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房直子童话介绍》 狐狸的晚餐会 狐狸的晚餐会 作者:安房直子 买来一套新的咖啡用具,狐狸的女孩想叫客人,想得忍不住了。 “喏,爸爸。”一天早晨,狐狸姑娘喜气洋洋的对狐狸爸爸说。 “这一回,把客人领到家里来吧,我要开晚餐会。” 听到这话,狐狸爸爸吃了一惊:“晚餐会?” 他膝上的狐狸报纸差一点滑下去。 “对,因为呀,瞧。”狐狸姑娘象摆在柜橱上的咖啡杯一指, 那是爸爸在姑娘的央求下,最近才给弄来的。 “好容易的到了它,不用,可多没意思。” 姑娘发出撒娇的声音,爸爸不由的“恩,恩”的点了头, 但心里却想,招待客人,真是蠢事。 首先,美味食物要成倍的减少。 于是,狐狸爸爸说:“那么,让好吃的鸡来做客怎么样?给他吃好多好东西, 我们也能吃上好东西。” 狐狸爸爸想:这可是个好注意。 但是,姑娘却摇着头,根本不听。 “不行,不行。不是那样的,要另外的……” “另外的?” “对,比方说,人类。”狐狸姑娘干脆的说,好象一开始,就只想着这些。 “是这样的,想请一回人类的客人,是我很久以前就想过的。” 狐狸爸爸瞪圆了眼睛,然后慢慢的说到: “我说你啊,狐狸和人一起吃饭,可是十分没有道理的。 因为人是人,狐狸是狐狸嘛。从很早以前就是那样规定的。” “恩,那,就这样是不行的。所以我要变化,变的特别棒,变成个人。” “唔恩……”狐狸爸爸抱起了胳膊,“那么,你想请几个客人?” “唔,咖啡杯有6个吧?得减去我们的份儿吧,那个,咱……” “6减2,是几呢?”狐狸爸爸叠起报纸问。 不喜欢算术的狐狸姑娘,伸开双手,弯起手指头。 “不是加法,是减法呀。” 但是,小狐狸的脑袋乱套了,用支支的声音喊到: “人数怎么都行,反正是人类的客人!好吧,爸爸?” 这是任性的小狐狸,而狐狸爸爸是温柔的,对孩子的话什么都听。 “哎呀哎呀。”狐狸爸爸嘟囔着。 细细的山路,连接到村落那边,正是黄昏时分。 一个男人,突突的走下那条路,他穿着西服,长着口须, 满象是一本正经的样儿,但他分明是那只狐狸。 村中,已经星星点点的亮起了灯火,在芒草后边,微微的眨着眼。 狐狸呼的叹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向往人类啦。” 这狐狸爸爸,从前也抱着和孩子同样的想法。 想和人类玩,想进人类的学校,想娶个人类的新娘等等。 不过,结果都不了了之。 这一回,干得好一点吧。”狐狸想。 一开始,狐狸爸爸对这种招待客人的游戏并不太热心, 但让女儿吸引住,这样那样的想过之后,自己也入迷了。 从那天起,狐狸父女下了好几天工夫,装饰了自己的家。 于是,黑暗的狐狸洞,变成了漂亮的客厅。 啊,得赶紧去找客人——狐狸爸爸想着,走进村口。 这时,他看见旱田那而,有个青年在走。 “太好了,太好了。” 狐狸双手抚摸脑袋。然后,他靠近人,轻轻叫到:“喂,喂。” 青年站住,吃惊的注视着这个怪男人。 “今天晚上,在我家举行晚餐会,请您吃许多好东西。” 早就练习了好多次的这句话,狐狸象读书一样的说出来。 “啊?” 青年上上下下瞧了对方一会儿,猛然说:“可,可,可,可以。” 他发出鸡似的叫声,跑了。 其后,有背着大包裹的行商人,或着用手巾包着头脸的农夫走过。 但谁都一样,即使不套逃走,也只说:“现在正忙呢。”说罢就急忙的走了。 也有的眯然一笑:“可不上你的当。” 狐狸爸爸为难了,太阳早已沉下,周围呈现出淡紫色。 “真不巧啊。”狐狸爸爸垂下了头。 接着,他偶然台起脸: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有一家商店,仿佛刚被风吹来的小小商店—— 狐狸眨眨眼睛。“为什么先前没觉察到呢?” 这时,店里传出和蔼的声音:“刚点上灯,请。” “原来是这样。”狐狸爸爸点了点头。 “微暗之中,有一家没亮灯的商店,这当然是觉察不到啦。” 店里的灯,是蓝白色的荧光灯。被那光照着,看到了“电器店”的招牌。 “啊,这么说……”狐狸爸爸想了起来: 上次的那套咖啡用具,也是在这样的傍晚,变成人,在有这样感觉的店里买的。 他呆呆站了一会儿,只听见: “呀,主顾。” 发出亲切的声音,探出一张见过的脸。“您来了,多承照顾。” 搓着手出来的,正是上次卖咖啡用具的男人。 狐狸吃惊的问:“你究竟什么时候又开了电器店的?” 对方清楚的说:“是,我们不论是陶瓷商店,还是电器店, 在喜欢什么的时候,就开什么店。” “哦。”狐狸十分佩服了。他觉得,人类可真是了不起的。 “不过,上次的一套咖啡用具怎么样呢?” “啊,那个呀,女儿可喜欢极啦。” “是吗?那太好了。这次你用什么电……”电器店老板指着店里。 明亮的光中,摆着一列奇怪的货物。能放在手掌上的收音机,银色的烧水器, 一个开关就能做出煮鸡蛋的机器,等等。无论哪一个,都象是魔法道具。 “喝!” 狐狸爸爸眯起了眼睛。 无论哪一个,都全是想要的。 而且,不管买了哪一个,孩子必定会高兴的跳起来。 他兴奋的瞧着货物,在经过相当一阵的迷惘后,他决定买一个门铃。 “哎,哎,把这个装在大门上,客人来了,非常方便。” 说罢,店老板按了门铃的圆按纽“叮叮叮~~~~~~~” 接着,狐狸爸爸也按:“叮叮叮~~~~~~~~~” 铃好象花蕾开放时那样,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个好,我的女儿喜欢客人,把这个装在门上,这就算正式的啦。” 嘟囔着,狐狸爸爸忽然想起了晚餐会的事。“对啦,我还没找到客人哪!” 他想:这可麻烦了。 但,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巧事,电器店的老板一边往盒子里放门铃, 一边说:“那么,往您家大门上装这只门铃,我跟您一起去吧。” “……”狐狸愣愣的盯着电器店的老板。 “呀,要装铃,得加点工。” “是这样。”狐狸点点头。接着,他眯然一笑,说:“那么,今天晚上, 请在我家吃晚饭吧,我的女儿最喜欢客人哪。” 电器店老板睁圆了眼睛:“真,真的吗?” 然后,他象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我也特别喜欢去做客。” 狐狸爸爸领着拿门铃的客人,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但是,狐狸的家里,撤满了明亮的光,充满了美食的味道。 “回来了,爸爸!” 在说话的同时,跳出一位人类的少女。变的可真棒。 狐狸姑娘变成雏菊花一样可爱的少女。狐狸爸爸眯起了眼睛。 “瞧,客人。”接着,他介绍了电器店老板。 “再说,这个人还要在我家门上装个门铃哪。” 一听这话,女儿欢喜的直拍手:“真高兴,请马上装吧!” 于是,电器店老板从裤兜里,拿出电池,铁丝和电线,在门上装了铃。 少女给铃装饰了个野菊花环。 走进家里,电器店老板不住的环视房间。 然后又希奇的张望着椅子,桌子和窗帘。 狐狸父女对这有点当心,互相看着脸——哪儿弄错了吗?有可疑的地方吗? 狐狸爸爸朝着电器店老板的脊背,提心吊胆的说:“屋子太乱啦。” 电器店老板一耸肩,慌忙说:“不,不,挺好的房间。” 即使是狐狸的饭食,也不能小看。那天的桌子上,连酒都摆上了。 菜单是:整烧鸡,蘑菇色拉,用落叶烤的白薯,装着胡桃的年糕, 另外,最后还有茶和烤苹果。 “哎,哎,请坐吧!”狐狸爸爸说着,自己也坐下,可是,老觉得别扭。 穿不惯的裤子,象是在捅他。 他一个劲的搓着膝盖,反复的说:“啊,请,请。” 这时,客人也有点局促不安,于是,狐狸爸爸若无其事的说: “请,不要顾虑。我今天的裤子有点不合适。” 电器店老板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意:“呀,其实,我也是这样的。” “是吗?要这样,秋天可就麻烦了。” “恩,的确秋天就麻烦了。”电器店老板饶着脑袋随声附和。 这样,要开始晚餐会的时候,刚刚装上的门铃响了。 “叮叮~~~~~~~~~~” “哎!”狐狸姑娘急忙去开门。外边,站着一个领着小孩的女人。 母子都穿着茶色西服,毛蓬蓬的。 “您是哪一位?” 女人现出害羞的样子,垂下脸,小声的回答: “对不起,因为有只太漂亮的铃,就……” “咦,那样的话,”狐狸姑娘叫到,“那当我家的客人吧!现正开始晚餐会呢!” 这样,晚餐会的人数成了5个人。 把餐巾摊开在膝上,喝着甜酒,五个人都完全心情舒畅了。 他们热闹的聊了起来。 主要是关于天气的话,花儿的话, 还有,哪座山上的蘑菇多,哪儿山谷的水好喝。 至于学校的话,村里祭祀的话, 讲是讲了,却并不那么起劲。 又过了一会而,铃又响了。 “叮叮~~~~~~” “哎!”五个人一起回答。 “晚安,请让我也参加吧。”门外站着个搽白粉的女孩。 狐狸姑娘高兴的喊到:“呀,正好!因为我家的一套咖啡用具,是6个人用的嘛!” 新客人就席后,狐狸爸爸看了遍桌上的美食,说:“各位,你们最喜欢什么?” 电器店老板最先回答:“我呀,鸡” “那么。这位太太呢?” “是呀,也是鸡呀。” 接下去,夫人的小男孩说:“我,也是鸡。” “你怎样?”狐狸姑娘问新客人。 小姑娘皱着满是白粉的鼻子,也回答到:“我也最喜欢鸡。” 最后,狐狸爸爸嘟囔道:“我们,也还是最喜欢鸡呀。” 他打心眼里想:“集拢来的全是对脾气的人哪。” 吃完饭,狐狸姑娘得意的往咖啡杯里倒进了茶。 六个人象是很早就相识的,互相亲近的谈着话。 但是,在装摸做样坐着的六个人的屁股上,都带着一条尾巴。 那是蓬松松的茶色狐狸尾巴。 虽然谁也没觉察到。 施了魔法的舌头 施了魔法的舌头 ——安房直子 这里,有一个孤独的少年。 他穿着又肥又大的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呆呆地坐在店里的柜台前。 他的名字叫洋吉。 就在一星期前,他成了这个餐馆的主人。那是由于根本不希望的、意想不到的不幸—— 是的,一星期前,洋吉的父亲去世了。父亲有的东西,应该遗留给儿子,这街角的西餐馆,就成了洋吉的东西。 但可悲的是,父亲的手艺却一点也没有留给他。 他做的煎鸡蛋卷,象压坏的拖鞋。 他做的牛排,象旧抹布。 要说他做的咖喱饭,那只是辣,却一点味道也没有。 他本来不太懂什么是味道。 总之,他年轻,更何况他非常懒。 无论哪家西餐馆,对味道都有秘密,可这座店的味道秘密,洋吉终于没能知道,就跟父亲离别了。 因此,洋吉现在,穿戴着父亲用过的白帽子和白衣服,考虑着今后应该怎么办。 厨房的钟,敲了半夜的十二点。 独自一人呆在暗夜里……但是,洋吉没哭。这一个星期来,他深深知道哭也没用。 许多厨师和仆人,陆续不干了,都没有忘记领取最后的工钱,而且,留下这样分别的话: “干脆把这店卖了算啦,因为对您来说,实在是太勉强了。” 玻璃门在风中吱吱颤抖。窗户那边,隐约传来枯叶在步行道上舞动的声音。 “啊啊啊,一切都完啦!” 洋吉发出沉重的叹息。 这时,突然后边有这样的声音: “干吗垂头丧气的?” 洋吉吓一跳。 “是谁?” 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小人,露出滑稽的脸色,站在那里。 小人白帽子白衣服,也是厨师的打扮。 “你从哪儿来?” 洋吉不住地打量小人。 “我呀,从地下室来。” 小人高声快活地说罢,指着厨房角落进入地下的阶梯。 “噢——” 洋吉大张开嘴,点了点头。他小时候似乎听父亲说过,家里的地下室,住着奇异的小人……于是,他抢先说: “啊,是吗?这么说,你也要搬到别家的地下室去啦?” 小人蹦地跳上洋吉旁边的椅子,叫道: “岂有此理!” 那小小的眼睛,显得十分忠实而且认真。 “忘掉故去的主人的恩情,竟然要搬走,真是岂有此理。” “恩情?” “是嘛,我呀,在地下室看守了三十年,领到的奖品,是出色的美食呀。” 洋吉“嗯嗯”地点头。这西餐馆的地下室,是食料的仓库。 和土豆、洋葱一起,父亲做的腌制品、熏制品、调味汁、果酱和酒,都在那里藏了好多。 尤其那调味汁和果酱的味道是特别的。 这家西餐馆,连那么席位的东西都考虑周到,受到顾客的好评。而且,这店的味道秘密,父亲象开玩笑一样地讲过: “家里有一个味道地小人嘛。” 啊,这就是那个味道的小人。 洋吉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小人。一会儿,心里有点开朗了。 如果能有小人,将来也许会干点什么。 “喏,你能帮助我吗?” 洋吉问。 “嗯嗯,嗯嗯,当然帮助您。” 小人点了几下头后,忽然,用严厉的声音说: “不过,您懒惰可不行!” 洋吉心里咯噔一声,想道:这家伙,凭你这么小,居然什么都知道。于是,他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嘟哝道: “因、因为,我没有爸爸那样漂亮的手艺。” “喝!您说是手艺?” “是,是做菜的手艺啊。那恐怕是天生就会的,我怎么练习也不成。” 小人轻蔑地扭过身子。 然后,他慢慢地,象劝告似地讲道: “怎么样,哥儿?重要的不是手艺,而是舌头哇。厨师凭一条舌头就能成功。” “舌头?” “对。吃一口别家的菜,马上就会知道那里面放进了什么。有了这样一枚出色的舌头,那就足够啦。” “……” “去世的主人的舌头是出色的。您是他的儿子,肯定也会有好舌头。哎,让我瞧一瞧。” 小人跳上旁边的桌子,看着洋吉的嘴里边。没有办法,洋吉伸出了舌头。小人费了很长时间看完洋吉的舌头。脸色显得十分阴暗。 “唔——这时与众不同的坏舌头。” 小人嘟哝着。洋吉悲哀了。 “那……还是把这店卖掉吧……” 小人猛烈地摇头: “不,不能那样做。这店的味道消失了是可惜的。” 然后,小人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脸,果断地说: “喏,哥儿,您要能遵守我的规定。我就给您的舌头施上魔法。” “噢——” 洋吉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 “那样的事,能办得到吗?” “嗯。施乐这魔法,您的舌头会变成顶好的。比去世了的主人的舌头还要出色。” “哼。”洋吉的眼睛逐渐发亮。 “那,求你办一下!”他喊道。 “那么,您能遵守我的规定吗?” 小人叮问一句。 “是什么规定?” “从今以后,您要拼命学习爸爸的味道。” “那太容易啦!” 洋吉答道。 小人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一片树叶。它又圆又小,很象蔷薇的嫩叶。 “哎,闭上眼,张开嘴。” 洋吉提心吊胆地张开嘴。舌头有点颤抖。 “没什么,用不着害怕。” 说着,小人把树叶轻轻放在洋吉的舌头上。 一瞬间,洋吉觉得凉凉的,好象放上了冰片……小人呜噜呜噜地念起不明意义的咒语。 一会儿,当小人的声音猛地中断的时候,洋吉舌头上的树叶完全消失了。 “好,完成啦!” 小人蹦地从桌上跳下来,接着,把洋吉领到烹调室,尖声说: “哎,打开那边的锅看看。” 锅台上,滚放着一星期前的咖喱饭的脏锅。 “这是主人做的最后的咖喱饭。您舔一口试试。” 洋吉打开锅盖,轻轻舔了一下粘在锅底已经干了的咖喱饭。 “……” 洋吉直翻眼珠。 “怎样?” 小人笑眯眯地问。洋吉只答了一句: “了不起的味道!” 实际上,洋吉觉得现在才真正懂得了父亲所做咖喱饭的味道。接着,他正确说出了放进的咖喱饭里的作料: “姜,蒜,肉桂,丁香,还有……” “一点不错!” 小人翻了一个筋斗。 “哎,赶紧做一做试试。” 洋吉点点头,急忙动手干起活来。 夜半地西餐馆,充满了咖喱饭的气味。小人哼哼的歌,食器的声音,在热闹地响着。 做好的咖喱饭,小人面孔严肃地尝了,然后点点头,用老师一般的口气说: “行。这样,您肯定什么都能做得好。那么,您今天晚上充分休息一下,明天到地下室来吧。那里,您爸爸做的食物还有好多。主人的味道是难学的。您那出色的舌头,恐怕也有不容易弄懂的东西。不管怎样,您要拼命学习,成为这店出色的主人吧。” 洋吉点一下头。他想拼命干。 “明天一定要来呀!” 小人叮嘱一句,静静地走回地下室。 第二天。洋吉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了。 今天的太阳,仍然光辉灿烂。 “啊,真是好早晨。”洋吉嘟哝着。 这样的日子,他真想坐在公园的草地上弹一天吉他。 但在早晨漱口时,他想起那小人的约定。 “地下室吗?哼。” 这样明亮的日子,却要下到那发霉气味的地下室,怎么想也不愿意。因为那里,总是黑黑的,冷飕飕的。 “大白天的,不能到那样的地方去。” 然后,他慢慢地这样想: (首先,是吃早饭。今天,到别家西餐馆去吃好吃的东西吧。因为这一个星期,没吃到象样儿的东西。) 他一模弄裤兜,大约有五枚一百日元的硬币。 “好,既然要去,就上高级西餐馆。” 洋吉甚至狂妄地系上领带,头上抹满了油。这样,他跳出了店。 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有条到地下道去的石阶梯。从这儿下去,就是地铁的车站和耀眼的地下街。随着吹上来的风,传来地铁发出“嗡——”的声音。洋吉跑下石阶梯,在地下道一个劲地走。 在水果店兼吃茶店的旁边,有一家大西餐馆。 “是这儿,是这儿。” 洋吉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店里。很久以前,洋吉曾和父亲到这里来过。 “咱家是第一流,这儿也是第一流,可这店里还有独特的味道。” 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事。 坐在白桌子前,把餐巾摊在膝上,洋吉的心情有点沉稳了。 不过,那只是在他尝了端来的饭菜之前。把一匙粘糊糊地玉米汤放在舌头上时,洋吉深深地点头。 “嗯,知道啦!” 他的声音响彻店中。仆人吃惊地看着这边。但洋吉已经忘乎所以了。 (知道罗,知道罗,全部知道罗!) 他一口气喝完汤,调出西餐馆。 (知道罗,这家汤地味道!) 确实,小人的魔法发生作用了。简直是特别见效。 跑回自己的店,洋吉就动手做起刚刚喝过地汤来。 使用完全同样分量的材料,做成完全同样的味道。真是了不起。 “啊,即使是我,也能做呀。” 这时,洋吉把那个小人的事,把地下室的事,就象昨天的梦一样忘掉了。 厨师凭一条舌头就能成功,小人的话是真的。 洋吉用施了魔法的舌头,陆陆续续地,到别家西餐馆去偷味道。 为了这个,不论往返要花费六个小时的城镇,不论地上三十层的旅馆,他都要去。洋吉那出色的舌头,对多么珍奇的香料,隐藏得多么小的味道,都能完全尝出来。 洋吉制作了自己店里的惊人菜谱,然后雇了仆人、女招待员和会计。 洋吉的西餐馆兴隆了。 这样,一转眼之间,过去了十年。 **** 洋吉成了大人,是第一流西餐馆的杰出主人,舆论认为,比这家更好吃的西餐馆,哪儿也没有。 当然如此! 以为他把别家最好的味道,全都头来了嘛。 现在,洋吉再也想不起那悄悄地睡在地下室里的“父亲的味道”。 着十年间,他自己一次也没有去过地下室。 一天晚上。 洋吉的店里,来了一个竖着黑大衣领子,模样有点贫困的男人,吃了一盘夹心面包。这位顾客要股款回去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 “跟你主人说说。这儿的饭菜虽然好吃,可是,我的店比这儿更好吃。” “哦?” 会计直眨眼。男人结果找回的钱,深戴帽子,消逝再黑暗的大街里。 “主人……” 会计跑道厨房,把这件事告诉了洋吉。 “咦咦,还有更好的店?” 洋吉停住干活儿的手。 以后过了大约三天,那顾客又来了。仍然是黑大衣黑帽子,吃一盘夹心面包,回去时,说着同样的话: “跟你主人说说。这儿的饭菜虽然好吃,可是,我的店比这儿更好吃。” 这些话,洋吉早在后边听清了。洋吉自己也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做好外出的准备。 推开玻璃门,黑大衣顾客往外走。那背后,还有一个穿黑衣的洋吉在跟着。 “喀、喀、喀……” 没有行人的林荫道上,响着男人鞋的声音。 (到底是哪一个店呢?) 男人走向地下的石阶梯。 (哦,是要坐地铁呀。) 但是,顾客什么车也没坐,急步走进地下街。 地下街——从孩子时候起,洋吉就喜欢这儿。这儿,无论什么货物,都显得光辉灿烂。什么都象是高级品,很新奇。 地下街上,今天也是闪闪发光地排着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商店。 水点心,水果,西服,伞,钟表,鞋,帽子,还有冰淇凌商店。按理说,这儿应该是地下街的尽头,少年时期,洋吉总是在这儿吃过软冰糕才返回去。 不料,怎样了呢?一段时间没来,地下街却扩展到了尽那边。 一开始,洋吉以为那里准有一面大的镜子。没想到,那黑大衣男人却快步走进镜子里。 “嗯。一段时间没来,这儿已经扩大施工啦。” 洋吉的自言自语里混杂着叹息。 都市真是了不起的地方。不知不觉之间,地面底下会形成一条商店大街。 新的地下街市,更明亮,更华丽,闪光的石头地板,伸展个没完没了。 男人走到花店的拐角处,就向右拐了。他一次也不回头。好像是带发条地偶人,总用同样的步调走。 接着,在面包店那里,又向右拐弯儿,走一会儿,又向右,再向右。拐了多少弯儿了呢?似乎走了地铁一站那么远的路。 正走得挺累,突然,男人的身影在洋吉的眼前消失了。 (啊?) 洋吉慌了。向四周看去,只见尽头的地方,也就是说,新地下街最里边,有一家小小的西餐馆。 (嗯,是这里。) 洋吉推开沉重的门。 店里响着低低的音乐声。桌上点着小小的红色煤油灯,是个小而整洁,令人舒适的店。 (使人印象相当好的店哪。) 洋吉来到角落的桌前。天花板,墙壁,都是没有经过加工的原样混凝土,显得十分陈旧。 但是,它又装饰得很风趣。要说墙上的点缀,只有一把旧吉他。 “您来了。” 端上了盛着水的杯子。 也许是由于时间太晚,店里很静。只有一个女招待员,在稀疏的顾客之间动来动去。 刚才的男人怎样了呢……洋吉转着眼珠找,明明进了店里的男人,却连影子也看不到。 (哎,那种事,怎么都行。我只要头来味道就行啦。) 靠在椅子上,洋吉等着端来夹心面包。 一会儿,端来了大盘子,里面盛着漂亮的夹心面包。洋吉赶紧抓起一个,接着,瞪圆眼睛。 他头一次尝到这么丰富的味道。 “的确好吃!” 尤其是果酱喝泡菜的味道特别。 “唔——是上等的!” 然而,洋吉的舌头更为上等。他马上知道了,果酱里放进了什么和什么,泡菜里加进了什么。 “好,好,全知道啦。” 他点了好几次头。 (不管你多么自豪,这店的味道,已经是我的啦。) 忍住涌上来的好笑,洋吉高高兴兴地出了店。 不料出外一步,就不知道回去的路了。刚才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想不出。 不但不明方向,地下街市简直就是迷宫,无论哪一家商店,全是玻璃。店员都是一样的支付,甚至看来面孔也都一样。而且,白色的荧光灯,只会呆呆地发亮。 “来时,拐过面包店,还有一个花店哩。” 洋吉穿过小小商店胡乱走起来了。 可是,不管怎么走,花店和面包店也没有出现。走得正累,他突然听到地铁“嗡——”的声音。 猛一注意,眼前是熟悉的冰淇凌店…… “呼——” 实际上,这时的洋吉,早已急出了躁汗。 当天的深夜。 洋吉独自一人在厨房。急忙做刚才的果酱和泡菜。 “那确实是……” 他闭上眼睛。每次回忆味道,他总是这样的。 “那确实是红辣椒,薄荷叶,还有……” 但今天是怎么回事呢?明明知道得那样清楚的泡菜分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红辣椒加上薄荷叶。一点白糖,一小撮盐。白胡椒?不,好象没加上它。唔——今天是怎么啦?” 洋吉把这些都归咎于地下街市。由于过于迷路,舌头才反常了。 精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洋吉嘟哝道: “明天,再一次去那店里看看!” 没想到,第二天,又到了地下,洋吉大吃一惊。因为哪儿也没有新的地下街。地下街,在卖冰淇凌的地方,就到了尽头。 “……”洋吉以为自己被施了魔法。 (要不然,是昨天晚上做了梦吗?) 可是现在,洋吉忘不了那泡菜和果酱的味道。梦也好,魔法也好,不是自己亲手做出来,就感到过不去。恰象音乐家,听过一次美丽的音调,绝不会忘记一样。 从这天起,洋吉不再工作了。吃饭也通不过喉咙,睡觉也全是果酱和泡菜的梦…… 一天又一天,洋吉在地下街里迷惘。有时。,靠在冰淇凌店的墙上,呆立不动。 一天,洋吉在人山人海中,一眼瞥见了那黑大衣男人。 男人非常急,提着的买东西包都快抡碎了,一直、一直地走。 而且,眼看到了冰淇凌店的那边…… 那儿,仍然长长地伸展着新的地下街。许多人毫无奇异地往那儿走。 洋吉气喘吁吁地在黑大衣后边追。 他一面追一面想:这一回可不是偷,而是会见西餐馆住热,求他教给泡菜和果酱的做法。 现在,洋吉象变了一个人,心情变得谦虚了。 不久,男人拐过花店的角,拐过面包店的角。走了一会儿,向右拐,又向右……接着,在见过的西餐店里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洋吉猛力去推那门。 跨进去一步,店里乌黑一片,再加上潮霉气冲鼻,冷飕飕的。 (今天休息吗?)洋吉想。 这时,里边传来尖高的声音: “呀,好久不见啦!” 同时,没有灯罩的灯泡啪地一下亮了。 注意一看,洋吉的脚下,站着一个小人。 “您终于回到您的地下室来啦!” 那儿确实是洋吉的西餐的地下室。冰冷的混凝土上,酒桶和辣酱油瓶,都蒙着薄薄地灰尘。 “……” 现在,洋吉的头脑里,清晰地浮现出多年前的约定。 “我等了好长时间啦。” 小人小声说。 “对不起呀。” 洋吉蹲下身子,深深鞠一躬。小人蹦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这样说: “没什么,您父亲的味道一点也没有变,因为我在好好地守着哪。这是泡菜,这是熏制品,那是果酱,那边角落的瓶子是辣酱油……” 洋吉点点头,慢慢地、一个挨一个地长了那些食物的味道。无论哪一种,都是出色的味道。 他想向亲切的小人道谢,转过身去时,可那小人已经没有了。 地下室里,只有洋吉一个人。 洋吉缓慢地登上台阶。地下室的上面是厨房。那时洋吉从今以后,认真制作父亲的味道的、用惯了的厨房。 野玫瑰的帽子 野玫瑰的帽子 女儿雪子特别盼着老师的到来。当天,会去公共汽车站接您。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画上一幅简单的地图。 我一只手拿着这样的明信片,寻找起中原家的山庄来了。 下了公共汽车,谁也没有来接我,结果,我只能凭借着这张"简单的地图",边走边找了。可是,这幅地图简直是谬误百出。从公共汽车站到冷杉树,不过是一段眼睛到鼻子的距离,可它画得好像比火车的一站路还要长。而对面远远的一个拐角,它却画得似乎只有两、 三步远。照这样子,我要走多远,才能走到山庄呢?我心里连一点谱也没有。写这张明信片的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从刚才起,我就有点冒火了。 那山庄里住的,是这个夏天我要教的一个名叫中原雪子的少女,还有她的妈妈。住到山里的别墅去当家庭教师——当别人把这项工作介绍给我时,我真是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了。我想,这可太好了。要教的孩子,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不会太累。而且还给三顿饭,据说津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把想要读的书塞满了背囊,还带来了写生簿和吉他。尽管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不是去玩的唷,可我还是把口哨吹个不停。啊啊,有多少年没去过山里了? 然而,当公共汽车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山中的车站急速远去的时候,特别是当我发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我一下子不安起来。 时间是午后的3点。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大白天的山里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迎接,就照着地图,一个人慢腾腾地走了起来。走走停停,走几步又歪过脑袋想想,好歹算是走到了地图上画着的那片杂树林。林子里,像地图上画的那样,有一条细细的小道穿了过去。我松了口气,上了小道。 就在这时,右手林子的深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咦呀!) 我凝眸看去。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孩子。拎着个大篮子,看样子已经习惯了,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样子像是被打发去买东西了,正慢悠悠地往回走。不久,那身影就奔出了林子,突然出现在距离我大约三十米远的前方。随后,便飞快地往对面走去。 是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少女。 一看到她的背影,我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这不像是帽子在走路吗?) 少女的草帽简直是大得有点离谱了,帽檐上,饰着一朵朵白色的花。不,与其说饰着,不如说是插满了一朵朵白色的花。就像南国狂欢节的帽子。 那花全是野玫瑰。 插满了野玫瑰的帽子下面,两根长辫子,光溜溜的,一直垂到了腰那里。从劳动布裤子和白短袜之间,看得见她细细的脚脖子。大概是个都市里的少女吧。年龄呢,十三还是十四……就在这时,我突然恍然大悟: (这大概就是中原雪子吧!) 我急忙朝地图上瞅去,在这一条道的尽头,就应当是中原家。因为是一张不准确的地图,距离吗?看不出来还有多远。不过不管怎么说,山庄就在这片林子的尽头,是不会错的。 (这么说,她果真是雪子了,那我跟在她后面就行啦)——冒出来这么一位美丽的向导女孩,我快乐地想。 少女和我的距离,还是三十米。少女好像是丝毫也没有发现我跟在后面,仍然急匆匆地走着。从竹编的方篮子里,露出来好多青苹果。雪子大概是被妈妈打发去买东西的吧?妈妈 一定是说过了,老师今天就要来了,去多买点水果吧!我真想快点坐在山庄的阳台上吃那些苹果了。 不过,我也许应该在这里招呼少女一声。 但是,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竟一反常态地胆怯起来了。不过就是招呼一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少是今天,我却像是需要不得了的勇气似的。虽说如果少女扭过头来,我只要微微一笑,"嗨"上一声就行了。 "你是中原雪子吧?"轻快地打个招呼就行—— 少女根本就不回头。只是笔直向前,简直就像是军队在行军似的,大步流星地向前面走去。 我想象起雪子的相貌来了。 戴着花饰的帽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黑眼珠,一幅有点类似洛朗森的画的少女像在我的心里浮现上来。 可不管怎么说,山庄也远得有点离谱了啊!这一带,本该是快看得见漂亮的红屋顶了,然而湿漉漉的林子里的这条小道,却走啊、走啊,怎么走也走不完。 我很快就焦躁起来了,稍稍加快了脚步。 于是,不知为什么,少女的脚步也快了起来。我再快一点,少女也再快一点。嗒、嗒、嗒、嗒……两个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明摆着的,少女已经意识到我跟在后面了!也许说不定,早就发现我了。尽管如此,她却连一次头也不肯回,好一个害羞的孩子啊! 渐渐地,小道变得又窄又险了。我不是被蔓草绊住了脚,险些摔倒,就是被小鸟尖锐的叫声吓了一大跳。 (这种地方,会有山庄吗?) 我蓦地想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醒悟过来,这个人也许不是中原雪子。我也许是胡乱认错人了,跟在一个陌生人后面追了这么久。 我终于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啊……喂喂!"我这么一喊不要紧,突然,少女竟猛地跑了起来。篮子里的青苹果,两个三个,咕碌咕碌地滚落到了地上。少女简直就像是一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只是发疯了一样地狂逃。我一下惊呆了。不过,我马上也跑了起来。 "用不着害怕呀——,喂喂!"我大声地喊着,朝少女追去。 "喂——,我只是想问一问路呀——"但是,眼看着,我和少女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羊肠小道的尽头,野玫瑰的帽子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子。白色的帽子,看上去就宛如是一只林间的蝴蝶,飘飘悠悠地飞远了。"真没办法!"我站住了,喘着粗气。 可我只能去追少女。公共汽车站是回不去了,因为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不能呆在这种地方过夜。只要跟在那个孩子后面,山小屋也好、烧炭小屋也好,不管怎么说,肯定能走到一个有人的地方。我磕磕撞撞地迈开了步子。 又看见野玫瑰的帽子了。远远的、远远的,看上去像是一个小白点。 (我又要开始追啦!) 我加快了脚步。 可是追了一会儿,那个白点一下子模糊不清了,成了两个。 (……) 我揉了揉眼睛。 这下白点成了三个。 (怪、怪了!) 我站在那里,凝眸望去,这回成了四个、五个、六个…… 我忍不住奔了过去。我想,这一定是一大群戴着野玫瑰帽子的少女,突然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我愈接近,帽子的数量愈多。我已经眼花缭乱了。 "嗨,雪子——" 一边奔,我一边大声地喊了起来。 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前方变成了一片白色的野玫瑰的花海。 …… 不知什么时候,我误入了野玫瑰的树林。 这里,连一个戴帽子的少女也没有。 静极了。我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花香。如果说活的东西,就只有我一个了……这时,我突然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 "妈妈,吓死我了。不知是谁从后面追过来了呀!"我朝四周扫了一圈。我听出来了,那个声音,是从我边上的一片浓密的树丛里传出来的。我正想钻进去,可马上就被玫瑰的刺勾住了,划出了一道道的口子。 这时,从树丛里头传出了这样的对话: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拿着枪吗?""不知道。我一次也没回头。"不知为什么,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凝目向玫瑰的树丛里望去。于是……透过好几层叠到一起的叶子,我看到了白色的活的东西。还在动。两匹。 (是鹿!) 我顿时就明白过来了。是两匹白色的雌鹿——大概一匹是母鹿,一匹是它的女儿。鹿女儿的头上,孤零零地扣着野玫瑰的帽子。 我仿佛是看到了幻觉。 这时,母鹿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啪"地遭遇到了一起。它说: "谁呀?"鹿确实是这样说的。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喘着粗气。于是,母鹿又问了一遍: "谁呀?"声音里透着一种凛然。不愧为是鹿,这种动物连态度都是这么地庄严。我是彻底地张口结舌了。 "啊……我是家庭教师,我迷路了……"母鹿想了想,问我: "家庭教师,是不是就是常说的老师呢?""唔,就算是吧。""是吗?那么正好。""啊?"听我呆然若失地这么一问,母鹿慢慢地说: "那么,能顺便教一教我的女儿吗?"我一听就慌了。 "不不,我怎么教得了鹿的女儿!再说,我现在还必须赶到中原家去。"然而,鹿夫人实在是热心不过: "求您了,只要两、三天,不不,一天、半天就行。请大致上教一教这个孩子。完事之后,我一定会致以厚礼的。""厚礼?"我有点心动了。 "你能给我什么呢?"母鹿用一种郑重的声音说道: "我教你帽子的魔法吧!"(哈,)我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个鹿女儿方才就是戴了顶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了一个少女。可我要是戴上了那顶帽子,会变成什么呢?)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那好吧,就让我当一会儿家庭教师吧!不过,我教些什么才好呢?"母鹿慢慢地说: "就教教读写和计算,还有一般众所周知的常识吧。""常识?"我扑闪扑闪地眨巴着眼睛。 "是的。比方说,寒暄话的说法、迎客的方法、写信的方法、请人吃饭的方法、赠送礼物的方法……还有……"我有点烦了,中途打断了它的话: "我觉得,鹿没有必要记住这些东西。"想不到,母鹿放低了声音,嘟囔了一声: "不,这孩子,马上就要成为人的新娘子了。""……""我一开始就不该教这孩子帽子的魔法啊!这孩子戴着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人的样子,漫山遍野地到处跑。没多久,就和猎人的儿子好了起来。这不,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是这样啊。"我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母鹿继续说: "我们虽然叫鹿,但又被叫做白雪,这是一种高贵的出身。从前,这山里还有好多伙伴,但被野狗追的追、被人杀的杀,如今只剩下两匹了。我们是最后的白雪。我们所以藏在这个地方,是因为玫瑰的刺在保护着我们。""是这样啊,原来是野玫瑰的保垒!别说,不注意还真闯不进去呢。不过,可以让我进去吗?""当然。请绕到背面去。背面有一个一棵玫瑰树大小的缝隙,请从那里钻进来。"我点点头,从树丛边上绕了过去。正好在相反的一边,有一个窄窄的缝隙,那就是入口。我从那里钻了进去。 树丛的中央是空的。玫瑰树围成了一个圆圈,当中有一座房子大小的空间。两匹雪白雪白的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哇……"我眯缝起了眼睛。倏地,我觉得自己仿佛飞进了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里。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已经被白鹿施了魔法了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底地忘记了中原的山庄。而且,我觉得这鹿的女儿就是雪子,自己从东京远道而来,就是来做鹿的家庭教师的。 鹿的雪子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相比之下,鹿妈妈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冰冷,多少让人有点担忧,不过,我想,那是对心爱的女儿即将成为人的新娘子的一种悲叹吧。 我坐到了草地上,吃起青苹果来,许是饿了的缘故,我一口气连吃了五个。 自那以后,我究竟和鹿呆在一起,度过了多少长的时间、我究竟靠吃什么才活了下来呢?这些事,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背囊里,我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几册学习参考书、少男少女的读物、植物图鉴、地图册、吉他的乐谱、写生薄和绘画的工具、谜语和九连环。这些东西,全部都派上了用场。 像教人一样,教一个对人世一无所知的鹿的女儿,我费了不少心血,不过雪子的记忆力过人,通常的读写和计算,一下子就学会了。 有时候——当母鹿外出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向雪子寻问一些关于她的"婚约者"的情况。"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这么一问,雪子的白耳朵就会突然一抽,欢快地回答我:"是个像拂晓时分的月亮一样的人。"然后,她呆呆地眺望着远方,继续说:"头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去看爸爸回来的路上。""啊,你有爸爸?""是啊。我爸爸在村小学的理科教室里。爸爸有一头漂亮的鹿角,玻璃的眼珠,就那么一直站着。不过,爸爸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呼吸。尽管这样,可我还总是变成人的模样,去看爸爸。我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与他不期而遇的。因为雾太浓了,鼻子都快碰到一块了,也没有发现。我吃惊得都快要跳起来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帽子就掉到地上了。他突然开了口:—— 你在这一带看到猎人了吗?—— 我不说话。于是,他一口气地说了下去:—— 没遇上一个穿皮上装的男人吗?是我的父亲。出去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特别亮,我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于是,他突然笑了起来:—— 不用怕呀——他说。我不知怎么搞的,害羞得要命,说了声:—— 去找呀——就咚咚地跑开了。可是,他那张笑脸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我竟会痛苦不堪…… 再见到他的时候,我问:—— 找到你父亲了吗?——听我这么一问,他悲伤地摇了摇头:—— 慢慢找吧——他说。他抽起烟来。一股好闻的气味。打那以后,我们常常在山里约会。一开始,我还只不过是打算戏弄戏弄人。可到头来,等我清醒过来了,好了,已经答应嫁给人家了……"呵呵呵,雪子破涕为笑。 "这么说,他还不知道这个藏身之处了?"雪子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道你是鹿了?"雪子又点了点头。 "可是,这能一直隐瞒得下去吗?就算戴上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人的模样嫁了过去,也总有一天会原形败露的啊!""没事。"雪子回答得十分干脆。 "妈妈会用一种特别的魔法,把我完全变成一个人。""嗬,你妈妈真是了不起的鹿啊!""是的。虽然白鹿全都拥有魔力,但妈妈的格外强大。所以,我们才会活到今天。"说完了这句话,雪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呀,老师,您还是不要去想魔法的好。连尝试一下魔法,都绝对不能去想啊!"雪子的声音是非常认真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可就在这时,雪子闭上了嘴。母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然后,一张严峻得可怕的脸,死死地盯住了雪子。 随后,我教起雪子打电话的方法、寒暄话的说法来。还把蕺菜的叶子能作成治疗疖子的药、万一感冒了,喝口加了蛋黄和砂糖的酒就会好了的事,也统统教给了她。作为答谢,雪子教给我这样一个可爱的魔法。手掌上盛满花瓣,然后猛地吹一口气: "你看,这样一来,不就形成了一场小小的花的暴风雪吗?趁它们还没有落地,赶快许个愿。如果赶在花瓣一片不剩地落到地面之前说出来,那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我总是许愿能成为一个好的新娘子。"后来有一天,雪子终于要嫁到人类的村子里去了。代替帽子的是,头发上插满了野玫瑰,绝对再也不会变回到鹿了,美丽的新娘子打扮的雪子,一闪身,从玫瑰的堡垒里钻了出去,走了。 只剩下我和母鹿两个了。 母鹿用与往常一样彬彬有礼的口吻说: "您受累了。"它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在这一刹那,这匹鹿的配偶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村中的小学里,成了剥制标本的雄鹿的玻璃眼珠……想到这里,我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突然就想下山了。 "我要回去了……" 一边说,我一边拽起自己的背囊,向出口处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母鹿凛然的声音: "那么,让我来教你帽子的魔法吧!"这让我心惊肉跳起来。 "我不想学魔法了。我已经看得够多了。"我拒绝道。但是,母鹿摇了摇头: "不行。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您不戴上那顶帽子,我会觉得对不起您的。"真的是这样吗?我想。不过,我转而又想,如果现在学会一招简单的魔法,以后倒也方便了。 野玫瑰的帽子,就扔在我的脚边上。我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那么,请把帽子戴上吧。"母鹿说。我轻轻地把帽子戴到了头上。 母鹿在我的前面跑来跑去,念起了咒语。长长的咒语。我被一股甜甜的野玫瑰的花香包围了,就那么站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啾啾啾,肩头响起了一阵小鸟的啾啁声,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白鹿一动不动地卧在我的面前。玫瑰的叶子,泛着晃眼的亮光,摇曳着。周围和先前没有任何的不同。我想伸开手臂,打一个哈欠,不想却吃了一惊。自己的身子变得异常的坚硬了。简直就像是棒子一样。 我想说句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想扭动一下身子,也扭不动了—— 啊呀,我变成了玫瑰树啦! 被变成了一棵正好堵住了堡垒出口的树。 "好了,这下您也变成了一棵守护鹿的野玫瑰了。"母鹿肃穆地说道。 然后,就开始了长长的、长长的唠叨—— "您以为我骗了您吧?可您知道人是怎样欺骗鹿的吗?他们是用鹿笛来引鹿上当受骗的。因为鹿笛能模仿出雌鹿的叫声,秋天的晚上,一听到它的声音,长着漂亮鹿角的年轻的鹿们,就会信步走进月光中。随后,它们就遭到了杀身之祸。我的父亲是这样、哥哥、表兄、配偶也全都是这样。人就是这样欺骗鹿的。 为了一次能捕捉到更多的鹿,人们会纠集成一大群,把山团团围住。女人、孩子,甚至连狗也加入到了猎人的队伍当中。他们组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把鹿群追得无处可逃。这样的事,有过好几次。那么多的鹿,从山道上冲过去时,就宛如是一道白色的疾风。人们尖叫着,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白雪的伙伴,就这样急剧地减少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吧,为了守护女儿和自己,我使用了一直秘藏在身的魔法。我把把我们团团围住的人们,一个不剩,全都变成了野玫瑰。从那以后,我们就隐居在里面了。这里这些野玫瑰,全部都是那时候的人。不止是猎人,还有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就是现在,也常常会有家人来寻找这些下落不明的人。这就是我对人的最大的报复。"我因为惊恐,浑身哆嗦起来了。一边哆嗦,一边这样想: (即使是这样,也用不着把我也变成野玫瑰吧?我连想也没有想过要捕鹿啊!不单没有想过,还教了雪子那么多东西。) 母鹿读出了我的心声,连连点头: "不错,您的确是教了我女儿不少东西。可是您看到我女儿出嫁了。所以,我才把您变成了树。""……""因为您是惟一一个知道了女儿秘密的人。是的,即使是有一个人知道那孩子是鹿,就无法守护住那孩子的幸福了。我就是为了保守女儿的秘密,才把您变成野玫瑰的。这是我最后的魔法了。"说完,母鹿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过去了好长的时间。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蜘蛛把一根银丝,慢慢地挂到玫瑰的树枝上,随后又返了回来,编成一个美丽的几何图案。我目送着蜗牛慢吞吞地爬远、数着蚂蚁长长的队列。 太阳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落下。以为会是一轮黄色的圆月亮,想不到却是像餐刀一样,细细的,闪着亮光。我感觉自己仿佛在那里站了有几十年。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哪?"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了人的声音。 "你在那站了老半天了,在想心事吗?"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像是当地人。可我还是纹丝未动。因为玫瑰树是动不了的。这时,男人"啪"地拍了一下我的肩。也就在那一刹那,我的双膝猛地一弯,人软瘫瘫地倒在了地面上。 "你怎么了?"男人在我的脸上扫了一眼。 我就那么两手撑住地面,喘着气,把我的经历从头到尾地给他讲了一遍。 "那是幻觉吧?你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生活在这座山上的白雪的幻觉啊!"男人说。"可是,这帽子……"我把手举到了头上,头上没有野玫瑰的帽子。还不止是帽子呢,白鹿、玫瑰的树丛也都不见了。周围只是一片黄昏中的杂木林。男人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迷路了吧?你要去什么地方呢?""是是……中原……"我把手插进兜里,把那张皱皱巴巴的明信片掏了出来。男人伸头一看: "哈哈,这是前面的那片树林呀!你刚才下错车了,早下了一站。"我顿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我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终于犯下了这么一个大错。可是,男人却对我说: "如果从这里走过去的话,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天还亮着就能赶到。要我给你当向导吗?" 我跟在男人的后面,一边走在林间小道上,一边揪起道上盛开的山绣球花的花瓣来了。还悄悄地试了试雪子曾经教过我的魔法。当蓝色的小花暴风雪纷纷落下时,我想起了真正的中原雪子。雪子一定是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吧?腿一定是长长的吧?而且还是一个天真、温柔的少女吧……我蓦地想到,往后,我还会再一次见到已经来到了人世间的鹿的雪子吧! 一个长长的夏天的黄昏。 一个雪夜的故事 一个雪夜的故事安房直子(安伟邦译) 雪的原野上,夕阳下沉了。 远远的地平线,从模糊的蔷薇色,变成淡紫色,枞树的正上空,闪着一颗星星。星星象颤抖般地眨着眼睛,一直俯视着一望无际的白色原野。 这是个没有风的寒冷夜晚。天空虽然陆续闪现了新的星星,但其中最大、最亮、最美的,还是第一个出来的星星。不过,没有谁去仰望那星星,因为原野里,一个人、一间房屋都没有。 深夜,一辆卡车通过了这原野的一条路。卡车搭着灰色的篷,轮胎防滑铁链吱吱地响着,跑过去了。 “呼——真冷!” 戴毛皮帽子的男司机,吐出白色的气息。 “再加一把劲!” 助手席的男人,象鼓励似地提高声音说。烟卷儿火,亮得红红的。 这时,卡车咕咚地一晃,趁这劲儿,从灰车篷里滚下一个苹果。 卡车就那样跑向了远处的城镇。 在一片雪的原野上,一个红苹果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它想:自己落到了多么冷、多么空旷的地方啊。 正在这时候。 “苹果啊。” 突然,有谁在呼叫。很响而又清澈的声音,像小银铃一样的声音。 “苹果,你真寂寞吧?” 那声音又说。 “嗯,是寂寞。” 苹果回答后想:究竟是谁在叫自己呢?忽然,枞树上方的星星,闪大了一圈,苹果马上觉察到,高兴地说: “咦,是星星啊!” 接着,它又用挺大的声音喊道: “我认识你!” 苹果仿佛遇到了以前的熟人,高兴得嘴快起来了。 “很早以前我就认识你。那是我还在妈妈的树上成长的时候。嗯嗯,再以前,我还是白花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看着你。” “那我可真高兴啊!” 星星说罢,又接着说: “不过,这边那边都有好多果树园,也有好多苹果树,对不起,我可不知道你是在哪个果树园哪棵苹果树上长大的。” “我不是果树园里的苹果呀。” “唔。那,你是哪儿的苹果呀?” “冈丘上边的一间房子……喏,从你那儿能看见吧?北方,房檐低的,又旧又脏的房子。那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漂亮得令人吃惊的苹果树吧?” 星星嗯嗯地点头。 “那是我成长的树呀。是这一带哪一个农家,哪一个果树园都没有的好树哇。那树能结成满满的又甜又好看的苹果。可是,要说这棵树的主人,却是贫穷得惊人,每天只能喝粥生活。穿的东西几乎只有一件,连烤暖房间的柴禾,也只有一点点。” “那可真是过着十分艰苦的日子啊。” “嗯。小小的家里,住着五个小孩子和一个老奶奶。孩子们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到很远地方干活儿,不常寄钱来。所以,奶奶自己搞副业,才好不容易让孩子们吃上粥。尽管那样,生活也太苦,有一天,决定把院子的苹果树卖给附近的果树园。” 星星嗯嗯地点头。接着,注视着原野那边冈丘上小小的房子。由于积满雪的重量,那房子象快要倒塌。院里的苹果树上,积雪也几乎压弯树枝。 “要问果树园主人是怎样买的苹果,他是按一棵树给多少钱,这样定的价。也就是说,丰收年和不收年,都给同样的钱。至于给苹果树消毒,给苹果套袋子,把苹果装箱,都由果树园的人来干,可是,树上结的苹果,一个也不剩,都归果树园所有。吝啬的果树园主人,常常叮嘱奶奶和孩子们: ——院里的苹果,一个也不许摘,因为那树已经不是属于你们的啦。 孩子们,脸色可悲哀啦。有的孩子噘嘴,有的孩子哭了。看到这些,我们齐声这样说: ——风啊,风啊,摇我们吧! ——风啊,风啊,把我们摇掉吧! 那么一来,从远远的山那边,风儿吹来,尽力猛烈地摇树。完全成熟了的伙伴,一连掉下好多个,于是,我们在树上唱: ——掉下的苹果,是谁的? ——掉下的苹果,是谁的? 听见歌声,老奶奶来到院里,稍稍直起腰,看看下面的道路,确定了苹果园的卡车没有来的模样后,就拾走了掉下的苹果。接着,把它们悄悄藏进厨房,到了晚上,便给孩子们吃。好苹果,就生吃,烂苹果,就咕嘟咕嘟地煮。老奶奶一边煮一边祈祷,希望明天能掉更多的苹果。这样,第二天,吹来更猛的风,掉下更多的苹果。 “原来是这样。不过,你可始终没掉下来呀。” “嗯,因为我没熟透,所以不管风怎么吹,也不能轻易地掉下来,在这期间,我和别的伙伴一起,被果树园的人摘走了。后来,我在果树园的仓库睡了好长时间,今天早晨才醒。我被塞进箱子,载在卡车上想,啊,要到哪一个远方城镇去呀,心里就亮堂了。 “没想到,怎样了呢?半路竟然掉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不能让谁吃,埋在雪里……我就会这样冻下去的,而且,雪化的时候,要腐烂哪。” “你希望让谁吃你呢?” “那是啊。冻死,烂死,都是可悲的事。要让那冈丘上可爱的孩子们吃了,我是多么高兴啊!还有,能把我的种子埋进土地,我更高兴。有一天,我会成为一棵树的。” 说到这里,苹果呼地叹了一口气。它怀恋地想起了在冈丘上面成长时候的事。然后,它叫道: “诺,诺,星星。” 可是已经听不到星星的回答了。云儿过来,星星隐下去了。苹果想,啊,也许还要下雪。它仰望着远处的枞树,想到被卡车运走了的伙伴们,想到从来也没见过的明亮的大城镇,想到冈丘老奶奶家的圆火炉上咕嘟咕嘟煮着的苹果酱。就这样,它不知不觉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好几个短梦,苹果究竟睡了多长时间呢? 是谁嚓嚓地踏着冻结的雪靠近了。那人来到苹果的紧旁边,用清亮的声音呼唤道: “苹果姑娘,苹果姑娘。” 象银铃一样的声音。 苹果睁开眼睛。这时的苹果,已经被拿起来了,被没戴手套的、白色而柔和的手拿起来了。 “你是谁?究竟从哪儿来的?” 苹果感到耀眼似地问。那是个过于美丽的少年。 少年的头发和眼睛都是蓝的。而且,他穿的衣服,就像鸭跖草的花那样的颜色。 “我是星星啊。”少年说,“是先前的星星啊。我刚从天上下来的。我真想吃你。” “咦?”苹果笑了,“真的?星星居然能下来拾苹果吃,会有那样的事吗?” 少年轻轻一点头,从兜里掏出小刀,削起苹果皮。苹果皮搭拉得长长的,够到了雪上。 苹果嘻嘻哈哈地笑。 “可笑吗?” “可笑哇。星星居然会削苹果皮!” 星星少年慢慢地吃了削好的苹果。专心专意地,一直干净地吃到核。 最后,剩下五粒黑色种子。 少年轻轻握起种子,把握着的种子贴在耳朵上。 于是……种子里传来苹果的声音: “星星,星星,你把我带到天上去吧!” 少年松心地笑了: “行啊。你这一回,在天上成为一棵树才好哪。” 少年向苹果种喷出温暖的气息。 然后,他走了起来。 他朝着远处的枞树。不,朝着再那边的地平线。还有,朝着从那儿延续到天上的眼睛看不见的阶梯…… 这晚上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一望无际的雪原野上,只有红红的苹果皮,细细地卷成螺旋形,落在那里。 有了自己的笔记本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伴着心爱的音乐敲入自己心爱的童话,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想到还有很多当宝贝一样收藏着的故事, 从此可以慢慢敲出来, 大家一起分享, 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安房直子谈创作1 我迷恋的颜色 安房直子谈创作1 我迷恋的颜色 ——摘自1983年出版的《日本儿童文学别册:作家117人所说的我的儿童文学》 写《狐狸的窗户》前后(当然,现在也是一样),我特别迷恋蓝色。衣服也好,携带的东西也好,几乎都是一致的深蓝色,我相信所有的颜色里,没有比深蓝色更深、更美的颜色了。 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那么喜欢蓝色呢?我会回答说因为蓝是海和天空的颜色,是最深、最具幻想性的颜色。然而今天想来,那不过是后来想到加上去的理由,所谓喜爱的颜色,和吃东西一样,不可能那么恰当。 但只要是一去花店,蓝色的绣球花、桔梗和龙胆便会在花丛中夺走我的目光;只要是一去服装店,我立刻就会在那么多色彩绚丽的衣服里,选择平凡的深蓝色的连衣裙。 这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想,也许说不定,是我的身体里有一块吸引蓝色的吸铁石吧? 不过在写新的作品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一幅图画——完全被视觉化的东西。而在那之后,我就会涌起一股热情——用语言把这个心象描述出来,让别人也能历历在目地看见! 激发我写《狐狸的窗户》的,是一片蓝色的花田。 某片高原上、一个连吹拂的风都被染成了蓝色的地方——那里是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天空、蓝色的花田—— 当这样的风景蓦地浮现在眼前时,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我还记得一连几天,我就那么悄悄地揣着这个心象的样子——不管是写什么作品,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阶段。尽管一旦开始动笔了,或许会因为写不下去而苦恼,偶尔心中的心象会一闪即逝,还会写不下去,但惟有一开始心中拥抱着那幅图画的时候,心中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与满足。 不久,一只小小的白狐狸和一个拿着长枪的年轻人,就在我的心里诞生了。一座有走廊、有拉门的让人留恋的老房子,也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于是,一旦开始动笔写起来,我就能刷刷地写下去了 喜欢深蓝色的我,凡属于蓝色体系的故事,我好像总能写得很轻松。也许是“蓝”的神秘之力帮助了我。这样说起来,也是属于蓝色体系的故事的《北风遗落的手绢》《蓝色的花》,我也是写得相当顺利,写完之后也一直非常喜欢。 不过最近,我变得有点贪婪起来了。除了蓝之外,也开始想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了。 比方说,像浅绿色的落叶松的林子啦、鲑肉色的朝霞啦、一片油菜花田啦、躺在夜路上的鲜红的毛线球啦…… 现在,最让我感兴趣、最让我迷恋的是被称之为“红”的颜色。 红的确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颜色,既有看上去是明快、温暖的颜色的时候,又有看上去是阴沉、悲哀的颜色的时候。也有让人感到不吉的时候、妖魅美丽得让人不寒而栗的时候。早晚有一天,我要吃透了这种种心象,写成一个吸引读者的红色的故事。 不过,即使是被红色给吸引了,但我好像是不会沉溺其中的。选择自己的东西时,不论我遇到多么美丽的红色,也只是眺望而已,我仍然还是会选择与过去一样的深蓝色的东西。 比如说,我喜欢染成蓝色的棉布,喜欢得都想紧紧抱住。还喜欢看女学生穿水兵服式校服的样子。 而且,一穿上深蓝色,我真的就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一旦被最平凡,但却最深、最神秘的颜色裹住,我的心就特别安详。 安房直子谈创作2 关于自作的笔记 安房直子谈创作2 关于自作的笔记 ——摘自《儿童文艺》杂志1976年夏季临时增刊号“特集:幻想小说的世界” 我常常会为了把某一天浮上心头的一个心象,让别人的眼睛也能够看到一般地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就想写一篇作品。 比方说像雪夜中亮着的橘黄色的灯、在一片油菜花田里跑着的女孩子的身影、在森林里歇息的一大群白鸟。有时,则仅仅是蓝的或绿的颜色。 为了让上面所说的这样的心象尽可能鲜明地凸现出来,我就会构思故事、设定人物,构思各种各样的对话。我相当多的短篇,就是在以小小的心象为核、在它四周发展故事的过程中完成的。 我把想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记在一本笔记簿上,但如果重读一遍,那几乎就是绘画的断片。 从里头挑上一个,揣上几天,再一遍一遍细翻笔记,当总算是觉得能成为一篇作品的时候,就立即动笔。不过,在这一瞬间,我会变得非常恐惧。那无法形容的美丽(我所认为的)却又抓不住的心象,会不会在移向文字的过程中,意外地逃掉呢?这就有点像拿着网子去追赶蝴蝶。发现了美丽的蝴蝶,拼命追赶,可追着追着,一不留神还是给它溜掉了,或是捕的方法太拙劣,把翅膀弄成了粉末。 因为恐惧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的笔,总是停在开头的两三行上。于是,就眼睛离开稿纸,翻开手边的书,看起“别人抓到的蝴蝶”来了。一遇到好作品,不知不觉地就被迷上了,连写作也忘到了脑后。于是,这种时候我就总是想:与写作相比,阅读是一件多么轻松快乐的事啊!如果可能的话,真想不当作家而去当一名读者了。然而,书拥有一种魔力,一旦阅读好作品被感动了,受到那种感动的刺激,重新拿起笔来的勇气就又被唤了出来。 最近,我一读到历史故事,就会心潮澎湃,就会升起一种写作的欲望。我特别喜欢有关形形色色的遗址和废墟的故事。当消亡在沙漠中的城市、沉没在水中的城市被历历在目地再现出来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就会让我的心发热。有时我甚至会想,也许说不定,就是“对消亡的东西的憧憬”,才让我写幻想小说的吧?对消亡了的、谁也看不见的东西,以及对弥漫在废墟之中的不可思议的色彩的幻想,吸引了我。此外,对于那些人眼绝对看不见的各种各样的灵魂们——树精呀、风精呀、住在季节里的所有的灵魂们、以及被称为“魑魅魍魉”的来历不明的东西们,我也非常感兴趣。这种把绝对不可能看到的东西鲜明地再现出来、让人们清清楚楚地听到绝对不可能听到的歌的了不起的作业,就是幻想小说的写作吧? 说起来,我的这种爱好,可能是受了过去读过的书的影响吧!也许是我的童年时代,格林、安徒生、《一千零一夜》之类的外国的幻想性作品读得太多了吧?所以,即使是成为了大人,也不能从中毕业。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称之为“童话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着它都成了我的癖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里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我经常会领一个出来,作为现在要写的作品的主人公。《北风遗落的手绢》里的熊、《雪窗》里的老爹、《蓝的线》里的千代,都是从同一片森林里出来的人物。 一开始,先有一个鲜明的心象,一旦确定了登场人物,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故事。摆脱了刚开始动笔时的恐惧的念头,写得意外顺畅。又岂止如此呢?笔自己跑了起来,有时还会写成一个与原先构思的完全不同的故事。还有,因为幻想小说的舞台实在是太广阔了,也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最棘手的是(这也是我的一个大弱点),有时会把故事写得太广阔了而结不了尾。这种时候,我就会收起稿纸,停止写作。让它睡上两三天,有时会睡上一两个月,而这期间,我当然是读书。像茨威格的出色精致的心理小说、井上靖的历史小说,形形色色人的随笔、游记,以及自己绝对写不出来的气势磅礴的作品——那之后,再战战兢兢地铺开稿纸,不过,也有时就那样结不了尾,而白白地成为了一篇无法完成的作品。 这样的时候,我感到了幻想小说的可怕。既远望不到这个世界,又找不到回来的路,有一种被丢弃在了一片辽阔的原野之上、进退维谷的感觉。 然而说真的,我喜欢幻想小说世界里的那种自己的力量所无法企及的无边无涯的感觉。《银孔雀》,就是从我的这种想法中诞生出来的作品。我想描绘飞翔着去追赶着远在天边的闪闪发光的美丽的孔雀的身姿。还有,我想写出憧憬与消亡有时会是表里一致的事实。 不过,还有一点,我所以喜欢写幻想小说,是因为我太喜欢在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之间那种微妙地变化着的彩虹一般的颜色了。孩提时代,醒来与睡着时的境界就令我着迷,一边想着今天晚上一定要记住睡着的一瞬间,一边爬上床去。然而,醒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一瞬间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地憧憬那境界线的时间。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也与这有着相似的魅力,描绘那个境界线,常常让我着迷。 尽管如此,我的创作还是在阅读与写作的竞走中进行的。所以,重读一遍自己的作品时,当时不时地会感到淡淡地飘出了茨威格的气息、感到里面糅进了爱读的法杰恩(eleanorfarjeon1881—1965。英国女儿童文学作家。著名的幻想故事作家。著有《小麦与国王》等)。的小小的碎片时,便松了一口气。也许说不定,我心中的那片童话森林,是过去读过的格林童话集中的那片黑暗的大森林的断片。 这虽然多少有点可悲,但一个平凡地长大、过着平凡的生活,而且在实际生活中连冒险的勇气都没有的人,也只能全部从书本中获得养分了。 我想,如果要是从平凡的生活当中,创作出豪华绚丽的魔法故事、气势磅礴的浪漫传奇或是静静的而又小小的童话,该是多么快乐啊。 安房直子谈创作3 我的幻想小说作法:《海之馆的比目鱼》 安房直子谈创作3 我的幻想小说作法:《海之馆的比目鱼》 ——摘自《日本儿童文学》杂志1989年5月号“特集:幻想小说的方法” 我不擅长说或是写自己的作品。我想,这是不是因为我心中常常有一个“想躲到作品的后面去”的愿望? 如果把作品比作料理的话,我的心境是宁愿在厨房里一心一意地烧菜,也不愿意在那之后,摘下围裙,走到客人面前。所以,这回一开始我也是不想写这篇文章的,但想着想着,想到了一篇作品,心想如果就它我也许能写上几句,于是这才动了笔。 这篇作品,就是《海之馆的比目鱼》。发表在1980年的《目白儿童文学》上,后来收录到了童话集《遥远的野玫瑰村》里。 讲的是一个不走运的青年见习厨师,得到名叫“海之馆的比目鱼”的帮助,成为了一名够格的厨师,终于有了自己的店、娶了一个温柔的媳妇的幸福的故事。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篇写得非常好的作品,但在对于主人公思考的深度上,我以为是最好的吧。 一句话,这篇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个贫穷、没有学历,而且又非常不善于处世的青年。可尽管身边充满了非难,心里痛苦,可他仍然努力地干活。于是,一条不可思议的鱼出现了,来帮助他了。那时鱼这样说道: “正直、认真,这比什么都强。这样的人还总是被人伤害,实在是让我忍无可忍。” 鱼的这句话,就是我写这篇作品时的想法。 我就是为了要告诉读者(特别是孩子读者),只要一个人诚实、努力地去生活,幸福之星就一定会降临到他的头上,才写下这篇作品的。 在此之前,我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包含过自己的人生观或是沉重的主题。我也没有有意识地为读者去写作。我想,我所以突然想写这样的作品,也许是因为我的孩子开始加入到了集团之中,看到了现实的孩子世界的形形色色吧? 所谓的孩子的世界,乍一看,美妙无比,但如果细细观察,就会发现那简直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是一个屡屡发生弱肉强食、“正直的人被看是傻瓜”一类事情的世界。我的孩子在这样的地方受伤回家的事情多了起来,可是像“你要厉害起来!他打你你就打他!他抢你你就抢他”之类的话,我怎么也不能说出口。我想告诉他的,是不管是受到怎样的伤害,现在再怎么痛苦也好,也要正直、认真,神灵都看在眼里哪! 有了这样的想法,才完成了这篇作品。这篇作品写到主人公获得了幸福的地方,我的胸会变热,我会禁不住想要拍手。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写过这样偏袒主人公的作品。 但今天我才意识到,这是民间传说的一个永远的主题。正直的小儿子,饱受狡诈的哥哥们的欺凌,但到头来还是被惠予了幸运,最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也临摹起这样一个被讲了一遍又一遍的主题来了。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再一次认识到,孩提时代埋头读过的那些民间故事,对我的影响是多么大啊! 不过,写这篇作品我最快乐的,是构思餐馆的菜谱。我以前曾经写过一篇名叫《被施了魔法的舌头》、也是以餐馆为舞台的短篇,但在那家餐馆里出现的,不过是煎蛋卷、咖喱和三明治之类的简单的东西。我想这次我要写一个真正的餐馆的故事,为此还读了一本厚厚的关于法国菜的书。我记得那是一本外国厨师写的、带精美照片的书,只是看着那照片就十分快乐,连时间都忘记了。像什么“蛙腿冷盘”、“海龟汤“野鸭桔子沙司”等菜谱,全都是从那本书里拿来的。那时我才知道,为了写作而查阅,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故事后面出现的鱼形状的小小的馅饼,是我想出来的。写到主人公烤了这样的馅饼,用白色的餐纸包上,又扎上了一条银色的丝带,递给心爱的少女的时候,我心中激动极了。 因为有了这样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变得更爱读烹饪书了。虽然每天都在做厨房里的工作,但我觉得读食物的书,比起做来更有意思。还有,我也喜欢去买东西。尤其是冬天寒冷的日子,一看到小山一样堆在店前的大白菜和萝卜,人就生气勃勃的了。那条有魔力的鱼,就是我看到鱼店里排列着的新鲜的鱼时,冒出来的灵感。 虽然我常写动物拟人化的故事,但在形形色色的动物里,我觉得最神秘的,恐怕还是鸟和鱼吧! 鸟在天上飞翔、能去一个遥远的世界,所以让人憧憬。而鱼则是在绝对不开口说话这一点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在静静的海底一动不动地冥想的鱼的沉默,让我着迷。我想,如果那鱼要是突然用人的语言开口说话了,该是何等的意味深长啊! 写作品的时候,虽然有一个大致梗概的笔记,但也有写着写着,就渐渐地发生了变化。人物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细节也会意想不到地膨胀。虽然这也挺有意思,但对于我来说,我觉得如果最开始突然出现的感觉(作品整体的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如同气氛一样的东西),不一直贯穿到最后,就不会成功。写《海之馆的比目鱼》的时候,我想写一个如同海底般微暗、飘荡着谜一样气氛的故事,不过,总还算写成了一个那样的故事。 安房直子谈创作4 我作品中的妖精 安房直子谈创作4 我作品中的妖精 ——摘自座谈会:“我作品中的妖精——妖精故事的旗手们所讲述的自己的世界”(原载于《儿童文艺》杂志1977年夏季临时增刊号“特集:妖精的世界”) 妖精这个词,我一次也没有使用过。我是有意识地不去使用它。虽然我非常喜欢妖精这个词,不知受到过多少次诱惑了,然而我觉得,关于妖精这个词,已经有了既成的形象,如果用了它,就诞生不了独自的东西了。 不过,也是出于妖精的意图,比方说像什么树精啦、风精啦、花精啦、以及季节里的冬精啦,倒是写过不少。 …… 如果可能的话,很想自己一个一个起上名字。以前曾起过一个名字叫“花椒娃娃”,很想那样起上名字。像什么“北风的女孩”、“冬天的姑娘”之类的感觉。当然,我是当成妖精来写的。 …… 我就是觉得树里有妖精。哪怕是走在路上一看到树,不知为什么,就会有一种遭遇精灵似的感觉。 比如说像风呀或花呀什么的,写起它们的精来,有一种拼命才能写出来的感觉,而写起树精来,就顺手多了。因为我真的觉得它们存在。 …… 我作品中的妖精,最多的就是树精。树精的故事,有七八篇吧?而且里头有好几篇,还是诱惑人的魔女的角色。 在《原野之间》里,住在广玉兰树里的老奶奶,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年轻的女孩,把她们变成树叶。在《响板》里,树精住在一株巨大的悬铃木树里,一边敲响板,一边把外边的人或动物引诱到树里去。而在《声音的森林》里(在这篇里,看不见妖精的身姿),则是把误入古老的槲树林里的人或动物消灭掉。 虽然也有像“花椒娃娃”那样可爱的树精,但我所以写了这么多可怕的树精,是因为我觉得树太神秘、太不可思议,而且有时又是那么的可怕。几百年树龄的巨树虽然参天伟岸,但让人有一种要被压倒的感觉。而且,怎么也让人觉得那树干的“密室”里,有谜一样的东西。 我也写过相当多的动物的化身——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称之为“妖精”。写得最多的,就是鸟的化身。 在《银孔雀》里,是只有在夜里才变成人的样子的孔雀公主。在《鸟》里,是被魔法变成人的海鸥的少年和少女。在《鹤之家》里,是变成了年轻姑娘的鹤的灵魂。 这也许是受到了“夕鹤”或是“天鹅王子”的影响。不过,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鸟,一看到有鸟飞过,心里就会激动不已。 妖精也许就存在在那里,但是在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看见的。把这种绝对不可能看见的东西历历在目地描绘出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当它完成了,自己的妖精诞生的时候,那是何等的高兴啊。那一刻,我感到了写作幻想小说的喜悦。 安房直子谈创作5 安房直子答学生问 安房直子谈创作5 安房直子答学生问 ——摘自1991年6月17日安房直子在日本女子大学附属初中的讲演 学生:安房先生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像告诉给别人呢? 安房:我想,人不全都是这样吗?当看到什么非常美丽的东西时,不是会说“看啊!看啊”吗?大家还记得吗?以前在路上看到天上出现了一道半圆形的美丽的彩虹时,就总是会奔回家,叫道:“彩虹出来啦,看啊!”我想,人看见美丽的东西、想到了什么好事情的时候,不仅仅是想悄悄地据为己有,还想让大家看到,然后一起感动、一同欢乐,是出自于人的本能吧? 所以,如果我要是想到了什么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把它收到抽屉里去也行,可是还禁不住要说:“你听!你听!”于是,就写下来发表了。 学生:您自己的作品里,最喜欢的是哪一篇作品? 安房:我最喜欢的,是收录了包括刚才介绍我的先生提到的《海之馆的比目鱼》在内的童话集《遥远的野玫瑰村》。 学生:安房先生写童话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写作? 安房:我常常是在厨房里写作。和大家的妈妈一样,我有孩子,每天要做饭,虽然自己有桌子,但最适合我的还是厨房的餐桌,一边咕嘟咕嘟地炖着菜,一边写,一边看着火候一边写。只要是听不见噪音的地方,什么地方都能写。 安房直子和她的那片魅幻森林,还有天国……/彭懿 安房直子和她的那片魅幻森林,还有天国……/彭懿 1 如果一个月圆之夜,有人叩响了你的门—— 如果门外是一个温婉的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冲你一笑,然后你就像中了魔法似的跟在她的身后出了门,你们在雾中走着,不,是双脚离地飘了起来。不久,她就把你带进了一片魅幻般奇异的大森林。于是,你就看到了另外一个国度,那里有妖精出没,那里有狐狸的窗户,那里的树枝上全都落满了白色的鹦鹉,那里听得见女孩的灵魂在嘤嘤抽泣—— 那么,我想这个如同精灵一样美丽的女人,就是安房直子了。 只有安房直子,才讲得出这样如梦如幻的故事。 那是她自己的一片魅幻森林。 安房直子曾经说过,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称之为“童话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着它都成了我的癖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里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我经常会领一个出来,作为现在要写的作品的主人公。《北风遗落的手绢》里的熊、《雪窗》里的老爹、《蓝的线》里的千代,都是从同一片森林里出来的人物。 其实,又何止是《北风遗落的手绢》《雪窗》《蓝的线》几篇呢? 自从成名作《花椒娃娃》问世以后,二十几年来,安房直子就没有离开过那片魅幻森林,她一直住在里面,陆陆续续给我们送来了《被施了魔法的舌头》《风与树的歌》《手绢上的花田》《白鹦鹉的森林》《银孔雀》《紫丁香大街的帽子店》《黄昏海的故事》《天鹿》《遥远的野玫瑰村》《花香小镇》《冬吉和熊的故事》《山的童话:风的旱冰鞋》《狗尾草的原野——豆腐店主的故事》《红玫瑰旅馆的客人》等一部又一部作品。 其中我们最熟悉、也是最脍炙人口的,恐怕要算是《狐狸的窗户》了吧? 2 这是一个短篇。 我想说,如果仅让我推荐一篇安房直子的作品,那就是它了—— 我迷路了,眼前是一片蓝色的桔梗花田。 这时闪出来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可我追着追着,竟像看丢了白天的月亮一样,硬是被它甩掉了。身后传来招呼声,一个系着藏蓝色围裙的小店员站在一家挂着“印染?桔梗屋”店招的店前面。我一看就明白了,哈哈哈,是方才那只小狐狸变的! “染染你的手指吧!” 狐狸说着,用染成蓝色的四根手指搭成了一个菱形的窗户。然后,把这个窗户架到了我的眼睛上。快乐地说:“你往里看一下吧。”在小窗户里,能看到一只美丽的雌狐狸。“这是我妈妈……很久很久以前,被‘砰——’地打死了。” 狐狸接着说:“后来,仍然是这样一个秋日,风呼呼地吹,桔梗花异口同声地说:染染你的手指吧,再用它们搭成一个窗户。从此我就不再寂寞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能从这扇窗户里看到妈妈的身影了。” 在窗户里我看到了一个我过去最最喜欢,而现在再也不可能见到了的少女。我想表示谢意,可是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狐狸说:“请把枪给我。”它接过枪,又送了我一些蘑菇。 我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我一边走着,还一边用双手搭起了窗户。这回窗户里下起了雨,朦胧中我看见了我一直深情眷恋着的庭院。家里点着灯,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一个是我的声音,还有一个,是我那死去的妹妹的声音……我放下手,我太悲哀了。那庭院早就没有了,被火烧掉了。不过我想不要紧,我拥有了了不得的手指啊,我要永远珍爱这手指! 可是我回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 一切都完了! 我一连好几天都在林子里徘徊,但再也没有找到那片桔梗花田,也没有看见那只白色的小狐狸。 3 除了《天鹿》等为数不多的几部长篇之外,安房直子的作品都很短,她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短篇集或是短篇系列。就连她自己也曾公开承认,自己不擅长于写长篇。所以有人说,安房直子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位短篇作家。 就像上面提到的那篇《狐狸的窗户》一样,安房直子的短篇,都写得极其用心、极其精美,犹如一首首空灵隽永的短歌,难怪有作家评论说,安房直子的作品细致得如同刺绣一般,就连针痕的形状都与这个人是那般地吻合。这形容的确是恰如其分,这也与我读安房直子时的感受不谋而合——我都禁不住要怀疑了,如果安房直子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精灵,又怎么耐得住寂寞写出这样纤细的作品来呢? 她的作品不仅短,而且还总是弥漫出一种静静的感觉。 像和风、像禅雨…… 这或许是她的性格使然吧? 安房直子是一个远离尘嚣的女人,她一生淡泊,深居简出,甚至拒绝出门旅行。她在自笔写的一份年谱中,曾经写到1972年她29岁时,在长野县东边的轻井泽盖了一座山间小屋,以后每年的夏天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写过《两个意达》《龙子太郎》的女作家松谷美代子,有一年夏天曾乘车顺路去过安房直子的山间小屋。她说,那是一个落叶松环抱的地方,一到早上,安房直子就会在院子里那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上写作…… 也只有这样心静如水的女人,才写得出那样一尘不染的作品吧! 山室静是安房直子走上幻想小说创作之路的引路人,他评价她的作品时这样写道:文如其人……只差一步之遥,如果有目的地把时代的问题融入到作品中的话,就会引起世间的瞩目,然而她决不招摇过市,而只是像在院子的一隅默默地开放的花朵一样。这就是她的品质和作风。我以为这样的作家才是值得信赖的作家。 4 安房直子说她喜欢写幻想小说。 她说她有时仅仅是为了把某一天浮上心头的一个心象,让别人的眼睛也能够看到一般地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就想写一篇作品。比方说,像雪夜中亮着的橘黄色的灯啊、在一片油菜花田里跑着的女孩子的身影啊、在森林里歇息的一大群白鸟。有时,则仅仅是蓝的或绿的颜色。 她还说她所以喜欢写幻想小说,是因为“我太喜欢在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之间那种微妙地变化着的彩虹一般的颜色了。孩提时代,醒来与睡着时的境界就令我着迷,一边想着今天晚上一定要记住睡着的一瞬间,一边爬上床去。然而,醒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一瞬间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地憧憬那境界线的时间。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也与这有着相似的魅力,描绘那个境界线,常常让我着迷。” 安房直子幻想小说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她将现实沉入到了幻想的底层,从而最大限度地模糊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境界线。 比如在《狐狸的窗户》里,作为现实世界的大人的‘我’,只是在山道上转过一个弯时,天空一下子亮得刺眼,眨了两下眼,就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幻想世界。 正如安藤美纪夫所说:“安房直子的本领,就在于把握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之间的那种微妙的交流。这种交流,在成名作《山椒娃娃》中还是浅浅的……但到了《狐狸的窗户》,这两个世界的交流则被更加明确地描绘出来了。如果参照英国的儿童文学来说的话,这是一种时间幻想小说。不过,这里却没有像《纳尼亚国传奇》或是《汤姆在深夜的花园里》中所见到的那样,去夸张地设置时间隧道。” 当然,如果要我对安房直子的幻想小说的风格做一个归类的话,应该说是一种接近格林童话式的幻想小说吧! 对于这点,安房直子并不讳言。 她说自己喜欢格林童话,她说她读的第一本书就是格林童话,从小学一直读到初中,而且成为了作家之后还在一遍一遍地读,怎么读都有新的感觉。她说也许说不定,我心中的那片童话森林,就是过去读过的格林童话集中的那片黑暗的大森林的断片。她还说她受格林童话的影响太大了,喜欢写不走运的主人公得到拥有超自然之力的东西帮助的式样,如果不是格林童话或民间童话的形式,就写不出来了。 5 安房直子追求的是一个唯美的世界,她的文体调和而安定,但在甘美的幻想中却飘荡着一种淡淡的哀伤。 这种哀伤又是从何而来呢? 有人说是与生俱来,也有人说因为安房直子是一个养女…… 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从一个温柔女性的视点出发,把这种淡淡的哀伤融入到自己那凄美、空灵梦幻般的文字当中,写出一个个单纯得近乎透明但却又让人感受生命的怆痛与诗意的故事。 《狐狸的窗户》就不用说了,《花香小镇》说的是一个秋天开始的日子,一个叫信的男孩,看见一个又一个骑着橘黄色自行车的长发女孩,像一大群红蜻蜓,向着一个相同的方向流去。只有信才能看得见她们,他看着那一辆辆数不清的橘黄色的自行车朝天上飞去。那个黄昏里充溢了一种让人想大哭一场的甜甜花香,一旦吸满了胸膛,说不出什么地方就会一阵阵痛楚,然后,藏在身体什么地方的某一件乐器就会啜泣一般地奏响。这时信才知道她们是花妖,花妖告诉信,不论是谁,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小提琴。啊,是小提琴!信心中的那把小提琴啜泣一般地奏响了,若干秋天的回忆浮上了心头——妹妹生病住院的日子、隔壁的裕子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日子、头一次会骑自行车的开心的日子、在原野上捡到一只小猫的日子…… 孤独、死、温情、爱以及缱绻的怀念,都是安房直子作品中最常见的主题。 天泽退二郎在谈到安房直子的创作风格时,曾这样写道:几乎在所有的安房直子的作品中,都飘溢着哀愁。但这不是廉价的眼泪、因滑稽可笑而淌出的眼泪,也不是让人嚎啕大哭、痛恨人生命运不平的虚张声势的东西。安房直子作品中的悲伤,所以催人泪下绝不是因为一目了然的死或与所爱的人的诀别,是一种扎在胸臆的疼痛。 安房直子的许多篇作品都涉及到了死。 比如,《白鹦鹉的森林》就讲了一个名叫水绘的女孩,通过一只白鹦鹉,找到了地下的黄泉国,那里不单有她那死去的姐姐,而且每一棵树上都落着白鹦鹉,姐姐告诉水绘:这棵树上的鸟没有一只例外,全是另一个国度里思念我的亲人。《雪窗》的笔触则伸向了天国,讲的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老爹推着一辆名叫“雪窗”的车摊子,翻山越岭去寻找死了整整十年的女儿美代灵魂的故事。即使是《狐狸的窗户》,主人公“我”也从那用桔梗花汁染成蓝色的手指搭成的窗户里,看到了被枪打死的雌狐狸、看到了被火烧毁的家。 所以小西正保才会说:不论安房直子的哪一篇作品,都似乎飘荡着死的影子。“与死者的对话”或是“对死者的思念”,甚至成了除了独自、特异的想像世界之外,安房直子作品的又一大魅力。死,曾经是儿童文学的一大禁忌,但安房直子却没有回避这个话题,而是用带有格林童话式的幻想小说,写下了一篇篇甘美而又诱人乡愁的作品。尽管那幻想中弥漫着一种无边的寂寞,但却是那么的美丽而抒情,一点都不阴冷灰暗。 安房直子作品的思想及寓意是深刻的,它们不仅描绘出现实以上的人生,而且让我们窥见了人生的深渊。西本鸡介就指出:“虽然是甘美的幻想故事,但却与伤感的星堇派童话(指日本明治时代歌咏爱情的浪漫派)及逃避现实的民间童话有着本质区别。幻想的世界没有停止在憧憬中,而是以深刻而敏锐的洞察力,探讨了人究竟是什么的哲学命题。看上去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架空故事,却不是荒唐的谎言而是象征着真实的人生。因此连大人也无法不唤起共感。” 6 安房直子的作品,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颜色和声音。 她曾说过激发她写《狐狸的窗户》的,就是一片蓝色的花田。某片高原上、一个连吹拂的风都被染成了蓝色的地方——那里是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天空、蓝色的花田—— 这也是每一个读过安房直子作品的人的感受,像《花香小镇》里那水流一般朝天上涌去的橘黄色的自行车、《萤火虫》里飞雪落花一般的蓝色的萤火虫、《夕阳之国》里那橙黄色的沙漠……安房直子用她那迷人的想像,为我们画出了一个个彩色的幻想世界。 除了颜色,安房直子有时还会产生一种冲动:写一篇能够听得见声音的故事。她说《雪窗》就是在这个念头驱使之下写成的作品。 7 然而让人扼腕的是,一个这样与世无争的美丽女人,却留下那一山坡野菊花似的幻想作品,早早地走了,早早地一个人去了那遥远的天国。 是写了太多关于死亡的故事吗? 没有人知道。 不知她身边的那棵树上是否有白鹦鹉陪伴。但是我想那棵树上一定是落满了白鹦鹉,因为每一个读过她作品的人,都会让自己的白鹦鹉捎去一份思念。 《直到花豆煮熟——小夜的故事》,是安房直子的遗作,是她死后一个月才出版的一部幻想小说。 小夜是一个山精,是山的女儿。 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不知安房直子是否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不然,她笔下的小夜怎么那么像是生命最后的她自己—— 张开双臂,过了吊桥,就真的能变成风吧?身体一点点透明起来,最后身姿消失了,就只剩下声音了吧?那样的话,就什么地方都能飞去了吧? “变成风,变成风,我要变成山风!” 小夜总是一边这样唱着,一边张开双臂冲过吊桥。 …… 一天,一阵猛跑,跑到桥当中的时候,身子一下变得轻了起来,脚浮到了空中。接着,变得像能在空中游泳了一样。 …… 快点快点、再快点…… 小夜渐渐地加快了速度,飞了起来。 远离尘嚣的美丽精灵:安房直子 安房直子(1943——1993)是一个远离尘嚣的女人。 安房直子(1943——1993)是一个远离尘嚣的女人。 说句不恭敬的话,我常常想,是不是她生前患上了怕见人的忧郁症呢?她一生淡泊,绝少见人,甚至拒绝出门旅行,只是把自己一个人紧紧地锁在家里。 不,是紧紧地锁在她心灵深处的一片森林里。 安房直子自己说,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称之为“童话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着它都成了我的癖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里头的东西。 那是一个既鬼魅又梦幻的地方,不过对于安房直子来说,那里头一点都不可怕,因为那里面住着美丽的花妖、树精、白鹦鹉和银孔雀们。从小就是一个文学少女的安房直子会整天整天地呆在里头,偶尔,她会从里头领出来一个花妖或是树精,于是我们就读到了一篇篇凄美而空灵、诡异而温情的童话。 可是,尽管安房直子写了那么多的童话,她总是不喜欢说自己写的是童话,她喜欢说自己写的是幻想小说。 她说我所以喜欢写幻想小说,是因为我太喜欢在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之间那种微妙地变化着的彩虹一般的颜色了。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醒来与睡着时的境界就令我着迷,一边想着今天晚上一定要记住睡着的一瞬间,一边爬上床去。然而,醒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一瞬间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地憧憬那境界线的时间。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也与这有着相似的魅力,描绘那个境界线,常常让我着迷。 安房直子虽然远离尘嚣,但她的作品并不少。 自1969年发表成名作《花椒娃娃》,获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新人奖,就此走上幻想小说创作之路以来,她为我们留下了《被施了魔法的舌头》《风与树的歌》《手绢上的花田》《白鹦鹉的森林》《银孔雀》《紫丁香大街的帽子店》《黄昏海的故事》《天鹿》《遥远的野玫瑰村》《花香小镇》《冬吉和熊的故事》《山的童话:风的旱冰鞋》《狗尾草的原野——豆腐店主的故事》《红玫瑰旅馆的客人》等一部又一部的作品。这些作品,绝大多数都是精美绝伦的短篇,在日本很风靡。评论家称她的作品如同“在院子的一隅默默地开放的花朵”。确实,它们如梦如幻,精美至极,犹如一首首空灵隽永的短歌。我真佩服安房直子,她总能从一个温柔女性的视点出发,把淡淡的哀愁融入到自己那甘美、诡异的文字当中,写出一个个单纯得近乎透明却又让人感受生命的怆痛与诗意的故事。 不但我们喜欢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日本人也非常喜欢她,最近,日本一家出版社就应喜爱她的读者之邀,出版了厚厚的七大本安房直子文集,收录了安房直子的所有作品和她的随笔。我从日本的亚马逊网站上一看到这则消息,立刻就花了一千三百多元人民币从日本邮购了这套书。 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太喜欢安房直子了。 安房直子:描写梦幻美的高手 安房直子:描写梦幻美的高手 除了《天鹿》等为数不多的几部长篇之外,安房直子的作品都很短,她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短篇集或是短篇系列。就连她自己也曾公开承认,自己不擅长于写长篇。所以有人说,安房直子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位短篇作家。 安房直子的短篇,都写得极其用心、极其精美,犹如一首首空灵隽永的短歌,难怪有作家评论说,安房直子的作品细致得如同刺绣一般,就连针痕的形状都与这个人是那般地吻合。这形容的确是恰如其分,这也与我读安房直子时的感受不谋而合——我都禁不住要怀疑了,如果安房直子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精灵,又怎么耐得住寂寞写出这样纤细的作品来呢? 她的作品不仅短,而且还总是弥漫出一种静静的感觉。 像和风、像禅雨…… 这或许是她的性格使然吧? 安房直子是一个远离尘嚣的女人,她一生淡泊,深居简出,甚至拒绝出门旅行。她在自笔写的一份年谱中,曾经写到1972年她29岁时,在长野县东边的轻井泽盖了一座山间小屋,以后每年的夏天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只有这样的心静如水的女人,才写得出那样一尘不染的作品吧! 安房直子幻想小说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她将现实沉入到了幻想的底层,从而最大限度地模糊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境界线。她说自己喜欢格林童话,她读的第一本书就是格林童话,从小学一直读到初中,而且成为了作家之后还在一遍一遍地读,怎么读都有新的感觉。她说也许说不定,我心中的那片童话森林,就是过去读过的格林童话集中的那片黑暗的大森林的断片。她还说她受格林童话的影响太大了,喜欢写不走运的主人公得到拥有超自然之力的东西帮助的式样,如果不是格林童话或民间童话的形式,就写不出来了。 安房直子追求的是一个唯美的世界,她的文体调和而安定,但在甘美的幻想中却飘荡着一种淡淡的哀伤。 这种哀伤又是从何而来呢?有人说是与生俱来,也有人说因为安房直子是一个养女…… 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从一个温柔女性的视点出发,把这种淡淡的哀伤融入到自己那凄美、空灵梦幻般的文字当中,写出一个个单纯得近乎透明但却又让人感受生命的疼痛与诗意的故事。 孤独、死、温情、爱以及缱绻的怀念,都是安房直子作品中最常见的主题。 安房直子作品的思想及寓意是深刻的,它们不仅描绘出现实以上的人生,而且让我们窥见了人生的深渊。西本鸡介就指出:“虽然是甘美的幻想放事,但却与伤感的星堇派童话(指日本明治时代歌咏爱情的浪漫派)及逃避现实的民间童话有着本质区别。幻想的世界没有停止在憧憬中,而是以深刻而敏锐的洞察力,探讨了人究竟是什么的哲学命题。看上去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架空故事,却不是荒唐的谎言而是象征着真实的人生。因此连大人也无法不唤起共感。” 安房直子——灵异的化身 安房直子——灵异的化身 喜欢安房直子,所以觉得应该为她写点什么。 对于安房直子,我想说的话太多了。我不知道这世界是如果孕育出这么一个灵物,太神奇了。 安房直子说,她的心中有一片童话的森林。 安房直子笔下的世界,是一个美好的世界。纯洁,晶莹,神奇。那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爱与美的化身。远离喧嚣,一尘不染。在她的童话里,没有丑陋狰狞的面目,没有贪图利禄的小人,有的只有爱,无穷无尽的爱。 她的童话最神奇之处在于你无法找到现实和梦幻的界限,很自然地融入她的世界中。虽然知道那是一场虚无飘渺,虽然知道那只是一个理想的国度,但就是这样不自然地踏了进去,然后,掉进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深渊。 从来不知道,一头熊可以深刻地爱着一个人,一只白色的鹦鹉可以带你去见已经去世的亲人,有本领的一生可以把误入耳中的秘密取出,一只年老的海龟可以把自己剩余的时间分给一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在小狐狸染了色的手指间可以看见梦里的他,连跳绳跳到一百下都可以走进一个美丽的夕阳国度…… 安房直子的童话中,很多涉及到了死亡。安房直子笔下的死亡,,丝毫不给人绝望和恐怖之感,相反,聆听着她笔下生与死的对话,品味到的总是生的希望和对未来的向往。死亡在她的笔下从来不会出现激烈决绝的场景,而总是以樱花飘逝般静美的方式呈示着感动。 太多的虚幻,太多的梦,太多的感触。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可以使她写出这样哀婉忧伤,又带有无限希望的文字。 有人说,她的童话带有格林风味。而我不这样认为。格林童话是属于孩子的,而安房直子,是属于她自己的。格林是在“写”童话,而安房直子是在“演绎”童话。 读到她的文字时,你会觉得自己的身上沾染了太多的尘土,覆盖了太多的伪装。原来,人世间还有一方净土。下面的一段话,是某人评价安房直子的,很精彩: “安房直子的童话是现代社会滚滚红尘中远离尘嚣的空中花园,是嘈杂的金属打击乐中悠悠响起的短笛……它宁静、澄澈如同一弘清泉,铮铮地弹奏着来自异域的清音,涤荡着被世俗浸染的几乎丧失质朴底色的都市人性。它也如杳如天际的纸鸢,轻飘虚渺间,但那根细细的丝线却始终牵着人性中最敏感脆弱的神经……在安房直子的世界里,幻想和现实的交界地带,有一片玫瑰色的海,安房直子引领读者轻轻一迈步,就升腾起来了。” 虽然写了很多,还是无法完全体现安房直子的灵异。需要自己亲自去品位。 此世的冥想 此世的冥想 在《儒林外史》结尾处有一句话: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 把全书都读了,你就能体会到,行文至此,面对一派残山剩水的末世,两位金陵奇人相知相惜的深情了:表面平和冲淡,骨子里醇厚无比。 读安房直子的幻想之作,不知怎的,竟也有这种感觉。染指头的小狐狸,会做艾蒿丸子的小兔子,滑着风一般的旱冰鞋的黄鼠狼,能编小藤箱的猴子,都像是人们最亲密的朋友,随缘而聚,随缘而散,决不强求。桔梗花田,艾蒿原野,秋风山林,“飘雪”樱花,也是你日常生活的所在,不管面对怎样灵秀奇异的场面,无惊无怖,一派禅风。人非到和谐融入自然的化境,非有宽容广博的心智和纯美童稚的想象力,不可如是。 在对安房直子的推介中,彭懿先生一再提到《狐狸的窗户》,而细细品味这首凄美的幻想文学绝唱,也就真能感受到安房直子世界的原野、树林,还有那里的月光和风声。 “我”迷失在一片蓝色的桔梗花田前,被我追赶的一头白色小狐狸变成一个小店员,站在一家挂着“印染?桔梗”招牌的店铺门口。他用四根染蓝的手指组成一个菱形的窗户,让我看窗户里面出现的已经死去的狐狸妈妈。“我”也染蓝了手指,在“我”自己的窗户里,我看见了从前特别喜欢、而现在绝不可能见面的少女;看见了从前居住,现在已经烧毁的院子;听见了死去妹妹的笑声。悲哀之中,我发誓一定要珍惜这蓝色的手指。“可我回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我再度徘徊在林子里,桔梗花田没有了,也再没见过那头小狐狸。 就是这样,“如院子一隅默默开放的花朵”,安房直子的诸多名篇,《北风遗落的手绢》、《艾蒿原野的风》、《樱花飘雪》、《手绢上的花田》、《酱萝卜之夜》、《小小的藤箱》,都并不带你巡游过于神奇的幻想世界,而只是“将现实沉入幻想世界的底层,很难划分出一条明晰的现实与幻想的分界线”。 贯穿在对安房直子的整个阅读中,我感到一阵阵的沉醉、解脱,幻想的风吹过身畔,不必作玄妙的哲理猜想,但现实的一切都随风飘飖起来。恍惚间,已超越俗世的逻辑,置身幻想的世界了。 安房直子曾说,她写作的目的经常就是为了把某一天浮上心头的一个心像,甚或一种颜色,让别人也能栩栩如生的看到。而透过她纯净的双眼,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这里有温情与爱,但更为动人的竟然还有死与孤独,她有一颗能真正理解人性的悲哀和软弱的心灵,可是她又有一双强劲的、信天翁般巨大的、可以驭幻想之风而飞翔的翅膀,她激活的是你身处此世时,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刻的无边幻想。 借着这次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安房直子文集”(顺便说一句,去年刚拿到他们的《宫泽贤治童话作品集》,今年又可以捧读多卷本的安房直子了,欣喜、感谢),又了解到许多这位梦想般的女作家的生活,她是姨妈的养女,1993年,她只有五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曾在山间盖了一间小屋,我们读到的许多故事,就是在那里写成的。 不要知道的更多了,也不要去探访她生活的遗迹,就像我不会去看任何根据她的作品改编的绘本或动画,真正喜爱安房的读者都清楚,那无边无际的蓝色花田,那些骑着桔黄色的自行车水流一般朝天上涌去的长发少女,那落花一般的蓝色萤火虫,那飘雪一般的樱花花瓣,除了用你的心灵,还能有什么有形的画笔可以描摹得出来呢? 初读安房直子的那些日子,走在写字楼凄凉的楼梯间里,望着窗外灰暗天空下的肮脏城市,我却感到心中灵动异常。我不必奢想面前出现一只会说话的小动物——它们也不该出现在充满杀机的城市中——但我却感受得到它们的目光,感受得到我内心充满着超越的力量。孤独中有它们为伴,斯为幸事。 我知道我要活下去——评安房直子与吉本·芭娜娜 我知道我要活下去——评安房直子与吉本·芭娜娜 一、樱花之美 安房直子与吉本·芭娜娜这两位日本女作家,似乎应该是两种风格的存在:一是古典的一是现代的,一是纯净唯美、在狐狸狗熊的童话世界里流连忘返的,一是复杂激烈、在现代都市欲海沉浮中把持不定的。 两人的生活方式也迥异,安房直子一直深居简出,在郊区过着一种隐居般的生活,日本有评论家称她的作品是“院子一隅默默开放的花朵”。她安静沉默地开放,独在幽冥之处,吐露奇异的芬芳。1993年,年刚49岁便因病去世。 吉本芭娜娜则要绚丽夺目得多,她于1964年出生,东京人,在日本大学艺术系文艺科毕业,二十三岁时以《厨房》一文获日本“海燕”新人文学奖,后来又陆续获“泉镜花”、“山本周五郎”等文学大奖。到1989年后更是迅速崛起,书出来一本轰动一本,是当下日本最著名的畅销女作家。 一个写童话,一个写畅销小说,把这样两位作家放在一起来谈论也许多少有点匪夷所思,至少不合常规。但她们的作品中确实有一种共同的情愫,一种一脉相承的东西,温柔而持续地叩动我的内心。那是什么呢? 那首先是对死亡的兴趣。 日本这个民族,对于死亡有自己一种独到的理解。在他们的文化中,死是永恒的一种方式,带有一种凄美的诗意。所以,对于死亡,他们似乎少了一点惧怕;思考死亡,以及,死,对于活着的意义,一直是他们乐于去干的一件事情。 最开始接触到安房直子的童话《白色鹦鹉的森林》和《狐狸的窗户》,心神大大地一震:清朗美丽的童话世界,居然也可以散发出那么伤感凄美的气息!两篇童话都是写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亲人的怀念,写得非常忧伤,但又不知从何处弥漫出暖意。 她是在寻找一条通道:当阴阳永隔,是否再没有道路可以抵达彼此,可以慰藉我们的心灵?我们彷佛看到安房直子忧伤而美丽地微笑着,说:不,不是这样。死并不能带走什么,尤其不能带走怀念。只要有怀念,生者和死者就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 吉本芭娜娜的《厨房》、《满月》、《月影》,三篇小说,一条线索:当死亡来临,夺去了生活中至亲至爱的人,活着的人,怎么样才能在这广大而寂寥的世界上继续活下去呢? 当死亡已经成为无法回避的存在,她的主人公,希望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支柱。 两位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对生死界限上的事感起了兴趣。在生死之间,存在一条边界,站在这条界线上的思考,使我们既可以眺望亡灵,又可以保持自己的生活。 其次,令我恋恋的是,这种思考是以一种女性的优雅柔美的方式呈现的,它最终也归结到的一种女性化的世界观: 不管怎么哀伤,却永远不会绝望——就像吉本芭娜娜在厨房中寻找到真实的人生,安房直子则只需桔梗花染蓝的手指再加上一点幻想。 不管怎么孤独迷惘,却总有一种意外的安祥坚定,那是一种特别博大的母性的姿态。 这两个人的作品,温情,伤感,初看柔若无骨,细细触摸之下,会发现那个温暖坚定、柔韧性极好的内核。 关于活着的怆痛与希望,死亡的永恒与诗意,这两者之间夹缠不清的一切,就是这两位女作家想要表现的吧。 是了,就像樱花,纤薄,幽微,迷幻,妩媚。开放的时候,像云霞一样娇艳烂漫,凋谢的时候,又有一种毫不拖泥带水的决绝姿态。 二、没有绝望的幸福是不存在的 手头的《厨房》,是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的。“厨房”两字写在封面上方的一抹橙黄之上,那是一种一看就会勾起人食欲的颜色;更奇妙的是,一边翻动书页,一边不停地嗅到芒果的香味,——那是我最喜爱的一种水果,曾有一次一边吃着香甜多汁的芒果一边由衷地说:就为了有芒果可吃,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了!——我站起来,在屋里四下走动,想寻找香味的来源。遍寻一圈之后,我试探着闻了闻手边的书,天哪,多么不可思议,是这书在散发着芒果的味道! 就是这样,这本书,一边谈论着死亡,一边散发出芒果的香味。这样的姿态,正好是吉本·芭娜娜在小说中的姿态。 永远是,最重要的亲人被死亡夺走,御影也好,田边也好,被抛在这个广大而寂寥的世界上,堕入一种彻底孤独的境地。死亡散发出砭人肌骨的寒意,彷佛隐隐有一种召唤,从那幽冥之地,虚无的深处发出。人必须寻找到一种力量,来抵御这种召唤,必须寻找到一种足以温暖自己的东西,来与死亡抗拒。这种温暖,这种力量,可能从厨房或者是从一客炸猪排蛋饭中体现出来…… “当悲伤达到饱和,连泪水都干枯的时刻,轻微的睡意浸透全身,我在兀自发亮的厨房里铺上垫被,然后像莱纳斯一样紧紧裹着毛毯睡去。冰箱马达声让我不会感到全然的孤单。我知道我可以在那里安度长夜,迎接黎明。 只想在星空下入睡。 在曙色中醒来。 此外一切都无所谓。” “在这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厨房。 不管它在哪里、长得什么样子,只要是厨房,是制作食物的地方,我就会觉得很舒服。它最好是机能齐全,而且被使用得很彻底。那里有好多洁净的抹布,白色瓷砖闪闪发亮。 即使是脏兮兮的厨房,我照样喜欢得要命。 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果皮菜渣,拖鞋底乌漆麻黑,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它够宽敞就好。我爱靠在巨大高耸的冰箱银色箱门上,冰箱里面塞满了似乎可以轻易度过一整个冬天的各色食品。常常我从沾了一层油渍的瓦斯炉或生锈的菜刀上突然抬起头来,窗外星光寂然。 这个家如今只剩下我,以及厨房;想想总比只有我自己一个来得好些。 每当我累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我常会出神地想到:如果死期来临,我希望在厨房呼出最后一口气。不管那里是一片孤寂寒冷,或是有人陪伴而且温暖,我都将无惧地凝视死亡;只要是在厨房就好。” 《厨房》的开头,是祖母去世,御影成了孤儿。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像科幻小说一样:堕入幽暗的宇宙深渊。她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上恍如飘萍。 这时,田边出现了。他将御影带入自己的家庭。 在祖母去世之前,御影几乎不知田边这人的存在。他是一名比她小一岁的大学生,课余在一家花店打工。御影的祖母特别爱花,一星期要去两回花店,这样就跟田边认识了,相处得很好。 田边对于祖母,是萍水相逢,对于御影,更是萍水相逢。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同样孤独,同样不幸,甚至不那么健康。他们都像弃儿。被这广大社会所抛弃的。 这样的人,对温暖特别敏感。别人对自己稍微好一点,就会迅速而深刻地意识到。所以在奶奶的葬礼上,田边的悲痛异乎寻常,“上香的时候,他闭着哭肿了的眼睛,两手颤抖;抬头一看祖母遗像,泪水又止不住流了满脸。” 又因为自己很多时候在孤寂悲哀中,对别人这种处境就特别能体会,也特别知道一个人在这种时候需要些什么。田边知道,祖母死后,御影一人呆在那空荡荡的房间,更难从悲哀中走出,就让御影住到他家去。 在这个世界上,人很多,而真正与你有切身关系的,真正把他们的关爱施与你的,却是屈指可数的几个。这些人的存在,是支撑我们度过漫长人生的力量。 田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他们拥有明亮干净、秩序井然、一应俱全的厨房和又宽又厚又柔软、教人坐下去就不想再起来的沙发,以及辉耀如神的笑容。 而田边的妈妈,其实是他的爸爸——一个施了变性手术由男人变成女人的人。 他们的故事听得越多越让人迷惑。一切都那么混乱、不可思议。一个看上去那么健康明朗的家庭,内在却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来历。循着这些蛛丝马迹才能略略窥视到田边父子的挣扎,那艰辛坎坷的心路历程。 而他们什么也不抱怨。他们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生活中的“怪异”之处,快快乐乐地享受生活。那分开来看该是不健康不自然的人,在互相的依恋关照中却呈现出一种特别健康自然的人生态度。在非常不正常的前提下,这个家庭却显得特别愉快而明朗,足以慰藉心灵。 这里面三颗心灵都是孤独的,各自有着自身的怆痛。 理惠子从男人变成女人,她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她成了这样一个人,有着光辉耀眼的母性的外表,有着强悍深沉的男性的内在。在小说中,她像圣母,有一种神性的力量。也因此,她要承担的苦难特别多,她的孤独特别难以排遣,她的寂寞和她的魅力一样深沉。 对于御影和田边,他们曾有祖母的关爱,有理惠子的关爱,却同样一直摆脱不掉孤独——“任谁都一样,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时间的深渊中化为灰尘。这种认知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而我们就带着它向前走去。” 目睹过至亲至爱的人的死亡之后,每一天都彷佛是深夜,世界这样宽广,而天地如此漆黑,无比的吸引力和无边的寂寥同时存在。比较起来,个人是那样的渺小。 如果没有同类的相互扶持、相互温暖,如何才能度过这漫漫长夜呢? 所以,同样孤独无依的三颗心灵,互相体认,互相理解,互相成为支柱与安慰。 在体验过绝望之后,他们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幸福。 没有绝望的幸福其实是不存在的。 御影曾说,“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很早就体认到那永远也填不满的空间之存在。”而现在,“有厨房、有植物、同一个屋顶下有人睡着,如此安静……这就足够了,可以让一个人安心入睡。” 在别人、比如宗太郎这种积极健康的人眼里,田边是“怪怪的”。在过去,宗太郎身上那种健康明朗的气息御影非常喜欢,无限憧憬,而且也因为没办法像他那样而让她感到自我嫌恶。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最需要的,是田边家的那种气息,像有着同样遭遇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一起,互相温暖着彼此。 在没有体味过彻底的孤独之前,御影也是习惯奋不顾身往前冲的,但现在,注视着田边父子,就好象从夜空云层的间隙窥见星星一样——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稀罕而珍贵的幸福。 《满月》之于《厨房》是一种延续和对应的关系。 《满月》一开头,就是惠理子死了,被一个爱慕上她而她不爱的同性恋者杀害。这次被抛到深渊的是田边雄一。他好象无论如何都过不去这关了,他要逃离现实,自我放逐,永不回头。 田边不想将御影卷入自己所深陷的悲哀的旋涡,御影呢,她一方面自己要与悲哀抗争,另一方面,她还要拉田边一把,就像田边曾经拉扯过她一样,这回,要靠她将田边拉出自溺的水面。 可是到底要怎样做呢?她不知道。 直到,在伊豆出差,她一天没有好好吃东西,饿着肚子坐在一个明亮干净的小店里,叫了一客炸猪排蛋饭。在等待饭端来的空隙,她给田边打了一个电话。知道离家出走、孤独地呆在一家旅社的田边,此刻也饿着肚子。 炸猪排蛋饭端上来了,难以形容的好吃。冲动之下,御影立刻再叫了一份,请店主用饭盒装好,拎着它上了出租车,在深夜驱车数小时赶到田边所在的城市,爬窗进入他的房间,只为了“这是好吃到一个人吃会有罪恶感的炸猪排蛋饭”。 到《月影》,人物变了,主题仍是一以贯之:一次车祸使“我”失去了恋人阿等,阿等的弟弟阿冬则不光失去了哥哥,还失去了恋人阿弓。 为了摆脱痛苦的纠缠,“我”每天早上慢跑,阿冬则穿着恋人留下的制服水手裙去上课。 年轻的生命,死亡对他们的撞击几乎使他们无法呼吸。心转移到另一个空间去了,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无法用像过去一样的观点去理解这个世界。思绪不安地载沉载浮,心情焦躁而茫然,总是郁郁寡欢。慢跑与水手装,都不过是用来顶住枯萎心灵的手段罢了。 他们活着,但死亡侧身其间。他们需要将这无底深渊散发出的引力驱除掉,要让明亮的氛围重新包裹他们,有时候,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容易做到这点。吉本·芭娜娜反复讲述的,就是生命在成长的过程中,在深刻地感知人孤独的命运以及死亡的无情之后,如何克服困境,自我拯救;同时还逐渐学会救助他人,并籍此完成了自己灵魂的成长。 三、爱与死 安房直子的世界是更加空灵虚幻的,像“雾雨”,模糊,感伤,有雨天清新湿润的气息,还有雾中的暧昧不明。 也因此,她的童话很难叙述。——你可以叙述一个故事,可怎样才能叙述出一种意境呢?我只有推荐你去读她,她的童话的译作者说过:“……只要你走近安房直子,你一生都不会离开她了。” 不过,这里只好先试试讲故事。先讲一个《狐狸的窗户》。 “我”在走惯了的山间小道上迷路了,一个人扛着长枪,精神恍惚地走着。 当“我”在山道上转过一个弯时,突然间,天空亮得像被擦亮的蓝玻璃一样,地上也是一片浅蓝色——一片蓝色的桔梗花田。一只白色的狐狸一闪而过。 “我”在后面紧追不舍,它却消失了。而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印染桔梗屋”,还有一个系着围裙、还是一个孩子的店员。“我”一看就明白了,这就是刚才那只小狐狸变的。 小狐狸店员热心地劝诱“我”染点什么,并建议说,就把手指头染染吧。“染手指可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啊!” 然后它用自己染过的四只手指搭成一个菱形的窗户,架到“我”詟眼前,快乐地说:“您往里瞅瞅吧!” 手指搭成的窗户里,映出了一头白色狐狸的身姿。小狐狸黯然地说:“这是我的妈妈……很久很久以前,砰——,被打死了。”小狐狸非常哀伤,没发觉自己的真面目已经暴露了,还在不停地说下去: “尽管这样,我还是想再和妈妈见一次面。就是想再看一遍死去的妈妈。 “后来,仍然是这样一个秋日,风呼呼地吹,桔梗花异口同声地说,请染染你的手指吧,再用它们搭成一个窗户。我采了一大捧桔梗花,用它们的浆汁,染了我的手指。然后,喂,你看呀—— “我已经不再孤单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能从这扇窗户里看到妈妈的身影。” “我”是彻底被感动了,不住地点头。其实,“我”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也想要这样一扇窗户啊。” 我发出了孩子一般的声音。于是,狐狸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样的话,我马上就给您染吧!” “我”染了手指。在窗户里,“我”看到了一个从前特别喜欢、而现在决不可能见面的少女,那是“我”的妹妹。 “我”太高兴、太感动了,想要报答小狐狸,却一分钱也没带。狐狸说:“请把枪留下吧。”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又用手搭起了小窗户。这次窗户里下起了无声的雾雨,雾雨深处,一个“我”一直深情眷恋的庭院模模糊糊地出现了,院子里扔着小孩的长筒靴,妈妈就要出来捡了。屋子里亮着灯,传出收音机里的乐曲声和两个孩子的笑声,那是“我”和已经死去的妹妹的笑声……“我”太悲哀了,再无力举起手——那院子早就没有了,在一场大火中消失了。 “我”悲伤地想,无论如何,“我”拥有了这了不得的手指啊,“我”发誓要永远珍爱这手指。 可是,一回到家,由于多年养成的习惯,“我”竟完全无意识地洗了手! 第二天,“我”试图再找小狐狸去染手指头,然而,桔梗花田消失了,小狐狸不见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见那头小狐狸。 现在,“我”时时会用手指搭成一扇窗户。常有别人嘲笑“我”:你怎么有这个怪癖? 《白色鹦鹉的森林》,把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安置成了一个有形的东西——白色鹦鹉。爸爸、妈妈、印度人……都秘密地养着自己的鹦鹉,然后让它们充当自己的使者,把思念带给另一个国度的亲人。小女孩水绘在无意中来到了死去的人的国度,发现了这个秘密。 森林中,栖满了白色的鹦鹉,简直就好像是点起了无数盏纸罩蜡灯。不论是哪一只鹦鹉,都悠悠地抖动着长长的尾巴,嘴里奇怪地自言自语着。像什么: “你好!” “后来怎么样?” “身体健康!” 还不止是这些。竖耳聆听,森林中是一个各种各样语言的涡流了。有外国话,还有根本就听不明白的招呼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 一株树下坐着一个人,各人以各人的姿势侧耳倾听着自己那株树上鹦鹉发出的声音。鹦鹉的数目,每株树上不一样。有的树上挤满了鹦鹉,数都数不清,也有的树上连一只鹦鹉都没有。没有鸟的树下面的人,一幅落寞的样子。 四根桔梗花染过的蓝色手指搭成的窗户,成了生与死之间的通道。像白色的大花一样的会说话的鸟儿,成了往来于我们这个世界和死去的人的国度之间的使者。 读安房直子的童话,那种细腻优美,那种温馨伤感,总会使我们感到,也许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儿,只要存在过的一切从来不会消失;一切都会被记录在案:我们的生活、记忆、怀想、思念…… 这令人想起村上春树的著名论断: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她一生深居简出,甚至拒绝出门旅行,却为人们留下一山坡野菊花似的幻想短篇,宛若现代版格林童话,感动了千万个日本少年与成人。 “那是一个奇幻的国度,一个精灵出没的世界,那里有狐狸的窗户,那里的树枝上全都落满了白色的鹦鹉,那里听得见女孩的灵魂在嘤嘤哭泣……”——说的是感动了日本千万成人与少年的安房直子幻想小说。 安房直子在日本有“文学大奖常胜军”之誉。她的幻想小说如梦如幻,宛如一首首空灵隽永的短歌。日本学界如此评价:“文如其人……只差一步之遥,如果有目的地把时代的问题融入到作品中的话,就会引起世间瞩目,然而她决不招摇过市……” 对安房直子的人与文,愈来愈引起日本以外读者的关注。网上有“安房迷”自发制作安房直子作品专辑,交流阅读感受。少年儿童出版社近日集中推出六卷本《安房直子幻想小说代表作》——以“文集”形式全面引介,这在中国大陆是首次。 一生淡泊,深居简出 一生淡泊,深居简出 安房直子1943年生于日本东京都。一岁时成为别人的养女,小学、中学频频转学。1969年发表成名作《花椒娃娃》,获第三届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新人奖,从此走上幻想小说创作道路。1993年因肺炎去世,时值盛年。 安房直子一生淡泊,深居简出,甚至拒绝出门旅行。在她自编的一份年谱中,曾经写到1972年她29岁时,在长野县东边的轻井泽盖了一座山间小屋,以后每年的夏天都在那里度过。写过《两个意达》《龙子太郎》的女作家松谷美代子,有一年夏天曾乘车顺路去过安房直子的山间小屋。她描绘,那是一个落叶松环抱的地方,一到早上,安房直子就会在院子里那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上写作…… 除《天鹿》等为数不多的几部长篇外,安房直子的作品都很短,绝大多数是短篇集或短篇系列。她自己也曾公开承认,不擅长写长篇。所以有人说,安房直子本质上是一位短篇小说作家。 安房直子的短篇,都写得极其用心和精美。有评论家称她的作品“细致得如同刺绣一般,就连针痕的形状都与这个人是那般地吻合”,就像是“院子的一隅默默开放的花朵”,弥漫出一种静静的感觉。 追求唯美世界 《安房直子幻想小说代表作》译者、作家彭懿认为:安房直子追求的是一个唯美的世界,她的文体调和而安定,但在甘美的幻想中却飘荡着一种淡淡的哀伤。 这种哀伤从何而来?有人说是与生俱来,也有人说因为安房直子是一个养女……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从一个温柔女性的视点出发,把这种淡淡哀愁融入到自己那凄美、空灵梦幻般的文字当中,写出一个个单纯得近乎透明、却又让人感受生命的怆痛与诗意的故事”。 孤独、死、温情、爱以及缱绻的怀念,都是安房直子作品中最常见的主题。日本评论家天泽退二郎认为,安房直子作品中的悲伤,所以催人泪下绝不是因为一目了然的死或与所爱的人的诀别,而是一种扎在胸臆的疼痛。 死,曾经是儿童文学的一大禁忌,安房直子却没有回避这个话题,而是用带有格林童话式的幻想,写下了一篇篇“连大人也无法不唤起共感”的小说。少儿出版社此番推出的“安房直子代表作”包括《花香小镇》《风与树的歌》《白鹦鹉的森林》《遥远的野玫瑰村》《银孔雀》《黄昏海的故事》。据悉,接力出版社明年也将推出安房直子其他小说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