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海奇谈》 楔子: 旧城老街,晚十点比早十点热闹。 小餐馆,老板招呼客人忙得脚不沾地。 唐都拉低自己的帽子,只叫了一盒鸭血粉丝汤,带走。 “好嘞,稍等。”老板娘答应一声,在围裙上擦擦手,掀起笼屉先给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捡包子。 唐都扫了妇女一眼,目光被靠在她肩头熟睡的婴儿吸引。那孩子看起来不满周岁,粉雕玉琢小小一个,左手腕上系着红绳,手腕颜色漂亮的,就像一截藕。 要不再点一盒素藕? 唐都心中才想,那孩子便哇哇大哭起来。 妇女急忙摇哄,一面又催促老板娘动作快点儿。这时几辆警车从门外呼啸而过,引发店内一阵短暂的寂静。 妇女不知为何眼神发飘,突然结结巴巴道:“算了,我……我不吃了。” 转头就要朝外走。 唐都却着急付钱似得,死命往前撞,一摸口袋,才想起手机先前被偷了,于是掏出钱包,钱包却勾在了人家小孩儿衣服上。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走路不看路的。”妇女骂骂咧咧,干树皮似得手紧紧箍着孩子,唐都甚至怀疑那孩子根本是被疼哭的。 这时两名下了班的警/察进店吃饭,走近来点单。 短短几分钟,妇女的额头竟然就被汗浸透了。 “阿姨,您没事吧。”唐都喊了一声,兀然引得警/察和店内其他客人都往这边看。 妇女整个人一震。 唐都又轻声安抚,“别着急,就是拉链被衣服卡住了,你等会儿,我这就解……哎怎么解不开。” “快点儿快点儿!” 妇女催促着,眼神极尽躲闪,对那两个警/察好像想看又不敢看。 唐都手都扯红了,最后叹了口气:“这样吧阿姨,我的店就在附近,您跟我去店里一下,我找衣服给你孩子换,生拉硬拽我看是不行。”又说,“我这钱包不便宜。” 妇女咬着牙,模样有些犹豫。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警/察,无奈点了下头:“成吧,我们换完衣服就走。” 妇女走在后面,看着一身黑衣,戴着帽子,装扮古怪的青年,他在夜色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让人莫名有种心底发毛的感觉,无端想起走夜路遇上鬼的故事。 低头看了眼时间。 她拿出手机拨给一个名叫“威哥”的人,压低了嗓子问:“你在哪儿,怎么没来!” 威哥声音同样急吼吼,透着股烦躁,“二街出车祸,围观群众把路给堵了,一堆警/察在,我从这边过不去,只能换一条路,绕远!” 妇女心想怪不得。 又偷瞄了眼唐都,确认青年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她说:“我已经离开那家小餐馆,现在跟着一个男人。这边也有不少警/察,我正好躲一躲。你尽快解决你那边的麻烦,然后把位置发给我,换我去找你。” 确认完计划,两人结束了通话。 而唐都口中的店也到了,与妇女想象中却不一样。 这是一栋名为“桃卿苑”的商厦,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入口,只有一部外置电梯,唐都按了四楼,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这里一层一家店,相互不通,只能用电梯直达。” 妇女看了下楼层,明明只有九层,却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看的时候,有种这楼高耸入云,捅破了天的感觉。 她颠了颠怀里的孩子,从进来开始,他就不怎么哭了。 “到了。”门打开,唐都率先下去,随手将夜宵扔在柜子上。 他拉开帽子,妇女才注意到,原来他脑后包着纱布,血已经渗出来了,他却不以为然,招呼道:“阿姨您随便坐,我去隔壁借两件小孩子能穿的衣服。” 妇女见他往里走,皱起了眉。 不是说相互不通的吗?隔壁?什么隔壁? 但眨眼间,唐都已经不见了,于是她只能不安的在店内等候。打量了一下周围,她判断这里应该是个工艺品店。 一排排的架子和玻璃展柜,物品琳琅满目。 有猴子形状的陶瓷,有百鸟朝凤的挂画,还有几个图案不知所云的花瓶……最终,视线被一个老鹰形状的木雕吸引。 那木雕栩栩如生,更拥有一双通红如血的眼睛。 不自觉就伸出手。 “阿姨,我这只借来小女孩儿的衣服,是裙子,您看行不行?” 唐都不知道又从哪排货架后冒出来,说话声打断妇女的动作。 “都行。”妇女有些尴尬,讪笑着问:“这只鸟好漂亮,眼睛是宝石吗?” 唐都摆弄着手里小小的裙子,还在纠结隔壁那抠脚大汉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听得心不在焉。“啊,不是,只是普通的装饰玻璃珠。” “是吗?”妇女感到惊奇。 玻璃珠竟然也能这样漂亮,颜色波光流转,鸟的眼神仿佛是会动的。 唐都让妇女把孩子放下,将小男孩儿的衣服换好,动作意外的娴熟,好像做过千百回一样。 妇女又问:“你这里东西应该都很贵吧?” “不贵。” 见妇女对那木雕眷恋不舍,像入了魔一样。 唐都主动提起:“据,神话记载……” “记载什么?” “……”唐都看了眼趴在妇女怀里的婴儿,笑了一下,忽然调转了话音:“怎么,您很喜欢吗?喜欢的话就送您。” 妇女一愣:“送?不要钱?” 唐都点头:“不要。” 妇女想问为什么,但又止住了,人家都说了不要钱,白捡的便宜谁不要。 那木雕的眼睛是真的漂亮,不知道店主是否走了眼,这青年看起来随随便便,说不定就是错估了珍宝。 于是一口答应下来:“那就谢谢你了。” “该是我谢您。” 唐都眯了下眼睛,把一次性餐盒拿出来,就用二手的塑料袋儿把木雕装了进去,说随便那确实是随便。 妇女本还想多待一会儿,毕竟这里比在街上安全,然而为了防止青年后悔,她还是立刻告辞,匆匆乘电梯下楼。 唐都站在落地窗前向下看,瘦削高挑的身形,廓形的黑色风衣。妇女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回望,差点以为那里挂着一只巨型蝙蝠。 抱着孩子和木雕转头就扎进了一条小巷。 孩子出了那栋大楼之后,立刻吵闹不堪,妇女从破旧的背包里掏出一个没有标签的塑料瓶,瓶子里装着不明液体,她动作生硬的往孩子嘴里灌。 这边刚安静,身后,就蓦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婴儿啼哭声。或许,用“啸”字更为合适。妇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接着整张脸都扭曲了。 她瞳孔变大,仿佛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鸟喙奇利无比,赋予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犹如凭空出现的巨鸟,觅食后的满足感让它双眼微微眯起,红眼珠如月球表面凹凸不平,又如熟烂的果实,被谁从两边各咬一口。 呼啦啦—— 巨鸟拍动翅膀,风声惊醒了睡死的婴儿,它只看了一眼,扬起脖子飞向天空。几秒种后,寂静的巷子再次被哭声划破。 附近居民打开窗子,看到街上有弃婴,立马披上衣服出来查看,紧接着报警。 寸头鼠目的男人,好不容易从二街脱身,没想到在这边又碰上警察,周遭居民交头接耳,有人说大街上有个孩子,男人顿时警觉。 大着胆子听了半天,得知现场只有婴儿,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同伙应该没有落网,倒不用担心牵连自己。 但他还是决定尽快离开,不碰头了。 找到自己的车,看了眼后车座上被迷晕的七八岁孩子,果然还是婴儿好控制,这么大的太费功夫。 慌里慌张的上车,脚下被什么一硌。 男人低头,从车底下捡起一个木雕。木雕栩栩如生,双眼通红如血,看上去像镶嵌了两颗红宝石。他表情贪婪,将木雕放上车,继续开车。 只开到一半,耳边忽然一阵阴风。 他狐疑的扭头看去。 …… “《山海经·南山经》记载:鹿吴之山,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店里,唐都似是想起了什么,这才慢慢讲完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天,快亮了。 大楼在世人面前展现出它美丽的一面,虽高也有顶,明亮而沉静。 四楼处,挂着张显眼的牌子,笔触遒劲的三个字:抱海堂。 唐都抬手扯下后脑的纱布,血已经干了,粗略算了下时间。 转头瞧见墙上的美人画卷正随清风飞舞,架上小兽换了个姿势,嘴里咀嚼着不知名药草,窗下玉佩成对,相互碰撞发出“叮当”一声,最后,视线落在柜子的某个空缺处。 他笑了一下。 拉上店里所有窗帘,打开墙上的柜子,躺了进去。 第1章:百幻蝶·起 也樱被班主任叫到学校,已经是这个月里第三次。 班主任语调也很无奈,“陈妈妈,咱们说实话吧,陈思甜同学性格孤僻,脾气古怪,她不适合待在班集体里。” 这话说的委婉,也樱知道,班主任想让思甜退学。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不上学怎么行,只能厚着脸皮请求:“老师,再给思甜一次机会吧,就再给一次!” 班主任挑了下眉梢,“要不然这样,你请个家教在家里教她,我可以向学校申请保留她的学籍,这样考试的时候她照常来考,也不影响两年后升高中。” 思甜学习成绩一般,自律性本来就差,家庭条件也摆在这里,也樱没有多余的钱聘请什么家庭教师。 躬着身子沉默片刻,她轻声道:“九年义务教育,这是国家规定,学校难道要逼我家小孩没学上吗?” “陈妈妈,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班主任顿时急了,“我可没说不让她上学,我只是建议,建议你懂不懂!” 也樱抿着唇,不说话。 班主任见状,将教案拍在桌子上,一脸的不耐烦,“行了行了,真是怕了你了。既然你非要在学校,那就按学校的规矩,停课三周,回家反省,回来以后我安排她单人单桌。” 用眼角瞥了一眼思甜,冷声道:“先说好,咱们教室教学空间有限,陈思甜同学要是来,那就只能在后门挨着垃圾桶了,到时候你别再说我欺负她。” “老师,我没有这样说过。” “行了,我懒得跟你说,我待会儿还有课,别你们家孩子不成器也不让别人家孩子学,快走吧!”班主任打鸡骂狗,翻了个白眼,像赶瘟神一样赶走了母女俩。 也樱牵着思甜的手,小姑娘手心一片冰凉。 出了学校,她才低头问:“你上次不是跟我保证过说不闹事了,为什么这次又推同学,万一给人推坏了,你让妈妈去哪里弄钱给人家治?” 本应是很愤怒的一句话,也樱却说的极为平静,平静中满是苦涩。 她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 思甜拽着书包带,不服气的道:“谁让他们骂我是丑八怪!” 也樱哽了一下,看着思甜脸上那占据了大半张脸的红色胎记,一时间红了眼眶。 她蹲下身子,猛地抱住思甜,不停地责怪自己,“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把思甜生的漂亮,才让你吃这么多的苦。” 思甜一直装的不在乎,不受伤,这下鼻头却一酸,冷漠的面具掉下来。她回抱住也樱,安慰道,“不是妈妈的错。” 这时电话响起。 也樱接起来,随即一脸抱歉的看了眼思甜,“詹太太,我现在不在店里,我……啊,那好吧,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思甜习以为常,没等也樱说,她就自己把书包往背上一背。 “店里来客人了?妈妈快去吧。” “可是你……” “我自己回家。”思甜努力扯出一抹笑,不想让妈妈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爸爸不能来接我的时候,我都自己回家,这几个月路也熟了。” 客人要求急,也樱虽然不放心,也只能点点头,毕竟她一个人肩负着全家的生计,“那你到家后用座机给妈妈打个电话,报下平安。” “我知道。”思甜转头,路边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她一摸口袋,发现只有十块钱,起步价至少十五,转头想朝也樱要。 却看到也樱骑上电动车,在风中翻飞的衣角,早已陈旧泛白。思甜已经不记得妈妈上一次买衣服是在什么时候了,于是要钱的话刚到嘴边,就被吞了回去。 “妈妈慢点走。”她只是招了招手,说完后,走向公交站。从口袋里掏出黑色的口罩,戴在脸上,立即有了一种安全感。 家的位置很偏,下了公交还要走好几里路,但思甜明白,妈妈已经很不容易,所以哪怕只是五块钱,她也不好意思伸手去要。 缩在最后面的角落,思甜忍不住观察每一个上车的人,尤其是光鲜亮丽的女孩子,她很在意她们穿着怎样的衣服,画着怎样的妆。 如果自己的脸是正常的,如果自己家里有钱,如果自己也穿上每一季最新最好看的衣服……脑子里无数个如果,只有在想象里,她才能拥有想要的一切。 简直可笑又可悲。 “宁心街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思甜抬手确认了下脸上的口罩,这才放心的下车。宁心街两侧宛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一边是宁城正在打造的cbd,一边是拆迁中的老城区。 黄昏之后,夜幕降临,老城会支起很多烧烤摊,也有一些老字号苍蝇小馆,它们吸引着新城的年轻人,同时也在吸附着新城的好运。 是谁说的,“拆”字写在墙壁上,就念“财”!可惜,同样是出身于七十年代的筒子楼,思甜家却离的太远,连老天爷遍地撒钱都捡不着一毛。 “命!” 她踢飞一颗小石子,垂头丧气的往家走。 余光瞟到一抹黑影。 抬头,目光顿时被那一身黑衣的男人锁住。 他很高,也很瘦,全身包裹严实,行走在土路上,那过膝的风衣却仿佛沾不上半点灰,走了两步,“啪嗒”一下,手机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他并未察觉。 思甜一直目送男人走出几十米,快步上前捡起了手机,躲到墙根下偷偷看。 她没有手机,但她的同学大部分都有,看着那个小小的水果图案,她知道,这个牌子的这个型号,上万! 手指在手机上来回摸着,爱不释手。 但纠结了半天,她还是追上前去,一把拉住男人:“叔叔,你手机掉了。” 男人回过头来,脸上和思甜一样戴着口罩。 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浅蓝色的瞳孔,思甜愣了一下,男人弯起眼角笑着:“谢谢你。” “叔叔,你是外国人吗?”思甜问,因为男人说话还带着奇怪的腔调。 男人点了下头,却回答:“不是。” 相顾沉默了一下。 他突然问:“急着回家吗?我的店在附近,可以请你喝杯汽水。” 第2章:百幻蝶·起 知道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但思甜还是像被蛊惑了一般,答应了男人的提议。或许是因为那个手机,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又或许,她仅仅是想找个不嫌弃自己的人说说话。 男人脸上戴着口罩,很有可能是脸上有疤,有麻子,或者干脆是有先天疾病,唇腭裂之类的。思甜不是诅咒谁,只是这样,才能给她心里安慰。 不过可惜。 “小妹妹,要喝肥宅快乐水还是要喝果汁?”唐都回到店里,摘下口罩,脱掉风衣,里面是纯棉t恤和短裤,t恤上还印着一个动漫美少女。 听着他嘴里的“肥宅快乐水”,思甜就像亲眼见证奥特曼被打回原型成为普通人一样,破灭。尤其是视线扫过他的脸,干净白皙,五官深邃,与丑陋沾不上半点干系。 “果汁吧。”她声音变得比刚才弱,头也比刚才放的更低。 唐都将一杯橙汁递给她,想让她摘下口罩。 思甜瞬间有些激动:“不行!” “好吧,只要你不觉得热的话。”唐都歪了下头,也不追问。 思甜这才松了口气,本来酝酿了一大堆话题,突然间说不出来了。咕咚咕咚几口,她想尽快喝完回家。 唐都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到思甜面前。“作为归还手机的谢礼,给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思甜盯着那匣子,四面合成一整幅群蝶飞舞的图纹,精致细腻,木材散发着幽幽香气。 “这是古董吗?” 唐都却将匣子划开,“给你看的是这个。” 思甜目光触及匣内的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只黑金色的蝴蝶,安静立在匣内横装的长杠上,比平时看到的要大,头上微微卷曲的触角,瘦长的腹部,分明的对足,精细到仔细观察甚至可以细数翅膀上的鳞片。 白炽灯下,尘埃浮动。 鳞翅的颜色在变,从深到浅,至思甜反应过来时,已经完全变成了水蓝色,慢慢的,又在往粉紫色转换。 她惊讶的捂住嘴巴,“它是……它是活的吗?” “死了很久了。” 趁思甜发愣的空档,唐都从柜子底下的零食筐里拿了一包薯片,撕开往嘴里扔,薯片上厚厚的佐料像蝴蝶鳞粉一样,扑簌簌落在桌面上。 他大咧咧的用手臂一擦,修长手指撑着下巴。“这叫南海蝴蝶,又叫百幻蝶,传说中形体非常巨大,光是一副肉身子就有八十多斤,吃起来味道无尽肥美。” 唐都砸吧着嘴,像是在想象那种味道。 思甜则瞪大双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吃蝴蝶吗?” “当然不主要用来吃。”唐都半开玩笑的语调,接着正经起来,又十分意味深长。 “百幻蝶生于海市,善于变换,它有一万多种样子,每一种都倾城绝艳,而它翅膀上的鳞粉,如果用在人身上,是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结果的。” “怎样的意想不到?” 唐都舔了下手指,含糊不清说:“你可以试试看。” 如果让理智选择,根本不知道后果那是不应该去作死的。 但思甜满脑子都是唐都那句“每一种都倾城绝艳”,这是思甜这辈子都不敢想,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她忽然希望这个玄之又玄的东西是真的,哪怕它可能致命。 但同时大脑又告诉她,唐都一定是在编故事,这怎么可能? 不过身体还是诚实的。 她伸手,颤抖的摸向了蝴蝶的翅膀。 百幻蝶忽然发出光亮,以它为原点,将思甜整个包围,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些光又慢慢消散,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却已经不是刚刚所处。 课桌,座椅,熟悉的教室,周围嘈杂的人声。 思甜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就被人搭着肩膀,一张笑脸出现在眼前,那是从前班上最出色的女孩子,长得漂亮,脑筋聪明,只是性格不算好。 曾经,她是第一个开口嘲笑思甜的人,并且通过欺负思甜,在女生里积攒了不少威望,最终成为类似于灵魂一般的人物。 然而此刻,她却用着温和的口吻,跟她商量道:“思甜,你就借我用一下你新买的那几支口红嘛,就一小下下。我超喜欢这套颜色,可惜钱不够。” 一旁有人酸溜溜:“这么贵的口红礼盒,只有思甜这种家境的学生钱才够。” “啊?”思甜愣了一下。 梁霏已经自己伸手进她的书包,将口红掏了出来:“我就当你同意了!” 她打开镜子,对着嘴唇涂抹。思甜从那张镜面里,看到一张根本不敢认的脸。 五官是她的,却更精致,整张脸更小巧。胎记也完全不见了。那一头为了遮脸而常年不经修剪的黑色长发,变成柔和光滑的浅咖色外卷,披在肩头,轻巧又时尚。 一向不施粉黛,或者说是没条件用化妆品的脸,此刻画着淡妆。粉嫩的腮红,果冻色唇釉,她像一朵温室里精心栽培的花,那么美好,鲜亮,不容攀折。 “思甜,你怎么了,傻傻的。”梁霏见思甜一直双眼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开了个玩笑。然后把唇刷塞到她手里,“我用不好,你帮我嘛。” 梁霏是用不好,思甜则是根本就不会。只能拿起来胡乱刷了两下,结果自然是被梁霏抱怨:“什么东西呀,你画的像个鬼,讨厌!” 她是用着打闹的口吻,却深深触动思甜那根敏感的神经,想起从前遭受过得语言攻击,“你长得就像只鬼,不要出来吓人!” 瞬间脸色阴沉,冷声道:“又不是我要给你画,是你求着我给你画的。” 话一出口,女生们全都沉默了。 思甜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想要跟梁霏道歉。没想到梁霏却先低了头,乖乖把化妆品给思甜装回包里:“对不起,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第3章:百幻蝶·起 “因为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呢。” 梁霏的态度十分奇怪,竟像是在惧怕思甜一样。 思甜虽然感到奇怪,但这种场景,她的确想象过无数次。于是很快找回了声音,淡淡回答道:“算了。” 这时上课铃响起,她顺口道:“上课吧。” 顿时,所有女生们都散了,就像听从她的号令一样。思甜内心出现一种古怪的满足感,好像把从前欺负过自己的所有人,都踩在了脚下。 她看了眼自己同桌,是个头发凌乱,打扮比较邋遢的女生,一直低着头,直到最后一刻才磨磨蹭蹭回到座位。 思甜努力适应自己人气王的新角色,主动攀谈:“你怎么才回来,老师都要进来了。” 女生抬起头,透过发帘古怪的看了她一眼,脸上难掩厌恶,声音却很小:“我没招惹你吧,别整我。” 随即把胳膊收了收,像对思甜避如蛇蝎。 “……”思甜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了,明明是好心好意。等到班主任进门,她移开视线,抬手将笔袋拉开。本来不错的心情,突然有些不爽。 课上到一半。 梁霏在后面用手指轻轻捅她,她不理,于是梁霏又改用脚踢她的椅子。思甜下意识手心发凉,战战兢兢的回过头,“你干什么?” 又想起以前被霸凌的时光。 梁霏脸上有些讨好的笑,塞给她一张纸条。 ——对不起嘛,原谅我。 过了会儿,又塞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笑话,还裹着一颗糖。 “噗呲。”思甜忍不住一笑,想起自己曾经也十分羡慕过梁霏和她小姐妹课上传纸条,聊八卦,偷偷吃东西,自由自在的样子。 她剥开糖纸,犹豫了一下,趁着老师不注意,把糖偷偷塞进了嘴里。 周围几个女生笑着看她,却是那种善意的笑,仿佛她做了什么可爱的事。唯独身旁,黏着一道冷冰冰,阴气沉沉的视线。 “你上课吃东西。”同桌批判的目光,好像在指责她做错了什么事。 思甜的确做错了,但,看到周围小姐妹一个一个翻着白眼,背后梁霏也在冷嗤“多管闲事”,思甜于是恼羞成怒,瞪了同桌一眼:“关你什么事!” 转过头继续若无其事的看着老师,仿佛在专心听课,脑子里却全都在想该如何享受全新的生活。 思甜开始觉得,其实她慢慢理解了梁霏,甚至可以原谅梁霏从前对自己做过的所有可恶事。毕竟这个姑娘情商高,会说话,又肯哄人。 思甜出糗的时候,梁霏可以帮着她说话。虽然,目的可能是她腰包里那充沛的零花钱,但她总归是爱听。这样的女孩子,被多少人簇拥也不奇怪。 幸好她现在家室好,有钱,长得也漂亮。否则,能轮得到梁霏来倒贴她?时移世易,如今的梁霏早已不再是她的噩梦,而是她地位崇高的象征了。 “思甜,今天放学后去我家吧,我在网上看了好几个教程,正好试试你新买的那几张眼影盘,而且……” 梁霏坐在前面的课桌上,凑近思甜耳边道:“明天就考试了,我们得准备一下呀。” 思甜对着镜子拨弄头发,也不看梁霏的脸,微微扬着下巴说话,这副姿态让她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大小姐,这段时间她做的已经十分娴熟。懒洋洋道:“准备复习吗?” “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开玩笑。”梁霏从口袋里拿出好几张裁好的纸,全都小小的,很适合藏在衣服任何一处,她说:“复习有什么意思,我说的当然是准备这个了。” “你是说做小抄?”思甜有些惊讶。 她虽然学习不好,可从来没想过作弊。 梁霏摇晃着双腿,一脸的满不在乎,“反正大家都做,我们试一下又有什么关系。”说着话,拿脚踢了同桌一下,“是不是呀,扫兴鬼,你也做了吧,不如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思甜看了眼同桌,不太喜欢梁霏随便给人起外号,毕竟她也曾是受害者,这总勾起她一些不好的记忆,开口纠正道:“人家叫小美。” “还小美呢,小丑还差不多。”梁霏见小美不说话,抬脚又踢了她桌子一下,“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聋了?” 小美低着头,抬手把被踢歪的书本扶正,没好气的道,“我都是自己复习,从来没有做过小抄,你们想做什么那是你们的事,别拉上我。” 思甜本来也想说,她不想作弊,然而对上梁霏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又不想跟梁霏吵架,再加上这段时间她光顾着玩,的确没有学习,考试肯定完蛋。 所以小抄什么的……思甜正在纠结,而梁霏这边已经跟小美杠上了,从课桌上跳下来,一把压住小美翻开的书,“你指桑骂槐说谁呢,什么叫我们的事别拉上你,我们做什么了?” 小美咬着嘴唇,嘟囔道,“我没说谁。” 梁霏用食指一戳她的后背,“没说谁是说谁,你当我们都是傻子,我看你就是想告密!” “我没有!”小美挥开梁霏的手。 “你说没有,我可不信,像你这种假清高的人,呵呵。除非你帮我们抄。” 思甜就坐在小美旁边,感觉到小美浑身都在发抖,虽然害怕,但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我说了我不会告密,我也不会帮你们作弊,我自己也要学习!” “学什么学,真学习你还能每次只考那么点儿分?所以才说你能装!”梁霏抬手就把小美的笔袋扔在了地上,笔哗啦啦洒了一地。 小美弯腰去捡,梁霏嘲笑道:“什么呀,快用完的笔芯还留着,还有这么丑的笔壳,居然真的有人用,请问你家里就这么穷吗?所以你才长得这么丑,性格这么怪?因为你妈怀孕的时候没钱去孕检?” “梁霏!”思甜拍桌子站起来,觉得梁霏这次真是太过分。 而小美也双手攥成拳头,仿佛忍到极点,终于爆发出来,“不许你们说我妈妈!” 她像失去了理智一样,猛地扑向梁霏。梁霏身子后仰,眼看就要摔在桌角上,思甜赶忙接了一把。 于是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梁霏从地上起来,怒声道:“你敢推我?” 第4章:百幻蝶·起 思甜又一次站在办公室,然而这次,完全是不一样的角色。 她和梁霏站在一边,眼看着班主任把小美的家长叫到办公室,严厉训诫。 “动手推人?小美爸爸,这是多危险的事情啊。”班主任指着思甜磕破的腿,“你看看把我们同学给摔得,万一伤到要害怎么办。” “要不是思甜接了我一把,我脑袋就磕在桌角上了。”梁霏在一旁添油加醋。 思甜牵着她的手,攥了她一下,示意她少说话。 “你看吧。”班主任身子往后仰,一副自己说对了的模样。 “你们家小美这性子,一直就很孤僻,与所有同学都处不来,学习不好,回答问题也不积极,好几个科目老师都跟我反应,说这孩子总是嘟嘟囔囔的,说话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班主任说着话,就感觉到小美在透过那长长的发帘盯着自己,像幽灵一样,顿时浑身都发麻,越发不耐烦。 “要我看小美不适合在学校学习,要不然你把她接回去在家里看书吧,否则回头真出了什么事,你说我怎么跟其他孩子的家长交待。” “这……这怎么行!”小美爸爸一看也是个不善言辞的,手足无措站在小美身边,小美在吧嗒吧嗒掉眼泪,也不敢说一句话。 “老师,我其实没事。”思甜有些心软,动了动自己的腿,又看了梁霏一眼,想示意梁霏也站出来说句话。 梁霏却梗着脖子,死活不愿意为小美求情。 班主任道:“这次没事那是你命大,但这件事情的恶劣程度还是一样,动手打人的孩子我们学校可不敢收。” “小美爸爸,你要么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要么准备转学,我说了,真出了事我对其他家长也负责不起。” 毕竟思甜和梁霏都娇生惯养,谁家里都不差,稍微磕着碰着一点,家长不饶人,那她麻烦就大了。相比起来,自然小美这样的人家更好应付。 “老师,你就再给小美一次机会吧,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小美爸爸祈求着,又不停的看着思甜,因为思甜刚刚说了句好话。 然而思甜根本不敢与他对视,这个中年男人脸上的无奈与无助,不停地刺痛她的心,让她想起曾经在办公室里点头哈腰的也樱。 那是她的羞耻时刻,最不想记起的过往,也是她做梦都想摆脱的该死的命。 梁霏在一旁小声提醒,“你千万别替她说话,万一助长了她的气焰,让她把咱们做小抄的事情供出来就完了。” 初一新生正是立规矩的时候,管的很严。思甜才刚刚翻身,在同学们,在老师们的眼里树立起新形象。她不想破坏这些好印象,更不想背叛梁霏,成为所有人敬而远之的“清高派”。 “等这个扫兴的家伙滚开,我就让班主任把咱俩调到一桌,到时候,咱们上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一想,那多好啊。”梁霏又道。 思甜想象着那自己梦寐以求的初中生活,不停的告诫自己,忍一忍,就再忍一忍,小美一家的死活与她何干? “如果小美自己不愿意走,那么依照规定,她的行为也要被记大过的,几次下来,到时候就是全校通报开除,脸上更不好看。” 班主任已经拍板定案,“所以就按我说的这么办吧!” “老师——” 小美爸爸往前迈了一步,却终究无力。 小美看了思甜和梁霏一眼,安静的神情下面,蕴藏着无法言说的歇斯底里,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里面有愤怒,更有死意。 是的,死。 天知道这样的学校生活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有多压抑,压抑的甚至看不清自己还有长长的一生,只知道自己陷在泥沼中,看不见光,看不见希望,甚至不知道如何自救。 于是,索性就不救了吧。 活着本就是这样累的事情,倒不如一了百了。 “老师!” 突然地,思甜发出一声咆哮,像是小美的情感,借由她的身体爆发了出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大声道:“根本不是小美的错,是我们先欺负她,骂她,还逼她帮我们考试作弊!所以……所以请不要开除她,也不要给她记过。” “思甜!”梁霏急了,对上班主任质询的目光,她慌忙道,“老师你别信她的,她就是想替小美求情所以胡说八道,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她紧紧抓着思甜的手,“对不对?” 思甜盯着自己与梁霏紧紧相交的手,指甲上亮亮的一层油,花团锦簇,就像她现在的人生,然而她却亲手松开,远远望向小美,无比坚定的道,“事实就是这样。” 瞬间,小美的身体散发出白光,将思甜包裹。 然后,周遭的一切再次发生改变。 思甜回到了抱海堂,而唐都在眼前,刚刚好吃完袋子里最后一片薯片。 “回来了?”唐都问。 他的眼睛笑眯眯的,浅蓝色的瞳眸,像是暴风雨刚刚宁静的海面。 “……”思甜怔忪片刻,找到店里的一面古旧铜镜,急急忙忙摘下脸上的口罩,抚摸着脸颊。丑陋的红色胎记依然在,怎么擦都擦不去。 她耷拉着手,看向唐都,“刚刚的一切,你都知道?” 唐都点头。 思甜哑着嗓子:“倘若……最后我没有选择帮助别人,会怎么样?” 唐都回答:“还是会一样。” “百幻蝶只是编织美好,你的选择不会让你得到奖励,也不会让你得到惩罚。一切只不过是场梦,现实终须自己改变。” 唐都轻柔的抚摸她的发顶,“我说过要给你看看,现在你也看到了,经历了不一样的人生,想法有什么变化吗?” 思甜深吸了一口气。之前因为一切太过完美,而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如今却终于能够坦坦荡荡,她神情豁然了不少。也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从前羡慕别人的,自己终于拥有,可从前讨厌别人的,我也全部做齐了。原来只要手里有权利,就算是经历过伤痛的人,也会一不留神去加害别人。 “我终于明白,虽然嘴上说着不怪妈妈,可打从心底,我是虚荣的,并且因这份虚荣而生出懦弱,认定没钱就没底气,丑陋就是原罪,自己看轻自己,不敢发声,不敢争取。 “哪怕是正义,我也从来没有坚持。如果小美是我,那么梁霏至少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那就是我只是假清高。没有真正努力过,又谈什么身不由己。” “嗯。”唐都将思甜送出门外,并未多说。 思甜走出一段路,回头再看,那栋本来觉得无限光明美好的大楼,不知怎么的,被一片阴云笼罩,挥之不去。 唐都回到店里,将匣子里吸尽欲望,愈加鲜亮的蝴蝶收起来。 “或许开始是命运选择了人们,但最后,却也是人们选择了命运。” 而百幻蝶的幻梦,也不过是这现实种种,千千万万中的一面。 第5章:鯈鱼·承 也樱的视线被那个黑衣青年吸引,已经足足半天。 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戴着有些夸张的礼帽,架着墨镜还戴着口罩,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都密不透风。 瘫坐在椅子上,自从坐下后就几乎一动不动,抱着手臂,警戒性极强的模样,简直生无可恋。 不过仔细想想,来报这个睡眠班的,又有几个心情不是这样。 只不过青年的打扮太有标志性,在这盛夏的末尾,下午三点依然绚烂的阳光下,光是看着就让人替他喊热。 是手机来电打断她的偷窥。 “詹太太”三个字在屏幕上来回跳动,像是催命符。 几天前因为女儿的事情被叫到学校,结果中途被乔静的电话call走,对方一面讲一面哭,让她一时心软,甚至没有亲自送女儿回家。见面之后的话题却全是老生常谈。 “我们家那个挨千刀的,造了什么孽才生了那么个白眼儿狼。”每次都是这样的开场白。 乔静的老公比她大三十岁,所谓的白眼儿狼是与前任所生,两个人都是能经常在财经杂志或者什么频道上看到的人。 家门内的恩怨,乔静在她面前从不藏着掖着,苦水一车一车的倒。但恕也樱直言,以她的情况也实在提不起心力真正去关心谁。 “课程即将开始,请学员们关闭手机。”导师进入教室——其实只是租用的酒店会议室,眼神特意看了也樱一眼,也樱咬着牙,将手机关机。 所谓睡眠班,是聚集一群有睡眠障碍的人,做做操,听听音乐,进行一些催眠暗示。四十分钟的时间转瞬即逝。 也樱趴在桌子上,一直心不在焉。包括班上的大部分人,也都配合不太好。直到课程快要结束,大家才集中起注意力,眼神盯着导师桌子底下的箱子,手伸向自己钱包。 “哈~” “好的同学们,今天的睡眠课到此为止。” 青年打了个哈欠,正好导师宣布下课,也樱瞧见青年口罩歪了一些,分了下神,而转眼导师身边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也樱赶忙数出钱挤上去,听到导师在前面做介绍:“今天有紫水晶,黄水晶,紫龙晶和白水晶,分别对应着人运,财运,智慧以及整体提升,数量有限,数量有限。” 氛围宛如推销现场,学员却个个积极。也樱买了块中等价格只有很小一块的黄水晶,从人堆里挤出来。水晶不慎脱手,掉在了地上。 “哎呀——”她惊呼一声,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替她捡了起来。青年浑身仿佛自带冷气,让也樱打了个哆嗦。他将水晶放到怔住的也樱手里。 见青年就要这么空手离去,也樱叫住他,好心的提醒:“导师的水晶一个月才有一批,这次不买只能等下次了,下次不一定还有这么全,你来都来了,不带走一块吗?” “什么?”唐都烦躁的揉了揉脑后,没听清也樱的话。睡眠不足导致他各方面感官都不太灵敏,耳朵不好使,脑子不好使,刚刚还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 最近失眠,好不容易打听到有个睡眠班,来了之后却发现要多鸡肋有多鸡肋,简直就是个打着睡眠幌子的野鸡瑜伽班。 “小伙子,你是第一次来吧。”也樱一下就听出来唐都是个新手,不了解其中内情。“来睡眠班的人都是为了买水晶,不是为了睡眠。” 唐都心情糟透了:“哦,挂着羊头卖狗肉。” 奸商! 也樱把自己的黄水晶拿给唐都看,耐心的解释道:“其实咱们有睡眠障碍的人,之所以睡眠障碍还不是因为心情不好,生活不顺。” “班上的导师是业界很有名望的占卜师,他行善积德,给我们带水晶,帮我们转运,改善生活,这就是最大的催眠术了。” 唐都想到一向总是自己给别人讲故事,没想到,现在也轮到自己听他人天方夜谭了,这个笑话还是挺好笑的。 “是吗?” 也樱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平时跟人打交道,说话多,算是职业病。 她跟唐都讲:“咱们导师可不是骗子,我是亲身验证有用的,其他学员也都说是有用。” “譬如我女儿从前叛逆,在学校总惹乱子,但自从我买了一块增加智慧的紫龙晶让她随身佩戴,她就变得乖巧开朗了,不但交了几个朋友,学习成绩也提上去了。” “嚯,听起来挺神。” 唐都转头瞧了眼满屋子花着大把钞票买了几块破石头还感恩戴德的成年人,心想这个导师作为占卜师有没有名望不知道,催眠术无疑是真有。 否则不能解释怎么能有这么多人猪油蒙心。 也樱也没办法透过墨镜看出唐都脸上的嘲讽,道:“睡眠班每周一节课,每节课四十分钟,平时卖一百,结缘活动时涨到八百八,还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你就大概知道了。” 唐都确实是第一次知道,西方占卜也讲究个结缘。 也樱家庭条件不富裕,钱都是从生活费里省,普通人一天三顿,她常常只吃一顿,还要辛苦工作。但她认为,这些钱不是浪费,也不是白花,做这些都是投资。 “咕噜噜……”正说着话,她肚子就响起来了。 也樱神情有些尴尬,跟唐都道别要走。唐都却对这个睡眠班背后的情况很有兴趣,同时摸着自己的肚子,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 他邀请也樱:“我请你吃饭吧,这样,你再给我讲讲你知道的。” 第6章:鯈鱼·承 人不可貌相,也樱今天见识到了。 天完全变黑,唐都脱掉满身装备,风衣里面是很简单也很正常的袖衣短裤,约莫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很白很瘦,却超乎寻常的能吃。 也樱眼瞧他眨眼间就吃空了四个盘子,而她自己面前的烤茄子才夹了几筷子。嘴角抽了抽,她问:“你要不要尝尝我这个?” 唐都看了一眼茄子上满满的蒜泥,摇了摇头,豪爽而不失礼节的拿起一个猪蹄啃,嘴角些微染上油。 “也樱小姐,我比较好奇你们心甘情愿掏钱的契机在哪儿?”唐都秉承学习的态度。 他觉得自家店最近生意很不好,不排除开店太晚的缘故,但如果有人可以把人吸引到每月一次的假水晶展销会上,那没道理他不可以。 “就是转运。”也樱很干脆:“没有穷人不想转运。” “穷和运气真的有关吗?” 唐都用纸巾擦了擦手,开始啃另外一个猪蹄。 也樱笑了:“当然,穷的最大原因就是运气不好。” 也樱自己就是个很鲜明的例子。 她出身于比较富裕的家庭,后来嫁给高级知识分子,夫妻二人都有工作,她还经营着一家自己的美容店,风生水起,很快又有了孩子。 这算不上多完美,却也是不错的人生。 然而暴雨倾盆,也不过转瞬。 生下女儿后,女儿面部天生有一块丑陋的胎记。接着丈夫重病,健康每况愈下,再也无法从事劳动,被原属单位辞退。 一家三口,所有开销,全部的重担落在她一个女人身上。 不过说到底,也都是钱的问题。那时候她愁,但也没那么愁,毕竟有手艺,店里客人多,很多富家太太光顾,比如说乔静这种。 可是近两年,随着新城的开发,美容院一家一家崛起,店面更大更好,人手更多更全,无论从环境还是从技术,各方面她都没有优势。 无奈,只能想尽办法哄着老客户,予取予求。 可是一旦别人发现你是个可以随意倾泻坏情绪的对象,那就无休无止。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个美容师,而是个垃圾桶,她赚的不是美容钱,而是精神损失费。 累,且无力改变,生活仅仅只能维系。 没有办法,也樱才求神问佛。 “开始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但谁想到真就管用了!我女儿那事,真是我心头的一块疙瘩,现在解决了,而另一个就是我丈夫的病了。” “或许,一时的贫穷真的与一时的运气有关吧。”唐都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也樱,也樱心脏没由来的一紧。 唐都舔了舔嘴角,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我有一间工艺品店,里面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你要去看看吗?” 也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青年的提议。大概是黄白之事,只要有过一次侥幸,就会有再而三的期待。看着唐都那双极具蛊惑力的眼睛,她跟着他来到了抱海堂。 唐都将门前大堆快递盒踢进屋里。 也樱发现唐都的店真是又大又杂,排列似乎并没遵循什么规律。她不知道那些看起来像古董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古董,如果是,那摆放方式真是太不考究了。 “请随意看。” 唐都从墙上摘下一把镂刻着某种图腾的刀,一件一件拆起了快递。 也樱光是行走在这些光怪陆离的古物之间,就感觉周身缭绕着一层说不上来的寒气。突然地,她被一股奇异的香气吸引去。 平时自己也制作各类精油香丸,也樱自诩对香材也算大有研究,然而循着味道找到一个黄玉香盒,她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 唐都已经拆出一堆网购物件,仔细看就会发现里面没几件有用。 他胳膊底下夹着一个香菇抱枕,手里捏着个白菜,真空袋子里还有一坨肥牛的,努力拼凑一桌火锅后,唐都过来打开香盒,替也樱解开迷惑。 黄玉香盒里装的并不是什么名贵香料,而是一枚水纹雕形黄铜香篆。发现也樱表情有些失望,唐都笑而不语,取来香粉,细细压了一炉。 劣质香料冲鼻的味道,让也樱皱起眉头。但很快,当唐都取出香篆,将香粉点燃的时候,她的神情就变了。 人工香精添加明显,质地偏厚重的檀香香粉,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却格外清新淡雅,木质调的温和与内敛,几分钟后,才糅杂了些许似有若无的腥涩。 这或许是唯一的美中不足,不过瑕不掩瑜。 也樱惊诧的说不出话。 而不知道是不是香药渗入身体的缘故,她竟然渐渐觉得,本来浮躁的心态,平定不少。 见状,唐都又在桌面上随便压了两篆,将香粉收集起来,放进一个小塑封袋。 “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也樱嘴上这么说,手却已经接住了。 唐都大咧咧道:“十几块钱一大包的东西,没什么不好意思。” 手机又被乔静轰炸与骚扰,也樱没办法,只能与唐都告别,匆匆赶回店里。她的美容店,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也无风雨。 一语双关,现在倒只剩下讽刺。 “该死的讨债鬼,亲爸生病不知道去探望,大半夜倒是跑回家来诅咒我,气的我皱纹都出来了。”乔静抚摸着眼角的细纹,越想越气不过。 年逾五十的人,保养再好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头发就算漂染也有不时冒出的白丝,都分明是在提醒她要认老,乔静却偏不。 大抵是靠美貌上位的人,便比常人更看重自己的武器吧。也樱听着抱怨声,胃里突然一阵翻搅,跑到洗手间里干呕,把晚饭全吐了出来。 是忍受不了乔静,还是长久不吃油腻? 她漱了漱口,等到再回去,站在门边听到乔静在里面打电话,“南城新开的那家美容会所啊,我知道,前两天就办了卡了。” 也樱心下一沉。 第7章:鯈鱼·承 “我就是看重这边服务还行,不过技术确实落后了,我也想着做完最后几次,以后就不……” 也樱慌乱的推开门。 乔静瞥了她一眼,眼神浑冷,把手机挂断。 看着乔静那张雍容华贵,妆粉厚重到偏尖刻的脸,也樱胸口起伏,最终干笑两声:“我……我去点一炉香。” “嗯。”乔静冷淡的答应一声,各自心知肚明,各自装作若无其事。 也樱有些酸楚的压香点燃,很快,那股奇异的香气在空气中散开。 躁乱不安的心渐渐沉寂,但没想到,就连低头用手机跟姐妹相约下次在新会所碰面的乔静也一愣,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香,你新做的?” 也樱偶尔也会出些精油熏香,乔静便以为这又是她研发出来的什么新型香品。端起柜上的花茶润了润喉咙,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十分满意。 “这个你做了多少,我全要了。” 也樱想说这不是出自她手,可是想起乔静准备离开的心意,家中拮据的状况,以及丈夫的药又要用完了,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她动了动喉咙,把澄清的话咽了回去。 “嗯,我记着。” 乔静比往常走得早,出门的时候红光满面,一点也瞧不出刚来那会儿的糟糕。 为了确认是香粉的效果,也樱将剩下一篆的量也全部用完。香粉慢慢烧尽,剩余一滩灰,也樱盯的出神。 如果说转运水晶让也樱看到希望,那么唐都的香粉,就完全让她见识到了奇迹。 整夜没睡,满脑子都在想着这桩怪事。 也樱很清楚,问题不关乎什么香粉香料,而是出在那枚香篆身上,香粉出来的沁人气味儿,分明跟她最开始在黄玉香盒外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起了某种心思。 等到天亮,迫不及待就来到抱海堂。 敲了半天门,才有人磨磨蹭蹭的出来。 “谁啊?”青年的声音透着股幽怨,纯黑色丝质睡衣衬得他皮肤一片灰白。 也樱没想到都快九点了,唐都还没起来开店。转念又想起对方并不缺钱,于是赶忙道歉,“打扰到你了吧,我只是想问问,关于上次你给我的那包香。” 唐都挡着脸,看了眼外面的阳光,没精打采道:“还是进来说吧。” 也樱局促不安的进了门,发现所有的窗子都被遮光帘挡着,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直到唐都把灯打开,室内一地狼藉。 四处散落的漫画书,零食和饮料瓶。有些是垃圾,有些还没开包,混杂在一起,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来。 电脑散发着幽幽荧光,正定格着某部也樱不知道的动画。同时还有一台显示器,专门连着游戏机,而枕头就扔在游戏机前的地板上,旁边还配着条毯子。 “你就睡在这里?” 唐都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条湿毛巾,擦了擦脸。 “那怎么可能!” 他从来都睡柜里。 “关于那枚黄铜香篆。”也樱揪着手指,“我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唐都打了个哈欠,擦掉眼角流出来的眼泪,声音慵懒道:“那可不是什么黄铜香篆,那是用鯈鱼骨头做出来的。” “鯈鱼?” “啊。”唐都突然想起来,“芘湖之中,有种长得像鸡的东西,三尾六足四个脑袋,叫起来像喜鹊,这就是鯈鱼。据说吃了它的肉,可以再也不知忧。” 也樱怔住,半天没能回神。 因为她不知道哪里是芘湖;不知道怎么能长三条尾巴六只脚四个脑袋;更不知道什么又叫长得像鸡,叫声像鸟,却是鱼? “鯈鱼肉质稀松,不易保存,骨却坚韧,用以制作器物。由鯈鱼鱼骨制成的香篆,虽然再没那种一劳永逸的强大力量,但暂时性的使人清心,忘忧解烦,还是没问题的。” 也樱并没有真正听明白唐都的话,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在乎,一咬牙,坚定的道:“不管它是什么,这个东西,我想买!” “你可别以为这香篆是什么好东西。”唐都随手从脚底下捞了包鱿鱼丝,发现袋子是空的,挑挑拣拣又拿一包,边吃边说,慢悠悠的眨眼。 “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想一下,考虑清楚。” “我想我只需要考虑它的价格。”也樱害怕唐都出价太贵。 唐都却笑了一声:“也樱小姐,当你活得足够长,其实你会明白,钱从来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张年轻的脸,说出这话没什么信服力。 也樱想法毫不动摇。 执念一旦过了头,就会成为心魔,着了魔的人,却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在磨一把锋刃在内的刀。 唐都把香篆送给也樱了,分文未取。 “凡事有利就有弊,祝你好运。”他只说。 也樱走得头也不回,熬了一整夜,兴冲冲给乔静打电话,“詹太太,您上次预订的香粉已经出货了,总共十盒,每盒三千八。” “我中午就去取。”乔静很积极,对于高出市场的价格完全不在意。也樱小心的将香篆放进香盒里,心中窃喜,或许她失控的生活,终于将被拉回到正轨。 第8章:鯈鱼·承 “也樱,我的货呢?” 乔静捋顺着怀里的小贵宾犬,贵宾犬脖子上还挂着一条价值上百万的项链,也樱隐隐后悔自己开价开低了。 “小樱。” 店门口响起一道虚弱沙哑的声音。 也樱看到长久不出门的丈夫突然来了店里,赶忙迎上去。“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最近都不舒服吗?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陈源看了乔静一眼,目光冷淡的掠开,将一瓶胃药放到桌上。 “思甜昨天回家,说你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最近还总熬夜,睡在店里,饮食也不规律,我不太放心过来看看。” “没什么,只是偶尔疼。”也樱拿着丈夫送来的药,心里暖暖的,“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儿就好好调理。” “嗯。”陈源没说两句话就有些喘,嘴唇青白。 “汪汪!”直到怀里的小狗叫,乔静才意识到自己手有些用力,连忙动作放轻安抚了几下,眼睛忍不住盯着陈源,“也樱,这是你老公?” “是啊。” “身体不太好吗?”乔静平时倒没这么关心过谁。 也樱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如实回答:“先天性心脏病。” “哦。”乔静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脸色突然很难看,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就告别离开了。连东西都忘了拿。 也樱想要打电话跟她说一下,乔静手机却关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乔静都不见踪影。 美容店有钱的客户早就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没什么高消费力,幸好鯈鱼这香篆是可以循环利用的,所以也樱就算降低价格出售给别人,也不算太亏。 思甜不时来店里帮忙,发现妈妈不给人做美容,反倒很热衷推销一种香粉。香粉售出也很快,基本上买过的人就会再来,还会拉上别人一起来。 也樱收钱收到手软,可思甜却眼看着,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妈,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就算生意好也要注意休息啊。”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也樱最近进账多,睡眠又怎么会不好,就算偶尔疲惫,只要点起一篆香,也可以继续心无旁骛的工作。 唯一的,是她最近胃疼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没关系,等我再赚一点钱就休息。”而为了加快进度,也樱越发废寝忘食。 直到某一天,思甜来到店里,哭着说:“爸爸被送进医院了!” 陈源上一次出门,回去之后就患上了感冒,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看到也樱成天忙着,他也不敢跟她说,没想到引发了肺炎,加上心脏病,结果就呼吸困难被邻居拨打了120。 手术刻不容缓,手术费掏空了家底,手上才刚刚开始有些积蓄,不但全部投了进去,还要东拼西凑,跟人借钱。 夜深人静,站在医院的洗手间里。也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有多久没好好看看这张脸了。明明才四十岁不到,鬓角竟然就生出了花白,额头眼角细微处的皱纹,居然比乔静还要多。 刚刚燃起就破灭的希望。她撑在洗手台前,一阵猛烈的干呕,呕出一大滩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青年,那句意味深长的劝告。当初唐都所谓的利,所谓的弊。 “女士,您还好吧?需要什么帮助吗?”进来的小护士瞥见洗手池里一大滩血,担忧的看着也樱。 也樱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体检,我要做全身体检!” 精密的检查之后,医生看着检查结果,面对也樱,几次欲言又止。可沉吟了半天,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委婉的说法,只能直言相告:“你身体各项机能全部退化,有些器官甚至已经到了七十岁水平,几乎是完全丧失功能。” 轰的一下,也樱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坏消息却远不止此。 “你有胃病,饮食不规律,加上长期压力过剩,现在癌细胞已经……”摇了摇头,医生只能象征性的安慰,“别太难过,积极配合治疗,还能维持最乐观的结果。” 最乐观的结果是什么? 也不过是,肉眼可见在指缝里流逝的生命。 也樱面无表情的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捂着双眼,悲伤到极点,笑出了声,同时还有夺出眼眶的泪。 她的手机还在口袋里面响,无数人求购香粉。她掏出手机重重的砸在地上。冷寂片刻,来到了抱海堂。 唐都坐在门口,仿佛料到她会来,桌子上摆着两杯茶,他说:“坐。” 也樱眼神空洞,默然了半天。 还是唐都先开口:“鯈鱼香篆,转化香料所借用力量的真正来源,”他平静的注视着也樱那张早已瘦脱了相,扭曲的容貌,“其实你用过几次,应该就明白。” 也樱木讷的点了点头,“我明白,只是,我以为时间还很长。” 唐都不住摇头,其实与其说也樱是心存侥幸,倒不如惊讶于,当一个人渴望走捷径,究竟能使出多狠的心。 她却仍不觉得自己有错,颤抖着手指,眼底充满了愤慨,怨恨这命运不公。“落水的人仅仅只是想抓住一根稻草,难道也有错吗?” “你并不是落水的人。上天给了你一叶扁舟,你只是不想自己挥桨,所以拼命寻觅某艘大船。最后这艘海盗船真的来了,它给了你一些东西,却又抢走了你的所有。” 也樱冷笑,认为唐都的口吻高高在上,不甘心被他这样指责。“像你这般被命运眷顾之人,自然不会明白,我这种被上天抛弃了的人的滋味儿。” 茶汤里倒映着那双浅蓝色的瞳眸,里面并没有任何对谁的轻蔑,当然也没有同情。 “人生的每一瞬间,都是你自己勾选,你选错了几次,可是从来没想过承担。你可知道,更多的人连选择机会都没有。” “你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好,其实恰恰相反,你是前半生运气太好,以至于你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活着本应该毫不费力,其实活下来,应该拼尽全力!” “就是在错误的路上始终不肯回头,你所做一切努力,便都在为今日苦果埋藏伏笔。” 也樱面露苦笑,“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失魂落魄的离开。 不日,也无风雨美容店老板娘自杀的消息,便传了满城。 陈源闻讯几度昏厥,大家都认为,他肯定也活不长。 身子骨本来就弱,又如何能承受这样沉重的变故,只是可怜了孩子…… 夫妻恩爱至此,大家都不明白,为何最后也樱会选择以如此无情的方式放手。 不过,陈源最终还是撑了下来。 断断续续料理了妻子的后事,再艰难,拉扯着女儿也总要生活。 有人手中有希望,视若不见。有人手中没希望,却从未绝望。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句诗指的,是人历经风雨,回首那一刻,心间的从容。 抖落香篆上的几缕青灰,唐都将黄玉香盒放归原处。 以魂之火,点欲之焰,制成世间最冷也最烈的香。剜肉医疮,饮鸩止渴。你始终要记得,火焰会自己熄灭,却很少自己燃烧。 第9章:如愿·转 妻子离世半月有余,陈源又梦见那个人。 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岁。 彼时的宁城远称不上繁华,人们更没有丰富的夜生活,一过十点,街道便万籁俱寂,公用电话亭附近,青年一身黑衣沉于夜色,所以直到很近很近,陈源才发现他。 小小的孩子吓了一跳,赶忙推开玻璃门,冲出来。 青年被撞的肩膀一歪,回头看了眼他,并没有受影响,而是继续上前投币拨通电话。也正因此,陈源只跑到街角,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露出一边眼睛,悄声观察。 “小崽子睡了吗?”青年含着笑,话语有些顽劣,语调却是温柔的。他说话带着某种口音,并不是宁城本地的方言口:“今晚就麻烦你了,因为工作所以回不去。” “千万别说给他听,小崽子嫉妒心重。” “什么叫年纪小听不懂,他可没什么不懂。” …… 青年说是有工作,却竟然在电话里聊开了。 陈源守在街角,等了不知道多久。腿很酸,眼皮也在打架,朝下点个头的功夫,那先前还在打电话的人,竟然晃到了自己面前。 “哇——”陈源惊呼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因为腿脚不听使唤,差点栽在地上。 青年扶了他一把,陈源只感到彻骨的凉,这个人的手,和死人一样没有温度。 “没伤到吧。”他似乎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很快松手,冲着陈源一笑,弯起的双眼,青年的目光足称得上慈爱。扬了扬手里的糕点纸袋,他问:“吃吗?” 陈源没吭声。 青年从纸袋里拿出一根毛毛虫面包,转头示意电话亭。“你在等人吧,刚好我也在等,一起怎么样。” 陈源吞了下口水。面包上淋着的红色果酱,肉眼可见的酥脆外皮,弥漫在空气中的香甜,不断冲击味蕾。 三餐没有进食,陈源哪禁得住诱惑,所以只纠结了一小下下,便接过面包大快朵颐。 两个人坐到电话亭外的石阶上。纸袋里总共两个面包,陈源以为是一人一个,他把自己的吃完,肚子五成饱,但已经十分满足了。 青年却还递上另一个。 陈源诧异,“你不饿吗?” 青年摇了摇头。 陈源手心微汗,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能讷讷的将面包拿在手里,外层的塑料包装袋一捏唰啦作响,他神情有些羞愧,“我……我不是乞丐。” “我知道。”唐都很淡的回答。 习惯性去摸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烟盒,然而抽出根烟叼在嘴上,才想起身边还有小孩子,于是又装了回去,有些无奈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个,面包好吃吗?” 他像是没话找话。 陈源重重点头,“很好吃!谢谢你!” 说完,松了口气,像是终于找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真好。”唐都闻言一点头,有感而发:“不挑食真好。我家崽子就总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你说这样身体怎么能好。” 看他外表十分年轻,没想到竟然是位“老父亲”。 “……”陈源没有搭话。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他缩起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 而唐都抬头看了看星星,又看了眼手表。 陈源问:“你急着上班吗?” 唐都说:“快了。”却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陈源陪着他干瞪了会儿眼,实在撑不住,昏沉沉睡了过去。 咚—— 巨大的钟声,从来没有听过。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陈源心里明白,是十二点到了。 像是被选中的时刻,盛大招摇宛若宣告某位了不起的人物降临,譬如死神之类。陈源睡梦中感到一股致命的压迫感,心脏在胸口处砰砰砰,打鼓般,活生生要跳出来。 他睁不开眼,稚嫩的手抓紧了胸口的衣服,纵然极力想要挣脱,却也无能为力。颓然倒地,整张脸都憋成了紫色。 人们常说,人之将死那一刻,灵魂是没有重量的,你可以飘起来,清晰的看到外界所发生的一切。然而陈源只感到混乱,铺天盖地的末日,一呼一吸都是奢侈。 从最开始,本能性的深深的想要活下去,到后来拼命希望什么能彻底终结自己。他坠入光线触及不到的深海领域,直到一双冰凉冰凉的手,猛地将他捞出。 “咳……”陈源大口呼吸,引得一阵癫狂的咳嗽。那种窒息感从体内抽离,躁动的心脏被冰冷包裹,慢慢回归原样。 当他终于睁开双眼,从地上坐起来时,天是亮的。 那个奇怪的男人早就不见了,围着自己的是各种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他们好心帮忙,把他送到了派出所。一番盘问以及调查,陈源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在电话亭里等了整整一天,然而妈妈不是粗心大意将他遗忘在那里,而是精心设计把他遗弃在那里。 真相,他有预感,只是不愿意承认。其实陈源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越长大,病情会越严重,也越不好治。那种年头……还不如再生一个。 他意料之外的,只是,没想到妈妈会选定这样一天。手掌摊开,手心里一颗青年留下的糖果,糖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生日快乐。 昨夜,是他十岁的生日。 第10章:如愿·转 “当当当——” “当当当——” 陈源连续敲着门,抱海堂里却没有回应,他有些失望,转身正要离开,门锁突然一松,门骤然的开了。 陈源小心翼翼往里探,看到堆成小山似得垃圾食品袋,袋子里面埋着颗小脑袋,隐约能看到一条嫩粉色的绒毯。 “五百万助攻,五百万助攻……”年轻人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在嘟哝梦话,手腕从毯子里掉出来,没有血色。 陈源纠结了一下,试探性的喊了喊唐都。唐都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睡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神有些涣散,似乎还没清醒过来。 陈源盯着那双乌黑浓郁的瞳眸,神情很惊讶,“你的眼睛不是……” 唐都如梦方醒,整个人就像午夜十二点被人撞见失去了魔法特效的灰姑娘一样惊慌失措,二话不说冲进店铺最里,过了会儿,穿戴整齐,眼睛恢复了蓝色,才又出现。 “陈先生怎么进来的?”唐都记得,自己明明锁了门。 “我敲了两下,门就自己开了。”陈源有些尴尬,挠了挠脑后。 唐都却瞥了眼某个展架后,皱了下眉。 “算了。”无奈的垮下肩膀,唐都去冲麦片,让陈源在椅子上稍作休息,陈源却怎么坐得住,他越发觉得年轻人古怪,于是趁着人不在,偷偷去找画轴。 画轴放在原来的地方,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陈源摸着空白画纸,手却不由自主勾勒起形状,行云流水,可他分明不会作画,当最后一笔落下,他中指尖锐一痛,一颗血珠掉落,氤氲在纸上大片鲜红。 陈源慌忙去擦,红色却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它循着陈源手指走过的痕迹,渐渐拉成细线形成清晰的线条,一个女子跃然纸上,粉腮玉面,半睁眉眼,美丽而哀愁。 回忆起昨夜的梦,陈源不由自主就脑补出影视剧里一些看似貌美,实则狰狞的女鬼,所有被缠上的人,最后都会惨死。 而就像验证他的猜测,用血挥就的美人逐渐在纸上消失,眼前,蓦然垂下一条月白色的锦带,锦带往上,一双云烟水漾的绣鞋,然后是飘动的长裙,慢慢的,女子的脸庞浮现。 “可算是等来了。”美人眉眼弯弯,手中拿着一柄团扇,娇羞的挡在脸上,正要好好跟陈源说说话,一低头,精致的脸蛋却花容失色,“陈郎,你要干什么!” 陈源嘴唇青白,用打火机靠近画轴,火苗喷涌而出,眨眼间燎黄了画纸。 他完全不听解释,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烧画!这个女鬼,不知道她是怎么缠上的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自己必须自救! “陈郎,你停手!”美人有些怒了,杏目圆睁。 陈源却充耳不闻,只害怕被她蛊惑了心智,眼见画轴已经被烧弯了一角,马上就要被点着了,美人忍无可忍,一扇子拍过去,把陈源拍晕。 哐当一声,人倒在地上。 “如愿!”唐都听到动静赶过来,还是晚了一步,被他怒斥一声,美人赶紧拿起扇子挡着脸,慌乱的钻回了画里。 陈源身体无法动弹,眼前一片漆黑,却好像并没有失去意识。 他仍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只要能让女儿活下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陈源一惊,这是他的声音,这不是他当年在医院里说过的话吗? “可是你命中无子,陈先生。”青年的声音平静而冷淡,是一把为人讲故事的好嗓子。 “彭泽湖神青洪君的婢女,名叫如愿,可以帮人实现一切愿望,这是如愿画轴,你只要许愿让她治好你的心脏,从此以后,你和你的妻子一起幸福生活,再无后顾之忧。” “不,我更宁愿让我的女儿活过来!”他是这样的执拗。 青年却摇头:“你命中无子,命运就是这样安排,你的女儿不能活。” “如果我许愿呢?” 青年提醒他:“你的心脏已经支撑不了身体,两个月之后,你的健康状况会迅速恶化,画轴是用来帮你治病的。” “我会死吗?” 青年坦言:“不会,但是会很辛苦。” “我要救女儿!”他于是坚定了。 青年沉默了一下:“你确定?为什么?” “我七岁被母亲抛弃,在孤儿院里长大,我一生渴望有个家,我要有妻子,要有孩子,我会尽我所能对他们好,保护他们。” 青年笑了:“你可以吗?” “我为什么不可以?不要怀疑我的决心。” “我要我的女儿活,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要这样做,哪怕付出惨重的代价,哪怕辛苦,我也都能克服。” “我会给她们最好的生活。” 青年似乎没办法了:“好吧,记清你的话,永远不要后悔。” 回忆戛然而止。 陈源的身体又能动弹了,他睁开双眼,看到唐都,望着年轻人苍白深邃的面容,忽然想起来,原来他早就见过唐都的! 过了整整十二年,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青年的脸上却没有留下一丝岁月流逝的痕迹,而这幅画,他也明白了,当年,他在医院里祈求,却不是对着上天,而是对着这幅画。 “神女如愿。”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画卷犹如应声,悬在了半空中。美人再次迈入现实,有些心虚的看了唐都一眼,站定在陈源面前。 “陈郎,你终于想起来了。”如愿捧着自己的脸,无比委屈:“十二年了,你女儿都长大了,你怎么还不来还愿啊!急死我了!” “着急你也不能越过我私自向他发信号啊,还有没有点儿组织纪律了,能不能行。”唐都舔着塑料小勺,把吃完的麦片放到一边,摆出领导的架势。 如愿有些羞愧,但还是小声提醒:“头儿,你说话……忘了。” “……”唐都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那副中文说不利索,缓慢低沉,极具贵族绅士风的语调:“陈先生,既然想起来了,你我就来谈谈正事吧。” 神女帮凡人实现愿望,却也不是白帮的,既然有许愿,自然也要还愿。陈源含着一粒药,舌尖弥漫着苦涩。唐都叼着吸管,双腿微搭,翻阅着一本册子。 “陈先生,当年你要求如愿帮你的女儿活下来,并且给你十二年时间,现在,该是你报答她的时候了。” 陈源回想自己这十二年,不但没有让妻女过上好的生活,还反而拖累了她们,自己不能工作,一直要妻子供养,“小樱是被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死。” 假如当年他不在唐都面前一意孤行,而是听从劝解,治好自己的身体,那么就算和也樱没有孩子,可至少也樱不会积劳成疾,最后患上癌症自杀身亡,至少她能活着。 陈源懊恼不已,悔不当初。 唐都见他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于是打着商量道:“这样,我多宽限你半天时间,你回去好好道个别,晚上,乖乖过来。” 陈源恢复了记忆,自然也记起当初对如愿许下的报酬——一命才能换一命。 陈源踉踉跄跄的离开。 如愿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的背影,咬着手指,“头儿,咱们是不是太残忍了,看着他还怪可怜的,感觉他是好人啊。” “这个世界不分好人和坏人,好人就从来都不会做坏事吗?”唐都面无表情。 “他自以为能反抗命运,结果还不是被病魔打倒,他无法实现自己的诺言,给不了妻女理想的生活,干脆就封存了这段记忆。” 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是陈源的梦想,也是支撑他长大的信念,家应该是什么样的,每个人有不同的定义,但在陈源心里,显然与也樱结婚还远远不够。 “陈源求你的时候,你觉得他是为了女儿,我却觉得,他是为了自己。” “是这样吗?”如愿不太理解。 “陈源的心脏病,是会遗传的。” “可是我明明听到他和她女儿说……” “他和她女儿不是这样说,当然,他和他妻子也不是这样说的。” 陈源爱也樱吗?答案是爱。陈源爱思甜吗?当然也是爱。但是,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从头到尾,陈源都在拼命实现他自己的梦想,这是一个自私的梦,不惜任何代价。 陈源和也樱很像,是同一种人,所以他们是夫妻。你看,生活其实很讲道理,就是你给它什么,它给你什么,你还想跟它抢方向盘,那你恐怕只会越偏越远。 “照这么说,那真是有点活该了。”如愿擦了擦眼角,泪水还没流出来就被风干了,不过仔细想一想,也是唏嘘。 十二年,陈源没有过上一天自己想要的日子,从心脏病一发不可收拾人生彻底失控,他就该意识到了他的梦想已经永远沉沦。所以,才会痛苦到忘记整件事情吧,因为不想承认,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不过追本溯源,那孩子之所以有先天性心脏病还不是因为……”如愿的话没说完,就被唐都扫了一眼,那眼神与以往都不同,阴鸷而闪烁着警告。 “我去睡觉了。”唐都打了个哈欠,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人畜无害的模样,仿佛刚刚只是错觉。 他把门锁上,打开墙上的柜子进去补觉,等着稍晚一些陈源回来。如愿回到画里,掰着手指计算,“半天时间,六个时辰。” 如愿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但对于陈源来说,一分一秒都是奢侈。 第11章:如愿·转 对于一个出生起就身患疾病的人来说,死亡其实并不是难题,难的是怎样告别。 陈源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用笔写下便利贴,关于每样东西应该如何使用。 他坐在沙发上,极力想编出一套能让女儿轻易接受的说辞。 基本上无解。 他懊恼的揉着头,准备去菜场买菜,至少要亲手做一顿晚饭的。 站在楼门口,看到正好放学回家的思甜。 思甜将一个摔在地上的小男孩扶起来,拍掉他衣服上的土。 小男孩盯着思甜看了半天,伸手指着她的脸:“大姐姐,你出门怎么不把脸洗干净?” 陈源脸色一变,立马要出去教训小男孩一顿。 思甜却蹲下身子,柔声说:“姐姐的脸很干净哦,这不是脏东西,是上帝留下的花,因为姐姐是战胜过死神的人。” 小男孩被哄得一愣一愣,“所以这是奖章吗?” “当然啦。”思甜大方的笑着。 陈源才恍然,原来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女儿早已成长的十分厉害,早已不再是只会缩在厚厚保护壳里,对一切感到抗拒、恐惧的人。 这样,自己是不是也能走得安心一些呢? “爸爸?”思甜发现陈源愣愣的站在台阶上,不由感到奇怪,“今天下班比平时早吗?” “没有,跟老板打了招呼,休息一天。”陈源话才说完,思甜便忧心忡忡的问他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陈源沉默了一下,转而问思甜要不要去花园。 思甜七八岁的时候,一家人经常在这里野餐,陈源有时候会搬弄烤架,亲手给妻子和女儿制作烤肉,引得邻居们纷纷艳羡,那是陈源在病中少有的觉得幸福的事。 “还记得吗?你最爱吃五花肉。”父女二人坐在花园的椅子上,陈源回忆到,“那时候妈妈负责串,我负责烤,你就专门负责吃,你吃的可快了,所以每次总要买好多。” “有一回你噎着了,还被送去医院,可把我和你妈吓坏了。只可惜后来你年级升高了,作业越来越多,这活动就取消了。” 陈源的话语中难掩惋惜,因为知道自己时间所剩无几,就越发后悔从前有意义的事情做的还不够多。 思甜盯着自己的手指,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尝试说出自己的心声。 “其实,那时候我很讨厌爸爸提议出来野餐,我特别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又不是演电视剧。每回我坐在花园里,周围那么多路人,我都觉得自己被盯着,被他们笑话。” “那次被噎着也是我想赶快把所有烤肉吃完,然后我们就能赶快回家。结果下一次爸爸你反而买了更多的肉,妈妈还把它们切成很小的块儿,嘱咐我慢慢吃,没人抢。” 对于思甜来说,美味的烤肉就是她当时最大的仇敌,盘子里总是被放的满满的,任凭她嚼啊嚼也怎么都吃不完,回去躺在床上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还要生顿闷气。 “后来我就想了办法,哪怕没有作业,可是爸爸说要野餐,我也会假装作业很多,就是为了不要出来见人。” 思甜觉得自己那会儿真傻,有好吃的东西为什么拒绝去吃,那些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又哪有功夫关心她一个小屁孩儿。 陈源却愣住:“你不喜欢,为什么不说?” 思甜道:“因为妈妈说你身体不好,只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才会笑。” 陈源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年,始终是也樱和思甜在迁就他。 他闭上眼睛,满心的荒谬与愧疚,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这样不称职的丈夫,这样不称职的父亲,果然消失才是最好吧。 “思甜,有件事情我想……” “爸爸,你知道有时候你真的很固执。”思甜的话却还没说完,继续道:“你经常做一些我和妈妈不能理解的事,我们总要被迫迎合,我曾经想,是不是因为你生病了,所以脑子里就会总有奇奇怪怪的想法?” “思甜……”陈源觉得羞愧的抬不起头,更觉得女儿的控诉字字珠心,然而思甜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怨怼,反而顾盼神飞。 她只是轻松的讲出这些事。 “长大以后,尤其是释怀了我的某些缺陷以后,我才越来越感谢爸爸的奇怪,要不是你的天马行空,当我回忆起童年来只有一片黑暗。” “我自闭,我拒绝与任何人接触,我恨不得永远不要见人,可是,我有趣的经历,说起来却那么多。” “野餐噎到被送去医院,和隔壁床吃龙虾过敏的小姐姐认识,而她成为了我的第一个朋友;在草地上放风筝,风把风筝打下来,砸到好大的一只狗,我们被追的到处跑。 “在河边垂钓,你坚持要带一个西瓜,结果半路西瓜摔成两半,我们只好蹲在路边吃;还有大半夜不睡觉去山顶看星,一家人都被蚊子咬的满身大包; “对了对了,还记得吗?有一年万圣节,你非要学外国人,带着我奇装异服去小区各家讨糖,结果一楼的大妈发起募捐活动,给咱们家捐了好几大箱糖……” 思甜笑的直捂肚子。 “是爸爸你的陪伴,让我的童年从未孤单啊。” 陈源从没听女儿说过这些话,莫名的眼前风有些大,十二年来,他每天都在自责,认为自己拖累了整个家,认为自己没有用处,然而,却还是有一丝意义的吗? 至少,在女儿心里,这个家并没有失去家的样子,他擦了擦眼角,看着思甜稚气未褪的脸,仿佛下定某种决心,站起身道:“怎么样,现在还喜欢吃烤肉吗,爸爸给你做?” “好!”思甜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呼雀跃。 陈源和思甜买上五花肉还有配菜,晚上,父女二人合做了一顿饭。 吃饱以后又看了部电影,把思甜哄睡着,陈源穿上外套偷偷出门,在与唐都约定的时间之内,回到了抱海堂。 唐都精神抖擞,正在打游戏,“准备好了?” 如愿从画里跳出来,摩拳擦掌,迫不及待,“随时准备着!” “……”唐都一脸嫌弃:“没说你。” 他把游戏手柄扔到一边,目光落在陈源身上,“准备好还愿了吗?” 陈源脸色凝重,半晌,祈求:“能不能……放过我。” 唐都的眼睛慢慢眯起来,嘴角上翘,却能明显感觉出他的怒意。 如愿赶忙用小扇给他扇风,大眼睛眨呀眨,不解的看着陈源,“陈郎,你这副身体早就完了,你妻子也过世了,你还背着一堆债务,这人间你还有何留恋?” “我并不留恋。”陈源道,“可是我的女儿只有十二岁。” 虽然她已经学会坚强,懂得刻苦,能够独立,能够不再怨恨现实与自己和解。虽然她总有天会独当一面,成为真正的大人。 可是她现在还这么小,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就这样丢下她,只要有一点点存在的意义,这次,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女儿。 唐都挥开在自己眼前乱晃的扇子,走到陈源面前,那张有着深刻轮廓,年轻俊美的脸,在这一刻蒙上了阴霾。 他微微敛着眸子,以绝对的身高优势俯瞰着陈源,苍白的手搭在陈源的肩膀上,陈源便感到强烈的压迫感。 “求……求你……”陈源咬着牙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是吗?”唐都不知想到什么,走到如愿身边,在如愿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 如愿惊讶的捂住嘴,“那也太狠了吧。” 唐都抱着手臂,冲着陈源一挑下巴,“你去问问他呀,看他答不答应。” 如愿有些迟疑,咬着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的问:“我可以让你活着,但是,我要把你的心取走,你……你能同意吗?” 陈源脸色一白,看向唐都,青年却已经重新坐回地板上,操纵着游戏人物开始闯关了,轻快搞笑的背景音乐在房间里回荡着,对比此时的氛围,诡异无比。 陈源说:“我没有了心脏,会怎么样?” 唐都笑了一下:“生不如死。” 陈源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唐都转过头来,都怀疑如愿是不是偷偷取走了他的性命,正警告的看了如愿一眼,才听陈源哑着嗓子道:“我,愿意。” 唐都:“……” 如愿劝道:“你得想好了,一旦答应,你以后每一天每一秒都会非常痛苦,到时候你再想死可不成,你要是还敢反悔,我们头儿非撕了你!” 陈源点头,却没有改变心意。如愿看了唐都一眼,唐都五个手指头上挂着妙脆角,冲着她缓缓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那好吧。”陈源的眼睛被如愿拿扇子挡上,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我开始了哦。” 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陈述一天的天气,陈源却感觉抽筋剥骨一般的痛,痛的支撑不了身体,整个人跪在地上,如愿的手继续,直到触到一片温热,抓住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她还是有些不忍心的,别开了脸,将心脏取出,如愿把扇子移开,地上没有一滴血,陈源的胸口也没有半分伤口,只有冰冷的双手,失去血色的脸,证明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陈郎,你还好吧,你一定很疼吧。” “没关系,疼一阵儿就习惯了。”唐都面无表情,指了指大门。 “……多谢。”陈源扶着墙壁,艰难的走出抱海堂。 如愿心疼哭了,吧嗒吧嗒掉眼泪,“头儿,我觉得你说的不对,陈郎不是最爱自己,他是爱他的女儿,为了女儿甚至甘愿生不如死!” “哦,那就当我说错了吧。”唐都操纵着游戏里的小人儿,小人儿不知怎么的,硬生生一脑袋撞在杆子上,掉血被送回了原点。 唐都眉宇间有些不耐烦,抬手换了款游戏。 第12章:如愿·转 如愿捧着颗凡人心,无聊的要命,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这个有什么用?于是她开始等,等陈源受不了,自己回来。 可是一天过去,十天过去,半个月都过去了,陈源还是没有来。 倒是唐都网购的料理锅到了,说明书上贴心的附送十几种菜谱,他叉腰看着案板上的一众食材,心想现在就缺个替自己洗菜的人。 哗啦哗啦—— 唐都尝试着把鸡翅切成花刀。 哗啦哗啦—— 唐都把被切烂的鸡翅丢开,重新研究鸡腿。 哗啦呼啦—— “……”唐都转身,怒目瞪着跟只背后灵一样飘在自己身后时不时搞出点动静引人注意的画轴,“如愿,你有事吗?” “头儿!”如愿从画里跳出来,“陈源不后悔,可是我后悔了,把陈源弄进画里,还能有个人陪我解闷儿,可我要一颗心干什么啊,血淋淋,又不会说话。” 如愿又开始泪眼汪汪。 唐都不想理她,低下头继续与食材斗争。 陈源坐在收银台后,拿起每样商品扫码,手有些抖,但这些天,他已经适应了很多,至少不像之前一样拿都拿不起来。 商店老板还是怀疑,“陈源,我看你好像不舒服,要不然我再批你两天假,你去医院好好瞧瞧吧,是不是毛病又厉害了。” 陈源摇头,“没事。” 他已经没有去医院的必要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拼命工作,陪在思甜身边。 深夜,临近下班,一抹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商店里,陈源看到青年阴沉沉的脸,有些害怕。唐都却靠近陈源,嗅了两下,确认就是这个味道。 “烤肉,香喷喷的烤肉。”唐都浪费了无数食材,炸掉厨房,也无法做出的美食,“你是怎么做的?” 陈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唐都在说什么,正要开口,唐都却已经失去耐性,他直接去冷柜拿了两盘肉,把陈源带回店里,让陈源亲自下厨。 如愿看到陈源,高兴的不得了,“果然还是太痛苦了吧,陈郎,你若是受不了,我愿意替你向我们头儿求情!” “不……不必了。”陈源想说自己就是来做饭的。 唐都把如愿一把推开,“别碍事。” 由于不能离开画轴太久,所以得到否定答案,她只好失望的回到画中。 唐都如愿以偿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烤肉,陈源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想要离开。 “等等。”唐都挑着眉,“就没什么想说的?” 青年心情十分不错,这时候若是提出什么要求,他说不准会点头。陈源却拖着早已疼到麻木,没有感知的身体,淡淡道:“我不为我的决定感到后悔。” 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是陈源的梦想,是支撑他长大的信念。家应该是什么样的?从前的陈源会说:“是有我,有我的妻子,有我的女儿。” 而像如愿所说,他的身体已经如此,也樱也已经自杀,现实与他的梦想早已相去甚远,还有什么留恋,现在放下一切,不正好解脱? 可是,思甜的那些话让他醒悟,就是因为痛恨父母的自私,才走到今天,如果自己就这样轻易放下,又与当年遗弃自己的母亲有何不同? 也樱是他的妻子,他更是也樱的丈夫,思甜是他的女儿,他更是思甜的父亲,他已经用自己的狭隘毁了也樱,现在还要毁掉思甜吗? “我不是不愿意死,而是我不能去死!”陈源坚定的说。 唐都舌尖上一颗孜然粒在打转,听着陈源的话,他沉思片刻,召来如愿,又在如愿耳边说了两句话,这次如愿激动无比,“头儿,你可当真?” “当真。” “好!”如愿从画中取出装有陈源心脏的盒子,蹦蹦跳跳来到陈源面前,“陈郎,我把心脏还给你,我们头儿说了,作为交换,可以给我自由。” 从此以后,如愿就可以在外界自由行走了,不局限于一张画,如此一来她自然也不需要非把陈源拉进去陪她。 幸福来得太快,陈源一时不敢相信,而如愿已经虚空探去,将心脏回归原位。体温慢慢回升,痛感也逐渐减轻,陈源踉跄了一下,黑白色的世界,仿佛重新焕发生机。 一切回归了原样。 不,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同。 “作为烤肉的谢礼,我们头儿特意嘱托我治好你的病。”如愿用团扇挡着脸,眉开眼笑。陈源看向先前一直冷酷无情的青年,青年伸着一条腿,正瘫在沙发上呲嘴剔牙。 陈源失笑,原来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再三道谢,想着回去可以和思甜好好生活,只是心中仍有疙瘩,也樱她…… “对了,记得把腌制烤肉的酱料配方留下,烤肉好吃的秘诀就在于这点吧。”唐都指了指柜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柜台上摆着一本摊开的小册。 陈源看了一眼,有些惊讶,接着好像突然松了口气,心中释然。 他写下配方,转身离去,如愿好奇的凑过去,“原来就算没有鯈鱼香篆,他的妻子也会因为陈源感染肺炎而被击垮跳楼自杀呀。” 这么说来,唐都还救了陈源一命。 不对…… 如愿顺着这条线,越想越觉得蹊跷。 最后,她恍然大悟,“因为能够正视自己,所以陈思甜与陈源敞开心扉,鼓励他看清了自己的价值和责任,也樱在生命的最后凑齐手术费,救了他,你从一开始就在布局让陈源活着,烤肉什么的……” 唐都躺在沙发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烤肉什么的,真是好吃呀。” “头儿,你算计我!”如愿忿忿不平,她等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结果在陈源身上毛儿都没捞着! 不过还好,至少她现在有自由。 “算计?只猜对了一半儿。”唐都戴上眼罩,遮住满眼的狡黠。 半个月后—— 抱海堂里依然密封很严,拉着遮光帘,暗无天日。 唐都裹着粉嫩嫩的毛毯,一会儿嗑瓜子,一会儿喝可乐,瓜子皮就那么随地乱扔,可是屋子里奇迹般的纤尘不染,就连早前凌乱的货架也被收拾的整整齐齐。 厨房里,飘来烤肉的香味儿。 如愿穿着围裙,终于终于确定,自己被坑了! “头儿,你根本不是替陈源跟我交换,你就是想找个人帮你打杂!” “这就是你随便开门让你老板我人设崩塌的代价。”唐都冷笑两声,眨了眨眼,抠出眼眶里的蓝色美瞳镜片。 至于为什么戴美瞳,对外人说话装腔作势,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爸爸,这次期末我考了班级第一!” 思甜拿着奖状,放学就迫不及待来了商店跟陈源报喜。 陈源一脸骄傲,一口答应晚上要做好吃的犒劳他们家小状元,顺手把几样电器放到货架顶上。思甜不由感叹:“爸爸,你这次遇到的医生好厉害,你的嘴唇也不发青了。” 因为抱海堂的事情说出来太过奇异,陈源怕吓到思甜,也怕思甜不信,所以对她的说法是自己换了新的医生。 陈源摸着思甜的头,“所以说,爸爸身体越来越好,就可以赚更多的钱了,我们很快就能把借来的钱还上,还能有自己的积蓄。” 所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对吧? 思甜在商店里认真的写作业,等到陈源下班,父女俩可以一起回家。思甜咬着笔杆思考一道难题,抬头时,看到路边一个蓬头垢面,在捡别人吃剩下的面包的老阿姨。 “爸爸,她好可怜。”思甜忍不住说。 “什么?”陈源顺着思甜的视线看过去,认出了那个女人,她是也无风雨的客人,陈源见过她一次,于是心生恻隐,拿了几个饭团,又倒了热咖啡,让思甜给对方送去。 “阿姨,您吃这个吧,面包都硬了。”思甜轻声的说。 “谢谢,你是个好孩……”乔静接过咖啡,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却在看到思甜那张脸的时候,认出了她,接着像受了刺激一样,慌忙跑掉了,饭团也没拿。 思甜感觉莫名其妙,回到商店跟陈源说了事情的经过,陈源想不通,便让思甜不要管了,“说来奇怪,我倒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可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思甜随意的说:“或许就是以前真的见过吧,擦肩而过的那种。” “有可能。”陈源没有放在心上,继续专心给货架上新来的电器贴价签。 乔静慌不择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脚下一绊,摔了一跤。泥土吃进嘴里,牙齿磕得生疼,乔静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眼泪,因为疼,也因为委屈。 她究竟,为什么沦落成这样? 凭什么这样! “阿姨,你没事吧。”眼前飘下一条月白色的锦带,乔静抬脸,一个身穿罗裙梳着发髻打扮十分古典的女子停在自己面前,手中拎着萝卜白菜。 女子身旁,一个形销骨立,穿着黑风衣戴口罩的青年看着她,声音含着笑:“阿姨,你受伤了,我的店就在附近,我们扶你去休息一下吧。” 第13章:双镜·合 乔静的手心搓破了皮,膝盖也青青紫紫,好在半辈子养尊处优,体格优越,伤势并不重,如愿把她搀回抱海堂。 处理了伤口,被递上一杯热牛奶,乔静喝了一口,却仍旧失神,眼前挥之不去那个脸上有鲜红胎记的女孩儿。 像,实在太像,简直一模一样! 连年纪也差不多。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阿姨,你的脚扭伤了,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地,你有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我帮你联系一下,让他们接你回家。”如愿说。 乔静回过神来,看出如愿的古道热肠,又看了眼席地而坐正在专注看书的青年,打量着这间装修古色古香,奢华开阔的店面,想就知道眼前俩人不缺钱。 乔静于是叹了口气,满脸可怜道:“阿姨是被赶出门的,没有家人可以联系,也没有家可回。” 乔静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她被继子撵出家门。 “我年轻时候嫁给他爸,他爸比我大三十岁,跟前妻有的这么个孩子,我也是拿他当我亲生儿子,他却一直视我这个继母为眼中钉。他爸身体好的时候还能护着我,身体不好了他就开始想七想八。” “自从半年前他爸住院,他一天都没在医院待过,反而在外面花天酒地,胡吃海喝,喝多了耍酒疯,站在家门口诅咒我,骂我,威胁我滚出他们家,还说哪天他爸死了,我休想带走一个钢镚儿。” “这不,他爸病入膏肓,人一没,他立马就把我给撵出来了,还让保安守着大门,门都不让我进,什么都不让我拿。” “真是太过分了!”如愿立马义愤填膺,可是又觉得不理解,“虽然他说一个钢镚儿都不让你带走,但你毕竟是他继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他把你赶出家门,你就找警丨察!” 说到这里乔静却开始支支吾吾:“不能找警丨察的,警丨察怎么会管这种事儿。” “怎么不管,你还可以找律师,打官司,无论如何也能拿到自己应有的财产!”如愿大手一挥,“阿姨你要是没钱,我们借你这笔钱!” “这……这怎么好意思,不用了不用了。”乔静却极其排斥这种做法。 “为什么啊?”如愿不能理解,“说到底这件事儿您没错,给人当后妈又不是错,你打官司百分之百能赢,警丨察叔叔也会护着你,至少不会让你无家可归,除非您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难不成您怕他?” 乔静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我哪有什么把柄!” “那为什么……”如愿就这样刨根问底,不问清楚不罢休,唐都于是拿脚踹了她一下,知道她就是太闲了,毕竟在画里头憋了不少年,也就憋了不少话。 “人家阿姨不想说,你干嘛非要问,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唐都把漫画书翻过一页,看了眼乔静,漫不经心的说:“阿姨,你没地方去,可以先在这里住着。” “你们真是好人!”乔静觉得高兴,同时又觉得不甘心,遥想自己几天前还过着富家太太的生活,什么也不用想,整天逛街买包折腾脸,现在却在街头流浪,厚着脸皮住在陌生人的家里,不过她的脸皮也确实足够厚。 唐都白天睡在墙柜里,晚上不是打游戏就是刷番,如愿倒是正常作息,她现在可以睡在外头了,可是已经习惯了在画里休息。 将近两百平方一整层楼的店铺,可以轻轻松松遮掩两个人奇妙的夜生活,乔静被安排在前面小客厅的沙发床上,略带不安的睡过去。 “阿姨,您吃这个吧,面包都硬丨了……” 乔静梦到了思甜,梦到了她在街边给自己热咖啡喝,可是在乔静的记忆里,这个十一二岁脸上有着醒目红色胎记的小女孩儿却不叫思甜,而是叫西西。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乔静当时刚刚离婚,带着儿子小宁搬到新的小区,但她没打算在那里久住,她已经给自己找好了新出路,只是落实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西西是她楼上邻居一对老夫妻的孙女儿,特别贪玩好动,老夫妻腿脚不好,楼里也没有其他孩子,自从她搬到这里,自从知道自己有个七八岁的儿子,西西就整天来敲门,说要找弟弟玩儿。一开始乔静耐心的跟她解释:“弟弟先天不足,有心脏病,不能出去跟你玩儿。” 西西说:“那我可以陪弟弟只在家里玩儿,不出去。” 乔静就觉得特别厌烦,架不住她死皮赖脸,也带她跟小宁玩过两三次。有一天,乔静从外头回家,西西不知道从哪儿突然跳出来,把乔静吓了一跳。“阿姨,我找小宁,我买了新的蜡笔。” 乔静阴沉着脸:“小宁去外婆家了,以后都不回来。” “不可能!”西西却说:“小宁答应我的,和我一起画画,他才不会不告而别!” “他就是不会回来了!”乔静懒得理她,直接打开丨房门,把门重重一关。当天晚上,趁着她下楼扔垃圾,西西却偷着进了他们家。 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居然在她家翻箱倒柜,大概是没看到小宁于是就以为他被藏到了什么角落里,乔静一回家就发现很多自己放在暗处的东西都被找出来了,收在牛皮纸袋里的照片被洒了一地。 “西西!”乔静生气极了。 西西却呆呆的拿着两张照片,“这个孩子我认识,是我外婆家附近的,几年前她失踪了,外婆说她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乔姨您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西西皱着眉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她满是警惕的看着乔静,乔静立马把她手里的照片夺过来。 西西便迅速爬起来跑向门外,乔静意识到情况不妙,就冲出门去抓她,西西开始大喊起来,“爷爷,奶奶……” 乔静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去过人人艳羡的好日子了,她不想因为一个小丫头惹上什么麻烦,于是她捂住西西的嘴,把她给拖回自己家。 乔静可能永远也忘不了,西西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表情,那张脸上丑陋的胎记,扭曲鲜红,像是洒了满脸的血一样。 “乔姨……” “阿姨……”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胎记,同样十一二岁的年龄。 乔静轰然从梦境中惊醒,抱海堂里暗幽幽的,天花板大灯一关,他们给她留了一盏与这店铺相称却十分古老怪异的烛台。 弧形的铁架上安着一排空穴,七八根扁平的白蜡烛坐在里面,屋子里没有风,但因为燃烧速度不同那烛火也会摇摇晃晃,让乔静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尤其是刚刚做完噩梦。 她翻了个身,结果就看见里面一排排的展架,摆放着造型各异的东西,全部都是古物,在黑暗中无声矗立,像是无数只眼睛。 乔静有些紧张,想去找一杯水喝,却在小客厅的桌子上看到了唐都的那本漫画,漫画上一个面容扭曲的小姑娘正被一个女人死死捂着。 漫画的留白处,写着小女孩儿内心的呐喊:乔姨,我无法呼吸! 乔静像被摄走了魂魄一样,霎时间也停止了呼吸,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境里。 这时,却听一个中文口音怪里怪气,缓慢沉凉的声音在背后说:“12岁女童失踪多年谜题,今日揭晓谜底。” 乔静转身,便看到唐都倚在墙边,脖子上的猫耳耳机还在变换着多彩呼吸灯,他整张脸仍然是那副死白的颜色,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乔静因此有些心存侥幸,“你这是……这是哪里买来的漫画书啊,好奇怪。” 唐都没有回答,而是踱步走来,手中什么玩意儿反光,晃了乔静一眼,乔静定神看清楚那样物品,瞬间被击溃:“你到底是谁!” 唐都却把手中的镜子竖起来,摆到乔静的脸前,答非所问道:“《淮南万毕术》记载,上古神兽归钟,可知未来之事。” “你,可还记得它吗?” 镜子照着乔静那张年老色驰的脸,镜面掀起淡淡的涟漪,接着里面换做了一张年轻美艳的脸,正是乔静自己。乔静当然记得,二十几年前,就在这张镜子前,她做下了能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那天乔静带着小宁去医院,但事实上无论医生说什么她都拿不出钱给小宁治病了,医院外面很多算卦先生,他们抓准了病人和病人家属的心思,说出一个个或好或坏的结果,乔静掠过他们,停在一个女人的卦摊前。 乔静印象很深刻,因为那个女人短发红唇,非常的年轻,打扮时尚漂亮,怎么看也不是干这一行的,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可是乔静就是鬼使神差的让她给小宁算上一卦。 女人拿着一面镜子,说是能让乔静看见未来,而乔静缓缓站在镜子前,看到里面的景象:她垂垂老矣,却在街头流浪,无家可归,狼狈的捡别人扔下的面包吃。 女人说:“太太,你将来会因为儿子,无处安身,注定凄凉。” 第14章:双镜·合 乔静不信命,也不信一面镜子能剧透未来,但她不怀疑女人的话。 现任迟迟不肯松口,就是因为嫌她带着个拖油瓶,小宁不但有病,还是她跟那个人生的,所以詹志明不愿意接手。 与其耗下去,遥遥无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耗掉詹志明最后一丝耐心与怜悯,断绝自己过上好日子的可能,那么不如舍弃一个,保全一个。 她又不是没给小宁治病,可是治不好,有什么办法?乔静觉得自己给了小宁生命,又辛辛苦苦养他到七岁,够了。 “多谢大师指点。”乔静给了女人两百块钱,算是给自己买个心安理得。 她下定了决心,把小宁接出来,领到一处陌生的地方。 “你在这里等妈妈,妈妈去对面买东西,一会儿回来。”她慈爱的摸了摸小宁的头。 “妈妈——”小宁扯住她的衣角。 乔静紧张的攥紧了十指,“啊?” “妈妈可以买一包糖吗?”小宁笑着对她说,“每天吃药好苦。” 乔静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拿开儿子的手。 在他期盼的目光中,她走过马路,消失在超市入口,甚至没回过头。 她就这么把小宁遗弃了。 因此西西去找小宁,她只有谎称小宁去了外婆家,谁想到西西不肯善罢甘休,还进到她家里,一下翻出那么大的秘密——乔静是个人贩子。 确切地说,乔静的前夫是个人贩子,她只是帮凶。 虽然知道违法,可是在大把钞票面前,恐惧也是纸老虎。再说那年代监控不发达,基本上零成本,低风险,暴利。 可是,或许是报应,后来乔静怀孕生下了小宁,小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明明家里没有一个人有这种疾病! 接着买卖也出了问题,砸了,夫妻二人因为钱打得不可开交,纠缠不休七年后离了婚,她什么都没得到。 后来她想到去找詹志明,彼时詹志明下海经商,已经身价百万,完全洗白,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过去与他们是同伙儿。 以过往作要挟,加上自身风韵犹存,乔静搭上了詹志明,她甚至破釜沉舟,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却在这当口儿上被一个小丫头翻出了黑历史。 冲动之下,本性使然,乔静捂死了西西,并且让詹志明帮自己处理现场,没过多久,独身一人的她便成功嫁进了詹家,摇身一变成为豪门太太,过了不少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当年镜中的预言仿佛早已灰飞成泡沫。 可是詹志明一病不起,继子开始下手抢夺公司。 这些年乔静没能给詹志明生下孩子,自然也没有资本与之较量,她想着只要能安度晚年也心满意足了,然而继子连这样也不容她。 继子拿西西的事情作为要挟——詹志明竟然保留了罪证!乔静没想到,那老东西会留这么一手!她也只能认栽。 “可是我不明白,”抱海堂里,乔静几近癫狂,“是这面镜子告诉我的,是它让我那样去做的,我已经尽力改变,为什么还是得到这种结果!” 那个算卦的女人只说她会因为儿子流离失所,却没说清楚究竟是哪个儿子。 要是她没有在那天狠心丢下小宁,西西也不会看到照片,要不是为了杀人灭口,她现在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一步踏错,千错万错。 “没有为什么。”唐都却说,“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还记得吗?他早就说过,是命运选择了人们,最后,也是人们选择了命运。 “我不甘心!”乔静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五官扭曲宛如修罗恶鬼。 如愿被吵醒,从画中现身,被她吓了一跳。 困得没骨头似得趴在唐都肩头,如愿问道:“怎么了,你把她的心也给挖了?” 老实说陈源被挖心都没这么狰狞。 “没有。”唐都动了动肩膀,让如愿闪开,脖子上的呼吸灯一闪一闪,衬的他表情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归钟镜“嗡”的一声,抱海堂里疾风骤起,漫画书被迅速翻动。 只打开一半的剧情,继续在面前演绎,被捂住口鼻的小女孩儿伸出利指,在女人的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乔静惊恐的闭上双眼。 西西死时的脸庞却清晰涌现,那突出的眼球,剧烈膨胀的血管,“噗呲——”,鲜血喷涌而出,乔静脸上湿凉一片。 “啊!!!”她披头散发狂奔出抱海堂。 不知跑了多久,竟然来到一片墓园,看到两个墓碑,盯着墓碑上的照片,乔静再度抓狂了,这就是曾经住在她楼上的那对老夫妇! “老婆,你走慢点儿。”有人来到墓园,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女子三十几岁,长相算不上漂亮,却也清秀温柔,怀中抱着一捧鲜花。 她催促自己的丈夫,“快一点,爷爷奶奶该等急了。” 乔静看到女子停在老夫妇的墓碑前,把鲜花摆上去,含着眼泪一鞠躬,真诚的说道:“爷爷奶奶,西西来看你们了。” 乔静再三确认,献花的女子说自己叫西西,她走上前,颤抖的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你……你是西西?” 女子愣了一下,怪异的盯着她,“你是谁?” 乔静却只重复,“你是西西?” “神经病吧,西西,不要理她。”乔静蓬头垢面,看起来的确有些精神不正常,女子的丈夫把她拉到旁边。 乔静却突然扑上去,抓住女子的肩膀,大声道:“不是,你不是西西,你不是西西!” “放手!”男人怒喝道,“你再这样我们报警了!” 乔静听到他们要报警,瞬间被打灭了气焰,仓皇离开。 然而犹如一棒打在头上,她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真正的西西是这个女子,她已经平安的长大,那么脸上有红色胎记,当年自称为西西经常来找小宁玩儿最后又被她掐死的,是谁? 乔静想出了一身冷汗。 “要走就走,不走靠边,挡什么路。”过街天桥上,乔静茫然的望着天,结果被一个边走路边照镜子的姑娘撞了一下,姑娘不满的骂道。 乔静却在那镜子里,看到一张半边脸有红色胎记的女孩子的脸。 她侧过头去,女孩子站在天桥另一端,眼睛盯着她。 乔静脑中那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她到底是谁? 不管是谁,都是厉鬼来索命了! 躲不掉的,自己已经躲不掉了!! “别找我……” 乔静拼命往后退,腰抵在天桥的栏杆上,仍然没有停下。 脚下一轻,她翻身而下。 那个拿着镜子的姑娘还想拉她一把,但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乔静从天桥掉到马路上,来不及停下的车子又撞到她,将她撞出三米远,血洒了一地。 所有车子都被迫停下,交通乱成一团。 天桥上的人们哗然一片,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交头接耳。 撞了人的司机没有逃走,从车里出来,拉着一个路人急急的争辩:“是她自己掉下来撞到我的车子,不是我撞到她,你看到了吧,你们可要给我作证!” 陈源送思甜去上学,思甜站在天桥上,几秒前感觉被一道刺眼的光闪了一下,仿佛是谁的镜子照到了她,下意识的抬脸看去,结果与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对视几秒。 对方突然坠下了桥。 陈源注意到骚乱,慌忙护住女儿。 思甜却呆呆的道:“爸爸,好像是……商店外面的那个阿姨。” “是吗?”陈源安抚思甜,“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爸爸过去看看。” 陈源向下一探,现场惨不忍睹,乔静的身下淌着大片的鲜血,但还有呼吸,周遭没有一个人拨打120,只有那个司机打电话,却只是报了警。 陈源赶紧叫了救护车,乔静被送到医院,护士询问基本状况,陈源为难的说,“我不是家属啊。” 从乔静身上翻出手机,护士赶忙打给通讯簿里的儿子,然而对方态度极其恶劣,“什么?那个小三儿出车祸了?死了没?没死是吧,好,等死了再告诉我!”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护士傻了眼。 乔静还保存着最后一丝神志,她望着陈源,口中嗫喏,可是声音很小很小,“小……小宁……” 陈源就是小宁,乔静知道! 就在最后一次去也无风雨店里的那天,她看到陈源,几乎一眼就认出! 也樱的话,更是百分百验证了。 可是乔静没有勇气认下他,反而选择了再也不去那里。 “小宁……” “阿姨,您说什么?”陈源蹲下身子,却怎么听也听不清楚。 乔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陈源口袋里装着一大包糖果,哗啦啦洒了一地。 乔静泪流满面:“对……对不起……” 陈源听清了这句,却满是讶异,不清楚这个阿姨为什么要跟自己道歉。 这时医生推开他,把乔静推、进手术室,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机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心电图成了一条线。 “爸爸!”思甜跑过来,发现陈源红了眼圈,十分奇怪,“爸爸?” “啊?”陈源回过神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突然悲伤涌现,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 第15章:双镜·合 陈源觉得,自己或许是同情这位亲情淡泊,又遭遇意外的阿姨吧。 不过也仅仅是一位萍水相逢的阿姨而已。 他看了眼时间,牵起思甜的手。 “咱们走吧。” “回家。” 父女俩与一个短发红唇的女人擦身而过,耳边“叮”的一声。 陈源嗅到空气中有花香,清新淡雅,有些像是栀子。 他回头寻找,却已经没有了人影。 拐角处,短发红唇的女人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纠缠在一起的铜钱串,总共四枚铜钱,其中一枚却在方才磕出了裂纹,黑气缕缕泄出,弥散在空气里。 “咔啦”一下,铜钱竟然裂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 深秋时节,昼短夜长,才六点钟,天空已经是很深的颜色。 灯光层层铺垫,整座城市流光溢彩,不同于旧城区热气腾腾一片烟火人间,cbd新区更像一座水晶砌成的堡垒,繁华冷静,美而不属于任何人。 连黑漆雕花路灯照出来的光都是冷白色的,简直自带刀剑属性。 唐都不喜欢这个地方。 “别闹脾气了,不就是门童拦了你一下嘛,头儿你穿得确实可疑,不怪人家。” 如愿本来以为唐都那身万年不变的黑风衣,搭配墨镜、口罩、礼帽已经够灾难的,结果当他在门童的要求下脱下风衣,露出里面那件虚拟歌姬的圆领t恤衫时,那才让空气都凝结了。 要不是八百年能赶上一回他们头儿请客,还是在这种高级酒店西餐厅,她绝对转头就走,怎么都丢不起这个人。 “我可疑,你穿的跟个汉朝来客似得,就不可疑。”唐都托着下巴,再浪漫的夜景也没心思欣赏,想到对自己戴有色眼镜的门童转头却对如愿客客气气,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年头穿成我这样的都是富婆儿。”如愿一摊手。 “……”唐都想锤她,难道他看起来就不富吗,亏他今天特意换了一款新款美瞳,瓦蓝瓦蓝的,中世纪贵族水准好不好。 “难得外食一回,就开开心心的啦。” 如愿其实没想明白以他们头儿这种死宅属性怎么就心血来潮了。当唐都拿起菜单点了最便宜的两个套餐,她就更惊讶了:“你确定吗?这么点儿够吃?” 唐都漠然瞥她一眼,“多点你买单?” 他这个月账单早爆了,报销额度都用尽了。 “我可没钱。”如愿喝着餐厅赠送的气泡水,随口道:“我以为头儿能为所欲为呢。” 唐都指了指头顶,“打工的,有什么为所欲为。” 两个人正说着,隔壁桌客人落座,是一位楚楚动人,优雅高贵的女士,外表看起来四十岁,但能瞧出保养的痕迹,所以真实年龄要再往上。 她身边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衣着同样体面光鲜,小西装里塞着方巾,如愿本以为这是奶奶带着孙子,不成想小男孩儿开口,喊那位女士为妈妈。 “这可真够晚婚晚育的。”如愿忍不住说。 “你懂得还真多。”唐都以讽刺的口吻道。 “我虽然生活在画里,可是生活也与时俱进,虽然是老古董,我又不老古董。”如愿说绕口令一样辩白一番,又隐隐觉得这个女士面熟。 她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个明星嘛,九十年代被称为玉女掌门人的,大火过的一个女演员。” 林萃如。 如愿看过她的电影,所以有一点点印象。 “她四十三岁结婚,四十五岁才生儿子,今年都五十五岁啦,一点也看不出来。”如愿看着资料惊叹道。 唐都只想说,你这位神话时代的人物就不要说了吧。 小男孩儿眨着大眼睛,单纯的问:“妈妈,你藏起来那张照片上的姐姐到底是谁啊,在你怀里抱着的。” 林萃如脸色一黑,“哪有什么姐姐。” “有啊,就是脸上红红的,有胎记的那个。”小男孩儿说。 如愿支着耳朵,敏锐的捕捉到这个讯息。 结合之前的经验,她看向唐都,想起头儿今天一反常态的行为。 “她不会就是……” “嘘——” 唐都和林萃如同时开口,两个人因此互相看了一眼,唐都歪着头对林萃如露出一抹笑,林萃如却从他的双眼中看出古怪来。 “您的儿子真可爱。”唐都开口。 林萃如沉默半晌,才展露标准化有些虚假的微笑,“谢谢。” “儿子继承了您的美貌,而不像曾经的女儿生的丑陋怪异,您很庆幸吧。”唐都接着说,眼角弯的更深了,还从口袋里掏出小零食递给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怯怯的不敢接。 林萃如的表情僵住,如遭雷劈一样,“你怎么知道……” 如愿查到的资料上,没有写林萃如有一个女儿。 若不是儿子翻出很多年前的照片,这件事应该早就死在了时间里。 “您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绝无恶意,甚至还要感谢您。”唐都满脸真诚道,要不是有西西,他还要费好大的力气,纠正某些错误。 林萃如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苍白的指尖。 在成名以前,她有过一段错误的感情。 当时她很年轻,甚至不到二十岁,两个人没有结婚,她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脸上有一块红色胎记,这让她大受打击,年轻人不定性,没多久她还和男朋友分了手。 女儿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犯了一个蠢,后来因缘际会进入娱乐圈,拍了一部电影一炮走红,公司给她安排了玉女人设,这段失败的感情,这个丑陋的女儿,就更见不得光了。 林萃如经常把女儿一个人扔在家里,除了养活她,其他什么都不管,更不许她出门,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 小小的孩子就这样在孤独和寂寞中长大,直到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去找同样身体有缺陷的楼下邻居玩儿。 她不能说自己的妈妈是大明星,于是就冒领了楼上被爷爷奶奶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小姑娘西西的身份,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会死在玩伴的母亲手里。 乔静杀了她,又让詹志明帮忙清理现场,林萃如回家发现女儿不见了,她不敢声张,不敢报警,独自找寻了一阵儿,她回家坐在沙发上,发现自己不是在担心,而竟然松了一口气。 事业蒸蒸日上,然而纸包不住火,总有露馅的一天,林萃如害怕自己从高处跌落,而那颗会摧毁自己人生的炸弹,自己消失了。 都说娱乐圈是大染缸,会把本来白色的人给染黑,但林萃如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否本来就是黑色呢?她可以眼睁睁放任女儿失踪,甚至知道她有可能遇害。 恍然一过很多年,直到林萃如生下儿子,某一天陪着儿子逛文具店,看到一盒蜡笔,她才轰然落泪,很奇怪,一场眼泪迟了几十年。 林萃如忍不住拿出仅有的那张合照看,结果被儿子看到,便开始缠着她追问。 “我一直在做慈善,帮助可怜的孩子们,但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她不会因此原谅我。” 林萃如捂着眼睛。 小男孩儿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意识到妈妈哭了,便拿起纸巾递过去。 唐都想到在陈源身边的思甜,淡淡道:“其实她过得很好。” “真的吗?” “我有能力知道这件事,你不就应该相信我吗?”唐都双手放在桌上,很自然的反问,林萃如沉默了一下,止住了眼泪。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追问,可是转而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于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含着眼泪冲着唐都一再的点头。 “谢谢。”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只要能听到她过得还好,林萃如便能放下了。 第16章:脉望·起 在詹亦霖眼里,四十岁到五十岁是男人人生的分水岭。 他爸四十岁的时候还籍籍无名,几年后突然暴富,并且开始暴丨露风流本性,以至于年轻时多次流产早就不应该再怀孕的他妈,硬是顶着高龄产妇一尸两命的风险生下了他。 可惜他从出生到存在都没讨得他爸欢心,他爸就像个神经病,谁不喜欢老来得子,偏偏他跟与孩子有仇似得,小时候他无缘无故就会遭一顿毒打。 长大一些,才稍好了点儿,可能是因为两口子离了婚,他爸终于意识到自己当个丈夫挺失败的,至少得当个好爸爸。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他就死性不改,把乔静领回了家,乔静黑心肝,詹亦霖有时候怀疑自己被后妈虐丨待他爸其实都知道,就是不在乎,懒得管。 总之在一片水深火热中,熬啊熬,终于他也熬到四十岁。 过了今夜十二点就是了。 他爸一辈子没送过他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一死,是给他最好的礼物。 “恭喜詹大少爷升级为詹董事长、詹总!” “恭喜霖霖重生!” “吹蜡烛!” 詹亦霖头上顶着王冠,身上穿着朋友们为他定制的国王礼服,但因为比较胖,远处看跟只巨型娃娃似得,对着蛋糕大声许愿:“希望贱女人跟我爸一样,赶紧死了!呼——” 吹灭四十根蜡烛,整个房间陷入末日般的狂欢,其实这群人早在之前就喝嗨了,狂轰乱炸桌上蹦迪,但詹亦霖不介意。 他把后背金色的斗篷一摘,坐回椅子上,旁边周大少和姑娘调丨情,已经进入后半段,百无聊赖,贤者模式,基本说什么都答应。 詹亦霖趁机递过去一杯酒,问道:“你知道我接手公司之后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 周大少说:“没有老子管着,花钱可以更为所欲为了?” 詹亦霖摇了摇头,“是我终于能花钱为所欲为做充满理想的事情了。” 周大少拿眼角斜了下他,脸上的笑容贱兮兮的,但还是抬手碰了个杯,“恭喜你,这是好事儿。” “那可不。”詹亦霖兴致勃勃,开始说自己要做的几个大项目,说到动情处搂着好哥们儿的肩膀,信誓旦旦道:“年化三成,稳赚不赔,你看这屋子里几十个人,哪个近哪个远我心里有数儿,不是谁都说。” “真够义气!”周大少怼了下詹亦霖的胸口。 詹亦霖欣然道:“哥们儿打算投多少?” 周大少沉吟了一会儿,“我倒是想有多少就投多少,不过最近手头紧,你解放了我这不是还没吗,家里有老头子坐镇,我想买台款限量跑车都束手束脚看人脸色。” 他问:“上回投的能取出来了不?” “肯定能,够一年了。”詹亦霖连声说着,松开周大少的肩膀,把酒杯搁到桌上,点起了一根烟。 周大少道:“就知道你靠谱,放心,等把车给买了,我把剩余的钱跟下季度零花钱一齐投进去,也不是为了回报,就是支持兄弟你的事业。” 还要下季度…… “够意思。”詹亦霖呵呵笑了两声,胖胖的脸眼睛挤成一条缝儿,拉着一个姑娘过来给周大少倒酒,捂着自己黑屏的手机起身。“我去接个电话。” 当然没什么电话,他就是有些胸闷。 登上八十八层大酒店的天台,风有些大,视角却好,已经到了城市安静的时分,只有少数极为繁华的地段还亮着灯。 城市霓虹,流光溢彩。 脚下是宁城最好的酒店,正是周家的产业,詹亦霖过个生日,之所以搞这么大声势请这么多人,就是想把周大少哄开心了,让他多投点儿钱。 结果那么多酒都没喝的他晕头转向,什么买跑车没钱,詹亦霖不相信他的话,不同于自己这种暴发户,周家什么人家呀,真正的豪门。 可他不能把话说穿,也不能表现出急躁,虽然心里真是没底了,但他怕鱼跑掉。 “糟老头子,活着的时候瞧不起我,死了也甩给我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世界上存在一夜暴富吗?存在,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投机倒把,建起来的空中楼阁,迟早都会坍塌。 别看这些人现在一口一个詹少爷、詹总,要是他们知道公司早就没钱了,甚至多年来都是在拆东墙补西墙,他们喊他孙子都是客气。 老头子的投资公司,一开始就是场骗局,公司的现状就是多米诺骨牌,全面崩盘就是一指头的事儿。 詹亦霖越想越烦躁,烟一根接一根的抽,在天台上不停打转,甚至想要么自己卷款逃走得了,但那显然不现实。 “——” 天台角落,猝不及防的一声,酒罐子被踢倒。 詹亦霖眯眼看去,这才发现早自己之前,天台上是有人的,只不过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衣服,站在阴影里,又悄无声息,所以自己才没发现。 但是对方慢慢走了过来,在对面大楼以及不甚明朗的月光掩映下,詹亦霖看到一个极高的身影,得有一米九,很瘦,手中拿着啤酒罐。 走到他身边,青年踉跄了一下。 詹亦霖顺手搀扶,心想不知道是哪个二代喝多了,然而尴尬的是,当他扶住青年之后才发现那只修长的手握着的罐子上写着pep.si。 啥情况,喝可乐喝醉了? “谢谢。”青年开口,声音清冷好听,沉凉如水,带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詹亦霖有一瞬间看到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蓝色,怔忪了下。 青年撇开他,摇摇晃晃往楼梯走去。 詹亦霖手上的烟不知不觉燃尽了,烧着了手,他这才回过神来,骂了一句,把烟头丢在地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强扯轻松的表情回到用餐房间。 开门的时候正撞见周大少把一瓶九万多的红酒跟自来水似得倾灌在石桌花纹凹槽里,然后拍着手鼓动大伙儿做游戏。 “霖霖回来啦。” “哎。”詹亦霖应了一声,忽然有些想念老头子,虽然他算不上合格的父亲,但至少他活着的时候自己不犯愁花钱,现在是一边肉疼一边还要硬着头皮叫大家吃好喝好。 结账的时候,看到天价的账单,有些尴尬。 “霖霖,要我说你就不用给钱了,都是一家人,咱家自己的酒店,客气什么呀。”周大少特会说话,然而他自己来吃饭也都明算账,詹亦霖又哪好意思。 “别介,本来就说我做东,生日请大家乐一乐,怎么可能不掏钱。”现在突然反悔,别人该怎么看,对他的经济状况更起疑了。 但詹亦霖手里现在几张卡钱确实不够,詹志明一死,不少人跟周大少一样急着变现,公司没多少钱,他只能把自己小金库都交了,犹豫要不要打给老婆,让老婆给自己汇点钱。 正是左右为难之际,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捏着张卡递给了收银员,“刷我的。” 多么及时,多么阔绰,英雄豪侠。 詹亦霖转头盯着青年。 在场所有人都盯着青年。 唐都处之自若,一只胳膊搭在大理石柜台上,轻敲食指,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此刻那件版型已经旧到不可考究的黑色风衣,也让人毫不怀疑是国际超一线大牌。 直到收银员开了票据,詹亦霖才开口阻拦,“这怎么好意思,我们又不认识,怎么能让你花钱,何况这钱也不……” “钱不多,没事儿。” 唐都接过发票,淡淡扫了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转头对着詹亦霖,神色自持从容,“萍水相逢,有来有往,就算认识了。你帮了我,我也帮你,我们就是朋友。” 詹亦霖恍惚了一下。 他说的帮,难道是自己在天台上扶的那一下吗? 举手之劳,重金相报? “霖霖,你朋友?”周大少原本低头玩手机,这会儿却突然凑上来,上下打量着唐都,满脸礼节性微笑。 詹亦霖看了唐都一眼,点了点头。 周大少问:“不是宁城本地的吧,海外人士?留学归来?哪所贵校啊。” 唐都笑而不语,神色温厚,目光却有些冷冽,隐隐有些不悦,微挑的眉梢甚至透露出些许傲慢,半晌,才悠然的道:“不值一提。” 不知道是回答的哪句。 但越这么说越让人往高里想。 周大少大笑两声,“可别谦虚了,一看就是天才生。” 他拍了拍詹亦霖的肩膀,“咱们学渣能跟学霸交朋友,还是咱们的荣幸,我就先走了,回头有机会介绍你这位朋友给我认识认识,还挺合我眼缘的。” 詹亦霖客气了两句,把一行人送出门,跟唐都聊了一阵,发现唐都话不多,于是交换了号码,说改天再聚。 唐都走的时候,詹亦霖停在门口看了会儿,地下车库蹿出一辆红色法拉利,唐都冲他轻抬下巴,他挥了挥手,眼神发亮,心想自己还真碰上了一条巨鳄。 巨鳄把百万豪车开到租车行,支付租车费,重新掏出那张餐票,盯着上面的零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扶了下墙。 他手指哆嗦着点开打车软件,滴了一辆出租车。 回抱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