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树的歌》 小狐狸的窗户 小狐狸的窗户 作者:安房直子 忘了是哪一天,是我在山上迷路的故事。我正要回自己的山中小屋去,在熟悉的山路上。,我扛着枪,呆呆地走。对了,那时我完全是迷迷糊糊的,漫无边际的想着以前我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 拐了一个弯,突然,我觉得天空特别耀眼,就像是擦亮了的蓝玻璃……这时,地面也有点淡蓝。 “咦?” 我悚立了,眨了两下眼睛。啊,那儿不是往常见惯了的杉树林,而是宽广的原野,同时,还是一片蓝色桔梗花的花田。 我屏住气息。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怎样走错了路,才猛然来到这样的地方来了吗?首先,这座山上,曾经有过这样的花田吗? (马上返回去!) 我命令自己。那景色过于美丽,使我有些害怕了。 但是,那儿吹着很好的风,桔梗花田一望无际,就这样返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只休息一小会儿吧。” 我在那里坐下来,擦着汗。 忽然,眼前一闪,有白色的东西在跑。我呼地站了起来。一排桔梗花唰唰摇动,那白色的动物,象皮球滚动一样地跑。 确实是白狐狸,还象是小孩子。我端起枪在后面追。 没想到,它跑得可真快,我拼命跑也追不上。“叭”给它一枪,那当然好,可我想尽量发现狐狸的窝,而且把在那儿的大狐狸杀掉。但小狐狸跑到稍高的地方,猛一下钻进花丛,消逝了身影。 我目瞪口呆地站住身,象是看丢了白天的月亮。我被它巧妙地甩开了。 这时候,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您来了。” 我吃一惊,回头看去,那儿有个小小的商店,门口有块蓝色招牌,写着:“印染·桔梗店”。招牌下面,规规矩矩地站着一个腰围藏青色围裙的小店员。我马上明白了。 “哦,是刚才那小狐狸变的。” 一股好笑,从我心胸深处一个劲往外涌。我想:哼,我装着上当,把狐狸捉住吧。于是,我竭力陪着笑脸说: “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 变成店员的小狐狸眯然一笑: “请,请。”把我领进店内。 店里是泥土地房间,整齐地放着五把白桦木做的椅子,还有漂亮的桌子。 “这不是很好的商店吗?” 我坐在椅子上,摘下帽子。 “是,托您的福。” 狐狸恭恭敬敬地端来茶。 “这印染店,到底是染什么的?” 我半开玩笑地问。狐狸猛然从桌子上拿起我的帽子: “是,什么都能染。这样的帽子,也能染成漂亮的蓝色。” “不像话!” 我慌忙拿回帽子。 “我不想戴蓝色的帽子。” “是吗?那么,”狐狸不住地大量我的穿戴,说:“这围巾怎么样?还有,袜子怎么样?裤子、上衣、毛衣,都能染成漂亮的蓝色。” 不过,我又想,大概人和狐狸都一样吧,狐狸一定也希望得到报酬,总之,想把我当成顾客来接待吧。 我独自点了点头。连茶都给端来了,我却什么货也不定,觉得不太合适。我想,让它染染手绢怎么样,就把手插进兜里。这时,狐狸发出异常的尖声: “对了,对了,给你染手指头吧!” “手指头?”我发火了,“染手指头,受得了吗?” 没想到,狐狸眯然一笑: “喏,客人,染手指头,是特别了不起的事呀!” 说罢,把自己的双手,伸展在我的眼前。 两只小小的摆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染得蓝蓝的。狐狸把两手靠在一起,用染蓝的四根手指头,组成菱形得窗户,然后,把窗户家在我眼上,快乐地说: “喏,请您看一看吧!” “嗯嗯?” “我发出不感兴趣的声音。” “哎,请您只看一小会儿吧。” 于是,我不情愿地往窗户里瞧,接着,大吃一惊。 用手指头组成的小窗户里,能看到白色狐狸的身姿。那是一只美丽的狐狸妈妈,轻轻地竖着尾巴,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使人感觉到,在窗户里,紧紧嵌上了一幅狐狸的画。 “这、这究竟是……” 我过于吃惊,连声音也出不来了。狐狸凄然地说: “这是我的妈妈。” “……” “很早以前,‘嗒——’地挨了一下。” “‘嗒——’地?是枪?” “是,是枪。” 狐狸无力地垂下双手,低下了头。它根本没注意到暴露了自己的正身,接着说: “尽管那样,我还是想再一次见到妈妈。我想再一次看到死去的妈妈的身影。这就叫做人情吧?” 我一边想着事情有点可哀了,一边“嗯嗯”地点头。 “后来,也是这样的秋天日子,风唰唰地吹着,桔梗花齐声说:‘染你的手指头吧,再组成窗户吧!’我就把好多桔梗花堆在一起,用花汁染了我的手指头。这么一来,瞧,喏。” 狐狸伸出双手,又组成窗户。 “我不再寂寞了,因为,从这窗户里,我什么时候都能看见妈妈。” 我十分感动,点了好几次头。实际上,我也是独自一人。 “我也想要这样的窗户啊!” 我发出孩子般的声音。狐狸露出高兴的受不了的样子: “那么,马上给您染吧!请把手伸在那儿。” 我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狐狸拿来盛着花汁的盘子和笔。接着,它用笔蘸满蓝色的水,慢慢地、仔细地给我染手指头。一会儿,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变成了桔梗色。 “哎,染好了,请赶紧组成窗户看吧!”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组成了菱形的窗户,然后,战战兢兢地架在眼睛上。 突然,我这小小的窗户里,映出一个少女的身影。穿着带花纹的连衣裙,戴着有飘带的帽子。那时我熟悉的面孔。她眼睛底下,有个黑痣。 “呀,这不是那孩子吗?” 我跳了起来。那是我从前特别喜欢,而现在绝不可能见面的少女。 “喏,染手指头,是好事吧?” 狐狸极其天真地笑了。 “啊,真是了不起!” 我想付点报酬,就去摸衣兜,但,一分钱也没有。我对狐狸说: “不巧,我一点钱也没有。不过,要是东西,我什么都可以给,帽子,上衣,毛衣,围巾,都行。” 狐狸说: “那,请把枪给我吧。” “枪?那可有点……” 麻烦啦,我想。可是,一想起刚刚得到的了不起的窗户,我对枪丝毫也不觉得可惜了。 “好,给你吧!” 我慷慨地把枪给了小狐狸。 “承您照顾,多谢。” 狐狸连忙一鞠躬,接过枪,然后送给我一些蘑菇,作为礼物。 “请今天晚上做汤用把!” 蘑菇早已装在塑料袋里。 我向狐狸打听回家的。狐狸告诉我,这商店后面就是杉树林,在林中走三百米,就到了我的小屋。我向它道过谢,照它所说,转到商店后面。一看,那儿有熟悉的杉树林。林中漏撒着闪闪的秋日的阳光,又暖又静。 “嗯。” 我佩服极了。我一向以为特别熟悉的山,却居然会有这样的秘密道路,而且,还有那样美丽的花田和亲切的狐狸商店……我的心情变得十分舒畅,“呜呜”地哼着歌,一面走,一面又用上首组成窗户。 这一回,窗户里面下着雨。细细的雾雨,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深处,朦胧地看见了我怀恋的庭院,面对庭院,有个套廊。那下边,扔着被雨淋湿了的小孩子的长靴。 (那是我的!) 我猛然想了起来,接着,心儿扑通扑通地跳开了。我觉得,我的妈妈马上回来收拾长靴。她穿着罩衣,蒙着白毛巾: “呀,多不好,随便乱扔!” 我甚至仿佛听见了那声音。院子里,有妈妈种的小菜园,一团青色的紫苏,也淋着雨。啊,莫不是妈妈想摘菜叶,要到院子里来吗…… 家里有一点亮。点着电灯,混着无线电的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那时我的声音,另一个,是死了的妹妹的声音…… “呼——”我大叹一口气,放下双手,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悲哀了。孩子时期,我的家被火烧掉,那院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尽管那样,我却有了极其出色的手指头。要永远珍惜这手指头,我想着,在林中道路上走。 不料想,回到小屋,我首先干的事是什么呢? 啊,我完全无意识地洗了自己的手,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 “不好!”当我刚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蓝色立即褪掉了。洗干净了的手指头,不管怎样组成菱形的窗户,里面只能看到小屋的天花板。 那天晚上,我忘记了吃狐狸送的蘑菇,失望地垂着头。 第二天,我想再到狐狸家去,请它给染染手指头。于是,作为谢礼,我做了好多夹肉面包,到杉树林里去了。 但是,不论在杉树林里怎么走,仍然是杉树林。桔梗花田什么的,哪儿也没有。 后来,有好几天,我都在山中徘徊。只要有一点似乎是狐狸的叫声,只要森林里可能有白影子闪动,我就直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向那个方向搜索。可是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遇到狐狸。 我不时地用手指头组成窗户看。我想,没准儿会看到什么。人们常笑我:你可真有个怪习气呀! (theend) [constance敲后记:承诺已久,今天工作做的差不多了,终于闲下来,一字字敲上来。这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选自安房直子的童话集“谁也看不见的阳台”。很多年以前的书了,彼时,常常一家人去逛书店,爸爸妈妈为我们选学习用的参考书,我刚刚跌进世界名著的海洋,妹妹还喜欢看童话。这一本,其实是她挑的。但,这样的童话怕是孩提不能理解的。于是,薄薄的这本小书,在书柜里被冷落了许久。后来,到了那个敏感脆弱的青春期,信手翻来,竟被感动的流泪。珍藏至今。白色的办公桌上,衬得已经发黄的书页愈发陈旧。想起js的签名档:韶华纸上留……键盘的敲击声中,那一颗脆弱的老心最柔软一处,也被一下下击中。] 花椒娃娃 花椒娃娃 花椒娃娃住在花椒树里。虽说穿着绿色的粗布和服,光着脚丫,头发又是乱蓬蓬的,但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那棵花椒树,长在一个穷苦农民的田当中。 “这树也太碍事了吧,砍了吧?”穷苦农民说。 “是啊,要是没有这棵树,还可以再多种一点青菜呢!”穷苦农民的妻子回答道。 “可是娘,要是把树给砍了,那不就吃不到凉拌嫩芽了吗?”说这话的是他们那个叫做铃菜的女儿。 “就是就是。”妻子点了点头。“那实在是太好吃了啊!” 是啊。花椒的新叶,会给春天的菜天上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不过,铃菜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吃凉拌嫩芽才说这话的,她是怕砍了树,花椒娃娃就死了。 花椒树下面,紫苜蓿铺成了一片小小的地毯。那里,就是铃菜游戏的地方。铃菜总是铺上一块绽了线的草席,把空瓶子、空罐头盒、缺了口的盘子排列到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游戏的伙伴,是茶店的三太郎。这个男孩子,不是欢天喜地地当铃菜的客人,就是当“爸爸”,有时还会玩上一整天。 花椒的新叶一搁到了白色的盘子上,就变成了美丽的鱼,就变成了香气扑鼻的绿色的米饭。 “可是,就没有别的菜吗?总是叶子也太没意思了!”一天,铃菜晃了晃短发,这样说道。然后,她就凑到了三太郎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耳语道:“喂,菠菜怎么样?” 两个人的周围,就是菠菜田。三太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身边那深绿色的锯齿形的叶子,在风中摇晃着。要是把它跺碎了,配上蒲公英煎鸡蛋,那可是一道相当漂亮的菜啊! 三太郎点了点头。“拔一片吧” “可是……你爹不会发火吗?” “没事。这会儿他正背对着我们哪!” 铃菜的爸爸正在一个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们在干活。 “快,快!”铃菜催促到。 于是,三太郎就伸出手去拔了一片,想不到,竟拔出来一整棵!铃菜把它接了过来,放到了一块小小的切菜板的边上。 “干什么!”这时候,传来了吓人的吼声。铃菜的爸爸转过脸来,一张脸可怕得要命。 “逃呀!”三太郎叫到。 两人嗖地一窜而起,像兔子似的跑了起来。窄窄的田间小道上,两个人排成一列,“吧嗒吧嗒”不停地跑着,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巴士站前头一个小小的茶店。那儿,三太郎的妈妈把和服的长袖用带子系到了身后,正在起劲地做丸子。 “啊——呀!” “啊——呀!” 两个人怪声怪气地叫着,一坐到茶店的椅子上,就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吃起刚出锅的甜丸子来了。 再说那边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的铃菜爸爸,说了声“这两个孩子”,正要接着干活,从不可能有人的花椒树下,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猛一回头,天呀,花椒娃娃正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草席上,在剁菠菜那红色的根。 “哎?”铃菜爸爸眨巴着眼睛,“你是谁呀?” 花椒娃娃冲他吐出了红舌头。 花椒娃娃喜欢小布袋。所以铃菜玩小布袋的时候,她总是在树上看着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 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妹妹喜欢的,紫罗兰花, 油菜花开了,温柔的蝴蝶, 九是米店,十是打招呼。(译注,这是一首数数歌) 铃菜唱了一遍又一遍。一共只有五个小布袋,可到了铃菜那两只小手里,看上去就像是有十个、二十个似的。花椒娃娃觉得好玩极了。 阳光下,铃菜鼓起圆圆的小脸蛋,入迷地扔着小布袋。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 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可是,明明没有刮风,铃菜的小布袋不知为什么突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而且,掉到草席上的小布袋,只有四个。怎么数,也是少了一个。铃菜向四周看去,“挂在树上了吧?” 她抬头朝花椒树上看去。可树上只有小小的新叶闪烁着晶莹的光。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 “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缝几个你丢几个!” 妈妈嘟囔归嘟囔,还是又给她缝了新的小布袋。小布袋是用各种各样的碎布拼成的,里头装了一把小豆。 “这回可要当心啊!” 被这么一说,铃菜顿时就又无精打采了,她琢磨开了:(怎么会没了呢?) 她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是花椒娃娃干的啊! 黄昏。 花椒娃娃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菠菜田的正当中。沐浴着红色的夕阳,五颜六色的小布袋上下飞舞。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 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妹妹喜欢的,紫罗兰花, 油菜花开了,温柔的蝴蝶, 九是米店,十是打招呼。 这歌声,与铃菜的像极了。还有那抛接小布袋的手的动作,也和铃菜的一模一样。 一天偷一个,花椒娃娃已经有十个、二十个小布袋了。花椒娃娃把它们都小心地藏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 有一天,花椒娃娃到三太郎的茶店里来了。她坐到细细长长的木椅上,叫道:“请来一盘丸子。” 因为这声音太像铃菜了,在里面忙着煮小豆的三太郎妈妈就对三太郎说道:“铃菜来吃丸子了,你给她端过去。” “哎?真的吗?” 三太郎蹦了起来。他盛了满满一盘丸子,欢欣雀跃地冲进了店里。 “欢迎——” 可笑嘻嘻的三太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小的女孩,穿着绿色的和服,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 “你是谁呀?”三太郎愣住了,他问。 想不到,花椒娃娃冲他鞠了一个躬。 于是,三太郎就想:(啊,是邻村的孩子吧?一定是坐巴士来的。妈妈去办事了,让她等在这里。这种事常有的啊。) 三太郎笑了,把盘子小心地放到了女孩子的面前。想不到,花椒娃娃又冲他鞠了一个躬,就香甜地吃了起来。 可是,三太郎的目光稍稍离开了那么一会儿,这个怪怪的客人就从店里消失了。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上面,落着小小的绿树叶。 第二天,三太郎对铃菜说了这事。 “哎呀!那肯定是花椒娃娃!”铃菜说,“花椒娃娃经常这样恶作剧的。三太郎,你被骗嘴吃了,哈哈。”铃菜笑弯了腰。 三太郎有点不开心了:“你那么说,可是铃菜,你见过花椒娃娃吗?” “……”铃菜摇了摇头。 “这不得了,连见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 “你说花椒娃娃穿着绿和服?” “哈哈,那是我瞎说的。花椒娃娃是一股绿色的烟雾。她怎么会打扮成人样子?” 两个人这样说了好久、好久。 日子慢吞吞地过去了。山也好,田也好,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可是孩子们却长大了。 三太郎、铃菜也长成了大人。三太郎长成了一个俊小伙子,铃菜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于是,村人们就想开了。(铃菜早晚是要成为茶店的媳妇了) 再说那个花椒娃娃,她也长成了一个大人了。个子一天天长高,绿色的和服一天天短了起来。到了完全长成了大人的那一天,人眼突然就看不见她的身子了。这是因为树精一长大成人,身子就变得完全透明了。 花椒娃娃变成了淡绿色的光。 可是,花椒娃娃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以为自己还是个女孩子的样子,什么地方都能去呢。就连成为了大人这件事,她也不是很明白。 (我又想吃丸子了……) 其实,是花椒娃娃有点喜欢上茶店的三太郎了。 (想成为朋友啊,送点什么礼物好呢?) 春天一个烟霭弥漫的黄昏,花椒娃娃哼了起来: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 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 这样有一天,一辆巴士停在了茶店前面,从车上下来一个陌生的大婶。这个和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色外褂,手上拎着一个塑料手提包的大婶,毫无顾忌地走进茶店,打听起铃菜的家来了。三太郎朝碧绿的麦田对面一指,那里露出草房子的一个尖。 “从没见过这个人,谁呢?” 瞅着她背后的身影,茶店里的客人悄声说道。 “管她呢!”三太郎没有好气地答道。不过,他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个大婶,大概是来给铃菜说媒的媒婆吧?他早就知道这事迟早是会发生的。 后面的几天里,三太郎又看见那个大婶下了巴士,匆匆忙忙地去了铃菜家好几次。每看见一次,三太郎的心头就会一沉,充满了悲哀。 渐渐地,铃菜不再来茶店了。即使是在路上碰到了,也会突然低下头…… “铃菜要嫁人了。” “是邻村的一个大富豪、” “是一个光谷仓就有二十座的大户人家啊!” “不得了啊!” “那姑娘是个美人嘛!” 不知不觉地,这样的传闻就在村子里流传开来了。三太郎用两手捂住耳朵,呆呆地瞅着远山。 (铃菜这回要变成一个有钱人了。) 与此相反,三太郎家却一天比一天贫穷下来了。母亲的身体急剧衰弱,自从三太郎接手茶店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边上又开出一家新店,客人都被抢了过去;一场暴风雨,把屋顶也给刮走了……加上三太郎又不会做生意。这一阵子,连做丸子用的小豆,也买不起了。终于有那么一天,茶店的特产丸子再也不见了。 春天,村子被温柔的新叶裹住了。 “新娘子过来了。” “新娘子过来了。” 孩子们欢闹的声音,在村道上回响着。新娘子要骑马去邻村了。马上栓着一个大大的铃铛,她那丁零丁零的声音,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新娘子要从茶店前头经过,然后穿过白色的土路,消失在那座发黑的大山后面。 三太郎也挤在厚厚的人墙中,目送着新娘子的队伍。 新娘子低着头,脸被白面红里的头纱给遮住了,看不大清楚。不过,穿着美丽的和服的铃菜,就宛如一个偶人。 “铃菜!” 三太郎悄悄地喊了一声。可是,盛装的新娘子连看也没朝这边看一眼。他不由得悲伤起来,不知为什么,这队伍仿佛就是下雨天的月亮的队伍似的,走了过去。远去的铃声,永远地留在了三太郎的耳畔。 花椒娃娃在人群中,一直盯着三太郎。 “三太郎!” 花椒娃娃叫了好几声,可三太郎光顾得踮起脚尖看新娘子去了,头一次也没回过。 “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花椒娃娃无精打采地回家了。她一点都不知道,别人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身子了。然后,三太郎也叹了一口气,回茶店了。 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有人“咚咚”地敲响了茶店的门。 “谁呀?”三太郎问道。 “三太郎”一个轻轻的声音。 三太郎吃了一惊,因为这太象铃菜的声音了。 现在怎么会?那个女孩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三太郎又一次竖起了耳朵。 “三太郎,三太郎。” 三太郎的手哆嗦着,悄悄地打开了门。 迷迷蒙蒙的春风和白色的月光一起吹了进来。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被月光一照,四下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不可思议的绿色。 “谁呀?” 三太郎用嘶哑的声音又问了一遍。然后,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地上,只见脚下搁着一个箱子。他蹲了下来,一看,箱子里装的竟是一大堆小布袋!五颜六色的小布袋,就像温柔的水果一样,静静地躺在里面。三太郎就那么蹲着,伸手拿起来一个。这布怎么这么眼熟啊,啊啊,这不是从前铃菜和服的花纹么…… (哎哎?) 三太郎怔住了,再次把头抬了起来。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远远地,远远地飘来的铃菜那清脆的歌声……不,也许是精神的作用吧? 一看到这满满一箱子小布袋,三太郎的妈妈眼睛都放光了:“啊啊,这一定是福神赐给我们的啊!” “……” 三太郎目瞪口呆地看着妈妈。妈妈拿起一个红色的小布袋,放到了手掌上。 “瞧吧,这里头一定塞满了小豆!”妈妈的脸,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红光。 “好了,把它们全都拆开,把小豆倒出来吧!隔了这么些日子,让我再做一次丸子吧!” 妈妈把和服的长袖用带子系到身后,取来了剪子。 不出所料,小布袋里塞满了鲜红的小豆。 妈妈煮起小豆来了。三太郎再用一把旧的研磨杵把它们磨碎。许久没有这么快乐地干活了,他们一直干到天亮。 ************** *有丸子卖* ************** 白纸黑字,贴在了茶店的入口。 “嘿,好久没有卖过了!” “去吃一盘子!” 等巴士的人们走进了店里。没多久,又换成了从巴士下来的乘客。中午来的是村公所的人,而到了傍晚,则是从田里收工回来的农民…… 茶店又像从前那样,不,比从前更加兴旺了。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小豆不管怎么用,就是用不完。 “这绝对是福神的礼物!”茶店老板娘说。 “兴许是吧。”而这时儿子三太郎,正呆呆地眺望着村子尽头的那座大山。 五月的雨,下了一天都没有停过。 这天夜里,又有谁来敲门了。 “三太郎,三太郎。” 三太郎吃了一惊,就是那天的那个声音。 “谁、谁呀?” 咽了一口唾沫,三太郎正要开门,猛地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这大概是谁在和我恶作剧吧?是狐狸,还是狸?要不是它们,就是小鬼或者河童了吧?) 于是,三太郎就把嘴贴到了门上,突然大声喊道: “是谁在用铃菜的声音叫喊啊?那女孩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呀!” 听了这话,立在门外的花椒娃娃不由得大吃一惊。 (用铃菜的声音在叫?我是在用自己的声音在叫呀,我没有模仿铃菜呀。) 可是,不管她怎么叫怎么敲,茶店的门就是不开。 (那么宝贝的小布袋都送给你了……) 花椒娃娃轻声嘀咕道。 花椒娃娃一直蹲在茶店的前面。天亮了,雨停了,四下里变得明亮起来了。花椒娃娃的心,像碾碎了的花。 不久,被早上的光一照,被雨淋湿了的树木发出了耀眼的光芒。直到这个时候,花椒娃娃才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完全变成透明的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 因为惊吓过度,花椒娃娃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身子一下子变轻了,她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呼地一下飘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时,吹过一阵小风。 (啊啊,我能乘风而去了。) 花椒娃娃突然这样想。随后,她就站了起来,稍稍跷了跷脚……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花椒娃娃就已经轻轻地乘风飘了起来。 风向南方吹去。越过大山,越过一个个村庄,一直向大海吹去。 风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哟,途中可下不来了哟。你还去吗?” “嗯,我想走的远远的。”花椒娃娃强忍悲伤,笑着答道。 风点了点头,带着花椒娃娃沙沙地跑远了。 后来,花椒娃娃再也没有回来过。 铃菜家的那棵花椒树,不久就枯死了。 “这棵树,到底还是枯死了。”农民说。 “那不是正好吗?先前你不是还嫌它碍事吗?”他妻子说。 枯死的花椒树被掘了出来,扔到了路边。剩下的,是一片碧绿碧绿的菠菜田了。 茶店三太郎的妈妈发现了这棵被扔到一边的树,停住了脚步。 “喔唷,这不是花椒树吗?我拿一段,做个好东西吧!” 他连忙返了回去,拿来了锯子,锯下一段带刺的树干,然后又匆匆地回到了茶店。 “三太郎,我找到好东西了哟!有新的研磨杵了哟!”她叫了起来。 就这样,花椒树最后变成了一根研磨杵。 研磨杵一天又一天地磨着小豆。此外,它还磨芝麻、磨酱,有时它还被用来代替擀面杖,把揉好的面擀成薄薄的一片。而每当这个时候,研磨杵就会唱起歌来。 也许,从研钵底下诞生的这稚气的童谣,是乘风而去的花椒娃娃的遥远的歌声。 天蓝色的摇椅 天蓝色的摇椅 安房直子 1 这是发生在土豆和牛奶特别好吃的北方城镇的故事。 这个镇外,住着年轻的椅匠和他的妻子两个人。他做的椅子,全都十分结实,坐上去又很舒服。 一天,椅匠做了一把可爱的摇椅。 “呀,真漂亮的摇椅!是谁订的货?” 老板娘一边做着炖土豆,一边问。 “是谁的?告诉你吧,是咱家的。” “咱家的?可是,到底是谁坐呢?” “孩子坐嘛。” 椅匠快乐地回答。 老板娘该是快生孩子的时候了。 “你坐一坐看。” 椅匠心情顶好地说。老板娘轻轻坐上摇椅试试。 “呀,真舒服……” 老板娘晃悠晃悠地摇着椅子,出神地眺望天空。 生娃娃的前一天,椅匠目光闪闪地问妻子: “喏,给那摇椅涂上什么颜色呢?” “是的,红的好哇。” 老板娘回答。椅匠想:到了明天,就去买刚开的红蔷薇那样的红漆吧。 2 在天空非常蓝的日子,老板娘生了个女孩。 但可悲的是,那孩子是个瞎子。知道这件事后,椅匠慌忙到镇里去请医生。医生诊察了好长时间,说生来就瞎治不好,说完便回去了。 椅匠和老板娘,从那以后老是哭。一连好多天,都在哭。 直到镇里的人们来催快点做出新椅子的时候,两个人的眼泪才终于止住。 3 秋末的一天,椅匠去送椅子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起了那把摇椅。 “还没涂漆哪。” 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一想起不管涂上多么好看的红色,那孩子也看不见,他就极其悲哀了。昨天,老板娘还说过: “这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哪。多美丽的花的颜色,水的颜色,天空的颜色,都看不见哪。” “天空的颜色……” 椅匠反复说。天空是漂亮的蓝色。椅匠坐在枯树下仰望耀眼的天空。他想,如果只能教给那孩子一种颜色,就教给她天空的颜色吧。 这时,椅匠身后发出沙沙的音响,接着,传来孩子的声音: “叔叔!” 椅匠回头看去,就在身后的树下,一个小小的男孩,象被落叶埋住似的,坐在那里。那孩子尽管小,却使用绘画颜料画着画儿。 “没见过。你是哪儿的孩子?” 椅匠问。男孩眯然一笑: “我在画画儿哪。” 简直所答非所问。 “哼,什么画呢?” 椅匠蹲在男孩旁边,瞧着图画纸,随后就呆住了。因为图画纸涂着一色的蓝。 “这不是画呀。” “是画,是天空的画。” “天空的画?” 椅匠又吃一惊。可是细细一看,不错,那是天空的画。图画纸上的蓝色,跟那天的天空颜色完全一样。 “我明白啦。画得真好。” 椅匠说。那蓝色,越看越跟真正天空的颜色一样。那蓝色,好像要渗进心里。即使闭上眼睛,眼睑里也扩展着蓝色的天空。 “我说你呀。” 这时,椅匠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能不能把那蓝颜料分给我?” “为什么?” “涂椅子。” 于是,椅匠讲了自己瞎女儿的事,而且讲了想教给她天空的颜色。 “知道啦。我给你。不过,今天我只带来这么一些。” 男孩拿起小瓶子给椅匠看。瓶子里,只剩下一点化开的蓝颜料。 “叔叔,明天再拿行吗?” “啊,行啊。” “喏,明天要是天气好,我还到这儿来。” 男孩说。 “叔叔,明天早晨太阳出来时,你也拿着瓶子和笔到这儿来吧!” “知道啦。太阳出来的话,就拿着瓶子和笔到这儿来。” 这样,椅匠和这奇异的男孩分手了。 4 第二天早晨,从窗户窄缝里射进一道阳光的时候,椅匠抱着空瓶和笔,到原野去了。在昨天的树底下,昨天那个男孩正坐在那里。 “早晨好。” 椅匠说。 “早晨好。真是好天气呀。” “啊,是的。” “拿瓶子来啦?” 椅匠一生不吭,把小心抱来的瓶子和笔递了过去。 “那么,这就着手工作吧。” “工作?” “对,那可是费力的工作呀。” 说着,男孩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透明的三角帽子。椅匠一看,慌忙说: “你呀,我是来分绘画颜料的。” 男孩晶亮的眼睛笑了: “可是叔叔,您不是想要天空的颜色吗?真正的天空颜色得从天上取呀。” 男孩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摊在草上。然后,用那玻璃帽子遮住阳光。 于是,怎样了呢?白白的手绢上,不是挂着一道小小的、小小的彩虹吗? “叔叔,用笔蘸着这虹的蓝地方,往瓶子里装啊。” 椅匠拿起笔,一心一意地按照男孩的话做了。 用笔蘸着白手绢上突然挂着的小虹的细蓝条,眼看着笔鼓了起来。把笔拿到瓶口,蓝色的水滴噗哧地掉了下来。 椅匠这样反复了好多次。太阳逐渐升高了。 椅匠目不旁视,从虹到瓶,从瓶到虹地移动着笔。积存在瓶子里的颜料蓝色,一点点地变了,有时是紫花地丁的颜色,有时是矢车菊地颜色,还有龙胆草色,鸭跖草色,桔梗色,绣球花的颜色…… 突然,绘画颜料红的惊人,很快又变成暗紫色。接着,当那紫色水滴噗哧地掉到瓶子里时,白手绢上小小的虹就消失了。 椅匠拿着装满奇异颜料的瓶子。 四周微暗了。 “这么说,用了一天……” 椅匠惊叫道。 “嗯,所以呀叔叔,你取得了最好的天空的颜色。” 黄昏的原野上,想起男孩可爱的声音。 “谢谢。” 椅匠握住了那孩子小而温暖的手。 5 椅匠回到家,赶紧拖除了那把摇椅,用笔蘸满刚弄得颜料去涂。摇椅眼瞧着变成了漂亮的天蓝色。真是了不起的天蓝色! 6 瞎女孩到了三岁,就坐在那摇椅上,记住了天空的颜色。从那以后,她还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最宽、最高、最美的东西就是天空。她还常常这样说: “瞧,天空中有鸟儿飞去啦。” “浮着好看的云彩哪。” 瞎孩子能看见天空,这奇异的故事传遍了全城镇。消息传到邻近的城镇,再邻近的城镇。许多人为了看奇异的女孩和天蓝色的摇椅,都涌到了椅匠的家。 7 这是女孩五岁那年秋天的事。 椅匠正在干活儿。老板娘在炖土豆。女孩晃摇晃摇地坐在摇椅上,看着天空。 这时,有谁来了。 “您好,叔叔!” 门那边发出声音。老板娘打开门,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那里。 “呀,你是哪儿的孩子?” 老板娘问。在男孩回答之前,椅匠从工作场跳出来叫道: “呀,你是以前的那个孩子!” 他长得有多么大了呀!老板娘也知道了那孩子是谁。于是,她往炖土豆的锅里,加进更多的牛奶。 “叔叔,小娃娃呢?” 男孩拉长声音问。 “小娃娃?已经是五岁的女孩啦。” 椅匠快活地指着窗户那边。女孩老实地坐在窗边天蓝色的摇椅上。男孩靠近去说: “你好!” 女孩转向这边。男孩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太合适。 “喏,我……” 这时,女孩的面颊突然放光了,她接着喊道: “我知道哇!你是给我天蓝色的人吧?” 男孩完全高兴了。过于高兴,深深点了点头后,只回答了一句: “对。” 后来,围着小小的桌子,男孩和椅匠一家吃了炖土豆。 男孩回去时,椅匠悄悄求他:: “喏,我想教给这孩子花的颜色。你能给我拿来红颜料吗?” 男孩点点头,接着在门口那儿,轻轻对女孩说: “我是风的孩子。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会吹一点点温柔的好风吧?那就是我呀。” 8 初夏,那风的孩子到南方城镇去了。在那里,他看见了漂亮的蔷薇园。于是他想起去年受托的红颜料的事。 一天晚上,男孩挎着大篮子,偷偷钻进蔷薇园,薅掉许多红蔷薇花。篮子满了,往衣服口袋里装,口袋满了,往帽子里装,再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的功夫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蔷薇园看守人瞧到红蔷薇全被薅光,惊得几乎晕过去。蔷薇园立刻骚嚷起来了。 风的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他下到河滩,在那儿点上火,煮红色的花瓣。咕嘟咕嘟地煮了好长时间,好容易得到满瓶的绘画颜料。那是红蔷薇颜色的、又粘糊又美丽的绘画颜料。 9 秋天到来,风的孩子小心地抱着那绘画颜料,来到椅匠家。至于椅匠和老板娘怎样欢喜,而且为男孩做了多么上等的炖土豆,就不必再说了。 椅匠赶紧给夏天就做好的新摇椅涂红颜料。等可爱的红椅子涂好时,风的孩子对女孩说: “这是开在南方蔷薇园的红蔷薇的颜色呀。” “呀,蔷薇的颜色!” 女孩摸索着,轻轻坐在蔷薇色的椅子上……啊,怎样了呢?女孩站在了蔷薇园红红的蔷薇之中…… 啊,这就是红色吗?象暖和的厚厚的盖膝毯子那样的颜色。比作音响,就象是7(低八度)25的和因那样的颜色。是深深渗进心里的颜色。这就是红色吗?是红蔷薇的颜色吗? 女孩忘掉了呼吸,入迷地看着红这种颜色。 风的孩子要回去时,女孩说: “好吗?我希望过年有海的颜色。” “海的颜色……” 男孩想:这可有点难。 女孩热心地央求。风的孩子点点头,温柔地答道: “做做看。” 10 第二天早晨,女孩坐上昨天的蔷薇色椅子试试。 可是怎么回事?昨天的红颜色看不见了。相反,一朵花也没有的荒芜的蔷薇园,象没有颜色的画一样浮现了出来。椅匠觉察到,昨天椅子涂的红颜料,一夜的工夫全褪色了。 女孩拼命想在心中浮出昨天看到的叫做红色的颜色。她觉得不会有第二次看到那颜色。因此,她想珍重地、珍重地把那颜色收藏在心里。 11 风的孩子渡海到南方去时,求大海说: “海先生,想办法把您的浅蓝色送给我吧,我要带给一个瞎女孩。” 海什么也没回答。哗——白色的大波浪洗着岩石。男孩在汀线上跑来跑去地央求海。波浪哗啦哗啦地洗着他小小的脚。 风的孩子从南方回来时又央求大海。 但是,大海什么也不说。海水是那样蓝,可用手捧上来,却象日光一样透明,绝不会成为海颜色的绘画颜料。 风的孩子站在沙滩上,难过地瞧着海,一直瞧到太阳西沉。 哗——哗——哗——……这波浪的后面,男孩忽然听见了隐约的歌声。 是海给他唱的,是一支好歌。 12 秋天结束,风的孩子又来了。椅匠打开门,吃了一惊。那男孩子个子竟然长高了五厘米!真的,男孩又高又细地站在门口。如果不是露出白色的双重牙在笑,也许认不清是谁。 “海蓝颜色的绘画颜料,没能得到。” 风的孩子抱歉地说。 “不过,我记住歌啦。” 于是男孩唱起了海的歌。那时出色的哼唱。静静地听去,就象温暖而深蓝的海的扩展,波浪的光辉,远远的水平线,甚至微微的海潮气味,都能察觉得到。 风的孩子把这支歌教给了女孩。这样,女孩知道了海。 13 女孩坐在天蓝色的摇椅上,唱着海的歌,又等待着秋天的到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年秋天来后,树叶都落光了,男孩还没有来。下一个秋天,再下一个秋天,也没有来。 女孩坐在天蓝色的摇椅上,等了好几年。黑色的发辫,长得特别长了。 不久……女孩自己也不知道再等待着什么了。尽管那样,她还是在等着秋天。 女孩到了十五岁。 一天,女孩被老板娘教着,试做炖土豆。她做的炖土豆,越来越好吃,做着做着,味调得很出色。 又过了几年。 少女的天蓝色,渐渐淡薄了。少女坐在摇椅上,拼命要想起什么,要恢复什么。后来,想拿出一千收藏在心里的好东西。那可曾经是好东西啊……忘了收藏在哪里……少女叹息了。 14 一个秋天的日子,有谁在敲门。 门口站着位高个子的漂亮青年。那人说,他是从南方城镇乘船来的。他求椅匠收他做徒弟。椅匠特大欢喜,以后,就每天教给青年做椅子的方法。 青年最喜欢少女做的炖土豆。少女每天都咕嘟咕嘟地炖土豆。 一天,青年在工作场一边做椅子,一面哼哼着好听的歌。听到歌,坐在摇椅上的少女不觉一惊。 是的,是那支歌。是海,是海! 刹那间,少女的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天空的颜色,还有那从前珍贵收藏的,一瓣蔷薇颜色—— 少女跑向青年,喊道: “是你呀,果然是你呀,给我天蓝色的人!” 15 不多久,瞎少女成了青年的妻子,成了比谁都知道真正天空颜色的幸福的妻子。 她成了即使长头发完全变白,也仍然能够坐在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空的很好的妻子。 鼹鼠挖的深井 《鼹鼠挖的深井》 昏暗的井底,一颗银色的星星闪着光亮。 盯着它看的时候, 鼹吉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和这颗星星一起,这口井、这块土地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 土豆田的角落上,住着一只名叫鼹吉的鼹鼠。虽然鼹吉还只是一个孩子,但要论起聪明来,就是田里最老的鼹鼠,也比不过它。 一个秋天的晚上。 在被月光照得蒙蒙亮的田间小道上,鼹鼠鼹吉发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一个扁扁的、圆圆的东西。 “这肯定是钱币了。” 聪明的鼹吉马上就想到了。然后,它把那个东西举到月光下打量起来。钱币上漂亮地雕着菊花,那花瓣上的一根根线条,就像被淋湿了的蛛丝似的闪着白光。 “这肯定很值钱……” 很快,鼹吉的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好主意。 “对啦,就这么做吧!” 鼹吉蹦了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手,立刻就出发了。 鼹吉急急忙忙地穿过一望无边的土豆田,天都快亮了,总算是到了一户有着草葺房顶的漂亮农家。 “只有地主的家才会这么大呀。” 鼹吉一边这样自言自语着,一边围着房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没多久,它就从一条窄窄的门缝里闪身溜了进去。然后,这回它用比猫还要轻的脚步,朝房子的里头、再里头摸去。最里头、最大的一间铺着席子的屋子里,睡着这家的主人。鼹吉飞快地溜进了那间房间,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呼呼大睡的地主的枕头边上,轻声唤道: “喂喂,地主、土豆田的地主!” 地主醒了,霍地坐了起来。毛毛腾腾地朝四下寻去,当他看到毕恭毕敬地坐在枕头边上的鼹吉时,说: “这不是鼹鼠吗?” 鼹吉紧接着说: “是的,我是鼹鼠。是一只小毛孩子鼹鼠。不过,今天晚上,我可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求您才来的。” “求我?” “是的,求您。地主,请让给我一小块土地。” 听了这话,地主笑出了声。 “什么,土地?哈哈哈,鼹鼠要买土地。啊哈哈……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呢!啊哈哈哈……” 鼹吉火了。于是,把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枚银币“砰”地往榻榻米上一放,用凛然的声音说: “我有钱。” “嗬!” 地主抓起那枚银币,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半天,这才说了声“好吧”,站起身来。接着,“啪嗒”一声推开了走廊的防雨门,说: “跟我来。” 地主和鼹吉慢慢地走到了与土豆田相邻的一片空地。地主在那片空地的边上停住了,把鼹吉叫了过去。 “听好了,鼹鼠。” “是。” 鼹吉毕恭毕敬地坐下了,抬头看着地主。 “我只能卖给你这么一块土地了。” 地主用拿着的手杖,在空地上画了一块小小的四方形。和打开的包袱皮差不多一般大。鼹吉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然后这样说道: “谢谢。那么,这里就是我的土地了。从今往后,拜托您不要事先不打招呼就来挖来挖去了。因为以前我受够了这种烦扰。” 就这样,鼹吉成为了一块小小的土地的主人。鼹吉立即就在这块土地的四周围上了篱笆,挂上了一块写着“鼹鼠鼹吉的土地”几个大字的牌子。接着,自己就坐在了这块土地的正当中,成为地主的喜悦,让它哆嗦了好一阵子。 “啊,这是我的土地了。这块土地下面不管多么深,都是我的了。而且,上面一直够到星星!” 鼹吉激动得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就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跳来跳去,滚个不停。 “下面一直到地心,上面一直够到星星。” 它叫道。 然后,鼹吉就骨碌一下躺倒了,出神地幻想起来——我在这里种一棵树。树慢慢地长大了,长得又直又高。一棵够得着天空的树。伸到天上的梯子……不过,这时鼹吉眺望着天空又想,要是下一场暴风雨可怎么办呢?说不定,我的树会被连根拔掉。到了夏天,万一树被雷击中了……那讨厌得要命的雷……鼹吉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立刻就不再幻想了。 接下来,鼹吉又琢磨起挖井的事来了。挖一口深深的井,砌上红砖墙。装上结实的滑车和吊桶。汲上来的水,肯定非常干净。比起田沟里的水,井水不知要好喝多少倍了,伙伴们要成群结队地来喝水啦!啊,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最好。鼹吉就这么决定了。 说干就干,从第二天起,鼹吉就开始挖起井来了。小小的鼹鼠,要挖一口深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可是要干上好些年、要有毅力的活儿。不过,鼹吉是一只非常能忍耐的鼹鼠,多少年都能忍受!清澈的井水的凉意涌上心头,鼹吉一心一意地挖着井。 这样过去了许多年。 等到水井终于挖好了的时候,鼹吉已经不再是一只小孩子的鼹鼠了。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鼹鼠。它比过去更聪明了,更能忍耐了,然而可悲的是,它变成了一只极其贪得无厌的成年鼹鼠。 长年钻在黑暗的土里,和谁也不说话,也看不见美丽的东西,到了井好不容易挖好的那天,鼹吉这样想: (啊啊,这下子我总算在自己的土地上挖出一口自己的井了!真是够辛苦的了。可是,我究竟是为了谁这么辛苦呢?是为了田里的伙伴们喝上好喝的水吗?岂有此理!我是为了我自己。是的,是的。我要用这口井做本钱,攒下一大笔钱,然后再去地主那里,买回比这多十倍、多一百倍的土地。) 鼹吉挖的这口井,比想像的还要漂亮。用红砖围了一圈,要说有多深,这么说吧,稍稍探头朝下面看一眼,就会头晕。而最让人叫绝的是,从这口井里汲上来的水,夏天像冰一样的冰凉,冬天则是热乎乎的。 鼹吉一个人慢慢地品尝了这甜美的井水之后,在吊桶上挂上了这样一个牌子: 好喝的井水。一杯,有洞眼儿的银币一枚。 夏天的一个大热天,一只有钱的鼹鼠从鼹吉的井前经过。它看到了那块牌子,就站住了,手插到了口袋里。淡灰色上装的口袋里头,银币“哗啦哗啦”地响着。它递给鼹吉一枚银币,要了一杯水。鼹吉立刻把吊桶放到了深深的井下,汲上来满满一桶清凉的水来。咕嘟咕嘟,那只有钱的鼹鼠一口就把水喝光了。 “好喝!” 它赞叹道。鼹吉连忙低头行了一个礼,说: “请再次光顾。” 不久,有关甜美井水的传闻,就在田里传开了。凡是有一枚银币的鼹鼠和田鼠们,全都来喝过鼹吉的井水了。而且,为了喝上这井水,大伙儿还争先恐后地捡起人们丢掉的银币来了。就这样,鼹吉很快就成为了一个富翁。鼹吉用万年藤的蔓,把攒下来的带洞眼的银币串了起来,挂在了脖子上。这根美丽的项链上的银币,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就这样,又过去了许多年。 十一月一个寒冷的黄昏。 落日沉到了土豆田的对面,惟有那一片,呈现出凄凉的红色。 从那片光亮的方向,走过来一只瘦瘦的小老鼠。小老鼠一边对没戴手套的双手呼着白色的气,一边冻得缩手缩脚似的走着。它一直来到鼹吉水井的前头,就这样说道: “手被枸橘9的刺给扎破了。能不能给点水,洗洗伤口?” 于是鼹吉就像往日一样,嘎嘎地把吊桶放到了井里,汲上来一桶水。小老鼠跑上前去,把受了伤的两只小手全都伸到了热气腾腾的水里。鼹吉看了一会儿,就把手伸了过来: “好啦,付钱吧!” 可那只小老鼠只是傻傻地抬头看着鼹吉。然后,吐出了一口白气,问: “什么?” 鼹吉朝挂在吊桶上的那块牌子一指: “这不是写着的吗?” 它生硬地说。 “可、可我还不认字呀。” “真是一个烦人的小孩子。那么,我念给你听,听好了!” 说完,鼹吉就慢慢地地念起了那块牌子: “好喝的井水。一杯,有洞眼儿的银币一枚。” 听了这话,小老鼠急急忙忙把手从水里缩了回来。然后,把那双小眼睛睁得是不能再大了,只挤出来一个字。 “钱?”它问。 “是的。” 鼹吉抱住了胳膊。 “我、我没有钱。” 于是,鼹吉就瞪着小老鼠,这样说道: “你听好了。这块土地,是我的。这口井也好,这水也好,全是我的。我从还是一个像你这么大点的小毛孩子时候起,就已经一个人在挖井了。所以,即使是一杯,我也不能让人白用。” 小老鼠那双水淋淋的手被风一吹,比原先更加冷了,它一边搓着手,一边想了一下,说: “那么,我到田里去偷点土豆,来代替银币吧。” “不行。对不起,鼹鼠老爷可不吃土豆。” 鼹吉傲慢地说。 “那、那怎么办呢?” 小老鼠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问。 “怎么办呢?” 鼹吉又抱住了胳膊。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来一个好主意。 “你帮我汲三天水吧。干三天活儿,刚才的水钱就不问你要了。” 这对于鼹吉来说,绝对是个好主意。因为最近这段日子,汲水这活儿让鼹吉累得受不了了。倒不是说鼹吉上了岁数、身体不行了,而是那串项链的原因。那串银币项链一天比一天重,不要说别的了,单是把它挂在脖子上站着,就已经累得不行了。所以,最近鼹吉是想雇一个伙计汲水了。 就这样,可怜的小老鼠就只能在鼹吉这里打三天的工了。 从第二天起,用吊桶汲水就是小老鼠的活儿了。而鼹吉除了从客人手里收银币,就是往井边一躺了。 第一天的黄昏,最后一名客人走了之后,小老鼠大声招呼鼹吉: “鼹吉大叔,井里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东西哟!” “漂亮的东西?” 鼹吉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抓住了井边。 “朝里面看呀,看!” 小老鼠快活地叫道。 井底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像长长的望远镜。 定睛看去,正中央浮着一朵红红的火烧云。一朵看上去热气腾腾、好吃的云。虽说鼹吉已经汲了好几年的水了,却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东西。它想,我的井里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东西呢? 就这样,鼹吉和小老鼠目不转睛地看着井里,直到天黑。 第二天晚上,小老鼠又招呼起鼹吉来了: “大叔,看呀。井里有一个月亮。” 鼹吉听了,吓了一大跳。然后,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朝井里看去。 井底的水里,浮着一个小小的圆月。白白的,就宛如白玉兰花似的…… 看到它的一刹那,鼹吉心跳个不停 (没错,井里确实有一个月亮。月亮不知不觉竟钻到井里去了。) 这可不是小事,鼹吉想。 过了一会儿,小老鼠说: “我知道了。大叔的井里面,有一片天空呀!” 天空!井里面有天空…… 这时,鼹吉都快要窒息了。如果天空在自己买的土地、自己挖的井里,那么那天空肯定全部是属于自己的,可不知为什么,鼹吉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它却觉得自己的井、自己的土地,和井里的天空一起,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不过,鼹吉硬是打消了这种感觉。 “怎么会有这种事?不管发生了什么,这里也是我的土地。” 终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分手时,小老鼠说: “大叔,我就要说再见了。可是,这回井里是星星啊!” “啊,我就过来看。” 鼹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等到小老鼠的身影消失在土豆田的田垄尽头时,它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朝井里看去。 昏暗的井底,一颗银色的星星闪着光亮。 盯着它看的时候,鼹吉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和这颗星星一起,这口井、这块土地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成了一个不知道是谁——比地主不知要大多少的主人的东西。不管怎么吵,怎么拼命,也没用了。 鼹吉后背上冒出一股寒气。可它随后就又猛烈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是我的井啊。我的井里的东西,月亮呀、星星呀,全都是我的东西!” 这样叫着,鼹吉情不自禁地朝井里探出身去。 想不到挂在脖子上的银币顶链太重了,鼹吉的身子竟一个倒栽葱,掉到井里去了。掉到了深深的水里。 “扑通”,一声巨响。然后……再没有声音了。 当井里那一圈圈圆形的波纹彻底消失了,水面上又重新映出了一颗静静的星星。 *** 当清醒过来的时候,鼹吉正在一片蓝色里嗖嗖地往下落。一直落到地心……不,也许说不定就没有地心。也许这是一口无底的井。鼹吉像皮球似的,往下落着。想停下来,可不管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了。 四周如同果冻一般的蓝。而在远远的、远远的底下,方才的那颗星星闪着光。 一边不停地往下落,鼹吉一边回忆起从前买土地那天的事。 那天它想: (这是我的土地啊。这块土地的下面,不管多深都是我的啊……) 可是现在,鼹吉正在往下落的地方,是鼹吉的土地的延续吗?是从前自己用胳膊使劲儿拥抱过的一块包袱皮大小的土地的延续吗? 不是! 这的确是不知道的另外一个空间。什么也没有、空得想大哭一场的世界。 鼹吉突然感到了冷。 “啊啊,我想错了,我干了那么多的错事……” 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让鼹吉掉下了眼泪。它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婴儿似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自己成了一个赤条条什么也干不了的婴儿。再也忍不住了,鼹吉突然叫了起来: “星星、星星,救命……” …… …… 鼹吉的身子突然变轻了。 天和地一下子颠倒过来了。 这会儿,鼹吉不是在往下落了,而是在往上升。确实是在往上升。在果冻一般的蓝色中往上升。鼹吉的身子迅速地变轻了。轻得就像棉花糖一样,最后终于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一样了。 鼹吉果然是在往上升。确确实实是在往天上升去。 注释: 9枸橘:芸香科落叶灌木。高约2m。枝上多刺,叶由三片小叶组成。春季开白花,秋季果子成熟,圆状。 鸟 鸟 (作者:安房直子) 刚把改好的程序给同事发过去,戴上耳机,选了一堆喜欢的mp3,来继续安房直子的功课。今天敲什么呢?相信我,这一篇,是个好故事哩…… 一个城镇里,有一位耳科医生。 小小的诊所,一天连一天,都在瞧看病人的耳朵。 那是位技术特别高的医生,所以候诊室里总是满员。也有从远处的村庄,被火车晃了好几个小时赶来的人。经这位医生的医治,耳病完全痊愈的事,多得数不清。 每天都那么忙,最近,医生有点累了。 “我也应该偶尔去做做健康诊断。” 黄昏,在医疗室里,医生嘟哝着,整理着病例。平时负责护士工作的太太,前不久出门,现在,只剩下医生一人。夏天的夕阳,亮亮地照着那白色的小房间。 突然,身后的帘子唰地摇动,响起尖锐的声音。 “大夫,请给急诊吧!” 耳科医生咕噜一声转过转椅。 窗帘那儿,站着一个少女,捂着一只耳朵,披头散发,好像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的,喘着粗气。 “怎么了?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医生目瞪口呆地问。 “从海里。” 少女回答。 “从海里?噢,做公共汽车?” “不,跑,是跑来的。” “哦。” 医生抬起滑下的眼镜。 “好,坐吧。” 他指着眼前的椅子。 少女脸色苍白,那眼睛显得很大,好象是吞了毒的孩子。 “你怎么啦?” 医生一边洗手,一边用往常的口气问。少女指着自己的右耳,叫道: “耳朵里进了不得了的东西。请快给取出来吧!” 于是,医生从柜子里拿出纱布和镊子。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少女仍然用尖锐的声音催他快点快点。但是医生很沉着。这种事情是常见的。昨天就有一个人跳进来,说耳朵里钻进了活着的小虫,“讨厌,讨厌”地大声嚷嚷。医生想,今天也准是这么回事。他悠闲地坐在椅子上,问道: “是什么进去啦?” 少女露出极其悲哀的脸色,答道: “这个呀,是秘密。” “秘密?” 医生皱起眉头。 “不会是秘密吧?要不,怎么能治得好呢?” 少女无精打采地垂下头: “所以,是秘密。秘密钻进我耳朵里去了。” “……” “我呀,刚才听了绝对不许听的秘密,所以,希望您能赶快把它取出来。” “……” “现在马上取出来,就不要紧了。因为它前不久,才咕咚地掉进耳朵里。不过,要不快一点,就耽误了。太阳沉了下去,那就算完了。” 医生直眨眼睛。这样的病人,还是头一回遇见。他想,首先应该互相慢慢说说。 “那,你到底听了什么样的秘密?” 他和蔼地问。少女小声说: “我听说我最喜欢的人,其实是只鸟,是被施乐魔法的海鸥。” “唔。” 医生露出特别奇妙的脸色,点点头。然后,把椅子往前拖拖,看着少女的脸: “我希望更详细听你的话。接着再给你看耳朵,也不太晚。到太阳落下,对,还有三十分钟呢。没什么,那么一点秘密,马上就能取出。因为我是名医嘛。” 少女听从地点了点头,讲了这样的事。 我第一次遇见那个人,实在黄昏海的小船上。 我是个独自一人的女孩,在租船地小屋干活儿。小屋前面,连着一排十九艘小船,那时,我坐在最前面的小船上。 我在等着太阳落了还没有返回的唯一的小船。傍晚,数好小船的数目,把它们系到桩子上,是我重要的工作。但是,这时候,我等得太累,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耳边有“吧唧”的拨水声。 “对不起。” 那声音是我一惊,睁开眼睛。 眼前有个少年坐在小船里。涂着蓝漆的小船,确实是我们店里的。我马上不高兴了: “怎么啦?时间都过这么多啦!” 少年害羞地笑着说: “因为我到远离岸的海面去了。” 少年的眼睛,是奇异的灰色。 “你究竟到了哪儿啦?” 我用办吃惊的脸色问。少年满不在乎地说: “水平线的尽那边。双胞胎岩石的还那边,雷岛的再那边。” “净撒谎!” “谁撒谎了?鲸鱼喷水啦。还有大客船哪。” “别开玩笑,快把小船还回来!” 少年站起身,噗地跳到我的船上,接着,象踢石头似的,蹦蹦地顺着十九艘小船跳到岸上,最后说: “再见。” 少年坐过的小船上,散着白花瓣。我不由得伸手拿起来,一看,花瓣变成了羽毛。 那是鸟的羽毛。 我好像做了一个奇异的夏天的梦。 当我知道那少年,是住在海滨贫穷的小屋里,专门潜水采贝的渔女的儿子时,我的吃惊,是不能形容的。 那渔女,年纪很大了,不再潜海,只到处去卖贝和鱼。茶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凹下的眼睛,很模糊。 那样丑陋的老渔女,居然会是那少年的母亲,我奇怪得简直不敢相信。可是有一天,渔女来到租船小屋,确实这样说过: “最近,我儿子给你添了麻烦,很对不起。” 她笑了。笑脸使人打战。 “不过,请你以后不要再让他玩小船,因为他是我最宝贵的儿子。” 不料从那以后,少年每天都来坐小船,还在我耳边悄悄说: “就玩一会儿。对我妈妈保密呀。” 不久,我和少年成了朋友。开始挺胆怯,后来就渐渐亲近了。 到了傍晚,少年帮助我往桩子上系小船。他比我动作快,好像在收集水上的树叶。 “这要全部都是我的小船,有多棒啊。” 少年说。 “那么一来,我就把它们连成一排,我划着最前头的小船到海面去。” “咦,能做得到吗?” “嗯,我可以做到吧,我的胳膊很壮嘛。很早以前,我就干过各种比这还冒险的事情哪。” “冒险?什么样的?” 我探出身子问。少年突然用泄了气的声音说: “已经忘啦。” 接着,他用发呆的眼睛望着远方。他总是这样,从前的事全忘光了,好像让人给吃了忘药的王子。其实,我也是那样,留在心里的以前的回忆,一件也没有。 收好小船,在天黑之前的短时间里,我们快乐的度过了。摆贝壳,分酸浆果,放焰火。在微暗的小屋后面,叫做滴滴金儿的焰火,小而哧哧地着了。但是,我们希望在更宽广的地方一起玩,希望在白天的阳光下,在沙滩和海里,尽情跑,尽情游泳。不过,我们总是害怕渔女的眼睛。在小屋后面,也许有窥探俩人情况的渔女身影,总是使我们位居。有一回,少年说: “喏,咱们俩到更远的地方去好不好?” “远处是哪儿?” “水平线的尽那边,双胞胎岩石的再那边,雷岛的更那边呀。” “可你妈妈呢?” 我放低声音问。 “你妈妈不是说不许吗?” 少年点点头: “嗯,妈妈对我们的事,生着气哪。她说,你莫不是打算跟那姑娘一起,逃到什么地方去吗?不过,我决不会让你们这么做。妈妈是可怕的人哪,会使用魔法。” 我屏住气息。 这么说来,那张脸,是魔法师的脸。特别是那眼睛——象奇异的沉淀物,仿佛在海底住了二百年的鱼眼睛。 “喏,所以我们必须偷偷逃走。” 少年脸色极为认真。我心胸咚咚跳着,点点头。 后来,没过三天,少年突然说: “喏,明天逃跑吧。” “明天!为什么这么突然?” “妈妈让我潜海,从海底取出许多海贝。我不愿意。那是十分苦的。” “……” “我想充分地到宽阔的地方去。喏,所以,明天逃跑吧。希望你把一艘小船,藏在那岩石后面。” 少年指着那边的岩石。 突出在海上的大岩石后面,有一块足以藏下一艘小船地洼处,这我也知道。 “明天的傍晚,我在小船上等你。” 少年用灰色的眼睛笑了。 这时,身后哗啦一声。似乎有黑色的影子在水上晃了晃。我的心咯噔一下,回头看去,可谁也没有。 啊,那就是昨天发生的事。那好像是很早以前了,可真正是昨天的事。 这样,今天傍晚——也就是刚才——按照约定,我急忙到那岩石后面去。早晨偷偷放下的小船上,他一定在等着。 他大概穿着蓝色的海水短裤吧?戴着大的麦秸帽子吧?而且,那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在等着我吧…… 我的心胸扑通扑通跳,觉得现在就要开始冒险了。 海滨的夕阳,是个大的黄金车,是凛凛发声旋转的耀眼的光轮。赶紧、赶紧,我一溜烟地跑。 从耀眼的沙滩,转到岩石后面,猛地微暗了。我的胶鞋啪啪地溅着水。 “辛苦了。” 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我吃一惊,抬起脸一看,蓝色的小船上,代替少年地是一个渔女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浮出她那使人打战的笑脸。 我立即瑟瑟发抖了。我用尖声问那少年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 渔女冷淡地回答。 “关在上了锁的小物里哪。房顶有个小洞,他也许会从那儿逃走吧。不过,现在让他跑了也行啊。” “房顶的洞?从那儿出来多危险!” “有什么危险!那家伙有翅膀嘛。” 我呆呆地注视着渔女。于是,渔女挺起胸笑了。然后,忽然象我招手,说: “到这儿来。我把珍贵的秘密讲给你听。”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坐在小船边上。渔女坐下来靠近我,把嘴紧贴我的耳朵,而且只说了一句: “那家伙是鸟啊。” 这句话象锋利的小刀,在我耳里乱跳。我不由得用一只手堵住耳朵。渔女露出极其使坏的眼神,又说了这样的话: “其实,他是施乐魔法的海鸥嘛。很早以前,一只受伤的海鸥,在我的小屋那儿徘徊。我觉得可怜,给敷上药,捆好绷带,每天给它食物,不知不觉,我对这支海鸥完全中意了。我爱它象爱自己的孩子,即使伤好了,我也想一直把它放在身边。 “没想到有一天,从海里来了一只雌海鸥,每天早晨都在窗户那儿叫。 “那时,我懂得鸟话哩。我清清楚楚地听见雌海鸥在呼唤:‘到海里去吧,到海里去吧!’这样,我儿子就扇着伤刚愈的翅膀想飞。雌海鸥的歌声,一天比一天高,不管怎么赶它,它还是要来。我把雌海鸥恨得要命,就象现在你这样。” 说到这里,渔女喘一口粗气蹬着我。接着,她又用低声继续说: “后来,我想出了好主意。我要用魔法让我家的海鸥变成人,把它当作我的真儿子。 “我的柜子里,收着两粒红色的海藻果实。那是从前在海底发现的珍奇东西。我在那上面呼呼地喷了气息,让海鸥吃了。 “结果,可真叫管用!只吃了一粒,海鸥就变成了个男孩子。我高兴的不得了,甚至没有觉察到剩下的一粒丢在什么地方了。有个漂亮的孩子,比什么都好。从今以后,我想教他潜海和卖鱼。 “不料,怎样了呢?还没过上一个月,这一回,是你出现了,又想跟那家伙一起到远处去……我死了心啦。我决定把那家伙赶到海里去。不过呢。” 渔女突然抬高声音,象喷吐似地说: “你不能一起去呀,那家伙是鸟嘛。” 但是,我不害怕: “那也行!因为它现在还是人的模样。我这就行了。” 渔女满意地笑道: “可是,魔法马上就要解除哇。这个秘密,被无论哪一个人知道了,魔法就会解除。今天,太阳沉到海里时,那家伙就要恢复成鸟啦。 “如果你能把刚才的话忘得净光,那又当别论。如果你能跑到技术高的耳科医生哪里,赶紧把秘密取出来,那又当别论。” “耳科医生……” 这时,我头脑里浮现出大夫您的事,海滨的人说,您是位特别出色的医生。因此,我就跑来了。喏,对您来说,是简单的吧?使用长镊子,马上就能做到吧?太阳落下后,就算完啦。请快点做吧! “原来是这样。” 耳科医生点点头。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这相信自己而跑来的少女的愿望。 “那么,给你看一下吧。” 医生窥视少女贝壳一般的耳朵,然后一点头。 (噢——) 确实,耳朵深处,有什么在闪光。使人感到,正象开着一朵辛夷花。 (是这个吧。这个就是秘密吧。) 医生想。可是,那秘密太深了,无论用多长的镊子也够不着。 “喏,快点,快点,快点!” 少女直催促。她的声音,奇怪地在头脑里响,医生的胳臂不灵活了。拿出了药瓶,但弄不清那是什么药了。 (今天不顺手哇,是累了吧?) 医生摇摇头。 突然,少女大声喊: “啊,鸟哇!鸟,鸟!” “鸟?” 医生不禁把目光移到窗户。窗外只能看到一点细长的傍晚的天空。 “你说些什么!” 少女闭上眼睛,这样说: “在我耳朵里哪。瞧,有海,有沙滩,沙滩上有变成海鸥地那个人。得把那只鸟赶紧抓住。” 医生跑过去,又一次窥视少女的耳朵眼。 “呵!” 他发出大声。 真的,少女的耳朵里确实有海。深蓝色的夏天的海,还有沙滩,恰如小人国的风景一样装在那里。而且,那沙滩上,有一朵刚才的白花——不是花,是鸟吧?对,可以看得见。使人认为是一只海鸥在休息翅膀那样的小东西。 医生突然脑袋发晕,闭上眼睛。仅仅有两三秒钟。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觉察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海岸上。 一片蓝色的海洋。长长的、长长的海岸线。只有五米远的前面,一只海鸥在休息翅膀。 “太好了!” 医生伸开双手,蹑手蹑脚地从后面靠近。悄悄地、悄悄地……可是,只差两三步,鸟儿就“啪……”地展开翅膀,就象花蕾开放一样。紧接着,终于飞起来了。 “糟糕!” 医生去追。 “喂……等一等……等一等……” 医生跑着,胡乱地跑。 一边跑,医生有点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少女的耳朵里。他一边明白了,一边也就忘了。正象人类,大家都明白自己是在地球上,一方面明白,一方面又忘了一样。 总之,在那两秒钟期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医生的身体变得象虫子一般小,也许少女的耳朵大的出奇,或者还有别的原因。不过,医生都没有怎么想。他满脑子都是抓鸟的事。他觉得,不把鸟抓回来,就会有损于诊疗所的名字。 但是,海鸥越飞越高,一会儿,飘然地飞向海里。 “啊!啊啊,啊啊!” 医生扑通一声坐在沙上,目送着海鸥。 突然。 “快点吧,快点,快点!” 声音象雷似的在周围震响。医生不由得闭上眼睛。 仅仅有两三秒钟。 “怎么也不行?” 由于那声音,医生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少女在注视着自己。那是微暗的诊疗室。 “取不出秘密吗?” 少女问。医生完全慌神地点点头,小声答道: “嗯,刚才放过机会了。因为今天有点累啦。” 少女站起身,脸色十分悲哀地说: “那么,已经不行啦。太阳下沉啦,那个人变成鸟啦。” 医生垂下头。他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少女默默地回去了。诊疗室的帘子刷地一晃。 耳科医生大声叹息着,咕咚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正在这个时候,医生看见眼前的椅子——直到现在少女坐过的那椅子上,散放着白色的东西。 医生把它拿起来,不住端详。 是羽毛,也是海鸥的。 医生吃惊地站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 他点点头。 “必须告诉她!” 医生喊吧,跳到外边,在黄昏的路上,一个劲地跑。 (那孩子不知道,她自己也是海鸥。大概那时候,她是吃了渔女丢下的红果实的雌海鸥,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 耳科医生跑着。他为了在少女的耳朵里,装进另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一心一意地在追赶着。 (theend) 雨点儿和温柔的女孩 《雨点儿和温柔的女孩》 1 林子里,住着银色头发的雨精。妈妈雨精叫雨点儿妈妈,小孩雨精叫雨点儿宝宝。 雨点儿妈妈和村子里的农民非常亲密,只要天稍一旱,就会给田里下雨,而农民也会送她些柿饼子、年糕、漂亮的碎布头什么的当谢礼。雨点儿宝宝就一直呆在林子里,盼着妈妈的这些礼物。 一天,雨点儿妈妈拿着干爽的白色粉末回来了。 “妈妈,这是什么?” 雨点儿宝宝眼睛瞪得滴溜圆,问。 “你听好了,这叫砂糖。今天,妈妈下了十五块田的雨,农民送的。” “可就这么一点?” 四方形的纸里,只有那么一小匙砂糖。 “是啊,这么好吃的东西,哪一家也没有多少啊。妈妈从前尝过了,今天,这些就给你吧!” 于是,雨点儿宝宝就一个人把那点砂糖舔了个净光。然后,雨点儿宝宝一骨碌躺下了,久久地快乐地回味着砂糖的滋味。 得,打那以后,雨点儿宝宝别的什么吃的都不喜欢吃了。不管是多么好吃的核桃、樱桃、葡萄干,只要妈妈一拿过来,就把脸往边上一扭: “不要不要!不是砂糖不要!” 雨点儿妈妈发愁了。一边发愁,一边想,砂糖也实在是好吃的东西。 “下回,妈妈再去要。” 可雨点儿宝宝没听见,舞手跺脚地大声叫了起来: “不要不要,现在就要!” 核桃、樱桃、葡萄干撒了一地。 (这样下去,这孩子非瘦了不可……) 一天晚上,等宝宝睡着了,雨点儿妈妈悄悄地来到了农民家里。 “晚上好。” 雨点儿妈妈在树篱笆那儿站住了,用细细的、细细的声音招呼道。扎着的银色头发在风中呼啦啦地飘舞。 “晚上好,女主人。” 只见木门开了,胖胖的女主人露出脸来。 “哎呀,这不是雨点儿太太吗?今天够了唷,方才下过雷阵雨了啊!” “不不,今天有事相求……” 雨点儿妈妈把手搭在要关起来的门上,像是要追过来似的说: “女主人,能给我一点砂糖吗?” “砂糖?” 女主人张大了嘴巴。 “是你要吃吗?” “不,是我儿子馋得不行。” “唔……” 精明而又吝啬的女主人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然后,突然换了一个亲切的声音: “真是不巧,我们家孩子一大堆,就连喂蚂蚁的一点砂糖也没剩下啊。” “是吗……” 雨点儿妈妈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于是,女主人仿佛记起来了似的,“啪”地拍了一下巴掌: “不过,我们家里有砂糖树呢。” 她说:“就——是,砂糖树。” 雨点儿妈妈吃了一惊: “有那样的东西吗?” “啊,我这就带你去看,跟上我。” 女主人笑了,露出了闪闪发亮的金牙。 (讨厌讨厌,这人把钱放进了嘴里?) 雨点儿妈妈觉得脊背上蹿起了一股子寒气。 女主人匆匆地走在前头。 防风林那边——到去年为止还种着卷心菜的田里,种的是一大片甘蔗苗。 “这就是那片能提取砂糖的树啊。” 女主人扬扬得意地用手一指。 “我们家从今年开始,才种甘蔗的。用不了多久,就能大量地提取甜甜的砂糖了。” 这让雨点儿妈妈赞叹不已。她以为,像桃树、栗子树每年能结出好吃的果实一样,这树本身就能长出白色的砂糖来。 “不过,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女主人把手搁在雨点儿妈妈的肩膀上,用亲切的声音说: “这个夏天,在我们家的田里干活好不好?因为天一旱,甘蔗就全完蛋了。不要去别的地方了,我想只让你为我们家的田里下雨。” 怎么办呢?雨点儿妈妈想。 “喂,如果这样的话,砂糖你要多少给你多少啊!” “真、真的?” “啊啊,是真的呀。现在你看嘛,这么一大片田,砂糖你还不是敞开肚皮随便吃嘛!” 听了这话,雨点儿妈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这下儿子可开心了。” 雨点儿妈妈跑回到林子里。 “宝宝,等到秋天吧。到了秋天,砂糖要多少有多少啊。不过作为交换,这个夏天,妈妈必须干上整整一个夏天了。” 沐浴着月光,雨点儿宝宝香甜地睡着了。这孩子,连睫毛都是银色的。虽然还像个毛线团似的孩子,但希望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强壮能干的雨精,雨点儿妈妈祈望着。 2 田里的甘蔗茁壮成长。 日光普照,一根根甘蔗高得都要仰起头来看了,叶子在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田里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的海! “妈妈,砂糖的树长大了吗?” 一边吮吸着手指头,雨点儿宝宝一边问。 “啊,长得可大了唷。” “叶子甜了吗?” 听了这话,雨点儿妈妈笑弯了腰: “你怎么会知道叶子是甜的呢?” “嗯……那么,什么地方是甜的呢?” “这个……” 雨点儿妈妈想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想,到了秋天,就会从那些树上落下来许多白色的砂糖吧!然后,就如同下了一场雪一样,田里一片雪白。 绣球花蔫了,布谷鸟叫了。雷声轰鸣,远山涌起了云彩。 不知不觉,已经是夏天了。 但是,在凉风习习的林子里,雨点儿妈妈并不知道夏天已经来临了。 不过有一天,农民的老婆突然冲进了林子,一把就揪住了雨点儿妈妈,像暴怒了的牛一样吼叫起来: “你怎么了?不知道夏天已经到了吗?” “……” “你看看太阳!” 女主人的食指朝天上一指。 “那橘黄色,就是天旱的征兆哟!我们家的田,已经干得冒烟了!” “是我大意了。” 雨点儿妈妈认错道。 “赶紧去吧!再晚了,我们家的甘蔗就完蛋了。” 这个时候,雨点儿宝宝像只小耗子似的缩成了一团,连声音也不敢出。 “好了好了,再不快点去,连一匙砂糖也不给你了!” 说完,女主人就使劲去拖雨点儿妈妈。 雨点儿宝宝伤心地瞅着妈妈的背影。 村里真是旱得够厉害的。 道路上出现了龟壳似的裂缝,稻草人在干枯的庄稼地里笑着。甘蔗田是彻底地干了,蔫了的叶子,沙沙地摩擦着。 “你看看哟!你看看我们家的甘蔗!” 女主人把责任全都推到了雨点儿妈妈的头上,恶狠狠地说。 “好了,赶紧下场雨吧!下遍我们家的每一寸田。如果不这样的话,就真的不给你砂糖了哟。” 就这么一句话,让雨点儿妈妈哆嗦起来了。她连一句话也没说,往上一跳,像只鸟似的伸开了双臂,升到了高高的天上。然后,雨点儿妈妈就用银喷壶给田里下起雨来了。 可是,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晴天雨。靠雨点儿妈妈一个人的力量,要想让这么一大片田起死回生,实在是够她呛的。落在甘蔗叶子上的雨,眼瞅着,就被太阳给舔光了。焦渴的大地怎么吸水,也吸不够。 女主人在下面脸色铁青地叫道: “再下再下,不够呀——” 这尖厉的声音在四下里回荡。 “再下再下,不够呀——” 就这样,直到总算是把田浇透了,雨点儿妈妈才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地面上。 长长的夏天里,雨点儿妈妈每天就这样地劳作着。她梦见了甘蔗长大、落下砂糖的日子…… 梦……是的。一边劳作,一边像真的做了一个梦似的。身子变得如同淋湿了的棉花一样重,头也昏沉沉的。她觉得早晚有一天,连自己的身子也会变成一滴雨点落下来。 (这可不行!) 雨点妈妈一边这样想,一边坚持劳作。 就这样,到了夏天的最后一天,雨点儿妈妈终于变成了东方天空上的一条小小的彩虹,随后就消失了。 3 撒娇的雨点儿宝宝一无所知,还在林子里等着妈妈。 可等啊等啊,妈妈也没有回来。 大波斯菊开了。 栗子落了。风变得冷飕飕的了。 当林子里铺满了落叶那一天,雨点儿宝宝总算是站了起来。 “去看一下吧。” 已经是十一月了。 迈着忐忑不安的步子,雨点儿宝宝向村子走去。一边走,眼前一边浮现出一片落满了砂糖的田。 (一定掉下来好多的砂糖吧!就是,说不定妈妈每天都在吃砂糖。因为砂糖太好吃了,也许就把我给忘了。) 雨点儿宝宝想着这样的事。 “好吧,我也要快点。” 雨点儿宝宝跑起来。跑啊跑啊,好不容易才跑到了田里。 可是,那个地方——从前妈妈说过的防风林那边,什么也没有了。不要说甘蔗了,连一根草都没有。 那里是一片一望无边的空地。 “哎?” 雨点儿宝宝倒吸了一口气。他想,不是找错地方了吧?就在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眼熟的农民的老婆。 “啊,是她!” 雨点儿宝宝朝那边走了过去。 “大婶,大婶,砂糖田在哪里啊?” 女主人一见到这个孩子,就记起来了: (啊——,雨点儿的小崽子来了啊!) 可又立即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模样,目光移向了远方: “砂糖田?是说的甘蔗吧?” 她问。雨点儿宝宝点了点头。于是,女主人冷冰冰地这样说道: “甘蔗啊,前些日子就全都被割了下来,刚刚卖给了工厂。装了十辆大卡车呢!” 雨点儿宝宝睁圆了眼睛。割下来了?卖给工厂了? “那掉下来的砂糖呢?” 这时,女主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树上不会掉砂糖的。工厂里不用机器,是提取不出来砂糖的。” “可、那、那不是说好了的吗?上次不是说好给砂糖的吗?” “说好了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女主人把脸扭向了一边: “不可能!” 雨点儿宝宝揪住了女主人的裤子: “夏天的时候,你不是说下完了雨,就给砂糖的吗?不是吗?不是吗?” “哼,胡说。如果下雨还要送礼,那还要给太阳、给风送礼了!” 女主人甩开了雨点儿宝宝。 “我们家孩子一大堆,就连喂蚂蚁的一点砂糖也没剩下啊。” 丢下这么一句话,女主人咚咚地走开了。 田对面制糖厂的烟囱,慢吞吞地冒着烟。啊,我们被骗了啊!直到这时,雨点儿宝宝才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妈妈……” 雨点儿宝宝眯缝起了眼睛。于是,就在无边的茶色的田的另一头,看到了一个东西闪了一下。他以为那是个银碗。 (哎?什么呢?) 雨点儿宝宝跑了过去。跑近了,却像一根棒子似的竖在了那里。 啊呀,田当中闪闪发光的,是把喷壶。是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的雨点儿妈妈从天上掉下来的银喷壶。 (妈妈已经不在了。) 雨点儿宝宝现在算是清楚地知道了。 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雨点儿宝宝不再撒娇了。他知道了愤怒。 “我要快点长大成人!” 雨点儿宝宝嘴里咕哝了一句。他想,当我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的时候,要让这个村子下一场大雨! “把房子和田全都冲走!” 丢下这么一句话,雨点儿宝宝抱着喷壶,回到了林子里。那脚步像大人一样有力。 4 从那以后,好些年过去了。 村子仍然安宁和平。甘蔗田一望无际,制糖厂生产着大量的砂糖。 真的平安无事,岁月就那么流走了。 那个坏心眼儿的女主人,已经上了岁数。腰也弯了,耳朵也听不见了,枯树似的身体躺在薄被子里。 一天。 这个老太婆把她最疼爱的一个孙女,叫到了枕头边上,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去给雨点儿砂糖。” “什么?” 女孩吃惊地问。 “奶奶,什么雨点儿啊?” 于是,奶奶就叽叽咕咕地开始讲起了从前的往事。把自己对雨点儿妈妈和她儿子所做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那雨点儿宝宝不是很可怜吗?” 女孩泣不成声地嘟哝道。奶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又说了一遍: “去给雨点儿砂糖。” 那之后来没几天,奶奶就死了。 正好是甘蔗收获的季节。没有一点先兆,一场倾盆大雨突然就向这个村子袭来了。 雨一连下了三天。如注的暴雨凶猛地下个不停,眼看着,河里涨水了。 “桥被冲垮啦!” 有谁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上屋顶!” “让木筏浮起来! “不不,全都逃到山丘上去吧!” 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器的笛声。 然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雨的人们,乱成了一团。 “啊啊啊啊,甘蔗田完了。全都完了。” “又何止是甘蔗田啊,房子要被冲走了。” 这时,那个农民家的女孩猛地用一个尖锐得叫人吃惊的声音叫道: “雨点儿宝宝发怒啦。妈妈,给他砂糖!” 女孩睁着的眼睛大得吓人。 “砂糖,砂糖。” 说完,女孩就进到厨房,抱着砂糖罐子冲到了外面。 “啊呀,别出去!” 女孩的妈妈从后面追了上来。但是,红裙子在雨中飘闪了一下,女孩的身影就不见了。 然后很快,雨就难以置信地停住了。 剧烈的雨声消失了,村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惊恐地打开了窗户。村子得救了,差一点房子和田就被冲毁了。 可是,尽管水全退了,村子又恢复了原样,那个女孩却没有回来。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肯定是在河里了。可怜,被冲走了。” 人们悄声地说。 不过,有人曾经见到过女孩。是去林子里采蘑菇迷了路的人。 “穿红裙子的女孩,告诉了我去村子的路。” “那么,那孩子长了什么样一张脸?什么样的发型?什么样的声音?” “脸我记不清了,声音格外清晰悦耳,头发嘛,在月光下看上去是银色的。” “……” 人们互相对视。 “对了对了,还有一个银色头发的小伙子。两个人还请我喝了甜饮料哪。” “甜饮料?不是砂糖水吧?” “也许吧。因为渴了,好喝得不得了。” “那么,肯定是那孩子了。那孩子,是抱着砂糖罐子出门的。” 然后,村里的人们一起向林子里跑去。 他们分成好几个组,在广阔的林子里细细地找开了。 但林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里,惟有狗尾草的银色的穗子在晃动…… 夕阳之国 《夕阳之国》 关子送给我的药,是真的。 那药,在新的跳绳的绳子上只滴了那么一小滴, 跳到五十下,就看见了夕阳之国; 七十下,就去了夕阳之国。 八十几下,就看见了骆驼的影子。 不过……一旦跳到一百下,就什么都结束了。 1 “那小窗子,就交给你啦。” 爸爸这样说的时候,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所说的窗子,指的是店里的橱窗。 面对大马路的,是一扇大窗子,面对背街小巷子的,是一扇小窗子。大窗子的玻璃总是擦得亮亮的,日光灯就有三支。里头干净地陈列着崭新的体育用品。 而那扇小窗子,玻璃又脏又模糊,污痕累累的墙上,只不过是钉着两三根生了锈的图钉而已。 爸爸没有意识到吧,面对小巷子开一个橱窗,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用。小巷子里头,只有餐馆通向厨房的入口、荞麦面条店的后门、面包坊什么的,前面又是死胡同,这样的一扇小窗户,不管你陈列上怎样漂亮的东西,也不会吸引人们的目光。就因为是这样一扇小窗子,爸爸才把它交给我了。 “喜欢怎么摆,就怎么摆好了。” 爸爸说。 “真的?放什么东西都行?是吗?是吗?” 我开心得不行,那个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到今天为止,有谁把整个橱窗交给一个孩子吗? 黑暗中,我一边扑闪扑闪地眨巴着眼睛,一边想,怎么摆那个窗子呢? 第二天,我兴冲冲地赶到店里,对爸爸说: “喂,没有往小窗子里摆的东西吗?” “啊啊?” 爸爸一边打开新球的箱子,一边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 我兴冲冲地继续说:“正好放得下一个网球球拍。要不,棒球手套什么的。啊,登山鞋也行。” 可爸爸却说: “你呀,球拍是摆在大窗子里的呀。小窗子,总觉得那玻璃不密封,就是把新的棒球手套放进去,也会变得脏兮兮的。” 就这样,结果爸爸只给了我小窗子的一根跳绳的绳子和一双运动鞋。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兴冲冲地装饰起自己的窗子来。后面的墙上,贴上了一张橙黄色的纸,把跳绳的绳子绕成一个圈挂了上去。然后,把雪白的运动鞋随随便便地摆到了它的下头。好漂亮啊。 我往后退了两、三步,眺望着。然后,又往后退去,扑通一声撞到了荞麦面条店的后门上,大婶探出头来。于是,我询问道: “大婶,怎么样,我摆的橱窗?” “嗯,觉得有点煞风景呢!摆上偶人和花多好啊,那不是更漂亮嘛!” 哼,我在心底说了一声。那背景的奥妙,大婶不懂呢。那是一边跳绳,一边去遥远的橙黄色的国度的意思。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看懂它的意思。不仅是大人,小孩也不懂。小巷里的孩子们,一放学,就三五成群地从我的窗子前面向公园跑去了,睬也不睬我装饰的小窗。 2 不过有一天,一个小孩凝神地站在我的窗子前面。 是个女孩。一头卷曲的长发。鼻子紧紧地顶在玻璃上,那孩子就仿佛是个偶人似的一动不动。见我走过去,女孩长叹了一声,说: “好漂亮的装饰啊。” “……” “多好啊。后面的橙黄色,不就像夕阳之国一样吗?” 我都张皇失措了。被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突然赞美了一番,而且,什么夕阳之国,多么美丽的词汇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然后问道: “你是谁?是哪家的孩子?” 女孩刷地一下回过头来,高傲地说道: “我们家是克娄巴特拉[12]美容院。” “克娄巴特拉?我不知道啊。” “就在那边大楼的十五楼呀。” 女孩朝马路对面一幢新的大楼一指。 十五楼的美容院! 我立刻出神地叫出了声。那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地方吧!怪不得女孩的头发是卷的,红扑扑的脸蛋那么光润。而且,还能懂得我装饰的奥妙。 女孩的红裙子飘荡了一下,说: “我叫关子。” 接着,突然压低了声音: “嗳,跳绳你能跳一百下吗?” “能跳呀。” “可是,途中摔倒了可不行呀。能连着跳一百下吗?” “能跳呀。” “那样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情。你要是跳到五十下,就能看见夕阳之国了。跳到七十下,就能去夕阳之国了。然后跳到一百下,又能返回来了。” 这孩子在说什么哪?我想。这时,关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瓶子,冲我晃了晃,摆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说: “不过,要把这药涂在跳绳的绳子上才行。” “什么?让我看看呀。” 我伸出手去。可关子却把瓶子藏到了身后。 “白看可不行啊。能送给我一根跳绳的绳子吗?” 她朝橱窗里翘了翘下巴: “唔……如果那药是真的话。” 我打开橱窗的玻璃,把装饰在里头的绳子摘了下来。关子一把就把它抢了过去。 “当然是真的了。我这就试给你看,看仔细了哟!” 说完,就把瓶子伸到了我的鼻子尖儿。时髦的六角形的瓶子里,装着黏糊糊的橙黄色的水。 “把它在绳子上滴一滴,就一切都ok了。” 关子在绳子当中,啪嗒,滴了一滴橙黄色的水。然后,拉开绳子,抓住两边的绳子头,欢快地跳了一下。 “一。” 卷曲的长发飘扬起来。 “一起来数呀。” 关子喊道。 “二、三、四……” 关子绳跳得很好呢。就像一个弹性十足的球似的,轻盈地跳着。接着,当数到五十的时候,关子陶醉似的眯缝起了眼睛,说: “啊,看见了啊,看见了啊。夕阳之国,模模糊糊的。” 我不由得朝四周看去。 “错了呀。不进到跳绳里,看不见啊。喂,进来一起跳吗?” 我的心嗵嗵跳个不停。 “快点进来,快、快。啊,邮递员——请进来……” 关子唱起歌来了。我闭上眼睛,怯生生地跳到了关子的绳子里。 “跳得好、跳得好!” 关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跳跃。 “看——呀,六十九、七十,到处都是橙黄色的啦。” 我睁开了眼睛。 啊,是真的,四周是一片橙黄色的沙漠。 这会儿,沙漠里,夕阳正在下沉。红色的地平线血一样的红。虞美人草颜色的天空。 我们这会儿确实不是在小巷里,而是在夕阳之国。不是在街道那硬邦邦的柏油路上,而是在踢着滚烫的沙子跳着。 “八十五、八十六。” 关子数着,眼睛变成了玫瑰色。 “八十七、八十八。” 关子突然把脸扭向了一边,这样说道: “看哟,骆驼从对面走过来了。” “什么?” 移过目光,远远地看见了背对着夕阳的单峰驼的小小的影子。无边无际的沙漠上,骆驼的影子是那般孤独。不是吗?只有那么一头。骆驼的背上驮着山一样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走着。 “孤零零的一头呢!” “可不是。它大概是吉卜赛人的骆驼吧!听说吉卜赛人带着成群的骆驼、羊和鸡,穿越沙漠哪。到了夜里,就在沙子上搭上白色的三角形帐篷睡觉。可是,沙漠里有盗贼,一天晚上,他们突然遭到了袭击。一场激战之后,人呀家畜呀,都跑得七零八落了。等发现的时候,沙漠里只剩下那一头骆驼了。” 一下子,我忍不住可怜起那头骆驼来了。我想飞奔过去,把那堆沉重的东西卸下来。 “喂,到那头骆驼那儿去吧!” 我这样叫道的时候,头一阵眩晕,骆驼站的位置换成了荞麦面条店的后门。地平线什么的,根本就没有,窄窄的小巷子里,弥漫着一股烧肉的香味。 “一百呀。已经结束了呀。” 我清楚地听到了关子的声音。 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然后,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道: “这么奇妙的药……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 关子微微一笑: “从妈妈那里拿来的。克娄巴特拉美容院里,这样的东西还有好多啊。” “真——的?” “真的呀。喂,现在去我们家吗?说不定,也能给你一瓶哪!” 我蹦了起来。 “跟我来。” 关子跑了起来。 沿着大马路没跑多久,过了红绿灯,就是那幢大楼的前面了。进到里头,正对面的电梯正等在那里。两个人“嗖”地一下钻了进去。关子踮起脚尖,以一个非常熟练的手势按下了按钮。 很快,电梯就停在了十五楼。 门“嚓”地打开了。 眼前就是“克娄巴特拉美容院”那时髦的招牌。 “嗨,好大的店啊!” 我的声音好大。关子一脸的恐惧,“嘘——”了一声。 “安静一点。我妈妈最讨厌小孩子来店里了。”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影响工作呗。所以,我们必须偷偷地溜进去。” 关子踮着脚尖向前走去。真是巧了,美容院的门正好开着。关子身子一闪溜了进去,躲在一个巨大的烧水器的影子里,冲我招招手。我追了过去,她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 “看,那就是我的妈妈呀。” 围成一圈的镜子里,有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在忙碌着。我知道了,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像美人蕉一样的人,就是关子的妈妈。 关子的妈妈一边为客人梳头,一边在镜子里笑着。 我正看得出神,关子从边上的架子上,一把取下一个瓶子。 “这个,送给你吧。” 她说。也是一个六角形的瓶子,盛着橙黄色的水。我有点犹豫: “行吗?也不说一声就拿走?” “没事的。过后我会跟妈妈解释的……” “可是……白拿行吗?” “行啊。” 关子让我用手握住瓶子,然后抓住我的手腕,一个劲儿地往外拖。 “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 在大楼的一楼,关子像大人那样彬彬有礼地说道。 天已经开始黑了。 3 关子送给我的药,是真的。 那药,在新的跳绳的绳子上只滴了那么一小滴,跳到五十下,就看见了夕阳之国;七十下,就去了夕阳之国。八十几下,就看见了骆驼的影子。 不过……一旦跳到一百下,就什么都结束了。正想往那头孤独的骆驼的边上再走几步的时候,夕阳之国就消失了。我是那么地想和骆驼成为朋友,我是那么地想抚摸那可爱的驼峰,一次就行,可是…… 但是,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了。 因为我每天在店前头跳绳,来买绳子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跳绳,省钱的健康方法呢!” 头一个顾客这样说。我悄悄地把那药涂在绳子上,卖了出去。可不久,就有人来买绳子了,还这样说道: “听说你们这家店的跳绳,不知为什么很特别呢!” “说是跳久了,四周就看得见橙黄色。” 就这样,绳子愈卖愈多。 “唔,是不是因为装饰了小窗子的缘故呢?” 爸爸歪着脖子,认真地想。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还真有才能呢。从现在开始,就学习美术好了。” 然而,我的心却一天一天郁闷起来。我怎么就不能见到那头骆驼呢?我连在梦里都能梦见骆驼那湿润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了。梦里头,骆驼这样说道: “快点来。我要倒下了。” (啊啊,那头骆驼确实是在等我啊。它在等一个跑过去、帮它把背上的东西卸下来的好心肠的人啊。) 我一想到这里,就忍受不了了。跳绳的时候,在夕阳之国,我和骆驼之间的距离,永远永远都是一样的。就仿佛有一块玻璃把它给隔开了似的,它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手也摸不到,声音也听不到。是的。骆驼的脖子上确实拴着一个大铃铛,但那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 “为什么总是一跳到一百下,就结束了呢?就不能在那里多呆一会儿吗?” 一天,我问关子。只见关子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 “是呀,我也常常想呀。至少,到一百二十下为止,能留在夕阳之国里。那样,不就能走到骆驼的身边了?” 然后,关子突然放低了声音: “是有一个方法。不过,如果做了,就再也回不到这边来了,一辈子都要在夕阳之国生活了。” (那样也行吗?) 关子用眼睛询问道。我的心一边嗵嗵地跳,一边问: “那、那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运动鞋哟。” 关子干脆地说。她的手指,指着我橱窗里的那白色的帆布鞋。 “把药厚厚地涂在运动鞋上。于是,跳五十下就能看得见夕阳之国,跳七十下就能去得了夕阳之国。那样的话,就停止跳绳,就跑呀。一直飞快地跑到骆驼那里。那样的话,那个人,就已经是夕阳之国的人了!” 夕阳之国的人—— 不知为什么,这话听上去挺悲哀的。自己那站在一个人也没有、也分不清东西的沙漠中间的身影,浮现在了心里。我涌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关子用大人的腔调说: “喂,不想回不来吧?所以,还是别做那样的事才好。” 接着,仿佛安慰我似的说: “即使不去,也能听得到夕阳之国的声音呢!” “真的?” 我得救似的张开了眼睛。 “我想听听呢。怎样做才行呢?” “嗯,我们家的美容院有吹风机吧,钻到那里面,就能听得到。” “哎……” 从那个圆圆的、烫头发的机器里头,能听到夕阳之国的声音,这实在是让我觉得神秘。 “下回,来听一听哟。” 关子莞尔一笑。 “下回,什么时候?” “是呀,星期二好吗?” “那你妈妈不说吗?” “下个星期二,有好多场婚礼,妈妈要外出的。这家大饭店、那家会场地转圈子,要做十个、二十个新娘子的头发。所以,店里就关门了。” 是这样啊,我点点头。 “那么,那天我一定去哟!” 星期二的早上,关子在克娄巴特拉美容院的门口等着我。 “妈妈刚刚才走。大包里塞了满满一下子的工具,领着五位美容师走了啊。大概要到夜里才能回来啊!” 这么说,这么大一个美容院,就成了我们的房间了。 围成一圈的镜子里,映出了好几张我和关子那不可思议的白花似的脸。玻璃架子上,排列着许多瓶子,吹风机全都是巨大的风铃草的形状。 “喂,哪一台吹风机能听得到呢?” “哪一台都行呀,只要滴上一滴药。” 关子在自己面前的吹风机上滴了一滴橙黄色的药水,指着椅子说: “请。” 我战战兢兢地坐到了椅子上。关子把吹风机全部罩到了我的头上,叫道:“好了吗?我要通电了呀!”啪,她按下了上面的按钮。 扑扑扑—— 微热的风涌了出来。风呼呼地包围了我的脑袋。 “好厉害!这就是夕阳之国的声音?” 我大声地叫道,可我自己的声音,自己就仿佛听不到似的。关子点点头。然后,在我的手上用手指这样写道: 沙暴 啊,这确实是沙漠里的沙暴的声音。呜——呜——,咆哮着,刮起旋风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风暴的背后,丁零——,传来一个轻轻的清脆的声音。 (铃铛!骆驼的铃铛。) 我的眼皮后面,立即出现了一个橙黄色的世界。我喜出望外,实在是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嗨——” 啊啊,铃铛声大了起来。骆驼离这里近了。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喂,这里哟、我在这里哟——” 可就在这时,风声“啪”地一下止住了,四下里难以置信般地静了下来。 “已经结束了呀。” 偏巧这个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关子的声音。 “怎么会!” 我突然想哭了。跳绳也罢,吹风机也罢,怎么全都是半途而废?就差那么一点,就到了骆驼的边上,怎么就消失了?简直就像早上的梦一样……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一直持续到结束呢?” 我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哭个不停。 可这个夏天,我们家的跳绳也卖得太火爆了。先是一天卖出去两、三根,后来十根、二十根,不久一天就能卖五十根了。就像流行起跳绳来了似的。 小巷子里,跳绳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多。有时候,荞麦面条店的大婶就会从后门伸出头来,叫道: “妨碍交通呀,到公园跳去!” 我悄悄地问几个好朋友: “喂,跳绳时,看到夕阳之国了吗?” 一个朋友说: “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被橙黄色包围起来了的感觉。” 我点点头,又问: “知道夕阳之国的骆驼吗?” 大伙儿摇摇头。这是当然的了,因为很少有孩子跳绳能连续跳到一百下嘛!骆驼的事,还只是我和关子的秘密。 这样有一天,我的那个瓶子终于空了。为了再要一瓶,我去了克娄巴特拉美容院。 4 “请叫一下关子。” 在美容院入口,我彬彬有礼地对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说。 “关子?” 女人想了一下,答道: “没有这么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啊。” “不,不是美容师,是个小孩。是这家人的孩子。” “这家人?这是店呀,一到了夜里,大家就全都回家了呀。” 说完,女人就转过身去,又要忙开了。这时,尽头的镜子里映出了那个美人蕉一样的夫人,我指着她,大声叫了起来: “就是她的孩子哟——” 于是,店里的声音——客人的喃喃细语、音乐、水的声音和电器的声音,顿时就全都停住了。接着,店里的人转过脸来。高个子夫人立刻不客气地走了出来。 “什么事?找谁?” “关、关子。” 我脸色苍白地小声说道。 “你说的人,这里没有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我把我所知道的关子,尽可能地罗列了出来: “像我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头发长长的、卷卷的,还有……还有……” 有人突然尖声叫起来: “啊,一定是那个孩子哟。喏,就是打扫大楼的阿姨的……” “对对,常常有小孩来偷化妆品呢。” “一闪就不见了。说不定,你也是那孩子一伙的。” 有谁嘲讽道。我惊呆了,夫人指着走廊,对着呆立在那里的我的耳朵悄声说道: “瞧,准是那个人的孩子吧!” 对面洗手间的门,被猛地打开了,接着,出来一个扛着拖把的女人。 那张脸,与关子像得叫人吃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一下子发烫了,心怦怦地叫了起来。 “不是哟!” 我大声叫道。然后,奔出美容院,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 (不是哟——,不是哟!) 从十五楼到一楼,好长的一段路啊。 (不是哟——,那孩子,没有偷东西哟——) 到家里为止,我就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不过,我还是想,那是真的吗? 可是,到了家里,又有了一件新的让我吃惊的事。 摆在小窗子里的运动鞋,不知何时消失了。 无影无踪了。 我像一根木头似的,呆若木鸡地站在空空荡荡的橱窗前头。 (啊,是这样啊。) 好半天,才醒悟过来。 (那个孩子,去了夕阳之国啦。穿着运动鞋,走啦。) 关子那和骆驼一起坐在夕阳的沙漠上的身影,浮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我想。 说不定,从一开始,关子就是夕阳之国的孩子吧。就像我们暑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一样,那孩子正好来到我们的世界转了一圈。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她能让我看到一个那么真实的夕阳之国呢? 注释: [12]克娄巴特拉: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凭着自己的美貌与才智在恺撒的援助下恢复了一度失去的王位。公元前31年,她与丈夫安东尼一起在亚克兴海战中失败,翌年以毒蛇咬身而自杀。 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 半夜12点开始的一个小时。 这个时间里, 你不管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1 岩石背后,睡着一只大海龟。 海龟的龟壳和岩石是一样的灰色,总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看上去仿佛是岩石的延续似的。 这只海龟已经活了两百年了。尽管如此,它还有一百年左右的寿命。 “已经腻透了。” 一天黄昏,看着沉下来的夕阳,海龟这样说道。 “没有一点有意思的事,却有用不完的时间。” 海龟又闭上了眼睛。最近这些日子,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了。每天都梦见住在海底的女孩。女孩梳着辫子,穿着浴衣,系着三尺长的红色的腰带,像水中花一样地轻轻飘舞。 “那是谁呢?” 海龟晃了一下脑袋,回忆不起来了,它突然想喝酒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一回它慢吞吞地爬到了海岸上,引来人们一阵骚动,还给它喝了酒。那是它头一次喝酒。身子里,有一种玫瑰色的黎明到来了的感觉。从那以后,这只海龟常常爬到海岸上来找酒喝。不过,最近这些日子,连沉重的身子都懒得动地动了,所以,每天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岩石背后,净做一样的梦了…… 啊啊,尽管如此,还必须要再活上一百年! “可真受不了呀。” 海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时,上面有谁也说了一句: “可真受不了呀。” “谁、谁?” 海龟发出了不高兴的声音。 “学别人说话,可太不礼貌了。” 可那家伙不服气地说: “学别人说话?我是因为真的受不了了,才说受不了的。” 海龟尽可能地伸长了它那短脖子,想看看这个傲慢的家伙是谁,可怎么也看不见。于是,就问道: “你是人吗?” “啊,是人。渔夫良太。” 那是一个精神头儿十足的小伙子的声音。小伙子好像就站在边上的岩石上。 “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海龟一边缩回脖子,一边问。于是,渔夫良太说: “我忙得没有闲空儿。” “没有闲空儿!那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每天忙得要命,连修网的闲空儿都没有。网子本来不过是破了一个小洞,一会儿没顾得上它,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随着话声,海龟的眼前垂下来一片网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洞。 “哈哈哈,这简直就像是鲸的通道。” 海龟大笑起来。这么有意思的事,多少年没有过啦。不过,这时海龟又想到了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说,良太。” 海龟又招呼了一遍。 “你那么想要闲空儿,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 “……” “我还有一百年多余的时间。” “可、可是,我怎么才能使用你的时间呢?” 于是,海龟像个大彻大悟的老人似的,这样回答道: “这你不用担心。海龟自有海龟的做法。如果稍稍施点魔法,修个洞这么一点时间,要多少可以分给你多少哟。怎么样,一天一个小时?” “一天一个小时?就给我这么一点吗?” “哎呀,可不能那么贪得无厌。人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而你却拥有二十五个小时了。这是了不得的事啊!那多出来的一个小时,你要干什么,绝对没有人知道。喏,就像是披上了隐身蓑衣似的。我想,动点儿脑筋,什么有意思的事都能干呢。” “是这样。那么,那一个小时,究竟什么时候来呢?” “半夜12点之后。你用完了那一个小时,时刻又会变回到原来的12点。不过,你干过的活儿会留下来。比方说,你要是补了网的话,即使是回到了原来的12点,网上的洞也已经补好了。” “是——这样,那可太好了。那就拜托了。” 这时,海龟这样说道: “作为交换,你给我送点酒来吧。” “咦,你喝酒?” “是啊,装满满一杯子吧。” 良太点点头,答道: “好吧。” “那样的话,从今天夜里开始,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分开给你吧。那样,我的时间也能减少一点哪。” 一边听着小伙子跳到对面岩石上的声音,海龟一边嘀嘀咕咕地嘟囔道。 2 良太的家,在海边的草原上。 屋顶是石头砌的,矮矮的,即使是暴风雨来了也刮不走。一扇门,一扇窗,房间也只有一间。那小屋子里,就只住着良太和腰都弯了、跟一根枯树似的老奶奶。 良太的爸爸死在海里了,妈妈病死了,还没有媳妇。如果要说有什么财产的话,那就是破旧的小船一艘,破烂的网子一副。尽管是这样,良太还是觉得穷光蛋一个,干干净净也挺好。 然而,今天不对了。得到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的、不可思议的一个小时,良太笑逐颜开了。 “第一天要先修网。从第二天起,干什么好哪?对了,练习敲大鼓!在夏祭[13]前,让手艺好好长进长进,争取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大家准会大吃一惊,会说,良太到底是什么时候练的呢?” 海边的路上,良太一边拖网,一边像个孩子似的欢蹦乱跳地走着。 就是回到了小屋子里,良太还是平静不下来。旧钟咔嗒咔嗒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回响。老奶奶和他说什么,也是心不在焉。连晚饭都没吃出滋味来。 “今天的良太不一样,有点怪呢,莫不是吃了咸梅干的种子?” 这样咕哝着,老奶奶钻进了被窝里。 不久,钟就懒洋洋地敲响了半夜12点。良太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终于来啦!来啦来啦!) 握紧了两只手,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可身边与前面没有一点变化。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小屋子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鸦雀无声。老奶奶呼呼地睡得正香。 (什么呀。这不是和往常一样吗?) 良太有点失望了。 (那个海龟,不是在说谎吧?) 不管它,先去修修网子再说吧,良太想到这里,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来,就把边上的水桶给踢倒了。水桶发出嘎啦嘎啦的尖叫声,滚到了一边。 (糟糕!) 良太心一紧,朝老奶奶看去。可老奶奶纹丝未动。耳朵特别灵、连一阵风声也会马上就爬起来的老奶奶,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水桶的声音。 (原来如此。) 良太这下算彻底明白了。这会儿,自己的确是在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了。 良太开始修起网来。为了不让这个破开的大洞再次裂开,他尽可能地把它补牢,补结实了。 就这样,好歹总算是把活儿干完了的时候,钟响了。慢慢地、懒洋洋地又敲响了12点。 (原来如此,果然像海龟说的一样。) 良太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早上,良太和黎明一起爬了起来,捧着一杯酒,朝海龟那里奔去。 “海龟,说好了的酒哟!” 海龟睡在和自己一样颜色的岩石背后,像个摆设似的。怎么叫、怎么拍,也纹丝不动。良太把酒轻轻地放到了它的前面,回小屋去了。 哈,从这往后就有意思了。 把昨天补好了的网装到了小船上,良太出海了。鱼捕呀捕呀,一眨眼的工夫,小船就成了一座活蹦乱跳的银色的鱼山了。良太连坐的地方都没了。要是再往上装鱼,船就要沉了。良太那晒黑的脸笑开了颜,一边哼着鼻歌,一边回到了岸边。然后,去鱼市场把捕来的鱼卖了,卖了好多钱,买了一面大鼓。 (这下,从今天夜里开始就是大鼓的练习了!今年,我不能输给任何人,一定要成为村里的第一名!) 这天晚上,回到小屋,良太吃完晚饭,先睡了一会儿。然后,当钟敲响了12点,就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接着,就用力擂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 声音震得狭窄的小屋都发颤了。然而,也没把睡着了的老奶奶震醒。 就这样,良太一天练习一个小时的大鼓,持续了好些天。谁也不知道,谁也听不见。 不过,良太买了大鼓的话,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因为卖给他那面大鼓的杂货店的老板娘这样说了: “海边的良太买了大鼓呀。说是要练到夏祭为止,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可是,他也没有时间打啊。” 村人们点点头。 “嘿,那个穷光蛋良太还大鼓呢!” “可是,打算什么时候练习呢?” “一定是夜里。” “真想去看一次啊。” 到了夜里,就有好事的人去了海边,蹲在了良太小屋的窗子下面。然后,就竖起了耳朵倾听着。但是,直到天亮,也没有听到大鼓的声音。这时,小屋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良太探出脸来。 “呀,早上好。在这里干什么呢?” 村人们慌里慌张地说: “不,啊呀,只是想看一眼良太那漂亮的大鼓。” 良太微微一笑: “大鼓啊,就在那里哟。每天晚上打得太厉害了,皮都要坏了。” 满不在乎地这么说了一句,良太打了一个大哈欠。 良太不知道拥有谁也不知道的时间会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离夏祭还有二十天。 (到了那时候,会更快活啊。) 良太相信自己能得到第一名。再练上一阵子,良太的大鼓敲得就好上加好了。 3 夏祭的一个星期前。 钟指向了半夜12点半。 良太正在一心一意地敲大鼓,有人当当地敲响了小屋的门。 (咦?) 良太敲大鼓的手停住了。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好听的声音呢,能让我听一下吗?” 良太吓了一跳。 “谁、谁谁谁呀……” 谁也不可能听到的良太的大鼓,有人听到了。而且现在,有人正要跨进这段只属于良太的不可思议的时间里。 良太发不出声音来了,呆立在那里。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听的声音呢,能让我听一下吗?” 良太跑到门口,闭上眼睛嘎吱一声打开了门。然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那里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梳着长长的辫子,笑盈盈的。穿着浴衣,系着红色的三尺长的腰带。不过,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是谁呀?都这个时候了,还来人家……” 良太怒目瞪向少女。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特别晃眼,眼睛朝下看去。 少女咚咚地走进了小屋。一看见大鼓,就尖声叫了起来: “啊,就是这面大鼓吧,连我那里都听到了!” 说完,少女突然就用手掌“嘭嘭”地敲起大鼓来了。 “呀,不行。会把老奶奶吵醒的!” 良太按住了少女的手。可只听少女这样慢慢地说道: “这个时间,除了你和我,谁也不知道啊。其他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啊。海龟这样说过吧?” “海龟?你知道那只海龟?” 良太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然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个少女,不是也从海龟那里分到了时间吧? 少女点点头。 “我叫幸子。我也从海龟那里得到了时间。已经是好些年前了,一天一个小时,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 “后来呢?” “后来……” 幸子坐到了铺在地上的网子上。 “啊,别坐在这上面……” 见她坐到了他珍爱的网子上,良太正要发火,可见她坐得那么随便,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也不生气了,也并排坐到了网子上。 “后来怎么了呢?” 良太眨巴着眼睛,盯着少女。 “我用从海龟那里拿来的时间,每天晚上去见妈妈了。瞧,妈妈就在对面的岛上。” 幸子指着外面。漆黑的海那边就是岛。 “妈妈生病住进了岛上的医院。说是马上就能出院,可一直没能回来。” 幸子叹了口气。 “我想去见妈妈,可怕被传染上病,不让我去。我想一个人悄悄地去,可又没有钱坐船。一次,我在海边哭的时候,那个大海龟来了……” 幸子接下去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 “哭什么哪?” 海龟问。 “想见妈、妈妈……” 一边抽噎着,幸子一边说出了原委。 “唔——” 海龟沉思了片刻,慢吞吞地抬起了脖子,这样说: “那样的话,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半夜12点开始的一个小时。这个时间里,你不管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是,怎么去岛上呢?半夜里又没有船。” 于是,海龟像个善解人意的老人似的,连连点头: “哪里,只要在海上跑就行了。” 它说。 幸子张大了嘴巴,盯着海龟。海龟接着说: “如果是在我的时间里就行。到那个岛,一直往前跑,也就是二十分钟。一个小时可以打一个来回呢。” “……” 幸子的心沸腾起来,仿佛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似的。但是,就因为能够见到妈妈这一点,幸子就被海龟的话一点一点地吸引过去了。海龟接着说: “不过,你一定要记住这两件事哟。我给你的时间,是别的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所以,尽管你能见到岛上的妈妈,但你妈妈是不知道的。不管你怎么大声地叫,也是绝对不会知道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如果到了岛上,必须一个小时之内返回来。万一你在海上跑的时候,时间到了,你就要掉到海里去了。” “……” 幸子眼睛睁得老大,盯着海龟。海龟笑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呀,不过是打个赌而已。我把时间白送给你。如果每天夜里你能准时回来,就算是你占了便宜。不过,如果你没有遵守时间,掉到海里了,我就占了便宜。”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海里有我的梦的世界啊。那是个透明的大坛子,一个磨得铮亮的玻璃坛子躺在海底。” 海龟陶醉般地眯上了眼睛。 “你就掉到那里头啦。从现在开始,我还要厌腻地活上好长时间。虽说是在岩石背后呼呼大睡,但美梦总是必要的。现在,我的梦坛子里,只有蓝色的水。如果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掉到了那里头,那有多快乐呀。一直到我死那天为止,你都会在梦里陪伴我了。” 幸子犹豫起来。 可这时,海对面的岛子近的,看上去伸手就够得着似的,跑几步就到了。当妈妈那让人思恋的、苍白的脸浮现出来的时候,幸子下了决心。 “没事,我准行。海龟,请给我时间。” 就这样,幸子每天夜里去岛上。妈妈的医院在山冈上。石头台阶恰好是七十级,一座很大的建筑。幸子立刻就知道了,一楼从右面数第五扇窗户,就是妈妈的房间。那个眼熟的风铃,丁冬丁冬地响着。 幸子跑到那扇窗户的边上,朝里看去。白色的床上,睡着一个瘦瘦的女人。 “妈妈。” 幸子轻声唤道,可妈妈依旧一动不动地睡着。即使这样,幸子还是好开心啊。只看了妈妈的脸一眼,然后就气喘吁吁地跑下七十级台阶,全速跑过海上,虽然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小时,可即使这样,幸子还是觉得有了那个海龟真好。 不过,没几天,幸子就开始巴望想个什么办法,让妈妈知道自己来过了。想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记号,留在窗子上。 有一回——那是夏祭的晚上吧,幸子提着过节的灯笼,去了岛上。她把那个红灯笼的灯点着了,挂到了窗框上。 (妈妈,幸子呀。幸子来过了呀。) 幸子冲着安睡的妈妈,轻轻地呼唤道。 往石头台阶下去的时候,幸子抬头朝医院看去。昏暗的小树丛的深处,灯笼像红色的酸浆果[14]一样,成了亮着的一个小点儿。 从那以后,幸子每天晚上都在妈妈的窗子上点亮灯笼。妈妈确实是注意到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第二天幸子来的时候,灯笼总是灭的。一定是妈妈到了早上,轻轻地把它吹灭了吧。 不过,她觉得床上的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削瘦下去了。 后来有一天夜里,幸子到窗子下面一看,那个灯笼变成了一堆黑灰,掉到了地面。 (唉?) 幸子吃了一惊。 (妈妈今天早上忘了灭灯笼了。所以,才烧掉了。) 幸子战战兢兢地朝病房的窗子里窥去。 …… 床上没有人。月光下,只有白白的枕头。 “妈妈!” 这样尖叫着,幸子冲进了医院里。打开一扇扇病房的门,朝里头瞅去。 “妈妈、妈妈、妈妈……” 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幸子那大大的、但谁也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悲哀地回响。可是,偌大的医院里,什么地方也没有妈妈。抓住昏暗的楼梯的扶手,幸子这时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时,疲惫不堪的幸子的脑海里,闪过了海龟的身影。 (啊,到时间了!) 幸子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医院。然后,跑下七十级石头台阶,一跃跳到了海上。 月夜下的海面,像是铺上了一层布。幸子那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在上面回荡着。 还差一点。很近了,海边灯塔的灯光透了出来,看得见防波堤那白色的线了。再跑那么几步! 可这时木屐的带子断了。啊,当知道不好了的时候,幸子的身体已经向前栽去、有气无力地沉到海里去了。 红色的腰带慢慢地在水里散开来了。气泡闪着光,朝上面升去。然后,幸子慢慢地向海底——海龟的梦里坠去。 *** “从那以后,过去多少年了呢?” 幸子叹了一口气。 “你说在海龟的梦里,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良太问。 “寂静呀。热热的,黏黏的。对了,就是在像秋天晴朗的日子里晒太阳一样的感觉。 “四周的玻璃上,时不时地映出大船的影子。日光变成了绿色的舞蹈的少女,一圈接一圈地转着圈子。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有迷路的小鱼钻进来。 “——你好,幸子——鱼说。然后,在坛子里转上一圈。 “——保重呀,幸子——说完,就出去了。 “暴风雨的时候,一个贝壳闯了进来。白色的螺壳,正好成了我的螺号。我虽然每天都吹螺号,可你好像没有听见……非常好听的声音啊。 “不管怎么说,我满足了。我觉得比住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海底要幸福多了。比起人的时间来,呆在海龟的时间里更安心。 “可就在不久之前,听到了你的大鼓声啊。咚、咚。然后,不知为什么,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觉得已经忘了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又记起来了似的。还觉得有谁在叫我。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被关在坛子里,寂寞得、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了。所以,今天我才大着胆子来到了这里。” “啊,是这样啊。” 良太说。 “从今天起,就一直呆在这里好了。” 然而幸子却摇了摇头: “你的时间,不是只有一个小时吗?只能一起说一个小时的话……而且,海龟睡着了做梦时,我是出不来的。最近这些日子,海龟一天到晚总是睡不醒。” 这时,幸子的身影从良太的眼前消失了。钟第二次敲响了12点,从洞开的小屋的门口,月光悠悠地射了进来。 4 从那以后,良太就是在为幸子敲大鼓了。祭日什么的,全都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能让幸子听到、为了呼唤幸子在敲了。 咚咚咚、咚咚咚。 那是“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的声音。 然后,良太常常停下敲大鼓的手,竖耳倾听。于是,夹杂着远远的波浪的声音,他听到了微弱的螺号的声音。那的确像是螺号的声音,高亢而又嘶哑。在良太听来,那就像是幸子细细的叫喊声。 一天早上,良太到岩石背后,大着胆子招呼起海龟来了: “喂,海龟,在睡觉吗……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样的梦呀……一定是女孩子的梦吧,系着红腰带的女孩子的梦吧?” 海龟吃惊地仰起脖子,嘟哝道: “啊呀,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那个梦有意思吗?” “啊,不,已经腻透了。” “那样的话,就换个梦吧!” “换个梦?唔,其他还有什么梦呢?” “大鱼的梦、海鸥的梦、彩虹的梦什么的,有意思的梦,不是有的是吗?” 海龟伤心地说: “实话对你说,我连做梦都厌倦了。” “啊,那样的话——” 良太蹲到了海龟的边上。 “能把呆在你梦里的女孩子还给我吗?” 海龟闭着眼睛,这样回答道: “女孩子?怎么还给你啊?” “怎么还给我?” 良太怒视着海龟,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 “那孩子,不是被你关到海里的吗?” 海龟垂下头,嘟囔了一声: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一下子关到梦里了的东西,怎么才能救出来呢?” “真、真的?” “啊,我干了坏事呢。” 良太瞪圆了眼睛,愤怒地瞅着海龟,可没一会儿,就是把紧紧地攥着的拳头轻轻地松开了。然后,像是横下了一条心似的说: “那样的话,你干脆把我也放到你的梦里!一百年出不来也没关系。我和那孩子一起住在海底哟。” 听了这话,海龟才头一次把眼睛睁得老大。然后,直勾勾地瞅着良太,用坚决而低沉的声音这样说道: “那可不行呀。好好的小伙子,可不能干那样的事呀。” “那么,怎么办呢?” “还是……让我来想个法子吧。” “有办法吗?” “啊。只有一个。对了,请等到夏祭的晚上。” “夏祭?” 良太算起夏祭的日子来了。 “还有一、二、三,还要等三天吗?” 海龟点点头,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悲伤,然后嘟囔了一声: “祭日的夜长着呢!” 说完了,海龟就把脖子缩了回去,任良太怎么叫,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了。 5 夏祭在大鼓声中开始了。 太阳还老高,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在海边搭起的台子上轮流敲起了大鼓。那声音,随风飘到了邻村,然后飘到了遥远的海角。 但是,那里不见良太的身影。以夏祭为目标,那么一阵猛练的良太,这会儿正坐在小屋昏暗的土地房间里,苦苦地思索着。 (说今天幸子会回来,是真的吗?) 良太想起了上次海龟说的话。 (说我来想个法子吧,那不会是说谎吧……) 舞蹈的唱片高声响了起来。烟花“砰”地升了起来。 “良太。”老奶奶叫道,“今天你不扎上头巾,去敲大鼓吗?” 良太一声不吭。良太想,莫非说也许我是在梦里见到幸子的?可是,他又觉小屋的门就会被推开,梳着辫子的少女就会冲进来似的。 天黑了,大鼓的声音更加响亮了,海边布满了灯笼。今天是跳个通宵的日子啊。 可尽管如些,良太还是蹲坐在那里。他想,等到了夜里12点,还像往常一样敲大鼓。现在的良太想,自己只会为了只属于他和幸子两个人的时间——其他的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才敲响大鼓。 不久,钟敲响了12点。 “好!” 良太扎上了头巾。然后,用力敲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震得良太的心直颤。“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大鼓的声音回荡着。连续敲了有多长时间呢?良太突然听到后门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的声音。回头一看,天啊,门口挤了一堆人。 “良太,敲得不错嘛!” “为什么不上台上去敲啊?” “是呀,别呆在这里了,外面去、外面去。” 良太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那里。然后,才呆呆地问: “你们听到我、我的大鼓声了?” 人们哄地笑起来。然后,簇拥着良太,把他从小屋子里推了出来。 “好了好了,敲得好的人,要到高的地方去敲啊!” 既然已经被带到海边、推到了台子上,良太只好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敲起了大鼓。人们和着鼓点儿,开始跳起舞来。舞蹈的圈子变成了两圈、变成了三圈,眼看着变得大了起来。大鼓的声音声愈是响,舞跳得愈是疯狂;大鼓的声音愈是轻,舞跳得愈是静……人们像是醉了似的,如同一群随着大鼓声起舞的木偶。一边敲大鼓,良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 (为什么大伙儿能听到我的大鼓声呢?) 那吃惊的程度,就和上次幸子突然进到小屋子里时一样。 (那时候,我也想,幸子怎么会听到大鼓的声音呢?) 接着,就在这时,良太的心猛地一抖。 (对啦!今天晚上,海龟把时间给了村子里的人啦。啊啊,对啦。肯定是这么回事。) 良太咚咚地敲着大鼓。 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就是这个海边被完完全全地裹在不可思议的时间里了。这个被红灯笼照亮的跳舞场的吵嚷声,别的村子根本就听不见。海龟上次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了良太的心里。 ——祭日的夜长着呢! 他想起了那时海龟那悲伤的眼睛。良太不由得把手停了下来。舞蹈的人们一下子止住了,仰头看着良太,叫道: “为什么不敲了?” “继续、继续!” 没办法,良太只好又敲了下去。和着大鼓声,海龟的身影和幸子的脸,一一在良太的脑海里闪过。没一会儿,良太就兴奋起来了,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可昏头昏脑的良太还在想: (现在几点了……) 良太小屋的旧钟,肯定早就已经过了半夜12点。岂止是12点啊,也许天都快亮了。但是,海上漆黑一片。不管过了多久,也是漆黑一片。因为海龟把那么长的珍贵的时间,全都给了在这里跳舞的人们。 然后,良太又继续敲了多长时间的大鼓呢?突然清醒过来,四下已经开始发白了。灯笼的灯光,淹没在了朝阳的光芒之中。水平线变成了玫瑰色,岸边成了银色。 良太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跳舞的人们的脸。那是杂货店的老板娘,这边是渔夫五平,他后面是自己家里的老奶奶,老奶奶后面的,用毛巾包住双颊的是豆腐店的老爷子,然后,站在最大的舞蹈的圈子当中的良太,看到外边红腰带一闪,看到了晃动着的长辫子。 (幸——子!) 良太不敲大鼓了,呆呆地伫立在那里。舞蹈的圈子乱掉了,人们一边擦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七嘴八舌地说道: “啊,总算是跳完了。” “可不,跳了好久。” “觉得像是跳了十天似的。” “全是因为那个大鼓。” “还是头一次听到那么出色的鼓声。” “良太确实是村里的第一名啊。” 这时,良太已经不在台上了。他跳到沙滩上,拉住了确确实实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幸子的手。 “幸子,真是幸子吧?” “嗯嗯,海龟的梦消失啦。我确实回来啦。” 然后,两个人急忙向那块岩石背后奔去。 海龟一动不动地趴在原来的地方。不过,已经不再呼吸了。 将近一百年的寿命,一个晚上就全都用完了,海龟静静地死了。 什么事也没有,村里的又一个早上开始了。 注释: [13]夏祭:夏天举行的祭祀活动。 [14]酸浆果:一种茄科植物,夏季结红皮球形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