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邪记》 第1章 雄风镖局(1) 北国。严冬。冰天雪地。 在大草原的尽头,有一座阿尔山。阿尔山下,住着数百户人家,牧民与猎户常来常往,形成了一个极热闹的集镇。这集镇中最显赫的一户,莫过于雄风镖局了。一竿高高的镖旗耸立在镖局门口,镖旗上绣着一只金丝猛虎,数里外就可以望见。镖局门口还有两只大石狮,张牙舞爪,令人望而生畏。 但这镇上的居民却一点也不怕这镖局,这时便有几个小孩在镖局门口玩石子。大雪初霁,雪深尺余,但北国的小孩向不畏冷,一大早就在镖局门口玩耍。这几个小孩乃镖局邻家的,只因镖局门前的地面全是石条所铺,平整光滑,正适合他们玩石子,因此虽然大雪初晴,几个小孩仍然相邀来玩游戏。 只听得笃笃声响,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撑着拐杖走来。大雪深深地淹没了他的双脚。那乞丐衣衫单薄,赤脚上更没有布袜,只有一双破烂的草鞋,但踩在雪中,竟不畏冷。那乞丐向镖局门上的烫金匾额瞧了一眼,问那几个小孩道:“小朋友,这里是雄风镖局了?”说的却是纯正的中原官话,并非当地方言。 那几个小孩一齐停止了游戏。因为这镖局是中原人所开,镖局中人也常常跟他们说官话,因此他们虽然不太会说,但个个听得懂。一个小孩道:“啊,原来是个化子。大伯,你肚子饿了么?我去跟沈大爷说一说。”“沈大爷”就是这家镖局的总镖头沈振风。沈振风在江湖上虽然呼风唤雨,但在家乡却从不要人叫他“沈总镖头”,因此在这镇上,无论当面背后,人人都叫他沈大爷。 那乞丐眼中射出冷光,浓密的络腮胡子下似是藏着冷笑。其余几个小孩不理会他,又兴高采烈玩起了石子。 不一会儿,镖局中走出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捧着一大碗白米饭,白米饭上还有好几块肉,腾腾的冒着热气。那少女将白米饭递给那乞丐,道:“老伯,快趁热吃了罢。”看见他冻得赤红的双脚,惊道:“哎呀,老伯,你的脚不冷吗?嗯……老伯,你等一等。”将碗筷递给乞丐,向内跑去。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双棉鞋,顺手又多拿了一件棉衣,将鞋衣递给那乞丐,道:“老伯,快穿上了,别冻了身子。” 那乞丐没有接鞋衣,目光盯着那少女。那少女天姿秀丽,一脸的天真纯朴,一对大眼睛中满是慈怜。那乞丐心中一动,接过了鞋衣,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道:“我叫冰雪。” 那乞丐道:“你姓什么?” 少女道;“我姓沈。” 那乞丐脸色微变了变,道:“你姓沈?那沈振风是你什么人?” 那少女睁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奇道:“老伯,你怎么知道我爹爹的名字?” 那乞丐见这少女果是沈振风之女,暗暗叹了口气:“原来沈振风已在这儿娶妻生女。”蓦地里心中一触,厉声道:“你妈妈是谁?” 那少女见他声音突然严厉,双眼盯着自己,更如铜铃一般,寻常的女孩只怕早已吓哭,她却一点不惧,道:“老伯,你也认识我妈妈么?” 那乞丐回过神来,脸色转向柔和,不答少女的问话,心中自问:“我认识她的妈妈么?我认识她的妈妈么?” 那少女又道:“老伯,你一定见过我妈妈。你跟我说说我妈妈的长相好么?” 那乞丐心中一震,道:“沈姑娘,你妈妈的长相你一定知道,你怎么还要来问我?” 沈冰雪道:“我妈妈早死啦。老伯,你说嘛,说嘛。”说着拉住那乞丐的手摇晃不停。 那乞丐听到那句“我妈妈早死啦”,头脑一黑,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晃,心道:“难道我万里寻仇,竟然落了个空?思妹她……她难道真的死了么?”这时那少女还在连连追问,要他告诉她妈妈的相貌。 忽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雪,天冷,你快回家。” 沈冰雪道:“不嘛,我等会儿再回去。”那说话之人是沈振风的老仆闻阿四,见小主人拉住那乞丐的肮脏双手,眉头皱了皱,但镖局素来不以势压人,过去拉住沈冰雪的手,道:“大爷正等着你回去呢!还有你巴二叔、程三哥,你不想跟他们学功夫了吗?” 那乞丐眼光向闻阿四扫了一眼,忽然掉转身子而去,拐杖撑在地上,笃笃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旁人不知,其实他这拐杖每一下点下,均都入石数寸,只是大雪覆盖,谁也瞧不见而已。 沈冰雪拿起那乞丐丢在地上的棉衣棉鞋,跑上去交在那乞丐手上,道:“老伯伯,你忘了拿鞋子和衣裳了。”不等那乞丐回应,就咚咚咚跟着那老仆闻阿四进了大门去了。 那乞丐有些神思恍惚,呆呆地出了会神,忽然脸露冷笑,撑着拐杖,笃笃声响,在雪地里愈去愈远。 第2章 雄风镖局(2) 闻阿四带着沈冰雪来见沈振风。沈振风鼻直口方,浓眉大眼,肩宽体健,神情豪迈。见了女儿进来,笑道:“小雪,又去跟黑河、阿山他们玩石子去啦?” 沈冰雪道:“不是,爹爹,我在外面碰见了一个老伯伯……”正欲再说下去,沈振风挥了挥手,道:“你跟巴二叔、程三哥他们玩去罢。”沈冰雪正等着父亲这声吩咐,一声欢呼,返身奔了出去。 来到练武的院中,积雪早已打扫干净,巴养玉、程乔、冷天声等五六名镖师与十几名趟子手早已摆开架式,练起功来。巴养玉见沈冰雪奔来,笑道:“我们的小公主来啦!小雪,你的武功这几天有没有长进?” 沈冰雪道:“试试就知道啦。巴二叔,接招!”纵身而前,挥拳向巴养玉胸口击去。 这招正是巴养玉所教的“南山拳法”的一招“不老古松”。巴养玉哈哈大笑,挥手格过,右掌下沉,往沈冰雪左肩拍去。沈冰雪左肩一沉,身躯横掠,左腿反扫而出,却已用上了冷天声的北派腿法。巴养玉化解开来,沈冰雪又使出一招程乔的衡山掌法。 巴养玉叫道:“啊哟,咱们的大小姐好厉害!”挥掌格开。沈冰雪的武功皆为雄风镖局的几名镖师所教,而巴、冷、程等人武功均在伯仲之间,对对方武功路数莫不了然于胸,沈冰雪的武功又怎会瞧在巴养玉的眼中?但素知这小丫头聪明之极,可也不敢轻视,万一不慎被她踢中一脚,打上一拳,虽不致受伤,在其他镖师面前面子上却不好看。 沈冰雪身形飘逸,巴养玉一味退让,两人眨眼间斗了二三十招。突然沈冰雪又是一招“不老古松”。这是巴养玉的家传拳法,一见来招,脑中不由更想,自然而然挥左手去格,右掌斜拍沈冰雪左肩。这是破解不老古松的正着。但哪知沈冰雪机灵之至,这一招偏不依常规而使,该右的地方偏偏向了左,蓬的一声,在巴养玉胸口击了一拳。若换了冷天声或程乔,沈冰雪这一招即使再快数倍,也万万击不中二人,但正因为这人是巴养玉,一见平时拆解得熟极而流的招数攻过来,自然而然也以平时练熟了的破解方法去格架,但他上当便上当在这“熟极而流”和“自然而然”上,念头尚未转到,胸口已然中拳。 沈冰雪一招得手,正自得意,斗然间左肩一股大力推来,身不由已飞了起来,忙一个筋斗,稳稳站在丈余外,秀脸微微一红,心知在这一招间巴二叔已留了情。巴养玉哈哈大笑,道:“小雪,我可真服了你了。你今天胜了我,可要什么奖赏?”以他一个堂堂大镖师被一个小女孩打中一拳,虽未真败,也只有认输。 沈冰雪正欲说话,门外突然急匆匆奔进一个庄丁,满脸惶恐之色,道:“巴二爷,冷七爷、程三爷,有人……有人……”心中害怕,不敢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巴养玉道:“有什么事?慢慢说来!” 那庄丁见巴养玉脸色和蔼,定了定神,道:“有人将镖旗偷走啦!” 众人大吃一惊,齐仰头望去,那迎风招展、高高耸立的金虎镖旗果然不见了。巴养玉道:“阿祥,先别跟总镖头说。冷兄,程兄,咱们瞧瞧去。”镖旗被人盗走,这是雄风镖局开业十几年来从所未有之一,众人一窝蜂般齐拥了出去。 在门口嬉戏的那几个孩童已经不见。却见那镖旗并非被人盗走,而是掉了下来,就掉在旗杆的旁侧。显是那庄丁阿祥见镖旗消失,惊慌之下,也没细察。巴养玉瞪了阿祥一眼,捡起镖旗,见是绳索断了,道:“阿祥,快去拿根绳子。以后没瞧清楚,别大惊小怪地乱叫!” 那阿祥连连称是,一溜风般跑进去拿了绳来。当下众人又将镖旗升上杆顶。 众人回到院中,巴养玉道:“程兄,你来跟小姐过几招罢。小姐的武功博采众长,只怕你也不一定讨得到便宜。哈哈,哈哈!”这几句话自然是戏谑中带着赞捧了,沈冰雪学得再快,又怎能与这帮都有二三十年功力的镖师比肩相抗? 程乔哈哈一笑,道:“小姐聪明伶俐,无人能比,再过两年,只怕咱们都要囊中羞涩,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教小姐了。小姐今后的武功,定成大器。” 沈冰雪小嘴一扁,道:“巴二叔,程三哥,你们都拿我开玩笑。”说得众人齐声大笑。 笑声未绝,阿祥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脸色惨白,道:“镖旗……镖旗又不见了。” 众人齐道:“什么?”抬头望去,只见不但高高飘扬的镖旗不见了,连那直伸蓝天的旗杆也没有了。众人心中一凛。巴养玉最沉得住气,道:“有这等事?咱们再瞧瞧去!”众人二次出了大门。 只见那直径近尺的旗杆根部已断,连旗带杆横卧雪中。众人向那旗杆断处瞧去,俱都咦了一声,相互对视,惊讶之极。冷天声道:“这旗杆是以掌力击断的。这人的内力可远远高于我们。” 程乔骂道:“他妈的,哪个狗娘养的,胆大包天,踹局子竟敢踹到咱们雄风镖局头上来了。咱们去禀告总镖头。” 事已至此,众人均不敢擅自做主。忽听得沈冰雪道:“咦,奇怪,这石狮子怎么会流眼泪?”原来沈冰雪也跟着众人出来,无意间竟见那两只大石狮子跟中都流出了红色的眼泪。 冷天声向石狮子的“眼泪”瞧去,蓦地胸口一紧,飞步过去,用手一沾,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带着一股血腥气。众镖师俱是见多识广之辈,一瞧冷天声的脸色,也都明白是什么回事了。程乔缓缓地道:“‘流血杀人,你死我活’——寻仇的!” 路镖师首先嚷了起来:“咱们雄风镖局横行关外,怕过谁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他千军万马,胆敢找碴找到咱们头上,也一样要叫他有来无回。” 巴养玉道:“路兄,大敌当前,咱们先沉住气。”路镖师性子急躁,但对巴养玉却甚是敬畏,当下闭口不言,但胸脯仍一起一伏,显然若不找这对头大斗一番,胸中恶气如何能消?” 巴养玉道:“这对头武功极高,只有总镖头能对付。咱们先去禀告总镖头。” 众人齐道:“正该如此。” 第3章 雄风镖局(3) 众人来到厅中,却见沈振风正呆呆望着脚前的一具尸体,脸色苍白。巴养玉一进厅中便道:“沈大哥,有仇家来踹盘子……”一句话没说完,突然看见地上那具尸首,顿时大吃一惊,道:“这不是刁镖头吗?他怎么死了?” 沈振风脸色沉重,道:“五丁门五丁掌。” 巴养玉奇道:“咱们跟五丁门有仇。” 沈振风道:“不是仇家。这是我此生一个不可逃避的劫难。四叔,将镖局的银两全拿出来,每位镖师发五百两,趟子手拿一百两。大伙儿散了罢。”那老仆闻阿四道:“是,大爷。” 众人俱未料到事情竟严重到要散伙的程度,路镖师首先忍耐不住,大声道:“总镖头,这怎么行?大伙儿拼搏出来的这一方天地,岂可一言而散?” 沈振风叹了口气,转过背去,道:“你们瞧瞧刁镖头的伤势。”众人蹲下身来,细察尸首,外形上却瞧不出丝毫伤损。一名镖师将尸首抱了起来,尸首是脸胸朝上的,但见那尸首在那镖师手中软绵绵的,头脚倒垂,竟在接近地面的地方相碰。众人脸色齐变,刁镖师全身骨骼显已寸断,否则尸身不能如此柔软。一刹那间,人人脸如死灰,刁镖师武功并不弱,但这人竟然一掌可将他全身骨骼震断,那功力可又比刁镖师深厚了数十倍了。众人你瞧瞧我,我望望你,实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许高深的内家功力。 沈振风神色悲壮,缓缓地坐倒在椅中,缓缓地开口道:“刁镖头已因我而死,诸位对我忠心耿耿,我岂可让你们再无辜受我牵累。” 一言未毕,趟子手冯四突然指着冷天声的手道:“冷镖师,你……你的手……”众人齐向冷天声的手望去,只见他的右手已漆黑如墨,都是啊的一声。 冷天声却似毫无感觉,道:“我的手怎么了?”拿起自己的手一看,才大惊失色,冷汗一粒粒自额角上流下来,道:“那石狮眼上的血有……有毒……” 沈振风身影一晃,从他的座位上突然就来到了冷天声身前。这一着毫无症兆,旁人俱都又惊又佩,仅只这一手,众人便都自叹不能做到。 沈振风抓住冷天声衣袖,嗤地一声全撕了下来,只见冷天声整条右臂都已漆黑,黑得便像黑炭似的,而且映着雪光还发亮。冷天声吓得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众人均都怦怦心跳,无不骇然。沈振风出手如电,从右侧郝镖师的腰中拔出长剑,剑光如虹,将冷天声整条右臂齐肩斩了下来。冷天声大叫一声,晕了过去,黑血泉涌而出。沈振风满脸怆然,摇了摇头。众镖师手足情深,唇亡齿寒,见了沈振风的神情,心知冷天声必已无救,人人悲愤填膺,不能自己。胆小的全身微微发抖,胆大的早已破口咒骂起来。 只听得闻阿四道:“老爷,银两已经备好。”将一大叠银票以及金银珠宝等全摆在桌上,累累赘赘好一大堆。这就是雄风镖局全部的家当了。 沈振风神色凄然,挥了挥手道:“你们每人拿五百两,这就各奔前程罢。阿良,给刁镖头和冷镖头每人家里送二千两去。”一名庄丁应了一声,接过闻阿四递给他的四千两银票,匆匆出门而去。 巴养玉道:“沈大哥,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路镖师大声道:“对,有难同当。” 沈振风摇了摇头,道:“徒死而已。” 程乔突然大声叫道:“沈大哥,冷兄他……他死了。” 沈振风早已料到此等结局,黯然叹道:“银两就摆在这里,你们谁要走自己拿吧。”心知巴养玉等人跟自己出生入死多少年,要他们走是千难万难的,道:“不走的要加强戒备,敌人随时都会大举进攻。” 阿祥兴冲冲地又闯了进来,叫道:“沈大爷,石爷他们押镖回来啦!” 巴养玉等人大喜,这石申武功高强,足智多谋,他一回来,大家实是多了一个大大的臂助。巴养玉急道:“快去迎接!” 众人踏雪来到大门,只见几辆镖车吱吱直响,带着飞溅的雪块,直驶入院内,车前却并无一人。众人心中均感奇怪。路镖师抢上前去,拉开车门,车里却也空空荡荡的毫无一人。沈振风心中一寒,隐感不妙,飞身而前,砰砰砰砰,霎时间将几辆车厢一齐打开,却均空无一人。打开最后一辆镖车时,不由啊的一声,脸色煞白,两手颤抖,目光收缩,连退数步。只见镖车里塞满了尸体,到处是血,皆已冻结。镖师石申戟坐在车厢最前,双目圆睁,神情狰狞恐怖,右手食指点在车厢壁上,在他手指点处,用血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小心仇家!”显然字刚写完,即已气绝。沈振风与石申友情极深,平日得他相助也很多,见他临死仍不忘给已示警,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忙命庄丁给他及众趟子手收敛。 仇家大举来攻的消息顷刻传遍了镖局上下,人人皆知,镖局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有几名胆小怕死的镖师和趟子手悄悄拿了银两离庄而去。因沈振风有言在先,倒也没人拦他们。 闻阿四忽然惊恐万状地跑来,急道:“老爷,小姐她……小姐她……” 沈振风见他的惊慌神色,大骇道:“快说,小姐怎么了?” 闻阿四哭丧着脸道:“小姐失踪了。” 沈振风头脑微微一眩,只觉四肢无力,几乎站不住了。适才众人连遇惊心动魄之事,哪里还顾及得到别的,这时才发觉沈冰雪一直不在身边。沈振风对沈冰雪钟爱之深,全镖局上下人人皆知,甚至全黑龙镇也是人人皆知,若小姐这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真不知总镖头会怎么样。 巴养玉道:“四叔,你找过了吗?” 闻阿四道:“老奴已寻遍了全庄,小姐确实是……确实是不见了。”突然叫道:“老爷,你怎么了?”原来沈振风脸色苍白,呆呆痴立,竟似痴迷了一般。 巴养玉抱拳道:“大哥,越在这生死存亡之时,你越不能乱了分寸。否则要救小姐更是难乎其难。”但他说了这番话后,沈振风竟仍是痴痴呆立。过了良久,才喃喃地道:“坏事了,坏事了。”又道:“小雪不能死,小雪不可以死……” 巴养玉朗声道:“大哥。” 沈振风茫然望向他,似乎是望向另外一个世界,过了一会,目光又移向别处,继续自言自语:“阿思,我不能对不起你。阿思,小雪若死了,我,我有何面目去见你。”众人均不知“阿思”是谁,面面相觑。巴养玉素来精明,察颜观色,隐隐猜到这阿思定是小雪的母亲。妻子死去已多年,竟仍对她如此眷恋,显然是有着一段伤心往事的。难怪十余年来,沈振风从不提爱妻半句,以致使全庄上下无人知道小雪母亲的姓名。 沈振风徘徊沉思,神想千里,忽然低声吟哦:“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期,浅情人不知……浅情人不知……”吟到后来,潸然泪下。 便在此时,忽听一少女娇脆的声音叫道:“爹爹,我回来啦!”接着一人一阵风般奔了进来,扑入沈振风怀中,皮帽裘衣,一张小脸蛋雪白秀美,俏丽无双,可不正是沈冰雪? 沈振风大喜过望,忙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怕她眨眼又会飞走一般,连连道:“小雪,你没事么?你没事么?”喜极而泣。 沈冰雪道:“爹爹。我没事。不过刚才可把我吓坏了。” 第4章 雄风镖局(4) 沈冰雪发现石狮眼睛的血之后,众人眼光都瞧到了石狮身上,没人注意到沈冰雪。沈冰雪忽然发现雪地远处有个人向她招了招手,一闪便不见,身法奇快。沈冰雪还是小孩心性,好奇心强,便离开了众人向那人追去。那人时隐时现,将沈冰雪引到了镇外树林中,积雪逾尺,那人在雪中奔行,迅疾如飞。除了父亲外,沈冰雪还从未见过第二人有这么好的轻功,更是锲而不舍,竭力追赶。沈冰雪虽说武功不强,但自小沈振风给她打的功底却扎实,奔得虽没那人迅捷,却也又轻又稳。那人将沈冰雪引入树林后,突然一闪,消失了踪影。 沈冰雪愣了一愣,但初生之犊不畏虎,哪想得到什么凶险,叫道:“你出来。你躲起来,要跟我捉迷藏吗?”边叫边行,突然一脚踩空,直摔了下去。原来她脚下竟是一个雪坑,上面以枯枝覆盖。沈冰雪警觉不妙,双足一点地,立即急跃而起。突然眼前一黑,一张大网直罩下来,顿时被裹了个结实,悬空吊了起来。沈冰雪心中惊惶,出力挣扎,哪里挣扎得脱。只见树下站着四人,手中都拿着兵刃,对着她嘿嘿的狞笑。沈冰雪一生何曾受过此等委屈,心中一急,差点哭了出来,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心想:“不能给爹爹丢脸。”强力忍住,眼泪终于没有流下来,被风一吹,反而渐渐地干了。 树下一人冷笑道:“这就是沈振风的女儿么?倒蛮标致的。” 另一个人道:“上头已经交待过,对沈振风的女人不管是老婆还是女儿,都只能杀不能奸。” 另一人呸了一声,显然这人的话大扫大伙的兴头,但却也不敢真的放肆,叹道:“倒白白可惜了一个美人儿。左兄,我们几个都是色鬼,舍不得下手,还是你来动手罢。”这几个说的都是中原话。 那被称为左兄的道:“好。”弯弓搭箭,嗖地直向沈冰雪射来。 沈冰雪身陷笼中,哪里还能闪避,何况这箭既急且劲,发箭的显然是个高手,沈冰雪即使身体自由,手中有剑,也不一定能避得开。眼见这箭要射入沈冰雪胸口,林中突然闪过一片灰影,长箭已被那人收去。那人身形如电,旋转之间,已到了那几人身前。那几人见他身如鬼魅,齐都大惊,不知是何方高手?兵刃齐出,刀剑锤锏,两攻两守,劲风凌厉,招数沉重飘灵兼备,的是好手。但他们应变快,那灰衣人变招更比他们快了数倍。长棒点出,白光划空,刀已被他挑起,接着叮叮数声,链子锤破空飞去,无影无踪。其余两人大惊,一剑一锏护着那两人,迅速倒退,厉声喝问:“阁下是谁?为何来蹚这趟浑水?” 沈冰雪已欢叫起来:“老伯伯。”原来这灰衣人正是先前那破衣烂鞋的乞丐。但此时却是神威凛凛,哪有半点乞丐气象。而身上也已穿上了沈冰雪赠送的棉衣与棉鞋。 灰衣人面上罩了一层杀气,冷声道:“还不快走!” 那四人自恃来头强大,道:“请阁下划下道……”还未说完,那灰衣人突然一棒伸出,嗤地一声,穿树而过,接着连刺几下,均都穿树而出。树有粗有细,却均为质干坚硬之木。那四人脸色顿时煞白,打个眼色,迅速退走。 那灰衣人手一扬,手中箭飞射而出,嚓地一声,划断绳索,沈冰雪顿时飞落而下。灰衣人长棒伸出,挑住网眼,缓缓放落雪地。沈冰雪从网中钻了出来,一张秀脸骇得通红,心中却是喜悦无比。 那灰衣人向她的脸凝视了一会,道:“沈姑娘,谢谢你的衣服鞋子。” 沈冰雪道:“老伯,你的武功好厉害,打得那几个坏蛋落荒而逃。你肯把这武功教我么?” 灰衣人呆了一呆,缓缓道:“你老子的武功比我只高不低,何必要我教你?” 沈冰雪道:“我爹爹虽然常练武功,但哪里有老伯这般神妙绝伦。他跟老伯比,可差得远啦。” 那灰衣人突然脸露戒色,喝道:“是你爹爹叫你来试探我的底的?” 沈冰雪见他脸色突变狞恶,心中害怕,向后退了两步,道:“老伯,你别吓我。我不要你教就是了嘛。” 灰衣人沉吟半晌,道:“沈姑娘,你很像你妈妈。” 沈冰雪听他又提到妈妈,道:“老伯,你从前认识我妈妈吗?她……她是不是长得很美?” 灰衣人被沈冰雪一问,似乎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良久才长叹一声,道:“乖孩子,你告诉伯伯,你妈妈是不是真的死了?” 沈冰雪道:“我不知道。我爹从没说过。巴二叔,冷七叔他们暗地里都说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妈妈。” 那灰衣人沉思半晌,拉住沈冰雪的手道:“沈姑娘,我送你回家。” 沈冰雪道:“好啊。”两人一高一矮,并肩而行。 刚刚走出这座树林子,沈冰雪突然啊的一声,脸色变白。只见雪地里笔直地站着一人,面如僵尸,丑怖无比。灰衣人见这人双颧高高耸起,定是敌方派来拦截自己的高手,当下也立步不动。 那僵面人道:“阁下想回雄风镖局么?” 灰衣人沉默不言。 僵面人道:“阁下只要能过了我这一关,就不会再有人拦你。” 灰衣人缓缓道:“好。” 僵面人道:“阁下尊称?” 灰衣人道:“江湖行乞之人,哪用得着姓名,早已忘了。” 僵面人道:“请了。”一掌遥遥拍来,人随掌起,掌风刚起,人即已至,快迅之极。灰衣人冷颜不动,待来掌至胸门两尺时,突然挥掌而出,砰的一声,双掌粘在一起。灰衣人纹丝不动,那僵面人身子却晃了一晃。 灰衣人摧动掌力,绵绵而出。那僵面人脸色突变,眼睛盯着灰衣人,睁得如牛眼一般,道:“这是大碑掌!你,你是大碑门的?” 灰衣人道:“施无血,你须得将养一个月了。”突然抽掌,道:“告辞。”牵着沈冰雪的手,足不点地,几个起落,已去了数丈。沈冰雪只闻耳畔风声呼呼,急回头望去,只见那施无血右牚仍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好似被点了穴一般,忽然咕咚一声,直挺挺向前栽倒,嘴角沁出鲜血。原来他内力远逊于灰衣人,无形之间已被灰衣人的大碑掌伤了内腑。 沈冰雪赞道:“老伯伯的大碑掌原来这么厉害。” 灰衣人道:“你老子也会的。只怕他的功力比我低不了多少。” 沈冰雪奇道:“我爹爹也会,怎么我……” 灰衣人蓦地里加快脚步,带着沈冰雪如风驰电掣一般疾速飘掠,冷风迎面急拂,沈冰雪被风一逼,这句话竟然说不下去。但见两侧树木飞速向后倒去,耳畔风声呼呼,直如飞行一般,不禁又惊又佩。 顷刻之间,已来到雄风镖局。灰衣人轻轻道:“进去罢。” 沈冰雪依依不舍,道:“老伯,你以后可要经常来看我啊。” 灰衣人眼中泪水轻轻滚动。 沈冰雪向里奔了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道:“老伯,你叫什么名字?” 灰衣人一怔,道:“你就叫我乞丐伯伯吧。” 沈冰雪嗯了一声,道:“你以后也叫我小雪。”缓缓向里走去。 灰衣人突然叫道:“乖孩子,乞丐伯伯不会忘了你的鞋子与衣服,我会一直穿在身上的。” 沈冰雪急忙回头,但见白雪皑皑,景物依然,灰衣人已不知去向。沈冰雪怔了一怔,明白老伯已经去远,回身往内奔了进去,正值众人为她担心之际。 第5章 雄风镖局(5) 沈振风听女儿说是一乞丐救了她,在这危难关头,也没功夫细问详情,心想大概是哪个侠义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巴养玉道:“沈大哥,到这时候,你能告诉我们你的仇家是谁了么?” 沈振风摇了摇头,满脸怆然,道:“我的仇家非是别人,乃是当今皇上!”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良久良久,无人言语。 沈振风道:“此次大举来攻的便是大内侍卫。你们若有人害怕,此时退出还来得及!”此言一出,果然又有几个悄悄溜走。与朝廷结上仇,就不只是江湖间的恩怨纠葛了,何况仇人还是当今皇上。江湖上又有哪几个人敢与皇上作对。 巴养玉结结巴巴地道:“皇上……皇上为何要杀你?” 沈振风摇了摇头,默然不语,道:“小雪,你跟我来!”避开众人,带着女儿往后院去了。在场众人俱都愕然相顾,心知沈振风是不愿外人知道他的事。 沈振风带着沈冰雪来到书房。沈振风虽是走镖的,闲暇之时却经常看书,书房中堆满了书籍。左右是两排书架,正中墙上则是悬挂着一张长幅仕女图。图中美女媚丽无双,姿态婀娜,正在缓缓舞剑,回眸一笑,笑容激荡人心。沈振风来到美女剑舞图前,掀开画幅,画下有一块活动砖石,推开砖石,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沈振风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玉匣,递给沈冰雪,道:“拿在身上,无论如何不能弄丢了。” 沈冰雪道:“爹爹,里面是什么?” 沈振风道:“你也可以看,但是记住,不得遗失任何一样东西。” 沈冰雪道:“爹爹,你为什么拿这匣子给我?” 沈振风道:“爹爹来日即有大难,你拿了匣子到中原嵩山少室峰相思院找相思师太。你只要把这匣子给她,她就会收留你的。” 沈冰雪大恐,道:“爹爹,那你呢?” 沈振风缓缓道:“爹爹不会死的。但爹爹有冤屈,需要你给我申冤昭雪,所以一定要你逃出去。小雪,我要你找的人记住了吗?” 沈冰雪含泪道:“嵩山少室峰相思院相思师太。” 沈振风道:“好,咱们出去罢。” 沈冰雪突然道:“爹爹,我妈妈是谁?” 沈振风一怔。 沈冰雪指着墙上那美女图道:“这幅画爹爹挂在书房中,从来也没有换过。她就是我妈妈么?” 沈振风呆了一呆,抚摸着沈冰雪的秀发,道:“她不是你妈妈。现在别问了,日后你自然知道你妈妈是谁的。” 说到这里,突见窗外人影一晃,厉声喝道:“是谁?”右掌挥出,一股劲风迳扑而去,喀嚓一声,打烂窗户,人影一晃,身随掌出,人已到了窗外,只见东北角蓝色布袍一闪,当即飞身追出。 大厅之上,众镖师聚集而谈。程乔觉得口渴,随后拿起桌上的桔子,剥开了皮,只见里面的瓣瓤已经败如棉絮,当下丢在一边,拿起另外一个桔子。哪知一连剥了四个,里面瓣瓤尽皆败如棉絮,蓦地里脑中灵光一闪,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众人齐道:“怎么?” 程乔将四个碎败如雾的桔子推在众人面前,然后又剥开其它桔子,个个如此。众人头脑迟钝者尚不明其意,头脑机敏的已隐约猜到什么。程乔道:“这盘桔子经总镖头适才手掌一按,便变为如此了。” 一镖师道:“那又如何?” 程乔道:“这些桔子俱从江南运来,因我们贮存得法,从来也不曾一连发现有如许多的坏桔子过。何况这些桔子外皮尚光鲜润洁。如此之故,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总镖头那一按。” 巴养玉目光闪动,道:“不伤外表,而力透内脏,这不是大碑门的大碑掌力吗?” 程乔缓缓道:“不错。我们与总镖头共事十余年,竟不知他原来是大碑门高手。”一时空气似乎要凝滞了。 过了良久,巴养玉缓缓道:“也许总镖头是别有苦衷,才隐瞒身份。又或者他是为了躲避大内高手的追杀。”众人心下俱以为然。 正在此时,厨师阿六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叫道:“老爷……老爷……” 巴养玉眉头一皱,道:“什么事?” 阿六道:“全死了,全死了……” 众人骇了一大跳,齐声追问:“什么全死了?” 阿六道:“咱们庄中养的鸡、鸭,还有羊、马、牛、狗,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巴养玉大惊,道:“带我去看看。”回过头来,道:“众位兄弟请坐镇中堂,敌人已大举来攻。”与阿六急步而去。 到了厨房前,果见鸡狗牛羊死了满地。一阵寒风吹来,鸡鸭身上的毛忽然纷纷飞起,裸露出已呈黑灰色的皮骨来,而其它牛羊狗马皮肤也俱呈黑色,显是被人下了剧毒。巴养玉以袖掩鼻,来到厨房门前,伸手推门。屋内甚是昏暗,也是鸡鸭死了满地。巴养玉踏步而进,蓦地里昏暗的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好!” 巴养玉这才发觉角落里有一个人,听声音甚是陌生,点足急退,喝道:“你是谁?”突然背心剧痛,已中了一掌,掌力甚为浑厚,哇地喷出一口血箭。巴养玉不待双足立稳,纵身而起,躲过对方紧接而来的一掌。忽觉背心失去了知觉,真气一浊,咕咚一声摔了下来。这一下骇得魂飞魄散,心知对方这一掌定是毒掌。 这时已瞧清偷袭之人是一个黄衣瘦脸汉。那黄衣人纵身而前,双掌如风,直奔巴养玉胸口而来。巴养玉心知必死无疑,咬紧牙关,双掌全力迎出。砰的一声,巴养玉只觉掌心一痛,原来对方掌中竟夹有毒针。但那黄衣人也抵不住巴养玉这拼死一击,通通通倒退三步,咳地一声,嘴角沁出一丝鲜血。那黄衣人心中大怒,飞扑而上,却见巴养玉七窍流血,手足瘫痪,已然毒发身死,松了口气,恨恨地踢了巴养玉一脚,骂道:“雄风镖局果然还有几个硬手!”哪知一言刚毕,面目狰狞恐怖的巴养玉突然从地上弹身而起,双掌齐发,击在他的胸口。那黄衣人闷哼一声,双眼睁大,盯着巴养玉,半晌说不出话来,嘴角渐渐涌出鲜血,咕咚一声,仰天而倒,已经气绝。巴养玉蓦地回过身来,那正从厨房中走出的人吓了一跳,凝神戒备,相互对峙了片刻,巴养玉始终不攻上。那人心中怀疑,远远推了一掌,掌风到处,巴养玉直挺挺倒了下去,原来身躯未倒,精魂已去。 大厅之中诸镖师与趟子手均各兵刃出鞘,全力警戒。忽然沈冰雪从内房哭啼着急奔而出,叫道:“爹爹,爹爹!” 众人明明见沈振风父女同时进去的,却只有沈冰雪一人出来,俱都大骇。程乔道:“小姐,总镖头呢?” 沈冰雪泪珠盈盈,道:“爹爹追坏人去了。匣子,匣子被人抢去了。” 众人松了口气。程乔道:“小姐,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 沈冰雪道:“爹爹给了我一个匣子,这时来了一个坏人,爹爹追坏人去了,接着又出来一个坏人,抢走了我的匣子。我打不过那人,匣子……匣子就被他抢去了。” 程乔心下明白,总镖头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道:“小姐,那匣子是什么模样的,咱们帮你夺回来。” 第6章 雄风镖局(6) 话音刚落,厅外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们自身难保,还说什么帮你帮他?”这声音并不特别,但中气却极充沛,一声一声传遍全庄,众人耳中俱嗡嗡回响。众人操刃在手,齐抢出去。在这刹那之间,只见厅外已布满了敌人,有的站在墙头,有的立于屋顶,更多的则疏疏落落立于庭院,人人精神饱满,目光敏锐,气定神闲,瞧衣着显然都是大内侍卫了。敌人来得如此迅速而又无声无息,众人心头无不一寒。程乔低声道:“大伙儿保护好小姐!” 大内侍卫中为首一人身着锦袍,身材高瘦,满脸麻子,双目如电,神光内敛,约四十四五岁,踏上一步,冷冷道:“皇上口谕:雄风镖局,九族全诛。你们一个也别想逃出去!”手一挥,忽然人影横飞,扑通扑通,从院子外面接连飞进十余具尸体。这些尸体缺手断腿,死状极惨,令人不忍目睹,居然都是镖局中先前胆小怯死而离庄的那些镖师与趟子手。镖局众人见状,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心中震骇无已,心知此番除了死战,别无生还的可能了,凛骇之余,人人同仇敌忾之心大起。 那为首之人道:“你们识相的赶快横刀自刎,不识相的尽管上前讨教,我们这里数十位兄弟,任你们挑选。”众侍卫齐声大笑。 程乔脸色铁青,道:“阁下也不用欺人太甚,难道我们雄风镖局还会束手待毙?在下姓程,向阁下讨教几招。” 那为首之人笑道:“奉陪,奉陪。” 程乔剑尖一振,青光颤动,嗡嗡作响,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为首之人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姓江,向程大镖头请教。” 程乔哼了一声,长剑激振而出,剑走轻灵,剑身上却挟带着极沉的内力,正是衡山派的独门剑招。 那为首之人笑道:“原来程大镖头出身于衡山派,失敬,失敬。”左臂垂放身侧不动,右掌向剑脊上拍去。程乔一招之间即被他瞧破家门,心中一凛,见他如此托大,更不敢稍有疏忽,定心静气,长剑一引而走,青芒微闪,斜削腰胁。那为首之人见这一招来势迅疾,迫得后退一步,道:“果然有两下子!”右手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在剑光缭绕之间伸进缩出,频频拿向程乔手腕。程乔乃衡山派弟子,剑法精纯,颇得衡山上乘剑术的奥秘,在雄风镖局中,除了沈振风、石申、巴养玉、冷天声四人,武功就算他最强了。但他展开得意剑法,竟连对方的衣角也碰不到一块,越斗越惊,心知对方武功远胜于已,若他左手齐出,自己此刻哪还有命在。 路镖师见情形不妙,叫道:“程兄,我来帮你!”舞动鬼头钢刀,风声呼呼,扑将上去。但他身形一动,人影微晃,身前已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名大内侍卫。路镖师不由更想,钢刀横扫而去,刀沉力猛,光芒微烁。那大内侍卫身躯魁梧,既高且胖,但身形却灵敏之极,冷冷一笑,侧身微避,左足蓦地飞起,疾踢路镖师右胁。这一招寓守于攻,立施反击,的是厉害家数。路镖师一惊而退,这次来的大内侍卫,竟然人人均为好手。那身材魁梧的侍卫腰中束着一条软鞭,但他偏偏不使兵刃,赤手空拳与路镖师相斗。路镖师力大招沉,但在对方双拳之下,竟是束手缚脚,一柄钢刀使得甚是艰难。 忽然听到当的一声,程乔的长剑脱手而飞,程乔登登登连退三步。原来那为首之人奇招突出,一掌击在剑背上,程乔顿觉一股雄浑的内家掌力自剑身上绵绵而来,有如暗流汹涌,表面平缓,内里却是凶险万分。程乔挺力支持,但只支持得一会,手臂剧震,真气突浊,长剑已不翼而飞,胸中气血翻涌,难当已极,连连倒退。那为首之人飞身而上,左手抓住程乔胸口膻中穴,右掌迳拍而下。 众镖师与趟子手大惊,齐涌而上,欲待相救,众大内侍卫早层层叠叠将众人拦住,双方顿时混战起来。大内侍卫并未全体出动,只有二十余人出手,另一半人守护住屋顶、围墙与大门,防止众人逃脱。那为首之人一掌将及程乔头顶,忽而化掌为指,连封程乔五处大穴,高声叫道:“众位兄弟,抓住那小姑娘!”在他一喊之下,当下便有两名侍卫向沈冰雪扑去。其中一人五指如钩,半空中手爪带风,急扣沈冰雪右肩。沈冰雪右肩一沉,右掌“清风明月”,斜斩对方小腹。那侍卫见她这招变化精妙,手法迅捷,咦了一声,吞胸收腹,向后一个筋斗翻开。 另一名侍卫恰在此时掠至,见沈冰雪这娇滴滴的少女武功竟然也不低,不敢大意,刀横于臂,侧身飘进,单刀自左而右,划着一道白光砍向沈冰雪脖颈。沈冰雪振衣急退,顺手在旁侧兵器架上拿了一根长枪。便在此时,人影一闪,一人横插而至,正是赶来护持的郝镖师。郝镖师使一对钢锏,虎虎生风,招数刚烈,勇猛直进,毫无退意。那侍卫横刀格住,当的一声,只觉手臂隐隐发麻。两人霎时刀飘锏舞,斗得难分难解。另一名侍卫也被一名镖师缠住,分不开身来擒拿沈冰雪。 沈冰雪大叫:“爹爹!爹爹!”却无人响应。忽见庄丁阿祥手提长剑,躲在一根柱子后,正向她连连招手。沈冰雪正欲向他奔去,忽然呼的一声,黑影横空,原来那使刀侍卫与郝镖师斗得性发,纵身而起,跃到了郝镖师背后,凌空下击。此时他后背空门尽皆在沈冰雪眼皮底下。沈冰雪见有机可乘,想也不想,手中长枪如点如线般急扎而出,卜地刺入那侍卫后背。那侍卫万万料不到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会在背后出枪,而且来势如此之疾,惨叫一声。叫声未绝,郝镖师运锏如风,喀的一声,竟将他整颗脑袋都打烂了,鲜血脑浆顿时四散飞溅。沈冰雪啊的一声,吓得呆了。 那为首之人见已方有人伤亡,惊怒无已,朗声大喝:“杀无赦!”右掌横拍,砰地击在一人胸脯。掌力甫发,那名镖师口鼻立时涌出大股血液,软软地倒了下去。那为首之人头也没回,左掌飘飘,攻向了郝镖师。郝镖师见来势猛恶,大喝一声,双锏抡得黄光闪闪,疾迎而上。那为首之人毫无畏色,左掌竟穿入双锏之间,也不知怎地,双锏忽然都到了他的手上。随即左肘撞出,击中郝镖师胸口。郝镖师扑地一声,一口鲜血激喷而出,身子向后飞出丈余,身未落地,已然气毙而亡。 为首之人回过脸来,见沈冰雪仍然呆立,足尖微点,已然飘至,挥掌斩落沈冰雪手中长枪,跨前一步,右掌拍出,掌风霎时笼罩住沈冰雪周身上下。沈冰雪陡觉劲风凛体,才发觉已身陷险境,飘身急退。但那为首之人如影随形,紧跟而至。沈冰雪大骇,便在此刻,突然一剑如蛇,诡异万状地刺向那为首之人手掌。那为首之人翻腕横拍,搭上剑脊,掌缘如刀,顺剑削下。来人剑身急颤,变平为竖,为首之人化削为点,点敌腕脉,来人剑招再变。两人以快打快,霎时交锋了五六招,竟是谁也没占便宜。 那为首之人心中一凛:“雄风镖局除了沈振风外,竟还有如此好手!”挥掌逼敌退了一步,倒纵七尺,定睛瞧去,只见那人庄丁装束,三十余岁年纪,正是阿祥。 沈冰雪死里逃生,又惊又喜,道:“阿祥,原来你有这么高的武功!” 阿祥隐忍多年,此时方得一展生平绝学,道:“小姐,你快走,我来保护你!” 那为首之人望着阿祥,目中却掠过一丝诡秘的笑意,道:“咱们比一比高低!”挥掌绵绵攻上。阿祥挺剑挡住。阿祥虽有兵刃,但也只能与那为首之人斗成平手之局。此时又有几名侍卫奔至,将阿祥与沈冰雪团团围住,沈冰雪哪有脱身良机,霎时又陷入了险境。 此时雄风镖局中十余名镖师与四五十名趟子手已死伤大半,负隅苦斗,但哪里是大内侍卫的敌手,伤亡的人愈来愈多。为首之人逼住了阿祥,已无人保护沈冰雪。沈冰雪被两名使刀侍卫拦住,招架不五招,已迭迭遇险。雄风镖局此时血腥弥漫,尸体狼藉,杀气作云,宛如修罗地狱。 沈冰雪斜身闪过左边递来的单刀,拔足往院内奔去,但人影晃处,另一名侍卫已迅如鬼魅,拦在她的身前,钢刀已向她攻来,同时身后的侍卫单刀团团生花,犹如一圈白光,封住了她的退路。沈冰雪长枪化开正面侍卫的攻击,身躯右飘,竭力闪避身后剑刃,嗤的一声,刀刃划肩而过,一片破布蝴蝶般飘扬而起。沈冰雪娇呼一声,也不知自己是否受伤。两把刀前后夹击而至,身法迅捷,钢刀劲急,紧紧罩住了沈冰雪周身。沈冰雪只觉面前光芒闪闪,玉容失色。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两名对手忽然惨叫一声,身子直挺挺的飞了起来,仰摔于地,顷刻毙命。接着身影一闪,一青衣人已在自己身前。沈冰雪大喜叫道:“爹爹!”原来正是沈振风到了。 沈振风身随掌转,运掌如风,飘飘拍向正与阿祥激斗的那为首之人。那人斗觉劲风凛体,不细思,挥掌震退阿祥,双掌齐出,迎向沈振风。砰地一声,沈振风已借力飞身而起。那人胳膊一阵酥麻,通通通退了三步,不由大惊。惊魂未定,风声呼呼,沈振风已自空中攻来。那为首之人只是见到一青衣人影倏忽飘闪,根本未瞧清来者是谁,只觉头顶掌力来势更是迅猛威强,脸色煞白,摧动全身内力,双掌“天王托塔”,奋力迎上。沈振风这一招大碑掌已运上了十成内力,三掌相交,波地一声轻响,那为首之人突然双膝一软,往下跪倒,噗地连吐几口鲜血。沈振风也觉手臂微微一麻,振身而起,身形落处,已在沈冰雪身侧。几名大内侍卫见到首领受伤,迅速护住了他。 那为首之人脸色苍白,咳了一声,挺身站起,道:“沈振风,你终于出现了。好厉害的大碑掌!” 沈振风微笑道:“江无神,你的五丁掌也不差呀。怎么,你的老搭裆施无血怎么没来?” 江无神哼了一声,忽然似想起了什么,道:“闻四海呢?” 沈振风道:“他没有来,自然是死了。” 江无神目光顿时收缩,双手一摆,身后的大内高手围过来不少。 第7章 雄风镖局(7) 且说沈振风破窗而出,发现一蓝袍人消失在东北屋落拐角处,当下展开轻功,急追而去。沈振风十余年韬光养晦,一直没有显露真实武功,此时内力迸发,身形直如离弦快箭般,眨眼间已逼近数丈,看清了那蓝袍人的背影。那人蒙着面,轻身功夫也极高,见沈振风追得近了,也加快了步伐,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出了围墙。围墙之外即是皑皑雪野。两人奔行如风,顷刻之间,已离雄风镖局数里之遥。此刻已是置身于草原之上。草原上白雪铺盖千里,直至天际远方,茫茫无涯,视野开阔,两人的青影蓝衣,迅逾奔马,在雪光映照下愈加显得分明突出。 沈振风见这人背景甚是熟悉,心中起疑,足下加劲,速度突然加快,如一条青线般掠过蓝袍人,挡在他的身前,厉声喝问:“阁下到底是谁?” 那人止住脚步,突然仰天大笑,道:“沈振风,你中计了!” 沈振风一听他的声音熟稔之至,这一惊更非同小可,道:“你,你是四叔?” 那人将面巾拉下,哈哈大笑,道:“不错,正是我!”须发花白,满脸皱纹,正是沈振风素来信任有加的老仆闻阿四,但此刻目光明亮,腰板挺直,哪里有半丝平日的衰老之态。 闻阿四道:“我蛰伏忍辱七八年,就为的是这一天。今天你终于将你的三宝图拿出来了。沈振风,你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了。”说罢得意地大笑。 沈振风脸色一变,道:“原来你为的是三宝图。你以为你一定能得到三宝图?” 闻阿四道:“哈哈,这个不用你操心,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便是。” 沈振风道:“你也是大内侍卫?” 闻阿四道;“不错。沈振风,你倒猜猜看我是谁?” 沈振风微一沉吟,目中精芒突闪,道:“你是大内的一等侍卫‘鸳鸯双铖’闻四海?” 闻四海大笑道:“沈振风果然不愧为沈振风,让你一猜就猜中了。你再猜猜看咱们一等侍卫这次来了几位?” 沈振风心知自己陷入了一个严密的阴谋之中,对手是强大无伦的,冷冷道:“哼,来得再多,还不都是为了三宝图。” 闻四海满脸皱纹的老脸俱是得色,道;“哈哈,不错,阁下说得一点也不错。你将三宝图交给你那宝贝女儿,现在只怕已在咱们人的手中了。” 沈振风似是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微微冷笑起来,道:“闻四海,你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将我引出来,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你吗?现在你的同伴均在镖局中,看还有谁来救你?” 闻四海心中一寒,这才惊觉自己果然已处于不利形势。沈振风目光锋利如刀,逼视住闻四海,道:“沈某领教闻侍卫的鸳鸯钺法。” 闻四海咬牙道:“好。”从袍底下取出一对精钢所铸的月牙钺来,突然双足一点,倒纵而退。 但沈振风早料到这一着,身形晃处,早截住闻四海去路,左掌横击而出。闻四海无奈,只得接住,两人翻翻滚滚,顿时斗成一团。闻四海钺光清冷,滴溜溜旋转如风,又急又快。但沈振风置身于险境环生之中,依然气度众容,不疾不缓。闻四海乃大内一等带刀侍卫之一,武功自是精湛,平日在江湖间行走,少有敌手,事事得心顺手,已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但现在在沈振风一双肉掌之下,却打得心惊胆战。沈振风掌法看似平平常常,但每掌之出,总封住自己的招数去路,而且掌力沉雄,若被他击中一掌,大碑掌力是不伤外肤而直透内腑的,那可万万受不了。因此未出招先自守,双钺翻飞,护住周身,伺机逃遁。 他的心中所思,沈振风早瞧得明明白白,当下也不强攻,只是教对方脱身不得。顷刻双方斗了四五十招,闻四海久斗不脱,额头已微微出汗。沈振风眼看时机已到,觑个破绽,神功陡发,一把抓住闻四海的左钺,手掌一抖,闻四海拿捏不稳,左钺脱手而飞。闻四海大惊,右钺急来回护,突然胸口一闷,气息窒滞,手臂酸软,钢钺已举不起来,扑地一声没入雪中,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沈振风大碑掌已按在了他胸口。沈振风掌力急吐,道;“失陪了!”头也不回,飞身而起,向雄风镖局飞掠而去。闻四海眼中露出极端恐怖与不信怀疑之色,意识已从脑海中消失,鼻眼口耳中鲜血丝丝沁出,咕咚一声,仰天而倒,眼睛还来不及闭上。沈振风这一掌,已将他的五脏六腑、胸背骨骼、周身经脉震得寸寸碎裂。 沈振风回到雄风镖局,正赶上众大内侍卫大肆屠杀镖局中人。沈振风心中剧痛,瞥眼见女儿陡遇危险,当下飞身击毙两大内侍卫,随即击伤了江无神。沈振风在进来时已瞧见了庄丁阿祥剑法高强,微微诧异,但值此关头,已不及细问。沈振风昔年身在江湖,与江无神、施无血等人均为熟识,他们迟早会大举来攻也是意料中事,此刻他唯一担虑的便是女儿的安危生计。眼见众侍卫四面逼近,低声道:“小雪,爹爹给你的那镇邪匣呢?” 沈冰雪眼泪顿时落了下来,道:“被坏蛋抢去了。” 沈振风微微一震:“闻四海果然设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心底深处隐隐作痛,道:“小雪,别伤心,那匣子丢了也没什么,你还可以去找相思师太的。” 沈冰雪哭道:“不,爹爹,我要跟你在一起。” 沈振风道:“不行,你一定得去找师太。” 沈冰雪道:“不,爹爹……” 沈振风厉声道:“你不听话就不是我的好女儿!” 沈冰雪从未见慈爱的父亲如此大声对已说话,小嘴一扁,想哭却又不敢哭。她虽然也有十五六岁,但在镖局中诸人及父亲的宠爱之下,还是小孩子心性。沈振风见她双眸尽是泪水,一颗心又软了下来,道:“小雪,听话,他们不敢拿你爹爹怎么样的?你一定要逃出去,找到相思师太,叫她来救爹爹。” 沈冰雪不敢再惹父亲生气,抽泣而应。 江无神大声道:“沈振风,遗言交待完了吗?交待完了就可以跟我们走了。” 沈振风轻轻搂住沈冰雪,在女儿秀发上亲了亲,转过身来,冷冷道:“我想你们此番来的目的不仅是三宝图,还要我的人吧!” 江无神道:“哈哈,沈大镖头明白最好。” 沈振风道:“但你们想要活捉我却没那么容易,你们若用强,最多不过带我一具尸体回去,看你们如何向你们的主子交待。” 江无神一愣。 沈振风道:“你们若想我跟你们走,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江无神道:“好,你先说来听听。” 沈振风道:“放我的女儿走。” 江无神一怔,眼角露出诡秘的笑意,道:“若放你的女儿走,你真肯跟我们走?” 沈振风道:“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无神一拍双掌,道:“好,成交了!” 沈振风回过头来,道:“小雪,你从没出过远门,此去迢迢万里,一路风雪,可要保重身体。”沈冰雪泪水泉涌而出。沈振风向众侍卫道:“闪开!” 江无神摆了摆手,众侍卫让开一条道。父女俩穿过人丛,来至大门,沈振风脱下身上的裘衣,披在沈冰雪肩上,将她轻轻向外一推,道:“去吧!” 沈冰雪见分别势在必行,这一去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忍禁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转头便奔。 第8章 雄风镖局(8) 沈振风望着女儿苗条的影子渐渐变小,心里暗暗为女儿祈祷:“小雪,此去一路凶险,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直至女儿背景消失不见,又过了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来,道:“江无神,这里你们的人共有四十三名。自现在起,如果让我发现少了一人,嘿嘿,那就是你们不遵守诺言,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众侍卫心中俱都一震,这沈振风果然是名不虚传,精明过人。江无神打了个哈哈,道:“我们相信沈兄一诺千金,绝不会自毁然诺,因此放心地放令嫒一条生路,难道沈兄反而还信不过我们么?” 沈振风哼了一声,道:“镖局中其他人无辜,也放了他们吧。” 江无神道:“这可不行,咱们的约定中可没这一条。”使个眼色,众侍卫刀剑齐下,顿将二十余名失手被擒的镖师趟子手砍翻在地。沈振风目眦欲裂,热血上冲,突然背后的肾俞、命门两大穴被人扣住。这人内力极强,沈振风穴道一阵酸麻,立即动弹不得。回过头来,这一下又让他大吃一惊,原来背后偷袭之人竟是阿祥。 阿祥脸挂狡诈的笑容,道:“沈大爷,对不住,虽然你甘愿受缚,但你武功实在比我们高出太多,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为是。” 沈振风惊怒交集,道:“我还道你护我女儿,忠心耿耿,原来你也是朝廷的狗腿子!” 阿祥叹道:“唉,还是你有自知之明,若非你自愿受缚,这一刻只怕利剑已刺中了你的要害。”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一声长啸,墙头上已多了一人,一眨眼间,那人又已立在院中,身形之快,实是无与伦比。而此时长啸尚未停止,啸声激荡,无穷无尽,内息极为悠长。院中诸人俱都大喜,齐道:“齐副总管!”来的人正是大内副总管齐风雷。 沈振风见来人内力如此雄厚,连自己只怕还要比他稍逊一筹,心中震骇,听得众人叫“齐副总管!”已知这人乃皇宫大内副总管“旋风剑绝”齐风雷。齐风雷长啸蓦地停止,功力低浅之人同时觉得眼前黑了一黑。齐风雷喝道:“雄风镖局总镖头沈振风接旨!”手一抖,已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 沈振风心中黯然长叹:“皇上,皇上,你还是忘不了那段恩怨情仇,居然亲自下旨来捉拿小臣了。”翻身跪倒,道:“草民沈振风接旨。”心中疑惑:“闻四海、阿祥隐伏我处已有好几年,皇上显然早就知道我躲在这里了,但他为什么直等过了这么多年,才下旨来捉拿我呢?” 齐风雷鸷鹰般的双眼在沈振风脸上刀锋般划过,展开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雄风镖局总镖头沈振风乃十余年前谋反之逃犯。关外乃本朝宗庙重地,不容此豺狼之徒横行,着大内副总管齐风雷捉拿归京,听朕裁决。钦此。” 沈振风心中暗道:“皇上啊皇上,你不给我活路也罢了,干嘛还要说我有反你之心。”当下三呼万岁,站起身来。 齐风雷道:“沈振风,三宝图呢?” 沈振风微微一怔,念头电转,道:“齐副总管,这是皇上吩咐你向我拿的吗?” 齐风雷脸色一窘,皇上的真意只可心中去猜,而不可宣之于口,齐风雷虽大致猜到了皇上的意思,但皇上既没开口说出来,自己此刻可万万不能乱接口,当下目视江无神,道:“三宝图拿到了吗?” 江无神道:“闻四海引走沈振风,宋老三已从沈振风的女儿手中抢到了放三宝图的盒子。但不知为何,宋老三到现在还没有来见我。” 齐风雷道:“咱们进里面看看。”随手封住沈振风的几处要穴。众人来到了沈振风的书房,很快找到仕女图后的活动砖,推开砖石,里面却空无一物。齐风雷眉头一皱,道:“江老弟,宋老三怎么还不来,会不会是胆大包天……” 江无神忙道:“齐副总管可别乱说,宋兄弟做事向来稳重可靠,是我最信得过之人,所以我才要让他来接应闻四海、抢夺三宝图的。” 齐风雷点了点头。众人在庄中巡行一遍,仍不见宋老三踪影。江无神心头已觉不妙。这时一名侍卫尿急,进厕所小便,刚将裤子拉下,忽然大叫起来:“齐副总管,这儿,宋老三在这儿!” 众人闻讯齐奔而去。齐风雷速度最快,几个起落,急飘而至,身影略晃,进入了茅厕。只见那侍卫脸色苍白,目光惊骇,手指颤抖,指着茅坑。茅坑内宋老三四肢蜷缩,双目翻白,目光惊惧,已然丧命,粪汁沾满了全身。 宋老三也是一等带刀侍卫,武功与闻四海在伯仲之间,居然悄无声息地被人暗杀于此而无人知晓。齐风雷脸色铁青,向那名侍卫道:“把他捞起来!”那侍卫强抑恐惧之心,将尸体从茅池内捞出,顿时臭气薰天。齐风雷力运掌心,在尸体胸口轻轻一挥,掌风到处,尸体胸口的衣裳忽然掀了开来,露出黝黑的胸膛。齐风雷目光一凝,喃喃道:“大碑掌。” 江无神此时也已赶到,听了齐风雷的话,惊讶之至,道:“怎么可能?那时沈振风已被闻四海引出镖局,难道……难道这镖局中还有会大碑掌的?” 齐风雷摇了摇头,道:“此人掌力之强,已高于沈振风。雄风镖局中绝没有这等人。” 江无神道:“那会是谁?” 齐风雷冷冷道:“我怎么知道?宋老三既已死,三宝图自然也被那人抢走了。江老弟,你职责有失,回去之后只怕要提心吊胆了。” 江无神脸色刷地变白,颤声道:“请……请齐总管指点明路。”称呼中已删去了一个“副”字。 齐风雷微微一笑,道:“此地已无需久留,咱们走吧。江老弟不用担心,办法总会有的。” 江无神依然心中忐忑,惴惴不安。齐风雷目注远方雪峰,冷笑道:“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对这三宝图感兴趣的大有人在。这人敢与咱们作对,胆子可也算不小。江老弟,你可记得江湖之中擅长大碑掌的除了沈振风之外,还都有些什么人?” 江无神脑中灵光一闪,道:“还有大碑门掌门丁落红和丁老头的大弟子步尧天、二弟子乔典。” 齐风雷道:“不错啊。大碑门作为武林一著名门派,弟子自然远远不止这些,但功力比沈振风高的只有这三人。丁老头已有二三十年没出江湖,不大可能是他。剩下的就是他的两个大弟子。” 江无神神情一振,但随即又感沮丧,道:“听说步尧天也有十余年没下过山,那乔典也已消声匿迹十多年了。” 齐风雷道:“哼,只要世上有这样两个人,难道他们还逃得出我们的天罗地网么?” 沈振风在前院之中,却不知又有这些变故,双目微阖,端坐雪地,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息行体内,返观内照,静坐吐纳。他,在为他的女儿祈祷。 第9章 雄风镖局(9) 沈冰雪心中悲痛,离庄之后,只是向南方急奔。积雪尺余,朔风侵肌泛骨,沈冰雪眼泪不绝流出,眼泪在脸颊上已冻结成根根冰条,刺得脸颊丝丝疼痛。沈冰雪哪顾得疼痛,脑中轰隆隆响来响去的便是父亲的一句话“你一定要逃出去,找到相思师太,叫她来救爹爹”。 沈冰雪尽往林密无人处奔去,四周白雪茫茫,林中鸟兽绝踪,阒无声息。沈冰雪奔上了一个山坡,眼前突然一敞,现出了一块空地。空地中有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在寒风中瑟瑟地作响,显然是樵猎的山民憩息的地方。沈冰雪实在奔得累了,更兼又饥又渴,当下向茅屋奔去。心知这种筑在山林之中的简陋茅屋,往往备有干柴火绒和面粉腊肉、油盐酱醋等食物,以供打猎之人食用。 沈冰雪来到门前,推门而进,顿觉浑身一暖,原来茅屋内已有先至之人,生起了一堆旺旺的炭火,熏得满屋暖融融的。在茅屋的一角铺着一层干茅草,一人卧身其间,面里背外,似在昏睡。沈冰雪推门而进,惊动了那人,那人转过头来,沈冰雪啊的一声,一张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原来那人竟然是曾与乞丐伯伯交过手的施无血。施无血脸色金黄,显然是受了内伤之后,被同伴送到了这里养伤。施无血不意沈冰雪竟会突然闯进,也是吃了一惊,陡地翻身坐起。 沈冰雪一呆之下,立即返身而逃,刚刚迈出两步,呼地一声,风声飒然,一片黑影凌空扑到,直压下来。沈冰雪顿觉胸闷气塞,施无血受伤之后,内力竟仍有如此强劲。沈冰雪不暇细思,双掌齐向上击去。施无血身躯灵活之极,在半空中腰肩一扭,已避开双掌,一个空心筋斗,向后翻去,双腿齐出,踢中沈冰雪背心灵如与神道两大穴位。施无血这两脚乃重伤之后踢出,力道减了七分,但沈冰雪依然禁受不住,往前扑倒在雪中,眼前阵阵昏黑,霎时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冰雪意识渐渐有些苏醒,只觉有人在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头发,沈冰雪拼命想睁开眼睛,却老也睁不开,又过了良久,忽听得一声叹息,叹息之中夹杂了深深的寂寞与孤苦,声音竟极熟悉。沈冰雪忍不住大叫起来:“乞丐伯伯!”但这声叫只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响,过了不久,意识又渐渐迷糊,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冰雪终于悠悠醒转,首先入目的便是透过疏枝的一钩冷月。沈冰雪一惊坐起,骨碌碌身上一物滚了下来。沈冰雪一手捞住,只见那物方方正正,小小巧巧,竟是父亲送给自己而又被人抢走的镇邪匣。沈冰雪又惊又喜,跳身而起,叫道:“爹爹!爹爹!”空山回音,渺无人声,唯有从秃枝疏杈之间筛入的月光与雪光交映,将天地洗刷得一片银白。沈冰雪突然倍感寂寞与恐惧,向四周一望,原来处身之地已不在那茅屋中了,而是在这一背风的山坳里。沈冰雪不明白怎么会到了这里,那施无血又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那镇邪匣如何会失而复得。呆呆想了一阵,想不出半点由头,当下将镇邪匣放入怀中,迈步而行。 不知不觉走了半个多时辰,沈冰雪突然发现,已走到回头路上来了,站在山头,已可遥遥望见雄风镖局那宏阔纡连的院落。这一下,沈冰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向山下疾奔而去,心中只是叫道:“爹爹,爹爹!”哪里还顾得到什么危险。 沈冰雪一口气奔到雄风镖局,大内侍卫早已一去而空。只见大门洞开,门里黑漆漆的,阴风惨惨,死无声息,再无往日那种欢快热闹、华灯彻夜的情景了。此时已是深夜,邻家早已闭户,连狗儿都不叫一声,更衬得夜空凄冷,月光惨淡,四野死寂。沈冰雪泪水不知不觉已流了满脸,自己却毫无知悉,一步一步挪进门去。腥风阵阵,尸体累累,大内侍卫离去之时,居然连尸体都没有收拾一下。沈冰雪惊骇欲绝,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连忙在死尸间一具具地寻找,找了许久,并没有她最怕见到的慈父在内,一颗恐惧之心才松懈了不少。月色下突然看见自己两只手都沾满了鲜血,这一下惊吓非小,胃囊翻转,几欲呕吐,忙用雪连连擦洗,直到不见一丝血痕才罢。 一阵冷风吹来,鼻中又闻到阵阵血腥。沈冰雪抬起头来,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累累尸体之间,差点大叫起来,急奔出门。 但过了一会,沈冰雪又奔了回来,跪在地上,向院中的尸体磕了三个头。然后奔进屋内,找到纸笔,提笔写道:“家遭不幸,临行涕哀。死者无辜,望乡邻顾念平日情义,收敛死者,小雪不胜感激。丧葬费用,均在桌上,各位邻家自取。”写好纸条,将闻四海捧出来而未用完的银子全堆在旁边,自己取了几百两放入怀中。然后来到沈振风的书房,向着墙上的仕女图磕了三个头,哽咽道:“妈妈,你一定是我的妈妈!女儿告辞了,以后再来看妈妈!”默立一会,出门而去。 此刻阴云翻滚,朔风呼啸,空气似乎要凝结起来,天空,又开始飘飘扬扬下起了大雪。沈冰雪冲风冒雪,毅然远行,向着南方而去。在她的身后,鹅毛大雪不绝飘落,落在屋顶上,落在树梢上,落在街道上,落在尸体上……不一会儿全白了。 第10章 鲜衣怒马(1) 时方初春,中原大地依然春寒料峭,柳未吐绿,河未解冻。 沈冰雪迢迢万里,一路之上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难,多少困苦。大内侍卫总在追捕,但不知怎地,每次在最危急的时刻,总有人从天而降,把自己救出水火,化险为夷。这一天,沈冰雪终于踏入了河南境内。中原远没有塞北那般寒冻彻骨,沈冰雪早已除下皮帽,脱掉了两件衣裳,但父亲所赠的那件皮衣却一直舍不得脱下。沈冰雪眉目如画,文静秀美,虽然衣衫敝旧,满面风尘,但明艳动人之态却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再加又是孤身一人,一路上免不了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但她仗着一身武功,一般的小混混倒奈何她不了。 这天风和日丽,沈冰雪渡过黄河,来到了开封府。只见路上行人忽然多了起来。这些人俱都是大步走路,大声言笑,大多短打衣着,身上带着兵刃。沈冰雪心想:“难道这就是中原的武林人士,听爹爹说中原山河锦绣,藏龙卧虎,能人多多,果然连走路都有一股豪迈气概。”心中既敬且畏,见有武林人物迎面走来,便避让在道侧。 忽听得得得声响,一马一驴自后行来。沈冰雪听见蹄声,连忙让在路边,回头望去,只见青驴背上倒骑着一人,身穿华服,头戴方巾,脑壳向前,脸庞向后,瞧不见脸。另一匹马上坐着一名书僮打扮的少年。那匹马身躯矮小,尚未成年,但脾气却甚是暴烈,四蹄一蹶一掀的,跳荡不休,把那书僮吓得面青唇白。那书僮紧紧抱住马颈,连连叫道:“公子,公子,救救我,我不行啦!”那公子却充耳不闻。 沈冰雪见那公子怪模怪样地倒骑毛驴,又见那书僮狼狈不堪,忍不住格的一声笑了出来。一笑出口,忙掩住了口。但那公子只是向她瞧了一眼,并未理会,依然悠然而行。那书僮又叫了起来:“公子,救命啊,瓜儿再也不敢了!” 那公子道:“是你自己要换马的,还拍着胸脯说绝不后悔,现在可别怪我不救你。” 那书僮哭丧着脸道:“公子,是我错了,求求你救……哎哟……别……救我!”那匹小马一阵腾蹶,那书僮一句话没说完,又吓得紧紧抱住马颈,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身上。 那公子道:“好,是你说‘别救你’的。”吆喝一声,那毛驴加快了脚步。那书僮又叫了起来:“公子,不要走!我是说‘别把我摔下,公子救我’呀!是这匹该死的马……哎哟,救命!” 这时驴已走至沈冰雪身前,沈冰雪向那公子的脸上瞧去。这一瞧之下,不由地一呆,只见那公子只有十八九岁年纪,皮肤白皙,面目俊美之极。沈冰雪十余年来僻处关外极北之地,何曾见过如此俊美的少年男子?这一下双眸直直地凝视着那少年公子,竟有些痴迷,直到那少年公子目光投来,才脸上一红,忙避了开去。 这时对面有十余条汉子徒步行来。走至三人身前,瞧了瞧那公子与书僮,又瞧了瞧沈冰雪。见到沈冰雪身段窈窕,明丽动人,眼睛都是一亮。一个小青皮嬉皮笑脸地来到沈冰雪身前,道:“美人儿,你到哪里去?” 沈冰雪一路上也见得多了,一见他的脸色便知是什么人,喝道:“闪开!别拦姑娘的道!” 那小青皮眼睛向同伴一挤,道:“嗬,还蛮厉害的!”众人人齐声大笑。 又一个面目猥琐的瘦子道:“美人儿,你的芳名如何称呼啊?”边说边就向沈冰雪的下巴托去。那小青皮见状,不甘落后,也伸手摸向她的胸脯。沈冰雪哪想到他们说动手就动手,又羞又气,喝道:“滚开!”左手疾翻,刁住小青皮的脉门,右手向那瘦子的手臂上搭去。 那十余人见沈冰雪突然出手,都是微微一惊。那小青皮叫道:“原来这小妞还会武功!”手腕突然一弯一扭,已脱出沈冰雪控制。那瘦子手臂往下一沉,变掌为爪,向沈冰雪玉腕上抓去。沈冰雪吃了一惊,看这两人显然不但会武功,而且武功还不太差,耸身后跃,抱拳道:“原来诸位也是道上人物,不知为何却对本姑娘这般无礼?” 那些人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油子从人丛中伸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眨眼道:“越是道上人物,玩起来才越显得亲近嘛。咱们都是星相派的。我是‘秀才’,这几位大哥都是‘举人’。只要你跟了咱们,大爷保你一辈子吃喝不尽,要什么有什么?” 众人都是齐声大笑,连道:“是啊,是啊!不错,不错!” 沈冰雪从来没听说过星相派之名,道:“什么举人秀才!星相派又是什么门派?你们这些人倒底想干什么?凭你们这几个人也配当秀才举人么?” 那些人诧异之极,似是不敢相信,道:“你连星相派也不知道?” 沈冰雪道:“从来没听说过。” 那瘦子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初入江湖。哈哈,那你就更应该听咱们的话了。小姑娘,来吧!”斜身欺近,一双细瘦的鸡爪向沈冰雪的胸部抓来。沈冰雪左手下拦,右拳直冲出去,正是南山拳法。那人头一侧,沈冰雪突然变招,啪地一声,已一掌击在那瘦子脸上。那瘦子身不由已打了个旋,脸上已多了五条指痕。众止睽睽之下,不禁恼羞成怒,锵地抽出腰中钢鞭,呼地向沈冰雪右腰扫来。沈冰雪向左急闪,啪地一声,又在他脸上击了一掌。 其他人都看出这瘦子不是沈冰雪对手,纷纷抽出棍棒兵刃,来围攻沈冰雪。沈冰雪武功虽然不错,但那十余人也不是一般的江湖混混,十余条大汉齐攻而来,沈冰雪双拳难敌四手,左遮右拦,连连倒退,渐渐支持不住。那些人眼见占了上风,都哈哈大笑起来。 双方一起争执,那少年公子就立于旁侧观看,这时见沈冰雪落了下风,目透怒火,拍驴便要上前。那书僮忙叫道:“公子!”伸手拉住了那公子衣袖。那公子手用力一甩,得得声响,青驴已急向众人冲来,嘶鸣一声,闯入了人群中,恰恰就停在沈冰雪旁边,将那十余名大汉隔在另一侧。那些人齐都大怒,喝道:“什么人?找死……”一言未毕,那公子已厉声喝道:“阳光大道上,竟敢欺辱少女,你们的胆子可大得很呐!” 那些人见他口气好大,齐都一怔,一人道:“阁下是谁?”语气已软了不少。 那公子手拿折扇,双眼向天,冷冷道:“本公子姓方,名绶衣,在江湖上有一个鼎鼎大名的绰号:鲜衣怒马游天下。你们可知道么?” 那些人对望了望,一人道:“鲜衣怒马游天下?我们从来没听说过。” 那公子道:“你们是后辈小子,自然孤陋寡闻,但你们的门主独孤天下是一定知道的。” 那几人听他直言提起门主名讳,都是大怒:“你是什么家伙,竟敢对我家门主不敬!”一个性子急躁的刷地举起雪亮的钢刀便要砍去。方绶衣视若不见,展开手中折扇,若无其事地扇了几扇。那人见他如此托大,这一刀砍在半空,倒不敢砍下来了,一时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尴尬之极。 方绶衣也不拿正眼瞧他,道:“凭你们几人还远不配与我的书僮动手。这位姑娘的事我一肩承下了。你们若不服气的话,把你们的进士、翰林多请几个来,咱们明天秋林镇外的夫子庙相见。瓜儿,带了这位姑娘,咱们走。”拍了一下驴屁股,格登格登,悠悠晃晃、旁若无人地向前行去。 那书僮道:“这位姑娘,快上马呀。” 沈冰雪本是关外塞北出生,儒家的道德礼义对她的影响并不深,何况那书僮的年纪还小,瞧模样不过十三四岁,当下来到马旁,手一按马鞍,轻飘飘地跃身而上,坐于那书僮身后。那书僮竖起拇指,赞了一声:“好棒!”双腿一夹,那马嘶鸣一声,快步跟上了方绶衣,虽则尚未成年,背上驮着两人,竟不吃力。 那些星相派的“秀才”、“举人”见方绶衣气质不凡,都不敢动手,眼睁睁地看着三人远去,无可奈何。 第11章 鲜衣怒马(2) 沈冰雪向方绶衣脸上瞧去,突然红云涌起,晕生双颊,忙垂下头来,芳心乱跳,强抑心神,道:“方公子,多谢你相救。” 方绶衣道:“锄强扶弱,是身为一个江湖人该当做的,姑娘不用太客气了。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沈冰雪道:“我叫沈冰雪。” 方绶衣赞道:“冰雪聪明,冰清玉洁,好名字,好名字!”沈冰雪脸上又是一红。 方绶衣道:“沈姑娘,你是来参加镇邪大会的么?” 沈冰雪一怔,道:“方公子,我是来找人的。” 方绶衣嗯了一声,道:“镇邪大会是一年一度的武林盛会,其时八方豪杰云集,确实是找人的最好地方了。” 沈冰雪道:“方公子说的镇邪大会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方绶衣讶道:“你不知道镇邪大会?你不是来参加镇邪大会的?” 沈冰雪道:“我初入中原,孤陋寡闻,什么也不知道。” 方绶衣喃喃道:“难怪,难怪。”大失所望,自顾自浏览四周景色,不再理睬沈冰雪。 沈冰雪甚是尴尬,向那书僮道:“小弟弟,你叫瓜儿?” 那书僮道:“是啊。” 沈冰雪悄声道:“你家公子是武林高手么?” 瓜儿咳了咳,道:“这个当然啦。” 沈冰雪道:“谢谢你家公子刚才救了我。” 瓜儿道:“这话别跟我说,跟我家公子说去。” 沈冰雪秀脸上微微一红,道:“瓜儿,刚才那几个自称是星相派的举人秀才的到底是什么人?星相派又是什么门派?” 瓜儿嘘了一声,道:“星相派可是江湖上最大的一个帮会,势力大得很呢,他们的门主独孤天下更是威震江湖,厉害得紧。他们人员比丐帮更多更复杂,相命先生、神棍、庙祝、巫婆、骗子、流氓、小偷、斋公、斋婆、道、僧、尼姑……”边说边一个个扳下手指,道:“什么人都有。帮中分为九个等级,什么丞相、状元、榜眼、探花、翰林、进士等等,那几个自称‘举人秀才’的只比‘童生’高一等,就好比是丐帮的二袋、三袋弟子。” 沈冰雪初次踏入中原,哪里听过这些,惊道:“那方公子有办法对付他们吗?” 瓜儿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家公子自有退敌的良策。” 此时已驴马并行,那小马不断地用头去摩擦方绶衣的腿,极是亲热。方公子已闭了眼睛,身子在驴背一摇一晃的。瓜儿极是健谈,一张嘴说个不停,不一会儿就与沈冰雪弄熟了,满嘴叫着“姐姐”。 沈冰雪道:“瓜儿,方公子好象不爱说话。” 瓜儿叫了起来:“谁说的?公子不爱说话,只是因为你,若你不在,公子那张嘴说起话来,哎哟,那我可就要倒霉了。” 沈冰雪道:“那是为什么?” 瓜儿道:“一,因为你不是去参加镇邪大会;二,因为你武功不高。沈姐姐,我看你的武功也稀松平常。” 沈冰雪道:“跟方公子比,自然是差得太远啦。方公子喜欢武功高强的人么?” 瓜儿道:“当然啦。我家公子最爱与武林高人结交,武功越高,越是喜欢。公子见你武功不怎么高,心下已不乐意,又听说你不是去少林寺参加镇邪大会,那就更没劲啦。” 沈冰雪喃喃道:“原来方公子喜欢武功高强的人。”茫然出神。 这时方绶衣睁开了眼睛,道:“瓜儿,那些家伙跟来了没有?” 瓜儿道:“公子,他们哪敢哪?早没影儿了!” 方绶衣道:“那好,沈姑娘,你没事了,自己走吧!” 沈冰雪怔了一怔,道:“方公子,我要与你们一起去秋林镇夫子庙。” 方绶衣道:“不行,你不许去!” 瓜儿眨了眨眼,道:“对,沈姐姐,你是不许去的。你要是跟去,我家公子可要大大不高兴。” 沈冰雪急道:“可是……” 瓜儿道:“唉,沈姐姐,你想惹我家公子生气么?” 沈冰雪心中一乱,见瓜儿已将马停下,等她下马,只得翻身而下。 瓜儿道:“沈姐姐,告辞。”蹄声响起,二人疾驰而去,渐去渐远。沈冰雪望着两人背影,不知怎地,心中突地生出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 沈冰雪呆立良久,才下了决心,方公子毕竟是代自己出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孤身赴险,自己即使武功低微,也当去助他一臂之力。心意已决,当下追着二人远去的蹄尘,向前而行。 第12章 鲜衣怒马(3) 方绶衣主仆催动坐骑,顷刻之间便将沈冰雪抛得无影无踪。瓜儿嘻嘻一笑,道:“小姐……” 一言出口,方绶衣一张雪白脸蛋顿时沉了下来,道:“你叫谁小姐?” 瓜儿恍然省悟,啪的轻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道:“是,是,瓜儿叫错了。公子,你的办法真妙,随便一骗就把那几个呆秀才骗住了。” 方绶衣道:“什么骗住了?” 瓜儿道:“就是救沈姐姐的时候啊,你骗那几个傻瓜说明天在秋林镇与他们相见,哈哈,到时我们早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啦。沈姐姐还想跟着我们,她一来,可不全戳穿了西洋镜。” 方绶衣道:“谁说我是骗他们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可食言背信?” 瓜儿吃了一惊,道:“小姐……哎哟,我这嘴巴叫惯了,改不过口来,该打。公子,你真要去赴那约会?” 方绶衣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当然要去。” 瓜儿道:“你打得过他们吗?” 方绶衣道:“我堂堂方少爷,会不是他们对手?何况沙场血战,死也死得光荣。” 瓜儿苦着脸道:“你一死,我可就糟了,老爷非砍了我的头不可。” 方绶衣道:“哼,你跟着我也有几个月了,怎么一点出息都没有?砍头就砍头,顶多不多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瓜儿道:“公子,你是鲜衣怒马的大英雄,我只是个跟班的呀。” 方绶衣道:“你这样胆小没骨气,连当我的跟班也不配。” 瓜儿嘴一嘟,不说话了。 方绶衣道:“还有,不管人前人后,你都得叫我公子,以后再叫错了,看我不撕烂你这鬼丫头的嘴巴。” 瓜儿道:“是是,公子这么凶,瓜儿哪敢哪。” 忽然蹄声急骤,尘土飞扬,一骑迎面冲来,快如裹风挟雷般,眨眼之间已来到二人身前。来马奔速极快,有如脱缰野马一般,再加道路狭仄,竟不及收缰,直挺挺地撞了过来。瓜儿正当路中,眼见二马相撞似不可免,哎呀尖叫一声,闭紧了眼。便在此时,瓜儿胯下的那匹小怒马显现了非凡的救主本领,突然瞪目摇辔,人立而起,向着来马长嘶一声。那匹马大惊,向侧急跳,马失前蹄,悲鸣一声,跪了下来。马上乘客是一名白衣女子,顺势滚了下来,身一沾尘,立即挺身站起,但随即痛呻一声,身子摇晃,差点跌倒。便在此时,扑通一声,瓜儿也跌落尘埃。 方绶衣因是倒骑毛驴,急变陡生,吃了一惊,忙翻身而下,去扶那女子。只见那女子眼珠微碧,肌肤异常之白,端的如羊脂玉一般,乃是一异族女子。瞧年龄顶多不会超过二十岁,长发垂腰,容貌清艳,美丽非常,胸口衣襟上却是鲜血淋漓,似乎受了重伤。方绶衣啊的一声,道:“你受了伤?” 那异族女子不待方绶衣手臂伸至,已退出一步,向方绶衣与瓜儿怒目而视,飘身上马,身手轻盈灵巧,美妙无伦,端坐马上,衬着白衫飘飘,更是有若神人。 方绶衣道:“姑娘,你受了伤,还是快敷上创伤药吧。” 那异族女子神色冷漠,低声道:“闪开!”催马而奔。但那马前蹄受了伤,奔行已远不如先前之速。 方绶衣叫道:“喂,喂!”但那异族少女充耳不闻,从后瞧去,全身皆白,有如披雪,长发飘委,直如黑瀑布也似的,从马匹两侧披散下来,随风波飞浪舞,美丽之极。那少女似乎受伤颇重,全身俱伏在马上。蹄声急促,转瞬去得远了。这时瓜儿才哎哟连声的从地上爬起,揉腰捶背,道:“这个冒失鬼,害得老子跌了一跤。” 蓦地里蹄声又起,数十骑疾风掣电一般卷来。马上乘客中有僧有道,有男有女,有的手中还拿着明晃晃亮锃锃的刀剑,人人满脸严肃。当先一青衫人,颏下长须,面目严正,四十余岁,似为众人首领。青衫人身后一僧一妪,那僧人干枯瘦小,身披血红袈裟,双颊陷,目光血红,如欲喷出火来。那老妪肥胖之至,脸上满是肥肉,挤得眼睛只有一线,脖子消失了,全被层折叠皱的肥肉所填;腰粗得吓人,只怕比水缸细不了多少,手臂粗得如树干一般。她身下的那匹马累得呼呼直喘气。那肥婆突然跃身而起,身手灵捷之至,转身之际,已落身在身侧一匹空马上。原来那匹马顿时浑身一松,欢声长嘶,而那匹空马顿时吃紧,蹄声过去,地下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圆形蹄痕。 方瓜主仆见来人势疾,忙闪在道旁。那青衫人遥见到那异族少女背影,突然纵身而起,落在道旁一株松树上,树枝微微一沉,那青衫人已弹身而起,一掠三丈,飘飘如一只大鸢般,再一点身,又是三丈,其速如矢,眨眼间已将众人抛开了三丈。众人齐声喝彩。 瓜儿瞧得吐出了舌头,缩不回去,悄声道:“公子,这是什么功夫?” 方绶衣一惊,回过神来,道:“咳咳,这是普通的燕子三抄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见得多了。” 瓜儿道:“是么?”目光早移向了那青衫人。只见那人身如飞鸿,捷似猿猴,在树梢上飘行如飞,顷刻已只见一团模糊的背影了。瓜儿不禁又吐了吐舌头,道:“公子,你看周大叔的功夫也有这么好么?” 方绶衣眼睛一瞪,正待说话,只听远方遥遥传来一声马嘶。那瘦僧、肥婆等人早已蜂涌自方绶衣身前而过,齐声欢叫:“追到了,追到了,我们快去!”个个欢欣鼓舞,喜形于色。 方绶衣突地打了个激灵,道:“他们在追什么?” 瓜儿惊道:“难道……难道是……” 方绶衣道:“不错,一定是追那位白衣姑娘。瓜儿,咱们跟上去瞧瞧。” 瓜儿忙道:“公子,你又要管闲事啦?我不去。” 方绶衣道:“不去也得去。我们是干什么来的?不管闲事,又怎么能行侠仗义、锄强扶弱、造福江湖呢?走!”不由分说,纵驴向回头路驰去。瓜儿无奈,只得紧跟在后。 行不数丈,只听嗤的一声,响箭鸣空,远远传来,接着传来吆喝打斗之声。方绶衣道:“打起来了,快!”两人挥鞭催骑,一阵风般向前急奔。刚刚奔出里余,打斗声蓦地止息,两人心头一跳,果然过不片刻,只见数十骑簇拥着那白衣少女得得而来。方绶衣纵目向那少女望去,只见她端坐马上,双臂垂于身侧,纹丝不动,一见便知是被点了要穴;胸前衣襟上的斑斑血迹又增加了不少,脸色一片苍白,不见血色。但面色平静,双眸遥注天际,似对万事漠不关心,虽置身于极危之境,却依然是若无其事。再瞧那数十人,人人衣衫破碎,脸露惊惧,身上血迹点点,均已受伤,狼狈不堪,便连那青衫人左肩也被刺伤,鲜血染红了青袍。显然虽擒住了那异族少女,却经过了一场险恶无比的激战,人人如从鬼门关游了一圈回来,因此惊骇之心至今还不能消除。 第13章 鲜衣怒马(4) 方绶衣纵驴而前,喝道:“你们站住!”那些人一惊,待见是个弱冠少年,更加愕然相顾。 那肥婆叫道:“喂,你是谁?干么大呼小叫的?” 方绶衣道:“在下姓方,名绶衣,人称‘鲜衣怒马游天下’。” 那肥婆低头想了想,想不起来江湖上有这一号人物,向那瘦僧望去。那瘦僧合什道:“阿弥陀佛!”突然抢身而前,白光微闪,一把刀已架在了方绶衣的脖子上。 瓜儿哎呀叫了一声,面如土色。那瘦僧恶声道:“什么鲜衣怒马?你这小子是刚出道的么?” 方绶衣向他看了看,摇了摇头,又用手去摸他的光头。那瘦僧手一摆,目露凶光,道:“小子找死!” 方绶衣叹了一声,道:“唉,枉我苦读诗书十年,竟瞧不出你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说你是和尚吧,口中没满点慈悲气,说你不是和尚吧,你头上明明又……”一言未毕,呼地一声,那瘦僧挥刀直劈。 便在此时,众人中突然有一人大叫起来:“就是他!柳舵主,就是这小子要约你相见!”这人长瘦身材,脸上有一撮毛,正是先前方绶衣所遇到的那调戏沈冰雪的汉子之一。不知怎地,竟与这群人混在了一起。那青衫人一听这汉子的叫喊,喝道:“且慢!”那瘦僧一刀将及方绶衣头顶,硬生生顿住,躬身道:“是。”收刀退开几步。 青衫人目光移向方绶衣,道:“原来阁下便是方公子,柳某可失礼了。” 方绶衣哈哈大笑,道:“真是失敬失敬,原来我又碰上了星相派的朋友。但不知你是进士还是翰林,或许已是探花了吧?哈哈,但不知尊姓大名?” 那青衫人道:“不敢,不敢。在下姓柳,名一衣,目下愧为榜眼。” 方绶衣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这青衫人竟已是榜眼,在星相派中,除门主、丞相、状元之外,便是榜眼了,相当于丐帮的七袋弟子,当下向那瘦僧、肥婆望去:“但不知这两位如何称呼?” 柳一衣道:“这是我的左右副手。这名大师法号空空,因俗家姓贾,所以又叫贾和尚。这位老婆婆姓许。他们均为本派的‘翰林’。”“翰林”相当于丐帮的五袋弟子身份。 那一直端坐不动的白衣少女忽然长声大笑起来,道:“大言不惭,大言不惭。”说这句话时眼睛却望向天边。众人都有怒色。 柳一衣犹如未闻,仍然面挂微笑,道:“方公子提前相见,可有指教么?”心想:“这方绶衣不知是何来头?此刻我们人人有伤,若然动手,未必能操必胜之算。”心下暗思对策。 方绶衣道:“我是为了这位姑娘而来。我与贵派起冲突,便因见贵弟子调戏少女,路见不平,插手而起。现又见柳兄强抢少女。贵门难道都是如此横行不法、贪色如命之辈么?” 柳一衣哈哈大笑,道:“原来方公子是替这女子出头。好,反正咱们有明日夫子庙之会,到时一并解决,如方兄胜了,这女子自然便由方兄带走。如何?” 方绶衣还未说话,瓜儿已抢着道:“好,一言为定,不会不散。” 柳一衣道:“不见不散。后会有期。”双手一抱,率众而去。 那白衣少女依然端坐于马,有如一尊玉像,临去之时并不曾望方绶衣一眼,此时只听苍凉的歌声远远传来:“莫问是在纳霞堡或在巴比伦,莫问杯中的是苦汁或是芳醇,生命的酒浆滴滴地浸漏不已,生命的绿叶叶叶地飘堕不停……”歌声中带着浓烈的异域情调,终于消失不闻。 瓜儿呆呆站立,早已痴了,眼中珠泪盈盈,过了半晌,道:“公子,这位姐姐一定有极大的伤心事?” 方绶衣道:“为什么?” 瓜儿道:“你听她的歌声多么凄凉悲苦,让人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话还没有说完,方绶衣已呸的一声,道:“没出息,动不动就流眼泪,算什么英雄好汉大丈夫。若抓的人是你,只怕你早就要哭爹喊娘了。” 瓜儿眼一红道:“公子,你又来了。我只不过说说罢了。我若被抓,我也没有爹娘可叫,我……我只叫小姐和老爷……”只听得得得声响,方绶衣已拍驴向前。瓜儿忙停止口舌,擦了擦眼泪,跟了上去。 这一夜两人错过了宿头,来到了一片荒郊野外之中,只得胡乱找了一处破庙歇下。这庙甚是败落,大概有好久没人来拜祭了,灰尘满积,也无人管理打扫。方瓜二人推开吱吱咯咯的庙门,一蓬灰尘迎头罩下,弄得两人灰头土脸。二人连声咒骂,点燃庙中半枝残烛,将神案扫一扫,便坐在上面,掏出干粮充饥。忽然一阵寒风刮来,烛影一阵摇晃,二人不禁都打了一个冷颤。 瓜儿忙用手护住蜡烛,道:“公子,起风了。我去将门关上。”翻身下了神案,来到门口,忽然看到远处火光闪动,人影绰约,有几人正向这破庙而来。瓜儿道:“公子,有人来啦。” 方绶衣唔了一声,也不在意,道:“那就把门开在那儿吧。” 瓜儿嗯了一声,回身上了神案,与方绶衣对踞大嚼。 过不多久,只听嘈杂声起,来人已走近庙前。一个尖嗓子的声音传来:“咦,这庙里怎么有火,是柯三哥先到了这里么?” 另一人道:“甭管他,咱们先进去。呵欠,这鬼天气,刮什么鬼风,连星星都见不到一个。” 忽然一人大声道:“猪猡,别动!”咚咚声响,似乎在踢什么东西,接着传来含混的挣扎声与呻吟声。 瓜儿奇道:“咦,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奔到门口,探头去看,映着摇晃的火光,蓦地瞥见刀光一亮。定睛看时,只见来人是五六个大汉,个个脸如凶煞,后中拿着钢刀。瓜儿暗叫不好,急忙缩回头去,幸好未被来人瞧见,急道:“公子,不好,来的似是一伙强盗。咱们快躲起来!” 方绶衣微微一惊,随即道:“几个小毛贼怕什么?你公子什么大风大浪……”瓜儿早知她要说这一套,此时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什么主仆身份,没等她说完,已硬把她拉起来,方绶衣咕咕喃喃声中,将她塞进了泥像的背后,随即自己也躲了进去。泥像背后甚是狭窄,两人紧紧相贴,还不能遮掩完全。 只见数人蜂涌进门,一人叫道:“柯老三,柯老三。”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道:“奇怪,他到哪里去了?”其他数人也不在意,将一个大麻袋放在地,麻袋蠕蠕而动,里面不知是人是兽。 一人用刀背拍了拍麻袋,狞笑道:“别动别动,马上就放你出来。”麻袋果然不动了。那人用刀挑断袋口的绳,袋口下滑,露出一人来。那人双手被缚,脸皮白嫩,身着锦衣,乃一富家少年,嘴唇发青,上下牙齿在咯咯交战。 那首先进门的粗壮大汉来到那被缚少年面前,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道:“我……我……咯咯……我……”眼睛只盯着他手中的刀。 那大汉道:“别怕,只要你老子三天之内拿钱来赎你,我们绝不会伤你……” 只听脚步声响,一名脸皮紫青的高个子走进来。那粗壮大汉立即停口,道:“柯三弟,你刚才去了哪里?” 那青脸汉子奇道:“程大哥,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断后呀。” 那程老大道:“那这庙中的烛火……” 正说到这里,那被绑少年突然狂声大叫起来:“求求你们饶了我……求求你们……” 那老大的注意力立即转到这被绑者身上,狞笑着来到这少年身前,单刀刷地搁在少年脖子上,喝道:“安静!”那少年全身顿时定住,一口气也不敢喘。 那老大道:“这才听话!”向身旁一绑匪道:“明天给他老子送帖子去!索要白银五千两。” 那绑匪还未应声,那少年已大叫起来:“不能呀,我……我爹爹没那么多银子。”但根本没有人理他,而雪亮的利刃复又架在他的脖子上。那少年立即全身瘫软下去,满头冷汗。 众匪都坐了下来。一人道:“这韩家小子细皮嫩肉,油头粉脸,娶的老婆果然也带劲。他妈的,老子横行妓界十三年,这样的女子还是很少干到。哈哈,真带劲,马老六,你一刀将她宰了,真可惜了一个大尤物。”众人立时都嘲笑他起来。 那马老六道:“我就知道你一见漂亮女子就走不动路,所以一刀将她宰了,免得你上了断头台了还在做温柔梦。” 那少年忽然浑身颤抖,满脸紫胀,目光血红,道:“你们杀了我如妹?” 那马老六大笑道:“我们不但杀了你那漂亮的妻子,临死前张老四还上了她一马呢。哈哈!” 那少年眦睚欲裂,须发似竖,双目赤红,如欲喷火,呀地一声大叫,挺身站起,低头向马老六疾撞过去。马老六骇了一跳,闪身避开,一脚踢在那少年小腿上,骂道:“你找死呀!” 那少年腿上吃痛,却犹如未觉,又疯狂般向张老四撞去,嘴里不停地叫道:“我跟你们拼了!我跟你们拼了!” 张老四连连躲闪,心头怒起,喝道:“我宰你他妈的!”挥刀直劈。程老大急叫:“且慢!”但已迟了,刀飞血溅,那少年脖颈中刀,鲜血汩汩直喷,栽倒在地,顷刻双腿一挺,气绝而死。 方绶衣目睹这一场血案,惊怒交迸,血脉贲张,怒火中烧,她虽说闯荡江湖,经历的危险也不少,但真正见到杀人还是第一次,气极之下,立脚不稳,脚下忽然发出嚓的一声响。便在同时,瓜儿满脸惶惧,也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来。这一下两人都大吃一惊,连动也不敢动,全身鲜血都似在这一刹那冻固了。 第14章 鲜衣怒马(5) 几名绑匪齐跳身而起,喝道:“什么人?滚出来!”挥舞钢刀,向泥像围来。方绶衣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应付是好。蓦地人影一动,瓜儿纵身从泥像后跳了下去,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众绑匪不知来的是什么人,齐向后退开两步,待看清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各各松下一口大气,喝道:“你这小孩哪里来的?为什么躲在神像后?” 方绶衣心知瓜儿是为了保护自己,才现身而出,心中难过,眼泪不禁滚滚而出。 瓜儿也心知自己必死无疑,脸上反没了惧色,缓缓从地上站起,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深夜在此聚会杀人?” 众匪脸色齐是一变,但见她身材瘦小,哪把她放在心上。那程老大道:“你是自寻死路,可别怪爷们不给你活路了。”白光一闪,挥刀向瓜儿砍去。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西窗啪的一声脆响,接着东西窗户框啷啷地大响,呼喝声在庙内骤然响起:“冯大哥,你守住西窗!黄三弟,东窗交给你了!大伙儿奋勇当先,这一次一定将这伙顽匪一窝打尽!”接着屋顶上传来踩瓦之声。 群匪大惊失色,顾不得杀瓜儿,齐呼:“风紧,扯呼!”夺门而出。只听喀嚓毕啪之声不绝,追着群匪而响。顷刻人去庙空,只剩下孤烛一支、死尸一具与茫然而站的瓜儿。 过了好久,瓜儿才回过神来,叫道:“公子,贼人已经逃走了,你下来罢!”连叫数声,却没有人答应。爬上神案,探头在泥像后一张,空空如也,方绶衣已不知去向。瓜儿心中大骇,哭叫:“小姐,小姐!”眼泪刷刷而出。 忽听得头顶上有人叫道:“瓜儿,快帮我一把!”瓜儿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破了一个窟窿,冷风呼呼从窟窿中灌进,方绶衣正在窟窿旁招手唤她。瓜儿喜极而呼,忙助方绶衣从屋顶上爬下来。 原来方绶衣见瓜儿性命垂危,急中生计,将腰中玉佩用力掷向两侧窗户,以惊动群匪。然后假扮官差捕人,用力打破屋顶,将瓦片断椽四处乱掷,然后翻身上屋,在屋顶纵横奔跑。幸好这屋顶年久失修,不甚牢固,一弄即破。而群匪惊惶之下,不及细察,竟尔中计。两人死里逃生,相视而笑,都恍如身在梦中。当下方绶衣寻回玉佩系在腰上,道:“瓜儿,这庙不能再留了,咱们走吧!” 瓜儿道:“是,公子。但……但这具尸体……” 方绶衣抓了抓头,道:“这确实不好办。” 便在这当儿,蓦地框然大震,左右两侧窗户齐向内飞进,先前逃走的那几名绑匪从窗外飞跃而进。接着哈哈大笑,那程老大大笑着从庙门走进,笑道:“老子纵横黑道二十年,怎么会被你们这些小小伎俩吓倒?王八羔子的,使诈也不看看爷爷是什么人!” 方瓜二人一见这几名绑匪去而复回,心都凉了,哪里还答得上话来。夜色空蒙,烛影摇红,映出眼前数人的狰狞恶状,满目杀气。 方绶衣强做镇定,道:“黄三赵五,你们将门窗给守紧了。正直老兄,屋顶也得给看守。瓜儿,拿我的大刀来!” 瓜儿牙齿格格打战,道:“小……公子,你没用过大刀呀。” 方绶衣咳咳连声,道:“对了,对付这等小毛贼还用不着我出手大刀。那拿我的斩妖荡魔九龙七星三环剑来。” 瓜儿小声道:“公子,你也没有斩妖荡……” 方绶衣一撞瓜儿肩膀,用力咳了一声。可瓜儿被骇糊涂了,愣是没会悟方绶衣的用心。 程老大哈哈狂笑,道:“不用再演戏了,你们两个小乌龟崽子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罢。”说着一使眼色,张老四与马老六左右夹逼而来。 瓜儿连连顿足,哭道:“公子,这可怎么办哪?” 方绶衣推开瓜儿,摆了个“旱地拔葱”的姿势,喝道:“谁敢前来送死?” 张老四马老六见她一本正经,不似做伪,停了一停。方绶衣一脸“正气凛然”,喝道:“在下跻身捕坛五十余年,从未对尔等鸡鸣狗盗之徒手下留情。尔等尽管前来,看我方大侠施展‘大智神功’,将尔等一一绳之以法。” 她这句话话音刚落,嗖的一声轻啸,一粒石子不知从何方破空射来,正正击在方绶衣右腿膝弯曲泉穴上。方绶衣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喊了出来,膝部发软,“旱地拔葱”哪里再还站得稳,咕咚一声摔得结结实实。众匪一怔,哄声大笑起来。方绶衣一张俊白脸蛋不由刷地成了一张红布。瓜儿忙去扶方绶衣。 蓦地烛影一暗,微风飒然,不知何时,庙中已多了一人。身着麻色葛衣,满脸浓,手中一根拐棍,拐棍上端系着一个酒葫芦,晃荡不休。也看不出那人有多少年纪。那人径向方绶衣走去,肩头轻轻一撞,拦在当道的张老四已向后飞了出去。众匪齐皆大惊失色。那人旁若无人,来到方绶衣身前,脸上露出笑容,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道:“年轻人,看你不过二十来岁,吹起牛来竟比我张不正还厉害,竟敢说你会少林寺的‘大智神功’,我若不小小惩罚你一下,怎消得了我心中这口恶气?” 方绶衣道:“刚才是你……是你打中了我的穴道?” 那自称张不正的一瞪眼睛道:“不是我难道还是我的儿子?”忽然刷地一声响,刀光急闪,一把刀从后直向张不正的头劈下。方绶方一愣,只见张不正头微微一侧,那把钢刀正正砍在他的左脖子上。 用刀偷袭之人正是柯老三,一见偷袭得中,得意地大笑起来。程老大等人也都面露喜容。便在此时,柯老三笑容突然冻结,过了半晌,鲜血从口鼻之中沁出,接着眼耳之中也有鲜血流出,众人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柯老三已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双目圆睁,鲜血直流,恐惧之极,显然已经气绝。霎时空气一片沉寂。 只见那张不正哈哈一阵狂笑,转过身来,将嵌在左脖与左肩之间的钢刀取下。原来柯老三这一刀并没有砍中他,而是被他用脖子与肩膀夹住了。那柯老三常年干劫匪勾当,手臂上劲力自是非同小可,而这一刀急劈而下,以刀犯肉,又是偷袭,那张不正竟能若无其事地将他消弥于无形之中,这是何等神奇的武功。而他无声无形之中震死柯老三,这自然又是另一种更为神奥的功夫。 程老大等匪是震骇欲绝,而方绶衣主仆则是惊诧异常。在二人心目中,本以为这满脸胡子的张不正一定是众匪之一,没料到顷刻之间他竟已毙绑匪一名,大出两人意料之外。两人张着嘴,望望地上死去的柯老三,又瞅瞅张不正,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老大战战兢兢地道:“咱们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要对我兄弟下毒手?” 张不正大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程老大道:“你……前辈是谁?” 张不正道:“我乃少林寺俗家弟子张不正。‘正直双侠’的名字你可曾听闻过?” 程老大等人大惊失色,这才蓦地里想到了正直双侠之名。正直双侠乃少林寺俗家弟子中最有名的高手之一,虽则滑稽突悌,如疯似癫,但一向嫉恶如仇。此地离少林寺不过数百里,正是随时都可能撞见他们的。程老大脸都白了,忙道:“原来是张大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威,请多多恕罪。小人马上就告辞。”神态毕恭毕敬,急急说完了这几句话,慌忙夺门而出。众匪哪敢多留,紧随其后,鱼贯而逃。 张不正笑嘻嘻地瞧着他们,也不阻止。这几人刚刚奔出庙门,突然连声惨叫,一个接一个飞了回来,砰砰蓬蓬叠在一起,内脏尽碎,骨骼俱裂,双目圆睁,四肢不全,均已气绝。方氏主仆魂飞魄散,两人一生之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竟会死得如此恐怖。两人心跳已经停止,四只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洞洞的庙门,象是盯着地狱的入口。 夜色中人影微晃,一个瘦小的身躯如轻风一般飘了进来,足下无声无息,转瞬之间,已来到张不正身前,道:“大哥,全收拾了!”这人与张不正形貌全异,身材又瘦又小,脸皮白净,一双小眼明亮之至,在夜色中转动,犹如两颗黑珍珠。与张不正一黑一白,一壮一瘦,一大一小,形成鲜明的对比。张不正道:“这就是我的兄弟张不直。” 张不直眼睛骨溜溜在两人脸上一扫,道:“老哥,咱们走罢。” 方绶衣急叫:“喂,前辈慢走。” 张不正道:“对了,忘了一件事。” 张不直道:“什么事?” 张不正眨眨眼睛,从身上东摸西摸,摸出了汗垢一粒,扣在中指上,急弹而出,嗤的一声,方绶衣顿觉右腿曲泉穴处一松,血液已经流通。方绶衣一挺身站了起来,道:“多……” 一个“谢”字还未出口,人身微晃,张不正张不直二人已如鬼魅般消失于门外,只听张不正豪爽的笑声远远传来:“用不着多谢,我们救你,只因为你刚才无意中叫了一句‘正直老兄’……” 第15章 鲜衣怒马(6) 庙里挺着这么多血淋淋、阴惨惨的尸体,两人岂敢久留,顾不得寒风凛冽,空气欲结,相拥出庙而行。夜空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阴云聚合,星月俱隐,两人不敢乘驴骑马,手牵坐骑,踉跄而行。山村道路崎岖不平,沟坎处处,两人若不是相扶相持,不知要摔跌多少跤。瓜儿嘴里连声咒骂老天爷。 方绶衣道:“身在江湖,就应当能吃苦,别说这小小的困厄,即便是一座刀山有时也得踏锋而过。” 瓜儿道:“知道啦。这就叫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当在所不惜,是不是?” 方绶衣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只有这般生死无畏,那才是响当当的男儿汉。瓜儿,你有长进了!” 瓜儿道:“公子,你可是女的呀。” 方绶衣大怒,喝道:“你再说一遍!” 瓜儿道:“我……小的不敢。”突然在黑暗中发现远处一座树木中透出灯光,喜道:“公子,那边有人家!” 两人已磕磕碰碰、摸黑而行了数里,早想找一户农家歇宿。方绶衣精神一振,道:“咱们过去!” 但两人只行出十余丈,便已发觉不对。瓜儿道:“那好象不是人家,是有人在树林子里聚会,莫不是……莫不又是一伙强盗……” 方绶衣道:“将驴马系在这里。” 瓜儿心一颤,道:“公子,你干么?” 方绶衣道:“过去瞧瞧!” 瓜儿脸都白了,道:“公子,你不要命啦!” 方绶衣将小怒马在路边树上系好,道:“好,你若胆小怕死,就不要跟来。”迈步而去。 瓜儿呆了一会,哭道:“好,你不要命,我也跟你一起死,死在一起,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凭藉黑暗与岩石树木,两人悄悄掩近。及至近前,已可清晰听见人声,两人才隐身石后,从岩石缝中望将出去。只见林中火光熊熊,火焰吞吐,生起了好几个大火堆。一左一右,疏疏落落站着两伙人,有的手上还提着明晃晃的刀剑。 瓜儿心一跳,悄声道:“果然是盗贼!” 方绶衣道:“不,是星相派与正派武林人士。那‘张氏双歪’兄弟也在。” 瓜儿心下奇怪:“怎么会是星相派与正派武林人士?什么‘张氏双歪’兄弟?”定神细瞧,火舌摇荡,映得众人一明一暗,果见火堆右侧的一群人均是星相派的,其中便有柳一衣、贾和尚、肥婆等人。再看火堆之左,装束各异,派帮杂混,什么人都有,其中最显眼的二人一魁梧一瘦小,居然便是才分手不久的正直双侠张氏兄弟。瓜儿心道:“果然是星相派与正派人士。张氏兄弟一个叫张不正,一个叫张不直,果然是‘张氏双歪’。他们在此聚会干嘛?”心下好奇,凝神倾听。 只见张不正走来走去,大声道:“咱们是奉宝相方丈之命来擒拿这白衣杀手的,大伙儿,是不是啊?” 中原武林这边齐声道:“是啊。” 张不正又道:“少林寺是武林盟主,星相派是武林一员,所以星相派该当听少林寺之令,是不是啊?” 众人齐道:“是啊。” 张不直道:“既然该听少林寺之令,就得把人交给我们,是不是啊?” 众人又齐声道:“是啊。”哄声大笑。 有人接口道:“星相派抓获白衣杀手,少林寺还更当给以表扬。论功行赏,星相派当居首位。”说到这里,拉长了声音,道:“是不是啊?” 众人又齐声道:“是啊。”笑声冲天。 那肥婆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少林寺又有什么了不起,咱们独孤门主可从未把他娘的放在心上。” 人丛中有一人接口道:“独孤门主不把他娘放在心上,干我们什么事啊?” 那肥婆怒喝道:“谁?滚出来,让老娘瞧瞧!” 人丛中一人道:“你是相女婿么?” 另一人道:“只怕是相相好的。” 又一人道:“说不定是叫私生子滚出来,你瞧那肚子,九个月……” 那肥婆怒不可遏,双刀一扬,道:“滚出来!滚出来!让我……让老娘……” 人丛中又有一人道:“瞧,瞧,她急不可耐了。只怕马上就要生了……” 东边说一句,西边接一句,那肥婆根本不知是何人所说,提刀而立,满脸怒色,却不知该找谁出气。 柳一衣冷冷道:“诸位不必冷言冷语,咱们抓她,是要为本派弟子复仇。这白衣杀手也杀了本派数十名弟子,岂可只凭你们一句话,就轻轻易易将她要走。” 张不直道:“呸,你知不知道镇邪大会即将召开,这白衣杀手是近年来的武林首恶,不知已有多少人为她所杀。这次大会若不将她押上武林公判台,那怎么行?柳舵主难道不能顾全大局,暂忍私仇,将她交给我们?” 方绶衣虽然武功低微,但江湖阅历却颇丰富,对于武林掌故、江湖现态所知更为广博,闻言心中一震:“白衣杀手?难道星相派已经擒获了近年来连做数十桩血案、传得江湖沸沸扬扬、武艺绝伦的白衣杀手?”目光向星相派众人一一扫去,蓦地里目光一顿,停在一张冷艳若画的脸蛋上。瓜儿同时也发现了那人,张大了口,啊的一声差点呼出来,幸好及时掩住了口。这人长发垂腰,肌肤如雪,容颜似玉,眼珠微碧,正是那道上偶逢的异族女郎。两人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情不自禁对望了一眼,满脸写着“惊讶”二字,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难道这异族女郎就是威震江湖、令人闻名丧胆的白衣杀手?难道她就是那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江湖魔星?”两人禁不住都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定睛细瞧之下,但见那异族少女端坐于一块岩石上,神情淡漠,四周人群环围,但她便如端坐于另外一个世界,双臂下垂,胸口白衣上依然鲜血淋漓,显然穴道尚未被解开。 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身着黑纱裙的少女,娃娃脸蛋,娇美之极,樱唇玉齿,眼珠亮如点漆,黑白分明,灵动之至,一张脸蛋更雪白得便如透明一般,左手上提着一个精致非常的鸟笼。鸟笼中一只八哥上下跳跃不已。瞧模样这少女顶多只有十七八岁。但一张美貌脸蛋上却笼罩了一层寒霜,连那迷人的眼眸中射出的眼光似乎也带着寒气。方绶衣一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凉气,忙将目光移开,摇了摇头,心道:“不喜欢你!”这黑衣少女与那白衣杀手同样显出冷,但一个是冷酷,是对天地的无情;一个则是淡漠,宛如对世界的蔑视。两名少女同样美貌,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相左。 忽然呱呱声响,有一只乌鸦自众人头顶飞过。那黑裙少女眉头微皱,中指轻弹,波地一声,谁也没见她弹出了什么,乌鸦叫声戛然而止,扑簌簌声响,从夜空中翻跌下来。这只乌鸦正向张不正头顶落下,张不正顺手一抄,拿在掌心,仔细察看,这只乌鸦周身竟无丝毫伤口,但垂头敛翅,显已毙命。张不正吃了一惊,这黑裙少女难道是以指上内劲击落乌鸦的?那么她是谁?小小年纪又怎会有这么雄厚的内力? 第16章 鲜衣怒马(7) 那黑裙少女离开人群,婷婷向他走来,伸手道:“还我乌鸦!”声音娇嫩,手指尖尖雪白,肤如凝脂,玉腕如画。张不正不由将死鸟还给她。那黑裙少女蹲下身来,就地挖了一个坑,将乌鸦埋葬起来,神态严肃虔诚,又似有些忧伤。黑裙少女将坟堆垒好,静静地向后退了出去,自始至终再没言语。众豪瞧着她,俱都诧异之极。星相派自柳一衣以下,也没有一人开口说话。方绶衣心道:“这位姑娘倒蛮有个性的。只是她为何杀死乌鸦后,又要给它埋葬呢?可真真叫人猜想不透了。” 方绶衣正瞧得入神,忽觉得头顶被人轻轻一拍,当下悄声向身侧的瓜儿道:“瓜儿,干嘛拍我头顶?” 瓜儿奇道:“公子,我没有啊。啊约,公子,你干嘛拍我肩膀?” 方绶衣心中一惊,自己手脚根本未动,怎么会拍到她的肩膀上?念头刚动,忽然头又被人拍了一下。方绶衣脱口而喝:“是谁?”急一抬头,吃了一惊,身旁是一株松树,松枝横伸过来,横在自己头顶,一人正坐在树枝上,双脚一荡一荡的,在对着她微笑。面目瞧不清楚,约三十来岁,一双眼睛亮如明灯。方绶衣心底升起一股寒气,这人何时来到自己头顶,自己竟是毫无所觉,忙往后疾退。 瓜儿忙道:“公子,你干嘛?”陡然见到那人,也是啊的一声,连连倒退。 这一下树林中人人察觉。柳一衣厉声喝道:“谁?出来!”微风飒然,树枝轻荡,那神秘人蓦地里如一道轻烟般消失无踪了。方绶衣只是觉得双眼一花,那人已不知去向,身手之快令人匪夷所思,当真恍如幽灵一般,使人无从捉摸。瓜儿见树林中好几人向这边逼来,顾不得那神秘人的去向,急道:“公子,他们发现了,快逃!” 方绶衣定了定神,道:“逃什么?有什么好逃的!”大声道:“张大侠,张二侠,柳舵主,咱们又相见了,真是有缘啊。”从岩石后站起身来,向林中走去。瓜儿忙跟了出去。 众人不认识方绶衣的,俱都一怔。张不正大笑道:“哈哈,小兄弟,原来是你。你的胆子可真是不小呀!” 方绶衣笑道:“我的胆子自然不小,向来不小。” 柳一衣见方绶衣突兀而现,眉头微微皱起,冷眼旁观。其余人见方氏主仆衣着都丽,神情却颇狼狈,均窃窃低语,不知两人是谁。方绶衣双拳一抱,团团行了个四方礼,道:“众位英雄请了。在下‘鲜衣怒马游天下’方绶衣。众位英雄多多关照。” 群豪均从未听过“鲜衣怒马游天下”之名,有的微微点头示意,有的鼻端轻哼一声,有的干脆视而不见。 方绶衣也不理众人,径坐在火堆前取暖。众豪注意力也转向了星相派。双方又再争论起来,依旧是各执一词,脸色都越来越红,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响。方绶衣心道:“照这样下去,双方肯定要打起来。”果然念头未定,星相派那肥婆锵地一声,拔刀向一名黑大汉砍去。那黑大汉挥剑架住,反剑刺出,两人顿时乒乒乓乓斗成了一团。 柳一衣道:“好,你们仗着人多,咱们也不怕,瞧是谁厉害些!”拔剑而出,刺向张不直。 张不直叫道:“来得好!”胁下烟斗抽出,两人你来我往,斗成一团。张不直是少林俗家高手,柳一衣是星相派一方舵主,两人在江湖上的名声都不小,这一番相斗,兔起鹘落,已瞧不清人影,斗得激烈,一时之间,旁人也看不出谁强谁弱。双方大声呼喝,群相混斗起来。 这里已离嵩山不远,镇邪大会又召开在即,群雄中因此好手极多,不一会儿便占了上风。柳一衣处于下风,并不慌乱,出招仍是沉稳之极,叫道:“堂主,咱们要退么?”在星相派这一方,只有那黑裙少女未加入混斗。张不正等人闻言心中一震:“难道这年纪轻轻的姑娘是星相派大名鼎鼎的乾、坤、离、坎四大堂主之一?” 那黑裙少女凝立当地,神情镇定,似乎眼前之斗跟她毫无关系。听到柳一衣的叫声,突然拔剑而出,迅如鬼魅,身子微晃,人已来到斗场,寒光疾射,白刃飞空,一柄长剑已闪电般刺向张不正。张不正横拐一挡,当的一声,只觉双臂酸麻,气血翻涌,登登登连退数步。黑裙少女剑光折处,剑刃划空,带着一道闪亮的白光,斜削张不直。张不直一招“横托天塔”,化解开去,当当当一阵急响繁如弦管,张不直身躯连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躯。张氏二侠俱都大惊,陡地寒光一闪,两人均从拐杖内抽出一柄长剑,身形晃处,兄弟俩并肩而立,喝道:“你是何人?” 那黑裙少女已如轻烟般退出了一丈,冷冷道:“星相派‘丞相’、坤地堂主独孤无双。” 张氏二侠吃了一惊:“果然是堂主,而且还是威震江湖的星相派门主独孤天下的女儿。”独孤无双之名二人早有所闻,但此刻相见,竟然如此年轻,实在大出二人意料之外。独孤天下武功高深莫测,这少女身手如电,剑术精绝,内力强劲,显然得自其父的真传。二人都暗抽冷气,哪敢有小觑之心,对望一眼,心意相通,齐齐喝道:“知已剑法,相生相克,无所畏惧!”左手执杖,右手持剑,穿梭来去,顷刻之间,摆出一个攻守兼备之势。 独孤无双两只眼珠亮如点漆,目光却锋锐如刀,长剑直竖面前,剑刃微微泛着青光,轻轻一抖,嗡地一声,龙吟之声大作,剑尖迳递而出。剑刚出时,人尚在丈外,一剑刺出,人已到了张氏二侠面前,剑刃受深厚内力所引,竟尔弯曲,忽曲忽直,诡异无比,张不正长剑点出,刺向对方剑尖,拐杖在剑柄护手上一推,长剑更是去势如矢。张不直剑光霍霍,早已护住兄长周身。只听叮叮叮一阵急响,独孤无双突然消失了身躯,有如一团若有若无、似实还虚的影子,在二人身周飘忽来去,攻势有如狂风骤雨。旁观群豪早瞧得张口结舌,目眩神迷。 第17章 鲜衣怒马(8) 张氏二侠毕竟乃是少林俗家高手,二人联手,独孤无双虽然攻势如潮,铺天盖地,二人却尽守得住,出招稳重,不慌不忙。但独孤无双的武功实在怪异绝伦,骇人心目,高得出奇。张氏双侠在武林中享有盛誉,但也仅有招架之功,而乏还击之力。斗到分际,人影陡分,独孤无双振衣飘退三丈,白光微闪,剑已归鞘,利落之至,道:“知已剑法,果然是不知彼只知已,守得严密!” 张不正道:“不错,所以这剑法又叫做‘无赖剑法’。” 张不直接口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纯是无赖打法,是为‘无赖剑法’!” 独孤无双道:“见识了!”身形一晃,突然来到方绶衣身前,冷冷道:“你就是方公子?” 方绶衣本来置身事外,见她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而至,心中暗惊,面上却是绝无畏色,道:“正是。” 独孤无双目光如刀,盯在方绶衣脸上,道:“是你邀我们在秋林镇夫子庙相会?” 方绶衣道:“不错。正是区区在下。姑娘可觉有什么不妥么?” 独孤无双目光紧紧盯住她,好似要从她脸上瞧出什么破绽来。方绶衣坦然而对,虽知面前之人武功极高,她若出手,自己定然一命呜呼,但心中确实毫无惧意。 独孤无双瞧了半晌,目光终于移开,道:“好,咱们明天会!”蓦地里飘身而起,黑影闪处,已掠出数丈,叫道:“咱们走!这白衣杀手留给他们也是一样,咱们一样可报了仇!”尾音未落,背影早已在夜色深处,身法之快,无与伦比。星相派众人闻令立即星散而撤。 瓜儿长长松了一口气,道:“公子,刚才可吓坏我了。” 方绶衣道:“没出息。” 话音刚落,只闻一阵大笑声,张不正大步走来,一掌拍在方绶衣肩膀上,道:“好样的!刚才你是用什么方法将这独孤无双惊走的?我们谁也不怕,就怕打不过这小女子,没想到她竟然被你这文弱公子给惊退了。” 吵嚷叱喝声响,众人押过来那“白衣杀手”。那异族女郎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漠然之态,对自身生死真的如置之度外,目光在方绶衣脸上微微停了一下,又漠然地投向了茫茫夜色。 方绶衣向那女郎一揖,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那女郎听而不闻。 张不正道:“她叫赵波斯。” 方绶衣双手一拍,道:“好美的名字!这‘波斯’二字,难道她……” 张不正道:“不错,她非我中原人士,而是来自西域波斯。”这一下方绶衣更感兴趣了,见这女子虽然冷傲不群,但一股楚楚之态却是惹人怜爱,忽地胸中热血上涌,道:“这位姑娘真的是白衣杀手么?你们可别弄错了。” 张不直道:“白衣杀手作恶多端,血案累累,咱们哪会弄错?” 方绶衣道:“看这位姑娘冰清玉洁,可能不会干那取人头颅的事。赵姑娘,你别乱认自己是白衣杀手了,我替你向张大侠求情将你放了……” 一言未毕,性急的张不直已嚷了起来:“你说什么?要我们放了她?!” 群豪听方绶衣竟然说出这等话来,也都大感诧异。 张不正道:“小兄弟,这女子乃此次镇邪大会要镇压的首恶,我们绝不会放了她。” 方绶衣道:“这位赵姑娘到底犯了哪些江湖条律,要把她列为头号恶人……” 瓜儿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公子,咱们走罢。”原来此时众豪杰均已对方绶衣侧目而视,目露鄙视、怀疑之色,有的更大有敌意。方绶衣也已察觉不妙,道:“好,各位前辈朋友,既然话不投机,方某便告辞了。”目光瞥处,见到赵波斯胸襟上触目的血迹,又道:“不过张大侠,小弟还有一句话要说……” 张不直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方绶衣微微一笑,正欲说话,瓜儿已抢先道:“张二侠的屁倒放得蛮快的,好臭啊好臭!”救过自己主仆的是“张大侠”,而非“张二侠”,江湖人“恩怨分明”,他敢对自己公子无礼,自己自也用不着对他客气。 张不直一张脸顿时胀红,怒道:“你骂人!” 瓜儿藏身在方绶衣背后,伸出半线清秀的脸蛋,向他做了个鬼脸。张不直气得暴跳如雷,却又不便对一个小孩出手,无可奈何。 方绶衣向张不正道:“赵姑娘身受重伤,若不给她治疗,只怕会伤重难愈,等不到开镇邪大会那一天了。” 张不正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们自会给她医治。少林寺的治伤灵药天下无双,你不必担心。” 方绶衣笑道:“好,张大侠爽快。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告辞了!”向赵波斯道:“赵姑娘,后会有期。”挽了瓜儿的手,扬长而去,潇洒之极,主仆骑了坐骑,得得远去。 众人目送方氏主仆,心中均起疑云,人人心中暗猜:“这少年处处维护赵波斯,难道他和这白衣杀手之间有何瓜葛不成?”他们可万万没有料到,方绶衣与赵波斯之间毫无半点瓜葛,只有过一面之缘而已,而方绶衣天生一副多管闲事的脾性,一时兴之所至,想到什么,就会做什么,从不管这人是敌是友,是熟识还是陌路。 那“白衣杀手”赵波斯依然无动于衷,微碧的眼珠似是一潭深深的湖水,火光忽明忽暗地投射在她羊脂白玉般的脸颊上,宛如一尊美丽非凡的玉像。 阴云渐低,夜风愈寒,终于下起了小雨,雨丝风片,淅沥不绝。张不正等人既擒住了此行要擒的大敌,人人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之余,又岂敢久留,雨夜返回少林寺交差。 第18章 夫子庙中(1) 翌晨天空放晴,青山绿林经雨洗后,愈发显得青翠欲滴。朝阳东升,映得大地一片通红。方绶衣主仆各骑驴马,格登格登来到了秋林镇西的夫子庙。这夫子庙建于驿道之侧,虽不甚雄伟,倒也颇为气派,庙堂内香烟缭绕。瓜儿道:“公子,那独孤无双武功极高,她今天若来,你真的……真的要与她决斗?” 方绶衣充耳不闻,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还是说道:“瓜儿,这句话你今天说了多少遍?你给我住口好不好?从没见过你这么婆婆妈妈的书僮。废话少说,跟我进庙。” 两人将座骑系在庙外的树上。只听庙堂内传来一阵清朗的吟读声:“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方绶衣哼了一声:“酸不拉叽的,不知是哪个穷酸秀才在这里故作风雅?” 瓜儿道:“是啊,这里又不是江南,什么‘人人尽说江南好’,那不是穷美吗?” 二人话音未落,只见庙堂内急奔出一人来,满脸喜色,道:“方公子!”脸蛋雪白,下颏尖尖,身着貂皮外衣,正是沈冰雪。 方绶衣眉头一皱。瓜儿道:“啊,沈姐姐,你也来了?” 方绶衣似是自言自语:“原来刚才那穷酸丁就是你。”连“秀才”二字也省去了。 沈冰雪脸上一红,道:“不,不,不是我。方公子,我已等你们好一会了。” 瓜儿凑在方绶衣耳边,悄声道:“公子,咱们还是甩不脱她。” 方绶衣满脸不悦之色,懒洋洋地向沈冰雪打了个招呼:“你好!” 沈冰雪道:“是。你……你也好。” 二人边说边已走入庙堂。这庙的正堂甚宽,正面神龛里塑着孔夫子的像,香案两侧点着两根蜡烛,虽是白昼,仍在燃着。庙堂内除了三人外,还有两名身穿富商衣着的中年游客,正在欣赏庙内的布置,听到三人的说话声,都向这边横了一眼。这两人一个四十来岁,面白微须,风采俊雅,身着黄袍,虽是大冷天,手上却拿着一柄折扇。另一人三十余岁,身穿青衫,面目清隽,一根笛子歪插在脖子后,瞧那笛子颜色碧绿,显是玉的。两人正指点谈笑,见到方绶衣,两人都是微微一怔,接着又都轻轻一笑,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方绶衣大声道:“今天这庙中除了我和瓜儿外,不许有旁人。所以沈姑娘,请你给我离开。” 沈冰雪满脸胀红,她不曾想到此来竟会遭到驱逐,一时站立当地,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这时那黄袍客微微一笑,道:“这位姑娘别理他。这夫子庙不是他的,你要留多久就可以留多久。” 方绶衣向他望了一眼,叫道:“对了,还有你们,你们也得离开这里!” 那黄袍客笑道:“啊哟,这么霸道。” 方绶衣道:“刀枪无眼,等一会有一批恶人会来,激斗起来,我可没功夫来保护你们。” 那黄袍客道:“哦?你要与人决斗?” 方绶衣道:“不错。所以我劝你们离开是一番好意。咱们江湖上的恩怨情仇,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赶快跟这位沈姑娘离开的为是,否则到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黄袍客微微一笑,此时已来到方绶衣身前,鼻端耸了耸,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诡秘笑容,轻叹道:“真是香啊!” 方绶衣一时没听清,说道:“你说什么?” 那黄袍客双目盯着方绶衣的脸,道:“真是绝色。唉,真是绝色,令吾辈叹为观止。” 方绶衣被他盯得心惊肉跳,喝道:“大胆!” 那黄袍客却毫不在意,转向沈冰雪,道:“但不知这位沈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沈冰雪道:“在下沈冰雪。” 黄袍客这:“好名字!这位公子是你的……” 沈冰雪脸不由地一红,低声道:“方公子曾救过我。” 黄袍客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眉唇间的笑意却更浓了。 方绶衣道:“喂,你这人罗里罗嗦的,说完没有?快走吧!” 黄袍客道:“但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方绶衣道:“咦,你这人怎么老……” 话未说完,那黄袍客已截口道:“在下一向崇拜江湖豪杰,遇到少侠这样一位年轻英杰,岂能当面错过?请少侠告知在下你的尊号,使在下也因少侠而增荣耀。” 方绶衣被他一捧,不觉转怒为喜,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方绶衣,江湖上有一个绰号‘鲜衣怒马游天下’。” 黄袍客向身旁的青衫人瞧了瞧,青衫人微微摇头。那黄袍客回头又道:“但不知贵书僮又如何称呼?” 瓜儿心直口快,道:“我叫瓜儿。” 那黄袍客笑道:“瓜儿?是什么瓜?甜瓜还是苦瓜?” 瓜儿扑嗤一笑,道:“不是甜瓜也不是苦瓜,是傻瓜。” 那黄袍客道:“看你聪明伶俐的,怎么是傻瓜?” 瓜儿道:“跟着我家公子,我不是傻瓜也变成傻瓜啦。”她这话可是有感而发。 那黄袍客似是深有同感,连连点头,道:“妙哉!妙哉!” 方绶衣此时正四面察看地形,见瓜儿与那黄袍客说个不休,道:“喂,先生,你可以走啦。” 那青衫人在颈后取下玉笛,道:“但不知方公子与谁决斗,可否见告?” 方绶衣道:“你们懂什么?” 那青衫人右手伸向方绶衣,道:“那方公子,咱们不打扰了。” 方绶衣伸出手来,与那青衫人的手轻轻一握,突然觉得似有一条泥鳅从掌心迅速无伦地钻了进来,沿臂向上射去。方绶衣一怔,“泥鳅”又迅速回撤,从掌心钻出,一切又恢复如常。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方绶衣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症状已然消失,唯觉头脑微微一眩,适才这一刻好似做了一场梦。方绶衣用力睁了睁眼,那青衫人已微笑后退,坐在屋角一个蒲团上。 瓜儿对那黄袍客已甚有好感,道:“大爷,你贵称?” 黄袍客哈哈一笑,道:“我姓权,排行第九,你叫我九爷就是了。好,不打扰你家少爷了。”说着也退回屋角,与那青衫人并排而坐。原来他适才所言之“不打扰”,只是不再与他们说话,而非就此离开。黄袍客坐下之后,向沈冰雪招了招手,道:“沈姑娘,你过来,坐在我旁边。这夫子庙是我家的,你不用离开。”沈冰雪半信半疑,终于还是坐在那黄袍客权九爷身边的一个蒲团上。 方绶衣眼睛一瞪,道:“什么,这夫子庙是你家的,你好大的口气!” 权九爷道:“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方绶衣道:“虽然不是我的,但也……” 权九爷道:“是啊,这夫子庙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方绶衣怒气上冲,霍地跳到权九爷身前,道:“你找死!”举手欲击,但手立即又放了下来,道:“江湖人不欺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今天便饶了你。你愿意在这里等死,便在这里等死吧。沈姑娘,你不听我话也罢了,但望你以后莫再阴魂似地跟着我。” 沈冰雪满脸飞红,又羞又急,说不出话来。 第19章 夫子庙中(2) 权九爷望望方绶衣,又望望沈冰雪,叹了一口气,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青衫,这世界的怪事虽多,但想这种怪事咱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吧?” 那青衫人微笑点头,道:“九爷,你这次行走江湖,一定可大长见识。” 权九爷道:“也正该如此。咱老子硬邀你出来,不就为的是多遇一些江湖怪事么?” 沈冰雪奇道:“九爷,你们在说些什么?” 权九爷笑道:“我们在说我们的快乐。” 沈冰雪道:“你们的快乐?” 青衫人接口道:“不错。‘我们的快乐’!” 权九爷道:“沈姑娘,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我最好的知交,他叫司马青衫。” 沈冰雪道:“司马爷。” 司马青衫大笑道:“你不用叫我‘爷’,叫我青衫就是,或者叫青兄也行。但对这位权爷可一定得叫九爷。” 沈冰雪正欲点头,忽然呼的一声,一只鞋子从天而降。沈冰雪惊觉风声,手向上一伸,已然捞住鞋子,奇道:“怎么……”一言未毕,已然瞧见方绶衣左足上的鞋子没了,道:“方公子,这……这鞋子……”一时莫名其妙。 原来方绶衣观察了庙内四壁之后,道:“自古兵不厌诈,我们要给那独孤无双来个出奇制胜。瓜儿,你看咱们躲在什么地方好?” 瓜儿道:“躲在孔夫子像背后。” 方绶衣摇了摇头,道:“可一不可再,这办法在山神庙已经用过了。” 瓜儿道:“那么你就躲在香案底下。” 方绶衣双眉一竖,道:“什么话?我堂堂方大少爷岂能象条狗一样躲在桌底?” 瓜儿道:“那可没办法可想了。啊,要不就上屋梁。” 方绶衣双手一拍,道:“对,这是个好办法。” 瓜儿本来是说气话随口说出,哪知她这位方大少爷要来真的,知她说干就会干的,不由慌了,向头顶的横梁望去,离地几近两丈,忙道:“公子,这么高,你怎么上去?” 方绶衣急嘘了一声,道:“说轻一点,别给人听见。”随即提高声音,道:“这么点高算什么,我一个旱地拔葱就上去了。别说这小小的屋梁,就是皇宫大内,我也一样象鸟一般飞进飞出,毫不在乎。”说着双手作势,双腿一蹲,力运双足,在地上打了个转,然后呀地一声,猛地向上一跳。这一跳身子仍在原地,左脚的鞋子却真正是一个“旱地拔葱”,忽忽悠悠直上屋顶,然后又弧形下落,往沈冰雪头上砸来。 方绶衣见鞋子在沈冰雪手上,叫道:“喂,把我的鞋子拿来。” 沈冰雪手一扬,鞋嗖地直向方绶衣飞去。方绶衣伸手接住,急忙穿上脚,斜瞥权九爷与司马青衫,两人双目微阖,意似打坐,并未瞧见自己适才的狼狈样,轻咳了咳,道:“在庙堂之内,不能惊动圣灵,咱还是老老实实地爬上去吧。”说着双足力点,跳上香案,左脚踩在孔夫子右腿上,右手拉住孔夫子右胳膊,用力爬上神像。此时她好象全忘了她适才说的“不能惊动圣灵”六字。 沈冰雪奇道:“方公子,你干什么?” 瓜儿惊道:“公子,小心!” 方绶衣听而不闻,右脚跨上,已踩上孔夫子的腰部,左手搭在了孔夫子的头上,手脚齐用力,腰部一耸,身子已上了孔夫子的双肩。忽听得屋角默坐的权九爷说道:“好大胆,竟敢骑在‘孔夫子’的头上。”这句话瓜儿与沈冰雪,一个是担心主人,一个心中惊愕未解,都没有听清楚。方绶衣却是听得一清二楚,道:“迂腐书生住口,这孔夫子是你们的圣人,不是我的圣人。他拼命想灌入我的头脑,我为什么就不能骑在他头上?这世上我最恨的是孔夫子与狗,其次是他们的徒子徒孙。”说罢已在神像双肩上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 这神像足有一丈高,方绶衣这一站立,离头顶的横梁已经不远。方绶衣一只脚踩在“孔夫子”头顶,用力一蹬,身躯飞鸟般离像跳起,双手齐出,抱住了那根横梁。 瓜儿惊叫:“小心!” 方绶衣却是毫不在乎,换了一口气,翻身而上,叫道:“瓜儿,你躲起来,别让那妖女看见。” 瓜儿道:“公子,你可要小心。” 方绶衣挥挥手,道:“行啦,烦死人。” 权九爷忽然叫了起来:“哎哟,这位方公子,你爬这么高干什么,吓死人了,可千万别掉下来。”说着从蒲团上站起来,一付慌张模样。 方绶衣道:“是啊,掉下来砸烂你的猪头,看你还走不走。” 权九爷来回跑了几步,道:“还是不行。方公子,我给你拿梯子来。”说着向庙堂的后进奔去。 方绶衣扑嗤一声,正欲嘲讽几句,忽然咻地一声极轻微的耳朵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啸声响过,双腿膝盖内弯的曲泉穴同时一麻,顿觉双足无力,力气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方绶衣愣了一愣,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身躯已然从横梁上掉了下来,呼呼直响。瓜儿脸颊刷地变白,尖声骇叫:“公子!”直扑过来。但她离方绶衣掉落之处甚远,哪里在还来得及。瓜儿惊魂失色,一刹那间眼泪从眼眶流出。 其时权九爷正好奔至方绶衣身下,一见方绶衣掉了下来,直压向他的头顶,“啊呀”一声大叫,连滚带爬手足无措地往回跑,一个趔趄,身躯直往前栽,向地上摔去。权九爷忙以手去撑地。沈冰雪正在旁侧,眼明手快,将权九爷扶了一下。权九爷借力站了起来,但不知怎地,手却带到了一个蒲团,手向后扬起,蒲团便向后飞出,只听扑通一声,方绶衣无巧不巧,正摔在了蒲团之上。方绶衣顿觉周身骨骼疼痛欲裂,半天直不起腰来,脸色一片苍白,豆大的汗珠自头上滚下,但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瓜儿急奔而至,双眼流泪,道:“公子,你怎么样了?你摔坏了没有?有没有哪里伤着了?”急得连忙察看方绶衣周身。 沈冰雪心中微感奇怪,方绶衣怎么会无缘无故从梁上摔下来,道:“方公子,你没事么?” 方绶衣正全身作痛,但一听了沈冰雪的话,立即双眉一挺,搭住瓜儿的肩膀,挺身忍痛站起,道:“我没事。刚才突然双脚发痒,于是就想下来挠挠痒。没想到把你们吓着了,那可对不起。”说着将右鞋除下,在脚底挠了几下。 权九爷道:“方公子真是神功盖世,令在下钦佩得五体投地。如此高上高下,行若无事,权某此生从所未见,方公子可真令在下大开眼界了。”说到这里,语气突转惊讶,道:“咦,方公子,你的头上怎么全是汗?” 方绶衣怎肯丢下这个面子,信口而扯:“我的脚上有几只虱子,我正运无上内功要将它们烤焦。这内功行功时都会出汗的,没什么可大惊小怪。”说着将鞋子穿上,道:“虱子已被我烧死,我要上屋梁了。”纵身跃上香案。不顾身上骨骼疼痛,再踩着孔夫子的躯体向上攀登。 权九爷霎了霎眼,退回原处。司马青衫道:“九爷,这位少爷性子可执拗、坚勇得很啊。” 权九爷道:“不错。” 司马青衫道:“九爷适才的玩笑可开得有些大了。” 权九爷道:“司马青衫啊司马青衫,我做的手脚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你说的不错,看那方小子满脸大汗的模样,我可有些后悔了,无端摔了他一大跤,我真有些过意不去。” 第20章 夫子庙中(3) 话音刚落,人影一闪,庙内蓦地里多出五个人来。这几人来速极快,而且悄无声息,宛如鬼魅平地自泥土中钻出一般。当首一人身段颀长,全身着黑,容颜艳丽,面如冰霜,正是独孤无双。独孤无双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笼内一只绿皮八哥啾啾而鸣,上下跳跃。在她身后则跟着柳一衣、手持双刀的肥婆和身材枯瘦的贾和尚,以及一名十六七岁的蓝衫婢女。那婢女背着长剑,紧挨在独孤无双的身后。 五人见着方绶衣正毛手毛脚在爬神像,均都一怔。那黑裙少女独孤无双默不作声,冷冷地盯着方绶衣的后背。 此时方绶衣还未爬上神像肩头,因摔了一跤,爬得显然已比上次吃力。她面里背外,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大敌已来到了她的背后,正以剑锋一般锐利的目光盯视着她。 瓜儿心中惊惶,叫道:“公子,公子,你快下来!” 方绶衣道:“你吵个什么劲?” 瓜儿道:“公子,独孤……独孤堂主来啦!” 方绶衣吃了一惊,但随即镇定,若无其事地爬上神像肩头,然后转过身来,就势坐在神像头顶上,向独孤、柳等五人微笑着打招呼:“独孤姑娘,柳兄,你们来啦。”她那一副神态,倒真让人怀疑她是早已得知他们来到背后,而故意不理会似的。 独孤无双道:“方公子,我们是来找你比斗的。” 方绶衣道:“当然当然。我就坐在孔老先生头上接你们五人几招吧。请出手!” 那蓝衫婢女喝道:“大胆狂徒,咱们独孤堂主亲自驾到,你竟敢如此倨傲。” 方绶衣微笑不言。 独孤无双目光如雪,冷冷道:“方公子真的如此自信?” 方绶衣道:“虽不敢太过自信,但跟你们几位晚辈过招嘛……”一言未毕,黑影急飘,独孤无双突然电一般到了香案前,纤纤素手抵住香案,内劲急发,香案激撞而出,轰地一声巨响,塑像被撞,底部顿时现出一个大窟窿,碎泥纷纷而落。整座巨大沉重的神像也急晃了几晃。独孤无双一个娇弱少女,这一掌威力竟然如此之巨,而运力发掌又是如此迅猛巧妙,沈冰雪与瓜儿早瞧得呆了,脸色变得雪白。柳一衣等四人则齐声喝彩。端坐蒲团的权九爷与司马青衫眉毛轩动,心中均暗赞一声:“好内力!好掌法!” 方绶衣差点从神像上掉下来,一颗心怦怦急跳,但她脑子依然转得极快,脱口喊道:“好功夫!” 独孤无双一掌过后,身躯已然行云流水般退出丈余,静静而立,好似什么也未发生,但那个鸟笼却已在那蓝衫婢女手上。独孤无双道:“请方公子授招!” 方绶衣道:“唉,看来我若继续坐在这儿,孔老头子要倒霉了。”说着从神像上一跃而下,站在了香案上。那知那香案在独孤无双一掌之后,看似完整无损,其实内里已层层碎裂,被方绶衣这股外力一撞,顿时哗啦一下,碎得四分五裂。方绶衣啊呀一声,双足已触实地,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心道:“这泼辣女子好大的力气。昨晚若再斗下去,张不正张不直两兄弟只怕非她敌手。”心念急转,趁着身躯踉跄之势,着地一个翻滚,向独孤无双下盘滚去,嘴中叫道:“独孤堂主,招来啦!这是‘大智神功’的‘鸡犬升天’!”双爪齐出,向独孤无双双腿“环跳”、“曲泉”两穴扣去。 独孤无双冷眼旁观,早已怀疑方绶衣并不会武功,此时见她双手这一扣,认穴虽准,但迟缓无力,而且脚步虚浮,全无章法,心中更无怀疑,喝道:“臭小子胆大包天!”内息流转,已封住环跳、曲泉两穴,右手五指成爪,疾向方绶衣背心灵台穴抓去。方绶衣双手齐齐抓住了环跳曲泉两穴,心中欣喜欲狂:“原来这独孤堂主也是个冒牌货,竟然连我这两下也躲不开。”正自欣喜,斗然觉得不对,双手象是抓住了两块钢铁,并且隐隐有极强内力反激过来。念头未绝,呼呼声响,独孤无双五指已如闪电般抓了下来,自己整个背心已尽在她爪力笼罩之内,不由心头一凉,暗道:“罢了,罢了,我方绶衣这番可真是大难临头,没戏唱了。” 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独孤无双突然低呼一声,振衣急退,叱道:“什么人?” 方绶衣死里逃生,不暇细思,一个后空翻退出了七八尺,定神瞧去,只见独孤无双目光犀利,左掌横胸防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独孤无双五指堪堪沾到方绶衣背心之穴,突然听到极轻微的嗤嗤嗤三声。两声奔向双腿曲泉环跳两穴,一声奔向手掌鱼际穴。独孤无双双腿穴道已自封,但来物力道竟是异常的大,刹那之间,竟觉两穴如被两根极锋利的钢针猛地扎了进去一样,顿觉一阵酸麻。同时奔向手上之物来势巧妙之至,自己这一掌若继续下击,那物已候在下面,便如将自己穴道送下去一般。独孤无双心中震骇无已,不仅震于对方内劲之强,实所罕见,而且击中自己穴道的究是何物也未瞧清,独孤无双平生之中,何曾遇过如此强手,当下身躯急振,飘退两丈,凝神戒备。柳一衣等人不知何故,也急来守护。独孤无双真气三转,消除了穴道上的酸麻之感。目光电一般扫视全堂,见到权九爷与司马青衫,身躯微晃,黑影飘处,已来到两人之前,双拳一抱,道:“不知二位高人尊姓大名?” 权九爷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不是什么高人,只是一生意人。在下姓权。” 司马青衫道:“在下姓司马。” 独孤无双脑中电转,想不起江湖中有哪一号绝顶高手是姓权或者姓司马的,只怕两人是隐姓埋名,掩饰身份,道:“两位前辈与这位方公子是何关系?” 司马青衫道:“萍水相逢而已。” 独孤无双道:“既是萍水相逢,为何要暗助于他,而与我们星相派为敌?” 权九爷惊慌失措,道:“这位女侠可别乱说,权某就有千万颗胆子,又哪敢与姑娘为敌?这位方公子神功盖世,权某……权某又哪有本事暗助于他?” 独孤无双半信半疑,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回掌向权九爷与司马青衫击去,掌风到处,二人哎哟大叫,撞出数尺之外。独孤无双一掌将及二人身体,掌力已收回了九成半,心知这一掌绝不会重伤二人,目光移向了沈冰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道:“难道是你?” 沈冰雪被她瞧得忐忑不安,心如鹿撞,见她发问,一时茫然,道:“我,我怎么啦?” 独孤无双道:“难道是你暗助这方绶衣?” 沈冰雪道:“没有啊。方公子他会大智神功,哪里用得着我帮助?就是我……我愿意帮他,他也绝不会要我帮。” 独孤无双道:“荒唐!大智神功乃少林寺最高深的内功,也是武林中最难学的武功之一,方绶衣小小年纪,又怎会使?”突然发掌,拍向沈冰雪胸脯,叫道:“接招!” 沈冰雪见来掌迅疾,形格势禁之下,只得伸掌相抵。独孤无双内力自掌心劳宫穴源源而出,沈冰雪顿觉全身如受海浪冲击,不一会儿,鼻尖便沁出细汗,接着额上大豆般的汗珠沁出,脸色痛苦,显是难当之至。惊惶之下,急欲后退,但掌心竟被对方牢牢吸住,脱身不得,只有拼力抵挡,但两人内力实是相差悬殊,又哪里抵挡得住?明眸中不由露出惊恐之色。 第21章 夫子庙中(4) 独孤无双内力突缩。沈冰雪全身压力顿失,一个踉跄,浑身疲倦,当下就势跌坐于地,闭目养神。独孤无双不再理会她,身形一晃,来到方绶衣身前,道:“方公子,你有贵人相助,有福得很哪!” 方绶衣道:“什么‘贵人相助’,我是大智禅师的俗家弟子,是少林寺方丈宝相大师的师弟,凭你一小姑娘,难道还能奈何得了我?” 独孤无双道:“牛皮越吹越大了,小心风大太,将满嘴牙齿都吹出口外。” 方绶衣不由掩住了口,但立即咳了几声,道:“小丫头,你见识过大智神功吗?” 独孤无双道:“大智禅师的大智神功我没见过,但你的‘大智神功’我刚才已经见识了。哼,那其实不叫‘大智神功’,应该叫‘无赖神功’才对。” 方绶衣双眼一瞪,道:“无知丫头,懂得什么!老子《道德经》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智神功大智神功,顾名思义,自然外表看起来好象呆头呆脑的,这神功真正厉害处也在这里。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从外表是你看得出来的么?” 远坐一隅的司马青衫低声道:“这小子的这番话倒象是一个读书人的口吻了。” 权九爷微笑点头:“这小子不学无术,不过书倒好象读了不少。他这一番话其实也蛮有道理的。” 独孤无双冷笑道:“好,方前辈,那晚辈就再来领教领教你的大智神功。” 方绶衣心头一颤,强作笑颜,道:“好,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瓜儿,闪开,免得我伤了你。”说着不待独孤无双出手,已抢先扑上,双掌向独孤无双的胸口抓去,所抓之处,正是女人的要害部位。 独孤无双冷丽如霜的脸上微微飞红,心道:“我宰了你的狗爪子!”气运右掌,掌缘顿时有如一柄钢刀,刷地迳向方绶衣的手腕斩下。方绶衣这双手若是被她砍中了,只怕立时得掉下来。但独孤无双刚斩出,嗖地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物,疾射向独孤无双右腕寸关穴。独孤无双身躯微微一侧,嗖地一声,又有一物从左边射来,恰恰封住了她的左路。独孤无双心中吃惊,眼见方绶衣的双手就要碰到自己的胸脯,不及细索,双足疾点,急飘而后。这一退若慢得半分,方绶衣的双手只怕就要碰上她的酥胸了。独孤无双双颊潮红,喝道:“无耻之徒!”衣衫振处,人又倒射而回。但她身形刚到,嗖嗖嗖又有几物从四面八方射到,逼得她进而复退。 顷刻之间,独孤无双连进连退,居然抢不到方绶衣身周七尺之内,一双美目中怒火愈来愈盛,陡然手腕翻处,捞住了一粒那暗中射来之物,凝目一看,居然是一颗细小的珍珠。独孤无双毕竟也是江湖上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在这数退数进之中,早已察觉确实是权司马二人捣鬼。见这极犀利的暗器竟只是一些细微而轻小的珠子而已,竟然就打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自忖远非二人之敌,黑影飘飘,来到权司马二人之前,抱拳道:“晚辈独孤无双拜见二位前辈。请教二位前辈尊姓大名?” 权九爷道:“哎哟,权某那可万万担当不起。在下姓权,这位复姓司马,不是已经告诉姑娘了么?” 独孤无双脸色微变,道:“那么晚辈告辞了。” 司马青衫道:“请,请。” 独孤无双一揖,向后退去。来到方绶衣身前,目露怨毒之色,道:“方绶衣,你好样的!”然后带着柳一衣等四人,飘然而去,身法如电,眨眼间在田野的油菜花中消失不见。 方绶衣拍了拍手,道:“哈哈,今天本公子大展神威,打得星相派落荒而逃,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瓜儿见独孤无双等人突然败走,也是莫名其妙,欣喜之极,道:“公子,你是用什么方法将他们打跑的?” 方绶衣道:“什么方法?自然是大智神功了。沈姑娘,星相派已被我击败,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你准备去哪里?” 沈冰雪道:“方公子,你……你呢?” 方绶衣道:“鲜衣怒马,浪迹天涯,有不平则铲,有不公则管。嗯,不过,最近我会去一趟少林寺。” 瓜儿插嘴道:“沈姐姐,你呢?” 沈冰雪想起了灭门之祸,眼圈一红,道:“我要去相思院。” 方绶衣一怔,道:“相思院不就在嵩山脚下么?你去相思院干嘛?” 沈冰雪道:“我要找一个人。” 方绶衣道:“谁?” 沈冰雪道:“相思师太。” 方绶衣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道:“不错,相思师太可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我也见过她。不过你见她难道是想拜她为师当尼姑么?” 沈冰雪吃惊地瞪大双眸,道:“相思师太是尼姑?” 方绶衣忍不住又笑起来,道:“原来你到现在还不知相思师太是尼姑,真是糊涂。那又是谁叫你来找相思师太的呢?” 沈冰雪目中垂下泪来,低声道:“是我爹。” 方绶衣见她忽然泫然欲涕,忙道:“你怎么哭起来了?我这人最怕女人哭了,你要再哭,我可不理你了。” 沈冰雪忙擦去眼泪,果然不敢再哭,但还是一付愁惨模样。 方绶衣眉头大皱,道:“好了,好了,你去你的相思院找相思师太当尼姑去吧,我可要走了。”正欲出门,权九爷与司马青衫忽然哈哈大笑着走过来,连道:“妙极,妙极!” 方绶衣瞪眼道:“什么妙极!” 权九爷道:“咱们正好也要去少林寺,碰巧与方少侠是同路。” 方绶衣道:“你们去少林寺干嘛?” 权九爷道:“听说少林寺过几天要召开一年一度的镇邪大会。我们虽是生意人,但也听说这镇邪大会是武林中每年必开一次的最大盛典,权某仰慕少林寺宝相方丈的大名和天下群豪的英姿,所以不惜千里迢迢而来参加这个大会。” 司马青衫道:“不错。所以想借方少侠神威,一路平安到少林寺,不会怕被歹人欺侮了。” 方绶衣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为何要保护你们。瓜儿,咱们走!”两人走出夫子庙,解开系在庙外的座骑,各自翻身而上,向少室山方向悠然而去,蹄声得得,不久消失在小路回转之处。权司马两人相视大笑,一个连道:“有趣,有趣!”一个大喊:“妙极,妙极!” 沈冰雪奔出庙门,叫道:“方公子!”见方氏主仆头也不回地而行,心中陡生失落之感,空空荡荡的,不知怎地,竟对方绶衣依依不舍,生了牵挂之心。在路上痴立良久,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过了良久,一阵劲风吹来,拂起了散在额角的几丝青发,才猛然惊觉,只见权司马二人正立于自己身前。二人目中都似有怜悯之色。权九爷道:“沈姑娘,相思院与少林寺也是同路,咱们结伴而行吧。” 沈冰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司马青衫道:“九爷是一番好意,姑娘为何要拒绝呢?” 沈冰雪道:“我不知道,我……我现在不想跟别人在一起。” 权九爷深深叹了一声,道:“司马兄,咱们走吧,沈姑娘现在确实不希望别人打扰她。”两人上了自己骑来的高头骏马,绝尘而去,远远只听“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朗吟声远远传来。 沈冰雪摸了摸怀中的镇邪匣,心道:“爹爹,你要我找的相思师太我就要找到了。你在哪里呢?爹爹,你在哪里呢?” 第22章 夫子庙中(5) 沈冰雪走出夫子庙,向南而行。行出数里,见路侧农田中有一农夫,问道:“大伯,请问往相思院怎么走?”那农夫茫然摇头,沈冰雪连问几人,不料竟没有一个知道的,想是那相思院虽甚有名,在民间却是没没无闻的。见前方又有一农夫,当下问道:“请问往嵩山少林寺怎么走?”心想相思院在嵩山之脚,找到少林寺,离相思院也就不远了。果然一提起少林寺,那农夫顿时眉飞色舞,神气活现,将手向远方一座大山一指,道:“看见没有,那就是嵩山三峰,少林寺就在少室峰上。小姐是参加镇邪大会的么?您可是找对了人啦,我每天在这里干活,至少有一百人来问我道路。” 沈冰雪脱口道:“这么多人?” 那农夫道:“这几天还是少的啦,到了临近三月十五召开大会那几日,那才真叫人山人海呐。” 沈冰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谢了大哥啦。”心中转念:“原来镇邪大会是三月十五召开,方公子……方公子一定会……”想到那俊美无双的方公子届时也会来到嵩山,而自己又可以见到他,突然间脸红耳赤,羞不可仰,忙加紧走了几步,以免被那农夫瞧见。 抬头望去,在远方烟雾的缭绕中,嵩山巍峨矗立,直耸云霄,果然雄奇伟峻,令人心生向慕之心,寻思:“爹爹曾说少林寺建立已一千余年,为中原武学的发源圣地。一千多年来,不管江湖风波如何动荡,少林寺一直巍然耸立,自始至终领袖武林,地位如山不可动摇。还说这不仅是因为少林寺历史悠久,还在于它德行有口皆碑,武学博大精深,寺中武学奇才代代相接。拜见了相思师太后,我一定要去朝拜朝拜这武林圣地。”一颗心忽地飞到了那心向神往的圣地,胸中充满了豪情雄志。 此刻正是菜子花开时期,风和日丽,金黄的油菜花绵延相接,犹如一块大地毯般,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菜子花间,蜂飞蝶舞,春色盎然,景色秀丽,风光明媚。沈冰雪心情舒畅,迈开大步而行。再往前行,路上江湖豪杰愈来愈多,从四面八方聚来,尽是向少室峰的方向而去,男女老少,善恶美丑,僧道尼丐,应有尽有。沈冰雪没有一人相识的,唯有踽踽独行。 这一日下午终于来到了相思院。相思院位于少室峰下,但却并不在峰底,离山脚还有好几里山路,屋宇也并不高大,疏疏落落散开在丛林之中,占地倒也颇广。屋宇的右侧却是一深达十来丈的断崖,相思院就筑于这断崖之旁。沈冰雪叩门求见相思师太,一个小尼姑引着她曲曲折折来到右侧的一间客厅前,双手合什道:“施主请进,师父就在里面。小尼告退。”说罢迳自离去。 沈冰雪抬头望着门楣顶上横悬匾额中的“结缘堂”三字,心潮起伏,数月来的悲苦辛酸,一时尽涌心头,当下肃穆静息,一步步轻轻地走进了禅室。 这禅室甚是宽敞。室正中乃观音大士塑像,像前置一香案,案上香烟袅袅。右侧正中一张客几,两边摆了几张太师椅。此刻太师椅上却已坐了几人。沈冰雪向椅上几人脸上扫去,坐在主位上的是一名中年尼姑,但头发并未削去,依然是满头青丝,只不过打起了髻,用一佛帽套住,但隐现于帽外的青丝却是清晰可见。但见这中年尼姑容貌端庄秀美,一脸的宝光正气,沈冰雪心想:“这就是相思师太了,这一定就是相思师太了,爹要我找的一定就是她了!”数月来辛苦奔波,此刻要找的人蓦地里就在眼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双脚胶在当地,嘴唇也象是缝住了,张不开来,眼眶中却早有一滴泪珠在滚来滚去。 但听相思师太道:“两位居士禅学精深,令人钦佩。” 那坐于客位的两人立起身来,道:“与师太一席长谈,也是受益匪浅。”准备告辞。 沈冰雪听这声音甚是熟悉,目光向两位客人脸上望去,这一望之下,不由怔住。原来这两位与相思师太作长谈的客人居然就是在夫子庙中分手的权九爷与司马青衫。沈冰雪心中奇怪,两人怎么不去少林寺,而来到了这相思院?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未作深入思索,目光早已转向那相思师太。 相思师太目光微瞥,也已看见了站于门口的她,当下站起身来,合什道:“这位姑娘便是沈施主吧?请坐!” 权九爷与司马青衫回过头来,见是沈冰雪,两人均是脸露微笑,道:“沈姑娘,你也来了。” 沈冰雪突然悲嘤一声,扑向相思师太怀中,失声而哭,竟不理会近在身侧的权司马二人。沈冰雪自己也不知如何会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是觉得这相思师太亲切之极,好像许多年前就相识一般,忍不住想在她怀里痛哭一场,将数月来的辛酸尽泄而出。 相思师太身不由已抱紧了她,道:“施主,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讲。” 沈冰雪道:“师太,我爹爹生死不知,我……我无家可归,爹爹……爹爹叫我来找师太。” 相思师太浑身剧震,道:“你父亲是谁?”沈冰雪哽咽道:“爹爹名讳上振下风。” 相思师太身子一摇,脸色刷地一片苍白,不见血色,喃喃道:“沈振风,沈振风,果然是你。” 沈冰雪抬起模糊泪眼,道:“师太,你认识我爹爹?” 相思师太脸色惨然,道:“岂止认识,岂仅认识,他……他……”指尖微微颤抖。 权司马二人突见这样禅学精深的师太如此情绪激动,面面相觑,二人本欲告辞,此时却均停下了脚步。 沈冰雪从怀中取出镇邪匣,道:“师太,这是爹爹要我交给您的。” 相思师太目光一接触镇邪匣,更是浑身大震,摇摇欲坠,接过镇邪匣,打开一看,目中泪水顿时顺着白玉般的脸颊滑了下来,道;“他居然还想念着我,还没有忘了我。” 沈冰雪道:“师太……” 相思师太道:“不,你不应该叫我师太,你应该叫我妈妈。” 沈冰雪惊讶之极,茫然道:“妈妈?” 梁上也忽然传来嚓的一声异响。这一声响,相思师太、权九爷、司马青衫三人同时都听见了,但三人均未理会。 相思师太泪水盈眶,道:“不错,你是我的好女儿,难道你爹爹没跟你说么?” 沈冰雪茫然道:“爹爹只让我来找……找您。” 相思师太道:“你的闺名叫‘冰雪’?” 沈冰雪点了点头。 相思师太道:“雪儿,你现在说说你爹爹现在怎么了,他为何要让你来找我?” 沈冰雪道:“是。”当下将当日的滔天大祸一一道来。 随着沈冰雪清脆的声音娓娓而述,座中人心情各异。相思师太满脸悲凄,权司马二人则惊中有喜,梁上又传来了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异响。香烟袅袅,衬得大厅一片清寂。 沈冰雪将往事说完,相思师太目光望天,沉思了半晌,忽然轻声道:“雪儿,你爹爹做错了。” 沈冰雪道:“师……妈妈,爹爹什么做错了?” 相思师太道:“他让你来找我是对的,但是,但是他不该让你拿这个镇邪匣来。” 沈冰雪道:“为什么呀?” 相思师太道:“你知道这镇邪匣是什么东西么?它是当初我送给你爹爹的定情之物。”此言一出,座中人都是啊了一声。 相思师太道:“他怕我不会收留你,因此让你带着这个镇邪匣来。但是他错了,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这十几年来我无一日不想着你,我知道我尘根未绝,因此一直没有剃度。不论你带没带这镇邪匣,难道我还会不收留你么?” 沈冰雪吃吃道:“妈,我想爹爹他是……” 相思师太摇了摇头,轻轻打开镇邪匣道:“雪儿,这匣中之物你看过么?” 沈冰雪脸一红,道:“妈妈,你可别怪我,我曾偷偷地打开来看过。” 相思师太道:“那匣中都有何物?” 沈冰雪道:“我的生辰八字书,一支旧金钗,还有一个月牙形的钢片。” 相思师太点了点头,轻轻将沈冰雪的生辰八字书从盒中取出,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手一扬,镇邪匣划着一道黑光,飞出了窗外。 第23章 夫子庙中(6) 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权九爷与司马青衫都知道这窗外便是断崖,这镇邪匣一飞出去,便再无寻回的可能了。梁上传来咦的一声。相思师太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沈冰雪说:“恩断义绝,还要这无情旧物何用?” 权九爷道:“相思师太,贵堂内有老鼠存在,师太可要将他捉下来么?” 司马青衫道:“这老鼠就在咱们头顶的梁上,一直不肯走,可讨厌得很。” 沈冰雪闻言不由抬头而望,只见头顶横梁上果然现出一角衣襟在外。正欲说话,相思师太已先开口道:“佛堂之内,本是任世人来往的,由他去罢。” 权九爷大声道:“尊敬的老鼠,你可听见了么?相思师太对你宽宏大量,你难道还有脸呆在上面么?” 但过了良久,梁上却寂无声息,那现在外面的一片衣角也缩进去了。权九爷叹道:“唉,也难怪,有我这专与老鼠做对的猫在下面,老鼠怎敢下来?”但那只“老鼠”就是不受激,纹丝未动。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叫:“公子,公子,你在哪里?”接着一名少年闯了进来,正是瓜儿。看见座中四人,道:“啊,沈姐姐,权九爷,司马爷,你们都在这里。师太,我公子可来过这里么?” 相思师太认得是瓜儿,微微一笑,正欲说话,权九爷已开口道:“瓜儿,你可是找那位方公子么?不过我们这里没有方公子,只有一只大老鼠。” 瓜儿奇道:“大老鼠,有多大?” 权九爷道:“嗯,跟你差不多,比你还要大一点。” 瓜儿道:“权九爷说笑话了,我不信。” 权九爷道:“这大老鼠就在这屋内,你想不想见见?” 瓜儿身子一缩,道:“在这屋内?” 权九爷点了点头,抬头道:“老鼠先生。瓜儿来寻你了,你难道还不下来么?” 瓜儿闪身缩在权九天背后,向梁上望去,望了一会,隐隐见到梁上似有一个人影,道:“公子,公子,是你在上面么?你快下来啦,瓜儿找得你好苦,跌了好几跤,手都跌破了。” 这时梁上现出一个躯体,咚地一声跳了下来。沈冰雪一见到这人的面貌,顿时热血上冲,心头迷糊,既惊且喜,说不出话来。这人锦衣玉貌,俊美之极,不是方绶衣是谁?方绶衣身子一落地,即向相思师太等人拱手施礼:“师太,沈姑娘,权先生,司马兄,各位有请了。”她虽然被逼现身,狼狈不堪,脸上却无丝毫尴尬不安之状,坦坦然然地,倒象她的所作所为皆为光明磊落之事。 权九爷道:“我道这只大老鼠是谁,原来是方大公子,可失礼得紧了。方公子,你爬到梁上去干嘛,难道是去捉老鼠么?” 方绶衣道:“不错,我正是去捉老鼠。” 权九爷一拍额头,道:“对对,爬梁原是方公子的拿手好戏。” 方绶衣不再理他,道:“师太,方某失礼之处,请多多包涵。方某要告辞了。”说完拉着瓜儿的手就走。 自方绶衣一跃下梁,沈冰雪目光就痴痴迷迷地追随着她,一听她说要走,一颗心不由地一沉,忽然瞥见方绶衣腰间掉下一物,忙抢上几步,将那物拾起,道:“方公子,你东西掉了。”看手中之物滑溜洁润,乃是一玉佩。 方绶衣回过头来,道:“多谢了!”伸手来拿。但那手还未伸至,旁侧突然横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拿去了玉佩。这只手速度并不快,但时间配得恰巧无误,沈冰雪明明见到这只手伸过来,却无法避开,只觉手上一空,玉佩已被取走。 这人却是权九爷。他拿着玉佩翻来复去地瞧了一遍,脸上微有诧异之色,道:“方公子,这玉佩是你的?” 方绶衣道:“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 瓜儿也认出了这玉佩正是方绶衣经常挂在腰上的那块,当日方绶衣以玉佩击打窗户,惊走群盗的也是这块,道:“权爷,这玉佩确实是我家公子的,你还她罢。” 权九爷道:“要还他的。方公子,你的父亲是谁?” 方绶衣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难道想见宝起贼心?那我可告诉你,在我堂堂鲜衣怒马游天下方少侠面前,你可打错了算盘。” 权九爷微微一笑,将玉佩递给方绶衣。 忽然风声微作,相思师太伸手来拿权九爷手上玉佩。这一拿之势平平常常,但权九爷心中却是一凛,在这平平常常的一拿之中,竟然蕴含着上乘武功在内。权九天心念电转,手掌微微一沉。相思师太抓了个空,心中暗咦,目光如电射向权九爷,手已往下而抓。顷刻之间,两人连变数招,想思师太始终取不到玉佩。方、沈、瓜儿三人均瞧得莫名其妙,唯有司马青衫心中明白,在这不起眼的手掌移动翻转之间,两人已交换了上乘武学。 权九爷脸上微笑,心中却是吃惊不小,没料到这小小相思院中的师太武学修为竟已达到极高的境界,跟自己虽还有距离,但相信武林之中,有她这般身手的寥寥无几,何况是女流之辈。念头转处,将玉佩轻轻往对方手上一送,两人掌缘相接,浑厚的内力顿时撞在一起。相思师太身形微微一震,手掌倏地弹了开去。权九爷微微一笑,垂下手臂。 相思师太双掌合什,道:“居士不但禅学颇有造诣,武学竟也如此高深,贫尼钦佩之极。” 权九爷还礼,道:“不敢。” 相思师太点了点头,凑着屋外天光,细细察看手中玉佩,愈看目中疑色愈盛。方绶衣心中奇怪,与相思师太数度交往,可从未见她如此过,道:“师太,这玉佩本是不值钱之物,师太若喜欢,拿去便是。” 相思师太摇了摇头,将玉佩递给方绶衣,道:“方公子,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你是江南富户之裔。” 方绶衣道:“不错啊。师太有什么疑虑么?” 相思师太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方绶衣道:“那咱们告辞了。” 相思师太合什道:“两位走好,贫尼不送了。” 方绶衣与瓜儿潇洒而出。沈冰雪望着两人背影,欲言又止。 一见到了相思院外,方绶衣立即虎下脸来,道:“瓜儿,谁叫你来找我的?” 瓜儿委屈道:“公子,瓜儿为了找你,可吃了不少苦。” 方绶衣道:“我叫你别跟着我,就是不听话。” 瓜儿道:“可是……可是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瓜儿……瓜儿今后可怎么活?”说着说着,眼眶不禁红了。 方绶衣道:“没出息。” 瓜儿见方绶衣一直不停地走,道:“公子,你又要去哪里?” 方绶衣道:“我不告诉你。” 瓜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去少林寺。” 方绶衣道:“知道就好。这回你不许跟着我。我到了少林寺,你难道还怕我会被人害了?” 瓜儿道:“瓜儿不敢。但是公子,我一定要跟着你。” 方绶衣道:“不行!” 瓜儿道:“我要跟着你!”两主仆争吵起来,一个就是不让跟,一个则无论如何都要跟定主人。两人越争越远,终于消失在密林之后。 第24章 夫子庙中(7) 且说相思院中,权司马二人也在方绶衣之后告辞而出。相思师太道:“雪儿,你跟我来。”带着沈冰雪走出禅室,穿曲径,转回廊,来到院中一僻静处。此地遍植翠竹,静窃萦深,竹林内一左一右两间精舍孤零零的,与院中正舍相距甚远。 沈冰雪心中诧异,道:“妈,你就住在这里?” 相思师太点了点头,低声道:“不要大声说话。这里还有一位前辈在此清修,你不可吵扰了她。” 沈冰雪道:“是院中的老尼姑么?” 相思师太道:“不是尼姑。但你一定要对她恭恭敬敬的,知道吗?” 沈冰雪见母亲说得如此严重,唯有点头。 经过第一间精舍时,沈冰雪见母亲屏息敛声,脚步极轻,显是对室中人极为尊敬,心中惊讶,悄悄从窗格中向内望了一眼。只见室中端坐着一名白发人,面里背外,瞧不见脸庞,长发披肩而下,直至腰部,但自发梢至发根,全都白了,没一根是黑的。沈冰雪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道:“妈说的就是这位前辈么?怕不有一百岁了吧?”霎时心中也起了敬畏之心,也大气不敢喘一口,轻轻地走了过去。室中白发人纹丝不动,不知是对外物毫不理会,还是根本未察觉窗外有人走过。 两人到了另外一间精舍,相思师太伸手推门,门轻轻向后滑开,也是不带一丝异响。四周环境清幽,寂静无比;室内光线充足,窗明几净。沈冰雪好奇地东张西望,室中陈设简陋,但无一物不精雅,设置洒脱简明,令人精神一爽,房舍虽小,却不令人觉得有挤促之感。室中除了常用必备用具外,正面墙上还悬挂着一副仕女图。图中女人容貌绝丽,脸蛋微侧,双手十指细如玉葱,正在弹奏瑶琴,神情专注,意浸琴韵。图旁空白处写得有四行诗,沈冰雪轻轻地读了出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由咦了一声,这不与父亲卧室中那副仕女舞剑图上的诗是一模一样的吗?再仔细看时,发觉两名仕女姿势虽不同,容貌竟是一模一样,不由目瞪口呆,指着图像道:“妈妈,这……这画……” 相思师太道:“你也看出来了么?咱们先不说这画,说说我们自家的事。雪儿,你可知道我俗家的姓氏么?” 沈冰雪茫然摇头,道:“妈,你原来叫什么?” 相思师太道:“我姓李。唉,我真正的小名叫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有人给我取名相思,我就叫李相思了。” 沈冰雪惊讶之极,道:“妈,是谁给你取名的?” 相思师太呆凝了半晌,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道:“我本就尘根未断,今日更认了你这好女儿,其实我已是在厚着脸皮当这师太了。雪儿,你可知道你爹爹是怎么与皇家结上仇的?”顿了一顿,道:“那就要回溯到二十年前,那时当皇上的不是现在的皇上,而是这个皇上的老子。那时你爹爹在宫中当侍卫。” 沈冰雪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相思师太继道:“因为你爹爹出身名门,武功高强,所以被封为一等侍卫,负责护卫西宫几个宫殿的防卫,为其时宫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武功也是数一数二的。那时妈则在宫中当宫女……” 沈冰雪听到这里,更是惊讶得睁大黑溜溜的双眼,只听母亲继续说下去:“……妈去宫中当宫女是有目的的。因为妈祖上与大清皇帝有深仇大恨,我到宫中当宫女,是要伺机刺杀皇上。当时我身份卑微,平时连见皇上一面也是千难万难,若谈刺杀皇上,那可谈何容易?后来……后来遇到了你爹爹。你爹爹发觉了我的疑点,就暗中监视我。这一来,我就更无下手机会了。” 沈冰雪吃吃道:“妈,后……后来呢?” 相思师太悠悠叹了一口气,道:“后来一来二去,不知怎地,妈与你爹爹竟然相互爱慕上了。唉,世事变幻,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后来局势的演变,更令人做梦也猜不到。” 沈冰雪惊道:“怎么?” 相思师太道:“后来你爹爹隐姓埋名,远遁天涯,我落身空门,不是因为我身份目的的泄露,而是因为你爹爹。而这一切的起因,都在于‘三宝图’。” 沈冰雪心中一震,顿时想起了雄风镖局中的事,大内侍卫群集而来,便是为了向爹索取三宝图,道:“妈,那三宝图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相思师太道:“这个说来可就更加话长了,要远溯到五百年前的金国。那金国的祖宗跟现在大清朝的祖宗其实是一个。唉,数百年前女真族侵占了大宋半壁江山,女真族的后代却更胜先祖,一口将咱们汉人的天下全吞了。”感慨了一阵,道:“金国没有将南宋灭掉,反而先于南宋被其时新兴的北方蒙古国给灭了。金末帝逃到河南商丘,终于城破国灭。但奇怪的是,金国建国一百多年搜刮来的无数金银珠宝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蒙古统治者搜遍了商丘城四周所有的山丘、河流、树林、田野,也没发现一丝宝藏的痕迹。蒙古人因此一直惴惴不安,担心女真部落以这批巨大宝藏作为本钱来反抗蒙古,因此对女真族一直压制甚严,过了几十年,才渐渐松懈下去。” 沈冰雪道:“难道这三宝图跟这宝藏……” 相思师太点了点头,道:“雪儿,你听我说下去。这批宝藏的去向数百年来一直是个谜,但到了明末,它才终于又现世了。它的发现者是当时横行川陕的起义领袖李自成李闯王。李闯王横扫中原,无意间发现了这批宝藏的所在,但他并没有取用宝藏,反而将自己取自富豪贵胄的大批珠宝金银存放进去,并绘制了一幅图。这图就叫‘三宝图’。” 沈冰雪小时曾听父亲及巴养玉等人数次提起过李闯王,知道他是百年前的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没想到这三宝图居然也跟他扯上了关系。顿了一顿,问道:“那这藏宝图为什么要取名三宝图呢?” 相思师太道:“这个民间的传闻很多。”嘴唇一动,想说什么,但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止住了,双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的翠竹,道:“在那之后不久,李闯王大军长驱而入紫禁城,明思宗崇祯帝吊死煤山,明朝三百年皇祚终绝。随后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闯王兵败身死。这三宝图于是又下落不明。当时义军中有叛徒,将此事密报了大清皇帝。那时清太宗皇太极病死,顺治帝接位时只有六岁,一切由皇太后与摄政王多尔衮作主。二人秘密派下无数鹰犬,但一无所获。此批巨宝本乃大清祖宗所遗,清帝岂肯放弃,因此自此后百余年来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大清皇朝私下的搜寻从未断绝过。” 沈冰雪只听得惊心动魄,道:“那这又是如何与爹妈扯上关系的呢?” 相思师太道:“你爹爹因为喜欢着我,一直没有将我的事情上告,因此我一直安然无事。后来我怀孕了,再后来就生下了你。这一切虽都是在绝对保密中进行的,但若想一点不被人发觉,那是极难做到的。这一切都亏了一位贵人相助。说起来,那位贵人也就是现在害得我们身不安宁之人——当今皇上乾隆。那时他是四王子弘历。他与你爹交情极好,不过我却从未见过他。他只是暗中安排,不让我俩的事被人发现。唉,那时的四王子当真是好人。”说到这里,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第25章 夫子庙中(8) 相思师太惊喝:“是谁?”手挥处,窗户砰地一荡,身已到了窗外,但见青竹森森,四野空荡,哪里有什么人?相思师太心中疑惑,返身掠回屋内。她这倏出倏进速度奇快,沈冰雪只见到两团人影,不禁又惊又佩,喜道:“妈,你这武功是爹教的么?” 相思师太道:“不是。我入宫之前便已身怀武功。雪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沈冰雪道:“见谁呀?” 相思师太道:“那位白发老前辈。” 两人来到别一间精舍前,沈冰雪心中忐忑,道:“妈,我该怎么称呼她?” 相思师太道:“就叫她太祖婆婆。” 沈冰雪应了一声。推开门扉,两人轻步而进。相思师太来到那白发人身后,双膝跪地,道:“弟子携女沈冰雪拜见太婆婆。” 沈冰雪忙也跪了下来,磕头道:“晚辈沈冰雪拜见太祖婆婆。”心中却甚是好奇,偷偷向那白发人瞧去。 但那白发人并未转过身来,道:“起来罢。”声音极为清脆,不似一老人所发,倒似是一名少女。沈冰雪一怔,心想:“太祖婆婆说话声音怎么还这么嫩?” 相思师太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道:“前辈适才去过晚辈的卧室么?” 那白发人道:“刚才来了两个人到你窗下偷听。” 相思师太道:“是。” 那白发人又道:“这两人的武功都极高,是当今江湖上第一流的绝顶高手,你远非其敌。” 相思师太冷汗涔涔而下,不敢接口。 那白发人道:“你去罢。” 相思师太道:“是。晚辈告退。”带着沈冰雪缓缓退出门外,关上门扉。 来到自己的卧室,相思师太心情沉重,暗中思忖刚才的两人会是什么人。 沈冰雪道:“妈,太祖婆婆耳力真的这么好?她能听见我们窗外有人?” 相思师太道:“你太祖婆婆是神人,武功高深绝伦。在这世上,任何人的行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沈冰雪道:“她有那么高的武功,为什么要整天坐在这静室中呢?” 相思师太眉头微皱,道:“小孩儿别问这么多。咱们适才的谈话被外人听去,这相思院日后只怕就不平静了。咱们继续来说咱们自己的事吧。雪儿,刚才我说到哪儿?” 沈冰雪道:“你说到那时的四王子对你们极好。” 相思师太道:“对。皇上那时对我们夫妻俩真是情深义重。但是我与大清世代为仇,却并未因此而忘了自己的仇恨,一直寻机刺杀现在皇上的老子雍正帝。那段日子中,宫中又发生了许多怪事,忽然有刺客闯进来,忽然又说宫中发现了三宝图,闹得人心惶惶,气氛紧张之极。那时我已生下了你,被你爹抱到城外托人养育。我身体恢复之后,就在一天夜里偷偷潜入乾清殿,进入了雍正的寝宫。那天我紧张之极,正拟拼着一死报了大仇,哪知却使我自己大大吃了一惊。原来我潜入寝宫后,发现……发现宫中侍卫东倒西歪,竟然都被人点了穴道,而且……而且……”语音忽急。沈冰雪一颗心也吊了起来。相思师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而且等我摸进雍正的房间,手摸到床上时,才发现雍正已经被人杀死,头颅也不见了,我手一摸,摸得满手都是鲜血。我心中剧震,一颗心怦怦狂跳,忙又退出了乾清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说着以手抚胸,似乎眼前又现出了当时的那一幕,一颗心半天定不下来。沈冰雪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相思师太续道:“我回到房间,将手上血迹洗干净。第二天此事就震动了皇宫,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之后不久弘历就登了位。后来听江湖传说,刺死雍正的人是江湖女侠吕四娘。但这十几年来吕女侠消声匿迹,没一个人见过她。因此事情真假,还未有定论。那时也没有人怀疑到我。但是你爹爹却怀疑是我干的,第二天就找上我,要带我远走高飞。雍正已死,我本也要逃出大内,但是我们逃出不久,宫内却发生了事,说你爹是携三宝图而遁,从此天涯海角,逼得你爹只有远遁塞外。而我与你爹那时也为了另一些事吵架分手,我就来到了这相思院。” 沈冰雪心中仍有许多事不甚明白,道:“妈,你与爹爹又是因为什么事要争吵呢?你为什么又来到这相思院?爹爹真得到了三宝图吗?” 相思师太沉吟道:“过去的事我不愿再提起,你以后都会渐渐明白的。那三宝图,其实你爹本来没有,后来……后来是我……”说到这里,戛然住口,道:“这些事你不知道更好一些。嗯,雪儿,你且给妈说说,你离开家后,这几个月日子是怎么过的?” 沈冰雪道:“是。”当下将这数月来的辛酸悲苦,流离奔波一一道来。说到遇见方绶衣时,脸上不时飞起片片红云。相思师太察颜观色,心中已明白七八分,道:“你知道那方公子是什么人么?” 沈冰雪道:“他是江湖人物,绰号‘鲜及怒马游天下’。” 相思师太摇头道:“雪儿,你江湖经验太浅了。那方公子曾到我院中来过几次,谈吐倒也不俗,不过人有些浮脱,喜动不喜静。那时他说是江南一富家之子,现在在我看来,身份大有可疑。” 沈冰雪诧道:“可疑?” 相思师太道:“你见到他的那块玉佩么?那玉佩虽然平常,但决非民间所有,那是皇家御用之物。” 沈冰雪惊呼道:“皇家御用?” 相思师太点了点头,道:“你妈曾在大内住过几年,这一点绝不会看错。你以后可要长个心眼,皇家之人,最好不要接触。” 沈冰雪道:“妈是说,那方公子是……是皇家子弟?” 相思师太道:“那倒也未必。皇家之物也经常赐给大臣。不过无论如何,那方公子总是来头不小。若非皇亲国戚,就是朝中大臣子弟。” 沈冰雪嗯了一声,呆呆出神。 相思师太轻声道:“雪儿,你想念她么?” 沈冰雪一惊,忙道:“不,不。” 相思师太道:“你不用隐瞒妈了,看你这张脸象块红布似的。官宦人家的子弟不一定就是无良之徒,那方公子为人倒也不坏。只是,雪儿,咱们不可痴心妄想。” 沈冰雪心乱如麻,心中连道:“不,这不行,这不行的。”但到底该怎么办,心中却毫无根柢。 相思师太柔声道:“雪儿,你喜欢方公子,他可知道么?” 沈冰雪道:“不,不知道。” 相思师太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呢?” 沈冰雪脸直红到脖根,连连摇头,羞不可仰,哪敢再开口说话。 相思师太道:“雪儿,你若喜欢他得紧,妈尽力为你们撮合,成不成听天由命。” 沈冰雪心如鹿撞,又是害怕,又是喜欢,又是害羞,她一生从未经历过此等事,本来也并不知自己已爱上了对方,此时经母亲提醒,方才惊觉自己对方公子的相思竟已至深入骨,此生再难摆脱了。 可怜的母女俩,她们却不知道,她们此番努力的结局无论如何,都会是一场空。 便在此时,啪地一声响,窗户猛地被推开,一人闯了进来。 第26章 夫子庙中(9) 沈冰雪啊的一声惊呼,退到母亲身后,定神瞧去,来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手中拿一根拐杖,竟是曾在关外救过自己的乞丐伯伯,不禁又是啊的一声,脱口叫道:“乞丐伯伯!”两声啊时间上几乎不分先后,但一则以惊,一则以喜。 那乞丐依然穿着沈冰雪所赠之棉衣棉鞋,双目凝视着相思师太,脸上是一种无以言之的神色:嘴巴微张,似是有很多话要说,但话到口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相思师太早已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望着眼前之人,犹疑身在梦境,揉了揉双眼,却不是那恩仇纠缠的人是谁?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良久,相思师太的目光才注意到那人身上衣着的破敝,鼻子一阵酸楚,差点就要滚下泪珠来,忙转过身来,悄悄拭去,才回过身来道:“你……你请坐。”说出这几个字,便似已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沈冰雪在旁瞧着,心中奇怪之极:“看样子妈和乞丐伯伯是认识的。对,在雄风镖局家中时,乞丐伯伯不是几次说到我象我妈妈么?乞丐伯伯与妈妈明明是相识的。”蓦地里心灵触动,心中连喊:“对了,对了,这数月来我跋涉万里,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定是乞丐伯伯暗中相护。否则哪能每次都那么好运气。可怜我这个大笨蛋,却一直没有发觉。”又隐隐感觉到,乞丐伯伯之所以暗中跟随,一直不现身,固是因为暗中保护要安全方便得多,但亦因可藉此跟着自己找到妈妈。因此自己才到相思院不久,乞丐伯伯也就跟着到了。只怕他也是早就到了,只不过没有现身而已。 那乞丐并没有坐下来,涩声道:“思妹,你还好么?”一句话未说完,脸上已微微红了起来。相思师太道:“我……我……”突然垂下头来,合掌道:“乔施主,我现已皈依佛门,法名相思。”这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一字说出来的,说几个字,便需顿一顿,说得艰难之极。 那乞丐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托在手上,道:“思妹,这件东西交还给你吧。你为什么要把它丢了?” 那物方方正正,正是被相思师太抛出窗外的镇邪匣。 沈冰雪啊的一声,惊喜之极,道:“乞丐伯伯,你……你怎么把镇邪匣捡回来的?”不由望向乞丐伯伯跃进来的那窗户,正是临崖的那一面,心道:“难道乞丐伯伯先前就躲在结缘堂窗外的崖下吗,因此镇邪匣一丢出去,就被他接住了?乞丐伯伯武功可真了不起啊,居然能在如此陡峭的悬崖上立足。”心中暗暗佩服。 相思师太心中一痛,道:“乔施主为何又要将它拾回来?时过境迁,还要此物何用?” 那乞丐充耳不闻,在屋内踱了一圈,仰天长叹了一声,道:“今天我终于再见到你,我很高兴。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遁入空门十余年。唉,我这些年的苦苦追寻又有何意义?那些恩恩怨怨又有什么价值?全是一场空,一场空,空空如也。哈哈哈!我跟沈师弟如此誓不两立又是何必?” 这乞丐正是沈振风的师兄乔典。乔典与沈振风十余年前双双供职于皇宫大内任一等侍卫。沈振风负责西宫守卫,乔典负责东宫守卫。其时乔沈二人均为宫内赫赫有名的人物。后来两人同时爱慕上相思师太,师兄弟俩因此因情生隙,因隙生怨,因怨生恨,逐渐水火不容。后来宫中事故连生,沈振风携妻远遁。乔典一时不知内情,更是妒意大发,年轻气盛之下,怎忍得下这口闷气,于是随之在宫内离奇失踪了。从此,江湖上多了一个颠沛流离的乞丐,而大内中则少了一位声名显赫的高手。 乔典十余年来辛苦奔波,凄风苦雨,餐风露宿,寻寻觅觅,历遍苦难,寻找沈李二人,没料到找到相思师太后,却大出意料之外,她已藏身空门,霎时间只感天地易位,万物变色,一腔苦恋,满怀柔情,廿年辛酸,全化作了流水。本来乔典亲眼目睹雄风镖局惨遭灭门之祸后,对沈振风的旧日仇恨已逐渐淡漠,这时蓦地里见到往日的意中人已身着尼装,茹素礼佛,终于万念俱灰,对沈振风的深仇大恨彻底消失无踪。 相思师太听明白了乔典话中隐义,显是已宽恕沈振风,惊喜交集道:“多谢乔施主。” 乔典道:“什么‘施主’?我可不是施主。我对任何佛神都不会施舍的。” 相思师太道:“雪儿,这位前辈是你的师伯,姓乔名典,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大碑门高手。你爹爹是他师弟。” 沈冰雪自此才明白这乞丐伯伯竟是自己的师伯,而大碑门什么的,也是首次听到,心想:“妈说大碑门大大有名,我却从未听说过,方公子说我孤陋寡闻,果然是没有说错。”突然间脸上一红,忙低下头来,怕给妈和乔师伯看到。 相思师太与乔典都坐下身来,相思师太道:“乔兄,这些年来你奔波江湖,受苦了。” 乔典道:“哪里,哪里。咱们是彼此,彼此嘛!哈哈哈!”说着朗声大笑,十余年的郁闷在纵声大笑间一扫无遗,只觉心胸豁然开朗,心情舒畅无比。 相思师太道:“这几个月来,多谢你对雪儿的照顾。”她这时当然明白数月来暗中保护沈冰雪的人定是乔典无疑了。 乔典哈哈大笑,道:“不,应该是我多谢她的棉衣棉鞋才是。十几年来,除了小雪之外,还从未有人关心过我。这番赠衣之情,我乔典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说着微笑斜睨沈冰雪。沈冰雪心中既羞且喜,慌忙低下头去,秀脸生晕,暮色里在烛光掩映之下,更显得秀丽无双。 第27章 朝嵩饭庄(1) 且说权九爷、司马青衫二人一出相思院,立即绕道而回,悄悄又潜入相思院,跟踪相思师太母女来到静院,伏窗偷听。两人均为当世绝顶高手,任是相思师太修为极高,竟也丝毫不察。两人听相思师太述起往事,均都惊心不已,待听到她说到当年四王子的好时,权九爷禁不住深深叹息了一声。这一叹息,两人行藏立露,见相思师太已发觉,当即飞身上了屋顶,随即掠过围墙,进入丛丛杂杂的密林,消失不见。只因二人轻功高绝,行动迅捷无伦,相思师太竟丝毫未察觉二人的行踪,还疑心是那白发人所为。而权司马两人自负武功盖世,却也万万料不到自己的行踪一直在别人的耳中。 两人快步而行,衣襟当风,腰带向后飘拂,两侧树木不绝倒退,迅逾奔马,顷刻离相思院已远了。司马青衫道:“九爷,这可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万万想不到相思师太竟也会与我们调查的事情扯上关系。” 权九爷脸色凝重,道:“我倒觉得自己有些事情做错了。” 司马青衫一凛,道:“不错。不过,九爷凡事从大局出发,大多事情还是做得应该的。” 不多片刻,两人已下了相思峰。此刻天已向晚,夕阳缓缓沉落,映照得天空大地一片橘红;阴云四聚,暮色渐笼,乌鸦呱呱啼归,远处农庄中有炊烟袅袅升起。两人并肩而行,向少室山上奔去。这几日少林寺人来人往,每日山道上江湖人物络绎不绝,但此刻黄昏时分,人数锐减,两人尽兴奔驰,倒也毫无顾忌。这一奔驰,那才真正显示了二人的雄厚功力,两人奔行之速如闪电迅雷,但奔驰姿势却并不显急遽,衣袖飘飘,宛若乘风而行,潇洒之极。山间微风迎面习习拂来,两人倍感凉畅,身心舒爽,精神振作。 奔到山腰,只见面前现出一大块方圆数里的平地,绿草茵茵,繁花点点,有几名僧人在布置着什么。两人脚步不由都慢了下来。权九爷道:“司马兄,这就是名闻遐迩的镇邪台了?” 司马青衫道:“不错。这镇邪台建立了已有数十年了,初建年代是圣祖康熙帝二十三年,一开始只是作为一临时处置武林败类的处所,后来影响渐大,大家就约定,每年在此开一次镇邪大会,成为一个固定性的武林盛会。你瞧,这镇邪台左侧立有一碑,详细记载了建立此台的经过。” 权九爷向左侧望去,斜晖中果然立有一块石碑,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正面刻着“镇邪台”三个大字。权九爷笑道:“司马兄足不出门,对天下武林掌故却无不了如指掌,令人佩服。” 司马青衫笑道:“过奖,过奖。” 两人来到碑后,碑后果然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略述此台建立之初与为何设立一年一度的镇邪大会的前因后果。两人正在观看,一名中年僧人走了过来,道:“两位施主是来参加镇邪大会的么?” 两人知这僧人定是少林寺中人,道:“正是。” 那中年僧人道:“时已向晚,本寺设有客房,请两位施主上山,寺中师兄自会为两位安排好一切。” 权九爷道:“多谢大师。” 司马青衫道:“大师难道还不休息么?” 中年僧人道:“大会日期迫近,小僧不能休息。”说完合什而退,指挥众僧修整草地。 权九爷游目四顾,只见平台南面有一高台,高台边沿以花岗岩砌成,高台内杂草皆已清除干净,这显然是众高僧及江湖闻人所坐之处。平地四周皆已竖起了旗杆,或悬彩旗,或挂灯笼,一切已布置得差不多了。两人仔细看清了四周的地形,默记于心,振衣而起,向少林寺驰去。嵩山除太室山、少室山、峻极山三大主峰外,各主峰又有许多小峰。比如相思院所在的相思峰亦是少室山支峰之一,因相思院而得名。而这镇邪台也是独立在少室山之外的一座山头,除了右侧是一千丈深崖外,远远看起来象是一个土馒头,山顶草长林稀,便是镇邪台了。这山峰也因镇邪台而被命名为镇邪峰,上可望少室山雄伟身躯,左可窥相思峰秀丽山影。而相思峰亦可与少室山遥遥相望,形成一不相称的大三角。 权司马二人不久到了少林寺。少林寺屋宇总有千余间,占地十余里方圆,雄崌山中,宏阔雄壮,端庄肃穆,香烟缭绕,钟声梵呗,不绝于耳,端的是千年宝刹,佛门胜地,名不虚传。 知客僧将二人迎进大殿。权九爷道:“大师,我要拜见宝相方丈。” 那知客僧正是知客部首座宝方,听权九爷说要见方丈,一愣,道:“施主,天已不早,方丈师兄已不接见外客。” 权九爷笑道:在下与宝相方丈是多年知交,只要大师跟方丈说有一姓权的故人来见他,他一定会接见我。” 宝方仔细向权九爷瞧了几眼,心道:“方丈多年来足不出寺,怎么会认识你?何况师兄平时从未向我们提起他有一姓权的俗家朋友。”回首道:“法行,去禀告方丈,有一姓权的故人求见。” 一中年僧人合什道:“是,师叔。”出门而去。 过了不久,法行转回,道;“师叔,方丈有请权施主。” 宝方微微一愣,向权司马二人道:“方丈既接见二位,请两位随法行师侄去方丈室。老衲不送。” 司马青衫道:“宝方大师,只有九爷一人去见方丈,我留在这里陪大师聊天。” 宝方道:“善哉,善哉!” 权九爷挥手向司马青衫道别,向法行道了声:“有劳!”法行在前带路,引权九爷去方丈室。 权九爷跟着法行来到方丈室。方丈室置身于宏伟建筑群内,颜色灰黑,完全不显得突出,但这里却无疑是江湖中最令人尊敬之地。此刻天已全黑,繁星闪烁,新月斜挂,显得方丈室一片黝暗,窗户上向外透泄着烛光。 法行轻步走入堂内,道:“方丈,权施主已来到。” 只听室内一宏亮的声音道:“法行,你退下去罢。” 法行道:“是。”退出门外,向权九爷一礼,迳自离去。 权九爷徐步踏入室中,道:“宝相方丈,别来多年,一切可好?” 烛光明灭之中,盘膝坐着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僧人,面目间隐隐流露宝光,端的是法相庄严。宝相方丈双目微闭,道:“托施主洪福,一切均好。施主请坐。” 权九爷摇了摇头,道:“方丈,可否移一步说话?” 宝相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道:“请。”当先向内室走去。 内室乃宝相卧室,烛架上点着几枝蜡烛,照得卧室亮堂堂的。权九爷进入卧室后,宝相袍袖一拂,门吱地一声关上。宝相回过身来,翻身下拜。但他只拜到一半,权九爷已伸手托住了他的肘部,道:“身处佛门,一切礼仪从简,大师不必多礼!” 宝相道:“贫僧虽受命在此,但礼不可废!”强要下拜,但觉权九爷托住自己肘部的手臂宛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权九爷一刹那间也觉手上如压上了千斤巨石,沉重至极,道:“方丈,我来此之前已着人通知于你,无论在人前人后均不可泄露我的身份,方丈可曾收到?” 宝相道:“惭愧,惭愧,贫僧遵命。”内力急缩,两人均都微微一震,身形微晃。宝相退后了一步。 权九爷道:“方丈万象神功天下无双,果然威名不虚。” 第28章 朝嵩饭庄(2) 宝相道:“贫僧惶恐。权施主内力深厚,贫僧也是万分钦佩。施主请上坐。” 权九爷点了点头,在床头坐下,双腿盘起,道:“方丈也请坐。” 宝相道:“是。”在床尾盘膝坐下。两人面对而坐。 宝相道:“敢问权施主此番来少林寺,有何吩咐?” 权九爷道:“第一,方丈暗中所行之事办得怎么样了?” 宝相道:“当今武林,势力最强的有四家:少林寺、星相派、天地会,还有一个东方神教。” 权九爷目光一闪,道:“少林寺、星相派、天地会早有耳闻,这东方神教却从所未闻,是怎么回事?” 宝相道:“东方神教是一个秘密教会,数十年来行事均极端隐秘,江湖虽早有流言,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教派,但均不知这东方神教是干什么的,教主又是谁,因此江湖上也没怎么理会。但这几年来,东方神教却活动频繁,开始显示出了他强大无伦的实力。” 权九爷眉头微皱,道:“这神秘的东方神教实力真有这么强大?” 宝相道:“不错。而且他们的行动颇为可疑。” 权九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再说说其它几派。” 宝相道:“少林寺的情况我了如指掌。众僧人虽然不问政事,但对大清显都怀有抵抗心理。” 权九爷道:“这原也怪不得他们。” 宝相道:“星相派是江湖第一大帮,但帮中人三教九流都有,不足为惧。星相派门主独孤天下野心勃勃,但只想称霸武林,并无异志。” 权九爷微微点头。 宝相道:“最大的隐患是在天地会。天地会自称‘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日为兄弟,月为姐妹’,并且明标会旨是为了反清复明。” 权九爷深深点头,沉声道:“那你所行之事如何?” 宝相道:“少林寺内贫僧可以控制。星相派的分布情况、人员成分、以及人数多少,贫僧均已查清,只是那独孤天下听说武功卓绝怪异,贫僧还从未会过。天地会行动隐秘,贫僧只和他们有过单方面的接触,天地会分舵也只查清数处。” 权九爷脸露微笑,道:“好。” 宝相道:“至于东方神教,贫僧正暗中调查,还未有确切结果。” 权九爷道:“方丈辛苦了。现在说第二件事:方丈领袖武林十余载,可曾听说过三宝图?” 宝相道:“略有耳闻。难道施主……” 权九爷道:“一个月前有窃贼深入皇宫,盗取三宝图。” 宝相啊了一声,道:“什么窃贼如此胆大包天?” 权九爷道:“窃贼不止一人,抓住两个,逃掉两个。据被捉的窃贼招供。他们是听说三宝图藏于皇宫三宝殿中,因此冒险行窃。‘三宝图’、‘三宝殿’,一字之差,所以竟引来狂妄亡命之徒深夜入宫。” 宝相道:“可知入宫行窃者是谁?” 权九爷道:“只是一般的江湖人士罢了。只是此谣不辟,皇宫只怕要不得安宁,日夜武林人物来踩盘行窃,你去我来,络绎不绝。” 宝相道:“那……那可成何体统?” 权九爷道:“何况,三宝图所藏宝藏本为我远祖所有。听朝中大臣之言,世间确有其图。既有此图,岂可让它流落草莽匪徒之手?” 宝相道:“贫僧愿为施主分忧,必全力寻找三宝图下落。” 权九爷道:“对三宝图我知之甚少。不知方丈所听闻的三宝图是如何一付模样?” 宝相道:“据说三宝图曾为百年前的义军领袖李自成所有。李自成死后便下落不明。此事江湖上人人皆知,但有人相信有人不信,百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到李自成走过的地方去寻宝,俱均一无所获。贫僧听说,这三宝图之所以被命名为三宝图,是因为宝藏中除了大量珍宝外,还藏有一本武学秘笈和一把宝刀。那宝刀和秘笈都是李自成身边的一位大将放进去的。那名大将武功盖世,震烁今古,秘笈上记载他全部的武学精要及许多前辈奇人的武学遗书,任何人得到此本秘笈,均可无敌天下。而那把刀也是把神奇的利器,具有非同寻常的魔力,任何人只要手持此刀,本身武功可立增十倍,削铁如泥,无坚不摧。因此图名为‘三宝’。” 权九爷点头沉吟道:“那些窃贼不会无端冒生命危险潜入皇宫,他们的招供不会是假的。看来民间对这三宝图的传说很有分歧。方丈,你的说法倒有几分令人信服。你可知百年前的那位闯军大将的姓名么?” 宝相憾然摇头道:“那将军虽然神功无敌,但却从不与江湖人物来往,因此江湖上声名并不传得很开。只听说姓裘,真实名字却已湮没了。不过,也不知世上有没有这位将军。” 权九爷道:“不错,咱们不可被假象迷惑住。现在说第三件事。”说完这句话,却停住了口,面色沉痛,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件月白小衣,衣衫已甚破旧,沿着斑斑血迹,血痕已呈暗黄色,显然年代已极为久远。 宝相道:“权施主,这件衣服……” 权九爷目光悲痛道:“它是先父的遗物。” 宝相震讶无已,脱口道:“是雍正皇爷的。” 权九爷缓缓点头,道:“先父十五年前被人暗杀,这件内衣就是先父被刺时穿的遗物。十五年了,十五年来这刻骨仇恨我时时未曾忘记。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说到这里,目中露出仇恨之色,声音突然转急。宝相见权九爷神色激动,不敢接口。 权九爷强抑心神,道:“十五年来元凶吕四娘一直逍遥法外,朝廷布下了天罗地网,但始终不得此人蛛丝马迹,江湖人物还须江湖上找,这姓吕的女子也只有靠你才能查找出来。” 宝相道:“贫僧当得效劳。” 权九爷将血帝衣递给宝相,道:“方丈,我此次出来,最大的原因也是因为此事。其它的事,其实不需我亲来也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宝相翻身跪倒,道:“贫僧遵命。贫僧定不不负权施主之望……” 一句话没有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哗啦一声。两人同时惊觉。宝相呼地站了起来,左掌挥出,门喀喇一声撞开,只见远处人影一闪,宝相飞身追出,已瞧清那人背影,左手运用劈空掌,遥遥向那人背心拍去。但掌力刚发,蓦地里一股柔和的劲力横里撞来,抵消了他的劈空掌力,使这威力无伦的一掌消于无形。宝相心知除了权九爷外,无人能将他的掌力消解得如此彻底,惊讶之至,道:“权施主……” 权九爷道:“让他去罢。他只是顽皮好奇,并无恶意。” 原来在这刹那间,权九爷已认出这偷听之人是方绶衣,见宝相劈空掌发,方绶衣势难活命,当即出掌化解。两人一顿之间,方绶衣已溜得无影无踪。 第29章 朝嵩饭庄(3) 宝相道:“权施主,他这一走,定会酿下无边祸患,还是除去为是。贫僧这就去追杀那吃了豹子胆的小子。” 权九爷摇了摇头,道:“你不可伤害他,不但不可伤害他,日后若见他有什么危险,还得去救他。” 宝相任是见闻广博,洞明世故,也猜不透权九爷用意何在,道:“权施主,这,这是怎么回事?” 权九爷道:“她应该是我一个熟识的女儿。”顿了一顿,道:“咱们回去吧!” 两人复入内室。宝相忧心忡忡。权九爷道:“方丈,不知你参研大智神功可有进展?” 宝相道:“略有进展,但收效甚微。”两人挑亮灯烛,又作长谈。 方绶衣慌慌张张奔出不远,转角处突然与一名扫地的僧人相撞。那僧人软软地倒地了。方绶衣吓了一跳,忙将那僧人扶起,嘴里连说“对不起”。天色昏黑,依稀可见那僧人面色苍老,皱纹满脸,头上并无疤点,显然并未剃度,只是寺中最下层的供洒扫的役僧。那老僧嘴巴张开,双手乱舞,但嘴里只发出“哑哑”的声音。方绶衣吃了一惊,还道已撞伤了他,仔细看时,才发觉那老和尚是个哑巴。方绶衣松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不敢停留,急忙一溜轻烟般跑了。 瓜儿此刻正在客房中焦急地踱来踱去。两人女扮男装,混充进寺后,方绶衣说要去拜见寺中方丈,但寺中僧人不允,过了不久,方绶衣就消失了。在这武林圣地,瓜儿虽不惧少主会有什么闪失,但怕她悄悄溜出寺去,那可万难寻回了,因此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正在此时,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方绶衣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满头大汗,连道:“吓死我了!好险!好险!” 瓜儿陡见主人不寻自回,又见她神色惊慌,一喜一惊,道:“公子,你怎么了?” 方绶衣拍了拍胸口道:“你道我……”刚说了三个字,突然跳身而起,呼地一声关上了门,才喘了口气,道:“你道我见到了什么?” 瓜儿道:“见到什么?” 方绶衣道:“我见到了那姓权的。” 瓜儿道:“哇,又是他。” 方绶衣道:“我不是在别处见到他,而是在少林寺住持宝相方丈的方丈室见到他。” 瓜儿道:“方丈不是不见外客么?公子,那又怎么了?” 方绶衣道:“太令人吃惊了。你一定万万想不到,宝相大师居然是武林中的大叛徒……” 她一句话没说完,瓜儿已急得一把将她口掩住,道:“公子,你可别胡说。” 方绶衣一把将瓜儿的手拉下,道:“我也但愿自己是胡说。但申张武林正义,是我辈义所当为之事。我方绶衣身置刀山、赴汤蹈火……” 瓜儿道:“行了,行了,别再吹……吹那个……”一句话出口,已知不妥,“吹”了几下,还是将下面那个字咽进去了。 方绶衣情绪激动,站起身来,亢奋之极,道:“发现了这件武林大秘密,也是我万万料不到之事。寺中和尚不让我们见宝相方丈,我就独自一人在寺中各处游逛,寺中和尚都不擅撒谎,不一会儿就让我打听到了方丈室的所在。于是我就悄悄地摸去。哪知权九爷与宝相方丈正在说什么‘血帝衣’,原来那姓权的是大清鹰犬,宝相方丈……” 瓜儿撅嘴道:“什么大清鹰犬?你可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啦?” 方绶衣一瞪眼道:“别忘了,我身在江湖,自当按江湖惯例行事。”顿了一顿,见瓜儿不再还口,道:“那宝相方丈贵为武林权力最大之人,居然是清廷密探。他居然……居然还向那姓权的下跪。我一见之下,又惊又怒,不慎就碰翻了旁边的一张椅子。我赶紧就逃了出来。幸好我跑得快,没被他们追到。” 瓜儿道:“那他们认出你了吗?” 方绶衣道:“我逃命要紧,哪还顾得这些?” 瓜儿道:“那,那这里可不安全,咱们赶快走。”说完急急收拾行李。 方绶衣道:“什么?要我逃走……嗯,不错,现在先避开一下,到镇邪大会再揭他们的老底。”当下两人悄悄溜出客房,避开寺中诸僧俗,牵了小怒马与青驴,静悄悄地离开山门,连夜下山。 第30章 朝嵩饭庄(4) 这一日雨雪绵绵,淅沥不绝,在登封城的大街小巷中,一眼望去,水气迷蒙,雨雾茫茫,目光已难以及远。春寒未尽,在这北地,冷风一起,水面立时凝结上薄冰,细细春雨中,更夹杂着稀薄的雪粒;西方铅云低垂,寒风呼啸,天气愈来愈冷。街上已少行人,便有几个行客,也是双手笼于袖中,急急赶路。 在城西的一家朝嵩饭庄内,坐满了躲雨的江湖豪客。因天气骤变,各方豪杰均纷纷投店,全城各家客栈立时皆满,于是便有那找不到宿处的人聚集于饭庄之内,一边咒骂老天,一边要酒要菜。酒菜源源而上后,众豪客喝卢呼雉,纵欢而饮,片刻之间,已全然不理会老天爷了。 一名麻脸汉子忽地将筷子重重在桌子上一拍,骂道:“他奶奶的,明天就要召开镇邪大会,却狗娘养地下起了雨!王八羔子!”嘴中乌龟儿子、王八蛋地骂个不停。 一名青脸汉子道:“王大哥,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咱们既来之,则安之,再骂老天爷也不会便即放晴,你烦恼什么?”麻脸汉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仍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才不言语。 这时脚步声响,走进两个锦衣少年来。两人进门之后,摘下斗笠,甩去水珠,将斗笠放在门边,直起身来。座中诸人眼中齐都一亮,只见二人粉妆玉琢,肤色白晳,犹似两个瓷娃娃一般。年长的一个约十八九岁,容貌俊美,目光灵动,挺胸昂首,甚有豪气;身侧少年只十四五岁,个子较矮,但眉清目秀,活泼异常。这饭庄中一大半人倒是江湖人物,一生走南闯北,却何曾见过此等俊美的公子哥儿?一时心中惊奇,俱都目不转睛地瞧向那两少年。 那较矮少年道:“店家,将咱们的座骑牵去喂饱了。” 一名小二忙应了一声,去牵座骑。两人的座骑是一马一驴。马毛鬃红,驴色青黑。那马虽矮小,但摇辔踢腿,甚是暴烈,一刻不得安宁。店小二强拉硬拽,才将马驴牵到后院马厩去喂草料。 不用说,这两人自是方绶衣主仆了。两人自少林寺连夜下山后,一时找不到宿处,也投这家饭庄来了。两人进门之后,虽察觉众人眼神有异,但也没理会,叫上酒菜,迳自吃了起来。这时众人惊奇之心渐去,也均收回目光,各自吃喝起来。 过了片刻,一名黑衣少年道:“师父,您说明天开镇邪大会,宝相大师会处死白衣杀手赵波斯么?”那少年身健体粗,嗓门也大,虽是跟师父说话,但厅中一大半人倒都听见了。方绶衣主仆已吃完毕,正待会账,听了这少年的话,两人对望一眼,又坐了下来。 坐在那健粗少年左侧的是一葛衫老头,道:“那可不知道,白衣杀手虽然罪案累累,但宝相大师心慈,说不定会饶了她。” 他话音未落,右侧桌上一四十来岁的灰衣大汉砰地一拳,拍在桌上,这一掌力道极大,桌上酒壶酒杯尽皆翻倒,盘中菜汤也荡出不少来,喝道:“就是宝相大师饶了她,我们荆门五虎也绝饶不了她!”跟他一桌的还有三条汉子,也均怒目而视。 那葛衣老头双手抱拳,站起身来,道:“原来是史氏兄弟,在下出言不慎,还请五位多多原宥。”那史氏五兄弟素来在荆门一带活动,但有一日突然老三被杀,杀人者留言,正是白衣杀手赵波斯所为,四兄弟这番来嵩山少林寺也是存了复仇之心,五人手足情深,虽然少了一人,仍然自称荆门五虎。听了那老头的话,心中都仇怒上冲,此时见那老头言语恭谨,且口中仍称“五位”,显是将已死的三弟也包括进去,心中怒气渐消,道:“阁下言出无心,不必多礼。” 那健粗少年随口问了一句话,不料差点惹出大麻烦,一颗心怦怦而跳,哪敢再问。方绶衣见那少年不再问下去,开口道:“老伯,那白衣杀手到底有何等神通,竟然被列为此届大会的首恶?”方绶衣虽也听说过白衣杀手之名,但听到的只是她如何武功绝伦,如何叱咤风云,可不知她做的倒底是何等大恶,因有此问。与赵波斯两度邂逅,使她不知不觉地对赵波斯的平生事迹大感兴趣。 她这一句问话虽然人人皆闻,但那葛衣老头已不再开口,其他人不愿徒惹是非,也都不答。方绶衣又问:“老伯,那白衣杀手年纪轻轻,便能横行江湖,人人畏惧,究是何故?” 那老头摇了摇头,道:“公子明日到了镇邪台便会知道。”仍是不说。 忽然有一人朗声道:“天下事人人说得,有什么不敢说的?”说这话的人便坐在方绶衣对面,双颊瘦削,身材瘦高,面色微黑,但目光如电,神色凛然,他独坐凳上,便如坐在千军万马之中的将军,又如坐于月下泉前的隐士,身上透出了一股无以言喻的气质,使人不敢轻视而又欲亲近。 方绶衣大喜,道:“大哥,你说,在下洗耳恭听。小二,给这位客官添一壶酒、两碟牛肉!” 那人微微一笑,点头示谢,道:“赵波斯是近几年出类拔萃的年轻高手,剑法卓绝犀利。这一两年来,她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我一位兄弟豪爽直率,重然诺,守信义,武功也是当今一流的,却无端命丧她手。因此在下虽不才,亦欲向她讨回一个公道。”方绶衣不知为何,一颗心突地一沉。 那汉子续道:“那赵波斯介于正邪之间,这几年为她所杀之人,有名的就有冷月一剑宇文谷,燕山派掌门喻青萍、苌氏门龙虎熊豹四大长老、少林派法本大师、藏边幽谷五鬼以及在下的兄弟。这十余人均为当今武林名家,无不身具卓绝武功,但却都敌不过那白衣杀手的一柄细丝剑。那姓赵的真可谓武林中出众的女魔头之一了。” 方绶衣道:“冷月一剑宇文谷是豫东独脚大盗,幽谷五鬼更是犯下了累累罪恶,杀了他们,乃大快人心之事。这么说来,这赵波斯也曾做过不少好事。” 那汉子道:“不错。但她不分黑白,不问是非,不管正邪,滥杀无辜,难道就任由她在江湖上逍遥自在?” 方绶衣道:“但也不能将她列为首恶啊?” 那汉子向方绶衣瞥了一眼,道:“一个人本领越强,自然为害愈烈。” 方绶衣心中不服,道:“只因为武功最强,便被列为首恶,这可有些不公平。照你这种说法,宝相方丈武功最高,他该被列为首恶才对。”说到这里,向瓜儿眨了眨眼,道:“瓜儿,你说是不是呀?” 瓜儿会意,大声道:“是啊,公子说得对,宝相方丈才该列为武林首恶。” 那汉子并不动怒,只是一笑置之,道:“这位小哥说得也并非无理,宝相大师若为恶,确为武林至祸。”顿了一顿,道:“这白衣杀手曾口出狂言,说要刺杀宝相大师。只这一点,你说够不够得上列她为首恶?” 方绶衣听到赵波斯要刺杀宝相,吃了一惊,蓦地心中一动:“难道赵姑娘也知悉宝相阴谋,因而要刺杀他?”心中大有得知已之感,已将赵波斯引为同道。瓜儿也不由啊了一声,忙掩住了口。 第31章 朝嵩饭庄(5) 那汉子并未注意两人神色特异,还道只是为已言所惊,续道:“她现在身陷囹圄,这番狂妄之言自然只能是痴心妄想了。不过最可虑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同伴‘刀痴’鄢三泰。”说到这里,脸现忧色。 方绶衣诧道:“刀痴鄢三泰,那是何人?” 那汉子道:“他是白衣杀手的师兄,武功比他师妹更为神出鬼没。此人嗜刀如命,故自称刀痴。他的刀法,唉,那才真是博大精深,浩瀚如海,叫人难测高深。鄢赵二人均来自西土,武学家数亦与中原大异。他武功之精奇微妙处,真的是叫人叹为观止。”显然虽与鄢三泰为敌,对他的刀法却是由衷佩服,赞不绝口。 方绶衣心中不解,正欲开口,那葛衣老头忽然说道:“这位朋友,你所言‘刀痴’究是何方神圣?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可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这样一位人物。”其他人也纷纷询问。 那汉子叹道:“在下本来也并不知世上有这位绝顶高手,在下知道,只是因在下遇到过他,并败在了他手下,败得一塌糊涂,心服口服。”说完解开了胸前衣襟,只见干瘦见骨的胸脯上一个三角形的大伤痕,从颈下划至左乳,左乳划至右乳,又从右乳划至颈下,端端正正,不偏不倚。众人齐啊了一声。瓜儿面红耳赤,转过头去,方绶衣却盯着那人的伤疤瞧得甚为仔细。 那汉子叹道:“那刀痴擅长刀法,听说我擅使剑法,偏偏化刀为剑,以剑法斗败了我,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我胸口划下三剑。唉,愧我一生以剑法自诩,那次败得实是五体投地,无话可说。” 那葛衣老头道:“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整理好衣襟,道;“不敢,在下贝西洲。”此言一出,群情耸动,好几人都站了起来。贝西洲在江湖上名头极亮,乃天地会的四当家。天地会在武林中势力极大,凡天地会中人行走江湖,无论黑白道,都得给面子,行方便。这个貌不惊人的瘦汉居然是天地会中响当当的四当家迅雷剑贝西洲,众人焉能不惊?那老头抱拳道:“山西宝鸡城秦大沛率徒丁海拜见贝四当家。”其他人亦纷纷来参见。 店堂左侧窗下一张桌上忽有一人呸了一声,大声道:“天地会有什么了不起,碰上我星相派还不全成为乌合之众。” 众人脸色齐都一变,只见那张桌子上共坐了八人,说话那人身材也挺高,但并不瘦,头陀打扮,两耳戴着两个老大的耳环,摇晃不已,手上拿着一杆月牙铲,厄斜着眼盯着贝西洲,眼中充满了敌意,却还在打着酒嗝,显然酒已喝得不少,满脸醉红。同坐的另七人,也是装束各异,有一名持着算命招牌,手拿报君知的相士,嘴唇边留两撇长须,神情狡诈。在他对面,则坐着一道一僧。旁边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是个中年妇女,暴牙突目,麻脸塌鼻,但妆着华丽,环佩周身;另一个是名尼姑,一手挟起鸡肉正往嘴里塞。另两人一着长衫,一个则鹑衣百结。八人中三人盯着贝西洲,另五人仍然旁若无人地吃喝,浑没将座中诸人放在眼里。 那头陀说完话后,啪地一声,将桌上酒杯拍入了桌内,与桌面齐平,杯中酒却未洒一滴。座中人除贝西洲外均吸了一口冷气,这一手看似平常,但却需要极精湛的内家功力才可以办到,否则即使可将酒杯拍入桌内,酒杯也会碎裂,或者酒液洒出,或者桌板破裂。那头陀带着浓浓酒意,懒洋洋地道:“贝四侠,愿意喝这杯酒吗?” 贝西洲笑了笑,从座位上站起来。那头陀手臂立时抓紧了月牙铲。贝西洲来到桌前,道:“这杯酒还是你自己喝了吧!”轻轻将右掌按在桌面上,那酒杯忽然平平地跳了起来,直向那头陀脸上飞去,去势如矢。 那头陀吃了一惊,本以为贝西洲也要如自己这般以掌击桌,酒杯才会跳起,哪料到无声无息间酒杯倏忽攻至,大惊之下,不暇细思,挥掌击出,月牙铲一撑地面,倒退七尺。那酒杯怎禁得住他正面一掌,顿时粉碎,酒液四散激飞。 贝西洲哎哟了一声,叫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杯好酒。” 那相士道:“贝四侠功力深厚,令人钦佩。”拿起舀汤的铜勺,一拉一扯,铜勺已成为一根细棒,再揉了几揉,细棒又变成铜球,铜勺在他手中竟如面粉做的一般,功力显比那头陀又高出许多。 贝西洲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可否将铜球赐于贝某一观。” 那相士道:“好!”突然将铜球抛向那乞丐。那乞丐蓦然立起,手上已多了一根酒杯粗的铁棍,横扫而出,击在铜球上,铜球顿时带着呼啸声闪电般射向贝西洲。旁观诸人齐都惊呼出声。 贝西洲朗声大喝:“来得好!”右拳竟然不闪不避,硬击来球。拳球相撞,那球向上飞去。不待球落,贝西洲手腕一翻,那球已在他手。他露了这一手神功,那八人齐都失色,不敢再有半丝轻视之心。其他几人也都站起身来,退后几步。那丑妇与尼姑悄悄移至贝西洲身后,隐成合围之势。 方绶衣叫道:“贝四侠,小心!” 贝西洲向她微微点头示意,将铜球握在掌心,过了一会,伸开五指,道:“原物奉还。”众人原来以为贝西洲定会将那铜球也捏得变形,谁知此刻见那铜球,竟然是丝毫未变,均都大惑不解。 那相士只道贝西洲是要申量自己内功,当下气凝右掌,去取铜球。那头陀等人则在侧凝神提防。贝西洲任由他轻轻松松将铜球取走。 那相士一拿到铜球,立即振衣急退,身未落地,突然啊的一声大叫,丢掉铜球,连连甩手。这一下失声惊呼,显然是情不自禁。那长衫人忙纵身而前,拿起相士手掌,只见他掌心上竟然起了无数水泡,忙道:“怎么了?” 那相士脸色惨白,忍痛道:“铜球……铜球有邪门!”原来贝西洲将铜球握于掌心时,已摧动阳刚内力将铜球烘烫,那相士取球心切,猝不及防之下,竟被烫得满手水泡,吃了个大亏。 那长衫人取出点穴镢,身形飘飘,点向贝西洲胸腹脘中穴。那头陀舞起月牙铲,尼姑挥动拂尘,左右夹击而上。三人内力浑厚,身法迅捷,宛如三团灰影一般围定了贝西洲。贝西洲双脚不丁不八凝立当地,双掌翻飞,将四面八方攻来的狠毒招数一一从容化解。众人见他从容挥洒,间不容发之际就将敌招化解得无形无影,均都暗暗喝彩。 方绶衣挢舌难下,心道:“贝四侠武功如此卓绝,真不愧为天地会的四当家!哎哟,不好!”蓦地里想到了那绰号刀痴的鄢三泰,心中大凛,贝西洲武功如此高强,却被那鄢三泰轻易打败,可不知那鄢三泰又是何等人物了。心中感慨,真是不入江湖,不知世界之大,人物之盛。 贝西洲掌力摧动,三人渐渐抵受不住,只觉内力潮水般涌至,无穷无尽,余锋刮至脸上,有如刀割,渐渐向后退去。 方绶衣刚松了口气,突见白光一闪,那丑妇暗中偷袭,发射暗器,一柄飞刀如流星般向贝西洲背心射去,忙道:“小心暗器!” 贝西洲立刻惊觉,侧身避开,巧用四两拨千斤之技,掌力轻轻一引,飞刀已折向射向那头陀。那头陀挥动月牙铲,当地一声,将飞刀格了开去。那丑妇恶狠狠瞪了方绶衣一眼,跟着取出一柄三尖两刃刀,加入了战团。其后那相士、和尚、道士、乞丐也纷纷操兵器下场。 这八人均为星相派中的好手,贝西洲虽然内力雄厚,武功超绝,但以一敌八,顿觉吃紧。斗得兴发,猛地长啸一声,满室清光一亮,手中已多了一柄锋锐的长剑。长剑一振,剑光点点,飞速无伦地刺向八人,当真快如迅雷急电,正是贝西洲仗以成名的迅雷剑法。优劣之势顿时一变,八人只觉森森剑气逼睫而来,哪敢直撄其锋?十成攻势中倒收回了三四成。九人暂成相持之势。八团灰影围着一泓清光,难分难解。 第32章 朝嵩饭庄(6) 方绶衣心道:“‘张氏双歪’是少林俗家高手,似也不及这贝四侠,星相派的柳一衣也比不上他。嗯,那穿黑裙的小妞独孤无双剑术好象比贝四侠精妙,但若纯论内力,只怕还要略输。张氏双歪、柳一衣、贝四侠、独孤小妞儿这几人都已是高手了。唉,不知那刀痴鄢三泰武功又是如何高深?比之贼秃驴宝相、武当派掌门无为道长又如何?”方绶衣虽说简直是不会武功,但却见识不凡,想起一一过滤这些风云武林的人物,一时浮想联翩,悠然神往。 贝西洲一剑在手,如虎添翼,蓦然大喝:“还不退走,更待何时!”这一声喝犹如半空中打下一个霹雳,众人耳中无不嗡嗡作响。 那相士、头陀等人面色惨然,齐纵身倒退,道:“贝西洲,领教了。星相派跟你们天地会没完。”愤愤而走。此刻雪雨未停,细雨中已夹杂了雪花。雪片飘扬,地面上已微显白意。八人急步而去,顷刻间在雪花微雨中消失了踪影。 天地会与星相派均为江湖上实力最强的门派之一,明争暗斗,由来已久,贝西洲胜了八人,脸上却深有忧色,无心久留,向方绶衣道:“小兄弟,多谢你适才示警!” 方绶衣道:“没什么,其实不用我多嘴,贝四侠也完全能避开暗器的!” 贝西洲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方绶衣道:“我姓方,叫方绶衣,人称‘鲜衣怒马游天下’!” 贝西洲赞道:“好气魄,好志气!你可是要去少林寺?咱们一块走吧。” 方绶衣一听要去少林寺,忙道:“晚辈还有要事待办,明日才能去参加镇邪大会。” 贝西洲道:“好,明日再会!”向秦大沛及荆门四虎等人微抱了抱拳,飘然出门,踏雪而去,背影晃了几晃,倏忽不见。 众人正默默用饭时,脚步声响,又走进六人来。众人向来人望去,齐都一怔,这来的六人中竟有五人是美貌少女。当先少女身穿淡红衣衫,雪肤花貌,丽光照人,令人目光难以逼视。她身后的四名少女也各各千娇百媚,容貌艳丽。五人这一走进来,顿时光彩照人,人人心跳似乎都已停止。走在最后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少年男子,面目英俊,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灵气,但穿着与那五名少女的鲜丽却极不相衬,粗布衣裤,敝旧鞋帽。一进了店中,立时抢上前去,搬椅抹桌,让那五名少女舒舒服服地坐下,又跑到后堂吩咐店小二赶紧上菜。 那红衣少女目光一扫,突然哼了一声,道:“全都把狗眼给我收回去,否则将你们的眼睛全挖下来钓鱼!” 众人心中都是一怔:“这少女美貌如花,怎么说话却这么横蛮?” 巴山双鹰脾气暴躁,首先忍不住,大声道:“你们……”刚刚说了两个字,蓦地白影一闪,微风拂体,啪啪啪啪四声,两人脸上同时吃了两记耳光。两人双眼一黑,差点跌倒,脸上早起了十条青痕,又惊又怒,刷地拔出铁爪,却见那五名少女仍端端正正地坐着,根本不知这四个耳光是谁打的。二人欲前又止,僵在当地。 这群人中荆门四虎武功最高,已然瞧见那坐在红衣少女右侧下首的白衣少女适才曾急进急退,这四个耳光显然是她打的。四虎见她身法如此之快,平生罕睹,心中震骇。但四人与巴山双鹰交情甚深,见两人不明不白地被人打了,心中不愤,跃身而出,来到那白衣少女身前,道:“请教姑娘芳名……” 一言未毕,那红衣少女冷喝道:“给我滚出去!” 老大史孟虎愕然道:“姑娘……” 红衣少女喝道:“大胆,‘姑娘’二字岂是你叫的!沉鱼,把他给我丢出去!” 那白衣少女道:“是,郡主!”白影一晃,已到了史孟虎身前,香袖微扬,袖中纤纤玉指点向史孟虎胸前巨阙穴。 其他三虎知道这五名少女厉害之极,大惊失色,一齐奔上。但三人刚刚奔出数步,那少女沉鱼裙里腿捷逾闪电,已一脚正中史孟虎腹部。史孟虎大声惊呼,飞出了门外。其他三虎惊怒交集,老四跑出去扶史孟虎,老二、老五齐喊一声,攻向那白衣少女。 那白衣少女道:“胆子好大!”身形微闪,脚步轻移,已到了二虎身后。二虎急转回身,疾风飒然,香气扑鼻,二人各已中招,身不由已地向后飞出门外,扑通扑通掉在史孟虎身侧。荆门四虎见这少女武功如此奇妙,不敢恋战,互相搀扶,一拐一拐离去。店中诸人面面相觑,这白衣少女武功之高,显然还在先前那星相派的八人之上。 那红衣少女冷冷道:“不相干的人可以走了,走得越快越好!”众人为这五名少女气势所慑,竟没有一个敢反抗,悄悄留下饭钱,离店而出。有些胆小的心中惊惶,竟连兵刃也忘了拿了。顷刻之间,拥挤的店堂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方绶衣主仆还没走。 红衣少女冷声道:“怎么,你还不愿意走?” 方绶衣道:“我走自然是要走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肚子还没吃饱。” 瓜儿心中害怕,道:“公子,咱们还是快走罢。” 方绶衣其实早已吃饱,但见这五名少女如此嚣张,心中不愤,故意要与她们斗一斗。至于自己是否斗得过她们,那就非她所考虑之事了,道:“瓜儿,要走你先走。” 红衣少女美眸向她扫了一眼,道:“四位姐姐,你们看这家伙如何?” 那四名少女齐道:“郡主,已够得上条件了。” 红衣少女道:“那好,等咱们回去时,就将他带走。” 四人齐道:“是,郡主!” 方绶衣心中奇怪:“难道这小娘们真是什么郡主、格格?”道:“请问姑娘……” “姑娘”两字刚出口,一名绿衫少女已闪身而出,骂道:“臭男人!” 方绶衣大惊,知道她是要打自己耳光,忙将双手捧住脸颊。啪啪两声,那绿衫少女两掌击在了她手背上。方绶衣手背剧痛,差点叫出声来。那绿衫少女玉掌击在她手指戴的戒指上,也是一阵刺骨般的疼痛,轻呼一声,急飘向后,手心已隐隐沁出血来,不由大怒。 正欲飘身再进,方绶衣右手一止,喝道:“且慢!你可知道我是谁?” 绿衫少女定住脚步,道:“你是臭男人!” 方绶衣道:“男人便有这么可恨么?看你的样子好象要将全天下的男人吃下肚似的。” 绿衫少女道:“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没一个不臭得发霉。” 方绶衣道:“那你爹爹呢?” 那绿衫少女一愣,道:“我爹早死了。” 方绶衣道:“哦,那可对不起。” 红衣少女道:“落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方绶衣脑中如电光般一闪,叫道:“啊,我知道你们的名字了。另外两位姑娘必定是叫闭月、羞花。哈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果然是四大美女,鱼雁吃惊,花月难比。” 除那红衣少女外的四名少女果然是叫做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听方绶衣赞四人美貌,都是微微一笑。方绶衣道:“小生方绶衣,有一外号‘鲜衣怒马游天下’,各位可曾听说过?” 红衣少女道:“什么鲜衣怒马、破衣老马,全是一派胡言。落雁,不用理他。跟这些奴才们没什么好说的。张小玑!” 那少年男子忙应道:“奴才在。” 红衣少女道:“给我脚背上挠挠痒。” 那少年道:“是。”单腿跪下,将那少女一条玉腿搁在右腿上,脱下绣鞋,轻轻地给她挠痒。那少女生就一双天足,并未缠过脚,秀足上穿着纯丝袜子,那少年就隔着袜子给她挠痒。 第33章 朝嵩饭庄(7) 方绶衣见到那少女的一双天足,大起知已之感:“这小妞儿不知是何家小姐,居然跟老子一般,天生一双大脚,胆气比老子丝毫也不小。”目光向其余四女脚下扫去,居然也都是天足。 原来这六人乃西域百花门中人,那红衣少女便是百花门主颜胜雪的养女韩妍。跟从韩妍的四女则是百花四绝。那少年张小玑是百花门下的花奴。百花门十余年前才崛起西域,但盛名已波及中原。原来百花门门风极其怪异,因为不管你是正是邪,只要你是男的,遇上她们便绝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无论黑白道的男人对之都头痛之极。相反她们对女子却优待之至。百花门中,全是女子,男子只能充当最低贱的侍养花草的奴仆——花奴。这是一个龙凤颠倒、矫矫不群、特立独行的门派。百花门虽在西域,却常来中原,这次颜胜雪便趁中原一年一度的镇邪大会召开之际,派养女来游历中原,看看中原这一年来又有些什么变化,出了哪些新人,顺便再抓几个花奴回去。 韩妍自幼生长深谷,所闻所见无不是颜胜雪鄙视男子的那一套言行举止,十余年来深受影响,已觉得天下男子均卑贱乃天经地义之事。长途东来,一路上惹事生端,中原男子大倒其霉,自然是不在话下。五人武功奇异,中原武人一旦得知她们是百花门的,也唯有暗叫倒霉,无可奈何。后来荆门四虎知道她们是百花门弟子,也便永久熄灭了报仇之念。因为你不报仇还好,一要报仇,不仅毫无胜算,反而更取其辱。 因此在百花门中,女子自然不会缠足。因为她们认为,女子缠足全是为了臭男人,天下若没有臭男人,所有女子都不用自残缠足。 方绶方一时可没想到她们是百花门的,见她们不再理会自己,也便饮起茶来。 片刻韩妍等人的饭菜已上桌。张小玑给韩妍穿上鞋。韩妍道:“去,一旁去吃!” 张小玑道:“是。”端了饭碗,托着一碟小菜,缓缓来到方绶衣左首的一张桌上坐下。忽然悄声道:“这位兄弟,能溜快溜!” 方绶衣一愣,道:“为什么?” 张小玑装作扒饭模样,道:“你看见我的模样了么?若被她们捉去,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也得去挠她们的臭脚。” 方绶衣更加不明白,道:“这是为何?” 张小玑用力咽下一口饭,道:“因为她们是百花门的。百花门你总该听说过罢?” 方绶衣心头微颤。 张小玑见她脸上变色,道:“她们现在还不会捉你,但等到镇邪大会之后,你可要遭殃了。所以镇邪大会完毕之前,你一定得设法逃走。”说着转过身去,低头吃饭,不再理睬方绶衣。 方绶衣暗暗心惊,本来瞧他服侍那五名少女毕恭毕敬,完全丧失了男子汉的气概,心中瞧不起他,现在得他暗中相告,才知自己瞧错了人,这少年屈身事人,心中实有大志。但想自己本是女身,大不了危急关头披露身份便是,并无危险,一念至此,站起身来,将一锭银子丢在桌上,叫道:“小二,会账。瓜儿,咱们上少林寺去!” 韩妍五人见她起身,均都微微动容,一听她是要去少林寺,又都恢复原状,没有阻拦方绶衣。 雪花遍地,细雨飘洒,二人披上斗笠,到后院牵了驴马,雪片雨丝中扬长远去。 第34章 镇邪台上(1) 一夜风雪,翌日清晨,大地已一片皑皑白雪。鹅毛般的大雪仍在不紧不慢地飘着,地上积雪已三寸有余,一踩一个脚印。尽管大雪飘飘,天气寒冷,镇邪台上依然聚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豪杰。少林寺法、慧等年轻僧人早扫干净了高台上的积雪,又在高台下一溜搭起十几排长棚,以遮挡风雪。群豪大多挤在长棚内,挤不下的便立于棚外,有那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便用脚踢开积雪,坐在了空地上。 其时大清版图辽阔,除中原、江南外,西域、南疆、塞外均有豪杰来参与盛会,因此镇邪台上高手如云,盛况空前,人声鼎沸,热闹之极。还有些衣着古怪、语音陌生、面貌特异之人穿行人丛,那自然是来自更遥远的异民族了。 百花门韩妍、百花四绝等六人也早早便到,抢到了好位置,坐于第一排长棚内。韩妍一对亮如点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扫视了全场一遍,已然瞧见混于人丛中的方绶衣与瓜儿,道:“闭月,去把那姓方的臭小子带过来!” 方绶衣主仆一早也来到镇邪台,两人正悄悄盯视着宝相,哪里知道百花门已经注意上自己?蓦然香风拂体,黄影一晃,眼前已立着那名月貌花容的闭月。闭月道:“姓方的,郡主要你过去!” 方绶衣暗道一声倒霉,心知自己若不从,只怕立时便有“耳光之灾”,说道:“佳人有请,怎敢不从?请姑娘前头带路。”闭月也不睬她,冷冷地将两人带至韩妍身前。 韩妍对她倒也客气得很,道:“坐呀!” 方绶衣道:“多谢!”老实不客气地便在她身边一条长凳上坐下。瓜儿则在另一头坐下。方绶衣坐下之后,向旁边瞧了瞧,除了张小玑之外,四周全是些英纠纠的女中英雄、巾帼豪杰,显然是韩妍不愿与男人聚在一起。也不知是此处男子本少,还是都给百花四绝逐了开去,韩妍的霸道,可是自己亲眼所见的。 正在此时,忽然扑通几声,七名两广豪杰在韩方等人身前的雪地里坐了下来。 韩妍眉头一皱,喝道:“滚开!” 那七人乃广西七星岩七星庄的“丹霞七友”,因来得较迟,棚中座位早让人坐满,见韩妍等人身前雪地较空阔,又离高台最近,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坐了下来。这时听到韩妍的喝声,还不知是冲着自己来的,向四周望了望,没见特异之处,心中奇怪。他们可不知道,他们这一坐,可坐来了麻烦。 张小玑见这几人要遭殃,忙道:“各位爷们,请挪挪地方!” 丹霞七友的老大胡远舟道:“不知阁下此言何意……” 一言未毕,身着墨绿衣衫的羞花已厉声喝道:“咱们郡主要你滚!” 丹霞七友一听此言,呼地一声站起,道:“姑娘,你说什么?” 羞花道:“要你们滚!” 胡远舟怒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去。看姑娘年纪轻轻,为何如此横蛮?” 羞花突然伸手,啪地打了胡远舟一个耳光。这一下手法极快,胡远舟根本来不及避开,不由大怒,唰地一声,拔剑在手。其他六人也齐都大怒,纷纷抽拔兵刃。 旁侧有几人喊了起来:“咦!这少女是怎么回事?怎么如此无礼?”附近数十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 便在这搏斗一触即发时刻,突然梵呗声起,磬声大作,宝相方丈等数名宝字辈高僧引领着七八名武林名宿缓步登上高台,依次坐入高台上那一溜椅子中。各人的注意力立时转移。丹霞七友也不敢在此时滋事,恨恨地回剑入鞘,走了开去,目中却都露出仇恨,在附近暗暗盯着羞花。 只见宝相等少林寺几位宝字辈高僧依次坐下后,后面诸人也一一坐下。方绶衣目光向这十来位武林名宿的脸上扫去,突然心中一凛:“权九爷与司马青衫!”原来权司马二人竟也大咧咧地坐在这群人中间。只见权九爷轻挥折扇,司马青衫背插玉笛,浏览雪景。二人均显得悠然自得。台下群豪显然也都不知权司马二人是何方人物,见二人年龄不大,却能与宝相方丈等人并肩而坐,均纷纷议论,暗暗猜疑。 其余几人则是武当派的掌门无为道长、天地会的四当家贝西洲和青城、峨眉、华山等派掌门及报国寺住持不净禅师。 宝相方丈站起身来,跃身而出,来到台前,朗声道:“诸位冒雪而来,参与此公裁大会,老衲代表天下武林及小寺合寺僧侣表示感谢。镇邪大会自成立数十年来,诛杀了无数顽逆之徒、武林败类,历史功绩遍昭武林,有目共睹。这次大会我们仍将秉承历届大会宗旨,惩恶扬善,申张武林正义。这一年来武林中基本平静,唯有少数恶劣之徒兴波作浪,这对整个武林来说是可喜可贺的。今年武林最大的一件喜事,便是擒获了恶名昭著的白衣杀手赵波斯。这赵波斯行踪诡秘,狡猾狠辣,一年多来在武林中干下了十七桩血案。今天咱们便在大会上数清她的每桩罪恶,让好她死得心服口服,并以此昭戒天下匪类,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群雄轰然叫好。 方绶衣心道:“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我,我真想吐!” 宝相脸露微笑道:“今天坐在台上的,有老衲的三位师兄以及武当派无为道长、青城掌门江道长、华山派练掌门、报国寺不净师兄和天地会的四当家贝师兄。这几位师兄的名头想必各位早已熟悉,但怕有那新出道的或者还无缘拜会各位师兄,因此我还是给诸位一一介绍。” 人丛中便有人叫道:“好,宝相方丈,给咱们介绍介绍。” 宝相后退几步,指着一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道:“这位是老衲师兄宝因,现居本寺达摩院首座。” 宝因站起身来,合什道:“阿弥陀佛。” 在宝因旁边的一名老僧慈眉善目,红光满面,宝相道:“本寺藏经阁首座宝光。”在宝光下首的老僧则满脸生威,目光如电,宝相道:“这是本寺戒律院首座宝真师兄。”宝光宝真均起身行礼。宝光声音淳和,传声至远,宝真声音洪亮,震人耳鼓。 众人心想:“这就是‘少林四宝’了。果然是相貌堂堂,令人心生敬畏!” 介绍完少林高僧后,接下来的便是武当派掌门无为道长。无为道长身着黄色道袍,形貌清瘦,约五十来岁。然后是青城掌门江沧浪,华山女掌门练凝云、报国寺住持不净禅师。不净禅师年已古稀,但精神矍烁,武功禅学之精深,均为武林所公认。再下来的峨眉掌门柳自然方当盛年,目光炯炯,端的是立如松,坐如钟,气势凌人。之后便是天地会的贝西洲了。这几人均在武林中享有盛誉,众所皆知,但好多人还是初次见到,听宝相一个个道来,心中激动不已。 第35章 镇邪台上(2) 最后宝相来到了坐在末位的权司马二人身前。方绶衣心道:“这姓权的一直不知他的名字,看这宝相和尚怎么说。” 但听宝相指着权九爷道:“这位是老衲的俗家至交‘君临天下’权九天。”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本来众人都以为这谁也不识之人必是一位隐瞒身份的高人,谁知宝相大师报出名来,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连主席台上的无为道长、柳自然、贝西洲等人也都惊讶之极,互相望了望,目中一片疑惑,显是谁也没听说过权九天的名字,何况这绰号“君临天下”的口气也未免太大了些,有些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但此人是宝相方丈的俗家至交,众人心中虽然怀疑,却也不便质问。 方绶衣心道:“原来他叫权九天。这家伙姓得大胆,名字更取得大胆。哼,纵使他是清廷鹰犬,难道权力能盖过九天么?” 坐在韩妍身边的百花四绝也哼了一声,满脸不悦之色,道:“君临天下权九天?君临天下权九天?好大的口气!” 只见宝相又指着司马青衫道:“这位乃姑射山的传人司马青衫。” 司马青衫点头微笑。众人都啊了一声。姑射山的名头群豪中大多数人倒也知道,姑射派向来隐居林泉,一线单传,门下弟子很少行走江湖,但只要走出江湖的必然都身怀绝艺。众人顿时肃然起敬。 介绍完毕,大会便正式开始了。宝相手一挥,便有几名少林僧人押着五名囚犯上来。当先一人长发舞肩,花貌雪肤,眼珠微碧,艳丽绝伦,正是赵波斯。赵波斯依然穿一身雪白衣衫,风雪之中,飘飘若仙。她娇躯直立,面色漠然,迎着风雪,毫无惧意,目光冷冷扫过台下数千豪杰,如视无物一般。 好多人心下暗叹:“这般美貌的一位姑娘,没想到心地如此歹毒,手段如此狠辣!”跟在赵波斯之后的是横行湖广的江洋大盗风簇浪、残害无数良家女子的采花淫徒刘行首、陷害同道的盖天高及充当清廷鹰犬的胡岱,均为此次大会所要镇压的武林败类。这四人恶行累累,但此刻到了这数千人的大会,也不由都双膝发软,脸色惨白。 戒律院首座宝真大师越众而出,来到台前,朗声道:“此次大会共擒获邪恶五十三名。大恶五名,计赵波斯、风簇浪、刘行首、盖天高与胡岱。其中白衣杀手赵波斯来自西域波斯国,虽为女子,但却杀人无算,故列为本次大会所要镇压的武林首恶。”他中气充沛,语音一字字穿透风雪,全场数千人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 方绶衣仔细盯着赵波斯瞧。这里离台不过两三丈,于对方的五官表情瞧得一清二楚,只见她胸襟上血痕未褪,但脸色白里透红,似乎伤势已全好了,放下了一颗心,心道:“这赵姑娘怎么一点不害怕?看她娇娇弱弱、盈盈欲倒的模样,难道真能做下滔天大案?莫非是宝相这贼秃陷害于她?” 此刻台上宝真已在宣讲赵波斯这一年多来犯下的种种罪案。什么铜官派三代弟子七十三人在一夜之间尽为她所杀;西北大侠龙天外在一座破庙中与她决斗,被她一剑刺中咽喉,夺去性命;还有三分剑客何暇走在道上,无缘无故被她截住厮杀,死于非命。又如何暗杀了青云观妙智道长,如何夜入卧龙山庄,刺死庄主宫灯影,等等等等。他每道一件,韩妍便叫一声好,连说:“大长我女子志气!” 方绶衣越听越怒,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荒诞不经,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嚷道:“你胡说,根本不会有这些事!” 群雄齐都愕然。宝真目中神光一盛,道:“这位小友,请上台来说话。” 瓜儿叫道:“公子,不要去……” 正要拼命拉住方绶衣,韩妍已一把扣住了她手腕,道:“让他去。这方绶衣看不出倒还有些英雄气慨。” 瓜儿急道:“可是,可是……” 韩妍道:“给我坐好!你家公子此举深合我心。天下女子本来都是受到男人的压迫的,这些老家伙自命名门正派,哼,我看大多是一些沽名钓誉、虚伪无耻之徒。” 方绶衣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冲到台上来的,或许是赵波斯那种漠然的神态深深触动了她,激起了她一股保护弱小的天生豪气,或许是真不信赵波斯会做出诸种杀人越货的凶案来,更或许是心底深处一种对少林寺宝字辈高僧的本能反感。反正,她现在是站在台上了,雪花正一片片飘在她的衣裳上。 权九天与司马青衫对望一眼,两人都脸露微笑。权九天大声叫道:“喂,方公子,别来无恙?没料到分离不久,又再相逢。” 方绶衣充耳不闻,心想反正骑虎难下,豁出去了,道:“宝真大师,你列的这些罪状都是确查无误的吗?有没有真凭实据?想那西北大侠龙天外、三分剑客何暇、妙智道长、宫庄主等人都是武林名家,赵姑娘一个弱女子再如何本领高强,又怎杀得了他们?何况一夜杀铜官派七十三人云云,更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极其荒唐。” 台下群雄齐都哄叫起来:“这小子是谁?他是哪一派的?” “赶他下去!赶他下去!” 宝真一生执法如山,判案无数,从无一人敢有半句不服,没料到在天下群雄面前,竟被一个没没无闻的少年追问,目光严厉起来,道:“施主是谁?” 方绶衣坦然道:“鲜衣怒马游天下方绶衣。” 宝真道:“方施主对贫僧的断案不服?” 方绶衣道:“赵姑娘虽然来自波斯,非我中土人氏,但也是一条人命,岂可不慎重?” 宝真额角青筋暴起,道:“你说贫僧不慎重?你认为贫僧因她来自外域,故而要陷害于她?”怒极之下,也不再称“施主”了。 无为道长、江沧浪等人互相询问,谁也不知方绶衣是何方人物。贝西洲虽见过方绶衣一面,但所知的也并不比无为道长等人更多。 权九天见宝真目红筋胀,忙飘身从座中掠出,落身于宝真方绶衣之间,道:“方公子,宝真大师乃少林寺戒律院首座,断案向来公正无偏,你不必怀疑,请回去吧!” 方绶衣自从那夜见了他与宝相的秘谈之后,又怎肯信他?心想:“只怕这宝真也是他们一伙的。跟他们硬拼我可绝不是对手。”心念一转,转身走到赵波斯身前,道:“赵姑娘,你好。” 第36章 镇邪台上(3) 赵波斯目光一直遥注远方,好似在思念着什么,此时听方绶衣发问,目光缓缓自远方收回,在方绶衣脸上停了一下,轻声道:“你叫方绶衣?” 方绶衣道:“不错呀。唉,可惜我身单力薄,无力救你出险。” 赵波斯凝视了方绶衣好一会,目光方移了开去,缓缓道:“我不会死的,我死不了的。凭这帮人岂能杀得了我?” 方绶衣低声道:“你难道有什么脱身妙计?” 赵波斯默默无言,明如湖水的眼睛视向远方,突然高声而歌:“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逆旅的门户。啊,多少苏丹与荣华,住不多时,又匆匆离去。啊,多少苏丹与荣华,住不多时,又匆匆离去……”歌声清脆动听,清亮高亢,直穿入云。 群雄均微微动容,仅从这歌声之中,便可听出这白衣杀手赵波斯内力之精深超群之处。 韩妍等五人听到歌声,均都一怔。落雁道:“郡主,这是波斯大诗人伽亚谟的诗歌。” 羞花接口道:“这赵波斯果然来自波斯。”百花谷位于西域大漠之中,离波斯已不太远,常有波斯商人唱着波斯歌曲来到中华,因此五人一听就听出这歌的来源。 歌声袅袅,余音未绝,远山之中忽然也飘来了一阵歌声,竟穿越数里,直达镇邪台:“醒呀!太阳已驱散了群星,暗夜从空中逃遁,灿烂的金箭,射中了苏丹的高瓴……来呀!请来浮此一觞,在春阳之中脱去忏悔的冬裳,‘时鸟’是飞不多时的——鸟已在振翮翱翔……”歌声愈来愈近,初听时仿佛在群山之外,一歌未绝,一条大鹏般的身影蓦地出现在镇邪台,从空中扑落下来,踩着棚顶,捷如飞鸟般向台上飞去。 群豪见势不妙,纷纷跃起阻拦,但那人身轻如烟,轻轻一跃,即从群豪头顶越过,有如一团影子。有人举刀上搠,那影子足尖轻轻在刀尖一点,衣襟振雪,身已在一丈之外,在空中一跨步,又是丈余,身形之诡奇迅捷,当真是无与伦比。群雄纷纷惊嚷声中,那人已飘然而上高台,宛如御风而至,身形再晃,已到了赵波斯身前,陡地空中电光一亮,那人已拔刀在手,向赵波斯腕上的牛筋金丝索削去。 宝真大喝一声,挥拳击来,拳风激激,雪花立即向外飘开,正是宝真大师最擅长的神象拳,一拳击出,有大象之力。那人陡觉来力强劲,身躯微偏,左掌向内一缩,急缩之后立即急吐,砰地一声,拳掌相交。宝真身躯微微一晃。那人借势飘然退开,刀已入鞘。不知何时,他的刀竟已同时削断了赵波斯手上的金丝索。 那人携着赵波斯的手,振吭长笑,飘身再退丈余,风雪之中,飘飘而立,有如玉树临风。这时众人才瞧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身着白衣,腰束金带,年方而立,头扎一根黑布条,随风飘起,眉梢唇角尽挂笑容。 方绶衣一见这人的双眼,差点惊呼出来,这人不就是那晚在小树林中遇到的黑衣人吗?那晚屡遭这黑衣人戏弄,却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子,只能见到这双亮晶晶净如秋水的双眼,因此印象极深,一见到这双眼睛便想起来了。多日来的疑惑恍然而解,随即另一个疑念浮了上来:“这人武艺如此高强,那夜为什么不救赵姑娘,而要甘冒大险,在群雄汇聚、高手云集的镇邪大会上来救她?” 贝西洲一眼即也认出了对方,又是震骇又是激动,站起身来,高声叫道:“刀痴鄢三泰!” 宝相、权九天、司马青衫、无为道长等人先前见此人以内力传送歌声,竟可达数里之遥,便已一惊,此刻更见他瞬息即闯过会场,来到台上,若无其事地接了宝真那具神象大力的一拳后,还同时削断赵波斯的绑缚,武功之高,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更是震骇。及至听到他便是以刀化剑折服贝西洲的刀痴鄢三泰,方才人人心折。 风簇浪、刘行首四人顿时大喜,齐声叫道:“大侠,救救我们。” 鄢三泰充耳不闻,轻轻搂住了赵波斯的纤腰,道:“斯妹,你还好么?” 赵波斯冷若冰霜的神色宛如遇上阳光一般,立时融化,道:“师哥,我没事,伤全好了。” 鄢三泰点点头,朗声道:“宝相方丈,谢谢你数日来对我师妹的照料,我们要告辞了。” 宝相道:“远来是客,鄢施主刚来便走,那怎么行?请施主先与天下英雄聚聚,再定行止不迟。”说完拦住了去路。 鄢三泰微笑道:“贵寺数日来为鄢某师妹精心疗伤,鄢某感激之至。请让开一步。” 宝真怒道:“你们还想走吗?” 鄢三泰眼睛一眨,纵声而笑:“难道你还想留下我们?” 宝真道:“正是。”长须飘动,左拳直冲出去。 鄢三泰厉声一喝:“妄动无明,如何做个出家人?”右臂横胸,右肘前送,撞向对方胸脯。这虽是平平淡淡的一式,但在鄢三泰使来,已然化平淡为妙用,一招之间,连消带打,既攻又守。 宝真双目怒睁,右拳又横挥而出,拳中夹臂,以攻克攻。宝真浸淫了数十年功力的神象拳具有摧碑裂石的大力,石被击石粉碎,树遭扫树立断,若人被击中,则立时五脏碎裂。宝真虽贵为戒律院首座,但脾气暴躁,性格严厉,合寺僧侣无不畏惧,因而这神象拳中的慈悲意念也大大减少,拳头击处全然无佛家好生之意了,但威力却是更大。 鄢三泰见对方力大招沉,当下沉肩收腹,双目微阖,凝运真气,长啸一声,右掌挥了出去,掌风激荡,强劲绝伦。宝真已与他交过一掌,深知他年龄虽轻,内力之厚,却远胜于已,见来势奇劲有如潮涌,掌力未至,掌风已显锋利之势,哪敢小觑?当下低吼一声,双臂内环,双拳相并以“怀中抱月势”全力迎击。两股大力砰地一声相交,拳风掌风激得必剥作响,鄢三泰身躯纹丝未动,只衣襟在风雪中凛凛作响,宝真却低哼一声,登登登登连退四步,脸色突转潮红,又转而为惨白。宝真深深吸了一口气,内气三转,才消除了不适之态,目中惊讶之至。 方绶衣拍手欢叫:“好啊!好啊!鄢兄神功盖世,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言未毕,台下数千道目光齐向她射了过来。但方绶衣兀自未觉,依然兴高采烈,并且昂首挺胸,好象刚才这一掌是她所发。 赵波斯目光温柔之极,深情地凝睇着师兄的脸,眉梢眼角,浅笑盈盈,柔情脉脉,令人不由得要心荡神驰,神魂俱醉。方绶衣偶一转头,瞥见赵波斯的俏丽脸蛋,也不由得痴了,暗道:“好厉害,连我也瞧得动心,不知天下英雄为何都瞎了眼,忍心去伤害这样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唉,可惜我是女的,不然定要与这位鄢兄争上一争。” 第37章 镇邪台上(4) 不说方绶衣心中既惊且叹,却说群豪见鄢三泰单掌击败宝真大师的神象拳,齐都哗然变色。瞧鄢三泰脸皮光滑,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而宝真禅师年已花甲,位列“少林四宝”之一,武功之高,武林公认,居然挡不住他的一掌。心惊之余,人人怀疑所见非实。无为道长、柳自然、贝西洲、不净禅师、练凝云、江沧浪、宝光大师等七大高手一齐站了起来,纵身而出,来到场中。唯有权九天与司马青衫二人端坐不动,静以观变。 贝西洲叫道:“方兄弟,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方绶衣任是江湖经验再浅,也知他是要保护自己,眼前局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自己夹身其间,处境大为凶险。自己与贝西洲只一面之缘、一言提醒之德而已,没想到他已记在心中,胸中不由地一热,但随即心想,自己是出来闯荡江湖的,眼前这数大高手会聚一堂,拔刃相向,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岂可知难而退、交臂错过?心念转处,心意已决,向贝西洲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贝西洲见她不过来,心中微微奇怪,但对方既不愿,也不强求,目光又盯向鄢三泰与赵波斯二人身上。 鄢赵二人根本就没理会眼前将发的恶战。赵波斯轻轻偎依在鄢三泰胸前,双眸温柔深情地凝视着意中人,对数千英豪竟是视而不见,对于生死安危也似全置度外。鄢三泰笔直竖立,目光明锐,冷冷地扫视着数千豪杰,左手搂住师妹,纹风不动。雪花一片片飘在他的头发上、眉毛上、双肩上,飘在他怀中人的秀颊上、衣裳上,白了一层。方绶衣就站在他们身侧,离他们不过三尺,但这三尺之距对于他们好象有三万里之遥,丝毫影响不了他们此刻情意的交流。 赵波斯柔声道:“师哥,师父也来了么?” 鄢三泰听到这句话,目光也立转柔和,缓缓从远方拉近,落在赵波斯微碧而美丽的双眼上,目光中满是怜爱,道:“斯妹,不用师父亲自来了,我来了就足够了。这几天你可受苦了。” 赵波斯幽幽轻叹,道:“师父一生孤苦伶仃,但愿她这次能报了大仇。” 鄢三泰道:“是啊,但愿她老人家能报了大仇。” 方绶衣心中好奇,道:“鄢兄,赵姑娘,你们还有师父么?你们的师父是谁?她有什么大仇?” 但鄢赵二人神情专注之下,哪里来理会她的话。方绶衣连问三遍,他们都似听而不闻。方绶衣蓦地里心中有感,胸口一热,强烈地感觉到什么,但朦朦胧胧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呆呆出神了一阵,蓦然心惊,原来不知不觉间,脸颊上竟流下两条眼泪,直流至嘴角,咸咸的。 方绶衣虽是女孩,却有着男孩的性格,自十二岁后,便从未流过眼泪,数月来闯荡江湖,更是不知伤心是什么,流泪有何滋味。没想到今天无人威逼,也不处身险境,唯触景生情而已,竟于不知不觉间流下泪来。这是方绶衣六年多来首次流泪,惊觉之后,更是心乱如麻,心神茫然,呆呆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杳杳冥冥,不知身在何处。 鄢赵二人来自异域,又是青梅竹马,自小情根深种,这一番真情流露,哪里顾得到天下英雄的反应与中原礼教的势力。群雄中有那孔孟之徒便大声叱骂起来,也有人伸袖掩目,不忍卒睹。只有那年轻一辈的,才睁了眼看,心中妒羡不已。 峨眉掌门柳自然只有三十五六岁,家中却已三妻四妾,偏他礼教观念最重,纵身而出,大喝道:“兀那奸贼,快快前来受死,不要再做那无耻丑态,让我等气炸了肺!” 鄢三泰抬起头来,目光在柳自然脸上微微一停,忽然冷冷笑道:“柳掌门,二月初七晚上你在干什么?” 柳自然脸色刷地白了一白,但顷刻恢复自然,冷笑道:“你说什么?柳某听不懂。你们为祸中原武林,还是快快受死吧!”不等鄢三泰答话,疾扑过来,心知对手武功极强,身在半空,清光一闪,护手双钺已拔在手中。钺光清冷飞旋,将密如织网的雪花切成层层块块,双钺透过雪花,向鄢赵二人当胸攻去。 鄢三泰冷冷一笑,挥掌拍出,掌风虎虎,双钺一碰上掌力,顿时向右侧里歪了过去。柳自然大吃了一惊,他乃峨眉掌门,一身武功尽得峨眉精髓,功力之精纯深厚,自是非比寻常,但被对方随手这一拍,竟拍得自己握不稳兵器,而且双腕隐隐有酥麻之感。惊骇未绝,白影飘动,鄢三泰已抢攻过来。柳自然此刻立足未稳,双钺在外,急切间怎有余力去挡避对方这雷霆震怒般的一掌?瞬时只觉雄浑无比的内劲已潮水般包围了全身,不由双目一闭,暗叫:“我命休矣!” 便在此时,只听砰地一声,及体内劲倏忽消失无踪,不由睁开了眼。原来是贝西洲硬接下鄢三泰这一掌,救了自己一命。贝西洲霎时也只觉眼前一黑,双臂酸软,血气翻涌胸间,难受无比,脚下立足不定,登登登一连退了六七步方才勉强站稳,当下强提一口真气,压下胸间的混乱血气,抱拳道:“鄢兄,论单打独斗我们全非你敌手,只有……”一言未毕,忽听啊的一声惊呼。 原来柳自然往后退出之时,见旁侧正站着方绶衣,以为方绶衣是鄢赵二人同伙,双钺竟迳直砍向方绶衣胸部。方绶衣正痴然呆立,待见白光耀眼,利刃已将及体,哪里还来得及闪避?何况她即使全神戒备,凭她的三脚猫功夫,这一钺也是绝避不开的。霎时之间,台上方绶衣,台下瓜儿、韩妍和百花四绝同时啊的惊呼了一声。 便在这方绶衣魂飞魄散、瓜儿心胆皆裂、余人失声惊呼之际,风雪中突然电光疾亮,一柄细长软剑横空而至,当地一声,火星四溅,挑开了双钺。这一剑不仅速度奇急,而且力道极强,柳自然这双钺劲道无虞数百斤,但被这长剑轻轻一挑,前推之势竟转而向后。柳自然被这反激之力一冲,身形忍不住晃了一晃。 这救了方绶衣之人正是一直倚于鄢三泰胸前的赵波斯,因见方绶衣陡遇凶险,出手相救。她手上长剑极窄,约只三分宽,长却有三尺余,剑刃流光,犀利无比;忽曲忽直,乃为软剑,不用之时,要只得腰带束在腰上,若要用时,一按弹簧,即锵然出鞘,克敌制胜,犀利无敌,正是她的那一柄细丝剑。因她是女子,被擒之后,少林诸僧一直未曾解下她腰中的长剑。方绶衣暗中擦了把冷汗,待要道谢,却见赵波斯剑光急如骤雨,星星点点,正攻得柳自然应接不暇。 第38章 镇邪台上(5) 台下瓜儿高声叫了起来:“公子,快下来,台上危险!” 韩妍也叫道:“傻瓜,你不下来,难道喜欢死么?” 方绶衣正欲退后,柳自然突然大叫:“这小子公然相助武林公敌,不是好东西,也应该镇压了,以除天下之害。”语音未毕,早已侧身抢来,双钺攻向方绶衣。方绶衣万万料不到柳自然竟会将自己列为“武林公敌”之一,一怔之下,心中大怒,正欲喝骂,剑光闪闪,白影飘飘,赵波斯已将柳自然的钺招接了过去。方绶衣目光瞥向台下,群雄之中许多人目光中都带有敌意,显然已以柳自然之话为然,心中一颤,哪敢再跃下台去。 贝西洲自与鄢三泰比剑之后,对鄢三泰钦佩之极,但此刻大义所在,依然奋勇争先,挺身而斗,道:“鄢兄,得罪了!”呛的一声,已拔剑在手。贝西洲使的是迅雷剑法,剑刃既宽且厚,长达四尺,挥舞之际,隐隐然有风雷之声,剧斗之中,嗡声不绝,撼人心魄,可收慑敌之效。但现在放却不敢抢攻,剑刃忽正忽偏,只在胸前变来变去,全采守势。 练凝云见贝西洲身为天地会的四当家,与鄢三泰一交手即采守势,暗暗惊心。天地会近年来威震江湖,会中人士,个个身手非凡,总舵的十几名当家者,更都是功力精湛的超群之辈,而这贝西洲威名素著,早已名传遐迩,武林之中,无人不敬,因此今日天地会虽只他一人来,却没人敢说天地会无视镇邪大会,因为贝西洲一人就可代表整个天地会宏大的组织。眼见贝西洲独木难支,喝道:“鄢三泰,接招!”人随声出,扑向鄢三泰,身在半空,呼呼呼从裙里无声无息地踢出三腿来。这一下来势既诡,身形更是矫健,连环三腿,精奇突兀。台下群雄齐声喝彩。 鄢三泰见练凝云这三腿角度险怪,出招无形,心下叫好,右掌挥出,一股劲风呼啸而出,逼退贝西洲;左手突出,闪电一般托住练凝云脚底,只觉手掌微微一沉,当下沉肩发力,力挥而出,群雄啊哟惊呼声中,练凝云已如风筝一般飞起了四丈多高。练凝云心中震骇,无以名状,刹那之间,脚底涌泉穴一阵酥麻,竟似已失去知觉,对方这一推力道之大,无与伦比。身在半空,急速流转真气,敛胸收腹,身躯前倾,控住身形,飘然落地。所立之处,离台沿只有尺余。练凝云不禁满脸通红,心知鄢三泰这一挥到底还是留了情的,否则他手上力道再加几分,自已势必直落到台下,那样一来,在天下英雄面前,可就丢尽了脸面了。 方绶衣见鄢三泰潇洒退敌,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叫声未绝,已有数百人怒目而视。 青城掌门江沧浪、不净禅师、宝真见势不妙,齐抢而上,与贝西洲、练凝云五人合攻鄢三泰。敌手武功太强,众人也顾不得以众凌寡之嫌了。何况敌人乃“武林公敌”,破坏镇邪大会的“邪恶”,又何必跟他论究什么江湖规矩?这五人都是当今天下的武学宗师,一身修为非同小可,五人同时出手,威力极大。鄢三泰不敢再轻慢,身形飘忽如电,在五人身躯间穿来插去,见招拆招。不净禅师身着黄色袈裟,手持禅杖,江沧浪身着青袍,使的是一柄月牙弯刀,加上宝真的神象拳,贝西洲的迅雷剑,以及练凝云裙里出腿的媚情腿法,五人衣衫翻飘,刀剑电闪,拳腿交加,有刚有柔,四面围定了鄢三泰。雪花纷纷飘落,但落到六人头上,不是被震得粉碎,就是向四周飞散。鄢三泰身法快捷逾电,如鬼如魅,在五人拳风铁杖间飘忽游走,绝不有一刻停留。五人联手,仍然伤不了他分毫。台上台下数千英豪人人目瞪口呆,惊心动魄,鄢三泰如此年轻,竟能力抗五大高手而不落败,当真是不世出的绝代怪杰,人人屏息敛气,全神观战,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宝真等五人心知对方怪绝无伦,均不敢贸然而进,五人互助相帮,有守有攻,乘瑕抵隙,方全力突袭,不焦不躁。 此时赵波斯也已逼得柳自然应接不暇。赵波斯剑法超绝,轻灵飘逸,如缕如缎,倏忽来去,无形无踪,柳自然从未见过这等招式,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但柳自然步履稳重,步法严谨,双铖翻飞上下,有如两道清光,守得却是水泄不透,赵波斯要在迫切间击败他,却也不能。柳自然内力深厚,下盘稳固,长守之策,正是他的长处,双铖以铖当棍,使开峨眉长于退守的盘龙棍法,双铖闪闪,有如两道青龙,围绕周身。赵波斯剑如急雨,但听叮叮叮一片清音,尽刺在了双铖之上。 方绶衣此刻早已被剧斗的八人内力外扩形成的圈子逼出场外,她不敢向台下退,便转向了台内。内侧权司马二人仍端坐椅上,宝相、宝因、宝光三位宝字辈大师则立于右边。方绶衣便站于左边,凝神观战,一见鄢赵二人使出妙招,便大声喝彩。 本来她与鄢赵二人陌不相识,并且热衷于行走江湖,但因那晚无意间听聆大秘,内心深敬的少林方丈竟也暗中为人奔命,大大失望之余,对中原武林也怀疑起来,不知不觉一颗心竟倾向了鄢赵二人,在天下英雄面前力赞二人。台下有人见方绶衣不绝口地称赞武林公敌,悄悄从边角飞跃上台,向方绶衣潜来。 方绶衣陡见赵波斯一剑刺出,剑刃忽地如面条般扭曲,在柳自然左肩划了一道剑口,情不自禁又是大声叫好。兴高采烈之余,不知已然惹怒群豪,杀身大祸便在眼前。 韩妍身在台下,对台上的情况却是瞧得一清二楚,见有人要杀方绶衣,说道:“瓜儿,你家公子要死了。你求不求我们救他?” 瓜儿可不知方绶衣到底有什么危险逼近,但听韩妍的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眼泪就流了下来,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公子。” 韩妍嫣然一笑,道:“四位姐姐,咱们上去罢。” 沉鱼愕道:“郡主,你真要救那臭小子?” 韩妍道:“我为的是他那股豪气和呆气。他肯为了一个女子不顾性命,这不正是我们百花门所愿见的?何况咱们若失去了这样一位花奴,岂不可惜?” 百花四绝见郡主心意已决,齐道:“是,郡主!” 韩妍笑道:“瓜儿,你起来罢!”红袖一挥,振衣而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跟着掠身而起,五人齐齐飘落台上。 台下群雄眼睛齐都一亮,五人姹紫嫣红,交相辉映,俱都是雪肤花貌,娇艳无伦,这一番并肩而立,天下英雄瞧得眼都花了。宝相心中微微一凛:“好快的身法!”见五人衣着鲜美,眉目如画,雪花飞舞之中,个个飘飘若仙,心念一转,已然隐隐猜到五人来历。 第39章 镇邪台上(6) 韩妍身未落地,扣在指间的绣花针已无声无息地发出,那偷潜上台的几人陡觉心口、眉间微微刺痛,意识便已从脑海中消失,咕咚咕咚栽倒在皑皑白雪上。韩妍足尖点地,飘掠而前,红衣微闪,已到了方绶衣身前,脸带笑容,道:“姓方的,别在这里搅和了。跟咱们走罢!”方绶衣见她纤纤素手拿向自己肩贞穴,自然而然向后一缩,但她这一缩哪里避得开韩妍这一拿,韩妍玉手微递,指尖已堪堪已沾到方绶衣的衣裳。 便在此时,忽然一道强风自侧袭来,拍向韩妍右肩。韩妍不暇细思,手腕略翻,反钩对方腕门。来人应招奇快,未等韩妍招式使老,已然变招,化掌为指,在韩妍虎口鱼际穴轻轻一点,随即飘身后退,立于当地,微微而笑。韩妍大吃一惊,虎口穴道被对方这么一点,劲力立时消失,定睛细看,只见这人三旬有余,面貌英俊,神情潇洒,却是那姑射山传人司马青衫。韩妍怒道:“你干什么?”百花四绝吃惊之下,齐护住韩妍。 司马青衫微笑不言。只见权九天手执折扇,缓步而来,笑道:“没有什么,只不过你要带走这位公子,我们不答应。” 韩妍道:“关你屁事!” 权九天道:“喔哟哟,一个美貌佳人口出粗言,那可大大不好!” 韩妍被他说得俊脸飞红,心中大怒,若非忌惮鄢三泰武功之强,早已杀向前去。 权九天声音忽然放低,道:“刚才你杀了五名马迹派弟子,确实手法巧妙,无人知觉,不过却被我们看到了。若你说话不如此横蛮,我包你此事不会被其他人察觉。” 韩妍五人心中都吃了一惊。韩妍这“绣花飞针”乃百花门的绝技之一,韩妍潜心练习,已得了五成真传,这一下绣花细针无形无影地发出,宝相、宝因、宝光因注意力都集中在激战的八人身上,亦未发觉,没想到竟被这看来儒雅清逸的权九天看出来了。 韩妍一惊之后,立即镇定,道:“你若是个女的,这一番话我可能会考虑考虑。但你是个臭男子,哼,我百花门从不受任何男子威胁。” 权九天奇道:“你是百花……”一个“门”字尚未说出,银光耀眼,一枚细如牛毫般的绣花针已急射至眉心,急忙侧头避过,赞道:“好厉害的‘绣花飞针’!”这韩妍既自称为百花门,那她这发射暗器之法自然是百花门的“绣花飞针”绝技了。 站在权九天身侧的司马青衫心中一骇,出了半身冷汗,他就立于权九天身侧,但直至绣花针射至权九天面门五寸时,才惕然惊觉,若非权九天功力卓绝,可自行闪开,自己从旁解救,定已不及,不由暗感惭愧。韩妍飞针一出手,百花四绝立即齐扑向权九天。 司马青衫飞身而前,挡住了四人,笑道:“别忙,别忙,让我陪诸位佳人玩玩。” 百花四绝身形轻盈若飘,来去翩跹,衣裳鲜艳灿烂,乱人眼目,但若论功力,却与司马青衫相去太远。羞花拿的是一枝尺余长的铁玫瑰,玫瑰上尽是根根小刺;闭月拿的是一面铜镜,镜面光滑,镜沿锋锐,既可进攻,亦宜防守,镜面更可反射出强光,射敌眼睛,厉害无比。那沉鱼则拿的是一杆小型钓竿,竿头尖锐,装有钓丝鱼钩,可飞舞旋转,兼有剑、索、钩、棍诸般妙用;落雁使的是则是一小型铁胎弓,弓弦可拉可弹,可锁人兵刃。四人使的都是小巧奇门兵器,招数精巧,诡招叠出,极尽巧、诡、奇、怪之能事。四人连环进退,互相支援,娴于阵法。在朝嵩饭庄中,沉鱼曾在一招间便轻描淡写地打败荆门四虎,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人武功均在伯仲之间。但此刻四人联手,仍远非司马青衫之敌。司马青衫身躯滴溜溜在香风丽影间旋转,奇快无比。任是四人如何进攻,也奈何不了他丝毫。四绝面如冰霜,莺叱燕啼,着着抢攻。 台下群豪见忽然间冒出五名佳人,已是惊奇,五人忽然间又与司马青衫斗了起来,而司马青衫武功之高,几达绝顶,更令人又是惊异,又是佩服。武功低浅之人只觉鲜衣飘掠,人影模糊,哪里瞧得清五人身形所在,头晕跟转之下,各各转头避开,但过不了多久,又忍不住移回目光。有的是惊于五人容色绝丽,有的是震于司马青衫武功之强。刹时之间,台下群豪分作了三群,各自注目于台上的三场激斗。宝相斜瞥百花四绝等人,目中也是微微讶异。 司马青衫与四人周旋良久,心下也是暗暗佩服,这四名少女均只有十七、八岁,却个个功力不弱,为近年武林少见。激斗之际,拳腿上渐渐增强了内劲。百花四绝顿时吃紧,香汗淋漓,胸若山压,但四女咬牙坚持,毫不退缩。 司马青衫笑道:“各位美人,得罪了!”倏地一腿横扫。当面的闭月、羞花不愿后退,齐跃而起。司马青衫身形陡然倒退,急如箭矢,双掌呼呼,迳拍沉鱼、落雁胸口。沉鱼落雁二人顿觉掌风猛恶无伦,花容失色,身形一分,向侧里急避。蓦地里双手一麻,清风拂体而过,司马青衫自两人身躯间穿身而过,已夹手夺下两人的钓竿、胎弓。司马青衫竿弓在手,身躯已经绕开,身法飘忽,有如鬼魅,眨眼间已到了闭月羞花面前。闭月羞花身形刚刚落地,陡觉劲风呼呼,眼角中掠过一道腿影,直扑面门。二人大惊,但此时此刻,挡架、后退均已不及,二人不约而同,一个铁板桥仰身向后。腿风掠脸而过,二人尚未站直,玉腕一震,铁玫瑰、铜镜拿捏不稳,同时易手。司马青衫四件兵器到手,急飘丈余,哈哈长笑。百花四绝人人面色惨白,呆若木鸡。 司马青衫笑声未绝,忽然一道灰影旋风般滚向他下盘,双手齐出,同时抓他左腿膝弯“曲泉”、右腿“神封”、“环跳”诸穴,速度极快。司马青衫陡遭攻袭,微微一怔,左足微退,右腿轻提,已化解了这一招,定神细看,见来人竟只是名二十来岁的少年,端鼻方口,面貌英俊,不由暗暗称奇。那少年一招落空,已然变招,化爪为肘,左肘撞腹,右肘撞胸,攻向中盘。司马青衫见这少年招法怪异,变化甚快,有心要看看他功力深浅,侧身而避,并不出手。那少年一招未老,突然急抓司马青衫面门,司马青衫凤点头闪开,那少年右手已疾伸,施展近身擒拿术,急夺司马青衫手中的镜、竿、弓、花四件兵器。 司马青衫哑然失笑:“原来你是要抢这几件东西?”横迈三步,那少年已抓了个空,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道:“小爷叫张小玑。快把我们的兵刃还来!” 这少年正是百花门的花奴张小玑。 第40章 镇邪台上(7) 韩妍等人素知这张小玑武功平平,但见他与司马青衫之斗,武功之高显已在沉鱼落雁等百花四绝之上,俱都吃惊不已。 方绶衣见众人恶斗方酣,悄悄移步,向高台后退去,寻思:“我虽不畏死,但权九天与宝相的阴谋未揭,可不能现在就死了,须得留此有为之身,揭开这天大阴谋!” 忽然白光一亮,刷地一声,一柄月牙弯刀斜斜自身外五尺处掠过,虽然相隔甚远,依然感受到森森刀芒。方绶衣吓了一跳,正欲喝骂,眼光瞥处,见此人正是青城掌门江沧浪,忙缩住了就要骂出口的一句话。原来江沧浪一刀挥出,忽然被鄢三泰一掌逼得激退出来,人虽退出,刀招却未变,这凌厉的一刀仍然照原式劈出,刀风锋锐,竟惊着了远在五尺外的方绶衣。江沧浪身躯如被海风所激,一退即进,抢入战团。方绶衣见六人搏斗的圈子愈来愈大,自身所立之处甚是危险,悄悄又向后退了数丈,遥遥的观战。 鄢三泰等六人正战至白热化程度,不净、宝真、江沧浪、练凝云、贝西洲五人无一不是武林大豪,久斗之下,五人逐渐占据了上风。鄢三泰一人力抗五大高手,鼻上也渐渐沁出了细汗,特别是宝真的神象拳力大招沉,每一拳击来,都似有千钧重力,令人难以应付。江、练、贝、不净四人也均是一方雄主,功力非同小可,五人内力织成了一张大网,牢牢围住鄢三泰。但鄢三泰武功之高,的是骇人,身形飘忽若电,在五人内力拳招之间倏忽来去,若鬼如魅,令人难以捉摸,无法形容,端的是神功奇人,匪夷所思。 贝西洲朗声道:“鄢兄,今日群雄汇聚少林,你武功再高,也是难逃此山,望你就此束手,我以自己性命声誉保证,你绝不会受到任何侮辱!” 鄢三泰还未说话,方绶衣突然大声道:“贝四侠,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以多欺寡,就已大大的丢脸,何况我看啊,你们五位大前辈只怕还要输。” 练凝云怒道:“你说什么?” 方绶衣见她两道目光如两把刀一般,心中打了个突,强笑道:“我说你们不要脸,一点也不象什么武学大……” 一句话没说完,练凝云呀的一声,倒纵而出,双腿如风,呼呼呼连踢方绶衣三腿。这媚情腿法乃华山派的得意功夫,练凝云又在此腿法上精修了多年,方绶衣如何能够抵挡。眼见这三腿突如其来,心中暗叫:“啊哟,大事不好,小命休矣。”双目一闭等死,嘴中却不闲着,大骂道:“以众凌寡,以大欺小,不要脸,不要脸……” 练凝云这一退出,五人织成的强大的圈子便如陡地缺了一环。鄢三泰何等厉害,一见有隙有乘,身躯立即如从拉满的弓弦上射出的急箭一般从缺口中冲了出来。宝真四人双眼一花,人已不见,急返身而追。 鄢三泰身处重围,一直无暇顾及旁事,此刻眼光微扫,已看清赵波斯正着着进攻,大占上风,松了口气,随即见到方绶衣遇险,心想自己脱围这少年也有一臂之力,不可见死不救,身形掠过之时,掌缘如刀,斜斩练凝云双膝,迫得练凝云收腿倒退,随即向赵波斯掠去。 达摩院首座宝因大师见鄢三泰要与赵波斯会合,横身挡住,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留步!”内力自双掌间无声无息地发出。 鄢三泰见这老和尚突然出现在眼前,身法奇快,而且双掌姿势隐藏奥妙,十指似乎都指向了自己周身要害,心中一凛,大声喝道:“好,我来接你一招!”右掌狂风般疾挥而出。宝因凝立不动,双眉微垂。砰地一声,两股内力在半空中相撞,顿时发出必必剥剥轻微的爆豆声。宝因身形微晃,退出一步,依然站稳,眉间掠过一丝极端讶异之色,显是惊诧之至。鄢三泰身形也微晃了一晃。这宝因大师的内力显然又较宝真的神象拳功力为厚。 在这一顿之间,宝真五人复又围了上来。宝因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缓缓退后。 练凝云一击方绶衣不中,也不再追杀方绶衣,回身围攻鄢三泰。方绶衣定了定神,见鄢三泰又陷重围,一颗心又吊了起来,见宝相、宝因、宝光三人在外围掠阵,鄢三泰就是能杀出五人的重围,只怕也逃不了三人的拦截,暗暗担忧,筹思良策。 正在此时,双眼一花,僧影微晃,宝相已悄无声息地立于身前,道:“这位施主!” 方绶衣吓了一跳,啊了一声,退了一步,道:“你干什么?要吓死人呐!” 宝相早已怀疑那晚偷听之人便是这名少年,道:“请问小施主上下如何称呼?” 方绶衣眼珠一转,道:“身为虚幻,名亦虚幻,你这和尚,何必知道?” 宝相微笑道:“施主此言……” 刚说了四个字,忽然传来啊的一声痛呼。接着群雄齐哗,急转头瞧去,原来柳自然在赵波斯快剑急攻之下,已连连受伤。不知为何,赵波斯剑法在原有的快之下又快了一倍。柳自然不防之下,右胸突然中剑,立受重伤。赵波斯一剑得手,立即身躯飘动,向鄢三泰靠近,身形未至,长剑已迅捷无伦地刺向江沧浪后脑。 群雄惊呼声中,宝光右手食指轻轻弹出,一道真气激射而出,叮的一声,气剑相交,竟发出金属击鸣之声。赵波斯只觉手腕微微一麻,剑刃已被荡了开去。心中方一凛,黄裟飘飘,宝光已飘行而至,右手食指指戳戳,射出道道真气,宛如无形有质的刀剑。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一指禅。赵波斯哪敢轻忽,避开正锋,施展快剑手法,着着抢攻。但任她剑招如何犀利快捷,宝光却均能从容不迫一一予以化解。宝光无论武学素养、内功修为都远高于柳自然,因此赵波斯可以杀得柳自然毫无还手之力,却无奈宝光何。赵波斯自入中原以来,还是首次遇上了如此强大的对手。幸好宝光只是要挡住她,并不进攻。 此刻大雪愈下愈密,可以听得见沙沙的声音,远处树林里不时传来枯枝折断之声。群雄俱都神情振奋,目不转睛地瞧着台上。有人高叫道:“各位大师,这几人都是武林魔徒,正好一举镇压了,方不负我镇邪大会之名。”众人齐声附合。 台上劲风呼呼,与雪花夹旋,斗得更猛更急了。宝相方丈目扫全场,脸挂笑容,悄立于方绶衣身侧,但并不侵犯她。宝因则扶起柳自然,以精深内力封住他伤口四周的穴道,暂缓伤势。峨眉门下弟子齐抢上台来,给掌门包扎伤口。好多大弟子手按兵刃,怒视赵波斯,但自忖掌门亦非其敌,自己上去更只有送死,均不敢妄动。 第41章 镇邪台上(8) 这边司马青衫与张小玑的角斗仍在继续。司马青衫一直未曾出手,若真出手,张小玑只怕连一招也接不下。两人来回了已有二三十招,司马青衫突然喝道:“好小子,接住了!”将手中的镜、弓、竿、花四件奇门兵器齐往张小玑手上送去。 张小玑搏斗半天,已满头大汗,喘气不已,见他将兵刃送来,自然而然伸手接住了。猛觉兵刃上传来一股潮水般的大力,吃了一惊,身子已如被人拉着一般向后倾去,双脚虚浮,就要离地飘起。急忙沉心静气,气凝胸口,顺势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翻而出。司马青衫这一推之力极大,张小玑竟飘飘摇摇直飞出了四五丈,落地之后,仍觉胸口推来之力并未全消,登登登又退了三步才勉强停住,差点退到台下,脸色煞白,双目呆滞,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司马青衫见这一推竟没推倒他,心下也甚是惊奇,与权九天对望了一眼。权司马二人均为当今天下的绝顶高手,一眼即瞧出张小玑的武功并不精绝,有些粗稚,但一股大家气派却自然流露,而且内力招数都甚怪异,与一般武功截然不同。司马青衫道:“小朋友,你武功很不错,你的师父是谁呀?” 张小玑回过神来,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捧着四件兵刃,迳到百花四绝身前,躬身道:“四位姐姐,你们的兵器小的已夺回来了,请四位姐姐收回。” 百花四绝均冷冷扫了他一眼,各自取回兵刃。 韩妍道:“张小玑,你过来,站在我的身后,听候我的发落。” 张小玑道:“是。”刚走近两步,韩妍突然一拳击中他左肩。张小玑哎哟一声,肩骨疼痛欲裂,头上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韩妍喝道:“你为什么不还手?”脚下一勾,张小玑站立不稳,咕咚一声扑在雪地里,正好脸朝下,啃了满嘴的雪。 韩妍脸色严厉,喝道:“起来!” 张小玑摇摇晃晃从雪里爬起来。韩妍道:“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不还手?” 张小玑苦着脸道:“郡主小姐出手,小的只有挨打的份,哪里敢……哪里敢……” 沉鱼四女喝问:“说,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张小玑道:“这个……郡主……我……我……” 韩妍向四女使个脸色,低声道:“这是我们内部的事,不宜在此审问,咱们回家再好好拷问他。” 四绝道:“是,郡主。” 权九天与司马青衫瞧见这一幕,均都暗暗摇头。 宝光毕竟是少林寺四大高僧之一,功力之精深淳正,只次于方丈宝相,一指禅更是驰名武林的绝技,一指指戳出,宛如如利剑长枪,当着披靡。赵波斯数次软剑与他真气相触,内力都是一浊,手臂发麻,若非软剑既柔且韧,乃无上利器,只怕早已断为两截。但赵波斯一身功夫乃波斯国一奇人所授,武功路数怪异奇奥,另辟蹊径,在精微之外更兼飘逸,剑法身法两相配合,剑攻身避,攻时如鹰隼冲天,避处若大海退潮,也不肯就此退避认输。 赵波斯自别师东来,已击毙了数十名中原武林名家,她的剑术,早已使江湖黑白道胆颤心惊。这一番陡逢强敌,全力而战,细丝剑漫空飞舞,群雄均不知她已落下风,人人挢舌难下,暗感骇然。 方绶衣见宝相就立于自己身侧,便向旁走出数丈,宝相如影随形,立即跟了过来。方绶衣接连换了几个地方,宝相总不声不响悄然跟随。方绶衣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老跟着人家?忒也无礼了!” 宝相道:“阿弥陀佛,台上剑气纵横,老衲是保护施主,施主误会了。” 方绶衣道:“脸皮好厚,我鲜衣怒马游天下方绶衣是什么人,岂能受无耻小人保护,笑话啊笑话,哈哈哈!”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宝相脸色一刹那变得铁青,目中射出饿狼一般凶狠的目光来,但顷刻即消失无踪,道:“如此老衲告退。”稽首而退,心中已经确认,那晚偷听之人定是这少年无疑。 韩妍招手道:“姓方的,你过来,咱们保护你。” 方绶衣道:“呸,我要什么保护了?”但适才几次遇险,又见宝相的目光中大有恶意,心下实是有些胆怯,但若要下高台,那更是不敢。目前唯有韩妍这边最安全,可适才话说得满了,又怎肯丢脸?双目一转,妙计已生,叫道:“啊哈,张兄,你也来了。你好啊!”大步走过来,假装老朋友相会亲热之极的样子,大咧咧地拍了拍张小玑的肩膀。 哪知她这一拍正好拍在张小玑受伤的左肩上,张小玑哎哟了一声,脸露痛苦之色,道:“好,好,你也好!”却是有苦难言。 韩妍微微一笑,心道:“这倒好,准花奴跟花奴先拉交情,这小子倒聪明得很!” 瓜儿也早已爬上了高台,欢声道:“公子,公子!”拉住了方绶衣的衣袖,欣喜之极。 方绶衣咳声道:“瓜儿,你站在我身边,我来保护你。”虽已处身于百花门保护之中,嘴巴上仍不认输。 权九天、司马青衫见方绶衣走入百花门人中,也不再阻拦。 鄢三泰激斗之中,瞥眼见赵波斯落了下风,蓦地长啸一声:“诸位小心了!”突然,镇邪台上数千英雄俱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再瞧台上时,鄢三泰手上已多了一柄怪异之刀。刀身雪白清亮,宛如透明,挥舞起来,有如一泓清水,又如一面能四面反光的镜子,迎面之人无不双眼发花。司马青衫宝相诸高手心中齐一凛:“刀痴的刀!” 鄢三泰一刀在手,立刻神勇无匹,刀光旋转,恍若飞轮。宝真、不净、练、贝、江五人霎时眼前白茫茫一片,竟已瞧不见敌手身影。鄢三泰刷刷刷连劈五刀,五刀过后,白影微晃,已从重围中脱身而出。一声长啸,刀芒如虹,数丈外便斫向宝光后颈。 鄢三泰五刀出手,宝真五人顿觉冷风及体,大惊之下,齐飘身后退。金刃风过,五人各受其伤。宝真拳上被划了一条血痕,不净禅杖断为两截,江沧浪腕上中刀,贝西洲头发被割了一丛下来,夹雪飘舞,练凝云受伤最重,右小腿被划了一条七寸长的伤口,落地之后,右腿已不能站立。鄢三泰一招之间,竟连伤五名高手,虽是出奇制胜,但数千英豪,已无人不惊骇异常,目定口呆,觉得不可思议。 第42章 镇邪台上(9) 鄢三泰远处攻出的这一刀,刀气已及宝光后颈。宝光只觉后颈微微刺痛,立时警觉,气凝右食指,向后戳云,嗤地一声,一指禅真气透指而出,迳刺对方小腹,对来刀竟不挡不避。鄢三泰只是要解救赵波斯,一觉对方这一指内气充沛无比,而且纯正温和,大是劲敌,不愿与他恋战,一个筋斗,从宝光头顶翻了过去。反手刷刷刷三刀,白光耀目,刀风凌厉,招数轻灵迅捷。宝光双手齐使一指禅,嗤嗤嗤剑气连发,接下三刀,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退出三步。 鄢三泰身形飞坠,拉住了赵波斯的纤纤素手,掠身而起,向山上奔去。 群雄顿时大哗,好多性急之人哗啦一下齐跳上高台,瞬间台上已多了数百人。不净、贝西洲、江沧浪、宝真振衣急追,宝相、宝因见他们竟然向少林寺奔去,也都衔尾急追。但鄢赵二人身法如电,既已抢先,群雄只怕再也难以追上。 赵波斯正电掣风驰般急驰,耳畔忽然遥遥传来一声熟悉的叫骂,回首一望,正见几人围住了方绶衣,要将她逮住。心知方绶衣并无武功,脚下微微一缓,道:“师哥,我们把那方公子也带走罢!” 鄢三泰道:“方公子?” 赵波斯道:“我来到中原后,唯他一人对我全无恶意,为我说好话。现在又因为我们,看来要遭中原武林迫害,咱们救救他罢!” 鄢三泰已知她说的是谁,笑道:“好,斯妹,你说救他,咱们就救他!”突然止步,返身而奔。群雄奔在前头的骇然惊呼。刀枪剑戟叮当呛啷响作一团。但两人并不理会,如两道轻烟一般从旁侧急驰而过,冲回了高台。 当群雄齐涌上台时,方绶衣就被冲散。方绶衣正四处寻找瓜儿,丹霞七友早瞄上了她,悄悄围住了她。七人一开始还忌惮方绶衣身怀绝艺,不敢先动手,只是恶口相骂。后来七友中的老五郝天雷被方绶衣一句话激得暴跳如雷,哇地一声大吼,一拳打向方绶衣。方绶衣虽不会武功,但平时喜欢翻筋斗、打风车、上树爬屋等等顽童行径,身手倒甚伶俐,郝天雷也不是什么高手,方绶衣向旁一闪,这一拳居然让她躲开了。郝天雷见方绶衣武功平平,胆气更壮,又是一拳挥来。方绶衣再向旁一闪,人多地稀,这一闪却撞在了旁人身上,肚子上顿时中了一拳,疼得坐倒在地。郝天雷大喜,啊的一声大叫,扑了下来,要将她牢牢按住,饱打一顿。方绶衣急忙滚开,这时群雄正往前奔,无数只脚在方绶衣脑袋旁踏过,方绶衣随时有性命之险。 这时郝天雷大喊一声,又扑了过来。 正在此时,鄢赵二人御风而至。鄢三泰左袖一拂,将郝天雷卷了起来,抛入了人群。其余丹霞六友惊骇失色,齐向后退。鄢三泰一把抓住方绶衣腰带,悬空提起,道:“我们走罢!” 方绶衣手脚在空中乱舞,叫道:“喂,你干什么?放下我!” 赵波斯道:“方公子,别乱叫,咱们救你出去!” 方绶衣急道:“奇哉怪也,什么‘救我出去’,我用得着什么人救我?你们……你们……”突然腰间一麻,一道温热的内力灌体而入,直冲而上,顿时将哑穴封住了,说不出话来。 鄢赵这一回身,立即陷入了层层重围之中。鄢三泰游目四顾,后面是权九天、司马青衫,正面是宝相宝因,右侧有宝光、宝真、无为、贝西洲、江沧浪、不净,十一大高手,围住了自己三人,只留出左侧。但左侧却是一百丈高崖。 鄢三泰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道:“斯妹,你保护好方公子。我来开路!”将方绶衣递给赵波斯。赵波斯伸手提住了。鄢三泰挺身而出,朗声道:“宝相方丈,鄢某不才,向方丈领教几招!” 宝相僧袖飘飘,踏雪而出,道:“请。” 鄢三泰奇刀一横,道:“得罪!”刀刃微晃,刀身拖着一条五尺余长的白芒划过半空,劈斩对方,快得令人目不及睫,隐隐带出霍霍风声,端的非同小可。众人均知这刀痴功力奇厚,人人目注宝相方丈,瞧这中原第一大门派的掌门人是否能遏止住鄢三泰的无比锐势。宝相目光炯炯,身形微侧,运起万象功,左掌横胸,右掌迎刀拍出。不闻掌风,雪花却翻滚着随掌力狂奔向鄢三泰。一招之间,连守带攻,消中有打,竟针锋相对,毫不示弱,显示出了巍巍千年少林古寺的宏大气魄。 鄢三泰刀风一与对方掌力一撞,立觉遇上了平生劲敌,精神大振,赞道:“好,宝相方丈万象功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虚传。”刀刃斜偏,转斩为削,斜削定订左胁;身躯如风中蝴蝶,向左翩然飘开,亦是有守有攻。两人霎时激战起来,一个功力雄浑,宛如巍巍嵩山,一个奇招纷纭,迅若精灵鬼魅。片刻之间,交换了七八十招,各自心中震骇,暗暗叹服,对方不愧为少林掌门与域外刀痴。两人俱是一代高手,武学奇才,武林中各家各派的武功,无不入眼即会,触类旁通,因此对方便目光一闪,眉毛轻耸、肩头微动、脚趾稍移,亦立知其意所在,敌手招数未出,已然严加防范。因此二人搏斗虽烈,却均没一招能使老的,一招使到半途,便须变招,否则必定陷已于险境。权司马以及江沧浪等人无不瞧得心旷神怡,钦佩不已。宝相功力之高,在江湖上几是神话,但鄢三泰竟能与他力拼百余招难分胜负,实也骇人听闻。 宝相一掌拍出,被鄢三泰怪刀一引,掌力竟平空折向,击在地上,砰地一声,一块二百斤重的岩石裂成七八块,石屑纷飞。这岩石乃花岗岩,坚硬无比,但宝相的万象功沉实厚重,远胜宝真的神象拳,岩石被掌力带到,岂不纷纷碎裂?鄢三泰见他掌力雄厚之至,也不轻易以身硬接,身形翩跹,尽量避开那雄浑大力的正锋。突然一刀当头劈下,内劲鼓荡,力道无与伦比,刀芒大炽,实行强攻。宝相依然以静制动,飘身避开之时发掌攻来。鄢三泰一刀砍在半空,早已缩回,左掌迅若飘风般拍出,迎向宝相来掌,要与他硬拼掌力。两掌相交,并没有发出气息激荡之声,鄢三泰使的是阴柔掌力,宝相这一掌竟也刚极转柔。两力相撞,两人身躯刹那间都凝立不动。 第43章 镇邪台上(10) 权九天等人吃了一惊,两人这一番强拼内力,无论谁胜谁负,都是凶险万分。败者固然性命难存,胜者只怕也要身受重伤,元气大损。 众人念头未绝,鄢三泰突然振吭长笑,砰地一声,掌力由极阴转为至阳,力推而出,借一股反震之力,身躯在雪花飞舞之中高高飞起,飘飘摇摇直上升四五丈,然后仰身向后,飘落在赵波斯身旁。 宝相目中露出惊讶之色。众高手大惑不解之余,人人佩服之极,此等高手一旦比拼上内力,本来定然是不死不休,但不知那刀痴是用了什么高明手法,竟能从容退出。那他刚才这一番举动,定然是为了试探宝相内力之深浅了。 岂不知鄢三泰心中之惊讶,实不让权九天诸人。原来他掌力一与宝相掌力接实,立觉他内力中除了万象功外,还暗藏有一股潜质更大的内劲,蓬蓬勃勃,深不可测。怕时间一长,引发了他这股潜劲,自己难以抵挡,因此施展无上妙法,卸力脱身。鄢三泰身形一落地,已携住赵波斯的手,长声而笑:“宝相方丈深藏不露,功力之深,远远超出我辈想象之外,实是令人钦佩。告辞!”与赵波斯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突然发足,并肩向后闯去。鄢三泰伸手一拍,解开了方绶衣哑穴。 司马青衫见猎心喜,好久没有遇上堪与一较的劲敌了,见鄢三泰向自己这方冲来,正中下怀,当下飘身迎上,从后颈拔下笛子,刺了出去。鄢三泰早已严备,陡觉胸前一道尖锐金风突袭而来,想也不想,挥刀格出。那道劲风突然一沉,点向腹间神阙、阴交、下脘三穴,化剑法为点穴法,而且内劲化为三道,乃是以三分剑法的剑意使出凌虚点穴法。鄢三泰心中一凛,定睛细看,这攻来的兵刃只是一根寻常的玉笛,在这笛子中却融化进了剑法与点穴法的妙用,变化空灵,内力极强。又见司马青衫脚下走的是枪法步伐,显然他这一招之中还带有“枪扎一点”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这人实为平生罕逢的劲敌,心道:“中原武林果然人才济济,卧虎藏龙。这人所学繁杂,武功堂堂之中,暗藏奇变,只怕是来自天下武学最杂的姑射山。”当下挥刀化开,向斜刺里冲出。 司马青衫见他化解开自己这招的刀法实是奇妙无比,一刀之中,暗藏三道后劲,另外隐伏七八个反击的凶着,自己若鲁莽追上,定要吃亏,更是心痒难搔,见对方欲就此罢斗,哪里肯放?正欲再施手段,绕上拦截,突听权九天道:“司马兄弟,让权某来接这位鄢兄几招。”原来是权九天也见猎心动,想与鄢三泰过上几招。司马青衫虽不愿就此停手,但自持身份,见权九天已出手,立即停住,在侧观战。 权九天使的是那柄不离手的折扇,扇骨以精铁铸成,坚硬异常。权九天身形飘出,迎面挡住鄢三泰,折扇收拢,宛如一根短铁棍,飘飘点向对方腰间要穴,潇洒异常。鄢三泰一凛,哈哈大笑:“又是一位绝世高手。鄢某何幸,今日竟连遇平生罕逢的劲敌!”敌手愈强,愈是激发出了他的傲气,刀柄向权九天的折扇撞了出去。 权九天折扇并不回缩,反而顺势推出。当的一声,折扇刀柄碰了一下,两人俱都微微一震。权九天扇上力道绵绵密密,浑雅纯正,有一股大家清高气象。而鄢三泰内力雄浑激荡,高低深浅,一时却无法测出。两人均不知对方练的是什么内功,各自暗暗惊心。 宝相、宝光、宝因三人逼近过来。这三人加上权九天与司马青衫,任一人与鄢三泰单挑,都是他平生大敌。五人齐出,鄢三泰定败无疑,但幸好五人都顾持身份,不肯群殴。 鄢三泰见时刻已差不多了,突然一声吼叫,吼声高穿入云,内气鼓荡,无穷无尽,场中功力低浅之人同时觉得眼前一黑,更有人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方绶衣双手掩耳,叫道:“烦死了!烦死了!”赵波斯急输内力到她体内,方才好受多了。吼声未绝,鄢三泰刷地一下回刀入鞘,双掌齐出,呼呼声响,两道无比雄厚的掌力如海上潮涨一般推向权九天,气势之盛,劲道之强,端的犹如排山倒海。 宝相、宝光、司马青衫齐叫:“小心!” 权九天见对方全力进攻,当下将折扇倒插于颈后,双拳同使驰誉武林的落花拳。刹时拳影重重,拳如雨点,眨眼间已连出七七四十九拳,身形几乎已隐没在拳影之中,正是落花拳中极具奥妙的“落英缤纷”。宝相等人齐声喝彩。权九天这四十九拳一出,鄢三泰强劲绝伦的掌力已被消解于无形,空中发出了一阵必必剥剥的轻响。 鄢三泰趁权九天全力抵御之际,突然拉着赵波斯,喝一声“起”,两人身形齐齐飞了起来。宝光道:“阿弥陀佛!哪里走?”跟着跃起,嗤嗤两指迎面点向鄢赵二人,进行狙击。二人早有防备,一见宝光迎面挡住,身躯早已向后急退。不料二人这一退急遽无比,雪花飘旋、烟雾迷茫之中,竟带着方绶衣直退出了悬崖之外。 险情陡出,群雄禁不住都是啊的一声。权九天、司马青衫惺惺相惜,也不愿鄢三泰就此丧身,齐叫:“小心!” 鄢赵二人好似也吃了一惊,似想奋力扑回,但力有不逮,哪里还能够回头,啊的一声长长的叫起,急促消失在悬崖之下。三人就此消失不见。 第44章 镇邪台上(11) 这一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一刹那间,全场现出窒息般的寂静。时间在空气中嘀嘀嗒嗒一点一点地流过,雪花不紧不慢地飘落,沙沙之声,显得更加清晰而响亮了。 过了良久,突闻哇地一声大哭,人丛中冲出一人,直扑到悬崖边,大声哭喊:“公子!公子!”声音在空中回荡,远方传来了阵阵回声:“……公子……公子……”但烟封雾锁,大雪迷茫,连崖底都无法瞧见,如何喊得回她的公子?这少年书僮装束,眉清目秀,浑身灵气,但此刻目中蓄满泪珠,满脸俱是悲痛欲绝、撕心裂肺之色。权九天、司马青衫认得他是方绶衣的侍僮瓜儿,想起方绶衣的无端丧命,都不禁深深叹息。权九天想起一幕幕往事,更是感慨万分。 被瓜儿这么一闹,群雄恍若梦醒。少林众僧合什念诵:“阿弥陀佛!” 宝光见瓜儿哭得悲伤,走上前去,轻轻一拍她肩膀,道:“小施主,那位少爷是你家公子么?” 瓜儿哭道:“施主,是啊,是啊,她死了,她死了……我……我该怎么办呀……”小嘴一扁,又是失声大哭。 宝光合什而叹:“那位公子虽然是非不明,但罪还不至死……” 瓜儿哭叫:“什么是非不明,你们害死了她,是你们害死她的。公子,你等等我!”纵身往悬崖下跳去。宝光大惊,急拉住了她手臂,把她拉了回来。见她哭闹不休,只得点了她的穴道,使她安静下来。 突然听到耳畔传来吞咽哭泣之声,扭头望去,只见悬崖边坚冰之上立着一名身段窈窕的少女。坚冰滑溜,那少女所立之处离崖只有尺余,一不小心,便有摔下悬崖之虞。宝光以为她也要寻死,急道:“女施主何事伤心?万万不可寻短见。” 那少女眉目娇美,明艳动人,正是沈冰雪。原来沈冰雪与母亲相思师太此刻正好也来参加镇邪大会,没想到就见到这摧人心肺的一幕,立于崖头,追忆往事,酸楚之意,难以抑止,忍不住就抽泣出声。相思师太便站在她身后。沈冰雪少女情怀浓烈,思潮起伏之下,竟没听见宝光之言,悲嘤一声,回身伏在相思师太肩上,道:“妈妈,他死了,他死了。” 相思师太垂泪道:“雪儿,姻缘各有天意,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沈冰雪珠泪泉涌而出。 宝相来到相思师太身前,道:“相思师太幸驾镇邪大会,老衲不曾远迎,大是失礼了。” 相思师太道:“方丈不必客气。我们告辞了。” 宝相讶道:“师太刚来,为何匆匆又走?” 相思师太叹了口气,黯然道:“身在空门却总不能免却俗情,惭愧惭愧。雪儿,咱们去吧。” 沈冰雪道:“是。”跟着母亲走了两步,突然瞧见被宝光点了穴道的瓜儿,惊道:“瓜儿,你怎么了?” 瓜儿泪水刷刷而落,道:“公子……公子……” 沈冰雪心头一酸,道:“方公子天不假年,我……我也很伤心……” 权九天道:“方丈,这位姑娘与这位书僮相识,让她带走这书僮罢。” 宝相道:“既是如此,宝光师兄,解了那小施主的穴道罢。”宝光伸指轻轻一点瓜儿腰间,一股暖流透体而入,瓜儿被封穴道顿时松动,血液流通,气息舒畅,当下站起身来,背脊却仍然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权九天道:“瓜儿,方公子家中只怕还不知此事,你可不能只顾悲伤,得赶快回去报讯。” 沈冰雪过来拉住了瓜儿的手,道:“方公子不幸,咱们……咱们……一定要寻到他的遗体。” 瓜儿泪珠晶莹而落,道:“谢谢你们。” 沈冰雪心中暗道:“还谢什么呢?我心中的悲痛还不是……还不是跟你一样。” 相思师太道:“走吧!”三人并肩向山下行去。 宝相掠身回到台上,在这场风波中,风簇浪、刘行首四人在趁机逃窜时已被群雄击毙。群雄复落座原位。宝相朗声道:“群邪均已授首,现在咱们来讨论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三宝图之事……”正要下山的相思师太母女听到“三宝图”三字,均都一怔。 相思师太道:“雪儿,你先带瓜儿回去。” 沈冰雪本不愿意,但见瓜儿哭得双目红肿,非得有人照顾才行,道:“好,妈妈。”与瓜儿迳回相思院。相思师太则留了下来,杂于群雄之中,倾听宝相的发言。 江沧浪接住宝相的话头道:“方丈,这三宝图乃李闯王所遗,是我们汉人之物,应归全武林所有,以作他日驱逐满清鞑子之用。” 宝相道:“江掌门所言甚是。从此以后,江湖上不管哪位豪杰都应以寻找三宝图为已大任,早日寻到宝藏下落。” 群雄轰然称是。当下群雄又议论当今江湖的大势。之后便是寻宝之时群豪之间密如蛛网的联络方式。大雪紧下了一天一夜,便在此时忽然停止了,天地莹洁,山河璀璨,当真是风景如画,不是仙境,胜似仙境。乌云飘过,露出一轮夕阳,斜晖晚照,映得大地一片通红,红白相映,壮丽无比。 第45章 无厚有间(1) 方绶衣陡觉身坠悬崖,骇得魂飞魄散,大叫道:“你们……”欲叫“你们害死了我!”但只叫出两字,被风一逼,下面顿时说不出来了,风直灌入喉咙,差点咽得喘不过气来,只有闭口。只闻耳畔风声呼呼,身躯上下两半截在强大的拉力下直似要断为两截,心中直叫:“完了完了,爹爹妈妈,小绶衣这番可玩完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她一直性格坚强,但此番就此糊里糊涂而死,死得一点不光荣,心有不甘,想到伤心处,不觉沁出泪来。但山间寒冷,又在急速下堕中,泪水刚刚涌出,被风一吹,立即干了,连凝结成冰也来不及。 方绶衣惊惶之下,可没察觉身躯下落之速并不象摔落悬崖那么快,若真空无依倚跌下悬崖,哪还容她心中胡思乱想,早已一片空白,昏晕过去。 方绶衣正在自怨自艾,忽然觉得身躯重重地一顿,陡地停了下来。方绶衣出其不意,不禁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念头电转:“不好,这一定是摔到悬崖底了。我……我现在岂不是成了一团肉浆了!”双眼紧闭,不敢看自己,随即心中奇怪:“我已成了一团肉浆,脑袋也该摔得脑浆四溅才是,怎么还能想?” 心襟摇荡之中,只听耳畔传来赵波斯的声音:“好了,师哥,咱们终于摆脱这群人了。” 方绶衣心中奇怪:“赵姑娘怎么也没死?”紧紧闭住左眼,悄悄将右眼睁开一条缝,只见赵波斯挽着鄢三泰的胳膊,可不正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前,哪里有半分损伤了?不禁大喜过望,欢叫一声,抱住了赵波斯,叫道:“赵姑娘,咱们没死!鄢大哥,咱们没死,没死!” 赵波斯被她抱了个满怀,满脸通红,急叫:“喂,你放开我。我们当然没死啦!你快放开我……” 方绶衣依然没回过味来,道:“我高兴极啦,我们骗过了那伙老和尚和小王八蛋……” 一言未毕,突觉双臂一阵火辣辣的酥麻,手臂顿时无力,松了下来。鄢三泰衣袖轻轻拂过她双臂尺关脉,脸上已满是怒色,哼了一声,拂袖往里走去。赵波斯也赶紧往里走,远远避开方绶衣。 方绶衣这才发觉处身之所在一个山洞口,不禁咦了一声,心中想不明白,从镇邪台上掉下来就怎么到了这山洞了。悄悄往洞口一探,下面依然是陡峭笔直的悬崖,深不见底,拍了拍胸口,心道:“难道是神仙救了咱们?” 原来这一切均是鄢三泰故意安排。鄢三泰见身处重围,突围而出已不大可能,便装着被众人内力逼得掉下悬崖。悬崖下有个山洞鄢三泰早已知道,他这次乃有备而来,亦早准备了从悬崖退走这一条路,当跃下悬崖之时,以飞钩抓住悬崖岩缝杂树,凭着超卓的轻功,援壁荡下,来到这绝密的山洞。只是退走时多了一个方绶衣,却非他们事先预料所及。这一切方绶衣自然不知道了。 方绶衣见鄢三泰二人已走入洞深处,忙叫道:“喂,你们等等我!”追了上去。 这洞洞口狭仄,但到了洞内却极为宽敞。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洞内也不太黑。方绶衣好奇地东张西望,黑黝黝的,唯见隐隐绰绰的嶙峋怪石互峙叠耸,林立石笋奇形怪状。洞内奇静,仿佛一根针落地也可听到,滴水之声不绝传出,益发衬得此洞寂寥如远古蛮荒时代。洞很深,洞内时时有阵阵冷气涌来。方绶衣只觉全身发冷,抱住了双臂,丝丝抽气。抬起头来,只见头顶好多滴水之处都挂着数尺长的冰棱,水滴自冰棱尖端一滴滴地滴下,问道:“鄢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鄢三泰道:“住口!来到这里,你什么话也别说!” 方绶衣道:“哼。这么霸道,连话也不让人说么?” 鄢赵二人突然都停下身来。方绶衣还当他们要对付自己,忙道:“喂,你们要干什么?”却见赵波斯走向左首,在一石缝里掏出一块蒸熟的腊肉来。鄢三泰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抱出数十根干柴来,堆成一堆,嚓地一声,打燃火折,点着纸媒,将干柴烧了起来。顷刻之间,冰冷的洞中便充满融融暖意,熊熊火光映得赵波斯娇艳欲滴。 赵波斯将腊肉放在火上烤热,道:“方公子,你肚子也饿了,吃一块吧!” 方绶衣大喜,道:“还是赵姑娘人好!”在火堆旁坐下,接过赵波斯撕下递来的一块肉,用力啃了一口。 赵波斯道:“怎么,我师哥的人就不好吗?” 方绶衣偷偷地望了鄢三泰一眼,道:“鄢兄的人品虽然也不错,就是……就是……” 赵波斯追问:“就是什么?” 方绶衣道:“就是……就是太凶了一点。” 赵波斯格格娇笑起来,冰冷尽去,娇憨毕露,道:“师哥,你听,他说你凶呢。咯咯,他不知道,在中土我比你更凶。” 鄢三泰莞尔一笑,瞪了方绶衣一眼,道:“快吃吧,有肉还塞不住你的嘴。” 方绶衣却顾不得再吃了,问道:“赵姑娘,你真杀了那么多人?” 赵波斯笑道:“你相信么?” 方绶衣睁大一双眼睛,向赵波斯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脸怀疑,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这般冰清玉洁的一位姑娘,会去干那月黑风高夜放火杀人的勾当?我不相信。” 鄢赵二人哈哈大笑。鄢三泰道:“诗仙李白《侠客行》诗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原是侠客的行径。” 方绶衣道:“若所杀者均为该杀之人,这话倒也不错。然则本少爷岂不太冤了一点?” 鄢三泰冷笑道:“你后悔么?” 方绶衣眉毛一扬,道:“大丈夫生当无憾,死当无悔。本少爷生平所为,从不后悔。赵姑娘即使真杀了那些人又怎么样?难道本少爷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便不敢担当么?”鄢三泰嗤的一声笑。 方绶衣听他笑声轻蔑,心中微怒,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一付“再也不来睬你”的样子。火光掩映之下,忽见对面洞壁上隐隐约约刻着几个老大的字,奇道:“咦,那是什么?”站起身来走近去细看,那字歪歪扭扭的,却不认识,道:“奇怪,这是什么字,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鄢三泰在身后道:“那是金国的文字,你当然不认识。” 方绶衣吃了一惊:“金国的文字?什么金国?” 鄢三泰道:“就是那六百多年前抢了大宋半壁江山,把大宋逼到淮河以南的金国。” 方绶衣道:“金国怎会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洞中刻字?” 鄢三泰道:“你不懂的。坐下来吃罢。” 第46章 无厚有间(2) 方绶衣走回火堆坐下,将逐渐冰凉的腊肉在火上烤了烤。突然啪地一声,火星爆起,沾在手背上,哎哟一声,急忙缩手,忽地心中一动,道:“鄢兄,你既知道这几个字是金国文字,想必也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鄢三泰哼了一声,却不理他。 方绶衣道:“不说就不说,有什么好神气的。赵姑娘,你一定也认得?” 赵波斯笑道:“当然。” 方绶衣心想那刀痴很难说话,这赵波斯若也不肯说的话,就没人对自己说了,得先说几句好话,当下一拍额头,道:“瞧我真是糊涂,赵姑娘如此美若天仙,冰雪聪明,又怎会连几个小小的金文也不认识呢?我这句话问的真是蠢了。请赵姑娘多多见谅。” 赵波斯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也是心机灵敏之人,方绶衣这几句话一捧,岂不知她的用意,道:“方公子,瞧在你捧我的几句好话上,我就告诉你这几个金字的意思。如把它们译成汉文,就是‘大金藏宝’四字。” 方绶衣长长一揖,道:“多谢赵姑娘指教。”直起身子,道:“‘大金藏宝’?这里空空荡荡,连一根草都没有,哪有什么宝贝?” 赵波斯道:“你想知道么?只是这秘密不能告诉你。” 方绶衣心道:“又来卖关子了。”说道:“这‘大金藏宝’四字难道有什么秘密?难道这洞内真有宝贝?是这石头值钱么,还是这泥巴值钱?” 赵波斯道:“你孤陋寡闻,见识短浅,我们不会跟你说的。” 方绶衣心道:“奇了,居然敢说我‘孤陋寡闻,见识短浅’。中原武林我不知道的事还少得很。你们从波斯国来,又知道些什么?”说道:“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方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狂妄也。’你是女子,我不是小人。”说着向鄢三泰瞟了一眼。 鄢三泰道:“你说我是‘小人’?” 方绶衣耸耸肩膀,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我可没说。” 鄢三泰道:“什么‘方子曰’,居然敢与孔子并称,真是狂妄之极,酸气冲天。” 方绶衣见他将矛头抛了回来,借自己的话头,骂自己是‘小人’,道:“孔子是谁?我不认识他。他是赵姑娘的哥哥么?” 赵波斯忍俊不住,笑出声来,道:“当然不是。” 方绶衣咦了一声,道:“既然不是鄢兄的大舅子,他凭什么敢与本少爷并称。他好大的胆子,应当拉来打五十大板。” 鄢三泰道:“你这句话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方绶衣咳声道:“不敢,不敢,鄢兄称本少爷为‘王’,本少爷实是受之有愧。” 鄢三泰哈哈大笑:“阁下嘴皮子的功夫,当真天下少有。” 方绶衣道:“过奖,过奖。二位可认输了么?” 鄢三泰道:“甘拜下风。” 方绶衣道:“既然如此,赵姑娘适才所言‘孤陋寡闻,见识短浅’云云,全数奉还,本少爷不敢拜领。” 鄢三泰心道:“原来你是为了这八字耿耿于怀。”道:“本师妹这八字评语不错呀,干么要奉还?” 方绶衣道:“本人以为,这八字还给两位,更得其所。” 鄢三泰道:“既然如此,方公子该当清楚‘大金藏宝’四字的来历才是。方公子既半点不知,这八字评语,奉送方兄,该是适得其所,没得话说的。” 方绶衣斜睨道:“难道你知道?” 鄢三泰道:“当然知道。” 方绶衣道:“那你说说看。” 鄢三泰道:“孔子曰:‘非礼勿问,非礼勿答。’你既然‘非礼而问’,我自然是不予回答了。” 方绶衣道:“哼,神气么?酸溜溜的,也不知孔老头子说没说过这句话?” 鄢三泰道:“哈哈,阁下不学无术,无知之甚。” 方绶衣强辩道:“你这是‘强不知为知之’,不若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鄢赵二人也是纵声而笑。 两人这一番斗嘴,反而心中芥蒂尽去,觉得好笑之极。两人携手而坐,一时竟有了“不打不相识”之感。 方绶衣道:“鄢兄,赵姑娘,小弟另有一事不明,还望两位赐教。” 赵波斯笑道:“‘非礼勿问’。” 方绶衣道:“我这是‘有礼而问’,两位便得‘有礼而答’了。我与鄢兄初次邂逅是在那小树林中。以鄢兄的盖世武功,其时要救赵姑娘易如反掌,独孤无双、正直双侠那伙人全加起来也不是你对手。你那时为什么不救赵姑娘,而要干冒大险,到高手汇集的镇邪大会上去救她呢?此事小弟一直不明,还望鄢兄释疑。” 鄢三泰心道:“真是多管闲事。”说道:“方公子真想知道?这与你又有何干系?” 方绶衣道:“与我并无关系,但我这人有一个坏脾性,什么事在心里都搁不住,总爱刨个根见个底。鄢兄若不解开小弟心中之疑,只怕小弟日后一想起此事,便要做多方推测,思来想去,睡不着觉了。” 鄢三泰心道:“你倒有自知之明。”说道:“其实此事也并不难明。那时我斯妹已受伤,又受江湖上黑白各道的追杀,她迫切需要修养一段时间。你想她在哪里最安全,自然是少林寺内了。少林寺和尚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不会虐待斯妹。少林寺又多的是治伤灵药。你看我斯妹,现在不是已保养得一红二白,亮丽水灵了么?” 方绶衣点点头,道:“那你又为何选择镇邪大会召开之日去营救呢?那是最危险的时刻。你本可以在大会召开前一天去救她的,那要比在大会上救人容易得多。” 鄢三泰在方绶衣脸上瞪了一眼,道:“不知方公子贵庚几何?” 方绶衣一怔,道:“虚岁十九。” 鄢三泰道:“我还以为方公子已经九十一岁了。” 方绶衣道:“空穴来风,必有源头。不知鄢兄此言何意?” 鄢三泰道:“俗话说:多管闲事容易老。方公子喋喋追问,多管闲事,莫此为甚,欲不易老而不可得也。虽活十九岁,岂非已和九十一差不多?” 方绶衣倒不介意,大笑道:“哈哈,小弟是痼疾难除,倒教两位见笑了。但不知鄢兄贵庚多少,赵姑娘芳龄几何?” 第47章 无厚有间(3) 鄢三泰道:“说到这,你可得称我们为大哥大姐了。我师妹二十一岁,鄢某二十九岁。” 方绶衣忙道:“大哥大姐之称,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如两位愿意,小弟便以兄妹相称如何?” 鄢三泰奇道:“噢?你如何肯自居为小了?” 方绶衣道:“大哥不知,小弟自幼便喜欢侠义之士、武功高手。鄢大哥、赵姐姐武功如此高强,镇邪一会,刀痴、白衣杀手之名更加名震天下。小弟得能称两位为哥姐,岂非光荣之至的事?” 赵波斯嫣然一笑,道:“那也由得你。” 鄢三泰则道:“你认为咱们是侠义之士?” 方绶衣道:“怎么不是?你们大闹那个镇邪大会,赵姐姐又扬言要刺杀那秃驴宝相,两人从容来去,当真潇洒异常。若是邪恶或平庸之辈,又怎能做得如此堂堂正正,磊落光明,不畏强豪,‘虽千万人吾往矣’?” 鄢三泰笑道:“听你的口气,倒认为中原武林是邪恶帝国?” 方绶衣忙道:“不,不,我没这么认为。” 鄢三泰道:“那就是对中原武林极有成见?” 方绶衣道:“这个……这个嘛……” 鄢三泰笑道:“而且,你显然是认为斯妹所杀的人均是该杀的,斯妹的行为一点没错,并不象武林强加予她的是什么‘武林首恶’。”方绶衣道:“‘武林首恶’云云,这自然是无稽之谈。赵姐姐这般冰清玉洁、美丽聪明,又岂是嗜血好杀之人?只是……只是赵姐姐若真杀了那么多人,只怕其中难免有一两个被误杀的好人,这个……这个就稍违侠义之道了……” 忽听得赵波斯幽幽叹了一声,充满深深的惆怅与悲酸。 方绶衣忙道:“赵姐姐,你有心事?” 赵波斯盯着火光,道:“我自幼便身背桩桩血仇,自懂事以来,无日或忘,刻骨铭心……” 方绶衣讶道:“赵姐姐有深仇巨恨?” 赵波斯道:“自一年多前我东来报仇……” 方绶衣更是惊讶,再次打断:“你是波斯国人,怎么仇人却在大清国?你来中华原来是为了报仇?” 赵波斯道:“我虽是波斯人,我父亲却是中国人。因此我长大后以父为姓,以国为名。当年祖父受仇人所害,遭到灭门血祸,祖父一家几十口人,只有我父亲一人逃了出来。在中土不能驻足,因此远遁波斯。后来遇上了我母亲。我父亲在中原的仇人实在太多太强大,父亲一直不敢回到中原报仇,直到我长大艺成,并且有师父师哥相助,才让我来中国报仇。这一年多来,我已杀死了十四个仇人。” 方绶衣道:“十四个?” 赵波斯道:“一点不错。每一个仇人的名字我都刻在心中,每杀死一个,我便从心中抹去一个。宝相方丈说我共做下了十七桩血案,其实有五桩并不是我干的,而有两桩他却没有列上。” 方绶衣紧张起来,道:“是哪五桩?”赵波斯道:“如什么杀了铜官派七十三人、杀死西北大侠龙天外、暗杀少林寺法本大师、杀死天地会青木舵主李三摆……” 方绶衣没听她说完,已拍手道:“妙极,妙极!” 鄢三泰道:“其它的也不用多说了。但杀死冷月一剑宇文谷等两案宝相方丈却没有列上。因为他们本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死有余辜,人人得而杀之,宝相方丈便不提了。斯妹虽然身负血海深仇,却绝不会滥杀无辜,特别是杀死铜官派七十三人的血案,推在斯妹身上,真是天大冤枉。但中原无一人相信我们,我们是有苦难诉,有冤难言。” 方绶衣热血贲腾,道:“我信你们。” 赵波斯道:“我知道。你若不信我们,我们又岂会跟你说这些。” 方绶衣不由胸口一热,道:“赵姐姐仇报完了吗?” 赵波斯目光一冷,道:“不,还远着呢!” 方绶衣怦怦心跳,道:“赵姐姐还要继续大开杀戒?” 赵波斯凝视着火光,道:“要杀的人倒是不多了,但这几人却是最难杀的。” 方绶衣小声道:“是哪几位?” 赵波斯道:“第一个便是少林寺方丈宝相大师……” 方绶衣啊的一声,张大了口,良久才道:“宝相秃驴跟你也有仇?那你扬言要刺杀他,只是为了报仇吗?” 赵波斯道:“不错。” 方绶衣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赵姐姐也是得知宝相的阴谋,因而要刺杀于他呢。” 鄢赵二人对望一眼,同时警觉起来:“宝相有什么阴谋?” 方绶衣道:“宝相明为少林掌门,暗中却是清廷奸细,我曾亲眼见他与清廷鹰犬权九天秘晤,预谋剿灭武林之事。”当下略述那晚所见之事。 鄢赵二人倒同时松了一口气。赵波斯笑道:“我们是波斯国人,宝相是不是清廷密探,他是不是要消灭中原武林道,这跟咱们全无关系的。” 鄢三泰突然目光一闪,笑问:“你所见之事确实无误?” 方绶衣道:“小弟还会骗大哥大姐么?” 鄢三泰想起他对中原武林的成见以及言语中对宝相方丈的随口侮骂,暗暗点头,道:“斯妹,我们终于有了对付宝相之法了。” 赵波斯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得提醒,立即会意,喜道:“对,中原武林最忌惮为清廷卖命。我们若能揭开宝相的秘密身份,对我们报仇就大有帮助。” 方绶衣道:“你们真肯揭开宝相的庐山真面目?” 赵波斯笑道:“当然。” 方绶衣一声欢呼,跳起身来,就要去拥抱赵波斯。赵波斯吃吃而笑,急闪避开。 鄢三泰心中却甚有忧虑。他在镇邪台上与宝相对过一掌后,于是否能杀他已不敢抱十成把握。那股潜质极强的内力,大概便是大智神功内力。赵波斯故被擒入少林寺,鄢三泰大闹镇邪大会,都是为了试探宝相虚实,趁机养伤云云,只是小节。现在已发觉正面挑战胜他希望不大,而要施行暗杀的话,一来不耻,二来宝相必定防守严密,一旦失手,在少林寺这座龙潭虎穴中,极难全身而退。现在既然得知他为清廷暗探,若能揭开他的身份,使他众叛亲离,那时再杀他,自是大妙。只是如何取信于中原武林与少林寺合寺僧侣,却无良策,大费周章一番后,是否成功,也无成算。 第48章 无厚有间(4) 方绶衣这时许多心头疑惑之事,也都恍然而解,道:“赵姐姐,伯父是中华人,你也可算是炎黄子孙了。想来伯父当年必是武林世家,在中原很有名声,否则岂能与宝相这群人结仇?不知伯父名讳上下如何称呼?” 赵波斯道:“我爹爹世居晋中,虽人在江湖,却以经商为生。我祖父叫赵远怀,我爹叫赵狂风。” 方绶衣顿时想起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来,惊道:“原来你祖父是晋中大豪、号称‘绿沉枪似铁’的赵家庄庄赵远怀,伯父是赵庄主长子,人称追魂剑的赵少庄主。赵家庄当年是晋省武林领袖人物,二十多年前一场血案,满门无生,震惊江湖。从此,江湖上就少了赵家庄的门人子弟走动,原来……原来……” 赵波斯道:“这是一桩千古不白之冤。因我祖上世代经商,乃晋中第一大富。不知如何引起了旁人的妒忌,宝相、何暇、宫灯影之辈便诬陷我祖父勾结波斯国,里通外国,要引波斯军队来攻我中华。我祖父、爹爹虽与波斯国君臣有来往,但那纯是生意上的往来,何况以波斯国力,明显非大清之敌,波斯又怎敢与大清轻启战端?这分明是破绽百出、无端捏造的攀诬之辞。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宝相当年还年轻,并未当上方丈,但俨然以小高僧自居,一脸正气凛然,誓除国贼的慷慨模样,与何暇、宫灯影等人齐来杀我满门,居然还邀上了宇文谷等名声不佳之人助拳。我祖父虽然世代习武,又怎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他们先加以国贼罪名,朋友亲戚都不来相助了。一场血战,只有我爹孤身一人逃了出来,逃至波斯。二十多年来,中原一直是宝相等人的天下,爹爹不敢回国,沉冤无法昭雪……” 方绶衣点头道:“原来宝相秃驴二十多年前就已是貌正心险、人面兽心的沽名钓誉之辈,怪不得他身为少林掌门,却甘为清廷密探。伯父满门遇害后,巨万财富自然都是他们的了。不知宝相与宇文谷何以会分道扬镖,宝相要将他宣布为武林败类?难道是宇文谷贪心太大,以致分赃不匀?” 赵波斯冷笑道:“江湖最大之贼,自然莫过于宝相了。只怕他这些年来,还一直在暗中干着坐地分赃的勾当。什么‘江湖风平浪静’云云,只是假象。” 方绶衣吃吃道:“那……那就更加可怕了。” 鄢三泰道:“江湖间的诸种险恶风波、暗里勾当,你是不太懂的。大义凛然之人,未必言行一致,众口诋毁之人,又未必真干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江湖上的风风云云、正邪善恶,原不易一眼分清。有史以来,假装正经或故作狂诞之人,那哪里是数得清的,一部廿四史,又有多少是真令人可信的。唐朝大儒韩愈为人作墓表,尚谀辞满碑,其余人造文写事,更可想见。数千年来,多少历史黑幕就这样被掩盖过去了,而我们尚在梦中。” 方绶衣道:“听大哥之言,也是经历苦难之人。” 鄢三泰道:“我是一平民百姓,自然有我的辛酸。” 方绶衣笑道:“大哥名‘三泰’,天泰、地泰、人泰全让你占了,难道也有辛酸往事?” 鄢三泰哈哈大笑道:“我取名‘三泰’,正好就是希冀得到这三泰。” 赵波斯道:“师哥自幼随师游历波斯,童年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方绶衣道:“哦,大哥愿意说说你的童年么?” 鄢三泰大笑道:“往事已矣。年深月久的陈芝麻烂谷之事,何必再去提它?咱们说来说去,尽说些倒霉的事情干嘛,早该换个话题了。谁也不许再提旧日之事,谁提罚谁。” 当下三人不再述说往事,话头转到其他事上。谈了一会,方绶衣偶一抬头,火光掩映之中又见到了对面洞壁上那隐隐约约的“大金藏宝”四金字。四字笔划扭曲涩硬,火光晃动下宛如蠕蠕游动的蚯蚓,显得诡秘之极。方绶衣不觉兴趣又起,蹙眉凝目,左右端相。 赵波斯道:“方兄弟还未悟出这四字的来历么?” 方绶衣一怔,道:“没有呀。这四字来历,本人可以悟出来?” 赵波斯道:“方兄弟应当想得到的。” 方绶衣更是怔住,道:“奇怪,奇怪,我怎么却一点想不到?”敲了敲自己脑袋,喃喃道:“难道‘孤陋寡闻,见识短浅’这八字评语,我真该老老实实戴在自己头上?”又问:“我真可以自己悟出?” 赵波斯道:“真的。” 方绶衣道:“鄢大哥,我真可以自己悟出?” 鄢三泰笑道:“当真。” 赵波斯道:“即使一时想不出,过几天也会想到的。” 方绶衣喃喃道:“真的?真的?真的?……”生平所见所闻之事,一一自脑中流过。 赵波斯见他抓头搔耳,冥思苦想,宛如失魂落魄,道:“你难道真连三宝图也没听说过?” 方绶衣脑中电光般掠过方丈秘室中偷聆到的一番言语,隐隐猜到什么,脱口喊道:“三宝图?原来是三宝图?” 赵波斯道:“你原来还是听说过三宝图的。你只要想到三宝图,离四字真义也就不远了。” 方绶衣吃吃道:“难道……难道这里就是……” 赵波斯道:“不错,这里就是天下人人梦寐以求的藏宝之处。” 方绶方目定口呆,身心俱震,说不出话来。 赵波斯道:“在洞壁的左侧,还有四字。那四字乃汉字,你一定认得。” 方绶衣向左首望去,但火光黯淡,所照不远,大金藏宝四字本已模糊不堪,旁边石壁更是一片漆黑。方绶衣从火堆中取出一根燃着的干柴,举在手中,向那石壁走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石壁上数百个跳跃腾伏的人形,或舞剑,或使刀,或耍枪弄棍,或赤手空拳,无不矫健威武,活灵活现。方绶衣心中惊讶,轻咦了一声。再走近几步,只见那些图形线条深深入石,无不刚韧遒劲,神完气足,显然刻下图形之人手上力道大得异乎寻常。 方绶衣虽然武艺低浅,但生平所见高手着实不少,倒也识货,心想:“这一定是哪一位前辈高人所刻。这些武功路数我连瞧都瞧不懂,一定高深无比。”目光落处,盯在了石壁上方的几个字上。那几个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力穿石壁,刻的竟是“大顺皇帝”四字。 方绶衣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登登登连退三步。大顺皇帝即是闯王李自成,那是百年前的英雄人物了,想起李自成逐鹿中原的种种英雄事迹,抚胸震骇半天,一颗心兀自定不下来。 第49章 无厚有间(5) 鄢赵二人悄然而至。赵波斯道:“方兄弟,你吃惊吗?” 方绶衣道:“李闯王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赵波斯道:“你问咱们,咱们问谁?我们当初来到此洞,震惊之情远甚于你。使武林与清廷垂涎欲滴的三宝图所载大金宝藏原来竟藏在少林寺镇邪台下,真是妙极。若非我们无意发觉,天下又有谁料想得到。” 方绶衣道:“可是……可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藏啊?” 鄢三泰突然咳声不绝。赵波斯顿了一顿,岔开话题,道:“你道我师哥为何这么厉害?他便是从这些图刻之中参悟的。师哥武功本来高我并不太多,但现在他已可与少林掌门斗个平手。这些图形是李闯王身边第一大将裘千败所留。当年裘千败纵横天下,英雄无敌,江湖无论黑道白道,提起他来,无不尊之为天下第一高手。对这天下第一的名号,更没有人敢去抢过,江湖上若要争名,最荣耀的便是争天下第二的名头,以能排在裘千败之后为莫大荣誉。至于天下第一的排位,人们甚至连念头都不会起,不是不敢起,而是根本就不会起,若有人痴心妄想想要当第一,哈哈,那只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料。” 方绶衣不禁听得悠然神往,她小时常常磨人给她讲种种江湖轶事,常听得热血沸腾。而给她讲江湖故事的,大多是所见既广、所闻亦博的名家巨子,因此方绶衣年龄虽轻,对江湖情形却熟悉的很。但饶是如此,她也从未听说过当年武功天下第一的裘千败之名。此刻听闻他当年竟曾威震江湖如此,不觉心痒难搔,道:“赵姐姐,继续往下说。” 鄢三泰道:“此处风冷,咱们回到火堆旁去罢。”赵波斯温驯地点点头,挽着鄢三泰胳膊,二人同回火堆旁坐下。方绶衣急跟而至。此刻天色早黑,洞中更暗了不少。赵波斯拿了两根干柴添进火堆,片刻间火苗窜高不少,熊熊火苗映得三人脸膛红红的。 赵波斯拿着一根细棒轻轻地拨着火堆,火堆里必啪作响,轻声道:“方兄弟,你对江湖如此感兴趣,怎么却不会武功?” 方绶衣道:“谁说我不会武功?我曾得名师指点,乃堂堂的‘鲜衣怒马游天下’方少侠,怎么不会武功?” 赵波斯道:“你到现在还要吹牛。” 方绶衣道:“什么?你说我吹牛……” 赵波斯截道:“方大少侠,你如果现在还不肯承认你不会武功,你这辈子也就别想再练成上乘武功了。” 鄢三泰接口道:“不错,姓方的,你本是一块学武的好胚子,若是肯学,成就一定不凡。” 方绶衣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 鄢三泰道:“因为你反应机敏,身段苗条,体骼柔软,正是学武的黄金人选。” 赵波斯道:“不错啊,我师哥就是这样。” 方绶衣伸手一拍,道:“哈,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鄢三泰微微一笑,也不理她,站起身来,走了开去,身影渐渐没入黑暗里,消失不见。 方绶衣叫道:“喂,你去哪里?” 赵波斯道:“师哥是取竽去了。” 方绶衣一时没听清,道:“取鱼?” 赵波斯道:“不是鱼,是‘竽’,一种乐器。” 方绶衣哦了一声,道:“齐湣王喜听人吹竽,常令三百人同奏。后湣王死,宣王立。宣王喜听人单独吹竽,于是,那个冒充的南郭先生就连夜逃走了。这个典故叫什么名字?”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滥竽充数”的故事。 方绶衣本想狠狠讽刺一下鄢三泰,哪知赵波斯生于波斯,长于波斯,又自小习武,根本不熟悉那些浩如烟海的中华典故,只茫然道:“方兄弟说些什么?什么湣王、宣王的?”气得方绶衣差点跳起来。 人影微晃,鄢三泰已自黑暗里现身,脚下飘若浮云,无声无息,微尘不起,眨眼之间,已来到火堆前,手上正拿着一支古乐器竽。 方绶衣道:“南郭先生来了。” 鄢三泰也不理她,手按竽孔,凑在唇内,幽幽吹了起来。竽声甚是苍凉,隐隐有金戈之声,意境深远,仿佛在无垠广袤的旷漠上,铁骑正挟风带沙,纵横而驰,一轮圆月则高挂苍冷的上空。 赵波斯静静地听着竽曲,微碧的眼珠微微闪着幽光。鄢三泰双目定定地凝视着黑暗某处,吹得如痴如醉。竽曲带着浓烈的异域情调,在苍浑的竽声中,两人都想起了那遥远的家乡。 方绶衣嘴唇动了动,想嘲讽几句,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曲完毕,鄢三泰收竽入怀,道:“方小子,等过几天镇邪大会开完了,我就送你下崖。” 方绶衣骇了一跳,道:“送我下崖?这么高?你会飞吗?” 鄢三泰道:“飞倒不会飞,不过送你下崖,倒也甚是容易。” 方绶衣睁大眼睛,道:“甚是容易?这么高,一失手岂不粉身碎骨。” 鄢三泰道:“哎呀,糟糕,这我倒没想到。” 方绶衣道:“你又想到什么?” 鄢三泰道:“我原本想,过得几天,镇邪大会开完,镇邪台上人走光了,我师兄妹俩就将你抬到洞口,双手这么一放——不知你摔到崖底,会不会摔死?” 第50章 无厚有间(6) 赵波斯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个葫芦瓢,舀了半瓢水递给方绶衣,道:“吃饱肚子后,一定渴了,喝半碗水吧!” 方绶衣接过水瓢,咕噜喝了半口,突然扑地一声,全吐了出来,大叫:“我的妈呀,怎么是冷水?” 赵波斯道:“这水是山泉水,很洁净的,方兄弟怎么不喝?” 方绶衣一生锦衣玉食,少爷小姐做惯了,隆寒季节哪习惯喝这种冰彻入骨的冷水,苦着脸道:“赵姐姐,我不渴。呆会再喝吧。”赵波斯以为她当真不渴,将那半瓢水倒掉,手一扬,葫芦瓢打个跟斗飞了起来,飞出数丈,恰恰挂在洞壁上一处钉了铁钉之处。方绶衣拍手叫好。 夜色渐深,严寒之气愈益浓重,逼得人周身发冷。三人又将那火堆烧大了不少,以驱逐洞中寒气。鄢三泰道:“睡觉吧。姓方的,你跟我睡。” 方绶衣道:“不,我要跟……不,不,我喜欢一个人睡。” 鄢三泰从石缝中拖出一件皮衣,丢给方绶衣道:“你睡在火堆左边,不许到右边来。” 方绶衣接住皮衣,道:“多谢了。”将皮衣平铺在地上,仰身睡了上去,双手枕住头,道:“鄢大哥,你们就睡在火堆右边,也不许到左边来。” 但见鄢赵二人在空中拉了两条长索,一端系在洞左的尖石上,一端拴在右侧的石缝里。两人飘身而起,横卧绳上。绳索轻轻晃荡,两人却如睡在平地上。方绶衣瞧得目瞪口呆,舌头伸出口外,好半天缩不回去。但听得酣声微作,鄢三泰与赵波斯已沉沉睡去。 方绶衣却怎么也睡不着,眼睁睁盯着二人,总怕二人忽然掉下来。有时绳索轻轻一荡,方绶衣一颗心便随着绳索而荡,几次差点叫出声来。但奇怪的是,两人虽然睡熟了,竟仍是居危若夷。方绶衣心中由惊骇而惊奇,由惊奇而迷惑,由迷惑而佩服,渐渐的心生崇拜,心道:“这才是真正的真功夫。我方绶衣平日大言不惭,可不愧煞人也。” 方绶衣翻来复去睡不着,弄出声响来。一直沉沉睡觉的赵波斯忽然问道:“方公子,你冷么?” 方绶衣吓了一跳,道:“赵姐,是你跟我说话?” 赵波斯道:“我看公子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睡,是不是夜凉风冷,因此难以入眠?”说着微微转过头来,两只明亮清澈的妙目盯着方绶衣。 方绶衣道:“哈,原来你一直都是假睡。” 赵波斯道:“我没有睡觉,我是在运行真气。” 方绶衣道:“你连睡觉都在练功?” 赵波斯道:“是啊,这是我们这一派内功的特点,练功即是休息,睡觉即是练功。练功睡觉,原本合二为一。” 方绶衣不由瞧了瞧鄢三泰。赵波斯道:“不错,我师哥现在也在练功。” 方绶衣道:“难怪你们杀得中原群雄片甲不留,落荒而逃。原来你们连睡觉都在练功。”言下由衷赞叹。 赵波斯道:“这没有什么稀奇的。你等等,我再拿一件皮衣给你盖。”突然飘身落地,姿势优美,绳索在轻轻地晃荡。赵波斯又从石缝里拉出一件皮衣,递给方绶衣,道:“接着。”方绶衣情不自禁伸手去接,扑鼻一阵幽香,不禁赞道:“好香!” 赵波斯又飞上了绳索,睡了下去。方绶衣将皮衣盖在身上,果然浑体温暖,更有一股幽香淡淡地自皮衣里散发出来,令人心旷神怡。方绶衣心下感激,瞧那赵波斯时,却又闭上了眼睛。 方绶衣眼珠一转,道:“赵姐,长夜难熬,咱们来讲故事好么?你讲的天下第一高手裘千败的故事我很爱听,可惜你没讲完。你再讲给我听好么?”见赵波斯双目紧闭,无动于衷,好象真的睡熟了一样,问道:“你们这里真是什么宝藏?怎么我看不见?”东拉西扯,赵波斯总不理会。方绶衣也渐渐倦意上升,终于在呵欠连声中沉沉入梦。 早晨一觉醒来,方绶衣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只见昨夜火堆将烬,洞外有阳光映雪射进,洞中一片光明。原来这洞口朝的是东,早晨太阳升起,第一线阳光便照入此洞。方绶衣不禁大喜,见鄢赵二人依然未醒,也不惊动两人,放轻脚步,悄声来到洞口,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大雪早已停止,一眼望去,千里江山尽是银妆素裹,白晶晶雪皑皑,奇丽无匹。方绶衣活动了一下四肢,回进洞来,猛地张开大口,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见洞深处又有一个洞口,向山腹里伸出。这么大一个洞口,近在咫尺,昨夜竟没有发现。还以为此洞已到此为止。定了定神,举步向洞内跨去。 左脚迈出,还在空中没跨进洞里,突然后面飞来一根长索,套住了自己脚脖子,接着身子凌空飞起,象是风筝一般,飘摇着被倒拉数丈,落在了鄢三泰身前。不知何时,鄢三泰已经醒来,那根睡觉的绳索被他用作了擒人之物。方绶衣陡然被人凌空拉退数丈,脸已吓白。鄢三泰狠狠瞪着她,脸色铁青。 赵波斯一惊而醒,道:“师哥,怎么回事?” 鄢三泰道:“这小子想进藏宝洞。” 方绶衣心道:“藏宝洞?难道这洞里真藏有宝藏?” 赵波斯道:“方公子,我们救你至此洞,你可不能乱走。”鄢三泰手一抖,绳索忽然松开,嗖地一声,回入他手中。赵波斯又拿出了一块腊肉。三人生火烤肉,饱餐了一顿。 饭后,鄢三泰挥舞他那把奇异之刀,练起刀法来。但见白光闪射,身形被笼在一圈白茫茫的刀光之中,刀法宛如流星飞絮,变幻繁富奇异,气势酣畅淋漓,矫若九天飞龙,疾若飞泻瀑布,静若深闺处子,步伐也错综复杂,进退趋避,快速绝伦。幻变奇妙之招,一时层出不穷。 方绶衣已瞧不清他的身形,只觉眼花缭乱。 鄢三泰突然一声长啸,宝刀往地下一插。那洞中岩石何等坚硬?鄢三泰这一刀插下,却如插入朽木,刀刃直没入石,只留出寸余刀刃在外。 方绶衣本来漫不在乎地瞧着,见了这一手,方耸然动容,暗暗咋舌。但见鄢三泰身形飞舞,兔起鹘落,迅如鬼魅,使开了拳脚功夫,淡如轻烟,飘忽若电。 赵波斯凝神而观,唇角眉梢露出浅浅微笑,在洞外朝辉的照射之下,脸蛋白里泛红,当真美丽绝伦,如画中人,令人要为之魂倒神颠,暮想朝思。 第51章 无厚有间(7) 鄢三泰忽然狂吼一声,身躯如烟花爆竹般冲天而起,直向洞顶射去,顷刻之间,已冲高了四五丈。方绶衣哎呀一声,叫道:“小心!”鄢三泰这一番急冲而上,若不停下,岂不要撞得头破血流。但见鄢三泰头顶离洞顶还有四五尺时,力尽而止,飘然落下。 方绶衣松了一口气,连叫:“好险!”却见鄢赵师兄妹都脸有黯然之色,心下诧异,道:“鄢大哥,斯姐,你们为什么事不高兴?” 赵波斯道:“师哥努力了一年多,一直没有拔下洞顶那柄宝刀。”言下颇有凄凉之意。 方绶衣闻言向头顶望去,果见高旷的洞顶石壁上露出一把刀柄。刀柄置身于秃岩坚石间,不仔细看绝看不出来,刀刃已全没入石壁中,心中恍然明白,鄢三泰适才这尽力一跃,不是练功,而是为了要拔这柄刀,道:“要拔到这刀还不容易吗?鄢大哥只要与赵姐姐联手,拔这柄刀还不是如探囊取物。” 赵波斯叹道:“是啊,只要我助师哥一臂之力,师哥早在一年半前就拔下这柄刀了。但这是没用的。” 方绶衣奇道:“这又是为什么呀?” 赵波斯道:“你可知道这柄宝刀是谁插上去的?” 方绶衣道:“谁?” 赵波斯道:“就是天下第一高手裘千败。” 方绶衣咦了一声,道:“怎会是他?” 赵波斯道:“裘前辈当年刻下石壁图经后,奋力一跃,将刀插入洞顶,并留下遗言,只有学会他的全部武功后又凭自已功力拔下这柄刀,才能算得了他的真传。师哥已苦练了一年多,但每次跃起,总差那么几分火候。” 方绶衣道:“哦,我明白了。鄢大哥是在试自己的功力火候。” 鄢三泰握住他插入石中的刀柄,道:“裘前辈跃起五丈之高,犹能一刀入石,不见刀刃。唉,我蓄势半天,平地插刀,仍不能全然没石,裘前辈的功力,当真是可骇可怖,令人钦佩得五体投地。我不知何年方能修到他那般神奇的境界。”呛地一声,拔刀而起,白光微闪,电一般回入刀鞘。 赵波斯慰道:“师哥,只要你细心参研裘前辈留下的这些精深博大、深奥莫测的图经,总有一日会达到裘前辈的境界的。” 方绶衣是亲眼见鄢三泰一身力敌中原五大高手,又一一与宝相、权九天等人斗成平手,并且亲闻贝西洲言辞之间对鄢三泰的满怀佩服的,而现在却见鄢三泰对那故去的裘千败如此崇敬钦佩,这裘千败武功之高,当然还远远超出自己想像之外,真是艺无止境,山外有山。不由转过身去,面对着石壁上那数百幅图形,痴痴呆看起来,寻思:“这些小人图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深奥难懂的东西?” 赵波斯道:“方公子,你在看什么?” 方绶衣道随口答道:“看这些小人图。” 赵波斯道:“你也想学么?” 方绶衣此时正在看一套剑法,只见那图中小人手持之剑,薄如蝉翼,只刻了细细的一条线,以表示这就是一把剑。那小人斜身前倾,右足单立,左腿飞起,左手骈指如剑,长剑恍若轻风,隐隐约约,似攻似守,若缩若进。方绶衣瞧得入神,突觉双眼一花,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之中,图中之剑似乎突然从石壁中跳出,挟着凌厉无匹的锐势当胸疾刺而来,剑尖却恍惚不知其所指。方绶衣不由啊的一声尖叫,登登倒退两步。眼前幻象顿时消失,那人影又重回到了石壁上,依然是几条简单的线条而已。方绶衣脸色惨白,掌心已满是冷汗,半天说不出话来。 鄢三泰赵波斯听见她叫声凄厉惶怖,吃了一惊,齐掠而至,道:“怎么了?” 方绶衣定了定神,道:“这人……这人走出了石壁,拿剑来刺我。”说着用手指着适才那幅图形。 鄢赵二人均都满脸疑惑,瞧瞧那图,又瞧瞧方绶衣,道:“方老弟,你睡觉还没醒么?又在做梦?” 方绶衣摇了摇头,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道:“这是什么剑法?” 鄢三泰道:“无厚剑法。它是所有图刻中最精深难懂的武学之一。方老弟,你懂得武功?懂得剑术?” 方绶衣摇了摇头。 鄢三泰疑惑不解,道:“老弟定是累了,还是多歇息歇息。”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悄然逝去。鄢三泰端坐壁前,参研武学。日头过午,日影西斜,洞中顿时黝暗下来。赵波斯又生起了一个大火堆,照得整个石洞亮堂堂的。 方绶衣倒头睡了半天,精神充沛,头脑清醒,她本是好动之人,哪里闲得住,双眼四处浏览,最后终于也落在了那些图形上,心想:“还要在这里住几天,没事看看这些打打杀杀的小人图倒也可解人寂寞。我不再长时间凝视这些图,想必这图中之人也不会对我充满敌意,提剑要来杀我。”对早晨之事心有余悸,目光一个个扫过壁上图形,果然不敢停留过久。 但见图刻成套,各有系统,图形之侧刻满了字,什么“一字枪法”、“闪电十七刀”、“连环三十六式浮云戟法”、“纵横拳”、“飘风无影剑”、“冥心大法”、“天籁啸音”,十八般兵器,内外功法,几乎均有列述,自然也有无厚剑法。 到了第二天,方绶衣对这些图形瞧得熟了,几乎已清晰地印在脑海中,便不再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小人图感兴趣,眼睛瞄向了那黝黑的洞口,心道:“三泰老兄说这洞中藏有宝藏,我可不怎么相信。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猿猴难攀,又有谁有那么大本领能将宝藏运来这里。那位老兄不许我进去,可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有趣的秘密?”斜眼瞥去,此刻鄢赵二人均处于练功关键时刻,闭目而坐,纹丝不动,神游物外,息行体内,内心虚静,湛若止水。 方绶衣眼睛眨了一眨,悄悄站起身来,手拿一根燃烧着的干柴,蹑脚向那洞口走去,心道:“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偏要进去,大不了让你痛揍一顿,难不成你还能将我杀了?哼,我从小到大,被人揍的次数也不少了。” 存着顽皮的心情,一边偷睨着鄢赵二人的动静,一边轻轻向洞口摸去。鄢赵二人正在形神俱忘、灵台空明、未来不想、既往不思之际,哪里察觉得到她的行动。方绶衣见二人始终不觉,心头窃喜,蓦地脚下一绊,身子向前栽去,手中干柴也脱手向前飞了出去。原来洞口处有一块石头突出地面,方绶衣只顾注意鄢赵二人,没留心脚下,绊了上去。那根干柴划着一道火光,飞进了黑暗的洞深处,扑的一声撞在一道石门上,掉了下来,在石门下滋滋地燃烧着。 第52章 无厚有间(8) 方绶衣暗叫:“乖乖,原来洞里有一道石门。看来鄢老兄所言非虚,这石门内果然藏有宝贝。”突闻嗤嗤声响,洞内射出如雨般的乱箭来。方绶衣哎唷一声,抱紧了头,幸好她被绊倒了,那丛急雨般的乱箭俱从她头顶上方一射而过,并未中箭。方绶衣鼻中闻到阵阵腥臭,知是毒箭,吓得脸色惨白,乱箭一停,妈呀一声大叫,返身而逃。离得那洞口远远的,一颗心怦怦不已,半天停不下来。 方绶衣不意之间,触动了机关,但那机关并不立即发动,要隔片刻才突然爆发,那显是要教入洞者无躲避余地。设计机关之人,用心实是周密险毒。 突然又呼得嚓嚓声响,方绶衣心一颤,探头望去,又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洞壁两侧蓦然伸出无数长短兵刃,交叉在一起,犹如一排篱笆般,密密丛丛布满洞窟。此刻那根干柴仍未熄灭,映着闪动的火光,那些大刀长枪、尖戟利剑俱泛出森森冷光,夺人魂魄。方绶衣骨酥脚软,眼睛睁大,张口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 此刻鄢赵二人仍是毫未知觉。 过了良久,方绶衣神情渐渐稳定,手一撑地面,坐身而起,望着那洞口,心想:“我怎么如此没用?平时我大吹大擂,怎么能到关键时刻就害怕了?不行,越是危险时刻,就越能显出英雄气概来,我可不能当软骨虫。” 想到这里,又取了一根火把,缓缓站起身来,心道:“这洞内机关密布,我该怎么破它们?啊,有了。”当下将火把插在壁洞石缝里,拣了许多大小石块堆在洞前,躲在一根石笋后面,拣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用力向那洞内扔了过去。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石头一连撞上了几根兵器,突然嗦嗦声响,那些刀枪剑戟一齐缩了回去。 方绶衣大喜,叫道:“好。啊哟,不好!”狂喜之余,蓦地里想到,那些兵刃既已全缩回,自己若再走进去,它们又全伸出来,岂不把自己扎成肉浆?又拿起一块石头用力甩去,咚地一声,砸在石门上。过了良久,毫无异动。当下双手连甩,咚咚之声不绝,石头如雨般落在石门与石壁上,但一直再无异象显现。方绶衣直掷得双手酸软,不由泄气,扑通一声坐了下来,懒洋洋地拿起最后一块石头掷了出去。只见咚的一声撞上石壁,反弹而出,骨碌碌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此再无声息。火光微晃,四周死静,霎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情状。 过了良久,方绶衣脑海中灵光微闪,想起了一处古怪之处,那些大小石块无论砸在门或壁上,俱都是发出咚声。砸在石门上,发出咚声还无话可说,怎么砸在石壁上也发出咚声,心道:“难道这两侧壁后也是空的?”疑念大起,当下再拣了几块石头,专向两侧壁上掷去。这次细心倾听之下,发出的咚咚之声,果然为空洞之音。这石壁后显然也大有古怪。 当下小心翼翼来到洞口左侧,细细察看石壁。石壁并无异样,依然尖石削壁,棱棱突突,用手敲了敲,指骨疼痛,显非以金属所铸。火把靠近石壁,一寸寸检查过去,手也一寸寸摸去,有些地方还有地下水沁出,潮湿之极,只摸得双手都是水。 蓦地里感觉到一块石头有些活动。移近火头,只见那块突出之石呈圆形,恰好可以手相握。方绶衣心中一喜:“难道机关便在这圆石上。”用力向左一扳,忽听得隆隆声响,响自左侧。方绶衣心一抖,火把差点失手。 隆隆之声不绝,只见那洞口两侧石壁里忽地伸出两扇极厚的花岗石门,将洞口紧紧封住。 方绶衣惊得目定口呆,原来在这洞口处也有一道门户的,不知何年何月被人打开了,方绶衣无意间启动了关闭门户的机关,两扇已沉寂多年的石门又隆隆关闭了。 方绶衣定了定神,又将那块圆石用力向右一扳,隆隆声响,两扇石门果然又缓缓地缩进两壁。洞壁受震,泥沙簌簌从头顶掉落。石壁里传出切切嗦嗦之声,这石门也许是以什么链索之物控制的。 再用力右扳时,圆石却已不动,方绶衣心想:“这是第一道石门的开启枢纽。那第二道石门又如何打开呢?”想了一想,操起火把又一寸寸地在石壁上寻去。寻不数尺,石壁上已刻满了纵横腾跃、舞刀弄剑的人形,再无异样了。 方绶衣暗骂:“你奶奶的,难道跟老子捉迷藏?”蓦地心中一动:“可能开启二门的机关枢纽在另一侧石壁上。”一念至此,心中陡现灵光,当下绕过洞口,来到另一侧石壁。果然也在湿漉漉的石壁上寻到一处活动的圆石。用力向右一扳,隆隆声响,第二道石门轰然洞开,气流呼呼从洞外直卷而入。 方绶衣大喜,向鄢赵二人斜睨一眼,心道:“你不让我进去,哼哼,凭我的本事,我一样也可以进去看个究竟。”但也不敢大意了,先丢了块石头,顺着地面向洞里滚去,见并无异样,方取了一根长木柴,以柴探地,一步一步地移进洞内,又穿过第二道石门,进入了一个宽阔宏大的地下石洞,显然两道石门一开,所有的陷阱机关也全部停顿了。 方绶衣心道:“当年设置机关之人也不见得如何高明,这么简单的机关只要稍一留心便会发现。”只觉黑暗中有阵阵寒气涌来,凉意遍体,缩了缩脖子,举火向四周照去,触目皆为坚冰,蓝莹莹碧汪汪的,映着火光闪闪烁烁。 方绶衣微微奇怪:“这叫什么宝藏?鄢大哥尽会吹牛吓人?” 正想退出,忽然嘎声大作,身后石门迅速无伦地闭合,将方绶衣紧紧关在门内。方绶衣大吃一惊,急忙扑过来,只见两道石门吻合无缝,宛如一整块石头一般,用力推打,石门厚实,哪里撼动得了分毫? 方绶衣心中有些惶急,但随即心想:“我鲜衣怒马即是身陷险境,又有何惧?这当儿有进无退!”举火迳直深入。 走不数丈,忽见对面冰壁上映着一条黑影。方绶衣吃了一惊,喝道:“是谁?”洞内寂无回声。在这漆黑阻寒的洞里,只有方绶衣手中火把是唯一照明之物,那人影既能映到对面壁上,这人自应置身于方绶衣手中火把与那冰壁之间才是。但方绶衣眼前却是空空荡荡的毫无一人。 然则那黑影又是如何映上冰壁的呢?方绶衣心中奇怪,手中火把左右移动,那黑影居然如深镌壁上,竟不随火光晃动,心中更是大奇。方绶衣既敢深入此洞,胆子自然不小,当下提心吊胆,一步一移,小心翼翼地向那黑影靠近,要瞧出个究竟来。 第53章 无厚有间(9) 但见那黑影如真人大小,也不随火光伸缩晃动,而且清晰之至,身躯四肢以及耳鼻发冠无不毕现。人影映上冰壁,绝不可能连五官都看得出来。 方绶衣心中倏地掠过一个念头:“难道有鬼?”背脊鸡皮疙瘩骤起,身上更感寒意遍体。但终究不能就此胆怯退后,全神戒备着走到那黑影之前,双眼瞧得清楚,不由啊的一声,张大了口,半晌合不拢来。 原来那“黑影”哪是什么人影,而是真真实实的一个人,只不过被冻在了坚冰之内,远处瞧来,隐隐约约,便似是人影一般。 过了良久,方绶衣方稳住一颗怦怦急跳的心,见那人冻于坚冰之内,须毫可辨,但已不知死了多少年,心道:“难道此人便是裘千败前辈。他又怎会给冻在了这坚冰之中。”见此人也不过四五十岁年纪,心道:“裘前辈天下无敌,一世英雄,难道壮年夭逝?” 这冰洞极是宏阔,坚冰耸立,石笋突兀。方绶衣举着火把,绕过那堵冰壁,又是啊的一声轻呼,掩住了口,脸上目中不胜惊异之色。只见那冰壁之后又有数十人被冻于坚冰之中,有的手上腰中还佩带兵刃,有的满脸痛楚,有的双目圆睁未闭,姿势各异,或坐或立,或斜或躺。方绶衣蓦地里置身于这诡异恐怖的境地中,也不由脸色惨白,心中发颤,强压恐惧,才没有抛下火把转身而逃。这些人被冻于冰中,虽不知已死去多少年,但尸体俱不腐烂,且均栩栩如生,若这些人腐烂成骨的话,方绶衣只怕还不如此惶惧,正因他们虽死而神态犹生,更加得使人犹如置身于修罗地狱之中,不自禁地要自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惧意。 方绶衣心道:“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里?那先前那人也定非裘千败前辈了。”平生所遇之奇之诡,无逾于此。当下尽量避开那些人的脸孔眼睛,向前急行。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老子费尽心思进这洞来,难道只是瞧你们这些鬼脸么?且先看看这洞中还有什么别的古怪。” 刚行数丈,突然喀嚓连声,踩碎了脚下一物。方绶衣心中奇怪:“我这一脚力道再大,也踩不碎这里的万古寒冰啊。”移火相看,只见所踩之物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尸骸。刹那之间,方绶衣觉得全身血液几乎冻结。随即又发现前面不远处又有一具白骨,跟着发现身侧又有一具白骨。方绶衣骇意愈来愈盛,举火绕洞而行,白骨竟有数百具,累累堆积,一时也数不清、看不完那么多。较之冰中死人,这白骨竟又多出了十倍之数。这山洞便如一个合葬的墓坑一般。方绶衣心中惧意愈来愈盛,疑念也愈来愈盛。 陡然间火光微斜,照出了山洞左侧还有一道石门。方绶衣抢将过去,果然在石门旁边发现一突出的圆石,当下握住圆石一扳,石门扎扎声响,缓缓洞开。 当石门略启开一条缝时,便从门内透泄出一线毫光,待得石门尽开,光芒外射,耀得门外也是一片光亮。方绶衣在黑暗中行了许久,陡然间目遇强光,双眼不能适应,紧紧闭住,心中却是狂喜:“难道我误打误撞,已找到了出去的秘道?难道这洞门外便是陆地?” 过了良久,双眼才缓缓睁大,只见石门内光芒闪烁,珠玉金银璀璨晶莹,目之所触,无不是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将一个洞窟照得如白昼相似。珊瑚、玉器、宝石、玛瑙、夜明珠、翡翠、金银元宝,等等等等,无珍不有,无奇不备。方绶衣虽生于富贵之家,但一生所见的珠宝,只怕还不及这里的千分之一。 方绶衣呆然而立,满脸迷惘,心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过了良久,心中才隐隐想起鄢三泰的宝藏之说,心道:“难道这就是鄢大哥说的宝藏?这洞中果然藏有宝藏。可是……可是……嗯,洞外那数百人,定都是为了这宝藏而死。”当下走进石门。 虽然身周珠光环绕,珍宝无数,方绶衣心中却没有贪念,只是震惊之余,生起好奇观赏之心。身绕宝室,这只纯白玉马瞧瞧,那个翡翠西瓜摸摸,啧啧称异。蓦地里目光触到一枝五尺来长的珊瑚树,啊的一声,不胜惊喜,走近身去,上下细观。方绶衣家中也藏有一枝珊瑚,只两尺多长,但据父亲说,那已是世间难觅的珍品了。而这枝珊瑚居然有大半人高,不用多说,那更是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了。只见那珊瑚浑体皆红,质地极纯,手轻轻抚摸上去,温润细腻,无论于质于量,和自家那枝相比,均非同日可语。 这藏宝洞甚小,珠宝均堆挤在一起,真象座小山也似,只怕皇宫大内中亦无如许多的奇珍异宝。方绶衣手足动处,碰上珠玉,就是一阵叮叮脆响。偶一抬头,只见正面壁上刻了几行字,依稀是“金人重宝,大顺遗珍,皆埋于此,留待后人!”不由脱口说道:“果然是大顺皇帝李自成的藏宝。” 便在此时,一条长索拦腰围住了腰部,身躯顿时被拉得飞了起来,耳中呼呼风响,已如腾云驾雾般,暗叫:“糟糕,那两人已醒来了!”心念转得快,大叫一声:“哎哟,你干嘛暗算人!”一言未毕,双脚已踏实地。鄢三泰、赵波斯正站在自己身前。鄢三泰目中愤怒之极,赵波斯则是满脸疑惑。 鄢三泰喝道:“跟我来!”身形突然掠动。方绶衣哎哟了一声,腰间一紧,双眼陡然漆黑,已被拉入了外面的冰洞。赵波斯身形飘逸,紧跟在后。 鄢三泰足不停步,健步如飞,方绶衣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想叫他停步,却哪里能够。眨眼之间,眼前一黑,随即一亮,已来到了外洞。鄢三泰陡然止步,怒喝道:“说,你进入宝洞,有什么居心?!” 方绶衣哎哟连声地道:“那宝藏又不是你的,我瞧瞧为什么不能瞧?” 鄢三泰道:“哼,虽不是我的,但也不准你动一根毫毛。” 方绶衣虽然心虚,但被他这么横拖硬拉之下,心中也有气,道:“我又没说要你的宝藏,你发什么火?着什么急?你将我又捆又拉,要弄死我呀?” 鄢三泰强忍怒气,道:“不错,这财宝不是我的。正因为不是我的,所以更不许你动一毫一厘。” 赵波斯道:“是啊,方公子,我们虽发现了这个宝藏,可从没取过分文。” 方绶衣奇道:“你们……你们……” 鄢三泰忽然嗖地收回绳索,出指如风,连封方绶衣身上三处要穴,道:“给我好好呆着,再要乱走乱动,立取你小命。若不是瞧你刚才并无贪意,哼,早已将你一索子勒死!”心中寻思:“情急之下,带你小子到这洞中来,可不知是对是错。这洞中宝藏既被他发现,须得逼他立个毒誓,绝不将此事说出去。否则,后患无穷。” 第54章 无厚有间(10) 方绶衣身上穴道一被点,立时四肢酸软,站立不稳,顺势坐倒于地,听了鄢三泰的话,知他对已并无太大恶意,心中一松,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道:“吓人么?狠话我可听过不少。” 鄢三泰哼了一声,一手抓住方绶衣腰带,提了起来,大踏步向外走去。方绶衣忽觉身子凌空,吓了一跳,大叫了起来:“赵姐姐,救命啊!赵姐姐,救命啊!”虽觉鄢三泰无伤害自己之意,但这番大怒之下,提已而去,总非好事,说不定便用种种手段加诸于已,以作惩罚,心知赵波斯貌冷心柔,当下向她大声求救。 赵波斯格地一笑,道:“方兄弟,没事的,师哥只是要给你换个地方!” 方绶衣心道:“换个地方?换什么地方?”只见二人一直向外走去,直至洞口。洞口朔风凛冽,寒冷之极,方绶衣不由机伶伶打个冷战,整个脖子都缩了起来。鄢三泰将她往地下一放,道:“你就待在这儿吧!”方绶衣肚中大骂:“你爷爷的,龟儿子,王八蛋、混帐、杀千刀的、白痴……哎哟,好冷!”只觉冷风从袖口、衣领、裤管、帽沿丝丝钻入衣帽,遍体皆寒,全身簌簌发抖。 赵波斯凝立洞口,遥望远山,道:“师哥,我又想起家啦!” 鄢三泰轻搂她香肩,道:“是啊,家乡现在也该是冰天雪地了吧!” 赵波斯道:“不知师父现在何处?她老人家万里东来,咱们却没能服侍在她身旁,真对不住她老人家。” 鄢三泰道:“师父大概也这几天就该到了。” 赵波斯道:“师父不知咱们藏在这里,可能会找上少林寺去。少林寺内高手如云,师父如落了单……如落了单……” 鄢三泰手臂一紧,慰道:“没事的,师父绝世武功,纵使落单,全身而退,绝无问题。” 赵波斯正欲说话,忽闻格格之声,传自左近,愈来愈响,不绝于耳,循声望去,不由失声而笑。原来是方绶衣不耐风寒,捉不住牙齿,狼狈万状地上下交战起来。赵波斯见她已冻得脸青唇僵,道:“师哥,方兄弟不会内功,冻得他也够了,将他提进洞罢。” 鄢三泰佯怒道:“不行,不让他多吃些苦,他怎会老实。” 赵波斯笑道:“何必赌气?方公子人虽浮滑,可心不坏,他闯入宝藏,也只是好奇而已。” 鄢三泰道:“好,有你求情,我就暂且网开一面。”左手伸出,捉住方绶衣腰带。方绶衣身子一悠,已然离地。 方绶衣道:“……呸!……格格……我……我才……格格格……不领……格格格……”鄢赵二人见她半天说不完一句话,齐声大笑。 当下二人相互拥着,提着方绶衣,并肩回洞。 方绶衣口中说不出话,只有心中大叫倒霉。她毫无武功,又要闯荡江湖,所吃苦头自然不少,但要以这一次最为窝囊,被冻得牙关交战,说不出话不算外,还被提来提去,平生所遇,窝囊之事,无逾于此。 方绶衣忽然觉得身子一暖,原来鄢三泰已将她提放在火堆旁。赵波斯在火堆上添了几根干柴,火势渐旺。方绶衣寒冷之气渐去。赵波斯道:“方公子,为了怕你又再乱走,所以穴道还不能给你解开。” 方绶衣大声道:“走开走开,你们在我面前搂搂抱抱,我瞧着便有气。” 鄢三泰道:“姓方的,你瞧我师妹这般美貌,却不肯垂青于你,你吃醋了?” 方绶衣一呆,白眼一翻,道:“哼,哼哼,哼哼哼!你爷爷的!” 鄢三泰哈哈大笑,携着赵波斯的手走开。只听赵波斯道:“方兄弟俊美聪慧,只惜不懂武功!” 鄢三泰道:“他嘴巴上的功夫是没得说的,手脚的功夫吗,嘿嘿……”说到这里,已然走远,嘿嘿之后是什么,再也听不见了。 方绶衣只觉心口如被针扎了一下,她自然绝非吃鄢三泰之醋,但对他最后一句话,却受刺至深,感觉便如遭受极大侮辱一般。若是别一人如此说她,她自然绝不会服输,但鄢三泰乃当今名震江湖的绝顶高手,对他的讥嘲,又如何能够辩解?愤然良久,哼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悔不该镇邪台上尽替你们说话。”此刻身体逐渐回暖,四肢舒活,血液流畅,脸蛋晕红,但被封穴道仍未解开。 鄢赵二人不见影踪,想必是躲在什么地方谈情说爱去了。方绶衣枯坐无聊,又去浏览石壁上的图刻。 这些图形瞧得久了,早已深印脑海,但图刻旁的字却未瞧过,当下一行行地瞧去:“……武学之道,内力招数相辅相成,气因剑扬,剑得气威,气剑相生。气者为一体,剑者为一体,内外表里,息息相关,不可割绝。然则何谓气剑均为体?气者,人身本元,故为体;剑者,克敌之利器,故亦为独立于气外之一体。或谓:二者皆为体,然则何为用?余曰:气剑均为用!气为剑之用,剑为气之用。气剑相生,威力至大。气剑均为体,气剑均为用,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有若无,实若虚,此余武功之大要也……” 方绶衣不知这是在阐发最上乘武学的精义,只瞧得糊里糊涂,头昏脑胀,再向下瞥去,依然是什么气啊剑啊的。 正想略过此段不瞧,突然目触几字:“《庄子?养生主》有‘庖丁解牛’一节……”心道:“《庄子》我倒看过。原来武学也跟学问有关。嗯,倒瞧瞧它写些什么?” 当下打起精神,逐句看去:“庖丁解牛,心神注处,物无所滞,‘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起,奏刀然,莫不中音。’刀入牛体,游刃有余。‘文惠国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何可如此?庖丁曰:‘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以无厚之刃,入牛体骨骼如入有间之境,自然刀刃所至,牛体尽解。无厚剑法,盖自此而来也。无厚之刃,非谓刀无厚也,而在庖丁眼中如无厚也。至此境界,无厚剑法才算有成。欲练剑至无厚,极不易也,故刻经石壁,留待有缘,若有资质悟性均上乘者,或可悟透余之剑意,传余绝技也。” 第55章 无厚有间(11) 这段文字虽然之乎者也,方绶衣倒是瞧得懂的,心道:“《庄子?养生主》我虽然读过,但总以为那不过是庖丁熟能生巧而已,又或者是庄子在海阔天空、汪洋恣肆地胡编,没想到在裘前辈眼中瞧来竟有如此深意。无厚入有间,其理倒是极精微的,但不知裘前辈如何运用到剑法上去的。他若真从庖丁解牛之法中创出一门绝学,可真谓天才了。” 再往下看,已另起一段:“无厚剑法,要在善悟,按余所指,练中勤悟,当有所成。练至小成时,可觉手中之剑渐薄、渐短、渐细。非剑真变也,乃心中之变映于外在之幻象也。薄至极处,短至极处,细至极处,终至于无,是谓无厚。心不滞剑,有剑若无,此为第一步。” 方绶衣心中暗道:“乖乖,到现在竟还只练成了第一步!”兴趣愈益浓厚。再看下去,详述的是如何练至最高境界的诸般法门了。方绶衣所学颇广,博闻强记,亦工辨析。这种种法门中夹议夹叙,事理相生,方绶衣大都也瞧得明白,心中喟叹不已,不绝赞道:“真是天才,裘前辈真是天才。天才的联想,天才的创造!” 游目而行,读至第二部分:“第一步无厚法至此终结,下面所述为第二步:有间法。剑刃无厚,还当视敌为有间,以无厚入有间,方能迎刃而解,势如破竹,无敌天下。” 方绶衣看到“无敌天下”四字,心道:“妙极了!若能无敌天下,那么那宝相、权九天、司马青衫,还有这刀痴,就均非我敌手了。哈哈,这可太妙了!裘前辈,你可真是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空前绝后、震铄古今的天下第一人!晚辈学成此剑法后,定当……定当……嗯,这个……定当……”狂喜之情逐渐熄灭,心想无厚剑法乃世上最精深高明的剑法,再如何威力无穷,锐不可挡,又岂是自己这块料练得成的?不由地泄了气,兴趣大减。 再瞧下去时,已无精打采:“……视敌为有间,并非寻敌固有破绽。初学之人,寻敌破绽,太为吃力。无厚入有间是要从无破绽中去找出破绽。庖丁解牛目无全牛,而练无厚剑法则当目无全人,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依乎天理,循其固然……” 方绶衣兴趣一减,便觉言语无味了,渐瞧得双眼困倦,目光不由地走了神,瞧到了旁边的一幅图形上。图上之人右手持剑,从下至上,反手刺出,长剑细细的一线,若有若无,正好是无厚剑法的第一招,姿势简单,并不繁复。这些图刻方绶衣早已瞧得熟了,此刻无意间游目至此,突然一呆,心有所触,只觉一股淡淡的内息在体内游行,手足腰肩禁不住微微而动。 正惊讶间,图中人物突然走下石壁,挥剑刺来。方绶衣哎呀一声,身形右闪,不知怎地,这无所用心地一避,竟将这疾若雷霆的一剑避开了。这当儿不暇多思,右手抓起火堆里一根木柴,顺手刺了出去。此时别说抓住的是一根木柴,即使空无一物,也要以臂当剑,顺手刺出的,全然是身不由已,好象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着一般。 那人挥剑拆解,沉剑反刺,使的已是无厚剑法第二招。方绶衣随手挡驾,展开反攻。二人一来一往,对攻起来,招招奇奥异常,使的均是无厚剑法。方绶衣心神完全沉浸入与对手的拆解剑招中去了,浑忘身在何处。手上精微的剑招源源而出,不知不觉间竟将全套剑法从头至尾使了一遍。那人长剑回收,竖剑而立。方绶衣正欲说话,突然眼前一花,那人如一道轻烟,不知去向。 方绶衣啊的一声轻呼,醒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依然坐于火堆之旁,并未与什么人比过剑,唯手上多了一根木柴。再瞧石壁上图刻,一个个小人依然摆着原来的姿式,动也不动,哪有人走出石壁与自己比剑了?方绶衣不觉有些心神恍惚,心道:“难道适才都是幻觉?”但幻觉中所使的剑招却历历在目,清晰异常。当下以柴当剑,在当地演练起来。 练到一半,猛地想起:“我的穴道已被封住,怎么全身又能动了?”又想:“我的手中明明又是拿着一根干柴的。难道适才真会是幻象?那我手上木柴又从何而来?昨天那图中小人也曾下壁挥剑刺我,跟今天情形何等相似?难道那图形上附有魔法?”百思不解。 她却不知,裘千败当年刻经于壁时,曾心与剑合、剑与图合、图与壁合,心剑图壁合一,花费下了极大心血。他正是要学剑之人能得图之助,终成神功。心与图合,乃学无厚神剑最要关键,亦为终南捷径,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若不懂此法,便须经过漫长的体悟,一步步扎实前进。鄢三泰便因不知此方便法门,从而觉得无厚图谱中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他曾专研此剑法一月有余,便因剑理太过深奥,进境极微,而转向了“闪电十七刀”、“天籁啸音”等神功。方绶衣先已将图谱熟记于心,又瞧过练剑总诀与具体法门,无意间心与图合后,便窥见了上乘剑法的堂奥。而无厚神剑本是气剑相生的,剑动气动,引动了她体内那浅薄的内力。虽极浅薄,竟解开了被鄢三泰所封住的穴道。 方绶衣只觉得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心想刚才也许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穴道也自行解了,当下也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