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 第1章 序章 少年游1 秋日午后寂静安宁的宫苑,艳阳仍如夏季一般明朗刺目,但天气已凉爽起来,清风阵阵正好眠。这是皇帝和妃嫔们午间休息的时辰,连内侍宫人也忙里偷闲,找个荫凉舒适的去处小憩一下。只有各处宫门值守的金吾卫仍尽忠职守立得笔直,但他们也是安静的,半晌连姿势也不换一下,仿佛只是看门的雕像。宫城里处处透着宁谧,难得的悠闲时刻。 而此刻奉华宫西北角靠近花园的一处独立偏殿内,一名年约七八岁的男童仍在埋头苦读。老师要求他今日把十二卷《帝范》全背下来,明晨检查。这些字他每个都认识,但其中的含义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难理解,而唯一能求教的老师半个时辰前又出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偌大的书殿内只有他一个人,席地而坐久了,秋日的凉意一丝丝从腿上侵入身体。他出生时不足月,比一般人更怕冷,但是老师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不该为这些琐事所扰。成日锦衣玉食、在锦绣堆中长大,是不会有出息的。 所以即使他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身边也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小黄门随侍。他一直远远地站在殿外服侍,此刻透过窗棂却看不到他的背影,想必也站累了,歪在门口柱子上睡着了吧。上课时间,老师是不让任何人靠近书殿的,也嘱咐他有些讲授的内容不可泄露给他人知晓。 他实在读得累了,像所有七八岁的男孩一样,无比向往溜出去玩耍。外面日头正盛,阳光明媚,看着就暖和爽利。听说御花园里的秋菊都开了,淑妃准备请命妇女眷们到宫里办重阳诗会,所以今年的菊花养得格外好。但母亲于百花中唯独只爱梅花一种,其余皆不入眼,奉华宫也只种梅花,春夏秋三季反而花枝零落冷清。 正这么想着,一阵微风从窗外吹入,带来甘甜浓郁的桂花香。他一下就联想起去年在淑妃那里吃过的桂花糖芋苗,不由口齿生津,馋虫大起。转头向香气来处望去,见窗边一株纤细的桂花树独立风中,孤零零的有些突兀。 什么时候奉华宫里种了桂树?他悄悄看了一眼殿门外,老师如果回来,数十丈外就听见脚步声了,所以开一下小差应该不要紧。 他握着书走到窗边,伸手想去折一小支桂花下来,那棵桂树却突然往侧面一倒,吓得他立刻把手缩回来。那哪里是桂树,只不过是一大枝桂花被人整个折下来拿在手中,故意伸到窗口来吸引他的注意。此刻“桂树”倒了,露出蹲在窗下十三岁少年笑嘻嘻的面庞,头上还戴了一圈树枝编成的草冠作为掩护。 少年笑容灿烂:“兆年,别看书了,跟我们一起去玩吧!” 被唤作兆年的男孩礼貌地喊了一声:“皇兄。”一边忍不住探头向窗外张望。以往皇兄调皮捣蛋,总少不了他的搭档。 果然,距离少年不远处的墙根下,还蹲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和少年一样头上缠着树枝,宫装长裙下摆拖在地上沾满尘土,衣服头发上也落了不少树叶枯草,她浑不在意。她蹲在墙边向奉华宫正殿方向观察了半晌,拍拍身上的草走过来说:“没问题,贵妃正在睡觉,不会有人过来的。” 她走出两步,不小心踩到裙子绊了一下,皱起眉大大咧咧地把裙子卷起来,在腰上打个结,露出其下不伦不类被她用丝带缠在腿上的紧身绸裤。做完这个动作,她还抬脚踢了一下腿,确认行动自由无碍,满意地拍了拍手。 十五岁的少女,其实已经很像大人了,但是兆年始终无法把她跟其他那些即将成年、跟着父母兄姐频繁出入宫廷、忙着寻觅如意郎君的名门淑女们联系在一起。不管那些少女是真的举止得体仪态万千还是被母亲逼着假装的,至少她们绝不会当着两个男人的面把裙子撩起来围在腰上——虽然他才七岁,皇兄才十三岁,不过他们都已经觉得自己是男人了。 果然,连皇兄都忍不了她了,皱眉道:“杨末,你到底是不是姑娘家?一点规矩都没有,快把裙子放下去。”他还瞟了兆年一眼,眼神中似有不满。 杨末扬起胳膊把手中的一根草茎射向少年面门,正打在他鼻尖上,少年“哎哟”一声捂住了鼻子。她挑眉道:“你还跟我讲规矩?我的乳名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请叫我姨母,沈兆言。” 杨末是家中幺女,上面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杨公年近半百才得了这个小女儿,父母兄姐都对她极尽溺爱,也因此宠得她潇洒恣意无法无天。她今年十五岁,但一直未起学名,家中人都亲昵地唤她的乳名,叫作末儿。 兆言捂着鼻子喊道:“那你还不是连名带姓地叫我?辈分大了不起啊,我还是皇子呢,先君臣后父子懂不懂?” “好吧,尊贵的燕王殿下。”杨末敷衍地向兆言随便屈膝行了一礼,“现在轮到你了,快叫我姨母。” 兆言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最终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又不是嫡亲的!”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有接近成人的身高,比十三岁的少年足足高出大半个头。杨末居高临下像长辈教训孩子似的拍兆言的脑袋:“什么叫不是嫡亲的?不是嫡亲的就可以不尊敬长辈么?淑妃也不是你亲娘,有本事你也别叫她呀!乖乖小外甥,快叫一声小姨来听听。” 兆言的生母身份低微,在他十岁前就撒手人寰,临终把儿子托付给早年小产而不能生育的淑妃抚养,也就是杨末的三姐。贵妃对这件事的评价是:各取所需,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所以尽管杨末只比兆言大两岁,两个人凑在一起捣蛋能把皇宫屋顶都掀翻过来,但正经论起辈分,他还真得喊她一声姨母。 兆言不悦地打掉她的手:“说过多少遍了不许拍我的头!再拍我要跟你翻脸了!”兆年离得近,还听到他翻着白眼嘀咕了一句:“谁要当你外甥!” 杨末笑嘻嘻地捏他的脸:“跟我翻脸?你翻呀,翻呀,翻呀。” 兆言满脸通红地躲避:“住手!男女授受不亲!” “小屁孩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七岁那年你非要跟我钻一个浴桶洗澡,不让你洗还撒泼,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兆年听着也替兄长害臊起来。他今年也是七岁,打死他都做不出来和女人一起洗澡这种事,贴身服侍也只要黄门不要宫女。而且因为杨末乐此不疲地一再重提宣传这件兆言的童年糗事,他还知道皇兄当时说了一句更丢脸的话:“一起洗澡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长大娶你就是了!” 母亲因此使人在父皇面前说:此子居然扬言要娶姨母,目无纲常悖逆人伦,如获至尊,难保不会做出齐襄公那等有辱国体的悖伦丑事。 那人被父皇杖责五十,差点打死。 兆年心里明白,父皇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袒护皇兄,而是被踩到痛脚。宫中有专房之宠的贵妃,也就是他的母亲,入宫前曾是某位宗室子弟的妻室、皇帝的从祖侄媳。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但从来没有人明面提起。 兆言不敌杨末的力气,近身格斗更不是她的对手,不管怎么格挡那两只手始终粘在他脸上,把他两边脸蛋捏得似要滴出血来。兆年开口替哥哥解围:“淑妃已经在为皇兄选妃,他不是小孩子了。” 此话一出,兆言的脸更是红到发紫。宫里的人都知道,淑妃近来频繁邀请臣子女眷进宫赴宴,重阳更要办赏菊诗会,就是为了替兆言选一名德才兼备秀外慧中的淑女为妃。 杨末用鄙视的眼光上下打量兆言:“才十三岁就选妃,毛都没长齐吧?” 兆年仿佛看到一股通红的怒气从皇兄鼻子里喷出来,他忍无可忍地冲杨末大吼:“杨末!你怎么这么粗俗!这种事你也好意思放在嘴上说!成天跟军营里那帮大老爷们混在一起,以后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杨末幸灾乐祸:“我嫁不嫁得出去不劳你操心,你还是先发愁重阳节那么一大群莺莺燕燕怎么打发吧!” 兆年不知所以地眨眨眼。他只能从皇兄的反应判断出杨末那句话不是好话,但粗俗在哪里,以他七岁的年龄确实很难领会。 杨末转过来对兆年说:“别磨蹭啦,跟我们走,带你去御花园捉麻雀钓鱼。”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皇兄站在杨末身后,脸色阴郁地瞪着她。兆年心想,选妃这件事大概让皇兄很烦恼,因为他似乎说过,只想和自己喜欢的女子厮守终身白头偕老,那些素未谋面的名门少女显然不符合。而且淑妃的意思是除了正妃以外,还要同时选四名孺人,先行文定之礼,待兆言成年后一并成婚。 兆年犹豫道:“可是我得读书……一会儿老师回来……” “淮阴郡王今天不会回来了。”杨末冲他挤挤眼,“他的爱妾刚刚生了孩子,所以他心急火燎地赶回去了,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对不对?” 淮阴郡王是兆年的老师,高祖玄孙,袭父爵位,建兴十九年进士科榜眼及第,这在宗室子弟中十分难得。郡王中榜眼后未受职官,虽是个闲散王公,但素有才名,在文臣中声望很高,因此获选成为六皇子越王的启蒙老师。 人人都知道,今上只有三子兆言和六子兆年两个儿子,其余诸子皆年幼夭折。而兆言生母身份低微,从小不受皇帝重视,即使被淑妃收养,也难与贵妃所出的兆年匹敌。皇帝极度宠爱这个与最心爱的女子一同孕育的孩儿,兆年甫出生便要立他为太子,后被谏官劝阻,仍在周岁时封为越王。皇帝当时的原话是:“既然暂时不能立你为储,那就先领隔壁的越地如何?” 本朝国号曰吴,高祖起于吴越之地,越王与吴王一步之遥,寓意不言自明。 所以兆年成为太子,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兆年的老师,也就是将来的太傅。皇帝钦点淮阴郡王为太傅,除了他的才名声望,还因贵妃与郡王是故交——贵妃入宫前,郡王需称她一声堂嫂。贵妃娘家无人,虽然郡王这个前小叔让皇帝有点膈应,但总比孤立无援好。 淮阴郡王除了才德出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资本——他如今是高祖一脉玄孙辈中最年长的。高祖传位于弟而不传子,一直是本朝最大也是最具争议的秘辛。高祖的子孙不任官职,但在朝野内外名望极高,连历朝皇帝也对他们礼遇有加,唯恐落下半点逼迫弹压容不得人的口舌。 在兆年心目中,郡王无疑是一位严师,不苟言笑,惩罚他时绝不手软,面冷心更冷。所以他很难想象郡王也会有宠爱的姬妾,还因为妾室产子而方寸大乱,急急忙忙把他丢下就回去看爱妾娇儿了。 “真的?”他半信半疑地把眼光投向皇兄。杨末经常说谎作弄他,还因此害得他被郡王打了好几顿手板,但皇兄他信得过。 “当然是真的,我们亲眼看到的。”兆言的脸色恢复平静,从窗口跳进殿内,去抢弟弟手里的书,“别看了,成天读书人都要读呆了。兆年,你天生体弱,更应该多出去跑跳玩耍,男孩儿越顽皮身体才越好。否则长大了一身是病,看再多书、学再多理又往哪儿施展?” 兆年手一缩,把书藏到身后,遮遮掩掩地搁回书架上。淮阴郡王今天要他背的是《帝范》,他尚未被立为太子,现在就看这个是不合宜的。 但是兆言已经看到书封上的字了,笑道:“你不用藏了,谁不知道你是未来的储君,将来肯定要继承大宝,有什么好遮掩的。” 兆年觉得皇兄是个磊落的男儿,他从不避讳自己早早失去了竞争皇位继承人的资格,也丝毫不觉得比自己年幼的弟弟成为皇储有什么不对。兆言醉心于武学兵法,这也是他和将门世家的杨公诸子走得很近的原因之一。本朝重文轻武,他难得碰到这一家子知音。他甚至很直接地对兆年说:“将来你当了皇帝,封我个镇北大将军当当,我帮你去把燕蓟之地夺回来!把鲜卑人赶回漠北去!” 这与他在母亲和郡王那里接受的宫廷教育截然不同。母亲叮嘱他在宫中要步步为营,告诫他人心是最诡谲叵测的凶器,一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兆年看皇兄成天骑马打架上树下河,心直口快不会像母亲教他的那样玩弄手段心机,不也平安地活到这么大,生龙活虎半点事没有。他只有这一个兄弟,也无从验证到底哪种生存哲学才是正确的。 第2章 序章 少年游2 兆年其实很想问皇兄一句:你也是父皇的儿子,难道就不想当皇帝吗?因为母亲说了,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权力无人不向往。不仅皇子,那些宗室、大臣、武将,不知哪个就怀着狼子野心,你必须时时提防。 他当然不会直接问出口,但不用他问,闲聊时皇兄就不经意地表明了态度。他说:“当皇帝有什么好,每天看不完的折子、理不尽的国家大事,根本无暇顾及自身喜好。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碰,身负重担如履薄冰,简直比囚徒还不如。” 皇兄的爱好就是舞枪弄棒,他还一直游说兆年习武强身。但自从他练剑戳了自己胳膊之后,母亲就禁止他再碰那些危险的兵器,不掩对皇兄这个不入流的爱好的鄙夷。入学后郡王布置的课业很重,兆年每天完成老师的要求免于责罚都勉强,更没有时间去练武。 杨末当时也在场,调侃道:“当皇帝可以后宫三千,美女无数,左右拥抱享尽齐人之福。” 皇兄说:“不当皇帝也可以三妻四妾,要那么多做什么?女人麻烦死了。而且多未必好,你看父皇,明明只爱贵妃,宫中却还有那么多女子等着他垂青。于那些女子,一生幸福就此断送,如何不怨憎?于贵妃,明明与父皇两情相悦,却不得不与众佳丽同承雨露,如何不嫉妒?后宫女子怨憎嫉妒,如何安宁?这不是自找麻烦么。要我说,父皇就该只娶贵妃一个,生下兆年立为太子,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兆年听他的话略感意外。母亲在宫中一向人缘口碑不佳,因为她的专房之宠,因为她的古怪脾气,还有传闻的妒悍狠毒。他也知道,母亲对皇兄这个有些许可能与他争皇位的存在是敌视的,如果不是因为淑妃,也许她会对皇兄下手。他没有料到皇兄会为母亲开脱,他这么一说,好似母亲的悍妒专宠都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的。 杨末嗤道:“当了皇帝还只娶一个,怎么可能?别说皇帝了,满朝文武除了我爹爹,还有谁是一夫一妻不纳姬妾?男人都好色得要命。” 兆言红了脸争辩:“既然有一夫一妻的将军,为何不能有一夫一妻的皇帝?” “你又不是皇帝,如何替别人夸口?”杨末转向兆年,“以后你做了皇帝,会只娶皇后一个吗?” 兆年有点不好意思,老实回答:“我不知道。”问一个七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兆言争辩道:“我是不能替别人担保,但我自己肯定能做到。亲王宗室里也没有只娶一位妻室的吧?我就来做这第一人!” 杨末笑话他:“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谁能嫁给你定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能得你一心一意对待,不必与其他女子争宠。” 兆言红着脸扭开头,小声道:“那当然……你才知道……” “那……以后我生个女儿嫁给你,你做我女婿吧?辈分也正合适,表兄妹亲上加亲。” 兆年眼看着皇兄微红的面颊由红变紫、由紫变青、青里透出黑气来:“谁要当你女婿啊!你、你……你才十五岁就想当丈母娘,想太多了吧!还不如先想想到哪里去找一个愿意娶你的傻瓜!没人要你怎么生得出女儿来!” 杨末听惯了他说自己嫁不出去,也不生气,捏着下巴道:“也对,就算我立马生出女儿来,也比你小十几岁。等我女儿长大成人,你都过了而立之年了,这么老的女婿我可不想要。”她忽然转过头来,冲兆年嘿嘿一笑:“兆年就不同了,比我女儿大个小十来岁,成婚时二十五六正好。男子到这个年岁,成熟稳重疼惜妻子,又不会太老,正是我理想的佳婿。兆年,你愿不愿意做我女婿呀?” 兆言的脸色还是青黑青黑,泼她冷水:“兆年以后当了皇帝,三千佳丽各式美人随他挑选。就凭你这长相,生出来的女儿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杨末的外貌七分肖父、三分像母。杨公相貌英伟,十足的男儿气概,但五官放到女儿脸上,就有点不太符合时下女子以纤秀弱质为美的风气了,再加上她堪称粗鲁的行为举止,实在和美人两字相去甚远。 杨末不以为忤:“我虽然不美,但我娘亲年轻时可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人说这父子母女相貌隔代相承,我女儿将来肯定长得像外婆,我还不一定舍得让她幽居深宫仰人鼻息和一群女子争宠斗艳呢。” 杨公夫妇的轶闻韵事,兆年也听说过。杨夫人本是朝中一员六品小吏之女,少年失怙家道中落,虽有绝色姿容,但养在深闺无人识。不巧上巳游春时被一名亲王和宰相之子同时看中,两人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多次于闹市聚众相斗,传得人尽皆知。 杨夫人也是一名奇女子,身在闺中却有豪侠之风,两名高门子弟皆不入眼,反而对恰巧回京述职、路遇二纨绔当街斗殴、将他们一起拿下押送京兆府问罪的杨公芳心暗许,更效仿红拂、文君,夜奔杨公驿馆,自荐枕席互许终身。 这事算是当时的一则艳闻,传遍街巷,有褒有贬。杨公祖上出身草莽,家风豪迈,并未因此而薄待夫人,事后明媒正娶,虽平步青云官拜大将军,却终生未曾纳妾,与夫人举案齐眉恩爱白头,共育下六子二女。时至今日,也就成了一段风流佳话。 杨夫人兆年在宫宴上见过,她虽然年华不再两鬓染霜,也是一位美貌优雅的老妇人,比她的小女儿强过太多。他的脸蛋红通通的:“相貌只是其次,要看她脾性像不像你。” 杨末追问:“脾气没听说会隔代传承,我的女儿当然像我。” “那我就不要了。” 一直黑着脸的兆言终于听到舒心话,噗地一声喷笑出来。杨末有点恼怒:“你什么意思啊?” 兆年道:“你的女儿如果像你一样心性跳脱不喜拘束,怎么会喜欢呆在后宫这种无趣压抑的地方,成日只盼着君王临幸?她一定不会高兴。我既然不能让她高兴,又何必耽误她,不如让她嫁给更喜欢的人、过更高兴的日子。” 杨末有点惊讶,拍拍他的脑袋:“看不出来你人这么小,想法倒像个大人似的。如果你不是个三宫六院的皇帝,我一定把女儿嫁给你。” 兆年害羞地低下头。他很少被人夸奖,母亲和郡王从来只会训斥,斥责他不够聪慧、学得太慢、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即使他七岁已经把别的孩子十几岁的功课都学完,他们也只会觉得他完全可以表现得更好。 “不过现在……我的小女婿,反正你未来妻子还没出生,你不用急着太快长大,还是先跟丈母娘我去御花园抓麻雀吧!” 兆年被她拉着,既兴奋又害怕,兆言在末尾殿后,三个人鬼鬼祟祟地钻出奉华宫,去御花园里调皮捣蛋。 运气很不好的是,三人刚抓了五只麻雀,因为杨末和兆言又斗狠比赛谁爬树爬得高,在树顶上被远处值巡的金吾卫将士发现,以为皇宫里进了飞贼刺客,一大群手执刀枪弓箭全副武装的士兵涌进御花园抓贼,三个捣蛋鬼自然无所遁形,被押去见金吾卫的长官。 抓麻雀的主力是杨末和兆言,兆年负责替他们看管已经到手的猎物。五只麻雀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他一紧张,麻雀翅膀脱了手,只剩系住鸟爪的细线绑在手里,五只麻雀在他头顶上扑棱棱地挣扎扑腾,掉了他一头鸟毛,那模样实在狼狈滑稽。 不过三个人看着身穿甲胄的金吾卫将领向他们走过来,都笑不出来了。 杨末有六个哥哥,都继承杨公衣钵,武艺精湛志在疆场。前四个哥哥已年长成家,跟随杨公驻守边防;六郎七郎尚年轻,留在京中历练,任职于金吾卫。 六郎七郎是孪生兄弟,身条长相别无二致,官职位阶也一样,都是禁卫参军。但二人性格迥异,六郎沉稳严肃,七郎飞扬跳脱,是杨末兆言在宫中横行无忌的得力帮凶,所以即使是与他们不算熟稔的兆年,看神态举止也能轻易将二人区分开来。 此刻他一看到那张年轻英俊但和淮阴郡王打他手板时一样刻板沉郁的脸时,心里就替杨末和皇兄捏了一把汗。 这种状况下,六郎还不忘向满头鸟毛的兆年行了一礼,再转向另一边低着头神色鬼祟尴尬的两人。 “六哥。” “师、师父。” 兆言好武,藉淑妃向皇帝请求一名可时常出入宫禁的武将为师。兆年想,皇兄原本中意的师父应是七郎或者杨末,能纵容甚至陪他一起玩闹捣蛋的。但淑妃眼睛雪亮,岂不知他如意算盘,向皇帝举荐了古板严苛的六郎,兆言在他手下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除了皇帝和淑妃,就属六郎最制得住他。 六郎沉声问:“你们俩又在搞什么名堂?自己胡闹也就罢了,还带坏越王!” 杨末抬头嘻嘻一笑:“六哥,我在跟燕王殿下切磋武艺呢。” “切磋武艺需要爬到树上去抓鸟吗?” “我们这次比的是轻功,麻雀灵活,抓它最能考验轻身功夫。越王殿下是我们特地请来当裁判的,以一炷香内谁抓到的麻雀多定输赢。不信你问殿下,是不是这样?” 真能胡扯啊……兆年心想,避开六郎的眼光。说谎不好,出卖朋友也不好,还是以沉默代替回答吧。 六郎显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也没追问,只说:“原来如此。那你们比得如何?燕王轻功可有精进?” “有有有,当然有。不过进步空间还大得很,以后可以经常切磋,嘿嘿。” 六郎问兆言:“殿下呢?与末儿切磋可有受益?愿意再与她切磋么?” 兆言战战兢兢地回答:“受益良多……姨母武功深得大将军真传,五岁即开始练武,功底深厚,兆言能与她过招,求之不得……” “好,那你俩就继续切磋一番轻功吧。” “呃?”两个捣蛋鬼错愕地面面相觑,“怎、怎么切磋?” “绕御花园十周,半刻钟为限,后到或时限内未完成者判输,再罚十周。” “十周!半刻钟!”杨末叫了起来,“六哥,你想玩死我们呀?” 御花园东西一里、南北半里,一周约有二里,十周二十里,半刻钟内跑到,就算骑马都得一路疾驰,何况是人。 六郎虎下脸:“比不比?不比就去淑妃那里领罪吧,我管不了你们。” 一听淑妃两人都泄气了:“比就比,大不了直接跑二十周。” 六郎又转向兆年道:“越王殿下,这个裁判还是由你来当,务必公正公平,不得徇私。” 兆年觉得他有点阴险,这不是挑拨他和皇兄他们的关系吗,想要拒绝:“我……” 六郎抢先道:“越王是有大志向、大抱负的人,如果连公正无私都做不到,将来如何能担大任?这点事对殿下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太坏了,这人太坏了。以前被淮阴郡王打手心训得眼泪汪汪时,兆年总羡慕皇兄可以拜武将为师,学自己喜欢的东西,现在看来当弟子的日子都不好过。 六郎还给了他一个计时沙漏:“这一漏恰好是一分,十五漏之后定胜负。” 兆年无言地接过沙漏,倒扣于石桌上,就见杨末和兆言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蹿了出去。 绕御花园一周回来,二人齐头并进不分胜负。兆年看了一眼沙漏,第二漏恰好一半。往后气力不继只会越来越慢,按这个速度肯定无法合格。兆年拢起手喊道:“皇兄再快点!” 两人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掠过,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四五周之后,二人脚步明显变缓,气息不稳。女儿家体力上的弱势也显现出来,兆言抢到杨末前头。六郎冲杨末大喊:“末儿,你不至于连个十三岁的小毛孩都比不过吧,还敢和哥哥我叫板?” 兆年觉得有些奇怪,看了六郎一眼。他乐呵呵地盯着比试的妹妹和徒弟,面露得色。杨末听兄长此言,提气向前追去;兆言自然不甘被她超过,也奋力狂奔。 比到第八周,时间已经到了,兆年拿起沙漏想叫他们停下,被六郎摆手制止,让他们一直跑完预定的十周才结束。 最后一周时,兆言已领先杨末三丈之遥,但他不知为何突然变慢,最后关头被她超过,输了一着。 第3章 序章 少年游3 两人气喘如牛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了,杨末还不忘举手欢呼:“我、我赢了!罚他!罚他!” 兆言居然没有反驳,对六郎道:“师父,是我输了,要罚就罚我吧。” 六郎指指桌上的沙漏:“已过十七漏,两人都不合格,都要罚。” 兆言道:“既然说是切磋,当然应该只罚输的人。徒弟是男儿,师父爱怎么罚都行,但怎可体罚弱质女子?” 这话杨末不爱听了:“谁是弱质女子,你看不起我?几天不揍你皮痒了是不是,要不要真刀实枪切磋两把,看我这弱质女子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兆言喝道:“闭嘴!你懂什么,想挨罚是不是?” “叫我闭嘴?”杨末瞪圆了眼,伸手去捏兆言的脸颊,“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敢对我说这种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兆言头一偏避开,杨末伸出去的手扑了空。她本就气力用尽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向前栽去,兆言连忙伸手拉住她,却被她的冲力也带得跌倒下去。杨末趁机翻身坐到他身上,双手捏住他的脸狠狠向两边拉;兆言哪受得了被她这样欺负,挺腰抬腿将她踹下来反压上去。两人在地上撕扯扭打,滚来滚去。 不堪入目。连七岁的兆年都忍不住把头扭向一边。 “噗……哈哈哈哈!”憋了许久的“六郎”终于喷笑出声,“两个傻蛋!憨头!还真去跑十周了!半刻钟我都跑不下来!” 杨末恍然大悟:“七哥!你、你……你又装六哥戏弄我们!” 七郎捧腹大笑:“我学得像吗?完全没认出来吧?学六哥太容易了,只需要装作生气板起脸骂人就行,娘亲都被我糊弄过,我看连未来六嫂也未必分得清!你说如果洞房花烛夜我假扮他去小登科,六嫂能不能认出来啊?嘿嘿嘿……反过来你让他学我,绝对学不来。” 杨末被他气得翻白眼,想爬起来浑身无力,腿还被兆言压着,眼睁睁看着七郎大笑着扬长而去。 她哑然失笑,这时才觉得狂奔了二十里的双腿罐铅似的酸痛,索性仰面就地躺倒,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 日头已经偏离天中,透过树冠洒下斑斑点点的细碎日光,闭眼仍觉眼前一片透亮,温暖好眠。忽然有阴影罩上头顶,遮挡了阳光,她睁开眼,就见少年通红的面庞近在咫尺,背着光神色模糊,只能听到狂奔后凌乱的呼吸,被他刻意压制在胸腔中。 她伸手把他拨开:“不跟你闹了,别挡着我晒太阳。” 兆言也累了,顺势翻身躺倒,头枕在她腰间,停顿等待了片刻,发现她并没有阻止。他放松下来,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两人躺成个丁字。 十五岁的少女,身量未长齐,骨肉尚纤幼,但已经初具窈窕的曲线。他稍稍向左偏过头,近在耳侧的是少女微微隆起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连忙把头转回来,心口却还在扑通扑通跳着,而脑后枕着的柔软纤细的腰肢,那触感似乎也愈发难以忽视了。 七岁的兆年所见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想多,因为皇兄的脸也是红的。他用稚嫩的嗓音严肃地说:“光天化日,男女相枕藉而卧,成何体统。” 兆言面红耳赤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杨末仍躺着没动,看了一眼兆年笑道:“你小小年纪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呀?姨母和外甥还讲什么男女大防?陈国夫人还给你把过尿洗过澡呢,你有没有跟她说成何体统?” 陈国夫人是贵妃长姐,寡居多年,膝下仅有一女。贵妃产后体虚,五岁前兆年都由陈国夫人帮她抚育照顾。 可是陈国夫人已经快五十岁啦……兆年觉得杨末说得不对,但又想不到充分的理由反驳。 这时园外传来人声,有宫女在花间穿梭,压着声音寻觅道:“殿下?越王殿下?你在哪儿?” 另一人语带焦灼:“好好的在书房读书,怎么会不见了?殿下从来不贪玩乱跑。趁贵妃午睡未醒赶紧找回去,否则咱们都要吃板子!” 兆年还站在七郎选作裁判的高台上,十分显眼,兆言冲他招手让他别出声赶紧下来躲藏,他却摇摇头,向声音来处喊道:“孤在此处。” 话并没有错,但从一个七岁孩童嘴里用稚嫩的声音说出来,就有点滑稽。杨末忍不住笑出来,对兆言道:“这么点大个人就成天孤啊孤的,幸好你不这么说话,不然我就不跟你玩了。” 兆言低头道:“我怎会跟你如此生分见外。” 那厢贵妃的使女已找到兆年,看他掉了一头鸟毛,衣服也乱了,连忙为他整理擦拭,一边念叨着恐怕又要遭贵妃责罚。兆年任她们摆弄,一面回过头来看向兄长,似乎有些不舍得没玩尽兴就此回去继续闷头读书。 此时花园另一头又有几人走近来,兆言扭头一看,慌忙从草地上爬起来,胡乱将身上的草屑拍干净。杨末随他的视线看去,见是淑妃身边的司膳女官苏妙容。妙容跟随淑妃有十余年了,深受淑妃信爱,兆言也有些敬畏她。 杨末向来无法无天,在淑妃面前也是这副惫懒模样,何况是妙容。妙容对她也如淑妃一般宠爱娇纵,无可奈何地嗔她一眼:“还不起来?玩疯了吧。淑妃命我煮了桂花芋苗作点心,是今年新渍的桂花,盛出锅才发现你们两个小祖宗又不知跑哪儿去了,现在回去还没凉透。” 听到有吃的杨末也来劲了,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催促兆言道:“快走快走!” 那头兆年已经被使女牵着走出去一段,听到桂花芋苗几个字,肚里的馋虫也被勾起,频频回头张望。 妙容笑问:“越王殿下要一起来吗?去年有幸得殿下盛赞,想必殿下也喜爱这道小点。” 兆言也喊他:“对,兆年跟我们一起去吧,妙容亲手腌渍的桂花醇香浓郁,配上嫩芋苗简直妙极了!你不是很喜欢吃吗,去年一口气吃了三碗,还记得不?” 小孩子总是很难抵挡甜食的诱惑,尤其贵妃喜食清淡,平素膳食滋味寡淡,偶尔在淑妃那里吃到几样妙容私厨小灶做的点心,就足够让兆年口水横流了。他看了身边的使女一眼,脚下步子却已先一步表达出他内心的向往。 杨末跑过去把他拉过来:“想吃就来嘛,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使女惊愕道:“殿下!贵妃叮嘱过,不可随便吃外面的东西!”见妙容脸色微变,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住口低下头去。 妙容仍笑道:“我既为尚食局司膳,宫中饮食皆归我掌管,不管谁出点事我都难辞其咎,何况是越王殿下?” 兆年对宫女道:“你只管对母亲直言,我去淑妃那里拜见,片刻即回。”见宫女仍惊恐不动,叹气道:“放心吧,宫里最在意我安危的,除了母亲,就属淑妃了。” 宫女应声退下。妙容看着她们背影冷笑道:“淑妃岂屑于行此等腌臜手段!” 兆年也认为,淑妃是宫里最不可能加害自己的人,因为皇帝目前只有两个儿子,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淑妃作为皇兄的养母肯定首当其冲,所以淑妃不但不会害他,还会护着他。 除此之外,虽然兆年和淑妃并不亲厚,接触不多,不敢说自己十分了解她,但也同意妙容的话——淑妃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杨末走在前面和妙容并行,边走边跳:“这是去哪里?不回明元殿么?” 明元殿是淑妃居住的宫殿。妙容答道:“淑妃正在万景楼登高,听说你们俩偷溜了,料到必在御花园,把汤水点心都带出来了。” 万景楼就在御花园东南角,修筑于围墙之上,楼高四层,除山亭外宫中就属此处最高,可俯瞰整座皇城,重阳诗会的地点也定在此处。 四人相携上楼,淑妃正在楼上凭栏下望,一边叮嘱身后手执笔墨的内侍记录,想必是御花园内的布置还需调整。妙容先行通报,淑妃闻言转过身来,三名晚辈都上前去行礼。 淑妃年过三旬,在兆年印象里,她一向妆容素淡、衣饰简洁,与任何时候都容光照人的母亲截然不同。当然,后宫里谁想和贵妃争艳,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平心而论,淑妃的相貌也称得上天生丽质,毕竟她有个曾经名动一方的母亲,否则也不会十几岁选入宫中侍奉君王。但她似乎对容貌衣装不上心,只求端庄不失礼,至于是否艳丽动人,她并不在意。淑妃只比贵妃大五岁,但她的面庞过早地染上了岁月的风霜,以致于她和杨末站在一起,两人更像母女而不是姐妹。 但整个后宫,也只有这个不年轻、不艳丽、不爱妆扮的淑妃,可以和圣眷正隆的贵妃分庭抗礼。皇后早薨,中宫空虚,母亲多次想让父皇立她为后,都未能成功。父皇甚至把统领后宫事务的权力交给淑妃,而不是他最宠爱、位分也更高的贵妃。 父皇对淑妃的评价流传很广,兆年也听过,他说:“阿离若生作男子,朕必拜为相。”淑妃也因此得了个外号,人称“女中宰相”。 当朝宰相张士则,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张相公可会与后宫妇人斗心机耍手段、行下毒陷害巫咒等事?当然不会。所以淑妃也不会。 兆年很庆幸淑妃没有儿女,母亲不必和她争斗。自他出生之后,其他妃嫔只为父皇诞下一名公主,还年幼夭折。这并不是因为父皇对母亲有多么忠贞,再专宠他也是个后宫三千的皇帝。那些事兆年隐约知道,母亲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有一次被人抓到把柄告发,是父皇护短硬压下来的。 兆年满周岁时,兆言的生母刘才人病重不治过世,临终前请求皇帝将年仅七岁的儿子交给淑妃抚养。刘才人出身低贱,是郑国公府的歌姬,皇帝酒后宠幸了她,带回宫中产下一子,便彻底将他们母子抛于脑后。兆年的五个兄长中,只有兆言活了下来,皇帝也许终于意识到什么,同意了刘才人的遗愿,并追赠她为昭仪,封兆言为燕王。 “卑贱无用的歌姬,我竟小看了她!”母亲说起刘昭仪始终忿恨切齿,“不惜以命下注,换取淑妃和大将军的庇护,早些就不该大意放过她!” 不管刘昭仪牺牲了多少,兆言毕竟安全了。兆年也明白,虽然每次母亲和淑妃碰面,总是母亲趾高气扬,淑妃伏低忍让,但母亲不敢真的去招惹淑妃,更不敢招惹大将军。 而她们两人似乎也在无声的对峙中默默达成了协议:贵妃不动兆言,兆言则主动退出皇位的争夺。 “兆年,皇位必须是你的,挡在你路上的人,我都会替你扫除干净。”四下无人时,母亲曾这样对他说,她的眼神狠辣坚定,却不知为何又泛起泪光,“你不知道妈妈为了你都做过什么……” 他都知道的,但是……子不言母过,他无法对母亲的行为置喙评判,唯有沉默不言。 皇位,真的有那么好吗?母亲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父皇最爱的女人了,为什么她还那么执着于更高的位置、更多的权力? 他想起皇兄说的话,当皇帝有什么好,不得自由、不得随性,犹如囚徒。 就像此刻,他从妙容手里接过香气扑鼻的桂花糖芋苗,一颗颗浑圆的芋艿如同大粒珍珠,入口芬芳细滑,肠胃肝脾都像被熨过似的舒服妥贴。而回身向宫城望去,宫门处的鼓点一声急似一声,午后本该静谧得闲的紫宸殿重又忙碌起来。午间父皇在母亲那里小憩,抱怨头风发作疲惫不堪,只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得强撑起来上朝。 当了皇帝,还能这样吃自己最喜爱的桂花糖芋苗么? 淑妃听见鼓声,凝眉远望,问身边内侍:“出什么事了?为何突然有人击登闻鼓?” 登闻鼓设于宫门外,百姓有奇冤凄惨、臣下有军国要务可击此鼓,越级上达天听,皇帝闻鼓声必须立即上朝处置,事非紧急重大随意击鼓者将受重罚。上一次鼓响,还是十年前先皇后所出的太子意外堕马薨于猎场、噩耗传回皇宫时击鼓。 内侍回道:“小人这就去探听。” 不用他去打听,击鼓之人甘冒重责擂鼓所传递的奏报,已经由禁卫、内侍一重重飞速传向紫宸殿。送报的太监足下飞奔,而最重要的讯息藉由口口吆喝相传,更早一步传达到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中心—— “八百里加急!鲜卑十万众寇边!” 第一章 从军行1 傍晚杨末从宫中出来回到将军府,正好杨公也散朝回家。下午皇帝急召复朝,家人都已知晓边疆战事,一直聚在前厅等候。大郎、二郎、四郎、五郎各自驻守边防重镇,妻子留在京中侍奉舅姑,聚少离多。 杨公一回来,杨夫人和四位儿媳、六郎七郎都迎上去,解下杨公冠带交与大娘,一面问:“鲜卑军果真有十万之众?何人统领?” 杨公面色沉重:“鲜卑人号称精兵十万,实际总数恐怕不止。”中原统兵作战好壮大声势,五万兵就号称十万,威慑敌方;鲜卑人的习惯则正好相反,报低数字令对方轻敌,临阵突起予以痛击。 六郎也追问:“领兵的是谁?” 杨公不禁叹了口气:“是慕容筹。” 听到这个名字,喧闹的厅堂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有片刻沉默。 慕容筹这个人,南朝吴国人对他观感是比较复杂的。鲜卑魏国立国百余年,早在前朝灵帝时就统一漠北,学汉文仿汉制,从游牧转向农耕,废除蓄奴重用汉官,在文帝、明帝、宣帝三朝一度繁盛昌荣。但鲜卑人和汉人的对立从未消除,随着王朝由盛至衰转向腐朽没落,鲜卑人中恢复祖制的呼声越来越高,对南国的态度日趋激烈,两国战事摩擦也越来越频繁。 杨公正是在这种局势下屡立战功声名鹊起,于重文轻武的吴国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要说鲜卑人最痛恨哪个吴国人,不是金殿宝座上的沈家皇帝,而是令所有鲜卑将士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杨令猷。 只除了慕容筹。魏国众将领中,包括汉将,只有慕容筹与杨公数次对阵胜负参半,其他人皆是惨败而回。连魏国皇帝都说,如果不是吴国君臣贪安恐战,不是有慕容筹和长城抵挡,杨令猷的枪尖只怕早就指到他的面前。 慕容筹此人的经历也颇具传奇。他原本是个文弱书生,醉心汉学,曾中过探花。到了二十多岁,不知受了何人何事影响,突然决定投笔从戎,毅然辞官投效军中。鲜卑武将多有勇无谋,慕容筹武艺不精却善于谋略,短短数年就已名震三军。 当然,这和他魏皇后亲弟弟、未来储君舅舅的身份不无关系。战功赫赫,背后又有皇后和太子支持,慕容筹自然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虽然年仅三十,却已是魏朝举足轻重的人物。 最难得的是,他还是鲜卑贵族中少见的亲吴主和派。正因为杨公的威名震慑边陲,而魏朝唯一能与杨公匹敌的将军又不主战,两国才能维持短暂的和平。 慕容筹因此赢得了一部分吴国人的好感。民间传闻说,他还是个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鲜卑慕容氏惯出美人,历代魏国皇帝的后宫充斥着各种慕容皇后、慕容贵妃、慕容婕妤。慕容筹既是皇后的亲弟弟,想必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文士出身,也符合南朝少女们对美男子的想象。据说坊间曾有女子感言,希望有朝一日吴魏能彻底握手言和结为友盟,这样就能一睹探花将军的风姿了。 杨公对这样的传闻一笑置之。虽然屡次对阵,杨公也在慕容筹手下吃过不少败仗,但单论作为一名军事将领,杨公对慕容筹无疑是欣赏的。杨公有六个儿子,全都随父从军,但杨公对他们并不完全满意,曾感慨说:“生子当如慕容筹哉!” 七郎问:“鲜卑人为何大举兴兵?是因为被大哥惹急了吗?” 漠北土地贫瘠,鲜卑人善牧而不善农耕,每到春季青黄不接时便容易闹饥荒,常有散兵游寇到边境打草谷,劫掠吴国百姓。今年易州风雨不顺蝗灾频发,饥荒尤其严重,易州守将公然率众南下抢粮,被驻守雄州的大郎杨行乾一路打回去,占领了易州。 易州属燕蓟之地,原本都是汉人世代居住的土地,前朝灵帝昏庸无能,丧权割让给鲜卑人。高祖建国后三次北伐欲收回燕州,全都铩羽而归,算是平生一大憾事。往后的数代皇帝不像高祖戎马出身,尚武风气式微,北伐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燕蓟归属魏国已有百年,杨行乾占了易州,鲜卑人当然要反击,只是没想到如此大张旗鼓,居然出动十万大军,还派了慕容筹领兵,看来是要借机举事,绝不仅仅是收回易州了结。 “说是这么说的,”杨公颔首,又补充道:“魏太子挂帅亲征。” 向来大将出征,皇帝为防军权旁落,常会任命一名皇室成员为挂名元帅,实际的将领为副元帅。但是太子亲自挂帅,这样的事还是魏朝开国初期四处征战时才有。 七郎问:“慕容筹向来反对两国大举开战,为何竟以这一点小事为由大军压境?我可不信一个人的政见会突然转变。” 六郎一贯冷静:“二十几岁还能一朝弃文从武,为何三十岁就不能由和转战?慕容筹与太子同气连枝,鲜卑旧部主战之声甚嚣尘上,太子年少难以服众,和部众唱反调亲善我朝,日后如何坐得稳皇位?必然是太子一系对主战派妥协了,藉此战定人心,否则何必亲征?” 杨末抢着说:“管他主战主和,事实就是他们领着十几万人欺负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咱不得打回去?我们大吴的百姓疆土当然要靠自己守护,岂可寄希望于敌国将军太子的怜悯?” 大娘嗔怪她:“末儿,你又胡言乱语了。公公和叔叔们商议军国大事,你一个小姑娘别乱插嘴。” 杨公笑道:“末儿说得没错,我大吴山河稳固、百姓安居,靠的是我们这些将士健儿血战沙场保家卫国,而不是敌人主战主和。只有我们兵强马壮战无不胜,鲜卑人才不敢恣意妄为,哪怕他举国主战,我大吴又惧他何?” 杨末得意道:“没错!大嫂,我可不是小姑娘了,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跟着爹爹上过好几次战场、杀敌上千啦!” 大娘道:“你哥哥是男儿,怎么能跟你比?难到你也要像兄长一样上战场?” 杨末昂首挺胸:“有何不可?我骑射、枪法、兵法阵术,哪样不合格?爹爹,你说我能上战场吗?” 这回杨公只是笑而不语,拍拍她的脑袋,对六郎七郎道:“随我来书房,跟你们说详细的布置。” 七郎惊喜道:“爹爹,你肯带我们去啦?”向来刻板的六郎也喜上眉梢。 杨末不依了:“爹爹,你怎么如此偏心?为何六哥七哥都能去,我就不能去?” 倒是大娘想起一事:“六郎也要出征边疆?何时出发?马上就要办婚事了,这可如何是好?” 六郎的新娘是工部杜侍郎的孙女,二人上元灯会相识,一见倾心,双方大人都乐见其成,约为婚姻,婚礼原定在五日后。 杨公笑谑道:“大战调兵遣将运送粮草都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五日内出发不了。国事家事都是大事,家不齐何以平天下!婚礼照办,六郎还赶得及出战前和媳妇儿温存数日!”说得六郎脸红低下头去。 大娘犹豫道:“新婚燕尔就赶赴沙场,就怕杜家小姐不悦……要不要延后到六郎回来再办?” 杨公大笑:“身为武将就要有随时奔赴战场的准备,等这场仗打完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场仗?我一生纵马疆场征战四方,不也生了八个孩子,什么事耽误过?”说完还向夫人挤挤眼。 一屋的人都吃吃地笑,沉重的气氛似乎也随之缓解。 六郎七郎跟父亲进书房,杨末再怎么恳求也没用,只好来找娘亲撒娇:“娘,你瞧爹爹,说什么女儿是掌上珠心头宝,到头来还是偏心儿子!女儿家为何就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我跟金吾卫的士兵比试,他们三四个人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对手!” 家里三个男人走了,满屋只剩女眷。杨夫人看问题很实际:“比武你想比就比,不想比就停手,打仗岂能随你心意?一场仗动辄数月,其间碰上月信来潮,你手脚无力腹痛流血,如何杀敌?如果此时恰巧战事正酣,死生交关,你能使出全力么?” 杨末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由被母亲问住。她尚是豆蔻少女,前年天癸初至,信期不准,时而两三月时而半年,还未体会到此事对她上蹿下跳有多大影响。 回到自己房中,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母亲的理由不足以说服自己。将士沙场奋战,流血本是常事,断头亦不足惜。爹爹最凶险时陷入敌阵身中十余箭,仍旧浴血杀出重围,区区月信算什么?就当肚子被戳了一刀,照样杀得鲜卑人哭爹叫娘! 如此一想,顿觉胸中豪情万丈,脑中整理了一番说辞,推门就去书房找爹爹。 六郎七郎已经出去了,就剩杨公独自一人对着墙上的边境地图负手沉思。杨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杨公已先一步听见了,转回头笑道:“自己家里偷偷摸摸的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杨末吐吐舌头,正襟走入书房,也不兜跟父亲圈子了,直言道:“爹爹,我也想像哥哥们一样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如果你因为我是女孩儿就轻视我不答应,那我对爹爹就太失望了。” 杨公忍俊不禁:“小丫头片子,倒先威胁起爹爹来。” “本来就是嘛,难道爹爹也像那些腐儒一样,觉得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窝在家中相夫教子?既然如此,爹爹何必教我武功、让我看兵书史册?” 杨公立掌道:“爹爹绝不敢小看了末儿,但爹爹舍不得你上战场,也是真心话。” 杨末与爹爹相处不多却感情极好,父女俩见面总是嬉笑玩闹,自称一对老顽童和小顽童,她很少听见爹爹如此温言软语。 他摸摸小女儿的后脑勺:“爹爹一生征战无数,屡临险境死里逃生,所以更知道战场凶险,武艺、经验、应变只是一部分,运气也很重要。爹爹信得过你的本事,但无法为你的运气打包票。你以为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都留在京中,做个清闲富贵的禁卫将领,合家团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以为我想让你娘亲、嫂嫂们独守空房、提心吊胆,不知哪天就成了未亡人?” 杨末也安静下来,望着他轻声道:“爹爹……” 杨公踱到地图前,抬头仰望:“但是这大好河山,总要有人用血肉去守护。我杨氏一门,从曾祖起纵马疆场,世代相传。到我这一代,六个儿子全都被我送上沙场;阿离十五岁自请入宫,宫中波诡云谲,不输战场刀剑;最后就剩你这一个小女儿,你娘亲四十岁上才生了你,差点把命送掉,你是我们全家人的心尖尖。末儿,爹爹老了,人老了就容易有牵挂,狠不下心来。就当爹爹自私,想把我的小女儿一直娇着宠着,舍不得你吃半点苦头。爹爹只希望护着你平平安安,一生顺遂安稳,爹爹和哥哥们就算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值得的。” “爹爹,大战在即,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她低下头,似也感染了离别的愁绪,“爹爹希望我平安顺遂,不想我临危涉险。可是什么叫平安顺遂?留在京中浑噩度日,像所有高门出身的女儿,到十八岁找个门第相当的夫婿,囿于深闺相夫教子,做出贤良淑德的模样讨夫君欢心,也许还要和比我更美更贤淑的女子争夺丈夫的宠爱,这就是爹爹希望我走的道路么?这样的日子光是想象就已经厌倦,末儿不愿意。” 杨公略感惊诧:“末儿,你竟有不愿嫁人的想法?别的姑娘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们也未见得不好,你为何要离经叛道?” 杨末昂首道:“别的姑娘都这样,我就也要这样么?那别的朝臣都贪生怕死不敢与鲜卑人对抗,爹爹为何不与他们一样?” 第一章 从军行2 杨公先是错愕,继而会心一笑:“末儿说得对,我一向自命卓尔不群,到老来却也流于俗众。果然碰到自己在意的人事,便很难洒脱免俗。” 杨末也跟着笑了:“这才是我心目中那个潇洒豪迈的爹爹嘛!那我……”想问从军之事。 杨公却先开口打断她:“少拍你爹马屁。你脾气像我,我当然高兴,但女孩儿不想嫁人,这一点爹爹可不能答应。你现在风华正茂,爹娘却已老了,不能一辈子守你护你,难道要老爹老娘看着你孤单终老、在九泉下死不瞑目啊?” “呸呸呸,爹爹和娘亲都会长命百岁的!再说我还有那么多哥哥姐姐呢。” “你就别嘴硬啦。再桀骜出格,你能比得过你爹我吗?在遇到你娘亲之前,我也觉得大丈夫何患无妻,鲜卑不灭何以家为,女人算什么,怎能和我的宏图大志相比!但是只看了你娘一眼,我就栽啦!你娘不也是,空谷幽兰高洁出尘,对王侯衙内不屑一顾,但是碰到你爹爹我,嘿嘿!说起来还是你娘倒贴的我呢!你现在还是黄毛丫头什么都不懂,就妄言终身,等你亲身经历过就明白了。” 杨末拽着父亲胳膊继续拍马屁:“我也读过花间诗词,怎么不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对不对?但那是因为爹爹和娘亲都不是凡人,一个是英雄豪杰,一个是绝代佳人,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找能让我倾心的当世俊杰?都是衙内之流罢了!” 杨公斜睨她:“你心还不小嘛,要嫁当世俊杰。” “那当然了,谁叫我投胎成您的女儿,有一个盖世英雄的爹爹,那些凡夫俗子还怎么看得上眼?” 这马屁拍得杨公十分受用,手捋颌下美髯,悠悠道:“想找像你爹爹这般的夫婿,又得年纪相当,还真不容易。莫说我大吴境内,就是放眼天下,能与爹爹我齐名的,也不过慕容筹一人耳!” 杨末嗤道:“鲜卑人侵占我国土,屠戮我同胞,啖肉饮血都不足泄此恨,再英雄我也不稀罕!除非鲜卑对我大吴俯首称臣,届时学昭君、文成下嫁番国和亲,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杨公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巴最不饶人,要是被慕容筹听到这番话,还不气得须发倒竖!好,爹爹答应你,此战一定大败鲜卑人,活捉慕容筹和魏太子,把他抓回来给我末儿做倒插门的女婿!他年纪也不大,听说还是个翩翩美男子哩!” 杨末却不同意:“爹爹要是真能抓到慕容筹,应当立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哦?”杨公收敛笑意,“末儿是这样认为的?” “是啊。我知道爹爹惜才,但慕容筹毕竟是我大吴的心腹大患。鲜卑人少了这员大将,其他武夫不足为惧,至少可保边境数年安宁。别说他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算与爹爹有交情,也该为了国家大义灭亲。” “末儿,国家大事非同私人恩怨,一是一二是二清楚明白,很多事没有一劳永逸的万全之策,只能权衡利弊取其轻。你不了解魏朝局势,慕容筹此人,活着是我们的劲敌,死了却也未必对我们好。”杨公微微叹气,“不跟你说这些了。单说处置俘虏,杀不杀也要看情形,假如他是缴械投降愿意归顺,我却还疑心斩草除根,岂不成了无信小人?” 杨末道:“慕容筹怎么可能真心归顺?一定是诈降拖延。换了爹爹你,会愿意归顺鲜卑人吗?” 杨公恍然:“末儿说得对,爹爹又老糊涂了,光想着给末儿寻觅如意郎君,连国家大义都抛在脑后了!” 杨末气得捶他:“爹爹,你别再拿这个开玩笑了,我又不是坊间那些是非不分的怀春少女,就算他是天仙下凡我都不会喜欢的!不是你教我的吗,有些事是原则,做人之本,绝不可越过!” 杨公连连告饶:“是爹爹错了,爹爹错了,不该拿触犯末儿的原则事开玩笑。轻点轻点!” 父女两个打打闹闹,虽是玩笑,但杨末心里明白,爹爹是个打定主意就很难改变的人,既然他不肯让自己上战场,这次是别想说动他放行了。她靠在爹爹胳膊上,小声道:“爹爹,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嘿!这招还想坑你老爹?那你别说了,不管是什么我统统不答应。” 杨末被这个顽童老爹气得翻白眼:“我想说不管战争胜败你都要带着哥哥们平安归来,别再让娘亲和嫂嫂们夜不安枕了!你敢不答应!” “这个啊……”杨公摸摸胡须,“答应是可以,但如果做不到,末儿别骂爹爹不守信用……” 她作势要揪老爹的胡须:“你这不是故意要我担心吗!如果你不能保证,那我只能跟在你身边盯着你了!” 杨公却没有在意她玩弄的小滑头,拍拍她的肩膀:“末儿,战场本就如此,没有谁敢保证自己万无一失。难道我现在向你拍胸脯保证,我就真的能安然无恙了么?那只不过是无用的空口白话,让你心里好受一点而已。如果你当真有意从军,就得有军人的铁血意志,不被这些虚妄的东西干扰左右。你几个嫂嫂也都略通武艺,想随军陪伴丈夫,我一直没答应。不是因为歧视她们是弱质女流,而是因为她们心肠都太软了,战争的残酷不是她们能承受的。爹爹每次上战场,都抱着有去无回背水一战的决心,以后你也要这样。” “嗯!”她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不早了,回去睡吧。爹爹明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接下来又没囫囵觉睡了,我这把老骨头哟!” 杨末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又转回来:“爹爹,关于慕容筹,我有个问题,说出来爹爹别骂我。” 杨公道:“末儿有自己的见解想法,爹爹只会鼓励,不会骂你。” “听说慕容筹原是书生,半路从军,武艺稀松平常。假如我们趁其不备,派出武林高手潜入帐中将其刺杀,不就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有道是擒贼擒王,爹爹觉得此计可行否?” “此计可行,但爹爹我不屑为之。” 杨末立刻脸红了,低下头去。 “末儿,行军打仗,剑走偏锋出奇制胜只是偶尔,更多时候拼的还是两军实力。说到底,一国之兴衰不会被个人左右,鲜卑兵强悍勇武,非慕容筹一人之功,没了他还会有更多年轻有为的新将领冒出来。刺杀只能解一时之急,且有失磊落,爹爹是个将军,不是江湖游侠,这不是我考虑的方向。你以后也须记得,为将为帅需有大智慧,莫被小聪明蒙蔽心眼。” 杨末被他说得惭愧,小声辩解:“如果有机会除此大患,却固执于磊落仗义而不下手,那就是教条迂腐了。” 杨公道:“倘若在战场上碰到慕容筹,爹爹绝不会手下留情,他死在我枪下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但如果平素偶遇,两国无战事,说不定爹爹还会请他喝一杯,哈哈!” “爹爹胸襟非我能及。”杨末低声叹道,“我知道了,谢谢爹爹。你也早些安寝,趁这几天多陪陪娘亲。娘亲说夜里听不到爹爹惊天动地威震四方的呼噜声,反而睡不好觉呢!” 杨公抓起书案上一个小纸团要丢她,杨末眼明手快地蹿出门去,一路手脚轻快地溜回自己房间。 路上经过仆人居住的偏院,听见围墙那边隐隐传来磨刀霍霍的声响。她踩着墙边一颗矮树飞身跃上墙头,沿着围墙走了一段,看到小院中一男子正在低头磨刀,已经磨了好几把,旁边还有一名丫鬟帮他擦拭磨好的刀剑枪头,收入牛皮囊中。 杨末认出那是管家杨福的儿子杨靖平,旁边的姑娘则是丫鬟红缨。杨末蹲在墙头冲他们喊:“靖平、红缨,你们这是在忙什么呢,大晚上的磨刀?” 靖平磨得兴高采烈:“六郎七郎要上战场了,我帮他们把兵器都磨锋利,上阵杀敌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 “六哥七哥上战场,又不是你自己去,你这么高兴干吗?” 红缨抱着兵器囊说:“靖平哥也要去呢!” 杨末一听眼红了:“什么,你也去?你都不是在编士兵,怎么上前线?朝廷征兵了吗?” 靖平把手里的枪头举起对着亮光比了比:“现在入伍当然来不及了,不过六郎七郎是初次出征,我爹让我做七郎的随从,跟着他们护卫周全,大将军也答应了。” 靖平与六郎七郎同岁,其父其母都是杨家的奴仆。靖平出生时,杨福拟为他起单名“平”,取阖家平安之意。上报给杨公,杨公说:“男儿一生岂可只求平静安稳?”为他名中加一字,改为靖平,立时就透出几分豪气。 靖平与两位同龄的公子一同长大,杨公见靖平骨骼清奇,让他也跟六郎七郎一起练武。靖平读书不多,武学天分却高于两位公子,犹善用刀,如今是将军府的护院,杨末也承认自己武功远不如他。杨公同意靖平跟随七郎出战,应是看中他武艺高强,关键时或可保护七郎。 杨末惊讶道:“出征还能带随从?” 侧面传来七郎的声音:“我被分派到后军,管束不严,才安插|进去的。要不是靖平也想上战场,一再求我带他,我才不会要什么随从呢。堂堂金吾卫参军上阵还要护卫,不够丢人的!” 七郎和她一样蹲在另一边的墙头。他不像靖平那么兴奋,两手垂在膝头,问院中两人:“刀枪磨好了没有?给我吧。” 靖平说:“还差两把,马上就好。我给你多磨一些,万一杀钝了还有得替换。” 七郎无聊地拔起墙头的一棵瓦松:“不用磨太多,用不着。” 杨末看他无精打采,全然没了刚刚听说要上战场的兴奋,心下一动,问道:“七哥,你在后军什么职位?” “别提了!”七郎愤愤地捏烂手中的瓦松砸向地面,“爹爹居然让我去后军运粮,却派六哥当前锋!都是一母腹中所生,一起学的武艺兵法,同样是禁卫参军,我哪点不如六哥?差别为何如此之大?” 靖平道:“前军后军各司其职,行军更不能缺了粮草,都是很重要的职位,一样为国出力。” 杨末讥讽道:“连靖平都比你明理。看你毛毛躁躁的,哪像六哥胸有沟壑沉稳如山,换我也不敢让你去前锋。” 七郎不服:“前锋要的就是冲劲,突如利箭势如破竹,才能迎头痛击震慑敌人。沉稳有什么用?沉稳的人才应该去运粮呢!” 杨末之前和父亲说了一番话,心情已沉静下来,自然能猜到爹爹这么安排的用意。七郎还是少年心性,热血冲动,让他去管运粮这种繁琐的后勤,正好磨练他的耐性;而六郎稳健有谋,显见比七郎成熟可靠,如藉此战立下战功,不日即可独当一面,自然要派他去前军。 想着哥哥们和靖平都能上战场,自己却刚刚被父亲拒绝,她也有点沮丧。回头看七郎和靖平,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沿墙头跑到七郎身边蹲下,小声问:“七哥,原来你可以随便带随从的,那你还需不需要人呀?” 七郎闷声道:“不需要!” “不,你需要的。” 七郎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她:“为什么?” “假如你不多带一个随从的话,”杨末眯起眼笑得像只狐狸,“爹爹就会知道上回陈小侯爷在上林苑摔断腿是你搞的鬼,娘亲就会知道她那只莫名其妙不见了的花瓶是你打碎的,大嫂就会知道药房失窃的鹿茸是你不识货拿去送人了,六哥就会知道你经常假扮成他出去做坏事败坏他的名声,还不知廉耻地说要冒充他跟六嫂洞房!” 七郎被她厚颜无耻的威胁惊呆了:“你你你不都收了我的好处答应不说出去么,怎么能过河拆桥翻旧账?前几条也就算了,我要冒充六哥和六嫂洞房是怎么回事?这种话你可不能乱讲!” “今天下午你刚说的呀,这么快就忘了?你别想赖,燕王和越王也在场,他们都听见了。” 七郎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我那是开玩笑的好吗,只是为了衬托我装六哥装得像。衬托懂吗,不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哦,是吗。”杨末摊摊手,“衬托什么的我不懂,我就原话转告,你去跟六哥解释好了。”转身作势要走。 七郎连忙拉住她:“等等!” 杨末回过头来,笑眯眯的:“想好了吗?你是不是特别、特别、特别需要我这个随从?” 七郎深吸一口气,把握成拳头想往她脸上招呼过去的手收回来抹了把脸。他仔细想了想,假如被爹爹和兄长们发现他偷偷带着末儿去运粮,大概会狠狠骂他一顿,责令他立刻把末儿送回安全地带,再严重一点可能会赏他几棍子吃吃;但如果末儿说的那些事被长辈们知道,每一件都少不了责罚,尤其是六哥,不说兄弟反目,揍到他没法下床是免不了的,他自己理亏还不好意思还手。 两相权衡,似乎还是前一条路风险小一点。 第一章 从军行3 因为突发战事,六郎的婚事也难免受到影响。好在杜侍郎一家都是明理忠君之人,尤其杜小姐,本就是因为六郎英武忠义而倾心,虽然新婚不久丈夫就要出征,心意却未有半分动摇。婚礼前两人不能见面,杜小姐还遣人送来书信,劝六郎以国家为重,婚事礼节可从权,家事自有为妻者分担,战场上不必分心担忧,把六郎感动得差点落泪,连连慨叹“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杨公忙得脚不沾地,各方兵力物资集结,定于七日后出发,也就是六郎婚礼后两天。大娘觉得对杜家有愧,和众妯娌一力包揽,婚礼仍办得隆重热闹,并请了淑妃和燕王亲临将军府观礼,证婚主持,以补杨公不能全程出席之憾,也算是给足了亲家面子。 杨末还没见过这个未来六嫂,听说是位美人,迫不及待想抢在洞房前一睹芳容。大娘安排她和四娘五娘一起在洞房等候,她哪里闲得住,对两位嫂嫂一顿好话说尽,事情丢给她们自己跑去前院看热闹。 新人刚在前堂拜过天地行完合卺之礼,花厅里都是等着却扇看新娘、闹新人的亲眷。杨末后来的被堵在厅外,个头又不高,根本看不清厅里的状况。她瞅着人缝想往里钻,衣带却被人揪住。 她回头一看,笑着招呼:“小外甥,跟我一起进去看新娘子呀。” 扯她衣带的人正是兆言,听到“小外甥”三个字把脸一拉:“怎么好几天没见你进宫来了,我……淑妃很想念你。” “有很久吗?才四五天吧。” 兆言一滞:“大将军与诸位公子即将出征,淑妃挂念,你时常入宫通报些消息让她安心也好。” 杨末鄙夷地乜他一眼:“淑妃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心神不宁,她如果想知道肯定比我了解得更多,还用我去通报?” 兆言被她噎得只好说了实话:“那你整天都在忙什么?我一个人很无聊啊!” 杨末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在准备偷溜跟七郎随军的事。“我六哥要娶亲,父兄即将出征,我当然忙啊,难道放着这些事不管还一天到晚跟你混在一起?” 兆言还想说什么,这时花厅另一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杨末踮起脚尖一看,新郎新娘已一前一后牵巾相携走入花厅,被厅内的亲眷团团围住,尤以七郎等人闹得最欢。新娘手执纨扇遮面,围观人群纷纷起哄,要她赶紧把扇子拿下来。 杨末哪还有心思跟兆言说话,拉着他就凭蛮力往厅中挤。 新娘含羞带怯,缓缓放下手中纨扇。六郎也被众人闹得面皮发红,只握紧手中的同心绸结,站在新娘四五尺外不好意思上前。反倒是七郎等人没皮没脸,一拥而上去争看新嫂嫂芳容。 新娘撤开遮面纨扇,正好与七郎打个照面。七郎本是嬉皮笑脸,一看她容貌,顿时呆了。 两兄弟相貌如出一辙,新娘乍一见他,以为是六郎,又觉得好像不对,试探地唤了一声:“六郎?” 身后掌声鹊起,纷纷称赞新娘貌美。亲眷们拉开呆若木鸡的七郎,把六郎推上去:“那是小叔,这才是你夫郎!” 新娘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七郎,转回去与六郎对视,二人脉脉含情,看得众人又是一阵欢闹。 杨末挤在人群外只看得几眼,意犹未尽道:“没想到六嫂长得这么美,六哥那个榆木疙瘩,怎么会有如此艳福!”转头见兆言兴致缺缺地站在人群之后,不为所动,问他:“你个头这么矮,是不是看不见?要不要我抱你起来看?” 兆言恼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还抱起来看!” 杨末不怀好意地打量他:“是是是,燕王殿下是大人了,都快要纳妃娶老婆了呢!” 一说到这是兆言就生气,把头扭向一边。 杨末凑近他问:“听说六嫂的同母妹妹也在此次重阳诗会邀请的娇客名单之中,六嫂如此美貌,她妹妹想必也是个美人坯子,殿下你的艳福也不浅嘛!对了,不知今日女客中是否就有那位杜小姐?刚刚我看到六嫂身边有几名少女陪着,说不定就在其中。快来快来,我蹲下你踩着我膝盖,趁现在先认一认!” 她还当真半蹲下身,拍拍自己大腿要兆言站上来。兆言气郁难言,脸色泛青,恨恨地一甩袖转身走了。 杨末看着他气鼓鼓一步一顿的背影,自语道:“这小屁孩,脾气还越来越大了。”不理兆言,回身继续往厅中挤,迎面却有人从里面出来,刚刚挤进去一点又被推了出来。 她抬头一看,挤她的人正是七郎,一脸神飞天外的呆滞表情,被人群挤出来了就转身向厅外走去。杨末喊他:“七哥,你去哪里?”喊了几声,他都没听见。 “七哥!”她跑着跟上去,拽住七郎的手臂,“你不闹六哥的洞房啦?” 七郎终于回神:“闹什么?有什么好闹的。” “那些鬼点子不都是你想的吗,什么锣啊锅铲的,我都找人准备好了,要不要拿过来?” 七郎不耐道:“杜小姐是诗礼之家的女儿,从哪儿弄来这些粗俗的东西折腾人家,扔掉扔掉。” “明明是你想的损招儿,还好意思嫌粗俗。”杨末不忿,转念一想,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七哥,你居然也怜香惜玉起来,被六嫂的美貌震晕了吧?是不是羡慕死六哥了?” 七郎不语,只是掉头看向厅中,那里新郎和新娘已被众人欢声拥簇着往洞房送去。杨末又道:“你也别着急,六哥办完了婚事,接下来就轮到你了。不过你想再找一位人品相貌堪比六嫂的名门闺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喽!” 七郎喃喃道:“是啊,不会再有了……” 杨末没听清:“你说什么?” 七郎却不回答,转身掉头就走,杨末在背后连声喊他也不停步,几步就走得不见了人影。 她想起刚刚兆言似乎也朝那个方向跑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这两人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碰到喜事反而闹起情绪来,都古古怪怪的。她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跟着人群也去洞房看热闹。 没了七郎这个混世魔王带头,洞房安安稳稳地放六郎过去了。女眷们送新人入洞房再饮合卺酒、合髻结同心,戌时便相继散去。 第二天一早,新妇给翁姑大人敬酒拜见,婚事才算彻底礼成。昨夜宴席结束天色已晚,淑妃也留宿将军府,早间一并接见新人。 杨公与夫人坐主位,淑妃与燕王单列一席,四位嫂嫂分坐两侧,再往后是给新人留的座位,年龄最小未成家的七郎和末儿居末席。一家人坐定,新人立于堂前,只有两个座位空着不见人,一个是七郎,另一个是燕王兆言。 等了许久,时辰将过,仍不见二人出现。大娘问婢女:“七郎和殿下去哪里了?有没有派人去找?” 婢女回答:“昨夜七郎和燕王殿下饮多了酒,宿醉未醒,已经使人去催了。” 大娘埋怨道:“殿下尚年幼,怎会饮酒宿醉,准是七郎教唆。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杨末站起来说:“大嫂你留在这儿主持,我去催吧。” 在场众人都比新人年长,只有她是小辈,大娘便准了。 七郎性情豪爽,常与军中同僚饮酒,号称千杯不醉;兆言才十三岁,按律十六岁以下少年人是不许饮酒的。这两人居然一同喝醉,再忆及昨日二人反常之态,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杨末一边走一边问婢女:“殿下昨夜宿在何处?” 婢女回答:“和七郎一起。” 果然,就知道他们两个凑到一起准没好事。 赶到七郎住处,院子门口站着两名先来的婢女,焦急地迎上来道:“两个人都烂醉如泥,怎么叫也不起来,怎么办?” “你们先回去吧,我来叫他们。”杨末推门进去,一边走一边捋袖子,“还有叫不起来的?哼!” 屋内门窗四闭,酒气冲天,熏得她直皱眉。七郎和兆言一横一竖四仰八叉躺在榻上,还很不文雅地打着酒鼾。七郎睡在外侧榻边,只有半个身子在榻上,一条腿伸出榻外,他也毫不知觉。 她走过去老实不客气地捏住七郎的鼻子,七郎憋了片刻,张嘴打了个酒嗝,差点把她熏晕过去。他伸手挥了挥,咕哝道:“我比你惨,你喝……” 杨末捂着鼻子道:“你们俩喝酒就比谁惨来着?” 七郎翻了个身,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一路滚到杨末脚边,趴在那里不动了,继续鼾声震天。 杨末踢了他两脚,七郎纹丝不动。她转头看内侧的兆言,似乎醉得没那么死,转过去拍他的脸颊:“喂,沈兆言,快醒醒!” 兆言比七郎要好一点,拍了几下,就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他看到她,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意,懒懒道:“末儿,是你呀……” 杨末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拎了起来:“你叫谁呢?啊?末儿?末儿是你叫的吗?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真不把我当长辈了是吧?” 兆言这下完全醒了,抓住她的胳膊连声告饶:“疼疼疼!耳朵!耳朵要掉了!” 杨末一直把他拖到榻边才住手:“小小年纪就喝酒,没大没小还不知轻重,都什么时辰了,一屋子长辈就等你们两个,像话吗?” 兆言坐在榻边低头揉着被她揪红的耳朵:“六郎大喜,我们也替他高兴,多喝了几杯不行吗。” “高兴?”杨末挖苦道,“你们俩这副德行叫高兴?” 正巧七郎很不配合地又嘟囔了一句:“你也挺惨的,嘿嘿,我也喝……” 杨末转首四顾,桌上还有一壶残酒。她走过去拿起酒壶,对着七郎的脸把一壶酒全浇他脸上:“再不起来,惹怒了爹爹娘亲,你才真的惨了!” 隔夜的残酒早已凉透,从一人高的地方浇下来,七郎终于被浇醒了,一骨碌坐起:“出什么事了?殿下!下雨了?” 兆言冲上来夺她手里的酒壶,杨末仗着身量比他长,高高举起酒壶,直把一壶酒全倒干了才作罢。 七郎垂首坐在地下,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酒浆。兆言终于夺下她手里的空酒壶,砰的一声掼在地上:“杨末,你够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杨末气得又想揪他耳朵:“臭小子,怎么跟你姨妈说话呢?” “殿下,别说了。”七郎猛地站起,架着兆言胳膊把他带出门去,“末儿,你先去回复爹娘兄嫂,我们马上就来。” 杨末手还举在半空,被他俩丢下晾在房中,忿忿地甩手放下:“莫名其妙!待会儿被爹爹和淑妃教训,别指望我帮你们!” 话虽如此,她还是担心这两个醉鬼糊涂误事,一直守在院外等到他们洗漱穿戴整齐出来,才一同回前厅去复命。 回到厅堂,新郎新娘已经向爹娘敬过了酒,从上至下敬各位嫂嫂。四嫂说:“边疆突起战事,你诸位哥哥不能回来观礼,我们做嫂嫂的便替他们饮了这杯酒,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六郎也道:“小弟不日也要奔赴前线,吟芳初来乍到,还要劳烦众位嫂嫂多照应。” 吟芳是杜小姐的闺名。四嫂五嫂都说:“妯娌便如姐妹,自然应当照应,叔叔只管放心。”这两位嫂嫂也都只有二十余岁,嫁入杨家不过数年,未育子女,当即拉着吟芳的手与她说起贴心话来。 五嫂先看见杨末三人走近,笑道:“吟芳今日尽给长辈叩拜行礼,终于也可以托一回大了。这是七郎和小妹,快过来给新嫂嫂敬酒。” 吟芳略感好奇地望着七郎,又看了一眼自己夫婿,似乎在辨认二人不同之处。五嫂向她传授:“六郎七郎虽是孪生,但其实好认的很。这端方沉稳的是六郎,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就是七郎。” 七郎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正经了起来,容色严肃,端正地往堂前一站,外人还真不好分辨他和六郎。吟芳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便转开视线去看六郎,抬头正好见六郎也含笑看着自己,眼中情意流转,不由欢喜而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杨末跟在七郎身后进来,笑道:“五嫂,你说的只是表面做不得准,我还经常被七哥糊弄认错了呢。这个其实还是六嫂心里最有数,那个看你的眼神最是情深意切的,自然就是你的夫郎了!” 一番话说得杨公和嫂嫂们都笑了起来,吟芳更是粉面飞红,六郎一边笑一边体贴地侧过身去帮她遮挡。 吟芳的视线从六郎肩头越过,正好看见背后的七郎。满屋欢声笑语,他却依然没有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吟芳觉得他古怪,心下慌乱,垂首借六郎的肩膀挡住。 这番景象看在旁人眼中便是她羞得往丈夫怀里钻,笑声更欢。还是五嫂帮着圆场:“好了好了,尽会欺负新媳妇,这叫六郎如何放得下心上战场。”推了七郎一把:“愣着干什么,快给兄嫂敬酒。你当年作弄我的那股劲儿呢?看新嫂嫂如此美貌,不好意思下手啦?” 七郎终于勉强笑了一下,斟满酒举起对六郎道:“六哥,你我孪生同胎,虽然你总是打我,但是众兄弟里,我还是觉得你跟我最亲。哥哥能娶到……这么好的新娘子,弟弟打心眼里……替哥哥高兴,昨晚就多喝了几杯,并非有意延误,就以此酒谢罪。饮过此杯,以往怨隙一笔勾销,我先干为敬。” 四嫂笑道:“一杯酒而已,小叔不必说得如此言重吧?兄弟俩小时候打打闹闹算什么。” 七郎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六郎向来话少,不像七郎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并未答话,只是举起杯也一口喝干。他不善饮酒,喝得急了被酒呛到,连连咳嗽。 吟芳轻抚六郎后背,转首就见七郎又斟了两杯酒,举起对着自己,又是方才那副古怪的神色。她从盘中拿起酒杯,避开他的眼光,颔首道:“六郎不日即奔赴战场,妾只恨身为女流不能左右相随。烦请小叔多为照拂六郎,妾在家中也会为六郎、公公叔伯们祈福。” “这是自然,就算七郎身死,也不会让哥哥有半分差池。”七郎饮尽杯中酒,“请……嫂嫂放心。” 第一章 从军行4 六郎只得与新婚娇妻温存数日,一对连理便要被战火相隔。九月初三,诸军集结完毕,合京畿、河东、河北等地兵力十万余,由杨公挂帅,自洛阳出发北面迎敌。此外还有雄州、保州、霸州三处驻军各两万,总计约十八万之众,会师后由杨公统一调派。杨行乾已放弃易州退守雄州,三城严守白沟河一线,坚壁不出,等候王师支援。鲜卑兵也并未急于南下攻城,与吴军守兵隔水相望。 出兵当日,皇帝亲自出城为众将士践行,洛阳百姓自发送出城外三十里,军民一心,士气高昂。 杨家的女眷并未去送行。六娘对六郎自然是依依不舍,恨不得跟着他一路去边关。但杨夫人说了,身为将军的妻子,这样的离别迟早要习惯,往后还多的是,就和文官上朝一样寻常,不必大张旗鼓;所以只前一天在家中设宴饯别,当日清晨杨公和六郎七郎如往常一样,三人三骑,只带着要一同上战场的数名家将便出门了。 这正好给了杨末便利,倘若她和娘亲嫂嫂们一起去送行,还得发愁如何从家人眼皮底下脱身,如今只需随便找个借口溜出家去,到和七郎约定的地点等着,大军经过时跟他走就行了。 杨公和六郎的中军、前军从东城门出,七郎所在的粮草押运队伍则从北郊粮仓出发,向东并入后军。 后军有许多类似铁匠、马夫、厨子之类的杂役,并无军阶,只给木甲护身。杨末一早穿好了七郎给她准备的杂役军服,精心乔装改扮了一番,连七郎乍一见她,都仔细辨认了好几眼:“你、你这脸怎么回事?涂了锅灰吗?” 杨末故意粗着嗓子:“怎么样,像男人吗?” 七郎瞄了一眼被她用黑炭描得比拇指还粗的眉毛和焦黑的脸色:“哪个女人要是长成这样,这辈子是铁定嫁不出去了。” “这叫威武,威武懂吗?这样在战场上才能震慑敌人!哪像你,一个武将长得唇红齿白油头粉面的,骗小姑娘还差不多!” 以往这么说七郎肯定要生气跟她打起来,但他最近似乎心事多了很多,只是不耐烦地丢给她一件木甲:“穿上这个,一会儿跟紧靖平。” 杨末把木甲套上,满意地拍了拍胸脯。 七郎忽然想起一事,凑近来小声问:“对了,你胸口绑东西了吗?” “当然绑了,没看我还把脖子围起来了吗,用得着你提醒!” 七郎反唇相讥:“我看跟平时没区别才问的。” 杨末还没那个娇羞的自觉,才不在乎这个,反而嘿嘿一笑:“七哥也开始动春心,注意姑娘家的胸脯了,是不是看六哥娶媳妇,你也跟着开窍了呀?我现在还在长身体,等过几年长齐了,不说像六嫂那么玲珑窈窕,至少也不会太差吧?” 七郎脸色一沉:“你看嫂嫂们都注意些什么了!不知羞!” 杨末道:“新嫂嫂身姿那么美,我羡慕多看几眼还不行?别说你没注意到,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说男人都是色狼,专喜欢盯着姑娘的胸脯细腰看。” 七郎腾地转身上马,对不远处走过来的靖平丢下一句:“看好她!”策马扬鞭而去。 杨末觉得奇怪。七郎跟她打闹归打闹,却从来没给过她脾气脸色看,最近不知怎么了。还有兆言也是,一个两个都古古怪怪的。 靖平走近来,认出是她,大吃一惊:“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将军和夫人知道吗?”说完他自己就丧气道:“肯定不知道,你一定是背着他们偷溜出来的。” 杨末问:“你怎么一下就认出我来啦?我扮得不好么?” 靖平道:“我怎么会认不出小姐。打仗不是闹着玩的,趁现在还没出发,你快回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你说回去就回去?”她抢先堵住靖平的后路,“你也别想强送我回去,大军即刻出发,你要是现在走了,一来一回个把时辰,脱了队你也赶不上。再说七哥都答应了,你一个下人可别多事。” 靖平低头道:“是,小姐。” “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小姐。”杨末骄傲地挺起裹着木甲的胸膛,“从今往后我也是为国舍命奋战沙场的军人了!我在家中排行第八,请叫我八郎!” 但是为国舍命奋战沙场什么的,也不是每个当兵的都有这机会,尤其是后勤里面连编制都算不上的杂役。杨末跟着大军走了十几天,连根鲜卑人的马毛都没看见,满腹豪情全化作生灶做饭的炊烟。 七郎负责押运并向全军分发粮草,十几万人的大军,每天光米面就要吃掉数千石,需要上百辆牛车运送。七郎从来没管过这么繁琐的事务,一开始手忙脚乱出了不少纰漏。几日之后就熟练起来,等半月后第二批粮草到达,已经能有条不紊地接送派发了,倒让杨末对这个一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哥哥刮目相看。 后勤杂役干的都是粗活,靖平哪会让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去做这种事,一个人把她的事情都包揽了。杨末怀着一腔报国热血随军,战场没摸到边,反而成了吃白饭的闲人。偏偏军中纪律严格,七郎勒令她紧随靖平不许乱跑,比她在家中更无所事事。 九月下旬,两军在易州和雄州之间的狼山一带相遇,互递战书约战。之前先锋部队偶有交战,数千人的规模,胜负各半伤亡较轻,主力未曾出动。杨公和慕容筹都在各自试探观察时机,利用地形排兵布阵,以期在决战中一举定胜负。狼山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对于擅长骑兵冲锋的慕容筹,和擅长守城阵地战的杨公来说都是陌生的地形,此战胜负难以预料。 山丘也给运粮增加了不少阻碍,尤其六郎所在的前军,已经抵达狼山腹地,和后军相距好几个山头。前军以轻骑为主,不能携带太多物资,每隔三天七郎便要翻山越岭给他们送一次粮草。 每天看着那些从前军送回来的缺胳膊少腿的伤残士兵,杨末也有点担心六郎。这还只是小规模交锋,真的两军决战几十万人对阵,不知要死伤多少。 七郎对此嗤之以鼻:“你也太小看六哥了,这点小战事能伤到他吗?六哥出战数次,都是凯旋而回毫发无伤!” 杨末还记得爹爹说过的话:“战场上谁能确保万无一失。后天就是约战的时间,明日给前军送完粮草,就要等到战后才能见到六哥了吧?” “是啊,所以这次要多备干粮,一打起来不知多久才能再补给。” 杨末凑过去挽起哥哥的手臂:“七哥,明天送粮你带我去吧,我也想看看哥哥们,瞧瞧战场是什么模样。我就看看,不会叫他们认出来。” 七郎不肯:“你乖乖在后面呆着,别到前面去冒险。” 杨末摇晃他的胳膊:“你带我去嘛,带我去嘛。都约好后天决战了,两军之间隔着那么宽一片山谷,哪里冒险。” “万一碰到敌军偷袭呢?” “既然约定后日决战,明天怎么还会来偷袭?爹爹说慕容筹是正人君子,不会做这种宵小无谓之举。” “兵不厌诈懂不懂,这跟是不是正人君子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帮慕容筹说起话来,你又不认识他,凭什么相信他不会来偷袭。” 杨末想了想:“我不相信慕容筹,不过我相信爹爹的眼光。兵不厌诈和背信弃义是两回事,约定好的事又反悔,就是不守信用的小人行径。再说偷袭当然要趁敌人没有戒备,战前全军严阵以待,这时候能占到什么便宜。” 七郎还是不肯带她。杨末叹了口气:“战场凶险,爹爹和五位兄长不知能否全身而退。万一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四哥五哥还是过年时见过,大哥二哥就更久了,今年过年都没回来。” 七郎被她说得有些心软:“那说好了,就悄悄看几眼,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我是绝不会再替你背黑锅的。” 杨末欢喜地搂住他的肩:“就知道七哥最重兄弟情谊了!” 第二天一早山里却下起雨来,势头还不小。雨天山路湿滑,车马更难行走,但粮草不能不运。七郎增派了人手,给明日要出战的诸军一一送去足够支撑三五日的粮饷。杨末跟着他转遍了各处军营,还见着了久未回家的二哥、四哥和五哥。她谨守约定,只远远地看着七郎和哥哥们叙旧,心中虽然羡慕,但并未表露身份。 运到前军时,已是傍晚时分了,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提前落黑。前军占据营地最高处,粮车走得分外辛苦。再往前就是宽逾百丈的开阔谷地,也是两军约战交锋之处。 七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蓑衣斗笠早就被大雨淋透,浸湿重衣。他看着远处矗立山头的军营,其实只有两三里,隔着雨帘却显得分外遥远。山那边更远处是鲜卑人的营地,晴天里还能看到高悬的军旗,此刻只剩一片水雾茫茫。 “不是说北方秋冬干旱吗,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 七郎回头看和靖平一左一右扶着粮车的杨末,她全身也早就叫雨水淋透了:“叫你别跟来吧,碰上这么大雨,该着凉伤风了,乖乖在帐篷里呆着多好。” 杨末道:“大雨更需要人手,幸亏我跟来了。淋这点雨算什么,行军打仗当然有个风吹雨淋的,回去喝几口热姜汤发发汗就没事了。”她自己全身湿透,却紧紧护着车上的桐油布,不让米面被雨水浇湿。 靖平赞道:“小姐第一次离开家,却一点都不娇气。” 杨末斥责他:“叫我八郎!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还不注意点,幸好旁边没别人。”她用力推车,脚下泥泞处踩滑了,险些摔倒。 靖平笑着答应:“是,八郎。” 山上只有薄薄一层泥土,和着青苔,浸透雨水后更加溜滑,有的地方露出岩石,一不小心便会踩空滑倒。前面已经翻了两辆车,有人滚下山坡擦伤了手脚。七郎命人用绳索前后牵制结成车队,防止有车辆掉队损失。末了还是不放心妹妹,回到她身边帮她护送同一辆车,又在自己腰上系了一条布带,带尾递给她说:“抓好了,跟紧我。” 杨末觉得好笑:“七哥,你当我几岁啊?” “叫你抓好就抓好,啰嗦什么。” 杨末心里感动,笑着抓住七郎的带子,遇到陡坡难爬还能借把力。 雨越下越大,等车队爬到山顶,已经是瓢泼倾盆。途中又有几辆车翻倒,数十石米粮滚落山涧深沟,白白浪费了几千人的口粮,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七郎爬到最高处,长舒了一口气:“这雨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停,要是一直下下去,明天就是一场苦战了。” 身后有人问:“将军,天这么晚了,我们还来得及赶回去么?” 七郎答道:“不回去难道留在这儿?明天这里可是要打仗的……”说着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身后紧跟着一名少年士兵,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身量单薄瘦弱,见他回头看自己,咧嘴一笑:“将军!” 七郎左右一看,不见杨末踪影,腰上那跟布带正握在他手中。“怎么是你?你一直跟着我?” 少年道:“半路上我爬不动了,将军叫我握着这根带子,幸亏有将军拉我一把才勉力爬上来。将军真是体贴下属的好头领!” 七郎绕开他向后寻找,在人群里找了好一会儿没发现杨末,倒是在后面找到了靖平:“你怎么落后面去了?末儿呢?” 靖平道:“不是将军自己走到前面去的么?末儿一直跟着你呀!” 所有的粮车都送到山顶,七郎把送粮的几百号人全找了一遍,仍然没有杨末的踪迹。他想起半路经过深涧时那几辆翻入沟中的粮车,凉意随着雨水一丝丝从心底透上来。 第二章 雨霖铃1 杨末被粮袋撞下山沟,立刻扬声呼救,但雨势过大,打在山脊上轰然作响,崖上的人毫不知觉,只停留片刻,扶起翻倒的车辆和散落的米粮,重新绑紧便又出发。 她被数袋粮食压在底下,费了半天劲才一一推开脱身。所幸和她一起滚下来的是白面,面粉柔软,护着她没有摔伤。 天色已经断黑了,按她滚下来的时间估算,这条山涧应有三四丈深,崖壁陡峭,爬是铁定爬不上去的。沟底长满杂草灌木,黑黢黢一片不知延伸到何处。她心想七哥发现她不见了定当回头寻找,就留在原处没乱走,找了崖下一片凹陷可避雨的地方呆着,又拖了两袋白面回来垫在身下。 一个人落在陌生的山林,她也不觉得害怕。一时想着七哥不见了她该如何着急,就算他不来寻找,明日天亮了也要自己找到出路回去;一时想着明日就是决战了,大雨不知对爹爹有利还是不利;身下枕着面粉袋,忍不住又想假如运气不好一时半会儿无法得救,有这么多粮食也不至于饿死,可惜自己不懂炊事,难道要生吃面糊?想得自己都笑起来,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亮了,雨却还没停,阴沉沉地无法辨别时辰。大雨下了一夜,山涧里已聚成溪流,水深盈尺,顺着山势一路向下流淌。 这是两座山脊之间的深沟,前后都不见尽头。往上去,山脊愈见高耸,沟壑更深,想必比这里更难爬上去;往下看,水流湍急,雨雾迷蒙,草木葱茏不知通往何处。 杨末曾听爹爹说山中跟着溪流走必有通路,决定往下游去。她拾起随粮袋一起摔下来的桐油布披着,撕开一袋面粉倒去大半,留了一二十斤,够自己吃好几天了,扎好系在腰上。 她随身携带的短剑还挎在腰间,一般的蛇虫野兽奈何不了她。她把米袋都聚集到山崖同一处,在崖壁上刻下留言,整饬一番便沿着溪流往下游走去。 山涧弯弯曲曲,雨天也辨别不出方向,杨末走了约两个时辰,已经走出去头二十里,仍然找不到明显的路标。倒是溪水汇聚,已然汇成一条丈余宽的河流。她心想自己走了这么远,万一运气不好走到鲜卑人的营地,小命就玩完了;又想天亮了这么久,两军早该开战了,数十万大军对阵,路上却除了雨声一点声响都没听到,应当离战场很远了罢。 正如此想着,前方却突然砰砰两声,有两道黑影从山崖上摔下,先后落入河中,溅起巨大水花。 杨末吓了一跳,闪身躲到灌木丛后。掉入水中的原来是一人一马,落水后未见动静,浮在水面上被树枝卡住,半边河水尽被染红。看死者的服色是鲜卑人,头带翎盔钢甲铮亮,似乎还是个军阶不低的将领;马鞍上珠玉琳琅八宝为嵌,不像一般人所有。人和马身上都中了数箭,又从高处跌落,显见是活不成了。 这里居然有鲜卑将领的尸首,或许离战场不远。她抬头向人马摔落的山崖上望去,猛然间发现半山腰竟还有一个人,下落时抓住了崖上树干侥幸逃得一命。那人身穿黄金甲胄,十分醒目,那匹装饰华丽的马应为此人所有。 黄金甲可不是常人能穿。杨公屡立战功,皇帝欲将先帝传下的黄金甲赏赐给他,杨公坚辞不受。这人居然身穿金甲,定是鲜卑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他悬在半空,脚下只有寸许立足之地,只能抓紧树干站立,不上不下动弹不得。 杨末心道:此乃天赐良机,不管这人是谁,以她杂役的身份将他擒回去都是大功一件,看爹爹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从军。她拔出腰间短剑,踩着崖壁上突起的石块和灌木树根,上下飞纵向那名鲜卑将军靠拢过去。 那人也发现了她,拔出腰上佩剑。剑鞘上一样嵌满珠宝,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杨末手里的剑虽短,却是杨公战场上缴获的珍品,吹毛可断,近身搏击尤其灵巧。 她虚晃一招避开那人刺来的第一剑,脚蹬崖壁跃到他身后一臂远处。那人脚下不稳,回身就慢了须臾,长剑施展不开,被她干脆劲辣的一剑刺在手腕上。金甲韧固,这一剑未能刺伤他,却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剑脱手掉下崖去。 杨末心下暗喜,第一次上战场就让她碰上这等好事。此人不但身居高位,而且武艺稀松平常,内力虚浅,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她反手上挑,揭去金甲头盔,短剑顺势压在那人颈中。 黄金铸就的头盔沿着山壁骨碌碌滚落下去,露出其下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庞。 鲜卑人眉目深隽,肤色白皙,与汉人大不相同。乍一眼看去,只觉得眉眼仿佛墨笔画在白绢上似的分明,黑白相耀,容色逼人。杨末不由愣了一下,旋即回神,手中剑刃更进一分,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侧过脸,闭口不答。从侧面看去愈发显出他高鼻深目,是与汉人截然不同的、飞扬炫目的俊朗。 杨末见他如此反应,更加确信他是个大人物,刀刃竖起逼得他把脸转回来:“我刀下不杀无名之人,你留下姓名,好歹还能给你家人去个音讯,好过在这荒山野岭变成孤魂野鬼。” 那人被利刃架在脖子上,神色却丝毫不见慌张,还有心思笑出来:“姑娘不必再逼问了,我不会说的。” 杨末听他称自己“姑娘”,心下一慌,不禁低下头去检视,胸前木甲平坦,脖子也遮得严实。她往下一扫便将视线收回来,见他含笑盯着自己面庞,目带审视,想起淋了一场大雨,脸上的化装早就被洗刷干净,难怪被他识破,索性不再掩藏:“姑娘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拿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思笑,看我一剑斩下你的首级,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人仍是微笑道:“拿我的人头回去固然能换不少赏金,但我奉劝姑娘,将我生擒回营,功劳或许更大。” 杨末追问道:“你是何方神圣,敢如此托大?” 那人昂首而立,又不答话了。 杨末打量他面容衣着,冷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的身份。确实擒你回营是大功一件,但途中变数为未可知,我可不敢妄自尊大保证一定能制得住你,不如现在将你杀了永绝后患,也算替我大吴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杨末初见他便在猜度他的身份,年轻、相貌英俊、身居高位、武艺稀松,这些特征让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一个人——慕容筹。 他比他实际的年龄要显得更年轻一些,看上去仿佛只有二十五六岁。不过长得好看的人都显年轻,像同样三十岁的贵妃,面容也仿若二十出头的少妇。诚然他的确是个如传闻中一般令无数少女为之心折的美男子,杨末第一眼看他也觉得心跳骤停,但她分得清公私轻重。 她想起爹爹说过的话,叹道:“倘若是平素偶遇,两国相安无事,或许我还会请你喝一杯酒;但如今是在战场上,家国为重,你死在我的剑下,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慕容筹听她说出这番言语,略感意外,敛起笑容喊了一声:“姑娘……” 对着这样一张漂亮的脸,却要把他的头砍下来,确实有些于心不忍。杨末略一迟疑,别开视线,手下使力刀刃切进他肌肤中。 他又喊了一声:“姑娘!” 杨末闭起眼,短剑扬起向他颈中划下。这一剑下去,即使不砍了他的头颅,起码也要颈断血喷而死。 两人都是站在崖壁突起处,一手扣住崖上树枝才得立稳。杨末未发现她抓的灌木根部已松,右手扬起,那丛矮树便被她连根拔起。猛然间失了着力,她两手连晃数下也未能平衡,仰面就向崖下栽去。 千钧一发间,面前那险些成为她剑下亡魂的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右手。 但两个人重力太大,这一抓也只缓了片刻,他未能止住她下落,反而被她拽得一同跌下山崖。杨末在下,从两三丈高处跌落,身上还压了一个身穿沉重金甲的魁梧男子,正好跌在崖底山石缝隙的树丛上,一根劈断的尖利木刺扎进她后背,直从前胸穿透出来,她整个人就被钉在了山石上。 杨末疼得差点昏死过去,五脏六腑像被震碎,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右肩更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她勉强侧过脸去,只看到自己右侧肩胛处有一根血淋淋的劈开的树枝从皮肉里戳出来,稍稍动一下都痛如刀绞。 慕容筹也和她一起跌下,有她在下面垫着,他似乎没受伤。此刻他正压在她身上,一手扣住她完好的左肩,另一手高高扬起,手中正握着她的短剑。 情势逆转,一转眼她就成了别人的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方才就差一点点,如果她不是有那一霎的犹豫,此刻就是她提着慕容筹的人头凯旋而归了。 慕容筹高举剑尖对着她,似乎也犹豫起来。 杨末咳出一口血,屏住气道:“要杀便杀,战场上还对敌人心存妇人之仁么?”心中想:我就是对你存了那么一点妇人之仁,才落到这步田地。 慕容筹道:“可这里不是战场,你还是个女子。” 杨末惨笑道:“女子又如何?你忘了刚刚差点死在这个女子手里?你现在不杀我,以后再落到我手中,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所以你刚刚确实对我手下留情了是吗?” 杨末语塞,侧过脸去闭眼道:“战场上死生由命,今日我死于你手,只怪自己临阵犹疑色迷心窍,你只管动手罢!” 慕容筹却放下短剑:“你现在伤重不能动弹,我杀一个无力还手的姑娘,岂是大丈夫所为。但是你我既为敌对,我也不能救你,姑娘的生死,还是交由老天决定吧。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他把剑插回她腰间的剑鞘,越过她独自往下游走去。 走出去不过数丈远,忽闻上游传来轰然巨响。杨末右肩被地上的树枝刺透,想抬头起来,伤口与木刺摩擦,比刺进去更疼数倍。她抬到一半就痛得头晕眼花,浑身骨骼都像被震碎般使不出力气来,又颓然跌倒回去。 这么一动,伤口愈发血流如注。她望着远处被雨水冲泡塌方的山岩,泥土碎石落入河中,混着一路被冲断的杂草灌木,浊流顺涧而下,隆隆作响。 就算慕容筹不杀她,她身受重伤,还被树枝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迟早也要葬身山洪泥石之中,还不如直接一刀来得痛快。 正要闭目等死,头顶上方却被阴影遮挡。她睁眼一看,正看到他去而复返,脸就在头上尺许,向她俯下身来。 “你怎么……”她疑惑道,声音虚软,神思也有些不清楚,只觉得他伸手到自己身下,抄手将她抱了起来。 刺透肩膀的树枝猛然间拔出,鲜血喷溅,她痛得大叫一声,彻底晕厥过去。而上游的泥石流已到面前,他跑出去不过几步,就被身后洪流追及,瞬间将两人卷入河中,滚滚腾腾向山下送去。 第二章 雨霖铃2 杨末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夜里她醒了一次,发现自己好像睡在家里,身上盖着的被子有一股霉味,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嗓子里像要冒出火来。 她虚弱地喊了一声:“水……”立刻有人把水送到她嘴边,那水却是冰冰凉的,还有泥土的腥气,她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头一歪继续陷入昏睡。 白天她被人摇醒,托着她后背扶她坐起来,喂她粘稠的米糊吃。米糊是一股半生不熟的怪味,还有烧焦的焦糊气,她吞了一勺就吐出来:“好难吃,我不要吃!” 有人用勺子刮去她嘴边的汤糊,哄着说:“吃一点,吃了东西才能好起来。” 她闹起脾气,像小时候娘亲大嫂喂她吃饭时一样扭头躲来躲去,脑袋却被人扣住了,一个男人的严厉声音说:“都这样了还挑三拣四,快吃!不吃我可不管你了!”听着有点像爹爹,或者是大哥。 她害怕起来,乖乖把送到嘴边的米糊吞下去。吃完了一整碗,那人才放她躺下,端着碗转身要走。她抓住他的衣角喃喃地说:“爹爹别走……末儿不敢了……”他回过身来,她却已经睡着了。 这样反反复复过了几日,伤口引起的高烧终于退下来。清晨山风习习,吹动屋檐下一串陶土做的铃铛,清脆的叮铃声将她唤醒。 天光尚早,窗户下了帘子,只有些许微光从缝隙透进来,晦暗不明。她一时看不清屋内景象,只隐约瞧见床边不远处有个男人的背影坐在那里。她低声喊道:“七哥?靖平?”似乎又都不像。 那人听见声音,转身向她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终于退烧了,你运气还不差,捡回一条小命。”声音听着并不熟悉。 她抬起头,牵动右肩伤口,忍不住用左手按住,发现伤处已经用绷带包扎过了。“你是……” 男子走到窗边,把窗户下垂挂的帘子卷起,清晨的亮光顿时照进屋内。她才看清这是一座简陋的木屋,窗户上挂的是草帘,她睡在一张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榻上,离地只有半尺高。身上盖的旧棉被久未晾晒,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屋内没有别的家具,只有几块当作板凳的石头,屋中央泥地上挖了一个土坑,坑中柴薪半明半灭,其上架子挂着一口铜锅,冒出袅袅的热气。屋顶也是茅草铺就,椽子下悬挂着数口竹筐,墙上还有几支箭矢和草绳,角落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捆木柴和干草。 窗边的男子转过身,竟然是与她刀兵相向、互相都差点死于对方剑下的慕容筹。她心中滋味难言:“怎么是你?你救了我?” “不是我还能是谁?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身受重伤见死不救。” 她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山洪暴发,他去而复返将她抱起,两人一同被冲入洪流。“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抱着一根浮木随水漂流,上岸后听见铃声找到此处,看样子是山中猎户的落脚处,梁上有被服干粮。外面一直下雨,你又昏迷不醒,就先在此处停歇了数日。” 她想着自己险些杀了他,他脱险之后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取她性命,反而施以援手,明明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还回过头来救她,心中不由又是愧疚,又是感佩。想起爹爹对他的评语,确实不负君子之名,难怪爹爹也对他赞誉有加。 “这几天……都是你在照顾我?” “好事做到底,好不容易从洪水里把你救出来,如果因为伤口恶化发热死了,那我这一路不是白背你了?” 杨末看他身上只穿一件玄色锦袍,之前的黄金甲不见踪影,想必是半路嫌累赘丢弃了,心中更觉得过意不去,抬起头望着他道:“你就不怕我醒了之后恩将仇报反咬一口?我这样的小兵,要是能杀了你,回去可就一步登天了。” 慕容筹不答反问:“你会么?” 杨末被他炯炯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垂下脸道:“你以德报怨救我性命,我若为了功名利禄加害恩人,岂不是猪狗不如。” 慕容筹朗声大笑:“会说出平素相逢请我喝酒的人,想来也是侠义磊落之辈,我也猜你不会。” 杨末被他豪情感染,也跟着微笑起来:“说这话的人确实是个仁义的好汉,不过这话不是我先说的,是我爹爹。” 慕容筹问:“你爹爹是何人?有机会我倒要结识一番。” “我爹爹是个……戍守边防的老兵。”杨末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表明身份,“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个顶天立地不世出的英雄。” 慕容筹并未起疑:“看得出来,你跟你爹爹父女感情一定极好——你昏迷时经常叫他。” 杨末对自己睡梦中叫爹爹有些印象,似乎叫的都是“爹爹,我不要吃”、“末儿好痛,爹爹别走”、“爹爹抱抱末儿”之类孩子气撒娇的话,不禁脸颊微热:“脑子不清醒说的胡话,恩公听听就罢了。” 那些话他显然都听到了,忍笑道:“你爹爹对你定然十分宠爱娇纵,你昏睡时可不像醒着这么好说话,我险些都失去耐性了。” 杨末逐渐回忆起病中他给自己喂水喂饭、包扎换药,那焦糊怪味的米糊只怕也是出自他手。他是魏国皇后的弟弟、世族大家的贵公子,何曾做过这些,却悉心照料一个萍水相逢的敌军小人物,叫她如何不感怀于心。 一面想着,一面伸手抚上自己右肩上伤口,那里已经用绷带包扎结实,血也早已止住。她摸了两下,觉得好像不对,又摸了两下,顺着绷带一路摸到左肋下——被褥下的身躯竟是赤|裸,这绷带是她上半身仅有的遮蔽。再说荒郊野外哪来的绷带?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居然是之前她束胸的布带,又宽又长,正好被他用来包扎伤口。 她还是闺中少女,从未与亲属以外的男子有过亲密接触,竟被一个才认识数日的男人看光。虽说是情非得已,她又昏迷不醒浑不知觉,但一想到自己贴身的衣物被他解开,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陌生男子眼前,包扎时更难免肌肤相触,怎不叫人面红耳赤羞窘难言。 按说他的岁数比她足足大一倍,换做寻常人家,这该是叔叔辈的年纪了。但是看他的模样,分明只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实在无法把他当做叔伯长辈看待,尤其他还长得…… 她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正看到他微笑地望着自己,那张脸笑起来更让人目眩神迷,让她无端地心虚不敢直视。她低下头,手在被子下面来回抚着绷带,忆及自己横剑在他颈中时那一瞬间的犹豫,心底莫名地泛起一丝异样来。 好在此时铜锅里咕嘟咕嘟冒出热气,慕容筹转身去看,缓解了气氛的尴尬。他拿一只长柄木勺搅动锅内的东西,居然飘出丝丝香气:“幸亏我没丢下你,这几天都靠你身上那袋面粉果腹,不然这深山野林中,我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吃食。” 原来她这几天吃的东西真是面糊,那滋味实在不敢恭维。 锅里的面糊煮熟了,他用猎人留下的粗陶餐具盛出一碗端到床头。面糊是适合病人食用的稀软流质,里面还飘了几片绿菜叶。“绿的是什么?” “树林里找到的野菜,你放心,我尝过了可以吃。”慕容筹道,“前几天军营里的士兵刚教给我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杨末只知道他出身贵族世家,原本是清闲文官,想来没过过苦日子,但没料到他从军数年,依然十指不沾阳春水。爹爹常年征战,被敌军围困粮草不济时就要想各种办法,他认得十几种野菜,渔猎烹煮更不在话下,如果把他扔到这种山里,活得比山野居民还要自在。她悄悄瞥了一眼慕容筹的手,十指白皙细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哪像军营里的糙汉。心想:你与我爹爹相差太远,打不过他也是理所应当。 慕容筹端着那碗面汤,边搅边吹晾凉了,从浮面舀了一勺递过来喂她。病中迷糊也就罢了,现下她清醒了,却还叫一个素昧平生初相识的男子喂自己吃,杨末浑身不自在,伸手就去接:“我自己来……” 她忘了自己被褥下的身躯没穿衣物,左臂更是未着寸缕,贸贸然从被子里伸出来,整个光裸的左肩都袒露在他目光之下。她顿时红了脸,急忙又缩回去,被子却不听话地往下滑,一只手抓了左边顾不了右边,被子一直滑到胸口。手忙脚乱中脑子也格外混乱,忍不住浮现起他替自己宽衣解带的情景,愈发窘迫羞怯起来。 慕容筹及时帮她捞起被子,拉到脖子处盖好:“你伤口初愈,不要乱动。反正也伺候了你好几天了,不差这一日两日。你好好休养,尽快养好伤离开此地为要。” 杨末哪里还肯让他喂食,坚持道:“我左手完好,可以自己吃饭。” 慕容筹只好扶她坐起来。他的手托在她背后,许是有意的,只落在有绷带遮蔽的地方,并未触到她裸|露的肌肤。也许是因为刚刚握着热腾腾的碗,他的掌心微微发烫,即使隔着数层布料也难以忽视。 他让她靠在墙上,从床尾拾起一件灰色的袍子:“你的衣服染了泥水血污,多处破损,我只好扔了。”说到这儿他似乎也觉得尴尬,“这里只有猎户留下的粗布旧衣,还算干净,你将就着穿下。” 那袍子本是外衣,农户自己织的土布做成,棉布中混着麻丝。杨末虽不娇贵,从小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少女娇嫩的肌肤直接与麻布接触,又扎又痒。她忍不住伸手去挠,越挠越痒,整个背上就像有无数蚂蚁在爬。 正发愁背心里挠不着,那件粗布灰袍却叫人揭去了,他把自己身上的锦袍脱下来披到她肩上:“这件要好一些。” 脱去外袍,他身上只剩素白中衣,下摆还撕去了一大块作止血之用。两人一个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他的衣服;一个只着贴身衣物,衣衫不整地站在床前,这情形无端地让二人都心生尴尬。 他转过身去咳了一声:“在下失礼,姑娘见谅。”把那件猎户的粗布袍套在外头穿上。 杨末微红着脸低头不语。她只有一只手能动,又坚持自己进食,慕容筹便坐在床边帮她托着碗,让她用勺子舀着吃。 他的锦袍不知是什么料子,有点像在淑妃那里看到过的沉水丝,沉甸甸的质感,水一般的柔滑,挂在肩上似乎要承不住那重量滑落下去。衣料上还带着隐隐的熏香,也许是麝香,经过这几天雨淋风吹已经淡了,却沾染了男人身上的气味,和着残余的体温,陌生的、压迫的、心悸的,与这锦袍一道从背后环绕过来。 她一勺一勺默默地吃着。面糊终于煮熟了,没有烧焦,加了野菜还有份独特的清香。慕容筹笑道:“从来没煮过食物,刚开始确实做得太难吃了,委屈你一个伤员吃那种半生不熟的东西,难怪你一边吃一边吐。今天的味道有没有好一点?” 她点点头,问:“恩公没吃过这种东西吧?吃得惯么?” “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来一点粗食野菜还挺新鲜的。”他凑到碗边闻了闻,“这种野菜有一股特殊的香气,你吃出来了吗?” “这叫马兰头,是最常见的野菜,田间到处都是,有散瘀消食之效。” “是吗……”他讪讪地把碗放平,“我第一次见。” 杨末也是从红缨那里知道的,觉得新鲜吃过一回。“这种野菜生命力极强,遍布田塍,贫寒农家都会用它入菜,逢到收成不好的年景,还要靠它果腹救命。恩公是富贵人家,自然没见过。” 慕容筹道:“幼时母亲常教导我说闭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次尤其叮嘱我多向士卒讨教,如此方可知民生巨细。如今一看果真如此,幸亏我向士兵们多学了几招,又遇到你。给你止血的草药也是山上摘的,将士们野外行军缺医少药时只能自行采药疗伤,果然灵验。” 杨末心想:他已经是威震三军的统帅,外出打仗母亲居然还叮嘱他这些,未免有些奇怪。听他语气似乎真的以为她是贫寒人家的女儿,她也没有辩解纠正。 第二章 雨霖铃3 霪雨连绵整日未歇,慕容筹见杨末已经醒转,伤口无大碍,白日里便出门去四周探路。杨末有些担心,问他:“此处山高林深,雨天难辨方向,恩公出去了能找回来么?” 慕容筹道:“这屋子虽然建在山谷中,被密林树冠遮挡,但猎户有心在檐下挂了陶铃,铃声清脆可传达数里之外,我就是循声找到这里的。我走到听不见铃声的地方就会折返,不至迷路。”他披上蓑衣斗笠,走到门前又回过身来,“你还在这里,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杨末被他看得垂下眼,他打开门从外头扣上,大步跨入雨帘中。 杨末独自留在屋内,心里揣度他翻过山能否找到出路,会不会遇上鲜卑或者吴国的军队。他是魏军统帅,失踪这几天鲜卑人必然四处寻找,倘若他遇到了部下就此回营,以后自然是江湖不见;万一他遇到的不是下属而是吴军,难再有从她手下逃脱的好运气,性命堪舆;转念又想,我军要是能擒获慕容筹,此役不战而胜,不是天大的喜事?又不是她辜负恩人,何必替他担忧?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拉锯,搅得她心头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忍不住向山上他跋涉离去的方向眺望。 傍晚时慕容筹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兜野果、一只山鸡。杨末看见他的身影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盼他安然回来的多,大概是怕自己受了伤一个人在深山中自生自灭活不下去吧。这么一想便觉得担忧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看来我们真的被洪水冲出很远,我爬到山顶上,四面都是层峦叠嶂,完全不见人烟。还是等雨停了,沿着来时的水流溯游而上往回找吧。”他脱下雨具晾在屋外,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不过出去一趟也有斩获,打到这只山鸡,可以给你打打牙祭。每天吃野菜面糊,伤口难好得起来。” 屋里炊具简陋,山鸡自是用火烤熟最方便。杨末道:“我现在吃不了油腻的荤腥,恩公自便就好。” 慕容筹笑道:“我自有办法。” 木屋建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屋后有一汪山泉汇成的水潭,泉水清澈可饮。他把山鸡宰杀洗净用清水煮熟,鸡肉撕碎撒在菜粥中,煮出来香气扑鼻,也没有荤腥之气。杨末胃口大开,一口气喝了两碗,称赞道:“恩公这几日厨艺大涨,你学东西倒是进步很快。” 慕容筹道:“这大约是我现今仅有的优点了。” 杨末说:“恩公太过自谦了,你岂止这一个优点。” 他手里还端着碗,抬头看她追问道:“哦?我还有什么优点?” 他坐在火堆边,跳跃明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越发显得轮廓分明,目光幽深。她心头突地一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当初她如果真的把这美丽的头颅砍下来,那该多么可惜。 这念头让她心惊肉跳,不敢再与他对视。好在他也只是玩笑一问,见她不回答,笑笑低下头去继续喝他得意的鸡肉菜粥。 到了夜间准备就寝时,麻烦来了。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条棉被,杨末看脚头有两个蒲团,大约她昏睡时他就在床尾凑合休憩。但现在她醒了,孤男寡女要同睡一床共被而眠,怎不尴尬。 慕容筹看出她的顾虑,把柴堆上的干草翻下来铺在地下:“我睡在这里好了。屋子只这一间,权宜不便之处,望姑娘莫要介怀。” 干草是猎人留下引火之用,只有少许几捆,他身高腿长,将将能在地下铺薄薄一层。地下是泥地,久雨有些返潮,只铺一层干草如何能保暖。他身上半湿的薄缎中衣倒是就着火堆烘干了,外头的粗布袍厚实淋透,一夜也未必干得了,那也是他唯一能盖的衣物。穿这么少睡在地上,肯定要着凉伤风。 杨末于心不忍:“恩公仗义相救,我怎能让恩人委屈受寒。恩公也说了,你我落难至此,一切权宜从便。这床榻长逾八尺,足够两人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慕容筹抱着干草立在地下:“这……同宿一屋已是不得已,何况同床。我是男子自然不忌,但是姑娘的清誉……” 杨末忍住窘意,正色道:“恩公不是自诩磊落旷达,怎的又婆婆妈妈起来?身正自不怕影斜,倘若有人要诋毁你我清白,同一屋檐下这几天早已洗不清了,由他去说又如何?” 慕容筹露出笑意:“听闻南朝女子视名节如命,曾有节妇被男子牵手,断臂以全贞节。如此看来倒是我见识狭隘。” 杨末道:“妇人被男子轻薄,该去惩罚那个登徒子,为何却要妇人自断其臂?再说只不过被男人碰一下手而已,怎么就不贞洁了?此理不能服人。只要我自己行正坐直未行苟且之事,就是冰清玉洁,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听说你们鲜卑的女子烈性奔放,一女多嫁司空见惯,难道也有这些成见?” “姑娘是南朝人,尚如此豁达不羁,我若是拘泥扭捏,倒显得我心术不正暗存不轨。”他放下手中干草,抽出一根草茎放到她脚边,“姑娘信得过我,我自当不负信任。便以此草为界,我若越过雷池半分,以后就睡在屋外檐下,不得入内。” 杨末见他目光澄澈,心思坦荡,不知为何却欣慰不起来,有点小小的不忿,扬起脸道:“本来就是,问心无愧何惧人言?恩公大我十几岁,在我看来就是叔叔伯伯那样的长辈,怎么会有半点不轨的心思?” 他失笑道:“叔叔伯伯?我有那么老么?” “我今年十五岁,你都多大了?不是叔叔伯伯是什么?” 他点头微笑:“说得也对,我确实有一个外甥,和你差不多年纪。” 他的外甥,应该就是魏国太子。魏太子深居禁中,未曾参政,吴国人对他所知不多,此番挂名元帅是他初次露面。 杨末嘴上讨得便宜,心里却并不高兴,蜷起身子给他留下一半床铺,面向里侧闭目假寐。慕容筹就在她脚后三尺宽的地方背朝她和衣而卧。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真的和他同榻而眠,她还是翻覆了许久都没睡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这雨已经连下了好几天,不会一直下下去。他说的,等雨停了,就沿着来时的溪流走回去。 九月深山的夜晚已经很凉,杨末裹着棉被只勉强保暖,慕容筹仅着单衣,身上盖着半湿的粗布袍。清醒时还能忍着,睡着后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向她脚边有被子的地方靠了靠。 白天她一直卧床,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了,盯着脚边昏暗蜷曲的身影看了半晌,把棉被匀过去一点,轻轻盖到他身上。 这一夜杨末睡得格外香甜,觉得浑身暖融融的,终于不必再瑟缩着取暖了。一觉就睡到大天白亮。外面虽然还飘着雨丝,天色却不那么阴沉了,有种阴天透白的亮堂。她躺在被窝里,身上暖洋洋的不想动弹,屋内外静谧安宁,只听到檐下的铃铛时而叮铃作响。 躺了一会儿,觉得双足火热似乎有点出汗,忍不住动了动。这一动发觉脚底蹬着的不是柔软的棉被,而是似硬非硬、似软非软。她用脚尖点了点,那热力的源头还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脸轰的一下涨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慕容筹的胸膛,她的双脚都被他抱在怀里。她猛地把脚缩回来,心头却按捺不住地一阵狂跳。 这么一动他也醒了,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又或者他其实早就醒了,却默默地躺着没有惊动她。这其中的婉转因由她简直不敢深想。 杨末还红着脸,两人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互相对视,都有些不知从何启口。还是慕容筹先说:“难得睡个安生觉,不知不觉就起晚了。” 杨末低头道:“恩公为了照顾我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恩德铭感于心,无以为报。” 两人过了一日一夜,已不像开始时那般生疏。慕容筹笑道:“你别老恩公长恩公短的,我从没被人这么叫过,还真不习惯。” 杨末问:“那该如何称呼?将军?” 慕容筹低头想了想,微笑道:“将军这个头衔于我也不甚恰当。你我既在世外相逢,算是一段奇缘巧遇,此处远离战场硝烟,那些纷争国事先不要提了。”他掀开被子,却没有立即下床,坐了片刻忽然问道:“末儿……是你的名字么?” 她愣了一下:“啊?我……” “我听你昏迷呓语时常提到这个名字,昨夜……你又说梦话了。” 杨末赧然问:“我说什么梦话了?” 他含糊答道:“听不太清,许是又想念你爹爹兄长了吧。就听到你自称末儿,是不是你的名?” 她摇头道:“我还没有起名……末儿只是家里人这么叫,因我在家中排行最末。” “末儿……”他缓缓道,那两个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从舌尖吐出来,便显得有些旖旎缠绵,“我这么叫你,要不要紧?” 她脸色微赧:“当然不要紧,只是排行而已……就像我哥哥们被称作四郎、五郎、六郎,是一样的。” 他又问:“你有很多个哥哥?” 说到哥哥们杨末不禁面露笑意:“嗯,我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一母所生。” 慕容筹也笑了:“看来你除了有个慈爱的父亲,跟哥哥姐姐们也很要好。” 杨末得意道:“那是当然,我兄长和姐姐都待我极好。我们家和别人家比,是没有那么富贵高华,但是一家人和乐亲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慕容筹道:“上有慈父,下有兄姐,这么多人宠着你,居然都没把你脾气惯坏,小小年纪就如此明事理,真是难能可贵。” 杨末一向被人说家里人惯得她横行无忌娇纵刁蛮,从来没被人夸过,见他又含笑盯着自己,更觉得面红羞赧,反问道:“那你呢?你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都是父亲的……姬妾们所生,有些见得少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和我一母同胞的只有一个姐姐,她出嫁之后,我想见她也难了。” 他说的姐姐,应当是指慕容皇后吧。皇后居于深宫,就算是亲弟弟也只有奉召才能偶尔见一面。她想问:你都三十岁了,可曾娶亲?可有子女?又觉得太唐突,自己隐隐地似乎也不想知道,便按住了没有提,转而问:“那你是家中的长子吗?” 他点点头:“如果把姐妹也算上,排行第三。” “按你们鲜卑的习俗,是该叫大郎,还是三郎?” 他看着她笑道:“我们没有这样的习俗,都是直呼表字。” 杨末抿唇看着他不语。他这么说,难道要她去问他的表字?未免太亲昵了些。 他看了她片刻,缓缓开口道:“母亲为我取字咸福。” “咸阳之咸,福泽之福?咸福……”见他点头,她细细咀嚼这两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字。没想到他这样出身显赫、位高权重、叱咤风云的人物,会有这样一个取义平常的字,甚至与他的名毫不相关,只是蕴藏着母亲对孩子平安多福的心愿祝福。“你母亲一定很疼爱你。” “是啊。我和你正好相反,自小和母亲在一起,父亲见得很少。他有太多妻妾儿女,不可能每个都顾得过来。母亲给我起的字他也不满意,嫌她妇人见识短浅,到周岁取名时就改了。” 难怪他名字不一。慕容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确实比“咸福”更符合父亲对儿子的期许。 杨末挑他话里的刺:“谁说我和你相反,我不但跟爹爹亲,和娘亲关系也不差。只不过她生了我后身体不好,小时候是大嫂带的我,相比之下没有爹爹那么亲近罢了。” 他连连点头,忍俊不禁:“是是是,我说错话了,你一家和乐融融,让我好生羡慕。” 杨末也抿着嘴笑。豪门世家多似他家,一家之主娶很多妻妾,兄弟姐妹虽多却不亲热,搞不好还要闹出种种龃龉争端;妻妾少的,难免子息单薄门庭不旺。像她爹娘这样夫妇二人琴瑟和美、子女又多的,确实是难得的福气。 对视半晌,他轻声道:“以后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杨末抬起头,有片刻愣怔:“什么?” 他却只是一笑,丢下她满腹心思兜转,自己转身下床披衣,端起锅碗走向屋后水潭。 难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以后叫他……咸福?那两个字在她舌尖滚了无数遍,明明是很平常的两个字,却好像涩在嘴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第三章 点绛唇1 又过了两三日,持续的阴雨终于逐渐止歇,虽没有云散放晴,总算是不再下了。雨后山林的空气中还带着绵绵水气,微风吹来格外清新。 杨末的肩膀被树枝穿透,但幸而没有伤到内脏筋骨,只是皮肉伤,养了几天便大有好转,除了右臂不能使力,下床行走自理已无碍了。早上她醒来发现床尾整齐,咸福不在屋内。檐下的陶铃声被一阵尖锐的啸声压过,像是某种猛禽的嚣叫。 她走出木屋,看到咸福站在高处山石上,臂上停着一只个头小巧的灰色鹞鹰。那鹰似是训练过的,并不怕人,站在他手臂上左右张望。他从鹰爪解下一节竹管,里面塞着一团布条,上有文字。 杨末走过去问:“怎么了?哪里来的鹰?” 咸福面露喜色:“这是我们传递消息的鹞鹰,恰巧从这里经过。可惜不知道此处方位地名,否则只需要借鹰传信,立刻就能召人来救我们出去。鹞鹰识途,我留下讯息让它带出去,不日也会有人寻来。”他回到屋内,从烧灭的火堆里捡出一截细木炭,在布条上写下求救字句,重新绑回鹞鹰腿上,吹哨将它放走,直向西北面飞去。 杨末看他满面笑容,心中有些失落,转头望着屋檐下的铃铛:“这几日每夜都听着铃声入睡,回去后听不到了,不知会不会反而睡不着。” 咸福目送鹞鹰消失在天际,回头见她双眉轻蹙闷闷不乐,敛起笑容道:“末儿,你不高兴么?” 她盯着陶铃呆呆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你……不愿离开这里?” 杨末转回头,见他探寻地望着自己,目有深意,勉强笑道:“你跟你的属下接上头了当然高兴,我却是吴国人,不是应该担心自己即将落入敌手才对?” 咸福道:“你放心,你跟着我自当护你周全,他们不敢为难你。” 杨末扭过头去:“两国正当交战,你们鲜卑人侵占我们大吴的疆土,我才不要再承你们的恩情,免得将来在战场上遇到了下不去手。” 咸福反驳道:“明明是杨行乾先占了易州,我们才会发兵反击,战场也在我大魏境内,怎么倒变成了我魏国侵略你们吴国?” “大……杨将军攻占易州,不也是因为易州的军官南下抢掠,杨将军反击得胜,一路追击才打到易州的吗?再说易州、燕州、蓟州这方圆数百里的沃土,自古就是我们汉人的家园,平白被你们鲜卑人霸占了百年之久,早就该要回来了!” “燕蓟等州是前朝灵帝赠予大魏,和吴国有何关系?我朝自文帝以来,胡汉一统,兼容并蓄,鲜卑人、羌人、汉人,都是我大魏的子民,这才是天下共主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燕蓟早就是大魏的领土,何来归还之说?吴军踏上我大魏的土地才是侵略之举。” 一说到国家大事,杨末的血气上来了:“你们鲜卑人兵强马壮势如虎狼,我们大吴崇文尚礼不重兵革,岂有文士侵略欺负武人之理?” 咸福反诘:“兵强马壮就一定会侵略邻邦?武夫就一定欺负弱者?自你吴朝开国以来,两国以白河为界,可曾向南扩过半分?反倒是你们吴国的皇帝多次北伐侵扰,被我鲜卑勇士驱逐回去!” 杨末跟他争得面红耳赤,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吵了半天,咸福先觉得两人行为过于孩子气,失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却和我大吵大闹,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杨末气得跺脚:“那你干吗要救我?为何不一刀将我杀了,现在就没人跟你争了,还为你的国家立了一功呢!”转身就要走。 咸福笑着拉住她:“国事是国事,私事是私事,现在你我二人流落山野相依为命,就不说那些了好不好。” 杨末甩开他的手:“谁跟你有私事!”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杨末背着身,胳膊却还被咸福握在手里。她想走走不开,掉头回去又实在没有那个脸,只好僵硬地站着。他本来扣在她的手肘处,掌心慢慢地向下滑,一直滑到手腕那里。再向下一点就能握住她的手了,他却突然放开,负手背在身后望向远处。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前读这样的诗句,只觉得词句平常,不能体味其中意趣。亲身在山中过了几日,才知山水闲云之妙,竟有些舍不得回去了。” 说完久久不见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她已经闷声不响回屋去了,那一扇木门还随着她的动作悠悠晃动。 咸福跟进屋内问她:“末儿,你家住哪里?等我出去了派人护送你……” 杨末坐回床上,背对他道:“你只管回你的军营做你的将军,我自己有脚不用你管。” “末儿,我……” 她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理睬。 两人一整天都没再说话。或许是因为心情郁结,也可能前几天受的凉现在才发作出来,她的伤口竟又反复。中午咸福以为她赌气不起来,傍晚叫她仍不应,去拖她起床时才发现她双颊通红,浑身滚烫。 杨末还没烧糊涂,推开他道:“说了不要你管……”动作大了牵动伤口,她哼了一声。 咸福看到她右肩的绷带上似乎有血迹渗出,想去看又被她挡住。她伤在尴尬的部位,清醒之后他就没再给她换过药,不知她伤势究竟如何。费了些许力气才按住她手脚,她还不听话地扭来扭去想要挣脱。咸福轻斥道:“才夸了你明事理,一糊涂又闹起脾气来,像个孩子似的胡搅蛮缠,看来这才是真性情流露。” 杨末道:“我本来就胡搅蛮缠,干你何事?又不是我求你救我的。” “是我多管闲事,但救人救到底,让我看看你伤口如何了。”腾出一手去解她胸口绷带的结。 杨末脸颊绯红,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因为发烧,结结巴巴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看肩上的伤口?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只把我当叔叔伯伯看待,现在又纠结起男女有别来。” “就算是叔叔伯伯,也不能……” 绷带结打得很紧,他用力过重手下一滑,手掌触到她腰腹的肌肤。少女的肌肤光滑柔腻,他的手顺着她腰间的弧线就滑了下去。 两人都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对付绷带伤口,只怕一开口又惹尴尬。解开表面两层,底下已经和伤口血痂结在一起,咸福只得用匕首把绷带割开,才发现她前胸的创口已经感染化脓,难怪她发起高烧。山中没有医药,十分危险。 “就算我的下属看到讯息找过来,至少也要两三日过后了。你的伤口恶化这么严重,怎么也不吭一声?我不该放着你不管,应当每日检查换药才对。” 揭开绷带撕裂了创面,杨末疼得有些气短:“背后要不要紧?就怕里面也坏了。” 咸福检查她后背伤处:“后面已经结痂了,应该没事。” 木刺从她后背刺入,背后伤口大,前面伤口小,既然背后没事,应当没有大碍。她低头仔细观察了一下伤口:“应是表面清理不当所致,把脓血挤出腐肉挖去,就不会蔓延到深处了。” 咸福吃了一惊:“什么?你要……这没有麻药,生生挖肉,怎么扛得住?” “那能怎么办?总比伤口腐烂丢了小命强,坏死的皮肉也没那么疼。古有关公刮骨疗毒,一面还能泰然自若地下棋,我的伤比他可轻多了。”杨末惨笑,“咸福,我自己不行,你得帮我……” “关公是什么人物,你只是个小姑娘,如何跟他比?”他盯着她看了半晌,“要准备些什么?” 咸福按她要求的,先把匕首和布条都用开水煮透,净布在火边烘干。杨末肩膀伤口周围用热水清洗干净,咸福双手也反复烫过。他握着匕首,见她面容平静,并无半分害怕之色,嘱咐说:“你要是痛得厉害,就咬住被子,会好一点。” 杨末点点头:“没事,小时候我淘气爬树把胳膊摔脱臼,怕爹娘知道要责骂,就让哥哥偷偷给我接上的,我能忍得住。不过你下手干脆利落一点,可别拿我当鸡肉似的割。” 那次摔折胳膊当然又是和兆言、七郎一起。当时她十岁,兆言八岁,她硬忍着没哭,反倒是兆言被她吓哭了,这免不了又成了日后她笑话他的谈资。 咸福谑道:“看来你从小就是个调皮捣蛋不安分的主,什么明事理知是非识大体都是做做样子而已。” 杨末不同意:“调皮捣蛋和明事理又不冲突,就不能……啊!” 趁她分心和他顶嘴,他那边已经一刀下去,切入肉中。原来他只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转移她的注意而已。 纵使如此,她还是痛得眼冒金星一头冷汗,抓住他的手臂险些晕厥过去。她咬住了牙关没有叫出来,强忍的模样却让他心头揪起,下不去手了,把胳膊伸到她面前:“疼就咬着。” 杨末张口咬住,发现是他的手臂,又扭头松开:“你快一点……战场上杀伐决断,怎么这点小事……还犹豫……” 咸福看着她因为疼痛而扭曲苍白的面庞,额上冷汗涔涔,顷刻就打湿了她鬓边碎发。那一刀仿佛剜在他自己心上。 他狠下心肠,刀尖沿着伤口化脓处划了一圈,把腐坏的血肉整块挖下丢入火灰中,敷上止血清毒的草药,迅速用绷带缠紧,照着原来的模样包扎好。 杨末躺回床上,剧痛余韵仍在,她喘得厉害,背上额头都出了一层冷汗。歇了很久,疼痛才慢慢减弱下去,身上又忽冷忽热的,似在炭火上炙烤,又像从冰水里捞过。 咸福用热手巾替她擦干脸上的汗水,她虚弱地冲他笑了笑:“熬过今晚不继续发热应该就没事了,你又救了我一命。” 咸福坐在床边:“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这倒把我难住了。我有的东西,你也不稀罕……” 他伸手替她把一缕粘在脸上的湿发拨开,手指停在腮边流连不去:“末儿,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姑娘。” 杨末笑道:“说得好像你见过很多姑娘似的。” 他也笑了:“不少。” 她心头微酸,但此刻实在没有力气去深想。“世上的姑娘千千万万,各有各的独到之处,你只不过恰巧没有见到我这种而已。” 咸福说:“是啊,为何不让我早些遇到你。” 这话头让她不知该如何继续:“身边熟知我的人都说我脾气不好惹人讨厌,你也就是才认识我几天,了解不深而已。” 咸福微笑道:“末儿,虽然我和你相处不过数日,却深有一见如故之感,只道相见恨晚。” “你一定和很多姑娘相见恨晚过。” 他神色不变,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这倒是头一回。” 第三章 点绛唇2 杨末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如,故意岔开道:“说我和其他姑娘不同的,你可不是头一个。我也有个外甥,也是个身边有很多女孩儿抢着要嫁给他的臭小子,他老说像我这样的姑娘以后肯定没人要嫁不出去,我猜他的意思和你差不多。” “确实与众不同,心志比男人还要坚忍,发起脾气来,又像小孩子似的刁蛮。”他轻笑道,“但我觉得你外甥和我不是一个意思。还有,为什么有很多姑娘想嫁就成了臭小子?这又未必是我们想的。” “没事撩拨那么多姑娘动芳心,可不就是臭小子?居然还说‘不是我想的’,是想撇清责任吗?听着就是个放浪的花花公子腔调。此非良人,劝那些姑娘趁早擦亮眼睛的好!” 咸福被她逗笑:“你才十五岁,你懂男女之事的玄妙么?有些事可不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假如你喜欢的人偏偏不喜欢你,或者你们两个互相有意,但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就是不能在一起,你怎么办?” 杨末抬眼看了看他:“那我就……忍着。” “这种事忍不了的。” “没有什么事忍不了的,会比剜肉刮骨更疼么?”她抿起唇,“男女情爱要两情相悦才和美,一厢情愿长久不了。倘若因为其他原因不能厮守,必有其为难之处,人生在世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还有许多其他的艰辛,那些也许比斩断情丝更痛苦。” 咸福也和她抬起杠来:“这些你还做得了主,那假如有个你不喜欢的人痴恋你呢?你能拿他怎么办?” “哪有平白无故的情意?我又不是你,声名在外、家世显赫、长得好看,招来那么多无端的痴心。连我外甥都说我要嫁不出去,你也说我心志像男人、脾气像小孩,就是没有姑娘家的可爱,我中意的人都未必会看上我,何况是单相思?”说着她瞥了他一眼,自己也觉得沮丧。 “也许……”他坐在床沿居高临下盯着她瞧,目光幽深,“就是有人看到你的好,偏偏喜欢你这样的。” 杨末心中忐忑,转开去看屋顶的茅草房梁。 过了片刻,咸福又放缓语气闲聊问道:“你那外甥长得俊俏么,家境是不是很好?” 她脑中浮现出兆言的面容,一直和他胡闹玩耍,对他的印象就是个顽劣的皮猴,倒忽视了他也是个英俊漂亮的少年。“他母亲很美,他是也挺好看的。家境么……比我家强多了。” “所以啊,有很多姑娘想嫁给他,是冲着他的家世和相貌去的,其实并不了解他的脾性为人,是不是?” 沈兆言那个臭脾气,了解后还想嫁给他的姑娘,一定是眼瞎了吧?她想着就觉得好笑,嘴角扬起。 “我也一样。你不是说了么?声名、家世、长相,因为这些招来的痴心,与我有什么关系?还要被按个招蜂引蝶的浪名。” 杨末撇撇嘴:“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我是放浪的花花公子,着实冤枉。”咸福俯下身来,唇角还带着笑意,凑近了更见他双瞳如漆,深如幽潭,“那些无谓的痴心不敢领受,但是我自己喜欢的姑娘,决计不会辜负。” 她闪烁地避开他的目光,抬杠道:“说不定你喜欢的姑娘偏不喜欢你。” “是吗,”他笑了笑,眼中似有光华流转,“这倒还没遇见过。我只有再加把劲,让她也喜欢上我了。” 这一笑起来如旭日破晓、繁花初绽,直令她头晕目眩。她索性闭起眼,把被子拉到头上:“我有些倦,我要睡了。” 咸福把她蒙脸的被子拉下来掖在颈边,柔声道:“你放心睡吧,有我在旁边看着。” 杨末闭着眼,仍感觉到他的目光仿佛胶着在自己脸上,也或许是温暖跳动的火光,让她产生了旖旎的错觉。她心里叹息:他这样的人,喜欢哪个姑娘,哪还用得着去努力。 夜里杨末又有点发烧,咸福反复用布巾蘸了凉水盖在她额头上祛热降温,一直熬到凌晨,体热终于降下去了。 发热疼痛时她又开始呓语,说各种撒娇的话,也就这时才显出几分小儿女的娇憨。他听她软软地喊着“爹爹抱”“末儿痛要揉揉”,想起她之前强忍剧痛不吭声的模样,心中又痛又怜,在她身侧躺下,隔着被子将她拥入怀中。她又往里钻了钻,寻着个舒服的姿势,终于觉得安心了,鼻息加深逐渐睡熟。 梦呓时她叫了好多人,时而喊爹爹、娘亲,时而喊大哥、七哥、靖平。其余皆是她的亲属,只有靖平不知是何人,听得他皱起眉头。等她睡熟了,他才悄悄放开她下床,身子一动,她立刻从被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嘴里模糊地喊了一声:“慕容……” 他凑近去听,她却又不吱声了。又等了片刻,他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正要放回被中,又听到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咸福。” 他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觉得怎么也放不开了。 这回杨末彻底除了病根,好得很快,过了两夜便恢复自如。天气也逐渐晴好,雨停过两日,山上泥泞渐渐吹干,屋后水潭也浅了下去,可以涉水入内。 早上杨末醒过来,屋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有点香又有点腥气。她转头看到咸福正在火堆边忙活,锅里咕嘟咕嘟不知煮的什么汤水,热气腾腾。 “你在忙什么?” 咸福回头对她展开笑颜:“你醒了?我从水塘里捉了两条鱼,想给你炖点汤补补身,可是怎么煮腥气都煮不散,这怎么喝?” 杨末探头看锅里,两条鱼还不小,有一掌多长,已经煮得骨肉分离快碎了。“鱼鳞刮了吗?鱼腹内的肚肠也都要去掉。” 咸福笑道:“末儿,我虽然没有烹制过鱼,但好歹吃过,这两样当然知道要清理干净。” “鱼鳃呢?” “鱼鳃?那是什么?” 她拍拍自己脸颊:“就是腮帮子里面的,红红的像梳子一样的东西。那个最腥了,一定要去掉。” 他用勺子挑开一点鱼头,果然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两排鱼鳃。“我不爱吃鱼头,所以不知道这个,还以为洗干净就行。”他回过头来,笑容腼腆,“我很多事都不会,你别笑话我。” 杨末忍不住笑:“你一大早起来就煮出这么一锅东西,我们早饭吃什么?” 那锅汤腥气太重,病人肯定吃不下去。咸福丢下勺子道:“后面池子里很多鱼,我再去捉两条来,这次一定煮出好鱼汤。你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他原本外面就穿着猎人的粗布袍,把袖子裤腿挽起来,手里拿一根鱼叉,真就成了农家渔夫,只那张脸和全身打扮十分不搭调。鱼叉也是他自制的,在竹竿顶端绑上三支箭矢,还挺像那么回事。 上树下河是杨末最喜欢的游戏,这几日一直卧床,她浑身骨头都要生锈了,不由伸长脖子频频向窗外张望。咸福看出她的心思,问:“你要不要也出来?一直在屋里闷着,现在天气好了,出来透透气。” 杨末连连点头。咸福给她穿好衣服,让她坐在屋后檐下的栅栏边。屋子周围铺起一圈木板,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正好让她靠墙而坐。又怕她身子弱着了风寒,把被子也拿出来让她披在身上,舒舒服服地靠着。 天高云淡,日头半隐在云层中,让人觉得温暖舒爽又不会太过刺眼。杨末搭手为檐向天上看去,一灰一白两只鹞鹰在高空盘旋,鸣声幽远,徘徊不去。她问咸福:“这两只鹰也是你们驯养的信鹰么?” “是吧,昨天就来了。” 杨末抬头看他:“是来找你的?那你为什么不引它们下来?都回头找到这里来了,想必你的人也在不远处。” 他把被子拢到她肩上,盯着她低声道:“我现在走了,你怎么办?” 杨末低下头:“我已经不要紧了……最多再过个一两天,我也能自己爬山走路……” “那就等你好了再说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今天的饭食还没有着落呢,先抓了鱼填饱肚子要紧。”他展颜一笑,拾起鱼叉转身下河。 咸福赤足走入河中捕鱼,这是杨末的强项,不时在岸上指点他:“那边!那边有一条大的!对着鱼头前下方下叉!哎呀慢了!要是我来肯定不会让它跑掉!” 咸福抹去脸上溅到的水花,问道:“叉鱼前方是因为鱼会动,下方又是什么道理?” 杨末得意道:“一看你就没有经验,难道花池里的金鱼锦鲤都没捉过?水下光线与地上不同,实际比看着要更深。不信你把竹竿伸到水里,是不是好像变短了?” 咸福试了一下,果然如此:“你的经验倒是足得很,一定没少下过河。” 那是当然,御花园池塘里的鱼只要长到半尺以上,就会被她和兆言捞上来烤着吃掉。总管太监还纳闷,那么多鱼苗投下去,怎么不见几条长大?莫非某某宫的妃嫔在这里投水而死怨气不散的传闻竟是真的?闹鬼传言的结果就是池边少有人来,两个捣蛋鬼捉鱼更加肆无忌惮。 咸福照着杨末指点的诀窍,不多时就抓到好几条鱼。其中一条长有尺余,活蹦乱跳,从鱼叉上拿下来还不停地弹跳扭动。鱼身滑溜,咸福一只手抓不牢,杨末在岸上大叫:“扔过来!扔过来!别让它回水里跑了!” 咸福扬手一扔,正好把鱼扔在她怀里。那鱼好似感知到处境愈发危险,跳得更欢。她也只有一只左手能使力,抓了半天也没能按住那条鱼,反倒被它弹了一脸的水珠和鱼鳞,最后还叫它挣脱了,一直跳到旁边石头上。 咸福看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杨末气恼地拾起身边的石子丢他。他避开那些石子走上岸来:“你不是捕鱼能手么?怎么被一条鱼欺负得如此狼狈?” 杨末胡乱用袖子擦去脸上水珠,总觉得面部哪里还粘着鱼鳞痒痒的,仰起脸问他:“擦干净了没有?” 咸福盯着她的脸一直笑:“没有。” 她把发痒的地方又擦了一遍:“现在呢?” “还是没有。” 她气得挠脸:“到底哪里还有?你倒是帮我一下呀!” 咸福蹲在她面前按住她的手,白皙细嫩的脸上已经被她挠出两道红痕。她原本是健康活泼的少女,受伤后失血导致脸色苍白,这两天恢复了元气,两颊又透出年轻蓬勃的朝气来。这么胡擦了两把脸,腮边还是留下一滴水珠,晨光下晶莹透亮,衬着少女粉嫩玉雪的肌肤,如含苞带露的蓓蕾,分外可爱。他心中一动,一瞬间情思汹涌难抑,低头吻在那滴水珠上。 杨末霎时身体僵硬,两眼发直舌头打结,先前的伶牙俐齿早不知跑到何处:“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咸福捧着她的脸,目光迷离:“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呆滞地摇摇头;继而觉得不对,他这么做的意思很明显,不就是男子轻薄姑娘,又点点头;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到底怎么想,她琢磨不透,继而又咬住下唇摇头。 咸福看她一张小脸在自己双掌之间又摇又点,皱着眉头神情迷惑,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到她的嘴唇上。两点细白的编贝玉齿,扣住少女嫣红饱满的下唇,咬出两道泛白的压痕,松开后嫣红立刻回拢围聚,更显得唇色盈盈欲滴。他像着魔般地复又倾身下去,将那点嫣红整个含住。 杨末惊得往后退,他立刻寸步不离地追上来,把她抵在背后的木屋墙壁上。他的手还捧着她的脸,顺着面颊滑到她颈后托住,让她无法低头无法逃避,只能全盘接受。 她还是个未涉情爱的少女,只知道男女之间有亲嘴这么回事,想象中无非是双唇相触啾一下,就像她小时候亲爹爹的面颊。却不知是如此缠绵旖旎,唇舌相交、津液相融、气息交缠。她生涩而毫无抵抗之力,轻易就被他挑开牙关长驱直入。她好像吞进了一团火,霸道、热烈、放肆;却又温柔似水,漩涡似的在她口中一点点席卷过去,将她全部吸进去,就连胸腔中乱了阵脚的心,也仿佛被他吸引提起,要从喉咙里蹦出去。 她几乎就要坐不住了,身子软绵绵地向下滑,情不自禁地伸手攀住他的肩,以此支撑。这个动作换来他更深的侵略,他咬住了她的下唇,微微的疼,却也更火热、更激越。 那条顽强的鱼还在不屈不挠地挣扎蹦跳,一步步离水池越来越近,但是现在哪还有人去管它。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已气息不稳,他才终于放开,只隔开寸许的距离,呼吸仍难分难舍地纠缠在一起。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似从胸腔里逸出:“现在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么?” 第三章 点绛唇3 杨末双颊酡红如醉,脑子里还浑浑噩噩转不过来,喃喃道:“你怎么能对我做这种事……” 咸福抵着她的额头问:“末儿,你许了人家没有?” 她呆滞地摇头。 他看得欢喜,忍不住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男未婚女未嫁,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做这种事?” “因为……” 因为你是慕容筹,而我是杨氏女。 她倏然间就清醒了,满心的绮思尽去。舌尖上还留着他温柔缠绵的触感,在嘴里绕了几绕,终究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去,只道:“因为你是鲜卑人,我是汉人。” “鲜卑人、汉人又如何?文帝主张胡汉一家,鼓励鲜卑人和羌人、汉人通婚,我的舅母就是汉人,朝中汉官人数过半。我纳一个汉人女子,绝不会有人反对,那些汉官还会鼎力支持。反倒是你们吴国人视鲜卑为洪水猛兽,不肯接纳。” 吴国境内只有少数的鲜卑行商,哪个汉女要是嫁给魏国的鲜卑人,只怕要被当做叛国的逆贼让人戳脊梁骨。何况她的父亲还是杨令猷,吴国主张对魏用兵的主战派之首,他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慕容筹?虽然爹爹出发前还开玩笑说要把慕容筹活捉回来给她做倒插门女婿,但那只是玩笑而已。 正是因为完全不可能,所以才拿来当玩笑说。 咸福坐到杨末身边,伸手搂她入怀,两人相依相偎背靠木屋静静地坐着。他的手环过她的肩,在她腮边流连摩挲:“末儿,等我们获救出去了,你就跟着我,别走了。” “不行,我爹爹不会答应的……”就算爹爹答应,她也过不了自己这关。嫁给敌人,还是敌国的将领,怎么可以。这几天深居山林远离人烟,互相以“咸福”、“末儿”相称,不谈国事,她竟淡忘了他的身份,还对他生出这不该有的情愫。 “你爹爹戍守边疆多年,人在军中,对我的成见恐怕比一般吴国人更深。”咸福思忖道,顽皮地一笑,“他如果不答应,我就发兵去把你抢过来。除了杨令猷,一般的吴将应该都挡不住我,怎么样?” 我爹就是杨令猷……她心中酸楚地想着,抬起头问:“没有父母大人首肯,如何能成婚姻?” 咸福道:“只要你愿意跟我,背负一个诱拐强占的污名我也认了。你呢?怕不怕别人说你跟我私奔?” 诱拐、强占、私奔,两个人通过这样不光彩的途径在一起,无媒无聘,就算是名门之女也难登正堂。这世上能不顾俗世陈规,信守誓约娶私定终身的女子为妻的,也只有她爹爹一个人。她的脸色沉下去:“你的意思是,要我做妾?” 咸福一愣:“难道你……” 他及时止住没有说下去,但她从他意外的神情、前后的话语里已明白他的含意。他想的没有错,他以为她只是贫寒小家女,父亲不过是边城里一个年老无为的普通士兵,而他却是士族高门,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门不当户不对,难以匹配结为婚姻。枉她刚刚听他说未曾婚配还心中暗喜,他怎么可能娶一个寒门女子为妻。 她冷笑道:“你竟然要我做妾?哦不对,以我的身份,再私相授受淫奔苟合,只怕连妾也不够格,只能做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吧?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末儿,”他握住她的手,神色黯然,“我的婚姻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但是我答应你,不管有没有名分,我都会尽我所能爱你护你,一辈子对你好、照顾你……” 她冷冷地打断:“我不稀罕。” 他急忙解释:“末儿,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不是我不想,但我身不由己。其实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身份非同一般。”慕容筹到底不如爹爹洒脱放旷,他不仅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他还是皇后的弟弟、储君的有力后盾,牵涉太多关系利益。这样的人,婚姻从来不是郎情妾意的甜蜜结果,尤其对象还是一个毫无地位的平民女子。不能怪他看轻了她,是她一直隐瞒身份,让他误以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但是她能说么?说出来又如何?杨令猷的女儿,那只不过是一道更深、更难跨越的鸿沟而已。“你我身份确实不匹配,国家大义更不能弃之不顾,今生有缘无分,不可强求。” 他犹不死心:“你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国家大义为何要你承受?我自问从未敌视过汉人、吴人,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此战过后,魏吴将握手言和,几十年内不再兴兵动武,两国结为友邦,互通有无和平共处。婚姻一事,我确实有很多难处,但我会尽我之能,更加倍地疼你爱你。末儿,我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姑娘,想要和她一生一世的长久,你能不能为了我,稍稍退让一些?” “不要再说了,”她昂起头颅,脸上已是决然的表情,“慕……咸福,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算你是鲜卑的王侯贵胄,就算你愿意娶我为正妻,我爹爹也不可能答应。”她眼中泛起泪光,但生生忍回去了,“而爹爹不答应的事,我也不会去做。” 她推开他站起身来,抱着被子往屋里走,听见他在身后颤声说:“末儿,你的心肠,果然比男人还要硬。” 前天他刚问过她的,假如不能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你怎么办?居然这么快就应验在他身上。 她说:那我就忍着,没有什么事忍不了的。 杨末抱着被子回屋,咸福没有跟进来。她早饭还没有吃,饥肠辘辘,想起刚才两个人还欢声笑语地一同出去抓鱼,情意缠绵互表心迹,却如流星烟火转瞬即逝。这一段孽缘本就不该有,只能怨造化弄人,有缘无分。 心中虽如此安慰自己,那一点悲哀愁苦却怎么也化不开,连带心口上方的伤处也隐隐作痛起来。她蜷成一团钻进被子里,宛如钻进一个漆黑的壳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觉得安然。 时梦时醒不知睡了多久,隐约觉得被子叫人小心地掀开了,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在她额上轻轻一触,立刻又唯恐惊醒了她似的飞快退开。她其实并未睡熟,被子一动就醒了,闭着眼也立即分辨出来,那柔软缱绻的触感犹在舌尖唇畔,是他多情的双唇。 心中瞬间泛起一阵苦涩,她闭紧了双眼,只当不知。但蒙在被中习惯了黑暗,双眼对光线格外敏感,这么睡着也能感觉到面前坐了一个人挡住了光,沉默无言地盯着她,久久凝望。 久到她几乎要负荷不住了,不得不睁开双眼,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你在做什么?有事吗?” 咸福本是倾身向前,后退些许坐正:“没什么……就是来问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吃不下。” “那、那你继续睡吧,伤员理当多休息。” 杨末板着脸道:“你一直坐在床前,叫我怎么睡。” 他脸上闪过一丝被识穿的尴尬,更兼伤痛:“末儿,我就想多看看你。你要是觉得我妨碍你,那我坐远一点。” 她面无表情地说:“有句话叫做长痛不如短痛,你跟我认识才几天,趁早抽身还来得及。” 咸福苦笑道:“这与认识多久没关系。” 他说得没错,这与认识多久没关系。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爹爹说的,他只看了娘亲一眼,一生就栽在她手里了。还说:等你自己经历过才会明白。 可那个人竟然是慕容筹。爹爹玩笑说天下能与他比肩的英雄豪杰唯慕容筹一人耳,要把他活捉回来给她当倒插门女婿。谁知竟会一语成谶。 她惨淡一笑:“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为情所困,这点魄力都没有,如何能成大业。” “我这样的人……”他重复这几个字,觉得仿佛是讽刺,“从小母亲就教导我,生在这种家庭,便不该有情爱之念。将来我娶妻纳妾,只看门第出身,我自己喜不喜欢并不重要,甚至选的人也不是我。假如我特别钟爱哪个女子,对她反而是件坏事,只会招来不必要的祸端。不如只把她们看作笼络结姻、繁衍后嗣之需,相敬如宾、一视同仁,对我对她们都好。二十几年来,我也确实都是这么做的……” 他俯下身来,忍不住伸手轻抚她面庞:“可谁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困在深山中远离人烟,那些身外之事都淡忘了,什么出身、地位、名望、家世,那些与生俱来的都是别人给的,并不是我自己。脱去这些光鲜的外皮,我一无是处,连最简单的谋生技能都要你教我。末儿,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喜欢上的你,与我以往的一切俱无关系。如果你因为我丑恶、卑劣、无能而不喜欢我,我无话可说,自当退避三舍;但是我不能接受你这样对我冷若冰霜,仅仅因为你生在吴国,而我是鲜卑人,因为我无法选择的出生……” 但是那些无法选择的东西,往往是最顽固、最无力抗拒的阻碍。她暗暗咬牙,忍住心中锥痛,冷声反问道:“那你能怎么办?难道一直留在这里,与世隔绝不去管那些?你想错了,我就是因为你丑恶、卑劣、无能所以不喜欢你。你不过仗着自己皮相好、懂几招哄姑娘开心的手段,就觉得我也理应倾心于你可以随意轻薄,怎不丑恶?一边说着海誓山盟的情话引诱,一边又不能许以终身,要我私奔做低贱的妾侍,还不卑劣?就算你那些盟誓是真心的,让自己心爱的人屈居人下委曲求全,你却一句身不由己就推脱干净了,岂不无能?” 咸福默默承受她的指责:“你说得都没错。” 杨末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们大吴有一位杨令猷大将军,你也知道,他的夫人就是和他私定终身,出身也不显赫。换做你这样的无能之辈,肯定要觉得此等女子难登大堂,只能收做妾侍,正妻还是要明媒正娶大家之女,最好能对自己前途功业有助益。但杨公不曾辜负夫人真心,不仅娶她为妻,也未纳任何姬妾。就连我那个年幼的外甥,他也是贵胄子弟,却发愿只娶一心人白头,不耽误其他女子终身。你不但无法和杨公媲美,连十三岁的少年都不如!” 咸福黯然道:“以往只知杨将军用兵如神百战不殆,军中声望隆盛,连我们的将士都对他又敬又怕,却不知他私德亦如此令人敬佩。与他相比,我只是一介庸人。” 她心中酸苦,转过脸正看到他夜间当做枕头的蒲团横在脚边,双足似乎还残留着他怀中的温度。她指着那头道:“还是你自己说的,以草茎为界,绝不越雷池半分。你看你都越到哪里来了,还对我做出那等轻薄之举,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 他本是坐在床边,闻言立刻站起,躬身后退:“我……一时情难自已,还以为……并非心存轻薄玷污之意。”语调中略有苦涩。 她心里哪比他好受,却还要正色道:“恩公救我性命,不敢以怨报德责难恩人。日后但请以礼相待,过往之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拾起床尾蒲团道:“我立下的信诺,如越过草线便不再进屋,自当遵守。”低头一揖,转身走出屋外。此后一直到天黑,果真不再踏足屋内。 第四章 惜分飞1 杨末独自一人留在屋内,支撑她的那股气一下子卸了。以前读那些婉转的诗词,听戏台上才子佳人因缘分合,说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她才刚刚情窦初开,就已尝到其中苦涩,不敢再往深处试探,只怕自己尸骨无存。一个人躺在被中,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不由泪湿双睫;又觉得自己太过无用,居然轻易就被男人弄得失魂落魄,连忙抬手把那一点泪意拭去。 但是到底愁肠难解,连带浑身也不舒畅起来。抱着被子进进出出,不知是不是用重了力气,肩上伤口又隐隐作痛;她闷头捂在被中,气息憋闷,头脑也昏昏沉沉;到了傍晚,又觉得下腹坠胀疼痛,腰酸腿冷,蜷起身子也不得缓解。 她想喝口热水,朦胧喊了一声,无人应承,才想起咸福不在屋内,只得自己起来烧水。双脚着地站起,丹田处猛然一股热流直坠而下,一直滑到腿上。她觉得不妙,伸手探去,摸到满手腥腻湿滑,竟是癸水突如其来。 她去年才初逢天癸,日期不准,总共也没有几次,量少日短,每次都有婢女伺候,用的是柔软亲肤的软绸,并未觉得不便。但眼下在这荒野山中,连衣服被褥都短缺,哪来多余的布巾给她接纳秽物。 这次与以往都不同,不仅腹中如塞了冰块似的冷淤胀痛,而且来势汹汹,潮涌不断。她僵硬地站在床边,坐下怕弄脏被褥,走动又怕再有血污流下来。 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娘亲思虑周全。平常她丝毫不让须眉,武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假如现在这幅模样让她去上战场,疼痛还能忍着,腰酸腿软血流如注可如何是好,而且还是如此难以启齿的地方。 这么一会儿又有一阵落下,顺着大腿内侧一直流到膝盖。她怕把仅有的一条贴身裤子弄脏,只好先脱下来,从衣服下摆撕一块下来擦拭身上污迹。 裂帛声响亮刺耳,咸福在屋外听见了,隔门问道:“末儿……姑娘,出什么事了?” 杨末唯恐他现在进来看到,连忙喊:“你、你别进来!” 但她失血身体虚弱,这一声喊得急了,声音颤抖变调。咸福在外面哪能放心,立即推门而入,正看到她歪在床边,袍子下两条细白的双腿裸|露在外,赤足立在地下,一只手上染有血迹,屋内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他以为她伤口又出血,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她搂住,一手就去检查伤处。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遍,但见绷带完好干净,并无半丝血迹。他焦急问道:“末儿,你哪里又受伤了?怎么这么多血?” 这种事哪能和男子细说,她侧过脸道:“不是说了不再进来吗?你快出去!” “这个样子你还跟我闹脾气!”咸福搂着她肩膀,只觉得她浑身冰凉,脸色都已冻得发紫。离得近了,闻出那血腥味并不是寻常鲜血的气味,他一低头,发现她腿上一道血迹像蛇虫似的弯弯曲曲蜿蜒而下,还没有完全擦干净。 他并不是懵懂少年,看到这情形稍一愣怔,加上她闪躲羞愤的表情,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杨末还想挣开,被他伸手一抄抱起,放回床上:“你怎么自己走下床来,还不把衣服穿好。地上凉气重,这种时候最不能受冻着凉。”他按住她不让她动,把她手里那片衣角夺下来,将她手掌擦拭干净,“你好生躺着别动,让我来。我先去给你烧点热水,稍等。” 杨末尴尬无比,自己又确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他摆布。咸福给了她一条之前洗过干净的绸布垫着,盖好被子,去水潭打来清水烧热,洗净那片衣角绞干递给她:“你自己能擦么?我……不太方便。” 杨末无言接过,他背过身去非礼勿视。好在那片衣角是从她身上玄色的锦袍撕下,沾上血迹也不太看得出来。擦完他接过去问:“要不要再来一遍?” 她连忙拒绝:“已经好了不用了……”看他把衣角布条拿过去投入陶盆中清洗,盆里的水渐渐泛出淡红,热气一熏血腥味尤其明显。 妇人癸水被视作极度腌臜污秽之物,乡间还有无知细民用它来驱鬼,甚至泼到仇家坟地作厌胜诅咒之用。癸水在身时,不可参与家中祭祀,夫婿也不会踏入房中。男子对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他是矜贵的高门子弟,更不可能放下身段去接触,如今却像下人一般这样伺候她。 她当然不是铁石心肠,更兼尴尬窘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咸福把东西都洗干净晾在火堆边,自己背着身坐在石头上摆弄了半晌,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布包:“冷不冷?用这个焐一焐会好些,小心烫。” 杨末伸手接过,那布包还有点沉,圆滚滚暖烘烘的,微微烫手。原来他捡了一块圆润的石头在火上烤热了,用布包住给她当暖炉用。她把石头放入被中,贴在腹部,热力源源从布下透出,熨着冰凉的肌肤,一直蔓延到心口,腹中寒气似乎也随之而散。 外头天色已擦黑,只有屋内一丛火光明灭跳跃。咸福还坐在火堆旁低头不知忙着什么,杨末想谢谢他,酝酿再三,说出口却变成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他没有回头,低声说:“我马上就出去,你好生歇息,有什么事叫一声就行。” 白天还好,夜里外头该多冷,难道他要露天过夜?她想开口挽留,但想到自己之前说得那么振振有辞道貌岸然,就有点拉不下脸来。躺在床上看着他火光下的背影,心潮起伏难平,背转过去朝向墙里而卧。 有热石在怀里焐着,被窝里温暖好眠,她朦朦胧胧就要睡去,听见背后响起故意放轻的脚步声。他走到床边,在那里停顿了片刻。她看到他投在墙上的影子,好像对她伸出了手,但只是弯腰放下,然后迅速转身快步走出门去。 杨末侧着躺了很久,屋外只有冷风从高空刮过呜呜作响,听不到别的声音。她坐起身,看到床沿上他留下的东西,一沓雪白的裁成长条的丝缎,叠得整整齐齐。她看着觉得眼熟,拿起一条握在手中,触感丝滑柔软,是极好的料子,还带着炭火烘过的热度。而后才恍然想起,这是他贴身的那件中衣,竟然被他全部裁开,给她做这样的用途。 她握着那段丝绸,心绪上上下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到了半夜里,山风愈发吹得猛烈,树枝互相敲打沙沙作响,陈旧的门窗也被吹得吱嘎有声。杨末背对着门口,听见木门轻轻被推开,有灵巧的脚步声进来。她霎时清醒,心头一喜,翻身就坐了起来。 木门半开,火塘里只剩微红的余薪,照得屋内半昏半明。她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反而是地下一条灰暗的影子被她惊动,往后退了一步,发出呜呜的低吼。 进门的竟然是一头孤狼,双目凶戾,被她起身的动静惊动,前足扒在地下半伏下身,嗅着地下血腥气味的来源,又惧怕屋中央的柴火,左右试探着想绕过火塘来攻击她。 这片丘陵叫做狼山,因狼群凶恶众多而得名,但几十万大军开入山中,两军对垒,野狼早就躲得不见踪影。两人孤身流落山林这几天一直大雨不断,狼群也蛰伏不出,没留意到还有这层危险。现在雨停了,狼饿了好几天,正是最凶恶的时候。这只狼似乎落了单,不知它后头是否还有别的狼群跟随。 杨末伸手抓起床内侧的短剑,拔剑出鞘。以她的武艺,手中有兵刃当然不会惧怕区区一头孤狼。灰狼看到她手中剑刃,有所忌惮,踯躅不前。她想起咸福还在屋外,喊了一声:“咸福。” 回答她的是吹过石穴呜咽如泣的夜风。 他守在门外,狼如何绕过他进得屋来?她心中担忧忐忑,又抬高声音喊了一声:“咸福!” 仍然没有人回答。 狼以为她在向它呼喝示威,抬起头龇牙向她吼了一声。借着微弱火光,隐约可见它牙齿嘴边还有新鲜的血迹。 难道他被这只狼……她心中蓦然一痛,竟比伤口剜肉还要厉害,仿佛一刀戳在心口。悲痛化作怒意,她一跃而起,扬剑向门口的灰狼刺去。 左手不如平时用剑利索,灰狼也身手矫健,弹跳避开。杨末一击不中,剑伸入火塘中,挑起红热的炭火掷向灰狼。野兽到底惧怕薪火,灰狼呜呜哀叫着躲避,杨末趁机举剑而上向狼头斩落,灰狼躲避不及,被她削下一只耳朵。 这条狼算是狼里面的亡命之徒,饿得狠了才来袭击人,受伤疼痛闻到血腥更加狂性大发。它后退两步撤到屋角,前足蹲下,后腿弓起,蓄足了力猛然一跃,张开利齿向她面门袭来。 杨末左手握剑,盯紧了灰狼动作,并不急着躲闪,而是等狼跃起扑过来,突然矮身举剑,一剑刺在狼的颈下,借着它扑的力道,利刃从脖子一直剌到尾部,将狼整个腹部切开。 腥热的狼血撒了她一脸,那狼轰然落在她身后,开膛破肚,一时还没有毙命,只剩四肢微微抽搐。 她全身的力气也似乎随之抽光,颓然往地上一坐,短剑当啷一声扔在身边,捂住脸失声痛哭。 门口突然传来哐当巨响,她从掌中抬起头,正看到咸福焦急地冲进来:“末儿,又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她脸上还挂着两行泪水,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他全身上下完好如初,没有受伤,更没有缺胳膊少腿当了饿狼腹中美餐……心头刀绞似的悲痛瞬间就化成了狂喜,她跳起来扑进他怀中,抱着他的腰大哭:“你去哪里了!我叫你为什么不应一声!我以为你被狼吃了!” 咸福被她飞奔撞入怀,措手不及,两手举在半空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并不是他的幻觉。他惊喜交加,双手慢慢放下,放到她背后环住,紧紧收拢,将她牢牢圈在怀里,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开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没事吗。”他轻抚着她后背,“外面太冷,我在屋后背风的地方呆着,睡迷糊了没听见你叫我……是我的错。” 杨末抱住他哭个不停,一直念叨着:“我以为你被狼吃了,我以为你被狼吃了……” “我没被狼吃,一根头发都没少,真的没事,别哭了啊。”咸福抚着她的头发,“你呢?让我看看,有没有被狼伤着?” 杨末从他怀中退开寸许,脸上泪水涟涟和着狼血,哭得像个花猫,抽噎道:“我、我也没事……” 咸福替她拭去脸上污迹,她两只眼睛红通通的,眼睑下泪水刚刚擦去,一眨眼又有两串珠泪断了线似的落下,看得他心都揪了起来,想到她是为自己担忧伤怀,心中情潮翻涌澎湃,捧着她的脸向那泪珠儿吻下,一直吻到她唇边,转而撷取那两片软嫩娇红。 这一次她并未退缩,反而仰起脸,伸手抱住他的腰。她微启双唇,只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叫他难以自持,只能更紧、更深地吻下去,将胸中积聚多日、多年的情感尽数宣泄。 过了许久才终于将她放开,双手仍环在背后不让她轻离寸许,他盯着她双眼低声道:“末儿,你只管骂我丑恶卑劣罢了,但我就是想对你做这种事。不仅今日,以后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都要如此。” 杨末这时才觉得羞怯,低下头看自己双脚。 她从床上直接跳下来力战恶狼,不仅光着脚,身上也穿得单薄。方才情绪激荡不觉得,此刻平静下来,不由缩起双肩。咸福顺势搂住她,伸手到她膝下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你又不听话光脚下地,冷不冷?” 杨末缩在被中,见他转身要走,揪住他的衣角怯怯道:“你又要去哪里?不要走。” 一句话说得咸福心中又酸又软。他指了指墙边的狼尸:“总不能留它陪我们一起过夜,我把它扔出去,马上就回来。” 她仍揪着他的衣摆:“那你快点回来。”得到他点头首肯,才依依不舍地放手。 第四章 惜分飞2 咸福把狼尸拖到屋外,将屋门和院子栅栏栓紧,屋内清理干净,火塘里加了新柴烧旺,确保不会再有野兽来袭击。他在外面露天睡了半宿,浑身都冻透了,这时忙活了一阵烤着火才活泛过来。 杨末睡在床上,火光映着少女娇俏的脸庞,她神色柔和,语调亦轻轻柔柔的熨帖人心:“都怪我不好,这么冷的天还把你赶出去,冻坏了吧?” 咸福刚刚受她冷语厉色打击,现在看她如此温柔多情的模样,心中早被欢喜填满,哪还有半分埋怨的心思:“你能赏我个火烤,我就心满意足了。” 杨末嗔道:“难道你要坐在火堆边竖一晚上?” 咸福听她这么说,不由向此前他每夜安睡的床尾看去。杨末又柔声唤道:“你过来。” 他依言走到床边。木板搭就的简易床榻高不及尺,他高高大大的身架蹲在床边,也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影子几乎把她整个都覆盖住。她的脸被火光映得微微泛红,掀起被子一角道:“进来吧,分一半给你盖。” 离得这么近,分明听到他喉间吞咽滚动的声音,嗓音也似乎随之变得干哑:“末儿,你……” 她这时已完全敞开心怀,也不觉得害羞了:“你刚刚那样对我,难道现在又要跟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两个人睡还暖和一点。” 咸福见她说得坦然,也微微一笑,掀开被子躺到她身边,把她搂到怀里,觉得就像搂了一块暖玉在怀,无比欣悦舒畅。 杨末的脸贴到他胸口,哎哟叫了一声:“好扎!” 他穿的是猎人的粗布袍,布料粗硬扎手,身上只这一件衣物,里面贴身的软缎中衣全被他裁成布条了。想到此处,她愈发觉得心软不忍:“你就直接把这衣服贴身穿着?痒不痒?” 咸福笑道:“是有些痒,不过习惯了也一样,总比光着身子挨冻强。” 杨末低声道:“睡觉的时候就脱了吧。” 不必抬头,她也能感觉到他看自己的眼光又炽热了几分。她玩笑道:“男人还为这个害羞?我在我爹爹的军营里不知看过多少回了,有什么稀奇。” 事实也是如此。七郎麾下那些禁卫军,虽说很多是官宦子弟,但一大群少年郎碰到一起也没好事。尤其夏天,甲胄厚重闷热,在宫中巡值时还严守礼数衣冠齐整,一到散值立刻把盔甲一扔,凑堆一起下河去游水纳凉,被她撞见了连避都不避。 咸福盯着她不语。她又笑问:“要我帮你么?”作势把手伸向他的衣襟。 他连忙抓住她的手:“我自己来……”解开衣带,把那件粗布袍脱下盖在被子外面。 他确实是养尊处优惯了,身上肌肤光滑白皙,已经被麻布划出数道红痕。她忍不住用指尖去碰那绯红的痕迹:“痒不痒?疼吗?” 指下的肌肤似乎猛地一颤,手腕立即被他握住推开,近在咫尺的气息变得急促紊乱。他稳住语调道:“末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抬起头无畏地注视他,“男女互表情意,拥抱、亲吻之后,就应该……应该行周公之礼了。” 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复杂:“那你知道什么叫周公之礼吗?” 她想了想:“要脱掉衣服,睡在一个被窝里。男女行完这个礼之后,就算没有三媒六聘,实际上也是夫妻了。” 这些事应当是出嫁前母亲教导的,但她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只能从自己偷偷看过的香艳话本、春宫图册上猜测一二。她和兆言一起溜进过宫廷画师的藏画室,找到那些深藏在箱底的隐秘图册,画风绮艳用笔细腻,明明都是好画,却要藏起来不与人看。 画上的男女眉眼风流,一幅幅似乎还有先后联系,眉目传情、相携进屋、轻解罗裳、四肢相缠。她像发现了新鲜事物,忙叫兆言过来看,他只瞄了一眼,却一把将画册夺过去扔回箱中,涨红了脸道:“你怎么看这种东西!” 后来她大了些,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那就是春宫图。男子在这方面或许天生就比女子更易领悟,兆言比她还小,却一眼就看出门道。 “睡在一个被窝里,然后呢?” 她看过的书册还不够详尽,到这里就被兆言夺走,难窥其中之秘。“然后……继续抱一抱、亲一亲?”她红着脸,大胆表露心意,“因为我现在……就想对你做这些事。”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他的理智。她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掌中,翻身就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扣在床板上,狠狠吻住那双娇艳媚惑吐出诱人字句的红唇。 这一次……又与前两回不同。一直觉得他温雅有礼、身娇肉贵,但真的裸裎相见肢体交缠,才体会到男女体魄不同。他并不粗暴,甚至可算温柔,但那力道依旧让她无力抵抗。即便是柔软的唇舌,也好似有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一再深入掠夺,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被他掌控。 压在她腕上的手渐渐放松,转而十指相扣,又顺着她的手臂内侧一点点抚摸,滑至肩头。她只穿了一件他的锦袍,再熟悉不过,轻巧就将衣带解开,露出少女白腻柔润的肩。突来的凉意让她瑟缩起肩膀,但随即被他的双唇覆盖,留在一串火热的吻痕。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周公之礼吧,与她在春宫图上看到的一致。海棠花枝下轩窗半掩,露出屋内床帏一角,女子鬓发散乱香肩半露,被男子压在身下亲吻爱抚,下身锦被高高隆起。 但是静止的图画,与近在咫尺、肌肤相亲的真人到底不同,画里不会有喃喃的细语,不会有发烫的呼吸,不会有凌乱的心跳,不会有这澎湃如灭顶的缠绵情潮。她学着画里的模样,双腿抬起缠到他的腰上。 掌下滚烫的肌肤猛地绷起,他突然沉身向下将她压住不许动弹,张口咬住了她胸前裹着的绷带。 杨末的心尖都随着那一咬提了起来。虽然隔着数层布料,她仍能感觉到他咬的地方,正是她胸前最敏感的顶端。他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呼吸却依旧急促粗重,热气透过绷带一直染到她胸口的肌肤。 她伸手去抚摸他僵硬的后背:“怎……” 咸福立刻把她的手拿下来扣回床板上:“别动……” 他说不动,她就真的不敢动。过了许久,听见他呼吸渐渐平静,才小心翼翼地问:“这算是……礼成了吗?”心中略感失望,有仓促了事不够隆重之感。 一句话说得他笑了起来,躺到她身侧,一手将她虚虚搂着:“没有,连开始都算不上。” 看他的样子似乎要就此作罢了:“那为何不继续?” 他盯着她双眼,目光幽暗,仿佛有什么在眼底深处游动:“现在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他顿了一顿,声音略哑,“你在流血。” 她拧起眉,想起那本春宫图册中的一页,花园石凳石桌旁,男子背身站在地下,上身衣冠完好,下半身却是赤条条的;女子也是钗环盛装,只从罗裙下伸出两条丰腴光洁的腿,坐于石桌边沿,双腿缠在男子腰上,身体像展翅的鸟儿一般向后折去。当时她看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跟前后的情景也不衔接,就直接翻到后页去了。 方才二人肢体相触,贴得那么紧,她已经能感知男人的身体与自己不同之处,贴在她腿上辗转厮磨,向往却又不敢侵犯那个流血的地方。一瞬间福至心灵,她突然就明白了周公之礼、男女之事的奥秘。 这远远超出她预想的范围,原本觉得自己已足够大胆,这时仍免不了面红耳赤:“那……得再过好几天了……” 咸福长舒了一口气,将她搂到胸前:“幸好你身子不便,不然我可就犯下大错了。” 杨末抬头看他:“我自己愿意的,不算你犯错。” “你冰清玉洁、云英未嫁,倘若被我玷污,怎不算错?这种事还是应该等到成婚后再做,否则总是女子名誉身心受损。” 杨末低声道:“我不在乎,反正我这辈子也不打算嫁人了。” 咸福以为她还在为二人身份门第纠结,正色道:“末儿,我在外头吹了半夜冷风,已经想好了。你说得对,把婚姻之事视作利益筹码,与陌生女子同床共枕,却让自己心爱的人伏低做小,此乃懦夫行径。家宅后院都做不了主的无能之辈,如何能成大业?我既然钟情于你,就不该让你有半点委屈。末儿,我愿娶你为妻,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杨末不意他说出这番话,呆呆问道:“婚姻大事要由爷娘做主,就算你自己有主意,如何说服父母大人?” “说起来他俩在这件事上也意见不一,父亲想要我娶贺氏女,母亲希望我娶舅家女。这两家素有仇隙,我无论娶哪个都要得罪另一家,僵持许久未决,才导致我一把年纪还未娶亲成婚。”他笑了笑,“末儿,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天意,故意要我留着等你。” 她却笑不出来,转开脸道:“不行……爹爹不会答应的。” 咸福问:“你爹爹有那么顽固么,绝不肯女儿嫁给鲜卑人?你和他感情深笃,还说他是个仁义的好汉、不世出的英雄,从你身上我也能看出他的磊落旷达,难道没有转圜余地?” 她微微摇头:“我爹爹不顽固……正是因为他忠肝义胆、磊落光明,所以我才更不能忤逆……” 咸福道:“末儿,我甘愿为你冒犯大人、拒绝父母安排的婚事,你能不能也为了我,劝服你爹爹同意?如果他坚决不点头,只要你心意坚定,我也能效仿杨令猷迎为正室,断不会委屈你……” 杨末只是摇头,眼中含泪:“可你是……你是鲜卑人,爹爹一生戍守边疆与鲜卑人为敌,我不能……咸福,你不要再说婚娶之事了,我不可能嫁给你的。反正有的是出身高贵、品貌俱佳的姑娘想嫁给你,你回去之后就把我忘了吧,想娶贺氏女就娶贺氏女,想娶姨舅家的表妹就娶表妹,我都不会怪你……” “你说的什么昏话,这岂是说忘就能忘的?”咸福搂紧了她,“难道你打算回去之后,转头就把我忘了,听任你爹娘安排,把你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臭小子?” 她流着泪道:“本来我也没打算要嫁人,现在正好。我遇到了你,和你做这些事,便是把你当作夫君看待,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后面还有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读词的时候觉得,男女之情理当如此,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未免腻歪,只要心中互相牵挂,就像爹爹和娘亲、哥哥和嫂嫂们,即使不能天天见面,情意亦坚深久长。但是真的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分离对于有情人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尤其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傻瓜,你才几岁,一辈子还那么长,怎么现在就妄下断言。”咸福抚着她颈后长发,“你和你爹骨肉情深,而我跟你相识不过短短数天,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定然是比不过他……” “不一样……”杨末抬头想辩解,被他轻点双唇止住:“为情舍却亲人不是解决之道,我不会勉强你这么做。倘若两国无休无止地征战下去,我想即使你爹爹不阻止,你自己也无法安安心心地嫁给我。末儿,我可以向你承诺,此战只要我魏国获胜,今后数十年只要有我在,两国都将相安无事和平共处,鲜卑人与汉人通婚也将成为友好互通之举,像昭君、文成那样受人尊敬。这在我大魏与周边邻国之间已然存续多年,异族女子入宫为妃者不在少数,只有你们吴人一直不肯接纳罢了。” 鲜卑人统一了漠北,对各族胡人怀柔安抚,兼蓄并存。他说的或许听起来很完满,但前提是魏国战胜吴国,她怎能为了一己私欲,企望爹爹战败?而一旦战败,国与国之间的纠纷,哪能像胜利者勾画的那样美好?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和他求得一个圆满结果,这点她早就料到。这一段不该有的孽缘,起于这座与世隔绝的山间小屋,也只能终结于此处。等回到山外面,他还是魏国的统帅,她还是吴将的女儿,吴魏两国的将士还在战场上搏命厮杀,你死我活。以后江湖不见,只将这段记忆深藏,忘却彼此敌对的身份,只记得深山里一对寻常男女相依相恋,不怨不忿,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第四章 惜分飞3 清晨醒来时,咸福还躺在身侧,像昨夜睡着前一样搂着她,左臂被她枕在身下。杨末睁眼就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眼神清明,似乎早就醒了。 她把头抬起来挪个地方:“压着你胳膊了吧,麻不麻?” 他的目光锁住她不动:“没事,你枕着吧。” 杨末就又躺回他臂弯里:“醒很久了?为什么不叫我?”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他把散开的被子拉高,“身子好点没有?还难受吗?” 她浅浅一笑:“晚上睡得很暖和,好多了。嫂嫂和娘亲都叮嘱过我这种时候要注意保暖不得受寒,否则有的苦头吃,我一直不当回事,现在看来前人的教训果然有理。” 咸福道:“姑娘家天生娇弱,是该多注意些。就你的马虎劲儿,我不在你身边还真不放心。” 杨末反诘道:“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不注意。这么冷的天,肩膀都光溜溜地露在外面,你不怕着凉?披件衣服也好。” 他调笑道:“抱着你一点都不觉得冷。” 杨末看床上还是只有那一件贴身穿扎皮肤的麻布粗袍,问:“他们没给你件衣服穿?就算没带新的,你是主人,身上扒一件下来给你穿也比这麻布袍子好。” 咸福脸上笑意隐去:“你知道了?” “我是练武之人,这点警觉还是有的,之前那么糊涂是因为身上有伤内力不济,你别因此就小瞧了我。听脚步声,我猜一共有二三十个人吧?” 他面色放缓:“没错。我以为他们步子都挺轻的,如果不给我发讯号,我还真分辨不出来。” 她得意道:“这说明我武功比你好。一般人的脚步声我们还不放在心上,反倒是武林高手刻意放轻的步子,才要格外留意。” 两人躺在床上随意说着话,一缕晨光从窗户的草帘透进来,今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笑,逗得他忍俊不禁,但那即将到来的离别,并不会因此而拖延。 “末儿,和你在一块儿,我便说不出来地开心。刚刚我醒过来一睁眼看到你,尤其觉得心满意足,真希望以后每天都是如此。” 她笑了笑没有应声,转而问道:“那些人……你就让他们在外面一直等着?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咸福道:“你现在不能骑马,我叫他们去想办法弄一辆山里人家翻山运输的牛车来,你坐在车上,不必自己劳动筋骨。” 杨末摇头:“不用。你留一匹马给我,过两天我好了,自己就能回去。” 昨夜两人谈了那么久,咸福已料到她的打算,但听她这么说还是觉得失望:“末儿,你不跟我一起走?” 她苦笑反问:“跟你去哪里?你们的军营?然后看着我们大吴的士兵从对面杀过来,其中或许还有我的父兄?” 咸福拥着她道:“那我就在这里多陪你两日。你现在身子不适,山里又有野兽豺狼,我怎么能放心丢下你一个人。” 杨末笑了起来:“有你这样的元帅,我看你们魏国想不吃败仗都难。那好,我就把你扣着,让魏军群龙无首,我不战而屈人之兵,算是大功一件了吧?” 咸福也笑:“那你想得太美了,就算没有我挂帅坐镇,还有那么多身经百战的将军,鲜卑的勇士一样赢你们。”他凑近来,放低声音,“末儿,这场仗我必须赢,为我自己,为母亲,为那些跟随我的人,也为你。” 她凝望他不语,心里说:不,我还是希望我们大吴赢,希望爹爹赢,至于我和你能不能在一起,那并不重要。 爹娘从小的教导,个人私怨和大是大非,她分得清楚。 窗外传来叮叮的牛铃,老牛慢声缓步走近。杨末推了推他:“真的该起来了,这么大的人还赖床。” 咸福依依不舍地吻了吻她的面颊,起身下床打开屋门。立刻有下属捧了衣物上来替他更衣,他站在那里举起双手,自有麻利细致的侍从为他一一打点好,看得出他平素都是这样衣来伸手被人伺候惯了。 那套衣物和其他人身上的黑色劲装一致,乍看并不凸显张扬,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他的衣饰用料细节上和下属不同之处,有一种隐蔽内敛的华贵。俗话说人要衣装,他穿戴整齐了,一扫这几日衣衫不整麻布裹身的落魄模样,玄色锦衣衬着皙白面容,就如传说的一样,少年将军探花郎,长身玉立,风采翩然。 咸福穿好了回过身来,见杨末痴痴地望着自己,笑问:“怎么了?” 杨末叹道:“你走在街上,有没有姑娘向你扔过鲜花瓜果?” 这句话一问,伺候他的侍从掩嘴偷笑了一下。咸福道:“是有过一回。鲜花倒也罢了,那些熟透的瓜果飞掷过来,砸了我一身的淋漓汁液,罪大恶极游街示众的犯人不过是如此待遇。从那之后我就不再公然上街了。” 她上下打量着他,这样衣冠楚楚气度高华的咸福,让她觉得生分而疏远,心中不由泛起酸楚:“我还是觉得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好看。” 她说这话并没有调笑之意,其他两人却想歪了。那名面白无须的中年侍从低下头道:“咳……您真的不把这位姑娘带回去么?您还没有子嗣,既然已经……” 咸福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过她腮边:“我倒是也想,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手滑到她颈后把她拉向自己,俯身低头想要亲吻,而门口那名侍从也低着头见怪不怪、不打算避退的样子。杨末大窘,推开他道:“我、我也要起来了,有没有给我穿的衣服?” 咸福向后看了一眼,侍从立刻低头退下,不多时取来一套民间女子的朴素布衣。开门时杨末看到那辆牛车就停在门外空地,驾车的是一对农户打扮的夫妻。 侍从捧着衣物走到床前,弯腰恭谨道:“姑娘,请让小人为您更衣。” 杨末把被子一直拉到脖子:“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你们两个都出去。”就算主仆有别,也没有男奴仆伺候女主人更衣的道理。 咸福示意侍从退下,自己没动,笑道:“我就不用回避了吧?” 杨末算是见识了他的厚颜无耻,当着下人的面都能泰然自若卿卿我我。她背过身去把衣服换上,将散乱的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身前,确实有几分乡野少女的韵味。 “山花烂漫,清新自然。”咸福忍不住又吻了吻她,“不过我也觉得,你还是不穿衣服的样子好看。” 这回她羞红了脸,娇俏的模样看得他怦然心动,到底还是搂住了吻个彻底才罢休。放开时还觉得意犹未尽,低声问:“末儿,你家住哪里?等战事一结束,我立刻亲自去接你。” 杨末低头道:“我家在千里之外,你要是能亲自上门,除非我大吴亡国灭族。”她家住京城,倘若一国都城都能让敌国的将军来去自如,那岂不是早就亡国了。 “末儿,你怎么老提这些……”他也有些讪讪,“那你来易州找我,易州设有元帅府,我会一直在那儿等你。”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金牌递给她,牌子中央篆书刻着一个“帅”字,“这是我的金令,你拿着它来易州找我,一路可畅行无阻。” 金牌沉甸甸地压手,杨末不想接,被他掰开左手将金牌放进去,又将她五指扣上。他的眼光里有希冀,也有无奈的沉痛:“末儿,你答应我,答应我一定会来易州,好不好?” 杨末抬头与他对视半晌,终究不忍心,点头说了声:“好。” 咸福展颜而笑:“那就好。我知道你言出必行,答应我的事一定会做到。” 他承诺假如此战魏国得胜,将与吴国修好、迎娶她为妻;她的承诺也和他一样,假如吴国得胜,她将随爹爹一起攻入易州,将大吴的旗帜插在燕蓟诸州的城头。 只是这两个“假如”,永远不可能同时发生。 两人走出门外,下属已经替他备好了马,二十多人林总而立,黑衣肃杀,悄寂无声。只有那两名农户夫妇对这样的阵仗心有忌惮,虽然迷惑但不敢多问,拘谨地坐在车上互相靠紧。 杨末看得出来,这二十几个人都是绝顶高手,内息深厚,随便哪个武功都高出她不止一点半点。包括刚才给咸福穿衣侍奉的侍从,身手也不会差。她想起出征前还异想天开地对爹爹建议说派江湖高手刺杀慕容筹,慕容筹自己武功不好,但不代表他不能重金请武艺高强的人保护。她能想到的,他的其他对手岂会想不到,更别说他自己。 咸福送她到牛车旁:“末儿,你先走吧,我在后面还能多看你一会儿。” 杨末勉强笑道:“我才不要,这么多人盯着我目送,我浑身不自在。这点小事还纠结不清,路有两头各走一边,谁都别磨蹭。” 她单手一撑轻快地跳上车,对农户夫妇拱手道:“大叔、大婶儿,咱们启程吧。我在山里迷了路,烦请你们送我出去,一路上就指望两位多多照顾了。” 农夫连忙点头道:“应该、应该。”架起牛车掉头。 农妇见她举止洒脱、言语亲切,不像其他那些人那么令人生畏,笑着问:“从这里走出山要两三天,敢问姑娘贵姓、如何称呼啊?” 杨末没有立即回答,等牛车慢慢悠悠地走出去很远,身后的人都听不到了,她才小声道:“我姓杨。” “原来是杨姑娘。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呀?一个个穿黑衣服、带兵器、凶得吓人,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跟他们凑到一起去的?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欺负了。”农妇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眺望,又急忙缩起脖子掉回来,“哎呀!他们还没走,一直看着我们呢!当家的,你赶快一点儿,我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心慌。” 杨末挺起脊背直视前方,始终没有回头。老牛脖子上挂着一枚铜铃,随着步伐叮铃作响。身后木屋的檐椽下也挂着一枚陶铃,铃声能传出很远,即使木屋被密林挡住,也能指引深山迷路的旅人找到歇息的地方。牛车越走越远,翻过一座山头,远处的陶铃声被近处的铜铃声掩盖,渐渐听不见了。 她这时才终于敢回过头去看一眼,山谷中密林层层,山风刮过掀起阵阵松涛,沙沙作响。木屋早就被重重树影遮挡,铃声杳不可闻,更遑论屋旁的人。 她在这里过了七天,一生中最难忘的七天,即使以后真的不再嫁人、一个人孤独终老,也觉得没有遗憾。 眼底泛起酸涩的泪意,她强行忍住,决然背回身去。牛车翻过了山脊,那片寄存了她情思心意的山谷彻底被山坡挡住,再也看不见了。 那时她以为这就是她一生情爱纠葛的终结,却不知其实只是开始。 第五章 恨来迟1 杨末过了十多天才辗转回到吴营。 她跟着大叔大婶向东走了三天走出狼山腹地,出来已到雄州地界,才知自己掉入河中后随水飘出去了二三十里。雄州正值战备状态,全城封锁闲人不得入内。农户夫妇受了咸福重金委托,坚持要一路送她到最近的城市。她再三推辞后,向他们要回一些金银来买了一匹马,自己策马西行回营。 一路上她始终觉得有人跟踪自己,但仔细去辨别,尾随者又不见了影迹。她心里明白那是咸福派人暗中保护自己,便不再去想。一直到她驰入吴营,那人无法靠近,才离开回去复命。 她不在的这半个多月,两军数次交锋激战,战况惨烈,军队排布早不是她之前了解的状况,四处散落。她路上碰到不少和大部队失散的散兵游勇,自称是后勤杂役,大家聚在一起,又过了几天才终于找到后军其中一支。 因为都是散兵和后军,消息不通,大伙儿都不知道前线战况到底如何。但是看这种一盘散沙的状况,显然不是得胜的苗头。杨末心头有些沉重,明明魏军的元帅一直和她一起被困在深山,吴军却依然没占到上风。 后军损失不算严重,整编时她报上七郎的名号,不多久就被送回故营,但是七郎并不在军中,只找到了靖平。 “小姐,你没事!你终于回来了!”靖平一看到她,惊喜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全忘了她嘱咐的称呼,“我们一直在找你,还以为你……你没事就好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 他激动地拉住她的手,左右看来看去确信她全身完好,才想起自己是个下人,对小姐做这样的举动是僭越逾矩的,连忙放开她,两只手握在一起搓来搓去:“你没事就好……我、我太高兴了……” 杨末拍拍他:“靖平,你也没事吧?有没有碰到鲜卑军?” 靖平道:“碰到过一次,还斩敌十余人!就是你刚跟我们失散之后的事,当天夜里大雨,连火把都点不起来,七郎沿着来路一直找没找到你,第二天早上才在山涧里看到你留下的字迹。但是当时已经开战了,七郎有军令在身不能擅离,就派我带了几个人下去沿着山涧找你,走到一半碰到一小股鲜卑军。近身打斗他们可不是我的对手!被我们杀个片甲不留,光我自己一个人就杀了十来个!后来来了一群黑衣人,不像士兵,个个武功都很高,我们只好先撤回来了。再后来仗越打越乱,我们奉命到处转移,没能再去找你。七郎虽然担心,但是跟我说你武艺好人又机灵,他相信你一定不会有事。他说得果然没错!小姐,你快跟我说说,这段时间你都遇到什么了?” 杨末想起山中那段际遇,只觉得恍如隔世,笑了笑道:“我遇到的都是小事,有空再跟你慢慢说吧。你们这边呢?仗打成什么样了,七哥人呢?” 靖平收起话头,面露忧色:“七郎刚刚被司马叫过去了,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商议,他把手头的事情一扔直接就走了,我们那边还等着他回来下命令呢。” 杨末有点诧异:“司马为何越级直接找七哥?重要的事怎么会找他商议?”七郎初次出征位阶低微,只管运粮琐事,军中根本没什么决议会需要他这种低级军官参与。他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就是元帅之子这一点了…… 想到此处她心头一落,难道是和爹爹兄长们有关,所以七郎作为亲属才会被破格告知? 怎么可能,两军刚刚交战慕容筹就失踪七八天,这时候爹爹要是还落下风吃败仗,回去就该狠狠嘲笑他了。 虽然对爹爹有足够的信任,但她仍觉得心里隐隐约约似有不安,仿佛有哪个环节不对劲。尤其是回忆起她和咸福做过的那些事,总有一种自己对不起父兄家国的羞耻感。 在七郎的营帐中等了很久,她一直来来回回地踱步,心中忐忑不宁。靖平劝她:“小姐,你走来走去也不能催七郎早点回来,坐下来等吧。” 中午开饭时七郎终于回来了。看到失散的妹妹安然归来七郎当然高兴,但他眉宇间的凝重愁绪只消散了片刻,又重新凝聚郁结:“末儿,你回来就好了,咱们家总算有了点好事。” 杨末被他说得愈发不安:“出什么事了?司马叫你过去,是说爹爹和哥哥们的消息么?” 七郎点点头,看了一眼靖平:“这虽然是我们的家事,更是关乎全军的大事,你们俩千万不能私自泄露出去,不然定会军心大乱。” 靖平立直点点头。他性格沉稳少言,七郎信得过他。杨末已然心焦如焚:“爹爹怎么了?” 七郎垂下头:“爹爹中计被困无回岭,已经三天了还没能突围出来,二哥、四哥、五哥、六哥都和他在一起。” “爹爹中计被困?他是元帅应该坐镇中军指挥全局,怎么会轻易被围?”杨末大吃一惊,但现在显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被围的不是主力吧?鲜卑人没有那么多兵力把我们全都围住。那就赶紧发兵去救啊!” “督军一直在派兵全力攻打无回岭的入口,但是慕容筹早有准备,设了重重关卡、布下重兵防守,根本攻不进去,反倒是我军伤亡惨重。刚刚我们又截获了慕容筹的密信,下令三处合围,尤指如果不能活捉爹爹就将他杀了,绝不能让他逃脱。” 杨末呆呆道:“他要杀爹爹,他居然要杀爹爹……怎么会……” 七郎不知她心中曲折,接道:“慕容筹当然恨爹爹入骨,如果没有爹爹,整个大吴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这次他也是早就准备好的,放着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中军不打,反而把精兵强将都派去围攻爹爹,他就是冲着爹爹来的!” 杨末心乱如麻。她当然早就明白慕容筹和爹爹的敌对不可化解,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惨烈。她想起他说过的话,他说此战他一定要赢,胜利之后魏国将与吴国言和不再征战。他是主和一派,而爹爹极力主战,如果爹爹活着,就算这场仗打输了,爹爹绝不会同意丧权辱国向魏国称臣求和。魏国尚无灭吴的实力,他日依旧可以东山再起。而如果爹爹死了,吴国本就式微的主战派少了主心骨,更无人有能力与魏国铁骑对抗,魏国想和便和,想战便战,一切主导都在他们手中。 原来他所谓的承诺,竟然是除掉爹爹……如果当时她没有隐瞒身份,他知道她是杨令猷的女儿,还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不,不,这样的假设疏无意义。用儿女私情去和国家利益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妄想通过这个来挽救局面,更是幼稚可笑的痴心妄想。 但她还是保留着一丝丝妄念:“真的确定……慕容筹下了这样的命令?对爹爹格杀勿论?” 七郎以为她质疑消息的可靠:“当然是真的,信尾落款‘智用’,慕容筹字智用,不是他还能是谁?” 杨末脑中更乱,重复道:“慕容筹,字智用?” “对啊,你不知道吗?” 这么一说她有点想起来,好像是听爹爹提过。表字只在亲近的人之间称呼,吴国当然很少有人这么叫他。慕容智用,她有印象的,为何前几天没有想起来?咸福,智用,的确后者更像慕容筹的字。他说过“咸福”是母亲给他起的字,父亲嫌不好给改了,也许是因为这个? 七郎看她神色迷乱,喃喃自语时而摇头,问道:“末儿,你怎么了?” 杨末越想越乱,甩甩头把那些迷思都甩去。当务之急是要救爹爹性命,爹爹绝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慕容筹手里。 她把咸福留给她的帅字金牌拿出来:“七哥,你看看这个,能不能用得上。” 七郎眼睛一亮:“这是鲜卑人的东西!元帅的金牌!你从哪里弄来的?” 杨末撒了个谎:“我在山沟里看到一个鲜卑斥候的尸体,从他身上翻到的,不过没发现别的东西。” 靖平在一旁问:“有鲜卑元帅的金牌,是不是可以假冒他的命令,把大将军放出来?” 七郎仔细观察了一番那面金牌,又摇摇头:“这个不像是正式的令牌。而且调兵遣将,帅印、鱼符缺一不可。封锁无回岭入口的必是慕容筹的亲信,说不定还是他本人,不会单凭这一块金牌轻易相信陌生人。我得去请示一下司马,看这东西到底能做什么。” 七郎带着金牌匆匆而去,留下杨末和靖平继续留在帐中等候。杨末等得心焦,站起来去看七郎铺在桌案上的地图。地图上被七郎画着各种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标记,可见他虽然只是个运粮小军官,却一直关注战事动向,有自己的策略见解。 地图中央就是如今的战场,无回岭在战场西侧,从西北向东南蔓延十余里的一条山脉,是狼山丘陵最险要的部分。两山之间夹成狭长的谷地,一旦陷入其中,两头被堵,驻守山口的人就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杨元帅一直无法突出重围。 过了半个时辰七郎复又回还,面带喜色:“末儿,这回你立了大功了,爹爹和兄长们就要靠你救回来!我给司马看过金牌,他说这是鲜卑元帅传递密令、私令之用,虽不能调动兵马,但可以伪造慕容筹的命令迷惑中低将领。我们商量了一条计策,过来我指给你们看。”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无回岭两端和中间山坳处点了点:“我们早就派人详细勘察过,这个山谷一共三处出口,除了两头就只有中间这里略低矮可以翻山而过,其他地方都太险峻。慕容筹在三处都布兵防守,主力在东南靠我们这边,督军久攻不下,他本人很有可能也镇守此处;西北出去靠近鲜卑营地,驻军四万余,不宜选此道;中间这处地势较险,只能弃马徒手翻山,所以兵力最弱。爹爹的人马有一万余困在谷中,他突不出来,慕容筹也攻不进去。司马的计策就是向中间这处传假令,让他们佯装撤退埋伏,引诱爹爹从此处突围,另派重兵在后伏击——当然,等爹爹出来了,被伏击的就是他们了。” 杨末看着地图寻思了一番,问:“爹爹可有尝试攻打过此处?” 七郎道:“并未。” “慕容筹不在此处布重兵,爹爹也不从此处突围,宁可强突山口,可见地形之势已足够艰险。就算爹爹翻过了山,丢弃辎重下马步行,鲜卑骑兵顷刻就能追上,爹爹如何抵抗?如果要施引诱之计,为何不选西北出口,虽然远了十几里,但骑马疾行所需时间和中间相差不远,可能还更快。” 七郎道:“西北口过去五里就是鲜卑大营,爹爹从这里出来岂不是羊入虎口?” 杨末道:“那不是正好圆了诱敌之说,让西北口的守军佯败,放爹爹出来,留待大营军围剿,守军必不起疑。反倒是中间这里,守军只要派斥候稍一打探,接洽不到伏军,我们的谎话就会拆穿。” 七郎仔细想了想:“末儿,你的方案虽然有风险,但确实更加合理。我这就去禀明司马,看他如何决议。对了,我已经向司马请命,假冒鲜卑斥候、入谷通知爹爹的任务,就由我来承担。” 杨末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七郎笑道:“这么危险的事我如果还带着你,爹爹回来后新帐旧账一起算,我肯定要屁股开花半月不能下床了。” 杨末道:“就是因为太危险,所以我才要去。万一失败被发现了,我好歹能留一条小命。” 七郎奇道:“人家凭什么会留你一条小命?” “因为……”因为我认识这面金牌的主人,还和他有情私。这话她当然说不出来,“因为我运气好,掉下山崖不死,还捡到这面金牌,这是天意要我去营救父兄。爹爹说了,战场上除了武艺本事,运气也很重要!” 七郎被她逗笑:“就你有理,牙尖嘴利的,一转一个说道。” 杨末继续道:“那我就更应该去了。难道你要一个人先传假令再进山谷?万一守军那里有变呢?不得有个信得过的人留在那儿观察动静。这人还得特别机灵,一转一个说道,能唬得住鲜卑人。” 七郎无奈道:“行行行,你最有理,谁能说得过你呀。不过你说得也对,让我眼下去找个信得过又机灵的人,还真挑不出来。靖平,你跟着末儿,如果有危险,一定要尽全力保护她。” 靖平回道:“七郎放心,靖平会用生命保护小姐。只要靖平还活着,小姐一定不会有事。” 七郎沉声道:“死谁不会,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就算死也得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死!” 靖平肃容立正对七郎行了个礼:“是!” 第五章 恨来迟2 七郎请示过了司马,司马同意改从西北山口入手,又将掌握的消息都详细告诉他,另派了一小队人马供他驱使。七郎要了三匹快马,和杨末、靖平扮作魏军斥候的模样,天黑后轻骑驰向无回岭北面山口。到了近处,留士兵们藏在山林中接应,只有他们三人独自进关卡驻地。 杨末扮作三人的头领,怀中揣着主簿模仿慕容筹笔迹口吻伪造的密信和那块帅字金牌。金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想起咸福将这块金牌放进她手中的情景,想起它负载的誓约。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失信义,但是爹爹和哥哥们性命,比她和一个男人私定终身的信誓更重要。 防守西北山口的将领名叫拓跋竑,按照司马掌握的情报,他不算慕容筹的亲信下属,只是拓跋部落象征性地出兵一万援助而已。 鲜卑四大部落,宇文、慕容、贺兰、拓跋,百年前宇文氏统一四部称帝,四部合力进而一统漠北。其余三部中,慕容氏与皇族关系最近,凭借盘根错节的联姻把命运荣辱与皇族紧密连结在一起,魏国历代皇后和高品级的妃嫔大半出自慕容氏;贺兰部地处魏国南方,与汉人交接,多出文官,近年来也不甘落后努力往皇帝的后宫塞各式美女;北方的拓跋部则略显高傲,也是三部中武力最强的部落,败于宇文氏手下后虽然俯首称臣,但并不像其他二部那么驯服,尤其不满魏帝重用汉官,认为这是违反鲜卑祖制传统的忘本之举,其本质当然是汉人地位提升后对鲜卑贵族利益的损害。而其他两部鲜少听到这种抱怨,多少可以看出皇族对拓跋部的压制。 杨末三人驰入拓跋竑驻地,一路亮出金牌即可畅行无阻。入营后下马被领到主将营帐前,等了许久才得到拓跋竑接见。 拓跋竑是个中年虬髯大汉,身穿皮衣,一碰面蹦出一长串鲜卑土话。鲜卑人原本只有土语,没有完整的文字,文帝改制后采用汉人的文字语言,土语只有少数鲜卑人私下才会使用。杨公常年与鲜卑人作战,熟知鲜卑语言,杨末有志保家卫国,也自己学了一些,但完全无法应付拓跋竑这种又快又急还有口音的土语。 拓跋竑看他们不回答,鼻子里哼了一声,冒出一句短语。这次杨末听懂了,是一句骂人的话,大意是“蝗虫一样的汉人蠢驴”。她只当没听明白,恭敬地把伪造的密信呈递上去。 拓跋竑接过去看完,皱起眉头问:“元帅真的要我等杨令猷过来的时候……” 杨末打断他道:“拓跋将军,元帅说这是绝密命令,小人只是传递消息的斥候,不敢窥听密令内容。元帅还说,其他关节他都已安排布置好,请将军依计行事便可。” 拓跋竑听她这么说便不疑有他,哼了一声:“要我放跑杨令猷,倒让他那个软蛋汉人小舅子捡个便宜立功劳,当我是傻子吗?”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等我这边完成了,你再回去向元帅复命,反正也没我啥事!” 杨末愣了一下,汉人小舅子?咸福何时有个小舅子?那岂不是…… 她心中转了一弯,自己还未觉察时,酸涩苦味已经泛上心头。像他这样的贵胄子弟,即使老大不小仍未娶妻,但并不表示他不能纳姬妾。他自己也说过,母亲教导他对女人们一视同仁不要偏爱投入感情,他二十几年来确实是这么做的。那说明他不但有姬妾,很有可能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一大群…… 七郎在背后悄悄拉了拉她:“末儿!” 她回过神来,跟着拓跋竑的侍卫退出主帐。侍卫带他们到一处闲置的营帐中,态度也如拓跋竑一般倨傲:“你们在这里休息、等将军的命令,乖乖呆着不许乱跑,知道吗?” 三人唯唯应诺。等侍卫走了,杨末问:“七哥,接下来就靠你了,你怎么溜出去?” 七郎道:“这还不简单,我就说我内急,找个偏僻的地方一钻,然后从旁边的山坡上翻过去即可。我这就去了,你们俩也小心!” 靖平道:“我看小姐机灵得很,而且有我在,七郎只管放心去吧。” 七郎握了握妹妹的手,转身走出帐篷,听见他用谄媚的语气跟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话,然后便走远了。 杨末留在鲜卑军的营帐中等待,只觉得度日如年。她心里盘算:这条峡谷一共长十余里,就算爹爹在最南头,七哥没弄到马,大约要多久能传到信息,爹爹又要多久才能到达这里;这么长的时间,慕容筹会不会发现,他到底在东南山口督战,还是气定神闲地留在鲜卑大营驻守…… 拓跋竑驻地在山坡高地,向北五里就是鲜卑大营,凭高望远还能清楚地看到营地里篝火星星点点。他也许就在那里,离得这样近,快马只需片刻就能抵达;但即使他就在面前,她又以何种面目身份和他相见。 她很想念他,但是又害怕再见他。 靖平看她一直在掀开帐帘眺望远处,似有心事,小心地问:“小姐,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杨末把帘子放下:“没有,一切正常。靖平,你留意好远处的动静,等爹爹过来了,咱俩也得趁乱脱身。” 靖平耳力过人,学过循迹刺探之术。他用一个喇叭形下大上小的铜圈扣在地上,能听到数里外的响动。七郎走了约半个时辰,靖平听到了声音:“小姐,东南向有马蹄声,大约在三里外。” 杨末喜道:“那一定是爹爹的人马!爹爹很快就要到了!” 靖平摆摆手示意她噤声,又仔细听了片刻:“东面好像也有,大约五六里;东南面远处还有一拨,大概……不行,近处的声音太大了,把远处都盖住了,我分辨不出来。” 如果近处那拨是爹爹的人马,远处的很可能是慕容筹发现爹爹向北突围的意图而跟上的追兵,而东面的则可能是包抄围堵的第三路人马。“只要他们都比爹爹远,爹爹先过了这个山口胜算就大了!” 纵马疾驰,三里路不过须臾。很快杨末也能听见隆隆的马蹄声,营地内的士兵们纷纷拿起武器准备拦截。她跑出帐外,拓跋竑早有准备,士兵们早已就位等候,剑拔弩张;临时调动的军士也有条不紊,听他的命令往各处增援。 靖平道:“这个拓跋竑,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如果不是早有消息,大将军也看不出来他会诈败吧?” 杨末却觉得不对,如果只是虚晃一枪把对方让过去,拓跋竑未免也太认真了些。 杨公的队伍已到关口。山口仅三四丈宽,布满各种陷阱路障。两边山坡上早已准备好投石、火油、弓箭手,一时滚石巨木箭雨横发,齐向山下扑去。好在杨公料到拓跋竑就算佯败也必有当头一击,只派少数人马在前,遇袭立刻撤退,伤亡不大。后有追兵,情势危急,待拓跋竑的第一波阵势过去,谷下人马立刻向山口发起进攻。 杨末只能留在营地中观望,山头火光熊熊嚣声震天,可见战况激烈。她心急如焚:“拓跋竑怎么还不撤退放人?后面的追兵还有多远?” 靖平回道:“现在太吵了,我也听不出来。” 山谷一共只有十多里,追兵就算后知后觉,最多也只需要半刻钟就能从东南驰援西北。何况北面还有鲜卑大营,这么近的距离,两军交战很快就会惊动大营里的人,届时前后夹击,爹爹的一万人马如何抵挡? 正自心焦,山坡上发出一声锐啸,有人向空中发了信号弹。这下就算大营事先未觉,看到信号也会立刻派兵增援。爹爹突围的希望,就寄托在这短短五里路拖延的时间上。 杨末顾不了那么多,冲上山坡去找拓跋竑。拓跋竑亲自在山头督战,正杀得热血沸腾,毫无撤退的意思。她冲过去质问:“拓跋将军!元帅的命令你为何不执行?已经抵挡很久可以撤了,吴军必不起疑!” 拓跋竑嗤道:“我又不是打不过杨令猷,为什么要放他过去让后面的人捡便宜?我这就把他解决了,这个头功就是我拓跋竑的!看到时候太子和慕容筹还有何话好说!” 杨末没想到他居然敢违抗慕容筹的命令,急道:“元帅的军令何敢不从?万一吴军退回谷中,今日计策就要功亏一篑!” 拓跋竑道:“军令是军令,临场作战当然要随机应变。本将军自有主张,要你一个小小斥候指手画脚?” 杨末还想再辩,被拓跋竑一脚踹开。拓跋竑出脚迅捷如电,她竟然没能避开,一直滚到坡下被靖平接住才停下。拓跋竑脱去上衣,坦胸擂响战鼓,看样子是不准备放过杨公了。 靖平怒上心头:“我这就上去把拓跋竑杀了,他们没了主将,大将军或许能突过来!” 杨末拦住他道:“拓跋竑武艺非凡,一时半会儿杀不了他,就算杀了还有副将,反而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奸细,更不会放爹爹过来。”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被火光照亮的战场,“靖平,我看将士多在山上远攻,最下面人最少,栅栏那里只有几十个人。你敢不敢跟我下去偷袭,打开栅栏让爹爹冲过来?” 靖平拍胸脯道:“小姐敢做的事,靖平有什么不敢?上次我一个人杀了十几个鲜卑兵,毫发无伤!咱们两人加起来,杀他二三十个不在话下!” 杨末豪情满腹:“好!靖平,你我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今日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靖平的声音却低下去:“能与小姐同死……是靖平的福分。” 杨末从鲜卑军的兵器架上取了盾牌、长枪、阔刀等物,两人各带了数件兵器。靖平道:“小姐,你轻功好,你先冲到前面去开栅栏,我在后头掩护你。” 两人潜行至山口栅栏处,吴军离此尚有一段距离,守卫栅栏的几十个人等了很久未见敌军,已有些懈怠。靖平突入人群,长刀过处,顿时有三四人身首异处。山上嚣声正隆,一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变故,被靖平和杨末一直突到栅栏边。 阻截的栅栏用整棵樟树做成,上端削尖,又硬又沉,平时也要好几个壮汉才能抬起挪动。而山口这样的栅栏,一共有十层二三十架。杨末试了试,她一个人根本没法抬起来。后面靖平一人挡住十几个鲜卑士兵,也无暇分|身来帮她。 有这些栅栏在,爹爹的马根本无法过来。她咬一咬牙,蹲下身硬推栅栏。地面一层浮土,栅栏竟被她推动,缓缓移开空出一条通道来。她把第一层两架栅栏推到两边,背后已经出了一层汗,双臂是用力过度的酸疼,但还剩下九层。 必须推开,必须救爹爹和哥哥们出来。 推到第五层,身后响起隆隆的马蹄声,大营的援军越来越近了。山上也发现了栅栏处的异变,派人下来围攻。靖平的长刀砍卷了刀口,他从鲜卑兵尸体上重新捡了一把,继续冲入人群奋战。 推到第七层,靖平已经无力抵挡潮水般涌来的鲜卑士兵。他扫开最前面几人,退到杨末身后:“小姐,大营的援军来了,我估计前锋有骑兵两千,后面步兵五千以上,大将军就算过了这个口也未必能逃出去。” 杨末咬牙道:“你已经完全撑不住了吗?撑得住就继续帮我挡着!” 靖平点头:“是!”左手持枪,右手持刀,迎着新一波的鲜卑兵冲上去。 推到第九层,她已经能听见身后步兵前进那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援军点亮火把,旗帜猎猎飘展,延伸出去的开阔山口完全被堵住。她无暇回头去观望,也不能回头,只怕自己一回头,这屏住的一口气就要松懈。 最后一层了,推开这层栅栏,爹爹和哥哥们就能跃马过来了。 火光把山口照得亮如白昼。透过山口燃烧的火油和柴堆,她看到冲在最前面的吴军士兵。一骑白马当先,银甲已被鲜血染透,是她最熟悉的身影。她奋力推开最后一层栅栏,冲上去用尽全力喊:“六——哥——” 但是六郎没有听见,白马被缰绳勒得人立而起,转身一跃离开了她的视线。其后的士兵纷纷跟上,迅速退入幽暗的山谷中。 背后有人扑上来将她踹倒在地,又拖拽起来,无数把钢刀架在她颈中。 拓跋竑没有下山追击,穿好衣服退下来向援军走去。他从她面前经过,他低着头神色有些张皇,快步走到援军骑兵阵前,单膝跪下。 那是谁?让拓跋竑如此害怕,又如此恭敬? 一片耀眼的火光,马上骑兵们的面容都掩在亮光下,只看到一幅幅招展的军旗,黑底绣着金黄的“慕”字。 慕容筹,是他吗? 第五章 恨来迟3 拓跋竑战战兢兢、避重就轻地简述了一番战斗经过。一个飘渺的声音从风中传过来:“我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杨末两耳嗡嗡作响,甚至判断不出那是不是咸福,是不是她魂牵梦绕的温柔嗓音。 拓跋竑来了底气:“末将也觉得其中有异,因此全力抵抗没有放杨令猷逃脱。果然那几个斥候是吴国的细作,还杀伤我军妄想打开栅栏放走杨令猷!幸好元帅及时赶到,杨令猷闻风丧胆,已经龟缩回谷中了!” 那个飘渺的声音又问:“细作何在?” 拓跋竑向后挥手:“带上来!” 她被鲜卑兵拥着推过去,脸扑在尘土里。眼前是密密麻麻树林一般的马蹄,头顶的声音威严而陌生:“你是吴军派来的?” 这不是咸福的声音。 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穿银光甲胄、三十多岁、颌下有髯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坚毅而锐利,是那种久经沙场无数血与火洗礼之后的尖锐,像一把锋利的钢刀,让人一望即胆寒。 她愣愣地问:“你是慕容筹?” 他眯起眼,手捋髯须道:“正是本帅。” 虽然心中惊愕难言,但她立刻就确信了。没错,这才是慕容筹,与爹爹齐名、魏国第一战将、如今连爹爹都被他困在无回岭生死未卜的慕容筹。她怎么会认为咸福那种身娇肉贵、儿女情长、连野菜都不认识的公子哥儿是慕容筹? 可他不是慕容筹,他又是谁? 拓跋竑向慕容筹递上帅字金牌,慕容筹左右看了两眼,问跪在地下的杨末:“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昂首回答:“令牌的主人送给我的。” 慕容筹盯住她片刻,对身边下属道:“细作先押入牢中严加看管,待本帅凯旋后再亲自审问。” 杨末和靖平被士兵押到一边,慕容筹振臂高呼:“全军随我进谷截杀杨令猷!活捉杨令猷者赏黄金千两,杀杨令猷者赏金五百,校尉以上首级皆可抵一百!” 群情激奋,马蹄和枪兵跺地连成震天动地之响。慕容筹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太子殿下的谕旨!杨令猷只可杀不可放!”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无回岭西北山口驻军的监狱,只是简易的露天木笼,铁链一锁,连个遮风挡雨的顶棚都没有。半夜里居然又下起雨来,看守的鲜卑士兵也躲到附近的帐篷下去避雨,只剩杨末和靖平两人锁在同一座牢笼中,被雨淋得浑身透湿。 爹爹每次与慕容筹对决都恰好碰上雨天,而阴雨似乎总是给爹爹带来坏运气。 杨末抱膝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雨帘很久,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淋到雨,抬头一看,靖平伸展双臂把自己的衣服撑开,架在头顶给她挡雨。他脸上的雨水汇成一条条从下巴流下来,也腾不开手去擦一擦。 杨末伸手把他推开:“靖平,你干嘛替我挡,你自己都淋透了。” 靖平立刻又站回来挡着:“靖平是下人,为小姐挡雨是应该的。” 杨末站起身来走到笼子边,雨下得很大,顷刻就将她头发打湿。靖平跟过去想帮她遮挡,她挨着笼子只能遮住一半,雨丝透过木笼的缝隙吹到她脸上。靖平急道:“小姐,你回来一点!外面都是雨!” 杨末扶着木栏眺望山谷内的火光,这么大的雨,居然都没能把战火浇灭。她缓缓说:“靖平,你不用替我挡。爹爹和兄长们正在那边生死搏杀,我淋这点雨算什么。你又不能替我挡一辈子,连爹爹都不能。” 靖平颓丧地放下手臂:“是靖平无能……原本以为自己练好了武功,就可以保护小姐、保护大将军和诸位公子。可是武功再好,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慕容筹只是一个书生,据说连新入伍的士兵都能轻易打败他,可是他却把大将军……” 慕容筹,即便如今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但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时间想起的仍是咸福,而不是刚刚惊鸿一瞥的长髯将军。其实有很多迹象显示他不是慕容筹,他娇生惯养、不辨菽麦,显然是个养尊处优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年轻人;他性情温和柔顺,更不像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铁血将领;他的名与字毫无关联;他的样貌只有二十五六岁,青春年少,而慕容筹已经三十岁了,战场的磨砺让他比实际的年龄更显沧桑,风流倜傥儒雅俊美的探花将军只是少女们天真的幻想罢了。 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她竟没有在意,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就是慕容筹。现在真相大白,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他不是爹爹最大的敌人,不会成为她的杀父仇人。 咸福是不是慕容筹,咸福到底是谁,她和咸福有没有未来,这一切在爹爹的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她只希望爹爹和哥哥们都能安然归来,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都不足惜,更何况是其他。 天光透亮时雨停了,两个年纪较大的士兵来换班看守,见牢笼旁没有人,把躲进帐篷偷懒睡着的新兵拖起来:“这是元帅亲自吩咐严加看管的吴军奸细,你们俩居然不好好看着去睡觉!要是被犯人跑了,回头元帅来提人审问交不出来,咱们都得挨罚!” 新兵打着哈欠满不在乎地说:“这么粗的铁链条锁着怎么跑得了。再说元帅哪有功夫管这些小事,转头就忘了。挨罚我也不怕,都已经沦落到来看管俘虏了,再罚难道开除我军籍?那倒正好,我就直接回家和爹娘团聚了!本来指着从军立功混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现在倒好,围剿敌酋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让我们去,还有什么指望!” 军营里的人几乎都跟着慕容筹和拓跋竑进谷了,只剩老弱病残留守。老兵也忿忿道:“杀一个吴国的校尉就能领黄金百两,一辈子吃喝不愁了!这等好事都轮不上咱们,这兵当得真窝囊,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新兵道:“要是能活捉了杨令猷,那就是一千两黄金!哎呀,是不是可以买个几十亩地、养七八个小老婆了!” 几个人都猥琐地笑起来。老兵笑话道:“就你这小样儿还娶七八个小老婆,女人的肉味儿都没闻过吧?” 新兵嘿嘿赔笑。老兵又道:“这个你就不用想了,杨令猷哪那么容易活捉。这笔赏金谁都没捞着,老子心里还舒服些了!” 新兵忙问:“什么?不是说杀了也有五百金吗?难道让杨令猷跑了!” 靖平一直留意着他们的对话,听到此处不由竖起耳朵。 老兵道:“你还不知道?刚刚前线的快马传回来的消息,已经送到大营了,太子殿下正往这边赶过来,亲自来迎接元帅凯旋呢!杨令猷这老儿也是块硬石头,谁都拿他不下。他还有五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杀到最后就剩他们几个人,还足足撑了半个时辰,四死一伤,我们的人才近得了杨令猷的身。元帅心怀仁义想劝降杨令猷,姓杨的老儿誓死不降,横剑自刎而死,这五百一千的赏金都落了空,真是可惜啊!” 靖平心中猛地一落,转头去看杨末,只见她双手握着牢笼的栅栏,十指扣进木栏中,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他失声叫道:“小姐!” 新兵忽然道:“你们听,山那边是不是有马蹄声?是不是元帅提着杨令猷的人头回来了?快走快走,咱们也看看去!” 老兵呼喊不及:“你们这就走啦?还要看管犯人呢!” 新兵一边跑一边回头嘻嘻笑道:“不是轮到你们俩换班了吗?好好看着别让犯人跑了,小心回头元帅罚你!我们先走啦!” 老兵气得顿足:“兔崽子溜得倒快!老子运气真背,连看热闹都赶不上趟儿!” 同伴劝他道:“有什么好看的,打了这么多年仗死人见得还不够多吗,什么英雄豪杰的脑袋砍下来还不都是那个血糊糊的样子。” 老兵仍不甘心,总觉得自己吃了亏,骂骂咧咧地转回头,就见木头笼子里两个吴国的奸细,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其中那个矮个儿的,身材纤弱,肤色白净,虽然目光空洞脸色吓人,但仍看得出长相清秀俊俏…… 他盯着杨末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低声问同伴:“你看那个人……” 靖平发现他们俩在对杨末指指点点,神色异样,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淋了一晚上雨,面上乔装都被洗去,露出其下少女白嫩的肌肤,头巾在争斗中散落,一头青丝半散在肩上,怎么看都不像个须眉男儿汉。他暗叫不好,急忙去遮掩杨末的容貌,但她只是定定地站在木栅栏边,纹丝不动。 两个老兵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近来:“是个女人呢,还是年轻水灵的小姑娘!刚才那俩小子果然毛没长齐没眼色,活生生的小妞儿摆这儿他们就睡过去了,活该!老天有眼,没让咱上阵立功,还给点甜头补偿!” 杨末盯着他俩,看他们渐渐走近,突然露出一抹妩媚怪异的笑容:“是啊,我是女人,你们才发现吗?”她撩开散乱的头发,露出纤细秀美的脖颈,甚至还故意把领口扯开了一点。 靖平大骇,低声道:“小姐!你干什么!” 老兵色心大起,疾步走上来伸手越过栅栏向她脸上摸去。她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他们一臂够不着的地方,笑得愈发娇媚惑人:“有本事你进来呀。” 老兵隔着木栏向前探了一下,手指将将从她下巴那里掠过,好像摸到了一点,又好像没摸到,更让他心痒难耐。他还算没有完全色迷心窍,对同伴道:“你,拿刀过去看着那个男的,一会儿我换你!” 同伴不服:“这么小的姑娘,说不定还是个雏,凭什么你先呀!” 老兵踢了他一脚:“有女人就不错了,你还挑先来后到!那我去看着男的,你先来,悠着点别把小姑娘折腾坏了!”转到靖平那一侧,拔出刀来穿进木栏架在他脖子上。 靖平已经明白杨末要做什么,往后退了一点,任那钢刀虚虚地搁在自己颈前。 那名看守士兵立即去找来牢笼钥匙打开铁链。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根本毫无戒心,两眼放光地向她扑过去,手摸到她的脸颊,肌肤细嫩光滑,他猴急地捧住她的脸就要亲。 说时迟那时快,杨末微微侧身,从他腰间抽出佩刀,反手横刀在他脖子里一抹。那名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血溅五步成了刀下亡魂。另一边靖平也同时动手,拉住老兵伸进来的胳膊将他卡在栅栏上,另一手扣住他的脑袋一扭,颈断而亡。 杨末用鞋底蹭去刀上血迹,冷不防靖平冲过来,用袖子猛擦她的脸,连擦了好几遍。杨末躲闪不及,连道:“好了好了,我脸上没溅到几滴血,不用擦了。” 靖平却还不停手:“刚才那个混蛋是不是亲到你了?亲了哪里?”一边用袖子反复擦她脸颊。 杨末推开他道:“我没注意。就算亲到又怎么样,人都死了。” 靖平忿忿道:“小姐金贵玉体,怎么能让这种臭男人随意玷污!一刀结果算便宜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这个。”杨末低头去解士兵身上的刀鞘,“快帮我把尸体藏起来,军服扒下来咱们换上。希望衣服上没溅到血。” 第六章 归去难1 夜里刚下过雨,营中士兵大半跟随拓跋竑出战,剩下的又都听到得胜的消息跑出去迎接,四下无人。靖平帮杨末把两名看守老兵的尸体拖到隐蔽处用乱草杂物盖住,换上他们的军服混入其他士兵之中,跟着人群向谷口慢慢挪去。 谷中的马蹄行进声渐渐近了。身边年轻的士兵喜气洋洋地探头张望:“元帅真的杀了杨令猷?听说这个吴人可厉害了,长得三头六臂,几百个人围攻他,打了半个时辰把他的手臂脑袋都砍了,最后才抓住的!不知道元帅有没有把他的尸身带回来,我也看看怪物长啥样!” 旁边的人纠正道:“哪有人三头六臂,是他的几个儿子在左右护卫,被元帅杀的杀俘的俘全拿下了!有一个活捉的,待会儿说不定还要当众斩首振奋军心!全尸不知道能不能见着,首级是肯定要带回来献给太子报捷的,回头还要拿石灰封了带回上京献给皇帝陛下!” 年少的士兵雀跃道:“这么厉害!姓杨的一家都被元帅剿灭了,以后咱们是不是再也不用打仗啦?” 同伍道:“瞧你这点出息!吴国没了杨令猷,元帅挥军南下谁能抵挡?把他们的都城洛阳都打下来,给陛下当行宫冬天去避寒!听说洛阳遍地是黄金,吴国皇帝住的宫殿屋檐上镶满宝石,比前朝亡国皇帝在南京留下的离宫还要奢华!” 靖平一直紧紧扣着杨末的手腕,她听到这些话时握紧了拳头,几乎要从他掌中挣脱。他攥得更紧,压低声音凑近她道:“小姐,这里全是人,我们两个抵挡不住的。过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忍住,不能轻举妄动。” 杨末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爹爹和哥哥们惨死,杀父仇人就在眼前,我就算要死,也要先割下仇人的头颅!” 靖平忙道:“三军中取敌首谈何容易,就算侥幸得手,你我也要葬身于此。” 杨末道:“如果能手刃仇人得报大仇,区区一命算得了什么。爹爹和兄长们都死了,我本来也不打算活着回去。你要是害怕了,你就躲一边儿去!” 靖平低声道:“并非靖平贪生怕死,但你听到他们说没有,大将军的尸骸还在慕容筹手中,你忍心让你爹的骨骸流落异乡、被当做战利品呈给魏帝供人亵渎?还有一位公子活着被俘,除了大郎,他就是杨家唯一的男丁了!咱们两个冲上去刺杀慕容筹,左右就是一死,杀身成仁固然容易,但要活下来夺回大将军的尸骨、救下被俘的公子却艰难万分!比起舍身报父仇,让父亲尸骸回乡入土为安、保住杨家血脉才是大孝。你想想家中的夫人,她已经失去丈夫和四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你还要她五子一女尽丧、只留长子长女送终?” 杨末被他说得稍稍冷静:“靖平,还是你沉得住气。我得先把哥哥平安救下来,然后再说报仇的事。还有爹爹的遗骸,我也得夺回来送回家乡去。” 靖平道:“就凭我们两个人,如何在万军之中救下公子、夺回遗体?就算救下了,这么多人围着,如何安然脱身?要不趁现在还没被发现,回营去报信搬救兵?” 杨末摇头:“不行,刚才那人说了,他们也许马上就会杀俘虏祭旗,回去求救肯定来不及。让我想想……” 靖平道:“要想出奇制胜,只有兵行险招。慕容筹武艺不精,如果我们能靠近他将其劫为人质,能不能换得公子脱险?” 慕容筹带领的军队已经接近山口,前方的士兵停下来列队迎接,不再前进。杨末和靖平为了不引人注意,一直跟在队伍末尾边沿,就被堵在了最后方。周围其他人都不动,他们若再往前挤就显得格外醒目。这样一来就算慕容筹走到最近,距离他们也隔着几百号人十多丈的距离,再好的轻功也没法从这么多人头顶上飞过去擒下马上的慕容筹。 杨末道:“慕容筹身边众军围绕无法靠近,还有诸多武将拱卫,得想其他办法。” 这时远处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传令兵举旗高呼:“太子殿下銮驾将至!肃清道路!” 堵在山口迎接的留守士兵立刻向两边退开,留出中间一条三五丈宽的通路。杨末和靖平正在中部,从中一分刚好在通道边上,太子的车驾将从他们面前经过。 杨末看此情形计上心来。慕容筹被人群阻隔,身边又有众多武艺高强的将领,而且她对降服这样的人并无把握,谁知道刀架在脖子上他会是什么反应;而魏太子只是个乳臭未干养在深宫的毛孩,身份金贵,谁敢拿储君的性命开玩笑,作为人质显然比慕容筹更合适。 等太子的车驾驶近,她更在心中庆幸天助我也。或许是因为大营精兵随慕容筹倾巢而出,也可能是大获全胜后喜出望外大意轻敌,魏太子的随行扈从居然只有四五百人。车前驷马并驱,辇宽近两丈,从人群夹道中经过,左右两边只能排布少量卫兵,其余都分散在前后,是动手的好时机。 她转头去看靖平,向太子车辇来处努努嘴。靖平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点了点头。 慕容筹也得到了太子驾临的消息,大军停在山口另一侧等候,前排的将领纷纷下马准备接驾。山口处昨天用来防御的陷马坑、栅栏、铁刺等物都被清理干净,用作报捷献俘表彰的场地。当先一辆马车停在路中,车上竟然驮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其后才是若干囚车,关押俘虏的吴军将领。 靖平在杨末看到那口棺材时,感觉掌中的拳头又握紧了。他目力耳力都超乎常人,已经在囚车里扫了一遍,连忙说:“我看到了!左起第三辆囚车里,穿银甲的那个,是六郎!” 杨末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过去,看向左三的囚车。车里的人穿一身银甲,头盔失落,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确实是她昨天所见六郎的装束。昨日与六郎惊鸿一瞥,她以为从此就是永诀,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心中不由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但又想到其他诸位哥哥都已丧命,尤其是和她最亲近的七郎,本是平安留在后军,要不是因为她献计根本不会以身犯险,等于是被她害死,心头又被愤怒悲痛掩盖。 活着的是六哥,总算还活了一个,否则让她以何颜面回去见才刚刚新婚三天就送夫上战场的六嫂。即便只是为了娇弱的六嫂后半生有依,她也必须把六哥救回去。 魏太子的车驾已到百丈之外,车辇四周列成方阵环卫的士兵发现前面通道变窄,开始变换阵型。当先的枪兵快步急行,横枪把围在路边观望的士卒向两边推:“让开让开!后退!不得阻碍太子乘舆!” 杨末和靖平就在队伍末尾,立刻被推得后退,中间三丈宽的道路扩到五六丈。如此车辇经过时,两边可以护卫十来列士兵,想接近就难了,杨末的计策眼见就要失效。 枪兵往前推进,但前方人多,山势收拢道路确实也窄,实在无法扩充,就地站住持枪立正,铸成一道人墙。 太子车驾不多时就到近前,从杨末面前经过。车辇四周挂有湘帘,隔着帘子只能看到一道影影绰绰坐着的侧影,玄色冕服,头带冕旒,应是太子无疑。而她和车辇之间,还隔着六列共计数十名卫兵。 杨末心中焦急,探向前方张望。如果能到山口附近,那里宽仅两三丈,就可以实施她的计划,而且离爹爹的棺椁和俘虏很近,少了中间这一段路的变数,更加有利。 这么转念的功夫,车辇已经从她面前过去了。她急中生智,躲在人群中振臂高呼:“太子亲自来犒赏元帅了!元帅威武!太子千岁!”同时把人群往前推搡。 士兵们正当士气激昂,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元帅威武!太子千岁千千岁!”一边跟在车驾后面也向山口涌去。 车上的人听到这声音猛然回头,但视线被湘帘阻隔,只能看到四周密密麻麻涌动的人潮,呼喊声渐渐合成一股口号,回荡不绝。 杨末和靖平趁乱钻到车边,一直紧跟车辇。到距离山口三十丈的地方时,马车停了下来,那厢武将们已经纷纷跪下,准备迎接太子銮驾。车两旁的士兵们也随之下跪,以头叩地,连侍卫都持枪单膝跪地。 内侍卷起湘帘,太子弯腰从车上走下来。 就是现在! 杨末和靖平从人群中旱地拔葱一跃而起,仍然是靖平掩护,杨末上车劫人。所有人都跪着,等听到声响抬头时,杨末已经跳上了车。她一脚踢开那名试图以身护主的内侍太监,手中短剑向太子要害递去。 与她事先以为的不同,魏太子并不是年纪尚幼的少年,而是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他站直身体时,她需抬起手才能把剑指向他颈中。 他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抬起头。 七彩玉珠冕旒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短剑停在了他面前半尺处。 咸福…… 一瞬间种种思绪和念头潮水一般齐向她脑中袭来。初次见面时,他身穿黄金甲胄,马鞍宝剑上珠玉琳琅;他养尊处优,缺乏生活常识,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他有元帅的金令,可他却不是慕容筹;他说他的父亲有许许多多姬妾子女,母亲教导他生在那样的家庭便不要有儿女情长;他说他的婚姻不由自主,还说纳一个汉人女子会得到众多汉官支持;服侍他的下人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甚至当着面要给她换衣服…… 一切不寻常的地方,如今都有了解释,因为他就是魏太子。 就连他的表字,咸福,他说是母亲所起,父亲觉得太平常,取名时另改别字。她第一次听觉得耳熟,其实就像慕容筹字智用一样,她并不是不知道,而是当时没有留意,之后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万国徕臣,四夷咸服。 魏太子宇文徕,字咸服。 “是你……”她喃喃道,手中的剑再无力向前递。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一闪神的停顿,没有立即劫住太子,四周的卫兵立刻蜂拥而上。靖平挥刀荡开四五支向他刺来的枪尖,回头喝道:“小姐,你发什么愣!快动手啊!” 咸福的惊讶显然不亚于杨末,他失声喊了一句:“末儿!你怎么在这里!”他扫过一眼她的装束和手中刺向自己的短剑,以及她身后奋力厮杀格挡的靖平,心下便立刻了然。 杨末定定地望着他。玄衣纁裳,九章九旒,皇太子的衮冕服制,昭示着他毋庸置疑的身份,和对此次慕容筹获胜献俘的重视。昨天她刚刚庆幸过他不是慕容筹,不会成为她的杀父仇人,今日幻想就被生生打破。他只是挂名的元帅,但慕容筹的重大军令依然要向他报备,狙杀爹爹是慕容筹的计谋,也是他们甥舅二人的一致意见。她还记得昨天慕容筹进谷前说的话,他说:“这是太子殿下的谕旨,杨令猷只可杀不可放!” 仿佛一个不幸的诅咒,从她看见他盔甲下的脸、心中一动没有砍下去的那一刻开始,如今绕完了一个圈,应验在她父亲和兄长们身上。 脑中似乎过了千万年之久,其实只不过是瞬间。车前的侍卫、两边的士兵、远处的将领、山上的弓箭手,立即都把武器指向了这两个单枪匹马不自量力的刺客。 一支利箭从侧后方飞来,嗡嗡的破空声,她毫不知觉。箭从她的后背射入,前胸透出,力道冲得她向前踉跄了一步。她并未觉得很疼,低头一看,那支箭正好穿过她的旧伤口,露出带血的铁簇箭尖。 山上的弓箭手见未能射中她要害,立即张弓搭箭欲再补射。咸福冲他们大吼:“住手!全都给我住手!”但是隔得太远哪里听得见。情急之中他飞身往前一扑,广袖张开将杨末拥进怀中,牢牢挡住。 第六章 归去难2 熟悉的温暖怀抱,宽阔、坚实、温柔,就连伤的地方也和上次一样,让她恍惚有种时光倒流昨日重现的错觉。 然而睁开眼,面前依然是晃动的七彩旒珠,五爪金龙在肩,并不是那身与他的身份气度并不匹配、却叫人心生暖意的粗布麻衣。而稍稍转过去头,空地上一字排开的囚车,六哥已然发现了她,目眦欲裂地大喊她的名字;旁边马车上,孤零零一口漆黑的棺木,这已是战场上对敌方首领的极大尊重,至少爹爹没有身首异处,没有曝尸荒野,还有一口薄棺收敛;其他将士则没有这样的待遇,棺木旁那些血迹斑斑的木箱,装的是战死诸将的首级,其中也许就有二哥、四哥、五哥,和昨夜刚刚与她分别的七哥…… 靖平一人双拳难敌四手,被几十名枪兵围攻,密密麻麻的枪尖织成一张巨网,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枪缝里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绝望的嘶吼传出来:“小姐!” 咸福紧紧抱着杨末,用身体挡住指向她的刀剑。弓箭手怕误伤了他,只得全都停手。 他已经隐隐明白她的身份,但仍不敢相信:“末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喃喃重复一遍,扶着被箭矢贯穿地右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车下的侍卫立刻想要上来擒拿,被咸福厉声喝止:“不许伤她!” 慕容筹等人已经围到车前,他率先跳上车来,手握剑柄站到杨末和咸福之间,见她右肩受伤、手中短剑落地,确认她已无力袭击,才用只有车上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咸服,你认识她?金令是你给她的?她是谁?” 她是谁?这也是他想问的,但又不敢问出口,只怕那结果太过残酷,鲜血淋漓。 围击的将士们被慕容筹止住,剑拔弩张却肃静无声,只听到囚车里六郎声嘶力竭地大喊:“慕容筹!有什么你都冲着我们杨家的男儿来!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末儿,你为何还要回来!末儿!” 慕容筹对下属道:“把杨行艮带过来。” 这话让杨末猛然回头,看向囚车里的哥哥。士兵打开囚车,用铁链麻绳将他反剪双手五花大绑,押到慕容筹和咸福面前,踢他的膝盖想逼他跪下,他绷直双腿硬挨了几脚,就是不跪。 杨末疑惑地喊了一声:“六哥?” 两个字顿时让他泪如雨下:“末儿,是我,我是七郎。” 他是七郎,却穿着六郎的盔甲,那么死的就是六郎。她脑中顿时闪过六嫂的面容,娇美柔婉的新娘,却扇时满堂宾客都为她的美貌喝彩,赞叹六郎娶得如此美艳的娇妻。她和六哥脉脉对视时,即使是当时情窦未开的杨末也看得怦然心动。然而才过了三天,她只和燕尔新婚的夫君厮守了三天,就成了新寡未亡人,再好的青春红颜都要在独守空闺的后半生中悄然枯萎。 不仅六嫂,还有寡言本分的二嫂、善解人意的四嫂、心直口快的五嫂,她们嫁过来时她还小,是嫂嫂,更像长辈,关照她无微不至,对娘亲孝敬恭顺,但是与丈夫聚少离多,甚至没有儿女…… 没有儿女也好,否则只会再多几个失怙孤寡。像娘亲,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六子二女,御赐诰命,多少人啧啧称羡的好福气。但是一夕之间,她就失去了相伴一生的丈夫,还要看着四个儿子比她先入土。 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两个人,所谓亲善吴国的主和派,骠骑将军慕容筹,和……魏国太子宇文徕。 靖平也被擒下,绑缚到七郎身边。慕容筹问:“杨行艮,这两个人你可认得?” 七郎昂首不语。慕容筹又追问:“此女是谁?是否你杨家亲属?” 七郎不答,杨末轻笑一声,缓缓道:“没错,我也姓杨。” 她回答慕容筹,眼睛却看向咸福,眼光里空洞洞的让他对不上她的视线。 “家父名讳,上令下猷。我次兄杨行兑,四兄杨行震,五兄杨行巽,六兄杨行坎,一家五口命丧汝等之手。此血海深仇,为人女、为人妹者若不能手刃仇敌,我杨末誓不为人!” 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光,像出鞘的刀剑,刺痛他的双眼。他还记得初见她时的对话,“我爹爹是个戍守边防的老兵,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个顶天立地不世出的英雄”,“我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一母所生”,“我还没有起名,末儿只是家里人这么叫,因我在家里排行最末”,“我们家和别人家比,是没有那么富贵高华,但是一家人和乐亲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原来那个戍边的老兵,就是杨令猷。她是父兄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感情深笃,可他们却死于他手。 离得最近的拓跋竑嗤笑道:“山穷水尽还口出狂言!既然你是杨令猷的女儿,送上门来正好,今日和杨行艮一并砍了祭旗,再攻入雄州诛杀杨行乾,姓杨的一家就彻底拔除干净了!” 只有慕容筹略知其中曲折,低声试探地询问道:“咸服,你说呢?” 咸福盯着杨末双眼。就在十几天前,也是这双眼睛,怯怯地、含情脉脉地、娇羞而又大胆地看着他,口中吐出让他意乱情迷的词句;然而现在,那里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情意的痕迹,只有决绝的恨意。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再也无法挽回弥补。 他张了张嘴,第一下没有发出声来,停顿了片刻才涩声道:“放她走。” 慕容筹道:“可她是杨令猷的女儿……” “放她走。”他又重复了一遍,“她只是杨令猷的女儿,又不是儿子,别让人笑话说我们连孤寡弱女都不放过。” 杨末却不领情,更听出他言下之意,挡在七郎面前道:“你要想杀我七哥,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咸福低声道:“末儿,你快走吧,别逼我……” “谁逼你?宇文徕,我从没觉得自己是根葱,以为你对我说过几句做不得准的承诺,就能从你这里讨得什么好处。要我丢下哥哥自己逃跑,这种事我做不出来,要杀你就连我一起杀好了。”她笑了起来,那笑容看在他眼里分外刺目,“反正我们家的人你已经杀了五个了,再多杀两个也不算什么。” 她叫他:宇、文、徕。 ——母亲为我取字咸福。 ——咸阳之咸,福泽之福?咸福……你母亲一定很疼爱你。 ——以后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咸福,这两个字多少次从她娇美的唇舌间柔柔腻腻地吐出来,让他心旌摇荡、情难自已,将那吐息和红唇一齐纳入口中,辗转厮磨。他想再听一次,都成了痴人说梦。 七郎急道:“末儿,别做傻事。我这条命本就该送在战场上,要不是六哥……能多活一个是一个,家里还有娘亲、大哥大嫂,他们最疼爱你。哥哥们不能再侍奉娘亲尽孝,以后就靠你……” 杨末冷笑道:“娘亲如果知道我是因为那种龌龊的理由活下来,一定宁可我死了算了。” 咸福往后退了一步。分别之前那一夜,她还乖顺地缩在他怀中,热情而大胆地说:“我现在就想对你做这些事。”“我自己愿意的,不算你犯错。”“我遇到了你,和你做这些事,便是把你当作夫君看待。” 那时以为即使因为国仇门第不能长厢厮守,至少两情相悦,回忆起来只留美好的印象。但是一转眼,情势逆转,就成了不堪的过往、龌龊的理由。 慕容筹道:“太子殿下仁厚,念你是一介女流不愿伤你性命,别不识抬举,还不速速离开!” 杨末站在七郎身前没动,咸福也一直盯着她,二人僵持不下。 一旁靖平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对咸福和慕容筹恳求道:“素闻慕容将军宽厚仁和,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必也有圣人的胸怀德度。我家大将军一生戎马,虽与将军各为其主多有敌对,但军人保家卫国的忠肝义胆都是一样的。如今胜负已定,求太子和将军看在我家大将军年事已高、家中只剩妇孺孤寡的份上,归还大将军骨骸,让小姐送回家乡安葬。”对二人叩头不止。 杨末怒道:“靖平!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屈膝向敌酋下跪!” 靖平道:“小姐,靖平只是一个奴婢下人,膝下没有黄金。”又继续恳求慕容筹和咸福:“殿下、将军,我家大将军年过花甲,孙辈只有大公子膝下一个孙女,连个继承香火的孙儿都没有。大公子夫妇年已四旬难再生养,七郎就是家中唯一的血脉。绝人子孙非仁义君子所为,七郎年仅二十尚未婚配,在军中也只是后勤的从八品小将,无足轻重,求殿下和将军怜悯体恤,放过七郎一命!” 杨末恼恨他如此低声下气地求敌人,但事关七郎的性命,她不能拿哥哥的命争意气,只好闭口不言。 七郎却是血气方刚的火爆性子,哪能受得了委曲气,慨然道:“人固有一死,我杨行艮死在战场上,即便未能建功立业也是死得其所,绝不会向敌人摇尾乞怜!” 靖平一向对主人恭敬顺服从不僭越,这时却沉下声呵斥七郎:“无后为不孝之首,你身为家中唯一青壮男丁,轻言生死让祖宗父母断子绝孙,把孝义置于何处!” 七郎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尽忠报国战死沙场不能全孝道,到了地下祖宗也不会怪罪我。” 靖平道:“你战败被俘长敌声威,算什么战死沙场,早就尽不了忠了!不说家中高堂老母尚在,你就看看身上的盔甲,是不是六郎让与你穿着?到头来还是让人砍了头祭旗壮威,扪心自问,对得起你兄长遗志否?” 说起战死的六郎,七郎似乎想起了伤心事,气势颓丧低下头去。 杨末听他俩来回几句,心下已转过无数念头。靖平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先救下七郎,因此忍气吞声也值得。她转头去看咸福,他一直神色凄迷地望着她,要不是这一身储君的衮冕、眼前被擒的七郎和靖平、四周重重包围的鲜卑士兵,真要让她以为还是身处山中,被他深情款款的眼神迷惑。 她压住心中翻腾,冷声道:“你给我元帅金牌,也曾向我许下重诺,我不指望你一言九鼎言出必践,只以此换我七哥一命,你答不答应?” 咸福凄然道:“末儿,我不知道他们是你父兄。我如果早知道,就不会……” 杨末打断他道:“那你现在知道了?你到底放不放我七哥、归还亡父亡兄尸骸?” 慕容筹轻轻喊了一声:“咸服……”他自幼习文,本就是个宽和的人,对杨公也有敬佩相惜之感,听了靖平一席话面色已有缓和,但自己毕竟是魏将,不好开口为对方求情。 咸福与杨末对望许久,站直身扬声道:“我朝自文帝起尊崇儒术,以仁道治国。绝人子孙有损阴德,实非仁君之举。即便是大逆不道罪诛九族的不法之徒,法理也不会伤及妇孺幼子。杨老将军虽身在敌营,但德威令人敬佩,孤不忍其绝后,特赦其一子一女免死,还归老将军骨骸,遣送故土安葬。” 此言一出,众军哗然,尤其是拓跋竑最为不服:“殿下怎么能放过杨令猷的儿女?这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慕容筹抬起手道:“太子宅心仁厚,宽以用刑,此乃我大魏臣民百姓之福。” 慕容筹在军中声望极高,人人敬服,他开口为太子说话,地下喧闹的士兵立刻安静下来,只有拓跋竑仍不买账:“殿下仁厚,只需对我大魏的子民仁厚即可,为何慷慨到吴国人身上去?对敌人心软不就是对自己人残忍吗?” 慕容筹站在车上俾睨他道:“拓跋将军,平时我的命令你爱听不听也就罢了,殿下是未来的天子,他的话你也要违抗么?” 拓跋竑被他的威严震慑,更兼心虚,低头跪下对咸福拜道:“臣不敢。” 慕容筹命令侍卫:“给少将军松绑。” 七郎和靖平一得自由,立刻一左一右护在杨末身边。三人肩背相依,在虎视眈眈的众军环绕下走到驮运棺木的马车旁,结果车夫手里的马鞭跳上车辕。 三个人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吴军军营,但脱险前还是要谨慎稳重,不能在敌人面前输了气势。靖平扬起马鞭,赶着马一溜小跑,经过咸福身边时,被他抬手示意停下。 咸福走到车前。杨末被七郎和靖平护着坐在中间,隔着马匹和车辕,他只能在一丈之外仰头看她。他的声音也和上次分别一般,听似平静,却只是将太多情绪暗涌掩盖在表面之下:“末儿,这次我不能派人送你了,你……一路小心。” 杨末背靠父亲的棺椁,她的语调也和那棺木一样坚硬冰凉:“你放心,只要你和慕容筹还活着,我一定不会死。” 马匹被缰绳勒住,不耐地喷气刨着蹄子。咸福往后让开一步,靖平立刻扬鞭赶马,从人群中飞驰而去。 一气跑出去十来里地,确信魏军不会反悔追上来,七郎才问杨末:“末儿,你怎么认识的宇文徕?” 杨末直视前方,神色冰冷:“我宁可从未认识过他。” 她的神情让七郎感到陌生,这不是他那个活泼好动、调皮精灵的小妹妹。他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沾满血迹的六郎的盔甲,也沉默下去,无心再问。 第七章 春闺怨1 元熙十七年的冬季,吴朝经历了建国近百年来最大的危机。 秋九月,北面鲜卑宇文氏建立的魏国藉由一次边境小冲突,发兵十余万压境,由魏太子宇文徕挂帅,魏国名将、太子的舅舅慕容筹副之,吴朝派出辅国大将军杨令猷迎战。本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边境战役,不料杨令猷中计被围无回岭险地,苦战多日未能突围,被鲜卑军前后夹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自刎殉国。 无回岭一役,不仅一代名将陨落,仅六品以上的武将就有二十三人战死。杨令猷一家更是几乎灭门,四个儿子阵亡,仅远在雄州的大郎杨行乾和年纪最幼、资历最浅的七郎杨行艮幸免。 元帅战死,令本就重文轻武、兵力不盛的吴军雪上加霜,吴国再无能与慕容筹对抗的将领。鲜卑铁骑如猛虎下山,势如破竹,将吴军打得落花流水,一路南撤,战线一直拖到黄河北岸大名府附近,距离吴国都城洛阳仅八百里。 洛阳以北一马平川,八百里对鲜卑骑兵来说就是三四天的路程。越过黄河天堑,洛阳再无险可守。而时下正值冬季,黄河只要一结冰,人马随意过河与平地无异。 帝都洛阳笼罩在亡国灭族的恐慌气氛中,甚至有人劝吴帝放弃洛阳巡幸江南避难。然而就在此时,本可以挥军南下直指洛阳的鲜卑军却停下追击的步伐,驻守在大名府以北,派出使臣到洛阳递送国书,表示愿意接受之前吴国提出的求和请求,休战和谈。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让颓靡绝望的吴国君臣绝处逢生,喜出望外。吴国主战的杨令猷及其嫡系都已战死,主和声浪空前高涨,多次遣使求和都石沉大海,如今终于有了回应,立即派出使团前往大名府议和。因鲜卑军的统帅是魏太子宇文徕,吴国不敢怠慢,请出年过七旬德高望重的宰相张士则亲率使团北上谈判。 当然,这些都是杨末和七郎护送父兄的遗骨回到洛阳之后又过了月余才发生的事了。而对于新婚不久回娘家归宁的六娘杜吟芳来说,则要更加久远。 吟芳的母亲身体不好,每逢季节交替时都要到郊外的别业休养。六郎新婚三日仓促上战场,都没来得及陪吟芳回门,杨夫人和大娘深感歉意,便嘱咐吟芳归省在家多陪陪母亲,也免得她在婆家觉得孤单。正好吟芳的妹妹茉香在宫宴上被淑妃看中,赞她才貌双全,有意选为燕王孺人,入宫前要准备许多东西,吟芳这段时间一直陪着母亲妹妹。 茉香今年十三岁,和燕王同年,但女孩儿发育得早,已经快和吟芳一般高了。小姑娘活泼爱动坐不住,姐姐绣活又做得好,就把嫁衣锦被鸳鸯枕那些一股脑儿丢给姐姐,自己跑去看不知什么神神秘秘的书籍画册。 天气转冷,吟芳最近总觉得身体犯懒,坐在院子里太阳底下绣了一会儿便连连打哈欠,还像老人家似的时不时捶腰。杜夫人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身子骨比我还耐不住坐。” 吟芳说:“我也不知道。上半年给自己绣嫁品,一天坐七八个时辰也不觉得累,现在坐上半个时辰就必须起来走走,不然就越来越想躺着。” 茉香从屋内探出脑袋来说:“上半年你是给自己绣,满心欢喜想着就要嫁给如意郎君了,当然不觉得累;现在是帮我绣,肯定在想:这个懒虫茉香,凭什么我要帮她绣呀,偷个懒好了!” 杜夫人笑她:“你也知道自己是懒虫!吟芳,别的你帮她也就算了,那枕头上的戏水鸳鸯,一定得留着她自己来。” 吟芳道:“我知道,鸳枕需得亲自动手、心意诚挚,日后才能与夫君琴瑟和鸣、恩爱久长。” 茉香嘟起嘴道:“绣个花还要心意虔诚,我又不像你和姐夫,婚前早就认识、两情相悦,当然心诚。我都不认识燕王,想喜欢他也喜欢不起来,怎么个心诚法?” 说起新婚的丈夫,吟芳满心甜蜜。这时婢女送来参汤,杜夫人问:“吟芳,这山参鸡汤最是补气益元,你既然体虚易累,要不要也喝一点?” 吟芳闻见鸡汤味道皱了皱眉:“算了,我没有胃口。” 茉香正趴在窗台上看书,忽然灵光一现,问道:“姐姐,你最近胃口欠佳、疲劳易乏,是不是有身孕了?” 吟芳被她问得面颊一红:“哪有那么快。” 杜夫人仔细一想,也觉得茉香有理:“吟芳,你回来陪我也一月有余了,是不是月信一直没来?上次是否还是出嫁前?” 吟芳道:“未嫁时也常有推迟……我跟六郎在一起就三天,不会那么巧的……” 茉香却举起手中书册高声念道:“人有强弱,年有老壮,各随其气力……故男子十五,盛者可一日再施,瘦者可一日一施;年二十,盛者日再施,羸者一日一施……姐夫正好二十,练武的人体魄强健当属盛者,一日再施,三日六施,怎么没有可能?” 吟芳听出她读的是《素|女|经》中的字句,不由俏脸飞红:“你……怎么小小年纪就去看这种书,还堂而皇之朗读出来!害不害臊!” 茉香嘻嘻笑道:“娘亲你看,姐姐害羞了,一定是被我说中。姐姐和姐夫新婚燕尔就要离别,说不定一日不止再施,还要三施、四施呢!” 吟芳被她说得满面通红,站起来想去打她,茉香笑嘻嘻地躲开了。吟芳跺脚道:“娘亲,你看她!小小年纪不学好,脸皮这么厚!” 杜夫人见怪不怪:“书是我给她看的,哪个姑娘出嫁前不得学学这些。这里就咱们娘仨,又没有外人。为人妇者迟早要懂的,你都已经嫁人了还这么怕羞。” 吟芳红着脸道:“那、那也太早了,香儿才十三岁,不是十八岁才成婚吗?” 杜夫人叹道:“十八岁正式成婚,但十五岁就该送进宫去学礼仪,以后咱们想见她、想再教她就难了。她又不像你,嫁得个对你一心一意的夫婿。燕王将来虽然不会继承大统,但也是个亲王,光是这次就选了一妃四孺人,加上陪媵,以后免不了妻妾成群。满院的莺莺燕燕姹紫嫣红,除了容貌才德,不就得靠这房中术早日生子得男才能保住地位。” 吟芳心想:杨氏一门六个男儿,因为杨公以身作则,已经婚娶的四位兄长,包括年过四旬只有一女的大伯都未纳妾。她和六郎定下婚事后,还有亲戚明枪暗箭地嘲讽说嫁给杨家的武将常年独守空房有如守活寡,但和众多女子争一个夫婿又能分得多少雨露恩情?谁家都有自己的好处和难处。 杜夫人又道:“你现在虽然不用担心这个,但你公公婆婆还没有孙子,如果你一进门就给他们添个乖孙,他们肯定也高兴,还不得把你当宝贝似的供着。明天正好大夫过来给我诊脉,也让他给你瞧瞧,如果是当然最好不过了。” 吟芳仔细一琢磨,也觉得自己像是有身孕的征兆。如果真的有孕,等六郎凯旋归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该多么欢喜。一想到六郎就觉得满心都跟灌了蜜似的甜,她羞怯地侧过脸,点了点头。 杜夫人把她手里的针线绣绷拿下来:“你就先别做这些了,伤腰伤眼睛,去屋里歇着吧,别把我的小外孙累坏了。” 吟芳嗔道:“娘!还不一定是呢!”自己倒小心地扶着腰站了起来。 杜夫人叫来婢女送吟芳回房,走到廊下,院外看门的小厮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大喊:“夫人!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杜夫人刚遇喜事,听他这么大呼小叫不免觉得晦气,斥道:“什么事不好了,咋咋呼呼的。” 小厮来不及拜倒谢罪,喘着气说:“姑爷家里派人来送信,说是亲家公老爷……在战场上阵亡了!” 杜夫人和吟芳都大吃一惊。吟芳道:“公公驰骋沙场百战不殆,怎么会……”转念一想,脸色更难看,“那诸位叔伯呢?有没有事?六郎有没有事?” 小厮哭丧着脸道:“六位公子只有两位安然无恙,其余四位也为国捐躯了……棺木是亲家的小姐护送回来的,已经到了城北五十里,亲家母要出城迎接,信使说如果小姐腾得出空的话也去一趟,在安喜门碰头……” 吟芳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晃了一晃靠在婢女身上。茉香也闻讯从屋内赶出来,扶着姐姐道:“姐姐别慌,不是还有两位公子平安归来了么?” 吟芳追问小厮:“回来的是谁?是不是六郎?是不是?” 小厮道:“信使没说,留下话就走了,还要去其他亲戚家里通报……” 三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六郎凶多吉少。如果六郎平安,当然应该立即告知吟芳让她不要担心。吟芳心乱如麻,跟着小厮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茉香道:“香儿,你好生照顾娘亲,我得先走了……” 茉香忧心道:“姐姐,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吟芳按住她的手道:“没事的,没事的,我自己回去就好,不是还不一定么?”其实她心里早就乱成一团。 杜夫人派了家丁婢女各两名驱车送她。吟芳一路上忐忑不宁,脑中一时想起和六郎相识的情景,一时想起新婚三日的浓情蜜意,一时又变成六郎横尸疆场鲜血淋漓的模样……她心忧如焚,催促车夫道:“赶快一点!”但马车快起来,她又觉得太颠簸,双手按在腹部想,假如六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腹中这莫须有的骨肉就成了他的遗腹子,又叫车夫放慢速度把车驾得稳一些。 好不容易赶到城北安喜门外,杨夫人和众妯娌亲眷们已经先到了,都换上了斩衰、齐衰麻衣。吟芳过去拜见婆婆,见杨夫人神色空洞,显是已经悲伤过度思维麻木;大娘在一边扶着她,脸色凝重沉郁;一旁二娘、四娘、五娘早已哭倒在地,每人都需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搀扶才不至于晕倒。 她看这情形便明白二郎、四郎、五郎定已遭遇不测,大郎或许幸免,那还剩一个活着的,是六郎还是七郎?她心中万分焦虑,但看嫂嫂们如此悲痛的模样哪还问得出口,向婆婆和大嫂请过安,便去一旁也把丧服换上。 等了半刻钟,靖平骑马先到,告知棺椁车队就在半里外。吟芳哪里等得住,眼看着官道尽头似乎出现几辆黑黢黢的车影,拎起裙摆就往那边跑,引得杨夫人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她跑过去,其他人只得一并跟上。 吟芳跑在最前面,路尽头的车队渐渐近了,已经能看到车上漆黑的棺木和飘扬的白幡。她先看见了走在最前面手捧灵位的杨末,只过了两个月,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面色冷峻阴郁的少女就是那个活泼伶俐古灵精怪的小姑;然后她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向后观望,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熟悉身影。 居然真的被她找到了。他在队伍末尾,护着最后一具棺椁,和其他人一样身披缟素。两月不见他瘦了好多,脸色憔悴,下巴上的青髭都出来了,全然不是出发时神采奕奕的英武模样。她看得一阵心疼,忍不住就想迎上去,走到一半忽然又止住:那是她心爱的六郎吗?还是与六郎长得一模一样的七郎? 他也发现了她,隔着人群目光与她对上。她想起新婚时小姑说的话:那个看你的眼神最是情深意切的,就是你的夫郎。她盯着他的眼睛细瞧,他眼中有化不开的痛,更有掩不住的情。 没错,是六郎,是她心心念念的六郎,只有六郎才会用这样饱含情意的眼光看她。 心中瞬间被狂喜填满,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飞奔过去冲进人群里,一直冲到他身边抱住了他:“六郎!六郎!我还以为你……你回来就好了!” 吟芳抱着他又哭又笑,但是过了许久,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像她期许的那样回抱她。 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疑惑地唤了一声:“六郎?”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个来回,才哽咽断续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六嫂。” 吟芳被那两个字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顺着他转开的视线,看向身边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一共五具棺椁,从前往后一字排开,最前面的是公公,往后依次是二郎、四郎、五郎,和…… 六郎…… 吟芳眼前一黑,软倒下去人事不知。 第七章 春闺怨2 吟芳噩梦连连,时而梦见六郎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力战不敌身首异处;时而梦见六郎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他明明走得不快,却怎么都追不上,喊他也不答应,只是越走越远;时而又梦见公公和六郎都没死,大获全胜归来,庆功宴上她倚着六郎欢喜无限,六郎却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冷冷地对她说:“对不起六嫂,其实我是七郎,六哥已经战死了。” 醒来时已在家中,睁开眼先看到红艳艳挂着流苏金钩香囊的帐顶。这是她和六郎的新房,成婚不久六郎出征,她回了娘家,屋里还保留着洞房时的装饰,喜气洋洋。窗棂上的团花喜字,是她待嫁时一刀一刀精心裁剪;龛中一对御赐的龙凤花烛尚未点完;母亲请了家中最多子多福的长辈,在锦被上一针一线绣下百子图;枕上的鸳鸯交颈、并蒂莲花都出自她手,六郎就在这里抱着她将她轻轻放下,赞叹她颜比花娇…… 三日虽然短暂,但两情缱绻、情深意长,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三天。但是一转眼,新房就成了空房,只剩她独自一人躺在这如水冰凉的锦褥上。六郎温暖坚实的怀抱犹如昨日般清晰,他却已经躺在灵堂里黑沉沉的棺木下,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一直滴进开着并蒂花的绣枕里。 坐在床榻边为她诊疗的大夫道:“大夫人,六夫人已经醒了。” 大娘正在一旁等候,看到吟芳睁眼舒了口气:“醒了就没事了。”现在一大家人都靠她主持大局,她也早已累得满面倦色,两只眼圈青黑。她抽出绢帕为吟芳拭去眼泪:“吟芳,我还得去婆婆那边照看,没法一直守着你。你先好生歇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吩咐婢女仔细照顾吟芳。 大夫收起药箱准备跟大娘一起走,吟芳忽然坐起来问:“大夫,你刚刚替我诊脉,可有……可有看出什么异样?” 老大夫愣了一愣:“少夫人脾胃失和气血两虚,因此才会晕倒。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多多休息调养便可。” 吟芳伸出手道:“大夫,你再好好帮我看看。我最近一直疲劳嗜睡、口苦反胃,而且月信已迟了两月未来,你看看我是不是……是不是有身孕了?” 大娘一听这话立刻转回来:“吟芳,你真的……如果能为六郎、为杨家留下一点血脉,那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双手合十连连祈祷。 老大夫不敢怠慢,仔细为吟芳切脉诊断,又看了她眼睛、舌苔等处,问了问其他症状。大夫知道她新婚丧夫,亡夫骨肉便是她唯一的希望,看她满怀希冀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打击,但也只能据实相告:“少夫人这是前段时间太过劳累、昼夜颠倒、脾虚肾亏导致的月经不调之症,并非有孕。我开一副调理的药给夫人吃着,早晚各一剂,吃到癸水来了即可。” 吟芳倒回枕上,泪珠滚滚而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被抹杀,简直生无可恋,恨不得立即随六郎而去。六郎都不在了,她吃不吃药、调不调理还有什么意义。 从这之后她就不肯再吃东西,也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六郎的遗物流泪。她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小姐,身子骨本来就娇弱,两天下来整个人就瘦脱了一圈,谁劝她都不听。大娘只得去请她的娘家人,杜夫人听到亲家和女婿的噩耗后哮疾复发卧床不起,只请到吟芳的妹妹茉香来照顾。茉香的话吟芳也听不进去,已是决心求死的模样。 边疆战事正紧迫,大郎杨行乾还得忍着丧父丧弟的悲痛驻守雄州,不能回来主持丧事。家中诸多琐事都落在大娘肩上,她又不慎染了风寒,还得拖着病体苦苦支撑。 杨末和七郎平时都闲散惯了,家里那里杂事根本不懂,想帮大娘也插不上手,只会给她添乱。而且家中只有他俩是杨公的嫡亲子女,讣告发出后,朝中官员陆陆续续都来吊唁,大多是杨公的同僚平辈,他俩就一直留在灵前守着回礼。 二娘、四娘和五娘到底做了多年的杨家媳妇,性情坚毅,悲痛过后也来帮着大娘侍奉婆婆料理家事。只有吟芳新嫁新寡,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晚间大娘让厨房里做了清粥给她送过去,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杨末看着院中大嫂忧虑的模样,低声道:“六嫂已经整整两天粒米未进了,她身子那么娇贵撑不了几天,咱们得想办法让她振作起来。” 七郎一直看着六郎新房的方向,痴痴道:“她心里只有六哥,除非六哥活过来。我们能想什么办法,又不能变成六哥。” 这话倒给了杨末启发:“你不是以前经常扮作六哥的样子骗人吗?不如……” “你要我装成六哥去骗她?”七郎连连摇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做不到……” 杨末道:“又不是要你一直装,就装一下,安慰安慰六嫂,帮她先过了眼下这关。以前作弄人你装了那么多回,现在真的需要你装你倒又不肯了,六哥在地下都要气得骂你。” 只要一说到六郎,七郎立刻心软神伤:“这办法能行吗?她和六哥感情至深,我替代不了,怎么装也装不像的……” 杨末道:“六嫂和六哥相处时日不长,连我和娘亲都被你糊弄过,何况是她?” 七郎喃喃道:“那不一样……” 杨末道:“细则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掩饰过去。只要六嫂撑过了最难受的这一阵,往后再慢慢开导她,就不会有轻生的念头了。” 这是她的切身经验之谈。刚刚得知父兄噩耗、夺回尸骨那阵,她也觉得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尤其想到宇文徕这个人,想到自己在父兄之死中所起的因果,都想一死谢罪。但是护送棺椁回来这一路,雨雪风霜下渐渐冷静,待回京看到娘亲和嫂嫂们,更觉得自己应该撑下去。一死了之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而活下去才更加艰难、更需要坚毅的心性。 两人嘀嘀咕咕地小声商量,忽听院外门童高唱:“贵客莅临!准备迎接!” 这时已过了晚饭时间,宾客散尽,更不会有人这时候去别人家拜谒吊唁。杨末把揉皱的麻衣理顺,在蒲团上跪好了,抬头张望,门童又唱了一声:“燕王殿下驾到!” 兆言虽然还是幼龄少年,但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有封号的亲王,还得按照皇室的礼仪接待他。他自己倒很随便,只穿了圆领常服,帽子也掉了,背后还背着弓箭,从马上跳下来就一阵风似的径自穿堂入室跑到灵堂前,看到杨末好好的跪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杨末,听说你偷偷跑到战场上去了?有没有受伤?我前几天都不在宫中,今日回宫才刚听说,立刻就赶来了……” 杨末抬头瞥了他一眼:“燕王殿下,你衣冠不整、带着兵器跑到我爹灵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兆言忙解下背后弓箭和腰上匕首:“我……我是听说了大将军的噩耗,特意来祭奠的,还有我师父……” 六郎这个严师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但也教了他一身本领。现在人真的不在了,兆言回忆起来只记得他的好处,那些严厉的惩罚都不算什么了。 他整肃衣冠在杨公灵前叩拜,又特意到六郎灵位前叩了三个响头。论辈分他是晚辈,但论君臣应该是臣子拜他。他每跪一次,七郎和杨末都要回拜一次。 这两天跪得多了,杨末有点麻木,兆言还没拜完,她就先叩了下去。抬头时发现兆言还没直起身来,双手伏在地上仰头看她,维持这个姿势盯着她许久没动。他微微侧向她这边,两人离得很近,就像互相对拜一样。 杨末微感怪异,坐回蒲团上,等兆言起身了问他:“你自己一个人来的?淑妃知道吗?” 兆言回道:“我刚从猎场回来,在宫门口听到有人议论就直接赶过来了,应该会有人去通报淑妃吧……” 杨末训斥他道:“淑妃说不定还在宫中等着你,你都不知会她一声就贸贸然跑出来,不怕淑妃担心?她明日也要来拜祭父亲,你跟她一起不是更好。” 兆言道:“那我不是更担心你……你爹和我师父吗!这么大的事我哪等得了一晚上!淑妃肯定也归心似箭,但碍于宫规不能立刻回来见父亲遗容,我先替她来拜过外祖,顺便传递消息让她免于忧虑,为人子本就该如此。” 杨末道:“你今天还来得及回去吗?宫门都快下钥了。淑妃还不是得明天亲自来了才能知道家中状况。” 兆言讪讪道:“好像是来不及了……我在这儿住一晚上行吗?” 杨末气他不动:“小孩子以后乖一点,没事别给大人添乱,我们家已经够忙的了!你跑过来我们还得专门腾出人手来伺候你!” 兆言也被她挑起了火气:“谁说我是来添乱的,我还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是嫌我烦我现在就回去!” 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七郎劝道:“你们俩别吵了,这里是爹爹的灵堂,肃静!”又对兆言说:“殿下今晚住我那边吧,我派个人给你。现在家里事情太多,礼数不周的地方殿下别见怪。” 兆言点点头,步子却没动,一脸郁闷地盯着杨末。 七郎是和他在六郎的婚宴上一起借酒消愁喝到酩酊大醉过的,两人酒后互吐心事,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想起喝酒的时机和因由,七郎自己心头也泛起苦涩,拍了拍兆言肩膀道:“殿下既然不是小孩子了,这脾气也该稍微改一改。” 兆言看看七郎,七郎冲跪在蒲团上背对着他俩的杨末努努嘴。兆言走过去,放缓语气道:“杨末,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也是太担心你……你们,什么都没想就跑过来了。我就凑合住一晚,不用人伺候。你们要是事情多缺人手,我说不定还能帮个忙……” 杨末哪有心情和小屁孩生气闹别扭,早就在想另外的事了,听他这么说心生一计,转过来问:“你真愿意帮我们忙?” 兆言一愣:“当、当然了,不过要我干什么?” 杨末看向七郎:“我现在正好有件事还缺个帮手,不好随便叫不相干的人参与,你来了正好。” 第七章 春闺怨3 茉香照顾了姐姐一天,怎么劝她都不听,自己想着姐姐的遭遇也替她心痛,陪她一起流泪,到夜间实在困倦了,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衣服都忘了脱。 早上醒来时,浑身就像被车轮碾过似的又累又重,脑子也昏昏沉沉,好像一晚上的觉都白睡了,比睡之前还要疲惫。她揉揉眼睛,发现姐姐已经自己起来了,正用洗脸架子上隔夜的水洗脸。吟芳两天没吃东西,早就饿得虚脱,双手双脚都像风中落叶似的打颤,一捧水捧到面前,倒洒了大半在衣襟上。 茉香连忙跑过去扶着她:“姐姐,你怎么自己下地来了,有事叫我呀。” 吟芳道:“我看你也累坏了,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我睡太久脑子都糊涂了,就想洗把脸清醒清醒,这两天都没洗脸梳头,出去要吓坏人了……” 她这两天一直卧床不起,只顾伤心泪流,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要跟着六郎去,连饭都不吃更别说修饰仪容。茉香听她这么说大喜过望,忙说:“这水太冷,我马上叫人给你拿热水来。”一边招呼守在外间的丫鬟进来伺候。 不一会儿热水送来,茉香亲手替姐姐洗脸梳头,一边梳洗一边问她:“我也饿了,一会儿叫人送点清粥点心过来,就在房里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点?” 吟芳道:“我好久没吃东西了,心口有点疼,只能喝点薄粥。” 茉香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叫他们去弄!” 姐妹俩一起在屋内吃早饭。吟芳吃得不多,但茉香看她愿意吃东西,人看着也有了精神气,心中把天地祖宗能想到的各路神灵都感谢了个遍。虽然不知道一晚上发生了什么,姐姐的想法为何突然转变,但她愿意好好活下去,茉香心里就满是欢喜,不想再去追问姐姐让她想起伤心事。 茉香身体不适,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吟芳问:“你平常饭量不小,只吃这么一点上午不饿吗?” 茉香扁扁嘴说:“今天胃口不好,吃不下了。昨晚上不知怎么了,好像被鬼压床似的,觉得要醒但一直醒不过来。早上起来浑身酸疼,脑子也混混沌沌,有点头晕恶心。” 吟芳看她的目光含着歉意:“都是因为我……现在我没事了,白天你好好歇着。娘亲已经病了,要是再把你累出毛病来,我的罪过就大了。” 茉香甜甜笑道:“你能想开就好。最重要的是你没事,我们两个就也跟着好了。” 吟芳也笑了,想起一事:“对了,今天淑妃要回府祭拜公公,燕王殿下肯定也会一起来,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瞧一瞧?” 茉香其实昨天就听说了兆言夜间来访的消息,但因为担心姐姐,一直留在房中照顾吟芳。被吟芳问起,她不由微微红了脸:“有什么好瞧的……” 吟芳叹道:“姐姐现在已经这样了,就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嫁个举案齐眉疼爱你的好夫婿。殿下师从六郎学武,我听六郎提起过,对他颇多赞誉。不过闻名不如见面,能事先见一见总比盲婚哑嫁好。你要是觉得不称心,现在婉拒淑妃还来得及,姐姐绝不会叫你受委屈。” 茉香不忍拒绝姐姐,自己也确实对未来的夫君心存好奇,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吃过早饭,吟芳披上麻衣,茉香也穿了素淡衣装,一起去正堂准备迎接淑妃驾临。杨夫人抱恙不出,前堂仍是大娘主持,看到吟芳又惊又喜:“吟芳,你也出来了!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昨日你那副模样,我真怕你……我都无颜站在公公和六叔灵前!” 吟芳福身道:“是吟芳年少不更事,让大嫂担忧了。听闻其他三位嫂嫂前日就出来帮大嫂打点家事、侍奉婆婆,吟芳不仅不能为嫂嫂分忧,还徒增家中负担,实在羞愧。” 五娘过来握住吟芳的手道:“吟芳,你的悲痛我最能体谅,你是真的想通了?如果觉得难过千万不要勉强,好生歇息,家里自有嫂嫂们顶着。左右都是我们杨家更对你不住,你才刚刚……”说着悲从中来,又要落泪。 吟芳宽慰她道:“嫂嫂放心,吟芳有这份决心和担当,并非逞强。昨夜六郎阴魂来访,与我彻夜长谈、嘱咐家中诸事,我已经彻底想通了。别人的话吟芳或许不听,但六郎的托付,吟芳一定铭记于心。” 五娘听这话不由一愣,转头去看大娘。大娘问:“吟芳,你真的见到六郎魂魄?他有何托付?” 吟芳道:“一是嘱咐我代他孝敬婆母养老送终,二是他年未及三十而夭折,死于兵祸,无儿无女无人守孝送终,福薄命苦,被阎王滞留不得转生。我是他的妻子,妻为夫守丧也可抵子女之责。我就算要追随他,也得撑过这三年,否则六郎一直在地下受苦,我转世再生也寻不着他。”说着两行珠泪又顺颊而下。 大娘疑惑道:“真的?” 吟芳道:“千真万确,六郎左右还有黑白无常压阵,绝非吟芳妄言。” 茉香扶着姐姐道:“难怪我昨夜睡梦中被魇住,原来是姐夫夜访。姐夫战场阵亡,魂魄犹千里迢迢赶回来与姐姐相见,可见其心志坚诚。姐姐就算念着姐夫的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莫叫姐夫一腔心意落空。” 吟芳流泪点点头,五娘也跟着落泪自伤:“六郎一片赤诚,我不求五郎也回来见我,托个梦让我再看他一眼也好。” 大娘见多识广,哪会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眼光往七郎、杨末脸上一扫,见他俩眼神闪烁面色古怪,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吟芳因此振作精神总是好事,她不忍点破,安慰了吟芳和五娘一番,叫她俩在一旁等候。 茉香站在姐姐身旁,对面就是姐姐的小叔和小姑,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锦衣玉带,想必就是燕王兆言。兆言和她同岁,男孩长得晚,个头还不如她高,但也眉清目秀气宇轩昂,有几分姐夫的风骨。 她偷偷看了他几眼,颇有好感,暗自庆幸自己配了个顺眼的夫婿。冷不防兆言正好向她这边看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兆言似乎认出了她,面露愧色,立即把眼光挪向别处;茉香见他脸皮这么薄,愈发觉得他可爱,忍不住唇角微微弯了一弯,抬起袖子悄悄掩住。 从那之后茉香就发现兆言经常出现在将军府。她陪着姐姐一直住到年底,兆言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来一趟,每次说是来找七郎和小姑传些宫里的消息,但也经常和茉香碰面,偶尔还会说一两句话。淑妃回来祭拜那天召见过茉香,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和兆言的关系,渐渐就有了一些传言,说燕王殿下这么勤快上心地往将军府跑,其实是来看他未来媳妇儿的。 这些话免不了传到杨末耳中,她看见兆言就多了几分烦躁。这天下午兆言又跑过来,他来得多已经轻车熟路,自己一个人骑马都不带扈从。下人们也见怪不怪,看到他还故意说:“殿下又来啦,可惜今天早上亲家来了人,把杜二小姐接回家过年去了。” 兆言面皮一红,欲盖弥彰地说:“哦……关我什么事?” 杨末正在灵前跪着,大哥派人送了书信回来,他已经卸去雄州防御使一职回乡奔丧,再过几天就能赶回洛阳。父亲和哥哥们的棺柩在家中停灵月余,冬日也不能再耽搁了,等大哥一回来就要入土下葬。她心中正伤怀,听见兆言这番话,开口语气就有些冲:“你不是昨天刚走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兆言道:“我有重要的消息……” “你哪天不是说有重要的消息,不就是和谈那点破事吗,能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慕容筹暴毙了吗?魏国皇帝驾崩了吗?他们国内有人造反改朝换代了吗?这种消息你再来跟我说重要不重要,别的我都懒得听。” 兆言一滞:“这种确实没有……” “那你就别说了,以后也别来了。没听他们说吗?人都走了,回家过年去了,你再来也看不到,不必费那个心思百般寻找借口。” 兆言愣了片刻才明白她所指,脸色渐渐涨红:“你、你以为我三天两头跑过来是为了……为了……” 杨末挖苦道:“你跑这么勤是为事还是为人,明摆着的事谁看不出来,当别人都是瞎子?” 兆言脸色通红,气得口不择言:“杨末,你知道个屁!我就算为人也不是为她!” 杨末心里也堵着一口气:“我管你为谁!我家正值丧期,人人哀痛,没那个闲工夫给你牵线搭桥做媒!你要会你的小情人以后有的是机会,犯不着挑这个时候来给我添堵!” 兆言脸上气愤之色褪去,盯着她呆呆问道:“我见她……你不高兴么?” 杨末举起手中苴杖作势要打:“你说的什么胡话,我高兴什么?再在我父兄灵前胡言乱语,别怪我以下犯上不顾情面把你乱棒打出去!” 兆言站着一动不动,定定望着她。杨末只是做做样子,下不去手真的打他,瞪了他一眼自顾回到灵前继续跪着。 兆言跟着她进来,在她身侧留给七郎的蒲团上跪下。杨末斜睨他道:“燕王殿下,你别跪了,你一跪我还得给你回礼叩头。” 兆言道:“我既认淑妃为母,大将军就是我的外祖父,诸位少将军是我舅舅,其中还有我授业恩师,我跪拜他们理所应当,何须回礼?” 杨末道:“那不一样,先君臣后父子,淑妃还是爹爹的亲女儿呢,父母也得给她下跪,这才合乎尊卑礼数。” 兆言的声音低下去:“从前你追着我打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跟我讲尊卑礼数?” 杨末难得看他这么乖顺的模样,回忆起以前两人没心没肺胡闹厮混的日子,明明只过了几个月,却已恍如隔世。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几天总是跑过来,真的不是为了看六嫂那个美人儿妹妹?” 兆言反问:“你说呢?” 杨末瞪他:“我怎么知道你?” “我来看你。” 杨末被他堵得一愣,疑惑地眨了眨眼。 兆言却转开去问:“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小舅舅呢?” 杨末答道:“他跟嫂嫂们一起去南郊的祖墓了。再过三五天大哥就要回来,爹爹和兄长们的棺柩也该下葬,墓园里需要收拾。” 兆言道:“那幸好我过来了,不然就剩你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些棺椁,岂不孤单。” 杨末道:“我不怕孤单,爹爹和兄长们都在这儿陪着我,哪里孤单?我守不了他们几天了,能多陪一日是一日。” 兆言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好好过下去,才是对亡者最好的宽慰。” 杨末听这话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觉得有点别扭:“你今天怎么了,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话老气横秋。” “我就是跟小大人学的,”兆言低声道,“这话是我娘亲去世的时候你跟我说的,你不记得了?” “我?”杨末指着自己鼻尖,刘昭仪病故时兆言七岁,她也才九岁,“我九岁的时候,就会说这种话?我又从哪儿学来的?” “谁知道你从哪儿学来的,说不定就是你自己信口诌的,反正你从小就是个怪胎,歪歪理最多。”兆言低下头,“呐,你安慰我的时候一套一套的,那些道理不用我再跟你讲一遍了吧?” 杨末跟他默默地并排跪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所以……你今天其实是来陪我安慰我的?前几天也是?你有这么好心?” 兆言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咬牙切齿憋出一句:“杨末,你简直是榆木疙瘩,没救了。” “好心你就说嘛,拐弯抹角谁有功夫去猜你的小心思?”杨末没好气地瞪他,“还不是你回回都说有重要的消息转告,今天也是,别告诉我那些都是你脸皮薄扯出来的幌子。” “本来就是……”兆言说到一半生生打住,“本来就是有重要的消息。小舅舅现在也不上朝,淑妃久居深宫,就属我行走最方便,有什么动向可以立刻来转告,免得你们不知道外面的情形。” 杨末问:“那你今天又带来什么重大消息了?” 没想到兆言还真有事传达:“其实是淑妃的意思……她出宫一趟不易,下葬那天也来不了。你们家祖墓在南郊五十里外,淑妃说如果你舍不得父兄,就在那边多呆一段时间,过了正月再回来。” 杨末觉得奇怪:“淑妃为何要特意叮嘱这个?” “因为……”兆言迟疑了一下,“淑妃怕你留在京中难为。” 杨末愈发不明就里,更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留在京中有何难为?” 兆言盯着她看了片刻,才说:“正月里鲜卑的使团要来洛阳拜会父皇。” “鲜卑的使团……”杨末心思一转,便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神色转冷目露恨意,“鲜卑使团谁为首?难道是慕容筹?他还敢进洛阳城,有十个头我都给他砍下来!” “淑妃就是怕你冲动误事,”兆言叹道,“不是慕容筹,是魏太子。” 这回过了许久都没听见杨末吭声,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兆言诧异地转过头,发现杨末垂首而跪,生麻布从两侧垂下遮住她的脸,只看到两只手握成了拳抵在膝前,因为握得太紧而微微颤抖。 她的声音很低,似从胸腔深处逸出,一字一顿,像是疑问,又像陈述:“宇、文、徕。” 这是沈兆言第一次从杨末口中听到宇文徕的名字。她深深地吸气,抬起头来望向灵堂正中杨公的牌位。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那么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愤怨、有哀伤、有懊悔、有无奈,纠缠混杂在一起,难分难舍,最后都化作冷漠的决绝。 他并不知道她和宇文徕的过往,所以不明白她那一瞬间眼神的深意;等他终于明白时,一切都已来不及。 第八章 凤求凰1 元熙十八年春正月初三,魏太子宇文徕亲率使团出使洛阳。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两国虽然已达成盟约结为友邦,吴帝尊魏帝为叔、与太子叙为兄弟,但在此之前刚刚经历一场惨烈的战役,再往前则数十年间大大小小征战不断。就算为了表示友好、庆贺结盟,太子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出使对方国都,派个使臣过去意思意思就行了,万一对方背信弃义把太子扣下当人质、或者索性杀了怎么办,那可是一国之储君,易储都会引发国事动荡,更何况囚禁被杀。 会这么想的绝不止一个两个,不但魏国诸将都有此顾虑劝诫太子不要以身犯险,吴帝也收到了不少这种奏折。但吴帝是个好面子的人,手下也有一大群好面子的大臣,犹以主持此次和谈的张士则为首,自认是一诺千金的君子,谈判时可以针锋相对拍桌子骂娘,一旦谈定了签下合约,那就必须遵守不能反悔,至少不能这么快看到一点蝇头小利就反悔。 再说了,五百里外慕容筹那十多万大军是吃干饭的吗?太子要是少一根寒毛,不出三日鲜卑的铁骑就会踏破洛阳大门。 无论两边私下里经过多少争执辩论,正月初三这日,魏太子宇文徕还是如约出现在洛阳上东门外。吴帝携贵妃、皇子公主亲自出城迎接,与太子兄弟相称,迎入宫城盛宴款待。 吴朝的爱国志士对于绑架魏太子一事始终不能释怀,宫宴上兵部尚书就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问太子:殿□为储君只带五百卫士深入我国都城,就不怕我们把殿下一直留在洛阳作客? 宇文徕的回答不卑不亢,也很直接:我父亲儿子众多,光是成年的就有八个,个个心怀壮志才略过人,完全不用担心皇祚后继无人。我能被立为储君只是因为年龄最长,其实才德韬略远比不上我的弟弟们,甚至还有人说我优柔寡断不能成为贤明的君主。你们要是扣押我或是杀了我,正中这些人的下怀,他们就能另选一位有雄才伟略的储君。 一席话说得吴国君臣都有些气馁,偏偏他说的都是大实话。对鲜卑人来说,什么叫心怀壮志雄才伟略的君主?不就是把南边的吴国打下来吗。吴人当然希望魏国皇帝越昏庸越好。宇文徕以后昏不昏庸不好说,但至少他对吴国态度亲善不愿兴兵。吴魏能够休战和谈,主要就是靠他和舅舅慕容筹这两根鼎梁柱石。把他杀了让那些主战派支持的好战皇子上台,吴国的君臣更不愿意看到。 绑架魏太子这事只好暂时先搁置再议了。 除开那些伤感情的国事纷争,吴帝与这个不甘不愿被迫认下的弟弟的初次会面,倒也算是宾主尽欢。正月一直到上元节后,洛阳城都不设宵禁,国库出资大兴灯会,令百姓尽兴夜游,顺便向友邦炫耀一下大吴的繁荣兴盛财大气粗。 当然,这一切都尽量避开了那些刚刚在战争中失去了至亲的武将家属,尤其是杨氏一门。招待魏太子的宫宴,淑妃一律称病不出席;杨令猷的门生亲党也不在邀请之列,或者皇帝会委婉地允许他们告假在家。 杨公和诸子灵柩赶在过年前腊月底下葬,杨末和七郎遵照淑妃的吩咐留在祖墓守灵,直至三七过后才回到府中。祖墓远在郊外,这回兆言寻不着理由常常去探望他们了,一听说杨末和七郎回府,当天上午立刻就巴巴地赶过来。 兆言原本以为杨末会像听到慕容筹的名字一样,对宇文徕恨之入骨、欲置死地而后快,也担心她会不会在这个关头冲动做出不利于国家的事来。毕竟宇文徕才是魏军的主帅,而随着这位二十五岁的年轻储君逐渐在两国政治舞台上亮相,吴人也渐渐明白了他才是这次短暂快速却致命的闪电战的主导,慕容筹只是他的副手、政令的执行者。魏帝年过半百,疾病缠身,太子从深宫走到台前,日后他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重要,直至权力更迭。 但杨末对此未置一词,她默然接受了淑妃的安排,避开魏太子的锋芒,在京郊的墓园里默默守着父兄的新坟。除了那次听到她切齿念出宇文徕的名字,看不出这个人对她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兆言有二十多天没有见到杨末了,乍一见她,觉得她似乎比年前又清减了些,话变得更少,神情姿态也更不像一个刚跨入十六岁的豆蔻少女。他觉得她的目光愈发锐利,看任何人都有一种冰冷的疏离,即使他和她从小一起玩到大,互相看过对方光屁股的交情,她看他时那层疏离也并未减轻,以致于他满心欢喜地向她迎过去时,走到一半就被她的冷淡滞住了脚步。这些日子她一直留在墓园中,什么也没有发生,父兄过世也过了月余,他猜不透她为何会有这些改变。 杨末倒先和他打招呼:“淑妃可安好?不是真的病了吧?” 兆言回过神来:“淑妃没事,也让我转告你们不必担忧,她说抱恙只是为了……不那么尴尬。” 杨末点点头。淑妃心志非一般女子可比,她说没事就真的没事。 兆言面对她有点手足无措,一句话说完就不知道接什么好了,跟在她后面走进院中。杨夫人一直病体未愈,留在府中休养,七郎杨末回来自然要先去向她请安。走到一半杨末忽然想起来,转头问兆言:“鲜卑的使团走了吗?” 兆言道:“还没有。” 杨末步子一顿:“不是说过完上元节就走的吗?” “原定是十七走的,但不知为何又滞留了几日,行程未定。” 她的语调变得尖利:“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事?早知道我今天绝不回来。” 大娘在前面领路,劝她道:“末儿,事已至此,你就别去想那些鲜卑人了。反正咱们关起门来眼不见为净,在家里和在墓园都一样。” 杨末站着不动,冷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能为父兄报仇已是无能至极,岂可再与仇人立于同一方天空之下?” 大娘道:“忠孝难两全,公公和叔叔们的血仇深似海,但陛下的旨意为人臣子又岂能违抗?连淑妃也只能称病避见。末儿,婆婆这两天身子好些了,最是挂念你,你先去拜见母亲吧。” 兆言也说:“我也想见见老夫人,回去好给淑妃报平安。” 杨末没再反对,跟着大娘去往后院。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靖平和婢女红缨,走了两步,忽然有人在后头喊道:“靖平,你过来!把护院都召集起来,调集人手去大门口!” 众人回头一看,见是靖平的父亲管家福叔。靖平问:“爹,为何要派人去门口?什么事?” 福叔一脸愤慨,先吩咐完了靖平才向大娘禀报:“少夫人,鲜卑人欺人太甚!那个什么魏国的太子,害死了老爷和诸位公子,现在居然还找上门来挑衅!” 大娘也吃了一惊:“什么,鲜卑人竟敢上门?先别让他们进来!” 福叔道:“说是来吊唁的,还递了拜帖,谁信黄鼠狼会给鸡拜年!我给堵在门外了,没让进来。但他们有上百人,不知道会不会硬闯。” 大娘立即吩咐道:“靖平,你火速去安排人手守住大门,尽量别跟他们冲突,等大郎来处置;七郎,你去通知你大哥,他应该还在祠堂;末儿、红缨,你们去后院陪着夫人,别让这事惊动她……” 兆言就站在杨末身边,看到她眯起双眼,太阳穴上青筋突起。她身披斩衰麻衣,手中只有一根苴杖,旁边只有靖平腰里别着腰刀。靖平领命转身,杨末却突然快走两步追上他,从他腰里抽出刀来,脚尖在台阶上一点,直接从院子的花圃上方飞跃过去。 兆言一直留意着她,看到她身形一动就贴过去阻止,但比她晚了一步没能拦住。大娘惊呼:“末儿,你要干什么!”那边七郎和靖平已经一前一后紧追了上去。 杨末一直飞奔到门口,家丁们按照福叔的吩咐关紧大门,正抬来木杠准备把门闩住。杨末喝道:“把门打开!” 家丁们刚刚接了福叔的命令关门,回道:“小姐,福叔说要紧闭大门……” 杨末双眼泛出血丝,又喝了一声:“我说把门打开!” 停顿这片刻,后面兆言、七郎和靖平都赶到她身边。七郎伸手去夺她的刀:“末儿,你别乱来!家里还有我和大哥在!” 七郎和靖平的武艺都比她好,两人合围,没过几招就缴了她手中兵刃。靖平把刀收回刀鞘,小心地站到她一丈之外;七郎和兆言一左一右扣住了杨末的手,以防她再有突然之举。 七郎道:“末儿,我知道你恨宇文徕,咱们这一家人谁不恨他?谁不想啖其肉寝其皮为父兄报仇?但他不光是我们的杀父仇人,魏太子才是他更重要的身份。他要是死在洛阳,得有多少人给他陪葬?你总说我脾气爆爱冲动,我都能忍住,你难道不能?” 杨末盯着大门,目光似要穿透那朱漆包铜的厚重门扇射到门外去。她一字一字道:“我不能。” 一来一去到底还是惊动了杨夫人,不一会儿就由四娘五娘扶着赶到前院。大娘也派人去找来了杨行乾,一大家子人都聚在院子门口。而隔着朱漆大门,数丈之外,就是造成他们一家骨肉分离、满门孤寡的罪魁祸首。 杨夫人卧病在床月余,身心皆创形销骨立,短短一个多月就像老了十岁,满头尽是银丝。她行走已经需要拐杖支撑,左右还有儿媳搀扶,开口话音苍老憔悴,但依然淡定沉着:“开门吧。” 杨行乾道:“娘,宇文徕此行恐非善意,我们也没有接待他的义务。” “这里是我们大吴的都城,几百个鲜卑人还能翻出浪来?”杨夫人道,“一国之太子更不至于这时候来对我们家耀武扬威挑衅滋事,看他到底意欲何为。” 福叔依命打开大门,门外近处林立两边的居然是禁军侍卫,领头的是七郎的同僚、右威卫将军薛纯,也是杨公提拔上来的武将之一,因为家中有八旬老母在堂,又是独子,杨公没让他跟上战场,因此逃过一劫。禁军有上百人,将门前的道路都站满了,铁桶一般围住,护卫着后方中央的宇文徕等人。 薛纯对于自己领了这样一个任务也感到无地自容,低头一言不发对杨夫人拜了一拜,退到一旁。杨夫人岿然立于阶前,等宇文徕穿过人群走到跟前,对她欠身作揖为礼:“老夫人。” 杨夫人颔首回礼:“殿下。” 兆言之前在宫中见过几次宇文徕,但都是远远地望见,并没有细瞧。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量比远看更高挑,五官也更为俊朗,眉目如画,难怪每次他出席宴会都有宫娥躲在帘后偷看他,纷纷猜测哪位宗女有这样的好福气被陛下挑中。 光是约为叔侄兄弟还不够,姻亲才是更好的巩固结盟的方式。吴帝的姐妹都已年长,女儿又辈分不合,有意选一名宗室女嫁给宇文徕为妃,旁敲侧击了多次,宇文徕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让人摸不透他的态度。 兆言心想:女人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前段时间打仗,宫女们说到鲜卑统帅都畏如虎狼蛇蝎,斥骂诅咒;现在看到太子真人,就因为他长相俊美,态度立刻反转,以能获得他的青睐为荣。探花将军的传闻也是如此,女子心中的是非竟是按容貌来评判? 幸好杨末不是这样。他如此想着,转头去看了她一眼。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手心里热出了汗,滑腻腻的,却始终没有放开。 宇文徕行完礼后直起身,目光从排成一行堵在门前的杨氏众人面上扫过,坦然承受他们或防备或忿恨的注视,最后落在最右侧的杨末身上。 杨末一直低头望着地面,但是宇文徕的目光落到她脸上时,兆言明显感觉到掌心里那只手颤抖了一下。 宇文徕微微笑了一笑,他笑起来更好看,如春花骤然怒放一般逼人。只是这笑容看在在场众人的眼中显得无比诡异,对他的戒备更重了几分。 他说出口的话也足以震惊全场,不出一天,小道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洛阳城,不输当年杨公和夫人的艳闻。 杨令猷为国尽忠战死沙场,逼得他阵前自刎殉国的魏军统帅是太子宇文徕和其舅慕容筹。宇文徕以储君之尊亲自出使吴都,假惺惺地到杨公府上凭吊,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对杨公的幺女亲昵、亦或者是轻佻地说:“末儿,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入v三更,下午4点二更,晚上8点三更;明天中午晚上双更。 本文正在努力冲月榜,连看3章也别忘了打分哟,鞠躬~~~ 感谢投雷么么哒!(不知道还会不会看到……) 有始有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4 12:58:29 咩哈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4 20:09:49 第八章 凤求凰2 这句话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向杨末看过来。杨末勃然大怒,“闭嘴,我杀了你,” 兆言只觉得手里一滑,不知怎么的就被她抽开了手。她手里只剩一根竹制的苴杖,两头削尖,她以杖为剑,一跃而起向宇文徕心口刺去。 宇文徕就在一丈之外,左右都救护不及。但竹杖毕竟不是兵器,杖尖只刺破他外层衣料,被冬日重重厚衣阻挡。杨末这一刺真的是下足了十二分力道,宇文徕被她推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竹杖嗤的一声从中间裂开,散成数爿竹篾。 饶是如此,胸骨也叫她刺得阵阵生疼。如果她手中不是竹杖而是随便什么兵刃,这一刺下去早就穿心而过。虽然没有刺中,他还是觉得心口疼痛难忍,握住那截竹杖道:“末儿,你真要杀我?” “不是真的难道是吓唬你?”杨末冷笑一声,见青竹苴杖已经从中破裂,竹篾断口锋利,她抽回竹杖手握两端发力,将竹杖彻底裂为篾片。碎裂的竹丝锐如利刃,顿时将她手心割出数道血口,更有竹刺刺入肉中,她浑然不觉,抽出其中最宽的一条反手平削,就向他颈中划去。 这一击便真有可能致命,薛纯早就吓得脸色苍白,飞身扑过去把宇文徕撞开。竹篾正好抽在薛纯脸上,虽然有头盔遮挡,还是在他腮边划出一道血痕,皮肉翻卷血流披面。薛纯不能对恩师的遗孤动手,扑通一声跪在杨末面前,抱住她的腿道:“八小姐,末儿妹子,你要杀就先杀我吧!陛下命我全权负责太子在洛阳的安全,太子若有半点损伤,叫我提头去见。我死不足惜,但我家中还有八旬老母、妻女幼子要人供养,没了我他们何以为生?薛大哥求求你,求你看在咱们以前还有过一点交情、看在我老母亲的份上,让我安安稳稳地把任务完成了去向陛下交差,行不行?” 杨末被他按住双脚动弹不得:“薛大哥,你事母亲至孝,我和我爹爹难道不是骨肉情深?将心比心,丧亲死别之痛,仇人近在眼前,你要我如何隐忍?” 薛纯道:“大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你不管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还手。但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违抗,护卫太子是我职责所在,你如果真要杀他,哥哥我只能以身抵挡。” 杨末哪能对薛纯下手,想抽身又被他死死抱住。她把手中染血的竹篾往地上一掼,指着宇文徕道:“别再让我看见你,不然下次照样取你狗命!” 宇文徕神色平静。自从知道杨末是杨令猷的女儿,这样的情形他早就料到,并不意外。他还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陷,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末儿,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她就是这样的姑娘,坚毅果敢、爱憎分明,只是他很不幸地从爱变成了憎。 七郎等人赶上来把杨末拖回去,薛纯也被下属扶到一旁,大娘立即吩咐下人为他俩处理包扎伤口。 七郎曾见过杨末和宇文徕上一次的对峙,当时就有疑惑,一直不敢追问她,今天看到他俩再见的情形,二人显是有故。他低声道:“末儿,要不你先回房去吧,这里有娘和大哥处置,省得你在这儿看着他难过。” 杨末冷冷道:“七哥觉得我是那么怯懦的人吗?我看着他不难过,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为父报仇。” 七郎摇头叹气:“末儿,你这是何苦……” 出了这一番变故,宇文徕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杨夫人道:“殿下也看到了,我家现在着实不便待客,殿下还是请回吧。” 宇文徕理了理被戳破的前襟:“孤与杨老将军虽战场对阵兵戎相见,但老将军的风骨德度令人敬佩,无关敌对立场。如今两国休战言和、缔结友好,孤终于可以直抒仰慕之情,特上门吊唁聊寄追思,还望老夫人允肯。” 杨夫人道:“殿下何必强人所难?我能站在这里和殿下平心静气地说话,已经是我一介女流最大的气量。请殿j□j谅老身行将就木还要受丧夫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莫再勉强了。” 宇文徕也不坚持:“既然如此,孤就在此处祭拜老将军,只要心意诚挚,形制礼节并不重要。”说完撩起前裾,对着将军府大门跪下。 这一跪非同了得,门口聚集的人立刻左右散开让出他的正面。他是魏国的储君,只跪天地祖宗、父母大人,就连见了吴帝也无需行跪拜之礼,更没有向杨令猷下跪的道理。 杨家人面色各异。虽然宇文徕跪祭杨公逾礼,但谁稀罕仇家所谓的诚意?以往有身份辈分比杨公高的人来祭拜,七郎和杨末都要还跪,这次两个人也都站着不动。 杨夫人缓缓道:“殿下万金之体,先夫受不起您的大礼。” 宇文徕道:“无回岭一役,孤有意与老将军握手言和,无奈所行不当,阴差阳错之下反倒令名将折陨,引为平身憾事,追悔莫及。战胜而罢兵和谈者古来少有,足见孤求和心愿之诚。此番仅率百人入吴都,更是为了向友邻证明我鲜卑与南朝罢兵戈、结友盟、永世修好之决心。孤才疏德寡,于两国友好一事已无法再做更多,力尽于此,问心无愧,唯有老将军之死难辞其咎,今日长跪谢罪,此其一也。” 杨夫人问:“此既其一,焉有其二?” 宇文徕微微低头:“其二……论辈分,老将军应当算我的长辈。孤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除此之外从未向任何人屈膝。老将军膝下有一女未嫁,承将军衣钵,丰姿秀貌,质洁气华,孤偶然有幸得见,心倾意折。孤年二十六,东宫正位空虚,愿求得老将军之女下嫁,他日孤身登大宝,令爱就是我大魏的国母。于公魏吴结为秦晋之好,同气连枝共存共荣;于私弥补我误伤老将军及诸位公子之过,翁婿即同父子。” 他今日说的话句句都如同平地炸雷,连杨夫人都料不到他竟会求娶杨末,并许以皇后之位,其余众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杨末气得差点又要跳起来,被七郎和兆言死死按住。“你害死我爹爹和四个哥哥,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还想我嫁给你?你做梦!谁稀罕做你们魏国的皇后,从来没听说过娶仇人家的女儿弥补罪过的,你这辈子都弥补不了!除非以死谢罪!” 宇文徕仍跪在阶前,转向她道:“末儿,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但我对你的盟誓,我会尽力做到。” “你也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在我爹爹和兄长灵前说什么小儿女的盟誓,你怎么说得出口!”杨末眼中含泪,她回首望向敞开的朱漆大门,门内一道照壁遮住了灵堂,描金匾额也被素绢白花映得惨淡无光,“好啊,你想娶我、想做我爹爹的女婿是吗?婚姻大事听从父母之命,你叫我爹爹活过来,叫他认了你这个女婿,我就答应嫁给你。” 一滴眼泪没忍住,倏地从她眼眶落下,滴在兆言握住她胳膊的手背上。兆言抬起头,轻轻叫了声:“杨末……”她却迅速抬起手把另一只眼眶里盈盈欲滴的眼泪拭去,转身跨过门槛跑进院子里去了。 所有人都默然不语,不知此等情景该如何置评。杨夫人道:“殿下还是起来吧,这门亲事我不能答应,先夫在天之灵也不会应允。” 宇文徕默默望着杨末身影消失在院门内被照壁挡住,这才站起身来。他又在门前站了许久,久到杨夫人再次下逐客令:“殿下请回,恕不远送。” 兆言从人群里走出来道:“我正也要回宫,就由我替你们送一送太子殿下吧。” 杨行乾说:“如此有劳燕王。” 宇文徕很早就注意到杨末身边有两个人拉着她,一个是她的哥哥杨行艮,另一个就是这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没想到他就是吴帝现今的长子燕王。他这样的年龄站在一大群人中并不显眼,但是宇文徕扫了他一眼,目光就涩住了。 这个少年看他的眼神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只是觉得违和,不应该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眼中看到。 他听说过燕王兆言,只知道他是微贱的宫人所生,并不受宠,现在由淑妃抚养。淑妃是杨令猷的三女儿,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宫宴上兆言也只是偶而露面,夹杂在人群中,吴帝随意地指一指他一句带过便罢了。 兆言跟宇文徕一起,由薛纯的骁卫禁军护送回宫。吴帝盛情款待魏太子,留他住在宫中。两人骑马并行,一路无话,进了宫城下马步行,宇文徕先开口问:“燕王殿下与杨小姐,该算姨甥?” 这个少年一路上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那种探究、疑惑、或许还带点敌意的目光让他略感不适,他隐隐约约已经明白是为什么。 兆言道:“论辈分她是比我长一辈,不过我们两个年岁相近,自小一起玩耍,亲密无间,倒没有长幼辈分的隔阂。”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双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颇有点不卑不亢的架势气度。兆言的年龄只有宇文徕一半大,吴帝与他叙为兄弟,兆言该称他一声叔父,但是宇文徕并不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年幼的小辈说话。 他笑了笑,以退为进:“燕王与末儿相识已久,感情深厚,令孤心生羡慕。我要是也能再早些认识她,就好了。” 兆言到底是孩子,经不得诱,心里又一直挂着这事,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来洛阳之前就认识……就认识她?” “不只是认识,”宇文徕意味深长地侧过脸看他,“否则,我何必来洛阳?” 兆言一滞:“我以为殿下亲临洛阳是为了两国合盟。” “两国合盟自有使臣接洽,但这件事,却非得我自己来不可。” 兆言忽然就明白了,他不按常理孤身冒险入洛阳,过了既定的期限仍滞留不走,原来都是为了杨末。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还有过誓约,宇文徕的承诺已经揭晓,那杨末呢?杨末又应允过他什么? 甚至,一对年轻的男女,到底要发展到什么程度,才会让这个男人许诺娶她为妻?而且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魏国的太子,他的妻子就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这不是可以轻易许人的身份。就连兆言自己,他只是个不受皇帝宠爱的皇子,选纳妃妾都不能自己做主,何况储君?必然有非同一般的理由,才能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兆言仰首看向宇文徕。他已经拾步走上玉阶,从下往上看去,更显得身姿高挺,风采翩然,举手投足都是青涩少年难以企及的风范。他脑中突然冒出以前听杨末说过的一句话:二十五六正好,男子到这个年岁,成熟稳重疼惜妻子,又不会太老,正是我理想的佳婿。 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男子,绝不是比她还小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她喜欢他,至少喜欢过他,所以才会有那样过激的反应。那一滴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它的触感和温度,滚烫的毒药,蚀腐入骨。 但是幸好,杨夫人拒绝了。本来就不可能,魏国的太子,和刚刚死在他手里的杨大将军的女儿,他们之间是如海深仇,血淋淋的至亲性命。杨末说得对,他弥补不了,海誓山盟、皇后之位都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太子殿下勇气可嘉,兆言自叹不如。”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接受‘不为’的后果,比‘为’更难。”宇文徕对他话中的讥讽并不在意,浅笑回应,“燕王可曾有过非它不可、拼尽全力舍却一切也想获得的东西?天底下没有什么事不可为,端看你愿不愿意去出力罢了。” 沈兆言只在这一年的正月见过宇文徕,和他并不熟稔,此后也未再见。他和他只说过这短短的几句话,但是穷其一生,他的这些话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中,提醒他为了那些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理应付出更多的心力。宇文徕能做到的事,难道他会做不到? 但是当时,作为一个才刚刚十四岁的懵懂少年,兆言被他问得一愣。等他回过神来想要争辩时,宇文徕已经先他一步走到前面去了。 沈兆言,你有没有非它不可、拼尽全力舍却一切也想获得的东西? 比宇文徕更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或事,有没有? 他望着宇文徕的背影,暗暗地与他比较,心底忽然澄如明镜,一片透亮。 有。 他也有。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感谢投雷么么哒! 非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5 14:55:43 路过而已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1-05 15:09:06 ← 白富美(ˉ﹃ˉ) 第八章 凤求凰3 宇文徕这一番惊人的举动,当天就传遍了洛阳大街小巷,自然也免不了传到吴帝耳中。原本吴帝就有意选宗室淑女嫁给宇文徕为妃,左右试探他都不为所动,现在居然主动向杨家求亲,还要娶作正室、将来立为皇后。试想假如魏国的皇后是吴国汉室女子,她生下的儿女就是嫡子,将来魏国皇帝有一半的汉人血统,这对两国关系将会多么有利。 这样的好事除了杨家那一门古板执拗不知圆融的榆木脑袋,恐怕没有人会不动心。杨家人素来自诩忠君爱国,为国舍弃小家,现在却拘泥于自家私怨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虽然一门五丧孤儿寡母让人同情,又有点气忿其不识时务。杨令猷是战败自刎而死,也不能完全算在魏太子头上不是?打仗总会死人,真要计较起来就没个头了,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怎么罢战和谈? 还有那魏国太子也真是,喜欢谁家姑娘不好,偏要喜欢杨令猷的女儿,人家爹刚死在你手里,披麻戴孝在灵堂里跪着,让旁人想帮着做媒说情都拉不下脸登门。洛阳的美娇娘那么多,随便挑一个别家没仇没怨的,欢欢喜喜地嫁过去,两全其美不是更好? 各种各样的议论,人人心中自有自己的一杆秤。不过宇文徕抛下这个炸雷之后,连续几天都没再听说下文,该宴饮宴饮该交游交游,只是行程又往后拖延了几日,继续留在洛阳城内,还与吴帝最宠爱、基本上已经内定为储君的越王同乘一车游览灯会,与民同乐。 一早就有传闻说魏太子貌比潘安,加上求娶杨氏女这一段韵事,更给他增添了几分艳异色彩。灯会上洛阳的少女们一看,太子果然如传说的一样俊美,风流痴情种偏被不解风情的武人之女拒之门外,真是暴殄天物,纷纷用或含蓄或奔放的方式表示倾慕,掷果盈车。甚至有女子一激动把手中未灭的花灯往车上扔,差点引燃帷幔着火,导致太子和越王不得不提前结束行程早早回宫。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侍卫忙着救火时有人趁乱向车上投掷石块,没砸到太子却险些砸中年幼的越王,太子替越王挡了一下,胳膊还被砸伤了。肇事者趁乱逃匿,还引来洛阳民众的不满,要求大理寺和京兆府彻查,揪出这个居心叵测、妨害两国交好的幕后元凶。 总之,元熙十八年的这个春季,京都洛阳从朝廷到民间的主流都已经从战转为了和。毕竟对大多数洛阳民众来说,千里之外的边境战役离自己太过遥远,有太平日子过,谁也不想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为国战死的将士固然值得敬佩追思,但打仗最终也是为了长治久安不是?现在不用打仗也可以求得太平,赠予鲜卑人的银帛据说还不抵洛阳最有名的胡记绸缎庄一年卖出的销量。连胡记的东家都放话说,如果把胡记送给鲜卑人能换来大吴百姓不受战乱之苦,那他宁愿把名下产业全部捐出。 此举无疑换来洛阳百姓的拥护爱戴,胡记的绸缎被抢购一空,连魏太子也特意派了使臣到胡记买下数匹上好丝绸带回魏国,作为两国民间友好的见证。胡记自然分文未取,只求太子信守盟约顺应民意,吴魏永以为好云云,一时传作美谈。 这样热烈欢庆的气氛下,门前廊下丧仪未收的将军府显得格外冷清。年前朝中与杨公有交情的官员都已来过,丧期也不便庆祝待客,这年正月新春将军府门可罗雀,索性紧闭大门,专心守丧不问外事。 杨末和两位兄长在家中守过了四七,宇文徕没有再上门骚扰,却等来一道意外的圣旨,道是皇帝感念杨氏幺女孝心,体恤其孤苦,其祖功于社稷,其姐功于宫廷,皇帝认为异姓御妹,择日入宫行结拜册封之礼。 受宠的妃嫔母亲姐妹获得夫人、县主乃至郡主的封号并不是没有先例,贵妃的姐姐就被封为陈国夫人,外甥女出嫁前封为灵昌郡主;皇帝为了抚恤表彰去世的功臣,将没有兄弟亲戚依靠的孤女认作义女,高祖女常义公主就是如此。但杨末上有兄长母亲,就算是为了抚恤杨公遗孤,也没必要认她为义妹,何况圣旨中对杨公的功绩语焉不详,归于祖先囫囵带过,事情又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免让人往别处想。 杨末没等内侍宣读完就起身拂袖而去,还是杨行乾代她接下的圣旨。 她独自一人跑去祠堂里父兄崭新的灵牌前跪着,越想越觉得憋屈。吴国战败,在强敌面前韬光养晦,和谈修好期间淡化以往的敌对,爹爹和哥哥们为国捐躯没有得到任何身后之名,这些她都可以隐忍。但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这已是杨氏家人容忍的底线。宇文徕出使洛阳举城欢庆,她可以守在京郊避而不见,只要不碰面,五十里和五百里并无差别;但是他居然敢找上门来,还大言不惭地求娶,实在逼人太甚。不知他回去后又如何向陛下施压,导致陛下下了这道圣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结拜御妹封为公主,下一步自然就是赐婚结亲。宇文徕打得一副好算盘,上门求亲未成,就从陛下那里下手。他以太子之尊求娶盟国——还是战败的盟国——一名将军之女,陛下当然不能拒绝;而陛下下旨赐婚,臣子又如何忤逆拒抗。 大哥替她接了圣旨。他的愤懑又怎会比她少,一父五弟同上战场,只有一个弟弟回来,其余皆战死。这段时间他不知多少次跪在母亲和祖宗面前,懊悔自己退缩后方驻扎雄州,没能把父亲和弟弟们救回来。现在还要他把妹妹送给仇人,以身事贼,男儿最难容忍的屈辱莫过于此。 但是他是忠臣,也是往后的一家之主,他不能像年轻气盛的妹妹一样,不想接圣旨甩手就走。 杨末自己也知道,这大约是她最后的一点顽劣意气。抗旨是重罪,累及家人,她已经连累了父兄一次,不能再连累母嫂。而杨氏一门自曾祖以草莽绿林归顺高祖,随高祖马上夺得天下,世代忠义二字当先,从未有任何忤逆犯上之举。爹爹更是以身殉国,万人敬仰,他们的英名不能因为不肖子孙而染瑕受损。 她心里明白,倘若她乖顺地接受安排,她就会成为当今圣上的义妹,异姓封为公主是多么显赫的殊荣;而后远嫁魏国结姻,两国的盟约将更为牢固,鲜卑人对吴人的敌意也会因此缓和,于吴国百利而无一害;因为有这个重要的女儿和妹妹的存在,父兄必将获得隆厚的追赠,宫中淑妃的地位也无人再能撼动。换做魏国任何一个皇子,他长得驴头马面都不要紧,甚至龙椅上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她也愿意嫁。 可那个人偏偏是宇文徕。过往的纠葛因由她不愿再想起,咸福这个人早就随着父兄一起死在狼山的密林腹地。父兄之死让他们的孽缘变成一个环,而后打成死结,在鲜血浸泡中腐烂,永远不可能解开。 她在祠堂里默默跪坐了一下午,没有人跟过来指责她触犯皇室、不识大体。面对丧亲丧夫的巨大悲痛,母亲和嫂嫂们并未因此悲愤失态怨天尤人,甚至在宇文徕登门挑衅、几乎挑明和她有过私情之后,也没有人指摘迁怒她。她们越是善良坚忍,越让她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更不能再给她们增添苦痛纷扰。 傍晚时吟芳给她送来几样刚出蒸笼的糕点:“小姑,大嫂让我来问问你,晚饭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她说这几样都是你喜欢吃的小点心,先拿些来给你垫垫肚子。你要是不想那么多人嘈杂吵闹,我就派人把晚饭送到你屋里去,但是一定要吃一点。” 诸位丧夫的嫂嫂中,杨末最愧对的就是这位嫁过来三天就守寡的六嫂。吟芳瘦了一大圈,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面色苍白,衬着鸦黑鬓边一朵纤细白花,尤其显得楚楚可怜。新婚时那艳丽逼人的容光此时早已黯淡无色,往后也不会再看到,枝上娇花未及盛放就已经枯萎,只剩眼中一线坚毅的光,支撑住她弱不禁风的蒲柳身姿。 杨末想起隔着火光和六哥最后的诀别,想到吟芳如今的信念全是她和七郎兆言瞎编的谎话,心如刀割,更不能告诉她实情,捧着她递过来的松子糕,眼泪就吧嗒吧嗒落在雪白的松糕上。 还是吟芳反过来劝她:“小姑,嫂嫂知道你为了咱们家里人,受了莫大的委屈。嫂嫂们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反正我们都已经是寡妇,而你还是黄花闺女……年前我痛不欲生,是你反复劝慰我,让我多想想家中父母亲和妹妹,世上并不是只有男女夫妇之情。嫂嫂拿自己跟你类比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寸草春晖、骨肉亲情放到谁家都是一样。你还有六旬老母、两位兄长和姐姐,嫂嫂们待你也如女如妹,以后不管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想想家里人,就有熬过去的气力了。” 她越说杨末越是泪如雨下,吟芳还以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惹她伤心,急忙蹲下去为她拭泪。杨末泪眼婆娑地问:“六嫂,六哥也是因宇文徕而死,如果换了你是我,你能忍得住么?” 吟芳叹道:“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嫂嫂才愈发感佩小姑心志强忍。六郎以前跟我说,他这个小妹虽然是女儿身,家人万般宠爱,却宠而不娇,心性果毅坚决堪比男子。嫂嫂自愧不如,换做是我,大概又要六神无主兴起轻生撒手之念了。” 杨末抱住吟芳大哭。她哪里强忍坚决,她要是真有男儿一般的果断,第一次见面时就该一刀砍下宇文徕的首级,往后的这些事就统统不会有,甚至父兄可能也不会死,吴国也不一定战败。 一念之差,而且是那么不堪的一念。 七郎带着兆言走进祠堂,看到的就是杨末扑在吟芳怀里嚎啕痛哭,而吟芳抱着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她的头发,自己也红了眼眶。吟芳见有人进来,轻轻推了推杨末。 杨末正哭得泪眼朦胧,抬头看到与六郎一模一样的七郎,脱口喊了一声:“六哥!”一句话让吟芳也泪如泉涌,生生咽下去,转过头将眼泪悄悄拭干。 七郎最近神色萧索,全不见以往嬉笑玩闹没个正经的模样,愈发酷似六郎,吟芳有点怕见到他。她把糕点留下,食盒收起来:“既然小叔和殿下来了,你们劝小姑吃些东西,我先回去了,大嫂那儿还要我帮忙。” 七郎的心思不知道飞在哪里,随便应了一声,目光却像粘在吟芳身上。吟芳低头从他身边过去,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她,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兆言从没见过杨末哭泣,两人在一起只有嘻嘻哈哈顽皮胡闹,就算偶尔不小心弄伤了,她也从来不吭一声,随便撕块布包扎了事,照样上蹿下跳,更别说哭鼻子。他看着她两眼通红伤心痛哭的模样,路上想好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边,左右看了好一阵,才拾起一碟糕点递给她,讷讷地问:“你、你哭得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东西?” 杨末被他一打岔,伤心情绪略收。她也不习惯在这个一向被她欺负戏弄的外甥面前痛哭流涕,擦着眼泪闷声问:“刚刚和你一起进来的是我七哥吗?他人呢?” 兆言心思都在杨末身上,此时转头一看,七郎人已不见了。“不知道,可能有事走了吧……” 杨末在他面前向来不顾形象,她一边擤鼻涕一边问:“你怎么又来了?这回又有什么事?” 兆言被她的语气堵得有些气闷:“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杨末对着他就容易口没遮拦:“我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是你那皇帝老子干的好事。” 兆言道:“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商量的。” 杨末道:“你要是皇帝我还能跟你商量商量,可惜你就是个小屁孩儿,在你父皇面前也说不上话,商量什么?” 兆言不服气了:“谁说我是小屁孩,再说不上话我也是他儿子,我有办法!” 杨末问:“你爹都没办法的事,你有什么办法?” 兆言诧异道:“你不怪父皇下这样不近人情的旨意,逼你嫁给杀父仇人?” 杨末吸着鼻子说:“说到底都是鲜卑人的错,仗势欺人,责怪陛下有什么用?而且他是皇帝,就算不近人情,我们当臣子的也只能受着。” 兆言低声道:“其实父皇也是情非得已……大将军为国捐躯却不能褒奖,父皇本就心中有愧,现在还要委屈他的儿女……宴席上我都听到了,父皇本想婉拒魏太子,另许以多名宗室贵女任其挑选,但太子极力坚持,还说什么如果连杨家人都能冰释前嫌结为婚姻,那么更能凸显大吴求和诚心,他回去也有更充分的理由说服魏国那些反对和谈的朝臣。他这么说,让父皇如何拒绝?所以……” 杨末打断他道:“啰里啰嗦讲这些做什么,我不想听宇文徕的事。你不是想到办法吗?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兆言道:“你因为家仇不肯嫁给宇文徕,这谁都知道,他肯定早就想过各种说辞,打算好了从父皇那里下手。拒婚最好的方法,就是你已经有了婚约。他是太子,身份尊贵,总不能强夺别j□j室,父皇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他。” 杨末道:“可是我没有婚约,明天就要入宫受封,你让我现在从哪儿去找一个未婚夫婿来?谁又敢替我挡这个刀?” 兆言停顿了许久,似乎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开口道:“杨末,咱俩从小玩到大,两肋插刀的交情,我愿意替你挡这一回。而且我是皇子,非同一般人家,宇文徕再骄横放肆,也不能抢父皇的儿媳去当妃子。正好淑妃在为我选妃,还没有确定人选,我就说你是我选中的燕王妃,你我青梅竹马早就定下终身约为夫妇。你愿意的话,我现在马上回去和父皇说,你同不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继续碎碎念一下:伦家正在冲榜,一口气看完3章的前面也请打个分啦,满25字2分评都送抵用积分 感谢投雷么么哒! 非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5 18:14:56 轻舟一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5 19:02:47 第九章 双声子1 杨末被他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我跟你青梅竹马私定终身,你疯了吗,” “有什么不可以,” “你过完年才十四岁,” “淑妃去年就开始为我选妃了,说明我已经足够订婚的年龄。” “父母选配订婚和私定终身是两回事,还有人指腹为婚订娃娃亲呢,你让两个娃娃私定终身看看,”杨末两手比划着,觉得这个话题实在难以和小屁孩解释,“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懂啊……”兆言嗫嚅道,脸色泛红,“就是男人和女人那点事嘛……” “你虚岁才十四懂个屁!要找也找个和我七哥、靖平他们差不多大的人来搪塞,说我喜欢十四岁的小屁孩还跟他私定终身,你当别人脑子里塞的都是稻草吗,谁会相信?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小孩子?” 兆言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很明显这句话刺伤了他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他绷着脸扬起下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小孩子。” 杨末放缓语气道:“你比我小太多了,旁人看来也没有说服力。” “我只比你小两岁而已。淑妃看中的五名备选女子里,有两个年纪都比我大,最大的也是十六岁,和你同年,足见女子比男子大两岁也可以成婚,俗语不是还说‘女大三抱金砖’么。” 杨末扶着脑袋:“好吧,年纪有大有小,但是辈分总不能乱吧?我是你的姨母,马上还会成为你的姑母,姨妈和外甥私定终身那叫*,懂吗?” 兆言还是那句话:“又不是嫡亲的。” “不是嫡亲的也是*!” 兆言反问道:“那魏太子与父皇约为兄弟,父皇又认你为义妹,你跟太子是不是也成了兄妹?兄妹成亲算不算*?” 杨末还真的被他问住,瞪眼训斥道:“你别瞎胡闹了,总之你这个办法不行,辈分伦理不能乱。” 兆言坐在地上,露出讥诮的苦笑:“你宁可嫁给杀父仇人也不肯嫁给我,辈分伦理难道比血海深仇还难跨越?” 杨末沉下脸:“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不会嫁给他,也不会嫁给你。” 兆言赌气道:“就一晚上你也找不到别人来充数了,不嫁我就得嫁他,你选一个吧。” 杨末白他一眼:“我都不想理你。”被兆言一顿胡搅蛮缠,她的悲绪伤情全被搅散了,这时才觉得疲惫饥饿,抓起吟芳留下的糕点自顾吃起来。塞了两块在嘴里,发现兆言神情阴郁地盯着她,举起手中松子糕问道:“你要不要也吃点?我大嫂亲手做的,又甜又软又香,小孩子都喜欢吃。” 兆言啪地一下把那碟松子糕拍到地上:“杨末!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小孩子看!” 杨末及时伸手把松子糕捞起来,小心地把弄脏的半边掰掉,剩下半块塞进自己嘴里:“不想吃就不吃,干嘛发脾气浪费点心?我大嫂亲手做的,容易吗!” 兆言被她气得满脸通红,一拳砸在蒲团上。 杨末嚼着松子糕说:“你看你,随便说两句话就动气,这不就是小孩子的脾气?真正成熟的男人才不会像你这样。” “真正成熟的男人?”兆言抬起头,气得冷笑出来,“谁是你眼中真正成熟的男人?宇文徕吗?” 杨末立刻变了脸色:“别在我面前提他!” “为什么不能提?不只是因为他跟你有杀父之仇吧?杨将军、七郎跟他也有仇,但都对他的名字事迹直言不讳,为何唯独你提都不能提?”兆言红了双眼,“杨末,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杨末勃然大怒,扬手就把手里的碟子向他扔过去:“跟你说了别再提他!” 青瓷碟不算轻,飞过去正好砸在兆言脑门上,把他砸得偏向一边,瓷碟落地应声而碎。兆言捂住前额,一丝鲜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 杨末见自己闯了祸,心气略平转过神来,伸手去掰他捂在额上的手:“你……你怎么不躲开?让我看看。” 兆言还在闹脾气,犟着扭过头不让她看,被她硬是扳过去把手扯开,露出额头上的伤口。杨末拿起丝帕替他擦去血迹,还好只是破了一点皮,周围被碟子撞青了一小块,并不严重。她用丝帕按住伤口止血,心生愧意,小声道:“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 兆言垂下眼睑:“怪我不该提他。每次一涉及他,你就会方寸大乱。” 杨末忍住心头翻涌的怒意道:“换了你面对害死你血肉至亲的仇人,你能心平气和地对待吗?” “杨将军和七郎……” “他们不一样,”杨末抢断道,“他们不认识宇文徕,爹爹的死和他们没有关系,而我……”她的眼中又泛起泪光,“爹爹等于是被我害死的……” “杨末……”兆言呆呆地看着一串串泪珠儿从她面颊滑落,她从未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悲伤脆弱的模样。他不由伸出手去接住那些滚下的泪珠,手心贴着她被泪水打湿的面庞,一直贴上去,捧住了她的脸。 杨末哭得更厉害,捂住心口弯下腰去。兆言顺势环住她的肩,将她轻轻拉向自己,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偎进他的怀里。 真正成熟的男人,是这样安慰他的女人吗? “别哭了……”他干巴巴地劝慰道,既不舍得她伤心难过,又期盼这一刻能持续得再久一些,“父母总是为儿女着想,大将军在天有灵,不会责怪你的。” 杨末抽噎道:“你不会懂的。” “我懂,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觉得如果不是你,父亲和哥哥们也许就不会有事,他们的遭遇是你促成的,你因此而自责、懊恼、后悔……”兆言搂着她缓缓道,他的语气像个十足的大人,“这种心情,我也有过。” 杨末渐渐止住哭泣,抬起头来看他。 兆言的手还放在她肩上,他张开又握起,握起又张开,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握成拳把手收了回来。 “我娘亲——我是说我的生母——在我七岁时病故,御医记录的死因是感染风寒久治不愈,拖成了肺疾,最后咳血而亡,前后不过大半年时间。在这半年里,先后有两名皇子一名公主夭折,三名嫔妃滑胎小产。到娘亲去世时,父皇只剩我和兆年两个儿子,所以她请求父皇将我交给淑妃抚养,父皇就答应了。很多人都说,我娘死得真是时候,救了我一命,如果她再多活一会儿,我可能也步上兄弟们的后尘了。” 杨末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忘了擦干。 兆言继续道:“其实哪有那么巧的事呢?自从贵妃进宫,太子堕马、三弟染上伤寒相继早夭,娘亲就已觉察出其中的不寻常。诸位皇子的生母中,数她位分最低,无依无靠。她去求淑妃庇护,淑妃不愿淌后宫争斗的浑水,拒绝了她。她每天都战战兢兢时刻把我护在身边,进口的东西全都要自己先尝过才许我吃,时常被自己臆想的噩梦惊醒,半夜里抱着我哭,说她太没用,无法护我周全。她说就算赔上自己性命,也要想办法让我活下来。后来她真的想到一个办法。” 杨末不禁跟着问:“什么……办法?” 兆言苦笑道:“其实很容易想到的是吗?她的办法,就是让我成为没有母亲的孤儿,以死下注,赌父皇和淑妃的不忍。她故意让自己染上风寒,背着太医把药泼掉,加重病情。但是仅仅如此想送掉性命还有些难,贵妃下手狠辣,宫中噩耗频传。她开始服毒,先吃很少一点,慢慢加大剂量,太医都没有发觉。一直吃了半年,才如愿以偿把命送掉,也成功地让我攀上淑妃这棵大树。所以你看,我娘才是真的因我而死,如果没有我,她兴许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杨末很少听兆言提起过世的刘昭仪,没想到还有这段隐晦故事。从她九岁时在淑妃宫中第一次见到兆言起,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活泼好动蹿上爬下的调皮鬼,还有点没心没肺,甚至还有人贬斥他不孝忘本,生母亡故无动于衷不知悲痛,绝非仁君之选。原来童年那些困苦的往事,他全都默默地记在心里。 她小声问:“那你有没有怨过?” 兆言道:“你父兄在战场上阵亡,你还可以恨敌方的统帅,我去怨谁呢?怨贵妃狠毒?她又没真的对我下手,甚至觉得我没有威胁而绕过了我;怨淑妃置身事外见死不救?淑妃自己没有子女,以她女中宰相的自负,也不想和后宫女子明争暗斗,娘亲却以死相逼硬是把她拉下水。淑妃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们母子的地方,反倒是我们拖累了她。我要怨也只能怨怨我自己,可是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娘亲也不会再活过来。” 杨末叹了口气:“沈兆言,你最近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大人了。” 兆言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本来就是大人了。” “变成大人就不好玩了,”杨末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不能直呼你的名字、跟你一起玩闹、一起下河洗澡、一起睡觉,也不能再追着打你了。” 兆言红着脸偷偷觑她。其实大人之间,有一种关系也是可以直呼名字、一起玩闹、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的,私下里追追打打也没关系,他还撞见过父皇被贵妃粉拳捶打的模样呢。“淑妃说,要选个年纪比我大的妃子管着我。与其被别人教训,我倒宁愿挨你揍。” 杨末撇撇嘴:“淑妃想得没错,你这身贱骨头就是得有人收拾才老实。”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还是没有领会。兆言有些着急,张口欲言,杨末却先站起来拍拍手道:“跟你说了这会儿话,我心里好受多了。走吧,大嫂她们还在前面等着我吃晚饭,你跟我一起去吧,别让人说我们将军府的人不知礼数薄待燕王,连顿饱饭都不招待殿下吃。” 兆言被她拉起来,右手叫她柔软绵热的手掌握住,话语顿时都卡在了喉咙口,任她牵着走出祠堂。 刚出祠堂没一会儿,从花园里经过时,忽然从旁边月洞门里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人,和杨末撞在一起。杨末扶着她,发现竟是一早就离开的吟芳,诧异道:“六嫂,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回去找大嫂?” 吟芳神色慌乱,语无伦次:“我有点事耽搁了……已经回去过了又来……我先去那边!”丢下他俩闷头就往前走。 杨末问:“祠堂里已经没人了,六嫂还要去吗?” 吟芳立刻掉头,一边走一边还侧回头张望,好似后面有什么人追着她似的,一忽儿就走得不见了人影。 杨末往她来的方向望去,月洞门那一头是黑黢黢的树影,仿佛有个僵直的人影站在树丛中。她仔细辨认了许久,终于认出他来:“七哥,你站在那儿干嘛?” 七郎从暗影中走出来,一脸沉郁萧索的神情,与他素来的面貌形象很不相称。杨末又问:“七哥,刚才是你带燕王过来的吗?怎么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七郎浑然不觉,对她不理不睬,自顾前行。杨末还想追上去叫他,被兆言扯了扯袖子,冲她摇摇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杨末其实一头雾水,面带疑惑地看了看兆言,反被这她眼中的小屁孩瞪了一眼,只好将这满腔疑虑暂时压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名字应该叫三角恋x2比较合适…… 晚上19:19第二更 感谢投雷么么哒! 非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5 20:21:58 第九章 双声子2 异姓女受封公主,这在本朝仅高祖开国之初有过常义公主一例,还是战时从权。此后最多封过郡主,也不会皇帝亲自主持公开举行册封仪式。杨末的这次册封典礼,仪式隆重,礼制堪比数年前的白贵妃,不但皇亲贵戚全都到场,朝中重臣也悉数云集。因为大家都知道,结拜兄妹、册封公主只是过场,其后的赐婚结姻才是重头戏。皇帝给的不是杨令猷、杨淑妃或者杨氏女面子,而是魏太子、魏国的面子。 杨末一大早就被接入宫中,尚仪局和尚服局出尚仪、尚服各一人,各带女官数名,专门处置此事。杨末常出入宫禁,皇帝熟知这位小姨子的顽劣脾气,特意嘱咐淑妃教导她礼仪,其实就是怕她事到临头又闹出什么出人意表的幺蛾子。 杨末这回倒十分乖顺,一路任尚服女官摆弄,说什么就做什么,面色平淡看不出悲喜。只有为她匀面涂脂时,她瞄了一眼司饰女官手里的艳色胭脂:“我父新丧,尚在服孝期间,胭脂就免了吧。” 司饰女官大概不知道她家的恩怨:“礼服鲜艳隆重,如果不涂胭脂会显得面色苍白,太子殿下恐怕会不喜欢呢。” 杨末冷笑一声:“看不上正好。” 司饰女官一愣,旁边的吴尚仪圆场道:“不涂就不涂了,杨小姐将门虎女,不施脂粉更衬英姿,妆面略加修饰即可。” 整整折腾了一早晨才妆扮完毕,金凤博山九翟冠,珠结长垂过肩,红衫霞帔,金凤出云,玉带结绶,崭新的礼服一丝褶皱也无,全副穿戴整齐了,连坐都不好坐下来,脖子晃一晃满头叮当作响,只能像木头架子似的挺直站着。 到了吉时前一刻,吴尚仪送她到紫宸殿东北侧的朵殿等候,杨末突然要求:“我要如厕更衣。” 吴尚仪有些为难:“前殿没有更衣之所,吉时马上就要到了,小姐能不能暂且忍耐一下?” 杨末道:“人有三急,这怎么忍?忍一时半会儿还行,这仪式开始了不知要多久才能结束,你要我当着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节的面出丑吗?” 吴尚仪见她不好相与,只得同意:“那我送小姐到后宫便宜之处更衣,小姐动作快些,只有半刻钟了。” 吴尚仪与另外两名女官走夹道送她到偏僻处,想跟她一起进去伺候,被杨末冷冷一瞥:“恕我出恭时不喜欢被旁人看着。” 吴尚仪只得和女官守在门外。等了许久,再三催促,杨末才赶在时辰快到时出来。吴尚仪仔细观察她仪容,发现霞帔微微歪斜,九翟冠下也露出几茎发丝,但时间紧迫也来不及重新梳理了,只能帮她稍作整理,看上去并无明显失礼之处。 吴尚仪是宫中资深女官,知晓其中来龙去脉,一颗心七上八下,唯恐事情在自己手上闹出纰漏,紧紧跟在杨末身边留意她一举一动。但是随后她并没有异常举动,甚至在紫宸殿外等候百官先行进殿时,鲜卑人从她面前鱼贯而过,她也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鲜卑使团虽然只有几百人,但吴帝一直按照两国会晤而非出使的礼节接待魏太子。太子今日服衮冕,祭司、受册、纳妃才需要的服制,如果只是陪同观礼,他完全没必要也不应该穿成这样。经过杨末面前时,他停下脚步偏过头来,但杨末始终昂首望着远处的殿顶,并不看他。 吴尚仪想:魏太子确实相貌不凡,反观杨家小姐,容貌与宫中见惯了的诸色美人相比只能算是普通,真不知太子看中了她哪点?以后嫁入鲜卑王庭,孤立无援,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不多时贵戚群臣毕集,殿中鸣钟奏乐,杨末奉召入殿。皇帝先与她行结拜之礼,再下册封玉旨,赐号宁成,食邑两千户,礼遇与长公主相同,而高于皇帝亲女。又因她尚未起名,杨公诸子分别以乾、兑、震、巽、坎、艮为名,幺女丰姿秀颖,皇帝为她赐名颖坤。 杨公以先天八卦为子女起名,起初大约也未料到自己仅一名妻室会有八个子女。杨家祖上草莽出身,族谱也修得潦草,只有男子行字,未提女儿。淑妃单字“离”,未与兄弟排名。到了杨末这里,按理应取字“坤”,但家里一直只称呼她的乳名,一来是宠溺疼爱她,二来是杨公觉得女儿取名“坤”不妥。如今这样的情势,反倒正应了她一家的排名,仿佛一早就种下了因果似的。 宁成,颖坤,其义不言自明。大伙儿一径笑吟吟地看向皇帝右侧特设金帐内的魏太子,下一步便是这场典礼真正的主题了。 宇文徕看着杨末郑重地接下圣旨玉册,叩首谢恩,心头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顺利,他以为以她的脾气至少会闹一闹,她却完全没有。看来家国大义在她心中的地位,比他预期的更重要。这令他心头微苦,但结果总是好的。 皇帝也龙颜欣悦:“御妹,往后朕便是你的兄长,家事私事你需都报与朕知,与你长兄无二,知不知道?” 杨末捧着玉册颔首道:“是。” 皇帝大笑,捋须道:“朕兄弟姐妹缘薄,先帝只为朕留下三姐一弟,如今已届不惑之年,又多了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妹妹,也算全了朕平生一大憾事!” 众臣纷纷向皇帝道贺。 贺毕,皇帝话锋一转:“御妹二八芳龄还未定下终身大事,家中严君不在,朕这个兄长就要替你做主了。”说着含笑看向宇文徕,“当此两国修好约和之际,朕与太子……” “陛下。”杨末突然开口打断他。金殿上打断皇帝说话,实在是无礼之至的僭越行为,引得殿中众人全都向她看来。 “陛下,”她俯首拜倒,“妾父兄新丧,重孝在身,不能成婚。” 谁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出纰漏,她竟敢当着群臣的面公然反抗皇帝的旨意,原本欢闹的紫宸殿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皇帝也面露不悦:“御妹,难道你要抗旨?” 杨末再拜道:“臣妾不敢,但服丧期间嫁娶有违孝道,妾亦不敢为。” 皇帝道:“御妹一片孝心天地可表,但万事皆有权宜之道,民间亦有荒亲之礼,丧期婚娶并非不可转圜。” 杨末道:“荒亲陋习有悖人伦,惜小才而忘大义,诗礼之家不应为之。而且荒亲需七日内乘凶结亲,家父已仙去近百日,入土为安也有一月,荒亲之礼亦不适用。” 皇帝不耐道:“孝之小义在事亲,大义在事君,你只顾事亲而不顾事君,连朕的旨意都要违抗,罔顾国家社稷,辱没你家门忠烈之风,这才是大不孝。” 杨末回答:“陛下是君,妾是臣,家父一生以忠字为先,女儿绝不敢辱没他的身后英明。如果陛下一定要我悖逆孝道丧期婚嫁,臣妾只能以服丧之身领旨。” 她跪拜于地,放下手中玉册,将头上九翟冠取下,脱去大衫霞帔,里面穿的竟是斩衰麻衣,一头青丝也未加挽束,披散于肩。 身披斩衰登金銮殿者,她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旁边的吴尚仪大惊,连忙也跟着跪下请罪。明明沐浴更衣都在旁侍候,她是什么时候在礼服下藏了斩衰?穿这样的重孝上金殿,实在是胆大妄为之极,惹怒陛下如何是好?何况旁边还有个等着结姻的魏国太子,如此触他的霉头,鲜卑人发起怒来,陛下也回圜不住。 皇帝果然龙颜大怒:“杨颖坤!你、你好大的胆子!来人!” 禁卫应声而入。旁边宇文徕却站起来制止道:“陛下且慢。” 皇帝道:“贤弟你看,此女嚣张乖戾,非母仪天下正位中宫之良选,难承贤弟厚爱,还是让愚兄为贤弟另觅良配吧。” 宇文徕笑道:“孝为百善之先,公主事亲至孝,可见心地纯善,不枉孤对其心折。公主言之有理,丧期成婚有违孝道,孤愿静候公主服丧期满再行婚仪,以全公主尽孝之心。” 皇帝迟疑道:“守孝需三年,届时贤弟年齿已长,岂不白白耽误?” “守孝三年,实则二十七个月,现已过三月,只剩两年。小弟年已廿六,要说耽误早耽误了,也不差这两年三年。我早就说过,这或许就是我和公主天定的缘分,故意让我空守了这些年,要我等着公主。”宇文徕转向杨末,略向前倾身,声音放低,“我等得起。” 杨末冷冷地瞥他一眼,又转回眼去:“愿意等你就等着吧。” 她这一句声音不高,只有近旁几人听见。皇帝已经尽力为她通融说话,也被她气得无可奈何,转向大殿沉声道:“既然御妹有此孝心,那就去杨公墓旁服孝守灵,三年孝期不满,不得轻离。” 罚她去守墓不许回洛阳,也算是对她失礼不逊的惩戒了。杨末伏地拜谢:“臣妾遵旨。” 一场欢庆的典礼被她弄得不欢而散,原定之后的纳彩定亲、歌舞欢宴等环节也都只好作罢了。杨末从紫宸殿退出来,身着斩衰走在皇宫大内,人人为之侧目。吴尚仪低头捧着被她脱下的凤冠霞帔跟在后头,她这辈子也没碰到过这么荒诞不经的事。 从紫宸殿出来往北过延光门,就到了宫城内廷。原本在朝上册封完毕之后,宗室命妇们还要在后宫令举一宴,作为与这名皇室新成员的见面礼,由淑妃主持。前殿出了这样的事,早就有内侍去禀报淑妃了,她急急赶过来在后廷等着妹妹。 一过宫门,淑妃还坐在不远处步辇上,兆言先急匆匆地迎上来:“你拒绝他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杨末瞥了他一眼,上前向淑妃行礼。见到妹妹素面披发、麻衣重孝的模样,淑妃哪还说得出责怪她的话,下辇拉住她的手低声问:“陛下有没有责罚你?” 杨末道:“陛下罚我去给爹爹守墓,直至服孝期满。” 淑妃轻叹:“这处罚实在太轻了。陛下已回护良多,各有难处,你莫要怨怼……” 杨末道:“我知道。就算陛下不罚,我也有去为爹爹守灵的意愿。” 兆言追过来拉着她问:“婚事呢?婚事怎么说?” 他问得焦急,全无礼数,连淑妃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不过淑妃也记挂这事,柔声问:“赐婚一事如何处置?” 杨末答道:“暂缓两年,孝期满后再践约。” 兆言十分失望:“两年后你不还是得嫁去鲜卑?那有什么用?” 杨末冷笑道:“拖得一时是一时,谁能预料两年后会发生什么事,两年前你有料到过今日吗?听说魏国皇帝年老昏聩,后宫秽乱,有二十几个儿子,谁知道宇文徕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兆言没想到她会这样诅咒宇文徕,心中窃喜,但更多的是替她心疼难过:“太子哪有那么好对付。” 杨末恨声道:“他最好把命留着,要是不幸死在宫廷内斗中,我还怎么手刃仇敌替爹爹和哥哥们报仇。” 她现在意气正盛,淑妃也没法劝她,握住她的手道:“先不说这些了,我派人送你从东侧门出宫吧,家里人肯定也都急坏了。” 兆言抢道:“我送你回去。” 两人都回过头来看他。淑妃道:“兆言,你最近出入将军府似乎有些多了。” 淑妃平素和蔼,但她正色说话时自有一种威严,让人无端觉得压迫。兆言目光闪了闪,改口问:“母亲,小姨现在是父皇的义妹了,我是该继续称她姨母,还是改称姑母好?” “两边都有亲缘,当然要以陛下为尊,称姑母更恰当。”淑妃语气恢复和缓,“那你便送姑母回府吧,早去早回,莫在外头贪玩耽搁。”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姑侄、叔嫂现在都很明朗了吧? 明天要上收藏夹,更新影响排位,也许会晚一点儿。 感谢投雷么么哒! 罹忧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06 14:56:39 阿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6 17:49:03 阿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6 17:51:20 阿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6 17:57:37 第九章 双声子3 兆言跟杨末一同回到将军府,家里母亲兄嫂和淑妃一样得了半路消息,焦急地聚在一起等后文,看她平安归来全都松了一口气。她闯下这样的祸端,皇帝只予轻罚,家人也都不责怪,已是宽怀容忍之至。 一家人听她说完殿上之事,大娘问,“你真的要去墓园守孝,那里只有几间给守墓人住的简陋瓦房,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来得及我就派人去修缮整饬一下。” 杨末道,“陛下亲口降罪,鲜卑人还在城中,怎好再行拖延,我明日一早就走。与仇人共处,这洛阳城我本来也一刻都呆不下去。守孝本就该衣麻食素断绝享乐,有几间瓦房蔽身就足够了。” 五娘道:“这么着急,那今日一定要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否则两年内都无法团聚了。” 兆言抢着道:“算我一个。”见杨末转头看他,又解释道:“淑妃不能出席,我就当代替她。” 杨末也没心思搭理他,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七哥呢,怎么没见?还有六嫂也不在。” 五娘道:“这个七郎,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一会儿我派人找他去。吟芳不像他没分寸,兴许是有事走不开。” 还是晌午时间,大娘说:“家宴自有嫂嫂们张罗,你折腾这一早上一定累了,先回房去歇着吧,让五娘去帮你收拾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杨末道:“不用麻烦五嫂了,我没什么东西要带,自己随便收拾一下就好。”她拜别兄嫂,回后院自己房中。 走在院子里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竟是兆言:“你跟我过来做什么?” 兆言绞着自己手指:“我在那边也帮不上忙,不如来陪陪你……” “我不需要人陪。” 兆言被她气噎了:“你明天就要走了,两年内都不能回洛阳,咱俩也见不到了,你就不能说句好话吗?” 杨末不解地瞥他:“我就去京郊五十里外的地方,又不是去天涯海角。我不能回洛阳,那你没脚吗,有事你不能来找我?干嘛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兆言面色一红:“那我……经常去瞧你去?” 杨末道:“你还是别来了,我去给我爹爹守孝,禁游乐嬉戏,没法陪你玩。” 兆言气不打一处来:“谁说我是去找你玩的?” “你不找我玩还能找我干嘛?这两年我陪不了你了,你还是另找个玩伴吧。” 兆言瞪着她:“杨末,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个嬉戏游乐的玩伴吗?” “不然呢?” “你……我可不是只当你玩伴!我……”兆言气得面颊涨红,冷不防被杨末一伸手勾住肩膀,另一手捂住他的嘴,拉着他闪身躲到树丛后。他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发现自己被她搂在怀中,嘴唇更是紧紧贴着她温热的掌心,一张脸渐渐就被红云布满了。 杨末借树丛掩护,从枝叶缝隙里看过去,那边僻静角落里站着的可不就是刚刚找不见人的七郎和六嫂。七郎一反平时对嫂嫂们恭谨有礼的姿态,抓住了吟芳的手腕举在半空,身体前倾,逼得吟芳不得不折腰躲闪。 吟芳语调略显慌乱:“小叔,听说小姑刚从宫里回来了,你不去看看她怎么样么……我还有事,你别挡着我去路……” 七郎问:“你为何一直躲着我?” 吟芳顾左右而言他:“小叔,你是不是喝酒了?公公新丧,如果被婆婆和大伯知道你现在喝酒,肯定又要责备……” “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七郎语气很冲,跨上前一步,“吟芳,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咱俩一个家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以为躲就能躲得开吗?” 吟芳见他把话挑明,正色道:“如果不是小叔对我出言不逊、举止失礼,我何须躲你?我到杨家不久,现在家中又遭此厄难,小叔还要再添事端给婆婆火上浇油吗?” 七郎道:“我跟末儿一起去南郊,不就是为了避开你,眼不见则无牵挂……可是我不能避一辈子,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以后还要一起住几十年,你让我如何天天看着你,却不能……” 杨末听他语气不对,还直呼六嫂闺名,忍不住想探头看得更仔细些,但树枝密集,只能隐约看见二人身影。 吟芳道:“大嫂嫁来杨家有近二十年了,小叔怎么跟她相处,自然就该怎么跟我相处。” 七郎道:“你跟大嫂怎么能一样!” 吟芳道:“怎么不一样?我们都是你的嫂嫂。” 七郎哑声说:“我没法当你是嫂嫂。” “我却只当你是小叔,是我夫君的弟弟。”吟芳挣了挣,抵不过他的力气,手腕被他握住纹丝不动,“你放手。” 七郎不语,但那只手还是高高举着,丝毫未松。 吟芳去掰他的手指,但他五指如铁钳似的扣住她手腕,细白肌肤都被他勒红了。吟芳又委屈又害怕,抬手抽打他的拳头胳膊,声音带了哭腔:“你到底想怎么样!放开我!放开我……” 七郎猛地将她拉进怀里,双手箍住她的腰,迎面向她俯□去,吟芳的哭喊就变成了一串含糊的支吾混音。 杨末大吃一惊,虽然隔着树丛看不真切,但也能看出七郎在对六嫂行轻薄之事。她正想站起身去救助六嫂,那边吟芳已奋力挣开了,甩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七郎脸上。 “杨七郎!我是你嫂嫂,是你哥哥的妻子!你怎么能做这种悖逆人伦禽兽不如的下作事!” 七郎捂着脸道:“我要是禽兽不如,你跟六哥成亲那天我就把你抢过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住口!”吟芳气得手脚发抖,指着他顿足道,“你跟我过来!”转身向祠堂那边走去,七郎也随后跟上。 等他俩稍稍走远,杨末才舒了一口气,低头就见兆言脸色红得发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捂住他的嘴把他憋坏了,连忙把手放开:“你没事吧?快深吸两口气。” 兆言别开脸:“没事……” 杨末看了看六嫂和七郎离去的方向:“走,咱们跟上去看看。” 兆言的眼神还有点迷离:“看什么?” “你不觉得他们两个很有问题吗?不跟上去看看能放心?” “谁们两个?” 杨末打量他一番,呼吸虽然有点急促,脸色还泛着红,但不像憋坏了神志不清的样子呀。“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你可都得把嘴捂紧了,不许出去乱说。” 兆言红着脸点点头。两人蹑手蹑脚地跟着七郎他们走到祠堂外,躲在侧面的窗户下,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往里看。 吟芳和七郎也刚到祠堂,吟芳指着供桌右侧新增的牌位对七郎喝道:“跪下!” 那正是六郎的灵位。七郎颓丧地垂下头,对着牌位跪倒。 吟芳厉声道:“你哥哥三月前刚刚战死沙场,尸骨未寒,你就对他的未亡人做出这等下流肮脏之举。对着你哥哥的灵位,你还敢说出刚才那种混账话吗?” 七郎苦笑道:“原本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是我忍不了……就算六哥现在还活着,我也一样敢说。我只后悔你们成亲那日没有说出实情,没有立即把你抢过来!” 吟芳气得声音发颤:“你、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对得起你六哥!” “要说对不起也是他先对不起我!”七郎两眼发红,抬头看向她,手指戳在自己胸口,“上元灯会先遇到你、和你一见倾心的人,是我!是我!” 吟芳惊得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供桌边沿。她双目圆睁,和六郎相识的点滴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初遇是在上元佳节,花市灯如昼,君子端方、谦雅如玉,眼梢眉角情意暗生,让她回去后念念不忘,只盼再见;二度重逢是上巳游春,才过了一个半月,他却好似已遗忘了她,错愕之后才认出她来,她心中略感失落,但好在情思依旧,别后复燃;之后鸿雁往来,情意互许,六月告知父母大人定下姻缘,九月婚姻礼成结为夫妇,恩爱情浓达于极致;成婚三日他便赶赴战场,从此天人永隔阴阳殊途,今生夫妻缘尽…… 她从未怀疑过其中有什么不对。面前这个与丈夫同胎孪生的小叔,兄嫂说他性情跳脱与六郎迥异,她完全没有想过会跟他有任何牵扯。 “你胡说……”她背靠供桌喃喃道,仿佛终于寻到了一点让自己心安的理由,“六郎沉稳庄重、温文有礼,你跟他根本不一样,我怎么会认错?” 七郎闷声道:“我就不能沉稳庄重、温文有礼?我第一次碰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当然要庄重一些。” 吟芳脑中一片纷乱:“怎么会……六郎知道吗?” “六哥当然知道,你们俩上元定情的事人尽皆知,那天他根本没去,他怎会不知道是我?”七郎转头去看六郎的灵位,“他临终前还握着我的手说:‘哥哥对不起你,以后你好好地待吟芳……’他一早就知道了,可是他也喜欢你,冒了我的身份娶你,我到你们的婚礼上才知道……” 吟芳想起成婚后初见小叔时他的失态,他宿醉误事,他神色古怪,他敬六郎酒说怨隙一笔勾销……原来如此,他早就认识自己,上元节遇到的人竟然是他。 七郎继续道:“吟芳,我对你早已钟情,比六哥更早,是他冒名顶替从我手中把你抢走,并非我目无伦常染指寡嫂,你喜欢的人本来就是我。” 窗外两个蹲在墙下听壁脚的人此时默默对望一眼。兆言还是青葱少年,听到这等艳异情|事,双颊不由微微泛红,羞涩地抬眼小心觑着杨末;杨末也为自己家里隐秘私事被他窥见而尴尬,瞪眼用唇语威胁他:不许说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救了,每个情节都被猜到┭┮﹏┭┮ 情|事这么cj的词为毛也要j口j? 第九章 双声子4 屋内吟芳犹不敢置信,缓缓摇头,目光呆滞,“不……不是这样的……” 七郎站起来去拉她,被吟芳甩开。她似乎想起什么,抬起头问,“你只在上元节那天见过我,是不是,之后我再见的,都是六郎,” 七郎点头。吟芳沉思片刻,郑重道,“我第一次见你,确实因你相貌堂堂、年少英俊而心生好感。但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容貌的吸引。你与六郎相貌一般无二,甚至还学他的端仪之态,这和我遇见他有何分别?之后我再见六郎,与他书信往来、志趣相投,这才彻底为他心折。新婚三日爱意深浓,更是超过以往所有。我心中爱的当然是六郎,爱他端正稳健、爱他刚中有柔、爱他忠义耿直、爱他君子风范,而不是只有一面之缘、性情也非我所好的你。” 七郎不意她说出这番话,心痛难当:“吟芳,你怎么能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我对你的情意哪里比六哥少?”伸手要去握她的肩。 吟芳闪身避开:“小叔,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经嫁给六郎,心里也只念着六郎,请你以后像尊敬大嫂一样,也对我以礼相待。” 七郎道:“我怎么可能把你当大嫂一样对待?我忍了这几个月,快要憋疯了,我一刻也忍不下去,只想跟你……” 吟芳斥道:“可我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你如果一再纠缠不休,我只有请婆母和大伯、大嫂为我主持公道,到时小叔别怪我不留情面。” 七郎喝多了酒,双目赤红,撕声道:“你就这样跟我划清界限?好啊,你去啊,你去告诉娘和大哥大嫂,说六哥抢了我的意中人,说我喜欢你,说我要你,你去啊!” 吟芳见和他说不清,撇下他想往外走,被七郎一把搂住,捧着她的脸就要强吻。吟芳拼命挣扎,但她哪比得过七郎力大,纠缠中衣襟也被他扯破。吟芳哭叫道:“杨七郎!你禽兽不如!这里是祠堂,你就当着列祖列宗和父亲兄长的面这样对我!” 七郎喘着粗气说:“那就叫列祖列宗和爹爹评评理,你到底是该归我,还是该归六哥!” 窗外偷听的两人吓得不轻,急忙绕过门廊欲冲进去救吟芳。跑到门口,却见石径那头二娘扶着杨夫人正往祠堂走来。杨末这下是真的魂都吓没了,扬声喊道:“啊——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二娘道:“末儿,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杨末上去扶着母亲,顺便挡住她步伐:“娘,前面不是有事吗,您怎么想到现在来这边。” 杨夫人道:“家里的事反正有你嫂嫂们操持,我也操心不动了。还不都是因为你,最近出了这么些事,现在你又要离家,两年都不能回来。我心里闷得很,来找你爹说叨说叨。往常有事,我跟他商量惯了。” 杨末退后一步继续挡着她:“是女儿不更事,让娘亲操心了。反正我是去给爹爹守墓,离家也不远,娘亲不必担忧。” 杨夫人摇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见祠堂里叮啷一声烛台落地,问杨末:“有人在里面?” 杨末支吾道:“啊……可能有吧……好像七哥刚刚进去祭拜来着……”祠堂里没有遮蔽,只有一个大门,七郎和六嫂势必无处躲藏,只能拖延时间让他们尽量不要露出马脚。 杨夫人推门而入,里面两人已经分开了,吟芳捂着自己衣领站在一边,发髻散乱,眼眶红红的强忍着眼泪;七郎却还坐在地下,全然没有打算掩饰的样子,手里还握着一截从吟芳身上撕下来的衣料。 二娘看了看两人,疑惑地问:“吟芳,你怎么啦?又哭了?” “我过来看六郎,一时心中悲伤……”吟芳说着,眼泪没忍住从颊边滚下,她连忙擦去,“我没事的,外面还有事,我先去帮大嫂……”低头从杨末身边往外走。 杨夫人沉声道:“你站住。” 吟芳只得站住了。杨夫人走到她面前,把她按在心口的手拿下来,露出被撕破难以蔽体的衣领,脖子和下巴处还有几个鲜红的齿痕。她转头看了看七郎手里那几片布条,问:“你干的好事?还喝酒了?” 七郎昂首答道:“是。” 杨夫人举起手中的拐杖就朝他脑袋上砸下去:“畜生!她是你嫂嫂!” 她拄的是御赐的龙头拐杖,包铜镶金,一拐下去真能要人命。二娘吓得连忙去劝阻,推了一下,拐杖龙头落在七郎后背,当即把他砸得趴在地上,他也不动不挡。 杨末推兆言道:“你帮我拦一下,我去叫我大哥!”飞奔出祠堂,也没工夫绕路了,提气纵身直接从围墙屋顶上翻越过去。 兆言反应也快,立刻扑过去护住七郎:“夫人且慢!” 他是皇子,杨夫人当然不能连他一起打,收住拐杖道:“我教训我儿子,殿下请让一让。” 兆言道:“七郎自有难言之隐,夫人问清楚缘由再教训不迟。” 杨末一口气翻过好几间屋顶,直接跑到前厅,杨行乾和大娘正好都在。她也没空解释了,从屋上跳下来大喊:“大哥大嫂,快去祠堂!娘要把七哥打死了!” 大郎、大娘、四娘五娘等都是大惊,急忙放下手里的事赶往祠堂。赶到时七郎正跪在地下,除了刚才那一拐,脸上头上还挨了好几下,嘴角边挂了一点彩。二娘扶着杨夫人替她顺气,兆言和吟芳站在旁边。吟芳眼泪直流,硬忍着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这几日七郎反复纠缠吟芳,不止杨末一人撞见过,见吟芳狼狈的模样,七郎又把杨夫人气得这么狠,妯娌们也大致猜到是东窗事发了。 杨夫人喘过气来,对七郎道:“你爹娘、哥哥嫂嫂们,活的死的都在这里了,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说出来。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让你淫辱刚刚过世哥哥的妻室!” 七郎跪在地下,把他先遇见吟芳互生好感、六郎冒充他赢得佳人芳心的事说了一遍,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末了七郎道:“六哥临终前将吟芳托付给我,请母亲成全六哥遗志、七郎心愿,许我接纳迎娶吟芳为妻。” 杨夫人怒道:“威迫寡嫂、欺辱亡兄,你还有脸提出这种要求!你眼里有没有道德伦常!” 七郎争辩道:“爹爹与娘亲年轻时不羁放旷,外人一样把你们说得很不堪,爹娘可有在意过?我尚未婚配,吟芳夫婿过世,除了会被那些道貌岸然多管闲事的人指指点点嚼舌根,我们俩在一起有何不可?” 杨夫人道:“我跟你爹爹两厢情愿,从未妨害过别人,自然不惧人言!你呢?你只顾着自己私欲,淫威逼迫强取豪夺,你有没有问问吟芳,她愿不愿意?” 她一手指向吟芳,所有人连同跪着的七郎都向吟芳看过来,吟芳哭得更厉害。 杨夫人放缓语气道:“吟芳,你自从嫁来我们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一直在受委屈。这件事你是什么打算?你心里怎么想只管说出来,不用怕别人的闲话。” 吟芳泪流不止,七郎跪在地上满脸期待地仰头望她,就盼她点个头。杨末免不了心疼自己哥哥,过去拉着吟芳袖子小声问:“六嫂,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七哥?你别怕,我们家的人才不会为了面子断送自家人的好姻缘,如果你愿意,娘亲一定会成全你;如果你不愿意,也会为你主持公道,绝不让你再受委屈。” 吟芳左右为难,思虑再三,对着杨夫人扑通一声跪倒:“婆婆,您别责罚小叔了,千错万错都是吟芳的错,惹出这些事端害得家宅不宁,我也没脸再留在杨家。请婆婆原谅媳妇不能代六郎尽孝膝下,允我落发出家,以全名节!” 七郎惊愕地望着她,心中比看到她和六郎卿卿我我更痛:“你宁可出家做姑子,也不肯嫁给我?” 吟芳泪流满面,拜伏于地叩首不止。 杨夫人扶起她道:“你快起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好姑娘。快别说什么削发为尼的气话了,被六郎在地下知道,该多心疼?他才走了三个月,媳妇就被逼出了家,以后我这个做娘的哪还有脸去见他?你是我们杨家的好媳妇,只要你自己不走,没人能赶你走。” 吟芳拭泪道:“婆婆,可是我……” 杨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对地下面如死灰的七郎道:“你都听到了?这段时间你不许留在家中,免得再做出什么没分寸的事来!跟你妹妹一起去南郊守墓吧,对着你爹爹兄长的坟,想清楚了再回来!” 她转头望向供桌中央杨公的牌位,叹气道:“孩儿他爹,你说咱们家这……唉,罢了罢了,改天我再找个清静的时候来跟你唠叨。”转身由二娘、五娘扶着,携吟芳一同离开了。 七郎颓然跌坐于地,大娘等婆婆一走,立刻去为他清理脸上伤处。 杨末和兆言两个小辈缩在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兆言小声道:“这样也好,有七郎陪着你,不至于你一个人太寂寞。” 杨末瞪他道:“谁要这种陪?我不怕寂寞。” 兆言嘴唇抿了抿,摆出一副正经劝说老气横秋的模样:“那你好好开解开解你哥哥,别让他为情所困。” 杨末不由挑起眉打量他:“你还懂什么叫为情所困。” 兆言像个小大人:“我懂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雷么么哒! hta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8 01:29:08 第十章 望远行1 杨末和七郎一同被贬去南郊守墓,确实应了兆言所言,两人还有个伴。红缨的老家就在南郊,距离墓园不足十里,她自请跟随去服侍小姐公子。加上墓园内原有个看守的老仆,帮他们做做粗活,二人守墓服孝的日子倒也清静自在。 兄妹俩守着三五间瓦舍,对着祖宗父兄的墓,每日读书习武练剑。杨末推迟了宇文徕的婚事来守墓,巴不得一直这么拖下去,并不觉得日子清苦难捱,七郎却是因为吟芳受罚,吟芳就在五十里外的家中,他却近前不得,初时很是颓废沮丧。杨末就支使他去清理墓园,他倒也上心,把园子里的杂草拔得一根不剩,松柏全都修剪整齐,一百多座墓碑洗刷得焕然一新,每天都去擦拭。实在闲得无事,杨末就约七郎比剑切磋、辩论兵法,二人武功也都精进不少。 时间就在这样的日常消磨中慢慢过去,没有娱乐嬉戏,却并不觉得无趣,心境也渐渐变得更宽阔平和。杨末有时也会想,以前自己那么贪玩,一天不登高爬蹿就觉得浑身骨头痒,现在居然能两年禁一切游乐,看来是真的长大了。 十五与十六岁这年的分界线,也成了她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她从顽劣泼皮无忧无虑的孩童,跨入了大人的世界。 魏国使团离开洛阳后,皇帝对战死的将士们追加了抚恤表彰。杨公追赠太尉、齐国公,谥曰忠武,敕修府第,杨夫人也获国夫人封号。忠武,这几乎是一个武将身后所能获得的最高褒奖的谥号,爹爹为国征战五十载,最后以身殉国,连鲜卑人都对他敬畏礼让,自然当得起这两个字;而齐国公等号,则多少有点对她这个被迫嫁给仇人和亲的女儿和家人的补偿宽慰之意。 为爹爹保全身后之名,忠义得扬,大约是她身为女儿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墓园周围荒凉,最近的村子也隔开数里远,杨末七郎带着两个仆人住在这里,犹如与世隔绝。平素里鲜有人来访,这两年内来得最多的,就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靖平。他少则十天、多则半月,都会奉大娘之命送来一些吃穿用度的物什,免得小姐和公子在这里缺衣少食吃苦。五十里快马也得一个时辰,七郎有时与靖平切磋论武,当天来不及往返,还会留他过夜。 起初杨末不觉得,后来习惯成定势,就算七郎不挽留,靖平也会过一夜再走,红缨会像伺候她和七郎一样帮靖平把一切都打点好。渐渐地杨末就觉出门道了。 红缨只比她小一岁,以前家里穷苦生得瘦小,这两年身量渐长,也有了少女含苞待放的风姿,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她卖身为奴后一直受靖平照顾,有那么点小心思也是顺理成章。靖平想必也有意,否则不会这么勤快地往墓园跑。 杨末就存了撮合他俩的意思。这天靖平又来,吃完饭闲话时她半开玩笑地问:“靖平,你已经过了可以婚娶的年龄,福叔有没有催促你?再拖可就大了。” 靖平却说:“大将军对我恩同再造,我虽然不是他的子孙,但也有一腔哀痛追思之情,丧期不该婚娶。我跟爹爹说过了,他也觉得应该如此。” 杨末道:“那也行,反正红缨才十六,还得过两年才能婚配。” 红缨一听这话立刻羞红了脸,低头觑着靖平,看他如何反应。靖平却不如她所愿,绷着脸一言不发没有表态。 七郎正在一边拭剑,站起来道:“靖平,我这个月又练了一套新剑法,正好拿你喂招。走,咱们到外头比划比划,这回一定不会再输给你!” 靖平也不跟他客气:“要不是因为你是少爷对你手下留情,你输得还要更惨!”两人一个持刀一个握剑直接飞身跃出门去。 杨末被他们说得也技痒,喊道:“等等我!你们先打,打赢了的再跟我比试!”回头对红缨眨眨眼小声道:“你放心,再过两月我就能回去了,等我禀明大嫂,让她给你做主!” 红缨是个率直爽利的姑娘,也不扭捏,像模像样地对她抱拳道:“谢小姐成全!” 杨末追出门外,七郎和靖平已经斗了好几个回合,剑影刀风战成一团。七郎新练的这套剑法路数诡异,靖平不敢轻敌,防守观察小心应对,估计不等七郎把招数全都演一遍是不会分出胜负了。 她在一边看得焦急,突发奇想道:“七哥、靖平,今日我们来个三人切磋乱斗吧,不用等你们分出胜负了。”提剑跃入场中,一剑将二人荡开。 七郎往后退了退:“三人如何切磋?哪有这种比试法?” 杨末道:“真到了战场上,谁知会和几个人对阵?各种情形都要演练得应付自如。” 七郎道:“强词夺理!那我就先和靖平一起把你拿下,看你还出馊主意不!”手挽剑花向她袭来。 杨末躲过一招,问靖平:“靖平,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靖平不听七郎言,举刀攻向七郎,气得七郎吱哇乱叫:“靖平,你怎么帮起她来了!” 三人打得乱七八糟,竹篱外忽然传来一句嘶哑怪异的男声:“杨末,别瞎搅和你哥哥比武了,要打我来跟你比试。” 杨末停手一看,院子栅栏外的人竟然是兆言,胯|下黑马还喷着热气,显是刚赶了远路过来。她诧异地问:“你又来了……你的嗓子怎么啦?” 除了靖平,兆言是第二个来访最多的客人。起初他来得比靖平还勤,恨不得陪杨末和七郎住在这儿,被杨末骂了好几次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才来得少了,但每隔月余还是会跑过来,理由是六郎教他三十二路剑法,教了一半六郎就亡故,现在只能向七郎讨教。七郎也惯着他,每次都留他住上好几日。这回似乎隔得最久,有三个月没来了。 兆言忽地脸红了,抿着唇不说话。杨末为他打开竹篱笆门:“你又自己一个人偷偷跑过来,也不带个人,路上碰到个劫道的就死惨了,你是真不把自己当皇亲国戚呀。” 兆言下马,把马系在门外栏杆上,解下马鞍上的宝剑握在手中:“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窝囊废,劫道的我怕他们?” 他一开口旁人就听出来了,嗓音确实与平时大不相同,又哑又涩,像公鸭叫似的难听。杨末问:“你的嗓子到底怎么啦?着凉了?” 七郎笑着走过来:“殿下这是要大人了,变声呢。” 一说兆言脸色更红。他从三月前发现喉间长节,嗓音变粗,所以一直忍着没来找杨末。忍了三个月也不见好转,问了太医说长可达数年,实在忍不住还是来了。 杨末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同之处,站到他身边举手比了比:“真的呀,好像长高了不少,都齐到我鼻子了。” 兆言把她放在自己头顶比划的手打掉:“过两年就超过你了!” 杨末也不跟他计较,离得近了看出他唇上也长出了细细的绒毛,笑道:“殿下都开始长胡子了,真的是大男人了呢!” 兆言脸色微红,并不羞赧,似乎还觉得颇为自豪。杨末转回头又问:“这回不会再像两年前似的说‘女人烦死了,又不能陪我玩,我一个都不要’了吧?” 当时淑妃为他选妃,已经挑中了五名适龄少女,定其中家世最高的一名为燕王妃,其余四名为孺人。到了快行文定的时候,燕王殿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一副屁都不懂的愣头青毛小子架势,搞得少女们及其家眷好不尴尬。 淑妃也觉得他还太小,未经人事难为人夫,便说等他满十六岁再议婚配。他年纪小拖得起,那几名少女待字闺中没个准信却急坏了父母大人,尤其是最大的比他大两岁,明年便要成年了。征得淑妃同意,其中两名年龄最大的已经另选佳婿,年后就要成婚。 有人把这事说到兆言面前糗他,他却满不在乎地说:“她们能另选称心合意的如意郎君不是最好,省得被我耽误。”让人气都气不动他。 兆言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杨末没听清,刚想追问,靖平也收起刀过来道:“殿下要过来怎么不找我一起,我每旬都来送衣食家用,两个人路上也好照应。” 杨末道:“对呀,靖平的武功可不输大内高手,有他在身边,碰上二三十个劫道的也不怕,往后你想来就找他吧。” 兆言抬起头:“你不是还有两个月孝期即满,不用留在这儿了。” 靖平掐指算了算:“到正月十九是整二十七个月,能通融一下年前回去吗?不然老夫人今年又没有儿女陪着一起过年了。殿下,你帮着向陛下说说情,为了陪伴母亲,早这么十几二十天不要紧吧?” 老夫人现今只剩四个子女,大郎杨行乾因父丧丁忧,边关无人,皇帝以家中有弟弟妹妹为父守丧为由,只让他服丧一年便催去边疆守城了;三女淑妃深居宫中;七郎和杨末都在墓园守丧,整整两年没有归过家。幸而老夫人还有一众孝顺能干的儿媳,不至于太过凄清。 说到母亲杨末也心有不忍:“如果新年能一家团圆当然再好不过……” 兆言抢道:“你不能回去!” 三人都看向他:“为何?” 兆言迟疑半晌,嗫嚅道:“鲜卑人……鲜卑人派使臣过来了。” 杨末脸色猛然一沉。七郎问:“不是还有两月丧期才满,鲜卑人现在就派使臣过来,这么着急?” 兆言道:“使臣说,太子急于迎娶公主,迫不及待,特意提前派人来早作打算,只等公主孝服一除便可立行婚仪……” 七郎恨声道:“宇文徕这厮……唉!”却也无可奈何。 这两年来,他们刻意少在杨末面前提起宇文徕。但是这名已经走出深宫的魏国太子,吴人如何能不关注他。魏帝年老体衰疾病缠身,宇文徕一战定乾坤,令吴国俯首纳贡,在国内声望一时无两。魏帝病发卧床,政事交付太子,恰逢吴国岁纳银绢到库,宇文徕趁机颁布了数条发展农商的政令,犹得燕蓟等地汉人拥戴。 但过了半年多,有人在魏帝面前进谗言,说如此下去天下只知有太子而不知有陛下,君不见唐太宗、玄宗都是如此,功高震主,逼得父亲提前退位让贤。父子二人因此生了嫌隙,宇文徕便又主动还政于皇帝,急流勇退,复归东宫尽人子孝道,让那些捕风捉影的说辞都落到了空处。 这些事杨末都是从偶尔来找七郎的旧日同僚们口中断断续续得知、拼凑得来的。靖平只是家奴,自然难以知晓魏国动向;兆言其实都知道,但是他不肯说,问起来就梗着脖子回答:“我不想在你面前提他。” 靖平道:“都过去两年了他怎么还不死心!要说为了折辱大将军,大将军早已入土,堂堂的太子储君何至于心胸如此狭隘!” 兆言缓缓摇头道:“他怎么可能死心……” 靖平对杨末道:“小姐,你一向有主意,再想想办法,还有什么法子能应付此事?” 杨末道:“想什么办法?延后两年已经让陛下很为难,怎好再找借口搪塞推辞?宁成公主和齐国公岂是白得的。” 兆言道:“两年前魏国兵临黄河,魏太子亲自来使,父皇也没有办法。现在他们已经退回去了,边境和睦,父皇定会多加袒护。如果你心意坚定拒不肯嫁,也未必……” 杨末责备他道:“你是皇子,怎么能说出这种偏袒的话,全然不为你父亲分忧着想?死了那么多人才定下的和约,刚刚结缔两年就背弃约定,鲜卑人难道还怕再打一次吗?陛下是仁君,我如果一意抗旨,他也只能按律处罚我,最多不过流放;但挑衅鲜卑人的后果,还不是得陛下、甚至我大吴百姓来承担?” 兆言争辩道:“我也是为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鲜卑太子敢娶忠武公的女儿,我还不敢嫁吗?”她冷冷道,举头望向北方,向北五十里是洛阳,再往北越过黄河,深入千里,就是鲜卑魏国的领土,“我跟宇文徕的血仇,总有一天要清算的。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 作者有话要说:刚发现vip章节的开头总有一些标点被替换成半角逗号,尤其是问号。真不是作者文盲哈…… 两年chua地一下就过去了!兆言慢慢俘获女主芳心神马滴,暂时不会看到……上卷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赶紧发育!毛都没有拿什么跟太子争! 感谢投雷么么哒! zoeou200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8 14:41:02 一枝草一點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9 09:51:15 第十章 望远行2 杨末上表请求提前二十天回洛阳陪母亲过年,果然迅速得到皇帝批准,当然随之而来的,是鲜卑使臣紧锣密鼓的催促。那些善于动嘴皮子、把礼仪看得天大的文臣们为这样的事居然也能辩论起来,争执不休。一边说定好的婚约自当如期践行,太子一刻不缓正说明结姻诚意,另一边说公主仍在孝期思亲悲痛哪有心情筹备婚礼,太子都夸过公主百善孝为先心思纯善,当然要等孝期结束再论云云…… 最后双方达成一致,年后再容宁成公主月余时间准备待嫁,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勃发之时,由鲜卑使臣迎往魏都上京完婚。 吴国这边派去送亲的使臣是张士则的门生、礼部侍郎吕君载,是个深得张士则真传的儒生,与杨公自然不是一路人,公事公办不带私情。 七郎担心妹妹一路上都没个能说话的知心人,请求为送亲副使,被皇帝以他职位官阶太低不够隆重为由驳回。他武艺高强,又是杨公之子、杨末的哥哥,性格刚猛冲动,皇帝当然不放心让他出使鲜卑。 七郎并非有勇无谋,这两年在祖墓静修思过,脾气也不像年少时那么急躁了。皇帝不同意他送亲,他便说自己守孝期满,愿赴边关投奔兄长为国效力,恰与妹妹同路,请求同行护送至雄州。这下皇帝不好驳斥他了,只到雄州不入鲜卑地界,也不怕他闹出事来,便准了。 七郎原是禁卫参军,丁忧期满本该官复原职继续留京,他会去边关投奔杨行乾,护送杨末只是其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刚回家几天,又把杨老夫人气得差点举拐杖狠揍一顿赶出家门。 杨末获得皇帝首肯、离家两年后再度回到齐国公府,已经是腊月廿九了。除夕一家人团聚,许久没有这么欢喜高兴过,热热闹闹地饮了几杯水酒。席间七郎却举杯到吟芳面前,突兀地问她:“两年过去了,你忘记他了么?” 吟芳守寡两载,当初的刻骨剜心之痛已经淡化,人也愈发沉静,被他这么无礼地询问也只是目光微微闪了闪,端坐案后道:“没有。” 七郎将手中杯酒仰头饮尽:“那我就继续等着,等到你忘了他为止。” 杨夫人被他气得扶案而起,大娘、二娘等人急忙劝住。五娘圆场说:“小叔还是少年心性,等明年替他物色个佳丽闺秀,成了家心思就定了。” 七郎并不领情,握紧了手中杯盏,盯着吟芳道:“我杨行艮此生,非杜吟芳不娶。” 这下大娘二娘也劝不住杨夫人了,大年夜的又用龙头拐杖把小儿子教训了一顿,末了痛心无奈地说:“我是管不住你了,你过世的爹爹兄长也管不住你。你还是去你大哥那儿呆着吧,多吃点苦头收收你这满身横着长的反骨,省得在家里成天气我。” 吟芳听了他这话也坐不住了,借口不胜酒力先行退席。到了年初二向婆婆请求回娘家省亲,一直到七郎离家也未再回来。 杨末年前答应了红缨要替她玉成好事,过完年便找了个机会和大嫂说起此事。大娘也觉得红缨和靖平十分般配,征询福叔。福叔和福婶从靖平十八岁起就盼着早日抱孙,现在有红缨这个知根知底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姑娘,自然十分乐意,准备择日去红缨老家向她唯一的兄长提亲。 本来一桩美事将成,杨末也乐得当个现成的媒人。谁知过了几日,红缨却红着眼睛来找她,气鼓鼓地问:“小姐,你还要不要陪嫁的丫头,我随你一同去鲜卑服侍你。” 杨末连忙问:“你不都要……怎么啦?” 红缨自从被她看穿了心思,两个年轻姑娘一起住在荒僻的墓园里同室而居,夜里红缨也和她说了许多少女隐秘的心事。被她柔声一问,红缨的泪水夺眶而出:“今天福叔说起婚事,靖平哥居然当面回绝了,一点情面都不留!他根本不喜欢我!” 杨末诧异道:“怎么会?他要是不喜欢你,这两年那么勤快地往墓园跑,几十个来回,数千里路,难道还真是来看我和七哥的呀?” 红缨哭道:“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谁知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反遭这样的羞辱!我再也不想嫁人了!小姐,你让我跟你到鲜卑去服侍,我不想留在这儿天天看到他,无地自容!” 杨末没想到会弄巧成拙伤了红缨的心,这种事也勉强不来,只好温言劝慰了她几句。 红缨却是个性烈固执的姑娘,被靖平拒婚颜面扫地,之后再见他都没有好脸色。有一回还被杨末在园子里撞见两人争吵,红缨骂靖平:“也不对着镜子照照你自己是什么德行、什么身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靖平估计是心中有愧,任她责骂不还口。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大约是靖平看上了别的比红缨家世好的姑娘,心有所属,所以才辜负红缨情意。 杨末暗自吐吐舌头,蹑手蹑脚走开了。你喜欢的人偏偏不喜欢你,这真是老天爷也没有法子的事。红缨性情爽利干脆,过段时间自然就想开了,请大嫂再为她寻觅个好郎君便是。 谁知红缨还真较上了劲儿,一意要跟随杨末远行。杨末以御妹公主身份远嫁魏国,除了宫中派遣女官婢女百十人随侍,大娘也打算从家中选几个亲近贴心的陪嫁丫鬟。红缨毛遂自荐,最近两年都是她在伺候杨末,人也聪明伶俐,还跟七郎靖平学过几招护身拳脚,大娘感她烈性忠心,将她选入其中。 杨末觉得有些对她不住:“你跟我去了鲜卑,周围都是异族,宫禁森严,这终身大事便没有着落了。” 红缨说:“小姐为国舍身取义,难道红缨不能?人活着又不是光为了成亲嫁人。” 杨末喜道:“红缨,难得你一个丫头有如此胆识。有你在我身边,我便是身处虎狼之地也不惧了。” 红缨道:“那还不是多亏了这两年七公子和小姐教我读书写字、辩文识礼,否则,红缨如今也只是个被哥哥卖了还债的粗使丫头罢了。红缨不敢夸大,但至少能长随小姐身侧,远在异国他乡也有个伴儿。” 杨末和七郎守墓期间清闲无事,教红缨读书练武不过是打发时间,不想被她铭记感恩,实属无心插柳。杨末听她这么说更觉得与她投契,以后远离故土也可互慰思乡之情。 到了临行前两天,诸事都已准备妥当,只等约定的吉日启程。杨末忽然想起一事,问红缨:“好像许久没见燕王殿下了,他一直没来过吗?” 杨末刚回洛阳时兆言经常来,年后还到将军府拜过年,但过了上元节似乎就没再见到他了。 红缨回道:“听七郎说殿下惹怒了淑妃,被淑妃禁足三月,不许他随意出宫。” 杨末问:“燕王一向对淑妃恭敬悌孝、言听计从,怎么会惹怒她?” 红缨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又是因为选妃的事吧。” 杨末略感失落:“早知道我就该进宫去瞧瞧他道个别。他虽不是淑妃亲生,但跟我来往最多,又是外甥又是侄子,缘分也不浅了,以后估计就再也见不着了吧。” 虽然她跟兆言见了面总是吵吵闹闹顶撞拌嘴,心里还幸灾乐祸地想他终于被淑妃惩罚了,好动爱玩的人偏偏罚他禁足,三个月只怕要憋疯了,现在准是一副黑云罩顶的臭脸,想来就觉得好笑;但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临行也未能道别,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不舍。那些撒泼捣蛋、肆意张扬的少年岁月,也显得格外珍贵起来。 不知他可会有一些舍不得自己?还是会庆幸终于可以摆脱她的魔掌、不会再有人嘲笑欺负他了? 如果是后者,那还真挺让人懊恼沮丧的。 等过两年他再大些,自己独立出去开府,把媳妇儿一娶,就会把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姨彻底抛到脑后了吧。他以前不是总说:“谁要当你外甥!”“又不是嫡亲的!” 想想还真是惆怅啊。 不知是不是被这件事引起了离愁别绪,晚上杨末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脑子里想着后天就要离开家了,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十五岁之前从来没离开过的故乡,京都洛阳。魏上京那么远,离洛阳将近两千里,她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有生之年是真的回不来了吧? 淑妃十五岁入宫为妃,当时杨末还没出生,到如今有快二十年了,数数回家省亲的日子,说多不多,也有那么小十来回。家里人奉召进宫去探望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杨末,跟这个从小没在一起生活的姐姐一样感情好得很,并未觉得她比其他人家出嫁的姐姐更生分。就连淑妃的养子兆言,也是她童年最亲近的伙伴。 沈兆言…… 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这么多人,这么多亲朋好友,每个她都依依不舍;唯有兆言,想起他的名字,心口却觉得隐隐作痛。 她跟他的关系,说起来亲密无间,见了面可以从早玩到天黑而不觉厌倦,还要约定明日继续调皮捣蛋;但是真的分开了,他却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疏远。以后她给家里写信,母亲兄嫂当然要问候,福叔、靖平也可以提一提,淑妃就隔了一层只能由家人转述。而兆言,这个和她家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子,他们会顺带想起来提两句他的近况么? 碰到大事也许会的,比如燕王纳妃大婚了,淑妃添了孙子孙女升级做祖母了……她最多也只能知道这些了。 那种痛和家人分离天各一方完全不同。亲人再也见不到了,她会思念会神伤,但是血浓于水,时间久了伤心淡了,骨肉亲情却不会消失;除了亲人以外,兆言就是她在洛阳最牵挂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如此薄弱,儿时亲密的玩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不见,最后是不是连长相都会想不起来了? 心头猛然揪紧的钝痛,她一下坐了起来。 红缨睡在纱橱外的踏床上,听见动静也醒了:“小姐,你还没睡着吗?” 杨末捂着心口坐了一会儿,问:“红缨,你来我家有多久了?” 红缨默默数了数:“我记得是过完端午来的,嫂子送我过来,还塞给我两个咸鸭蛋。往年我们家可吃不起咸鸭蛋,嫂子特意给我买的……到今年五月就整整八年了。” “八年了……”杨末喃喃道,“红缨,你想家里人么?” 红缨说:“想,也不想。家里太穷了,哥哥还经常打我,到了这里有吃有穿,还有靖平哥……有时会想想嫂子,她对我算不错,至少比哥哥强;还有隔壁的阿牛哥……” “阿牛哥?” “嗯,小时候老在一块儿玩的,比我大两岁,他爹老说长大了要我做他家的媳妇儿。”红缨轻轻笑了起来,“可惜我后来喜欢靖平哥,觉得他长得威武好看、武功又好,渐渐就把阿牛哥忘了。现在想想还是阿牛哥对我好,他小时候就说过要娶我,绝不会像靖平哥这样,哼。” 大不了我长大娶你就是了! 杨末脑中突然闪过这句话,她猛地掀开被子站起身。 红缨在橱外也爬起来:“小姐,怎么啦?” 杨末却突兀地问:“明天白天有什么安排吗?” 红缨道:“没有,早两天全都安排妥当了,明天就在家里歇着,后天事情才多。” 杨末道:“那你早点起来替我准备准备,我要进宫。” “进宫?明天?”红缨诧异道,“怎么想起这个时候进宫呢,太着急了。就剩最后一天,不留在家中陪老夫人么?” “我就去半天,下午回来陪娘亲。”杨末顿了一顿,“淑妃……以后也见不到了,临走应该去道个别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雷么么哒! xixihah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9 14:24:48 xixihah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0 11:06:21 第十章 望远行3 杨末自从封了公主就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一早起来赶往宫城,抵达淑妃居住的明元殿外才不过破晓日出时分。谁知竟还有人来得比她更早,一顶油壁小辇停在宫城夹道中,辇上下来一名身着水绿春衫的少女。 少女身形灵动,下辇时情不自禁地蹦跳了两步,随后似乎想起自己身处禁宫要端庄守礼,收住步子抬头挺胸,双手交握在身前,步幅放慢了一半缓缓前行。 这一幕正好落入杨末眼中,看得她不由失笑。那名少女正是吟芳的妹妹杜茉香,她一转头发现了杨末,看到熟人喜形于色,但还是忍住了,仪态端庄地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对她行礼:“公主金安。” 吟芳年初二就回了娘家,至今未归,杨末临走前怕是碰不上了,就问茉香:“你姐姐可还好?” 茉香垂下眼点点头:“姐姐一切安好,这段时间陪着母亲,两人精神都好多了。” 吟芳和六郎七郎兄弟俩的纠葛就算没告诉旁人,最亲近的母亲妹妹肯定知道了。杨末听说六嫂安好就放了心,和她寒暄了一阵,问:“你也是来向淑妃请安的?” 茉香道:“我本来过完年就该进宫来学习礼仪,但淑妃体恤入微,我母亲身体不好,她允许我继续在家侍奉,隔日进宫一次。” 这么一说杨末想起来了,新年入宫时淑妃提起过,兆言过完年就十六岁了,妃子和两名孺人也都同岁,后年就可完婚,该把三名少女接进宫教导了。未来的燕王妃姓苏,是吏部尚书苏恽的侄女,与淑妃身边的女官苏妙容也是亲戚。苏家是洛阳名门望族,家世非茉香可比。 杨末道:“那你可得上点心了,那位苏小姐已经住进明元殿了吧?” 茉香却撇撇嘴:“孺人本来也没法和正妃比,需要学的东西少多了。再说学再多有什么用?燕王殿下也不喜欢我们。” 杨末想起昨天红缨说兆言因为选妃的事触怒淑妃被禁足,不由问:“还没成亲呢,怎么这么说?” 茉香气鼓鼓地说:“但凡有半分欢喜,也不会对淑妃说出那种话来,他就差把我们全赶回家了!淑妃多大度的人,也被他气得发了火,罚他禁足三月、抄三百遍《孝经》都算轻的了!” 杨末小心地问:“燕王对淑妃……说什么不敬的话啦?” 茉香舒了两口气平定心绪,低声道:“我觉得,殿下心里肯定是有人了,不然怎么会跟淑妃说什么‘愿得一人心’,还想把亲事退掉不肯成婚……八小姐,公主,我听说你和殿下从小在一会儿,跟他最要好,你知不知道他……喜欢哪家的姑娘呀?” 杨末有点意外兼尴尬:“啊?这……我是他姨母,他哪会跟长辈说这种事情。而且这两年我都不在洛阳,也不知道他跟谁来往了。前几年年纪还小,一点苗头都没有……”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好像空落落的。一转眼沈兆言这家伙都十六岁了,变了声音、长了胡须,在她为父守孝的这两年里,他都有自己中意的姑娘了。小时候他就说过,不想三妻四妾耽误众多女子,只想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没想到他还真当回事了,到现在还惦记着。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好运气令他情有独钟,想来还有点不忿,有种养大了儿子便宜了别人的失落感。不过就算他不喜欢淑妃给他选的妻妾而喜欢别家姑娘,可以好好跟淑妃说,淑妃又不是不通情理,怎么会闹到被禁足的程度? 她这么问茉香,茉香小声答:“这我是听别人传的,不一定作得准……好像是殿下不满意婚事,觉得淑妃干涉他,他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不想再认淑妃这个母亲……” 杨末立刻说:“胡说八道,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事来?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淑妃也够依着顺着他了,怎么能算干涉?这是谁传的谣言,挑拨淑妃和燕王关系,居心叵测!” 茉香连忙摆手:“公主别生气。那天他们两个吵起来,把殿里的人都遣散了,我没有亲眼看见,就听人说淑妃发了好大的火,怒责殿下说:‘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养母,难道你还能不认你亲爹吗?’淑妃的原话,应该没人敢胡乱编造。我告诉公主这些并非传谣,只是觉得淑妃和殿下这些年的母子情分来之不易,公主和他们俩都关系匪浅,你去劝劝他们,比旁人有用得多。” 杨末细思也觉得这事蹊跷,不认养母还说得过去,不认亲爹又是什么意思?遂点头答应。 两人一起进明元殿拜见淑妃,淑妃向来起得早,已经用过早膳,正在看书。茉香例行问了安,自有尚宫领她去偏殿教习,杨末则留下陪淑妃说话。 姐妹俩聊了一会儿闲话,说到明日启程之事,淑妃感慨血肉至亲从此就要远隔千里,杨末便趁机问:“来了许久怎么没见燕王殿下?我也想顺便和他道个别。” 淑妃本是和颜悦色,听她提起兆言笑容隐去:“小子不学无术,成天就知道贪玩撒野,我叫他关起门来好好读书。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么?” 杨末见她都不让自己和兆言见面,看来母子俩是真闹得不轻,小心问道:“姐姐,兆言到底哪里惹你生气了?男孩儿哪个不贪玩,不必过于苛责。这不都已经选好妃子了吗,等后年把婚事一结,只怕你想再看他调皮撒野的模样也看不着了。” 这其实是她自己的心里话,以后真的是想再跟他一起爬树掏鸟窝下河抓鲤鱼都没有机会了。 淑妃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几眼,问:“给兆言选的这几个姑娘,你觉得如何?” “我?”杨末不意会被征询意见,“我只见过她们几面,个个端庄娴雅、相貌秀丽,既然是姐姐选的,想必都是德才兼备的闺秀。我就跟杜小姐稍微熟一点,她活泼好动,跟兆言的脾气倒是相投,两个人应该合得来。” 淑妃叹了口气:“希望茉香能合他的心意、抓得住他的心思吧。” 杨末想起茉香住在自己家里那段旧事,宽慰道:“这倒不用担心。姐姐,你记不记得爹爹刚过世、灵柩回洛阳那个月,兆言三天两头出宫往咱们家跑?你知道为什么吗?” 淑妃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口中顺着话问:“为什么?” “因为杜小姐当时就住在咱们家里。” 说出这句话,她有片刻的怔忡失神。茉香是个灵动可爱的姑娘,如果换了是她一早认识兆言,两个人脾气相合、青梅竹马,也没有辈分年纪的隔阂,可不就是一桩美事。 她想得出神,抬头见淑妃一直盯着自己,目中似有深意。“姐姐?” 淑妃却把头别开了,转而问起家中母亲妯娌,没有再提兆言。 晌午时杨末辞别淑妃离开明元殿,在殿外又碰到茉香,她正头上顶着一碗水在练习走台阶。这姑娘着实调皮,明明走得很稳当,故意脑袋左摇右晃制造险象,吓得旁边的女官宫女心惊肉跳,她背着人家吐舌头偷乐。 杨末过去与她道别。茉香问:“公主见着燕王殿下了吗?” 杨末摇头,茉香沮丧道:“淑妃这次对殿下怎么如此严厉,我跟苏小姐她们想去看看殿下,淑妃也不让。” 杨末自语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不能见……” 茉香眼睛骨溜溜左右看了看,对教导女官道:“我送公主出宫,马上就回来,尚宫请稍息片刻。” 杨末被她拉着做贼似的溜出明元殿院门,一出门茉香立刻说:“我知道殿下在哪里,公主跟我来,我带你去瞧他。” 杨末却站住了:“不用了……没什么好瞧的,让淑妃转告一声就行了。” 茉香歪着脑袋道:“公主此去恐怕今生再难回还,就连我也挺舍不得的,何况殿下?”见杨末有些犹豫,拽着她往前拖,“来嘛来嘛!” 两人七拐八弯绕了许多路,转到明元殿背后的书阁。茉香躲在围墙边指了指门窗紧闭的阁楼:“殿下就在那里,被淑妃关了两个多月了,每天读书抄经。可惜门口有人守着,怎么办呀?” 她仔细观察了片刻,守门的是淑妃信任的内侍太监,还真不好使手段糊弄。她凝眉想了想,捏着嗓子学了几声喵喵叫,书阁里毫无动静,反而引得那守门太监警觉地往这边看过来,连忙住了声。 茉香抓耳挠腮想不出好办法,猛一回头,发现杨末正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才想起自己这副猴急滑稽的模样全被她看到了,讪讪一笑:“公主……” “茉香,”杨末怅然道,“燕王以后一定会喜欢你的。” 茉香狐疑地眨眨眼,不明所以。杨末又道:“淑妃不喜欢养猫猫狗狗那些玩意儿,这明元殿里怎么会有猫?而且你学得也太不像了,还得多练练。”她把手指伸入口中,学了几声喜鹊鸣叫,惟妙惟肖。 茉香觉得有趣,想向她学过来,杨末却拍拍她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我家里母亲嫂嫂还等着我,就此别过。改天见着了……燕王,替我问候他一声。”转身走了。 茉香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围墙尽头拐角,若有所悟,猛然听见身后砰地一声响,回头就见兆言从书阁里撞开门冲了出来。守门太监连忙上前道:“殿下,您不能出来,没有淑妃的准许……” 兆言对着茉香藏身之处厉声喝道:“我知道你在那儿!出来!”不顾太监阻拦就要往这边冲过来。 茉香见藏不住了,只好乖乖地从墙后走出来,低头对他行了一礼:“殿、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兆言小盆友,这儿没你啥事了,拿着你的便当下去慢慢发育吧,下次上场就该换演员喽。 看留言好像大家对兆言小盆友没啥兴趣啊,催着咸福赶紧出场,论领衔主演的顺序兆言明明排在咸福前面好吗! 第十一章 贺新郎1 三月初一庚戌日,宜嫁娶、远行、订盟,宁成公主的送嫁队伍也选在这一天出城。与之一同出发的还有今年向魏国纳贡的银绢各十万,送亲、迎亲加押送岁贡的队伍足有两千余人,浩浩荡荡从洛阳出发,取道河北前往雄州。在雄州交割后,换魏国的卫士护送至魏上京,总路程长达两千一百余里,车马粼粼,足足要走一个多月才能抵达。 一行人在雄州逗留了三日,与魏臣交割完毕。杨行乾一直驻守雄州,七郎也只能送到此处,兄妹三人短暂相聚,就要面临永久的分别。 七郎和这个妹妹感情最好,加上吟芳的事,一路上都郁郁寡欢沉默少言。其实这两年来,杨末觉得他和以前相比变了很多,性格日渐沉稳,除了除夕那次对吟芳,没有做过任何冲动意气之举,很多事自己藏在肚子里,不会再像少年时什么都挂在嘴边脸上让人一眼看透。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七哥,仿佛越来越像死去的六哥了。 她强作欢笑劝慰两个哥哥:“魏上京远是远了点,但我人不还是好好的吗。就像淑妃入宫后,大哥见她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吧?见不着面,我可以给你们写信,只要互相都知道平安、互相挂念,在哪里都一样。” 大郎年长,性情内敛,只握了握她的手说:“你人好好的就行。哥哥们还好,记得母亲还在洛阳等着你的消息,别让她担忧操心。还有,你现在是公主了,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或者咱们杨氏一家人,而是代表我们整个大吴,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七郎听他说得蹊跷,不禁问:“末儿,难道你……” 杨末道:“哥哥放心,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分得清公私轻重。” 杨行乾握住她的手:“末儿,难为你了……你是爹爹的好女儿,也是哥哥们的好妹子,更是大吴的好儿女。” 吴国派礼部侍郎吕君载持节送亲,魏国那边也出相应的礼仪院知院拓跋申来迎接。鲜卑拓跋部为四部武力之首,世居漠北苦寒之地,擅于骑射狩猎,体格魁梧健壮,武人猛将辈出,例如拓跋竑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个拓跋申却和杨末见过的拓跋竑不太一样,是个身材干瘦、留两撇山羊胡的中年人,一副久经官场老奸巨猾的模样,眼神总是闪闪烁烁藏而不露,带着些许试探,不像善类。 从雄州出发后过了两三天,还未走到南京,拓跋申便有意无意地来和宁成公主搭话拉关系:“两年前我就从族弟处听说过公主的芳名,如今亲见芳容,公主果然既有南朝女子的柔婉秀仪,又有将门虎女的飒飒英姿,刚柔并济,非一般女子可比,难怪太子一直念念不忘,公主孝期尚余三月时便迫不及待遣使臣去迎接了,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呀。” 杨末便顺着他的话问:“知院的族弟是?” “骁威将军拓跋竑,公主或许不记得他了,但他对公主印象可深得很。无回岭决战后公主只身入万军阵中夺回父兄棺椁,舍弟正好也在场,公主胆识令人惊叹。太子殿下想必也是那时候对公主种下情根、难舍难忘的吧。汉人的诗经里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杨末摸不准他想说什么,索性不接话。 拓跋申又道:“无回岭一战,令尊与诸位公子壮烈成仁,宁死不降,连我们鲜卑人也惊撼无比。那一战我族弟也参与其中,战况惨烈平生罕见,我们只听他转述都为之咋舌。我原以为公主也和父兄一样烈性刚直,太子一厢情意恐怕要付诸东流,没想到公主竟会应下婚事。汉人还有句话叫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公主竟然能……呵呵,此等气量肚容,一般的男儿都难望项背。” 杨末便听出他话里的别样含义了,看来不待见吴国公主嫁给魏国太子的,绝不止杨家人自己。她抬头望向这个不怀好意的魏国使臣,问:“方才知院说与拓拔将军是族兄弟,我听闻魏国朝堂上还有一位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拓跋太师,与知院也是亲戚吗?” 拓跋申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太师与我亲缘就更近了,是我从祖堂弟。” 要说魏国太师拓跋辛,不得不先提一下龙椅上的皇帝宇文敩。纵观历朝历代的君主,有的英明神武流芳百世,有的荒淫暴虐遗臭万年,还有的庸庸碌碌不为后人熟知。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帝王,无法简单地归于以上哪一类,远者如三国东吴的孙权,近者如唐朝玄宗李隆基。 而宇文敩,也是这样一位前后半生截然不同的皇帝,以致于数百年后改朝换代,史官编纂魏史时还摇头嗟叹:倘若宇文敩没有活那么长,而是英年早逝死得是时候一点,那么这位皇帝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将会光辉高大得多。 宇文敩二十二岁登基,文武双全意气风发,对外征讨四方,东有高丽、女直,西有回鹘、党项,北有室韦、鞑靼,全部向魏国称臣进贡,除了南面的沈氏吴朝,周边大小诸国全部成为其藩属;对内则整顿吏治,兴科举武举,将魏国都城从漠北腹地的圣京迁至距离魏吴边界仅一千里的定州,在定州新建城池,改名上京。种种功绩难以细表,魏国在文帝改制后,文、明、宣三朝累积下来的繁荣到此时达于顶峰。 这些都是宇文敩四十岁以前的事,少年得志让他在步入中年后刚愎自负,封禅改元,大兴土木修建宫室陵墓,宠幸阿谀献媚的佞臣,开始迷恋声色犬马。 鲜卑人游牧出身,四处迁徙逐水草而居,首领可汗并不像汉人的皇帝那样坐拥佳丽三千。一直到文帝定都圣京,魏国皇帝有了自己的宫廷,后宫才渐渐充实起来。宇文敩原本与慕容皇后伉俪情深,早年四处征战行营不定,后宫清寡,嫔妃只有寥寥数人。而随着都城南迁,鲜卑人从汉人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如何修建美轮美奂的宫室,还有填充宫室的各式各样的珍玩和美人。而此时正逢宇文敩功业鼎盛,四面投降臣服的属国纷纷献上金帛美女,都被他笑纳充入后宫。宇文敩现有二十一个儿子、十八个女儿,其中由早期的皇后嫔妃所生、现已成年的不到十人,半数以上不足十岁,管中窥豹,可见其青年与晚年对待女色的差别。 鲜卑人想学汉人的长处,学了近百年也只学个皮毛,文帝的许多改革措施至今仍不能彻底贯施;而汉人奢靡享乐的陋习,例如狎妓蓄奴、赌博斗鸡等等,倒是没用几十年就全被学过去了。除了女色倡伎、声乐歌舞,男风也逐渐从燕蓟的汉人那里传入鲜卑贵族中。 坊间有蜚语传言说,慕容筹为何二十多岁突然投笔从戎,因为他长相俊美非凡,让好色的皇帝陛下起了绮思,想效仿前秦苻坚纳清河公主姐弟故事,“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慕容筹心气高傲不肯以色事人,毅然辞官投军,并且蓄起胡须,野外风吹日晒雨淋,硬是把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探花将军变成了黑脸长髯的粗汉子,自然不会再有人垂涎他的容貌。 这个流言到底有几分真凭实据、几分投机编造已不可考,不过朝中相貌俊俏的年轻臣子更容易得到皇帝宠信却是事实,太师拓跋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拓跋辛是拓跋一族庶出旁支,幼年家境贫寒,远不如拓跋竑出身显赫。他起初只是宫里的笔砚小吏,侍奉书墨,公开的说法是因为时常在皇帝批阅奏章时提出独特见解,解决了许多疑难之议,皇帝认为他有治国之才,屡次提拔,累迁至枢密使、代太师;而私下的传闻则说,拓跋辛以美姿仪得宠,佞幸媚上,不然怎么能年纪轻轻未及而立就官居一品,就连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慕容筹,姐姐还是当朝皇后,也只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而已,都没能位列三公。 拓跋辛在魏朝炙手可热、势震中外,门下贿赂不绝,尤其在魏帝龙体不豫、久不视朝期间,朝政被太师一手把持。慕容筹虽然名声隆盛,但他是个常年在外征战的武将,又不喜结党营私,论朝野势力无法与拓跋辛匹敌。拓跋辛任人唯亲,提拔阿谀贬逐忠直,比如这个在礼仪院任要职的堂兄拓跋申,必然也是靠着裙带关系得道升天。 杨末本不关心魏国内政,但现在她要嫁去上京为太子妃,后宫妃嫔不干政,但却不能真的一无所知。吴人搜集的魏朝情报并不详尽,真假混杂相间,但是现在听拓跋申这么一说,她差不多可以确信,那些传言多半是不是无凭无据的空穴来风。 像拓跋辛这种因为皇帝宠幸而得势的佞臣最怕什么?当然是江山易主靠山不再。而太子宇文徕参政,对他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也难怪宇文徕只预政半年,就被谗言挑拨放权回归东宫。这进谗言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她看了拓跋申一眼,叹气道:“若论子女孝道,太子殿下与我父兄之死确实难避瓜田李下之嫌,不应结亲;但我朝皇帝陛下亲口赐婚封我为公主,事已至此,我一个孤立无援的女流之辈,又能怎么办呢。” 拓跋申看她表露态度,终于放下了心:“我是外臣本不该置喙,但贵国皇帝确实太不近人情,怎么能逼别人嫁给杀父仇人呢。这要是换了我们鲜卑人,血性直率快意恩仇,早就……咳咳,不敬的话下臣不该讲,不过我想不论吴国内外,同情支持公主的人都不在少数,公主绝非孤立无援。”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拓跋申,或者说他背后的拓跋辛及其党羽,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拉拢她这个和太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又即将成为太子枕边人的吴国公主,让她成为他们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内应眼线,甚至借她之手去做不利于太子的隐秘腌臜之事。 她没有直接同意或者拒绝拓跋申的结盟邀请,反倒是送亲使吕君载听闻后反应强烈,私下涕泪交流地劝诫她:“公主,虎狼焉可与之谋皮?拓跋辛,害国佞臣,魏人都有怨声,岂会对我大吴有好意?” 杨末不为所动:“他害国也是害的魏国,不正是我们想看到的?” 吕君载继续劝道:“自己的国家君主尚不知忠诚,还能指望他有助人之善?不过是想利用公主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东宫如果动摇,吴魏盟约也将不稳,两国或许又将重掀战乱,这难道是公主想看到的?臣恳请公主以国家大义为重,切勿被仇怨蒙蔽双眼,做了他人棋子。” 杨末沉着脸道:“你没有父亲兄长死在魏太子手里,你的眼睛当然不会被仇怨蒙蔽。我爹爹在无回岭与鲜卑人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自刎殉国的时候,你们这些只会动笔杆动嘴皮的文臣在洛阳劝陛下弃都南幸,在计算商量给鲜卑人多少金币财帛才能保住性命,你现在跟我说国家大义!” 吕君载被她说得血气上涌:“公主的意思是,只有你们杨家战死沙场的将军是节烈忠臣,我们这些不会舞刀弄枪、主张休战的就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我随恩师张相公去大名府议和,恩师私下对我们说,合约上每一个字都是前方牺牲的将士用鲜血换来,我们每退让一分,就等于让千百将士白白送了性命,更不知有多少穷苦百姓全年辛劳都要化为泡影,因此必须锱铢必较、退缩不得。谈判时恩师据理力争寸土寸金不让,被鲜卑人用钢刀架在颈中,削去他须发威胁,恩师未有半分惧怕退让。他这样的人,怎么就不是忠臣?” 他说得没错,不能说张士则不是忠臣,只是他们的忠,与爹爹的忠,不在一条路上。 杨末不想和吕君载争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见解道理,不是争执就能争出结果。而且他们现在身处魏国,四周都是鲜卑人,这样的话题也只能压低声音小心讨论。 吕君载是礼部侍郎,嘴上功夫不用说,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劝说她,试图让她放弃和拓跋辛结党对付太子的打算,而另一边则是拓跋申反复的试探讨好、许以利益。对此杨末不置可否,两边谁也没有答应。 临行前淑妃教她的,未来身处宫廷的保身之道,如果你不知道两个对立的势力应该偏向哪边好,那就不要太早暴露态度,高深莫测也是保护自己的方法之一。 而这个办法显然对拓跋申奏效了,随着上京越来越近,他也逐渐变得焦躁迫切。拓跋辛交给他的任务,如果宁成公主到了上京还未完成,等她进入禁苑深宫,他们想再勾结她就难了。 四月中旬,迎送公主的队伍抵达上京。宇文徕提前派来接洽信使,表示将到上京城南百里外的南和乡亲迎公主,被公主谢绝了,说汉家的风俗,新郎新娘婚礼前不宜见面。 太子并未坚持,反正再过半个月,公主就要直接抬进他的东宫成为他的新娘。这场婚约已拖延了两年有余,并不急在这十天半月。 公主銮驾下榻在鸿胪寺接待外国使臣的驿馆内,婚礼日期定在五月初八。抵达不久,皇宫内就以帝后的名义给公主送来各式赏赐礼物,尚服局的宫人也频繁出入驿馆,量度公主身材尺寸,把早就准备好的翟衣礼服再做最后的裁剪修改。皇后还特意派来宫中熟知各族礼仪的资深尚仪,教导她鲜卑人的婚俗。 这位远嫁而来的南朝公主显得异常乖顺,大部分人都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帝女,而原本只有少数人了解的她和太子之间的恩怨,如今也不再是秘密。 公主虽然拒绝与太子见面,但是太子送来的礼物,她也像对待帝后赏赐馈赠一样客气地接纳道谢。太子非常殷勤,几乎每天都会有东宫的内侍往鸿胪寺驿馆跑。 只除了有一次,那些包装妥贴的馈礼与往常一样直接原封不动送入库房,婢女们捧着箱盒退下,其中一人走得轻快,盒子里不知什么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公主突然变了脸色,失声道:“什么声音?” 婢女以为自己手脚太重撞坏了瓷器,连忙把东西放下检查。打开盒子一看,婢女松了口气,原来那盒中装的是一串陶制铃铛,走动时叮铃作响,并未损坏。只不过这串铃铛样式古朴,工艺粗糙,也没有金玉装饰,看上去就像民间孩童的普通玩具,太子殿下怎么会送这样一件礼物来?莫不是弄错了? 婢女拎起铃铛查看,刚想禀报,冷不防公主劈手将那陶土铃铛夺过去,一把甩在门前石柱下,陶铃摔得粉身碎骨。婢女大骇,以为自己犯了错,连忙叩首请罪。许久不闻人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发现公主已经离开进厢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有点短,这章补足。别着急,下章就结婚送洞房! 第十一章 贺新郎2 五月的洛阳已是初夏时节,而在这北国寒凉之地,人们才刚刚脱下冬季的厚重裘氅换上春装。太子妃的翟衣里三层外三层,金银作绣珠玉为嵌,比冬日的棉衣还要厚重。然而杨末穿着它却丝毫不感到燠热,反而觉得自己仿佛披了一件金玉织成的盔甲,金属和玉器的凉意穿透内里的鞠衣,丝丝入骨。 四周来来往往的一半是魏国皇宫里的命妇女官,一半是公主的陪嫁侍女。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即便送入宫中为妃,身边也都是娘家的人,而她这种远赴异国的,家中还没有先例。 她的头发还散在肩上,近来这种贴身侍候的事都是红缨在做。红缨侍立一旁,等女官为她穿戴好礼服,执梳篦想上来为她梳头,一旁却突然过来一个年纪不轻的嬷嬷,突兀地从红缨手里把象牙梳篦抽走:“我们鲜卑的凤冠和汉人不同,要梳螺髻佩戴,公主或许不习惯,还是由奴婢来为公主挽髻吧。” 吴室皇妃公主的凤冠为圆匡形,内里梳双丫髻,戴上凤冠后,左右用金簪插入发髻中固定;而此时摆在妆台上的凤冠下圆上尖,高耸如山,一般的发髻确实难以稳固。 杨末透过面前的铜镜看了看那名嬷嬷。她虽然口称奴婢,神态却并不卑怯,甚至在镜中与她对视了一眼。她侧头向红缨示意:“你先退下。” 这位嬷嬷的手很巧,挽出来的发髻一丝不乱、油润光亮,在头顶盘成螺形。她把发尾藏进发髻根部,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翠钿发簪j□j发中,将螺髻固定住。 杨末觉得那根发簪眼生,并不是妆台上的首饰,伸手想去拔:“这簪子哪里来的,我……” 嬷嬷却挡住她的手:“公主,这个簪子很重要,不到宽衣就寝前不能取下来,否则您的发髻就要乱了。” 她抬眼看向镜中,簪子只露出一点水滴形的簪头,泛着墨绿的幽光,犹如孔雀的尾羽。她重复问了一遍,仿佛只是疑惑确认:“就寝前,才能取下来?” 嬷嬷点头,又道:“这簪子锋利得很,小心别划了您自己的手。” 她端正地坐着,没有再言语。嬷嬷捧起一旁的凤冠为她戴上,扶她站起,左右自有其他女官上前为她束上玉佩绶带等物。 鲜卑人的婚仪与汉人不尽相同,吴地与魏地也有不同的风俗,这场婚礼兼顾了两地习惯,把各种仪式都走了一遍,从晌午一直进行到黄昏。怕她不熟悉鲜卑的礼仪,宫中派来两名尚宫全程随侍左右陪同,即使她忘记了也会及时提醒她下一步该怎么做。 迎接的车辇非马非羊,车前并排四头雪白的长毛牲畜,头上有角,颈中系着彩结铃铛。杨末仔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那是北地高寒处才有的牦牛,她只在书上见过。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婚礼会是这样。陌生的仪式礼节,道路两旁围观的人群是与中原人迥异的装束和长相,欢呼声中夹杂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一切都显得那么疏远而不真实,她完全不觉得自己正在进行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仪式,即将成为某个人的妻子。 事实上她也从来不认为如此。嫁给魏太子宇文徕的,是宁成公主杨颖坤,而不是她杨末。她曾经认定某个人是她一生一世情爱的寄托,但是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牛车缓缓走完朱雀长街,从皇城正门入,到宫城门前下车。太子会在这里等着她,和她一起饮下御赐美酒,再携手入金殿拜见帝后、接受册封,最后回东宫寝殿完成剩余的夫妇仪式。 凤冠前垂下九道珠帘,半掩半露地遮住新娘面庞,也把她眼前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两名尚宫左右搀扶着她踏上黄绢铺就的玉阶,抬起她的手交到太子手里。 两年不见,她以为自己可以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他,就如一路陪伴她的两位尚宫,被谁搀在手里并无区别。但是当她的手时隔两年多再与他肌肤相触时,她仍然觉得浑身战栗僵硬,后背的寒毛一根根都叫嚣着直立了起来。她像被烫到似的立刻想把手抽回来,他却及时地握住了,紧扣在掌心里,让她无处可退。 隔着双重珠帘匆匆对视的一眼,两年时光刻意隔开的距离瞬间消弭,鲜红刺痛的恨意犹如昨日。她没有心思去观察体会这两年里他的外貌神态有什么改变,只记得这一身九章九旒的衮冕,父兄惨死的那一日,他也是如此打扮。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一生都无法化解消免。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抬起另一只手去摸头顶的发簪。 顶上是珠翠琳琅的凤冠,高耸沉重,沉甸甸地压着头颈,随便歪一下脑袋都好似要连着头颅一起跌下来。后面的尚宫以为她凤冠不正,连忙上前为她整理。她伸向头顶的手及时止住,转而向外一推,把尚宫格开,自己昂起下颌立直站稳。 外面是凤冠霞帔、金凤翟衣,鞠衣里面贴身的却是从家里带来的柔缎中衣,绯红轻薄,鲜艳喜庆,连同那些百子衣百子被,都是大嫂亲手为她织缝。大嫂是家中唯一没守寡、有儿女的妇人,她已经四十岁了,眯起眼来穿针引线都觉得费劲,但仍然坚持这些东西都亲自动手。 杨末冷笑说:晦气正好,我还巴不得嫁过去立刻当寡妇。被大嫂嗔怪地轻斥。二嫂、四嫂、五嫂和六嫂,她们哪个不恨宇文徕,如果诅咒有用,宇文徕早就死过千遍万遍;但是真的临到她出嫁,她们却都退开了,不去碰那些象征着她婚姻美满子孙多福的吉服礼仗。 可是哪里还有美满。嫂嫂们孤苦的后半生、娘亲凄清的晚年,不是为了成就她和仇人的美满。 而此刻披着这身沉重的凤冠礼服,她也觉得自己从内到外分割成了两层。外在,是远嫁异乡、肩负两国合盟重任、端庄识礼的宁成公主;而内里,是至今仍被家人小心呵护着的、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心头那股战栗怨怒的杨末。 她头上戴着鲜卑太子妃的凤冠,冠下发髻别无装饰,只有一根碧翠的发簪,像孔雀的尾羽,像怨毒的眼睛,深深地埋在乌发螺髻中。 一直到黄昏后外间礼毕,送入东宫的新房中,司馔司则摆下酒馔谷稷,饮酒用膳祭祀完毕,这一身翟衣顶戴才终于得以卸下来。 御幄设于西厢,面朝东方,四周挂满一重重一道道的屏障。最外层是厚实的北地羊毛绒毯,挡风隔声;往里变成垂坠的绫罗,艳色流淌如水波粼粼;最里面则是轻薄如雾的绡纱,人走过去就能随着带起的风轻轻舞动。地上重茵厚褥,罗袜踩上去也丝毫不觉得凉,悄寂无声。中央一张丈余见方的巨幅胡床,四面挂有百子帐,那便是洞房花烛的喜床了。 宇文徕由司则引去东厢换衣服了,另一人则带杨末入帏幄,替她除去凤冠礼服,只剩内里一层单薄的绯红罗衣,那就留给太子殿下一会儿亲手解开了。罗衣轻薄通透,若隐若现惹人遐思,但仔细去看,却又端庄严实半点不露。司则看着坐在床边娇美动人的新太子妃,对妃子娘家选的这身衣裳十分满意。 帏外有人高唱:“请殿下入——”但被这重重帷幔阻隔,也只能听到隐隐约约模糊的一声。 有人穿过帏障向床边走来,四周那么安静,甚至能听到地毯的长绒被踩倒又立起的沙沙声。两名司则相视一笑,躬身退出幄外。 宇文徕已经除去冕服,换上日常燕居的袴褶便装。隔着几重纱幔,他一眼就看到床边坐着的那道绯色倩影,与他记忆中的少女身姿不尽一致。两年多过去了,她已经从青涩稚龄长到摽梅之年,含苞的花骨朵吐蕊绽放,是可以采撷的年纪了。此时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螓首低垂,一袭红衣衬出窈窕玲珑的身段,高腰宽带,显得纤腰不盈一握。全身上下除了这身红衣、发上别的一根翠簪,再无其他饰物,却比之前珠翠满头更显艳色。 司则连罗袜都帮她脱了,长裙下露出一双纤纤玉足。赤足踩在踏床的绒毯上,长绒扎得她脚底发痒,忍不住微微蜷起脚趾。她以为裙摆够长,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动作尽数落在他眼中。 那双脚,曾经整夜揣在他怀中,她寻到了温暖处,睡得安稳香甜;他却像揣了两只小兔子在心口,惶惶难以入眠,不敢妄动,只怕惊醒了她。 一旦有了开口,山中那几日独处的记忆便悉数涌上心头。记得最深的当然还是临别前那一夜,她羞涩而大胆地躺在他臂弯里,被他压在身下肆意亲近爱抚。少女青涩的身体尚未长开,却已足够让他意乱情迷。他几乎用尽所有的理智才忍住,因为她还小,因为她正逢不便,也因为他想要的并不只是一晌贪欢露水姻缘。 一度他以为他的希冀已经彻底化为泡影,他孤注一掷地去强求,不顾僚臣的劝阻,不顾世人的眼光,死马当活马医,破罐破摔,居然从瓦砾灰烬里开出花来。谁都认为不可能的事,它却发生了。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妃子,钗环除尽坐在洞房的婚床上,如一朵含苞欲放的娇艳花朵,含露欲滴,等候他迟来两年的采撷。 他慢慢地走过去,在她身边一尺之外坐下,见她没有反对,才又挪过去一点,挨着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轻轻唤了一声:“末儿……” 这一声呼唤,他已经等了两年。 她仍然低着头没动,手掌软绵绵的,乖顺地被他握在掌中。他更大胆了些,见她头上发髻仍梳得整齐,伸手去拔她发上的簪子。她把头微微一偏:“我自己来。” 这么一侧一让,他的手就落在了她腮边,细腻温软的触感令人流连。他顺着香腮一路滑下来,滑到她颌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抬起来迎向自己。 她终于抬头正眼看他,清凌凌的一双眉眼,安静乖巧,眼神却深如幽潭,没有任何情绪,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他攒了许多话想对她说,想诉说这两年来的思念,想解释他的无心之过和身不由己,想描绘他所设想的未来图卷,但是被她漆黑的双眼一望,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就先不说了,今天是他们大喜之日,洞房花烛,*一刻值千金,他日思夜想的盼望近在眼前,还是先做该做的事吧。至于那些话,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一辈子那么长,可以慢慢倾诉、慢慢解释、慢慢描绘。 他低下头去,亲吻他心爱的新娘。 相隔寸许将触未触时,杨末突然警觉地双眼瞄向帐外,这让她的眼中终于透露出些微情绪。她再怎么故作镇定,到底还是未经人事的姑娘,洞房之夜难免会害羞紧张。他想起两年前那场未竟的周公之礼,呼吸也变得短促急迫,贴着她唇边低声道:“别怕,外面看不到听不见的……” 离得这么近,他说话时暖热的鼻息从她面上拂过,她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他紧跟上一步,就要吻到她的红唇,却听她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是吗?那最好了。” 领口一紧,衣襟被她抓住,绯红的轻罗如飞鸟展翅般从眼前掠过。宇文徕猝不及防,被她按倒在身后的大床上。她坐在他腰间压住,另一只手伸向自己发间,握住翠钿簪头将那支簪子拔了出来。 满头青丝失了束缚,流泉一般倾泻而下,发尾从他面上扫过。乌黑的瀑布间闪过一线碧绿幽光,如毒蛇吐信,被她握在掌心高高扬起。 蚀骨腐心见血封喉的毒药,划破一点皮肉即可取人性命。他在她掌下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呼救。即便他挣扎呼救了,以她的武功也可以轻易制服他,赶在卫士到来之前把毒针扎进他咽喉里。 只要那么轻轻地一下,刺下去,爹爹和哥哥们的仇就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洞房花烛干点啥不好,非要打打杀杀的,枉费了这么耸动的标题! 第十一章 贺新郎3 宇文徕叹了一口气。 整个婚礼十分顺利,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她居然能乖乖地和他行完各种仪礼、结为夫妇,一直到送入洞房。他原本已经打算好了她又要闹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端,一路都在小心地盯着她,随时准备好应变。但是他的末儿显然比他想象的更顾全大局,一直忍到最后关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终于按捺不住。 他任她压住没有反抗,望了那支剧毒的簪子一眼,语气从容,“末儿,你不能杀我。” 她的长发从两侧垂下,中间一张煞白的脸,眼里是愤怒升腾的焰气:“我,不能杀你?” “你不能杀我,”他重复强调,“至少现在不行。今天是我们的洞房之喜,御幄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用毒簪刺死了我,打算怎么脱罪?外面少说也有几十个人,你肯定跑不了。” 杨末盯着他的脸,咬牙道:“我没打算跑。” “你跑不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吴国和亲的公主在洞房之夜刺死了魏国的太子,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你一定早就想过无数遍了,比我清楚得多,对吗?” 她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末儿,其实想杀一个人,有的是不着痕迹的方法。”他的语气十分闲适,仿佛只是与她夫妻闲话,丝毫不像身处险境,“你都已经嫁给我了,那么多怨愤不平你都忍下来了,何在乎再多忍一会儿?你完全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我像寻常夫妻一样生活,过个两三年、三五年,谁都对你没戒心了,随便我站在高楼上、水塘边的时候悄悄推我一把,或者在我饭食里下一点毒,嫁祸给其他想害我的人。反正想要我命的人多得是,慢慢观察你自然会发现很多可以拉来垫背的替罪羊。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都不用你动手,自会有人帮你除掉我。你既可以报仇,又不用连累你的国家,不是更好吗?” “和你像寻常夫妻一样生活,”她一下就听出这番长篇大论的重点,“你休想。” 宇文徕微微苦笑:“退一步讲,你的父兄是在战场上阵亡,你就算要杀我报仇,也该用光明正大的方法。在簪子上涂毒药刺杀这种卑鄙下作的手段,真不像杨令猷的女儿想出来的办法。我猜这个簪子一定不是你自己的,是谁在宫里安插了人手,悄悄塞给你的?” 杨末没回答,他又道:“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左右就是那些人,借刀杀人除掉我,推到吴国公主头上,还能趁机挑起两国争端,撕毁盟约挥军南下,打得一副好算盘。末儿,这么容易想到的事,你还偏要往彀里钻,让他们如意?” 她的手还举在半空,那簪子锋利的尖端却已微微颤抖。 “所以末儿,你不能杀我,在洛阳不能,现在更不行。这些话想必很多人都劝过你了,我活着只会对你们吴国有利,和约才能继续,两国才能和平。而你跟我在一起,则会让这件事变得更稳固。社稷为重、家国为大,你爹爹一定从小就是这么教你的,是不是?” “你还敢提我爹爹!我爹爹……”她的怒意霍然迸发,手中簪子攥得更紧,猛地抬起向他颈间刺下。 宇文徕躺着没动,那一下迅猛如电,甚至带起一股凉风从颈边掠过。簪子擦着他的皮肤钉进床板中,她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随之抽空,颓然扑在他胸前。 嘎的一声脆响,簪子应声而断,尾端刺进了她掌心里。她自己尚未知觉,宇文徕却突然翻身坐起,拉过她的右手来看。手掌中央被簪子尾端扎了一个小洞,只渗出一粒豆大的血珠。 他立刻将她罗衣的宽袖捋到肩头,整个白玉般的藕臂都露了出来。杨末叫道:“你干什么!”一边抽手一边想把衣袖放下。 “有毒。”他抓住她的手不放,起身从床帐上扯下束挂的丝绦,在上臂处扎紧,防止血流将毒素带到全身,然后从手肘小臂向下挤压,把染毒的血从伤口挤出来。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手掌已经开始发青,挤出来的血也变成乌黑。伤口实在太小,挤不出几滴血就逐渐凝固,新房里也没有刀匕。宇文徕左右看了看,一时找不到其他办法,低头以口相就,去吸她伤口里的毒血。 杨末全身都震住了,忘了把手抽回,被他连吸了好几口,才讷讷地嗫嚅道:“有、有毒……” “你不是正想杀我么?”他把吸出来的血吐在香炉灰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么一点还没吃下去,死不了。” 杨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别开脸,以此忽略掌心里的触感。上臂的丝绦系得紧,那条胳膊渐渐麻了,只听到他一口一口吸吮吐出的声响。 一直吸了数十下,毒血全都吸尽了,伤口里流出鲜红的新血,他又用帕子把那支钉在床板上的毒簪裹住拔下来,扔进香炉里用炭灰盖住,才对外扬声喊道:“来人!” 进来的是刚刚伺候他们宽衣的两名司则。宇文徕看了二人一眼:“叫贺山过来。” 司则发现太子妃手上受了伤,想上前侍奉:“太子妃殿下受伤了?让奴婢……” “不小心被金簪划了手而已。”宇文徕抬起宽袖一挡,又重复了一遍,“叫贺山进来。” 司则识趣地低头退出去,不一会儿进来一名中年内侍太监,正是杨末在山中见过的那位。就算在宫中,他依然穿得比别人利落,垂首领命:“殿下。” 宇文徕吩咐他:“去取玉露丹来。” 玉露丹是宫中常备的解毒丹药,清淤散毒之效强力,不说能解百毒,至少可做救急缓解之用。这种东西,说起来就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常备一点在身边总没错。 贺山吃了一惊:“殿下现在要玉露丹?” 宇文徕道:“不是我。已经不要紧了。” 贺山听说他没事就定了心,看了一眼被他虚虚遮挡住的太子妃,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小人随身就带着,还有十余粒。” “够了。”宇文徕接过瓷瓶,“你下去吧,今日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贺山应诺后退,宇文徕又抬高声音道:“那炉香是谁调的?孤不喜欢这种味道,拿下去换掉。” 贺山捧着香炉退出御房。宇文徕把瓶中的玉露丹倒出几粒,放在口中嚼碎了敷在杨末手心的伤口上,其余两人各三五粒用水送服。 杨末依他所言默默地把丹丸服下。方才那样狠绝地对他,一转眼人家就救了她一命,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在床沿相对坐了许久,才小声问:“这毒……很厉害?” “从七步银环蛇的牙齿毒囊中提取炼制的毒药,刚刚你也看到了,只要一点破口,毒液渗入血中循环至全身,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连止血草、马兰头都不认识的深宫太子,居然知道银环蛇? “我闻到过。”他转开眼望向四周重重锦障帷幔,“这种剧毒的腥臭气味,你闻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 “你……”她还想追问,及时止住。有些事听上去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没见过马兰头的太子,却熟知银环蛇毒液的气味;他不需要认得止血草,却必须随时随地备好玉露丹。 气氛倏然间就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这是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世界。从前她也经常出入宫廷,但她接触最多的只有淑妃和兆言,被誉为女中宰相的姐姐,和尚武好动性格爽利的少年皇子,她现在才领悟到她被他们保护得多么周全。 以前她总觉得兆言是个跟在她身后团团转的小毛孩跟屁虫,但是自从听说了刘昭仪旧事,她才明白这个少年的心思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幼稚单纯。她欺负他、嘲笑他,也扬言要罩着他维护他,但究竟是谁护了谁,她已经不敢妄下论断。 宇文徕双手扶膝坐在床榻边:“末儿,你是将军的女儿,你爹爹教给你的都是忠君报国、义薄云天,这些不能帮助你在宫里立足。以后你别再跟那些人搅合在一起。” 杨末觉得心口有些闷,冷着脸道:“我爹爹从来没打算让我后半辈子在深宫里度过,是谁硬把我拉进来的?” 他沉默片刻,声音放柔:“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你不用担心。” 窗外远远传来钟鼓之声,谯楼敲过了一更。宇文徕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明日五更平旦便要起身,早点歇息吧。” 杨末往后退了退,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你别过来。” 宇文徕双手一捞将她抱起:“一天折腾下来你不累?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你,趁现在赶紧睡一觉养养神,一会儿你想好好睡也睡不了。” 按理说以杨末的身手,想避开他绝非难事,却轻易就被他抱了起来。她想挣扎反抗,只觉得手脚虚软、气短心悸,动一下就喘得厉害,完全使不出力气来,只能揪住自己领口:“你……不许碰我……” “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还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他把她平放在床榻中央,替她盖好锦被,“躺平放松,慢慢吸气吐纳。” 她这时已经能感觉到身体的异样了,心脏时而砰砰乱跳,时而揪成一团仿佛要停止跳动;胸口似被巨石压住,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吸入少量空气;耳鼓里的血脉如江河奔腾,轰然作响;手臂被他扣住轻抚,她才觉察到自己四肢都在痉挛,抖如筛糠。 簪子勾破手掌的一点余毒竟然如此厉害,如果她真的刺了他,即使不是咽喉这种要害之处,头颈随便哪里划破一点也足以致命。那些人是真想要他的命,下这样的狠手,而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杨末昏昏沉沉,浑身筋骨都不由自己控制,这时才明白他为什么说一会儿睡不了好觉。呼吸困难令她忍不住按住心口蜷缩起来,被他硬是撑开,一条腿架在她膝盖上压住她的双腿,又往她口中喂了几粒玉露丹,手放到她胸口替她揉搓顺气。 杨末虽然难受得意识不清,但女子天生的警觉让她倏然睁开眼,发现他的手正覆在自己胸前:“你……滚开!” “你都这副模样了,我再禽兽也不会趁现在落井下石。”宇文徕拨开她试图抵挡的双手,更加重手下的力道,“我们已经拜过天地,是合理合法的夫妻,我对你做这些事天经地义。再说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话虽这么说,手掌下传来的柔软触感却和上一回全然不同。那时她还小,胸前裹着绷带,纤瘦平坦有如孩童,花褪残红青杏小;而现在……两年过去,她是真的长大了,九重春|色醉仙桃……他必须五指张开立起,只用掌根贴着她胸骨,才能避开不该碰的地方。 揉了数十圈,她的呼吸顺畅了些,玉露丹的效力也逐渐显现,她渐渐昏睡没了声响。他停下手中动作,低头见自己掌心正对着她左侧胸房,只要再稍微向前一点,扣上去…… 怀里的人儿忽然嘤咛一声,几分旖旎,几分春情,惊得他立刻把手拿开了,耳根处却像不经事的少年一般染上了潮红。她也被自己这一声惊醒,睁开眼朦胧地问:“我刚刚是不是叫出声了?声音大不大,外面的人会不会听见?” 他转开眼道:“外面的人听见……也不要紧……” 她显然还是少女心思,未能领会其中的玄妙,迷迷糊糊道:“我要是再叫出来,你就捂住我的嘴……” 她交代了这一句,安心地放任自己昏睡过去,徒留他一个人清醒无言地瞪着洞房帐顶,怀里抱着自己肖想了两年多的新娘,半个身子已经被他压在身下,却只能干抱着什么都做不了,还得忍受她恼人的娇吟低喘魔音穿脑。他忍了半刻,实在忍不下去,只好听从她的建议,伸手把她的嘴捂住。 *一刻值千金,但这一夜也委实太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标题党会不会点击特别高呢…… 咸福童鞋木有肉吃,先给点豆腐吃解解馋,豆腐可是高蛋白高营养食品哟,素食主义者取代肉的理想食物! 以及,“花褪残红青杏小”真是一句特别特别cj的诗,绝不是指发育期loli小胸脯的意思! 感谢投雷么么哒! yubling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3 20:27:48 第十一章 贺新郎4 半夜里杨末醒了一次,余毒发作的劲头刚过去,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过似的,手脚更是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她头晕脑胀睡得糊涂,但是有人解开她的腰带把手伸进了衣裳里,她一个激灵立刻就醒了。 睁眼就见宇文徕的脸近在咫尺,双目幽深而清醒。腰带已经被他解开了,他的手顺着腰线一路滑到背后,肌肤与手指相接的触感惊得她立刻叫起来,“你浑……” 未骂出口的话被他捂在掌心里,他凑近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耳语,“别乱动。” 他这么一动,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床边还站了几个人,是低头候命的宫女和内侍。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非礼之事,她警惕地瞪着他没有动,僵硬的后背感觉到他的手又往上走了点,解开了亵衣的两个绳结,只留最上面一个空荡地挂在脖子上。他背对着外面的人,又把自己胸前的衣襟也解开露出胸膛,杨末连忙别开视线看向帐顶。 宇文徕这才放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起身装模作样地把刚刚解开的衣襟合起下床,对宫女道:“伺候太子妃洗漱吧,手脚轻点。” 宫女应诺,目送内侍拥着他出幄去了东厢,到榻边扶起杨末:“殿下请起身。” 杨末浑身虚脱,四肢还在微微发颤,撑起上半身又倒回榻上,侍女一左一右架着她才站起来,扶到西面偏厢去。两名宫女一长一少,年少的那名也只有十六七岁,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她,面上绯若红霞;年长的大约见惯了,神色如常,只是瞄向她的眼神有些暧昧。 偏厢早备好了洗浴热水,宫女为她脱去凌乱汗湿的罗衣,内里只剩一条系带挂在脖子上的亵衣立刻飘了出来,年少宫女的脸色更红。 杨末出了太多汗,往热水里一泡更觉得嗓子焦渴,问宫女道:“有喝的水吗?”一开口把自己也吓到,嗓音居然粗粝如沙,早已哑了。 年长宫女立刻道:“奴婢准备了汤羹,马上去拿。”出门去吩咐门外的侍女。 杨末体内的余毒虽然不碍事了,但心跳血流还是比平时快,两耳也嗡嗡地耳鸣。她练过武耳力本就比一般人更好,门外两名宫女以为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她隐隐约约地听到。 “川贝雪梨?现在吃这个?” “是啊,从一更直到三更,嗓子都喊哑了。这要不赶紧吃点润喉的,明天早上铁定说不出话来,还要去见两位陛下,还不被人笑话死了。” “两个时辰这么久?太子殿下也真是……啧啧。” “殿下正值盛年,两年多了身边也没个正经人,可不就开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了嘛。” 问话的好奇道:“真的一个都没有?不可能吧。就算殿下自己约束着,也有的是人主动往他身上贴。” “私下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明面上封赏的是一个也没有。” “殿下可真给吴国公主面子,就算是驸马也未必只守着公主一个人,也有纳妾养伎的,何况还是太子。” “这你就不懂了,这位公主可不是一般的公主,据说殿下去吴国都城之前就跟她认识了,私相授受,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连真正的帝女都不要,求着吴国皇帝把她封为公主嫁过来的。”宫女挡住嘴声音更低,“刚刚我进去时留意看了,床褥上没有落红!” 另一名宫女窃笑:“原来殿下是早就尝过甜头了,难怪一直念念不忘。真的叫了两个时辰,你们在外头都听见了?没想到身份尊贵金枝玉叶的公主也这么……” “再尊贵的公主到了床上也是女人。就像后宫那些嫔妃,走出来一个个都端庄典雅,其实关起门来门道多着呢!不然后宫这么多女人,千姿百色,光凭容貌怎么能牢牢抓住君王的心?” …… 杨末就算再不懂男女之事,听到这里也大约明白了,她这副香汗淋漓娇弱脱力的模样确实容易让人以为是床笫承欢纵欲过度所致,宇文徕故意解开衣服衣冠不整原来是为了这个。他们这样以为也好,新婚之夜不洞房才更惹人猜疑。 不一会儿川贝雪梨水送来,她喝了一大盅,把汤里的梨也吃了,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能不用别人搀扶自己行走。回到御房中,宇文徕已经先她一步洗漱完毕,换了另一身牙白常服,发冠也解开散在肩上,正坐在床头等着,看到她回来展颜微笑。 他本就长得俊美无俦,此时洗濯一新,白衣翩然长发垂肩,四下锦幔灯烛交映,这一笑直令满室生辉。杨末心头一震,想起宫女们的对话,他的面容姿态看在眼里就多了几分异样,眉梢眼角透出些许妖异春情来。 许是余毒还在,她又觉得心跳加快了。 他走上前来执她的手,她立刻烫着了似的甩开,他又趋上一步抓住,翻开掌心查看。被簪子扎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豆大一点疤痕,小心掩饰不容易被发现。他抬起眼角瞥了她一眼:“婢女看到了吗?” “嗯……”一出声发现嗓子又痛又哑,不禁又想起宫女们关于她叫声的误解,愈发不自在。侍女当然发现了她手里的伤口,还调笑说:“殿下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还能让簪子扎到手?”要去拿纱布替她裹上,被她沉下脸拒绝了。她清了清嗓子仍觉得嘶哑灼痛,索性闭口不言,只点了点头。 “看到就看到吧,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有人问起就推给我。”他的指尖在掌心里轻轻按了按,柔声问,“还疼不疼?”见她摇头,又说:“幸而伤口不大,包扎反而引人注目,露着透气或许好得更快些。” 说完了,他却还握着她的手不放开。杨末想把手抽回去,被他转而扣住手腕,携手往床边去:“这会儿不难受了吧?已经快四更了,还有一个多时辰能歇息,快睡吧。” 杨末站住没动,沉着脸戒备地看他。 宇文徕叹气道:“你还担心我对你非礼不轨?方才你那样我都没有趁虚而入,现在你没事了,以你的武功我哪占得到你便宜?洞房之夜当然要同床共枕,外面还有人守着。你倒已经睡了一觉,我可是一直没合眼。反正我要睡了,这床榻这么大,我自占一边,剩下半边爱站爱坐爱躺都随你。” 他放了她的手回榻上,从内侧堆叠的锦被上扯下一幅来盖着,面朝东而卧,不一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杨末其实也困倦得很,之前那两个时辰根本没睡好,明日一早还要去拜见帝后公婆、嫔妃长辈、接见命妇、接受朝拜,事情不比前一天少。她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发现宇文徕已然睡熟,呼吸匀深绵长,便也回到榻上,另取了一条锦被在远离他的西侧躺下。 第二天起来杨末的嗓子仍然没好透,拜见帝后难免要回话出声,皇后就关切地问她:“公主的嗓子怎么了?” 艳事传闻当然不会这么快就传到皇后耳朵里,但周围有些人却露出了然的暧昧神色。宇文徕替她回道:“上京气候不同洛阳,公主还不习惯,晚上睡着了蹬被子,着凉咽痛,怪儿臣对公主照顾不周。”说完还温柔含笑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亲昵的话语神态看在旁人眼中当然是新婚夫妇恩爱的明证,纷纷恭祝赞叹。杨末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既不能驳斥他,也无法勉强自己惺惺作态地应和,只好低头不语。好在皇后体贴,见她咽喉不适让她不必事事应答,免去了不少尴尬。 太子洞房花烛的细节无须向别人报备,但太子妃受伤这事还是被司闺记录下来,上报给皇后。皇后免不了要问起:“听说公主昨夜手心被金簪刺伤,可还要紧?好好的怎么会被簪饰划到手呢?” 杨末未答,宇文徕又笑道:“看来母后今日是非要惩罚儿臣了。此事确实是儿臣的不是,令公主玉体受损,但其中因果细则实在不便奉告,母后罚得再重儿臣也只能咬紧牙关领受了。” 这话引得旁人都吃吃笑起来,有年长的妃嫔对皇后笑道:“皇后是头一回娶儿媳妇,需知这当婆婆的不能管太严太细,小夫妻俩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罢了。” 皇后看着儿子和新妇也欢喜,佯怒瞪了宇文徕一眼:“公主远道而来,往后就只有你跟她最亲近,你不体贴她谁来体贴?居然伤了公主玉体,那就罚今天所有的酒都由你代她喝。” 宇文徕道:“能为公主效劳,儿臣求之不得。”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换来满室鼓掌喝彩。 有皇后和宇文徕的刻意回护,杨末这一天过得还算顺利。反正她是外国公主,他们不会给她太多负担,仪式自有别人主持,大多数时候她只需要端庄地坐在那里微笑即可。 唯一让她难以忍受的,就是一整天都得对着宇文徕那张脸,还得装作和他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的模样,偶尔被他握个手搂个肩都只能忍着。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在皇后的甘露殿用罢晚宴回到东宫,她已经被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直不起脖子了。新婚御房设在东宫正殿,过了洞房花烛夜,太子妃就可以回自己的柔仪殿起居了。红缨等从吴国带来的侍女都安置在此处,听说公主回来早已备好热汤。 杨末跨入柔仪殿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上的凤冠摘下来,顺手丢给红缨。她左右一看,殿中侍女都是吴国故旧,也不避讳,伸手就把翟衣霞帔玉带解了想要脱下来。 脱到一半,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她正要斥问是谁不经通报就随意擅闯,一回头看到进门的那人,到嘴边的话语就梗住了,忙把卸到肩下的翟衣又拉拢围紧:“你来干什么?” 宇文徕跨入殿中,面带笑意,示意身后的侍女闭门退下:“昨日刚刚成婚,我不来太子妃这里,还能去哪里?” 杨末对着他一整天,心中早已烦躁不堪,冷声道:“我管你去哪里,别来烦我!”转身越过屏风走进卧室。 宇文徕也跟了进去,语气并不因为她的冷淡而失了轻快:“哪有新婚夫妇第二天就分居的道理,那就不是夫妻,是仇人了。” 杨末停住脚步,背对他冷冷道:“我们本来就是仇人。” 身后许久没有回音,过了好半晌,才听他幽幽道:“我今天如果不来,很快就会有人揣测吴国的公主是不是太不称我心意,新婚第二天就让公主独守空闺,这不仅是对公主不满,更是对吴国不满。就算是装装样子给别人看,也得多装几天。” 杨末挺直脊背没回话。他知道她的软肋,知道她在乎什么,知道用什么威胁她最有用。假如他现在对她说:杨颖坤,脱光你的衣服乖乖躺到床上去,否则我就废止与吴国和约再兴战事。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而是柔声道:“昨夜不已经这么过来了么?我就在这儿睡一觉,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当我是个占地方的被子、枕头、隐囊就行了。” 杨末转回身去,见他面色柔和、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她迟疑了片刻,问:“那你要在这儿睡几天?” 宇文徕见她松口,眉梢微露喜色:“过个三……至少十天半月吧,才像恩爱夫妻的样子,是不是?” 杨末指着床榻道:“还是你睡东边,我睡西边,不许越过中线。” 他立刻点头:“好,都依你。” 在山中木屋那次,他们也是这样约定的,以草茎为界,绝不越雷池半步。后来呢?那样缱绻纠缠、浓情蜜意,连周公之礼都只差一步,哪里还有雷池,哪里还有界限。 现在他们已经是夫妻了,那一步却再也跨不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谁教我的来着?表着急,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感谢投雷么么哒! hta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4 13:59:12 第十二章 探芳信1 杨末婚后这几天睡得不是很好。练武的人也是人,需要的休息时间并不会比常人少,如果时常保持警觉夜里无法熟睡,偶一为之还好,连续几天下来不免疲惫。 这几天她仔细观察过了,宇文徕确实谨守信约,只睡在卧榻西侧角落里,离中线分界还有尺余距离,中间再睡一个人都绰绰有余,她慢慢地也放下心来。 两人相安无事,过了几日已经达成默契,每天晚上宇文徕到柔仪殿过夜,与她同床不共枕,一人一个被窝互不相干。白天他自有自己的功课事务,除了二人必须一同出席的场合,其他时候也不会来烦她。 她在异国的王庭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但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纵使她千般不愿,也知道夫妻两人如此相处,是不得长久的。 出嫁前她设想过很多对付他的场景,包括洞房之夜那一场未遂的刺杀,她想好了各种应对他的策略。但是从第一天开始,事态就完全不按照她预期的方向发展。他既没有威胁逼迫,也没有殷勤讨好,而是随她而动,变攻为守淡然处之,让她反而无处下手。 夜里两人各自坐在卧榻的一边宽衣就寝,他也曾就着烛光温柔地对她说:“末儿,我只希望你一切顺意、让你高兴。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会强迫你。” 他越是这么说,越让她从心底生出厌恶抵触。他明明已经做了最不让她高兴的事、强迫她嫁给最不愿意嫁的人,现在却又来摆温柔攻势,她才不会心软吃他这一套。 每当她有一丝一毫心软的迹象,只要想想死去的爹爹和兄长,想想家里凄苦守寡的母亲嫂嫂,心尖那一点柔软的地方就会重新长起坚硬的壳。 她不会再被他几句柔情款款的话一骗就轻易原谅他,她也不允许自己原谅。 撇去宇文徕这个眼中钉不看的话,在上京皇宫的日子并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难过。她在鲜卑人眼中是吴国的公主、两国交好的使者、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不会真的把她当自己人交心,但至少客气恭敬。柔仪殿内自成一国,日常均有吴国带过来的女官婢女侍候。甚至因为她吃不惯鲜卑的食物,柔仪殿后院中还有一处私厨,膳食自备。 宫廷内外也不乏想结交她的人,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每日都有各种名目的饷馈送到柔仪殿,包括帝后的赏赐、太子取悦新婚妻子的赠礼,都交由女官打点回礼。其中唯一引起她注意的,就只有皇后的馈礼赏赠。 说起吴人熟知的鲜卑名人,除了帝座上的皇帝宇文敩、和吴国屡次交战的慕容筹,排第三的大约就要数慕容皇后了,她在吴国民间的知名度甚至远超过太师拓跋辛。这不仅是因为她尊贵的地位、传说的美貌,更因为她在鲜卑人中十分罕见的文才。慕容皇后喜爱汉人诗赋,尤爱长短句,其词作即使放到文豪辈出的南朝也有其独到意趣,清新雅致、婉转细腻,十分受闺阁女子喜爱,流传甚广。这回她送来的礼物中,除了钗环珠玉、绫罗绸缎、宝器珍玩,还特意附了一阕她新作的《浣溪沙》。 这让杨末十分意外,念着那些清丽如水的词句,心中因为宇文徕而对皇后产生的恨屋及乌的敌意似乎也没了落处。想来这才华出众文人情怀的慕容皇后身在魏国深宫,别说周围的妃嫔宫女,连朝臣文士也鲜有能与她比肩者,知音难觅。现在来了一位南朝的公主,皇后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切磋讨论诗词歌赋了。 可惜杨末出身将门,武艺虽佳,文采却是平平,无法和皇后佳句。她想起前月刚有一阙顾郎所作《浣溪沙》流传街巷,韵脚与皇后这首相同,想必还没有传到上京来,便将顾郎妙句誊抄在小笺上回赠皇后。 她带了几名女官一起将礼物送到甘露殿,皇后正在休息,内侍问要不要通报,被她制止了,留下礼物托他转交,自己信步漫游回东宫。 甘露殿在宫城西北,东宫则在东南,东北以玉液池为中心建起亭台池阁,就是宫中游玩赏憩之处。杨末来时走的西边,回去就从玉液池畔取道,正好一边走一边观赏景致。 傍晚的玉液池已鲜有人至,池宽盈里,隔着烟波可见对岸水榭上人来人往,正在为皇帝准备夜间的宴饮歌舞,人声随风送来。走在池边杨柳小径上,远远看见岸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半蹲半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手握一根竹枝向水中探去。 女官先看见了,失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水边玩,多危险!” 宫里的幼童,十有八|九是皇子皇孙。那孩子似乎在捞水里的什么东西,半个人都探出了石头外,身形晃了晃就要向水中栽去。杨末一个箭步飞身冲上去把他捞起,抱到岸边安全的地方放下。 孩子只有五六岁,吓得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却还记得长幼礼数,对她像模像样地行礼道:“谢、谢太子妃相救。” 杨末问:“你认识我?” 孩子认真地回答说:“你和太子哥哥成亲那天我见过你。” 果然是年幼的皇子。宇文徕居然有这么小的弟弟,如果他一成年就纳妃成婚没有拖到这么晚,只怕皇孙都比这孩子大了。婚礼上皇子公主都到场了,一群小孩子足有二三十人,她根本记不住谁是谁。 杨末见这孩子长得漂亮,脸蛋肉嘟嘟圆滚滚像刚出笼的包子,头发居然是棕红色的可爱卷毛,忍不住蹲下|身和他平视,学着孩童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卷毛乖乖回答:“我叫阿回。” “阿回?回家的回吗?” “不是,是双人回。” 宇文敩的儿子取名都从双人部,杨末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徊”:“是徘徊的徊吧?那个字念‘怀’哦。” 卷毛扁着嘴垂下眼睫,他的睫毛颜色也很浅,又长又卷像两把小扇子,分外可爱:“我知道,但是我阿妈喜欢叫我阿回。” “阿妈”这种称呼,汉人和鲜卑人都不常用,看他的长相与周围的鲜卑人也不相同,母亲也许是哪个小国部落献给宇文敩的胡姬美人。杨末也随着他的语气问:“你阿妈是哪宫的嫔妃,没跟你一起吗?你在河边玩水调皮差点掉进河里,被你阿妈知道肯定要骂你了!” 卷毛低头绞自己手指:“阿妈去年就死了。” 杨末一怔,没料到是这种回答:“啊……你、你别难过。” “我已经不难过了。”卷毛的小嘴一抽一抽,像是要哭了,但他忍了下来,“阿妈说是真祖要把她召回去了,以后她就可以和她的阿爸阿妈在一起,这是好事,所以我不难过的。” 杨末摸摸他的卷毛头,忽然就想起兆言。兆言也跟这个孩子一样,默默无闻的宫人所生,七岁时生母就去世了,但也和他一样乖巧懂事,并没有因此迷失了本性。她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瞬时溢满了怜爱柔情。 阿回转过头去看向河边的石头:“我也没有调皮。阿妈的丝巾被风吹到河里去了,我想捞起来。她留给我的东西不多,我不想再弄丢了。”小嘴扁了两下,乌溜溜的眼睛里汪出泪光,看得人好不心疼。 杨末立刻拍胸脯揽挑子:“别担心,我帮你捞。” 阿回破涕为笑:“谢谢阿嫂。” 杨末上面有五位嫂嫂,她喊别人嫂子喊惯了,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叫,还是这么个小不点儿,真有点不习惯。除了五嫂六嫂,其他几位嫂嫂嫁进来时她都不大,大嫂还是看着她出生的。以前她追在她们后面叫嫂嫂求抱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现在差不多吧? 她想自己大概是思乡病开始发作了,不停地想起旧日亲友,一会儿是兆言,一会儿是嫂嫂们,还有娘亲、淑妃、大哥、七哥,因为这个小小的失恃孩童,全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她捡起阿回丢下的那根竹枝去帮他捞丝巾,这会儿风从西往东吹,丝巾已经被吹离了岸边丈余远,竹枝只有一人多长够不着。杨末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柳树上折下来一段柳枝绑到竹竿上,勉强能够着水面上浮浮沉沉的丝巾。但是柳枝细软,丝巾吃透了水沉重,挑起来又落下去,反而漂得更远。 阿回急道:“漂走了漂走了!” 眼见那丝巾离岸已有两丈,寻常树枝竹竿都没这么长。杨末看阿回急得在岸边直跳,眼眶都红了,侠情大发地把袖子一挽:“我会游水,我下去帮你捞上来,漂再远都不怕,别急别急啊。” 女官立刻制止:“公主,您要下河?这恐怕于礼不合……就算要下去也应该让奴婢们来。”被人看到吴国的公主、当今的太子妃脱了衣服往水里跳,成何体统? 杨末问:“你们两个会游水吗?” 两名女官都摇头,一般宫廷女子还真没机会学这个。“可以去找懂水性的宦官来……” “鲜卑人有几个懂水性,等找来人早不知漂哪儿去了。”杨末看丝巾又漂出去几尺,开始脱外衫,“你们帮我把着点风,我动作很快的,马上就上来。” 女官正要劝止,小径那头有人拂开柳枝走近来:“末儿,你又要做什么坏事,还要人给你把风?” 两名女官向来人屈身行礼:“太子殿下。” 杨末外衣已经脱了一半,肩臂外露,看到宇文徕忙又把衣服披好,站直了没有答话。 倒是阿回替她辩解:“太子殿下,太子妃不是要做坏事。我阿妈的丝巾掉到河里了,太子妃想下去帮我捞起来,她是做好事来着。” 宇文徕看着这名不熟悉的幼童,似乎在努力搜寻回想他的身份。杨末撇撇嘴:“这是阿回,你弟弟。” 宇文徕露出一个温柔和蔼的笑容,摸摸阿回的卷毛:“是阿回呀,好久没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这算什么兄弟,难怪人家常说天家无父子,骨肉亲情淡薄得很,都这德行怎么可能好得起来?杨末心中腹诽,对宇文徕道:“丝巾是阿回母亲的遗物,你帮他想个办法吧。” 宇文徕身后的小黄门立刻说:“小人这就下去……” 宇文徕抬手制止他:“这水太深,你个头矮又不会凫水,还是我来吧。” 小黄门眨眨眼,心领神会地没再吭声。 杨末诧异道:“你要亲自下水?” 宇文徕挑眉看她:“太子妃下得,太子就下不得么?” “我会游水,你会吗?” “我虽然不会,但是这玉液池是人工凿就,最深处也不过八尺,岸边更浅,我下去淹不死的。他们都不识水性,难道要我让你一个女儿家往凉水里跳?”他把外袍脱下递给她,“万一我真的跌进去了,你会不会救我?” 杨末接过他的锦袍挂在胳膊上,看向水面不予理会。 宇文徕真的脱下靴子涉水而入。池边并不深,走到离岸一丈多远的地方,池水渐渐没过了胸口,再到颈下。杨末自己会凫水,知道人在水下有浮力,不如在岸上站得稳,这么深已经很不安全了,对他喊道:“你别再往前走了,给你树枝!”把柳枝扔到他身边。 宇文徕借着柳枝捞起丝巾,举起向岸上众人扬了扬。阿回开心地蹦跳拍手:“拿到了拿到了!” 杨末看他在水里举起右手,身子向左侧歪去,刚想提醒他站直,就看到他两手晃了一晃向后扑通一声倒入水中。 不会游泳的人不懂在水里如何保持平衡,一旦摔倒更难站起来,就算是齐脖深的水也能淹死人,何况他是往深水处仰倒。岸上女官吓得惊声尖叫,小黄门拾起地上的竹竿往水里递,却听见咚的一声闷响,杨末已经甩开外衣纵身跃进池中。 她在水里如一条灵活的鱼,一个猛子扎到他身边。他并没有像一般溺水者那样惊慌失措胡乱扑腾,而是冷静地屏住了呼吸,口鼻之间看不到气泡。她潜过去提起他两只手向上抬,想帮他直立起来。 池水清澈,水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头发在水里散开了,像飘荡的水草,又像滴进水中的墨色,混淆了视线。她似乎看到了他的眼睛,深凝坚定的目光,隔着池水依然耀眼夺目,疏忽又被飘来的发丝衣料挡住。 两人终于在水里冒出头,岸上急得心急火燎差点就要大喊呼救的太监女官全都松了一口气。宇文徕身高腿长,站在水里将将能露出脑袋;杨末就尴尬了,水深差不多正好到她头顶,站着没法露出水面呼吸,踩水又会蹬到池底。 她扑腾了两下,忽然有手伸到她臀下,双臂一抬将她竖直抱了起来。乍然破水而出,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面前人的颈项,脸上身上的水瀑倾泻而下,水珠洒在他仰起的面庞,又顺着他面部的轮廓滑落下去。 四目相交,她的呼吸骤然一停。从来没有这样从上而下地看他,而且是这样……水淋淋湿漉漉的状态。浸湿的头发粘在额角,发黑如墨,面皎如玉,一双点漆眸子也仿佛沾染了水汽,迷蒙醉人。 直到视线慢慢落下与他平视,再变成仰视,她才发觉自己被他抱着走上了岸,忙松开手把脸转开。湖风吹来她才觉得冷,鼻子发酸打了个喷嚏,那厢女官和黄门立即展开二人的外衣替他们披上。 宇文徕把丝巾递给阿回:“下次再碰到这种事别自己一个人弄了,叫你的婢女内侍来,知道吗?” “谢太子殿下,阿回知道错了,差点让殿下遇险。”阿回把丝巾捧在手里,又看了看杨末,“幸好有阿嫂奋不顾身地救你。” 杨末被他俩看得转过身去,围紧外衣跺脚催促:“还不快回去?被人看到就糟了。” 宇文徕笑着拍了拍阿回的脑门,心说:该我谢你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湿身已经有了,*还会远吗?磔磔~~ 感谢投雷么么哒! jjfish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5 13:11:00 从此xx是路人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1-16 01:27:06← 感觉好高级! 第十二章 探芳信2 从那之后杨末就时不时地去找阿回,这个六岁的小皇子成了她在魏国的第一个朋友。阿回的母亲是西域胡姬,他遗传了母亲的异域外貌,与鲜卑人格格不入,杨末这个外国人可以算和他同病相怜,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心机,还不懂利益算计,在这异国的宫廷里,也只有孩子才能让人敞开心怀结交信任。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阿回总是让她想起童年的兆言。刘昭仪去世时兆言七岁,杨末九岁,那时她什么都不懂,一个劲地欺负嘲笑他。如果时光能重回小时候,她一定会对兆言好一点,就像现在对阿回一样。 宇文敩晚年沉迷声色,宫中和阿回年纪相仿的皇子公主很多,阿回既不受宠又没有母亲,小小孩童就饱尝人情冷暖。杨末看到阿回好几身衣服都短得露出了脚踝,也没有人替他裁剪新衣。 她初来乍到,在宫里的根基不比阿回好到哪里去,除了让自己的婢女替他做几件衣裳,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他的处境。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厚起脸皮向宇文徕提起这件事,委婉地请求他帮衬一下这个弟弟。 宇文徕却问:“你怎么对阿回这么上心,听说你最近跟他走得很近。” 杨末听他的措辞觉得别扭:“什么叫我跟他走得很近,又不是结党营私,他才六岁。我只是觉得这孩子惹人心疼,跟我也挺投缘罢了。” “为什么?” 杨末叹气道:“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也跟阿回一样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怪可怜的。以己度人,如果有个长者护着他一点,兴许会让他好受一些吧。” “是燕王吗?” 杨末被他骇着了,这么点只言片语他居然会联想到兆言身上去。掉头去看他,发现他神色有些凝重:“你怎么知道?” 宇文徕神情莫测地望着她,脸上一贯的温柔笑意也不见了:“你跟燕王……感情很好?现在还时常想他么?” “想也没用,以后都见不到了。感情再好不过就是个非嫡亲的小姨、姑姑,还是长大了才认的。亲戚之间不来往,慢慢就淡了。”她惆怅地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阿回的事你到底能不能帮忙?你是太子,随便说两句话,那些宫人也不敢这么亏待他。” 他终于又露出笑意:“我是太子,所以才不能随便说话。阿回现在这样未必是坏事,就像你熟悉的燕王,他就是因为不受宠、没有母亲所以才安然长大的,不是吗?” 这话让杨末心生警惕:“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大吴皇宫里的事?有你们安插的眼线?” “这点事还需要眼线吗?”他轻蔑地勾起唇角,“末儿,我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很多事不用说我就能明白。” 杨末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如果不是兆言主动告诉她,她大概到现在都不会明白刘昭仪之死的个中曲折。 宇文徕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柔声道:“末儿,你不是宫里的人,不懂这些很正常,你也不需要懂。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虽然这么说,但杨末后来再见阿回,发现他身边多了几个伺候的人,态度殷勤,夏季的新衣用度也都跟上了,想必宇文徕还是有暗中照应过。 北国的夏季说来就来,前几天还是阳春天候,里外需穿两三层;一场夜雨过后,艳阳高照,宫女们就都换上了薄透夏装。说是夏天吧,又和洛阳的炎炎夏日不同,早晚依然有几分凉意,夜间还需盖着被子睡觉。 夜里杨末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倏地就惊醒了,一转头发现是宇文徕的手碰到了她右侧胳膊。她骂了一句:“越线了,过去点!”他动也不动,呼吸深长,显是睡得正熟,碰到她只是翻身无心之举。 杨末把他的手推开,这么一醒却睡不着了。窗外月色正明,夜凉如水,她把无意伸到外面冻凉的手缩回被中捂紧,侧过脸又看到宇文徕面向她而卧,身上被子都踢开了。这个季节最是尴尬,不盖被子太冷,盖了又热,难怪他睡相也变差了,才会翻身到她这边来。 她看了他许久,鸭青的丝衣月下看来分外薄凉,这么露在外面睡一宿,明晨肯定要得风寒了吧?太子起居饮食身体状况都会被司闺记录上报,风寒症状隐瞒不住,免不了又要被皇后知道问东问西。 被子让他一直踢到西侧床尾,她起身下床绕过去,拾起被角想往他身上盖,看到他熟睡的面容,双目微阖,比白日醒着时更显柔雅恬静,轮廓幽深明暗交错,有种别样的风流韵致。 她不觉心头打了个颤。何必管他着不着凉,着凉也是他自己的事,冻死了更好。 她把手里的被子往旁边一甩扔在地下,转身走出卧房。门外值夜的是鲜卑宫女,立刻站起来躬身问:“殿下起夜?” 杨末道:“太子的被衾落地了,你进去伺候吧。” 侍女略感意外,但还是依她吩咐,进去把落地的被子收起来,另取了一条新的轻轻盖到宇文徕身上。 乍然有重物压身,宇文徕受惊醒了,抓住面前人的手喑哑地喊了一声:“末儿……” 侍女被他抓住手往前冲去,差点扑在他胸口,不由羞红了脸:“殿下……” 宇文徕看清替他盖被的人,又发现身侧空了,失望地松开手道:“怎么是你?太子妃呢?” 侍女站正低头回道:“太子妃殿下在门口,看到殿下被子落地,怕殿下金体受寒,所以叫奴婢进来为殿下更换。” 他抬起头,隔着屏风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你下去吧。” 侍女捧着被褥退下。杨末又等了一会儿才回房,发现他倚在床头,拥着那条新换的被子,眉目含笑神采奕奕地盯着她。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瞪他道:“还不睡?” 宇文徕的目光跟随她一路来到床边,开口的声音也格外温柔:“末儿,是你发现我没盖被子,才叫她进来的?” “因为我不想自己动手!”她掀开东侧的锦被躺进去,“这么大的人睡觉还踢被子,冻出病来你自己去向皇后解释,别扯上我。” 她背对他躺下,听到背后传来戏谑的一声:“是,公主殿下。”她把被子拉高,一直裹到耳朵上面,闭上眼不再理会,没有注意到那声音就在自己脑后,相隔咫尺。 宇文徕在她背后躺了片刻,见她毫无反应,又悄悄挪过去一些和她并排而卧。她虽然心如铁石,但城府并不深,心思很容易看穿,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是嘴硬,他分得清楚。 而铁石……他望着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遥、缩在锦褥里的小脑袋,微微笑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真如铁石一般坚不可破的心肠? 隔日天气更热,杨末也换了夏季的轻罗襦裙,对襟上襦只到肋下,裙子系到胸口,颈下露出大片肌肤,通透凉快。她生性好动,再热的夏天也要上蹦下跳,夏装料子都极轻薄,袖子短领口大,交领是决计不肯穿的。她的衣服都是嫂嫂们给做,习惯了她的脾性,新衣也是如此。以前年纪小不觉得,这两年身子长开了,穿这种大领口的襦裙就显得前胸格外……可观。 红缨替她换好了衣服也忍不住打趣:“小姐,去年前年你一直服斩衰,我都没注意到原来你身段已经如此妖娆。”说罢还扁扁嘴低头看了自己胸前一眼。 杨末对镜照了照,穿成这样简直就是故意勾引人,难怪以前兆言都嘲笑她:“姑娘家胸口露那么多,不知羞!” 她不服气地回嘴:“天气这么热,凭什么你能打赤膊,我露这么点就是不知羞?” 兆言刚从水里钻上来,上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因为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她一手摸着自己胸口,一手在他的小胸膛上拍得啪啪响:“有什么区别嘛,摸起来都差不多!我又不是那些大人,胸口肉嘟嘟的,就算那样她们不也故意露一点点吗,说这样好看。” 兆言被她拍得满脸通红,哧溜一下又钻回水里去了。 现在她也变成了胸口肉嘟嘟的大人,可不能再在男人面前露太多,尤其是宇文徕。她把裙子拉得更高一点,吩咐红缨:“你给我再拿一件半臂套在外头吧。” 上京的日头实在毒辣,尤其皇宫里的殿宇连个遮阳的树荫都没有,晒得屋顶的琉璃瓦都要冒烟融化了。下午未时最盛,直到日头落下去后才稍稍减轻。上京夏日白天也格外长,戌正时分天色才彻底断黑,比洛阳要晚半个时辰。 以往宇文徕都会识趣地独自用过晚膳才来,杨末看时候还早,屋里都是自己熟悉的婢女,就把那件半臂随手搭在椅背上,坐在朝北的窗下乘凉看书。 她看得入迷,身边多了个人也没察觉,直到一卷书看完才发现宇文徕站在自己身后,似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转过去,看到他目光闪了闪:“末儿,你今天这身衣裳真好看。” 好看的是衣裳吗?你看的地方根本没衣裳好不好!尤其那个居高临下的角度,比正面平视更彻底,全都被看光了。她板着脸放下手里的书,把椅背上的半臂拿下来穿上:“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宇文徕咳了一声:“正好无事,就早些过来看你。听说你这里每天都开小灶,今日也来蹭一顿解解馋,我从洛阳回来后最难以忘怀的就是你们吴人的精馔美食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俯下|身放低声音,“当然,除了你之外。” 杨末噌地站起来就走。 宇文徕跟在她身后,不由唇角微弯。说这样的话她居然都没生气发作,真是难能可贵,令人颇感欣慰。 不多时红缨来传膳,殿中摆开长案,二人席地而坐各居一边。下厨的是红缨和另一名大娘从家里挑选的厨娘,做的都是她在家爱吃的菜色,不像宫廷御膳那么繁杂奢侈,但也丰富多样色香俱全,林林总总摆了十来个碗碟。 两人自顾吃着,谁也不说话。宇文徕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细嚼慢咽许久,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似乎有些食不知味。杨末已经吃掉半碗饭,抬头问他:“不合胃口?” “不是。”他低头看着案上杯盘菜肴,“末儿,你坐到我这边来好么?” 她停下筷子:“为何?这样对坐方便。” 他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开口,面带赧色:“末儿,我也是男人,你这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法视而不见……我要是盯着你看,你又要觉得我好色下流,不如坐到我旁边来,眼不见为净。” 杨末脑子转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所指,低头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套在外头那件半臂也是对襟,虽然大部分都遮住了,中间却还留着两指宽一条缝,正好露出她胸前沟壑,若隐若现欲遮还露,愈加惹人遐思。 她的脸也腾地一下就红了。七哥一早就对她念叨说男人全都是色狼,专喜欢瞧姑娘的胸脯小腰儿,让她多注意着别被臭男人占了便宜,尤其要防范那些看起来斯文有礼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又羞又气,看他坐得端正眼观鼻鼻观心,又没法责骂他,丢下碗筷站起来道:“我、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一手揪紧胸前衣襟红着脸转身跑了。 因为这个小插曲,杨末到晚上就寝时还觉得不甚自在,一句话都没说。偶尔视线不小心瞄到他,发现他也在看自己,眼神幽暗不明,竟不敢与他对视,急忙转开眼看向别处。 宇文徕虽然面上不显,但心情显然不比她平静,睡下去许久还听到他在那里翻来覆去,时不时吸气长叹。 杨末比他先睡着,但睡了没多一会儿,朦朦胧胧中觉得脸上有些痒,耳边似有呼吸声。她闭着眼过了片刻,神思才逐渐清明,分辨出蜻蜓点水般触碰她脸颊的是他的嘴唇。 他在吻她。 他吻得很小心,所以她一睁开眼,他立刻觉察到了,停下了动作,却没有躲避退开,一只手仍环在她的腰上,脸离她只有寸许距离,刻意压抑的呼吸轻轻地拂在她颈间。 两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先开口,声音低哑:“末儿,我睡不着……我只要一闭眼,眼前都是你的影子在晃……” 杨末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他继续道:“我从洛阳回来,就在数着日子等你来,整整两年三个月,我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了你,我们成了亲,洞房花烛你却不让我碰……末儿,我还没有老到无欲无求,每天晚上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同榻而眠,你离我那么近,我却只能看着,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煎熬折磨吗?” 她仍然没有动静,他更大胆了些,凑近她耳边呢喃:“末儿,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夫妻……迟早要做这种事的……”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和新婚那夜一样,清凌凌的眉眼,漆黑的瞳仁,看不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既没有欢喜接纳,也没有发怒拒绝。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视逡巡,三年来第一次离她这么近,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她身上传来甜蜜馨软的芬芳,撩人欲醉。他脑中浮现出她娇嫩诱人的身子,三年前青稚纤瘦的身躯和白天所见饱满姣美的胸线合二为一,他再难克制,翻身压住她,对着那双肖想渴望了三年、如今近在眼前、娇媚鲜艳的红唇狠狠吻下,恨不得将她整个纳入口中,吞吃下腹。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是兆言小盆友吃咸福的醋,偶尔也让咸福吃点小盆友的。看我对兆言多好,绝壁是第一男主待遇。 第十二章探芳信3 这天夜里正好是红缨在外值守。刚开始的几天,杨末唯恐宇文徕不守信用夜间另生事端,都是叫红缨守在门外。红缨对她忠心不二,性情耿直又懂武艺,关键时或可帮上忙。过了几天,发现宇文徕十分规矩,红缨也不能天天夜里没得好觉睡,就叫其他婢女轮流值夜了。 红缨看他俩今天也跟平常一样相安无事,还一起吃晚饭说了不少话,似乎很和睦,便也放下了心。谁知到了二更时分,夜深人静,她也有了几分朦胧睡意,不小心打了个盹,突然听见西厢卧房内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人从高处摔倒在地,还撞翻了桌椅烛台。 红缨顿时惊醒,睡意全无,二话不说冲了进去。摔在地上的人却是太子,自家小姐杀气腾腾地站在床沿。看这架势,竟是小姐发火把太子从床上踹下去了。 杨末怒火填膺,犹不解气,转眼看到墙上挂着一柄宝剑,是皇后听说她出身将门武艺精湛所赐。她赤脚直接从床上跳下来,拔出剑往他面前一指,剑尖直递到他鼻尖:“别给我理由杀你!” 那可是吹毛可断的利器,红缨立刻冲上去拦住她:“小姐,不可冲动!快把剑放下!” 她去掰杨末握剑的手,掰了两下没掰开,剑尖倒是被她撞得偏向了一边。屋外响起了凌杂的脚步声,红缨心中焦急,看了胶着对峙的两人一眼,撇下他们先去外面应付。 外间的人也听见了巨响,都赶过来一探究竟,被红缨全都拦在卧房外,冲他们尴尬而又暧昧地笑了笑,低声说:“两位殿下在里头闹着玩儿呢,动静大了点。都别出声,免得被他们听见。” 众人全都噤声,服侍宇文徕的小黄门仍不放心,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摔了东西?真的不要紧?” 这时屋内传来宇文徕的声音:“外面什么人喧哗?全都退下。” 太子身边的人听见他说话才放了心,纷纷散去。红缨胆战心惊地守在门外,随时准备再有动静马上冲进去劝架,屋里却又安静了。 宇文徕坐在地下,两只手撑在背后,仰面望着举剑指向自己的杨末。求欢不成被新婚妻子踹下床来,他竟然也不气不恼,模样还有几分闲适,抬起两指夹住自己面前的剑尖轻轻拨开:“末儿,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不会杀我了。” 别给我理由杀你——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言下之意,没有额外的事端诱因,那就是不会杀了。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杨末把剑一甩,“再有下次,看我不取你性命!” 宇文徕捡起宝剑插回墙上剑鞘中,回到床边,被她转身怒视道:“你还过来做什么?滚出去!” 他声音放柔:“末儿,我以为你过了这么多天已经可以接纳了……今天是我不对,既然你不愿意,我当然不会强迫。只是这三更半夜的,你让我去哪儿?”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东宫这么多姬妾嫔妃,还没你睡觉的地方?”她想起刚才到底还是被他亲了一口,唇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和触感,浑身都觉得发毛,若有若无地痒,“男人果然都是……你不是、不是忍不住了吗,正好找她们去!” 宇文徕这下委屈了:“末儿,你来了也好些天了,东宫哪来的姬妾嫔妃?” 杨末被他堵得一怔,好像是一直没见过他的妾室来拜见,东宫也只见内侍宫女。“太子……难道没有良娣良媛?” “太子妃尚未册立,怎好先立良娣?” “就算没有册封,侍妾美姬也不会少。”她嘲讽道,“堂堂的太子,身边难道还能少了美女佳人?” 他双目脉脉含情地看着她柔声道:“在山里听你说你爹爹与娘亲夫妻恩爱和美,终身未纳妾;还说你有个外甥年纪虽小心愿却坚贞,只想与一心人白头到老。听你的语气对他们颇为赞许,我猜你心中理想的夫婿也应当如此,回来后我就把东宫的人都遣散放出去了。” 杨末想起新婚那夜听到的宫女窃窃议论,居然是真的,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更是心头纷乱无绪。爹娘鹣鲽情深彼此忠贞不二,她当然是羡慕的,看到那些妻妾成群把女子视为玩物的纨绔子弟便难掩厌恶之情,而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所以她才会眼高于顶不想嫁人;家中诸位兄长也秉承家风洁身自好,都只有一名妻室…… 想到爹娘兄嫂,被扰乱的心绪霎时冷静下来,她脸上挂起严霜:“我理想的夫婿首要一点就是孝敬大人,爹娘欢喜我才会欢喜,你早就不合格了,舍本逐末,其他做得再好也补不回来!你也不必惺惺作态装什么痴情种,哪有不好色不风流的君王,你喜欢哪个美人只管收在身边,多纳几个,少来烦我最好!” “我喜欢哪个美人……”他跨上前一步,俯下脸来凝望她,声音也低下去,“我只喜欢你,其他人再多再好也是舍本逐末,补不回来。” 杨末冷着脸不去看他,他又道:“末儿,你就这么讨厌我,宁可把我往别的女人怀里推,也不肯跟我做真正的夫妻么?你对我难道一丝男女之情都没有了,当初在狼山的时候……” 杨末打断他道:“别跟我提当初,你如果还想好好地和我做夫妻,就不该让我想起当初的事。” 许久不见他接话,她转过身去,看到他脸上挂着欣然的笑容:“好,你不喜欢,我就不提。你愿意忘了过去的事最好,反正将来咱们的日子还长,就算现在是初相识也不晚。” 杨末觉得他自相矛盾,也懒得去揣摩他到底怎么想。人说宫中的女子最需要会的就是察言观色见微知著揣测上意,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她往床边走了几步,发现他又跟上来,才想起被他几下一搅一岔,把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回身怒瞪他:“不许过来!” 宇文徕站住举起手:“末儿,是我不对,理该受罚。但是现在这个时辰,我出去肯定又要惊动别人,明天就传到母后那里去了……”他回头一指屏风外侧的贵妃榻,“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我在外头将就歇一宿,行不行?”不等她回答,又去取下墙上的宝剑放在床沿,“这剑你拿着,我如果再有不轨之举,你只管一剑刺下去。” 杨末正想赶他出去,每一句话都是未及出口就被他堵住,最后想反驳时他已经抱着锦被绕过屏风去了。她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恨恨地对着床尾踢了一脚。 说得倒好听,就算他强迫她行夫妻之礼,她能真的不管不顾一剑刺下去吗?她最讨厌他这个样子,伏低忍让以退为进,然后得寸进尺蚕食鲸吞。之前不就是着了他的道儿,天真地以为一男一女同床共枕还能相安无事,差点就被他糊弄得逞。 隔着屏风看到他在榻上蜷缩着躺下,她忿忿道:“就一晚上,明天不许再来了!”抓起那把宝剑放在枕边,一手扣住,才放心地躺下去入睡。 贵妃榻长不及六尺,宇文徕肩宽身长,在那上面当然睡得不好,四更未过就起来了,一声不响独自离去。第二天他果然没有再厚颜无耻地凑到柔仪殿来。 杨末终于得了两日清闲,睡了个安生觉。 皇后那日看到顾郎的《浣溪沙》,惊才绝艳赞不绝口,向她求更多顾郎词作。顾郎是前年刚入京的贡士,进士落第仕途失意,流连于京城勾栏瓦肆,词作倒是风靡洛阳,还未传到上京。其词婉约绮丽,常歌咏闺中女子心事际遇,皇后当然称心喜欢。 杨末自己不记得太多顾词,身边女官却博闻强记,默得数十首装订成册赠予皇后。听说皇后看得手不释卷废寝忘食,对身边的人感叹说:“恨不能亲至洛阳一会顾郎!” 顾郎词作标新立异,常自创曲调,其中有一阙《雪梅香》皇后就从未听过,不知如何吟唱,读完后意犹未尽,又派女官来询问太子妃。杨末不擅音律,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见皇后如此痴迷词曲,索性借花献佛把陪嫁带过来的一班伶人乐伎共十余人全都送给了皇后。其中有一名乐师擅长弹筝,而皇后也弹得一手好筝,棋逢对手,乐师正好又姓顾,皇后便时常召伶人们到甘露殿演奏,兴致高昂时还会亲自操筝与顾乐师相和对弹。 杨末与皇后往来频繁,但其实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常遣宫人传讯或寄以书信。她很感激皇后的体贴,亲近又不会太过热络。倘若真的当面和皇后讨论诗赋词曲,她还真不知说什么好。到底吴魏相隔,哪能像一般人家那么和乐融洽。 传说皇后年轻时姿容冠绝后宫,聪慧迎意有专房之宠,宇文敩的前三个儿女都是皇后所生。如今年华老去,皇帝也不再是那个志存高远心怀天下的少年君王,皇后常劝诫他少游猎远声色,因而被皇帝疏远。但是她内有长子是东宫储君,外有胞弟是震边名将,宫里那些莺燕美人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过目云烟罢了。 杨末黄昏时从玉液池边经过,又看到对岸舞榭歌台丝竹盈耳,璀璨流光倒映在粼粼水波之上。回到东宫,四处殿宇却是黑漆漆的,没有主人入住连个灯都不点,萧瑟冷清,落差让她一时难以适应。 历来君王后宫粉黛三千,太子身为储君,按制也能有几十名内官。自从吴帝下旨赐婚,嫁的人还是宇文徕,她只有满心的忿怨,根本没想过要博取他的宠爱,又哪会去想将来要和多少女子争宠。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光景,他竟然一个不留全都放出去了。 成婚前女官教导她的那些房中之秘,还有前夜他自持不住的失态,对着面前这些黑黢黢的无人空殿,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他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明明是很严峻的问题,她心里却严正不起来,无端觉得荒唐滑稽。书上可是说对身体不好的,说不定还会引起疾病…… 回到柔仪殿,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你怎么又来了?” 宇文徕起身迎接她:“末儿,你碰上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怀。” 说到这个她耳根一热,更加把脸绷成一块铁板:“不是说了不许再来吗?” 这话问得她自己都心虚,尤其是刚刚见识了一圈东宫的黑灯瞎火之后。 宇文徕道:“今日初一,每逢朔望父亲和母亲都要在清宁殿同眠,此乃夫妇之道,我们也应当如此。你……又要勉强你担待忍耐了。” 清宁殿是后宫正殿,皇帝居所,除了皇后其他妃嫔再受宠也不能在清宁殿留宿过夜。杨末家里男子都无姬妾,但是她也听说过这种规矩,朔望之夜男主人都要和正妻同宿。如果夫妇俩每个月这两天都不住在一起,那就是怨隙实在太深距休离不远了。 杨末无话可说,他总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无从反驳。但是一想到又要和他同居一室就浑身不自在,前两天发生的事又浮上心头,刚刚在路上想的那个严峻的问题……似乎也变得愈发严峻起来。 宇文徕凑近她小声道:“你别担心,我还是跟前天一样睡在外头榻上。反正已经睡过一次了,以后半月才睡一回,也能将就。”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那张贵妃榻杨末常在上头午休小憩,她的身量都伸展不开,更何况他比自己高出一头。这么一说她又有点过意不去:“要不……让人换张大点的?东厢有张坐榻,撤掉炕几足够睡一个人。” 宇文徕道:“现在把宽榻往卧房里换,岂不是告诉别人那是给我睡的、咱俩分床而居?改日再说。” 杨末道:“那好吧,过几天我寻个由头再换过去。” 宇文徕看她皱眉发愁的样子,硬生生把笑意憋回去,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他的末儿就是如此简单,让他简直不忍心对她玩弄手段。上次是他太心急,本来已经计划好的步骤,被她一身衣裳就轻易打乱。睡在屏风外也好,省得对着她心猿意马,再做出不恰当的事来。反正她已经嫁给他了,三年都等过来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她乖乖地投到他怀里来。 除此之外,也许……还欠缺一个合适的契机。 作者有话要说:小红帽掉进狼窝,完全不是一个段位啊……唉,为女主点蜡。 第十二章探芳信4 太子与太子妃新婚不盈月就开始分居,太子只有初一十五迫于帝后的面子压力才去太子妃那里住一晚意思意思,其他时间就算东宫没有别的妃妾侍寝也不去柔仪殿,宁可独自睡在书房里,可见这位新立的太子妃有多么不得太子欢心,如果她不是吴国嫁过来的公主,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妃位不保了。 这样的流言不需要刻意传播,很快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流传开来。那些想通过裙带关系巴结太子、或者想在东宫安插个眼线内应的人,此前见太子油盐不进,为了向吴国公主表忠贞居然把身边的人全遣光了,谁知道他是真的痴情还是借题发挥清扫东宫,现在好了,太子半个月才和太子妃同宿一晚,夫妻关系似乎很不和睦,他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壮男子,身份尊贵无匹,能受得了其他十四天独守空房没个暖玉温香可意人儿陪伴?这时候挑几个姿容艳丽的美女塞过去,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从七月开始,确认了过去一个月太子确实只去了柔仪殿两夜,传言不虚,各方人士就开始蠢蠢欲动。直接自己出面送美女太明目张胆,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试探引诱。想通过帝后之手赐美人给太子的也不是没有,但这些人可能忘了皇后当年可是有过专房之宠,又十分喜爱偏疼吴国来的公主,完全不觉得新婚燕尔的太子只有太子妃一人不纳姬妾有什么问题。 从吴国皇宫陪同公主嫁来鲜卑的女官当然对这种状况心忧如焚。公主肩负的是两国盟好重任,和太子可不是普通夫妻,由着自己性子想跟他好就好不想跟他好就逐出房门。东宫都没人跟太子妃争宠,这已经是天大的优势了,这种情况下公主还能把太子得罪得半月才进一次门,等什么良娣良媛承徽昭训的都册封起来,那还得了? 女官为此劝说过公主好多次,向她传授夫妇相处之道,如何挽回留住丈夫的心。杨末听得心不在焉,每次都是含糊其辞地应下来,回头却不见她有任何行动,太子来了也十分冷淡,真是公主不急急死下人。 女官见说不动公主,就去游说公主从娘家带过来、最贴心亲近的婢女红缨,让她劝说公主。红缨听多了女官的苦口婆心,自己也担忧小姐如今的处境,最后也顶不住了跑到她面前来期期艾艾地说:“小姐,听说今天那个北府大王的儿子邀请太子喝酒,席上摆了个十二花神香阵,宴毕就把十二个美女一起送给太子了!” 杨末只顾盯着自己手里的书,闲闲翻过一页:“太子收了吗?” “收了。”红缨见小姐翻书的动作一顿,立刻又说,“不过宴席中有另一位侯门世子也喜欢十二花神,太子又转赐给他了。” 杨末那页书才终于翻过去:“哦。” 红缨气得要去抢她手里的书:“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当回事?你是不是嫌东宫太冷清了,等着太子收些莺莺燕燕回来好每天给你请安哪?” 杨末抬起眉瞟了她一眼:“这不是没收吗,急什么。” “以往碰到这种事太子都是直接拒绝的,今天却收了,态度已有软化。要不是那个小世子向太子索要,他可不就带回来自己享用了吗?” 杨末把书放下:“他会收是因为北府大王的面子大,就算世子不索要,他也会找其他借口遣走,那个世子说不定也是串通好专门替他扫地的。北府大王和太师是一挂,他怎会轻易留他们的人在身边,你怎么把事情想这么简单呢。” “有些事说复杂可以很复杂,说简单也能很简单。”红缨道,“小姐说的这些我确实不懂,但是美色当前,有几个男人能不心动?这回是有利害驱使,太子忍住拒绝了,下回呢?下回如果是个和太子亲善的、面子又大的人送过来,他还会不要么?一个人如果在家里吃得饱又吃得好,自然到外头打野食的机会要少得多;但如果还饿着呢?送到嘴边的肥肉,真会不吃?” 红缨打的比方虽糙,理却是这个理。杨末正色道:“红缨,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难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对他婉转献媚、博取宠幸,任其凌|辱淫乐?我要是这么做了,父兄在地下也要被气得跳起来,颜面何存?” 红缨被她训得嗫嚅道:“都已经成婚了,名正言顺的夫妻,怎么能叫凌|辱淫乐……” 杨末把书立起来遮住脸:“不必说了,他爱纳多少姬妾是他的事,还省得我为难。以后别再拿这种事来烦我。” 红缨隔着书道:“小姐,你真不介意?我刚刚去膳房领食材,经过太子书房,看到一个小黄门端着羹汤送进去了。太子身边的人我都见过,这个却眼生的很,而且长得唇红齿白面容艳丽,身姿也窈窕曼妙,我猜可能是女子假扮……我没去膳房直接就折回来,本来想跟你提个醒,既然你一点都不介意,那就算了……” 她低着头自顾自地讲完,一抬头发现那本阻隔视线的书已经不见了,杨末斜眼一脸寒霜地看着她,冷冷道:“想送美女自可直接送进来,何必伪装成内侍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红缨立刻道:“就是,我也觉得其中肯定有鬼,所以才回来告诉小姐的。小姐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看一看?虽然您不稀罕得宠于太子,但毕竟是有名有份的太子妃,东宫的女主人,才嫁过来两个多月就被那些鲜卑女人骑到头上,以后还怎么立足?” 杨末霍然起身:“你说得有理,那就过去看一眼。” 她步子大走得又快,红缨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只能暗暗叹气。 太子的书斋离柔仪殿并不远,不一会儿两人就走到门前。殿外守着两名内侍,乍然看到太子妃莅临都吃了一惊,其中一名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被杨末喝止:“省省吧,现在叫也来不及了。” 内侍那未出口的高呼就全噎在了喉咙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识趣地对她俯身拜倒,什么都没说。 杨末拾阶而上走到书斋门口,屋里已经掌了灯,跳跃的火光将两道人影晃悠悠地印在窗纱上,身形相叠。一名女子细细地娇声道:“殿下,您轻点儿……”然后听见什么东西撕裂的刺耳声响。 杨末怒向胆边生,抬起一脚“咣”地把门踢开。那门被她踢得一直撞到门后墙壁又反弹回来,来来回回直晃悠。 书案后的人抬起头来,看到她笑逐颜开:“末儿,是你。” 那名扮成内侍的美人正站在案头为他磨墨,两人虽然离得很近但都衣冠整齐,一人研墨一人低头专注于案牍,显然并未行苟且之事。案上铺着一幅两三尺宽的宣纸,从中裂开,刚才听到的声音原来是撕纸。 宇文徕绕过书案迎向她,满心欢喜:“你还是头一次来这边,是来看我?” 杨末一时怒火冲脑踢了门,结果屋内情景并非她所想,叫她好不尴尬,这副模样就好像妒火蒙心来捉奸似的。她心中羞恼,恶人先告状把无名火全撒在他头上:“没事你躲在屋里撕什么纸?” 宇文徕并不因她的无理取闹而不悦,笑着解释:“正好小幅的纸用完了,这么晚不想麻烦去库房取,手边又没有裁刀,就把大幅的撕开用。没想到你会来,我一高兴手抖还给撕坏了。” 杨末冷眼瞥向案头研墨的美人。美人看到太子妃突然袭击早已慌了神,头几乎要埋到胸口,唯恐她注意自己。宇文徕目光在她俩身上一转,吩咐道:“孤有太子妃陪伴就够了,你们俩都下去吧。” 美人和红缨都矮身告退。美人求之不得,匆匆后退就要溜走,却被杨末叫住:“站住,抬起头来。” 美人战战兢兢地半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去。杨末冷笑道:“长得倒是挺标致的,又有这份伶俐细致的心思,还是你留下来伺候太子吧。” 美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妃,奴婢知错了,奴婢也是听人提点说太子身边需要人,一时鬼迷心窍斗胆冒入……以后再也不敢了,太子妃饶命!”连连叩头求饶,又对宇文徕道:“殿下,求殿下网开一面!” 宇文徕却悠悠然撇清关系:“原来是个女子,竟然假扮内侍。东宫奴婢都归太子妃管束,还是由太子妃定夺吧。末儿,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美人对她叩头不止。杨末转头瞪视宇文徕,他还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定。她要是真的发怒处罚了,不就成了争风吃醋的妒妇,就连他轻笑的眼神也仿佛等着看她的好戏似的。她甩袖转身就走:“谁有心情管你的风流债!” 宇文徕也不管那叩头求饶的美人了,跟着她追出来:“末儿,你这就是冤枉我了,我都没注意到她是假扮的。” 杨末气得嗤笑出声:“这么明显,是男是女你都看不出来?” 那声音娇滴滴的,那小腰儿细的,那胸脯挺的,都快挺到你脸上去了!这还能看不出来,骗谁呢,你是瞎了还是聋了! “我以为就是个送汤的膳房小太监,谁会去盯着太监瞧。” 他不辩解还好,一辩杨末更气:“睁眼说瞎话,你当我是傻子?送汤的膳房太监,膳房太监你会留他磨墨?” 两人一路走一路争辩,宇文徕几次去抓她的袖子,都被她忿忿地甩开。一直辩到柔仪殿,杨末跨进殿内,发现他也跟进来了,一回头看到他脸上挂着忍俊不禁的笑意,更加生气:“你笑什么!” 他盯着她双眼道:“我笑你是个傻瓜。” 杨末跟他吵得正欢,不由反驳回去:“我怎么就成傻瓜了?” “你放着我捧到你面前来的一颗心不要,却去吃无名之辈的冤枉飞醋,还不是傻瓜?” 杨末愣愣地望着他,一张脸渐渐涨红了,恼羞成怒:“谁、谁吃你的醋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现在就回去,那美人儿说不定还没走呢,你只管跟她好去,看我吃不吃……”说到最后觉得更像吃醋赌气,越描越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宇文徕凑近她低声道:“末儿,你明知道我眼里只有你,别人谁也容不下,一心只想巴结讨好你,你还这么冤枉我,我委屈不委屈?” 杨末脸色涨得更红,抿着唇不说话,侧过脸去不看他。 他又说:“你看,我才疏远你一个多月,就有人变着法子削尖脑袋往东宫里钻了。人人皆以为你不得宠,你在大魏又无人撑腰,可不是谁都敢来欺负你,抢你的夫婿占你的地盘。半月见一次确实太少了,寻常不甚亲热的夫妻都未必如此,莫怪他们以为我不看重你。我倒是想经常来,让那些人知道孰轻孰重,知道东宫谁才是真正做主的,但又怕惹得你不高兴。” 杨末瞥了他好几眼,数次欲言又止,犹豫了许久才问出口道:“多久……算经常?” 作者有话要说:改口口,不要鄙视我伪更┭┮﹏┭┮ 第十三章玉池春1 先前宫里传闻太子对太子妃痴心一片情根深种,婚前就为她肃清了东宫,婚后恩爱甜蜜形影不离,每夜都留宿在柔仪殿内,外出也百般照顾体贴,但只过了二十天,突然就变成了每月只有朔望才会踏足柔仪殿,宫人猜测太子妃大概是惹恼了太子,一夕之间失宠了,谁知再过了一个多月,太子又对新婚妻子重新热络起来,但是说热络吧,似乎又欠缺了一点,只是每隔三五日都会去太子妃那里过夜。 每天都去当然是恩爱,朔望才去当然是不恩爱,那这三五天一次,该算恩爱还是不恩爱呢? 宫人们猜测观望,揣度着东宫两位主人的关系态度,情势不明朗时谨慎行事,倒没有再发生宫女勾引太子这样的事件。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但是在这北国都城,一到八月天气倏地就凉爽下来。唐人有诗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上京的八月虽然还未落雪,但夜间也距离结冰不远了。 秋季是惹人追思怀旧的季节,八月中秋,九月重阳,都应该是和家人团聚的节日。杨末离家已有半年,之前一直忐忑忧虑没那个功夫伤春悲秋,现在安顿平静下来了,免不了被勾起思乡之情。 九月中旬上京飘起第一场初雪,天气干旱只下了薄薄一层。皇宫大殿地下都埋了火龙,类似北地的火炕,铺满整座宫殿。殿后炉囱烧起炭火,热气在地龙中循环游走,屋内温暖胜春,只需穿薄薄一层,反而比洛阳的冬天还要暖和。 杨末却不习惯这样火气蒸腾的热度,嘴唇上都干爆了皮,涂上香脂多喝水也无济于事。半夜好几次她渴醒过来,嗓子里都冒烟了,哑着声音喊道:“来人……”立刻有人把温凉的甘露送到她嘴边。 她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终于觉得咽喉心肺都爽利了,满足地拍拍胸口,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宇文徕臂弯里,他另一只手还举着空杯,漆黑发亮的眸子迅速从她喝水时起伏的胸脯挪上来,转而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 杨末忍住了没像上次似的抬脚踹他,只是自己差点滚到床下去。 碰过几次这种事之后,她长了个心眼,睡前放一杯水在床头,渴醒就自己起来喝一口,凉水也凑合了,绝不能再叫他来喂。 水土不服,杨末额头上起了两个火疙瘩,一碰就疼得要命,她免不了流露出对上京气候的不满:“屋里太干燥了,没必要烧这么热,还不如冷一点舒爽。”“外头又太冷,不裹成狗熊都没法出去,风跟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钻。”“往年这时候我连棉衣都没穿呢,想出门就出门,多爽快。哪像这儿出个门还得从头到脚换一套。” 抱怨得多了宇文徕当然觉察出来:“末儿,你是不是想家了?” 思乡是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她点头承认:“有点。我从小在洛阳长大,除了……还从来没离开过呢。” “可惜洛阳不是我宇文氏的地盘,不是想去就能去,否则我现在立刻就带你回家。”被杨末嗔怒地瞪了一眼,他微微一笑,“我们大魏的疆土,最南端就是南京,风俗人情也与吴国接近。南京有前朝留下的温泉行宫,要不我们去那里越冬避寒?” 魏国南京就是吴人所说的燕州。杨末听到的重点却不是什么温泉,驳斥道:“燕蓟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地方,风俗当然和大吴相同,硬被你们鲜卑人强占过去,燕蓟的百姓正心心念念盼着回归故国呢!” 两人初遇时就为这事吵过一次了,宇文徕当然不会再和她意气争辩,笑问:“你又不是燕蓟人,怎么知道燕蓟百姓如何想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杨末被他问得语塞。她只在三年前那场战役中接触过少数燕蓟当地人,相处最多的就是送她出狼山那对农户夫妇,他们只怨叹又要打仗遭殃颠沛流离了,倒没听说过偏袒于吴魏哪一方。 宇文徕道:“要说故国,燕蓟的故国当属前朝梁。对梁朝遗臣来说,我们大魏是入侵外族,你们吴朝是乱臣贼子,咱们两边都好不到哪里去。” 被他这么一调侃,杨末当然不好意思再跟他抬杠争论。宇文徕又道:“你如果真想知道燕蓟百姓怎么想,亲自去走一遭不就清楚了。” 燕州有梁朝留下的离宫,奢华富丽美轮美奂,往年魏帝也经常在严冬时驾幸燕州温汤避寒。但宇文敩现在龙体抱恙,不胜长途跋涉车马劳顿,已经有多年没离开过上京了。 三年前吴魏开战,渤海边的女直分支部落趁机脱离魏国藩属,不再对魏称臣进贡。吴魏停战后,魏帝派立下战功的拓跋竑带兵三万前去征讨。本来渤海女直这种弹丸之地,举国上下也就数万人,魏国铁骑踏平它不费吹灰之力。拓跋辛举荐拓跋竑去,就是想让他白捡这个功劳,借机再升一级跻身朝堂,培养拓跋氏堪与慕容筹分庭抗礼的武将。 谁知女直人特别狡猾,不跟魏国大军正面对抗,凭借地利之便打起了游击战。拓跋竑勇武无谋,拖了一年多才终于击败渤海女直,积怨之下对其施以暴行报复,屠戮了数座部落城镇,将酋长当众斩首分尸,导致周边其他女直部落群情激奋,东南局势紧张。最后太师拓跋辛只好亲自出马去替族弟摆平这件事,恩威并施把女直安抚下来,去年重新纳为藩邦臣属。 女直人对拓跋竑恨之入骨,不肯和他谈判订盟,上书给魏帝说听闻几年前上国和南边的吴朝在太子主持下都签订了合约,结束了几十年的征战对峙,希望这次魏帝也派一名像太子一样宽厚仁和善待邻邦的友好人士来结盟,女直人才能心悦诚服地称臣。魏帝为了表示对女直的尊重和重视,便让太子代天巡狩,前往南京接见女直诸部的使者。 宇文徕向杨末提起去燕州过冬便是借此次出行之便。隔日他向皇后请求,说自己此去南京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不舍得新婚的太子妃,又顾念太子妃远离故土思乡情切,希望把太子妃带在身边同行。皇后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刻准了。 杨末四月来的上京,本以为故乡今生难望,没想到才过了不到半年就可以重回汉地,自然十分欢喜,连带对宇文徕的态度也亲热了几分。她只带了红缨等几个心腹婢女,九月底随太子行辕从上京出发,抵达燕州时已经十月,天寒地冻,下榻在汤山温泉行宫。 燕州离宫是前朝孝明帝时修建,依山而筑,极尽奢侈,宫内有温泉汤池二十余座,孝明帝自夸超越盛唐时的骊山华清宫。经过几代战乱更迭,离宫中的珍宝散佚无几,宫室温汤却还保留完好,仅此也不输洛阳皇宫,可见其华美奢靡。宇文敩曾因为离宫之美而有意迁都燕州,因燕州是汉地、离吴魏边境太近被大臣劝止,改在定州建都上京,皇宫也多有模仿燕州离宫之处。 吴朝建国仅百年,数代帝王都还算勤勉,后妃贤德,宫中也崇尚节俭之风。杨末经常出入禁中,皇宫除了占地广阔殿宇恢弘,并不比寻常富贵之家更奢华。初见这前朝昏君穷奢极欲的离宫,她也大开了一回眼界。 离宫中最著名的温汤名曰芙蓉汤,是前朝帝王御汤。杨末抵达离宫当晚,宇文徕就命宫女带她到此处沐浴。 芙蓉汤四壁都以白玉铺嵌,除了池子修成莲花形状,池中也有各种花叶鱼虫玉雕。池壁和池底每隔一段就有莲花纹样,中心的莲蓬和池中央的鱼嘴都是注水口,向池中源源不断添入热水;温泉里居然还学园林池塘立了一块太湖石在西北角,剔透玲珑,不知有何妙处;池边浅水处有一座碧玉荷叶台,由整块玉石雕成,但又不像真荷叶那么平滑,曲曲折折形成三段圆滑台阶,两侧向中心卷起。 杨末过去试了试,发现那荷叶台正好可以躺一个人,睡在上头一边休憩一边还可享用温汤,心想皇帝们还真会变着法子享受。只是这两侧的荷叶卷得有些紧,如果再宽一些就好了,莫非那孝明帝其实是个小个儿的瘦子? 她躺在上面动来动去,不意发觉池边侍立的两名宫女面色异样,互相悄悄递着眼色。她心想莫不是自己无知闹了笑话,就问:“这荷叶是做什么的,有何妙用?” 宫女被她问起,神色更加古怪,红着脸低下头道:“这座玉台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御女台……” 杨末脑筋转了片刻才明白“御女台”是哪三个字,立刻从玉台上弹起跳回水中。宫女忙解释道:“但是平时也可作出水休憩之用,殿下如果在水里泡久了觉得心慌气闷,不妨上来躺一会儿。” 杨末哪还肯再上去,一想到前朝的荒淫昏君不知在那上头御幸过多少美女,她连靠都不想靠近了。刚才她还在上头扭来扭去地摆姿势,难怪两名宫女脸都红了,自己想想也臊得慌。 她在水里埋得只露出个脑袋:“你、你们先出去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伺候。” 宫女依命退到帐外,出去前不忘提醒她:“西北处水深,殿下小心。” 温汤其实就是浴池,一般只有半人深。杨末听她一说不由好奇,西北角正是立着太湖石的地方。她慢慢走过去,水竟漫到了胸口脖颈。那块太湖石足有两人高、六七尺宽,温泉的热气从石孔中袅袅溢出,水下波光潋滟更显曲窍玲珑。她捏住鼻子泅入水中,想下去看个究竟。 宇文徕刚到南京自然要先接见当地官员,在离宫大殿办了一场盛宴,直到戌时才散。他迫不及待地赶回后院,芙蓉汤外站了几名宫女,似乎已经在那儿等很久了。他往帐幔重重的温汤看去,问:“太子妃还在里头吗?进去多久了?” 宫女道:“有一个时辰了。” 他拂开纱幔走进去,池边热气氤氲,却听不见水声动静。他在帘外唤了一声:“末儿。”里面无人应承。又唤了数声,仍不见回应。 他心想莫非她在里头睡着了?温泉水热气闷,泡这么久该脱力了,万一晕过去怎么办。他心中担忧,对着水池喊道:“末儿,你听见吗?再不答应我可进去了。” 依然无人回答。他便心安理得地掀幔而入,只见三丈见圆的汤池上水汽袅袅,只有池中鱼嘴喷水入池的汩汩声,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手下一紧,把那幅挂在池边的纱幔整个扯了下来:“人呢?太子妃去哪里了?没人在旁边看着吗!” 门外的宫女立刻闻声而入,见池中无人,吓得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太子妃说不要人伺候……奴婢等一直在门口守着,没有任何人出入,太子妃怎么、怎么会不见了?” “没有任何人出入,难道她从天上飞了吗!”芙蓉汤背面是山崖峭壁,另两面围墙有三层楼高,轻功再好也很难徒手翻越。 宇文徕甩手奔出门外,正要召集侍卫来四处搜寻,转头就见杨末从长廊另一端走过来,头发还**地滴着水冒热气,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缎披风。他冲过去一把扣住她肩膀:“末儿,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说一声!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逃走了。这话他自己也觉得荒谬,但是那一瞬间的心慌,他真的害怕她撇下自己逃之夭夭,从此消失不见。 杨末道:“哦……我回房去拿点东西。” 宫女们跟着追出来,看到太子妃安然无恙全都松了一口气。杨末看宇文徕沉下脸要发怒,忙按住他的手小声说:“不关她们的事,是我在水下不小心勾破了衣服,怕被人看到丢脸,就趁她们不注意……”抬眼小心而无辜地觑着他。 宇文徕被她小鹿似的眼神一瞄,哪里还发作得起来:“衣服叫婢女去拿就好,何必偷偷溜走,平白叫人担心。” 杨末吐吐舌头没再吭声,随他一同回寝宫。 莲花汤池底下有一条隐秘的水路,一直通到宫墙之外的外围汤池,看来知道的人不多。离宫墙外是皇帝赏赐给宠臣宗室的宅院,孝明帝居然修了一条密道通到臣下的浴池里,这昏君的生活可真够淫|乱的。 作者有话要说:友情提示注意这章的章节名哦……温泉y灭哈哈 感谢投雷么么哒! 随逸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6 16:41:48← 迟来的感谢表介意…… 1121833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 13:27:05 阿元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20 00:25:21 第十三章 玉池春2 女直诸部的使者过了数日也相继抵达燕州,除此之外还有东南小国部落也遣使朝见,宇文徕这段时间忙得很。******请到看最新章节*****离宫不比上京皇宫森严,因为宇文敩多年未驾幸,仆婢礼制已裁撤削减很多,杨末住在里头反而觉得自在。琤r> 闲着无事的时候,她也会偷偷去瞧一瞧那些异族的使者,看他们带来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燕蓟未失时,这些部落小国都和南朝接壤,现在魏国版图南扩至河北河东一线,中间有渤海相隔,吴朝就没机会和他们打交道了。 要说容貌长相,女直比鲜卑更接近汉人,但鲜卑文帝兴汉制后,文字礼仪着装都仿照汉人,所以两者站在一起,髡发结辫、衣裘左衽的女直人更像异族,说的也是土语,只有少数贵族文士精通汉字和鲜卑语言,充当文书翻译。 杨末看了几次各族使者,有点后悔没有把女官带在身边,否则可以让她们记录甚至描画下来寄给雄州的大哥七哥,肯定有用。 想到白河那边的两位兄长,她怅然若失地对红缨道:“这里距离雄州是不是只有两百多里路?快马疾驰,一天就能到了……” 红缨被她吓了一跳,惴惴地低声问:“小姐,难道你想……” 杨末见她误解,叹气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随便一说。大哥和七哥现在都在雄州,离得这么近,我却无法和他们相见,有点怅惘罢了。” 红缨舒了一口气道:“小姐,你还是别想了,越想只会越难过。离得近有什么用,就算只隔着一条白河也还是鲜卑人的地盘,和上京并无区别。我就怕你一时意气,冲动行事。” 杨末道:“红缨,你比我还小,怎么当我小孩子似的。我再冲动意气也不会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落跑去见哥哥。” 但也不怪红缨会这么想,如果换作以前那个娇纵肆意的杨末,或许真的会为了见哥哥做出出格的事来。 她站在离宫高处凭栏远望南方天际,天地苍茫,故土遥不可望:“也不知我上个月写的信送到大哥手上没有,榷场真的能传递书信,不会被截下来?大哥七哥知道我来燕州么……” 红缨道:“他们肯定知道。” 杨末立刻转过头来:“红缨,你有大哥他们的消息?” 红缨示意她小声:“有人过来了,不过,是秘密的。” 杨末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是谁?跟你接洽了?是大哥派过来的吗?说什么了,有没有话带给我?” 红缨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帘:“是……靖平哥。” “靖平?”杨末有点意外。靖平和七郎一起护送她到雄州,她以为他之后就回洛阳了,没想到这半年居然一直留在雄州没走。靖平是家里人,主仆之谊也超越旁人,如今离家千里,就算只是家中仆役也让她感到十分亲近怀念。“靖平找你了,他怎么不来找我?——啊,他是悄悄来的?万一被发现就糟了,你跟他联络比较方便……” 她搓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既兴奋又忐忑。踱了两圈停下脚步,发现红缨目光泫然地看着她,眼圈渐渐红了。她突然想起红缨曾经属意靖平,嘴上说得决绝解气,心里到现在只怕还未忘情,重逢心上人可不比自己更心绪难平。 她小心地唤了一声:“红缨,你……” 红缨却睁大双眼把泪意咽下,抢着道:“小姐,你能不能腾出空来,靖平哥他……想见一见你。” 杨末连忙答应:“当然,我也想见他。他现在在哪儿?你能联络到他吗?离宫中人多眼杂,我寻个借口往山上走……” 红缨道:“小姐出宫反而惹人注意,不如就在宫里碰面。” 杨末反问:“你的意思是……难道靖平现在就藏身在离宫中?那多危险!” 等她见到靖平本人,才明白他是如何潜进温泉行宫的。靖平穿了一身女直人的兽皮短褂,头顶上的头发剃得只剩一小撮,结成细辫,脸上还用褚青二色颜料涂面,不仔细辨别都认不出来。他这副模样走出去才更惹人注目,红缨给了他一套内侍的宽袍套在外头,安排他和杨末在前后殿之间的僻静院落见面。 靖平与杨末久别重逢,看到她十分激动,冲上来握住她的手,然后才想起自己只是家奴,低头屈膝向她拜下去:“小姐……” 杨末托起他的双臂止住:“靖平,你怎么会混到女直人中去,还把头发剃成这样,让福叔福婶知道该心疼坏了。是大哥派你来的吗?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是不可以随便剃的,胡人的髡发习俗也因此为汉人所不齿。靖平对爹娘一直非常孝顺,这次却为了潜进来见她一面剃发伪装成女直人,一定有重要的原因。 靖平却只是含糊应道:“嗯……家里没有大事,大伙儿都好好的,就是将军和七郎十分想念你,我也……听说你到燕州来了,就来、来看看你……” 杨末道:“大哥想我,其实可以光明正大地派你过来,他……魏太子也未必不肯让你见我。你现在混在女直人中秘密潜入,反而不好相见了。” “我能见小姐一面就心满意足了……”靖平抬起眼看她,“魏太子,他对你好不好?鲜卑人有没有欺辱你?” 杨末被他问得尴尬,转眼去看红缨,红缨却一直低头默然站在一边不看他们。她支吾其词道:“还好……你回去替我向大哥七哥报个平安,让他们不用担心我。我怎么也是个敕封的公主,身边人多得很,还有红缨,日子不会难过的。” 靖平把家里人的事一件件说给她听,说大郎除了雄州,还兼领了霸州巡防使;说七郎在军中表现卓著,大郎有意把他派到霸州去历练;说老夫人每个月都要写信到雄州来,就想知道她的哪怕一星半点儿消息……杨末听得泪眼婆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雄州、洛阳去,亲口和兄嫂母亲一叙别后思念之情。 院外常有人走来走去,三人得耳听八方十分小心。只说了一炷香的功夫,靖平就要走了,杨末百般不舍得:“靖平,我想写封信给大哥,你稍等我一会儿帮我捎回去好不好?” 靖平欲言又止:“小姐,我真的得回去了,来不及等你写信,出来太久女直人会怀疑的。” 他退后向她拜了一拜,转身从院子的矮墙上翻过去。杨末挽留不及,跟上几步,身后红缨叫住她:“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快回去吧。” 杨末恋恋不舍地回到寝殿。靖平花了这么大功夫混进来,就只见了一面这么一会儿,实在不甘。她心中思念兄长,虽然也往雄州写过两封家书,但要藉鲜卑人之手传递,很多话都不能说,这回靖平来正好让他捎信回去。 她提笔写了一封长信,用火漆封缄好,一边叫红缨进来。叫了几声,不见红缨回答,她出去找了一圈,发现这丫头居然躲在偏殿角落里偷偷哭鼻子。 红缨性情坚烈爽直,就算当初被靖平不顾情面地拒婚,也只是气恼羞愤没见她哭过。杨末不太会安慰人,蹲下握住她的手问:“红缨,你怎么啦?” 红缨坐在地下,头埋在膝盖上小声啜泣。杨末又问:“你是不是今天见了靖平,又想起伤心难过的事了?你还记恨他吗?” 红缨哭着摇头:“我怎么会恨他……” “那你就是还喜欢他了?” 红缨埋着头呜呜哭泣,算是默认。 杨末叹了口气:“你明明喜欢他,为何赌气跟我来鲜卑呢。你如果一直留在他身边,或许时间长他心软了,看到你的好处,还有机会……红缨,这回你就跟靖平一起回去吧,少你一个婢女不会有人在意的,我随便找个理由圆过去。” 红缨哭着连连摇头。杨末以为她舍不得丢下自己,继续道:“你别担心,我身边不缺人。如果不是顶着这个身份,我也早飞回家乡去了。红缨,我自己已经这样了,不想再看到你难过。你跟靖平一起回去,如果能修个好结果,我在异乡也替你们高兴……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封信,你帮我转交靖平,带给我大哥。” 红缨抬起头,满脸泪水:“小姐,我不能回去……靖平哥也带不了信回去了……” 杨末不解,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好似生离死别一般,想起靖平的诸多反常之举,不由沉下声道:“红缨,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这话是什么意思,靖平为什么不能给我带信?” 红缨哽咽道:“靖平哥,他是自己偷偷过来的,将军和七郎都不知道……他混在女直人中,是为了接近太子伺机刺杀……” 杨末霍然而起:“宇文徕不能杀!靖平怎么会想到……他自己焉有生望?” 红缨泣道:“我也劝他了,靖平哥是打算好了有去无回的……他说他知道小姐的苦衷,忍辱负重嫁给太子,杀父仇人近在眼前却囿于国家之义不能下手。大将军对他有再造之恩,小姐不能亲手报仇,那就他去为大将军报仇。他伪装成女直人掩饰容貌也是为了不连累小姐、连累国家。他在身上绑了雷管火药,万一失败被困就点燃炸药,粉身碎骨死无对证,不会让鲜卑人抓到把柄……” 杨末想驳斥她,想说宇文徕对维持两国和好多么关键,想说杀了他会引起魏国朝局如何动荡变更,想说如果太子倒了主战派得势会对大吴多么不利……但是,真的是因为那些吗?真的只是因为他对两国关系太关键太重要,她才硬忍住了满腔仇怨忿恨不杀他的吗?成婚这几个月以来,她有多少时候是想杀他、是在忍耐的? 那个念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在心中出现过了。 红缨继续哀哀哭泣:“大将军对我也有恩,我却非但不想为他报仇雪恨,还想过要撺掇小姐跟太子做夫妻好好过日子……靖平哥狠狠骂了我一顿。小姐心里那么苦,我怎么能这样……那些话小姐就当我从来没说过,以后我也不会再提了。”她羞愧地举起手捂住了脸。 杨末只觉得红缨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她脸上。无地自容的岂止红缨,连家将奴仆都愿意舍身忘死为爹爹报仇,而她身为爹爹的女儿,才过了不到半年,就半推半就地快要往仇人嘴里送了。 但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阻止靖平,让他不要去送死。她脸色僵硬地对红缨道:“红缨,刺杀是下下之策,如果你真的舍不得靖平,现在立刻去找他,让他马上离开行宫——”她想起日间靖平慷慨决绝的神情,只怕这些话他听不进去还会一意孤行,“不,你去把他带来见我,我来跟他说……” 红缨含着泪摇头:“来不及了,今天晚上太子设宴款待女直人,靖平哥跟咱们分别后就进去了,现在说不定已经动手……” “那你还坐在这里哭!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还想救你靖平哥的命吗!”杨末一把拉起红缨的胳膊往外走,红缨被她拖得踉踉跄跄。 刚走到殿外,就见前方山下火光四起,人声喧哗。寝殿在最北面山势高处,向下看得清清楚楚,宫门、左侧、右侧各有一队人马,手持火把,下山的出路都被封死,向中心大殿汇拢后又向山上追来,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护驾”“封锁宫门”“抓刺客”的喊声。 红缨眼泪还挂在脸上,急得忘了哭泣:“是不是靖平哥?他往山上逃过来了!可是这边也没有路啊,上面就是山壁,不是更难逃脱?小姐,怎么办,怎么办?” 杨末望着山下火光,只思考了一瞬就拿定主意:“红缨,你去掩护接应靖平,把他带到芙蓉汤来找我,能做到吗?” 红缨声音都在发抖:“带到芙蓉汤有什么用?小姐,你一定要救他,救靖平哥……” “叫你去你就去!”杨末推了她一把厉声喝道,“既然这么担心他,早干吗去了!真想救他就给我镇定点,拿出你的机智警敏来!” 红缨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稳住心神,举起袖子擦去脸上泪水:“是,我这就去,一定把靖平哥带过来。”转身疾步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你买了不吃亏,下一章你买了不上当,懂的来,磔磔l3l4 第十三章玉池春4 杨末的手抖得厉害,从他掌心里挣开收回来。她低着头,在他视线不可及之处用力闭了闭眼,按捺住繁杂混乱的心绪,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往后稍许退开一步。 举手轻轻一推,那挂在肩头吸透了水的玄黑大氅就从圆润香肩上滑了下去。她只穿了一条齐胸襦裙,轻薄柔软的质地,被水打湿后贴在身上仿若透明,饱满的胸线、纤细的腰肢、平坦的肚腹一览无余。到了下腹那里,正好又被池水漾开了,隐隐约约、如云似雾的,和着水面上飘零的花瓣,掩住无边春|色。 练过武的身体与一般柔弱女子不同,她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修韧挺拔之气,皮肤下似乎蕴藏着力量,被热气熏得泛出粉嫩色泽,又增添了几分娇俏艳丽。她的胸口有一处旧伤,女官为了替她遮掩在上面纹了一朵海棠,是她全身最鲜艳的颜色,衬着酥胸雪肤,海棠的色泽浓艳得似乎要滴下来。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她微微一笑,有意魅惑时,便比最风流妖媚的艳姬更让人血脉奔腾,“夫妻迟早要做这种事的,不是吗?” 是引诱拖延,也是默契交易。用一件早晚都会失去的东西换靖平一命,换靖平和红缨安然脱身远走高飞,是值得的。 在杨末的印象里,不管是当日的咸福还是如今的宇文徕,他应当算是一个温柔自持的男人,平和沉稳,很少见他情急失态。即使是狼山木屋分别前那夜,情潮汹涌,他也小心克制着自己,没有半点让她觉得疼痛不适。 但是今天,他明显超越了她认知的界限。他几乎是扑上来咬住了她的双唇,用的是牙齿而不是嘴唇;一边噬咬吸吮,襦裙的系带就被扯开了,吸了水的丝绸不听话地粘在身上,他没有耐心一层一层地去解,裙子被撕成两半丢入水中;许多次诱惑了他却又不得亲近的圆润酥胸终于挣脱了束缚,凉意和羞怯让她忍不住举手去遮挡,却被他拉开双手环到背后,改用自己的手掌覆盖揉捏。 “抱紧我。”他退开寸许半是命令半是请求道,感觉那抖抖索索的小手贴上了脊背,全身的感官都为她张开了,他更加凶猛地吻下去。 手心触到他的背,才发觉他也早已和自己一样裸裎袒露。杨末手足无措张开双臂,又被他强制缠到自己颈上。他像上次在玉液池里一样,胳膊伸到她臀下将她从水里竖直抱起,却没有像上次一样抬头,而是就近埋首在她胸口,咬住了那粉红俏立的顶端。 如同一道电光在脑海中闪过,从相触的尖端流窜至头顶,再分散到四肢百骸。她不由自主收紧了双臂,身体像展翅的鸟儿向后折去。喉咙里一声压抑变调的呜咽,她拼命咬紧牙关才忍住没有尖叫出声。 从未有人触碰过的敏感区域,十五岁那一年被心仪的男子压在身下,他隔着几重布料咬住她胸口稚嫩未发的蓓蕾,全身那叫嚣激越的战栗,她以为那就是她被他主宰、为他痴迷的极致。三年过去了,发生了那么多事,咸福已不再是咸福,他变成了宇文徕、魏太子、她为了家国百姓被迫委身屈就的仇敌。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被他撩拨牵动,就算不得不曲意逢迎,也只当自己是一截木桩、一个人偶,闭眼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就像刚才他吻得那么狠,唇舌都被他吮咬得火辣辣地痛麻,那不要紧,她不怕疼,再疼也不会有当初被树枝穿透肩背疼,不会有靖平肚子上挨一刀疼,不会有父兄奋战至力竭、遍体鳞伤浴血而亡疼。 但是,不是她想的那样。疼痛可以忍,但有些感觉……无法忍耐。越忍耐,只会越明显、越强烈。 宇文徕将她放到池边荷叶玉台上,她陷在卷起的荷叶边中,青翠碧玉衬着粉色肌肤,热气氤氲,宛如这荷叶托着她呈到他面前来,任他恣意怜爱蹂躏。她双目紧闭,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下巴和前胸因为他的肆虐已经印上数点齿印红痕。他心中泛起温柔怜意,明明身下已经蓄势待发,却还是克制住了,羽毛般的细吻落在那些绯红印记上:“弄疼你了吗?” 杨末瑟缩了一下,摇了摇头。闭着眼睛,触觉却似乎更加敏锐,皮肤下仿佛也有一块磁石,跟随他的吻游走,沿着下巴游到脖子,再到肩膀、锁骨,轻轻地啃了一口,最后落在她胸前纹了海棠的旧伤疤上。 他似乎格外喜爱这个奇妙的巧思,舔吻吮咬,长久地流连不去。那是他们相遇的机缘,他曾亲手搂她在怀中,将她衣服层层剥开,露出少女纤幼娇嫩的身体。他尽力只把目光投注在她的伤口上,非礼勿视,不去看其他不该看的地方。 但是现在,他终于不必再克制了。她已经是他合法的妻,很快身心也将全部属于他。他可以放肆地把她圈在怀里压在身下,双手撑着两边的荷叶卷边悬停在她上方,将她全身春|色尽收眼底。不仅可以看,还可以摸,可以揉,可以吃进嘴里…… 饱满挺立的胸房上,两朵鲜艳的蓓蕾竞相绽放。一朵因为他的吸吮已经微微红肿,楚楚可怜;另一朵才羞涩地探露头角,俏生生地矗立着,等待他一视同仁地采撷爱怜。 他俯下|身去,这回不能那么粗鲁了,轻轻纳入口中,只用舌尖从顶端拂过,围绕它亲昵地转过一圈又一圈。 杨末全身都随他的动作绷起,扭动着想要躲避,背后就是石台无处可退,两侧的荷叶卷阻挡了去路。她这才明白这座玉雕荷叶为何叫做“御女台”,即使她武艺超出他许多,这种劣势下也不得翻身。慌乱难耐中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弓起,撞到他悬空的身躯上,仿佛急不可耐的迎合邀请。只听到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下没忍住双齿一合咬疼了她,她也终于经受不住叫出了声。 那一声太过淫|靡,连她自己都羞红了双颊,后半句生生吞回喉中,牙齿打着战道:“你在干什么……住手……要……就快一点……” 他终于沉□来覆在她身上,滚烫而异样的触感让她又窘又怕,躲避不及就被他分开双腿挤了进来。他在她耳边细雨似的亲吻呢喃,声音并不比她镇定到哪里去:“第一次会疼……你还没有准备好……” 但是他已经等不了了,一边吻她一边伸手向岸边宫女留下的东西摸索过去,瓶罐哗啦啦掉进池中。总算还是摸到了一盒,打开是玫瑰和丁香的香气,柔腻冰凉。 即使在温水中,杨末依然被那触感激得浑身战栗叫了起来:“什、什么东西!不要!” 更让她惊恐的是他的入侵,连自己都没有触摸过的地方,他竟然探了进来。她一下子屏紧了,扭腰想把他推挤甩出去。那只手指在四壁飞快地旋转划了一圈,又飞快地退出去。她正松了一口气时,却感觉到另一个更可怕的东西凑了上来。 宇文徕曲起手指掐住了她的腰。即便只是一根手指,那紧密咬合温暖滑腻的滋味也足以**,他无法再忍。 “别怕,只是为了让你不那么疼……” 但是仍然很疼,不是被大人教训打手心的疼,不是摔脱臼了胳膊接回去的疼,也不是刀剑划破流血的疼。这些疼她都不怕,即使痛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流她也没有哭诉叫喊过。但是当他冲破了最后的屏障进来时,她疼出了眼泪。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件事叫夫妻之实、周公之礼,为什么夫妻做了这件事之后才是真正的夫妻,为什么私定终身的男女要以此为誓。之前和他做过最亲密的事,拥抱、亲吻、肌肤相熨,都无法与这件事相比。 进入、接纳、包含、交融,如此紧密,如此亲昵。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的身体里,灵魂也仿佛随之被刺穿,另一个人从此强势地介入她的生命里,无法忽视。 勾引自己曾经爱过、如今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绝不是一件明智的举动。她后悔了,害怕了,退缩了,溃不成军,哭着推他:“我不要了……你出去,出去……” 宇文徕怕弄疼她,忍住了没有动。他把她胡乱挥舞的双手举过头顶按住,以往只要她稍微示弱、求一求他,他立刻就会心软任她予取予求。但是今天不行,现在不行,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强势坚决,不容抗拒。 “末儿,”他盯着她的眼睛,更进一步,完全而彻底地埋入最深处,眼底似燃着烈火,又像无底幽潭,“你放我进来了,就别想我再走。” 他忍耐太久了,如同水闸生生截断了洪流,蓄得太满涨得太高,一旦放开便奔流四突无法控制。他需索无度,不知节制,无法餍足,因为知道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过了今夜,明朝醒来她或许又会变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他想要留住此刻,至少让它持续得再久一些,想要她一直像现在这样,被他牵引、被他操控,在他怀里婉转娇吟,因为他的动作而激动战栗不能自已,这副娇媚妖娆的模样只为他绽放。 就像初次相遇两人一起被卷入山洪,从此命运纠葛难分难舍。他想护她,自己也无能无力,只能随波逐流放任自己被洪流淹没,只记得紧紧抱着她,合二为一,一同沉浮,一同沦落。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的尺度刷新了作者的新下限,我一向的原则是不描写具体器官的,捂脸…… 不许再叫我ed久了! 第十四章 小重山1 这夜杨末累极了,筋疲力尽,连撑开自己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沾枕就着。(百度搜索 4g 更新更快)但是睡得并不踏实,乱糟糟的各种梦境纷至沓来,时而是小时候无忧无虑,时而是现在举步维艰,又穿插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当下还是昨日。 早上殿外宫人们的脚步一响起,她就醒了。睁开眼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竟是她最不愿记得的昨夜情景,一幕幕再次回放,一轮轮波涛汹涌。 意识是浑浑噩噩的,身体的记忆却格外清晰。他的手是怎样抚遍她的全身,再代之以唇,一寸寸地膜拜过去。那种微痒而又难耐的触觉似乎仍停留在皮肤上,像衣服里钻进了小飞虫,但是真的想去抓挠,又不知究竟在何处。 疼、痒、麻、酥,这些感觉虽然激烈,但并不是无迹可徇。更可怕的却是另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观感,她无法形容,唯一最与之接近的,大概就是她从丈高的树上直接跃下,一瞬间失重失控、宛如飞翔。而那种感觉与跳树的差别,一个是树顶,一个是云端。 无数次被他送上去,在虚无的云上飘荡,四下无处着力,只能紧紧攀住他的肩背,顺风滑翔。有一次她实在无法自控,失声叫了出来,那声音让她感到羞耻无地自容,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听到他和自己一样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出声,才觉得安心公平了。 最后不记得第几次他在耳边软语劝哄地呢喃:“末儿,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好不好?”直到她虚弱地低泣求饶:“不要了……疼……”他才终于罢手,用那件湿透的玄黑大氅裹着她抱回了寝殿。 不管她多么不愿意承认,那种陌生的感觉,她也知道那是快乐愉悦,是男女之事除了生儿育女之外的另一要义,所以相爱的男女爱浓情动时才会媾和交缠。 但那是她绝不能接受的。被迫承受、只当受刑,这已是她最后的底线,怎么还能在仇人身下感到愉悦快意?这种事绝不允许再发生。 杨末在床上躺了片刻,抬身起来又跌回去。她双手撑住床板侧着慢慢坐起身来,浑身酸痛,头晕脑胀,尤其是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连双腿都无法并拢。 身边人睡得正熟,眉目舒展惬意,一只手搭在她腰间。明明闭着眼温和无害,她却不敢让目光多做停留,只看了他一眼就挪开,小心拾起他的手放到一边,起身披衣在榻边坐了半晌,才站起身来往外走。 依然很疼,但是现在这个疼已经可以忍。 她走出卧房到殿中,看到门口垂首立着两名婢女,其一竟是红缨。 杨末立刻上去握住红缨的手:“红缨,怎么是你……”她止住话语,示意另一名婢女退下,把殿门关上,才继续问:“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跟靖平一起走?” 红缨神色平静:“我不能丢下小姐。靖平哥已经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请了大夫替他治伤,伤势好转他就会自己回雄州的。” 杨末都替她扼腕惋惜:“这么好的机会,你还回来干什么!你那么在乎他,心里放不下他,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跟他一起走,以后你们俩在一会儿,不好么?” 红缨道:“我是在乎他的安危,但是我并不想跟他在一起。他现在已经平安无虞,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谁会不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红缨抬起头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可是他喜欢别人,不喜欢我。” 杨末不知说她什么好,但是感情的事外人又如何置喙,其中甘苦只有红缨自己知晓。 红缨打量了她两眼,发现她下巴和脖子里有几处可疑的紫痕,狐疑地问:“小姐,你脸上的印子是哪里弄来的?被什么东西咬了吗?”手指去碰她下巴上的淤痕。 杨末立刻后退避开,把头转向别处,拉高衣领遮住颈项:“没事。” 这么一动红缨发现她站立时双腿叉开,走路姿势也十分古怪。她看向轻掩的卧房纱门,渐渐明白过来,倒抽一口冷气:“太子在里面?你昨天晚上跟他……他是不是对你……!” 杨末打断她道:“别大惊小怪的,都成亲这么久了。” 红缨惊疑未定:“都成亲这么久了,为何偏偏是这时候……小姐,你是为了掩护我和靖平哥,是不是?” 杨末道:“已经成亲何在乎是什么时候,别再说了。” 红缨却低下头去,失神地望着地面,喃喃道:“靖平哥如果知道你为了救他做这种事,一定宁可死了算了……我也是……” 杨末劝慰她道:“红缨,人生在世想好好活着多么艰难,别轻言生死,人命才是最重要的。我既然肯嫁过来,就没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大不了,苟存这么久已经是大幸,你也别放在心上。” 红缨默然不语。这时卧房内传来响动,杨末嘱咐她道:“这事已经过去了,你也打起精神来,别让人看出马脚。”转身步履僵硬地跨入房中。 宇文徕已经醒了,拥被坐着没起,单腿曲起一只手搁在膝盖上,看起来心情甚佳,语气也腻腻歪歪的:“你起来也不叫我一声,我一睁眼看不到你心里发慌。” 杨末面无表情地对他屈膝行礼:“殿下醒了。”又对外头扬声吩咐道:“来人,伺候太子起身。” 宇文徕讪讪一笑。就知道会这样,提起裤子翻脸不认人说的就是她吧?“末儿……” “末儿是年幼未起名时家中人随意叫的乳名,如今我已成年,我朝皇帝陛下为与殿下结姻好,封我公主亲口赐名,这个名字是为殿下而赐,”她双手举在身前低头一拜,“殿下以后还是叫我‘颖坤’更妥当。” “颖、坤,”他轻吐出那两个,“我还从没这样叫过你。” “如果殿下觉得不够庄重,以妃位、公主称呼亦无不可。” “无妨。颖坤也好,末儿也罢,太子妃、公主,反正都是你。只要是你,称呼什么并不重要。”他还是那副不变不惊的温柔神色,“好比你叫我咸福还是叫我太子、殿下,甚至直呼姓名,只要是你叫我的,我都爱听。” 杨末板着脸不想理会他。侍女们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依次进房,一进门就被太子扬手制止,又命她们先下去。他对杨末招招手:“你过来。” 她站在离他丈余远之外没动,面色冷淡:“殿下有何吩咐?” 宇文徕笑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难道怕我吃了你不成?” 一说到“吃”她就有了不好的联想,脸色愈冷,往前挪了两步走到床边。走路时那僵硬的姿势自然落入他眼中,他又拍了拍床沿:“坐下。” 杨末坐于床沿,面朝外侧半背对着他,不意他却挪了过来,一手将她搂住在耳边吻了一下,柔声道:“这么着急起来,不多睡一会?还疼么?”另一只手就要往她腰腹下探去。 “别碰我!”杨末一把掀开他搂在自己肩上的手腾地站起。她胸中翻覆难平,但又无法斥责怒骂他,只能冷颜以对。 宇文徕抬头望着她,戏谑道:“昨夜我们都那样了,你还对我如此见外?” 不提还好,一提起昨夜她脸色更如寒霜,抿紧了唇不言语。 他渐渐敛起笑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幽幽道:“刚刚在外面和你说话的人,是你从家里带来那个心腹婢女?看来那人应该是安全了,所以你也没耐心再和我虚与委蛇。” 杨末回身冷眼瞥他,他又道:“我应当是见过的,和你一起阵前救回你哥哥的家奴,是不是他?我记得他口齿伶俐机智圆融,是个有头脑的人,怎么会想到铤而走险孤身一人来刺杀呢?” 杨末咬牙瞪向他。他果然都知道,早就认出了靖平,自然也能看出她突然热络曲意逢迎的目的,于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反而是自己着了他的道。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家奴?” 杨末仍然不回答。 他回忆了片刻:“靖平,我记得听你这么叫他的。你受伤昏迷的时候,除了爹娘兄姐就只叫过他的名字。” 他没有对她提起昨晚的惊险,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最危险的瞬间,刀锋离他咽喉只有三寸,贺山如果稍微慢一步,他就要血溅五步一命呜呼。那个家奴以褚青涂面掩饰相貌,但是眼睛无法遮掩,两人对视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但他也能看出那双眼里的敌意嫉恨,不仅仅是忠仆为主复仇的愤怒决绝,耐人寻味。 “只是一个家奴而已,你竟然愿意为了他舍身屈就,我是该说你把他看得太重,还是把委身于我这件事看得太轻?” 杨末冷笑道:“没错,我就为了拖延时间助靖平脱险,睡一觉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人命关天,我只当被鬼压了!” 宇文徕却没有生气,反而温声道:“你不嫌我莽撞粗鲁、不记恨我就好,我就怕你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心里懊悔难过。” 她对他冷言冷语刻薄讥嘲,到了他那里,再重的铁拳也像打在棉花上,什么力道都被化解了。这样的人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对付,从成婚到现在,始终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她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套上厚实的坚壳,和他保持距离,才得护得自己周全。外壳稍稍裂开一点缝,他就会立刻见缝插针趁虚而入。 她把衣襟围拢双手抱在胸前,似乎这样就会觉得安全一点:“这么一点小事,凭什么让我放在心上?” 他起身步下床榻,凑到她身边来,俯身小声问:“昨天你也说了,夫妻迟早要做这种事的。既然你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也已经开了例,那以后是不是……” 杨末脸色顿时涨红,羞怒交加,一把将他推开:“你休想再碰我一根手指头!离我远点!” 宇文徕被她推倒在床上,就势往那儿一坐,双手撑在背后:“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那个叫靖平的家奴,多亏了他来行刺。”他的手指轻轻叩着床沿横木,状似闲谈,“今天还会有燕蓟两地的乡绅来拜见,宴设流珠殿。要不你去问问他,还能不能再来刺杀一次?” 他的语气闲适随意,但又似蕴着无限苍凉落寞。杨末被他噎住了,四目相对竟有些心慌气乱,昂首看向别处:“一派胡言,不可理喻!” “末儿……哦,颖坤,我还不太习惯,你容我慢慢适应扭过来。”他的笑容依然温和,语调柔软,“你愿意亲近我求之不得,至于是什么原因,我并不在乎。就像你会嫁给我不过是迫于形势,是因为你们吴国皇帝的旨意,因为我大魏太子的身份,因为两国的盟约依赖我维系,这些我都清楚明白。但那又如何?你愿意留在我身边,这就是最要紧的。只要结果是好的,起因经过缘故理由,那些都不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用光啦,这章现码的,接下来可能没法固定中午12点更新了,不过还是会尽力日更,有意外文案请假通知。 年前完结上卷,还有两大章,六七小章吧。 第十四章 小重山2 杨末突然病了一场,这让从小在她身边跟到大的红缨十分意外,应对不暇。(百度搜索 4g 更新更快)她因为自幼练武,人又活泼好动,身体底子非常好。红缨从九岁到将军府,这些年见小姐生病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要么是她冷天贪玩穿得太少,要么是不该下水的季节偷偷下河摸鱼,要么是乱吃不干净的东西,总有诱因,症状也不厉害,拖几天鼻涕拉两回肚子自然就好了。这回却不知为什么病来如山倒,卧床足有十几天,苦药灌了一副又一副也不见好。 红缨天天跟在小姐身边,并没有见她着凉受寒。要说她病倒之前有什么特殊事件,那就是……和太子有关的那件事了。不过红缨自己也是个黄花闺女,不明白那种事,能让人病得这么厉害么? 那天之后小姐就不再让太子进她的房门,太子起初不肯,她就自行搬到另外一处宫殿居住,没过两天就病倒了。她发烧发得迷迷糊糊,整日昏睡,偶尔醒来还不忘叮嘱红缨:“如果他来了,别让他进来……” 红缨是个忠心的丫鬟,宇文徕趁杨末睡着来瞧她,她还真的把他拦在外头:“大夫说小姐需要静养休息避免打扰,殿下请回吧。” 宇文徕道:“我好几天没见过她了,不知她现在状况如何,担心之余来看一看都不行?” 红缨道:“这里到处都是殿下的人,大夫宫女不是每天都向殿下禀报,殿下对小姐的病情只怕比她自己还要了如指掌吧。” 宇文徕冷笑:“你也知道谁才是主人,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这样跟孤说话,要我叫侍卫进来把你请出去吗?” 红缨低头弯腰,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婢子只是谨遵小姐的吩咐。小姐为何染病不起,难道不是因为殿下?殿下还要来加重她的病情?” 一说到杨末,他的脸色就和缓了。透过纱门,只能看到屋内烛火跳跃明灭,榻上隐约有熟睡的人影。他的语气也柔软下来:“这几天,她还是睡得多醒得少、时常梦魇呓语么?” 红缨道:“是,一晚上总要魇惊很多次,叫得最多的……就是大将军和过世的少爷们。” 其实除了父亲兄长,她还叫过别的。红缨听得多了,心里也逐渐明白,小姐这回得的怕是心病。 正说着,就听屋内传来一声惊悸轻喘:“啊——” 红缨抢在宇文徕前头就要进屋,又听到杨末喘息声低下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咸福……”尾音袅袅,又睡熟了。 宇文徕听到这声当然按捺不住,被红缨挡在门外,瞥向她道:“没听见么?她在叫我。” 红缨把手一松,他立刻推门而入,到了里头轻手轻脚走至榻边,看到她额上出了汗,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轻轻拾起放回被中去。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嘴里又含糊地念道:“咸福……” 宇文徕捏着她的手便舍不得放回去了,蹲下|身凑近她低声道:“我在这里。” 她的嘴唇微微蠕动,声音极低,他把耳朵贴上去才勉强听清:“……别杀我爹爹……” 握着她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却把她惊醒了。她迷蒙地睁开眼,神思尚在幻梦中,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露出一丝欣喜的笑意:“是你……” 宇文徕正要答应,她的眼光向下移到他常服胸口的金织蟠龙,那丝笑意就渐渐隐去了:“殿下。” 他开口欲言,她已经向外喊道:“红缨!” 红缨应声而入,走到榻前站定,也不说话。他的目光在这主仆二人身上转了转,一个垂眼看着他的袍角,一个偏过头侧向床榻里侧,都在等着他知趣地自己离开。他心下微苦,但还是微笑道:“你好好歇息,改天我再来看你。” 红缨听他的脚步声走远了,上去扶起杨末,在她背后垫了两个隐囊让她靠着:“小姐,你觉得好些没有?”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额上出了一层汗,热度倒是退下去了。 杨末靠在隐囊上仍有些气虚:“以后别再让他进来了,我不想看见他。” “小姐……”红缨看她苍白如金纸的脸色,向来朝气蓬勃元气充沛的小姐都成病西施了,即使是她跟燕王溜出去在集市上吃坏了肚子回家上吐下泻连拉三天也没有这样憔悴虚弱过。她心中满是愧疚:“来燕州之前明明挺好的,怎么一到这边……靖平哥一出现,什么都乱了。那天他狠狠骂了我一顿,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我又觉得,或许是他错了。要是能回到一个月前,我一定劝阻他别那么做——不,我就劝你别来燕州好了,就不会有这些事。” “你怎么不说直接回四五年前算了?索性回娘胎里更好,那才真的什么烦恼都没有。”杨末坐起来还是觉得累,她又闭上眼睛,“靖平没有错,错的是我。” 回到过去,那真是人们最容易有、却又是世上最奢侈最不可能的愿望。 杨末到底身本好,喝下去的药也渐渐显效了,病了半个月逐渐好转。她一向不喜欢闷在屋里,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稍微好一些就想出去透气。好在行宫遍布温泉,地下石窍暖流游走,冬季也并不寒冷。红缨命内侍用步辇抬她到山腰高处平地,向下俯瞰可尽览汤山全景。 今日天气晴朗,数十里外天边的远山轮廓清晰可见。前几日刚刚下了大雪,尚未消融,站在山上向远处望去,银装素裹中崭露檐角屋顶的燕州城犹如琼楼玉宇,在脚下鳞次铺陈。而近处的汤山由于地下温泉,雪落即融,冬日亦草木葱葱,好似无边雪色沙漠中的一点绿洲,实属难得的奇景。 杨末胸中积聚多日的浊气都随之涤荡一空。步辇三面为了防风都围上纱帘,她嫌阻碍视线,起身欲下辇。红缨阻止她道:“小姐病刚好,就在辇上坐着吧,别下来吹了风。” 杨末道:“哪有那么娇弱。如果天天能看这样壮阔的景色,我哪还会得病。” 红缨还是不放心,婆婆妈妈地给她披上裘皮披风,又强迫她把兜帽戴上,才许她下辇来。杨末走到平地最前端,果然比辇上视野更开阔。她向西北面望去,银白的远山一溜齿状的灰线,她眯起眼辨认了片刻才看出来,欣喜地对背后喊道:“红缨,你快来看,那是长城!看到了吗,像城墙一样凹凹凸凸的,每隔一段突起的是烽火台!” 长城本是春秋时秦赵燕等国修建抵御北方匈奴之用,历朝历代修缮加补,到前朝时东起辽东,西至河西,绵延近万里,雄踞崇山峻岭之中,上千年来不知多少次抵挡了北方胡族的入侵,守护中原百姓。但是因为前朝灵帝将燕蓟拱手割让给鲜卑,国界南移至白河,这一段长城彻底落入魏国版图,完全失去了防御的作用。 燕蓟地势险要,而往南的河东河北等地则一马平川,唯一的天堑就是黄河,冬季还会结冰如履平地。因为这地理上的先天劣势,吴魏相争,吴朝始终处于下风。杨末自言自语道:“高祖马上得天下,武功哪点不如鲜卑,三度北伐皆止于燕蓟。如果燕蓟还是我们的领土,我大吴绝不会兵微积弱至此。” 红缨怯怯地叫了声:“小姐!”欲言又止。 杨末视线被兜帽挡住,转回身去才发现宇文徕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刚才那番话定然被他听到了。她心中坦然,并不惶恐,只是对他欠身下拜:“殿下。” 宇文徕问:“所以你现在还是一心向吴?” 杨末低头不语。 他不以为意,笑道:“鸟飞反乡,狐死首丘,如果有人不眷恋故土,那才真是无心无德薄情寡义之徒。” 他走到她身边来与她并肩而立,负手望向南面一望无际的平原,遥望了片刻方柔声问道:“可有想过要回家?” 杨末道:“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徒劳伤神。” 宇文徕道:“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要你……” “世间多得是不可能的事,”她打断他,声音变冷,“你叫冬夏互转,可不可能?叫时间倒流,可不可能?叫死去的人活过来,可不可能?” 宇文徕被她呛得语塞:“我不是说那些……” 她把兜帽围紧,转身回辇上:“红缨,出来很久了,外头风大,我们回去吧。” 红缨不好多言,对宇文徕拜了一拜,命内侍抬起步辇下山。路上她止不住心头疑惑,隔着纱帘对杨末道:“小姐,太子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杨末淡淡道:“哪句话?” “问你想不想回家那句。” “这话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红缨道:“太子不是接着又说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皇家的规矩我不太懂,不过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省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太子自己都去过洛阳,只要有合适的机缘,小姐回去一趟也不无可能吧?” “你觉得他是此意?” 红缨反问:“不然呢?否则何必提起,徒惹小姐思乡愁绪。” “无根无凭的事就不要再想了。”纱帘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现在让我回故国见着亲人,我肯定舍不得回来了,还不如别回去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不太满意,先更了再说吧。木有存稿的日子好苦逼! 感谢投雷么么哒! 小票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0 19:20:09 拥挤的星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 13:48:50 一枝草一點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 17:06:31 小票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3 12:53:20 3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 14:20:21 第十四章小重山3 宇文徕这段时间忙于接见外国使节和本地政要,两人又分居不同殿宇,相隔甚远,他似乎也很自觉地不来杨末面前晃悠,接下来有好几天没见到他。 红缨常陪她去户外散心,有时还会到离宫外的山野中漫步,果然这才是对她脾胃的疗养之法,一日比一日可见地好了起来。之前燕州下了三四寸厚的大雪,这在洛阳十分少见,杨末早就蠢蠢欲动了。她病体初愈,红缨这个丫头管东管西的硬是不许她到雪地里去。眼看着天气晴好日头高挂,地上积雪一天比一天少,她心里只盼着自己快点康复,还能赶上最后一波。 有人说这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对病愈十分重要,还真有几分道理。杨末一心只想赶紧好起来出去玩雪,停药后只过了三四天,当真就活蹦乱跳又是一条好汉了。她对红缨陪着笑脸说好话让她放自己出去玩一玩,红缨只不过是关心她罢了,愁郁病倒缠绵病榻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她欢腾开怀,心里求之不得,假装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 两人带了几个小宫女内侍去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山阳面的雪大半融化,背阴处还积着不少。那几名宫女内侍年纪尚幼,只有十三四岁,是这两年刚入选行宫的,还未伺候过君上,没那么拘谨刻板,稍微与他们热络后就放开了,玩得比杨末还要疯。 “别说我仗着个子高会武功欺负你们,我跟红缨两人一组,你们四人一组,这样公平了吧?” 小宫女不甘示弱:“那一会儿殿下如果输了,可不许说我们以多欺少,到太子殿下那里告状罚我们。” 杨末做出凶狠模样瞪她:“以多欺少?哼!待会儿看谁砸得谁哭爹求饶!” 杨末和红缨都会武艺,身手利落眼明手快。尤其杨末,不仅练过暗器射箭功夫,打弹弓捉鸟叉鱼这些也不在话下,都是她拿手绝活,以往冬天更是只要一落雪就和兆言七郎打个没完。她手里的小雪球指哪打哪,对面一片哀嚎声。 那几个小宫女小太监虽然不如她技艺高超,脑子却很灵活,还会互相配合使用战术。其中两人躲在树后头团了个大雪球,另两人且战且退佯装不敌,把杨末引诱到树边,埋伏的两人站在岩石上把硕大的雪球对她当头砸下。 这一下真砸狠了,蓬地一声,她整个脑袋都被雪球覆盖。她甩一甩头,那雪球团得还挺结实,碎开后仍然有不少干雪粘在她发上脸上,眼睛都睁不开。脑袋一动,雪屑雪块全落进脖子里,冰得她又叫又笑。 旁边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开口:“殿、殿下,奴婢知错……” 杨末闭着眼扒拉自己脸上的雪:“错什么错,打个雪仗而已,又不疼又不痒的……哈哈不对,还挺痒的,快来帮我掸掸。” 有人伸手去拂她发上的雪。她眯缝着一只眼,看到面前有个人影离得很近,一伸手正好搭在那人肩上。她抓起一把头上的雪,揪开那人背后的衣领塞了进去,哈哈大笑:“叫你们砸我!这滋味好受不好受?” 以前跟兆言一起打雪仗,这是她常玩的把戏,导致兆言一看到她靠近就把领口紧紧捂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当然有应对办法,扔掉手里雪球对他空手扬了扬,等他卸下警惕松开衣领,她把冻得冰冰凉的手直接伸进他领口里,看这少年像兔子似的一蹦三尺高狂奔而去,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塞进去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女孩尖叫,她又把雪继续往下推:“冰不冰?还不快叫‘饶命’!” “饶命。”男人笑谑的声音。 杨末立刻把伸进人家领口里的手缩了回来,他已经帮她把眼睛上的雪擦去,站在面前的不是宇文徕还能是谁。他站的地方地势比她低,导致比她矮了一截,她还以为是那小个儿的宫女。 宫女和内侍都跪在他身后,那一声“奴婢知错”原来是对他说的。她连忙道:“闹着玩儿的,你别罚他们。” 宇文徕跨上一步站到她身边,她立刻从俯视变成只能仰视他。脸上的雪被他用指尖细细拭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正在剥壳的鸡蛋,被他一点点剥开。剥完了,他却还不放手,双手捧住她的脸,目光久久流连不去。 杨末不喜欢这么近地被他盯着瞧,有种无所遁形的不适感。她抬起眼睑瞄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视线并不是与自己对视,而是略向下偏…… 她觉察出他的意图,趔趄退了一步,躲开他向自己俯下来的脸:“太子殿下!” 宇文徕呼吸一滞,迷思顿消。他直起身转向跪在地下宫女道:“都起来吧,太子妃说不罚你们。” 宫女连声道:“谢殿下,谢太子妃。” 这样一岔,方才那股尴尬微妙的气氛也消于无形。他清清嗓子,问:“你身子好了吗,就玩得这样疯。” 杨末玩得正开心,胸中好久没有这样通透过,又怕身边下人担照顾不周的责任,展颜笑道:“早就好透了!” 宇文徕不知多久没有见她这样灿烂开怀地大笑了,看得失神:“末……颖坤,我真希望你天天都能这么高兴。” 她慢慢敛起笑容,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他自嘲地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见我自然就开心,连病都好得快。” 她脸上彻底没笑容了:“殿下不是无事闲逛到这里来的吧?” “是有一事找你,听你宫里的人指引到这儿。看你打个雪仗都能玩得这么开心,这件事你肯定也喜欢。”他解释道,“南京往西南百里外有一处白马围场,占地千亩。我们鲜卑的祖先以游牧为生,往年父亲巡幸这里都要去围猎祭祀。你想不想去?” 杨末一听到打猎就被勾起兴致。这种纵马射猎的游乐她当然喜欢,可惜洛阳周围少山林,吴朝的文人贵客也不好此道,从来没有尽兴过,哪像北国围猎动辄数千人,气势犹如征战。但想到出行肯定要和他同入同出,又别别扭扭的不太乐意:“我去干吗?” 宇文徕道:“我对打猎一事不如父亲热衷,去那里只为主持祭祀。你到了那边爱玩什么,自顾去玩。” 这么一说她已经心动,脸上却还正儿八经地绷着:“殿下去哪儿我不都得随行。” 宇文徕看她答应就放心了:“雪一化衣服都弄湿了,快回去换了吧,别又着凉。” 杨末看他背后衣领也湿漉漉的,那么一大团雪全被塞进衣服里,可有他好受的,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说了这么久。她做了坏事心虚,低头胡乱行了个礼:“殿下也是。”带着同样心虚胆颤的小宫女们飞快逃窜。 隔了两日,太子行辕就从行宫出发前往白马围场,路上要走三天。宇文徕倒是细心体贴,单辟了一辆车让杨末乘坐,自己骑马,免去朝夕相对之扰。 杨末只带了红缨一个婢女在身边服侍。她前几日疯过了头,大病初愈的身子骨还是有些受不住,一路上车马摇摇晃晃又无事可做,大半时间都用来休息睡觉。 红缨觉得反常:“小姐,你是不是睡得太多了?我怎么就睡不着。” 杨末睡眼惺忪:“你又没得病。过几天还要骑马打猎,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体力不支错过就太可惜了,我得趁现在好好养养神。” 红缨埋怨道:“你一直睡觉都没人跟我说话。” 杨末伸了个懒腰,翻身又要入睡。红缨突然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小姐,昨天我伺候你沐浴,看你腰上都长肉了。你这几天特别容易累还贪睡,是不是有啦?” 杨末已经睡得朦朦胧胧,被她一句话吓醒了,腾地坐起:“瞎说什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前段时间大夫天天为我诊脉,要是有异状会看不出来?” “不到一个月,脉象还诊不出来吧?而且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隐瞒,我看他给你开的药都是性质温平的补药,所以你拖了那么久才好。” 杨末一想到那可能性浑身发寒,如果她有了宇文徕的孩子,难道要叫爹爹外公?那她真是祭拜追思都没脸了。她稳住心神道:“别杞人忧天,再过七八日就是信期,到时候就知道了。” 红缨在耳边嘟嘟囔囔,她的心绪也跟着摇摆不定。到了第三天下午,似乎有人来把红缨叫下车去,终于听不到她聒噪了。 杨末一觉睡到天黑、车停下才醒,睁眼发现是宇文徕抱着自己下车,她迷迷糊糊地问:“到了吗?红缨人呢?” 一片雪花落在她额头上,他把裹在她身上的披风兜帽往她脸上一盖,答非所问:“下雪了。” 四周一篇漆黑,被兜帽一遮更是不见半点光亮。猎场也有行营驿馆,虽不比离宫华美精致,但也不至于连个灯火都不见。远处有寒风破空的呼啸,忽然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她悚然一惊:“这是什么地方?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宇文徕对她的要求视若无睹,谑道:“生个病怎么还长胖了,上次抱你没这么沉的。” 他步子跨得很大,不一会儿好像进了房屋,门扉开启时却吱嘎作响。他把她放在一处比地面略高的地方,她伸手一摸,是张木板简榻,上头只铺了一层薄褥。 黑暗中听见他的脚步声远离,她抬高声音追问:“你到底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 嗤的一声轻响,一缕火光划破黑暗,照见他半侧面庞。他打着火镰,弯腰下去引燃地下的柴火,火焰升高逐渐照亮屋内四壁。 蓬门茅顶,矮榻火塘,檐下陶铃,竟然是他们初遇时被困山中借宿的那座茅屋。 杨末脸色沉郁:“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宇文徕不答,只说:“离开洛阳回上京途中,我又到这里走了一趟,找到这间茅屋,派人留下看护修缮,所以过了三年它还能维持原样,一点都没变。” 明着说去围场狩猎,路上把人支开,一声不响就把她带到这荒山野岭来了。她讽刺道:“所以殿下今天是想来重温旧梦的?” 他坐在火塘边,抬头对她一笑,神色坦然:“是啊。我多想再回到刚遇见你的时候,什么都还没发生,我们彼此倾心不问来处,哪怕只有一天、一晚上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好像得了没存稿现码就话痨病,过年还有5天,剩下的好像5章写不完的样子,肿摸办? 第十四章 小重山4 换作平时宇文徕说这样的话,杨末一定会反诘回去:“要是能回到刚遇见你的时候,我一定一刀把你杀了,之后的事当然都不会发生。” 但是真的回到相遇的木屋,如此熟悉让人恍然的场景,他甚至穿了一件和当日一模一样的玄色锦袍,她坐在榻上,他蹲于火边,火光映着他脸上笑容,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无尽悲辛。她那些绝情冷酷的话语就说不出来了,连那个带着疏远挖苦意味的称呼,“殿下”,也叫不出口。 “围猎确实是我找的借口,如果不这么说,你怎么会答应跟我出来。我早就想带你来这儿一趟,又怕你不答应。末儿——”宇文徕拨了拨火塘,让火烧得更旺些,“今日我就不叫你颖坤了,你且担待着些,反正就这一晚,以后你也不会再有这些烦扰。” 杨末听出他话里有话:“怎么……这么说啊。” 他拨着火堆里的炭薪,沉默良久,慨叹地一笑:“想好了满腹的话要对你讲,事到临头又不知道从何讲起。我八岁时作第一篇论说,太傅就夸赞我的文辞‘顺情动言,理至功成’,但是到了你面前就变得口拙词穷,条理头绪全乱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又停了片刻,整顿思绪,缓缓道:“末儿,我向来认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任何难题总有其解决之道。你从这里离开时,对我谎称你是吴国戍边老兵之女,既是异国外族又有门第之隔,这些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事。我本来就打定了主意要赢那场仗,为了你我更不能输。得胜之后就像现在这样议和结盟,我从吴国女子中挑选佳丽充入东宫,纳你为室易如反掌。 “但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谁想杨公竟是你父亲。如果我早知道,魏吴结盟途径不止一条,完全可以不伤你父兄又成盟好。我虽无心但大错铸成,你我立成仇敌死生相见,杀父之仇深似海,如何能结姻缘?即使这样我也没有轻弃罢手,我后来做的那些事,前无古人,人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绝无可能,但我做成了,你终于还是嫁给了我。 “往后的事对我来说其实已经很简单,你都嫁给我了,也跟我做成真夫妻了,还有两国合盟在你头上压着,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了。我只需要耐心地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往事总会越来越淡,说不定还会有家奴刺杀那样的意外机缘,你这辈子总归是我的。 “然而,我却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杨末望着他,语气似也受他感染变得轻缓:“什么事?” 火焰熊熊,将屋内烘得和煦温暖。他丢开拨火棍走到床榻边来,在她尺余之外坐下。 “难事之所以难,总要付出非一般的代价。我和你想要结为伉俪和睦而处,不能只靠外力逼迫强扭,还得我们俩化解仇怨解开心结,这件事却只能由你独自承担。不得不嫁给杀父仇人、忍耐怨愤苦痛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对你好、强迫你、故意设计激你,这些不能拉近你我的距离,相反只会揠苗助长,加剧你的痛苦。 “末儿,你的伤痛纠结我都看在眼里。每回你对我的态度稍稍好一些,我沾沾自喜,你却愈加伤心难过。就像这回,我倾慕了你这么久终于如愿以偿一亲芳泽,我自然欢喜得意,你却心气郁结大病了一场。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被迫嫁给我那是无奈,但如果还对我生情迎合,将以何面目见地下的父兄?这样的自己你无法原谅。你于公不能杀我,于私不舍得杀我,只好将父仇责任归咎于自身……” 杨末眼中已含了泪花,忍着泪意哽咽逞强:“谁说我不舍得杀你?” “末儿,”他往前挪了半尺,伸手抚过她面庞,“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你现在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你还爱我。” 她的眼泪瞬间迸了出来,像个胡泼的孩子似的叫闹:“谁说我爱你,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冷不防被他拥入怀中,乱舞的双手无从施力,在他背后无谓地捶打,渐渐失了气力。她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这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 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事实,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浓。他害死了她的父亲哥哥,她却依然不能对他忘情,这种自责愧疚远超过不能报仇、被迫嫁他本身。夜里噩梦连连,迫她跪在地上、按住她的头在灵前一遍又一遍叩下去的那些鲜血淋漓的模糊身影,那不是从小慈爱呵护她的父兄,是她无法谅解的自己。 宇文徕轻轻抚着她的背,他的喉间也滞涩发堵,等她发泄够了哭声慢慢小下去,才又说:“末儿,我原以为不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难忍受的折磨,但是这几天我忍住了不去找你,发现你比见我时更快活,看到你开心我也跟着高兴,似乎见不到你也不是那么难过。那天看你和宫女们打雪仗,你笑得那么开怀,那种发自内心的欢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末儿才是我喜欢的末儿,我就希望你天天都能这样。如果没有我,即便是和新相识的下人,你也能和他们相处地如此愉快。 “除了你爹爹那件事,我头一回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我现在想,我不顾你的意愿强行逼迫你嫁给我,或许是我错了,我太自私,一厢情愿地把你束缚在身边,将自己的快乐构筑在你的痛苦之上。但是你在痛苦中挣扎,我又如何能快乐。当时我就应该克制住不去洛阳,不提结姻,你留在家中和亲人相伴,伤痛总会慢慢平复。我跟你相隔千里再不相见,或许你现在也不会这么恨我。你随便嫁给谁,就算是那个行刺的家奴、你的外甥燕王,他们都比我更能让你幸福。” 杨末缩在他怀中,鼻音浓重:“胡说什么,我怎么能嫁给家奴,更别说外甥了。” 他笑了笑,搂紧她道:“只是比方,家奴外甥也比我好。末儿,这两天我已经想通了,你高兴比我高兴重要,以后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不愿意的事。” 她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低头望着她,目光沉静,“既然你留在我身边只会痛苦,那我还是放你去想去的地方吧。” 这句话着实出乎意料,杨末从他怀里坐了起来:“这怎么行?” “这可比娶到你容易多了。”他垂眼道,“这事我不能自己做主,等回了上京,我就上一道奏疏请求废黜你太子妃之位,你再上表自陈公主身份请求归国,陛下顾念两国交谊,不会有人为难你……” 这提议让她措手不及,慌了阵脚:“两国交谊……对了,我、我嫁给你是为了巩固和盟,怎么、怎么能随便废黜,那岂不是……” “你别担心,联姻只不过是形式,盟约根本还在于互惠互利,没那么容易崩废。”他温然解释,“只不过,为了尽量让这件事不变成公事,少不得要编排你一些私底下的错处,我就说……就说你生性妒悍,独霸东宫容不得旁人,令我皇嗣无继,这样父亲更容易准我所奏。我再与你们吴国君臣交涉,请他们重新选一名宗女嫁过来以绝疑虑,只要和盟照旧,他们也不会因此责怪你。你介不介意?” 杨末愣怔地看着他,被他盯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胡乱摇了摇头。 宇文徕不禁苦笑:“你果然不在意。末儿,我多希望你是真的妒悍,霸着我不许我跟别的女子相好……算了,我这辈子是不会有这个福分了。你回洛阳之后,有公主的身份在,总能觅得如意郎君,希望你能遇到一个像你爹爹那样、一心一意待你忠贞不二的夫婿……” 他说不下去了,转过脸去朝向屋中的火塘。这是杨末第一次看到宇文徕红了眼眶,火焰映着他眼里的水光,她听到他吸气长叹,把翻腾的心绪压下去。 终于可以摆脱他了,她应该高兴的,但是心口像塞了一大团稻草,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他稍稍平静了些,才又转回来:“我今天带你来这里确实是想重温旧梦,算是临别前了一个心愿。就一个晚上,你能不能暂时忘了那些仇隙恩怨,就当还是三年前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好不好?就一晚。” 杨末望着他瓮声道:“你方才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在试探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喜欢玩这种把戏,以退为进做出一副很委屈很可怜的样子,等别人先心软如你的意。” 宇文徕笑问:“那你心软了吗?” 她抱着自己膝盖不说话。 “如果你有一点点心软,那就答应我刚刚的要求,今晚别对我发脾气不假辞色,让着我点好不好?”他笑得苦涩,“但你也别太心软。倘若你因为一时心软说不走了,我肯定无法拒绝,但是这于事无补。等你回头冷静下来,想起你爹爹和家里人,还是会纠结难过,更加自责,那还不如现在就狠下心肠。” 杨末沉默半晌,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让出一半给他:“你上来吧。屋里有点冷,我想坐在被窝里。” 这意料之外的惊喜让他反而有些惴惴:“我们……一起睡?” “都已经是夫妻了,屋里就一张榻,不一起睡还能怎么睡?”她把脚头的棉被拉过来,“还是你重温旧梦必须完全照着当初的样子,想睡在地下或者床尾?” 宇文徕立刻脱下靴子跳上榻,展开被子将两人盖住,并排而卧。躺了一会儿,他侧过脸去看她,小心地问:“你还冷不冷?” “有点。” “冷的话……就挨紧点儿……” 她真的挪到他身边来挨着他,他侧过去伸手一抄把她搂在怀里,她没有推拒挣脱,在他肩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时辰还早,两人虽然在榻上躺着,但都毫无睡意。四周十分安静,火塘里柴炭间或荜拨一声,温暖的光焰在墙壁屋顶跳跃。外面风已经停了,只有簌簌沙沙的细响,反而更显静谧。 “下雪了?” “嗯,听声音还不小。” “你的那些手下怎么办?他们住哪儿?” “只能委屈他们到树林里搭个帐篷凑合一夜了。”他笑着把她搂紧,“就让我荒淫这么一回吧,这样的机会以后也不会有了。” 杨末的手指无意地拨弄他胸前衣襟的暗纹:“咸福……” “末儿,我真喜欢你这样叫我。”他握住她的手,“咸、福,你再叫一次?” “咸福。” “再叫一次。” “咸福!” “再叫一次。” 她挑起眉毛:“烦死了,你怎么这么无聊,喜欢听是吧?咸福咸福咸福咸福咸福……”连珠炮似的冒出一长串。 “好好好,够了够了。”他笑着把她张牙舞爪的手按住,“上回听你这样叫我是在……芙蓉汤那次,从我们离开这儿算起,整整三年,你就叫过我这么一回。”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他又说:“你刚刚一共叫了我十声,按照这个频度,一声三年,十声三十年,三十年后我都年近花甲,还不一定能活那么长。你把我后半辈子的都提前叫完了,以后再听不到也不遗憾。” 明知道不应该,想在心里告诫自己这只是他哄骗姑娘家的手段花招不要被他蒙蔽,眼泪却还是一瞬间涌出了眼眶。抬手想去擦拭遮掩时,脸却被他捧住了,拇指划过她眼下泪痕,冰凉的泪水沾湿指腹,但止不住那泪珠儿一串一串地滚下来。他一低头,吻在那串眼泪上。 还和三年前一样,分离前难以割舍的爱恋,因为恩怨交织的纠葛,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愈加浓烈。她从未停止过爱他,压抑在心底的情感,被血海深仇阻隔,为国家大义让路。但是回到这初次相逢与世隔绝的山谷,没有吴国、魏国,没有汉人、鲜卑,没有宁成公主、魏太子,没有杨颖坤、宇文徕,只有她和他最初的模样,末儿、咸福,一对倾心相恋的情人,彼此互相交付。 他很温柔,不再像上次那么急切失控,耐心地引领她,在花海春深中徜徉漫步。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他呼吸间的热度,这些就足以使她迷醉。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反复亲吻、揉触、撩动、抚慰,直到她化作一池春水,润泽荡漾,他才一同加入。所以她几乎没有感到疼,稍微有一些,即刻又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取代。 身下铺板坚硬,即使他的动作轻柔,依然硌得她后背不适疼痛。她微微皱起眉,低吟了一声,身子却被他环抱坐起,与他迎面相对。身体这样亲密,他的脸这样近,互相都能从对方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镌刻在眼波深处、眉间心上。 最情难自持之时,他咬住了她的耳朵,在她耳边颤声说:“末儿……走之前,为我生个孩子……” 情思迷乱中,她忽地想起了在车上和红缨说的那番话。她的手已经抵在他腰上,想把他推出去,却仿佛突然失了力气,转而到背后抱住他,弓起身向他迎上去,将他推上顶峰,感觉他浑身骤然爆发的震颤,在她身体里投下漫天火焰,如烟花绽放的绚烂。 就这一次。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爹爹,哥哥,请你们放过我这一回,只有今日。 屋内火光明灭跳跃,春意无边,交缠激荡的身影投射在木屋蓬壁;屋外大雪片片而落,整夜都未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谁说咸福只有一顿肉吃,这不是又发福利了吗,年终奖大礼包拿好! 是不是应该停在这里让咸福童鞋也过个好年呀…… 感谢投雷么么哒! 83275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515:40:27 从此xx是路人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一01一2516:07:58冰乌乌主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一01一2600:33:09 第十五章 黄鹤引1 早晨二人是被屋外的叩门声唤醒的。杨末窝在宇文徕怀中,一睁眼觉得门窗缝隙里漏进来的格外刺眼,不由抬起手遮住:“怎么这么亮,多晚了?” 宇文徕比她先醒:“才刚日出不久,这是积雪反光。” 她渐渐适应了光线,抬起头发现他神思清明地望着自己,两人躺在被窝里对视,她讷讷道:“是不是……该起来了?” “卯时都快过了吧,平素这时候早就忙完一大圈事了,好多年没赖床睡这么晚过。” 虽然这么说,但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柴扉上的叩击声又响起,屋外的人小声问道:“殿下!殿下醒了吗?”是贺山的声音。 宇文徕问:“什么事?” 贺山回道:“殿下,昨夜雪下得太大,这茅草屋顶承不住积雪重量。小人刚刚看屋后檐柱有开裂迹象,请两位殿下起身出屋,以策安全。” 宇文徕回了一声:“知道了。”却还是没有起来的意思。 杨末抬头看着他道:“这屋要塌了,你还不动?” 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笑道:“塌就塌了,把我们埋在这里头,就可以一直留在这儿不走了。” 她默默把脸偏开。天已经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她向父兄借来的一夜,已经过去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别拉我一起。你起不起来?不起让让,我要穿衣服。” 宇文徕搂着她道:“末儿,有过昨晚这一夜,就算现在立刻让我死也死而无憾了。”又恋恋不舍地在她脸颊上印上一吻,方坐起穿衣。 二人穿戴整齐开门出去一看,昨夜的雪果然下得大,一夜就积起两寸深,山野全都被银装覆盖。宇文徕问:“积雪这么深,山路崎岖,能走得出去吗?” 贺山低头回道:“确实难走,不如等雪化一些再说。” 杨末问:“这么厚的雪,得多久才能化开?” 贺山立刻答道:“殿下放心,小人们带了足够的干粮木炭,在这山里住上十天半月都不成问题。” 杨末看了看他,目光移向宇文徕。宇文徕笑道:“末儿,我可料不到会忽然下雪,这是天意要我们在这里多厮守几日。” 杨末面色淡淡,不如昨夜对他那么柔情蜜意,但也不像之前那样冷眼以对。 贺山又拜道:“两位殿下请移驾车上,早膳已准备好了。小人命人将这屋顶积雪铲去、梁椽加固,殿下再到屋里来。” 马车停在离茅屋不远的松树下,周围有下属的帐篷。车上早已燃起暖炉,内侍备好了热水早膳,虽是干粮回炉也不失丰盛。两人洗漱完毕用过早饭,外面日头已经升得高了。 宇文徕问:“上次看你山阴面一点残雪也玩得那么高兴,今日太阳正好,新雪初降,要不要出去玩耍?” “咸福,”杨末抬起眼看他,“你说了只有一天的……” 宇文徕看她的眼神模样,就知道她又想起了伤怀之事左右为难心中自责,不忍再教她难过。“当然,我也该言而有信。早知道应该把你那贴心的婢女一起带过来,你们俩肯定能玩得尽兴。不过无妨,等路好走一点我们马上出发,白马围场尽是山地草原,多有积雪,总有让你放开玩的时候,雪后狩猎别有一番趣味……” 他洋洋说了一大通,见她一直低着头,似乎对他说的并无兴致,止住道:“你在车上歇着,有什么事吩咐内侍,我去外面看看他们弄得怎么样了。” 他转身打开车门下车,只留她一人在车上。杨末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她掀开车窗锦帘向外望去,看到他走向茅屋,屋顶有两名轻功显是极好的侍卫正在铲除积雪,屋后则有人砍伐来木材加固房梁门柱。这种事显然没必要他亲自过问,他走到屋前那块岩石上,贺山送来黑貂大氅为他披上。他长久地站在那里,回身凝望这座孤独的山间小屋,和屋后下了雪依然没有断流的潺潺山涧小溪。远处层峦叠嶂,一片银光素色映着突起山石上这道玄黑人影,山风飒飒,显得格外孤清。 她把帘子放下,不忍再看。 不知该说天公作美还是不作美,虽然下了大雪,天气却并不严寒,又是这样明晃晃的日头,晌午积雪就开始融化。杨末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听到车顶上有树冠雪水滴下的滴答声。她从车窗往远处看,向阳面雪薄的地方已经露出漆黑的山石,不再是早晨满眼素白的景致。 天空中有鹰鸟嘹亮的鸣叫,她举头上眺,灰白的鹞鹰在顶上盘旋,与之前被困时见过的十分相似。一名侍卫吹哨接下鹞鹰,飞奔去呈给贺山。贺山看后大惊失色,脚步踉跄地奔向宇文徕,还没到他面前就扑倒跪下去,伏地痛哭。 杨末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看到宇文徕似乎也是震惊至极的神态,又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索性下车想去看个究竟。刚走出车门,宇文徕已经冲过来了:“末儿,你快上车去,我们得走了。”又对四周忙碌的侍卫高声下令:“所有人,收拾行营,即刻启程!” 车旁的内侍还不知情势,问:“殿下,可是雪还没有化完,车马如何行进?不如等……” 贺山跟在宇文徕身后,厉声喝道:“殿下说即刻就是即刻就走,路上有雪你拿铲子在前头开路也得给我把路扒出来!” 内侍被他骇住,立刻点头应是下去准备。 杨末看贺山涕泪横流,宇文徕也两眼泛红,心想是什么样的消息让他们如此惊慌着忙又悲痛?脑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莫非宇文敩那宿疾缠身的老皇帝驾崩了? 她拉住宇文徕问:“咸福,究竟什么事?” 他一眨眼,竟有两颗泪珠从眼中直坠而下,又被他飞快地举袖擦去。他极力使自己镇定:“末儿,我们不能去白马围场了,得立刻回南京去。母亲她……崩逝了。” 她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后会突然崩殂,而不是久病的皇帝。皇后年四十余,一向身体康健无病无痛,体貌有如三旬妇人。上个月离开上京时她还好好的,才一个多月为何突然撒手人寰,莫非不是病逝? 她不好在这种时候追问缘由,想起他曾说过自小和母亲感情深厚,推己及人,丧亲时那种悲痛感同身受,但又不知说什么安慰他好:“啊……你、你别太难过。” 宇文徕忍住悲伤,容色冷峻:“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你先上车去,这一路有得颠簸。” 她坐回车上,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侍卫们收起帐篷整顿好行装,策马驾车出山。宇文徕没有和她同车,她独自一人坐在封闭的马车中,心头涌上世事无常的感慨惆怅。 虽然父兄死于与鲜卑之战,但她对这个囿于深宫弱质堪怜的皇后并无敌意。她嫁来鲜卑半年,除了宇文徕和阿回,要数皇后往来最多。她与皇后志趣不同,但也能从那些婉约细腻的词句中感受到这位年华恩宠不再的才女难觅知音的苦闷寂寞,她的斐然文采在北国无人比肩无人赏识,只能遥寄洛阳未曾谋面的吴国才子。 正自感伤,后方远处突然传来轰然巨响,车马也随之停顿。她从厢窗里探出头去,只见那座昨夜她还居留其中、一上午侍卫们整饬修缮的木屋,居然塌了。 心中恍惚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崩碎了。 宇文徕本是骑马走在前面,回过头赶到车边。车旁内侍犹豫道:“殿下,怎么突然就塌了,这……” 宇文徕的脸色也不好看,勒住缰绳对杨末道:“先别管它了,以后我会再派人来重修的,先走吧。” 车马重又起行,她等他回前头去了,忍不住一再频频回望那座坍成一地木棍草屑的茅屋。她不信鬼神宿命之说,但是这座承载了他们缘分起落的山间野舍,它这个时候塌了,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愁绪失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仿佛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天黑后车马走出狼山北麓,与先前丢在驿站的行辕车队会合。昨日红缨被人从杨末身边骗走支开,回来发现小姐连人带车都不见了,急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一看到她立即冲上来,对她左看右看:“谢天谢地,小姐你可回来了!你昨晚去哪儿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杨末没对她言明:“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这不好好的吗。” 白马围场是去不成了,行辕车队掉头沿原路返回燕州。来时走得闲适缓慢,回去连奔带跑,三天的路程一天就赶到了。 红缨回车上与杨末同乘,等车门一闭周围无人了,她神色凝重地小声对杨末道:“小姐,你知道吗,上京出大事了。” 杨末问:“是皇后驾崩的事吗?” “对,”红缨凑近她,“消息还没有传开,只有几个身居要位的人知道,其他人只知皇后突然崩逝,不知原委。我是从南京留守和他下属那里偷听到的。” 杨末也正为这件事疑惑,急忙问:“你知道什么原委?皇后怎么死的?是暴病,还是什么……” “皇后,”红缨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是被魏国皇帝三尺白绫赐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貌似得了【无存稿3000字万岁多一字浪费每天写够3000就写不出来】病,肿摸办┭┮﹏┭┮ 第十五章 黄鹤引2 “赐死?”杨末不免大为震惊,“皇后犯了什么大错,竟要赐死?” “罪名是与伶官顾梦尘私通,皇后身边的婢女和教坊中人告发,太师上疏,人证物证确凿。()皇帝当即龙颜震怒,不予皇后辩解机会,下旨赐死。” “简直荒唐!皇后贵为一国之母,身份尊贵无比,封后廿余年,她的儿子是未来的帝王,怎么会和低贱的伶人私通!” 红缨想法与她不同:“那可不一定。鲜卑人不像我们汉人那样看重女子贞节,宫里有些宫人被皇帝宠幸过,放出去一样嫁人,他们都不在乎。我听说魏国有过一位皇太后,好像是当今皇帝的祖母还是曾祖母吧,老皇帝死了,她还改嫁给入宫前相好过的大臣,连新帝都称后夫为父。皇后确实经常召伶人到甘露殿内演奏,和顾梦尘隔着帘子相对弹筝,有时连帘子都没有呢,很多人都见过。这些事如果放在我们大吴,你能想象吗?” 杨末听她的语气对鲜卑皇室颇不以为然,并无太多敬意。她稍稍冷静,仔细琢磨红缨听来的讯息:“顾梦尘?是我送给皇后的那名乐师?” “就是他。” 没想到一时兴起送给皇后的乐师,竟会至她于死地。“还有物证?” “物证是皇后亲手誊写赠送给顾乐师的情诗,诗中含有‘顾梦尘’三字,是晚唐李商隐所作,写的什么‘浪笑’、‘牡丹’、‘雨后零落’、‘粉态’。我就听了一遍,背不下来。” 杨末按她描述思索回忆:“是不是《回中牡丹为雨所败》?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午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红缨点头:“对,就是这首。” “这哪是什么情诗?” 红缨虽然识字,但诗词读得不多。“留守说,李商隐的名篇不都是情诗吗?而且这里面有这么多淫艳字词,又含有‘顾梦尘’三字,当然是皇后写给乐师的情诗。” 杨末气极反笑,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荒诞不经的事。皇后才情冠绝北国,与周围脱离蛮荒未久、很多人甚至都不能识文书写的鲜卑人情格格不入。以往她只为皇后感到惋惜,同情她高处不胜寒的苦闷孤独,谁知这些粗蛮的鲜卑人,自己不懂诗词中的情怀寓意,硬抠出几个字眼来附会曲解,就能诬陷皇后与人私通。李商隐如果知道他咏物抒怀的诗作被当成淫诗、通奸罪证,只怕也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吧? “这根本不是情诗,就算真的是皇后亲手誊抄,也只能说明她以牡丹自比,感慨自身际遇。顾、梦、尘这三个字,诗词中比比皆是,凑到一首诗里也不足为奇,怎么就成了私通的铁证?” 红缨道:“除了物证还有人证。皇后身边的婢女、教坊中的伶人都作证,听见皇后唤顾乐师为‘顾郎’,召他入幕私会苟且。连顾乐师自己都承认了,除了这首诗,还供出不少皇后赠送他的馈礼,其中不乏香艳之物,这总是铁证了吧?” “顾梦尘自己承认?”这下杨末也不知如何反驳了,“是不是屈打成招?” “不是,事发后主动请罪的。”红缨叹气道,“其实我也觉得皇后跟人私通挺匪夷所思的。给皇帝戴绿帽子,就算有那个歪心思,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吧?能当上皇后的人,不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不过真真假假谁知道呢?皇后白绫自缢还留个全尸,只可怜那顾乐师,被魏国皇帝下令裹入皮囊,骑卫纵马践踏成泥后丢进兽栏,尸骨无存,太惨了。身在风尘却有此侠义忠骨,令人敬佩。” 杨末心下一动:“你觉得顾乐师是有意为之?” 红缨道:“我见过他几次,那人清高得很,都落了贱籍了,还一副高高在上谁都不入眼的架势。他操琴弹筝技艺精湛,在洛阳就因为不肯阿谀媚上一直出不了头,才被送来鲜卑。这样的人应该会为了巴结皇后而与她暗通款曲吧?要说他是真心倾慕,那可是皇后,皇帝的女人,而且年纪都能当他母亲了,认识也才几个月,可能吗?谁会对鲜卑人动真心?”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失言,急忙止住,小心觑着杨末脸色。杨末却只是目光微微一闪:“如果顾乐师是出于忠义,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红缨道:“何错之有?他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伶人,却扳倒了魏国的皇后,光凭这点后世也能奉为传奇了吧?红线女、聂隐娘,都是讲的这些风尘侠客为国为民的故事。” 杨末没有辩解。他们的想法不同,看待国家之争的视野也不同。就像靖平身负火药刺杀魏太子,背水一战慷慨赴死,顾梦尘自污品格死无全尸,不能否认他们的忠义。 但是这么做导致的最终结果是否真的对大吴有利,却不是他们能预料到的。 杨末凝眉又问:“而且这么大的事,仓促下令就将皇后赐死,慕容筹呢?他没有出面?” 红缨回答:“我听那个留守说,慕容筹那边得到消息还要几天,届时定会天翻地覆,要下属守口如瓶先不泄露内情。想来他是不在京中。” 杨末冷笑:“这时机还选得真好,太子和慕容筹都不在上京,皇后只是一介女流,深宫中孤立无援,而且下手这样利落,定是早就计划周详了。” 红缨道:“我原以为皇后的地位已经够稳固了,又有儿子和弟弟撑腰,谁能比得过她?就这样也说倒就倒了,一条白绫送上了路。难怪离开洛阳前大夫人说伴君如伴虎,宫里不像咱们寻常人家,是个龙潭虎穴要人命的地方,真可怕。小姐,我真担心你,你脾气这么直,以后怎么争得过那些心思弯弯绕绕又阴毒狠辣的女人?” 杨末问:“你觉得这是宫中女子争宠,陷害皇后?” “不然呢?” “魏帝的后宫虽然美女如云,但是他好色善变喜怒不定,没有人能长久地宠盛不衰,只不过把她们当玩物罢了。就算皇后崩殂,那些人也无力争夺后位。再说如果只是宫中争宠相斗,太师何必要掺和进来?婢女和教坊中人告发,为何却是太师上疏,宫人直接向皇帝告密不是更方便?” 红缨想了想:“太师想趁机扳倒皇后,捧高他那边的妃嫔,巩固他的权势?” “或许吧,”杨末嗤笑道,“其实这事简单得很。权臣受宠于皇帝而得势,皇帝老了,他的儿子要上台了,权臣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皇帝有那么多儿子,如果换一个年纪小一点、好掌控一点、乖乖听话的皇子,这事不就解决了吗?史册上这样的事迹比比皆是。宫里的皇后与太师何干?他要的是朝堂上的权势。谗诬皇后,意在太子。” “所以太师还是想对付太子?”红缨若有所悟,“那这么说,他跟我们是一边啦?小姐刚来鲜卑的时候,那个迎亲的拓跋申老是试探我们。他跟太师都姓拓跋,他们是一家的吧?” 杨末道:“红缨,阵营敌对不是只有两边,太师和太子争斗,不代表他跟我们就是朋友。拓跋辛、拓跋申、拓跋竑这些狼子野心的凶徒,让他们执掌魏国命脉,说不定对我们大吴更加不利。” 红缨“哦”了一声,又问:“那如果他们真的斗到你死我活兵戎相见的地步,小姐你是帮太子,还是帮太师?” 杨末被她问得语塞,正不知该如何作答,马车突然刹住停下。杨末支使红缨道:“怎么回事,你出去看看。” 红缨跳下车去查看,她在车上暗暗舒了口气。宇文徕和拓跋辛相争,她会帮哪一边?答案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她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对红缨说那是为了大吴的长远利益,可以把这个见识不广的婢女绕得云里雾里,但是自己心底终究明白,那一点私心还是避免不了的。 不一会儿红缨就回来回报:“已经到燕州了,城门口不知堆了什么东西,门只能开一半,咱们的马车太宽过不去。守将正在调派人手来清理,很快就好。” 这辆车是太子乘舆,驷马并驱,需城门大开才能通过。她觉得疑惑:“城门口能堆什么东西?太子呢?” “他们骑马的已经先进去了。” 杨末不放心,步下车辇,看到城门半敞,火炬只能照见门口方圆数丈之内,守将指挥士兵来来去去,人影憧憧。隔着火光可见宇文徕等人候在城门内,他骑的是一匹白马,暗夜中分外醒目。 不知为什么,这个场景忽然让她联想起无回岭那一夜,她和银枪白马的六哥隔火相望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如此情景。 心中犹疑不定的慌乱和不安,她丢下红缨,快步走向城门。 守将认出了她:“太子妃殿下,您在车上等候即可,臣马上肃清道路让您入城。” 杨末看了一眼阴影中黑黢黢的障碍物:“这是什么?为何堆在门口?” 守将道:“这是今日刚刚运到的粮饷,还没来得及入库就先堆在此处,没想到殿下会突然回来,是臣等失职。” 粮饷居然会在城门口卸下车就地堆放。她往城中走,路过那麻袋包着的物件时,借裙裾遮挡悄悄踢了一脚,踢得太重脚趾都微微作痛。麻袋里的东西沉重坚硬,根本不像粮草。 她加快了步伐。走入城门内,宇文徕看到她下马相迎:“末儿,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在车上等着就好。” 她一面观察城门和城楼上的士兵,一面低声道:“咸福,不太对劲。” “什么不太对……”他也蹙起眉头,“母亲的事,你知道了?” “嗯。”她没空向他解释自己从何得知,“慕容筹……骠骑将军,你舅舅,他去哪儿了?” 宇文徕道:“他代替母亲回乡祭祖,比我们晚四五天从上京出发的。慕容氏的故地在辽东,远隔千里,舅舅和族人只怕现在还未听闻噩耗。” 这么巧,慕容筹回辽东,宇文徕到南京与女直人议和,离开上京只月余,皇后恰巧此时出事,她不信这纯属巧合,只怕是拓跋辛策划已久的阴谋。脑海中浮现起红缨刚刚说的话:“太师想对付太子,他跟我们是一边啦?”这句话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 “小姐,女直人实际上和我们是一路,你莫跟他们冲突。” 是靖平!不,应该说是女直! 原来是这个意思。靖平的想法和红缨一样,女直帮着拓跋辛与太子作对,就认为他们是有利于杨家。女直人果然阴险狡诈,酋长都被拓跋竑枭首分尸了,还能跟拓跋辛结为一党。这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局,把太子、慕容筹、皇后分隔三地,诬陷皇后只是第一步,绝不是结束,其他两处或许也已经动手。燕州城里有女直人和拓跋竑撤回来的军队,女直人已经不可信,拓跋竑岂不更危险? “咸福,我们不能进城,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宇文徕见她神色凝重警觉,他自小在宫廷中如履薄冰地长大,此时也能觉察出周围气氛异样了。燕州这种要塞,城墙上肯定日夜都有士兵值守,此刻那里却漆黑一片,只有城门处一点亮光。 杨末继续道:“城门还开着,这么重的门须臾之间关不上。你先慢慢往门口靠近,然后上马冲出去。城门守军并不多,门外有上千卫士,他们未必能抓得住你。你出了城立刻去找附近城镇可信任的官吏将领,然后去辽东和你舅舅会合,他们就奈何不了你了。” 宇文徕握住她的手,两人转身缓步踱向城门。守将看他回头,立刻快跑迎上来问:“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宇文徕道:“孤送太子妃回车上去。” 守将本是弯着腰,听到这话抬起头来,诡异地一笑:“殿下进了南京城,还想出去吗?” 他一手捏住嘴唇吹出一声响亮的尖哨,这大约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城楼上顿时火光四起,埋伏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对准城下。城楼上一名铁塔般魁梧的虬髯将领,正是拓跋竑,声如洪钟地对楼下士兵下令:“外面的人不管了,关门!” 正在推门的士兵立刻换到背面,将那两扇厚重的铁门向中间合拢。 宇文徕无暇思索,推了杨末一把:“上马!” 杨末翻身跃上马背,伸手去拉他,他却后退了一步,飞快地说:“两个人太重跑不快。末儿,我答应你的事只能仓促了结了。这匹马是汗血良驹,你出了门一路往南不要回头,没人追得上你,回雄州去找你哥哥吧。” 杨末正要开口,他扬起手中带刺的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白马吃痛,后蹄一蹬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所有人都紧盯宇文徕,不料骑马冲出去的却是她。城门口的士兵猝不及防,举起兵器想去阻拦,白马凌空一跃,从那些人头顶上跳了过去,冲出城门。 已经跑出去一段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眺望。城门半掩,只留中间一道狭窄门缝,他就在那缝隙里,前后都是从城墙上围下来的士兵,明晃晃的火把和刀剑包围了他。隔得这么远,还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欣慰的笑容,那一条门缝模糊了距离,凌乱的刀光人影都被遮挡隔绝,只留他一道孤影映在正中。 她回头一望,便无法再动了,勒住了缰绳。 这么一停顿,城门内的士兵追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红缨正在车旁等候,看见她骑马跃出迎上来,也被一同拿下。车后还有上千侍卫,追兵不敢恋战,捉住她们就立刻撤回城中。等侍卫们发觉异常赶上来,城门已经关闭。 杨末被士兵押到宇文徕身边。他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她慢慢向自己走近,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嗔怪的轻斥,但又含着莫名的震惊微颤:“不是叫你不要回头吗,为什么还要停下来?” 杨末站到他身边,斜睨他道:“你还没有正式废黜我,我仍然是大吴联姻的公主、鲜卑的太子妃,我能跑到哪儿去,这身份甩得掉吗?你就算死了我也得给你守寡。” 宇文徕捏住了她的手,这时候还有心情笑:“末儿,是你自己跑回来的,可别怪我不会再放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剧情有点不太适合过年这么欢快祥和的气氛,年头这几天也没空更新,请假3天,2月1号年初二恢复更新。 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团圆,红包收到手软~~~ 第十五章 黄鹤引3 拓跋竑将宇文徕和杨末押回温泉行宫,身边亲信随从全都被隔离,只有他们两人软禁在寝殿中,殿外有士兵把守,仅留数名陌生的宫人服侍。 寝殿大门在身后沉沉关上,屋内只剩他们两人,宇文徕还有心思玩笑道:“末儿,今晚得委屈你和我同宿一室了,我也是被迫的,你别让我睡地上。” 杨末听屋外脚步声远了,讥笑道:“你们魏国的臣子真是胆大包天,谗诬构陷害死皇后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敢明目张胆囚禁太子,这是要造反的意思吗?” 宇文徕颔首笑道:“彼此彼此,说到宫闱变乱以下犯上,你们中原王朝才是层出不穷精彩纷呈,拓跋辛拓跋竑这些小手段,全是你们玩剩下的。” 杨末气他不动,拉他到寝殿深处屏风后面,低声问:“你怎么打算?这些人既然敢撕破脸软禁我们,恐怕不会留你我活着回上京了。” 宇文徕道:“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立刻杀我。” “难道你以为他们不敢?” “这样的逆贼凶徒,还有什么不敢。”他也压低声音,“末儿,如果拓跋竑想拥兵杀我,刚才在城门,他只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我们毫无反抗之力,全都要当场毙命,何必送回离宫来软禁?还有城门外的千余侍卫,拓跋竑占据城墙之利,南京有他数千驻军,剿灭这一千多人易如反掌,为何一箭不发?” 杨末回忆片刻:“好像……没有人伤亡?” “没错,说明他和拓跋辛并不是破釜沉舟兵变谋反,不想造成流血事件扩大事态。” 杨末冷笑道:“一个以佞幸得宠的太师,手里只有几万兵马,如今又是太平之世,举什么兵谋什么反,算他还有点自知之明!” “所以,就算他想杀我,也得先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像……”他的脸色沉郁下去,“他们处心积虑害死我母亲一样。” “什么理由?” “谁知道呢,也许又像上次一样,在父亲面前进谗言诬陷我谋逆。”他轻蔑地一笑,“前年他们已经这么干过一次了,如果不是朝中多位有德望的老臣力保,我或许都不能全身而退。效果如此显著,如今故技重施也不稀奇。” 杨末讶道:“你谋逆?你都已经是储君了,将来帝位肯定是你的,为何还要谋逆?陛下他也相信吗?” “他不需要相信,他是皇帝,只有别人千方百计消除他疑心博取他信任的份儿。”他无奈地一笑,“末儿,你跟你爹爹、兄长感情深笃,可能无法想象,父子亲人之间也要互相猜疑提防。诬陷太子谋反,理由好找得很。太子亲政手握大权,尝过了唯我独尊臣民拥戴的滋味,岂肯再放权屈居人下;陛下宠爱幼子,太子担心自己地位不保,所以心怀不轨谋逆篡位;就算太子纯孝没有不良居心,但难保他身边没有觊觎权势的小人撺掇;即使太子肯还政于陛下,他手下那些得势的人肯就此罢休吗?如果他们一意拥立,太子迫于情势也只能对陛下不孝了;等等等等。谁说储君就不会谋反,这些理由还不是信手拈来。史书上因为谋逆而死的太子,或冤或真,两只手只怕都数不过来吧?” 杨末望着他无言以对,只好握住了他的手。 “说到底,拓跋辛不过一介佞臣,只会些排除异己的手段,不敢真的谋逆犯上。所以在找到充足的理由之前,他不会轻易杀我,否则陛下那里他没法交代。” 杨末道:“也许他已经在罗织罪名了,把你软禁在南京,天高路远,你都无法为自己辩驳。” “母亲上个月出的事,如果离得太近,别人很容易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反而对拓跋辛不利。原定此次南京的行程是正月回上京,我猜他会软禁我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在此之前能联络到舅舅,他带兵来南京救我,拓跋竑就算公然兴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杨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不行,我们现在听不到外面的消息,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准备好了打算动手,不能坐以待毙。你现在就是个手无寸铁的阶下囚,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他们随时都能一刀结果了你,那么多人我可挡不住。” 他却笑了起来:“末儿,倘若他们真的动手,你别替我挡,找机会保全自己要紧。” 杨末瞪着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如果被他们害死了,我们这些人难道还能活吗?最要紧的是保住你不死。” “我暂时不会有危险,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他抬头看了看屋顶,“末儿,听说你轻功很好。如果趁着夜色,你有把握从这行宫里翻越出去吗?” 她立刻道:“我不走。”见他回过头来盯着自己,又别开脸道:“行宫里到处都有侍卫把守,这座殿又四面不着边,除非长了翅膀飞出去,不然怎么跑?我没那本事。” 他低头沉思道:“那就得另想办法了……” 杨末道:“你有功夫操心这个,不如想想自己怎么脱身。” 寝殿中只有一张睡榻,这时候两人当然也没有那么多隔阂忌讳了,同榻共枕而眠。杨末心中忧虑烦躁,辗转反侧翻覆了许久都无法入眠。 身边的人十分安静,平躺着一动不动,呼吸声都不甚清晰。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不意他却忽然在被中握住了她的手:“睡不着吗?” “嗯,吵醒你了?” “没有。睡不着就闭上眼躺着休息,接下来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惊涛骇浪,养足精神才有力气去应付。” (未完待续) [通知:请互相转告唯一新地址为]作者有话要说:在别人家里填坑不太方便,抱歉今天只写了2000字,先更了吧,明天补足已购v章再增加字数不用额外购买,请放心阅读~? 第十五章 黄鹤引4 晚间贺山真的带来一名婢女,混在进膳的侍女中。[]杨末一看见她就明白贺山为什么说“绝对忠心可信”,原来他找的人是红缨。 红缨留在殿中,待其他人被贺山借故支出殿外,立刻动手解自己外衣:“小姐,快,你把衣服脱来跟我换,我这就给你梳头。” 杨末坐着一动不动:“红缨,离宫中很多人都认识我,你冒充我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拆穿,届时你必定性命不保,或许还会连累其他人,我不会这么做的。” 红缨解衣裳的动作一顿:“小姐,红缨的命只值八两银,能用我一命换小姐周,我还觉得自己赚了。” 杨末道:“我这条命也没觉得多金贵,看不出来哪里值得用别人的性命来换。” 红缨知道她脾气执拗,只得转向宇文徕道:“殿,你帮我劝劝她,时间不多。” 杨末先他一步道:“你们都不用劝了,我主意已定。” 宇文徕没有出言劝解,只是笑道:“末儿,你如此真心待我,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得妻如此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她果然沉脸色:“谁要跟你生死与共。” “那你为何不肯先走?” “我……红缨和我有多年主仆情分,我不能让她代我而死。” 宇文徕道:“好,贺山,再去找其他忠心可靠的婢女,三日之内带过来,能办到吗?” 贺山应道:“小人一定办到。” 杨末被他反将一军,对贺山道:“既然你有这个事李代桃僵把人弄走,何不索性找人来假冒太殿,把他救出去?” 贺山踟蹰道:“拓跋竑骤然起事,近日防守森严,离宫各处能出入的地方都有重兵把守。太妃精通武艺,小人或可一试,趁天黑从后方山崖攀援而出,但是殿……至少得过几天风声不紧才能寻着逃脱机会。只要能离开行宫,到了外面就好办多了?” 杨末问:“外面防得不严?” 贺山回答:“小人已经向往常出入的人打听清楚了,宫外一切如常。但宫中人等被管束禁足,衣食柴米都由军士采办运入,查得很严,宫里人一个都出不去。” 杨末接着问:“如果出了行宫,你能找到人来接应,马上带我们出城吗?” 贺山听她这么问,立即正色道:“莫非殿有办法出宫?倘若如此,小人愿夤夜突围出去联络宫外城外的率卫。” 杨末点头:“我有办法。” 红缨焦急地唤了一声:“小姐,你……” 杨末继续道:“芙蓉汤底有一条水路密道,通往离宫东墙外东配院的白鹿池。你若能出去,明晚戌时带人到白鹿池接应。那里离宫墙很近,一定不要惊动宫中守卫。” 她一边吩咐着,一转头发现宇文徕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既知道了池底有密道,必然也能明白芙蓉汤那晚靖平逃脱的内情。她无心解释,只将目光转开追问贺山:“明晚,行不行?” 贺山跪拜道:“小人定不辱命。” 宇文徕却制止道:“不行,明晚太早了,拓跋竑现在草木皆兵,我这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他立刻就会知晓,现在逃脱太冒险。” 杨末讥笑道:“都已经成了阶囚,想要逃命当然得冒险,太殿连承担这点风险的勇气都没有吗?” 他也加重了语气:“你先出去,我就敢冒险!” 两人相持不,一旁红缨劝道:“二位殿别再争执了。昨晚我和其他人们被关在西所偏殿,听到关押我们的将领说:‘直接杀了算了,还等什么?’另一个人说:‘等辽东那边确认了再说,就这一两天。’我猜他们很快会动手,没有太多时间,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两人闻言停争论,杨末看了宇文徕一眼:“他们在等什么消息?辽东?” 宇文徕面容沉凝,他终于也有了一丝惊惶之色:“母亲已经遭难,舅舅只怕也凶多吉少……”他按住她的肩,“末儿,今晚你必须跟贺山走,翻山潜水都可以,不能再耽搁了,马上走!” 她还想再争辩,门外却响起整齐的士兵步伐声,拓跋竑声如洪钟气焰跋扈:“四面都围起来,关上大门,外面谁也不许进来,里头的也别放出去。” 殿内贺山和红缨立刻退到案后,未及假装掩饰,殿门已经被拓跋竑一脚踢开,身后跟着数十名士兵,个个戎装甲胄手持利刃。他看到殿内有人,问左右:“这是什么人?” 原来侍立殿外的两名内侍上前战战兢兢地回答:“是膳房的人,为太进晚膳。” 拓跋竑单手扶刀,漫不经心道:“哦,除了太和太妃,都杀了。” 内侍和门外等候的婢女们吓得跪了一地:“将军,不关小人的事啊,小人一直尽职尽责守在此处,唯将军之命是从……” 拓跋竑冷笑一声:“谁叫你看见了呢。部杀掉,一个不留。” 杨末首先想到的就是挡在红缨面前护住她,那厢跪在门边的贺山已经飞身跃起,抽出藏在腰里的软剑袭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军士。那军士不及防备,被他一剑刺在颈中,当即毙命。 贺山趁机退到宇文徕身边,举剑横于胸前:“殿,这么多人小人也抵挡不住,只能为您杀一个是一个了。” 宇文徕拉住他道:“别做无意义的事。你挡不住他们,他们也未必拦得住你。我要你护卫太妃突围送她到宫外,你能不能办到?” 贺山回头看了他一眼:“殿,恕小人不能从命。”身形一晃从他手中挣脱,挥剑向围拢过来的十几名士兵迎上去。 士兵都有甲胄护身,手持长枪钢刀,贺山的软剑虽然灵巧,但在这些久经沙场出生入死过的将士面前,再武艺卓绝的高手也显得疲软无力。十几个人成阵型,时而层进轮番进攻,时而雁翼包抄合拢。贺山足足挡了一炷香的功夫,也只轻伤了三名士兵,自己却气力将尽,出招速度越来越慢,险象环生。 杨末想出手助他,但她手边没有兵刃,还要护着红缨,近处的拓跋竑始终没有出手,她不敢离宇文徕太远。 拓跋竑已经不耐烦了,挥挥手道:“一个内侍而已,十几个人都杀不了?来人,放箭。” 守在殿外的士兵张开箭弩对准殿门,围攻贺山的士兵退到两边。这一轮箭矢放出来,殿内的四个人都要被射成刺猬。贺山情急之飞身跃出殿外,弩手的箭尖随他而动,飞蝗般的弩箭追着他射出去,将他钉在大殿木门上,整个人都被箭矢湮没,只有涓细的血流从箭雨缝隙中缓缓流,渗入廊青砖。 殿外的杀戮则要轻巧得多,内侍宫女毫无反抗之力,除了发出几声惊恐尖叫,不一会儿就被士兵们收拾干净。 红缨没见过杀人,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浑身发抖,揪紧了杨末背后的衣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拓跋竑手扶腰刀转过身来:“都这个时候了,殿还如此镇定,是在等你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舅舅来救你吗?” 宇文徕看着他默然不语。 拓跋竑嗤笑道:“你们甥舅两个不是自诩精通汉人的史籍兵,看不起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鲜卑勇士,嘲笑我们只有武夫之勇吗?汉人的兵有没有教过殿,这个时候怎么用你们聪明的脑袋瓜来对付我们这些武夫手里的刀枪呢?哈哈哈!” 他得意地仰首大笑,宇文徕仍不言语。拓跋竑收起笑容,目露凶光:“殿不用等,慕容筹他不会来了。” 宇文徕这才开口:“你们把舅舅怎么了?” 拓跋竑道:“文弱生也来带兵打仗,我用两根手指头就能轻松把他捏死。这种人居然还骗得那么多人跟随他,叫我们这些有真领的如何服气?在京城他有卫士保护,到了慕容氏的故乡,哼!随便一个三流的杀手就能把他项上人头取来!” 宇文徕往前一步怒道:“你们居然派刺客刺杀舅舅,战场上比不过他就用这样作的手段,你也配称鲜卑勇士?” 拓跋竑道:“那只能怪他自己太无能。我常年在外打仗,不知碰到过多少刺客暗杀,谁人能奈我何?” 杨末在一旁听得难以置信。慕容筹,百战不殆的传奇儒将,居然死在不入流的刺客手里。她想起曾对爹爹建议派武林高手刺杀慕容筹,爹爹不屑为之。慕容筹没有死在敌国义士刀,却在自己的故乡不设防备被鲜卑族人所杀,不知他到了地见到爹爹,会不会觉得冤枉? 拓跋竑又道:“殿不必为你舅舅悲伤,臣马上就会送您去与他、与皇后陛团聚了。” 宇文徕心知今日难逃此劫,已不复震惊惶惧,反问他道:“你才关押了我一天就手,这是拓跋辛的命令,还是你自作主张?我原以为你虽然不服我、不服舅舅,对这个同族的太师好歹还是有几分敬畏的。” 拓跋竑笑道:“我虽然读得不如殿多,但也知道汉人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有句成语叫‘夜长梦多’。太师远在上京,南京这边的事,只能我自己看着办了。殿手底能人异士众多,一个小小的内侍也有如此领,我这个武夫有勇无谋,不敢跟你们比谋算,只好跟你们比刀了。” 他弯腰拾起桌案上一壶酒,揭开壶盖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将空壶扔在地上:“殿这酒寡淡无味,还是尝尝臣为您准备的美酒吧。”转头向属示意,殿外有人捧进一壶酒来。 杨末已经明白他们要做什么,挣开背后揪住她的红缨,赤手空拳向端酒的将领袭去。两边的士兵立时围堵上来拦截她,其中一人举剑横削,杨末收手不及,被他削半幅衣袖。 拓跋竑命令道:“小心别伤了太妃殿,殿□份尊贵,身上留刀口就不好交代了。” 明知一人之力难敌众拳,明知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四周都是兵戎在手虎视眈眈的军士,殿外还有更多,围成刀山铁桶,就算她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救他。贺山死了,慕容筹也死了,宫外的人不知消息,更不会有人来救援。 盼了多久了,杀父弑兄的仇人,死于他们鲜卑人自己的内斗,这不正是她最希望看到的果。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心中却感受不到半分喜悦解脱。 她想为父兄复仇,但她也希望他好好活着。 她向他走过去,慢慢伸出了手。同生如此艰难,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化解不开的恩怨,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一切都好像迎刃而解。 父仇不报世人不容,但是没有人规定,不能和杀父仇人一起死。 然而刚走出去两步,地横来一枪扫中她脚踝。她扑倒在地,无数枪杆和刀鞘随即压到她身上,成密实的网,隔绝切碎了视野。 就像父兄罹难那一夜,她被锁在敌营的囚笼中,山那边火光闪耀,她明知道最亲近的人就在那里,他们死生一线,她却被囚于方寸之地,难以够及。 从刀枪的缝隙里,她恍然听见红缨嘶声哭喊,看见他挣扎着被重重甲胄身影按倒,闻见那壶酒打开,刺鼻的气味随倾倒的酒浆散发开来。 她闻到过。那种剧毒腥臭的味道,任何人闻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不该大过年的写这种段,一边听视里欢歌笑语一边码苦情戏,窗户外面噼里啪啦吵得要命,不在状态,今天这章码了6小时才憋出来_抱歉太殿没能让您临终前英明神武一把,这都是吸多了雾霾加上被春晚循环洗脑脑瓜已成浆糊的智硬作者的错qaq 过年咱还是玩点高兴的吧,刚发现出了红包,作者是个穷逼没法见者有份,从今天起每章前三名打分+2留言的读者送上红包一枚,欢迎踊跃抢沙发~~~ 第十六章 如梦令1 “啪!”一记响亮实的耳光,紧接着是拓跋竑暴怒的声音,他锵的一声拔出佩刀:“你把这么剧毒的东西洒到我手上,是想要我的命吗?” 失手的属急忙后退叩首求饶:“将军!属一时不小心,他、他动得太厉害了……属一片忠心绝无此意!” 另一名属道:“将军且慢动怒,请尽快找大夫医治祛毒,以毒液渗入肌理。[]” 拓跋竑甩了甩手,把刀推回鞘中大步跨出殿外。 殿内沉寂了片刻,失手属道:“多谢你为我解围,刚刚我真怕将军一刀来,我这脑袋就要搬家了。” 解围属道:“杀了这么多人,连太的命都敢要,何况你我区区人头,以后凡事小心一点。” 失手属连连称是,又问:“将军走了,那我们这……” 解围属道:“将军今晚恐怕不会回来了。反正一壶都灌去了,这酒得过几个时辰才会起效,咱们去外头守着,明早再来收拾吧。”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空酒壶,自己也觉得发怵生寒,对宇文徕低头道:“殿,臣等只知遵守上峰命令,殿到了阴司算起账来,可别算在我们头上。”召令士兵收起武器,退出殿外关上大门。 红缨躲在屏风后,见士兵退走立即跑过来拨开杨末身上压着的枪杆桌案等物:“小姐,小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我以为这回肯定没命了……” 杨末踉踉跄跄地爬起,冲到宇文徕身边。他正坐在墙边地,背靠墙壁,身边躺着那只空了的酒壶。因为毒性太烈,他们灌得很小心,连衣服上都没溅到几滴。他看上去还好好的,神色如常,甚至对他绽开了意思笑意,仿佛只是与她隔案对酌,饮一壶美酒。 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她扑上去挤按他的胸腹:“吐出来!你吐出来啊!” 他歪头吐出一口墨绿色的泡沫,落在青砖地面,孔雀尾羽般碧翠闪耀的颜色。泡沫呛入肺里,他咳了很久才止住:“没用的,这种毒你也见过,一点点就能致命,就算吐出来,剩余的一点也足够要我的命了。” “那、那怎么办?”从未像现在这样慌乱无绪,不知所措。她不知诅咒过他多少次,昨天还对他说“就算你要死,我也会亲眼看着”,没想到会一语成谶。他只剩几个时辰的寿命,活不过今晚,在她面前一点一点死去,而她无能为力。 “来,”他挪过一点,拍了拍身侧地面,“陪我坐一会儿,说说话。” 地烧着火龙,青砖也是暖热的,她却觉得浑身冰凉,往他身上靠过去:“咸福,你抱抱我。” 他的手微微发抖,放到她肩上也需要花去身的气力。她顺势靠进他怀里,相依相偎地坐着。 “末儿,前一刻我还想,我是一国储君,我才二十八岁,还有那么多志向抱负未实现,就这样死在乱臣贼手里,我好不甘心。但是听你叫了我一声‘咸福’,现在能这样抱着你,忽然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不甘的了。如果不是你手留情,初见时我就该被你砍头颅作战利品,之后这三年都是上天赐予我额外的惊喜。我不仅多活了三年,还跟你有过这样一段难得的缘分。现在只是时限已到,祂要收回去了而已。” 杨末靠在他胸口闷声道:“你是惊喜,那我呢?” “对不起,末儿……”他抚着她耳后长发,“我希望你快乐,但是似乎,一直给你带来灾祸。我犯过最大的错误,不是错杀了你爹爹兄长,而是明知你不愿意、不喜欢,还把你牵扯到这潭浑水里来。我把自己想得太好,以为自己有能力守护你,可是现在……呵,自身难保,还连累你落到如此境地。末儿,他们对我手却没有动你,接来也许不会立刻杀你。芙蓉汤底的密道还没有别人知晓,你一有机会立刻出去,不要再犹豫,知道吗?” 她吸着鼻说:“自己都快没命了还有心思操心这个,你管不着。” 他力支起身:“红缨,你过来。” 红缨正跪在地上嘤嘤哭泣,听他呼唤膝行而上:“殿……” 宇文徕命令她道:“红缨,刚才如果不是末儿护着你,你也和外头那些人一样身首异处了。刚刚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只要有机会,你必须想办法带她从密道脱身,送她回雄州,你能不能应允?” 红缨哭着叩首道:“殿放心,红缨的命来就是小姐的。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竭尽所能救她出去。” 杨末贴着他胸口,听见他每一呼吸都分外吃力,按住他的手哽咽道:“好了,你别说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做这几个动作已经气喘吁吁,却还笑道:“当真?我的要求你都能答应?” “当真。” “那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的呼吸一滞,眼泪凝在了眼眶里,喉间哽塞难言。 他连着深呼吸数,才能继续吐出连贯的词句:“末儿,我马上就要死了,你爹爹的仇就算报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忍着眼泪说:“好,我……” “不,”他突然又改了主意,止住她的话,“还是不要了。我听说上辈未了的恩怨,一世会再孽缘。孽缘,也比没有缘分强。末儿,你别原谅我,留着这段孽缘,辈你来辜负我,你来对不起我,我一定……一定原谅你……” 他额上冒出冷汗,极力忍耐,但仍忍不住四肢颤抖,连靠墙都坐不住了,身慢慢滑去。杨末抱住他嚎啕大哭:“你别说了,我都答应你,我不原谅你,辈……辈……” 她无法再说去了。辈是多么遥远虚妄的企求,这一生就这样擦身错过,只能寄希望于缥缈虚无的来世。 他躺在她的臂弯里,浑身止不住地痉挛颤栗,却伸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眼睛:“末儿,我还记得刚遇见的时候你说,我不过是仗着自己皮相好、懂几招哄姑娘开心的手段才把你骗到手,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你惦记。一会儿我发作起来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那模样真的不好看,你别看……让我最后给你留点……好印象……” 新婚洞房那一夜,她不小心被毒簪刺破了手掌,毒性发作时意识不清呼吸困难,是他整夜抱着她,捋平扭曲蜷缩的筋骨,揉顺胸口郁的气息,帮她度过那段难熬的时间。现在轮到他了,她也会一直陪着他、抱着他、抚慰他,再煎熬的痛苦也总会过去的。 那只手始终盖在她眼睛上,即使他的身体蜷成一团,即使为忍住呻|吟而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即使他已经神智不清无法开口说话,即使颤栗抽搐渐渐平息去,即使怀里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那只手也没有放去。 其实他捂得并不严,她从指缝里依然可以看见,看见他把嘴唇咬出了血,看见他无法控制而扭曲的五官面目。她闭上眼没有再看,如他所愿,他想要保留的美好印象,她会永远记得。 黄金头盔挑开的那一眼,一眼即万年。 漫长的一夜究竟如何过去的,她闭着眼,浑噩不觉。脸上泪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眼睑仿佛也因此凝合,无法睁开。睁不开也好,就不必再面对眼前没有他的世界。 天亮时有人推开了殿门,带进屋外飘飞的雪片。又雪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昨日庭中抛洒的鲜血都被白雪遮掩。 红缨一直跪在杨末身侧整夜未眠,听见声音立刻过去护在她身边。进来的除了拓跋竑,还有一名文官,红缨认得他,是当时迎亲的礼仪院知院拓跋申。 拓跋申一看到殿中的情景就头疼叹气:“我只晚来了一步,你就搞出这种事情来,让我回去怎么向太师交代?” 拓跋竑满不在乎:“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杀了总比跑了强。辽东那边送来消息,慕容筹也干掉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还有金殿上的皇帝陛!” 拓跋竑哼了一声:“陛那里还不是太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拓跋申道:“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太师的指令也敢不听。再这么胡来,别怪我不帮你说话,出了纰漏你自己去善后!” 拓跋竑对这两名族兄还有所忌惮,掉开头没再言语。 拓跋申命令左右:“棺木准备好了没有?将太入殓吧。” 侍卫上前去移宇文徕尸身,杨末抱住他不放。侍卫想用蛮力拖开她,她人被拉开了,双手却还死死揪住宇文徕的衣襟。 红缨扑上去道:“别碰我家小姐!”又小心翼翼地去掰她的手指:“小姐,太殿已经去了,你放手吧。” 杨末仍然闭着眼,不闻不视,也不松手。 侍卫没有办法,问拓跋申该怎么办。拓跋申还未开口,拓跋竑却先一步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把扯开的衣襟划断:“这不就行了吗?太殿反正要换衣服的。抬去吧。” 侍卫依命退出殿外。拓跋竑却不将刀收起,握在手中道:“太妃对太情义很深啊,这么舍不得,不如去陪他?按我们鲜卑的祖制风俗,皇帝驾崩时,没有儿女的嫔妃都要殉葬的。” 杨末仍旧像尊木塑似的一言不发。红缨虽然心里害怕,但眼无人可依,只得鼓足勇气挡在她面前道:“将军别欺我们不知道鲜卑风俗,妻女殉葬之风早在文帝时就已废除。而且殿只是太,尚未登基,也没有让正妻殉葬的道理。” 拓跋竑道:“文帝被汉人迷惑,把我们鲜卑的优良祖制都丢干净了,以后还会一一恢复过来。” 红缨心知他凶狠不法,转向拓跋申道:“知院精通礼仪,鲜卑仪礼中可有太薨逝让太妃殉葬的规定?何况我家小姐不仅是魏国的太妃,也是我们大吴尊贵的公主,皇帝的妹妹。我家小姐的嫡亲兄长,两位想必都听说过,雄州、霸州防御使杨行乾,就在两百里之外,手握数万重兵镇守边防。小姐若有不测,杨将军马上就会挥军越过白河。当年他攻破易州的英姿,两位想再见识一次吗?” 拓跋竑被一个婢女威胁,举刀怒道:“太都杀了,还差你一个太妃?杨行乾打过来正好,我正愁没有理由开战呢!” 拓跋申拦住他:“要打吴国也得先把这件事料理了再说,杨行乾现在攻过来,是你去挡还是我去挡?把刀放!”又命左右侍卫:“小心看好太妃,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都看到没,复制一: 过年咱还是玩点高兴的吧,刚发现出了红包,作者是个穷逼没法见者有份,新年每章前三名打分+2留言的读者送上红包一枚,欢迎踊跃抢沙发~~~ 第十六章 如梦令2 红缨把晚间膳房送来的清粥连盅一起放在暖炉边温着,但直到粥都凉透了,小姐仍然一口都不肯吃。[]不但不吃东西,她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过。早上拓跋申走了,红缨把她扶回榻上,她就一直那么闭眼躺着一动不动,问她话也不应,仿佛闭绝了五官,对外界无知无觉。 红缨不喜欢宇文徕,因为他是鲜卑人,他害死了对她有恩的大将军。但是他死了,她仍然感到难过,毕竟他也是小姐的夫婿,是姑爷。相处半年,与她对帝王贵胄的理解不同,私底他是个脾气挺好的人,对小姐也确实没得说。而且他身份尊贵,英俊多情,如果换了她是小姐的话…… 不,不能这样假设,纵使她再怎样体谅小姐的难处和痛苦,她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以前红缨觉得自己命很苦,幼时父母双亡,哥哥不把自己当人,家里那么穷,他就把她卖为奴婢抵债。她多羡慕小姐啊,命那么好,生在衣食无忧的富贵之家,父慈母爱,上面有六个哥哥,每个都那么疼爱她。但是命运又如此残酷,给她最好的,然后一夕之间夺去。 太也是一样,既然老天要他死在魏国奸臣手里,为什么不早一点?如果发生在半年前,小姐还在洛阳的时候,那正好皆大欢喜,大将军的仇报了,小姐也不用嫁过来,不用像现在这样心痛难过。 她从壶里倒出温水端到榻边:“小姐,就算不吃东西,好歹喝两口水,你看你嘴唇都干得裂了,疼不疼?” 杨末仍是闭目不语。红缨见她刚刚擦过的面颊上又有交错泪痕,叹了口气,继续绞了手巾来为她擦脸,又用巾角蘸取温水润了润唇。 她一边做这些一边絮叨:“小姐,不是你劝过我的吗,男女之情不是人生的部,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要好好地过去。我的亲人只有一个哥哥,这些年不闻不问,兴许早就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妹妹了,我照样得好好活着。而你还有哥哥姐姐,还有洛阳的老夫人。小姐,殿临终的嘱托我没有忘,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她压低声音,“其实靖平哥还在燕州城里,一直没走。我们出去找到他,就能回雄州,就能见到将军和七郎了……” 她低声说着,杨末没有反应,殿门外却响起了脚步声。她立刻住了口,侧耳细听,脚步声不重,似乎只有两三个人。他们推开殿门而入,一个耳熟的声音说:“人在里面,你进去吧。”是拓跋申。 一人小心地走入卧房来。红缨警觉地瞪向他:“你来干什么?” 来人头发花白,面目和善:“小人来为太妃诊脉。”原来是位老大夫。 红缨见他慈眉善目,戒心稍减,自己也担心小姐状况,站在榻边盯着他诊治,看他切脉时皱起眉头,忍不住问道:“大夫,我家小姐怎么样了?她一整天都没睁过眼。” 老大夫微笑道:“太妃身健固,一时悲伤过度有些气淤血滞,并无大碍,修养两天就好。” 红缨戒备地问:“那就不用吃药了?” 老大夫不答,起身退出卧房。红缨隔着屏风看到他回殿中向拓跋申禀报,拓跋申问:“怎么样?” 老大夫摇了摇头。 拓跋申又问:“你有十二分的把握?” 老大夫道:“脉象平稳如常人。知院若担心小人误诊,过半月一月再看,必能确认。” 拓跋申想了想:“不行,半个月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还是开副药给她喝去。” 老大夫劝道:“太妃身体娇贵,既然没有,何必非得如此?” 拓跋申怒道:“叫你开你就开!如果真的没有,吃去也死不了人!马上去!” 老大夫不敢违逆他,只得应诺:“小人遵命。” 红缨听着他们对话心里已经明白,拓跋申哪有那么好心请大夫来为小姐看病,他们是怕小姐腹中留太的血脉,后患无穷。她想起前几天去白马围场的路上和小姐的对话,只觉得心惊肉跳,等拓跋申一出殿就去摇杨末的手臂:“小姐!小姐你醒醒!” 手突然被她按住,她终于睁开眼,声音低而冷静:“我听到了。” 红缨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大喜过望,正要去扶她,她却自己一骨碌坐起,赤足榻:“还有吃的吗?” 红缨连声道:“有!有!”端起炉边的粥摸了摸,“不过有些凉了,要不我叫人再送……” 话未说,手里的碗就被杨末劈手夺过去,就着碗直接喝起来。她喝得太急被米粒呛住,一边咳一边继续喝,喝把碗一扔:“没吃饱,还有吗?” 红缨道:“小姐,你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不要一吃太多,我等会儿再让他们送些宵夜过来。” 杨末道:“我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吃这点哪里够?” 红缨心里疑惑:“大夫不是说……” 她忽地住了口。屋里点了一树明烛,火光映着她苍白的面容,一双眼睛因为流泪已经红肿,布满血丝,却透出一丝异样的狠绝坚毅,仿佛孤注一掷认定了目标,眼里有了期盼和渴望,却不是寻常人该有的那种生气。 红缨以前听人说过,有的人突逢巨变,大悲大喜之会神智混乱,只相信自己愿意接受的事,甚至闭目塞听产生幻觉。太过世,小姐悲痛欲绝,一直不肯睁开眼睛,现在她终于有了生念,不管是真是假,她得护着她,至少把她送回兄长身边再说,不能让她再断了这一丝支撑的念想。 “小姐,你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去准备。”她咽喉间苦涩,转身去向门外的侍卫要宵夜,不了又得低声气恳求一番。 等了半个时辰,宵夜没等到,却闻到殿外传来浓苦的药味。红缨没想到他们逼得这么急,大夫前脚看刚走,后脚就煎了药送过来。 这回送药进来的是拓跋竑。他不像拓跋申那么有耐性,还会皮笑肉不笑地装个脸面,直接对侍卫道:“去伺候太妃喝药。” 侍卫倒出一碗,一人端药一人按住杨末肩头想灌她喝去。杨末肩膀一沉,侧头避开抓向自己的侍卫,脚尖上挑,把面前那碗药踢翻在地。那两名侍卫立刻拔出刀来,一边一个架在她颈中。 拓跋竑道:“殿何必再作无谓挣扎呢,我可没有耐心慢慢哄女人喝药。反正这个孽种不能留,你非要逼我一尸两命,我也不介意多送一个人上路。” 杨末冷然道:“那你就杀了我好了。” 旁边端着药罐的老大夫劝道:“将军,这样不太好吧,知院吩咐的……”被拓跋竑打断:“住嘴,要你这老东西对我指手画脚?” 老大夫有一颗医者仁心,转向红缨道:“姑娘,你劝劝你家主人,这药里面只有当归、红花、赤芍这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常人吃了不要紧,别为这点事送了性命。” 红缨心中酸苦难言,如果戳穿小姐的臆想劝她喝药,和她当真有孕却被迫服药有何区别,同样都会断绝她的求生之念。她左右为难,面前又有拓跋竑刀兵相向,急出了眼泪。 拓跋竑先前并未留意红缨,听她和老大夫对话才注意到她,喝问属:“这个婢女昨晚是不是也在殿中?怎么还活着?” 属回道:“这是太妃身边的侍女,昨晚被太妃护在身后,属等不敢动手。” 拓跋竑挥挥手:“杀了杀了。” 立即有两人上来一左一右架住红缨把她往外拖,红缨惊叫了一声:“小姐!” 杨末不顾颈中钢刀,站起身喝道:“住手!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婢女,与你们鲜卑人的内事无关,不许动她!” 拓跋竑会心一笑:“从家里带来的人,殿很看重她嘛。那您把这碗药喝了,我就不杀她,怎么样?”重新取了一只碗,倒出一碗带着药渣的浓汁,“这是最后一碗,殿可别再打翻了。药洒了可以再熬,但重熬一罐得半个时辰,这么晚了我耐心不好,等得着急了说不定就想杀几个人来解闷。” 杨末冷眼看着拓跋竑,又看了一眼红缨:“药给我,将军可要说话算话。” 红缨哭着叫道:“小姐,不能喝!”看拓跋竑端着药碗从她面前经过,她奋力挣开两边的侍卫冲上去撞他,却被拓跋竑一脚踢在胸口,整个人都飞了回来,几乎被他踢断肋骨背过气去。 她正倒在大殿圆柱边,眼看拓跋竑端着那碗夺命之药一步一步向小姐走过去,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反过来成为别人威胁小姐的工具。她不想死,她想留在小姐身边保护她,想送她回雄州、回洛阳、回故乡、回亲人身边,但是现在,她首先得让她想活去。 她抹了一把眼泪:“小姐,红缨不能陪在你身边了,请你记得太殿说的话,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回洛阳去,老夫人还在家里盼着你。”说猛然跃起,一头向圆柱上撞过去。 她离柱太近,又刚刚被拓跋竑踢了一脚气力不济,这一撞只觉得脑袋像被利斧劈开,眼前漆黑一片直冒金星,粘稠的血浆从额头流到脸上,却没有当即毙命。拓跋竑走在她前面,举起腰里的刀鞘回身一记抽中她面颊,把她打跌在地。这一比她刚刚撞的还要狠,红缨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见。 老大夫“哎呀”叫了一声,上前扶着红缨,顺便替她挡住围拢过来的侍卫。他打开药箱为红缨擦拭伤口,上药包扎,红缨在地坐了好半晌,眼睛耳朵才逐渐恢复视听,那头小姐早就喝了拓跋竑的药,药碗摔碎在她脚边。 她捂住眼睛不忍再看,呜呜哭了起来。 拓跋竑又等了半刻多钟,才招呼大夫和侍卫离开:“走吧,过了这么久,殿应该没法把药吐出来了。吐了也不要紧,明天可以再喝。” 作者有话要说:每章前三名+2留言有红包哟~~ 感谢投雷么么哒! 1121833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084916 嗯啊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190007 第十六章 如梦令3 红缨一晚上都战战兢兢地守在床榻边,守得迷迷糊糊有些困了,她头部受了重击也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更新更快ne) 那碗药药性猛烈,到了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红缨被人摇醒了,一抬头看到小姐脸色煞白,握住她手腕的胳膊瑟瑟发抖:“红缨,救救我……救救我的孩……” 红缨顿时睡意无,掀开锦被,扑鼻而来浓重的血腥气,整幅床褥都被血迹染红。她起得太急,乍一眼看到这么多血,血气冲鼻,眼前一阵眩晕,双手扶住床栏才站稳。 杨末满手都是血,向她抖抖索索地伸过来:“去……去叫大夫……” 大夫不会来的。红缨在心里说,把眼中泪水咽回去:“小姐,你先盖好被别着凉,我马上去准备热水净布。” 以前杨末每逢月信来潮,都是红缨伺候她,三五天即,量也不多不影响起居。有一回她着凉经痛,听大夫说当归可以活血止痛,没把握好用量吃了半两当归粉,果血流不止,比平时多出两三倍,过了十天才干净。昨夜那碗药里岂止半两,除了当归还有红花、赤芍等物,红缨知道那些都是比当归更烈性的活血之药,堕胎的药方,熬得那么稠,连药渣都吃去了,该有多厉害? 红缨从未见过一个人无休无止地流出这么多血,前夜庭中所见割喉而亡的那些内侍婢女也不过如是。她刚把弄脏的被褥换掉,垫在身那块锦帕就被鲜血染透了,一块一块接着换上去,血流如注。 红缨不停用热水为她擦拭□,染血的布巾丢入盆中,没过多久盆里就堆满了。以前小姐多壮实活泼,碰上这种时候红缨劝她卧床休息,她根歇不来,在家跟燕王爬树跳墙,在墓园跟七郎比武论剑。那时多好,如果不来鲜卑多好,即使父兄骤然过世,也没见小姐变成现在这副奄奄一息心如死灰的模样。 “红缨……”杨末靠在隐囊上虚弱地问:“大夫呢,大夫来了吗?” 红缨不忍回答,转开话问:“小姐,你肚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痛……”她转过脸去,微弱的晨光照见她眼角晶莹的泪痕,“就是觉得好冷……” 红缨伸手过去替她把两边的被围紧,却发现她头一歪,靠在了自己肩膀上。小姐比她大一岁,武艺好、读多、有主见,红缨从未见她在自己面前露出怯弱可怜的小女儿姿态。她忽然就觉得心底又软又痛,仿佛破了皮的伤口新长出的嫩肉,轻轻一碰就疼痛难忍。她往床里坐过去一点,挨紧她贴着自己臂膀:“这样好一点没?” 杨末倚在红缨肩上,她先是默默流泪,然后开始抽泣,越哭越大声:“红缨,我的孩……我的孩是不是没有了?” 红缨心如刀绞,哽咽地劝解道:“小姐,不是的,只是月信早来了两天而已,往常不总会差那么一两天吗?你看你肚都不痛,如果真的是孩没了,怎么会不痛?” 她根听不进去,又或者,这个孩是否存在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果,果就是他没有了。 就在四天前的夜晚,狼山深处的雪中小屋,他还在她耳边说:“末儿,走之前为我生个孩。”她没有来得及答应。才过了四天而已,恍惚已经过了半生。他没有了,孩也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她趴在红缨怀里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喘不上气来。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放开为他大哭一场,可以无所顾忌地叫他的名字。咸福,咸福,咸福。一声三年,十声三十年,他把后半生的都提前听了,以后任凭她怎么呼唤,他也不会听见了。 最后她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去。红缨撤开隐囊把她放去躺平,又听见她轻轻叫了一声:“红缨……” 红缨立刻凑上去:“小姐,我在这儿呢。” 她快要睡着了,喃喃地说:“我想回家……要爹爹、七哥……” 红缨擦干眼泪道:“小姐,你放心,你快点好起来,我一定送你回家。” 这一场血光之灾持续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止歇。那碗药实在得太猛,杨末失血过多,加之心伤神溃,大半时间都在昏睡。这样更好,这时候醒着,还不如让她好好睡去。 有了这碗药做保证,拓跋申放心了,之后没再来为难她们。过了几天,听说太过世的讣告已经送抵上京,禁足令也放宽了,红缨可以在离宫内有人监视看管的地方走动。她找着了那名老大夫,老人家妙手仁心,另开了止血补气安神的药让红缨拿回去给杨末服用,她才不至于血流过多,否则只怕半个月还未必收得住。 杨末上个月刚刚病过一场,逢此噩耗又见血光,整整瘦了一圈。红缨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小姐现在这个样,外面的事只能由她一力承担。 那位老大夫是个好心人,如今行宫里只得他一名医官,拓跋申等人也不了有些事要差他去办。红缨多次有求于他,已经熟稔了,一日老大夫却又背了药箱来为杨末诊病,说是拓跋申吩咐。 红缨一听拓跋申的名字就心生警惕,问他:“知院为何突然想起我家小姐,不是又有什么事端吧?” 老大夫道:“知院即将回京,将携太妃同行,因此命小人来看看太妃身是否能胜车马之劳。” 红缨一直担忧拓跋申会不会杀人灭口,没想到他竟然要带小姐回上京。到了京城,天脚,这些人哪还能像在燕州一手遮天,不就都穿帮了?“为什么?那不是……” 老大夫犹豫了一,低声道:“据说是陛的旨意,要召见太妃。” “陛?”红缨更不明白了,追问老大夫,他只说:“姑娘莫再逼我了,小人也是身在别人屋檐刀口之,力所能及的可以帮,权责范围之外的,说多了只怕引来祸端。” 他诊脉退开一步,对杨末道:“殿崩中虽止,但漏淋漓不断,气血虚弱不宜远行。小人会如实向知院禀报,请他宽宥几日,等殿休养康复后再启程。” 杨末向他微微颔首:“救命之恩无以言谢。” 老大夫告辞退。红缨不明所以,追问道:“小姐,怎么回事?他……救了我们的命?” 杨末倚在床头道:“现在还没有,要看我们逃不逃得掉。老人家与你我素昧平生,冒险透露这个消息,已经是极大的恩情了。” 红缨惊道:“你的意思是,他、他们终于要动手了?” 杨末道:“魏国皇帝虽然年纪大了宠信佞臣,但还没昏聩到任臣唬弄摆布。讣告送回上京,他起了疑心,所以旨召见我。拓跋申明则奉旨,实际上哪能容我活着见到皇帝?他一定会在路上对我手。老人家现在告诉我,就是让我们赶紧找机会逃走。” 红缨道:“那他真是仁义心肠。他的话拓跋申想必不会怀疑,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回圜准备。” 杨末却沉声:“不,我们得马上走。拓跋申想让我死得名正言顺找不出破绽,拖着病体上路、车马劳顿病重不治不是最好的借口?” 红缨问:“可是你现在这样,能走得了吗?还要水潜行。” “只是流了点血而已,死不了。就算是冰川雪地也只能趟过去,温泉水中潜行片刻不要紧的。” 果然老大夫回禀后不久,拓跋申就派人来知会,明日一早启程上路,由他“护送”太妃回上京。 既然即将远行,一路风尘劳苦,红缨说太妃临行前想去温泉沐浴,侍卫也没有起疑。她特意选了黄昏时分,日落后天色晦暗,出去后找到靖平,还来得及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燕州。出了燕州四面通达,拓跋竑等人想追上就难了。 去芙蓉汤的路上远远望见离宫正殿,四面缟素垂悬。红缨停道:“小姐,太殿的灵柩就在那里,走之前……要不要再去看看他,道个别?” 杨末只停顿了片刻,继续扶着她往前走:“不必了,别节外生枝。” 一路上她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但是当红缨到了汤池内安排妥当,潜入水打开机括,回身招呼她说:“小姐,我嘱咐过外面的人了,一时半刻不会有人进来,快走吧。”发现她站在浅水里,长久地凝望着池边一块碧玉雕成的荷叶翠台出神。红缨又唤了一声:“小姐?”她才回过神来,最后回望了这座玉石雕琢水汽氤氲如梦似幻的芙蓉汤一眼,深吸一口气钻进水密道。红缨随后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上卷就该束啦。 每章前三名留言的童鞋送红包哦~ 第十六章 如梦令4 元熙二十年的后半年,甚至这一整年,对杨末来说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幻梦。()再加上第二年正月的改元,以致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元熙年号其实只有十九年,她出生于元熙三年,一直长到十八岁成年,从未离开过故乡洛阳。 但是当她终于从缠绵一冬的沉疴中醒来,新春的艳阳照亮雄州古老城墙上去岁的残雪,她依然身处这座守护了吴朝百年和平、严整肃杀的边疆重镇,而不是繁华似锦的帝都洛阳。 她还能记得来雄州前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在燕州温泉离宫的水暗道,失血半月的虚弱体力无法支撑,是红缨推着她、扛着她走那一段密闭窒息的逃亡之路,她甚至周地准备了储水的空皮囊,装满空气在水换气;记得出水后自己已半昏半醒,这个从小做惯了力气粗活、出身穷苦的姑娘背着她一气奔跑了四五里地,找到潜藏在燕州西北角破落农户家中的靖平;记得他们连夜架着简陋柴车逃出外城,两人轮流驱车昼夜不停,两天两夜疾驰两百余里,抵达白河边界时柴车已经不堪负荷散了架,三人没有官凭路引只能从荒郊野外偏僻处划小舟偷偷渡河;记得过了白河没有车马,靖平又背着她走了一天,才终于碰到在边境巡查的雄州官军,送他们回到雄州。 一路上她仍然血流不止,颠簸更让崩漏加剧,红缨一直在哭,以为她撑不去了。她虽然已经疲倦虚弱得睁开眼皮都力,但神智始终清醒。直到雄州城外十余里,闻讯赶来迎接的七郎马向她飞奔而来,她一头撞进兄长宽阔坚实的胸怀,这屏住的一口气才终于松懈,叫了一声“七哥”,放任自己沉入黑甜乡中。 这一觉躺去,囫囵睡到第二年开春。这回的病势比上回更凶猛,月余以来所受的苦楚,身心皆创,此时彻底发作出来,病如山倒。偶尔有稍稍清醒的时候,总是看到七哥守在床边,要么是靖平,后来还有拄着拐杖的红缨。 红缨脑门在柱上撞了一,又被拓跋竑毒打,留了病根。或许是这姑娘意志着实坚强,也或许是老天垂怜,脱险回了雄州才发作,左腿麻痹无法动弹,右耳耳鸣失聪,请大夫慢慢针灸疏导,过了两个月才渐渐好起来。 昏睡的日梦境陆离,许多次被重复的噩梦惊醒,她叫着那个深藏于心的名字醒来,睁眼看到七哥担忧的面容,泪水模糊了视线,喉间哽咽难言。他总是拍着她哄着她说:别说了,我们都明白,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养病,有哥哥在呢。素来没正没经的七哥,此时也显得分外沉着可靠,仿佛即使外面的天塌来,他也会为她挡着。 到了正月新年,红缨已经可以脱离拐杖走路,杨末也一天天地见好。过年正是最希望与家人团聚热闹的时节,杨末能床出门行走的第一天就对七郎说:“七哥,你带我到外头走走吧,睡了两个月人都要发霉了,我也沾点大伙儿过年热闹的喜气。” 七郎道:“好,不过今年外头可没往年热闹。” 七郎怕她大病初愈走多了劳累,命家奴抬了一乘小辇让她坐着,自己陪在一旁。杨末从未在洛阳以外的地方过过年,见惯了帝都的繁荣欢腾,不太适应雄州的萧索冷清:“听说雄州兵多民少,大哥是不是治太严了,过年也不让远离故土的将士们高兴高兴吗,连个放鞭炮的都没有。” 七郎道:“大哥没告诉你吗?我以为他肯定说过了。” 杨末问:“告诉我什么?” 七郎肃容道:“腊月先帝驾崩了,国丧三十六日,一直到正月十四,都不能宴饮游乐、欢庆嫁娶。” 杨末大惊:“陛……先帝,驾崩了?”元熙帝,她的义兄,才过不惑之年,比大哥还年轻两岁,居然英年早逝。 七郎道:“先帝身骨一向不算健朗,去年夏天贪凉入水,之后便龙体不豫,久药不愈日趋严重,八月起就不再视朝,拖到腊月初龙驭宾天。你刚回来时没见着大哥,其实他是秘密回京了,就为了这事。雄州离洛阳远,大哥一早就送来密报,其他人是新年改元才知道的。” 这消息让她措手不及。既然先帝驾崩,必然是新帝即位年后改元。首先跃入脑海的,竟是兆年那张稚嫩的孩童面容,过年他才刚十一岁,如何能肩负起这万里江山、社稷重任?难道要白贵妃临朝听政?“那现在是……” “现在是承光元年了,”七郎停顿稍许,“末儿,淑妃……三姐,现在是太后了。” 这个消息才是平地惊雷,比先帝驾崩更让她震惊:“什么?淑妃成了太后?即位的难道是……” 七郎点头:“是燕王。” “沈兆言?!” 七郎道:“他已经是皇帝了,九五至尊,不能再直呼其名讳。” 杨末无法把沈兆言这三个字和九五至尊等同起来。她太过惊讶,脑里有些乱,稍稍平定心绪,追问道:“燕王即位,那越王呢?越王殿怎么样了?” 七郎明白她担心什么:“越王还是越王,他毕竟也是先帝的骨肉、陛的亲弟弟。不过……先帝驾崩后没几天,白贵妃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 杨末脸色微沉:“贵妃怎么死的?” 七郎心虚不答:“问这个干什么,你跟越王母没什么交情吧。” 杨末抬起头来看他:“你肯定知道,是不是?” 七郎撇撇嘴,小声道:“自尽殉情。” “自尽殉情?”她冷笑出声,“七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七郎被她冷淡的目光盯得不忿:“你这么看我干吗,你到底是跟自己姐姐亲,还是跟无亲无故的白贵妃亲?反正她是自尽的,为丈夫殉情不比功败垂成大势已去绝望而死好听么?太后都能容越王,不至于容不一个太妃。” 她把脸转开,没有说话。 七郎语气稍平,问:“末儿,燕王即位、三姐成了太后,这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一荣俱荣,我们杨家的儿女以后也可以尽展抱负,不必担心再像爹爹那样处处被文臣挤压,难道你不高兴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人人都知道,先帝一直有意立越王为储。”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立,不是吗?先帝虽然亡于盛年,但从卧病到驾崩也有四个月,大臣们多次联名上表请求立太固国,他如果定决心要让越王即位,这四个月里有的是机会,为什么他不立?没错,如果先帝再多活十年二十年,等越王长大成年,皇位肯定是他的。但他才十岁,十岁的越王,十七岁的燕王,哪个更适合继承大统?还有他们背后的,妒悍骄纵阴狠毒辣的贵妃,和被先帝亲口誉为女中宰相的淑妃,谁更适合当太后辅佐幼主?先帝是宠爱贵妃、宠爱越王,但他也是明君,他得保住祖宗留来的江山基业,保住天黎民百姓的安乐太平。” 七郎越说越激动:“你换个角度想想,假如现在即位的是越王,白贵妃当政,她能容得燕王和淑妃吗?会只让淑妃自尽了事吗?洛阳早就血流成河了!她连先帝的后宫都能搞得乌烟瘴气,这样的女人能治理得好八千万人的国家?何况北面的鲜卑又刚刚出了那样的乱,仁怀太和慕容筹死了,主战的拓跋氏权势滔天,盟约名存实亡,如果咱们国内再出动荡,没有明主砥柱中流力挽狂澜,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机……” 他的语声在看到她眼睫上那滴晶亮的泪珠时戛然而止,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慌忙解释道:“末儿,我……我不是……你别难过……” “我没事。”她抬手把眼泪拭去,“七哥,你说得对,燕王即位、淑妃临朝,对咱们家、对整个大吴都是好事。我只是觉得……越王殿还那么小就没了母亲、没了亲人,太可怜了,妇人之仁作祟而已。” 两人已经走到城门口,七郎道:“出来转了好些时候了,累不累?要不我们回去吧。” 杨末道:“七哥,你陪我到城墙上去看一看好不好?” 七郎命抬辇的家奴停在城墙,自己扶着她从城墙后的楼梯慢慢走上去。雄州城墙一再加固,高逾五丈,城中除了一座宝塔再无其他建筑高过城墙。站在城头可俯瞰城,向北则是一望无际的坦荡平原。 天高云阔,极目可见天地相接处一道晶璨的玉带。杨末指着它问:“那是不是白河?” 七郎道:“白河距此有二十余里,这儿看不见的。那是易水的支流,西北上游和白河相交。你想看白河的话,等你再好一点,哥哥骑马带你去。” “不用了,白河我见过的,两个月前我们刚从白河上乘小舟偷渡过来。白河那一边,就是鲜卑地界了。”她举目眺望天边反耀日光的银亮河流,“那个地方我不想再去了,这样远远看两眼就好。” 七郎明白她又想起了伤心往事,一手揽住她肩膀道:“别想过去不高兴的事了,你看这大好河山,如此辽阔壮美,一眼望不到边际,有没有觉得胸中豪情顿起,想要以血肉之躯守护保卫它?” 杨末笑了笑:“我要是留来跟你一起守卫边疆,你肯不肯收留我?” 七郎拍胸脯道:“没问题!马上封你一个校尉当当!” 七郎带她沿城墙走了一段,指给她看各处山川河流、田野村庄。回到登上楼梯的城墙处,家奴还在城候着。杨末走到楼梯边,忽然又回过头去向北遥望,七郎催促道:“走吧,城头风大,别又给你吹着凉了。” 杨末站着没动:“让我再看一会儿。” 七郎陪在她身边,过了许久,听见她低声问:“你刚刚说……他的谥号是什么?” 七郎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声音也低去:“仁怀,魏帝为他加谥仁怀,以天礼葬于燕州西山北麓。” 仁怀,慈民爱物曰仁,慈仁短折曰怀。他短暂的一生,就用这两个字评述概括。后世的史册上会潦草地记上一笔,魏帝宇文敩,有过一个未及登基、年少而亡的长,仁怀太。 他二十八岁的生命里,与她只有过短短数月的交。狼山初遇七天,无回岭匆匆一面,洛阳重逢数日,上京燕州成婚半年。说羁绊深重,其实真正在一起的日,掰掰手指也能数得过来。 如今斯人已逝,回想起来记得最深的,却还是芙蓉汤池中那一晚,他说过的那句话,当时并未在意,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心头,有如预言。 他说:“末儿,你放我进来了,就别想我再走。” 她双手按住心口,无法负荷地弯腰去。 最后的最后,从身到心,终于还是沦陷。 他永远地停在了那里,不会再走。 《皇姑》上卷·意难分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束啦,其实挺多感慨的,先忍着,文再一起发吧,得把这股气泄了。 上卷大概还会有个小番外,会比较甜,算是圆咸福童鞋和喜欢他的童鞋们一个心愿吧。 第59章 番外迎新春 宇文徕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有一个很长的名字,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怪文字书写出来。虽然没见过,却知道那些文字的含义,这大概就是梦境的奇异之处。 梦中的世界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的大地居然不是方的而是圆的,有的人生活在圆球这一边,有的人生活在那一边。因为圆球足够大,平时人们并不会觉察到大地不平。从圆球的这边到对面足有三万里之遥,却有一种大鸟似的交通工具,在天空飞翔,只需六七个时辰就能到达。 他的梦境就在这样一架大鸟的腹舱里开始。鸟舱很大,每排并列坐十个人还有空余,各种各样的面孔、头发和肤色,一大半都是胡人,其余则是汉人,他的长相混在其中一点都不显特别。舱壁有小窗,低下头能看到窗外是瀚海一般的浓云,聚集在脚下翻滚,十分奇异的景象。 “让我坐窗户边上吧,一会儿降到云层下面,我想拍几张照片。” 他转过脸去,看到一张熟悉的灵动面庞,脸上是雀跃期待的表情,不由微笑:“末儿。” 她的脸红了红:“不许没事就对我放电。快点换过来啦,等开始下落就不能离开座位了。” 放电?他觉得这个词有点陌生,但隐约又知道大概是什么意思。 她的装束和平时大不相同,头发剪得很短,俏皮地贴在耳边。周围其他人也和她类似,男人全都是短发,女人有长有短。他摸了摸自己头顶,也是短发,毛茸茸的有点卷,奇特的手感。 大鸟飞进了云层,窗外全是白茫茫的浓雾,原来云和雾其实是一种东西。他忽然想,按照这种飞行的速度,从上京到洛阳都用不了一个时辰,那末儿岂不是随便什么时候想回家就可以回家了? 脑子里这么想的时候,另一个念头浮现出来,他们现在确实正在回她家的路上,一座江南的水乡小镇,回去探望她百岁高龄的祖母,一起过他们的国家最重要的节日。 “你不是从小在首都长大的吗?”出发前他这样问她。 “但我祖籍在江南,奶奶、伯父、姑妈他们都在老家呢。我也好多年没回去过了,上一次还是出国前。今年是咱俩结婚后第一次过年,我们那儿的习俗,新婚夫妻年头上都要拜访家中长辈的。” 想到这儿他松了一口气,梦境里他们也是夫妻。 这时窗外已经不见了浓雾,天气晴好,天际蔚蓝澄澈。她凑在窗户边上往外看,兴奋得手舞足蹈:“看下面看下面,好漂亮啊,冬天都这么美!不行我得多拍几张照片。”她手里举着个长方形的小匣子,对着窗外咔嚓咔嚓比划,一边比划一边说:“这就是我的故乡,江南水乡,吴越之地,人间天堂,听说过吗?我们中国有好多文学作品赞美它的,写江南美景的古诗特别多!” 他点点头:“久闻大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杨末回过头来,一脸惊讶:“你还会背这个?” “我不应该会背吗?”白乐天的诗词文字浅显,老妪能解,最易背诵,这首《忆江南》是他幼时第一个读的长短句。 她凑过来问:“你还会背什么呀?吟诗太娘娘腔了,三字经,会吗?再高深一点儿的,《出师表》、《岳阳楼记》,能不能背?” 《出师表》和《岳阳楼记》就算高深?他继续点头:“可以。” 她满意地打了个响指:“等见了我奶奶,你就背《出师表》给她听,我敢保证她那些孙子重孙没一个背得全的,看她还念不念叨我嫁了个洋鬼子。” 洋鬼子,听起来似乎不像是好话。 飞行落地后,杨末的堂哥堂嫂来接他们,之后还要再坐一个多时辰的车才到。梦境世界的车也是奇形怪状,像座矮小的乌龟壳,弯腰才能坐进去。车前没有牛马驱使,赶车的人也不用鞭子,只需转动一个圆形轮轴,速度比马车快许多倍。 杨末和兄嫂用他们家乡的土语寒暄,这回他就听得半懂不懂了,只觉得听上去软糯娇嗲,十分悦耳,说什么反而不在意。 当然,也跟说话的人有很大关系。 杨末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看,脸又红了:“你干吗老看我,看外面啊,看外面的风景!” 他指了指她身侧的车窗:“我看你那边。” 前排堂哥笑着用他能听懂的语言说:“你别光顾着跟我们说话,把妹夫晾在一边。你们俩还在热恋期吧?恨不得黏在一块儿才好呢。” 杨末不好意思地辩解道:“哪有,都认识三年了。” 堂哥说:“别藏啦,你俩的浪漫史小萱都告诉我们了。你们三年前在弗罗里达一见钟情,但是没来得及留下联系方式,去年六月份在纽约重新遇到,就天雷地火一发不可收拾地恋爱上啦,处了两个月就去把证领了,是这么回事吧?” 堂嫂谑道:“哎哟哎哟,之前只知道小妹闪婚嫁了个老外,没想到这么浪漫,跟电影里演的似的。” 杨末面红耳赤:“小萱这个八婆,就知道告诉了她跟昭告天下没区别了。哎呀,你们都知道了,那奶奶知道吗?” 堂哥说:“什么事能瞒得住她老人家呀。” “完了完了,嫁个洋鬼子也就算了,还闪婚,奶奶肯定要骂死我。” 堂哥说:“一早就认识还好啦,两个月不算太短,只要你们俩处得好,管别人怎么看呢。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叫你回来过年,不就是想看看新孙女婿吗?” 她一心急就揪自己耳朵,把两只耳朵揪得红通通,抬手还想去揪时,发现耳朵被他捂住了:“看你耳朵都红了,疼不疼?” 堂嫂在前面嗤嗤偷笑。杨末恼羞成怒:“还不都怪你,才认识两个月就情圣似的求婚,我脑袋一热就答应了!就不能多等一会儿吗!” 他的手捏着她柔软的耳廓就舍不得放下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决定要娶你了。”三年,两个月,已经很久了。 堂哥和堂嫂笑到内伤。 杨末的老家在市郊一座小镇上,家里亲戚众多。她父亲有七个兄弟姐妹,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一生为国奉献,夫妇俩快四十岁才生了杨末这个独女。所以杨末在家里辈分特别大,大伯父的孙子都比她早两年结了婚,孩子生出来得叫她姑婆,家里一堆同龄的都得叫她小姑妈,这回还带了个小姑父回来。小姑父被大伙儿围观是免不了的,尤其这位小姑父还是个洋鬼子,除了亲戚,一路上简直被镇上的乡亲们夹道欢迎。 他听到有人窃窃私语:“真是老外啊。”“老杨家的姑娘真时髦,出国带回个洋女婿。”“还好嘛,也是黑头发黑眼睛,就是块头高一点,长相跟我们差得不多,还挺好看的。”“嘿!岂止挺好看呀,像电影明星!”还有一些难懂的地方话。 杨末尴尬地牵着他的手小声说:“小地方,没见过外国人,您多多包涵啊。” “没事,习惯了。”在上京和洛阳出游,哪回不是满街围观的人群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不往他身上扔东西就算很有礼数了,“我听出来了,他们夸你找了个漂亮女婿。” 杨末红着脸瞪他:“不要脸,有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吗?” 他笑着看回去:“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她的脸更红,嘟起嘴把眼光别开不看他。他心下明白,这大概又是怪他没事对她乱放电了。 老人家就像堂哥说的,虽然看着有点凶不好亲近,脾气也挺大,其实心里还是疼爱想念这个在外多年的幺孙女,话说开了之后就拉着她的手一直不放。他这个洋鬼子孙女婿也没受太多刁难,除了一开始杨末介绍他时,老人家问了句:“哪国人啊?” 杨末说:“老美,美国的。” 老人家哼了一声:“美国人没几个是土生土长吧,才两百多年历史。爹妈呢?” 杨末乖乖回答:“他爸爸是英德混血,妈妈是日俄混血。” “哟,八国联军一半齐活了。” 杨末提前给他打过预防针:“我爷爷是军人,参加过抗战的,五〇年在朝鲜牺牲,当时我爸才一岁半。所以我奶奶对你们这些帝国主义国家都特别痛恨,我真怕回去被她削下一层皮来。” 他没有想到所谓的痛恨,就是被老人家阴阳怪气地讽刺几句。即使是在和约谈成后的洛阳,他也差点被人用石头砸得脑袋开花。 亲戚们陆陆续续都来了,一屋子的人热闹喜庆,老人家似乎也把国仇家恨抛到了脑后,说着话还招呼他:“那个谁,莱、莱什么……小末头,把你男人叫过来给大家认认。” 杨末说:“奶奶,你叫他阿福就行。” 老人家露出嫌弃的表情:“阿福是个什么来头?” 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露出只有他们自己会意的笑容:“这是我给他起的小名,好记嘛。” 阿福,咸福,虽然差了一个字含义好像相差很多,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通知:请互相转告千千小说网唯一新地址为](未完待续)作者有话要说:为全勤先更3000字,剩余的稍后补上,不要鄙视我。_ob汗 第60章 番外迎新春2 这日是过年前的最后一天,腊月三十,又名除夕。老人家有八个子女,在世的还剩五个,二十多个孙辈,重孙辈更多。到了下午该回来的回得差不多,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屋里都坐不下了,桌椅板凳在院子里一摊摊地摆开。久在城市里的孩子们到了乡下,平时乖乖巧巧的,这时顽皮劲头全上来了,皮猴似的跑来跑去咋咋呼呼,迫不及待地从未拆封的鞭炮里先偷几个出来跑到院子外头去燃放。 “现在像我们家亲戚这么多的大家庭可不多见,我那些同学,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过年回家能一家三四口团聚就不容易了。其实堂哥他们的孩子互相也不熟,就是因为有奶奶在,每年大家都能聚到一起。还有姑妈、堂姐表姐们没回来,到了年初二人还要更多呢。” 他插嘴问:“为什么要等到初二?明天才是正日吧。” “年初二回娘家呀。”她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中文说得再好,会背诗、会背《出师表》,但说到这些传统习俗,你就不知道了吧。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这是我在北京学的,老家这儿的风俗又不一样。我泱泱中华五千年文明,有得你慢慢学呢。” 这倒是实话。四岁启蒙读书,一直读到廿五岁,如今还在读,汉人的典籍浩如烟海,只怕一辈子也读不完,只恨自己没有长三个脑袋六只眼睛。文帝虽然推行汉制用汉人的历法,但正月过新年这个习俗鲜卑人却没有继承过来。 “前面那些都赶不上了,三十晚上熬一宿,是什么意思?” “就是守岁啦。据说‘过年’的起源是很久以前有种凶猛的怪兽叫‘年’,每隔365天出现一次,黑夜出没吞吃活人,人们就在它出现的夜里闭门祭祀,晚上都不敢睡觉,聚在一起壮胆。过年的时候放鞭炮、放烟火、敲锣打鼓,也是为了驱赶年兽。这肯定不是真的啦,但习惯就这么传下来了。听说古时候的人守岁要一直守到五更天亮,整夜不睡,现在当然不用了,守过零点、新的一天开始就可以。” 她的声音低下去,凑近来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们这儿还有一个习俗,刚结婚的夫妻第一个新年一定要一起过、一起守岁,这样才能长长久久,一辈子不分离。” 他了然而笑:“那今天晚上我不睡了。” 两人头靠头小声说着话,屋里传来堂嫂响亮的嗓门:“来来来,把桌上的东西都收一收,吃馄饨了吃馄饨了。” 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杨末用勺子舀起一只吹了吹:“你只吃过饺子没吃过馄饨吧,来,张嘴。” 他受宠若惊:“你要喂我吃?” 本来情侣间理所当然的事,被他刻意一问好像变得格外腻歪肉麻起来,她又红了脸鼓起腮帮子:“不吃啊?那我自己吃。” 勺子送到嘴边,他却突然凑了过来,一口咬去半只馄饨。馄饨外面吹凉了,里头的馅却还滚烫,烫得他差点张嘴吐出来,但一想到这是她亲手喂的,捂住嘴在口中转了几圈,硬是吞下去了。 “着什么急嘛,饿死鬼投胎似的。”她嘴上这么说着,笑意却掩藏不住,把剩下的半只也吹凉了,递到他嘴边去。 他却不吃了,又用那种放电的眼神看着她:“一人一半。” 两人合吃一碗馄饨,不一会儿就吃下去大半碗,杨末问:“好吃吗?” “嗯,”他嘴里含着一只馄饨,口齿不清,咽下去了才回答说,“这东西叫什么?混沌?” “不是混沌是馄饨,在我们这里谐音‘稳当’,取义安稳平顺,每年冬至、夏至、过年都要吃的,和北方人吃饺子一个道理。” “饺子又是什么?” “和馄饨差不多,也是里面是菜肉馅儿,外头的面皮稍厚些,包法不同而已。过年还有个额外的彩头,这么多馄饨里面,有一只会包进去特别的东西,谁吃到了来年一定会有好运气……” 正说着呢,他那边嘴里就嘎嘣一声嚼到了什么东西,吐出来一看,竟是一枚亮晶晶的钱币。 “哇,你运气怎么这么好,百里挑一的概率都让你碰见了,我就从来没吃到过!这个硬币是奶奶包的,今年终于轮到我领她的大红包!”杨末兴奋掏出纸巾去拈那枚钱币。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他笑道,“不然怎么能遇到你?” 她似嗔似羞地瞄了他一眼,举起硬币欢喜地跑进屋里去找奶奶要红包。旁边堂哥堂嫂都笑呵呵地起哄:“新女婿运气就是不一样,把我们家小妹拐走也就算了,连奶奶的大红包都落到他碗里!” 孩子们调皮淘气,馄饨没吃几口就跑去玩闹。胆大的男孩用线香点小鞭炮放,女孩们也跃跃欲试,又不敢靠近,只敢玩更简单的擦炮,在火柴盒上一擦点燃了,飞快地扔出去,捂住耳朵听自己放出那“叭”的一声,欣喜得意地拍手欢笑。 杨末招呼那几个小侄女:“你们胆子也太小了,放个擦炮声音这么小还害怕。给我两根,看我的。” 小姑娘把手里的擦炮递给她。她左右看了看,从墙根儿捡了个废弃的小铁盒,点燃一根擦炮放在空地上,飞快地盖上铁盒跑开,“砰”一声巨响,那铁盒被炸上了天,飞得足有三四层楼高,吓得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哇哇乱叫,院子里大人都走出来:“谁又不听话啊,不是说了小孩子不许玩大炮仗的吗?” 杨末拉着他的手从院墙另一边逃走,一边跑一边大笑。他也被她逗笑了:“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调皮?” 她不以为意:“这还算调皮呀?现在的小孩儿太乖了,我们那时候玩鞭炮,扔水塘里炸鱼,丢小动物屁股后面炸尾巴,还有炸粪坑的呢……都说出来我怕教坏小朋友。” 得意洋洋地细数了一遍当年自己的丰功伟绩,回头发现他一直在笑,她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这么不淑女的,你现在后悔可来不及啦。” 他笑着说:“幸好你不淑女,否则恐怕就轮不到我,早被别人抢走了。” 杨末不乐意了:“你的意思是我没有魅力,这么多年都没人喜欢没人追呗?那你就想错了。我才十几岁的时候,暑假回乡下来和堂姐的儿子一块儿玩,他可喜欢我了,说长大了要娶我做老婆,一辈子一起玩,跟他说三代以内旁系血亲不能结婚他还撒泼打滚不听。” 他笑得忍俊不禁:“后来呢?” 杨末撇撇嘴:“后来被他妈揍了一顿呗。” 他故意正色道:“是哪个,今天来了没有?我得去会会他。” “今年没回来,估计是听说我带了老公回家,吃醋了故意不来吧。”她昂起下巴撩了一下头发,做完这个动作自己也笑了,“我好像是没什么男人缘,这就是我接受到的最热烈的示爱了。” “比我还热烈?”又开始放电。 她果然又脸红了:“喂喂,你再这么勾引我我可要亲你了!” “真的?”那必须卖力勾引啊。 两个人的脸刚要碰上,屋后窗户突然砰地打开了,堂嫂探出头来:“小末头,你们俩在屋后头干吗呢?馄饨又煮好了,还吃点不?” 她立刻像丢进锅里的虾子似的蹦开,满脸通红:“不用了……啊,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本来他觉得馄饨挺好吃的,一瞬间好感全无。做个梦都亲不着,这算什么美梦? 年夜饭是全家人一起吃的,里屋外屋摆了三大桌。家宴十分丰盛,碗盘堆叠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许多他从未吃过的菜色,这里的人们饮食习惯也与鲜卑甚至洛阳大不相同。 宴饮当然少不了美酒。席上的酒有三种,一种浅黄晶透冒着气泡,一种深红艳丽,还有一种透明的像水。他选了第三种,清水般的酒浆入口却极烈,他被呛得连连咳嗽,耳根随之火烧似的红了起来。 堂哥拎着酒瓶笑说:“老外不喝白酒,但是喝习惯了,酒还是这白的最香。这可是二十年的陈酿,藏了好多年了,特意拿出来招待你们的。” 杯子里还剩一半,他礼貌地小口抿完了,整张脸也红如云霞。杨末小声问他:“你酒量这么浅?不能喝就别喝了,这酒五十二度呢,直接都能点着。” “饮酒怕误事,平时很少喝。”这么烈的酒他也是第一次喝到,喉咙往下全都是火辣辣的,呼出来的气仿佛都在燃烧,连带看她的眼光也带着火焰的温度。她没有喝酒,却也跟他一样从脖子红到耳根。 [通知:请互相转告千千小说网唯一新地址为]作者有话要说:按惯例,先更300。字……_(:3」乙)-本来打算一章写完的番外两章还没完,我到底是有多话雳! 第61章番外迎新春3 老人家动情地唱完这首歌,精神头就不行了,几个小姑娘疯了一天也歪七扭八地打起了盹。杨末和嫂嫂们把老人孩子送回房里睡觉,发现他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上去推他:“别在这儿睡,小心着凉,回房去吧。” 他睁开朦胧的醉眼:“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才十一点。” 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回去我就一个人了,我要跟你一起守岁,长长久久,一辈子不分离……” 家里房间少客人多,只能各家打散,男人们睡一个房间打通铺,女人和孩子们一起睡。奶奶家有个单人小房间,特意留给他住,算是给外宾的特殊优待。 杨末听嫂嫂侄女们的房间里还有声音,转了转眼珠:“你先回去,我等会儿过来。” 他回到小房间,怕自己倒头就着,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踱了小半个时辰,她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了,压低声音说:“她们都睡着啦,明天一早天亮前我再回去,没人知道,嘿嘿!” 屋里一张靠墙的小床,只有三四尺宽,给他一个人睡都束手束脚。两人并排而卧,只能侧身面对面躺着,这给了他充足的理由把她搂在怀里。成婚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搂着她入睡。她如此乖顺,如此娇媚诱人,没有一脚把他踹下床去,而是红着脸,含羞带怯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晚间喝下去的那杯酒在心头熊熊地烧起来。既然真实的世界里不能,那在这虚幻的梦境中,总可以一尝夙愿了吧? 他捧起她的脸,对着那张魂萦梦牵求之不得的红唇吻下去,温柔辗转,气息相融。温软的身体在他怀里,那么美妙,那么真实,他难以克制地翻身把她压住,手沿着脖子锁骨一路从领口探了进去。 摸到关键的地方却被她止住了,娇喘微微地推开他:“不行,隔壁有人,会听见的……” 他吻着她的脖颈耳根:“我会小心……” “那也不行,在别人家里作客做这种事,不太礼貌……”她娇嗔地白他一眼,“不是昨天才刚刚……就这么几天,你忍一忍啦。” 这个梦为什么不从昨天开始?周公根本就是故意折腾他吧? 他叹了口气,抱着她躺回枕上:“好吧,反正都忍了这么久了。” “什么?” “没什么。”做人不能太贪心,上回就是因为贪心,被她一脚踹下床,连同床共枕的机会都没了。能这样亲密相拥同眠,已经是他求都求不来的奢望。 躺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发现他两只眼睛睁得跟铜铃似的,明明已经困得不行了,还在强打精神硬撑,噗嗤笑道:“你干吗瞪那么大眼,困了就睡呗。” “你说的,新婚第一年,要一起守岁才能一辈子长久。”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你呢,怎么也不睡?” “我倒时差,睡不着。”她在他胸口蹭了蹭,偎得更紧,“那些都是迷信啦,能不能在一起还不是要看我们自己。” “宁信其有。” 她看了一眼墙上挂钟:“好吧,反正就剩几分钟了,现在睡着到十二点也得被吵醒,姑且迷信一回好了。” 隔壁人家的年轻人精力旺盛,隔着墙还能听见隐隐的欢声笑语,深夜里仍不乏节庆的欢喜气氛。他搂着她在怀里,从未感到如此满足惬意:“末儿……” “今天你怎么老叫我末儿,儿啊儿的好肉麻,当着别人的面别这样。”她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他笑着问:“那应该怎么叫?” “就叫末末啊,大家都这么叫的。” “你家里人也不叫你末儿吗?” “家里人呀,因为我是这一辈最小的,我出生时大伯都有孙子了,所以小名叫‘小末头’,还蛮可爱的吧?我们这里的方言没有‘儿’那个音。你喜欢哪个?” “小末头,末儿,末末。”他把三个名字都唤了一遍,“反正都是你,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肉麻死了,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油嘴滑舌?”她把脑袋埋在他怀里直蹭,忽然停下嘘声道:“你听。” 是隔壁的年轻人在齐声跺脚数拍子:“十,九,八,七……” 倒数到零时,窗外鞭炮焰火齐声大作,此起彼伏。难怪她刚才说睡着了也会被吵醒,按照他的习惯,现在应当是夜半三更了,这里的人家却还灯火通明,欢笑达旦。 五光十色的焰火细碎光芒透过窗户映在她脸上,鞭炮声震耳欲聋,她捂着耳朵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侧脸凑上前去,冷不防她在耳边大叫:“我说:亲爱的阿福,新、年、快、乐!以后每一个新年我们都要一起过,直、到、一、百、岁!” 他忽然就觉得眼眶发热,心中苦乐酸甜交加,哽咽难言,只能低下头去以吻封缄,以为誓言。 这一吻甜蜜而悠远,直到窗外的响声渐渐低落下去,他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目光脉脉如水:“好啦,十二点已经过了,你可以放心睡啦。” 他把她紧紧拥在怀中:“我怕一觉醒来,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怎么会呢,你睡外边我睡里边,难道我还能从你身上飞过去?”她嘿嘿一笑,“不过我睡相是不好,睡着了把你踢下床也有可能。哎你过来一点,别一个翻身掉下去了。” 这是他意识模糊前记得的最后一句话,醒来时也第一个跃入脑海。他往后一靠,背后竟真是空的,险些掉下床榻。 这么一惊就彻底醒了,天色尚早,屋内晦暗不明,但也能看出这是在东宫的柔仪殿,身下睡的是那张狭窄的坐榻。 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 梦里那个奇妙世界的瑰丽景象,天空日行万里的大鸟、盒子里载歌载舞的小人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生动活泼的笑颜,每一句话都像真实发生过一般镌刻心间。 转过屏风去看到她还睡着,蜷缩在床榻一角,警惕戒备的姿势,一手搁在枕下的剑柄上。 一声叹息。 她睡得很浅,稍有些动静就醒了,觉察床尾有人迅速翻身坐起,发现是他:“殿下醒了。”对外头扬声道:“来人,伺候殿下起身。” 一早上他都有些神思恍惚,动作迟缓,磨蹭了好久都没走,杨末只好留他一起用早膳。两人还是隔案对坐,她低头专心自顾吃着,默然不语。 宇文徕忽然问:“你的祖籍,是不是在江南?” 杨末停下筷子:“算是吧。高祖皇帝是吴兴人,我曾祖与他同乡,一直追随高祖。不过定都洛阳后举家都迁过来了,从祖父那辈起就没回过江南故里。” “那边的亲戚呢,也不来往了?”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我曾祖是绿林草莽,哪有来往的亲戚。” 他感慨起来,吟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杨末诧异而冷淡地看着他:“殿下这是怎么了,吃着早饭还吟起诗词来,你去过江南吗?” 白乐天的诗作浅显易懂,孩童都能背诵,在这里当然没人觉得稀奇了,更别想听到她的称赞。 梦里的细节一一浮现在脑海,那张语笑嫣然的灵动面庞与眼前这副冷淡疏离的面孔重叠。自从来了上京,就没见她露出过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索性把碗筷放下,问:“就快到年底了,正月初一过春节,是你们汉人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吧?” 杨末道:“春节是立春,正月初一是元旦,不是一回事。” 看来梦里的情形并不是很准。“对,反正就是正月过年。” “过年那就长了,从腊月小年祭灶到正月上元过完,都算过年。” 梦里她念的那首民谣还记在脑中,他用筷子敲碗沿为节:“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念到最后,竟有些难以成句,梦里抱着她熬夜守岁时的情景犹在脑中,臂弯里唇齿畔的触觉仿佛仍未离去。 杨末听着这琅琅上口的民谣,乡情顿起,语气也软下来:“这是哪里的风俗,你从哪儿听来的?和洛阳不尽相同,但也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想了想:“大约是燕蓟流传过来的。在我们鲜卑的民俗里,腊月正月是恶月,数九寒冬青黄不接,一年里最难熬的时候。上京也有不少汉人,但从不庆贺新年。末……颖坤,跟我去南京过年吧,那里都是汉人,有过年的气氛。” 她没有回答,但眼神里显而易见是向往的。 他心知这事十有**是成了,微笑道:“洛阳的年俗也和这首民谣里唱的相似?” 她点点头:“廿三祭灶,廿四扫尘,之后几天采办年货。” “年三十吃馄饨吗?或是饺子?” “馄饨和角子都有,吴地迁过来的人喜欢前者,洛阳当地人喜欢后者,味道差不多,我都爱吃。” “有没有在馄饨里藏钱币的说法?” 她欣喜道:“这你都知道?我家人多,每次要包好几百个,吃到的人娘亲会给他一份大礼。家里人差不多都轮过来了,我和七哥最想要,可是一次都没吃到过;四哥是个闷葫芦,但数他运气最好碰过最多,最可气的是他每次都一副走了大运也无所谓的样子,顺手全分给别人,气死我了……” 她停住了没有再说。差点忘了,四哥就死在面前这人手里。 他只当不觉,继续问:“三十晚上,也会守岁熬一宿?” “会啊,”她垂下头低声道,“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点灯行令游戏,一直守到天亮。” 宇文徕站起身:“我这就去向母亲请命,带你同去南京。出发还得过几天,你有什么想带的先收拾起来。” 他步履轻快地跨出殿外。去南京,陪她一起过这个年,取个好兆头,是不是就能有一生一世的长久? 宁信其有。 他记得她说的,除夕守岁的风俗,新婚夫妻的第一个新年一定要一起过、一起守岁,才能长长久久,一辈子不分离。 以后的每一个新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都要在一起。 直至百岁、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强迫症患者看着每章字数不均匀好难受,于是搬了600字到上一章,别忘了看,⊙﹏⊙b汗 今天的红包应该会换几个人领了吧? 第一章 忆王孙1 春去秋来又一年。 远在北方边陲的军事重镇雄州,经年并无太多改变。自从元熙十七年吴魏订盟在边境开设榷场,白河沿岸的通商城镇如雨后春笋般的一个个兴旺发达起来。雄州作为军镇要塞,管理严苛法规众多,对外邦人士盘查犹为谨慎,城中居民反而越来越少了,俨然已成了一座固定的军营。 七郎原先每个月都要往家里寄一封家书,但是随着年齿渐长,那件促使他远离洛阳来到边疆的事刻意地不再被提起,家中长者也以为他和他们一样淡忘了,他的婚事就时不时地在信中提及出现。他不作回应,只是寄回家的信变少了。大嫂在家书里屡次说母亲已经不再责怪让他回洛阳,他都避而不回。 一转眼,来雄州已经有整八年了。母亲看开了,但是他还没有。 大哥很忙,不太在意这些家事,不会像大嫂一样对他的终身大事忧心忡忡,只是偶尔想起来了问他:“不娶妻也就罢了,要不要先纳个妾侍在身边服侍你?” 七郎立刻贼兮兮地竖起手指指着他:“大哥,你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我要写信回去向大嫂告状。” 杨行乾被他反将一军哭笑不得:“我都半老头子了,也有你大嫂和萱儿,能跟你大小伙儿一样吗?” 萱儿是大哥的女儿,老夫人唯一的孙女。离开洛阳时她还是个梳两根朝天双丫辫拖鼻涕的小女娃,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大嫂看了几家中意的儿郎,等大哥回朝时定夺,明后年就该出阁嫁人了。 “等萱儿出嫁成亲,你这个做叔叔的总不能不回去了吧?” 七郎笑了笑:“那当然,萱儿是我唯一的侄女,你和大嫂可得擦亮眼替她选个好夫婿,不然我都不答应。” 杨行乾道:“侄女都出嫁喽,你这叔叔还是个光棍,脸皮臊不臊?” 七郎推脱说:“雄州城里全是咱军营里的大老爷们,一个姑娘得十来个人抢。为了军心安定,我还是让给需要的兄弟吧。” 杨行乾想起一个人:“对了,末儿身边那个叫红缨的丫头,从家里带过来的,知根知底勤俭耐劳,人相也不错,要不我帮你要过来?” 七郎连忙摆手:“大哥,你别乱点鸳鸯谱,我要是敢抢末儿的人,她还不把我撕了。那丫头被末儿惯得比别人家小姐脾气还大,又会武功,打人一点不手软,我可不喜欢这样的。” 杨行乾摸着颌下胡须:“那丫头年纪也不小了,一个姑娘十来个人抢,她怎么也没挑中个嫁了?还有福叔的儿子,就比你小一岁吧?耽误了福叔抱孙子,他指不定心里怨我呢。” 七郎鄙夷道:“大哥,你是军中统帅,兼领二镇,怎么还有工夫管这些家长里短的闲事?看来真是要成老头子了。” 杨行乾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少年人呀,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了。”略过此事不再谈论。 两人说着话,靖平送进来一封书信:“二位将军,洛阳又寄来家书了。” 七郎一看信封上是大嫂的笔迹,缩手不接:“大哥,还是你来看吧,我怕大嫂又催我成亲养娃生孩子。” 杨行乾拆开家书看了两眼,脸色渐沉,递给他道:“等不及萱儿出嫁你就得回去了,叫上末儿一起吧。” 七郎看完也没有心思嬉笑了:“大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杨行乾道:“没有陛下的准许,我不能擅离驻地。娘最想念的是你们俩,这么多年没见着了。我反正已经在外头惯了,中间也回去过。你们先回去侍奉她老人家,如果情势紧急,我再请旨回京。” 七郎点头道:“我去跟末儿说。” 他手持家书去军营中找妹妹,到了她的驻地,下属士卒正在换防,却不见她踪影。他拦住一名士兵问:“你们杨校尉呢?”想起此营有两名姓杨的校尉,又补充道:“杨颖坤校尉。” 士兵回道:“杨校尉有事外出,要过几天才回来。” 她没有向上报备,或许是私事。“去哪儿了?” “好像是去了焦塘镇。”士兵见他有些着急,“上午才走的,要不要派人去把校尉找回来?” 七郎想了想:“今天什么日子?是不是快到冬月了?” “十月廿九。” “难怪……”他若有所思,“不必去找了,等她回来再说吧,不急这几天。” 无法忘记过去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焦塘镇是白河南岸一座新兴的小镇,十几年前还只是边境上居无定所的穷苦渔夫聚集起来的村庄,白河上建起了连通两国官道、可容八马并骑的石桥,桥畔的焦塘村也跟着沾了光。如今十余年过去,焦塘村已改为焦塘镇,镇上有居民千余户,光是客栈酒肆就有上百家,南来北往的行商客到了这里都免不了要停下歇歇脚、打个尖。 两国以白河中线为界,这座石桥便成了一处奇景,南半边是吴国的领地,北半边是魏国的疆域;这头守关的是吴国士兵,那头则换成了鲜卑将士,行商过桥通行两地,两边都要勘察路引过所、检查货物。阳春榷场最兴旺的时候,桥两头都要排上长队,有时一天都排不完,只能在焦塘镇上过夜。 入冬后天气严寒,过往商人也渐渐少了。桥上当值的押官免不了要查得仔细些,见一人头带斗笠帽檐遮面,不由多看了几眼。斗笠下的面容年轻秀致,竟是女子。 他觉得眼熟,回想片刻大吃一惊:“杨校……”想起几十丈外桥那头就是鲜卑人,虽然隔着一条河未必听见,还是立刻住了口。 戴斗笠的人扬起脸:“你认识我?” 押官小声道:“小人前月刚调来此处,原属司仓参军孟进麾下,有幸见过杨将军及校尉几面。”对将军印象不深,但将军的这个妹妹,一名女校尉,见过的人想必都会记得。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过所文折,上面写的是“文三娘,年贰拾陆,丁寡,代夫行商”,定是她用的化名。他连忙签书勘过,盖上印信递还给她:“杨校尉这是要去鲜卑……?” 杨颖坤没有回答,接过文折收好:“有劳了。” 她是防御使的妹妹,两位兄长都在军中身居要职,化名潜入鲜卑境内当然不需要向他说明。押官道:“校尉到了鲜卑人的地方可要小心。” 她点头致谢,复又拉下帽檐,牵马过桥。押官向桥那头眺望,见鲜卑士兵如常检查过她的路引过所,顺利通过并无枝节,才放心检视下一位。 过了白河往北再走不到两百里,就到魏国的南京,即燕州。一人一马轻骑简从,晴天三日即可到达,来得及在冬月初三之前赶到燕州西北郊外的西山。 冬月初三,咸福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孤身一人乔装成行商的寡妇,去西山皇陵祭拜。 燕州西山的皇陵并不显赫,只在宇文敩登基前葬过几位无名的妃嫔,陵园只有几名吊儿郎当的守卫,嫌上山洒扫辛苦,偷偷雇了一名老叟住在山上照看陵墓,自己领着皇粮自在逍遥去。 起初她是翻山私自进去祭拜的,但此地常年无人来访,扫墓留下痕迹自然会被发现。老叟有心,掐着日子守在墓旁,被他撞见了几次。老人家并未向守卫举报,只说:“会来祭拜仁怀太子,想来也不是坏人。” 她每年都来,碰过几次面后,老叟已经认得她了。有时她来不及当天下山,老叟还会留她在山上暂住一晚。 老叟是燕地的汉人,至今说起仁怀太子仍满腔感佩怀念:“如果没有仁怀太子,我们这些鲜卑制下的汉人日子只怕更难过,燕蓟也不会有这些年的太平昌盛。可惜天妒英才韶华早逝,如果他能继承大统,说不定真能胡汉合一,再创文皇帝时的盛世。那些鲜卑的达官贵人啊,大都鼠目寸光,还念着他们骑马游牧茹毛饮血的时代,骂文皇帝数典忘祖胳膊肘往外拐,也不想想现在的富贵是谁给他们的。这几年记得仁怀太子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今年清明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老叟有时也会好奇地问她:“娘子是从南边吴国来的吧?怎么会和太子有故旧,年年都来祭奠?” 她只回答说:“吴人也受过太子恩泽。” 老叟点头道:“也是,如果一直打仗,你们吴国更吃亏。我们虽然身属魏国,但咱们都是汉人,本是同根,更不想和你们吴人开战。” 陵墓建成后再无修缮,只有老叟一人看护清理,一年年日晒雨淋,燕州风大,墓石边角缝隙都开始剥蚀风化。墓碑是一整块的漆黑玄石,高有丈许,阴刻字迹中的金漆已经剥落,走近了仰头才能看清墓碑上主人的名字:魏故仁怀太子讳徕。 她在墓前点燃香烛,默默坐了半天。现在她已回吴地,任职军中,私下里的生活则清寡如水,数年如一日,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告诉他。如果亡者当真在天有灵,那些她想向他诉说的,他一定早就知道。 下午老叟却突然找到墓前来:“娘子,这回你恐怕不能多作停留了。山下忽然来了人,是南京留守亲派的,说奉旨来祭太子。他们明早上山扫墓,你趁现在赶紧下山吧,被他们撞见就麻烦了。我也得收拾东西避一避,免得他们追究起来牵连老儿我。” 杨颖坤听他说“奉旨来祭“,留了个心眼,辞别老臾后在山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潜藏在陵园中。【通知:千千小说网唯一新地址为]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卡了好久,感觉像开新坑一样_(:3」乙)_ 第一章 忆王孙2 当初慕容皇后因为通奸罪名而被赐死,死得确实不太光彩,不久宇文敩就立了拓跋辛推举的拓跋氏女子为后。拓跋辛一举铲除了皇后、太子、将军,后家这一支从此一蹶不振,失去了皇帝的宠信,朝中势力都被拓跋辛清洗干净。从太子墓的冷清败落也可以看得出,宇文敩基本上已经把过世的原配长子抛诸脑后。 有传言说宇文敩近年病情加重,愈发昏聩。拓跋辛把任命官员的奏表递交皇帝圣裁,许多人他都不认识,昏智糊涂无法决断,竟用掷骰子的方法决定去留。传言或许有夸大附会,但皇帝无力视朝、任由拓跋辛把持朝政却是事实。 这种时候皇帝突然下旨来祭奠过世多年的儿子,不免让人生疑。与渤海女直停战后,拓跋竑趁机入驻占据了燕州,如今的南京留守也是拓跋氏的族人。但是这次拜祭,南京留守显然上了心,声势颇为浩大。 鲜卑人早年信奉萨满神明,建国南迁后佛法传入,从宣帝起数代帝王都佞佛。这回的法事,既有萨满跳神祭祀,也有僧人唱经超度,看架势要做好几天。山下还有工匠往山上运石料沙土,似要大举修缮陵园。 南京留守没有亲临,主事的是几名掌管礼仪祭享、工役将作的官员,大冬天的来山上祭礼监工,似乎颇有微词:“仁怀太子都死了八年了,陛下一次都没问过,这回怎么突然想起来。天这么冷,过几天一下雪山路结了冰,东西怎么运得上来,叫我如何在年前修完。” 礼仪官道:“这事可大可小,反正你尽点心吧。” 将作官问:“什么叫可大可小,大到哪里?” 礼仪官道:“陛下也不是突然想起仁怀太子,上上个月他不是还先想起了恭懿皇后吗,想把她遗骸迁入庆陵,说百岁千秋之后要跟发妻同穴。为了这事皇后还跟陛下闹了一场,陛下发怒要废黜皇后降为丽妃,太师等人连番求情才作罢的。” 将作官虽然主管工事,但久在官场,这点灵敏嗅觉还是有的:“恭懿皇后因太师弹劾获罪,新皇后是太师一力捧起来的,陛下怀念故皇后太子而欲废新后,难道是要对太师……哎呀,咱们顶头上那位,会不会也跟着倒霉?” 礼仪官道:“现在下断论还为时尚早,不过你看着吧,今年,或者明年,上京那边肯定要出大事。” “还有什么事能大过……”将作官举手在脖子下比了个手势,“太师?” 礼仪官高深莫测道:“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不敬了。你想想,人什么时候最容易想起已逝的故人?” …… 两人在老叟的空房内休息闲谈,杨颖坤躲在屋后听得不全,不过大意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宇文敩年老病重命不长久,对嚣张跋扈的拓跋太师也心有不满,不管是皇帝驾崩还是削太师权柄,魏国朝堂必将出现新一波动荡。 其实魏国这些年一直内忧外患不断。宇文敩疏于理事,拓跋辛再权倾朝野,毕竟只是一个佞臣,难以服众。朝中党争不断,各部落氏族间隔阂加深,鲜卑与汉人的对立矛盾愈发激化。宇文徕死后未立太子,宇文敩有那么多的儿子,光是支持哪一个皇子就能衍生出无数派系利益纠葛来。 对外则一直有女直、高丽之患,北面的室韦也蠢蠢欲动。没有了慕容筹的鲜卑人,仿佛突然失去了战神的眷顾,明明兵力强盛数倍于周边这些小国,却一直被零星战役困扰,始终不能取得压制胜利。吴魏的盟约在宇文徕死后还持续了这么多年,边境安宁通商互惠,与拓跋辛的无暇南顾不无关系。 这些消息只怕还未传到吴国君臣耳中。她没有多停留,当天即离开燕州,快马回程,两日即达白河。 白河桥上还是去之前遇到的那位押官,看到她松了口气:“杨校尉,看到您安然回来就好了。您一走将军就送来消息,让您尽早回雄州与他会合,莫要耽搁。” 杨颖坤问:“有说是什么事吗?” “将军说是家事。” 她略感意外。雄州只有他们兄妹三人,家眷仅靖平红缨等几名奴仆,何谈家事。过了白河关口径直策马回雄州,去营中找七郎,部下却说七郎已经告假了。 回到住处发现七郎在家中等着她,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末儿,我们回洛阳吧,娘亲病了。” 杨老夫人今年六十有九,若论杨门女子谁最心志坚毅,当属老夫人第一。晚年丧夫丧子的悲痛并未把她击垮,她仍是全家人的主心骨,身骨也一直健朗,无病无灾。但是老人家年岁大了就怕意外,入冬后夜降霜雪,老夫人不慎在台阶上摔了一跤,把股骨摔裂了,如今卧床不起,不知还能否病愈康复。 老夫人的三个儿女都是孝子,平素无事好好的,因为职责和各种各样的顾虑经年不回洛阳,但是母亲病倒,那些理由都变得不再重要。杨行乾重任在肩不得擅离职守,得知上京异动后更得加紧布防以观后效;七郎和颖坤却都是他的部下,许二人长假即刻回京探母。 七郎只带了靖平和红缨,那二人也都是骑御好手,四人四马轻装简从,雄州回洛阳千里之遥,不费半月就走到了,送回家的书信都未必有他们走得快。 一别数年,物是人非,真的走到洛阳城门口时,连靖平都有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思绪--当然,他怵的是家中十年前就指着抱孙至今都没抱上的二老。 城门拥挤,四人下马由靖平红缨牵马,排在城外等候。颖坤看七郎抿着唇一脸沉肃,似乎有些忐忑紧张,叮嘱他道:“七哥,娘亲现在卧病在床,回家后你可都得顺着她,别惹她生气。” 七郎回过头来笑道:“当然,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你还当你哥哥是二十来岁不懂事吗?” 她也笑了:“那是,七哥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将军,麾下万人,比以前稳重多了。如果……” 如果六哥还在,娘亲恐怕都分不出来你俩谁是谁。她本想这样开玩笑,却没有说出口。有些人有些事他们很少提,比如六哥,比如六嫂,就如同宇文徕之于她。不提不是因为忘却了不在意,而恰恰是因为太过在意,无法忘却。 七郎当然知道她的想法,宽慰道:“我这里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身份有些尴尬,只怕要受风言风语烦扰。” 离开洛阳时,她是远嫁鲜卑的宁成公主,嫁去不过半年,夫婿亡故,她私自潜逃回国。雄州军营里都是兵卒糙汉,不会有人在意这些,最多私下提两句也就罢了;但是回到洛阳,难免有人置喙,为结姻而封的异姓公主,现在姻亲早就泡了汤,如何了结? “这事也由不得我做主,陛下和太后自会定夺,顺其自然吧。” 回到家中,颖坤松了口气。迎接他们的是四位嫂嫂,吟芳并不在其中。她暗暗觑着七郎反应,他似乎有些失望,但忐忑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消弭。 多年未见,年长的大嫂已和大哥一样两鬓斑白;分离前四嫂五嫂还是妙龄少妇,青春明丽,如今韶华渐逝人到中年;她们眼中的小叔小姑想必变化更大,昔日青葱年少,而今风尘满面。 与嫂嫂们见过礼,二人不及休息整饬,风尘仆仆地赶往后院去见母亲。路上颖坤趁人不注意,悄悄问五嫂:“六嫂呢,怎么没见她?” 五嫂还如以前一般心直口快:“她去白巧庙里为婆婆和贵妃祈福,要连诵九九八十一天经,过年才会回来。” 贵妃两个字在她印象中还等同于越王兆年的母亲白贵妃,错愕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贵妃是吟芳的妹妹杜茉香。 燕王十七岁登基,一年后大婚,立原定为燕王妃的苏氏女为皇后。茉香原是燕王孺人,初封昭媛,后因得宠而册为贵妃。苏皇后生皇子预时难产染病,产后半年崩逝,之后中宫正位一直虚悬,杜贵妃就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燕王本应有四名孺人,因为婚事久久未决,其二退亲另觅良人,留下茉香和另一名周氏女,分别晋位贵妃和贤妃。退亲的那两家自然悔不当初,否则现在也是皇亲国戚、鸡犬升天了。 这些都是从家书中零星获知,因为三姐贵为太后,因为杜贵妃是吟芳的妹妹,宫里的事也时常提到。当她想起这些时,太后、茉香、仅有过数面之缘的苏皇后、周贤妃,甚至她从未见过、只听大嫂在信中言语描述的皇子预,他们的面容都一一浮现在她脑海。 但是这些人围绕的中心,最重要的那个人,今上皇帝陛下,他的脸却是一片空白。 那个曾被她连名带姓无礼地吆喝叫唤、如今天下人避其讳的名字,它所对应的,还是那个十四五岁、顽劣青稚的少年。就如此刻她被嫂嫂家人簇拥着,经过通往祠堂的月门,家中一草一木都与十年前并无二致,门洞后、树丛下似乎还可见少年少女鬼祟张望探头探脑的身影;恍惚觉得她只要一回头,还能看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神情傲慢又欠揍。 少年已老,往事不再。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写得不太顺,希望后面好一点。收藏掉得好**,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一遍又一遍,好忧桑_(:3」∠)_ 感谢投雷么么哒! [通知:千千小说网唯一新地址为]水文姐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一02一1022:55:39水文姐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一02一1023:02:41 第一章 忆王孙3 杨夫人花甲之年遭逢惨祸,夫死子亡一夜白头。颖坤出嫁离开洛阳时,记得母亲已经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但时隔八年再见,才发现自己印象中的母亲尚算年轻。这些年只听家书报喜不报忧,杨夫人总说她身体健朗儿媳孝顺事事遂意,真的见了面才知道儿女不在身边的这些年,母亲老得有多快。 她自小和爹爹兄长感情好,母女并不如别人家那么贴心亲密,但是一进门看到母亲颤巍巍地硬撑起身从床榻上探头来张望,她的眼泪瞬时涌出眼眶,扑过去跪在床前:“娘,不孝儿回来了。” 七郎与她一道跪在母亲面前,男儿有泪不轻弹,面对分离多年年老体衰的母亲却也忍耐不住。杨夫人一手抱着一个,又悲又喜,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旁边嫂嫂们也跟着伤怀落泪。大娘道:“婆婆日夜思念,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以后可就留在洛阳不走了吧?” 颖坤道:“日后自当陪在母亲身前左右,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娘亲病不好我就不走。” 杨夫人道:“看到你们俩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听你大哥说你在雄州也领了校尉职衔,如果军中有需要,当以国事为重。” 颖坤道:“我官职低微,无足轻重。倒是七哥,现在是霸州团练副使、宁远将军,探视母亲之后,恐怕还得回去就职。” 七郎道:“大哥已经为国常驻雄州,如今边境安宁多年无事,这孝敬侍奉母亲的责任,自然该由你我代他履行。” 杨夫人喜笑颜开。五娘道:“婆婆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呢!都留在洛阳,阖家团圆,谁也不许走了!七郎要是能再为婆婆添个乖孙,她剩下那一小半的病根儿马上也好了!” 家中没有男孙是全家人的心头憾事,大郎年已半百,这传宗接代的事儿只能指望正值壮年的七郎。五娘脾气直率不拐弯,以为过了这么久旧事也该揭过去了,直接就说了出来。 七郎面色微变,近处的杨夫人看得最清楚,叹道:“这些年你们俩都不在京中,我也慢慢想开了。人世变幻难以预料,我养育了八个孩儿,哪有想到四个都会走在我前头?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那几个哥哥走的时候都是盛年,没留下一儿半女,我可有怪过他们无后不孝?就算现在逼着你生下孙儿,将来他长大了,朝廷一声令下,照样得赶赴边关血洒疆场,身为杨家的男儿就得时刻有为国战死的准备。你爹爹说得好,尽忠报国是首要,家事子孙能兼顾是上天垂怜,不能兼顾那也只得舍家为国。你在边关为国尽忠、守御疆土,就是爹娘的好儿郎,是至上之孝,而不在于你有没有为爹娘生下孙子。” 母亲如此开明大义,七郎也为之动容,低下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杨夫人病体未愈,拉着他俩的手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就跟不上了。七郎和颖坤服侍母亲吃了药睡下休息,与嫂嫂们一道退出房外。 走出后院,门僮报说宫中太后传来口谕,召颖坤明日晌午朝会散后入宫觐见。七郎职位高,回朝需向上级报备、参加朝会,散朝后颖坤刚好和他一起去见太后。 晚间二人就住在原先各自的房间,大娘一直给他们留着,一早命人打扫干净,屋内装饰摆设还可临走前一样。红缨也跟她一起回来,仍睡在纱橱外踏床上。早晨起身坐在镜前,四娘和五娘奉命来为她改衣梳妆,她还玩笑说:“这间屋子一点都没变,除了镜子里的人稍微老了一点。” 四娘笑道:“小姑年纪最小,说这话太戳我们这些半老徐娘的心窝子了。” 五娘正在替她梳头,顺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听说婆婆年轻时是名动洛阳的大美人,小姑的相貌也不差,越大出落得越美。只可惜小姑不爱红妆,在边关吃了这些年的苦,脸都被风沙吹粗了。” 四娘道:“哪有,看不出来。回家了好汤好水伺候着,养上一冬明年就水嫩嫩的了。来,我给你抹些脂粉补一补,免得太后看到该心疼坏了。” 颖坤笑着躲避:“去见太后而已,还要涂脂抹粉,给谁看呢?好多年不涂了,脸上有东西真不习惯。” 四娘道:“大哥和七郎都把你带歪了,花一样的年纪,谁家姑娘小媳妇儿不好好打扮?五娘,来帮我摁住她。” 颖坤被按住了脸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就范:“萱儿才是花一样的年纪,我早过了。” 五娘道:“谁说的,在我们眼里看来,你跟吟芳都还是盛放的鲜花。打扮又不一定要给男人看,自己漂漂亮亮的高兴不也挺好?”被四娘暗中踢了一脚。 她和吟芳确实一样,豆蔻年华里出嫁,却都不得长久,再好的明媚鲜妍也只能独自黯然,无人怜赏。 颖坤在军中穿惯了利落的男装,乍然换回女裙,裙幅曳地,走路都不利索了。四娘还要给她发髻插上金簪步摇,这回她坚决不肯任嫂嫂摆布,只取了两根银簪挽住青丝。 一番折腾到宫中就有些晚。太后与娘家女眷一向处得随意,不拘礼节,只派了随身的两名内侍来接她,从宫城西侧门入。 走到太后寿康宫侧,迎面遇上另一行七八人也向寿康宫而来。打头是一名长身玉立面貌俊朗的青年,二十余岁年纪,身穿牙白圆领常服,手持折扇,发髻上簪一根白玉素簪,没有戴冠,看不出来身份。 两人一照面,不由都是一愣。青年的面容似曾相识,一个名字下意识地蹦到嘴边,但脑子好像突然打了结,那名字就在舌尖绕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也盯着她,眯起眼似在思索辨认。 倒是身后的内侍立即跪下,口称:“陛下。” 那个名字终于从舌尖绕了出来。兆言,原来是他。记忆中的青葱少年,上一次见还矮她半头,因为变声的怪异嗓音而闭口不言装高深,不理会她向下俯视的鄙夷眼光,总是高傲而又可笑地扬起他那尖瘦单薄的小下巴,一脸别扭欠揍的表情。 一转眼他就长这么高了,走到近前,她需抬起头来仰视他。牙白常服上以同色丝线绣着暗纹九爪团龙,腰间二十四銙玉带,只有天子才能用的服色形制。沈兆言,当今皇帝,九五至尊,再没有人可以直呼他的名讳。那些被她用马鞭扫把鸡毛掸子抽得捂着屁股吱哇乱叫上蹿下跳的日子,恍如隔世。 “杨末,是你。”他也认出她来,挑起眉用以前被她俯视的眼光转而俯视她,脸上是促狭的笑容,一如当年相约捣蛋搞怪的不怀好意,这总算让她有了一点熟悉感,“你终于回来了。” 他举起手中的折扇,往她头顶比了比。这是她从前常做的动作,每过一个新年,都要这样取笑他一番:“矮冬瓜,你长得也太慢了,又比我矮了一截,这样下去哪个姑娘肯嫁给你。” 八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长高,蜗居边城,数年如一日维持着相同的习惯;而他已从惨绿少年变成一国帝王,亲政后他的政令军令一层层传到边关,她全都奉命执行过,那早已不是她所熟知的、只会上树抓鸟下河摸鱼调皮捣蛋的兆言。 就连如今见了面,他也不再是她熟悉的少年模样。面前这个比她还要高出半头的青年男子,她只觉得陌生,那是跨不回去的八载光阴。 她往后退了一步,那点向她头顶的折扇便落了空。她对着他深深地跪了下去,像任何一个见到皇帝的臣子一样。 “臣雄州防御巡官、宣节校尉杨颖坤,叩见陛下。” 她还有另外一个更光鲜的头衔,先帝敕封的宁成公主,开国百年第二位异姓公主,与她现在低微的官职并不相衬,以及关联的那一段尘封过往,多年来都被刻意忽略,无人提及。 包括她自己。她甘于只做一个小小的巡官,被遗忘在雄州边关,每年冬月孤身纵马潜入异国腹地,去祭拜一座冷落孤坟下,不可言说的故人。 宁成公主,她宁愿这四个字从来不曾存在过。 玉阶冰凉,触在手掌额心。四周极安静,连随侍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 许久之后,头顶上方才传来一个平稳而威严的声音:“平身。” 这是一个皇帝对待臣下中规中矩的语气声调。她舒了一口气,再度叩首后方站起身来。 兆言身后的内侍上前一步对她躬身行礼,颖坤一眼就认出他来。那是兆言为燕王时先帝指派服侍他的小黄门,名叫齐进,兆言嫌他啰嗦聒噪婆婆妈妈,总是联合她一起想各种办法捉弄他一番,再甩脱他撒开去玩耍。 颖坤以为兆言很讨厌齐进,没想到一直留他在身边。现在齐进也有二十多岁了,相貌与小时候相比几乎没变,只是整个人大了一圈。齐进穿绯色衣袍,如今的地位恐怕不低,她也颔首回道:“齐大官。” 齐进欣喜道:“您还记得小人。” 颖坤未及跟他寒暄叙旧,却听皇帝陛下凉凉地开了金口:“你认得他,却不认得朕了。” 她想对齐进说的话全被他一句话堵住,低头回道:“臣见陛下惶遽,不敢妄窥天颜。” 折扇在她眼前划过,他先一步越过她前行:“走吧,别让太后久等。”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凌晨都挣扎在3000字的温饱线上_(:3」∠)_ 感谢投雷么么哒! [通知:千千小说网唯一新地址为]尖尖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一02一1301:00:20缎青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一02一1308:17:39 第一章 忆王孙4 七郎散朝后先行到寿康宫拜见太后,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了,雄州那边发生的事、家中母亲病况,七郎都大致向太后禀报过一遍。 君臣朝上已经见过,看到皇帝进来,七郎还是起身出席下拜迎接,被兆言伸手托住:“前殿已经行过礼,到了后院家中就别再拘泥礼数了,都是自家人。朕每天来给太后请安,也都随便得很。” 太后也说:“金殿论君臣,后宅论亲眷。你们俩都算长辈,拜过一次就行了。娘和大嫂每回进宫来非要朝我下跪,我都不好意思随便召她们。” 这么一说颖坤也不好跪拜太后了,只行了长幼礼:“久不回京万事皆疏,倒是我来得最晚,劳太后、陛下久候。” 太后道:“不晚,我刚和七郎说了会儿话。倒是皇帝你,不是已经散朝许久了,怎么现在才来,还跟颖坤碰到一起?” 兆言道:“一点小事耽搁了,母亲勿怪。到了寿康宫门口才碰到颖坤,就和她一同进来。” 太后的目光移向他身后的内侍,齐进低头回道:“确实是在门外刚遇到的,陛下怕太后久等,话都没说两句就进来了。” 这番问答令颖坤心生疑窦,转头去看兆言和齐进。兆言却把话岔开了,用折扇指着颖坤笑问:“母亲,这些年朕是不是长相大改,她见了我竟然认不出来了。”他似乎觉得这事滑稽可笑,不住摇头。 七郎道:“昔日沉蛟,今化腾龙,陛下与八年前自不可同日而语。太后天天见到陛下可能不觉得,臣如果不是在紫宸殿上见的陛下,换作他处偶遇,臣恐怕也认不出来。” 二人相对一笑。太后对兆言道:“可惜你散朝晚了,本来还想叫你先去茉香那边看一看。上午太医过来回报说她又有点不太好,我叫她卧床休养,不用每天过来请安了。” 茉香是吟芳的妹妹,七郎不禁问:“杜贵妃怎么了?是否玉体抱恙?” 太后道:“没什么,是喜事。那孩子上月诊出有了身孕,但有滑胎迹象,头几个月得好好养着保胎。她娘家人已经去白巧庙里为她做法事求福了。” 原来吟芳去庙里是为了这个。太后现今只有已故贞顺苏皇后生下的一名孙子,杜贵妃再为皇家添丁,的确是喜事。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兆言也将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颖坤转过头去对兆言道:“恭喜陛下、贵妃。”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与她视线一对就把眼光转开,面向太后:“朕是该去瞧瞧她。” 太后道:“那你去吧。那孩子一直胃口不好,吃什么都吐,也就你陪着她能让她多吃几口。这边反正就我们姊妹三个吃顿便饭,我跟他们说说话就行了,你不必非得作陪。” 兆言低头道:“那……孩儿就去了。”向七郎、颖坤作别。 七郎默然不语,颖坤也没有挽留。太后故意支开兆言,也许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想单独和他们兄妹俩说? 但是直到午膳用完,太后又留他们闲话了片刻,说的都是家中琐事,问母亲病情、赏赐珍贵药材、说两人这些年在雄州的近况,涉及军政之事全都一语带过,看不出哪里不能让皇帝听见。 未时过后二人辞别太后出宫回府,走在路上颖坤忍不住小声问七郎:“七哥,你在朝中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陛下和太后的说法?” “什么说法?” 颖坤看了他一眼。 七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我才回来一天,跟你一样消息不灵光,过段时间慢慢再看。今日朝上倒是有好几个人上奏时以太后几年前的政令为范,想必她在朝中余威犹存。怎么这么问?” 颖坤道:“方才见他们母子似乎有些龃龉别扭,希望是我多想了。”天家无父子,骨肉相残的先例史册上比比皆是,何况太后还不是皇帝的亲娘。 七郎笑道:“这确实是你多心,他们可不是因为朝事别扭。” 颖坤道:“哦?那是为什么?” 七郎却不回答了,反问道:“末儿,假如太后和陛下真成对立,你会帮哪一边?” 颖坤道:“爹爹从小的教导不敢忘,杨家儿女当以忠字为先。” 七郎道:“你的意思是会大义灭亲,偏帮陛下?” “不,”她抬头望着自己兄长,“陛下是君,太后是亲,但爹爹教导我们的‘忠’,却是忠于国家、为生民社稷。如果太后和陛下政见不一,哪边利国利民,我就偏帮哪一边;如果只是为了争权夺势互相倾轧,那只好两不相帮。” 七郎愣了片刻,慨叹道:“爹爹以前常说你年纪虽小却十分有主见,果然所言非虚,你想得倒比哥哥我还透彻。” 几句话一岔,先前她问的问题就略过去了。 走出寿康宫没多久,迎面撞见了齐进,往他身后不远处一看,玉阶下立着的可不就是兆言。他换了一身弁服劲装,头发也用发带束紧,脚蹬皂靴,显得身姿修韧挺拔,爽飒利落,笑吟吟地对他俩道:“太后可算放你们出来了。” 七郎对他行礼:“陛下是在等我们?” 兆言展开双臂道:“一看到你们我就忍不住技痒,提前都把衣服换好了,专等着你们和太后叙完旧,来陪我活动活动拳脚。宫里那些侍卫们,从来不敢放开手脚和我比试。今日好不容易盼来两位故人,一定要好好地比划两场。” 七郎和颖坤都觉错愕,皇帝陛下等在这儿就为了跟他们比武。七郎问:“现在?” 兆言道:“时辰还早,你们急着回家么?” 七郎道:“臣今日在殿上遇到许多旧日同僚,约定今晚相聚洗尘,臣得先把舍妹送回家中再去赴宴,不如改日……” 兆言道:“既然七郎有约,那你自去赴宴吧,留颖坤陪我比试即可。朕这几年武艺荒疏,只怕不是七郎的对手,与颖坤或可一比。” 七郎脸色沉肃,眼光在他俩身上绕了一绕,忽然问:“陛下来这儿找我们比武,不用陪伴杜贵妃了么?贵妃见着陛下,好一点了没有?” 兆言面上笑意渐收:“她得卧床静养,午后就歇下了。对了,回去看到茉香的姐姐,记得替她转告一声,叫姐姐不必太过担忧。” 七郎一听到他提起吟芳,眉尖立刻蹙起。颖坤站在一边,看他俩无声对峙,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七郎以前跟兆言要好不输她,怎么阔别多年一见面,反倒像存了敌意似的。她对七郎道:“七哥有事就去忙你的,我不用你送,自己能回去。” 七郎不语,兆言先道:“二位身在军中,舞枪弄剑是家常便饭;朕长处深宫,想找个同道中人实在太难。七郎也是好武之人,将心比心,应当能理解朕这份迫切苦心吧?” 颖坤不知他们打得什么哑谜,说完这句话,七郎紧蹙的眉头松开,思量了片刻道:“臣先行告退。比武点到即止,颖坤,你下手掌握好轻重,别伤了陛下。” 颖坤点头,兆言笑道:“你这么有把握她一定能赢我?” 七郎道:“陛下从小就不是颖坤的对手,现在就更不是了。” “那可不一定。” 两人笑得古里古怪,七郎告退先走一步。兆言侧身向北一指:“走,去演武堂吧,你再熟不过了。” 演武堂是以前六郎教授兆言习武的地方,在宫城东北,六郎不在的时候,当然就是他们俩胡天胡地的场所。 颖坤迟疑道:“臣如此装束,怎能比武?”她穿的是曳地长裙,头发也只用发簪松松挽着,一个跟斗一翻就得全散下来。 兆言道:“这你不用担心。你跟齐进身量相仿,将就穿一下他的,不介意罢?” 到了演武堂,齐进领她到旁边休息用的配殿更衣。齐进虽是太监,个子也不高,但身形毕竟与女子不同。颖坤换上他的衣服,竟然十分合身。那衣裳料子簇新,看似还没上过身。颖坤道:“大官的新衣倒叫我先穿过一回。” 齐进道:“您不嫌弃就是小人的荣幸了。” 墙角摆着盥洗的手巾铜盆,颖坤换过衣裳束起长发,脸上却还黏腻腻地糊了一层脂粉,她顺手洗了把脸全擦了。 回到演武堂中,兆言负手立在兵器架前,听见响动回过身来,目光从上到下在她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颖坤被他看得颇不自如,抱拳问道:“陛下想比什么兵器?” 兆言道:“刀剑无眼,要不就比拳脚吧,免得你怕伤了我束手束脚反而施展不开。你不是最擅长近身格斗么?” “陛下多虑了,臣自有分寸,既然要比试就会全力以赴,不会因为陛下是至尊就手下留情,那样才是对陛下不敬。”她走到兵器架旁,“臣这些年在军中操练,习的都是行军打仗马上骑射的武艺,兵器一寸短一寸险,近身格斗练得更少。如今臣最擅长的,是我杨家祖上传下来的梅花枪法,陛下可愿与臣比试?” “比长枪……”他顿了顿,“也行。” 她从兵器架上取出两杆长枪,卸下枪头:“如此便不怕利刃误伤了。陛下请。” 武学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兆言原本底子就不如她好,这几年在深宫养尊处优,亲政后更少有功夫练武,哪能和军营里成日操练的人相比,梅花枪法更是杨氏家传武学的精髓。三五十招过后,高下已分,那杆卸去枪头的木柄数次点到他面门,他却屡败屡战,愈挫愈勇,过了百招犹不肯认输。 六郎以前说兆言出招有个缺点,逼急了就爱胡来,不按套路自创怪招,偶尔出奇制胜那只是运气好罢了。颖坤侧身避过他向自己心口刺来的一枪,枪杆横在她胸前。一般人下一招要么撤回重新出招,要么就势横扫袭人咽喉面门。她见枪杆贴着她胸口向上,弯腰仰面打算躲开横扫,枪杆到了脖子下方却停住了,枪头下压绞住她手里的长枪,兆言顺势贴到她身后,连带手臂也一同被他反绞压制。 颖坤立时陷入不利境地,左手反剪,右手被两支枪格在中间。因为只是切磋,他的枪杆没有扼住她的咽喉,而是往下沉了几寸压在她胸口,反增了几分尴尬。他两只手各握住枪杆一边,相隔很近,仿佛从后面把她抱在怀里。 颖坤常与将士切磋比武,肢体相触在所难免,比这更暧昧的姿势也发生过,她从未在意。既然想习武从军,就该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但是这回,兴许是环境使然,没了军营的气氛,她竟隐隐觉得有一丝异样。 已过百招,两人都出了汗气喘吁吁,身后男人汗湿的身躯热力蒸腾,紧贴住她后背,她都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跳得又快又急。他呼出的热气扫在她颈后领口中,声音低沉微喘,近在耳畔:“你认不认输?” 她放松力道:“这招是臣落败。” 过了许久仍不见他松手:“那今日比试算我赢了?” 颖坤道:“臣只输此一招而已,之前那么多招都不算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到决胜之局,谁能妄下定论?”他居然耍起赖皮,双臂勒得更紧,“你不肯认输也行,咱们再行比过,只是眼下这等劣势,你要如何反败为胜?” “陛下如此执着于输赢,莫怪侍卫们都不肯使出全力和你比试。”她冷然道,身子蓦地往下一沉。兆言发觉腹下被她弯腰顶住,惊惶欲撤,右臂却被她扣在手中,双脚已然离地。天旋地转轰然巨响,整个人被她甩起从头顶摔了过去。 这一下摔得狠了,饶是演武堂地上铺了防止跌撞的软木,他还是眼冒金星在地下躺了很久才爬得起来,回头看到她持枪凛然站在身后,不卑不亢。他双手撑地,眼前发黑又跌坐回去,苦笑道:“你下手可真狠。” “陛下的武艺果然荒疏了。臣在军中与将士比武,只要不伤性命,下手还要比这狠得多。宫中侍卫不敢下重手出全力,是因为太爱护陛下。”她把枪杆插回兵器架上,抱拳于胸,“承让。” 作者有话要说:整章补完。不太会写动作戏,请自行脑补《环太平洋》里男女主的一段武打戏,当时看得好荡漾…… 写的时候找老公摆了一下末儿摔兆言那个动作,结果发现弯腰顶到的地方……兆言要蛋痛了==b 感谢投雷么么哒! hta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01:46:26 咩哈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06:57:55 尖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23:59:29 [通知:千千小说网唯一新地址为]joc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i@:2014一02一1500:08:09兮言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一02一1510:45:54 第二章 香山会1 冬季日头短,颖坤与兆言比试完回到家中,天已断黑。一进门却碰见七郎,她问道:“七哥,你不是说今晚有约,现在才出发?” 七郎道:“哦,有人家中突发急事,改天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正要出去接你。” 颖坤笑道:“我在宫里随侍陛下能出什么事?七哥,过完年我就廿七岁了,又有武艺傍身,你别总当我小孩子似的好不好?” 七郎也笑了:“家里除了萱儿就数你最小,活再大年岁也当你是孩子。这么长时间你一直跟陛下在一起?干什么了?” 颖坤回答:“切磋武艺呀。” “切磋了两个时辰?” 颖坤道:“也没有,前后更衣沐浴花了些时间,到家就晚了。你们不会不等我已经开席吃过晚饭了吧?” “什么?!”七郎抬高嗓门,“你还在宫里洗澡了?在哪儿洗的?谁伺候你洗的!” 颖坤被他吓了一跳:“演武堂的配殿里就有净房,比完出了汗自得盥洗,不然满头大汗**地在宫城里行走,岂不失仪?伺候自有宫女内侍。七哥,你怎么啦?” 七郎忍住怒气,问她:“陛下有没有跟你说什么特别的话?” 她想了想:“陛下叮嘱莫将此事告诉太后,免得太后又要训斥他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七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颖坤又道:“现在我相信太后应当没有和陛下争权之意了,否则何必督促陛下勤勉务政?” 七郎道:“既然太后不喜,以后陛下若再找你比武切磋,你就别答应了。” 颖坤笑道:“这也就是恰好碰到。我难得去一回宫里,陛下就算技痒想切磋,也应当找你们这些武将才是,怎么会来找我?” 这话就说得太满了。隔了一天,皇宫里又有齐进手下的小黄门来传旨,说陛下口谕召见杨校尉,不甘上回在她手下输了一着,要再与她比试。 四娘五娘听了只当一笑:“陛下这是童心未泯,怀念起当初和末儿一同嬉戏的日子了。以前陛下还是燕王时,不就成天跟末儿玩在一起?” 七郎正好也在家中,颖坤正要去更衣随小黄门入宫,被他拦住:“陛下这么喜欢比武,老跟同一个人比有什么意思,这回就由我去领教一下陛下的武艺好了。” 小黄门错愕地眨眨眼:“可、可是陛下指名说要杨校尉……” 七郎道:“陛下切磋武艺还挑人?” 颖坤还记得前日与兆言比试的尴尬,自己也不太想去,便说:“兄长武艺比我只高不低,与高手过招更有助益,陛下定也乐见。” 小黄门无奈,只得带着七郎进宫,之后便未见兆言再提比武之事,大约是与七郎差距实在太大,在意输赢的皇帝陛下脸面上过不去了。 颖坤等人回到洛阳已是冬月底,没过几天便到腊月,初八这日举行腊祭,祭祀祖先和家宅神灵、击鼓驱疫。腊月也是杨公和诸子入土的忌期,又近新年,家里逐渐忙碌起来。 颖坤除了侍奉母亲,也帮着嫂嫂们料理家事。每次家人齐聚,独缺六嫂,看七郎神情落寞,她就悄悄问起大嫂:“六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赶得及六哥的忌日么?” 大娘道:“赶得及,后天就满四十九日了,我正要派人去接她。” 颖坤心下一动:“不如我去吧。听说六嫂在白巧庙里除了为贵妃祈福,还为娘亲请了愿。我也去拜一拜,祈祝娘亲早日康复。” 大娘看了她几眼,看得她心虚地垂下头。大娘见多识广心思玲珑,什么都瞒不过她,但她也最为体察人意,叹了口气道:“白巧庙在山里,一日不及来回。你明天出发,在庙里住一晚上,后天和吟芳一同回来。” 洛阳郊外有两座最受城中女眷青睐的寺庙,一红一白。红是红竹寺,求姻缘求子十分灵验,自然香火旺盛信女众多;白即白巧庙,相比红竹寺没有那么热闹,但有多家望族向它捐赠香油钱,先帝还曾敕令出资修建庐舍,传闻有宗室女子在此出家修行。 相传白巧是一名普通的民间女子,新婚不久夫君被征召至边关服役,劳苦而死。白巧在家不知噩耗,每天登上山头遥望远方,企盼夫君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中神女悯恤其情,不忍她白头空等,告之实情。白巧悲痛欲绝,痴心不改,企求神女让夫君重回人间,自己甘愿化作崖上岩石,受千百年风吹日晒。后人在白巧化石的地方建起庙宇,为她遮风挡雨,就是现在的白巧庙。 因为白巧的传说,白巧庙成为追忆亡人、为亲人祈福之所,香客犹以丧夫的孤寡妇人为多。白巧庙里有一座代善堂,丧夫女子可在此为亡夫捐一座神位供奉,免其身后地下受苦,祈愿来世再结姻缘。吟芳就在此间供着六郎神位,时常去祭拜,这回做法事也选在白巧庙。 对于已经亡故的亲人,灵不灵验已不重要,更多的是寄托生者追思罢了。希望六郎在地下安稳,来生再续前缘,大约已是吟芳此生惟余的心愿。 颖坤只带一名车夫驾车出城去白巧庙接吟芳,出家门走过两道里坊,车夫突然勒马停车,惊讶道:“咦,七郎。” 颖坤下车发现七郎拦在车前:“我跟你一起去。” 她心中犹疑,七郎解释道:“这几日听说她即将回还,心里越来越没有底气。与其在家中骤然碰面惹出事端让娘亲生气,不如先在外头见一见。有你跟我一起,也能约束着我。” 七郎对吟芳用情之深,颖坤这些年全都看在眼里。她也正被往事萦绕于心,看他这副神伤情苦的模样,同病相怜,掀起车帘道:“上来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佛门清净之地,你不许再像以前似的胡来。”说的是七郎在祠堂非礼吟芳一事。 七郎苦笑道:“当时年少冲动,如今想起后悔不迭。倘若我平心静气地跟她和娘亲说,兴许就不会是现在这般结果。” 颖坤也为他和吟芳感到惋惜。叔接寡嫂在民间并不少见,虽然免不了被人议论,但并不算**悖德的丑事。尤其她在鲜卑所见,鲜卑人的习俗不仅弟弟可以接纳兄长的未亡人,儿子还能娶父亲留下无权继承遗产的庶母、抚养年幼弟妹,会被认为是重情义的慷慨善举而受人尊敬。如果七郎没有远赴边关,这么多年陪在吟芳身边,朝夕相处,娘亲也发过话不反对二人之事,或许吟芳早已被他打动成就姻缘。 下午抵达洛阳西郊数十里外的白巧寺,吟芳正在殿中诵经,晚间才会结束。寺里小师父知道今天会有人来接,安排他们在院外的客房住下。 休息了半晌,颖坤问七郎:“时辰还早,要不要到庙里去走一走?庙中供奉地藏菩萨,嫂嫂为娘亲请了愿,你我可同去参拜。” 七郎道:“庙里都是女尼和女居士,我进去走动不方便,还是老实在这儿等着吧,你去就行了。” 他见颖坤面露愧色,笑了笑又说:“末儿,你为我着想、体谅我的苦处,我对你也一样,哥哥自认是你最亲的人。人死如灯灭,恩怨尽了,不仅我,娘亲和嫂嫂们也已放下过去仇怨。伤痛最深的反而是你,我们只忧心如何才能让你好过些。” 原来她的那点心思七哥也看在眼里。她眼眶微热:“谢谢你,七哥。” 七郎如对待幼时的妹妹一般拍了拍她头顶:“你快去吧,听说白巧庙很灵的。” 颖坤先去拜过地藏菩萨,祈求菩萨保佑母亲尽快康复,而后缓步踱往后殿。今天庙里人很少,一路走过去没看到一名香客,只有寺中的师父们来来去去。以白巧庙的声名香火,不应当如此冷清。 最北面的代善堂里灯烛长明,香烟缭绕,三面墙上高低错落摆了上百尊牌位,清一色的先夫某某某字样。她一个个看过去,在高处角落里找到了六郎灵位,署名是吟芳所立。她取了三支香想祭拜,但转念一想这代善堂的牌位有特殊寓意,旁人上香不知会不会扰乱因果,又把香掐了。 门外小师父看她在殿中久久徘徊,进来询问:“施主是来祭拜先人,还是也想为亡者立位?” 颖坤道:“我想为我夫君……”话未出口又想,难道要在洛阳的寺院里立一块牌位,写上鲜卑太子的名字?转而道:“可惜家资难抵,多谢师父。” 小师父道:“白巧也只是乡野女子,重在心意。代善堂后还有一棵合欢树,施主去那边领一块木牌,刻上名字挂于树梢,也有代善堂立位之效。”说罢对她双手合十而去。 颖坤取了木牌刻刀绕到屋后,院中果然有一株巨大的合欢,背靠山壁,枝繁叶茂重荫如盖,树龄逾百年,挂满新旧木牌,随风飘荡。她低头握着刻刀,踌躇良久,缓缓在木牌上刻下文字,结上丝绳往树梢挂去。 刚举起双臂,却有一人从背后伸过手来把木牌夺走。她回头一看,大骇:“陛下!你怎么在这里?” 兆言不语,只将手里的木牌翻过来,看着上头新刻的字迹。 【通知“咸福千千小说网唯一新地址为]“是谁?作者有话要说:没跑赢时间_(:3」乙)_ 第二章 香山会2 我的余额 我的收藏 我的订购 我的评 我的霸王 站内短信 (6) 投诉报错 第二章 香山会3 嗨,亲爱的读者,如果你看到这段文字,说明你正在阅读的是一个邡盜章节,稍后我会把它替换成正常的内容;如果你此刻不是在一个叫晉茳的网沾阅读,说明你看的未经我同意绶權的盜炆。(更新更快ne)为了防止我的话被聪明的盜炆网沾【哔——】掉我只好用了几个火星文错别字,绝不是在卖萌。 秋日午后寂静安宁的宫苑,艳阳仍如夏季一般明朗刺目,但天气已凉爽起来,清风阵阵正好眠。这是皇帝和妃嫔们午间休息的时辰,连内侍宫人也忙里偷闲,找个荫凉舒适的去处小憩一。只有各处宫门值守的金吾卫仍尽忠职守立得笔直,但他们也是安静的,半晌连姿势也不换一,仿佛只是看门的雕像。宫城里处处透着宁谧,难得的悠闲时刻。 而此刻奉华宫西北角靠近花园的一处独立偏殿内,一名年约七八岁的男童仍在埋头苦读。老师要求他今日把十二卷《帝范》背来,明晨检查。这些字他每个都认识,但其中的含义对一个七岁的孩来说实在太难理解,而唯一能求教的老师半个时辰前又出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偌大的殿内只有他一个人,席地而坐久了,秋日的凉意一丝丝从腿上侵入身体。他出生时不足月,比一般人更怕冷,但是老师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不该为这些琐事所扰。成日锦衣玉食、在锦绣堆中长大,是不会有出息的。 所以即使他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儿,身边也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小黄门随侍。他一直远远地站在殿外服侍,此刻透过窗棂却看不到他的背影,想必也站累了,歪在门口柱上睡着了吧。上课时间,老师是不让任何人靠近殿的,也嘱咐他有些讲授的内容不可泄露给他人知晓。 他实在读得累了,像所有七八岁的男孩一样,无比向往溜出去玩耍。外面日头正盛,阳光明媚,看着就暖和爽利。听说御花园里的秋菊都开了,淑妃准备请命妇女眷们到宫里办重阳诗会,所以今年的菊花养得格外好。但母亲于百花中唯独只爱梅花一种,其余皆不入眼,奉华宫也只种梅花,春夏秋三季反而花枝零落冷清。 正这么想着,一阵微风从窗外吹入,带来甘甜浓郁的桂花香。他一就联想起去年在淑妃那里吃过的桂花糖芋苗,不由口齿生津,馋虫大起。转头向香气来处望去,见窗边一株纤细的桂花树独立风中,孤零零的有些突兀。 什么时候奉华宫里种了桂树?他悄悄看了一眼殿门外,老师如果回来,数十丈外就听见脚步声了,所以开一小差应该不要紧。 嗨,亲爱的读者,如果你看到这段文字,说明你正在阅读的是一个邡盜章节,稍后我会把它替换成正常的内容;如果你此刻不是在一个叫晉茳的网沾阅读,说明你看的未经我同意绶權的盜炆。为了防止我的话被聪明的盜炆网沾【哔——】掉我只好用了几个火星文错别字,绝不是在卖萌。 他握着走到窗边,伸手想去折一小支桂花来,那棵桂树却突然往侧面一倒,吓得他立刻把手缩回来。那哪里是桂树,只不过是一大枝桂花被人整个折来拿在手中,故意伸到窗口来吸引他的注意。此刻“桂树”倒了,露出蹲在窗十三岁少年笑嘻嘻的面庞,头上还戴了一圈树枝编成的草冠作为掩护。 少年笑容灿烂:“兆年,别看了,跟我们一起去玩吧!” 被唤作兆年的男孩礼貌地喊了一声:“皇兄。”一边忍不住探头向窗外张望。以往皇兄调皮捣蛋,总少不了他的搭档。 果然,距离少年不远处的墙根,还蹲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和少年一样头上缠着树枝,宫装长裙摆拖在地上沾满尘土,衣服头发上也落了不少树叶枯草,她浑不在意。她蹲在墙边向奉华宫正殿方向观察了半晌,拍拍身上的草走过来说:“没问题,贵妃正在睡觉,不会有人过来的。” 她走出两步,不小心踩到裙绊了一,皱起眉大大咧咧地把裙卷起来,在腰上打个,露出其不伦不类被她用丝带缠在腿上的紧身绸裤。做这个动作,她还抬脚踢了一腿,确认行动自由无碍,满意地拍了拍手。 十五岁的少女,其实已经很像大人了,但是兆年始终无法把她跟其他那些即将成年、跟着父母兄姐频繁出入宫廷、忙着寻觅如意郎君的名门淑女们联系在一起。不管那些少女是真的举止得体仪态万千还是被母亲逼着假装的,至少她们绝不会当着两个男人的面把裙撩起来围在腰上——虽然他才七岁,皇兄才十三岁,不过他们都已经觉得自己是男人了。 果然,连皇兄都忍不了她了,皱眉道:“杨末,你到底是不是姑娘家?一点规矩都没有,快把裙放去。”他还瞟了兆年一眼,眼神中似有不满。 杨末扬起胳膊把手中的一根草茎射向少年面门,正打在他鼻尖上,少年“哎哟”一声捂住了鼻。她挑眉道:“你还跟我讲规矩?我的乳名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请叫我姨母,沈兆言。” 杨末是家中幺女,上面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杨公年近半百才得了这个小女儿,父母兄姐都对她极尽溺爱,也因此宠得她潇洒恣意无法无天。她今年十五岁,但一直未起学名,家中人都亲昵地唤她的乳名,叫作末儿。 嗨,亲爱的读者,如果你看到这段文字,说明你正在阅读的是一个邡盜章节,稍后我会把它替换成正常的内容;如果你此刻不是在一个叫晉茳的网沾阅读,说明你看的未经我同意绶權的盜炆。为了防止我的话被聪明的盜炆网沾【哔——】掉我只好用了几个火星文错别字,绝不是在卖萌。 兆言捂着鼻喊道:“那你还不是连名带姓地叫我?辈分大了不起啊,我还是皇呢,先君臣后父懂不懂?” “好吧,尊贵的燕王殿。”杨末敷衍地向兆言随便屈膝行了一礼,“现在轮到你了,快叫我姨母。” 兆言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最终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又不是嫡亲的!”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有接近成人的身高,比十三岁的少年足足高出大半个头。杨末居高临像长辈教训孩似的拍兆言的脑袋:“什么叫不是嫡亲的?不是嫡亲的就可以不尊敬长辈么?淑妃也不是你亲娘,有事你也别叫她呀!乖乖小外甥,快叫一声小姨来听听。” 兆言的生母身份低微,在他十岁前就撒手人寰,临终把儿托付给早年小产而不能生育的淑妃抚养,也就是杨末的三姐。贵妃对这件事的评价是:各取所需,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所以尽管杨末只比兆言大两岁,两个人凑在一起捣蛋能把皇宫屋顶都掀翻过来,但正经论起辈分,他还真得喊她一声姨母。 兆言不悦地打掉她的手:“说过多少遍了不许拍我的头!再拍我要跟你翻脸了!”兆年离得近,还听到他翻着白眼嘀咕了一句:“谁要当你外甥!” 杨末笑嘻嘻地捏他的脸:“跟我翻脸?你翻呀,翻呀,翻呀。” 兆言满脸通红地躲避:“住手!男女授受不亲!” “小屁孩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七岁那年你非要跟我钻一个浴桶洗澡,不让你洗还撒泼,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兆年听着也替兄长害臊起来。他今年也是七岁,打死他都做不出来和女人一起洗澡这种事,贴身服侍也只要黄门不要宫女。而且因为杨末乐此不疲地一再重提宣传这件兆言的童年糗事,他还知道皇兄当时说了一句更丢脸的话:“一起洗澡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长大娶你就是了!” 母亲因此使人在父皇面前说:此居然扬言要娶姨母,目无纲常悖逆人伦,如获至尊,难保不会做出齐襄公那等有辱国体的悖伦丑事。 那人被父皇杖责五十,差点打死。 兆年心里明白,父皇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袒护皇兄,而是被踩到痛脚。宫中有专房之宠的贵妃,也就是他的母亲,入宫前曾是某位宗室弟的妻室、皇帝的从祖侄媳。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但从来没有人明面提起。 嗨,亲爱的读者,如果你看到这段文字,说明你正在阅读的是一个邡盜章节,稍后我会把它替换成正常的内容;如果你此刻不是在一个叫晉茳的网沾阅读,说明你看的未经我同意绶權的盜炆。为了防止我的话被聪明的盜炆网沾【哔——】掉我只好用了几个火星文错别字,绝不是在卖萌。 第二章 香山会4 嗨,亲爱的读者,我是方道长,我又来了。(更新更快ne)如果你看到这段文字,说明你正在阅读的是一个邡盜章节,稍后我会把它替换成正常的内容;如果你此刻不是在一个叫晉茳的网沾阅读,说明你看的是未经我同意绶權的盜炆。为了防止我的话被聪明的盜炆网沾【哔——】掉只好夹了几个火星文错别字,绝不是在卖萌。 兆年其实很想问皇兄一句:你也是父皇的儿,难道就不想当皇帝吗?因为母亲说了,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权力无人不向往。不仅皇,那些宗室、大臣、武将,不知哪个就怀着狼野心,你必须时时提防。 他当然不会直接问出口,但不用他问,闲聊时皇兄就不经意地表明了态度。他说:“当皇帝有什么好,每天看不的折、理不尽的国家大事,根无暇顾及自身喜好。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碰,身负重担如履薄冰,简直比囚徒还不如。” 皇兄的爱好就是舞枪弄棒,他还一直游说兆年习武强身。但自从他练剑戳了自己胳膊之后,母亲就禁止他再碰那些危险的兵器,不掩对皇兄这个不入流的爱好的鄙夷。入学后郡王布置的课业很重,兆年每天成老师的要求于责罚都勉强,更没有时间去练武。 杨末当时也在场,调侃道:“当皇帝可以后宫三千,美女无数,左右拥抱享尽齐人之福。” 皇兄说:“不当皇帝也可以三妻四妾,要那么多做什么?女人麻烦死了。而且多未必好,你看父皇,明明只爱贵妃,宫中却还有那么多女等着他垂青。于那些女,一生幸福就此断送,如何不怨憎?于贵妃,明明与父皇两情相悦,却不得不与众佳丽同承雨露,如何不嫉妒?后宫女怨憎嫉妒,如何安宁?这不是自找麻烦么。要我说,父皇就该只娶贵妃一个,生兆年立为太,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兆年听他的话略感意外。母亲在宫中一向人缘口碑不佳,因为她的专房之宠,因为她的古怪脾气,还有传闻的妒悍狠毒。他也知道,母亲对皇兄这个有些许可能与他争皇位的存在是敌视的,如果不是因为淑妃,也许她会对皇兄手。他没有料到皇兄会为母亲开脱,他这么一说,好似母亲的悍妒专宠都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的。 杨末嗤道:“当了皇帝还只娶一个,怎么可能?别说皇帝了,满朝文武除了我爹爹,还有谁是一夫一妻不纳姬妾?男人都好色得要命。” 兆言红了脸争辩:“既然有一夫一妻的将军,为何不能有一夫一妻的皇帝?” “你又不是皇帝,如何替别人夸口?”杨末转向兆年,“以后你做了皇帝,会只娶皇后一个吗?” 兆年有点不好意思,老实回答:“我不知道。”问一个七岁的孩这种问题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兆言争辩道:“我是不能替别人担保,但我自己肯定能做到。亲王宗室里也没有只娶一位妻室的吧?我就来做这第一人!” 杨末笑话他:“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谁能嫁给你定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能得你一心一意对待,不必与其他女争宠。” 兆言红着脸扭开头,小声道:“那当然……你才知道……” “那……以后我生个女儿嫁给你,你做我女婿吧?辈分也正合适,表兄妹亲上加亲。” 兆年眼看着皇兄微红的面颊由红变紫、由紫变青、青里透出黑气来:“谁要当你女婿啊!你、你……你才十五岁就想当丈母娘,想太多了吧!还不如先想想到哪里去找一个愿意娶你的傻瓜!没人要你怎么生得出女儿来!” 杨末听惯了他说自己嫁不出去,也不生气,捏着巴道:“也对,就算我立马生出女儿来,也比你小十几岁。等我女儿长大成人,你都过了而立之年了,这么老的女婿我可不想要。”她忽然转过头来,冲兆年嘿嘿一笑:“兆年就不同了,比我女儿大个小十来岁,成婚时二十五六正好。男到这个年岁,成熟稳重疼惜妻,又不会太老,正是我理想的佳婿。兆年,你愿不愿意做我女婿呀?” 兆言的脸色还是青黑青黑,泼她冷水:“兆年以后当了皇帝,三千佳丽各式美人随他挑选。就凭你这长相,生出来的女儿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杨末的外貌七分肖父、三分像母。杨公相貌英伟,十足的男儿气概,但五官放到女儿脸上,就有点不太符合时女以纤秀弱质为美的风气了,再加上她堪称粗鲁的行为举止,实在和美人两字相去甚远。 杨末不以为忤:“我虽然不美,但我娘亲年轻时可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人说这父母女相貌隔代相承,我女儿将来肯定长得像外婆,我还不一定舍得让她幽居深宫仰人鼻息和一群女争宠斗艳呢。” 杨公夫妇的轶闻韵事,兆年也听说过。杨夫人是朝中一员六品小吏之女,少年失怙家道中落,虽有绝色姿容,但养在深闺无人识。不巧上巳游春时被一名亲王和宰相之同时看中,两人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多次于闹市聚众相斗,传得人尽皆知。 杨夫人也是一名奇女,身在闺中却有豪侠之风,两名高门弟皆不入眼,反而对恰巧回京述职、路遇二纨绔当街斗殴、将他们一起拿押送京兆府问罪的杨公芳心暗许,更效仿红拂、文君,夜奔杨公驿馆,自荐枕席互许终身。 这事算是当时的一则艳闻,传遍街巷,有褒有贬。杨公祖上出身草莽,家风豪迈,并未因此而薄待夫人,事后明媒正娶,虽平步青云官拜大将军,却终生未曾纳妾,与夫人举案齐眉恩爱白头,共育六二女。时至今日,也就成了一段风流佳话。 杨夫人兆年在宫宴上见过,她虽然年华不再两鬓染霜,也是一位美貌优雅的老妇人,比她的小女儿强过太多。他的脸蛋红通通的:“相貌只是其次,要看她脾性像不像你。” 杨末追问:“脾气没听说会隔代传承,我的女儿当然像我。” “那我就不要了。” 一直黑着脸的兆言终于听到舒心话,噗地一声喷笑出来。杨末有点恼怒:“你什么意思啊?” 兆年道:“你的女儿如果像你一样心性跳脱不喜拘束,怎么会喜欢呆在后宫这种无趣压抑的地方,成日只盼着君王临幸?她一定不会高兴。我既然不能让她高兴,又何必耽误她,不如让她嫁给更喜欢的人、过更高兴的日。” 杨末有点惊讶,拍拍他的脑袋:“看不出来你人这么小,想法倒像个大人似的。如果你不是个三宫六院的皇帝,我一定把女儿嫁给你。” 兆年害羞地低头。他很少被人夸奖,母亲和郡王从来只会训斥,斥责他不够聪慧、学得太慢、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即使他七岁已经把别的孩十几岁的功课都学,他们也只会觉得他可以表现得更好。 “不过现在……我的小女婿,反正你未来妻还没出生,你不用急着太快长大,还是先跟丈母娘我去御花园抓麻雀吧!” 兆年被她拉着,既兴奋又害怕,兆言在末尾殿后,三个人鬼鬼祟祟地钻出奉华宫,去御花园里调皮捣蛋。 运气很不好的是,三人刚抓了五只麻雀,因为杨末和兆言又斗狠比赛谁爬树爬得高,在树顶上被远处值巡的金吾卫将士发现,以为皇宫里进了飞贼刺客,一大群手执刀枪弓箭副武装的士兵涌进御花园抓贼,三个捣蛋鬼自然无所遁形,被押去见金吾卫的长官。 抓麻雀的主力是杨末和兆言,兆年负责替他们看管已经到手的猎物。五只麻雀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他一紧张,麻雀翅膀脱了手,只剩系住鸟爪的细线绑在手里,五只麻雀在他头顶上扑棱棱地挣扎扑腾,掉了他一头鸟毛,那模样实在狼狈滑稽。 不过三个人看着身穿甲胄的金吾卫将领向他们走过来,都笑不出来了。 杨末有六个哥哥,都继承杨公衣钵,武艺精湛志在疆场。前四个哥哥已年长成家,跟随杨公驻守边防;六郎七郎尚年轻,留在京中历练,任职于金吾卫。 六郎七郎是孪生兄弟,身条长相别无二致,官职位阶也一样,都是禁卫参军。但二人性格迥异,六郎沉稳严肃,七郎飞扬跳脱,是杨末兆言在宫中横行无忌的得力帮凶,所以即使是与他们不算熟稔的兆年,看神态举止也能轻易将二人区分开来。 此刻他一看到那张年轻英俊但和淮阴郡王打他手板时一样刻板沉郁的脸时,心里就替杨末和皇兄捏了一把汗。 第三章 诉衷情1 腊月是杨公和诸子忌辰,年底事多,颖坤回到家中一边辅助嫂嫂一边照顾母亲,留了个心眼悄悄注意着吟芳和七郎。他俩却并无多少异样,七郎对吟芳虽然眼中脉脉含情,行为却彬彬有礼,与其他嫂嫂无异;吟芳在白巧庙被七郎打动了芳心,一点火苗当即又让皇帝浇灭,见着七郎反而不如他坦荡自如,神情中略有悲苦之态。 颖坤刻意留心,一共也就见他们单独碰过一次面,说了没几句话。七郎说:“再许我些时日,好好想想有什么妥善两全的法子。”吟芳道:“陛下说得不错,以后就这样罢,休再提了。” 年前颖坤未再见过兆言,不知他们君臣是否和睦,不过除夕皇宫的夜宴和元日的大朝会,七郎倒是都去了。 新年朝臣拜过皇帝太后,命妇们也不能闲着,轮番进宫祝贺。好在皇帝的后宫只有两名妃子,杜贵妃有孕静养,太后太妃们颐养天年不能再操劳,今年的宫宴庆会便由苏贤妃主持。 杨夫人是太后的母亲,七十高龄卧病在床,自然早得了太后特赦不必进宫,屡遣女官来送药探望;大娘等先行觐见,留吟芳和颖坤在家照顾母亲,改日再换她俩同去,正好吟芳也去见见杜贵妃。 入宫前七郎特意来找颖坤,叮嘱她说:“到了宫里你切记和吟芳同行,一定跟她一起回来,别分开单独走动。” 颖坤见他一副防着宫中那位跟防贼似的焦虑模样,生怕吟芳一进宫廷羊入虎口被人钻了空子就回不来了似的,应诺道:“放心吧,我一刻也不离开嫂嫂。” 宫中这日又有宴会,一早宫门便熙熙攘攘门庭若市,全都是百官命妇带着女儿亲眷来参见,少女们个个花枝招展,还有不少操着外乡口音,大约是元日进京朝贺的地方官员家眷。 吟芳诧异道:“不是只有命妇需要入宫觐见吗,这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难道也都有封号?” 颖坤以前却是见过这阵仗的,看到那些打扮得比身穿大衫霞帔的命妇还鲜艳夺目的少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宫中唯一受皇帝宠幸的杜贵妃有孕在身,龙胎不稳只能卧床,当然更无法侍寝,几个月这么长的空当,此时不趁虚而入更待何时。 果不其然,拜见过太后太妃之后,苏贤妃在漱玉殿设宴款待女宾,这场花团锦簇的群芳宴上唯一的男客,就是被无数双眼睛觊觎着的皇帝陛下。 颖坤和吟芳来得不是时候,也一并受邀夹在宾客中,这顿饭吃得真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席间她环顾那些二八年华娇艳明媚的少女,忍不住拿她们和身边的吟芳比较。吟芳年纪确实不小了,但是那份随岁月积淀下来的沉静从容,令她的美貌并未因年华流逝而折损,反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韵光华。颖坤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吟芳最吸引人注目停留,难怪七郎和兆言都为她倾心。 这样想着,目光不由向殿中主位上的兆言看去。虽然离得远,也能看出他正往这边看,被她发现故作镇定地调开视线,转身和苏贤妃说话。 今日这么多美女娇娥,姹紫嫣红迷乱人眼,不知他会否看上其中一二?如果看上了,是不是就会心意转移放过吟芳一马?但是转念又一想,宫中再添新人,杜贵妃的地位难免会动摇,对吟芳姐妹似乎也不是好事。 思来想去,左右都是给人添堵。颖坤心头烦躁如坐针毡,酒过三巡就小声对吟芳说:“这里没我们的事,要不我们先走,去看望贵妃吧?” 吟芳也道:“我也不想在此久留,悄悄离席不会有人注意的。” 两人席位靠边,趁席中众芳向皇帝贤妃敬酒悄然退出殿外,向门口贤妃安排的女官说明,离开漱玉殿去往杜贵妃院中。 走出去百十丈,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吟芳回头一看,屈膝行礼:“陛下。” 看得真紧哪! 兆言大步追上她俩,眼光在颖坤身上一扫,转向吟芳:“兰陵郡君为何离席?这是要去哪里?” 吟芳道:“陛下恕罪,妾心忧贵妃,想早些与她相见,见席中无事便先行告退了。” 兆言道:“茉香也一直惦记你,前日舅母们进宫没见郡君,她大失所望,听说你今天要来,一早就盼着等着了。” 颖坤见他俩一问一答得热络,插话打断道:“陛下也要跟我们一起去看望贵妃吗?” 兆言终于正眼看她:“她们姐妹两个见面说体己话,你就别去掺一脚了,反而拘谨。” 颖坤心中警铃大作,这竟是要借口支开她?她谨记七郎的嘱咐,脑筋一转,笑道:“贵妃和六嫂都是女儿家,说些闺中私话,陛下跟着去岂不是更让她们拘谨?对了,自从上回初试身手,臣一直想再与陛下过招切磋,不知陛下今日可否赏脸?” 皇帝陛下似乎对比武比对美人更有兴趣,两眼放光:“真的?这就去。” 吟芳疑惑道:“小姑,你这样如何跟陛下比武?” 颖坤笑着对她说:“不打紧,我自有办法。六嫂你且去与贵妃好好叙叙,这边你不用担心。”有我替你挡着呢! 吟芳告退自去找贵妃,颖坤和兆言从御花园抄近路去往演武堂。冬日草木百花凋零,天气严寒,御花园里空无一人,池塘里都结了冰。两人走在池上回廊,兆言道:“过了这么些年,你可觉得这御花园里的景致都无甚改变?” 颖坤道:“冬天看哪里都差不多,哪有什么景致?” 兆言道:“我倒一直觉得,御花园冬日的景致最好。” “为何?” “一到冬天花园里少有人来,这里就成了你我的天下。” 颖坤笑道:“如今不仅这皇宫的御花园,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一年四季陛下尽可独占,只怕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打扰。” 兆言望着她道:“只剩我一个人,独占了又有何意义?” 颖坤道:“陛下是天子,高处不胜寒,当然无法与儿时相较。” 兆言低声道:“我更希望回到小时候。” 一番话勾起了她往日回忆,举目四望。调皮的孩童不畏天寒,没人管束闹腾得更欢。冬季树叶凋落,藏在树冠里的鸟巢暴露出来,一个个全都难逃他俩的魔掌;水塘上结了冰,两个捣蛋鬼也能凿开冰面从窟窿里捞鱼,比平时更有乐趣。 她探头往池塘上看去,水面结了薄冰,冰下还可见红黄各色锦鲤游动。她指着冰面欢声道:“快看快看,好大一条鱼!” 兆言也看到了,如少年时一般摸着下巴:“养这么大的鱼,不捉上来吃掉真可惜。” 两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兆言挽起袖子,把长袍下摆扎起围在腰上,越过回廊栏杆就要往池子里跳。颖坤拦住他:“冰面这么薄,站不住人,从岸边慢慢下去。” 兆言道:“以前不都是在冰上直接行走?” 颖坤道:“那是小孩子身体轻,大人当然不能了。有一次踩破了冰掉进水里,险些上不来,陛下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二话不说跳下来救我,把我推上去了,自己却被水流冲走摸不着冰窟窿在哪儿。要不是六郎及时赶来搬起巨石把冰面砸裂,后果不堪设想。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害怕的一次,除了……” 颖坤笑道:“陛下现在是九五至尊,威风八面,小时候吓得哭鼻子这种丢脸的事就别提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我那地下的六哥知,臣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兆言道:“我没觉得丢脸。” 颖坤道:“陛下当时已经十二岁了吧?算是个小男子汉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虽然小孩子胆小情有可原,不过……” “不是因为胆小。” 颖坤抬头看他,见他目光灼灼,忽而又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谁规定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十二岁哭鼻子很丢脸吗?别说十二岁,十七岁、二十二岁我还哭过。” 颖坤一愣,略一回想,十七岁是他登基,二十二岁是亲政,往前推一点,那就是先帝驾崩和贞顺皇后过世。 他的声音渐低:“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颖坤若有所感:“陛下是有情有义之人。” “你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不够3000字?大概还没完……_(:3」∠)_ 章节名还没想好……今天被河蟹大神艹翻,以后再也不在正文炖肉了┭┮﹏┭┮ 第三章 诉衷情2 两人从岸边水浅冰厚的地方下去,冰层果然结得不牢,离开岸边一丈多远,兆言走在前面,一脚踩出去冰就咔嚓一声裂了,颖坤急忙拉住他:“陛下小心!” 兆言把脚收回来,看了一眼她挽住自己的胳膊:“如果我现在掉下去,你还会不会跳下来救我?” 颖坤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似曾听过。 万一我真的跌进去了,你会不会救我? 她的笑意便隐去了,端正回道:“陛下遇险臣自当挺身相救,万死不辞。” 这个回答显然并不称他的意:“说起来小时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你……和你那两个哥哥,我这条命都送掉过好几回了。” 颖坤道:“陛下是真命天子,上天庇佑,臣等不过是神明假借其手罢了,不敢居功。” 兆言道:“你看看你,从哪儿学来的官腔,好不容易跟你回忆一番往昔旧情,还跟我说这种套话,都不如你七哥凶巴巴的真性情。在你眼里我除了是皇帝,就没别的了?” 颖坤听他说起七郎,心下一动:“七哥以前意气飞扬,和陛下兴味相投,如今他脾气渐改越来越像六哥,臣还担心陛下不会像从前那么亲厚他了。” 兆言叹道:“谁说他像六郎我就要疏远他?六郎是我授业恩师,严师出高徒,小时候害怕他避之唯恐不及,其实想来受益良多。说起救命之恩,救我们次数最多的,还数六郎吧?” 颖坤见他接了自己的话,心中暗喜:“陛下长情念旧不忘故人,臣等幸甚之至。” 兆言望着她说:“那是当然,过去的人和事,我从来没忘过。” 颖坤又道:“六哥为国战死,于公死而无憾,只是放不下六嫂和七哥这一段差错因缘。他临终前将六嫂托付于七哥,七哥这么多年对六嫂一往情深,其中故事陛下也都亲眼所见。” 她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等着她说下去,并没有不悦的征兆,鼓起勇气道:“如果陛下还念着六哥授业之恩、七哥少时之谊,那就成全了我兄嫂,为地下的六哥了却这桩心愿吧。” 陛下!那是您师父的未亡人,弟弟接嫂那是得了哥哥的允许,您可不能欺师灭祖霸占自己师娘啊! 她低头过了片刻,只听他缓缓道:“力所能及之处,自当帮擢一二。” 颖坤大喜过望,跪下叩首:“臣替兄嫂谢陛下隆恩!陛下德容海内,臣……” 下拜的动作被他托住,他就势握住她的手:“又来了,这里是冰面,怎么说跪就跪,小心把你手掌粘在冰上拿不下来。” 这当然又是两人小时候发生过的糗事。颖坤心中正欢喜,笑道:“臣不比陛下雅量,想起来还觉得丢脸,陛下就忘了吧。” 兆言道:“我记性好得很,你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轻易忘不掉。” 颖坤打个哈哈,谄媚道:“陛下往后让一点,臣个矮身轻,我来凿开冰面。” “个矮身轻,”兆言谑道,学着她以前的样子屈指敲她头顶,“从前你总取笑我个头矮,可想到过自己也有今天?” 颖坤刚刚有求于他,虽然觉得这样的动作大人做出来未免别扭,但还是陪着笑脸,心中叹道:七哥,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了。 两人在冰上凿洞捞鱼,竹枝为叉,技艺都还未生疏,叉出来好几条。兆言还不罢休,非得拉她躲到假山洞里,借着山石掩护生起火堆把鱼都烤熟吃了。 从山洞里出来才发现天色已擦黑,颖坤想起六嫂还在宫里,一时玩得兴起把她给忘了,大为懊恼。兆言道:“兰陵郡君兴许已经回去了,你在这儿稍等,我遣人去帮你问问。” 颖坤在御花园门口等着,齐进派了一个小黄门去贵妃那里打听,不多时回来禀报,吟芳果然辞别贵妃自己先走了,还留了话让她早些回去。颖坤心想虽然没一直看着吟芳,但她把兆言看住了也一样,还求得他金口许诺,就没放在心上。 兆言指派数名金吾卫士兵送她回家,颖坤谢道:“臣自己回去即可,这洛阳城内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算有几个宵小也难为不了我。” 兆言道:“天都黑了,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走夜路,就当让我求个安心。” 颖坤拜谢:“陛下对臣子体察入微,臣沐皇恩受宠若惊。” 兆言嗔怪道:“你再这样跟我说话我可要生气了。” “臣不……”她刚想说“臣不敢”,看到他已蹙起了眉,想改口说“臣遵旨”,似乎还是那回事,最后嗫嚅道:“不说就不说呗。” 兆言终于满意而笑,命金吾卫送她出宫。 颖坤一到家中又撞见七郎,看到金吾卫送她回来脸色就黑了,卫士一走急冲冲地叱问她:“这些金吾卫是怎么回事?陛下派来的?你一整个下午都和他在一块儿?不是叫你跟吟芳同进同出吗?” 颖坤拍拍他胸口:“七哥,你放心,你嘱咐过的事我忘不了,六嫂我给你看得好好的。” 七郎道:“吟芳看得好好的,那你自己呢?听她说你又去跟陛下比武了?” 颖坤道:“没比武。” 七郎更加心急:“没比武?没比武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干什么了?” 颖坤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和皇帝破冰捞鱼烤鱼吃的事,高深莫测地笑道:“七哥,今天我可帮了你一个大忙,回头你就知道了,想想怎么谢我吧。”任七郎如何追问都闭口不答。 她得了兆言承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以为七郎吟芳这事不会再起风浪了。谁知过了上元十五,突如其来一道圣旨降下,说贵妃玉体违和,腹中皇子安危未卜,贵妃的母亲卫国夫人也久病难愈,贵妃夜梦观音法旨,需她至亲中出一人出家承劫。贵妃有孕不能奉佛,因此责令其姐兰陵郡君于京郊白巧庙出家,为夫人和贵妃化厄渡灾。 颖坤听到这道圣旨简直如晴天霹雳,当头棒喝。皇帝明明答应她了不拆散七郎和吟芳,怎么又出尔反尔降下旨意?出家,斩却前尘往事,断绝俗世牵连,这办法好啊,用这招的皇帝他可不是第一个。武媚娘出了一次家,从太宗的才人变成了高宗的妃子;杨玉环当了一回女道士,就从玄宗的儿媳摇身一变成了他的贵妃。吟芳出了家,了却了六郎这一段尘缘,不再是皇帝的师娘舅母,在白巧庙玉真公主座下更方便他,过几天再下一道旨意接入宫中,还不是任他想怎样就怎样? 会这么想的绝不止她一人,加上最近皇帝难耐孤衾寂寞、有意广纳佳丽的传闻,这道圣旨自然引起众多绮艳猜测。杜贵妃秀姿容性巧慧,皇帝当然是喜欢的,年幼时定下过婚约,二十二岁还被皇帝迎入宫中立为一品贵妃;因着贵妃皇帝又认识了她寡居的姐姐,宫中许多人都见过,姐姐姿色比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姐妹共事一夫的先例,古有娥皇女英,汉有飞燕合德;近一些的李唐,武则天之姐韩国夫人,还有那素面朝天的虢国夫人,例子就更相近了,都是后妃的寡姐得皇帝宠幸的故事。 甚至有蜚语流言说,皇帝陛下为何一直后宫空虚,并不是他不好色,而是臣下们没有投其所好。皇帝有个特殊的癖好,不青睐青春鲜嫩的少女,却贪恋风韵犹存的少妇,喜欢年纪比自己大的女子。贞顺皇后何以独宠?因为她比皇帝大两岁;杜贵妃与皇帝同年,宠遇就要稍逊一筹;而宫中另一位苏贤妃,年岁比皇帝小,陛下不屑一顾,就只落得看护皇子的差事了。 不管真相内情如何,颖坤是被这件事气得够呛,忿郁难平。倒是吟芳,平静地接了旨,收拾行装准备月底离家前往白巧庙。颖坤问起,她说这件事贵妃提前跟她商量过了,她是心甘情愿的,颖坤也拿她没有办法。 七郎听说皇帝真的如年前所说降旨,自然十分意外愤怒,但听内侍宣读完旨意,却又一言不发呆滞出神,任凭吟芳接旨没有阻挠。 他们俩都默然承受,颖坤当然没有理由代别人抗旨,只能等内侍回宫家人散去,跟去七郎院子里责问他:“七哥,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六嫂去出家?” 七郎叹气道:“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想不到也要想!等六嫂出了这个家门,你还能争得过皇帝?” 七郎面露疑惑:“我跟陛下争?末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颖坤也觉得他反应与自己预期不符,心下犹疑:“陛下不是……看中了六嫂,想把她纳入宫去?” 七郎大窘:“你想到哪里去了!陛下怎么会对吟芳……你也不想想他和吟芳什么关系,吟芳既是他师母又是妻姐,还比他大五岁,怎么可能?” 颖坤回想种种迹象都吻合,怎会弄错?那她岂不是闹了大笑话?心中大感尴尬,嘴上还为自己辩解道:“怎么不可能?虽然是长辈,但并无血缘;大五岁也不算差很多,六嫂那么美,我看她比我都年轻。你们男人不就这样吗,家花不如野花香,得不到的才更想要。” “得不到的才更想要,”七郎眼角瞥着她,啧啧摇头,长吁短叹,“这点倒是被你说中了。” 颖坤被他怪异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为何这么看我?怎么啦,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七郎仰首望天,长叹了一口气,“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同情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本来是补上一章的,怎么写着写着就3000字了呢……单独发吧。 第三章 诉衷情3 一行人在雪后的清河苑中信马巡游,期间薛亮要和七郎比骑术,纵马疾驰,一下午也绕出去几十里路。 转过一圈回程,颖坤对四周地形已心中有数,问七郎:“七哥,你有没有觉得附近的山川地貌有些熟悉?” 七郎道:“你我都从未来过此处,怎会觉得熟悉?” 颖坤仔细想了想,脑中把刚刚走过的地方所见连结起来,隐约有了图形,问薛亮道:“薛郎将可有清河苑的地图,能否借我一看?” 薛亮道:“并未带在身上,回去后再呈与校尉。” 兆言笑道:“不用看了,你想得没错。” 薛亮道:“校尉与陛下倒是心有灵犀,第一次来走了一圈就看出来了。当初陛下与臣提起的时候,臣还觉得匪夷所思,取来地图对比才知不假。” 只有七郎不解:“好像只有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兆言道:“清河苑西侧这一带,山势地形与燕州相似,当然地域不如燕州广阔,山丘也更低矮,宛如缩小的天然沙盘。朕发现后又招工匠改断河流,填土造山,如今已与燕州十分接近。” 七郎道:“在此间练兵备伐燕蓟,岂不事半功倍?”又对颖坤道:“你倒是比我仔细,这么走一趟就看出来了。” 颖坤道:“我奉职雄州巡官,时常在白河沿岸巡值,又多次去过燕州,地形早已了然于胸。不像你是团练使常驻城内营中,术业有专攻而已。” 兆言却问:“你多次去过燕州?所为何事?” 颖坤垂眼未答,七郎替她回道:“颖坤为职务之要,常乔装过白河去查探,臣劝过她许多次,她总是不听。” 兆言道:“若是被鲜卑人察觉,岂不危险?这种事自有斥候负责,以后你别亲自去冒险了。” 颖坤回道:“是。” 薛亮道:“待陛下收回燕州,臣等皆可自由出入,届时就不必担心冒不冒险了,就算是住进前朝留下的温泉行宫里也未为不可呀!” 他说这话只为玩笑,颖坤却疏无笑意。旁边兆言本是面带微笑,看她的神情略微一想,心下就明白了,笑容也渐渐淡下去。 七郎看两人神色有异,抬头眺望四周,指着远处山丘问:“既然此处地形类燕,那边岂不应该就是燕州城的位置?” 兆言道:“朕可没有财力重修一座小燕州城,就以那座小山代替了。对了,你们俩不是想争前锋之位吗?明日会猎,就看你们谁能胜出,先把旗帜插上燕州山头吧。” 薛亮道:“既然要对垒竞赛,臣可否请与杨将军合作?” 兆言看了颖坤一眼,对薛亮道:“你不想跟朕一边?” 薛亮嘿嘿笑道:“杨校尉说得对,术业有专攻。陛下虽然治国理政英明神武,但是论行军打仗,只怕还是久经战阵长驻边关的杨将军更胜一筹。臣只在禁苑里练过兵,还没真正上过战场,想跟着杨将军偷偷师嘛。” 七郎正想婉拒,兆言先道:“他们兄妹俩协力驻守雄州已有八年,默契无间,你跟朕互相也熟悉,想偷师做他们的对手不也一样学得到?” 七郎稍稍放心。薛亮不同意:“上阵什么意外都会发生,即使是不熟悉的同僚部下也得通力合作,共御外敌。”他想了想道:“方才与将军校尉比试骑术输了一着,臣心有不甘,不如我们再行比过,以名次划分。” 这个提议其他几人一致赞成。四人并辔而立,兆言指着那座代替燕州的山丘道:“就以此山为标,谁先抵达便是谁赢。” 那座山看着近,其实在十余里开外,即使四人骑的都是千里良驹,也得疾驰半刻钟以上。之前短途赛马,七郎薛亮领先;这次延长了距离,五六里之后,七郎和薛亮的马耐力不足,逐渐被兆言和颖坤甩开;上到十里,前面那两人已经不见了影。 薛亮最末,比七郎晚了须臾到达山脚。他气喘吁吁地跳下马来,拍拍自己爱驹的马鬃:“很少比这么远的距离,没想到落差如此之大,我竟然是最后一个。不过,陛下和杨校尉不是应该早就到了,人在哪里?” 颖坤和兆言一直齐头并进不分伯仲,十多里路下来相差未超过半个马身。到了那座燕州山,胜负难分,她转过头去见兆言近在身侧,毫无收缰减速的迹象,顶着风问:“终点已达,陛下为何还不停?” 兆言盯着她道:“你不也没停吗?分出胜负再说!”刺马扬鞭超到她前头。 颖坤的好胜心被他激起,不甘落后奋起直追。许久不曾如此酣畅淋漓地赛马驰骋,仿佛又回到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时光。 又跑出去数里地,地势变得崎岖,进入山丘林地。林中昏暗,灌木丛生,两人都慢了下来。颖坤道:“陛下,前方密林幽深,就到此为止吧。” 兆言道:“你的意思是认输了?认输我就停。” 颖坤当然不肯:“我哪里输了?林中草木横杂才更考验骑术,陛下的汗血宝马也没有优势了,该认输的是陛下吧?” 兆言扬眉道:“我可不是光凭良驹脚力赢你,比骑术我更不惧,今日就叫你输个心服口服!” 颖坤嗤道:“哈!你是忘了以前天天跟我比天天输的日子了吗?就算过了十年,该赢的还是会赢!”她意气一上头,都忘了敬称他陛下。 话不该说太满,她一心求胜,林子里又晦暗不明,脚下就没看清楚。不知谁在树林里遗留的捕兽夹,马蹄踏上去咔嗒一声,等她反应过来心叫不好时,胯|下骏马已经一声长嘶前腿跪倒,后蹄收势不及向前翻滚,颖坤整个人也被甩飞了出去。 身子脱离马鞍飞在空中,手却叫人拉住了。兆言从马上跃起,空中扑向她一把抄住抱在怀中,两人沿着山势斜坡一路翻滚下去。 坡上既有嶙峋山石又有灌木硬枝,颖坤被他抱紧护在怀里,还是震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一直滚到坡底凹谷里才停住,颖坤垫在下头,后脑勺撞在一块石头上,眼前阵阵发黑,闭眼躺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兆言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她以为他受伤昏迷,睁开眼发现他也醒着,脸就在她上方数寸,昏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却有一线光亮照见他眸中幽暗之色。 她连忙问:“陛下,你没事吧?” 身体一抬碰到了他,就听他吃痛倒吸一口冷气。颖坤伸手一摸,摸到他腰间背后的罩甲撕破了好大一道口子,还有点湿漉漉的,连忙一手扶住他坐起来。就着林中微光,赭黄罩甲撕成两截,露出里面的衬袍中衣,素白绫罗上洇出点点血迹。 “陛下,你受伤了!”颖坤大惊失色,想到他是护着自己才挂彩,心中更感愧疚,“都怪臣疏率大意马失前蹄,未能护驾反要陛下舍身相护。陛下若有闪失,臣万死难辞其咎……” 兆言忍痛道:“你没事就好……帮我看一眼,伤口多大,血流得多不多?” 颖坤拂开撕破的罩甲,里面的衬袍虽然染血却还完好,看来是山石树枝刺破了外层衣物,隔着里衣划出伤口,伤势不重,终于放下心来。她不好掀开皇帝陛下的衣服窥视龙体,答道:“内里衣物未损,似乎不严重。陛下,你可能行动?” 兆言试着动了动胳膊,伤处火辣辣地剧痛,但没有伤到筋骨,行动无碍。“应该只是皮肉轻伤,你搀我起来。” 颖坤搀扶他站起,他除了从背后到胸腹被划了这么一道,所幸其他地方都未受伤。颖坤扶他站直了,刚要后退,他却胳膊一伸横过她肩头,半边重量都压在她肩上。 颖坤被他这样搂住,脸几乎是挨着,她都能觉得他的呼吸拂在她面颊耳畔。荒山野地,暮色渐深,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真切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二十多岁年轻健壮的男人,与她肢体相触紧密贴合,离得这样近。 她心中略感异样:“陛下不是说只是轻伤……”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柔软低沉:“我为护你才受的伤,你连扶我一下都不肯?” 这么一说颖坤自然不好拒绝。她抬头看了一眼坡上,这段斜坡有七八丈长,两丈多高,想走上去是不行了。她那匹马被捕兽夹夹住了腿,躺在地上哀哀低鸣,兆言那匹则受了惊跑没了影。身处野外没有马,他还受了伤,光靠两条腿得走到什么时候,不知七郎和薛亮会不会找过来。 天色将暗,颖坤扶着他往回走了一段,就有点分不清来路方向了。她停下来观望四周:“陛下,这片你熟不熟,可认得路?” “我……”兆言顿了一下,“也不太认得。” 颖坤皱眉:“那就糟了,这里离陛下下榻的宫室至少有三四十里,没人来救今晚我们肯定走不回去。” 兆言侧向她道:“禁苑里很安全,在野外过一晚再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哪里安全,不说山林里有没有猛兽虎豹,天气这么冷,在野外露宿如何抵御夜间严寒?陛□上还有伤。” 兆言问:“你冷吗?我一点都不冷。” 颖坤方才纵马疾驰出了汗,但山林中夜间委实寒冷,负重走了这么久还是渐渐冻透了,手足冰凉。她觉察到他呼在自己脸上的气息热得发烫,贴着自己的身躯也是一样,不由惊慌:“陛下是不是发热了?”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似乎还算正常,刚刚才受的伤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开始发热。 兆言低声道:“我没事……” “还是得尽快回去才行。”她继续背扶着他往前走,“按照燕州的地势来算,这里应当是安山,离胡梁不远了。胡梁是鲜卑人屯兵之处,陛下可有按照燕州的军镇布防扎营?” 兆言沉默良久:“……有。” 他头一回觉得,把清河苑造得像燕州不是什么好事。 山脚下林木稀疏,天黑后仰头可见璀璨星空。颖坤舒了口气:“幸好是晴天,看到紫微星辨清方向就踏实了,往南走不出数里即可到胡梁。” 紫微星是帝星,光芒闪耀则预示帝王运势鼎盛,是吉兆。但是它偶尔黯淡一下也未尝不好。 认清了方向,不过多久便走出树林。四下开阔,积雪映着星光,即使没有灯烛也看得清脚下道路,平地比林中更好走,兆言却忽然停步:“我走不动了,伤口疼。” 颖坤见路边有块平石,拂开积雪让他坐下:“陛下先在此处歇息片刻。” 兆言见她要走:“你去哪里?” 颖坤道:“臣去那边高地点起篝火,附近只要有人马上就会找过来。陛下勿急,很快就能获救了。” 陛下勿急,陛下一点都不急。 颖坤独自爬到小丘坡顶,捡了树枝落叶点燃,果然没过多久便听到东面马蹄隆隆。离近一看,是齐进带了侍卫赶过来,见皇帝衣衫破落身染血迹,全都伏地请罪:“臣等护驾来迟,陛下恕罪!” 兆言哼了一声:“来得可真是时候。” 齐进看一眼山丘篝火边的人影就明白了,低头上前伺候搀扶,摸到他的手吓了一跳:“陛下的手这么冷,可千万别着了凉!”急忙取来貂皮大氅为他披上。 颖坤从小丘上下来,诧异道:“刚刚还热得很说一点都不冷,这么一会儿就冻着了?” 齐进瞄了一眼皇帝青黑的脸色,把他的手递过去:“不信您摸。” 颖坤当真摸了一下兆言的手,触手温凉,放心笑道:“我还担心陛下伤势加重发热,不是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了,还没写到重大进展……明天一定进展! 感谢投雷么么哒! yiersan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21:52:58 锅巴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1 00:12:50 曼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09:26:17 第三章 诉衷情4 齐进扶皇帝上了马,皇帝身上有伤,骑马也只能慢慢走着。颖坤道:“这样走回去太慢,不如先到附近的行营为陛下治伤。” 齐进连声道:“应当,应当。往南三里多是河川交汇处,沿河再往西半里就有禁军营地,营中定有医药。” 颖坤问:“齐大官对附近地形好像很熟悉?” 齐进道:“那是当然,小人经常随……”话未说完就觉得后腰被皇帝踢了一脚,回过头去,皇帝骑在马背上斜睨他道:“朕都不熟迷了路,你怎么会熟?” 齐进忙改口:“陛下是贵人,每次一来只要在离宫中等着臣等侍奉即可,却不知小人提前数日就要来猎苑布置,左左右右全都检视过,确保万无一失才敢接驾呀。这清河苑中每一寸土,小人都不知跑马走过多少遍呢。” 皇帝这才把脸转回去:“算你忠心周到。” 齐进执辔拜道:“谢陛下赞赏。”心里暗暗捏了把汗,不敢再随便开口说话了,谁知道皇帝陛下还随口胡扯了什么。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我欺,忠心耿耿实话实说还不够,有时还得恰到好处地替皇帝圆谎。只是陛下,您亲政前四五年没事都泡在清河苑里,这事知道的人可不少,瞎编扯谎真的不怕被拆穿吗? 一行人走了一刻钟左右,终于找到相当于胡梁镇位置的军营。营地还不小,黑夜里看不清全貌,但目测至少能容纳两三千人。 一听说皇帝夤夜驾临,营中将领守卫全都迎出来,口中喊着:“陛下又来了!”“自从陛下亲政后便鲜少驾临清河苑,臣等思念陛下甚笃!”看样子似乎和皇帝很熟络。 齐进一见人多口杂眼看就要穿帮,拦住领头的将领道:“陛下在苑中骑游不慎受了轻伤,权宜停留此处,莫太张扬,以免将士们慌张忧虑。” 将领立即道:“陛下受伤了?快请进帐,臣马上召军医来诊治。” 齐进把皇帝和颖坤送入军帐,对颖坤道:“小人去寻军医,杨校尉请先代为看护陛下,小人去去就来。”把其他几名将领侍卫全都请出帐去,一边还说:“切莫声张,切莫声张。” 颖坤阻拦不及,不一会儿帐内就只剩了她和兆言两人。她觉得这事未免离奇不经,但又找不出理由来说他们哪儿不对。她回过头去,见兆言只是双手扶膝坐在榻上看着她,似乎不打算自己动手的样子。 做皇帝做久了,习惯了被人伺候,身体发肤也比以前金贵了,随便哪里伤着一点都兴师动众。从前一起玩耍调皮,磕磕碰碰再所难免,这点小伤他都是随便一抹了事。有一回跟她翻石头捉蚯蚓钓鱼,她翻开一块大石砸了他的脚背,当时觉得肯定砸痛了,他却甩甩脚说没事,又胡闹了一整天,晚上回去发现靴子里全是血,粘在脚上脱不下来。淑妃责问他只说是自己蹴鞠踢到了柱子,为此还被罚抄了半月的书。 想起往事便觉得心头发软,颖坤走过去问:“陛下伤口还疼么?” 兆言眼巴巴地望着她,露出少年时都没有过的可怜兮兮的表情,像个撒娇使性的孩童,扁着嘴说:“疼。” “呃……”颖坤一愣,“那就等军医来诊视吧。” 兆言一下原形毕露,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说点做点别的?” 颖坤觉得他莫名其妙:“臣又不会医术,不等军医还能怎么办?” “如果我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你也干看着等军医?” 这不是皮肉轻伤不碍事吗,真要是身受重伤性命垂危能挨这么久还有力气骂人?果然是天威难测啊。皇帝无理取闹也不能顶嘴,颖坤只得低头道:“臣知罪,臣这就去催促军医。” 一转身看见齐进掀帘步入帐来,手里举着托盘,盘中有药罐剪刀纱布等物。颖坤看进来的就他一个人,问:“军医呢?” 齐进道:“军医都在大营,这里只备了些常用的伤药。还好陛下伤得轻,清理过伤口敷上金疮药,明日回到离宫再细诊不迟。” 颖坤心想:你的忠心内侍也没见得多关心紧张你嘛。又见齐进右手上裹了一圈纱布,刚才明明还好好的,问:“齐大官的手怎么了?” “唉,这军营里的士兵们也太不仔细了,药罐子乱放还打破了。小人着急去为陛下寻药,不小心叫碎瓷片划伤了手。”齐进把药盘放在案几上,“杨校尉,能否劳烦您为陛下上药?” “我?”颖坤看了看榻边的主仆二人,略感尴尬,“不如请营中的卫士来?” 齐进道:“哎哟,那些军营里的大老粗就别提了,连个药罐子都放不好,粗手笨脚的还能指望他们好生伺候陛下?校尉是女子,女子心细手轻,眼下也只有校尉才能让小人放心。” 颖坤犹豫不语。看罩甲上划破的口子和血迹,伤处从背后一直延伸到前腹,上药岂不是要把衣服全脱了?虽然兆言半裸的样子不知被她看过多少遍,小时候还跟她钻一个浴桶洗澡,但他现在长大了呀! 他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无论是形貌还是给她的感觉,都不再是两小无猜的幼时少年。“这不太方便吧……” 齐进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校尉是陛下的姑母,长辈照顾晚辈,难道还要拘泥于男女之防?” 近处凌厉的目光忽然一盛,很显然,皇帝陛下不喜欢他找的这个理由。 齐进都快哭了。伴君如伴虎,做奴婢的真难,举步维艰哪。 兆言抬起头向颖坤道:“你在军中不是见惯了,没给受伤的将士包扎过吗?还在意这个。” 颖坤在雄州与将士同场比武、出巡时在外扎营,从未觉得拘谨不便;但是到了兆言面前,兴许因为他是皇帝,是上位者,总是很难以平常心相待。 兆言单手解开撕破的罩甲,见她站着不动,催促道:“还不过来帮忙。” 颖坤只得应道:“是。”上前去帮他把罩甲脱下。他左腰上受了伤,右手却还能动,自己去解里衣的结带,领口扯开露出颈下肌肤。 颖坤还是觉得尴尬,别过脸发现齐进正悄悄地往外退,连忙叫住他:“齐大官要出去?” 齐进赔笑道:“小人和杨将军、薛郎将等分头寻找陛下,现在陛下安顿好了,小人去安排人通知其他各队,免得他们遍寻不着心急担忧。” 颖坤也怕七郎担心,点头道:“烦请大官顺便知会我兄长一声我也在此处。” 齐进道:“校尉放心。”退出帐外。 颖坤回过头,兆言已经解开衣带,亲袍敞怀披在肩上,她一转回去正好看见他裸|露的胸膛,心头大震,急忙跪在榻前低下头去才没有失态。今日赛马出了不少汗,虽然汗水已被冷风吹干,但是这样敞开衣襟,她跪于他面前,近在咫尺,他身上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难以忽视。 儿时她也常与他玩闹地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大喇喇地往草地上一躺。兆言喜欢拿她的腰当枕头,总被她嫌弃地踢开:“臭死了,一身臭汗还往一块儿挤。” 兆言撑开衣领闻自己:“很臭吗?我闻不太出来自己身上的味道。” “你鼻子太钝了吧?”她也低头闻了闻,“咦,真的,我也闻不出来,为什么?” “自己闻自己就是不如别人明显。”兆言微微红了脸,“放心,你不臭,姑娘家身上香得很。” “骗人,”她狐疑地又闻了闻,只能闻到汗水微微的腥气,“出了汗怎么可能香?你是故意骗我让我以为自己不臭,然后看我出丑吧?” 原来出过汗,真的有可能发香。 其实也不能算香,香气是他衣料上的熏香,穿过一天已经淡了。更浓烈的却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和麝香混在一起,密闭束缚在重衣之下,随着衣襟散落蒸腾开来,缭绕鼻间,浓郁而气闷,令人不由自主心跳加速,耳目眩晕。 军营里操练完一身是汗的士兵她见得多了,许多人凑在一起,那气味简直要屏住呼吸才能抵御;这样近距离贴近一个年轻男人袒露的身体,她并不是没有过,咸福身上只有干净清冽的气息,那是她喜欢的,清淡、温和、无害,而不是这样浓郁的、有侵略性的、让人觉得危险的气味。 头顶上兆言咳了一声:“要紧吗?伤口长不长?” 她往后退开一点,神思稍清。她竟然拿他和咸福比较。 她转头去拿盘子里的药水纱布:“有五六寸长,不过不深,已经止血结痂了,当无大碍。”将软绸净布蘸取罐中药水,替他清洗伤口。 虽然结了痂,药水沾上去还是让他吃痛倒吸凉气,不禁往后一缩。他弯腰坐在榻边,胸腹肌理整齐的凹凸纹路更加明显,随他的动作而轻颤收紧,细微的颤动尽落入她眼中。 颖坤从未觉得替别人料理伤口会如此尴尬紧张,她只能压低呼吸盯住伤处,当做看不见其他。或许她应该让他趴下,或者侧躺,都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堪。 头顶上传来沙哑的声音:“你是不是昨日刚沐过头发?” 她今日穿着官服,头发也和男子一样束成髻,但跑了这一路,发髻已经松散,有几缕碎发散到身前。她把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陛下放心,臣昨日刚刚洗沐过,也没有碰到伤口。” 他仰起头,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过了片刻,又听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颖坤。” 颖坤埋头往伤口敷药:“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许久都不闻他再开口,她刚要抬头去询问,却听见他用近似呢喃的低语叫了一声:“末儿……” 他离得太近,颖坤一抬头就和他撞到一起,而且撞的地方……好巧不巧。 她急忙后退避让,脑后却被一只手扶住了,他迫使她仰起脸来,侧过脸印在她唇上。 这下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只是碰巧撞到了,伸手推他,双手却正好按在他赤|裸的胸口,掌下肌肤热烫,心口撞如擂鼓。她立即把手缩回来,更被他搂紧拉向自己。他急切地含住她的双唇,舌尖从她唇上扫过,钻进去撬她牙关。 颖坤大骇,手下使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将他挣开。她跪在地上连退数步,双手高举过顶:“陛下!” 兆言不肯罢休,衣衫不整从榻上站起来拉她。颖坤拜伏于地,更加抬高声音:“陛下!” 他终于停下,声音却还颤栗不稳,呼吸急促:“末儿,我忍不下去了,我只要一看到你……” 颖坤心头也在狂跳,强自按捺住用冷静的语调道:“看来陛下确实是因为贵妃有孕旷居已久……” “旷居已久?”他怒而失笑,“朕难道还缺女人吗?我看到其他女子有忍不住吗?” 她只是想找个借口让彼此都有个台阶可以下而已,听到这话不由皱眉,复又拜了一拜:“臣叫人进来侍候陛下。”转头对外扬声道:“齐大官在吗?请进。” 齐进在外头应道:“哎!”刚要入内,又听见皇帝厉声喝止:“谁都不许进来!”他伸向帐门的手只好缩了回去。 兆言看向五体投地拜倒在自己脚下的人,她的额头叩及地面,面目全不可见,她的举止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意愿。他起得太急,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左肋下一直到心口都撕扯般得疼痛。他颤声道:“末儿,你抬起头来看看我……” 颖坤伏地许久,心绪已渐渐平复稳定,叩首后直身抬头,却不看他:“陛下,我是您的姑母,也是姨母,长幼有序。” “又不是嫡亲的!我对你这么多年的心意……难道都抵不过一句长幼伦理!” 又不是嫡亲的,这句话他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说了?起初以为只是由于她年龄与他相仿,小孩子心气别扭不肯认她做长辈,原来竟是为此。 这么多年的心意,往事纷至沓来,许多当时不以为意的小事,现在忽然都变得通透明白。就连最近回洛阳后这段时间,就连今日,他的种种奇怪举止也都有了解释。 想通之后,她的心情却更平静,冷然道:“陛下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有想过已故的贞顺皇后,想过皇宫里为陛下诞育皇子而正卧床养胎的贵妃?” 他颓然跌坐回榻上,举手掩面:“我以为……我都已经死心了,你为何还要回来?你就留在雄州,再也不见,再也不念,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你为何还要回来?!” 颖坤道:“臣回洛阳是因为母亲病重,可不是为了勾引陛下。” 兆言放下手盯着她:“你站在我面前,就是勾引我。” 颖坤霍然起身:“那臣以后都不会出现在陛下面前。” 兆言喝道:“你站住!”她充耳不闻,掀开布帘跨出帐外。齐进一直守在门口,笑着迎上来:“校尉怎么出来了?陛下……” 颖坤道:“还是齐大官进去侍候陛下吧。” 齐进举起裹着纱布的右手,面露难色:“可是小人的……” 颖坤冷冷瞥他一眼,他后半句话就说不出来了,讪讪地收起笑容,转身入帐。 颖坤不顾营中守卫挽留询问,牵了一匹马连夜疾驰回离宫。她与七郎下榻处相邻,七郎已经回来了,看到她焦急地问:“你去哪儿了?怎么不说一声就跑不见了,你知道我多担心?陛下呢,不是说今夜留宿外营,怎么你又一个人回来了?” 颖坤道:“陛下有伤不良于行,我就自己先回来了。” 七郎跟在她身后进屋,小心问:“你们俩走失在野地,陛下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这句话让颖坤回过头来,目光凌厉地盯视他:“七哥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七郎心虚,嗫嚅道:“那么明显,你自己觉察不出来吗……” 颖坤深吸一口气吐出,问:“七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二三年前吧……” 十二三年,当时他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那么久远。她心中纷乱,把早间抵达安置在房中的行装又收拾起来:“七哥,这儿的事你安排吧,明天一早我就回洛阳。”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终于表白啦!同时收获一堆【蜡烛】 咸福在第三大章结束时亲亲+表白,兆言也是呢!看我多一视同仁! 第四章 章 台柳1 颖坤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提前辞别回洛阳。家中母嫂不禁惊讶,只去了一天就回来,她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七郎则随驾留在清河苑狩猎练兵,过了月余才回还。 颖坤一直留在家中侍候母亲,闭门不出。逃离了清河苑,连知情的七郎都见不到,她却并没有觉得心安。那天的情景反复在脑中盘旋,她一想起兆言的名字,首先映入脑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少时亲厚的玩伴,而是那晚他迷乱失控的面容和眼神。她甚至还记得他胸腹间的肌理,记得那奇异萦绕的气息,记得他的舌尖从她唇上扫过的触感。 回洛阳后重见兆言,她就觉得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变质了,不再是儿时亲密无间的伙伴。她以为那是因为他长大了,成了世人仰视的天子帝王,八年未见,君臣有别,当然会生疏隔阂。 原来早在十二三年前,他们的关系就已经变质,无关长大,无关君臣,无关时间。在她未曾觉察的日子里,他已经默默恋慕了她十多年。 当着面拒绝得斩钉截铁,分离后回到家中,被扰乱的心绪却久久无法恢复平静。她知道了他的心意,那层朦胧的窗户纸捅破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蜗于家中,兆言未再见有动作。在清河苑的一个月自然没有任何异常消息,回洛阳后也没有再碰面。除了七郎回家看到她叹了口气,这件事似乎就这样悄悄消弭了。 她只是个从七品的巡官,告假回乡侍奉母亲,甚至都不需要向朝廷报备。如果皇帝不想,她可能一辈子都不得见天颜。 因为经年不归的一双儿女都在身边,杨夫人心情畅悦,开春后病情大有好转,已经能够拄杖下地行走。颖坤心里打算,等母亲彻底康复了,就跟七哥商量下要不要重回雄州。 雄州远隔千里,距离和时间可以让一切淡化。往前的八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八年。就像他说的,再也不见,再也不念,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知道母亲卧病希望儿女在侧陪伴,宫里太后也很少召见她,常派女官内侍来赏赐问候。偶尔召入宫一次,颖坤尽量推辞,让嫂嫂们和萱儿去见驾。 嫂嫂们觐见完归家,萱儿却没有一同回来,说是这姑娘格外讨太后喜欢,留她在宫中住些时日。 萱儿在宫里一住就住了半个月,回府时脸颊都丰润了一圈,还带回来许多珍奇玩物,宫中派出十余名宫人送她。大娘看那些宫人捧着珍玩器皿鱼贯而入,问萱儿:“这是……” 萱儿道:“这些都是太后和表哥送给我的。” 大娘疑惑道:“表哥?” “就是陛下。”萱儿脸蛋上浮起一丝红晕,“他说我可以叫他表哥,这样亲近,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敬称陛下。” 颖坤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大娘更是心思玲珑之人,嘴上没说,脸色却微微变了:“你这段时间不是在陪伴太后吗?” 萱儿道:“是呀,但表哥每天都去给太后请安,也会见到。他还夸我武艺很好,有爷爷的风范呢!” 这时一名宫人举着一尊金丝鸟笼从旁经过,笼中是一只雪衣鹦鹉,大概是路上颠簸受了惊,在笼子里扑扇翅膀跳来跳去。萱儿道:“哎哎,别动我的雪媚娘,给我给我!” 鹦鹉和她熟悉,萱儿拿过来哄了哄便安静下来。萱儿道:“娘,这个鹦鹉可聪明了,会说人话,我让它说给你听。”她撮唇为哨逗弄鹦鹉:“来,给我娘亲请个安,说‘母亲金安’。” 鹦鹉学着她说:“太后金安!太后金安!” 萱儿笑道:“没学过的句子它不会,等过几天我让它练熟了,再让它说给娘听。” 鹦鹉却又不知得了什么提示,更卖力地叫道:“不想起床!让朕再睡一会儿嘛!让朕再睡一会儿嘛!” 萱儿大窘,见母亲面色突变,急忙红着脸解释:“娘,你别误会,这是表哥故意教给它闹着玩儿的,不是那个……” 大娘的脸色仍不好看:“都拿下去吧。你已经十七岁了,又不是七岁小孩,别成天就知道玩闹。” 萱儿嘟着嘴道:“十七岁怎么了,表哥都二十五了呢,我看他比我还会玩……” 颖坤不想再听,转身悄悄走了。 先帝曾有一只和这相似的雪衣鹦鹉,聪明伶俐得白贵妃欢心,教了它很多吉祥话,还会背古诗。她和兆言趁先帝不注意偷走鹦鹉,故意教它恶作剧的语句。先帝在宫中宴飨群臣,席上拿出鹦鹉炫耀,让它背诗,结果它开口来了一句:“不想起床!让朕再睡一会儿嘛!”惹得群臣哄堂大笑。先帝还以为是自己和白贵妃的闺房私语不慎被鹦鹉听到学去,始终不知是他们俩搞的鬼。 但是现在,这已不再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萱儿回到将军府,家里只有长辈和下人,与宫中的日子相比无趣太多,她过了两天就有点耐不住,偷偷换装从侧门溜出府去,想往集市上去游玩。 一出西侧门,看到不远处围墙下停了一辆油壁车,车前骏马安静地驻足啃食地下新草,已经啃掉一大片,显是停在那里很久了。她瞧那辕上车夫和车旁卫士眼熟,走过去冲他们摆手示意别出声,悄无声息地绕到车后,猛一把掀开车厢垂帘:“表哥!” 车上的人正是兆言,他正掀起帘子从侧方围墙的窗孔往院子里看,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车窗帘:“是你呀。” 萱儿笑得灿烂:“表哥,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兆言“嗯”了一声。 萱儿扁嘴道:“还是皇帝权力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像我根本没法去找表哥,只能自己溜出去玩了。不过当皇帝不是应该日理万机忙得很,这么有空,还能经常出宫?” 兆言一滞:“偶尔……也能抽出一点空闲,要看出来干什么。” 萱儿展颜:“你来我就不用往外跑了,跟我进去吧!” 兆言指了指窗外:“去你家里?” 萱儿道:“你是皇帝,出宫身边就这么几个人,我可不敢带你去集市上玩,我家里好歹能保安全。你别担心,我娘和四婶五婶去城外找佃农了,二婶在庙里和六婶一块儿念经,七叔和同僚有约,家里只有小姑姑一个人在照顾祖母,所以我才敢溜出来的。” 兆言心下一动:“好,就去你家。” 侍卫们在侧门外等候,萱儿领着兆言溜进将军府。兆言问:“你祖母现在住在哪里?” 萱儿道:“还在老地方,后院西北的角轩。你放心,我不会带你去那儿的。我们去东院,那里是以前叔叔们练武的地方,现在很少有人去。” 兆言沉默了片刻:“……好吧,先去东院。” 两人鬼鬼祟祟地躲过家仆绕到东院,院子里有一片开阔的场地,场中立有箭靶木桩兵器架,供家中男儿射箭练武。萱儿道:“上次比试输给了表哥,那是因为我不善于用长枪。这回我们比短兵,我一定不会再输了!” 兆言心不在焉:“好,随你挑。” 走近武场不远,听到那边传来呼呼破空风声,竟是有人在场中练枪。萱儿拉兆言躲在树后,皱起眉头:“小姑姑现在怎么在这里,她应该陪着祖母的呀。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兆言按住她道:“可能是你祖母睡了,她暂时在这儿呆一会儿。我们先等一等,说不定她很快就走了呢。” 萱儿想了想:“好吧。” 两人躲在树后偷看。颖坤的枪法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修韧的身姿既不伐力道,又有一种流畅圆融之美,比美人舞姿更赏心悦目,他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挪开。 萱儿着急,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转过头去对兆言道:“表哥,我们还是先去别处好了,过会儿再回来比武不迟。” 兆言专心致志盯着场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萱儿推了他一下:“表哥!” 兆言才回过神来:“怎么?” 萱儿拧眉道:“你看得也太入迷了,有这么好看吗?” 兆言道:“你姑姑的梅花枪法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使得多精彩,令人受益匪浅,当然要看得仔细些。” 萱儿问:“你不是说诸般兵器中长枪使得最差,还这么有兴趣?” “就是因为使得差才更要向高手学习。别说话好好看,用心体会,知道吗?” 萱儿撇了撇嘴。皇帝陛下还真是个武痴,躲在一边看人耍枪都能看得目不转睛两眼放光,就差没啧啧赞叹了。 两人说话声音没压住,颖坤觉察有异,收势回枪看向二人藏身处,喝问:“谁?!” 萱儿见被她察觉,刚要从树后出来承认,兆言却一把拉住她拖着向另一边跑,一路狂奔七拐八弯绕过好几进院子,确认后面没人追上来才停下放开她。 萱儿双手撑腰歇了一会儿就缓过劲来,抬头发现兆言后背贴紧墙壁站着,脸色绯红,一手按在心口,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她跟他比过武,知道他体力比自己好,今天怎么跑了这一点路就喘成这样。她嘲笑道:“表哥,你也太胆小了吧,干吗要跑?你可是皇帝,就算被小姑姑发现,她还能骂你一顿吗?” 兆言心头跳得厉害,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说:“萱儿,我宫里还有事,得先走了。今天我来过的事,别跟任何人提起。” 萱儿道:“那当然。不过这么快就要走吗?还说要跟我比剑的。”语气很是失望。 “比剑以后有的是机会。”他露出笑意,“下回你家里人少的时候给我传个信,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今天出门不在自己家,现在才更。不过好歹是睡觉前……我都是以睡觉区分自然天的…… 这么晚了还会有人在吗,今天的沙发会是谁呢? 感谢投雷么么哒! 栗子栗子掉下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14:49:26 投掷时间:2014一02一2400:01:12joce扔7一个地雷缎青丝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一02一2400:02:04 第四章 章 台柳2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将军府里众人都不是吃干饭的,偶尔一次两次被外人不知不觉地溜进来也就罢了,三番五次出这样的事,杨家先祖大吴铁盾的名号还要不要了? 颖坤觉得最近府里有些古怪,仿佛暗中有人窥视着她。她怕说出来家中女眷惶恐,暗地留了个心。但她尚未查清,比她更机敏的嫂嫂们就把罪魁祸首揪出来了。 大娘心思缜密,自从萱儿从宫里回来就对她格外留意,最近这丫头鬼鬼祟祟的,忽然就对家中田地租赋的事关心起来,老是借故催她外出。小姑娘那点小心思哪瞒得过大娘,故意带着妯娌们出门,然后一个回马枪杀回来,当场抓个正着。 颖坤刚服侍母亲睡下,家中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小姐,不好了,前面出大事了。七老爷又不在家,你快去看看。” 颖坤问:“出什么大事?” 丫鬟道:“我也不清楚,但是看大娘二娘她们都在厅里跪着,就立刻过来知会小姐。” 颖坤随她走向前厅,边走边疑惑地想:母亲在房里好好睡着,大娘她们在家中对谁下跪? 她万万没想到那人会是皇帝,隔着人群远远的一眼,他就看见她了,离开主位站起身来。他这么一站,面前跪着的人都随他视线回头,这下她没法装作不知道转身避开了,只得也进厅去跪下拜见:“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兆言道:“都起来吧,是朕微服出访不请自来,非众卿之过。” 大娘仍跪在地下不动,其他人也都跟着不动。萱儿被四娘五娘一边一个半劝半按着跪在一边,气鼓鼓地不服:“表哥是来找我的!” 大娘面色凌厉,一眼瞪过去:“目无尊卑,叫陛下!” 颖坤自从清河苑回来就没见过兆言,这两个月心头一直来来回回绕着他说的那些话,不料重逢却是如此情形。看这架势不难猜出,兆言私下来找萱儿被大娘撞破,大娘恼怒女儿与男子私相授受,却又不能对皇帝发作。 她心中一股凉气蹿上,继而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他的母亲是杨氏三女,宫中有孕妃子是六嫂的妹妹,不久前刚对她诉说十余年的深情,现在又来招惹大哥的女儿。他怎么做得出来? 心里愤怒难平,面上却还是淡淡的:“这么说来,最近时常出入将军府的生人,就是陛下了?” 兆言讪讪不语。萱儿道:“表哥……陛下是我带进府中的。陛下还是燕王时就跟咱们家关系亲善,经常来访,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他很多次,怎么能算生人?” 颖坤笑了笑:“上一回陛下这么勤快地往将军府跑,似乎还是杜贵妃为了陪伴六嫂住在咱们家的时候。” 此话一出,不仅兆言面上挂不住,萱儿也变了脸色。 大娘叩首拜道:“陛下龙体安危等同社稷,微服简从驾临,妾等惶恐之至。陛下也看到了,我们家中都是孤寡妇孺女流之辈,既不便接待男客,也无法保证陛下安全。求陛下怜悯妾等惶遽忐忑之心,速速起驾回宫,陛下安然则妾心安然。” 兆言只得起来告辞,大娘和颖坤恭送他出门上车。他跨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颖坤低头躬身,恭恭敬敬地举手额前,完全看不见她的脸。他只好回身坐上车走了。 送走了皇帝回到厅中,自己家里人说话就没那么拘谨了。萱儿心里正难过,不依不挠道:“娘,皇帝也是人,也是咱们家亲戚,我们去宫里拜见,他不都客客气气的吗?你干嘛那么对他?” 大娘板着脸道:“你只当他是表哥、是亲戚吗?走亲访友大可堂堂正正地上门,何必一声不响溜进来?男女私会还潜进家里来,他可有考虑过你的名声?” 萱儿脸上一红:“娘,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回事……表兄妹一起玩有什么不行?” 大娘道:“你要是今年才七岁我就相信你们只是表兄妹一起玩不是那回事。” 萱儿脸色涨红,四娘过来替她圆场:“大嫂,你别对萱儿这么凶,她又不是跟不明不白的人来往。陛下是天子,多少人求他眷顾都求不来。这表兄妹亲上加亲,多好的事。当年贞顺皇后过世,太后不是也想过把萱儿接入宫中,要不是因为她当时年纪太小,现在这贵妃乃至中宫之位,说不定都是她的。眼下萱儿长成了大姑娘,太后怕是又起了这个心思。正好陛下看着也挺喜欢她的,何不成全了一段良缘?” 大娘道:“别人家或许觉得女儿进宫能光耀门楣,但我就这么一个独女,萱儿是我的心头肉。后宫是个火坑,我不能把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儿往里推。” 当娘的这么说,四娘自然不好再劝。萱儿却还不服气:“娘,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宫里怎么就成了火坑?” “佳丽三千粉黛如云,那么多人争一个丈夫,尔虞我诈利害交关,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还不是火坑?萱儿,你是我的女儿,你的脾气性情我最清楚,你根本不适合在那种地方生活。” “可是陛下的后宫不是这样的,”萱儿争辩道,“表哥和以前那些皇帝不一样,他对贞顺皇后一片痴情有目共睹,这么多年后宫一直清寡。” “那是因为贞顺皇后死了,如果她一直活着试试看呢?再说他不也有杜贵妃了吗?听见你小姑姑说没,当初他对杜贵妃的殷勤比你现在更甚。你如果再进宫,是想成全你表哥的痴情呢,还是去跟你六婶的妹妹斗艳争宠?” 萱儿被母亲问得语塞:“皇帝有两个妃子还多吗?娘,你是运气好遇到了爹爹,我可不见得也能跟你一样。就算我嫁给一般的贵胄子弟,难保他不会三心二意妻妾成群,到时我还不是要跟别人争?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相信表哥,至少他明明可以坐拥后宫三千却没有这么做。” 大娘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鲜卑的皇帝宇文敩,年轻时英名远播,与皇后伉俪情深独宠专房,现在呢?荒淫昏聩至极,还不如那些一开始就好色骄奢的,皇后发妻都被他白绫赐死!” 萱儿强自辩驳道:“你拿宇文敩和表哥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娘叹了口气,软语劝解道:“萱儿,娘亲三十岁才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不指望你富贵荣华,但求你一生平安如意。你现在还小,你还不懂,婚姻一事并非只有郎情妾意。娘为你挑选的那些良家儿郎,除了家世人品信得过,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你爹爹敬服,只要有你爹爹、叔叔和姑姑在,他们就算偶尔有一点花花肠子,也不敢怠慢亏待你。娘把你嫁过去,嫁得也有底气。但是皇帝,天子至尊,他如果辜负你不喜欢你了,我们一个字都不敢说,还要低头谢罪没有教好女儿。你把一生都寄托在男人的一句空口承诺上,君王薄幸,娘亲实在无法放心。” 大娘一人操持偌大家业,里外井井有条,为人处事自有其见解,萱儿对她既亲热又崇敬。听母亲这一番肺腑之言,她心中也无法不感怀,但又舍不得少女情衷:“娘为我选的人,我都没见过他们,也不喜欢……” 大娘道:“你和陛下素无往来,在宫里住了半个月,他带你玩乐嬉戏,你就觉得喜欢上他、非君不嫁了?” 萱儿面露困惑,既说不出来非君不嫁的重话,又不甘心就此作罢。 颖坤忽然开口问道:“陛下承诺过你什么吗?” 萱儿抬头疑惑地看她,她又问了一遍:“你娘说莫把一生都寄托在男人的空口承诺上,那他对你有过承诺吗?” 这句话直击要害,终于击溃了小丫头的心防。萱儿沉默片刻,一边摇头一边眼泪就下来了,对母亲娇声泣道:“娘,可是我……” 大娘搂住她拍抚:“好了好了,乖孩子,娘知道你懂事,娘不逼你了,不管怎么样娘都希望你高兴。你在家好好休整一阵,别胡思乱想,顺其自然。等这股新鲜劲儿过去了,说不定不用娘劝,你自己就想通了。” 安抚了一阵,大娘让五娘送萱儿回房休息,其他人也相继散去。颖坤被今天这摊事搅得心中更郁,打算去武场练一番刀枪出出闷气。大娘却叫住她道:“末儿,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其他人都退出正厅。大娘道:“末儿,明日我打算进宫见驾,你可否陪我同去?” 颖坤听说要见驾就心头打突,问:“陛下想必不会再来了,只要管束住萱儿不让她和陛下见面,这事也成不了,何必进宫?” 大娘叹道:“小丫头只能怀柔安抚,不能强迫。本来没多大的事,如果强加干涉阻止,她反而觉得自己是祝英台情比金坚,不肯忘怀。此事还得从太后和陛下那里着手,劝说他们放弃让萱儿入宫才是根上的解决之道。” 颖坤迟疑道:“一定要……我去吗?” 大娘道:“太后那里我有把握能劝动,但是陛下……我真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更无信心说服他。末儿,你能不能帮我去劝说陛下?” 颖坤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大嫂都不能说服陛下,我更无法……” 大娘握住她的手:“末儿,陛下对你……你们交情匪浅,这事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答应的。” 颖坤听她言中之意便明白了。兆言以前常来将军府缠她,连七郎都知道了,心细如发的大嫂怎么会看不出来? 大娘又道:“末儿,我知道我这个不情之请让你为难,但是为了萱儿,当大嫂求你。我没法眼睁睁看着萱儿埋没深宫,她从小被我宠惯了,脾气直率性子好动,和你以前很像,要你们在后宫里等着皇帝垂怜还不如不嫁,你一定也能体会是不是?再说陛下对她哪有真情实意,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为此搭上萱儿的终身,我这个做娘的真是……末儿,你说一句别人十句也顶不来,大嫂从来没求过你,你就帮我这一次行不行?” 颖坤心知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如果因此连累萱儿,她真是无颜见大哥大嫂。虽然极不愿见兆言,但一时难堪哪能与萱儿的终身大事相比,遂点头答应:“大嫂对我有哺育之恩,萱儿更是我唯一的亲侄女,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明日我便陪大嫂一同进宫,你去见太后,我去见……陛下。” 言情洗白白到兆言碗里来~或作者有话要说:末儿快其实大娘和查儿才是神助攻啊…… 第四章 章 台柳3 颖坤陪大娘进宫,准备先送她去寿康宫觐见太后,刚进了皇宫西侧门没两步就与皇帝銮驾遇上。 两人行了叩拜大礼,兆言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朕还以为你不会再进宫来了。” 大娘看了她一眼,悄悄使个眼色,先行告退。颖坤独自留在原地,被他似冷又热的眼光炙烤着,只觉得如芒在背难以启齿。还是兆言先问她:“有事?” 颖坤揖首道:“臣有事单独禀奏,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兆言想了想:“走吧。”引她往御花园方向去。 颖坤松了口气。御花园好歹是户外,视野开阔,又有内侍跟在身后,至少她会觉得自在一些。 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内侍紧跟,她也心中七上八下,两人都未开口。走到花园中经过暖阁,兆言忽然吩咐道:“外头风大太冷,去里边避一避。” 内侍立即上前打开阁门,拂尘四下一掸,摆上香炉锦垫等物。御花园中有两处这样的阁楼,外观如亭,阁内丈余见圆,地方不大,置有榻凳桌几,供皇帝和妃嫔们游园时休憩之用。 这种地方,当年自然避免不了被他俩蹂躏的命运,每次玩累了就躲进来挤在一张榻上呼呼大睡,有一回睡忘了一觉到天亮,淑妃亲自找过来把他俩从榻上揪起来。 大概是小孩子个矮身体小,小时候觉得这地方很宽敞,如今走进来却有些狭窄逼仄,几个人一站就活动不开了。屋里还是那张紫檀木榻,以前明明两个人在上面都能睡得四仰八叉,现在看来也不过七尺长、四尺宽,再想睡两个人,就只能一上一下叠起来了。 颖坤把跑远的思绪收回来,心中微窘。她为什么要想起和兆言同榻而眠的事? 内侍们布置完毕,兆言道:“都下去吧,门窗关好。” 颖坤一想到要和他同处一室就莫名紧张:“陛下,何不在花园中……” “外面风大,朕怕冷。”他走到榻边坐下,“你不是有事要单独跟我说?”他坐在右半边,手从榻上锦褥的绣纹上慢慢抚过:“站着干什么,过来坐。” 颖坤道:“臣不敢与陛下同席。” 他显然也是想起了往事:“从前一张榻上不知睡过多少次,现在却连坐都不能一起坐了。” 颖坤默不作声。兆言抬头问:“你来找我,是为昨天的事?” 颖坤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我好像还没下什么成命。” 颖坤低头斟酌着言辞:“那敢问陛下对臣的侄女萱儿,到底是如何看待?” 兆言有些讪讪:“只当她是表妹,比较投缘罢了。” 颖坤道:“萱儿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要怎么想,我岂能左右?在我眼里她还是十年前头顶丫髻的小丫头而已。” 颖坤听他这么撇清不免有些动气:“陛下如果还是十五岁未经人事说这种话也就罢了,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怎么看也不能当作七岁孩童。如果你对她毫无情意不与她亲近,她会平白对你生出情愫?” “你的意思是,她对我生情,我也难辞其咎?” “有没有责任,陛下心知肚明。” “按你这话的道理,我对你这么多年的痴心,你的责任一定更大了。”兆言站起身来逼近她,“你打算怎么承担呢?” 颖坤被他逼得后退,但阁中方圆实在逼仄,她只退了一步就被身后长案抵住。兆言一直走到她面前,不盈半尺的距离,低下头来贴近她:“别说你只是把我当十年前少不更事的玩伴,你也不是未经人事了,二十五岁的青壮男子,怎么看也不能当做十五岁少年。如果你对我毫无情意不与我亲近,我会平白对你如此牵挂难舍?你怎么忍心一句话就把我这么多年的期望全剥夺了?” 颖坤不想反被他套住话头落入彀中,不由语塞。二十五岁的青壮男子,确实不能再当做十五岁少年了,她竟也有一天手足无措地被他逼在角落里,因为他的靠近而心慌意乱。 一慌神她就说了句错话:“那你也不该找我的侄女来替代。” “替代?”他轻笑了一声,“没错,她确实挺像当年的你,连模样都有几分相似,聊胜于无。” 颖坤急了:“陛下如果当真喜欢萱儿,也不辜负她一番真情。但是如果只是把她当成……未免轻率薄情,叫萱儿情何以堪?” “当真喜欢?什么叫当真喜欢?”他语气轻蔑,“颖坤,我跟你说个故事。朕的生母刘昭仪,原是郑国公府的歌姬。先帝驾幸郑国公府,酒酣耳热时,郑国公命刘昭仪为他斟酒。先帝醉眼朦胧,见这双为自己斟酒的柔荑嫩如玉葱,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宠幸过后,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还是郑国公从家伎中把刘昭仪找出来送入宫中,后来生了我。你觉得先帝和朕相比,谁更薄情?” 颖坤未答,他又接着道:“我知道,当然是朕更薄情,先帝对白贵妃痴情专一,你还称赞过他呢。” 颖坤无言以对,他接着说:“有人终身为恶,偶尔做一件好事,大家便说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人一生行善,偶尔做一件坏事,就要被斥为沽名钓誉伪君子。那我何必委屈自己行善呢?是不是朕做得太过了,反倒让你们忘了朕是个皇帝,皇帝三宫六院本是寻常,喜欢哪个女子,哪怕只是因为她的手执壶的姿态很美,也可以召纳来宠幸,何况这个女子相貌性情皆合我意?朕想要谁还需要理由吗,需要好声好气求得你们这些家眷同意许嫁吗?是不是朕表现得太平易近人,你们就忘了朕是皇帝,可以随意忤逆圣意抗旨不遵了?” 颖坤忙回道:“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事情太多了!” 颖坤心中也郁闷难言,出口的话就带了讥嘲:“陛下说得没错,陛下既是君王,确实不必委屈自己只有一后一妃,大可听从太后安排广纳佳丽以充后宫,有谁逼迫陛下只娶两个了吗?” 他也气得笑了出来:“那你还来求什么?正好今春太后又向朕提起选聘名门淑女充纳后宫,也有意撮合朕和她的侄女,回去准备准备,等着接旨吧。” 颖坤一时气愤顶撞了他,想起大娘的哀哀嘱托请求、爱女拳拳之心,只得忍耐下来,温言劝谏道:“陛下选聘淑媛入宫,家眷与有荣焉,欢喜送嫁,进宫后兢兢业业侍奉陛下、延续皇嗣,历来妃嫔皆是如此,臣等绝无非议。但是陛下却不该令萱儿心生妄念,以为陛下是真心实意,会像对贞顺皇后那样对她,以后她若得知真相,该多么失望难过、怨怼陛下?期望过高而不达,这就是为什么先帝妃嫔众多却被赞专情、陛下后宫空寡却仍遭议薄情的原因。” “其实,说朕薄情的人也不多,”他轻笑一声,“就你一个。” 颖坤心下一顿,知道自己又被他套住了,便不说话。 兆言更凑近来,低声道:“末儿,你对我到底有多高的期望?比你侄女都高么?” 颖坤又往后退了一点,正色道:“臣不敢置喙陛下的后宫家事,但是杜贵妃、萱儿都是我家中亲眷,臣只希望陛下珍惜现有的,莫去招惹无谓的痴心,不能给的便不要轻许。” “我没有轻许,”他的声音更低,“我能许的全都给了你,哪里还能再许给别人?” 颖坤背后就是案几,腰身都被他逼得往后折去,已经无处可退:“陛下,可否就事论事?” “就是论事,这些事分得开吗?你还跟我说什么当真喜欢、真心实意,我当真喜欢你,对你真心实意,你在乎吗?你能回报我吗?如果你不能,凭什么要求我这样对别人?” 颖坤心乱如麻,背靠桌案,他双手往案沿上一撑,她几乎落入他怀抱中。那种浓烈而压迫的气息又来了,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亲昵私密的话语,她无法以君臣之道对待。 兆言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笑意:“没错,我就是觉得萱儿像你,我得不到你,就想找个相似的来慰藉一下。你心疼你侄女吗?舍不得她的话,你自己来代替她呀!” 他的手臂悄悄收紧,脸也压得更近,语似呢喃:“你来代替她,我就放过她,你愿不愿意?” 颖坤未及躲避,他就吻了下来,比上次更准确而迫切,一手圈住她后腰,一手扣在她脑后。唇舌和气息都是滚烫的,一下冲进口鼻之间,仿佛滚水倾盆而泄,兜头迎面撞了上来,呼吸都在一瞬间被攫取停滞。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她代替萱儿满足了他,萱儿是不是就没事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当真在她浑噩的脑海中浮现,缭绕不去,或许这就是她手足发软无力反抗的原因,轻易就被他的舌尖顶开牙关,冲了进来。 兆言见她并未抗拒,甚至檀口轻启任他予取予求,全身血气都往头顶上冲,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他伸手一抄把她抱了起来,转身一步跨到榻边放下,整个人覆了上去。 无数次臆想过的画面,这张他们曾整夜共眠的卧榻,她睡得四仰八叉毫不知觉,却不知他在旁边辗转难眠。刚刚开始春心萌动的少年,身体还未长全,心里却已经有了靡丽邪恶的念头。他悄悄凌空跨在她身上,俯视她香甜无邪的睡颜,脑中来来回回浮现出那些从画师箱底翻出来的图册画面,幻想自己马上也可以长成图画里那样筋肉虬结、身强体壮的男人,剥开她的衣衫,亲吻她、覆盖她、占有她。想到心动难抑时,他额上冒汗、手足虚软,忍不住伏下去压在她身上,嘴唇刚贴到她唇上,她却被惊魇了,微微一动就吓得他跳起来翻身跌下榻去,摔得龇牙咧嘴也只能咬牙不发出声音,等她重新睡熟了,再心猿意马地躺回去。 她不知道,早在她十四五岁懵懂无知时,他就已经偷偷亲过她很多次了。她原本就该是他的,什么宁成公主、仁怀太子,事实也证明他只会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如今他终于长大了,不会再干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投入别人怀抱。原本他以为今生无望,但是命运到底眷顾垂怜,时隔多年,她再次回到他面前,回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这一次绝不能再放过,那些年少时错失的,他全都要加倍拿回来。 颖坤如在冰火之中煎熬,明明知道不对,却无力将他推开。这样沉重而甜蜜的覆盖,许多年前也曾经有过。两人都是久旷之躯,不外如是。身体最敏感的区域贴合厮磨,烈焰从下窜起燃到头顶,一路焚烧。她有心去扑灭,张口却发现喉咙里干渴如炙,自己也渴望着甘霖雨露润泽。 她已经不是稚嫩无知的少女了,当然知道身体深处的悸动流淌意味着什么。许多年前在这张榻上的记忆再度鲜活,却不再纯净青涩,蒙上一层朦胧的绮艳之色。仿佛记忆和身体的隐秘角落挂着一把锁,由他亲手封印落钥,留待他长大后再次解开。 如今他把它打开了,那奔流激越的情动如潮,汹涌灭顶,她无法再视而不见。她以为自己一生只会为一个人如此痴狂,咸福,只有咸福;可是现在又遇到另一个,他最初的出现,甚至比咸福还要早。 颖坤艰难地挣扎出一口气:“住手……别逼我……冒犯陛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吻她,衣襟早已在纠缠中散落,他的手从领口伸进去,顺着她的肩膀抚摸下去,衣领被他扯落到肩下,露出光洁圆润的肩头。 凉意让她神思稍明,立掌为刀,向他肩背后砍下去。他被那掌力震得扑到她身上,却还是没有停手,就势吻在她裸|露的颈下,一路向下吻去。 颖坤的第二掌就再也砍不下去了,举在半空,心头如有热火滚油在煎熬,扬起手臂向卧榻的靠背上砸去。 兆言及时察觉,一把抓住她的手拦了一下,余力还是打在雕花木栏上,手臂上立即肿了起来。如果他不阻拦,这一下把她手臂砸断也不稀奇。 兆言只得住手,坐起身替她揉搓臂上淤青,揉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青肿没有再加深的迹象才停下。饶是如此,臂上还是明显鼓出来一道青紫的淤痕,估计这几天都无法着力。 再多的情迷意乱此时也清醒了,他看着伤处不免心痛,埋怨道:“你这是何苦?” 颖坤低下头道:“陛下,我们不能这样。” “是不能,还是不愿?”他捧起她的脸,盯着她双眼道,“末儿,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刚才那么……我不信你感觉不到,我不信你对我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肥章来啦,昨天1500+今天3000一次奉上 }0''”无i腼“页最可能的原因是:·未连接到inte.·该网灸射墨到了问题..在地址中可能存在键入错误.您可以尝试以下操作:.桂逮到怒的1nte连接.尝飞苏句司其他网站甲确保已连陵到inte。.重新键入.地址 第四章 章 台柳4 颖坤想低头又被兆言强行抬起,迫她与他对视。她的每一处细微的表情、眼神里每一点挣扎和悸动都落在他眼中,不用她开口也能看出他想要的答案。他满意地笑了:“末儿,你心里也有我的。” 颖坤心中苦涩:“陛下,我是您的姑母……” “你这个公主也是先帝封的,一纸诏书虢夺封号,你就不是了。你姓杨,我姓沈,这算什么姑侄?” “不是姑侄,也是姨甥。我是太后的亲妹妹,太后对陛下的养育、庇护、辅助之恩,陛下可不能辜负。” 兆言道:“太后的恩情我当然不会忘,但她毕竟不是我的生母,没有血缘牵系。太后一直希望我与她娘家人结姻,既然她愿意把弟媳的妹妹、侄女嫁给我,那么换成与她更亲的妹妹,除却这辈分顾虑,对她应当更有利。” 颖坤仍是摇头:“不行,不管怎么说,姨甥都有*之嫌。” 兆言道:“七郎和六娘叔嫂相通也有*之嫌,你不是很乐意促成他们一对有情人吗?” “那怎么能一样?七哥只是外官,如果他真娶了六嫂,不但旁人流言诟病,只怕御史也会参本弹劾,陛下少不得要罚俸降职处罚他。而你是皇帝,世人瞩目景仰,德度海内,怎能娶自己的姨母污损英名?光是御史谏官的奏折进谏就足以……” “好了,御史谏官的唾沫没把我淹死,你倒先来替他们说教了。”兆言打断她道,“谏官的嘴皮子再厉害,先帝不还是把侄媳纳入宫中了?” “所以白贵妃的出身一直是后宫前朝禁忌。宫中无后,贵妃为四妃之首,朝贺庆典她却从来不参加,闭于深宫不见外人。先帝那么宠爱贵妃,又育下皇子,却迟迟不能封后,也是出于这层顾虑。” 想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如果她重蹈白贵妃旧路,是不是也只能像她一样,在深宫中闭门不出,避开那些曾经认识她的人,粉饰太平。朝中见过她的人可比见过白贵妃的多多了,全都不能见,只能在后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大娘说的,成日仰首坐等皇帝垂怜,一生都维系在男人的承诺和情话上。 那样的日子光是想象就遍体生寒。 兆言还在思索纳她入宫的可行性:“一开始免不了要收敛委屈些,但是不会太久。末儿,你愿不愿意……”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她立刻脱口道:“不,我不愿意。” 兆言被她冷肃的语气惊愣:“末儿,你怎么……” 颖坤起身下榻,站到他面前三尺远处拜道:“陛下的诚挚心意,臣铭感于心,终身难忘。但是臣志不在后宫,既与陛下有姑侄姨甥之亲缘,又是已嫁居寡之身,与陛下并非良配,难成姻缘。” 兆言站起来去拉她的手:“好好的怎么又突然变了说法?” 颖坤闪身避开,这次向门边退去:“陛下,臣一直是如此想法。” “一直是如此想法?那刚才你……又作何解释?” 颖坤也懊恼于自己明明是为萱儿的事而来,却未能把持住在他面前失态,眼下这情势是越来越乱了,再拜道:“臣一时情急失仪,求陛下恕罪……” “一时情急失仪?我们……都那样了,你跟我说一时情急失仪?”他怒而失笑,扯住她的左手往自己怀里带。颖坤右臂还肿着使不上力,单一只手当然抵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拥入怀中,双手别到背后。他将她抱紧了,脸复又凑近来,离她只有寸余远处低声道:“非得朕幸了你,你才能死心塌地?” 颖坤未料他又兴起这念头,忙阻止道:“陛下!……” 另一声更响亮的惊叫从窗外传来,盖过了她的声音,紧接着一片嘈杂响动,盆盏跌落,女子惊呼哭喊交杂。 兆言急忙放开她,推开屋后窗户,只见花间小径上乱成一团,几名宫女围着一人躺在路中,有人向外跑去高声呼救:“来人啊!”有人则试图扶起地上的人,吓得心魂俱裂尖声喊道:“贵妃!贵妃!” 竟然是茉香,她听到了? 兆言回身出阁,那边颖坤一早就先跑出去了,疾步绕到屋后。茉香已有孕八月有余,即将临盆,腰大成围腹胀如鼓,这一摔动了胎气,她疼得喘不上气,旁边宫女力小也抬不动她。颖坤驱散宫女,双手伸到茉香身下,虽然能勉强抱起来,但茉香姿势不顺疼得更厉害。 颖坤回头一望,发现兆言面色苍白立在一边,冲他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兆言回神,两人搭手成架将茉香抬起,一路跑着送回寝宫。齐进等人也赶了过来,跟在后面边跑边说:“陛下,让奴婢们来……”被兆言瞪了一眼:“有这功夫不如快跑两步先去通知!”齐进急忙一溜小跑,超前先去贵妃院中安排。 茉香尚未足月,太医稳婆都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布置产房。颖坤和兆言把茉香抬回去,她已经满头大汗,揪紧了兆言的衣襟不放,兆言留下来陪着她。 茉香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哀哀地望着他:“陛下……” 兆言握住她的手道:“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只需想着你腹中孩儿,知道吗?” 茉香却开始大哭,涕泪横流。兆言以为她听到了自己在阁中说的话震惊失望,她却哭着说:“臣妾任性妄为,是不是让陛下为难了?” 她这样说反而让兆言更难过。茉香一边哭一边道:“如果臣妾也像周家小姐一样早早嫁人,没有逼着陛下娶我,陛下如今就不会如此难为。” 兆言心中也痛郁难言,但还是安慰她道:“这怎么能怪你,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是朕对你失信不义在先,所幸还有机会弥补。茉香,你一定得好好的,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朕就辜负你太多了。” 你娶我,就是因为道义吗?茉香心里这样想着,腹中一阵痉挛绞痛,额上冷汗混着眼角泪水流下,让她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伤心。 她还记得那个脾气别扭的少年燕王,和她定了亲,她到宫里来接受训导准备成婚,每次见到他,他总是一语不发,神情古怪地避开,对苏小姐和周小姐也是如此。她觉得他对淑妃安排的这场婚事是不满意的,对她们三个谁都不喜欢。 第一次和他好言好语地说话,是他触怒了淑妃被关禁闭,她偷偷去看他被他发现。他温柔的语调竟也有几分动人:“你叫……茉香?” 她方才那偷偷摸摸的调皮劲儿全没了,低头乖巧地回答:“是,殿下。” “平时你家里人喜欢叫你什么?香儿,还是……茉儿?” 茉香回答:“娘亲和姐姐喜欢叫我香儿,家里其他人就叫茉香。茉儿,倒是没人这么叫过。”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了:“那我以后就叫你茉儿可好?” “茉儿,”她想了想,“好像跟宁成公主的乳名撞了吧?”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恢复往常平淡庄重的神情:“我得回去抄书了,你也快走吧,别被淑妃看见了责怪。” 从那之后两人就亲近了很多,脾气相投也玩得来。她觉得燕王对自己似乎比对苏小姐和周小姐要特殊一些,心中窃喜。所以当听说即位后的皇帝陛下劝服太后退了两名孺人的亲事,只娶苏小姐一人为后,这消息对她不吝晴天霹雳。即使陛下偏好钟情只想娶一个人,那也应该是她,为什么会是与他话都没说过几句的苏小姐?一气之下,她剪了青丝发誓终身不嫁。 后来又经过那么多事,过了那么多年,她的人生大起大落,从全洛阳的笑柄变成天下女子艳羡嫉妒的对象。虽然人们都说陛下对贞顺皇后念念不忘,虽然陛下对她客气有礼相敬如宾,政务繁忙时十天半月都不来她宫里一次,但是三年来后宫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什么可苛责的?即使太后明里暗里向她委婉表示她有孕时该有人伺候陛下,宫里该再进点人了,她也没有反对。 就在刚才,她在花园里隔窗听到陛下说的那些话,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她瞒着淑妃偷偷去看他,是什么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不顾淑妃的禁令破门而出? 是宁成公主,她学了一声鸟叫,惟妙惟肖。后来很多次悄悄碰面,他都用那种鸟叫声为暗号,还问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末儿,茉儿,她以为那只是碰巧的谐音而已。 茉香汗出如浆,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头发和衣衫。她抓着兆言的手泣问:“陛下,当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所以才退了我的亲事?” 兆言道:“当然不是,就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不想辜负耽误你。退亲本来是希望你能另觅良人,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让你受了那么多指摘委屈。” 头一回从他嘴里听说喜欢自己,但是,不是这种喜欢。 太医和稳婆陆续进入房内,稳婆来劝他:“产房是血光之地,陛下不宜入内,请移驾外厢等候。” 兆言叮嘱道:“茉香,你先别想以前的事,来日方长,最重要的是你们母子都能平安无事。” 他被宫女请出门外,房门一关,更让人心惊胆战坐立难安。齐进在外头候着,颖坤已经不见了。 不一会儿太后闻讯赶来,问过宫女情形,责问道:“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动了胎气?” 宫女跪地回道:“贵妃去花园中散步,不慎摔了一跤……是奴婢们守护不力,太后饶命!” 太后欲罚宫人,兆言阻拦道:“不怪他们。” 太后刚刚见了大娘,自然也知道颖坤和他在一起,看他脸色便明白了:“你干的好事?是要把你媳妇一个个都送上黄泉路才甘心吗!” 兆言面色木然:“早知如此,母亲何必逼我娶她们,如果嫁给别人,未必会有后来之祸。” 太后气结,心中更担忧茉香,推门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头等着!” 世人都说,今上喜好古怪,皇帝老儿非要只娶一个老婆,这是何必?他坚持只立后不纳妃时,昔日支持越王的臣属私下还有传言,说今上从小未受过王道教导,行事未免有些与众不同,言下之意就是他出身低微半路出家,没有当皇帝的样子。 什么叫皇帝的样子?借着延续皇祚的名义,为一己私欲,一个男人霸占成千上百的女子,就叫皇帝的样子? 年少时的心愿誓言,即使身为天潢贵胄,也只想和自己中意的那个人厮守白头。其他的姑娘若不能竭诚以待,不如让她们自寻良人,何必辜负他人的青春终身? 长大后才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多么不容易,心里的那个人嫁给了别人,阴阳相隔。虽然已经不可能,但是依然希望自己能坚持本心,少辜负一个是一个,也算是信守了对那人的诺言。 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己坚持得还不够彻底。他到底还是妥协了,娶了别人,所以才会遭此惩罚,当她一身萧索重新回到他面前时,他却已经失去了圆誓的资格。 很多后悔的事都可以用“如果”来假设,如果他再固执一点,如果他再耐心等候两年,如果他再刨根究底地追查一下。但是事情发生了,便没有了如果。 等候命运裁决的时间如此难熬,即使贵为天子,在命运面前也渺小如蝼蚁。 茉香未足月早产,阵痛了三个时辰,产门迟迟打不开,太医只好动了刀。起初只见宫女端着热水布巾进进出出,渐渐拿出来的东西就见了血,一盆盆鲜红腥热,触目惊心。 不幸中之大幸,茉香一向体壮身健,熬了一整天仍然有力气。太后亲自在旁陪伴鼓励,三名稳婆轮流助产,从辰时一直熬到酉时天黑,终于成功产下胎儿。不足月的孩子体弱身小,哭声像猫叫一般抽抽搭搭气若游丝,但兆言在屋外还是立刻听见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颓然跌坐在榻,内里冷汗湿透重衣。 稳婆出来向他禀报:“恭喜陛下,是一位小公主,四斤六两,贵妃也安然无恙。” 兆言想进去探望,被稳婆拦住:“产房污秽尚未清理,陛下请再稍待片刻。小公主身子虚弱,将养几天才能让陛下抱。” 齐进上前把事先准备好的赏赐赠予稳婆,稳婆叩谢退下。齐进站在兆言身后,隔着窗纱看到杜贵妃与小公主并排安睡,他也松了口气,才敢低声提醒道:“陛下,杨校尉还在外面,要不要去知会一声?” “她一直在外头等着?”兆言回头望了一眼殿外漆黑的夜色,思量再三,“我去……我去跟她说。” 颖坤独自立于殿外庭中,她在军中已久,站姿如松,即使站了一整天身姿也岿然不动。看到兆言出来,她恭敬地向他行礼,兆言见她右手姿势僵硬,想起她右臂受了伤,还一路把茉香抬回来,不禁问:“你的手……” 颖坤道:“臣无碍,杜贵妃可好?” 兆言低声道:“万幸,母女平安。” 颖坤长舒了一口气:“那臣就放心了,先行告退。” 她转身走出去一步,兆言忍不住抬手唤她:“末儿……” 颖坤回过身再拜:“陛下,以后别再这样称呼臣了。” 作者有话要说:12点后jj好卡,抱歉发晚了。其实还没写完,但字数已经很多了,先发吧。 我知道兆言又要被喷渣了……全文写到三分之二,作者也进入瓶颈倦怠期,越写越慢时速降到几百,每章都要写好几个小时,吭哧吭哧写出来被喷真的好灰心,求正能量激励_(:3」∠)_ 第五章 误佳期2 兆言见她如此疏离恭谨的模样,又恢复到先前的态度,今晨在花园中那一幕幕仿佛只是他的一场臆梦,痛道:“好,那我就叫你颖坤。只是叫什么又有何区别,我就算叫你姑母、公主、校尉、爱卿,你不还是你?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是谁也曾说过相似的话?颖坤也好,末儿也罢,太子妃、公主,反正都是你。只要是你,称呼什么并不重要。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却都说出相近的话。 如果早在十二三年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的表明了心迹互许情意,以淑妃的心胸肚量,没有先帝的兄妹结义,只是养母姨甥关系,未必不能答应结为儿女亲家。但是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她有了咸福,他有了贞顺皇后和茉香,彼此都有了牵绊,如何再回到从前。 咸福已经不在了,她却始终无法忘却,谁也不能替代。贞顺皇后想必也是如此,更何况多年陪伴在他身边、如今又为他新添爱女的茉香? 颖坤轻叹一声:“陛下还是回去陪伴杜贵妃吧。听说贞顺皇后就是因为产后思虑过重忧郁成疾,陛下应对贵妃多加体贴关怀,莫令她再蹈皇后覆辙。” 兆言道:“你叫我去体贴关怀别人,那我呢?谁来体贴关怀我?” 颖坤沉声道:“陛下有像贵妃一样身怀六甲、险些丧命吗?她生的孩子难道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亲生骨肉难道还比不过陛下年少时的一段旧情?” 兆言素知她与家人感情深厚,最是看重骨肉亲情,敢这么不顾君臣之礼斥问他显是动了气。他有皇后妃嫔,她或许还能勉强接受,但是茉香因为撞见他们私会而惊惧早产,母女俩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是决计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方才茉香临产前抓着他的手追问他当年有没有喜欢过自己,他还觉得女人怎会如此不分轻重缓急,生死关头还纠结于陈年旧事细枝末节;但是转瞬轮到自己头上,才知她问出的那句话有多么伤心绝望,他居然还那么回答她。 他只能一字一句缓缓问道:“颖坤,我只想知道,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点男女之情?” 颖坤冲口道:“有又怎么样,男女一时情动贪欢,岂可与骨肉血缘相比?若论男女之情,臣对仁怀太子还要更多,但是父仇家恨当前,不是照样无法相守?” 兆言眉头蹙起,眼角跳了跳:“原来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他,结发夫妻还真是情深义长。你跟他无法相守,不是因为血仇相隔吧?如果他没有年少早夭,你会回来吗?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惦记!” 颖坤一时气愤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心中也懊恼气郁,反驳道:“贞顺皇后也仙去多年,陛下不也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吗?” 兆言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怒道:“皇后可没杀我亲爹!” 颖坤心头翻涌陈杂,旧日之痛、今时之郁交错,酸苦难当。她不想再跟他继续争执这个话题:“陛下教训得是,臣自当回家面壁反省静思己过,臣请告退。” 兆言被她堵得愈加恼怒,这时齐进从殿内走出来,躬身询问:“陛下,太后说您可以进去探望小公主了,您要不要先过去一下?” 颖坤趁机对他遥遥一拜,转身疾步走出贵妃宫院。她步子紧走得快,夜色下一忽儿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兆言满腔的愤怨恼恨无处宣泄,种种苦痛积压得多了,他反而笑了出来。齐进忧心忡忡地抬眼觑他:“陛下……” 兆言对他道:“齐进,朕今日适逢弄瓦之喜,儿女双全,是不是应该高兴一点?” 齐进哪敢回答。兆言又道:“是该高兴一点,高兴一点……”喃喃自语了数遍,方回身举步跨入殿中。 太后刚从产房中出来,妙容轻轻将门带上。太后正当欣悦,见兆言也满面笑容,训斥他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压低声音问:“要不要进去看看你闺女?” 兆言从窗格里向内望了两眼:“茉香醒了吗?” 太后道:“折腾了一整天,气力都用尽了,一时半会儿哪醒得过来。” 兆言道:“那就先让她好生休息,朕明日一早再来看她。”转身对齐进吩咐:“今日贵妃院中产婆、太医、宫人,凡为贵妃接生奔走者,皆有重赏!” 众人跪地谢恩,兆言又问太后:“母亲,茉香劳苦功高,要如何嘉奖她呢?” 太后道:“她已经是四妃之首,你又许诺过不再立后,还能怎么嘉奖?她也不稀罕那些金玉赏赐,以后你对她上点心,就是对她最好的褒奖了。” 兆言道:“孩儿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选聘名媛淑女入宫的事,就先搁一搁吧,别让茉香以为朕不念她的辛苦功劳,让她寒了心。我听说这女子生产之后最易心绪不宁胡思乱想,给她吃颗定心丸要紧。” 太后看了他两眼:“选进来也是给你的,你说了算吧。” 兆言笑着说:“朕已有一儿一女,后继有人,福气双全,平生还有什么可求的?” 太后刚要开口,他又急着道:“朕终于有了一位公主,赐她什么封号好呢?” 太后道:“现在就要赐号?她还这么小,你过于厚待,会折损她的福缘的。” 兆言道:“这是朕唯一的女儿,怎么厚待都不过分。母亲觉得赐号晋阳如何?”转头又说:“对了,预儿也未封王,朕只有这一个儿子,百年之后肯定是要他继承大统的,去年还有人上奏让朕立太子固国本,不如一并册封了吧?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说得又急又快,太后都插不上嘴,但听他言语中处处透着古怪,脸上春风满面,眼神却飘忽空洞不知望向何处。太后心里打了个突,小心问道:“兆言,你怎么了?” 太后很少直呼他的名字,毕竟不是亲生母子,七岁才过继到她名下,已经是懂事有自己心事的大孩子了,她对他更多的是教导保护,而非抚育交心。 “朕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他喃喃道,脸上的笑容终于渐渐淡下去,“以后再也不会这么高兴了……” 他转身夺门而去,走得太快,在门槛上绊了一脚。齐进急忙上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殿前台阶。 太后对齐进道:“上去跟紧了,一步也不许离开。”齐进点头连忙追上。 上一次见他这么举止古怪语无伦次,是什么时候?是鲜卑太子被奸臣所害的密报送到洛阳,大郎正在秘密火速赶回的途中,先帝重病卧床已经不能言语,京中局势一触即发。这种时候,他作为风暴漩涡的中心,却疯了似的要离开洛阳去燕州,她只好命卫士把他截住,重关复壁锁在房中,昼夜派人看守。 潜进燕州的人把仁怀太子的墓碑拓片送回来,他才终于安静了。其实她何尝不难过呢,那是她的亲妹妹,唯一的姐妹,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没有儿女,从私心里讲,这个小她二十岁的幺妹比继子更像她的孩子。但是难过有什么用,父亲兄弟阵亡时她也难过,先帝驾崩她更难过,难过能解除困境吗?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多少人的命运握在他们手上,哪里有空难过。 先帝是位仁君,也是世上难得赏识深宫女子才华的伯乐,她感激他、尊敬他,但是对他在男女婚姻上的私德却不敢苟同。倒不是因为嫉妒,只是觉得一位帝王,肩负天下苍生,千万黎民百姓,江山万里,该有圣人一般怀度天下的抱负心胸,世人景仰的楷模,怎么会拘泥那点儿女j□j? 先帝宠爱越王,经常抱着他说:“兆年最肖我。”对于低贱歌姬所生的次子则不屑一顾。其实兆言才更像他,一样的痴情种,一样为了女人昏头昏脑什么都不顾,一个逼死侄子把侄媳抢进宫,一个从十几岁就开始肖想自己的姨母,真是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但是不得不承认,真的碰到关乎天下的大事,他们还是有点帝王的样子。先帝直到驾崩也没有下定决心立太子,他的犹豫其实已经表明了他的选择。临终前他把她叫进去,说不出话,只在她手心里写下“善待”两个字。一生的知遇之恩,超乎夫妇君臣的信任,她在先帝面前许下重誓,将来不管兆年做什么,只要有她在,都会保他不死。 兆言也是一样。她以为他拿到了拓片会变本加厉寻死觅活,把房中的尖锐器物全都撤去,命卫士加倍警惕,时刻不离。但是他什么都没做,仿佛一夜之间从胡搅蛮缠的顽劣少年长成懂事的大人,连那块拓片都不知被他藏到了何处。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在先帝灵前即位,为大行皇帝守灵。有人看到他把那张拓片扔进火盆里,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稳重收敛,哭泣也是无声无息的。先帝刚刚驾崩,各种呼天抢地的哭丧,没有人觉得新帝如此有何不妥。 所以这次也不必担心,他比那时又长了八岁,而且毕竟没有那么坏,“至少她还好好地活着”。 这句话是齐进听到回报的。皇帝亲政那一年的新春,各地官员入京拜谒朝贺,献上贺表。年轻的帝王端坐朝堂,威仪天成,从卯时一直到午时,冕旒上的玉珠都没动一下。地方官们不敢大意,一字一句读罢贺表,连最后长串的联合署名都未落下。当读到其中一个人名时,御座上的皇帝突然站起。正在宣读的雄州刺史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念错了,连忙分辨仔细,又读了一遍。 防御巡官、宣节校尉,杨颖坤。从七品的低阶军官,再低一点,连在这上面挂个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刺史再抬头时,发现金阙上的皇帝已经不见了。朝会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散了,在京的地方官纷纷传言,今上喜怒无常、天威难测,只怕不像先帝和太后那么好相与。 齐进当时已经是皇帝身边深受信爱的大太监,当然立刻跟了出去。皇帝一直走到御花园中,自从他登基之后,大半时间都在清河苑度过,偶尔留在宫中也很少来御花园。这里明明是他以前最喜爱的地方。 正月天寒地冻,池水都结了冰,他在池边坐了整整一下午。齐进被太后召去,询问他陛下有没有说什么,他就回了这句话。 “至少她还好好地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白天有事在外,抱歉这么晚才更新__ 一不小心又话痨了,第四章居然写了5节,索性分成两章吧,还没有超过4节的大章呢。 话说下卷的大章好像越来越长了,一定不是因为作者偷懒不想起名__ 感谢投雷么么哒! 缎青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16:08:11 jo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100:51:50 wql12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101:26:56 hta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103:25:32 掷时间:2014一03一0107:14:28眸哈哈扔了一个地雷投stepheniez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l''@:2014一03一0121:45:49 第六章 剑气近1 颖坤从贵妃院子里出来,起初还走得很快,一出院门绕过围墙,步子就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了。横穿宫城里余的距离,她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来时的西侧门,掌钥太监正在关闭宫门下钥。 在门口竟然碰见七郎,他要趁夜进宫,守卫认为时辰已过不让他进,即使他是金吾卫旧将也不能通融。七郎只说有急事面圣,守卫问他,他又不肯透露原委,卫士当然不会轻易放行。 颖坤一看见哥哥,浑身支撑她的那股力气就泄了,冲过去抓住兄长的臂膀,两腿一软差点跪倒。七郎连忙伸手扶她,碰到她右臂,她吃痛吸气把手缩了回去。宫门处灯光昏暗看不清,七郎问:“你的手怎么了?” 颖坤的声音微微发抖:“不小心撞了一下,无妨……” 七郎搀住她扶到一边,焦急地问:“末儿,你在宫里……遇到什么了?大嫂和你一起进宫,她午前就到家了,说杜贵妃动了胎气即将临产,太后赶过去照料。你怎么没跟她一起回家,拖到现在才出来?” 颖坤道:“我、我放心不下贵妃,等她顺利诞下小公主才出来。” 七郎是把杜贵妃当小姨看的,听到她没事也舒了口气。日间他听说大娘把颖坤独自留在了宫中,本来担心她又要被兆言纠缠,转而一想贵妃临盆,皇帝总不至于这个时候还会去招惹别的女子,就没有赶来接妹妹。但是现在看颖坤的模样,她面色苍白手脚虚软,胳膊上还莫名其妙带了伤,能让她疼到忍不住的伤肯定不会轻。他心里又没底了:“末儿,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跟哥哥说。” 颖坤看着对自己关怀备至无话不谈的兄长,有一个可以全心信任的人依靠,她心底的软弱害怕全都涌了上来,含泪哀求道:“七哥,我们回家禀明母亲,就回雄州去吧。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今天我差点把贵妃和小公主害死……” 七郎看她神色言语,心里便已明白了几分,安抚道:“母亲病情已经大好,有嫂嫂们照应当无大碍,回去我就跟她说,让你先回雄州去。” 颖坤问:“你不回去?” “我暂时不能走,是去是留要看……看朝廷如何安排调度。”七郎看了一眼宫门,三人多高的朱漆大门已经落钥紧闭,“我夤夜入宫就是为了禀报此事,不过宫门已闭,太后和陛下为贵妃忙碌了一天,明早再上奏吧。” 颖坤听他话语并不是为自己而来,不禁问:“什么事?” 七郎低声道:“我们在上京的线人刚刚送回的密报,大哥立即转寄给我,说宇文敩其实已经驾崩了。” 这消息一下让她忘了自己的烦恼:“真的?是确信?” 七郎道:“不能笃定。拓跋辛封锁了宫中的消息,秘不发丧,鲜卑人自己都还不知道。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我必须告知陛下和太后,让他们有所准备。” 颖坤略一犹豫:“事关重大,要不要现在叩开宫门入禀?” 七郎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夜闯宫门。毕竟消息还没有确信,不差这一晚上。” 颖坤讷讷道:“也好,太后想必也累了,再来这么大一件事……” 她绝口不提兆言,但七郎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叹道:“这件事对陛下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承光九年五月,魏雍和十八年,缠绵病榻十余载的鲜卑皇帝宇文敩在上京皇宫崩逝,留下的是他疏于管理、被太师拓跋辛糟蹋得千疮百孔的一副烂摊子。拓跋辛自知无法掌控皇帝驾崩后的混乱局势,将皇帝遗体密锁宫中,一边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皇帝久不视政,朝事全交付拓跋辛处理,大臣们经月见不到皇帝一面,一时竟真被他瞒了下来。 春夏之际天候已暖,尸骸岂能久存,皇帝寝宫附近终日熏香也无法掩盖,拖了半个月不得不举丧。这下举国如沸油炸锅,拓跋辛虽然提前抽调重兵控制上京,但半个月的时间也不足以回天逆转。 宇文敩一死,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这皇帝之位谁来继承。宇文敩现有十几个儿子,年长的已经三十多岁,年幼的还是垂髫小儿,全都是各宫嫔妃所生,皇后嫡出的太子早年薨逝。宇文敩晚年渴慕起长生之术,觉得自己能长命百岁,一直不肯再立太子。偏偏他这人亲缘又凉薄得很,对孩子也像对妃嫔一样,没有特别宠信厚爱的。所以这十几个皇子可谓机会均等,就看谁有本事抢到皇位了。 鲜卑体制不类中原,吴朝和梁朝的皇子都养在深宫,忌讳与朝臣边将结党,封王或成婚后出宫开府,不就藩地,手中没有实权。但鲜卑人还保留着游牧时的部落风俗,崇尚武功,成年皇子都可以分到土地,养兵蓄奴;其他非宇文氏的部族更是有自己的军队,自成一国,皇帝如果没有足够的威慑力,这些部族对皇帝的命令阳奉阴违也不足为奇。文帝仿汉改制,学去再多汉人的礼仪技艺书文,但是关键的皇帝集权这一步,还是未能拗得过守旧势力。 所以这场皇位的争夺,就成了多方乱斗。年长的皇子各自拥兵自重,争斗不休;年幼的也自然有想借机谋取利益的臣子支持,伺机而动。最终还是背后有整个拓跋氏族强兵支援、提前控制了上京的拓跋辛胜出,先后杀了三名带兵袭京夺位的皇子,拥立十四岁的宇文徊登基即位。宇文徊年纪尚幼,母亲是西域胡姬,早就撒手人寰,连个舅家亲戚都没有,可谓孤立无援,只是拓跋辛的傀儡罢了。 但是拓跋辛再怎么跋扈嚣张,名义上还是宇文氏的臣子,杀了三名皇子已属理亏,而宇文敩还有那么多儿子,他根本杀不过来。而他只是倚仗宇文敩宠幸而得势的佞臣,缺乏威信,难以服众,立了小皇帝,还是有两名皇子公然反叛,称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妄图篡夺魏朝江山。 除了皇子不服,其他臣属又有几人甘心再受拓跋辛压制摆布。当年皇后太子和慕容筹被拓跋辛所害,这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老皇帝却这么多年都没有为替发妻长子平反报仇,慕容氏的族人除了对拓跋辛恨之入骨,对宇文敩也早寒了心。那边皇子权臣打得不可开交,慕容氏的族长一纸檄文送到上京,细数拓跋辛的九大罪状,称皇帝如果不诛此奸臣,我慕容氏就此脱离魏国,自立为王了。 墙倒众人推,历来都是如此。魏国鼎盛强大时,确实“万国徕臣,四夷咸服”,自诩为四海共主,天子正统,连南边的中原吴朝都要对它俯首纳贡;然而一旦国势倾颓,内乱频起,周边那些臣服的国家一个个也脱离藩属,甚至想趁乱扩张版图,兴兵犯境。东面的高丽、女直,先前就与魏国时战时和、进退胶着,这种时候当先跳反;北面的室韦紧随其后;连西边与魏并不接壤、隔着几个小国的回鹘也虎视眈眈,意图趁机与之争夺西域的霸权。周边这些较大的邻国中,吴国反而是出手最迟的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深夜等更,先更250创巴,今天不能熬夜了,明天补完 第六章 剑气近2 颖坤六月就先行回了雄州,此时上京已经开始骚乱,洛阳还未下达命令,但杨行乾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运粮调兵。女直人横扫沿海三州时,偶尔也有散兵游勇越过吴魏边境到沧州掳掠,都被吴军击退。 七月皇帝下制亲征北伐,八月诸军在雄州、定州一带集结,兵分三路,副元帅薛纯从西路进攻蔚州,杨行乾从东路进攻蓟州,皇帝亲率主力沿归义、涿州一线北上,最后三路合围夺取燕州。 颖坤听说兆言要御驾亲征心里还打了个突。她离开洛阳回到边关,协助哥哥事务繁忙,这段时间心绪也逐渐平顺下来。但是一想到马上又要和他见面,还是在这远离京师的边陲,不禁又忐忑难安。 距离真是神奇的阻隔,所谓眼不见为净,离洛阳千余里,站在雄州城头眺望北方的无际平原,心境似乎也与在京中时全然不同。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些纠葛不再那么锥心,恍然如梦,太后、杜贵妃、大娘、萱儿,她们的面容也都淡了。 兆言却是例外。数月不见,他的脸却频频出现在脑海里,五官神态鲜明如在眼前,时而温和微笑,时而动情热烈,时而痛彻心扉。因为距离和时间变淡的,反而是十年前那青涩稚嫩的少年,他是真的离她远去了。 七郎一抵达雄州就来找她,他被安排在中路军跟随御驾,是皇帝的裨将副手,正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颖坤也沾了他的喜气,兴冲冲地问他:“七哥,你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是不是我想去前军还是中军、想要什么职位,你都可以一句话帮我要来?” 七郎心里高兴,嘴上还谦虚道:“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颖坤道:“中路军有七万之众,你仅次于陛下,可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要紧的,现在还来得及把我安排到前军去吗,是不是我一走被薛亮那小子捡了便宜?” 七郎却敛起笑容:“末儿,你还是留在后军吧。” 颖坤一愣:“七哥,你最了解我了,我这人脾气躁没耐心,恐怕不胜后军之责。” 七郎道:“你又不是十七岁了,还能那么毛毛躁躁的?我第一次上战场还不是在后军运粮?等全军深入燕州,粮草运济就会成为大问题,大哥这次又得领兵出战,交给你我是人也放心,事也放心。” 颖坤听他说“人也放心”,问:“七哥,你担心我上战场有闪失?我也是杨家的儿女,当了这么多年武将了,你对我这点信任都没有?” 七郎叹了口气:“关心则乱,就算你武功天下第一我也会担心。这倒还是其次,我只是觉得……” 他迟疑了片刻,颖坤盯着他,他才小心问道:“末儿,你当真要去燕州吗?留在后军,就不必进燕州城了……” 颖坤被他问得一怔,没想到七哥会有这么细致的心思。她垂下眼笑了笑,复又抬头道:“燕州我去过好多回了,有什么不能进?” 七郎道:“哥哥只是不想你再难过。” 颖坤笑道:“都过去八年了。七哥难道觉得我是个把私情看得比国家大事还重的人,因为燕州有我的伤心事,就会为此放弃自己一贯的心愿主张?如果今天的战场不是燕州,而是爹爹和哥哥们殒命的无回岭,七哥难道会因为故地伤心就不去了吗?” 七郎不由拍了拍她的肩:“哥哥说不过你。前军已经行至白河沿岸屯兵,我也没有权力干涉,你想上阵的话,就跟我在中军吧。” 颖坤的脸色明显闪过一丝犹疑。七郎当然知道她的想法:“不过你跟着我,难免经常碰见陛下……” 颖坤道:“还是那句话,大敌当前,私事都该先放一边。我听说薛元帅和他的副将以前还有过私怨,现在不也协力共图涿州?” 七郎苦笑了一下:“我不担心你,我担心陛下。” 颖坤顿了一顿:“那你也太小看陛下了。” 七郎道:“索性见不到也就罢了,那种近在咫尺望而不得的痛苦我最清楚,还不能表现出来,脸上还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末儿,你没有经历过,你无法体会。” 颖坤道:“人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无奈苦楚,我没有体会过这种,自会体会其他。但是不管怎么样,轻重缓急得分得清。如果陛下因为我在他跟前就公私不分无法专心战事,那这场仗我们也不必打了。” 七郎望着她,无可奈何:“末儿,我现在也相信了,你对你不在意的人,当真是心如铁石。” 不,并不是不在意。如果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如此。 颖坤胸中泛起苦涩憋闷,反驳的语气就有些冲:“不然呢,七哥希望我怎么样?和自己的侄子、六嫂的妹夫通|奸,他就高兴了?” 七郎也被她噎得无话:“不是这么说,至少你也考虑一下陛下的难处……末儿,那天我入宫面圣,朝中很多人反对陛下亲征,刚开始我也认为目前出兵太过仓促,想劝谏他从长计议以观后效。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吗?” 颖坤望着他不语。 七郎垂下头:“陛下说,登上帝位是时事所迫,并非本心。他从小立下的志愿唯二,其二已不可能实现,只剩收复燕蓟这一条心愿。如果这也不能放手一搏,真不知此生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颖坤当然记得在清河苑兆言说过的话,“朕平生唯二愿,其一收复燕蓟”,那么其二呢? 他没有说。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话题转开了。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它已不可能实现。 七郎又道:“人活着总得有点企望支撑,你不能支撑,至少也不要再上去踩一脚。” 颖坤不想再听下去了:“七哥,你不用说了,我知道,陛下的情绪比我自己建功立业重要,我还是去后军吧。反正总要有人殿后,只要是为全军出力,在哪里都一样。” 她去了后军,负责转运分发医药和被服。两军尚未开战,医药还用不上;时值盛夏,被服也基本不需要。所以她领的是个闲职,与中军也没有接触,职位又低,只在誓师会上远远见过皇帝一面。 他身处营中高台,金甲红翎长剑在握,慷慨陈词,台下三军士气激昂,山呼万岁。她与粮车辎重一道列于最后,连他盔甲下的面目都看不清。那披着甲胄的昂藏身姿也是陌生的,她不需要去接近了解,只需和其他人一起跪在他脚下,听凭调遣即可。 虽然两个月前渤海女直就开始南下侵略平州等地,但拓跋辛认为他们劫掠的不过是那些卑贱可恶的汉人,忙于上京夺权分不出兵力救援,就下令当地军民自行抵抗敷衍了事。燕蓟的重镇是燕州和涿州,精兵都被调走,守备空虚,吴军出兵出其不意,初战得利,东西中三路稳步挺近。 拓跋辛听说吴朝北伐,并没有太上心,反而是女直人抢完平州等地之后,见吴国人也来掺一脚,不想和南朝大军对抗,转而往北侵扰泽州等地让他大为恼火。这里是鲜卑的旧界,汉人少了,而且泽州往北两百里就接近京畿。拓跋辛此时已经控制上京拥立新帝,于是分出八千兵力来对付渤海女直。 拓跋辛并未亲自与吴国打过仗,从前慕容筹的时代,探花将军所向披靡百战不殆,吴臣又主和派居多,稍微一打起来就停战议和,给了他一种南朝都是孱弱懦夫的错觉。吴国除了已故的杨令猷都是慕容筹手下败将,而他率领数倍于渤海女直的兵力都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强打赢,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吴人文弱不足为惧,骁勇狡猾的女直人才是心腹大患,所以优先分兵拦截渤海女直,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的自信把自己和慕容筹等同。 鲜卑人和女直人在鲜卑地界打了起来,吴军简直喜出望外,一路向北如入无人之境,先后攻下蔚州、易州、涿州、蓟州,杨行乾甚至轻而易举占领了被女直人肆虐后又丢下的平营滦三州。东中二路率先合围,一东一南夹击燕州。 涿州蓟州重镇失守,拓跋辛终于不敢再小看吴军,传回的战报说吴军有十几万人,和几千人散兵游掠的渤海女直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他才慌忙调兵南下救援。救兵也未能挡住吴军步伐,一直被打到燕州城下。燕州城防坚不可摧,三面都有崇山峻岭天堑可依,南京留守死守不出,频发急报求上京发兵来救。 此时拓跋辛虽然占住了上京,但两名叛乱的皇子仍在周边虎视眈眈,他根本不敢也舍不得把手下精兵强将派去救汉人的燕州。加上东面、北面的女直和室韦也扰边滋事,拓跋部落起源地就在此处,拓跋辛当然要优先保住自己老巢。 但是燕州求救急报一封封发过来,南朝十数万大军围在燕州城下,也不能坐视不管呀,怎么办呢?拓跋辛心生一计,据说南朝皇帝亲自领兵挂帅使得士气大涨,屠弱的吴人才一时侥幸获胜,那就也依样画葫芦,把刚登基的小皇帝送过去御驾亲征去。反正老皇帝留下的年幼儿子那么多,死了也无关紧要,重扶一个就是。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夭有点忙,而且这段没啥狗血写得好无聊……狗血酷爱来! 第六章 剑气近3 燕州城门被吴军攻破时,颖坤还在从雄州往前线源源不断的运送补给药材和棉服棉被,所以她晚了三天才进燕州城。 燕州是此次北伐吴军遭遇的第一次顽强抵抗,从八月末一直到十月初,兵临城下四十余日才攻克。但是燕州也是燕蓟一带最坚固的城池,攻下燕州,吴军就占据了燕蓟的中心和优势地位。尤其燕州北面就是群山和长城,居庸关雄冠天下,北向要比南向更易守难攻,这也是中原王朝必须收回燕蓟的首要原因。 攻城艰难,苦战累月,战士伤亡加剧,对药材的需求也日益攀升。燕州的十月已经有洛阳腊月的严寒,所幸今年天气干旱,尚未下雪,否则将对吴军更加不利。颖坤的任务也日渐加重,运送新一批物资进了燕州,被服分派人手去各营分发,价值高昂的药材自己亲自押送去库房。 虽然每年她都到燕州西山祭拜咸福,但是这燕州城,城北的温泉行宫,却是整整九年没有来过了。 皇帝进城后下榻离宫,以离宫前殿为元帅行营,诸位将领就在离宫附近的配院居住。离宫重檐复壁便于守卫,还有前朝灵帝留下的府库,所以皇帝只留少数几进宫室起居,辟出大片空院作为仓储之用。药材这么珍贵的物资,当然要送入府库中存储看管。 颖坤本还担心自己故地重游触景伤怀,心中已做好了打算,但是到了离宫跟前,才发现离宫外围模样已经大变。府库在离宫西南侧,因为战火波及,围墙塌了一段,索性在这边开了一个两丈宽的新大门,方便车马出入;离宫的东面原本是配院,当初她藉以逃脱的水下密道出口就在这边,此时也全都被一道围墙圈进离宫院内;正门上的匾额也在混乱中佚失,现在只临时在门侧挂了一块木牌,上书“元帅府”等字。 她从府库侧门入,指挥押运士兵把药材入库,忽听有人叫她:“小姐!” 颖坤回头一看,面露笑意:“靖平,是你呀。” 靖平这回没有跟着她,而是自请与七郎一道同在中军,攻城之战有他一份功劳。两人有月余没见了,靖平见到她神情激动,上来握住她的手说:“小姐,我终于等到你了。” 颖坤问:“你在这儿等我?” 靖平点头:“七郎说你在后押运药材,我猜你一定会来这里,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颖坤笑道:“你这么心急干什么,我进了城自然会去找七哥,何必在这儿干等。” 靖平放开她的手,低下头道:“以往靖平都跟随小姐左右,寸步不离,这次没有陪在小姐身边保护,生怕小姐出什么意外……” 颖坤道:“我在后方运运被服药品能出什么意外,而且我也是武将,哪用你左右不离地保护。靖平,你的武功本就不应埋没只当个护院保镖,早就该让七哥提拔你,在战场上一展身手。听说你这次立了大功是不是?” 靖平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因为跟着七郎在陛□侧救了一次驾,攻进燕州城门时比别人先了一步,匹夫之勇,算不上立大功。” 颖坤却笑意顿收:“救驾?怎么回事?” 靖平回答:“哦,陛下为振士气亲自上阵督战指挥攻城,被鲜卑人发现,出一队轻骑突入阵中欲对陛下不利,我和七郎率先挡了一挡,鲜卑人的诡计未能得逞,被我军尽数歼灭。” 颖坤又追问:“那陛下呢?有没有伤着?” 靖平道:“陛下龙体无损。” 颖坤暗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皇帝如果公然在阵前受伤,军中怎么可能过了三天都没有消息,当然是安然无恙。她笑了笑道:“靖平,你立此大功,还在陛下面前露了一手,一定得让七哥为你美言求赏。” 靖平虽然不说,但显然也对自己这回的表现十分自豪。他手里还提了个布包,举起来问她:“小姐,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我怕你上午进城来不及吃东西,给你带了两块胡饼,你先吃两口垫一垫。” 颖坤道:“靖平,还是你最细心,我一忙起来就不记得这回事,你一说才觉得肚子饿得厉害。”她接过靖平的胡饼,府库门口搬运的士兵来来往往,她就先提在手里,一边监督一边问靖平:“七哥现在住在哪里?我一会儿找他去。” 靖平道:“他就住在行宫东面,不过现在应该带兵在城中搜查,晚点你才能见到他。” 颖坤问:“搜查什么?” 靖平答道:“燕州城破,南京留守等皆投降下狱,唯有魏国的小皇帝下落不明,降将都说没有送他出城,或许还滞留城内。” 颖坤笑意渐收:“宇文徊?” 说起来,阿回和她也算忘年之交,当年在陌生的鲜卑宫廷中,她只交得这一个知心小友。阿回何其无辜,从小没有娘、不受宠也就罢了,年仅十四被拓跋辛扶持上帝位,在位仅三月就送到边境凶危之地当靶子,如果不幸被俘,更别指望拓跋辛会牺牲利益救他。私心里她倒希望他一早就已撤出燕州城,不必卷入这泥潭漩涡中。 靖平想起她曾在上京皇宫住过一段时间,小声问:“小姐认识他?” 颖坤没有回答,那边士兵已经把储备的药材全都搬进府库中,上前向她汇报:“校尉,请您清点过目。” 颖坤让靖平在门外稍等片刻,自己进库核查。府库内除了新运进去的兵甲、药材、金帛等物,还有之前留下的行宫珠玉珍宝。最里侧堆满了绢帛轻货,不知是鲜卑人囤积的还是前朝留下,已经放很久了,库房内弥漫着一股虫蛀发霉的气味。 颖坤对着簿册一一清查过去,库内只有她一个人,落步轻巧,寂静无声。忽然间,库房内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两匹丝绸摩擦,常人或许不会察觉,她却立刻听见了,警觉地转过头去:“谁?!” 那声音立即停止了。她慢慢走过去,离得近了,分明可以听到有人压抑的呼吸声,从某个密闭狭小的空间缝隙里透出来。她拔出腰间长剑,无声无息地靠近,寻到声音的来源,猛然出剑把遮挡的绢帛拨开。 两匹绢轴夹出一尺来宽的凹槽,成人侧着身都挤不进去的狭小间隙,却有人缩成一团躲在里面。那是一个身量瘦小的少年,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里衣,面庞头发都用黑灰涂染,辨不清长相年纪。他显然在里面躲很久了,姿势都已僵硬,乍然被人掀开遮盖物,只是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向她,手脚却动弹不得。 颖坤正要喝问,少年却先认出了她,哑声唤道:“阿嫂!” 这称呼久远而特别,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过她。颖坤愣住了,打量了他半晌,终于从他鬓边没有染污的一簇红发认出他来:“阿回?” 宇文徊眼睛一眨,泪水夺眶而出:“阿嫂,救、救我!”他躲在这里好几天,滴水粒米未进,嗓音干裂嘶哑,说话都断续不能成言。 颖坤心中犹豫难断。她心疼阿回、希望他已经脱身是真,但是真的被她遇到,他毕竟是魏国名义上的皇帝,七哥正在全城搜捕,怎能帮他逃脱? 正在迟疑,门口传来靖平的声音:“小姐,还没好吗?” 颖坤没有立即回答,靖平担忧,即刻又高声追问:“小姐,你没事吧?”便要进来查看。 颖坤忙应道:“没事,我马上就出来!”回头看了宇文徊一眼,把刚刚拨开的绢匹拿回来挡住他。她走出去两步,看到手里提着的胡饼,又回去把饼和腰间的水囊都放在绢堆旁角落里。 回到外间撞见靖平,靖平忧心地问:“小姐,药材都在外头,你到那里面去干什么?我叫你不应,还以为你怎么了。” 颖坤道:“我闻见这里霉味重,进去看看有没有东西腐坏在里头,免得污染药材。”见靖平还昂首向内侧张望,拉着他催促说:“这里没事了,忙了大半天,我也累了,你带我去七哥住的地方等他吧。” 靖平发现她两手空空:“小姐,我给你的胡饼呢?” 颖坤随口道:“哦,我刚刚在里头觉得饿,就给吃了。” 两人从府库里出来,守卫将大门关起,矗立两边看守。颖坤回头看了一眼库门,暗暗叹了口气,与靖平先行离开。 七郎住的院子在东面,两人就从行宫里面抄近路穿过去。从正门出来时,遇见门外一名僧人正在向守卫化缘,守卫不耐烦道:“去去去,我们自己都不够用,哪有多余的给你?这里可是皇帝陛下行辕所在,要不是看你是出家人,早就将你乱棒打出去了!” 僧人双手合十,神色平淡,继续向他恳求:“施主……” 守卫举起手中长枪作势欲驱赶他,颖坤制止道:“住手。这位师父所为何事?” 守卫见她穿着将领的服色,回道:“将军,这名僧人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此纠缠,说要面见陛下向他求药,卑职赶他他也不走……” 颖坤合掌向僧人拜了一拜,问:“师父要向陛下求药?” 僧人回礼道:“贫僧是城北圣恩寺的住持,寺中现有负伤百姓百二十人,流离失所缺医少药不得医治。贫僧听闻南朝皇帝陛下仁厚德广,因此斗胆求见,希望陛下赐药以解伤者之苦。” 守卫斥道:“我们军营里还有很多伤兵等着用药,哪有空管你们!” 颖坤递过去一个眼色制止他,对僧人道:“师父,陛下军务繁忙,恐怕不能亲自接见,下官或可代传。请师父先回宝刹照料伤者,下官一定设法奏请陛下拨与医药。” 僧人道:“女施主慈悲,只是寺中百姓重伤垂危亟需药品,贫僧愿在此等候施主回音。” 颖坤本想回去和七郎说这事,让他代为传达给皇帝,但是僧人非要在这儿现等,七郎还在外巡查,白天未必能回来。她转向靖平问:“陛下现在行宫吗?” 靖平道:“应该在的。” 颖坤停顿片刻:“那我现在进去求见吧。” 靖平道:“我跟你一起去。” 靖平只是家奴,跟随觐见并不妥当。颖坤望了他一眼,靖平看着她道:“我刚刚救过陛下,陛下曾亲口赞誉,去见驾应当无妨吧?小姐不是也说要为我请赏,我已经想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提。” 颖坤也不想单独见驾,就带他一同入内。作者有话要说:推荐一下基友的新坑,看完《来自星星的你》意犹未尽的一定不能错过-一点击图片穿越: 第七章 忆王孙1 行宫大门和外围面目全非,越往里头变化却越小。颖坤一边走一边向当年从水下密道逃脱的那一片宫墙院落望了一眼,此刻那里的围墙已被推平,加盖了九曲回廊,廊下有氤氲的水气袅袅弥漫,似乎有温泉水引入。 靖平问:“小姐还认得那边吗?” 颖坤把目光收回来:“好像变了模样了。” 靖平道:“我们离开燕州城后,那里的密道就被发现了,那片地面全部刨开,宫墙也外扩到配院,所以现在不必担心有人从密道潜入行宫了。” 颖坤只是应了一声,低头行路。越过正殿,后面的寝宫就没什么变化了,她跟在领路的内侍身后,埋头看脚下一声不吭,也不往周围看。 靖平曾混在女直人中进过燕州行宫,刚刚路过的那处围墙洞门就是他和小姐红缨碰头的地方。只来过一次尚记得清楚,何况小姐在这里住过两个月?而且还经历了那场变故……他也沉默下去,紧随她身侧。 内侍引他们到正中一处寝殿院门处,躬身道:“校尉请稍等片刻,小人进去通报陛下。” 颖坤止住他道:“陛下……住在这里面?” 内侍道:“这里是寝宫主殿,陛下就下榻此处。” 颖坤却突然改了主意:“午后陛下恐怕正在休息,我、我还是先不入内觐见打扰了,以后再说吧……”转身就想回头。 内侍道:“陛下忙于军务,夜间也只睡不到三个时辰,白日从不休息,特意嘱咐任何时候有要事都可入内禀奏,不会打扰的。” 靖平也说:“小姐,那位师父还在外头等你消息呢,都到这里了怎么忽然又说要走?还有我的事……”他看她神色慌乱,不知是什么让她乱了阵脚改变主意,正想恳求劝说,一抬头看到七郎正从宫门那侧走过来,急忙喊道:“小姐快看,七郎也来了。” 七郎走近来道:“末儿,你果然在这里。我刚刚在门口也碰到那位圣恩寺的住持,他说有一位女施主入内为他请命,我猜就是你。你见过陛下了么?” 颖坤没回答,靖平道:“还没有,刚走到这儿小姐不知为何又说不进去了。” 七郎见她心神不定,脸色也不太好,握住她的手又发觉掌心里出了冷汗手指冰凉,小声问:“怎么了?不想见陛下?” “不是……”颖坤摇头道,声音也有些气虚不稳,“既然七哥也见到住持师父,那就请七哥代向陛下转达吧,我先走了……对了,如果方便的话,请七哥提醒一下陛下移驾别殿吧,这里……这里……” 七郎靠近她问:“这里怎么了?” “这里……”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来,“有过血光之灾……不吉……” 七郎立刻明白了,转头对靖平道:“靖平,你先送小姐去我那儿吧,这边交给我就好。” 靖平应诺,身后殿门却忽然打开了,一身赭黄罩甲的兆言从殿内跨步而出。 “血光之灾?”他站在殿门前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视阶下三人,“燕州离宫、洛阳皇宫都是前朝留下,改朝换代血流成河,哪一处宫室没有过血光之灾,光是这一战燕州城墙下就死伤逾万人。朕是真龙天子,还怕这点血光凶煞?” 七郎和靖平忙跪地叩见,颖坤初时愣怔,被七郎拉着跪下。 兆言命他们平身。他有五个月没见过颖坤了,骤然重逢,她仰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目光凄切迷离。他心中暗喜,面上却还威严持重不动声色,缓缓踱下玉阶向她走去。 但是当他往下走了几步,她的目光却没有跟着他动,而是越过他身侧留在他身后某处。他不由也回头看了一眼,洞开的殿门内并无过多陈设,只能看到侧方一架屏风,旁边是与西厢的隔墙,有什么好看的? 他略感不悦,走到她面前问:“你来见朕,是有事启奏吗?” 颖坤仍望着殿内不答,七郎替她回道:“哦,陛下,是这样的,方才臣从外面回来,在宫门处遇见一名僧人……”把圣恩寺收容伤患缺药一事说明。 兆言听完,仍问颖坤:“药品一直都由你转运分发,这事你怎么看?” 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七郎怕颖坤失态,圆场道:“陛下,此处是您燕居之所,公事不如到前殿去议。臣刚在城中巡查归来,还有许多条议需请陛下指示。” 兆言点头先行,七郎暗暗扶着颖坤走出寝宫后院。到了前殿广场,四处有守卫持枪肃立,气氛大不相同,她终于心头平静了些,进殿后就刚才兆言的问题启奏道:“陛下,燕州原隶属前朝,后归鲜卑辖制,从未受过我大吴皇帝恩德泽被。陛下攻取燕州并非只为与鲜卑争雄,而是想将燕蓟长久纳入版图,燕州百姓自然就是陛下子民。无辜百姓因战乱而家破人亡受伤病之苦,此时正需要陛下彰显仁慈厚德、爱民如子的圣主之风。臣认为不仅应向圣恩寺拨放药材米面,还应广为宣导,让燕州全城都知道陛下是比鲜卑人更爱护燕蓟汉人的仁君。” 七郎也帮腔说:“圣恩寺,这名字也碰得巧,普济圣人恩泽,正好与陛下的仁举相应。” 兆言道:“燕州有数十万人口,消息传开了,还会有更多伤员往圣恩寺去。颖坤,你一向调度分配药材被服有条不紊,这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不过切记我们后头还有硬仗要打,不可因小失大。” 颖坤不想一说他就答应了,叩首道:“臣替燕州百姓谢陛下圣恩。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数,定不辱命。” 兆言下座去扶她:“快起来。这里不是洛阳,在外面行军打仗还这么多礼数,又没有旁人,别一动就下跪。” 颖坤抬头触到他目光,不由低头后退了一步,站到七郎身边。他说得没错,这里不是洛阳,没有太后、贵妃、宰相、群臣,他是皇帝、三军主帅,乾纲独断说一不二,所以她更要谨守礼数,绝不僭越。 兆言伸出的手落了个空,只好讪讪地收回来,问七郎道:“你去城中搜寻,可找到宇文徊下落?” 七郎垂首谢罪:“臣鲁钝无能,已经搜遍街巷,仍无宇文徊的消息。” 兆言道:“无根无权的幼主,能俘虏固然有利,抓不到也无妨大局。都过去三天了,找不到就算了吧,别把兵力人手浪费在这上头。你是朕的副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七郎应道:“是,臣正要……” 兆言却抢先道:“燕州久攻不下,朕日夜寝食难安,如今终于破城入驻,乱象平定,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对了,你们兄妹俩也好久没见了吧?过几日大军出征又要分别,难得碰到一起,别光顾着只说军政大事。” 七郎听他这么说,看皇帝也确实疲惫了,便将打算禀奏的事项先按下不提。颖坤却端正地回道:“战事紧急,臣等一心只愿为陛下早日平定北疆,私谊等燕蓟诸州全都攻克再叙不迟。” 兆言被她话头一堵,后面的私谊也叙不出来了。他眼光在她身上扫了扫,瞄见她身后的靖平,笑道:“颖坤,你未在前线参战,可知你这家奴这回立了大功了。若不是他和七郎舍身相护,朕在鲜卑死士突袭之下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靖平立即从颖坤背后出来跪下道:“小人在将军府就是护院,护卫陛下圣驾是小人的荣幸,不敢居功。” 颖坤想起在府库门前靖平说的话,也素知他有投军报国之志,但一直碍于身份低贱,只能做她的保镖护院。这回他在皇帝面前立了功,正是出头翻身的好机会,便也放缓语气替他美言道:“爹爹在世时就曾夸赞靖平根骨奇佳,令他与六哥七哥一同习武。不是臣夸口,靖平的武艺放眼军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臣望尘莫及。高祖曾有言,江湖亦历历有人,提拔英才当不拘一格,臣的曾祖正是因此出绿林而追随高祖逐鹿天下。臣斗胆,既然靖平护驾破城都有功劳,陛下会否也像高祖一样不拘一格嘉赏他呢?” 兆言当然看她的面子,连声道:“该赏!该赏!立即传朕旨意,从府库出黄金五百两,以嘉杨靖平护驾之功!” 靖平听小姐为自己请功也喜出望外,上前两步道:“陛下,战事未竟,正是亟需府库金帛的时候,小人自愿将这五百金充作军旅之资,只求陛下金口一句旨意,让小人脱籍赎为良家子。” 兆言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哦?看来你还是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男儿。” 靖平心中激动,接着道:“小人虽是家奴,籍贯卑贱,但自小受大将军豪情熏陶,长年跟随七郎和小姐,也希望用这一身武艺报效国家、建功立业。汉朝的卫烈侯,起初也只是公主家的骑奴,不是一样扫平匈奴、定国安邦?” 他说得心潮澎湃,多年夙愿一朝抒发,忍不住抬头去看颖坤,目色灼灼地盯着她。 兆言听到他以卫青自比,再看他这副激怀忘我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隐下去了。卫青是平阳公主家奴,后来不但位极人臣官拜大司马大将军,列土封侯,还娶了当初的主人、寡居的平阳公主为妻.古今对照,这情形倒是还有点相似呢。 颖坤听他们忽然不说话了,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皇帝,他脸色阴郁地瞥着自己;又看了一眼靖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回见了靖平,他与往常有点不同,不再伏低收敛毕恭毕敬,多了几份志得飞扬之色;她再看了看七郎,七郎也神色古怪地觑着她。 不是在说赏赐靖平的事吗,为何他们都看她? 兆言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威严:“家奴脱籍这是将军府的家事,朕不便越俎代庖,还是让你家主人定夺吧。”说罢眼神瞄向颖坤。 颖坤道:“靖平立下如此功劳,当然……” 七郎急忙打断她:“靖平阵上有功,等战事结束后自当论功行赏,不过这籍贯户簿都在大嫂手里,一时半刻也办不了,还是等回洛阳后请大嫂处置吧。这点家中小事就不必劳烦陛下圣裁了。” 兆言对靖平道:“危急时你舍身护驾保朕周全,朕自会单独赏赐褒奖;破城之功则应与其他将士一道,待战事平定后由兵部、吏部统一核查论功。你放心,为国征战的将士不论出身,都将按战功擢拔封赏。该是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不该是你的,你也别想。 靖平这时也觉得皇帝语气不太对了,怕是自己得意张狂之态惹恼了他,老老实实叩首谢恩。 兆言坐回正中座椅,语气稍缓:“赏金你不要,朕也不能毫无表示。对了靖平,你今年年方几何?” 靖平恭敬回道:“小人忝与七郎同岁。” 兆言又问:“可有家室?” 靖平道:“小人家贫位卑,尚未娶妻。” 兆言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武艺卓绝一表人才,年过而立而不娶,你们将军府怎么也不体恤照顾一下?这样吧,朕入驻行宫时搜得年轻宫女数百人,其中不乏丽色。从中挑选两名姿色上乘者,赏赐给你吧。” 靖平听说他要赐美女给自己,大惊失色,急忙伏地拜道:“陛下,小人不要什么赏赐,求陛下收回成命!” 颖坤十年前为靖平和红缨牵线弄巧成拙,就知道靖平心有所属,这么多年独身不娶或许也与此有关,也为他求情道:“陛下一番美意,但靖平早有意中人,陛下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她不为靖平求情还好,一求情更让兆言以为二人有私。“早有意中人,强人所难……呵,”他气得火冒三丈,还得顾着皇帝的威仪不能发作,“这些年,他一直跟在你身边?” 颖坤还未领悟:“靖平武艺高强细致入微,一直随臣在雄州军营。” “好一个细致入微,”兆言怒极反笑,“年纪轻轻就守寡,独守空闺的日子不好过吧?” 颖坤猛然抬头,惊愕地望向他,他眼里的冷意怒火,靖平心虚躲闪垂眼的神色,还有一边旁观的七郎尴尬为难的表情,她忽然就明白了。自从上回兆言向她挑明隐藏十余年的情意,她的某种缥缈的感官也似乎随之悄悄打通,许多被她忽视的人和事,多年之后的今天她才恍然领会。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兆言也好,靖平也罢,这场会面简直荒唐至极,她无暇理会他们。她全部的心绪,都被“守寡”那两个字牵去。 她差点忘了,这座温泉行宫的正殿,曾被布置成咸福的灵堂;她脚下所站的地方,大殿的中央,当年,他的灵柩曾在这里停放;潜逃临走之前,她都没来得及进来祭拜告别,只能远远地向檐下缟素望了一眼。 一转眼就过去九年了,下个月初三,就是他的第九个忌日了。 七哥说得对,她根本就不该来燕州,更不该来这座有那么多昔日旧影的温泉行宫。 她往后踉跄退了两步,一直退到大殿门口,靠住门框低头哽声道:“臣请……先行告退。”不等皇帝允许,转身直奔而去。 在场四人只有七郎心如明镜,兆言站起来想开口唤她,被七郎伸手止住,对地下跪着的靖平道:“快去跟着小姐。”靖平立刻叩首起身追出大殿。 兆言还不肯:“叫齐进去!” 七郎头都大了,恨不得像去年在白巧庙那样再把皇帝狠狠骂一顿。他躬身拦在兆言面前劝道:“陛下,您误会了,靖平只是奴仆而已。” 兆言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见颖坤突然变色失态,心中已有几分懊悔:“朕刚才……是不是说什么她不爱听的话了?” 七郎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陛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千万不要再提任何和仁怀太子有关的事了。”他退后两步又拜了一拜,也转身去追妹妹。 七郎出殿,齐进一溜小跑过来,站在门槛处:“陛下,您刚刚召唤我?有何吩咐?” 兆言挥了挥手:“没事。” 齐进是内侍,前殿商议军政之处只有皇帝需要才会来,俯首就要退下。兆言忽然又道:“等等。” 齐进回身听他吩咐。兆言问:“行宫里的旧人都是你安置的?有没有在这儿呆十年以上、熟知宫中旧事的老人?” 齐进想了想:“宫人时常新旧汰换,但医署的医博士资历深厚,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二十几年前就在此处当差了。行宫的大夫不多,他应当接触甚广。” 兆言道:“你把他带到寝宫来,朕有话问他。” 不一会儿齐进就将老者带到,老人家须发皆白,一见圣驾就扑通跪倒,连连叩首求饶:“陛下,小人也是燕地的汉人,不得已而事鲜卑狼主,求陛下网开一面,饶恕小人失节之过!” 兆言道:“朕有些事要问你,你如果照实回答知无不言,就免你罪责。” 老者连声应事。 兆言问:“你在行宫有好多年了?” 老者道:“是,小人从元熙六年就开始任职行宫医署,到如今有整整二十三年了。”他倒是伶俐,立刻就改用了吴朝年号。 兆言问:“那你可知当年仁怀太子故事?” “知道,当然知道。仁怀太子的太子妃是大吴的公主,宁……宁成公主,对,宁成公主!”老者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人还曾经救过她的!” 兆言道:“你莫慌,但凡记得的,事无巨细,一件一件说来。” 第七章 忆王孙2 颖坤从行宫里出来,门外长街卫士次序往来巡逻,战后的燕州城仍带着战火硝烟的紧张气息。她站在门口高处向南眺望,深吸了两口气,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圣恩寺的住持果真还在门口等着,颖坤告知他陛下的决定,许诺明日一早就会派人把药品送到寺内,住持谢过她走了。 靖平默默地从后头跟上来,颖坤没说话,等七郎也到了,才跟他一起回东面住处。七郎安排她住在自己隔壁,进到房中,靖平退下,颖坤道:“七哥,靖平勇武机智,你把他安排到前军去吧。” 七郎问:“你不想见到他?” 颖坤道:“我是不想他见到我,也免得他跟着你在陛下跟前晃荡,再触怒龙颜。” 七郎叹道:“我原以为你只对陛下一个人绝情,没想到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靖平所求不过是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妨碍过你,何必把事做绝?” 颖坤道:“以前他是无所求,现在就不一定了。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何必给别人无谓的希望?还是怪我心思鲁钝思虑不周,如果我早些知道,绝不会留他在雄州。他在洛阳父母大人身边,如今福叔福婶说不定已经孙儿绕膝了。” 七郎语带苦意:“靖平的心意我最能感同身受,听从父母之命娶妻生子,那样对他未必就好。” 颖坤道:“那样对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现在这样肯定不好。” 七郎见她说一不二,简直是铁板一块油盐不进,毫无转圜余地。“末儿,哥哥问你个私事。” “什么?” “你先前那桩婚事并非自愿,从鲜卑回来也有八|九年了,以你的身份和咱们家的地位,你有没有想过再蘸另嫁?” 颖坤沉默片刻才答:“没有。” 七郎笑了笑:“靖平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熟稔堪信,如今又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将来青云直上也大有可能。更难得的是对你一片真心经年不改,撇去出身不谈,未必不是良配。” 颖坤反诘道:“那鲁将军的女儿还秀外慧中贤良淑德未必不是良配呢,怎不见你娶她们?” 鲁将军是雄州同伍,家中有好几个女儿,从十年前就看中七郎想要他做女婿,大女儿嫁了就继续给二女儿说媒,二女儿嫁了接着说三女儿,现在已经说到最小的女儿了,还不死心,七郎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七郎见她把靖平和鲁将军之女作比,看来确实从未对靖平有过半点男女情思,不由暗暗替靖平叹息,又问:“那陛下呢?” 这回颖坤又过了很久才开口:“不可能的事,就别去想了。” 七郎心想:她对这两个人的态度,到底还是有些差异的。如果换作他是陛下,一定会觉得高兴。不过这点差异还是不要向陛下提了,他铁定领会不了,还会更生气。 想到这里七郎又觉得,陛下还真是不值得同情。 第二天颖坤就从府库里点检了够圣恩寺伤员使用的药品,命士兵装车送过去。她还故意支开旁人去府库深处找阿回,发现她留下的胡饼水囊被人拿走,阿回人也不见了。向守卫打听,并没有宇文徊被俘的消息,大约是找着机会逃掉了吧。 圣恩寺所需药品数量较少,颖坤并未亲自押运。消息传开后,果然有新增的伤员到圣恩寺求治,陆续又补发了几车。 近日天色阴寒恐将下雪,颖坤忙着转运分发冬季被服。过了两天,听说圣恩寺的难民越来越多,除了受伤求医,还有不少去领施舍汤粥、求借宿收留的。她放心不下,待手头松快些后,就微服去寺里察探。 出门时守卫招呼她:“杨校尉,这是要去哪儿呢?头一回见您这么打扮。” 颖坤为了不引人注意,穿的是女装便服,她在军中很少这样穿。她笑着回道:“随便出去转转。” 守卫道:“那您可得小心一点,城里现在还有不少流窜的鲜卑人没抓到呢。” 颖坤独自策马到圣恩寺,时值中午,寺门前搭起粥棚,僧人向流离难民施舍粥饭,门口排起了长队。寺内僧人居住的地方则被辟作伤民医治之所,铺上地下坐卧着上百名被战火连累受伤的百姓,有些轻伤的只能院中临时搭起的棚子里休息。 颖坤混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圣恩寺的僧人做事很有条理,在当地也颇具声望,内外秩序井然。伤员所用的伤药汤药绷带等也确实是军中拨出的物资,并无骚乱异样,她也就放下了心。燕州城破后守城的魏军尽数投降,并未经历严酷的巷战,所以城中平民受伤的不多,算是不幸中之万幸。 鲜卑人信奉萨满和佛教,宣帝、景帝尤为推崇佛法,大兴土木建造佛寺石窟,圣恩寺就是景帝敕造亲题。颖坤想起咸福在南京时,也曾到圣恩寺参拜过,出门时就犹豫了一下,回身忘了一眼寺中巍峨壮丽鳞次栉比的宝殿,决定到里头去走一走。 寺中请香求愿者络绎不绝,刚刚经历过战乱的燕州民众,身心都企望佛祖的平息庇佑。她也跟着请了一支香,到了佛前,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什么祈求,就许了个囫囵愿望,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宁。 佛祖能让天下太平吗?当然不能。 爹爹在世时,因为主战征伐,有洛阳寺庙的高僧来劝诫他,让他放下屠刀勿造杀孽。爹爹也未与高僧争辩,只是笑着说:圣僧令人们的心灵安宁免堕地狱,而我令他们的家国安宁免受入侵,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当然也是不信佛的。战场拼杀尸横遍野,双手不知沾了多少敌人的鲜血。敌人当然也是人,在家也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说不定还是佛祖的虔诚信徒,心里存了慈悲,还怎么下得去手?佛主出世,为官为将者求的是当世功业,超脱物外何来斗志? 这些事,似乎也曾和咸福争论过。 她没有再想下去,把香并入香炉内,步出殿外。 绕过大殿再往后去时,忽然有个小沙弥来叫住她,低头合十问:“女施主可是姓杨?” 颖坤看那小沙弥眼生得很:“小师父找我有事?” 小沙弥低声道:“女施主请随我来,偏院有人等候。” 颖坤觉得疑惑,圣恩寺中怎会有人找她。但是佛门圣地,燕州也已经被吴军占领,她并不惧怕,跟着小沙弥往偏院去。 小沙弥带她到一处僻静院落中,道:“女施主请在此稍等片刻。”转身离去。 院子虽然偏僻,但雅致静谧,屋舍精巧,看得出不是一般的僧人住所。院中有一方水池,奇石为沿,形态朴质别有意趣。她走过去一看,池子里却没有水,中央有一泉眼,已经不出水了。 走近可见池边石头上磨平刻字,名曰“涸泉”。干涸之泉,还特意围池立碑,倒是有几分佛家的禅意。颖坤觉得石上题字风骨遒劲,不似常人手笔,凑近去看落款,原来是魏景帝御笔。 题字的石头状如石碑,屹立池畔。她绕到石头背后,果然另一面也有题字。她看到背后左右并列的四个字和后面的署名,脸色就慢慢沉下去了。 他的字迹她并不熟悉,日常他读书的地方她几乎没有去过,但是石碑上的那四个字,“相忘、相濡”,却是见过的。 似乎是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他到圣恩寺来礼佛,还在寺中留宿了两晚。回去之后去看她,她已经好些了,正在书案前练字,猛然间被他撞见,满桌满案的宣纸上大大小小写满了“福”字。她心中尴尬,把写满字的纸团成一团,此地无银地抢先解释:“快过年了,我先把字练练好,回头写在红纸上到处贴一贴。” “是不是还要倒过来贴?” 她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走到案前来握她的笔,她把手一松,笔就到了他手里。他先写了一个“福”字,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末”字,然后在“末”旁边加了三点水变成“沫”。 他提着笔问:“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是不是典出庄子的言论?” 她点点头,反问道:“你看过那么多汉人的典籍,难道没读过《庄子》?” 他说:“宫中的藏书到底不如你们汉人多,诸子百家未能一一读全。幼时初读《逍遥游》,意出尘外、自在优游,十分仰慕书中意趣,被父亲知道后痛斥,从此不许我读老庄之学,就没有再接触了。” 庄子主张无为而治,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皇帝不许幼年的皇储读他的书倒也正常。 他把“相濡以沫”四字补全,摇头道:“我竟然用道家始祖的言论和高僧辩论,今日真是出了大丑了。” 那时她正和他不对付,看见他本已不耐烦,听他随口闲扯不知所谓,心中更加烦躁,拢起外衣道:“我累了,殿下自便。”丢下他自回卧房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书案上还留着昨日的笔墨宣纸,纸上是那句庄子的名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原来他就是从那时起,有了送她归国的想法。 “这座石刻立于景初六年,景帝为之题字命名;雍和九年十月太子哥哥来寺中礼佛参拜,与当时的老方丈在此议论佛法,背面的字就是他留下的。阿嫂,当时你也在燕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来过这里?” 颖坤回过头,看到身穿僧袍、扮作沙弥模样的宇文徊从院门外走进来。 “哦,不对,”他又改口说,“住持说太子哥哥那回来是为生病的太子妃祈福祷告,所以阿嫂并未来过?” 少年身量尚小,五官稚嫩,神态却已有了帝王家的从容深沉。十四岁的少年,面容和五岁时大不相同,唯一的标志性红发也为了伪装剃去。如果不说,她真的认不出来面前的少年是当年那个天真软善的幼稚孩童了。 “阿回,是你。” 阿回垂下眼扁了扁嘴,这是他小时候常见的表情:“自从太子哥哥和阿嫂离开上京,这些年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颖坤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回道:“我躲在运送药材的车里到这儿来的,住持和太子哥哥有故交,他看我年纪小可怜我才勉强收留的。阿嫂,看在太子哥哥面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来抓住持呀!” 颖坤不语,阿回又道:“原来除了我和阿嫂,还有别人记得太子哥哥,他真是一个好人……我登基之后,想追赠他为承天顺圣皇帝,可是拓跋辛那老贼不肯。朝政大权都在老贼手里,我的话根本没人听……阿嫂,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把老贼正法,为太子哥哥正名,追赠他皇帝之号!我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颖坤问:“那些都太远了,眼下你困在燕州城中,打算如何脱身?” 阿回低头道:“住持还在想办法,你们的守军查得太严了,连只麻雀都飞出不去……”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罢?” 阿回抬头看了她一眼,扁着嘴恳求道:“阿嫂,你救救我,我现在只有你能指望了……如果我被抓了,你们吴国的皇帝肯定不会放过我。可是我也是被逼上皇位的,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吴国人的事!” 颖坤不动声色:“我又能怎么救你呢?” 阿回以为她答应了,凑近她道:“阿嫂,你不是经常运送后勤物资出入城门吗?你只需把我藏在车里,军士们用的东西,守军不会严查的。只要出了燕州城,自会有……我自会想办法,这对阿嫂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阿回,”颖坤打断他,“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爹?” 阿回正说得滔滔不绝,不由一愣:“啊?” “我爹是谁,你知道吗?” 阿回答不上来,颖坤道:“我爹十年前就过世了,你可能没怎么听过,不过你随便去问问从军十年以上的鲜卑将士,他们肯定都知道吴国大将军杨令猷的威名。我爹一生戎马,最后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先帝赐谥‘忠武’。包括我四个哥哥,也都是在与你们鲜卑的战役中为国捐躯。” 阿回看着她,颖坤接着说:“阿回,我曾经是你的嫂嫂,但我更是吴国人,如今我的身份是大吴军中一员。我和我的父兄、祖上一样,忠于我们吴国的皇帝,守卫我们吴国的疆土和百姓。不管你是不是被迫、有没有实权,你终归是魏国皇帝,我见而不报已经愧对陛下和三军将士,不能再出手助你,这是叛国之举。” 阿回愣住,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眼中泛出泪光:“阿嫂,你是女子,怎能如此狠心?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难道你忘了当年我们和太子哥哥……” “不要再跟我提你的太子哥哥了,”颖坤语气凌厉,“你既然不知道我爹是谁,大概更不知道,我父亲和四位兄长都是被你的太子哥哥下令剿杀。阿回,国家大事,不能为私情让道,今天就算是你太子哥哥本人在这里,我也不能帮他逃走,你明白了吗?” 阿回嘴巴一瘪,两道泪水直落而下:“我明白了,是我太傻,居然指望你顾念旧情……我就知道,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九年了,你肯定早就把他忘了,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假的……” 颖坤本不想跟他把话说绝,听到这些也不免心烦意乱。她长叹了口气:“阿回,你这些年独自在宫中生活,过得很不容易罢?” 阿回抹了一把泪水:“没什么,反正都过来了。但是谁在我艰难的时候对我好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颖坤道:“宫中波谲云诡水深火热,你没有母亲依靠教导,自然要学些自保的手段,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责怪你。但是请你不要把那些办法用在我身上了,我在军中多年,心肠硬得很,不吃这一套。” 阿回的眼泪猛然收住,瞥一眼她冷硬的目光,把脸别向一边,脸上闪过尴尬、懊恼、狠戾的神色,最终变为冷淡漠然。 颖坤又道:“你既然有本事逃过全城搜捕,和住持接上头躲进寺中,出了城也有人接应,想必瞒天过海混出城外也不是难事,完全没必要冒险来找我。还有,我们吴国的皇帝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心胸狭窄,他已经下令停止……” 话音未落,大殿方向就传来喧哗声,门口的小沙弥慌张跑进来报信:“陛下大事不好,吴军搜进来了,您快从后门走吧!” 阿回抬头又望了颖坤一眼,颖坤负手而立岿然不动。他明白是指望不上她了,举袖狠狠擦去脸上涕泪,和小沙弥一道往院外逃跑。 刚跑出去没几步,迎面就有大批吴军士兵手持刀枪涌进来,将他和小沙弥团团围住。当先一人身穿金黄罩甲,问身侧一名投降的原南京官员:“认得这两个人吗?” 降官道:“回陛下,右边那个就是宇文徊。” 宇文徊望向中间那人,很年轻,二十多岁年纪,原来他就是吴国皇帝。同样是皇帝,同样挂帅亲征,运途却是迥异,他才登基三个月就成了敌国的阶下囚。如果他不是这么幼小,如果他也能长到二十多岁,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眼角一扫,瞥见颖坤从偏院中出来,心中愤恨,哭着向她喊道:“阿嫂!阿嫂救我呀!” 兆言立刻命令:“带下去,先送府衙大牢严加看管,留朕处置。”士兵立即领命把又哭又叫的宇文徊带走。 即便如此,在场数十人,那几声“阿嫂救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颖坤见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冷厉肃杀,急忙跪下欲辩,兆言却先道:“今日多亏爱卿深入虎穴冒险刺探才将宇文徊俘获,爱卿快快请起,可有被歹人伤着?”上前扶她起身。 颖坤道:“蒙陛下圣荫,臣安然无恙。” 近在咫尺,起身时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依然凌厉如刺,与他口中的切切关怀极不相称。她不敢细看,退后一步站起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又是5500的大章,终于凑整齐了…… 那些只花了4点买这章的童鞋,可以多留个言温暖一下我滴血的心吗┭┮﹏┭┮ 不好意思本文的两个萌萌哒小正太长大后都黑化了,将来还要跟女主的女儿干上,点蜡…… 感谢投雷么么哒!滴血的心瞬间愈合了! y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210:41:49 第七章 忆王孙3 吴军俘虏了宇文徊,确如兆言所料,并未占到多大便宜。上京的拓跋辛奸诈得很,送小皇帝过来亲征就是把他往虎口里推,一听说宇文徊被俘,立马改立另一位比他小半岁的皇子宇文徟为新帝,遥尊宇文徊为太上皇,下令但凡吴军矫传太上皇的命令,或者以太上皇为要挟,鲜卑将士都不得理会。总之就是耍赖到底,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不会为个十四岁的小娃娃牺牲任何利益的。 吴军有宇文徊在手,起初还令檀州等地的守军忌惮,打了几场胜仗,等上京的命令一下来,宇文徊就彻底成了拓跋辛的一枚弃子,再无人顾忌他。吴军把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上皇攥在手里,杀也不是,放也不是,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太上皇“南狩”、新帝登基的消息传开后,各地原先轻视吴军的鲜卑劲旅也意识到南朝这回出兵不是闹着玩的,陆续赶赴燕蓟,战局形势反而比之前更严峻。 其中就有当今鲜卑的第一勇将拓跋竑。拓跋竑是拓跋辛的嫡系,之前拓跋辛命他率军讨伐黑水女直。拓跋竑这人脾气暴戾古怪,尤其看不起汉人,听说小皇帝被俘暴跳如雷,公然放话说“我们鲜卑的皇帝要欺负也只能鲜卑人自己欺负,被吴人踩到头上怎么行”,发誓这口气一定得挣回来,撇下已经平定泰半的黑水女直,挥军南下反攻吴军。 慕容筹之后,拓跋竑就是鲜卑武将第一人,尤得拓跋辛信赖看重,这些年南征北战,手下骑兵是鲜卑最精锐的劲旅,与燕地守军不可同日而语。拓跋竑对燕蓟一带了如指掌,明白燕州易守难攻,吴帝亲率十万雄师镇守居庸关内,鲜卑铁骑也发挥不了优势,于是留少量羸军佯攻居庸关,自己调转锋锐绕道圣州,先向蔚州的西路军下手。如果蔚州攻克,魏军就能从西面绕过居庸关和燕北群山,兵临燕州城下。 蔚州之战是吴军北伐吃的第一场败仗。拓跋竑避燕州而取蔚州,令西路军统帅薛纯措手不及。薛纯又犯了自大轻敌的毛病,如果他退回蔚州城内坚守不出等待燕州王师救援,未必会败给拓跋竑,但他却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在野外迎击鲜卑精骑,被拓跋竑打得大败,死伤上万人,自己也不幸被魏军俘虏。 薛纯身陷敌营,誓死不降。拓跋竑可不是当年的慕容筹和仁怀太子,他性情暴虐手段残忍,曾在辽东一次坑杀女直降兵三千人。对待降兵尚且如此,何况薛纯不肯投降?拓跋竑二话不说将他斩首示众,还把薛纯的首级装在匣中传示三军,宣称这就是吴军的元帅,鲜卑将士因此士气大振,仅用了七天就接连攻克蔚州、涿州,直逼燕州城下。 薛纯战败殉国的消息传回燕州这一天,天降大雪,薛纯之子薛亮肝胆俱裂,当即请命出兵讨伐拓跋竑,皇帝拒不授命、七郎等人连番劝解才把他劝住。 大雪连下数日,厚积过踝,虽然鲜卑兵的脚步因此略缓,但往后去却对吴军更加不利。许多南方的士兵抵挡不住燕地突变严寒,手足生疮肿裂,疼痛难忍,连弓箭兵器都握不住。 颖坤从圣恩寺回来就自请解除军中职务,以避通敌叛国之嫌疑,折子递上去第二天就批下来了。她看着奏折上的朱批,只有一个“准”字,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七郎也只能摇头叹息:“严冬临近,后勤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何必现在请辞呢?那些事你办得最熟,换了别人肯定弄不好,又要添乱了。” 颖坤道:“为人臣下首要是忠诚,是否能干在其次。” 七郎道:“陛下并不希望你这样向他示忠。他既然帮你开脱,就是信任你的忠诚。” “信任我?”颖坤苦笑道,“陛下已经对我起疑了,否则何必派人跟踪?我去圣恩寺是临时起意,不出半个时辰就搜了进来,不是早就怀疑我去和宇文徊接头吗?帮我开脱圆场,是看在两位兄长的面子上,也为了息事宁人稳定军心。七哥,我心里明白得很。” 宇文徊落网时他看她的那一眼,利刃一般的目光,隐而未发的怒意,她看得很清楚。 七郎犹疑道:“我觉得……陛下可能不是那个意思……” “七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陛下对我是私怨。”颖坤道,“于公我问心无愧,自认对大吴、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所以即使陛下怀疑我也不惧;但是于私,我确实和宇文徊牵扯不清,也曾对他有过恻隐之心欲放他一马,正是因此觉得愧对陛下,他怨怒我也认了。公私夹杂,情理不分,不如索性理一理干净。我只是个后勤押运官,军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现在这样分个清清楚楚,于公于私都好。” 七郎摇头不止:“分得还真清楚,你觉得好就好吧。那宇文徊……” “七哥放心,我连军职都没了,更不会进离宫和他接触。”颖坤笑道,“正好靖平要去前军,这段时间我就跟着你做你的勤务,接替靖平伺候你吧!” 宇文徊和圣恩寺相关人等先收押燕州府衙大牢,审讯之后发现这位小皇帝的人脉着实可怜,就只有圣恩寺里几位受过鲜卑皇室恩惠的僧人帮助他而已。不久将他移至温泉行宫软禁,以礼相待,一直到吴军从燕州撤军才离开。 七郎也笑道:“那我可能趁机好好使唤你了!你放心,等这阵风声过去了,我自会向陛下请求,让你官复原职。” 天气越来越冷,大雪下过一场还未全融,另一场又接着下来。颖坤看将士们为严寒所苦,心中也忧虑焦急,但皇帝一直没有起用她的意思,她只好留在七郎住处耐心等候。 偶尔出门碰见那名叮嘱她外出小心的侍卫,他大概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为她知晓,看见她总是尴尬地赔笑。颖坤并未刁难,皇帝有令,谁也不敢违抗。只是,宇文徊都抓住了,他干吗还派人监视她? 冬月初,拓跋竑的军队距离燕州只有几十里,两军对峙,年前一场大战不可避免。这日军中将帅齐聚离宫正殿商议约战之事,七郎觉得是时候为颖坤请求复职了,散会后单独留下准备向皇帝求情。 兆言却先开口问他:“颖坤最近可好?” 七郎谨慎回答:“还好。” 兆言又问:“她把职务辞了,成天都忙些什么?” 七郎趁机道:“不忙,就是发愁报国无门,一心只盼着陛下的旨意。” 这个回答似乎让他还算满意:“既然一心报国,为何还要请辞?朕就住在她一墙之隔,想求旨复用,就不能来开个口吗?” 七郎道:“她说宇文徊也在离宫,为避嫌疑不应靠近,所以一直不敢擅自入宫。” 兆言道:“她有求于朕,自己不来,难道要朕去迁就她?” 七郎低头谢罪。兆言停了片刻,又道:“方才所议城周布防一事,图册还是不如实地详实。朕好几天没出过离宫了,七郎,你陪我去外头转一转吧。” 七郎觉得好笑,也不揭穿他,与他一同带了数十名侍卫骑马出宫。出宫门左拐没走几步,就是七郎居住的偏院,兆言勒住马问:“不如叫上颖坤一起,朕正好问问她的意见,如果见解独到答得精妙,自当复职起用。” 门口守卫是兆言指派,今日见了他却露出惊恐之色,战战兢兢地低头行礼。七郎在马上吩咐道:“校尉可在屋内?去请她出来,就说陛下召见。” 守卫回答:“校尉……不在、不在里面……” 七郎问:“不在里面?她去哪儿了?” 守卫道:“小人不知……” 七郎正要询问,兆言却突然厉声喝问:“不知去向?怎么也没有人向朕禀报?” 守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陛下饶命!校尉今天忽然跟小人说,她想绕开我有的是办法,只是不想我难为被陛下惩罚;但是她今天确实有事必须离开,如果小人向陛下禀报,她以后都不会再照顾我,让我今天先不急上报,明天一早她就会回来……陛下,小人也是左右为难,以为一晚上而已,校尉都和小人打过招呼了,应当不会有事的……” 第七章 忆王孙4 颖坤抵达西山南麓时刚过中午,阴云密布的天气,大白天也仿若黄昏,瞅着又像要下雪。她下马步行爬到半山腰,细细碎碎的雪花就飘了下来。 燕州的雪与洛阳不同,在洛阳常常是先下雨,然后下雪霰,最后飘起雪花;燕州的雪却毫无预兆,忽然就像天空扎破了面粉袋,纷纷扬扬兜头倒下来。有时雪花也像面粉似的细碎,落在地上结结实实的一层,踩上去都没有咯吱的声响,也格外地滑;伸手接几粒,亮晶晶的有如细盐,落在手心里好一会儿都不会融化。 颖坤赶着雪下大前爬上山,落厚了山路就不好走了。半山腰的墓园守卫早就自行跑路,今秋的枯枝败叶无人清理,园中积了厚厚一层,山上残雪还未化尽又添新雪。 守墓老叟大约去年回家躲避后就没有再来,山上他居住的小屋已经破败,半爿窗户都被风刮走了。宇文敩过世前还想起这个走在他前头的长子,以后这片陵园估计就要彻底荒废,再有不会有人来守护照料。 她想起七哥曾经提过一嘴,说陛下许诺他燕蓟全部攻克后,要在燕州建军镇,命他驻守。届时她就到七哥帐下求个职位,留驻燕州,每月过来扫墓清理。 “没想到最后咱俩还能聚到一块儿,这算不算长相厮守?”她从老叟屋里翻出来一把还能用的竹扫帚,抗在肩上走到墓碑前,“咸福,你是希望燕蓟回归我们大吴治下、从此我长驻燕州、经常来陪你呢,还是希望保有燕州、我只能偶尔偷偷摸摸溜过来看你一次?” 她放下扫帚,从墓碑前开始清扫地上的落叶:“这可由不得你选,燕州和蓟州都已经被我军攻克,有我们大吴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挂帅坐镇,拓跋竑也无力回天,燕蓟十四个州郡迟早都是我们的……” 说到这里她微一停顿。在咸福面前提起兆言,还夸他英明神武,咸福会不会不高兴? 但是转念又一想,咸福又不是兆言,以他的情智和心胸,才不会吃这种无谓飞醋。他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她随便嫁给谁,就算是家奴靖平、她的外甥燕王兆言,都比他好。 没想到真的被他说中,靖平和兆言居然都……也或许是他太敏锐,只见过一两面,却比她这个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看得更清楚。 但是有一点咸福说错了,他们并不比他好。尤其现在,他已经死了,她和他之间最大的阻碍,杀父之仇、国恨家怨,都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他们就更比不上了。 她一边扫地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从两国战局到家务琐事全都说给他听,当然不忘讥讽一番鲜卑国内乌烟瘴气的时政。咸福在世的时候,说到燕蓟两人就要争个面红耳赤,互相都觉得燕蓟应当是自己国家的地盘。现在真的打了起来,却没有人和她争论了。 刚开始那几年,她总是做梦梦见咸福,梦到刚遇见他的时候、父兄罹难的时候、洛阳重逢的时候、成婚死别的时候,有欢乐的,有哀苦的,有些是旧事再现,有些则是从未发生过的臆想。醒来后泪湿沾枕,怅然若失,她也会忍不住去想:假如咸福没有死…… 假如咸福没有死,她就不会这样想念他,恩怨仇隙一笔勾销,只记得他的好。 这样的状况大约持续了三年,时光荏苒抹平了旧日伤痕,往事也逐渐被人们淡忘。她开始以杨颖坤这个名字在雄州军中任职,职位并不高,知道她身份的人也寥寥。 第四年来西山皇陵,她才真正在墓前为他上第一炷香。在此之前,她只能躲在山上远远地望着,每一眼都是心如刀绞,不敢靠近。 如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她不但可以从容地在墓碑前燃香烧化,还能一边扫除一边和他闲谈,爬到坟头上去拔掉砖石缝隙里的野草树根。 整整扫了一下午,才把坟墓周围方圆十丈清理干净。雪一直在下,颖坤外头穿了一件挡风厚实的羊皮大氅,头戴貂皮风雪帽,燕州的雪干冷不易融,落在身上也不会沾湿外衣。扫到后来身上发热出汗,她索性把羊皮大氅脱了,只留里面贴身的丝绵小袄,也丝毫不觉得冷。 落叶扫完,地上也积了薄薄一层新雪。她把大氅披上,将带来的香烛祭品在坟前摆开,地上挖了一个土坑把纸钱元宝等放进去烧化。身上还带着做完力气活的热气,面前火焰跳动,即使在这冰天雪地里,竟也觉得温暖适意。 “咸福,上个月我又到燕州离宫重游,真巧,看到当年我们住过的宫室,里面的摆设全都变了,但我还是一下就想起来……你最后靠着的那面墙,好像你还坐在那里似的……”不知怎么的,嗓子里又有点哽咽发堵,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了呢。” 人的心绪起伏真是难以捉摸,她在咸福的墓前,面对他永世长眠的坟茔,心中温暖安定,并不觉得哀痛悲伤;但是在那灾祸发生的地方,只是想象,就让她心潮翻涌难以自抑,伤痛有如洪水决堤奔泻,失控灭顶。 那天她还在皇帝面前失仪了,未得准许擅自退离,之后也没有向他解释请罪,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直到在圣恩寺再见…… 颖坤不由皱了皱眉。她又不自觉地想起兆言了,而且一想到他心里就莫名地烦躁,不知哪一根隐秘的心弦被拨动了,仿佛有密集的雨点、鼓声、马蹄,一声急似一声地敲在心间。 颖坤觉得不对,站起来回身眺望。不是雨点,是细雪中夹了霰粒,落在地面沙沙有声;鼓声从数里之外传来,伴随着鲜卑人悠长嘹亮的鸣金号角;而疾驰的马蹄分明就在不远处,越来越近了。 天色昏暗雪片纷飞,数丈之外就看不清楚,颖坤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查看,冷不防夜色雪幕中一人一骑疾冲而至,如同从黑暗中破墙而出,险些撞到她。颖坤侧身躲过,马上之人急勒缰绳调转马头,从她身边绕了过去,把她祭奠的供品踢得七零八碎,燃烧的纸屑余烬也被马蹄踏碎飞扬,踩了数圈才停下来。 颖坤望着马蹄下满地稀烂的果品香烛,哑口无言,还得跪下来叩首:“参见陛下。” 兆言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起,贴近她怒问:“这就是你的要事?鲜卑人的大军就在十几里外,瞒着我冒险跑到城外来,就为了祭拜鲜卑故太子?” 他的黑貂大氅和帽子上落满了雪,身上寒气逼人,靠近他都能觉得一阵凉意扑面而来。那种又痛又涩的感觉又来了,“故太子”这几个字,刻在墓碑上并不觉得刺眼,方才她还爬上去擦拭过字迹里的灰土,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烈油利刃一般伤人。 颖坤皱眉反诘道:“那陛下以万乘之尊冒险跑到城外来,就是为了阻止臣祭拜故人?” 西山皇陵虽然在城外,但位于燕州西北角,与外城城廓相连,其实并不危险。 “故人?哼!杀你父兄、令你家破人亡的故人?” 颖坤忍耐住脾气道:“人都死了,血债血偿。” “血债偿还了,就只剩下情债了,是不是?”他狠狠地甩手放开她,转身看向墓碑上刚刚被擦拭干净的碑刻字迹。“魏故仁怀太子讳徕配妃杨氏之墓”,每一笔每一划,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欺骗了他那么久,让他眼睁睁错失了最后的机会,一看到就怒火填膺。“人还活着姓氏名位就刻在墓碑上,也不嫌晦气!还想百年之后跟他合葬吗?” 他气郁难平,拔出佩剑向底下“配妃杨氏”那几个模糊小字划去,但碑石坚硬,连划了数下也只留下几道浅浅划痕,反把剑刃砍出了缺口。他把剑当啷一声掼在地下,怒道:“来人!回城立刻找工匠来,把下面那几个字磨平!” 半晌无人回应,颖坤发现只有他一人一马,问:“陛下自己一个人来的?没带侍卫吗?” 兆言这才想起还有侍卫:“半路不知道在哪儿跟丢了。” 颖坤肃容道:“陛下斥责别人不分轻重贸然犯险的时候,不妨先想想自己的身份。臣现在无官一身轻,就算落入鲜卑军之手也无伤大局;陛下却是天子至尊、三军统帅,关乎天下社稷安危。陛下总不希望自己像宇文徊一样吧?” “谁说你落入鲜卑军之手不要紧?”兆言怒气稍平,走近她道,“我的安危关乎天下社稷,但你的安危关乎我。” 颖坤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提起咸福让她难过,对她表露情意更让她难过,尤其还是在咸福的墓前。她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看到他执鞭的双手暴露在外,已经冻得发紫,头上虽然戴了帽子耳朵却没遮住,问:“陛下骑马没戴个护手吗?燕州严寒不比洛阳,会冻伤的。” 兆言闻言也觉得双手麻痒不适,往自己手背上挠去,颖坤急忙制止:“不能挠。”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果然手背和手指上已经冻出几个肿块。 这是长大后她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还顺着他的指节一一捋过去,兆言立刻不说话了。 颖坤站着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身上的热气也散了,风雪加剧天气更冷,她看了看四周道:“先去屋里避一避。” 作者有话要说:风雪夜山间小屋独处……我果然很一视同仁吧? 第七章 忆王孙5 颖坤到屋内点起柴火,用废旧的木板把窗户挡上。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条土炕,废弃已久,落满灰尘。她把炕边打扫处一片干净的地方,让兆言进屋坐着。 兆言骑马跑这一路也冻透了,看到屋内燃起火盆,就把冻僵的手凑过去烘烤取暖。 “也不能烘。”颖坤把火盆挪到一边,“陛下稍等片刻。” 她用老叟洒扫用的簸箕到屋外装了一簸箕雪回来,蹲在他面前拉过他的手,抓起雪在他手背冻出肿块的部位揉搓,一直揉到雪融化成水,再换新的一把。不一会儿两只手都被她揉得通红,摸着是冰的,兆言自己却觉得像小时候打完雪仗之后,双手不但不冷,还变得火辣滚烫。 “冻伤之后切忌用热火烘烤、热水浸泡,否则就像冬天里吃的冻枣冻梨,化开之后就不是原样了。有人冻了之后直接泡热水,结果整只手肌肤都溃烂脱落。需得像这样以外力相激,令肌肤自身发热,淤结的血脉恢复畅通,才能治本。” 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摸着手背上的小肿块都消下去了,有一处大的着实冻狠了,颖坤道:“这个没办法了,回去赶紧找大夫涂上药膏,希望不会发作出来。陛下觉得痒不痒?” 过了许久不听他回答,颖坤抬头看他,他才含糊吐出一个字:“痒……” “冻疮冷了会痛,热了会痒,陛下稍微忍一忍,万一挠破只会更严重。”她摸着他的手已经自己热起来了,放开去看他的耳朵,“耳朵上呢,有没有冻伤发痒?” 兆言看着她不语。 耳朵她不方便动手了,举起手比了比:“陛下就像我刚才那样,自己把耳廓揉一揉。” 他双手扶在膝上端坐不动,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样:“朕不会。” 颖坤拿他没有办法,看他双耳泛着紫红,显然也冻得不轻,又不忍心放着不管,谢罪道:“陛下恕臣僭越。”上前去一边一个捏住他的耳廓。 在屋里呆了这么会儿,旁边有火烤着,身上早已活泛过来,耳朵烧上了面火,比双手还要热烫。颖坤刚刚摸过雪,自己不觉得,其实手指还是冰凉的,碰到他耳朵上,明显觉得他惊悸地一颤。 她把手缩回来放到嘴边呵了呵气,从他耳廓上端边揉边捏一路摸下去。他的耳垂比一般人要大一些,据说耳大是富贵之相,传闻刘备就是双耳垂肩。小时候有相士入宫,看到年幼的燕王,夸赞他将来必有大富贵,还因此惹得贵妃不快。 颖坤捏着他的耳垂,似乎比她的食指指尖还要大一圈,她两指一搓,将耳垂绕了一个圈,想摸清楚边缘有没有冻伤的硬块,兆言却突然轻哼了一声。 颖坤连忙撒手:“臣弄疼陛下了?”看他耳根泛红,许是被她扯痛了,凑上去想看个仔细。 腰间忽然一紧,她本是半蹲在他面前,被他双手一带就失了重心,直扑到他怀里,紧接着背后就叫他双臂紧紧箍住了,半分动弹不得。颖坤对他早有戒心,把头一偏,他的吻就落在她腮边,沿着她的下颌急躁地去寻她双唇。 “陛下……”颖坤挣扎了两下未能挣开,又不能真对他下重手,左右躲避不及,面颊鼻尖眼睑都被他细碎地吻过,凌乱呼吸拂在她脸上,连自己也跟着失了方寸。她心中烦乱,举起手往面前一挡,加重了语气:“陛下!我的丈夫还在外面看着呢!” 兆言终于停下,隔着她的双手,气息尚自不稳,语调却已冷了下来:“你的丈夫?哼!心里只有儿女私念夫妇之情,难怪大敌当前都能忘了国家大义!他是鲜卑的太子,杀你父兄的凶手,你却只记得他是你丈夫?” 颖坤后悔不该提起咸福,一说到咸福,不但兆言恼怒,她自己心里也气苦难言,出口的话就有些冲:“那陛下希望我怎么做?一边要顾着国家大义委曲求全嫁给杀父仇人,一边又要顾着国家大义不能对自己的夫婿有半分怀念,左右都是国家大义!我的心又不是木头匣子,说开就开说关就关!” 兆言沉默片刻,把她挡在面上的手拿下来,就势握在手里,搂住她的手臂仍然未松:“你的心为他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她仰头望着他,喉间哽咽无法回答。 “那你就不能为我打开吗?” 四目相对,咫尺之隔,他眼底的任何一点波动暗涌都看得清清楚楚。颖坤当然看得出来那里面的情意,就像映在他眼睛里跳动的火光,随时都要奔突满溢出来。她忽然觉得难以负荷,久蹲的双腿麻木虚软支撑不住,她从他怀里慢慢滑了下去,一下跌坐在地上。 心是一只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了。 她自己一个人来看咸福,即使回忆过去也并不觉得哀伤;但是在兆言面前,他只要提起任何一点与咸福有关的话头,往事就会像潮水一般涌来将她淹没。他打开的不是封印的回忆,而是情感的闸门。 咸福的那只匣子已经合上了,兆言的这只却才刚刚打开——或者,其实这只一早就悄悄存在了,现在只是重新打开而已;又或者,它们本来就是同一只,所以才会相互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坐在他脚边,恍惚地摇了摇头。 兆言却以为她是回答他刚才的问话,不禁怒上心头:“他有什么好,值得你惦记这么多年!他杀了你爹,你四个哥哥,不顾你的伤痛处境以威势逼迫先帝许嫁,这些都算了。可是他有没有好好待你,有没有保护好你?堂堂太子储君被权臣奸佞一壶毒酒灌死,自身难保,他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吴国人在鲜卑举步维艰,随时都会丧命?他在地下看到你这些年孤苦伶仃、年华消逝,有没有觉得对不起你?要不是他,你大可以嫁得圆圆满满,何至于受这么多苦?” 他说得又急又快,一口气全都宣泄出来。其实还有更多的没说完,要不是宇文徕抢在他前面横插一脚,末儿怎么会变成他的姑母,他又何至于和她惜缘错过,落到今日这等局面? 颖坤捂着心口摇头道:“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早就想说了!”积蓄多年的忿怨懊悔尽数涌上心头,“末儿,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坚定心意,赶在先帝和你结拜之前聘你为妃。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也不敢……我提议你以燕王妃之由拒绝宇文徕求亲,不是乱出主意,更不是和你玩笑,我是当真的。这个心愿我从十三岁时就许下了……” 他从炕沿上挪下来,也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兆言平生唯二愿,其一收复燕蓟,其二娶杨末为妻。” 颖坤抬头望他,他却把头低下去,低声道:“虽然是幼时许下的心愿,但至今从未变过,过了这么多年反而越来越坚定了。如果早知有今日,别说我当时已经十四岁,就算我才四岁,也要向父皇请命聘你为王妃,那么后来那些事就都不会有,你不用在异国受那么多苦,你我现在也不会是这样……” 颖坤心中百味陈杂,又酸又苦:“都已经发生了,再说何益?” 兆言道:“还可以补救的!你现在不是……只要你愿意,我们、我们仍然可以……” “仍然可以怎么样?姑侄亲缘众人皆知,陛下金口向贞顺皇后许诺不再立后,我也曾发誓今生不会另嫁,这些都改不了了。” 兆言却只留意到她最后一句:“你发誓不会改嫁?你要为他守一辈子?” 一说起这个,颖坤就想到下午扫墓时刚对咸福说以后要留守燕州与他长相厮守,一转眼就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他坟前卿卿我我,不由心生愧意,站起身道:“陛下,地上寒凉,您还是请上炕吧。” 兆言追问道:“你真的发过这样的誓?” 颖坤狠下心道:“臣不仅发过这个誓,还与仁怀太子约定来世再为夫妻。” “你……”兆言气结,“你连下辈子都许给他了,那我呢?你还有什么剩给我?” 颖坤低头不言,兆言又自语道:“本来以为这辈子和你做了冤枉亲戚,又是我自己毁誓另娶在先,今生无望续缘也就罢了,下一世定不会再重蹈覆辙,总算还有个盼头……可你现在却跟我说……” 颖坤听见外面似乎有响动,走到门前向外张望,雪已经小了,积雪映着天色还未暗透。不一会儿那响声走近,原来是齐进和侍卫们终于徒步赶了上来。 侍卫在外等候,她把齐进迎入屋内,齐进扑上来往兆言面前一跪,上上下下又摸又看,见他无伤无碍才大松一口气,咋呼道:“陛下,山路这么滑,您怎么骑着马就跑上来了?多危险啊,把小人的魂儿都吓掉了。幸好陛下吉人天佑,万幸万幸。” 作者有话要说:赶紧毁尸灭迹,嘘…… 第八章 破阵子1 鲜卑军东进被风雪所阻,凌晨雪停后又继续向燕州城下靠近,一直行进到燕州西南五里处安营扎寨。鲜卑骑兵勇猛,长于野战冲锋,先前一直递书挑衅约战于野地;吴军将帅当然不会再像薛纯一样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城战攻防才是吴军强项,尤其杨公传下的战术军械多为此道,据守燕州城池不出。鲜卑军从蔚州绕行至燕州西面,战线过长,补给困难,降雪后愈发加剧,无法和城内的吴军长久对峙消耗。拓跋竑又认为天气严寒令南方将士战力大减,于是率先出兵,屯军城下。 鲜卑营门与燕州城墙相隔不过三四里,晴天互相都能看到对方的旗帜哨兵。攻城并非鲜卑兵所长,人数上也不占优势,拓跋竑派口才伶俐的士兵成天在城下叫骂,想引诱吴军出城应战。 这种挑衅激将的手段还当真有点效用,薛纯的儿子薛亮驻守南门,就被拓跋竑激怒,差点打开城门冲出去和拓跋竑拼命。兆言恐他冲动误事,将他调回后方,改派七郎去守南门。 颖坤清早送走七郎,回到住处时就看见行宫大门外跪了一群人,各个盔甲之外披着麻布缟素,走近一看,果然是薛亮和薛纯的亲信下属。薛亮身披重孝,双目赤红,手中未持兵器只拄了一根苴杖,其他人也是涕泪交错悲痛不已。颖坤看他们的模样,就能猜到拓跋竑是用什么方法激怒薛亮的了。 薛纯是杨公的旧部,颖坤与他交情也不浅,幼时亲密地称他为“薛大哥”,想到薛纯的遗骸还在拓跋竑手中遭受凌|辱,她心中也悲愤哀痛。薛亮的心情她当然能理解,杨公临阵自刎,她也是这样气急攻心奋不顾身地闯入敌阵中夺回父亲骨骸。但拓跋竑不同于咸福和慕容筹,没有尊重敌人的胸襟气度,杨公死后尸身妥善殓入棺椁,薛纯却身首异处,首级至今还在鲜卑军中传示。 一名薛纯的老部下认出她来,泣道:“八小姐,你也来了,你帮我们向陛下求求情吧!” 颖坤走到他们身边问:“诸位所求何事?如果是请求出城迎战,那就中了拓跋竑的奸计。战术策略还是应听陛下统一部署,莫要被愤怒迷惑因小失大呀。” 部下道:“我们并不是……” 薛亮却打断他道:“多谢杨校尉关怀,我等身为将领,大局为重还是懂的,不劳校尉费心。” 颖坤见他态度冷淡,语气中似乎对自己还略有敌意,心想他大概是被父亲尸首刺激太过悲痛,也没有多想。这时行宫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透过大门瞥见打头似乎正是身穿金甲的兆言,便转身避开回旁边配院。 薛亮如此装束来行宫求见,皇帝当然立刻出来接见,亲手将他扶起,问道:“众卿这是何苦?并非朕胆怯畏敌,只是眼下鲜卑士气正盛,不宜正面迎其锋锐。薛将军的仇一定会报,定要叫拓跋竑血债血偿。” 薛亮道:“臣等并非逼迫陛下出兵,昨日臣鲁莽行事,先向陛下请罪。鲜卑兵士气鼎盛,正是因为拓跋竑将我父亲首级绑缚旗杆之上传示三军,城中将士见者无不悲怆泣下,士气受挫。此等卑劣暴虐之举,毫无仁心道义可言,臣认为我们也不能以德报怨,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振奋我军士气,与鲜卑决一死战。” 兆言扫了一眼阶下众人,缓缓道:“你们到行宫来请命,是向朕索要宇文徊了?” 颖坤一听宇文徊的名字,不由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拓跋竑俘虏了薛纯将之斩首,吴军俘虏了宇文徊,薛亮所说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要杀宇文徊来给鲜卑人下马威了? 想到阿回她心中一凛,忙调转回头劝谏道:“宇文徊只是黄口小儿,拓跋辛扶持登基,现在帝位也不保,鲜卑军中认识他的人恐怕都没几个,拓跋竑更是目中无人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杀之如何能挫敌锐气?恐怕反而要让燕州百姓以为陛下不仁,连妇孺幼儿都不放过。” 兆言立于阶上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薛亮冷笑道:“俗话说长嫂如母,杨校尉果然还惦记着这个小叔子,要帮宇文徊说话。至于我爹以前叫了你那么久的妹子,年岁已久,校尉大概早就不记得了。” 原来他的敌意是因为这个。颖坤道:“少将军,我是就事论事,并非徇私。两军对阵如能伤其将帅,自然可大挫敌方士气涨己声威,将帅越有名望则效果越显著,鲜卑如今士气大振正是因为薛将军在军中的威望隆盛。反观宇文徊,年幼弱质养于深宫,登基仅数月,毫无权势威信,俘虏他时就未见鲜卑受挫,如今鲜卑已另立新帝,杀之更无助益。如果是声望显赫的统帅,我也一定支持少将军杀之壮我军声威。” 薛亮道:“杨校尉说得没错,宇文徊乳臭小儿,拓跋辛的傀儡棋子而已,要动也得拿有威信有名望有人拥戴的开刀。” 兆言站在行宫门前,面无表情:“眼下我们手里哪有这样的人呢?” “活人是没有,死人倒有一个。”薛亮跪下道,“陛下,臣请发仁怀太子墓,开棺戮尸,曝于阵前,叫鲜卑人也尝一尝威风扫地的滋味!” 颖坤脑中“嗡”地一声,如同这三九天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里枯哑干涩,连着咽了三口唾沫都没有咽下去。 她只能抬头去看兆言,他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俾睨看她,双眼眯起眼睑低垂,眼角漏出来的一点神光也是冰冷的。他当然不会阻止,他嫉恨咸福,说不定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碍于皇帝的仁义之名不能为之,薛亮提出来正中他下怀。 听不清兆言说了声什么,薛亮等人伏地叩首,领命而去。颖坤追上去拉住薛亮的袖子,跟着他跑了一段,才勉强能断断续续地开口:“少将军,你、你真的要……你不能、不能做这种丧德残虐之事……” 薛亮停下来看着她冷笑道:“杨校尉真是方寸大乱呢,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我差点忘了,仁怀太子是校尉的前夫。你嫁给一个鲜卑人,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把尸骨挖出来震慑敌人你都舍不得,我爹的头颅叫鲜卑人绑在旗杆上四处传递、凌|辱取乐,你现在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吗?你还要跟我说就事论事吗?” 颖坤极力稳住心神劝道:“少将军,你的心情我当然能体会,我爹也是为国捐躯战场阵亡……” 薛亮目眦欲裂:“你爹留得全尸厚棺收殓运回来,和我爹身首异处尸骨零落受尽羞辱能一样吗!” 颖坤道:“我爹能留得全尸,那也是因为仁怀太子和慕容筹尊敬他,如果现在……现在……那不是以直报怨,而是以怨报德……” “报德报怨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爹的尸骸还在鲜卑营前挂着,不能为他报仇我枉为人子!我可不像校尉,对杀父仇人还能以身相许、袒护求情!”薛亮忿而甩开她,拂袖而去。 颖坤被他推得踉跄后退数步,心中如一团乱麻,主意全无。她回头看向宫门,兆言也已掉头踏入门内,她病急乱投医,跌跌撞撞地追上去:“陛下,陛下……” 兆言停步回过身来,向左右看了看,内侍守卫主动退开。颖坤追到他面前,左摇右晃站立不稳,颤声道:“陛下,仁怀太子在燕蓟一带素有名望,汉人尤其拥戴,陛下如果想将燕地长久纳入版图……” 兆言面沉如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目色冰冷地盯着她。她说不下去了,那些理由对他有什么用,他根本不在乎。 “开棺戮尸,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我看你来生怎么再跟他做夫妻。”他俯下脸凑近她,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你跟他的下辈子也泡汤了,你心痛绝望吗?” 颖坤慌乱不能成言。兆言又道:“你想我放过他,也可以,你求我啊。趁薛亮还没出发,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颖坤却抓住了他话中另外一句:“对,没出发……还来得及……”喃喃自语着,一边就迈开步子向宫外追去,兆言在后头恨声叫她:“站住!”她也全然充耳不闻。 追出宫门,薛亮等人当然早已不见了。颖坤先回到自己住处,把身上外裳脱下,换上利落的劲装,头发束起,带上一把匕首、一把短剑、一把弯刀、暗器数件。做完这些手仍有些抖,她看到桌上还有昨晚留下的冷茶残酒,把茶酒全都灌进嘴里,镇定心神,外出去营中找薛亮。 出门正好撞见靖平,看她这番装束疑惑道:“小姐,你如此打扮是要去做什么?” 颖坤根本无心理会他,跨上马就走,靖平急忙催马跟上。 颖坤一路策马闯进薛亮军营,守卫都拦她不住。她在薛亮营帐前飞身下马,掀帐冲了进去。薛亮也刚刚回营,看到她沉下脸道:“杨校尉还想来为仁怀太子说情?我主意已定,你不必白费唇舌了。” 颖坤此时心情还在翻覆,头脑却已冷静下来,冷笑道:“杀你父亲、辱他尸骨的是拓跋竑,少将军不去找他寻仇,却拿已经死了多年、不会反抗的前人遗骸出气,你爹在泉下知道你这么替他报仇,恐怕在其他死在战场上的敌酋同袍面前都要抬不起头来吧?” 薛亮也不像在行宫前那么气冲头顶了,别过脸道:“校尉不用激我,发完仁怀太子墓,照样可以杀拓跋竑!” 颖坤道:“你掘墓是为了振奋士气、泄你父亲死于鲜卑人手中之愤,如果我替你杀了拓跋竑,你父亲的仇报了,鲜卑士气也将大受挫折,你能不能放弃毁墓之念?” 薛亮道:“要杀拓跋竑谈何容易?他身后有数万大军,本人也武艺高强……” “这个你不用管,”颖坤打断他道,“你只需答应我,我取来拓跋竑项上人头,你就放弃掘墓。你答不答应?” 薛亮吃惊地望着她:“杨校尉,你连个军职都没有,难道要单枪匹马闯进鲜卑军营去杀拓跋竑?那岂不是去送死?就算你对亡夫再深的情义,也不能如此冒险……” 颖坤上前一步怒瞪他:“畏首畏尾婆婆妈妈,难怪想出掘人坟墓这种下三滥的阴损招数来!你就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薛亮被她骂得脸色涨红:“仁怀太子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拓跋竑如果死了,我当然不会再去扰他!不过,如果你要去杀拓跋竑,必须带上我,我要亲手为我爹报仇!” 颖坤一口回绝:“你要是死在鲜卑人手里,你们薛家绝后的帐还得算在我头上,我对你爹不好交代。” 薛亮见她语气轻蔑瞧不起自己,昂首挺胸道:“我家里有三个弟弟,何惧无后?我敢追随陛下上战场做前锋,就没担心过会战死。再说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力,我的武艺可不比杨校尉差!” 靖平也上前道:“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自从行宫请功一事后,颖坤便一直避着靖平,有好久没和他见面说过话了。她瞥了靖平一眼:“不行,你回自己营去吧。” 靖平道:“小姐在哪里,靖平就在哪里。” 颖坤正当激愤,不想和他浪费口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别在我面前晃悠!” 靖平脸色果毅坚决,不为所动:“小姐,我武功比你好,你阻止不了我跟着你。” 薛亮看他俩为这事争执,劝止道:“先别吵了。杨校尉,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要如何在三军阵中取拓跋竑的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咸福要从坟里跳粗来了:我特么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能别折腾我了吗? 兆言送你个锅盖顶着! ======== 昨天半夜写得正high被赶去睡觉,一句话写到一半丢那儿,结果早上醒来忘了下面要写啥了,囧…… 先把这章补完,晚上我争取上3000…… 第八章 破阵子2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上午太阳出来了,夜间结的冰霜也不会融化。行宫里有温泉还好,出了离宫,外头简直滴水成冰。 晨间司掌后勤被服的官吏来禀报,事先准备的冬衣盖被已经全部发放下去,但是仍不足以抵挡今冬燕州格外寒冷的天候,士兵不得不合衾而眠;从燕州蓟州临时征收的数千张羊皮制成袄靴,只够先供城头日夜守卫的将士们使用;燕州的冬季至少持续到正月底才会回暖,不可能与鲜卑军僵持那么久,接下来恐怕还会更冷,南方的军士面临的不但是强悍勇武的敌人,还要对抗北国刺骨的严寒;所幸燕州北面群山都在我军掌控之中,柴薪充足,燕州百姓家中可保安暖无虞…… 兆言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些事原本都是颖坤掌管,她请辞后就换了别人,或许他不该批准那份奏表的。 离开行宫外出巡视前他召来侍卫询问,侍卫回报说杨校尉昨日去了薛少将军营地,一直没见出来,也没有争执动静。 “薛亮呢?” 侍卫道:“也未见出营。”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至少目前薛亮还没有出发去往西山。他有些后悔昨日的决定,但是想到她那般反应,胸中又憋了一股气发不出来。她宁可去求薛亮也不肯求他,其实只要她稍微服软说两句好话,他立刻就会点头答应,可她偏不肯说。 齐进牵马执辔,服侍他跨上马背。从西山回来后,齐进就为他准备了能盖住耳朵的风雪皮帽和护手。手背上到底还是冻出了一枚不大不小的疮,捂热了便会有些发痒。 他还记得那天她的掌心是怎样一遍一遍揉过他的手背指节,双手仿佛伸进了火里,烧起来似的滚烫,还有耳朵,还有心里。他差一点想问:仁怀太子在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对他这么好?又觉得十分可笑。他不是没被人悉心伺候过,当然知道搓一搓手算不上多好,但这就是他从她那里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她对仁怀太子当然不止这样,但是不能去细想,稍微想一想简直就要妒忌得发狂。 皇帝的御驾从朱雀大街上穿过,行人车马避让。从行宫到城南门有七八里,骑马小跑也得半刻钟,路上不会有别的事来打扰。大战在即,每日事务繁忙,他也只有这个时候有功夫去想一想她。 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南门,城门口大道上却聚集了数十名士兵和工匠,正在把一架拆开的床弩搬运上城头,七郎在旁指挥。看到皇帝驾临,七郎上来拜见,兆言问他:“这是在做什么?床弩不是已经都在城头布置妥当,为何又拆下来?” 七郎道:“这是昨日臣和颖坤想到的计策,拆了一架床弩请工匠改造,陛下一会儿就知道了。” 床弩是吴军城战的利器,床架上张巨弓,绞弦射箭,可发射粗如枪矛的巨箭,或一次发数筒密如飞蝗的寒鸦箭雨,射程可达二三百步,威力是一般弓箭手的数百倍。杨公在世时曾召集工匠制造了大大小小几十种床弩,攻城守城都有妙用。但床弩笨重难行,一架床弩少则数人,多则上百人才能启动,到了野外就难以发挥其威力。 兆言跟着七郎爬上城头,看工匠们利索地把床弩重新装配上,去掉巨箭,换上成筒的飞蝗箭矢。箭矢似乎也改造过,比一般弓箭手装备的更细更轻,箭簇还涂了毒药麻药。 “拓跋竑自恃勇武,每日率数十轻骑在城下巡走挑衅。这架床弩是城中射程最远的,可达三百二十步,但拓跋竑人在五百步之外,臣因命工匠连夜改制,弃重就轻加大射程,改用更轻巧的箭矢,大约可以射到四百步开外,再多就得看天意了,是成是败都只有一次机会。”七郎抬头看了看天,今日西北风刮得猛烈,顺风可将箭矢送得更远。 中午时拓跋竑果然如往常一般骑马出营,到两军之间巡游,命巧舌士兵张着喇叭大声叫骂。即使是膂力过人的神箭手开三石弓也只能射出百五十步,他们距离城墙有五百步,自然有恃无恐。 七郎却不急发射床弩,召集一排弓箭手到城头,命他们向城下放箭。箭飞出百步之外便失了力道,扎入土中,距离鲜卑轻骑还差一半多的距离。鲜卑士兵哈哈大笑,更用污言秽语辱骂南朝士兵羸弱无能,并愈发向前走近来挑衅。 七郎看他们已经越过前几日的界线,数十名士兵绞动床弩,弩上四张巨弓,每弓五十枚箭矢,弩手锤下扳机,两百发细箭齐声破空而出,向城下的拓跋竑和鲜卑轻骑扑去。 拓跋竑从未见过能射这么远的箭阵,箭雨兜头罩下,方圆数丈之内根本躲避不及,人马齐被射倒。但箭阵射得远,空隙自然也大,几十名轻骑还是有数人数马侥幸逃脱,其中就有身穿黑甲的拓跋竑。他大腿上中了一箭,一瘸一拐从下属手里抢过来一匹马,翻身骑上就往营地逃窜。床弩装卸一次需要很久,显然来不及补射了。 七郎忿然一拳捶在墙垛上:“拓跋竑还真是命大,这都让他逃了!” 正当此时,临近鲜卑兵葬身处不远的壕沟里却有一队人马突然跃出,也只有数十人,装备轻简,追着拓跋竑放箭扬刀杀过去。马蹄扬起尘烟,跑出去一段接近鲜卑营地便看不清了,也不知追上了没有。 兆言望着那队人马消失的方向道:“幸好还有后手,希望这些勇士能将拓跋竑截住。不管成与未成、回不回来,日后当将予以重赏追封。”离鲜卑营地那么近,就算成功截杀了拓跋竑,那些死士也很难生还了。 半晌不闻七郎答话,兆言转过头去,见七郎双目圆睁盯着远处,似乎十分震惊。兆言问:“怎么了?” 七郎忽然转过去问身边的下属士兵:“是谁安排的?谁派去的伏兵?” 下属皆摇头表示不知。兆言问:“不是你的安排吗?” 七郎道:“臣只打算以床弩伏杀拓跋竑,那里地势空旷又离鲜卑人太近,易被发觉,臣没有设伏。” “那是谁不听你的命令擅自出击?” 七郎看着兆言,兆言也看着他,两人面面相觑,互相都已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他们最担心的猜测。“除了你这些下属、工匠,还有谁知道你的计划?” 七郎的语调也不稳了:“还有……颖坤知道……是她出的主意……” 兆言立即转身命令身边士兵:“马上去找杨校尉,叫她来见朕!”想了一想又命令另外一人:“还有薛亮,把他也叫来!” 士兵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去找薛亮的先回来禀报:“陛下,薛少将军不在营中,守卫说他半夜就带了一小队人从东门出城去了。” 兆言跨上前喝问:“谁跟他一起?” 士兵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还有校尉杨颖坤、伙长杨靖平、十名弓手和五十轻骑。” 兆言往后退了一步,被七郎扶住。他惊怒交加反而失笑:“三个人带了六十军士,就想去杀拓跋竑?他们就这么想送死?” 这时鲜卑大营中突然传来击鼓鸣锣声,似乎出了骚动。七郎的担忧岂会比他少,跪下请命道:“陛下,拓跋竑中箭,鲜卑人骚乱,请允许臣带两千轻骑即刻出城营救,或许、或许还来得及把他们……” “鲜卑大营驻军八万,两千轻骑,你是前仆后继也想跟着他们去送死?”兆言扑到墙垛边,远处的鲜卑营地已经冒起两股浓烟。他双手扣住城墙砖石,凝眉沉声道:“传朕旨意,鲜卑主帅拓跋竑被我军床弩射中,身负重伤,全军即刻整装,随朕出城迎战,踏平鲜卑!” 他从未觉得一场仗打得这么艰难。燕州围城四十日方下,进攻不下二十次,屡遭挫折,他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焦躁,每一瞬间、每一须臾都是死生困境中的煎熬。 其实并不算艰难。因为薛纯之死、气候原因而士气低落的吴军士兵听说拓跋竑重伤,军心大振;而拓跋竑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阵前,不仅使重伤传言越传越广,鲜卑兵阵脚大乱,没有元帅统一指挥更是如一盘散沙,吴军很快占据了上风。 但是八万人的军队,即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你砍也要砍上很久,而这段时间里,他们只需要分出去一点点力气,就可以把陷入营中的六十三个人碾成齑粉。要从八万人手里救回六十三个人,从八万人手里救回一个人,谈何容易。 午后集结三军,傍晚开战,黑暗中两军对垒厮杀,火光将燕州城南映得亮如白昼,方圆十里内的积雪都被战火烧融、铁蹄踏碎。鲜卑人虽乱却不后退,没有元帅统协,督军仓促上阵,几名将军各自为政,鲜卑人的骁勇却依然不容小觑。从黄昏一直打到天明,人马尸首堆积成山,战车床弩几乎无法推进,吴军已经从三面形成包围之势,鲜卑大营却仍未失守。 无数次他想率军冲进去,都被身边的守卫将领拼死阻挡。他们围在他四周苦口婆心、涕泪交下地劝阻:陛下,您是元帅,更是一国之君、万民之首,您只需在中后调度指挥即可,万不能上前阵冒险冲锋陷阵,大局为重啊! 他身上有更重的责任,所以即使明知她在里面死生一线,也不能亲自去救,只能远远地看着,寄希望于渺茫的天意。 晨光初现时,大营中央传来鲜卑人独特的牦牛号角声,正中五丈多高的旗杆上,久违的帅旗迎着初阳缓缓升起。厮杀了一夜、疲惫而散乱的鲜卑士兵终于燃起希望,但是当他们仰头向迎风招展的帅旗望去时,却发现旗上“帅”字的顶端多了一点东西,俨然变成了“师”字。 那不是谁画上去的一横,而是一颗须发戟张、血肉模糊的人头,头上黑盔白翎,大营里每一个人都认得。 鲜卑士兵的意志在这一刻终于被击垮,不知是谁先打的退堂鼓,溃退一旦开始,便如山倒洪决一发不可收拾。坚守了一夜的大营,不到半刻钟便彻底失守。拓跋竑手下三员大将,一人阵亡,另外两人一个向东北突袭奔逃,一个向西面来路撤退,余下的散兵游勇不顾方向,向南面东面四散溃逃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半夜稀里糊涂发现居然漏贴了一段,不是故意伪更的…… 写得稀烂的战争戏,大家领会个意思就好_(:3」∠)_ 第八章 破阵子3 颖坤背靠在两臂粗的旗杆上,手里拄着一支折断的长枪,枪尖钉在泥土中,断裂的枪尾支在她肋下。其实很不舒服,好像还戳进伤口里了,但是她没有气力去把它往别处挪一挪,即使挪开旁边或许也是另一道更深的伤口。她需要这支枪杆支撑身体,这样她才能站住不倒下,此时倒下去,恐怕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身上那件薄冬衣的棉絮表里已经浸满了鲜血,有自己的,有战友的,也有敌人的。血液凝固,被利刃斩破的棉衣裂口里,染成暗红色的棉絮结作一团,散不出来。即便只是衣服和血的重量也让她觉得难以负荷,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背后。 额头上或者是头顶哪里的伤口还没有凝合,粘稠的血浆虫子一般弯弯曲曲顺着眼睑流下。她想把眼睛闭上,又怕合上了就睁不开,血和汗混合着渗进了眼睛里。在全身剧痛的对比下,这点疼痛完全不算什么,只是让她觉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四周人来人往。 混沌的视野里人影憧憧,鲜卑士兵四下慌乱逃窜。这时候随便谁过来给她一刀,她也无力反抗抵挡,就替他们的元帅报了仇。可是每个人都只顾狼狈奔逃,没有人在她身边哪怕停顿一下脚步。 面前经过的人影越来越稀疏,终于有人在她跟前停下来,小声叫她:“杨校尉,杨校尉!醒醒!还听得见吗?” 她艰难地睁开眼,认出那人似乎是薛亮,旁边架着他的人是靖平。靖平的嗓子被烟火熏着了,只能发出“呃呃”的嘶哑喊声;薛亮右腿受了重伤,腿骨折断,右手环在靖平颈中扶着他,左手抱了一只木匣,紧紧护在怀里。 颖坤动了动嘴唇,也不知自己发出的音节别人能否听懂:“你爹……找到了吗……” 薛亮看向怀里的木匣:“尸身被鲜卑人践踏,已经散落找不着了,就从辕门上取下首级……我带回去给母亲和弟弟们……回去入土为安……”他断续不能成言,抱着装有父亲头颅的匣子泣不成声。 “将军百战死,死得其所,不必太难过……”颖坤想举手指一指旗杆顶上,无奈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只能翻起眼皮向上瞄了一眼,“拓跋竑的首级,就在上面……我替你取来了,你答应我的事……” 薛亮抹去眼泪道:“杨校尉,你别说了,拓跋竑身死鲜卑退败,再大的仇隙也扯平了。你为我报了父仇,薛亮感激不尽、佩服万分,只希望你千万不要有事,不然我将无颜见我爹爹……”又对靖平道:“我一只脚能站着,你快去搀扶你家小姐。” 靖平放开薛亮走到颖坤身边,她浑身浴血,简直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靖平都不知从何下手触碰她。颖坤道:“你别动,就让我这么站着,一动我怕就要散了。” 靖平无法说话,只能站在一旁盯着她,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睛里竟也含了泪水。 颖坤扯起嘴角笑了笑:“都撑到这一步了,我尽量再撑一会儿……靖平,如果我活下来了,你答应我的事……也一定要兑现……” 靖平不发一语,良久迟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薛亮和靖平一左一右护在颖坤身边,鲜卑兵撤退败走,吴军追赶而至。颖坤听见薛亮放声呼救,有人继续向前追击鲜卑残兵,有人认出他们停下来,四顾寻找救助的工具。 忽然有马蹄声疾驰而至,薛亮惊呼了一声:“陛下!”便欲下拜,但他右腿伤重,手里又抱着木匣,跪也跪不下去。 兆言哪有功夫和他客套,手里马鞭随手往他肘下一托,人已疾步走到颖坤面前。颖坤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打起精神吩咐靖平:“靖平,把拓跋竑的首级取下来,献与陛下。” 靖平拉动旗绳将帅旗降下,黄底黑字的旗帜铺开,包裹住拓跋竑首级。颖坤朝下看了一眼,拓跋竑还保持着临死前一瞬的表情,双眼瞪如铜铃,须发冲冠面目狰狞。 砍下这颗头颅时她并未多想,只记得薛纯的仇、她和薛亮的约定。但是此刻,这副狰狞的表情忽然令她回忆起许多与之相关的情景。 说起来,父兄之死拓跋竑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他违抗军令在无回岭谷口拦截,爹爹或许来得及逃掉的。燕州行宫的那几次碰面,她更是终身难忘,她不会忘记他是怎样把见血封喉的毒酒整壶灌进咸福口中,自己手背上溅了一滴就惶恐地赶去就医;更不会忘记他施暴打伤红缨,逼她喝下那碗断绝她一切念想的药汁,那时他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样扭曲狰狞。 爹爹和兄长们死了,她无法为他们报仇;咸福死了,她更没有立场为他求一个血债血偿。这么多年了,无处寄托发泄的仇恨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杀了拓跋竑,这一环套一环的血仇终于在她手里了结了。 全身屏住的一股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松懈下来,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一齐火烧火燎般地发作起来,僵直的膝盖似乎也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血和汗刺得眼睛又辣又痛,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一看到兆言,那些原本可以咬牙忍受、刻意忘却的痛苦,似乎都会变得格外剧烈难耐,无法忽视。 靖平看她摇摇欲坠,伸手想扶她,兆言却已抢先一步冲了上来,一把将她搂进怀中。靖平听见他叫了一声“颖坤”,顺着她倒下的姿势将她抱住,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泪水,又用极低颤抖的声音唤了一声:“末儿……” 靖平心头大震,他说不出话,只能紧紧盯着面前咫尺之遥的皇帝。兆言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全部心思都在颖坤身上。靖平忽然就明白了所有原委,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其中蕴藏的情意他再熟悉不过。甚至更早的时候,听说他欲效仿卫青时皇帝的恼怒冷淡,去京郊墓园探望七郎和小姐时刻意避开他的少年,原来那么久远。 他默默地低下头,往后退开一步。 颖坤脸上满是血迹,泪水从眼角冲开两道沟壑。她先是无声地落泪,而后变成呜咽,最后开始放声痛哭:“陛下……” 兆言抱着她,一手捧住她的脸:“我在这儿,没事了……都是我的错……” 往事仿佛随着他的怀抱一齐从四面涌来,某些曾经被她忽视的细节忽然清晰地跃入脑海。有那么一瞬,他的手从她眼睑上拂过,盖住了她的双眼。这个动作,咸福也对她做过。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也是这样把手笼在她眼睛上,错落的光影遮挡了视线,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坚持和期盼。 后来,当她奄奄一息独自躺在空旷孤寂的宫室内,心念如灰,神思混沌,隔墙恍惚听见两名宫人在檐下说:“怎么办,太子殿下的手一直举着放不下来,寿衣都穿不进去,再不入殓知院肯定要发怒责怪了……” 另一人说:“死人怎么会举着手,按下去不就得了。” “按不下去呀,都已经硬了……好吓人,是不是有什么冤情?” “别瞎说,这话被知院听到小心你脑袋不保!” …… 再后来呢?他们是怎么给他换上寿衣、殓入棺椁的?她不知道。当她从水下密道悄然离开时,经过院中远远望了一眼停灵的正殿,金丝楠木的厚棺已经下钉封死。 如今过去快十年了,地下蛇虫鼠蚁侵蚀,肌肉发肤腐坏,只余骨骸,他的那只手是放下去了,还是依然坚定不移地举着? 她不想知道,那样的情景她不想再看一遍。 她忽然又有了力气,抓住兆言的手,她多少年没有这样失声痛哭过:“我求你,你要怎样都可以……求你别挖他的坟……” 即使在最被逼无奈的时候,她宁可孤注一掷以身犯险,九死一生闯进敌阵取敌将首级,都不肯放低身段求一求他。只要她肯稍微软化一点说几句好话,根本不必犯今日之险。现在她做成了,他没有理由要挟她了,她却又回过头来求他。她从来没有这样嚎啕失态,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求求你……”眼泪和着血水从她眼中滚滚而下,“不要挖他的坟……” 兆言握住她的手,他的语声也已哽咽,却还是连声应道:“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士兵用木棍和衣物制成简易担架抬过来:“陛下,快送杨校尉回城去就医吧。” 兆言抱起颖坤放到担架上,她的手从他手心里滑出去,留下数道殷红的血迹。他低下头,就这么一会儿,前胸和下摆触到她的地方就已经被血迹渗透。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也快变咸福党了,每次想起他就觉得好虐┭┮﹏┭┮ 第九章 长生乐1 七郎追击东路逃军,隔日在潞县附近又和鲜卑军打了一仗,再次将东路军打得大败,分作更多股散队逃匿。皇帝并没有传来继续追击的命令,东路也已散乱不成队伍,他便将麾下两万余众屯于燕州城东,自己还归城内复命。 七郎那天并未见着颖坤,只听信使传递消息说她被救回去了,之后与穷寇鏖战信息断隔,他心中担忧妹妹安危,却也无可奈何。回到燕州,他立刻就去救治伤兵的医署寻找,没见着颖坤,却碰见腿上打了夹板躺着无法动弹的薛亮,告诉他颖坤已经脱险,被陛下接进离宫去疗养了。 七郎这时才知晓其中原委,又气又怜,立即打马赶赴行宫求见。在宫门口遇到靖平,靖平坐在门外围墙下的石墩上,似乎在那儿等了很久了。七郎问他:“靖平,你怎么在这儿?” 靖平的嗓子刚好,声音还干枯嘶哑:“我听医署的大夫说小姐已经不要紧了,这两天就会醒过来,于是在此等候。” 七郎道:“行宫这么大,你在门口等有什么用,为何不到里面去?”转念一想,顿时气上心头:“是不是陛下不许你进去?” 靖平忙道:“那倒没有。我身份卑微,怎好贸然觐见逗留离宫,不如等小姐醒了再求见。” 七郎道:“你已经是伙长了,这回又诛杀拓跋竑立了大功,以后有的是你飞黄腾达的机会。走,跟我一起进去吧。” 七郎的名头报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通传召见。二人随黄门步行入内,从大门一直走到离宫最北面半山腰上背靠山壁的尽头,走了半刻多钟才到。此处是温泉源头,地下暗流环绕,不必烧地龙也比别处温暖,庭中草木都还青翠未凋,宫室也较南面更精巧华美。皇帝因为嫌离宫广阔通传不便,自己都住在南端,却把颖坤安排在此养伤。 两人来到颖坤居住的宫殿前,正好撞见皇帝急匆匆地从里面赶出来,面色慌张。七郎不由心生担忧,上前问道:“陛下,颖坤怎么样了?里面发生何事?” 兆言指着背后宫殿道:“她、她醒了……” 七郎松了口气:“既然醒了,陛下为何还要跑出来?” 兆言停住脚步,低声道:“她刚醒过来,想见的人应该不是我……” 七郎往殿中看了几眼,屋内宫女和大夫来来去去,他上前两步被宫女阻住:“大夫先替校尉换药,将军再稍待片刻,马上就可入内探视了。” 七郎听说颖坤没事就放心了,回过头来看到兆言落寞地站在门前石阶下,他心中气愤消了大半,又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讥讽道:“陛下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对她不起,不好意思见她了?” 兆言低头不语。七郎又道:“陛下该庆幸此事未酿成恶果,反而助我军大胜,皆大欢喜,否则……”他想到在医署听薛亮说的那些话还心有余悸,“哼,颖坤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臣恐怕都要对陛下不敬,不能尽忠了!” “我是该庆幸……”兆言往侧面趔趄退了两步,正好撞到石阶边沿,他顺势就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颖坤伤重力竭,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七郎看他憔悴疲倦的模样,应是在她病榻前守了好几天没合眼,气恼之余又有点可怜他:“陛下保重龙体,颖坤既然已经醒了,有臣和大夫宫人在,陛下先回去歇息吧。” 兆言熬了好几天,两眼布满血丝,但还是撑住坐直道:“你进去看看她吧,我等你出来……告诉我……再回去……” 七郎叹了口气:“陛下,恕臣多言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已经亡去的故人,生者就不该与他较劲,怎么可能较得过?” 兆言神色恍惚:“你说得没错,可叹我没有你的胸襟度量,今时才明白过来。” 七郎本对他怀了一肚子的怨气责备,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发作不出来了。六郎是自己的孪生兄长,他尚且用了那么多年时间才解开心结敞放心胸,何况仁怀太子与兆言是敌非友? 七郎对他拜了一拜,转身举步进殿看望颖坤。兆言就坐在门口石阶上,石座冰凉,齐进赶过来跪在他面前道:“陛下,地下这么凉,您怎么……” 兆言却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别吵,让朕听听他们兄妹俩说话。” 齐进侧耳细听,大殿门半开着,似乎是能听见里面有语声传出来,但声音细弱,哪里听得清说什么。他张大口型,用最低的声音问:“陛下想知道什么?要不要小人去探听?” 兆言摇头道:“不想知道什么,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就好。” 齐进还能说什么,从旁取来羊毛褥垫让他垫着,陪他坐在门口听那细细碎碎不成句的轻微声响。 七郎与颖坤说了一会儿话,走到殿门前来,兆言立刻从地上站起迎上去。七郎无奈地看他一眼,转向阶下等候的靖平道:“靖平,你进来吧,末儿有话想跟你讲。” 兆言心中失望,退回阶沿想继续坐下,七郎又叹气道:“陛下,外头寒冷,您也到屋里来坐着吧,不然着凉受寒龙体受损,就是臣等的罪过了。” 兆言迟疑道:“可是她……” 七郎低声道:“末儿怎么会忍心让陛下受罪呢。” 兆言不禁面露笑意,虽然明知她的不忍心只是因为他是皇帝她是臣子,仍然觉得由衷地欢喜。与她九死一生鬼门关口抢回一命相比,其他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步入殿内坐定,隔着一道门墙,这回能听清内室说话了。两人不知先说了什么,靖平哑声道:“小姐就这么不想看见靖平吗?” 颖坤伤重未愈,语调气若游丝:“靖平,不是我不想看到你,是我不想你一直看到我。” 这话有点绕,兆言在外殿却一下就听明白了。靖平一厢情愿,无谓的痴心即使别无所求,也只会让人徒增烦恼,他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他甚至都做不到像靖平一样不求回报。 靖平道:“之前是靖平一时得意忘形痴心妄想,以后再不会了。只要小姐不嫌靖平碍眼,我还像以前一样跟随小姐、服侍小姐,小姐只当我是一般的下人……” “你不应该只做一个下人。”颖坤打断他道,“靖平,你说我不近人情也好,自私狠心也罢,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责任负担,父母儿女、亲眷友朋、上峰下属、家国百姓,实在太多太重,我不想再背负别人的人生了。有好几回我就快撑不住要倒下去了,但是一想我这一倒,对得起陛下、对得起父老、对得起薛元帅父子,本无挂碍,到头却还要欠你一世的债。我最怕欠别人债了,死了都安生不了,还是活着回来把债先结清了的好。” 靖平苦笑道:“我就知道小姐是这样的脾气,所以才那么激你。大丈夫一言九鼎,断不会言而无信死缠烂打。其实我当时就想过了,如果小姐能安然脱险保全性命,即使我以后再也见不到,靖平也是愿意的,总比阴阳相隔要好。” 兆言隔墙听他们对话,心有戚戚。难得靖平和他想到一起,见不到她、得不到她、她心里只有别人,那都比阴阳相隔要好。 颖坤笑道:“靖平,你有雄心壮志,日后得机会施展抱负、驰骋四方,心眼开阔了,这点儿女情事的烦恼,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又对七郎道:“七哥,靖平就拜托你了,他这回又立了大功,你一定得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求赏,可不能再让他屈居伙长之职了。” 七郎还没回答,兆言却先在外头应道:“好。” 他一开口,里面的人都不说话了。靖平打开房门退出来,从门内正好看见颖坤躺在榻上,脸朝外望与他视线对到一处。兆言本想避走,看到她步子就挪不开了,反而向内室慢慢移过去。 颖坤全身缠满绷带,裹得像个粽子,连头顶都有数道伤口,纱布一圈圈缠在脑门上,只露出眼鼻五官。大夫刚给她换了药,免不了牵动伤口,绷带上星星点点渗出血迹。兆言向她伸出手,五指微颤,却不知该往何处下手,最后只能扣在床榻边沿。 他毫无形象地坐在榻前踏床上,颖坤侧过脸,正好与他平视:“陛下……” 她的右手从锦被中露出来,握刀的手伤势不重,只有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用纱布包裹,五指完好尚能动作。他把她的手拿过来握在掌心里:“你想跟我说什么?也像劝靖平那样劝我死心吗?” 不等她开口,他又自顾着说:“我已经是皇帝了,雄心壮志、宏图伟业我也都有,我的心里眼里装的自然是天下四海。但是,”他悄悄收紧了手指,不敢用力怕牵到她的伤处,轻轻拈住她一点指尖,“我却依然不能当它只是过眼云烟。”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不太顺,其实今天有写4000多的,删了1000多……┭┮﹏┭┮ 第九章 长生乐2 七郎不知何时也悄悄出去了,门扉轻掩。颖坤看着兆言憔悴泛红的双眼,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视野里的人也是横着的,有种他调皮地歪着头的错觉。那些义正词严的说辞在脑子里盘旋,就是无法结成字句吐出口。奇怪得很,她对靖平能苦口婆心头头是道地说理,对着兆言却说不出来了,明明可以用来说服他的道理比靖平多得多。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她的声音不由放低放柔:“陛下……” “你什么都别说,好好歇着。”他往前凑过来一点,改用双手放上来握住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用说了,你要的我全都答应你。朕会励精图治、勤勉治国,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给子孙后世留一个太平江山;朕也会敬事太后、父慈子孝,妻子儿女供养抚育,尽我人子人父的责任;仁怀太子受燕人敬重缅怀,朕自当礼遇敬奠,显我大国仁主的德度风范;你舍不得他,以后你想留在燕州任职,或者在西山筑庐陪伴,我都答应你;还有你那个忠心痴情的家奴,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不妨留他在身边服侍照料,如果觉得身份不匹配,朕也可以封他……” 他越说越急,语调凌乱,说到最后自己都哽咽难言。颖坤的手指微微一动,点在他手心里,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后面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颖坤柔声问:“这些话,是陛下的肺腑之言吗?” 她总是轻轻巧巧地只用几个字,就能轻易地调动摧毁他所有的情绪。干涩灼痛的眼睛里起了水光,他连眨了数下眼睑,把那点软弱的泪意咽下去。 “不是。” 不等她开口,他又继续道:“但是,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没事,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想要怎么样,那些都不重要。”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是皇帝,皇帝就该高高在上让人不敢妄揣圣意,怎么能随便向别人坦陈肺腑呢?” 他低下头去,趴在床沿,把脸埋在她掌心里:“末儿,燕蓟即将平定收复,我这一生再无所求了,只求你能好好的,别再出事了……上一回我无能为力,这一回却是我亲手把你逼入死地,幸好你没事……末儿,那种滋味我无法再尝第二遍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没事……” “陛下还年轻,春秋鼎盛,一生还长得很……”颖坤轻声劝道,又觉得这话不像抚慰,只让人更生绝望。一生还长得很,可是最好的期盼已经失去了,往后还有那么长的岁月,该何以为继? 他的肩膀微微抖动,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掌心里积聚起浅浅一泓冰凉的湿意。分别多年,再见时他已长成昂藏男儿,威严的君主,她差点忘记他也曾是当初那个跟在她身后、被她欺负、也被她照顾的瘦小稚气的少年了。上一次见他哭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久远到想不起来事情缘由,只记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糊得满脸的面容,被她嘲笑了好久。 如今长大了,再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大哭,再痛再伤也只能躲起来自己默默消解,哭泣也是压抑无声的。她想抬起另一只手安慰他,身子动弹不得,只能动了动右手手指,从他眼下拂过,接住那一滴冰冷的泪珠。 “兆……”她险些脱口而出,叫出年少时经常呼唤的名字。兆言,沈兆言,她一直喜欢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使唤他。小时候毫不避忌,自有一种两小无猜不分你我的亲密。自从他登基为帝,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称呼他的名讳,而太后对这个非亲生的儿子也很客气,不会直呼其名。他大概有很多年没有听别人叫过他的名字了吧。 兆言抬起头时眼泪已经擦干了,双眼微红。他本来就熬了好几天目生血丝,看不太出来哭过。举头见颖坤目光柔和地盯着自己,他一时竟有些不适应,难为情地开脱辩解:“定是当年被你欺负得狠了,在你面前总是摆不出大人的威势来,脾气也变得跟小孩子似的。” 颖坤微笑道:“以前比这更狼狈的样子我都见过,陛下放心,臣不会说出去折损您的威仪的。” 她微微抬了抬右手,手臂使不上力,只抬离床沿寸许。兆言立刻把脸凑上去,碰到她的掌心才想起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孩子气的动作,往回一退,颖坤的手却也跟着他抬了起来。他怕她手臂着力,举手托住她,她的手掌便贴在他脸上,指腹温暖而柔软。 她从未主动对他做过如此亲密温柔的举动,兆言捧着她的手就舍不得放开了,面颊微微蹭了蹭,只能蹭到她掌心里的布结,却也觉得无比温存欢喜。 颖坤把他发冠中散落下来的一茎发丝掠到耳后:“陛下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也累了吧?” 兆言顺着她的手俯下去,像刚才一样把脸埋在她手心里,又怕压着她,换了个姿势自己在下面趴着,把她的手搁在自己外侧面颊上。 “是有点,”他闭上眼,眼睑一合,困意便如潮水一般涌至,后半句话都含糊不清,“末儿,我好累……” 话音未落,人已沉沉昏睡过去。 颖坤侧过脸看着他的睡颜,方才她和靖平说那番话时便想起兆言,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负担责任,而他无疑是肩上担子最重的,各种相干的、不相干的,他自愿的、不自愿的,那么多人的生计都牵系在他身上。 少年时单纯热血的志向,难为他还一直秉持,并未在繁冗芜杂的政务中消磨了壮志。 颖坤救回来时筋疲力尽,浑身浴血遍布伤口,但大都是皮外伤,休养了十多天伤处愈合,病势便大有好转。反而是看不见的地方更费工夫,她的左腿被钝器重击,没有像薛亮那样彻底折断,大夫仔细诊治后发现腿骨上裂缝错位,最少也得一个多月才能痊愈,不比薛亮好得快。 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行宫中疗养,兆言也守在她身边悉心照料。上次燕州城下一战,鲜卑军除了西路有三万多人狼狈逃脱,沿来路绕道蔚州、圣州辗转撤回燕蓟北面,其余几被歼灭,散兵流窜各地。时值腊月,吴军缺少御寒装备,并未远行深入追击,屯兵各处城池休养越冬。 颖坤养了半个多月,外伤基本已无碍,只有左腿被夹板固定,不良于行。兆言等她身上绷带一拆,大夫说可以拄杖下地活动,立即找来轮椅车要推她出门去散心透气。 颖坤看那轮椅车外观崭新,显是刚刚做好特意为她准备的,不禁失笑:“臣再过半月就可恢复自如,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兆言道:“无妨,你用完了可以转赠医署,伤员用得着,不算浪费。”他低下头来用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的声调耳语:“我不是怕你在屋里躺太久闷坏吗,要是换作从前,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天你也躺不住。” 颖坤也压低声音笑道:“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点耐心还是有的。”话虽如此,到底天性难改,她也早向往外出去放放风。 她偏过脸去说话,兆言的脸就在她腮边,侧对着她,相隔只有寸余,气息相闻。他的目光向下一沉,只停顿了须臾,即又直腰起身,伸手推动那辆轮椅车:“今日天气晴好,行宫里也不冷,带你出去转转。” 宫人欲上前替他推车,被他制止:“朕瞧这推着也挺好玩的,让朕推一会儿。” 说是一会儿,绕着行宫后段走了一大圈也没见他撒手,齐进带着宫人内侍远远跟在后面。宫内有些路是青砖铺就,平坦光滑;有些只为步行而留,或嵌以鹅卵石,或砖石奇崛,或凿刻花纹,并不适于轮椅车行走。从南面绕回来时,明明前方是坦途,兆言却拐上了一条沙石小径,车轮在沙中艰涩难行。颖坤问:“陛下为何不走那条大路?” 兆言道:“不去那边了,从这儿抄近路回去吧。” 颖坤昂首看了看:“那边虽然远一点,但路途好走,并不比这边……”她瞧见疏落的树阴之间一拱飞檐,忽然就明白了,语声顿止。 兆言推得急,车轮陷进粗粝的沙子里打滑空转,推也推不动了。他弯腰想去抬车轮,颖坤却道:“陛下,还是回头走大路吧。” 兆言半蹲着抬头看她,她笑了笑:“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进等人看他们停下了,也止住脚步候在三五丈之外。兆言索性蹲在她面前:“就是上回你进宫来……我找到一名在行宫就职多年的老大夫,他熟知当年故事,全都告诉我了。” “老大夫?”颖坤想了想,“莫非是当年援助过我一臂之力的仗义老翁?” “他说曾经救过你。” 颖坤舒了口气:“老翁暗中相助,逃脱后我还一直担心他会不会被拓跋竑迁怒责罚,幸而他存活至今。救命之恩理当报答,这位老者还在宫中吗?” 兆言道:“他请求还归永安故里,朕给了他一笔赏金,放他回乡了。” 颖坤点头道:“永安临近霸州,想必不会再遭战火,老人家回乡去也好。多谢陛下赏赐,为我报答老翁恩情。” 兆言握着她的手,拇指从她手背血痂新落的红痕上抚过:“多亏他救了你,不然……我谢他是应该的。”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休息,休息一下,温馨一会儿先~~ 第十章 定风波1 等颖坤的左腿彻底好透可以下地自由行走时,已经是正月新年了。燕州城的这个新年过得并不喜庆热闹,燕州百姓刚刚经历两场围城战役,对入驻的吴军说不上亲近欢迎,对败走撤离的鲜卑人也谈不上怀念留恋。鲜卑铁骑威名远播,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东山再起反扑打回来,向吴帝表忠心为时尚早,而且谁知道吴人能不能心无芥蒂地接纳他们?总之是个人心惶惶不上不下的局面,燕蓟想要彻底纳入吴国疆域,人心向背,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安定下来的。 今年立春立得早,新年一过气候转暖,蛰伏了一冬的吴军将士复又启程,继续向北挺进。鲜卑军经燕州一战元气大伤,拓跋部最精锐的骑兵损失惨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退回安州缓了两月,收罗散兵招纳队伍,重新集结起六万多人,加上上京增援的两万劲旅,陈于长城之北。这回他们不敢像拓跋竑那么冒险突进绕道深入了,战线布于居庸关、檀州、景州一线,正是燕蓟与鲜卑腹地的边界。 吴军占有地利和先胜优势,如果据守长城一线不出,刚刚吃了败仗士气低迷的鲜卑军也很难攻得进来;但是吴军在燕蓟尚无根基,主力是皇帝从京畿、河东等地调派而来,如果就此罢战撤兵,主力一走,鲜卑兵必将南下骚扰,燕地征战不休,北伐也就失去了收复的意义。 于是正月上元一过,七郎等军中诸将联名上奏,请求出关与鲜卑军再战,一决胜负,彻底将鲜卑人击溃,以保燕蓟长治久安。正月廿四,大军北出居庸关,东路杨行乾从蓟州北上,左右夹击,迎战鲜卑余部。 此时鲜卑军分为多股势力,缺乏拓跋竑那样震慑三军有威望的将帅,拓跋辛又不放心把重权交给自己嫡系以外的人,勉强任命了几名将领,另派了心腹文官为督军,监督牵制武将。吴朝吃亏了几十年的重文轻武、武将受文官掣肘,拓跋辛好的不学,却把别人的劣势先学去了。 吴军初战告捷,战线从长城脚下一路北推。但是连胜几役、将鲜卑主力打散之后,诸军各自为政,反而没有那么容易了。过了燕蓟边界,长城以北地势广阔平坦,往往几十里上百里都不见一座城池,鲜卑军野战的优势开始凸显。二月初,天候突又转冷,倒春寒下了两场大雪,吴军天时地利都不占优,战况陷入胶着,粮草不济,不得不停下北进的步伐,一部分人返回景州就食,调运粮草补给前线。 此时颖坤已官复原职,调集粮草的重任她当然也得分担。为了这个职位她还颇费了一番周折。大军开拔时她刚刚痊愈,请求回军中效命,兆言当然不肯,唯恐她伤势没好透上阵又要加重,命她留在燕州休养。颖坤怎么坐得住,再三恳求、信誓担保都没用,只能用拳头说话,和皇帝比试了一场,打得他心服口服才同意。 这场比武让皇帝陛下灰头土脸十分沮丧:“朕的武艺真有那么差吗?我一直以为自己身手还算不错。” 颖坤笑答:“武将的看家本领当然是武艺,治国安邦才是陛下的长处,武艺不过兴趣使然强身健体罢了。陛下的武功在历代帝王中应当算是翘楚了,本朝除了高祖大约无人能出陛下之右。” “那你以前都是故意让着我的?” 颖坤略一回忆:“臣只在洛阳宫中和陛下比试过一次,结果也是臣赢了,并没有刻意让着陛下。” “幸好我没……”兆言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颖坤没有听清。他斜睨着她道:“如果你不让,我大概连你的手指头都摸不着吧。” 颖坤拜道:“陛下太自谦了。” 不知她哪里拍对了马屁,皇帝陛下虽然比武输得很惨很没面子,却龙心大悦答应了她的请求,批准她重回军中任职,但是只许和先前一样在后军转运被服物资,不许到前阵冒险。 大概是这次比武让皇帝认清了自己的实力和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军们相比还有很大差距,此后数战不再亲临前线,只在中军或者后军坐镇,这让众位将军和御前禁卫都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皇帝暴露在敌人的弓箭刀枪之下,那简直比自己上去送死还要提心吊胆呀。 所以中军步卒后撤归景州就食,御驾也在其中。颖坤所在的后军出发最早,她还要先回景州筹集粮草,是最先抵达景州的一批。 景州的雪比关外略小,积压了数日也未化完,阴沉的天气似乎预示着另一场风雪即将到来。颖坤看了看天色,距离景州城还有不到二十里,步卒大队则在四五十里之外,如果能撑过明天雪下不下来,大队人马就能安然抵达景州了。 此时正当中午,士兵停下来生火造饭。前方快马已经先到景州通报,如无意外,他们这支先头队伍傍晚就能进景州城,数百辆空车等着装运景州库存的粮草,再发往前线救济。 颖坤趁休息的机会骑马巡视了一遍运载牛车,这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因为有几百辆大车,也迤逦绵延盈里。走到队伍最末,远处却有阵阵马蹄声传来,步伐整齐,显是训练有素的骑兵。 她带了几个人迎上去查看,不多时北面驰来一支骑兵方队,约有上千人,旌旗猎猎,是龙武卫的旗号。当先领头正是龙武卫的余参军,看见她下马来招呼:“杨校尉,没想到在这儿赶上你们。” 颖坤指了指后面的方队:“陛下……?” 余参军道:“陛下就在阵中。卑职见天色不好恐将下雪,中军步卒行走缓慢,因此率骑兵先行护送陛下到景州城中安置。” 颖坤说他不得,上前去拜见。兆言已经闻讯从阵中策马而出,看到她弯眼一笑:“颖坤,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我们后出发的都追上来了。” 余参军下令骑兵也下马休整,与车队合营,意思是要蹭饭了。颖坤引皇帝到营地中休息用餐,为了他还临时搭起一座帐篷。左右退出帐外,她才问:“陛下为何不与中军一道行进?” 兆言道:“步兵走得太慢,明天也未必到得了景州,万一下起大雪来,朕岂不是要困在荒郊野外?”见她板着脸要驳斥,先一步堵她的话:“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他们几个坚持要求的,把阵中的骑兵全抽出来护卫了,不会有事的。再说鲜卑人还在长城那边,百里之遥,后军才更安全呢,是不是?” 颖坤觉得此举不妥,又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我们比步兵走得还慢,吃完饭陛下就先率骑卫前往景州吧。” “只剩十几里路了,着什么急。既然都碰到一起了,那就结伴一块儿走呗,人多还能互相有个照应。”兆言呵呵笑道,分出一双筷子给她,“来,坐下陪我一起吃。自从离开燕州就,我每顿都食不知味,还要为战事劳心劳力,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很多?” 颖坤仔细端详了他一番,脸颊确实有些清减凹下去的趋势:“是因为军中伙食粗陋,不合陛下的胃口吗?在外行军自然不比行宫衣食优渥,陛下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臣等都看在眼里,感怀于心,也将加倍效忠回报陛下。” 兆言举着筷子:“因为没有你陪我一起吃,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 颖坤被他气得哑口无言,站起来道:“这些是伙营士卒特意为陛下单独举灶准备的,食材珍贵,臣消受不起,陛下您慢用吧。”拂袖出帐。 兆言追上来拉住她:“说个玩笑而已,怎么就生气了?每天见不着也就算了,还不许我挂念吗?” 颖坤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回过身来抱住他。兆言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两手张着还来不及抱下去,她揽着他的腰几个旋身闪到帐篷另一边,只听“咄咄”几声,带着火油的羽箭钉在他们方才站立的篷柱上,油毡篷布立刻被引燃着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开始破罐破摔走卖萌路线了__ 每天三千字瓶颈求破啊,人家也想要日更四千五千!┭┮﹏┭┮ 感谢投雷么么哒! jun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720:03:07 缎青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13:37:19 一枝草一點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17:21:09 第十章 定风波2 外头响起士兵的惨叫声,箭矢破空,正在吃饭的将士们猝不及防,慌忙丢下手中饭食寻找武器和遮挡掩体。为了生火做饭,队伍停在河边,四下空旷连个掩蔽的地方都没有,骤遇袭击,未及防备的士兵纷纷倒毙于箭雨之下。 帐篷起火,颖坤拔出佩剑将篷布砍破冲了出来。外头流矢飞舞,士兵们慌忙应对,远处马嘶号角阵阵,天上密布铅云,一时根本看不清是何状况。她一手拉着兆言,只拿到方才吃饭的桌案权作盾牌,且挡且退向岸边小丘撤去。 又一阵箭雨从天而降,木条案哪能抵得过兵矢利器,几乎被箭扎透。颖坤扔了桌案,自己护在兆言身前以剑抵挡,但是箭矢密集凌乱,她一只手也挡不过来。 耳边破空声呼啸而过,兆言忽然拉了她一把,堪堪避过那支利箭。颖坤惊魂未定,见他反而挡到自己前头,双臂拢起将她护在怀中,急忙把他推开:“陛下小心!臣会誓死护卫陛下周全的!” 兆言被她护在身后,一言不发,任她护着退到山丘之后。抗住第一波突袭,吴军很快集结起来列阵迎敌。 余参军手臂上中了一箭,捂着胳膊跑到他们身边卧倒:“陛下你没事吧?杨校尉,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还会有鲜卑军设伏?” “不是鲜卑兵,是女直人。”颖坤已经分辨出敌我之势,按住余参军的胳膊,“箭上有毒,得马上拔出来,参军熬得住吗?” 余参军这才留意到射中他胳膊的那支箭与寻常箭矢不同,只有手指粗细,一尺多长,尾部翎羽粗短。他咬牙点头,颖坤按住他伤处,稍一用力就将短箭拔了出来。箭头上也没有箭簇倒勾,只是硬木削尖而成,十分简陋,但是箭尖乌黑,应是涂了毒液。 “这是女直人马上弓弩所用的箭矢,轻细短巧,女直兵器从他们游牧狩猎演化而来,骑兵也可放箭。”颖坤将带血箭矢扔在地下,“箭上血色鲜红,毒性应该不烈,不会马上发作。参军先挤出毒血包扎一下,撑到回营请大夫医治。” 余参军照办,撕下衣角将就缠住伤口:“以为远离前线安全,谁知道又碰上女直人!”自从魏国发兵平乱,抢掠完平州三镇的渤海女直就退回辽东,燕蓟变成吴魏两国交锋之地,谁也没有再顾女直。不料前线胶着拉锯时,女直又绕行南下,骚扰兵力薄弱的吴军后方。 颖坤道:“开春青黄不接,游牧部落最易南下劫掠,我猜女直人是来抢粮的。” 景州位于燕蓟北部,远离边境,交通便利,是燕蓟通往上京的必经之路,四周平原土地肥沃,有“燕北粮仓”之称。景州驻军少,城防薄弱,女直人抢完平州本想继续向东劫掠景州,半路被鲜卑人打回去,年后卷土重来,不敢直接去骚扰被吴军占领的景州城,挑中他们这支运粮的队伍,但是消息有误,赶上了空车回城的时候。 余参军懊悔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以为后方安全无虞,还撺掇陛下离开中军单独回城。如今遭遇伏击,岂不比风雪围困更危险?陛下如有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 颖坤道:“女直人善于分散游击,神出鬼没,谁会料到他们竟插到后方来。参军看清没有,对方有多少人?” 余参军道:“大约有两三千之众。” 女直轻骑精于骑射,队伍不成规模,单兵却都是骁勇精锐,可以一敌数人。这边只有龙武卫一千余骑,押运粮车的后勤千二百人,遭遇偷袭已有伤亡,恐怕不是女直骑兵对手。 颖坤道:“女直人为劫夺粮草而来,想必不知道陛下圣驾也在此地。请参军速率骑卫护送陛下进城,我带领步卒佯装保卫粮车,应当可以拖住一会儿。进了景州城,这两三千女直兵就不足为惧了。” 余参军正要点头,兆言却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行。” 颖坤回过头去,他呼吸略有些急促:“听说女直人贪婪好杀,劫掠城镇如不满意动辄屠杀百姓,被他们发现粮车是空的一定会屠戮将士泄愤,你们这些后勤士兵哪是他们的对手?” 颖坤蹙起眉:“被他们发现陛下后果只会更严重。保护陛下本就是众将士职责,后勤也不例外。” “要你为了保护我、去送死,绝对、不行。” 他语调抬高,说得急了连连喘气,话语都不连贯。颖坤看出不对,急忙问:“陛下,你怎么了?” 余参军眼尾余光一扫,大惊失色:“陛下!别动,别动!”皇帝背后竟也中了一箭,与他臂上的短小细箭一致,插在后腰肋下相交之处,被手肘挡住,方才他和颖坤都没有察觉。 颖坤心想一路自己都把兆言护于身后,面向箭矢来处后撤,就算漏下箭支又怎会射中后背?唯有一瞬他挡在她前面,把后背暴露在箭雨之下。她心中震惊莫名,瞪圆双眼望着他:“刚才你……” 兆言吃力地笑了笑:“堂堂七尺男儿躲在女人身后寻求庇护,朕可丢不起这个脸。颖坤,我说过,那样的滋味我不想再尝一遍,就算我自己犯险,也不能让你有事。” 一旁的余参军惊呆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忙低下头闪到皇帝背后:“这支箭上好像也有毒,是不是应该立即拔出来?” “且慢。”颖坤觉得不对,阻住他拔箭的动作。箭矢细小简陋,即使淬了毒汁,伤口暂时也不严重,余参军拔出箭即不影响行动;但是兆言的伤势明显比他重得多,呼吸短而急促,每吸一口气似乎都要花去全身的力气,动一下就气息不稳。她把手放在他后背:“陛下,你感觉如何?” 兆言说话也很费力:“伤口倒不觉得疼痛,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来……” 那支箭正好插在胸腹交界处,颖坤趴到他背上,耳朵贴着背部细听,呼吸声有如哮症发作的病人,胸腔里呼哧作响。她摸了摸伤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不能拔,箭头好像……刺穿胸腔伤到肺了。” 人的胸肺如同风箱,抽则进气,压则出气,风箱密闭才能鼓风。如果箱壁上破了一个洞,势必会漏风,鼓风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风箱破了还能凑合使用,人如果吸气不足,就会有窒息闭气之险。 余参军急出了一头汗:“不能拔,难道就这么扎着吗?女直人的毒药也不知道厉不厉害,万一渗入心肺血脉,岂不是……”他都不敢说下去了,心中万分懊悔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皇帝居然还采纳了。 颖坤心中也慌乱无主突突乱跳,强自稳住心神道:“必须有医术精湛的大夫在旁,做好万全准备才能拔箭。余参军,我们得立刻送陛下去景州城中就医,拖延不得。” 余参军咬牙道:“杨校尉,你送陛下回城吧,拖住女直人断后的任务由我来!离军进城的建议是我提的,我又是陛下的禁卫,拼死护卫陛下的责任理应由我们龙武卫承担!” 颖坤一只手被兆言暗中紧紧握住,看他的样子她也实在放心不下,点了点头:“拜托参军了,一切以拖延耽扰为要,勿与女直人硬拼,拖得一时半刻就往景州撤退。还有,尽量别让女直人知道这是陛下的卫队。” 余参军应诺而去。颖坤拔剑砍断支出的箭尾,脱下外袍撕成布条在兆言胸下绕了一圈扎紧固定,以防箭杆晃动再扩大创口。 伤处裹紧后他的呼吸稍微顺畅了些。颖坤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道:“陛下,你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刻钟,臣一定送你到景州城,你能不能答应我?”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握着他的手也在发抖,必须捏紧他才能克制,指尖掐得他手心生疼,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很多年没见过她如此为自己紧张了,脸色发白,却还有心情说笑:“一刻钟,还要骑马,是有点难。如果你肯亲我一下,我就有信心坚持住了。” 颖坤二话不说凑上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陛下坐在这里别动,臣去把马牵过来。” 兆言双眼发直坐在原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敢相信居然这么轻易就得逞了。早知如此简单,那他之前何必那么纠结? 兆言没法自己骑马,颖坤牵来他的汗血良驹,扶他坐上马鞍,自己跨上去坐在他身后同骑,执起缰绳道:“陛下如果坐不住,就靠在臣身上。”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事,请允许我把1000字放到明天更占一占份额__ 所谓明天,就是0点10分…… 第十章 定风波3 距离景州城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半刻多钟即到,颖坤却从来没觉得十几里路是这么长,半刻钟这么难熬。怀里搂着的人,不再是比她矮比她瘦小的少年了,他弯腰抱住马颈,背上箭伤渗出的血迹在包扎布带上洇成一朵花。四周风声、马蹄声、扬鞭声、追兵喊杀声,嘈杂交错,却都无法让她忽视那刻意压抑的喘气声,每一次纵马扬蹄、每一瞬每一刻对他都是煎熬。那种被扼住咽喉似的喘息,听的人仿佛胸肺都跟着隐隐作痛、呼吸滞涩。怀里的人艰难挣扎,呼吸一点一点被夺走,直到最后声息消止不再动弹,捂住她眼睛的手却至死都不肯放下去…… 有句话他说得没错,那种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生命消逝的滋味,她也不想再领受一次。上一回无能为力,这次但凡还有一线希望,她也绝不会放弃。 女直人攻下营地,发现篷布遮盖的牛车都是空车,一袋粮食也无,失望之余果然恼羞成怒,扬刀策马追杀护车的将士,余参军等人抵挡不住,只能跟着后退。不知是谁发现了龙武卫的旌旗,认出那是皇帝的禁卫所有,又不知是谁奋不顾身杀入敌阵时喊出了“誓死保卫陛下”的口号,女直兵明白了这队丢下同伴先行逃跑的骑兵护卫的是一位举足轻重、奇货可居的大人物,放弃牛车追赶上来。 颖坤驰入景州城门时,女直骑兵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五十丈,城门来不及关闭,甚至有当先数骑跟着冲了进来,被城门士兵围住剿杀。其余女直士兵退到弓箭射程之外,却没有立即离开,在城下逡巡了数周,才向东面撤退而去。 进城后她打马直奔州衙。驻守景州的是原霸州长史,闻讯急忙从刺史府迎出来,见皇帝在自己地界遇袭受了伤,惊慌失措。颖坤命随行龙武卫士先把皇帝抬入府内,又让长史立即去把军医招来。 长史有些犹豫:“军医……只有两人,平素为将士们开开药治些小毛小病,恐难胜任医治陛下之责。”言下之意,这唯二的军医医术实在不怎么样,不敢把皇帝的性命交到他们手里啊。 颖坤道:“那就把城中有名医术高超的大夫召集过来,多召几个。” 长史应下,立即派衙役去找人,安排了十来个。 等候的时间颖坤想起一事,问:“军中只有两名军医,那景州城内有多少驻军?” 长史道:“有原霸州将士三千人,就地招募来运筹看管粮草的新兵又三千人。” 颖坤心里咯噔一下,景州守军居然这么少,还有一半是新兵。进城时她看到外城墙破落,护城河也早已干涸,城外新挖的防御壕沟还未完工,只有一人深。女直人如果不去偷袭他们直接来犯景州,景州守军都未必扛得住。 不多一会儿衙役就请来了离得近的四五名大夫,长史请他们到后堂,告知实情。一听说是为皇帝治伤,还未查看伤势,有两名胆小的大夫已经开始发抖打退堂鼓了。 陆续又来了几人,一共八名城中享有盛誉的名医,被长史请入内室。皇帝侧躺在榻上,腰上布带红了一大片,脸色发紫呼吸艰难,有经验的大夫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看过伤口之后一个个脸色更加沉重。胸腔被利器刺穿,堵着时还好,一旦拔出胸廓开放,这一口气能不能接得上来就看天意了,医术再好的大夫也不敢打包票,何况这名伤者还是当今天子,箭头上似乎还淬了毒。 当场有三人跪下叩头不止:“非小人不愿为陛下医治,实在是关系重大,小人本事低微,不敢担此重任!草民等人死不足惜,万一失手耽误了陛下伤势,小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抵罪啊!” 但是皇帝的伤情也拖不得,长史问了一圈,只有一名中年大夫出列道:“小人擅治外伤,如果陛下能饶过小人的家眷,小人愿冒险一试。” 兆言坐起身道:“医者并非神仙,救死扶伤尽力而为,岂能因不治而怪罪?如果朕得天庇佑脱险,今日为朕医治者一律加封公侯荫及子孙;倘若不幸挽救不回,亦不得牵连医者。” 话虽如此,谁相信自己治死了皇帝还能全身而退?仍是战战兢兢不敢应答。这般惶恐不安,就算勉强逼他们医治也无法像平常一样施展。 兆言又道:“去留悉听尊便,不愿的即可退下,不得强留。” 中年大夫拜道:“陛下仁厚宽怀,小人再无后顾之忧,愿竭尽全力救治陛下!” 除了他以外,还有一年青一年长两名大夫表示愿意做他的副手。三名大夫足矣,其他人便被长史请出遣送回家。那三人即刻开始准备,先收拾出一间净室,彻底洒扫清洗,还要备齐刀具针砭药品等物。 大夫和刺史府下人自去忙碌,兆言对长史道:“朕此番不知能否安然度过,趁现在还说得了话,你去把城中七品以上文官武将都叫过来,朕有些事要交代,让他们做个见证。”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要交代后事以备不测了。长史不由眼眶一红,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见圣驾,不禁跪下泣道:“陛下贵为天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 兆言摆手道:“天子也有生老病死。时间不多,你快去吧。” 长史叩首匆匆退下,屋内只剩侍卫和颖坤。颖坤一直在旁看着兆言没说话,兆言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当下景州城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大概就是你了,我一直不肯承认你是公主,如今却不得不借助这个身份。如果一会儿我进去了出不来,你是不是就算我的托孤大臣?” 颖坤动容道:“陛下,别说这种话……” 兆言刚想遣退侍卫和她单独说话,门外却有人进来禀报:“陛下、校尉,大、大事不好!女直人去而复返聚集城下,像是打算攻进城来!” 作者有话要说:十分后补齐,要订赶紧!(看到这句话的应该都订了没订的也看不到_(:3」∠)_) 第十章 定风波4 “我自己都不敢保证,名医也不敢保证,只能听天由命。末儿,如果……”兆言费力扯出一抹苦笑,“如果我真的……你会像怀念仁怀太子一样怀念我吗?” 颖坤的目光微微一闪,这句话显然触到了她的心事,她抿唇没有回答。 兆言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讪讪一笑自嘲解围:“以前我嫉妒仁怀太子,心中暗暗腹诽嘲讽他智计不足,还能被臣下设计害死;如今轮到我自己阴沟里翻船,如果就此死在劫粮的女直人手里,或者被俘去换一万石粮食,那也实在太冤枉了。后世评说起来,大概会觉得朕比仁怀太子更可笑罢。” 颖坤放开了他的手,仍然没有说话。 兆言脸上的讪笑也逐渐隐去。两度自讨没趣,他反而不觉得难堪了。此时此刻,面对即将来临的生死之险,一别或许就是永诀,谁还有心情管丢不丢脸。七郎说的,生人无法和死者较量,他天生就比仁怀太子输了一着,永远落在他后面超不过去。但是如果没有了这一层关系,他也死了,那么在她心里,他还会不如仁怀太子么? 心中突生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勇气,他抬起头直视她道:“末儿,我跟你明明没有血缘,却成了你的外甥侄儿,这辈子坐实了姑侄之名,大概是不可能撇干净了。倘若真有来世,我仍然赶在他之前遇到了你,能否一全今生之憾?” 这话等于在问:下辈子从头再来,你是选他,还是选我? 许久都不见颖坤回答。她沉默得越久,他心里就越没底。其实他一直没有底气,相识那么多年,她只当他是玩耍伙伴、晚辈甥侄。她对仁怀太子,言语直抒胸臆,行动极尽维护,情深自不必说,对他却并未表露承诺过任何情誓信约,仅有的一两次亲密举动,还是他死皮赖脸强求来的。 颖坤眉头轻蹙看着他,终于缓缓开口:“不能。” 一股血气直冲喉间,他尝到口中腥甜夹杂苦味,按捺不住呛咳出声。咳嗽声掩盖了他的窘迫,低头弯腰避开她的视线,背上却被一只手温柔地覆盖轻抚。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平静,光听语调还以为她说的是尖刻无情的伤人话语:“来世我已经许给别人了,只余今生,你看着办吧。” 兆言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咳嗽都惊得止住,猛然抬头瞪向她。颖坤却站起身,听见门口有人喊“下雪了”,离开榻边推门出去。 申初时分,天色却已暗如黄昏,天空遍布铅灰色的浓厚阴云,降下的雪片仿佛只是云朵扯碎。东风刮得猛烈,雪花几乎是横着卷落地面。雪下得很快,她刚打开门时还只见碎雪疏疏而落,不一会儿就变成漫天鹅毛大雪,前方二十丈之外的府衙门庭都看不清了。 颖坤伸手到檐下接了一片雪,落在掌心的雪花足有指甲盖大,宛如小小一团棉絮。李白有诗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竟不是虚言。 紧接着她想到的是,这么大的风雪,东面来风,七十里外那一万步旅顶风冒雪,今夜怕是赶不到景州了。 转身回到房中,兆言仍然神情呆滞、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颖坤神色坦荡,问他:“陛下曾不止一次对臣提起,平生唯有二志,少年耿怀至今。如今燕蓟尚未彻底平定,陛下甘心就此止步吗?如果陛下驾鹤西去,鲜卑女直必将欺我大吴女子幼主当国,卷土重来。陛下现在舍命打下的疆土,说不定又要被他们掠夺回去。陛下的两个心愿,就一个也完不成了。” 兆言惊诧莫名不知作答。她凑近他继续说:“陛下,女直恃强攻城,景州守军弱势,援兵又被风雪所阻,不知何时才能抵达。臣现在要去协助城中将士守卫城门,陛下的第一个心愿,臣愿竭尽所能为陛下完成;但是陛下的第二个心愿,就得看陛下自己了,臣一个人,无能为力。” 说罢,丢下已经傻成一枚呆瓜的皇帝陛下,推门大步而去。 外头情势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景州在前朝是边境军镇,内城之外建有羊马城,但是燕蓟划归魏国之后就成了内部城池,羊马城已经百年没有使用修缮,城墙工事都已被风沙侵蚀。景州驻军将领认为女直将目标指向陛下,龙武卫精兵和城内驻军应保存力量护卫皇帝,留于内城,把新招募来的士兵派去守羊马城。 新兵大都是燕地的汉人,对吴国皇帝畏惧多过尊敬,还谈不上忠心,协助护粮尚可为之,为了保卫皇帝拼上自己性命就不乐意了。守将让他们作第一道防线直面女直人锋锐,其实也有点见外的意思。加上新兵确实战力低弱,与女直人相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羊马城便失守了。 颖坤抵达城门时,女直人已经攻到内城边缘,还缴获了羊马城的两架床弩。床弩发射铁镞巨箭,除了可以杀伤敌人,攻城时还可将巨箭钉入城墙中,使进攻的士兵踩踏箭杆攀援上城墙,因此也叫做踏橛箭。女直人自己没有床弩,却也听说过吴军床弩的威力功用,数支踏橛巨箭射入内城墙,深逾数尺再也拔不出来,比云梯更难对付。 颖坤上城时遇到余参军,他胳膊上还扎着自己衣摆撕下来的布条,脸色和兆言一样青中泛白,脚步虚浮踉跄。颖坤问他:“刚才长史请了不少城中名医过来,参军没有请他们看看箭伤吗?” 余参军道:“现在哪有空去看大夫,陛下尚未脱险,我肯定死不了!公主,景州军的将领被女直弓箭射中头部昏迷,副将在羊马城战败下落不明,现在守城之责只能靠你我了!”皇帝拟完圣旨,众人对她的称呼也从“校尉”变成了“公主”。 颖坤和他一起登上城头。守将头部中箭,刚刚被人从城墙中央抬下去,众将士无人统辖,城头略有乱象。颖坤过去拾起守将丢下的令旗,指挥东面一队弓箭手去西面支援。 城中将领都已知道她是宁成公主,身份尊贵,但是让公主来督战指挥,还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一名校尉甚至劝她说,陛下正面临险境,公主应当去陪伴照料陛下,而不是到兵临凶危之地来涉险。 颖坤道:“若非将军伤重,我也不会越俎代庖。我父杨忠武公讳令猷,长兄雄州防御使杨行乾,七兄霸州团练使杨行艮,皆是城战名将,鲜卑铁骑闻风丧胆,何况区区女直游勇?我以父兄名誉发誓,只要有我在,女直今日休想进景州城一兵一卒!” 余参军左右一看,率先跪下道:“公主将门虎女,既得忠武公家学真传,守城自不在话下。末将愿听候公主差遣,视死如归背水一战,守住景州城防,护卫陛下安然!” 其余将士正是群龙无首,见余参军表了决心,也跟着纷纷表示愿意听公主调派指挥。颖坤道:“闲话莫说,速去西侧支援阻截!”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习惯了严寒恶劣气候的女直人并未因为风雪而停止攻城,他们也知道吴军大部就在不远处,攻下景州城、活捉吴国皇帝的机会稍纵即逝。守城将士只有四千多人,每牺牲一个人,双方兵力就愈加悬殊,这场仗打得格外艰难。 颖坤指挥,余参军为副,专心守卫城门,谁也没有去问府衙内的皇帝伤情如何。她知道在数里之外,他也在经历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役,她面临的是凶残强悍的女直,他面临的则是残酷无情的生死。她无暇分心去问大夫治得怎么样了、他脱险了没有,也不敢去问。守住景州、保他安全,就是她现在能为他做的最有意义也最必要的一件事。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一直没有听到陛下危急或者驾崩的消息传来。 天明时风雪渐止,冒雪跋涉急行军的一万步旅终于赶到景州城下,前后夹击。女直人占有极大优势时攻了一夜也没能把内城门打下来,士气已从高昂转向低落,见援兵势众,放弃对抗向东北方向退走。此时城中的四千守军已经只剩不到两千,半数以上都非死即伤,如果援军再晚来几个时辰,景州恐怕就要落入女直人之手了。 援军入驻羊马城,颖坤和余参军不及接见带头将领,交待给原驻景州的将官,两人急忙去府衙探望。 赶到皇帝居住的院落,被门口侍候的卫士和下人阻拦:“陛下还没有醒,公主、参军请稍后再来觐见。” 颖坤不由紧张,急问:“昨夜大夫什么时候拔的箭?陛下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吗?大夫在不在,怎么说的?要不要紧?” 下人忙道:“不是不是,陛下并未昏迷,拔完箭后一直醒着,大夫用了药才睡过去,这会儿天色尚早还没有睡醒。三位神医昨夜都累坏了,正在厢房休息,这几天都会留在府中诊治观察。公主要传他们来问话吗?” 颖坤长舒了一口气,女直人退兵都未放下的一颗心这时才稳稳落回胸腔里,正想说不用麻烦了,身后余参军却闷声道:“请大夫来……给我看一下……我也中了毒……”话音刚落,扑通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地。他昨日午后中了女直人的毒箭,未加医治,毒性早已发作,却一直强撑到现在才肯倒下。下人们少不得手忙脚乱抬他到厢房内,请大夫再来替他诊治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不在家,更得有点少见谅,周一恢复正常。 第十一章 水龙吟1 早间婢女把熬好的药送过来,颖坤接过端进屋内时,兆言还没醒,睡得正沉。昨夜拔箭没有用麻药,后来大夫用的药里有止痛安神的成分,以免他夜里伤口疼痛难以入睡。 颖坤站在榻边,看他脸色还没恢复过来,不忍心叫醒他,问婢女:“这个药必须现在喝吗?能不能再等一会儿?” 婢女道:“大夫没有特别吩咐。婢子先拿去放在灶上温着,等陛下醒了再送过来。”退出去将门小心掩上。 颖坤在城头坚守了一晚上,虽然没有受伤,但满身硝尘血汗,此时疲惫松懈一齐袭来,浑身筋疲力竭像要散架似的。她怕弄脏病人被褥,就在榻前踏床上盘膝而坐,脑袋也支不住了,歪在榻沿上。 上回她在行宫养伤,苏醒时兆言也是这样守在病榻边,没过几月两人就反着又来了一遍。她想起上次他的举动,就依样画葫芦,把他伸在被外的手拿过来贴着自己面颊,趴在床榻的边沿木棱上。 累极又放松下来,困意直袭上头。她脑子里刚刚转过一个念头:难怪上次他那么快就睡着了,自己便也忍不住合上眼沉入梦乡。 这么姿势扭曲地趴着居然也睡了很久,颖坤醒过来时发现外头天光已经大亮,雪霁天晴分外明亮,窗纱都遮挡不住。她稍稍一动,脸上的那只手受惊立刻拿开了,颖坤睡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兆言睁着双眼神思清明地望着自己,似乎已经醒了很久。正要开口询问,被压的右臂一阵万蚁蚀心般的麻痒袭来,她龇牙直吸冷气。 兆言忙问:“怎么了?”看到她盔甲上还有血迹,更加担忧:“是不是受了伤?快叫大夫来看看。来人……” 颖坤笑着制止:“臣无恙,就是胳膊压麻了。” 以前一起蹲着捉蟋蟀逮麻雀等鱼儿上钩,专心致志蹲久了把腿蹲麻的糗事不是一回两回。有一回兆言实在蹲太久,起身麻得站不住,往后一仰坐地上直蹬腿,那滋味真是百爪挠心,比疼痛还要让人抓狂。大夏天他赤脚穿了双木屐,木屐蹬开了,她还雪上加霜地去挠他脚底板,一边挠一边坏笑:“我帮你揉揉,好点没好点没?”后来也经常这么欺负他。 所以他的手指一触到她掌心,颖坤立刻怕痒地把手缩开。兆言及时握住,低声嗔怪道:“我才没你那么坏。”拇指捏着她掌根手腕处,轻轻揉着散瘀活络。 虽然才过了一晚上,但他看她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了。颖坤被他盯得有点难为情,缩回手道:“陛下躺着别出力,臣自己来就好。” 兆言没有坚持,只是望着她柔声道:“怎么还一口一个陛下臣的,这么生疏见外。” 酸麻的手臂上围着坚硬的护肘,颖坤解开外面染血的沉重盔甲,解到一半觉得自己好像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似的,背过身去把盔甲脱下扔在墙角。 房门紧闭,屋内还是她睡着之前的模样,颖坤问:“陛下醒了很久了?怎么不叫臣一声,恐怕耽误陛下进药的时辰了。” “看你睡得香,怕是昨晚上累坏了,不忍心叫醒你。”兆言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且,难得有机会能这么看你、摸摸你的脸,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没一会儿你就醒了,只恨时间过得太快。是不是我手下太重吵着你的?” 不管是和这样的皇帝陛下说话,还是和这样的幼年伙伴说话,感觉都很不对劲啊。他是怎么做到睡了一觉就彻底切换过来的? 颖坤道:“对了,陛下的药一早就熬好了,过了这么久不知放凉了没有,我去叫人送过来。”开门出去吩咐婢女,看日头的高度已经是晌午了。 不一会儿几名婢女就把温热的汤药和洗漱用具、粥食等送过来,先服侍皇帝半坐起靠在隐囊上,净面漱口,再奉上清粥流食。吃了半碗粥,药盅刚端到榻前,兆言就命令道:“把药放这儿,你们下去吧。” 婢女们对视一眼,回头看了一眼颖坤。皇帝不让下人伺候服药,难道要自己的姑母给他端茶倒水侍奉床前?之前公主在陛下房中留了两个时辰,不声不响,都干什么了? 这些话她们当然不敢问出口,低头应声退下。 颖坤问:“陛下为何不服药?” 兆言皱眉撇嘴道:“太苦了,闻着就反胃。外伤用外敷药即可,为何还要喝这么苦的东西?” 颖坤看他一脸嫌恶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心下莞尔。她差点忘了,当今皇帝陛下自小喜爱舞刀弄剑,说习武强身健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陛下小时候非常怕吃药,为了不生病宁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偶尔不小心弄伤了,你让他不用麻沸散接骨都可以,但是要他喝口汤药就跟要他命似的,加再多甘草和糖也不行。用燕王殿下的话说,药汁里加了糖不能让它不苦,只会变得又甜又苦,气味还会更加浓烈,中人欲呕,简直是人间少有丧心病狂的酷刑。 “臣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怕苦不肯吃药,陛下过了这么多年还没克服吗?”颖坤走到榻边端起药盅,摸着还有点烫手,她就先捧在手里凉着,“陛下除了外伤,箭上还淬有毒液,伤及肺腑。大夫说这毒性虽不烈,却很难连根拔除。余参军昨天手臂中箭未及时医治,拖得晚了到现在还没苏醒。陛下伤在肺里,后患更是无穷。陛下的龙体关乎社稷,如今前线与鲜卑对峙,后方有女直偷袭,三军将士都仰仗陛下坐镇中军决断圣裁。陛下一定得尽快好起来,方可震慑敌军,助我士气。” 兆言眉头蹙得更深:“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颖坤忍住笑问:“陛下是觉得臣忠言逆耳?臣哪句话说得不好听?” “你每句话都不好听。”他把脸拉得老长,“这里只有我跟你,又没有旁人,你还谨守君臣之礼,决口不提昨日的约定,是想装作没这回事蒙混过去?” 颖坤抿唇浅笑,打开药盅盖子,用瓷勺搅动盅内的汤药,还轻轻吹了吹:“昨日什么约定?是指臣发愿为陛下击退女直、平定燕蓟?这个臣说话算话,定当为北伐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兆言仔细一想,昨天她只说“你看着办吧”、“得看陛下自己”,确实并未许下任何承诺。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底气又没了,小心地问:“你不是为了激起我求生之念,才想出那番权宜之计,故意那么说的吧?” 颖坤挑眉看他:“不然呢?臣为了挽救陛下的性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你……说话不算话,这不是耍赖吗?” “陛下能学小孩子耍赖不肯吃药,我为什么不能也耍赖说话不算话?”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轻笑出声。兆言似乎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叹道:“末儿,听到你这么跟我抬杠,好像又回到从前成天拌嘴吵架的时候了。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那些话不是为了激我才说的。” 颖坤舀了一勺汤药尝了尝,已经不烫了:“那陛下可以把这盅药喝了吗?” 他扬眉一笑,故技重施:“你亲我一下,我就喝药。” 颖坤眼睛眨都不眨:“就算是哄小孩子,也得先把药喝了才给奖赏。” 兆言无奈笑道:“好吧,从小我就说不过你,你一肚子的歪歪理,等我乖乖喝完了药,你肯定又能找出一堆耍赖的理由。不过就算为了再听听你那些歪理,喝这碗药也值了。” 他接过颖坤手里的药盅,闻到药味五官都皱缩成一团,眼一闭心一横,捏着鼻子把那碗药一口气灌下去。喝完觉得鼻子舌头都失灵了,苦味久久弥散不去。 盛药的托盘里还有个小碟子,放了几颗蜜饯,颖坤拈起一颗塞进他嘴里:“喏,给你奖励。” 兆言把蜜饯咬开含在嘴里:“你就用这个打发我?” 颖坤睨着他道:“哄小孩子吃药不都这样?还要我去给您买个冰糖葫芦吗,陛下?” 他丝毫没有恼怒生气:“以前最不喜欢你说我是小孩子,现在倒反过来了,觉得这样也很好。” “小时候迫不及待想长大,大了又想返老还童。”她继续喂给他一颗蜜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说明你年纪上身喽,陛下。” “本朝历代帝王都不长寿,高祖、文帝、成帝、先帝都是年不及四十而崩。如此算来,一生的确已经过去大半。这回如果没撑过去,我就要成为开国以来最短命的皇帝了。”他张口含住蜜饯,及时捉住她的手扣紧,“末儿,多亏了你……你说过的话,算数吗?” 颖坤手指上沾了蜜饯的甜汁,粘乎乎的,却任他握住没有抽回来,凝目看着他不语。 兆言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大夫刚刚拔出箭的时候,我有一阵神智模糊,好像到了一个幽暗混沌的地方,不知是否就是传说的黄泉阴司。前面有飘忽的人影牵着我走,走到一座桥上,桥的中央立着一道尺余高的门槛。当时我想,这大概就是阴阳的界限,跨过去就是阴间。可是我对人世还有留恋,我不想死,就对前面牵引的人影说:人间有人在等我,许我今生,不予来世,这是我毕生所求,弥足珍贵,临终方得实现,我不甘心就此撒手;我得回去陪着她,把她许给我的这辈子过完,否则生生世世都不安心。那人或许心生怜悯,就松了手没把我牵过去。” 颖坤轻声问:“真的?” 兆言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跟你一样,不信真有阴曹地府、转世轮回,或许这只是我神思混沌时的梦魇臆想罢了。” “现在我改了,宁信其有。” 他的手握紧了:“信轮回转世、前世今生吗?” 颖坤微微一笑:“都有,包括你刚才说的,或许不是迷梦幻境,真的是幽冥奇遇呢?万一是真的,阴司使者因为同情你我而放归还阳,回头我却说是骗你的,阴使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的恩惠又收回去了?”她低头看向被他紧握的右手,“我从小所受的教导,一诺千金、言出必行,我说过的话,当然是算数的。” 兆言喜不自禁,笑逐颜开,两只手都去握她的手,她却轻轻抽开了,撑到他身侧的隐囊上,俯下|身来:“刚刚说过的,也算数。” 第一次见她主动亲近,他不禁有些紧张:“什、什么?哪句?” “先喝药再给奖励那句。” 兆言两眼都直了:“不、不是已经给过了吗?”想起蜜饯的核还在嘴里含着,连忙吐在手心里。 颖坤似笑非笑地瞄了果核一眼:“陛下想要的奖励就是这个吗?” 当然不是,这么好的机会他要是还不懂得把握,简直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他心中暗喜,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着她自己送上门来。 她的动作很慢,双手架在他两侧,缓缓俯身。到了两三寸外气息交错的距离,她还微微偏过头,与他错开一个角度。这姿势更让他心如鹿撞,心肺相连,一口气吸得猛了,受伤的肺部经不住,一声呛咳就要冲口而出。 咳嗽,当真是比人的情感流露还要难以克制。他只得侧过脸去避开她,以手掩口轻咳了两声。 转回来时颖坤已经站直了,伸手在他心口拍了拍:“真是可惜,看来陛下的病情不容许现在领取奖励呢,还是等龙体痊愈再说吧。陛下,如果您想快些好起来,以后可得每天按时服药。” 皇帝陛下一口气怄在胸口,只怕病情更要加重了。回忆往事、昔日再现固然美好,但绝不包括被她嘲笑戏弄丢尽脸面的那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一表白就脱裤子上肉多不真诚,先拉拉小手谈个小恋爱缓冲一下~~ 前几天出门在外没法更新,以为回到家会文思如尿崩,结果开始卡文闹哪样啊! 第十一章 水龙吟2 兆言的外伤当时看似凶险,但熬过了拔箭的风险之后,伤口很小,没过几天便愈合了。反而是箭头上的淬毒,是女直人从当地山林的药草树汁里提取出来的毒物,毒性不烈却后劲绵延,没有有效的根除方法。 余参军左臂中箭,医治时伤口已经发黑溃烂,大夫动刀挖去了一大块,虽然性命无碍,以后这只胳膊是不能使重力气了。兆言伤在肺里,只能靠服药慢慢拔毒,毒性去得慢,他气喘咳嗽的症状一直不见好。加上北地寒冷,春寒料峭,府衙条件简陋,不利于他养病,所以外伤愈合后,大夫便建议他回燕州行宫疗养,温泉对驱毒清肺也大有好处。 皇帝金口玉言,先前承诺救治他的大夫要加封公侯,此时脱险转危为安,践行诺言,赐主刀的大夫四品县伯爵位,另两名副手五品县男爵位,子孙世袭。那三人都是城中开医馆悬壶济世的平民,一跃而成为全城身份最显赫的贵人,自然感恩戴德喜出望外,惹得其他几名临阵退缩的大夫眼红懊悔不已。 御驾离开景州回燕州前,新晋的县伯县男都来谢恩辞别。那位年纪大的大夫擅治肺病,切切叮嘱了许多日常注意的事项,例如不能受冷着凉、饮食忌口、禁骑马疾驰奔跑剧动等。皇帝喜好骑射武艺,如果肺疾不能痊愈,这项爱好只怕也得舍弃了。 除此之外,老大夫还特意提了一项禁忌。皇帝在景州时,刚率军从前线撤下,身边连内侍都没带,由府衙的下人伺候,卧病期间并无此顾虑;但回了燕州行宫,离宫奢华,宫女美婢成群,陛下当远女色少房事、清心寡欲养生调理,此之与骑马疾跑同理,都是不能耗力气急,否则将对肺疾不利,病根难除或再加剧云云。 这三名大夫都是燕地的平民,并不知道大吴皇帝的后宫现状。在他们的想象里,皇帝当然是坐拥成百上千的美女佳丽,又正当年盛血气方刚,还不得夜夜笙歌温香暖玉不绝于怀? 老大夫忠心诚恳一本正经地向皇帝宣导房中养生术的道理时,颖坤也在一旁。她先是弯腰低头,后来忍不住了,悄悄把脸朝向外侧。兆言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从她一抖一抖的肩膀可以看出她正在笑,而且越笑越厉害。 不消说,又送了她一个取笑嘲弄自己的理由。想到这段时间在她那里吃瘪碰壁一鼻子灰,英明神武威震四方的皇帝陛下胸中那口气更加郁结难平。 怕颠簸震动加剧皇帝的病情,回去的车马走得很慢。从景州到燕州四百里,足足走了十天才到。皇帝下榻在行宫最北面温泉边的暖阁,正是之前颖坤养病之所,宫室内的器物摆设还保留着她居住时的模样。 齐进这次留在行宫没有随军,送走皇帝时生龙活虎意气飞扬,回来就成了病怏怏大气都喘不上的伤员,一见着皇帝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自责没有坚持要求跟在陛□边,关键时或可以身相护,病中也能好好伺候照料。他一边哭一边狗腿地上去托着皇帝的手把他扶下车来,回头对车旁的颖坤道:“杨校尉,能否帮小人扶陛下一把,咱们一人一边搀着他。” 颖坤骑马跟在御驾之侧,下马过来,没有去另一个侧搀扶,而是弯腰恭谨地问:“陛下,要不要臣背您进去?” 齐进以为自己听岔了,看她神情恭敬严正,不像说笑的样子,杨校尉一向给他的印象也是端正严肃的。他抬头去看皇帝,陛下一脸吃了苍蝇吐不出来的表情,忿忿把他的手甩开:“不用了,朕还没有病入膏肓走不了路!”拂袖大步走到前头。 齐进落在后面,他诧异地转头看向颖坤。颖坤嘴角带着促狭的笑意,发现他在看她,笑意一收,顿时变了一副面孔正色道:“齐大官,莫让陛下一人独行,快快跟上罢。” 齐进心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怎么会因为九年后重见杨校尉,见她沉稳端方,就忘了她当年的德性呢? 不过,陛下这回出征,似乎大有斩获啊。 因为这偶然的发现,安顿随行将领时他就长了个心眼。皇帝想让颖坤住在行宫内,最好是就在他隔壁;颖坤觉得其他臣僚都住在配院,先前她和七郎居住的院子里行李衣物犹在,也应当住到那边去。两人争论不下,齐进就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让她住在原先的东配院,如今已经圈入行宫范围,与暖阁之间有水上回廊相连,来往也都便利。 他的理由也充分得很:“校尉与众将军虽都是军中武将,但男女有别,杨将军又不在,杂处而居岂非不便?不如分院入住,男子在西院,女子在东院,各自便宜。” 这么说也没错,合情合理,只不过女将只有她一个,东配院就成了她一人的住处。 行宫条件优渥,加上温泉疗养,兆言比在景州大有好转,各方军情奏报也陆续送到燕州行宫来由他批阅定夺。 自从御驾在景州被女直偷袭遇险,吴军也开始对东北方的女直心生警惕,除增派禁卫保护皇帝安全,景州平州等地也增加驻军,防范女直再次入侵骚扰。此举必然会分散前线的兵力,拉长战线,天气又迟迟不回暖,连降春雪,形势其实是对吴军不利的。 但是鲜卑人也遭遇了麻烦。宇文敩那些成年握有兵权的儿子始终是上京动荡不安的隐患,拓跋辛挟持幼帝不能服众,叛乱频生。拓跋竑兵败身死,精锐折损,拓跋辛也明白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把燕蓟打回来了,又悄悄把精兵抽调回去平叛。鲜卑军虽然只少了一万多人,战斗力却是大减,两军在长城边拉锯对峙。 颖坤在燕州之战受的重伤,以为已经彻底养好,但是再经景州一役,天寒地冻,她那条骨裂过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爹爹在世时也常听他抱怨年轻时筋骨受的伤,年纪大了全都回来讨债,一到阴雨天就要受罪。她心想莫非自己才二十几岁就要落下个老寒腿?想想都发怵。于是听从大夫建议,每日在温泉中浸浴,祛风除湿,确实有所改善。 东院比西配院好的一点就是,东院邻近温汤源头,也有温泉汤池,前朝时只有地位尊崇、倍受宠信的大臣才有资格受赏居住于内。如今虽然和行宫打通连成一片,但池与池之间有围栏花格隔断,这片几个池子就成了她的独享。 其实行宫里二十来座各式温汤,也只有皇帝一个人在泡罢了。 宫中人丁稀少,原先的数百名宫人都被遣散,只留下一成洒扫庭院,每人必须单独打理几座宫室,劳务繁重。皇帝自有从洛阳带来的齐进等人伺候,不会让魏国旧属近身。整个东配院一共只有四名婢女,颖坤在外行军自理惯了,也很少让她们服侍。 所以当她在氤氲的热气中隐约瞧见一个翻领窄袖胡服男子的背影时,立刻心生警觉。她刚坐在池边沐足,身上轻罗丝衣还没有脱,抓起一件半臂披在肩上就追了上去。 夜间行宫内更显空旷幽静,为了俭省节约,池上回廊每隔数丈才有一盏宫灯照明,晦暗不清。入夜后气温骤寒,宫内水气丰沛,起了一层薄雾,和着温泉逸出的白汽,缭绕弥漫,衬得离宫有如仙界幻境。 颖坤涉水而行,走到行宫内多座汤池川流交织的地方,水汽更盛,如云似雾,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了。那个胡服男子不见了人影,周围寂静幽暗,只听见池底泉眼咕嘟有声,和她一个人走在水中带起的声响。她也不确信是否真有其人,但仍不放心,准备回去召集侍卫搜查。转身刚要走,忽然有人从背后伸过手来,蒙住了她的眼睛。 这么一蒙颖坤就心里有数了,在那双手下暗暗翻了个白眼。这种“猜猜我是谁”的把戏,五岁以上的孩子就不屑一顾了。她认识兆言时,他已经七岁,但是一直跟刘才人住在偏僻的侧宫,也没有其他孩子陪他玩耍,刘才人只会用这个逗他开心。两个孩子刚认识,他便也用这个来与她玩,被她狠狠鄙视了一通,拉着他到御花园里见识了一番大孩子应该玩的东西。用她的话来说,兆言仿佛“饥饿的小老鼠掉进了蜜罐里”,一个全新的瑰丽世界在他眼前展开了。 身后的人果然用怪腔怪调的声音在她耳边问:“猜猜我是谁?” 颖坤叹气道:“陛下,别玩了好吗?臣还以为行宫里混进了胡人刺客。夜里灯光不明,万一被侍卫误会成不法之徒,失手伤了陛下如何是好?” “这个不用担心……”他咕哝了一句。 颖坤稍稍摇了摇头,眼睛上的手也随她而动,不让她挣开。“陛下可以放开我了吗?” 他从侧面探过头来看她:“末儿,我发现你蒙着眼睛的样子挺好看的,安静乖巧,不像平时……哼。”他想绕到正面来看她,但那样势必要松开双手,于是又绕回去。眼睛上的手拿开了,随即一条折叠的素色丝帕覆了上来,蒙住眼睛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她感觉到他在面前端详了自己许久,而且离得很近。“陛下引臣来此所为何事?难道是想跟臣重温儿时游戏,玩捉迷藏吗?” “一刻不刺我一下你就难受是吧?”他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本来是去找你……算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执起她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肩牵引她在水中前行。 颖坤不适应目不能视物的黑暗,脚尖点着池底走得很小心。走了一段发现池底平坦,渐渐放了心,冷不防踩空一级台阶,更不知四周是何状况,身子一歪便向侧面倒去。触手可及只能抓住兆言的衣襟,他伸手一抄抱住她,也跟着倒了下去。 这里是汤池之间引水的沟渠,水深及膝没有危险,但渠壁并不像池子里修得光滑圆润,多有尖凸棱角。颖坤后脑撞到一处石棱,被他的手抢先垫了一下。她没有撞疼,那只手却想必撞得不轻,她叫了一声“陛下”,就想扯开眼睛上的蒙帕去查看。 兆言按住她的手:“别动。” 两人一上一下躺在引水石渠里,水声汩汩潺潺。她的头发衣服和蒙在眼上的丝帕都打湿了,那丝帕本是纯净素白,洇了水后显出玲珑剔透的玉色,正与她肌肤相衬。丝帕上绣了一枝红梅,正好折在最外层,经水红艳欲滴,与其下的红唇交相呼应。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个来回,呼吸不由渐渐加深了。她躺在他身下,发鬓微湿,凌厉讥诮的眼神被绢帕阻隔,螓首枕在他掌上微微仰起,如此任君采撷的诱惑姿态。 颖坤被他压住起不来,又唤了一声:“陛下?” “末儿,我又改主意了……”他悄悄把她的手别到腰侧箍住,凑上前来,“刚刚我去找你,其实是打算向你讨债的。” “讨债?讨什么……”话音未落,她自己也想起来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落入了不利境地,觉察到他气息的异样,抿唇不语。 平时与她说话拌嘴,视线都落在她灵动的眉梢眼角,此刻眼睛被蒙住了,那双红唇就成了脸上最吸引人注目的所在。那些细微的动作看在他眼里,全都成了魅惑的引诱。看不到眼睛,他的胆子也比平时更大,俯身下去张口含住。 本来就是她应诺的,晚了一个月才践行,还得加点利息呢。 与上次在御花园小阁相比,这回他吻得十分小心而克制,轻柔辗转,循序渐进。颖坤的手掌抵在他胸口,感觉他呼吸的起伏和频度。她心里想,只要他稍微显露出一点气急闷喘的征兆,她立刻就把他推开。 但是始终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节奏,呼吸深了便浅啄轻点,顺畅了再纠缠深入。到后来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那只手顺着他的胸膛软软地滑下去,滑到他的背后,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防河蟹,分成两章。 上面这句不代表马上会更下章,因为还没码完_(:3」∠)_ 第十一章 水龙吟3 相互吸引共鸣奏响过的身躯,不需要太多动作言语,彼此贴近就能感受到那份吸引悸动。上一回是在隆冬,重衣厚氅,不像这次都只穿得轻薄,又被泉水浸湿,隔着薄软的绢帛肌肤相熨,即使是在水中,熨帖的地方也仿佛着了火似的烧起来。 兆言在上还好,颖坤全身都被水打湿了,那层薄透的罗衣已经变得半透,水下的衣摆如云雾飘散,水上则紧贴在她身上。他的手从后腰那里慢慢抚上来,抚过她圆润流畅的臀胯,凹陷纤细的腰身,在胸腹相接处忽然遭遇了阻碍,他需腾跃而起,才能覆上那处高耸的山峰,柔软饱满的触感让他再也无法挪往别处。 这与他印象中的勾勒想象不尽相同。上一次见她夏季清凉的装扮还是十五岁时,少女青稚的身躯初具曲线,不过是微微隆起的丘陵。此后再见,她或服斩衰、或着礼服、或披战甲,身姿线条并不明显。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悄悄长成了如此妖媚姣好的身段。他心中暗想,决计不能再让她和军营里那些汉子们混在一起了。 兆言放开她时气息尚稳,反而是颖坤双颊酡红气喘吁吁。他似乎刚沐浴过,那股曾让她心悸战栗的浓烈气息并不明显,又被温泉里硫磺的气味掩盖,必须贴得很近才能闻到。浑噩间感觉到他的退离,她甚至不舍地双手在他背后轻轻带了一下,身子弓起追赶上去,随即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退后落进水里。 他当然觉察到了这个细微的举动,唇角悄悄勾起一抹笑容,在她耳边吻了吻,柔声问:“可以吗?” 颖坤后脑还垫着他的手掌枕在石棱上,颈后凌空也很不舒服,脱口问:“就在这里?” 这无疑等于默认了他的要求,他脑中一热,双臂一抄将她抱了起来:“那就换个舒服的地方!” 颖坤腾空而起,不禁伸手环住他的颈项,想起他肺上箭伤还未痊愈,连忙道:“陛下,大夫叮嘱不可出重力,快放我下来。” “没几步就到了。这点力气我要是都出不了,”他一边走一边吻她面颊,笑得邪气,“一会儿还怎么继续?” 果然没走多久就放她下来,这回的水深了些,齐到腿腹,大约是到了池子里。颖坤还是觉得不放心:“陛下,你行吗?” 这句有歧义的话惹恼了皇帝陛下,换来惩罚似的噬咬:“什么意思?你小看我?” “不是不是,臣不敢……”她慌忙躲闪,“大夫不是说,要陛下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少、少……那个……” “清心寡欲又不是灭绝人欲,少也不代表完全不能有,适当活动还能有助于身体康复呢。”他的吻渐渐变得细碎缠绵,“我尽量……轻一点……” 颖坤几次想把眼睛上的绢帕拿下里都被他阻挠,身上的罗衣倒是轻易就被他褪了下去。汤泉中热气氤氲,并不寒冷,裸|露的肌肤上还是起了一层小疙瘩,因为他的抚触,因为他温柔而细密的吻。她这时有点庆幸自己蒙了眼,看不见也就少了羞赧瑟缩。第一次在爱侣面前袒露身躯也需要勇气和自信,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并不美。 人说女子身上有疤痕就是毁了容破了相,选入宫中的女子更要严加挑选,痦痣发肤都有要求。数月前她生死历险留下的伤疤还没有彻底平复,一道道纵横交错,遍布全身,泛出淡红色泽,与被热气熏成淡粉的肌肤相映,反而有一种壮烈凄艳的意味,让人凛然敬畏,继而又心生怜爱。 他稍稍退开,再贴上来时已经是温暖光滑的肌肤,裸裎相对。颖坤被他吻着推着带着,一步步后退,退到池边,他倾身将她轻轻一推,推倒在岸边半埋在水下光滑温润的石台上,而后压了上来。 颖坤觉得身下的石台不对,避开他的嘴唇问:“这是哪里?” 耳边呼吸加深,他深吸一口气,分开她的双腿挤进来:“温泉里……” “芙蓉汤?!” 蒙眼的绢帕到底还是松脱滑落了,她一眼就看到池中央玉雕的莲蓬和鱼塑,泉水从鱼嘴中源源流出,注入池中;西北角密道口的太湖石,因为水下密道已经被掘开修成水渠,太湖石挪到了东北;稍稍侧过脸去,翻卷的碧玉荷叶赫然在目,拱立两边,无处退却。 竟然是这里,同一处泉池,同一座玉台。她应该想到的,芙蓉汤专供帝王,离他居住的宫室最近,那里也是她第一次来燕州行宫时入住的地方。 “别在这……唔!” 未及阻止,他已经按捺不住鲁莽地冲了进来,一下直入到底。久未承欢的身体突遇入侵,还来不及扩张容纳,即使已经情动,仍传来滞涩撕裂的疼痛。她不禁咬住下唇,逸出一声忍痛闷哼。 兆言立刻停住不动,懊悔道:“疼吗?我以为你……” 她忍痛摇了摇头:“没事,只是不经常……又很久没有……过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没错,她已经是成过婚的妇人了,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完璧之身。但是只有两次,一生中仅有的两次。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样的锥心裂骨之痛。一个久违的名字差点就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吞回肚里。 咸福…… 可是咸福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快十年了。 兆言俯身抱住她,他的吻如蝴蝶扑翼般轻轻落在眼角,她才发觉自己落泪了。 “怎么哭了?”他吻去她眼睫上的泪珠,当然明白这不是因为疼痛,他却没有发怒,语气更柔,“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颖坤吸了吸鼻子,略感歉疚:“对不起……” “想起了就想起了呗,不用说对不起。”他满不在乎地哼道,“有对比方见高下优劣。” 颖坤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心中豁然开朗。她伸手环住他颈项,主动凑上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低声道:“好了,现在不疼了……” 兆言顺势吻住她,将她压回荷叶台上。他的动作缓慢却有力,每一次推进都能让她感觉到肌理之间的推挤厮磨,一寸一寸掠过,紧密咬合仿佛天生就是为对方度身定制;当他缓缓抽离退后时,陡然而生的空虚又让她情不自禁迎合上去,渴望再次被他填补充满。 耳酣情热时,唇间不由自主逸出轻微的呻|吟,猫叫似的细细一声,他却浑身一震,突然停下了。 她娇嗔迷离地望了他一眼,似有不满:“怎么了?” “我……”他两颊微微泛红,“休息一下。” 颖坤立刻清醒不少,手掌贴到他心口:“陛下,你没事吧?要不要……换我来?” 陛下的脸色红中泛青:“不、用。” 她贴着他胸膛数了一阵,心跳虽快但与她接近,呼吸深长而无浊音,应当无妨。她忽然明白了,眼珠一转露出促狭笑意:“是哪种休息?” 又来了,最恨她这种讥讽嘲弄的神色,让他觉得自己始终是矮她一截的小跟班,被她玩弄于鼓掌肆意调笑戏耍。当时他就想,总有一天他会长到比她更高大强壮,届时一定要把她摁在身下狠狠欺负蹂躏。现在她已经在他身下了,被欺负蹂躏的那个人似乎仍然是他。 深吸吐纳,等那股险些冲上头顶的浪潮慢慢退下去,陛下休息完缓过劲来,恼羞成怒重重撞了她一下:“就该堵住你的嘴!”俯身恶狠狠地咬住她唇瓣。 不行,休息得还是不够。情潮有如洪水,退得缓慢,涨起来却是汹涌澎湃。每一次深入推进,紧密炙热的柔嫩肌肤从他最敏感的部位滑过,蚀骨*的滋味,都引起危险的水位又涨高了几分,蓄势待发,即将决堤裂坝倾泻而出。 少时初知男女之事的奥秘,他就幻想过这样的情景。想象中的自己当然应该是金枪不倒大展雄风,让心爱的女人娇喘连连欲仙欲死。后来……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他们互相都未能向对方交付少年的纯真。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自信一定可以超过那个人,给她一场难以忘怀的缠绵缱绻,让她食髓知味,从身到心都再也离不开、忘不了他。 然而真刀实枪地临场上阵,才知事实远不如自己预想得那么顺遂完美。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对自己的影响力。初探入内的一刹那,他就意识到这超出了他以往认知的界限。多年渴盼、一度心灰放弃的奢想成了真,她成了他的,他在她的身体里,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心潮翻涌、浑身战栗。仿佛又回到青涩冲动的少年时,所有的理智技巧设想都抛到脑后,她轻轻地一扭腰,便在他的脑海里刮过一阵烈焰风暴。 “末儿……”到底还是无法克制喘息,呼出的热气连自己都觉得滚烫,“你放松一点……别紧张……” “我没紧张,”她不怀好意地嘻嘻一笑,腰里又动了一下,“是陛下自己太紧张了吧?” 这一动便有摧枯拉朽之势,他连忙掐住她的腰:“别乱动!” 她丝毫不知收敛,继续攻击陛下摇摇欲坠的耐力和自尊:“陛下,要再休息一下吗?” “得寸进尺,落井下石!”他气得咬她的下巴,“最讨厌你装腔作势地叫我‘陛下’,以后私底下不许这么叫了。” “那要如何称呼?” 啃咬又变成细细的舔舐碎吻,落在他刚刚咬出的红痕上:“以前你是怎么叫我的,现在就怎么叫。” 她怯生生地说:“那是僭越不敬,御史会弹劾微臣的。” “从前你还连着姓一起叫呢,当时我也是燕王了,你怎么不尊称我‘殿下’,怎么不说僭越?”他又去吻她的唇,吸进嘴里含咬舔弄,“末儿,我喜欢你叫我名字,我想听你再那么叫我。” 颖坤伸手拂过他的脸,四目相对,她脸上嬉笑玩闹的表情隐去,认真而专注地盯着他的双眼,轻轻叫了声:“兆言。” 年少时共同的回忆、积蓄多年的情意一瞬间奔涌而来,他再也无法克制忍耐,捧着她的脸重重吻下去,将她紧紧压在石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撞进她身体最深处,放任自己被激越的冲动淹没,脑海里一片空白,只余最初的本心,爱欲痴缠。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本来还有,但是一看字数已经不少了,难道要连码两章肉吗_(:3」∠)_ 今天太晚了,先这样吧,希望不会被河蟹=_= 第十一章 水龙吟4 颖坤只觉得被他那一撞,魂魄都似要飞出体外。他忽然改变了路数,一扫方才温柔细致的小心翼翼,大刀阔斧,纵横捭阖。发上和额头沾了水珠,不知是汗滴还是池水,随着他骤然加剧的动作纷纷洒落下来。她担心他的未愈的病体受不住,开口想要阻止,出口的话语却被他撞击得支离破碎,变成凌乱错落的喘息娇吟。 那种强烈的心悸又来了,就像在御花园的暖阁里,呼吸都被他攫取掠夺,五脏六腑结成一团。面前似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在悬崖峭壁上攀爬,只怕自己稍一松懈就要跌落深渊。他的进攻就是推送她前行的动力源泉,已经攀得很高了,乘风激荡,肆意飞扬,却还向往那最高处的风景,攀到顶峰时一跃而下,品尝那人间极致无上的愉悦快意。 她的指尖掐进了他后背的肌理,像攀援峭壁的旅人攀附在他身上,口中忘我地呼唤出声:“兆言……兆言……” 这一声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手掌下的脊背陡然绷紧,全身的筋骨肌肉都在一瞬间迸发力道。她感觉到那瞬间的膨胀异样,睁开眼“啊”地叫了一声,他已经放松伏□来,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急剧的心跳通过贴合的胸膛传到她心口。 她还没从刚才的激越中回过神来,奋勇爬山爬到一半,脚下的山峰却突然叫人挪走消失不见了,那种不上不下四处无着落的滋味,让人不知如何应对。她手足无措地抱着他,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句:“这么快……” 这三个字成了皇帝陛下一生的耻辱。 他扶着两侧的荷叶支起身,脸上还带着激情余韵未褪的潮红,红里又带着点青黑,面红耳赤地作徒劳的辩解:“我、我也不经常……也很久没有……” 即使以他自己贫乏的一点经验,甚至没有经验的人也能判断得出,他这次的表现实在算不上太好。刚才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有对比方显高下优劣”,狂妄自大,话说得太满。从她意外失落的反应不难看出,他才是“下”、“劣”的那一个。 如果没有对比,他或许还不会这么难堪。他并不忌讳在她面前丢脸,反正也早就丢得不剩啥了,但是被那个人比下去,那就不行。 颖坤把手放在他胸口,等他的喘息心跳慢慢平复,转而向上抚摸他的脸。方才那个强悍刚猛的男人令她心折,眼前这个腼腆羞涩的少年让她爱怜。她的手指从他面颊的轮廓划过,嗔怪道:“大夫殷殷叮嘱你怎么不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兆言终于不再局促尴尬,像个孩子似的露出欢喜欣慰的笑意,在她腮边吻了吻:“没有,舒服得很呢……” 颖坤道:“刚才你真的过度了,以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只能遵医嘱让你清心寡欲了。” “可是你喜欢那样,是不是?”他靠在侧面的荷叶卷边上,歪着脸看她,“我能感觉得到,你的反应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就差最后一点点了,是吗?” 她被他问得晕染双颊,别开眼去,但是没有否认。 “我若是再坚持一会儿,咱们就能一起了……”他有点懊恼,“要不是肺上有伤,何至于此?都怪你。” 颖坤反问:“怪我?” “怪你拖拖拉拉到现在才肯跟我好,要是赶在我受伤之前,我能让你夜夜都那么快活。” 颖坤为他的口无遮拦恬不知耻而瞠目,她到底是女子,不习惯把这些床帏之事放在嘴上说,正色道:“此事无关紧要,自可想其他方法权宜,唯有身家性命玩笑不得。陛下……” 她看着他颊边残留的红晕,呼吸中还带着细细的轻喘,她忽然觉得后怕,想起那天策马共骑奔命突围,他在她怀里艰难地喘息,不知哪一刻呼吸就会骤然停止;因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又想起更早的某一天,咸福也是在她怀里,一点一点失去生气。面对自己在意的人,她无法像在战场上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 “兆言……”她改了称呼,捧住他的脸,“你一定得好好的,别再有事……” 以前觉得她对仁怀太子心心念念,心中嫉恨不平,经过这两回生死一线的凶危历险,他也有过数次亲人辞世之痛,已经能理解她亲手送走丈夫的悲痛恐惧。他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笑道:“你放心,我才二十六岁,功业宏图初成、情场风流得意,如果因为小小一支流矢成了短命鬼,我自己都觉得冤枉。末儿,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走在你前面,不会让你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 他从她的指腹上一一挨个吻过去。自从她重伤卧病,他似乎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总是喜欢没事就玩她的手指,乐此不疲。 “末儿,你我之间阻隔太深,顾虑太多,许多事我现在也无法妄下论断。但是,我能想到最坚贞的誓言,就是一生一世长久的陪伴。”他把她的手放下去,扣在掌心里,俯身凝望她的双眼,“我想要陪在你身边,长长久久,厮守终身,直至白头。这一点,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宣称,我比仁怀太子强。他丢下你独在人世,留给你半生伤心孤寂,我不想步他后尘。” 颖坤听他说“步他后尘”,伸手点在他唇上:“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他继续吻她那只手的五指:“朕是真命天子,神明庇佑,灵气罩身,厄运见朕自动退散,朕往那儿一坐就等于四个字:大吉大利。” 颖坤又被他逗笑了,他顺着指尖吻下去,吻到手心,再沿着她的胳膊内侧一路向下,痒得她一边笑一边躲。 “你刚刚那句话有一半说对了,另一半不对。” 她笑着问:“哪句话?” “此事无关紧要,自可想其他方法权宜。”他欺身上来,笑得邪气,“谁说这事无关紧要?太要紧了。不过权益之法多得很倒是真的。” 兆言适才逞意餍足了,此刻一派轻松闲适;颖坤却是半里不当生生打断,被他几下一逗弄,唇齿相交肢体相缠,未得安抚平息的身子便又有些情动荡漾。他刚出了一身汗,汗水蒸干,气息却与之前新沐浴后不同了,是她喜欢却又害怕为之引诱的味道。贴得这么紧,自然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平静无波,她不禁有些不满,微喘道:“你又来撩拨我,什么意思?” “用权宜之计弥补你的意思……”他低声道,吻得更深,趁她意乱情迷之际将她的双手举到头顶。她未加防备,忽闻咔嗒两声,荷叶台的卷边里竟藏着机括,两条玉带将她的手腕扣住了。原来这座玉台之所以叫“御女台”,还别有机巧在内。 颖坤吃了一惊,如此无助的姿势让她不免有些慌乱,扭了扭腰,手腕上的玉带扣纹丝不动:“陛下……” “说了最讨厌你叫我陛下,好似故意提醒你我身份之别,我不爱听。”他见那玉带扣严密结实,确实困住了她,自己终于占了一回上风,不由洋洋自得,“你再敢这么叫,我可要惩罚你了。” 她的身形本就柔韧修长,此时双手高举过顶,腰腹手臂肌理舒张拉伸,更显得修韧有劲,力蕴深藏。他眯起眼端详了她半晌,看得她晕生双颊别过脸去,捡起水里那条红梅丝帕,重新把她的眼睛蒙上。 她以为他要玩什么耸人听闻的秘戏,宫廷技师的秘戏图册、瓶壶玩偶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初看到时还不懂,后来想起只觉咋舌。那些都是供帝王妃嫔赏玩助兴的,不知他后来看了多少、学了多少?想到这个,心中竟也升起一丝不快,大约理解了他提起咸福时总是讥刺针对的心境。 但是真正落下来时,却还是温柔浅密的吻,先落在她颈间,逐渐向下探寻游走。方才他太心急鲁莽了,只想着直击要害,忘了好好怜爱疼惜她,现在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回过头来细细品尝。 颖坤蒙着眼看不见,只觉得他的吻毫无章法,时而在锁骨,时而在肩头,时而又在手臂。胸前那两处挺立绽放的顶端,他却一直没有触碰。等他几乎将她的上半身全吻过一遍,落在右胸上方某处流连时,她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 他在亲吻她身上的伤疤。 右胸上是她的旧伤,历经磨难,也寄存了最多的往事纠葛。先是被树杈木刺扎透胸背,再被利箭穿胸,又在疤痕上纹了海棠艳色。上回去追杀拓跋竑身陷敌营,右肩上中了一刀,一直划到胸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这朵海棠生生被劈作两半,缝合后疤痕狰狞,将旧伤连带海棠都覆盖遮挡,只留下肌肤纹理中一点点往日的艳丽色彩。 曾经她以为见证了她和咸福从相识到分离全部过程的那道伤痕,也被新的痕迹取代了。 刀伤还没有完全长好,新生的皮肉娇嫩敏感,被他的唇舌扫过,微微发痒。他真的每一寸都不放过,仿佛以此弥补他置她于险地、未能保护好她的遗憾。他绕过了胸房,从双峰之间的沟壑中一路向下,经过肚脐时,他甚至把舌尖伸进去,在里面转了一圈。 充满爱怜柔情的吻因为这个动作忽然变了意味。腹部不同于肩颈胸臂,轻柔的触碰带来莫可名状的战栗,她不由吸气收腹退缩躲避,但是无处可躲,只能屏住气息忍耐,等他越过这块敏感暧昧的区域。 他接着往下,到了下腹丹田,停顿了片刻。正当她暗暗猜测他会选择左边还是右边时,他却径直而下,选择了中间。 她的全身都因为他舌尖的那一卷僵硬了。他是皇帝,至高无上,只有别人小心恭敬地伺候他,哪会轮到他做这种事。她开口的声音都已不稳:“陛下,不……” “忘了我刚才的警告吗?你犯了禁忌,必须接受惩罚。”他戏谑道,突然加重了力道。 明明湿热而柔软,却仿佛有电光从那里击穿破入,直窜头顶。她弓身而起,惊叫了一声。 兆言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剧烈,稍作停顿。她连连喘气才稳住心跳,颤声改口道:“兆、兆言……” “这就对了。你这么乖,我得好好奖赏你。” 奖赏和惩罚,有什么区别?无非一个轻柔,一个坚决。然而轻柔比坚决更折磨,更叫人疯狂难耐。 “哦,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力道拿捏不准,你担待着些。” 根本无法担待。眼前漆黑一片,触觉和听觉都被无限放大,任何一点轻微的触动都似刮过暴风骤雨。面前那座巍峨的山峰又出现了,轻易就被他送到高处,又或许她本来就已经在半山腰,只需要稍稍再来些助力。没有上次那样猛烈狂野的推送,效力却丝毫不减,她恍惚飘在云端,御风而行,直达顶端。 不知自己是否失控叫了出来,神识早已被那蓬发的绚烂全部占据,只知道终于滑翔落地,嗓子里仍留有烈火余焰,焦灼干渴。 蒙眼的丝帕不知何时已经歪斜,她不敢去细想是什么原因导致它如此凌乱。一只手伸过来把它解开拿走,睁眼就见他眼里促狭的笑意,轻蔑地来了一句:“这么快。” 睚眦必报。她实在没有力气和他抬杠,笑嗔了他一眼。 他得意地凑上来:“看你的样子,是头一回吧?如何?” 她疲倦地阖上眼,不想回答,也藉此掩饰自己的羞赧。刚刚闭起,双腿之间的异样触感又让她惊得把眼睁开:“你怎么又……” 兆言低头轻吻她双唇,语声低哑:“刚才表现不好,我平素不是那样的……再给一次机会行不行?” 颖坤顿时清醒不少:“这还叫清心寡欲?不行。” 他腻腻歪歪地恳求:“刚刚那次不能算……我保证,一定轻手轻脚,绝不会气喘伤到肺。如果我有半点失常,你立刻推开我就是了。” 她刚经历了一场雨露甘霖,浑身酥软,润如溪泉,两相厮磨之际,轻易就被他得门而入。这一回十分顺畅,他已经宣泄过一次,不必担心再出现之前的窘况,如鱼得水,挥洒自如。 “饥饿的小老鼠掉进了蜜罐里,当然要多吃两口……”他咬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不忘让小老鼠在蜜罐里跳了两跳,换来她急促的喘息和失声低吟。 颖坤觉得自己快死过去了,幸好有肺疾的人不是她。明明她一直在玉台上躺着什么都不用做,为何如此吃力疲倦?至于有异常立刻推开的约定,她哪还有心思和力气去践行。好在从头至尾他都很克制,如最先的亲吻一般控制节奏,结束时也只是微喘,与她的狼狈对比鲜明。 兆言对自己这次的表现还算满意,觉得起码发挥了他伤前六成的水准,看她疲惫不堪软成一滩泥的模样更忍不住得意:“还走得了吗?我抱你回寝宫,别在这儿睡。” 她闭着眼摆了摆手:“太远了,还得绕几个弯,你不能出重力……等我歇一会儿自己走。” 兆言听出她的话外之意,问:“你来过这里?” 她当然来过,她说她在养伤的寝宫住过,这座汤池距那片宫室最近,又是整个行宫最优越的池子,她肯定也曾在此沐浴过,所以眼睛蒙住都能一下就认出这是芙蓉汤。 而且,很有可能,不止她一个人…… 兆言望向碧玉荷叶形状特别的“御女台”,想起她那句未说完被他打断的“别在这里”,种种细节因果,其中缘由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他伸手就去抱她:“走,现在就回去。” 颖坤推开他的手:“再等一会儿,我现在真的走不动。”岂止走不动,连站起来都费劲。 兆言心里怄着一口气,伏在她身边道:“你武功好,不是挺有力气的吗,这点阵仗就耐受不住了?刚刚是不是……太激烈了?” “没有啊,一点也不。”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更让他气结:“是吗?真看不出来,那么文雅柔和的谦谦君子……哼!” 颖坤闭着眼也被他话语里的冲天醋意酸倒了,她睁开眼看他的模样直想笑,忍住勾着他的脖子坐起身,柔声道:“如果不是亲身体会,我也看不出来,原来陛下这么温柔体贴。” 被她一夸,他的火气立刻消下去半截:“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粗鲁冲动不会照顾女子的感受么?” 颖坤继续夸他:“陛下从小就对女子尊重怜惜,当然不会如此。” 他却没那么好唬弄过去:“那你说,我跟他,谁更好?” 她快要忍不住喷笑了:“陛下能不能别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那就换个说法,”他坐直了正色凛然道,“朕与仁怀太子,孰功孰过?” 这个问题让她足足笑了他一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困成sb了,先这么着吧,等我睡醒再回头看…… 对不起咸福,我没有一视同仁到底,你只肉了一章,兆言小屁孩肉了两章嘤嘤嘤…… 陛下阴沉脸:上章不算。 感谢投雷么么哒! 米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21:45:37 路过而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6 23:33:58 路过而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00:21:34 缎青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00:27:02 林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15:11:52 第十二章 于中好1 承光九年至十年的燕蓟北伐,始于魏国的一场帝位更迭,也终于魏国的另一场帝位更迭。 三月中旬气候终于转暖,正当吴军准备重整旗鼓北出长城与鲜卑大军决一胜负时,上京却传来朝局再一次动荡的消息。宇文敩的三子宇文循,趁拓跋辛亲自带兵出京平定叛乱时发动政变,策反禁军控制了上京,废年幼的宇文徟为成王,在燕州吴军那里作客的“太上皇”宇文徊为定王,自己登基为帝。 宇文循的生母惠妃,是与慕容皇后一起嫁给宇文敩的早年妃嫔,年事已高。宇文敩诸子中,长子宇文徕十年前薨逝,次子少年夭折,宇文循就是如今最年长的皇子。因为他从小身体不好,卧病多年,母亲惠妃也性格软弱不得宠,拓跋辛并未把他放在眼里。谁知他竟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一鸣惊人,此番釜底抽薪打了拓跋辛一个措手不及。 拓跋辛平叛连连失利,手中只余数千兵马,上京大门一关,自己反而成了无家可归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在朝中本来就没有威信不得人心,树倒猢狲撒,手下党羽见他大势已去,纷纷反戈投靠新帝。 宇文循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罢黜拓跋辛一切职务,虢夺爵位封号,通缉捉拿回上京问罪;第二件事则是遣使向燕州的吴国皇帝递送国书,表示愿意和吴国停战议和,重修旧好。 吴军北伐半年有余,打下燕蓟十四个州郡,战线已经拉得很长,补给困难,军费透支内库空虚,北出长城只为彻底击垮魏军早日奠定胜负,听说魏国新皇帝愿意卑屈和解,自然求之不得。这也是近百年来两国南北对峙,第一次魏军处于下风劣势的情况下主动求和。 虽然暂时停休战事,吴军却仍在长城北面陈兵,并未撤退。大家都清楚,宇文循求和不过是登基伊始外忧内患交困不得已而为之,到底有几分诚意还不好说。平白占了人家十四州的土地,还是魏国农耕商贸最繁荣的燕蓟地区,接下来的和谈嘴仗有得打,谈不拢还得刀枪底下见真章。 颖坤踏入书房内,就看到兆言手中拿着一份鲜卑的文书正在看。鲜卑人喜欢在他们的书信封册上印氏族图腾,色彩斑斓形状奇特,与汉人迥异,一眼就能认出来。 兆言看见她,把手里的文书放下,左右稍稍一侧头,齐进便识趣地带着屋内其他内侍宫人悄悄退下去。 颖坤看到齐进就想起那天晚上他一直守在芙蓉汤外,什么动静声响全被他听见了,兆言半扶半抱着她出来时齐进还上来帮手,脸上居然平静恭顺毫无异色。虽然他是个内侍太监,无根之人,她还是觉得脸皮都快烧成红炭了,一路把脸埋在兆言肩窝里羞于见人。 此时再见齐进,她忍不住还有点害臊。齐进眼风瞄了她一眼,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会心笑容,低头退下。颖坤脸上发烧,欲盖弥彰地扬声问:“陛下召臣觐见,有何旨意?” 等内侍都退出去了,兆言才道:“你又装腔作势给谁听呢?过来,到我这儿坐。” 颖坤走到御案侧面,才发现他坐的是一把雕花紫檀扶手椅,虽然结实厚重,但只容一人宽坐,两个人并排是决计挤不下的。“我坐哪里?” 兆言往椅背上一靠,拍拍自己的腿,眼角弯弯:“这儿。” 颖坤无语地白他一眼,站着没动。他的嘴角耷拉下来,扁着嘴道:“坐一下嘛,又没有旁人在。以前我一个人熬夜看奏折的时候,经常想要是有个人坐在怀里陪我就好了,红袖添香秉烛夜读,批阅奏章似乎也没那么枯燥乏味了。” 颖坤斜睨他道:“陛下是想要皇后红袖添香,还是想跟贵妃秉烛夜谈?” 兆言笑道:“还说我的问题幼稚,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伸手一拉将她带进自己怀中,坐在腿上从背后拥着她,“这么多年的奏折都是我在孤灯下一个人默默批完的,你说我想要谁?” 他从背后凑上去吻她发鬓香腮,突然皱起眉,吸了吸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药味?” 皇帝陛下讨厌喝药,就是厌恶药汁的气味,对药味也格外敏感。颖坤略一顿:“是吗,大概是为陛下奉药时染上的。” 兆言又闻了闻:“不对,我喝的药不是这个味道。” 煎药不都是那个浓苦的气味,还有分别?“这你都能闻得出来?” “那当然,我鼻子灵得很,药味那么难闻,稍有一点就能闻到,而且各有各的难闻之处。”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离陛下远些吧。”她挣开他的手臂想站起来。 兆言却搂得更紧不让她走:“再难闻的药味到了你身上也成了香味,我就喜欢。”他凑到她颈后发间嗅着,“你就是碗毒药,我也喝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他沿着她的脖颈一边嗅一边吻,伸手将她的腿掰过来侧坐在自己身上,一路吻到她唇边。唇舌交缠时,她轻启檀口放他入内,他却突然退开了,皱眉道:“你嘴里也有药味。” 颖坤不语,他又问:“你在服药,为何隐瞒?” 颖坤垂着眼道:“只是一点小毛小病,并无大碍,觉得无关紧要就没有提。” “需要喝药的毛病都不算无关紧要,究竟怎么回事?” 颖坤稍顿片刻方回答:“上回伤了腿骨没有养好,有点风湿症状,大夫开了药让我慢慢吃着调理,往后陛下得经常忍耐我身上的药味了。” 风湿很难根除治愈,兆言便有些心疼:“之前看你恢复得很好,比武打我下手那么狠,哪像有事?是不是在景州那次大雪冻着了?”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大概是吧。” 兆言接着说:“说来说去都是因为我。你在军医那里看的,还是燕州城中的名医?趁现在不严重尽早医治,连根拔除,不然以后上了年纪这病有你受的。” 颖坤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问:“陛下召我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兆言道:“想你了,就叫你过来,不行吗?明明住得这么近,我不找你,你也不主动来看看我是吧?” 颖坤问:“那为何要来书房里?” 他满意地笑了,在她唇上一吻,低声道:“一会儿就去寝宫,还是你喜欢仍旧在温泉里?” 颖坤面色飞红别开脸,他亲了亲她的面颊,倾身往前道:“叫你来书房是让你看看这个。”拿起刚才那份文书在她面前展开。 她才留意到他正在看的并不是鲜卑皇帝的使者奉上的国书,形制格式要简陋一些。打开一看,竟然是拓跋辛的降书,说自己还有五千精兵、一千匹良种骏马、各式精良军械等,愿携之敬献大吴皇帝阙下。他被宇文循逼得走投无路,竟想叛国投敌来投奔南朝寻求庇护。 兆言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在桌案上轻敲,问:“此事你怎么看?” 颖坤把降书折起放回案上:“马和军械可以笑纳,人就算了。” 他被她引得失笑:“这么损的招你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我还以为你在大是大非上跟忠武公一样光明磊落。”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光明磊落的人也不等于榆木疙瘩死脑筋,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拓跋辛这种不学无术祸国殃民的奸佞,我们大吴要他作甚?正当两国和谈之际,把他送回去给宇文循作为登基的贺礼,谈判时还能为我们多挣些筹码;祸首只是拓跋辛,那些士兵就不要连罪了,既然是精兵强将,先扣下几个月等和谈结束边境安定再遣送回去;良马留下配种繁育,军械交给工匠拆解研究,鲜卑骑兵装备精良所向披靡,值得我们效仿。” 兆言伏在她肩头笑得发抖:“真看不出来你这么无赖——不对,你本来就是个小无赖,以前只有私底下作弄我,现在堂而皇之去作弄别人了。拓跋辛要是猜到你打算这么对付他,还不如直接向他们鲜卑的皇帝卸甲投降。” 颖坤冷冷道:“那也是他活该,自作自受。” 兆言笑意渐收,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歪过头去看她:“拓跋辛要来归降投奔,得找个人去边境和他接洽。末儿,你想去吗?” 她脸色微变,转过去与他对视:“陛下,我……” 他垂下眼睫,双臂从她腰间伸过去,握住她的手扣在身前:“我把他交给你全权处置,如果你觉得还不够解气,当场杀了也不要紧。” 颖坤看着他不语,他终于抬起眼来,笑容微苦:“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一点,放下过去的负担……” 她靠在他肩上,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他的体贴细致令她感怀,也许彻底忘记过去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但是这件事,她也必须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第100章啦,全文也接近收尾了,大概还有10小章左右,如果我不话痨病狂性大发的话_(:3」∠)_ 感谢投雷么么哒! 一枝草一點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11:31:50 缎青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19:59:06 jo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9 17:15:13 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9 20:37:19 空杯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30 00:07:57 空杯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30 00:08:22 空杯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30 00:08:35 第十二章 于中好2 与拓跋辛接洽的地点约在圣州还要往西三十里的长城关隘,距离燕州有四百余里。吴魏和谈,双方大军未撤,居庸关、檀州、景州一线都有鲜卑官军驻扎,最东头的平州北面又有女直骚扰,拓跋辛如果落在渤海女直手里,只怕比被自家官军捉住还要惨。他偃旗息鼓一路西行,一直绕到圣州西面,选了一处野外的偏僻关口入关。 兆言听说拓跋辛选了那么远的地方,立即就后悔了:“四百多里,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多天,太久了。” 颖坤并未多想:“还好吧,四百里很近了,还没有景州路途遥远。” 他委屈道:“那我就得十多天见不到你了。” 颖坤看他依依不舍的模样,心中也有些舍不得:“那我快马加鞭,早些赶回来。四百里轻骑急行,两天也能赶到。” 兆言道:“你不是风湿发作膝踝不适,还是别累着了,路上慢慢走,回来之后把这几天短缺的补偿给我就是了。” 颖坤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由脸上一红。 兆言嬉笑着凑近她:“或者走之前先预支了也可以。这段日子我可是严格按照你规定的,三天一次,绝无过度,你也不能借故克扣短缺我。十余天,先预支三次好了,如果时日延长回来再补。” 颖坤躲开他急色色的嘴唇:“三日间隔是为陛下龙体康复考虑,岂可预支补漏?陛下不是总说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这十多天都忍不了吗?” 她如果不愿意,他是没法在她手下讨到任何便宜的,袭击了半天连她一根寒毛都没碰着,丧气道:“如果你打小忍饥挨饿吃糠咽菜,稍微清苦一点自然不觉得;一旦大鱼大肉开了荤,再回去过清汤寡水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颖坤看他委屈扁嘴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吃糠咽菜,有那么苦滴滴吗?” 兆言趁机搂住她:“你不在我身边,我比吃糠咽菜还要苦。别说十多天了,就是十个时辰看不到你我都定不下心。末儿,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一刻也不要分离。” 颖坤笑意一僵,他趁虚而入打横将她抱起,放到榻上便要亲热。她回过神来,阻住他道:“陛下,今天不行……我、我身上不方便……” 他大失所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明天你就要走了。这期间不便骑马,要不你过两天,等身子好了再出发?” 颖坤道:“无妨的,不能骑马可以坐车。信使回报说拓跋辛已经到松州地界,大约再过五六天就能抵达边境,我得赶在他前面过去。” “我就想多留你一会儿,晚一天分别是一天……”兆言不甘不愿地亲了亲她的面颊,忽然又想起一事,“我怎么记得上次信期是月初?才过了不到二十天,你又来了?” 颖坤低头含糊道:“我一向不太准……” 兆言道:“女人家的事我不太懂,不过十几天也太短了,而且这事如果无规律似乎很不好?”他握住她的手扣在掌中,觉得比平时更凉,肌肤苍白透出青色血脉,不是从前元气充沛气血旺盛的健康模样。他环过她腰间,两手合握把她的手扣在掌心里捂着,声音也低下去:“我听那位永安的老大夫说过,他们给你灌了一剂堕胎药,血流半月不止……身子有任何不适都要及早医治,免得落下病根。这不会影响日后生儿育女吧?我还想儿孙满堂呢。” 颖坤半晌不语,兆言摇晃她道:“听到没有!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不许不爱惜自己瞎折腾。” 颖坤低声道:“嗯,已经看过大夫在吃药了。” 兆言在她身上嗅了嗅:“难怪气味和上次治风湿的不同。” 颖坤比拓跋辛早两天抵达圣州西北的石岭关隘。她只带了数十骑随行,先到圣州和薛亮会合。薛亮伤愈后,接替其父并入西路军,先守蔚州,后北上攻取儒州、圣州。这回他率领八千精锐步骑,两倍于拓跋辛的兵力,事先在石岭埋伏驻扎,务求做到万无一失。 拓跋辛是来归降的,见关隘墙头只有少数吴军守卫,没有起疑心,将马匹和军械交接给吴军士兵,为表诚意手下五千精骑也全都缴械。等手无寸铁下马步行的骑兵进入关隘,四下伏兵突起,将拓跋辛五花大绑,其余人等全都俘虏监押。那些士兵想要反抗,手中没了兵器,对方人数又远远超过自己,只得束手就擒。 拓跋辛是个鼠目寸光、纸上谈兵的佞臣,与南朝吴人接触不多也不屑于了解,以为他们都是刻板、教条、迂腐、愚蠢的儒生,又自认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投降南朝一定会受重用。吴国皇帝都同意了接纳他入朝为官担任要职,谁想他们竟出尔反尔,假意接受再倒打一耙?他恼羞成怒,指着墙楼上的薛亮破口大骂。 薛亮也不回答,侧身让开,颖坤从他背后走出来。薛亮道:“这是我们大吴的宁成公主,太师还记得她吗?” 这是颖坤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清这名纵横魏国朝堂十余年的祸国奸臣。成婚那天兴许也见过,官员太多她没有留意,但拓跋辛显然是认识她的。他已经年过不惑,得势后腐朽糜烂的生活使他看上去和那些脑满肠肥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并无不同,身形肥胖,面容浮肿,看不到一丝传闻中受宇文敩青睐而得宠的俊美风仪。 她的出现让他的叫骂声戛然而止,一瞬间明白了吴人虚意应承再设计埋伏的原因,预感到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两腿发软颓然跌坐在地,嚣张跋扈的气焰荡然无存。 颖坤以为自己会觉得快意,就像砍下拓跋竑头颅时,心里想着薛元帅的仇报了,承诺薛亮的事达成了,咸福的墓葬保住了,但何尝不曾有过也为他报仇的念头;但是今日擒住了罪魁祸首拓跋辛,不久他也将身首异处,咸福的血仇终得报,她却陡然而生一种心中巨石落地的空虚,反而觉得失落难过。 咸福就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败在龌龊卑劣的阴谋诡计中,被拓跋辛这种卑鄙小人设计,被拓跋竑那种粗野武夫威逼。哪怕他是意外而死、病死,或者最终和她反目兵戎相见,她都不会觉得如此难过憋屈。 她没有理会拓跋辛,只对薛亮说:“拓跋辛押送燕州,其他俘虏有劳薛将军看管处置。” 活着的拓跋辛成了吴国对魏谈判的重要筹码。宇文循也明白,以魏国目前的现状,内乱比外患更有可能从内部瓦解这个延续百年、全身蛀孔、岌岌可危的王朝。南吴重文轻武积弱已久,单凭一朝皇帝十年的努力,不足以从根本上改变国力,攻取燕蓟已经是他们兵力的极限,吴人没有能力再往北推进千里危及上京。 而国内的动乱就不同了,慕容氏已经自立为王,拓跋辛如果再回来策反了拓跋部落,加上那些逃匿在外的争权皇族,极有可能再现半年前的动荡局势,届时外邦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占取大片鲜卑土地,吴人闪击燕地、女直人占领辽东,都是趁着去岁内乱频生自顾不暇时攻取的。如果鲜卑不乱,他们就不敢如此嚣张。 因为这些顾虑,也急于尽早收回兵力稳定上京,魏国破天荒地在谈判席上作了让步,约定两国仍旧结为盟好,以平州、景州、檀州、儒州一线的长城为国界,前梁赠予魏国的燕蓟十二州归于吴国,现被吴军占领的圣州、怀州等地仍归魏国;延续之前的盟约内容,改在景州等地开设榷场,贸易互通;两国皇帝约为兄弟,后世子孙也按年齿论辈。 宇文循现年三十二岁,兆言只有二十六岁,所以得称宇文循为兄,这点他虽然吃亏,但是对比十二年前先帝和仁怀太子兄弟相称的约定,宇文循已经自降了一辈。 这一条兆言还特意跟颖坤说起:“旧约作废,新约生效,如果从两国交谊算过来,我就跟你是平辈了,不能算姑侄*,最多算叔接嫂,跟你七哥六嫂是一样的。七郎如果反对我们,也就是不想要他的嫂嫂了。” 他这么说是因为颖坤从圣州回来的同时,七郎也从檀州返回了燕州。七郎如今心思细密,对这个觊觎自己妹妹十几年的皇帝也像防狼似的防着,回来后一看颖坤搬到离皇帝寝宫那么近、连个围墙都没有的东配院里居住,再看兆言一副春情荡漾的得意模样,觐见叩首起来时还正好瞧见他偷偷向一旁的颖坤飞了个暧昧的眼色,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七郎气得差点没跳起来一把揪住御案后面的皇帝摁在地上揍一顿,颖坤拼力拉住劝解才没让哥哥以下犯上落个大不敬的罪名。七郎头一次对妹妹发火:“立刻去收拾东西搬回西院来!一步也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颖坤朝兆言吐吐舌头,乖乖跟在哥哥后头离开行宫。回到西院,七郎仍气愤未平,训斥她道:“你也太糊涂了!就这么没名没分的,你就跟了他了?” 颖坤平静地抬头看向兄长:“七哥觉得,我们能有什么名分呢?” 一句话说得七郎也哑口无言。 这话她当然没有在兆言面前提起过。两人趁着七郎有事外出的时候才能偷偷摸摸见一面,为此皇帝陛下少不得要编排些堂而皇之又不着痕迹的借口把七郎支开。 颖坤听他说“叔嫂”,此时她已经能不动声色地和兆言谈起咸福,也不再正儿八经地称其为“仁怀太子”,笑道:“那好啊,你到咸福墓前去磕个头叫他一声哥哥,我就认了你这个小叔子。” 没想到他居然没生气,还怯怯地说:“我看人家男人娶多房妻妾,后进门的都要叫先进的‘姐姐’。按这个道理推论,我确实应该敬称他‘哥哥’才对。” 颖坤忍俊不禁,他却又凑过来,贼兮兮地蹭她面颊:“不过一般后进门的都比先进门的受宠,一代新人换旧人,是不是?” 她故意叹气道:“那可不一定,女人不像男人,朝秦暮楚喜新厌旧。没听过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男子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前夫有情,后夫有义’,都是说的这个。” 这句话终于把佯装大度的皇帝陛下惹毛了,后果就是错过了七郎回来的时间,气得这位他小心翼翼想讨好的未来大舅子暴跳如雷,直接杀到行宫里来拿人,从此把妹妹看管得更严,当真不许他们再私下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到一位读者留言“前夫有情后夫有……”,点点点瞬间就想歪了有木有! 一百度居然是后夫有义,讲的是一个女人为了照顾生病瘫痪的丈夫而改嫁,太失望了o(╯□╰)o 第十二章 于中好3 会谈地点选在紧邻燕州的顺州,皇帝虽然没有亲临,但是任何动向都能随时传回燕州行宫,由皇帝决断圣裁。所以这次吴国谈判使臣的腰杆也特别硬,尤其知道鲜卑人比他们更着急,许多条款都作了让步,只用了半个月便洽谈协商完毕。 总体来说,吴人在这次的合约上尽显战胜方的姿态,扬眉吐气,只有一点令众臣诟病。鲜卑人要求仍然延续十年前的银绢二十万两匹的岁纳之资,作为南朝“赎回”燕蓟的代价。二十万两虽然不算多,但是岂有战胜者向战败国输币求和的道理,那也太颜面扫地了。 谁知皇帝听说后,大笔一挥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连个价都没砍,令臣下们腹诽不满。可惜那些能言善辩头头是道的文臣们都在洛阳,燕州都是武将,军务还能各抒己见,政事度支就只能由皇帝乾纲独断了。 鲜卑人吃了败仗还得到大笔财帛,十分满意,之后的对话就很顺利了。战场上刀光剑影,谈判席上唇枪舌剑,但合约一旦签订下来,两国就从敌对变成友盟,要客客气气地来往了。吴帝向魏帝送去登基即位的贺词贺礼,魏帝也遣使回赠,同时提了一个要求。 宇文循是宇文敩年轻时生育的儿子,当时宇文敩妃嫔儿女不多,妻妾之间还算和睦。用宇文循的话来说,他自小体弱多病,多得先皇后和长兄照顾,感铭于心,每忆及蒙冤香消的皇后、英年早逝的兄长,常忍不住泪湿沾襟。宇文徊在位时也曾提议过追赠仁怀太子帝号,被拓跋辛驳回,如今奸恶伏诛沉冤得雪,他再为长兄追上尊号为承天顺圣皇帝,派遣使者到燕州迎接遗骸灵柩,迁回鲜卑故土皇陵入葬。 这封书信当然是首先送到兆言手上,他看完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颖坤,心里琢磨是当成一件公事堂皇地宣她觐见呢,还是私底下去找她问问她的意思。想来想去,觉得第一种也讨不了什么巧,七郎肯定会跟她一起来的,说不定还要埋怨他不够温柔体贴当众揭她的疮疤,还是偷偷去找她好了,万一被七郎撞见也有正当的理由。 皇帝陛下把盟国皇帝的官方文书往怀里一揣,屁颠屁颠地跑去私会心上人,还得小心躲着狼犬似的大舅子。 他走的侧门,经过庖厨老远就闻到一股飘散的药味,鼻子一皱就闻出来那是颖坤先前喝过治风湿的药剂。说起来,每次谈到病情她都顾左右而言他,让人不得不心生疑窦。一会儿吃风湿药,一会儿吃调经药,两种药一起吃难道不要紧? 兆言觉得这是一个表现他温柔体贴的好机会,虽然他平素对她一直都很温柔体贴,但大多是两人私下里耳鬓厮磨时的闺房私话,没法让大舅子知道。关心她的病情就不同了,冠冕堂皇,纯洁正经,一定得当着大舅子的面好好表现。 他就改了主意,带着齐进和两个内侍掉头往庖厨而去。因为皇帝伤后一直服药,煎药在外单有一间,炉灶另起,两名婢女专司其职。 走在厨外,就听一名婢女问:“公主的药是不是煎好了?她搬到西院去住了,得趁热快点送过去。” 另一人慌张道:“哎呀!我好像把公主的两剂药弄反了,怎么办?” 先前那人道:“你怎么如此马虎!公主特意吩咐过,这两剂药千万不能弄错,否则是要出人命的!幸好时辰还早,赶紧倒掉换上新的,重新煎过。” 兆言听得更加疑惑。风湿和妇人调经都是慢症,只能慢慢服药调理,用些活血化瘀补气散痛的药材,温补性平,有共通之处,即使常人吃错了也未必要紧,遑论关乎人命?他不由担心她是不是得了其他重症,故意隐瞒病情,便对齐进道:“你进去,把宁成公主在吃的两种药各拿一副出来。” 齐进领命,不一会儿就拎了两包药出来。药包上没有诊断药方,兆言闻了闻也看不出来所以然,转身往回走,一边吩咐齐进:“去把太医叫过来。” 行宫的太医是从洛阳随驾而来的,不一会儿就应召来见驾。兆言问他:“宁成公主的医案你那里可有?” 太医道:“公主玉体抱恙?臣并不曾为公主诊病。” 这么一说兆言就更担心了。行宫里有医术精湛的太医她为何不用,偏要到外头去求医。他把那两包药拿出来:“能看出来这是治什么的吗?” 太医小心地把药包打开,各种药材分拨归类。他眉头紧锁,似乎这两个药方都不常见,又拿出一杆小秤把每种药材的分量称过,思索了片刻,忽然一惊,忐忑地跪下回道:“陛下,这两种药都有调经之效,不过效果相反。” 兆言听说不是疑难杂症就放心了,问:“什么相反的效果?” 太医道:“一种长期服用可使行经延后,另一种则药性猛烈,可令信期提前,服后三五日内即会来潮。” 兆言虽然不懂医理,但听着也觉得奇怪,一会儿提前一会儿延后的,药性还凶猛,听上去对身子很不好。“这……到底是治什么病?” 太医伏得更低:“回陛下,这两副药……不是用来治病的。” “不是用来治病,那吃药干什么?” 太医伏地叩首:“臣不敢说。” 兆言坐直身道:“但说无妨,赦你无罪。” 太医这才直起身来,跪在地下回道:“这两种药都能改变女子信期,以达到……达到避子免孕之效,一种用于事前预防,另一种则作事后补救。” 说完半晌不闻皇帝言语,他悄悄抬起头偷觑一眼圣颜,只见皇帝脸色阴沉,风雨雷霆欲来。他吓得立刻拜服于地,连声道:“陛下开恩!” 很多人都知道,今上的姑母宁成公主是个寡妇,亡夫就在燕州城外西山南麓地底下躺着,是鲜卑故太子,已经死了十来年了。宁成公主守寡十年,现在却喝起了避子汤药,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和人私通了。 本来以公主的身份之尊,丧夫再嫁也没什么大不了,有的是人愿意承尚主的荣耀,何况她的前夫还是鲜卑人,大吴公主凭什么要为鲜卑太子守节。如果她看上了哪位英俊倜傥的年轻后生,自可请陛下赐婚再蘸,堂皇改嫁。如今这般偷偷摸摸,自服伤身烈药避子,可想而知,那名奸夫肯定和公主身份不相匹配,难登正堂,说不定还是什么耸人听闻的秘辛丑闻。 太医满头冷汗。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皇帝的姑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他只想活得久一点。 叩地过了许久,头顶上才传来皇帝威严缓慢的语声:“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太医连忙叩头:“是,是,臣绝不透露半句。”恨不得一棒子敲晕自己失忆才好,谁会不要命了往外说。 宇文循派遣使者来迎回仁怀太子棺椁的消息,颖坤还是从七郎口中得知的。她被七郎管束在西配院,这段日子兆言也很忙,有好几天没见过他了。以她对他的了解,这事他肯定会先找她通气才对,说不定又要像和宇文循约为兄弟那件事一样借题发挥。可是居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消息才传到她耳中,不禁让她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七郎也觉得出乎意料:“陛下没告诉你?国书送来有些时日了,移柩的使者怕是都在路上了吧。” 颖坤没有多想,反问:“你天天不让我出门,陛下怎么告诉我?” 七郎一哂,颖坤接着恳求道:“七哥,我想进宫去求见陛下,行吗?” 七郎当然猜得到她所为何事,不忍拒绝:“你呀,这个扯不清,那个放不下,到底喜欢哪一个?” 颖坤嘻嘻笑道:“你怎么不去问问六嫂,你和六哥她到底喜欢哪一个?” 七郎无奈地瞪她一眼:“去跟陛下说完立刻就回来,不许逗留,更不许过夜——不行,限你半个时辰之内回来,超时别怪我进宫去抓你。陛下要是借机要挟你提这个那个的要求,一个也不许答应!” 颖坤被他煞有介事的模样逗得笑个不停,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强的戒备心。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还有什么好防备的? 平时背着七郎私会,都是兆言派人来接引,现在她主动去找他却不得其门,只得到行宫正式求见,等了好一会儿才通传入内。兆言正在书房,这书房是前后殿之间一座宫室改成,作为他临时阅览奏表处理军政之处,离行宫大门也不近。颖坤走到书房门前时心想,半个时辰的期限,有一半都花在路上了,真不值当。 兆言看到她既惊且喜,连忙从御案后站起来迎接。他双手扣住她的肩膀,伸长脖子往屋外张望,确认七郎没有跟在她后面监视,才遣退左右关上殿门,一把将她搂进怀中:“想死我了……你偷偷跑出来的?” 颖坤因为几日不见他而生的不安褪下心头,暗暗舒了口气,倚着他道:“不是,我跟七哥说过了,他同意我来的。” 七郎如此开明也令他意外,问:“你来找我有事?听说鲜卑遣使移墓的事了?” 颖坤点头,他撅起嘴不满道:“看来你们兄妹俩都对我有偏见,七郎对两个妹夫还两样心。我想见你他防我比防贼还严,那位一有点事儿,他就什么都答应了,也不怕你这个时候送上门来被我吃了?” 颖坤抿唇而笑,问他:“那……陛下同意让我去吗?” 兆言扳过她的肩膀来面对面,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就算是个寻常亲戚,这么大的事也该出面。再说假如我不同意,你就真的不去了吗?反而闹得咱俩都不高兴。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打算任命你为司礼官,陪同鲜卑来使起棺送灵。” 颖坤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陛下。” 他清清嗓子,背过手昂起下巴道:“不过朕就不亲自去了。朕是在位的皇帝,而他不过是个未能即位的储君,身后才追赠的帝号,朕屈尊去送他,于理不合。况且被他看到我跟你如今恩爱和美如胶似漆的模样,我怕他在地下醋劲大发气得跳起来。” 颖坤埋首在他肩上笑得肩膀直抖。兆言顺势把她搂住了圈在怀中,在她发顶印下一吻:“早点回来,别送太远,也别送着送着就不回来了。” 颖坤仰首看着他:“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鲜卑人会把我当奸细抓起来的。” 兆言盯着她的脸,脉脉对视,他忽然扁起嘴可怜兮兮地说:“你别这么看我,让我觉得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了似的。” 颖坤柔声道:“别怕,我不走。” 他继续扁着嘴:“那你今天也能不走吗?” 颖坤又被他逗笑了:“我也想啊,可是七哥只许我出来半个时辰,说时间一到不见人就会亲自来离宫抓我。” “才半个时辰?”他不悦地拧起眉,“七郎也太小看我了!” 她又好笑又脸红,小声道:“现在只剩一刻钟了,你要是再磨蹭……” “一刻钟就一刻钟,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急能缓。”兆言将她打横抱起,绕过御案步入东侧供他平时休息小憩的厢房,将她放到榻上,自己也覆身上去。 颖坤一直被七郎管束着不得与他相会,也有些相思若渴,环住他的颈项主动送上香吻,舌尖探进他口中,明显感觉到环在背后的手收紧了,呼吸也变深加长。正要进一步纠缠时,他却突然退开了,眉尖微蹙:“你最近没在喝药了?嘴里身上都没有药味。” 颖坤心想:都见不着你了还喝什么药;嘴上说:“嗯……那药不用一直喝,这几天停了。”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是药三分毒,如非必要,就别喝了。” 她心头打个突,以为他看出了什么,他又倾身上来吻住她,不容她思考发问。亲吻是缠绵而热烈的,他却没有更进一步,显然是克制着自己。紧贴着她的身躯明明已经火热滚烫,蓄势待发抵在她腿间,灼热如铁。几次三番手伸进她衣襟里又缩了回去,就连她主动抚摸他的手都被他扣住。 “怎么了?”趁他退开平复喘息的间隔,她小声问道。 兆言尴尬地一笑:“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七郎随时有可能冲进来,万一咱俩赤身露体地被他撞见,岂不是太丢脸了,衣服穿在身上才觉得踏实。” 颖坤眨眼媚笑道:“难道这样不是更有偷情的趣味?” 他哑然失笑,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谁跟你偷情。”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偷情?” 他盯着她双眼,脸上笑容逐渐消隐。颖坤也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抿唇敛起笑意垂下眼去,冷不防被他扣住下巴,抬起来恶狠狠地吻住。 这个吻不同于方才的缠绵悱恻,带着惩罚和愤怒的意味,一改他往常温柔轻细的作风。他甚至用上了牙齿,咬得她双唇红肿发痛,舌尖也被他吮吸得又痛又麻,离开时齿间尝到细微的血腥气。 他抵着她的额头,一边喘息一边哑声问:“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不必偷偷摸摸,不必担心被你哥哥冲进来打断?”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只能以吻封缄,妄想以此推迟拖延,拖得一时是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我才不会告诉你们最后一段床戏是为了凑全勤字数故意加的呢! 本来想写段隔着衣服的肉末末,结果写着写着发现字数够了,那就这样吧嘻嘻 关于本章的两种避孕药,其实就是常规口服避孕药和紧急避孕药的原理,一个推迟排卵,一个使月经提前子宫内膜剥落,受精卵自然就无法着床了。不过都是通过激素调节才能达到成功率较高的避孕效果,古人应该没有搞清避孕的原理也没有这种药物,中药效果没那么稳定显著。反正架空瞎编啦…… 第十三章 送将归1 鲜卑人立朝之前信奉萨满教,崇尚自然,死后尸骨实行火葬、风葬等葬仪,归于天地,不留骨骸。后来佛法传入,人们开始相信阴阳转世之说,土葬才渐渐流行。文帝改制后效仿汉人,帝王宗室才开始有陵寝,但形制都比汉室皇族简单得多,南朝富贵人家的陵园或许都比鲜卑皇陵要气派。从这点上来说,鲜卑人倒是保留了他们优良俭朴的丧葬传统,没有沾染汉人死后厚葬隆随的奢靡风气。 仁怀太子墓并无单独陵园,附近还有几座景帝妃嫔的陵墓,这次也会一同移走。宇文敩虽然命南京留守以天子礼葬之,但拓跋竑等人恐夜长梦多,急于掩盖罪证,匆忙下葬草草了事。墓葬地上只有坟茔墓碑而无享殿,掘开后地下也不过前中后三间砖室玄宫,左右配两座耳殿。灵柩置于后殿,金丝楠木的厚棺,经过十年地下侵蚀仍然完好无损。 颖坤看着那具厚重的棺木由八名壮汉执棍牵绳从地下缓缓抬上来,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过往,来之前心中也做好了准备,并不觉得害怕慌张;但是棺椁重见天日的一刹那,往日的记忆也仿佛随之掘开,十年前她只来得及匆匆遥望一眼,未及宣泄的哀痛,都在今日补足偿还。 魏国的礼仪院官员开始哀哀哭泣,她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几个人认识咸福,有多少出自真心,有多少是触景伤情,但至少她站在他们当中,不会显得那么失态突兀。 因为棺木保存完好,棺盖用铁钎长钉封死,魏使便没有开馆移骨,只将木材腐蚀剥落的表层重新打磨。这让她暗暗松了口气,如果当真开棺,她大概没有那份勇气面对。 打磨花去了工匠半日工夫,颖坤一直在旁观看等候。等木匠刨平表层开始用砂纸抛光时,她上前问道:“能让我来吗?” 木匠有些错愕,但还是把砂纸递给她。 她跪在棺木旁,用砂纸一点点将表面细细磨平。以前作为妻子没有为他洒扫织补,往后他的栖身之所,至少还能留下一点她的痕迹。 磨到右侧中段时,她忽然想起来,宫人说他入殓时右手还一直举着,如果至今还没有放下来的话,那就应该是这个位置了。 她放下砂纸,把手贴上去,继而又把脸贴上去。他就在那里面,隔着尺余厚的棺木,隔着十年生死,今朝又与她相见。 魏使准备了全副天子丧礼的仪仗,但这里现在是吴国地界,不便张扬。等过了檀州边境线,才会大张旗鼓地摆出来,一路送回圣京。 魏国历代皇陵都在圣京北面的天子山,宇文敩迁都上京,驾崩后仍归圣京入藏。圣京距离燕州两千余里,深入漠北腹地,今生今世,她恐怕再也不能去他陵墓前祭拜了。 颖坤没有送远,魏使出了陵园下山她便折返回来,禁卫军士会护送并监视他们一直到边境。灵柩移走,原先的墓穴便铲土填平,墓碑放倒,这座鲜卑皇室的陵园也将彻底废弃。 寻常这种情形,只需将墓碑侧向或面朝下埋入土中即可,后人即使发现了,也知道这是迁移过的墓冢,有的还会在碑后刻上墓志,记录移冢时间、缘由和经过。但是颖坤回到墓园,却发现留下的燕州工匠在敲打凿击那块墓碑。 她立即过去阻止:“你们干什么!” 监工是皇帝指派的另一名官吏,没料到她去而复返,支吾解释道:“公主,这是陛下吩咐微臣的……不是要凿毁墓碑,只是将碑刻磨平而已!” 他看了一眼墓碑下方的“妃杨氏”等字,知道那指的就是她。活着就被人立了墓碑,难道不会觉得晦气么? 颖坤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又不能责怪兆言,也不能为难这些奉命行事的官员工匠。她挥了挥手,没有强加阻止,自己独自策马先行回城。 回到行宫西院天色已暗,七郎听见动静迎出院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快步上前将她扶着:“怎么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 婢女侍候她盥洗,脸上泪痕洗干净了,两只眼睛却还肿得跟核桃似的。七郎在灯下看得心疼,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好,只能叹气:“前几日看你那么挂念陛下,想尽办法溜出去见他,还以为你已经移情别恋了。现在看你这般模样,我倒后悔起阻挠你和陛下,至少你跟他在一块儿,成天都高高兴兴的。末儿,我有好多年没见你那么开心开朗过了。” 正说着,婢女就来通报,说陛下遣人来召颖坤。到院中一看,来的是齐进,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七郎,说:“陛下还等着司礼去回报呢。” 颖坤心里还有些发堵,回道:“太晚了,臣明日再入宫回禀。”转身欲回房,被七郎拉住。 七郎望着她柔声道:“你去吧,别让陛下空等。” 颖坤有点诧异,回头看着他。七郎又道:“末儿,哥哥们都想护你宠你一生,但是有些事有些人,做兄长的永远无法替代。无论如何,只要你高兴,哥哥都愿意顺着你依着你。” 家逢惨祸,父兄阵亡,母亲病重,这些他都可以和她一起分担,甚至帮她承担,但是仁怀太子在她心上留下的伤疤,他作为哥哥却无能为力。皇帝想做他的妹夫完全不合格,但是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一个人让她重绽笑颜。 颖坤被哥哥一宠,小脾气全冒出来了,闷声道:“我今天累了,不想动。” 七郎问:“怎么,陛下又哪里惹你不痛快啦?” 一旁齐进闻言急忙道:“怎么可能,一定是误会,误会!反正就这几步路,您还是到离宫去见一见陛下,有什么话都说开好嘛,放在心里隔夜不是更憋气?” 颖坤犹豫不决,看了看七郎。七郎笑道:“想去就去吧,过了今日,说不定我又改主意了。” 颖坤跟着齐进入离宫,兆言还在御书房中等着他。走到门前台阶下,齐进道:“小人先进去通报。”赶在她前面快跑两步先行入内,等颖坤步入殿中,正看到他从皇帝耳边缩回来,估计是抢先报信通气儿呢。 颖坤一脚跨入门槛内,被地下铺着的大片黄绢阻住了去路。那是一张巨幅的地图,天下总势,不但把吴魏两国疆域全都囊括在内,东至扶桑、西至波斯、南至麻逸、北至鞑靼,吐蕃、党项、回鹘、大理、室韦、女直等也全都包含。如此一看,大吴也只占了东南的一小块而已。 兆言正赤足立于图上,挥手遣退齐进,迎上前来捧住她的脸道:“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厉害?”低头去吻她眼睑。 颖坤把脸一偏躲开。他也没有强求,在她腮边吻了吻,自己做的事自然心里有数:“怎么啦,生我的气了?都是作废的碑刻了,我又没有对逝者不敬,就是怕你触霉头不吉利嘛。” 颖坤抬头看他:“真的?” 他沉默片刻,讪讪道:“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心作祟。末儿,我不想看到你的名字和别人刻在一块碑上。生同衾死同穴,百岁千秋之后,你得和我葬在一起。” 颖坤其实也谈不上生气,伤心时心绪低落而已,见他如此诚实,对他的一点埋怨也消失殆尽,缓下语气道:“百岁之后和陛下同穴而眠的人,应当是贞顺皇后。” 这次换兆言盯着她,他的目光幽深却凌厉,让她不由别开视线闪躲,扯开话头道:“连块作废的碑都容不下,那你这段时间豁达大度,还同意我去送灵,都不是真心的?” “你不偏向他的时候,就是真心的。”他郁郁道,“像你今天这样,为了别人哭成这个样子,叫我怎么不心疼、不嫉妒?” 她垂眼不语,他又道:“假如换了是我,你会这么伤心吗?” 颖坤立即抬起头来,厉色道:“你说的什么昏话?不是说好了不会先我而去吗?” 兆言立刻道:“是是是,不会不会,只是假设而已。”将她安抚下来,又去吻她红肿的眼睛,“再说我也舍不得,与其死了让你伤心难过,还不如活着逗你开心展颜。” 她没有躲避阻止,他便一路吻下去,攫取双唇。吻得深了,气息浮动心旌摇荡,手也不规矩地探进她衣襟里。颖坤捉住他的手:“陛下……改天好不好?我现在没有心情……” 兆言退开一些,看到她双眼水色盈盈,似又含了泪光。他心中火气上升,但还是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跟死人较劲只会往死胡同里越钻越深而已。他长吸了一口气,放柔声音道:“还想着他呢?舍不得?” 他这么一说,颖坤便心生歉意,与他对视良久,见他眼中温然似水,柔情无限,方低低地“嗯”了一声。 “触景伤情、心有所感难免的,以后离得那么远,异国他乡,连个祭拜缅怀的地方都没有了。”他的手指在她腮边轻抚,“朕批准你私下偷偷立一个牌位祭奠,但是别让我看到。” 每次心绪低落的时候,都被他举重若轻的几句戏言化解。颖坤眼里还噙着泪花,细声道:“谢陛下恩典。” 兆言听她说出这句话,就知她心情已有好转。“其实我本来以为你会送到不能送的地方才回头,听侍卫回报说你今天就回来了,我也喜出望外……” 颖坤斜他一眼:“陛下,我一回来你就知道了,还派人监视我?” 兆言讪笑道:“不是监视你……是监视你哥哥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还有两万字左右完结,为防下周榜单字数不够,下次更新在周四中午,会肥美的!巨幅地图铺地上不是用来当地毯的! 感谢投雷么么哒! 路过而已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4-01 05:47:36 缎青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1 20:27:23 第十三章 送将归2 颖坤一直立于门口,兆言赤足站在地图边沿,十分不便。她低下头去看着铺满御案前整片地面的绢图,问:“陛下这是做什么呢?这幅疆域地图好像没有见过,这么大。” 兆言道:“这是先帝命司天监聘请舆图世家的传人绘制的海内全图,元熙初就开始测绘了,历时十余载,前几年才刚刚校订完毕,可惜先帝未能亲览。日间与众将商议边境北移后的驻军布防事宜,就拿出来悬挂前殿展示。这里地方小挂不下,只能铺在地上了。” 颖坤通篇扫了一眼,图上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城镇道路,乍一看眼花缭乱,辨不清哪里是哪里,遂问:“燕州在哪儿?” 兆言所站的地方是最南端的南海,往内可见琼州、大理、岭南,都是仅有耳闻的极南之地,偏僻蛮荒,只有流放罪犯时才会提及。兆言往后退一步道:“来,你也脱靴上来,我指给你看。” 颖坤除去外靴,仅着罗袜踩上舆图,随他从南往北一路看过去。惠州、韶州、郴州,都陌生得很;潭州、鄂州、江陵,这便要熟悉一些了;颍昌、陈留、开封,耳熟能详的中原地带。走到开封,她往西看去,欣喜道:“洛阳!” 洛阳被绘制在舆图的中央,以金字标注,十分醒目。再看它的四周,偃师、颍阳、寿安、邙山、洛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地名。她不禁趴下去细看,连龙门镇、慈涧镇这样的镇甸都有标注,她指着绢上图标兴奋地喊道:“大嫂娘家就在慈涧镇上,旁边这个没有名字的小山包包,真的有!我小时候去玩过!这都能有,洛阳城比这个大多了,为什么也只有两个字……” 絮絮叨叨地绕着洛阳说了一通,兆言一直没接话,她转过头去,见他盘膝坐在自己身边,笑盈盈地望着她:“离开洛阳又有一年了,想家吗?” 颖坤直起身赧然道:“在雄州呆了好多年本来已经习惯了,谁知只回去几个月,这思乡之情又被勾起来。看来不管在外多久,对故乡的依恋也不会变。” 他目光盈然,柔声道:“等这边安顿好了班师回朝,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再也不离开了。” 颖坤面色一僵,继而笑道:“陛下不是金口承诺过要提拔我节度燕州吗,三品要员,封疆大吏,难道要反悔?” 兆言揽住她贴近,语调更柔:“你跟我回洛阳,朕封你做一品官,甚至……” 何为一品?三师三公,辅弼天子,无所不统,她当然没有这样的功勋和声望能列此高位。他说的应当是内官,贵淑贤德四妃,正一品的夫人,“甚至”后面跟的,自然是比这更高的皇后。 她转过头去道:“找了半天,还没见着燕州在哪里呢。这片我很熟了,走过好几次。陛下是率大军从太原那边走的罢?其实零散行商旅人从大名、河间过来要更好走一些。” 她自顾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一路找过去,终于找到了燕州,啧啧叹道:“燕州地界策马疾驰,从南到北一天也未必走得完,在地图上居然就这么小一块。这幅图上有多少个燕州?天下之大,竟如此辽阔,绘图之人是如何走过千山万水,绘出如此宏大又如此详尽的舆图来?” 兆言想说的话被她打断,漫不经心回答:“这也是舆图世家一代一代累积下来的成果,加上司天监,费了十多年才编纂出来的。” 颖坤跪在燕州地面,把燕蓟扫了一圈,人虽然没动,目光却继续向北移去。此图是吴国人所绘,呈给皇帝御览,大吴境内详细精确,别国就粗略了,漠北的城镇也不如大吴密集,很容易就找到上京。再往北则更加空旷荒凉,上千里内也只有几座城池,两条山脉拱立着魏国旧都圣京,其中一条边缘的山峰便是天子山。 她跪坐于地看得失神,兆言从后面伸出双臂拥住她:“还看,再看我又要嫉妒了,有空不如多看看燕州,多想想我。” 颖坤握住他横在身前的手,侧过脸问:“看燕州为什么要想你?” “你忘了?朕登基前曾王燕。”他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如果我还是燕王,现在就可以留燕州就藩,不回洛阳了,就我跟你……” “如果陛下还是燕王,燕蓟就不会是我们大吴的领土了,何来留燕之说?已经发生的事也不可能倒回去重新来过。” 说完这句话,感觉环在她肩头的手臂僵了僵,身后的人许久没说话,她放软语气问:“陛下最近是不是很忙?好像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怎么仗打完了反而更忙碌了?” 她一说好话兆言便软下来,委屈道:“是啊,我在燕州逗留数月,各地渐渐都知道了。有些地方上的人精得很,故意把奏表直接送到燕州来,越级上奏以图重视。在洛阳有那么多台省臣僚帮我分担筛除,现在事无巨细什么都要我自己管,比在京中还要劳累呢。” 颖坤柔声安抚他:“陛下辛苦了。” 他趁机凑上来道:“朕每日处理政务那么辛劳,晚上到了后殿还得独拥冷衾孤枕而眠,再没有我这么可怜的皇帝了。你是不是该好好慰劳慰劳我?” 颖坤笑着躲开他的袭击:“所幸去岁今年风调雨顺,除燕蓟外都太平无事,天助陛下旗开得胜,免除后顾之忧。” 兆言道:“谁说风调雨顺太平无事,这么大的国家,东西南北气候迥异,年年都有灾沴,或大或小,你不知道罢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往西南方向挪过去:“你来这边。” 颖坤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做什么?” “你过来就知道了。” 她也膝行挪过去,发现他指着成都府:“川蜀之地,天府之国,湿润多雨,每年上缴的税赋庸调占全国将近一成。可是自从去年冬月开始,许多地方滴雨未下,春季禾苗枯而不发,今年定会欠收。尤其这个地方,”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川滇交接之处,地下多盐卤,盛产井盐。这盐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少了川南的井盐出产,西南这一大片地方都将面临食盐短缺。” 颖坤看向他指的地方,地名是两个字,有点模糊不好辨认。“干旱也会影响采盐?” “井盐在石上凿深井,取地下卤水煎蒸成盐,井深往往需十丈以上才能够及卤水。造井艰难,浅者一两年,深者十数年。旱灾致地下河床枯竭,卤水流矢,许多旧井都采不出盐来,再往深处挖掘耗时又耗力,非短时之功。” “哦,原来如此……”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是臣一介武将,既不熟川滇地理,也不懂盐井工事,陛下为何对臣说起这个?” 兆言嘴角噙着一抹莫测的笑意。她又看了一眼他所指之处,字迹模糊,凑得很近才勉强辨认出来:“这地方叫什么?盐泉?这块是不是被涂改过?” 他终于满意地笑了:“是。盐泉原名照盐,朕登基后为避讳改为今名,当时此图已经绘制过半,只好清洗涂改添加上去。” 颖坤眨眨眼:“陛下开明仁德,文籍名号只要不是‘兆言’二字连续就不必避讳,这还能遇上同音的,倒是凑巧了。”绕了一大圈,就为了说这么个事?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眼风一扫:“还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跟你说这个?” 颖坤看着他等解惑,他又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拐弯抹角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八个字:照盐久旱,亟待甘霖。”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垂下眼不去看他。兆言鲜少见她如此娇羞的模样,心下大动,扑过去将她推倒在地。 颖坤跪坐不稳,被他猛地一扑,两人就地滚了两圈才停下。兆言在上压着她,见她在自己身下含羞带怯、粉面飞红,这月余“久旱”的焦渴尽数袭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吻下去。 地下铺了黄绢,并不太冷,但是肌肤在空气中裸|露还是让她微微瑟缩了肩头。大殿宏伟空旷,抬眼只见高耸的檐顶,仿佛没有遮蔽掩挡,让她觉得莫名地不安,躲着他道:“这里太空了……不如到偏厢去……” 兆言看出她怕羞,伸手将地图的边沿一把扯过来盖在两人身上,如巨幅盖被:“这样呢?” 黄绢隔绝了内外,隔开一方小小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绢帛的孔隙里漏进来些许微光,狭窄闭塞的空间里,她反而觉得安全了,不再躲避挣扎,脉脉含情的注视着他。 她躺的地方正好是燕蓟地界,娇艳雪肤衬着山河城池,让他不由赞叹:“江山美人,不外如是,朕何其有幸,幼时的两个心愿都将成真了。” 她揽着他的颈项道:“陛下雄才伟略,日后还将有大作为,别人问起来,可别再把江山宏图和儿女私情并论了,会叫别人笑话陛下的。” “宏图是图,私愿就不是图?朕的两个心愿一公一私,相得益彰,有什么好笑话的?”他的手抚过她发端,青丝尽处,是燕州四面的峻岭崇山,“末儿,有时我还会想,这一次燕蓟北伐,最大的收获不是疆域版图、千秋功业,而是成全了你我。” 一瞬间心潮澎湃,环在他颈后的双手一紧,他顺势压了下来,身下稍一用力,埋入他梦寐以求的甘泉源头,如饥似渴地汲取她每一分雨露柔情。 绢图随着他的下沉飘然降落下来,耳畔一座连绵的山峰,随着他的动作起伏飘荡,旁边那标识的三个字,“天子峰”,当他前进深入时便被轮廓阻挡,抽离后退时又悄然隐现。 她忽然觉得难以负荷,细声恳求道:“陛下……等一等……” “这个时候你叫我等,”他十分不满,但怕她觉得不适,还是忍耐住停了下来,语带调谑,“怎么了?甘霖都汇成流泉了,该不会疼了吧?” 颖坤被他说得满面通红:“能不能……往那边去一点……” 兆言发现她目光并未盯着自己,而是越过他看向侧方耳后。他偏过头去,看到自己身侧是魏国疆域,心中便明白了,眼珠一转:“好,咱们一同回洛阳去。”抱住她就地往南滚了一圈。 两人身躯还合在一处,颖坤吓得连忙抱紧了她,天旋地转时,那种感觉无法言喻。她心口怦怦直跳,埋怨道:“你怎么如此乱来,万一……” “万一什么?怕折断吗?”他笑得邪魅,贴在她耳边碎吻细语,“就算会断也是被你绞断的……” 他近来说话是越来越荤腥不忌了。颖坤耳根绯红,咬唇道:“下流。” “男人都是这么下流的,这叫闺房情趣。” 她小声道:“才不是呢……” 这句话又叫他听出话外之意了:“是吗?难道闺房私帷之内还要作谦谦君子?装腔作势道貌岸然,哼。” 想想又不对,上次她明明透露过很激烈,加上今日她哭肿的双眼,刚才看到鲜卑地图就要换地方的要求,真是让人火冒三丈啊。 颖坤懊悔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又觉得他的小心眼有几分好笑,抬头亲了他一下:“咱俩从小在一块儿就没个正形,现在想要纠正也拗不过来来了。这样……也不错……” 这话兆言非常爱听,手指在她颌下打着圈,慢慢向下,一直绕到她心口,在那里来回盘旋。“太医跟我说过,人的心脏也和家畜一样有四个腔,形如房室,上二小下二大。所以啊,这人的心里头只能装得下一个人的说法其实是不对的。既然有四个屋子,起码能装四个人是不是?” 她又被他的新奇论调逗笑了:“所以按陛下的说法推论,男人三妻四妾见一个爱一个都是合乎情理的,不算变心是吗?” 他没回答,只是指尖的圈越划越小,最后点在她心口处:“朕宽宏大量不拘小节,允许你在上面那两间小屋子里留一间给他,但是最大的那间必须给我。” 颖坤抿起唇,目光盈盈地望着他。 兆言嘴巴都气歪了:“最大的那间已经给他了,住进去就赖着不肯搬出来了是吗?” 颖坤憋着笑,仍不做声。 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恶狠狠道:“旁边那间差不多大的!必须给我!这是朕的底线不能再让步了!”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点头说了声“好”。 他怒气未平,在她胸上咬了一口,邪笑道:“我不能占满你的心,但是可以占满别的地方。”猛然用力顶入深处,换来她失声惊叫。 黄绢舆图仍在头顶上方飘着,情至动处,山河摇荡。这次目光所及处是洛阳,幼年依存的故乡,与他从小一起生长的地方。 缱绻情浓时,听到他在耳畔呢喃:“末儿……为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竟连语气也是一样。神思浑噩朦胧,她的喉间微微逸出一声,不知是动情激荡时的吟哦,还是模糊无心的应承。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小心又肉了,捂脸…… 自从男女主肉过之后,只要他俩见面就觉得应该肉,肿么破⊙﹏⊙b汗 第十三章 送将归3 `p`*wxc`p``p`*wxc`p`  早晨颖坤醒来时,兆言还在沉睡。她轻手轻脚地把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拿开,从卧榻脚头悄悄下了地,自己穿好衣服走出偏厢。 门外只有齐进一个人候着,看到她迎上前来。颖坤小声问他:“现在能出去吗?” 齐进问:“您这么早就要走?不等陛下起来?” 颖坤道:“陛下连日劳累,让他多睡一会儿,你在这儿伺候着吧。” 齐进道:“是,小人已经跟左右交代过了,陛下熬夜处理国事,昨晚歇在书房里,今晨也会晚起,等陛下醒了我再叫他们过来。外面只有禁卫,我把门口腾开了,您放心出去吧。” 颖坤离开御书房,门口果然空无一人,侍卫们都远远守在大殿台阶下,面朝外侧。她从侧面出离宫,顺路去了一趟厨下,嘱咐婢女把她的药煎上。 回到西院住处,七郎正在院中练剑,看到她很自然地询问:“吃过早点了吗?” 反而是颖坤有种夜不归宿被家长抓到的尴尬:“还没有,七哥吃过了?还有没有剩的,我随便吃点就行。” 七郎一向早起,早就用过饭了,看她肤光黯淡,长发用头巾随便一包,不但没吃早饭,显然是还没洗漱就赶回来了。昨天他一时心软放她去和皇帝会面,现在看到她这副偷偷摸摸畏首畏尾的模样又心里不痛快了,冷冷道:“我还以为陛下会留你一起用个早膳,他就这么让你回来了?” 颖坤讪讪道:“陛下还没醒呢,我自己回来的。” 七郎忿忿不平:“末儿,就算你嫁过人守了寡,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你随便看上谁,哥哥们帮你做主,风风光光正大光明地改嫁,谁都不敢怠慢你!你这是何苦,图他什么!” 颖坤道:“那七哥又图六嫂什么呢?你随便看上哪家闺秀,太后和母亲都会帮你娶回家来,七哥也不必担报嫂的闲话,何乐而不为?” 七郎被她噎得没话说,掷剑入鞘:“你先回房去洗漱吧,我再叫人给你送些早点来。” 等颖坤梳洗完毕换过衣裳,婢女也把早点送来了。七郎陪在一边看她吃,忧心忡忡地问:“末儿,你别嫌我啰嗦多管闲事。战事已毕,和谈结束,王师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了,陛下不能一直留在这儿。” 颖坤低头喝着粥:“七哥这段时间会很忙吧?如今边境线北移,边防都要重新布置。我听说陛下十分赞赏大哥在平州沿海抵御女直的战略,打算擢升他为平滦节度使;薛少将军在蔚州已有根基,他也请命承父遗志留驻边疆;七哥你呢?会守檀州,还是蓟州,抑或景州?” 七郎道:“你别同我打哈哈,谁跟你说这个?陛下要回洛阳,你怎么打算?跟他一起回去吗?陛下曾在贞顺皇后灵前当众发过誓,此生不再立后,难道你甘心从此囿于深宫做个仰承君王恩泽宠幸的妃嫔?还是一直这么偷偷摸摸的,有一天没一天地凑合下去?” 颖坤仍没有直接回答:“七哥,前几日刚收到大嫂寄来的家书,你看了吗?母亲伤病已经痊愈,康健如初,精神更见矍铄,短时应当不需要你我再回洛阳侍奉了。檀州、蓟州、景州,你选一个,但是燕州得留给我。” 七郎被她的话惊住了,先时恨她不争气,听她这么说又心生怜惜:“末儿,你……唉!” 她端起碗把粥喝了个见底,放下道:“七哥,你那里有没有此次两国合约的细则?听说关于贸易往来有许多琐碎的规定,我这几日闲来无事,想仔细研读一番,将来燕州肯定要成商旅旺地。” 七郎叹了口气,回自己屋中把合约的誊本拿过来给她。七郎自有军务在身,颖坤独自留在屋内翻看那本合约,一条一条对着七郎的批注看过去。 过了个把时辰,离宫庖厨司药的婢女把她吩咐的煎药送了过来。颖坤摸了摸还有些烫手,便对婢女道:“你先放这儿吧,药盅回头我再遣人送过去,不劳久等。” 婢女退下,她坐在窗边一边看贸易细则一边思索利害,想得专心,伸手去端药来喝时目光都未离开书册。瓷盅刚凑到唇边,斜里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把她手里的药盅夺走,乓地一声掼在地下,摔成粉碎。 黑褐色的药汁溅了她一脚。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张怒意勃发双目赤红的脸。“陛下……” 兆言许久没有对她发过怒了,自从因为一时意气导致她闯入敌营身负重伤后,他就一直小心克制着脾气,但是今天这件事让他再次勃然大怒,忍无可忍。 “是不是每次前脚和我恩爱欢好,后脚你就来喝这个?昨晚答应我的事呢?这么快就忘了?!” 她微微皱起眉头:“答应什么?” “答应我……”他仔细一回想,她确实什么都没有承诺过,这非但没有让他降下火气,反而怒意更炽,“你就这么不想生下我的孩子?那名永安的老大夫说,他们逼你喝下滑胎之药,你明明没有身孕,却像真的失去孩子一样悲痛欲绝。怎么到了我这里,没人逼你,你倒自己喝上了!他的骨肉如珠如宝,我的就弃如敝履、避之唯恐不及吗?既然这样,你何必跟我……何必给我这些念想!” 颖坤面色微寒,垂着眼道:“万一有了身孕,生下来是叫陛下父亲,还是叫表哥呢?” 兆言被她问得一时语塞,她又道:“不是一定要有人撬开我的嘴灌下去才是被迫无奈,陛□处至尊高位,应当比我更理解什么叫身不由己才对。” 他怀着满腔怒气,被她这样四两拨千斤地轻轻一转,那些气愤怨怒都没了落处,化作无尽的哀愁无奈:“末儿,我们之间……确实有很多阻碍,但是你跟仁怀太子血海深仇都能做了夫妻,我们这点非血缘的伦理阻隔难道比亲人血仇还难消除?” 颖坤涩然道:“我跟咸福不是也没做成长久夫妻么。” 他的意气渐渐平息下来,在她面前蹲下:“仁怀太子,其实我见过他一面的。你还记得吗?他去你家求亲,被你赶了出来,是我陪同他回的宫。他跟我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天底下没有事不可为,只要你愿意拼尽全力。当时那种情形,他是鲜卑太子,你是大吴臣女,身份并不相配,何况他还杀了你的父亲兄长,他还不是明媒正娶,让你做了他的太子妃?那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能力排众议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否则,不用你心里暗暗比较,我自己也会觉得我不如他。” 颖坤道:“陛下不必比较,也无须效仿。有些结本就无解,强求来的结果也不能长久。如果当时我能自主决定,或者从头来一遍让我重新考虑抉择,我不会嫁给他的。” 兆言眉尖紧锁,泫然望着她道:“所以,如今你能自主了,没有人胁威逼迫你了,你也不会嫁给我,是吗?” 颖坤笑得惨淡:“哪有姑母嫁给侄子的道理。陛下也说过,你当众坐实了我公主的身份,姑侄关系怕是撇不干净了。” 他犹不死心:“毕竟不是嫡亲的,大家都知道你我并无血缘,无非就是背些闲言碎语,听那些古板迂腐的言官絮絮叨叨,并无实际危害……” 她伸手轻抚过他颊侧,柔声道:“陛下是明君,当受万人景仰流芳百世,不该背负这些污名。” “为了一个明君之名而违背心意委曲求全,那是沽名钓誉。何况能不能流芳百世,也不是看帝王的私德。汉武幸卫霍,唐宗烝庶母,可是千秋百世之后,史册上只记得他们的丰功伟绩,这些污迹不过是一笔带过,也不会因此有人觉得他们是昏君奸臣。可见帝王只要有足够的功绩,治国有方泽被后世,私德高洁固然锦上添花,缺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越说越觉得心潮激荡,抓住她的手,“末儿,只要你愿意,我不怕担这点污名。外方的压力我也自会承担,臣下难道还能威逼皇帝?” “陛下倘若一意孤行,臣下当然不能违逆,那太后呢?贞顺皇后和杜贵妃呢?还有她们为陛下生育的太子公主,陛下也能不顾他们的意愿么?” 远离洛阳,那些被刻意忽略的人事还是浮出水面。这句话戳中了他的软肋,他的声音低下去:“末儿,你是怪我轻许然诺,承诺不立后之事?贵妃他们,是我的过错责任,后半生也当庇护奉养。你……能容下他们么?” “我没有怪你,但是大丈夫一言九鼎,承诺过的话就得说到做到。陛下应诺不再立后,我也曾发誓绝不改嫁,都得遵守。如果陛下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臣也会轻视陛下的。”她的手从耳畔慢慢抚下去,覆在他肩头,“我不是容不下贵妃公主,而是……心中有愧,无颜见之。请陛下准许臣留守燕州,今生除非为母亲送终,我……不会再回洛阳了。”`p`*wxc`p``p`*wxc`p`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话痨了,自pia _(:3」∠)_ 最近留言好少,预计一共还有5小章,求不要抛弃┭┮﹏┭┮ 第十三章 送将归4 `p`*wxc`p``p`*wxc`p`  兆言蹲在地下仰首看了她许久,忽然把头埋在她膝上,孩子气地闷声道:“你不回洛阳,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就在燕州陪着你。” 颖坤抚着他发顶笑道:“陛下又闹小孩子脾气了,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远离京畿朝堂,滞留在边城离宫呢?” 兆言赌气道:“这个皇帝本来也不是我自己想当的。论高瞻远瞩治国方略,朕不如太后;论先帝信爱名正言顺,朕不如绍年。我不过是个赶鸭子上架的囫囵皇帝罢了。”绍年即越王兆年,兄长即位后为避讳而改名。 颖坤道:“陛下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且不说陛下执政以来四海升平、国富民强,单是收复燕蓟这一条,就是连高祖都未能达成的伟业,足以令陛下名垂青史、百世流芳了。” 他的语气还是闷闷的:“那也是因为我运气好,碰上鲜卑腐朽败落,不像高祖时正值鼎盛强大,数次北伐都铩羽而归。我可不会因此就飘飘然觉得自己文治武功可与高祖相提并论了。” 她笑道:“好好好,我不拍陛下的马屁了,陛下不是明君英主,只是个平庸的守成之君,行了吧?” 他叹了口气:“我倒想当庸主昏君,这样便可理直气壮地把你留在身边,谁敢反对就砍谁的头。” 颖坤抬杠道:“那要是臣自己反对呢?” 他站起来从侧方一把抱住她:“那我就强取豪夺、威势逼迫,把你强掳进宫做我的宠妃。你要是敢不从,我就撤你哥哥的职、抄你的家,让你母亲嫂嫂们四处漂泊生活无依,你还敢不答应吗?” 颖坤忍俊不禁:“臣不敢,太吓人了,幸好陛下不是昏君。” 兆言搂着她的肩不放手,轻叹道:“明君比昏君难做多了。小时候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野心勃勃想要当皇帝,当皇帝有什么好,现在依然这么觉得。要不是预儿还小,这个帝位我真想让给他算了。” “可陛下不是这种会撒手逃避、不负责任的人,莫说这等丧气话。陛下少年得志,春秋鼎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眼下遭遇一点挫折而心灰意冷,等陛下回了洛阳重掌朝政,一酬壮志大展宏图,就不会这样想了。”颖坤握住他环在身前的手,转过头去望着他,“陛下会是一个好皇帝、好父亲的。” 他的双臂紧了紧:“好皇帝、好父亲,你这是把自己从我的后半生彻底剔除出去了?壮志宏图若没有了你,我还要它做什么?” 颖坤道:“怎么会呢,我也是陛下的臣子,受陛下恩德泽被。陛下在朝堂上的一举一动,臣都会默默看着呢。” “我的一举一动你能默默看着,那你的一举一动呢?我去哪里看?”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做他最喜欢的抚摸指节的动作,“燕州离洛阳那么远,一千六百里,往来行程盈月,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你不能留个离洛阳近点的地方吗,开封、陈留、清河都好,我还能时不时去看看你……” 她低声道:“燕州对我……有特殊的意义。” 兆言不禁又有些来气:“他的棺柩都迁走了,只留个废弃的空墓穴在那里,你还舍不得离开,非得留在这里守着吗?” 颖坤微微一笑:“为什么一说到特殊的意义,你就觉得一定是因为咸福呢?我跟他要说意义特别的地点,也应该在易州初遇之处。燕州……陛下即位前曾王燕,不是吗?” 兆言何曾听她说过如此眷恋情深的话,心潮激荡,双臂一收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扣在心口,一想到即将分别天各一方,恨不得两只手就此生在她身上,要放开简直如血肉剥离,痛彻心骨。 颖坤倚在他肩头又道:“上一回在燕州不过月余时日,生离死别,血光惨祸。十年来每每从燕州城外经过,我从未入内,这辈子都不想再临其境。但是因为有你,兆言,我又回来了。这几个月和你相守的时光弥足珍贵,曾经不忍目睹的地方,我现在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他头一回听她直抒情意,心中狂喜之余,更感分离之痛:“既然因为我,避走不及的地方都能变得不舍,那你怎么舍得不回洛阳呢?那里不仅有我,还有你的老母亲朋,是你从小生长的地方。” 她捧住他的脸,目光在他脸上来回不舍地细细端详:“回到洛阳,你就不是我的兆言啦,而是大吴皇帝陛下,是太子公主的父亲,是贵妃的夫郎,是天下臣民的圣主君上。” 见他瞳仁紧缩眉尖深蹙,两颊因为咬牙忍耐而鼓起,她忍住喉间涩意,话锋一转道:“关于母亲大人,我正想找机会和大哥七哥商量,如果我们兄妹三人长驻边疆,要不要把母亲接过来侍奉,也免得大哥大嫂常年分居两地。” 他也就着她的话接道:“你们杨氏一门为我大吴江山牺牲太多,如今燕蓟初定,军中无人,还得倚赖你们为朕守卫边陲。等我军壮大将才辈出,就调你大哥回京任职孝敬母亲,免得老人家晚年背井离乡,毕竟洛阳才是根基故土,落叶也须归根。” 颖坤道:“谢陛下|体恤恩典。” 兆言叹道:“有你母亲在洛阳,你总得回来看她。” 她心中既有感念,更多酸楚,不知如何回答。一事说毕,片刻沉默,那种无孔不入的悲哀情绪再度袭上心头。她立刻又说:“对了,上次陛下跟我提起,同意每年输银绢二十万予鲜卑,早平战事只是其一,除此之外另有考量,还说前几年燕蓟有大批手工作坊主和商贾流入河北河东等地,战乱结束后还将回来。臣这段时间的确发现燕州有许多这样的人回归,陛下能否为臣解惑,详说一二?” 他也用商议国事的口吻道:“哦,这件事是容县榷场市令发现上奏的。市令官阶虽低,却与商贩九流接触最多,精于度支理帐,和你们这些戍守边防的武将视野全然不同。” 颖坤道:“以后边境安定不再打仗了,要想燕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我们这些武人还得多向市令讨教才是。”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商贾作坊之事,仿佛只有这些话才能平心静气地谈论,不必担心忍耐不住而失态。即便是这样的公事,说起来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哪怕一直谈论下去也甘之如饴。 一直论到午间时分,守在外头的齐进进来询问皇帝午膳事宜,兆言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行宫。他拉着颖坤的手不放:“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宫,皇帝赐宴臣下,应当没什么不妥吧?” 颖坤道:“不怕我七哥回来见不着我,杀进离宫去拿人吗?” 兆言扁着嘴:“在一块儿的时间过一天就少一天了,七郎不能体恤一下?这段时间你多陪陪我,好不好?” 颖坤不忍拒绝,自己也难分难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他眼中蕴着哀痛苦涩,还是扯出一抹欢喜的笑容:“那走吧,陪我一同吃饭去。七郎追究起来,交给我来应付他!” 站起来踢到碎裂的瓷片,兆言才想起那碗被他摔在地上的汤药,药汁已经渗入地面青砖,洇下一片深色。他疼惜道:“以后别吃这种药了,信期紊乱半月一次,该多伤身。你要是怕有孕,大不了以后我不……不……” 他在闺房之事上一向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竟然愿意为了她而让步,颖坤心中感动,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大不了我不在里面……” 她那一眼就变成了无奈和嗔怪,脉脉含情地递出去,翻个白眼收回来。 吴魏和谈进展迅速,四月底即告结束,新的边界划定后,原雄州霸州等地的驻军都要向北移防。边境线北扩延长,除了防范北面的鲜卑,东北的女直、西面的回鹘党项都与吴国有接壤,这些部落国家虽小,凶悍却不输鲜卑,都得驻兵防御。北伐的十余万大军,除了禁军随御驾回京,其他都得留在新边境驻守。 此次北伐战功显赫的将领都得到擢拔提升,半数以上留驻边防。皇帝任命杨行乾为平滦节度使,驻军平州;七郎为燕檀节度使,驻军檀州,但因为燕州的重要地位,又以颖坤为燕州留后,辅助七郎处置燕州庶务。 五月里各州的防御使刺史都已就职,边境初定,皇帝离开京畿也有九个月,该班师回朝重理朝政了。但兆言以肺疾复发、燕州离宫温泉有利疗养为由,滞留行宫不走。 寒冬泡温泉疗养尚合情理,这大夏天的还泡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过了两个月,洛阳的朝臣们见皇帝陛下三伏天留恋温泉不肯回京,渐渐就有了皇帝北伐获胜少年得志心骄意满、贪恋离宫奢华乐不思蜀的传言,君不见北朝上一个皇帝宇文敩,不就是这么被奢靡享乐腐蚀了壮志?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于是纷纷上表劝诫,谏皇帝杜绝声色犬马,早回洛阳执掌朝堂。 兆言又磨蹭拖了一个月,眼见夏去秋来,离京已满一年,才迫不得已率领三万禁军班师回帝都洛阳。`p`*wxc`p``p`*wxc`p`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 为答谢一直以来陪伴我给予我填坑动力的小伙伴们,从本章起凡是+2分正能量留言都将送上小红包一份,直至完结,霸王们都粗线吧! 第十四章 相见欢1 颖坤本以为自己又会像之前在雄州一样,除非家中发生大事,否则经年累月不会再回洛阳。谁知王师凯旋回朝不过四个月,年底一道圣旨送到燕州,召燕檀节度使及燕州留后正月回京入朝。 这地方上的要员趁重大节日应召入朝述职、禀报各地喜讯捷闻、向皇帝献赞朝贺、皇帝予以赏赐褒奖,是十分寻常的事,以往杨行乾每隔一两年就要回京一次。颖坤没想到兆言竟会用这种理由征召她回京,堂而皇之的圣旨,倘若没有十分充足迫不得已的理由,抗旨不回就有倨傲不敬的嫌疑,少不得要被御史弹劾,重则安她一个拥兵自重目无尊上的罪名。她和七郎一道接了那道圣旨,不禁有些犹豫。 七郎初任节度使,燕州檀州顺州都有往来,岂不知她这几个月表面上忙碌公事脚不沾地,回到府邸便情绪消沉相思难解,问她:“你不想回去见陛下么?为何犹豫?” 颖坤道:“正是因为想见,所以犹豫。” 七郎大致也能明白她左右为难的心思,安慰道:“圣旨都下了,总不能抗旨不遵。不知是禁卫的哪位旧友回去说漏了嘴,上个月大嫂来信责问我,说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瞒着家里不说一声,母亲、太后、嫂嫂们都十分担心你,非要亲眼看到你安然无恙才放心。还有,年后萱儿要出嫁了,就算元旦不回京,晚一些也得回去,亲侄女大喜的日子你总不能缺席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要是担心横生枝节,那你一路跟着我,哥哥会看好你不让你行差踏错的。” 颖坤笑道:“七哥觉得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管不住自己?” 七郎不屑道:“你我倒不怎么担心,最让人放不下心的还是陛下。他是皇帝,如果胁威势强求,你又不忍心拂逆拒绝,岂不被他钻了空子?” 颖坤笑得更深:“七哥对陛下偏见太深了,还觉得他是少年心气鲁莽行事,人总是会长大的。” 正如七郎所说,这趟回洛阳左右躲不过,她还是跟哥哥一起赶在正月前回到家中与母亲家人团圆。靖平也随他们同行,他现在七郎麾下任檀州兵曹参军,已有副尉之衔,当然不必再屈居人下为奴为婢,算是光耀门楣衣锦还乡了。 三兄妹齐聚洛阳一家团圆,十几年都没碰到过一次,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自然阖家欢喜热闹非常。颖坤和七郎一进大门就被家中亲朋仆婢团团围住,靖平跟在后面并不起眼,只有他的父母亲绕过人群来抓住他的手嘘寒问暖,想到儿子是家生子低贱出身,如今能有这样的作为,欣慰感慨喜极而泣。 靖平间隙抬头在人群中瞄了一圈,在众人最后找到了红缨。红缨本是看向他这边,两人视线一对,她立刻虎下脸把目光移开。靖平也转回来与母亲说话,只是唇角暗暗勾起一抹笑意。 除了刚从边境回来的兄妹三人,家中众人瞩目的焦点就是即将出嫁的萱儿。萱儿的夫婿是大娘从世家子弟和新晋才俊中选取,安排见了几次面后,萱儿相中了其中的翰林编修、太师张士则的侄孙张景略。据说老太师起初对这桩婚事本不待见,毕竟他和杨公一辈子政见不和,朝上争吵攻讦,私下也毫无往来,现在孙辈居然要结为儿女亲家。皇帝回朝听说后,大约是出于愧疚补偿的心态,册封萱儿为宜安县主,予以厚赐。有了皇帝撑腰,张太师也不好阻挠侄孙的婚事,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颖坤私底下悄悄问过大娘,萱儿对皇帝册封她县主是何反应。小姑娘虽然有点别扭,但还是接下了玉册赏赐,回头听说张士则因此同意了婚事,即又喜笑颜开,欣然接受了县主身份。张氏是大家望族,有这层尊贵身份在,婆家就算想苛待她,也得顾及皇帝陛下的面子。 大娘应付小姑娘那点少女心事就是牛刀杀鸡,她的开明疏导显然起到了比截流阻堵更好的效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兆言又御驾亲征一年多不在洛阳,小姑娘的心思也就慢慢淡了。颖坤看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待嫁,心中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颖坤回京后第一次见兆言是在元旦大朝,在此之前太后已经遣使往来多次,大郎七郎也奉旨入宫觐见过,他肯定知道她回来了,却不曾召见。 为此七郎觉得十分意外,皇帝的行为举止出乎他的意料,反而让他忧心忡忡,从宫中回来后对颖坤说:“陛下下旨把你召回来,不就是想见你吗?他不但没问起你,中间大哥提到一句,他还故意把话岔开了。这才四个月,不会这么快就变心了吧?” 颖坤笑道:“我早就说过,七哥太小看陛下了。” 七郎确实小看了他,他已经不是意气冲动的少年,而是金殿上威严持重的帝王。元旦各地官员齐聚,恭贺新年,祭祀天地,朝上庄严而肃穆。颖坤的职位不算显赫,位列百官之中,最接近的时候,她离他也有数十步之遥。御座上的皇帝身着衮冕,十二旒玉珠挡住了他的脸,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却可以看清阙下众人一举一动,每个人都觉得皇帝似乎在看着自己,于是愈发敬畏俯首,谦卑地低下头去。 颖坤只有和七郎单独上前拜见起身时看了他一眼,隔着旒珠四目相对,她忽然明白了他以圣旨召她回京的用意。即使只能这样阙上阙下遥遥对望一眼,只能以君臣的身份公开见面,她也觉得数月来的相思愁绪尽得纾解,心满意足,襟怀坦荡,不会有任何愧意负担。 回到洛阳,你就不是我的兆言,而是大吴皇帝陛下。 所以,他就以皇帝陛下的身份与她相见。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节假日果然比平时效率更低,看到别人都在休息度假到处玩,我也不想填坑乐_(:3」∠)_ 先更2000字吧,免得一直不更新让追文的人久等,明天再补齐。 一说送红包,留言涨了3倍,你们这些磨人的小妖精! 第十四章 相见欢2 `p`*wxc`p``p`*wxc`p`  新年命妇陆续入宫参拜朝贺,如今杜贵妃已经玉体康复,后宫事务也从苏贤妃手里接管过来。颖坤的身份比较特殊,她既是公主,又有官职在身,也可算是外官,就打了个囫囵眼没有随母亲大嫂一同去参加宫宴。过了几天,太后单独遣人来召她入宫,姐妹俩私下见面叙叙家常。 到了寿康宫,太后正在逗两个孙儿孙女玩耍。晋阳小公主快两周岁了,像她母亲一样活泼好动,满地乱跑。太子沈预刚刚八岁,但已经像个小大人了,追在妹妹后面弯腰双手护着连声喊她:“你慢点!慢点跑!小心摔着!” 颖坤看他俩一前一后跑得满头是汗,似乎也回忆起一点三四岁刚记事时六哥七哥陪她玩的情景,不由莞尔。 小公主看到来了生人,立刻收敛了野性,跑回太后身边往祖母怀里一钻,抬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凑,一边说:“擦擦,擦擦。”意思是让祖母给自己擦擦脸上的汗,整理一下仪容好见客人,逗得太后欢笑不止,从妙容手里接过汗巾把她的小脸蛋擦干净了,又替她顺了顺头上毛茸茸的双丫辫,才指着颖坤对她说:“快去叫姑婆。” 沈预去搀妹妹的手,小公主还不让,双手交叠身前,端端正正又歪歪扭扭地和哥哥一起走到颖坤面前行礼,奶声奶气地说:“姑婆。” 颖坤本以为自己见到兆言的孩子会不自在,但是在这粉雕玉琢面团似的小人儿面前,什么龃龉别扭都不见了,真是生怕自己呵气都会把她吹化,连声答应,取出准备好的见面礼一人塞了一个。 小公主又蹬蹬蹬跑回去,把礼物上交给祖母,倚在她怀里忍不住好奇小声问:“姑婆,是姑姑的婆婆吗?” 沈预抢着回答:“不对,姑婆是祖父的妹妹,父亲的姑姑。”小男孩也偷偷地打量她,似乎对这么年轻的姑婆感到十分好奇。 中间太后打发妙容带两个孩子下去洗脸换衣服,姐妹俩坐下来饮茶闲谈。太后感慨道:“我自己没生养过,所以一向对孩子不甚在意,皇帝小时候我对他太严苛了,从来没把他当小孩子疼宠过。自从有了这两个小祖宗,才真的觉着自己是个当祖母的人了,体会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至于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反倒一点都不重要了。” 颖坤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方向,面上还留着依依不舍的笑意:“是啊,这么惹人怜爱的小娃娃,恨不得是自己生的才好。” 太后道:“末儿,你还年轻,有没有想过……” 颖坤把脸转回来:“孩子都是别人家的有趣,真轮到自己头上,大概又要觉得烦扰琐碎苦不堪言。我是没有这个福气了,十年前就已立誓不再改嫁,否则早作打算,现在孩儿也有太子这般大了罢。” 这是太后第一次听她说起立誓之事,本存了试探之意,听她这么一说反而觉得愧对她:“不过是鲜卑的太子,你怎么……唉,算了,左右你这一辈子都献给他们沈家江山了。” “太后不也是吗?”颖坤笑道,“幼时就曾听太后说过,身为女子可以不局限于闺阁之内,亦得展心胸抱负,这都是先帝的知遇之恩使然,肝脑涂地不足以为报。我不如太后有经天纬地之才,守得一方疆土安宁,予愿足矣。” 太后想起打算跟她说的另一件事,此时提起倒正恰当:“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委屈了你。前几天我刚跟皇帝提过,成皇帝诸女除了玉真健在,其余都已辞世,玉真又执意斩断尘缘出家奉佛,先帝的姊妹里就只剩你这一个结义妹妹了。连晋阳都有了封号,你比她长两辈,不能只叫公主,应当进册大长公主才合情理,以褒奖你对阵鲜卑之功,领兵授官也有楚国公主先例可循,免得那些迂腐儒生说三道四。” 楚国公主是高祖的姐姐,远嫁江陵,高祖起兵后与其夫一同举兵响应,夫婿阵亡后独自领兵,曾接连攻下淮南十余州郡,使高祖在南方立稳了根基。高祖登基称帝后尊其为楚国长公主,昭帝时进尊大长公主,掌控淮南军政数十载。正是因为有楚国公主在先,颖坤在军中领衔、任燕州留后才没有受到太大阻碍,心存不满的人悄悄议论议论也就罢了。 颖坤面色坦然地问:“陛下同意了吗?” 太后道:“他尚未回应,我先问问你的意思,毕竟咱们姓杨不姓沈。” 按理说这样的隆恩殊荣,她应当固辞不受以示谦卑,但是除了循楚国公主旧例以平人言之外,这项提议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大长公主的名头一旦落下来,皇帝姑母的身份便是铁板钉钉,再无转圜之地了。 颖坤道:“一门双节度,再进殊荣,就怕又要落下话柄,叫人说我们杨家是外戚专权。” 太后道:“那还不是父亲和兄弟们以身殉国、你和大哥七弟忘死拼杀挣回来的。权势落在我们这样的门庭才叫人放心呢,下一辈就一个女儿,还马上要嫁到别人家去了,能有什么异心?” 颖坤想了想:“那便由太后和陛下做主吧,臣并无异议。” 太后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同意了,见她神色平静,并无含恨悲辛之色,更觉得委屈亏待了她。但是还能怎么样呢,想想上下五千里的江山,一万万的黎庶,想想金阙下的朝臣,甚至眼前承欢膝下的一双小儿女。人生在世有许多不得已,有舍有得,尤其这天家皇室,万众瞩目,更不能随心所欲肆意而为。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大长公主,燕州留后,一圆其生作女子的报国之志,也算是私情上亏欠她的补偿。 妙容领着沈预和晋阳回来,小公主换了一身大红衣裳,兔绒滚边,显得喜气洋洋而又粉团可爱。她一刻也闲不下来,刚换了衣裳又跑得额头上冒汗,妙容在后面拉都拉不住,佯怒训斥她道:“刚给你换了新衣裳梳了新辫子又叫你跑乱了,一会儿陛下来看你邋里邋遢的,肯定要嫌你臭臭不肯抱你了!” 晋阳脆生生地说:“才不会呢,爹爹说就喜欢看我蹦蹦跳跳跑跑。”说着还并拢两条小胖腿蹦了两步。 妙容对太后道:“小孩子精得很呢,这么小就知道仗着陛下疼爱无法无天了,果然酷肖其父,和陛下小时候一个脾气!” 晋阳不太懂她的话,只听到“陛下疼爱”等词,得意道:“爹爹疼我,祖母疼我,哥哥疼我,妙容疼我,大家都疼我!”十足众人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的神气。 颖坤却留意到妙容话风:“陛下要过来?” 妙容答道:“小公主好几天没见着陛下了,一个劲儿吵着要去看爹爹,拦都拦不住,我就派人去请他过来了。” 颖坤未应,太后先道:“年上事多,皇帝不来当然是因为抽不开身,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去请人了?” 妙容有些错愕,她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以前也未见太后责怪,遂跪下谢罪道:“臣妾知错,这就去召回婢女,以免打扰陛下……” 太后道:“算了,说不定他已经在路上了。” 颖坤站起身来:“既然陛下驾临,那我就先告退了。” 妙容想说既然陛下驾临不是应该多留一会儿,见了驾叙个旧再走?但是她刚刚被太后斥责,低着头不敢多话。 颖坤辞别太后和太子公主,出门后她走得很急,但还是在寿康宫门口和兆言迎面撞上。他只穿了一件牙白常服,外头罩一件同色锦缎披风,头上连冠巾都没戴,行色匆匆,显是匆忙着急赶来。身后除了齐进,还有六七名内侍宫婢随侍,颖坤与他一照面便跪下去叩拜,口中恭谨道:“臣燕州留后杨颖坤叩见陛下。” 额头触到地上青石,她恍然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里与他重逢,他也是类似的穿着打扮、随行扈从,连她说的话都十分相似,只是从雄州防御巡官变成燕州留后而已。 许多事好像都改变了,又好像从未变过。 齐进乖觉地退后两步想避退,兆言抬起手制止,一面对颖坤道:“起来吧,不必拘礼。” 颖坤依言再叩一下起身。兆言问:“怎么这么早就走,不留下陪太后共赴晚宴?” 颖坤道:“母亲在家等候,嘱咐早早归还,太后也命我代为陪伴侍奉母亲。” 兆言道:“也好,反正你在京中还要留到萱儿出阁,且有些时日。太后什么时候想你了,随时都可召入宫来相见。”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静默无言。他说的话如此寻常,却又仿佛蕴含了难以言喻的深意,让她低垂了头,不敢抬起与他对视。这样近的距离,没有冕旒阻挡,没有金阙相隔,旁边是沉默俯首的齐进,她怕自己看了他便要失态。 还是兆言打破沉寂问:“进大长公主一事,太后跟你说了吗?” 颖坤点头道:“说了。” “你是如何看的?” 她回答:“臣荣幸之至。” “好,好……”他的语声中既有惆怅失落,又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朕也料想你一定会答应的。过了上元朕就命宗正府拟旨,择吉日行册进之仪。” 颖坤俯身再拜谢。兆言又道:“既然家中有长辈等候,那就早些回去吧。” 她向石径旁让了一步:“陛下请先。” “朕命你先走。” 她心中蓦然生痛,俯首一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走出宫院大门绕到围墙那侧,恍然觉得浑身力气似被抽空,背靠在院墙上,过了许久,方听见墙那侧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从门洞探过头去张望,隔着庭中冬日干枯的花树枝桠,正看到兆言举步走上寿康宫大殿前石阶的背影。两个孩子从殿中欢欣雀跃地奔出来迎接,他弯腰下去接住飞扑入怀的小公主,将她高高举起,女童清脆娇嫩的笑声遥遥可闻,男孩则亦步亦趋地抓住他的袖子跟在身后。 那是他回到洛阳后的另一重身份,人父人夫人子,如同江山社稷一样,是他无法规避的责任。 这么惹人怜爱的小娃娃,恨不得是自己生的才好。有那么一刻,她的确是这样希望的。`p`*wxc`p``p`*wxc`p`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小心又写超了,所以我无耻地新开了一章,不补上章了,嘻嘻。 结尾果然比较难写,难怪好多作者卡结局,最近比较慢见谅,反正马上就要脱离追坑苦海了哈哈哈哈 一共还有2小章1尾声1番外,绝不会再超了! 最近评论比较多jj又抽,如果有漏掉没送红包的可以自顶评论,我再补送。 感谢投雷么么哒! 米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06:33:22 eevonnee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7 09:48:26 第十四章 相见欢3 七郎看颖坤从宫里回来之后就有点恹恹的,第二天还闷闷不乐,话也少了。午间席上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别人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其他时候就坐在那里发呆。他心下了然,散席后悄悄问她:“你在宫里,是不是见到陛下了?” 颖坤点头:“嗯,还说了几句话。” 七郎道:“太后在后宫召见女眷,我不方便随行,早知道还是应该厚厚脸皮陪你一起去的。” 颖坤道:“其实也没说什么,旁边很多人,七哥在也是一样。” 七郎想起这段日子所见皇帝威严庄重不苟言笑的模样,与他印象中以及意料中的大相径庭,大约也可以想见他们见面的情形。兆言任性胡来的时候他还能护着自己妹妹,他现在不胡来了,七郎也只能一声叹息,无能为力。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心里愁闷也别光憋着,走,陪哥哥去东院比划比划去,挨两下揍你就不难受了!” 颖坤噗嗤一笑:“你要真想让我出气,不是应该被我揍才对吗?” 七郎道:“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兄妹俩在雄州就时常切磋比武,七郎不顺心的时候就喜欢练武,一套枪法剑法舞下来,浑身筋骨活络,大汗淋漓,说不出的爽快,什么愁绪郁结都抛诸脑后了。 两人往东院练武场走,途中经过仆役居住的院落,围墙那边居然传来霍霍的磨刀声。颖坤看了七郎一眼:“是不是你又支使靖平给你磨刀?他现在是个正经的参军了,可别还把他当下人使唤。” 七郎连忙摆手:“我当然知道,从他入伍开始就没把他当过下人了。” 二人对视一眼,踩着围墙根的矮树跃上墙头。七郎还戏谑她:“末儿,过了这么多年,你翻墙的身手还是这么利索。” 颖坤道:“彼此彼此。”反正这种事他们俩干得多了。 午后四下宁静,两人沿墙头走了一段,借着墙上伸出的树枝遮掩踪迹。墙那边磨刀的正是靖平,他坐在院子正中,磨刀石放在长条凳头,脚底下一只水盆,旁边地上一堆刀枪剑叉各式兵器。院子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人,站在廊下抱臂看着他,却是红缨。 靖平招呼红缨道:“快过来,帮我把磨好的兵器收起来,这活你干得最熟了。” 红缨背靠柱子没有动,面色冷淡:“我只管伺候国公府的主子,不负责伺候你。” 靖平道:“这就是给七郎和小姐磨的,过两天有禁卫将士的演武大会,他们俩都应邀参与,堂堂的镇边节度使总不能输给京师卫兵吧?” 七郎确实受邀参加演武大会,不过只做观礼裁判,自己并不会下场拼斗,颖坤则婉言谢绝了邀请。这是颖坤头一次听见诚朴老实的靖平睁眼说瞎话胡扯,不由好奇心大起,转头见七郎也一副兴致勃勃准备看好戏的神情,两人都屏息噤声盯着院中。 红缨不情不愿地走过来,蹲在水盆边把靖平磨过的刀剑枪头放入水中清洗,一边嘟囔道:“你现在不是奴婢了,威风赫赫的参军,还做这个?” 靖平道:“回来了就跟以前一样,做人不能忘本,得时刻记着自己的根基本分,是吧?” 红缨不太愿意搭理他,把兵器一件一件清洗擦干收入皮囊。两人一个磨一个洗,默默干了好一会儿活,谁也不说话,久到颖坤以为靖平真的就是想找人搭把手磨刀而已,他才慢吞吞地用闲聊的口吻问:“红缨,过完年你是不是就二十八了?” 红缨语气不善:“二十八怎么了?比你年轻多了。” 靖平道:“是啊,咱俩都年纪不小了,寻常谁家拖到这么晚还不成婚。我伯父家的堂兄和我同年,他的孩子都定亲了。媒人也想一并给我介绍门亲事,可人家姑娘一听说我三十好几还没成过亲,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隐疾,谁都不肯嫁给我。” 红缨冷冷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靖平笑了笑:“红缨,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我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要不咱俩一块儿凑合过得了。” 红缨蹭地站了起来,怒而冷笑道:“凑合过?你愿意凑合,我还不愿意呢!” 靖平略感意外:“你这些年迟迟未嫁,难道不是为了等我吗?” 红缨脸色由青变紫,渐渐涨红:“你……你以为自己当了个参军就有多了不起,人人都上赶着想嫁给你?谁说我在等你?反正我父母双亡,哥哥卖了我也断了来往,没人管束我,不像你家二老成天催着抱孙子。怎么,这次回来又被逼得急了,饥不择食拉我应付垫背吗?” 靖平忙道:“不是不是,爹娘早就不逼我了,是我自己的主意。红缨,当年我随口一句无心的话,没想到你性子这么烈,这么执着,都十几年了……从这点上来看,咱们俩还挺像的。” 红缨怒意稍平,问他:“那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呢?你现在当了参军,前途大好,跟小姐离得又近,她也一直一个人,不是……不是正好有机会了吗?” 靖平摇头:“我答应了小姐,不会再纠缠拖累她,而且她好像也……总之是没我什么事了。” 红缨刚刚降下去的怒火重又燃起:“我说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原来是那头没指望了。你以为你是谁啊?香饽饽多稀罕呢!你回头找我,我就非得嫁给你啊?” 靖平也不生气,微笑地望着她:“你都这么大年岁了,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上哪儿去找这么大的小伙子配给你?” “天底下就你一个男人吗?找不着小伙子,我不能嫁给人家中年丧妻的当继室填房?再不济,我就不嫁人了怎么的,姑娘我一个人无牵无挂自由自在过得也挺好!”红缨怒不可遏,把手里的枪头往水盆里一掼,溅了靖平一脸的污水,叉着腰蹬蹬蹬地踩着地上石板扬长而去。 靖平目瞪口呆坐在原地,半晌苦笑一声,举袖把脸上的水渍擦净,似乎不敢置信居然就这么被喜欢自己十几年的姑娘拒绝了。 墙上听壁角的两个人悄悄退下来,七郎摇头咋舌道:“靖平这小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我同岁呢,怎么还这么缺心眼?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换了我是红缨,我肯定也得生气不答应呀!太不着调了!” 颖坤笑道:“说得好像七哥你多着调似的。靖平这是头一回跟姑娘谈情说爱,口笨舌拙词不达意也难免。想想七哥当年,啧啧,娘亲龙头拐杖的滋味,咱们姊妹八个好像只有你领受过呢!” 七郎讪讪道:“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嘛……不行,好不容易这小子开窍了,我得提点提点他,不能看着他这么瞎碰瞎撞把大好的机会错过了。对了,你回燕州把红缨也带上吧,那丫头不是一直嚷嚷要跟着你吗?近水楼台先得月,行个方便。” 颖坤故意道:“红缨要是跟了我,我更得替她好好把关了。靖平如果不是真心实意,就想凑合娶个媳妇延续香火,我是不会答应的。当时在雄州军营里,那么多青壮有为的小伙子讨好红缨,她想找个比靖平强的一点都不难。” 七郎道:“那她不还是没找吗?这事呢,归根结底还是得看他们俩自己,旁人帮衬一把,也不过锦上添花,免得他们走歪路而已。”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练武场走。七郎问:“你跟靖平说什么了,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执着了十几年的事也放下了?” 颖坤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跟他打了个赌。我们俩在鲜卑大营里杀了拓跋竑,放火烧营,我以为肯定逃不出去了,让他掩护薛少将军去寻薛元帅的遗骸。靖平不肯,跟我说如果此役我们两人都安然脱险,他就泯灭心思听从大人安排,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再不提与我的旧事故情;否则,他就在我坟前守一辈子,终身不娶。我一想,我已经耽误了他这么久,不能死了还耽误人家后半生,让福叔福婶后继无人,我在地下都睡不安生,说什么也得活下来。靠着这一点执念,居然真的挺到大军来救。” 七郎哑然:“原来支撑你的原因是这个,那你可千万别让陛下知道,他始终以为你是为了仁怀太子,死了的人都想掘人家的坟,活着的还能有好果子吃?靖平前途黯淡呀!” 颖坤笑了笑没接话。七郎才想起如今的陛下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陛下了,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像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昨日还是血气冲动不顾后果的少年,转眼就成了稳重隐忍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 七郎心中暗叹,正好这时两人已走到练武场侧,他问:“你来选吧,想比什么兵器?” 颖坤道:“我以长兵进攻,七哥用短兵防守。” 七郎瞪眼:“一寸短一寸险,哪有这样占我便宜的!” “不是说让我打来出气的吗,那我用长枪卸下枪头,七哥你徒手,保证不打脸。” 七郎:“……” 最后还是依着她,赤手空拳抵挡她长枪进攻。颖坤哪会真拿哥哥当沙袋出气,走了二三十招占够了便宜,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支长枪扔过去:“接着!”兄妹俩这才使出真实本领,你来我往足足过了百余招,最终七郎凭借膂力优势占据了上风,分出胜负即点到为止。 午后的东院安宁静谧,院墙外也是一条僻静小路,鲜有人迹。两支长枪舞起来虎虎生风,伴随着二人发力威慑的轻叱,收势站定后,两人不约而同向围墙上的窗孔望去。 七郎向颖坤使了个眼色,走到墙边以枪尖点地,借力跃出墙外。墙那侧停了一辆油壁车,车上窥伺的人不意他竟会突然翻墙而出,躲避不及,被七郎撞个正着。 七郎一愣,旋即拄枪跪地下拜:“陛下。” 兆言来不及关上车门,看了一眼院内隔着砖柱站在墙边的颖坤,又看了看跪在车旁的七郎:“朕……我……”想找个理由搪塞解释,似乎又没必要作任何解释了。 七郎道:“陛下只带六名禁卫微服出宫,万一遇袭岂不危险?请随臣移驾微臣家中暂歇,稍后由臣率领家奴护送陛下回宫。” 兆言望着窗内的颖坤,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好。” 除了禁卫和车夫,齐进也随侍在侧,上前将皇帝扶下马车,与七郎一同绕到侧门进院。颖坤已在门内等候,见到他也下拜叩见,接过七郎手里的长枪返身放回兵器架上。 兆言对七郎道:“朕微服来访,未曾预先知会,稍事停留便走,就别惊动齐国夫人了,免得又兴师动众给她们添麻烦。”一面说着,目光却始终黏在颖坤身上。 七郎应道:“那陛下去我院中坐坐吧,离此不远。” 一行人悄悄往七郎住处而去,没有惊动府里其他人。七郎独自住一进小院,庭中腊梅开得正好,齐进和侍卫留在院子里等候,七郎颖坤陪兆言入内小坐。 兆言举步走入屋内,环顾四周道:“朕上次来你这里也是这个样子,似乎经年未变。” 七郎略一回想:“陛下上次驾临是六哥婚宴,此后臣要么在外征战,要么在墓园为父兄守灵,反而很少回自己家了,母嫂为我打点得还与离家前一样。” 兆言道:“对,那是朕生平第一次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当日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转瞬就过去十三年了。说起来,七郎,我一共也就和你对饮过那一次,你的酒量当真惊人。” 七郎道:“陛下若有兴致,臣命人温酒来再与陛下对酌,正可御寒解闷。” 兆言喜道:“好啊。” 七郎刚要起身去吩咐下人,兆言却制止道:“七郎留下,让颖坤去吧。” 七郎看他明明在笑,眼神却有悲戚之色;明明盯着颖坤眷恋不舍,却又目光闪烁压抑心绪。他明白皇帝是不想和颖坤独处,便坐回案侧:“末儿,你去厨下取两坛酒来。” 颖坤一言不发退出去,不一会儿取来酒馔杯盏。七郎把酒倒入壶中放在炉上温热,与皇帝隔案对坐,一杯一杯对饮小酌,几个来回一壶就见了底。颖坤劝道:“陛下……饮酒伤身,别喝得这么急。” 兆言仰头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朗笑道:“这算什么,你是没见我上次跟七郎怎么喝的,谁拿这么小的酒盅一口一口饮?一人一坛直接对着口牛饮,那才叫痛快!” 七郎又为他斟满一杯:“对,喝酒就得喝得痛快,否则还不如喝水!” 两人推杯换盏又喝了一壶,兆言面颊耳根开始泛红:“七郎还记得当时说过的话、许过的愿吗?” 七郎道:“当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 兆言放下酒杯,没有立刻再斟酒,捏在手里把玩。“朕也记得。七郎,你已年过而立,功业初成,立业之后也该成家了。玉真公主有一女,柔婉淑仪,堪为良配,朕替你做了这个媒吧。” 七郎喝得头上发汗,脑子略不清醒,立即回绝道:“陛下明知臣早已心有……”转念一想,玉真公主嫁了三任驸马俱未生养,哪里来的女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委,心下大动,起身下拜道:“陛下,臣……”一时激动难言,竟不知如何谢他才好。 兆言继续提起酒壶自斟自饮:“你我二人之中,总有一个得完成当日之愿,不能都落了空。我是不可能了,你的心愿,朕自当尽力为你实现。”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一直望着颖坤,二人脉脉对视,千言万语,却都只能化作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七郎局外之人看在眼里,心中也觉得无尽悲辛,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想出门去,留他二人片刻独处。 兆言看出他意图,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七郎,你别出去。你一走,我怕我……你留下来,陪朕喝酒。” 七郎只觉得扣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发抖,他顺从地回到兆言对面,从他另一只手里接过酒壶,继续为他面前酒盅斟满。 颖坤转开脸飞快地说了一句:“你们喝多了,我去让人准备醒酒汤。”不等他俩答应,转身夺门而去。 她在厨下呆了很久,看厨娘切葱洗菜,以苦参肉蔻等药材入膳煮成醒酒酸汤。厨娘从未被主人这样盯着做事,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地煮完,按她吩咐分成两碗盛起,盖上瓷盖交给她端走。 颖坤回到七郎屋里时,那两人已经把两坛酒都喝光了。七郎戒酒多时,酒量也大不如前,抱着空酒坛子歪在地下呼呼大睡;兆言比他要收敛些,榻上炕几被他踢开了,和衣躺在坐榻边沿,一只脚垂在沿下。 颖坤先叫七郎,没能把他叫醒。她越过七郎走到榻边,轻轻摇了摇兆言:“陛下,起来喝点醒酒汤吧,免得明日宿醉头痛。” 他显然喝得也不少,面色红中泛紫,酒气熏天。但是听到她的声音,他倏地就睁开了眼,露出一抹欣然安心的笑意:“末儿,是你。” 时光仿佛一下回溯到十多年前,六哥成婚的第二天清早,他和七郎宿醉未醒误了正事,她气冲冲地赶过来催逼他们起床,老实不客气地拍打他的脸,他醒来时也是这样的神情,也是一样的话语。 末儿,是你。 那时她何等愚鲁迟钝,竟未领悟他言语神态中的深意。九岁时她就认识他了,两小无猜相伴长大,数千个朝夕日夜,他们有过那么多的机会,但凡她稍稍早一点领会,今日都不会是这般无奈收场。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 jj抽得好厉害,送红包按钮都给抽没了,评论也回复不了,正常后会补送的。 反正就剩3章结局了,看完再喷不迟哈。 第十四章 相见欢4 新年上国公府可谓喜事连连,先是正月里萱儿以县主身份出嫁,与张老太师家喜结秦晋;不久一道圣旨颁下,进先帝的义妹宁成公主为大长公主,成为吴朝开国以来第一名异姓皇姑;公主的两位哥哥也封侯赏爵,既是恩荫,也褒奖其开疆辟土、守卫边防之功;继而又将玉真公主之女长乐郡主下降杨行艮为妻,满门殊荣,显赫至极。 即便如此,正如太后所料,隆恩盛宠并未引来太多艳羡嫉妒,即使有,也是酸溜溜轻飘飘的一句:“老子儿子死了那么多个,一家都是寡妇,连个继承香火的孙子都没有,换来的这些虚名以后传给谁呢?” 七郎和吟芳的婚礼定在二月初,仓促成事,虽然夫妇二人的身份都比萱儿和张翰林高,婚庆礼仪却比他们简单得多。亲友正月萱儿出嫁时已经宴请过一次,这回便只邀请了少数亲近友朋。吟芳的身份只有家里人知道,外人都只道郡主金枝玉叶矜持高贵,婚礼少了却扇看美娇娘这一步,直接掩着面就送进洞房去了。听说郡主与七郎年岁相仿,恐怕也是再醮二婚,不愿张扬,旁人还是不要深究细问为好。 婚后过了十来天,七郎便携娇妻辞别母亲家人回檀州任上。杨行乾奉命取道河东调兵,并不同路,比他们先走几日。此番同行的除了颖坤还有靖平红缨,靖平大概是得了七郎暗中指点,最近对红缨十分殷勤上心,红缨则爱理不理的颇为冷淡,两人的态度与从前相比截然反转。颖坤作为旁观者时常哭笑不得,只想送靖平五个字:早干嘛去了。 自从那日兆言微服探访之后,颖坤就没有再和他私下碰过面。她是外官,只有朔望大朝才需要例行与会觐见,而朝上官员众多,无事启奏,她只得在百官队伍中遥遥与他对望一眼。 后来间或听人提起,她才知道原来去年冬至后他曾起意前往燕州温泉行宫避寒越冬,当时距离他从燕州回来才刚刚三个月。此举无疑印证了言官们的猜测,皇帝果然志骄意满贪图享乐,被骄奢荒淫的前朝帝王留下的奢美离宫迷惑引诱。因为这事君臣还着实争执了一番,最后兆言抵不过众臣巧舌如簧喋喋不休的劝谏,取消了燕州之行。 年后又有人提起这事,因为北伐军费开支庞大,去年多方土地欠收,导致国库空虚财政入不敷出,请求皇帝再倡数代先祖的勤俭优良之风,削减冗余开支云云,其中有一条就是封闭燕州离宫,撤其珍玩金玉充入府库。这道奏章被皇帝留中不发,迟迟未见回应。 二月中旬,天气晴好转暖,七郎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临行前他入宫去向皇帝太后辞行,问颖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跟陛下告个别?” 颖坤道:“不必了吧,我只是七哥手下虾兵蟹将,你去就行了。” 七郎道:“辞行一为公二为私,你就只顾公事,全无私心?” 颖坤勉强笑道:“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七郎叹道:“下一次再见就不知是几年后了,你可别后悔。” 颖坤觉得自己自相矛盾,一边不肯跟七哥去见兆言,一边心里又暗暗希望走的那天他能来送行。就算只是表示一下皇帝对外臣的信爱,节度使离京亲送至城门也是常有的,大哥走时他不就去送了? 可是那天他没有来,只派礼部官员相送。 她心里十分失望。在洛阳时故意躲着他避而不见,每次见面都忍受着内心道义歉疚的煎熬,甚至有意避开了一切与贵妃贤妃碰面的场合;但是真的离开了,才知道能见而故意不见,和想见却再见不到的天差地别。 吟芳不会骑马,只能坐车,七郎也舍不得她颠簸劳顿,回程走得很慢。走了三天才走出一百余里,总算出了京畿地界,夜间抵达一处叫玉仙的小镇,下榻在官驿过夜。 小镇上的驿馆自然十分简陋,一共只有两间客房,七郎和吟芳住一间,颖坤和红缨住一间,靖平和其他家仆在大屋里打地铺凑合一夜。其中一间客房还在仓库楼上,单独的一栋小楼,背面临河,夜里黑漆漆的有几分吓人。颖坤选了这间。 七郎有点犹豫:“你们两个女儿家住那么偏,太不安全,还是我去吧。” 颖坤道:“我们两个都会武艺,独居也不怕,互相照应,哪里不安全了?你住那边当然不要紧,这不还有嫂嫂吗?你如果有事出去了,难道留她一个人在屋里?” 七郎想了想便同意了,与吟芳一同住了大屋隔壁那间。 乡野小镇夜间格外静谧,天黑没多久家家户户便灭灯入眠。红缨伺候颖坤洗漱完毕,把铜壶铜盆送出去。颖坤独自坐在镜前散下头发梳篦,等了好久也不见红缨回来,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刻意放轻的整齐脚步声,绕了小楼一圈,接着有人踏步楼梯走了上来,步伐稳健,不像是红缨。 她心生警觉,拿起桌上的短匕出门查看。楼下果然围了一圈人,黑黢黢的看不清服色面容,只见身姿端正挺拔;楼梯上来的人披着一件玄黑大氅,兜帽遮面,步履匆匆,身边还有侍从掌灯照亮。 她立刻拔出匕首来:“什么人!”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认出来了。且不说那黑衣人熟悉的身姿,单是一旁为他掌灯的齐进,也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陛……”她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看着他从楼梯上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揭开覆面的兜帽,露出那张令她魂萦梦牵的年轻面容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兆言一语不发,揽住她走进屋内,外头齐进帮他把门带上。他捧起她的脸,只说了一句话:“这里已经不是洛阳了。” 几乎是同时的,他俯面下来吻她,她也仰头勾住他的颈项迎上去,互相都能感受到那份压抑而迫切的渴望。匕首当啷一声脱手落地,披在肩上的衣服因为她抬手的动作而从背后滑落下去。 颖坤从未这样热情而主动,她的十指扣进他发中,又顺着他颈后的线条滑入衣领中。她张口接纳他,也探入他口中去,舌尖与他一道缠绕舞动。 这里已经不是洛阳了,但他们依然是不道德的,是侄子和姑母,是皇帝和臣子,偷得一时半刻的欢娱,她愿意替他去承担这份罪愆。是她勾引他的,那么他的罪责或许就会小些了。 这个夜晚恍然似不真实,在远离洛阳百里之外的偏僻小镇,夜深人静,四野幽谧,只能听到布谷鸟悠远低沉的鸣叫,也许只是她思念过深而做的一个绮梦。 但是又与以往不尽相同。他们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缱绻纠缠,分别的仪礼。帐幔围成的方寸之地,初春夜间的寒意都被蒸腾的热力一扫而空。汗水从他额上滴下来,洒在她光润汗湿的胸口,转瞬又被熨帖厮磨的肌肤碾成粉碎。 许多次她听到他紊乱而急促的喘息,仅剩的一点神思让她温言劝诫:兆言,你慢一点,轻一点,别伤着肺。但是究竟有几个字真正说出了口,还有多少被他狂野的动作撕裂撞碎,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只能紧紧抱住他,像溺水的人攀住一点浮木,任凭他将自己送到浪尖高处,再跌落下来,反反复复,载沉载浮。 即便是最后的巅峰时刻,她觉察到他像以往一样准备退出去,她没有松开手,反而更紧地抱住了她,将他留在自己怀里,留在自己身体里,烙下属于彼此最深刻的印记。 恍惚不知时间流逝,直到门外齐进悄悄扣了扣门扉:“陛下,二更将过,再不走要赶不上明日早朝了。” 颖坤躺在他臂弯里,她又累又困,但是不舍得睡过去。此处距洛阳城百余里,他们驱车走了三天,即使千里良驹换马疾驰也得两个时辰。她把耳朵贴到他心口,听到那里面仍带着惊悸的余韵,混浊翻腾的声响。心中再多的话也难以成言,出口就成了轻轻的一句:“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兆言道:“以后,也没机会再这样了。” 刚刚平定下的心绪瞬间又翻涌,她喉中哽咽堵塞,无法开口。 兆言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滚强自忍耐,轻声问道:“当日你送走仁怀太子灵柩,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舍不得?” 颖坤皱眉:“活人和棺柩怎么能一样?” 兆言心头大震,叹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算把命交代在这儿也值了。” 颖坤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兆言,你……你得好好的,长命百岁。” 他无言以答,唯有拿开她的手低头吻下去。他想答应,想许诺,想说你等着我,总有一天……但是自己也不能确信是否真能坚持等到那一天,终于还是无法成言。 空口应诺,不如身体力行。能做到的才叫承诺,否则就是自欺欺人的空谈。 三更时分他悄无声息地带着侍卫走了,没有惊动其他人,也或许他们是知道的,但是第二天上路时没有人提起,包括红缨。 颖坤早上起来才发现他在枕边留下一纸诏令。回到燕州后,她遵照诏令上所写,将前朝留下的离宫内金银珠玉锦绣宝器尽数拆解封箱输送洛阳以充国库,宫人遣散,宫室封闭。此后十年,这座耗费了千万巨资、象征着前朝奢靡腐朽并最终致其没落的温泉行宫,除了几名看守的年老宦官,再无人踏入。 作者有话要说:酒后乱x神马的是没有的,显儿在这里哈。前面写了好多肉,这么悲伤的气氛还是婉约一点吧…… 明天是发文整4个月,你萌相信我能完结吗!让我看到你萌的双手! 感谢投雷么么哒! eevonnee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9 01:24:40 缎青丝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4-09 11:55:22 小酌微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9 23:24:28 小酌微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9 23:26:07 龙猫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4-11 14:15:35 青萦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1 21:11:14 咩哈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1 22:46:43 第111章 尾声清平乐 吴武帝沈兆言,平生最显赫的功绩是凭武力收复了前梁割让给鲜卑魏国的燕蓟十二个州郡,一改吴朝开国之后重文轻武、军力积弱之状,也因此在身后得尊谥曰“武”。武帝之后,历代中原王朝的疆域国界再也没有缩回长城以内,长城及其周围的崇山峻岭保卫了中原百姓世代的安宁——当然,举国被北方的游牧民族打得稀烂继而取而代之的朝代也不是没有,这就是后话了。 除此之外,与其史书上英武豪迈挥斥方遒的形象不同、不为人们所广泛熟知的是,武帝其实也是一位勤勉务政的帝王,私生活更是清寡俭朴到吝啬的程度,有两件史实可为佐证。 其一,武帝一生只娶过一名皇后和两名嫔妃,这在帝王中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非常特别的。其中皇后早逝,后宫常年只有两位妃子,武帝曾多次下令放出英帝时没入掖庭的宫人,先后达数千人。据传武帝后宫最少的时候只有宫女内侍五百人,就连民间有些名门望族所蓄仆婢都比这个多。但谁敢和皇帝比家世比排场?随着宫人一同削减遣散的,还有京中大户们的女婢家奴。 从这点上来说,武帝也算引领了洛阳世族权贵的俭省之风。京中一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在京任官者,家中女眷有个一妻两妾的上限。皇帝都只有一后二妃,当臣子的纳那么多姬妾,是想超越天子仪制吗?为仕途考虑也得做出不恋女色、忠忱报国的样子。 但是饮食男女乃人之大欲,不能因为皇帝自己清心寡欲,就让臣下也跟着当和尚。而且皇帝清心寡欲也不是因为他是圣人,而是由于在北伐战场上受过伤,肺上留下宿疾,太医叮嘱以静养生,少近女色,其实心里保不准多懊恼当了皇帝还不能左拥右抱流连温柔乡呢。 大臣们虽然明面上克制着少纳妾,私下却兴起蓄养家妓外室之风。还有从地方上初调入京不识趣的,觉得让皇帝多纳嫔妃才是一劳永逸之道,宫中两名妃子年纪也大了,人老珠潢色衰爱弛,于是奏请皇帝广纳佳丽,采选良家少女以充后宫。 对此,皇帝陛下的回应是把奏折一合扔到御案上,端起一旁太医专门调配的清肺养生茶喝了一口:“这些人是嫌朕活得太长了吗?” 从此这样的奏章就再也没出现过。 这句话会传出来,自然是当着臣子的面说的。而朝臣会进入皇帝起居之所,则是武帝的另一桩逸事,也是其勤勉俭省的例证。 在武帝之前,紫宸殿等前殿只做御政之用,燕居都在后宫。紫宸殿北有一处配殿宣政殿,供皇帝上朝前后休整,偶尔也在此接见臣下。武帝时常停留宣政殿批阅奏章至深夜,留宿西侧厢房,后来索性把偏殿改成起居卧室,长居此处,累月不回后宫。 武帝之后的子孙帝王为表勤政,也效仿他居住在宣政殿中,宣政殿几经扩建,倒成了皇帝日常燕居之所。史载末代哀帝荒淫好乐不理朝政,就说他“三年不御宣政殿”。 总而言之,这位史册上以武功见长的皇帝,从盛年起就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据称他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处理政务,以致于后来陈朝编修吴史时,陈太宗都对着武帝本纪感慨:皇帝做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何必为了这个位子倾覆江山、流血漂杵? 武帝的勤政并非空忙,他在位亲政的十多年间,吴朝虽然经历了一次战争,民生仍有长足发展。元熙末年,吴朝共有一千六百万户,八千万人口;到承光十八年,加上收复并入的燕蓟百姓,全国已有两千万户、万万人之众,税赋岁入亿缗,国库充盈,军事也达到吴朝开国以来的巅峰。 武帝的儿子顺帝沈预被称为吴朝历史上最轻松省心的皇帝,作为武帝的独子,九岁便被立为皇储,继位也顺理成章毫无波折,外有武帝建立的内阁支撑,内有巾帼女杰昭宪太后辅佐,顺帝的一生既没有值得称道的功勋,也没有耸人听闻的劣迹,反而在书画上别有建树,堪称大家。 也有史官认为顺帝的处境并没有这么和谐美好,权力被内阁和太后瓜分架空,壮志难酬,只能寄情于丹青笔墨,其人也心思诡秘城府深沉,例证便是十七岁时以养病为由逼迫正当壮年的武帝退位让权,从此武帝便逐渐淡出吴朝政治舞台。 承光二十年深秋,洛阳骤寒,积劳成疾的武帝旧病复发,在朝堂上与臣子争论时气急攻心而咳血昏厥,此后深居宫中十余日不视朝,一时人心惶惶朝野动荡。时为太子的顺帝联合众臣上表,请求武帝罢政,按太医建议移驾温泉行宫疗养。 这件事后世众说纷纭,有光风霁月认为单纯就是父慈子孝的,也有厚黑阴谋论者认为是顺帝逼父禅位,因为武帝之后又活了很多年,说明他的病情并不严重,没有到不能理政的地步;而与顺帝联名上表的群臣里有不少是禁卫武将,则说明顺帝当时很有可能已经控制了洛阳禁军,胁势威迫。 与武帝几乎同一时间离开洛阳的还有武帝的弟弟越王沈绍年。据载越王是英帝爱子,原本极有可能继承皇位,不料最后关头被哥哥抢了先,这又是另一出皇家为了争夺权力兄弟阋墙骨肉反目的好戏。顺帝将越王贬出京师,是为了避免有人借高祖兄终弟及的先例拥立越王,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储君地位。 当然武帝也不是省油的灯,哪能轻易就被自己儿子逼去行宫养老,并未退位禅让,只是下制命太子监国、太后辅政,军国大事仍需送至行宫由他亲自裁决。顺帝未能顺利夺得皇权,反而使昭宪太后再一次临朝摄政,女主当国,直到他继位后仍持续了数年,一度有唐朝则天武后再现的传言。 不管后人如何评判论说,总之,在阔别燕州整整十年之后,兆言终于如愿以偿,再一次踏上这片见证了他功绩伟业、爱恨情长的土地。 燕州离宫除了雕梁画栋犹在,内里已与当年大相径庭,锦绣尽撤,只留宫室和不能挪动的大件器具,一改豪奢华靡之风,不必再担心会有清正刚直的言官指斥皇帝贪图富贵享乐。 颖坤和七郎皆出燕州城外三十里,至宛平迎驾。七郎这些年还时不时地回一趟洛阳,君臣常见,颖坤却是有整整九年多没有见过了。 兆言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虽然不年轻了,却仍保留着练武之人的蓬勃之气,并不显老,还是他印象中风姿灵秀元气十足的末儿。 接着他看到了那名紧跟在她身侧、面容严肃、气韵风骨都与她十分相近的小姑娘,只有十来岁。脑海中灵光突现,他忽然就明白了回洛阳后的第二年中秋,他再次下旨召她回京,她为什么没有来;腊月新年再召,她仍没有来。御史因此弹劾她目无尊上藐视君王,奏折被他驳回,此后就没有再召她。 “你……她、她……”他指着那个女孩,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反复绕了几绕,却只问出一句无关紧要的,“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名,七哥说‘先想个乳名叫着’,就叫她先儿。”颖坤看了一眼女儿,抬头向他笑道,“大名留着等她爹起呢。” 兆言激动难言,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绕来绕去转了几圈,方按住心绪道:“乳名你们都叫惯了,不如就稍作改动,取名为‘显’,如何?” “显”字与“预”都从页部,即使晋阳也只有小字,未与太子沈预排名。颖坤犹豫道:“这不太好吧……” 兆言喜不自禁:“哪里不好?朕说好就是好!你怎么……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不然我……” 七郎在一旁凉凉地插嘴:“我也觉得挺好,杨显,反正是姓杨,咱们也不用改口。”一句话让兆言讪讪地住了口。 小姑娘抬头看向母亲,小声问:“不是说要等爹爹给我起名吗?” 颖坤按着她的肩膀道:“陛下当然可以为你赐名,娘亲之名就是先帝所赐。快去谢恩吧。” 小姑娘上前一步,身姿如松,声音清亮:“臣女杨显,谢陛下赐名。” 兆言连忙蹲下扶她起来。小女孩稚嫩的手掌握在他手中,能摸到指腹下一颗颗习武磨出的老茧,与宫中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全然不同。他握着她的小手就舍不得放开,从出生到十岁,他错过了她最需要父亲关爱的童年。 小姑娘被他摸得很不自在,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动作就把手抽了回去,低头一揖,转身跑回母亲身边。 后来回到燕州离宫,二人私下独处时说起杨显,颖坤告诉他:“显儿很有武学天分,别看她只有十岁,我都快不是她的对手了。至于陛下,显儿就算只用一只手,你也未必打得过她。” 兆言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觉得无比心疼,揽住她问:“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是不是过得很艰难?” 颖坤道:“小的时候有七嫂和乳母帮我照顾,倒没费我什么事;长大了显儿也挺懂事的,从来没叫我操过心。” 兆言望着她说:“我不是指这个。” “陛下是指人言可畏吗?”她笑道,“那就更不用在意了。陛下知不知道,我在燕州还有个外号,叫作‘罗刹公主’。人们传言说我心思叵测手段毒辣,为报父仇以身伺敌潜入魏国宫廷,把洛阳带过去的乐师送给皇后构陷其通奸,又联合魏国太师谋杀亲夫害死了鲜卑太子,大仇得报,最后还反咬一口把失势的太师置于死地。如此彪悍蛇蝎的公主,养几个面首生下私生女那还不是寻常得很,谁敢多言?” 兆言皱起眉:“是谁这么胡说八道编排你?” 颖坤道:“管他呢,我又不会少块肉。而且恶名在外,不但省得我听闲言碎语,鲜卑和回鹘人都不敢轻易来犯燕州,我求之不得。”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太晚了,把写好的先更了吧,还有几百字都是写小细节。 第112章 番外玉山枕 接到杨末的电话,洪樱才想起来自己还有约,匆忙丢下手里的工作,胡乱洗了一把脸抓了抓头发赶出去接人。 工地已经停止施工了,依然沙石满地尘土飞扬。周围比较荒僻,离商业区有一段距离,连公交都不好坐。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工地,就看到路边停了一辆suv,车身上还有“xx租车”的标志。 杨末从副驾位上走下来,老远就向她招手:“洪樱!这里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忙起来就把时间给忘了,让你们久等。”洪樱连声道歉,“这边又脏又乱全是土,你们在镇上等着就好了。” 杨末说:“没关系,我们租了车开过来挺方便的,正好接你过去。本来以为你挺空,还想让你当导游,没想到你忽然变得这么忙。” “事出突然,谁能料到开发商造个别墅还能挖出古迹呢,把我们老板紧急调过来保护发掘,一两个月内是别想腾出空来了。” 这时驾驶座上的人从另一边走过来,红缨看到他愣了一愣,结结巴巴地说:“hi,ni...omeetyou.”她是学考古的,虽然也经常看英文文献,但有好久没开口说过了。 那人冲她礼貌地微笑,简直晃得人眼花缭乱:“你好,我经常听末末提起你,说你是她的好……”他思考了一下才回忆起那个新学的词汇,“好闺蜜。” 洪樱有点惊讶:“原来除了电视上,还真有外国人中文说得这么字正腔圆。”又问杨末:“怎么称呼呀?” 杨末笑得甜蜜蜜:“你叫他阿福就行了。” 上了车两个女孩坐在后座。洪樱其实好奇极了,但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八卦,何况这老外还听得懂中文,就问杨末:“你们玩了多少地方了?全都自己开车?” 杨末说:“反正租车自驾很方便呀,到处都能还,开累了就坐火车。从老家那边一路玩过来,杭州、宁波、舟山、上海、苏州、南京、扬州、泰山、济南,都去了,接下来打算往西边走。” 洪樱慨叹道:“全国巡游度蜜月,真让人羡慕。” 杨末嘻嘻一笑:“你是羡慕我到处玩,还是羡慕度蜜月?羡慕你就赶紧加把劲呀!” 洪樱叹气:“还说呢,我师姐刚给我介绍了个靠谱的,没见两次面我就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挖坟,铁定又黄了。” 杨末问:“对了,这里是怎么回事呀?今天早上还听广播里提到,说开发商建楼盘挖出了汉武帝的陵墓,好像很有名的样子。” “什么汉武帝,汉武帝的陵墓是茂陵,在西安。这是吴武帝。” “哦,”杨末不知所以地眨眨眼,“我只知道汉武帝,原来还有吴武帝啊。吴武帝是吴国的皇帝?” “对。” “是被西施灭掉的那个吴国吧?” 洪樱白了她一眼:“西施灭掉的吴国不就是你老家那片?他们的君主会葬到河北来?而且那时候才春秋,还没有皇帝。” 杨末抓了抓头:“对哦……那就是三国孙权那个吴国?这我知道,电视上老演,我还会玩三国杀呢。” 洪樱把脸撇向窗外:“你个历史盲,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杨末抓着她的胳膊摇晃:“别这样嘛,你也知道我当年历史会考都是靠你的小抄才勉强及格的。你的物理不也全都还给中学老师了,我也没鄙视过你呀,咱们求同存异嘛。” 阿福在前排开车,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们,笑着说:“是梁朝之后、陈朝之前那个吴朝吧?同一时期好像还有个魏国,南北对峙。” 洪樱推了杨末一把:“你看看,人家国际友人都比你了解咱们的历史,你好意思说自己是中国人吗?” 杨末不以为然:“他是老外里面的异端,做不得准。他还会背古诗词、呢!” 这下换洪樱惊讶了:“真的?中文说得好不稀奇,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外国人能搞懂咱们的文言文的。” 阿福却皱起眉:“出师表?那是什么?” 杨末见牛皮吹破了,有点羞恼:“不是你自己说会背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是过年的时候在我老家呀!你还给我吟什么‘忆江南’,说自己会背,你都忘啦?” 他的眉头蹙得更深,露出困惑的神色。 洪樱圆场道:“你自己都不会背,还为难人家。对了,就在这儿靠边停吧,旁边有家咖啡馆,咱们进去坐坐。” 阿福在路边停下,三人下车。这里已经是河北省地界,远离市区的小镇,咖啡馆也比较简陋。进去之后在安静的角落坐下,水单看了一圈,杨末问服务员:“只有咖啡和冷饮吗?要不给我来杯白开水吧。” 洪樱问:“你在国外这么久,还喝不惯咖啡?” “末末对咖啡不耐受,喝半杯就会失眠。”阿福替她回答,他的手从她颈中滑过,亲密而自然,“刚刚经过一家奶茶店,我去帮你买杯热奶茶过来,你们先聊。” 杨末冲他一笑:“好啊,我要红豆的。” 他一出门,洪樱立刻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抓着她问:“喂喂,你从哪里拐来这么极品的外国帅哥,长得好像基努·里维斯啊!还会说中文没有交流障碍!还这么温柔体贴!” 杨末笑嘻嘻的:“因为我家祖坟上冒青烟呀,你要不要也去给你家祖宗烧两柱香?” 洪樱气馁地坐回沙发里:“别跟我提‘坟’字,我现在一听到这个就头大。” “因为那个汉武帝——哦不,吴武帝的坟吗?还不是你自己喜欢的,说头大,一干起来就没日没夜废寝忘食。”杨末看着她萎黄的脸色和眼底下的黑眼圈,“气色这么差,又熬夜了?” “昨天有个重要的发现,一不小心就通宵了。”正说着,洪樱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听了两句,困倦的双眼立刻炯炯有神:“什么?真的?!能能能,我带电脑了,可以用手机上网,你马上给我发过来。”挂了电话就从包里拿出便携笔记本打开。 杨末问:“怎么啦?你有事要忙?” 洪樱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说:“没事,就是有了新的进展。艾玛,太八卦了,太八卦了……来来来,我给你看我们拍摄的照片,还没对外发布呢,第一手资料。” “坟里面的照片?是不是还有什么木乃伊、僵尸什么的?”杨末往旁边一缩,举起双手做了个僵尸的动作,“不要看,我害怕。” “木乃伊那是埃及的!还僵尸,你僵尸电影看多了吧?都好几百年过去了,墓葬保存得也不好,能剩下几颗牙齿骨头就不错了。”洪樱把电脑屏幕转过来,“都是处理过准备公开发布的,放心不会出现惊悚镜头伤害小朋友们纯洁的心灵。” 杨末偷偷瞄了一眼,确实还好,有些还用特效还原处理过,看起来和博物馆里的展品效果差不多。 洪樱一张一张翻过去,给她看墓室复原图、出土的文物、碑铭等,一边看一边向她讲解。杨末看得兴致缺缺:“体会不出来你说的有趣……就像我跟你说量子物理多有趣你肯定也不觉得,是吧?” “科普道路果然任重道远,好吧,给你看个八卦的。”洪樱从数千张图片里挑出最新的几张,“看这个。” 奇怪得很,明明与前面的图片并无明显不同,也是半合成的效果图,露出衣冠外的面部和手都处理过模型化了,只能看出人体的形状,她却莫名地被吸引住了视线。 “看到这个没有?吴武帝脑袋下面的枕头,刚出土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了,是瓷的。一般皇帝的随葬品,不是玉枕就是金枕,哪有人用如此简陋的瓷枕?而且这个瓷枕里面是空心的,有内容物,鉴定结果刚刚出来,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杨末呆呆地问:“装的是什么?” “骨灰!女人的!四十至五十岁之间的中年女性,和武帝去世时的年龄一致。你说一个皇帝把女人的骨灰塞在枕头里和自己合葬,意味着什么?” 杨末眨眨眼:“那是他的皇后?” 洪樱已经对她的古代常识绝望了:“如果是皇后那光明正大地合葬就好啦!武帝的皇后二十多岁就死了,葬在洛阳北邙山。洛阳是吴朝的都城,历代皇帝都埋在那儿,只有武帝在燕州行宫驾崩,相当于现在的小汤山那一片,灵柩也没有运回去和皇后合葬,而是葬在了河北,就是我们现在挖出来的那块地儿了。” “哦……”杨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是皇后,那就是宠爱的妃子喽。” “妃子也可以陪葬帝陵石室,反正旁边没有皇后,不就相当于合葬了吗,何必烧成灰藏在枕头里?古人讲究死后留全尸入土为安,轻易不会火化的。你想想,这里面是不是很八卦?” 杨末呆滞地看着她,一副领悟不了这有什么好八卦好兴奋的表情。 洪樱犹不死心,继续调出那只瓷枕的单独照片:“这是清理复原后的照片,瓷器保存得很好,洁白如玉,很漂亮吧?这个枕头的造型也很特殊,以往出土的文物中从来没有过。你看它的形状和线条,像什么?” 她继续呆滞地问:“像什么?” “像不像少女的腰肢?” 她没有考古学家丰富的联想力,看不出来一个两头高中间凹的枕头和少女细腰有什么关系,但是一个人枕在另一个人腰间,这幅画面却有一种神秘的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但又想不起来是何人何时何地。 她也皱起眉,露出困惑的神情。 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一杯打开的热奶茶递到她手里。阿福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她们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他不着痕迹地把她往里推了推,坐到她身边:“马上该吃饭了,先别看这些了吧,末儿害怕尸体和鬼魂。” 洪樱见她和自己没什么共同语言,正好他们点的咖啡也上了,就把笔记本收起来,继续聊旅行和见闻,又给他们介绍了附近的景点,让他们下午自己驱车去玩。 晚上回到下榻的家庭旅馆,杨末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发现阿福站在靠窗的书桌前,桌上摆着砚台、笔搁和宣纸等物。她凑过去一看,更加吃惊:“你还会写毛笔字?不是吧,我都不会!这些东西从哪儿弄来的?” “楼下有家书店,看到有砚台卖,就买了一副纸笔墨砚回来。”他写完最后一笔,把笔放下,“随便写着玩的。” “虽然我只有小学里练过描红毛笔字,但还是能看出别人写得好不好的。这是……呃,楷书?行书?” 他笑了笑:“行楷。” 她凑上去细看:“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这不是吗!原来你真的会背,那上午为什么还说不知道是什么,害我好丢脸!” “对不起,我一时记岔给忘了。”他笑得温柔,色如春晓,让她不禁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他接过她手里的浴巾替她擦头发,语气轻柔随意:“现在重又想起来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有人注意到下卷卷名叫“情难枕”吗…… 正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还有一个和正文关系不大的怪力小萝莉番外。 本文中的吴朝、梁朝、陈朝和鲜卑魏国都是架空,子虚乌有的朝代,具体年代不明,请勿当真。 完结了,如果觉得咱写得还可以的话收一下专栏吧,开新坑有提示,还可以帮助俺爬榜~ 点击穿越我的专栏 第113章 番外女儿红 对于杨显这个从小没有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女儿,兆言是感到愧疚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把缺失九年的父女情弥补回来。 当然,首先,人家得知道你是她爹。 白天颖坤要去府衙坐堂,一旬一休。用兆言的话说,他们家是女主外男主内,反倒是他这个退休皇帝整日无所事事,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闲来无事,他就跑去和杨显套近乎。 和晋阳那个小人精打了十多年交道,兆言自认在养女儿这件事上还是有一些育儿心得的。但是,杨显这个女娃娃,她似乎不是一般的娃娃…… 小姑娘非常勤奋,一大早就爬起来练武。她的武器很特别,是一根空心的铁棍,分量很轻,单手持握,舞起来空腔中阵阵破空风声,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气势。练了一早上,额头上都出了汗,苹果似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兆言在场边招呼她:“显儿,过来喝口水歇一歇!” 杨显收起兵器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从他手里接过茶碗:“谢陛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母女俩还真挺像的,都让人无从讨好。 兆言笑呵呵地作慈父状,拿回她喝空的茶碗,又把手巾递过去给她擦汗:“看你满头大汗的,累坏了吧?你娘亲已经出门了,不必这么辛苦,快来树荫里坐下,看你晒得脸都红了。” 杨显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我练武又不是为了做给娘亲看的。” 原来小丫头还是个武痴,像我,像我,呵呵。兆言心里这么想着,决定改变策略投其所好,聊聊武学:“显儿,你这练的是剑法吧?为什么不用真剑而用空心棍?” “娘亲怕我失手伤人。” 兆言一顿,接过她左手里擦完的汗巾,想起一事:“显儿,你是不是左撇子?我看你吃饭写字都用左手,为何练武却用右手持棍?” “娘亲怕我失手伤人。” 皇帝陛下不死心地左右看了看:“你一直都自己一个人空练招式?武艺不比文墨,还是得多和别人切磋才能长进。行宫里这么多武功高强的守卫军士,怎么不找人来比划比划?” “娘亲怕我失手伤人。”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兆言板起脸:“我不信,你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力气能大到哪里去,还怕失手伤人?别吹牛了,对朕撒谎可是欺君之罪。” 小姑娘居然还真规规矩矩地跪下谢罪,跟她娘一个口气:“臣女句句属实,不敢欺瞒陛下。” 兆言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柄精钢宝剑:“朕以前也喜欢剑术,师从你过世的六舅舅,他剑法精妙得很。近年因为肺疾练得少了,不过只过招不运气还是可以的。来,朕来领教领教你这小丫头的高招。” 杨显有点犹豫:“这……我怕失手伤了陛下。” 这话从一个十岁小娃娃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伤人自尊哪。 兆言道:“咱们比武切磋,点到即止。何况你用的是棍,我用的是剑,你怎么会伤到我?” 杨显面色淡然,似乎并没有和人比武的兴趣,但是看在他是皇帝的面上不好拒绝,持棍抱拳道:“请指教。” 兆言到了离宫后经常和颖坤过招强身,虽然玩闹的性质居多,剑招倒是练得很熟了。他起初只用招式不运内力,但是这小姑娘果然如颖坤所说,还挺有两下子。他暗暗运了劲力,手下丝毫不敢懈怠,过了五六十招,才凭借身长和兵器的优势险胜她一筹。 胜负一分,杨显立刻收招退开,对他抱拳一揖:“臣女甘拜下风。” 兆言看她的神情毫无甘拜下风的诚意,倒有几分“终于糊弄过去可以交差了”的敷衍。他把剑换到左手挽了个剑花,又换回右手去:“我若用左手使剑,只怕连一半的功夫都施展不出来。你既然生来惯用左手,为何非要强扭逼迫自己用右手,岂不是自削其力?来,换左手试试看,让朕看看你究竟有几分本领。” 杨显露出为难的表情。 兆言笑道:“小小年纪,就懂得韬光养晦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娘亲的。你每天都只用右手练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换回左手的真正实力吗?” 不管他说什么,杨显都是那副兴致缺缺不为所动的神色:“这个我当然心里有数。还是点到即止?” “对,点到即止。” 点到…… 当啷一声,兆言的精钢剑脱手落地,他弯腰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虎口裂了,满手鲜血。 好一个点到即止…… 杨显没想到自己还是一出手就伤了他,将手中铁棍就地一插,追上来捏住他出血的伤口。小姑娘沉着冷静,按住手上经脉穴位止血,一边掏出汗巾替他包扎。 兆言看着她忧心关切的眼神和拧起的小眉尖,这么小的人儿像个大人似的临危不乱,心头一阵发软,唇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愈发觉得,她和她的母亲还真是如出一辙。 但是眼睛往她身边一瞄,他就笑不出来了。 那根手腕粗的空心铁棍,被她随手往地上一掷,居然就插进地里去了,深及盈尺。 关键是,地上铺的是青砖,不是泥土…… 难怪颖坤怕她失手伤人,这力道他也怕啊!才十岁的小姑娘,怎么生出来的,真的是他们俩亲生的吗! 场外的齐进很快也赶过来,看到皇帝满手的血免不了又一惊一乍大呼小叫。两人送他回寝宫,召来御医仔细检查,重新清洗包扎。御医还问:“陛下是如何受的伤?怎么虎口能裂这么长的口子?” 杨显歉疚地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一点小女孩娇怯的姿态。兆言笑了笑道:“朕舞剑时不小心,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御医退下,她立刻跪下请罪道:“臣女鲁莽失手,请陛下责罚!” 兆言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明明就是年幼女童的手臂,比晋阳略结实,但也纤细柔软娇嫩,怎么会有那样惊人的蕴力? 这么近地仔细打量她,倒是看出与平时远观的些许不同来。小姑娘的五官格外精致,仿若描画,简直找不出任何缺点;但是第一次见她却并不觉得起眼,也许是自家女儿越看越漂亮的缘故? 他看四下无人,露出慈爱的笑容:“显儿,私底下你不用对我这么客套拘礼。你知不知道,其实咱们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是你的……那个……嗯?”他不确信颖坤是否告诉过她,没有明说。 她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知道,明面上你算我表哥,其实是我爹。” 小姑娘说得这么直白,反而是他有点尴尬了:“你娘都告诉你了?” “这还看不出来吗?”杨显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我又不傻。” 这孩子真是让人……难以驾驭。 晚上颖坤回来,兆言跟她说起这事,啧啧称奇:“‘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这等武艺臂力只在传闻中听过,军中能拉三石弓的力士也未必能举剑破石,这么小的孩子,也太不合常理了,她真的是我生出来的?” 颖坤斜眼睨他:“什么意思?” 兆言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我这稀松平常的武学资质,能生出如此天赋异禀的女儿,真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颖坤轻哼了一声:“也不是无迹可寻,听说我曾祖就是天生神力,曾举起五百斤重的巨鼎破门而出,解救高祖于围困之中,隔了数代传到显儿身上而已。” 兆言连声道:“是是是,隔代相传嘛,你看显儿的容貌长得也不像你我,反而像她祖母和外婆。” 他越想越觉得杨显的相貌就像杨老夫人和刘昭仪捏合在一起,但是奇怪的是,这两人明明都是姿容艳绝的美人,杨显的五官也长得有如精雕细琢而成,怎么她身上就没有一点点小美人坯子的意思? 他疑惑道:“末儿,你觉得咱们家显儿长得漂亮吗?” 颖坤高深莫测地一笑:“显儿只是不爱笑,她笑起来……哪天你看见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兆言也回想起来,来燕州这么久了,小姑娘总是正儿八经地板着个脸,从来没见她笑过,所以更让人觉得她不像寻常的小女孩。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已经够古怪了,结果生个女儿还青出于蓝。” 颖坤挑起眉,拖长音调:“我很古怪?” 兆言立刻改口:“古怪就是……古灵精怪、与众不同的意思嘛,所以我才不屑那些庸脂俗粉,一颗心全都挂在你身上,是不是?”他抱着她腻腻歪歪地讨好,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可惜啊,像我这么慧眼独具的男人不好找,以后显儿得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才配得上她呀?” 别的不说,最起码的一点,必须得身强体壮武艺好,万一她一失手用力过猛把夫君捏死了,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颖坤笑道:“才十岁的小娃娃你就操心这个,太早了吧?” “不早,马上就成大姑娘了。”他想起一件往事来,“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开玩笑说过要绍年做你的女婿?其实当时我就想,这怎么行,绍年将来肯定是你女儿的叔叔,嫡亲的叔侄,哪能成婚姻?” 颖坤嗔道:“妄自尊大!” 兆言不服:“哪里妄自尊大,这不是成真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越王绍年才七岁,粉嫩可爱,心思纯净。但是后来……长大后的越王,她回洛阳时偶然遇见过一次,阴郁冷情的少年,目光中只见凉薄戾气,在宫门处被宫女不慎冲撞了坐辇,竟将那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活活杖毙,内侍守卫全都噤若寒蝉,没人敢为她求情,说明他这样的行止绝不是一日两日。 她委婉向太后提起此事,太后也只是喟然一叹:“我答应过先帝保绍年不死,所以只要他别太过分,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毕竟……是我们亏欠他,他心中有怨气也是正常的。” 兆言、绍年、阿回,都是幼年失去母亲、失去依靠,在皇家权力夹缝中挣扎求存。绍年变了性情,她并不意外,也无意责怪,就像阿回。也正是因为他们,才愈发显得兆言的不肯改变有多么可贵。 她倚在他怀中低声道:“就算不是叔侄,显儿也不会喜欢越王那样的人。” 兆言笑道:“才十岁的小娃娃你就能断定?” “当然,她是我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跟正文关系不大,可能更像一个续集预告?磔磔~ 这篇文到这里就彻底完结啦,正文一直比较压抑,番外就轻松一点吧。 感谢一路陪伴到完结的盆友们,本章再送最后20个红包,先到先得~~ 感谢投雷么么哒! 米居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4-15 19:23:42 牧云珠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6 14:14:53 xixihah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8 16:38:56 缎青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8 20:31:19 asagimo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4-20 13:40:42 江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1 22:11:10 爆炒花椰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3 22:36:52 爆炒花椰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4 13: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