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番外篇》 第一节 一片树叶斜斜地飘下来,正落在简仲岚的肩头。这轻轻的一击让他站住了,仰起头看了看那株树。 这株树本是文侯手植,至今也已数十年了。数十年,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变得老朽,也足以让一个记忆淡忘。现在,这株树仍是枝繁叶茂,但简仲岚也知道,不消几天,这一枝葱茏都将化作黄叶,委于泥土。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叹。几年前,有谁会相信养士三千,门庭若市的相府今天会凄清如此。 带他进来的家人见他站住了,也停住步子,小声道:“简参军,请进去吧,太师已等候多时了。” 简仲岚转过头,看了看相府大厅的匾额。这匾额由以前的“文以载道”改成了“工利其器”,其它的,仍然一样。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走进大厅,登时有一股寒意,他看见在屋子靠南一边,太师正站在案前挥毫练字。以前文侯在的时候,大厅里总是热闹得很,也从没这样冷清过。他躬身道:“太师,职行军参军简仲岚参见。” 太师是今年刚被帝君由工部尚书提升为太师的。以他这样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人为太师,在整个帝国史上也是尚无先例的,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有人觉得,以太师的才干功劳,他实在早该当太师了。 太师没有抬头,手中的笔仍在纸上游动,只是道:“简参军,你来了,请坐吧,稍候。” 那个家人知趣地走了出去,出门时将门也掩上了。简仲岚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如坐针毡,人也浑身不自在,尽管这椅子宽大平整,椅面上绝不会有一个毛刺。 太师仍是笔走龙蛇,在纸上练着字。远远望去,他写的是“志在千里”四字,正写到“里”的最后一笔。自从太师发明了纸以后,书写一下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的事,不象以前,只能写在丝帛上,除了一些王公富贵,谁都用不起。现在,书法也成了帝都最为人看重的技艺了。而这也是太师的一件德政,单为此事向太师感恩的,就何止千万。简仲岚虽然不懂书法,但太师这几个字他也觉得写得好,隔着几步,他似乎也能感到每个笔划间透出的锋刃之气。 那是王者之气啊。 帝国的王爵虽然只封宗室,可是自从文侯逃走以后,已经两三次有人上疏向帝君要求加封太师为王爵,只是被太师拒绝了。但简仲岚也知道,太师并不是不想受王爵,只是因为楚帅坚决反对而不得已拒绝。 太师已写完了最后一笔,这“里”字的最后一横拖得长长的,却因有力,并不让人觉得累赘,反似一柄长刀,更增这几个字的英锐。 太师将笔搁在砚上,笑道:“简参军,你看看我这几个字可好?” 简仲岚站了起来,走到案前,道:“太师,卑职并不懂书法……” “但说无妨,书法原无成法,你便说说你的看法吧。” 简仲岚咽了口唾沫,才道:“太师四字,英气勃勃,如孤鹤决云,长鲸吸海,气象万千。最后一横尤其有力,直如钢刀突出,令人望而生畏。” 太师笑了起来:“好一个望而生畏。” 他看了看简仲岚,简仲岚也被他看得发毛,垂下头去,道:“卑职不过胡乱说说,太师请勿怪罪。” “岂有怪罪之理,简参军深知我心,请坐吧。” 太师坐到了椅子上,抓过了边上的一只茶杯,道:“简参军令正可好?” 简仲岚本已坐好了,又站起来道:“拙荆在家照顾卑职起居,时常说起太师之德,万分感念。” 太师将杯盖在杯上轻轻敲了敲,看着窗棂,淡淡道:“你二人真是一对璧人,简参军少年有为,也让人称羡啊。” 简仲岚站直了弯下腰道:“这都靠太师的栽培,卑职当年犯了军令,若非太师垂怜,哪有今日,早已为楚帅斩杀了。” 太师眯起眼,似是在想着什么,简仲岚也不敢坐下,只是这般站着。半晌,太师才象回过神来,道:“坐吧,坐吧。” 简仲岚又坐了下来,心头不由有些微不安。他实在不知太师命人秘密传他来,又屏去家人,不知到底有什么事。只是,他知道以太师之能,定是有重任相托。 果然,太师只是顿了顿,又道:“楚帅北征,入大漠追杀叛贼甄匪,便是在后日启程吧?” 简仲岚又要站起来,太师伸过左手道:“坐着说吧。”他才道:“禀太师,后日午时,全军启程。” 太师笑了笑,道:“楚帅率地风二军北征,甄匪跳梁小丑,螳臂不足当车,自然一鼓而灭,一个月里便必能得胜还朝了。” “楚帅用兵如神,想来如此。” 太师忽然叹了口气,道:“简参军,我对你如何?” 说到正题了吧。简仲岚不知怎么,浑身都是一颤,道:“太师恩重如山,卑职粉身难报。” 太师放下茶杯,盯着简仲岚。他的双眼如同两个深不可测的古潭,让简仲岚遍体寒意,他也只觉背上已渗出了冷汗,只知一动不动,不敢再去面对太师的眼睛。 “简参军,知此便好。”太师忽然笑了起来,“我们入内室详谈。” 第二节 走出相府,简仲岚只觉双脚都麻了。时值新秋,天气初肃,还不太冷,但也不热了,可是他却不知浑身是冷还是热,既是遍体生寒,背上又汗出如浆。他在路上一步步走着,几乎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推开门,一眼便看见小纤正坐在桌前缝制秋衣。小纤见他进来,咬断了线头道:“阿岚,你来得正好,试试这件新衣服吧,饭菜在桌上,就等你吃了。” 他有点木木地道:“好吧。” 小纤给他解下外套,把新衣服披上。新制的衣服穿上身有种干硬之感,只是他也觉不出来。小纤试了度袖子、腰身等处,又给他脱下来道:“正好,那我可就缝起来了。” 他把旧衣服套上身,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小纤也不曾注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阿岚,后天你便要随大帅出征,北方好冷的,记着添衣服啊。” 简仲岚点了点头,呆呆地坐在了桌前,等着小纤缝好衣服一起吃。小纤也仍没抬头,只是道:“对了,太师的如夫人让我在你出征时住在相府去,叫你不用担心。” 不要去!简仲岚似乎听得心底在这般叫着,但他嘴里却还是慢慢道:“好啊,太师对我们可真是恩重如山。” “你有太师撑腰,回来只怕也要升官了吧?”小纤抬起头,抿着嘴向他一笑。简仲岚一惊,忙堆起笑道:“这个事可不能多想,听其自然吧。” “楚帅与太师是患难之交,有太师关照,楚帅哪会不照顾你的?你又文武双全,自己也有本事,说不定啊,到太师这年纪,你也能和楚帅平起平坐了。” 简仲岚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嘴里扒着饭。小纤做的这两个菜都相当入味,可是他吃到嘴里,却如同嚼着木屑,哪里吃得出半分味道来? 吃完晚饭睡下后,简仲岚仍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身边,小纤的鼻息悠长恬静,他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小纤。她睡得很香,似乎什么也不想。 她也什么都不必想吧。 简仲岚披衣起来,从壁下取下了刀,推开院门,走到了井台边。 井里,一轮满月映在水中,当水桶打破水面时,月影也散作万道银丝。简仲岚用半桶水洗了洗磨刀石,坐在井栏上细细地磨了起来。 本就十分锋利的刀刃,随着他的磨制,更加发亮。他掬了一捧水,洗去磨出的石屑,又摸出块丝巾细细擦净,将刀举起来,从正面看了看刀锋。 刀锋一线,直如无物。以他的无形刀法,配以这把锋利已极的快刀,也可以杀人于无形吧。 月色下,刀锋象冰一样闪亮。简仲岚拣起一根木头,把它竖在井栏上,一闪身,人如同一抹轻烟般,轻轻巧巧,已到了井台的另一头。 什么变化也没有。而这时,院子的门忽然“吱”一声开了,他扭过头,只见小纤披着衣服,脸上带着惊慌,小声道:“阿岚,你在么?” 简仲岚把刀轻轻放入匣中,道:“我在。怎么了?” “我醒过来,不见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小纤站在门口,身体颤抖得如一枝不胜夜风吹拂的芦苇。简仲岚走过来,道:“要出征了,我睡不着,来磨了磨刀。” 小纤忽然抱住了他,哭道:“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让你这么害怕。” 小纤没有说话,眼里只是不停地流下泪来。半晌,她才抬起头,低声道:“阿岚,答应我,你要回来。” 简仲岚有些不悦地道:“平了反贼,我当然马上回来。” 小纤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简仲岚想推开她,可是手刚碰到她肩头,却不由自主地揽住了她,柔声道:“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 月色凄迷,也象冰一样。这是新秋第一次圆月。 也许,下一次月亮圆的时候,我就已经回来了吧。 简仲岚看着月色,淡淡地想。 “如果没有战争,那我们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那有多好啊。”小纤抱着他,喃喃地说着。 是啊,没有战争的话,四海之内的百姓都能休养生息,安度生涯,那该多好。他拍了拍小纤的肩头,道:“会来的,这一天一定会来。” 他揽着小纤走进门。 门刚关上时,他刚才放在井台上的那根木头忽然裂成了两半。 第三节 楚帅部下最精锐的四相军团中,水火二军团因为以前从属文侯,为避嫌,仍在帝都守卫。共和军仍在南方出没,楚帅南征半道被招回,一定让共和军有种死里逃生之感,肯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加紧发展,所以帝君在誓师会上,明令楚帅务必要在一个月内回来。因为要去的是大漠,水军本来无用,火军行动太缓,所以即使不用避嫌的话,仍是不用这二军的。 楚休红在帝君说完一番冗长的训话后,与三军齐声山呼万岁。他把盔戴回头上,心头却有点啼笑皆非之感。 帝君的训话中,说什么“叛匪甄砺之,窃居相位十有余年,屡犯天威,终干天怒”。他也明明记得,当年帝君还是太子时,若非时任文侯的甄砺之鼎力扶持,文武双全的二太子早已将太子的储君之位夺走了。后来二太子煽动手中的禁军发动宫门之变,又若无甄砺之的府兵力战解围,太子也已死在禁军手里了。这些事,在那时的太子,现在的帝君心里,一定早已忘了,或是觉得那些都是甄砺之别具用心所为吧。 向帝君最后一次行礼,四千八百精兵离开北门,浩浩荡荡而去。 楚休红在马车上,觉得有些无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盒,打开了,里面是一把刻刀和一个木雕。这木雕雕的是一个女子,尚未完成,一张脸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出来,但衣带如仙,身材娟秀,依稀看得出那是个绝美的女子。 楚休红把刻刀放在木雕的脸上,却不曾用力。他看着这雕像,眼中,恍惚仿似又出现了那个人。 他的木雕之技是向工部尚书薛文亦学的,这几年来,戎马倥偬,他却一直抽空都雕一些苍鹰、真虎,以及现在已经绝迹的蛇人。在军中,无论是谁,也以能得赐楚帅所雕为荣,人人都觉得,楚帅雕的这些小东西朴质浑成,带在身边也能如他一般神武英勇。可是,谁也不知,楚休红在没人的时候,总是在雕着这个女子的像。 几年来,每一根裙带,每一条衣纹,甚至髻上的每一线发丝,他都已经雕成了,可是这张脸一直无法下刀。不是不会雕,楚帅偶尔所雕的人物也生机盎然,维妙维肖,只是他搜遍记忆,却再也记不清记忆中那张绝美的脸庞了。 他实在不愿让这件作品有半分不满意的地方。璞玉浑金,天道本有不足,雕不完那也是天意吧。有时楚休红也这般自我解嘲,可是,想雕出那个人的念头却永远也挥不去。 十四年了。二十四岁的青年人,现在也已是三十八岁的帝国最高军事统帅。那些无尽的厮杀和征战,已洗褪了记忆,也许,也永远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吧,记得的,只是那军帐中,白如美玉的手指,碎珠交迸的琵琶声。 车突然停了。因为有些突然,楚休红的手一抖,他大惊失色,急忙将手抬起,但晚了,刻刀已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虽然不深,这像的脸部也没雕完,可是平添这一道刀痕,却让他的思绪也乱了。 从此,再不能在这混沌一片的面目中依稀看到她的面容了吧。 楚休红心头一疼,这时,听得车外有人高声道:“楚帅,前方发现驼马之迹。” 他把雕像放回盒子里,仍塞在怀中,拉开车帘道:“是甄砺之所部么?” 他一直无法如旁人一般称呼为“甄匪”、“叛贼”之类。不过,以他大帅之尊,也没人敢挑他这个小小的错处。 那个斥堠兵道:“痕迹极乱,大约总在千人以上,其中既有府兵落下的旧军服,也有狄人扔掉的垃圾,痕迹尚新,只怕只在这两三天里留下的。” 西北大漠中,有狄人聚集,逐水草而居。甄砺之当年还是文侯时,曾数败狄人,狄王对他极为尊崇,视之如神,甄砺之逃出帝都后,一定来投奔狄王了,狄王也因此不理帝君所下诏书,废帝国都护府,算是正式与帝国决裂。 不管是谁,留下这痕迹的绝非善类,不可轻敌。楚休红道:“叫全军停下,请邵将军过来。” 没有多久,风军团统领邵风观骑马来到中军。楚休红已下了车骑在战马上,邵风观行了一礼道:“楚帅,听说已找到痕迹了?” “前方有驼马之迹,按地图,我们快到格勒绿洲了,只怕狄人在那儿设伏,以逸待劳,还是有劳邵将军辛苦一趟,探个究竟。” 邵风观微微一笑道:“是。文侯足智多谋,这痕迹未必是真,我去看看,请楚帅放心。” 他打了个呼哨,叫道:“风军团集合!” 四相军中,风军团人数最少,只有八百人,但也是最为特异的一个军团,装备有五百架飞行机。飞行机在这场已绵延十余年的大战中,可以说是比张龙友发明的神龙炮更为特异的武器,当飞行机第一次在反攻蛇人的战役中使用时,那些蛇人乍见满天飞鸟一般的飞行机,全都惊得呆了,以至于忘了战斗。狄人也不曾见过飞行机,一定更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因为并不是战斗,邵风观只调出了五十架飞行机。五十架飞行机被安在发射架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一长排,邵风观又检查了一遍,自己坐到当头一架上,喝道:“弟兄们,这回是让你们搜索前面的动静,你们可把招子放亮些,别漏掉什么,看到什么马上回来。” 每架飞行机上都坐了两个风军团的士兵,他们齐齐向邵风观行了一礼,一个个被发射出去。 沙漠中风太大,风向也太乱,实不适合发射飞行机,但邵风观的风军团一个个都身经百战,对驾驶飞行机相当熟练了。五十架飞行机放在地上时,是长长的一排,一上空中便散作了星星点点一片,也不觉得大。 不论天下有多大,终究是在天之下,只有天,才是无穷无尽的吧。简仲岚眯着眼,看着飞入空中的飞行机,不禁有一阵茫然。小时候,他也曾立志要握天下权柄,做一个指挥万军的大将军,现在想想,即使是千万人的大军,聚集在地上时是威风凛凛地一大片,一旦和天放在一起,依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而已。何况,又安知天外是不是还有一天,比这个天空又大上无限倍。 “简参军。” 楚休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简仲岚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楚帅。” “你是通狄人之语的吧?” 简仲岚道:“禀楚帅,末将自幼住在大漠上,七岁前随家人与狄人共同游牧,狄人的话至今还会说。” “会写么?” 简仲岚不知楚休红问这些是什么用意。这个大帅当年要斩自己,若不是太师说情,只怕今天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后来楚休红倒没有什么对他异样的地方,自己也仍是帅府参军,但简仲岚每次见到他,总有些内心涌起的不安。 “会写。” “你去准备一些纸,用狄人的话写上,若是他们交出甄砺之,帝国军兵威虽盛,亦不加其分毫。再说些诸如狄人也有家室,家中定有妻子倚门盼望,希望他们安全回家,但刀枪无眼,为旁人枉送性命,大为不值之类的话,说得动情些。” 这是攻心策啊。简仲岚点点头:“遵命,只是狄人不住房子,他们住帐篷,大概不懂倚门盼望的话。” “那就说有老母妻子在帐篷中盼望儿子丈夫归家。多备一些,越多越好。” 简仲岚道:“是,我马上就去。” 狄人的文字都是些字母,要写下来也不难,他一天足以写个几百张。正要走时,楚休红忽然又叫住他道:“对了,我刚想到一个办法,你不必一张张写,只消写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让工正把每个字刻上,然后涂上墨印下来便可。只不过,板上的字得反着刻。” 简仲岚也几乎呆住了。他也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方法,的确,刻一块木板固然比写一张要麻烦多了,但一旦刻出,这一块板印个几百张就轻轻易易。他不禁有些激动,道:“楚帅,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其实……其实要是花点力气,把书也这么办……” 楚休红大笑道:“哈哈,我刚才也在想这个主意,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自从纸出来后,人人都能写得起字,再把书这么印出来,那人人都买得起书,可是前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以前的书都是用羊皮做的,一本书非要用十几头羊的皮才行,一本书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纸发明后,书的价格一下降了下来,但雇人抄写费用也不便宜,贫家子弟只能自己抄书,苦不堪言。若这个主意真能大行于世,那书就不成为贵重的东西,人人都能够看书识字,帝国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简仲岚也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然会有这般远景。他喜道:“楚帅,此事能行的话,那真是造福苍生的大事啊。” 楚休红苦笑了一下道:“没这么容易吧,不过这的确是个好想法,日后天下太平,我必将着手办成此事。” 简仲岚向辎重车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风沙中,只见楚休红的身影立在沙丘上,说不出的孤寂,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想起刚才楚休红说:“日后天下太平,我必将着手办成此事”这句话时,他心一疼,不敢再看,顾自走去。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他写下那段话后,将纸反过来,让工正很快把木板上反着的字刻好,再涂上墨,一张张印下去。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越来越快,几乎已是神速,木板本是吸水的,吸饱了墨后,纸覆上去,用刷子一刷便是一张。只是印到一千张上,字迹渐渐模糊,只怕再印下去便要看不清了。工正见他这般神速,不由啧啧称奇,说回去要用石板来试试。石板比木头不知要硬多少,印个几万张准也不在话下。 印好了一叠劝降书,也没过多久。简仲岚跳上马,回到中军。这时天尚未黑,中军升起了一堆篝火,那是给还没回来的飞行机指路用的。远远望去,楚休红正坐在那火堆边,战马飞羽便拴在身旁。火光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也象石像一般。他此时正入神于手中的事,就在这时……简仲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太师的声音,他背上一寒,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催了催马上前。 楚休红正在雕着什么,听得简仲岚的马蹄声,他把手里的雕像和刻刀收好,道:“简参军,办好了?” 简仲岚将手中的一叠纸递过去道:“楚帅,印了一千多张,若要的话还可以加印。” 楚休红接过来看了看:“印好了?好快。很不错,一千张现在也够了。一旦邵将军发现狄人的营地,马上便让他派人从空中投下去。” 大漠上,因为没有阻挡,落日直到地平线上也能看到。夕阳如血,映得黄沙也似燃烧,而头顶的星空却已亮了起来。这景色极是雄奇,也是在另外地方看不到的。楚休红站起身,看着落日,淡淡道:“简参军,你看,这世界多么辽阔壮丽。” 简仲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帅,我们定要肃清反贼,中兴帝国。” 楚休红回过头,象要说什么话,却也没有说。这时,周围的士兵忽然纷纷发出了呼喝,他两人也扭头看去。 从北边,飞过来了一片黑点。 那是邵风观回来了。飞行机虽然装着张龙友发明的喷射器,但喷射器只能用一次,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风军团仅借驾驶技术能将飞行机编队飞行,他们驾驶飞行机的技术实已神乎其技。 到了营前,一架架飞行机按顺序降落,风军团剩下的人员已在下面准备好,每降下一架便火速让里面的人出来,把飞行机拆开收好,让出地方给另外的飞行机降落。楚休红目不转睛地看着,等飞行机尽数降落,他忽然道:“咦,只有四十九架!” 飞行机毕竟是在空中飞的,很容易出事,在沙漠上飞行,损失一架也是常事,简仲岚正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楚休红已将那一叠纸交到他手里,飞身上马,向风军团那儿奔去。 他还不曾到,已见邵风观当先向这儿走来,身边有两人背后各背着一个士兵,恐怕就是出事的人。楚休红跳下马,迎上去道:“邵将军,发现什么了么?” 邵风观的脸绷得紧紧的,慢慢道:“没有。只是,我们折了两个兄弟。” “是飞行机出事么?” 邵风观挥挥手道:“给楚帅看看。” 他身边那两个背着人的士兵把背上的人放下,楚休红走上前。却见那两个士兵浑身都是沙粒,身上也是血迹,脖子上,赫然是一道伤口。 邵风观道:“伤口是利刀所致,肯定不会是摔死的,虽然他们的佩刀已拔出在外,刀上也有血迹,但我看,绝不会是自杀。” 风军团是帝国军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说两个士兵因为飞行机失事,便绝望自杀,那是绝无可能的。楚休红掩上了死者的眼睑,道:“有人见到事情经过么?” 邵风观道:“他两人的飞行机落在最后,等我们要返程时才发现他们不见了。刚才地上也起了一阵风,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我找到他们时,发现飞行机也没什么大损伤,连喷射器也没用过,完全可以再飞的,他们却死在一边。所以,他们是被杀的。而且,”他顿了顿,又道:“我们也不曾见到格勒绿洲。” 楚休红站起身,看着前面的沙漠。现在落日已有一半没在地平线下,看过去,只有连绵起伏的沙丘。他道:“看来,甄砺之应该就在前面了。” 邵风观道:“狄人生活在大漠中,极擅沙漠作战,加上有文侯指挥,楚帅,我们这一趟差事可不好办啊。” 楚休红笑了笑道:“邵将军,你也别灭了自己的锐气。今天我们就此扎营,明天由我的地军团开路,我不信狄人的骑军还能敌得过我的铁甲战车。” 邵风观正色道:“楚帅,我觉得你现在有些轻敌了。文侯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狄人的骑军也惯于在大漠作战。” 楚休红面容一肃,点了点头道:“邵将军,你说得极是。我们还是先回去,和众将商量一下吧。” 这时,有一个衣甲非常华丽的骑士迎面奔来,这是北征军的监军安乐王世子。安乐王世子和现在的帝君是堂兄弟,帝君虽然兄弟众多,偏偏和这个堂弟极是投缘,以前帝国上下都称他为小王子,现在这小王子也已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了。人们传说,宗室子弟,多半是些豚犬之辈,唯有这小王子可称一龙。 小王子在他们跟前带住马道:“楚帅,邵将军,出什么事了?” 楚休红和邵风观立定了,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世子殿下,我们正要请世子殿下来开个敌前会议,商议敌情。” 小王子道:“好,我马上去准备,你们来我营帐吧。” 他来得快也走得快,一骑绝尘,已循来路回去了。看着他的背影,邵风观叹道:“楚帅,幸好帝君派了小王子来做监军。要是派个别的宗室,啧啧。”他摇了摇头,舌头打了个响。 楚休红看着小王子的身影道:“小王子大概是为了武昭老师的事吧。他是武昭老师最喜爱的弟子,唉,真不知武昭老师怎么想的,偌大年纪,竟然会随甄砺之叛乱。” 此时周围的人已走开了,邵风观看了看边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压低声音道:“楚帅,你觉得文侯真的要叛乱么?” 楚休红道:“甄砺之兵权被夺,手中能指挥的,无非是不到两千的府兵,要我处于他的位置,也实在不是叛乱的时机,他足智多谋,这点总想得到。只是,被太师逼到了绝路,他不反也不行了。” 邵风观长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与太师是患难之交,我和你的交情远不及你与他的交情,但我觉得,太师有些事做得太过份了,文侯已愿将兵权交出,实在不该逼得他如此紧。” 楚休红没有说话。他对甄砺之与太师间的恩怨也不太清楚,当年太师也是甄砺之一手提拔,太师固然功劳极大,但若无甄砺之引荐支持,他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到最后,太师反戈一击,令风烛残年的甄砺之远避大漠,仍不依不饶地调回南征军来讨伐,实在有点赶尽杀绝的味道。他也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军人,这些话不必说了,甄砺之反出帝都总是事实,将他生擒后,我愿以功名换他的安全,也算聊尽人事了。” 邵风观看了看他,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道:“楚帅,你有此心,我便深为感谢。虽然我与文侯嫌隙太深,但他终是识我用我的恩人,到时我和你一起上疏求帝君宽恕,让文侯找个安静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他们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虽不能心意相通,却也肝胆相照。两人对视了一下,又无言地向前走去。 第四节 “沙漠之中,多有绿洲,然绿洲多不固定,时有变化,故此图并不足以为据。” 简仲岚指着一张军用地图侃侃而谈,军中的高级将领听得专心致志。他刚说完,楚休红道:“简参军,那么你说这附近这绿洲现在已经堙没了?” “有这可能,此地多风,象今天这样的风沙不过是小而又小的,绿洲被堙没也是常事。只是这图不过是两年前的地图,原先这儿的绿洲相当大,两年里似乎很难完全被流沙湮没,最多缩小。” 邵风观茫茫然地道:“可我在空中根本不见半棵树,百里以内全是茫茫一片,哪有绿洲的影子。” 风军团的副统领解瑄也道:“邵将军说得是,刚才我统带的一队人马也根本不见有绿洲的影子。” 小王子道:“可是,邵将军,你说你那两个弟兄被发现的位置,就该在这绿洲应有位置的附近?” 邵风观道:“正是。世子殿下,这事极是奇怪,我们根本不曾见附近有人,可那两人明明是被刀砍死的。难道,狄人竟然能厉害到伏到沙下么?” 楚休红忽然站了起来,道:“邵将军,我想请你明日再去一次那绿洲的位置。” 他一言出口,小王子和邵风观也都站起身来,小王子道:“楚帅,你想通了内中关节了?” 楚休红指着地图道:“你们看,绿洲在此地,我问过简参军,绿洲纵然被流沙堙没,那些死树一定还不会全被掩埋,我们一路过来,路过的那死绿洲,岂不也见到一片死树?” 小王子和邵风观点了点头。在沙漠上行走,最怕的就是把这些死绿洲当作还活着的。远远望去,只能见一些树,只道那是有水的地方,万一赶到跟前发现那绿洲早已死了,这等失望之情足以将人的精神击垮。 楚休红道:“可是,邵将军说看过去茫茫一片,竟然连一棵树也不见,岂不是怪事?” 邵风观点头道:“难道,楚帅你是说……” 楚休红指着地图上的绿洲道:“这绿洲只怕还在原位,只是狄王设了什么机关,令我们看不到。” 小王子道:“可万一是因为过来的流沙较大,将绿洲全部埋在沙下呢?” 楚休红道:“此地多风,流沙再大,不用太久,表面的浮沙也会被刮掉的,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么多沙丘。两年前这绿洲还有,就算绿洲被埋,那些死树总不会已被风化,不至于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若是甄砺之命人将绿洲尽数遮盖一天,那顶上就被吹来的沙子盖住,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了。甄砺之设这圈套,设得太过,将痕迹全都消除,在这儿便露了马脚。” 小王子道:“绿洲那么大,能遮得住么?” 简仲岚点头道:“楚帅说得有理。风沙大的地方,有些驼队被流沙掩没后,过上一两年又会被吹开的,不会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而这个绿洲在最大的时候也不过生活一千许人,如果狄王有四五千人聚在此地,一人一件驼皮袄便能遮住了。绿洲里的树都不高,驼皮袄又和沙土颜色相差无几,远处根本看不出来的。” 小王子沉吟道:“若他们这般躲着,拒不出战,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我们带的粮草食水,顶多也只能坚持一个月。” 邵风观道:“这个好办,让一些兄弟分组搜索,风军团在空中支援,我们逐步推进,文侯要伏击我们,最多也只能伏击到这几个搜索队。” 楚休红低下头,想了想道:“这样不好。一来搜索的弟兄太过危险,二来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层层推进,只怕效率也不高,一天能进个一里地,那便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要搜遍这一带,那要何年何月?” 楚休红这般一说,众人都无语。这沙漠太大了,大得几乎无边无际,虽然知道格勒绿洲就在这一带,但要搜遍这儿方圆百里,非得派出数十支搜索队,搜上二三十天不可。在沙漠里驻守二三十天,帝国军纵然锋锐如刀,那这刀刃也要钝了。师老厌战,粮草食水的储量不说,士气必定大大低落。 沉默了一会,一个地军团的将领道:“楚帅,那是不是先派人搜捕近处狄人部落,从中问出底细来?” 楚休红这时正走到那张地图前仔细看着,他转过身道:“临出征时,我在想,甄砺之以败逃之兵,遁入大漠,而狄王手下多半是些乌合之众,实是胜之不武。现在看来,甄砺之虽是狼狈逃窜,却依然未乱,他仍在随时准备对我们还击。看来,此次用兵,也将有些波折。当今之计,还是以风军团在空中侦察为主。简参军,狄王能调动多少兵力?” 简仲岚沉吟了一下道:“狄人总数不过十万,且散居在大漠各处,逐水草而居,虽然都奉狄王号令,但格勒绿洲一带,充其量也只有四五万狄人。而我们追得又紧,这么短的时间,狄王能调来的狄兵,最多不会超过一万。” 楚休红道:“狄兵惯于野战,很有点象初起时的蛇人,单兵虽强,但以军团相争,我们五千精兵打他们两万都不在话下,何况我们还有铁甲战车和飞行机。甄砺之虽然现在能调动狄兵,但狄兵久伏之下,定会露出马脚,我们每日行军一里,步步为营,由风军团用轰天雷开路,时刻注意他们的动静。只消一发现格勒绿洲所在,那就是甄砺之的末日到了。” 邵风观笑道:“楚帅,狄人大概见都没见过轰天雷,听得爆炸之声,定会乱了阵脚。只消他们一出现,我便将所有的轰天雷掷下,把那绿洲炸上一遍,让狄人作法自毙,炸得他阵脚大乱,而后地军团便全线出击,将他们一鼓歼灭。” 小王子忽然道:“这样杀伤太大,有伤上天好生之德吧……” 邵风观道:“殿下,你是担心武昭老师吧?不要紧,轰天雷威力虽大,却不是伤人的,只是为了把那批躲起来的狄人炸出来。可惜这趟是来沙漠作战,那些威力巨大的平地雷、八角雷都太过沉重,没能带来,不然,文侯就算躲在地下,也非炸得他粉身碎骨。” 小王子心事被人说中,脸不由一红,却仍是忧心忡忡,道:“武昭老师年纪老迈,若能将他生擒,那是最好的。” 小王子虽然贵为宗室,却从来没有一点宗室子弟的骄横之气,他对这四相军团的四个指挥官,自幼便近乎崇拜,邵风观这么说他也不以为忤。他是武昭的关门弟子,据说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枪术已尽数传给他了,如果单从枪术而论,他可与楚休红并称为军中双璧。武昭一生无妻无子,对小王子也视若己出,小王子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与自己的父亲安乐王的感情还要好,自是怪不得他这般说。 邵风观道:“殿下,请你放心,武昭老师也是我们的老师,自然尽量不会伤了他。” 小王子沉吟了片刻后道:“那好吧。明天天一亮,便照此办理。楚帅,我们带来几辆铁甲车?” 楚休红道:“铁甲车太过沉重,我只带了五辆大号的,想来也够了。以铁甲车开路,便是甄砺之有埋伏……” 他刚说到这儿,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听声音,竟是全军都在鼓噪。邵风观脸色一变,打断了楚休红的话道:“出什么事了?” 象是回答他的话,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进帐中便嘶声叫道:“不好了!全军都哗变了!” 小王子脸色也一下变得煞白。他经历过的实战最少,听这这士兵这般说,猛地站了起来,叫道:“什么?怎么会哗变的?” 这时帐外的声音已传了进来,果然夹杂着“打到雾云城”之类的喊话。邵风观也吃了一惊,道:“定是文侯派人来策反了地风两军!天啊,怎么会有这等事?”他这般一说,帐中别的将领也都惊惶失措。此时高级将领都在小王子帐中,诸营无人弹压,一旦有人哗变,只怕会越卷越大,本来不想哗变的人也卷进去了。 楚休红也站了起来,沉声道:“岂有全军都哗变之理。”他大踏步走出营帐,道:“诸将听令,不得出声,有出声者,立斩不赦!有听到此令的,速将此令传下!” 他的声音很大,守在小王子帐外的也是地军团的人,听到此令,登时有人四处散去。几乎是霎那间,声音一下小了下来,只听得后营还有些声音。楚休红道:“定是甄砺之的人混入后营!带马!” 有人将座骑带了过来,楚休红转过头道:“殿下,你与邵将军留在此处,护住粮草,其他人随我去后营。” 他的命令干脆利落,营中诸将纷纷上马,简仲岚也跳上马跟在楚休红身后,一行人向后营飞奔而去。 四千八百人,连营大约有一里多长,从中军赶到后营,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一到后营,只见人头攒动,马嘶频起,正乱成一片。楚休红喝道:“楚休红在此,全体噤声入列!若再有人多言,立斩不赦!” 后营只有一千人,楚休红的命令一下,将士纷纷带马向两边跑去,一下排成整整齐齐的两个方阵,却在当中留下了几十人没动。楚休红嘴角抽动了一下,喝道:“将当中的人擒下!” 这些人本来趁乱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时不时将兵器胡乱照人捅去,使得秩序更加混乱,后营的人谁也不知道当中已夹了外人在内,更兼天色已黑,看不清对面到底是什么人,后营更是混乱不堪。只是这些人没想到楚休红一到,本来乱得不可收拾的帝国军一下恢复秩序,他们无所遁其形,登时露在外面了,此时反而轮到他们不知所措,后营士兵登时冲上,将这数十人或擒或斩,转眼间便收拾了。 等这些人一擒下,楚休红道:“诸位将军,马上回本部弹压,若有出声叫嚷者,定是内奸无疑。” 那些将领答应一声,纷纷散去。一座大营本来象开了锅似的吵闹不休,此时又马上恢复平静。在一片寂静中,却听得有一阵轻轻的蹄声。楚休红微微一笑,大声道:“速开营门,把敌人放进来,准备迎敌。” 营门打开了,楚休红已带着一队人到了营门处,来犯的敌人正全速冲来,见营门大开,只道内应已经成功,一下冲了进来。这批人足有七八百,以疾风之势冲入,又无阻挡,冲入的速度极快。等敌军冲到一半时,楚休红喝道:“动手!” 来犯的敌人本来以为营门边是派来的内应,反没料到竟会在这时遭到伏击。此时营门口的帝国军也不过数百人,但敌人被切成两半,当先数骑马上被乱枪刺倒,马上的骑士掉下来后还待反抗,已被士兵砍死,后面进来的人心知不好,扭头要走,反而将营门堵得死死的,进也进不得,退又退不得,秩序登时大乱。在一片混乱中,只听得有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不要乱!不要乱!”但他喊得响,那些骑兵一大半都是狄人,根本听不懂他的号令,仍是乱作一团,而帝国军已是早有准备,此消彼长,敌人落马的越来越多。 这时楚休红扬声道:“文侯府军的弟兄,你们大多有家室在京都,难道你们不怕自己家人受牵连么?” 夜袭的敌军大多是些高鼻深目的狄人,当中也有不少是甄砺之带出的府兵。在火把光下,只见他们面上惊疑不定。来时甄砺之告诉他们,这条计万无一失,定能让帝国军一片混乱,到时冲进来,只是为接应先前混在这里的人而已。哪知帝国军乱是乱过一阵,却转眼间复归平静,中圈套的反而成了他们自己。 这时,那个老将忽然厉声喝道:“楚帅,事已如此,那你就来与我决一死战吧。” 这人挺枪出来,白发白须,赫然正是有“军中第一枪”之称的武昭! 看到武昭,楚休红不禁有些迟疑。他本来可下令,若来犯者不降,就将这冲进来的数百人尽数射死,可现在来夜袭的人居然是武昭领头,他不由下不了这条命令。 武昭本来穿的便是帝国军的甲胄,他手握长枪,一头白发白须也随风飘动,更是显得英武。他骑着一匹高大的宛马,威风凛凛。 楚休红催马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您好。” 武昭的枪在头顶舞了个圈,道:“楚帅,十几年前我们比试过一次,那次你就能看破我的幻变枪,但也击不败我。这十几年来,不知你有没有进步。” 楚休红摘下枪来,仍是很恭敬地道:“武昭老师,末将这些年戎马倥偬,也无暇与人比试,但在战场上尚无人能在枪术上击败我,这都是老师你教导有方,末将至今深感于心。” 武昭大笑道:“楚帅,你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彬彬有礼,却又不肯吃半点亏。好吧,今天我们就以真枪来决一胜负!” 楚休红把枪举了起来,刚要说什么,简仲岚拍马上前道:“楚帅,你不可中了他的下驷对上驷之计,敌人已是俎上鱼肉,楚帅与他比试,胜亦无益,败则误事,还是命人以火枪将他击落……” 他还没说完,楚休红已厉声道:“简参军,你让开!”简仲岚心知劝不住,只得将马牵开,心中却有些诧异自己为什么要去劝阻。 营门口并不大,两骑都无法用助跑来加大枪力,只能以腕力和臂力发枪。双枪相交时,发出了一声响,枪头撞击出一抹火花,却听得武昭闷喝了一声,也不知吃了什么亏。两骑分开时,只见武昭的一条手臂有些发抖。 楚休红在自己一边勒住马道:“武昭老师,甄砺之夜袭之计已然破产,你若不降,只怕要玉石俱焚,请老师三思。” 武昭把一条手臂甩了甩,大声道:“楚帅,老朽庸碌一生,虽然得享大名,却从未上过战阵。今日,请楚帅成全我做一个武将的梦想吧。” 楚休红的脸也沉了下来,低声道:“武昭老师,仅仅为了这一个梦想,你便愿捐生赴死么?” 武昭笑道:“楚帅小气了。” 他将枪举到头顶,厉声道:“楚帅,我有交牙十二金枪术,你大概也知道。只是你恐怕不知,这交牙十二金枪术,本身是一路枪法,并不是指我会十二门枪术。这路枪法平常不能用,今天,请楚帅指正。” 楚休红没说话。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枪术传说的很多,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举起枪道:“好吧,请老师指教。” 他正要挺枪出击,突然从身后疾冲过来一队人马,只听得小王子的声音叫道:“停!停手!” 小王子一马当先,已风驰电掣般冲来,这时武昭已催马攻了过来,正好被小王子接过。两匹马卷住一团,枪竿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楚休红对这时跑过来的邵风观道:“邵兄,你怎么让小王子过来了?” 邵风观道:“有人报告说武昭老师在此,正与你决一死战,你让小王子过去啊。” 楚休红面色大变,也不对邵风观说了,转头对简仲岚喝道:“简参军,马上调集人马,护住中军!” 邵风观也情知情况有变,拍马过来道:“楚帅,楚帅!” 楚休红头也不回,只是叫道:“邵兄,你给殿下掠阵,不能再出差错。” 他话音刚落,中军处已是一声巨响,一道火光直冲云霄。邵风观面如死灰,惊叫道:“轰天雷!我的轰天雷!” 楚休红已飞马冲出,身后跟了十余骑,直向中军扑去。 此时,营门口的帝国军发出了一阵欢呼,小王子来势极猛,武昭两个回合之后,被小王子一枪挑去了头盔,一头白发都随风飘起。 第五节 中军很是平静。中军本是重地,士兵本身不多,这回邵风观和小王子一走,只留了十来个地军团的士兵守卫。等楚休红赶回来时,只见这十余个士兵都身首异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原先堆放轰天雷的营帐已成为一片焦地。 此番出征,因为要在沙漠作战,辎重很成问题,火器都太过沉重,神龙炮也无法运来,只得带些轻便火器,能发出巨响和着物燃烧的轰天雷便成了首选。但轰天雷虽然不是太重,也只能带四十个。这四十个轰天雷本放在中军帐边的一个帐篷里,现在这帐篷已什么也不剩了。 还好是轰天雷,炸掉的只是两丈方圆,连中军帐也没有波及。若是有四十个平地雷被甄砺之派人来舍身炸掉的话,只怕半个军营都要被炸上天。轰天雷声响虽大,威力却很小,距人一丈外炸开,便不能伤人,倒是可以将人的耳朵震聋。 一时大意啊,竟然被甄砺之得手!楚休红看着这一地狼籍,不禁切齿。 简仲岚已随着楚休红回来了,见到这副景象,他也大吃一惊道:“楚帅,被偷袭了!” 楚休红盯着这一片空地,慢慢地道:“简参军,你可知道,当年工部木府有两个员外郎,以手工精巧无伦而齐名。” 简仲岚道:“知道,其中一个便是如今的薛尚书。” “另一个人名叫叶飞鹄。他技艺不减薛工部,是他第一个发明的螺舟,但他心性残忍歹毒,不为帝君所喜,后来被逐出工部,一直跟着甄砺之。听说此人当初还想发明地螺舟,只是木头无法承受泥土重量而作罢。” 简仲岚也听说过这件事。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对蛇人的战争正如火如荼,陆地上,楚休红的地军、邵风观的风军和毕炜的火军联合,节节胜利,压得蛇人不断败退,但邓沧澜的水军虽有天下第一水军之称,却也仍然无法对蛇人发动有效攻势。这情形直至帝国军发明了螺舟而一举扭转,邓沧澜的水军用螺舟一举击破蛇人与倭岛联合水军,使蛇人失去了最后一项优势,最终将蛇人一举全歼。只是叶飞鹄因在请现在的帝君,当时的太子来观看试验时,因为口出不逊,且毫不在意试验将士的性命,很为帝君不喜,胜利后反而被赶出工部。听说此人被甄砺之所用,那时给文侯府做了不少精巧的机关之器,但也不见再有什么大作为。这件事他听了也就算,只是不知楚休红提这做什么。 楚休红还在盯着地上,冷冷道:“木制的螺舟潜地不行,但潜沙却是行的。叶飞鹄,不要走!” 他突然间大吼一声,人从马上一跃而起,跳起足有七八尺高。他的宛马本来便极高大,这般跳走,竟然有近两丈,在空中,楚休红手中枪直直竖起,一下刺入地中。 难道有人竟然能在沙下行进么?简仲岚吃了一惊,这时他才发现,这一片沙地上,有一道直直的痕迹,象是有人拖着重物走过一般。本来在中军一带人来人往得很多,重要物品也放在中军帐周围,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可仔细看来,只见这道痕迹中有一块地方微微高起,正自颤动,象是沙下伏着什么异兽,楚休红此时以枪攻击的正是这块地方。他脑中一亮,喝道:“快去帮助楚帅!” 这时,简仲岚已心中雪亮,楚休红所说的那人定正在甄砺之身边,他们以螺舟潜行至中军,让别人制造混乱,又派人佯攻,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营中。等用计将驻守中军的小王子和邵风观调开后,他们便引爆了存放中军的轰天雷,现在只怕正要出去。若是白天,这般一条长长的痕迹很是明显,但现在是晚上,更加上另外数营一片混乱,竟然没人注意地上有异。 楚休红人在空中转了两个圈,一枪已刺入沙中,直入五尺,忽听得“托”一声,地面那块微微高起的地方登时象开锅的水一样动了起来,有沙子直甩出来,真似有什么沙中的巨兽受伤,正在负痛挣扎。 楚休红落在了地上,喝道:“大家快让开!”他从腰间拔出了刀,眼仍是紧紧盯着这块地方。 地上,沙土翻滚得越发厉害,一些沙子竟然被甩到了丈许开外的地方。突然,只听得“嘶”一声响,从沙子里一下钻出一个黑黝黝的长形物,这长形物足有两丈多长,头上是一个锥形的螺纹,仍在不停转动,发出了“嘶嘶”的响声。 真的是地螺舟!简仲岚只觉心也抽紧了,叫道:“楚帅,当心!” 这地螺舟背上被楚休红的枪刺入,无法再潜行,所以只能钻出来了吧。里面会是什么呢?看这螺舟大小,只怕可以呆十来个人。简仲岚看看周围,周围已有三十几人,而且马上会有人增援过来,看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他心下定了定,叫道:“护着楚帅,其余人上前!” 几个士兵催马向前,长枪对着螺舟。螺舟头上的螺纹此时已不再转动,整个螺舟却仍在发出“吱吱”的轻微声响,倒象是一只装死的巨大虫子。那几个士兵催马向前,已靠得很近,其中一个用枪碰了碰螺舟的壁。 壁是用木头做的,虽然打磨得并不很光滑,但也看得出做得相当精致,合榫处连一道缝隙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进出的。 一个士兵转过头,道:“楚帅……” 话音未落,螺舟一边的壁上忽然掉落了一块板,一道刀光激射而出,那士兵本凑得最近,刀光一闪,他的头颅也直飞起来,螺舟中已有一个人一跃而出,将他踢落马下,夺马而逃。 这人的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出舟,杀人,夺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连楚休红也只觉眼前一花,但见这人催马向营边冲去。 大营的棚栏只有五尺高,马本身也已有五尺了,到了栅栏边,这人一提缰,马一跃而起,他只道马上便能脱困而去,正在高兴,却觉得身子忽然一震,马登时落下。 一支长枪飞来,从马后胯射入,刺穿了马身,这马也立时毙命,摔了下来。 这人一落地,在沙子上打了个滚,心中不由大骇。他已计算得没一点遗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夺马,然后跃墙而走,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定能成功,万没料到有人反应如此快法,投出的投枪快如闪电,又力愈千钧,他的如意算盘根本打不响。 从地上一翻而起,他手握短刀,不住地喘息,眼角往回看了看,螺舟中还有几个人,他们没有他这般本事,已经束手就擒,他心知失去这个机会,此番定已无幸。 绝望以后,人反而镇定起来,慢慢站起身道:“我是叶飞鹄。能以一枪留下我的,定是帝国军第一大将楚帅吧。” 楚休红道:“我是楚休红,不过算不得第一大将。叶飞鹄,你文武全才,为何执意跟随甄砺之错到底?” 叶飞鹄看了看楚休红,叹道:“国士遇我,国士报之。楚帅,叶飞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请楚帅成全。” 围住他的地军团士兵已越来越多,现在叶飞鹄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了,就算还能有一艘螺舟能遁地而行,只怕也会被立刻挖出来。楚休红叹道:“叶先生,你刀锯斧凿,不在薛尚书之下,上阵杀人,也罕有其匹。这一身本领来之不易,叶先生,你何不投降我军,以尽其才。” 叶飞鹄笑道:“楚帅,你名震宇内,原来也是个俗人。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身受甄侯大恩,帝君却视我无物,我岂能再回头为人所笑。楚帅,你要杀便杀吧。” 楚休红一阵哑然。叶飞鹄名声很坏,以前在工部时人人视他为小人,可是现在看看,叶飞鹄纵然不明事理,却不失为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也许,他会有这般差的风评,只是因为帝君对他不喜,所以旁人自是人云亦云,叶飞鹄才会搞得处处碰壁吧。 他低了低头,正要再出言相劝,忽然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耳中只听得旁人的惊呼。 不好!楚休红头也不曾抬起,按在刀鞘上的手一抬,“呛”一声,百辟刀脱鞘而出。他出手快极,已迎上了击来的刀锋,“当”地一声响,两把刀就在他眉毛前一尺处相交,火星四溅,射到了楚休红脸上,楚休红也不禁心头一寒。 叶飞鹄此时仍要出手,那自是已萌死志,准备死中求活了。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有一阵伤心和惋惜。 叶飞鹄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被楚休红架住,便知这千载难逢的偷袭良机已然失去。但他却不退去,刀急转而下,刺向楚休红胸口,可是刚才楚休红全无防备之下仍能架住他的刀,现在已是全神贯注,他哪里还能得手?两人一个出手快,一个招架快,两人不停转着,将沙子踢起,身形已看不清了,只听得双刀相交之声不绝,其间有火星不断射出,旁人纵想帮手,也哪里帮得上忙。简仲岚摸了摸袖子里的无形刀,本已准备冲出去,却又站住了。 这时,突然间双刀相击的声音一哑,这一连串声响也嘎然而止,两人登时分开了五六步。叶飞鹄本自视极高,经过这番偷袭,对楚休红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看了看刀,慢慢道:“楚帅,死在你手里,真是人生快事。” 楚休红道:“叶飞鹄,我不杀你,你还是为我所用吧。你这一身本领,若不能为国出力,实在太可惜了。” 叶飞鹄摇摇头,惨然一笑道:“楚帅,你还要说这些辱我的谰言。” 他将左手的刀举起,边上的士兵只道他又要偷袭,举起枪来。叶飞鹄一笑,此时,只听得营门处也传来一片欢呼,有人高叫:“小王子胜了!小王子胜了!”声音意气昂扬,叶飞鹄淡淡一笑道:“武昭也败了?真是惨胜啊。” 他们已炸光了帝国军的轰天雷,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但来的人却几乎全部被擒杀,伤亡远在帝国军之上,便是胜,那也是惨胜。他看了看手中的刀,他的刀原本亮得象冰,现在却暗淡一片,旁人都看得到,那把刀象被打碎的铜镜一般,都是裂纹。 楚休红道:“叶飞鹄,你的刀也已毁了,还不肯投降么?” 叶飞鹄道:“刀已毁,不能伤人,却能伤己。” 他将刀回转,刀尖对准了自己心口。楚休红惊道:“快制止他!”但哪里还来得及?叶飞鹄的刀虽然裂纹密如蛛网,但直刺之下,刀已入体。这刀本已与楚休红的百辟刀相击了数百次,裂成了几十片小片,刺入体内后登时裂开,几十个碎片每一片都象一把小小的利刃,尽没入体内,他手上只剩了个刀柄,血象箭一般射出来。 楚休红不禁失色,他冲到叶飞鹄身前,但叶飞鹄这一刀用力极大,哪里还救得活?叶飞鹄一见楚休红过来,嘴角抽了抽,慢慢道:“可惜,我没有……第二把刀……” 第六节 边上人都围了上来。叶飞鹄如此力战,实是让人心惊,想起刚才他偷袭楚休红时,更是令人心生惧意。楚休红叹了口气,道:“将他好好安葬吧,可惜。”他说着,将百辟刀收入鞘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百辟刀也已裂成了十几个小块了。 这时小王子与邵风观已带马回来,小王子象是大病一场,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楚休红走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殿下,事已如何?” 小王子看着楚休红,眼圈也有些红红的。他虽则比楚休红年纪小不了多少,但从认识楚休红那一天起,便对他视若长辈。他哽咽着道:“武昭老师……他……” 他的声音已是断断续续,语不成声。楚休红知道小王子虽然也已经是一军统帅,枪术也隐隐有超越自己之势,但内心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孩子,还不曾被战火炼得如铁如石。他又深施一礼道:“殿下,万事自有天注定,请不必多想了。来人,请殿下回帐歇息。” 小王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那自是甄砺之利用他对武昭的关切之情,楚休红也不忍去责备他。等小王子走后,他小声对邵风观道:“邵兄,中军重地,你怎么能那么大意,任由殿下出来?” 小王子和邵风观若守在中军,叶飞鹄的地螺舟就算再神奇也无从施展,那些轰天雷也绝不会尽数被炸。邵风观看着在整理火药库的士兵,脸也一阵阵发白,道:“楚帅,末将知罪,请楚帅责罚。不过小王子因为手刺武昭老师落马,他心中极是悲痛,楚帅请你不要责怪他。” 小王子对楚休红一向极为服膺,虽然他其实是北征军职位最高的军官,但自知领兵方略不能与楚休红相比,因此事无巨细都听从楚休红的,见楚休红也有三分敬畏。楚休红叹了口气道:“军法也不是丝毫不通情面的,我也有过错,不曾仔细关照你,以至于中计,此事便算了吧。不过,邵兄,你的轰天雷已没有了,那我们商议的战术可就行不通了。” 邵风观看着北边。黑夜中,茫茫一片,黑暗中也没半点亮光,放眼望去,只是高高低低的沙丘,明知甄砺之就在前方,可就是不知到底在何处。沙漠上的地图与寻常的大为不同,标注地点也只是个大概,若要找到那个绿洲,仍是得靠全军在地面搜寻。可有甄砺之在一边虎视眈眈,谁知道会再发生什么事。邵风观道:“唉,若是文侯死不出战,一味隐藏,那他据有水源,我们可不能支持多久了。” 楚休红看着远处,轻声道:“邵兄,你放心吧,甄砺之一定马上就会找我们决战的。” 邵风观眉毛一扬,道:“楚帅,这话何以见得?” “邵将军,你可曾注意到,甄砺之此番夜袭,首先并不曾破坏军中食水,反而将我们的轰天雷尽数引爆。” 邵风观道:“是啊,这怎么说?” “那就是说,甄砺之有狄王骑军相助,并不怕与我们决战。只怕他一心想的,是要将我们全军击溃,说不定连收服我们为他所用的心也有。他怕的只是我们以轰天雷攻击,所以首要是炸毁我们的轰天雷。” 邵风观低下头想了想道:“楚帅,你说得有理。可是,如今我们已没了轰天雷,风军团便如折了一翼,威力大减了。” 楚休红道:“邵兄,你一向无所畏惧,难道现在怕了么?我们地风军团当初被数万蛇人包围时,你也不曾怕,何况这次甄砺之夜袭,连叶飞鹄和武昭老师也折了,我们也擒了两三百狄人骑军,给他们的打击也不算小。” 这时简仲岚过来道:“禀楚帅,此役我军阵亡三十三人,伤十九人,斩级一百十七,擒获两百零五人。问那些狄人甄砺之下落,他们都说不知。请问,该如何处置?” 俘虏正被押过来,邵风观道:“还问什么,立刻拷问,要他们说出文侯躲在哪里。楚帅,我来吧,便是块生铁,我也要让他开口。” 楚休红道:“甄侯行事,小心之极,你看他用的只是少量府兵,大多是狄人,大概是借狄王的权杖从别处调来的游骑,只怕那些狄人并不知道甄砺之下落。” 邵风观道:“那就拷问府兵。可惜武昭老师竟然宁死不降,不然他一定知道文侯躲在哪儿的。” 楚休红看了看那些俘虏。这些俘虏中,只有十来个府兵,其余全是狄人。他走到一个府兵跟前道:“甄砺之在何处,你们知道么?” 他说得象是平常寒喧一般,哪如拷问。那个府兵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血将胡子也糊住了。他抬起眼看了看楚休红,猛地站起来厉喝道:“楚帅,请你不要辱天下奇士!弟兄们,我们生为大人生,死为大人死,可是如此?” 另外那些府兵本也抱着头蹲在地上,听得这人的话,齐齐站起道:“正是!我等正为不能捐躯沙场为憾,楚帅,请你成全!”这批人虽然是俘虏,却说得声色俱厉,似是凛然不可侵犯。 楚休红呆了呆,又看看那些茫然的狄人俘虏,忽道:“简参军,缴了他们的衣甲军器马匹后,让他们逃生去吧。” 他刚出口,邵风观在一边道:“楚帅,你又要动恻隐之心了。” 整个帝国军中,也只有上将军邵风观敢这么对大帅楚休红说话。还在四相军指挥官都是文侯部将的那个年代里,邵风观的年纪、资历都要比楚休红高,两人并肩作战得时间也最久,现在虽然楚休红的官职后来居上,比邵风观高了一级,但邵风观仍然可以当面反驳楚休红的命令。 楚休红咬了咬嘴唇,看着眼前的这两百多个战俘。这些战俘双手抱头,蹲在沙地里,被风沙刮得睁不开眼,脸上也带着惊恐之色,大多是狄人,也有一些是以前文侯府的府兵。半晌,楚休红才道:“邵将军,还是放了他们吧。” 邵风观道:“楚帅,请你三思,此时文侯与狄王尚未就擒,将他们放回,等如平添他们的实力。放回去,难道让他们再来攻击我们的弟兄么?” 楚休红看了看天空。暗夜沉沉,秋季的大漠上,时常要起风,风一起时便四野皆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长叹一口气道:“昔年大帝得国,曾下令不杀降人,故十二名将开疆拓土,一统宇内,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军圣那庭天也说过,得地易,得民心难。我们远征漠北,人生地不熟,狄人又只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若狄人一味相助甄砺之,那我们要找到他就更难了。将他们放回后,纵有少数人会重归狄王麾下,但狄人定会心慕王师正道而起厌战之心,所以权衡之下,仍是放了他们为上策。” 邵风观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楚休红说这么多,主要还是希望能不杀降虏,但也知他说的甚有道理。他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楚帅,我说不过你,你一开口就是王师正道什么的,就照你说的办吧。” 楚休红微笑了一笑,转过身道:“简参军,你对那些俘虏说,将他们的刀枪盔甲收缴后,尽数释放,不得重回狄王军中与我们交战。” 简仲岚漠然地拍拍马,走上前去,用狄人语说了一遍。那些俘虏听得他说完,一个个都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有几个伏在地上亲吻沙地,一边大声念颂着,弄得眉毛胡子上也全是沙粒。这些狄人军大概也有经历过十年前的文侯北征之役的,那时亲眼见过帝国军杀人如草,本已自料无幸,没想到竟然能够死里逃生,都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才能表达。 狄人俘虏纷纷逃散,一个个却是向南边走的,剩下那十几个府兵却仍不走。楚休红道:“你们还不走么?” 那脸上有刀痕的府兵道:“楚帅,我知道你放我们,是为循我们的踪迹找到大人。请楚帅不必多想了,我们宁可一死,不愿逃生。” 楚休红脸上露出一丝杀气,道:“好吧,我成全你。来人,将这几位壮士一个个砍去首级号令,成全他们天下奇士之名。” 那府兵笑道:“多谢楚帅。我文侯三千剑士,当借楚帅而扬名。”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其余几人也跟着他走去。其中一个脚步一踉跄,站直后仍半步不缓,跟着便走。 等他们走后,楚休红小声道:“简参军,你监斩时,注意那最后失足之人,留他到最后斩首。” 简仲岚点点头,便带着中军士兵走去。等他们走后,邵风观长叹一声道:“楚帅,以前我多少对你有些不服气,如今我算佩服个十足了。” 楚休红却根本没半分自得之色,脸上反有一丝痛苦。营中已静了下来,只听得刀刃入肤之声,那些府兵被斩首时竟一声不吭,到最后才听得有人一声惨叫。这惨叫拖得长长,尾声袅袅不绝。片刻,简仲岚回来道:“楚帅,末将监斩完毕,十二首级在此。” 这十二个人头个个都还带着血迹。楚休红看了一眼,眼中也露出迷惘之色,马上道:“将首级号令,尸身安葬了吧。” 他一拍马,上了一个沙丘,大声道:“全军听令,甄砺之与狄王就在眼前,明日天明,三军出发,我们定要扫穴犁庭,擒获叛贼……” 这一场仗虽然帝国军火器库被炸,但伤亡甚小,军中士气也正盛,听得楚休红的将令,全军发出一声欢呼。 地风两军团的士兵虽然遭袭,但不愧为帝国最顶尖的精兵,仍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楚休红在沙丘上看着所有士兵散去,心头又是一阵茫然。 邵风观也回去安歇了,现在这里只是一片狼籍,原来平整的沙地也踩得凹凸不平,不少地方还残留着血迹,将沙粒也凝成一块块。 人过处,只把这些杀戮和血腥还给天地,让天地又将这些痕迹化作无形。楚休红摸出了那个雕像,默默无言。 这时,在鞘中传来了轻轻的“啪”一声。 百辟刀终于断裂了。 这把刀还是当年的武侯送给自己的。这些年来,刀下也已不知斩断了多少神兵利器,斩杀了多少名将勇士。如果刀也有心的话,那么今天,这把刀的心也碎了。 不仁者,天诛之。楚休红还记得武侯决心以身殉国前的这句话。他抬起头看着天空,风沙渐止,一钩残月挂在空中,凄冷如冰。他看着雕像,眼前依稀浮上了那张梨花般的面容。 简仲岚自士兵们走后,一直没有离开。他站在沙丘下看着楚休红的身影,咬了咬牙。 他已经放过了好多机会,但这一次机会却是好得无可比拟。如果以他的无形刀术,可以以一阵风一般闪过,楚休红定会连半声也哼不出便中刀毙命。 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他似乎又看到太师在密室中的那张脸。现在小纤也在太师府中,如果事情办不成,只怕自己和小纤就只有同穴的福份了。 他把手弓起来,右手已摸到了袖管中的无形刀。帝国军中,大概只有太师知道他简仲岚除了深通兵法以外,自幼随上清丹鼎派旁支学过这一手无形刀法。 指尖触到了刀环,无形刀随时都可摸出。一刀挥出,刀气隐于风中,无迹可寻,也无人能见。 他慢慢地走上沙丘。此时楚休红正自出神,不曾发现他正在欺近,但只消近得楚休红十步以内,那他便是知觉,也没有反应的时间了。 简仲岚走得极轻。现在士兵都守在中军外围,防备狄人发动另外的攻击,中军一带,反而宁静得死寂,没有人看见,简仲岚走的每一步,在沙上只留下一个极浅的脚印,不注意看都看不出来。 十五步了。 楚休红仍在入神地看着那雕像,不远处传来一些士兵走动的声音,把简仲岚本已很轻的脚步声也掩去了。 十二步。 楚休红仍是一动不动,简仲岚却不由得一个迟疑,他茫然地看了看楚休红。 楚休红挡住了叶飞鹄那疾愈闪电的偷袭,他也看得清楚。他心知楚休红的速度不会比自己慢,一旦失手,只怕便再没机会了。 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也浮上了小纤的笑意。 只是这么慢得一慢,他的脚下一沉,一脚已深深地踏入沙中,“嚓”一声,沙子发出了一声响。楚休红转过头,看见是简仲岚,笑道:“简参军,你还不去歇息么?明天可能就要大战了。” 简仲岚的手仍插在袖子里,也不拿出来,只是道:“楚帅,我见你没歇息,有些担心。” 楚休红笑了笑道:“没事,只是心里有些闷。” 简仲岚试探地道:“是因为那几个府兵么?他们不说,也不能挽回甄贼的败势的。” 楚休红道:“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当然,我曾立下一个誓言,说有生之年,定要让这天地间不再有战争,让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可是,”他摇了摇头,苦笑了笑:“这些年来,我不知又发起了多少次战争,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简仲岚心口象被巨锤重重地锤了一下,几乎要惊叫起来。他强忍着心头的痛楚,道:“楚帅,你也不必自责,这个年代,若不能以暴制暴,那天下,不知还要怎样的乱法。” 楚休红长叹一声,道:“有时也想想这天下,若无我,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但造杀孳如此,我心终不能安。不仁者,天诛之,我也是个不仁者。” 简仲岚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嚅嚅地道:“楚帅,您真是位英雄。” 楚休红淡淡一笑道:“英雄么?我不想做一个英雄。英雄只是一些只会让百姓受苦的人,这个世界,宁可多一些工匠医士,还是少一些英雄为好,没有就更好了。” 楚休红这番话让简仲岚不禁一怔。谁不愿做一个英雄?手握重兵,去征服天下,这是每个男儿心中的最高志向。可是楚休红却说英雄越少越好。他道:“楚帅,这话怎么说?” “每一个英雄都想要成就自己的霸业,都不愿让别人抢夺自己的位置。在英雄看来,杀人盈野,攻城略地,那是实现自己理想而不得不然。可是,苍生何辜,为了英雄的理想,他们难道就该成为英雄霸业的基石么?” 楚休红抬起头望着天空,眼中也是一片迷茫。简仲岚长叹了一口气,手抽出袖子,垂手行了一礼道:“楚帅,还是回去吧。” 第七节 “这定是楚休红亲自带兵追来了。” 甄砺之将望远镜收好。因为怕被帝国军发现,驼城中不许点烛,仍是一片黑暗。经过这些天逃亡,甄砺之仍是衣着整洁,看上去,仍是在帝都中的打扮。 狄王咬着一棒羊腿肉,喝了口酒,打了个饱嗝。隔了几步,甄砺之仍闻到一股膻臭味。他微微皱了皱眉,好在现在昏暗一片,狄王也看不到。 狄王道:“甄君侯,你的人真能宁死不肯吐实么?” 甄砺之道:“我养士三千,知道每个人的情性,这三千人个个愿为我效死。如今敌军的轰天雷已尽数被毁,这次行动,我们大获全胜,以后,便是在沙漠上决战,不必怕他了。” 狄王在驼城的缝隙中向外张望了一下,又咬了口羊肉道:“如果他们围而不战,那我们怎么坚持下去?围个十来天,饿也饿死了。” 甄砺之笑道:“王爷,这你不必担心,帝国军不擅沙漠作战,现在他们士气正盛,但十来天后,他们定会战力大减。何况我们据有水源,他们却是自带水袋的,只怕,他们比我们更急着要速战速决。此时上策,便是等他们踏入我们的伏阵之中。” 狄王想了想,半天才道:“中原人诡计太多,我们狄人可不会这一套。” 狄王又坐回他的胡床上,一口马奶酒,一口羊肉地吃去了,飘过来的一阵阵膻臭让甄砺之有些作呕。他把头凑到外面,吸了口外面的空气,喃喃道:“如果真是楚休红统兵,那我要看看你到底能有什么本事。” 第八节 天亮了。沙漠上的太阳一跳出地平线,登时将万里黄沙映得通红,似乎到处都在燃烧。 楚休红站在沙丘高处,将望远镜收回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邵风观的飞行机正在回来,他只怕也已经发现了甄砺之的行踪。昨夜的一夜风将大漠上的浮沙吹掉一层,楚休红一大早便用望远镜四处察看,在旭日中,看到五里外,掩在沙丘中的一片地方颜色有异,马上让邵风观飞近了细看。他已猜得到,那片颜色有异的沙地,定是一片驼皮。 那肯定是格勒绿洲的所在。甄砺之将驼皮张成平顶,上面覆盖一层沙土,驼毛颜色本与沙子相近,覆了这一层薄沙,更是看不出来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昨天风不大,却吹得久,将驼皮平顶的沙子吹掉许多,驼皮不象沙子能反光,若是正午,阳光太烈时也看不出来,但现在正值日出,望远镜中看去,那一片黄褐色明显较边上为深,相当明显。 邵风观的飞行机一落地,兴冲冲地过来道:“我发现格勒绿洲了!真没想到,文侯竟然用驼皮将整个格勒绿洲覆了起来!” 楚休红默默地算了算,按这片绿洲大小,甄砺之与狄王联军只怕有四千余人。甄砺之的府兵经过在北逃途中,只怕剩了一千上下,狄人来去如风,但能聚集的也不多,一般连上妇孺也只是两三千一股,狄王能聚起三千多精壮骑军,已不愧是大漠之豪。 他收起望远镜,冷笑道:“甄砺之纵然神机妙算,终于现形了。” 邵风观接过楚休红的望远镜看了看,道:“我们该如何进攻?” 楚休红道:“驼皮受烈日曝晒,定是干燥非常,见火即燃。邵将军,要是火军团在此,在这里一阵神龙炮,便可将甄砺之连根拔起,可惜啊可惜。” 邵风观笑道:“不过我们还有火箭,是吧?哈哈,楚帅这条计好是好,可也太毒了,一把火要烧尽四千人。” 楚休红笑了笑道:“以甄砺之之能,只怕我们欺近到弓箭射程,他便能猜到我们的计划了。” 邵风观道:“那该怎么半?” “你风队再辛苦一趟,每人带两个火把上去。” 邵风观叫道:“火把能行么?沙漠上风大,就算掷到驼皮只怕也烧不起来。” 楚休红将左手在右掌一击,道:“不用它烧,只让甄砺之看到。甄砺之足智多谋,但多谋之人往往想得太多,面面俱到,为防万一,一定会将驼皮顶盖撤去。我已命五辆铁甲车待命,只消甄砺之忙着撤去驼皮,无法疾攻时,铁甲车就立刻发动冲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地军团的铁甲战车是陆战威力最大的利器,攻蛇人时,曾发挥极大效用。但铁甲车也有个致命缺点,就是转动不灵,速度太慢,在沙漠上行进,速度就更慢了,若贸然攻击,甄砺之以逸待劳,铁甲车威力不能发挥。邵风观听到此处,笑道:“好!这趟由我全军出动,只消看到文侯现形,便降落左翼,从他侧翼攻击!这回,文侯本领再大,看他可有回天之力。” 他伸过手来,与楚休红击了一掌。小王子在一边道:“楚帅,可要我带兵随铁甲车冲锋?” 楚休红道:“殿下,你是千金之体,坐镇中军,指挥诸军接应,我带地军团轮番冲锋,定要一鼓战胜。” 小王子看了看前面,道:“小心啊,甄贼连武昭老师也能对他死心塌地,不惜生命,他的府军定会死战。” 楚休红道:“殿下放心,末将定要奏凯而归,请殿下自己小心。” 甄砺之看到帝国军正不断逼近,心中也不禁稍有些惴惴。 楚休红领兵,向来有“幻化无方”之誉,调度时总是中规中矩,滴水不漏,攻击却从不依正轨,分进合击,让人难以预料。但他不相信,楚休红竟会如此大胆,一味向自己的埋伏圈冲来。 难道其中有诈? 狄王还在咬着一根羊骨,听到帝国军攻来,面露喜色道:“他们人不多啊,早知道我以我的旋风军突击,只怕他们早就丢盔卸甲,逃得远远了。来人,快准备,马上发动攻击!” 笨蛋! 甄砺之暗暗骂着,但他脸上却仍是不露声色,道:“王爷,敌军机变极多,要防他有诈。他们有种铁甲战车,最能克制骑兵,远近威力都大,我们若冲上前去,正好让他们的铁甲车发挥威力。” 狄王将肉骨一扔,道:“甄君侯,那怎么办?” “再看看他们的动静。” 甄砺之将望远镜拉开,看着逐渐逼近的帝国军。现在已到了一里地外,再走一程,便能进入弓箭射程。 “看看狄人的箭术吧。”甄砺之嘴角抽了抽。这驼城坚若磐石,楚休红用兵再强,也不会想到在沙漠中能筑起这样一座驼城来,他们带的,也一定不会有攻城器械。只消进入箭的射程,定要让这支帝国军全军覆没。 如果楚休红和邵风观能再为我用,争夺天下,也不见得不可能了。 甄砺之只觉浑身的血液也在燃烧,眼里精光四射,哪里还象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时,狄王忽然“咦”了一声,道:“他们怎么又放出那些怪鸟来了?” 是风军团又出击了?甄砺之不禁吃了一惊。他最惧的,其实就是风军团居高临下,以火器下击,因此他不惜牺牲了叶飞鹄和武昭,也要先炸掉帝国军的火器。风军团失去了火器,便没有太大的威力了,等如斩去帝国军一条最为有力的臂膀。现在风军团居然又出击了,而且方向正是对准这里的,看阵势,风军团竟是全军出动。按理,风军团在空中已无威胁,该是在地上辅助进攻,但帝国军不惜分散力量,他们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他拉开望远镜,细细地看了看。 在一里地外,还看不清楚,但随着风军团飞近,他已看见飞行机后座的士兵带着两支火把。 火攻!甄砺之不由浑身都是一震。驼皮被烈日曝晒,坚韧非常,就算帝国军带突火枪来也打不穿,但驼皮晒得干了,却又最怕火,上面的驼毛见火即燃,一旦热成燎原,那自己这一方不用打便要乱成一团了。他惊得一把抓住狄王道:“快!快把驼皮撤掉,我们已经被发现了,他们马上要来火攻!” 狄王也吓了一跳,叫道:“什么?哈斯朗,快传令下去,将驼皮撤去!” 狄王在沙漠中呆得久了,也知驼皮易燃之性,听得甄砺之说得急迫,登时也方寸大乱,一边叫着一边跑去,心中想道:“幸好甄君侯在此,若是我,定猜不出这些中原人的鬼点子。” 驼皮在绿洲上搭得很是巧妙,将高就低,没什么缝隙,但取下来时也不太容易,狄人听得狄王传令要将驼皮撤下,登时一通混乱。狄人本长于冲锋野战,纪律对他们而言,是闻所未闻的东西,抗在这绿洲中几天,已是憋得久了,这般一乱,狄王拼命喊话约束也没用。 随着驼皮一张张撤下,风军团的火把也已掷下。但火把并无想象中的威力,沙漠上风大,火把有不少未曾落地便已熄灭,有不少被风吹到了沙地上,只有少量落到驼皮上引燃,但狄人已是有备,一张刚燃起,马上就被扯下,盖上沙子,火登时灭了。狄王见到这番景象,对甄砺之更是敬佩不已。 他却不知甄砺之已是暗暗叫苦。此时帝国军前锋向左右两翼展开,正中推出了五辆巨大的战车。这种战车每辆可容二十人,铁甲边缘有机关相扣,可以拆下,便于携带,一旦上阵,便把铁甲装上。铁甲车虽然在沙地上很难行进,但这些铁甲车的轮子是改装过的,都是用一排铁链制成履带,虽然速度减慢,但在沙地上也行进得稳稳的。 这定是薛文亦想出来的主意!甄砺之放下望远镜,恨恨地想。本来自己这方还有个足以与薛文亦匹敌的叶飞鹄,但叶飞鹄昨日以地螺舟夜袭,虽然胜利将帝国军火药炸光,但他没能回来,定是已经阵亡。如果他在的话,肯定还能有主意,现在,却只能靠自己了。 狄人还在乱成一团。他们要将驼皮扯光,只怕铁甲车已攻到跟前。驼城虽然号称坚不可摧,但在铁甲车面前,驼城终是些血肉之躯,又能抵挡得几时?现在已到十万火急之时,若不能阻止帝国军的铁甲车前进,那就大势去矣。他大叫道:“王爷!王爷!”但狄兵乱成一锅粥,狄王也不知在哪里。 他看了看四周。养士三千,现在这三千府兵已经只剩了一千三百多,昨日又派了一百人趁夜招集狄人游骑夜袭,说好不管成败,这一百人都不能回驼城,以防被帝国军循迹攻来。现在手头,只剩这一千二百多人的府兵了。 难道,真的已到末路了么?他看了看周围。这一千多府兵仍是精神奕奕,但脸上多少带了些悲壮,边上还放着武昭惯用的另外几把长枪和叶飞鹄造成未成的机关器械。 一看到叶飞鹄的机关器械,甄砺之眼前一亮,叫道:“谁还会用这台地螺舟?” 叶飞鹄到格勒绿洲来,发现自己以前设想而失败的地螺舟在沙地上能大行其道,大为兴奋,连做了两艘。但这地螺舟操纵太过繁复,只有他自己能开动,不然昨天也可以有人从沙下去接应,叶飞鹄也不至于死在那里了。现在,无论如何也只能一试。 他喊了两声,却仍没有人敢出来。眼看帝国军的铁甲车越来越近,现在大约只剩了五百余步,几乎马上就要逼到跟前了,可狄人忙于扯下驼皮,因为太过混乱,本来就算烧起来也无大碍,他们这般一扯,反倒更加掣肘,乱得不可开交。甄砺之额角青筋也暴了出来,叫道:“现在来的,乃是帝国军最为精锐的地风两军,如果我们能一鼓作气,将其击溃,那必将震动帝国全军,以后再无人敢来。谁能将地螺舟开去攻翻那几辆铁甲车,那就是我甄砺之王朝的第一功臣!” 他喊得声色俱厉,一个府军有点怯生生道:“大人,我看过叶先生开螺舟,大概还能行。” 甄砺之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好!你若能建此奇功,我甄砺之日后得了江山,定与你平分!” 这府军摇了摇头道:“大人,我也没有信心,只怕开得出去便开不回来。我也不要半壁江山,只望大人日后坐了天下,能想着天下百姓,不要象帝君那般横征暴敛。” 甄砺之道:“一定一定!我甄朝开国,十年内不对百姓收取赋税,不征徭役!” 这府兵笑了一笑,扭头道:“弟兄们,今天是我们为大人捐躯的时候了!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当为大人的江山出一份力!” 他拉开螺舟的门,跨了进去,登时又有十多个人出来,要进螺舟。这螺舟有两丈多长,挤着能坐八人,这十几人挤在里面,定要塞得动也不能动了。那个开螺舟的府兵道:“不要太多人,有五辆车,我们十个人就足够了!将那车轮下的铁链扭断,这车定不能在沙上行走。” 里面又挤了九人,每人都带了一根狄人惯用的铁棒。狄人是吃牛羊肉长大,几乎个个都是大力士,不少人用铁棒,十根铁棒倒很容易弄到。 那府兵道:“大人,来世再见了。”他拉上门,只见这螺舟一阵震动,头上的螺纹开始转动,越转越快,一下钻入沙中,从驼城下钻了出去。 第九节 楚休红看到那些驼皮被拉下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狄王将无数骆驼捆好四肢,一头头摆成城墙之势。这些骆驼至少也要上万头,一头头绑在一处,都也不能动。骆驼本极能耐饥,又极为驯良,更兼嘴也封着,平常不发出一丝声音。 在沙漠中,竟然出现了这样一座骆驼组成的城池,饶是楚休红身经百战,也是闻所未闻。他也根本没想到在石头都没几块的沙漠上居然会要攻城,出征时,一件攻城器也不带。 幸好还有铁甲车。 他淡淡一笑。铁甲车一过,骆驼也要碾平了。只消绳索弄断,这些骆驼就不会再蹲踞成这等固若金汤的城池,驼城也便破了。 他的笑意还未褪去,忽然,在铁甲车前面,冒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东西头上还有一个螺纹,一出沙子仍在不停转动。 是螺舟!楚休红吃了一惊。没想到甄砺之还有螺舟! 螺舟出现得太过突然,又已在铁甲车面前,铁甲车虽然刀枪不入,但车轮下却是死角。当先一辆铁甲车去势不减,已到了螺舟跟前,螺舟的门这时打开了,从里面正不停地跳出人来。出来了七个人时,这铁甲车已碾上了螺舟。 重达千钧的铁甲车和木制螺舟相比,自如石击卵。螺舟象被重物压着的鸡蛋一样碎开,里面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是螺舟中尚未出来的府兵被铁甲车碾死了。 楚休红不禁闭了闭眼。即使是两军阵前,你死我活的战斗,他仍不忍看这些杀戮。但他的眼刚闭上,边上几个士兵已惊叫道:“楚帅,不好了!” 他睁开眼,只见当先那辆铁甲车的履带已被撬断,轮子深深陷入沙中,已翻向一侧,哪里还动得分毫,从螺舟中出来的七个人正在合力撬第二辆铁甲车的履带。 铁甲车冲在最前,将铁阵打开缺口,然后骑军冲锋,一旦敌军反击,骑军又退回铁甲车后,让铁甲车充当堡垒,这是地军团屡试不爽的战术。可是在沙漠上,马匹不能跑得太快,铁甲车虽然由薛文亦改装成履带式,能在沙地行进,可履带一断,铁甲车也就没用了。车中虽有二十个士兵,但第一辆车子翻倒后正好将门压住,里面的人一个也出不来。 楚休红叫道:“快!快去支援铁甲车!” 一向都是铁甲车保护地军团的骑兵,由骑兵保护铁甲车,这还是地军团成立以来的第一次。 仍然对甄砺之轻敌了啊。楚休红悔之莫及。甄砺之已中了楚休红的计策,以及到发动不了有效进攻,但这一次,却轮到地军团失手了。 那七个人力量既大,动作也快,此时已撬断了第二辆铁甲车的履带。第二辆铁甲车翻倒时倒是门在上面,里面有士兵爬出来。他们二十个人在里面翻得七晕八素,没想到铁甲车居然会翻倒,手中持的军器反而自己刺伤了几人。这士兵本是弩兵,一出来,便将手中的连珠弩对准一个府兵射去。 连珠弩是薛文亦发明的雷霆弩的缩小版,单手可持,射程也要近得多,但现在两辆铁甲车只有十几步远,那七个府兵正在撬第三辆铁甲车的履带,连珠弩一连七发,尽射在最后的一个府兵身上,那府兵哼都不哼一声便已毙命。边上一个府兵操起手中的铁棒,猛地扔去,铁棒打着转,风车一般,正击在那弩兵头上,弩兵刚射死一人,根本没能防备,铁棒击中他的头部,头骨也被打得粉碎,他一下重又翻下车去,把另一个刚要爬出来的士兵也压得重新倒了回去。 这时,第三辆铁甲车的履带也被撬断了。剩下六个府兵马上去撬第四辆车,那个将铁棒掷出的府兵抓起死者的铁棒,走在最前。 楚休红的骑军已到了。他一马当先,长枪一探,一个府兵闷喝了一声,叫道:“你们快干,我来挡住他!” 最后两辆铁甲车驶得很近,几乎是并排前行,剩下五个府兵闷头狠撬,那府兵将铁棒舞得风车一般,楚休红一枪探去,反被他的铁棒打得荡开。此时楚休红在两辆车当中,已将路都堵死了,后面的骑兵必须绕着才能过去,这府兵抡动铁棒,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铁棒又极是沉重,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楚休红的长枪根本伸不进去。 这么重的铁棒,这府兵力气再大,风车一样舞动的话,也不能长久。舞了七八个圈,楚休红一枪已然出手,作势刺他面门,这府兵将铁棒舞起来,手却一软,铁棒登时舞不成圈,楚休红的枪已缩了回去,二番出枪,正从空隙间刺中他的嘴。 这手二段寸手枪一旦刺中,较平常的枪力要大一倍,这个府兵虽然力大无穷,又哪里还挡得及?枪自唇间刺入,颈后刺出,登时不活了。 而这时,第四辆车的履带也已被撬断,还有五个府兵疯了一样去撬向第五辆铁甲车。 这是最后一辆车了。楚休红心知,这辆车再被弄翻,那好不容易来的优势便荡然无存,重新回到两军对垒的均衡之势。此时帝国军攻击受阻,狄人却已将驼皮顶盖扯完,正在集结,马上要反扑,此消彼长之下,只怕帝国军反而要落下风。 这几个府军舍生一战,居然让地军团遭受这等重创!楚休红以下的军士一个个都不禁心惊。这时又有另一些地军团的骑兵冲了过来,几人同时向这五个府军发动攻击。 若府军反击,那这第五辆车就算保住了。骑兵人人都有这个想法,因此出手毫不留后路,便是与府军拼个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可是,这五个府军居然一点也不还手,仍是大力撬动第五辆铁甲车的履带。他们连撬四辆,本也到精疲力尽之时,撬这第五辆便已相当吃力,地军团的骑军长枪齐出,五个府军同时中枪,两个是颈部被刺穿,当场送命,另三个被刺在肩头,却眉头也不皱一皱,还在拼命撬动。 “崩”地一声。 楚休红心也随之一沉。这第五辆车的履带也被撬断了,登时歪了下来。他本也在当中,带马一跳,这辆铁甲车正倒在他马前,激起一大片沙子,眼前也模糊成一片。当中,本纠缠在一起的几个地军团骑兵和那五个府兵同时被压在下面,府军固时不活,几个骑军有一个也被压住了腿,另一个的马头恰被压住,人虽无事,却吓得面无人色。 从驼城里,发出了一阵欢呼。 地军团的铁甲车攻势,在府军的拼死反抗下,被尽数瓦解。而且,反抗的,竟然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府军。尽管这几个府军已全部阵亡,但对剩下的府军和狄人的士气,却是个莫大的鼓舞。 功亏一篑啊。楚休红眼里也不由得有些湿润。他看了看在空中盘旋的风军团,邵风观仍在那里,但他们的火把扔光了,连这点小小的威胁也没有了,充其量不过是些点缀而已。 象一些无害的飞鸟。楚休红不知怎么,想到了这些。这时,突然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了许多纸片。这些纸片漫天飞舞,有一小半落到驼城中,狄人大多不曾见过纸,抢过来看看。 狄人虽是蛮族,文化却也不低,几乎人人都识得几个字。简仲岚写的这些话又极是简易,他们纵然认不全,也都看得懂大致意思。甄砺之在驼城中也抢过一张看了一眼,叫道:“王爷!王爷!” 这时狄王已又挤了过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拿了根羊腿在咬,吃得满嘴是油,用袖子抹抹嘴道:“甄君侯,发生什么事了?” “你速下令,不许你手下拣这些纸片!” 但命令纵发下去,却止不住狄人的交头接耳。简仲岚这些话又写得动情之极,狄人自幼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平生最关心的人,就是父母妻子,狄王虽有南面之威,犹不及亲情动人。他们互想说着,一个个渐渐露出不愉之色。甄砺之心中大急,却也无计可施。楚休红智计百出,但最厉害的,看来还是这攻心策,真不知一夜天他怎么能写那么多张纸,只怕是发动全军一起在写。 飞行机上,传来了一片歌声。这是风军团加紧学会的一支狄人思乡谣曲,昨夜突然想到,让简仲岚教给风军团的。邵风观本不是个善歌之人,临时学会的歌更是五音不全,但这首歌曲调简易,歌词也浅俗,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得空中纷纷扬扬,都是“落日一丈红,平沙万里黄。男儿行千里,只是思故乡。”的歌声,那些狄人更是不安。 第十节 这时,帝国军中突然又发出了一阵惊呼。楚休红眯起眼,只见从驼城中,有几个人正走出来。 那是三个骑军。左右两个手里拿着巨大的盾牌,护着当中那人。盾牌太大,也看不清当中之人是谁。楚休红止住边上的士兵道:“不要放箭,看他们怎么说。” 到了距他们百步远,两个府军将盾牌分开,露出当中那人。那人高声叫道:“甄砺之在此,请你们主帅过来说话!” 那就是前文侯甄砺之! 甄砺之穿着一件短甲,披着披风,虽然须眉都已花白,仍带着当年帝都第一权臣的威势。他走到阵前时,帝国军明知他是此行的目标,但不得将令,却没一个人敢动。 甄砺之扫视了一眼帝国军,高声道:“请你们主将过来答话!” 一边的传令兵正要驳斥他一句,楚休红止住了他道:“我出去。”一边的简仲岚小声道:“楚帅,要小心暗算啊。”他明知不必这么说,要真有暗算,他受太师之托的事也不必去做了,可事到临头却仍然忍不住说这一句。 楚休红回头一笑道:“甄文侯岂是小人。”他催马出阵,小王子在他身边急道:“楚帅,不要出去,小心他有计策!”但楚休红已走了出去,小王子正待追出去,简仲岚已催马向前,道:“殿下,你稳住中军,我去。” 他跟在楚休红身后出去,楚休红倒也没制止简仲岚,两骑到了甄砺之面前二十余步的地方,楚休红躬身施礼道:“甄先生,末将楚休红有礼了。” 甄砺之看了看他,仰天笑道:“我猜也是你,只有你才能将甄某逼到这等田地,看来,太师对我是势在必得了,竟然能将你从南征途中调回来。甄某何幸,居然将我看得比共和军还重。” 楚休红正色道:“甄先生一人之力,已越千军,太师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甄先生,如今你赖以倚恃的狄王也正为约束自己部下忙得焦头烂额,只怕没什么战斗力了。甄先生,以你这一千府兵之力,绝非我地风二军团的对手,请甄先生束手就擒,免得两军同室操戈,生灵涂炭。” 甄砺之厉声道:“你是要我投降么?” 楚休红仍是不动声色地道:“正是。请甄先生放心,楚某与邵将军愿一力承担甄先生安全,太师绝不能加害甄先生分毫。” 甄砺之脸色变了又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已为楚休红言语所动,却又踌躇不定。他看了看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地风二军,这两军已整装待发,即将发动攻击。他也知道,楚休红现在说得客气,一旦兵戎相见,便绝不会客气,必要将自己这一千多人连根拔起而后已。那一瞬,他几乎要开口答应了,话已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 即使此战不胜,仍有远赴极域,另辟一番天地的机会。甄砺之想着,即使他自知已垂垂老矣,去日无多,但少年时那叱咤风云的热血,仍在他胸中燃烧。 他道:“楚将军,你若能与我联手,取天下易如反掌耳。帝君昏庸不明,而张龙友又野心勃勃,你何必为他们卖命?” 楚休红正色道:“甄侯,我不是为一家一姓卖命,我只求天下早日得息兵戈,能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吾愿足矣。” 他一向对甄砺之直斥其名,见面时最客气也只是句“甄先生”,此时突然以甄砺之旧官职相称,甄砺之也只觉浑身一凛。他垂下头,忽然翻身下马,待抬起头来时已是满面泪水。他伸出双手跪在楚休红马前道:“楚将军,我认输了,只望你能看在老朽这般年纪,向帝君求情,赏我一个全尸。” 楚休红脸上登时动容,也翻身下马道:“甄侯,请你放心,回帝都后,我愿以性命为甄侯担保。” 他伸手去扶甄砺之,甄砺之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寒光。简仲岚在身后看得真切,大叫道:“楚帅小心!” 甄砺之已一跃而起。他须发也全白了,刚才也象个颓唐已极的寻常老者,此时却须发戟张,哪里还有半分苍老之态?右手已拔出了腰间的腰刀,一刀向楚休红当头劈来。 这柄刀血一般红,乃是帝国当初十二名将中第一力士闵超佩刀“赤城”。他刚才还痛哭流涕,突然间暴起,楚休红全没料到。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拔百辟刀,但手刚一碰到刀鞘,猛然醒悟到百辟刀已经碎裂,他顺势一把扯下刀鞘,迎向刀势。但赤城刀本就不在百辟刀之下,这一刀将刀鞘砍作两断,只是缓得一缓,余力不减,仍是向下直劈。 完了吧。楚休红心头也一凉,只听得简仲岚大叫道:“楚帅!”人象流星一般,从马上疾冲而至,几乎已超越了人的极限,甄砺之的赤城刀已到了楚休红面门,只觉白光一现,又是裂帛一声,刀一下齐柄断成两截,刀头从楚休红面前落下,简仲岚如何出手都没人能看清。 甄砺之见这势在必得的一刀都已失手,惊慌失措,人一跃而起,跳上马,叫道:“挡住!挡住!”但他快,简仲岚更快,又是白光一闪,他的座骑后腿登时断成两截,甄砺之也好生了得,双手一按,人从马头上跃过,已冲向驼城中。 这时,护着甄砺之出来的两个府兵将盾牌一扔,两人双手同时出枪。两先两后,四支投枪来势极快,这两人是府兵中有名的“飞电鬼”,据说投枪之技,几与当年武侯帐下名将“火虎”沈西平相埒,简仲岚全神贯注在甄砺之身上,这两支枪哪里还闪得掉? 这时楚休红在他身后一舒臂,一手抓住一把投枪,简仲岚刀术极高,马上枪术却只是平常,不消说这是在步下了,后来两枪他自己却再拦不住了,两枪齐中。一枪刺穿简仲岚的肩头,另一枪从他胸口刺入,从背心透了出来。 “简参军!” 楚休红大声叫着,如闪电般出手,手中两枝投枪同时射出,分袭左右。这两支枪比“飞电鬼”兄弟投出的更快,这两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双枪齐中,同时翻下马来。 楚休红奔到简仲岚身边,一把抱起他。两柄长枪一刺透他的左肩,一从右胸口刺入,透背而出。简仲岚睁开眼,看见楚休红就在他跟前,他嘴角抽了抽,慢慢道:“文侯府府兵……果然也名不虚传啊……” 楚休红大声道:“医官!医官!快来给简参军疗伤!” 如果在这时刺杀,楚休红全无防备,本领再大也闪不过去吧。简仲岚的右手摸着左袖间的无形刀,慢慢地拔着,他好象看见了太师那赞许的笑容,以及小纤看到自己时的笑靥。 他的手被压在身下,袖中的无形刀一时也拔不出来。简仲岚只觉力气在一分分地流走,如果不加紧,只怕连拔刀的力气也要没有了。幸好楚休红仍是抱着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转着这个念头。 无形刀无声地抽出了刀鞘。尽管力量已经减弱了许多,但简仲岚知道,以自己的无形刀法,足以伤人无形,别人连伤口都看不出来,只道楚休红是力尽而亡。他刚想把无形刀抬起,忽然眼前一黑,仿佛有千军万马闪过,铁蹄过处,山河残破,本来已经渐趋和平的帝国,又将堕入分崩离析,烽烟四起的境地。他好象看到在铁蹄下踩过的累累死尸,哭喊的百姓,以及,雪一样铺满旷野的白骨。那些哭喊在撕扯着他的心,让他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也感到难忍的疼痛。 无形刀是不是要出手?刀尖本已穿过了楚休红的甲胄缝隙,只消轻轻一送便能刺入楚休红体内,但是他还是停住了。 如果失手,太师一定不会放过自己。自己也算了,可是……简仲岚眼前又闪过小纤关切的笑靥,她的面孔和烽烟战火交织在一起,分也分不清楚。他暗暗地咬了咬牙,终于,聚集起剩余的力量,手慢慢地动了动。 楚帅,请不要怪我。 刚才甄砺之暗算楚休红时,地军团上下同时冲出,小王子情急,干脆吹响了冲锋号,登时,所有地军团骑军尽数扑上。驼城中府兵在甄砺之指挥下进行殊死战,狄人却不肯动手,狄王急得手舞驼鞭,一个个抽过去,那些狄人却只顾向后闪躲,被逼上前的也只是懒懒地射上几箭。但府兵还有一千多,射出的箭仍是又快又准,冲上前的地军团骑军登时死伤了数十个。 突然间,从空中风军团的飞行机上,每一架都射出两道火柱。 这是飞行机上所装的喷射器。那本是张龙友给薛文亦的飞行机补充而设计的东西,用不会炸裂的竹筒盛好火药,装在飞行机机腹。当飞行机在地上时,不必有弹射器,只消点着喷射器,飞行机便能飞上天空。若是在空中点燃,飞行机便能得到二次动力,在空中停留时间也能多一倍。邵风观将那些纸片散完,只觉光是唱唱五音不全的狄人歌,实在有失风军团体统,他灵机一动,从机腹下将喷射器锁扣解开,又将导火索点燃,两支喷射器不再固定在飞行机上,点着后登时拖着两条火柱飞向驼城。喷射器不会爆炸,但能喷出长长的火焰,一头扎进沙中,火焰仍在喷出,那些骆驼不怕被绑紧,却怕火烧,喷射器的火喷到身上,骆驼再驯服也受不了了,仰头欲嘶,可嘴蒙着发不出半点声音,扬蹄欲动,身上又绑得紧紧的。 风军团还剩的七百九十八人尽数出动,三百九十九架飞行机中,另外三百九十八架看了邵风观的样子,也照样将喷射器放出。这七百九十六个喷射器倒有一大半没飞到驼城上,只有一小半扎在骆驼间,但这一小半喷射器也足以一下把绳子烧得七零八落,骆驼失了羁绊,身上又着了火,长声怪叫着四散奔走,本来牢不可破的驼城一时间已不成阵势,那些狄人本无心恋战,到此时哪里还是狄王约束得住的?登时四散逃走,甄砺之的一千多府兵本来还秩序井然,但此时被狄人一冲,连自己的阵势也乱了,地军团骑军登时冲到了跟前。 第十一节 楚休红自不知简仲岚在打这些主意,眼见大军已冲上前,他心急火燎,大声叫道:“快过来,医官!” 这时医官急匆匆过来,楚休红一手环着简仲岚的头,道:“医官,你一定要治好他!” 医官到了简仲岚身前,看了看道:“还好,这两枝枪一支虽然刺的是要害,但不曾刺中心脏。楚帅你放心,他受伤虽然极重,却还有救,只消他能挺得过拔出身上的长枪,我就有信心救活他。” 楚休红道:“那就好,你快点给他救治吧。” 医官道:“来,楚帅,你用最快的速度拔去他身上的枪头。” 他从医箱中取出铁钳,将枪头钳去,一手搭着脉,示意楚休红动手,楚休红手一动,如电光一闪,枪杆从简仲岚身上抽出,简仲岚身体猛地一动,医官极快地给他的伤口敷上了止血药。这医官是御医叶台师弟,医术不减师兄,出手也快得看都看不清,简仲岚伤口的血都没喷出几点,伤口已被他敷好。他又试了试简仲岚的脉博,一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道:“还好,还好,我没给师兄丢脸。”话音未落,脸上却不由一变,只见简仲岚脸上极快地失去血色,已没有呼吸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哪有这种道理?” 楚休红试试简仲岚的脉搏,心知他已是无救,叹道:“不必自责了,你也已经尽力。简参军,你走好吧。” 简仲岚脸色极是安详,嘴角也带着点笑意,虽然已经死了,却仍是如生。楚休红站起身来,道:“来人,将简参军好好安葬吧。”他喊完,跳上马便向驼城冲去,卷入厮杀。地军团本就是精锐之极的强兵,小王子虽然经历战阵不多,但指挥得井井有条,楚休红一来,府军更是抵挡不住,已呈全军溃散之势。 那医官还站在简仲岚身边,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明明已经给他的伤口止血了,怎么突然间他体内会大出血而死?难道,是我医术未精么?”他怎么也搞不懂,这个明明可以救活的人怎么会一下子死了。 第十二节 楚休红看着两个士兵在简仲岚阵亡的地方挖着坑,准备将简仲岚葬在此处,心中还想着在昨夜武昭夜袭后简仲岚与自己的一席深谈。 英雄。这世界需要的,并不是英雄,而是象叶台师兄弟这样的医士吧。简仲岚听到自己这番话时,脸上那种大彻大悟的表情他永远也忘不了。 简仲岚被抬进了坑里,黄沙掩上了他的面孔,渐渐地,他消失在了地上。风吹过,沙地上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掩去,再也看不到了。 将双方的阵亡将士全都掩埋后,楚休红指挥着士兵押着俘虏回师。甄砺之被关在囚车里,打散了的满头白发也披散着,他经过楚休红时,破口大骂道:“姓楚的!你号称要平息天下兵戈,可是你却是个屠夫!这一战中,多少人死在刀枪之下,大漠之上没有狄王,又将陷入多大的混乱,你知道么?你这无耻的小人!伪君子!” 楚休红听着甄砺之骂着,声音有些哑了,小声对边上一个士兵道:“给甄砺之一勺水喝。” 他牵着飞羽,回头又看了看那片刚葬过数百具死尸的沙地。这些人活着时争斗得你死我活,死了,却也肩并肩地葬在一处。 天已黑了,一钩残月升起来,月亮照耀下,只有一片黄沙。这一片黄沙埋掉了血泪,也埋掉了恩怨。 “简兄,也许,每个人都象甄砺之说的,有虚伪的一面吧。” 楚休红看着葬过简仲岚的地方,默默地说。简仲岚还堆起了一个坟堆,立了块碑,但在沙漠中,这些都是不长久的。不必过得太久,这儿就又是平平一片黄沙,把一切争战和喧嚣都还给沙漠上的寂静。 楚休红跳上马,从他袖里忽然掉下了一把刀,直直落下,插在地上。这正是削断了甄砺之手中那把赤城刀的无形刀。刀名无形,刀锋也真的有似无形,插在地上,被月亮照着,仍是寒气逼人。 楚休红拣起了这把刀,在刀身轻轻弹了一下,刀应手发出轻吟,越来越响,最后几乎仿佛是鹤唳长空。楚休红茫然地站在沙丘边,仰起头,看着天空中那轮圆月。 这是秋天的第二次圆月,却也是简仲岚生命中所见的最后一次圆月了。简仲岚也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他长眠在这一片黄沙里的一刻,在遥远的帝都太师府里,小纤睡梦正酣。她梦到了简仲岚得胜归来,骑在马上,英气勃勃,帝国也已一片承平,从此再无战争,天下百姓都能安享太平。 睡梦中,她喜极而泣,眼角有泪水流下,沾湿了枕畔。 第一节 随着在码头上禁军的一声呼喝,破军号缓缓地开动了。这艘帝国水军中数一数二的战船在开动时溅起的水花几乎有一丈多高。柳风舞站在船舷边看着岸边肃立着的禁军,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破军号最大载员一千五百人,现在载着一千零七十六人,担负着为缠绵病榻的帝君寻找海上仙药的任务,经过朝中文武长达十余天的争吵,终于开始了行程。 帝国水军原先只有一些小战舰,自水军大都督邓沧澜上任以来,对水军从上到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制,原来仅有两千人的水军一下扩编到两万,船只也按大小分为风、花、雪、月四级,原先的水军船只有一艘达到现在的“花”级,风级一艘也没有,现在水军已拥有风级战舰三艘,破军号就是其中一艘,而花级已有十艘之多。 “如此,水军规模已成,当与妖物争雄与水上矣。” 现在担负着全军总帅之职的文侯在看到工部造出的这一批巨舰时,欣喜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往,在陆上帝国已能与不可一世的蛇人军相抗衡,但在水上,却因为蛇人天生会水,一直处于下风,蛇人在陆上一旦失势,便入水逃遁,帝国军无法扩大战果。这批巨舰造出后,战事才有望真正能出现转机。 在这个时候,将一艘风级战舰抽出战场,去茫茫海上寻找飘渺不可及的仙岛,实为不智。柳风舞却也知道,自己仅为一个小小的水军团百夫长,也根本无法向帝君进谏。事实上,进谏的也有人,但自从进谏最力的齐御史因出语太重,被一向和颜悦色的帝君赐以廷杖,在朝中活活打死后,便都是一片赞同之声了。 连文侯也未能免俗啊。柳风舞松开了一直抓着栏杆的手,有点迷茫地看着岸上。这时,破军号已离岸甚远,岸上只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一排人,再看不清面目,也不知哪个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哪个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了。 她还在不在看着这艘远去的船?柳风舞心头微微一痛,又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栏杆,但瞬即又苦笑了笑。 她当然会在岸边。只是,来岸边又有什么用?就算自己不出海远航,对自己来说,她仍是个飘渺不可能的梦。 想到这里,他的另一只手伸到胸口,象是突然胸闷一下轻轻地按了按。 在衣服下,一块玉佩贴着他的皮肤,当手按上时,这玉佩贴得更紧了,让他感到胸口有一阵寒意。 第一次看见她时,他还是个军校的一年级新生,完全是个小孩子。如今,当年的老师现在已是地军团的统制了,自己这个学生也已成为水军团的年轻百夫长,可是和她这个安乐王郡主之间的距离,仍是有如天空与大地一般遥远。 如果这一趟出海,真能找到仙岛,说不定自己也会封爵吧。尽管寒玉制成的玉佩让他胸口冷得有些发痛,柳风舞仍感到从中的一股暖意。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也许,自己也能和老师一样,成为安乐王的乘龙快婿吧。 他看着岸上,试图在那些人群中辨认出那个最美的影子,但连那些王爷的罗盖也看不清了,更不消说是掩映在侍女中的她的影子了。 柳风舞隔着衣服抓紧了玉佩,玉佩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外衣沁入他的掌心,清冽而美丽,就象她的笑意。他最后看了一眼岸上,叹了口气,向舱中走去。 破军号上,除了提出这次计划的清虚吐纳派法师玉清子师徒三人和他选出的八百童男童女,还有七十个杂役,另外便是柳风舞和唐开统领的两个水军团百人队。唐开为这趟任务的正统领,柳风舞为副。两个百人队分别到舱底操桨。风级船只首尾长达四十丈,吃水达到近两丈,是帝国史无前例的巨舰。这种船由工部一个小官叶飞鹄设计监制,造出来后在水上停留了还不到一个月,便要开始海上行程。幸好风级巨舰本来就是按海船设计的,倒不必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柳风舞在舱底走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正在拼命划桨的水手,大声道:“弟兄们,加紧划啊,明天便可出海,那时就不用来划了。” 一个什长抬头道:“统制,你放心吧,照这个速度,只怕今天夜里便可到出海口。” “那就好。若误了行期,你我的脑袋都会保不住的,知道么?” 柳风舞一本正经地说着,那个什长却撇撇嘴道:“统制,你也别吓我,我们跟邓都督打了这两年仗,就算现在保不住脑袋,那也已经是赚了。” 这什长是从士兵中提拔起来的,军校生一毕业就起码是个什长,而士兵要提到什长,却起码要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年多才行,他们说话自是无所顾忌。柳风舞也无法反驳他的话,只是道:“帝君命我们护着玉清子法师去海外仙岛寻找灵药,那是对我们的信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也知道这句话,自不用我多说。” 这时,从舱外有人叫道:“柳统制,你在么?” 柳风舞回过头道:“我在。是谁啊?” “玉清真人请两位统制去舱中议事。” 柳风舞答应一声,走出舱外。来叫他的是一个法统的小法师,一见他出来,这小法师行了一礼道:“家师玉清真人有请柳统制。” 清虚吐纳派前些年在帝君面前颇为得宠,但这几年法统的另一派上清丹鼎派因为出了张龙友和叶台两个俗家弟子,他们练出的几味丹药让缠绵病榻的帝君大有起色,一下子让上清丹鼎派的国师真归子地位大增。上清丹鼎派的草木金石之药立竿见影,显得一味以吐纳养生的清虚吐纳派有些不合时宜了,这一派的国师玉馨子偏偏又在这当口忧虑成疾,使得清虚吐纳派“内养元胎,以得长生”的教义几乎象个骗局,更是使清虚吐纳派如雪上加霜,渐趋式微。幸好上清丹鼎派的丹药虽然灵验,却还没有到一服即愈的程度,在这个时候由清虚吐纳派的第二号人物玉清子向帝君提出出海寻药之议,那也是清虚吐纳派的抗争吧。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海外飘渺无定的仙岛灵药上,未免也太不切实了。 柳风舞跟在那小法师身后,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步子,不禁有些想笑。这小道士是按法统的禹步术在走路,一板一眼,丝毫不乱,可是柳风舞对长生不死,冲举飞升之类一概不信,所以法统那些仪式在他眼里也近于装神弄鬼,只是可笑。 玉清子的座舱在船上层的正中间。这一趟出来,随行带了少年男女各四百,据玉清子说,仙人高洁如冰雪,军人杀气太重,若带得多了,血腥气冲得仙人不愿见人,所以只从水军团中调了两支百人队做护卫。唐开和柳风舞开作为水军团的两个百夫长,被选作护送军的正副统制。 可惜这个统制还是个百夫长。柳风舞有点自嘲地想。 到了玉清子座舱前,那个小法师在门外毕恭毕敬地道:“师傅,柳将军来了。” “进来吧。” 随着门打开,一股檀香味飘出来。柳风舞走进去,行了一礼道:“玉清真人,末将柳风舞在此。” 玉清子正闭着眼盘腿坐在一张木床上,听得柳风舞的声音,他睁开眼道:“柳将军,你来了,请坐吧。”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真人,我来了。” 那是正统制唐开。他原本是西府军中人,前年调到水军团中来的。柳风舞本已坐下了,听得唐开的声音,他又站起来向唐开行了一礼。虽然他们军阶平级,但唐开是正统制,官职比柳风舞要高半级。 唐开也向柳风舞回了一礼,却大剌剌地坐了下来道:“真人,你叫我们来有什么事么?”玉清子本来便是符敦城中太乙总玄观的主持,他和唐开素来相识,这也是帝君让唐开当护卫军正统制的原因。 玉清子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两位将军,明天便要出海了,不知将军们有无准备?” 柳风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玉清子说些什么,唐开却已大声道:“龙神祭的器具我已经备好了,等明日一到出海口,便请真人主持。” 柳风舞不知道唐开说的“龙神祭”是什么,他也不敢多说,玉清子已微微一笑道:“那便好。此趟出海,本是欲窥仙境,也不知仙人是否会为此嗔怒,祭祀必要隆重,两位将军明日务必要小心。” 柳风舞正待问一下祭祀到底是什么事,唐开已笑道:“真人放心吧,我与柳将军都是从万军阵中杀出来的,此事不会有差池的。” 玉清子低下头,不再说话。他三络长须,面如白玉,仿佛神仙中人,这般一入定,更有仙风道骨。边上一个小法师道:“师傅要入定了,请两位将军告退,自去歇息吧。” 柳风舞和唐开站起身,又行了一礼,退出门去。 走出玉清子的座舱,柳风舞小声道:“唐将军,那龙神祭是怎么回事?” 唐开笑了笑道:“柳将军只怕不知道吧,这龙神祭本是符敦城的法统特有仪式。符敦城外有条押龙河,别处没有的,京中也没有这事了。” “可龙神祭到底是什么?” 唐开还是带着点笑容道:“其实,就是人祭。把一个人割成碎块,扔到水中喂鱼。” 柳风舞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在军中也经历过几次与蛇人的战斗了,死人看到的也不少,但唐开的话还是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他道:“法统不是清净无为么,怎么会有这等仪式。难道真的有用么?” 唐开伸手在唇上抹了一把,叹道:“当初天水省里就是人多,押龙河中鼍龙也多,法统便有了这个仪式,我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唉,柳将军,我们受帝君之命保护真人,别的便不用多说。你不曾见过龙神祭,去跟你队中的兄弟说说,叫他们到时别大惊小怪,反正献祭的人也已定好了。” 柳风舞知道,玉清子上船时,身边带着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他的弟子,另一个一上船便关在一间小屋里,只怕那个便是要当祭品的。他皱了皱眉道:“那人也愿意么?” “那人本来就养不活家人,舍了一条性命,让家中老小得以温饱,他有什么不愿?不然死在战场上,顶多不过是一笔不大的抚恤,远不及当祭品,他有什么不愿的?还有人抢着要来呢。对了,柳将军,我也得先跟我的弟兄说说。好在明天轮到我的弟兄下去划桨,只有一半在甲板上,倒省了一半力。” 唐开打了个哈哈,加快步子走了。柳风舞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周身都有寒意。 夕阳西下,河面上波光粼粼。到出海口,已走了三分之一,日夜兼程的话,明天早上便能到出海口了。现在正值春暮,天暖洋洋的,夹岸的树木不少开着花,一路上都似在画中过来,但听唐开说这龙神祭时,好象一下子换了个世界,阴风恻恻,不可向迩。 他回去跟部下说了明日龙神祭的事,那些士兵听了也不禁咋舌,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对于这些在战场中过来的士兵面前,杀一两个人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可不管如何,柳风舞仍是觉得背上寒意凛凛,这一夜桨声中,又梦见自己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拼死厮杀,生死系于一线,忽然在满地的尸首中看见了她的样子,即使在梦中,柳风舞也不禁浑身冷汗直流,惊醒过来。 第二节 第二天天没亮,他集齐了部下,在甲板上集合。出海口是一座不大的小城,这儿尚未被战火波及,居民倒还很平静。当地的官员也接到命令,说帝君派法师去海上寻找仙药,一早便来向玉清子请安。 乱了一通,把船上的粮食饮水补给好后,破军号驶出了港口。龙神祭太过残忍,玉清子大概也怕被人们看到引起骚动,下令离港数里后才实行。 驶出了两里,天已亮了。破军号停在海面上,四周都只是茫茫的海水。在破军号船头,已放置了一张木床,边上的小几上,香炉里也插好了香。柳风舞正有些不耐,这时舱中忽然传出了一阵细乐之声。这些都是玉清子带来的杂役。他们手里捧着些乐器,慢慢走出来,这些乐声倒幽细可听。这些杂役在船头列好,便是那些童男童女出来。等他们都站好后,听得一个小法师高声道:“吉时已到,有请真人降坛!” 玉清子走了出来。他的那两个弟子扶着一个身披长袍的男人走在他身后,这男人四十多岁,脸色煞白,好象连走都走不动了。走过柳风舞跟前时,他看见这男人连眼也是闭上的。 当初也许是求之不得,事到临头时,仍然是害怕的吧。柳风舞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也只能绷着脸,不让自己有什么表情。 玉清子在人群中走过时,那些童男童女便分开一条道。他们都穿着长衣,不过男的是淡红色,女的是白色,玉清子走过时,那些红白长衣随风吹起,如一道水浪分开。玉清子走上船头,他的那两个弟子扶着那男人躺到床上,玉清子看了看海上的旭日,扬起了手。 乐声变响了。海风中,乐声飘渺,这船头也似仙境。 玉清子转身走到床前,手在香炉上一摸,那三支香一下点着了,一缕白色烟气袅袅升起。海风虽不大,但这烟气也只升了一尺多高便被风吹散。这时那些童男童女齐声吟唱,也不知唱些什么。在一片乐声和歌声中,突然,那个男子发出了一声惨叫,乐声也一下乱了一乱,马上复归平静。 是那个男子被杀了吧。玉清子虽然在船头的高处,但因为隔了不少人,柳风舞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他看了看一边的唐开,唐开却面不改色,出神地看着海上初升的朝阳。 这时,乐声又高了一调,在乐声中,一块什么东西扔进了海中。几个士兵扑到船边望去,柳风舞低声喝道:“别乱动!” 在转过头时,他已看见船头边的海水中起了个漩,泛出一片淡淡的红色,大概这便是扔下去的地方。他只觉一阵不舒服,几乎要吐,一个士兵已叫道:“那是什么!” 在这个漩边上,有一片黑黑的鱼鳍在游动。但是回答那士兵的话,“哗”地一声,一条鱼冲出水面,激起一阵水波。 玉清子高声道:“龙跃沧海,有神来飨。”他的喊声很大,随着他的喊声,那些弟子和童男童女也叫了起来,一时间连乐声也听不到了。 是海鲛啊。柳风舞记得以前听跟随邓都督出过海的老兵说过,海中有一种凶猛之极的大鱼,名叫海鲛,性情凶残,闻到一丝血腥味就会聚拢来,能一口将人咬成两段。 这时,海鲛已越聚越多,船头大概有十几条了。水军团虽然是水军,但这批人大多没出过海,还是头一次看到海鲛,都看得目瞪口呆。这群海鲛抢食了一阵人肉,忽然又互相撕咬起来,有一条海鲛被咬得肚破肠流,却还在追咬别的鱼,破军号虽然离水好几丈高,仍然闻得到一股血腥味。 柳风舞只觉眼前也有点晕眩。他握了握拳,闭了闭眼,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时却听得一阵惊呼,有人叫道:“有人掉下海了!” 他猛地睁开眼,正见眼前有个人影正往下落。这人是白色长衣,正是个童女。她本就站在柳风舞前面不远,大概被这一股血腥味冲得立足不定。此时她还在空中,一身长衣被风吹起,好象凌风飞舞,但人人都知道只消那些海鲛聚过来,那她便要成为第二件祭品了。 那个女子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正露出半边脸,柳风舞只觉眼前一花,猛地抓起搭在栏上的一根铁锚,叫道:“快帮我抓着!”他飞身一跃,已跳出船栏。 柳风舞动作太快,边上那些士兵还不曾省悟过来,他已经跳了出去,几个手快的一把抢住绳子,用力拉住,这时柳风舞已经离水面还有数尺,他看见有两条海鲛已向那水中的女子游来,仰头喝道:“快放绳子!” 他喊得虽急,但这绳子此时有十来个士兵抓着,一时也放不下来。他眼见有一条海鲛已靠近了那女子,心中大急,人踩在铁锚上猛地一跃,手已自腰间拔出刀来。 他跳下去的地方离那女子还有丈许,铁锚挂在船边正在摇晃,此时正晃向那女子一边,相距只有五六尺。柳风舞一跃足有六七尺,正踩到一条海鲛背上,他一刀直落,腰刀刺入那海鲛头顶。这条海鲛哪里受得住这等痛楚,一个足有六尺长的身躯猛地一晃,柳风舞只觉象是被烈马撞击一般,人一下失去平衡,腰刀已脱出海鲛体内,人也被这海鲛甩了下来,“嗵”一声落入水中。 这条海鲛吃痛之下,猛地张开嘴,向柳风舞咬过来。这时柳风舞已落在水中,他水性虽然精熟,但泳术无论有多么高超,终无海鲛灵活,他心知逃不过,踩着水,正待用刀还击,却听得箭矢破空之声,那海鲛腮边已中了一箭,护痛之下,猛地冲出水面足有三四尺,一个长长的身躯又平平落下,溅起一大片水花。 柳风舞被这阵水花溅得眼里生疼,人也沉入水中。他能水中视物,在水中看上去,只见那条海鲛受了两道重伤,还在拼命挣扎,伤口正不住淌血,边上一条海鲛猛地冲过来,在这海鲛肚腹上咬去了一块,这条海鲛受伤虽重,却仍是凶狠异常,反口又咬住了那条海鲛,两条大鱼咬作一团,海面也象煮沸了一般翻滚,那个女子浮在海面上,离他不过三四尺远。 柳风舞心知若不趁现在救人,那连自己也回不去了。他把腰刀咬在口中,向那女子游去。一到她身边,他舒左臂揽住了那女子,正待向船边游去,头刚探出水面,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一条鲛鱼正向他咬到。 那几条鲛鱼已全向这儿游过来了。柳风舞左手还揽着这女子,右手从嘴边取下刀来,大喝一声,一刀贴着水面削去。在水中不象在岸上那样用得出力道,但他这一刀仍是劲力十足,一刀正砍在那海鲛尖尖的鼻子上,将海鲛的鼻子也砍下一块来。 海鲛吃痛之下,一口咬住了柳风舞的腰刀。即使在水中,柳风舞也听得那海鲛咬着刀身发出的尖锐之声,直如一把铁钳在扭动。他右手猛一用力,将腰刀刀刃竖直向下,海鲛正在用力,腰刀登时将它的嘴角割成两半,脱了出来,但这海鲛却还象咬着腰刀一般,一颗巨头仍在左右摇摆。 柳风舞在战场上也经历得多了,从不曾见过这等凶恶的海鱼,他不禁一阵心悸,人也一呆。这时只听得唐开在船上叫道:“柳将军,快抓住!” 唐开又放下了一根铁锚。这回因为是对准着放下来的,就在柳风舞头顶。柳风舞将腰刀往嘴里一含,只觉刀身上也是一股血腥味。这条海鲛刚才正抢食人肉,也不知这股血腥味是嘴里的人血还是海鲛自己的血,柳风舞也不敢多想,双手一用力,将那女子放在铁锚上,自己一手拉着锚齿,另一手又把腰刀拿了下来,叫道:“快拉!” 唐开在船上一用力,尽管铁锚上挂着两个人,加上铁锚本身重量,着实不轻,他拉得却仍是行有余力。 刚拉出水面,那条鲛鱼忽然又冲出水面,向柳风舞扑来。柳风舞猛地蜷起腿,那条海鲛咬了个空,猛地撞在船胸板上,“咚”地一声响。柳风舞仰起头叫道:“快拉!快拉!”他跳下水时没有多想,在水中险死还生地斗了这一回,虽然不过是短短一刻,他只觉象是过了好几年一般,只盼着早早上去,哪里还有刚跳下去时的锐气。 唐开双手齐用,边上也有士兵帮忙,登时上升得快了,马上便拉上了两丈多,那条鲛鱼跳得虽高,此时已咬不到他了。柳风舞仍不敢怠慢,一手握着腰刀,盯着那海鲛,这条海鲛因为受伤流血,和边上的海鲛咬作一团,刚才那条海鲛却已被咬死了,翻着个白白的肚子躺在水皮上动也不动。 铁锚一拉上来,几个士兵伸过手抓住柳风舞把他拉上甲板。柳风舞只觉周身骨节都散了一般,站都站不稳。他看了看那个女子,她周身湿淋淋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脸也白得没一点血色,另两个童女正给她抚胸控水。他道:“她有救么?” 那两个女子还没说话,忽然有人喝道:“让开!让开!”听声音正是玉清子的一个徒弟。那堆人登时让开一条道,只见玉清子沉着脸走过来,颇有怒色。 是搅了他的龙神祭吧。柳风舞心头一凛,玉清子自不会迁怒于他,但说不定会对这女子不利。他正要开口,唐开已笑嘻嘻地道:“真人,恭喜恭喜。” 他这句话有点突兀,玉清子不由一怔,唐开道:“此番出海,柳将军斩鲛立威,当主一帆风顺。龙神定是以此兆告诉我等,此行定不空回。” 他这话有些强辞夺理,玉清子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道:“唐将军说得甚是。龙神有灵,鲛不能侵。” 他话一出口,身后的两个弟子也放开喉咙道:“龙神有灵,鲛不能侵。”边上那些童男童女也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连一些士兵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哪里是鲛不能侵,差点被那海鲛活活撕了。柳风舞把刀放回鞘里,一边想着。这把百炼钢刀上,被那海鲛咬出几个齿印,回头想想刚才的情景,柳风舞不禁一阵后怕。 自己究竟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勇气,竟然视那十几条海鲛如无物,下水去救这个女子?柳风舞实在有些想不通。他又看了看那个女子,那女子已经控出了海水,醒了过来。从一边望去,她的侧面真的有五六分象是郡主。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柳风舞心头却是一疼。仅仅是因为她的侧脸看上去象郡主,才让自己不顾一切地下水救人。他本已决心永远忘掉郡主了,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永远都无法忘记。 帝国东北面有一个半岛,伸向海中,与句罗岛遥遥相对,围出一个内海。出海口数百里,绕过帝望角后,才是外海。玉清子所说的海上仙岛是在北面,要穿过句罗岛和倭岛之间的海峡,到底在什么位置,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已是黄昏。现在回头已看不见帝国的海岸,一左一右隐隐的两片陆地,正是句罗岛和倭岛。柳风舞站在船尾,出神地望着落日。 每一天,都离开她更远了。柳风舞伸手到胸前按了按那块玉佩,心中又是一阵痛楚。 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从出海那一日起,他就有几分不安。他虽然入水军团几年了,但从来没有到外海过,以前也曾随邓沧澜来内海练兵,看到内海时便惊叹海洋之大,而一上外海,才真正知道浩瀚无际是什么意思。放眼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海风吹过,眼中也只见鸥鸟追逐于船尾,巨大的破军号在水天之间,只如大江上一片落叶,或者比落叶之于大江更小。 帝国初起,倭岛岛夷曾极为恭顺,年年派人入贡,以至于大帝下令倭岛入贡不必太勤,只能十年一贡。可是当帝国国力日衰,岛夷开始不服,屡次进犯与之隔海相望的句罗岛。蛇人初起那时,岛夷甚至举倾国之兵进犯,句罗藩王力不能支,向帝国求援。当时邓沧澜带了一万水军入援,联合句罗土军,大破岛夷十万,才使得岛夷不敢再次进犯。 句罗岛其实也是个半岛,但与大陆只有一线相连。最南端是个叫仁华岛的小岛,破军号在那儿进行了最后一次补给后,便只能由自己在海中寻求补充了。好在破军号大得很,装满补给,足可以在海上行驶一年有余。在这一年里,只消能在某个小岛上找到淡水便可无忧。玉清子的杂役中有两个是句罗岛渔户,曾几次在外海捕渔,对这一带还算熟,这一趟出海由他们充任向导。可他们最远也只去过句罗岛外两百余里,再向外便是茫茫然不明,这一程仍是要一步步探出来。此次出海,作为水军最高指挥官的邓沧澜也没有反对,主要便是他也想让人将外海形势绘成海图带回来。这个任务,主要便是由唐开和柳风舞这两个百人队承担了。 那些童男童女正在前甲板上做晚祷。法统尽管分成两派,但两派其实同出一源,这一类仪式都是一样的,每五天一次晚祷,今天还是出发以来的第一次。海风从西向东吹来,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声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也听不真切,更象是从仙岛上传来的幽渺歌声。 在遥远的帝都,她会不会也在高处眺望呢?柳风舞不知道。这些事对他来说,也象玉清子所说的海上仙岛一样遥远,根本无从想象的。隔着衣服,他抓紧了那块玉佩,心里却更象破碎了一样的疼痛。 第三节 前甲板上传来一阵喧哗,那是晚祷结束了。开始两天,那些童男童女还是安安静静,出海这几日,好象一下解除了束缚,八百个少年男女在舱里叽叽喳喳个不停。对于他们来说,大海是陌生而有趣的,每天都能看到新奇的东西,玉清子也根本无法管束,便由他们去了,每天只在房中打座练气,很少出来。今天他们终于能再出来透透气,更是象要把这几天的郁闷都发泄出来。 几个少年男女向船尾走了过来。这批童男童女都是选出来的,眉目清秀,声音也清脆动听,柳风舞看见自己手下的士兵差不多都是垂涎欲滴地看着他们,若不是玉清子曾严令在先,只怕这船上真要出几件风花案子。 他笑了一笑,转过脸。他比这些童男童女都大不了几岁,但好象和他们象两个时代的人一样。也许,上过战场的人和没上过战场的人,本来就是天差地别的。 “柳将军吧。”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身边响了起来。柳风舞转过身道:“我是。”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脸上略微还带着些稚气。她一见柳风舞转过身,脸上浮起一丝羞红,道:“我叫伍秋晶,柳将军。”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柳风舞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伍秋晶长得十分可爱,但总不会为了介绍自己才来搭讪的吧?柳风舞道:“小将柳风舞。伍姑娘,甲板上风大,你们还是回舱吧。” 伍秋晶脸上更红了。她垂下头,小声道:“柳将军,这个……这个……” 难道她喜欢我么?柳风舞不禁有些好笑。他是二百个士兵的副统制,年纪又比唐开小好多,在那些少年人看来,他这个长相英武的副统制可比一脸沧桑的唐统制好看得多。他笑了笑道:“有什么事么?” 伍秋晶道:“我和朱洗红住一块儿的,她昨天到现在还不能起床,今天我们出来,她非要我来找你,说谢谢你。” 柳风舞有点莫名其妙,刚想问朱洗红是谁,这时边上有一个女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也不知听了什么好笑的了,大声道:“秋晶,快来啊。”伍秋晶道:“来了。”她向柳风舞敛衽一礼道:“我过去了。” 她刚转过身,又急匆匆回过头道:“朱洗红就是那天你救的人。” 是她啊。柳风舞脸上还带着点笑容,心里却是一疼。 就是那个有些象郡主的女子啊。他重新转过身,看着船尾。海风正紧,帆吃饱了风,破军号正全速全进,船尾也激起了雪白的浪花。夕阳如血,映得海上也通红一片。 那些少年在甲板上透过气后,又一个个回舱吃饭了,甲板上重新安静下来。柳风舞把士兵集结起来,也准备轮班下去用餐,这时一个士兵忽然道:“统制,你看那是什么?” 他的手指着船桅。柳风舞抬起头看了看,大吃一惊。只见桅杆顶上象是一支火把一样,冒出蓝幽幽的火光,他惊道:“快!快灭火!” 那了望台上水兵也已听到他们的叫声,扭头看了看头顶,又大声道:“统制,这不是火啊,什么也没着。” 这时一个老兵惊道:“统制,这是幽冥火,要来风暴了!” 柳风舞道:“你知道的么?” 这老兵咽了口唾沫道:“当年我随邓都督入援句罗岛,曾听那儿的渔户说过,海上每当大风暴来临之前,船桅往往会发出蓝火。这火是冷火,不会烧着东西的。” 柳风舞手搭凉篷看了看,船桅也太高了,根本看不清,但这半天却不见烧下来,只在桅顶跳动,这船桅倒象是一枝蜡烛。他看了看船右边,远远的天幕上,已有一大块天空变黑了,象是水中刚滴下的一滴墨。他心头一凛,道:“你们马上去向玉清真人和唐统制禀报,请两位大人都来看看。” 他在船边盯着那块天空。那一大片黑云现在已越来越大,象是会生长一样,在陆地上,从来没见过这等景象。没过多久,他听得唐开在身后大声道:“出什么事了?” 他转过身,却见唐开正从底舱走上来。今天轮到唐开的部队划桨,唐开在底舱呆了半天了。柳风舞道:“唐将军,你来看看那边的天空。” 唐开走到船边看了看,道:“是风暴要来么?这么黑啊?” “那是蛟云。” 玉清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柳风舞和唐开转过身,却见玉清子正站在他们身后,那两个徒弟也捧着剑跟着他。柳风舞行了一礼道:“玉清真人,蛟云是什么?” “蛟云是海蛟升天时起的云。蛟云一过,狂风暴雨大作。看样子,蛟云一个时辰后就会过来了,唉,只怕……只怕……” 玉清子没有说完,柳风舞却知道玉清子只怕是说因为那天的龙神祭没做好才会引起蛟云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唐开道:“安知此事不是运气,龙神派海蛟升天,起风送我们一程呢。柳将军,你去看看辎重有没有捆好,让弟兄们小心,先把主帆下了。” 柳风舞一阵感激,道:“唐统制,有劳你了。”他转身对玉清子道:“玉清真人,请回舱歇息吧,破军号坚不可摧,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玉清子脸上也回复了平常的雍容,他微微一笑道:“柳将军,你小心一点。” 他一躬身,按法统的规矩行了一礼,施施然走了回去。柳风舞回了一礼,点齐本部水兵,让几个力大的操舵,自己盯着那一片墨云。 这黑云象是在旋转一样,从当中有一片正探下来,远远望去,正似云中有一条黑龙要探海取水。这一条探下来的黑云也似自己在生长,越来越长,没过多久,便伸出长长一条了。 这就是蛟云吧。柳风舞看着那块云,对那老兵道:“你以前见过这些么?” 这老兵道:“我也没见过,不过在句罗岛听人说起过,海上一旦起风,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柳风舞心头象被刺了一下,他放声笑道:“今天我倒要逆天而行试试。” 他这一言出口,那老兵也吓了一跳。柳风舞向来随和平易,今天却不知如何,竟然如此豪气干云,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他道:“柳统制,这个……” 他话还没说完,柳风舞已大声道:“主帆收起后,马上把船边的小船都扎紧,盖上油布,再检查一遍,不由有什么闪失。” 正在这时,忽然货舱中发出一阵惊呼,只见一个人影从货舱里一跃而起,随即听得唐开的声音从下面传了出来:“抓住他!” 柳风舞一惊,扭头一看,却见一个人已冲上甲板,正在向舱顶攀去。这人手脚麻利之极,手足并用,攀得极快。 这是个什么人?柳风舞抽出腰刀,对那老兵道:“大家小心了。”他脚一点地,抓住了桅上挂下的一根缆绳,人轻飘飘跃起,两脚一勾,勾住了缆绳,一手两足齐用,人象是粘在这缆绳上的一般,极快地向上移去。 那人此时已上了舱顶,正准备要爬上了望台去,却见柳风舞也已上来,那人一咬牙,冲到边上,手中一闪,现出一把短刀,猛地挥刀向缆绳砍去。 这缆绳本是为固定主帆的,现在主帆已经卸下,绳子还不曾卷起,柳风舞人还在绳子上,刚探出头来,见那人要来砍缆绳,他大喝一声,手一甩,腰刀电闪而上。这一刀飞得太快,势带风雷,那人没料到柳风舞人还悬空便能出手,一怔之下,刀已掠过他的手腕,“嚓”一声,将那人的手齐腕斩下。 那人中刀,疼得大叫一声,手却还趁势掠过,但手都断了,断臂挥了个空,那一只断手已掉落下来,手中还握着刀。柳风舞看准了,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那只断手,轻轻一抖,将那断手从刀上甩脱,左手猛力一拉,双腿缠在缆绳上也用力一蹬,人已疾射而上,轻轻落到了舱顶。 那人根本料不到柳风舞来得如此快法,他本想冲上了望台,居高临下,眼见已是行不通了,他变招倒也极速,不等柳风舞攻来,人在舱顶一个翻滚,左手已抓住了柳风舞的那把腰刀,摆了个防守的姿势。只是他右腕已断,血还在不停流下来,此时连站都站不稳了。 柳风舞嘴角抽了抽,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脸已煞白,却也不说话。柳风舞道:“你快扎住伤口,不然失血过多,你可活不了了。” 这人忽然跺了跺脚,一刀向胸口刺去。这一手倒让柳风舞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这人一见逃不脱,便萌死志,脚下一错步,人已疾闪到这人左边,一拳向他肘弯打去。 打中肘弯的话,这人便握不住刀了,想自杀也办不到。这人刀本向胸口疾插,刀尖刚入肉,一只左手却不由得颤了颤。左手力道本来便远不及右手,这般一缓,肘弯已被柳风舞一拳击中。这一拳打得很重,只怕肘骨处的骨节也被柳风舞打折,他哪里还握得住刀?“啪”一声,刀落了下来。 柳风舞一拳得手,丝毫不慢,一脚踩住那人的左手,右手刀一划,在那人衣服上割下一长条布条,他将布条一头咬在嘴里,左手在那人右腕上一缠,猛地一拉,布条一下束住伤口,血登时止住了。这几下快得如同电闪雷鸣,比柳风舞刚才出刀还快,这人被踩住了手,本也动弹不得,何况失血之下,浑身无力,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 这时唐开已冲了上来,道:“柳将军,你抓住他了?” 第四节 边上两个士兵过来抓住了那人。柳风舞放开了他,把自己的腰刀拣起来,在那人身上擦了擦收回鞘中,道:“这是什么人?” 唐开道:“他不知何时,竟然躲在一个货箱里,我刚才下去检查发现有一个货箱有异才发现的。这人好厉害,竟然被他伤了两个兄弟,我打了他一掌才让他逃命,不然只怕他是想在货舱里把我们杀光。” 这人竟然先中了唐开一掌?柳风舞记得在军校中听老师说过,西府军有两样特异的本领,一样是斩影刀,一样是斩铁拳,在单兵对决时都非常厉害。唐开本来出自西府军,他的这两种本领一定很强。这人若不是先中了唐开一记斩铁拳,只怕自己没这么轻易收拾他。他走到这人边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一动不动,一个士兵试了试他的鼻息道:“将军,他昏过去了。” 这人接连受重伤,只怕已是性命难保。唐开道:“叫医官速去救治,定要查问他的来历。” 破军号上居然出现这样的人,实在令人担忧。 柳风舞和唐开走下舱顶,这时玉清子的一个弟子出来道:“请问将军,出了什么事?” 唐开道:“没什么大碍,请真人放心。” 这时两个士兵正挟着那人下来,那小法师一见,惊叫道:“他是虚行子!” 他这一声出口,唐开和柳风舞都大吃一惊。这名字,明明是个法统的人,怎么会躲在货舱里?唐开道:“他是法统的人么?怎么躲在舱中,还伤了我们三个弟兄。”方才他对柳风舞说是伤了两个,现在成了三个,那自是故意要把情形说得严重些。 小法师道:“他是上清丹鼎派真归子师叔的弟子。他怎么会来船上的?” 上清丹鼎派的排行是“泰极真虚”,而清虚吐纳派是“天开玉宇”,这些排行唐开和柳风舞并不清楚,这小法师是宇字辈的,也懒得跟他们说。唐开听得这虚行子是上清丹鼎派的,才舒了口气,道:“我们也不知他为何躲在船上。” 小法师走到虚行子跟前,两手合拢,食指、拇指相并伸直,另三指相交屈拢,忽然用两根食指在虚行子胸口一戳。他手指刚碰到虚行子身上,虚行子头动了动,却仍是垂了下去。他叹了口气道:“我的功力还不行,看来得让师傅来试试。两位将军,把他送到我师傅舱中吧。” 把虚行子送到玉清子舱中,那小法师刚把门关上,唐开小声道:“柳将军,你说这虚行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柳风舞沉吟了半晌,道:“唐将军,有些事我们不知道的话,还是不知道算了。” 唐开本是西府军中的人,对帝都法统两派相争不甚了了。法统分为上清丹鼎派和清虚吐纳派后,两派为在帝君跟前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上清丹鼎派因为门下的弟子张龙友和叶台的丹药相当灵验,地位已超过了清虚吐纳派。这次玉清子出海寻仙,虽然得帝君大力支持,上清丹鼎派掌教真归子不敢反对,但天知道会不会使什么阴险手段。好在现在是在茫茫海上,真归子再神通广大,手脚也伸不到这儿来,虚行子死后扔进海里喂鱼,也没人会知道的。柳风舞有些厌恶这些勾心斗角,他也不想让唐开掺进去。 唐开笑了笑道:“也是。天高海阔,帝君现在也管不到我们,回去你不说,我不说,自然从来没有过虚行子这个人。” 他语气虽似说笑,但柳风舞也听得出他话中有些忧虑。本来以为出海无非是与天地相争,没想到当中还夹了那么些法统派别之争,这一趟出海,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柳风舞道:“唐将军,我们最好还是再细细查一遍。” 唐开忽然小声道:“正是。不会只有他一个人的。”他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水兵,脸上已带了忧色。 这时,一个柳风舞队里的士兵过来道:“两位将军,船头的小艇都已捆扎周全,主帆也已落下了。” 柳风舞看了看右边,现在那块伸下来的黑云已几乎要碰到海面了,越往下就越细,这团黑云的样子就象个漏斗。虽然破军号并不对着那黑云驶去,但现在却已经近了许多,看上去,那团黑云也大了许多。只是半个时辰,这黑云离破军号的距离已近了一半,玉清子说是蛟云一个时辰后来袭,竟是分毫不差。柳风舞看了看桅顶,那些幽冥火现在已经大多熄灭,偶尔还冒出一条蓝幽幽的光,象是蛇信。 唐开看着黑云,忧形于色,他道:“看样子我们可是凶多吉少啊。” 柳风舞却只是一笑道:“唐将军,你自己不也说,这安知不是龙神来送我们一程的。放宽心吧,我不信纵横水上的水军团会被这阵风暴打败。” 他说得很是豪气,唐开却仍是摇了摇头道:“天地间的伟力,岂是人力能抗。算了,是祸躲不过,吃完饭后,我把我的另一半人也加到桨手里,希望能和这蛟云错开。柳将军,掌舵之责,就全归你了。” 柳风舞道:“现在掌舵的是我队里的徐忠,他是个行家里手了。我再加派两个人去帮他。” 唐开又看了看甲板上,现在甲板上的东西已全部固定住。他道:“要是躲不开,那半个时辰后必定会有大风雨。柳将军,你们在甲板上可要当心。” 柳风舞带着队中的士兵吃完了饭后,重又稳稳地站在甲板上,看着那条黑云。划桨的人已多了一倍,船也登时行得快了。现在已经可以看出那黑云确实是在向这边移动,因为近了许多,只见那条伸下来的云柱弯弯曲曲,正在不住转动,真个有如蛟龙。柳风舞喝道:“甲板上留二十个人,其余的进舱。”他看了看那了望台,上面的那水兵还坐在那儿。他伸手到嘴边喊道:“喂,你下来吧。” 风雨将来,在上面实在太危险了。那水兵把身子欠出来道:“柳统制,我已把自己绑在桅上了,不要紧。” 柳风舞心头一热,也不再说什么。他走到船尾的舵舱外道:“徐忠,没事吧?” 舵手徐忠身上也绑了根绳子,他看了看舵边的罗盘道:“统制放心,我当年在大江里也遇到过风浪,这儿顶多大一些而已,没事的。” 当初在大江上,曾遇到大风来袭,那里的船只有月级,一场大风雨,水军团有两艘船被打翻,那时徐忠和自己也在一条船上,却也安安稳稳地过来了。可现在是在海中,海上的风浪,跟大江中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柳风舞心中暗暗想着,但嘴上也没有说。 他重又走回船头,手抓着船舱外的一个扶手,看着那道黑云。 现在黑云已探到了海面上,离这儿大约还有七八里远,原本十分平静的海面,现在在动荡不息。西边的太阳已大半没入海中,那边遥遥望去仍是一片安谧,这儿却已如同鬼域。 一个士兵忽然高叫道:“浪来了!抓住!” 一阵浪头已卷着白沫翻卷而来。海水本来已如墨一般黑,但翻出的白沫却仍是象雪花一样白。这层浪在海面上行进极速,打在船边,“哗”一阵巨响,破军号庞大的船身也被打得侧了侧,有海水溅上了甲板来。 刚才那个老兵这时就在柳风舞边上,他惊叫道:“统制,蛟云要来了!我们进舱吧!” 柳风舞看了看舱口。一个个舷窗都已关上了,那些童男童女的座舱也一丝声响都没有。他们也许已经吓呆了吧。他喝道:“船上若不留人,万一出些什么事,便无法解决了。你们再有十个人进去,留十个最强的跟我守在甲板上。” 甲板上只留下十个人后,破军号上便更加冷冷清清。四十丈长的船身,现在左右各有五个士兵,柳风舞道:“抓紧边上,站稳了。” 风大了,主帆虽然早已卸下,但两张副帆吃饱了风,比以前张着主帆更快,柳风舞听得底舱里发出了“啪啪”的声音,那准是唐开在命令手下将桨收回来,封住桨孔。现在破军号驶得如此快法,划桨已没多大意义,反是桨孔里有可能打进海水来的。 又是一阵浪打来,破军号开始象在大箩里颠簸的一颗豆子一样东倒西歪,但仍是破浪而行。那条蛟云现在更近了,看得到蛟云和海面相接部份纯是海水,里面还有一些鱼在飞速地转动。远的时候看不出大小,现在可以看到,那黑云和海水相接处大约总有两丈来宽。因为是上大下小,黑云上端,只怕有几千丈宽吧。 那个老兵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抓着舱壁的扶手,动都不敢动。柳风舞倒是笑了笑道:“胆子大些吧,我们在军中正面对着蛇人时,你好象也不曾怕。” 这老兵有点哆哆嗦嗦地道:“那时可不是这样大的东西啊……” 他话没说完,破军号忽然一侧,象是要翻倒一样。船上的士兵都没防备,人一下倒了下来,幸好一个个都是抓紧了扶手,倒一个也没掉下海去。只是从舱中一下发出了一片惊叫声,最响的是那些童男童女的。隔着厚厚的板壁,他们的声音有些闷,更象是从地底深处发出的一样。 破军号虽然侧着,速度却一下子又增大了许多,简直可以和疾驰的骏马相比,甚至,比那更快,而天空也好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那些黑云极快地转动,人只消看看天便要头晕。 柳风舞站直了,叫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破军号虽然侧着,但因为行得快,反倒不颠簸了。这时了望台上那士兵高声道:“柳统制,你看那儿!” 海上,象是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碟子一般,有一片方圆数里的地方一下子平静下来。本来这儿浪涛滚滚,但这一大片地方却只是一棱棱的全是些细浪,更一道道向外伸展开,倒象是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一块石子时起的涟漪。但涟漪是层层向外的,这些细浪却你追我赶地在转动。破军号正在这碟子的边缘飞快地行进,看样子,更在在绕着圈驶向这碟子中心。 而这中心,便是两里外的那条蛟云。 蛟云现在与破军相距只有两里,已经能看得很清楚。在几十里外,蛟云直直向下,但现在才可以看到,原来蛟云并不直,而是扭屈着,瞬息万变,只是上下两头移动得较少,当中特别的靠海那一段,象是一条受伤的巨龙,不时弯曲。 这是个漩涡啊! 柳风舞在大江大湖上也见过漩涡,那时的漩涡也有些叫人害怕,但从来没有大到这等样子的。现在,破军号正在直直开向这漩涡中心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声道:“快!把副帆也全下了!” 第五节 唐开说那蛟云是送破军号一程,这倒没说错吧,现在破军号的速度,大概连设计这船的工部叶员外也不曾想象过。太快了,船身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象是要散架一样。这蛟云是来送破军号一程的,只是这一程,是送到鬼门关去。 柳风舞喊过,那些士兵象一下醒悟过来,纷纷去卸副帆。现在破军号虽然侧着,却相对平稳得多,只是风实在太大了,两张副帆被吹得几乎象半个球,缆绳也绷得紧紧的,他们怎么也解不开。柳风舞正拼命解着一边,却看见在解前主帆的那个士兵情急之下,拔刀去砍绳结。柳风舞大惊失色,叫道:“别砍!” 来不及了,那士兵一刀正砍断了缆绳,那根绷得紧紧的缆绳象是巨人尽全力挥出的长鞭一样,猛地甩出来,正抽在那士兵身上。甲板上本来平稳得很,那士兵也有点托大,手没抓住扶手,这缆绳抽在他身上,他一个身体象一粒豆子一样被抽得腾空而起,发出了一声惨叫,登时坠入海中,缆绳余力未竭,抽在船边,把栏杆也抽得折断了一条,才象死了一样垂下来。 几个士兵冲到船边向外看,但在这大漩涡中,就算一个人泳术再高,也动弹不得分毫,何况那士兵被先抽了一下,只怕人还没入水便已被抽死了。 柳风舞叫道:“先别管他,放帆!” 他已把绳子解开了。绳结甫解,便象被人抽着一样,从拴缆绳的铁环中极快地拉出去,粗粗的缆绳上冒出白烟来。柳风舞连忙浇上一桶海水,象是泼在燃烧的火炉上一样,“嘶”地一声,腾起了一股白色的蒸汽。 这缆绳抽得太快,若不浇水,只怕会摩擦得着起火来的。 此时两张副帆也已卸下来,可是船速却只是稍慢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他看了看右边,破军号现在侧得角度更大,幸好不是直直向着中心开去,只是一圈圈地在绕着那蛟云在转。但只是刚才这一刻,破军号几乎已是绕着这漩涡转了一圈。 破军号离蛟云仍然还保持着两里的距离,圆三径一,那么这一圈足足有十二里了,而刚才卸副帆这一刻,连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破军号若在顺风顺水时,一个时辰最多不过能驶二十里。这样算来,现在破军号已比最高速度还快了一倍。 柳风舞和现在工部的一个专工数学的员外苑可珍是同班同学,曾向他请教过不少事,他默默的算着,心中已惴惴不安。 这时唐开忽然从底舱钻出来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快法?” 他头刚钻出来,便吓得目瞪口呆。那蛟云就在二里外,几乎伸手可及,现在看得到的下半已纯是一条水柱,里面不是发出白白的闪光,想必是些卷入水柱中的鱼类。他扶着壁上的扶手走到柳风舞边上,惊叫道:“天!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唐将军,你在这儿看着,我去舵舱看看。” 唐开头也没回,还在入神地看着那蛟云,突然一笑道:“吾目得以一睹如此奇景,死无憾矣。” 这老不正经。柳风舞在心底笑骂了一句。其实唐开年纪虽然比柳风舞大了十岁,却连三十还不曾到,还不能说他是老人。但唐开这时还能开得出玩笑,倒也让柳风舞佩服。他道:“要不死,那就更无憾了。” 他扶着扶手向舵舱走去,刚走了几步,破军号忽然又是一震,这回是从船左边打过来的。破军号还在漩涡外围打转,右边是一层层的细浪,左边却仍是大浪。这浪头很大,破军号本是向右倾,被这浪一打,整只船又倾了过去一些,几乎要翻倒,舱中又发出了一阵惊呼。但破军号船头向右一侧,重又回复平衡,但如此一来,船在漩涡中又进了一步。 柳风舞紧紧地抓着扶手,身上的衣服也被溅上来的海水打湿了。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一到座舱外,便叫道:“徐忠!徐忠!” 从座舱里,徐忠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柳风舞走到舱边,叫道:“快把船开出这漩涡!” 徐忠正扶着舵轮,边上两个助手则扶着他。刚才一个大浪,将舵舱中的三个人都打得透湿,徐忠的头发胡子全被海水打湿了,粘成一片,他大声道:“柳将军,那还得有这个本事!” 徐忠说得气急败坏,全无对柳风舞的尊重之意,柳风舞也没有在意,心知此时生死一线,徐忠现在想的,也就是如何把船开出漩涡。但这漩涡太急了,他使劲扳着舵,但破军号仍是缓缓向漩涡中心驶去。 这时,船又猛地一晃,徐忠边上的一个助手惊叫起来,已不知语调,一手指向船的左边。柳风舞抬起头,心猛地一沉。 眼前,赫然现出了一堵水墙,几乎是直立着的,已升到了甲板以上。但这道水墙表面却平滑如静,只是微微有些起伏,并没有意想中的那样向船上打来。柳风舞绕过舵舱,到了船左边。 一到左舷,只见左边那五个水兵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抓着墙上的扶手,都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此时天已全黑,但周围却出奇地亮,放眼望去,这道水墙还在升高,水墙顶上,不时有浪涛打过来,水花向雨点一下洒在船上,却并不很多。 柳风舞已知道这等奇景,实际上是因为漩涡越来越急,使得中心越来越深。原先那个漩涡还象个碟子的话,现在已变得象个碗了,而破军号就象一颗在碗壁上滚动的小豆,正急速向前,水墙正在升高,那说明破军号正一圈圈向漩涡中心滑去。他耳边只听得雷鸣般的水声,和这堵平静的水墙极不协调,而水墙也似乎伸手便可触及,就在眼前。 天地的伟力,那是人永远也征服不了的吧,柳风舞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时一个士兵突然大叫道:“不!不!”他放开了抓着的扶手,人猛地向栏外跳去。这人和柳风舞隔了几个人,柳风舞也根本反映不过来,便见他已双手抓着栏杆,上半身欠出外面。 此时,破军号几乎是和那水墙平行,相隔只有一两尺,这士兵的头刚触到水面,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象是钻进了一个高速转动的风车之中,而风车的叶片都是锋利之极的刀片,他的头顶登时被削去了一块,血和脑浆四溅。 水流太急了,这士兵又手抓着栏杆,头一碰到这漩涡中,登时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剩下的残躯才慢慢地倒下去,也不见声音,掉出了栏杆外面。 随着他的惨叫,另四个士兵也大叫起来。他们本已惊恐万状,又眼见这等诡异恐怖的景象,一个个都再也忍受不住。柳风舞心知若任何他们叫下去,那只怕这四个士兵马上都要崩溃,步他的后尘了。他拼命克制住想要大叫的欲望,大声道:“不要叫!”但是在轰隆隆的水声中,他的声音哪里压得住,一个士兵又猛得放开了扶手,一头跳出船外。 这士兵没抓着什么,他一穿入水墙,几乎立刻就不见踪影,倒没有刚才那么恐怖,但柳风舞知道,在这等湍急的水流中,一进去便会被撕扯得粉身碎骨,只怕连渣子也不剩了。 那真的是粉身碎骨啊。他的心头已尽是凉意,再也忍受不住,嘴已张开,那一声大叫马上要冲口而出。 这时,突然从桅杆上飘下一个人的歌声:“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这是帝国军的葬歌啊。此时唱葬歌,那真是不吉利,但这首葬歌雄浑悲壮,却象一股冰水兜头向着柳风舞浇下,他一下清醒过来。 这是绑在了望台的那个士兵在唱吧。桅杆还高,他大概仍是在海面之上,没有进入漩涡中,才能保持清醒。柳风舞心中一定,本要冲出的那一声大叫出口时,却又成了歌声。 两个人的歌声已响了许多,左舷的另三个士兵本来已眼露疯狂,只怕马上也要彻底崩溃,跳出船去,听得他们的歌声,眼睛都是一亮,也加入了合唱中。唱得两三句,只听得右舷也响起了唐开他们的声音,马上,舱中的士兵也应和进来。 船上还剩的一百九十七个士兵,人人在唱吧。柳风舞心头热了起来,脑中也渐渐清醒。 现在,连那些玉清子带来的童男童女也加入了合唱。他们本就是善歌的,初时还只是一两个男声女声,唱了一遍后,大概已会唱了,八百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唱到第三遍时,已把前面的全部都扔掉了,只唱那最后八个字。一时间,歌声竟然已压倒了水声。 柳风舞眼里流下了热泪。“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这八个字犹如故土的召唤,让人心中涌起无限勇气,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春暖花开的帝都,年迈的父母为自己这个年少有为的儿子骄傲的笑容,还有,就是郡主。 这时,一个人突然摔出了舵舱,正摔在柳风舞跟前。徐忠现在正在拼命向右边扳着舵,但水流太急,他三人已近精疲力尽,手只松得一松,铁木制成的舵被水流带得一下正过来,这个在左边的助手登时被舵柄打了出来,破军号正时马上又向漩涡中心划了数尺。 柳风舞一把扶住他,道:“你到外面来!”他又扬声道:“唐将军,你到舵舱帮一把!” 他刚帮着徐忠扶住舵柄,用尽力气向右边推去,唐开已走了进来。他一把拉开右边那个助手,伸手抓住舵柄。他二人的力量远比那两个助手大,这根舵被硬生生地重又反到了右边。 这根舵是用一株巨木整根削制,又经工部侍郎张龙友用秘药炼过,比铁还硬,但在这等大力下,也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唐开抓着舵柄,喃喃道:“天神保佑,不要断吧。” 那两句歌还在一遍遍地唱。有那八百童男童女的声音加入,这歌也有几分动听。“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这两句话与其说是葬歌,不如说象是呼唤,带着无限的希望和期盼。 破军号疾逾奔马,在漩涡里又转过了一圈。但这时谁都看得出,水墙在慢慢降低。这表明,现在破军号已是在慢慢驶出漩涡。 铁木舵在柳风舞手中颤颤微微,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唐开在一边还喃喃道:“不要断,不要断。” 第六节 不知过了多久,柳风舞只觉两臂已酸痛不堪,几乎再也没力气了。他忽然眼前一亮,叫道:“快来个人,带卷绳子来!” 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一臂上挎着一根绳子,到舵舱头却不知再要干什么。柳风舞道:“来,一头绑住这儿,右边的人马上都过来帮着拉。” 那士兵恍然大悟,扔过绳子来在舵柄上打了两三个死结,一手挽起绳子的另一头叫道:“弟兄们,快来帮忙!” 舱外的士兵都只能用一只手拉,但有了这五个人帮忙,柳风舞只觉手上的力道轻了许多,他长吁一口气,才扭头看了看外面。 现在,这水墙又已和甲板平齐了,也就是说,现在破军号重新回到了漩涡外围,再转一圈,只怕便可让破军号驶出漩涡。 柳风舞心头一宽,正想学着唐开说句笑话,忽然耳边只听得一声巨响,“砰”一声,又听得外面的士兵一阵惊呼。 舵柄断了! 破军号是用极为坚固的木料做的,舵舱作为最重要部位,更是做得坚不可摧。舵舱呈三角形,一个尖对着船尾,在这三角形尖端舵柄伸进来的地方,留着一条空隙,好让舵柄转动,现在舵断开的地方便几乎是贴着这伸进来的,舵舱里本来有五六尺长的舵柄如今只剩下一尺多。 柳风舞本已定下的心猛得提起。现在破军号正在漩涡边缘,如果失去了舵,那就前功尽弃,又要被带进漩涡中心去了。 在这一刻,他脑中闪过了许多,正待不顾一切冲上去用身体挤住舵柄,还不等他动,徐忠猛地冲上前去,身体已挤进舵舱前角里。舵正在直过来,那根舵柄也正急速被打过来,但徐忠的身体一挤进去,舵柄重重的压在他身上,发出了一阵骨胳断裂的声音,被卡住了,舵仍是保持着向右的角度。但这一记力量实在太大,徐忠嘴里一下喷出一口血箭,直射到船尾。 柳风舞叫道:“徐忠!” 这时破军号终于到了漩涡边缘。在漩涡中转了几圈,柳风舞只是改变它的方向,船速却丝毫未减,一冲出漩涡时,破军号被浪头抬得腾空而起,象是要飞起来一般,几乎是贴着水皮飞出了十余丈,才重又重重地落下水。“哗”地一声响,船两边溅起了数丈高的水花。 终于脱险了!柳风舞又惊又喜,道:“徐忠!徐忠!你办到了!” 现在浪涛虽大,却已脱出漩涡,舵已没有那等大力,已能轻易扳向右边了。柳风舞扳开舵,他伸手去拍拍徐忠的肩,道:“徐忠,你还好吧?” 徐忠一下瘫倒在地。柳风舞一惊,正待去看他的面色,唐开已低下头去试了试他的鼻息,摇摇头道:“柳将军,他被挤死了。” 适才在漩涡中,舵反弹回来的力量连铁木舵柄也能挣断,不消说徐忠这等血肉之躯了。他被挤得胸部塌陷,只怕刚才便已死了,倒在地上,却仍是二目圆睁。柳风舞心头一颤,弯下腰去,给徐忠合上了眼。 那些士兵被刚才一震,已停住了歌声,那些童男童女却还在唱。只是他们大概也被刚才这一震吓了一跳,歌声没有那么整齐了,“魂兮归来,以瞻家邦”两句显得有气无力的。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柳风舞默默念着这两句,心中也似流血一般疼痛。 唐开已走出舵舱,拉开底舱口,叫道:“会掌舵的,快来一个!” 水军团的士兵都会驾船,唐开和柳风舞这两个百人队在水上训练得更多,两队更有一两个掌舵的好手。有人闻言马上上来,唐开道:“你马上去掌舵。” 他说完,又叫道:“来人,把这舵绑好。” 断开的舵柄有四五尺长,绑好后,舵柄短了两尺,但勉强已可用了。等那个舵手掌上舵后,唐开拍了拍柳风舞后背道:“柳将军,别伤心了,战士临阵,不死即伤。这个舵手只怕也早有准备的。” 柳风舞抬起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现在除了船上的灯光,周围一片漆黑,象是封闭在一个铁盒里,四周都是巨大的浪涛声,震耳欲聋。离开漩涡,破军号不再随漩涡转动,但速度却丝毫未减,随波逐浪,起起落落,甲板上的人也被摇晃得东倒西歪。现在掌舵的人比徐忠要差一些,但船还是平安无事。 柳风舞抹了把脸,把打上脸的海水以及泪水抹去,道:“现在我们的方向对么?” 唐开看看装在舵舱前的指南针道:“还在向南,应该没错。” 玉清子的打算是穿过句罗岛和倭岛之间的海峡后,转而向东南方向行驶,因为他说的海上仙岛本是无根仙岛,只在海上随风漂浮,要找到仙岛,一半得靠运气。可现在天黑成这样,就算仙岛在面前也不知道了。唐开叹了口气,道:“真是九死一生,柳将军,等我们回帝都,这一趟出海可有得我们吹上两三年了。” 有两个士兵正在把徐忠的尸首拖出去,柳风舞急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个士兵一怔,唐开道:“柳将军,别冲动,现在是给他海葬。” 所谓海葬,就是把尸首扔到海中。当船只在海中时,若有死人,必须马上扔掉,不然会使得满船漫延瘟疫的。柳风舞也知道这个习俗,但徐忠舍身救出了破军号,马上就要把他尸身扔掉,他实在有些不忍。他道:“可是,不能等风暴止了再说么?” 唐开看着天空。天空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笑了笑道:“柳将军,现在风高浪急,涛声一如战场上的金鼓,男儿尸身葬在这万丈波涛中,岂不得其所哉?” 柳风舞有些呆呆地看着船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向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老行伍,但和唐开这等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一比,自己就象昨天刚从军校毕业一般。他没说什么,只是向着徐忠行了一个军礼,唐开这时也站直了,几乎同时行了一个军礼,这时那两个士兵拖着徐忠的尸体,把他扔出船。浪太大了,本来在甲板站也站不稳,徐忠的尸体象个包裹一样扔出船,便无声无息,连入水之声也被隆隆的波涛掩去。 唐开看了看柳风舞,他仍有些木然,他摇了摇头,拍拍柳风舞的肩道:“世界上很多事原不是你想的那样。让这弟兄海葬,那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了。” 这时,忽然从天空中打了个闪电,照得眼前一亮,太亮了,柳风舞只觉眼前一花,反倒看不清楚。他忽然从眼角瞟到在船右方象是有什么东西,但刚要转头,眼前又重归黑暗。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转过头看了看唐开,却见唐开张着嘴,似乎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又是一阵响雷,几乎就是在头顶爆响,雨倾盆而至。在那蛟云边上,虽然声响很大,却最多只有些溅起来的海水,现在兜头浇下的却是冰冷的雨水。雨水把柳风舞本已湿透的衣服又淋得湿了一层,寒意爬上他的脊背,他小声道:“唐将军,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唐开这时一凛,道:“柳将军,你也看到了?那就不是我眼花吧?” 柳风舞只觉浑身都浸透了寒意。刚才,他看见在船右边,隐隐约约的,是一艘巨舰的影子。那艘船大得几乎和破军号相等,但船上却没有一盏灯。 在这海上,如果碰到一艘别的船,那并不是一件让人害怕的事。可是在这样的夜里,在狂风暴雨中,这艘船妖异之极地出现,实在让人担忧。柳风舞道:“我也看见了,那是……” 这时,一个水兵大叫道:“是艘船!” 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挤到了右舷,柳风舞和唐开也转到舷边,向暗中看去。天太暗了,雨又下得大,根本看不清什么,可是在疾吹过来的风中,柳风舞闻到那种咸腥的海风里,有一丝腐坏的气味。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随着那金色的闪电下击,甲板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这道电光照出了一艘巨船的影子,就在破军号右边约摸五六百步处,船头对着破军号船身,直冲过来。尽管闪电只是极快地一闪,但他们也都已看到了那艘船,绝不是某个人的错觉。 柳风舞和唐开面面相觑,不知这艘船到底是什么底细。这时唐开突然冲到舵舱边,大叫道:“转向!发信号!” 那艘船正对着破军号过来,按理刚才这般有闪电划过,那船上也该看见破军号了,但那艘船却丝毫未变方向,仍是直直冲来。一个水兵已摘下挂着的一盏灯,做了个信号,但那船根本没有变化,还是直冲破军号。 海浪滔天,海面上溅起了一层薄雾,就算这等大雨也打不散。那艘船现在与破军号只有两百多步了,已经隐约可以看见它的轮廓出现在一片雾气中。 柳风舞喝道:“张帆!快!” 他一喝之下,几个士兵一凛,登时冲过去拉缆绳。要张帆,实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这许多人一起动手,主帆终于被拉起了一半。 即使是一半,兜住了风,破军的速度马上加快,也开始慢慢转向。拉到一半,柳风舞又叫道:“够了,快放下!” 风太大,拉得一半的主帆,船速几乎马上增加了一倍。现在破军号和那艘船几乎是相对而行,只是已经错开了两百步左右,看来已不会再撞上。若再拉上帆,只怕还没撞上,破军号反而会被大风吹断桅杆的。 主帆“哗”一声又落了下来,带起的风让柳风舞因为淋湿而变得沉重的外套也飘了起来。他手紧紧抓着扶手,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气也喘不过来。 第七节 那艘船虽大,行驶得却极是轻盈,和破军号相距两百步,平行着擦肩而过,几乎如同破军号在镜子里的影子一般。那些水兵一个个都屏住呼吸,谁也不敢说话,雨点打在甲板上,一阵阵地响,海浪声虽大,却也压不下雨声去。 那艘船终于和破军号错开了,又消失在一片水汽中。柳风舞冲到船尾看着那艘船,两条手臂紧紧抓着栏干,几乎要吃进那些坚木之中。 这时,唐开从舵舱里走出,梦呓一般道:“那是什么啊?” 他刚才和那舵手两人拼命转向,但若不是柳风舞拉起帆使得船速加快,就算转向,那船只怕也要撞上破军号船尾的。事情虽过,他还是一阵后怕。 “是鬼船吧。”柳风舞喃喃地道。那船上没有一丝灯光,倒是有一股腐烂之气,即使现在已看不到那船了,周围的空气中仍隐隐地有些气味,就算是大雨也冲不掉。 这时又是一个闪电,正映出那船的背影。现在两船已是相背而行,这一刻两艘船相距已有五六百步。那闪电闪过时,柳风舞似乎见到在那船尾上有一个人影,但太远了,也看不真切。 “海上,真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啊。” 他喃喃地说着,身上也象包了一层冰一样,浑身发麻。 这时,那个舵手忽然叫道:“唐统制,这罗盘已经坏了!” 唐开听得他的叫声,失声道:“什么?” 在这样的海上,什么都看不见,罗盘就是唯一的方向。若是罗盘坏了,那连船驶向哪个方向也不知道了。他又冲到舵舱道:“怎么坏的?” 那舵手苦着脸道:“只怕早就坏了,刚才破军号转向,我见罗盘的指针根本连动都不动。” 海上航船,若无罗盘,原也可靠星象指航,但现在乌云密布,暴雨倾盆,什么都看不到,破军号直如瞎马临危池,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现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唐开和柳风舞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 柳风舞小声道:“唐将军,先不要说出去。” 唐开点了点头,也小声对那舵手道:“你就小心开吧,别的不用管了。” 这时,从船后忽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又是一阵浪涌来,破军被浪打得起伏不定,柳风舞即使是抓着扶手也差点站不住脚,唐开却脚一滑,人一下摔倒,柳风舞弯腰一把抓住他,唐开站直后犹是惊魂未定,喃喃道:“又出了什么事了?” 船后仍是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事。柳风舞忽然道:“只怕是那蛟云停了。” 唐开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是那条被蛟云吸起的水柱落下来了吧。” 方才那蛟云将海水吸起了足有数十丈高,现在准是风小了起来,蛟云的吸力没有那么大了,那条水柱便立不起来。那条水柱只怕有一个大湖的水量,这般落下,一下又激起滔天巨浪。看样子,这水柱是在破军号右后方,但破军号转了那么多圈,也不知现在船是驶向哪个方向。 柳风舞抿着嘴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天空。天空中,雨点象千万条投枪斜斜射下,似乎要将破军号击为齑粉,在甲板上也打得满是水汽。他伸手到胸前,隔着衣服又抓紧了那块玉佩。 玉佩本来是冰凉的,现在由于手被雨水打湿,反而感到玉佩有几分暖意。这暖意象是从遥远的帝都传来,柳风舞眼前又依稀看到了郡主的面容。 向前去吧。他淡淡地想着。不管前面是什么。 破军号在黑暗的海上象脱缰的野马一般疯狂行驶,如果前面有暗礁,以破军号现在的速度,恐怕一下会撞得粉碎。可是这船也象冥冥中有神灵佑护,这一路虽然险象环生,有几次大浪涌来,将破军号全船都打得没入水中,却仍是穿浪而行。柳风舞都不知自己还能看到什么,只是死死地抓着嵌在板壁上的扶手,即使海水将他浑身都淹没了,仍是石雕一样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风舞终于又回复神智。 风浪已小了很多,雨还在大,但那雨点已是直直落下。他看了看边上,只见唐开便在不远处,也死死地抓着扶手,嘴唇也已发白。他伸手去拍了拍唐开道:“唐将军!” 唐开睁开眼道:“我们还活着么?”他头上不知在哪里磕了一下,额头上有一条大伤口,血已糊住了额前的头发,不过这只是个小伤而已。 柳风舞苦笑了一下。的确,经历过这场风暴,真的有从鬼门关上打个转回来一般。实在不该妄自尊大,留在甲板上啊。他看了看四周,甲板上的灯已全被打灭了,周围黑暗一片,五六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他摸索着边上的灯,海船上的灯本是防水的,可现在灯罩里却已积了不少海水。他把海水倒掉,从怀里摸出火石,这火石用油纸包得紧紧的,倒还能用。他点亮了灯,大声道:“还有人在么?” 黑暗中,又亮起了几盏灯,有人道:“柳统制,我们在。” “看看,人齐不齐。” 他记得先前卸帆时死了一个,在漩涡时又死了两个,原先的十个士兵,现在只剩了七个了。他道:“你们七个还在么?” 黑暗中又交头接耳一阵,有个士兵道:“郑保纯和熊嵩不见了。” 那两人大概已经被浪头打进海里了吧,现在,只怕他们已喂了海鱼。柳风舞心头一寒,便仍是平静地道:“大家进舱吧。” 一个士兵道:“不用在甲板上守着么?” 柳风舞抬起头看看天空,低低地道:“不用了,反正也没用了,听天由命吧。” 那个老兵先前说海上一遇风暴,便只能听天由命,他还曾豪气万丈地说什么要“逆天而行”,经历过这场风暴,他才真正认识到人力在天地之间,实在是微不足道。破军号曾以庞大引得帝都人人啧啧称奇,一到海上,这巨兽一般的海船也如一片只能随波逐流的落叶而已。 他调匀了呼吸,只觉两脚虽然软软的,却还有些力气。他扶住唐开道:“唐将军,你没事吧?” 唐开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死不了。柳将军,你也下去吧。” 柳风舞摇摇头道:“我不能逆天而行,总不能这般低头认输。唐将军,你先下去吧。” 他走到舵舱,那舵手已是一脸煞白,却还死死地抓着那舵柄。柳风舞道:“没事吧?” 舵手看了看他道:“还行。统制,天还没亮么?” 天空仍是漆黑一片,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柳风舞道:“别管这些了。你饿不饿?” 那舵手道:“还真饿了。说不定,已经过了很久吧。” 柳风舞笑了笑,从腰里摸出干粮。这干粮也被海水打得软了,吃在肚里也不是个味,但一吃下去,总感到一阵饱食的快意。他把干粮先吃了一口,又递给那舵手道:“吃吧,我先帮你把把舵。” 那舵手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道:“统制,还好你在,不然我一个人真撑不下去。” 柳风舞看着船后,海上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喃喃道:“撑不下去也得撑啊。” “统制,你胆子可真大,刚才我在舱里,心也差点跳出来。” 胆子大么?柳风舞只觉自己的心也在拼命跳着。当风暴最大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如何害怕,现在风暴小了,反而觉得一阵无法按捺的惧意。 第八节 又不知过了多久,从舱中又出来两个人,说是唐开命他们来替换的。柳风舞交待清楚后,便将了望台上的那个士兵也叫下来,一起下了座舱。那士兵绑在桅杆上,虽然有惊无险,却吓得死去活来,下到甲板连站都站不住了,而那个舵手的两只手因为拼命扳着舵杆,两手也合在胸前动弹不得,只怕得一两天才能好。 一到座舱里,他也没脱湿淋淋的衣服,一头便栽倒在床上,倒头便睡。在舱中,外面的狂风暴雨声一下小了许多,几乎听不到,床也在摇晃不休,明明知道前途无从预料,他却仍是梦到了帝都,梦到了父母和她。 等柳风舞醒过来时,只觉嗓子有点发干,头也昏沉沉的,他自知有些受凉,从舱中药箱里取了两颗驱风丹吞了下去。这驱风丹是叶台制成的成药,对治疗伤风极有效,也不知是药效还是心中所想,吞下去后便觉得人好受一些。他摸摸身上的衣服,本来湿淋淋的衣服有些潮,他从衣箱里取出一套衣服穿好,走出了座舱。 一出座舱,只觉眼前一亮,不由得神清气爽。外面的天已亮了,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也似伸手可及。 风暴终于过去了。他一阵欣喜,舒展了一下四肢,活动活动筋骨。这时,听得身后有个士兵道:“柳统制,你醒了。” 那士兵正在船头用海水擦洗甲板,那些打湿的帆布也张开来放在太阳下晾晒。柳风舞道:“大家都没事吧?唐将军呢?” “唐将军受了些小伤,医官给他敷好药后,还在睡。柳将军,这场风暴可好生厉害,我们现在在哪儿了?” 在哪儿了?柳风舞突然间才想起这个问题。他还记得那舵手说过罗盘坏了,只怕现在也没人知道在哪儿。他看看四周,大海茫茫,细浪起伏,平静得象一张大大的桌布,破军号宛如这桌布当中的一颗豆子。他道:“玉清真人肯定知道的。” 这时,一个小法师走过来道:“船上收拾好了没有?” 那士兵道:“马上便好,请真人稍候。”他又埋下头去擦洗甲板,似是要将甲板擦到一尘不染。柳风舞道:“玉清真人也要上甲板来?” “真人说要再做一次龙神祭,以谢天地。统制,这等风暴可把我们吓惨了,大江中哪里这般厉害的风暴。” 那士兵很是健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柳风舞却在想着他刚才所说的龙神祭上去了。龙神祭是要以人为祭品的,玉清子这回要把谁当祭品么?难道,会是她? 柳风舞心头一紧。上一回龙神祭,那个叫朱洗红的少女掉进海里,被自己从海鲛口中救出,玉清子便觉得是她坏了龙神祭,这回难道要把她当祭品么? 柳风舞越想越觉得有理,心头大为着急。玉清子是受帝君之命出海的,自己不过是统领船上一半水兵,除非想要作反,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那个朱洗红长得有五六分象郡主,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被斩成一块块去喂海鲛,可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 这时那个小法师过来向他行了一礼道:“柳统制,这三天辛苦你了。” 三天?柳风舞吓了一跳,道:“有三天了?” “是啊,从遇到蛟云到现在,已有三天四夜了。柳将军英武绝伦,全船得以安然无事,邓都督将此事委派将军,真是识人。” 三天四夜。柳风舞不禁有些骇然。他睡了也最多不过一天一夜吧,那这场风暴已经持续了两天三夜了。能在这等风暴中脱身,实在是天幸,他想起在风暴中那般情景,实是比陷入敌军重围还要凶险,不禁有些后怕。 那小法师转身要走,柳风舞道:“对了小法师……” 那小法师闻言回过头,淡淡一笑道:“我叫宇安子,柳统制叫我宇安子便可。” “宇安真人,这儿是什么地方?” 宇安子看看四周,沉吟一下道:“我们现在在向东走,实在也不知这儿是什么地方。家师说,从倭岛向东,便是苍溟,及是天下最大的海洋,这儿大概便是苍溟,到底是哪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连玉清子也不知道这儿是哪里啊,那这张海图也无从绘起。柳风舞一阵茫然,道:“好吧。” 等回程时,再细细会也不迟吧,现在四周茫茫一片,也实在绘不出什么。 这时,那些童男童女已经从舱中出来了。他们在舱中关了这几日,一个个面目苍白呆滞,一出舱却又活跃起来。柳风舞闪在一边,让他们走过去。这些少年男女都穿着满纱长衣,虽然有些皱了,被风一吹却又飘飘欲仙。 走过几队,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伍秋晶。她也见柳风舞在打量着她,抿嘴一笑,用下巴指了指身边。柳风舞一见她边上那女子,不由得浑身一震。 那个女子象是大病初愈,神情还有几分委顿,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入鬓的长眉下,一对眼睛却流转如水晶,仍是很有神采。她一见柳风舞,不为人察觉地行了一礼,又正色在人群中走去。 她就是朱洗红?柳风舞那天救了她时,也不曾着意看过,现在看看,这女子果然有五六分象是郡主,只是较郡主多了几分清秀,少了几分艳丽。柳风舞把手举到头边,正想行礼,忽然醒悟过来,手趁势在脑后抓了抓。想必他这动作有些可笑,几个女子“扑嗤”一声笑出声来,宇安子在一边听得了,低声喝道:“闭嘴!不许出声!” 他们站好后,那队杂役又开始吹吹打打,奏起乐来。柳风舞靠在船舷边,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龙神祭,他站的也是这个位置,而那个朱洗红正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看她的背影,便有七八分象是郡主了。他不由得又摸了摸胸口那块玉佩,犹自出神。 这时,唐开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柳将军,你起来了啊。”他转过头,只见唐开头上缠着一圈白布,手扶栏杆,站在身后。他道:“唐将军,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当初我受过的伤不知比这重多少。”唐开看着那些女子,忽然很小声地道:“唉,幸好这班小祖宗没出事,不然我和你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些士兵在玉清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吧?柳风骨想起了那五个死在风暴中的士兵,颓然道:“只求以后别碰到这种事了。” 唐开打了个哈哈道:“柳将军别被吓破了胆,这等事原不是轻易碰得上的,我们也算运气不好。” 这时,乐声又响了起来,那些童男童女从中分开一条道。 那是玉清子出来了吧。柳风舞看着舱口,却见玉清子不紧不慢地踏着禹步术出来,他虽然在舱中关了这几日,一张脸仍是白如美玉,清雅秀逸,丝毫没有倦色。在他身后,宇安子和另一个小法师挟着的,赫然便是虚行子。 一见虚行子,柳风舞心头才放下心来。虚行子到底是什么目的,他也不想多管了。 虚行子鼻子以下被蒙着布,似乎连一步都走不了,是被两个小法师挟着离地而行的。他们一行三人走过人群时,那些童男童女又合拢来,将他们掩入人群中。 这时,乐声又响了起来,那些童男童女也开始吟唱。他们唱的也不知是什么歌,不过那些少年人的嗓音唱来,幽幽渺渺地,很是好听。 柳风舞正听得入神,忽然在一片歌声中,发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都上当了!”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这声音太过突兀,柳风舞和唐开同时将手伸向腰刀,但马上省得那是虚行子在叫。 虚行子被杀前,定是被捂住了嘴,这时不知怎的能开口了,便叫了那么一声。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声刚一乱,又回复平静,却听得玉清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龙跃沧海,有神来飨!”他的声音清越高亢,很是好听,夹在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声中,有如鹤唳。 虚行子喊的“你们都上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柳风舞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看看唐开,唐开倒没什么异样,只是颇有兴味地看着被抛入海中的那一块块肉。 也许,那是上清丹鼎派和清虚吐纳派之间的争斗吧。连法统这等出家人之间的争斗也是这般血淋淋的,不用说朝中王公大臣之间的争斗了。柳风舞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依然飘浮着朵朵白云,风暴过后,更如一块蓝色的薄冰一样晶莹剔透,一尘不染。他放平视线,又看了看朱洗红,这回她倒是稳稳地站着。 唐开突然道:“柳将军,你看水里。” 柳风舞看着船头的海面,那里正有两条海鲛在争食,他道:“怎么了?” “海鲛最能嗅到血腥味,这回怎么只有两条?” 柳风舞不禁也有些诧异。海里海鲛最多,平常船上扔掉些垃圾都会有海鲛跟上来,那回在内海祭龙神,也有十几条海鲛,怎么到了海中心,海鲛反而少了?他道:“大概还没过来吧。” 他话音刚落,船头处的海水忽然翻了个花,那一片水面象是煮沸了一样起伏不定。唐开道:“你说的正是,呵呵,海鲛鼻子倒灵,这回一块儿赶过来了。” 玉清子还在高声念诵着,把一块块肉扔进水里。一想着这些肉刚才还是在一个活人身上,柳风舞就只觉得一阵恶心。他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他杀人都是战阵上你死我活时才杀,哪里象玉清子这样用人肉来祭神。他刚想转过头去,再不看这等血腥的场面,哪知头刚扭过去,细乐和童男童女的吟唱声嘎然而止,代之以一片惊恐之极的尖叫。 又出什么事了?他转过头来一看,那副情景刚跳入眼帘,他只觉浑身的血液也象一下结成了寒冰,人也几乎坐倒在地。 第九节 船头的海面上,正颤颤地伸出一根长长的肉条。这肉条足有人的手臂粗细,上尖下细,一边是褐色的,上面夹着一个个金圈,另一边却是雪白色,长着一个个圆圆的肉环,每个肉环里又长出一根血红色鸟嘴一般的骨刺。 是海蛇么?柳风舞也从来没见过这等东西。看样子也象条蛇,可又没有蛇头,蛇身上长的这等怪东西也实在太过奇怪。 这时,那根肉条忽然长鞭一般抽打在船头,“啪”一声,船栏杆被打得粉碎,那些杂役和童男童女大叫着四散奔逃。破军号虽大,这一千人都挤在甲板上,又有什么地方可逃了?混乱之中,有不少人被挤得摔倒在地,别人的脚没头没脑地踩过去,一时间耳中只听得男男女女的惨叫声。 柳风舞叫道:“唐将军,快叫弟兄们维持秩序!”他说完,一把抽出腰刀,大声喝道:“不许乱跑,一个个走!” 他的喊声夹在那些惨叫中,哪里还有人听到?柳风舞又急又怒,心知照这种乱法,船只怕会被那些惊恐万状的男女挤得倒翻不可,可现在一片混乱,哪里还弹压得下去?那些童男童女一散开,倒看见玉清子和他的两个弟子还面不改色地站在当中,那张床上,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躺在上面,血已将一张床都浸透了,那肉须正颤颤地向尸首伸去。 玉清子忽然断喝道:“宇安子,速将众人带下舱去,宇希子,你跟我来。” 宇安子和宇希子答应一声,他们背上本都背着一把长剑,宇安子抽出长剑,只见剑光一闪,一个跑过他身边的杂役忽然头直滚下来,从腔子里,一道鲜血直冲而上,宇安子扬声道:“立刻停步,再有乱动者,立斩不赦!” 清虚吐纳派的出家人也会用兵法来约束弟子啊。柳风舞也不及多想,此时那些混乱不堪的童男童女已停住了,一个个不住发抖,既想早点冲进舱中,却又不敢再动。此时唐开已带着士兵过来,将那些男女一个个推进舱中,有他们来约束,反而一下快了许多。 柳风舞喝道:“让开!”便向人群中走去。才走了一步,眼角又瞟到了那朱洗红的面容。此时那些童男童女一个个都想早点进舱,只有她还在转过头看着自己,柳风舞也没有转头,人一跃而起,在面前一个童男肩上一点,人已跳了过去。 这时那根肉手已缠住了那半具尸首,正举起来要拖回去,玉清子喝道:“飞燕斩!”他与宇希子两人同时跃起,两把剑交错而前,托住了那根肉手,两个人风车一般绕着那肉手一转。 这时另一路剑法啊。柳风舞看得目驰神移。他也久闻法统剑丹双修,他们的剑术与军中的双手剑大为不同,剑身很是细小,上阵没有太大用途,但防身时却极是有用。眼见玉清子和宇希子师徒这一剑使得天衣无缝,他也大为惊叹。 这两剑象剪刀深深地割入了那肉手之中,但那肉手却极具韧性,两剑这等转过,只是将那肉手割出一道深深的缺口,那肉手仍是不断,还是在收回去。这时玉清子和宇希子两人已落到甲板上,本来宇希子在玉清子身后,但这一转后,成了宇希子在前。他脚尖刚落地,人已轻飘飘地跃起,一剑疾出,又砍在刚才砍的缺口上,这一段肉手应剑而落,上面缠的尸首也一下掉下,却正砸在宇希子头上。 船头的海中,忽然象开锅一样喷出了一道水柱,那些童男童女和杂役又是一阵尖叫。柳风舞此时已冲到了船头,他猛地站住,只觉眼前一黑,象是有一片乌云飞过,他抬起头一望,登时变色。 在船的另一边,这时又出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肉手,但比刚才这条还要粗长,直直地向船头打来,看过去,正是那肉手白色的一面,那一个个肉环中的血红骨刺,象是猛兽的尖牙一般,这要抽在身上,只怕马上会被抽得深身是伤。 他本立足未定,一脚点地,人猛地向后跳去。这肉手带着海水的腥味,几乎是擦着柳风舞的脸掠过,猛地抽在船头,“啪”一声,将那张木床打得粉碎,木屑横飞,一头正抽在宇希子头顶,宇希子连声音也发不出一声,被抽得摔下海中,玉清子却已如大鸟一般飞起,直向后跳,他本在船的最前方,这般一跳也是跳向海中了,但一到空中,玉清子忽然转了半个圈,一手伸出,正抓住船头冲角上的旗杆,人也盘在旗杆上。看过去,他也已面无人色。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柳风舞脸上已无血色,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出,几乎要挣破皮肤。 这根肉手一打在船头,忽然象是一根长绳一样猛地收紧,甲板本是用铁硬的铁木制成,也被那些肉环中的骨刺划出了条条白迹。 这时唐开和几个士兵已冲了过来,一见这副情景,也都惊得不敢上前。唐开叫道:“真人,这是什么东西?” 这肉手正在不断收紧,似乎连整个船头都要被勒断。玉清子此时哪里还有半分神仙一般的仪态,气急败坏道:“这是八爪龙,快将它的触手砍断!” 一队士兵同时冲了上去,柳风舞冲在最前,手起刀落,猛地砍向那触手。但刀锋所至,却只觉象是砍在极韧的藤条上,根本吃不住力,刀子反被弹了起来。 唐开叫道:“他娘的,快把攻城斧给我拿来,老子偏要砍断这鬼东西。” 他本是天水省的人,那一省民风剽悍,向有“天下未乱,天水先乱”之称,自到水军团后,已学得文雅了许多,此时突然又现出在天水省西府军中那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来了。 还不等攻城斧拿来,这根触手忽然猛地抬了起来,猛地横扫而过,一个士兵避之不及,被这触手碰到,触手马上将他卷了起来。那些肉环中的骨刺都象一把尖利之极的快刀,这士兵又没穿甲胄,那些骨刺象刀一样一下便将他割得遍体鳞伤,他疼得大叫起来。柳风舞叫道:“挺住!”双足一蹬,人已疾射而上,砍向那根触手。可是他力量虽大,速度虽快,刀子在触手上一动,却只是一弹,根本伤不了它分毫,柳风舞自己反被弹了回来。那触手卷着这士兵收了回去。这士兵手里还拿着刀,他拼命砍着面前的触手,可仍是牢而无功,那触手不紧不慢地收回去,一船的人便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拖进水中。 柳风舞冲到船边,看见那士兵的头还露出在水面上,一见柳风舞,他叫道:“统制,救……”只说得这几个字,人已被拖入水中,再也不见了。他叫道:“这是什么怪物?到底是什么?” 玉清子还抱着船头上的旗杆,这时才跳回到甲板上,道:“柳将军,这就是八爪龙,我在旧书上见过这个,据说最大的能把船一下拖入水中。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啊。” 柳风舞扭过头,却见刚才被他砍落的那一段触须还在甲板上,上面还带着些血腥,居然还在不停地扭动。他打了个寒噤,道:“快逃出这里。” 现在那八爪龙没有再出现,确是逃走的良机。唐开道:“好。”他叫过一个士兵来道:“叫下面的弟兄加快划,添一半人去。” 那士兵答应一声,却见船头左侧海面上忽然有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喷到了六七丈的高处,底舱处忽然传来一阵惨叫。柳风舞心知不妙,他本就在船边,低下头去一看,只见有五六条触手攀在船边,象长蛇一般从破军号两边的桨孔里伸了进去,那些桨手想必正心惊胆战地四散逃开。这时哪里还能划桨,就算能划,被这许多触手抓着,破军号也是动不得分毫。唐开和柳风舞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柳风舞忽然道:“不管什么,用开水将它烫熟,总不见得还能再兴妖作怪!” 唐开苦笑了一下。在船上虽然还可以生火,但这毕竟不是件易事,就算能烧,这点开水又能对这八爪龙有什么威胁。他刚想说这行不通,却见船头左边的海水又开锅一样滚了起来,两人紧盯着海面。 海水翻翻滚滚,船头边上丈许方圆的一块海水一下子变得深了,本来是蔚蓝色,现在却变成了深褐,当中还夹杂着深一块浅一块,好象有一块花布平着在水中慢慢升起。 柳风舞正想象这八爪龙到底是什么样的,忽然只听得身后的士兵一阵惊呼,他们回头看时,却见一条长长的触手又从船右侧伸过来,在空中挥舞着,横扫而过。他一弯腰,这触手带着一股腥咸之气从他头顶掠过,正在庆幸没能伤了人,却听得宇安子惊叫道:“师傅!” 玉清子本攀在船头最前面的旗杆上,现在船头平静了些,他正跨过栏杆走上甲板,这根触须扫过去时,他哪里闪得掉?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剑,剑光一闪,寒气四射,只是一眨眼间,剑光过处,那根触须上的骨刺尽皆削平。但他在船头上,比旁人站得高出一截,这触须他削不断,已是躲无可躲,他一咬牙,人拔地而起,才离地数尺,忽觉两腿一紧,低头看时,那触手已象一根长绳一样死死缠住他的双脚。 刚才那士兵被拖入水中的惨象,他也亲眼所见,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平常时的仪表仪态早忘个一干二净,大叫道:“救我!快救我!”也亏得他已将这触手上的骨刺尽都削去,不然只消这一缠,他双腿便已废了。但饶是如此,玉清子仍觉两腿象是被铁链锁住,如非己物。 他话音未落,柳风舞和唐开已并肩冲上,刚冲上一步,那触须带着玉清子升了起来,玉清子手中长剑乱舞,一剑剑砍在那触手上,却毫无用处,而他已这般高法,柳风舞他们哪里还够得着? 只见那触手将玉清子极快地举到船右侧,忽然又绕过船头,将他举到船左侧去了。柳风舞本已追着冲到右侧,又跟着它转了个大圈,重转到了左侧去。 这触手,只是八爪龙的一只爪吧。他忽然想到了这个。看上去每一条触手都象是单独的,可其实,只怕这八爪龙的身子便在船左侧。那触手已这般大法,八爪龙的身体岂不是要比四十多丈长,二十丈宽的破军号还要大么?这个梦魇一般的长度使得柳风舞一阵心悸,两手掌手也一下沁出了汗水。 玉清子还在空中大叫着,那触手本是将他举在空中,此时已将他拉向水面,也不甚快,但这等看来更是毛骨悚然,玉清子此时也心知逃不脱了,剑已不知扔到了哪里,他两手拼命抓着船边,破军号胸墙上,已长了许多蚬蛤藤壶之类,玉清子的手抓着每一个突起,但他的力量和八爪龙比起来,自是微不足道,毫无用处,他的一只手被划得鲜血淋淋,却仍是不顾一切地抓着能抓着的东西。 怎么办?柳风舞也只是一片茫然,这时身边有风倏然,只听得唐开破口骂道:“畜生,吃老子一斧!” 他已冲出船边,向那根触手跳去。他就算能砍断触手,两人必定也要落入水中的。这时水中有着八爪龙那等怪物,他们又怎能逃脱?只是唐开一股作气。这些根本想都不想。 他动作极快,后发先至,人已落到玉清子身边。他大吼一声,一斧劈风砍下。唐开力量本就远超侪辈,这一斧又是拚尽了浑身力量,一斧过处,缠着玉清子的那根触手立被斩断,两个人同时掉了下去。 一到水中,唐开才想到自己没想周全,他正自暗忖道:“这可糟了。”却只听“嗵”一声,一根铁锚正落在他身边,只听柳风舞在船头上叫道:“唐将军,快抓住!” 唐开又惊又喜,攻城斧也不要了,两手一把抓住铁锚,人翻出水来,已站在锚齿上,心中暗道:“还是小柳想得周全,不然老子是白白送命。”他见玉清子此时已挣脱了那半截触手,正向这里游来,大声叫道:“真人,快过来!” 玉清子闻声游得更急了,这玉清子剑术高强之极,水性却不见佳,在水中水花打得震天,游得却不快。此时船边已站满了士兵,一个个手持兵刃,如临大敌。 就在这时,水中忽然又喷起一道水柱,这水柱太急了,玉清子首当其冲,象一粒小石子一样被冲起了丈许高,竟一下比唐开还高出数尺了,唐开虽在一边,也被水柱冲得迷了眼睛。他只眨得一眨,只见从海中升起了一个圆圆的肉块,肉块是灰白色,极是光滑,有丈许方圆,就在他身边六尺开外。 这就是八爪龙么?唐开心头一阵寒意,不由得将抓着缆绳的手又紧了紧,差一点脱口而出要他们拉自己上去。这时玉清子正落下来,他一咬牙,一脚在船边一蹬,一手向玉清子伸去,叫道:“真人,快抓住我!” 玉清子被这水柱一冲,本已辨不清东南西北,听得唐开的叫声,他伸手一把抓住唐开的手,往怀里一带。他在拳术上也大有造诣,唐开本就是立在锚上,被玉清子一带,两人都晃动不休,唐开惊道:“当心!” 这时,那八爪龙终于升出了水面,便如一个额头特宽的光头一样,两只足有碗口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唐开和玉清子,小股海水还在不停从八爪龙头顶流下。这八爪龙大得真如恶梦中才能出现的怪物,一个头顶露在水面上便有一丈方圆,站上七八个人都绰绰有余。唐开此时已抓住了玉清子,正让他坐好,和这八爪龙的眼睛一对,吓得浑身一抖,出了一身冷汗,抬头大叫道:“快拉我上去!” 柳风舞正待动手,忽然船上众人同时惊叫起来,从八爪龙的头边又伸出一条触手,这条触手便伸向唐开和玉清子二人。玉清子已吓得说不出话,唐开的声音也已哑了,他叫道:“他娘的,快拉……” 话音未落,玉清子忽然伸手扳住他的肩膀一拨,两人在铁锚上本就挤得立足不稳,唐开更是毫无防备,被玉清子一带,整个身体都一下摔了出去。他还没意识到什么,只觉两腿一阵撕裂一般的疼痛,眼前也不由一黑,便觉整个人都在空中定住了。 柳风舞看得唐开被那八爪龙抓住,惊得大叫一声,手也一下放开缆绳。他本在拉着那缆绳,这般手一松,锚上的玉清子又掉了下去,吓得他又是一阵大叫。柳风舞也不管他,抄起船头的另一个铁锚,叫道:“挺住!”他双手抱着铁锚,人猛地向唐开冲去。 抓着唐开的那条触手还带着许多骨刺,唐开一被缠住,两腿已不知被刺了多少伤口。疼痛中,他见柳风舞向他疾冲而至,心头不由一宽,正待用力,却只觉两腿又是一疼,人差点昏过去。 第十节 柳风舞人还在空中,大喝道:“怪物,受死吧!”他两手举起铁锚,猛地向那八爪龙头顶砸去。他心知自己没有唐开的本事,没办法一斧子砍断触手,那只有搏一搏,若能将那八爪龙的头打碎,那便能一了百了。 铁锚狠狠地砸在八爪龙头顶,柳风舞只觉着手处有一股大力反弹回来,震得他双手麻木,八爪龙也发出了一阵大吼,抓着破军号的那几条触手极快地缩了回去,震得柳风舞耳中“嗡嗡”作响,他身形不乱,腰一摆,人已轻轻巧巧地站在了八爪龙头顶。 铁锚上还拴着缆绳,柳风舞跳下来时已算计停当,此时船上的水兵已将玉清子拉上去,另几个正要来拉柳风舞这根缆绳,柳风舞叫道:“唐将军!”他操起铁锚,又是狠狠砸在八爪龙头顶,这一记没有刚才的力量大,但也使得脚下的八爪龙一震,那根抓着唐开的触手也是一松,唐开直摔下来。 此时唐开本就在柳风舞头顶,柳风舞一把抱住他,叫道:“快拉!” 唐开的两条腿受伤极重,一个个伤口几乎象小孩的嘴唇一般,从中汩汩地冒出鲜血来,他倒还是笑了笑,道:“柳将军,有劳了,你要是个美女有多好。” 柳风舞有点哭笑不得,唐开一向有点吊儿郎当,现在死到临头还是不改。他左手插到唐开肋下,叫道:“有命了再想这个吧。” 唐开个子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柳风舞单臂拉着他很是吃力,一条手臂也几乎要被拉断。他咬着牙,一脚踩在铁锚上。这头八爪龙连吃两下重击,正在乱动,柳风舞站都站不稳,他刚站好,正好又和那八爪龙的眼睛打了个照面。现在他和那八爪龙的眼睛很近,这般看去,遍体生寒。 铁锚一动,船上的水兵已开始拉了,忽然,周围的海面又是开锅一样翻动,在飞溅的水沫中,一条触手疾挥而至。柳风舞本已带着唐开升起来,这条触手扫过,一下又卷住唐开的双腿,唐开伤上加伤,疼得惨叫一声,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那根缆绳也被一下拉得笔直。 柳风舞只觉头里又是“嗡”地一阵。此时他一手抱着唐开,一手拉着缆绳,再分不出第三只手来了,只能拼命用力拉着唐开,可是那八爪龙一根触手缠住唐开,另一条触手如影随形,又伸了过来卷住了他,这回卷得更高,已卷在唐开腰部。这两根触手之力加上,柳风舞再抗不住,左臂骨节发出了一阵响,只怕连他的左臂也要马上被齐根扯断。 唐开脸上已全无血色,他睁开眼,忽然又笑了笑道:“柳将军,来世再见了。” 他两手还能动,伸手到肋下插进柳风舞的掌中向外一分,柳风舞的手被他一下推开,船上的人本就在拼命拉着,柳风舞的人如同流星一般直冲而上,一眨眼间便升起了一丈高。他叫道:“唐将军!” 唐开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对着那八爪龙喝道:“怪物,老子和你拼了!” 那八爪龙缠着他,正在往嘴边送去。八爪龙的嘴便长在两眼下面,也和鸟嘴一样,刚送到嘴边,唐开忽然大吼一声,右手五指撮拢,猛向前刺去。他本是西府军都督周诺的高足,斩铁拳虽然不能切金断玉,劲力到处也不啻利刃,和八爪龙又凑得如此近法,右手指尖已刺破了那八爪龙两眼之间的皮肉,余力不竭,仍是向前。这已是他最后全部的力量了,右手一旦刺入,整条右臂都捅了进去,直插到肘。 八爪龙的要害正是在两眼之间,这地方哪里受得如此重创?刚才柳风舞不知,只道头顶更是要害,其实八爪龙是没有头的,眼睛上面实是它的身子,两眼之间便是它心脏所在,平常八爪龙将此处护得最是周全,但它根本没料到这到嘴的食物竟然还有这等反击手段,被唐开的斩铁拳破体而入,疼得长声嘶叫,翻起了滔天巨响,破军号也被震得左右摇晃,整船都笼在八爪龙喷出的水汽之中,八爪龙带着唐开缓缓没入海水。 柳风舞人还在空中,全看到眼里。他看得目眦欲裂,一到船上,那些士兵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唐开其实也不算什么爱兵如子的将官,但此时人人都想起他的好处,一时悲从中来。柳风舞手紧紧抓着船栏,只恨不得那八爪龙再次浮上水面,便要将它砍成千万段,但水面荡漾不休,渐归平静,只有那些破军号上掉下去的碎木还浮在水面上。 这时,柳风舞只听宇安子气急败坏地道:“你们要做什么?”他转过头,却见甲板上唐开那一队里有十几个士兵手持刀枪,正走向玉清子。宇安子手舞长剑护在师傅跟前,大声喝斥,却没人理他。 柳风舞喝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士兵哭道:“统制,是他把唐将军推下去的!” 玉清子已是面无人色,只在宇安子身后躲闪,看得他的样子,两个士兵猛地冲上前,手中长枪向他刺去,宇安子手中长剑一闪,在一个士兵臂上刺了一剑,那士兵袖子也登时被血染红了,却眉头也不皱一皱,两人两杆长枪一错,“啪”一声锁住了宇安子的长剑,只是一扭,宇安子手中的剑登时折断,两杆长枪也象剪刀一样搁在他脖子上,只消再一用力,便可将宇安子的颈骨也当场拗断。 如果论剑术,宇安子的本领不知比他们高多少,但这两个士兵身经百战,一旦拼命,便有一股凛然之威,宇安子一身本领用都用不出来,只这么一招便被他们压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骇得额上冷汗直冒,暗道:“水军团竟然厉害到这等程度?那可真是糟糕了。” 柳风舞猛地冲上前来,两手齐出,一把抓住他们的长枪,这两个士兵只觉长枪有如嵌入了铁钳中,那个臂上受伤的士兵是个什长,他叫道:“柳将军,你要给他们出头么?” 这两人都是唐开的部下,帝国军自文侯改制以来,是以军衔指挥部众,下级必须听从上级。船上还剩的这一百七八十个士兵中,以柳风舞军衔最高,但现在唐开的部下已火冒三丈,对柳风舞出言也大为不逊。 先前冲向玉清子的十几个士兵终还是柳风舞的部下,见柳风舞阻止他们动手,这些人都站住了,没再上前。柳风舞膝盖一抬,将那两枝长枪顶了起来,脱出宇安子的脖子,喝道:“事已至此,我们应当同舟共济,不能再自相火拼了!” 那个什长怔了怔,放了长枪,猛地冲到船边,跪倒在甲板上,哭道:“唐统制,你英灵不远,安息吧。” 玉清子脸青了又白,见已脱险,才长身站起来,此时又恢复了雍容大度的气派,大声道:“唐将军为救我,丧身于异兽,现在全船士兵当听柳统制号令,违令者斩!” 他的声音很是响亮,说着向一边的宇安子做了个眼色,宇安子会意,从地上拣起半截断剑,喝道:“大胆犯上,你受死吧!”他脚下一错,人已闪到那什长身后,一剑向他脖子劈去。那什长的本领全在一杆长枪上,现在赤手空拳,臂上有伤,又跪在地上,哪里还有还手之力?宇安子的剑眼看便要砍入他脖子,柳风舞手中的长枪已疾射而出,“当”一声,宇安子断剑砍到了枪杆上。 柳风舞一枪挑上,宇安子本没料到柳风舞又会出手,半截断剑一下脱手飞出,落入海里。他向后一跳,眼中惊疑不定,不知柳风舞打什么主意。 柳风舞道:“现在船上我为统制,水军团受帝君之命保护玉清真人,自不可对真人无礼,但水军团不是法统,请真人也对我水军团有些礼数。” 他的话中也有些气恼,玉清子现在脸上不再泛青,倒是一阵恚怒的红色。他一甩袖子,道:“柳统制,请你节制这批部下,唐将军之死,我也很为心痛,但事已过去,大家都不要再提了。” 柳风舞收枪在手,行了一礼道:“真人放心,有柳某在此,真人只消一心为帝君求药便是。” 玉清子看了看船头,现在那些童男童女大多已下去了,刚才一阵混乱,有几个已被人踩死,和几个被八爪龙的触手抓死的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处,一片狼籍,右边,宇希子的尸首倒在船舷边,半边头也被打碎,死状极惨。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马上向东航行,柳统制,这儿都交给你了。” 他稳稳地向舱中走去。刚才千钧一发,他也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现在却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柳风舞仍是向他行着礼,目送他回舱,道:“王漩,让随军工正上来修理船只破损之处,吴帆马上清点伤亡人数,再召集弟兄划桨,全速向东。” 海上现在已一片平静,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柳风舞看着水天一线的天际,心头又是一阵疼痛。 船上,那些童男童女因混乱,被踩死了一男三女,而士兵自唐开以下,共死了六个,加上被八爪龙触手抽死的宇希子,这一次共死了十一人,受伤的也有一些。简直象是被敌军偷袭啊。当听到伤亡报告,柳风舞不禁揉了揉鬓边。 这大海之中,到底还有什么神秘莫测的东西?又藏了多少凶险?他站起身,看着那些正在修理船头的士兵,暗暗的,有一阵莫名的慌乱。 玉清子自从此事以后,倒没再出现。虽然柳风舞明令不得对玉清子无礼,但他自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唐开推给那八爪龙,已是犯了众怒,若当众出现,只怕会再引起骚动,有什么事也只让宇安子传话。这倒给柳风舞省了不少事,以前大事总有唐开两人共同分担,现在什么事都压在他肩头,他也实在不想再出什么难办的事。 破军号一路向东,又航行了一月有余。船上的粮食足够一年之用,平常也能钓些海鱼上来补充,食水也有雨水补充,倒不必犯愁,只是这一月间居然没找到什么岛,偶尔发现一个,也是些珊瑚构成的小岛,与其说那是岛,不如说只是个礁石,寸草不生,只长了些贝类,这苍溟直如无穷无尽,放眼望去,不知哪里才是岸。 这一个月来玉清子很少出现,那批童男童女倒和士兵混熟了,一些少年向水军团的士兵学点刀枪,平常钓鱼玩耍,对他们来说,在船上这一段日子,只消没有危险,实是很好玩的事。 又过了一个月多,天也越发冷了。破军号出发,本是八月秋高之时,按理现在仍未到冬天,但每天早上甲板上都结了一层薄冰,天气便如孟冬。水军团辎重带得足,衣物也有,因为收藏得好,一路上一点也没损失。解开那些捆得严严实实的衣物包,柳风舞想起这还是遇到风暴前唐开捆得,便不由得一阵怔忡。 在海上呆得久了,他睡梦中也多了惊涛骇浪,少了帝都的红花绿柳,连郡主的样子也记不清了。有时看到朱洗红和伍秋晶在甲板上看海景,他才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梦见郡主了,以前时不时要去按一下的胸前那块玉佩,现在也似乎忘掉了。 这一日已是出发后的第七十七天,正值月圆。柳风舞在甲板上检查完毕,一个人抱膝坐在船尾的缆绳上,看着天空。几个在甲板上轮值的水兵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其中一个低声哼唱着一首帝都流行的小调,大概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唱出来的音符都连不起来,但还是让人有种突如其来的思乡之情。 “柳将军。” 一个女子轻清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柳风舞吃了一惊,猛地站起来。 海风中,一个穿着白色长衣的女子正站在他面前,衣服被风吹得飘起,似乎要凌风飞去,银色的月光下,那张脸也好象是透明的。一瞬间,“郡主”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朱洗红。 “朱姑娘啊。”他有点讪讪地一笑,“不去歇息么?” 朱洗红道:“柳将军,我能在这儿坐坐么?” 柳风舞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水军团军令极严,那些士兵虽然也时常向那些女子说些打趣的话,但柳风舞严令不得越轨,至今船上也没什么风月案子出来。难道朱洗红情窦初开,竟是要移船就岸么?他让开了一点,道:“朱姑娘坐吧。” 朱洗红坐了下来,也抱着膝。她穿着白色长衣,在海上驶了这些日子,人也越发清减,好象一阵风就能吹得走的。她看着月亮,低声道:“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看见别人有好东西,便吵着要,我妈告诉我说,月亮里要什么有什么,每年都离我们近一些,等我大了便能到月亮里,那时什么都有了。” 柳风舞笑了笑,也没说话。他小时家里也很穷,后来文侯向帝君上疏,要军校招收平民子弟,自己才进了军校。到了军校时也不过十三岁,那时可没人说什么月亮里要什么有什么的话,想要什么东西,只是心里想想而已。 第十一节 朱洗红道:“我爹以前是做木匠的,后来因为眼睛瞎了,什么也做不了,家里都养不活,我妈就时常带些男人回家,他们晚上来,天一亮就走,留下点钱才好买米买菜。我爹眼睛虽然瞎了,可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躲在一边没声地哭。” 柳风舞不禁有些动容。他家里虽然穷,但父亲教人识字,总还能养养家,从没想到有人生活得这么苦法。他想安慰朱洗红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年天寿节的时候,我爹忽然一个人出门,没再回家,虽然我妈和他也好久没说话了,可我爹一不见,她还是急得不知怎么是好,叫我出门去找找。我在外面没找到我爹,却听得法统在募集少年男女,说要出海求仙,去的人家里都能有一笔钱,我就想,要是我去的话,那家里就可以过下去,妈也不用再找男人回家,爹也不会一个人哭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也低下头,话语有些哽咽,泪水慢慢地流下,在脚边积起了一小滩,沿着甲板的缝流过去。他喃喃道:“放心吧,等我们安全回去,你就能看见你爹你妈了。” 她抬起头,看着柳风舞,眼里泪光闪烁。柳风舞心一疼,还待再说两句,可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忽然道:“看到了,那天龙神祭上,我就看到我爹了。” 柳风舞只觉背上也是一阵寒意。刚出海时的那次龙神祭,那个当祭品的人来时是闭着眼的,他原来还以为那是因为他害怕,原来他本来就是个瞎子啊。 朱洗红站起身,低声道:“柳将军,谢谢你救了我,可是,你知道么,那天我是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柳风舞也站起身,伸手想拍拍朱洗红的背,但手刚伸出,马上又缩了回来。他慢慢道:“朱姑娘,想开点吧,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的事。” 朱洗红抹了一把泪水,忽然微笑着看着月亮,轻轻道:“柳将军,你说月亮什么时候会近到我能走进去?” 柳风舞也看了看月亮,月亮又圆又亮,在海上看来也比在岸上看时大得多,可仍是遥不可及的。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朱洗红轻轻道:“柳将军,谢谢你。” 她转身向舱中跑去,步履轻盈,象是脚不点地。看着她的背影,柳风舞心中又是一阵刀绞似地疼痛。他抓着胸口的玉佩,转过头望着船后。 船后,仍是一片茫茫大海,无穷无尽。破军号正全速行进,在海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白痕,隔得远了,便又仍是一片黑暗,不时有游鱼泼剌跳起,也不知是些什么怪鱼。 在海上又航行了十几天,天越发冷了,从嘴里呵出的都已是白汽。柳风舞每天命部下在甲板上分批跑两圈,暖暖身子。原先船上带了许多绿豆,隔几天便发一次豆芽当菜,当向导的船民说,若长久不吃蔬菜,人身上的血管都会破裂的。可现在绿豆也吃得差不多了,船上已有三个平常不爱吃豆芽的士兵得了那种病死去。若再找不到岛屿补给,那船上粮食虽然足够,蔬菜却绝对弄不到了。 这一天柳风舞正在船上用望远镜看着前方,现在的海图也没办法画,这两个多月,每天总能行个两三百里,到现在只怕已东行一万多里了。这一万多里居然没找到一个小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这望远镜是工部做出的最新的一种,虽然还是看不清楚,但已能望出数里外的地方了。他看了一圈,忽然在东北角上看到一带白色,原先只道是片浮云,但隔得一阵再看一看,却发现仍是那样子。 如果是云的话,肯定会有所变化的。柳风舞心中猛地一阵跳,望远镜也差点掉在地上。 据古书上说,这世界是一个圆球,如果向东一直走,最终便仍能回到原地。柳风舞也听说过这等说法,可怎么也想不通这般一个圆球怎么能住人,而水又怎么会在圆球上不掉下去。 也许,那是世界的尽头吧。他不时地望着那一边,仔细看着那一片白色的变化。 望远镜中,那片白色似乎在变大,但形状却仍是一样的。他正在看着,忽然了望台上的那水兵大声叫道:“陆地!前面是陆地!” 这水兵的声音很响,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涌到了船头。在海上行进了这么多天,终于看到了陆地,一个个都欣喜若狂。 那片白色越来越近,也渐渐看得清楚了,的确是陆地。 那就是仙岛么? 船在慢慢靠近,看得也越来越真切了,那块陆地很大,也不知是个大岛还是块大陆,上面覆盖着白雪。按理,现在不过是十一月初,虽然立冬了,但不会如此冷法的。 现在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了,一个水兵过来道:“统制,向那里靠岸么?” 柳风舞道:“好吧。看来岸上很冷,加点衣服,要能找到新鲜蔬菜,我们可以补充一些。另外也可以补充些淡水。” 冰雪都是淡水,这水源倒不必去找了。只是那片陆地上覆盖着一片冰雪,只怕蔬菜也很难找。 他正看着那一线海岸,忽听得宇安子在身后道:“柳统制,我师傅请你去一趟。” 自从唐开出事后,玉清子很少到甲板上来,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舱中,只在每五天的晚祷时才上来一次,柳风舞也从来没去拜会他过。柳风舞转过身,道:“我就去。” 宇安子这些天也瘦削了很多,原先他走路总是四平八稳,严格按禹步术走,现在也没那么做筋做骨了。 柳风舞跟着宇安子走去。宇安子背上还背着一把长剑,他原先这把被唐开那个什长折断了,现在只怕又换了一柄。柳风舞跟着他走到玉清子舱外,宇安子敲了敲门道:“师傅,柳统制来了。” 玉清子在里面缓缓道:“请进。”宇安子推开门,道:“柳统制,请进。” 门一推开,里面又飘出一股檀香味,玉清子盘腿坐在一张木床上。这些天,他倒仍是神采奕奕,仍是如神仙中人。柳风舞行了一礼后道:“玉清真人,有什么指教么?” “听说,已经发现陆地了?” “是。这块陆地上全是冰雪,我想上那儿找点补给。真人可要上岸看看?” 玉清子摇摇头道:“让宇安子和你们去吧。这儿是姑射洲,已是极北之地,草木甚少,补给后就转而向南。” 柳风舞有些诧异,道:“真人,仙岛在南边么?” 玉清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仙岛四季如春,奇花异果不断,也在苍溟上漂浮不定,但只在这扶桑洲西边海上。我们从姑射洲南行,定能找得到的。柳统制,你尽忠职守,驭下谨严,这一路行程,多亏你了。” 柳风舞又行了一礼道:“真人,末将不过是水军团中的一员,这一路多亏的是全队弟兄努力。真人,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准备登岸看看。” 玉清子笑了笑,道:“姑射洲上有姑射仙人,冰清玉洁,吸风饮露,你们若有缘,说不定能见到她的。” 走出座舱,刚关上门,柳风舞小声对跟着他出来的宇安子道:“宇安真人,令师好象对这一带很熟啊。” 宇安子道:“法统自古相传有一部经书,里面便讲到苍溟极东,有一片大洲,名叫扶桑。扶桑洲又分南扶桑和北扶桑,北扶桑的东北角便是这姑射洲,远古时曾有天桥与帝国大陆相通,但这些都太渺茫了,向无对证。如今看来,经书所言,竟然都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他说着这些话时,脸上已露出兴奋之色。柳风舞笑了笑道:“宇安真人,看来真找到这儿了,那仙岛之说,看来也不假。” 柳风舞也只是顺嘴一说,宇安子脸上却是一沉,道:“柳统制,我们什么时候上岸?” 柳风舞看了看海面,道:“得找一块能靠岸的地方。”他见宇安子穿着很单薄的长衫,道:“你倒不怕冷。” 宇安子一笑道:“我们清虚吐纳派不为外物所动,寒暑不侵,疾病……”说到这儿却停住了。原先清虚吐纳派自称“寒暑不侵,疾病不能害”,寒暑不侵看来倒是真的,派中弟子一个个也的确寿命甚长,但现在掌教玉馨子自己也应忧虑成疾,疾病不能害这话便说不响了。 破军号现在距岸只有两里多了,望过去,却都是些峭壁,无法上岸。沿岸寻了一段,总算找了个浪涛小一些的滩涂,但水不深,破军号到了六七百步外便无法前行。柳风舞命人放下小船,叫了八个士兵与他同行,加自己和宇安子,一行十人分乘两船向岸边驶去。 滩涂上倒没有冰雪,但距岸百步便是雪白一片,冰雪覆盖,根本看不见东西。在岸边,躺着些浑身光滑的异兽,见人来也不躲闪。这些异兽大小如羊,皮毛光滑,本躺在岸边晒着太阳,在岸上行动迟缓。柳风舞他们打了一只,割开毛皮,只见里面厚厚的一层都是油脂,肉质也很粗。他们拣好的割了一些,先搁在冰雪上,准备回去时带到船上去尝尝味道。那些海兽性情很温顺,数量又多,一头便有百十来斤重,柳风舞他们打死一头后,另一些也纷纷跳下水去,在水中却灵活异常,见柳风舞他们不再动手了,又在距他们较远的地方登上岸来,惊恐未定地看着这些新来的奇异生物。 向岸上走了一程,到处都是冰雪,只有一些苔藓之类生在石壁上,没找到什么可食的蔬果。便是这些苔藓也与帝国的大不相同,有些泛蓝。柳风舞带队走了一程,见也没能发现什么,见天色也已晚了,便道:“看来也没什么了,我们先回去吧。” 这些士兵见这姑射洲荒凉寒冷如此,他们在船上时也听说过什么姑射洲有什么姑射仙人,但一路看来,只有那些长得肥胖臃肿的海兽,哪里有什么仙人,一个个兴味索然,也想早点回去。 走到上岸的地方,还距得数百步,一个士兵忽然“咦”了一声,道:“奇怪,那些肉呢?” 第十二节 他们打的那只海兽肉用毛皮包着,本就搁在冰雪上,很是显眼,但现在望过去却只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柳风舞道:“你记得对不对?这地方人迹也没有,那肉又没长脚,能到哪儿去。” 这士兵道:“我亲手放的,怎么会错?怪事,难道被什么野兽来拖走了?” 走进了一看,却见那儿果然有些梅花样的足迹,只怕真有什么野兽来过了。柳风舞查看了一下,也不见那包肉,便道:“算了,我们再找一只吧。” 哪知再走回去,原先晒了一海滩的海兽现在居然一只也没有。柳风舞正在诧异,宇安子在他身边小声道:“柳统制,这是怎么回事?” 柳风舞摇了摇头道:“真是怪事。到附近看看吧,注意别单独走散了。不管找不找得见,马上回来。宇安真人,你和我在一块吧。” 那些士兵答应一声,四散开去。这海滩很大,又高高低低的尽是些盖满冰雪的土丘,实在不好走。柳风舞走了几步,只觉身上犹可,两脚却已麻木了。他正想说回去,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巨吼。 这吼声便是在身侧几步外发出的,柳风舞大吃一惊,一把拔出刀来,却听得宇安子尖叫道:“柳统制,救我!救我!” 雪地中,突如其来地跳起了一头大熊。这熊足有一人多高,浑身毛皮都是雪白的,伏在雪地中便如一个雪丘,根本看不出来,宇安子就站在那大熊面前,已惊得面无人色。 怪不得那些海兽会不见吧,只怕是因为这头熊来了。柳风舞喝道:“畜生!”双足一蹬,人已高高跃起,一刀向那大熊砍去。那头熊正扑向宇安子,它在这地方向无天敌,从来都是要吃谁便是谁,今番猎物竟然反抗,也是头一遭,见柳风舞跳起来时比他还高,这白熊吼叫一声,探出爪子转而向柳风舞抓过来。 “嚓”一声,柳风舞刀锋闪过,这白熊的半个爪子被削掉了,但它也在柳风舞左肩头抓了一把,柳风舞衣服虽厚,这一爪也将他肩头的衣服尽数抓裂,爪子深入皮肉,柳风舞只觉半边身子一麻,血直涌出来。他咬了咬牙,一脚飞踢,正中那白熊胸口,一个人借力跳开。 这时宇安子已连滚带爬地逃了过来,那白熊断了一只爪子,还在人立着大吼,吼声震耳欲聋,柳风舞道:“宇安真人,你快走!” 宇安子却一咬牙,手从背上拔出长剑来,叫道:“柳统制,你先走吧。”他刚才吓得魂不附体,此时一定神,却也不再慌乱。 柳风舞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逞什么能,快走!”他踏上一步,天太冷,肩头的血只这一刻便已结住了,但血也已染红了半边身子。 那头白熊又是大吼一声,猛冲过来,另一掌向柳风舞拍下。白熊个子本大,一掌也如一把小扇子一样大,拍下来时带着风声,柳风舞紧盯着这熊掌,等它到了头顶不远处,人忽然向右一闪,那熊掌一下拍在柳风舞边上,雪泥四溅,拍了个空。 白熊一掌拍空,又是一阵巨吼,人立起来,一只肥厚的肉掌又举了起来。此时这白熊胸口全露在外面,柳风舞看准了这机会,人猛地冲上,刀借势向前刺出。刀尖一触这白熊皮肤,只觉触手处坚韧异常,虽比不上那八爪龙的触手,但刀子只进了半寸便刺不进了。 柳风舞本已打算周详,这一刀出手,定能让白熊毙命,但没料到熊皮如此厚实,眼见这白熊的掌又向自己抓来,这回与白熊靠得太近,便要退也退不开,心中暗叹道:“完了!”正待闭目受死,忽觉后背的衣服一紧,人被一下拖了出去,那只熊掌几乎是擦着他的帽子掠过。 这是宇安子出手救了他一命。柳风舞也没空说感激的话,人还没立稳,便叫道:“你攻它左臂!” 宇安子叫道:“好!”他双足一蹬,人拔地而起,手中长剑如银河倒泻,正刺在白熊左肩上。他的剑虽然较细,但也更利于刺击,这一剑直入白熊皮肉半尺有余,就是那白熊也受不住,左右两掌分开,又是大吼一声,高在空中的宇安子拍去。 这时这白熊前胸大开,那把刀还刺在它胸口一颤一颤,柳风舞心知这机会瞬间即逝,人和身扑上,抓住刀柄,猛力向前推去。这已用足了力量,加上他的体重,便是厚木也要刺透了,何况是这白熊皮下的油脂?一刀直没到柄,两尺多长的腰刀尽数没在白熊体内,这白熊又发出一声厉吼,却一动不动。 柳风舞刺出这一刀,两脚齐出,猛地蹬在白熊下腹,人一下向后飞去,刀也拔了出来。他心知这一刀已刺破白熊心脏,但若不将刀拔出,只怕这白熊还能支持许久。 刀一离熊身,一股鲜血直喷而到,正喷了柳风舞满脸。火烫的熊血让他根本睁不开眼,他大惊失色,双足齐动,人后退了几步,刀子仍在作势,忽觉宇安子托住了他的背道:“柳统制,不必担心了。”他抹了把脸上的熊血,却见那白熊象是中了定身法一般,人立着一动不动,两只熊掌还作势张开,顿了一会,才仰天倒下。 柳风舞直到此时还喘息未定,他只想再退两步,离这白熊越远越好,哪知脚下一动,只觉两腿软得没一丝力气,人也坐倒在地,只是喘息个不住。 这时那些士兵已闻声赶了过来,眼见此景,一个个都吓了一大跳。柳风舞见他们向那白熊走去,叫道:“当心点!” 那士兵道:“已经不动了。柳统制,是这东西吃了我们的肉啊。他娘的,什么仙子,我家的母猪都比它好看。” 柳风舞把刀收回鞘中,却只觉一条左臂疼痛无力,宇安子惊叫道:“柳统制,你受伤很重啊。” 柳风舞强颜道:“没事。”宇安子皱起了眉头,道:“你的血还没全止。”他伸出手指在柳风舞肩下一点,柳风舞只觉左臂一麻,疼痛立减,道:“是你们法统的止血法吧?多谢了。” 宇安子道:“柳统制,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只怕已被这白熊拍成了肉饼。” 柳风舞道:“还是快走吧。这鬼地方冰天雪地,准不是仙人爱住的。” 那几个士兵已围住了那白熊,正在刀枪并举,将那白熊剖开。一个士兵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道:“统制,你受了伤,快把这熊胆吞了。” 柳风舞有点哭笑不得,这熊胆足有人拳头一般大,他只怕连嘴里都塞不进。他接了过来道:“这么大法,怎么吞?” 这士兵道:“我家以前是猎户,也猎过熊,这熊胆是大补。柳统制,您英勇无敌,服了这熊胆,定能所向披靡,化险为夷。” 柳风舞接了过来看了看,这颗熊胆胀鼓鼓的,他也听说过这是一味极名贵的药材,帝君就时常服用,他道:“这也是一味灵药,这么大的熊胆实在难得,还是回去献给帝君为是。” 那士兵撇了撇嘴,似要说什么,柳风舞已将熊胆收好。众人将那白熊大卸八块,连个熊头也带了回去。这头熊本有上千斤的份量,取下肉来,每个人还有五六十斤,只怕够全船上下吃上一两天了。 回到船上,柳风舞让医官包扎好后,那个猎户出身的什长不由分说,将那熊胆从柳风舞衣袋里取出来削开了,让柳风舞服下,嘴里还咕哝道什么“帝君自有仙药,眼下是柳统制要紧。”柳风舞也只得服了下去。 熊胆的味道并不好,他闭上眼吞了下去,又闭目养神,那什长见柳风舞有些倦意,也不说话,把柳风舞舱中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走了出去。柳风舞听得他走到门口,忽然道:“两位姑娘也来看看柳统制么?” 是朱洗红和伍秋晶么?他微微翕开眼,从眼缝里,见两个女子的身影在门口,听得伍秋晶道:“柳将军没事吧?” “他壮得跟野猪似的,砸都砸不扁,你们放心吧。他现在睡着了,你们要看他么?” 朱洗红有点迟疑地说:“不用了,希望他早点复原。” 门掩上了,再听不到她们的声音。柳风舞闭上眼,可是,眼前却总是闪动着郡主的身影——可那又更象朱洗红多一些。 怎么如此见异思迁!他有些恼怒,手伸到胸前,抓住那块玉佩。这玉佩冰凉,没一丝暖意,现在是贴肉抓在手心里,象握着一块寒冰。他努力回想郡主给他玉佩的那一天,可脑子里钻来钻去的却总是朱洗红的面容,带着些泪水,肌肤有如透明。 破军号转而向南行进。这回已能看到岸边,船上人人都是心中大定。现在便是遇到风暴,也只消靠岸下锚便是,较之在茫茫无边的海上,已是两个天地,船上人人都兴高采烈,玉清子也时常上甲板来看看,原先唐开的那些部下也对玉清子多了几分礼数。 柳风舞的伤只是些皮肉之伤,加上这几日服用熊胆,好得更快,一路南行,又过了十来天,其间也曾上岸,发现了一些椰果之属,天气虽然已是初冬,越往南却越暖和。这一天破军号驶到一个沙滩边,眼见黄沙映日,碧水拍岸,奇花异草不断,真有几分玉清子所说的仙境之意。 在这里度过一生,远离帝国的杀伐,那也不错吧。看着岸上的景致,柳风舞突然这样想着。 这时,原先唐开手下的那个什长过来道:“柳统制,看天气,今天晚上大概会有风暴来临,现在这地方极宜登岸,弟兄们让我来问问,是不是靠岸下锚,休整一天?” 柳风舞看看天边,远处也有些阴云翻卷,晚间只怕会有些小浪,风暴根本谈不上。他心知定是这些水兵想上岸休息一天了,也不说破,点点头道:“好吧,我去请示一下玉清真人。” 这什长撇撇嘴道:“你理他做甚,这一路上,都是弟兄们风头浪尖上过来的,他只躲在舱里,统制你怎的还对他如此尊敬?” 柳风舞正色道:“我们都是军人。” 那什长只觉柳风舞脸色凛然,心中也不禁一惊,说不出话来。 柳风舞走到玉清子座舱前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半晌,宇安子才出来开门,见门外是柳风舞,宇安子不知怎的脸一红,道:“柳统制,有事么?” 柳风舞道:“我有事向玉清真人禀报。他有空么?” 第十三节 宇安子道:“请进吧。真人正要让我来请柳统制议事,你来了就正好。” 玉清子舱中仍是一股檀香味,不过柳风舞闻得到当中夹了些淡淡的琉磺气息。他知道上清丹鼎派炼丹的两味主药是硫磺和水银,这清虚吐纳派只怕也很看重这两种药。 玉清子正端坐在床上,柳风舞行了一礼道:“真人,看天色,风暴将临,我们想将船只靠岸,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玉清子正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一听这话,和宇安子极快地看了看,道:“柳将军,我今晚正想到岸上做一台大醮,拜祭一下海神。既然柳将军有此议,那就正好。” 玉清子也在海上呆得厌了吧?他有些想笑,脸上仍是正色道:“那真人可要水军团帮忙?” “我将带来的杂役带去,那便足够了,也不必麻烦列位将军。” 他是怕水军团的人对他仍有余忿吧。柳风舞道:“既然如此,我便安排人手靠岸,好了后便恭请真人上岸。” 玉清子道:“柳统制,有件事请将军海涵,这台大醮不能为外人所观,请柳将军约束士卒,不得上岸偷看。” 那是不让我们上岸啊。柳风舞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没有表情,道:“谨遵真人命。” “什么?不让我们上岸?他娘的!” 那个什长一听得柳风舞传话,将手中的缆绳一扔,便大声叫了起来。柳风舞喝道:“闭嘴!”那什长闻言才不说了,只是嘟囔道:“我们还得在海上颠簸一夜,真是他娘的。” 柳风舞喝斥了他一句,又温言道:“也不必多说了,反正那等大风大浪我们也经了过来,明天无论如何,我也要让真人休整一天,上岸玩玩。” 那什长被柳风舞一言说破,一张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大脸也泛成了紫色,嘿嘿笑道:“这地方简直跟帝君的花园差不多,弟兄们也实在想上岸看看,打几只野味。统制,这些天吃些干粮,弟兄们真个腻得不行。刚才我们打上来一条大鱼,不叫我们干活正好,等一会在甲板上烤鱼吃行么?” 柳风舞道:“好吧,不过要当心火烛,别大意了。” 这什长道:“是,我们是军人么,不会出事的。”他看着岸上,喃喃道:“这两条腿也真的想上岸走走了。”一边说一边咂嘴,想必已在想着烧烤的美味。 破军号因为吃水太深,也非得停在离岸近一里的深水中。一下锚,将船上的小船都放下了水。八百多人要下船,也不是很容易,那十余艘小船来来去去了七八趟,才算把那些童男童女都送上了岸。朱洗红那一批是最后上岸的,送她时柳风舞有意不去看她,可在划船时,却总是不由自主眼角去瞟一眼。她端坐在船上,脸上有了些难得的喜色,不时地看着柳风舞。柳风舞一边划着船,却只觉胸口那块玉佩越来越冷。 朱洗红和一些女子上岸后,柳风舞便要回程了。那些男男女女一个个都垂着头诚惶诚恐地走着,她在岸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柳风舞本就在看着她的背影,两人视线相接,柳风舞只觉胸口象被铁锤重重地一击,眼里也突然涌出一些泪水。 她们一个个都走远了。玉清子的大醮是在那片高地上,那些杂役正在砍伐木材,倒象是要搭房子的架式。这七十个杂役都是玉清子带来的,什么人都有,做得倒很麻利。朱洗红夹在人群中慢慢走远,沙地上只留下一片足印,海浪打来,又将那些足迹一点点变得模糊。 这十余艘小船本来每船都是一个水军团的士兵当划手,现在全都驶回破军号了,一个士兵见柳风舞还呆呆地在岸边看着那些女子出神,停下手中的桨,叫道:“柳统制!” 柳风舞被他一叫,才猛省过来,加紧划了两下。但他与那些士兵离得甚远,划得最快的已经到船上,最慢的也已划了一半,他才出发,哪里还追得上。 两手扳着桨,柳风舞又回头看一眼。现在岸上也已模糊成一片,人影小小的,依稀便是破军号出发时的样子。尽管知道明天便又可以看到她们,可柳风舞心中仍觉得与她已如隔世。他加紧划着,可是眼里的泪水终于再忍不住,奔涌而出,流到腮边又被海风吹散了,星星点点,随风飞扬。 这时船上的那些士兵正在烤着那条大鱼,这鱼足有一人多大,几百斤重,割成一块块在炭火上烤得脂香四溢,竟不象是鱼了,倒似是牛羊肉。那些士兵往烤好的鱼上洒些盐末调料,一个个吃得很是开心。他们还有一百八九十人,在甲板上坐得东一堆西一堆。那猎户出身的什长给柳风舞放好几块上好的鱼肉,见划船送人的士兵大多已经回来,柳风舞却还只划了一半,不禁笑骂道:“常见你铁板个脸,原来也是个多情种子。”边上一个士兵道:“正是,统制寻常不苟言笑,原来也会为了看小姑娘误事。哈哈。” 这时一个士兵打着饱嗝过来道:“老田,你那儿还有好鱼肉吧,给我一块。” 那什长斥道:“这两块是给柳统制准备的,你去从鱼尾巴上割一块吧,我这儿不给的。” 那士兵道:“今天这盐不知怎的,味道有点怪,可不加盐又嫌没味,真是怪事,海鱼味道居然也是淡的。” 他话音刚落,忽然舱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喊声,那个士兵手里本在割着鱼肉,闻声不由一怔。这声音,便如底舱里关了一头巨兽一般。 田什长猛地站了起来,喝道:“出什么事了?” 这声音象一个大铁球般滚过,突然破军号船身一侧,甲板上的士兵本在烧烤,一个个全无防备,不少人被震得倒在地上,田什长也站立不住,身子一侧。他扶着边上一人,大声叫道:“出什么事了?去底舱看看!” 一个在舱口的士兵便要向底舱走去,哪知他刚走下一步,忽然只觉扑面一股灼热,好象面前有一个太阳正迎面扑来,他张大了嘴,还不等叫出声来,一道火柱已将他周身吞没,几乎是一眨眼间便将他烧成了焦炭。 柳风舞此时正在划着船,船头的浪忽然大了起来,他不知其然,带住船抬头望去。刚一入眼,几乎吓得昏过去。 一个火球从破军号当中升起,象是从破军号正中突然间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鲜花,这呈球状的烟幕中火舌四吐,还在不断增大,夹着隆隆的声息,使得海面也在不停地动荡。火舌到处,甲板上的士兵、缆绳、桅杆,以至于铁锚也一扫而空。 破军号竟从中断成了两半!这艘有着“帝国骄傲”之称的巨舰,居然在这眨眼间便从中断裂。从断口处,着火的碎木还在四射,当中似乎还有浑身着火的士兵在挣扎,但火势实在太大了,他们即使跳入海中,只怕也保不住性命。 柳风舞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划着。牙已咬破了嘴唇,但他恍若不知。破军号的残躯已在慢慢没入水中,在周围激起一个个漩涡,浪头也更大,每划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气,柳风舞双臂挥动,好象已堕入了恶梦之中。 原先送那些童男童女的小船还有两艘不曾靠上船身,出了这等事,那两艘船上的士兵也吓得目瞪口呆。破军号上原先坐得靠边上的士兵逃过了火舌,一到水中便拼命攀着小船,那两个士兵不知所措,一艘本来限坐十二人的小船现在居然挤了三十多人,那船摇摇晃晃,似乎马上便要翻了,另一艘里也坐了近二十个,水中还有十来个人拼命挣扎,向小船游来。但那漩涡却象有极大的吸力,离得远的还逃脱了,离得近的几个已被漩涡卷了进去,登时没顶,再浮不起来。 柳风舞划到跟前,有一艘小船终于保持不住平衡,一下翻倒,船上的人全掉进了水里,又是一阵厉叫。柳风舞划过去,叫道:“快过来!” 那些士兵拼命游着。但他们惊骇之下,本已精疲力尽,此时破军号已沉下一半,激起的漩涡也更大,有几个本以为已经逃脱的士兵又被卷了进去,他们发出了惊恐成状的叫声,但那漩涡却似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力,将他们吸了过去,那些人一旦没顶便没了声音,漩涡上却还露出几只手,伸在水面上不停摇晃。 柳风舞的船也已被漩涡带着,他拼命向外划着,叫道:“快过来!快过来!”现在海面上总还有二十多个,另一艘小船上已坐了二十多人,也在拼命地要划离这漩涡,海浪又大,每划一尺都要付出比以前大几倍的力量,柳风舞拼命划着,只不让船被漩涡带进,却也不划远。 有两个强壮的士兵已攀上了柳风舞的船,柳风舞叫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会爆炸的?是你们烤肉出事的么?” 工部在他们临出发前,已经研制出一些威力极大的火雷,但这一趟出海却一个也没带,照理怎么会爆炸?那两个士兵有一个是和柳风舞一起去送人,还没靠上船的,他也莫名其妙,另一个士兵道:“柳统制,我们也不知道,只是那火是从底舱起的,不知为什么。” 如果是甲板上炸开,以破军号之固,也并无大碍,最多把栏杆炸掉一些。破军号这样快便沉没,而且断成两截,那说明是底舱炸起的。破军号共有五层,最底层是些压舱石,以及一些不常用的笨重物品,说会莫名其妙爆炸,那真是令人想不通了。 这时有近二十个士兵游到了柳风舞船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船上爬去,将这小船也弄得东摇西晃。 如果再这样,那这小船也会倒的。柳风舞明知道是这样,但他仍不忍这么说,只是道:“一个个来,上来后帮一下忙,不要乱!” 爬上小船的士兵正不停地把还在水中的士兵拉上来,其中一个正将水中一个士兵拉起一半,忽然嘴里“哇”地吐出一口血,这下水中那士兵反而将他也拉下水里。水里那人不知怎么回事,又惊又怕,只见这刚才还在拉他的人已浮在海面上,胸口还在抽动,嘴里却不停流出血来,吓得大叫。这时又一个浪头打来,将这两人同时打得没入水中,再没浮起。 就象有传染的一般,水中和船上的士兵有不少人都开始作呕,有一些已开始呕血。海中,本还有五六个士兵,但这五六个士兵就没呕血的,也气力越来越弱,反而离柳风舞的小船更远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风舞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士兵叫道:“柳统制,漩涡过来了,快划啊!”他还不曾呕血,手里也没桨,只用手在水里拼命划着。柳风舞猛然省得,抬起头看去,却见破军号已只剩了最后一段露在水面,这顶上还有一个水兵站在那里,但现在周围全是又急又深的漩涡,他一入水便会被吞没,正抓着桅杆不知怎么是好。漩涡也已更急了,柳风舞这小船也被卷得不停晃动。 柳风舞猛地一扳手中的双桨,小船却象无力的老马,只移动了一小段。这时那士兵忽然将边上一个呕血已呕昏了的士兵推下海中,“嗵”一声,这人本已昏过去,掉进海里也没吭得一声,便被漩涡带走了。 这时,只听得那边小船上发出一阵惨叫,看过去,却见那船已被一个漩涡带住,船上二十多个人手足并用,但那船却只是原地打转,反而被漩涡带得移向破军号的残骸。船上的士兵明知必死,却仍没有一个敢跳下海中逃生。 柳风舞冲那士兵喝道:“不准再把弟兄扔掉!不然,我马上将你打进海里!” 那士兵本已在推另一个呕血的士兵,那人还不曾失去知觉,正在挣扎,听得柳风舞这般吼,人抖了抖,道:“统制,这船太重了,你划不动。” “若见死不救,我宁可死在海中!”柳风舞目眦欲裂,吼声也变得沙哑了。他吼着时,只觉舌头又是甜又是咸,只怕是唇上的血还在流出来。他将一把桨扔给那人,道:“你划!” 第十四节 那士兵接过桨,和柳风舞一左一右拼命划着,船上能动的人也都在划,每个人都知道,现在生与死已只有一线之隔,若是手上稍稍松劲,只怕便要万劫不复了。 这时破军号已只剩了一点还露在水面上,那士兵攀着桅杆,忽然放声唱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他唱得不成曲调,声音也带了哭腔,直如鬼哭。 海面上翻起了一个浪,破军号忽然又上浮了浮,加速沉了下去,发出了“嗵”一声响,一层巨浪涌了过来,将柳风舞的小船一推,柳风舞只觉手中一轻,小船擦过浪尖,终于脱出了破军号带起的漩涡的范围。放眼放去,另一艘小船已不见踪影,破军号上最后的一个士兵正坐在了望台上,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这儿本来是船上最高的地方,现在连这里也已有一半沉入水中。终于,这桅杆象一只绝望的手一样,猛地没入水中,水面上,只剩了个特大的漩涡,海风中,隐隐的还传来那士兵最后的歌声,隐隐约约,如带血痕。 小船一到岸边,却见那些童男童女都远远地看着这儿,站在岸边的,当先正是玉清子和宇安子,一些杂役围在他身边。玉清子脸上带着些笑意,也不说话,柳风舞不等船停稳,便跳下水去,拉着船拼命往岸上拖。但这一船二十多个士兵倒有十六七个已动弹不得,还有五六个也神情委顿,有气无力地。柳风舞拖着小船,还不等拖上沙滩,便再也拖不动了,手一松,人也倒在地上,一半身子没入海水。 天气温暖如春,但海水还是冰冷的。在水中,柳风舞只觉那块玉佩贴着胸口,寒意越来越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待积蓄一点力量,但周身却好象散了架一样。 这时,他听得一阵水响,却见玉清子带着宇安子和几个杂役走了过来,玉清子脸上还带着诡秘的笑意,道:“柳将军,你能逃脱性命,那也是天意,可喜可贺。” 柳风舞支撑着半抬起身子,盯着玉清子,眼里也似要冒出火来,道:“这是你搞的鬼?” 玉清子似是微微笑着,道:“柳将军,此事我早在去年便已计划好,毒火两药齐下,你这样居然还能脱身,真的是有神灵护佑了。” 玉清子的脚踩在水里,一领长衫的下摆被海水浸湿,但一个人仍是风度闲雅,有如神仙中人。柳风舞道:“是你在底舱里放的火药?” 玉清子笑道:“自然,否则哪有如此威势,一击便将破军号这等巨舰炸成两段。” 柳风舞看了看身后的士兵,道:“你如此丧尽天良,难道不怕你相信的神仙给你报应么?” 玉清子的笑意忽然褪去了,喝道:“报应?什么是报应?我清虚吐纳派本不问世事,是什么人要让我们进入朝中?一朝为大臣,一朝为死囚,这又是什么人做的?他得过报应么?这帝国已是一个腐烂至骨的死人,终于灵丹仙药,也不能给它一口活气了,我若不走,真归子会放过我么?便是我到了海上,他还派了那虚行子随时想来取我的性命!” “那么,所谓出海求仙药,彻头彻尾都是个骗局了?” 玉清子又抬头大笑道:“这等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你难道倒信么?这一趟出海,你道我为什么要带这许多工匠,还要带这许多要照顾的童男童女么?哈哈,今日是我清虚帝国的开国之日,柳将军,你若识时务,我清虚帝国的镇国大将军之职,非你莫属。” 他看着水天相接处,脸上已是神彩奕奕,大声道:“这南北扶桑疆域万里,荒无人烟,在这里繁衍生息,不消数百年,这里将是天底下最强的帝国!到时我的子孙后代将率百万雄师,楼船巨舰,再跨海西征,统治这个世界!当年大帝率十二名将得国,号称‘太阳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国领土’,他可曾梦见这万里之外的南北扶桑?我的子孙所建的帝国,那才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帝国!最伟大的帝国!” 他说得声如雷轰,柳风舞却听得微微一笑,喃喃道:“疯子,真是疯子。” 他突然从水中飞身跃起,双足一踢,水花猛地溅向玉清子,玉清子左手一挡面前,却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水花也被割开,分向两边。他忽然间拔剑刺入那一片水花,只听刀剑相击,一声铿然,海水被溅得四射,边上宇安子和几个杂役被水珠溅到,只觉脸上也是一阵生疼。定睛一看,却见柳风舞已与玉清子战作一团。 法统都是剑丹双修,侧向于丹。玉清子所修是内丹,但剑术也极强,柳风舞的刀如有神助,刀气密密如山,在玉清子身周不留半点空隙,但他的剑总象一个无形而有质的钢圈,挡住了柳风舞的每一刀。边上众人只听得刀剑相击的声息一声接着一声,也没一刻停顿,两人在浅滩相斗,先前边上众人还能隔得五六尺,几个杂役还想上前帮忙。那些杂役其实都是玉清子清虚吐纳派中的弟子,多少也会些剑术,但他们只上得一步,却只觉一股大力涌来,一个不知死活的硬要冲进,却只觉脖颈处一寒,便多了一条深深的伤口。他身首异处时,也不知这是柳风舞趁势挥出的一刀还是被玉清子误伤。他一死,旁人更不敢上前,退下时却唯恐后人,个个都怕这两个斗疯了的人会不会又突然冒出一刀一剑来伤人。 两个人象风车一样在浅滩里越转越快,所到之处,水花四射,边上人只看得到两个模糊的人影,从那一片水花中才见两个人忽而靠近,忽而分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特大水花飞溅,落下来象是一阵暴雨,洒近一丈方圆都是。 水花散去,却见柳风舞和玉清子正相向而立,柳风舞颊边多了条伤口,腰间也被割出一条大口子,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但他仍是站得稳稳地,手中刀指向玉清子。玉清子那长衫已被割得条条碎裂,象是身上披了一大堆布条,发髻也被砍开,一头长发披散在背后,肩头也中了一刀,虽没柳风舞那么重,但他向来风姿潇洒出尘,现在却一如鬼魅,旁人见了几乎认不出那便是那个野云孤鹤一般的玉清子了。 玉清子手持长剑,人不住地喘息,道:“柳将军,你真不要命么?” 柳风舞咬着牙,道:“不错!我柳风舞舍得一己性命,灭了你这伟大的清虚帝国,岂不快哉,哈哈。”他最后笑得两声,腰刀一指,人又冲了过来。这腰刀不长,但在他手中刀气翻涌,五六尺外便似已为刀光笼罩。 玉清子剑术虽高,却极少与人动手,哪里见过柳风舞这等性命相搏,见柳风舞受了这般伤仍是要冲上来,气势一软,他手中长剑本来针锋相对,不落下风,但气势一弱,柳风舞冲过来时带起的水珠便无法激出,那些水花兜头盖脸尽扑在他脸上,他一惊之下,手中剑法更乱,只觉柳风舞的刀直劈过来,慌得一侧脸,人猛地跪倒在水中,让过柳风舞的刀锋,后脑寒气森森。他在水中一个翻滚,一头一身都是海水和沙土,探出头来叫道:“快来帮忙!” 以玉清子的清虚副掌教之尊,竟然用这等丢脸之极的招式才能闪开,他那些弟子也大感不屑,更兼刚才有个要帮忙,却死得连谁出的手都不知道,更不敢上前了。只是玉清子向来恩威并重,他们也不敢不听,不由一个个都看向宇安子。 宇安子和宇希子是玉清子最接近的两个弟子,宇希子死在那八爪龙触手下,现在除了玉清子,自是宇安子为尊。在玉清子计划中的清虚帝国中,宇安子是定好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宇安子的剑术据说也不下于玉清子,若他去帮忙,柳风舞自不是对手。他们看着宇安子,宇安子咬了咬牙,终于抽出长剑,一步步向战团走去。 此时柳风舞的刀大开大合,势如风雷,玉清子左支右绌,已是岌岌可危。他暗自骂道:“真是太托大了,我怎的忘了他是水军团百夫长,却要在水里与他相斗。”玉清子空有一手剑术,但从来没与人在这齐腰身的水中相斗过,海水的阻力和浮力都让他的剑术大打折扣,只待逃向岸上,可柳风舞在水中却似如虎添翼,一把腰刀逼得他只有招架之功。 宇安子走到距他们五尺许的地方,忽然竖起长剑,道:“柳将军,宇安子曾受将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师恩如父,今日要与柳将军刀兵相见,性命相搏,还望柳将军海涵。” 玉清子刚才见宇安子过来,也不动手,却在斯斯文文地说话,不由暗自骂道:“小畜生,还不动手,要说什么?”待听到说什么“受将军救命之恩”,吓得几乎当场晕过去,心道:“这小崽子是要反啮么?真是大逆不道。”等最后听得宇安子说要与柳风舞性命相搏,才松了口气,心中忖道:“宇安子这人食古不化,日后多半也要做掉他再说,可惜了一个传人了。” 他这般胡思乱想,分了分心,柳风舞的刀已舞了个花,劈头砍下。此时柳风舞腾空而起,一刀自上而下,便如闪电下击,玉清子横剑一挡,“当”的一声,长剑被自中砍断。他吓得屁滚尿流,只道无幸,一边忽然伸过一剑,剑尖一触柳风舞的刀,将柳风舞的刀引在一边。 这正是宇安子。他将柳风舞的刀接过,两人翻翻滚滚,在齐腰深的水中斗了起来。他是个生力军,柳风舞与玉清子斗了半日,刀气减弱,虽在水中占了个地利,却仍堪堪斗了个平手。两人忽起忽落,水花四溅,也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此时玉清子若上前帮忙,柳风舞气力将竭,肯定不会是他两人联手之敌,但玉清子在水中已怕极了柳风舞,又盼着柳风舞能与宇安子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利,因此手提断剑,只在一边窥视。 这时忽然柳风舞一声断喝,人从水中冲天而起,宇安子几乎同时也跃了起来,两人在空中一错,海水也溅起丈许高,玉清子在一边被海水溅了满头满脸,溅到嘴里的几滴依稀有些血腥味,他心中又惊又喜,心道:“是谁赢了?” 柳风舞与宇安子两人几乎同时落下,又是“哗”地一声,两人都已将劲力用到最高,将海水也逼了开去,虽没有破军号沉没时那等势头,仍是有些骇人。玉清子被这一阵水流冲得晃了晃,等海面平静了下来,只见柳风舞和宇安子两人几乎贴在一处,宇安子的剑穿透了柳风舞左肩,而柳风舞的刀却从宇安子胸口刺入,透背而出。宇安子正背对着他,那刀尖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宇安子到底仍不是他的对手!玉清子心下一沉,马上又升起喜色。现在柳风舞的刀没在宇安子体内,而他肩头也受了这般重的伤,此时自己一剑出手,便可收得全功。一喜之下,对柳风舞的惧意尽去,他双足一蹬,人已跳出水面,贴着水皮,人已闪到宇安子背后,一剑从宇安子肩上刺向柳风舞的咽喉。现在自己有宇安子当肉盾,柳风舞有再大的本领,一时也拔不出刀来反击了。 这时,只听得岸上一个女子哭叫道:“风舞!”也不知是什么人,玉清子暗道:“这女子也不能留!”哪知他还没想完,突觉胸口一疼,柳风舞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口。他惊诧之下,还不明所以,便已毙命。他的剑虽已触到柳风舞咽喉,但他的剑本只有半截,若不用力,哪里刺得进去?只是在柳风舞皮肤上留下个小小伤口而已。 柳风舞将手抽出宇安子胸口,刚才情急之下,他一掌从宇安子胸口探入,宇安子本已受伤极重,此时更是雪上加霜。他满嘴是血,还不曾断气,只是低低道:“他……他是我师……”柳风舞将右手在海水里洗了洗,伸手到左肩,一把拗断了宇安子的剑,道:“宇安真人,我也没告诉你,唐将军教过我他的斩铁拳。” 宇安子闭上眼,也不知想些什么,嘴角有些笑意。也许,对他来说,不杀柳风舞,无法面对玉清子,杀了柳风舞又无法面对自己,这般死在柳风舞手里,他才是心安理得的吧。 柳风舞从玉清子胸口抽出刀来,在他尸身上擦了擦。玉清子此时仍是二目圆睁,大概还在想着怎么会一下中刀的,也许也在想着他那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清虚帝国了。 柳风舞拖着两具尸体向岸边走去。他也已筋疲力尽,玉清子那些俗家弟子一拥齐上,自是可以将他乱刃分尸,但这些人互相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刀剑,争先恐后向柳风舞奔去,嘴里叫道:“柳将军,柳大帝,小人叩头。” 柳风舞看着他们,把两具尸身扔在地上,道:“把我水军团的弟兄们带上岸来,给他们解药,再把这两个好好葬了。从今天起,”他将刀在空中一劈,如同闪过一道闪电,“这里没有帝国,现在有的,只是一个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 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那些人也想不通柳风舞为什么不要做大帝,却要与他们平等,但现在他们对柳风舞已视若天人,还是叩头道:“是啊是啊,柳将军说得是,我们是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 柳风舞拉起了摔在岸上的朱洗红,微笑道:“现在,月亮已经近得我们能走进去了。” 朱洗红眼里已都是泪水,一把抱住柳风舞,也说不出话来。柳风舞将刀收回鞘里,一手摸了摸朱洗红的头发,伸手到衣服里抓住了那块玉佩,用力一扯。 玉佩的系绳扯断了,大概连皮肤也有些勒破,颈后有点疼痛。他也不敢看这玉佩,须手一扬,玉佩轻盈地飞出,飞了一程,又如一只中箭的小鸟一样直落入海中,连个泡沫也不见了。 扔掉了玉佩,象终于扔掉了心头的什么东西,柳风舞长舒一口气,看着天边。水天相接处,几只鸥鸟正在那里翻飞,水汽弥漫,极目忘去,大海苍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一节 天气晴好。 郑司楚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出家门。今天是建国节,街上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映得天空也越发暗了,但只要一抬头,仍然可以看得到晦暗的星空。 “少爷。” 那是看门的老吴向他打招呼。郑司楚皱了皱眉头,道:“老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没有少爷这个称谓,你又忘了么?” “是,是,该叫你小郑,少爷。”老吴脸上挂着笑意,象是故意一样地说着。 郑司楚叹了口气。少爷就少爷吧,虽然这个称呼自从共和国建立以来就已经废止了,同时废止的还有“老爷”、“小姐”、“大人”之类的同类尊称。因为共和国以民为本,人人平等,从法律上来说,不论是大统制还是在街上要饭的叫花子,享有同样的权利,当然也不能有人为的阶级之分。可是象老吴这样从旧帝国出来的人,却仍然保留着十几年前的称谓。何况,郑司楚自己也不相信被尊为国父的大统制和一个要饭的乞丐是平等的。 帝国,是怎么样的? 有时郑司楚也这样想过。帝国被推翻那年,他刚开始上学,也刚加入童军团,可是对这个横亘在历史中,绵延数百年的庞然大物,他总是知之不详。从学校的教材中看,帝国是一个腐朽的、堕落的皇朝,为帝国卖命的都是些卑鄙无耻的小人,人民在帝国统治下生不如死,挣扎在死亡线上,幸亏有了共和国,一举推翻这样的腐败统治,才给全国上下的黎民百姓一条生路。的确,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信的。可是,他记忆中的那些帝国官吏,却并不象书上说的那样獐头鼠目,一样也有气宇轩昂、英武俊朗的人物,和共和国的官员一样,并不是制度堕落,就全都卑劣了。 帝国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是他在军校时上一门《共和国发展史》时第一次开始思考的。在那本书里,共和国从初起,到壮大,再到得势,写得很是详细,其中最为详尽的是抗击蛇人的七年。然而,他发现那本书却只字未提那七年里依然存在的帝国和共和国的关系,似乎,帝国已经成为一个幻影,就此不存在了。他也问过老师,但老师却以“书上说得很明白”来回答。 这只是一个搪塞。郑司楚明白,老师并不想让自己知道,尽管帝国的灭亡至今仅仅短短十二年而已。但他知道一定可以明白真相的,毕竟时间仅仅过去了十二年,有太多的当事人还活在世上。 他走到老吴住的门房里,道:“老吴,你住得惯么?” 老吴笑道:“惯,惯,老爷……啊,郑先生真和气,老头子要说住不惯,那真是良心都没了。” 郑司楚淡淡笑了笑。父亲作为共和军的高级官员,一直对这些工友十分和气,这也让他感到自豪。只是今天他并不是想来听老吴给父亲歌功颂德的。 “老吴,你今年几岁了?” “我啊,都六十二了。”老吴一说到年纪,马上就来劲了。“身子还好得很,一顿能吃两碗饭。” “那好啊。对了,你跟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这已经是个小圈套了。郑司楚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有些微微地颤动。共和国明令不得再提十几年前的帝国,而且将雾云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改了名,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帝国永远埋葬。但郑司楚知道,在老吴他们的脑子里,依然还保留着帝国的影子。 “那时啊,我能做什么?好几十年了,那时我家里穷,我也只有去扛包赚钱。那时苦啊,做死做活,一年也吃不上几口饱饭。” 这些话也都是老生常谈,不过也应该距事实不远。郑司楚听老人们说过,帝国时贫富相差极大,雾云城的乞丐比现在多得多了。他道:“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啊?那时都活不下去了么?” “我记得可都是真真的呢。说人人活不下去那也是假话,不过,那时当兵的哪有现在的兵好,一个个凶神恶煞也似,凶极了,也就是那大帅的兵还和气。” 郑司楚皱了皱眉:“大帅?” “是啊。大帅的兵都很不错,行军时睡觉都睡在露天的,从来不抢人东西。”老吴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有点多嘴,忙加了一句道:“当然也没有现在的兵好。” 郑司楚只记得学校里说过,帝国军纪败坏,士兵烧杀掳掠,无恶不做,也没说过有个大帅有过严明的纪律。他道:“你记得是哪个大帅么?” 因为帝国灭亡没有多少年,有些帝国的降兵可能还在军队里,共和军的信条是既往不究,所以除了已经死了的帝国将领,别的一律不提名道姓,他也不知道帝国到底曾有过多少大帅。 “大帅能有几个,就一个啊。那大帅年纪也还轻呢,当上大帅时好象连三十岁都不到,这倒是个好人啊。”老吴咪起眼,似乎回想起当初的事来。“那时若不是怕死,我都差点参军了。嘿嘿,要是一参军,大概也活不到今天的好日子了。” “他叫什么?” 老吴一怔,敲了敲头道:“都十几年没提,那大帅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似乎忘了他刚自吹自擂过自己的记性。郑司楚小心地道:“那他姓什么?” 老吴道:“姓那个……咦,就在嘴边上,怎么想不起来了,姓……”他皱起了眉,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但看样子实在想不起来。郑司楚有些失望,道:“真想不起来了么?” “好象很熟啊,可是……看我这记性,真想不起来了。” 郑司楚有点失望,他还想再让老吴想想,这时有人在外面忽然大声叫道:“司楚!郑司楚!” 那是他在军部的同僚程迪文。程迪文和他是同一年从军校毕业的,也一块儿进入军部当行军参谋,平时无话不谈。此时他骑在马上,站在了街对面,满头是汗,似乎有点急事。听得程迪文的叫声,老吴忽然“啊”了一声,郑司楚却已急忙走了过去,也没注意到。他到了程迪文马前,道:“有什么事么?这么急。” 程迪文带着马,大概跑得急,马还在地上打着转,他用力勒住缰绳,气喘吁吁地道:“军部有令,紧急集合。司楚,快去吧。” 军部有令?郑司楚吃了一惊,道:“是不是剿匪军失利么?” 程迪文道:“你可真聪明,好象是的。快换衣服吧,我还得通知几个呢,集合令下得太急了。”他说完,一打马,又沿着路飞奔而去。 共和国建立已经有十七年了,统一全国也已有十二年。但这统一其实只能说是统一了全国的十九分之十八,西面的朗月省一直没能收复。朗月省地势极其贫瘠险峻,人口也很少,帝国灭亡后,有一支残兵流窜到那里,建立了割据势力。由于朗月省实在太偏远贫瘠,共和国建立后百废待新,一直抽不出力量去解决那支残兵,原本也以为在那种地方帝国的残兵一定呆不久的,没想到那支残兵却象生命力极强的杂草一样,在那块土地上扎下了根。共和三年,国内初定,曾派了一支偏师前去,结果虽然取得了不小的战果,但一直未能将那支势力连根拔除,后来无暇西顾,朗月省也实在太穷,这个省份几乎要被共和国遗忘了,直到今年三月,军部才真正将解决朗月省的问题提上了议程。五月,趁天气转热,由共和国名将上将军方若水统率两万人组成剿匪军出师征剿。两个多月过去了,按日程安排已经开始征剿行动,但听程迪文连夜传令的意思,看来方若水出师不利,竟然吃亏了。 郑司楚急忙向家门口走去。军部既然有紧急命令,该马上换上军服前去报到了。他走到门口,老吴迎上来道:“少爷,我想起来了!” 郑司楚已没心思再听他说帝国的事,道:“我得去换衣服,出来时你再跟我说吧。” 他风风火火地冲到自己的书房里,换上军服,佩上腰刀,又从马厩里拉出马来。再到门口时,老吴还站在那儿,他道:“老吴,我得出去了,军部有事。那大帅叫什么名?” “叫什么名我还想不起来……”老吴也一下看到了郑司楚脸上的不悦之色,忙道:“方才我听得那位将军叫你才想起来,那大帅姓楚,旁人叫他楚帅!” 郑司楚已将马拉出门外,听得老吴这般说,忽然一怔。但他马上跳上马,加了一鞭向军部奔去了。 姓楚…… 在马上,他喃喃地说着。这个并不太常见的姓氏恰是他名字中的一个字,老吴也听得程迪文叫自己才想起来的吧。可是,他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另一个人。 他的枪术老师。那个没有官职,但很受政府中官员尊敬,处于半隐居状态的中年人,他就是姓楚啊。这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 军部的紧急召集令正是关于剿匪军的事。由于要携带大量辎重,剿匪军是一个月前才抵达朗月省的。方若水是共和国的名将,仅次于三大元帅之下,是五上将中的第三位,匪军数量也不太多,按理不会有失败的道理,但方若水还是失败了,两万剿匪军损失了三千人,更让人担心的是,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偏僻省份里,士兵的士气越来越低落。此事有关共和国的颜面,大统制已下令,不惜代价也一定要将匪军清除,所以势必要组织一支援军,为剿匪军补充辎重和鼓舞士气。 组织会议的是共和国五上将中的毕炜上将军。毕炜统领的是一支使用远程武器的军队,也有相当出众的格斗能力,被称作火军团。虽然毕炜上将军年事已高,快到六十岁了,本就处于退伍致仕的边缘,但这一次还得由他统领这支曾屡建奇功的军团出征,看来大统制对此次征剿已是势在必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 毕炜上将军分派了随军出征的将领名单。两天后就要出发,郑司楚和程迪文作为行军参谋,都在名单之列。 郑司楚在马厩里给爱马梳洗着。天气很热,马身上也很容易出汗,一出汗就连毛都搭在一处。虽然这种活都该是马夫做的,但对于这匹名谓“飞羽”的爱马,他实在不放心让马夫去做。 郑司楚将一盆水细细泼在马身上,再用一柄软刷轻轻刷着。刚过了七月初九建国节,天就热得如在燃烧。清凉的水洒在飞羽身上,再由软刷梳洗,飞羽舒服地抖动细长的双耳,不时打个响鼻。 第二节 这匹马只有十二岁,如果是人的话,就是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身强力壮之时。一身的黑毛,只有四蹄和头顶一片是雪白的,整匹马漂亮得简直让人不相信。与俊美相匹敌的是飞羽的神骏,他在军校读书时飞羽还是匹儿马,就已经有军校所有的马匹都比不上的脚力了,此时长成了,奔起来更是风驰电掣。当郑司楚一身戎装骑在马上时,雾云城大街两边的楼上,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向这个俊美的少年投来爱慕的眼神,这也让他感到有些得意。 马的寿命平均为四十年,那么飞羽还有二十八年的寿命。一想到这点,郑司楚就有些不快。只是,二十八后,自己也已经足足四十七岁了,那时一个老头子骑着匹老马,大概也更相配吧。他有点自嘲地想着。 “司楚。”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郑司楚吃了一惊,将刷子放一来,转过身,低下头道:“父亲。” 父亲看了看飞羽。因为停下了刷背,飞羽有些不安地打着响鼻。父亲低声道:“马上要出发了,是么?” “是,明天就要出发。” “是火军团的毕炜统军?” “是。” 父亲背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匹骏马,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司楚,你一直在打听帝国的事?” 他从小到大都对父亲有种惧意。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似乎能洞察自己的一切,五岁时想要什么玩具,十五岁时第一次爱慕某个女子,父亲对他的想法总是了若指掌,从那时他就知道不该去瞒着父亲。他低下头,道:“是的。” “你在军校中难道没学过纪律么?任何人都不得谈论前朝之事,你刚毕业就忘了?” “孩儿知道,以后再不问了。” 父亲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帝国是人类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个时期,司楚,你不曾经历过那时,许多事也不必多问,不然是自寻烦恼。” “是。” 他的额头沁出了微细的汗珠,但并不是由于天热的缘故。虽然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罪,但对帝国好奇,总是一件有违国家法律的事。幸好父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道:“洗好马向你母亲告辞吧,她还不知道你要出发的事吧?” “是,孩儿原也准备就去告诉母亲一声。” 父亲眯起眼,又看了看这匹马,不知为什么,又叹了口气,道:“我得去办公了。司楚,一路小心,朗月省是边远蛮荒之地,那些匪军又凶残成性,不要再象以前那样心软了。” 他毕业后原本因为火器学一课成绩最好,分入了火军团,但在初入军营时曾不顾一切为一个犯了军纪当处斩首的士兵求情,和长官毕炜闹了不大不小一场矛盾。那时若不是他有个当国务卿的父亲,只怕毕炜会将他也斩了。这件事以后,父亲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将他调离毕炜麾下,成为一个清闲的行军参谋。他也叹了口气,道:“是,多谢父亲。” 父亲没再看他,转身走出门去。父亲的车已经在门外备好,郑司楚听得门外的马嘶,知道父亲已经走了,才松了口气。父亲身为共和国的国务卿,素有铁石心肠的风评,但他也许更象母亲一些,总也难以硬下心肠来。 给飞羽洗刷完了,让马夫上些好料,郑司楚换了套便服,转身向母亲房中走去。向母亲禀报了要出发之事后,他才如释重负。母亲与父亲分居以久,但两人难得见一次面也还是相敬如宾。郑司楚听说母亲年轻时也曾是军中统领,而他的外公更是共和国早期名将,在历史教科书上都提到过。对于母亲来说,出征厮杀也并不是一件意外的事吧。 向母亲告辞后,天已不早了,只是离黄昏还远。也许该向老师去辞行?老师虽然说过,平时没事的话不要到他那无想水阁去,可是现在自己马上要出征了,大概不算没事吧。他牵出马来,走出门去。 无想水阁在城外西山山麓上。西山上只有零星几家猎户住着,很是偏僻,老师住的无想水阁建在山腰上的一个潭边,只有一条狭窄的小径通到那里,因为走的人少,这条小径上已长满杂草,几难下足。郑司楚走了一程,路越发难行,他跳下马来牵着马走。幸好还不算太过偏僻,走了约摸半里路,转过几个弯,便能听到倾珠泻玉般的水声。 那是无想水阁前的瀑布。这瀑布不大,若是连着一个月不下雨,瀑布便会变得很小,只能听得淅淅沥沥的声音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瀑布声此时却很大。 他牵着马到了无想水阁前。无想水阁临潭而建,门外是一片菜园,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挑着一桶水专心地浇地。种的是几垄青菜,菜长得很好,碧绿的菜叶,肥白的菜梗,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象一幅工笔绘制的图画。 老师听得马蹄声,抬起头来看了看,笑道:“司楚,今天不是练枪之日,怎么过来了?” 郑司楚将飞羽拴在门外的树下,走到这人身边,行了一礼道:“老师,我是来向你告辞的。” 老师摘下草帽,当成扇子扇了扇,道:“怎么了?你不愿练枪了?” “不是。军队要出发,我也得随军出征。” 老师怔了怔,道:“又有战事了?” “军部决定派援军远征盘踞朗月省的匪军。动议已获议府批准,明天我就要走了。” 老师手中的草帽忽地停住了,道:“已经开战了?” “是。上将军方若水所领两万剿匪军两个月前就已出发,一月前开战,但战况不利,因此军部决定加派一万援军。” “谁统领援军?” “是上将军毕炜,老师。” “三万兵,两个上将军啊,”老师喃喃地说着,“议府也真看得起五德营。” 郑司楚一怔,道:“什么五德营?匪军叫五德营么?”他听到和看到的军情简报中都称其为“匪军”,“五德营”这个称呼还是第一次听说。老师似乎也发觉自己有点失言,干笑了笑道:“没什么。司楚,上战场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啊,你准备好了么?” “司楚早有准备。老师,您跟我说过,为将之道,当不避锋矢,与士兵同甘共苦,赏罚分明,言而有信,不扰平民。” 老师笑了笑:“在朗月省,你想扰民大概都扰不到的。不过这话也不错,哈哈。”他捋了一下颌下的短须,又道:“进去坐一下吧。明天你要走了,给我看看你的枪法。” 郑司楚垂了垂头,道:“是。”他心中有些兴奋,老师虽然也无官职,但他的名声在军中很是响亮,从上至下都在传说老师是天下第一条枪。自己虽然只是个行军参谋,若以枪法而论,却也已不在那些武将之下了。老师要看自己枪法,那是要传给自己几个绝招吧? 进了无想水阁,老师却只是拖了一张躺椅过来,自己坐下了,从椅子下抽出一支枪来扔给他,道:“来,试试。” 那支枪的枪头还没开锋,看样子是刚制好的。郑司楚接到手中,枪杆“呼”地一声,发出一股厉风。他吃了一惊,道:“好枪!”这枪轻重合手,坚中带韧,枪杆只用清漆漆过一层,露出下面的木纹,奇怪的是上面还有一圈圈横纹。 “这是白木枪。”老师微微地笑着,“你运气也真好,不早不迟,正好赶上了。” 郑司楚掂了掂长枪,道:“老师,这枪杆上的花纹怎么这么怪?” “这是铁塔木。”老师见郑司楚有些茫然,又道:“铁塔木一年只长五寸,每次一截,木质极为坚韧,是绝好的枪杆之材。只是这铁塔木很难得,每年春秋两季得削去旁枝,又不能长在风口上,才能让它向上笔直生长,十年后方能成材。司楚,十一年前我将十株铁塔木移种至此,每天浇水施肥,种了十一年,只有这一株最为合用。你数数,这儿可恰是十五节,全长七尺五寸,看看合不合手。” 郑司楚有点吃惊。种植一棵制枪之木,原来也如此之难啊,大概也只有老师这样有闲才行。他将这白木枪握在手中,微微一抖,吐了个门户,将老师传他的交牙十二金枪术一路路使了出来。 从第一路使到第十二路,郑司楚手中的枪忽地一收,直直站好,心中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有什么差错,但见到老师脸上的微笑,他才放下心来。 老师正喝着杯茶,当郑司楚使到收枪式时,他放下杯子,叹道:“司楚,你也真有使枪的天份,呵呵。” “老师过奖了。请问老师,司楚这路枪法有什么不到之处么?” 老师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无想水阁窗前。从窗子里看出去,山崖上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发出隆隆的水声,激得水面如沸,而窗下的水面仍然十分平静,微波不兴,映着蓝天白云,如一面巨大的镜子。他道:“司楚,你来看看。” 郑司楚提着白木枪走到窗前,看着瀑布,不知老师让他看什么。老师道:“你看到这水了么?有极动,亦有极静,却又如此和谐。” 郑司楚脑海之中一闪,似乎有所领悟,道:“老师,您是说枪法也当如是?” 第三节 老师转过身,笑了笑道:“枪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只在枪法之中打转,终究只是一路枪法而已。你的枪术已经颇有火候,但枪终究是枪,你却是个人。”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太阳已转到了西边,映进窗子来,照得满室通明。郑司楚仍是有些茫然,忽然脸上露出喜色道:“老师,您是说要从实战中不断吸取经验,这枪法方能大成,是吧?” 老师叹了口气:“这仍是枪法。枪本凶器,只在杀人,原本也不用学,人人都会,但不杀之枪却没有几个人会了。司楚,你还小,但只要记着,不论你枪术有多高明,心中终不能失了仁者之心。这个‘仁’字,才是枪法的真谛。” 他又看向窗外,喃喃地道:“仁者,唉。” “仁?”郑司楚只觉莫名其妙,他怎么也想不到枪法的真谛竟然是一个“仁”字。 老师淡淡道:“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这白木枪给你,枪套就挂在壁上。” 郑司楚大喜过望,道:“真的?谢谢老师。”他兴奋之极,枪法得老师嘉许还是小事,这白木枪给了他,才是真正的快事。 辞别了老师,将白木枪装进枪套,他拉着马走下山去。走到第一个拐角处,他又回头看了看,无想水阁已有一半被山嘴掩没了,瀑布声也已若有若无。 一万大军出发,加上运送辎重的民伕,全军总也有近两万了。郑司楚骑着飞羽走在中军,看着前后一眼望不到边的阵列,心中仍在想着老师说的那个“仁”字。他在军校中所学,只是说对敌不可有丝毫仁慈之心,可老师说“仁”是枪法的真谛,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去想了。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搁在马鞍前的白木枪。出发时程迪文曾要看他的枪,还笑他这柄枪怎的会漆成本色,几乎是粗制滥造。但将白木枪一握在手中试试,程迪文登时脸色大变,死缠着要郑司楚将这枪换给他。程迪文的父亲程敬唐也是共和国的名将,家境豪富,但郑司楚出身于国务卿之家,用钱当然买不通他。不过程迪文有一柄极好的腰刀,刀身薄得几乎透明,叫作“无形刀”,郑司楚早有艳羡之心,以前也缠着程迪文将这刀换给他,要什么都成,但程迪文一样不愿。这回程迪文却因为爱慕这枝白木枪,居然不惜拿这无形刀来交换,但郑司楚想了想还是回绝了。 这枪是老师一生的心血,即使程迪文的无形刀再好,他也不愿交换。 毕炜的火军团行军极速,这次没有带大型火炮,只带了十门小型炮,走得就更快了,一日可行八十里,只用了二十余天就到了朗月省境。经过最后一次补充,全军穿过天狐峪,踏上了征程。 朗月省地势极高,这一路过来,简直就象在爬山。一入朗月省境,行军速度便一下减慢了许多,向导说方若水的军队驻扎在一个雅坦的村落里,那儿离匪军的大营很近,总得再走个五六天才能到。 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早就听说朗月省是穷山恶水,想象中的天地就是山峰险峻如刀枪,水中有奇形恶状的异兽,但亲眼看到时,只觉得也就是荒凉一些,也不见得如想象中那样凶恶。何况朗月省由于地势太高,虽然呼吸有些困难,但天空却也明亮许多,放眼望去,万里蓝天如一块没半点渣滓的冰块一般清澈,山头有白雪覆盖,让人一下便有心空万里,不染微尘之感。 也许,山河其实都是壮美无比的,只是人会不会看而已。 他在马上顾自想着,程迪文气喘吁吁地打马过来道:“司楚,怎么还没到么?” 郑司楚道:“还得走几天呢。怎么,累了?” 程迪文皱起眉头道:“我耳朵里嗡嗡地响,气都透不过来了,真难受。这种鬼地方,那帮匪军也真呆得下去。毕将军也怎么搞的,无休无止地行军。” 郑司楚道:“既然从军了,那就得令行禁止,走吧。还好我们都是骑军,要是步军行军,只怕你得赖在地上不肯走了。” 程迪文笑了,道:“你这张嘴也真比刀子还快,我还不至于这样。对了,匪军到底有多少军力?” 郑司楚道:“大约在一万两千左右。你忘了么?” 程迪文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方将军也是名将,带的两万人并不是老弱残兵,居然会败在匪军之手,当真有点不可思议。” 郑司楚没说什么话。父亲告诫过他,不要随意臧否人物,但他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方若水是缔造共和的名将,所统之军向称精锐,照理匪军只是些乌合之众,自然该一鼓而胜,当他听得战败之讯时,不觉大为惊奇。 难道,那支匪军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他蓦地想起老师漏出的那句话来。老师称这匪军为“五德营”,似乎知道一些底细,但他也不敢多问。五德营这个称呼他从没听说过,老师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难道,这个五德营过去曾经很有名么? 风餐露宿,日行夜止,第四天上到了雅坦村。雅坦村算是比较大了,有两千多人,但一下子住进了近三万士兵,这村子登时显得拥挤不堪。还好共和军向来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进驻雅坦村后秋毫无犯,所有一应粮草都是从后方运来,如果从当地采购,一样按价付款,所以村里人虽然对军队不甚欢迎,也还没有恶意。 方若水带着一些幕僚前来迎接他们。方若水经此一败,人也一下衰老了许多,本来方若水就有沉默寡言之名,现在说的话更少了。由于一下子又多了一万人,村里已住不下了,毕炜下令在村外扎营。编造名册,检点一路辎重损失,这些都是行军参谋的活,郑司楚和程迪文都忙开了。他们入伍也并不太久,作为下级军官,自然只能给上司指挥得团团转,即使他们父亲都是共和国的高级官员也都一样。 等事情都忙好了,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剿匪军的高级军官都聚集在毕炜的中军帐中商议军情,郑司楚和程迪文两人巡视了一圈,拣了块高地坐下来歇歇。在朗月省,身体象是一下沉重了许多,平时做点事都要累很多,听向导说那是因为朗月省地势太高,初来之人不习惯,总得歇上一两天才成。 郑司楚找了块石头躺下。朗月省日夜温差很大,白天这石头被晒得发烫,天一黑,周围马上就冷了下来,此时躺在石头上倒觉得很舒服。他看着太阳一点点没入远山丛中,程迪文却从怀里摸出一支短笛,顺口吹着。笛声悠扬悦耳,郑司楚等他吹完了一段,忽然笑道:“迪文,你准是爱上一个女子了。” 程迪文脸一下有些红,尴尬地道:“什么啊,怎么说起这个来?” “你吹得那么缠绵,眼里还色迷迷地,一副眉花眼笑的样子,准是想起哪个人了。” 程迪文有点恼羞成怒了,道:“郑司楚,有时我可真怕你,你好象能明白别人的心思一样。”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看你那样子,谁都知道你在想什么了。打完仗,介绍给我认识吧,她好不好看?” 程迪文登时警惕起来,道:“你想做什么?” “要是她长得好看,那我就要和你争争看。” 程迪文啐了他一口,道:“呸,怪不得在军校时别人就叫你花花公子。告诉你,你要敢挖我墙角,那我们朋友可没得做!” 郑司楚还在军校时,有时和附近的女校联谊,那时郑司楚就极受女校学生的欢迎。他是国务卿公子,人又长得英挺俊朗,自然是那些女学生的首选——虽然以她们的年纪择婿还早一点。郑司楚对哪一个都一样地温存体贴,让他的同学们,当然也包括程迪文恨得牙痒痒的。程迪文还真怕郑司楚会抢他的意中人,所以先把丑话说在前头,算是警告。 郑司楚笑了笑道:“得了,开句玩笑都吓成这样子,真是重色轻友。” 程迪文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只是勉强笑了笑。郑司楚坐起来,道:“别想太多吧,壮士临阵,不死带伤,要是运气不好,我们把尸骨扔在这儿也说不定。” 程迪文脸色又有些发白,道:“什么?不会吧。”嘴上虽然这般说,声音却不免有些发虚了。 郑司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远处。暮色已经降临,营中一片灯火之光,映得星星点点,远处仍有些火光,大概便是匪军的营地了。他喃喃道:“没什么不会的,战场上死个人,比死个蚂蚁还容易。” 象是应验郑司楚的话,第二天早上,便有一个新来的火军团士兵死在了睡梦中,周身上下也没伤痕,军营中登时闹得人心惶惶,有人说是朗月省的异形毒虫咬人致死,也有南边来的士兵说是中了瘴气而亡。医官说此人因为走得太急,无法适应朗月省的地势才死的,也不是什么瘴气毒虫,军中士气才算安定下来。郑司楚看了看那士兵的尸体,除了脚上因为走路打起一些水泡,也的确没发现有什么外伤,看来医官所说不假。 虽然不至于有瘴气毒虫,但军心仍有些浮动。朗月省风土人情与中原一带大为不同,语言也不通,村落中虽然也有会说帝国语的村民,但大多人都只是说难懂的方言,那些士兵初来乍到,自然觉得格格不入了。郑司楚见军心如此,心中不免忧虑。 雅坦村距匪军营地也不过二里之遥,但当中只有一条两山夹起的山谷相通。守在这个名叫天炉关的山谷中,当真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方若水上次就因为强攻天炉关失利,才损失了三千余人。克敌制胜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一样都不占上风,唯一的优势只是在兵力上。但兵力前后共有三万,虽比匪军多了一倍,在这儿却不能说是绝对优势。 怪不得方若水会连吃败仗。郑司楚直到此时才算明白过来,共和国那么多年都不能发兵征剿,并不是对匪军网开一面,而是实在无能为力。朗月省到处都是山,地形险要,匪军在此经营多年,地形熟悉,任谁也不能说有必胜的把握。可如果再姑息纵容下去,只怕匪军日益坐大,更难对付了,所以要趁着现在,不惜一切代价去消灭他们吧,只是,这代价势必太大了。 要消灭匪军,首先必要夺取天炉关。但如何夺取这个关口,郑司楚却实无计可施,便是方若水和毕炜,也一定觉得困难,因此这两天全军上下只是修整操练,一方面是让新来的士兵适应朗月省的水土,另一方面准是在商议一个万全之策。 郑司楚眺望着天炉关的影子,远远的可以看到那两座山顶上旌旗招展。匪军是打什么旗号的?他突然有这个念头,只是太远了,也看不清楚,便是用军中最好的望远镜看去,仍只是模模糊糊一片,依稀看得出旗上只有一个字,但那是什么字就怎么也不知道了。 算了。他想着,只要冲到近前,便可以看清了。只是冲到了近前,只怕也随时都会丢了性命吧。 “共和军的援军主将是谁?” 曹闻道坐在一张白色鼠虎皮铺着的椅子上,慢慢喝着一碗油茶。油茶是朗月省土著常喝的一种东西,刚来时他根本喝不惯,但喝下去周身便感到有一阵暖意。他今年已快满五十了,在朗月省住了那么多年,不知不觉地也已习惯喝这种味道很重的油茶。 那个探子跪在帐下道:“禀曹将军,共和军此番援军军力一万,主将名叫毕炜。” “毕炜!” 曹闻道几乎将油茶泼了出来。他把茶碗往几上一放,道:“是么?不会有错吧?” “属下探得明白,不会有错。” “居然动用到火军团。”曹闻道伸手抹去唇边的一滴油茶。初闻这消息时的震惊渐渐消褪了,少年时就有的豪气却如火一般在胸中燃烧。 第四节 四相军团,没想到到底还会有互决雌雄的一天。他将沾在手背上的那滴油茶舔了舔,猛地站起身来,道:“来人,备马,我要立刻向大帅禀报。” 亲军将他的座骑牵了过来,曹闻道翻身上马,对跟上来的中军道:“严密监视敌军动向,不得有误。”打了一鞭,便向中军奔去。 过了天炉关,便是一个绵延数里的大平原。当他第一次到这儿时,便欣喜若狂,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天造地设的屯军之所。这些年来五德营在这块平原上开荒种植,放牧牲畜,已经营得颇具规模。刚来的第一年,当地的土王们对他们颇存忌惮,还曾联合部落前来攻打,但尝到了五德营雷霆万钧的反击之后,土王们死的死逃的逃,再也没人敢对他们说个不字了。只是易守难攻者,不仅仅是对于攻击一方而言的,对他们来说,到了这儿要再攻出来,那是一样的困难。开始时他还只是想暂时找个隐蔽之所休整,仍渴望着卷土重来,让这支举世闻名的铁骑再次驰骋中原,但两年后的反攻失利,让他也明白了今非昔比,共和军在取得天下后,已不是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部队所能抵敌了,从此就绝意东出,一意在天炉关内经营。 经过一列列营房,便是帅府。他到了帅府前,将马交给守门的士兵,直直走了进去。虽然他现在只任副帅,但他一直都有不必通告便能面见大帅的权力。 到了议事厅,里面却空荡荡的没一个人。他心中略略有些恼怒,叫道:“人呢?来人!” 有个侍女出来了,向曹闻道行了一礼道:“曹将军,是您来了。” “楚帅呢?去哪里了?” “大帅在后院与陈将军练马,想再试验一下飞行机。我马上去禀报。” 曹闻道心中的怒火一下平息了。飞行机是许多年前帝国军的一种战具,也是四相军团中的风军团赖以成名的利器,但自风军团全军覆没之后,飞行机的制法已经失传。 看来,楚帅是有重建风军团之心。如果此事真个能成,那四相军团又齐现于世了。 只是,现在的四相军团却是要兵戎相见。 他坐了下来,没有多久,便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人未到,楚帅的声音已传了出来:“曹将军,有什么事么?” “要取五德营,必要先拔天炉关!” 毕炜的手掌猛地敲在放在桌上的地图上。在图上,天炉关的位置被抹成了一片红色,如被血染。 方若水暗自冷冷一笑。这话谁都知道,也不消毕炜来说。他对毕炜一直有些不满,虽然毕炜比他要大了十岁,但这个前朝降将居然能在五上将中名列第二,让他很是不舒服。大统制高瞻远瞩,用人不疑,可这件事却在方若水心中留下了个疙瘩。他淡淡道:“毕将军果然英明,不知有何高见?” 他的话里隐隐也有种讥讽,毕炜却象没察觉一样,也只是微微一笑道:“五德营的曹闻道是个好手,方将军曾败在他手里,只恐心里有些后怕,不敢放手一搏吧。” 方若水心中的怒火猛地升了起来。当初他的确是在五德营手下吃过败仗,但那时指挥五德营的可还不是曹闻道。他强压心头怒火,道:“毕将军是前朝宿将,知己知彼,若水自然远远不及。还请毕将军不要藏私,说一下取胜之道。” 毕炜站直了,道:“方将军深通兵法,毕炜向来佩服。但用兵之道,奇正相合,堂堂之师无功,便要出奇制胜。” 虽然心中仍有怒气,但方若水还是点了点头,道:“毕将军所言无虚。但匪军在此经营多年,熟悉地形,而且营中粮草辎重积聚甚多,防御甚严,加上用兵进退有度,我屡次以疑兵挑拨,匪军仍然不为所动,在下无能,实在无计可施,看来只有强攻一途。但匪军在天炉关上经营多年,城门极坚,更有两门巨炮助守,我军损失实在太大。” 毕炜道:“方将军,强攻自是一途,但奇袭也是一方。” 方若水道:“奇袭,奇袭,这儿一马平川,又是崇山峻岭,要奇袭谈何容易。毕将军,你也不要想得太轻易了。” 他说得已有些恼怒,毕炜仍不以为忤,淡淡道:“方将军,当初我也自以为足智多谋,无所不知,但后来渐渐觉得人力有时而穷,集思广益方是正道。方将军,不妨如此,看看有无效用。” 他说了个办法,方若水想了想,忽道:“这也不失为一个良方,就先这么办吧。” 在朗月省煮米总不太煮得熟,因此吃的是预先烤好的面饼。面饼又干又硬,和着加水的肉干吃下去,实是有些难以下咽,程迪文吃得愁眉苦脸,他见郑司楚吃得津津有味,道:“司楚,你这些东西吃得下去么?” 郑司楚把最后一口面饼和着肉干吞了下去,拍了拍身上的饼渣,道:“全军人人都在吃。迪文,我老师说过,为将之道要与士兵同甘共苦,赏罚分明。要是连吃的都受不了,如何带兵。” 程迪文看着手里的面饼,仍是愁眉苦脸地道:“道理我都懂,只是实在吞不下去,该怎么办?” “你闭上眼睛,想着你吃的是山珍海味,那就好吃多了。” 程迪文也被他逗乐了,“扑嗤”一声笑出声来,道:“司楚,有时我真不相信你会是国务卿的公子,你好象天生就是个当兵的料,大概给你草料你也吃得下去。” 郑司楚道:“要是没东西吃,那草料也得吃了。” 他刚说完,营中一骑快马由远而来,到了近前,高声道:“幕府各位参谋,毕将军有请,请速速前去。” 毕炜帐下有九个行军参谋,各有其职,程迪文和郑司楚这两天都是在查点辎重,听得这传令兵的话,两人齐齐站起,行了一礼道:“遵命。”当即上马向中军跑去。 在马上,程迪文道:“司楚,是要出发了么?我们总不会统兵上前进攻吧?” 郑司楚道:“若是事态紧急,便是行军参谋一样要上阵的。走吧,毕将军想必有话要吩咐。”他虽与毕炜吵过一场,但向来不曾少了礼数,便是背后也是一样。 到了中军帐,方若水与毕炜两人的参谋已齐聚一堂。等众人落座,毕炜道:“各位将军,列位皆是参谋之职,所谓参谋,乃是参赞军务,出谋划策。此番我军受命征剿匪军,请各位不要拘束,有何高见,踊跃说来便是。” 这些参谋都知道毕炜上将军足智多谋,却从不刚愎自用,一向从善如流,只怔了怔,一个参谋道:“两位将军,末将有话要说。” 这人叫甘重理,跟了毕炜很久了,郑司楚原也认得,知道他是毕炜手下号称智囊的人物,毕炜有什么决议总是先和他商量,此时甘重理发言,恐怕也是早已商议停当了。果然甘重理站起来道:“两位将军,匪军固守天炉关,末将今日观测周遭地形,为拔取此关,也只有正面攻击一途。” 这话当然没错,天炉关周围全是高耸入云的高山,山上积雪霭霭,根本不用打翻山而过的主意。只是这事别的参谋想到了也不敢说出来,只有甘重理才能直言不讳。 方若水皱了皱眉道:“难道只有强攻了?” 甘重理道:“不错。” 他这两个字说得很淡,但是所有的参谋都有些变色。方若水采取的便是强攻,但损兵三千,战事却毫无进展。再强行攻击的话,即使能攻下来,天炉关前非倒下两三万士兵不可。一个参谋声音发颤地道:“毕将军,为何不用飞艇队助攻?” 飞艇队是共和军威力最强的部队,只是出动时成本太高,很少能用。但就算是让飞艇队飞到空中扔下一片平地雷,将天炉关轰平,总也比死伤千万的强攻要好。这参谋一说出来,众多参谋都颌首称是,觉得按共和国以人为本的治国思想,采取这等战术实是上上之策。 毕炜叹了口气道:“列位将军,此事原先也曾考虑过,但列位想必不清楚,飞艇只能飞到两千尺高,若是再往高处,飞艇的气囊便会破裂。” 毕炜所言亦是事实,当初飞艇初建,也曾试过往高处飞,结果超过两千尺,气囊破裂,飞艇上之人尽数摔死,因此后来的飞艇上升高度最多不得超过一千尺了。 一个参谋道:“可是天炉关顶多也就五六十丈而已……” 他的话还没说完,郑司楚在后面小声道:“朗月省的地势只怕就超过两千尺了。” 果然,毕炜道:“朗月省地势太高,本身便有上千丈,在这儿飞艇根本无法升空的。”他看了众人一眼,道:“列位将军,此事便是分派给你们的任务,今天每人写一个作战计划,天黑之前给我。一人计短,众人计长,集思广益,方能百战百胜。” 集思广益,确实是一个好方法,即使一个参谋定下来的计划毫无可行之处,但只要有一个想法可取,便可能组成一个切实的计划了。郑司楚虽然一向有些看不起毕炜,但此时却不由得由衷起了敬佩之心。 毕炜,能够名列共和国五大上将军的第二名,的确不是等闲之辈。 郑司楚和程迪文是住在一个军营里的,因为他们都是行军参谋,所以帐中还有桌子。一回到帐中,程迪文立刻摊开了纸墨笔砚,在一张玉版纸上勾勾描描,郑司楚却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也不知想些什么。程迪文写写画画了一大堆,天也黑了下来。他舒了口气,正准备叫郑司楚去吃饭,扭头一看,却见郑司楚一条腿搁在另一条大腿上,正看着帐篷顶入神。他道:“司楚,你怎么不写啊?行么?”他知道郑司楚和毕炜起过争执,可现在是在军中,若是郑司楚有令不遵,那可要被毕炜责罚的,即使郑司楚的父亲是国务卿也没用。 郑司楚道:“你写好了?那好,我也想得差不多了,等一会就写。先吃饭去吧。” 第五节 说是吃饭,其实还是来分一碗汤。朗月省蔬菜甚少,毕炜这支援军还带上来一些,蔬菜又是搁不长的,所以把新鲜的先做成汤分给大家。虽然朗月省煮饭不太煮得熟,但煮菜汤还是足够了,肉干和在里面煮过后,居然也有些鲜甜之味,程迪文喝了一大碗,也破天荒地不觉得那面饼难吃了。他感慨地道:“原来菜汤面饼味道也还可以啊。” “你饿上三天后,吃点泥巴都觉得美味了。” 郑司楚微微笑着,把一块面饼往菜汤里蘸了蘸,才细细咀嚼。程迪文把空碗往桌上一放,道:“对了,司楚,你想出什么破敌之策来了?” “你先说吧。你想的是什么?” 程迪文道:“我只是照兵法上抄几句而已,也写不出什么来,无非是诱敌出击,然后以伏兵一鼓歼灭,再以追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趁敌人阵脚大乱之际突破天炉关。” 郑司楚点了点道:“不错,用兵之道原本也就在此,我想的与你也相去无几。只是你用的是什么诱敌之计?” 程迪文苦着脸道:“我要能想得出来,那我也是上将军了,不会还是个行军参谋。”他见郑司楚微微笑着,心中一动,叫道:“你有主意了?” 郑司楚仍微笑着道:“差不多了。这条计不怕匪军不上钩。” “是什么?” “十二诡道。” 所谓十二诡道,乃是一部不知撰人的兵书《行军七要》中的一小段,据说是前朝的军圣所著。实际上,这作者在兵书中说这一小段为上古兵书中所有,他也是拾人牙慧而已。十二诡道其实也没什么奇异,无非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之类人人皆知的道理。《行军七要》也是军校兵法教科书中的一种,程迪文读得很熟,但一向不太看重,没想到郑司楚竟以此设计。他心中大感好奇,道:“到底是什么?” 郑司楚坐到了桌前,拿起一支笔,先蘸饱了墨,道:“我写完后你看一下吧。” 郑司楚写得不多,也不过四张纸。等郑司楚写完一张,程迪文已忙不迭地抢过来看了,待四张纸看完,他倒吸一口凉气,道:“司楚,你这条计也太绕了吧,匪军会中计么?” “如果是旁人,恐怕不会中计。但匪军与我们征战多年,他们对我们的底细知之甚详,却由不得他不中计了,哈哈。”说完,郑司楚还将手指往光光的上唇一抹,装着抹胡子的动作,这正是甘重理说得兴起时的习惯动作。 程迪文仍有些惴惴,不知道郑司楚的想法到底成不成。天黑下来时将计划书交上去,十几个参谋人各一份,堆了一堆,也不知毕炜会取谁的计策。 他们刚回来,忽然帐外响起一阵风风火火的马蹄声,有个人叫道:“郑参谋,郑司楚参谋在么?” 郑司楚走出帐篷,高声道:“我在这里,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是个中军士兵。他打马到了郑司楚跟前,跳下马来行了一礼道:“毕将军与方将军紧急召见郑参谋,有事商议。” 程迪文又吃了一惊,但也不觉得太意外。郑司楚扭头向程迪文得意地一笑,道:“迪文,我先走了。”说着,他又用手指在唇上一抹。 他随那传令兵到了中军,中军帐里灯火通明,毕炜与方若水正在里面说着什么。那传令兵道:“郑司楚参谋到。” 方若水抬起头,道:“快,快请他进来。” 郑司楚走了进去,跪下行了一礼道:“方将军,毕将军,末将郑司楚见过。” 毕炜手中仍拿着一张纸,正是郑司楚写上的那份计划书。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他站了起来,道:“郑参谋,请起,坐吧。” 郑司楚坐在一边,仍是声色不动,无嗔无喜。毕炜看了一下手中的纸,道:“郑参谋,这计划我与方将军都看过了,觉得十几份计划中,以你的这份最为可行。”他还没说完,方若水已急不可耐,道:“不错,你居然还会想到这种计策,五德营在飞艇下吃过一个大亏,肯定要上钩的。” 郑司楚眼中一亮,从方若水嘴里又听到了五德营这个名字,让他大觉诧异。老师和方若水都见过旧帝国,他们还知道一些什么? 毕炜似乎也觉察方若水有些失言,道:“郑参谋,你对这计划前后想了多久?” 郑司楚道:“也没有多久,便是毕将军你说起飞艇时才突然想到的。” 方若水叹道:“郑参谋,你当真是个天才了,哈哈。”郑司楚的父亲是国务卿,方若水自己虽然也是高官,但和国务卿相比毕竟要差了许多,这个马屁见缝插针,不能不拍。 毕炜坐了下来,道:“怪不得这计划虽然落想出人意料,但前后照应不免有失粗疏,有些一厢情愿,若匪军没你想的那么聪明,不依你的想法行事该怎么办?” 郑司楚怔了怔,他倒没想到这一点。在他想来,这个计谋敌人定会钻进来的,因此只以自己的想法写下去,没有考虑到各种情形。方若水在一边打圆场道:“郑参谋仓促之中定下此计,有粗疏之处自然难免,这自然要再加商讨,使之圆满了。” 毕炜叹了口气道:“曹闻道可不是无能之辈。他能在朗月省经营这许多年,实力反较当初有所增加,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与此人为敌,若有料不到的地方,只怕我也要败下阵来。” 方若水脸胀得通红,喝道:“毕将军,你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他先前强攻失利,损兵三千,却还是因攻失利,不能说败下阵来了。 毕炜道:“方将军请不要多心,我只是说,料敌绝不可大意,谨慎用兵,方是上上之策。” 方若水仍然有些气恼,但脸上也好歹平静下来。他重重吐了口气,道:“毕将军,依你之见,该如何应付?” 毕炜道:“郑参谋此计其是奇妙,只消在此基础上添补一些应变之策,便大为可行了。方将军,请再将你帐下参谋都请来商议一番如何?” 毕炜大概也觉得自己先前语气不免有些触犯方若水,此时说得平和了许多。方若水道:“好吧,马上让他们过来。” 郑司楚忽然道:“对了,两位将军,从今日请将夜间巡逻之人减少一半。” 方若水一怔,道:“为什么?如此一来我们的底细岂不是容易泄漏?”因为匪军拒守天炉关,要知道共和军上下情形也必须派出斥堠细作,将巡逻之人减少一半,被细作探知内情的可能也就大了一半。 毕炜微笑道:“不错,正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底细。”他看了一眼郑司楚,眼中已有颇为嘉许之意。这两人皆是足智多谋之人,郑司楚只说了一句,毕炜已然会心,方若水便要差了一筹了。方若水又是一怔,马上也微笑道:“不错,不错。”也不知是真知道还是装作知道。 “敌军有何异动么?” 曹闻道把油茶喝完了,抹了抹胡子,向那归来的探子问道。 “敌军这两日只在操练,似乎新来之兵尚不能适应本地水土。只是,他们正在收集牛羊之皮,不知要做什么。” 搜集牛羊之皮?曹闻道怔了怔。牛羊之皮用得最多的是制作软甲盾牌,难道毕炜会到了这儿才做这些东西么?自然不会。那究竟有何用途? 他脑中突然一亮,人猛地站了起来,道:“他们有没有在煮一种极臭的东西?” 探子怔怔地道:“是啊,我见那儿有士兵在煮,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 曹闻道喃喃地道:“又要用飞艇啊。” 五德营当初百战百胜,但也经历过两场大败仗,其中一场便是因为飞艇,那次几乎是灭顶之灾,五万地军团竟然被打散,以至于只逃出他们一万余人。飞行机已是一种奇妙的战具了,而共和军的飞艇更是神奇。看来,共和军因为攻不破天炉关,便拿出这最后一招来了。 如果是飞艇攻击的话,该如何对付? 第六节 曹闻道心头一阵茫然。那场大败仗中,五德营不仅要面对铺天盖地的共和军,还要应付空中的飞艇轰击。那一次身处战阵,耳朵几乎被爆炸声和杀声震聋了,飞艇的威力让向来不败的五德营也惊慌失措,以至于四处溃散。那次大败仗是曹闻道心头最大的隐痛,也因为这一败,使得五德营的五统领阵亡了三个,连足智多谋的廉百策都死在阵中,后来只能让自己担当起统率残军的重任了。 这付担子,实在是太重了,幸好,还有楚帅…… 楚帅能应付么? 他猛地站了起来,看向东南方。天炉关象猛兽的巨口一样扼住了这条要道,这地方实可称得上天险,除非,敌人会飞。可是,现在敌人真的要飞渡过去了,这天险还能守么? 一阵风吹了过来。现在正起南风,也正是从敌军的方向吹过来的。他走出设在城头的帅府,看了看蹲伏于两边的两门神龙炮。 在这里立稳脚跟后,他首先就命军中工正重铸神龙炮。也因为有这两门巨炮,敌军屡次在天炉关前损兵折将,无法越雷池一步。可惜飞行机的制作太过精巧,风军团全军覆没后,再没有人知道如何做这种东西了。如果风军团还在,共和军的飞艇威力虽大,终究不能再耀武扬威。 现在究竟该如何是好? 这许多年来,曹闻道越发知道自己只能算个冲锋陷阵的勇将,实在非大帅的材料。也只有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才把指挥权交给了楚帅。只是,楚帅到底能不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 也许,只有取得这次战役的胜利,楚帅才能真正称得上是楚帅吧。 他把天炉关的事交给中军官后,又向帅府走去。进了帅府,楚帅仍不在内,还在后面试验飞行机,看来飞行机的制作仍旧不得要领。 当楚帅的脚步声又在后院响起时,曹闻道已有些急不可耐,不等楚帅出来,便行了一礼道:“楚帅,末将有事禀报。” 楚帅和陈忠一起走了进来,陈忠当初号称天下第一力士,虽然也没办法证明,但与他角力的确实从来没有人能胜过他。此时的陈忠也已须发皆白,因为征战辛劳,这个四十余岁的汉子看上去和六十岁人差不多。 楚帅一把扶住他,道:“曹将军,请起。我不是早说过您不要如此么?” 曹闻道道:“楚帅虽是好意,但为将之道,当与士兵同甘共苦,一体无二。末将份属下属,自然该行这个礼的。” 楚帅不再坚持了,曹闻道将礼行足了,方道:“楚帅,敌军今日起在雅坦村高价收集牛羊皮,且在烧煮沥青。” 楚帅还不曾开口,陈忠已惊道:“什么?他们是要造飞艇?” 虽然飞艇的制作方法他们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如何让飞艇升起来,但牛羊皮和沥青是制作飞艇的材料,他们却是早就清楚的。曹闻道点了点头道:“正是,我也是这般想。” 楚帅皱起了眉头道:“飞艇?不可能吧。” “末将也有怀疑,但探子便是如此报告,不会有错。” 楚帅踱到帅府门口,看了看天空。朗月省因为地势绝高,天空也比别处要明亮清澈许多。楚帅想了想,才慢慢地道:“在朗月省,飞艇是飞不起来的。” 曹闻道道:“什么?为什么?” 楚帅笑了笑:“朗月省地形如此之高,当初的飞艇只能升到一千尺左右,但朗月省的地势已超过千丈了,那已超过飞艇升空极限。” 陈忠忽道:“倘若是共和军改进了飞艇制法,现在的飞艇能够升那么高了呢?毕竟,都已经十几年了。” 楚帅道:“若真有此事,共和军定会将制作飞艇的材料带来,不会就地取材,收集牛羊皮了。” 曹闻道呼出一口气。楚帅的分析有理有据,看来事实确实如此,自己实在有些多虑。但他仍是有些诧异,道:“那他们收集牛羊皮做什么?做软甲么?” 他刚说出是不是做软甲,陈忠在一边脱口道:“做攻城器械吧。”曹闻道倒是一惊,心道:“老陈这些年也长进了许多,不是以前那个一身死力气的莽汉了。”做攻城器械,确实比做软甲更有可能。哪知楚帅还是摇摇头道:“不会。他们是给我们看的。” “给我们看?” 曹闻道和陈忠同时叫了起来。楚帅点了点头道:“正是。敌人收集牛羊皮,做的只怕仍是飞艇,但却是诱敌之计。在这里他们不能持久,不象我们天炉关内有千顷良田,可以自给自足,他们的粮草接济困难,最多只能围我们半年,半年之后必定绝粮,因此如果我们坚守下去,到时他们要么退兵,要么就不惜一切代价地强攻。” 曹闻道恍然大悟,道:“那他们是引诱我们去攻打了?” 楚帅微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如果我们不中他的计,他也就无可奈何。” 曹闻道心中放宽了一些,道:“也怪不得他们将巡逻兵力也减少了,原来是示弱于我,引我们前去攻打,那我们坚守便是。” 他说得轻松,楚帅脸上却仍有忧色,道:“坚守只是权宜之计,敌人兵力远远超过我们,如果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猛攻,只怕天炉关也挡不住他们,他们豁出战死一半,也可以突入内部。到了那时,我们还能有什么胜算?” 曹闻道心中又一沉。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对自己的实力自也清楚。现在天炉关内士兵还有一万零一点,虽然休养生息,这些年来也有新兵补充,但毕竟时日未久,那些新兵的战力也乏善可陈。一旦敌军真个突破天炉关,里面一大片平原,无险可守,定然一败涂地。他喃喃道:“守也不成,战也不成,那该怎么办?” “将计就计。”楚帅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笑意中也有了些杀气,“敌人既然门户大开,有意引诱我们,那我们就因势利导,趁机而入,烧他的辎重!” 曹闻道脑海之中猛地一亮。辎重粮草,乃是行军根本,粮草一绝,共和军就再没有胜算,只消顶住他们几轮抢攻,只怕这支共和军的远征军进得来出不去,要被全歼于天炉关了。他心头一阵兴奋,道:“好!该怎么做?” 楚帅道:“曹将军,请你召集诸军将领,我们立刻来商议一个计策。此计若成,共和军不战自败了。” 曹闻道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去。”他兴冲冲地向外走去,方才进来时心事重重,此时判若两人。 等他一走,陈忠叹道:“真好。” 楚帅道:“什么?” “真好。”陈忠的眼里忽然飘起了一阵迷雾,“当初我以为我们真个要走投无路了,幸好上天把你赐给了我,星楚。” 楚帅笑了笑,道:“爹,别这么说,我都是你们教出来的。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共和军设此诱敌之计,多半不会想到我们要绝他后路。我算过了,两日后敌人的补给车队又会上来,如果我们能将这支车队击毁,胜算便更多几分。” 陈忠猛地站直了,道:“遵命。” 楚帅虽不曾让自己前去,但他知道自己这个孩子的心思。五德营将领中经过那一场大败后,已没有特别出色的人材,楚帅这般说,那是想让自己去。虽然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但此时,他心中也确实象面对着一个大帅。 依稀仿佛,也有当初楚帅的影子了。他心底淡淡地想。 “你将五剑斩带去吧。”星楚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陈忠皱了皱眉道:“这可不好,当初五剑斩就是守卫楚帅的……” 楚帅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要多说了。” 五剑斩最初是十剑斩,是十个剑术极为高超的武士。如今虽然只剩了一半,年纪最小的也已过了四十,但剑术不减当年。虽然五人剑骑马上阵不见得如何,但在步下相斗,可以说天下没有一个人敢以一人之力与这五人抗手。楚帅将这五人派到陈忠身边,自是为陈忠保驾护航的。陈忠没有再说什么,淡淡道:“星楚,你可要小心,方若水还则罢了,那毕炜数十年前就是名将,你可要小心。” 楚帅又笑了笑,道:“知道了,爹。” 第七节 雅坦村外的援军阵地中,围了一片空地,毕炜在工兵中选派了二十余人手很巧的到那里,每日裁剪牛羊皮缝起来,再刷上沥青。只是一日功夫,便已将飞艇的飞囊制成了五分之一。 照此进度,第六日便能将飞艇制成了。飞艇队制作成本太大,共和军中有不少新兵都没见过,只有少数老兵还记得当初共和军中这件神奇的武器,一想到那时飞艇浮在空中,大破不可一世的地军团的情景,那些老兵心花怒放,只觉这一仗是赢定了。他们却不知道,这飞艇其实根本载不了人,更不用说装载炸雷了。 郑司楚看着工兵制作飞艇,心中却突然有了些不安。原先他只以为自己这条计丝丝入扣,敌人定会中这圈套,但听毕炜所言,却不免又有些踌躇了。敌人的将领有何想法,究竟如何应对,这的确是个未知数,又怎么能一厢情愿地觉得敌人也会按自己的计划行事?毕炜虽然将这计划补充了许多,但敌人若一概不理,一味坚守的话,势必又要成为强攻之势。而敌人在天炉关内屯积了大量粮草,足以坚守到明年,如果敌人真的不中计,难道真要打一场消耗战,以兵力优势取胜么? 匪军一共不过一万余人,又缺乏补充,当共和军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他们肯定是消耗不起的。但兵家上者,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用那么大的代价去平定这样一支匪军,即使胜了,那也是得不偿失的。他不禁感到有些茫然。 敌人的上策,就是束手投降,让共和军给他们一个妥善的去处,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吧,可是他也知道这样的事才是一厢情愿,绝不可能的,这一战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来。一方占了地利,一方有优势兵力,现在双方的实力该是五五开,共和军占优些,可是要分出胜负,只怕双方都得付出极重的代价。 “郑参谋。” 方若水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郑司楚转过身,只见方若水由两个亲兵护着向他走来。他跪下行了一礼道:“方将军,末将有礼。” 方若水道:“这个计策……” 郑司楚不等他说完,抢道:“这个计策是要好生商议,请方将军放心。”心中却有些暗自恼怒。方若水也算名将,怎么这等不识轻重,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虽然此处是共和军的营地,但安知不会有匪军的探子在这儿。方若水似乎也省得了,马上接口道:“正是正是。”他看了看四周,道:“郑参谋,我帐中有些青稞酒,去喝一杯挡挡寒气吧。” 朗月省种的是一种叫青稞的麦子。青稞很是耐寒,方能在此处生长,酿成酒后味道也甚是醇厚。出征时军中士兵是不得饮酒的,但将领不在此禁令以内。郑司楚年纪虽小,酒量在军中却已小小有名,方若水对这个国务卿公子闻名已久,如今同在剿匪军中,若能攀上这层关系,日后军衔虽不能再升了,官职再升一两级还是可能的。 郑司楚听得一个“酒”字,已是馋涎欲滴,虽然明知喝酒不好,还是跃跃欲试。跟着方若水到了他的帅帐,方若水让亲兵将酒菜端了上来。毕炜的火军团全军上下一律待遇,连郑司楚他们这些参谋也只能吃点菜汤面饼,方若水的帅帐中却大不相同了。尽管在朗月省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他这儿还是有不少新鲜蔬菜肉食,肉都烤得香味扑鼻,蔬菜碧绿生鲜,方若水倒了杯酒,笑道:“郑参谋少年英俊,来,来,我先敬你一杯。” 青稞酒的味道也很醇,郑司楚端起杯子来,笑道:“方将军过奖了。末将只是一介小兵,还望方将军栽培。” 方若水道:“岂敢岂敢,郑参谋深通兵法,方某痴长几岁,与郑参谋相比,实在自惭形秽。郑参谋如此大才,方某有个不情之请,战后请郑参谋来我军中为将,不知可否?” 郑司楚正喝着一杯酒,听得方若水的话,只觉得酒味也一下变劣了。这些过份的恭维话让他实在不舒服,如果自己的父亲不是国务卿的话,方若水大概连正眼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但方若水这般说自是一番好意,他淡淡笑道:“多谢方将军抬爱,此事等班师后再说吧。” 方若水叹道:“不是我说老毕,郑参谋如此大才,在他麾下实在是屈材。” 即使是屈材,也比在方若水帐下更好一些吧。郑司楚默默地想着。方若水虽然与毕炜齐名,同是五上将之一,但这两人的能力实是有天地之差。尽管在方若水帐下待遇会好得多,可是却学不到什么东西。郑司楚发现,自己尽管不喜欢毕炜,但却还是宁可呆在毕炜麾下。 也许,在自己的血液中,外公段海若的血仍然在流淌着,渴欲厮杀和战斗吧。 方若水大概也觉察郑司楚并不是很想到自己军中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道:“郑参谋,此计成功的话,功劳簿上第一条便要记着你了。” 郑司楚道:“这个全靠方将军和毕将军指挥有方,三军将士用命,大家合力方能成功。方将军,对了,那日我听你称匪军为‘五德营’,那到底是什么?” 方若水有些尴尬。法律规定不得谈论前朝的事,但这回却是国务卿公子在问,而自己也漏出了一句。这算是军情,不算违纪吧,他想着,口中道:“五德营本是前朝军队中的最精锐之军。当初前朝有地、火、水、风四相军团,其中地军团便有五德营组成。” “地、火、水、风?”郑司楚怔了怔,“毕炜将军不就是火军团么?还有邓元帅所统也叫水军团,有什么关系么?” 也许是因为说出了口,方若水也不再拘束了,道:“那正是前朝的水、火两军团,邓元帅和毕将军都曾在前朝为将。” “是这么回事啊。”郑司楚恍然大悟,那么说来,毕炜该和这个五德营曾经同殿称臣,相当熟悉了,怪不得对敌将也了若指掌。他道:“五德营的总统领是那个曹闻道么?” 方若水笑道:“他?还排不上号呢。当初五德营人才济济,仁、义、信、廉、勇五营,曹闻道只是第五位,属勇字营统领。不过自仁、义、廉三营统领死后,他苦读兵法,本领大进,已是今非昔比了。” 原来五德营只剩了两个统领!因为匪军能以一万余人力抗三万多共和军,郑司楚一直以为这支五德营定然无损,可听方若水这般说,五德营竟然只剩下了一些残兵败将,居然还能有这等战力,当初地军团整装满员的时候,这该是一支多么强大的部队!更让郑司楚吃惊的是,方若水原来也并不是自己想的那种无能之辈,他对敌人了解相当透彻。 三元帅,五上将,的确都是名下无虚啊。如果方若水真的是浪得虚名,那以他不占绝对优势的兵力,恐怕匪军早就杀出来了,也不会行成现在的对峙之局。 郑司楚道:“那五德营的主将是谁?还在么?” 方若水象是被咽着了一样,怔了怔,郑司楚又问了一句,方若水方才道:“那个人……” 他还没说完,门外忽然有人道:“方将军,敌军有异动了!” 方若水如蒙大赦,站起来走到门口,道:“出什么事了?” 门外是个斥堠。他跪在门口道:“禀方将军,匪军凌晨曾经开过一次门,有一小支部队脱离,不知去向。” 与共和军相比,五德营对朗月省的地形了解得要多得多了。方若水道:“知道了。” 他掩上帐门,脸上多了几分忧色。郑司楚道:“方将军,出什么事了么?” “匪军有异动,我担心,他们会不会派奇兵袭击我们的运粮队。” 如果是昨天方若水说这一席话,郑司楚只怕会笑笑,觉得方若水无事生非,根本不用理会。但此时他知道方若水绝非无能之辈,不由得多想了想。的确,虽然进朗月省只有一条大道,但五德营在这儿经营多年,对这儿熟悉之极,安知会不会有什么小道相通。如果运粮队遭袭,全军粮草不继,那这仗就没办法再打了。 这不是多虑。 郑司楚站了起来,道:“方将军,运粮队有士兵押送么?” 方若水道:“毕将军只派了五十个人前去接应。唉,要对付的是五德营,起码也得派上两百个护送才行。” “没和毕将军说过么?” “说过了,可他不听,只说我多虑。” 方若水不论军衔还是官职,都要比毕炜低一级,加上方若水新败,在毕炜跟前更是说不出话来。郑司楚却觉得方若水此虑不是多余,粮草为行军之本,绝不能有闪失,毕炜足智多谋,怎么会不考虑这一点?他点了点头道:“方将军所虑大是有理,我去向毕将军进谏。” 方若水舒了口气,道:“郑参谋你说得甚是,毕将军该听听你的。”其实他比郑司楚地位要高得多,只是不自觉地就将这个少年当成国务卿本人了。 郑司楚站起身来,便要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方将军,当初地军团的主将是不是姓楚?” 方若水又是一怔,道:“你知道啊?” “他叫什么?” 方若水又象咽着了一样,想了想,方才一咬牙,道:“他叫楚休红。”说着,忽然又笑了笑,道:“郑参谋,我真不愿提这个名字,不怕你见笑,方若水领兵多年,也算胜多负少,但当年在这楚休红手下败得最惨。” 第八节 方若水也因此不愿提地军团五德营的事吧。经历过那样的大败,方若水定然心有余悸,所以毕炜才会讥讽他。郑司楚辞别了方若水,向毕炜的帐中走去,心中只是默默地想着。 这个楚休红,多半不会在天炉关了,不然方若水只怕根本不敢提兵前来。那么楚老师和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老师就是楚休红的话,现在自己对付的,不就是他的旧部么? 郑司楚突然想到临出发时老师对自己说的那一席话。所谓的“仁”字,老师其实不是仅仅是指枪法,而是要自己多少对五德营手下留情吧?可是自己设的这个计策却要将五德营一网打尽,回去后老师知道了会怎么想? 郑司楚求见时,毕炜正在帐中察看地图。见郑司楚进来,毕炜笑了笑道:“郑参谋,有什么事么?” 郑司楚跪下行了一礼,道:“毕将军,方才听方将军说敌军今晨派出了一支小队,不知去向,方将军怀疑敌军会不会去偷袭运粮队。” 毕炜笑道:“多虑。朗月省地形险要,只有一条大路通到这里,匪军又不会飞,他们怎么穿过雅坦村去偷袭运粮队?” 郑司楚道:“敌军久在朗月省,地形熟悉,万一他们找到一条小路绕过雅坦村,那可如何是好?” 毕炜道:“纵然有小路,要绕过雅坦村也须兜个大圈子。纵然他们能赶上运粮队,以疲弱之兵如何是护送士兵的对手?此间事务繁忙,准备事项众多,郑参谋,不多想这些了。” 郑司楚道:“兵法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我们只以为敌军不会偷袭,这不正是毕将军你所说的一厢情愿么?一旦运粮队遭袭,全军根本动摇,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毕炜脸沉了下来,喝道:“郑参谋,你可是在指摘我指挥不力么?” “末将不敢。末将以为有备无患,仅仅五十人护送实在太少,加派两百人前去接应终不会有错。毕将军,若军中无人有空,末将愿担此任。” 毕炜似是被说动了,想了想,忽道:“好吧。郑参谋,我给你一支将令,你点二百人前去接应。” 郑司楚脸上露出笑意,又行了一礼道:“多谢毕将军。那我即刻前去。” 程迪文骑在马上,有些不悦地道:“司楚,你没事干请这种令做什么,在这路上跑马,难道好受么?” 郑司楚接令后立刻点了两百人,带齐干粮出发。运粮队总要两日后才能到,现在出发,得一日多才能碰头。郑司楚知道已经落后了五德营半日,只望五德营的小道七拐八拐得多一点,不要让他们先行遇上运粮队。只是出发得急了,程迪文也被他拖了出来,一路上背地里抱怨个不住。 郑司楚道:“迪文,别骂我,这粮草可是军中命脉,不能出乱子,累就累点吧,总比把性命丢在这儿的好。” 程迪文也闭上了嘴。他和郑司楚在军校同学四年,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实是个难得的将才,当初军校演习兵法时便是百战百胜,如今投入实战,郑司楚说的话多半有些道理,不然毕炜和方若水也不至于在那么多参谋的作战计划中独独挑中了郑司楚的一份。他掏出水壶来喝了一口,道:“司楚,你觉得匪军真会偷袭运粮队么?” “不一定。” 程迪文几乎要把水壶都给扔了,他叫道:“不一定你还请令出来!” 他叫得太大声,那两百个士兵都怔了怔,不知道这个程参谋大惊小怪做什么。郑司楚道:“不一定的意思是不一定会来,也不一定不来。对于这等事,我们自然是有备无患。” 程迪文想了想,叹道:“好吧好吧,听你的,反正你这家伙够机灵,我爹就说过,听你的没错。” 程迪文的父亲程敬唐虽然不是三元帅五上将之列,也是共和军的一个名将。听得程迪文这么说,郑司楚不由有些得意,道:“程伯真这么说么?” “是啊。我爹说你是个天生的军人,日后成就只怕在你外公之上。” 程迪文说这话时也只是顺口一说,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说得完全正确,日后,郑司楚真的会大放异彩,在以后的内战中成为再造共和的英雄。只是这时的郑司楚仅仅是一个行军参谋,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可能超过自己的外公,号称共和国最初的七天将之一的段海若。他只是笑了笑,道:“我要能有程伯这样的成就,那就谢天谢地了。” 他们出发时已过正午,过了一程,天黑了下来。由于全军都是骑兵,他们行进甚是快速,明天一准可以和运粮队碰头。从驻在成昧省的屯军点抵达雅坦村,大约得四日路程,这样郑司楚他们可以在中途遇到运粮队,前后总得三日半方能回到雅坦村。虽然心急如焚,但一到夜晚,路上漆黑一片,看也看不清了,只能打尖休息,等天亮再走。 扎好临时营地,把马匹都拴好,这个营地虽然仓促搭成,却是整整齐齐。程迪文虽然对战术兵法没有太高的天份,但他和父亲一样,有相当高的整顿能力,这也是郑司楚非把他叫出来的原因。郑司楚定计指挥,程迪文依计执行,这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有程迪文在身边,郑司楚也觉得胆气壮了不少。 点起几堆火,马马虎虎吃过了晚饭,郑司楚让士兵们早些休息,留了十个人巡哨。虽然这条路上鬼影子都不见一个,但郑司楚仍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安排好后,他靠在一个背风的地方,仍然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半块面饼。程迪文已经草草啃完了,又从怀里摸出那支笛子来想要吹奏一曲,郑司楚忽道:“迪文,今天不要玩你那个鬼哭狼嚎了。” 程迪文撇了撇嘴,道:“你少来嫉妒我,不会吹就明说好了,我教你。” 郑司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我是说今天不要吹了,不要惊动了敌军。” 他的确在嫉妒程迪文吹得一手好笛,当初在军校,自己家世高过程迪文,外貌身高也胜过他,可程迪文就是因为能吹一手笛子,很让女校的学生如痴如醉,所以也有一些女生对他不理不睬,反而对程迪文颇加青眼。那时他也偷偷学过吹笛,但总是不入门,吹出来的很不中听。他说程迪文吹得“鬼哭狼嚎”,其实说的是自己。 程迪文听郑司楚说的这个理由,倒也同意,道:“也是。”将短笛往腰里一插,但手上却很不得劲,晃了两晃道:“司楚,我们来练练刀吧。” 这回轮到郑司楚撇嘴了:“你有那么好的宝刀,我和你比,不用几招腰刀就被你削断了,不干。” 程迪文的枪术根本不能和郑司楚相提并论,刀法还勉强可以比比,但他的无形刀削铁如泥,郑司楚却是根本无法抵挡。程迪文道:“玩玩动什么真刀,我们用木刀试试吧。” 他拣起地上两根拿来生火的木柴,抽出刀来削了两下,约略削成了木刀的样子,将其中一把抛给郑司楚,道:“看我程参谋大展神威,单刀力破郑司楚!” 这当然只是吹牛,没用无形刀,只三四个照面,程迪文后颈被郑司楚轻轻砍了一下。如果用的是真刀,这一下足以将程迪文的头都砍下来。郑司楚用力甚轻,程迪文只是觉得颈后微微一痛,不由恼羞成怒,正待返身攻击,哪知刚转过身,忽见郑司楚向后一跃,跳开了三四步,道:“迪文,你听!” 程迪文一怔,道:“什么?” “好象有脚步声。你耳朵比我灵,听听看。” 程迪文听他说得郑重,伏倒在地听了听。这手伏地听声是军中人人都会的,程迪文因为吹惯笛子,耳力超过常人,细微之处也辨得清楚。他听着,忽道:“果然,脚步声甚乱,大约,有两百人。” “在什么地方?” “约摸一里以外。” 一里以外…… 郑司楚陷入了沉思。朗月省人口很少,整个朗月省大约只有七十万人口,这两百人很有可能便是五德营的奇袭队。 好快啊。郑司楚有些呆呆地想着。他不曾和五德营正式交手过,但五德营能让方若水吃了一个大败仗,自然不会弱,可走小路也如此快法,几乎要和他们并驾齐驱,明天很有可能同时赶到了。 程迪文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道:“司楚,怎么办?” 五德营熟悉地形,晚上也在赶路,此消彼长,速度不会比他们这支骑军慢。郑司楚心头有些发寒,觉得带出两百人来还是有些托大。可是如果士兵带得多了,行军速度又会减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摇了摇头道:“不要多想了。现在我们在暗,敌人在明,他们未必知道我们也在接应,到时还有五十个先行接应运粮队的士兵,我们可占优势。” 程迪文放下心来,道:“那就好。”他先前趴在地上,身上也沾了些泥土,拍了拍,忽然叫道:“哎呀,我的项链到哪里去了?司楚,你帮我找找。” 郑司楚道:“你一个大男人,戴什么项链,丢了就丢了。” 程迪文有点想哭似地道:“这可不一样,这是我妈给我戴的,一个鸡心坠子,上面镂着个‘吴’字。那是我的护身符,出发时我妈交待过,千万不能丢了。” 郑司楚听他说得着急,也拿了根带火的木棒过来往地上照着。朗月省地势高峻,一钩残月高挂天边,淡淡的月光竟是蓝色的,照在地上也根本照不亮什么。在程迪文方才趴着的地方照了照,郑司楚忽然发现地上有个东西一闪,拿了起来道:“是这个么?” 那是个金子打的坠子,上面镂着个怪怪的字,大概是个“吴”字,与寻常字体大为不同。程迪文接了过来道:“谢天谢地,就是这个。” 项链的链子断开了,一时也挂不上。郑司楚见他笨手笨脚地弄着,道:“别弄了,天亮再看吧。”程迪文见黑灯瞎火的也的确弄不好,取出一块手帕来包好了放进怀里,准备明天天亮了再连起来。 第九节 两人重新坐到火堆边,郑司楚道:“迪文,你这坠子上怎么有个‘吴’字?那是什么意思?” 程迪文道:“你不知道么?我以为郑伯跟你说过的,我爹本来姓吴,程这个姓是后来改的。” 第二日天一亮,二百人便早早起身,胡乱吃了点东西重新出发。发觉了五德营也在赶路,郑司楚的面色登时凝重起来。虽然随军出征,来了也有好几天,但一直还不曾开战,这一次,只怕就要面对面地对上五德营了。 走到天交正午,停下了歇了歇,程迪文抽空拿出那个项链比划着。项链也是用金子打的,有一个环开了,手头没工具也弄不好,只能放搁在怀里,准备回去后让随军工正修一修。郑司楚一边喝着水吃着面饼,一边默默地想着。 五德营要轻身奇袭,人数肯定也不会太多,大概也正如程迪文听出来的,在两百人上下。在军校时说起打仗,每个人都能眉飞色舞,似乎个个能手握重兵,百战百胜,但一旦真的要开战了,他才发现自己心底仍然带着惧意。老师也说过,初次上阵,再勇敢的士兵也会害怕,老师自己第一次到战场上时也一样。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体被利刀砍开,被长枪刺透,如果能无动于衷,那只能是个疯子。所以感到害怕并不可耻,更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惧心,这样才能越战越勇。 自己和程迪文都是第一次上战阵,现在,也正是该害怕了吧。他回头看了看手下的那些士兵,由于这十一年来基本无甚战事,这里的士兵也有近三分之一都是新兵。昨天听得敌军也在赶过来,那些新兵中有几个不住地舔着嘴唇。郑司楚知道,越是恐惧,嘴里就越是发干,这几个人虽然脸上看不出来,心中实是害怕之极了。 还好。他想着,至少自己还没怕成这样。也许,程迪文说自己天生就是个军人,可能也没错吧。可是他心里最喜欢的,其实是什么都不做,静静地躺在一片细草如茵的野地里看天上的白云。 他看了看四周。朗月省十分荒凉,虽然是夏季,天午时阳光很烈,但由于地势太高,仍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地上也少见绿色,只有零星几株树半死半活地直立在路旁。天上的白云倒是慵懒如絮,一朵朵如伸手可及。 如果没有战争,拣一块石头睡上一觉,让太阳照在身上,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倒也不错。 他不由得笑了笑,默默地垂下头。 “司楚。” 程迪文拍马过来,叫了他一声。郑司楚略略一惊,抬起头道:“怎么了?” “前面好象有一支马队过来了,不是太远,顶多一两里地。” 郑司楚侧耳听了听,群山重叠,根本看不到什么,风中依稀有一两声马嘶。那是运粮队么?他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运粮队来得这么快,本以为至少得天黑下来时才能碰到。他在马上长了长身,道:“快碰到了吧?” 程迪文脸上却有些忧色,道:“好象,还有一支人马也在靠近,多半便是匪军。” 在一里外的小道以相同方向前进,到现在也该靠近了吧。他道:“让大家小心,刀枪出鞘,软甲不得解开。” 虽然天不是很热,但毕竟是夏天,太阳在身上晒了半日,又急急赶路,人马都有些疲惫,身上也出了汗,有几个士兵大概因为汗水沾湿了内衣,已将软甲解开了,让风吹着。听得郑司楚的话,程迪文点点头道:“是。”他转身叫道:“兄弟们,可能马上就要和匪军交手,大家将武器准备好,软甲一律扣上,不得有误。” 又走了一程,马嘶声越来越近了,声音很是平和,十有八九是运粮队。郑司楚略微松了口气,却见一边的程迪文面色却更凝重了许多,他诧道:“迪文,你怕了么?” 程迪文点了点头道:“有点。”他又放低声音道:“匪军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郑司楚心头一阵茫然。一支人马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的,那些人大概也停下来休息吧,不知会不会发现自己。他道:“千万要小心。迪文,你多听着点。” 程迪文耳力比自己好,这一点郑司楚也不得不佩服。程迪文舔了舔嘴唇,嘴唇上的皮肤也因为干燥而有些裂开。他小声道:“司楚,打起来的话你可要帮着我一点。” 郑司楚在军校里便是刀枪兵法都名列前十位的优秀学生,程迪文就只算平平了。郑司楚在鞍前摘下了白木枪,取下了鹿皮枪套。枪尖已经开了锋,这枪是老师手制的,和工房里做出来的统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枪刃上带着一层层细密的花纹。老师说过,真正的好钢在井水中浸上两年,待杂质锈尽,然后用猛火烧软,折叠后锤打。这般要打二十次以上,所制精钢坚如磐石,百折不弯。老师这个枪头只怕锤打了五十多次,那些花纹已密得如同极薄的蝉翼叠在一处。在开锋时,工正说这枪头居然磨裂了五块磨刀石方才开锋成功。 他掉转枪头,试了试枪刃。枪刃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沁得肌肤都有些疼痛。他垂下枪,枪尖离地还有半尺许,象有一股无形的风从枪尖上吹出,地面的浮土竟然被枪锋逼开了。 真是一把好枪。他心中暗自喝了声彩。从枪头到枪杆,无一不顺手,而且不加一丝多余的藻饰。握住了白木枪,他心头也定了许多。 “这把枪真好。” 程迪文在一边羡慕地道。当他握到过白木枪后,这话大概已说了不下五遍。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回去后我问问老师,看他还有没有别的枪了,请他也给你一支。” “真的么?” 程迪文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伸手一摸腰间的无形刀,似乎脱口要许个愿了,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大概随了白木枪,别的枪都不值得他用无形刀来换吧。郑司楚也知道,即使老师还制了别的枪,但肯定不会有白木枪这么好。 又走了一程,程迪文忽然叫道:“碰到了!” 其实郑司楚也听到了,前面马嘶之声不断,运粮队看来就在前面数百步之处,只是山道蜿蜒,也看不到。他回头道:“走吧。” 刚说完,那儿忽然发出一阵呼喝。这阵呼喝极是突然,如同山崩地裂,连飞羽也惊得倒退了一步,有个走在郑司楚边的士兵叫道:“出事了!” 郑司楚只觉心头如火燎一般。他们已经赶得很急了,但五德营还是抢先了一步,早就设好了埋伏。他举枪一挥,叫道:“快冲!”话刚出口,程迪文一马当先,已冲了出去。程迪文虽然说心中有些害怕,一旦真出事了,冲得却比谁都快,郑司楚只顿得一顿,边上已有十余个士兵冲过身边,他一夹马腹,飞羽猛地发力,一跃而起,已跟了上去。 前面是个山嘴,郑司楚还不曾拐过去,便已听得刀枪相击之声,夹杂着马的狂嘶,人的惨叫。待冲过山嘴,只见山道上停下了十几辆大车,一些身披异样软甲的士兵正在向车队攻击。那些士兵高矮不一,但极为勇猛,守车队的只有五十个士兵,哪里挡得住这等猛攻,正在节节败退,也亏得程迪文他们的前队已经在和这些士兵在交战了,车队尚能支持,但也已岌岌可危。 郑司楚冲到程迪文身边,有个敌军拍马迎了上来。这人用的也是枪,郑司楚不等他的枪刺来,白木枪一勾一带,枪杆挡开了那人搠来的长枪,枪尖一探,一下刺入他的前心。刺进去时,仿佛刺入的是一大块软泥,那人惨叫一声,一个跟头从马上摔了下来,白木枪的枪尖上殷红一片。 这是郑司楚第一次杀人。当枪尖刺中那人,那人发出惨叫的时候,郑司楚只觉心头一凛,但随着那人翻身落马,心底又一下归于平静。 杀人原来如此。一个生命在转瞬间就消失了,那么容易,如水面的泡沫。由不得他再伤感,边上一个敌兵大喝一声,又冲了过来。这人用的是一把大刀,看来力量不小,大刀劈下时风声甚历。郑司楚白木枪还不曾收回,顺势一架,枪尖朝下,这人的刀砍在铁塔木枪杆上,竟然发出了金铁之声,枪杆也出现了一个白印,刀却滑了下去。此时郑司楚已冲过这人身边,白木枪已是倒提之势,也不变幻,枪头一颤,一下脱出那人大刀的压制,反手一枪刺去,那使刀的敌兵措手不及,哪里还闪得开,这一枪正中他的背心,又是一声惨叫,也摔了下去。 连杀两人,敌兵也顿了顿,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将军生了忌惮之心,一时竟没人敢再冲到他跟前。郑司楚拍马到了程迪文跟前,程迪文持枪正与一个敌兵苦战,这敌兵的枪法比方才两人高得多了,程迪文只剩了招架之攻,郑司楚到了他身边,一下接过那人的攻势,叫道:“迪文,怎么样?” 程迪文叫道:“你来得正好,这人本领太高,我差点要归天了。” 这敌兵的枪术的确比程迪文高出许多,程迪文右肩被划了一道,血已将袖子都染得红了。此时这人以一敌二,一时间竟还不落下风,但在郑司楚这等快攻之下,也只剩了招架之功。郑司楚以快枪出击,程迪文在一边助攻出得一枪,他已出了三枪,但这人枪术果然大是高明,居然完全挡得住。 好枪法。郑司楚暗暗赞叹。五德营真个名不虚传,怪不得要方若水和毕炜两个上将军才能对付。此时敌兵见程迪文和郑司楚两人围攻此人,纷纷冲了过来,郑司楚带来的两百人已尽数扑上,敌人数量也大约在两百余人上下,此间战事虽剧,攻打车队的一方登时少了许多。这人挡开了郑司楚的一轮快枪,一拨马向后跳开,叫道:“快去帮陈将军,这里有我!” 程迪文叫道:“有你还有什么用!”他有郑司楚在侧,知道这个好友的枪法极是高强,在军中也少有对手,胆气登时大壮,臂上虽然受伤,伤势却极是轻微,也不在意,拍马追了过去。郑司楚叫道:“迪文,不要追!”但哪里来得及,程迪文已追上了那人,一枪向那人背心刺去。 这一枪可圈可点,一鼓作气之下,枪风甚厉。那人反手举枪来拨,竟然拨不动程迪文全力一击。程迪文只道这一枪定要让这人来个一枪穿心,他还不曾杀得一人,眼见平生所杀第一个便是个枪术甚高之人,正在得意,耳中却听得一声尖啸。这尖啸如带锋刃,他眼角一瞟,也不见有箭射来,正略略吃惊,座骑却一声暴嘶,猛地跳了起来,程迪文一把捞住马缰绳,但马匹也猛地摔倒,他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从敌军阵中飞来的一颗铁弹子。铁弹子比箭要小,飞行之速却要快得多,这颗铁弹子正打中程迪文座骑的右眼,直没入脑,程迪文的座骑也是匹好马,却被一弹打死,发弹之人手法也当真非同凡响。 郑司楚一见程迪文落地,不由大惊失色。那使枪的回转枪来,猛地向摔倒在地的程迪文刺去,程迪文连爬都没爬起来,眼见闪不开这一枪了,只怕会被钉死在地上,自己冲上去也已来不及,他几乎不忍再看。哪知那人的枪刚一刺去,程迪文手中白光一闪,“当”一声,一个枪尖猛地飞了起来,竟已被程迪文削断。 那是程迪文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无形刀来,一刀砍落了那人的枪头。只是那人一枪仍在下刺,枪头虽然断了,枪杆却仍象一根棍子一般重重戳在程迪文胸口。程迪文惨呼一声,被戳得在地上向后滑出了半尺,手起一刀,又将那枪杆也砍断了半截。 郑司楚此时已到程迪文身边,那人枪杆已断,顺手一扔,喝道:“枪来!”边上有人将一杆枪向他扔去,郑司楚哪里让他接在手中,恨他对程迪文下手狠毒,挺枪猛地向他前心刺去。那人见这一枪来势极快,手中虽已抓住了枪,但哪里还来得及,一时吓得脸色也变了。 眼看这一枪便要将那人刺死,边上突然同时刺来两剑。这两把剑都不是军中用的重剑,要细许多,但力量却也极大,两剑交叉,一下架住了郑司楚的白木枪,猛地向上抬去。郑司楚的力量虽然不小,毕竟挡不住这两人合力,一枪被抬得失了准头,擦着那人肩头掠过。他收招极快,一枪不中,枪尖一挑,又猛地砸了下来。此时他的枪已收回了一些,正是枪锋砸在两剑交叉处,“当”一声,两把剑竟然同时被白木枪枪尖砸断。 此时那人的脸已变得惨白。郑司楚出手快如闪电,一连两枪几乎毫无停顿,此时一枪仍在刺来,那两个使剑的双剑齐断,再也帮不了他,郑司楚又恨他出手太狠,这一枪刺得毫不留情,只怕再也挡不住了。 这时有人猛地喝道:“小心了!”话音未落,郑司楚只听得又是一声极其尖利的啸声。那个在阵后发射铁弹子的又向他发了一颗。郑司楚若不留手,一枪自能将那人挑于马下,但自己也要被铁弹打中。他变招极快,手腕只是一抖,白木枪忽地收回,只听得一声厉响,白木枪的枪尖上如长了眼睛一般,一下将一颗铁弹磕飞。他还待再向那人出枪,但那人已退了两步,再也刺不中了。那人手上虽然已握稳长枪,但方才郑司楚的一轮攻击如同电闪雷鸣,一时夺去那人心魄,竟然不敢再和郑司楚正面对敌。 郑司楚挡在程迪文跟前,道:“迪文,你没事吧?”他见程迪文四脚朝天,心中大是惊慌。程迪文勉强爬了起来,道:“还死不了。”他当胸被戳了一枪杆,若不是及时将对手枪尖削去,这一枪定要将他刺穿了。 郑司楚道:“你快退后去歇歇。”此时士兵们已在与五德营交手,虽然人数稍稍占优,但敌人个个枪法高强,竟有抵挡不住之势。他心急如焚,喝道:“不要乱,结阵!” 士兵们听得郑司楚的喝声,立时向中央靠拢。路也不是太宽,并排最多只能站上二十人,眨眼间已约略站好了一个方阵。此时已有二三十个士兵横尸中央,其中还是共和军的尸体多一些。 刚站好队,忽然听得运粮队中发出了一个人的大喝声。 陈忠大踏步上前,喝道:“共和叛军,还不投降!” 第十节 此时的叛军其实是他自己了,不过陈忠称共和军为“叛军”已有十多年,从不改口。他的声音响若炸雷,几个拦住他的共和军被他的喝声吓得一激凛,手中长枪都差点落下地来。 陈忠当年号称“力伏九牛”,一身神力惊人,此时年纪大了,神力依然,共和军总要合五六人之力方能挡住他的一刀。守运粮队的士兵原本就少,连拉车的民伕算上,也不过七八十人,陈忠带的虽然只有四十余个,但这些共和军仍是节节败退。只是共和军依据粮车反抗,一时间仍然冲不过去。 这时共和军中一个带队的军官道:“陈将军,我知道你是帝国名将,但在下既受军令,唯死而已,陈将军不用多说。” 陈忠皱了皱眉。他虽是神力无敌,却从不好杀,在五德营中,他所统的信字营是斩级最少的。此番奇袭,只望这些守兵一喝即散,将粮车推入山崖便大功告成,哪知共和军竟然又派人在最紧要关头接应,所统奇袭队只得分出大部由副将带领抵挡,自己手中只带四十余人,虽然共和军根本不是对手,但步步为营之下,自己一时间居然攻不上去。 他心中怒意更增,回头喝道:“不要再留手,一律杀了。” 下出这等命令,他心中也有些颓唐。身后的士兵猛地向前冲去,这些人不少是地军团五德营时的老兵,即使是后来入伍的,也屡经战阵,与共和军的士兵不相同日而语,只一个冲锋,便将共和军尽数逼到了粮车之后,两个逃得慢的立时被砍翻在地。 那共和军的军官也喝道:“守住!毕将军派来的援军马上就会杀过来,勇士们,别丢了火军团的脸!” 原来是火军团的士兵,怪不得如此强韧。陈忠已冲到粮草前,边上几个士兵护着他,火军团的士兵隔着粮车用长枪乱搠,陈忠喝道:“帮我挡住!”伸手将大刀柄插入车下,扛在了肩上,大喝道:“起!” 陈忠因为力量极大,因此大刀柄与平常不同,完全用精铁铸成,当初信字营铁刃陈忠之名曾是共和军的梦魇。这粮车总有两千余斤的份量,陈忠刀柄一撬,粮车前轮竟然离地而起三寸有余,整辆车都摇摇晃晃起来。车后的共和军见此情景,纷纷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忠撬起粮车,顿了顿,猛地喝道:“开!”肩头一发力,粮车被顶得移到了一边,晃动着倒了下来。在共和军见鬼一般的惊叫声中,这粮车轰然倒地,一下从路边摔了下去,车上的粮包如冰雹一般四散,翻滚着沿着山坡倒下去。 粮车一被掀翻,车后的共和军登时露了出来。那火军团军官喝道:“全员退后,他掀不翻两辆的!” 这人虽然也为陈忠的神力咋舌,却方寸不乱,几十个士兵重又退到后面一辆粮车后,仍然以此顽抗。陈忠弄翻这辆车,本就是立威之意,哪知火军团丝毫不乱,他叹了口气,喝道:“杀了!全杀了!” 真是一场苦战啊,火军团名下无虚。他默默地想着。这些火军团士兵虽然今非昔比,不是毕炜最初的班底了,但仍有当初号称攻击第一的火军团的影子,要杀了这几十个士兵,实在要大费周章。 他看了一眼身后。后面的士兵正在与共和军交战,虽然人数不及,但有攻有守,那支援军根本杀不过来,自己还有得是时间。 薛庭轩这小子很不错,不会辱没星楚的。 他有些欣慰地想着。 郑司楚眼见一辆辆粮草被推倒在山坡下,心中大急。但对手强到了超出他的意料,虽然人数不及,却守得极其顽强,两军一共也不过数百人,一时却如同千军万马,不时有士兵被击落马下。 此时火军团两百人如车轮一般轮转不休,用的是个三叠阵。这阵势原本只用于弓箭手,将全队分为三组,一组射箭,一组准备,一组搭箭。当第一组射出后立刻退到最后,第二组上前一步发射,第三组也已将箭上弦,马上便可发射,如此连番攻击。毕炜因为觉得火军团不能一味以弓箭攻击,必须加强个人的格斗能力,因此将三叠阵变化为适用近战,如此火军团的攻击可远可近。敌方布成的却是个古怪的圆阵,不住转动,冲在最前的士兵一被卷入敌阵,便如一颗磨盘下的豆子一般消失在敌军阵营中。 即使能突破敌军,那时粮车只怕也已被敌人尽数摧毁了。他心中有如火烧,却也束手无策。在这种时候,也只有看两军哪一路更顽强,什么奇谋妙计都没用处。只是这般斗下去,定然是个两败俱伤之局。 程迪文已换了匹马,气喘吁吁地到郑司楚身后道:“司楚,这般打下去可不妙啊,我们好象不是敌人的对手。” 此时两方都已有相当大的伤亡,自己一方死得更多,此消彼长,只怕最后真的是要两边统统打光。郑司楚只觉一阵茫然,看了看马前的一具士兵的尸体,道:“还有什么办法么?” 这样的恶战,也已除死无休。虽然郑司楚觉自己已经练到了铁石心肠,但眼见士兵被刺得血肉横飞地摔下来,几次忍不住要让大家退下。只是他也知道,现在只消有一方稍稍退后,便是一败涂地了。 就算死,也只能硬顶住。在这等情势下,什么兵法,什么诡道,统统没有用处,只能以刀枪来说话。 这时对方那人忽然拍马上前,叫道:“住手!住手!” 随着他的叫声,敌人忽然齐齐退后两步。动作极是整齐,竟然如同预先训练好的一样。共和军仍有收不住势冲上前的,但更多的也是纷纷退后,却要乱很多。郑司楚吃了一惊,喝道:“全体站住,不要动!” 士兵的优劣,还是有差别的。他有些痛心地想着,火军团虽强,看样子竟然比敌人仍要差了一线。 两边士兵站定了,那人叫道:“在下薛庭轩,来将通名!” 郑司楚有些诧异,两将通名,只有在说故事时才听到过,没想到敌人真个要来通名。他大声道:“我是共和军行军参谋郑司楚。” “行军参谋?”这个官职大概也把对方搞楞了。这薛庭轩也没想到敌人竟然不是战将,仅仅是个参谋。他点点头道:“郑将军,薛庭轩有礼。” 薛庭轩莫名其妙的礼节让郑司楚也摸不着头脑,他喝道:“你有什么话么?” “郑将军枪法通神,薛庭轩佩服之极。此时两军不分胜负,与其任由士兵相斗,多有死伤,不如我二人决一胜负。” 程迪文在身后小声道:“司楚,别信他的!” 此时粮车已被推翻了大半,押送粮车的士兵凭借最后几辆粮车仍在苦斗。郑司楚知道已是鞭长莫及,杀不退这批人,粮车定是救不出来了。他心中颓唐,但听得那薛庭轩出言挑战,却又豪气顿生,道:“好,我来取你性命!” 薛庭轩笑了笑,道:“诸军退后,严阵以待。”他手下也只剩了百十来人,但发令之时气度雍容,如统万众。郑司楚也道:“大家退后。”正待打马上前,程迪文忽道:“司楚,等等。”郑司楚转过头,程迪文解下无形刀递给他道:“拿这把刀吧,小心他暗算你。” 郑司楚心头感到一阵暖意。他接过刀来,将自己的腰刀解下换了一把,道:“放心吧。” 这薛庭轩枪术高强,但郑司楚有自信胜过他。可是程迪文仍是带着忧容,道:“小心他有别的本事。” 郑司楚点了点头,打马上前。此时两队分开,当中隔开一个空地,薛庭轩立马站在阵前,见郑司楚过来,大声道:“郑将军,想不到共和军中还有阁下这等好手。” 郑司楚只是淡淡道:“你也一样。” 如果能一枪刺倒这薛庭轩,敌人的士气定然一落千丈。他举起了白木枪,摆出出枪式,眼角却突见那薛庭轩忽地一笑,笑容大是诡异。 最后一辆粮车也被陈忠与几个士兵推翻,车后的共和军士兵失去了屏障,全都暴露在五德营的枪下。其实陈忠只带了四十余人,一轮猛攻,有七八个受伤,共和军的士兵虽然死了十来个,人数仍然多过他。可是这些共和军都已被陈忠这身惊世骇俗的神力惊呆了,竟然已失去了斗志,已是束手待毙。 那火军团军官忽然大喝一声,挺枪上前。他骑在马上,陈忠却是步行的,这一枪大是不凡。此时这人还能反击,火军团的确名不虚传了。哪知这一枪刚到陈忠面门,陈忠左手忽地一探,一把抓住枪杆,发力一拖,这士兵禁不起陈忠的神力,被一下拖下马来摔在地上,待爬起时脸上都已被地上的石子擦伤。他伸手要去拔出腰刀,边上一个五德营的士兵猛地冲上,举枪便搠。这一枪正刺在他的右肩,那腰刀只拔出一半,便再也拔不出来了。这五德营的士兵枪尖一抖,脱出他的伤口,正待向他心口再刺,陈忠左手枪一把架住那士兵的枪,道:“此人也算一条好汉,饶他性命吧。” 这军官喝道:“陈将军,我原不是你的对手,但粮车失陷,在下唯死而已,不必多说了。” 陈忠看了看他,道:“好汉子。你若不弃,不如降我吧。” 这军官冷笑道:“要杀便杀!”他右臂被刺,左手忽地反手拔出刀来,身形一晃,已卷入陈忠长枪之中,一刀平着向陈忠削去。边上那个士兵被陈忠喝住,长枪还不曾收回,一时哪里还挡得住,惊叫道:“陈将军!”哪知陈忠忽然将身一侧,右手大刀象被弹出的一般猛地挥出,“嚓”一声,这军官的人头一下飞了起来,尸身倒地。 陈忠看了看这军官的尸体,叹道:“可惜。”他看了看另外那些士兵,喝道:“有不降者,以此为例!” 那些共和军士兵浑身抖了抖,却没一个答应的。边上一个五德营的军官低声道:“陈将军,要杀了他们么?” 陈忠脸上掠过一丝痛楚,顿了顿方道:“缴了他们的械,放他们走吧。” 他生性就不愿多杀,见这些共和军虽然害怕,却没一个愿降的,只怕也真个没人觉得跟着五德营能有作为。他扔掉了左手倒握着的长枪,转身向回走去。现在粮草尽数击毁,也该马上回去了。 刚转过身,却见后队却站着不动,并不曾交战。他怔了怔,向一个近的士兵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道:“薛将军单骑挑战敌将,要决一生死。” 陈忠吃了一惊,道:“什么?胡闹!”他知道这薛庭轩是由五德营培养长大,自恃枪法出众,向来觉得单以枪法而论从无敌手,只怕也因为敌将枪法太高,竟然不顾一切要去单挑。陈忠对五德营极有自信,带出来的这些士兵都是精挑细选,此时敌我兵力相差无几,而五德营有八阵图,绝不会失败。可薛庭轩若是败北,那士气一落千丈,敌人挟单挑获胜之威,只怕一下便能冲垮八阵图。 只望薛庭轩不要败。 他跳上了边上的座骑,打马向前冲去。 第十一节 由于路并不很宽,一边又是一个很陡的山坡,郑司楚也只能以枪法取法,无法借飞羽的脚力来助攻。但这薛庭轩枪法大是高明,白木枪虽则厉害,薛庭轩只以轻巧手法化解,枪尖总不相触。 郑司楚只觉背上已有汗水沁出。他初次上阵,便碰上了这般厉害的一个对手,多少有些心浮气躁。更知道敌方还有一个会打铁弹子的隐在暗中,虽然说好旁人不能援手,只是两人相搏,但安知敌军讲不讲信义,郑司楚已向程迪文交待好,若是敌方敢施暗算,火军团立刻放箭。火军团的长技正是弓箭,方才攻得太急,以至于未能一展所长。 但要以枪术折服这姓薛的,却也不那么容易。这薛庭轩枪术大是精妙,与郑司楚的明明是同一个枪路,虽然招式有所不同,但手法极是相似,有时两人出枪几乎相差无几。 看来只能用交牙十二金枪术了。 几个照面过后,郑司楚带住马,提着白木枪看向薛庭轩。老师说过,交牙十二金枪术太过凄厉,出手绝不留余地,所以一旦使出,枪下往往就不会有活口。薛庭轩这等本领,恐怕也只能用这一路枪才能制服他。只是自己的枪术未到炉火纯青之境,如果是老师使出,对手生死随心,但自己使出,多半就要取他性命了。 如果杀了他,敌人到底会一哄而散还是恼羞成怒,大举扑上?他心中仍是没底。 此时薛庭轩也只觉微微气喘。他年纪虽轻,却是五德营后起之秀中枪术第一的人物,但眼前这个共和军行军参谋枪术高到了出乎意料,先前被郑司楚逼退,还可以说是两人合力,但现在却是一对一地单挑,对手的枪术层出不穷,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一些,但力量、枪术无一不是大高手风范。 共和军中居然也会有这等枪术好手! 薛庭轩驭马之术甚精,催马时不必手拉缰绳。他将左手伸到了背后,后腰上,挂着一把手弩。这是他已过世的父亲生前给他做的,四十步内足以射穿软甲。薛庭轩精练三样兵器,马上枪,步下刀,暗器就是这把手弩。在这样的距离,绝对是百发百中。只是他先前不服郑司楚枪术,才会要求单挑比枪,如果用了暗器,不免有些不讲信义。 说不得了,战场上是没有信义两字好讲的。他想着,左手已取下了手弩,大拇指一顶,松开了保险。 下一个照面便要用手弩了。 两匹马相距只不过两三丈,两人同时催马,几乎眨眼间便到了近前。 郑司楚的白木枪已平平举在胸前。交牙十二金枪术的起手式平平无奇,但一旦出手,这十二式枪如飞瀑狂澜,顺流而下,即使对手枪术高过自己,但这交牙十二金枪术使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反击的。 杀了他! 郑司楚只觉胸口如有一团火燃起。他已杀过了数人,此时心中再没有因为杀了人而有的惶惑之感,只觉心中空空如也,眼前只有对手的枪尖。 这时五德营后突然传出了一阵急急的马蹄声,有个人急冲过来,不论是共和军还是五德营,都发出了“咦”的一声,共和军中都以为那是敌人的援手,有人已高声骂道:“不要脸,一个人打不过要两个人么?” 薛庭轩也已听到这马蹄声,眼角一瞟,却是一怔,郑司楚心不旁骛,挺枪向他前心刺去。两人都在催马,哪里容得薛庭轩分神,郑司楚的座骑刹那间已到薛庭轩跟前,喝道:“受死吧!” 白木枪破空而至,枪尖上竟然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薛庭轩分了分心,郑司楚的枪已到了他的面门,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长枪却也不慢,百忙中一横,猛地压向郑司楚枪头。 只是这等一来,他的枪便只能守而不能攻,已是任人宰割之势。身形一动,已露出藏在身后的左手。五德营在薛庭轩身后,不少人已发现了薛庭轩的动作,而共和军都直到此时才发现。薛庭轩心知以长枪已无法再招架了,咬了咬牙,左手猛地探出,指向郑司楚。 郑司楚一枪刺出,便已发现薛庭轩左手有异,白木枪突然一转,枪杆已沿着薛庭轩的长枪滚动,薛庭轩手中长枪本已压住了郑司楚的枪,突然间觉得手中长枪如同活了一般,几乎要抓不住了,他也顾不得,左手五指猛然发力,手弩已疾射而过。 “啪”一声,这箭直取郑司楚面门。薛庭轩只道定能将郑司楚射落马下,哪知千钧一发之际,郑司楚的头忽然一偏,箭擦着他耳根飞过。 薛庭轩心中一凛,他的手弩可以连发六支,只是手指还不曾扣下,左手忽然一阵剧痛,白木枪不知怎么一来竟然已脱出自己长枪压制,枪尖从他左手指缝刺入,透过了手背。他疼得大叫一声,哪里还扣得下去,心知这回是一败涂地,正待拨马逃回去,可身子只是一侧,白木枪忽进忽退,几乎同时刺中了他的双肩。 郑司楚的长枪一发不可收拾,他闪过了薛庭轩的手弩,心中也一阵恼怒,手下再不容情。交牙十二金枪术顺极而流,薛庭轩中门大开,只消一瞬间便可以在他胸前添上十来个血洞。哪知只刺中了薛庭轩左手和双肩,白木枪刚一抽回,边上忽地飞过一道黑影,挡住了白木枪的枪尖。 这是一口刀面极阔的大刀。郑司楚一枪发出,便是想收都收不回来,一连十余枪同时击出,尽击在那刀面上,如同下了一场暴雨。这口大刀的刀面被郑司楚刺得坑坑凹凹,突然间,声音一下哑了,白木枪的枪尖竟然刺穿了刀面,枪尖透到了另一边去。 那正是陈忠赶了过来。陈忠过来时正见薛庭轩已被刺中三枪,心知再不救他,薛庭轩这条性命便要交待在这儿,大刀一挥,如一扇门一般挡住了郑司楚的长枪。只是郑司楚的枪太过锋利,转瞬间十余枪同时刺在一个地方,这口百练精铁铸成的铁杆大刀也吃不住这等狂攻,竟会被刺穿一个洞。 刀身一被刺穿,陈忠的右手猛然一翻。白木枪的枪尖扎在刀身里,便如被铸在了一起,郑司楚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掌心登时一热,哪里还握得住。他也大吃一惊,根本不曾料到陈忠竟然会有如此惊人的神力,白木枪已脱手而出。这时只听得有人喝道:“中!”话音未落,一颗铁弹直向郑司楚击来。郑司楚长枪已然脱手,这铁弹来得也太急,他根本闪不开,右手忽地一扬,一道白光掠起,那颗铁弹象是打中了什么硬物,“啪”一声直直飞起,到了空中忽地分成两半。 那是郑司楚危急之时拔出了腰间的无形刀,一刀将这铁弹子斩成两半。 这颗铁弹被击开,但第二颗又已飞来。那发射铁弹之人手法也极是高明,可以一手连发三颗,第一颗虽被郑司楚挡掉,但郑司楚人也失了平衡,几乎是侧躺在马上,后两颗铁弹再也闪不开了。 共和军士兵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叫,也没人号令,已齐齐冲了上去。但人再多,看来也救不回郑司楚一条命,程迪文在后面看得清楚,失声叫道:“司楚!” 他话音未落,陈忠手中的大刀忽然又是一闪,一下举在了郑司楚面前。这口大刀原本就极是沉重,刀身上还扎了根白木枪,份量更加了十余斤,但陈忠拿在手中如拈灯草,轻巧之极,刀刃离郑司楚面门已是极近。郑司楚吓得面色煞白,只道自己的头定要被砍下来了,哪知大刀忽地停住,两颗铁弹同时击在刀身上,“啪啪”两声,在刀身上又打出两个凹坑。陈忠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此时郑司楚在马上晃了晃,才算坐稳。方才陈忠若是趁势向他砍下,郑司楚慌乱之下定然难逃一死,此时大刀仍举在他面前,听得陈忠的吼声,他也举起手喝道:“住手,搭箭!” 火军团最为擅长的弓箭,如果全军冲上,那是取长用短,又是混战之局。何况方才冲过来这员敌将虽然在自己枪下救了薛庭轩,却也救了自己一命。 两军同时站住了。郑司楚才算看清面前之人,他手握腰刀,喝道:“五德营难道没有羞耻之心么?” 陈忠的大刀仍是平平举在身侧。他慢慢收回,伸手一把抓住扎在刀身上的白木枪,用力一拔,已将白木枪拔了下来。他将长枪扔回给郑司楚,道:“小将,你是什么人?可是姓楚么?” 郑司楚头一阵晕,道:“不是,我姓郑。” 陈忠“噢”了一声,道:“你怎么会用这交牙十二金枪术?” 郑司楚接过枪来,看了看枪尖。白木枪果然神异,硬生生将精铁刺穿,枪尖竟然毫无异样,枪杆上也只有几个白印,伸手一抹便可抹掉。他忽然听得敌人口中竟然也说出了“交牙十二金枪术”,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陈忠的脸色黑了黑,忽然骂道:“胆小鬼!” 郑司楚不知他在骂谁,心中一怔,陈忠喝道:“十二金枪未必天下无敌,吃我一刀!” 郑司楚已接住了长枪,无形刀交在左手,本来还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哪知陈忠的大刀忽然劈下,他大吃一惊,举枪去挡,“当”一声响,白木枪被击得弯成了一张弓也似,却不曾被劈断。他知道自己力量定然挡不住这人的猛劈,不要说此时只有单臂,左手无形刀猛然挥出,“嚓”一声,刀过如破腐木,陈忠的大刀刀头立被砍落,刀杆忽地横着一扫,正击在郑司楚手腕上。陈忠的刀通体铁铸,比寻常又要重得许多,只是轻轻一磕,郑司楚只觉手腕象被利刀砍中,一阵剧痛,哪里还握得住,无形刀登时落下,陈忠的刀杆仍然落下,正压在郑司楚肩头,力道如山,飞羽被压得发出了一声长嘶,郑司楚再也坐不稳了,登时摔落马下。 边上有两个持剑之人忽地一闪而至,挺剑向地上的郑司楚刺去,郑司楚人还不曾起来,这两人的剑术又高强之极,哪里还躲得开,心中一凉,正要闭目等死,陈忠忽地喝道:“住手!” 出手的是五剑斩中的两个。这五剑斩剑术极高,但方才有两人的剑被郑司楚一枪割断,心中大为不忿,听得陈忠喝止,两把剑交叉着压在郑司楚脸上,距他的皮肤只有半寸许。一个剑士抬起头道:“陈将军,这员贼将如此厉害,又伤了薛将军,不能留他。” 陈忠有些茫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郑司楚。郑司楚会交牙十二金枪术,手中使的又是无形刀,依稀便是他平生最为尊敬的那个人的影子,虽然明明知道如今制住了他,上上之策是将他斩了,但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这个少年,定与那个人有某种渊源吧。 他默默地想着,抬起了头。此时共和军已在鼓噪起来,程迪文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搭箭!搭箭!喂,你们怎么这等不讲信义?”他原先就反对郑司楚去和薛庭轩单挑,眼见他落到了共和军手中,登时方寸大乱。郑司楚虽然说过对方如施暗算便命火军团放箭,但此时郑司楚还没死,若是一放箭,敌军能射死多少还不知道,郑司楚这条命却是铁定保不定了。他思前顾后,心急如焚,额上汗水都淌了下来,而胸前被薛庭轩击伤的地方更是阵阵作痛。 陈忠忽然大声道:“五德营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儿,郑将军,你已赢了,我饶你不死。放开他。” 薛庭轩受伤极重,虽非致命伤,但手掌被刺穿,双肩被刺透,定要早点回去医治。那两个剑士听得陈忠的命令,将身一纵,齐齐向后跃出了一丈开外,郑司楚翻身跳起,一把握住了无形刀,叫道:“突施暗算,什么好男儿!” 薛庭轩说过,两人相斗时旁人不可施暗算,但薛庭轩并没说自己不能施暗算,自然不算违了规矩。郑司楚恨他狡猾,本想以交牙十二金枪将他刺得遍体鳞伤后方才刺死他,哪知只刺出三枪便被挡住了。只是对手实是集众人之力方才制住他,与其说他是因败北而羞辱,不如说是气愤。 陈忠骑在马上,将失了刀头的刀杆搁在鞍前,道:“郑将军,战场上的胜者,只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看了看蓄势待发的火军团,冷笑道:“共和叛军,今日之事已了,若有谁嫌命长的,射一支箭来试试!” 他个头也不是如何魁伟高大,但此时厉声喝斥,竟然有种不可一切的威风,火军团的士兵被他一喝,都是心头一凛,虽然箭已搭在弦上,却没一个敢放箭了。 第十二节 郑司楚已拣起白木枪翻身上马,他仍有些气喘,但还是厉声道:“阁下神力惊人,我要向你请教。” 陈忠却似不理会他的挑战,在马上向郑司楚一躬身,道:“郑将军,请问尊姓大名。” 郑司楚一怔,这陈忠对自己相当有礼,似乎隐隐有些尊敬。他道:“我叫郑司楚!” “郑司楚?” 陈忠象是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冷笑道:“郑将军,若是你能活到五年后,那时只怕你会成为我最大的对手,但今日还不行。回去小心点,不要太相信旁人,活得长些,五年后再来向我挑战吧。” “不要太相信旁人”,这句话实是陈忠的肺腑之言,郑司楚也觉得这话似有言外之意,一时竟有些怔忡。这时陈忠一挥手道:“走吧。”他又向郑司楚道:“郑将军,请你不要动追上来的主意,否则以郑将军这等良材美质,今日便要玉碎,陈某也会觉得可惜的。”他原先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年纪大了,反倒会说些挖苦打趣话了。 等陈忠他们在小路上离去,程迪文拍马过来道:“司楚,你没事吧?” 郑司楚在马上晃了晃,叹道:“好厉害的五德营!唉。”他这一声叹气极是悠长。出发时他踌躇满志,只觉以自己的兵法枪术,加上火军团的精锐,敌人定是不堪一击,可真正接战后,才知道火军团实是大有不及之处,而自己的枪术在这敌将的神力之下也毫无用武之地。 五年。五年后,定要让你再尝尝交牙十二金枪术的厉害。 这时一个军官过来道:“郑参谋,要不要追?” 郑司楚还没说话,程迪文已惊道:“追不得。敌人军纪极严,定已安排妥当,若是追上去会吃亏的。”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不要追了,这些小路我们不熟,还是清点一下伤亡人数。对了,将敌军的尸首也掩埋了吧。” 这一番恶斗两边都死了数十人,五德营只带走了伤者,死者便仍留在原地。那军官带人过去清点,这时又有一个军官带着几十个人过来道:“郑参谋,这是护送粮草的军中弟兄,骁骑向海战死。” 郑司楚心中恻然。他请命出来护送粮车,结果粮车还是没能保住,心中颓然,道:“一块儿走吧。弟兄们,你们都尽力了,是郑司楚无能。” 这时刚过来的一个军官道:“郑参谋,你也尽力了,只是敌将居然会是陈忠,真想不到。” “陈忠是谁?” 那军官道:“郑参谋不知道么?他是当初五德营的信字营统领。五德营的五统领,他可是名列第三的,现在也是天炉关里的第二号人物。” 那陈忠居然有这么高的身份!郑司楚吃了一惊。那军官还在滔滔不绝地道:“当初这陈忠可是副将军,仅仅比毕将军低一级……”说到这儿自觉多嘴了,马上又住口不谈。郑司楚心知他是想起了不得谈论前朝的禁令。这军官已经近四十岁了,是个什长。四十岁了还是个什长,多半也是因为多嘴所累。 整队回去时,郑司楚有意走在最后。待没人的时候,他将那什长叫到一边,小声道:“老哥,你知道敌军多少底细?” 那什长被郑司楚叫了一声“老哥”,甚是高兴,但还吞吞吐吐地不愿说,郑司楚小声道:“此时也没有旁人,快说吧,这可是军机。” 那什长看了看四周,方道:“那是旧帝国的事了。当初帝国的地、火、水、风四军团,都是赫赫有名的强兵。”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火军团便是毕将军这一支吧?” “是的。” 郑司楚有些茫然。这么说来,那地军团五德营当初也是和火军团并肩与共和军作战才对,可是过了这许多年,居然两支军团会成为敌人,世界的变化实在不是人想象得到的。 正是因为军中与旧帝国的军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举国都不能谈论前朝之事吧。但就算再隐瞒,能永远瞒下去么? 共和国的信条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号称“万民当家做主”,可是郑司楚越来越觉得,这仅仅是一句假话。 当陈忠所带的一百多人进了天炉关,向楚帅汇报时,楚帅骑在马上声色不动。可是当薛庭轩抬进来时,陈忠仍然发现她在马上微微一颤。 即使星楚再有统帅的气度,毕竟她还是个少年女子。陈忠不知道自己心中是该高兴还是伤悲,当看到星楚发号施令时,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帅样子,他也有些伤心,战争夺去了她应该有的快乐,让人几乎忘了这仅仅是个少女。但看到她心中有所动时,陈忠又有些担忧,毕竟,五德营的前一代将领都已经老了,要把五德营的旗号传下去,就得靠星楚她们。可是,把命运的重担压在一个少女的肩上,这也太难了。 楚帅,你究竟在哪里? 他茫然地望着天空。朗月省的天空清澈之极,一眼似乎可以看到千万里的高空。在那里有个黑点盘旋,想必是飞得极高的大鸟。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即使到了绝境,陈忠仍然有信心,绝不会象如今这样忐忑的。 卸了战甲后,他心中仍有些担心,先去看了看薛庭轩,然后独自走到帅府。薛庭轩受伤极重,还是昏迷不醒,但医官说性命无忧,浑身筋络也没有伤损,除了多几个伤疤,不会有什么大碍。 星楚站在窗前,正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似乎薛庭轩的伤势一点都不放在她心上。陈忠走到她身后,还不曾说话,星楚象后背长了眼睛一般转过头微笑道:“爹,有什么事么?” 陈忠走到她身边,道:“庭轩没事。他受伤虽重,但没伤到筋骨。” 星楚手中的笔轻轻抖了抖,道:“没事就好。” “你在画什么?” 星楚皱起眉头道:“我在看那个飞行到底什么地方出毛病了,为什么老是飞不上去。唉,总是漫无头绪。” 陈忠叹了口气,道:“世上只有一个薛尚书。”发明飞行机的薛尚书被称为三百年来数一数二的巧手,没有了他,大概谁也不知道飞行机到底是怎么做了吧。 星楚道:“可不仅仅只是薛尚书才行,共和军虽然没有飞行机,不是也有了飞艇么?”她又低下头在纸上勾勾描描,连眉头都皱了起来。陈忠看着她,心头又量阵没来由的疼痛。顿了顿,他低声道:“那天我去伏击叛军的运粮队,碰到了一个叫郑司楚的行军参谋。” 星楚似乎没在意,道:“你杀了他么?” “没有。”陈忠的声音一下低了,“我怀疑他是楚帅的弟子。” 星楚猛地抬起头:“什么?”虽然别人叫她“楚帅”,但父亲此时说的楚帅明显不是指自己。 陈忠有些忧容,点了点头道:“他也会交牙十二金枪术。这路枪当年全军只有楚帅会用,而那个少年用的佩刀居然也是无形刀。当我看到他的样子时,差点叫起来。” 星楚将笔搁在桌上,喃喃道:“如果他真的是楚帅的弟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陈忠也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星楚,有时我也在想,五德营仍然坚持抵抗,究竟有什么意义,天下已定,不是只手可以挽回的,唉。”他性子直率,何况边上没外人,心中所想登时直直说了出来。 星楚闭上了眼,似乎也在忍耐着陈忠的话带给她的一阵晕眩,半晌,才睁开眼道:“爹,别说了,不然我也要不知该怎么办。”她看了看外面,又低声道:“你和曹将军说过么?” “曹闻道定会觉得我是疑神疑鬼,说这些话是搅乱军心的。只是,那个叫郑司楚的少年,连神情相貌都有三四分与楚帅相似,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 “爹,不要多想了。”星楚走到陈忠身边,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陈忠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强笑道:“星楚,你别管这些,就算楚帅在敌军营中,到了这份上我们也得走下去了。” 星楚怔了怔,忽然摇了摇头道:“不会,他绝对不会在敌军营中的,不然敌军早就让他前来攻心了。” 当初五德营的战术号称心阵合一,除了阵战天下无敌,对心战亦极为看重,每次临战总要设法找到敌军弱点采取攻心战,有两次甚至是心战为主,阵战为辅了,因此陈忠虽不喜用计,对这种手段也看得熟了。想来也是,毕炜不是弱者,如果楚帅真的在火军团中,只怕敌军早就以此进行心战了,而天炉关中的老兵只怕一多半都要丧失斗志。如此看来,自己的确是有些过虑。他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没错。” 第十三节 星楚放开了父亲的手,走到窗前。外面天高云淡,一碧万里,无数山峦直入云霄。在这群山环拱的巨大山谷中,上千个大小湖泊星罗棋布,那都是高山上的雪水流下来汇聚而成。虽然土壤不甚肥沃,但由于灌溉得力,经过这许多年来的经营,已有良田千顷。此时麦苗已黄,望去不啻江南之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在这等高原地带还会有这样的地方。星楚叹了口气道:“爹,我还记得当初楚帅传我兵法之事。” 陈忠道:“是啊,我也记得。虽然只不过数月,不过那时楚帅说你巾帼不让须眉,大起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女将。” 星楚淡淡地笑了笑。当初陈忠自知资质所限,终非大将之材,极希望能生一个儿子来完成自己的志向,不料生的却是个女儿,很是失望。但星楚还是个垂髫稚女时便显现出远超侪辈的将材,以致于楚帅对这个小小女童也青眼有加,破例传了两个月的兵法。 星楚道:“我还记得那时楚帅和我说过,用兵之道,奇计绝不可恃,唯有绝路方可行险一用。” 陈忠心头忽地一动,道:“你有了什么奇计了?” 星楚又淡淡一笑,道:“所谓奇计,便是敌人无法想到的计策,并无一定。” 陈忠松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看来也不用想得太多,那就好了。” 虽然陈忠说得轻松,但星楚的面色依然有些沉重。她低声道:“如果还是方若水,我有六成的把握能让他全军覆没。可是,对方是火军团,我最多只有四成的把握。” “四成?!”陈忠吃了一惊。四成把握,也就是说胜机很少。可是如今敌方兵力占优,即使双方损失相等,也是个败仗,还不如坚守为上。他道:“难道你真要以全军博一博?” 星楚又坐回桌前。此时她面色重新变得平静如水,方才的失落和迷惘似乎在转眼间便已消失:“胜机再小,只消把握住,便足以克敌制胜。” 陈忠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到底想怎么办?” 星楚抬起头,看着窗外,只是不说话。她只是想着许多年前的大帅传她兵法时的情景。 “末将无能,请毕将军责罚。” 郑司楚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虽然援救运粮队是他的主意,但最终损兵折将,粮车仍被摧毁已尽,自己还是难辞其咎,如果毕炜要军法处置,他也无话可说。可是毕炜只是沉吟了一下,道:“郑参谋请起,不必多心。” 毕炜的话中并无不悦之意,郑司楚站起身来,忽地心中一动,眼中亮了一亮。这眼神已被毕炜看在眼里,他没说什么,只是道:“郑参谋,下去休息吧。” 郑司楚一声不吭,又行了一礼才走出中军大帐。跳上座骑,他到了医营,程迪文受伤不轻,外伤加上内伤,一回营中便倒了下来,已送医营医治,郑司楚回来缴令时就已经很为程迪文担心。 刚走进医营的帐篷,郑司楚一眼便看见光着膀子的程迪文躺在一张榻上,两个医官正在他身上缠着白纱布。程迪文双目紧闭,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郑司楚小声道:“医官,请问他有事么?” 那医官还没回答,程迪文却忽然睁开眼,道:“司楚,你来了?毕将军怎么说?哎哟,你轻点。”却是他说话时牵动伤口,痛得叫了起来。郑司楚见他声音虽然虚弱,但中气还足,多半没有大碍,忙道:“迪文,你别动,毕将军没说什么。” 程迪文将信将疑地道:“真的?”他知道郑司楚与毕炜吵过架,此番救援运粮队又是郑司楚主动请缨的,最终失败,毕炜完全有理由责罚郑司楚,没想到居然会轻轻放过了。 郑司楚道:“当然是真的,你休息吧。”他想了想,从腰间取下无形刀,道:“迪文,这刀还你。” 程迪文伸手要来接,但马上眉头一皱,想必伤口又有点疼。边上一个医官喝道:“别乱动,不想好是吧!” 医官官衔并不高,但人人会生病受伤,在医营中可是谁都不敢顶撞医官的,程迪文受伤甚重,更是不敢。他缩回手,看着无形刀,忽道:“司楚,你先用着吧,我现在也用不了。” 郑司楚一喜,道:“真的么?那太好了。”他对这把无形刀觊觎已久,见程迪文肯借给自己,自是大喜过望,生怕程迪文反悔,连忙挂到腰间。程迪文见他这副样子,笑了笑,道:“司楚,我爹说这刀比寻常刀要窄许多,其实是放在袖筒里的,这样才不愧‘无形’之名。” 郑司楚道:“是么?”他撩起战袍的袖子,将刀鞘绑在左手上。果然,绑好后放下袖子,便一点都看不出来。他道:“原来这刀是用来暗杀的。” 程迪文笑了笑。他听父亲说过,这把无形刀杀人并不太多,但死在这刀上的都是有名望的大将,因此那时父亲给自己这刀时还担心地说自己能不能镇住这刀的杀气。现在给了郑司楚,大概也只有郑司楚能用这刀吧。他想。 郑司楚还想说什么,那医官有些不耐烦地道:“将军,医营中请不要过于喧哗,可好?”这医官甚是傲气,便是郑司楚也不敢多嘴,何况他更怕程迪文会改主意,忙不迭地对程迪文道:“迪文,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说罢,便走了出去。 郑司楚原先与程迪文住一个营帐,程迪文负伤治疗后,帐中登时显得空空荡荡。他进帐坐了下来,抽出无形刀,拿了块软布细细擦拭。无形刀如一泓秋水,削铁如泥,虽然曾砍断过陈忠的大刀,刀口却毫无损伤。 正擦拭着,突然,郑司楚眉头一扬,喝道:“是谁?” 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极是警觉,虽在专心擦刀,却已察觉帐外有人。话音未落,一个人低低地道:“郑参谋,是我。” 郑司楚听得这声音,只觉手心登时沁出汗水来。帐外便是敌军的细作,他也不会吃惊成这样,此时在帐外的,竟然会是毕炜! 毕炜慢慢地踱了进来。郑司楚已将无形刀收回鞘中,跪倒在地道:“毕将军,末将失礼,万望恕罪。” 毕炜进了帐,先看了看四周,才道:“郑参谋,起来吧,不要多礼了。” 毕炜来此做什么?郑司楚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与毕炜终有芥蒂在,毕炜向来都不曾来看过自己,此时突然前来,到底会有什么事?正想着,忽听得毕炜道:“郑参谋,你今年十九了吧?” “禀将军,末将今年确是十九。” 毕炜坐了下来,手拍了拍扶手,道:“真是年少有为。”不知为什么,毕炜的眼光总在郑司楚脸上扫来扫去,郑司楚被他看得发毛,道:“毕将军,有何指教么?” “令尊大人便是郑国务卿?” 郑司楚心头微微一震,道:“是的。”心中只是想着:“他到底要做什么?”饶是他熟读兵书,足智多谋,却实在猜不透毕炜的来意。 毕炜沉思了一会,忽道:“郑参谋,你援救粮队失利,我不曾责罚你,想必你已猜到原因了?” 郑司楚心中略略一翻,原先他还只是个猜测,此时已是算定了。他道:“末将不敢说了然于胸,但也多少猜到一些。” “噢,”毕炜的脸上似笑非笑,“说来听听。” 郑司楚吞了口唾沫,定定神,方才道:“粮草辎重,乃是军中命脉,毕将军身经百战,绝不会对此掉以轻心的。既然毕将军能只派五十人押送,带队的也不是什么名将,那只能说,这粮车只是诱敌之计。” 毕炜脸上一直似笑非笑,此时那种笑意忽然间一扫而空,道:“果然。你知道为何用此诱敌之计?” “末将以为,敌军截断我军运粮队,定会在三日内发动突袭。” 毕炜此时已全无轻视之意,他突然站起来道:“何以见得?” 第十三节 “敌军据有地形之利,又有粮草储备,上上之策实是坚守不攻,坐待我军粮尽而退。但既然截击粮车,自是为了趁我军粮草不继,军心大乱时发动突袭,妄图反守为攻,出其不意,一鼓而胜。” 毕炜微微颌首道:“有理。只是为何三日内必会发动突袭?” 郑司楚顿了顿,道:“敌军前来拦截运粮队,然粮道未断,数日后我军又能得到补充,若敌军有坚守之意,拦截运粮队便劳而无功了。如此看来,敌军必定是要趁这几日我军中乏粮,军心有所浮动之际发动攻击。” 毕炜也顿了顿,忽道:“郑参谋,你日后定是共和国的一员大将了。” “末将不敢。毕将军成竹在胸,末将当初未解玄机,以至于损折了那么多兄弟,实是有罪,还请毕将军责罚。” 毕炜又笑了起来,但此时的笑容全是赞许之意。他道:“郑参谋,你前去增援运粮队并非无用,此事实是我考虑未周,做得有点过火。若是敌军见运粮队毫无防备,只怕会疑心其中有诈,你这般增援,他们倒看不出其中奥妙了。此战虽然失利,郑参谋,你其实已立奇功。” 郑司楚道:“末将不敢。”虽然毕炜在夸奖他,但郑司楚心中实在大为难受。在毕炜眼中,既然是计,那么计策中的人大概都可以牺牲掉的吧。当自己请令前去增援时,他一句话也没说,那时只怕在想着郑司楚若是被敌军击毙也没什么大不了,而押送粮车的那五十个士兵更是让他们送死了。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隐隐作痛。 毕炜背起手踱了一圈,道:“你离开这几日,天炉关果然平静如常,连以往常有的出来骚扰也停了,多半已在准备一场大举措,这几日定会要决战了。郑参谋,你年纪不大,却颇有将才,此役倚靠你之处还多着,当初我们虽有芥蒂,还望郑参谋你能放下顾虑,不要多想。” 郑司楚仍然垂着头,低声道:“毕将军言重了。郑司楚身为军人,自当听从长官号令,毕将军有何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他嘴上说着,心中有些不满。也许两军交战,牺牲在所难免,但毕炜身为共和军的上将军,却将士兵看作一件随时可以抛弃的工具,实在与共和国所宣称的“人人平等”大为不符。正想着,忽然听得毕炜叹了口气,道:“真象。”他莫名其妙,道:“毕将军,您说什么?” 这两个字只怕是毕炜无意识说出来的,听得郑司楚的追问,毕炜也有点慌乱,道:“没什么。郑参谋,从今日起,与方将军联系之责便由你担任了。” 郑司楚听到这儿才算恍然大悟,明白毕炜的来意了。方若水与毕炜同是上将军,毕炜的命令只怕方若水不太愿意遵循,而由郑司楚传令,方若水倒多半会听从的。两军交战,最怕的就是军令不一,毕炜让自己担起此责,一定也发现了方若水对自己颇为尊重。看来,毕炜能名列方若水之上,真个名下无虚。郑司楚此时心倒平了,道:“末将遵令。” 毕炜舒了口气,看了看帐外,忽道:“对了,郑参谋,那飞艇明天就可建造完全,很可能明天敌军便会出动了。” 送走了毕炜,郑司楚在营帐中收拾了一下,走了出去。 那艘飞艇已经缝好,接口处也都已涂上了沥青,堆上了架子,一些士兵正在下面堆着柴禾,明天就准备往里鼓入热气。正式的飞艇是装入一种很轻的气飞上去的,可以在空中停留许久,如果鼓入热气,在空中飞得并不长久。敌军步步都在算计之中,定已中计。虽然己方已有防备,但敌人实在非同凡响,郑司楚原先觉得依计而行,敌人定然会一败涂地,但是与那陈忠一番交手,他已明白敌人真正的实力。 如果稍有疏忽,被敌人将计就计,只怕反要弄巧成拙了。郑司楚看着飞艇,想着自己定下的这条计策,当初他向毕炜献计,便是针对敌人最害怕飞艇入手,如果飞艇升空,敌人定会乱了方寸,千方百计过来袭击的。在敌人出击之后,己方立刻以一支奇兵截断敌军归路。敌人的袭击一定在夜晚,这支奇兵趁机混入城中,炸毁天炉关上的那两尊巨炮,然后全军立刻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城。敌人偷袭,做梦也不会想到反而会被共和军偷袭,这条偷梁换柱之计十有八九会成功。 当初毕炜说自己这条计策有点一厢情愿,便是觉得敌军未必会冒险前来偷袭。但如今看来,敌人出动迫在眉睫,自己的这条计策一步步都成了事实,一定会成了。他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这时一个认得他的军官过来行了一礼道:“郑参谋,你看看可有不当之处?” 郑司楚看了一周,道:“有漏气的地方么?” “试验过了,没有漏气。” 郑司楚点了点头,正想再问一句什么,边上忽然响起了方若水的声音:“郑参谋,你回来了?” 郑司楚转过身,向方若水行了一礼,道:“方将军,我回来了。” 方若水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了一下飞艇,道:“郑参谋,来,再去喝酒,今天杀了一口肥羊。” 方若水是一军统率,在军中,吃得自然比寻常士兵好得多,而毕炜的火军团从上至下一视同仁,伙食上军官与士兵一般无二,便是毕炜自己,标准也与士兵相同,郑司楚自从那天和方若水饮过酒后还不曾闻到酒味。听得方若水又要请客,自无不愿。 到了方若水帐中,两人坐了下来。方若水颇嗜口腹之欲,帐中已架起了一个烤肉用的铁架子,一个亲兵正在把烧红的木炭推平。方若水坐下来,先将一杯酒倒在炭上,“嗤”一声,一道火光冒了起来。那木炭本来就带着木香,夹着一股酒香,更是好闻。方若水取出腰刀,抓过边上一个剥了皮的羊头,剜下一片肉来搁在铁架子上细细翻烤,很快烤得熟了,他递给郑司楚道:“郑参谋,羊是吃草的,一张嘴日日在动,羊脸肉最有嚼头,你尝尝。” 郑司楚接过那片肉,蘸了蘸调料细细嚼去。这羊脸肉肉质极是细嫩,又带有点嚼劲,含着微微的酒香,果然十分美味。他刚咽下一口,方若水举起杯道:“来,干一杯。” 一杯下肚,方若水忽然小声道:“郑参谋,你觉得敌人会中计么?” 郑司楚笑了笑道:“敌人的反应正如我们所料,十之八九会中计。” 方若水脸上却没有郑司楚那么轻松,道:“敌军足智多谋,殊非等闲。你不在的这几日,他们毫无异动,大是可疑,只怕今晚就会行动了。” 不知为什么,郑司楚心头一宽。方若水也许还比不上毕炜,但他到底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不是无能之辈。可如果方若水真个无能,也许更好办一些,反倒会无条件地听从毕炜。 他心中这般想着,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道:“方将军所言极是,敌军的确极有可能马上便会出击。” 方若水有些兴奋,将一块刚烤好的羊里脊肉送进嘴里嚼着,道:“我围了他们两个多月,五德营死活不肯出来,郑参谋你定下此计,立刻把他们引了出来,真个是少年奇材。” 方若水这些拍马的话郑司楚也听得有些厌了。他道:“方将军不要大意,末将去增援运粮队,那个敌军将领名叫陈忠,极是厉害,结果粮车仍被尽数击毁。对了,方将军,你认识那陈忠么?” 这句话几乎把方若水噎住了。他沉吟了一下,才道:“认识。” “这人到底是谁?” 郑司楚心头一阵兴奋。与那个老兵相比,方若水一定更知道一些五德营的底细。这到底是支怎么样的部队?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触摸到真相了。 方若水有些踌躇,看了看外面,又喝了口酒,把嘴里的肉吞下去,才道:“郑参谋,虽然大统制下令不得谈论前朝,但此时有关军机,不该隐瞒你。这陈忠是前朝五德营中的信字营统领,当年与我也曾交战过数次。可笑,除了最后一次,我每次都败在他手下。” 郑司楚道:“他们是前朝的正规军吧?怪不得我听那陈忠称我们为‘叛军’。” 方若水笑了起来,笑道:“陈忠是个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已经到了这时候,还想着他那个帝国。不过这人确是个良将,当初五德营威名赫赫,号称天下无敌,他也有他的本事。” “五德营究竟是支怎样的部队?” 方若水因为开了头,也不再有顾忌,道:“当初帝国的正规军共分四部,号称‘地火水风’四相军团,其中地军团便是由五德营构成,全军五万,是帝国军的主力。那时的地军团,啧,啧。”他说到这儿咋了两下舌,也没说话,但郑司楚也知道他的意思。方若水当初是地军团的手下败将,可能差点连命都送掉,至今心有余忌。虽然方若水颇有些狂妄自大,但说起地军团时却仍是恭敬之极,不敢有丝毫失礼。郑司楚听得出神,道:“真的这么厉害?可后来还是败亡了。” 方若水叹道:“那是天力,非人力所为。唉,虽然我至今还是不服,可也不得不承认,地军团确是天下无敌的军队,只消看看现在这支残军,就知道当初整装满员的地军团是多厉害了。当初为了击溃群龙无首的五德营,可是投入了倾国之兵,以二十二万大军加上数十万民伕,再用上了所有的飞艇队,布下天罗地网,结果还是让他们逃出了一万多人。那一场仗在大统制看来也是没脸说的,如果按损失来看,其实我们是败得极惨。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的五德营可是今非昔比了,不然我哪里敢只带两万人前来征讨。” 方若水大概也有了些酒意,说得很直露了。这些话也许在他心中憋了许久,到今天才算说出来。郑司楚也有点震惊,他已与敌人交过手,知道五德营很厉害,没想到当初竟然会厉害到这等程度。 如果这次碰到的是当初的五德营,自己这两百人恐怕一个都回不来吧。 他道:“对了,方将军,你说当初五德营群龙无首,那时敌人的大帅是姓楚吧,这人不在么?” 象被什么咬了一口,方若水浑身一凛,手中的酒也泼了出来。郑司楚没想到方若水一惊竟会如此,正在诧异,方若水已将杯子放好了,道:“郑参谋,烤肉吧。” 这自是在岔开话题了。郑司楚心中略略有些恼怒,但方若水军衔官职比他高得多,他也不好逼问,割了块肉烤着,心中只在默默地想着:“那楚帅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方若水也会吓成这样子。” 那块肉被烤得“滋滋”作响,因为涂过一层糖水,一烤便结了一层焦脆的皮,味道极是香浓。郑司楚咬了一口,正打算找机会再问问看,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哗,方若水和郑司楚都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个人已抢了进来。 这是个士兵,满头大汗,一脸惊恐,一进帐便大叫道:“将军,敌军攻来了!” “什么?”方若水猛地站了起来,郑司楚也大吃一惊。他们算定敌人定会来夜袭的,然后将计就计,借暮色掩护混入城中,一举破城,却万万料不到敌人竟然会大白天冲出来。 方若水抄起边上的头盔戴上,叫道:“全军立刻整顿,马上迎敌!敌人来了多少?” 那报信的士兵道:“不知有多少,只觉得铺天盖地,好象总在万人上下。” 敌军一共也只有一万两千左右,难道竟然是倾巢出动?方若水骂了声脏话,道:“本钱全都拿出来了。好,就怕你不出来。” 第十四节 方若水一军就有一万五六千人,加上一万火军团,共和军可谓占尽上风,敌人正面来攻,绝对讨不了好去。今天难道就是决战了?郑司楚心中略略有些慌乱。毕炜所说的一厢情愿,正是如此吧。郑司楚心中一阵慌乱,也跟着站了起来。敌人绝不会按照你的思路来的,必须将各种反应都考虑周到。可是自己偏偏不曾想到敌人竟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出击,毕炜和方若水同样不曾想到。 方若水冲出帐去,叫道:“全军戒备,迎战!” 方若水的军队都是精兵,命令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一瞬,所有的士兵都整装待命,立好了阵势。虽然事态紧急,但全军竟然一点都没有忙乱。郑司楚道:“方将军,我去守着飞艇!”转身跳上了飞羽便向火军团中奔去。 五德营的目标定是飞艇,但郑司楚实在想不到对手竟会如此攻击。正面攻击,己方铁定不会吃亏,难道对手是走投无路,要孤注一掷了? 不,不会。以对手的能力,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何况对手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么,敌人在这次行动背后定会有别的举措。 郑司楚只觉背上有些寒意,不知什么时候额头也沁出了汗珠。原先他觉得自己熟读兵法,较诸古之名将亦不多让,然而此时才觉得战场之上千变万化,远不是套套兵书便可取胜的。 如果真要成为名将,这条路还长的。自己岂但不及毕炜,就算与方若水相比也大为不及。至少,如果自己是方若水的话,这次敌人的奇袭就会让自己乱了方寸。也只有到这时,郑司楚才知道自己与真正的名将距离有多远。 飞羽的脚力极快,转瞬间已到了火军团的中军。此时敌军前锋已到雅坦村外,看样子马上便要交手,郑司楚一到中军,先前那军官便迎上来叫道:“郑参谋,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叫道:“敌人攻上来了!” 那军官吓了一跳,道:“什么?林将军就在那边,我立刻前去报知。” 毕炜的副将名叫林山阳,跟毕炜已经好多年了。这人虽然没有出类拔萃的将才,却也中规中矩,恪尽职守。也不消那军官报知,他已经从营中出来,喝道:“全军上马,准备迎战!” 郑司楚拍马到了林山阳跟前,道:“林将军,毕将军在哪儿?” 林山阳正指挥着火军团整军,听得郑司楚的话转过头道:“郑参谋啊。毕将军去试马还不曾回来。” 敌人来得太急了,谁都不曾想到,以火军团之能,居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虽然勉强成军,队列还有些乱。郑司楚心中着急,脸上却仍是不露出来。他只是行军参谋,也没有领兵之权,只能看着林山阳布置。不过林山阳虽然不是那种惊才绝艳之人,布置得却规规矩矩,毫无破绽。只看了一会,郑司楚便已放下心来。 如果是夜间遭敌偷袭,可能敌人还会侥幸得手。可现在敌人这般正面攻击,绝不会有什么便宜的。朗月省地形高险,路途艰难,火军团赖以成名的巨炮只带来了一门,其余的都是劈山炮、虎蹲炮之类的小炮,但小炮有小炮的用途,只短短一瞬,火军团已布成了三叠阵,只等敌人攻上来了。 可是,郑司楚心中却仍然放不下心来。正因为见到林山阳应对得法,他对敌人的这次举动更加怀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郑司楚不相信让方若水胆战心惊的五德营会真的变得如此不济,敌人一定有什么别的打算。 方若水已经在与敌军交战了。由于他的兵力并没有优势,一时间竟斗了个难解难分,厮杀声远远地传来,震得地动山摇。郑司楚一时也没时好做,站在了那飞艇边,远远地望去。 厮杀惨烈,朗月省又多风少雨,土壤干燥,一时间尘土漫天,几乎看不清两军的阵势。但听杀声,方若水也并不落下风,五德营兵力其实也不会比方若水多,但好象却在压着方若水打。郑司楚皱起了眉头,默默地想着。忽然前面一阵乱,只听得有人叫道:“快,快,让开道!” 那是医营。医营原本设在雅坦村,但雅坦村遭到攻击,方若水定将他们都撤了下来。原先伤兵并不很多,但此时却足足有数十个伤兵了,大概也是方才与敌人交战时负的伤。郑司楚拍马上前,叫道:“医官,程参谋有没有事?” 当先的一个医官正是给程迪文疗伤的那个,听得郑司楚的叫声,他抬起头道:“程参谋就在这儿,没事。方将军命我们先撤下来。” “敌军攻势很厉害么?” “攻势极强,铺天盖地的都是敌人。” 郑司楚皱起了眉头。此时他已看到了程迪文,程迪文正被包得直挺挺的,躺在一个担架上。他到了近前,却见程迪文好端端的,两个眼睛正在乱转,脸上煞白,但这多半是吓的。一见郑司楚,程迪文便叫道:“司楚,司楚,敌人好厉害!” 程迪文虽与那薛庭轩恶斗过一场,但他还不曾见过真正的两军交战,此时见识过了,才知道两支大军相斗时声势竟会如此之强。郑司楚道:“放心,我们不会输的!”只是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多少有些忐忑。 “郑参谋,你去看看毕将军来了没有。” 林山阳忽然在后面叫了他一声。郑司楚道:“是。”他对程迪文道:“迪文,你放宽心吧。”掉转马头便走。转身时,只见雅坦村中的灰尘更大了。 看样子,方若水竟然有抵挡不住之势。 他到了林山阳身边,却见林山阳的头上竟然满是汗水,在马上不住地颤抖。林山阳也是身经百战的宿将,竟然会慌成这样子,郑司楚也不曾想到。他略略皱了皱眉,林山阳已抢道:“郑参谋,速速请毕将军回来。” 现在火军团加上方若水的部队共有近三万人,如果真的战败,恐怕回去后毕炜和方若水都没脸再活了。林山阳心生惧意,只怕也正因为他是宿将,对五德营知根知底吧。郑司楚点了点头道:“遵命。”他正要走,又想起了什么,向林山阳道:“林将军,方将军定不会败北,不要自乱阵脚。敌军一定也正希望火军团能分兵支援雅坦村,不能落入他们的圈套。” 五德营猛攻方若水,一定是想撼动共和军的阵势。火军团攻击力虽强,但机动力毕竟与骑兵不可同日而语,一旦在行军途中遭到攻击,那些炮火的威力都发挥不出来,便是舍长就短了。 林山阳虽然官职远远高过郑司楚,却点了点头道:“正是。只是我担心方将军顶不住。” 郑司楚道:“骤雨不终朝,敌军攻势不会持久,方将军是共和名将,我们要相信他!” 虽然郑司楚年纪比林山阳要小许多,但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林山阳道:“是。”虽然答应了,可头上的汗水还在流下来,幸好身子不再发抖了。 林山阳有他的本领,也许能不折不扣地遵循长官的命令,是毕炜不可或缺的帮手,可是他毕竟不是个独挡一面的大将之材啊。郑司楚有些感慨,偏偏这时候毕炜又出去试马了,也许,五德营正是要抓住这个机会,才发动攻击的。 突然,他浑身也是一抖。如果仅仅是趁毕炜出去试马,只能得势于一时,毕炜马上就会回来的,五德营发动这么大的攻势,难道真有信心在毕炜不曾回来的短短一刻击溃方若水么?真有这样的信心,只怕方若水早就丢盔卸甲逃回来了。 此时林山阳已镇定了些,却见这个极受毕炜看重的年轻参谋却开始发抖。他有些诧异,道:“怎么了?” 郑司楚定了定神,道:“林将军,毕将军平时是在哪儿跑马的?” 林山阳道:“在后方啊。有什么意外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只怕……只怕敌人真正的目标是毕将军!” 五德营挑这机会攻击,定已摸清了毕炜的行踪。如果毕炜真个遭伏遇难,火军团群龙无首,士气也急转直下,敌军大概真个有取胜之机。他心中又惊又惧,也不和林山阳多说,叫道:“林将军,给我二十个人,我立刻去找毕将军。” 林山阳也已约略知道敌人的打算了,他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喝道:“关敏中,你带两个什随郑参谋前去!” 边上一个军官应声道:“遵命。”郑司楚也不多说了,道:“跟我来!”拍马便向后冲去。 敌人深知地形,上万人行军的话自然瞒不住行藏,但如果只有二三十个,那谁也发现不了。陈忠带了两百人从天炉关出发,共和军就不曾发现。如果这些人抄后路拦住毕炜的归路,那就大事去矣。 他带着这些人扬鞭奔去,一路上火军团的士兵纷纷侧目,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毕炜真的被敌人斩杀了,也许他们会更加茫然不知所措吧。郑司楚想着,手也不禁握得更紧。 郑司楚的飞羽跑得太快,其余几人的座骑没有那么好,已经有些落后了。郑司楚先前还等了等,但只消一会他们便又落在后面,他也不再等候,道:“关将军,我先走,你们追上来。” 毕炜因为渐入老年,又久未上战场,因此每天都和亲兵跑一个时辰的马健身,他是向后方去的。按理,来回一共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现在大概正要回程。虽然跑马不是狂奔,也不会太远,但半个时辰至少也可以跑出十多里地去。郑司楚走了一段,仍然没有看到毕炜的影踪,心中更是惊恐。他也不再顾忌飞羽,加了一鞭,飞羽神骏之极,加鞭后更是四蹄生风,将关敏中诸人远远抛在了后面。 转过几个山嘴,前面越发荒凉。朗月省原本就人口不多,这条路走的人更少,坑坑凹凹的尽些些碎石土块,夹杂着一些从山顶掉下来的雪块。如果不是因为朗月省很少下雨,只怕这条路早就无法走人了。 郑司楚转了一个弯,忽然从前方发出了一声尖响,却是什么铁器折断的声音,其间还有人的惨呼。这一声惨叫很是响亮,他吃了一惊,但心中却也多少定了下来,知道定已追上毕炜了,当即叫道:“毕将军,毕将军是你么?”双腿一夹,马靴上的马刺一下刺入飞羽两肋,飞羽负痛之下,跑得越发快了。 他刚喊出,只听得毕炜叫道:“郑参谋,快来!” 毕炜的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郑司楚心中稍稍一宽,知道他现在还没事。前面又是一个大转弯,他冲过这山嘴,只见一条小道夹在两山之间,一些人正聚在那儿,看衣着,正是五德营的人。 第十五节 果然有埋伏!郑司楚心头一凛。这个地方两边都是高耸云天的崇山峻岭,毕炜被阻断归路,便只有杀开一条血路才能回来了。他将白木枪用双手握着,一手勾着马缰,紧盯着拦路之人。 那儿有三十多个敌兵,面朝山谷之中,队伍后面的一些士兵已听得郑司楚的叫声,纷纷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这些人都没有骑马,手中兵器长短皆备,用短刀的更多一些。这些人将山谷口堵了个结结实实,看不清里面情形,也不知毕炜在哪里。 那些人乍闻有人前来,都吃了一惊,但见只有郑司楚一个人,只听得有个人喝道:“杀了!”本已转过身的十来个士兵倒有一大半转了回去,只有四个人仍向着郑司楚冲来,想必他们觉得有四个人就足以拦住郑司楚了。 虽然只有四个,但这四人生得骠悍精壮,都非庸手。郑司楚把白木枪托在手中,心中不免有些恼怒。方才说话那人声音尖脆,似乎年纪也不大,话语间颇有轻蔑之意,看来并没有和陈忠一起出去过。如果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恐怕不会这么小看自己吧。 他轻轻一踢飞羽的两肋,飞羽一声暴叫,猛地向前冲去。那四人没料到郑司楚竟然会如此快法,最先的一个不禁一阵惊愕。那人手里拿着一口单刀,郑司楚也不等他动手,白木枪向那人当心刺去。那人手脚却也快极,虽然失了先机,单刀还是举了起来,但他动作虽快,却远远及不上郑司楚的这一枪,单刀刚刚举起,白木枪枪尖一下按在那人刀面上,那人只觉一股沉重之极的力量传来,单手根本挡不住,枪尖沿着刀面滑过,“嚓”一声,正刺入那人咽喉,那人连叫都没叫出声来便已倒地。郑司楚出手极快,一枪搠倒此人,手腕一抖,还不等那人倒下,枪尖收回,已向第二个刺去。那第二个也根本不曾料到郑司楚的动作会快到这等地步,见他刺倒了一人,居然还冲上前来想要挡住郑司楚,但郑司楚的枪一伸一缩,直如电闪雷鸣,一枪又刺入这人咽喉,伤处与先前那人一般无二。 这两枪使得如行云流水,紧凑之极,两枪便如一枪。只一眨眼功夫便已刺翻两人,郑司楚心中不由有些得意,长枪一提,正待顺势向第三人刺去。那第三个此时已吓得呆了,居然忘了还手,眼看这一枪正要将他刺翻,突然眼前一黑,一股厉风扑面而来。 虽然看不清,但郑司楚已知道那是一个铁弹子。他不惧旁人,最怕的还是这个放暗器的敌人,此时白木枪已经刺出,收也收不回来,他脑筋转得极快,左手一扬,已护住面门。那颗铁弹子来势极速,他的手刚举到面前,铁弹子便已射到,旁人只道这一弹定会将郑司楚手臂打穿一个血洞,哪里只是“啪”一声响,那铁弹子竟然象打中了一块铁块,斜飞出去。 乍见之下,那些敌军都吓得面无人色,只道郑司楚有什么能够刀枪不入的法术,虽然有不少人都转过身来,却没一个敢上前的。郑司楚磕飞这颗铁弹子,长枪一紧,仍是刺向那人咽喉,眼看便要刺入,边上忽地横来一个枪尖,一下架住郑司楚的长枪。此人力量不小,郑司楚只有单臂使枪,枪头一错,在那人颈边擦过,划出一道伤口。 这虽不是致命伤,却也刺得那人鲜血淋淋,仰天摔倒在地。他正待补上一枪,忽听得有人叫道:“此人臂上定有护腕,不要怕他!” 郑司楚以手臂挡开铁弹,那些人莫测高深,确都有些害怕,听得那人的话,才定下神来。此时又有两个人冲上前,拦住郑司楚的长枪。此时有三人同时攻来,郑司楚登时大感吃力。他借飞羽的脚力在转瞬间让敌人二死一伤,但五德营确非泛泛,一旦立稳脚跟,便不易取胜了。那三人刀枪并举,更是不住往飞羽身上招呼,郑司楚只能用极快的手法挡开他们的武器,极是吃力。 骑兵的威力自是比步兵大,但一旦成胶着之势,骑兵就不及步兵灵活。郑司楚心知任由敌人攻来,自己绝讨不了好去,何况那发铁弹之人还会来暗算,更难抵挡。他长枪疾发倏收,一枪之间在那三人面门一晃,趁那三人一闪,猛地一提手,两脚夹住飞羽向上一耸。飞羽善通人意,一跃而起,竟然从那三人头顶一跃而过。 敌兵没想到郑司楚的马也有这等本事,被郑司楚的白木枪晃得眼前一花,便连他的人都看不见了,正在诧异,郑司楚已冲入人群之中。他意不在伤人,只是向前冲杀,五德营虽强,也挡不住他的去路,当者披靡,纷纷闪开,眨眼间已被他冲开一条路。 五德营一共也只有三十多人,越往里,那些人也越强。郑司楚先前冲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冲过了三层阻截,面前已只剩五六个人了,也已经可以看到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躺着几匹死马,想必是毕炜的坐骑,也不见毕炜的人影。他心下大急,叫道:“毕将军!你在哪儿?” 他刚喊出,面前的一个拿着弹弓的敌兵忽然举起弹弓来对准了郑司楚。郑司楚心知此人定是那打铁弹子之人,此时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要闪也闪不掉,手起枪落,白木枪脱手而去,向那人掷去。 郑司楚在军校中也练过投枪,不过并不甚精,只能在十步之内中的,十步之外就没把握了。但此时与那人相距也不过五六步,这一枪也没有不中的道理。那使弹弓的手中没有长兵,他也根本想不到郑司楚的长枪竟会脱手,吓得脸色一变,不敢再发铁弹,将头一侧,哪知郑司楚一踢马肚,飞羽如疾电穿云,向前一纵,竟然比白木枪更快,登时追上。郑司楚一把捞住枪杆,重又握在手中,趁势向那人刺去。 这一手使得匪夷所思,那人哪里会想到郑司楚的长枪脱手后还能抓在手里,此时身子一侧已失去平衡,郑司楚的枪已到他面门,已根本闪不开了。此人一张脸已变得死白,竟然伸手来抓郑司楚的枪尖。白木枪枪尖锋利之极,那人手脚快极,抓是抓住了,却也登时皮开肉绽,鲜血崩流,可仅仅是稍稍阻了一阻而已。 这一枪已废了他一只右手,郑司楚虽然知道这一枪下去,此人铁定被挑死,但想到这人本领非凡,一时间却怔了怔,有点不忍下手。只这一怔的功夫,边上忽地伸过一支长枪,一下架住了郑司楚枪尖。郑司楚只觉右臂一震,这一枪力量也不甚大,但用力极是巧妙,竟然不下于那薛庭轩的手法,他只是单臂使枪,那人的一枪又用得恰到好处,白木枪被托得向上一抬,“嚓”一声脱出,已刺不中那持弹弓之人了。只是白木枪枪尖到处,将那人的手割得支离破碎,指骨也断了两根,食中二指一下飞出。 五德营确是人材济济,怪不得毕炜会被拦在这儿。郑司楚无心恋战,白木枪一绞,已将那人的长枪推开,冲过了这人的拦截。到了那几匹死马的地方,有人叫道:“郑参谋,快过来!”正是毕炜的声音。郑司楚循声看去,只见毕炜和三个亲兵正躲在一块巨石后面,手中都握着一把短弓。他们出来跑马,也都没带长兵,但都带着短弓,火军团士兵弓术都相当高明,五德营一时还冲不到他们跟前。郑司楚拍马转过那块巨石,下了马道:“毕将军,末将来迟,还望恕罪。” 到了此时,毕炜仍然声色不动,微微一笑道:“郑参谋,你来得不迟。”他年轻时便长着一脸虬髯,老了仍留着这一部胡须,只是有些花白了,看去仍如闲庭信步,视敌若无物。 郑司楚道:“敌军正在攻击,毕将军,马上会有大批弟兄过来增援,请放心。”他知道敌人定也听得到自己的话,虽然他只带来了二十人,不过吓吓敌人也是好的。 毕炜道:“好,等他们来了我们就杀出去。”他在郑司楚肩头轻轻拍了拍,又低声道:“好小子,不墮家风。” 他虽然镇定自若,却也没想到会在后方遭敌人伏击。敌人又强悍之极,只道今番无幸,谁知郑司楚如同从天而降前来救援,心中也不禁感激,暗称侥幸。 五德营即使今非昔比,仍是一支了不起的部队,绝对不能有丝毫小看。他默默地想着。原先五德营处处都在他算计之中,毕炜对他们也不知不觉有所轻视,一时大意,以至于遇险。他也知道郑司楚所称“大批弟兄”定是在吹牛,敌人布置丝丝入扣,以正兵攻击,再以奇兵设伏,奇正相合,既合兵法,又不拘泥成法。五德营有这样的指挥官,也难怪方若水会碰一鼻子灰。 他小声道:“战事如何了?” 郑司楚道:“在方将军与林将军指挥下,敌军正在败退,毕将军放心。” 毕炜淡淡一笑,知道郑司楚定是又在吹牛了。方若水是惊弓之鸟,林山阳又乏应变之才,敌军有备而来,定不会这么快就败退的。不过共和军兵力占优,毕炜也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输。他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先守着。”如今当务之急是回到营中,只是敌人仍然拦住路口,郑司楚来时如同疾风骤雨,敌人措手不及之下让他冲了进来,但进来容易出去难,自己几人的坐骑在遭伏时被敌人射死,仍然冲不出去,只能暂且等候,静观其变。 郑司楚没有他那么镇定,冲进来时出手如电,也想不了太多,此时却在想着该如何冲出去。毕炜带了五个亲兵,其中两人已经战死,一个也受了重伤,现在还能动手的连自己也只剩了四个,敌人虽然被自己杀了两个,刺伤两个,仍有三十人之多,力量悬殊,他实在没底,唯一的希望就是关敏中能早点过来。 这时一个正在看着外面的亲兵忽然扭头道:“毕将军,敌人又要上来了!”他手握短弓,腰刀也已拔了出来放在身边,只是头盔已掉歪在一边,头发被汗水濡湿了,尽搭在额头,神情有些张皇。 毕炜道:“不要慌,看准了再放箭。”他们每人都带了十来支箭,战死者的箭囊也已取下放在身边,箭矢暂时还够用,但毕竟不能一箭射死一个敌人,只能节省着用。 那亲兵道:“明白。” 这时方才说话那人又大声道:“毕炜将军,你若束手就擒,我们饶你不死,否则就要格杀勿论了。” 毕炜大笑了两声,道:“五德营真个败落了,竟然还会说这等话。只有死毕炜,没有投降的毕将军。” 他的声音豪爽之极,郑司楚也不由大为心折。他以前对毕炜深有不满,觉得他不体恤士兵,但此时见他豪气干云,又甚是佩服。 名将就是名将,即使名将有时也会失算,但那种气度仍是别人比不上的。郑司楚心中却又一阵气苦,他虽然想成为名将,可是象毕炜这般视生死如无物,他自觉就做不到。 那个五德营领头的听得毕炜的话,冷笑道:“那好,就带个死毕炜回去。”说罢,十多个敌人猛地向前冲来。 郑司楚虽在和毕炜说话,眼角仍在看着外面,只见敌军分出一半冲来,心中打了个突。五德营设伏,也没有带盾牌,这般冲上定会有不少人被射死,但敌人毕竟人多,一旦冲进来,自己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他拉过飞羽,将缰绳交给毕炜道:“毕将军,如果敌人进来,你骑我的马冲出去,我护着你。” 毕炜接过马缰还不曾说话,一个亲兵忽然尖叫道:“他们来了,小心!”说着一箭射出。这亲兵虽然说话惊恐不安,箭术却也甚高,出手平稳,另一个亲兵也在向外发箭。郑司楚一时也不知道他说的“来了”是什么意思,忽然毕炜喝道:“当心!”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拔出腰刀向上劈去。 一个敌人从这块巨石上跳了下来! 郑司楚先前也看得清楚,这石头有一人多高,两头平平,如屏风一般挡住,毕炜借这地形之力才以区区五个人抵挡到现在,没想到这人竟然能翻过石头而来。 这人手中所握,正是一柄细细的长剑! 郑司楚与这几人交过手,知道这些人剑术极为高强。这样的剑术在马上没什么大用,但步下相争,只怕毕炜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他右手往左手袖筒中一插,一把抽出无形刀。方才那人以铁弹子攻击,就是被他用袖中的无形刀格开的。 无形刀刚抽出来,那剑士已跳到了毕炜头顶,一剑向毕炜颈中斩去,看样子真个要取他的性命。毕炜已站直了,腰刀向上一封,一般人自会被封住,但那人的长剑却如同活的一般,也不知怎么一扭,竟然从毕炜的刀势缝隙中穿过,仍是平平斩来。毕炜心中一寒,只是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纵是战死也不愿退缩,这一刀没能格住敌人,也不慌张,趁势向那人面门砍去。 这是两败俱伤的招术,那剑士脸色一变,却也不敢和毕炜搏命,手下不由一缓,他人还不曾落地,这般一缓,反而给毕炜抢了先机,眼看这一刀要先行劈中他了,哪知这人的脚尖在巨石的一个突起上一点,身体如同一朵棉花一般轻轻飘起,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居然又落回了石顶上,毕炜的刀也砍了个空。 好本事! 即使现在是敌人,郑司楚也不禁由衷地赞叹。五德营奇才异能之士极多,陈忠的神力,薛庭轩的枪术、那人的弹弓之术,还有这人的剑术,都是第一流的本领。这些人如果在共和军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可惜,现在他们都是敌人。 毕炜一刀砍空,心中一沉,知道不妙了。这剑士出手进退自如,行有余力,定有后招。但他这一刀用力过猛,一挥出便收不回来,那剑士闪过一刀,脚尖在石顶一点,重又扑下。这般一错,毕炜中门大开,这回他就是想拼命也无从拼起,心中正自一寒,却听得郑司楚一声断喝,眼前有一道白光闪过,那剑士的长剑“嚓”一声被斩断。 那剑士没想到郑司楚的佩刀竟会锋利至此,又是一怔,可这回发怔却事关性命了,他眼前一花,郑司楚将白木枪往地上一撑,人一跃而起,手中的刀向他面门劈来。这人剑术高明,手上顺极而流,一剑挡去,只是他也忘了长剑已被斩断,这一挡只挡了个空,他只觉胸前一疼,郑司楚的无形刀已插入他前心,这人眉头一皱,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毙命。 这人本领非凡,却只是一瞬间便被郑司楚格杀,毕炜也不禁有些咋舌,心道:“这郑司楚的本领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 第十六节 此时郑司楚已然落地,那剑士的尸首也“啪”一声摔在他身边。郑司楚将白木枪倒着递给毕炜道:“毕将军,快走!我护着你!”他见敌军不顾一切扑上,那是不再顾忌伤亡,要速战速决了,心知定是挡不住,当务之急便是护着毕炜离开。毕炜也知敌人要孤注一掷,不再推抵,接过白木枪来,一跃上马,向那两亲兵喝道:“快走!” 那两个亲兵正在放箭,听得毕炜的声音,拿起短弓奔了过来。郑司楚正待要走,忽然听得有人喝道:“混蛋!” 这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他也不抬头,眼角余光扫去,只见有两个人同时从石上跳了下来。那又是两个剑士,衣着打扮与方才那人一般无二。这两人没方才那剑士快,缓了一步才赶到,正看到郑司楚一刀杀了那剑士。他们与那会打铁弹子之人合称五剑斩,五人同枝连气,私交极好,此番来了四个,结果居然有一半死伤在郑司楚手下,心中又痛又怒,一时竟不顾正要逃跑的毕炜,两人同时向郑司楚攻来。 这两人居高临下,双剑齐出,交叉成十字形,斩向郑司楚头顶。他们剑术本高,出手更快,郑司楚伸刀向上掠去,只道能一刀将他二人的剑割断,哪知无形刀刚一出手,那两人在空中忽地一击掌,已向两边分开,两把长剑也一下分开。这一招匪夷所思,但郑司楚知道这几人剑术极高,这一刀也不用老,单脚一点地,人已跳向右侧,无形刀仍是向左边那人砍去。 以一敌众,若是混战一场,必败无疑,只有先易后难,各个击破,方是取胜之道。但这两个剑士剑术高超,以一敌二,郑司楚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是剑是握在右手的,在他左侧那人的剑离他稍远一些,出手也困难些,郑司楚在极短的一瞬间便已想通此理。他虽然也知道这一刀定砍不中这人,但至少可以让这人慌乱一些,谁知一刀砍出,这人的右臂忽地一扭,这条手臂便如没骨头一般,长剑斜掠而出。 这人的剑术竟是这些人中最高的! 郑司楚心中一寒,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咬了咬牙,无形刀也不变幻,仍是中宫直进,刺向那人前心。无形刀的刀质天下无双,只望一刀能斩断那人的长剑。可是这一刀刚刺出,那人的剑又是一抖,剑尖突如长了眼睛一般,一下让开了无形刀,居然弯着刺过来。 这一招郑司楚再挡不住了,“嚓”一声,剑尖已刺入他的右臂。郑司楚只觉一股巨痛传来,鲜血已飞迸而出,他知道已到生死关头,脑中却突然间空明一片,用右手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掷,无形刀脱手飞出。这一掷之力也不甚大,但无形刀锋利异常,那剑士也没料到郑司楚居然会用这等招式,眼见无形刀当胸刺来,吓得脸也变了,右手剑来不及发力,左手猛得一挥。这一掌正击在无形刀的刀刃上,无形刀被他击得飞了开去,但他的左手也被刀刃削去了半截,痛得惨叫一声,剑也不要了,猛地向后跃去。只是他本领虽高,却忘了背后是那块大石,“砰”一声重重撞在石壁上,撞得眼前金星乱冒,正在吃惊,胸前忽地一疼,那无形刀不知何事又已刺在他前心。 原来郑司楚右手将刀掷出,便已紧紧盯着刀把。在军校中他便以刀术出色而著称,出手也快得异乎寻常,一见无形刀被那人击开,左手已一把捞住刀柄,趁势刺去。若是空地上,郑司楚受伤之下,自然刺不中他,但那剑士正被身后的巨石撞得七荤八素,剑术再高也没用,郑司楚的无形刀不偏不倚刺入他心脏,这剑士哼都哼不出便已毙命。 郑司楚一刀杀了那人,还没松口气,背后忽地一痛,只听得有个人恶狠狠地骂道:“狗贼,受死吧!”他心知是另一个剑士又杀了过来,但此时他体内最后一丝力气也已榨了出来,肩头被刺中的剑都不曾拔下,鲜血还在不住流出来,现在要走路都是勉为其难,根本闪不开这人如雷电交轰的攻势,正在闭目等死,耳边却听得“当”一声响,毕炜喝道:“郑司楚,是好男儿便站起来!” 他转过头定睛一看,却是毕炜骑在马上,以白木枪替他挡开了一剑。毕炜少年时便以勇力出名,今年纪虽大,仍留着当初的神威,横枪跃马,目中神光四射。 那剑士一剑被毕炜挡开,掌心也震得一阵发麻,心中不禁骇然,抬头看了看毕炜,骂道:“老匹夫,真厉害。”毕炜也不和他逞口舌之利,舞枪上前,那剑士用的只是短兵,被毕炜的长枪逼得节节后退,已杀不了郑司楚,但他仍是盯着毕炜,手下毫不松懈,寻着毕炜枪招中的空隙。 毕炜连发了三四枪,将那剑士逼开几步,这时他的一个亲兵失声叫道:“将军!”却是斜刺里一箭射来,正射向毕炜前心。毕炜身经百战,早有防备,左手一下松开了马缰,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那枝羽箭,但枪只是这么一松,那剑士身形已如狂风一般卷了进来,登时冲到马前。 骑兵对付步卒自是大占优势,但步兵也不是全无优势可言。因为骑兵用的都是长兵,如果步兵不顾生死冲到近前,长兵失了效用,往往便是两败俱伤之势。饶得毕炜心雄万夫,此时心中也不禁一寒。 白木枪已转不回来了,毕炜将左手的箭一扔,便要拔出腰刀,只是他也知道多半已来不及,这剑士剑术高强至此,到了这样的距离,可以说便是绝境了。 他的手刚碰到刀环,还不曾拔出来,眼前忽地一花,只听得那剑士一声惨叫,一颗人头直飞起来,鲜血猛地喷出,将飞羽的半边身子和毕炜的左腿也染成了一片红。 那是郑司楚掷出了无形刀。无形刀吹毛立断,郑司楚虽然力量已经不足,但那剑士哪料到他还会有进攻的手段,根本没有防备,无形刀打着转,登时将他的头斩下,一口刀也直飞出去。 这时毕炜的一个亲兵惨叫一声,却是被一支箭射中了额头,箭矢入脑,这亲兵狂叫着向后摔倒,手中一支箭仍是直直飞出,还有一个亲兵面色惨白,已伸手去摸腰刀了。毕炜叫道:“快走!” 郑司楚此时才拔下臂上插着的长剑,踉跄着还想去拣那口无形刀,毕炜一催马,冲到他身边时一把擒住了他背心的衣服。郑司楚人长得不甚高大,也不过百十来斤重,毕炜的力量虽没有陈忠那么惊人,提起他来却也轻轻易易。将郑司楚搁在马背上,毕炜喝道:“别去拣了,快走!” 五德营此番强攻伤亡极大,冲上来的十多个居然死了五六个,其中五剑斩四人甚至是三死一伤,可谓全军覆没。五剑斩是五德营大帅的亲随,负责保护大帅安全,只因此事太过重大,大帅才会派四人前来,而这四人在军中地位都不比那领头的低。一想到回去不知该如何向大帅交待,他的眼中都似要冒出火光来,眼见毕炜上马冲出来,他厉声喝道:“上前,不要活的!” 他们原先还有生擒毕炜之意。一旦毕炜被生擒,共和军也就军无战心,必定崩溃。五德营不惜以全军当成诱饵,便是为了一举成功,哪知眼看已是鱼肉在俎,却又横生枝节,他惊怒之下,再也不顾一切。 飞羽极是神骏,驮着两人也不减速度,已冲过了数人,正要趁势冲过去,哪知这人一跃而出,不顾一切地挡在马前。飞羽的前冲之力极大,这人虽想举刀砍向飞羽的前胸,毕炜一枪早出,“呼”一声,正刺在那人肩头。虽然毕炜发枪仓促,这一枪刺得不深,但那人被这一枪顶得倒飞出两三尺,肩头血已流出,但这人身体灵便,人在空中一折腰,竟不摔倒,稳稳站在地上,喝道:“中!” 这人心知迫不到马前,竟然飞刀袭来。毕炜发枪在外,正待用枪尖去拨,但这人臂力甚大,枪尖磕在刀上,腰刀略略一转,擦着枪杆飞来。这一刀毕炜躲无可躲,“嚓”一声插在他小腿上,毕炜疼得低呼一声,血已直喷出来。 郑司楚被毕炜搁在马前,看得清楚。他心知两人共骑,迟早都要被敌军斩杀,一时也不多想,手一按马鞍,奋起余力一下跳到马下。他受伤甚重,背上虽被斩了一剑,但他穿着软甲,而那剑士的长剑利于击刺,不利劈斩,背后的伤很是轻微,只是右臂的伤势甚重,一条右手也几乎用不出劲。他伸左手一把拔出毕炜腿上的腰刀,叫道:“毕将军,你快走!” 若是平常,郑司楚定不会做这等事。可此时生死攸关,他想到的却只是自己的职责。毕炜见他跳下马来,惊道:“郑参谋,快上来!”郑司楚叫道:“没时间了,快走!”他伸手拍了拍飞羽的马肩,飞羽一声长嘶,一跃而起。此时马背上只坐了一人,飞羽快如闪电,一眨眼便冲出重围,绝尘而去。 郑司楚虽然脑子一热,将毕炜送了出去,此时心定了定,才多少有些后悔。毕炜的两个亲兵都已被斩杀,五德营尽数向他围来。郑司楚心知自己定然无幸,只是他生性倔强,虽然遍体是伤,却仍然兀立不倒。 五德营那领头的军官手中刀已飞出,被毕炜冲过他身去。毕炜的马又快,他们却都无坐骑,眼看功败垂成,恼羞成怒之下,喝道:“杀了!杀了他!”哪知话刚说完,背后忽然射来一箭,正中他的小腿。这人虽然硬朗,却也禁受不住,一下跪倒在地。 这一箭正是毕炜在马上反身射出。他冲出了十几步,已杀出重围,立时反身射出一箭。五德营众人一时间也没想到毕炜竟然会不走,也顾不得去杀郑司楚,纷纷取下弓箭向毕炜射去,没有弓的便冲向毕炜。 毕炜挡开了飞来的数箭,厉声喝道:“放箭!”随着他的喊声,从他身后突然闪出了一队骑军,正是关敏中带的二十个骑兵。山谷中杀声震天,五德营都没有听到马蹄声,毕炜却听到了。 火军团的骑射之术冠于全军,关敏中还没转过山嘴便已听到了毕炜的吼声。这二十人同时发箭,一阵箭雨,冲在最前的十来个五德营士兵立被射倒。毕炜喝道:“缴械者给你们一个痛快,不降者杀!” 五德营虽强,到了此时终于乱了起来,没冲上前的全都向后退去,那领头的也被一个士兵扶着退去。郑司楚本想截住他,但眼见五德营的士兵在火军团箭下纷纷倒地,心中有了种异样的滋味。虽然与五德营交战之时他毫不留手,但一看到五德营的士兵被箭射死,他却突然想起了老师的话。 老师所说的“仁”,到底是什么?在战场上对敌人仁慈,那是不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敌人也是人,一样有生有死。死者不复生,对敌我双方而言,也都一样。 他看着在马上须发戟张的毕炜,毕炜此时的样子便如梦魇中的厉鬼,正指挥着士兵射杀正在败逃的五德营士兵。郑司楚不由暗暗打了个寒战。 仁者之心。对于毕炜来说,这大概是不可理解的东西吧。 五德营虽然败退,却仍是快极,剩下的十多人如水银泻地,一下消失在山谷中。此时关敏中已冲到郑司楚身边,见郑司楚有些呆呆地站着,道:“郑参谋,你没事吧?” 郑司楚漠然抬起头,道:“我没事。” 此时毕炜也过来了,他意气风发,满面虬髯一根根都似竖了起来,到郑司楚身边,笑道:“司楚,多谢你了。” 毕炜这话说得倒也情真意切,可郑司楚却没半点高兴的意思。这时有个士兵叫道:“毕将军,这儿还有个活的!” 地上横七竖八地留下了十多具五德营士兵的尸首,火军团的士兵正在察看还有没有活着的。毕炜喝道:“补一枪!”他刚说出口,郑司楚忽然叫道:“毕将军,请等一等!” 毕炜转过头道:“怎么?” 郑司楚脱口而出,见毕炜脸上有些不悦之色,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毕将军,饶了他们吧。” 毕炜没想到郑司楚竟会为敌军求情,依他的脾气本要怒声喝斥,只是郑司楚方才不顾性命救了他,骂也骂不出口,一张脸涨得通红,怔了怔,方才道:“好吧。”怒气却未消,跳下马喝道:“给我匹马!” 郑司楚心知毕炜定然着恼,不免有点后悔,只是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了。他翻身上马,但身上乏力,一时跳不上去,关敏中连忙下马过来扶了他一把。扶他时小声道:“郑参谋,你胆子可真大,谁都不敢跟毕将军这么说话。” 郑司楚一阵苦笑,道:“我的刀失在前面了,关将军,帮我去找找。” 他二人过去找了一遍,却只是不见失落的刀,想必是五德营退走时拣走了。失了无形刀,郑司楚心中茫然若失,心中大是不安,不知该如何去和程迪文说。等他们回转时,毕炜已带了一半人先行走了,剩下的十个火军团士兵正围着几个俘虏等着他们。毕炜虽然恼怒,却也言出必践,五个俘虏被缴了械,呆呆地坐着,大概在猜疑共和军会怎么来折磨他们。 郑司楚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道:“关将军,我们走吧。” 那几个俘虏大是诧异,其中一个喝道:“要杀便杀,惺惺作态做什么!” 郑司楚也没理他,轻轻一夹马腹,一众人向回走去,那五个俘虏莫名其妙,呆看着他们的背影。 回到营中,只见一片狼藉,大营四处犹有余烬,不时腾起烟尘。战事已毕,各军正在打扫战场。正如郑司楚所料,虽然方若水曾吃过一个大败仗,但这次却没吃什么亏,五德营似乎也并没有以全力攻击,战事一直胶着。但是当林山阳终于按捺不住,派兵前去增援时,五德营突然兵分两路,将火军团从中截开。 这一手极为厉害,几乎要将毕炜的大营攻破。幸亏林山阳也算攻守有方,不曾出大漏子,稍稍吃了点亏,火军团损失了百余人。林山阳本以为五德营定会前来击毁飞艇,他们计策早定,知道飞艇只是诱敌之用,被五德营击毁也没什么大不了,哪知五德营似乎在扑向飞艇,到了跟前,忽然又分兵两路,以一支尖兵猛攻火军团的辎重。 第十七节 林山阳到此时才知道敌人的真正目的原来是此。他大惊失色,急忙调兵回防。火军团战斗力很强,回防也是极速,五德营屡次分兵,攻击辎重的那支尖兵人数已然不多。饶是如此,辎重仍被五德营烧毁了三分之一。 此战两方损失都很小,一共也不过伤亡了三四百人,但全军都大为震惊。谁都不曾想到五德营竟敢主动出击,方若水虽吃过败仗,但他也一直是进攻的一方。围了那么久,几乎要忘了敌人也能进攻的。 郑司楚受的伤也不算太重,回到营中也来不及去医营包扎,先行去毕炜帐中缴令。毕炜此时正在听各路军官汇报战况,一张脸阴晴不定。他满面于思,看不出脸色,但郑司楚看他的眼神便知定是十分恼怒。火军团屡战屡胜,这一次也不能说败,可是被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袭,却连他都不曾想到。 缴了令,郑司楚正要出去,毕炜忽然道:“郑参谋,你去包扎一下,马上来我帐中。” 郑司楚行了一礼,转身出了营。看来,毕炜定要检讨战术,重新定计了。他原本以为敌人都落入了自己的算计,可今日之事让他明白过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五德营也许的确已今非昔比,可仍然不能小看。郑司楚抬头看了看天空,暗自叹了口气。毕炜说自己定计是“一厢情愿”,当初还有些不服气,但现在也知道说得没错。可就算毕炜自己,岂不也是有些一厢情愿? 他到了医营,让医官将伤口包好。臂上伤势甚重,不过那医官说郑司楚运气好得出奇,那一剑居然没伤筋络,只是皮肉之伤,除了力气不太用得出,现在也没什么大碍,过个十来天准好。背上那伤口就更轻微了,可能连伤疤都不会留下。只是见到程迪文时郑司楚有些开不了口,战战兢兢地说把无形刀丢了,程迪文先是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可能怕郑司楚吞没了他这把宝刀,发现郑司楚没说谎后,却十分大度地说没什么大不了,让郑司楚大为感动。 包扎好后,郑司楚到了中军帐去见毕炜。当着众将之面,毕炜将林山阳怒斥了一通,下令全军加强戒备,以防敌人晚间再次偷袭,郑司楚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也甚是敬佩,经过白天一战,他自己根本没想到敌人可能再次偷袭。 会议结束后,郑司楚正要随众将出去,毕炜忽道:“郑参谋,请留步。” 郑司楚心中微微一震,也不知毕炜要说什么,等人都走完了,他转过身道:“毕将军,有何吩咐?” 毕炜指了指身边一张椅子道:“坐吧。对了,郑参谋,此战敌军有三个伤兵被擒,我已下令将俘虏斩首。” 说这话时毕炜紧盯着郑司楚看,郑司楚只觉气息一滞,也说不出话来。毕炜说这话的言外之意他也明白,那是让他以后不得再开口为俘虏求情的意思。他低声道:“毕将军英明,末将不敢置喙。”只是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真的在赞叹毕炜英明。 郑司楚的反应都在毕炜眼里,他嘿嘿笑了笑道:“郑参谋,令尊大人行事雷厉风行,毕某极是佩服,你倒是稍有不同。” 郑司楚心中略略有点着恼,道:“毕将军取笑了,父母是父母,我是我。” “自然,自然。”毕炜似乎也不想再谈郑司楚的父母,往椅背上一靠,道:“郑参谋,敌军此举也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看来他们已看破我们的打算,想再按前计行事是行不通了,你认为该怎么办?” 的确,郑司楚一看到五德营并没有摧毁飞艇,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已全盘落空。自己本以为神机妙算,敌人步步都入囿中,但其实是敌人早看破了自己的计谋,反倒是共和军被敌人牵着鼻子在走。如果火军团一到马上强攻,胜算还更大一些,现在粮草告急,而敌军又步步领先,局面越来越险峻了。他定了定神道:“毕将军,末将定计失误,实在难赎此罪……” 毕炜摆了摆手道:“别说这些话,胜负乃兵家常事,战场上的胜者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这句话那个陈忠也说过。郑司楚默默地想着。不知不觉,他心头似重新燃起了一团火焰,方才的迷惘和不安尽都消失。他道:“毕将军,末将在回来时便已想过,敌人看来已识破我军诱敌之计,我军势必有所变化,但如果我军以不变应万变,敌人……多半不会猜到。”他原本想说敌人一定猜不到,但话到嘴边马上省觉不该说得太满。 毕炜又是微微一笑,道:“不错,敌人想不到的,便是奇计。只是一成不变,自然不行。” 郑司楚道:“毕将军说得正是。敌军不来击毁飞艇,那自然以为飞艇只是诱敌之计,毫无用处,看来他们没有发现其中奥妙,正是我军的可乘之机。” 毕炜脸上笑意更增,道:“说得好,接着说。” 郑司楚已没了拘束,道:“飞艇虽然升不了太高,但是只消不挂吊篮,飞上十余丈还是可以的,可以悬挂炸雷,飞到天炉关城头轰击。我算过,飞艇充足热气后,可以悬挂五百余斤的重物,不用吊篮,足可以挂上百余个炸雷。”说到这儿,他又有些黯然。炸雷大号的一个足有四五十斤重,但朗月省道路崎岖难行,他们带来的大号炸雷一共才十几个,大多是小号的。 毕炜道:“是。我方才就想过,不过不要以炸雷轰击,而是选派身体灵便之人,借暮色偷偷上城。敌人所恃,无非是城头的两门巨炮,只消炸毁这两门巨炮,我军以堂堂之师进攻,哪里有攻不下之理!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郑司楚心中却是微微一震。虽然他想的也是去炸毁那两门巨炮,但在飞艇上悬挂炸雷,毕竟把握不是太大。按毕炜的说法,把握要大得许多,可是在飞艇上入城之人却多半是死定了。 毕炜真个是把士兵当作一件工具啊。可是郑司楚也说不上毕炜这等做法是对是错,如果真按自己的做法,万一巨炮没能炸掉,士兵死得更多。 毕炜还是兴奋之极,不住口地道:“此计必须要大军跟上方能发挥效用。郑参谋,事不宜迟,你马上通知方将军,今日晚间出击!” 郑司楚吓了一大跳,道:“什么?今晚?”共和军刚与敌军激战过一场,他总以为要休整一下,哪知毕炜竟然会下这等命令。 毕炜眼中发亮,道:“正是。敌军此番出击,已尽全力,余力已是不济,多半想不到我们会如此快发动反击。此时进攻,实是难得的良机,胜负在此一举。”他说到这儿,又象自语,又象对郑司楚道:“哼哼,曹闻道这厮,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有什么手段。” 郑司楚心中象被掩上了一只冰冷的手,他默默地看着毕炜。此时毕炜须髯飞扬,大是威武,但在他心底却隐隐地有种惧意。 也许有取胜之机,但这样正面进攻,损失也一定很大。郑司楚道:“毕将军,敌军都聚集在天炉关,这般攻击可是一场混战啊!” 毕炜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仿佛带着些嘲弄。他慢慢道:“郑参谋,不会有混战的。你立刻通知方将军,马上点齐军兵,晚间出发!” 郑司楚心中突地一沉。他不知道毕炜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可是此时毕炜眼神中有一种奇异的东西,让他不得不害怕。他也不敢多说话,只是道:“是。” “晚上就要出发?” 方若水不禁愕然,但马上颌首道:“不错,确是好计,敌人多半想不到我们反击会如此之快。”他想了想,又有点担心地道:“可是我们如何冲进天炉关?他们那两门巨炮好生厉害。”当初方若水派兵强攻,虽然攻势占优,可是队伍一到天炉关下,便被城头那两门巨炮轰得立足不稳,以至于吃了一个大败仗。 “毕将军已下令,让敢死队乘飞艇借暮色习入城,炸毁那两门巨炮。” 郑司楚说这话时也有些犹豫,方若水却一拍大腿,叫道:“毕胡子真敢干!不错,这是条好计,只是可惜了那几个勇士。” 那几个冲进城的勇士铁定会被杀的吧。郑司楚有些黯然。先前他就曾想过要讨令加入敢死队,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冲进去的话是九死一生,不,是必死无疑。 方若水兴奋过后,马上又正色道:“破了城便要打一场硬仗了。五德营也不是好对付的,嘿嘿,我马上点齐兵马。”他虽然说五德营不好对付,却没半点惧意。 郑司楚向他行了一礼,打马回营。一到营中,正好看见一些士兵正拉着一辆大车过来,车上装着许多黑黑臭臭的东西。他叫住一个车边的士兵道:“这是什么?” 那士兵也认得郑司楚,道:“禀郑参谋,这是猛火油,毕将军命我们装进水龙车里。” 猛火油!郑司楚心中又一震,一瞬间,他明白毕炜的用意了。猛火油是和沥青生在一处的一种黑油,可以燃烧,只是浓烟极大,而且出产极少,因此也没有太大的用途。当初他向毕炜献计是因为发现一个山沟里有一个沥青潭,只是没想到猛火油一样可用。毕炜将猛火油装在水龙车里,那定是想要火攻。 水龙是辎重营必备之物,用来灭火的,平时也可以储存食水。毕炜将水龙车全部调用,看来真的是孤注一掷,要一举定胜负了。将猛火油装进水龙车里,这样的主意大概也只有火军团才想得出来吧。郑司楚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点着后,火龙车喷出一道十余丈长的火舌开路。 怪不得毕炜说不会有混战啊。郑司楚几乎可以看到五德营的士兵在火舌下挣扎的样子。这也许是一条好计,可是,这样的计策也实在太过残忍了! 他茫然地看向天空。天色近暮,夕阳在山,殷红如血,映得天炉关两边的两座高山也似在燃烧。 程迪文因为受方若水特别关照,给了他一间小帐单独休养。他躺在床上看看书,倒也得其所哉。正翻着那本兵法,帐帘忽地被挑开,郑司楚走了进来。他笑道:“司楚,你也要来陪我么?” 郑司楚受伤算是不轻不重,原本要休养的话也是可以的。他坐到程迪文身边,道:“迪文,你的伤好点了么?” 程迪文道:“哪有这么快,我不象你,结实得和野猪一样。” 程迪文原也只是顺口开个玩笑,郑司楚却只是勉强笑了笑。程迪文心思甚细,见他面色有异,道:“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想了想,道:“迪文,老伯当年领兵,对付敌人是不是不择手段?” 程迪文道:“当然是。我爹说,战场上你不杀人,便是别人杀你,要取胜,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第十八节 郑司楚一阵哑然。他垂下头,自语似地道:“这道理我也懂。可是,杀那么多人,究竟有什么意义?” 程迪文被他一下问住了,干笑了两下,道:“这你倒问住我了,我也没想过。” 郑司楚伸出手来。这几日接连几番恶战,掌心一下磨起了一些老茧。他轻声道:“迪文,来时我还想着在军中建功立业,那时只知道为将者当体恤士兵,同甘共苦,对敌则要毫不留情,可是,现在越来越觉得战争没有意义。我也杀了不少人了,看着那些人在我刀枪下送命,我就想,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非死不可,难道就不能不杀人么?” 这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在毕炜跟前自不敢说,只有在程迪文面前才说出来。程迪文大吃一惊,他一向觉得郑司楚坚强如铁,却不知他心中原来如此痛苦。他伸手拍了拍郑司楚的肩头,道:“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该听说过吧?这些头痛的事让该想的人去头痛吧,我们都是军人,只消按令行事便是了。” 嘴上这般说,程迪文心中却暗自寻思:“父亲说过,想得多,痛苦也多,果然不错。” “失败了?” 星楚眼中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颓唐。此次出击,实是双管齐下,她原本也没觉得两组人马都会成功,但总觉得那一支奇兵刺杀,把握甚大。毕炜自以为得计,故意将空门让给自己,这次将计就计,实可让他自吞苦果,没想到刺杀一无所获,反是原先就不太觉得能成功的偷袭敌军辎重之举倒成功了一小半。 错了,错了!她心中暗自悔恨。如果这次能将共和军的粮草辎重尽数烧毁,那他们不战自乱,此战己方将大获全胜。可是自己却高估了敌人的反应,总以为共和军定会全力守护辎重,以至于坐失良机。 接下去,敌人一定会发动攻城战,而秋季已临,敌方定要在冬季以前结束战争,接下来的战役一定会惨烈到极点。想到这里,星楚心头象针扎一般疼痛。她自幼生长在军中,恶战也见得多了,亲眼看到许多熟识的长辈战死沙场,也更知道战争的可怖。 不战而屈人之兵。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想起了当年的楚帅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兵家至高境界,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自己也努力往这方面做,敌人显然也想做到这一点,可是,双方都失败了。现在,正面一战已不可避免,即使这一次能击退敌人,共和军绝不会罢休,马上又会有援军到来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远走高飞,另谋出路吧?可是她知道,这个建议曹闻道绝不会同意。现在敌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了? 她坐了下来,陷入了沉思。那个带队的队官见楚帅走神了,也不敢走,嚅嚅地道:“楚帅……” 星楚抬眼看了看他,道:“还有什么事么?” “毕炜是被一个叫郑司楚的小将救走的。” 一听到这三个字,星楚浑身一凛,登时站了起来,道:“你杀了他?”那队官没想到楚帅的反应会这么大,忙道:“楚帅,您认识他么?” 星楚摇摇头道:“不认识。你杀了他么?” 那队官苦着脸道:“没有,这少年年纪不大,但本领高强,出手狠辣,五剑斩有三个便是死在他的手上,我杀不了他。” 星楚只觉心头一阵寒意。父亲对自己说起这个郑司楚时,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自己的两次奇袭,这人都在最紧急的关头出现,此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那队官又道:“不过我夺下了他用的刀了。他这把刀很好,极其锋利,楚帅您看。”他说着从身上解下佩刀,双手捧着递给星楚。 原先的刀取出了,插在里面的是把无形刀。因为无形刀比一般的刀要细短一些,拔出来时有些空落落的。星楚抽出半截来看了看,赞道:“真是好刀。” “楚帅,这刀您用吧,希望您能格杀此獠,为我们报仇。” 这队官也自负刀法绝世,但此番可谓一败涂地,自己腿上还吃了一箭,心中对郑司楚已是恼怒之极。星楚道:“好吧,你放心,若有机会,我定会用这郑司楚的人头来祭阵亡将士的英灵。” 送走了这队官,星楚在屋里踱了两步,对边上的侍女道:“小慧,给我备马,我要去城头看看。” 那侍女小慧道:“楚帅,现在要吃晚饭了……” 星楚淡淡一笑:“前线将士正在浴血奋战,一顿晚饭算得了什么。” 天炉关上,许多五德营的士兵正在吃着饭菜。和共和军不同,五德营因为背后有大本营,他们的伙食很不错,有肉有饭,热气腾腾。相比较而言,远处共和军的营地就显得萧条多了。城头上的士兵见到星楚,纷纷立正请安,全军士气甚是高涨。今天一战,虽然胜负未分,但烧毁了敌军一小半辎重,也算达成目标,五德营的士兵对取胜更有信心了。 可是星楚知道,真正的恶战即将来临。 她巡视了一周,曹闻道和陈忠闻讯都赶了过来。他两人今天带队冲杀,此时也都驻在城头。曹闻道马快,到了星楚马前,立时跳下马来,行了一礼道:“楚帅,末将曹闻道有礼。” 星楚对曹闻道这种过份的礼节总是不太习惯,她跳下马道:“曹叔叔,不要多礼了。” 曹闻道脸上还带着兴奋之色。他对共和军知根知底,清楚毕炜的手段,自知以自己的能力定敌不过他,原先对星楚多少有点不放心。但战争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五德营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当敌军援军到达后还能主动出击,损失也极小,他登时信心大增,只觉将帅位让给星楚实是做对了。 星楚道:“曹叔叔,敌军有什么异动么?” 曹闻道皱了皱眉,道:“别的也没什么,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他们还在给那飞艇鼓气。” 飞艇只是引诱五德营出城的诱敌之计,星楚已经看透了,所以此次出击并没有毁掉那飞艇。可是共和军居然还要给飞艇鼓气,连她也有点糊涂。她拿过一个望远镜来看了看,道:“是啊,奇怪,难道飞艇真的有用么?” 在朗月省,因为空气稀薄,连飞行机都很难上天。这一点她也约略想到了,甚是苦恼,因为如果是在平原地带,只怕飞行机早就试验成功。可是共和军的飞艇难道真的可以飞上天么? 星楚心头一震。如果飞艇并不是诱敌之计,那自己这一步失算便是致命的了。虽然心中不免惊慌,她脸色仍是平静如常,道:“曹叔叔,马上召集将领商议。” 曹闻道道:“这么急么?” “共和军很可能连夜发动进攻!” 曹闻道吓了一跳,道:“什么?他们这么快?还有这个能力么?”五德营白天发动进攻,已是全军出击,将士多少有些劳累,想来共和军也是如此,他根本没想到毕炜会连夜攻击的。 “曹叔叔,我听你和爹爹说的关于毕炜的事,此人心胸狭小,好用计谋,也不太体恤士兵,八成会连夜攻击。” 曹闻道点了点头道:“是,毕炜心胸是太小了点。”说到这儿心头又不免一疼。当初与四相军团并肩作战,如果不是毕炜不忿楚帅执掌帅印,在最紧要关头胁裹水军团反叛,只怕共和军也不会存在了。 可是,历史是没有“如果”的。 第十九节 暮色渐浓,飞艇也已经鼓起来了,但拉着飞艇的几根绳子还是松松的,看来即使什么都不挂,飞艇也不会飞得太高。 郑司楚绕着飞艇走了一圈,正在看着,一个毕炜的亲兵过来道:“郑参谋,毕将军请你过去。” 毕炜就在附近,身后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火军团士兵。郑司楚打马过去,向毕炜行了一礼,道:“毕将军,末将有礼。” 毕炜顶盔贯甲,一杆长刀搁在马前,极是威武。看着郑司楚,毕炜微微一笑道:“郑参谋,你伤势如何?” 郑司楚道:“没什么大碍。”虽然说没什么大碍,但右臂还在隐隐作痛,看来力量只及得没负伤时的一半。 毕炜又笑了笑,道:“来,看看我选出的敢战士。丘崇武,过来见过郑参谋。” 那丘崇武个子很小,不仅是他,五个敢战士都是小个子,每个人都相当精悍。可是要靠这五个人去炸毁那两门巨炮,郑司楚也觉得把握不大。当着毕炜的面他自然不敢多说,只是向丘崇武道:“丘将军赤心为国,真是我共和军的忠勇战士。” 这五个敢战士定是有去无回,丘崇武却似毫不在意,笑道:“为国牺牲,是我共和国公民应尽的义务。毕将军,请你等着好消息吧。” 毕炜道:“好。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出发了。” 再过一个时辰,天炉关上下定会死尸遍地吧。 郑司楚心头一阵烦乱。出发时他也觉得为国牺牲,在所难免,在军校中老师同样说过,对待敌人要象严冬一样冷酷无情,所以自己出手也毫不留情。可是,敌人究竟是什么?杀死敌人,究竟又能换来什么? 如果共和国必须建立在千千万万的死尸上,那这个共和国又算什么?和一家天下的帝国又有什么不同? 毕炜自然没觉察到郑司楚在想这些,对那丘崇武道:“丘将军,你速去准备。一旦炸毁巨炮,全军就会立刻冲上,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这个任务!” 丘崇武行了一礼,向那飞艇跑去。因为飞艇升力不够,所以下面根本没有装吊篮,只是用绳子编了几个绳网,可以让人坐在上面。此时飞艇已鼓足热气,下面的火堆也已将烬,军中只点着一些小小的火把,映得人脸上忽明忽暗,恍如鬼魅。 毕炜仰头看了看天空,笑道:“老天助我!今天无星无月,正是奇袭的良机。” 朗月省很少下雨,但现在却浓云密布,看样子即将有一场暴雨。如果暴雨来临,共和军的攻势更难进行,但现在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飞艇在空中飞时又是无声无息,即使到了城头他们也未必会发现。 郑司楚也看了看天空。夜已渐深,黑得如同一个深潭,深不可测。有多少人会在今夜死去,他都不敢再想了。这时,突然他眼角一亮,只见远处有一个亮点划过。 是流星么?他有些诧异。可是这亮点是从天炉关后面从下而上划过的,升到中天才灭掉。毕炜见到这亮点,大笑道:“好,敢战士,出发!” 丘崇武他们五个敢战士跳上了飞艇,下面有士兵砍断系绳,飞艇缓缓升起。郑司楚忽然心头一亮,道:“毕将军,有奇袭队到了天炉关后了?” 毕炜也似吃了一惊,却更有几分欣慰,道:“你终于猜到了?这两日我天天斟查地形,听雅坦村的村民说起有这条绕到天炉关后的小道,今天方才发现。哈哈,林山阳的八百人已经顺利转到背后,只要天炉关上战火一起,他们立刻冲上,到时就算这两门巨炮没被炸掉也不用怕了。” 郑司楚恍然大悟,直到此时才算明白毕炜真正的用意。飞艇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佯攻,真正的手段是那八百人的奇袭队!计策的确是好计,可是这种行险突袭之计太冒险了,胜则大胜,败则大败,而且损失也会很大。 郑司楚道:“可是,林将军的奇袭队人数不多,很难得手。” 毕炜道:“所以才让方若水正面强攻,将敌人的大军都聚在关上。” 郑司楚心头越来越寒。毕炜为了掩饰用意,竟然要全军进行强攻,只怕林山阳的奇袭队得手时,共和军先会有巨大伤亡了。他叫道:“那样一来,只怕方将军的部队伤亡惨重。” 毕炜正色道:“为了共和国,牺牲在所难免。”他说完这一句,又补了一句道:“郑参谋,一个军人便是要铁石心肠。共和国的战士为国牺牲,那是死得其所,死得光荣!” 听着毕炜连着说了两个“死”字,郑司楚额头的冷汗都已沁出来了。毕炜的计策丝毫不顾士兵的死活,对敌人也同样毫不留手,这一战,不论是胜是败,战死者定会数以千计。 毕炜道:“郑参谋,攻破天炉关后,我将火龙车队付与你指挥。好好杀敌,不要辱没了你爹的英名!哈哈。” 那是毕炜送给自己的功劳吧。郑司楚想着。火龙车开道,烈火熊熊,五德营根本无法阻挡,只怕会不留孑遗。他正想摧辞,毕炜喝道:“来人,将那犯军带上来,祭旗!” 郑司楚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毕炜的两个亲兵已押着一个士兵过来了。毕炜看了看四周,喝道:“犯军张朋,你知罪么?” 那叫张朋的士兵被绑得结结实实,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毕将军,我家里有妻儿老小,我还不想死,不想死啊!” 毕炜脸色铁青,喝道:“为国牺牲,军人天职。临阵脱逃者,军法处置!来人,将我的大旗拿来!” 张朋吓得嘶声怪叫起来:“毕将军,饶命啊!我愿充当敢战士,再不敢逃脱了!” 郑司楚这才明白,这张朋定是被点为敢战士后临阵脱逃被抓回来的。他想出言为张朋求情,但一见毕炜须发戟张的样子,已吓得不敢说话。毕炜大声喝道:“晚了!”他操起大刀,猛地一刀劈下。张朋还待挣扎,但这一刀如雷霆万钧,刀光一闪,张朋的头颅直飞起来,鲜血狂喷而出,尽洒在毕炜马前的战旗上。 毕炜斩了张朋,从掌旗官手中接过沾血的大旗,在空中挥了一挥,喝道:“全军勇士,大战在即,临阵退缩者,皆依此例,斩!” 他的吼声极是响亮,火军团全军一个立正,低低道:“遵命!” 郑司楚就站在毕炜身边,有几滴血洒在了郑司楚脸上,有一滴还溅在他的嘴角。他伸手抹去,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咸的。他想着。鲜血的滋味都一样吧,不论是从谁身上流出的。 第二十节 “那是什么?” 一个五德营的士兵忽然惊叫起来。前方五六丈外的空中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在移过来。太大了,又是黑色的,隐没在暮色中,看上去只是个影子而已。 “是云么?”一个队官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这望远镜其实也看不清楚,晚上更没什么用处了。看上去有些象云,但如果是云的话,未免太低了。他打量了一下,忽然变色道:“放箭!快放箭!那是飞艇!” 这队官是个老兵,经历过当初的地军团之败,对飞艇心有余悸。正靠在城墙边休息的五德营士兵闻听此言,纷纷跳了起来,弯弓搭箭,向这团黑影射去。箭矢到处,却只听得“噗噗”之声,箭头象刺入了什么极软的东西,这团黑影仍是极快地移过来。 这时曹闻道已冲了出来,叫道:“什么?毕炜那王八蛋攻来了么?” 那队官正在搭箭,也不回头,叫道:“曹将军,是飞艇!是飞艇!” 曹闻道心头猛地一沉。星楚的指挥甚是得力,敌人步步计划都被她看透,因此曹闻道也极是信任星楚的眼光,听星楚说在朗月省飞艇是飞不起来的,那定是飞不起来。可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惊呆了,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大败时的现场。他叫道:“快,快将楚帅和陈忠都叫出来,快点!” 五德营中,陈忠的排名原本就比他高,但五德营退到此处,陈忠自知将才不及曹闻道,甘愿听曹闻道指挥,因此曹闻道向来对陈忠直呼其名。可是到了此时,曹闻道也只觉茫然无措。 星楚也会失算啊,他只觉心头象有一阵绞痛。当初五德营经历了那一场灭顶之灾,他和陈忠这两个仅余的统领也知道自己在士兵心目中百战百胜的神话已被打破,因此他想出这个主意,将帅位让给了星楚,希望能将星楚竖成第二个楚帅。 可是,虽然星楚的将才武功都大为不俗,但她毕竟不是以前的楚帅。 那艘飞艇飞得很快,五六丈的路只是一瞬便到了,此时已到了城头。离得远时还看不出什么,到了近处才发现这飞艇的真正体积。鼓足气后,飞艇几乎将天炉关的城头都掩住了半个。五德营士兵还在不住放箭,飞艇上已密密麻麻地扎了许多,但飞艇一时还不会掉下来。突然飞艇下方有火光一闪,曹闻道心中一寒,叫道:“快伏倒!”一看到这情形,他已知道这飞艇就要投掷炸雷了。 他刚喊出,一个火球已直直落了下来,“轰”地一声巨响,五德营士兵被炸得纷纷倒地,几个未及逃开的被炸得浑身是血。曹闻道也被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心道:“完了,五德营完了!” 当初的地军团正是败在飞艇的轰击之下,现在仿佛重新回到那时。饶是曹闻道心雄万夫,此时还是有些发抖。正在惊慌,忽然听得星楚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不会有多少炸雷,不要慌!” 从飞艇上忽然又落下了几个黑影。这几个黑影是用绳子挂着的,曹闻道吃了一惊,暗道:“这是火军团的新式炸雷么?”他还没反应过来,星楚已喝道:“挡住他们,那是敌军!” 从飞艇上下来的没几个人,一到城头便冲向左边的巨炮。曹闻道心头雪亮,恍然大悟。他虽然一时惊慌失措,却立刻恢复过来,一把抽出腰刀,叫道:“快守住炮,将这几人杀了!”说着向前奔去。 火军团竟然会派这样的敢死队冲上来,曹闻道大感意外。此时那几人已在与炮手接战,那几人个个本领高强,天炉关上的炮手却不擅格斗之技,十来个人竟然挡不住这几人,已被他们格杀了三四个,其余几个仍在死战不退,但有一个敌人已冲到了炮前,正往炮口里塞什么东西。曹闻道心中大急,吼道:“快上,一个也不要放过!” 若是巨炮被炸,那共和军定要全军猛攻了。曹闻道懊恼不已,他冲在最前,有一个共和军的士兵迎上来挡住了他,这人枪法出色,曹闻道用的又是短兵,连冲了两三回仍然冲不过去,眼见那士兵往炮口里塞好了东西,正取出火镰来打火,他再忍不住,叫道:“给我杀!”只是他喊得甚响,五德营士兵虽众,敌人死战之下,却还是冲不过去。 “轰!”随着一声巨响,一股热浪冲来,曹闻道被冲得扑倒在地,待他爬起身,却见左方那门巨炮的炮筒已被炸裂,边上的几个士兵都被震得口鼻流血,那个塞火药的共和军士兵却炸得连渣都不剩。 敌人是在拼命啊。曹闻道心中骇然。虽然这支敢死队只有五个人,但他们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相比较而言,五德营的士兵就少了这份赴死的勇气。没想到毕炜手下竟然还会有这等死士,曹闻道不禁打了个寒战,也不再恋战,眼见剩下的四人急速向右方插去,他嘶声叫道:“守住右方!” 左炮已被炸毁,绝不能再失掉一门了。但共和军的士兵比五德营的反应更快,正冲向右边。他们本来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根本不在乎敌人的阻截,五德营措手不及之下,被两个共和军挡住进攻,有两个却冲破包围。 眼看那两人正要冲到炮前,忽然从暗中刺出一条长枪,一枪将冲在最前的一个共和军刺倒。这人却是悍勇之极,一枪被刺中左肩,居然也不挡,伸出右手便去抓向枪头。枪尖忽然一缩,再次刺出,又中他前胸,哪知这人不退反进,重重踏上一步,长枪刺穿了他的身体,他一把抓住枪杆,对边上那人叫道:“快上!” 右边的炮前已拦了十多个士兵,虽然这共和军在作殊死战,但另一个还是冲不过去。他眼见冲不过重围,从背后解下了一个小包,一下点着了,挟在肋下便冲。 曹闻道已率领诸军将两个拉阻的共和军砍翻,眼见这等情形,吓得脸色煞白。他看得清楚,发枪刺中那共和军的正是星楚,但那人这等以命相搏,虽然未必能炸掉巨炮,却是连星楚都会被炸伤。他正待失声大叫,星楚背后忽然转出两人,当先一个手持长剑,高高跃起,一剑下斩,将那共和军的右臂齐肩斩断,另一人手持长刀,正是陈忠,刀面横着从下拍上,“啪”一声,那共和军手中的火药包连同一条断臂高高飞上,一声巨响,在半空中炸了开来。曹闻道心中方才一宽,却觉眼前一黑,竟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陈忠力大无比,那火药包被他拍得飞上了足有十余丈才炸开,已是伤不了人。但空中还有一个飞艇,正颤颤地下落,火药包一炸开,飞艇被炸出一个大洞,整个落了下来,将天炉关上的众人全罩在了里面。曹闻道吓了一大跳,伸出腰刀来割了个口子,钻了出来,叫道:“楚帅,楚帅!” 星楚被那飞艇罩在了里面,也已割破了钻出来,听得曹闻道的声音,她叫道:“曹将军,让诸军不要慌,敌人马上就要攻来了!” 曹闻道心头一凛。方才城头轰然作响,他的耳朵也被震得不住耳鸣,此时定了定神,果然听得城下已起了一片杀声。他叫道:“大家出来,准备交战!” 巨炮被毁掉了一门,幸好还有一门。他身经百战,虽然共和军的进攻大出意料之外,他仍是在极短的时间便定下神来了。此时城头足足有上千个士兵,被飞艇盖住的只不过几百个,旁人正在帮忙让里面的人出来,听得曹闻道的命令,许多士兵立时冲到城边,准备守城器具。 此时星楚和陈忠都已出来了。曹闻道正指挥士兵将滚木炮石备好,还有一门巨炮也正被清理出来,准备发射。本来这两门巨炮轮番轰击,威力极大,现在失了一门,威力已小一半,更要依赖了。曹闻道见星楚走到城边,站直了行了一礼道:“楚帅,末将失策,被敌军得手,望楚帅责罚。” 星楚叹了口气,道:“曹叔叔,这不怪你,是我没有想到。” 她算定共和军的飞艇只是引诱己方出战的工具,却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会真个用上,心中也是又惊又悔,一张脸已白得全无血色。曹闻道在雉堞上重重一拍,道:“放心,就算少了一门巨炮,有我姓曹的在,毕炜那小子绝攻不进来!” 星楚却没有他那样自信。毕炜的手段已是让她越来越忌惮,虽然毕炜也不是算无遗筹,不时有漏算的,他自己也差点被奇袭队擒获,但毕炜时不时总会有出乎意料的奇计用出来,她实在不敢说毕炜是真的计尽于此。 可是,她最忌惮的还不是毕炜这种花样百出的奇计。与奇计相比,共和军不顾伤亡地正面强攻是最可怕的。现在共和军的兵力远在五德营之上,不用任何计谋,只要强攻,天炉关一定守不住的。而现在,共和军看来用的正是这个最笨,也最有效的计策,那些出人意料的计谋只怕尽是些花架子,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炸掉两门巨炮后强攻吧。 自己是被毕炜牵着鼻子走了。星楚一阵恼怒,自己虽然也一直在担心这事,可方才还在为与毕炜斗智时占了上风而沾沾自喜。现在共和军最强的攻势已经来了,她也很清楚,以五德营的实力,此战必败无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军远遁,放弃天炉关。五德营熟悉地形,只要还有一战的实力,且战且走之下,共和军定然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可是,这个计划曹闻道是绝不会同意的,陈忠也多半不同意,便是五德营上下将士,多半也不会赞同。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这时一个士兵突然冲了上来,叫道:“楚帅!楚帅!”这士兵极是惊慌,跌跌撞撞地跑上来,一跤摔在星楚跟前。陈忠一把扶起他,道:“出什么事了?” “后方……后方有敌人杀出来了!” 第二十一节 方若水骑在马上,喝道:“冲锋!共和国的勇士们,胜利是我们的!”他听到城头随着一阵巨响,已知敢战士定已得手。虽然爆炸只有一声,但到了这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上。 他手下还有一万七千人,这一战中不知会损失多少。但只要攻下天炉关,那首功就是自己的。他双眼发亮,手握战刀,看着前锋冲去。 方若水惯用的战法号称“狂澜击”,其实就是以兵力优势发动层层猛攻。这种战法屡试不爽,但上一次在猛攻时却碰了个大钉子,三千人死在了天炉关下。这次有毕炜的一万火军团压阵,攻势更强。 火军团正在阵后施放山炮。这次火军团带了十门小炮,虽说攻城中小炮威力不大,对天炉关几近坚不可摧的城墙没多少妨碍,但是硝烟和火舌还是大壮先锋军的声势,第一波先锋军趁势攻到了城下,正待冲击城门,城头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道火焰喷礴而出,几乎伸到了七尺开外。 那是城头的巨炮发射了。这一炮之威使得先锋军的攻势为之一挫,方若水举起战刀叫道:“冲!第二路立刻补上!” 如果有两门巨炮,那城头的轰击几乎没有间隙,当城下聚集了大量兵马时,便成了巨炮的活靶。但现在巨炮只有一门,要接着放第二炮,定会相隔一段时间,只要趁这段时间冲到城下,巨炮的威力便大打折扣。随着方若水的吼声,第二路两千人一声呐喊,席卷而去。 方若水将本部分成了五路,一二路都是两千人。只要这两路人马杀到城下,攻破城门,便是全军进攻了。战火中,他的眼亮得象是在燃烧,稳稳坐在马上,嘴角却在不住抽动。 第一路先锋队被这一炮轰击,伤亡惨重,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络绎不绝。他的副将见此情形,也不由打了个寒战,道:“方将军,这般攻下去,我们的伤亡可是会很大的。” 方若水冷笑了一声,道:“毕炜也不是吃素的,还有他的一万人呢。” 的确,虽然主攻是方若水的部队,但火军团也已分出一支杀了上去。厮杀声响彻云霄,冲到城下的士兵正在猛烈攻击城门,只是天炉关城门极厚,一时还炸不开。 此时的天炉关上已如同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洪炉,五德营所有人都冲上来了。曹闻道手握长枪,在城头上指挥士兵反击,火军团的山炮虽然威力远不及那两门巨炮,但炮弹打到城头,也使得四处火起。现在共和军的伤亡远远大过五德营,但共和军这种近乎疯狂的攻势,便是惯于恶战的曹闻道也不由心悸。 第一波攻击刚被击退,共和军的第二轮攻势立刻上来了。喊杀声几乎将巨炮的怒吼都压了下去,城门口已拥了数千个敌兵。滚木擂石在空中纷飞,但敌军浑若不觉,仍然在疯狂地进攻,打退了一层,另一层接着攻上,敌兵几乎是踩着战死者的尸首攻上来的。 后方出现敌军,星楚带着一队人马前去抵挡,城上还有万人左右。可是,在共和军这等攻势下,曹闻道几乎已要丧失信心了。 究竟该怎么办?正刚把一个灰瓶掷下去,忽然间城门口发出一阵巨响,城下的共和军登时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五德营里却是一片惊叫:“城门破了!” 在共和军的猛攻下,天炉关厚厚的城门被击破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马上便会扩大,当城门一破,铺天盖地的共和军便会冲进来,那时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陈忠在一边叫道:“快抢修城门,堵上!”边上一个军官叫道:“堵不住,敌人太强了!” 方若水的部队向来就以惯于恶战著称,城门一破,共和军士气大振,此时方若水也已得到禀报,麾师全军扑了上来。曹闻道叫道:“陈忠,你去修城门,我去将他们赶出去!” 第二十二节 共和军已尽数冲了出来。郑司楚带领着火龙车队冲在队列正中。 天炉关的城门在方若水自杀式的进攻中被炸开了。这个消息一下子传遍全军,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似乎胜利已唾手可得。但郑司楚知道,这只是进攻的第一步得手,下面还会要有一场恶战。 毕炜说得对,不能留情,如果留得一个,那就是自己的损失大了一分。可是他一看到边上那些用油布盖着的火龙车,心头就不禁一颤,眼前仿佛看到了在火焰中挣扎的五德营。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啊。杀的人越多,郑司楚都更感觉到生命的可贵。不论是战友还是敌人,死了,那就再也见不到了。可是,在战场上,所谓的“仁者之心”又是什么呢? 火龙车队行进不快,也为了避开仅余的一门巨炮,他们是向左方绕过去,到了城前的死角再转到正面的。还不曾到跟前,城门口忽然又传来一阵惊叫,已冲到城门口的共和军象潮水一样退了下来。 郑司楚吃了一惊,向身后的副将道:“你们跟上来,我过去看看。”他一打马,飞羽已向前冲去。 共和军的阵形已经乱了,他拉住一个道:“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攻进去?” 那士兵道:“匪军在打反击,冲出来了。” 郑司楚微微吃了一惊。五德营的确是块硬骨头,不会那么容易认输的,看来林山阳的奇袭队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毕炜如果知道他的计策其实也没什么用,大概会气个半死吧。不知为什么,郑司楚几乎有些幸灾乐祸。也许毕炜的这种故弄玄虚,连己方都要瞒着的性格让他很不快吧,隐隐的,他似乎更不想看到五德营轻易地被击溃。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郑司楚摇了摇头。这时,一个军官突然冲了过来,叫道:“郑司楚参谋,是你么?毕将军有令,火龙车队上前迎战,末将商君广,受命保护车队。” 五德营冲出来的部队已在与方若水的部队接战。方若水一军攻势虽强,但多少有点强弩之末,而五德营已成哀兵,心知不胜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反击之势极强,共和军一时间被压了下来。不过也因为和五德营卷在一处,城头的巨炮也更稀了。他道:“郑司楚遵命。”转身向后走去。 火龙车队要提前动用,毕炜也被逼得无奈了吧。郑司楚默默地想着,这时那副将迎上来道:“郑参谋,我们要上了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他抬起头看了看巍峨的城墙,天炉关这等坚固的工事一样不足恃,这世上,也没有“无敌”这回事吧。 这时商君广已率领本部人马围在火龙车队周围。商君广的部队都是骑兵,那副将见到商君广,叫道:“商将军,毕将军要动用冲锋弓队了?” 商君广点了点头道:“胜负在此一举,大家努力。”他一脸平平板板,也不见喜怒之色,不知在想些什么。郑司楚听那副将在说什么“冲锋弓队”,才注意到商君广身后背着一张大弓,不仅是他,商君广一部数百人都是同样的装备。 弓箭队从来没有冲锋用的,但毕炜颇有奇想,训练出这支冲锋弓队充任火军团进攻之用。与旁人多用火器不同,冲锋弓队只用弓箭,据说格斗之技也是军中翘楚。这是毕炜亲兵中的亲兵,练成后天下承平,还没用过,这次毕炜将冲锋弓队调来,一定是奇袭队没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对火龙车队寄予厚望吧。 火龙车队一到阵前,战势已成胶着之势,不过共和军毕竟实力要强得多,五德营已被逼在城门口,却仍是死战不休。商君广喝道:“方将军,请速速退后。” 方若水已赶到了前沿指挥,听得商君广的声音,他叫道:“不必了,你们在一边休息吧。”他心头有些恼怒,暗道:“火军团要来抢功么?到了这时候才上来,头阵可是老子打的,死的也是老子的人。” 商君广道:“匪军正在抢修城门,方将军,我们由郑参谋统领,不是为抢功而来的。”这商君广为人精细,察言观色,已知方若水的心思。 方若水听得是郑司楚带队,倒也无话可说,心中不住寻思:“这毕胡子真是把人的心思琢磨透了。”他向来不服毕炜,但此时也不由有三分钦佩,对边上的掌旗官道:“让兄弟们给郑参谋让条道。” 可是此时五德营已与方若水的部队纠缠在一处,五德营虽然人数不多,但冲突驰骋之下,原本共和军还能靠队形坚拒,此时一下令让开,共和军却一下子乱子阵脚,又被五德营冲近了一程,五德营中的一员将领大声喝道:“不要让方若水逃了!”一马当先,竟然离方若水只有数十步之遥。 方若水惊道:“是曹闻道!妈的,不愧是勇字营!” 曹闻道所统一营名为勇字营,在五德营中也是以攻击力著称,此时更是锐不可挡,身后一杆“勇”字大旗迎风招展。商君广道:“郑参谋,我挡住他们,你速速将城门口的敌军烧死,不可让他们抢修城门。” 郑司楚点了点头,从马上提起了白木枪。他右臂虽然力量减弱了许多,但他的枪法仍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抵挡的。他看着带领着士卒卷地而来的曹闻道,心中也不由骇然。善战如五德营者,只怕天下也绝无仅有了。他回头道:“快随我来!” 曹闻道的攻势极其凌厉,如果共和军象一堵墙,那么此时的勇字营就象一枚钉子,锋芒所向,当者辟易。商君广喝道:“出发!”他从背后取下巨弓,数百冲锋弓队同时弯弓搭箭,同时迎上。 弓箭手在结阵时威力最大,但防御力也比较差一些,特别是当混乱之时就无法使用。冲锋弓队以骑射为主要攻击手段,是以机动力来补足防御力的不足。 一阵箭雨射过,五德营的骑兵纷纷倒地。曹闻道正指挥着士兵冲杀,哪知道突然间杀出这般一支部队出来,他的枪法高明,挥枪拨打飞箭,身上居然毫发无伤,喝道:“兄弟们,活捉方若水,有胆的随我来!” 商君广只道这一阵箭雨射过,五德营的攻势总会有一顿挫,哪知道敌人居然丝毫不减速度,仍是疾冲过来,心头也不由一慌,忖道:“他们不怕死么?”只一怔,曹闻道已冲到他的马前,挺枪向他前心便搠。商君广才二十七八岁,是后来加入火军团的,不曾碰到过曹闻道,不知曹闻道是遇强更强,绝不示弱,当初的勇字营便号称“一往无前”,临战时只有向前,从不后退,冲锋弓队一轮攻击虽然让勇字营损失了数十人,剩下的数百人仍是奋力向前突进。 商君广心知不好,他弓马娴熟,在马背上一弯腰,闪过这一枪,还不曾直起身,手已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来,伏在马背上便搭上了箭,正待射出,忽觉背后一阵劲风,“啪”一声,曹闻道的长枪未能刺中他,转而下击,重重地在他背上砸了一下。 这一下极是厉害,商君广只觉五脏六腑都似翻了个个,几乎要吐出血来,他心中大骇,双足猛地一踢马腹,战马疾冲向前,一下冲过了曹闻道身边,才直起腰来,只觉胸腹间一阵恶心。这一枪虽然没能伤了他,却也将他打得七荤八素,眼前看出去都有些模糊了。 曹闻道一枪没能将这员敌将打下马来,他变招极速,正待回手补上一枪,忽听得耳边一声断喝,一道雪亮的刀光当头劈下。他心知已没法再刺中身后那敌将,挺枪架去,定睛一看,却是又惊又喜。 对着他的,正是方若水! 方若水当年曾与他交手,那一次方若水被他打得抱鞍而逃,但曹闻道在猛追时也吃了点亏。事隔多年又碰到了这个老对手,两人都已垂垂老矣,出手却不减当年。他一枪挡开方若水的刀,喝道:“弟兄们过来!” 平时他一呼之下,定会有一大批人围到周围。勇字营当年便以这一手冲锋陷阵,屡试不爽,往往将敌人的阵势冲个七零八落,敌手向来对曹闻道这种不依章法的恶战头痛之极,但这次一呼,围过来的却只有几十个人,反倒是一大批共和军冲过来,将方若水簇拥在当中,与曹闻道已隔开了许多。他吃了一惊,道:“别的人呢?” 一个军官道:“曹将军,我军损失极大,冲不过来!” 勇字营惯以恶战冲击,若是单兵而论,勇字营较共和军要强得多,但共和军人数太多,加上商君广的冲锋弓队在阵中以弓箭射击,正好克制了勇字营之长,勇字营已被分割成许多小块各自为战,不时被击落下马,曹闻道身边的只有这几十个人了。曹闻道心中一寒,喝道:“好,我们上!” 若是能擒住方若水,纵然共和军不会崩溃,也会士气大落。他一马当先向前冲去,挑落两个共和军士兵,正待向前冲去,坐骑忽地跪倒,他一下摔落在地,却是战马侧腹中了一箭。边上的士兵见他中箭落马,大惊失色,纷纷冲过来相救,曹闻道喝道:“不要管我!杀了方若水!” 但此时方若水身前的士兵越围越多,五德营虽强,却也杀不开这许多重围。曹闻道骂道:“方若水,你这胆小鬼,不敢出来么?” 方若水被他骂得脸一沉,拍马便要冲出来,商君广忽然冲到他跟前,喝道:“放箭!” 他身边也有二十多个冲锋弓队士兵,这二十多人同时向在地上的曹闻道放箭,曹闻道已失了战马,手提长枪在地上不住旋转,但此时相距太近,哪里还拨打得及,边上的士兵纷纷中箭落马,他的双眼瞪得目眦欲裂,突然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曹闻道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嘴里犹在骂道:“方若水,你这王八蛋,只会躲在后面么?” 方若水看他这等情形,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大声道:“且慢放箭!曹闻道,你真是条硬汉,还是投降吧。” 曹闻道见身周的士兵一个个落马身亡,心知此战功亏一篑,终于以失败告终。只是这一轮冲锋定已给陈忠争取到了时间,城门多半也已堵上了,他仰天笑道:“方若水,死在你手里,曹某真是不值。” 方若水被他骂得面红耳赤,已有冲出去厮杀之意,但见到浑身是血的曹闻道,却也不敢。他叹了口气道:“曹闻道,你们已是败定了,何必还坚决不降?” 曹闻道喝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方若水,你看好了!”他突然举枪,猛地向方若水掷来,方若水没想到曹闻道还会有这一手,面色一变,但这一枪只飞到半途便被跟前的士兵击落,连他的马头都碰不到。 曹闻道本也没打算这一枪成功,掷出这一枪后,他一把拔出腰刀,惨然一笑道:“天命有归,非战之罪。方若水,我的头就送给你!”说罢,一刀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他这般自尽,连共和军都看得动容,方若水怔了半晌,才叹道:“将他好好收殓吧。”他和曹闻道交战多次,互有胜负,不知不觉也对这个对手有种尊敬。商君广忽道:“方将军,将他的首级割下号令,定能让天炉关内军心动摇。” 方若水叹道:“不会的。曹闻道能舍身冲出来,天炉关内定然别有统帅。”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体,心中不觉恻然。 商君广道:“纵然城中统帅另外有人,但曹闻道是敌军大将,他的死定能撼动敌人军心。来人,割下他的首级,前去号令!”他的军衔虽然比方若水小得多,但此时针锋相对,分毫不让。方若水心中怒起,瞪了他一眼,却见商君广凛然不惧,却也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 在担任首攻时,他踌躇满志,只想一战成功,可见到曹闻道之死,他心中却多了几分茫然,心道:“曹闻道死了,我也会死的。纵然做上大帅,又有何用?”他一向热衷功名,但此时却觉得如冰水浇头。 第二十三节 此时的城门口仍在恶战,陈忠正指挥着士兵将城门口堵起来,而共和军正拼命猛扑,城门屡次易手,尸体都快要将城门堵住了。 朗月省河流稀少,天炉关前虽然也挖了壕沟,但此时壕沟被共和军填平了数个口子,共和军在城下越聚越多,五德营既要守着城下,又要防备火军团的火器,已是手忙脚乱,巨炮也已燃放得炮口通红,一时无法发射了。 真的要败了么?陈忠心中越来越沉重。后方也出现敌军,星楚前去抵敌,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回来,幸亏曹闻道舍命冲锋,才减轻了城门口的压力。但再打下去,天炉关多半守不住了。 过了天炉关,便是一马平川,毫无阻挡,这般下去,恐怕五德营会全军覆没。他心中惊恐,脸上仍是铁板一块,亲自率领一队士卒守在城门口。 一个军官忽然叫道:“陈将军,又有敌人上来了!” 陈忠劈倒了一个共和军,定睛向前看去,只见一匹黑马领着一支车队过来,也不知是什么,多半是共和军的新武器。一见到这匹黑马,陈忠不由一颤,喃喃道:“又是你!” 第一次见到这个叫郑司楚的少年,陈忠就感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时见到他,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这是宿命吧。在这时,他又想起了那个他一生中最为尊敬的人。 此时的郑司楚心中也有些茫然。如果用火龙车开道,敌人肯定挡不住的,可是,这支了不起的部队就这样到了末日,他心中却更有种不忍。 不要多想了,这是战争。他摇了摇头,对身边那副将道:“准备好了么?” 那副将已在从火龙车上取下盖着的油布,听得郑司楚的话,道:“好了,随时可以发射。” 郑司楚又看了看城门,道:“冲吧!”他将白木枪托在手中,当先向城门口冲去。 五德营正在全力守御共和军的进攻,只以为郑司楚这支人马无非是给敌人增添一些力量,也不在意,哪里知道火龙车有这样的效用,一到门口,几辆火龙车同时喷出火舌,几个正在往城门口堆放砖石的五德营士兵惨叫一声,登时浑身都被点燃,烧得在地上不住打滚。陈忠人还在一边,不曾正面相对,这几道火舌从他身边冲过,他也吓得毛发直竖,叫道:“快闪开!”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忖道:“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星楚的声音:“用木柴堵住城门!” 星楚及时回来,陈忠多少心定了一些,可是星楚的这话却让他吓了一大跳,叫道:“什么?” 星楚身上也已沾了不少血迹,想必经历过一场恶战。她道:“石头堵不上了,就用柴禾堆起来。”此时城门口只用碎砖石堵了一小半,要全堵上还得好一阵,但若是用柴禾去堵就要快得多。柴禾烧起来形成火障,敌人一样进不来。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对边上一个军官道:“飞行机备好了么?” 那人是五剑斩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身上一样沾满了鲜血。他道:“马上拉上来了。” 陈忠听得说什么飞行机,又惊又喜,道:“什么?飞行机能飞了?”共和军的飞艇一样可以上天,那飞行机说不定也能飞了。 星楚道:“当然可以,只是无法坐人而已。” 陈忠心头一沉,道:“那有什么用?”空的飞行机当然可以飞出去,但没有人控制,飞行机又有什么用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还有多少火药?” 那五剑斩道:“还有三十多斤吧。” “立刻装好!” 此时五德营的士兵把能烧的东西都扔到了城门口,城门处浓烟滚滚,烈火熊熊,不可向迩。她见这边暂时已无危险,立刻向城头跑去,陈忠带着几人跟在她身边。一到城上,星楚拿出个望远镜看了看下方,此时曹闻道带着冲出去的勇字营士兵已大多战死,那杆大旗也已倒下。她放下望远镜,黯然道:“曹叔叔战死了。” 虽然这个结果陈忠早已猜到,但听得星楚这般说,他还是浑身一震,道:“星楚,你到底想干什么?” “孤注一掷。”星楚脸上连半点表情都没有,“炸掉他们的中军!” 陈忠道:“可是,大炮打不了那么远!” “不用大炮,我用的是飞行机!” 陈忠大吃一惊,他虽然反应不够灵敏,但也已明白星楚的用意。飞行机无法坐人,但装个十几斤火药还是可以飞出去的。将飞行机装满火药后,整个当成一个炸雷,完全可能炸到敌人的中军去。他喜形于色,道:“好,炸死毕炜这王八蛋,死也死得值得!” 星楚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痛楚,还不曾说话,城下突然发出一阵惊呼,一道火舌冲天而起,堆着的柴禾也被震得四散飞溅。星楚叫道:“出什么事了?”城下一个军官惊叫道:“叛军……叛军突破火障了!” 郑司楚一马当先,本要将五德营士兵冲开,哪知敌人竟然转而以柴禾堵门,城洞里登时浓烟四起,热得如同蒸笼。那副将叫道:“郑参谋,我们快出去,不然会被烧死的!”他们只道火龙车到处,敌军定会溃不成军,哪知敌人竟然以火攻火。 郑司楚道:“不能走,一走他们就有时间堵门了。”他知道只消自己一闪开,五德营没有阻碍,便可以顺利将门堵上。天炉关城墙高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方若水的士兵千辛万苦才能攻破城门,绝不能就此放弃。 那副将叫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把一辆火龙车推过去,添上一把火!” 那副将一怔,忽然笑道:“好办法!”城门口的柴草正在燃烧,五德营也在不停地添上去,但若是把火加上一把,让火烧得更旺,堆在那里的柴草立时烧光,而火势如此之大,他们也无法再添,堵门也没办法堵了。可是看看地上坑坑凹凹,根本没有那么大力之人能将一辆火龙车扔过去,如果有人推着过去,那么推车之人定会烧死。他咬了咬牙,道:“我去!谁有胆子,和我一块儿上!”火龙车有数百斤,一个人也不太推得动。 郑司楚叫道:“等等!”他看了看顶上,道:“给我绳子!” 边上有士兵递过来一圈绳子,郑司楚在马上一下站了起来,伸手去够,但还是够不到。他一咬牙,白木枪猛地刺上,正扎在城门洞顶的石缝中。上面有一个拴绳的孔,原是为了运送极重之物时用的,此时却也可用。白木枪刺入石缝后,石屑四溅,他用力一拉,借力跃起,左手一把抓住那个石孔,将绳子穿过,道:“绑在车上!” 那副将道:“是。”他也明白了郑司楚的用意,一挥手叫道:“来人,快过来!”此时城门洞中热得几乎无法忍受,几辆火龙车只能暂时退后一些,前方只剩了一辆,车板也被烤得火烫,只怕马上会自燃起来。那副将将绳子绑在火龙车两头,道:“好了。” 郑司楚已用力拔下白木枪,道:“好,荡过去!” 无形刀已失,他身边另带着把腰刀。这刀虽没有无形刀那般锋利,也是把快刀。几个士兵将那辆火龙车往回拉了拉,然后猛地向前推去,火龙车登时荡到了那火堆近前,被火舌燎到,登时燃烧,郑司楚一跃而起,举刀向绳子割去。 他刚跃起,却觉右臂忽然一阵剧痛,伤势虽然不算太严重,但他跳上跳下了一阵,伤口还是崩裂了,刀锋虽然割到了绳子,但这刀不是无形刀,哪里还砍得断。郑司楚心头一寒,知道不好,那烧着的火龙车荡回来定会反而烧到了自己。他心头一急,身边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却是那副将也已跃上,一刀正砍在绳子上。 那副将身上没伤,绳子立被砍断,那火龙车登时砸在火堆中。郑司楚叫道:“大伙儿当心!”他话刚说完,只觉眼前一亮,耳边一阵灼热的厉风扑过,连头发也被燎得卷了起来,却是那辆火龙车在火堆中炸开了。 此时城门洞开,地上尽是余火,望出去已能见到天炉关内的情形。几个正在添柴草的五德营士兵未防火势突然增大,被烧得如一支巨烛一般在地上乱滚,郑司楚方才只来得及以手护头,也顾不得身上有被烧伤的,叫道:“快冲!” 身后的共和军已蜂拥而至。此时城门外已有两千余人,后面的大队人马见势也已压了上来,纷纷向城门冲去。到了此时,五德营在城头掷下的滚木擂石也如无物。 这阵火势将星楚也惊呆了,她只道火障多少可以挡得一阵,没想到这么快便会被突破。陈忠见势不好,道:“星楚,我下去挡住他们!”他大刀一举,带着本部人马向城下冲去。共和军此番进攻实在太强,五德营损失也大得惊人,曹闻道带出的两千人全军覆没,城上也有上千具死尸了,就算能打退共和军的进攻,只怕死伤总要在五千上下。 这是五德营的末日么?陈忠从没有害怕过,但此时也不由得心悸。 星楚见那五剑斩似乎也要冲下城去,喝道:“快动手,没时间了!”共和军已在发动总攻,如果被敌人攻入城中,就算这孤注一掷能够成功,恐怕也为时已晚,现在只能希望陈忠以血肉将共和军多堵住一会。 可是,用飞行机攻击,能有胜算么?她虽然在试验时细细算过飞行机的飞行路线,可毕竟还是第一次。 如果能早点想到就好了。星楚有些后悔,如果能早点想到,用这飞行机进攻,敌人的中军定难逃此劫。她其实也是看到共和军用飞艇进攻才突然想到,飞行机并不是一定要有人坐在上面才能用的。 此时三架飞行机已经装好,星楚左手飞速掐算着,估计着共和军中军大旗的所在,一边调着发射架的角度,等对准了,她叫道:“点火,发射!” 引线被点着了,三架飞行机成品字形同时飞出。 第二十四节 毕炜端坐在马上,看着正在交战的天炉关,虽然共和军胜局已定,他脸上却没半分笑意。 他本来算好,林山阳的奇袭队在总攻时同时出击,五德营腹背受敌,不败也会大乱,但不知道林山阳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没和他想的那样及时杀上城头配合,以至于方若水一军损失极重。他的火军团也有一半冲了上去,只怕伤亡也已数以千计。 地军团五德营,即使今非昔比,仍然是一支绝不能小看的力量! 他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与地军团并肩作战的情景。那时地军团是帝国军的陆军主力,南征北战,东伐西讨,声名一时无两,不论是敌是友,都不得不承认地军团无愧于天下至强的称号。 这支几乎象神话一样的强兵,今天终于要覆没在自己手中,一想到这点,毕炜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激动。 这时边上一个军官突然叫道:“毕将军,那是什么?” 他指着天空,毕炜抬起头看了看,脸色突然一变,叫道:“风军团!” 那并不是一个军团,只是三架飞行机,与当年的风军团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当年的风军团名声几乎与地军团相埒,毕炜也知道当初地军团如果不是因为风军团先行败亡,失去了空中支援,多半能全军突围也说不定。事隔多年,突然又见到了飞行机,他心中的震骇实非言辞所能表达。 火军团中的一些老军官也还记得当初的风军团,一时竟忘了冲锋,纷纷看着天空。那三架飞行机突破浓烟,直直向中军飞来。毕炜看着那三个黑点越来越大,忽然变色道:“放箭,射下来!” 中军离天炉关还有七八百步之遥,巨炮也打不了那么远。此时已飞得近了,毕炜已看到飞行机上并无人乘坐,一时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用,但他身经百战,心想不论敌人有何目的,先将这飞行机击落总不会有错。 火军团的士卒射术极强,万箭齐发,那几架飞行机原本就飞得低了,中箭之下,双翼歪斜,一架飞行机已打着旋跌落,但另两架还是向中军飞来,其中有一架甚至正对着毕炜,只怕会一头撞在他身上。他猛一低头,那飞行机擦着他头顶掠过,一头扎在了后面数十步的地上。 刚一落地,忽地轰然一声巨响,毕炜本低着头,被震得歪了歪,从马上摔了下来,只觉一阵泥土如雨点一般倾下,尽洒在他身上。他又惊又气,身上又穿着重甲,一时还站不起来,边上那军官抢上前扶起他道:“毕将军,你没事吧?” 毕炜站直了,看了看四周。那三架飞行机同时炸开,有一个正落在人堆中,一些士兵被炸得灰头土脸,有两个受了重伤的躺在地上呻吟挣扎。他脸沉似铁,忽然放声笑道:“好一个地军团,好一个五德营!” 此次虽险,但毕炜知道以此攻击本无把握,可他们一样用了出来,可见五德营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是在孤注一掷了。他翻身上马,叫道:“传令下去,全军冲上,杀进天炉关,一个不留,功劳可不能尽让方若水得了!” 当看到共和军的中军乱了一下后,并不后退,反而全军压上,星楚已知飞行机的攻击已然落空。如果飞行机上有人控制,敌人定然难逃。此时共和军攻势如潮,一浪高过一浪,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她只觉眼前一黑,脱力一样倒了下来。这些天来她与毕炜斗智斗勇,已是心力交瘁,到此时再支撑不住。 那五剑斩首领抢上前去扶住她,叫道:“楚帅,楚帅!” 星楚睁开了眼,忽然道:“快通知全军弟兄,天炉关守不住了,全部撤离!” “真要走么?” 那五剑斩的首领一阵痛楚。这件事军中没几个人知道,星楚只告诉了自己和薛庭轩,连陈忠和曹闻道也不知道,在共和军初至时,星楚就已经准备好了万一不胜时撤退的方法。 “已经挡不住了。”星楚的话语里也带着失败后的痛苦,“谁也无法挽救了,快走吧。” 那五剑斩的首领看了看城下,道:“陈将军万一不同意呢?” 星楚站直了,咬了咬牙,道:“我去劝他。如果我走不了,以后五德营就归你指挥。”她一把抽出身边的无形刀便向城下跑去,到了阶前,忽然回过头道:“和庭轩说一声,让他好好活下去。” 她和薛庭轩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心知自己若是战死,薛庭轩多半不愿独生。那五剑斩的首领也知道这多半便是星楚的遗言,以陈忠的性格,定不愿逃生,星楚也已有了与父亲一同战死之心了。 城门口浓烟滚滚,五德营的士兵正在与冲进城来的共和军短兵相接,以死相拼。共和军已占领了城门,不时有生力军冲进来,陈忠再善战也挡不住这等狂攻,却也死战不退,身上已溅满了鲜血,头盔也已掉落。 那个副将已将剩余几辆火龙车集齐,道:“郑参谋,我们上吧?”方才冲进城时实在太乱,现在共和军已占尽上风,只消火龙车一冲,五德营的士兵若不逃散,定会被活活烧死。 可是郑司楚却象呆了一样,道:“等等,我去解决此人,若敌人肯投降,便不要用了。”他见了火龙车的威力,中人立死,实在已不想再用。那副将点点头道:“此人是主将,若能擒住他,确也可以不战而胜。” 郑司楚打马上前,喝道:“陈将军,我是郑司楚!” 共和军自己也有不少人不知道郑司楚是何许人也,陈忠却是一震,看向郑司楚,喝道:“好小子,你也来了!” 他知道郑司楚枪法高强之极,连薛庭轩都不是他的对手,出手再不容情,大刀一摆,将两个正攻上来的共和军逼退了两步,猛地一刀向郑司楚劈去。郑司楚见他来势极快,知道陈忠神力惊人,不敢怠慢,正待举枪挡去,哪知陈忠忽然在地下一旋,大刀如风车一般转了个圈。 这一刀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又带着一旋之力,哪是人力所能抵挡?飞羽虽是万中选一的宝马,终究挡不住大刀,两条前腿登时被陈忠的大刀砍断,一声惨嘶,登时摔倒,郑司楚也被摔了下来。 不等郑司楚站起,陈忠一刀猛地劈向他面门。这两刀如狂风暴雨,郑司楚只道陈忠也会说两句话才能动手,哪知他动手时竟会如此之快,吓得面色煞白,陈忠的刀已到了郑司楚面门前,往下一压,郑司楚的头登时被劈成两半。在死前,他想道:“原来我是这么死的!” (《星海》全篇终) 编者按:这个结局大出人们意料,可能是作者临时想出来的结局吧。作品原来的构想应该不是这样的。作者还发表了另一个结局,大家参阅下吧。 另一个结局 这时又是轰然一声巨响,却是冲上城头的共和军将剩下那门巨炮也炸毁了。此时城外一片欢呼,共和军潮水一般涌入城中,周围的五德营士兵仍在死战,鲜血飞溅,伤亡越来越多。星楚退到陈忠身边,护着陈忠且战且走。此时五德营还有六七千上下,尽聚在城门口,一时也与共和军不相上下,但共和军仍在不停增加,五德营的溃败之势再难挽回。 那副将已抢过来,道:“郑参谋,你没事吧?我说过用火龙车的……” 郑司楚拔出腕上的小刀,这刀只有一根手指长,想必是吃饭时用来切肉的,入肉也不算太深,刺中胸口时被肋骨挡住,多半没有刺伤肺部。他按了按胸口的刀伤,咳了一下,道:“还好,我顶得住。”他看着五德营中的陈星楚和陈忠,这两人身上都已沾满鲜血,却仍在指挥士兵死战,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此时天色已明,天边曙色初露,晨光熹微中,看得后面的情景。郑司楚怎么也想不到天炉关后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天地,湖泊星罗棋布,当中夹着一块块麦田,几乎象是大江南岸的景色。 可是,这块看上去那么和平的土地,现在却已浸透了鲜血。 共和军仍在不住进逼,五德营且战且退,相距越来越近,负隅之下,共和军一时也不敢过于逼近。前面是一大片房屋,那是五德营多年经营建立起来的,一排排房屋鳞次栉比,十分整齐。五德营退到这些楼下,再也不走了,从那些屋中已传来妇女和孩子的哭声。 那是五德营的大本营吧。郑司楚想着,忽然听得毕炜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共和国的勇士们,你们成功了!” 他扭过头,却见毕炜和方若水并马进来。只是毕炜意气风发,方若水的笑容里却多少有些苦涩。此战虽然得胜,方若水一军损失也是极大,前后竟然减员近三分之一。 听得毕炜的声音,一些率军冲杀在最前的军官齐齐上前行礼,道:“见过毕将军,方将军。” 毕炜骑马到了郑司楚跟前,微笑道:“郑参谋,你受伤了么?” 郑司楚道:“不碍事。”只是他虽说不碍事,胸前的伤口又是一疼。毕炜叫道:“你还在流血!医官,快过来,给郑参谋包扎!” 郑司楚只觉周身乏力,强自支撑着道:“禀毕将军,末将完成开路任务。”此番千辛万苦总算撕开了五德营的防线,他多少也有些得意。 “干得好。”毕炜脸上仍挂着笑意,又打马向前而去,叫道:“陈将军,陈忠!你还在么?” 从五德营残军中传来一个尖脆的声音:“本帅陈星楚,恭喜毕将军得胜。” 陈星楚的声音里还带着讥讽之意。毕炜大笑道:“原来真的换了大帅了,怪不得我听说有个楚帅。可惜,你这个楚帅可是冒牌的。” 陈星楚道:“不错,否则现在被围的便是毕将军你了。” 毕炜却不以为忤,仍是微微一笑,似要再说什么,这时远远地传来了一声闷雷,毕炜看了看天空,顿了顿,正色道:“本将军有好生之德,陈大帅,五德营已窃居朗月省这许多年,若迷途知返,顺天应命,投降我军,那还有一条活路,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郑司楚松了口气。他最害怕的倒是破城后毕炜下令斩杀所有俘虏,听毕炜这般说,看来也有被收编之意。不论毕炜是不是有什么私心,能够不再杀人,那就是上上大吉了。他想到这儿,不由苦笑了一下。虽然陈忠伤了他的飞羽,星楚斩断了他的白木枪,可是他心里却总是恨他们不起来。 一样的人而已。他想着。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信念不同,才会成为敌人,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陈星楚沉吟了一会,道:“毕将军所言可是属实?” 毕炜道:“毕炜一言九鼎,绝无虚言!” 陈忠忽然喝道:“胡扯!毕炜,当初你也信誓旦旦,要将共和叛贼扫平,怎么今日自己也成了叛贼?” 毕炜和方若水的旧部都知道当年之事,听得陈忠这般痛骂,心头不由好笑。毕炜却连脸色都不变,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军已将你们尽数包围,若再不肯投降,那便是冲锋了!” 他说着,忽然天边划过一道闪电,象是为他的话助威,大雨倾盆而至。朗月省很少下雨,这一场雨也大为难得,毕炜站在雨中,恍如天神一般。 半晌,陈忠忽然有气无力地道:“好吧,毕炜,你赢了。” 毕炜长声大笑,道:“陈忠,天命如潮,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五德营非作战不力,实是天命难违,逆天而行,终究难逃一败!哈!哈!哈!”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响。郑司楚象看着什么怪物一般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既钦佩,又害怕,还有一些羡慕。 毕炜退回来时,五德营派出特使前来商议受降之事,说好了今日五德营全军缴械,大帅入共和军为质,明日举行正式受降。 雨过之后,天变得更加清澈。 星楚背着手站在军前,陈忠站在她背后道:“星楚,你真的要去当人质么?” 星楚点了点头,道:“不这样他们不会信的。”她转过身,淡淡道:“爹,孩儿无能,让五德营经此大败,也该我付出代价了。” 陈忠道:“这不能怪你,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打胜这样一场仗——除非是他。”说到这儿,眼中更加黯然。也许那个人还活在世上,但他一定是心灰如死,对于五德营而言,那个人就已经死了。 星楚伸手捋了一把鬓发。她向来身着戎装,只有这个动作才显出十足的女子气。她向陈忠单腿跪下,道:“爹,恕孩儿不孝了。不过爹您说过,一个人只要为自己的理想永不放弃,就算不成功,也不会后悔。” 陈忠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抚了一下星楚的头发,眼中又落下了几滴泪水。 夕阳在山,东边的天幕上已经显现出无数明星。朗月省地势高峻,在这儿看夜空,星星也象大了许多。满天星斗仿佛悬挂在空中,逼得一轮残月黯然无光。星楚向陈忠最后行了一礼,戴上头盔向共和军的营地走去,陈忠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只是不住地流下。 虽然枪械都已缴了,但星楚已经准备好一条秘道,可以越山而出,向西北而去。那个地方据说是比朗月省要大千百倍,地肥水美,物产丰茂的所在,在那儿,五德营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只是,星楚却已经不在了。 一个副将默默地走上来,站在陈忠身边,小声道:“陈将军,楚帅说得没错,共和军确在准备火器,看来想将我们一网打尽。陈将军,快准备走吧。” 陈忠抹去了眼里的泪水,也小声道:“好吧,马上传令下去,让妇孺先走。一旦被叛军发现,全军全力抵御,也一定要让女人和孩子出去。” 那副将行了一礼,道:“遵命。”陈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摸了下腰刀。 现在长兵都已缴械,身边只剩这些短刀了。可是只要五德营还在,希望就还在。 他的眼角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亮,抬眼望去,天宇中有一颗流星向着西北角飞坠而下。这颗星棱角分明,锋芒毕露,陈忠心头忽地一疼,鼻翼又是一酸,泪水也又要夺眶而出。他抬起头,让天风吹着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西边仍然是鲜血一般的红,东边的夜幕中却是群星灿烂。每一颗星都亮得耀眼,拖着一条长长的光芒,如亿万柄长剑。 尾声 壶中的水刚烧开,冲在杯中时,杯中的茶叶也上下翻滚,满杯皆绿。只是,当郑司楚说到他听方若水说要将五德营统统烧死时,这只手颤了颤。 “五德营全军覆没了么?” 郑司楚端坐在老师对面,头也没抬,道:“没有。毕将军扑了个空,五德营留下的居然只是个空营。而五德营逃到后山,也是走了一半时方将军的埋伏方才发动。” “那么还逃出了一半。”老师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出神地望着对面。“后来呢?” “毕将军大发雷霆,下令将陈星楚斩杀,首级号令。”郑司楚眼中露出了一丝不忍之色,“这个女子真了不起,毫不慌乱,直到最后一刻。我向毕将军求情,可是他说不能饶恕。” “陈忠的女儿饶有父风,哪是会投降的人,毕炜一天到晚算计人,被人算计了一回也不冤。”老师放下杯子,又叹道:“可惜星楚了。” “老师认识她么?” 老师淡淡地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无尽的苦涩:“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呢。”他似乎也不想多谈,又道:“方若水怎么会在五德营过了一半时才发动?他虽然没多少了不起,也算个名将了。” 郑司楚嘴角抽了抽,道:“老师,有些事我并不知情。” 老师怔了怔,才点点头,道:“是,你不知情的。” 老师不再说话,郑司楚等了一会,再也忍不住,道:“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说吧。” “老师,您姓楚吧?我名字中也有个‘楚’字,有什么关系么?” 他偷偷打量着老师,但老师的脸上平静如常,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有些事,我也不知道。喝茶吧。” “是。”郑司楚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胸口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喝茶时仍然有一丝丝痛意。留下这个伤口的女子却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有太多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把尸骨抛在那块荒凉的高原上,被风吹,被日晒,被雨淋。他在喝着这杯茶时,觉得比上一次来这里时又长了好多岁。 喝完茶,郑司楚双手伏地,行了一礼道:“老师,我得回去了。今日是庆功仪式,我获得了共和国二等勋章,大统制也会接见我。” “你去吧。” 郑司楚走到门口,穿上了军靴,又回过头向老师道:“老师,这次去朗月省,我失去了太多东西,可是也知道了什么叫‘仁者之心’。老师,你说的也不对,仅仅有仁者之心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手中的力量。” 老师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坐在屋中。郑司楚掩上门,跳上马走了。 在他走出一程,老师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郑司楚的背影,象耳语般喃喃地道:“司楚,我们都是为了纪念某个人。” 后记 写完这个故事,心中有说不出的厌倦。书生有笔曰如刀,但笔终究是笔,变不成刀子,比最锋利的刀子更锋利千百倍的则是岁月,能把谎言变成真理,把美丽变成丑恶,也把火焰变成劫灰。当热情已成余烬,还能再写什么?想想也只有可笑而已。当理想破灭了,有些人能够奋起,有些人却一蹶不振,笔下的郑司楚还能够吃一堑长一智,我却已经懒得再写下一个故事了。 诗能穷人,这是古人的老话,因为爱诗的人往往有一副倔强脾气,碰个头破血流仍然不知悔改;或者一醉三十日,看到不喜欢的人便来个白眼,来个不理不睬,自然难觅货殖之利。虽然做不到竹林七逸中的王濬冲之富,山巨源之贵,可是嵇叔夜之迂和阮步兵之放,却如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不知不觉地有了几分。如果说在人的岁月里写作还是一件轻松的事,那么在这十八年的驴子岁月里,写作也象压到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鹅羽,已是不堪重负。如果在这段行程中有人清谈相伴,不必是什么知交,纵然倾盖相交,只消谈吐不俗,那么多少还能忘掉一些疲惫。只是当盈耳都是吠声的狺狺,只怕还未启程就举步维艰,懒得再走一步了。 想起格林童话里有一则《寿命》,颇有几分冷隽之妙,说上帝给万物寿命时,都是三十年,驴子、狗和猴子都嫌多,于是各减去了十八年、十二年和十年,唯独人嫌三十年寿命太少,因此上帝把那三十年加到了人身上,于是人的头三十年是自己的,算是快乐逍遥,三十以后的十八年是驴子的岁月,生活的重担压在肩上,换来的却是拳打脚踢;然后的十二年是狗的,只能躲在墙角愤愤不平地低吼。生命中的最后十年是猴子的,傻头傻脑,糊里糊涂,成了孩子们捉弄、嘲笑的对象。这则故事混在一堆王子公主的童话中,如果小时候读到,肯定会觉得无聊和可笑,信口雌黄说这也算什么破故事。幸运的是,第一次读到这故事时已经在大学里,感到的只是一阵失落。虽然还在故事中人的岁月里,却已对未来感到迷惘。 金圣叹在伪造的《水浒》施耐庵序里写道:“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为家,六十不应出游。何以言之?用违其时,事易尽也。”在肩负着重担的驴子岁月里,写一些无关痛痒的垃圾故事,大概也是“用违其时”吧。只是写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事已是易尽,仍然拼命写下去,虽然只堪覆瓿。 驻足吧,象浮士德博士那样叹息一声:“等一等,你真美丽。”从少年时第一次读到《三侠五义》,开始在笔记本上涂涂抹抹一个可笑的武侠故事开始,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多年了,也终于走到了尽头,对所谓的武侠感觉失望乃至绝望。本来就是用违其时,何况周围尽是些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叫人望而生厌的观众,又何必恋栈不去? 前言 燕垒生 《天行健》这个故事,起源于十几年前的一个构思。当时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个《名刀》,情节大致是这样的:共和军攻破了帝都雾云城,一个近卫军的小卒风云和同一伍的几个袍泽逃入了西边的沙漠,准备南逃到帝国仅存的诸侯国香虎国去。在沙漠边上,他们被追兵赶上了,奋战之下,只剩了风云孤身一人进入沙漠。在沙漠中,他遇到了沙盗伽洛王一族,不敌遭擒,但伽洛族的刀术师傅救了他,两人结伴而逃,却被追来的伽洛王赶上,又是一番恶斗,风云陷入一个沙窟,结果碰到了一个机器人十一号。在十一号的帮助下,他总算逃到了香虎国,先成了香虎国青月大公的奴隶,帮他赢得了刀术比赛后,被香虎王太子看中,收为己用,成为香虎国近卫军统领,也成了与香国虎权臣增长天抗衡的一件工具。这时香虎王决定称帝,然后北伐共和军,这时却发现三大公之一的苍月公有异动,风云受命前去查探底细,在那儿结识了苍月公一对了不起的子女百武公子和百兰郡主两人。写到三十万字时,其中一本突然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可能被我当垃圾扔掉了,于是索然无味,就此搁下。 二零零年的时候,突然又想起这个故事了,因为这故事实在很象黄易的《大剑师》。于是重新起了个头。当时想只写两到三万字的一个小短篇,但写了一半后发现实在写得太仓促,于是准备再加一些内容。可还是扔在那儿。过了一年,重新动笔写完,再看看还是不满意,于是就干脆不定字数,一直写下去。没想到这一写就一发不可收拾,花了一年时间,打出了二十四万字,也就是《天行健》的第一部《烈火之城》,最先写的一段就成了第一章。 说实话,地摊文学是对文学的亵渎,这种故事无非是让自己的想象力有个归宿,只是写出来后还是敝帚自珍了。接着写下去,到现在,居然成了一个超过一百万字的大部头,当初写下那第一段话的时候,只怕自己都没有想到。 《展翅》是《天行健》的一个外传。外传中,可能以这个为最长了,写到现在已经七万多字,全写完可能会达到十一二万。内容其实是抄袭了一篇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这篇小说看过的人不会多,说一个红军女战士的枪上划了四十条划痕,因为她击毙了四十个白匪。一次她抓住一个白匪,在押送回来的途中,这个英俊的白匪却救了陷入泥沼的女战士。两人产生了感情。似乎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了,可是,在结尾处,那个白匪见到自己一方的队伍,兴奋地不顾一切冲了过去,然而,正当他以为自己自由的时候,从身后飞来一颗子弹,他成了死在女战士枪下的第四十一个亡魂。 这篇小说当初在苏联被拍成过电影,也招到了批判。对俄苏文学,除了布雷切夫的科幻,我喜欢的不多,记得住的只有叶夫图申科的《浆果处处》,还有写《鱼王》的阿斯塔菲耶夫的一个中篇《流星》。前者是讽刺小说,后者却是一个纯朴的爱情故事,一个年轻的俄罗斯士兵,在卫国战争时期和一个女护士无望而凄婉的恋爱,而这篇《第四十一个》同样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只是,用垃圾小说改编这样的好作品,实在是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了。 八三年,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作文题叫《我长大以后》,我就写我想当个文学家。现在当然已经长大了,人生七十之途,行程有半,渐渐也踏入了桑榆晚景。姚遂《醉高歌》曲有云:“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中四并。人生幻化总泡影,几个临危自省。”能临危自省的,只怕也少,所以人是暮气沉沉,文学梦虽然也早醒了,可是总还有点碎片在,仍然会写下去,即使明明知道写下的充其量只能灾梨祸枣,换几个烟钱,根本算不上有多少价值,只是仍然想写下去。昔皖贤张心远公不忍见贩夫走卒沉溺于口吐剑光和后花园私订终身,撰说部数千万言,虽不为道学先生所重,然有目者皆喜闻乐见。愚也不肖,唯愿学步心远公。 抄一段《金粉世家》原序吧。高二时第一次读这部小说,读到下面这段话时,黯然无欢竟日。 “吾之作《金粉世家》也,初尝作此想,以为吾作小说,何如使人愿看吾书?继而更进一步思之,何如使人读吾之小说而有益?至今思之,此又何必?读者诸公,于其工作完毕,茶余酒后,或甚感无聊,或偶然兴至,略取一读,藉消磨其片刻之时光。而吾书所言,或又不至于陷读者不义,是亦路矣。主义非吾所敢谈也,文章亦非吾所敢谈也,吾作小说,令人读之而不否认其为小说,便已毕其使命矣。今有人责吾浅陋,吾即乐认为浅陋;今有人责吾无聊,吾即乐认为无聊。盖小说为通俗文字,把笔为此,即不免浅陋与无聊;华国文章,深山名著,此别有人在,非吾所敢知也。” 信哉是言。仆唯唯唯。 第一节 “如果有一天你能成为天使,你的背上会插上翅膀。” 萧子彦在操纵飞行机进行今天的例行巡查时,看着地面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农田和一幢幢象是玩具一样的房子,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人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那时他每天想的,都是有朝一日能和飞鸟一样自由在蓝天翱翔。当有一天他在对一群大人说出这个志向时,惹来了一片笑声,其中有人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帝国风军团第三百人队的百夫长萧子彦在飞行机穿过白云时,突然又想起了这句话。 也许是少年时的梦想,每当架驶着飞行机飞过蓝天时,他总是象第一次飞行那样激动。 天空是柔嫩的蓝色,透明得象一汪水,好象连自己的人都能溶在里面。萧子彦熟练地操纵着飞行机的机关,让飞行机象一只轻快的鸟一样掠过白云。每一次飞上天空,他总有一种惊喜,每一次掠过白云,听天风吹过耳边时,他的心总会象第一次尝到爱情滋味的少年一样跳动起来。白云慵懒如醉,风声也温柔得象少女的私语,也许只有在这儿,他才真正找到了只属于自己的所在吧。 想着,他不禁抬起头,看了看更高处。 飞行机并不能飞得太高,太高了便无法起到巡查的作用。但是每一次执勤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向高处飞,总是希望天风将自己吹到白云深处,飞到那个无人可知的世界去。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滑动,飞行机的速度和方向都有了微妙的改变,坐在后座的汤维不由自主地叫道:“萧队官!” “嗯?” 萧子彦熟练地操纵着飞行机。巡查时并不需要严格编队,各人可以任意发挥,只要一队相差不太远就可以了。但是现在萧子彦的飞行机已经离其他几架都有了相当的距离,他虽然统率的是个不满员的百人队,实际能够飞上天空的只有二十多人,而飞行机也只剩了十一架而已。现在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五架,那五架飞行机正努力地跟随着他,但他们都做不出萧子彦那种花哨的动作,只能循规蹈距地飞行,因此相距已越来越远了。汤维是风军团新来的士兵中成绩最好的一个,但也仍然不能独自飞行,今天跟随萧子彦巡查,也是为了让他多点经验。 “间隔越来越远了,萧队官,这样不好吧。” 萧子彦把手搁在操纵杆上,笑道:“小汤,你害怕了?” 汤维没说什么。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吧。萧子彦有些想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飞上天空时,让那些老兵大吃一惊。 我好象是天生属于这天空吧,对于大地,反而更显得陌生。 萧子彦有些自嘲地想。他的飞行成绩一向为风军团之冠,但马术却糟糕之极,只能说勉强不会从马上掉下来而已,这也使得他一直只是风军团的百夫长。 蛇人被扫平时,风军团到达了全盛时期。那时有八百人,五百架飞行机,是四相军中编制最小的一个。以如此小的编制能与庞大的地、水二军团并列,功劳甚至还在火军团之上,风军团的统领邵风观功不可没。但是随着战势日益严峻,风军团的减员极为严重。而风军团对士军要求极高,以前的新兵没有训练三个月以上是不能上天的,只有两年以上的老兵才可以单独驾驶飞行机,现在却只能训练一个月,但即使如此,要补充士兵还是难而又难。现在的风军团一共只剩了三百余人,象萧子彦这样进入风军团已有三年的老兵只剩了不到一半,以前的八个百人队每一个都已大大不满员,象萧子彦这个第三百人队实际上只剩了四十几人,一大半还是从没飞行经验的新兵。风军团的大部跟随楚帅正在天水省与来犯的共和军激战,萧子彦他们这支百人队则被借到东平城助守。 战事交错,前哨屡次易手,现在攻来的共和军不论从军力还是攻击力都与帝国军相埒,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只是,经过七年对蛇人之战,帝国已是国库空虚,民心也开始离弃帝国了。虽然帝国的上层官僚们仍在日日宣称民心所向,共和叛匪指日可灭,但萧子彦知道,那只是一句假话。不仅是大江以南共和军的地界上,便是大江以北帝国一向控制的地区,许多民众都在偷偷传说共和军的好处。共和军不征税,不纳粮,在那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生活幸福,连那儿的天空都似乎比帝国要明朗许多。 共和军现在真的那么好么?萧子彦不知道。只是他记忆所及,共和军的大本营五羊城却绝对没有传说的那么好,那时依然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为了准备还未到来的与帝国军的战争,早在与蛇人战争时期,共和军也一样抽取极重的赋税,仅仅比帝国稍微少一些而已。 离开五羊城也有五年了。他叹了口气,他是五年前加入帝国军的,那一年楚帅发动了对蛇人的毁灭性攻击,一举摧毁蛇人大本营,将蛇人尽数消灭。那一年他只道战争已经结束,和平终于到来,可以解甲归田,安享太平了,可谁都没想到战争远远没有结束,在与蛇人交战时并肩作战的帝国军和共和军又开始了同室操戈的新一轮角逐。 难道战场永远都不会结束么?萧子彦的心头微微一阵疼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静的声音。 十八岁以前他就一直住在五羊城。他是个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父母死在蛇人刀下,自己还是个婴儿时就由师傅收养。师傅是五羊城有名的镖师,如果按师傅的意思,萧子彦以后娶了小静,就可以继承镖局,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虽然也不见得如何安稳。可是他自幼就想着要从军,杀尽蛇人,在十八岁那年偷偷离开了家,加入了军队。 他的本意是想加入当时驻守在五羊城的共和军的,可是阴差阳错,他加入的却是路过五羊城的帝国军军队。这些年来,随军东征西讨,眼看着帝国军和共和军的关系一天天恶化,直至分道扬镳,刀兵相见,他就时常有种造化弄人的苦笑。他想起小时候师傅常常说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话,有时,生命中一个小小的意外就会把将来全都改变了。那一次如果不是提前离开了家,自己一定会加入共和军吧,说不定,现在就会是自己要对付的敌军中的一员了。 “萧队官,我们该回去了吧。”汤维在后座有点不安地说着。 “好吧。”萧子彦看了看身后,那几驾飞行机已经落后很多了,而且越飞越低。看来,那些士兵已经到了极限,毕竟风军团中萧子彦这样的优秀队官也仅仅三四个而已。他熟练地搬动着飞行机的机关,正准备掉头,眼角处忽然看到远处的一点烟尘。 这样的烟尘他看得多了,是军队行军时扬起的尘土。他道:“小汤,发信号,让他们回去,我再去看看。” 汤维也已经看到了南边的异样,他道:“好。”从座位边取出了两面小旗,举起来打了几下旗语,另几艘飞行机见到信号,掉转头向东平城飞去,萧子彦等他发完信号,道:“小汤,坐稳了,我们走。” 飞行机虽然装着喷射器,可以在空中得到二次推进,但毕竟飞不了太远。驾驶飞行机,必须不断捕捉上升气流,这样才能在空中盘旋上升,否则很快便会落地。萧子彦操纵飞行机极有天赋,可以在空中停留大半天,一般人却做不到这一点了。那些烟尘隔了数里路,以风军团另外人的水平,还飞不到那里。 随着他扳动机关,飞行机忽然一侧双翼,钻天直上,速度也快了许多。汤维虽然随萧子彦执勤许多次,却还是第一次见飞行机飞行这等快法,双手紧紧抓住座位前的把手,动都不敢动,一脸色都有点白了。萧子彦胆大包天,飞行机沿着气流急速飞行,有时甚至翻过身来,那时汤维几乎以为天地霎时翻转,看着下面那些山山水水都变得渺小不堪,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汤维刚入伍时,风军团的老兵便和他们这批新兵说起风军团有“四子”,萧子彦正居其一。这四子战功赫赫,以操纵飞行机时的技巧著称,虽然名列第一的赵子能已经战死,但剩下的三子也足以让敌人胆寒。这一次风军团统领邵风观将军将萧子彦这支百人队派到东平城,自是对萧子彦大为器重,也希望萧子彦能够不负重托,守住东平城。可是,萧子彦自己知道这担子有多重。虽然现在帝国军仍然捷报频传,可是他在楚帅和邵将军脸上看到的却是另一回事。 和一场战役的胜负无关,战争必须是全面的。虽然四相军团屡战屡胜,可是每次胜利后得到的不是民众的欢呼,而是他们的冷遇。与战事相反,帝国的口碑在民众心目中越来越差。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帝都的宗室和大小官吏依然醉生梦死,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在这种现状下,帝国军依然还能作战,已经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萧队官,快到了。” 此时飞行机已快到下面那支部队上方。在飞行机上看下去,可以看得到有些共和军士兵正向上指指点点,他们多半也看到这架飞行机,正在谈论。风军团主要在西北一边协同作战,对于这儿的共和军来说还是很新鲜的,可能很多人从来没见过飞行机。 在这些谈论的共和军中,会不会有童年时的玩伴?不知为什么,萧子彦突然想起了这些。虽然这完全有可能,但从军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共和军中发现自己认识的人。 如果碰到那时的同伴,是不是也该生死相搏,难道真的要杀了他么?萧子彦一阵茫然。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直接杀过一个人,但死在他手上的敌人只怕也有上百个了。每次从飞行机上掷下震天雷时,他的心中就是一震。听到下面的巨响,他总是在计算着会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声爆炸中。 这一次又要开始了吧。虽然帝国的收入有一大半都充作军费,但还是越来越少,连风军团的飞行机都得不到补充,带到东平城来的震天雷并不太多,但萧子彦还是相信一定能击退敌人的攻势。 飞行机在空中打了个盘旋,下面的情景已一览无余。这次共和军派出的部队绵延数里,浩浩荡荡,将一条大道都占满了。萧子彦微微皱了皱眉,默默地算着敌人的数目,汤维忽道:“大约有六万人。” “六万人么?”萧子彦也不想再去算了。汤维测算的本事在风军团中也是小小有名的,以前那些新兵闲来无事,拿一小把白米赌着玩,要人看一眼马上报出一个数字,误差在十粒以内的算嬴,汤维几乎每次都大获全胜。他既然说是六万人,那误差最多不会超过一两千。现在东平城有兵力两万多,共和军的大部队都在天水省与四相军团角逐,还能派出六万人的大部队攻打东平城,即使这支部队不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也是难以应付的,看来共和军对东平城是势在必得。 第二节 “六万人!” 钟禺谷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都溅了一些在几案上。作为刚提升的下将军,被授予守御大江东部重镇东平城之责,这个年轻将军本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然而经历过的几场大战让这个年轻人也变得畏头缩尾。 萧子彦道:“钟将军,敌人数量虽重,但队列不整,看来也都是些新入伍的士兵,战斗力不会太强。” “可毕竟有六万的兵力。”钟禺谷将茶杯放到桌上,沉思着看着墙上的一张地图。 那是东平一带的设防图。东平城附近山丘林立,却都是些低矮的小山包,树木高大,很利于设伏。在东平城南门外有两座名为左辅、右弼的小山,上面各设了一个石堡,驻有两千人的兵力,与东平城成犄角相倚之势,因此东平城的防御力在帝国诸大坚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钟禺谷看了看,忽道:“叛军几时能到城下?” “按他们的行军速度,明日便到了。” 钟禺谷想了想,道:“传令下去,让辅弼二堡守军退回城中,将城堡毁去。” 萧子彦还没说出话来,边上的众将先都大吃一惊,有个将领叫道:“钟将军,这可使不得!” 这人名叫马耀先,军衔是都统,仅次于钟禺谷的下将军,是东平城的第二号将军,也只有他能当面反驳钟禺谷。他比钟禺谷要大十多岁,但现在官职反在钟禺谷之下,向来对钟禺谷不服气,因此说话也很不客气。 钟禺谷看了他一眼,道:“马将军,你有何高见?” 马耀先捋起衣袖,道:“钟将军,辅弼二堡与东平城唇齿相依,若失二堡,敌军便能以此为据战进攻城内,东平城的守御将会更加困难。而有此二堡,敌军无法攻到城下,防守要容易得多。”马耀先的口齿远不及钟禺谷,这一席话也说得磕磕绊绊,但这番话却也大有道理,萧子彦不由暗自点头。 钟禺谷道:“若两军兵力相若,自然不错。但眼下叛军兵力是我军三部,防守二堡要分兵四千,一旦敌人将两堡团团围住,无法补充补给,马将军以为两堡能守几天?” 马耀先道:“左辅右弼二堡的辎重可以坚持十余天,而这十余天内,从东平城发兵,足以将敌军击退,那时再趁机补充辎重,有何不可?钟将军若是胆小,末将愿领四千人守御二堡。” 他这番话已是大不客气了,几乎在直斥钟禺谷胆怯。钟禺谷脸上微微发红,猛地站起来,喝道:“马将军,你若真能守住,自然是好。可万一左辅右弼二堡失守,东平城军力大损,此罪你可能担当?” 马耀先道:“当然可以!若二堡失守,我义不独生,唯死而已。” 马耀先的喉咙原本就很响,此时一急,脸红脖子粗的更象是在吵架,几个官职低一些的脸都吓得有点白了。敌人还未到城下,守将就已经先起了内讧,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萧子彦是个客将,也不好多插嘴,心中却有些失望。 帝国真个已是到了末路了吧,连将领都不团结。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打个圆场,忽然听得有个人道:“两位将军,请听我一言,不知可否?” 这人声音温和,字正腔圆,语气也不紧不慢。萧子彦认得这人,此人名叫许寒川,是东平城的行军参谋之首。这人虽是文职,长得也文质彬彬,据说枪马娴熟,便是寻常武将也不是他的对人。这许寒川年纪不到四十,颇饶智谋,在东平城算得上是钟、马二将之下的第三号人物。 听得许寒川的声音,马耀先倒是平静了许多,道:“许参谋请说。” “东平城城中兵力不足,若敌人有长久围困之举,守辅弼二保较诸守城确是要难上数倍。当初风军团统领邵将军建此二堡,实是着眼于进攻,萧将军你说可是?” 萧子彦听他问到自己,站起来道:“许参谋所言甚是。但攻守原是一体,不可执于一端,辅弼二堡与东平城相辅相承,确是不可轻言弃守。” 马耀先听萧子彦这般说,点了点头道:“萧将军说得很对。我说……” 许寒川心知若被马耀先抢过话头,只怕又要磕磕绊绊地说上一大通,忙道:“正是此理。但钟将军所虑亦有道理,要守左辅右弼二堡,付出的代价也不在小,东平城兵力不足,分兵四千去守这两个堡,便是本末倒置。” 马耀先听得一头雾水,道:“许参谋,你既说不能失去,又说不能守,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寒川捻了捻胡须,微笑道:“我是说,若敌军有围城之议,二堡守御得不偿失。两全之计,是要充份发挥左辅右弼二堡之效,一举破敌。敌人想打持久战,我军便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将其歼于城下。” 马耀先听到此时才明白许寒川是附和自己的,忙不迭点头道:“正是正是。叛军乌合之众,不值一哂,一鼓作气,定能将他们击散。” 他说得勇气十足,一些将领也都随之抬起了头,似乎正如马耀先说的一样,胜利已是唾手可得。萧子彦虽然觉得钟禺谷弃守左辅右弼二堡之议过于保守,可也不同意马耀先说得那么轻松,他先前以为许寒川定是同意钟禺谷的见解,没想到许寒川居然会附和马耀先,不由大为吃惊。他印象中的许寒川颇为持重,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如此冒进。他张了张嘴,正待说句什么,钟禺谷已先道:“许先生,你以为凭借辅弼二堡与叛军决战,正是上策么?” 许寒川走出队列躬身一礼,道:“钟将军深通兵法,难道忘了百里行军而蹶上将之理么?据寒川看来,我军有三胜之机。其一,敌军远道而来,定已疲惫不堪;我军以逸待劳,正是生力军。其二,据萧将军所言,敌军队伍散乱,定是乌合成军;我军身经百战,精锐无匹。其三,敌军补细既难,驻扎之地又无险可守,我军却有高城大寨为据,足以抵敌。有此三胜,寒川以为各有敌军虽众,实不足惧,我军胜券在握矣。” 许寒川是仕人从军,虽然一身戎装,此时滔滔不绝,仍是咬文嚼字。马耀先虽听不太懂,但总算知道许寒川是在说敌人必败之理,叫道:“许参谋这话说得太好了,我也正是这个想法。” 钟禺谷的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有些尴尬。萧子彦来东平城并不太久,却也知道这许寒川算得钟禺谷推心置腹的谋士,原先也与钟禺谷接近得多,但此事许寒川却大力支持马耀先,钟禺谷心中定有众叛亲离之感。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虽然许寒川说得有条有理,无懈可击,但战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通的。虽然许寒川的话大有道理,但事实说不定却是大相径庭。钟禺谷撤防辅弼二堡之议虽嫌保守,但一旦成为持久战,这个决议更为合理一些。照马耀先和许寒川的计划,那已是在孤注一掷,将胜负都寄托在城下一战上了。可是要他来说出一条万全之策,却也想不出什么。和军校出身的钟禺谷与马耀先不同,他从没进过军校,连兵法都背不全,列席战前会议无非因为他是风军团派来的客将,算是代表一支独立的队伍而已。 钟禺谷深吸了一口气,忽道:“马将军既然敢战,我也不好折了马将军锐气。只是若叛军未能一鼓击散,还望马将军能尽早回城,少受损失。” 马耀先挺起胸膛道:“遵命。钟将军放心,末将定能斩将立功,让叛军不敢小看了我们东平城。” 钟禺谷道:“事不宜迟,请马将军即刻点齐兵马,左辅右弼二堡便全在马将军身上了。其余将佐回去立刻准备,不可轻敌。” 散去了众将,钟禺谷对亲兵道:“今日我要休息,你们好生看守,不得有误。”那亲兵心知钟将军定是恼羞成怒,慌忙到门外站岗,生怕钟禺谷脾气发作砍几个人泄愤。这钟将军年纪虽轻,却是帝国新一代将领中的翘楚,除四相军团统领以外,便数得他了,可是万万得罪不得。 将帐中人都打发出去了,钟禺谷走进内室。东平城名列帝国十二名城,将军府也造得高大巍峨,只是钟禺谷好静,用的下人不多,将亲兵打发出去,一个大堂里冷冷清清,鸦雀无声了。 钟禺谷进了内室,从腰间取下了腰刀,抽出刀来细细擦拭。这口刀还是钟禺谷毕业时由现在的帝君御赐的,那时钟禺谷在数百毕业生中成绩名列第一,名列毕业生中“金刀十杰”之首。过去这几年,那时的金刀十杰后来真正能出类拔萃的并不多,但钟禺谷却能一帆风顺,从一个百夫长成为下将军,也是帝国军中难得的。 刚擦了一下,钟禺谷忽然轻声道:“进来吧,没人了。” 门微微地推开一条缝,进来的却是许寒川。在会议上许寒川侃侃而谈,此时脸上却带着一股谄媚的笑容。一进来,他便跪下道:“钟将军神机妙算……” “把门关上。” 钟禺谷用刀指了指门,许寒川连忙关上门,才小心翼翼地道:“钟将军,正如你所料,马耀先这莽夫果然一下子便跳了出来。” 钟禺谷将刀擦了擦,拿到眼前,侧身看了看,道:“事情都办好了?” “方将军说了,他与向大统领禀报此事,大统领说钟将军识大局,为共和政府立下这等大功,定是共和国的开国功臣。” 钟禺谷冷笑了一声,道:“功臣?共和军不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么?怎么还会有功臣一说。” “这当然只是个说法了,嘿嘿。”许寒川讪笑了两下,道:“钟将军,东平城一失,帝国门户大开,将来便是想划江而治也是不能够了。大统领的共和军得了天下,钟将军就是大将军了。” 钟禺谷的手指在刀面上轻轻一滑,差点连手指也割破。但他脸上仍是声色不动,道:“这是将来的事。军中军心如何?” 许寒川脸上的笑容一下褪去了:“不好说。卑职也打探了民心,没想到居然有近一半还对帝国抱有幻想,尤其是马耀先那一军七千人,根本搬不动。” 钟禺谷垂下头,只是沉思着。许寒川接着道:“其实,钟将军,趁马耀先兵发在外,派个死士过去将他刺杀了,岂不一了百了,轻轻易易?何必要这等曲折。”他还待再说,忽然看见钟禺谷脸色已变得铁青,后面的话已吓得吞了回去。 钟禺谷长吁一口气,道:“寒川,不是这等简单的。我向共和军投诚,是为了黎民百姓免受刀兵之苦,马兄终究是军中同袍,我不忍为一己之利出此下策。反正到时辅弼二堡定挡不住共和军的铁蹄,让他象一个勇士战死沙场,也算对得起他了。” “钟将军真是仁者之心。”许寒川又谄媚地笑了笑,道:“只是这么一来共和军就会受到无谓牺牲,只怕……” “不用多说了,战士总要死在战场上。”钟禺谷将金刀插入刀鞘,重新挂到腰间。“寒川,你要注意马耀先一部动向,在辅弼二堡被攻破后他们定会鼓噪,要注意弹压。” 许寒川行了一礼道:“寒川遵命。” “你去吧。”钟禺谷挥了挥手。这个计划太过险恶,钟禺谷也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惫。可是许寒川却没有走,反倒长身,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道:“等等,钟将军,我还有句话。” “什么?”钟禺谷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沉。许寒川做他的幕僚也有好几年了,可是今天这个熟悉的人却好象变得那么陌生。 许寒川淡淡地笑着,道:“钟将军,你还在犹豫,是吧?” 象是被击中要害,钟禺谷脸上闪过一丝惊恐,道:“当然不是,你怎么这么想?” “钟将军献城,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请钟将军不要三心两意了,否则的话,事情又要出个差池。” “你在威胁我么?”钟禺谷心头升起一股怒火。此事虽是许寒川提议,他也向来首肯,而许寒川对他向来恭敬之至,此时却仿佛有恃无恐,一下跋扈起来。 “卑职不敢。卑职一生无他长处,只是行事从不后悔。钟将军,天下无难事,最怕的就是躇踌不前,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的箭了。” 钟禺谷眉头皱了皱,手在腰间的刀环上握了又松,半晌才道:“好吧,一切由你便宜行事。” 许寒川微微一笑,心知钟禺谷权衡再三,终于打消了犹豫之念。他躬身深施一礼,道:“多谢钟将军以大义为重。” 他倒退着走出门去。刚把门掩上,只听得内室里传来钢刀出鞘之声,“嚓”一下,想是那口金刀深深斫入了桌面之中。他淡淡一笑,向将军府后门走去。 一走出后门,两个等候已久的随从迎上来,将他扶上了马车。马车不太宽大,车帘垂下,里面黑糊糊的,他一进车厢,一个人轻声道:“许先生,钟将军主意定了么?” “是,他不再犹豫了。” 这人声音尖细,似乎还是个少年。许寒川应道:“是,他不再犹豫了。” 车中的那人顿了顿。等车开了起来,那人耳语一般地道:“忠于帝国的部队你想过怎么办了?” 许寒川淡淡一笑,道:“请胡先生放心,他们大都安排到左辅右弼二堡中。马耀先以为这两个石堡固若金汤,打死他也不相信会遭这等攻击。” 那人也低低哼了一声,道:“城中还有一支风军团的百人队,你准备怎么对付?” 许寒川道:“那是客军,我没办法指挥,也派不进人去。不过,”他抬起头笑了笑,“这支百人队只有十来架飞行机,炸雷也不多,何况我可以调走他们一半。如此以共和军的飞艇队进攻,他们自然不在话下。” 那人干笑了一下,道:“自然,许先生。” 此时忽地有一阵阴风吹过,将车帘也吹了起来。天色并不很晚,但是空中已是彤云密布,很是昏暗。许寒川撩起车帘看了看天色,微笑道:“胡先生观天之术真个了得,明天真要起大风了,风军团的攻击力又会打一个折扣。” 他撩起车帘时,车中才透进一些光线来。那姓胡的正襟危坐,虽是坐在车中,头上还戴了一个大大的斗笠,四周还垂着薄纱。车帘一开,薄纱被吹起了一些,依稀可见这人白皙瘦削的脸。 第三节 萧子彦刚将飞行机上的螺丝拧紧,一阵风吹过他的脸庞。他因为干得有些累,额上也沁出些汗水,这阵风吹过,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直起身子,擦了一把汗水,道:“小汤,你那么怎么样了?” 汤维正拿着一罐黑油加入螺栓之中。飞行机在空中顺风飞翔,需要不时调整双翼,因些这些螺栓必须十分灵活,否则一不当心,整架飞行机都会一个倒栽葱落下来的。他将黑油加了一些,从飞行机后探出头来道:“萧队官,好了。” “明天多半会有一场大战,千万要小心。”萧子彦看了一眼摆得整整齐齐的十一架飞行机,不由叹了口气。战事越来越吃紧,飞行机也得不到应有的检修。这次带来的工匠只有两个,日常维修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战事一起,他们根本来不及。风军团与旁人不同,一旦飞行机失事,士兵就只有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这十一架飞行机一定要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这时其余的士兵也已将飞行机检查停当,萧子彦一架架看过去,检查一遍后才将众人解散。飞行机的最为重要,失去飞行机后的风军团可以说一钱不值。也许,风军团的价值也仅仅就是这几架飞行机吧。萧子彦不由自嘲地想着。他回到原位,正要招呼汤维回去,却见汤维仰头看天,他道:“怎么了?” “明天好象要下雨。”汤维从架子上跳下来,“这样的天能升空么?” 我当然可以,别人恐怕很难。萧子彦想着,只是笑了笑:“看了。要是风太大,升空就太危险。不过马将军勇冠三军,明天不行,后天风止了我们再出战也不迟。” 马耀先守辅弼二堡,无论如何守上一天总不在话下。如果风太大,明天风军团无法出战,后天就可以让共和军尝尝震天雷的滋味了。 汤维脸上仍然不见笑容,萧子彦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钟将军请我们喝酒,想开点吧。当战士的,那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有一天就乐得快活一天。” 汤维这才勉强笑了笑。萧子彦虽在说笑,可是在他看来,这笑话也未免太不可笑了。萧子彦又看了一眼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飞行机,对留守的两个士兵笑道:“别担心,我们会给你们带东西回来的。” 钟禺谷在东平城的一个酒家请客,山珍海错,百味杂陈,风军团的士兵们吃得不亦乐乎,萧子彦端着一杯酒啜饮着,眼里却有点犹豫。他经历过的战事已有不少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有点心神不定。共和军曾经两次进攻东平城,那两次都铩羽而归,劳而无功,所以马耀先才能有此信心一举击退共和军吧。 他刚喝完一口,边上一个士兵端着杯子叫道:“萧队官,来来,我敬你一杯。” 平时萧子彦对下属颇为严厉,但他毕竟只是个百夫长,尽管在风军团中名气不小,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官,不在操练时,别人也不见得怕他,这人是个老兵,自然更可以随便了。萧子彦淡淡笑了笑,端起杯子来和那人碰了碰,道:“少喝点,明天可能就要出差了。”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萧队官,你放心好了。”那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爽朗地一笑,叫道:“来来来,有谁再来和我喝一杯?” 酒楼的一角,一队女乐正在弹奏着柔靡的乐曲。那士兵又和人喝了一杯,叫道:“什么曲子,软绵绵的。喂,小娘儿,会弹《国之殇》么?” 《国之殇》是帝国军的葬歌,因为慷慨悲凉,简单易唱,常被当成军歌。只是这支曲子得用铁板铜琶才能奏得出来,那些女乐的纤纤玉指哪里弹得动这等曲子?那个带领女乐的老头子面有难色,站起来道:“将军,弹是会弹,只是……” “弹吧。” 一直在上首喝酒的钟禺谷突然发话道。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取出了一支黑黝黝的笛子。帝国军的上层将领多半有吹笛之好,便是楚帅,自己虽然不会吹,身边却总带着一支铁笛,当初萧子彦也见过几次。他见钟禺谷取出铁笛来,心中不由有些好奇,只想听听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主将笛技如何。 钟禺谷拿出铁笛来,先在袖口擦了擦,放在唇边试了两个音。刚吹出声响,萧子彦不觉有些失望。他虽不擅音乐,但平素便十分喜欢,好坏是一听便听得出来的。钟禺谷的笛技不算差,但也绝算不得好,只能说是泯然众人,平平而已。好在那些士兵们也听不出好坏,只觉嘹亮的铁笛声夹在一片柔靡的琵琶声中,颇有几分气慨,也不识分寸地叫起好了,有人先应和着唱着那支《国之殇》,旁人纷纷应和,一片混乱。萧子彦皱了皱眉,他倒更喜欢方才那班女乐奏的那支《旧梦曲》。 那支曲子大概算得上靡靡之音,可是他喜欢。在那飘忽不定的乐声中,他仿佛依稀看到了旧日的梦境,那时自己穿着宽大的衣服,跟着师傅每天在五羊城习练刀法拳术,那时的小静才三岁,穿着红袄,坐在对她来说太过宽大的藤椅里,笑咪咪地看着他,手上拿着一个筷子插着的米团子。这个场景也有好多次真的出现在他的梦中,以至于萧子彦有些怀疑这究竟是自己的梦还是记忆了。 太久了。即使对于他这么个年轻人来说,这个记忆也是太久了。 钟禺谷一曲甫毕,那些士兵唱的《国之殇》还没唱完,便已是纷纷叫好。钟禺谷有礼貌地笑了笑,站起来向萧子彦拱拱手道:“萧将军。” 萧子彦连忙站起身,回了一礼道:“钟将军,有何吩咐?” “我尚有军务在身,先行告退。请各位尽兴,不必顾忌,我会让人结帐的。”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诡诡的笑意,又道:“这儿的女子温柔似水,爱的便是英雄,可不要让她们失望啊。” 钟禺谷的言外之意已甚是明显,所以他话音未落,风军团的士兵都欢呼起来。这酒楼颇为豪华,若非东平城主将请客,他们原本也没钱来这儿消遣。东平城的女子以前就以美貌著称,这儿的更是个个娇艳如花,钟禺谷这次请客可是大手笔了。风军团八十多人虽然也有一些已经成家,但几乎没有一个是之江省来的,在外面本来就憋得狠了,哪里还肯假惺惺的谦让,几个急色的拼命盯着那些女乐,只想找个身体健壮些的。看那样子,只怕钟禺谷一走便要扑上去,扯到内室厮混去了。 萧子彦心头略略有些恼怒。四相军团是帝国军精锐中的精锐,军纪也都是最好的。楚帅明令,士兵有奸、掠、妄杀三斩之罪,犯此三斩之罪,不论是谁,一律处死,因此四相军团从来没出过什么丑闻。钟禺谷虽是帝国军将领的后起之秀,但他所统的不属四相军团一支,大概对于他来说,女色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对萧子彦来说,找这些卖身女和犯了奸罪一样。他抬起头,正待反对,钟禺谷想必也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抢先道:“萧将军,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你也不可扫了各位弟兄的兴啊。” 钟禺谷的话带着玩笑出之,但萧子彦也听得出他话中的警告之意。若是自己拒绝,钟禺谷只怕会发怒,而自己的手下同样不会认为自己做得对。他反对之语本已到了嘴边,此时突地又咽了回去,没再说什么,只是又行了一礼,道:“钟将军请便。” 钟禺谷哈哈一笑,拍了拍萧子彦肩头,道:“萧将军,春宵一刻值千金。战场上要勇冠三军,闺房里可不要丢盔卸甲啊。” 他的话中有言外之意,边上几个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钟禺谷话语不多,所以一出口反倒没有架子。到了这时候,萧子彦想要反对也没办法了,只是嚅嚅道:“可是,明日的军情……” “萧将军放心,正因为要上战场了,才要让弟兄们放松一下。我相信风军团的各位弟兄铮铮铁骨不会给美女泡酥的,哈哈。” 钟禺谷打了个哈哈,将手中的铁笛往腰间一插,又拱拱手道:“各位请便。”转身出了门。他一出门,几个老兵迫不及待的扑向一边的女乐,将那几个女乐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乐器却先好好地搁到了椅子下,防着被撞坏,方才尖声边笑边叫。 萧子彦心中怒意更增,但此时的局面他已没办法控制了,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过桌上的酒杯,将杯中余沥一饮而尽,道:“小汤,我们走。”又大声对几个什长道:“洪胜东,倪兴武,严平,明日别睡过了头!” 那洪胜东便是先前来敬酒的老兵。他与萧子彦资格差不多,平时关系也不错,此时搂着个女子,已是丑态百出,听得萧子彦的声音,转过头道:“萧队官,你还要去哪儿?不在这儿留宿了么?” 萧子彦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却还是忍住了,道:“我要回去看看。明天不要误了点卯。” “放心,误不了。”洪胜东说着,已撅起嘴向怀中那女子脸上凑去,那个女子娇笑着,半推半就地挡着。萧子彦再也看不下去,整了整佩刀,便向门外走去。才出门,却见汤维一步三回头地似是十分留恋,他低声喝道:“小汤,你也要去鬼混么?” 汤维吓了一跳,道:“是,是。”他知道萧子彦最是一本正经,自己是萧子彦直接指挥的,若是惹恼了他可不好玩。可是耳边传来屋里男女的欢笑声,又让他心中痒苏苏的似有什么小虫子在爬,实不愿随萧子彦回去。萧子彦见他不情不愿地跟着自己出来,心中忽地一软,叹道:“好吧,你想去就去吧,省得死了还是个童子身。” 汤维闻听,脸上一下堆满了笑意,道:“萧将军,那我们回去?破了童子身,那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去吧,我不去。” 萧子彦冷冷地说了一句,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虽然在走,但听得那些女子的尖声笑语,便是他也有些挪不动步子,他心知若不快走,只怕自己也要转回去了。走了十余步,身后的声音渐渐轻了,却听不到汤维跟上来,他转过头看了看,酒楼的门已掩了起来,声浪还在一阵阵传出来,汤维早已钻了进去。他心头着恼,低低斥了一声:“好色之徒!” 刚骂了一句,却也骂不出来了。这二十三年来,他还没有碰过女人。在五羊城,是师傅管得严,到了军中,却有军纪约束。虽然楚帅所定军规只是严禁奸淫,却士兵成婚却没有半点阻碍,只是风军团太过吃重,萧子彦也从来没找到一个肯嫁给自己的。五年来虽有机会去花街柳巷走走,但每一次他都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小静。 五年了,那年小静才十五岁,胸脯刚象花蕾一般绽放,也刚开始在看自己时羞红了脸,自己就离开了她。萧子彦总是觉得有朝一日自己还是会回去,以至于每一次到了花月场所就避席而逃,所以到了明天,风军团中的童子身恐怕只剩了自己一个吧。 萧子彦没来由地觉得好笑。夜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这一年天气冷得早,虽是晚秋,却没有半分秋高气爽之意,镇日的阴云密布,寒风呼啸。 从酒楼到军营还有不少路。萧子彦将手插在口袋里,双手冷得象刚从冰水中取出来,没半分暖意。他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此时天已晚了,只怕已起了白霜,每走出一步时鞋底都象粘在路面上,以至于抬起脚时象要撕开一层。 他们在酒楼寻欢作乐,自己却冒寒回来,到底是做什么?他不觉有点后悔。逢场作戏的道理他也知道,可总是做不到。也许不是做不到,自己骨子里仍然是个一本正经的伪君子吧。萧子彦有些自嘲地想着。 不管怎么说,现在后悔也已来不及了,前面就是军营,到了这儿,总不能再回去,和那些属下说自己也想找个卖身女吧。他苦笑着,伸手去推营门。 手刚碰到门板,萧子彦突然象被针刺着了一样,浑身打了个寒战。 有异样! 风军团的军纪是非常严的,既然有两个人留着守卫,那他们不可能离开。也许这些士兵也不是太靠得住,但受命以后,却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可是现在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难道离开了? 不可能。萧子彦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只觉背后已沁出冷汗。喝了几杯酒,脑子多少有点发晕,但随着冷汗一出,他又已回复了冷静。 肯定出了意外! 第四节 风军团因为要检修飞行机,所以所有的飞行机都已装配完全,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里面。那人正在用一根细锯锯着一根幅条,突然听得门发出了响动,登时停住了手,紧紧贴在飞行机的一侧。 今夜风军团本该都在酒楼胡闹,怎么会回来一个人?这人从缝隙里看去,只见有个男子东倒西歪地走进来,一边叫道:“王璇,吴帆,快起来,就等你们两个了!”说着还打了个饱嗝。 那是来叫那两个留守的士兵吧。这人心中一宽,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早知道也不用理会那两个士兵了,等一会儿再来,那这儿就一个人不剩,更加方便。这人倒有点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点,可是如果来人发现了留守的士兵有异,倒是件不好办的事。 说不得了,把来人干掉吧。这个人从腰间摸出了两根细刺,一手一根握在掌中。这两根刺只有七寸来长,笔管粗细,磨得极尖,因为在毒药中炼过七次,刺尖变成了蓝汪汪的。那种毒药也极为厉害,见血封喉,如果不是来的人太突然,这人还不想用这两根毒刺。 这人紧紧贴着飞行机,默数着来人的脚步。来者步履虚浮,走得拖泥带水,看来酒劲也不小了。杀这种醉鬼,实在有些胜之不武,但现在不是比试,而是任务,只能怪他运气不好。 来人越来越近了,一边走,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走到了一边,这人突然一跃而起,手中的尖刺猛地刺出。 可是,和预料的不同,来人方才还醉态可掬,突然间象变了个人似的,双腿一错,猛地退出三步,已闪过这必杀的一击,等双刺用老,本已退后的一步又突然向前,腰刀从下而上划来。 “流华妖月斩!” 这人招式已然用老,萧子彦只道这人定闪不过这一刀,哪知此人惊叫一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跃而起,身体缩成了一个团,在空中一连翻了三个跟斗,轻轻巧巧地落到了边上一架飞行机上。 萧子彦一刀落空,本来可以扑上前去补上三个后招,但这人的叫声却让他一下站住了。他抬起头看着这人,道:“你知道流华妖月斩?” “这是五羊城俞先生的刀法,你怎么会用?” 这人站在飞行机上,胸口却在不住起伏,喘息不定。这人没料到萧子彦刀法竟然高到这等地步,方才虽然只过了一招,但这一招可谓死里逃生,这人也几乎用尽了力量。 萧子彦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道:“原来叛军已经混到了城里来,真想不到,受死吧!” 他双足一蹬,也已跃上了飞行机。这人知道单凭手中的两根刺是斗不过萧子彦的流华妖月斩刀法的,双手一合,两刺交叉一分,身体忽地模糊起来。萧子彦喝道:“还想逃!”他手中腰刀一翻,已成反手之势,一刀飞掠,向这人拦腰斩去。 这一刀使得有如行云流水,这人站在飞行机上,动还没动,萧子彦的腰刀已拦腰截过。但并没有预料的血肉横飞,这人象一团烟雾一样,被萧子彦的刀拍散了。 “奇门遁甲!” 萧子彦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如果这人的双刺只让他隐隐约约地有种熟识的感觉,但是看到这路奇门遁甲,他再也不怀疑这人的来历。 他的师傅在五羊城时有个朋友就是奇门遁甲的传人。虽然师傅那个朋友来得不多,自己也没学过,但也知道一些。怪不得这人知道流华妖月斩,这人一定就是师傅那个老友的传人了。 奇门遁甲并不是擅长攻击的招术,但是其中的八法遁可以让人隐藏形迹,此道高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个隐身人,因此最适合的就是用于暗杀。这人的奇门遁甲非同一般,功底已相当深厚,到底是什么人? 他皱着眉头,努力想着当初的情形。只是在他记忆中已记不起什么了,连师傅那朋友有没有弟子都忘了。如果真是的话,萧子彦实在有点想问问这人关于师傅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不知道师傅和小静现在怎么样了。 可现在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摇了摇头,睁大了眼,仔细听着周围动静。八法遁使出后,以肉眼是发现不了的,但敌人若要进攻必定会发出声音。他将刀举到前心,慢慢转动身躯。 留守的两个士兵多半已中暗算,周围死寂一片。但萧子彦已算定了,来人打的是破坏飞行机的主意,那肯定不会走的,一定还躲在某处准备发动攻击。 这间屋子面积很大,却只有两盏油灯,暗得只能依稀看到一些飞行机的轮廓。萧子彦干脆闭起了眼,静静地站着。在这等情形下,眼睛看不到反而更增惊恐,不如干脆不去看,让自己定下神来。 他站在当中慢慢转动,一边调匀呼吸,仔细听着。他耳力颇佳,几可以耳代目,此时全神贯注,方圆数丈之内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只要那人动一动,一定能听到的。 转了两个圈,突然从东北角上发出一声轻响。这声音很轻,但萧子彦全神贯注之下,却不啻如闻惊雷。他身形一闪,身体象被弹出去一般,猛地向东北方冲去。 他刚一动,西南边的一个角落里,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来。 那地方本来只是一块影子,毫无异样,萧子彦身体刚一移动,这块影子却象风吹过的水面,起了一丝波动,象是从水中钻出来一般,这人突然从影子里钻了出来,两根尖刺直刺向萧子彦咽喉。 这是奇门八法遁的影遁,匪夷所思,任谁也想不到。这人蒙着黑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冷笑,心知敌人定躲不过这一招。可是眼看那两根尖刺要刺中萧子彦了,突然间却象是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连动作都一下子变得慢了起来。 这人大吃一惊,还不曾反应过来,萧子彦猛地转过身,手中刀斜斜掠过。这一刀当真厉害,这人身法不灵,哪里还闪得开,这一刀正削在这人右手腕上,一只手被砍得飞了起来,这人疼得尖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什么奇门八法遁的厉害后招,全都用不出来了。 此时萧子彦方才转过身,冷笑道:“真是个笨蛋,我一布好陷阱你就迫不及待地往里跳。” 这人后悔莫及,心知这个看上去象个醉鬼一样的军官实是个了不得的好手,此时一只手已被萧子彦砍断,不住喘着气,只是向阴影里退去。 萧子彦将刀指着这人,喝道:“快说,是谁带你来的?老实说了,我就给你个痛快。”风军团驻扎的军营并不显眼,这人能到了这儿,定是有内间接应。 这人哼了一声,道:“不错,你本领比我强,不过你本事再大,休想让我说出一个字。” 萧子彦皱了皱眉,道:“别以为我不会用刑,你若不说,我就……” 他正待说出几样厉害的刑法,忽见这人眼睛一翻,心中一震,暗道:“他自尽了?”便抢上前去,伸手试这人鼻息。哪知他刚蹲下身,这人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一只左手猛地向他面门拍来,指缝中夹着那根蓝汪汪的尖刺。 虽然来得突然,萧子彦却仍不慌乱。他虽不曾想到这人是诈死,但此人神出鬼没,他哪敢小看。这根针还不曾刺中他的面门,萧子彦的一脚在地上一蹬,人借力退出了一尺许,手中腰刀忽地在身前展开,若这人再刺来,那自己的手先要被斩掉了。 这人见这一招仍然无功,一脚在地上一跺,身体忽地又象溶入水中的一撮细盐一般消失在黑暗中了,萧子彦这一刀虽快,仍是扑了个空。 这一刀萧子彦本有必中之心,哪知仍被这人躲过。随着这人的身形消失,萧子彦突然觉得眼前一下子变得漆黑一片。这里本来也有几盏小灯,一霎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大吃一惊,只道眼睛瞎了,手中刀在面前舞了个花,护住面门。 但这人却没有趁势攻上。屋中也只是暗了短短一瞬,马上他又能看清眼前景像了。萧子彦定了定神,知道方才定是这人使出的遁甲术。他侧耳倾听,却再听不到什么。难道这人逃走了?他从怀中摸出火镰点着了柱上的油灯,又看了看四周。被他砍落的那只手还在一边,地上还沾着一些血迹,循着血迹看去,断断续续地消失在一架飞行机后面。他将手中的刀紧了紧,喝道:“出来!” 仍然没有人。萧子彦循着血迹慢慢向前走着,忽然在角落里见到那两个留守的士兵。这两人横躺在地上,萧子彦只道他们已被杀死,但试了试鼻息方知他们只是被打昏过去。他又看了看四周,已感觉不到那人的形迹,心知这人定已逃走。他蹲下来拍了拍其中一个,道:“醒醒。”那士兵醒过来,一见面前是萧子彦,吓了一大跳,叫道:“是,是,萧队官,我们太困了,才打了个盹。” 萧子彦暗自叹了口气。这人的奇门遁甲本领非凡,那两个士兵受了暗算居然自己还不知道。他直起身子,道:“快起来,看看飞行机有什么异样。” 那士兵忙不迭道:“是,是。”他拉起另一个士兵,两人慌忙去检查了。萧子彦又点着了一盏灯,将灯拿在手上看着边上一架飞行机。他知道这人定是在破坏飞行机,一时却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坏了,仔细看了看,方才发现控制飞行机双翼的一根曲轴被锯了一条缝。 这曲轴是飞行机中极重要的零件,用精钢铸成,一旦曲轴断裂,飞行机也无法控制,马上就会掉下来。由于这曲轴制作困难,手头的备用件只剩下一个了。萧子彦心中一寒,叫道:“你们检查一下曲轴。” 那两个士兵战战兢兢地过来,道:“有五架飞行机的曲轴被锯过了。”他们留守在这时,却出了这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萧子彦会如何处罚他们。可是萧子彦只是呆呆地站着,也不知想些什么。一个士兵又叫了他一声,萧子彦方才“啊”了一声,道:“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飞行机被破坏了?” 明天,不,是今天了,风军团很可能就要上阵。现在却几乎损失了一半飞行机,此时萧子彦心中痛悔不已。不该去酒楼喝酒啊,只是他也实在没想到东平城的戒备会如此不严。 这时一个士兵惊叫道:“萧队官,那儿有只手!”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地上那只断手。萧子彦道:“收拾一下,不能再出乱子了。” 他到了内室取出一根备用的曲轴,给一架飞行机换上。虽然这架飞行机还能用,可另外四架却已上不了天了。那两个留守的士兵惶恐之极,也不敢多嘴,将那只断手拿出去埋了,又仔细看着另外几架飞行机的曲轴。 等萧子彦将这架飞行机修好,天色已然发亮。他直起身子,道:“别的还有破损么?” 一个士兵战战兢兢地道:“回队官,小人看过,另外都没问题。” 萧子彦其实自己也看过一遍了,心知另外六架那人还没来得及破坏。这曲轴是精钢所铸,要锯断也不是很容易。他叹了口气,道:“我要去向钟将军禀报,你们在这儿看着,要是再出乱子,你们自己把自己首级送上来吧。” 那两个士兵齐声道:“是!”只是声音虽响,却没什么底气。 走出门,天色刚开始发亮。风很大,在这样的大风天气飞行机要升空非常困难,现在这一队风军团中,能在这种天气升空的人并不很多,充其量只有五六个而已,而这一晚的花天酒地,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保持旺盛的斗志。 战争还没开始,萧子彦心中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了。他摸了摸额头,触手之处,只觉掌心一片湿润。方才的恶斗,让他也出了一身冷汗,现在被风一吹,只觉得身上冷得难受。 第五节 “有刺客?” 钟禺谷看了看萧子彦,萧子彦咽了口唾沫,道:“是。此人趁夜潜入我军营中,破坏了五架飞行机。” 钟禺谷站起来,踱了两步,道:“还能修理么?” “禀钟将军,他破坏的是飞行机的曲轴,现在没有备用的,暂时无法修理。” 钟禺谷的手按在刀上,低头沉思着。猛地,他抬起头来,道:“萧将军。” 钟禺谷的声音很突然,萧子彦一震,道:“是,末将在。” “敌军兵临城下,已无余暇肃清内奸了。今日敌军定会进攻,此战干系之大,先应付这一仗再说。” 萧子彦怔了怔,低头道:“遵命。” 钟禺谷居然不把城中有内奸之事放在心上,萧子彦只觉茫然。钟禺谷年纪虽轻,战功卓著,实在不该如此大意的,难道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让他也乱了方寸?只是现在钟禺谷是城中的最高指挥官,自己却只是个指挥四十多人的客将,实在没办法多说什么。他躬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那个会奇门遁甲的刺客不知还会不会有别的举措了。虽然那人丢了一只手,但此人本领非凡,而且能如此清楚风军团驻地,只怕军中已出了内奸。萧子彦兵法读得不多,却也知道这是行军大忌。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敌人显然对双方力量却知根知柢,两相比较,帝国军倒是将帅不和,而且众寡悬殊,此战胜负几乎已经定了。 也许,率领风军团投奔共和军,那才是上上之策? 萧子彦一呆。他从没想过临阵投降,可现在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如果自己不是风军团的一员,只怕早就回到五羊城去了吧。忠君爱国,这是帝国军训令第一条。可是萧子彦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半点忠君爱国的念头,他忠于的只是风军团的统领邵风观将军。邵风观御下极严,但对待士兵也非常仁厚,萧子彦刚加入风军团时,有一次奉命攻击蛇人,结果那时因为操作飞行机不熟练,迫降到了蛇人军营。那一次看到周围黑压压一片蛇人时,他几乎就确定自己已经完了,没想到邵风观亲自架驶飞行机前来救援,将他们两人于千钧一发之际救出。自从那次以后,他对邵风观的忠心就再无变更,根本不会想背叛帝国的事。 可是现在自己却有了这样的想法,也许,只是因为邵风观没在这儿吧?他有些想苦笑。四相军团中,只有楚帅是不注重士兵对统兵大将的忠诚的,因此也只有地军团废除了对临阵脱逃的斩刑。他还记邵风观为了此条和楚帅起过争执,风军团仍然对临阵脱逃者处以极刑。不过现在邵风观没在东平城,就算自己临阵脱逃,斩刑也是句空话,自己只是因为邵风观才放弃这种念头吧。他不禁有点好笑。 又有一阵风吹过。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色越发阴暗。没有太阳的凌晨,比黄昏更加阴冷。 许寒川推开门,还没走进去,便听得那人低声道:“关门!” 声音很虚弱。许寒川吃了一惊,连忙掩上了门。天还刚亮,关上门后里面就漆黑一片,他几乎看不清一切。他眨了眨眼,让眼睛适应一下周围的黑暗,才看到了那人。那人坐在角落里,身上沾着些血迹,脸色煞白。许寒川急忙走到那人身边,道:“怎么了?” 那人淡淡一笑,道:“风军团名不虚传,我丢了一只手。” 那人的话十分平静,好象在说旁人的事一样。许寒川看了看那人的断臂,皱起眉道:“弄坏了几架?” “六架。”那人笑了笑,“可惜没能全部破坏。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会回来。” 让风军团留连女色,是许寒川的主意。风军团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女色一途,都看得极重,他也觉得自己这条计策百发百中,哪知居然还会有人回来。许寒川脸色变了变,嚅嚅道:“是我失算了。” “没什么。”那人居然又笑了笑,“只希望剩下的风军团不会对飞艇队造成麻烦。” 许寒川道:“风军团真的对飞艇队有这么大的威胁?” “风军团和飞艇队都是空中部队,帝国还不知道我们有飞艇队,唯一能对飞艇队产生威胁的只有风军团了。只是飞艇队攻击力远大于风军团,机动力却远为不及,可以说风军团是飞艇队天生的克星。” 许寒川道:“飞艇上不是装了雷霆弩了,还不能对付风军团么?” 那人叹了口气,道:“雷霆弩威力虽大,但那是在空中的,如果风军团全军在此,飞艇队必败无疑。还好,嘿嘿。”说到这儿,那人又笑了笑,“只有这几架飞行机,风军团的威力也不会大,何况又是这样的大风天。” 许寒川没再说什么。大战在即,他本来觉得东平城主将已有投诚之心,此城必下无疑。但如今看来,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钟禺谷内心还在摇摆,大概仍存观望之心。说到底,就要看飞艇队能不能破左辅右弼二堡了。马耀先败亡,则钟禺谷不会再有犹豫。但要破马耀先,又必须打破风军团不败的神话。 这风军团虽然才四十几人,没想到却已成为胜负的关键。虽然那人说得轻松,他仍然有些担心。 不败的风军团,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们胜利下去了。 共和军已在距东平城南门一里以外扎下了营。 天风猎猎,东平城里也听得到从共和军处传来的鼓角之声。此时马耀先的四千人已进驻左辅右弼二堡。这两个堡垒中各设神龙炮两尊,虽然每个堡中只有两千驻军,但在神龙炮的轮番轰击下,城门口几无死角可以让敌人进攻。东平城北门为水门,东西二门外也有高山作为屏障,唯有这南门外是一片旷野。当初从蛇人手上夺回东平城后,有鉴于此,才建了左辅右弼二堡加强对南门的防御。后来与蛇人的战事一度曾陷入不利,但东平城一直没再易手,蛇人再也没能渡江北上过,其间这二堡的辅弼之功实不可没。 这两座堡都是用巨石搭成的,又因为搭建在两个土山上,比东平城还高出丈许,几乎坚不可摧,唯一的弱点就是补给不便,不利久守。当初工部的薛文亦尚书曾设计过一种名为“天桥”的工具。这天桥其实是一根钢索,与东平城城头相连。而在东平城城头则有一个铁木制成的高架,可以用绞车随时升起放倒。升起时,东平城一头比辅弼二堡处为高,降落时又比辅弼二堡低。通过这根钢索,东平城便可与二堡之间输送人员物资。只是这天桥太过精密,若暴露在露天,用不了多久便会因风雨侵蚀而损坏,只能在需要时临时搭建,而搭建时时若无风军团帮助,又极为困难。当战事紧急时自然腾不出手来,因此每当大战来临,首先任务便是将这天桥搭起来。 萧子彦和汤维两人刚把一根长绳拖到左辅堡上,马耀先与一些士兵已迎了上来。因为钢索太沉重,飞行机带不动,只有先把绳子带过来,再利用这根绳子将钢索连接起东平城与辅弼二堡。紧急时用抛石机也可以做到,不过用飞行机来传递,自然要方便得多。 他们刚跳下飞行机,马耀先已迎上来道:“萧将军,你们来了,右弼堡怎么样了?” 与右弼堡相连的任务是由洪胜东担任。洪胜东虽然好色如命,不过驾驶飞行机之技也很是高明,这点事自不在话下。萧子彦看了看那头,只见洪胜东的飞行机拖了一根从东平城头放出的长绳子正在空中盘旋着准备着陆,道:“不会有意外的,马将军放心。” 马耀先长吁一口气,道:“别出意外就好。此番共和叛贼来的人马太多了,真有点担心啊。娘的,那些百姓真不知道给叛贼们灌了些什么迷汤,怎么这等支持他们?” 萧子彦不由默然不语。楚帅曾力谏帝君,要求轻薄徭役,可是共和军所到之处便是宣称废征徭,罢赋税,大开粮仓赈济平民,因此百姓极为拥护。这等收买民心之策实在仅仅是权宜之计,萧子彦不相信共和军真的在建立政权后还能不收征徭赋税的,可是对于平民来说,想的却没有那么远,眼前的共和军显然比帝国要好得多。楚帅仅仅是减轻了一些赋税,自然比不上共和军的大统制的这些宣言了。 “吃他娘,穿他娘,共和国里不纳粮,男女老少喜洋洋。”这支由共和军传播出来的谣曲不胫而走,连大江以北,帝国统辖下的百姓也会唱了。不管怎么说,共和军的确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还有谣言说帝都的达官贵人们每天只知寻欢作乐,不顾百姓死活,这多半也是共和军放出来的。可悲的是,这并不仅是谣言而已。 萧子彦微微叹了口气,马耀先却已看在眼里,笑道:“萧将军,你叹什么气,你们风军团可是帝国最精锐的四相军团之一啊,你要是一叹气,可别把我们都弄没了士气。” 萧子彦笑了笑,道:“马将军取笑了。”他也知道马耀先实是心中没底,才这般说几句话打打趣。这时马耀先扔过一个小酒葫芦,道:“来,萧将军,喝两口解解乏吧。” 驾驶飞行机需要全神贯注,绝对不可饮酒。萧子彦接过酒葫芦,还给马耀先道:“马将军,我现在不能喝……”他还没说完,马耀先扬扬手道:“那先搁着,等你不上天了再喝吧。这酒可是我弄来的雪梨酒,是用雪梨酿的,好得很。” 雪梨果是东平城这一带特产的一种水果,鲜甜多汁,只是多来没听说过这也能酿酒。萧子彦道:“雪梨果也能酿酒?” 马耀先已拔出葫芦上的塞子喝了一口,道:“当然可以,人什么想不出来。”他咂了一下嘴,意犹未尽,笑道:“萧将军,你可别看轻了,这酒很是难得的。酿酒用的是雪梨果原汁,一斤酒大概要用百十来斤雪梨果,再三蒸三酿,埋在地下大半年才行。现在兵荒马乱的,雪梨果也少了,我一共也只酿了十来斤,这一小葫芦里倒有半斤呢。” 萧子彦奇道:“马将军,原来这是你自己做的?” 马耀先道:“是啊,我家原先就在东平城开酒坊,不过从我爸那一代起就关门了。好在酿酒的手艺仍然传下来了,要是以后不打仗,我倒可以把酒坊再开起来,生意一定红火,不会输给以前南边来的木谷子酒。” 木谷子酒是南疆特产。只是如今自然不会再运来了。萧子彦道:“是啊,要是不打仗了,你一定要请我大喝一顿。” 马耀先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道:“先有命活到那一天再说吧。喂,加把劲,别象没吃饱饭似的。”却是几个士兵正在将钢索扯过来。钢索沉重之极,那几个士兵也扯得脸红脖子粗,马耀先走过去,抓过绳头,帮着拉过来。 萧子彦见已没自己什么事了,右弼堡那边也已开始拉钢索,看来再过一会儿天桥便可搭成。他也站起身,又看了看南边。南边的共和军正在扎营,灰尘漫天,大概也过不了多久就会杀过来了。他叫道:“小汤,我们走吧!” 汤维正坐在飞行机边看着本书,听得萧子彦的声音,探出头来道:“萧队官,走了?” “走了。” 飞行机的起飞需要发射架,在辅弼二堡也都有备用的,现在飞行机已搁在发射架上,几个士兵大概还没见过,正在指指点点。萧子彦将那酒葫芦挂在腰上,对着正拉着钢索的马耀先道:“马将军,我先回去了。”马耀先升起一只手扬了扬,又用力拉着手头的绳子。此时那钢索的头已经到了,一个士兵抓住了钢索头挂到绞盘上,准备将钢索绷直。萧子彦和汤维两人坐进飞行机里,萧子彦等汤维坐稳了,又挂好防护带,踩了一脚脚底的扳机,身子随之一震,飞行机轻盈地飞了出去。 降落到城头,几个风军团的士兵过来将飞行机抬走,洪胜东也已到了。洪胜东一跳出飞行机,便大声道:“萧队官,今天若有战事,我们要上阵么?” 风军团的任务是飞到敌军头顶投掷平地雷、轰天雷一类的炸雷。如果风军团全军在此,数百架飞行机密密麻麻地将炸雷扔下,敌人营地定会大乱。萧子彦道:“若有必要,自然要出阵的。” 洪胜东也已听说了昨晚出现刺客的事,他走了过来,小声道:“今天风可大啊。” 的确,现在风越来越大,似乎暴雨也要来了。这等恶劣的天气,飞行机出发十分危险,萧子彦也知道,在这种天气里出发,只怕只有自己和洪胜东有把握能飞回来。只是在城头上,也不好说泄气的话,他道:“看吧,今天出不去,明天也成。” 这时边上有个士兵过来道:“风军团萧将军么?”萧子彦抬起头,道:“我是。有什么事?” “钟将军请萧将军过去议事。” 萧子彦眉头一扬,道:“我马上过来。”他转身想对汤维吩咐两句,却见汤维又捧着一本书看着,他叫道:“小汤!”汤维一惊,抬起头道:“萧队官!” 萧子彦皱了皱眉,道:“你看什么书啊,这么有劲?想单飞的话,眼睛看坏了可不成。” 汤维陪笑道:“那是一位法师给我的书,是些草药之类。萧队官,我可不是看着玩,我是想万一到了野外,说不准有用……” 萧子彦也没心思听他解释,小声道:“再检修一下飞行机,千万不可大意,除了风军团以外,绝对不能让别人靠近。”昨夜那刺客没能将飞行机全部破坏,萧子彦也不敢担保今天就不会出事。汤维立直了,行了个军礼道:“小人明白。” 萧子彦又向洪胜东说了几句,让风军团全体集合待命,他跟着那士兵向前走去。大战就在眼前,钟禺谷已把中军营帐搬到了城头上。到了帐门口,那士兵道:“钟将军,萧将军到。” “进来吧。” 一听到钟禺谷的声音,萧子彦大吃一惊。钟禺谷的声音极是颓唐,他自己也是身经百战了,虽然共和军兵临城下,他仍然没半点惊慌,可是听到钟禺谷这等声音,他不禁大为不安。 大战在即,主将未战先馁,这一仗可不容易打了。萧子彦只觉心头一阵空落落的,不知是什么滋味,那种后悔加入帝国军的念头又涌了起来。那士兵见萧子彦怔了怔,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萧将军,钟将军请你进去呢。”萧子彦这才回过神来,走了进去。 第六节 洪胜东一边在雉堞上磨着腰刀,一边道:“小汤,老萧现在好象有点心不在焉啊,昨天那刺客让他丢了魂了?” 汤维仍在看着手头的书本,听得洪胜东的话,抬起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萧队官说了,让我们当心点。” 洪胜东此时已磨好了刀,举起刀来看了看雪亮的刀锋,笑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萧这人就是太较真了,反正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这条命交待了也就完了。” 汤维听洪胜东嘴边把死活说得如此轻易,不由心惊,强笑道:“胜哥,你好象什么都不怕?” 洪胜东舔了舔嘴辰,笑道:“打了那么多年仗,先是跟着屠将军,后来跟着邵将军,前前后后,都十多年了。从二十岁到现在,你算算,哪场战役我洪胜东不是刀头舐血地过来的,脑袋也一直别在裤腰带上。小汤啊,”他忽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头一次上战阵吧?” 汤维脸一红,道:“是。”他年纪也不算太小了,不过也是刚入伍,一参军就加入的风军团,还没正式打过仗。 “头一回上阵,大概会吓得你拉一裤子尿。等你五六场仗下来,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少下去,也就没法子多想了。小汤,不怕你笑,我头一次上阵时还是冬天,那次厚厚的绵裤都拉得烂湿,结果又被冻住了,叮呤当啷的,哈哈。” 洪胜东说着这些丑事时,却毫无拘束之意,便如谈别人的事。汤维道:“现在你不怕了?” “怕也没用。我算过命,说我这条命是狗命,大难不死,所以我也不怕了。小汤,实话跟你说,刀剑临头,你越是怕死,死得就越快。” 他还待再说说自己的英雄气概,汤维将书往怀里一放,道:“萧队官,你回来了。”却是萧子彦板着个脸过来了。洪胜东直起腰,道:“老萧,钟将军有什么话要吩咐?” 萧子彦道:“钟将军问我们今日能不能发兵。” 洪胜东看了看天,道:“风是大了点,不过还成。只是……”他想到现在风军团中大多是新兵,现在的天气勉强还能顺利升空,可要是风再大起来,洪胜东自己还有自信,对别人可就没什么把握了。 萧子彦也看了看天空,叹了口气道:“叛军看来也是拿稳了这个天气进攻,只怕就是对我们有所忌惮。老洪,若风再大起来,只怕只有我和你可以出发了。” 洪胜东道:“怕什么,就算只有两架飞行机,我们也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他说得甚得响亮,只觉豪气干云。萧子彦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大家集合待命,看来叛军的使者也快到了。” 共和军即将攻城。以共和军进攻的惯例,一般都是先下战书,战书上也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解民倒悬”之类的大道理。现在这使者还没派来,一旦来了,也就是战争正式开始。洪胜东听萧子彦这般说,向城外一望,叫道:“来了来了!老萧你看,那个准是叛军使者。” 从城头望下去,一骑打着面白旗过来,已经快到城下了。这人驭马之术甚是高明,虽然号称南船北马,大江以南的人骑术一般没有北方人高明,此人骑在马上却灵便之极。马行如风,一面旗子迎风猎猎招展,汤维心中大为佩服,暗道:“这人单人独骑过来,胆子可也不小。”虽说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那是战争的惯例,不过汤维觉得若是让自己充当使者去敌军营中下战书,纵然壮足了胆子,自己也没这般潇洒。 那使者已来到城下。停住了马,将白旗挥了挥,叫道:“城上诸人听真,我是共和军方若水将军麾下戚孟雄,现来向东平城钟禺谷将军下战书,请开城。” 这人说得不卑不亢,声音却极是响亮。城上士兵已经去向钟禺谷禀报去了,汤维却听得萧子彦在身后喃喃赞道:“好个汉子!” 钟禺谷和一队亲兵已大踏步走上城头,他一上城头,亲兵队马上列成队伍,钟禺谷大声道:“开城,让他进来。” 城门开了,那戚孟雄带马进了城,又上了城头,走到钟禺谷跟前,行了个礼道:“请问阁下是东平守将钟禺谷将军么?” 钟禺谷道:“正是钟禺谷。” 戚孟雄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卷帛书,道:“钟将军,这是我家方将军所下战书,请钟将军过目。” 他将帛书递给钟禺谷,又叹了口气道:“久闻钟将军英武过人,还望将军能一思识时务者为俊杰之意,使东平城免遭涂炭。” 钟禺谷冷冷扫了一眼,展开来看了看,道:“戚将军,请回吧,钟禺谷敬候攻城。” 钟禺谷的话中也不见喜怒,戚孟雄又叹了口气,心知多说无益,行了一礼,转身下城。他周围尽是帝国军的士兵,而这戚孟雄身上全无寸铁,但他走得坦然之极,好似周围人等全不放在眼里。洪胜东在一边忽然啐了一口,轻声道:“当真是条大胆汉子。老萧,南边人也有这等好汉啊。” 萧子彦却没注意洪胜东在说什么话,只是盯着钟禺谷看,听得洪胜东在跟自己说话,他才回过神来,道:“是么?你说什么?” 洪胜东有点哭笑不得,道:“我是说,南边人中好汉也有不少,这一仗当真有点棘手。” 萧子彦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老洪,让弟兄们在这儿等着,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什么!” 洪胜东大叫起来,全然忘了萧子彦要他小声了。萧子彦看了看外面,外面的风军团士兵也被洪胜东这突然其来的一声大叫吓了一跳,不过他们都知道洪胜东这人向来一惊一乍的,平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吼上一句,倒也并不很在意。萧子彦道:“你小声点,别乱说!” 洪胜东也自知失态,凑上前来,小声道:“钟将军真的会有怯敌之心么?这可怎么办?真的假的?” 萧子彦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觉得,钟将军在战前未免太过悠闲了,准备也不怎么做。昨日开的战前会议中,钟将军曾提议弃守辅弼二堡。或非马将军竭力坚持,只怕此议已行,东平城的南门已是门户大开了。” 洪胜东并没权列席战前会议的,也不知昨天的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听萧子彦这么说,他也皱了皱眉,道:“钟将军可是帝国后起的第一名将啊,素有敢战之名,这回怎么如此胆小?” 萧子彦苦笑了一下。其实谁都有胆小的时候,只是钟禺谷现在的表现大失水准。大战来临,最担心的就是令出多头,将帅不和。钟禺谷纵然起了怯敌之心,可是马耀先这样事事与钟禺谷顶着干,只怕对战事更为不利。 如果我是东平城的主将……有时萧子彦也这样想过,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旦将自己放到东平城主将这个位置,才会想到有太多的事要自己去考虑。众将的协调、辎重的调度配给、士气、民心的高低,都得在主将的考虑之中。这些事越想越多,越想越烦,当真还不如做个百夫长来得轻松。每次上阵,只消做好自己这一片就行了。他垂下头,道:“有些事也不是我们想的一样,一两场胜利,有时对全局无济于事。” “可是……”洪胜东还要说什么,萧子彦打断他的话,道:“还是再操练一下。今天风大,可是要是战事吃紧,只怕我们还得上阵。” 洪胜东笑道:“老萧,你放心,我老洪跟猫一样有九条命,怕过谁来。就算只有我们两人上天,也要把叛军炸得稀里哗啦。” 虽然共和军的战书已经下了,但和萧子彦预料的不同,宣告战事已起的鼓角之声迟迟没有响起来。他带着风军团操练了一阵,皱起眉头道:“叛军怎么还不进攻?” 以往共和军下战书后,顶多一个时辰就发动攻击,这时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了。现在已过了晌午,也到了午饭的时间,东平城的帝国军本以为今天这顿午饭得在战火中抽空吃一点,没想到还能安安稳稳地吃下去。 风军团的伙食比平常士兵都要好得多,因为人少,每天也凑成了四桌酒席,一块儿吃。现在战事紧急,酒是没了,菜倒不少。洪胜东大口啃着一根肉骨,见汤维小口小口地喝汤,笑道:“小汤,你姓汤了,就别再喝这个汤。要不吃饭,打起仗来没力气可不成。” 汤维抬起头,道:“是,是。”洪胜东虽是开玩笑,他却象听到了什么命令一般。萧子彦撕开一个馒头,在里面夹了几片肉慢慢嚼着,道:“小汤,是吃饱点。要是打起来,那时可吃不上了。” 洪胜东嘴里满是肉,嘟嘟囔囔地道:“那个叛军的首领是叫方若水是吧?这人看来没多少本事,磨磨蹭蹭的也不来进攻,这场仗,我们可是赢定了。” 方若水是共和军七天将之一。萧子彦依稀还记得,当初在五羊城时,就传说共和军有七个年轻的勇将,个个都有万夫不挡之勇。七天将之首的丁亨利如今已是共和军的大元帅,楚帅的四相军团战无不胜,但只有在丁亨利面前占不了多大的便宜。楚帅亲自统领的地军团自成军以来,便是与蛇人交战也无一败迹,唯一的一次败北便是败在丁亨利手下。这个方若水纵然比不了丁亨利,也不会相差太远,绝不会象洪胜东说的那样没用。他一定知道共和军人数占优,也不急在一时,所以才会步步为营,先扎好营寨,再慢慢进攻,这样在会议上许寒川所称的“三胜之机”中敌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这一条便不存在了,真不知道钟禺谷斗不斗不过他。其实更好的做法,是冒险出击,趁敌人立足未稳一举突破,那才是上上之策吧,只是不知为什么钟禺谷却放弃了这条虽然有点冒险,却更为有效的计策,同样严阵以待,步步为营。难道钟禺谷没有想过,东平城的兵力不及共和军,这般正面对抗,最终定要失败么? 吃完了饭,共和军仍然没有发起进攻。看来那方若水也准备休整一日,等第二天再发动攻击了。今天晚上萧子彦再也不敢大意,命令风军团所有人都住在库房里加紧戒备,守夜的人也加了一倍。 又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萧子彦也觉得有了点睡意。汤维轮到守上半夜,正捧着本书在油灯下看着,萧子彦走到他身边时也没发现。萧子彦拍了拍他的肩,道:“小汤。” 汤维收起书,站起来笑道:“萧队官,你还不去休息?” 萧子彦道:“你这本书这么有意思么?看得这么入神。” 汤维讪笑了笑,道:“萧队官,我想以后当一个医生。” 萧子彦眉头一扬,道:“当医生?呵呵,好志向。”他心头却有点疼痛。他小时候就想当一个武将,现在也的确成了个武将,可是汤维想当医生,恐怕不太会实现了,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他也没说这些,只是笑了笑道:“当心眼睛。” 正想去睡一觉,汤维忽道:“对了,萧队官,明天我们会不会出阵?” 外面风还很大,明天不知道会不会停。萧子彦有些茫然地道:“也不知道。你怕了?” 汤维又讪笑了笑,道:“不怕,一点都不怕。”可是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抖,实是句假话。萧子彦道:“会害怕也不难为性,我第一次上阵,比你还怕得多。” 汤维听洪胜东说过他第一次上阵吓得尿了裤子,听萧子彦也自承害怕,不由笑了起来:“洪大哥说他第一次上阵时,吓得裤子都尿湿了。” 萧子彦也被逗得笑了,道:“这个老洪。所以啊,谁都会害怕的,最要紧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惧。在战场上,越是怕死,死得越快。” 汤维点了点头,道:“是,我懂了。” 萧子彦打了个哈欠,道:“我也该睡了,你好生守着,这回千千万万不可再出乱子了。” 虽然有了睡意,可是四十来个人挤在一块儿,几个士兵鼾声打得如雷一般响,萧子彦实在睡不着。闭着眼躺在床上,那一阵阵鼾声象尖利的刀子,拼命刺着他的耳朵,便是把头都蒙住也没用,翻了几个身,方才的一点睡意便无影无踪了。萧子彦越睡越是清醒,终于也死了心,知道今天是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闭着眼养神,只是想着过去的事。 小静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子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嫁。想到这些,他的心头又是微微一阵疼。如果自己当时没有离开五羊城,现在多半已和小静结了婚,连孩子也可能有了。他时不时会有悔不当初的念头,但平常这念头总是一转即逝,今夜却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总是冒出来,压也压不下去。 灯光昏黄,这屋顶也没有藻井,露出横七竖八的横梁和椽子。萧子彦本以为没有睡意了,可是一想到小静,却突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五羊城,师父在斥责自己的动作不对,小静则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踢着双腿,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许多年了。迷迷糊糊中,他想着,不知不觉地眼中淌出了泪水。 第七节 “轰!” 一声巨响。萧子彦一下惊醒,翻身坐起。他睡下时连软甲都没脱,坐起来,极快地穿上了鞋,叫道:“出什么事了?” 天还没亮,只怕正是午夜,边上的士兵也都被这声巨响惊醒。这时一个守夜的士兵冲进来叫道:“萧队官,叛军攻城了!” 共和军居然夜袭!萧子彦心头一凛。敌军的部署与往常大不一般,不知城头如何了。他站起身,高声道:“全体集合待命,小汤,小汤!” 汤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道:“萧队官,我在这儿。” “备马,你和我一块儿上城头看看情形,其余人把飞行机抬到城头安装好。” 萧子彦也不多说什么,一下冲出营房。这时洪胜东也已穿好衣服跳下来,带着几个士兵开始搬动飞行机,见萧子彦冲出来,他大声道:“萧队官,马上出发么?” 风很大,天上无星无月,说不定会有一场大雨。萧子彦看看天,咬了咬牙道:“先到城上吧,说不定就要出发。” 在这样的天气升空,的确是件很危险的事,但事情紧急时,再危险也只能做了。他和萧子彦到城边时,周围的炮声已响成一片。东平城南门外的左辅右弼二堡中所设神龙炮不住交替轰击,灯笼火把尽皆燃起,照得城上一片通明。他跳下马,把马匹交给汤维,自己快步拾级而上。 一上城头,正好看见钟禺谷与几个亲兵站在高处观看战势。萧子彦冲到他跟前,跪下道:“钟将军,末将风军团百夫长萧子彦前来待命。” 钟禺谷看了看他,道:“萧将军,你来得好快。”别的却不再说什么了。萧子彦站起身,站立在他身边,看向城下。 辅弼二堡如同东平城伸出的两只巨臂,正好将大门围在当中,共和军要攻城,势必经过辅弼二堡。马耀先老于行伍,准备充份,两座堡上的神龙炮交替向正在冲向城门的共和军轰击,火焰腾空,烽烟遍地,共和军的前锋被阻住了冲不过来。但萧子彦知道,这等威势不能持续很久,神龙炮不能无休无止地轰击下去的,再轰出十余炮,炮口会变得象刚铸出来一般火红,那时就不能再加火药了。 当神龙炮的炮火稀下来时,就必须要城中支援了。风军团如果全军在此,数百架飞行机居高临下,投掷炸雷,敌军不能越雷池一步。现在的风军团虽然只有不到十架,但也可以给马耀先以喘息之机。萧子彦本以为钟禺谷马上会命自己出击,可是钟禺谷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着下面蜂拥而至的共和军,嘴象贴了封条一样,再不张开了。 炮火渐渐稀下来了。萧子彦的心也悬了起来,但又不敢多嘴。正看着,身后一阵喧哗,却是洪胜东他们将飞行机抬上城来。 现在还能使用的飞行机尚余七架。七架飞行机在城头一字排开,洪胜东和风军团的士兵们极快地安装好了,走过来行了一礼,道:“萧队官,飞行机已准备停当,随时待命。” 萧子彦看了一眼钟禺谷,钟禺谷却象没听到一般,仍然不吭声。他心中大急,走上前道:“钟将军,马将军那儿吃紧了,快支援吧!” 钟禺谷转过头,看了看萧子彦,道:“萧将军,共和军一共有多少人?” 萧子彦怔了怔,道:“六万余。” “现在进攻的只有三四千人而已,可见他们只是在佯攻。若是我们出城支援,正好中了他们的计,敌军定会大举扑上了。” 萧子彦心头一凛。他没有指挥兵团作战的经验,兵法读得也不多,从来没想过敌人会用这种计谋。他看着那些正在扑向左辅右弼二堡的共和军,道:“可是,钟将军,若是马将军顶不住了,那该怎么办?” 钟禺谷冷冷道:“那帝国就多了四千烈士。” 即使天并不很冷,萧子彦还是打了个寒战。也许,在钟禺谷看来,马耀先不听从自己的安排,坚持要在辅弼二堡坚守,便是战到全军覆没也是咎由自取。而共和军,那些冲在最前的佯攻部队,岂不也是被当成了可以牺牲的棋子么?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看向城下。 左辅右弼二堡经营多年,十分坚固,虽然神龙炮已经稀疏下来,只怕再放几炮就得停了,可是共和军攻势虽猛,却没多大进展。倒是倒下了许多尸首,没一个能越过二堡冲到城门下的。他提在半空中的心此时也放下了一些,心知马耀先久历行伍,虽然钟禺谷说得冷酷,恐怕更多是相信马耀先能顶住敌人的攻击。 他正看着,手忽然碰到了腰间一个圆圆的东西。那是白天去搭天桥时马耀先给自己的一个酒葫芦,一直没喝过。现在当然不是喝酒的时候,可萧子彦突然很想再喝一口了。 正当钟禺谷与萧子彦都在城头观战的时候,在许寒川的宅中,两个人正站在楼上向上望着。 许寒川的宅子在城中,这儿根本看不到城下的情景。厮杀声远远地传来,一阵接一阵,许寒川忽然叹道:“方将军这个亏只怕也吃得不小。” 那姓胡的冷笑道:“为了胜利,牺牲在所难免。” 许寒川又看了看天,道:“飞艇队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任由步兵白白牺牲么?” “等神龙炮放完了,飞艇队就会行动了。” 许寒川也打了个寒战。除了风军团,神龙炮也会对飞艇队造成一定的威胁。方若水将军是故意让一支偏师佯攻,先耗掉帝国军的神龙炮,然后再从上发动决定性的一击。从战术上来说,这计策无懈可击,可是那些担任佯攻的部队却等如白白送死。他咬了咬牙,虽然眼前只是一片黑瓦白墙,但在他眼里似乎看到了成片成片倒下的共和军将士。 他这神情被那人看在眼里,那人冷笑一声,道:“许先生,你觉得这计策太残忍了?” 许寒川道:“牺牲在所难免,只是,这样子也太……” 他话还没说完,那姓胡的道:“如果不一举突破东平城,那在城下战死的将士还要成倍的增加,难道你倒看得不过去?” 许寒川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那姓胡的又道:“钟禺谷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有变故?” 许寒川想了想,道:“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若不能给他看看我们的战力,恐怕还会犹豫。” 那姓胡的笑了笑道:“只怕要是方将军败了,他马上就翻脸不认帐,反而将我们灭口是吧?” 许寒川心头一震。他实也一直在为此担心,一直不敢明说,没想到这姓胡的其实早已想通此节,只是毫无畏惧。他顿了顿,道:“若真个走到这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牺牲总是难免的。” 仍然是这么一个回答,那姓胡的又抬头看着天空。今夜风大,彤云密布,星月皆无,夜空便如一块厚重的黑布,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是他去抬头看得入神。许寒川心中打了个突,慢慢道:“胡先生,你不怕死么?” 那人头也不转,只是点了点头,道:“当然怕。” “那你一点也不担心么?” 那人笑了起来:“担心有用么?我只知道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许先生,你年纪比我大,看过的事也该比我多,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不顾危险,到帝国军里来做卧底?” 许寒川怔住了,想了想,叹了口气,忽然也笑了起来:“也许我真的老了吧。” 他刚说完,那人忽地眼睛一亮,道:“神龙炮停了!” 许寒川看了看夜空。夜色浓厚如墨,什么都看不到。方才稀疏的炮声终于停止了,厮杀声却一下子清晰起来。在周围的寂静中,人的吼叫变得异样的怪诞,几如妖兽的嘶鸣。他努力想看看天空中是不是出现某种不同的东西,但睁大了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终于颓然道:“什么都看不见啊。” “当然看不见。”那人笑了,又抬起头,喃喃地道:“望谷,就看你了。” 城头上,萧子彦已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不是第一次上阵,血腥的恶战,他自己也参加过几次,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等悍不畏死的士兵。那些共和军的士兵象蚂蚁一般向左辅、右弼二堡冲去,当堡上的神龙炮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时,一大片人都翻滚着摔下来,而逃过一劫的士兵接着冲上,全然不顾从堡上掷下的滚木擂石。前仆后继,似乎不知道冲得越前便越危险。 汤维已看得浑身发寒,他倒吸一口凉气,道:“萧……萧队官,他们……他们都是疯子么?”他也听说过共和军的战斗力并不很强,因为共和军虽众,许多士兵却是入伍未久的新兵,有些甚至连刀枪都不会用,与帝国训练有素的四相军团相比自是远远不如,便是和普通军团相较,也不见得出色。可是共和军的士兵却似乎全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打起仗来便不要命地向前冲,就算乌合之众,往往也足以与帝国的精兵相抗。以前听到这种故事,他也付之一笑,总觉不可思议,此时真正看在眼里,才觉得并不夸张。他小时候适逢蛇人围攻帝都,那时的蛇人似乎也不如现在的共和军那样凶狠。虽然现在辅弼二堡仍然坚若磐石,但他却生了惧意。 六万共和军,如果全都如此,那该如何? 正想着,一个副将冲了过来,到钟禺谷跟前跪下道:“钟将军,辅弼二堡上的神龙炮已经快停了。只是……” 的确,开始时左辅右弼二堡上的神龙炮连环轰击,炮声隆隆,声声相接,此时已变得极为稀疏,一炮响过,要等好一会才能轰击了。如果共和军这支先头部队担当的果真是诱敌之计,那现在他们已经达到目的,主攻部队就可以越过辅弼二堡冲到城门下了。钟禺谷道:“只是什么?” “只是敌军反倒放松了对辅弼二堡的进攻,反倒退下去了。”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共和军这么做的原因,大概就是要趁神龙炮的间隙,一举破城。只是他们这么做的话实在很冒险,因为一旦攻城不下,当辅弼二堡的神龙炮又可以发射时,那些聚集在城下的共和军就成为左辅右弼、城头三个地方神龙炮的活靶。东平城现在实力虽不及共和军,但绝不会被一举击破的,看来共和军那个主将方若水有点名过其实,指挥失误。萧子彦为之一振,看了看钟禺谷,钟禺谷也一长身,道:“传令下去,全军戒备,随时待命!” 他刚说完,从箭楼上忽然有个人大叫了一声:“那是什么?”这声音极是惊恐,倒象是被扎了一刀似的。钟禺谷抬起头,脸上浮起一丝不快,喝道:“去个人看看,上面出什么事了?” 他派去的人还没出发,从箭楼上有个人飞奔下来,一到钟禺谷跟前便立刻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钟……钟将军,天空中有个异物,就在右弼堡上空!” 他说得极是惊惶,听到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右弼堡上空。萧子彦也睁大了眼看着,可是夜色深沉,看不到什么。他正在诧异,却听汤维叫道:“萧队官,天空中真的有东西!” 萧子彦揉了揉眼睛,努力看去,仍然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绰绰地也看见有一块地方颜色有异。难道,共和军也有了飞行机?他皱了皱眉,正要让汤维拿个望远镜过来,汤维伸手已把一个望远镜交到他手里。萧子彦接过来看了看,望远镜虽然看得不很清楚,却也可以看到右弼堡上空的云层中的确有个长长的椭球形异物。虽然颜色漆黑一片,隐没在夜色中,但看得出,这绝不是一片乱云。 “这是什么?”萧子彦轻声道,汤维在一边道:“呈椭球形,全长在十丈以上,速度不快,大约……”汤维说到这儿也说不上来了,这个东西似乎悬浮在空中一般一动不动,几乎是静止的。 钟禺谷手中也拿了一支望远镜,这时走过来道:“萧将军,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萧子彦想了想,道:“这绝非天然的东西,可是也不会是飞行机,说不定是共和军的新武器。” 这时汤维忽然叫道:“从上面掉下东西来了!哎哟,是炸雷!” “雷”字刚出口,右弼堡上已发出了一声巨响。这响声与神龙炮一般无二,甚至,比神龙炮更响一些,连城头的人也被震得一晃,一时间大地都仿佛震颤了一下。钟禺谷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了雉堞。待他站稳,脸上已经浮起了一丝惊恐:“真是炸雷!” 共和军也有神龙炮一类的远程武器,他们都知道的。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也会有帝国军风军团这样的空中部队。飞行机投掷炸雷的战术总让敌人头痛不已,不论是以前的蛇人军,还是现在的共和军,都对帝国军这种立体式作战大为忌惮。不过飞行机因为总得在空中盘旋,投掷炸雷时准确度并不很高,对付敌人小股队伍,往往就是得不偿失了。可是天空中那个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原理,似乎与飞行机大相径庭,却能在空中悬浮不动。在空中看来,右弼堡与东平城相比只不过只是小点而已,那个东西掷下的炸雷却偏差极小,几乎正中右弼堡当中。 怪不得共和军要退下啊…… 钟禺谷的脸色变了变。他虽然受许寒川鼓动,已有投降之心,但作为帝国军后起的重要将领,他又实在不愿不战而降,因此实如许寒川所言存了个观望之心。如果共和军言过其实,并不象许寒川说得那样厉害,反而被马耀先击破,那共和军人数虽众,实不足惧,他马上便会将许寒川一干人尽数灭口,仍然做帝国的忠臣。可是现在看来,敌人有此利器,要破辅弼二堡实是举手之劳,便是趁夜偷袭自己的官邸,只怕一个炸雷便能将自己炸死在睡梦中了。 他正想着,边上有个副将冲过来道:“钟将军,快去增援吧!再不增援,他们会全军覆没的!” 这副将原本肃属马耀先麾下,与右弼堡的守将是莫逆之交,见右弼堡已是岌岌可危,心惊之下,也不顾礼数了。钟禺谷冷冷扫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那副将一阵语塞。帝国军向来恃风军团的攻击之力,恣意轰炸敌军,却从来不防备敌人也会如此。从天桥向右弼堡运送物资还行,但要运人的话,只怕半天也运不了几百人,杯水车薪,运去了也等如送死。 正在迟疑,萧子彦忽然在一边道:“钟将军,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请派风军团出战!” 第八节 “我们要出击了?”洪胜东用力在雉堞上击了一掌,笑道:“好家伙。兄弟们,快做准备。” 萧子彦扫视了一眼。能飞的飞行机还有七架,但在这种天气有把握升空的,只怕也数不出七个来了。他一阵迟疑,洪胜东已大声道:“够胆的好汉,跟我一块儿上!” 风军团士兵互相看了一眼,走出了十多个人来。萧子彦看了看,暗暗咬咬牙,道:“好,洪胜东,倪兴武,严平,你们三个先带副手上机。” 洪胜东看了看飞行机,道:“还有三架,谁有信心上升空的,出来吧。” 本来命令也不该洪胜东发布,只是洪胜东向来有点自行其事。萧子彦也不以为忤,道:“今夜风大,不要勉强,如果觉得没信心的,就留在这儿,以后有的是机会。” 一个风军团士兵道:“萧队官,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愿升空,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他说得很是坚毅,萧子彦点点头,道:“不要勉强。不升空的人,把飞行机守护好,不能落到旁人手中。万一有何不测,宁可毁去。” 汤维听得不由微微发抖。萧子彦说得平静,但这话已无异于吩咐后事了。风军团是特种兵团,飞行机的构造也一直都是个秘密,在与共和军联手共抗蛇人时,共和军就曾经提出要把飞行机的秘密交给他们,但被帝国拒绝。风军团的士兵,每一个都是万里挑一,绝对保证忠诚度,因此战争至今,虽然别个军团都曾经有降兵降将,唯有风军团,即使落入敌人重围,向来是先毁飞行机,然后自尽,因此战争绵延十余年,至今飞行机仍是帝国的独得之秘。 萧子彦跨上了一架飞行机,几个风军团士兵过来将发射加上足机括。七架飞行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出发,实在没有把握能一同回来了。 不论如何,我一定要安全返回。 萧子彦想着,看了一眼,喝道:“出发!” 他手一扳机括,飞行机轻盈地射向夜空。虽然风很大,但萧子彦操作得熟极而流,飞行机如一只巨鸟般盘旋直上,破风而起,眨眼间已升起了十余丈高,城头上围观着的士兵们都一声喝彩。彩声如雷,每个人的心中都觉得,随着风军团的出击,胜利已是唾手可得。 在七架飞行机升高的同时,城中许寒川与那人在高楼上也看得清楚。许寒川看到次第有七架飞行机升空,惊道:“胡先生,你不是说破坏了六架么?风军团原先有十一架,应该还有五架能飞才对。” 那姓胡的也怔了怔,呆呆道:“是啊。”他垂下头,咬了咬嘴唇,道:“大概有两架被他们修理好了。” 如果只有五架飞行机,飞艇要应付虽不甚易,也要轻松点,但没想到风军团居然还能有七架飞行机升空。飞艇队有意在这种大风天进攻,正是因为忌惮风军团。飞艇的抗风能力比飞行机强得多,在这样的天气里,飞行机很难操作,可是这些风军团真个是些亡命之徒,还是全力扑出,似乎根本不把大风放在眼里。 帝国军的实力,仍然不可小觑。那姓胡的又想到了风军团那会用流华妖月斩刀法的百夫长了。他自恃八法遁练得炉火纯青,但还是被那百夫长砍掉了一只手,风军团的确不愧为名满天下的超级强兵。那个风军团士兵,现在多半也已出发了。 他想着,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远远地看去,那七架飞行机盘旋直上,已经变得看不清了,只怕正在冲向正在轰炸右弼堡的飞艇队。当初在五羊城组建飞艇队时,他们一批参谋曾争论过到底是飞艇队能克制风军团,还是风军团能克制飞艇队。有人说飞艇飞行平稳,不惧狂风,但速度却远不及飞行机,也不如飞行机灵活,在空中时一旦被风军团破坏气囊,飞艇队就只有全军覆没,另一些人却说在风军团面前飞艇队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相反,飞艇因为平稳,上面的乘者可以腾出双手来用弓箭攻击,而风军团要破坏飞艇队却谈何容易,飞艇的气囊有内外两层,因为全长达到十余丈,有一两个小缺口并无大碍,因为两军对垒,飞艇队定是风军团的克星。 争论只是纸上谈兵,并无结果,现在却可以看个真章了。方将军并不介意钟禺谷的摇摆,大概也是为了实地看一下,飞艇队究意能不能克制住风军团吧。两军的主力正在天水省对峙,共和军的丁亨利元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与帝国军的楚休红元帅势均力敌,但共和军就吃亏在没有空战军团,屡次遭风军团袭击而毫无还手之力。一旦真能证明飞艇队足以对付风军团的话,共和军的最后胜利想必就在眼前了。 那个风军团的百夫长也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大的干系。这人嘴角抽了抽,一丝冷笑浮了起来。有时他甚至觉得,方若水将军进攻东平城,恐怕主要目的正在于此,攻下东平城反倒在其次。 望谷,这回就看你的手段了。他看了看自己那只断手,突然有点想笑。他这个妻子出身极其怪异,虽然长相清秀美丽,却有“鬼头”的绰号;虽然只有一只左手,刀法拳术却连精壮汉子都不是她的对手。这回他夫妻两人更加般配了,两人都只有一只左手,看来冥冥中真有什么缘份注定吧。 独臂夫妻。他想着这个名字,不由淡淡地笑了起来。许寒川在一边,不禁忐忑不安,暗道:“这胡先生有什么毛病?难道被吓傻了?”一想到若是飞艇队真个为风军团所破,只怕本已有心归降的钟禺谷会转了念头,反而要坚守下去,这般一来前功尽弃了。他担心之极,可见这人却毫不在意,只是神色迷茫,忽嗔忽喜,也不知他究竟想些什么。 现在风大,飞行机的速度也比平常快了足足一倍有余,汤维坐在座位上,只觉风声掠过耳边,尖啸如刀。饶是他也跟着萧子彦多次升空,仍然害怕不已。但看到坐在前面的萧子彦熟练地操纵着飞行机,沿着气流忽上忽下,定了定神,道:“洪胜东不是说过,头一次上阵,谁都会怕的。他都这样,我怕什么!”扭头看看一边洪胜东的飞行机,却见他就在萧子彦身边十余丈外,仍然保持着编队。 现在还能跟着萧子彦保持队形的只剩下三架了,另外两架虽然紧追不放,但已落后了许多。萧子彦全神贯注看着前面,大声道:“小汤,你看看,有几个人跟着我们?” “只有三架。”汤维看了看,加了句道:“还有两架快跟不上了。” “你给他们发个信号,告诉他们不要勉强,如果在这种天气真的不能操纵,就趁早回去。” 汤维道:“是。”他从脚边取出一盏油灯,往边上一按,灯芯立被点着。这灯也是当初工部精心研制出来的防风信号灯,灯芯处已装好火石火镰,只消手一按便可点着,而且再大的风也吹不灭。他将信号灯拿在手上,打了几个信号,但那两架飞行机也不能有没有看到,仍然紧追不放。他道:“萧队官,他们没走。” 萧子彦顿了顿,道:“随他们吧。” 此时右弼堡已被共和军炸得七零八落,虽然还有近一半帝国军坚守,但天桥已被炸断,那两门神龙炮准已被毁,虽然右弼堡还能坚守一阵,可时间定不长矣,被攻下是迟早的事了。萧子彦暗自赞叹,原先自己还觉得共和军的主将指挥失误,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方若水能名列共和七天将,的确不是弱者。 那个东西此时正在转向,飞向左辅堡上空。萧子彦调整了方向,正要向东边冲去,汤维忽然惊叫道:“哎呀!”萧子彦也不回头,道:“出什么事了?” “最后面那架飞行机掉下去了!” 萧子彦身体也不由一抖。此番升空的七架飞行机中虽然有三个人稍弱,但平时训练时,那几人也大为不弱,没想到居然连飞都飞不到目的。他叹了口气,道:“不要管了。” 原先离得远,只能看得到共和军那东西的轮廓,现在近了,也可以看得清楚些。那东西确如汤维所说,有十余丈长,但整个圆滚滚的,也不知乘客在什么地方。要击破共和军这件东西,真不知从何下手。萧子彦正一踌躇,却听汤维道:“萧队官,那东西叫飞艇!” 萧子彦也已看到了,在那东西的一头,用浓墨写着几个字。只是字迹不是很大,本身又是深色,实在看不清,汤维眼力过人,想必看清了。他道:“上面写的是飞艇两个字么?” “是‘飞艇一队’四个字。” 即使身在空中,萧子彦还是感到震惊。“飞艇一队”这四个字的意思,难道说还有飞艇二队么?不,不会,如果敌方有两架飞艇,双管齐下,左辅右弼二堡同时被毁,也不必如此麻烦了,这一定是共和军吓吓人的。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虽然右弼堡被共和军破坏了,但如果能将这架飞艇击毁,胜负仍是五五开。敌人不再有空中兵团,即使兵力占优,在帝国军的坚守之下,多半仍要铩羽而归。 邵将军,我不会辜负你的。 他默默地想着,又拉动了飞行机的机括。 共和军的飞艇在投掷了一批炸雷后,重量减轻,已在不断上升。原本那飞艇就已贴着云层了,现在有一半都没入云层中。 共和军中实在也有能人。萧子彦暗暗赞叹。如果在飞艇的下面,恐怕不能对飞艇有什么威胁,一定要升到比飞艇还高。飞艇的目标如此之大,只消在上面投上一颗平地雷,一下子便能将他们炸得粉身碎骨。可是那飞艇想必也在防备风军团的这一手,现在已经升得很高,飞行机要升得比飞艇还高实在相当困难。 他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另几架飞行机。能跟着他的,也唯有洪胜东、倪兴武和严平三人了。另外两架摇摇晃晃,拼命地在狂风中挣扎,但看来根本追不上他们。 四架。虽然是四对一,但共和军的飞艇如此庞大,真不知该如何对付。这时正好吹过一阵狂风,萧子彦顺着风势将飞行机拉了起来,正要冲天而上,身边却有一架飞行机“呼”地一声超过了他。 那正是洪胜东的飞行机。洪胜东胆大包天,飞行机在他手下便如一辆驶在通衢大道上的小车,萧子彦也看得咋舌,心道:“老洪的水平又有长进了。”他不甘示弱,一扳机括,飞行机顺着风势已直直竖起,汤维在身后吓得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风太大了,若不是座位上有皮带拴着,只怕猝不及防之下便要被摔出去。萧子彦道:“小汤,小心点。” 此时飞行机的速度已达极限,接合处都发出吱吱嗄嘎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汤维吓得魂不附体,虽非洪胜东说的那样尿了一裤子,却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萧子彦却行若无事,紧随着洪胜东的飞行机疾飞。此时先行的四架飞行机成了一字纵队,还有两架已远远拉在后面,仍在盘旋上升,根本追不上这四架飞行机了。 洪胜东的飞行机最快,两个圈一打,已经与那飞艇等高,一下钻进了云层。平时飞行机从来不曾飞到这等高度过,便是萧子彦也是第一次。毕竟风军团平时就充满了风险,在这样的天气升空,几乎是拿性命开玩笑。他追着洪胜东的飞行机盘旋的轨迹上升,虽然气流瞬息万变,却也有一定之规,有洪胜东开路倒也安全一点,不仅是他,另外两架飞行机也同样。 很快,他们这架飞行机也要接触到云层了,再打个盘旋就可以升到那飞艇顶上,而洪胜东的飞行机说不定已经高过那艘飞艇了。萧子彦不知道那艘飞艇中的共和军有没有发现自己,现在,风军团的攻击立刻就要开始。 第九节 看着下方冲天的火光,曾望谷却突然想起了许多年以前,她还在天水省符敦城总督府里的情景。 那时她还是天水省总督李湍的爱妾。虽然只是妾侍,李湍对她爱若珍宝,对她只喜欢舞刀弄剑的爱好从不干涉。可是对李湍,她总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虽然自己只是一房小妾,李湍对自己对大为宠爱,甚至让自己担当亲兵队队长,因此当李湍响应共和军起事,却被帝国击斩后,她仍然率领残部在天水省一带活动。后来辗转来到五羊城,顺理成章地以共和军旧部的身份成为一队之长,认识了时任参谋的夫婿,就很少会想起李湍来。不知为什么,现在李湍的样子又仿佛出现在她面前。 俱往矣。当这一切都成为记忆,倒是更加清晰了。她看着从地面上升起的火光,不由微微笑着。一批炸雷掷下,飞艇轻了许多,也在急速上升,现在才缓下来。在这个高度,便是神龙炮也鞭长莫及,右弼堡在方才这一轮轰炸中已陷入火海。右弼堡的守将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遭到从天上下来的袭击,已是乱了阵脚,现在进攻的共和军已经冲入堡中,想必正在进行白刃战,用不了多久,共和军一定可以夺下右弼堡,这一仗,现在已是胜了一半。 “胡夫人……” 一个负责观察的士兵的说着。曾望谷竖起眉,喝道:“我姓曾,叫我曾队长!”虽然她确实是胡夫人,但曾望谷着实不愿听到这个称谓。许多年前她还是天水省总督李湍的侍妾时,就不愿听到别人称自己是什么夫人。 那士兵吓了一跳,忙道:“是,曾队长。东平城头方才有点异动。” 曾望谷皱了皱眉,道:“异动?” 会是风军团么?这种天气,他们是不可能出击的。她也知道东平城守将钟禺谷已然被策反,却一直不肯投降,只说城中守军有许多仍欲一战,是要让方若水将军来解决这批忠于帝国的部队。但曾望谷也知道,这钟禺谷多半仍存观望之心,还想看看到底共和军有多大的力量。破了辅弼二堡,到时他就会打定主意了。 “曾队长。” 一个老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老人方才一直盘腿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但突然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曾望谷脸上也不禁动容道:“木老,有何吩咐?” 老人站起身,也凑到舷窗前看了看,道:“曾队长,风军团的人大多是亡命之徒,见到右弼堡被毁,多半要孤注一掷,不可大意,马上将飞艇上升。” 风军团虽然比飞艇灵活,但不象飞艇那样能抗风,因此飞艇队才选了这样的天气出击。如果风军团现在仍然敢升空,这老人说他们是“亡命之徒”,的确不错。曾望谷道:“真会是风军团?” 这时方才禀报的那士兵叫道:“是!曾队长,真是风军团!” 风军团上升得比飞艇快,则才还看不清,现在曾望谷也已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几个小点正沿着风势盘旋而上。这飞艇设计十分精巧,可以随时上升,但要降落却不那么容易。方才轰炸右弼堡,掷下了足足有两百余斤的炸雷,飞艇也已升上了许多,此时势头已尽,飞艇已悬在云层下方,如果升入云层,便看不清下面的地形了,可是这老人还要飞艇上升,曾望谷虽有些担心,仍然毫不犹豫地道:“上升!” 飞艇与飞行机虽然都能浮在空中,但原理大为不同。飞艇由气囊提升,不象飞行机是沿着气流上升的,因此受风势影响较小。但有利必有敝,因为飞艇上升全靠气囊,一旦飞囊破裂,飞艇中的人便是死定了。现在的飞艇升得已然贴近云层,曾望谷命令一下,那个士兵身子微微抖了抖,却也不说话,走到一边,将一个炉子点燃了,一边拉动风箱。炉子上悬着一根长长的管子,盘成螺旋状,炉中火舌不住吞吐,燎着那根管子,里面登时发出轻微的鸣叫,似是吹响了一支小小的笛子。 飞艇又上升了,虽然不快。飞艇上升时,曾望谷道:“木老,风军团真个这般厉害?” 老人站在舷窗边看着下方,轻声道:“曾队长,帝国虽然腐败堕落,其中倒也真有几个人才,象做出飞行机之人,还有做出神龙炮之人,当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实与我们的虚心真人不相上下。” 这飞艇是共和军匠作司第一名手虚心子设计,起因却是个意外。当初共和军与帝国联兵共抗蛇人,但帝国一直对共和军深怀戒备,并不真心。当时帝国势大,各种新型兵器层出不穷,却大多不交付共和军使用。当时的大统制还是共和军一军主将,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眼见帝国军火器使用日多,而共和军仍是刀枪棍棒,与蛇人交战时便大为吃亏,有一次大统制陷入蛇人重围,而帝国军却在一旁袖手旁观,大统制只道已是无幸,那次幸亏楚帅力排众议,率地风火三军团力战救援,大统制才逃出一命。大统制虽然逃出性命,但见此战中帝国军武器精良,地军团的铁甲车,风军团的飞行机,火军团的神龙炮,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武器,心中大为忧虑,因此破格提拔了一个法统中的虚心子为匠作司主簿。这虚心子极具巧思,首先是配出了火药,加上大统制动用各种手段从帝国军中套出了神龙炮、雷霆弩制法,使得共和军的武器装备立时接近帝国军的水平。可这也使得帝国更加戒备,大统制一直想得到飞行机的秘密,时至今日仍然毫无头绪。无奈之下,虚心子却偶然发现将火药干馏会出现一种极为酷烈的液体,这种液体甚至可以腐蚀铁器,又会释出一种极轻的气体,而将这气体收集到气囊中,气囊竟然会立刻飞到天上去。 这个发现原本也可能被轻轻放过,但虚心子却锲而不舍,屡败屡试,费了数载寒暑之功,终于制成了飞艇。大统制一见到初次制成的飞艇便大为兴奋,知道自己手中终于得到了一件超越帝国军的武器了。此次方若水受命攻拔东平城,另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在实战中试验飞艇的实际效用。虽然只是第一次,但正如利刃发硎,一举将拱卫东平城的右弼堡夷为平地。 曾望谷看了看头顶。这飞艇如此庞大,但吊舱却甚小,一共也只能坐上六个人。她道:“是啊,帝国军的将领也很有几个英雄,可惜,他们与我们非同道中人,终是死敌。”说到这儿,她脸上也一阵黯然。 许多年了。许多年前她曾向一个帝国军的将领承诺,以后不再与他为敌,但现在却大概是食言了。一想到这,她心中就有种不好受,那老人也发现曾望谷心事重重的样子,道:“曾队长,你似乎有心事?” 曾望谷勉强笑了笑,道:“木老取笑,望谷现在是有些担心。” “是担心胡先生么?” 是啊,是担心丈夫么?可是曾望谷也觉得茫然。丈夫现在潜入东平城,身处敌人之中,她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担心他,可实际上,自己却很少想到丈夫的安危。 为了共和国,不惜牺牲一切。这句话是共和军从上到下的口头禅,可是曾望谷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为了共和国要不惜牺牲一切。李湍当初也说过这句话,他也的确牺牲了一切,可换来的,只是战争,他所憧憬那个美好世界连影子也没有。这些话对木老自然不能说的,她垂下头,算是默认了老人的猜测。 “现在有多高了?”木老站起身。 “一千二百尺。” “还有八百尺的余地。”老人沉吟了一下。飞艇的极限高度为两千尺,再往上升就会有危险。与风军团对抗,抢占高度便是抢占胜利,只是不知道风军团到底能升到多高。 他走到舷窗边向外看去。风从窗子里挤进来,吹得他须发乱舞。看下去,有几个小点正盘旋着紧追而至,速度竟然快得出奇。他叹了口气,道:“风军团,当真名不虚传。” 仅仅短短的一瞬,风军团的飞行机方才还只是几个模糊不清的小点,现在却能看得清楚了。曾望谷叹道:“风军团确是名不虚传。” 老人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平时总显得极是慈祥,但现在的笑意却极其冷酷。他扫了一眼周围,道:“曾队长,请坐到破空弩前,大概现在要用了。” 这破空弩是根据从帝国得到的雷霆弩改制的。雷霆弩威力虽大,却是对付陆上的目标,因此虚心子对其做了大幅修改,将弩箭的尾羽改成薄钢片,并在箭身上加了两片侧翼,以便增加空中飞行的能力。从破空弩制成以来,曾望谷也只在演习时用过。她本来便是个出色的箭手,断手后无法再挽弓,但这弩箭却不必用双手扶持,因此曾望练得比旁人都要刻苦数倍,演习时虽然不能百发百中,但平均三四箭便能中得一箭,已算极其不错了。听得这老人说要用破空弩,她点点头,道:“小齐,就位!” 飞艇上现在的乘客有六个,各司其职,便是那老人,也负有掌舵之责。一旦在空中作战,曾望谷与那小齐便是箭手。在空中,能够交战的,大概也只有用弓箭了,小齐负责的是艇首的破空弩,她负责艇尾那一架。她刚坐到破空弩前,那个观察的士兵失声道:“啊!”曾望谷还没回过神来,只见前面的云层忽然一阵翻涌,一架飞行机如劲矢般射出,直冲飞艇。 亡命之徒!曾望谷只觉手足一阵冰凉。她虽然也已经有所准备,可是根本没想到风军团居然会舍身撞上来。虽然飞艇在设计时便防备了敌人会用弓箭攻击,可现在敌人居然以飞行机猛撞。她吓得都忘了扣动扳机。 从地面上看去,风军团的速度并不很快,但现在相距不过数丈,才看得出风军团的真正速度。那简直比最神骏的快马还要快上一倍有余!这等速度,恐怕谁也射不中的。她几乎要惊叫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眨,那架飞行机却已擦着舷窗一闪而过。一阵疾风从舷窗中冲进来,再看时,那架飞行机已划了个弧线,又距飞艇有十数丈之遥了。 曾望谷定了定神,只觉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她看了看那老人,吃惊地发现,便是那老人,脸色也极是难看,方才这飞行机出乎意料的举动只怕让这向来镇定自若的老人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曾望谷在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喝道:“小齐,瞄准!”说着,左手按住机括,右手腕上的铁钩钩住破空弩的弩身,瞄准了那架正在盘旋着上升的飞行机。 那架飞行机是洪胜东驾驶。他一冲入云层,只觉眼前模糊一片。厚厚的云层,如棉絮般蒙住他的双眼,他只是眨了眨眼,忽听得身后的副手惊叫起来,定睛看时,只见那架飞行机已距他只有一两丈了。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吓出一身冷汗。若是一头撞在飞艇上,那飞行机肯定会散架,自己虽然自夸如猫一般有九条命,可这一撞上,便有十条命都不够用。他死死地拉着机括,拼命调整飞行机的方向,千钧一发之际,飞行机的双翼几乎擦着了那飞艇下的吊篮,险险掠过。 打了个盘旋,洪胜东也只觉一阵毛骨悚然。这飞艇实在太大了,飞行机在它跟前几乎不值一提,简直不知该如何发动攻击。他眼珠转了两转,身后那副手道:“长官,萧队官他们来了!” 萧子彦和另两架飞行机来得很快,现在就在他下面了。洪胜东只觉胸中豪气顿生,道:“这个功劳可是我……”正待将飞行机再拉上去,哪知他这半句话还没说完,身子突地一震,低头看去,一支长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的身体也钉在了飞行机上。 要死了么?洪胜东突然间觉得极其好笑。风军团本来就最为危险,便是训练时摔死一两个也是常事,但他升空数百次,从无差池,而在空中时,下面箭矢不能及,要防备的只是时刻变化的风向而已,心中也当真相信算命先生所说的自己象猫一样有九命,必能化险为夷,一时还不敢相信眼前情景是真的。他转过头,道:“戚飞,我……我中箭了么?” 那叫戚飞的副手眼见洪胜东被一箭穿身,说话时嘴里直涌出血来,吓得叫道:“洪将军,你……你……”这句话也来不及说出口,忽觉身子一沉,飞行机直直坠落。原来洪胜东受了致命伤,已然死去,飞行机无人操纵,哪里还能浮在空中了。那副手慌了手脚,只是惨叫而已。 这一声惨叫又响又长,便如拖着一根长长的线,萧子彦他们都看在眼里。洪胜东的飞行机落下来时,就在萧子彦的飞行机边,汤维甚至可以看到洪胜东口鼻流血,那个叫戚飞的副手张惶失措,正在乱叫的样子。他只觉一颗心脏也似要跳出喉咙口,叫道:“萧队官,快救救洪将军和戚飞吧!” 萧子彦喝道:“闭嘴!谁也救不了他了!”他心中也大为震惊。洪胜东操纵飞行机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只是敌人的飞艇上居然会有弩箭,这可万万没有想到。飞行机载重不多,除了两个人,再带个几十斤重的炸雷,别的东西能不带就不带,自己除了一柄腰刀,别的什么武器也没有。他大声道:“小汤,你带了弓箭么?” 汤维道:“有把手弩。”他有点犹豫,又道:“只是射程只有二三十步。” 萧子彦不禁一阵失望。那飞艇上有威力巨大的弩箭,现在飞艇还在数十余丈开外,敌人的弩箭一定没什么准头,但要靠近到手弩的射程,那可就太危险了,只怕手弩还没射出,自己先要被他们射个穿心。他略一分神,汤维忽然惊叫道:“萧队官,有箭!” 一支箭疾射而来。幸好,风很大,那支箭射出时想必是对谁了自己,但只飞了数丈,就被风吹偏了数丈有余。只是那支箭准头虽差,在空中飞得却极是平稳,看来是特制的,专门用于空中作战。萧子彦拿定了主意,道:“小汤,你坐好了,我们上去。” 从箭对攻是肯定不行的,就算汤维带来的不是手弩而是一把强弓,也肯定不是那飞艇上弩箭的对手。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飞到飞艇的上方,再以炸雷攻击。就算那飞艇做得再牢固,也经不起炸雷的爆炸。 只是,敌人明显也在防备这一点,因此仍在不断上升。 第十节 “小齐,不要轻易放箭!” 曾望谷呼斥了一声,那小齐抿着嘴,道:“是!” 在练习时,这破空弩的准头已经相当不错了,可现在这样的大风天,十几丈外便已没有把握能射中,方才能一箭射落一架飞行机,实是不无侥幸。飞艇上破空弩的箭矢也并不很多,不能浪费。 此时已经有两架飞行机到了飞艇的高度了。飞行机比飞艇的速度快得多,上升时沿着气流盘旋,正处在飞艇的两边。方才有一架飞行机被射落,那两架飞行机定已大生忌惮,只是不断上升,不敢迫得太近。 飞艇已经没入云层中,表面大概沾上了大量水汽,上升的速度大为减慢。那个正在鼓风的士兵叫道:“曾队长,气囊已近极限,不能再加热了!” 此时,飞艇已在一千七百尺上了。 曾望谷看着舷窗外。飞艇已没入云层,看出去云雾缭绕,奇异不可方物。如果这不是一场战场,那这副景致实在极为奇妙。她还没答话,那老人喝道:“再上升!” 这飞艇在建造时曾出过一次事故。那一次升上天空后被一只老鹰当成什么怪物,一下撕去一块蒙皮。幸好那次只是试验,里面只坐了虚心子一个人。他在发现气囊破损后马上将压舱物统统扔掉,而破口也不甚大,里面那种极轻的气体不至于一下全部流光,落下来时又恰好掉进一个湖里,才算死里逃生。但那次也把虚心子吓得魂不附体,差点打消了继续试制的念头。后来经过苦思,才算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气囊以外加了另一层蒙皮,装那种极轻气体的气囊相当于是个内胆。如此一来,虽然飞艇的载重量少了许多,安全性却大为提高,需要升空便加热内胆中的气体。那种气体一旦加热,体积会增大数百倍,一旦冷下来,飞艇又会缓缓降落,如此便解决了下降的难题。当时虚心子做过试验,便是在外层蒙皮上扎上十余个口子,飞艇也纹丝不动。但随着高度上升,空气渐渐稀薄,飞艇要升上去就必须不断加热气囊,若是无限制地加热下去,内层气囊终会爆裂,因此飞艇的极限高度是两千尺。如果这云层还有三百尺,那飞艇就极其危险了。可是曾望谷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上升!” 在云层中离得稍远就看不到,现在也不知风军团那几架飞行机到了什么地方了。如果被风军团抢占上风,那飞艇一露头就会遭到迎头痛击,那时便是灭顶之灾。老人心中也有些惊恐,脸色却仍然纹丝不动。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必须要改变策略了。老人捋了一下胡须,盯着窗外。此时云层渐渐稀薄,看来已经到了云层的顶端,再上去就要冲出云层了。他忽然一扬手,道:“停!” 飞艇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飞行机,但飞艇上升是一直线,飞行机却要盘旋着才能上升,如此一来,单论上升的速度应该差不多。在云层中上升,外面的水汽不断涌进来,板壁上登时蒙上了一层水渍。 飞行机不象飞艇还有个吊篮,士兵完全露在外面,要在云层中上升只怕更加困难。说不定,用不着升到云层以上,大概会有好几架自行坠落了吧。曾望谷暗自想着,可心中却实在没办法轻松。 此时萧子彦也正如曾望谷所料,满头都是水渍,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他还是紧紧抓住机括,拼命把飞行机拉上去。 飞行机双翼也沾满了水汽,便如雨前的蜻蜓,不复出发时的轻盈。在初次加入风军团时,邵风观在说升空几个要点,便是大风大雨不可飞,雨云亦不可飞。现在虽然还没下雨,其余几点却全犯上了。可是那飞艇不断上升,自己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紧追不舍了。 幸好飞艇太大,虽然看不清样子,却可以从云层翻涌变化中看出轨迹。萧子彦越飞越是惊叹,飞行机平时只能升到五六百尺的高度,要超过千尺,那必须借助很强的风势才行。现在风虽大,但那飞艇却似乎不怎么受风势影响,轻轻易易就达到了这个高度,萧子彦竭尽全力全力,却总是追不到飞艇上方。 这飞艇一定是借助气囊上升的。如果能破坏飞艇的气囊,那他们准会掉下来。可是要破坏这气囊,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到飞艇上方,这实在太不容易。不知道飞艇的极限高度是多少,如果越过飞行机所能达到的高度,那这一战是注定要失败了。 只能加快速度。萧子彦想着,喝道:“小汤,抓稳了!”他猛地一扳机括,飞行机又向上抬了抬,几乎已成垂直之势,推进器一下被点燃了。飞行机因为一定要有发射架才能升空,因此在机腹上装上两具用不会炸裂的竹筒制成的推进器,这样万一发射架被毁也可以升空了。如果在空中点燃推进器,飞行机就能得到二次推动,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也能增加一倍。现在风势这么大,原本不需要用推进器,可是萧子彦知道飞行机上升没有飞艇容易,也只能动用这一招了。 推进器一点燃,速度又增加许多,猛地向上疾冲,又被气流卷着急速打转。汤维虽然不用操纵,却也被转得头晕眼花,只能死死抓住扶手,心中不住暗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此时风军团出发的七架飞行机已经坠落了两架,剩下的另几架飞行机中,倪兴武和严平还能紧紧跟随萧子彦,却也十分勉强了,另两架刚只在下面打转,也不知道被风卷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定已经坠毁。萧子彦打了几个转,双眼则拼命盯着那边飞艇上升的痕迹。虽然他又加快了速度,但飞行机越到高处,想要上升就更加困难,现在他耳朵里轰隆隆直响,气都快喘不过来,飞行机速度虽快,但上升得却越来越慢了,云层如一团厚厚的绵絮,让他连呼吸都越来越难。 正在担心能不能追上那艘飞艇,突然眼前一亮,口鼻边上的湿重之感立时消散,虽然风还是很大,却要舒服得多了。升得太快,他眼前一黑,刹那间都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耳边却听得汤维喜道:“萧队官,我们到云上面了!” 的确,现在已经冲出了云层。云层下方看去,一片漆黑,一到云层上方,天空却已清澈得如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一轮半圆的明月高悬在天际,亮得异乎寻常,映在下方的云层上,如镀上了一层银。那些云层被风吹得不断涌动,与海面波涛一般无二,有些云层却被吹得兀然耸起,正如群山连绵。 “真美啊!” 汤维失声叫出声来。这等景致,只怕亘古以来还没人看到过。天风猎猎,吹面如刀,但这风也清澈得如无形的冰块。萧子彦平常出巡,也喜欢升得高一点,但现在这高度恐怕从来不曾达到过。他扫视了一下四周,道:“别管这些,快看看,那飞艇在哪里!” 飞艇如此庞大,在这样的高度,视线全无阻碍,一眼似乎真能看到天地的边缘,如果飞艇先冲出云层,定逃不脱他们的视线的。但现在看去,只有下面的云海此起彼伏,周围却空空荡荡,飞艇定还没有冲出云层。 终于抢到飞艇之上了。萧子彦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欣喜。虽然到了飞艇上方还不能说是胜定,可离胜利至少又近了一步。他熟练地扳了扳机括,飞行机轻盈地抖动一下,在空中打了个转,绕了个大大的圈子。他一边努力保持住飞行机的平衡,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下方。 真的象大海一样。萧子彦虽然让汤维别管那些,可是自己也仍然不免震惊。云层很厚,又极其平坦,被风吹动时,与海面一般泛起层层波浪,只是这些浪头也是一些云朵的碎片。在下面往上看,这些都是乌云,但就在云层上面看下去时,才发现乌云原来同样的是雪白的。 他本以为飞艇也马上就会冲出云层,哪知飞行机转了一圈,仍然什么都没发现。正在诧异,汤维突然叫道:“看!那儿是什么?” 在右侧数十丈外,有一片云层正在微微翻动。风甚大,云涛本就在起伏不定,若非汤维目力超人,当真难以发现。萧子彦皱了皱眉,道:“过去看看。” 云层以上全无阻挡,月光照得一片通明。萧子彦将飞行机飞到那儿,只见那块地方的云层波动确实有些异样,隐隐的,有个圆圆的鱼脊样的东西露出云层,上面布满菱形花纹,也正如出海时在船上看到的巨鱼出没的样子。 那是什么?萧子彦心头不禁一阵惊恐。眼前这一切让他几乎错以为身下是一片雪白的海水。可是云层中难道真的有什么异兽出没么?他绝对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奇事。 那是飞艇!还没到那儿,萧子彦猛然间恍然大悟。飞艇故意将他们引入云层,原来是情知速度比不上他们,因此将计就计,趁在云层中看不到远处,故意让他们飞到云层上方,自己则隐身于云中趁机下降。敌人出动飞艇,首要任务是轰炸辅弼二堡,自然不会到云端与风军团缠斗。自己一味想着敌人想要占据高处,实在是棋错一着。 他想明了此节,也不回头,喝道:“小汤,快备好轰天雷!” 飞行机载重不大,除了两个人以外,就只带了两颗轰天雷。汤维怔了怔,道:“萧队官,那是什么怪物?” “什么怪物,那就是飞艇!” 他们所见到的飞艇都是一个椭球形,没想到从上方看来,那飞艇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汤维听萧子彦这般产,登时大为兴奋,道:“哈,他们躲在这儿?这回逃不掉了!”现在他们居高临下,轰天雷虽然爆炸时威力不大,但炸开时有火焰溅出,飞艇的气囊只消被烧破一个洞,肯定不能再浮在空中了。 飞行机不能象飞艇那样悬浮于空中不动,说话的当口飞行机已掠过了飞艇的所在,又偏离了十余丈。萧子彦努力操纵着飞行机,只觉这手感与平时大为不同。飞行机能够飞行,全靠操纵者捉摸空中气流,但今天风太大,云层上方的气流更是怪异,飞行机上那些接合处隐隐似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要散也等炸毁了飞艇再散吧。萧子彦心想着,将机头拉过来,叫道:“小汤,准备好,别掷偏了!” 汤维道:“萧队官你放心,这么点距离,顶多偏个两三尺。”他手上抓了个轰天雷,眼睛紧紧盯着那飞艇露出云层的顶部,生怕看漏了找不到。 萧子彦将机括一带,飞行机猛地侧过来,绕了个圈又向回飞去。现在飞行机的速度快得惊人,这么高的速度要掷中那飞艇的确极不容易,他只能希望汤维那出众的视力不要让自己失望。 飞行机转向时,机翼被大风掠过,他耳边象有千万支笛子在同时奏响,那些风几乎硬得跟石头一样了。萧子彦盯着那露出云层的飞艇顶部,现在那块地方的云层翻动已小了许多,大概飞艇正在下降。等飞行机快到飞艇上方时,萧子彦喝道:“快扔!” 轰天雷是以陶土制成。与平地雷不同,轰天雷因为要用飞行机带上天去,里面的碎石铁片填得很少,否则重得飞行机都要飞不上去了。轰天雷的引线上装着用磨得很精细的燧石制成的引火帽,只消一拉开便能点着。汤维虽然还不能自己操纵飞行机,但他跟着萧子彦升空已有多次,这般掷雷已是十拿九稳。看着飞行已在前方,汤维一把拉开引火帽,引线登时被点着了,他脱手扔了出去。 现在飞行机在飞艇上方顶多也就两丈来高。汤维知道自己绝不能掷空,但这样的距离只怕谁都能掷中的,掷不中反倒要点本事了。那轰天雷一被掷中,登时向飞艇顶部飞去,不偏不斜,恰好击在飞艇上。只是,并没有象他想的那样炸开,那个轰天雷在飞艇上一撞,竟然斜着弹了起来,从边上滑下去了。 汤维失望地叫了起来,萧子彦此时正拼命操纵着飞行机,也不敢回头,没能看到情形。听得汤维的声音,他喝道:“失手了么?” “没失手,只是轰天雷没炸,被弹开了!” “弹开了?”萧子彦略略一怔,又叫道:“现在我们距他们太近,你要稍微早一点拔掉引火帽,不要象平时一样!” 轰天雷因为是从空中掷下的,而飞行机一般只在三百到五百尺的高度飞行,因此轰天雷的引线做得很长,算好了恰在落到地上时才点到头。而轰天雷中的火药也是特制的,受到撞击时会自己炸开,以防引线在空中熄灭。只是这不太靠得住,不点引线的轰天雷落到地上,大概只有一半的可能会炸,更多的只会碎成一堆碎片。现在飞艇的气囊软软的毫不受力,引线又太长了,只怕要落下四五百尺后才会炸开。他虽然让汤维早点拔掉引火帽,可是谁也不敢轰天雷的引线烧得落下两三丈就能炸天的程度再出手。而在这样的高度,能够保持平衡已经勉为其难,不要想着能够再往上飞了。 他登时大感茫然。抢到飞艇的上方,难道仍然没办法对付敌军么?这时汤维忽然叫道:“萧队官,你再来一次,我有办法了!” 第十一节 轰天雷掷在飞艇顶部时,飞艇中的人毫无觉察,曾望谷仍在从舷窗看着外面。 在云中上升了一段,那老人突然命令停止对气囊加热,但飞艇上升之势未竭,仍然升了一段才停下来,再也也开始下降了。下降时不象上升那样难,何况飞艇现在在云中,气囊冷下来更快,用不了多久,飞艇便会加速下降。 飞艇的速度虽然远远比不上飞行机,但上升下降的速度却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老人以此入手,在云中打个来回,那些飞行机多半便能甩掉了。 风军团好大的名头,飞艇队第一次出击,就把他们耍得团团转,这老人的确名不虚传,怪不得共和军前任大统制对他极其倚重。曾望谷此时才略略放下心,她道:“木老,没发现风军团。” “不要大意。”老人的面色仍然十分凝重,“风军团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时那小齐突然叫道:“曾队长,从上面掉下个东西!” 曾望谷吃了一惊,道:“是什么?” “看不清,黑糊糊的。” 难道是飞艇顶部的东西破损了?曾望谷吃了一惊,看向那老人。她虽是飞艇队队长,但这飞行机的建造,这老人自始自终都参与其中,对飞艇的结构,他要了解得更多。她正想问问那老人这究竟会是什么东西,却见那老人脸上浑是茫然,喃喃道:“黑糊糊的东西?那是什么?” 曾望谷道:“会是飞艇顶上的部件么?” 老人摇了摇头:“顶上就是一层皮,外面包着个浸过黑油的绳网,哪有什么东西。难道是外皮破了?”飞艇的升力全靠内胆气囊产生,外皮起的是保护作用。如果外皮破了,那内胆破损的可能性也要大许多。 正在想着,下方突然一亮,离得不是太远,飞艇舱中也被映得一白。一见到这亮光,曾望谷心头不禁一寒,登时明白了端倪,还没说出口,那老人已叫道:“是风军团的轰天雷!” 这正是轰天雷。虽然是在飞艇下方百余尺的地方炸开的,对飞艇没什么威胁,可是这老人心中也不禁一寒。风军团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并且已经到了飞艇上方,当真非同寻常。 “还是有点轻敌了。”老人轻声嘟囔了一句。风军团来得如此之快,当真未曾料到,但事已至此,后悔也已来不及。他站起身除下外套,紧了紧腰带,道:“曾队长,此间你多多费心。” 曾望谷吃了一惊,道:“木老,你要去哪里?” 老人看了看头顶,道:“风军团一击不中,定会再来第二次,我想,这回他们一定会在炸雷上安上倒钩。” 曾望谷皱起了眉头。如果真如这老人所言,炸雷上装上倒钩,那实在就是大事去矣。她抬起头,道:“木老,你要到上面去?” 老人已将腰带束好,伸手拿起边上一根绳索。这绳索上已经装好了钩子,他把钩子勾在腰带上,微微一笑,道:“让风军团看看,老朽虽然老迈,还有几分用处。” “你要做什么?”此时操纵飞行机十分困难,萧子彦也不敢回头。汤维正在装轰天雷的绳套上系上几支手弩的弩箭,道:“给轰天雷装个倒钩。” 不错,这确是个好办法。萧子彦心中一喜,道:“好办法!你快点弄,弄好了我马上飞过去。” 汤维的手很是灵便,虽然在飞行机上风很大,他还是将几支弩箭缚到了轰天雷上。他道:“好了,萧队官。” 萧子彦正待将飞行机掉头,这时从身下的云层中突然又冲出两架飞行机来,那是倪兴武与严平所驾驶的飞行机,他们的技术没有萧子彦与洪胜东那样高超,但努力之下,终于也赶到了。 见到那两架飞行机,萧子彦心中一宽。单枪匹马要对付飞艇,他心中实在没底,但现在同伴赶到,胜机大增。虽然在空中喊话他们也听不到,他将飞行机的机头拉起,绕了个大圈,伸手在空中打了个手势,示意让他们跟上。 此时飞艇已下降了许多,几乎看不到了,若不是萧子彦已记住方位,只怕倪兴武和严平两人发现不了。现在将轰天雷掷下去,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击中飞艇。汤维手里抓着那个绑上弩箭的轰天雷,紧紧盯着那块地方,等飞行机掠过,他手臂一扬,用力将轰天雷掷了出去。虽然他想了这个主意,但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轰天雷破空坠落,没入云中,萧子彦的飞行机却随之一沉,也向下落去。云层上方气流实在太乱,他一直在勉强支撑,到了现在,却也没办法再保持平衡了。幸好他操纵飞行机的手法纯熟之极,飞行机虽然斜行向下,却仍然平平稳稳,眨眼间已冲入云层中。他也不知方才那个轰天雷能否挂在飞艇上,心中忐忑不安。飞行机只能携带两颗轰天雷,现在两颗都已扔出去了,有没有用却只有天知道。 飞行机急速下降,云层也越来越浓,耳边的风声直如号角一般尖啸。飞行机这般下行时不能强行转向,否则铆钉和机翼尽会断裂。下萧子彦慢慢地把机头扳上来,一点点把飞行机的下坠之势减缓。但这么做太过困难,等他终于将飞行机拉平时,已经快到云层下沿了。透过稀疏的云气,看得到下方还在鏖战,一道道火柱冲天而起。 右弼堡已然陷落,但左辅堡还在帝国军手中。马耀先老于行伍,攻防得法,共和军这个苦头看来吃得不少。虽然现在仍然未能破掉飞艇,但有风军团在空中缠斗,左辅堡不必担心飞艇从空中轰击,士气大增,登时又成了个缠斗之势。 现在仍然该向上么?他抬起头。现在倒是下方更明亮一些,往上看什么都看不到。他定了定神,正待将飞行机的机头拉起来,忽然从身下传来一声巨响,空中象炸开一朵硕大无朋的烟花,硝烟也四散。 是轰天雷!萧子彦心中却是一沉。这颗轰天雷是在他下方炸开的,显然没能炸到飞艇,看来汤维想的办法也没能奏效。现在身边已经没有轰天雷了,只能希望倪兴武与严平他们能够成功。 第一颗是在云层中炸开的,下面的人看不到,但这颗轰天雷在半天里炸开,使得战场里的人都怔了怔,抬头望去。 轰天雷在空中炸成万千点,流光溢彩,华丽非常,所有人都看着天空,一时间厮杀声也静了下来。 一定是风军团攻击得手了!马耀先抹了把头上的汗水,举起手中长枪,嘶声道:“弟兄们,风军团已经把敌人的怪物击毁了,这回就全看我们了!” 他喊得很是响亮,左辅堡上的士卒都发出了一声欢呼。右弼堡遭到从空中而来的轰击而覆灭,左辅堡的士兵们都看在眼里,便是再胆大的人都有点心悸。从空中轰击,这一手是风军团的绝招,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也有,而且掷下的炸雷比风军团掷下时要密集得多,那时人人自危,觉得已不可能再守下去了。此时见到空中炸开的轰天雷,又听得马耀先的欢呼,一个个都应声呼喝,士气为之大振。共和军攻势虽强,一时间也被压了下去。 左辅堡的神龙炮现在仍然火烫,无法填药施放,共和军趁这个机会已经拥上堡来。马耀先抢步上前,一枪刺死了一个已抢到堡上的共和军,在雉堞边,横枪看去。 共和军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马耀先一直身先士卒,只顾着对付冲到跟前的敌军士兵,现在才算看到了共和军全军。见此情景,他心中一寒,暗道:“方若水这人,难道把主力都遣来攻打左辅右弼二堡了?” 虽然眼下共和军仍然攻不破左辅堡,但马耀先也知道,左辅右弼二堡与东平城实是唇齿相依,缺一不可。现在右弼堡已破,左辅堡士气虽盛,但如果得不到东平城的增援,肯定已经守不了多时。他看了看一边围着两门神龙炮的炮手,喝道:“神龙炮怎么样,能再施放么?” 那几个炮手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个道:“禀马将军,还得过一阵,只是……”他说话吞吞吐吐,也不知到底要说些什么。马耀先骂道:“什么时候了,有屁快放!”被他骂了一句,那炮手才道:“禀将军,只是火药已经不够了。” 因为有天桥运送,左辅堡储备的弹药并不甚多。马耀先皱了皱眉,道:“不够了?没有向城里要么?” 那炮手又迟疑了一下才道:“要过了,不知为什么,城里一直没送来。” 马耀先只觉耳根都热了起来。东平城的火药储备极多,足够使用的,城中为何不送过来?他也不去多想,喝道:“定是你们没说清楚。汪荣!快过来!” 一个身材瘦小灵便的士兵过来道:“马将军,有何吩咐?”这汪荣是左辅堡的传令兵,因为那天桥上若要输送人员,自是越矮小越方便。 “去向钟将军告急,要他火速送弹药来!”刚一说完,又小声道:“还有,跟钟将军说,趁现在事犹可为,马上开城决战!” 现在上上之策,就是趁军心仍然可用,孤注一掷,开城与敌军决战。共和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破了右弼堡,开始进攻时的锐气却已经消减了不少。现在左辅堡犹在,风军团又刚刚得心,帝国军士气大振,趁势冲锋,取胜的机会依然很大。马耀先原先觉得钟禺谷怯战,心中实有点看不起这个主将,但现在却觉得说不定还是钟禺谷的说的更对。只是事已至此,只能迎头而上了。马耀先有这个主意,实在已是对坚守左辅堡已没多少信心。 汪荣行了个军礼,道:“遵命!”他身材虽然矮小,却极是灵便,三步两纵便到了天桥边。天桥只是一根钢索,下面是几只吊篮,主要用于运送火药炸雷之类,运人的话,实是极不方便。但事急从权,也只能用一用。汪荣进了一个吊篮,道:“快绞!”下面几个士兵扳动绞车,将汪荣送到东平城中。 看着暮色中天桥上那个吊篮的剪影,马耀先突然又感到一丝欣慰。虽然共和军兵力远远超过东平城守军,也不至于象许寒川所言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敌军确实并不是最精锐的这团。战斗至此,虽然帝国军失了右弼堡,但共和军损耗的兵力只怕更多。 现在,是最后一战了。城中的帝国军的精锐之师以逸待劳,开城迎击,未始不能以少破众。马耀先久经行伍,战事经历了也不少,以前总是担任辅助攻击之责,独当一面,这还是第一次。此战若能大破共和军,那他马耀先的名头恐怕也将一雷天下响,纵然比不上四相军团指挥官,只怕也能与钟禺谷不相上下了。 他越想越是兴奋,将长枪重重往地上一击,高声喝道:“弟兄们,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立功就在今日了!”说罢,又冲到雉堞边,与几个冲上来的共和军交战。 那吊篮一到东平城头,还没停稳,汪荣一按篮框跳了出来。几个帝国军士兵迎上来道:“兄弟,你们那儿怎么样了?”汪荣也没功夫回答,只是叫道:“我要见钟将军!快带我去见钟将军!” 一个士兵领着他向城头跑去。汪荣心中太急,跑得急急忙忙,差点摔了一跤,却见钟禺谷身披战袍,正扶着雉堞观战,他抢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钟将军,小人马将军麾下汪荣,见过将军。”说得也太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钟禺谷回过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喝道:“马耀先现在战势如何?” 汪荣一见钟禺谷的表情,心中忽地一震,暗道:“钟将军在想什么?他怎么好象与己无关一般?”只是事态紧急,他也不多想,大声道:“马将军力战之下,击退叛军五轮进攻。现在堡中众志成城,士气高昂,但火药炸雷快要告竭,请钟将军补充!” 钟禺谷中眼神游移不定,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欣慰。马耀先竟然能支撑到现在,也当真令他有点吃惊。敌军主将乃是七天将之一的方若水,许寒川说过,此人与共和军大帅丁亨利并称为七天将,是共和军的勇将。钟禺谷心高气傲,平生也只对楚帅有几分佩服,但他也知道轻敌为致败之因,纵然看不起敌将,也不能妄自尊大,何况方若水兵力有六万之多,即使此战能击退敌军,东平城的损失也将大到无以复加。 战事如一博,兵力就是筹码。其实不仅仅是战争,从小时候起,钟禺谷就把一切都看成是赌博。赌博没有不输的道理,但是会赌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 现在众寡不敌,对手的实力要远远强过自己,这时候的上上之策不是硬拼,而是利用手中的筹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那就是这一场豪赌的胜机。因此当许寒川向自己提议献城投降时,自己当即首肯,可是也对许寒川有了几分忌惮。 这个人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许寒川说出他的主意时,看着这人莫测高深的笑容,钟禺谷感到一丝惧意。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除掉许寒川。可是,如果当场除掉他,只怕也就断了献城投降这条路了。他想了许久,觉得献城实是上上之策。既然帝国已是日薄西山,又何必为这个腐朽的皇朝陪葬?他钟禺谷是识时务者,是豪赌中永远的胜者,岂能因小失大。何况,许寒川以为看透自己的心思时,可自己的心思又岂能为许寒川所料? 方若水这一战啃上了硬骨头,定不敢再小看帝国军,这样自己若献城的话这筹码无形中又重了三分。而如果共和军攻不破辅弼二堡,反而一战败退,那自己作为东平主将,为帝国就立下了一件奇功。进退皆游刃有余,这条左右逢源之计使得当真了得,他几乎要佩服自己了。只是战事瞬息万变,当共和军从空中轰击右弼堡,他觉得辅弼二堡转瞬间便将失守,已是做好了献城的准备,没想到风军团一出动,共和军的空中部队便不知去向,方若水至今仍然攻不下左辅堡,倒是让他为难之极。 共和军没许寒川说的那么强,帝国军也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弱,虽然共和军兵多,胜负之数仍然未可知,方若水一定也在焦躁不安吧。虽然这样想着,可是钟禺谷发现,自己尽管努力想要镇定,心绪却如风涛起伏,片刻不能平静。 自己与方若水一般,一样在焦躁不安啊。他摸着腰间金刀的刀柄,有些自嘲地想着。汪荣却不知钟禺谷此时在想什么,半晌见他没答话,已是心急如焚,又道:“钟将军,马将军告急,请钟将军尽快增援!” 第十二节 “曾队长,方将军发信号要求我们尽快解决左辅堡!” 小齐在前方突然大声道。曾望谷皱眉了眉头,道:“知道了。” 方若水准是在地面上遭遇挫折了。帝国虽然腐朽堕落,但军队战斗力却依然不可小看。她想起出发时,方若水信誓旦旦,说什么“我军正义之师,兵锋所指,所当无不披靡”之类的话来了。方将军还是轻敌了啊,帝国军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在刚结束的与蛇人之战中,帝国军一直担任抗击蛇人的主力,帝国军士兵也都已身经百战,即使东平城守军并不是帝国军中最为精锐的四相军团,一样不容易对付。 她看着下方。现在飞艇已降到了云层底部,正转向左辅堡上空。木老到了飞艇顶上还没下来,而方才又有一颗轰天雷从上面落下来,可能就是被木老掷开的。 不愧为当年五羊城的望海三皓之一。曾望谷暗自赞叹。她看了看下方,道:“转向左辅堡!” 上方有木老应付,不用再担心风军团的炸雷,现在也可以一心对付左辅堡了。她一声令下,几个飞艇队士卒当即扳动机括,飞行机开始转向,朝着左辅堡飞去。 此时那老人却没有曾望谷想得那么潇洒。他的须发都已被露水打湿,勉强站在飞艇顶上。这飞艇是用软皮磨光后再用羊肠线缝起,上面还上过一层黑油,既不透风也不透水,但此时沾上了一层水后却光滑之极,幸好上面还蒙着一个绳网,否则恐怕连站都站不上。 方才从上方掷下一颗炸雷,这炸雷上绑上了许多短箭,正扎在飞艇顶上,幸亏被他及时掷去。此时他脚尖钩在绳网上,全神贯注看着上方。在云层中,能看到的只有丈许远,再远便看不清了,若是再掷下一颗炸雷来,他也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发现。 风军团真名不虚传,应对得当。如果风军团全军在此,飞艇真个如俎上鱼肉,幸好只剩了三架了。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右手握住腰间短刀。 共和军后起人才大为不弱,自己这个老头子也不要输给他们了。他抹了抹额头,额上汗水和露水都混在一起。周围虽然极是寒冷,但他额上仍然冷汗直冒。 风军团携带的炸雷不多,顶多也就是两到三个,那三架飞行机中有一架多半已经掷完,没有多大威胁,另两架却还没动过,要防的就是这两架了。 他将脚尖勾住了绳子,忽然伏下身来,贴着飞艇蒙皮听了听。虚能纳声,这飞艇又是中空的,周围极细微的声响都能从中听到。他年纪虽则老迈,依然耳聪目明,已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破空之声。 那是飞行机在云层中穿行的声音。飞艇在云层中一起一落,另两架飞行机没能发现,已是错过路程,现在他们一定又追上来了。老人将腰间的绳子又拉了拉,冷冷一笑。 风军团,等着吧。 他圆睁双目,紧盯着上方。现在的风军团已在飞艇上方了,但他们唯一的攻击手段也只有掷掷炸雷。有自己在飞艇顶上看着,即使风军团又在炸雷上绑些箭矢,同样劳而无功。 他正想着,眉头忽地一皱。头顶上的一片云层突然出现异样,不住搅动,形成了一个漩涡。老人抬起头,已是如临大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头顶上赫然出现两架飞行机。 那两架飞行机正是倪兴武和严平。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冲出云层追上了萧子彦,但萧子彦掷下炸雷后已不能保持高度,一坠而下,他们两人倒是惶惑不安。看看方才萧子彦投掷轰天雷的地方,云层有些波动,也没有什么异样,他们盘旋了两圈仍然不见飞艇踪迹,才猛然间省得那飞艇定是又降低高度了。飞行机十分灵活,可是飞艇以不变应万变,在云层中一升一降,居然让风军团摸不着影踪,他两人也是风军团的老兵,大感面子受损,当即又降下来追踪。云层中虽然看不清周围情形,但飞艇实在太大,倪兴武与严平两人又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云层稍有变化便能觉察,追踪而至,竟是不差分毫。 倪兴武的飞行机冲在前面。在云层中飞行十分困难,他睁大了眼睛拼命盯着前方,突然发现下面的云层颜色有异,才警觉那正是飞艇。他兴奋异常,高声叫道:“老严!他们在下面!” 飞行机下降得极快,他用力一扳机头,飞行机一下抬了起来,正要掠起,身后的副手忽然惊叫道:“上面有人!” 有人?倪兴武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想到在飞艇顶上居然也会有人,这飞艇到底是什么构造?自从加入风军团以来,他一直为这飞行机自豪。从古自今,从来还没有这等奇特的战具,只有传说中远古的神人才能在空中自由来去,甚至能造出大船,直达日月星辰。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也有了这种能在空中飞行的战具,而且如此奇特,看来共和军中当真有也有少能人。 他定睛看去,只见飞艇上真的站着一个人。这人身材矮小,又是一身黑衣,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他正待把飞行机再拉得平一些,哪知手刚一用力,耳中却听得“喀”一声响。 这声音不响,但他吓得冒出一身冷汗,飞行机也已不听使唤。这是机括断裂的声音,飞行机飞到现在也没什么异常,居然在这节骨眼上会出问题。他还没回过神来,飞行机猛地一震,已是直直掉落。 完了!倪兴武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但风军团的士兵都是精挑细选,个个都非庸手,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百忙中,他回头喝道:“阿杰,快跳出去!” 那副手阿杰还没回过神来,倪兴武已解开束腰皮带,从飞行机中一跃而出。如果呆在飞行机里,那是必死无疑,现在只有死里求生,既然那共和军能站在飞艇顶上,那自己肯定也能。如果能将飞艇夺下,那这场战役帝国军已是胜定了。 他动作极快,那阿杰却没有他这么快,听得倪兴武的叫喊,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心道:“倪什长想什么?”身体却猛地一沉,才明白飞行机出了故障。他也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去解开皮带,但手忙脚乱之下,一时间哪里解得开,看看外面云雾缭绕,也实在不敢往外跳。 老人正盯着那两架飞行机,防着从飞行机上扔下炸雷,哪知道那架飞行机忽然打了个转,有个人从飞行机上跳了出来。他也吓了一大跳,心道:“风军团都是疯子么?”现在离地一千多尺,人摔下去定是一滩肉泥,这老人第一次坐飞艇升上天空时看看下空也不由得心悸,可那风军团士兵居然毫不犹豫跳出飞行机来,这份勇气便令人惊骇。眼见那人要跳到飞艇上,他一把抽出腰刀,猛地冲上前去。 倪兴武人在半空中,仍然盯着那架已经损坏的飞行机。阿杰到现在还没跳出来,飞行机马上要出了飞艇的范围了,那时岂不是只有活活摔死?倪兴武人还未落到实处,忍不住大声叫道:“阿杰,别怕,快跳啊!”但那阿杰胆战心惊,虽然已解开了皮带,却犹豫了一下。飞行机速度极快,只怔得一怔,已经斜斜落入云中,他只来得惨叫一声,便已看不清了。 倪兴武此时才落下地来,还没来得及伤心,眼前忽然刀光一闪,有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去死吧!” 刀光来得极快,倪兴武心知已逃不了,只来得及一低头,刀锋擦着皮肤掠过,割落了额前一缕头发。他本就没站稳,闪过这一刀,脚下一滑,人已摔倒在地,心中却在庆幸这一跤摔得及时。他伸手抓住一根绳索,正待借力站起,拔刀还击,眼前却是一黑,那老人一刀走空,刀势却顺流而下,一刀正割在倪兴武脸上。这一刀极是阴毒,划过倪兴武双眼,竟将他两只眼睛同时割瞎。倪兴武疼得惨呼一声,拔刀还击,但他眼既瞎了,腰刀也只是乱挥而已,刚一挥动,手臂又是一疼,竟是被那老人一刀截断手臂,半截断臂连同腰刀一起飞了出去。惨叫声中,倪兴武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拉着的绳索,人登时从飞艇上滑了下去。 那老人斩杀了倪兴武,饶是他老当益壮,亦是大大呼了两口气。云层中呼吸甚是困难,若是平地上他体力不输少年,但在这站都站不稳的飞艇顶上,他这般飞身杀人实是耗力极多。他平平了气息,抬头看去,却见云中另一架飞行机正在飞过来。 要是那架飞行机上的人再这样孤注一掷,亡命攻击,只怕自己也顶不住了。老人此时也有了惧意,面上却仍是镇定如常。风越来越大,他却仍然直直站着,须发被风吹得飘扬,直如鬼魅。 严平那架飞行机本与倪兴武同时下来,但他离这飞艇还有一段距离。他操纵飞行机的技术较倪兴武又稍逊一分,云中风大得异乎寻常,本待与倪兴武同时攻击,却被一阵风吹得失了平稳,差点便掉下去。待他重新将飞行机拉平,倪兴武已被格毙。 难道对付不了这飞艇么?严平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此时却也惘然若失。飞行机对付飞艇,平生还是第一次。七架飞行机升空,三架新手驾驶的多半到不了这个高度,到了这地方的四架中又已折了两架,技术最好的萧子彦那一架却也不知去向。 也许该舍身撞击?这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本来就是九死一生,如果击不落飞艇,即使逃生回去,也难以面对地面的弟兄。他也知道,如果一开始就存同归于尽之心,这飞艇只怕早就被攻破了。这主意在上天时他就想到,别人也未必就不知道,只是真正有勇气做的人太少了。 一定要有人做,这是最后的希望了。他咬咬牙,喝道:“小朱,今天我们把命交待在这里吧。” 那副手本也在盯着下方的飞艇,忽然听得严平这么说,吓了一跳,道:“严长官,你说什么?” 严平将飞行机转了个圈,对准了飞艇,喝道:“把轰天雷的引火帽拔了,就放在飞行机里!” 小朱惊道:“什么?” “同归于尽!” 小朱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不要啊!严长官,我们再想个好办法吧,不要这么做!” 严平怒道:“闭嘴!”他调好方向,猛地向飞艇冲去,身后小朱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尖声大叫,声音已带哭腔。 老人调匀了呼吸,盯着剩下的那架飞行机。 不知他们又要想出什么主意来。他只觉一颗心脏都似乎要跳出喉咙,在这一千多尺的高空与人交手,是平生所未有的经验。将方才那个亡命攻击的风军团士兵击毙,他信心已是大增。现在他已有些习惯在飞艇上行动,何况身上还呆着一根绳子,就算摔下去也仍然可以爬起来,那些风军团士兵即使再次亡命跳上来,他也有信心将其击毙。 风越来越大,周围的云团此起彼伏,真如大海上一叶小舟。老人深深呼了口气,身体蹲着。风太大了,不这样只怕难以保持身体平衡。现在还剩最后一架飞行机,把这架解决掉,便无后顾之忧,可以一举击破左辅堡了。他刚定了定神,猛然间睁大了眼。 那艘飞行机直直向飞艇冲了过来! 他们是要同归于尽了!老人一想明白这点,只觉脑子里“嗡”地一下,头也大一圈。他想过七八种风军团可能的攻击方法,也想到过敌人万一要同归于尽该怎么办,可眼前敌人真个用上这最后一招,他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在空中相撞,飞行机虽然不算太大,却也非人力所能抵挡。他重重一咬牙,喝道:“好汉子!” 遥远的少年时的热血,似乎又在血管中流淌。老人蹲下身,一手按在飞艇的蒙皮上。蒙皮随着风不住起伏,他已将呼吸也调整得起起伏的频率一致。飞艇的蒙皮本就是用鞣制得很好的牛羊皮制成,弹性韧性都很强,现在他整个身体便如搭在弦上的一支利箭,随时都可射出。 风军团能这般不顾一切地进攻,自己一个老者还怕得什么?一瞬间少年时的理想与抱负又涌上心头。在那久远的日子里,他也曾经是个热血少年,也曾想过要建功立业,为万世开太平。这个理想直到现在才可能成为现实,也许,今天,也到了自己牺牲的时候的。 来吧。他的左手紧紧抓住绳索,右手的腰刀后手握着举到胸前。风军团既然敢同归于尽,那自己也能! 小朱还在乱叫,严平却似充耳不闻,紧盯着飞艇。云气弥漫,风大得似乎要把人撕成碎片,他已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拼命把握着方向。风实在太大了,云层翻飞如奔马,稍不当心就会被风吹得偏向一方。他也知道自己一股作气时能这么做,一旦心平静下来,多半便没了勇气。 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飞艇在眼中的轮廓越来越大,他大吼道:“小朱,给我轰天雷!” 小朱已经吓得几乎疯了,但严平一声怒喝,他下意识地一个轰天雷递给他。严平一手接过,手腕一翻,轰天雷夹到腋下,伸手拔掉了引火帽。引线是套在一根贴着轰天雷表面的细管中的,并不怕风,“滋滋”的燃烧声却出乎意料地响。小朱一听到这声音,已经吓得呆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严平也不禁闭住了眼。 还有多久?飞行机虽然快如闪电,他却仍然嫌太慢了点。他已有必死之心,可是当死就在眼前时,他还是觉得害怕。 英雄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苦笑了一下,又将腋下的轰天雷夹得紧一些。 当飞行机距飞艇已不到两丈时,老人突然一跃而起,猛地扑向直冲而来的飞行机。飞艇的蒙皮弹性很强,这老人身体本就极其灵活,这一跃直如利箭,猛地撞在直冲而来的飞行机上。 第十三节 “曾队长,下方又有一架飞行机上来了!” 曾望谷也已看到了这架飞行机。她坐在座位上,道:“不必管他,向方将军发信号,我们立刻攻击左辅堡。” 方才有一架飞行机坠落,她也看到了。她知道这老人武功策略皆有过人之处,有他居上策应,已无后顾之忧,现在最大的问题倒是方若水一方。方若水至今仍然未能攻下左辅堡,恐怕有些焦躁不安了。她自负箭术无双,可此番还没能射中一个,这一架飞行机就算赶到,亦是孤掌难鸣,何况这般上来正可以让他们尝尝破空弩的滋味。 这架飞行机正是萧子彦的。萧子彦扔下的两颗轰天雷寸功未建,也知道已没什么攻击手段了,但这般退回去却心有不甘,还是升上来看看究竟。 此时飞艇的吊舱已经降到了云层以下,顶部还在云层中。方向则转向左辅堡一方,看样子又要动手了。萧子彦心急如焚,手中握着机括,心中却是一片茫然。汤维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这个队官一上天空,便如换了个人,现在也大有疯狂之意。他还是第一次实战,便亲眼看到洪胜东与倪兴武他们坠机身亡。这些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同袍转瞬间便丢了性命,他简直怀疑这会不会是真的。 飞行机打了个盘旋,此时已与飞艇处在同一高度。汤维已见过从飞艇中射出箭来,正在担心,忽然从飞艇中接连射出两支箭来。 这两支箭速度之快,犹在飞行机之上,又是正对着飞行机射来,准头之佳,不啻于平地上发出。汤维惊得“啊”了一声,飞行机却是一侧,那两支箭从机腹下穿过,落了个空。汤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云层中忽然又传来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极是响亮,汤维也听出来了,正是严平的副手发出的。他心中一沉,还没回过神来,一团黑影忽然一闪而过。 那是一架破损的飞行机,但不知为什么却系着一根长绳。汤维莫名其妙,叫道:“萧队官,你看!” 严平也死了。萧子彦心中一阵痛楚。此番七架飞行机升空,只怕要全军覆没。共和军有了飞艇,已是如虎添翼,难道真没有办法对付么? 那架破了的飞行机斜斜荡过来,越来越近,“呼”一声从身边掠过,正是严平的飞行机。只一眨眼的功夫,萧子彦也已看到在那飞行机上,居然有三个人!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攀在飞行机上与严平纠缠在一处,严平的副手瘫在座位上双眼发直,也不知是生是死,严平浑身是血,死死抓着那老人的手腕,两人虽然同在坠下,却还是死斗不休。 虽只短短一瞬,萧子彦也觉得身上一阵阴寒。共和军居然会如此不顾一切地反击,那老者身上还系着一根绳索,只怕是攀在飞艇顶上策应,怪不得汤维在轰天雷上绑了箭矢仍然无效。萧子彦一咬牙,猛地一拉机括,飞行机的机头抬了起来,斜着直入云霄。 手头已无轰天雷,但绝不能功亏一篑!萧子彦已拿定了主意,汤维仍然扭头看着。那老人身上的绳索不短,严平的飞行机下坠到绳子快要绷直时,忽然从中一分,绳子末端带着一个小黑点象另一端飞去,严平的飞行机却直直地往下掉落。 严平还是输了!他心头一沉,却听得萧子彦沉声道:“小汤,别丢了风军团的脸!”他正想回答一句,飞行机却又是一震,调整了方向,猛地向那飞艇冲去。 当那飞行机快要撞上飞艇时,老人猛地跃起。此时相距已不过一丈许,他跃起时又借了飞艇蒙皮的弹性,这一撞几乎将他周身骨头都撞碎了,那飞行机却也被他撞得失了准头,打着转侧飞出去,擦着飞艇下落。 严平没想到敌人竟然会如此舍命攻击,一撞之下,机括也被撞得七零八落,当胸如遭铁锤猛击,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抓住他的胸口,他眼睛虽已看不清,胸中豪气却也猛地升腾,心道:“好歹也要拉个垫背的!”一把抓住了撞上来的那人。刚一抓住,手臂便是一阵剧痛,已是中了一刀,但他已有死志,哪肯放手,只是死死抓住。 老人一撞之下,自己也已七荤八素,但那飞行机却也转了方向,没能再撞中飞艇,心中正自一喜,却觉那风军团士兵猛地抓住了他。老人本已计算周详,他身上绑着绳子,虽然危险,还是可以回到舱中,没想到那风军团士兵竟然抱住了他不肯放手。他身上绑得绳子甚长,但飞艇有数百斤的份量,那风军团士兵死不放心,绳子放到尽头,岂不是要将飞艇都扯下来?他心中大急,手中还握着腰刀,举刀砍去,可仓猝之下砍不断那风军团士兵的手臂。眼看绳子马上就要被扯直了,他心急之下,只是举刀猛砍。忽然腰带一紧,几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勒成两段,身体却是一松,猛地被弹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将敌人的手臂砍断了!他心中一宽,身体却如绑在绳子末端的一颗小石子一般猛地甩上去,重重打在飞艇气囊的另一边。这股力量也大得异样,幸亏飞艇的蒙皮极有弹性,若打上的是一片山崖,这一击之力足以将人打成肉酱。这老人本领非凡,心知落再掉下去被荡到另一边,纵然曾望谷能将自己救回,恐怕也自己也先得把命送了。他眼前虽什么都看不清,出手却快,右手的刀也来不及要了,双手一把抓住了飞艇表面上的绳索,死不放手。绳子是上好麻筋搓成,里面还缠有头发牛筋之类,极是坚韧,快刀难断,上面又涂过一层黑油,甚是光滑,这老人体重也不重,但双手掌心还是被擦去一层皮,鲜血淋漓。 刚贴到飞艇上,飞艇又是一震。方才那老人摔在飞艇上时,整个气囊也震了一下,但现在却要剧烈得多,整个飞艇都侧到一边。他吃了一惊,手足并用,向上攀去。此时他已无多少体力,用尽了浑身之力,才算探出头来。刚一探头,却看到飞艇顶上多了一架飞行机。 这飞行机斜斜插在飞艇上,并没有把飞艇的蒙皮弄破,只是被绳索缠住了,飞行机上的两个人正拔刀对着绳子乱砍。 原来是这样…… 老人心头雪亮,已明白敌人用意。气囊一旦被破坏,飞艇自然无法再浮在空中,但飞行机只要没有损伤,仍然可在空中飞行。这两人打的是这样的主意,虽然是敌人,这老人也不禁有点赞叹他们的胆略与武勇。 如果自己没在飞艇顶上,只怕敌人计谋真会得逞。他们现在大概还不知道飞艇升空是靠内胆的浮力,但只要割开蒙皮,这秘密当即能够发现。幸好那些绳索坚韧异常,那两个风军团的兵刃虽然锋利,却一时割不断绳子。 即使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老人伸手到腰间解开了绳子。这绳子是系在飞艇的左边的,现在他被甩到了右边,长度已经只够他刚攀到顶部。有绳子拴在身上,多少安全一些,方才将那架飞行机撞下,也幸亏身上绑着这根绳子才算逃得一命,但此时他已准备孤注一掷了。 风越来越大,云层也越积越厚。那两个风军团士兵正专心砍着绳子,没有注意到边上有个老人正慢慢探出头来。 萧子彦的计划如此大胆,以至于将飞行机撞到飞艇顶上时,汤维还以为飞行机坏掉了。但飞行机降落得十分平稳,便是降在平地也不过如此,只是机头扎进绳圈中,被绳子缠得严严实实。 萧子彦等飞艇一停下,但解开皮带跳出来,道:“小汤,快出来!” 汤维心思极是灵敏,已明白萧子彦的用意。他也解开皮带出来,道:“萧队官,要是割破气囊,我们怎么回去?” 萧子彦露齿一笑,道:“公子赴宴,不醉即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这些事,等以后再想吧。” 他一把抽出腰刀,伸手去割缠住飞行机的绳子。割破气囊后,飞艇定会直线坠下,要是飞行机脱不出身来,那他们可得给飞艇陪葬了。汤维也不再多问,拔出腰刀来便砍。只是那绳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黑糊糊地极其坚韧,刀子下去,竟然砍之不入。萧子彦道:“不要砍,用割!” 割开两根,飞行机已是摇摇欲坠了。萧子彦长吸一口气,道:“你扶住飞行机,我要割这气囊了。” 这时从下方忽然又传来几声巨响,汤维探头从一边往下看,叫道:“他们在炸左辅堡了!” 飞艇现在已到了左辅堡上空,正在往下投掷炸雷。共和军的炸雷似乎比帝国军的威力更大,腾起的火焰也更高,萧子彦喝道:“别管那些!”他举刀猛地刺下。 飞艇的蒙皮极有韧性,但毕竟挡不住刀子,萧子彦的腰刀在蒙皮上刺了一个孔,刀子直没到柄。一刺穿,从中冒出一股热气,但飞艇并没有象萧子彦想的那样掉下去。他吃了一惊,汤维也惊道:“怎么会没用?” 萧子彦喝道:“我就不信毁不了你!”他双手握住刀柄,猛地一拖,刀子在蒙皮上划出长长一道破口,登时塌了一块,但飞艇仍然没什么影响。 这是怎么回事?萧子彦怔了怔,正想扒开这缺口看个究竟,猛觉身边一股厉风扑过,只听得汤维大声叫道:“萧队官!” 有个老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掌正击在汤维背心。汤维正扶着飞艇,根本没有防备,被这老人一掌击得直飞出去。这飞艇表面十分光滑,汤维失了平衡,哪里还站得住,已滑了下去。 这一下摔下去,哪里还有命在?萧子彦也没来得及多响,飞身过去,叫道:“抓住我!” 他出手极快,一把抓住了汤维的手腕。但汤维滑下去时势头太大,把萧子彦也拖得在地上一滑。他的一脚猛地勾住一根绳子,咬牙道:“快用力!” 大敌在侧,这般去救汤维实为不智之举,但萧子彦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汤维送命。他左手拉着汤维,右手极快地划了个圈,五指一松,腰刀象一把风车般飞出去,直取那老人面门。 这是流华妖月斩中的飞星逐月。 老人一掌击倒汤维,伸手捡起汤维的刀子,举刀要砍,哪料到萧子彦的刀会脱手飞出,竟然如此之快。若是他体力全盛之日,自然不足为惧,但此时他也已到油枯灯烬之时,只来得及侧了侧腰,萧子彦的刀猛地砍中他的右半边脸,刀锋深深陷入肉中。老人疼得惨叫一声,仰面倒去,两手也胡乱抓着,正抓住了飞行机的尾翼。那飞行机原本就已经松动了,被那老人一拖,连人带飞行机都滑了下去,消失在飞艇的另一边。 萧子彦眼看着那老人和飞行机一同摔下去,他手上还抓着汤维,心头只觉一沉。 现在,他们和飞艇已经拴在一处了。 他猛地一用力,将汤维拎了起来。汤维死里逃生,满头冷汗,双腿发软,爬上来时已无法再站立,一把抓住一根绳子,整个人趴在飞艇上,道:“萧……萧队官,我们怎么办?” 下方又传来一声欢呼,却是左辅堡被方才一轮轰炸炸得七零八落,共和军已经攻入堡中。萧子彦闭了闭眼,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疼痛。他顿了顿,才睁开眼道:“弄破它!” 汤维默然无语。现在他们两人都在飞艇顶上,飞行机却随那老人摔了下去,弄破飞艇后,他们势必也要被活活摔死。汤维胆子也算大,但想想要被摔成肉泥,哪里会不害怕的。他象被拎上岸的一尾鱼般张嘴喘息了两下,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才道:“好,我身边还有两支箭。” 腰刀都已失了,他们身边的武器只有这两支箭。萧子彦接过箭来,轻声道:“小汤,对不住了,要你陪我送死。” 汤维只觉胸中大有豪情,笑道:“萧队官,别这么说。人谁无死,为国捐躯,死得光荣!”只是他还站不起来,话虽说得豪气干云,人却仍然趴在飞艇上动弹不得。 萧子彦苦笑了一下。光荣么?也许活下来的人会这么说自己,但死绝不会是光荣的。 邵将军,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点茫然地想着。 这时忽然有一道闪电从云端劈空打下。这道闪电有如一片金箔剪成的草叶,距他们只有十几丈之遥。飞艇因为刚掷下一批炸雷,上面的飞行机也滑了下去,又开始往上疾升,那道闪电简直就是从他们身边掠过的,萧子彦鼻子里也闻到一股异样的臭味。 风暴要来了。 他默然想着。风暴如果早点来,飞艇大概也无法出发了,战事必不会到现在这副样子。可是多想已是无益,他猛地拉开方才用腰刀割开的破口,向里看去。 里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却又不是太烫。他不知道这飞艇的原理到底是什么,也许,是加热空气么?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隐隐的雷声。这阵雷是方才那道闪电引起的,但着闪电光,萧子彦终于看到里面的情形。 第十四节 “钟将军!”汪荣见钟禺谷仍是默然不语,急得五内俱焚,叫道:“钟将军,不管你与马将军有何过节,如今大敌当前,不能见死不救啊!” 钟禺谷竖起双眉,喝道:“大胆!”他年纪虽轻,但晋升极快,现在已官拜下将军,身为东平城的主将,有谁敢对他这般无礼?断喝之下,汪荣也退了一步,仍然抬着头道:“钟将军,敌军正在猛攻左辅堡。一旦左辅堡失守,城池还能守御几时?” 丢了辅弼二堡,东平城门户大开。虽然不能说就此全无防御之力,但防守时更加吃力却也是事实。钟禺谷面上阴晴不定,扭头又看向左辅堡。在那儿,厮杀声越来越响,马耀先想必已在与他们进行白刃战。但共和军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直到现在还拿不下左辅堡,看来马耀先的战力实不可轻视。自从风军团出发,敌人的空中部队也已不知去向,很可能已被风军团击破,如果马上增援左辅堡,事情可能大有转机…… 他正想着到底是以少胜多,大破共和军的功劳大,还是开城投降的功劳大,耳中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士兵们的惊呼。他吃了一惊,只道是共和军又来轰炸了,但左辅堡仍然笼罩在一片厮杀声中,还没有陷落的迹象。他正怀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一个士兵惊惶失措地跑过来道:“钟将军,天桥被炸了!” “什么!”钟禺谷和汪荣都吃了一惊。钟禺谷此时才发现,方才还耸立在左边城头的天桥架子此时已不失去向。他喝道:“是什么原因?” 那士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歇了歇才道:“是个内奸!钟将军,是个只有一只手的内奸!” 钟禺谷心头猛地一震。萧子彦在早上曾说过,城中有共和军的内奸,但许寒川并非一只手,看来,许寒川在城中的确还有帮手。他沉声道:“带上来!” 几个士兵挟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走了过来。到了钟禺谷近前,一个士兵猛地一推,喝道:“叛贼,快跪下!”但那人仍然直立不动,只是平视着钟禺谷。那士兵痛恨他炸毁天桥,举起手中长枪又要打去,钟禺谷喝道:“住手!” 他走到这人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的右手已失,上面只缠了块纱布。他冷冷一笑,道:“我是帝国下将军钟禺谷,报上名来!” 这人面色白皙,身材瘦削,相貌也十分清秀,真没想到会有如此气慨,共和军真个人才辈出啊。钟禺谷自认是天份极高之人,但见到此人,不禁也有些心折。 这人道:“钟将军,久仰了。在下共和国参谋胡仲继,见过钟将军。” 钟禺谷盯着他双眼,沉声道:“共和军中,如胡君之人有几?” 胡仲继微微一笑,道:“钟将军确是天下英杰。然古人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钟禺谷没再说话,只是盯着胡仲继上上下下地看了看。边上“锵”一声,却是汪荣已等不及了,拔出刀来吼道:“王八蛋!老子杀了你!” 汪荣刀法也无甚可观,但这一刀用尽了浑身之力,胡仲继却只是稳稳站着,嘴角浮着一丝冷笑。汪荣盛怒之下出手,但见这胡仲继没半点惧意,心中也不禁佩服,暗道:“好一条汉子!”哪知他的刀还没落下,一道金光闪过,自己的人头却直飞起来。 那是钟禺谷抽出金刀来,一刀斩落了汪荣的首级。旁人大吃一惊,全都惊叫起来。钟禺谷这一刀比汪荣的手法可高明多了,收刀还鞘,汪荣的尸身方才倒地,血已溅了胡仲继一身,胡仲继却仍然微微笑着。 钟禺谷用力一拍雉堞,喝道:“弟兄们,帝君昏庸无道,犯乱天纪,人神共愤,今日起,我钟禺谷愿投身共和,以应天命!” 他的话说得极是响亮,能听到的却只是周围一些人。但听到的人无不惊愕,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将临阵投敌,虽非没有先例,但钟禺谷是帝国后起名将,以前也总说些粉身报国一类的话,现在突然说要投身共和,这个弯转得也实在太过突然。一时间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得到左辅堡传来的厮杀声。 突然,钟禺谷亲兵队中有个人喝道:“钟禺谷,你这无耻小人卖国求荣,我绝不答应!”话音未落,那人挺枪冲了过来,直取钟禺谷。钟禺谷却似早有预备,金刀又脱鞘而出,身子一侧,让过枪头后金刀顺着枪杆滑了过去。他的刀术极其高强,这一刀如电闪雷鸣,那人长枪尚未刺出,金刀已顺着枪杆将他右手削去了三个手指。那人惨呼一声,惊叫道:“钟……”刚吐得一个字,钟禺谷金刀一伸,一下割断那个喉咙。 钟禺谷杀了这亲兵,喝道:“共和国顺天应命,以民为本,有谁执迷不悟的,以此为例!”他身周另一些亲兵都应声喝道:“以此为例!” 那亲兵是钟禺谷颇为亲信的金枪班副统领,钟禺谷杀他却干脆之极,那些心中还在犹豫的士兵也被惊得呆了,哪敢说个不字?人群中有人叫道:“我等听从钟将军将令,愿投共和军!”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有些士兵虽然仍有点不服,在此时哪敢再说,也纷纷接口应和。声音越来越响,一时间城上全是“愿投共和军”的呼声了。 钟禺谷脸色仍然不变,心中才放下了一块石头。他熟读兵书,深知鸟无头不飞之理,自己若投共和军,定会有许多士兵不服,一旦有人出头,事态必将不可收拾,只怕会裹胁士卒哗变,因此让一个亲信故意公然反对。原先他也与那亲信说好,故意出头后自己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拿下,镇住旁人,但钟禺谷临时想到若不杀人立威,只怕旁人不服,因此临时变了主意。那亲信身为金枪班副统领,枪术甚是高强,钟禺谷单凭一柄金刀其实未必治得住他,但那人全没料到钟禺谷竟然会突然有杀人立威之意,措手不及之下,被钟禺谷一刀斩杀。 钟禺谷擦了擦刀上的血迹,喝道:“快将胡先生放了!”两边士兵哪敢不应,连忙上前解开胡仲继身上绳索。此时城上已喊成一片,有些大嗓门甚至在痛骂帝君不仁,屠戮功臣,唯有共和军才能让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嗓门大者多半语无伦次,但那些人却说得熟溜之极,旁人听了,觉得确是此理。 那是这胡仲继安排好的攻心策啊。钟禺谷心头雪亮,却也声色不动。此时胡仲继已被解开了绳索,到得他跟前,躬身一礼道:“钟将军仁义为怀,以万民为重,真当世英雄。” 钟禺谷淡淡道:“多谢胡先生为我指点迷津。许先生可好?”他早猜到这胡仲继定是许寒川引来的。自己将许寒川软禁在府中,没想到胡仲继仍然能到阵前,此人本领,当真可畏。 胡仲继道:“多谢钟将军关心,许先生还在府中,并无大碍。” 钟禺谷微微一笑,不再理他,喝道:“扯下帝国军旗,换上白旗,收缴武器,大开城门!谁也不得抵抗!”他先前一直犹豫不决,现在这一连串命令又有了叱咤风云之意。 这时左辅堡上突然发出一阵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城头的士兵纷纷扑到雉堞前观看。虽然现在城头易帜,但他们片刻之前还都是帝国军,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左辅堡无动于衷。一个裨将鼓足勇气过来道:“钟将军,是否……那让告诉马将军,让他投诚?” 钟禺谷冷冷扫了他一眼,道:“马将军是帝国忠臣。” 那裨将嚅嚅道:“可是……可是……” 钟禺谷道:“你也想为帝国尽忠么?” 那裨将吓了一大跳,慌忙跪下道:“末将不敢,末将多嘴。”他心中不住口地骂自己,马耀先向来不服钟禺谷,钟禺谷也向来没有大度的名声,自己怎么会如此不识好歹。站起来立在一边,看得左辅堡上火光熊熊,从天下落下的炸雷一颗颗尽落在堡上,马耀先一军不住惨呼,他已不忍再看。 共和军有如此利器,攻城的威力比风军团大得多,也许献城投降确是上策吧。他看得又是心惊又是庆幸,心中却又刀绞般地疼痛,只不敢再多一句嘴了。 钟禺谷看着喊声渐渐稀疏下来的左辅堡,脸上仍然声色不动,也不知到底想些什么。胡仲继抚了抚断了的右手腕,走到他身后,轻声道:“钟将军,还有一事,请钟将军务必上心。” 钟禺谷回过头道:“什么事?” “城中还有风军团残部,请钟将军千万将这些人保护好,转交我军,大统制对风军团极为重视。” 飞行机对共和军来说是个秘密,其实对于风军团以外的人来说同样是个秘密。钟禺谷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马上点了点头,道:“好吧……”哪知他还答应下来,边上忽然有个将领急匆匆跑过来道:“钟将军,风军团不从将令,不愿放下武器!” 钟禺谷皱了皱眉头,看了胡仲继一眼,胡仲继也怔了怔。先前萧子彦要出征,钟禺谷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没想到萧子彦不在城上,风军团居然依旧我行我素。他高声喝道:“金枪班,银枪班,跟我走!” 钟禺谷最爱使枪,也为自己枪术自豪,因此他的亲兵队与旁人不同,全是使枪的,为金枪班和银枪班各二十人,但他心中有个隐痛,当初在军中练枪,先败于楚帅,再败于小王子,再怎么练,总也逃不脱“军中第三”的风评。金枪班副统领已为他一刀格毙,但这金枪班对他实是忠贞不二,仍然紧随其后。胡仲继正待跟上,肩头忽然搭上一只手,他扭头一看,却是许寒川。 许寒川本已被钟禺谷派兵软禁,他是何等人物,自然知道钟禺谷用意。先前胡仲继要去炸毁天桥以定钟禺谷之心,许寒川一直极为担心他为弄巧成拙,等监视他住处的士兵全部撤离,许寒川心知钟禺谷终于拿定主意要献城了,这才放下心来,急急忙忙赶到城头。一到城头,便听得有人禀报风军团不遵将令,钟禺谷率金枪班与银枪班出发,胡仲继也要跟去,他连忙拉住胡仲继。胡仲继见是他,低声道:“许先生,风军团仍然不肯投降……” 许寒川也低声道:“你说过风军团什么事了吧?” 胡仲继怔了怔,他聪明绝顶,马上明白许寒川的意思。愕道:“我说错了?” 许寒川点了点头,叹道:“算了,钟将将心意已决,改不了了。”他跟随钟禺谷已有多年,知道钟禺谷的心思。共和军对风军团如此看重,钟禺谷绝不会让风军团抢了他的风头的,此时已动了杀机。钟禺谷这人年纪虽轻,但城府之深,手段之辣,实令人心生畏惧。现在他总算已经拿定主意要献城,也只能放弃风军团团了。 胡仲继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叹道:“是我害了他们!”风军团虽是共和军大敌,胡仲继一只手也丢在风军团的手上,心中却实实敬佩风军团的战力,只盼望能将风军团说降,哪知天下事真个不能两全。 风军团本来驻在城上,萧子彦他们七架飞行机升空后,剩下的士兵都退回营中。待钟禺谷赶到他们驻地,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东平城的守军。这些守军已经听从钟禺谷将令,将武器上缴,因此都赤手空拳的,围在营外不敢入内。一见钟禺谷率众人过来,一个将领过来道:“钟将军,风军团不听命令!” 钟禺谷没有理他,站到风军团营门口,金枪班与银枪班八字排开。此时只有钟禺谷的亲兵队还持武器,数十支黄白二色的长枪映着火把光,寒气逼人。他高声喝道:“风军团中,现在谁军衔最高?” 一个风军团士兵提枪走到门口,道:“在下冯亦成,军衔为伍长,见过钟将军。” 风军团现在一共不过四十几人,在此处的只有三十来个,而且连什长都走光了,现在大概也只有这个伍长军衔最高。钟禺谷哼了一声,道:“军令第三条,是什么?” 那冯亦成昂然道:“钟将军,在下是帝国风军团士兵,不知共和叛军军令!” 帝国军的军令第三条便是“军中以军衔为阶,下不可违上,虽误亦行。”钟禺谷身为下将军,当风军团无直系长官时,他便可以向风军团下令。但冯亦成说得不卑不亢,针锋相对,已不承认钟禺谷是长官了。 钟禺谷哼了一声,道:“不识时务,杀了!” 他只说得一句,金枪班中走出两人,抢到门口,挺枪便向那冯亦成刺去。这冯亦成挥枪阻挡,但他枪术远不及金枪班士兵,只走了两招便已险象环生,只是死战不退,那两个金枪班士兵虽然大占上风,一时却也攻不进去。 钟禺谷喝道:“再上两个!” 又有两个金枪班士兵应声上前。钟禺谷对这支亲兵队极其看重,平时训练极严,金枪班银枪班的士兵枪术在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四枪齐出,那冯亦成哪里还挡得住,双肩登时中了两枪,却还是不退半步。他肩头受了重伤,已无多少力量,只是那四个金枪班士兵为他气势震憾,出手不免缓了。猛听得钟禺谷喝道:“我数到三,若再不攻破,一律杀了!” 那些亲兵知道钟禺谷下令绝无更改,手中枪一紧,四支金枪齐齐刺出,几乎同时扎进冯亦成前胸。冯亦成惨呼一声,仰天摔倒在地,嘶声叫道:“点火!” 金枪班与银枪班正待冲进去,忽然耳前一亮,轰然一声,风军团营顶的屋顶也飞了起来。这声音之大,靠得近的耳朵里都震出血来,钟禺谷措手不及,也被震得摔倒在地。边上两个亲兵扶起他,叫道:“钟将军,怎么样了?” 钟禺谷站起来,看着风军团的驻地。里面火光熊熊,烟焰冲天,大概是有人引爆了炸雷。钟禺谷耳朵里虽然还是嗡嗡作响,心中却是一宽,知道飞行机不被炸毁,也被烧毁,正中下怀。他喝道:“金枪班与银枪班退后,不要冒险!” 金枪班与银枪班本要冒火冲进去抢救,听得钟禺谷此令,几个士兵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心道:“钟将军真是受兵如子。”却见钟禺谷直直站在门口,向着营中行了一个帝国军的军礼,脸上仍是声色不动。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又传来一声焦雷。此时左辅堡中终于被炸得偃旗息鼓,共和军也终于攻破这个坚固的堡垒。攻城的前锋见东平城城门大开,城头挂出白旗,知道胜利已然到来。他们虽也知道兵力占优,却根本没料到胜利来得如此轻易,仅仅一战,便将这个名列帝国十二名城之一的东平城攻拔,损失也微乎其微,不由得欣喜若狂,纷纷欢呼起来。六万多条嗓子同时欢呼,真个是山摇地动,便是雷轰电闪也似微不足道了。 第十五节 里面居然还有一个皮制的椭球,只是比外面要小一点。萧子彦轻身一跃起,一下跳到了上面,只觉脚底热腾腾的,比外面要硬实许多。 看来,这飞艇能够升空,靠的便是这个内胆。萧子彦抿起嘴,将几支箭并拢了,深吸一口气。 现在只消手一动,这飞艇多半就要坠落,只是想好的退路却未必能行。如果飞艇落下的速度太快,飞行机多半也会被带着落下去,仍是个同归于尽。他本已决心不惜一切也要将这飞艇破坏,但事到临头,还是有点犹豫。 这时汤维的头从破口处露出来,叫道:“萧队官,你怎么样?”萧子彦正要回答,耳边却又响起一声闷雷。飞艇内部中空,虚能纳声,这雷声比外面更响了许多,便如有形有质,将他震得气息一窒,也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招了招,汤维也看到了,叫道:“萧队官,现在风更大了,快点!” 此时飞艇因为将炸雷都抛了下去,又在不断上升,顶端重又没入云层。萧子彦长吁一口气,不再多想什么,将几支箭合手拢在掌心,猛地一掌打下。他用力极重,那些箭一没入内胆中,他更待抽出来再扎几下,哪知手中忽然一热,那几支箭被里面的热气一顶,竟如强弓硬弩射出,将他指缝也擦得生疼,箭扎出的破口随之发出尖利的啸鸣。 可是飞艇却没有下降,只是猛地侧了过来。萧子彦立足不稳,一个踉跄,登时摔倒。变起突然,萧子彦心中却不慌张,脚尖一勾,已勾住了内胆上的绳子,伸出左手抓住一根绳子,正待爬上来,谁知飞艇忽然一震,如疾矢一般直冲出去。萧子彦只觉手臂一疼,心道:“出什么事了?”头却不知撞到了哪里,剧疼之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子彦才醒过来。一睁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身周罡风如刀,一阵阵尖啸,身子如趴在火堆上。 眼睛瞎了么?他想着,却不知为什么没什么惧意。自从当了兵,他便知道迟早便有这一天,只是死后居然会是这个样子的,倒也没想到。也不觉得有多少痛苦,身下软软的,象躺在一张不太平的床上,只是这张床东倒西歪,倒象是浮在水面上一般,还热腾腾的。 难道这是鬼必经的烈火地狱么?他想着,只是这烈火城狱也并不很热,他根本感不到什么痛苦。 “萧队官!” 耳边突然响起了汤维的声音,直到此时,意识才渐渐回到萧子彦身上。他揉了揉眼睛,刚想站起来,汤维一把扶住他道:“不要动,当心!快抓住绳子!” 萧子彦道:“这是哪儿?” “还在飞艇上。” 萧子彦吃了一惊,道:“飞艇没有坠下?那左辅堡怎么么样了?” 汤维顿了顿,道:“我也不知最终战果如何,可是,多半陷落了。” 萧子彦心头一痛,不由得咳嗽起来。风军团此番冒险出击,全军覆没,最后仍然没能成事。他拼命睁大眼看着,现在约略可以看到一点,只是仍然影影绰绰的。他道:“我眼睛瞎了么?” 汤维道:“不是,我们现在是坐在内胆上,所以看不清。” 萧子彦抬起头看了看,这才发现头顶有一块地方要亮一些,正是先前被他割破的破口。身边的内胆上有几个小孔,从中正不住喷出热腾腾的气来,多半便是方才用箭扎破的地方。他想起方才之事,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汤维道:“方才萧队官你将内胆扎破了个小口,突然暴风大作,飞艇也失了平衡,竟然倒了过来。我见你竟从破口中掉出来,人也晕了,连忙拉住你。” 萧子彦正是他在昏迷中听到的声音。他道:“那飞行机呢?” 汤维顿了顿,道:“小人无能,飞行机滑下去了,我没能抓住,请萧队官责罚。” 萧子彦叹道:“这不能怪你,我要多谢你救命之恩。”他想了想,忽然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倒是和共和军同生共死了。我们还在东平城城上么?” 汤维道:“不知道。也看不到外面。” 萧子彦站了起来,手扳住破口,探出头去。幸好他扎出的只是几个小孔,飞艇一时还不会坠落,只是脚下已是软软的,那内胆的气也不足了。他只道现在也不高,但一探出头,只觉疾风如刀,几乎要将他顶心的头发都吹跑,周围黑云翻涌,竟然还在云中。 现在这飞艇也知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他还想再探出头去看看,但风卷着乌云,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缩回头,道:“小汤,来,将这几个破口扎住。” 内胆的气已跑掉了近一半,蒙在上面的绳子也都松了,扎起来并不太难。将那几个破口扎住,萧子彦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抓住身下的绳子,微笑道:“小汤,这回看老天怎么安排我们了。” 汤维道:“萧队官,我们会不会被叛军俘虏?” 萧子彦道:“他们已是自身难保,方才这一番翻来覆去,我都怀疑下面吊舱里的共和军都已尼被扔出去了。”说着摸摸怀中,又道:“有什么吃的么?我饿坏了。” 汤维一怔,苦着脸道:“我什么吃的都没带。”升空时太过紧急,原本风军团出击,时间都不会太长,而身上的东西越少越好,都不带干粮的。萧子彦叹了口气,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忽然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才知道是那个小酒葫芦。这小酒葫芦居然还在,而且完好无损。他也不多想,解下葫芦拔了塞子喝了一口,火辣的酒流进喉咙口。虽然填不饱肚子,但吃下点东西去,好歹也舒服点。他端着酒葫芦道:“小汤,来一口么?” 汤维接过来道:“是什么?” “酒。”萧子彦神色一下变得黯然,“还是马耀先将军给我的,他都不知怎么样了。” 马耀先八成已经战死了。辅弼二堡被破,共和军一定一鼓作风,继续攻打东平城,现在东平城上的战事一定极其激烈。只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钟禺谷会献城出降,此时的东平城却是出奇的平静。 汤维闭上眼抿了一小口,舌头顶是一阵火烫。他将酒葫芦还给萧子彦道:“萧队官,给,我够了。”他虽然肚子也有点饿,可是现在更担心的是飞艇的去向。此时的风艇悬浮在空中,被风卷着疾驰,快逾奔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道:“萧队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萧子彦道:“等。” “等?” “现在风这么大,我们也毫无办法。等风停了,我们就可以动手。” 汤维道:“怎么动手?” 萧子彦忽然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指指身下,道:“反客为主。” 他已经想好,这飞艇上的共和军不会超过十个,那老人又已摔得粉身碎骨,剩下几人也不见得会是自己二人的对手。夺过飞艇,并不是不可能的。 飞艇仍在晃动不休,但将破口扎住后,已平稳了许多。先前酒葫芦还满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现在喝掉了小半,里面的酒便“哗哗”直响。听着这声音,让人不由困意横生,眼睛都要闭起来。萧子彦闭上眼,默默地想着,恍惚中,眼前又出现小时候被师傅督促着练刀的情形,小静光着两只脚坐在大椅子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正在半睡不睡的当口,飞艇忽然一震,又升起了许多。萧子彦吃了一惊,睁开眼,却见头顶有阳光照进来,汤维死死抓住一根绳子睡得正香。他推了推汤维,道:“小汤,快醒醒!”汤维揉了揉眼,道:“要操练么?”他睡得迷迷糊糊,一时还以为自己仍在风军团营中,萧子彦象往常一样早上叫大家起来操练。萧子彦道:“天亮了!”他这才回过神来,道:“萧队官,现在风停了,我们动手么?” 萧子彦点点头,道:“跟我上来。”他抓住头顶的破口,一下爬了上去。大风暴过后的天特别晴朗,晴空万里,一丝云都没有,阳光明亮得耀眼,什么都看不清。他眯起眼,让自己习惯一下外面的光线,再睁开眼看到周围的景像,却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飞艇顶上,打斗过的痕迹犹在,当初那飞行机缠着的绳子也仍然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堆,只是周围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茫茫一片,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 他们竟然在海上! 东平城距海还有数百里,飞艇被吹得再快,也不可能一夜间飞出数百里去,看来这场风暴起码持续了一昼夜。萧子彦看了看太阳的方位,此时飞艇飘还在随风飘向东边,往西边看却连山都见不到,想必这飞艇飞出海起码也有了数百里。 一昼夜飞出千里有余,这场风暴也当真惊人。他本来还打算夺过飞艇,但现在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便是将飞艇夺来,只怕也飞不回去。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这时汤维也爬了出来,一见外面,惊道:“萧队官,我们……我们怎么在海上了?现在怎么办?” 萧子彦还没说完,飞艇又是一震,整个气囊都侧了过来。汤维站立不定,一个踉跄,萧子彦连忙抓住他,小声道:“先静观其变。” 此时从下方传来了一声水响,听声音,也并不甚远。萧子彦吃了一惊,趴在飞艇顶上探出头去往下看,却见下面一团水花正溅起来,离他们竟然出奇的近。 看来,是因为周围什么都没有,才给他一个飞艇仍在高空的错觉。看这水花的大小,飞艇现在顶多也不过两百尺高,这水花想必是吊舱里的共和军在抛掉重物。飞艇的内胆已瘪了许多,升力远远不及当初,还且还在不断下降,那些共和军也不得不把吊舱里的东西扔掉。 见此情景,萧子彦突然灵机一动,小声道:“小汤,你身边还有刀么?” 汤维摸了摸身边,道:“没有了,就只有这个。”说着从怀中摸出火石和火刀。这火刀是用来敲击火石发火用的,名字虽是刀,样子也和刀一样,却没有锋刃,根本割不了东西。 萧子彦接过火石火刀,忽道:“行,这比刀更好。”他沿着边上的绳圈往下爬去,小声道:“小汤,你抓稳了,我去让喂一下海鱼。” 汤维不知萧子彦打的什么主意,听他这般说,惊道:“萧队官,你有什么主意?” 萧子彦抬起头,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他身体极是灵便,在飞艇壁上轻轻巧巧攀下,如履平地。 飞艇有两三丈高,此时内胆中的气跑了一半,高度又降了许多。在云中时,飞艇的蒙皮沾了水汽,十分柔软,此时却硬梆梆的如同木头。萧子彦往下攀了几步,小心看下去。以前也看不清这飞艇的构造,现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吊舱是个长方形,宽有六尺,长约两丈,有六个位置。萧子彦原先估计飞艇上的共和军大约在十个上下,看来也是高估了。这吊舱没有顶,尾上已是空空荡荡,几个共和军士兵正在头上忙忙碌碌地拆着什么东西,大概准备拆下这些重物来扔掉,以防飞艇掉进水里。那些人正在忙,也根本没想到头顶居然会有人,都没有发现萧子彦。 萧子彦看了看连在吊舱上的绳索,有些不安。他本想将那些绳子统统烧断,这吊舱一掉下去,单是一个气囊便足够带着他们飞起来了。只是吊着吊舱的是十来根儿臂粗的绳子,绳子上还涂过黑油。那些绳子极其坚韧,编绳网的绳子比这要细得多,用刀子便很难割断,靠火绒上那点火也不知烧不烧得断。但事已至此,只有试试了。他打着了火绒,触到了绳子,哪知火头刚到绳子边上,那些已凝固的黑油登时融化,一下子烧了起来。 原来飞艇怕火攻! 萧子彦恍然大悟。怪不得共和军要先派士兵强攻,耗去左辅右弼二堡的弹药,才用飞艇轰击,原来飞艇的绳子竟然如此易燃!他欣喜万分。若是飞艇还在云中,绳子上都沾着水汽,只怕点不着,但现在晴空万里,飞艇已被晒得极干,他想的主意应手见功。 看来,命运之神还是站在自己一边。 他又点着了几根绳子,最先点着的那绳子上火头直烧进去,已成了细细一股,眼看马上便要烧断,萧子彦伸出手去将火头捏灭了,火星虽然将他掌心烫得火辣辣疼痛,他也不多管。那些共和军士兵还在拆着那重物,此时已然松动,他们拆得心不旁骛,虽然绳子烧时有一股臭味,但气味是向上散去的,他们也不是很闻得到。 将一边的绳子都烧得只剩细细一股,这块火绒也烧得差不多了。他一把捏灭,又爬了上去。上面汤维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萧子彦在干什么,只是没听到下面有打斗之声,想必那些共和军没发现萧子彦。见他爬上来,汤维忙道:“萧队官,怎么样了?” 萧子彦道:“还有火绒么?” 汤维怔了怔,道:“没有了。” 萧子彦心头一沉,道:“快找找……”他还没说完,耳边忽听得“咯啦”一声响,飞艇又是翻地一震,整个翻了个身。汤维大吃一惊,吓得一把抓住飞艇表面的绳子,叫道:“出什么事了?” 萧子彦心头雪亮,知道定是那些共和军搬动重物时的用力过大,那些已被烧剩了一股的绳子吃不住劲,齐齐绷断。原本他们站在飞艇的顶部,此时飞艇已侧向左边,失了平衡,升力大降,更是直直下坠。 人算不如天算啊。他暗自叹了口气。 这回大概是再也逃不掉了吧。他正想着,汤维忽然叫道:“萧队官,你看,那是什么!” 因为飞艇的吊舱左边的绳子仍然连在气囊上,右边却已尽断,此时气囊已被翻得几乎成了底朝天。那蒙皮虽然极是坚韧,也吃不住这等大力,竟然被从中撕开了一条大缝,便如要被整个剥下来,从破口处,一个圆圆的大皮球正从中挤出。萧子彦叫道:“那就是内胆,快抓住!” 他双手一按,人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那内胆上的绳网,回手一把抓住汤维的手腕,将他也拉了起来。此时飞艇气囊的外层已被尽数剥下,那内胆的绳子还连在吊舱上,却已吃不住这么大的下坠之势,下落得越来越快。这飞艇已失去了先前的形状,下面吊着的吊舱已碰到了海面,照这般下去,多半这内胆也会被拖下海去。 听天由命吧。萧子彦闭上了眼,耳边却忽然听得有人叫道:“好个风军团,真是名不虚传!” 在这时候听到喝彩声,萧子彦也不觉大为吃惊。他睁开眼往下看去,却见那吊舱里的几个共和军士兵也已爬到了舱外,其中一个戟指对着萧子彦高喝。这人声音十分尖利,海风中听来,更如妖物的尖叫。 萧子彦微微一笑,大声道:“共和军的兄弟,你们也令人欣佩。”先前他恨不得将敌人斩尽杀绝,但此时见敌人甚有气度,也不禁大为心折。 这时又是“嘣”一声响,却是内胆与吊舱连着的绳子也终于绷断了。那飞艇的内胆中还有一半的气体,一下子少了这许多重量,登时如利矢般直射上天,只一眨眼功夫,那个共和军已缩成了一个小点,便是飞艇那堆被剥下来的外皮也成了海上一小块乱七八糟的异样东西了。 萧子彦看着身下的情景,突然一阵茫然。苦战得胜,但自己同样也什么都没有,胜利,难道都是如此么?他看着天空,天空辽阔无边,像能容纳一切,都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虚。 (《展翅》完) 楔子 “啊~” 一个凄楚的声音冲霄而上,运粮队的官兵们都吃了一惊,纷纷抬头看去。 时孟雄也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天空。树木十分茂密,木叶尽脱的枝条将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从树枝的缝隙间,一只黑色的大鸟伸开双翅,斜斜向西北方飞去。 “呸,是只乌鸦。” 时孟雄身边的徐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作为运粮队的副队官,徐兴算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军官,可是胆子却一直很小,所以他也算个老兵了,却只是个骁骑,一直越不过这个被军人戏称为升迁鬼门关的军衔。他扭头对时孟雄道:“大哥,没事的,是乌鸦……”可是一扭头,却看到时孟雄脸上带着些少见的忧虑,他心头一动,道:“大哥,你担心什么?” 时孟雄仿佛大梦初醒,低声道:“徐兴,叫弟兄们加紧戒备。” “会有事?” “兵法有云:‘遇林莫入’。这片树林很大,若是有埋伏,那可不好办。别忘了,我们押送的可是前线急需三十万斤粮草。”时孟雄摘下长枪握在手中,试了试。此次受命押送的粮草是前线水火两军团急需的。 开春以来,蛇人发动了今年的第一次攻势。由于大江上游的符敦城和下游的东平城都已落入帝国军掌握,这次蛇人是从中游突破。大江中游的滂若城虽然不列十二名城,也是帝国有数的大城,却被蛇人一举击破。滂若城边的滂若湖是帝国第二大湖,蛇人夺取了滂若湖后,竟然一反常态,开始以滂若湖为基地,大举造船。 自从天保二十八年帝国与五羊城的共和军正式结盟以来,战事一直在胶着中见好。东平城终于失而复得,从帝都败退下来的蛇人被一举击溃,恐怕近期再没有实力再次进攻了。而西府军守御如磐石,蛇人在那里也吃了一个大亏,所以滂若城就成了蛇人反击的最后希望。蛇人如果在这一战中再次失利,胜负的天平恐怕就要偏向帝国和共和军一方了,因此帝国主政的权臣文侯也对此战极其看重,命令刚取得反攻东平城胜利的水火两军团到滂若城与蛇人交锋,并紧急召集援兵赴援东平城,让驻在东平城的地风两军团也能尽快发兵。四相军团总数已近五万,是帝国军的绝对主力,这一战绝不能失败。可是由于滂若城已被蛇人夺去,水火军团只能沿湖扎实营,为了保障这一战的胜利,补给供应就显得尤为重要。时孟雄知道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他绝不敢有半分大意。 徐兴道:“是。”心中却忖道:“时大哥也忒小心了。他常说我胆子小,看来他胆子比我还小。”他举起长枪,喝道:“弟兄们,加紧戒备!” 运粮队有士兵和民夫各两千。听得徐兴发令,“哗”一声,士兵们持枪在手,打了个立正,声音整齐划一。这两千人都是文侯练成的新军,战斗力不弱,时孟雄和徐兴两人是文侯亲手从文侯府军中提拔上来的军官,在后起将领中都有些小名气。这条路上山贼出没,他们在出发时早就知道,不过山贼再厉害,也无非是三五成群,纠集成伙,不过一些乌合之众,与正规帝国军不可同日而语,徐兴胆子纵小,也不相信会出什么大事。 就算有山贼,恐怕也因为见了这等声势正在逃跑吧。徐兴不禁有些得意,道:“时大哥,放心吧……” 他话刚说到半截,眼前忽地一花,在马上晃了晃,仿佛当胸被打了一拳。徐兴怔了怔,心道:“这是怎么回事?”低头看去,却见一支长箭正插在他胸前。这箭的尾羽是黑雁毛,箭身有一半插在他前心,箭尾颤颤微微。这一箭来得太过突然,他都没感觉到痛楚,心中还在想着:“怎么会有支箭?我死了么?”一念闪及,差点惊叫出来。只是这叫声憋在胸口,已喊不出声了,身子一歪,顿时摔下马来。 时孟雄见徐兴中箭,心头一凛,眼前却觉一花,一支箭如疾风闪电般直扑他前心而来。他枪马娴熟,也不多说话,身子猛地向前一扑,长枪向地上扎去。枪尖“突”一声刺入泥土,那支箭堪堪擦着他的头盔飞过,正射在身后的一棵树上。 遭埋伏了!时孟雄用力一撑,人重又坐直,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要跳出喉咙口来,背上湿漉漉的尽是冷汗。这里算是后方,没想到居然会中了埋伏,他心急如焚,一带马,喝道:“弟兄们,小心了!” 民夫已乱作一团,运粮队的士兵却一丝不乱,举起刀枪,闪到大车后面。这些运粮的大车每辆都装载数千斤粮草,足以当成工事使用。见此情形,时孟雄心中略略一宽,也带马闪到一辆车后,叫道:“不要慌,这是些山贼,不是我们的对手!” 路上也曾经遇到过一次山贼。那些因为战乱而饿疯了的汉子居然打上了运粮队的主意,只是他们不论人数、武器、战斗力都远远不是帝国精兵的对手,若不是时孟雄急着赶路,那些山贼只怕会被他们杀得一个不剩。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眼前这些山贼显然比那一批要高明得太多,行动前居然毫无预兆,行动时又迅疾如风。 也许是些逃兵吧。时孟雄也听到过,一些开了小差的逃兵啸集山林,招兵买马,自立为王。这些人因为本是军人,手下的山贼也多半比平常的要严整许多,战斗力也可圈可点。 运气真糟。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徐兴,心头一阵疼痛。徐兴身下已积了一滩血泊,虽然死了,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的,似乎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义弟虽然胆心,但心思缜密,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没想到会死在这里。时孟雄咬了咬牙,喝道:“弯弓还击!” 山贼躲在林中,先用弓箭攻击,如果贸然冲上去,那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如今的上策便是以弓对弓,山贼人数绝不会比运粮队多,只要立稳脚跟,运粮队绝不会输的。时孟雄已打定了主意,也伸手从背后摘下弓来,正要搭箭,耳中却听得一片急促的马蹄声。 如骤雨,马蹄声来得极是突兀,运粮队的官兵全都惊呆了。山贼有些也骑马,但马匹毕竟是少数,而且在这等山林间,并不利骑马,可是这阵马蹄声就如同从天而降,只不过一眨眼,眼前的林中就闪出一片黑影。 那是些身披黑甲的骑兵!这些骑兵如同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利刃,运粮队的士兵刚拿起弓,还没来得及搭箭,就被这些骑兵分割成一段段,只是一个照面,惨叫声已响成了一片。 时孟雄只觉如坠入梦魇。这些黑甲骑兵出现得太突然了,他们的战斗力也实在太过惊人,新军殊非弱者,但在这些黑甲骑兵面前,简直就是不堪一击,只一个冲锋,运粮队方才的队形已荡然无存,地上眨眼间便多了近百具死尸,而受伤的也有这么多。 这些骑兵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两百来人,但这些人的骑术、枪法无一不是一时之选,行动如风,两千运粮队在这两百多个骑兵面前,几乎如同俎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连还手之力也没有。时孟雄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嘶声叫道:“镇定!镇定!结阵!” 如果布好阵势,有这些大车当工事,两百多骑兵肯定冲不动两千人的运粮队的。可是现在运粮队是一直线,虽然大半是步兵,在树林中却还没有那些骑兵灵活,现在阵势既布不成,要反击也组织不成来,只能各自为战。可是那些骑兵来去如风,各自为战又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几个穿错,运粮队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了。 再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的!时孟雄只觉额头一阵发热,抓起一支箭,对准一个黑甲骑士一箭射去。那个黑甲骑士看样子是个首领,时孟雄箭术不弱,这一箭虽然未能瞄准,却正中那骑士左肩。那个骑士正挺枪刺向一个士兵,也没料到身后会射来一箭,在马上晃了晃,右手却已伸到背后,一把抓住箭杆,猛地拔了出来,转过身看向时孟雄。 他的目光隐在面罩之下,可是时孟雄仿佛感觉到面罩下那种逼人的寒意。他打了个寒战,心一横,翻身上马,喝道:“帝国军备将时孟雄在此,你们这些狂妄草寇,有胆量的来与我一战!” 他刚喊出,只见那个黑甲骑士也举起了枪,在空中晃了晃。时孟雄心中一宽,暗道:“中计了!”现在出言挑战,如果敌人应战,那么这些骑兵的攻势必定会缓下来,如此运粮队有了喘息之机,就可以结阵以待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欣慰,那些骑士却齐声断喝一声,根本不停,只是一个交错,杀向后方,给时孟雄与那人让开一片空地,手上却仍然不缓,还在穿错交织,将已不成阵形的运粮队杀得更不成阵形。 没有中计。时孟雄只觉胸口像堵了一团什么东西,说不出的难受。这些人绝非寻常山贼,纪律如此严明,每个骑士的单兵作战能力也强到超出想像,帝国军陆战第一的地军团也未必能有这等战斗力。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那黑甲骑士已挺枪向前走来。身后的黑甲骑士将运粮队越逼越后。靠得近的也已看到时孟雄向那黑甲骑士挑战,但纵然有心上前帮忙,却已自顾不暇。只是新军军纪严明,虽然已尽在下风,却没有一个逃跑,仍然力战不退。可毕竟大势已去,黑甲骑士只不过几个冲锋,运粮队的斗志已被摧毁殆尽,现在充其量只是在尽人事而已。 时孟雄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只觉心头疼痛之极,这一场大败太突然了,也是他根本不曾料到的。以前还自以为本部这两千人不输于地军团,看来仍然差得远啊。他淡淡地想着,手中长枪却握得紧紧的,盯着向自己冲来的那黑甲骑士。 树林并不适宜冲锋,但那黑甲骑士驭马之术高明之极,一匹马四蹄腾空,几如飞翔,只一眨眼便已冲到时孟雄跟前,随着一声厉喝,长枪直取时孟雄前心。时孟雄的枪一横,用尽平生之力挡去,“当”一声响,两马交错而过,时孟雄只觉双臂一麻,长枪几乎要撒手脱出。 他惊骇得差点叫出声来。他的力量在军中也算小有名气,那黑甲武士虽然借了马力,但左臂已经受伤,可是两枪相交之下,对方的力量却仍然比自己要大许多,而且这一枪雍容大度,枪法老辣之极,明明是个长于枪术的武士,绝非不通武学的山贼。他心中骇然,带转马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黑甲骑士也带过了马。这一枪未能取时孟雄性命,反而被时孟雄格开,这个似乎也有点诧异。怔了怔,这人觉声道:“下马投降,便可得知。” 时孟雄心头火起,怒喝道:“去你妈的!老子叫时孟雄,黄泉道上记着吧!”他将枪在头顶盘了个花,双腿猛地一夹,战马已冲向前去。他已打算好了,这一战显然已然输了八成,但如果先声夺人,刺杀这个黑甲骑士的话,剩下的骑兵定会将自己当成目标,运粮队便可得到喘息之机,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毕竟,山贼的人数要远远少于自己。 眼中那黑甲骑士越来越近,只是这一次那人却立马不动,岿然如山。估算着长枪已及,时孟雄咬了咬牙,喝道:“草寇,去吧!”一枪猛地刺去。 这一枪名谓立破式。军中常用枪法,是由军中第一枪武昭编定,共有三十式。这三十式枪法汰去冗余,枪式虽简单,威力却也不小,而时孟雄在文侯府中时也曾向火将毕炜讨教过枪法,这招立破式较寻常所用,更增了三分刚猛。 枪头如电,眼见便要刺入那人前心,时孟雄忽觉眼前一花,人猛地从马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枪还没能刺中那骑士,咽喉处却已中了一枪。这一枪刺透了他的脖子,气管也被割破,血沫登时涌了出来。那骑士坐在马上,臂上也多了条血痕。方才时孟雄这一枪虽然没能杀了此人,却也不曾落空,在他臂上擦了一下。那骑士将手中带血的长枪举到胸前,行了一礼,低声赞道:“好一个壮士。” 时孟雄躺在地上抽搐着,低声道:“你……你到底是谁?”他已无法呼吸,这话说得根本听不出来了。那骑士却似听到了,低声道:“秦高泽。” 这三个字很轻,时孟雄的眼睛却猛然间睁大,脸上也顿时失了血色。他还待再说什么,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第一节 楚休红走过文侯府书房前的那棵大树时,从树上忽然落下一滴鸟屎,正打在他的战袍上。他站住了,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细细擦去,脸上露出苦笑。 “鸟矢著人,凶。”他想起法统的术士在给人算命时经常说这句话了。难道这真的是个恶兆?他不信命,却也相信自己的道路不是条坦途。活了二十多年,实在已经是个奇迹了,多少次与死亡擦身而过,命运显然不是一点小鸟的粪便所能决定的。 他走到了文侯府的会客厅门口,跪下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楚休红,进来吧。” 文侯正背着手站在窗前,给架子上的一只鸟喂食。那只鸟毛片并不鲜艳,个头也不大,却爪利喙尖,文侯喂的也是切成小条的带血鲜血,显然那只小鸟是头小小的猛禽。楚休红站到文侯身后,垂手道:“大人,传末将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文侯将手中最后一根肉条放到小鸟嘴边,那小鸟一把夺去,用爪子按住撕咬着,一根手指粗的肉条登时被撕成碎片。他看了看这小鸟,忽然道:“楚休红,你知道这小鸟叫什么?” 楚休红怔了怔。他不知道文侯问这个做什么。他看了看那小鸟,这鸟也不过拳头般大,眼中却带着一股凶光,此时已将肉条撕碎吞了下去,仍有不足之意,但文侯已经不喂,那小鸟却也不闹,只是蹲在架子上斜眼看人。他道:“末将浅陋,有所不知。” “这小鸟名叫海东青,是句罗王进贡来的。本是一对,帝君常赐我一只。不要看这鸟小,却大是凶猛,调教得好,可以捕捉大雁。”文侯顿了顿,又道:“句罗进贡之人说道,这鸟平常只能喂六分饱。一旦喂足了,那就会冲霄直上,无法让其听命了。故当地土人称其为‘饥则为用,饱则飏去。’” 楚休红心中一动。文侯所言,并不是平常的闲话而已,这话中显然有言外之意。只是他神情木然,接口道:“譬如用人,也是如此。” 文侯笑了起来:“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楚休红,坐吧。” 他抓起桌上一块丝巾抹了抹手上的血沫,自己先坐了下来,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楚休红,夺回东平后,你也在帝都休整了两月有余,如今如何了?” “末将已将前营整编停当,只待出发。” 重夺东平之役,楚休红所率的地军团前军担当的是先锋之责。这一战他立功极大,但前军损失极为惨重,几乎战死了三分之一,手下两大统领的曹闻道和钱文义都受了重伤,他自己也受了一些伤。战后前军受命归帝都休整,补充兵员。今过了两月有余,他所统领的五千人的地军团前营扩编到了七千人,伤员也大多已经归队,正是该出发的时候了。 文侯微微地皱了皱眉,道:“那正好,此次你不必转道东平城与屠将军集合,直接去滂若湖营中。只是,”他踱了两步,道:“路上还有一件事。” “请大人明示。” “今日得到消息,时孟雄的运粮队在渡江后遇伏,失去下落。” 楚休红吃了一惊,道:“什么?是蛇人干的?”那时孟雄原是文侯府军中的小军官,虽然不是什么大将之材,却也沉稳干练,而这一趟居然会在后方遭伏,那是谁都想不到的。虽然路上有山贼,但时孟雄手下有两千人,照常理,那些山贼绝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运粮队全军覆没,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蛇人干的。 文侯点点头,道:“在后方遭袭,而且无一人逃回,只可能是蛇人了。” 楚休红想了想,有些欲言又止。文侯看出他的意思,道:“你有什么想法,便说出来吧。” 楚休红道:“是,末将在想,除了蛇人,还有一支力量也能做到……” “你是说西府军?” 楚休红点了点头。西府军驻扎在大江上游的符敦城,现在的统帅是天水省总督陶守拙。陶守拙这人足智多谋,符敦城守得极其严密,是帝国西南得以安定的重镇,可是这人却难以捉摸,文侯对这人也颇为忌惮。西府军共有五万,而且擅长山地作战,如果他们要吃掉时孟雄的运粮队,倒也并非不可能。 文侯叹了口气,道:“我也曾怀疑过。不过今日眼线密报,西府军并无异动。要吃掉时孟雄,起码也要五六千人马,这样一支部队离开符敦城要掩人耳目,不太可能。如果陶守拙是零星将部队陆续发出来,那此事都麻烦了。” 文侯说得平和,但楚休红知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西府军是谋定而动,哪里还只是麻烦,而是致命一击了。西府军的兵力不弱,而且这地方利于割据,承平时要讨伐也大为不易,何况现在正值内忧外患。他道:“只是,有证据么?” 文侯道:“正是毫无证据。三十万斤粮草,虽然不是个小数目,要再备齐这一笔补给也并不是太难,可是如果西府军真有离心之意,这才是心腹大患。陶守拙这人深谋远虑,照理不该在这时候搞这种事,但此事实在奇怪,不可不防。”他眼里忽然闪出两道逼人的寒光,道:“楚休红!” 楚休红听得文侯的声音一下变得严厉起来,一下站起,躬身道:“末将听令。” “我已备下二十万斤粮草,此番由你押送。沿途小心,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人干的。不论是谁,都给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不要留一个活口。” 所谓不留一个活口,就是担心万一那是西府军所为吧。如果真是西府军干的,那么把那支人马杀尽了,却不声张,西府军吃了这个哑巴亏,多半不敢有所异动了。楚休红已知道文侯之意,道:“是,末将明白,袭击运粮队的,不是山贼,便是蛇人。” 文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招了招,那只海东青见势,忽地飞了过来,落在文侯臂上。文侯道:“楚休红,你将青儿带去,一旦水落石出,就让青儿带信回来。” 楚休红跪下行了一礼,又道:“对了,大人,末将还有个请求,请大人恩准。” 第二节 一支长枪向陈忠刺去,陈忠手中的长枪忽地一横,正要架开,那支长枪却忽地收回,陈忠架了个空,在马上一个踉跄,那支枪却在陈忠枪下刺来,眼看要刺中他前心,陈忠左手忽地从背后拔出一支手戟,猛地向枪头打去。“砰”一声,手戟击中枪尖,那杆长枪经不住这等大力,一下指向地面,陈忠右手枪已带转,一枪刺出,那人却在马上一伏身,闪过这枪,两匹马交错而过。 “好本事!”曹闻道喝了一声彩。但他彩声未落,那人忽地回身一枪,这一枪对着陈忠背心,他再也躲不过去,左手的手戟正要反手打去,“笃”一声,背心软甲上已多了一个白点。他颓然举起长枪,道:“我败了。杨将军,你的枪法当真出色。” 那人解开护面,也向陈忠施了一礼,道:“陈将军力大无穷,实在令人佩服,我这招回马枪其实散乱无力,若真个对敌,已伤不了陈将军了。” 陈忠跳下马来,道:“杨将军不必客气,力量是天生的,枪术却是练成的,我的枪术比你差远了。你的枪术,大概与楚将军不相上下了。” 与他对阵的是杨易。杨易原本是南征军前锋四营百夫长,与楚休红是同僚。他是个世家子弟,与原先的户部尚书邢历也是远亲,当邢历被文侯以私通蛇人之罪诛杀后,他也被夺去军衔,下狱问罪。当文侯试验铁甲车时,他与一批死囚被当成铁甲车的对手,结果铁甲车被他陷入地中动弹不得,而杨易那次也受了重伤。事后,楚休红将他救了下来,编入地军团任职。当地军团受命反攻东平城时,杨易伤重未愈,留在帝都养伤,此时几个月过去,他的伤势已然痊愈,今日便出来试试手。前营统领钱文义和他是旧识,那时谈不上有多大交情,现在仍然只是点头之交,反倒是曹闻道与陈忠,虽是初识,养伤时三人却越谈越投机。此时他们伤势都已大好,趁着前营操练,几人说好来试试枪术。结果钱文义与曹闻道两人都不是杨易对手,陈忠力量极大,与杨易缠斗数个回合,仍然败在他神出鬼没的枪法之下。 听得陈忠说起楚休红,杨易面上闪过一丝阴影,顺口道:“是么?”当初楚休红与他都是前锋营百夫长,杨易地位还比他高一点,此时楚休红已是前营横野将军,官拜偏将军,杨易却什么都不是了。虽然他也知道是楚休红救了自己,心中终究有些不服。 陈忠却没发现杨易面色有异,抹了把汗道:“是啊。楚将军枪法过人,很是厉害。”他本不是健谈之人,人也老实,以前一直升不上去,到了楚休红麾下才算一展所长,因此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一些的上司极是尊敬。他还要再说,曹闻道已见杨易有些不悦,忙上前道:“陈忠,杨兄,统制回来了,老钱正在和他说话呢。” 营门口,楚休红正与钱文义并马而行,向这里过来。到得跟前,楚休红已跳下马来,到杨易跟前道:“杨兄,你伤势好了么?” 杨易有些局促,道:“多谢楚将军关照,我好了。” 他说得十分僵硬,楚休红倒也不以为忤,道:“杨兄,你在这里,我们这些老朋友算是聚齐了。今后还请杨兄施展平生才学,为国出力。” 杨易“嗯”了一声。楚休红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来,道:“对了,我已向文侯大人请令,恢复杨兄都尉的军衔了。” 曹闻道“啊”了一声。杨易原本已是都尉,但军衔早被夺去,而他与钱文义两人现在是前营两大统领,克复东平后才由备将破格提升为都尉,而陈忠功劳很大,现在仍是个校尉,廉百策更只是个骁骑而已。杨易一惊,道:“什么?” 楚休红微笑道:“这是文侯大人的意思。大人说杨兄才堪大用,以前也查无实据,因此让杨兄官复原职。” 杨易目光闪烁不定,也不知想些什么。楚休红拍了拍他的肩,道:“杨兄,事过无痕,万事都要向前看,以后倚重杨兄大才之处还多着呢,别多想了。”他知道杨易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军官一下摔到死囚,心中绝不会没有想法,只是多余的话也说不上来,唯有这等开解。 杨易叹了口气,道:“多谢楚兄了。” 楚休红暗自松了口气。杨易自从被他救回来后,对他不是直呼其名,就是尊称为“楚将军”,直以此时才称兄道弟。他道:“杨兄,我们一块儿进帐中商议,文侯大人有令下达。” 曹闻道与陈忠两人陪着进帐,楚休红落在后面。看着他们远去,钱文义上前,低声道:“楚将军,你这样为杨易着想,他未必领你的情。” 钱文义为人精细,洞若观火,楚休红虽然说这是文侯的意思,他知道定是楚休红在文侯面前求情求来的。楚休红叹了口气,道:“钱兄,杨易才具不凡,只是运气不佳,才落到这等地步,不该埋没的。” 钱文义低低道:“其实我见杨易对你仍存芥蒂,未必真能为你所用。其实你救了他,算是很对得起他了,难道他真的不想留在我们营中,你还能横野将军的名号也让给他不成?” 楚休红道:“别说这些了,以他的才能,只要能为国所用,在哪个营中都是一样。”他笑了笑,道:“走吧,这回又要打一场硬仗了。” 钱文义叹道:“打仗打仗,唉,这仗哪年是个头啊。” “一日从戎,就得准备着时刻捐躯。也只有我们努力,这仗才可以早一天结束。”楚休红将马匹交给一个护兵,又道:“走吧,此番我们身上的担子不轻。” 第三节 文侯第二次凑齐的补给有二十万斤粮草,由沿途各省分别补齐,不过前营出发时仍然满满地装了近二十辆大车,驰出了帝都南门。 平时押送粮草,每辆车总要民夫二十人,由于前营本身已达七千人,便不再调拨民夫了,全部由前营押送。加上本身路上耗用粮草,浩浩荡荡足足征发了四十辆大车。 作为帝国最为精锐的地军团前营,出发时文侯与太子都出来送行。朝行暮宿,前营经过北宁城,补充了不足的粮草后,第七日上抵达大江北岸的襄州。这是祈连省的第一大城,而祈连省本就极其残破,这个作为府治的第一大城同样残破不堪,祈连总督要接待这七千人的大军一定勉为其难,好在楚休红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只在城中休整一晚,补充自身所用的粮草后便重新出发。在接风的酒宴上,祈连总督也说因为战乱,人民流离,祈连省越发残破,现在他这个总督充其量只能号令本省北面一小块,西南大部都是鞭长莫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支蛇人的奇袭队进入那块自方。祈连省没有驻军,总督本人也不过一千府兵,而这一千府兵同样只能屯田自给,养活自己都已不容易了。 离开襄州,还有六日的路程才能抵达大江,而大江对岸便是滂若城。滂若城号称依江而建,其实距大江尚有三里之遥,在那里,水火两军团沿江布阵,与蛇人夹江对峙。江面已遭封锁,水路很难逆流运上,陆路运输同样十分困难。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昔年帝国的武侯统南征叛军,就是因为粮草接济不上,十万南征军全军覆没于蛇人之手,这事更让后来的统兵者痛定思痛,绝对不敢对粮草大意。 离开襄州后的第一日,应为刚休整过,一天走了百来里路,是出发以来走得最快的一天。大道到了这儿便已中断,前方已不见人烟,到处一片荒凉,偶尔看到几个村落,也是白骨累累,空无一人。 楚休红骑在马上,看着前方出神,曹闻道拍马上来,道:“统制,前面是马当山,马上要走山道了,是不是再赶一程,过了马当山再说?” 如果出事,那也就在前面这段路上了。楚休红低声道:“接下来的数百里路都是山道,地势十分险恶,时孟雄的运粮队想必就是在这一段路上出事的。叫弟兄们打尖造饭,修理一下车辆,歇息一下吧,明天赶早出发。” 让传令兵传下令去,曹闻道笑道:“统制,不是我夸口,我们前营这七千弟兄,哪里时孟雄那两千人可比的,山贼敢来,管叫他有来无回。” 楚休红面色仍是十分凝重,道:“不要小看了时孟雄。他虽然没立什么奇功,可也是文侯大人提拔上来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何况,他带的两千人都是新军,战力不弱,加上两千民夫,四千人居然会销声匿迹,动手之人绝不是易与之辈。” 曹闻道脸色也沉了下来,道:“可能是中了埋伏吧。” “不错。如果真要正面攻击,那么那支部队至少也要与时孟雄的部队兵力相等。只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山贼居然能达到两千之众。而且如果两千山贼能消灭时孟雄的话,那这恐怕不是山贼了。” 曹闻道微微一惊,道:“统制,你是说,可能动手的是正规军?会是共和军么?” 共和军虽然已与帝国联盟,但人们都知道这种联盟并不牢固。共和军明是友军,暗中抢夺帝国运粮队,也未必没可能。楚休红却摇了摇头道:“不太会。一来这儿是江北,离共和军的老巢五羊城太远了。何况,共和军并非不识大体之人,若帝国军失利,他们会更加吃力。五羊城主不是寻常人物,不会看不到这点的。” 曹闻道想了想,忽道:“难道,会是西府军?” 楚休红皱起眉头,只是低声道:“不知道。不是没这个可能,可是陶守拙也并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人。”他叹了口气,道:“不管是谁干的,文侯大人有令,一旦碰上,就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曹闻道眼里闪出光来,道:“遵命。” 此时一个亲兵过来道:“楚将军,饭做好了,给您端过来还是过去吃?” 楚休红道:“我过去吧。”他又小声道:“曹兄,吃完了陪我前面去探探路。” 曹闻道叹了口气。其他军团中,将领多半有专用伙夫,唯有楚休红所统一营不设。楚休红说不能同甘共苦者,不能服众,因此从上到下都吃一样的伙食。曹闻道对楚休红极为服膺,唯有对这一点大为不满,几次提出要与其他军团一般设个将官灶,却被楚休红严辞驳回,才不敢再提。 军队出发,带的粮食全是干饼与菜干肉干之类。这些东西味道自然不会好,曹闻道胡乱吃了一碗面糊,把肚子填饱了,刚放下碗,便听得楚休红道:“曹兄,吃完了没有?” 曹闻道抹了抹嘴,道:“好了好了。”他跳上坐骑,道:“统制,我们去哪里?” “就在前面。” 楚休红用马鞭指了指前方。曹闻道见他身边只带那十个护卫亲兵,心中一动,忖道:“统制在担心和人动手么?”他们原先从属于二太子麾下路恭行的决死队,二太子与太子争位失败,自己被斩,路恭行也自尽而亡,这十个人听从路恭行生前吩咐,成为楚休红的卫队。这十剑斩是十个出身法统的剑士,并不擅长骑射击刺之术,却是一等一的剑术师。 十二人并马而行,十剑斩走在前面,楚休红与曹闻道跟在后面。此时夕阳在山,斜晖半敛,映得满山皆红。看着两边的景色,楚休红叹道:“曹兄,若是战争结束,你想做什么?” 曹闻道一怔,一时还回不过神来,道:“战争结束?”他想了想,嘿嘿一笑,道:“我也没想过。反正那时总该有个位置,讨个老婆,生一堆儿子,就这么过日子便是了。统制,你可别怪我没志气。” 楚休红也笑了起来:“哪里,我也是这般想的。唉,只盼着战争能早日结束,天下苍生得以过上太平日子,那有多好。” “当然。只是我也不知道一旦打不了仗,我还能干些什么。” 曹闻道的话中有些黯然。他性子粗豪,不无鲁莽,这些事只怕从不曾想过,若不是楚休红提起,他也恐怕永远不会去想的。楚休红道:“这些就到时再说吧。如果真能不打仗,便是要饭也是好的。” 曹闻道笑道:“统制,你现在可是帝国有数的名将,居然比我还没志气。要被别人听到,会说你没英雄气概的。” 楚休红道:“志气是什么?如果要踏着别人的尸首往上爬,那这些所谓的英雄,还是少几个吧。”他抬起头,忽然低声道:“其实我有时觉得,便是共和军坐了天下,那也没什么不好。” 曹闻道大吃一惊。虽然共和军现在与帝国是同盟,可是这些话仍然是犯忌的。他惊得张口结舌,楚休红也觉得自己失言,低声道:“曹兄,这也是随便一说,别放在心上。唉,人有时总是身不由己。” 曹闻道不再说话,心中却仍是翻江倒海地反覆。他心中暗自忖道:“难道统制有投奔共和军之心么?他若易帜,那我是不是要跟着他?”想了半天,仍然想不定主意。这时前面忽然有人喝道:“是什么人?” 第四节 喊话的是十剑斩队官冯奇。他们十个人如临大敌,齐齐飞身下马,拔剑看着路边。楚休红夹了夹马,追上来道:“有什么事?” 冯奇道:“楚将军,有个可疑之人。” 他刚说完,便听得有个人叫道:“将军,我们只是猎户,不是可疑之人啊。”说着,从路边的树丛里钻出两个人来。这两人穿着兽皮衣服,手里拿着铁叉,正是猎户打扮,一个年纪大一些,有四十来岁,另一个只有二十多。楚休红看了看他们,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走上前,将铁叉放在地上,跪下磕了个头道:“将军,小人名叫黄满,这是我侄子黄猊。我们正要回家,听得有马蹄声,才躲到路边的。黄猊,过来给将军磕头。” 他们身上是挂了些山鸡野兔之类,那叫黄猊的年轻人也跪到楚休红跟前,有点不情愿地磕了个头。楚休红打量了他们一下,道:“起来吧,你们住在哪儿?” 黄满道:“回将军,我们家就在那边的屏风山的山坳里。那里原本有个黄家庄,因为打了几年仗,庄上的人都逃光了,我因为老母在堂,又不敢到外面闯,只好在这儿混日子。” 这黄满一脸风霜,手脚粗大,正是个寻常猎户模样。楚休红道:“既然住在山那边,为什么要翻山到这里来打猎?” 这儿人烟稀少,飞禽走兽到处都是,要打猎,的确不必走这么远。黄满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曹闻道喝道:“问你呢,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黄满吓了又磕了个头,道:“回将军,不是小人愿意赶那么多路,是因为两年前有批山贼占了屏风山,我们不敢去那儿自讨苦吃,只好到马当山来取些野味。” 山贼?曹闻道看了看楚休红,楚休红若有所思,道:“起来吧。那伙山贼有多少人?” 黄满道:“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扎的山寨挺大,总有个两三千人。” 两三千人!曹闻道几乎惊叫起来。那已经不是一支可以小看的力量了,如果真如黄满所说,只怕这支人马是一支不知从哪里溃退下来的残兵。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又是以逸待劳,时孟雄中了埋伏,恐怕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 楚休红陷入了沉思,冯奇等了一会,见他不再说话,道:“楚将军,这两人该怎么办?” 楚休红道:“黄大哥,去大江边上是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黄满道:“是啊。” 他刚说完,一边黄猊忽然插嘴道:“满叔,不是还可以走都思道么?” 黄满道:“那条路都荒废了快十年了,谁还敢走。” 楚休红道:“都思道?”他临来时,也曾经看过这一带地图,知道都思只是途中一个小城,不过地图上并没有说这儿有一条路。黄满点点头道:“那是以前马帮走出来的。那时春天大江泛滥,船只不能通行,他们就从都思道走。只是好多年都没马帮了,也没人敢再走这条路。险得很,又窄,大车过不去。” 楚休红道:“那么只有走这条路了?” 黄满道:“是啊。将军要到大江边上么?若能将那伙山贼剿灭了,也是一桩功德。” 楚休红道:“你愿意带路么?” 黄满露出喜色,又磕了个头道:“将军真有此意?我愿意带路。”他一直是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此时才会露出笑意。 楚休红笑了笑,道:“保土安民,军人之责,黄大哥不必如此。今天就到这里吧,冯奇,带黄大哥叔侄两人回去,好好安顿,天亮我们便出发。” 冯奇道:“遵命。”带着黄满与黄猊两人先走了,楚休红与曹闻道两人走在后面。见冯奇与那两人走得远了,曹闻道小声道:“统制,你真信他们的话?” 楚休红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这儿不是说话的所在,回去说。” 曹闻道知道这个年轻的主将颇为精细,方才见他似是深信不疑,心中不免疑虑,此时才放下心来。一回营中,楚休红让冯奇收拾出一间小帐篷给黄满叔侄住下,回到自己帐中,让曹闻道将钱文义、廉百策、陈忠和杨易都叫过来。曹闻道带着几人回来,还不等坐下,他便道:“统制,我总觉得不能太相信这两个姓黄的。” 楚休红道:“坐下说吧,小声点。”他从怀里摸出一卷地图,在桌上摊开了,道:“几位将军,方才我与曹将军出去探路,碰到两个猎户,说前面屏风山盘踞一伙山贼,大约有两三千之众,我想听听列位的意思。” 这五人中,钱文义和曹闻道是两大统领,陈忠和廉百策分统斧营与箭营,杨易暂时是个客将的身份。他们互相看了看,钱文义道:“方才我听曹将军约略说了,也觉得不可太过相信这两人。” 楚休红道:“这两人虽是猎户模样,样子上没什么破绽,不过那黄满若真如他自己说的胆子小,急着回家,怎会我一让他带路他便没口子答应?再者,他说起有条都思道也可通到大江边,只是路途十分险恶,不能通行大车。可是他并不曾见到我们部队,怎会知道我们有大车?此中大有可疑。” 曹闻道忽然道:“是啊,可是他说起那条路来做什么?” 楚休红道:“我觉得,他故意说起这条路,便是想让我们走上都思道。只怕,这黄满叔侄便是山贼前来探路的,见我们势众,不敢正面对敌,想带我们进他们的埋伏。” 钱文义点了点头,道:“楚将军说的有理。你将这两人带回来,便是要将计就计么?” 楚休红微笑道:“正是。请列位将军前来,便是要大家做好准备,明日出发,不要被他们看出破绽。” 曹闻道忽然叹道:“好汉子。”他脱口而出,陈忠道:“曹将军,你说谁是好汉子?”曹闻道笑了笑,道:“我说这黄满与黄猊两人,也真是好汉子,居然敢面不改色地到我们大营来。”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楚将军,你是想收降这些人?” 楚休红不好杀,人人都知道。楚休红道:“是有这个心思。只是,我还是怀疑,如果真是山贼,两三千人就能吃得掉时孟雄了?” 曹闻道“啊”了一声,廉百策眼中却是一亮,道:“楚将军,难道说,你在怀疑其中另有玄机?” 楚休红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道:“是啊。时孟雄那两千人消失得太莫名其妙,就算这伙山贼是一支溃兵,要吃掉时孟雄也不是容易的事。你们来看。”他指着地图,道:“我们如今在此处,到水火两军主营,还有五六日的路程。这条路上,如果少有人烟,商队已难得一见,山贼在这个地方扎营,岂不甚是奇怪?” 廉百策道:“是啊,除非他们是厌倦了征战,想躲起来过点太平日子。只是这般一来,便又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袭击时孟雄了。”他抬起头,道:“楚将军,难道你是说,这些人其实并不是山贼,而是……蛇人?” 曹闻道惊叫一声,道:“黄满他们两个可是两条腿的人,打死我也不信他们是蛇人。” 廉百策道:“当初五羊城主与蛇人也有过密约,互不攻击的。有一两个人投靠蛇人,未必不可能。” 楚休红道:“我也有这个怀疑。山贼有可能真是一伙溃兵,也有可能是一支蛇人的奇袭队,还有一个可能,”他顿了顿,小声道:“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的手指点的是西边的符敦城。钱文义皱起眉头,道:“符敦城到此间也有近千里路程,而且陶守拙这么干的话,到底有什么好处?” 楚休红道:“这些便要让这黄氏叔侄二人来告诉我们了。明日将他们一网打尽,到时他再硬也不会不说了。” 曹闻道笑道:“哈哈,统制,你果然深谋远虑。”他见杨易在一边板着个脸,捅了捅他道:“老杨,你说是不是?” 杨易被叫来开会,一直一言不发。楚休红也道:“是啊,杨兄,你说这条计行不行得通?” 杨易抬起头,沉声道:“楚将军,我觉得,不要当别人是傻瓜,结果疏忽大意,反而中了别人的圈套。” 他说得十分干硬,曹闻道有些不悦,道:“老杨,你也别把别人看得太聪明了。” 杨易冷笑一声,道:“这黄氏叔侄我虽然不曾见过,但你方才也说,这两人敢舍生来做死间,定有过人之处,岂会在言语中露出破绽?我怕这破绽是他们故意露出来的,本就知道你们不会信,因此以退为进,不惜一死引你们上钩。” 他的话隐隐有讥讽之意,曹闻道大为不悦,正在说什么,楚休红却动容道:“杨兄,你说得对。”他低下头沉思着,曹闻道本想驳杨易几句,但见楚休红并没有不把杨易的话不当一回事,也不再说了。楚休红想了一会,忽地抬起头,向廉百策道:“廉将军,你以为如何?” 廉百策的嘴唇动了动,道:“这个么?我觉得杨将军的话不无道理,但楚将军你的话也是对的……” 楚休红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顾虑我的想法。集思广益,我身为前营统领,若是决策错误,那是连我们的性命都要赔上去的,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廉百策想了想,咬咬牙,道:“我也觉得楚将军你的计策未免有些一厢情愿,把敌人想得太弱了。如果时孟雄真是他们解决掉的,那这些人绝对不是易与之辈,不会派两个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的人来引我们入伏。我同意杨兄所言,他们恐怕是两个死士,故意让我们觉得已看破他们的计谋,从而反堕入他们的圈套。” 廉百策资历也较浅,当初他从属于现在的风军团统领邵风观麾下,后来邵风观被贬职,他因为贪恋官位,不肯随邵风观退役,结果反而因为连吃败仗而贬职,楚休红用他时邵风观还曾来说过廉百策的坏话。廉百策机警伶俐,哪会不知,经过此事后诸事谨慎,因此到了前营后谈吐极为小心,不敢太过招摇,此时听楚休红直言相告,才坦白说来。他说出时仍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楚休红着恼。此时听杨易这般说,他才说出来,甫一出口,却见楚休红面色凝重,不禁有些后悔,忖道:“楚将军会不会嫌我信口开河了?” 正在乱想,楚休红道:“不错,两位说得甚是有理,我是不曾想得周全。” 曹闻道笑道:“统制你也想得太多了,就算他们说的不是真话,鞭子狠狠地抽下去,谅他们也就忘了假话该怎么说了。” 若是拷问一番,这两人多半会说出实话来。曹闻道虽然说得粗,众人都觉得这办法才是简单直截的正理。楚休红想了想,却道:“不要胡乱用刑,不妨逼问一番吧。若他们真是来给我们下圈套的,便让他们作法自毙。”他顿了顿,又道:“钱文义,你与曹闻道和廉百策提审那年轻人,我与杨兄审问那黄满,等一会对一下他们的口供。” 第五节 “饶命啊,将军。” 才说了一句重话,连刀子都不曾抽出来,那黄满一下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脸的眼泪鼻涕,滔滔不绝地说着,等说完了,又哭道:“将军,饶命啊,我们被那伙山贼逼着来的,他们说若我们不从,便要将我们全家都杀光。” 楚休红怔了怔,看了看杨易。他本打算着黄满会诡辞狡辩,才一条条与他对证,让他哑口无言,哪知只说了这一句话,黄满便是这副样子。他温言道:“起来吧,不必害怕,只消你说出实话,我们定会将那伙山贼一网打尽,你家里人不会有事的。” 黄满抬起头,一张老脸上沾满了灰尘,又磕了个头方道:“多谢将军成全。那是昨天,山贼里有个姓秦的头目带着几个人到我家里,要我们来路上,遇到你们后便这么说的。” 杨易道:“他们是不是想在路上设埋伏,让你们引我们入内?” 黄满道:“这个倒也不曾说。这条路其实也不用带,就这么一条,沿着路走便是。” 楚休红怔了怔,道:“只有一条路么?” 黄满道:“虎爪口是一定要过的,不过去虎爪口还有二十多里,有两条道,一条大些,另一条要小一些,他们要我引你们走小路。” 杨易忽道:“那姓秦的头目长什么模样?多少年纪?带了几个人来?” “身量挺高,白脸,年纪也就二十多岁。对了,他的左手有六个指头,来时带了三个人,都骑着马。” “他们骑的是什么颜色的马?” 黄满一怔,也不明白这人问这些做什么,想了想,道:“旁人骑什么我也不记得了,那姓秦的头目骑的是匹黑马。” 杨易眨了下眼,道:“楚将军,你再问一下吧,我失陪一下。” 他也不等楚休红答应,便走了出去。楚休红知道杨易定是去看那黄猊说的是什么了。他又问了黄满几句,黄满边哭边说,也没过多久,杨易挑帘进来。一进门,便向楚休红使了个眼色,楚休红会意,向帐外道:“来人,先带他下去吧。” 黄满脸色一变,叫道:“将军,不要杀我啊,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娘,儿子也没满十岁呢,求将军饶命。” 楚休红淡淡一笑,道:“放心,就算你仍然没说实话,也不会杀你的。” 把黄满带了下去,楚休红道:“杨兄,你觉得他这回说的是真话么?” 杨易看着桌上的地图,皱起眉道:“似乎不像是假的,我去曹将军那边问了问,那个黄猊说的也是一般,六指,三个人,黑马,都对得起来。” 楚休红颌首道:“看来是真的了。”他虽不曾在刑部供过职,但自己也曾被审问过,知道这些小事最容易露出破绽。他想了想,道:“杨兄,你觉得该怎么办?” 杨易道:“小路上自然容易埋伏,只是楚将军,你看这地图,大路虽然稍远一些,但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我问过向导,这小路因为走的人少,现在十分难走,上一次时孟雄多半是走大路的。我在怀疑敌人是欲擒故纵,有意让这两个猎户来让我们看出破绽,让我们不敢走小路。” 楚休红皱了皱眉头,道:“你觉得还是走小路更安全?可是,如果他们算定我们会这么想,故意让这两人前来,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杨易一怔,道:“是啊,这也未必不可能。” 他两人都是足智多谋之人,思前想后,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这时只听得曹闻道的声音在帐外响了起来:“统制,你问出什么来没有?” 他与廉百策、钱文义两人走了进来。一进门,曹闻道便大马金马地坐了下来,骂道:“他妈的,那小子倒挺硬,打了三拳才开口。统制,你问的那黄满没这么硬吧?” 楚休红知道曹闻道性子有些急躁,想必那黄猊开始不肯开口,便动上了手。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我与杨将军想不明白,这山贼究竟是准备在哪条路上埋伏。” 廉百策忽道:“是啊,末将也捉摸不透。” 曹闻道忽道:“怕什么,他们就算有两三千,也不可能兵分两路,在两条路上设伏的。那我们便走大路好了,大路不易设伏,派人先行探路,就算有埋伏也可以发现。” 楚休红眼中一亮,笑道:“不错,这主意虽笨,却是最有效的法子。”山贼就算有两三千人,也远不及前营兵力,正面相抗,他们绝不会是前营的对手,有时想得太多,反倒当局者迷。杨易也道:“是啊,这样子最好。只是,那两个猎户,是不是杀了?” 楚休红道:“算了。今天关起来,明日出发时将他们放了吧。” 第六节 第二日一大早,前营整顿完毕,便要出发了。黄满与黄猊两人昨晚被关在营中,等前营出发,便将武器与猎物也还给了他们,让他们自行回去。此时前营已经开拔,就算他们回去与山贼碰上头,也不能说出虚实来了。 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山路而行,而这块昨夜扎营的所在几乎没有一点痕迹,黄满忽然叹道:“没想到居然是这般一支队伍,爵爷碰上硬手了。” 黄猊冷冷道:“满叔,你敢和我一起来,此时倒怕了?” 黄满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是假的。只是我倒觉得,这支队伍若能被爵爷收为臂助,那爵爷大事可成,便指日而待了。” 黄猊看着这支渐渐沿着山道远去的队伍,摇了摇头,道:“这些人都是甄砺之的亲信,未必会为爵爷所用。” 黄满道:“对了,这主将到底叫什么名字?似乎是姓楚的。” 黄猊道:“我听那个咋咋呼呼的人说,他叫楚休红。” 黄满惊道:“什么?他就是楚休红?” 黄猊抬起头,道:“满叔,你认识他?” “当初听说过他的名字。那时他只是个百夫长,颇为勇猛,爵爷对他也颇为赞誉。没想到只过了这几年,居然也自统一军了。” 黄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哨来,放到嘴边用力一吹,竹哨发出一阵尖利的啸声,直如猛禽的鸣叫。随着声音,边上山头忽地有个黑点冲天而起,直向他飞来。待飞得近了,才见是一只大雕。这大雕铁喙钢羽,周身青黑,俊朗无匹,打了个盘旋,向黄猊落来。黄猊穿着一个兽皮坎肩,那大雕停在他肩头,若不是兽皮挡着,利爪几乎要插入他的皮肉之中。一停到他肩上,这大雕便挨挨擦擦地与他甚是亲热。黄猊摸着大雕的背羽,低声道:“阿风,又要靠你了。” 他摸出一把腰刀,从边上摘了一张叶片,在叶上刻了几个字,又卷起来绑在大雕腿上,伸指在大雕腿上一弹,大雕腾空而起,冲天直上。看着它没入云中,黄猊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喃喃道:“上一次那支队伍太弱了。楚休红,就用你的血来染红铁骑军大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