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爱》 一、实验室的白光 高平,快下来! 楼下,高平的同寝室室友在大声叫着。高平答应一声,把最后一台示波器关掉,又打量了一下实验室,才走出门去。 今天最后一节是实验课,又轮到高平做值日,所以等他清理好后,整个实验楼都空空荡荡了。现在已经快到五点,如果再不赶到食堂,可能今天这顿晚饭他就得挨饿。 窗帘已经拉上了,屋里有点黑糊糊的。高平关上门,急匆匆地跑下楼。实验室在五楼,又没电梯,等高平跑出大门时有点气喘吁吁。一出门,那同学便叫道:高平,你怎么没拿书? 高平怔了怔,才发现手上空空荡荡,方才跑得太急,居然忘了拿书。他道:你们等我一下,我再上去拿。 别去了,再等你一会,连饭底都吃不上,先去吃饭吧,吃完再来拿。 大学里的食堂被学生们戏称为饲养场,伙食差不说,几千人的学校就只有一个小食堂,每次吃饭时都象爆发了一次革命,下课的学生如同攻打冬宫的赤卫队员一般冲进食堂,用不了十几分钟就把饭菜一扫而光,去得晚些就只能吃到一点剩菜剩饭了。等高平在一片混乱中吃完饭,已经过了五点半。 现在是年底,天黑得早,五点半已是暮色苍茫,实验楼里也已非常昏暗了。一个人也没有,高平独自向五楼走去,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空落落地响起,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仿佛,有什么事会发生。 上了五楼,高平走到实验室拿了书,正要下楼,忽然楼道里闪过一道亮光。这道亮光象是电焊发出来的,极其明亮,他被晃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是没关什么仪器引起爆炸么?虽然没有声音,高平还是吓了一大跳。亮光是从边上的高能物理实验室发出的,里面有一台昂贵的粒子加速器。他冲到那个实验室门前,一把推开门。门刚推开,他就听到了一声撕心咧肺的惨叫,这叫声虽然竭力压抑着,听起来还是很响,当中还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声音。高平叫道:是谁?谁在里面?说着按着了门边的开关。 灯亮了。和高平想象中的一片狼藉不同,里面仍然很整洁,只是地上有一些碎玻璃,看样子是一只打碎的玻璃杯。有个人直直地躺在地上,边上那台粒子加速器的电源灯还亮着,仍然发出轻轻的嗡嗡声。 这人是俯卧着趴在地上,高平走到他身边,把他扶了起来。一看清他的脸,高平不由得惊叫起来:刘教授! 刘教授是学院里最怪的一个怪人,他是国外出生的,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据说小时还见过爱因斯坦。毕业后回国,一直在学院任教。刘教授年轻时十分风流倜傥,但是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待遇,吃了不少苦,后来虽然摘帽平反,却成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头,平时总是沉默寡言,上完课就走,也没结过婚,至今仍是单身一个,高平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他把刘教授扶到椅子上,道:刘教授,你没事吧? 刘教授慢慢睁开眼,眼里突然流下了两行泪水,喃喃地说:错了,错了……高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慌得手足无措,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用手拍着刘教授的后背道:出什么事了? 刘教授吁了一口气,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看向高平:你是哪个班的? 我是物理系的,我叫高平,刘教授。 刘教授慢慢站起身,看了看四周,道:没事了,谢谢你,走吧。他伸手关掉了粒子加速器的开关,便向门外走去。高平虽然满肚子疑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跟着他出去。 这件事高平没有对别人说,看样子也没人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高平每天泡图书馆,复习功课,课余的时候看看小说。刘教授每周给他们上两节课。他上的是大课,足足有三个班。挤在那个阶梯教室里,看着面无表情正在讲课的刘教授,高平总是定不下心来,那次刘教授说的那两个字总是回旋在他脑海中。 刘教授说的错了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做什么实验,发生差错了?想到这儿,他想起看过的科幻电影里那些科学怪人。那些科学怪人总是发明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自己不要也碰上一个吧 下课铃突然响了起来,刘教授一下闭住了嘴,收拾东西走了出去。这是刘教授的特色,只要下课铃一响,他必定走人,绝不多说一句。看着刘教授清瘦的背影,不知为什么,高平突然打了个寒战。 刘教授到底在做什么? 二、奇怪的痕迹 如果星期一到星期五是学生的地狱历程,那么星期六就是学生的天堂了。高平不算那种用功到变态的学生,可是他一没女朋友,二没有什么嗜好,周六一大早,便进了自习室,准备看看课本,再看看一本小说。 那是本翻译过来的科幻小说,很巧,讲的居然也是个科学怪人的故事,插图上那个科学家画得有两三分象刘教授。他不禁失笑,也许科学怪人都这副模样吧,头发乱糟糟,瘦削,架一副宽边眼镜,眼神里带着些疯狂。如果自己将来也是这副样子的话,会怎么样? 他把草稿纸翻过来,在上面描了一个人像。他根本不会画,只是画着好玩,一半倒是临摹插图。可是,当他顺手画出了眼睛时,才意外地发现,自己画得居然颇有几分神似刘教授。 高平心中一阵烦乱,把那张草稿纸揉皱了扔到一边,想静下心来好好复习一下功课。可是,那一双眼睛总是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 那一双眼睛,带着些疯狂,也带着些忧郁。 马马虎虎做了些作业,头有些痛,他掩上书走出自习室,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周六,校园里比平时安静许多,高平绕着教学楼走了一圈,走到了实验楼前。他抬头看了看,正想走开,突然,他看见从实验楼上传出了一道亮光。 那是从五楼的高能物理实验室传出来的。虽然这实验室的窗帘都拉上了,可毕竟还有缝隙,亮光正是从窗帘缝里传出来的。高平一下站住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上面。 今天周末,按理实验室不会有人,可是这道亮光绝不会是他的错觉。 高平走到实验楼的大门前,伸手推了推。本来周末大门都是关上的,但现在这扇门却只是虚掩着。他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走了进去。 楼道里灯都没开,黑糊糊一片,高平每踏出一步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边上出来一个老师。如果真有一个老师看见他,问他想做什么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可是今天是周末,看来实验楼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慢慢走上了楼。楼梯边上亮一些,但是这些亮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带着一种怪异的气氛,仿佛光线中有无数细小的活物,正在争先恐后地发出一片喧嚣,只是高平知道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异样的静谧带给自己的错觉。 太静了,静得耳朵里也发出嗡嗡的耳鸣。高平走上了第五层,才突然间发现周围实在太安静了些,而那种耳鸣,其实也是真的有声音,正是从高能物理实验室里传出来的。 一定是那台小型粒子加速器发出来的。虽然这台粒子加速器太昂贵了,象他这样的本科生还不能用,但他已经听得很熟,这正是那台机器开动时发出的蜂鸣声。在这个时候开动粒子加速器的,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刘教授。 会是刘教授么?这时高平已经走到了高能物理实验室前,声音正是从里面发出来的。他轻轻推了推门,门从里面反锁了,他凑到窗边往里看了看,但窗帘拉得很严实,也看不出里面的情形。 他正想再看一看,忽然眼前又是一亮。虽然隔着厚厚的窗帘,高平还是被这阵亮光耀得眼花。他没用过粒子加速器,却也知道粒子加速器肯定不会发出这样的亮光的。他正在诧异,门忽然开了。 刘教授从门里走了出来。刘教授虽然年纪不算轻,但此时却象更老了十岁。也许是实验室里的灯光太暗淡,映得他满头头发都似花白了,他夹着一个扁平的纸箱,步履踉跄地走到门边,扶住门框不住地喘息,似乎随时都会倒地。 刘教授! 高平抢上前去,一把扶住他。当他扶住刘教授的手臂时,刘教授浑身一颤,看向高平,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高平不知道刘教授想的到底是什么,他扶着刘教授道:你没事吧? 刘教授身上冷得象是冰做的,这时还在发抖。高平突然发现,在刘教授的臂弯湿了一块,上面还沾着些白色的东西。他正想看看清楚,然而这些白色的东西一下子化成了水。 那是雪!不但刘教授身上沾着雪,他的头上也沾了许多,怪不得看上去头发象是白了。 高平心中打了个战。现在是年终了,但今天并没有下雪,而高能物理实验室里也并没有冰箱一类的东西,刘教授身上的雪是从哪里来的? 刘教授勉强坐了下来,又看了一眼高平,道:你是叫高平? 是,我是高平,刘教授。 刘教授拍了拍头上的雪,道:你看到什么了? 刘教授的话带着惊异,似乎在担心什么。高平道:我不知道。刘教授,你在做什么实验么? 刘教授舒了口气,看看四周。粒子加速器已经关掉了,高平发现实验室门口有一个圆圆的痕迹。那是块湿漉漉的印迹,似乎刚放过一块湿布。 刘教授也发现高平在注意这块湿迹,他道:走吧,没事了。 高平的好奇心越来越浓,他走到那块湿迹前,蹲下来用手指摸了摸。那块痕迹很冷,更象是放过一块冰。他抬起头来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快走吧,我要关门了。 刘教授站起身,做出要关门的样子。可是他刚站起来,身体便是一晃,差点摔倒。高平抢上前去扶住他,道:刘教授,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这样说只是想唬唬他,哪知道话刚说出口,刘教授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寒光,高平吓了一跳,还没回过味来,刘教授的手忽地扬起,手上拿着一只杯子,以一个老年人不可能有的速度和力量向他头上砸了下来。 三、相对论也是相对的 高平费力地睁开眼,眼前仍是金星乱冒。一时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头象是裂开一样地疼痛。他刚想坐起来,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刘教授的声音低低地在他耳边响起:你还好吧? 一刹那,方才所发生的事登时回到他脑海中。高平猛地坐了起来,叫道:你干什么?刚看过的那部科幻小说也有差不多的情节,那个主角发现了科学怪人的阴谋后,同样被那个怪人打昏,醒来后就象一只小白鼠一样被绑得严严实实,准备被做实验。现在可不是小说,刘教授如果是个怪人,那自己肯定不会有那个主角那么好的运气,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出来的。 然而他身上被没有被五花大绑,只是平平地躺在桌上。他摸了摸头,头上贴着块湿湿的东西,是块打湿了的纸巾。他拿下纸巾,纸巾上还沾着些血迹。 那是被刘教授打的伤口。他看向刘教授,还没说话,刘教授已经很局促地搓了搓手,道:真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这副样子又不象是科学怪人了。高平满肚子气本想发作,可是看着刘教授的样子,气也发不出来。他跳下桌子,又拿纸巾按了按伤口。还好,伤口血已经止了,看来伤势不严重。他把那块湿纸巾扔到纸篓里,道:刘教授,你到底在做什么? 刘教授可能还在内疚,都不敢看高平,只是看着高平的脚,低声道:我在做一个实验,学校不会同意的实验。他顿了顿,又道: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实验。 是什么? 高平对实验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了,他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实验室。实验室的门还开着,要是逃出去,刘教授多半追不上,只要不让他发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他正准备拔腿就跑,刘教授忽然道:时光倒流。 如果高平没有听清,那他现在一定冲出实验室了。可是这四个字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让他动弹不得。他张口结舌,期期艾艾地道:是什么? 时光倒流。刘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胡说,这是不可能的。 相对论初步是在高中时就学过的。高平还记得当时物理老师就说过,相对论就证明了时光倒流是不可能。刘教授难道是疯了?他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刘教授,刘教授现在一脸沮丧,可能还在后悔方才打了自己,但脸上一点也看不出疯了的样子。听高平这样说,刘教授抬起头,微微笑了笑道:对,如果相对论是真理,那的确是不可能的。 高平吃了一惊,道:什么,难道你推翻了相对论?他已经不想再走了,只想再听听刘教授的解释。 坐下来吧,这话很长。刘教授说着,先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高平象是听课一样也跟着坐在刘教授对面,下意识地要去摸笔记本,可是只摸了个空,才省觉现在并不是在上课。 绝对零度是零下273.15摄氏度,你应该知道吧? 高平点了点头道:是。 绝对零度也就是温度能达到的下限。小时候他一直想象低温是可以无限低的,然而后来学过物理才知道,温度不论降得多低,总不能低于零下273.15摄氏度,所以这个温度被称为绝对零度。 速度也一样,光速被称为绝对速度,因为没有发现过超过光速的,这个速度是每秒 每秒三十万千米。高平抢着说了。刘教授点了点头道:大致正确,虽然实际速度还要小一点,不过平时的计算可以用这个近似值。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物体之间的引力是与两个物体的速度和质量有关的一个变量。 高平道:是的,这个中学里就学过了。 然而我们平常计算,总是沿用牛顿的万有引力公式,并不考虑物体的速度,这是为什么? 高平道:这是因为物体的速度和光速之比实在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 对了。刘教授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相对论公式中有一个致命的地方,当物体的速度超过了光速,那这个公式就无法解释了。 高平道:可是,没有物体会超过光速他刚说出口,马上看到了刘教授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心中一动,道:刘教授,难道,你发现了相对论的错误? 刘教授站起身,指了指那块湿痕道:对,就是这儿。 那块湿痕已经差不多干了,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出来。高平看了看,还是想不通这和相对论有什么关系。他道:这到底是什么? 刘教授却象没有听到他的话,喃喃地道:二十世纪初,人们还把万有引力当成金科玉律的真理,当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时,很多人都在反对他。然而,最终人们还是接受了相对论,因为相对论毕竟更接近真理,万有引力公式只是相对论在忽略速度影响时的近似公式。 接近? 接近。刘教授重复了一遍,因为万有引力公式只是一个近似公式,所以相对论也是相对的。 四、超越光速是可能的 不可能!高平猛地叫了起来,也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逻辑,万有引力是相对的,所以相对论也一定是相对的?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叫道:是谁?谁在楼上?这声音很凶狠,是打扫卫生的工友发出的。刘教授拿起边上的纸箱道:我们先走吧,到我家里,我慢慢和你说。他走到门口道:老郑么?是我,我们马上就走。 高平和刘教授走下楼时,工友老郑还在警惕地看着楼道。当他看到刘教授才松了口气,道:刘教授,是你啊。做完了么?我要关门了。老郑在学院里干了几十年了,他的资格比现在的院长还老,那些年轻的老师看到他都有些害怕。 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走。刘教授顺口说着,正要走下楼,老郑忽然道:刘教授,你也别想太多了,过去的都过去了。 老郑嘴里忽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高平倒是大感意外。刘教授站住了,回过头道:有些事是忘不了的。 唉。老郑拿着拖把,也没再说什么,便向上走去。 刘教授的家就在学院里,和那些单身的年轻教师住在同一幢教工楼。只不过因为他年纪大了,所以他是一个单间,不用象那些老师一样得两个人合住一间。 进了门,刘教授把纸箱放在桌边,道:坐吧。伸手在抽屉里翻着什么。高平打量了一下四周,刘教授的家倒没有半点科学怪人的味道,虽然没什么家具,收拾得倒也干净,四堵墙倒有三面堆满了书。窗边有一张写字台,让高平意外的是,桌上居然放着一张女子的照片。 那照片还是黑白的,看样子已经很久了,起码也已经有三十年。那时刘教授还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吧,也许,那是刘教授当初的女友,可是高平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不近人情的刘教授也会谈恋爱。 这时刘教授翻出一张创可贴,扔到高平面前道:来,贴一下。 高平撕开创可贴贴在伤口上。这伤口并不大,血也早就止了,其实没什么大碍。他一贴好,再也忍耐不住,道:刘教授,你难道发现了超光速的物质?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可是当他看到刘教授点了点头时,他还是无法不大吃一惊。他道:那是什么? 他已经无法想象超过光速是什么样子。超音速必须通突破音障,超光速是不是也要突破光障?而超过光速后又是怎样一种情形?这些都已经超出了他学到过的知识范围。他小心翼翼地说:难道,是粒子加速器中得到了超过光速的粒子么? 当然不是,这些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的。刘教授似乎也不想多说了,粒子加速器只能得到亚光速的粒子,但是经过这个场物质转换器,就可以达到超光速。 场物质转换!高平又是大吃一惊。这又是一个科幻小说中常见的题材,他道:难道,场和物质的转换你也已经发明了? 能量场和物质相转换,从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从来没有人可以做到。有人说上个世纪初俄罗斯的通古斯大爆炸就是由于宇宙来的一道射线发射到地球,由于能量太大,转换成了物质而形成的,但提不出确凿的证据,因此也得不到验证。 刘教授点了点头,道:粒子被加速到超越光速后,就转换为场了。 等等,高平只觉脑子也被搅成了一团稀粥,你说过,粒子是经过场物质转换器才可以达到超光速的,怎么说到了超光速才转换为场? 刘教授笑了:你知道爱因斯坦有个时间收缩理论么? 知道。爱因斯坦提出一个伽马系数,说速度越大,伽马系数也越大,而这个物体的时间与伽马系数成反比。 对。刘教授拿出一支笔来,写下了一个公式,等于1减去速度与光速平方之比后再开方。在这个公式里,速度不能超过光速,否则系数就成为虚数,毫无意义了。这是相对论公式的一个推导公式,简单而言,就是说速度越快,时间越慢。当你运动速度达到接近光速,时间就接近静止。 是啊。可是,如果速度真能超过光速,那该怎么说? 刘教授的眼睛变得发亮:虚数并不是没有意义,它的意思是说,物质在进入场物质转换器之前,就已经成了场。 如果在经过场物质转换器前物质就就成了场,那么这场物质转换器还有什么用? 因为经过场物质转换器后,它的时间是倒流的。 高平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呆呆地看着一本正经的刘教授,忽然暴发出一阵大笑。超光速,场物质转换,时间倒流,这些科幻小说中的名词在刘教授嘴里说出来,让他感到一阵可笑。他笑了几声,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又道:那么,时间旅行也是可以实现了?我们可以回到过去了? 他的话里已经带着嘲讽了。可是刘教授却点了点头,道:是的。他顿了顿,才道:我已经将它实用化了。 五、三十年前的爱情 回到过去,这是个太不可思议的词了。高平小时候就经常想,人如果能回到过去,那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可这只是他在胡思乱想而已。刘教授的这句话让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刘教授,不知道刘教授到底是疯了还是在骗自己。 刘教授拿起桌上那张女子的照片,喃喃地道:你不信?我知道你不会信,哼哼。 高平站了起来,道:刘教授,快吃饭了,没事的话我先下去。 走吧走吧,刘教授看也没看他,只是这事你可不能对别人说。 吃午饭时,同学见高平额头贴了一张创可贴,好几个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学校里经常有人打架,但高平从来不参与这些事,现在这个老好人居然也额头带伤,自然让他们诧异。高平胡乱编了个理由遮掩过去,他们也没有怀疑。 如果不是刘教授内疚于打了自己一下,大概也不会告诉自己吧。高平洗碗时默默地想着。可是,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尽管他总是不敢相信,但不知不觉地,却觉得刘教授说的是真话。 那块湿痕,还有刘教授身上沾着的雪,这些都无法解释。也许,刘教授真的发明了回到过去的机器? 洗好碗,他把碗筷都放进了碗橱里。走出去时看见一些同学正围着门口一张布告说着什么,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挤上前看了看,却是院长发的一张布告,说是上个月学院里用电大幅上升,连教学楼和实验楼的用电量都有了极大增长,因此再次严禁学生使用电热器具。天冷了,学校里又不提供取暖器具,一到晚上,宿舍里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电热炉、电热杯、热得快全都用上,学校把宿舍楼的保险丝换得极细,只要一用电热炉就会烧断,没想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电热器具居然用到了教学楼和实验楼里,也是始料未及。 这样过了几天,又到了刘教授的课了。当刘教授踩着铃声进来时,高平吓了一跳。仅仅几天没见,刘教授又好象衰老了许多,站在讲台上时都有些东倒西歪的。 他是不是还在做那个实验?难道,他真的回到过去了么?一边听着刘教授上课,高平只是胡思乱想。正想着,忽然前排的同学发出一阵惊叫,却是刘教授身子一歪,倚在讲台上倒了下来。这一下整个教室都乱了套,课也没办法上了。 放了学,学校里好多人在谈刘教授晕倒的事。高平听那些消息灵通的学生说,刘教授身体很虚弱,但没什么病症,只是体力透支。至于他为什么会体力透支,那就见仁见智了,一个嘴巴很臭的学生还说什么刘教授其实天天嫖妓才搞得这样,但这种诬蔑之辞马上被人反驳了,因为好多人都看到刘教授天天泡在实验楼里,连校门都很少出去。 刘教授一定在做那个实验。高平几乎可以断定了。吃过晚饭,他在自习室里看了一会书,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事。做好了作业,他离开教室,向教工楼走去。 到了刘教授家门口,高平鼓足勇气敲了敲门,听得刘教授在里面道:进来,门没锁。他推开门进去,却见刘教授正靠在床边看着那张照片,一见高平,刘教授也吃了一惊,道:高平,你怎么来了? 高平把门虚掩上了,坐到刘教授床边,低声道:刘教授,你是不是在做时间旅行的实验? 刘教授看了看四周,窗帘已经拉好了。他道:你把门关上再说吧。 高平关上了门,重新坐到床边,刘教授这时已经坐了起来,看着高平道:你相信了? 高平点了点头,道:我虽然不是太相信,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还在做实验,今天才会晕倒的。 刘教授叹了口气道:老了,不中用了,唉。他的叹息中有一种极端的无奈。 回到过去后生命会重来一次么? 刘教授淡淡地一笑:当然不会,时间旅行其实和空间旅行没什么不同,同样是座标变化,只不过一个是在三维空间中,一个则是在四维空间里。 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过去? 刘教授一下沉默了。他看着高平,高平也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刘教授忽然道:你有女朋友么? 学院里好多人都有女朋友了,高平还没有。可是他实在不清楚刘教授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有些尴尬地道:我还没找。 所以你不知道人的感情有多大的力量。刘教授叹了口气,拿起边上的那张照片。几十年了,如果不是这个目标,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高平拿过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清秀之极,虽然是张黑白的照片,那双眼睛却拍得极有神采,仿佛会说出话来。他道:这是谁? 刘教授低低地道:那时我也才三十出头,反右时被打成右派,是不耻于为类的狗屎堆,谁都不理,只有她还来安慰我。他眼神极是茫然,已沉浸在回忆中了。 三十年前高平还没出生,但他也知道那时的情形,知道被打成右派是怎样的后果,这个女子想必就是他的女友吧。他道:现在她在哪儿了?刚问出就有些后悔,刘教授这么急着回到过去,她一定已经死了。 刘教授没说话,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道:高平,我昨天已经回去过了,也看到她了,可是我一个人做不到,你和我一起去吧! 六、回到过去 高平觉得有些不安。趁深夜到实验楼里,真有点做贼似的感觉。当刘教授开着门时,他小声道:刘教授,为什么晚上来?过几天不行么? 刘教授看了看天上,道:现在还是十六,场物质转换必须凭借月球的引力才行。何况,下周每晚实验楼就要停电,再也没机会了。 高平吓了一跳,道:可靠性不高么? 比较高。刘教授转过头看了看高平,你怕了么? 高平干笑了一下道:当然不会。可是虽然他也想着回过去看看,要说不怕那终是假的。 没关系,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就让你直升研究生。 高平又是干笑了一下。直升研究生他也没想过,刘教授说得好象是等价交换一样。开了门,两人蹑手蹑脚地走上楼,到了高能物理实验室前,他又犹豫了一下,道:刘教授,如果去了的话,我们该怎么回来呢? 仍然利用场物质转换回来。刘教授没有多说什么,从腋下放下了那个纸盒。只要第二次站在上前,就会激发场物质转换,我们就可以回来了。 和想象中的场物质转换这样的高科技名词不同,那只是一个圆盘,边上是一些圆管,不高,只到脚踝处,圆盘也并不大,直径大约只有一米。刘教授把这圆盘接到粒子加速器上,高平道:这就是场物质转换么?如果有个苍蝇进去了,那该怎么办? 刘教授一定没看过《变蝇人》,道:什么? 如果有个苍蝇一块儿进去了,我的分子会不会和苍蝇混在了一起,变成一个苍蝇一样的怪物? 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吧?物质和场的转换是可逆的,如果真有一只苍蝇叮在你身上,当你从场转换成物质时,也仍然是一只苍蝇叮在你身上。他说着,又拍了拍衣服道:衣服也一样,我没有变成衣服和人混合成的怪物。 高平略微放了些心,道:那我该怎么做? 你站进去,我把你送去后马上就来。 高平踏上了这个圆盘,深深吸了口气。马上,自己就要呼吸到出身以前的空气了吧,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有些怪异。他听得刘教授道:站好了么?我可不想让你的身体一部份留在这里,一部份到了三十年前。 高平看了看。一米直径的圆盘,只要不是大胖子,足以容纳整个人了。他呼出一口气道:好了。 刘教授打开了粒子加速器,圆盘下面的那些管子登时变亮了,而且亮光还在不断增强。也许是千分之一秒,可能更短一些,这亮光一下子亮到了耀眼,高平不由眨了眨眼。 那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有点象电梯刚起动时的那一阵加速度,高平觉得身体忽然一轻,等他再睁开眼,一时竟然还不能适应。马上他也知道是什么让自己感到不适了,这里是白天。 是的,明亮的白天。这个地方也还是实验楼的位置,但脚下这幢楼十分破旧,到处都一片狼藉,地上是一些碎玻璃,墙上也用红漆写着一些打倒和砸烂之类,连屋顶都破了一个大洞,雪花不时飘进来。 这是个疯狂的年代。他想着。在小说和电影中,他也约略知道一些这个年代的事,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亲身经历。 他迈出那个圆盘,踩在地上。地上是一层薄薄的雪花,他踩上去时留下了几个脚印。三十年前的雪,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要更白一些。在这个年代,污染还没有他生活的年代那么严重吧。 他刚走出圆盘,那圆盘下的管子突然又开始发亮,耀得他眼一花。他扭头看去,只见圆盘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象一张焦矩没对好的照片,这个人影十分模糊,但很快边缘就变得光滑而明亮,也仅仅是极短的一瞬,刘教授出现在圆盘上。 现在是哪年了? 刘教授走出圆盘,顺口道:五九年一月十三日。快走,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刘教授急匆匆地向楼下走去,高平跟着他,步子有些踉跄。他道:刘教授,我们要做什么? 要阻止一个人。 谁? 没时间说了,快跟我来。 刘教授已经走出了这幢破楼。外面的雪积得更厚,三十年前的校园其实和三十年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到处都刷着标语,贴着大字报。刘教授走得非常快,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有那样的年纪了。 高平跟着他走到了体育馆前。这体育馆三十年后还在,只是现在要新很多,水泥也仍然是灰白色,不是高平看惯的黄褐色。刘教授在一个窗前停了下来,透过破窗子往里看,高平跟着他道:到底是什么事? 嘘!刘教授转过头,将一个手指按在唇上,小声点,里面在开批斗会。 七、爱情与背叛 体育馆里有很多人,将里面挤得满满的,可能整个学院的人都在这里了。这是个小学院,高平读书时也不过三四千人,在这个年代说不定还不到一千吧。在最里面,一些人坐在主席台上,几个戴着高帽子的男人站在前面,那一定是被揪出来的坏份子。 这样的情形高平只有在电影里看到过,现在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小声道:那是在做什么? 揭批右派大会。刘教授没有回头,手紧紧地抓着墙,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高平站在他身后,也向里看去。 主席台上,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大声道:大右派汪海舟,再不认罪就叫你灭亡!他喊得声嘶力竭,越发显得响亮。 汪海舟!高平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校史里说过,汪海舟是学院创办人,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待遇。这几个字轻描淡写,现在高平才算理解这个不公正待遇到底是什么含意。 站在当中的那个老人一定是汪海舟吧。高平默默地看着。校史里汪院长的相片还是他刚回国时拍的,神采飞扬,可是现在那个老人却象虾米一样弯着腰,那个高帽子几乎要碰到地面了。 口号声此起彼伏,伸起的拳头遮住了那个老人的身影。当喊声静了一些,有个女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哭腔,听不太真,依稀是在揭露汪海舟恶毒攻击大炼钢不科学之类的罪状。当这个女生吼完了,有个男生也上台开始吼一通,内容基本与那个女生相同,而这个男生显然很激动,说着说着,开始推攘起汪海舟来,汪海舟被他推得一歪,摔倒在地,从主席台上掉了下来。 这时有个女生高声道:不要推了! 这声音很清亮,高平看见一个女生扶起了摔在台下的汪海舟,汪海舟的高帽子已经不知摔在了哪里,头上殷红一片,大概是方才摔下来时磕破的。 高平正想看下去,刘教授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走吧。 刘教授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虚弱无力,好象又老了好几岁。高平莫名其妙,跟着他走着。雪仍然在不住飘下,地上越积越厚,空气都仿佛要凝固起来。 刘教授走进了教学楼,道:去天台。 天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正是下午,望出去,四周都白茫茫一片。在这个年代还没有什么高楼,教学楼只有五层,显得极是突兀。刘教授看着四周,一言不发。高平看着他的背影,脑中一亮,道:刘教授,是她么? 体育馆里光线不足,他也没看清楚,但他已经猜到了,那个女子一定是她。 刘教授点了点头。他突然转过身,道:高平,你要帮我阻止一个人。 做什么? 他在四点多的时候会向工宣队汇报思想,就会向工宣队告密,说她批评过大跃进和反右。 高平沉吟了一下,道:这有什么关系么? 什么关系?刘教授眼里露出了一丝痛楚,她也会被打成右派,明天就会被拉上台和汪海舟一起批斗,然后,她就会 刘教授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了。高平心头猛地一跳,道:然后自杀了? 刘教授点了点头,眼里又流下了两行泪水。高平心头也是一疼,他眼前又浮现出刘教授桌上的那张照片。那个清秀美丽而刚烈的女子,也许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吧。 你一定要阻止他,不惜一切代价! 刘教授抬起头,抹去了眼角的泪痛,坚定地说道。高平点点头,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道:当时你在做什么?说出后马上又有些后悔了。他知道刘教授在这时已经被打成右派,只怕已是自顾不暇。 刘教授看了看天空,叹道:她是个多么好的女子,不应该就这样结束的。高平,这就靠你了。这男人卑鄙无耻,你就算把他打昏也没关系。 好吧。高平虽然答应了,仍是有点不安。他还没打过架,现在要打昏一个人,而且是三十年前的人,他实在有些做不到。他想了想,道:刘教授,你自己为什么不阻止他? 他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可是刘教授却象是被天雷击中一样,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摇摇头道:不行,我做不到,我不能见他,他认识我的。高平,就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做到,好么?不过别打死他。 高平笑了笑道:当然,我可不想做三十年前的杀人犯。 刘教授松了口气,道:我们在这儿等着吧。等一会他就会来了,你打昏他后,我们马上回去。 高平点了点头,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道:对了,刘教授,我们这样做,不是在改变历史么?会不会对我们的时代产生影响? 刘教授斩钉截铁地道:不会。时间是一个统一的连续体,有自我修整的功能,我们做的其实只是将当中的某个进程改变了而已,结果仍然不会变。 和《时间机器》里演的一样。高平嘟囔了一声。他看过这个电影,里面的科学家为了救未婚妻出来,多次回到过去,但每一次都劳而无功,他的未婚妻还是死于非命。 八、一定是个特务 雪还在下着,灰朦朦一片。将近黄昏,雪下得更大了,站在天台上,几乎连下面都看不清了。 高平站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远处。回到这个他还不存在的年代,直到昨天,不,今天早上他还没有想到。可是现在他就站在这儿,站在这个本来自己根本不可能到达的地方,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应该是虚幻的,然后却又确凿无疑地呈现在他眼前,让他感到恍如梦寐。 历史真的能改变么?如果真的象《时间机器》一样,就算自己把这个告密者打昏,仍然改变不了那个女子死于非命的结果。也许,怪不得古人会慨叹天命不可违吧,如果未来真的无法改变,那岂不是真的有命运了? 高平只觉脑子也象被搅成了一团浆糊,再也理不清头绪。他摇了摇头,刘教授在一边一把抓住他,小声道:来了! 天台上有一个楼梯间,他们就站在楼梯间的后面。气温越来越冷,远处已经亮起了灯,耳边只有雪落的沙沙声。在这一片蚕吃桑叶似的声响里,一个人的脚步声正由轻渐响。 脚步声很沉重,这人走得一定很慢。当脚步声响到与他们只隔了一堵墙的时候,高平听到了门发出吱呀一声。 一个人走出来了。 刘教授推了推高平,高平轻轻探出头去,看着那人。那人已经走到天台边上,倚着栏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指了指那人,还没说话,刘教授看也不看便点点头。 这人是背对着他们的,心事重重的样子,高平从地上拣起了半块砖头,慢慢向那人走去。 如果这时用一块砖头砸在这人后脑上,这人一定昏过去。可是高平却有些犹豫,他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 走了两步,离那人更近了。高平正想举起砖头,那人手里忽然发出嚓一声轻响,一团亮光跳了出来,那是他划着火柴,正在点烟。这声音很突然,高平本就心虚,被吓了一跳,手一松,砖头掉在了地上。 地上积着雪,砖头掉在地上时声音也不大,但这人还是听到了,猛地转过身,诧异地看着高平:你是谁? 高平虽然穿着普通的夹克,但在这个时代还是太时髦了,也怪不得这人奇怪。然后一见到这人,高平更是惊奇。 这人年纪还很轻,最多不过三十出头。可是,不管怎么看,这人活生生就是一个年轻的刘教授! 刘教授!高平失声叫了起来。他已明白了前因后果,刘教授说的卑鄙无耻的男人原来就是刘教授自己!怪不得刘教授自己无法去阻止他,一定要高平帮忙了。 这人一怔,苦笑道:我只是讲师,什么教授。你认识我?你是哪个班的? 高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咽了口唾沫,道:刘教授,你是想去向工宣队汇报思想么? 这个年轻的刘教授一下子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不要去!高平走上了一步,你会害死你女朋友的! 胡扯!年轻的刘教授把手中的烟一丢,如果不去汇报,明天我就会和汪海舟一块儿被批斗!他忽然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高平,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那半块砖头,忽然叫道:你想打我? 高平咬了咬牙,道:不错,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要把你打昏! 年轻的刘教授脸上抽了抽,扔掉烟,颓然道:好吧。 高平松了口气,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他了。他道:那就好,不然你将来 他还没说完,这个年轻的刘教授忽然象一头豹子一样猛扑过来,一头正顶在他前心。高平被他顶得一个踉跄,仰天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七荤八素,没想到刘教授年轻时力气还很大,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年轻的刘教授已经将他一把摁在地上,冷笑道:好啊,一定是个特务,现在工宣队一定相信我和过去划清界限了,嘿嘿! 高平被他掐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刘教授也越来越模糊,他拼命想扳开掐着他脖子的手,但这双手如同一把铁钳,怎么也扳不开。他有点绝望,也有些好笑,不知道如果工宣队抓到自己这个特务会怎么想。 正在危急时刻,一个人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放开他! 九、湮灭 这是刘教授的声音。 声音虽然不响,但年轻的刘教授一下子怔住了,按住高平的手也登时松了开来。他看着从楼梯间后面走出来的刘教授,喝道:你是谁? 刘教授苦笑了笑:我是你。 这句话大概太不可思议了,年轻的刘教授松开了高平,退了两步,叫道:胡说!可是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刘教授垂下头,喃喃道:你一定要去么? 年轻的刘教授眼里带着些疯狂,猛地喝道:当然要去!我一定要划清界限,和过去一刀两断! 你难道不怕将来悔恨么? 我悔恨什么?如果不去汇报,那我还有将来么?哈哈,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快说! 刘教授的脸上更加痛苦,他咳了两声,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少胡扯! 年轻的刘教授猛地向后一跳。这时候的他身体还很灵活,动作相当快,他弯腰拣起那半块砖头,猛地向刘教授扔去,刘教授根本没有防备,砖头砸中了他的前额,刘教授一下摔倒在地。 高平吓了一跳,翻身跳起,扶起刘教授道:刘教授,你没事吧? 刘教授喘息着道:快拦住他!他一定要去告密的! 高平一阵茫然。现在两个都是刘教授,他都不知该听谁的。这是历史,如果真的阻止了年轻的刘教授,那历史就真的会改变了。 他只是一犹豫,年轻的刘教授已冲到楼梯间前,一把拉开门,便要冲下去。刘教授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高平,也猛地冲了过去,他冲得居然比年轻的刘教授更快,狠狠地撞在年轻的刘教授背上。他的力量太大了,年轻的刘教授被他撞得一个踉跄,竟然翻过楼梯,从当中的空隙间摔了下去,嘴里发出一声惨叫。 高平听得这声惨叫,心头猛地一震。他冲了过来,想要拉住年轻的刘教授,但哪里还来得及,年轻的刘教授已经从第五层直摔到第一层的大厅里,象一堆废纸一样躺在地上。 你杀了他! 高平倒吸一口凉气。也许是错觉吧,他感到周围更加冷了,那些雪花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大,流星一样飞坠,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起来。 快走!刘教授脱力一样说着,时间在发生波动,未来改变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未来在改变么?高平看了看四周,雪还在下着,更大了,几乎象一场浓雾,刚才这声惨叫似乎还有回音在回荡。他心惊胆战地道:快走吧! 如果被这个时代的人发现,自己和刘教授一定会被当成杀人犯的,他也看到楼下有些人已经走了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概正在猜测这声惨叫是不是真的。他扶起刘教授往下走去,跌跌撞撞地,也顾不得会不会摔个大跟头。 走到底层,他看到地上的那具尸体。刘教授看到自己的尸体时会怎么想?他看了看刘教授,可是刘教授的表情很木然,似乎没有半点想法。他们刚走出大门,迎面已经有几个学生走过来了,看见他们,其中一个叫道:喂,发生什么事了?看到刘教授满头是血,大概他们以为这声惨叫是刘教授发出的。 他受伤了,我送他去医务室。 高平顺口说着,扶着刘教授急急地向前走着。教学楼里很暗,他们在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景。可是刚走出十几步,便听得有人叫道:刘老师死了!他死了! 他们发现年轻的刘教授的尸体了!高平心头一震,对刘教授道:快走! 身后有人在喊着:一定是刚才那两个人!他们是阶级敌人!快抓住他们! 前面就是那个破旧的实验楼了。高平只觉得刘教授越发无力,自己几乎是在拖着他走。到了楼道口,他看了看刘教授,刘教授象睡着了一样,双眼都闭了起来。他叫道:刘教授,快走啊! 刘教授睁开眼,道:历史无法改变,未来可以修正的。 到这时候还在说这些学术问题!高平叫道:再不走,我们会被修正掉的! 你走吧。 什么?你难道留在这个时代么? 刘教授苦笑了一下:时间有自我修复的功能,其中发生改变的时候,会做出相应的改变来保持结果。在你的时代,我已经不存在了,你快走! 高平道:还来得及,我们一块儿走吧。 来不及了。刘教授喃喃地说着,连场物质转换器都不会有了。你快走吧,趁时间波动还没有延伸到我们的时代。 刘教授猛地一推高平。高平已冲上了几步,却怔住了。确实,现在的刘教授是三十年后的人,然而,年轻的刘教授已经死了,那这个老了的刘教授到底是谁?如果没有刘教授,那么场物质转换机也不可能有。可是自己又怎么会在这里的? 高平费力地想着,努力想弄理清思绪,可是起因和结果交错在一起的时候,再也说不清其中的逻辑关系了。刘教授见他还是呆呆地站着,叫道:快走! 这时有几个跑得快的学生冲到了实验楼门口,一个大叫道:他们在这儿!快来啊,他们在这儿!高平又看了一眼坐在台阶上的刘教授,猛地转过身,向楼上冲去。 高平看到过一个悖论,说是一个人回到过去,将自己的祖父杀了。但如果祖父已经死了,那这个必定不会存在,也就不可能回到过去杀自己的祖父。这个悖论被用来证明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但现在高平才知道悖论本身是有破绽的。这个时代和三十年后可以说是两个定点,当中的过程就象一条把两个点连接起来的线。现在当起点发生了某种变化,终点不动,那么这条线一定会发生波动,直到取得新的平衡,这个悖论就是忽略了这个过程。 现在已经没功夫多想了。他拼命向上跑着,那台场物质转换机还在那儿,但它的边缘还象在融化一样,正在模糊起来。 天啊,一定要抢在它消失之前站上去。高平只觉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仿佛要跳出喉咙一般,肺部则在不断地挤压。 一定要回去! 还有五步了。雪仍然在不住落下,但每一片都如同铁片一样,沉重而阴冷。 四步了!三步了!两步! 一步! 他一个箭步冲上了去。 十、尾声 刘教授一定是铃声响的时候才来的。 铃声响起来时,几个同学在交头接耳。刘教授是学院里最怪的一个怪人,听说在文革中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吃了不少苦,因此平时总是沉默寡言,上完课就走,也没结过婚,至今仍是单身一个。 上完了课,下课铃一响起,刘教授一下闭住了嘴,收拾东西走了出去。这是刘教授的特色,只要下课铃一响就必定走人,绝不多说一句。 吃完饭,高平做好了作业,看了看窗外。院长因为学院里电费不断增加,因此下令下课后就拔掉了实验楼的保险丝,不准人进去,所以实验楼看上去黑糊糊一片,在暮色中似乎有几分狰狞。 高平理好书,放进书包,走出了教学楼。走在路上,他默默地想着心事。额头的伤已经好了,连伤疤都看不出来。走了一段,他突然站住了。 前面是教工楼。教工楼和学生宿舍不同,晚上不停电。他想了想,走了上去。 刘教授因为一直单身,所以也和那些单身的年轻教师住在同一幢教工楼。只不过因为刘教授年纪比较大,住的是一个单间,不用象那些老师一样得两个人合住一间。高平走到刘教授门口,敲了敲门,刘教授在里面道:进来,门没锁。 刘教授正坐在桌前看书,看见高平进来,刘教授笑了笑道:高平啊,有什么事么? 有个问题想不明白。高平拿出课本,向刘教授问道。刘教授的家很整洁,也没什么家具,满墙都是书,桌上放着一张黑白照片。 讲完了这个问题,刘教授微笑道:还有什么事么? 刘教授,高平犹豫了一下,你本来不姓刘吧? 刘教授眉头一扬,脸也阴郁了些:你怎么知道? 对不起。高平有点不安。刘教授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都三十年了。这是我未婚夫的姓,那时工宣队要他揭发我,他不愿意,宁可跳楼自杀,我为了纪念他,才改姓刘的。 高平看了看桌上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刘教授神采飞扬,英俊潇洒。他鞠了一躬,道:真对不起,刘教授,那我走了。 他走出教工楼,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阴郁多云,一轮稍稍有些残缺的圆月也被云层掩去了大半。 刘教授。他想着。 未来会改变,然而,记忆却是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