主之位的可能,所以,纷纷带着自家的孩子挤到了灵堂之中。 怎么看也不像来吊唁亡灵的阵仗,关楹杉抿了抿唇。 黄月英率先开口:“关楹杉,最近族中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既然你是主母,这个时候便应该站出来,有所担当。” 关楹杉似乎猜到了黄月英等人前来的目的,她本想回答,家主之位谁来继承同她无关,她一点也不想在容寻的灵前讨论他身后的位置该由谁来接替这样的事,很是冒犯。 可是,她忽然想到,容怜怎么想的呢?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权利替容怜做决定。 她刚要开口婉拒,说自己做不了主,就听到有人小声说道:“还盼着自己那个病儿子能继承大业呢!真是……” “也不自个掂量掂量……” “可不是嘛,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容怜考虑考虑,他才多大,能撑起这容家家业吗?谁来扶持他呢?” 这些话无异于是拿容怜做要挟,若是关楹杉不肯退让,他们便要为难容怜,他就是坐上了这位置,势必也会难以服众。 黄月英很是满意众人犀利的说辞,想必震慑力十足,也附和道:“关楹杉,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容怜天生带病,医师也说过他命不久矣,随时可能重症不治,倘若真继承了家业,他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我们这上上下下容氏一族该如何应对?” “那孩子就是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怎么还有脸还觊觎着家主之位,可真是没点分寸!” “所言甚是!关楹杉,如今家主已去,没人再护着你们娘俩,若是你再不知好歹,可别怪我们长老直接出面主持大局,比起到时候闹得难堪,现在好歹有台阶可下。” “今天,只要你立下信笺,承诺容怜因身体有疾,命悬难料,难挑大任,自愿放弃家主之位,我们必定不会再为难于你。” 这样一来,有了家主夫人的亲笔,他们对内对外便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换个继承人了。 关楹杉只觉得心中苦涩,她的孩子本该风风光光的继承家业,却是因为这幅身子骨,被人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 可是,她如何能写下这样的话? 光是听他们说的话,就觉得异常难听刺耳了,还要她亲口说自己的孩子是个天生病痨,亲口说自己的孩子命不久矣,这岂不是咒容怜没个好报么? 她绝不答应。 关楹杉突然冷下脸来,“无理要求,恕楹杉难以听从。” 她的坚决叫众人一噎,沉默了片刻,有人便着急指着她道:“关楹杉这不是你的错吗?容怜身子有疾不是你的错吗?” “是啊,你们想想,容怜刚出生时那可怜样,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能怨得了谁?还不是因为你的福报不够,才报应到孩子身上!你这个祸害!” “关楹杉,你儿子做不了家主,不都是你的过错吗?” “说的便是,若不是你灾星带煞,容怜染疾带病,我们又何故在这替容家未来忧心!” “对,我们可是为了容家上下考虑,说来说去,都是关楹杉你的错啊!” “祸害,都怪你入了容家!害得容家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一句一句恶毒的话迎面而来,关楹杉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月英突然动了歪脑筋,她压低声音,示意身旁人靠近她。 “不若我们……”她比划了一下抹脖子的动作,“事后再找个理由搪塞容怜便是,到时候,一个带病的小小稚子还能翻天了不成,还不是任由诸位德高望重的容氏长辈拿捏。” 众人心领神会,开始将矛头转向关楹杉,攀扯了一会便有人提出来:“当然,关楹杉,你还有一条路可以选,只要你同容怜再无瓜葛,我们定会好好待他,毕竟,他可是容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错的是你,这一点我们还是可以分得清的。” “你知道该怎么选的吧。” 一条白绫静静放在了关楹杉面前。 ○ 容怜跑进灵堂的时候,关楹杉已经踢翻了脚凳,胸腔毫无起伏,静静地悬于梁上,一身洁白如雪的素衣,像是一抹幽幽的萤火。 容家众人见他突然闯进来,脸色都有些僵硬,他们本计划瞒住容怜,称关楹杉是因为容寻身死,悲伤过度,自己上吊自尽的。 这不可谓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理由,既能把关楹杉的死推卸干净责任,又能名正言顺的掣肘控制容怜。 可是,突发状况,容怜竟比平日早的到了灵堂,一时叫他们乱了方寸,编好的谎话实在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说出口。 容怜根本没注意他们僵硬刻意的举止,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冲到头顶去了。 他飞奔过去,掷出一把匕首,精准的将白绫斩断,没了禁锢支撑的柔弱脖颈一松,整个身子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飘然下坠。 容怜扑过去伸手接住了关楹杉,虽然仍是被重击带得摔倒在地,他却忍不住鼻头一酸。 是什么时候,关楹杉竟瘦成这样了? 骨瘦嶙峋,单薄得像一张纸。遮面的面纱掉落,脸上狰狞的伤疤呼之欲出,都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关楹杉双眼紧闭,雪白的脖颈间勒痕格外触目惊心,最让容怜感到心慌的是,他根本感受不到关楹杉身上的生气, 可是他怎么也不肯相信,关楹杉就这么没了,于是他颤栗着去给关楹杉顺气,给她渡内力,他最近修为进展神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他拼命的努力,祈求着能再看到关楹杉睁开眼睛。 他魔怔一般,反反复复呢喃着:“阿娘……阿娘……别睡了……阿娘,今天太阳很好,你快陪怜儿出去走一走……好不好?阿娘……” 像是真的回应了他叫人潸然泪下的苦苦哀求,关楹杉猛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色也因此红润了一丝,她沉重而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显得格外憔悴而疲惫。 他将脑袋贴在关楹杉脸颊上,失而复得的欢喜叫他几度哽咽。 太好了…… 关楹杉迷迷糊糊间认出了面前这个一脸快要哭出来表情的人正是容怜,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就想露出点笑意来。 傻孩子,怎么能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呢?真叫她心疼。 她想让容怜别担心,哪怕她实在没力气笑出来。 疲惫地扯了扯嘴角,关楹杉的笑意还没展露便已经迅速衰败,宛如一朵逐渐枯萎的花,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流失,像是太阳朝升夕落,像是四季更迭不辍,不可逆转。 也许及时医治续命,还有一丝生机,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生的欲望了。 这一生的爱恨,都叫她太累了。 她放弃了求生,用最后的时光,仔仔细细地看着容怜,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轻而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背。 她可怜的孩子啊。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好想对容怜说些什么,可是关楹杉只觉得心里的酸涩痛楚堵住了喉咙,叫她心底溃败,泣不成声。 毁去容貌后,关楹杉反反复复想了很多,哪怕柔弱,她却从来不肯低头,因为她觉得做人本该堂堂正正,她虽无武功修为,可她能分辨是非善恶,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荒唐事,造成了现在这样的悲剧,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她的存在啊……若不是她的固执,池棠便不会为了护她而死;若不是她身体不好,不会叫容怜出生就带着病,也不用叫她可怜的孩子从小就饱受非议;若不是因为她的软弱无能,容怜本该无忧无虑的长大,又何苦小小年纪就承受这么多…… 她的无能,让她想保护容怜这样一件做为母亲本能的事,她都做不到,她只能因为无能,一次次被迫让步,被迫走向绝望。 她有什么理由,能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呢? 这样的认知将她彻底击垮,她所有的求生欲都随之溃败。 到底,都是错了。 她的喉咙里涌上血沫,发声晦涩艰难,她望着容怜,眸子里的光逐渐褪去,身体也一点点冰冷下去。 “……怜儿,我……我的好孩子,这辈子……是为娘……是为娘拖累你了……” 一字一句,肝肠寸断。 第二百九十五章 身处炼狱 容怜抱着关楹杉坐在灵堂里,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一种死亡一般的沉默之中。 周围的容家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收场,他们在心起恶念的时候并没有把容怜考虑进去,他们只想叫关楹杉亲口承认,容怜所患的桃花痨顽疾难愈,容怜会命不久矣,只想以此逼着关楹杉亲口放弃容怜的继承权。只要关楹杉亲口承诺,容怜也掀不起什么水花了。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哪怕不为继承家业,关楹杉都没办法开口说出,她的亲生骨肉将要不久于人世,不幸短命,这比刀子割在她心头还要叫她难受。 她怎么说得出口? 她不肯说,也不肯承认,抗拒疏离的姿态叫众人再沉不住气了——若是关楹杉不允,他们就算抢来了容家家主继承权也会名不正言不顺,遭受江湖非议。 所以开始将所有过错都归咎到她的身上。 因为她的不详,过疾给胎儿,害得容怜天生身损;因为她的美貌,叫容寻执意娶她,最后却横死家中;因为她的贪婪,不肯让出继承权,行事受阻。 所以,都是她的过错。 所以,他们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容怜的性命相要挟,活活逼死了关楹杉。 大约,这世间,许多人只是披着一层人的外衣行走罢了。 …… 渐渐的,有人察觉到不对劲,容怜一双如宝石般美好的眼睛被浓重的黑气所占据,周身的气一点一点汇聚,混乱起来,像是随时会爆裂开,逼迫得人只想逃离。 “容怜怎么回事?” “他在做什么?” ○ 雷声大作,不一会,一场暴风雨席卷而来,天地变色,倾盆大雨如注,雨声里似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凄厉哭喊声与求饶声。 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头皮发麻。 慢慢的,那些哭喊声也好,求饶声也好,逐渐平息,再没有响起。 有一股猩红的血流越来越多的涌到了殿外。 屋檐滴落的水珠汇成雨帘,不断冲刷着,从殿内缓缓流出来的血水。 开始还很快就会被雨水冲散,慢慢的,那猩红越汇越多,越聚越浓,雨水再冲散不开那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猩红,血沫翻滚不歇,越发同雨水混合着四散逃逸,沿着台阶直流而下,殿外逐渐被血水所淹没,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腻血腥味。 巨大而强烈的戾气直冲云霄,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大雨滂沱,天地为之变色。 雷声轰隆直响,震得人耳朵生疼,一道闪电划开天幕,撕裂黑暗,叫人眼前一骇。 灵堂殿前昏黄的灯火下,有一人静静站在大殿里,脚边的尸体无数,以各种各样扭曲的姿势死去,像是死前饱受折磨,血腥遍地,浓郁得令人作呕,灵堂殿里竟是已经无一个活口。 那些欠下的仇恨血债,终是在容怜手里,一件一件通通还上了。 最先倒在容怜脚边的是容祁诚。 他死的前一秒还不顾父亲的阻拦,冲到容怜面前,指着他怀里的关楹杉肆无忌惮的发笑,“死的好!这丑女人终于死了!容怜,快带着你丑陋的老娘滚回……” 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容怜身上即将暴走的气场在疯狂流窜。 天真又恶毒的笑容还没结束,察觉到不对劲的容祁诚的父亲也没来得及拉回自己的孩子,容祁诚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他的舌头就掉在了地上。 他顿时捂着满嘴的血,呜呜咽咽痛苦惨哼起来。 黄月英发出了一声尖叫。 容怜小心翼翼地将关楹杉安置在了灵前宽大的案桌上,转过身,俨然变了一个人。 好像他还是他,那个孱弱的孩子,可是他又好像不是他了,他身上的杀气,叫在场所有人都心颤。 “阿诚!!!容怜你这个小疯子!你在做什么!” 容祁诚实在弱得可怜,在黄月英撕心裂肺的哀呼声中,连容怜的一招都没挡住,瞳孔骤缩,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再站不起来,面朝着关楹杉的方向,像是一份迟来的歉意。 为他愚蠢的冒犯买单。 大殿里形势陡然一转,所有人都戒备地盯着容怜,以碰见敌人的姿态。 他们瞬间就将容怜当做了有威胁的敌人。 可是,哪怕这么多人共同敌对,容怜还是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 “容……容怜!你要干什么?你可别发疯!你娘是自己上得吊,我们……我们可没有强迫她!你来怪我们也没用!” “她的死同我们没关系!本是同宗同脉,你要是再往前,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别……别过来!” 可是,容怜像是被恶鬼附了身,除了眼中的黑气越来越浓,他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仍是朝着人群之中走去。 ○ 黄月英是最后一个死的。 在容祁诚死后,她怨恨的咒骂就没有停过,她也体会了一场丧亲之痛,容怜不付出代价难销她心头之恨。 她煽动着众人,势必要惩治容怜,当场诛杀,血债血偿。可是很快,她狂躁的咒骂转变成了惊恐,眼看着一起来的人一个接一个惨死,她再顾不上其他,偷偷摸摸想往殿外溜走,可不知容怜用了什么法子,她忽然像是被空气抽了一巴掌,整个人直接被抽翻在地上,一时竟昏了过去。 待她醒来,灵堂里除了她与容怜,竟再无一人活着,四面八方幽幽的灌着风,招魂挂与经幡胡乱飞舞,宛如地狱深处。 容怜就在她身边,高高在上的,不带一丝感情的俯视着她,眸中的杀气已经同这满地的鲜血一样,浓稠得化不开了。 她身子惊愕的一抖,顾不上其他,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然而,容怜怎会轻易放过她。 容怜像是突然鬼魅,突然从旁边窜出来,狠狠一脚踢中她的膝盖弯,她吃痛下噗通一声就跪下去了。 容怜走近,掐着她的脖子,不知道从哪又拿出了关楹杉在祠堂里用的那根簪子,在黄月英惊恐万状的眼神里,按着她,在她脸上狠狠划拉了几道,顿时面上血流不止,黄月英边凄厉的惨叫边胡乱挣扎,容怜一松手,她便跌落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魔怔似的疯狂摇头,像是想去摸自己的脸,又不敢伸手去摸,抖个不停,面上血肉狼藉,模样十分骇人。 她哆哆嗦嗦盯着容怜,生怕他再有什么动作,“你别……别过来……别过来!” 容怜冷眼旁观,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多熟悉的场景啊。” “容……容怜,你,你怎么敢在你……你父亲灵前……做出这,这般伤天害理,欺宗灭祖之事!你……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容怜仔细擦拭干净关楹杉的发簪,收回袖中,这才不急不缓回道:“噢,我以为黄叔婶这么擅于玩弄心计,必是聪颖过人,应该早就猜到我是个什么货色。不是您口中的贱种么?那我该怕什么报应,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倒是叔婶应该想想,自己现在会有个什么报应。” 他不急不缓地踩着满地浓稠的鲜血,一步一步向黄月英走去,殿外风雨交加,惊雷轰鸣不休,一道道刺目的闪电划过,时明时暗,将容怜照得如同地狱里的厉鬼,像是那沾满血腥的每一个脚印,都狠狠踩在了黄月英身上,她越发惊恐的往后退着,连脸上疼痛难忍的伤口都没管。 “你……你娘……是自愿毁容的,没人逼她!我没有逼过她!是他们,都是他们提的!容怜!” “是吗?可是我怎么记得,是你呢。” 黄月英背后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壁,她已经缩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了,她瞪大眼睛,整张脸已经有些扭曲。 “别……别过来!算叔婶求你了……” “容怜!放过我吧……求你……” 她再不复往日的硬气,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她的尊严被彻底击溃。 “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的娘亲。你方才可听见了,她说……她这辈子拖累我了。” 容怜的眸子垂下来,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悲伤里,“你觉得,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容家这群刽子手能拖得了干系么。” 不知道哪句话触动到了黄月英,她忽然恶狠狠咒骂道:“你会不得好死!容怜,你不得好死!” 容怜不在意的摇摇头,“不得好死又怎么样。从你逼着我娘亲自毁容貌时,你就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我要你们通通都给我阿娘陪葬!”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灵堂前的两盏油灯像是再受不住这般压抑的气氛,火光晃晃悠悠闪动几下倏地灭了。 黄月英脖子上拴着一条白绫,面目狰狞被吊死在了梁上,凸出的眼球骇人异常,脸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胸前还被掏了个碗大的窟窿,血肉模糊,毫不节制地流了一身,还一直滴滴答答顺着脚脖子往下滴,倒像是穿了一件诡异的红色衣裳。 容怜把掏出来的那团肉扔进了烧纸钱的火盆里,扑腾起了一阵火星。 一股难为的烧焦味扑鼻而来。 他盯着火盆,喃喃自语。 “当真是黑色的心肠。” 第二百九十五章 往生不复 天光乍现,一夜的大雨总算停歇,清晨的空气里仍是嗅得到浓重的湿气。 被暴雨摧残过得庭院有些惨淡,却仍有一株花苞从一片惨淡中,桀骜的绽开了花瓣,迎风独立。 灵堂外早早便聚了许多容家外姓门生,他们被殿外浓重逼人的血迹所惊吓,迟迟不敢踏入殿中。 良久,那大殿的门终于还是打开了,可是,这群宗族门生,论谁也没有想到,从那扇门后走出来的人会是容怜。 那个十几岁大的孩子。 族中诸位长老一同谋划夺权之事,他们虽是门生,未有直接参与,但也能捕风捉影到一些蛛丝马迹,按照势力强弱而言,容怜独身一人,毫无族中扶持,而他的母亲关楹杉根本构不成一丝威胁,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以为,会是那样的…… 然而容怜,此刻就站在那石阶之上,浑身浴血,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身后的殿内,是满地数不清的尸首,浓厚的血腥几乎都凝固在地板上了,无一幸免。 容怜亲手屠尽了整个容氏。 他的眼中,带着一股睥睨四野的凶狠决绝。 “如你们所见,现在,我,是容家新的主人。若有不忠不服者,便是与他们同样的下场。” 他分明仍是那个瘦弱的孩子,可是现在却像是哪里都不同了,带着一种叫人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压迫感。 殿外聚集的人群鸦雀无声,没人敢出言反驳,皆被震慑。 不到一刻,通通单膝下跪,大声宣誓效从之心。 “唯遵公子之命。” 无一人不从,毕竟容怜已经用实力与事实说话,在生死面前,才有绝对的服从。 他便以这般铁血手段,横扫了青城山庄,容氏门生再无异心。 而后,江湖传闻里,便有了之前那个流传最广的传说——青城山庄原来的家主容寻,在现任家主容怜十四岁的时候因练功走火入魔,暴毙而亡,只留下容怜这么一个孤零零的稚子,紧接着山庄里又传出内乱,宗族谋反,试图从嫡系夺权,世人都以为青城山庄要垮台了,毕竟青城那么富庶的一座大城,整个江湖都在观望好参与分一杯羹,局势颇为剑拔弩张。 可是年仅十四的容怜接替了家主之位,雷厉风行的整肃了宗门,不仅没垮台,反而像一把尖刀,强悍而锋利的破开乱局,势如破竹的横扫四方,势力发展迅速,不仅在青城,乃至青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十几座城都归属到了青城山庄的势力下。 就如同江南柳家一样,青城山庄指的不止是那一座城而已。至此,江湖势力最大的三世家,江南柳家,济南慕家,青城容家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 容怜做到了,他仍是凭着杀戮,独自站上了顶端,十五岁的容怜就已经名动天下,成了江湖里最神秘的传说。 ○ 容怜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永远折磨纠缠,循环往复的执念中去了,他像是已经自己挣扎着踏出了泥沼,又好像从来没有走出去过那片泥沼,越陷越深。 他变得越发孤僻起来,风光无人共享。 他差人将青城山庄外建,所有外姓门生皆搬入外庄所居,起居饮食,修习练武,皆在此处,没有召令不得踏入内庄。 偌大的容家,只剩他一人。 他像是一只清冷的鬼魂,在长廊下游荡。后来身边多了两团影子,碧落黄泉,内庄才稍微有了几分人气。 然而他身子的顽疾日益亏损,容怜越发不怎么爱出门了。外人对这个中原因并不知情,久而久之,青城山庄的主人不喜出门这事的原因,还成了江湖热议良久的未解之谜。 直到有一天,闲暇的碧落在容寻的书房内无意中发现了,记述幻花宫之谜的笔记。 她将笔记呈给了容怜。笔记中记载了幻花宝藏的所来,藏于何处,如何找寻,批注繁多,愈近愈详细。也就是,在容家世代不懈的努力下,竟几乎算是已经窥得全貌,破解了幻花宫之谜。 那巨大的宝藏,令人目眩神迷。 想必若是世人知晓其存在,少不了要掀起诸多惊涛骇浪。 而容寻便是利用了朔月,几乎已经成了最为接近宝藏的外人,却害死了朔月的师傅,怪不得朔月要来杀他。 容怜便想通了所有,容寻抛妻弃子,就是为了得到这份巨大的宝藏,重振家业。 他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实在嘲讽——容寻不遗余力,千方百计的去接近朔月,将他的妻儿抛之脑后,费尽心机,可是最后人财两空,什么都没有得到,连命也一块丢了。 容怜本想一把火烧了这笔记,却无意从字里行间里知晓,巨大的财富并不是这座幻花宝藏最为独特之处,深藏其中的往生花才是。 那是一种神奇至极的花,根据史书记载,从前北泽之地,有一国,名为幻花国,生长着一种奇花,手掌大小,花瓣纤细如发,层层叠叠,颜色碧绿,被称为往生花,寓意为重获新生,有生肌活肤,修补容颜的奇效,又被称为幻花。无论是先天面目丑陋还是后天容颜受损都能用它修补完好。 后因为过量采摘,越来越稀有,最后只剩下绝无仅有的三朵,但随着幻花国的覆灭,这神奇的往生花也像是随着幻花国一起消亡在历史中了,再无流传于世,后世也只能通过一些古籍野史中窥见一二,当成传说来听,逐渐为世人所忘。 然而现在看来,最后的往生花就藏于幻花宫中。 他的心底忽然燃起了一种执念。 他一定要找到往生花。 后来,如逐安所言那般,他策划了一起天衣无缝的幻花宫之乱,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往生花。 除了逐安,谁都没有察觉到这场祸乱的起源。 然而,令他颇为意外的事,逐安也没有阻止他。 大约每个人都有某种执念,成了日月无光下的斑驳星光。 对织梦而言,她念旧时逐安的一药之恩,同逐安比肩成了她的执念;对逐安而言,追寻父母死亡的真相成了逐安的执念;大将军是渡鸦的执念,复仇是花奈的执念…… 可见,心中执念往往是千变万化,各不相同的,然而,这些千人千面的执念都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一旦起了执念,往往便是穷极一生,都将去追寻这份执念。 穷极一生,方能有知晓结果。 所以,逐安也许不懂容怜的执念为何,可是逐安能理解。 容怜的母亲关楹杉,就是他的执念。 他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杀光了容家人。 可是,他后悔自己没有保护好关楹杉。 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关楹杉在祠堂里那决绝的眼神,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他心底的恨快怎样将他撕碎。 虽然容怜设局进了幻花地宫,可是他对地宫中藏着的那些钱财,半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是想找到往生花。 他想用往生花去治好关楹杉的脸。 在他心里,关楹杉应该一直美好,斗转星移,永世不忘。 她的发间应当藏着星华烁烁不休,她的唇畔应当噙着春风十里,她的眸子里应当盛放着这人世的烟霞长河,风光璀璨。 他的母亲,本该是这天下名动四方的美人! 何故要来人间走一遭,尝尽了诸多心酸苦楚,抱憾匆匆而去。 ○ 从幻花湖城回来后,他独自走进了那座偏院,在窗楣下仍是摆着一角方凳,一如从前,就连这个屋子里的摆设都丝毫没变。 她以前便是坐在这里,日日如此,那个人却再没有来看她一眼。 如今再看,她像是仍坐在那里,这间屋子,充满了关楹杉的气息。 而她,就静静躺在房中那口棺材之中,十几年如一日,不腐不败。 容怜不忍将母亲下葬在冰冷的地下,于是遍寻江湖术士,终在一道士口中求得奇法,完整的保存下来了关楹杉的遗体。 他拿着寻来的往生花,走到关楹杉身旁,俯身轻柔的抚摸着关楹杉脸颊上的伤痕。 “阿娘,让怜儿替阿娘簪花可好?” 在关楹杉面前,不管他的手上有着多少杀孽,他仍是那个陪在关楹杉身边放河灯的孩子。 他取了些水,撒在了往生花上,同史书传说记载之中一样神奇的一幕,就这样静静在他眼前发生——那如同手掌一般收拢的碧绿色的小花,在沾了水后,一点一点重新绽放,像是发丝一般的细密花瓣重新舒展开来,脱离了干瘪逐渐饱满起来,越来越盛,最后开出一朵完整的花苞,如同刚刚采摘下来一般,根本不像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埋葬了几百年的模样。 小小的绿色的花,散发着温和的荧光。 容怜碾碎了两朵,一点点仔细敷在了关楹杉脸上狰狞的伤痕处以及雪白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勒印上。 那往生花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只叫人觉得耳清目明,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然而,可惜的是,这往生花能修复关楹杉的脸,却再唤不醒她的命,关楹杉没办法像往生花的名字寓意的那般,重新活过来。 她还将静静地继续沉睡在这里,沉睡在这座巨大的山庄庭院之中,看岁月蹉跎,匆匆而过,遗憾懊悔,凝结成霜。 容怜坐在一旁,对关楹杉轻声细语说道。 “阿娘可还记得,以前教我写的第一首诗。” “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阿娘常说,这是我名字的由来,以前总是不懂……” 无非就是,若是没人怜惜自己凄惨的身世,也要自己怜惜自己。 可是,谁来怜惜她呢? …… 天色逐渐暗去,容怜将最后一朵往生花簪在了关楹杉的耳畔,像是从前在花楹镇那样,他笑着替阿娘往发髻里簪了一朵鲜花,美好一如从前。 容怜站在门关处,深深回望了一眼,往生花散发着静静的幽光,关楹杉苍白的脸似乎也变得鲜活起来。 他静静掩门而去。 她的故事就停留在这里,戛然而止。 第二百九十六章 相逢何必 西北坞城 草长莺飞,浸染四野。 等逐安身上的伤养好了之后,已经是开了春,西北荒原上的冰雪也都已经慢慢融化,嘉谷河水势涨了不少,淙淙裹挟着碎冰而行,轻轻碰撞,叮咚作响。 忘忧在逐安身子有所好转后便早早离开西北,回了忘忧山,走时也没说要带逐安一起回去,只是望着这西北广袤的大地,同他说:“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路要走了。” 当然,不可否置的是,逐安其实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选择了怎样的一条路,而最令忘忧欣慰的是,逐安始终不改初心,剑从心动。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路,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忘忧的神态一如既往,眼神却是澄明而通透的。 西北对逐安而言,可能是追寻真相非到不可的地方,对他而言,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这片一望无际的广袤大地,是他这一生第一次踏足,却让他觉得有些奇异的熟悉亲切——那是往昔存在于忘愁书信里的一方天地,是同为医者的忘愁仁心妙手的施才之地,也是她与夫君林景芝深沉热爱着的故土家园,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治军有方,庇佑着一方城邦百姓,哪怕如今已经蹈节死义,魂归大地,却叫他在踏上这一方土地时,总觉得往昔痕迹可寻。 这里的将军士兵们不曾忘记英雄,百姓们仍时时感怀歌颂,仿佛往日欢颜历历在目,尽在眼前。 而那些在忘愁遥遥远寄来的书信中提及,叫人耳目一新的风土人情,塞外城邦,还有那如雪大漠沙,如钩关外月,草木漫无垠,芦花风轻扬……如今一一铺陈于他眼前,过往如新,叫人动容。 历经过与爱人生离死别,同亲人朋友天涯远去,当离殇无处诉,生死两茫茫,医术才能为天下黎民所有,守护皆达众生,仁心当可济世。 历经过家国岌岌可危,河山故土濒临破碎,也才真正意义上懂得,原来那时,她眼中所看到的世界这般美好鲜活。 人或许是得出去走走看看,才不至于叫自己心态跟着年纪一同迟暮老去。 他对逐安的疼爱一如既往,可是他再也不会觉得避世才是“逐安”的唯一之道。 逐安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 不过,忘忧走时倒是意味深长的点拨了逐安两句,“追本溯源,格物致知。” 送行的人都听得一头雾水,逐安却在仔细思索后,便一头扎进了军医张先生的帐中,说明了来意。 张先生做了几十年的军医,虽是天赋不算多高,但胜在恪尽职守。一生醉心于钻研医术,除了矜矜业业的医治军中士兵,闲暇时间便全都用来翻看医书古籍,调配炼药。 虽摸索新药的成功率向来不高,但一旦炼药成功后,复合用药便能更快的加速病情好转,大大方便了使用效果。 既然织梦误食的毒药是万昭和从张先生这里盗走的,那他若是能知道是何种毒药,药性如何,是否能追寻到蛛丝马迹呢? 那样,他也能知道织梦……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痛苦了。 是药三分毒,若是调配失败的话,药性就变了,再说,还不能排除药毒同源这一可能,有些含有毒性的药草本身也可以用来入药,关键就取决于用量的多少,毒的剂量放的多了些,毒性一旦盖过了药性,很大程度上就成为了一副毒药。当然,如此一想,那么想要制出一副凶险的毒药,也需要用到配方,一旦有了配方,对症下药便能配制出解药。 这样总好过毫无头绪的胡乱寻找。 提及此事,张先生还颇为愧疚,他一心为救人治病,却因为失误,出了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越发自责。 然而,逐安不可能去怪张先生炼药,张先生钻研医道,治病救人,本意是好,也未将失败的炼制品外泄,却没料想最后被万昭和拿走下错了药,他只想求得张先生相助,还原配方。 张先生向来老实,闻言更是毫无推脱,帮着逐安一起,一味药一味药的核对。 不过因为是失败的炼制品,张先生也没详细记录配方,只能找到当时的炼药手稿,上述所记多为草稿,混乱批注更是记录繁多,一时之间也分不出究竟是哪一条笔记。 张先生埋头于手稿中仔细回想辨认,“当时试着炼制这药……是因为军中士兵行军打仗时磕碰损伤实乃常见,经常会碰到静脉阻塞,行至不畅,淤血不消的问题,所以配置的药材都是具有调理脉络有关的药性。这味药应当有涉及其中……” 逐安想了想所阅医书,张先生用到的这几味药,药性不尽相同,用量不同效果也有所改变,“周身的经脉本就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像是这味蒲桔草,虽有化瘀之功效,但不利于眼部血脉周行,若有很有可能引发眼疾……” …… 虽然这过程实在枯燥乏味,又极容易出错,不过,备受煎熬的逐安好歹从打击中重新打起精神来,经过两天的各种配试,他们终于还原了那份毒药的配方,只要知道毒药何种,想要解毒就有迹可循了。 虽然还原的药方毒性凶险万分,但按照当时织梦服用的剂量而言,未到一毒封喉的程度,既是如此,事情应当尚有一息转机。 不过是得出了一剂小小的药方,却叫逐安坠入冰窖的心脏终于重获了一丝温度。 太好了!织梦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 逐安走出张先生营帐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营地里的营火还没生起,天边挂着几点孤零零的星子。 晚风轻轻拂面,带来一丝芳草泥土的气息,虽然心中仍是沉重难释,这样的宁静却叫他将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隐隐有一阵铃铛声传来,逐安视线放远,瞧见远远有一小队士兵过来,打头的那人端坐在马上,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飞扬,背后的红缨枪闪闪发亮。 不用怎么辨认,也知道那人是谁。 这是他们战后第一次相见。 逐安心里已再无一星半点想法,他们之间再无联系。 万昭和也很快瞧见了那营帐前站着的人。 许久不见,逐安身量似乎又高挑了些,俊美的面容亦是清浅了不少,五官越发深邃,负手而立,俊逸非凡,整个人仍是轻轻笼罩在一团烟霞中,令人侧目。 唯一不同的只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昔那时常展露的温润笑意,他收敛起了他的温柔,孑然而疏离。 真是逐安! 若是现在调头未免过于刻意,可是这样势必会经过他面前,她该如何开口同逐安打招呼,打了招呼又该说点什么……或者要不要跟逐安道歉,取得他的原谅呢? 这段时间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她忽然一时想起自己心起歹念铸成大错,一时又想起那决绝的一剑,一时又想起逐安独自留下守城,重伤差点殉国的消息传来时她的心急如焚……可是,好像都是些没有结果的问题。 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仍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同他说,那些藏在心底里最柔软的思绪,本以为已经沉淀下去,却在见到他的这一瞬,忽然又蠢蠢欲动起来。 可是,不论万昭和心绪如何翻江倒海,波涛汹涌,她也逼迫着自己面上一定要保持着波澜不兴,不动声色。 抓着缰绳的手有些微微用力,她的背脊不自觉绷紧。 越来越近了。 然而,思绪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通通没有发生,她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开口叫住他,他的视线也没有半分犹豫要为她停留,他们就这样彼此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 像是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穿行于人潮汹涌中,背道而驰,匆忙走过。 万昭和心里一空,那把名为长情的剑在刺进她心脏的时候,似乎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再不会痊愈的裂缝。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万昭和还是忍不住坐在马背上回了头,只见逐安孑然独行的身影已经快要隐没在昏暗里,若有若无。 只是很坚定的,没有再回过头。 她知道,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在他生命里匆匆而过,像是一场漫天的大雪,时节更迭,冬去春来,便要离去,连分毫回旋的余地都不会有。 然而,更令人难过的是,她没能成为他喜欢的人,就连给他留下的记忆都不甚美好,如同雪上加霜,一朝溃败,没有温柔缠绵,更没有情深似海。 她收回视线,一滴眼泪飞快滑落,苦进了心里。 第二百九十七章 再访湖城 逐安以身作则,死守边境,阻拦匈奴大军进犯;御下有方,率驻守军御敌,退敌数次;抉择果断,护坞城一城百姓撤退无恙……桩桩件件,皆是功不可没,替朝月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当之无愧应载入青史。 战事结束后,他的名字,已经像是插了翅膀,从西北百姓口中逐渐传遍了整个天下,为天下人所津津乐道,哪怕不知道逐安究竟是谁,什么模样,也会在提及他的名字的时候,说上几句西北战役他的事迹。 当然,于情于理,在战事中立下功绩者,都该加官进爵,赏俸加禄,授以褒奖,以张扬大国重臣之风,慰藉有功之臣。 逐安自然也有这样的资格。 景帝在回到洛阳行宫后拟定所有功臣的奖赏时,也仔细为逐安拟了一份封赏,直接官拜正三品,加封侯位,赐洛阳宅院,珍宝赏赐不计其数。 这不仅是在当朝,在整个朝月国国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独一份的荣耀。不可否置,景帝这份奖赏御诏也是夹带了一些想有所弥补的私心在其中的,那些从前亏欠了护国将军林景芝的封赏,也多多少少加注其中。 若是逐安肯不计前嫌,接受封赏,入朝为官,定能有一番大作为,更上一层楼。 然而,战事已定,天下太平,理清了上一辈的恩怨后,此时的逐安一心只想快点找到织梦,根本无心做官封爵,他甚至没看到那封御旨,在同张先生花费两日时间还原出药方后便匆匆动身离开了西北,一时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传令的宦官找不到人傻眼了,急得团团转,却是束手无策,只得又带着御旨灰溜溜原路返回了帝都。 不过也不算难猜,逐安先在西北找寻一番无果后,便径直先去了湖城,毕竟那里是织梦的故乡。 若是往令人难过一些的原因猜,织梦除了幻花宫又能去哪里呢? 她自幼长在幻花宫里,初出幻花宫后与师傅分开后便是同他一直在一起,金陵柳家她也从未去过,本是要跟着疏花认回宗门,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又怎可能自己到柳家去,所以,想来想去,他觉得织梦应该会回到幻花宫来的。 ○ 除了大军压境,战事吃紧时,天下各城各地,人人自危,忧虑的气氛弥漫笼罩,皆是不安生了一段时日,如今又都恢复了太平。 幻花湖城还是初到时那样,逐安租了船从水路行进,到傍晚时分才进了湖城,依旧是穿过几个石拱桥的桥洞,就见一片片浮桥层层相连,船只扁舟,来来往往,水光粼粼,映照着岸上的灯火辉煌,煞是绮丽。 唯一的不同的大概就是,上一次,是他同织梦一起来的,那时织梦捧着一堆小食坐在船头同他说笑,此时却是他独自一人,发生了诸多大事,如今再探湖城,连心境都不太一样了。 逐安来不及休息,他入了城后便径直赶到了幻花宫。 可是,逐安满怀希望的匆忙赶往幻花宫,仍是扑了个空。 幻花宫还是保持着之前他们离开时的模样,除了后院的杂草又茂盛了不少,再无变化。 织梦不在这,她根本就没有回幻花宫。 心头的希望变成失望,他不知自己怎么离开的幻花宫,等再回过神时,他正失魂落魄的走在幻花湖城的街头。 往昔与织梦同游湖城的场景历历在目,回望那时两人相望笑魇如花,如今物是人非,孑然一身,扑空的失落感快要将他淹没,逐安越发落寞难过。 是啊,织梦一点也不喜欢幻花宫的,她不喜欢被拘束在这冰冷的石宫之中,不喜欢孤零零一个人,她总是向往看看外面的世界,又怎么会回到这座坟墓中来呢? 可是,误食毒药,受了那么重的伤,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天大地大,织梦此时会不会觉得,自己连一处容身之所都没有…… 织梦究竟在哪呢? 逐安只觉得越发自责懊恼起来。 ○ 一月之后,刚要离开琳琅的逐安收到了一封书信。 知道他动向的只有忘忧,疏花和慕飞白,他匆忙离开西北,连同他们告别都没细说,只有路上写了封信报平安。 疏花跟慕飞白家中也需整顿,只得先各自回了家,同时也派出不少人手去四处寻找。 其实,想要找织梦也不算难,知道疏花如何模样便能知道织梦的长相,疏花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如今又是柳家家主,认识她的人只多不少,理论上是方便找寻的,可是,不知为何,他们通力合作寻找了一个多月,竟是半点织梦的消息都没有,就好像织梦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然而,逐安绝不可能放弃寻找织梦,他继续辗转于各地城邦,寻寻觅觅,问过了不知多少人,势必要找到织梦,无论多久。 那封信因为逐安动向不定,辗转许久终于才送到了他手中,送信人说是家主所托,逐安本以为是疏花写的回信,一打开,字迹却大有不同,竟是万昭和的。 所书之事也言简意赅,万昭和说,那日,她慌乱逃跑时曾匆匆瞥见过容怜一眼,但当时太过心慌意乱,她只想赶紧离去,便没过多停留。 短短一句话,不过其中信息已经非常重要,想必容怜会有织梦的消息。 这对心急如焚想找到织梦的逐安来说,已经是格外珍贵的消息了。 他当即准备动身前往青城,不管万昭和说的是否属实,容怜有没有织梦的消息,他都势必要去一趟青城的。 不过接到这信的时候,逐安却是有所耳闻一些西北之事。 本来打了胜仗,举国欢庆,大军班师回朝,万昭和本也该同万邦一同回洛阳接受封赏,她虽性子娇蛮任性,在战事上却也多次出了不少力,景帝素来也喜欢这个丫头,肯定少不了赏赐。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万昭和主动请愿,留在了西北驻守。 除了驻军封赏无奈只能留在驻守地,更多的士兵都是渴望去到帝都的。 万昭和的请缨倒是叫人意外,她不像是那样,勤勤恳恳为国为民的性子。 在说服万邦这一点上,她仍是那个西北小霸王,任性妄为,万邦拗不过她,众人也劝不动她,最后无奈,只得遂了她的意。 她目送大军离去,泪洒银蛇关。 谁也不会知道,她选择驻守边境是何种原因。 大约不过是,想把她余下的岁月通通留在西北,以弥补她以往的过错。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失而复得 青城昨夜里稀稀疏疏下了一场小雨,明昼方休,清晨的空气仍是潮湿,策马急行,沾染了不少水汽在发间,眉眼也像是湿漉了起来,疲惫的神色冲淡了一些。 逐安日夜兼程,终是赶到了青城,却仍是没法喘息休息,此刻就好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过程,他心事愈重,愁眉不展。 不过,相较于逐安的心事重重,容怜似乎总是这样一副游刃有余的笃定模样,对于逐安突然上门拜访,容怜并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神色。 他知道的,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只要人还继续在这世上活着,那么,不管心中有几分不愿,或者历经有多么曲折,所有的事情都还是会继续发生下去的,像是已经定下了轨迹,不管甘不甘心,命运抉择终归屈服。 就如同,逐安势必会找到织梦,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所以,撇开那几分爱恨嗔痴的私心而言,他已经预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刻,说到底,织梦本就不属于他,他又如何能藏得了她一辈子呢? 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这座不详幽深的山庄,埋葬了多少血腥风雨,他注定将在这里生老病死,但这里绝不该是织梦的归属。 他知道的。 ○ 逐安很快便被请进了容府,容怜款款盛情相待。 逐安心中着急,桌上沏好得香茗还未品上一口,几句寒暄后便直抒胸臆,说明了来意。 容怜沉默不语,没有接逐安的话。 他真的产生过几分冲动——他很想质问一句逐安,在织梦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为什么叫这般好的一个姑娘遭受如此不幸? 可是这些宣泄般的质问,在见到逐安的那一刻都戛然而止——织梦出事,逐安能好受到哪里去呢? 他成长的身影里已经有了疼痛的痕迹,如此境地,说不上谁比谁好过。 于是,容怜沉默着走出了房间,示意逐安跟上。 青城山庄占地甚广,庭院深深,长廊曲折,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春意四起,枝头有娇色乍现熙熙攘攘,微风裹挟着露水送来一阵阵缱绻柔情,可当廊下足音掷地,却是徒生一股清冷寂静。 逐安根本无心仔细欣赏容府的绮丽风光,心急如焚地跟在容怜身后走了一路,终是到了一处院外停下。 “她在这么?” 容怜转过身看着他,眸色晦暗,也不知是不是暗自叹了一口气,斟酌着开口说道:“她……她有一些不太好。” 不太好? …… 逐安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揪紧,感觉喉咙发涩,他回答不上来。 这叫他如何回答呢?他花费许久,复原出来的那剂毒药的药方,单看成品药性已经是凶险万分,更别说贸然服用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恶果,根本无法估量。 如今被这样直白的指出来,远远要比他无数次的担心自责来得更叫人心惊胆战。 留织梦置之危险之中,本就非他所愿,如今却是尽数报应到了织梦身上,叫他情何以堪?便是一脚深陷自责悔恨的泥沼中,动弹不得。 容怜不再多言,转身轻扣几声,而后那扇小院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像是缓缓展开了一幅水墨画卷,一眼便是窗边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映入眼帘,如此熟悉,近在咫尺,烙印在心上,逐安觉得冰封的血脉又缓缓融化,重新流动起来,他身子绷紧,呼吸不自觉放轻了,生怕惊扰到这幅画面,再成一场空。 他收到消息后,日夜兼程赶到这里,他无法言说心里有多么的忐忑,他很害怕会像之前那样怀抱希望又再次扑空,可是他更是害怕他不来,便错失了找到她的机会,他一刻也不敢耽搁。 窗边那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门被推开也无动于衷,半晌没有回头。 天光正好,花香摇曳,黑发轻舞,玉影如梦,单看这一抹侧影,宛如春日静好,一切不幸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织梦还是那个,肆意在乱世烟霞里,笑容明亮的姑娘。 可是如今,这些通通成了幻影,容怜心情复杂,偏过头安静退了出去。 逐安此刻眼睛里只能容下那一个人,他已经无法再思考其他,连容怜离去他都没注意,他只是专注的盯着窗前发呆的织梦。 织梦的黑发又长长了不少,简单束起,从发间露出的腰身却比以往消瘦许多,像是稍微用力些抱进怀里就会不慎折伤她柔软纤细的腰肢。脸色苍白如雪,搭在裙上的手背柔弱无力,能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皮肤看到肌肤之下的血管,浑身都透着一股病恹恹的低迷。 逐安心中一涩,他的阿梦,那个鲜活夺目,灿烂耀眼的织梦,却成了如今这幅可怜的模样。 然而,那一种织梦没事,真是太好了的担心感激,跟自责心痛,跟失而复得的重逢,跟漫无目的寻找的失望与心酸……千百般的情绪交织,催得他忍不住眼眶一红。 他终于找到织梦了。 真是谢天谢地。 心绪万千,无语凝噎,他只得小心翼翼的抑制住自己声音里情不自禁的哽咽,用最温柔的语气唤了一声。 “阿梦。” ○ 这一声温柔的呼唤像是拂过平静水面的微风,水面便泛起层层涟漪,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像是真的有水滴落在了心底,将失神的织梦意识唤回。 这是……逐安的声音! 是梦么? 当听到那梦里百转千回出现的声音突然响起时,织梦显示是有些懵的。 她以为她又陷入了梦境,双眼失去光明后,她时常会分不清晨夕更迭,经脉受损,极为伤神,有时白天也会沉沉睡去,便是会陷入深沉的梦当中去。 梦里光怪陆离,有时双眼还能瞧见,能清楚的看见哥哥的一颦一笑,有时眼前也是一片漆黑,只能听到逐安呼唤她的声音,可是,梦里有哥哥在,哪怕是虚假的梦境,她也格外安心。 那现在也是梦吗? 可是,那声音好像是从身后传来的。 哪怕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下意识的,织梦还是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 直到这个时候,逐安才懂容怜方才的欲言又止是为何,容怜怕他见到织梦本人之后太过唐突冲动,怕他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委婉地提醒他,说她不太好,然而,这岂止是能用不太好一概而过的程度。 织梦小心翼翼的转过身来,明明目光是看向他了,可是那空洞无物的双眼,像是一座枯萎的城池。 他诊治过无数病人,他根本不用再细致的去检查,他也立即察觉到织梦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喉咙像是被心涩堵住。 织梦的眼睛…… 没有得到回应,那一声呼唤之后,身后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可是,她下意识的觉得,确实有除了她之外的人在这间屋子里的。 为什么不说话呢? 织梦有些不安,却又带着一丝极力隐藏的期待,她摸索着站起来,睁大眼睛,像是想努力看清些,可是还是徒劳无功。 明明近在咫尺,几步之遥,她却摸索着,艰难的寻找着逐安的方向。 方才拼命想压抑住心底的心疼酸涩涌上了鼻尖,可是此刻,眼眶里的热泪还是止不住的滑落。 他再次开口叫她,也尝到了眼泪的滚烫。 “阿梦……” 织梦呆住了,这一声切切实实的在她耳边响起,她不是在做梦,真的是逐安! 她瞬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阿梦……你的眼睛……”,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哽咽,朝她走去,想去碰一碰她的脸颊,把她揽进怀中,温柔安慰。 可是不知怎么的,刚刚一直处于诧异错愕之中的织梦,在听到他说这句话之后,突然脸色一沉,准备朝他走来的脚步也停住了,就连方才眼睛里好不容易亮起的一点光芒也熄灭了。 “你来做什么?” “你不该来这的,你走吧。” 织梦从来都没有用这种冰冷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逐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浑身发凉。 他本以为织梦会像往常一样,已经自己强撑了很久,在他面前会卸下坚强的伪装,会委屈着扑进他的怀里,诉说自己的不安,难过。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织梦竟是对着他说了一句,“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踟蹰不前,以为织梦是在怪他,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愧疚的低下头,不断重复着道歉。 “阿梦……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有太多太多的对不起涌上心头,愧疚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去寻找她,愧疚自己没有在她痛苦的时候及时赶到,更是愧疚他让织梦受了这么多委屈! 织梦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逐安痛苦的道歉,冷着脸恶狠狠又补了一句,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气极了。 “我……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现在来,已经迟了!” 一句话叫逐安哑口无言,心碎若是有声,肝肠寸断便是。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世上之事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哪怕说上多少遍对不起,仍是弥补不了分毫。 他迟来的道歉,又如何化解织梦遭受的这些痛苦委屈呢? 都是他的错。 第二百九十九章 残梦凋零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古往今来,滚滚红尘,数不清埋藏着多少痴怨憾事,多少人心中所愿,不过是想护得心爱之人一生周全,与家国天下,荣华富贵的宏图大志相比,本算不得什么,偏偏有时难尽人意,看似容易,却就这般难以成全。 桌上的书页在微微翻飞,诗词行间犹带着春风湿漉的气息,岁月缓慢,像是凝固在这座幽深的宅子里,一起埋葬的还有物是人非。 屋内凝重的气氛如身处冰窖,在织梦冰冷决绝的指责里,逐安心如刀割,钝钝泛痛,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连方才不断重复着的对不起都干枯在了他的喉咙里。 在战场上重伤快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此时这般难过。 那个时候,织梦遍寻不见,他心如凌迟,甚至产生了最坏的念头,以为织梦已经不在人世,他便也一心求死,铤而走险,死守坞城,觉得要是死在了这场战争中,也算是有个体面的交代。 可是但凡有了一点织梦尚在人世的希望,他便不肯死心,他要去找到她,哪怕是穷极一生,万分艰难,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叫他如何不痛? 一声织梦,低声近乎呜咽。 ○ 织梦身子发着颤,像是也亲眼看到了逐安那根本无处隐藏的痛苦,无异于一把尖刀戳进了她的身体,她的脸色越发苍白,毫无血色。 她几乎快克制不住自己。 可是…… 她的眼前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逐安明明就在她跟前啊,在离她咫尺的地方,已经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了,可是她就连想再看逐安一眼,这么简单的事她都做不到了。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纠结的痛楚,却很快消失,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痛苦的喘息着捂住自己的脸,“……滚啊!快滚啊!”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快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眼看越说做激动,气急攻心,无神的双眼里竟开始流下血泪,异常骇人。 逐安大惊失色,顿感心急如焚,伤心难过什么的当即顾不上了,第一反应就是想上前去查看织梦的双眼。 他苦苦找寻了那么久,无数座城池,无数次期待失望,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寒夜,好不容易真的找到了,织梦却遭受了这般惨痛的变故,双目失明,修为尽失,他越发痛苦自责,此刻只想陪在她身边,好安抚她受伤的心,好好保护她,再不能叫她受一点委屈。 他已经艰难的选择过一次了,他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一次。 ○ 早晨有事外出并不在山庄里的碧落,刚回来就听说逐安来了,兴致冲冲的就要跑去瞧一瞧,毕竟那是个在公子跟黄泉口中能被频繁提起名字的人,她很好奇究竟是个怎么的人物。 她跑到容怜院里扑了个空,立刻想到逐安肯定是到了织梦这儿来,于是她又急匆匆跑过来,却被站在廊下的容怜瞪了一眼,她兴头一蔫,不敢放肆,往容怜身旁一缩,刚想琢磨着替自己辩白两句,屋内突然就传来声响,似乎有什么倒在了地上,很快就听见织梦哭起来。 “……别扶我,我自己能起来!” “不用,不用你管我,你走开……快出去!快出去吧!” “求你了……” 几句连争执都算不上的话,容怜听得眉头紧蹙,眼下已经没办法在耐心的等下去了,便带着碧落一起推门进了房间。 只见织梦摔倒在地,凳子倒在一旁,桌上的摆件物什被拉扯得摇摇欲坠,再往边缘些便会通通砸在地上,摔个粉碎,想是织梦着急往后躲,视物不清,不小心带翻了凳子,逐安要过来扶她,她往后躲避,一时站不起来,又急又慌,一双空洞的眼睛下隐见血泪,整个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快要破碎的玻璃娃娃。 眼见两人情绪都不太稳定,实在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当务之急还是别再让织梦坐在地上了,好不容易养好一些的身子又成了这幅模样,那两行血泪,当真刺目。 容怜推了推碧落,示意她上前去把捧在的织梦扶起来。 织梦察觉到有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那并不是逐安的手,她再说不出话来,也说不清是难过多一些还是酸涩多一些,碧落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姑娘莫急,没事了。” 逐安愣愣站着,有些无措,他怎么也没想到织梦如今这般厌恶他,不肯他靠近分毫,甚至为了躲避他,重重摔了一跤,还不肯让他扶,那脆弱的模样真叫人于心不忍。 可是心里的紧张心疼与担忧自责绝不会骗人,他仍是放心不下,想好好查看织梦的伤势。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绝不会逃避,他会承担所有的结果,哪怕最后织梦会离开他,但是只要织梦平平安安的活在这世上,他也觉得够了。 只求织梦平安。 他努力斟酌着用词,想重新说些安慰织梦情绪的话,可是织梦此时什么也不肯听,异常痛苦催促着他离开,血泪越发猩红可怖。 容怜赶紧拉住逐安,逐安心绪不定,此时宛如一尊木头,他被织梦脸上那种仿徨害怕的神色吓到了,他第一次在织梦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他只觉得心碎不已,他呆呆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容怜,容怜对他摇了摇头,这才把逐安劝了出去。 逐安扭过头看了一眼仍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织梦,无语凝噎,黯然离去。 春天的风总归有几分不经意的凉意,他素来走路脊背挺直,步伐不紧不慢,眼下却低垂着头,脚步凌乱,失魂落魄,像是被暴雨打残的花苞,背影都有些垂头丧气。 他以为只要肯用心,一切都来得及,他的过错还能有机会弥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失去的东西,想去全心全意挽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个猝不及防教会他的道理,叫他整颗心都碎了,轰然倒塌。 ○ 听着逐安离去的脚步声,织梦靠在碧落怀里崩溃大哭。 她看不见逐安的表情,可是,她能感觉到哥哥此时有多难受,这些痛苦同样凌迟着她,叫她痛不欲生,方才她硬是忍着心里一阵阵刀割似的痛苦,才勉强把话说得绝情些,好将逐安气走。 她怎么会不希望逐安来呢? 她的真心日月可鉴,她仍是深爱着逐安,她仍是无比渴望着,能成为站在逐安身边那个人,同他并肩,岁月无阻。 可是…… 可是,她现在这样子,又如何配得上逐安呢? 曾经的她,能成为逐安的助力,一身凌然众生的修为,叫她能保护自己,保护逐安,也能帮到逐安很多事情,逐安想保护的人她能护住,逐安想查明真相,她便陪他去坞城……她一直厌恶自己的身世,不懂师傅为何这般对她,她不想伤人害人可是却拥有这样一身被人觊觎的修为,可是逐安的出现教会她勇敢面对,她甚至还能帮到逐安,她心里便生出几分庆幸,拥有这身武功好歹有些作用……然而曾经拥有,这个念头一起,叫她的心里直直泛着酸涩苦楚。现在,她连自己去桌子边倒一杯水,都得摸索半天才能够到…… 哥哥那么好的一个人,值得所有美好的事,她又如何能拖累逐安呢? 她不能这样自私,她只得狠下心来。 她掐着手心,一遍一遍对自己默念,逼着自己不能软弱,甚至强迫自己将心思放难堪一些……哪怕逐安现在因为心疼担忧她,因为愧疚自责留在了她身边,长久以往呢,她时时刻刻需要人照顾,她只会变成一个累赘,总归会被厌恶的吧。 她不能以自己的不幸来挽留住逐安。 她心底的眼泪已经淹没了她整个灵魂,明明抓住那一丝光就有机会得到救赎,她却只能哭着同自己说。 织梦,你眼睛瞎了,修为废了,你再也配不上他了。 第三百章 远去北境 待织梦哭累,昏昏睡去,一方庭院里又下起雨来,碧瓦之下,雨帘嘀嗒,淅淅沥沥,像是女子呜咽的哭声。 也不知是不是这山庄庭院太过幽深,总是缠绵着一股厚重的,化不开的悲伤。 方才织梦心绪激动,气急攻心,静养许久才压下去的病症又恶化了几分,眼疾愈重,表露于形,叫一众人都忧心起来。 逐安更是又忧又痛,好不容易寻到织梦,便是舍不得轻易离去,无论如何,他都想亲自替织梦诊治病疾,然而织梦又不肯原谅他,一反常态,哭闹不停,不肯他靠近,也不愿他医治,只想赶着他赶紧离开。织梦不愿,他哪能再狠得下心苦苦相逼,强行去替织梦诊治,愈发是要惹得织梦不快。 左右为难,这实在令他心痛如绞,个中滋味相杂,属实煎熬。 容怜也实在不是那能安慰人的性子,一来是秉性使然,二来是惯不肯同人太过亲近,琢磨着说几句软话都开不了这个口,他只好作罢,挑了个别的事由将话题带过去,“她所受打击巨大,走不出来困境也是人之常情,但她这一身病痨可还有所转机?” 逐安打起精神来回道:“虽未曾切肤问脉,但方才我观她身体症状,此时还未累及根本,尚有回旋之地,若是治疗得当,哪怕无法回归初始,势必也是能重振不少。不过还需仔细诊断当可下结果。” “唔……她这一昏睡,也要些时辰才会醒,便是委屈你,趁此给她瞧一瞧了。” 这确实是眼下唯一的法子了。 逐安摇了摇头,心中苦涩,“道何委屈。” ○ 逐安的心也跟着这雨不断飘着。 他轻轻推开织梦的卧房门,屋中此刻静静悄悄的,方才争吵后的凌乱已经拾整干净,逐安整理好心情这才踏足屋中。 缓缓走到床边,躺在床榻上的织梦像是累极了,脸色苍白异常,沉沉睡着,眼角尤带着点点泪痕,如同一朵被暴雨打伤,快要枯萎的花。 他很想紧紧的抱住她,揉进骨血里那般深沉,好扫清彼此心中种种说不清道不尽的心酸苦楚。 他轻轻拾起织梦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格外真切的觉得,织梦消瘦了许多,那不盈一握的柔夷像是再用力一点就会被捏碎,忍不住就眼眶一红。 片刻后,逐安收敛起心中哀伤,在尽量不发出声音,不惊动织梦的前提下,小心又仔细地替织梦检查了一遍身体。 神色也说不上是乐观,只是此刻,他得成为那个坚定守护她的人。 替织梦掖好被角,无限温情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心中默念道,“阿梦,等我。”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让她有事。 临走时回头一望,双眼尽是深情,再无他话,逐安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间。 ○ 回到大厅,容怜又遣碧落去将这段时日以来,织梦的病诊跟药方子,全都取来给逐安一一过目。 见逐安看得差不多了,这才问道:“如何?” “同我方才所断无差,只是……这病痨乃外因所致,累及体内,又是因凶险万分的毒药所损,情况更为棘手。周身经脉脏器本就一脉相承,牵一发而动全身,更别说是对人体极为重要的双眼了。若是久病不愈,继续恶化下去,势必病入膏肓,由眼恶化,届时无药可治……” 逐安停下来,面露痛苦,强行定了定心神,闭上眼才敢把最后几个字吐露出口,“……当命不久矣。” “……” 容怜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哪怕平时面上也有各色神情,但真假难辨,说不清楚,眼下听闻这话,脸色也少见的难看了一些。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预料,将织梦带回来后,请来的医师只多不少,虽说不如逐安那般医术无双,但请来的医师也绝不是庸庸碌碌之辈,他们诊治的结果大同小异,各种汤汤药药用了,身体有所调理起色,但眼疾毒症皆是束手无策。 也不怪他们无法接手,这样毫无先例又无从考究的疑难杂症属实为难,所以他也料想到织梦生的这场病痨有多么凶险,只是这话从逐安嘴里说出来,越发叫他难以接受。 连他这身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肺痨逐安都能治好,为何织梦治不好呢? 他嘴唇动了动,却是无言。 好在逐安翻看着手里的药方,又沉吟道:“这些药方治标不治本,多为补药,于病疾本身,确实无甚作用。当然,也并非怪这些医师不治,寻常法子的确无法奏效,医术医典也从未有过记载,织梦这病疾归根到底还是中了毒,所以,解毒才是至关重要。” 容怜这才面色好转了一些,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碧落急忙问道:“如何解毒?可是需要什么药材,我这就派人去找!不,我亲自去找!” 逐安摇了摇头,放慢了语速,像是也有困扰尚在思索,“我来时同军医已经反复核对研究过了这种毒药,对毒性也摸得差不多了,然而,这毒说是毒性强烈,却本不该是一种毒,药性可谓极为奇特,若是只解毒不通经脉,反而会使解药无法吸收,转而加重病症。所以眼下需要一味药引,能解毒而不损伤筋脉,能活血却不引发气血过于活络。” 这要求叫碧落也犯了难,她擅长易容刺杀,对药理也有所涉略,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什么药引子能有这种功效,她愣愣地问:“哪有这种药呀?” “确实,这样的药引极为罕见,我也不曾在哪见过,不过张先生毕竟阅历深,见多识广,曾提及过,朝月北境那里存活着一种雪莲,十年开一次花,极为难得,可为一试。” 容怜将脑袋撑在手掌上,像是也有些累了,能有一线希望也是好的,“若是能治,自然是要治的。” 容怜所言不虚,不论结果如何,织梦的周全才是首位,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尽力医治好织梦才行。 能治,便是再难也是要治的。 逐安打定主意后,谢绝了碧落要派人替为找寻的好意,只是托容怜继续照顾好织梦,便一心北去。 这雪莲从未现世过,只是在传闻里涉及,能否寻到还尚未可知,但不难想到,定是万分难寻,若是盲目寻找,不仅耗费时日,而且很可能做无用功。他深谙药理,又是为织梦寻药,再合适不过。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他只想去把那味药带回来。 ○ 眼下时日早已不是寒冬腊月,这天上厚厚的云却仍是堆砌着,丝毫不见散开,大雪翩跹,山峦起伏,层层叠叠,银装素裹,不见人烟。 这是朝月国最北境,地势高险,峭壁环生,气候恶劣,几乎与外界隔绝,鲜少有百姓在此定居,人迹罕至,也正是因为这样,北境诸多群山陡峭成了朝月国北边最为坚不可破的天然屏障;而北境之巅的万寒山上,更是终年寒冷,大雪皑皑,四季不化,无人踏足,世人称之为“万寒同悲,鸟尽人绝。” 越是靠近,越是寒冷刺骨。 漫天的大雪宛如没有尽头,根本没有停息的时候,冰雪冰冻了天地,更冰冻了时间。 今日却是有些不同的,厚厚的积雪被人踩碎,风雪弥漫里,缓缓走出孑然一人,身负一剑,墨发凌乱,眉眼清明,顶风而上,每一步都走的坚定,寂静而深远,只是印在积雪上的脚印很快便被风雪掩埋殆尽,消失无踪,像是这偌大的天地里只有他一人,孤独的可怕。 这荒凉之境与那中原各地一片熙攘春景皆是有异,一川萧瑟之中,扑面而来的寒风凛冽里总是夹杂着几片雪粒,凌冽而狂的拍打在面上,刺刺疼痛,像是针扎似的,总叫人念着生机蓬勃的春季何日能到来,好融化这一川冰雪。 也许春意阑珊,孱弱难行,根本无力抵御这片雪域的冰冷,可是,仍是这样盼着,毕竟春天,总归是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充斥着满满的希望。 要是春日就好了。 他只是在等着这样一个春日正好,爱人满心欢喜,缱绻相依,不惧他日风雨如晦,不负此生似海深情。 逐安抬头看向远处那隐约可见的山峰,山顶几乎快隐没进云层里,难以靠近,他呼出一口白气,揉了揉冻得僵硬的膝盖,顶着风继续赶路,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第三百零一章 万寒之巅 一步一步,目之所及,茫茫雪白,千里冰川,空无一物,耳边除了风雪呼啸声外,再没有别的声音,静的可怕,直击心底。嘴里轻微的喘息声也被无限放大,仿佛只有他,一点微弱而扑朔的生命,孤寂的回荡苟活于这天地之中。 逐安觉得那些在身体骨血里缠绕共存的痴缠念想也在这刻骨的严寒中变得模糊起来。 织梦啊…… 可那是镌刻在心上最深沉的爱恋,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越往山里走,积雪越深,几乎没去小腿,气温也越发寒冷,普通的马匹根本耐不住这等严寒,无法代步,逐安只能一步一脚印,徒步走上山来。 好在逐安素来身体强健,又有内力周身流转不止护体御寒,严寒侵入不到血脉里,以保证他不会被这风雪冻伤。 可是越是走,他越是心里空落,他走了那么久,就连一只鸟都没有见到过,传说之中的雪莲真的会存在于这等苦寒不毛之地吗? 张先生曾同他一起磨药时提过一嘴,传说北境深山里存活着一种雪莲,整整十年才会开一次花,花瓣颜色若冰雪凝结而成,为世间罕见,极为难得,可解百毒,清血脉,补经络,御气血。若是身强体健之人服用,无异于平添十年修为。 被赋予“千山雪莲”之称,承千山之冰雪,展一绝冰雪盛颜。 然而,由于条件所限过于难得,甚至关于这种雪莲的献世记载都十分稀少,张先生也仅仅是在一本前朝古书里才窥见一斑,已经形同匿迹。 改朝换代后,这雪莲也从未现世过,可见是当今无人寻到过此药,若非像张先生这样一心扑在医术钻研上,研读各种旧卷陈册,可能于他也是闻所未闻之事。 张先生说这话时,脸上是无比神往之色,共情便不难懂医者初心,一生求医问药,若有此等良药为人所用,世上不又少了许多疑难杂症? 万物承袭当心怀敬畏坚韧不弃,开源却是一步一步摸索前行。 逐安那时笑称,若是以往真有献世记载,此等良药必定会再次被人寻到。 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他做了这寻药人,苦苦寻觅。 ○ 白日时短,夜色漫长,风雨愈急,绕是逐安,夜间赶路也寸步难行,容易迷失在雪山之中,他只能在暮色四合时寻一处雪窟或岩石背后躲避一夜风雪,天亮再出发。 费了不少时日,逐安终于爬上了万寒山山腰,他看着岩壁下深不见底的雪色山谷,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很快就消散不见。 再往上,万寒山覆着白雪的山顶已经被厚重的云层雾气所藏匿,这一圈围在山腰的云层像是一道鲜明的分割线,再往上便窥探不得。 辽阔天地之间的开阔无垠,承载着难以言喻浩浩汤汤的厚重肃穆,他像一只小小的蚂蚁,如此渺小。 若非他心性坚定,少不得要迷失在这片苍茫之间。 下一脚踩碎了一节枯枝,发出一声异响,他抬头发现身侧不远处立着一株光秃秃的枯木,脚下这节枯枝像是被风雪吹断掉落在这的。 哪怕这是一株枯木,形容枯槁,一副随时要被风雪侵蚀的模样,可是逐安徒步穿行在雪山里,除了茫茫白雪,已许久不见别的颜色,竟觉得这枯木都有几分久违的亲切。 然后他惊异地发现,本以为这等苦寒不毛之地,应是寸草难生的,可是,沿着山脊还是开始有一些稀稀拉拉的白色枯草生长着。 说是枯草其实并不严谨,可能只是此地条件过于恶劣,这种小草茎叶狭窄,颜色灰白,形同枯败,但十分牢固的扒在地上,可想而知,扎根不浅,有可能本身就是这样一副枯草般的模样。 见到这些稀拉的白草,少不得是有些惊喜的,若是这些草木能有所存活,千山雪莲应当不是杜撰出来的传说。 逐安精神一振,继续往山上攀登,只不过这次他有意留心起雪地里稀稀拉拉生长的白色枯草。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万寒山的山顶会是这般一番景象。 ○ 每个寒夜在雪窟里静默栖息时,除了思念忧心织梦外,他总会猜想着万寒山的模样,或许同他一路走来看到的诸多雪山一样,覆满白雪,风雪凌然,只不过更高更为难行一些罢了。 可是,他越往上攀爬,越是心惊,那些隐秘在厚重云层雾气之上的山顶就像一点点揭开了面纱,重新定义着万寒山。 逐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在万寒山上看见一片盛开着的梅花林。 他像一个不慎闯入的不速之客,那些鲜艳的花苞直直撕开天地之间单调的白色,争先恐后的往他眼睛里钻。 虽然没有丰茂十里这般绵延不绝,可是目之所及,数量绝对不少,如同一片热情燃烧着的耀眼烟霞,灿烂夺目,一时叫逐安忘记了言语。 “这些梅花可是老夫培育了好多年才存活下来的珍品,如何?” 逐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在他还吃惊于雪山之巅上竟存着这样一大片梅林时,丝毫没察觉,有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像是同熟人随意闲聊那样,笑眯眯的开口说话,带着一丝隐秘的得意。 逐安扭头望去,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揣着手懒懒散散地站在他身侧,一身寻常的棉布厚衣,身侧挂着一个酒葫芦,头发眉毛胡子都白花花的,笑容可掬,浑身没带着一丝杀气,神态自得,丝毫不介意他的闯入,又是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很难不让人跟神仙联想到一起。 可是,逐安很清楚,这老人不是什么神仙。 老人,梅花,隐居,不自觉的联想似乎叫人觉得这没有任何不妥。 若非要说哪里怪异的话便是那老人的右手,缺了一指。 若是逐安没有看错,这跟手指应是被人为砍断了。 这倒是叫他想起史书中的一则记载,说是在嘉庆年间,凡是偷盗者被擒住后,无论所偷之物大小,除了要被关押外,都要用刑具砍去一指,以警示旁人。 然而,逢战乱年间,偷盗屡禁不止,这条刑法便显得过分苛责,本来砍去一指是为了提醒盗窃者不可手脚不干净不可再犯,也提醒普通百姓这人是个盗贼,心存警觉,也算是有用。 可是,若是百姓走投无路偷盗一点吃食都要被砍去一指,那在当时,许多城镇,可能绝大多数人都将受此重刑,百姓人人缺一指,那风气可想而知,遂后被勒令废除。 瞧着这位老人的年龄的确符合嘉庆年间生人,有此联想也理所当然,可是,观他面容风姿,断不能将他同盗贼联系在一起。 再说,这老人说梅林为他所栽,独自隐居在此数十年,势必非寻常人,说不定他能知道千山雪莲的下落。 逐安不敢怠慢,赶紧作揖行礼,“晚辈长行雪中数日,茫茫雪川,目光单调,枯燥乏味,方见这梅林,灿如烟霞,幽香与雪相融,如濯清泉却不媚不妖,叫人精神一振,大为震撼,当为难得一见的绝景。” 那老人闻言抚掌一笑,像是对逐安的回答十分满意,捋了捋白胡子,拿起酒葫芦大口喝了一口,然后负手往前慢悠悠踏一步,像是要往梅林深处走去,边走边轻飘飘抛出一问,“北境苦寒,你一个懵懂小儿来此地作甚?” 逐安不敢怠慢,再次行礼,将所求之事告知,“晚辈逐安,乃忘忧子之徒,听闻北境之巅存有一种千山雪莲,难寻罕见,功效绝异,想寻求做药。” 听到逐安提到千山雪莲,那老人脚步顿了顿,“……噢,医仙之徒……”也没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回道,“那便也是个大夫,要取雪莲治病救人……那救的是什么人?” 观之动作,这老人势必是知道什么,对这样拥有丰富阅历的前辈而言,说真话比什么都来得对,逐安未曾隐瞒,诚恳道:“为救心爱之人。” 逐安言简意赅,将织梦所遇之事说了一遍,复又道:“若是前辈知晓千山莲所在,还请指点晚辈。” 本来治病救人,当为好事一桩,何况救得是自己心爱之人,这样的情况下,鲜少有人会拒绝这般情理之中的请求。 逐安忽然觉得在此雪山深处观此异景,又遇这位神秘老人,这番奇遇说不定是老天爷在保佑织梦能获良药,他心中充满了希望。 只听那老人不紧不慢回道:“哦……千山雪莲啊,我熟,就在我手里。” 闻言,逐安的心砰砰跳起来,浑身的寒冷僵硬都消退无踪,他预想过无数次,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此行必然得花费难以想象的时间与精力寻找,可能最后仍是徒劳无功,可是现在,他真的寻到了传说中的千山雪莲!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织梦的眼睛有救了! 大喜过望,近段时日以来,哪怕诸多艰难,现在通通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可是,如同这片不该出现在雪山上的梅林一样,如同这位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老人一样,一切都很意外又在意外里显得莫名合理。 逐安听见那老人回了一句话,像是一捧冰雪从衣领里灌进去,叫他刚刚浑身翻滚起的希望,眼里的光亮,又瞬间熄灭下去。 “千山雪莲确实是一味千金难买的良药,但是,你走吧,我是不会给你的。” 第三百零三章 雪中约试 然而,拂煦还是一如既往的损,同他温和的名字一点也不相称,不过三日,逐安冻伤刚好,他便把逐安叫到了屋外。 “喂,你给我到这里来。你别赖在我这里白吃白住,快些兑现承诺吧。做不到就赶紧滚下山去罢。” 逐安一点也没有介意拂煦的态度,恭敬回道:“前辈请说。” 拂煦又是冷哼一声,被逐安的态度弄得很是不快,“第一件事,你且将我手中的木剑斩断,那这第一件事便算你做到了。” 拂煦说完,从身后拿出两柄瞧着一模一样的木剑,随手扔了一把过来给他。 “用这把,不许用你腰上那把,也不许用内力。” 逐安接过木剑,握在手里比划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惯来使用长情,这柄木剑握在手中略微显得太过轻飘。 还不等他适应,拂煦便提剑攻来,直指他的面心,逐安不慌不忙沉着应对,后撤一步,提剑挡住了攻势。 “咚!”两柄木剑短暂相接,发出不同于铁剑那般,钝钝的一声,叫人听惯了铁剑的清脆声响后,觉得甚是怪异。 不等他细思,拂煦的木剑像一尾吐着信子的蛇,咬紧不放,追逐而来,逐安稳住心神去捕捉拂煦的动作。 逐安很快就发现,拂煦的武功很是精妙,倒也不是压倒性的功法,只是他的身法似乎比一般人要快上许多,如同飞鸿踏雪,雪不染足,明明是重重踩在雪地上借力,却永远都只留下一个十分清浅的足印,甚至有时只以足尖短短点地,轻功极为精妙。 由于身法过于急速,很快就出现阵阵重影,然而,雪地上仍是鲜少留下足印,就好像是拂煦一直在半空飞一样。 逐安忽然有一点懂了,为何冠以拂煦之名,如同飞鸿拂过雪地,却是连雪都不曾因脚下的温度而融化分毫。 又是在雪地里,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眼睛生疼,逐安不再刻意盯着拂煦的身影,找准机会出了一剑,正中拂煦手中的木剑。 然而,他分明已经使了全劲,拂煦手中的木剑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像是他使的劲力被悉数化去,木剑的攻击仍是轻飘飘的。 这一剑过后,逐安没有再发起一次进攻,只是格挡着拂煦的进攻。 逐安面色沉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目光盯着手中的木剑,若有所思。 拂煦不待他深究,再次攻来。 很快,拂煦的攻势愈发急促,身影飘忽,如同鬼魅,重影叠叠,可见轻功造诣之深,若是武功稍差些,根本追不上他的动作。 逐安一直以木剑防守,进攻被身法极速的拂煦悉数躲开,一直未能成功斩断拂煦手中木剑。 拂煦趁机赶紧说道:“哼,我说的是将我手中的木剑斩断才行,你一直防守,如何能做到!” 又是一下,木剑相接,钝钝一声。 逐安眉头皱了起来。 有一些说不出的怪异。 拂煦又道:“比试的时候还分心,我看你是不太想赢了!” 而后又是趁逐安眉头紧皱时,飞快击中逐安的手腕,将逐安手中的木剑挑落,端端插进一旁的小雪堆里。 木剑晃了晃,声音空洞,并不扎实。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少年人,你还年轻。”将逐安的剑挑落后,拂煦得意洋洋的说道。 事事秉持敬畏,这道理,逐安从来都懂,他也未曾掉以轻心,只是他未曾败得这般彻底,他不得不承认,现在他用不了这柄木剑。 以为逐安比试输了正是难过,拂煦抓紧机会再次毫不客气得嘲笑起来,“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你如何入世救人?” 逐安盯着雪堆里的木剑一言不发,就在拂煦脸上的笑意有些滞涩的时候,逐安终于把视线从木剑上移开了,看着他再次开口了,声音无所动容,并不为这次的失败而懊恼,只是依旧坚定如初,诚恳的请求道:“请前辈再给我一月的时间,一月之后,再同前辈履行约定。” 拂煦先是面色一赧,而后负气一般甩手进了屋,“随你!” ○ 转眼便是一月而过,又到了两人约定比试的日子。 一月之前,拂煦便是用手里那柄木剑,端端握在掌中,手腕一翻,将他给逐安的木剑挑落,插在雪地里。 今日,拂煦仍是环抱着那柄木剑,好整以暇的看着逐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还以为是逐安看出什么来了,医仙的徒弟不过如此。 逐安这一月以来,也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每日清晨天色都未亮便提着那柄木剑去练,练的也不过是些极为简单的剑招,却是一招一式,稳扎稳打,极为认真。 有时剑锋掠过之处,雪花汇聚,隐现剑气。 然而,拂煦认为这只不过是故弄玄虚,对此嗤之以鼻。 逐安恭恭敬敬作揖行礼:“一月之期已到,还请前辈再次赐教。” 这一次,拂煦仍是以身法应敌,杀伤力不强但剑法极快,然而逐安一直不慌不忙,将拂煦的进攻悉数化解。 久攻不下,拂煦此时明显有些着急,大喝一声,急急刺来。 逐安这次却没有躲避,只是在拂煦落地的那一瞬,拼尽全力,将手中木剑挥砍过去。 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两柄木剑相接后,这次不再是钝钝一声,而是更为沉重的闷响,逐安手中的木剑像是尽完了最后一丝义务,再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攻击,先行断裂。 这结果叫人惊讶。 拂煦先是一愣,而后心中一松,原来不是他手中的木剑断了,叫他虚惊一场。 这就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才对。 而他手中的木剑根本就没有被逐安斩断,那便是他赢了,再说了,他并没有不近人情,他已经给过逐安两次机会了。 拂煦得意洋洋的冲逐安展示着他完好的木剑,依旧毫不客气的嘲笑一通。 “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还是输……” 然而话音未落,不过一瞬,拂煦手里的木剑却从剑柄处寸寸碎裂,只剩一点藕断丝连。 一把完全破碎的木剑,不过成了一堆烂木头。 木剑的碎片从他手中跌落,掉落在雪上,拂煦大惊,“这!” 他抬起眸子审视起逐安,一时不知道如何言语。 他此时有些不确定逐安是否在上次比剑的时候,就发现了手中所持木剑的端倪,然而那时逐安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逐安像是一汪一眼便能瞧得见底的泉,他的心思,他的执念,他的索求,拂煦一目了然,此刻也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因为比试的胜利而得意忘形,只是看着他,仿佛他知道,为了他心爱的女子,他便是有了一定要获胜的理由。 然而,他没有告诉逐安,也绝对不会说出口,其实他给逐安的那柄木剑被他事先动过手脚。 他的轻功一直是他的底气,他甚至可以狂妄的说自己的轻功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所以相应的,他武功其实并没有那么好,真刀实枪的话,他也讨不着太大便宜,然而他如此笃定的提出要同逐安比试的要求,如此笃定逐安会输,不过因为他使了一点小小的诈,他给逐安的那柄木剑,所用乃是一节枯木,木头芯子都被虫蛀空了,如何能用?总之在他手里的木剑断裂之前,一定是那把坏的木剑先断,按照他的想法,用这样一把枯剑,逐安无论如何都是斩不断他手中那柄剑的。 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使诈有何不妥,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不甚光明磊落,他素来不爱理会那些繁文缛节,世俗的框框条条。 他不过是想给逐安上一课——人,有时候得学会放弃。 他惯是秉持着这一信念的,毕竟他如今也这一把年纪了,别的不说,至少是觉得自己将自己的人生已经看得通透,无论如何,前尘往事,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他千里迢迢躲进了这雪山里,为得就是避世。 他厌恶着世上的情深意重,厌恶着人们口中的海誓山盟。 因为有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也可以说是,他放弃了。 可是…… 他看着自己手中仅剩的剑柄,心口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汹涌而出。 莫不是,其实一直以来,错得是他? 那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还会陷入如今这般境地么? 第三百零五章 藏匿之物 父亲尚且健在时,曾摸着拂煦的头严肃教导过他,“人活着要有尊严,再苦再穷,也不能做偷盗之人。” 他便回:“有父亲在,孩儿岂会沦落到苟活于偷窃之行?” 然而,现实却告诉他,哪里有什么绝对的事存在呢? 离家后流落在外的日子并不好受,举目无亲,他一个小孩子无依无靠的徘徊在街头,冷尚且能到荒废的屋子亦或草垛里躲避,可是饿到心里发慌的感觉却显得实在难以忍受,都这个时候了,也顾不上谈什么尊严秉性了,他只能偷一些吃的勉强度日,不过,他拿的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仍旧饱一顿饿一顿的。 只是,他觉得这同在如今那个家中所遭受的漠视,也没什么两样,他宁愿这样,也不愿意再回去。对于父亲的话,他是没有忘记,然而,他记得又能如何呢? 自尊在生存面前,直接被一脚踩得稀碎。 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风餐露宿,饱饿不定,碰上没吃完被扔掉的食物,能吃的他捡起来就塞嘴里吃了,哪怕是狗窝他也已经面不改色的钻进去睡过觉,俨然跟个小流浪汉也没啥区别了。 当然,偷东西的时候也被逮到过很多次,只不过他年纪太小了,又小又瘦瘦巴巴的,人家也不好拿他怎么办,顶多不过是被揍几下屁股罢了,他都习惯了。 甚至还跟附近的乞丐们打成一片,乞丐里不少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种种不幸的原因,很多从小就开始在街上乞讨流浪,可谓“经验丰富”,跟着他们还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比如,在中午时分到街心的各种商铺外,会碰上很多有钱人出来买东西,有时候运气好能偷到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么好长时间的伙食就有着落了。如果要是运气好碰上心地不错的人,见到他们这些小乞丐还会大方的给他们一些施舍。再比如,在街上流浪的小乞儿们,晚上都会到城西一间破烂的书斋里过夜,那里废弃的时间没那么长,屋子没有损坏的太严重,完全是一处遮风避雨暂时落脚的好地方。 之前睡觉的地方已经被拆了,不能再去了,他便也跟着去了这间废弃的书斋落脚。 他实在饿了就会去偷一些钱,偷一些吃的,但从来不跟着其他的小乞丐们去上街乞讨,他还是存着几分拘谨的,也害怕在大街上被以前一起玩耍的孩子们认出来。 虽然有这么一个习惯,但好在乞丐们没那么排外,并不像那群坏孩子一样会联合起来欺负他,他不爱说话也没人拿他寻开心,更没人问他从哪里来的。 ○ 在这群乞丐堆里,有一个老一点的乞丐,花白的胡子脏兮兮的,当然,乞丐们都或多或少带着些污秽,非要说他哪里特别的话,就是他没了一根手指。 拂煦听别的小乞丐同他说过,之前旁人问他如何缺了一根手指,他总是一脸嬉笑的回答说,因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贼,没有他偷不来的东西。 他说自己在别的地方偷了一件非常值钱的宝贝,后来被人揭发抓住后关进了牢里,遂被官府砍去了一根手指。 旁人就笑,若他当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贼,又怎么可能被抓住呢? 对旁人的这些质疑,老乞丐绝不会恼怒,甚至还会洋洋得意的告诉别人,他其实是故意被抓进去的,因为他真正想偷的那件宝贝,藏在了官府府衙里,他开始的偷窃不过是为了掩耳盗铃罢了。 后来,关押期满之后被放出来了,他便带着那件到手了的,真正想偷的宝贝来到了通州,觉得通州还不错,刑罚没那么严苛,也不会有人追查他的来历,正适合养老,虽然他也不想再重操旧业了,只想混混日子,便留了下来,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乞丐。 他说的也不假,那时通州还没有严格实行起偷盗者被擒住,要被砍去一指的刑令,小偷小摸仍为常态屡禁不止,所以也从侧面证明了,这老乞丐的确不是在通州被砍去的手指。 然而,众人还是不信老乞丐说自己偷过一件宝贝的事,认定了他是在吹牛,因为老乞丐并不是现在才突然来到这里的,很多乞丐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了,可是,谁也没见过他说的那件宝贝。 被这样质疑,老乞丐也不介意,总是笑眯眯的跟大伙说,“那件宝贝就被我藏在了这间破书斋里,要是谁找到了,就归谁好了。” 只不过,这间破书斋自从荒废后,就被乞丐们占据,住进来很久了,并没有发现过屋子里藏着什么宝贝,乞丐们都当他在说谎,连年纪小的乞丐,都根本没往心里去。 ○ 可巧有一天夜里,一天没吃上东西也没偷到吃食的拂煦实在饿得受不了,头晕眼花,在干草堆上翻来覆去滚了许久仍是闭不了眼入睡,犹豫了一会,饥饿还是占据了整个大脑,支配着他起来找吃的。 他便蹑手蹑脚的爬起来,想看看旁边的乞丐们晚上有没有留下什么吃的,偷偷拿一点过来充饥。 他屏住呼吸将乞丐们的碗挨个看了一遍,捡了一点残留的边边角角充饥,忽然瞧出一点不对劲来。 乞丐们外出乞讨都会随身准备一个破碗,有时候装钱,有时要到吃的就盛饭,这可是他们吃饭的家伙,老乞丐也不例外,也有那么一只碗,只不过他的那只碗要完整一些,一点磕碰都没有,被老乞丐时时带在身边。 白日里他也见过那只碗许多次,除了觉得老乞丐很宝贝他吃饭的家伙外,不作他想。 眼下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呢?因为就在这样一个众乞丐都毫无忌惮熟睡的深夜里,他瞧见,老乞丐的那只碗,被他摆在衣服里包着,只露出一小角,在他的怀里幽幽的发着光。 他瞪着眼吃惊极了,呼吸都不敢大声,愣愣站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视线太过直白,又或者是老乞丐本就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深藏不露,早早感觉到了他在身后,忽然便睁开眼看着他,而他后知后觉才发现老乞丐醒了。 老乞丐对上他的视线,冲他一笑,并不作声,只是将怀里的碗拿出来朝他亮了亮,好叫他看得更仔细些——他没有看错,那碗确实有一角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他不知所措,腿像是扎根进了地里拔不出来,只能愣愣站在原地。 老乞丐想到什么,从袖子里掏了掏,一块已经冷掉的馒头在黑暗里,准确无误的滚到了他的脚边。 馒头被扔过来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碰到他鞋子的时候,才发出了一点点细微的声音。 像是这馒头砸中的是他的头,拂煦浑身一个激灵,这才像是被惊醒一般,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叫出声来,好歹捂住嘴心惊肉跳的看过去,见老乞丐已经翻身睡去,他只得匆匆将地上的馒头捡起来,飞快溜回到干草堆上躺下了。 他捏着那团冷硬的馒头,被这么一吓,饥饿感全无,一时吃不下去,只得揣进兜里。 闭上眼睛,然而他感觉心仍是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着,宛如触及到了什么秘密一样。 他闭着眼,眼前仍是那只碗,在黑暗里,幽幽的发着光。 第三百零六章 盗何以道 若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他看上去同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为融入这样的生活,可是实际上,他的心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也都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笑而不言,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大概就像是潜伏在黑夜里的,这个世界的王。 他掌管着一切,却又放任着一切。 可是知道了他的秘密之后,看他就再不能似从前那般了。 第二天,大部分小乞丐都出去乞讨了,拂煦靠在墙角想事情,老乞丐笑眯眯的靠近他,盘着腿随地坐下了,又随手递了一点饼过来,仿佛做惯了一样,在自然不过。 他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低声道谢。 察觉到他的不自然,老乞丐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放松一点,不用那么紧张。 拂煦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觉得好多了,于是低头小口小口的啃着手里的饼,只是眼神忍不住往老乞丐手里飘。 那只碗,白日里,又不过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碗了。 这么近看,观察的更仔细些,这只碗像是很有没有洗过,碗壁上沾了些泥垢,只露有干净的一角,在污秽里显得格外的白净。 想来便是这一角昨日里在发光。 老乞丐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哈哈一笑,凑近了同他说:“你猜的没错,这只碗就是那件我偷来的宝物。” 拂煦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它会发光吗?” 老乞丐双臂一枕,往后一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十分舒坦的靠在了墙壁上,慢悠悠说道:“它原本是一只夜明砂做的瓷碗,肯定不知道夜明砂吧?这材料十分罕见,性状与普通陶土没什么不同,自然也是被工匠当成普通的陶土做成了一批瓷器,只不过那一窑的瓷器烧出来之后,光泽都十分的黯淡,开始是将它们当成残次品处理的,不过好在很快便有老匠人品出这其中的精妙之处,然而也是机缘巧合的结果,再不能烧出同样的瓷器了,所谓可遇而不可得便是这般。翻破了这天底下,如今现存的瓷器里,大概也只能找得出五六只罢了。” 说话的时候,老乞丐叼在嘴巴里的狗尾巴草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老乞丐说的这些话,拂煦都知之甚少,他接不上话,只得点了点头,干巴巴的夸了一句:“那确实是件宝贝。” 老乞丐被他逗笑,又道:“天底下的奇珍异宝太多了,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要去偷它吗?” 拂煦摇了摇头,“不知。” “那知府是个大贪官,有人巴巴的将这碗大费周章的寻来送给了他,叫他故意错判一桩冤案,因为收了贿赂,所以他判笔一挥,白白害了一家十口人的性命,这样德不配位的小人怎么配的上这样一只碗呢?于是我将它盗走,好叫那知府白忙活一场。只不过我在上面涂了一层薄薄的陶泥,光芒不似从前,不然可真是像一碗月光一样漂亮。” 拂煦又点了点头,他觉得老乞丐好像做得没有什么错。 老乞丐彻底被拂煦给逗乐了,盯着瘦瘦巴巴的拂煦看了一会,像是一眼瞧出了他身上过往的种种,却不是那种怜悯的眼神,他只是将他视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选择。 虽然如今成了一个落魄的小乞丐,拂煦的身上好像还是留着一股子不甘于此的倔强。 于是老乞丐心中一动,同拂煦说:“我向来说话算话,既然你发现了我的宝贝,那么我只好把我的宝贝交托给你了。” “你要把这只碗给我?”拂煦不解,但言语中并没有欢欣鼓舞,他对这只碗并没有多喜欢,哪怕是听了老乞丐的故事,知道了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碗,他也不是很想要。 这老乞丐的宝贝不过就是一只比较珍贵的碗,而这只被称作宝贝的碗也没有让老乞丐变得不再是乞丐,那么有这么一只碗跟没有这么一只碗,又有什么分别呢?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老乞丐压低身子靠近他,神秘兮兮的对他说:“不过是一只碗而已,我要给你的东西,能让你得到十只这样的碗。” 他思索了一会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你要教我如何做个盗贼么?” 此时,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了父亲同他说的那句话,便依葫芦画瓢跟老乞丐说了一遍:“人活着要有尊严,再苦再穷,也不能做偷窃之人。” 其实想来他已经放弃了尊严,也破了父亲的嘱托,只是,他尚且年幼,想着暂且以此为生,以后长大以后必定痛改前非,再将尊严捡起来,挺直腰板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便算不上偷盗之人了。 但是,老乞丐偷了碗,便是被这话给骂了。 那老乞丐被他的直白逗得哈哈一笑,并不觉得拂煦的态度有何冒犯,神色稍微认真了一些说道:“你可知,盗,分三种境界。” “第一种,偷鸡摸狗,大街上摸个钱袋,到街坊邻里去偷点吃食,这种皆是小贼,不足为道。” “第二种,侠盗,盗亦有道,有智慧而又身手敏捷,不可不谓神通广大,亦正亦邪,窃富济贫,世人置评鲜少厌恨。” “第三种,窃国者侯,历史上有不少篡位夺权的人,王莽、曹操、李世民、武则天、赵匡胤,窃得一个国家,偷来一世繁华。” 拂煦有些迷惑,他尚且年幼,听着这样的道理,只是觉得心中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快要浮现出来,可是真的要说出来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什么。 见他一知半解的,老乞丐又极有耐心的同他说:“这样吧,我同你讲个故事好了。” “故事的主人公是你吗?” ○ 舍舟方能登岸,弃藕才能生莲。 尘缘未了,情丝未断,一枚莲子成为追溯的源头。 他是盗王,神出鬼没,一身鬼影步独步天下,他想取什么东西,哪怕防护的再怎么严密,他仍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东西偷到手,没人能抓得到他,所以后来,盗王逐渐成了他的代名词。 他能轻而易举偷到想要的,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觉得快乐,他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为了找到答案,于是他开始四处游历,立志访遍名山大川,没钱就去盗窃。 有一天,他在一座山上迷了路,夜里寻到一间寺庙,于是他潜入了寺庙。 本想偏偏借住一宿,可是他进入大殿的时候看到了佛前的功德箱。 正好最近没钱花了,于是,盗王想要偷走功德箱里的钱,可是,功德箱的开口做的刚好够用手拿着将香火钱扔进去,要是抓着钱往外,握拳的姿势就会被功德箱卡住。 手里抓着钱,不肯撒手,半天没把手拔出来。 犹自同钱箱较劲的时候,便被巡夜的僧人轻而易举的抓住了,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偷东西被逮到了,他也不慌,甚至饶有兴味,想看看这群平日里只会吃斋念佛的和尚们会怎么罚他。 总不至于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僧人突然对他大开杀戒吧。 本来以为会被打一顿,再扭送至官府,没想到,寺庙里的住持竟然把他放了。 巡夜僧人说:“这个小贼想偷我们的钱,就这么放他走了?” 盗王听着暗自发现,他才不是什么小贼。 住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眉毛跟胡子都很长,像雪一样白花花的,看着就觉得很有福气,他不紧不慢的反问道:“这些钱,真是我们的吗?” 巡夜僧人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的确这问题如同佛法,没有唯一的答案。 老和尚又说:“这些钱,来自众生,而他正是众生之一。” 第三百零七章 佛渡众生 这样从容悲悯的话,比对他施暴更加叫他难堪,他做好了犯错的觉悟,却没有做好被原谅的准备,像是一记不痛不痒的耳光,盗王心中很是狼狈,他也不想再要那些本打算偷走的钱了,扭头便要走。 哪想,那老和尚又叫住他说:“施主,你忘了带走你的钱。” 说罢还指了指大殿里的功德箱,若不是因为这个功德箱,他也不会被抓住。 盗王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那个功德箱,又看向那个住持老和尚,目光有些凶狠,并且粗声地喊道:“这算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一个小偷,是一个盗贼,偷过钱财,偷过吃食,偷过珍宝,偷过各种东西,还进过牢狱,偷东西这对我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一样,逼急了,说不准我还杀过人呢!” 到最后他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的吼出来的。 老和尚仍是微微笑着,面不改色地说:“施主,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你又累又饿……因为你的眼神充满了疲惫,而这些钱可以让你吃饱,找个客栈睡一觉,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老和尚站在大殿里,他的眉眼慈悲,同那莲花宝座上的佛像有些相似。 这下轮到盗王有些迷惑了,他语气平缓下来说:“我是个盗贼,我准备要偷东西,你们抓住我,不仅不打我,还要我带走这些钱?” 老和尚坦然的点点头说:“众生皆苦,佛渡众生,而你来自众生,佛自然是愿意渡你的,这些钱便也是你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拿走,握着拳自然是取不出来的,你可以试着反过来。” 说完,老和尚作揖后转身走开了,其他的和尚也跟着离开了,大殿里只留下他一人,毕竟盗贼也有廉耻之心,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取出功德箱里的钱。 盗王站在静静悄悄的大殿里,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佛前的长明烛火一直微微的跳动着,映照得佛像的眉眼越发悲悯。 既然都送上门要给我,还说是我的,不拿白不拿。 心里如此想着,他赌气似的取出钱,这次十分顺利,零零散散一堆,揣在怀里,走出了大殿。 本想在这留宿一晚,现在也不想了。 于是他赌气的揣着这笔“佛祖”给他的钱,出了大殿,忽然闻到了一股芬芳。 殿外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那时刚入盛夏不久,来时匆忙不曾细看,原来是那池塘里的莲花开了。 佛在殿内遥遥瞧着莲花,莲花在佛的脚下盛开温养。 月亮升高了,如水般的银色月光流淌得到处都是,也流进了这个池塘里,流进了每一朵莲花里。 每一片莲叶上都凝聚着星星点点的露珠,每一颗露珠中都有一轮月亮。 他站在石阶上低下头,看到了这一切。 今夜无风,温驯安静,月光下的池塘风平浪静,他的内心里却有一场海啸。 盗王感到极为震撼,在他的盗窃生涯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 他因迷路来到这里,恍恍惚惚地离开。 最后,那笔佛祖渡济给他的钱,又回到了佛堂的案桌上。 那是他的顿悟,他觉得自己的内心重新找回了平静。 而他也觉得这次的迷路,并非是迷路,而是机缘巧合,就如同神佛指引,命中注定。 这世间的每一朵莲花都开在它应该开放的位置。 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出现在他必须出现的地方。 ○ “所以你后来去偷了那无良知府的碗?”拂煦听完后看着老乞丐手里的碗想到什么,于是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问道。 老乞丐一顿,将那只碗举到两个人眼前,慢慢的转了一圈,笑眯眯的说道:“盗何以道,并非为身份地位所局限,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哪怕我不去偷这只碗,也自然会有人以别的方式惩治这恶人,他依仗官大权重,欺压旁人,自然会有比他官位更大的官来压他,他怎可能一辈子一帆风顺,永远不会漏出马脚叫旁人捉住。而我,不过是想让他得意洋洋的时候,先尝尝失去的滋味。” 拂煦点了点头,这一次,他听懂了,也被老乞丐说动了,虽行非常道,但行正义事。 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过一墙之隔,他们都听见了其他乞丐们在书斋外吵吵嚷嚷的说话声,也许是今天收成不错,他们乞讨完回来了,互相分享攀比着今天的“战利品”。 老乞丐听了一会,笑起来望着拂煦:“这些小乞丐们偷几个钱袋子,混几顿吃食,便欣然欢喜,一辈子碌碌无为,恶臭腐烂,什么时候死都可能不归自己掌控,如同蝼蚁,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你难道一辈子甘心苟活于此?” 虽是疑问句,可是却是肯定的语气。 拂煦自然不甘心于此,他的眼神隐隐发亮,胸膛里的心脏也在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的跳动。 老乞丐从脖颈间的衣领下上一摸,把一块小小的玉做的令牌递给了拂煦,那玉牌中间刻着一个“盗”,似乎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拂煦眼神坚定起来,伸手接过了。 ○ 一眨眼,多年过去了,拂煦已经不再同于往昔,他长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他年轻而坚韧,勇敢而细腻,自然而然接替了老乞丐“盗王”的名号。 这么久以来的教养,无数次的训练,他已然脱胎换骨,不管老乞丐给他下达什么样刁钻难缠的命令,让他去取什么珍贵稀奇的东西回来,他总能准确无误的完成,他像是长出了一双翅膀,自由的翱翔在天空之中。 然而,他们仍是生活在那间破败的书斋里,周围的乞丐们过着雷打不动重复而单调的生活,谁也没有察觉他们两人的秘密。 他们这样的人,最应该学会的就是,泯然众人。 而在另一个世界里,盗王再次重出江湖,每每在出手前提前下达通知信函,然后如约而至,哪怕那东西保护的再怎么严密,新的盗王也无一失手。 于是那个神出鬼没的盗王便再次成了官府衙门口中最为头痛的重点捉捕对象,可是他从来没有被抓到过。 除了第一次,那也是他第一次被抓到,失了一根手指。 老乞丐让他去偷城中首富家里的字画,还要再挂一幅假的回去。 他觉得自己学的差不多了,是时候一展身手了。 然而,他悄悄潜入首富家中,刚把真画取下来的时候,突然间灯火通明,他被人给抓了个正着。 而揭发他的人,不是别人,竟是老乞丐。 在狱中的时候,他陷入痛苦,背叛与失落的感情交替不断。 可是,被砍去手指的时候,的确是很痛,这痛苦叫他越发清醒。 这是老乞丐给他上的一课,十指连心,无比深刻。 等老乞丐来接他的时候,拂煦并没有怨恨他,他看着自己残缺的一指,觉得像是一个烙印。 似乎,并不是耻辱。 ○ 后来,又过了一年,老乞丐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大到再也使不出来那些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的鬼步神技,大到只能每天慢吞吞的走到墙角晒太阳,他的生命已经快要枯萎,他比谁都要清楚。 他浑浑噩噩的老去,该教给拂煦的已经全部教完了。 某一天,老乞丐如往常一样要到破书斋的院子里去晒太阳,临走前像是想到什么,又佝偻着腰折回来同他说了一句十分玄妙的话,充满禅意,叫他有时候十分怀疑,老乞丐是不是在故事里的结尾,其实是皈依了佛门。 “这世间的每一朵莲花都开在它应该开放的位置,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出现在他必须出现的地方。你也是一样,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那时,他并不是很理解老乞丐的这句话,也不知道老乞丐为何突然这么讲。 他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桀骜不驯,点点头:“知道了,师傅。” 然后,老乞丐冲他挥挥手,便慢吞吞的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是不想把最后的死亡留给他,也许是死了吧。 第三百零八章 墙头初逢 汴州城外 融融夜色爬上树梢枝丫,山峦若隐若现,暮色深沉而温柔。 拂煦赶路赶得累了,就躺在一处树弯处,鼻间是树叶的清香,带着一些湿意,而他天为被地为床,同这天地共眠。 他觉得风餐露宿没什么不好的。 不分白昼,毫无禁忌,他走街串巷,夜宿野地,像只无拘无束的鸟儿,自在的拥抱着清风明月。 脱离了那条阴冷的弄巷,也走出了那间破书斋,他的世界宽广起来。 也许他现在才开始触摸,老乞丐口中那个大千凡世。 世界就是这样的吧,无论书卷里描绘的如何波澜壮阔,诡谲瑰丽,读万卷书,都不如行万里路,亲眼去看一看来得真实,脚下的路有多远,还是得靠一步一步去丈量。 老乞丐走后,拂煦便按照他所说的那样,离开了那个破烂的乞丐窝,一个人到外面游历起来,这大概也是他师傅最后的期盼吧。 虽然他不懂,“每一个人都出现在他必须出现的地方”,他该出现的地方究竟在哪。 他看过无数座城的清晨,也见过无数座城的黑夜。 直到现在,仍是没有找到一座想停留的地方。 可是,他相信,只要他走的地方足够多,看过的天地足够辽阔,总能找到,那个他必须出现的地方。 ○ 不过,细细品来,他去哪还是有些痕迹可寻的,他总是追寻着一些珍宝而动。 他对珍宝,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 他可以耐心的潜伏于藏宝阁里数日不吃不喝,也可以为了一探珍宝,夜行不歇,奔赴数十里,无所不用其极。 对于珍宝,只要是稀有的,罕见的,值钱的,他便十分想取到手,这一来二去,自然少不了同官府的人打交道,而他同老乞丐的手法如出一辙,先是寄预告函,说明自己会在哪天哪时,前来拜访,届时取宝物一观。 古往今来,江湖上鲜少有这么大张旗鼓的贼,提前告知无疑是增加了偷盗的难度,也只有盗王敢这般猖狂。 于是在江湖上逐渐谣传,说是当年的盗王又重现于世,但很快,报官的人跟官府的人便发现,这绝不是当年那位盗圣——现在这位“盗王”十分顽劣,来偷别人的东西也就罢了,往人家家里寄预告函也就罢了,可是偏偏他盗走了人家家中珍藏之物后,又给人家送回来,也就造成了,本来因为丢了心头好的人哭天抢地的,结果没伤心多久,那东西又自己回来了,令人啼笑皆非。 十成十的挑衅,十成十的恶趣味,偏偏作何应对手段都无济于事,防又防不住,捉又捉不着,实在叫人头疼。 虽然东西是没丢,可这一来二去,收到预告函的人忐忑焦虑,官府接到消息早早布下天罗地网却又无功而返,里里外外的面子都要叫他给戏谑光了。 对于这些宝贝而言,他确实是十分想取到手,可是,时常只是把玩一番,不久便给人送回去,很少留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不是想要这样的宝贝。 或许,小时候想要的那一把乌金袖箭,现在不足为奇,他想要的话,可以轻易便弄来数十把,可是再不是小时候那一把了。 这种遗憾转变成了他对珍宝的执着,他想要得到无数更珍更奇的宝贝,可是等真的得到了,他又觉得不好了。 大概,只是享受得到的那一个过程吧。 后来听说汴州有珍宝现世,他便只身来到了汴州。 ○ 汴州 像他们这样的,不同于街上小偷小摸的小毛贼,是最容易混入人群之中的了,再说,无人见过盗王真容,而他分明瞧着丰神俊朗,正当好年华,谁也不会把他同江湖上那个臭名昭著,扰得官府苦不堪言的江洋大盗联系在一起,于是,他总是很容易隐藏自己的身份,也很容易便得到一些想要的消息。 有一天,他在茶楼里喝茶,听隔壁桌的人闲聊,说是城西顾家有一宝贝儿。 “……我昨日上门交付新定做的衣裳,有幸观上一眼,确实称得上是一件独一无二的宝贝啊!” 他晃着茶杯,歪着头在想,哦,这人原来是个成衣裁缝。 “噢……你是说那个啊,在汴州城都传遍了,哎,是不是你宣扬出去的?” 拂煦嗑着瓜子,忍不住一笑,难道这瞧着老老实实的裁缝,其实是个大嘴巴? “才不是,老李你又瞎说!我昨日瞧见之前已经传开了好吧!”那稍胖的裁缝拍了拍桌子,不满的反驳。 “好像也是,不过肯定是被谁传出去的。不然顾老爷那藏着掖着的架势,怕是无人敢打它的注意。” “那可不,顾家在这汴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家了,吃穿用度都有讲究,可是比起顾老爷那些藏品,‘它’才是最为珍贵的,顾老爷啊那是把它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得不得了!” 拂煦继续侧着耳听,不由好奇起来。 这件宝物当真有这般妙?那他可得前去观摩观摩了,寻思完他便扔下茶钱,离开了茶楼,想去顾家一探究竟。 哪想到,他走的匆忙,根本没将那两人的话给听完。 隔壁桌的两人只是抬眼看了一眼他出去的背影,又继续攀谈起来。 “可不是嘛,顾老爷膝下虽有一子,不过已经成年,晚年又得这么一女,可不得宝贝得紧么!” “不过那顾小姐的样貌当真娇俏,就是远远瞧上一眼,也觉得心旷神怡啊!也难怪盛名会在汴州城中传开了!” ○ 今天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奔波在屋檐上,轻轻掠过,没有一点声响,很快便赶到了城西。 听城里的百姓说,这堵墙后面便是顾家了。 四下无人,院中也是静静悄悄的,他刚攀上墙,想先看看情况。 忽然听见墙角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紧接着像是察觉到什么,一双眼睛眨巴着看了过来,像是装着星河滚烫。 还有,这张脸……真是好看! 惊鸿一瞥,不过尔尔。 也许是身材格外娇小,他没注意到墙角蹲着个如此貌美的小丫头,手里拿着花锄,瞧着像是在种什么。 他脑海中,一瞬间便想到了葬花吟游的凄美画面。 那女子看到他,便马上站起来拉开距离,将花锄紧紧握在手里,警惕的看着他,大声质问:“你是谁?你在那干什么?” 其实心里有些害怕,这人不会是个贼吧? “哎呀,被发现了。”拂煦声音里一点被发现该有的慌乱都没有,悠闲的撑着坐在了墙头。 “那没办法了,竟然被你发现了……”等他探下身子来,离她近了点,她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她这才看清楚了他的脸,俊美的线条越发明朗,她脸不自觉有些红,这个陌生男子长得真不像个盗贼。 她结结巴巴的揪着胸前的衣领,“你……你要干什么?” 只见拂煦从腰间一摸,随时摸出来一个小东西,其实不过是块他随手摸来的糖,在她眼前飞快的一晃收回腰间,然后他又好整以暇的坐回了墙头,笑道:“看清了么?现在知道我来干什么了吗?” 她一时没看仔细,特意与她相看,不会是她爹珍藏的古吧? 再说了,这人的举动倒是提醒了她,哪有人会翻墙闯入别人家的后院,肯定不怀好意,那便是偷东西来了! 他就是个贼! 不会是他已经拿到手,想开溜了吧。 这么一想,那姑娘顿时义愤填膺了起来,将手里的东西往拂煦那一扔。 “啊!你这个偷东西的贼!快把东西交出来!” 结果扔出来的东西,是她手里提着的花锄。 那花锄擦着拂煦耳边掠过,哐当一声砸在瓦上,差点砸中拂煦,拂煦大惊失色,本是逗她玩笑,哪想这位小姐这么不禁逗,要是被花锄砸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喂喂,你这小丫头片子好生歹毒,你看清楚了,这东西是我自己的。” 啊……原来是她看错了吗? 不对! 她跺了跺脚,娇俏的模样煞是动人,连娇嗔都叫人移不开眼。 “哼,你休想骗我,看清楚了,这是我家的后院,你半个身子都进来了,你翻的可是我家的后墙,本就是你私闯,肯定不怀好意,你别逃等着,我这就叫人来将你捉去报官!” 第三百零九章 举世珍宝 还第一次碰到有人让他别逃,在这乖乖等着人来捉他的要求,她说得振振有词,眸子里一派严肃认真,第一次碰到这么有趣的小姑娘,拂煦兴味盎然,心里甚至生出几分乐不可支的滋味来。 于是乎,拂煦忽然生出一点逗弄她的心思来,便装作十分害怕的样子,连连摆手:“别别别,我是路过罢了,又没拿走你家的东西,你怎能叫人来捉我!我可不能平白受这冤屈,你可别报官。” “那不行!青天白日里你就翻墙行窃简直胆大包天!”她突然一把手抓住他的袖子,差点把他从墙头扯下来,眼看着张口就要叫人来。 总不能割袖而逃吧,先不说他从来没逃过,就是断袖的意义也不是很让他喜欢。 他哪有什么多余衣服换啊,要是被扯坏了,他又得去偷一件,他已经很少去偷这些小东西了。 拂煦见状,赶紧往下一跳,顺势扑过去,一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一手捂住她的嘴。 放轻点声音,哄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别闹!我真没偷你家什么东西,放开我的袖子吧?” 可不是嘛,他还没来得及偷呢。 她唔唔出不了声,一时回答不了,又察觉到此刻,她同这个陌生的男子这般贴近,实在不成体统。 她一抬头,便能瞧见那双眼睛,全神贯注的盯着她,只觉得两个人的距离真的太近了,她从来没跟哪个男子离得这么近过,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再次爬上一抹绯红,挣扎着就想逃出拂煦双手的禁锢。 奈何力量悬殊,她没挣脱开,但拂煦控制着力道,并没有弄痛她,也许也是察觉到这一点,她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对她没有恶意,所以她也没有害怕的想哭。 拂煦见她安静下来,察觉到手下人身子如何柔软,一时也觉得自己的举动不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要我松开你可以,但是你别出声行吗,可以的话,你就眨眨眼,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从来都是偷东西,还未伤过人。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眨了眨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睛,同意了。 他们离得那样近,他能看见她眸子里自己的影子。 拂煦心中一动,如同被针不痛不痒的一扎,可叫他不解,这种陌生的情绪是为何,不过他还是很快便松开了她。 她确实没有再大叫唤人来,却仍是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商量着说道:“要我不叫人不报官也行,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要是不答应我,我马上就叫人来,我的侍女就在那边的拐角处等我,我要是一大声,她一准能听见。” 拂煦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很奇怪,当机立断,不想同她多纠缠,便信口胡诌,“行行行,答应你。” 见拂煦答应了,那姑娘便松开了一些衣袖,抓的没那么紧了,以示诚意,“我想要一只兔子,你能明天给我送来吗?” “什么?兔子?” “嗯嗯,怎么,不行吗?” 这什么奇怪的要求。 “行行行,不就是一只兔子么。”拂煦满口应下,反正先把她稳住,等他脱身,到时候他一溜,她上哪去找他啊。 她忽然又抓紧了他的袖子,就好像看透了他那点小心思一样,叫拂煦一愣,“你可不许骗我!” “……嗯。”这丫头有完没完……他分明不该这么有耐心。 她这才松开了他,低下头瞧着她方才钻出来的角落,像是同他解释起来,“这是不是叫你为难?唉……其实,我也不愿的,你别看我这般,我是家中独女,打小衣食无忧,然而我一点也不喜欢如此,父亲行商,一心更进一步,然不得不依附于官府,所以想为以后铺路,便一直教育我要做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每日礼仪,女德,绣工,教导不断,就连行走坐姿,举手投足,都不许我有分毫偏颇,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可是我的父亲变本加厉,甚至在城中散布消息,说‘有此女如有一宝’,好增加我的名声,让我得以顺利嫁入官家……可是,我又不只是工具,我也有我的思想啊。” “我并不喜欢这般拘束,我喜欢小动物,喜欢到郊外踏青,喜欢放风筝……可是这些在这个家都是不被允许的。” “前些天有一只鸟儿受伤落进了我院中,我收留了它,替它包扎好了伤,它伤好后也不愿离去,每日都陪在我身边,真是叫我觉得从未有过的快乐,可是它的存在很快便被父亲发现,父亲大发雷霆,甚至怒骂我玩物丧志,后来那只鸟儿被父亲令人带走了,我再见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只冰冷僵硬的……你现在知道我方才在埋的是什么了吧……经过这件事,我才明白,是我害了那只小鸟,若是我再勇敢些,拒绝父亲带走它,也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现在,我不想再一味的顺从下去了,我一定要反抗,叫父亲看到我并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上次元宵节,我难得被允许出门,得到过一只兔子灯,十分可爱,所以我希望得到一只小兔,同我相伴,当然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它的。” 拂煦不喜欢如何安慰,一阵词穷,只得又道一声:“……知道了。” 她这才重新振作精神,“那行,我等你!咱们就算一笔勾销了!” 虽然感到十分抱歉,但他还是要辜负她的期许了。 ○ …… 好吧,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想起临走前,她站在墙下,仰着脸叮嘱他的眼神,可怜巴巴的,就像是一只小兔子。 甩开了她,本来是想狠狠心不想理睬的,可越想越觉得有些犹豫,她说她会等,该不会现在了还在墙下傻等吧,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然而这么一想他便坐不住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无奈的叹了口气,跑去城郊一户农户院子里,发现一窝兔子,飞快的偷了一只,本想提着耳朵,快些送过去,就当完事了,可是那小兔湿漉漉的眼睛无辜的盯着他,他叹了口气,把小兔揣进了怀里,用衣服包好。 夜里的露水有些重,顾府也早就熄了灯,院子里静悄悄的,黑蒙蒙一片,只有些树的黑影,拂煦蹲在墙头,揉了揉鼻子。 他真是疯了,那小丫头就是再想要一只兔子,见他一天都不来,肯定回房里了。 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傻等。 不过……也好,她没有在这里傻等。 正犹豫要不要把兔子给她送进去,可是也不知道她闺房在哪,还是明日再来吧,也不迟,到时候随便编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就行。 犹豫间,墙角边忽然传来一点声响,紧接着她忽然从黑暗里探出头来看着他,一双眼睛亮的发烫。 “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浑身裹挟着寒气,却是一直固执的在这等着他。 那眼眸的滚烫灼伤了他的心。 拂煦心中一颤,赶紧跳下墙,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披上。 她被团成一团,哈了口白色的雾气。 “我……我的兔子呢?” ○ 不论多久以后,他和她都记得。 他越过高高的墙头,灰黑色的衣角飞扬,像只桀骜不训的飞鸟,谁也摸不到他的影子。 可是,他蹲在墙头,她站在墙下,四目相对里,他的翅膀忽然就被折断,他心甘情愿地为她降落。 她仰着脸,怯怯地问他:“你会把我也偷走吗?” 他笑了笑,眼中多了几分珍重:“吾生平无他所爱,只好收藏珍宝。尔既是珍宝,自然是要归吾所有!” 第三百零一十章 梅下守月 见她到此时还只是心心念念挂着一只破兔子,根本不在乎已经等到那么晚,也不知道该不该夸她真是尾生抱柱般守信,还是说她榆木脑袋不善变通,拂煦心中十分不悦,亏得他方才初见她还在时那么的……担心她。 哼,就算是好心担心她吧。 “嗳,你真是……不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兔子么,就是要一百只我也能抓来,有什么可稀罕的。” 拂煦满不在乎的说着,却仍是心口不一的放缓动作,轻柔的从怀里把那只保护得稳稳妥妥的小白兔递给了她。 他随手从兔子窝里捉的那只小兔子全身雪白,一双湿漉漉的红眼睛,圆圆滚滚,皮毛晶莹,品貌确实不错,宛若一团软软的棉花团,温顺的待在他的掌心。 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亮起来,像是装满了星星一样,欣喜的接过兔子抱在怀里:“哇!这只兔子好可爱呀!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感觉真奇怪。 心里的情绪好像是有些不耐烦,又好像是满足,更像是庆幸着自己还好来了,但是这情绪对他而言,异常陌生,他捉摸不透自己怎么了,这样心情纠结的人还是他么…… 于是他语气里尽量表现出不甚高兴,凶巴巴的说:“就算是再可爱,也不值得你饮露披寒相待。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月亮都升得那么高了,而你呢?你就一直在这傻乎乎的等着!难道你不知道更深露重伤身么?就算要等,你可以回房间里去等,不会吗?” 说完后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太凶了一些,又咳嗽一声,“……既然同你说好了,我今日不来,明日也会来的!” 她却像是完全没有觉得他的语气中的凶狠,抚摸着小兔子柔软的毛,抬头望着他笑起来,自顾自地说:“可是我知道你今日会来的。” 她说,我知道你今日会来的。 就是如此简单一句,他再生不了气。 他低下头,声音不再如素日里那种漫不经心,他说:“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今日……不能来呢?” 如果我本是骗你的呢? 他躲进来墙角的阴影里,他像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他惯来如此。 这本意忽然变得晦涩,难以讲出口,拂煦本就是打算先答应稳住她,骗她脱身后便一走了之不管了,一面之缘,再无瓜葛,她又拿他没辙,而他,本就是身处暗处才能存活的鬼魅,所以,他不够光明亦不够磊落,现在也坦言不了,他说不出口自己其实没打算再来的,说到底也就是,他如何能说出口,自己其实骗了她。 可是,一切都不如他所预料笃定的那般,他的搪塞欺骗败于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晚了还过来只为看上一眼。 可是,如果不来,她不知道要这样傻傻等上多久,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样等着他。 大概是鬼迷心窍的举动。 老乞丐所说的,人总是得去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那这是他该来的地方吗? 即便如此,事实上,他本就是骗了她的。 他此刻,有些忐忑,怕她知道,又想她知道,这样他可否取得她的原谅。 可能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从爱不释手抚摸兔子的间隙里抬起了头,盯着他想了想认真的说道:“那有什么的,想必是你有什么要紧事吧,肯定是要比给我送兔子这样的小事重要的多,就是你不来了,也没关系。而我要做的,不过是等一等你,这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再说了,我相信啊。” “什么?” 她将小兔子怜惜的贴在脸颊上,笑起来:“你说你会来,那你便是会来的。” 后墙处有一棵特别粗壮高大的梅树,也不知默默伫立看过多少日升月落,度过了多少个春去秋来,与晨曦黄昏无言相伴,才生长出如今这般庞大的树冠。 月亮升高了,月光从梅树枝丫间被分割零落,洒满于肩,像是顽皮的小小灵息,飞舞在她的身旁,她如同天神一般圣洁无暇。 照亮着她,也照亮着他的眼睛。 站在墙角阴影里的他仿佛看到了,老乞丐口中所说的那个故事里,那方月下的莲塘。 他的心脏,在一下一下的跳动着,极为震撼。 她的笑像一团潋滟氤氲的春光,悄无声息地填满了拂煦整个心脏里,慢慢流淌进了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吞噬,将他所有的一切都融化,有什么爬满裂痕的东西被一点点包裹着治愈着。 恍惚间,脸颊湿润,他似乎是流泪了,原来老乞丐说的震撼,是会流泪的。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光着脚从那条狭长潮湿的弄堂里跑出来,他的父亲母亲站在光亮处,那般美好,满眼微笑地看着他,冲他招了招手,他只要跑过去就能毫无顾忌的投入他们的怀抱,爹爹的手里拿着,他一直一直以来,最想得到的那把乌金袖箭。 比这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要来得更宝贵。 当所有过往旧殇都如雪花银屑纷飞散去,风平浪静后,面前是她,静静站立,微笑如故。 那久违的热泪并不叫他难堪,只是有些脆弱,他自己卸下的坚强。 第一次,有人愿意毫无功利的相信他,也有人愿意披星戴月的等他。 他低下头,不着痕迹的飞快擦去那泪痕,冲着她张开了双臂,声音也变温柔了许多。 “对不起,是我来迟了,虽然唐突,但能让我稍微抱一下吗?” 她只觉得心跳如擂,看着眼前他的胸膛如此宽阔而安全,她没有拒绝,不也想推开。 她其实也想过,自己的请求会不会过于无礼,是她半要挟半央求,才得来的承诺,若是他不当回事,不放在心上,她是会很难过,可是不会怪他。 因为,又不是第一次了。 若是他骗她,也没关系的,她不怪他。 然而,他是第一个肯认真听她讲话的人,以往,她不是没有试着说过,试着倾诉,可是,她跟她的父亲说过,跟她的兄长说过,跟她的婢女说过,甚至是家里的帮佣,送菜的阿伯,可是,没人在乎她在想什么,也没人在意她说了什么,他们只是不停的劝说她,说有这些想法都是她思虑过重,应当少胡思乱想便好,说她生来就养尊处优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简直糊涂,能有专门的礼仪嬷嬷调教行为举止,能有城中最出色的绣娘教导女红,只为了谋一桩好姻缘,嫁入权贵名门,为家中谋福,为自己后半生可享清福,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她啊,就应该收了这些无用的闲心,安安分分做个顾家的大小姐。 可是,难道她生来的意义就只有这个吗? 她多希望有个人不一样。 他便不一样,他一言不发的听她发完牢骚,没有像旁人那样想她看她,也没有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规劝她约束她,对她的要求爽快应允,没有觉得无理取闹,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的是相信,是尊重,是歉意,他信她说的这一切。 已经够了。 她愿意等一等,多等一会也没事的。 就是最后,他真的没来,也已经没关系了。 然而他来了,他攀上高高的墙头,如同桀骜不驯的飞鸟,为她降落在这里。 她怎能拒绝这小小的要求呢? 她抱着兔子,他抱着她,夜色也没那么浓重了。 很快他便松开了手,怀抱间的柔软叫人留恋。 双颊滚烫,她心慌意乱,都不敢抬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喂,你这个小偷,不仅要翻我家的墙头,还要连这家中仅剩的‘珍宝’也偷走吗?” 拂煦展颜一笑,心中坚定:“吾生平无他所爱,只好收藏珍宝。既是珍宝,自然是要归吾所有!”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与尔之名 那些与她相遇的时光,成了拂煦一生中最美好的风景,哪怕过去再久也罢,每每想起来,都微微的发着烫,像是冬日早晨里痛快饮下的一碗热汤,一点一点熨烫着脾胃,最终却是顺着经脉骨血流进心里。 而那堵墙头成了他们相见的桥,他来去无踪,像是一只风雨里行走的飞燕,有时几日不见人影,可是在某一日清晨回来。 每当无事的时候,顾兮走到院中时,拂煦已经静悄悄地坐在高高的墙头那片树下的阴影里等着她,像是默认了理应如此一般。 两人也不怎么交谈,心照不宣一般,只是每次顾兮瞧见他已经来了,都眯着眼睛冲他甜甜一笑。 他有时候会轻轻抛些油纸包着的吃食给她,都还热乎着,握在手里暖暖的,像是他的体温。 每当顾兮想道谢时,他总是静静把头撇开,似乎并不想听这些话,顾兮只得无奈笑着摇摇头,坐在树下的矮亭里,认真的吃完,然后将空油纸同他一摆,无声告诉他,很好吃,她可是全部吃完了。 而午后闲来无事,拂煦也只是静静瞧着顾兮在院中,有时是在树下种花,有时是坐在池边绣女红,这么看上一天,他也不觉得无聊,夜幕四起时又悄悄离去。 他话不怎么多,顾兮倒也没觉得他无趣,他们静默无言,拂煦像这院中的一片叶子亦或是一株细草,无声与她相陪,只有那只雪白的兔子活泼地在草地上玩耍,偶尔发出一点声响,却仍让人觉得时光安稳缱绻,细水长流。 ○ 可知那晚他送来了兔子,他唐突伸手抱了她,他有些懊恼自己的唐突,却不后悔自己的举动,他松开了那个叫他留恋的柔软拥抱,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同她说自己该走了。 他想,有这样一个人等过他一回,已经够了,足以让他以后有个念想。 他是活在黑暗里的人,现在已经够了。 他好像找到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她却没着急走,在他跳上墙头的时候,仰着脸问他,什么时候会再来看它。 她晃了晃手里抱着的兔子在问他,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又像是在问他,什么时候再来看她。 拂煦心中一窒,一双深眸盯着她瞧,什么话也没回答,只是说更深露重,催促她快些进屋,就轻飘飘跳下了墙头,一点声响都没有,也什么都没留下。 顾兮抱紧兔子,隐隐有些失望,她想,他要走了吧。 好不容易有个人肯听一听她说话的,可是现在也要走了。 她将兔子贴在脸颊边,小声嘟囔着,“以后你来陪我吧,好不好?” 没得到回答的顾兮一整晚都未得好眠,总像是惦记着什么。 丫鬟端着水进来替她梳妆时,她才迷迷糊糊的起床,丫鬟发现了房中多出来的兔子,诧异惊呼:“呀,小姐,哪来的兔子?” 她这才回过神来,瞧着手边乱拱的小兔子噗嗤笑起来,想了想她说:“许是一位神出鬼没的神仙送与我的。” 丫鬟先是惊讶后想到什么,又紧张起来,“这要是被老爷发现了可不行,我先把它送出去吧,小姐!” 也难怪她这么紧张,前几天那只鸟儿她也见过的,还同顾兮一块给它处理过伤口。 顾兮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到什么,眼神也变得坚定了许多,“就养着吧,你瞧它多可爱,爹爹那边我来说。” 听她这么笃定,丫鬟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想到小姐上次失去小鸟时那悲痛的模样,有些不忍再想下去。 坐在梳妆镜前,顾兮正想着等会怎么去同顾老爷请安的时候怎么开口说,才能更坚定一些,好留下他的兔子,这时,她的余光忽然瞥见阁楼外的大树密密麻麻的枝丫间,露出一小段黑色的靴面,不仔细看还不容易瞧见。 又或者是,是靴子的主人想让她看见,所以她才看见了。 再定睛往上细瞧,她看着昨夜里那个高挑利落的少年枕着双臂,叼着一根野草,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蜷着一只腿,一只腿垂下,在树丛里漫不经心的晃着。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黑衣少年状若满不在乎的瞥了她一眼,然后挪开了视线,一脸淡然的无关紧要,若不是他的耳尖有些红,她差点就要给糊住了。 不可否置,她差点惊喜的叫出声。 ○ 日子就这么过了许久,春来秋去,不记得几个年岁,他虽然仍是外出寻宝,可是最后,却总是会回到汴州来。 回来时,雷打不动,总会来看她。 她不问他去了哪里,只是甜甜一笑,像是他一直在那守着。 就像她以前也体贴温柔的守着他的心事一样。 他想,他永远记得,并永远为此而心动。 那是初春里的一日,天气刚刚回温,眼看过了午时,院里忽的起了风,有了几分凉意,眼看就要下雨,他催着她回了房,自己坐在了阁楼外的树枝上,晃着腿,也不怕快要落下的雨将他打湿。 顾兮站在廊下瞧着他,想让他进来避避雨,但他摇了摇头,“在这里便好。” 她还未出阁,他珍重她,自然重视她的清誉,他能在窗外陪伴,于他,已经是最近的距离了。 顾兮也知道他的小心翼翼,没再多言,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付出求得不是回报与感谢,而且希望她可以安心的接受,于是便是坐在窗沿下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手里抓着一管笔在纸上乱画,忽然想起来这么久以来,只是她说了自己的名字,还未问及他的名字。 便抬头问他,“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正巧,我的字练的还不错,我来写一副字帖给你如何?” 他一愣,明明他心里记得的,可是他幼时的名字像是蒙了一块纱绢,摆在那里,有着模样,却看不清楚,而他记性向来不错,可是那一瞬间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真的,太久没有人开口问他的名字了。 他入世后惯来称自己盗王,不羁惯了,也没人同他再提起,他的过往。 他的名字像是不重要的破烂,早就丢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没有。” 顾兮闻言一愣,将要落笔的手顿住,吸满墨汁的笔尖落下一滴墨,在纸上晕开,她放下了笔没再开口,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弄脏了的纸面。 后静默起身离开了窗前,坐回了小榻边,绣起了一方从柜子里找了一会才出拿来的帕子。 扣上绣绷,她盯着帕子绣的格外仔细,头也不抬。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摸不准。 这……难道是生气了? 忽然就有些苦恼,开始反思自己回答的是否有些过于拒人门外的冷淡意味,叫她误会了,以为他不愿意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可是不是的,他是信任她的,虽然那些腐烂在年岁里的灰尘已经不再叫他难受,可是真正开口时,他却无法开口说出。 同她诉说,说他来自哪里,说他叫什么,那个名字多年无人提起,他自己都快忘了。 他的名字快被他忘了。 在他犹自苦恼的时候,顾兮始终低着头绣帕子,拂煦盯着她低下头后脖子后面露出一小段雪白的皮肤,像无暇的玉一般,十分好看。 于是他开始酝酿着怎么开口,他想解释几句,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 一时房中静下来,已经过了许久,屋内香炉里的熏香都熄了,他都未察以为只是一会,可是,仍是没有开口的头绪。 哪知还未等他埋头苦想酝酿好说辞,顾兮便完成了手里的帕子,剪断了绣线,歪着头左右看了看,像是十分满意。 只见她忽的从屋中的小塌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踮着脚将手里的帕子使劲往外一扔,似是要抛给他。 帕子洁白而柔软,一看就是不错的料子,被风一卷还没到他面前就急急偏了方向,瞧着就要往地上落。 拂煦坐在树枝上,往后一倒,腿弯挂在树枝上,灵活的一翻身,以倒挂的姿势,在帕子往下落时就伸手抓住了它。 他抖了抖,展开手里的帕子,仔细一瞧,一方雪白的帕子上,绣着一句诗。 拂拂深帏起暗尘,煦煦清歌自回春。 月知灯市云间堕,人对梅花雪后新。 他默默读了两三遍,心中一动,移开帕子一瞧,倒挂在树上的姿势让他同站在窗边的顾兮距离近了些,他的视线撞进顾兮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似乎看到了一丝缱绻的光亮。 顾兮指了指帕子上的诗句同他说,笑着问他:“若是没有名字,那你叫拂煦怎么样?” 第三百一十二章 白雪芳草 拂煦还在通州做乞丐的时候,有时候夜里饥寒交迫的睡不着,或者是想起过往难以入睡时,老乞丐就会难得展露出一点点温情,在身旁陪他,偶尔压低声音慢吞吞的讲几个精怪异闻给他听。 他记得老乞丐讲过这样一个离奇的故事:“虽然同人一样,每个妖怪都有自己的名字,但是妖怪的名字却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妖怪很少会将真正的名字轻易告诉别人,因为对于妖怪来说,名字更像是一种束缚的咒语,一旦把名字给了别人,就是与那个人签订了契约,不再是自由的了,而是通过名字与别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了。你想啊,妖怪们都会着各式各样的法术,自由自在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要是被人知道了名字,就哪都去不了了。所以,妖怪们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名字,哪能轻易告诉别人,故事里的妖怪大多都是称为花妖,蛇妖,而不是他们的名字,而那些信任人把名字说出去的妖怪,最后都死了……” 当时听闻这故事,拂煦只是一笑而过,也未曾放在心上,只当老乞丐糊弄他,如今他却傻乎乎的觉得老乞丐说的那故事是真的,名字当真如此重要。 因为顾兮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拂煦。 他觉得很喜欢,并且,喜欢听顾兮这么叫他。 他总是听见顾兮说:“拂煦,你来啦。” “拂煦,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拂煦,你瞧我新绣的梅花图好不好看?” “拂煦,你瞧,雪儿最近胃口不错,好像长圆了一点,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拂煦,我想吃上次你给我带的糖包子,你说,那家店是在城南还是城北?” …… “拂煦,你真好。” 一声一声,叫着他的名字,要烙进他的灵魂里。 这一方庭院让他收起羽翼。 ○ 当然,拂煦问过顾兮,“怎么这次你爹爹能同意你养兔子了呢?” 分明第一次见她时,她还为一只死去的鸟而难过。 顾兮笑着揉揉怀里那只雪白的小兔,一脸狡黠,“自然是用了一点小小的办法咯。” 事实自然没这么简单,兔子是已经养下了,可是怎么在顾老爷眼皮子底下放心大胆的养,并保全它安然无恙,可是难住了顾兮。 顾兮思前想后琢磨了许久这才有了主意,当然,最重要的是,重新回来的拂煦也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更坚定了她做出选择。 顾兮先是绣了一幅半成品的绣品,又将兔子在房间里仔细藏好,同丫鬟一道带着那幅未完成的绣品去像父母请安。 她如往常一般乖巧了请了早安,陪顾夫人说了几句话,顾老爷例行询问她最近琴棋书画功课如何。 “女儿不敢怠慢,每日都认真研习,先生们都说女儿很有天分,夸女儿学的好呢。”顾兮一一回答,顾老爷满意的点着头,直到她最后说到女红时,“绣功也大为精进,只是最近……” 她说一半又蹙眉迟疑不语的模样,引起了顾夫人的关注,便关心的问她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借此机会顾兮将话引出,叫来她的丫鬟,将那幅半成品的绣品拿出。 她拿着那绣布递给顾老爷与顾夫人看,只见那布料上的绣法精湛,针脚细腻,芳草萋萋,花团锦簇,跃然眼前,却是在绣布中央留了两团空白,优美的画面戛然而止,叫人不解。 顾夫人便问:“兮儿,这是何意?好好的一幅绣图,为何不绣满。” 说罢同顾老爷对视一眼,两人同样不解。 顾兮欠身回道:“爹娘莫怪,且听女儿解释,女儿并非有意留白,毁去绣图。这幅绣布中央本该绣上两只兔子,名曰白雪芳草,女儿按着绣娘姑姑给的画册找到了兔子图,临摹着绣了两只兔子,绣好了整幅图后便拿去给姑姑看,哪想姑姑说我绣的兔子形态呆板,毛发粗糙,如纸糊的一般,难看至极……”说到这,顾兮脸色一红,有些难为情来。 “这……” 顾兮又道:“姑姑要求素来严格,女儿便拿回闺房重新绣过,哪知绣了十几幅仍是不满意,询问姑姑,姑姑让我仔细想想兔子是什么样子的,是我绣出来这种样子吗?可女儿如何也想不起兔子的模样,思来想去才发现,女儿至今未曾见过真兔子,只在画册上见过,难怪临摹百变也绣不出真兔子来。”说罢低下头,一副黯然伤神的模样。 一番话说得顾老爷与顾夫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顾兮房中向来是不许养什么小玩意的,那些个小宠物总需要人费心照料,消磨时间不说,玩物丧志可不行,他们的女儿将来可是要嫁入贵门的。 但顾兮口中说的绣娘姑姑乃是城中最好的痒绣娘,以前还入宫当过差,可见其绣功之精深,后请来教习顾兮,也是见顾兮天赋不错,才痛快将她收入门下。 王绣娘若是说绣的不行,那应当是顾兮绣的出了问题。 这可如何是好…… 真叫夫妻俩人犯了难,难道要去特意去谁家抱一只兔子来给顾兮瞧一瞧?再说了,上哪去借兔子?谁家会特意去借呢?难道得养一只? 顾兮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并不着急暴露自己已经有了一只兔子,反而是一言不发的收起了绣布,规规矩矩的行礼辞别,回了自己闺中,叫顾家夫妇心里嘀咕起来,难道是女儿不开心了? 接下来几日顾兮请安时仍是一副忧虑的模样,却也不主动提什么要求,这暗自委屈的样子反而惹得顾夫人一阵心疼,几次劝说顾老爷, 顾兮见时机成熟,这日午后便差丫鬟将爹娘请来花园,说是做了茶点,想请他们品尝。 这几日顾兮都闷闷不乐,难得见顾兮有心思做茶点,顾老爷跟顾夫人欣然应允,如约而至。可是到时后花园里并未见到顾兮的身影,只有凉亭中的石桌上放着几碟茶点,除了顾兮的小丫鬟外,却不见顾兮踪影。 顾夫人便问:“小姐呢?” 小丫鬟听从她的交代,老老实实回道:“小姐下厨时弄脏了衣裙,现在去换衣服了,还请老爷夫人先行落座品尝,小姐很快就来。” 顾老爷看着一桌精致的茶点,问道:“这些都是兮儿做的?” “回老爷,都是小姐亲手做的。” 顾夫人一脸欣慰地同顾老爷说:“兮儿有心了。” 顾老爷点点头,心情大好,顾夫人刚要招呼顾老爷尝一尝,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在动,吓得花容失色,站了起来。 顾老爷也被吓了一跳,探下身子一把抓住在桌下捣蛋的“罪魁祸首”,举到桌面上来。 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红眼睛,一团可爱的毛团人畜无害地盯着顾老爷。 顾兮躲在一旁紧张的看着,生怕顾老爷一生气就让人将兔子扔出去。 好在顾夫人对这只毛茸茸的小雪团子也怜爱不已,接过抱在怀里轻柔抚摸,“哪里来的兔子,好生可爱!” 顾兮见差不多了,这才出现,欲行礼问安,又看到母亲怀里的兔子,满眼惊喜的扑过去,一把接到手里左看右看,“呀,这难道是阿爹阿娘送给兮儿的礼物吗?好可爱的小兔子,谢谢阿爹阿娘!你们真好!” 她由衷的道谢,又加上一副惊喜不已的模样,让夫妻俩人一下子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们也不知道哪来的兔子,见顾兮这么喜欢,也不好拂了她的心情,只能一头雾水的接道:“女儿喜欢就好。” 这突然出现的兔子摇身一变成了顾家夫妇送给女儿的礼物,实在是“名正言顺”,让人不好拒绝。 顾兮心满意足地抱着兔子笑眯眯的同顾母说话,坐在一旁的顾老爷吃着茶点,仔细琢磨起来,今天的事有哪里不对劲。 此时,顾老爷才反应过来,似乎是中了顾兮的计,虽然心中稍有不悦,但顾夫人又连续几日帮忙说情,瞧着顾兮实在喜欢,知晓事情已成定局,这只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来的兔子被顾兮抱在怀里不撒手,顾老爷也拿她没办法,事已至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允了顾兮的请求,说到底心里还是疼女儿的,只得由她去了。 顾兮这才如愿以偿养下了拂煦送来的兔子,然而比起能养兔子来说,这一次她勇敢的表达自己的心声,做了自己的选择,这才更叫她开心。 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面对抉择时,也一定要勇敢的遵从自己的内心的想法。 第三百一十三章 珍宝赠尔 当心中有了念想,哪怕陪伴再静默无声,日子也好像有了不一样的盼头。 时光缓缓,爱意堆叠,掷地有声,而他们彼此都像是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够用尽全力倾泻满腔爱意的契机,哪怕那契机是一团烈火,会将他们吞噬,他们沉溺在爱意的温柔里,也心甘情愿的放弃了挣扎。 ○ 没有不安动荡,没有相看两厌,他们总觉得彼此会一直这样陪伴下去。 在这样相互陪伴互相慰藉的年岁里,拂煦有了归处,像是飞燕有了归巢,无论外出去哪,他总是记得回来。 而寒来暑往,几个年头匆匆,顾兮出落得越发美丽娇俏,盛名在汴州城传得越发响亮,拂煦外出时,经常能在各种街上碰上议论之声,他每每总是会心一笑。他如何不懂呢?顾兮一颦一笑都生长在他眼中,就好比是从他心底最深处长出来了一朵花,每一片舒展的叶片,每一条缱绻的花瓣,都在诉说着她的含苞待放,而他深知她的美好。 顾兮到明年生日一过,也将要迎来她的及笄礼,那也意味着,顾兮再过不久,将可以婚配了。不难想象,如此远扬的盛名之下,未来仰慕顾兮美名前来说媒联亲的人能将顾家的门槛给踏烂。在拂煦进出顾府时,也不止一次听说关于顾家夫妇为顾兮如何挑选未来夫婿的事,每个顾家人都相信,他们家的小姐肯定能嫁给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当然,对于他们来说,大人物逃不过有钱有势这类的条件,顾老爷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他花心思栽培顾兮,就是希望有朝一日,顾兮能“嫁得好”。 女大当嫁,理应如此,拂煦本来未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或许是觉得,经年累月,顾兮本该就是归他所有的宝物,他不过是陪她一块长大,等待她走向他罢了。 ○ 直到一天,日子入了冬,白日里也飞着大雪,她特意将阁楼的窗户开着,拂煦的位置也从树枝间换到了窗栏处。 往日家中教习的先生们来,为了不打扰顾兮,拂煦就不会出现,只是最近入冬,家家户户有事,先生们不常来了,反倒拂煦来的时间变多了。 屋中炭火生的太旺,暖洋洋的热气熏得顾兮困意重重,手中的绣针好几次都快扎进她的嫩肉里。可是她方才才午睡过刚起,总不能又倒头再睡,如此嗜睡可不规矩,便披上袍子往院子里走去,好醒一醒瞌睡。 落了大雪,院中银装素裹,洁白美好,蓬松的雪花踩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顾兮逛了一会,果然瞌睡消退,兴头上来了,一时玩心起,弯腰揉了团雪球就往树上的拂煦砸去,松软的雪团正巧砸在他肩上,顿时粉碎四散掉落。 以为她有话要说,拂煦转头正欲看去,当头一团雪球啪一下正中他面门,他愣了愣。 在拂煦跳下树时,顾兮已经笑着跑开了,拂煦扔去一个不成型的雪球半空就碎了,根本没打中顾兮,顾兮趁机又是一团雪球砸过来,拂煦作势认真起来,两人开始在院中玩闹着打起雪仗。 顾兮穿着厚厚的冬衣,跑起来自然慢,追逐间拂煦很快就要捉到顾兮,正巧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手里的雪球就要招呼上去,准备给她点“颜色”看看,顾兮眼看跑不掉,开始笑着扭头躲闪求饶,未曾想转身说话的时候脚下一滑,直直一头栽进拂煦怀中,披着的长袍将拂煦脚下绊住,两人纠缠着摔了一跤。 好在雪堆松软,摔在上面也不疼,顾兮正好被拂煦仔细护在怀里,此时趴在他的身上,也为自己方才没站稳,笑意盈盈的同他道歉。不过是玩闹时不慎摔倒,两人都没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许久未曾有这般玩的畅快,笑作一团。 两人渐渐平复笑意,四目相对时,瞳孔里清晰的浮现彼此的身影,他们才意识到,之间的距离靠的是那样近,两人的呼吸都快交织在一起。 顾兮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却不显臃肿,只是更让身下人叹于怀里的人儿是如何纤细柔软,拂煦盯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她,深眸专注,看着顾兮脸上逐渐爬上的红晕,雪地皑皑,四下晶莹,衬得顾兮的脸庞如花一般娇嫩。 喉头一滚,忽然情动,想探过头去尝一尝那双花露般的红唇。 顾兮察觉到他的意图,心跳如擂,有些紧张而害羞的收紧抓着他衣襟的手指,整个身子都酥得像块糖,却又一如含羞带怯的花苞,垂下如蝶翅一般的眼睫,呼吸时连带着一起扑闪,等待着他的靠近。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像是两条快要交织生长在一起的藤蔓,温柔而浪漫,连带着这一方庭院的雪花都静了下来,将要落下去的一吻,宛如天荒。 ○ 有树枝间的雪压得太沉,扑簌落下。 只是雪地里的一吻最后也没落下,被顾兮突如其来的一个喷嚏所打断。 真是丢脸死了! 这样想着,顾兮越发羞红了脸,赶紧从他身上手脚并用爬了起来,红着脸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屋里跑。 拂煦却躺在地上没有动,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方才再进一步,他就能吻到那双红唇,除了甜滋滋的失落外,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太大意了一些呢? 最近顾家人说的话,忽的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脑海里。他怎能这般迟钝蠢笨,顾兮的及笄礼快到了,也就意味着,顾兮很有可能会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给别人,初次见面时,顾兮不就说过吗? 顾兮嫁给别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情况。 他也难以想象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的话,他会不会疯掉。 拂煦指尖一抖,第一次觉得慌张。 从那时起,他开始思考着,如何才能让顾兮更为明白他的心意,他想跟她在一起,白头偕老的那样。 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向喜欢的女子示爱。 他的娘亲教会他恨与怨怼,老乞丐教会他要变强而处世,所有人于他,都是疏离而冷漠的,偷来的宝物没有温度,盗窃的时光不能留下回忆,没有人教他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意。 拂煦变得苦恼起来,他开始花费时间,不断的游走在大街小巷,想看一看这世间的情爱是何种模样。 数月匆匆而过,拂煦有了一些结论,他看来看去,看了无数的人之后,最后发现,很多坠入爱河的男女之间都会赠送礼物,聊表心意,并许下誓言。 送东西给顾兮,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办法。 那什么样的礼物才能配得上顾兮,才能清楚的传达自己的爱意呢? 自然是珍贵难寻的奇珍异宝。 而对于他来说,这简直再简单不过,天下的奇珍异宝,只要他想,没有拿不到的。 真是太好了,他终于找到办法了,他一定要做些什么,他无法失去顾兮。 他是个盗贼,是盗王,是潜伏在黑夜里的影子,可是他还有心跳,会为了爱的人心动,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顾兮,以往的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世间千奇百怪珍贵难得的奇珍异宝,将它们送给顾兮,再合适不过。 所以,他郑重其事地对顾兮说:“我要把这天下所有的宝贝都捧到你面前。” 闻言,顾兮捂着嘴直笑,虽然有些感动于拂煦第一次说情话的甜蜜,可是她只当拂煦说笑同她取乐,天下的宝贝那么多,就算拂煦再怎么有钱,也不可能全都买回来的,又哪能真正如此呢? 可是令顾兮意外的是,这并不是拂煦的玩笑。此后拂煦每离开一段时间,时间就会越来越久,只是回来时都能带回一件宝贝,有时候是一串闪闪发光的紫色珍珠,有时候是金丝鸟羽细细织成的美丽羽裳,有时候又是难得的古籍孤本字画,然而无论是什么,都是千金难买的奇珍异宝。 一件一件璀璨夺目的珍宝如流水般被捧到了顾兮面前,拂煦果真没有食言,他要把这天下所有的宝贝都取回来,然后送给顾兮,哪怕过程再难都没关系。 因为这是他笨拙的却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表达着自己满腔的爱意。 第三百一十四章 百花琉璃 要说送礼这法子笨是笨,但是开始也是颇具成效的。 拂煦顺着顾兮的喜好,仔细的挑选了许多宝物,的确是花费了诸多心思,样样精巧绝伦,珍贵难得。果然,那些世人口中说的不错,饱含心意的礼物最为打动人。 顾兮大为惊喜,虽然生在富庶商贾之家,家中财力雄厚,生活优渥,顾家又极为宠爱这个小女儿,吃穿用度自然比寻常百姓家要精致富贵许多,可是,她也没一下子见过那么多,而且还是那种一看就异常珍贵不同寻常之物的宝贝。 每一次拂煦都会用心挑选,辗转各地,耗费良久,方才获得一件称心的挚宝,却从未说过一句辛苦不愿,从未面露一丝犹豫,只为送至她面前。 她感激于拂煦的用心,为她不辞辛苦的寻来礼物。 只是,随着她房间里的宝物越积越多,无数耀眼的奇珍异宝叫人为之惊叹,叫服侍她的小丫鬟每次推开房门都觉得自己像是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宝库,只道眼花缭乱诧异至极,莫名出现的宝物越来越多,她不好隐瞒只得上报。 顾家老爷闻讯赶来,饶是这个见多识广的富商都被这些奇珍异宝惊得愣了半天,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询问顾兮缘由。 顾兮面色一红,想到拂煦自然是欢喜的,心中不愿相瞒,可是情窦初开,一份脸红心跳的悸动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低声道:“有心人赠女儿之礼。” 再问便是低头羞涩不肯再说,顾老爷见状心里明白了大半,定是有人爱慕自家女儿,所以才以珍宝相赠,想讨女儿欢心,可那人又从未现身,对自家女儿也规规矩矩不曾有逾越之举,只是留下宝物,倒叫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总不好别人好心送礼却报官相待吧。 顾老爷想,自家女儿被人惦记上了,也算是顾家有女初长成,不中留咯,竟还有几分黯然。 然而愁了不到片刻,顾老爷像是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慈爱的拍了拍顾兮的肩膀后,连声说了几句“此事甚妙”后笑着离去,留下顾兮一头雾水。 要说这顾老爷也是寻常人难比的玲珑心思,他想了想,不仅不觉得此事欠妥,反而高高兴兴的将此事美化了一番后向外大肆宣扬,甚至总结出一句——古有金屋藏娇,今有仙人赠宝。 当然,传出去的故事里对拂煦这位真正的送宝人只字未提,目的自然也不是为了寻他现身而编撰,只是神乎其神的将这送宝人美化成了天上的仙人,也就是,连天上的神仙都觉得顾兮生得貌美,不惜寻来宝物相赠,只为讨佳人欢心,可想而知,这位顾家小女的容貌是如何如何美丽。 这传闻叫人听得似真似假,但是若是当做逸闻来看,倒也很快传为一城佳话,使得顾兮的美名更盛,而这一切正是顾老爷为以后的姻亲所铺下的路。 不知道顾老爷在背后一通安排的顾兮,本还有些忐忑不安,害怕爹爹怪罪,眼下见顾老爷和颜悦色心情不错,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以为顾老爷是默许了这件事,也默许了她同拂煦交往,叫她欢喜不已,对拂煦也越发亲近。 ○ 可是慢慢的,珍宝越来越多,她却并没有感到更快乐,反而越来越闷闷不乐,脸上总是浮现出一种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在为拂煦所担忧。 若是开始以为那只是拂煦花钱为她买来,哄她开心的宝贝,他肯一掷千金求她展颜一笑,她自是喜不自胜,虽然觉得有些过于铺张,可是心底总归是觉得甜蜜。 然细细想来,却觉不妥,这也是让她忧虑的源头。 且不说要买下这些宝贝得花多少钱,就是想到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找得到那么多件不同种类的珍宝,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合理了。哪怕是拂煦不惜以天下搜罗,重金求/购,可是也存在着一个问题,难道花钱去买,那宝贝的主人就一定愿意割爱相让吗? 而那么多宝贝,拂煦不仅随随便便就拿出来了,甚至还是心甘情愿的,甘之如殆的,一股脑送给她,更像是为了取悦于她,迫不及待的同她分享。 怎么想都有些不太正常,她只是温养在深闺中,可是她并不傻,联系到开始初见拂煦时,他从墙头无声无息地出现,那是如惊鸿一般的灵动,身手可不是寻常人所能相比的。 她意识到什么,并有了不好的猜想。 可是,一直未曾见拂煦受伤,或是外界有不好的传闻,顾兮也不好开口直接问,这些猜想,也仅仅是一些担忧。 ○ 直到这次拂煦离去,数月方归,又带回了一件宝贝,一件百花琉璃纱裙,那真是一条绝美的裙裳,每一条裙瓣都薄如蝉翼,层层叠叠,每一层裙摆都有如千堆雪卷起的花盏,缠绵不休,每一颗镶嵌的琉璃珠都有如碧水缱绻,光华流转。 也难怪这般夺目耀眼,这是拂煦花了一个月才从皇宫里偷出来的,也是迄今为止,拂煦觉得盗来的最不错的一件宝贝,且打心底里觉得,那纱裙由顾兮穿上肯定特别好看。 盗取的过程比以往都更为困难,他心里也知道这一趟的凶险,蛰伏半月之久才摸清楚宝贝的位置,好几次险象环生,总算有惊无险盗出了它,其中艰辛他却觉得满不在乎,只是想着让顾兮高兴。 而宝贝拿到手的时候拂煦也舒了口气,不愧花费了不少珍贵的用料,耗费了百位绣娘之心力所制裙裳,果然是同传闻里的一样,难得一见。 他仔细地包好这件裙装,便满心欢喜地赶了回来。 他以为顾兮会很喜欢,也会很高兴。 可是顾兮的反应大大出乎意料,拂煦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她近来的异样。 她不快乐。 顾兮看见那百花琉璃裙,脸色大变,跌坐在榻上。 她心里那些可怕的猜想,全都应证。 那条百花琉璃裙她是知道的啊…… 教导她的王绣娘,她最尊敬的师傅,就曾是参与编制的其中一位绣娘,曾同她讲过这条裙裳的故事。 ○ 汴州气候适宜,所以养桑蚕的农户众多,也就促使了汴州丝织业的发达,在朝月国都远近闻名。 有一年帝君选妃,汴州太守的独女适龄,本就生得娇美,又知书达礼,秀外慧中,被选做秀女入宫后一路承蒙帝恩,后位及贵妃,也是十足的尊贵荣宠。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往今来都很适用,这位贵妃的太守娘家也承蒙荣光,一时风头无两,在这一方城邦可谓权势滔滔。 女儿坐上贵妃的第二年,恰逢其生辰,这位太守老爷便想送件礼物给女儿庆贺,送便罢了还想送件不同凡响的。 也不知道何人撺掇,竟要以失传许久的百花琉璃裙为型,然而太守权利熏心,迷失自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算是皇亲国戚了,自己女儿就该配得上送这么罕见的礼物,所以开始召人制衣。 然而这记载在古籍中的裙裳图实在是遗失已久,不仅很久都没有进展,召来的绣娘也都很少,根本无法按时完工。 然而眼看日子越来越近,太守着急,便动用私权,以为皇家尚衣监挑选御用绣工为名,强行征召上百名绣娘为其制衣。 可是,上百色的纱绢为了做到每一面都薄如蝉翼,从开始的编织染色都耗费了无数人的心血,裙面上挂满琉璃珠的百花刺绣也是百位技艺超群的织工绣娘们,夜以继日一针一线所缝制出来的。 工期吃紧而工作量又庞大艰难,使得多位绣娘熬瞎了双眼,落下终身的病痨,可是无人敢抱怨或逃跑,因为此次强行征召等同于失去自由,形如监禁,在刺绣时若是绣的不好或是一时不慎损坏织品亦或是过于劳累暂缓拖累进度,都有可能随时被残忍处死,更别说罢工或是逃走,就是这么苛刻的威逼压迫下,耗费了无数绣娘的心血与努力,才得来了这条来之不易,美轮美奂的百花琉璃裙裳。 虽然衣服做好后,几位出色的绣娘的确依言入了皇家尚衣监任职,其中便包括王绣娘。然而,王绣娘的挚友,却在这场奢靡的闹剧中熬瞎了眼,往后再无法拈针织锦绣,绣娘的眼睛若是看不见,无异于毁了她整个人,因此不过半年便草草病逝,抱憾而终。 王绣娘同这位姐妹本就是从小到大的手帕交,又同样热爱刺绣才做了绣娘,本立志靠技艺一同入宫司职,眼下却物是人非,见姐妹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王绣娘心下恨急,不愿再在宫中任职,便从宫中请辞,回到了故乡。 一条美丽的罗裳无罪,错的不过是人罢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何以比肩 这条百花琉璃裙如约在贵妃诞辰宴时被送至宫中,不得不说,果然是一件一鸣惊人独一无二的礼物。 那位贵妃穿上裙裳后更衬容貌脱俗,越发美貌,如同仙子凌波,窈窕动人,大可称得上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诞辰宴上这么一穿,艳惊四座,连当时在位的嘉庆帝都觉得眼前一亮,大为赞叹,此后对这位爱妃更是盛宠不衰。 这事叫后宫的一众妃嫔们都十分艳羡妒忌,私下有意争相效仿制裙,不幸中的万幸,好在这百花琉璃裙所用之物料过于难寻,又动辄耗费数万两金钱,投入寻常人力制作更是需要三年之久方可,着实难以模仿,这才避免了诸多效仿之祸,物以稀为贵,这条百花琉璃倒也成了世间仅有。 关于这件事,坊间也有一些传闻流传出来,听说那位贵妃起初并不知此裙来历,得此一宝也甚是欢喜,每逢重大场合都着装而出,可见其喜爱重视。 岂知后来,架不住她那太守老爹奢靡成性,铺张浪费,又乱用权职,仗势欺人,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反对之声愈盛,而劳民伤财制裙这件事更是被人扒出,非议者甚重。 虽然这种非议之声本也传不到后宫之中去,但宫中奴役人多口杂,机缘巧合之下,这位贵妃还是得知了这裙裳背后之艰辛沉重的真相,大感震惊心痛,认为家中这般张扬行事,势必招来祸患,重则杀身累族,连连修书劝诫无果,不久后便病逝。 有说她是觉得为这一条裙子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实在愧对那些惨死的绣女织工,良心不安,便自缢而亡;也有说她是忧思过重,恐为家族所累,病疾缠身,最后病死了。众说纷纭,也不知其中真假。 不过这位贵妃病逝后,她的母族迅速衰落,她的那些担忧倒也成了真。那位醉心权力,铺张奢靡成性的太守,在一次权力争斗中失利,最后全家都落得个锒铛入狱,草草惨死的下场,百姓无一不拍手称快,并无同情之声。 而后这条百花琉璃裙就一直被收成在宫中,未再现世,带着一段传奇蒙尘。 可见此裙甚美,更衬美人,却是实实在在劳民伤财,权势下的造物。 当然,这也是拂煦盗取这件琉璃裙的一部分原因,他虽然做梁上君子,偷盗宝物,却盗的都是那些难寻罕见,有所因果的“不义之财”,也正是因为此,往日他取走那些宝物时,那些人心里有鬼,除了私下寻找,鲜少有人敢大张旗鼓的声张出去。 倒也不是尽挑着那些劳民伤财或来历复杂凄戚的宝贝盗取,只是在拂煦看来,这些宝贝留在他们原本的主人那里是为不正不义,哪怕日日好生供着,也是使得其珍宝蒙尘,倒不如发挥些价值,送到顾兮手上,也不算辱没了这些难得的至宝。 ○ 可若是顾兮不知晓倒也罢,偏偏是这么一桩令人咂舌的旧事。 王绣娘以前总是捧着一本故友留下的绣图画册黯然神伤,顾兮心忧,几番询问,才得以听王绣娘讲起种种前尘往事,听完后也不由心生同情,感怀唏嘘。 而她同王绣娘学刺绣,自然也曾在王绣娘那见过这条百花琉璃裙的图纸,虽然这份美丽的代价过于沉重,可是,也不能否认,那是一条真正漂亮得令人惊叹的裙裳。 此时竟真真切切地看到那条百花琉璃裙裳摆在自己眼前,伸手便能触碰到它仍旧灿若烟霞云波漪漪的裙摆,顾兮竟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又急又忧,又气又恼,五味杂陈,一时未察双眼已落下泪来。 那是拂煦第一次看见顾兮落泪。 被家中礼教束缚时她没哭,满心欢喜收养的鸟儿被残忍杀死她没哭,被家族当做未来联姻工具,被家中所有人漠视自主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这次她却落泪了,泪水像珍珠似的从雪白的脸颊上滚落,一滴一滴砸进拂煦心里,叫他心里生长出一种名为心痛的味道来。 ○ 他不再顾及礼节,飞快从树上跳进了窗,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着急又心疼的低声哄道:“何故哭了?可是不喜欢吗?” 哪知顾兮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揪着他的衣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拂煦……拂煦,别再去了……我不要这些……旁人的东西……好吗?” 顾兮的话里并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味,甚至于还格外仔细的斟酌用词,生怕言辞不当,伤害到他。 可是尽管如此,拂煦还是觉得像是被一耳光打醒。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口中的话竟是全数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心中长叹一声,拂煦啊拂煦,你便是也有今天。 是啊,他是个贼,就算是盗王,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贼,那他还是个盗贼,是世俗里上不得台面的过街老鼠,是苟活在黑暗里的梁上影子。 就算他已经完全体会到老乞丐所说的一切道义衡量,也一直秉持着身为侠盗的选择,时常盗不义之财转手救济百姓,所盗之人大部分也都是私相授受,乱用职权,做了亏心事的权贵官宦或是那些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黑心商户,恰恰这些人,宝贝才最多。 他在以侠盗之义惩恶扬善,所以很多穷苦百姓都知道他的大名,私下里对他称赞有加,甚至有人家中供奉盗王的牌位,哪怕是官府的人找人询问时,也鲜少有人将他辱骂贬低,说他为祸作恶。 除了那些心里有鬼从而害怕他的人,将他批斗得一无是处,说他卑鄙下流,厚颜无耻,尽作偷鸡摸狗之事。 可他秉持着“虽以非常道,但行正义事”之信念,他觉得于世于人,他皆问心无愧。 可是,现在呢?他当如何? 他要以何种身份地位站在顾兮身边,他不畏惧这世间的目光,可是顾兮呢? 旁人又该怎样对她指指点点?说她鬼迷心窍跟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盗贼么?还是讽她贼鼠一窝,品行不端,甘愿与盗贼同流合污? 他又如何能接受旁人这般辱她? 那一瞬间拂煦想到很多,他很想想带顾兮走,一起远走高飞,摆脱这世俗的束缚,他们想去哪就去哪,又或是寻一处世外桃源隐居,将旁人的指点评说通通抛于脑后。 可是很快这些混乱的念头又被他尽数否决,因为他觉得,他能给的,这些未必是顾兮想要的。 哪怕他真的带她走,哪怕她也真的愿意,可是,她就得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回,同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还要永远离开她的亲人,朋友,她所熟悉的一切,更甚至是,她的名声也要被毁了,这一切的苦果要她来尝,她又该多可怜? 哪怕再不懂情爱,可是他也知心悦于她,理应更应尊重她,这绝不是他想要将给顾兮的。 也是这一刻,他才懂得,原来爱人的泪水,竟是苦的。 他绝不该如此。 ○ 房中只闻顾兮轻轻抽泣的声音,拂煦的眉头越皱越紧,就在顾兮以为是自己的话伤害到了拂煦正欲同他解释,她真的不是想责怪他的时候,拂煦却先她一步有了动作。 拂煦盯着她的眼睛,伸手温柔地擦去她眼睛里的泪水,而后便站起身来,却是少有的心事重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两人无话。 直到拂煦的衣袖从顾兮手指间溜走,尤带温度,抬头看去,拂煦已经退至窗边,很快攀上窗檐,他蹲在窗台上,微微侧过头,逆着的天光将他的脸庞裁剪得格外清晰冷冽。 他张了张口,留下了一句话,待顾兮湿漉的眼睫再一眨眼,拂煦已经消失在窗外,就好像只是一只路过盘桓片刻的雨燕。 顾兮怅然若失,泪意决堤,再止不住。 “好,你说不要,那便不要。” 第三百一十六章 路遇劫匪 夜色渐浓,林道旁的一处空地上生着一团篝火,几缕青烟施施然散去,队伍里一同歇脚的人都聚集在此处,只不过大多都三三两两报团坐在一起,拂煦显得有些不合群,他孤身静静坐在树根下,眼睛似乎盯着树林深处,又一直没什么动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挨得近的几人看了他几眼,又凑在一起嘀咕了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对于听觉敏锐的拂煦来说,这声音跟直接大声说都一样,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说那天这小子跟总镖头说了些什么?镖头怎么同意的?瞧着他外表确实俊朗,但他瘦瘦弱弱的身板又不像是什么武功高强之人,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落魄的小少爷,根本不抗造,能吃得了押镖这份苦吗?再说,看上去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怎么就能加入咱们镖局?”语气中稍微有些不服气,不过更多的是好奇。 另一人反驳道:“嘿,瞧你说的,若真没点什么本事,总镖头怎么可能轻易叫他加入咱们!指不定是深藏不漏呢!前些日子天气那般糟糕,日日暴雨倾盆,又接连几日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顿顿风餐饮露,夜宿野地,他哪次拖了咱们后腿,不也都跟上了吗?就连一丝抱怨的神色我都没从他脸上瞧见,可见是个能吃苦的。” “也是,不过这几日他只是少言寡语的跟着队伍,一路上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倒也瞧不出什么本事来。”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人这才搭话道:“你还是期待一路太平比较好,这次运送的可是笔大单子,可马虎不得,要是干的好,少不了咱们的报酬,要是干不好,那……” “刘大哥所言极是,还是保佑这趟镖顺顺利利的吧!明日就能进城了,也就能稍微松口气了。” 那人颔首赞同,又道:“我倒觉得这小子挺老实的,再说了,你我不也是混口饭吃罢了,也都不容易,他年纪轻轻,又孤身一人,想是家里遭了什么祸端,不得已投身这行,唉……便是该帮就帮衬着点,可别说人家的闲话,被人听去倒叫人心寒。” 或好或坏的议论声一字不落地全被拂煦听了个遍,但拂煦也没什么表示,权当根本没听见,而几人倒也没什么恶意,只是议论几句便收了声,见拂煦孤零零一个人在边上坐着,怪可怜的,其中那个年长之人,来起身递了点干粮和水给他。 “瞧你今日都没吃多少东西,年轻人就该多吃点,好长身体,不过今日只剩这些了,你凑合着吃几口吧。” 拂煦这才收回视线,抬头看了这人一会,伸手接过来,道了谢。 那人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又回到了方才的位置上去。 这几日像他们议论的这种话他听了不少,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总是一笑置之,也不开口解释什么,不过这人心眼倒是实诚,肯为旁人着想。 当然,他来到这里不是偶然,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 夜色越来越浓,树林里渐渐起了白雾,周围的人也已经渐渐睡去,再无交谈声响,只有偶尔几声虫鸣远远传来。 许是连续几日的赶路,就连两个放哨人都有点累了,在马车旁就打起了瞌睡。 拂煦靠着树阖着眼,呼吸平稳,似乎也已经睡得很熟,火堆仍旧烧着,只是柴火将尽,火光越来越微弱下去。 歇在一旁的马匹打了个响鼻,空气宛如凝滞片刻,显得草丛里那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于突兀,然而很快就沉寂下去,几个黑漆漆的人影慢慢摸了过来,他们一身黑衣蒙着面手里拿着刀,也不说话,只是领头的打了几个手势,就互相点点头,分散开来慢慢靠近这片临时驻扎的营地。 几人先是用石子投掷,制造出一点动静,发现这支队伍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才点了火把上前将人挨个检查了一遍后,确定所有人都昏睡过去,他们又聚集在一块。 “这迷药果真管用!大哥,他们都昏过去了!” 那为首者点点头,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手下人,“嗯,你去把迷烟灭了,可别把这几匹畜生也熏倒了,待会可还需要它们把东西拉走,这迷烟的分量也足够这些草包睡一整晚了,还自诩汴州城最大的镖局,不过如此罢了。你们几个跟我去那边看看马车箱子里的东西!” 闻言,几人利索的爬上马车,解了系在马车两旁固定的绳索,将车上蒙着的油布一扯开,顿时一阵惊呼声。 只见为首的一辆马车上立着一座金光灿灿的佛像,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纯金打造的佛像庄重威严,如一座凌驾众生的大山一般,加上打造它的匠人巧手雕琢,五官栩栩如生,袈裟衣袂飘飘,尽显灵动,越发叫神祇悲悯,一眼普度众生。 后面的几辆马车上也是几个装满货物的大木箱,价值不菲,若是倒卖抛售,同样能大赚一笔。 那几个靠的近的贼人一瞧,皆是两眼放光,几乎要被那纯正的金色晃瞎眼,赶忙将手中的火把拉远一些。 “大哥,您瞧!” 贼首跳上车,伸手拍了拍佛身,露出得意的笑容,果然这票油水够足,不由沾沾自喜起来,“这可是那位蓟州首富请回去的金佛,真金白银做的,又是开过光的,就是那佛像眉间的白毫都是价值连城的珠玉。咱们哥几个这一趟来的真够值!” ○ 几个匪徒还在兴奋地议论,殊不知这些对他尽数落在了拂煦耳中,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什么,只是他闭着眼装睡,方才有人来检查,他也顺利的蒙混过关,现在一双耳朵敏锐的听着周遭声音。 不得不说,拂煦就是老天爷赏饭吃,就凭他以往对宝物的热爱,他想取什么东西从未失手过,这几个贼心竟敢偷到他这盗王头上来,简直是送上门来帮拂煦扬名立威的。 他这几日就察觉到有伙人一直隐蔽地跟着他们,已经连续跟了好几日,虽然没直接动手,可就是不死心,想来是明日就要进城了,到时候人多眼杂,他们不好下手,才选在了今夜铤而走险,准备在野外动手抢劫,大干一场。 好在拂煦早有防范,方才就一直注意着树林里的动静,一直猜想着这几人会如何下手。察觉到这片区域没什么山,夜里却有大雾,便觉得那阵白雾起的蹊跷,便故意坐得比较偏,又服了解毒的丹药,放缓呼吸,果然如他所料,队伍里的其他人皆被迷晕。 也不怪他们不警觉,这大镖局名声在外,也积攒了不少名望,很少有贼会铤而走险拦路抢劫他们,再加上这下迷烟的手段也着实龌龊,若不是拂煦留心戒备,也要不小心着了道。 他听着那几个贼人的交谈声,嘴角挂起一点势在必得的笑意。 那日从顾府出来,他就坐在汴州的城墙头上想了一夜,终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下了决定,他想有个光明磊落的身份,能够同顾兮堂堂正正的在一起。 所以他沉下心来,没有急着去找顾兮,反而在城中找了许久,最后入了汴州最大的镖局。 本来这镖局看得就是本事,都得有些武功傍身,镖局外贴的告示,也写了这么一条要求,他看了看,便揭了告示进了镖局。 他应召录取的过程也很顺利,甚至可以说是简单。 进了屋子里,那目光精明的总镖头见他揭了告示,绕着他左右打量了几圈,拂煦坦然的站着随他看,直视着他的审视。 而后总镖头坐回了椅子上,开口说的话同这几日听到的议论声也差不多,都是说他不像做这行的料,问他有什么本事? 拂煦但笑不语,只是抬起手,将拿着的钱袋在手上里掂了掂。 总镖头大吃一惊,赶忙低头一摸,方才还挂在腰间的钱袋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他背后出了一滴冷汗。 此后也没什么意外,顺理成章的,拂煦便拿到了镖局的腰牌。 第三百一十七章 将计就计 火堆还未燃尽,偶尔炸出一朵火星,将这片空地照得明亮。 虽然这几辆马车上,满满当当价值不菲的货物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然而这几个匪徒也不是得意忘形,扭头把正事抛之脑后的人,他们始终谨记自己来的目的。 察看完货物后也不再停留墨迹,当即就开始着手套缰整装驾车,并将押镖师们乘骑的马也归到抢劫的对象里,不仅抢货物还要顺带将马匹也牵走。 实属是比较实诚的,抢别人的东西,就一定全给抢了,别说会留下一辆车,就是连匹代步的马都不会给人留下。 甚好。 此时,拂煦佯装浑浑噩噩初醒过来,捂着额头哎哟哎哟叫唤了几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引起了劫匪们的注意。 几个匪徒顿时被吓了一跳,停下不再动作,纷纷高举火把,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心中不免怀疑是方才下迷烟后没有检查仔细,留有遗漏或是疏忽数错了人数,此时被撞了个正着。 火把一照,却发现是方才树下躺着那人。 刚刚检查药效的那人不自觉抖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大哥,这人怎么醒了?是不是迷药……”他咽了咽口水,努力镇定却仍是有股干坏事被忽然发现的,那种不自觉的紧张,“……失效了?还是这群镖师他们早有防备,就等着咱们来自投罗网?”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叫几个匪徒心里也是一咯噔,纷纷警惕起来。 拂煦适时地流露出惊恐之色,不自觉地往后靠,后背却一下子撞到了树干上,碰一声叫他身子抖如筛糠,“你……你们是谁?” 等过片刻,见其他镖师并未有任何苏醒的迹象,这醒来的青年,又是一副不太入流的怂包模样,说来也是,若是成熟老练的镖师,决计不会如此,哪有镖师见到劫匪先害怕的呢? 看来是他们想多了,并没有多大事,几个劫匪顿时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贼首仔细打量了一通周遭,许是方才也被吓得不轻,恼羞成怒地拍了一巴掌问话的小弟,骂道:“呸!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做事总是这般慌慌张张的,能干什么大事?” “可是大哥……” “胆小如鼠!你给我瞧仔细了,看见没,他坐的地方太偏,又挨着灌木,肯定是没吸入多少迷烟,所以才提前苏醒过来,就这点破理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还有你们也是,该干嘛就干嘛,你们也不想想,只要这单得手了,就发达了,下半辈子吃穿还用愁吗?再讨个如花似玉的老婆,那生活,啧啧,懂了吗?” 他伸手指着拂煦,踢了身旁的跟班一脚,“既然他不走运醒早了,撞破了咱们的好事,那咱们走后他肯定会想办法叫醒其他人追来讨要,他们人多,咱们吃亏,弄不好还会将咱们送去官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先将他绑起来带走得了,不过咱们只谋财不害命,天亮再把他放回来就行,这样一来又能拖延镖师醒后追来时间,又能有个镖局里的人质做把柄,合计着里外不亏,去,将他捆起来,带走!” 这劫匪头子有点还真的说对了,他们只劫财不伤人,虽拦路抢劫谋财不义,不过也只是将这一队押镖师通通迷晕,趁机夺取,确实没有伤害任何一人性命,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几人武力值确实不高,无法正面硬碰硬。 这倒也省事了不少,不然若是还要花费些心思去顾及镖局同门,那他待会脱身必定没那么顺利的。 拂煦是有些功夫修为傍身的,毕竟有时候同深宅大院里的看家护卫过过招也是不可避免,不过说到底,他所会的武功里,其中也数轻功最为上乘。 他若是说轻功天下第二,那必定没人敢叫板第一,这同他的身份有莫大关系,毕竟轻功一强,来去无踪,更有利于“探宝”。 老乞丐交给他的拳脚功夫一对一单挑自然落不会落下风,要是碰上一群人,也基本没什么问题,再说了,这群劫匪也不是什么高手。 只不过都到谋财抢劫这一步了,可见生活并不如意,指不定待会若是将他们逼急了,他们就起了害命的心思,以镖师们的性命要挟,镖师们又正处于昏迷,毫无还手之力,要是真因此丢了命那可太冤了,还是得顾及他们,拂煦觉得离开这里处理好一些。 他一个人跟他们走,将镖师们留下,也是护镖师们周全。 所以基于这样的考量,拂煦非常同意被绑走,不过他模样上还是得佯装一下,故而见那劫匪小弟拿着绳子慢慢走过来,他神色瞧着越发惊恐害怕,连连发抖躲避,手胡乱甩动着挣扎,作势要逃。 不过他没怎么挣扎,很快就被制服。 片刻后,他已经被绑的严严实实得了,像个粽子一般,只不过那来绑他的小劫匪十分憋屈,揉着眼眶的淤青,龇牙咧嘴的抱怨道:“大哥,人绑好了!哎哟,这死小子看着瘦,没想到力气还挺大,手也不老实,不为难他只是绑他还死命挣扎,都打了我好几下,疼死我了!” 拂煦虽然面上一片惊恐愤怒之色,嘴角却微微抽搐着,差点憋不住笑意,他就是故意揍了那人好几下。 “好了,不就是挨了几下么,他也只能有这点本事扑腾几下了,你们快些驾车,咱们准备撤了。” 拂煦赶紧憋住笑扭着身子诚惶诚恐地大叫道:“你……你们要带我去哪!我不去!我不去!快放开我!你把他们给怎么了!放开!不许拿我们的东西!放下,不许拿!快放开我!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可是镖师,你敢抢我们的货,你不怕镖局报复嘛!” 被他吵的不行,贼首不耐烦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不就是几个押镖师嘛!老子当然知道了,再说,知道了又如何,押镖师的货我们还不是照样抢!蠢货,你看清楚局势,想活命赶紧把嘴闭上!你就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道,要是听话,我们等会就放了你,要是再大声嚷嚷,小心把你舌头割了!” 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 如他猜想的一样,匪徒们的马果然藏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还有一人在此处等候。与那人汇合后,匪徒们骑上马,护在马车左右,押着马车在树林里穿行赶路。 拂煦被五花大绑住,连双脚都给捆起来了,行动不便,只能跳着走,他一蹦一蹦地,十分磨蹭,着实不是什么有用的人质,反而拖累劫匪们行动,半天都没走出几米。 劫匪们骑在马上驱赶他,他就慢吞吞的蹦跶几步,就是扬言要杀了他,用刀架着他脖子上以威胁他,他也脖子一横,铁了心说跳着走便只能是这个速度了。 又不能真把他给杀了,贼首恨铁不成钢地骂:“汴州镖局里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玩意!” 看他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像只跳动的粽子,确实没办法继续这样下去,最后拿他没办法,只得把他弄上了一辆马车,让马车载着他,这才得以加快速度前行。 劫匪们驱赶着马车,火急火燎地赶了一会路,速度跟逃命似的,一个劲地往进城的反方向走,只不过一路上走的都挺顺利,别说什么追兵了,没有再遇到什么阻拦,劫匪们吊着的心也松下来,速度也就慢下来,没再铆足了劲地赶路,开始闲扯起来。 不过是些天南地北的聊天,说说自己有了钱之后的畅想,诸如娶一个漂亮老婆,置办几亩田地什么的,大多准备金盘洗手,回归正常生活。说起来,当了劫匪也不忘了娶老婆买田置地,还真是格外质朴无华的愿望。 此时天色还未亮,林间光线也昏暗,只靠着几盏火把看路,拂煦老神在在的倚靠在邦硬的车板上,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解开了绳子,只不过他一路上都表现得十分顺从听话,还十分怕死没用,所以劫匪们也没怎么看着他,稀稀拉拉凑到一块闲聊去了。 又走了一会,马车逐渐颠簸起来,头都晃晕了,拂煦刚想开口责怪他们能不能仔细看着路,好好赶车,怎么尽挑着坑坑洼洼的地方走,昨夜吃的烧饼都要颠得吐出来了。 他坐了起来,林子里光线昏暗,只是他视力仍俱佳,远远瞧见有面眼熟的小旗子插在树梢中,忽然想起来,他们车队昨日经过了这片树林。 沿着现在的路再往东走几里,有一片危险的树林,说是危险是因为林中有很多野兽禽鸟出没,其中不乏蛮珍贵值钱的大猎物,猎人们都愿在林中布置陷阱,来抓捕猎物,他们昨日本就沿着那片林子走,不小心就碰上了好几处深挖的陷阱,还好没有马车轮陷进去,还有大量捕兽夹,差点夹伤马腿。 为了不落入陷阱造成伤亡事故,他们才留下镖局旗子做标记,绕了远路避开了这片树林,也就是说这片林中仍然存有很多陷阱,既然如此,何不利用一番。 他悄悄起身弓腰凑过去抽了一记马屁股,将马车不着痕迹的往东赶了赶。 第三百一十八章 荒林鬼面 要说汴州镖局里养的马,那都是精挑细选的好马,不仅体格健壮脚程快,而且驯养得温顺乖巧,平日里就是没人驱赶,也聪慧识途,总会跟着领头的马匹乖乖同行,绝不会乱跑或是野性难驯暴乱伤人。 而现在,劫匪们也不在意这些,只知道都是些上好的马,拉回去再这么一转手,也能卖个好价钱,便一块牵走了。方才便是随心所欲驾的车,只顾着火急火燎赶路了,哪还顾得上细细查看哪辆马车在前,哪辆马车在后呢? 若是他将乘坐的这辆马车往前赶,等马车慢慢提速往前去,其他的马也就不知不觉跟着调转方向了,劫匪们也可能只当是他们这群陌生人牵走,马匹受惊,胡乱跑动罢了。 如他所愿,被抽了一记屁股的马匹果然顺利提速,撒腿就小跑起来,在一阵纷乱的马脖铃声中倒也没什么太大动静。 镖局的马匹,脖子上都套着统一的脖铃,脖铃叮铃铃这么一响,就像是指令一样,自动就能领着马队走,平时也戴着作为标志,方便区分辨认,以防走失。虽然戴着脖铃有声响,不过情况紧急,不能一个一个拆卸,再加上劫匪们也发现了其中好处,觉得不用如何驱赶管理马群,就能让马车一块儿前行,倒也省事,便没有多管。 那辆马车很快就挤到前面去,天色又暗,劫匪们彼此间一直在闲谈也没怎么注意,只道是一直往前走着,就一直骑着马,跟在马车左右前行,倒也跟着不知不觉调转了方向。 其实此举还是有几分冒险的碰运气在里面,若是不能如意也只能怪运气不好,毕竟那几个匪徒还算精明。 只不过他斟酌再三,想到几个劫匪已经连续跟了镖车好几日了,也是如押镖师们一道,日夜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赶路,再加上还要仔细盯梢他们一行人的一举一动,又害怕靠得太近被发现暴露,必定是铆足了一股劲扛到现在,压着周身的疲惫行事,精神高度紧张。此刻顺利将货物得手,又跑出来那么远,饶是再紧绷的弦也得松一松,眼下的状态瞧着便是已经放松了不少,并未如方才他佯装醒过来那般高度警惕,再加上如此夜色昏暗,林间道路幽深,天时地利,拂煦觉得大可放手一试,未尝不可。 所幸施计得以成功,抽了马屁股一下,就在暗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整个队伍推了一把,推着他们往东边的林子里走。 而他早早就跳下马车,藏在了树梢里,像是一只黑色的夜鸟,悄无声息地跟着车队悄悄往前移动。 ○ 没人继续驱赶,带路的马速度再次慢下来,不过车队已经走进了那片树林的范围,倒也不急于一时动手。 又跟了一会,拂煦瞧见其中一个小光头骑着马跟同伴打了声招呼,忽然离队,火把也没带,独自往旁边的灌木丛里钻去,像是要去小解。 拂煦暗中一笑,也跟着去了。 也没走出多远,不过几十米的距离,那小光头就停下了,再深处就是更大一片灌木丛,黑影绰绰,偶尔还传来怪声,实在太过阴暗,小光头没敢再往里走。 要说那光头还真是格外抓人眼球,哪怕是在夜色里,竟也有些明晃晃的,跟都跟不丢。 果然是去小解,小光头下了马,环顾着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腰带一解,裤子一脱,对着树根就地解决。 哗啦啦热呼呼的一阵水声下,压力全一同释放,浑身都舒坦了,那劫匪放松下来,嘴里哼着点不成曲的碎调子。 解决完内急,小光头刚提上裤子准备调头回去,忽然被眼前的一样东西捉住了视线。 他挠了挠自己的光头,不禁疑惑起来,方才……这树上有垂挂着一根绳子吗? 是啊,有一根从树梢里垂下来的绳子,就荡在他的脑袋旁。 云间透着一点昏暗的月光,他借着光往上瞧去,绳子上端隐藏在黑鸦鸦的树梢间,什么也瞧不见,倒像是横生出来的一般。 月黑风高,密林深处,从树上垂下来的绳索…… 他万分好奇可是忽然又有些不自觉的害怕,害怕的时候心神不宁,不愿想什么偏偏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往日里那些精魂野怪的传闻竟争先恐后地往脑子里钻,他一个哆嗦,浑身又崩起来,扭头就想跑。 哪知幽幽一阵风吹来,那绳子挂在树上晃了晃,像是一只撩人心弦的小手,要他去捉一般。 越是害怕,越是好奇,越是好奇,越是忍不住伸手。 他犹豫片刻,仍是没能抵挡住好奇心,伸出手去抓那根绳子。 抓到手后,不过是粗糙的麻绳,他却有种古怪的满足感。 他想,嘿,不过是根普通的绳子罢了。 他甚至忽然生出几分胆量起来,抓在手里往下拽了拽,察觉到绳子另一端有一股反向的劲儿在同他着作对,又拽了几下,仍是没拽动。 他顿时觉得不服气,上面肯定藏着什么东西,没看到是什么,他偏要看个究竟,于是,他再次铆足了劲,往下狠狠一拽。 “你给老子下来吧你!” 这次似乎是拽动了,窸窸窣窣几声,安静一瞬,突然伴着树叶从树上掉下来一样黑黢黢圆滚滚的东西。 他拽着绳子伸着手,那东西正好不偏不倚飞快地往他怀里扑。 这次,他微微仰着脑袋,瞪大着眼睛,看得很清楚。 一个满头乱发,青面獠牙的鬼头,张着血红色的嘴,龇着锋利的獠牙,当头冲他扑下来,速度之快,令人咂舌,他呆若木鸡,动都动不了一下。 现在,就已经同他脸贴脸,眼对眼,两两相望,那张大嘴呼出的风已经猛地钻进了他的毛孔里,下一秒就要将他的脑袋一口吞下去一样。 “啊!” 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急促的惨叫,他已经被吓得两眼一翻,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上。 ○ “老八怎么还不回来?” 方才那小光头老八打了一声招呼就去小解了,本来应该很快就回来,结果半天没跟上,就是忽然腹痛想方便也该回来了。 听到招呼的那个劫匪便跟匪首说明了情况,又提议,先在此处暂停片刻,休息片刻顺便等一等去解手的老八。 他们等了一会,仍是没有什么人从后面追上来。 等待叫人焦躁,特别是再这样近乎于跑路的时候。 于是,他们便想做点什么,提议道:“这憨小子不会是撒泡尿迷路了吧?老大,我们去找找他吧,不然不知道得等多久?” 贼首点点头,觉得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的等下去了,“行,你们快去快回。” 其中两人赶紧打着火把,沿着来时的路出去找人,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 本以为两人去寻找,应当很快就会回来,哪知情况让人越来越觉得不安。 剩下的人又等了一会,少说已经半个时辰,就是没找到人也够回到这里来了,可是别说先离开的老八,就连方才走的两人都没回来。 “怎么回事?这老四老七去找人,半天也不回来?不会也这么没用把自己找迷路了吧?要不大哥,我再去找找吧,没找到人我便也赶紧回来!” 很快又离开一人。 贼首坐在一旁休息,心里却开始乱糟糟的,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们抓来的那个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对劲,不对劲!你,快去马车上看看咱们方才抓来的那人。” 闻言,手下很快就冲到马车后面去察看。 “老大!老大不好了!方才捉的那人也不见了!” 待他派去察看情况的手下,跌跌撞撞惊慌失措跑回来复命的时候,他脸色已经难看得如同锅底一般。 他气急败坏,一脚踢在手下心窝,“废物东西,连个小白脸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哎哟喂!”那匪徒被踹了一脚,虽然不是他负责看守,也不敢反驳,赶紧爬起来,“老大息怒!那废物东西肯定是趁方才混乱悄悄逃走的,肯定没跑远,我们这就去将他捉回来!” 一时间出了各种怪事,贼首心里也六神无主,对此想也没想就同意了,骂道:“饭桶!还不快去!” “是是是,我们这就去!” 两人着急忙慌地打着火把,逃命似的跑走,往来时的方向奔去,很快,火把的火光就也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一时间,两个出去寻人的手下也没了踪影,林子里彻底寂静下来。 又是漫长的等待,仍没有人回来,贼首开始莫名觉得有些心慌。 出了何事? 为何离开的人一个都没有再回来? 是遇到了什么事阻碍让他们没办法回来吗? 这时,马车后面忽然传来异响,一直同他待在一块的手下,本在宽慰他,说耐心等一会他们肯定就快回来。此时听到响动,便自己提着刀说去看看。 可是,很快也不见了。 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一个人待在林间,忽然有些后悔,他不应该将最后那个人也赶走的,他应该跟他一块去,若是真有什么危险,那他一个人留在此处不是更危险? 他真不该如此,于是他试着在林间呼唤起来:“二哥?人呢?去哪了?老三?六迪?是你们回来了吗?” 可怕的是,没有人给他任何回应,他像是听得见自己的呼喊的回音。 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他惊喜又期待地问道:“你们回来啦!” 可是,身后半天无人搭话,他吞了吞口水,猛地一回头,一道黑影当头扑过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鬼影惊魂 见那黑影扑来,贼首赶紧弯腰险险避过,却是速度太快,完全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姑且称之为那是东西吧。 只见那团黑影一样的“东西”擦着他的后背一闪而过,他的背后陡然被袭,狠狠一痛,如同被刮骨刀划过一样,他惨叫一声,差点站不住。 仓惶之下,想要回击,那团东西却飞快一跃钻进了树梢间,很快就隐匿在阴影当中,他顾不得背后疼痛,全神贯注去追踪,只瞧见那东西再次出现又瞬间消失,像是飞鸟一样灵活。 凭他傍身的一点拳脚功夫来说,完全派不上什么太大用场,于他而言,这样鬼魅般的时隐时现,完全就像是一团影子在移动,这叫根本分不清他下一次攻击将会从哪个方位出现,谈何做出应对防御。 忽然身侧有几声脚步,他扭头看去,像是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他赶紧问:“是谁?是老八你们回来了吗?” 他一来是想确认是不是有人回来,二来是想以人多威慑。 没人回应,又是一道黑影从他面前窜过,很快钻进树梢间,他仍是看都没看清楚是什么。 他只能冒着冷汗,浑身僵硬的站着,拔出刀护在身前,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此刻,别说什么抢来的满满一车货物了,就是现在白白给他拿,他也不想拿了,毕竟有钱也得有命花才行,眼下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他咬咬牙,觉得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于是当即做出选择,丢下别的所有马车货物,扭头抓过一匹马的缰绳,跨上马背夹紧马肚就往林外跑。 ○ 今夜星辰黯淡,黑色的夜像是一帘看不见的网,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叫空气里都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 本以为他逃跑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况且他是骑着马的,四只马蹄子撒开得跑,一路狂奔,眼前的树木不断分开,飞速倒退,说是风驰电掣也不为过,他觉得自己的驭马之术都突然被激发得高明不少,凭这样的速度那袭击他的“东西”应该跟不上来了,他最后一丝冷静做出的果断取舍,应当能够使他摆脱危险。 他已经不图钱财了,他只想安安全全的走出这片深林。 可哪知,好几次他回头察看时,都能看到一道移动着的黑影正在朝他追赶而来,让他一颗心都沉了下去,呼吸越来越急促。 那“东西”竟然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虽然那“东西”的速度说不上多快,总是离着他有一段距离,但与其说是追不上他,不如说是那“东西”有意如此,慢慢悠悠的,像是闲庭信步一般,故意戏耍他一样,总与他保持这样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只等戏耍够了,再轻松追上来给他最后一击。 那“东西”不紧不慢,他却是快要急死了,只见他手里的缰绳越催越急,声音都着急得不像话,浓重的喘息声夹杂着狂乱的马蹄声淹没于耳畔,心里更是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口气憋着吐不出来。 自从抢了镖局的货物跑进了这片密林,本以为抢劫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可还没等回到家中庆贺,便开始怪事频发,下属们接连失踪,生死未卜,他又遭遇莫名袭击,孤身逃命,饶是再大胆,此刻也只觉得这荒山野岭阴森诡谲得很,每个暗藏的角落都危机四伏,叫人不敢深究,瞥一眼都是心惊胆战。再说眼下已经没办法去管太多旁的危不危险,就是旁人的死活也只能听天由命,他绝不会去寻他们,他必须为了自己寻找出路活下来。 贼首捉着缰绳弓着腰,疯狂地抽打着马屁股,急急催动胯下马,一心跑路,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好摆脱身后一直追着他来的那个“东西”。 可怕的是,那“东西”竟是一直跟着他,像是黏在他身上的胶一般,无论他跑得再怎么快,那团黑影都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怎么都甩不开。 升腾起的绝望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他快要破碎的心脏,可是他仍想要活下去,此刻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得逃出这片树林,逃出去,才能活下来! 那藏在树林里的鬼东西在树林中神出鬼没,占尽优势,他在明,“鬼”在暗,过于被动,只有出了树林,到了空地无所遮挡,“鬼”才会现形,没了藏匿,他能看清对手,他才有胜算! 他想要活下去! 只是一路仓惶奔逃,却躲不开身后追击,纵使他脑袋还算保留着几分清醒,也能做出些判断,可是已经开始有些慌不择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害怕。 林间太黑,岔路繁多,枝节灌木杂乱丛生,视物不清,他无法放慢速度一一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马匹催得太急,完全无法突然叫停,马腿被一截倒在路中的枯树给绊倒,一时间天旋地转,重重一摔,人仰马翻,他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连带着飞出去老远,狠狠摔滚进灌木丛里。 摔得太重,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剧痛无比,喉间一股腥甜,他撑着身子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 那只马也不幸,一头扎进地里,折颈而死,血溅当场,十分惨烈,喷在他身上不少,他像是从血池里滚了一遭,情况不太妙。 损了坐骑,自己也摔得够呛,可是他仍是不敢停留,爬起来磕磕绊绊就开始跑。 在林中慌不择路的逃窜着,被横冲直撞的树枝杂草划伤不知几次,方才的血跟自己的血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清,可是贼首仍是不敢有片刻停下,因为那黑影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血腥味刺激着他所有的感官,求生的欲望越来越浓,贼首仿佛攒着一股子劲,哪怕呼吸都灼痛,他却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跑得这样快过。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可能只是漫长的几分钟,身后似乎已经静下来,耳边也只有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他鼓起勇气,试探着再次回头一看,身后静悄悄的,只有大片大片的黑暗,无风无月,真是只有安静。 他心中一喜,太好了,果然没什么黑影追上来,他暂时安全了,他没忍住眼眶一热,就差原地蹦起来欢呼雀跃了,奔跑的脚步慢下来,他打算停下来休息一会,他实在是太累了,腿像是灌了铅一般,重得可怕,喉间的血腥味居高不下,也不知道怎么硬撑着跑动将身后的东西甩开的,可见方才的求生欲有多强烈。 哪知刚一回头,眼前一黑,又是那一道熟悉的黑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这次离他更近了,几乎是贴着他的脸。 太近了,他看不清那“东西”的模样,却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人的眼睛,明亮的,冰冷的,在黑暗里也如同一团火光,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之意。 还好这次没有给他当头一击,不然他可能马上就死了,还是躲不开的那种,然而大约是,比起立刻杀了他,那黑暗里的人更喜欢看他害怕逃命的样子,折磨他更令人愉悦。 所以那双眼睛只是看着他,手指就像是擦着他的脸抓过去一样,带过的风如同刀子刮在他脸上,他怪叫一声,再次不要命地逃起来。 救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怎么样才能甩开他! 谁来救救他? 他绝望的呐喊,声音在黑暗里传得很远,听起来空旷的很,格外吓人,忽然意识到,他的叫声不是更容易把那恐怖的人吸引来么,他赶紧闭上了嘴,闷着头撒腿就跑。 ○ 然而,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发生,他不熟悉这片树林,不知道这林中也是机关陷阱重重十分危险,慌不择路,在灌木丛里穿行时,一时不察,突然就一脚踏空,掉进了一个深坑里。 砰一声重重落地。 他听见自己右腿的骨头发出一声可怕的闷响。 很显然,他摔断了腿,再爬不起来,他死死咬着牙咬出血了才没痛叫出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盯着坑顶,许多杂乱的枝丫遮挡着,格外昏暗,也难怪会掉进来,就是白天不仔细看着,也不容易发现这样一个隐藏的陷阱。 他听到坑上面传来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越来越绝望,惊恐得像是一只受伤快要被逮到的小兽。 他环顾坑底,觉得只能赌一把了,他鼓起勇气,咬着牙忍着疼,尽量不发出声音,拖着断腿往坑底深处爬去,将自己藏进坑底的最阴影处。 他心跳如擂,像是要跳出胸膛,越发惊恐害怕,呼吸都快停滞,可是他只能尽力将自己贴在坑壁上,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祈祷夜色将他掩藏,自己不会被发现,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害怕得控制不住流泪了。 那脚步声在附近停了,很轻微的衣衫摩挲的声音,似乎有人蹲在了坑边往下看,又像是没有发现这个被灌木掩藏的陷阱,驻足察看,很快那脚步远去,慢慢没了声响。 他不敢乱动,屏气凝神等了一会,确定坑顶上没什么动静了,才终于呼出一口气,还好,总算走运了一次,因祸得福,逃过一劫,真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不过摔断一条腿也好过丢了性命不是吗? 他身体一松,正准备往外爬,找找能不能想办法回到地面上去,可是,就在这时,上面有个人说话了,像是贴在他耳边说的一样。 “找到你了。” 第三百零二十章 冠以尔姓 密林深处的天亮似乎要比外面城邦里来得迟些,不过挨到此时,夜里的寒气已经逐渐散去,天光乍现,也在逐渐转亮,火堆早已熄灭,迷药的药效慢慢散去,被迷晕的押镖师们总算是苏醒了过来。 他们好歹也是经常在外走南闯北的,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一般来说,他们押送货物时绝不会放松警惕,睡得这样沉。 最先醒的人赶紧打起精神,互相叫醒,四下一察看,每个人心里一咯噔,整个人都不好了——昨日就停在那边空地上的几辆马车竟都不知所踪。 他们的货竟然通通不见了!别说拉货的马车不见了,就连他们的坐骑都没了。 这可是天大的噩耗! 仔细检查过后,发现这片空地上留下诸多陌生的鞋印,以及往外走的车轮印马蹄印,可见一批有人来过,并且将运送货物的马车全部牵走了。 潜入营地,驾车赶马,带走货物,那势必是不小的动静,可是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连安排守夜的人都不知自己怎么睡着的,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很可能是着了什么下三滥的道。 若是正面抢,他们从来不虚,这背后使阴招,可真是防不胜防。 不可否认,这是一次十分严重的重大事故,重要的货物丢了不说,光是赔偿损失就得不少,更严重的是,押镖师将货物弄丢,实属看管不利,这可是违背原则的大错误,对他们的能力名声,对整个镖局的名誉,都将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更何况此番来之前,总镖头千叮咛万嘱咐这次押送的货物如何贵重,如何稀有,事关重大,让他们务必处处小心,毕竟这同镖局的声誉也是息息相关的,做成这一大单,镖局必然声名大噪,以硬实力与业绩的双赢,巩固第一镖局的地位。 可现在…… 光是想想后果,就叫人十分难以接受,好几个人都吓蒙了,脸色倏地惨白,也不知是不是迷药的劲力尚未过去,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人群相顾无言,沉默压抑,半晌没有人先开口说话,气氛越来越沉重,像是冬日里的寒潭,冰冻凝固住了一般。 也是,眼下毕竟不是靠几句安慰的话就能缓解的困境,这批货物保管不当尽数丢失,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甚至于很可能因此被镖局施以刑罚驱逐,名声扫地,无人再敢任用他们,下半生尽毁,亦或是丧命。 正当众人怀着悲痛沉重的心情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个人,仔细盘过后才发现不见的人正是拂煦。 一人不由紧张起来,“那新来的小子不会是被贼人给捉走了吧?” ○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空地尽头树林间忽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车轮轧轧,不紧不慢的,透着一股悠闲自得的意味,同此时在场诸位忐忑不安惊慌恐惧的心情并不呼应,乃至于听上去有些戏谑之意。 好几个人都踮起脚尖想从那遮遮掩掩的枝丫灌木间看一看究竟,看清楚后却是猛然心神一震,凭着车辕上插着的异常显眼的旗帜认出,那几辆突然出现的马车不正是他们丢的那几辆嘛!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声,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等马车渐渐驶近了,才看清全貌,只见所有的马车都用绳索一辆接一辆的连接着,由第一辆马车带着,缓缓而行,虽然速度慢但的确很是有序。 第一辆马车的车前板上悠哉靠坐着一个人,嘴里随意叼着一根细长草茎,一只腿搭在车板上,一只腿随意悬挂着,马车前行时便跟着一晃一晃的,手中却是熟练稳健的驱驭着马车缰绳,待马车缓缓走近,不过片刻便整齐的停在了空地上。 来人正是拂煦,他前来镖局,化名顾煦。 待他跳下马车,惊诧的众人早已经不自觉围了上去,拂煦也不惊慌,一脸坦然地将绳索晃了晃,然而递给昨天好心分他干粮那位大叔。 他思索了一番,记起这人的名字,便笑道:“刘大哥,还劳烦你清点一下货物有无缺失。” 昨日那汉子刘奎被叫了名字,这才回过神来,他愣了愣,确认那青年确确实实是在看他,见他发愣却仍旧好脾气的耐心等待着,有些懵懂的接过了缰绳,“噢……噢,没问题。” 心中不禁冒出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待刘奎走过去仔细一查看才发现,好几辆马车的车尾还五花大绑的捆着八个人,不仅个个鼻青脸肿的,嘴里还被塞了几条破布堵住,一脸惊恐地齐齐瞪着他,见不是方才将他们耍的团团转的那个青年,开始支支吾吾的挣扎起来。 瞧着似乎是有话要说,刘奎示意几人上前,将其中一人口中的破布条取走,还没等问话,那人已经哇地一声求饶起来,“放过我,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被叫来凑个人头的而已!这事真的跟我没有关系,是他,都是他,他指使我的,是他强迫我来抢劫的!真的跟我没关系,求求各位镖爷放了小人吧!我以后绝对改过自新,再也不做这等肮脏下流之事了,求求你们将我送去官府也行,可别再叫那人来了……” 他这一嗓子实在过于嘹亮,其他人也止不住的跟着瞎点头,被指的那人正是方才的贼首,此时就这么被所有人给推出来,毫不留情地卖了,是叫他万万没想到的,他也傻了眼,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慢吞吞喝水的拂煦,也不辩解,低下头沉默起来,一言不发。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的情况远远更糟,几个手下遭遇了什么他不清楚,也许也是被吓得够呛,魂都丢了,可他连腿也摔断了,只觉得昨夜里的遭遇,此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到现在都没有走出来心里的阴影,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声,像是回音荡在耳边,一声一声,如同梦魇。 “找到你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蹲在坑边笑眯眯往下看的人,竟然是昨日他们绑走的那个不起眼的废物。 那被吓得失魂落魄的贼人还在鬼哭狼嚎的求饶,实在聒噪的很,刘奎又将破布给塞了回去,这才清净了许多。 虽然尚有许多不解之事,但也大概清楚了来龙去脉——这群劫匪见财起意,设计使诈,想抢走货物,却被拂煦给拦了下来。但是,究竟是如何阻拦的,竟无从得知。 可是刘奎心里清楚,就是他去当面直截了当地问,那个忽然出现在镖局里求职并第一次跟就是这么大单子的青年,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我就说这小子肯定是个深藏不漏的!”昨日同刘奎坐在一起谈话的两人也凑了过来,悄声说道:“他一个人就制服了这么多劫匪,想来是个顶厉害的。” “人不可貌相,还以为他不是做这行的料,是我莽撞失言了。” 刘奎点点头,“这次多亏了他,回到镖局里后,咱们还是将情况如实上报吧,该领的罚咱们领,所幸货物没丢,辛苦钱肯定没跑,只是这功劳就算了,没出力可担不了。” 几人商量好后也同其他人知会了一声,众人都没有异议,便稍作整顿,而后赶路进了城,麻利地将那几个倒霉透顶的劫匪一齐送进了大牢。 只不过叫人咂舌称奇的是,那几个劫匪被判了刑,关进了衙门,他们非但没有不愿,还对这刑罚结果很是满意,甚至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诡异感觉,这不禁叫人为之前发生了什么而想入非非。 然而自此至终,拂煦都没有说什么邀功的话,也没有为此表现出一丁点沾沾自喜或是得意洋洋,总之很是奇怪。 倒也不是说非得炫耀才叫人心里满意,只是头一次押镖便立下大功,就是真的同这些镖师们炫耀几句,也是人之常情,更是符合一贯的年轻人的行事风格。 只是拂煦这人很是沉得住气,偏偏什么都不说,只字不提,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他,他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带过,说是自己运气好,坐得远吸入的迷烟少,又碰巧走入那片有陷阱的树林,这才困住了几个劫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虽是这样,但众人根本没相信,见拂煦却是不肯说,也就没有自讨没趣继续追问下去。 待货物顺利押送到目的地,返程顺利回到镖局里时,总镖头也就是镖局的掌柜,可是亲自迎了出来。 耳目通达,这次押镖途中发生的事他都听说了,再难轻视拂煦。初见拂煦时便大为震撼,这次倒成了不负所望,他就知道,他不会看错的,这青年绝非寻常人,值得重用。 那收到货的富商很是满意,购入的金佛价值连城,给的报酬自然是丰厚,再说这次任务顺顺利利地完成了,甚至因为捉拿了那一伙流窜当地为祸乡里的劫匪为民除害这事,还为镖局增添了不小的名气,坐实了汴州第一大镖局的名号,水涨船高,生意源源不断,总镖头自然高兴,痛痛快快赏了拂煦一大笔钱,拂煦来此为的就是这个,毫不推辞照单全收。 当然,做押镖生意,讲的便是人脉广,吃得开,总镖头自然是很懂拿捏关系,恩威并施,训了这次一同出镖的几个经验老道却疏忽大意的门中镖师,虽然结果是没出什么大事,可是若不是拂煦留心,险些酿成重大事故。 这次押镖的镖师们确实是镖局中几位“老手”,不过也是一种通病,很多镖局名声在外,押镖很少出岔子,镖师押惯了一路无事的生意,便自我要求不足态度也敷衍松懈下来。 若是因为自己经验老道便失了从前的敬畏之心,势必是要吃大亏的,此次也不失为一次教训,不过倒也没有真的怪罪,只是该提点的还是得提点,不然他这生意还如何做? 此事倒也顺利揭过,拂煦却是一贯低调,真名未曾流传,只是以顾煦之代名,渐渐在汴州小有名气。 第三百二十一章 春潮泛歌 天地共青峦,山水着一色,烟波袅袅,碧水生潮,如仙人挥毫笔下泼墨,绘就山河千里如画,这是汴州城中最大的碧春湖,四时风光,风晴雨雪,入眼各有韵味,皆是醉人。 碧春湖久负盛名,历来便是城中贵家公子小姐们曲舟出游的绝佳去处,而临岸的湖堤也是修得整洁美观,垂柳拂岸,衬着湖水远山倒影绵绵,四下芳草如茵,如此风光自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山水寄情,共赴一方美景。 前些日子入冬,天寒地冻,碧春湖人迹倒是淡了些,只一些文人钓客,三两小酌,致情山水,天寒江雪,反倒是品出几分闲情雅性。 今日春季初晓放晴,天气温润怡人,一扫冬日浓厚阴翳,人流多了起来,湖中心热闹却与往昔不同,几艘楼宇般高大的船舫如同归鸟梳羽般停留在湖面上,船舫首尾接聚,随着碧波荡漾,华丽大气,远远看去,倒也颇为壮观。 它们停在湖中心未前行游湖,似乎像是在等什么一般,稳稳停在湖心许久不动,船舫桅杆上彩旗招招,意气风发,像是很快它们便将要乘风破浪,驶向远方。 只是当靠近这些船舫时才会发现,船舫之上,欢宴之声,不绝于耳,缘是有人在船上设宴,赏山水之景,宴美酒佳肴,款待宾客,自是用心。 宴会于湖中本就设得巧妙,宴会上又备了投壶行酒令等宴会小游戏,一番游戏下来,乐趣横生,更是一轮欢声笑语不断,气氛愈酣。 这时,微风习习吹过,送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缥缈乐声,起初离得远,只是隐隐约约,片刻后听闻却是越来越近,叫人无法忽视,欲一探究竟,于是不论是岸上还是宴席间,人们的视线都逐渐被吸引而去。 也许是气氛刚好,阳光洒洒,湖水碧波荡漾,离老远便看见一艘画舫从西头笺桥停泊处慢慢行驶过来,画舫上张灯结彩,船身漆着鲜艳的彩漆,船柱雕梁画凤,悬挂着柔软的纱绢如烟霞,随着微风轻柔飘动,宛如女子柔若无骨正在起舞的芊芊细腰。 当其驶近,才发现连船廊上挂着的彩灯也制作得精致异常,灯壁上的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一股清雅的熏香飘散在微风中,如同置身花海,异常动人。 船上的妙龄女子们或凭或立,皆以轻纱掩面,只露出一双双宛如宝石般的双眸,更显神秘风情,身着华丽花衣罗裙,风姿绰约,怀抱乐器眉眼带笑地拨动琴弦,乐声如同珠玉落入玉盘,泠泠作响,好不动听,令人心神荡漾。 画舫在乐声中缓缓驶入碧春湖心,丝竹管弦绵绵如春风,缱绻悱恻,引得岸上的人频频相顾。 烟柳吹岸,草长莺飞,此情此景,越发迷人,行走在堤坝上的人忍不住侧目。 “嗬,那是谁家的画舫,以前不曾见过,好生气派啊!” 一旁在柳树下摆摊卖果子的老汉热心的搭话回道:“你不知道吧,那可是城西顾老爷家的船。” “怪不得,好大的排场!” “那可不是嘛,你没听说吗?今日是那顾家小姐的及笄之日,所以顾老爷在碧春湖上设宴会,招待宾客呢!” “那位顾家美人啊!”说话的人那人头戴青色纶巾,长衫下的身材略显单薄,是位正值弱冠的年轻书生,手里还拿着书卷,似乎是去学堂的路上,路过堤坝又逢这引人遐想的湖中春色,眼中不禁流露出神往之色,也道是春水初盛,儿女情长。 他出神地喃喃道:“……早就在汴州城听到不少顾家小姐的传闻,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得以一眼之缘!” 老汉听闻,了然一笑,指着那艘后来的画舫道:“喏,顾家小姐现在就在那画舫里坐着呢!” 他指着湖心,不仅那书生,周围行人视线也不由随着老汉手指的方向眺望而去。 湖风掠过,湖面上波澜四起,如同千堆雪堆砌,画舫的纱绢帷幔被吹起,宛如烟霞一般,半遮半掩,隐约可见画舫窗前,端坐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少女,黑发如瀑,像是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叫人看惯了一众俗景后眼前一亮,连方才那些美貌弹奏的女郎,相比之下也陡然失色。 ○ 顾兮端坐着,盯着碧春湖的春光,她一早便被叫起来梳洗打扮,换上最新裁剪的衣裙,光彩照人,得知今日她的及笄之礼,父亲别出心裁特设碧春湖宴,然而她阴郁多日的心情却也不见舒缓。 被丫鬟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坐上画舫,一路无话,丫鬟们反而兴致勃勃,听着特意聘来的曲坊乐师们弹曲奏乐,欢天喜地的聚在她身旁说笑不停,终归是自己的情绪不佳,她不忍苛责旁人,偶尔应话,也不带烦绪扰人。 画舫渐渐驶入湖心,见这倾天碧波荡漾,四下一派生机盎然,歌舞升平里是锦罗绸缎铺就的温床软玉,花团锦簇。 她却觉得这一派雍容华贵里只有浮醉的寒意,缥缈而不真实,她如同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锦衣玉食,却也脱离了自由的天地。 说到底心底的柔肠百结却是为了一人,自从那日一别,不欢而散,她已有数月未曾见过拂煦,饶是心中焦急挂念,却也无计可施,她不知道拂煦去了哪里,不知道到哪里可以将他找寻,甚至不知道拂煦是否已经离去,不再归来……思及此便是心中懊悔,又谈何高高兴兴地过这及笄宴。 原来情窦初开时牵挂一人,是这样的心情。 ○ 不远处青天里升起来一只彩色的纸鸢,一根细线牵着,在春风里轻轻摇摆。 旁人觉得那纸鸢是碧水青湖里浸漫出的一点春意,落在她眼里却是一派风雨飘摇,孤独无依的落寞。 她想,那根牵着的线不知何时就会断开…… 耳畔喧闹,心中唏嘘,本该高兴的及笄宴会,她觉得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堵在唇齿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与谁人说,更是愁人。 她垂着眉眼,倚靠着船舱,将半截身子探出窗外,手指轻轻拨动湖水,丝丝清凉从指尖流过,她侧耳听着船头那些拨动的乐声,想从中找一首稍微悲伤一些符合她心境的曲子,却发现都是欢乐的宴会之音,她自己轻轻哼起来,仿佛以这样方式便能有所宣泄。 开始调子破碎,并不成曲,逐渐越来越清晰,声音也越来越大,一旦决堤,满腔情绪便快要将她淹没,如今顺着歌声汩汩流出,化成涓涓小溪,汇入这碧春湖里,成为这天地山水间的一抹幽幽叹息。 画舫里那些乐师们拨动琴弦的手指从一丝迟疑开始慢慢放缓暂停,乐声不再,可顾兮的歌声起了,像是带着一股牵动心神的魔力,渐渐压过了方才那些丝竹管弦的乐声,叫人们都开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心听她歌唱。 那种歌声里透出的思绪百转,缠绵悱恻,拨动心弦,叫人一听,心忍不住就软了下来。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 人说道草长莺飞,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 杨柳带愁桃花含恨,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我只会惜猩猩怜同病,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 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 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 翡翠衾寒,芙蓉月印,明月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巫峡恨云深,桃源羞自寻。 我想他一声两声,句句含愁恨;我看他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你断送青春?那更玉软香温,情儿意儿那些儿不动人。 望恕却少年心性,少年心性!” 第三百二十二章 春风初盛 春潮初盛,春水初生,最是温柔动人。 悠悠一曲唱罢,余音似在人心萦绕,终日游船络绎纷繁热闹不绝的碧春湖上,游舟如往日依旧,山水总与相逢,却是一片寂寥无声,方才在画舫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喧闹之声此时都一一褪却,像是被那泛起的春潮,一下一下地温柔地推送着离去,四下无声。 不止是顾老爷特意摆来宴请宾客的几艘画舫这样流连,就连旁边零散游玩的船支,湖边翠柳下停靠的渔船也是如此状况。 她在冬日远去里,携春水照花,惊鸿影来。 许多船只已是在方才片刻间不自觉驶近了,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引而来,船头上也心照不宣地挤满了宾客亦或是路人。 水声也好风声也罢,依旧缠绵,却偏偏少了人语,鸦雀无声里是众人眼中流露出的心驰神往,他们望向湖心的那只传来娓娓歌声的画舫,人人翘首以盼,想要一探究竟。 靠得近的,便看得更为真切,只见那船舱开窗里飘动着的纱幔下露着半张娇美含羞的脸庞,青丝里缀着莹莹珠钗,光华流转,半截挽起的月白长袖衬得一段藕臂肤如凝脂,如雪般晶莹,一只玉手如同浅浅水葱,十指纤纤如嫩荑,缓慢地拨动着碧绿的湖水,涟漪轻摇,缓缓荡开,看得人心潋滟。 就像是那只手拨动的不是湖水,而是拨动在了他们心上。 ○ 顾兮沉浸在思绪中一时未察周围状况,一曲唱罢时暗暗叹了一口气,满腔春愁百转千回,无从倾诉,更何况能倾听她的人不在,她又与何人说呢? 一直温顺蜷在她身旁的白兔子,似乎是觉得眼下的安静分外舒适,温吞地挪了挪毛茸茸的身子找了个合适的姿势便慵懒的眯起了眼,柔软的细毛蹭到了她的手背,却将顾兮从满怀思绪中唤醒过来,暗觉过分安静,一抬眼惊讶所有人的目光竟是汇聚于她,顾兮一瞬间便意识到了是方才自己的失态所致,不禁羞红双颊,暗暗后悔。 她想到出门前娘亲特意亲自前来替她盛装打扮一番,不仅殷切地让她穿了新订制送来的衣裙,还在她发间用了不少她平时不愿佩戴的繁琐珠钗,爹爹也在一旁千叮咛万嘱咐她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可不许给他丢脸。还有哥哥这几日筹划设宴里外置办的奔忙,奴仆言语交谈间流露出来的欢喜期盼,议论着邀请的宾客如何如何富贵权势。 她也就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及笄礼,她的身上带着顾家的脸面,带着顾府的未来荣耀。 爹爹平日对她教导最是严格,她也知道爹爹是如何看中这场宴会,如今她这般突发状况,指不定要叫爹爹觉得荒唐丢脸,从而大发雷霆,到时又哪管问她缘由…… 思及此,顾兮不禁一阵后悔与暗恼,她赶紧将手从湖水中收回,也顾不上擦干水渍先放下了衣袖,往外匆匆扫一眼便垂下眼眸,面对这些陌生的宾客她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对着顾老爷那边歉意一笑,不等顾老爷有所反应便赶紧放下纱幔规规矩矩地坐回了船舱里。 看得出来爹爹的脸色着实错愕,也难为他没有当众发作,不过现在忍住了,晚会结束回家后可就难说了,保不齐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不过还是暂且先躲一躲吧,决计不能撞上爹爹的怒气。 顾兮如是想着,抚着胸口呼了口气,却压不下心里的忐忑,暗自懊悔自己的失态。 ○ 话说另一艘船上的顾老爷也是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打小悉心教导,自己女儿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从一开始听见那阵歌声时,他便是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那是顾兮。 本来是满怀喜意的招呼着宾客,此时他心中一下子变得没底,又惊又慌,又气又怒,甚至觉得这场原本顺利的宴会被顾兮的胡闹给毁掉了,他精心筹化了的如此之久,顾兮怎可这般胡闹,根本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不懂他的良苦用心! 他是存有些私心,想倚靠着顾兮的及笄礼为她谋求一桩好姻缘,好为顾家未来的商途铺一铺路,所以他宴请的宾客里不乏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各位宾客之间亲疏远近他心里都有个算盘。但是,仅仅若是如此又有什么错?难道他能盼着自己的女儿什么不好吗?想让自己的掌上明珠未来有个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的好婆家,难道不是天下父母之心? 一腔心血被毁,瞪着双眼攥紧双拳,怒火蠢蠢欲动,下一刻便要爆发。 顾兮太令他失望了。 可是,他不自觉间也跟着人群涌到了船头,一直听到歌声停歇,却迟迟没有出声打断…… 因为在愤怒之外,他清楚地看到了宾客们眼中的着迷神往。 而待歌声停歇,眼下围在他身边的宾客们纷纷向他鼓掌祝贺,七嘴八舌地夸赞他的女儿当真是世间绝色,初展歌喉,却是惊为天人,难怪汴州城中有连“仙人”都忍不住倾心顾家小女,心甘情愿寻来宝物赠与她的美谈,今日一见,当之无愧。 面对这些赞叹与艳羡,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方才的怒气与失望却被掩埋了下去。 在原计划里,他打算叫顾兮与他分船而行,等宴请的宾客都到齐了,酒过三巡后,叫顾兮登船抚琴一首,好来个精彩亮相,顾兮自小习乐,技艺深厚,定能博得满堂彩,哪知会是以这样意外的方式…… 然而毕竟身为商人,深谙八面玲珑之道,心思转得自然快,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稳住宾客,不能自乱阵脚,他赶紧收住思绪打起精神,换上笑脸熟稔地招呼客人,将此事说成是及笄礼宴的故意安排,希望博诸君一笑,换来了满堂喝彩。 可是说不惊慌确是假话,脸上笑意不断,心中仍旧波涛汹涌,背后虚虚出了一层薄汗。 他招呼着宾客重新进了客舱,宴会又再次开始,丝竹乐曲重新奏过,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之声重起。 方才的一曲将这场宴会推向了最酣点,觥筹交错间是一方醉生梦死,歌舞升平。 ○ 岸上忽然传来一阵哄笑声,只见方才那青纶布衣的书生竟是听得痴了,但歌声太远,被春风携着送来岸上,似有若无,飘渺如仙乐,他心中本就神往,极力想听得更清,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竟是恍然未觉,一脚踩进了岸边的浅滩里,裤腿湿了一截,一直呆呆站到了现在。 等画舫上的人回了船舱,岸上看热闹的人也准备散去,见状一瞧,便是不由哄笑一阵,书生羞红了脸,赶忙匆匆涉水上岸,慌乱拍了拍黏在裤腿上的几叶浮萍,抱紧怀里的书卷跑远了,却是压不下心中那份神往的心悸,缠绕如春风。 顾家那位小姐,可真美啊!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予尔相聘 直至夜深月上柳梢,虫鸣声起,宾主尽欢,寒暄数巡后宴会才渐渐散去。 顾老爷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吩咐下人将宴厅打扫干净,这才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虽然与原本计划的不同,出了一些意外的变数,但是不得不承认,从顾老爷最初想要达到的目的来说,顾兮的这场及笄礼办的盛大而热闹,不仅花费数金,排场十足,风风光光,而且达成了顾老爷想要的结果——顾兮在宴会气氛的最酣畅时压轴登场,抚琴作曲来作一场叫世人惊艳难忘的亮相,从而促使顾兮的美名传得更为响亮,同时也是为了告诉全城的人,顾家的小女已经到了及笄之年,乃是最好的婚配年纪,他们顾家诚求一桩好姻缘。 原本这一切都该在计划中,是顾老爷筹谋已久的安排,却误打误撞,因为顾兮感春伤怀,有感而发的一曲清歌,反倒是要比那些刻意编排的大出风头更为震撼人心,口口相传里,留下的是顾家有女初长成的绝色风华。 毕竟,以出奇不意的方式出现在人们视野当中,那种惊鸿一面中的盼顾生辉,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圣洁美好,人们在心神震撼间,才会更加惊艳留恋,以至于久久难以忘怀。 而他听着宴会上旁人对顾兮,对他以及顾家的赞赏,他终于能够心安理得的认为,他的一片良苦用心没有白费。 若是不在意自己的女儿又何故筹谋这些? 他这是为了顾兮的下半辈子铺路,哪怕他是有私心的,可是他身为顾兮的亲爹,他有且只有这一个女儿,虽然有位侄儿亲近,可是总不能指望一辈子,于情于理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有权有势的好人家,过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他们顾家以后也会有座好靠山。 这样的心思,无论谁来看,都指摘不了他有何错处。 这场及笄礼办得极好!他很满意。 顾老爷甚至能够预想到,不过这几日,汴州全城的媒婆势必要踏烂顾府的门槛,而这也是顾家上上下下所喜闻乐见的事。 他心情大悦,大方地分赏了所有的奴仆们,最后在顾家旁支的侄儿,也就是帮忙筹办顾兮及笄礼的那位堂哥悉心的护送下,心满意足的回家去了。 而顾兮这位堂哥也十分满意,他有着自己的打算,若是叔父家唯一的堂妹嫁出去了,那顾家偌大的家业势必得从旁系过继一位血脉来继承,他便是顾老爷亲睐的人选。不仅如此,他心底也十分赞同叔父的筹谋,毕竟以后若是顾兮有倚仗,那么他也将蒙荫,未来一片坦途。于此,顾老爷的命令他向来说一不二,及笄礼筹办也自是尽心尽力,甚至对顾兮的照拂也是视若亲妹,十分宠爱。 这样看来,皆大欢喜。 ○ 顾府上上下下都开心,只是除了顾兮,可悲的是,皆大欢喜里她的声音无足轻重。 她本该在这华丽的宴会上高高兴兴的享受旁人艳羡的目光,可是她无法忽视那些宠爱之下隐藏的心思与筹谋,她就像是一樽精心打造的花瓶,她的任务就是安安静静呆在那里,被旁人观赏着就够了,哪怕这本是她一生一次最重要的及笄礼。 她从前只觉得父亲的管束让她不自由,现在却是越发愁苦,她的一生难道注定只能如此? 她一点也不感觉到开心,甚至觉得这一切真叫人高兴不起来。 只不过没人在乎她心中如何想的,更别说问她一句可愿意,她像一株生长在大树枝干上缠绕的藤蔓,大树生她亦生,大树枯她便只能无奈枯萎,无法选择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心中感到一阵无力与悲伤。 再说这些虚名也好,还是仰慕也罢,非她心中所想,也非她心中所愿,她一丝由衷的喜悦都没有。 他们的仰慕与恭维还不如拂煦坐在窗边同她展露的一丝笑意令她来得满足。 有人愿意陪伴,愿意倾听,是这般美好的事。 而她在遇见拂煦之后才懂得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唉…… 可是,他们前些日子吵架了。 她现在不过是很想知道,拂煦究竟去哪罢了。那日不欢而散,匆匆一别,此后连续几天,拂煦一直未曾露面,那些堆在她屋中的珍宝也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被拂煦悄悄地取走,想是都趁着她入睡之际,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去了。 并不可惜那些奇珍异宝,只怪拂煦的身手那样的厉害,来去无踪,无声无息,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过,她便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她长夜苦等,最后却也没能见到拂煦一面。 她特别希望拂煦能像往常一样,同她说一些什么,可是拂煦却一直没留下一句话,一连半月一点动静都没有,顾兮甚至觉得以为拂煦已经离开了汴州,她开始一遍一遍质疑自己是不是那天语气太过糟糕,还是言辞太过伤人,都是怪她,她搞砸了。 特别是今日,是她的及笄之日,他们本早已约好一起庆祝。以往答应她的事,拂煦从不失约,所以她想着,虽然同她是有些不痛快,虽然连争吵都算不上,但是拂煦肯定不会爽约,他会来的。 今天一天,她一直留意着周围,想着拂煦肯定就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候,假装臭着一张脸出现在她身边。 可是,直到现在,拂煦都还没有出现。 难道,她连他也失去了吗? ○ 顾兮坐在桌前,灯影绰绰,影深孑然,她越想越是难过,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又有些委屈,心里的酸涩直直翻涌,酸的她眼泪都快落下。 可是,世界上好像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他总会在你最难过的时候出现,让你觉得,难过其实好像也没什么的,因为无论多晚,路途多么遥远,风雨如何凄厉,他却永远风雨无阻地为你赶来。 仿佛感应到她的伤心,那人决计不想让她再流泪一次,窗外的树枝忽然晃了晃。 她心中一动,赶紧满心期待地抬头望去。 果真见拂煦像往常那样坐在树上,呼吸急促,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甚至小声嘀咕着:“老天保佑,还好赶上了……” 见她看来,拂煦赶紧平复喘息,像往常那样一脸无事发生地冲她招了招手。 顾兮心中的酸涩委屈一瞬间被化去,她很想笑却又很想哭,原来他没有走。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跑到窗前,紧紧地盯着拂煦,眼神前所有的炙热又贪婪,怕他不见,又怕是她失望之中不小心睡着而做的一个美梦。 可是,心跳的很剧烈,那种又酸涩又满足的爱意,告诉着她,拂煦就在那里,她也不会从梦中惊醒,这是真的。 拂煦见她不说话一直盯着自己瞧,也不知怎么的,感觉脸颊越来越烧,他不自在的咳嗽一声,想要扭开脸,却也意识到自己根本舍不得挪开视线。 他认命的叹了一口气,伸手将腰间的一块牌子解下来,握在手里又飞快的绑上一个小小的袋子轻轻抛给她。 顾兮离窗边近,伸手轻易就能接住,入手发现那小袋子分量略重,低头一看,木牌不过是块式样十分普通的腰牌,刻着一个大大的“镖”字,她又解开那个小布袋,发现里面装着几锭元宝,有金有银。 算不得什么稀奇的好东西。 顾兮抬头问他:“这是什么?难道是及笄礼物吗?” 莫不是以前送自己珍宝被拒,所以拂煦直接转送金银?可这腰牌又是何意? 拂煦忽然从树枝上站起来,一转眼就跃上了屋顶,然后倒挂在房檐垂下了身子,拉近了他们两人的距离,他还是没有逾越无礼的闯进她的房间。 拂煦的脸近在咫尺,拉起了她的手,看着她少见的笑得很开怀,眉眼弯弯如新月,温柔得要快将她融化。 “兮儿,这是我亲手赚来的钱,也是给你的聘礼!我知道还不够多,先交由你来保管,以后,我还会赚更多更多的钱……” “等我攒够了聘礼,就来娶你!你可愿意?” 第三百二十四章 雨中闲话 他的话像是一捧带着湿意的春风,青涩又炙热,直直撞进顾兮的心里。 顾兮眼眶倏地红了,可是这次几欲落泪的感觉并不是因为难过,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一下一下的,扑通地跳动着…… 顾兮想,她的这一生能够听到这样真心实意的一句话,已经不枉活过一回了。 她真的很高兴,拂煦能说出这句话,这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好的也是最动人的礼物。 她很想说她愿意,很想告诉拂煦,她是真的很高兴,许是太过激动,她竟说不出话来,未语泪先流。 原来太喜欢一个人,也是会流泪的。 她真的很感谢这辈子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也坚信着,她此生再遇不到第二个这样一个他。 这么一想,心中竟是又庆幸又酸涩,比起言语,动作也许更为直白。 顾兮几乎是扑过去,双手捧住拂煦的脸,虽然他倒挂在屋檐下,顾兮仍是捧住他的脸,主动吻了上去。 拂煦瞪大了眼睛,眼前是一截雪白的脖颈,像玉一般,可是很快,他便沉溺进去。 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个吻,带着有咸又甜的眼泪,交换着彼此的呼吸。 情不知所起,唯一吻昭芳心。 ○ 春雨淅沥,从葱郁的树叶间洒落,打湿脚下泥土,马车上早早盖上了挡雨的油布,细密的雨滴砸在上面,声音很是清脆。 此趟出行路途遥远,再加上春雨连绵,已经连着下了两三天了,冒雨行路,哪怕着了雨具,浑身上下的衣物仍像是染了湿漉漉的水汽,贴在身上,叫人觉着难受。 不过好在一路上都很顺利,货物也保管的妥当,一点潮气都没沾,再过两三天便能安全送达目的地,没什么需要太过操心的事,以至于听着细密不绝的雨声,跟有人在耳边轻声催眠似的,倒要叫镖师们觉得无聊起来,风餐露宿不提,一直沉闷的赶路,神色间皆有倦怠之意。 车轮轱辘轱辘地转着,带起点点泥水飞快溅落,拂煦蜷着一条腿斜着坐在镖局马车后面留出的车板上,背后堆放着整齐的货物箱,头顶着雨笠,嘴里叼着一根青翠的草芯,盯着后一辆马车的车轮不断轧过水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也不觉得下雨天气阴郁恼人。 经过这段时间的共事,虽然拂煦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其实真实情况是——他性子不错,为人坦荡,仗义又不爱抢功,再加上本事也是有目共睹,每次同他出镖都十分省心,倒是挺受镖师们青眼,争抢着同他搭档押运。 对此,镖局老板也是喜闻乐见,对拂煦加以重用,很快拂煦就做上了二等镖师。 要知道汴州镖局是汴州第一大的镖局,要想做大做强,镖师就得够用,所以整个镖局共有近两百镖师,再加上为了方便管理,对镖师们有着明确的等级划分,共分有普通镖师,三等镖师,二等镖师,一等镖师和首席镖师,等级越高,地位就高,待遇也就越发好,当然其负责的货物就越贵重,押运也就越危险。而其中首席镖师寥寥可数,这不光是武功高下决定的地位了,阅历也占了大头,很多都是行了七八年,跑了无数趟镖,风来雨里去的辛苦不谈,就是单说与山匪歹徒斗智斗勇,也是刀尖血影里滚过了无数回,遭遇过牺牲不幸,这才有了资格晋升成了首席。 新人刚入行,基本都只能从普通的镖师做起,所以,拂煦这晋升的速度已经是汴州镖局里这几年来最快的一位了,还分了一间单独的院落,镖师们谁见了不得赞一句前途光明。 ○ 下了雨后林间的车道就泥泞起来,坑洼很多,马车一颠簸,就带着拂煦垂下的腿也不停地晃悠。 这辆马车上载的箱子不多,几个昨夜值夜到天亮的镖师就同他一起坐在马车后面休息,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拂煦这段时间跟着了魔一样,时不时摸着嘴唇露出一两个痴痴的微笑,一片心情明媚的模样,倒叫一旁的镖师们,略感诧异。 检查完一遍货物披着蓑衣带着雨笠的刘奎从后面赶上来,恰好撞见,便驱马行至他身旁,随着马车一同行进,同拂煦笑道:“顾老弟,这是遇着什么喜事了?”(拂煦在镖局中化名为顾煦,所以镖师们都以顾姓相称。) 拂煦抬眼看过去,眉眼含笑:“刘大哥为什么这样说?” “瞧你面上含春,嘴角带笑的,我估计着……是在想喜欢的姑娘!” 日子久了也就熟络了,刘奎与他的几个好友都在镖局共事,几人结识深交感情甚笃,而刘奎为人豁达,见拂煦年纪轻轻很有本事却总是孤身一人,以为他家中无人,身世凄苦,便时常耐心照顾,偶尔兄弟们邀约相聚,刘奎就会叫上拂煦一同,喝酒谈天,聊上一顿酒话。虽然多是刘奎与几个弟兄们说着,拂煦把着酒盏含笑听着,倒也相处的顺心。 眼下见拂煦这模样,也是自然的打趣几句。 拂煦一愣,猜的不错……他有这般明显吗?遂稍显不自在,于是他避开视线,笑而不答。 见他这副模样,刘奎了然一笑,看来是他说对了。 倒是旁边几个休息的镖师被刘奎的话所吸引,也不继续休息了,凑过来往下聊,一路上闷坏了。 “不知顾老弟喜欢的是哪家的姑娘?想来小模样应当如花似玉,娇俏动人,才叫顾老弟这般魂牵梦萦,念念不忘!有机会也让兄弟们瞧一瞧,饱一饱眼福,嘿嘿。” 见说话的人一脸坏笑,旁边有人推他,“老傅你忒坏,小心你家娘子听去了,有你好受的,上次的事忘了是吧!”又转过头同拂煦解释,“他这人嘴上没个把门,顾兄弟不必答话。” “无妨。”拂煦心情很好,也不在意这些调侃。平日里镖师们之间经常谈笑,浑话不断,他听得多了,有时候便也在试着融入。 他现在只想当个普通人,能够从黑暗阴影里走出来,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这样他才有资格同顾兮站在一起。 这话里说的老傅平时说话大大咧咧,略带轻浮,但是其实私底下是个妻管严,特别怕他妻子,闻言脸色一黑,也不论他妻子是不是能听到,下意识地赶紧辩驳道:“我这是帮兄弟把把关,并无他意,再说了,不瞧就不瞧,光瞧我家那位就挺好!哎哎哎,你们都听到了吧,我别的可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话引得几人哈哈一笑,又是一阵打趣,才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刘奎早些年就已成了家,拂煦也见过那位妇人,温柔贤良,待人亲切,同刘奎感情很是深厚,见拂煦这么小,又是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念及自家幼年走散的弟弟,心里十分同情,时常多做一些吃食用具,让刘奎捎带给他。 一来二去,两人许是真将拂煦当做了弟弟,终生大事上可马虎不得,刘奎便以过来人的身份替拂煦操心,便道:“难得良缘,顾老弟选的自然是好的,那你可曾上门去求亲了?” 拂煦摇摇头,垂下眸子,“还未曾!” “那你打算何时去啊?” 拂煦沉吟思索无果,只得道:“还未想好。” 还不得刘奎继续说,旁边几个有家室的镖师就插话:“顾兄弟不是老哥我瞎说,成家这事可拖不得!早些结亲,早些成家,安定下来是人生大事!” “是啊是啊!每次休息回家,那家中老婆孩子热炕头,你想想那滋味……日子都有盼头!” “你们就腻吧!”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刘奎在一旁分心看顾着货物,边侧耳听着,也跟着笑,过了会才悄声同拂煦说:“若是何时方便,那位姑娘也愿意的话,可以带回来给你嫂子看看,想来她也会很欣慰,你有个自己的家。”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一话两心 拂煦知刘奎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就点点头暂且应下了,只不过何时就不确定了。 刘奎闻言露出笑意,瞧着他的目光里倒也有股欣慰的感觉。 拂煦稍有不自在,倒不是不悦,不妨说是无措更形象些。每当这个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对于情感方面,似乎有很多欠缺,遗留在过去的空白里,已经无法再补回来了。 不过,他知道,刘奎跟刘奎的妻子是出于心善,同情怜惜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家可归,其实刘奎所认为的身世孤苦伶仃也不假,事实也未偏差多少。然而,虽然幼时是吃了许多苦,可是现在的拂煦并不觉得自己过得不好,相反,在最为穷困落魄的时候,机缘巧合下遇见了老乞丐,彼此无言地陪伴着度过了那一段难挨的岁月,在老乞丐死后他已经走出了那样为生计发愁的窘境,孤身一人游走,觉得自己一个人挺好的,没什么牵挂,想去哪便去,想盗什么东西便没有他取不来的。 非要说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话,大约就是太飘了,他整个人像是一直浮在半空,脚不沾地飘着一样,这感觉倒不是难过,就是有些虚浮而茫然。 直到在这里遇见了顾兮,他忽然想收起翅膀,试试脚踏实地踩在地上的生活,并且觉得这样也不错。 那些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在一一尝试,也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汴州城也许就是老乞丐口中说的,命中注定里,他该出现的地方。 ○ 旁边几人又闲扯了几句,话题拉得有点远,直到拂煦听见一个熟悉的人名也堪堪拉回了思绪。 “说到这媒妁之事上,我倒想起来一事——顾小姐!你们听说没?” “哪位顾小姐?你是说最近汴州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城西顾家独女吗?嗐!那哪能没听过,毫不夸张的说,现在汴州城里,就是随便拉个街边三岁孩童一问关于顾小姐的事,他都能给你说上两句!” “就是说啊!那可是汴州城这么多年以来独一份的名气!简直堪称汴州的传奇佳话!” 挑起话头那人见大伙很是上道,又压低声音,一脸八卦继续道:“那说个你们肯定不知道的!” “这顾小姐美名远扬,不少人亲眼所见,那可是实打实的,而且都传遍了,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说你那些小道消息每次都真真假假,能不能信啊!” 那人拍了拍胸脯,一脸得意,“嗳,那不好意思了要让你们失望了,我要说的这个还真是真的不得了!我姑婆你们晓得吧?在城东太平巷那片她可是出了名的媒人!就你,老傅你说,你同你娘子的好姻缘是不是靠我姑婆牵线搭桥成的!” 突然被提的老傅再次脸一黑,像是想起什么,“我可去你的!扯我干嘛!有什么边边角角要说就快说!谁不知道你那姑婆嘴厉害着呢!白的能说成黑的,圆的能给说成扁!定亲前同我娘说,李家姑娘貌美如花,样貌品行出挑,脾气十里八巷一等一的好,从没跟人吵过架!嚯,等娶回家了,才知道,貌美倒是真的貌美,品行出挑也是真的出挑,但是可不没跟人吵过架嘛,直接动手上去揍,谁敢跟她吵啊!” 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的话顿时引起一片哄笑,气氛活跃不少,春雨的绵愁都淡了些。 笑过后那人又说了回来,“那反正最后成了对不对!你们夫妻俩人不也过得挺恩爱不是?可见这就是能力啊!再说那也不可否认,我姑婆在城东就是小有名气的说媒人嘛!我的婚事也全靠她张罗呢!” 老傅坐起来探过拳头玩笑地捶了几下,“废话忒多,赶紧说重点!” “行行行,看把你急的!这几天,我姑婆来同我娘走动时,就说了顾小姐这事,说是啊,这个月可是有足足五户人家的长辈托她到城西顾家说媒呢!你们想啊,单单是我姑婆这一处就来了五家,那其他说媒人想必就更多了!我当时在一旁都听愣了,可还有更夸张的事呢!我姑婆去的时候啊,其实也是赶了一大早,哪想到那顾府的门外前去说媒的人都已经排上长队了!啧啧,甚至光是那些送的登门礼连门厅都快堆不下了!送的礼啊各有千秋,有豪气的,有稀罕的,也有些不值钱的,但是这门庭若市的景象可不是吹的!” 一听他这么说,众人皆是来了精神,纷纷好奇道:“还有这种事?真的假的啊?那怕是顾家的门槛都要踏烂了吧!” 又有人也接话道:“真的真的,我也听人说过,也问了原由,说是顾家那位小姐美得紧,如天仙下凡,简直是一眼就终生难忘……前些日子正好办了及笄之礼,佳人初长成,正是姻缘婚嫁的好时候,所以上门求亲的人格外多。要不是我年初已经定了亲,我也想去试试呢!” “那我我我,我还没找好媳妇,既然这么多人提亲,有富有庶,岂不是我也有机会!” 这搭话的镖师是一个月前新来的,虽然模样说不上多出众,但也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再加上性子憨厚,青涩里又带着点对江湖义气的憧憬,很快就跟老镖师们打成一片,这次跟着他们出来练手。年纪尚轻,刚讨上生活,自然没有成家,说起这话来还颇为认真。 马上就有人出言损他,“嘁!别异想天开了,顾小姐怎么会看得上你!” 小镖师一脸愤慨又认真的问众人:“我哪里不好吗?我这么年轻,这么努力!我难道哪里不好吗?” 面对他的诚恳质问,眼睛里闪烁的认真,众人不好打击说什么各方面条件都不是很般配,只得敷衍道:“先别说顾小姐看不看得上你,就是她爹顾老爷也肯定先不同意!她爹可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他女儿的婚事肯定十分考量!” 那小镖师挠挠头,思索了片刻似乎回过味来,也不恼,憨笑道:“啊……说的也是!” ○ 他们还在热情地喋喋不休讨论着,没人注意到,拂煦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他仰起脸来往上看去,像是想看一看天空,然而头顶入目多是翠色树叶,有细密的雨丝洒落在他脸色,他的脸色难得带着几分严肃认真。 不知为何,心情莫名烦躁起来。 他不是不知道顾兮有多么美好,只不过,正是因为知道,才越发觉得紧张。 原来时间已经如此迫在眉睫了吗? 他很担心在他没在的日子里,在顾兮身边出现了一个更好,更优秀的人。 可是,他心里又始终有所顾忌,生怕自己准备的还不够多,达不到求娶顾兮得要求,又怕因为自己犹豫耽搁了太多时间。 他无非是想证明自己。 可是现在,他忽然不想再等了,他也等不了了,他得准备准备,找个合适的日子登门拜访顾老爷,向他求取顾兮的亲事。 想必顾兮知道了也会很高兴吧!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捡个魔女闯江湖更新,第三百二十五章一话两心免费阅读。 第三百二十六章 孰为良配 入夜,月光如水,枝桠轻摇,像是鸟雀飞过的声音,很快一个人影再次出现在窗外。 顾兮探出胳膊,小半个身子趴在窗栏上,笑眯眯地望向窗外。 外出半月方归的拂煦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却还是忍不住相见的满眼笑意,“小心些,别掉下去了。” 顾兮俏皮地眨眨眼,“要是真掉下去,你也会接住我的吧。” 拂煦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他将这几日的经历简单同顾兮说了一些,虽然说的很简单,寥寥几句,不过顾兮还是觉得很高兴。 因为拂煦惯来沉默寡言,时常不发一言,去哪了做了什么,他什么都不会说,哪怕是顾兮主动问起,也说的略为搪塞,倒也不是敷衍,只是他不知道如何说才对。 顾兮有时候就会有些失落,她只是想对他多一些了解。 好在,拂煦真的在为她改变,满足了她一切的期待。 一人在说,一人在听,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投下拉长,交织在一起。 虽然没有多亲密的肢体接触,可是这样的气氛缠绵悱恻,无端温情,要比任何时候,都叫人满心欢喜。 月升的有些高了,顾兮眼中出现了朦胧的睡意,昏昏欲睡,再问几句,已经喃喃着不再答话,看来是困了。 拂煦跳下树枝,轻轻落在窗栏上,像一只黑色的鸟儿。 可是这只黑色的鸟儿张开羽翼,将顾兮轻轻拥入怀中,将她轻柔地抱起,正欲往房间的床榻走去。 顾兮睡眼朦胧,意识到这是拂煦的怀抱,迷迷糊糊地嘟囔几句,像只小猫一样安心地将脑袋在拂煦衣袖上蹭了蹭。 拂煦轻轻笑了一声,脚步慢下来。 “兮儿,虽然很想再等等,可是实在无法无动于衷,过几日,我便携礼上门提亲,好吗?” 他以为顾兮已经睡着,听不见他的话了,他也只是试探着问一问,为真的说出来那日,积攒勇气,为他有一日,能够大声的说出来。 …… “好。” ○ 这三个月以来,顾兮拒绝了无数上门求亲的人家,就是顾老爷自己私下做主答应他人请宴或者会面了,顾兮也总是不愿出席相见。 这叫顾老爷心里越来越烦躁,近来总是不断发愁,甚至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踱步,同顾夫人嘟囔着抱怨,“这丫头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郎君?难道汴州城这么多世家公子与权贵之子,就没有入得了她的眼吗?连城东的黄氏与城南的陈氏两大世家上门请见,也不给人面子,说不见就不见,倒叫老夫难做人!” “再说,这两家之中随便挑一家,那可都是富贵人家,家世源远,财力雄厚,送来的拜礼也都是一等一的昂贵稀有,这样富庶的大户人家未尝不是良配!” “若不喜欢商贾之家,那白老先生家的独孙也是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不说白老先生以前可是做过太傅,白老爷又官至太守,哪怕如今辞官还乡,可曾经的人脉威望尚在,那可是汴州城内一脉相承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虽有女儿几位,却是老来得子,膝下只有白益这么一个金疙瘩,兮儿若是能嫁进去,未来的地位岂不尊崇!” 听着抱怨的顾夫人也想不出来这问题的答案,女儿喜欢什么样的,他们夫妻俩似乎都没有问过,只是挑了些合适的人家让她选,也许兮儿是犹豫不决罢了。对此,她也只能囫囵安慰老爷两句,晚间便做了些养颜汤送去给顾兮。 匆匆回来时,顾老爷犹在烦恼,倒没注意夫人的脸色有异。 顾夫人歇了一会,睡时还是放心不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你还记不记得前些年给兮儿送来珍宝的那位神秘的赠宝人?” 顾老爷侧卧身子在榻上借着烛火察看账本,闻言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点点头,“噢,你说那个寻来宝物送给兮儿后来再无消息的神秘人啊,已经销声匿迹很久,这时提他作甚?” 顾老爷只当是夫人胡思乱想,也没放在心上,随口一问,继续看他的账本。 见状,顾夫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偶然想起来。” ○ 虽然顾兮处处拒绝,对此顾老爷颇有抱怨,对顾兮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逼着她赶紧随意挑一家,而且顾老爷也想在等等,其实他心中倒有一户人家,那才是是配得上顾兮美貌,百里挑一的合适! 听说汴州知州的嫡子也正逢婚配之龄,这位葛知州说是汴州城最有权势,地位最高的人也不为过,似乎还有传闻,这位知州官运亨通,不出一年半载便要擢迁帝都去了,在天子脚下做官,可想而知,这是旁的人家比不上的尊荣权势。 士农工商,默认的社会阶级如此,商人虽然生活优渥,财力雄厚,可是说到底社会地位却不高,顾老爷虽然财倨一方,受人仰慕,可是在很多时候,不也得花费大量金钱与精力去上下打点,碰上官家更是如此,送礼讨好不过家常便饭,可还是指不定哪一天被卷入什么权利斗争中,顾府家业说没就没了,所以他希望能找一家靠山,也就是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如若能与汴州城内权势滔天的葛家结亲,那对顾家的帮扶可想而知。 这么大一座好靠山,也不枉顾老爷盘算了这么久。 只不过,也正是因为顾家从商发家,考虑门户登对问题,虽然顾兮的及笄宴上顾老爷也费尽心思请来了葛知州,可葛家并未马上有所动作,还在观望,未曾上门提亲。 不过顾老爷生意往来,人脉自然广,旁听途说了一些小道消息,看样子葛家并不是对顾家小女一点意向都没有,所以他更得沉住气,这个时候,一定要拿出顾家的姿态来,不能让人轻看,肯定能等来好消息。 ○ 今日顾府大有不同,顾老爷也果然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好消息,葛家虽未亲自来人,却差了媒婆与本家奴仆,带着礼物上门来了,他令全家人都严阵以待,势要达成这门亲事。 等把葛家的人迎进厅堂,顾老爷这边就看出了端倪,那位葛家的小少爷正穿着仆从的衣裳,混在了自己仆从里,佯装葛家派来的普通管事。 虽然身份打扮有所隐瞒,可是那骨子里浸润的矜傲却藏不住,目光里也情不自禁带着对旁人的审视挑剔。 想来是这位葛家少爷自己想来看看那位传说中的顾小姐,又不想失了身份,才改头换面隐藏身份。 顾老爷面上如初,并未拆穿,只是全力热情招待,赶紧请他与媒人坐下,很快奉了顶级的香茶。 好事接二连三,让顾老爷忍不住想今天是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因为除了葛家少爷上门这事外,更让顾老爷高兴的是,今日不知怎么的,顾兮难得的答应来前厅会客,她若是肯来,这亲事肯定稳了。 果然,葛家那位少爷见了顾兮当即眼前一亮,移不开视线。 顾兮一袭白裙,宛若云霞,长发如瀑,裙畔生花,眉目含春带怯,轻轻一瞥,如同初荷,万般风情,款款走近,亭亭玉曳,叫人不由心生怜爱,比传闻里更为令人惊艳。 本是抱着看一眼心态前来,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绕是见惯美人的葛少爷也被吸引,一改方才的矜傲,同顾老爷热络起来,也将话题似有若无一直往顾兮身上引,好有机会同顾兮搭上话,眼神也时不时痴痴往顾兮那里看去,叫顾兮稍有不自在。 从小培养,顾兮行为举止自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是赏心悦目,牵动人心,却一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似礼貌端庄,温柔娴静,眼睛里却带着一股子疏离。 可是,正是这副“可观而不可近”的模样,却真真是讨人喜欢得紧,若是一个劲贴上来,反而叫人才败了兴致。 这同往日那些贪慕权势与他示好的小姐们都不一样,葛少爷如是想着,只觉得此番前来,来得很是合事宜,他以前未曾想到,顾家小女竟真是如此妙人。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权衡利弊 恨君春不待,七窍玲珑心。 自那日过了三个月有余,拂煦费尽心思,有空的时候便四处奔走,总算已经收集到了相当不错的聘礼,虽然这些东西并非盗窃而来,但是哪一件单拎出来都是普通人家难以拿出的宝贝,他费了相当大的功夫才搜集而来,算是相当有底气的见面礼,总不至于拿出来叫他人轻视。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换上新订做的衣服,仔细将自己拾掇过一遍后,在刘奎夫妇的肯定下,终于信心满满地提着礼物骑马往顾府赶去。 虽然没有华车美仆相随,但是高高骑在骏马背上,穿街踏巷,这样意气风发的俊美少年郎仍旧格外吸引人们的视线。 拂煦嘴边带着笑,整个人越发耀眼,汴州城的“珍宝”他势在必得! 既然得到了顾兮的肯定回答,那么顾兮也是很想他这么做的吧,而现在的他也已经做足了准备,能够给顾兮一个完整安稳的家了,那他也不必再等下去。 现在上门提亲,势必是最好的时机。 ○ 便是今日,又恰巧是今日。 葛家聘的媒人在葛少爷的示意下也心领神会,同顾老爷相谈甚欢,彼此交谈间都颇为满意,很多事情已经心照不宣。 可顾兮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心里挂念着别的事,今日正好是拂煦同她约好上门提亲的日子啊。 真是不凑巧,这些人来得比较早。 她或许不该这么早到厅堂来。 心不在焉的听着,直到葛家少爷意犹未尽的起身告辞时,顾兮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人的眼神真是叫她不自在的很。 顾老爷心里估摸着十之八九已经稳了,本想闭门谢客,不过听门童又来相报有人上门提亲,心情一好,便又让门童将人请了进来。 说不明显,其实也颇为明显,直到这位提着满当礼品孤身前来的少年信步进入厅堂时,顾兮一扫方才的散漫,正襟危坐起来,盯着门口,目光隐隐发亮。 像是今天盛装出席,便是为他而来。 ○ 顾老爷喝了一口茶,抬眼睨去,心里稍微一动,这来人相貌堂堂,俊俏非凡,往堂前一站,便叫人移不开眼,心里暗暗称赞,比方才那位出自权贵世家的葛少爷更有风度,也更加俊秀,但独身一人前来,面生异常,似乎不像是汴州城哪家的权贵,便不自觉带上了商人惯有的权衡利弊问道:“你是哪家的奴仆,还不递上名帖来?” 拂煦同顾兮眼神对上,他们的心意心照不宣,彼此呼唤姓名,却是在这高朋满座里掩埋下的晦涩爱意。 顾兮低头羞涩一笑,满目风情徐徐而来,拂煦怕失了规矩不敢多看,赶紧移开视线,将带来的礼物毕恭毕敬奉上,开口解释:“晚辈并非谁家的奴仆,乃是为自己的婚事前来拜访!” 对于顾老爷来说,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的,无非有三种人,一是贪图顾家家业,二是贪恋顾兮美貌,三是符合他心目预期的好姻缘,而其中前两种不管是哪种人,为达成目的自然而然的带着讨好他的意思,这些时日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了,而第三种是需要他去讨好经营的,就比方说权贵葛家。 对于面前这孤身一人前来的男子,顾老爷自然而然将他归进了前两种人,也自然而然的将拂煦送上的礼物认为是对他的示好,矜傲地颔首示意算是收了礼,不过心里以为就些寻常见面礼,未拆开查看。 招呼拂煦坐下,茶不过半盏,顾老爷便开始问拂煦的来历,拂煦一一对答,谈吐文雅有度,身上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洒脱,可是说的话却仍是叫顾老爷失望无比。 “什么?你说你走南闯北的押镖走?”顾老爷暗自摇摇头,听到这里已经将面前这人完全否决,排除在姑爷人选之外。 这样下九流的人,怎么配做他顾府的姑爷,怎么配得上他顾家的门楣,再说了他可不愿让顾兮嫁给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去吃苦! 所以方才堂上的场景似乎反了过来,顾兮一一听得认真,可顾老爷却不想再继续谈下去,本意也是直接拒绝,但是看到顾兮的表情,难得上心,考虑到自己不能做的太明显,伤了顾兮的心,无奈只能又接着仔细问了一些拂煦家世的问题,越问越是不满意。 倒不是对拂煦这个人不满意,抛开家世不谈,这男子的身姿谈吐皆为不凡,只不过……毫无家世,毫无权势,实在不符合顾老爷心中的上好亲事。 不行不行,这人绝对不行。 心意已决,无话再问,顾老爷也不愿再往下谈,他便悄声凑近顾夫人,佯装着询问顾夫人的意见,“夫人,你觉得如何?” 其实话里话外不过是想让拂煦自觉些,体会到他的否定拒绝,识相些赶紧自行离去。 只是顾夫人方才看清楚来人的脸,脸色大变,一时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去,不过却小心的没有叫旁人察觉,见顾老爷相问,赶紧收敛大乱的心神,拢起一点笑意,刚要斟酌开口。 顾兮突然插话,以团扇遮面,羞涩地小声道:“爹爹,时候也不早了,兮儿有些饿了,不妨留这位公子一同吃晚膳。” 厅堂里静下来。 这可是这几月来头一遭。 不论是答应出席相见,还是挽留外客留膳,头一遭。 绕是再不往其他方面想,也不难看出顾兮对这人很上心。 ○ 顾老爷同夫人对视一眼,神色一脸复杂,顾老爷多日来的疑惑似乎得到了解答,打小养尊处优不懂世俗的顾兮竟然鬼迷心窍昏了头,看上了这样一个没权没势的穷小子…… 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方才可是答应了葛家的媒人,择日再谈,也就是,这门他心里最满意的亲事已经十拿九稳了。 顾老爷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拿出姿态来,若是在答应葛家之后,又挽留外客吃饭,若真有这番举动,传出去说是顾家小女已经有了青睐之人顾老爷还费尽心思巴结地葛家,这样岂不白白得罪了葛家,断送了他们两家之间的姻亲! 他绝不能毁了这门好亲事,还是因为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 绝不能。 势必该断一断女儿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才是! 顾兮的喜好与顾老爷的权衡利弊,孰轻孰重已经不由辩驳。 想到此,满腹的算计便压不下去,顾老爷拉下脸,不愿再八面玲珑地周旋,毕竟这是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穷小子,没什么利益相关,也不怕得罪,“老夫道是来者何人,原来不过如此。瞧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憨样,这饭不吃也罢!” 顾兮微不可察一震,脸色发赧,似乎内心震惊于父亲说出这样叫人难堪的话。 再怎么样不多心也很难听不出顾老爷话里的讥讽,任谁被这样平白贬低一遭心中都难免不悦,拂煦耐住性子问道:“晚辈诚心上门求亲,顾老爷何故这般以话挖苦?” 这么不懂人情世故的直白发问叫顾老爷脸上无光,也是因为这样子的直白倒反衬得他不够光明磊落,处处算计,顾老爷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你听不懂老夫的话吗?非要老夫说的这般直白才行?说难听些便是,你,赶紧滚出顾府!你这样没身份没地位的下等人,怎么可能会配得上我的女儿!” 这样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拂煦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那是基于一种手足无措的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以为是自己方才变现得不够好,惹怒了顾老爷,于是他又小心翼翼的解释道:“顾老爷,晚生是真心想求娶顾小姐的,我绝对是真心的!天地可鉴!” “这上顾府前来求亲的,谁人不是真心的,莫不是只要是真心的,我就得把女儿嫁给他么?” 这同意料中的并不一样,他想过也许顾老爷不会直接答应,可能需要对他多多考量,而他也会积极回应,做到让他们满意,可是,他没想到顾家当家直接说了这样决绝的话否决了他,像是要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拂煦心中着急,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顾老爷,请您听我一言,我与顾兮是真心相爱的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 何以陈情 “你说什么!你在那胡言乱语什么!谁跟你真心相爱?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一直养在深闺,为什么会同你这样的人相爱? 什么时候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 后面的话顾老爷吐不出来,他的喉咙像是被泥沙糊住。 拂煦方才心急脱口而出说出来的话清清楚楚,可是每个字落在顾老爷耳朵里都像是可怕的惊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可怕的想法在他心间炸开——顾兮同这人有私情!!! 他下意识地认为是拂煦在说谎! 拂煦话里的顾兮,不是他的女儿,才不会是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 他的女儿自从生下来所享受的一切锦衣玉食,悉心栽培,可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风风火火嫁给权贵望族的!而这一切都耗费了他一生的心血,他将顾家的未来都押在了顾兮的婚事上! 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女儿私自喜欢上什么人!顾兮的夫婿只能他来挑选! 什么真心相爱都是鬼话连篇! 绝对没有的事情! 顾老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厅堂里所有人,都似乎听到了那一丝不自然的颤抖,奴仆们甚至跪在厅堂外不敢走动。 生怕顾老爷一下子撑不住,顾夫人伸手想去扶顾老爷,却被粗暴地一把推开了,一旁坐着生怕撞枪口上插不上话的表哥顾源赶紧眼疾手快地跑过去扶住了顾夫人,她才不至于摔倒,顾老爷却不管不顾径直冲到拂煦面前,目光发红狠狠盯着拂煦,“我知道了,我总算知道了!说,谁派你来的!你就是为了辱没我女儿名声才来的吗!你想让全城的人都来看我的笑话!绝对不可能!” 拂煦这次是真的错愕了,他下意识的否认,“不是的,不是这样……” 他今天不过是满怀希望的来求娶顾兮的! 气氛僵持到了冰点,偏偏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让顾老爷整个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见拂煦被误会,顾兮心里着急想也没想跪下来求情,希望能够得到顾老爷的谅解。 “爹爹!爹爹,拂煦他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你误会他了!他的为人,女儿再熟悉不过,他真的不是这样的人!” 顾老爷这下是整个人都炸了,他面色惊愕,嘴唇蠕动,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他是怎么样的人,你一直养在深闺,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除非…… 顾兮见父亲愣愣站着不为所动,转头想求一求顾夫人。 “母亲,母亲!我求求你了,帮我劝劝父亲,拂煦他,他便是当年寻宝相赠之人啊!女儿同他结识许久,人品好不好,没有人再比女儿清楚,父亲真是误会他了!” ○ 在顾夫人眼里,顾兮自小就十分温顺听话,就算偶尔冒出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就算偶尔也有小女儿家的贪玩娇气,可是从来没有忤逆过他们的意思,也没有惹他们生气过,乖巧的就像是……按照他们期翼的模样,一步一步成长。 所以,别说是罚跪,就连一次厉声惩戒都没有过,可是,今天顾兮却如此反常,竟为了一个外人求情跪下了,虽然诧异,可是顾夫人忽然觉得心里十分心疼女儿。 顾兮那模样,实在太可怜了。 本来顾夫人想说些什么,一只茶盏却在她们身侧摔得粉碎,吓得两人一个瑟缩。 哪怕想起当年顾府发生的那件奇事,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借助过此事传出美谈,可是顾老爷仍不能平息滔天的怒火,愤怒地从最近的桌上拿过一只茶杯摔了过去,飞散的碎片弹起划伤了顾兮的手指。 可是顾老爷也没有因此动摇过,顾兮怎么敢这般做,简直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还不给我住口!顾兮!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在这丢人现眼是吗!你还知不知道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怎么写?” 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因缘际会,可是,绝对不可以! 他们以后绝对不可以再有任何瓜葛! 顾兮从没有挨过这么重的骂,一时之间小声啜泣起来,顾夫人轻声安慰,不敢离去处理唯恐发生别的什么事,只得先用帕子将她手指包扎起来,她面露愁容,想说些什么话缓和现在令人窒息的气氛,咳嗽几声,“老爷……”顾老爷却狠狠瞪了顾夫人一眼,叫顾夫人咽下了嘴里的话,扶起顾兮,自己也沉默的坐在了一旁。 顾老爷又冷声道:“这位先生,笑话看的够多了吧,请回吧!” 拂煦压抑住想冲过去察看顾兮强势的冲动,心里难受不已,仍是小声的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来看什么笑话的,顾老爷请容我陈情……” 顾老爷却听也不听,一脸愤然地起身:“顾源快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给我扔出去!他怎配在这胡言乱语,玷污我女儿的清誉!我女儿身处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时同你许诺终身!休要继续在这鬼话连篇,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顾源你听到没有,赶紧将这家伙赶出顾府,不许他再踏入顾府半步!” ○ 拂煦本想再争辩,可是当他看到顾老爷看向他愤怒而怨恨的眼神,如同虎豹豺狼,洪水猛兽,而顾夫人将顾兮护在身后,一脸哀怨地望着他,顾兮泪眼涟涟,指缝间的血色仍是透过薄薄的手帕渗透出来…… 这间厅堂陌生得叫人害怕而惊恐,他好像不知不觉中一脚踏回了那条暗无天日的深巷之中,幽深,阴暗,没有一点希望……拂煦忽然说不出任何一句争辩的话来。 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演变成现在这样?是哪一步走错了吗? 这同他想的并不一样。 他同顾兮之间的誓言情真意切,这两三年来,他们彼此相守,彼此相知,早已情根深种,那股旁人无从知晓的晦涩的爱意好像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却仍旧想要在春去秋来年年岁岁里呼唤着彼此的姓名,将爱意诉说到尽兴。 可是此刻,他却不能将实情一一道出,他懂顾老爷愤怒的来源——若顾兮真是在深闺中私会异性,哪怕他们相敬如宾,哪怕他们发乎情止乎礼,可是一旦传出去,一旦以讹传讹,顾兮要承担的骂名可是重得难以想象,这是谁也不想看到也承受不起的结果。 那么,他能说吗? 不能。 他难过的闭了闭眼睛。 拂煦避开顾源来抓他的手,看向顾老爷,没了方才的小心翼翼,他的眼里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决然。 “日月可鉴,天地为证,我想娶顾兮的心意此生绝不会改变。我今日离开,无非还是想尊重她的意愿。” 顾老爷忽然语塞,不一会又气冲冲地追出来骂道,这样的咆哮似乎让他增添了不少底气,“你这混账小子,我今天就告诉你,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顾兮嫁给你这么个穷酸鬼,婚姻大事自由父母做主,顾兮的亲事我已经替她定下了,顾兮过些日子就会嫁过去了!你就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拂煦被推搡着往厅堂外走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种情况下,他下意识地看向顾兮,想从她那里确认顾老爷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不敢相信,顾兮竟然违背了他们的约定答应了别人的提亲,就算是顾老爷一力答应下了,顾兮也应该有所反对才对啊! 可是,他只看见顾兮沉默地坐在堂上,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心神大震,回顾间匆匆一眼,是令人心碎的眼泪。 ○ 顾兮低着头,袖子下的手紧紧攥着,血越渗越多,好像抹不尽的红色眼泪,她的脸色越发苍白,目光破败,像是眼中最后一丝光亮都要被抹去。 原来,她还是无法有自己的选择,她的宿命,还是没有被改变。 她的一生,从来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