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之承诺》 引子 我爱上了你,双眼如新月般迷人的女子。 或许你并不爱我,那我会默默守护着你,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只为换取你的幸福; 或许你也爱上了我,那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生死不离。 这是我的承诺。 第一章 失忆女子 民国二十四年,公历九月十六。 南京城外。 夏末初凉,早晨的阳光温暖柔和。漫步在江边,闻着那淡淡的雾气,眼望着浩淼烟波,不由得令人心胸开阔,大感世事之虚无沧桑。 江边的渔民们大多出港去了,码头上只孤零零停着一只乌篷船。船头站着一人,正昂首顾盼。我加快脚步向着那艘渔船而去,到了近前时,船头的渔娘已认出了我,她挥手大声招呼着:“来啦!” 我点点头,三两步抢到岸边。那渔娘想伸手拉我,我摇摇手表示“不用”,接着一个跨步便上了船,问道:“那姑娘在吧?” “早就等着你了。”渔娘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已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我转过头去,恰与那女孩四目相对。短短的一瞬间,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怔怔地定在原地,情绪纷飞,难以自拔。 女孩的眼睛正是所有魔力的源泉。 那是一双如新月般美丽的眼睛,散发着比晨曦还要温柔的光芒。大大的双眼皮挑着骄傲的眉角,那漆黑的眸子则亮得像镜子一样,映出我的身形,也摄去了我迷离的魂魄。 这是我第一次与女孩相见,我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 “你好。”女孩笑吟吟地看着我,并且主动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恍然回过神来,连忙也探出手来和女孩握了握。 掌心传来柔软细腻的感觉,我的心跳陡然间快了三分。 女孩看到我局促的样子,她被逗乐了,咯咯笑出了声。随后她把手抽回去调皮地抱起了胳膊,同时微侧着脑袋问道:“你是个侦探?” “不像吗?”我低头打量着自己。在出门之前我可是特意拾掇过的,一身的西服皮鞋——这是现下最时髦的装饰。 女孩笑道:“你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侦探都是老头子呢。” 我也“嘿嘿”傻笑了两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进船舱慢慢聊吧。”那渔娘在一旁插话道,“得出渔了。” 女孩点点头,冲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自己当先进了船舱。我也跟着走进去。船舱并不大,但收拾得整洁利落。透过的舱帘,我看到船尾站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料想该是那渔娘的丈夫。那人正埋头解开粗粗的船绳。 女孩停下来提醒我:“快坐吧,大哥摇船可快了,一会晃起来你可吃不消的!” 船舱正中摆着方矮桌,我和那女孩面对面坐好。稳下心神之后,我开始仔细端详女孩的面容。她有着清秀的脸庞和精致的五官,鼻梁挺拔,眉眼如月;一头浓黑的长发挽在颈后,衬得肌肤恰似凝脂白雪。这幅美妙的画面深深地吸引住我,令我的心神荡漾无边。 女孩笑了笑,主动问我:“听大姐说,你愿意帮我?” “对。”我回过神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故事,所以就和大姐联系了一下,约好了今天过来。” 说完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女孩接在手里轻声念道:“东海私家侦探所:冯远驰。”然后她抿了抿嘴,抬头告诉我说:“其实之前我也找过几个私家侦探,可是他们都不愿意接手。” 我“哦”了一声,问:“为什么?” “我付不起调查费。”女孩直言不讳,“我自己身无分文。大哥大姐想帮我,但他们也没有那么多钱。”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因为我对她境遇早有耳闻。 女孩与船上这对渔娘夫妇其实非亲非故。三个月前的一个清晨,这艘渔船在江边发现了溺水昏迷的女孩。夫妇俩将女孩救起。两天后女孩苏醒过来,身体状况逐渐恢复,只是她的记忆已全部丧失。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好心的渔娘夫妇将女孩收留,并且四处打探讯息。后来这事还被记者盯上,登了一回南京城的报纸。不过关于女孩的身份却一直找不到任何线索。 我正是得知了此事之后,专程而来。现在女孩既然提起了调查费用,我便建议道:“我们可以签一个后付款的协议——就是说我先帮你找回身份,成功了再收取调查费。” 女孩有些意外似的,她看着我问道:“如果不成功呢?或者我以前的身份仍然是个穷光蛋,那怎么办?” “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我自信地一笑,用手指轻点着矮桌说道,“我对自己的侦探水平很有信心,我对你的家境也同样有信心。” 女孩听懂了我的意思,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眯眯的月牙儿:“你觉得我不是穷光蛋?” “当然不是。” “为什么?” 我卖弄玄虚般地压低声音:“因为你和我握手了。” “嗯?”女孩挑了挑眉头,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我这才详细解释说:“握手是非常西式的礼节,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便很自然地要和我握手。这说明你受过非常系统的西式教育。继续分析的话,我相信你不仅家境良好,而且你的父母思想解放,应该是生活在大都市里的进步开明人士。还有你说话时的口音……” “我的口音怎么了?” “你说的是官语,这在南方非常少见。这也在证明你出身自大户人家。而且你的官语并不是很标准,这就更让我坚信自己的判断。” 女孩有点纳闷:“怎么说的不标准也是好事?” 我说:“不标准说明你的官语是后来学的。如果你说得非常标准的话,我就要怀疑你是北方人。” 女孩明白了我的意思。官语源于北方语系,对北方人来说并不稀奇。而南方人即使学会,也会残留一些口音的。 听了我的这番分析之后,女孩的兴趣被点燃了,她向前凑着身体追问:“还有吗?” 我很西方地耸了耸肩膀说:“我需要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 “你被救起的时候,身上有哪些东西?” “这得问大姐了。”女孩向船头招呼了一声。大姐热情地赶过来,我便向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就是一身衣服,还有一块木板——我都好好地收着呢。”大姐一边说,一边打开船舱里的一只柜子,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摊在桌面上。 首先是女孩溺水时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单衣,中式斜襟,绸质;则是一件蓝色的长裙,明显的西式风格。这样的装饰更让人坚信这女孩必然是出自都市中的大户人家。 如大姐所说,衣服下面还有一块木板。我把那木板举起来细细端详,却见它有一尺半的见方,三分厚,正面光溜溜的,反面则斜拉着两条布绳。 “当时她是背着这块木板的。”大姐告诉我,“也幸亏了这块木板,要不然她怕是早就淹死了。” 我做出论断:“这是一块画板。” “画板?”女孩的眼睛亮闪闪的,显然她还想听到更多的东西。 “你会画画,而且是西洋式的油画。”我沉吟了一会,又道,“看来你就是在外出画画的时候遭遇意外的。” “是吗?那会是什么样的意外呢?”女孩蹙起眉头,努力想回忆些什么。但她的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我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大姐,又问:“你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伤痕?” 大姐回忆着说道:“倒是有一些小伤口,都浅得很。” “那应该是在水里擦擦碰碰留下的——有没有比较严重的青肿或者是伤口?就像棒子刀子落下的那种?” 大姐断然摇头说:“那肯定没有。” “看来你并没有遭到歹人的袭击。”我对那女孩说,“溺水应该是你自己造成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女孩歪着头问我,她已经完全被我的分析迷住了。 “你背着画板,说明你当时正在户外行走。可以肯定的是你到了水边——你们画画的人都喜欢去这样的地方。也许你在渡桥的时候光顾着看风景,一脚踩了个空;又或者你在浅滩涉水,却没想到平静的水面下藏着危险的急流……总之你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在挣扎的过程中你呛了很多水,最终晕了过去。那块画板救了你的命,它托着你在水中漂流。嗯,大姐,你是在清晨发现她的,对吧?” 大姐点点头:“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呢。” “这就对了。”我拍了拍手,继续看着女孩说道,“你不可能在夜里出来画画吧?所以你一定是在前一天的白天落的水,这意味着你至少在水里漂流了整整一夜!” “这得漂下来多远啊?”大姐惊叹道,“难怪我们在附近打听不到信息!” “现在只能肯定:你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但具体是上游多远的地方?谁也说不好。”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我。一下子听到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信息,她又惊又喜。但惊喜过后,却又是深深的茫然。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她再问我的时候,已充满了求助的语气。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继续分析的话,我需要更多的线索。” 女孩失望地撇了撇嘴,看着桌上的衣服和木板说:“就只有这些东西吧……” 我一边沉默着,一边用目光盯着女孩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我的视线停在了对方的胸口。女孩穿着一件平领的单衣,脖颈处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 女孩注意到我的目光,虽然她的性格开朗活泼,此刻也禁不住腾红了脸,忙抬手理了理胸口的衣襟。 我笑了笑,伸手一指问道:“那是什么?” 女孩一愣,自己低头看了看:原来我所指的是她脖颈中的一根细细的红线。她便用右手中指勾着那红线轻轻一挑,从衣领里拉出个坠子来,回答说:“是个玉坠。” “出事的时候就带着吗?” “是的——”女孩很配合地问道:“你想看看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女孩便把坠子解下来递给了我。那是一个椭圆形的玉坠,约莫有半块银元大小,坠子呈浅绿色,玉质混浊,算不上什么好料。 再细看时,发现坠子正反两面都有雕刻,正面是一只狗的图案,反面就只有一个“云”字。从雕工来说,线条粗陋,字体拙软,实属民间劣作。 “云?”我轻轻地念了一声,“这是你的名字吗?” “我觉得是。”女孩瞥了眼身旁的大姐,“反正他们都管我叫‘云云’。” 云云。好听倒是好听,只是太大众了一些。要凭这个名字找出女孩的身份恐怕没什么希望。 我又把玉坠翻过来看着那只狗的图案,若有所思。 “这会不会是我的生肖?”女孩提醒我。 我摇摇头说:“不太可能。如果你是属狗的,那你今年不是十四岁就是二十六岁——这实在不像,你的真实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女孩点点头,认可我的判断。同时她自嘲般地笑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干嘛要在自己名字后面刻一条狗?” 我也笑了。真是个可爱的女孩,虽然遭遇这样的变故,却仍然保持着乐观的心态。 “你快帮我想想吧。”女孩又鼓励我说,“你那么厉害,一定能想出点说法来!” 我点点头,继续看着那玉坠。但我的思维却开始飘散了。我似乎感觉到了玉坠上残留的芬芳体温,那体温正在渗入我的毛孔,侵略我的心田。 片刻之后,我抬起头试探着问道:“我能不能把它带走,我得仔细地研究研究。” 女孩很痛快地回复说:“行啊。” 我露出微笑,玉坠则被我紧紧地握在手中。女孩的慷慨让我相信:我已经获得了她的信任。在她生命中的这段特殊时刻,我必能继续深入她的内心,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就在我遐思之时,船尾的汉子忽然招呼了一声:“来帮忙拉网。”我循声看去,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渔船竟已来到了江水中央。 大姐急匆匆赶往舱外。女孩则冲我眨着大眼睛,建议道:“要收鱼啦,我们一块去看看吧?”在起身的同时,她毫无顾忌地拉住了我的手,像是一个贪玩的孩子拉着自己的兄长。我们俩肩并肩来到船尾,正看见大姐俩口子合力将渔网拖上了舷板。那网中粼粼闪闪,一条条的鱼儿雀跃欢腾。 大哥扯开网口,把鱼儿全都倒了出来。女孩蹲在那一堆鱼前面,她左手拿过一只竹篓,右手则在鱼堆里挑挑拣拣,神情无比专注。我很快发现,她挑选的都是一些尚未长大的小鱼,那些鱼被她细心地装进了竹篓里,却不知要干些什么。 等把整堆鱼都挑选了一遍后,女孩拎着那竹篓站了起来。她小心地来到船边,将那竹篓探到江面上,开口冲下轻轻抖动。小鱼一条条地从竹篓里来,跳跃着蹿入了江水之中。 “她每次都是这样。”大姐在我身旁宽容地笑着,“反正都是些小鱼,也卖不上价钱的。” 女孩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笑非笑。然后她又转望着浩淼烟波,轻声说道:“它们都是可怜的孩子,我希望它们都能回家。” 那时晨光灿烂,迎面照耀着那个女孩,让我看到了一张如同凝脂白玉一般的、世界上最美丽脸。而那句话则像刀弦一样,割在了我心中某个最的地方,让我痛得窒息。也许就是在这个瞬间,我已下定决心要和女孩共度此生。 两天之后我再次登上了江边的那艘渔船,我把玉坠还给了女孩,同时递上一张火车票。 女孩接过了玉坠,对那张火车票却是满脸困惑。 “明天一早出发,目的地:峰安。”我掏出另一张票晃了一下,又说:“我陪你一块去。” “峰安?”女孩愈发不解,“这是什么地方?” “是安徽的一个小镇,我们需要去那里寻找线索。” “为什么?” “这两天我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我解释道,“我查阅了有关国内玉饰的所有文献,终于被我发现了端倪:这个玉饰正吻合峰安镇的民俗:在当地的传说中,狗曾经救过人类的性命,所以把狗的形象刻在玉饰背面,有保佑佩戴者一生吉祥的寓意。” “哦?”女孩接过火车票,认真地看着票面上的那个地名,“难道说我的家乡就在这个峰安镇?” 我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可你说过我应该是来自于大都市的嘛?”女孩嘟着嘴,有点失落似的。 “这个——确实是有些不对劲。”我又把女孩细细打量了一番,同时说道:“从你的气质和谈吐来说,真的不像是从小镇里走出来的啊。嗯,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女孩眨着大眼睛,迫不及待地追问。 “也许你只是到过峰安镇,而这个玉饰就是当地友人送给你的纪念品。” “是吗?”女孩低声嘀咕着,“我去那里干什么呢?” “走亲访友?或者就是去游玩,画画的人不都喜欢到处乱跑吗?”我胡乱猜测了两句,话锋一转道:“不管是哪种可能性吧,要想继续调查下去,我们都得往峰安镇走一趟。”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对一个妙龄美女来说,和一个陌生男子进行长途旅行显然会有诸多不便,我担心女孩会拒绝我的建议。所以我提前把车票买好,也是带着点“先斩后奏”的用意。 可我似乎多虑了。女孩听我说完之后,立刻便抬头问道:“你真的要陪我去呀?” “当然是真的。” 女孩很严肃地提醒我:“我可不一定有钱,我也许就是小镇上的一个穷光蛋呢。” 对方首先想到的原来是这个问题……我不禁在心中暗自莞尔,且索性把话说到底:“那我也要陪你去,哪怕是白跑一趟都无所谓,全当是游山玩水了。” “好啊,你可不许反悔。”女孩开心地笑道,“如果我的家不在那里,你就得带我好好地玩一圈,作为给我的安慰。” “一言为定。”我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掌。女孩立马挥起小手和我脆生生地拍了一下。她的眉眼弯弯,笑靥灿烂如花。 第二章 峰安镇 公历九月十九。 我租了一辆黄包车,一早去江边接上了女孩。女孩穿着大姐送给她的衣服,虽然朴素,却掩不住她那窈窕的身形和脱俗的容颜。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女孩与这对渔家夫妇已建立起极深的感情,分别时刻难免依依不舍。我数次催促之后,女孩方含泪而别。我们同乘黄包车往南京城火车站而去。 峰安镇距离南京城约有六七百里的路程,一早上火车,需傍晚时分才能抵达。火车上的客人并不多,我和女孩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火车开动之后,我们一边观赏着窗外的景色,一边泛泛而聊。女孩渐渐摆脱了离别的愁伤,笑容重新爬上了她那灿烂的脸庞。 车轮滚滚而前,女孩的目光紧紧相随,在窗外自由地跳动。不管是一块田野、一片树林,还是一条蜿蜒的溪流,都能映射在她那双漆黑的双瞳里,并且变奏成一段段美妙的音符。她一边品味着这些风景,一边愉快地和我分享,那纯洁无暇的笑容如阳光般轻轻地沐浴着我,让我无比舒畅。 时光因快乐而短暂,当我的肚子开始咕咕抗议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时间已近晌午。恰好有个卖烧饼的少年从车厢里走过,我便叫住了他,想买些干粮充饥。 女孩却将我拦住,她挤了挤眼睛,调皮而神秘:“你猜我带了什么?” “什么?”我向着女孩的行李探头查看。却见女孩捧出了一个蓝布包裹,解开之后便露出个食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除了一尾清蒸的鲜鱼,还备了三四样水乡小菜。女孩将这些菜肴一一取出,码放在我俩之间的案台上,立时有缕缕香味飘逸而出,勾得我腹中馋虫大动。 “吃吧。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说话间,女孩又把一双筷子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有些不太相信:“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啊。忙了好久,天不亮就起床了呢。”女孩的话语中略带着些撒娇的口吻。 “搞得这么麻烦……”我嘴上这么说,筷子却已忍不住伸向了鱼盘。那鱼儿蒸得极嫩,一筷子戳下去,汁水淋漓。我夹了块鱼肉送到口中,唇齿轻轻一抿,细腻的鱼肉便化开了,只留得一股鲜香绕颊不绝。 我衷心大赞:“好手艺!” 女孩喜笑颜开,又招呼我去尝另几样小菜。却是一个糖拌藕片,一个炒水芹,还有一盘子新鲜的煮菱角。这些食材对江南渔家来说再寻常不过,但经女孩妙手打理,不仅味道上佳,而且菜样也清爽利落,令人一上口便难得停下来。 我一通大吃大嚼,把所有的菜都扫了个遍。正要歇上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女孩一直在旁边看着,忙道:“你别光看我,你也吃呀。” 女孩拿起另一双筷子,微微夹了些水芹送入口中,吃得娴静文雅。我想起自己刚才那副饕餮模样,顿时有些惭愧,便又讪讪笑着说:“你可多吃点,要不都被我吃完了。” “我哪有你那么大的肚量?”女孩微笑道:“你都吃完了才好,一点不剩我最开心。” 女孩坦诚的善意表露无疑,而这表达又毫无矫揉造作之感。我把筷子夹在手中,不再继续品尝那些美味,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看个不停。 女孩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吃啦?”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你这么……”我斟酌了一下,最终选定了形容词,“这么完美的女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女孩的脸颊微微一红:“完美吗?怎么完美?” “你漂亮、天真、善良、可爱,而且像阳光一样开朗、乐观。”我抛出一连串的溢美之词,然后又顺势展开分析,“我想你肯定是在一个非常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你的亲人不仅给了你良好的教育,而且非常地宠爱你。你身边没有一个坏人,所有的人都把你当成宝贝。所以你的内心也充满了友善。你如此地喜爱这个世界,对陌生人毫无戒备之心。在你眼里,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纯洁无暇的天使。” 女孩却摇摇头,略带苦涩地叹道:“你形容得太美了。可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女人。” “我会帮你找回身份的。”我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请相信我,这是我的承诺。” 女孩露出感激的笑容。她略转过头,目光看向窗外远远的前方。良久之后,我听见她喃喃如自语般吐出三个字来:“峰安镇……” 峰安镇——那正是我们此行的终点。而女孩的现实和过去真的会在那里交织吗? 我默默地看着女孩的侧脸,看着那张世间最美的面庞。我觉得这实在是我一生中最宁静、最幸福的时刻。 我多么希望这一刻成为永恒,我多么希望那火车永远不要停下来。 可是—— 我的承诺呢?我能放弃那个承诺吗? 午饭过后,火车驶出了江苏平原,进入安徽境内。铁路两侧的山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遮住太阳,好像突然阴天了一样。到了傍晚时分,火车转过一个山道后慢慢停靠下来,我看到窗外显示的站牌,正是峰安小镇到了。 这个站非常小,下车的旅客不多,在我们这节车厢里就只有我和那女孩俩人。 我曾详细查阅过峰安镇的史地资料,并且旅途中给女孩做了讲解。小镇位于长江南岸,西南面都是连绵的山脉,东部则连着江淮平原。从行政上来说,小镇隶属于安徽省东山县;因为临着长江,民国后又通了火车,交通状况在安徽那片山区里算是不错的,民风相对来说便也还算开化。 追溯小镇的历史则颇有渊源。据考在三国时期此地便有吴人居住,不过到了唐朝年间,小镇却遭到灭顶之灾。 据载那是一次江洪爆发,将整个小镇全部吞没。镇上的居民亦几乎死尽,唯有一男婴侥幸生还。而救出男婴性命的居然是一只怀孕的母狗。那母狗在江水泛滥的时刻,叼起小主人的襁褓冲到了山头。此后母狗又以自己的乳汁哺育男婴,使后者不致饥渴而死。洪水退却之后,朝廷派人查点灾情,男婴和母狗得以重归人间。小镇因此保留了唯一的火种,历经千年,又渐渐生息起来。也正是因为这段历史,小镇至今仍保留着以狗为尊的独特文化,在镇民们眼中,狗的形象已成为一种孕育生命的图腾。 不过再详尽的资料也比不上亲临现场的一瞥。当我走上简陋的站台举头四顾时,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已感受到那穿越千年的历史沧桑。 最惹人注目的无疑便是西南方向上雄伟的山峰。任时光荏苒,这些山峰仍保持着千万年来的挺拔姿态,它们用身体遮挡住斜去的阳光,居高临下地压迫过来,令我呼吸都不免凝滞。那感觉就像是身陷于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都有可能未知的可怕深渊。 我身旁的女孩也看到了那些山峰,她的身体晕乎乎地晃了晃,好像快站不住的样子。我连忙把她扶住,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可能是坐车坐太久了吧。” 伴随着尖锐的汽笛声,火车慢慢启动,重新踏上未尽的旅程。女孩转身看着那火车,像是依依不舍似的。然而后者却丝毫没有留恋女孩的情感,它只管一路向前,很快便转过又一个山道,消失在视线之外了。 女孩转过头扫视站台。同车的旅客已经离去,我们周围空荡荡的,连一个值班员都看不见。只有山风阴沉沉地掠过身边,带来初秋的阵阵寒意。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俩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似的。 片刻之后,还是女孩提醒我说:“我们走吧。” 我“嗯”了一声,迈动脚步。女孩则紧紧跟随。我们俩亦步亦趋,一同向着出站口而去。到了站外,却见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千年小镇就坐落在其中。因为地处山间,镇上的街道普遍狭窄,街道两侧的房屋也以低矮的平房为主。不过街面上人来客往的,倒也不算冷清。 与当地人朴素的穿着相比,我那一身西服无疑过于“摩登”了。所以当我们一踏上小镇的街道,立刻便吸引了众多关注的目光。那些人先是上下打量着我,不过当他们的目光偶然间扫过女孩之后,我便被忽略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最终都集中在女孩身上,还有不少人一边看一边聚起来窃窃私语。 女孩也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她不安地向我的身边靠了靠,意图寻求保护。我便主动去拉她的手,两只手刚刚有点接触,女孩的小手立刻翻上来抓住了我,那手心攥得紧紧的,而且竟似有些颤抖。 我诧异地看着女孩,女孩也抬起头来,眼睛汪汪地悄声说道:“我害怕那些人,他们的眼神好吓人。” 她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些镇民投过来的目光很不友善,明显带着警惕、甚至是敌意的感觉。这让天真善良的女孩无所适从,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不该有这些可怕的东西。 “别怕,他们只是很少见到陌生人。”我劝慰女孩,同时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然后找个地方住下来。” 女孩立刻点头回应:“好。”我看不远处就有一家饭馆,门口挂着红色的招牌,看起来还不错,于是便带着女孩向那边走去。 快到饭馆门口的时候,从斜刺里忽然扎出来一个黑影,拦在了我们面前。我停下脚步一看,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黑瘦黑瘦的,衣着邋遢,头发蓬乱。他倚着条扁担,只用一只脚站立,另外一只脚悬空晃荡着,显出一身的痞气。 我皱起眉头问他:“你干什么?” 男子眯着眼睛,目光放肆地扫荡着女孩的脸蛋,神态轻佻之极。然后他嬉皮笑脸地问道:“两位,搭个担子吗?”原来他是个帮着运东西的担担仔。 女孩大概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我。我便冲那担担仔一挥手说:“不用,我们就在这里吃饭。” 担担仔却不离去。他又狠狠地盯着女孩的脸,恨不能将她吃掉似的。女孩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向我身后躲去。我也顺势挺身而出,跨步挡在了她和那担担仔之间。 担担仔只好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他上下扫了两圈,当他看到我和女孩手拉手的时候,脸上便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然后他拖着长音说了句:“那你们慢慢吃啊。”说完便一转身,自顾自地离去了。 我看着那家伙的背影,愤然啐了一口道:“神经病!” “别理他。”女孩扯了扯我的手,反倒来劝慰我。她好像生怕我要追过去惹事。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女孩一块走进了饭馆。这会正是将上客的点,馆子里稀稀拉拉已有了些客人。我四下里寻摸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处靠窗的座位。我们俩走过去,面对面坐好。 隔壁桌坐了两个短衣打扮的中年汉子,袖子高高卷在肘上,脸颊上挂着汗水。一看便知是卖苦力的短工,辛劳一天正要饱餐一顿。因为饭菜还没上桌,他们每人捧着个大碗茶,边喝边聊。我们俩从他们桌边经过时,其中一个汉子不经意地抬头一瞥,立马便怔住了。他手中的茶碗悬在半空,眼睛则盯在了女孩身上,那脑袋像木偶似的,茫然而又机械地跟着女孩转动,直到后者落座。片刻后他像是回过了神,也顾不上再喝水了,只用脚踢着身旁的同伴,挤眉弄眼的,神色极为怪异。 那同伴顺着他眉眼所示方向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然后两人又换了个眼神,竟双双起身,端着茶碗往厅堂另一端去了。他们远远地找了另外一张桌面坐下,低头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一幕被我看在眼里,但我不想惊扰那女孩,只不动声色地问了句:“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吃点吧,能填饱肚子就行。”女孩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已感受到了某些异样的气氛。 我挥挥手,冲跑堂的伙计招呼一声:“伙计,给来两碗面条,快点上!”伙计脆生生地答应了,转身去了后厨。不多时,他便托着个木盘向我们走来。到得桌前,从木盘里取下两碗热腾腾的汤面,依次放在我和那女孩面前,吆喝道:“您二位要的面条!” “谢谢!”女孩很有礼貌抬起头,冲着那伙计盈盈一笑。她的笑容是如此温柔妙曼,简直能融化寒冬里的冰雪。可那伙计却像被尖刀扎了一下似的,身体猛地往后一缩,直愣愣看着女孩的笑颜,惊愕道:“你,你是……” “怎么了?”女孩一怔,随即又敏感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伙计没有回答,他看看那女孩,又看看我,脸色僵硬之极。然后他从牙缝里硬挤出句:“您……您请慢用。”说完转身就走,根本不愿在我们身旁停留半刻。 女孩看着我委屈地说:“这里的人怎么都这样怪里怪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敷衍般说道:“快吃饭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用搭理。等明天我带你去警所,让警察帮着查查,看你到底和这个小镇有没有关系。” 女孩觉得这个方案倒也稳妥,便不再说什么,只和我一块埋头吃面。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周围的情势却在我们吃面的过程中变得愈发蹊跷。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饭馆,但他们却不是来吃饭的。这些人或坐或立,围聚在饭馆大堂里,目光一个劲地往我们这桌招呼。那感觉就像是在围观动物园里的两只猴子。这样状况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女孩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就无法下咽了,她放下筷子冲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们走吧。”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忽听得屋外街面上传来“叮叮”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快速而匆忙。我便从窗口向外探望,却见一辆黄包车正急急地向着饭馆门口而来,车上坐着的一人被车夫挡在身后,一时看不真切。但车旁一溜小跑还跟随着一名男子,这人我倒认得,正是先前扰女孩的那个担担仔。 黄包车很快就停在了饭馆门口,车上坐着的那人迈步而下。饭馆内的看客们这时也纷纷回头,当他们看清来人之后,人群便自动分向两边,为那人让出了一条通道。 粗粗看去,车上下来的那人是个中等个头的男子,他穿着一袭长衫,身形虽然清瘦,但腰背挺拔,显出一股昂然的精气神。他向店里走了几步,进得门之后却又停下,站在原地扫视着周围的镇民。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镇民们纷纷躬身颔首,忙不及地行礼,神态谦卑之极。 男子把这一圈扫遍了,所有的礼节都坦然承受。然后他才略略点了点头,算是给大家还了礼。在这个过程中,那个担担仔一直跟在男子身后,摆着狐假虎威般的流氓作势。 店里的伙计这会也凑过来,躬着腰谄媚一笑,招呼道:“凌先生,您来啦。” 被称作凌先生的男子微微一笑,态度倒亲切随和。随后他转过头,目光向着我们这边投射过来。那些围观的看客们全都跟随着他的动作,我和那女孩便再一次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女孩不敢与那么多人对视,只好怯怯地看着我。作为男人的我当然要在此刻撑住场面。于是我在女孩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别怕。”同时我抬起头和那男子对视着,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气概。 男子注意到我和女孩之间的小动作,他的眉角轻轻地挑了一下。这个极细微的表情仅是一闪而过,随即那男子便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笑容,稳步向我们走来。他的步伐不徐不疾,很快便来到我们桌边,然后他首先冲我点了点头,用标准的官语道了声:“你好。” 我也回了句:“你好。”同时起身想与那男子握手。可当我把右手伸出去的时候,男子却双手抱拳,按国人旧礼行了个揖,谦然道:“在下凌沐风。” 凌沐风,真是个好名字。我近距离打量着对方,却见此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向清矍,一双眼睛虽然透亮,但温和不显锐气。而他穿着一身长衫布鞋,举手投足,一言一貌,全都充满了古朴的儒雅韵味,确实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我姓冯,叫冯远驰。”我一边自报家门,一边向凌沐风还了个揖。可我这一身西式装扮,打起揖来难免不伦不类。就这一个照面,我已悄然落了下风。 凌沐风又一指我旁边的座位,问:“我可以坐吗?”我点头说:“请便。”凌沐风便坐在了我和女孩的侧面中间。然后他转过头去,把全部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女孩身上。他的神态温柔似水,目光中情意绵绵,几乎要将对方融化一般。 女孩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她茫然看着对方,眉眼中写满了困惑。而这时凌沐风已主动开口,柔声唤了句:“云云,你终于回来了。” 云云?这不正是那玉坠上所刻的名字?女孩顿时眼睛一亮,忙问道:“你认识我吗?” 男子一怔,反问道:“你说什么呢?”他的表情极为诧异,似乎那女孩的提问荒诞无比。 凌沐风对女孩的态度如此亲密,我心中早酸溜溜泛起醋意。而他们俩这番对话更似要将我抛在一边,为了显示我的存在,我插话问那男子:“你是她什么人?” 男子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话该我先问吧?请问兄台是何人?缘何来此?”他对我的态度一直彬彬有礼,但言语间却又保持着主动的姿态,始终不让下风。 我把腰板一挺,壮起气势答道:“我是个侦探——这个女孩失去了记忆,我带她过来寻找线索。” “失去了记忆?”凌沐风愕然看着那女孩,“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女孩认真地盯着凌沐风的脸,试图从记忆找到对方的影子。但从她茫然的神态来看,这番搜索毫无效果,最终她只能无奈摇头道:“对不起……以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凌沐风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的目光在我和女孩之间转了两个来回后,停下来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便长话短说,把女孩怎么被渔民救起、失忆三个月来的生活以及我们此行的目的简单介绍了一遍。凌沐风越听越惊讶,不等我说完就追问道:“南京?她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耸着肩膀说,“既然你以前认识她,我还想从你这里找找答案呢。” 凌沐风沉默不言。而这时围观的人群倒有所反应,略起了些窃窃的私语声。凌沐风回过头去,目光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整个饭馆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凌沐风似乎想到什么,伸手入怀摸出个荷包。打开荷包,却见里面除了散碎钱物,还夹着一张照片。男子把照片来推到女孩眼前,满怀期待地问道:“就算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我们的孩子吧?” 孩子?这个转折实在太过突然,女孩彻底怔住了。她先是盯着照片看了半晌,然后又呆呆地看着那男子,神色惘然,犹若梦中。 我往前探着身体,也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娃儿,看来刚满周岁,那一双眉眼弯弯,如新月般惹人怜爱。 我明白了女孩如此惘然的原因。谁都看得出来:照片上的娃儿虽小,却已活生生映出了女孩的影子! 却听凌沐风又说道:“你的名字叫做楚云,你是我的夫人,我们成亲已有两年。三个月前你跟我吵了一架,然后就失踪了。我心中充满愧疚,我日日夜夜地思念你,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 凌沐风最后那句话说得诚挚而又动容,只可惜女孩仍然一片恍惚,全然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你真的失忆了?”凌沐风微微皱起眉头,试探着问道,“——还是到现在也不肯原谅我?” 女孩咬着嘴唇,一脸的无辜表情:“原谅什么?我根本都不记得……你说我们是夫妻,而且还有了孩子,这……这实在是……”她说不下去了,只是默然摇头。 我明白女孩的感觉。她希望寻找的生活绝不是这样的!她是如此的纯洁美丽,充满了现代女性的自由气息,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山区小镇的已婚母亲?这叫谁也无法接受啊!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凌沐风沉吟了一会,转头看着那些围观的镇民,他抬手一指女孩,问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我凌沐风的夫人?” 镇民们纷纷点头,一片附和之声,不由人不信。 女孩没了主意,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我,很显然是想听听我的建议。 而此刻我的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其中,交织成一股无人能够理解的酸楚。在我的潜意识里,那女孩已经是属于我的,我又怎能忍心把她亲手交给别的男人? “嗯……”我努力想着对策,片刻后方才顽强说道,“这个事现在也不能说绝对了。天底下长得像的人也不少见,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能确定她就是你老婆?” 凌沐风“呵”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我的质疑很可笑。 “我和她青梅竹马,成亲后又一块生活了两年,朝夕相处。怎么可能认错?”对我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又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忽然压低声音问道,“你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对不对?” 女孩的脸庞一下子红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但这番表情显然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凌沐风一语得势,便又对那女孩趁热打铁:“云云,跟我回家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就算你不肯原谅我,你也得为孩子考虑考虑。我们的女儿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到了末了,他说得动情,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女孩看着那娃儿的照片,善良的天性让她的心头那层戒备的坚壳慢慢融化。她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开始尝试接受这现实。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女孩凝目环视四周,喃喃自语道:“这里真的就是我的家吗?” “是的。你终于回家了。”凌沐风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女孩的手。我看到这一幕,心胸中再次酸水泛滥。就在不久前,那只美丽的小手还被我握在手中——当时的感觉有多甜蜜,现在便有多苦涩! 令我略感欣慰的是,女孩很快就把手从对方掌心抽了回来,她带着歉意解释道:“对不起,我得慢慢习惯这一切。现在我看你……还是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凌沐风淡淡一笑,宽慰那女孩道:“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开始。” 见对方如此大度,女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也向那男子嫣然一笑,以示回应。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便故意把头歪向一边,看往窗外。 女孩注意到我的反应,她叫了我一声:“冯侦探。”等我转过头来,她又赞道:“你说得可真准,我果然就是这小镇上的人。” 我知道女孩是怕我失落,才故意这么夸我。而对方眼中也分明闪烁不舍的情绪。我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勉强挤出丝笑容说:“是啊,没想到这一趟竟会这么顺利……” 凌沐风抬手冲我一揖,诚挚说道:“我得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夫人送回来。不如现在就移步敝府,我要备下好酒好宴,和兄台共谋一醉。” 我摇摇手,黯然拒绝:“不用了。”凌沐风也不多劝,我们三人一时陷入短暂的沉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已是一个多余的角色,忙苦笑着对那女孩说道:“你快和凌先生回家去吧,我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啦……” 凌沐风点点头:“是啊,早点回家吧。看到家里的场景,或许能帮你尽快恢复记忆呢。” 我对这一点表示赞同:“没错,早点回家对你恢复记忆有好处。” 女孩看着我,沉默不语。我猜她不忍心这么快离开我,所以正在寻摸留下来的理由。果然,片刻后女孩便想起了什么,用提醒的口吻对我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协议……” 我立刻大方地把手一挥:“算了吧。留下那个协议,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这个朋友了。” “我不会忘记你的。”女孩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又加上一个限定词,“永远。” 永远,嘿嘿,她真的知道永远有多远吗?我心中喟然长叹,嘴上却在催促:“好啦好啦,快回家去吧。” 凌沐风站起身,摆出等待的姿势。女孩却仍不动身,只问我:“那你怎么办?” 我明白女孩的意思,微笑道:“我会在这里呆上一阵的,如果需要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女孩这才释然点头。随后她站起身来,目光转到自己的丈夫身上。 “我们走吧。”她轻轻地说了句。 凌沐风对我拱手长揖,辞别道:“兄台,后会有期。”我这次没有回礼,只是默默地挥了挥手。 凌沐风伴在女孩身边,两人一同往店外走去。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当两人走到店门拐角处的时候,女孩蓦地转过头来,视线正与我相对。发现我还在关注着她,她发自内心地莞尔一笑。 凌沐风也转头看了看我,然后他轻扯了下女孩的衣袖。后者加快步伐,跟上了男人的脚步,但她的目光仍在依依不舍地看着我,直到两人走出店门,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把头探出窗外。聚集在店内的看客们交头议论一阵之后,也陆续散去了。我独坐在窗边,唏嘘自叹。忽然间我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冲着伙计大喊一声:“拿酒来,越烈越好!” 伙计端上了自酿的高度白酒。我也不点菜,自斟自饮。但不管我怎么麻醉自己,脑海中女孩的音容笑貌始终挥之不去。又饮了几杯之后,我略感朦胧。无意中一抬头,却见先前那个流里流气的担担仔正靠在饭馆门口等生意。我便招手喊了一声:“哎!” 担担仔循声看到了我,我又喊道:“进来,我请你喝酒!” 担担仔倒也不客气,当即把扁担往地上一扔,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我招呼伙计:“来,给加两个下酒的小菜!” 伙计端来一盘子炸花生米和一碟子酱牛肉。担担仔拿起女孩先前用过的筷子,夹起颗花生就往嘴里送。 我皱了皱眉说:“换副碗筷吧?” “我舍不得换。”担担仔流里流气地嬉笑着,把那颗花生嚼了又嚼,然后语带双关地赞道:“真香啊。” 我强压着心头的厌恶,挤出点笑容问:“兄弟怎么称呼?” “阿锤。”担担仔报了个诨名。 “阿锤……”我点点头,又问,“是你把那个姓凌的叫来的吧?” 阿锤满不在乎地咧着嘴:“是啊。咋了?” 我说:“没啥。我就想问问——那人是什么来头?” “那可是我们镇上头一号的人物。”阿锤美美滋了口酒,侃侃而聊,“你在东山县随处打听,谁不知道峰安凌家?这凌沐风不但是峰安最大的财主,也是全镇最有才学的先生。就是县长来了,也得敬他三分!”末了,阿锤又艳慕地叹了一声道:“看遍整个峰安镇,也只有他才能配得上楚云的美貌啊。” 对方主动把话题扯到那女孩,我便顺水推舟地试探:“可他们俩的关系好像不太好吧?据说就是因为吵架,楚云才会失踪的。” “两口子关系好不好,外人怎么说得清楚?”阿锤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眯我,“要说你小子也算赚大了,这三个月艳福不浅吧?” “你这是什么话?”我正色反驳,“我前两天才和那女孩认识的,我们之间没你想的龌龊事!” “得了吧。”阿锤不屑地撇着嘴,“敢吃不敢认?楚云一个人能跑出那么远?还不是有人把她带走的?” 我不想和这个无赖继续纠缠,自顾自冷笑了一声。清者自清吧,上天可鉴,我和那女孩的确是刚刚认识。 阿锤感觉受到了我的轻视,禁不住有些恼火。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又用讥讽的口吻说道:“有福就有祸。哼,你也别得意!” 我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便皱眉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楚云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阿锤忽然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斜楞愣地翻起,透出一股阴森劲儿。停顿片刻之后,他从牙缝里扔出一句话:“她可是个灾星!搞不好就克了你的小命!” 我毫不犹豫地回敬他四个字:“胡说八道。” 阿锤发出“嘿嘿”的怪笑声:“这可不是我胡编的,这是孟婆子说的!” “孟婆子是谁?” “孟婆子是镇上的大仙,她的话谁敢不信?” 我知道所谓“大仙”就是巫婆一类的角色。都已经是民国时代了,这里的人却还信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既然这话和女孩有关,我便多问了一句:“孟婆子怎么说的?” “她说楚云出生前就受过诅咒,命特别冲,和她亲近的人都会被她所克。”阿锤见我有些不以为然,又加重语气道,“你还别不信,你刚才也见到镇上那些人了,谁敢和那女人接近?整个峰安镇都知道,这女人一生下来就是个怪物,她的父母全都被她克死了!” 怪物?究竟要多么夸张的想象力才能把这个词和那个美丽绝伦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简直无法容忍了。 “愚昧之极。什么诅咒相克的?她丈夫不是活得好好的?比你们谁都风光!”我举出事实驳斥对方。 阿锤冲我翻了个白眼:“你敢跟凌先生比?姓凌的可是个硬命,当年也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这种人注定要大富大贵,谁能克得住他?切,你敢跟他比?就他刚才那个气势,你比得了吗?” 对方最后那句话桌实把我噎得不轻。我郁闷地瘪着嘴,无言可对。半晌之后,我端起面前的酒杯,狠狠地一饮而尽。 第三章 落难 从饭馆喝完闷酒出来,天色已然全黑。我在街上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在屋里小歇了一会,只觉得酒劲翻涌,索性走到院子里透透气。院子里恰有几个伙计也在纳凉闲聊,我便加入进去,并有意识地牵引着话题。于是从这几个伙计嘴里,我对峰安镇有了更深的了解。 小镇的面积不到二十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有两三万。民国之后,镇上新建了学堂、医院以及一个警局分驻所。除此之外,两年前全县的第一家精神病院也落户于小镇。很多有钱人家的“疯子”都会被送到这个山水交界的地方进行治疗和调养。 南边山里的七八个矿场是目前全镇最来钱的行业,而这些矿基本上都被凌家垄断了,这也正是凌家在峰安镇得势的经济基础。 凌沐风的爷爷在旧朝当过县太爷,凌家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累起现今的财势和人脉。凌沐风的父辈兄弟三人,其中凌沐风的父亲排行老大,凌沐风亦是凌家之长孙。二十多年前,凌家遭遇变故,凌沐风的父亲意外身亡。当时凌沐风不满十岁,外人都以为他从此沦落于家族边缘。但没想到凌沐风少年老成,不仅没有沉沦,反而饱读诗书、圆润事故,很快就成了家族后辈中的栋梁。现今的年代恰逢朝野更替,凌沐风更是抓住机遇,与县里的政权新贵多有交游,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这样一来,便是两个叔叔也不得不服他。凌沐风俨然已成为凌家之主。 聊到最后,我又装出不经意地口吻说道:“凌家这么有钱,宅院一定也很气派吧?哪天我也得去开开眼啊。” 一个伙计道:“凌家的老宅那是气派,占着镇上最好的风水,三进三出。不过凌先生已经好久不在老宅居住了。” “哦?”我又追问,“为什么?” “凌先生是个文雅人,喜欢清静。所以他在外面盖了个小洋楼,只带着老婆孩子单独居住。” 我假意感慨:“以他的品味,那小楼必定也是好去处吧?” “那可不,就像是画里呢。”伙计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要想看那楼也好找:出了门往东半里有条小河,沿着那河一直往南,走个两三里路,河边有一大片竹林,林子里立着座小洋楼——那就是了。” 我暗暗记在心中。等那几个伙计散了,我便出了旅店往东而去。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一条小河。那河流不宽,但河水湍急,想必是由山溪汇集而成。而河水奔腾向北,最终当汇入长江之中。 我转向南方,继续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此时夜色已深,小镇内寂静一片。抬眼四顾,也不见有几家灯火,唯有淡淡的月光洒在河岸上,让我朦胧看清脚下的道路。 走了约十来分钟,忽见不远处有一座拱桥,那桥身以青石而砌,古色古香,自有一番风韵。我信步来到桥上,借着月光远眺,却见河流往上游稍有改道,在西侧形成了一处内弯口,弯口内黑压压的,竹影婆娑,而一幢白墙小楼恰从竹林中矗立而出,在夜色中显得分外醒目。 我心中一动:就是这里了!远远看去,小楼下半部掩盖在竹林中,楼上则隐隐透出了暗红色的灯光,似乎主人尚未休憩。我想到女孩此刻多半与凌沐风共处一室,胸口便如压着块重石,抑郁难当。 看到这小楼之后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我站在桥上,向那白楼伫立凝视。我的思维好像也被冻住了,任凭初秋的晚风一阵阵地掠过,我竟不觉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了异样的声音,随风断断续续地飘来,竟像是女子压抑的哭泣!我陡然打了个激灵,全身肌肉也紧绷起来,待要详加分辨时,那哭声又忽地消失了。 夜色重归沉寂,而我的心却慌乱不定。如此又过了十多秒钟,又一声嘶喊划破了夜空。这次呼喊者变成了男子,音量也大了很多,同时那喊声又非常急促,只短短一瞬便戛然而止。 这次我听得分明,喊声正是从小白楼远远传来!我情知有变,立刻飞奔下桥,直往那片黑压压的竹林冲去。这一路没有丝毫停留,不多时便到了竹林外,只见迎面黑影一闪,一个的身形恰从竹林内踉跄而出。 来人衣衫不整,状态极为狼狈。一头长发乱蓬蓬地垂下来,遮住了整个面庞。不过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令我牵挂不已的女孩!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急忙向女孩迎过去。女孩看起来有些慌不择路,她跌跌撞撞的,竟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当我快接近她身边的时候,她忽地脚下一绊,眼看便要摔倒在路边。我连忙抢上一步,正把那女孩接在怀中。 女孩发出“啊”地一声惨叫,声音极端惊恐。我抱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呼唤道:“云云,是我!” 女孩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忙不迭地抬起头,长发向两侧分开。当她的脸庞暴露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动人的美貌不复存在,我看到的是一张如鬼魅般恐怖的脸庞!那脸颊变形,眼眶泛着乌青,嘴角则渗着一缕缕暗红色的血丝,叫人怎堪卒睹? 当最初的惊骇掠过之后,我急忙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女孩反过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臂膀,像是溺水中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然后她开始痛哭,但她又不敢完全放开嗓门,只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令人闻之悚然。在哭声中,女孩含糊不清地反复吐着三个字:“他打我……他打我……” 心痛和愤怒占据了我全部的情感,我把女孩搂在胸口,瞪圆了眼睛问道:“谁?” 女孩抬起青肿的泪眼,哽咽道:“就是……就是那个人……” 我立刻猜到:“那个姓凌的?”我狠狠地咬着牙,“那家伙在哪儿?我找他算账去!” “你别去!”女孩紧抱住我的双臂哀求道,“快带我走吧,我好害怕……” 不错!我稍稍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女孩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想到这里,我便把双臂伸到女孩腋下,支撑住她虚弱的身体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女孩却再次摇头:“不,别去医院……他会找来的……带我去你那里……” 女孩的声音激烈地颤抖着,渗透出她心中如潮水般的恐惧。毫无疑问,这恐惧正是来源于伤害她的那个男人。那家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恶魔? 我简单的查看了女孩的伤势,她虽然伤肿很厉害,但周身上下并没有骨折和严重的,倒不一定要去医院。再说真去了医院,姓凌的找过来怎么办?于是我决定采纳女孩的建议,先把她带回我的住处再说。 我搀扶着女孩,远离竹林而去。一路上女孩不住回头,神色惊惶难定。我知道她是害怕凌沐风追赶。好在这情况并没有出现,我们俩一路蹒跚,总算是顺利回到了旅店。旅店早已打烊,伙计们也都睡下了。我带着女孩悄悄回到屋内,没有惊动他人。 我先把女孩扶歇息,然后点亮了屋内的油灯。借着灯光我才发现,女孩不光脸上青肿不堪,四肢也留下了不少淤血伤痕。而且她衣衫,竟不足以蔽体。 我心痛如绞,默默地拉过一床薄被帮女孩盖上。然后我又去院子里打来一盆凉水,为女孩擦洗冷敷。 女孩深深地喘息着。她的情绪略有平复,但身体上的痛楚仍让她不时战栗。我看着她那凋落的容颜,就像是一朵被踩碎在泥泞中的玫瑰。这样的场景折磨着我,让我在自责的炼狱中备受煎熬。最终我没能控制住鼻腔的酸涩感觉,几颗泪珠从我的脸颊滚落下来。 “你哭了?”女孩注意到这一幕,嘶哑着嗓子问道。同时她勉力抬起手腕,想要帮我擦拭似的。 我把那只手紧紧地抓在掌心,动容道:“你恨我吗?我不该把你带来,更不该把你交给那个男人……” “我怎么会恨你?”女孩大度地挤出笑容,宽慰着我,“谁会想到他……他会是那样的人?” 是的,谁能想到?我看到的凌沐风分明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他对女孩是那么地痴情,可他做了些什么?他施加给女孩的暴行和他的外表形成了多么荒诞的反差! “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痛声追问。 女孩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他非说我和你之间有……有奸情。我不承认,他就打我……” 我张大了嘴,觉得荒唐无比:“这……这怎么可能?” 女孩苦笑了一下,慢慢讲述了分别之后的遭遇。 那凌沐风把女孩带回家中之后,开始还温情脉脉。他甚至亲自下厨,带着女孩和小女儿一同吃了顿团圆饭。晚饭过后,家里的仆人带着小姑娘睡觉去了,凌沐风便开始暴露出他真实的面目。 姓凌的并不相信我们的话,他断定女孩这三个月来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女孩当然不会承认,凌沐风就撕掉了虚伪的柔情,开始对女孩进行打骂。 “混蛋!”我感觉受到了不白之辱,愤愤难平。 “他是个魔鬼!他下手特别狠,我以为……我以为自己会被他打死了。”回想起不久前的恐怖经历,女孩禁不住又是一阵颤抖。 不用女孩多说,光看看她一身伤痕,我便能想象出那暴行的惨烈。在心酸之余,我也有一点困惑:“那你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 女孩闭上眼睛,脸上写满了痛苦和屈辱的表情。良久之后,她才艰难说道:“他打了我之后,还想侮辱我……他脱了我的衣服,还把他的……他的脏东西我嘴里……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趁他痛得晕倒,我才逃了出来。” 作为一个男人,我当然知道那“脏东西”指的是什么。一股怒气堵在我的心口,我深深地喘息几下才勉强平息。 “你们俩是夫妻啊!他……他怎么能做这种不如的事情!” “不!”女孩忽然提高了声调,神态激动,“我不是他的妻子!” “啊?”我怔住了。下午在饭馆里,这事已铁板钉钉了吧,为何女孩此刻又突然否认? “吃过晚饭之后,他拿出妻子的日记给我看,说要帮我回忆以前的事情。我看了,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字迹!”这段话女孩说得很快,好像要急于证明什么似的。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女孩的意思: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笔迹应该不会变的。如果日记里的笔迹和她通常的笔迹不一样,岂不说明她并不是凌沐风失踪的妻子?想到这里我又问道:“你没把这事告诉那个姓凌的?” “我说了。我还现场写字给他看。可他根本不信……”女孩委屈地眼泪,“他说我是装的,说急了就开始打我。” 我斟酌了一下,觉得现在有一个问题必须问清楚。 “那你的……你的屁股上,到底有没有一大块胎记?” 女孩不好意思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便又露出沮丧的表情:“如果你不是他的妻子,他怎么会对你这么了解?” 女孩愣了一下,看来是回答不出。忽然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起来:“反正我不是他的妻子!我不可能嫁给这个恶魔!” 对方的爆发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拉住她的手说:“你别激动,我相信你……” 女孩含泪看着我,表情是如此的无助。因为眼眶青肿,她那原本明亮的大眼睛现在已眯成了一条细细的。 我伸出一只手去,着女孩的脸颊。我的手心只敢虚虚地掠过,一点都不忍发力。但女孩却有意侧过脸庞,主动去贴靠我的手心。 我感觉到女孩对我的信赖和依恋,心中愈发疼痛,只能哽着声音说道:“好了,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 女孩还不肯谁去,她看着我说:“明天就带我走,我要离开这里。”她的声音微弱无力,但态度却是如此地决然。 直到看着我点头了,女孩才放心地阖上了眼睛。 我轻轻拉着对方的小手,不敢松开。这样即使她睡着了也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我已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和期待。 在伤痛和疲倦的双重折磨下,女孩这一觉睡得深沉。我则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因为长时间保持着相同的坐姿,我的半边身体都麻木了。我也想松松筋骨,但又生怕惊扰了女孩,只能作罢。到天色发亮的时候,我实在困得厉害,便倚在床边,用手肘半支着脑袋小睡了一会。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去了多久,耳旁忽地响起一阵敲门声。我和那女孩几乎是同时被惊醒了,女孩反手将我紧紧抓住,惶然问道:“是谁?”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同时伴着一个声音说道,“开门,我是警察!” 说话的虽是个男子,但那声音听起来苍老嘶哑,和凌沐风绝然不同。而来人自报出来的身份也足以令人信赖。女孩松开了我的手,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我轻轻在女孩肩膀拍了拍,说声:“有我在呢,别怕。”然后我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闩。 我把房门拉开一条,用身体挡在门口,同时向外打量着。只见门口站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这人不仅个子矮,人也干瘦干瘦的,虽然穿着警服,但那套衣服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给人感觉像是偷来的一样。 我看着那人,那人也眼皮扫了我一眼,然后他直愣愣地问道:“楚云在你这儿吗?” 知道来人是要找屋中的女孩,我便皱起眉头反问:“你有什么事?” 那人并不回答,他猫着腰,从我的腋下往屋内瞄去。我连忙移动身体遮挡,同时加重语气追问:“你干什么?!” 可那人已经看到了屋内的情形。他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却转头看向右侧,懒懒地说了句:“人在呢。” 我把头探出门外张望了一眼:就在门旁不远处还站着几个男子,打头的那人一袭长衫,面淡如水,不是凌沐风是谁? 我没来得及说话,凌沐风已经向着门口走来。那老警察很自觉地挪了挪,给凌沐风让开了位置。后者站定之后,冲我打了个揖,微笑着说道:“冯侦探,这一晚上让你照顾云云,真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笑容如春风般掠过。我如果不知道他的底细,一定会深感愉悦。可我现在看到他的笑容,心中却充满了愤怒和恶心。屋内的女孩听到他的声音,更是激动地大喊道:“别……别让他进来!”那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 我回头关切地看了女孩一眼,然后又转身,强压住怒气驳斥凌沐风:“你别云云、云云的乱叫——我告诉你,她不是你的老婆,以后不准你再纠缠她!” “不是我老婆?这话是她说的吗?”凌沐风向屋内张望着,脸上浮现出既悲哀又爱怜的神色。然后他又转头对着身旁另外几个男子无奈地说道:“你们看,她真的是病得不轻。” 那几个男子都穿着白色的大褂,看起来像是医院里的大夫。领头的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笑眯眯地看着凌沐风,用讨好的语气说道:“凌先生,有病都得治。夫人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得慢慢地调养,您可别太着急。” 凌沐风又转向我,施施然说:“冯先生,请你让一让,我要带我的夫人去治病。” 看着他这副虚伪的嘴脸,我实在忍不住了,怒斥道:“你来治什么病?她就是被你打成这样的!你当警察的,这事管不管?” 我后面一句话却是冲着一旁的老警察所说,不过那家伙只把手一摊,咧着嘴道:“这男人打老婆的事,我怎么管?” 我张嘴愣了片刻,才说:“那女孩不是他的老婆……”老警察“嘿嘿”一笑,完全不理我这茬。 凌沐风不慌不忙地站在一旁,等我这番话都说完了,这才又开口道:“冯侦探,你误会了。我要带云云治的是精神上的病。” 精神上的病?这不就是疯子吗?我愤然道:“谁是精神病?我看你才是精神病!” 凌沐风仍然保持着微笑的态度,完全不和我计较,他只是转头向那几个白衣男子招呼说:“诸位大夫,麻烦你们了!” “哎,凌先生的夫人,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胖大夫一边说,一边向屋内走来。可我用身体堵着门口,不让他过去。那胖子可没兴趣跟我客气,直接一挥手说:“让他回避一下!” 胖子这话是在招呼自己的手下,那是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其中有两个立刻贴上来,一左一右地夹住我,把我往门外拉去。我奋力反抗,但双拳难敌四手,我的手脚很快就被他们缠住,身不由己地被拖到小屋之外。 胖子打头,带着剩下的两个小伙子进入了小屋。凌沐风则胸有成竹地跟在最后。我听见女孩在屋内发出惊恐地叫声:“你们别过来。我不是他的妻子,我根本不认识他!”可她的话语反而成了凌沐风利用的把柄,却听后者苦恼地说道:“你们看看,她的思维已经完全错乱了。” 胖子的声音说:“凌先生,您不用担心。比她恶劣的病情我们都见过的,住院了慢慢调理,总能好起来——快把病人带走吧。” 屋里随即响起女孩凄厉的尖叫声,看来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我心痛如绞,一边咒骂一边拼命挣扎,可是在两个强壮男人的挟持下,这一切都是徒劳。正在这时我发现不远处的老警察正在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于是我又冲着他大喊:“现在是民国时代了!就算他们是夫妻,那女孩也有人身自由,姓凌的没有权力把她抓走!你是警察,你不能坐视不管!” 老警察向着我走来,他的眼神中忽然像是多了两把钩子,亮闪闪地直要把人洞穿。我被这目光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闭了嘴。 老警察在我面前站住,然后他指着屋内的女孩说道:“她是个精神病。现在她男人要把她送去医院治病。这事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别他妈跟我说什么民国不民国的,我做事情有数!懂吗?” 我无言以对。同时我惊讶的发现,这个老家伙看起来猥琐不堪,但瘦小的身体里其实力量十足。这力量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可一旦爆发出来便非同小可。 就在我惶然的当儿,屋内女孩的尖叫声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呜咽。 我瞪大眼睛紧盯着小屋门口,眼睁睁看着两个小伙子将女孩抬了出来。可怜的女孩已经被穿上了为精神病人特制的紧缚衣,嘴上也封着口罩。她只有两只眼睛还顽强地露在外面,目光中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我知道自己已无力阻止这一切。当女孩被抬着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大叫了一声:“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女孩眼神一亮,她看到了我。她的泪水瞬间滑落的时候,但那目光中又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凌沐风和胖子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笑着,他们对我看都没看一眼,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经过门口的时候,凌沐风冲那老警察打了个招呼。 “吴警长,麻烦您走了这一趟。”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夫人的下落,这回您可看清楚了?” 老警察“嗯”了一声,又懒懒地说了句:“还得早日康复才好。” “借您的吉言。多谢了!”凌沐风打了个揖,转身和那胖大夫一同走了。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压着我的两个小伙子才把我松开,然后这两人也扬长而去。只剩下我茫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呸,什么侦探?就是个废物!”一个揶揄的声音在附近响起。我循声看去,却见老警察正斜倚在门框上,手里夹着根刚刚燃起的香烟,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他的帽子斜斜地耷拉着,帽檐下的头发油腻打绺,活像是一个落魄的土匪。 我无暇搭理他,只喃喃自语般问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警察却偏要接我的话茬,他慢条斯理地吞吐着烟雾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赶紧走。” 我断然摇了摇头:“我怎么能走?女孩还在他们手里呢!” 老警察“哧”地冷笑一声:“你还想着楚云呢?你自身都难保了!我告诉你,别看凌沐风对你客客气气的,他心里可恨你入骨!趁着他还没腾出手来,你赶紧跑吧。只要出了峰安镇,凌沐风想搞你也不太容易。” “我跑什么?”我倔强地扬起下巴,“我行得正,立得端,姓凌的能把我怎么样?” 老警察夹着香烟的手指冲我弹了弹,一缕烟灰飘落在我面前。“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可要走了。”他慢悠悠说完,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我喊了一声,“你不管我了吗?” 老警察停步转身,他冲我翻了个白眼:“我管你干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可我为什么有种强烈的感觉:要想救出那个令我我痴迷的女人,必须要得到这个老家伙的支持。 因为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女孩让我们俩有种无法言喻的同仇敌忾,或者说,是同病相怜? 想到这里,我便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管不管楚云?” 老警察一愣,他眯起眼睛,目光从眼皮缝里看着我。片刻后他一咧嘴,露出满口黄黄的烟牙。 “我跟你说那么多干什么?你只是个废物!”说完这句话后,他把燃尽的烟屁股扔到脚下踩了踩,转身大步而去。 第四章 石灰池 仿佛就在瞬息之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我一个人站在旅店的房门外。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包围着我,让我浑身冰冷。呆立良久之后我才回到屋内。小床上不堪,留下了女孩挣扎反抗的痕迹,也让我深深体会到女孩的恐惧和痛苦。这场暴行就发生在我的眼前,可我却无力阻止。 我颓然坐在床边,表情呆滞,动作木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又像是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屋外的走廊里又传来了脚步声,急促而。我愣愣地还没回过神,已有两名男子抢到了小屋门口。我回屋的时候并未关门,那两人便直接闯进来,粗声喝问道:“你就是那个姓冯的侦探?” “是我。怎么了?”我警惕地起身反问。那两人膀大腰圆,劲装短打,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来人并不回答,只冷笑着向我逼近。我正要再问时,走在前面的男子忽然一撩胳膊,挥拳击中了我的腹部。我毫无防备,这一下挨得结结实实的,五脏六腑立时间翻江倒海,几乎要背过气去。我痛苦地蜷起身体,弯成一只大虾米。 那两人欺上前来,顺势将我按到在地。我想要呼喊,但胸口沉闷,只能发出若有若无的闷哼。那两人可麻利得很,他们把我的双臂拧到背后,掏出随身携带的麻绳,一阵五花大绑,竟将我捆了个结结实实。我这会才勉强倒过一口气,便挣扎着问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来人仍不作声。先前打我那人随手抓过一团破布,没头没脑地塞在了我的嘴里;另一人则伸手往背后一抓,从腰间解下了一条硕大的麻布口袋。我眼睁睁看着对方把口袋撑开,从我的头顶套下来,这样我就被装进了麻袋里,只有半截小腿还露在外面。而那两人抱着麻袋,一前一后将我抬起来向门外走去。他们的动作极其粗鲁,在出门的时候,我的脑袋大概是撞到了门框,直痛得我眼冒金星。但那两人根本不在意,只顾抬着我一路前行。 现在我嘴里塞着破布,身上绑着绳索,头顶套着麻袋,既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甚至连视线都被屏蔽。我只能靠听觉来判断周围的环境。依稀感觉两人抬着我折了几个弯,麻袋外似乎有窃窃议论之声。我心中一喜,暗想:已经有人看见了我,只要告知店家,店家必不能叫我如此被人掠去。 可我的美好愿望很快就被击得粉碎。我听见那两人之一喊道:“伙计,这小子的店钱只管算在凌先生账上!”随即便有伙计应了声:“好嘞,您二位慢走。” 我的心蓦然一沉。现在已然确定:这两个凶徒正是凌沐风派来的。而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我绑走,店内的伙计竟是不管不问!难道凌沐风在峰安镇竟真是如此手眼通天,横行无忌?我想起老警察临别前的警告,后背隐隐有些发凉。 这两人要将我带往何处?又会对我做些什么?我对此毫无答案。心中所涌起的,只有一片无助和孤独。 彷徨中,忽然感到有凉风蹿进麻袋,当是到了户外。随即那两人将我连人带麻袋按在了一张台子上。当那台子缓缓移动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是上了辆黄包车。似乎有一人在前面拉车,另一人则坐在我旁边按住麻袋,不让我挣扎。那车渐渐加速,先是在镇子里走了一阵。随后车身的颠簸感越来越强,而四周的人声则渐渐冷落。我虽看不见,但心中有数:这恐怕是出了镇子,要往外围的山区去了。 又行了有半个小时,黄包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也被那两人抬下了车。随即头顶的麻袋也被扯掉,我的眼前一亮,总算能看到周围的事物了。 不出我的所料,这里果然是一片荒凉的山坳。我的身边长满了野草,身下则硌着一堆碎石。再抬眼把视线放宽,却见不远处的山体上赫然凹着一个硕大的窟窿,应该是人工开矿后留下的痕迹。我想起旅店的小伙计说过:南边山里有许多矿场都是凌家的产业。看来这里此处便是其中之一。 了解过这番环境,我开始扭动身体,嘴里则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和对方进行交流。可那两个人却只当我不存在似的,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天,嘀咕道:“这雨什么时候能下?” 另一人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只管把他送进池子,我们便好交差!” 下雨?池子?我听不懂他们俩在讨论什么。放眼看去,天空中倒果然是浓云密布,看起来山雨将至。 先前那人招呼一声:“行了,动手吧。”两人再次合力将我抬起,略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然后他们开始晃动双臂,让我的身体来回悠荡。我立时意识到:这是要把我扔出去!我心中焦急万分,可又毫无反抗之力。 两人一边荡一边喊着号子:“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同时撒了手。我的身体便斜斜地飞出去,随即又凌空坠落。我也不知会坠向何处,只能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好在这一坠并不太深,只短短地一瞬,我就“噗”地一声落了地。这次身体所着之处非常,与刚才躺在杂草丛碎石中相比,倒是舒坦了许多。我忙睁眼四下打量,却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四四方方的凹坑里,大约有一米深,坑内到处都是灰白的浆土,半干不湿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呛人气味。那气味熟悉得很,我略一转念就明白过来:这竟是满满一池的石灰! 两名男子站在池边拍了拍手,摆出一副大功告成的悠闲造型。我勉力翻了个身,仰头看着那两人,心中大骇。想想他们之前的对话,难道是要将我遗弃在这满池的石灰里?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一点不错!那两人盯着我看了一会,确信我无法逃脱之后便结伴离开了。我孤独地仰躺在石灰池中,头顶所见是黑压压的云层,耳旁所闻是凄厉厉的山风,如此凄凉悲惨的境遇真叫人欲哭无泪。 也不知躺了多久。我忽地回想起那两名男子。他们自出现那刻起,除了开头问过:“你就是那个姓冯的侦探?”此后就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这样的态度代表的是一种极端的轻蔑。他们要对我做些什么?这事无须让我知道,更没有必要和我商讨。他们只管去做,而我则只管承受。我没有任何反抗或是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我的命运完全操纵在对方的手中,而他们对我的想法则毫不在意。 或许在对方眼里,我只是一只蝼蚁。当你去毁灭一只蝼蚁的时候,又何必去体会它的情感?它的悲伤,它的愤怒,它的恐惧,这一切与你何干? 这样的轻蔑让我陷于深深的羞辱之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微。我能做什么呢?在这样强大的对手面前,我根本就不堪一击! 我对爱人许下了承诺,可我真的有能力去完成那个承诺吗? 当想到爱人的时候,我的心中忽又燃起了一丝火焰。我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如果我放弃了,她该怎么办?难道要让她永远在痛苦中沉沦? 不,我决不允许!我一定要战斗下去! 而我也尚未输到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活着!这里虽然偏僻,但终究是个矿区。只要耐心等待,总会有人过来的。到时候我就可以重获自由。这中间或许会遭受很多痛苦:饥饿、寒冷、孤独……但这些痛苦和我的爱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对方凭此就想让我屈服,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一番自我激励让我的热血重新沸腾起来,我甚至觉得周身都在泛着灼热。开始我还没有在意,但这灼热的感觉却越来越强。我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会,然后我意识到:那灼热并非来自于我的血液,而是来自于我身下的石灰! 石灰已浸透了我的衣服,和我身体接触后,正散发出越来越多的热量。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开始庆幸池子里的石灰还不算太潮湿。要知道,那石灰越是遇水烧得越厉害。而且石灰浸水之后会变得更。如果这池子里的水再多一点,我的整个身体恐怕都要陷入灼热的石灰中,那可就有性命之虞了! 我正这么想着,忽然间脸颊上一凉,打上了一个水滴。我意识到什么,忙抬眼往天空看去,却见万千雨点终于穿透了云层,正从空中源源不断地洒落下来。 我的心一沉,这才明白先前那两人为何会讨论“下雨”的问题。这番天气变化显然是他们计划之内的事情。他们竟如此狠毒,俨然就要置我于死地! 我在旅店被人绑走,一路掳至此处。这事不仅店内的伙计看见了,沿途恐怕也惊动了不少路人。凌沐风怎么就这么猖狂,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夺人性命?要说这个小镇再黑暗,终究也是民国管辖之地啊,难道就毫无王法了吗? 再深入一想,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玄妙,不禁暗自苦笑起来:是了,这天下不下雨,正是凌沐风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姓凌的派人把我扔在这石灰池里,这行为本身并不致命。但雨水浇透石灰池之后,潮湿熟化的石灰却足以将我烧死。到时候如果有警察追查,凌沐风大可把我的死亡归咎于天灾——就说本来只想教训教训我的,谁知道老天爷偏要下雨?如此即便遭了罪罚也有限,只要花几个钱,再让那两个男子顶一顶,凌沐风自能安度事外。 想透了这一层,我才真的感受到灭顶般的恐惧。虽然身下的石灰越来越热,但我的躯体却在冷雨中瑟瑟发抖。我用尽浑身的力气扭曲着,挣扎着,想要摆脱绳索的束缚。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的手脚被严严实实地捆扎着,丝毫松动不得。 我换了一个方式:开始在石灰中翻滚。受潮的石灰借机沾染了我的全身,原本无辜的头颈这次也未能幸免,不得不承受着热辣辣的痛感。片刻后,我滚到了石灰池的边缘,身体挨着了池边的泥土,似乎稍稍有了些安全感。不过那池子足有一米深,我被捆得像只粽子,无论如何也没法从池子里蹦出去。 我稍稍歇了口气,然后调整身体角度,变成了面冲池壁的姿势。我努力扬起下颌,把嘴巴紧贴在池壁的泥土上,来回摩擦。土屑簌簌而下,带起一股腥臭的腐烂气息。而我嘴里塞着的那团破布则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松动。也不知磨了多久,反正我的下半边脸全都磨麻了,那团破布终于从我的口中松脱。我迫不及待地急晃了两下脖子,将布团彻底甩开,然后扯起嗓门大喊道:“救命~救命啊!” 我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如果附近有人,一定会听见的。可是我一声一声地喊了良久,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喊累了之后我停下来,开始回忆被抛进石灰池之前看到的情形。当时我看到山体上有一个巨大的矿坑,但坑边却没有一个工人,矿坑周围更是野草丛生。我开始意识到:这个矿怕是早已废弃。这样的话,附近根本就不会有人活动,我就算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心再次颓废。我躺倒在石灰池里,有好长时间不动不喊,就像是死了一般。难道就这这样结束了?我的人生和我的使命,还有我的承诺。 我想起了我的爱人、想起了那个女孩。一幕幕的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开始后悔:也许我真是过于轻敌了。我只想着要完成那个承诺,可我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一切岂不都是空谈? 雨越下越大,我身下的石灰已明显了许多。我的身体正一分一分地深陷下去,皮肤也越来越灼热。就在我越来越绝望的时候,突有声音传来:“看,在这儿呢。” 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我恍然循声看去,却见石灰池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身警察的制服,正带着调笑和幸灾乐祸的表情打量着我。 “救命!救命!”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连声呼喊。在我的喊声中,又一个人影晃悠悠来到了石灰池边。这人同样穿着警服,年龄也和前一人相仿,只是身形略胖一些。 后来的胖警察斜眼看了看我,然后问同伴:“他会死吗?” “没人管他,他当然会死——”略瘦的那个不耐烦地嘟囔着,“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干活吧。”说完他便从池子上跳了下来。胖警察皱了皱眉,也跟着跳下。因为池子里的石灰已经非常,他们跳下来的时候,大半只脚全都陷了进去。 胖警察抱怨着:“妈的,这叫什么活!” 瘦警察催促:“别废话,赶紧的。”两人合力将我抬起来,扔到了池岸上。我终于挣脱了苦海,心中感激涕零。当那两人刚刚爬上池边,我立刻动容说道:“谢谢,谢谢二位相救!” 那两人漠然看着我,脸上却毫无善意。片刻后,瘦警察眯缝着眼睛问:“你就是冯远驰?” “是,是我。”我心中一愣:怎么这两人竟是有备而来? 瘦警察用脚尖在我身上踢了踢,冷冷说道:“有人告你拐骗良家妇女,我们奉命带你回去调查。” “是谁?是不是那个姓凌的?”我愤然反驳,“诬告,这纯属诬告!” “姓凌的?你他妈的口气倒不小!”胖警察也对我来了一脚。他下脚可比同伴狠多了,这一脚踢在我的肋下,疼得我直抽冷气。 “你怎么随便打人?”我咧着嘴责问。因为意识到这两个警察多半也是向着凌沐风的,我说话的气势已弱了许多。 “你一个拐骗妇女的流氓,我打了怎么了?”胖警察意犹未尽,跃跃欲试地还要再踢。旁边的瘦子将他拉住:“行了,回所里再说吧——这雨下的,衣服都湿透了!” 胖警察听了劝,蹲把我腿脚上得绳索打开,然后搡了我一把说:“给我站起来,赶紧开路!” 我巴不得离开这个凶险之地,便很积极地站起身。现在虽然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但总能说清楚吧?跟着这两个警察走,最次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于是瘦警察在前头带路,胖警察在我身后看押,我们一行三人离开了这片荒凉的矿区。往山外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又回到了镇上。我此前就听说镇上有一个县警局的分驻所,只不知具体在何处。今天可算是认识了。那分驻所就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只不过昨天我和女孩下车后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所以未曾见到。 进了分驻所,两个警察直接把我带到了一个密闭的小屋里。我知道这样的小屋一般都是审讯犯人所用,心中一阵不忿:我明明是个险遭不测的受害者,可这些警察却要拿我当罪犯对待! 两个警察各自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搬了椅子坐下。我浑身湿漉漉的,还沾着石灰,有的地方冰冷,有的地方又灼热难当。那种滋味实在难以描述。那两人对我的可怜境遇丝毫不顾,只管展开他们的“审讯”。 瘦警察抱着胳膊问我:“冯远驰,你如实交待,你是怎么把楚云拐骗到南京去的?” 我立刻回复说:“我没有拐骗任何人。我在南京城外遇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失忆了!” 胖警察“嘿”地冷笑一声:“我就说吧,他是不会老实的!” “得了,先吊一夜再说。”瘦警察拍了拍手。在这两人中间,他似乎是拿主意的那个人。 胖警察便站起身,走到小屋的中间。在小屋的房梁上挂着只吊环,一条长长的绳索穿过吊环悬挂下来,正垂在了屋子中心。 胖警察那根绳索,冲我招招手说:“过来!” 我预感情况不妙,便不肯挪步,只警惕的站在原地反问道:“干什么?” 胖警察粗鲁地骂道:“妈了个逼的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他一边说一边跨步来到我身边,用力拽我的胳膊。那瘦警察这会也起身过来,帮着同伴推我。我一个人扛不住,很快就被他们推拽到吊环下方。胖警察扯着垂下来的绳头,往绑着我手腕的绳索间一绕,随后又打了个死结。我的手腕本来就被绑在背后,这下又多缠了根绳子,像是要从背后牵着我似的。 两个警察把我放开,四只手同时拉住了绳索的另一端。然后他们一同发力,将那绳头往下拉拽。这股力道穿过吊环传到了我的手腕上,我只觉得双臂一紧,整个人身不由己地被往上提拉起来。 我很快失去了重心,只能用脚尖点着地,身体歪歪扭扭地转着圈。这种状态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我慌乱地叫道:“你们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可那两人非但没有把我放开,反而扯着那端的绳头,斜过去绑在了小屋的窗棂上。随后那瘦警察又踱到我身边,阴阳怪气地说道:“兄弟,我们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要是再吊高一点,让你脚够不着地,这一夜下来你的两只手可就废了!” 我相信他不是在吓唬我。现在我全身的重量几乎都被那绳子勒在手腕上,勒口处一阵阵的生疼。若不是两只脚能勉强分担一些,光靠那双手又如何能够承受? “这天色也不早了,咱哥俩该出去喝点了。”胖警察站在窗边招呼自己的同伴。瘦警察点点头,转身和那胖子一同出了小屋。他们反手将屋门锁上,自顾自扬长而去。 “别走!你们放我下来!”我愤怒地喊了两声,但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呼喊不会有任何效果。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算起来我已经被折腾了整整一天。这一天来,我的精神和都倍受磨难。现在又被半吊在这里,腹中空空,又渴又饿。我勉力支撑了一会,神智开始慢慢模糊。但我又很难睡去。因为只要我的身体略有放松,手腕便被紧紧吊起,酸痛难忍,这时我只好强打精神,继续踮起脚尖。我就这样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煎熬着,分秒如年。最终我实在熬不过极度的疲惫,终于闭上了眼睛。我也说不清这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昏死了过去。 第五章 盟友 悠悠醒转时已是半夜时分,听听窗外似乎大雨已停,四周的夜色静得可怕。这时我的胳膊和手腕已经完全麻木,反而感觉不到酸疼了。我害怕手腕失血时间太长,不敢再睡。在漫长的后半夜,我尽力踮着脚,逐渐让手腕放松下来。就这样苦熬到天亮,熬得我油尽灯枯,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恍惚间,却听小屋门吱嘎一响,有人开门进来。我茫然抬起头,看到进屋的是个又老又矮的警察。我认出对方正是昨天在旅店里警告过我的那人。不过我的思维已经凝滞,只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警察看了我一眼,转头向门外喊道:“把人放下。”绑我的那两个年轻人从屋外赶来,解开了窗棂上的绳索。我的双脚着了地,但软软的全无力气,那绳索彻底松开之后,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带他去换身衣服,给点吃的。”老警察冲我努了努嘴,说话的同时脸上不露任何情绪。那两个年轻警察立刻走上前,一左一右把我搀扶起来。他们对这老头的话似乎不敢违抗。 我身上的绳索也被解开了。随后两个年轻人把我搀出小屋,带到了一间类似值班室的地方。他们让我坐着,自己则出去找来了一碗米粥和一套衣服。我早已饥渴难耐,三两口便将那米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我又把身上沾满了石灰的西服脱下来,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经过这番休整,我算是恢复了几分元气,便支撑着躯体,起身说道:“现在该放我走了吧?” “你急什么?”瘦警察一撇嘴说,“吴警长还要找你问话呢。” 吴警长?我想起昨天凌沐风也是这样称呼那个老头,就顺口问了句:“他是你们所的警长?” “我们一个小镇子,哪有这样的人物?他是县里来的大探长!”瘦警察正色说道,语气中颇有几分尊重的意味。 我“哦”了一声,倒真是有些意外。这老头挂着个“警长”的名号,我本以为是混年头混上来的,没想到他还是个来自县城的探长。“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在他身上算是得到了印证。 我也有兴趣再会一会这个老头。于是我便不着急走了,很配合地跟着那瘦警察又回到了小屋。老警察正坐在屋里抽着根烟卷,一副闲散的模样。如果不是穿着那身警服,他活脱脱便是一个卑微的山民。 看到我们进来,老头冲那瘦警察说了句:“你到外面等着。” 瘦警察“哎”了一声,退出去把门关好。 “吴警长。”我先打了个招呼,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可对方却不拿正眼瞧我,只懒洋洋地说道:“我今天就带你离开峰安镇。” 我诧异地“嗯?”了一声,不明白对方一开口为何是这样的话题? 吴警长对着窗口喷了口烟雾,悠悠说道:“凌沐风告你拐骗了他的老婆。我查了一下,没有实据。现在我送你离开这里,你还不走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当然不走!” 吴警长转过头来,默然看着我。我和他对视着,态度坚定。 半晌之后,那老头问我:“为什么?” “我答应过楚云,我要救她!” 老头“哧”地笑了:“就凭你?你斗得过凌沐风吗?” 我知道对方看不起我,但我并不会因此而退缩,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斗不过也要斗。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我绝不能一个人离开!” 吴警长看着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那种轻蔑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我再次正告对方,一字一顿:“我对楚云有过承诺!男人,必须完成自己的承诺!” 吴警长忽然又笑了起来,然后他伸手指了指屋里的另一张椅子,说:“你坐下吧。” 我走过去坐在老头面前。吴警长把烟卷凑到嘴里,一边吸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虽然是个废物,但倒也有点可取之处。” 我尴尬地咧着嘴,不知这话算是夸奖还是嘲弄? 老头把一团烟雾咽进腹腔,转了一圈之后又缓缓地吐出来。那些烟雾在他面前萦绕着,扭曲了他的容颜。当烟雾散去之时,他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佝偻着身体,瘦小猥琐的山民消失了,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张深邃难测的面庞。那人的眼中闪着精光,冷锐逼人。我一时间不能适应这种目光,竟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老头却向前倾着身体,像是故意要逼迫着我。他的脸和我相距如此之近,我甚至都闻到了他嘴里那股呛人的烟臭味。我躲无可躲,只好重整旗鼓迎向了对方的目光。 老头的嘴角略略一勾,笑意似有似无。然后他压着嗓子,用只有我们俩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既然你不肯走——那我们就一块把凌沐风干掉!” 这句话声音极小,但却透着股阴森森的寒意。我被吓了一跳,只瞪起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对方。 老头幽幽问道:“你害怕了?” 怕?我摇摇头。姓凌的虽然厉害,但我对他的恨已远远超出了对他的畏惧,我又怎么会怕?只是此刻我心中却有太多的困惑。我首先反问:“干掉他?为什么?” “你不是想救楚云吗?不干掉凌沐风,那女人永远不可能解脱!” 这道理对我来说当然说得通,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看着那老头又重复了一遍:“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干掉凌沐风?” 老头没有回答。他凝起了目光,夹在他手指里的烟卷已经燃去了一大截,但他却忘了抽。 “你也是为了楚云?”我主动猜测道,“你也喜欢那个女人?” 老头的目光遽然一跳,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吐出四个字来:“你懂个屁!” 我看出老头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难道我猜对了?话又说回来,那样的女人,谁不喜欢?老头如果因此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倒也没什么不妥。 想到这里,我对此便不再深究,又换了个问题道:“怎么个干法?” 吴警长把身体靠回自己的椅背,同时抽了一口烟卷。那烟灰早已攒了老长,这一抽立刻掉落下来,扑簌簌滚了对方一身。老头也不在意,只对我说:“你来峰安才两天吧?我和凌沐风可斗了好几个月了!” 我挑了挑眉头,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吴警长捋了捋思路,然后开始讲述:“三个月前凌沐风报案说老婆失踪了,我负责调查这个事。后来有人悄悄举报,说楚云是被凌沐风殴打,从家中小楼坠落,掉进了楼后的河里,这才失踪的。于是我就把这案子定为虐待致死。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沿河两岸和入江口的下游苦苦寻找……” 我心中一动,插话问道:“找尸体吗?” “对。举报那人愿意作证,所以只要找到了尸体,我就可以治凌沐风的罪。”吴警长恨恨地咬着牙,“我当时以为楚云必死无疑——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游泳,从那么急的河流里冲下去,岂能生还?所以我对这案子使劲使得很大,也得罪了不少人。” 我点头表示理解。凌家的势力即便在县城也不容小觑的。老头这么办案肯定会承受相当的压力。 我心里还有一个问题:“楚云被凌沐风打落坠河,这事是谁举报的?” 老头翻了个白眼:“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消息要是走漏出去,凌沐风能饶得过他?” “我只是好奇——这镇上居然还有其他人和凌沐风作对?” 吴警长“哼”了一声:“凌家那么大的产业,又霸着山里的矿,眼红的人多了去了。莫说别人,就是凌沐风那几个本家兄弟,也早有人想取其位而代之!我告诉你,为人于世,有多少人把你高高捧起,就有多少人在盼着你摔死。只不过那些家伙都不敢出头。” 我暗自点头:这老家伙比我多吃几十年的干饭,对世态炎凉,人情阅历这方面的理解自然要远胜于我。 老头又道:“也怪不得他们胆小。到现在为止,在峰安镇和凌沐风挑明了叫板的,就只有你我二人——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结果?” 我想起昨天的遭遇,心有余悸,但我嘴上还不肯服软,梗着脖子道:“他姓凌的真有种,倒是杀了我啊。干嘛又找两个警察去把我抓回来?” 吴警长斜眼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然后他问我:“你知道他这次为什么没有杀你?” 我说不出了。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昨天那一场大雨下来,我若真的被烧死在石灰池里,又能怎么样呢? 吴警长用手点着我说:“我告诉你吧:你这次没死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我和你之前见过面,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会盯着这事,凌沐风多少会有顾忌……” 这不是在自吹自擂吗?我听着有些不舒服,但又不好直接反驳对方,只能岔着话题说:“第二呢?” “第二是因为凌沐风还没摸清你的底细。你虽然挺废物的,但终究也是来自京城的人,也许还有点背景。真把你搞死了,别捅出些枝节外的篓子。凌沐风做事没那么鲁莽。所以他这次只是吓唬吓唬你,他要让你知道:这峰安镇黑白两道,全都是他凌沐风的天下。”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我能有什么背景?只是不管那姓凌的怎么威胁我,也休想把我吓跑。 “本来凌沐风唯一忌惮的人就是我。我只要盯死了楚云的案子,就好比拿住了凌沐风的软肋。”说到这里,吴警长轻轻一叹,又道:“可前天你把楚云带回了峰安,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楚云失踪,生死不明,这对凌沐风来说始终是块心病。只要这块心病在,凌沐风就不敢招惹这老头。现在楚云回来了,凌沐风便再无顾忌,他要是向那老头反扑过去,对方该如何抵挡? 我想起昨天在旅店,凌沐风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头,说过句:“我夫人的下落,这回您可看清楚了?”这话当时听着便有些怪,现在一回味,原来是一句反攻的檄言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渐渐知了底,便对那老头说道:“吴警长,这样看来,我们俩倒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吴警长眼神一瞥说:“你要是想自己蹦跶,我也无所谓。” 现成的大腿放在面前,岂有不抱之理?我凑身向前,态度积极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吴警长沉吟了一会,用眼神勾着我说道:“如果楚云能够指证:当时凌沐风是故意把她推到河里去的,那这案子的性质就又变了。我可以治凌沐风的杀人之罪。虽然楚云没死,但这罪名也足够让他去蹲大牢!” 这个逻辑没错,但我无奈地把手一摊:“可那女孩已经失忆了,怎么指证?” 老头“嘿嘿”一笑,诱导着我的思路说:“她现在不是最信任你吗?” 我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劝她做伪证?” “这事也简单得很。”吴警长眯起了小眼睛,“你先劝她配合治疗,争取早点出院。然后只要她说按我说的去指证,我就有把握办了凌沐风。” 我沉默了一会,说:“这事恐怕办不了。” “为什么?”老头皱起眉头,“你们不是很想摆脱那个家伙吗?” 我说:“如果按你说的去指证,那不等于承认女孩就是凌沐风的老婆?” 吴警长莫名其妙地反问:“这有什么承认不承认的?本来就是。” 我摇头道:“未必,这里面有疑点。” 老头看着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不过他还是耐住性子问道:“你说说,什么疑点?” 我就把女孩和凌沐风老婆笔迹不同的事说了。吴警长听完后没有表态,只继续问:“哦,还有别的吗?” “别的……”我斟酌了一会,又道,“你说凌沐风的老婆是在镇上落的水,那女孩可是在南京城外的江水里被救起的。她能漂得了这么远?还有,那女孩被救起时身上背着块画板,这怎么解释?” 吴警长很快答道:“凌沐风这人平时就喜诗作画,装个风雅,他家里有画板也属正常。那天没准他就是用画板打老婆呢?楚云虽然不会游泳,但既然背着块画板在身上,那顺江而下,漂出多远去都属正常。” 这些话倒也无法反驳。我还得揪住前一个疑点:“笔迹呢,笔迹怎么解释?” 老头撇着嘴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楚云犯这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犯病她就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以前的事情全不记得。一犯病,她的性格脾气全都变了,笔迹不同又有什么奇怪的?” “是这样?”我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老头又看着我道:“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你以为不承认那女人是凌沐风的老婆,你就可以把她带走了?别做梦了!要想救她走,只有干掉凌沐风这一条路。” 我确实说不过这老家伙,只好把手一摊,说:“好吧,你这些话我都信。可是那个女孩能信吗?就她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可能按你说的去做?” “你觉得你也劝不了她?” “多半是劝不了。” 吴警长失望地摇了摇头。半晌之后,他又自言自语般说道:“那就必须要让楚云恢复记忆了……” 我“嗯?”了一声,希望对方能言明其义。 “只要楚云恢复记忆,她一定会配合我的计划!”老头言之凿凿,不容质疑。我便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那些医生能把她治好吗?” 吴警长摆了摆手:“这事关键不在于医生,而在凌沐风的态度。现在凌沐风显然不希望楚云被治好。” 我推断出对方的意思:“因为他也知道:一旦楚云恢复记忆,肯定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指证?” “不错。现在凌沐风已经关照了医院那边,不让任何人接触楚云。” 我吃了一惊:“难道他想把对方在精神病院里关一辈子?” 老头咧开嘴,龇着黄牙说道:“以他的手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那该怎么办?”我瞪起了眼睛。既然我们都见不到那女孩,前面说了这么多,岂不都是白费口舌。 老头却笑了,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凌沐风是楚云的丈夫,他有权禁止别人去医院和楚云碰面。这事本来挺棘手的,不过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我一时想不明白,只能听对方继续解释。 “凌沐风吓唬了你一通,然后把你踢给了我——他是想恶心恶心我们俩。但这是一步臭棋,他给了我们接近楚云的理由!” 我脑筋一转,摸出些门儿来:“你可以借着调查拐骗案的名义,带着我和那女孩接触?” 老头“嘿嘿”一笑:“这事合理合法,医院那边是不能拒绝的。” 的确。警察以办案的名义探访,医院怎能拒绝? “那我们就赶紧去吧。”我按捺不住地催促道。 吴警长却按兵不动,他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用指节在大腿上敲了敲,说:“光我们俩去可不行。还得找一个人——只有她能唤醒楚云的记忆。” 我立刻问了声:“谁?” 吴警长目光深幽,吐出三个字来:“孟婆子。” 我脱口而出:“孟婆子?”这不是阿锤提到过的那个巫婆吗? 老头看到我异常的表情,便问我:“怎么?你知道这个人?” “听说过……”我略犹豫了一下,直言道:“她不是说楚云是个怪物吗?难道她自己是什么好人?” 老头愣了一下,他转头看向窗外,思绪似乎有些飘散。良久之后他才又回头看着我,缓慢而又郑重地说道:“相信我吧,年轻人。孟婆子是这个镇上最好的好人;而你喜欢的那个女人,她的确是个怪物……” 怪物?!这个可怕的词语怎么能强加给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我愤愤不平地喘着粗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后我地回敬对方说:“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老头没有生气,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悲哀、痛惜,甚至还夹着一丝的恐惧。最后他用长者般沧桑的语气对我说道:“你何必明白?无知,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第六章 精神分裂症 孟婆子住在镇子的东南角上,那里盖着几间破旧的房屋,房前用土墙围出一个院子。我们过去的时候,院门正毫无顾忌地敞开着。吴警长也不客气,径直便往里闯。我则紧紧跟在了老头身后。 时值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凉意。而这小院子又背靠着一座荒山,便愈发显出阴沉的气氛来。吴警长站在院子当中,扯着嗓门喊了声:“孟婆子!”前方小屋里传出一声嘶哑的回应:“哎。”随即有人打开房门,从黑乎乎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苍老的妇人,看起来已年近古稀。她低头拄着个拐棍,走起路来颤巍巍的,瘦弱的身形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孟婆子!”吴警长又招呼了一声,然后直入主题说,“楚云回来了。” “哦?”孟婆子一愣,抬头反问道,“你不是说她死了吗?”她的脸上布满沟壑,像是镌刻了一生的风雨。 “我弄错了——她没死,只是被水冲到了下游。”吴警长伸手冲我一指,说,“这个人把她给送回来了。” 孟婆子转头看向我,她的眼睛浑浊不堪,仿佛罩着层肮脏的纱布。看了片刻之后,她方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我想说我是个侦探,但对方肯定听不懂。正踌躇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吴警长已经在一旁插话道:“他刚楚云是刚刚认识的。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个废物。” 孟婆子点点头,同时用埋怨的口吻冲我嘀咕道:“你送她回来干什么?” 我哑口无言。的确,如果不是我多此一事,女孩又怎会受此劫难?她应该尚在南京城外的渔船上,自在逍遥,无忧无虑。 孟婆子不再看我,她转脸去问吴警长:“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一摊手说:“在精神病院关着呢。” “她又犯病了?” 老头道:“要不然我找你干啥来呢?” 孟婆子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她一戳拐棍,开始向着院子门口走去。 吴警长冲我一撇嘴,吩咐说:“扶着点老人家。” 我便赶上前,从侧面搀住了老太婆的一只胳膊。但孟婆子却不领情,她反而停下了脚步,侧过头问道:“他也要跟着去?” “他得去。”吴警长说,“他虽然是个废物,但对楚云那孩子倒是一片真心。” “是吗?”孟婆子慢慢抬起头来,用正眼看着我。在我们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她忽然一翻手,反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力量如此之大,那干枯的手掌竟硌得我隐隐生痛,完全不像是个瘦弱干瘪的老人。而她的双眼也闪着令人惊讶的光芒,穿透了浑浊的角膜,直刺向我的心田。 老太婆就这样逼视着我,然后她哑着嗓子问道:“你是真心对楚云好吗?你和那些好色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真心对她。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献出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 孟婆子长久地注视着我。而我问心无愧,便坦然承受着她的目光。渐渐地,老婆子眼中审视的态度散去了,她的眼膜重又变得浑浊起来。 “我不会看错人的。”吴警长抱着胳膊,自鸣得意般说道。 孟婆子松开了我的手腕。她不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只顾自己迈步向前。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想:你还说别人是怪物?我看你才是个真正的怪物! 从孟婆子家再往东走一点,很快便来到了镇子的边缘。前面的人家已然稀少,耳畔则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却是到了山流与江水的交界处。 在平坦的河滩上矗着几幢青灰色的新楼。楼体连成一片,显得格外开阔。楼前则围了一圈西式的铁栅栏,走近了却见栅栏入口处站了个四十来岁的门卫,身旁悬着牌匾:东山县精神病院。 吴警长当先走在前头,大咧咧地吩咐门卫把院长找来说话。门卫见他一身警服,也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着把姓金的院长叫来了。我打眼一看,原来正是昨天早晨带人抓走女孩的那个胖子。 吴警长摆出查案的架势,要求与楚云见面。金院长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无法拒绝,只好带着我们进了院子,往楼群深处走去。 在行进的过程中,吴警长随口问道:“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跟昨天一样,什么都不记得。”金院长顿了顿,又说,“她的病症和以前相比好像又有了新的变化。” 吴警长点点头,表示认同。我想起这老头说过楚云以前也经常犯病,便忍不住问道:“她以前发病是什么样的?” 金院长道:“以前她一发病,总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说得有模有样的。不了解底细的人一听,还以为是真的呢。这次发病,她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却没说以前那套话。” 我又追问:“以前她怎么说?” 金院长瞥了我一眼,似乎嫌我问题太多,不愿再说。一旁的吴警长倒插话道:“她说自己不是楚云,而是一个在大上海生活的女人,她还给自己编了个名字,叫叶梦诗。” “叶梦诗……”我轻轻咀嚼着这个充满了美感的名字,心中莫名荡起一片温柔的涟漪。 吴警长还在继续往下说:“她从小就在峰安镇长大的,什么时候去过上海?不过她一发病,说起那话还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就连口音也不一样呢。” “口音上有什么变化?” “楚云正常说话都是本地口音的,但一发病之后,就会说北方的官语,真是中了邪了……” “中邪只是民间的说法,在医学上管这种病叫多重人格,是‘精神分裂症’里面比较严重的症状。”金院长这会又过来卖弄他的学识,“你们别觉得奇怪,得这种病的人都是这样的,一发病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完全是她自己在脑子里幻想出来的。她既然把自己幻想成上海人,那当然不能再用本地口音说话,所以便说起了官语。” 我点头暗想:凌沐风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语,楚云的官语应该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吧?同时我又提出一个颇值得关心的问题:“那她发病的时候连笔迹也会变化吗?” “笔迹?”金院长翻了翻眼皮,似乎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准备,不过他很快就组织好了一套说辞来应付我,“——笔迹变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要知道,发病的时候她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懂吗?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记忆以及完全独特的性格和行为方式。说得再彻底一点,她和发病前的那个人除了共享一套躯壳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真有这么奇怪的病?”我茫然摇着头,显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吴警长咧咧嘴说:“我看不是什么病,还是民间的说法准确——鬼上身。” “什么鬼上身?”金院长很不给面子地驳斥道,“迷信,无知!” “我迷信?我无知?”吴警长鄙夷地“唭”了一声,反问对方,“楚云犯病这么多次了,哪一次是你们医院给治好的?最后还不是要请孟婆子过来‘喊魂’?” 金院长显出尴尬的神色,看来是被戳到了痛处,他愣了片刻,这才又忿忿不平地辩解:“这种病都是有病因的,要想治疗的话,首先得摸清病人的心结。可我每次询问凌夫人的过往经历,所有的人都忌讳不言。这叫我们做医生的如何对症下药?这位老婆婆每次‘喊魂’都能成功,还不是因为她对凌夫人的心结了如指掌吗?” 吴警长得势饶人,他只“嘿嘿”干笑了两声,无意再乘胜追击。而我在一旁听着这番对话,倒暗暗摸出些原委来。 这个精神病院是县里设立的,建在峰安镇外围,紧邻着火车站,相对来说是个比较独立的小世界。院里的医生护士也都不是本地人,对峰安镇的风土民情自然不够了解。这个金院长想治疗楚云的病症,但苦于不了解病根,便无从下手。倒是这个孟婆子每次出马都能解决问题。而老太婆又是打着迷信的“喊魂”旗号,这叫他这个自诩为科学代表的现代医生怎不难堪? 这一路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已在楼群里穿梭了好一阵。这精神病院的纵深倒也不小,闯过了最前排的门脸楼,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落。院落对面是一幢两层高的矮楼,这幢矮楼就是重病号所在的院部了。 因为楼内看管的都是重症精神病患者,所以整幢矮楼的安防措施非常严密。进楼之后还要经过一扇有专人把守的铁门才能真正到达病人区。那铁门在我们身后吱嘎嘎地关闭,也隔断了外面自由的空气。我看着狭窄的走廊以及两侧如监号般排列的病房,心中陡升压抑之感。 那些病房都带着铁栅条的房门,从走廊里便可以看到房内的情形。却见那些病人们的举止形态千奇百怪:有人紧扒着门口的铁条,嘴里一直嘟囔囔的,但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有人围着房间的墙壁转圈,来来回回的不厌其烦;有人面对着墙壁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像是个木头桩子;还有一个女人孤零零站在房内,她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双手则平举在胸前,仿佛抱着个并不存在的婴儿,这女人的头发很长,随着她身体晃动的节奏散落飘零,气氛诡异之极。 但也有几个病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正香。吴警长指着其中一个睡熟的家伙笑道:“要是病人都像他一样就好了,你们的医生护士便可以少了很多麻烦。” 金院长却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你以为这些睡觉的都是老实家伙?那你就错了!这些人是最不老实的:要不就是有暴力倾向,要不就是整天打主意想要逃走,所以我们才给这些人吃了镇定和安眠的药物,让他们多睡一会。” 吴警长“哦”了一声,又对那家伙多看了几眼,然后感慨道:“这样的话,和活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一个人被剥夺了清醒的权力,整天昏昏而睡,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我忽然又想到:那女孩被抓来这里,一定很想逃出去吧?那她会不会也遭受同样的待遇?忧虑之下,我的目光便急匆匆向两侧的病房搜索过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过这一溜直走到尽头,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我不免有些奇怪。旁边的吴警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小声提醒我说:“楚云不在楼下,她每次都是待在楼上的特护病房里。” 果然,前头带路的金院长已经折身向着楼上走去。我们也跟着来到二楼,却见楼梯口单独设了一个护士站,有几个女护士正坐着闲聊。看到我们上来了,她们连忙起身给院长问好。 金院长问:“凌夫人现在什么情况?” “一直都比较激动,不肯休息,也不配合吃药。”一个领头的护士答道,“我们已经给她配好镇定的药物,准备等她闹腾累了,就强喂她吃下去。” 我心中一沉,暗想:果然和我担心的一样,这些家伙要让女孩也陷入那种可悲的昏睡状态!同时我注意到就在我身旁不远处有一个送药的小推车,车上摆了十多个装好了配药的小纸袋,纸袋上写着病房号和病人的名字。我的眼睛快速一扫,很快便从中找到了“楚云”两个字。趁着那些护士都在毕恭毕敬地看着金院长,我偷偷捡起那个纸袋,顺手藏在了自己的西服衣兜里。回头送药的时候,或许粗心的护士不会发现配好的药少了一袋,这样的话女孩今天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周围众人都没有在意我这个小动作。金院长只顾吩咐道:“带我们到凌夫人那里去看看。” 先前那个护士答应了一声,抢步走在前头,没走多远就停在了一间病房前。我心急火燎地跟过去,透过栅栏门往里张望,却见那女孩正被关在这间病房内。她无力地坐在床上,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嘴上则带着口罩。与昨天我们分别时相比,女孩脸上的青肿已经消散了不少,但遭受暴虐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 听见外面有人接近,女孩立刻警觉地瞪大了眼睛,不过走廊里的光线阴沉昏暗,她一时还没看清我的身形。 护士打开房门之后,我第一个抢进了屋内,脱口叫了声:“云云!”女孩的眼神蓦然一跳,虽然嘴被封住了无法出声,但她那惊喜的表情已分明写在了脸上。 我还想再向前几步,但胳膊却被人拉住了。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个金院长,他板着脸训斥我道:“请不要和病人接触——这是我们医院的规矩。”见我露出不太服气的表情,他愈发加重了语气:“你如果不服从,我就找人把你赶出去!” 吴警长也拉了我一把,把嘴贴在我耳边,悄声说了句:“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撤到一旁。女孩这时早已激动地站起身,想要向我走来。不过她仅仅迈出两步后就走不动了。我定睛一看,原来她的右脚脚踝上还套着一根黑粗粗的橡皮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床脚上,令她只能在床边有限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金院长冲护士使了个眼色说:“去把她的封口解开吧。”护士遵命走过去,解下了女孩嘴上的口罩。在这个过程中,女孩一直怒目瞪着那护士,想必在刚刚过去的一天里,她已经吃了对方不少苦头吧。 口罩解下之后,女孩的口舌重获自由,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什么凌夫人,你们快放我出去!”见医生护士全都无动于衷,她又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用乞求般的语气说道:“冯侦探,你救救我……” 我看着女孩凄惨可怜的样子,喉头已有些哽咽。不过此刻我却只能空口许下承诺:“我一定会救你的……” 一个人影慢慢地掠过我的身边,向着女孩走去。那人正是孟婆子,而金院长对她却没有伸手阻拦。 孟婆子走到了女孩面前,她用浑浊的眼神看着那女孩,然后颤巍巍地问了声:“孩子,你还认得我吗?” 这是孟婆子来到医院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却饱又怜又爱的滋味。我忽然明白,她此前长久的沉默并不是因为冷漠,她是在为此刻的见面积蓄着自己的情感。 可惜她的情感并未得到对方的回应。那女孩回视着那老太婆,眼神中充满了惊惶。她用力摇着头,断然否认道:“我从来都不认识你!我根本就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 金院长伸手朝我一指,插话说:“你只认识他,对吗?” 女孩连忙点头:“我们一块来的,我要跟他回去。” “回去?你要回哪里?这里才是你的家。”金院长眯起眼睛,语调中充满了诱导和暗示的意味,“你现在是病了。等你病好了,你就不认识这个人了。你真正认识的人应该是我们。” 女孩茫然瞪大了眼睛。所谓“病好”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她几乎不敢想象。可她又是如此的,根本无力去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只能不停地摇头,用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声音为自己辩白:“我没有病……是你们弄错了……”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忽然有个东西从她的领口处滑落下来,晃悠悠地吊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认得那东西正是女孩一直佩戴的玉坠,玉坠的一面刻着个“云”字,另一面则是狗的图案。孟婆子离女孩最近,这个滑落的坠子立刻引起了她的关注。她伸出干枯的老手,将玉坠托在眼前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她又抬眼问那女孩:“孩子,这个坠子你一直带着的吗?” 女孩神色犹豫,不敢回答。因为坠子上的那个“云”字正和楚云的名字相吻合,这岂不是从某一角度印证了女孩的身份? 孟婆子便又转过头来,把质询的目光投在了我的身上。我如实说道:“这确实是她的坠子。我就是根据这个坠子上的线索,一路找到峰安镇上的。” 孟婆子紧紧捏住了那只玉坠,用大拇指在坠子表面反复着。她的眼神盯着某个虚幻的空间,神态像是入定了一般。谁都看出孟婆子此刻正在承受着潮水般的思绪,但又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这坠子对她来说有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义? 孟婆子就这样长久地沉默着,让女孩感到很不自在。最后女孩终于忍不住了,便小心翼翼地往后撤了一下脖子,将玉坠从老太婆的手里拽了出来。 孟婆子的思绪也同时被拽离了虚幻的世界,她又盯着那女孩看了一会,然后问道:“孩子,你的身上是不是有好大一块胎记?” 女孩脸色一红,无语默认。这是她到达小镇之后第二次被人问到胎记的事情。因为那个胎记位于她很隐私的部位,所以每每提及都会令她羞涩难言。 “这胎记就是你独一无二的标志,你明白吗?不管你走到哪里,遭受过多少变故,我只要一看到那块胎记,就一定能认出你。”孟婆子一边幽幽地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向着女孩的探去。女孩似乎别对方的神态吸引住了,只呆站在那里,并不躲避。 孟婆子的手轻轻搭在了女孩娇俏的上,她似乎在用心感受着什么。片刻后她再次提出要求:“孩子,让我看看吧。” 女孩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虽然同为女人,但要让对方看到如此隐私的部位,这终究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 孟婆子的手在女孩的温柔地着,如母亲般充满了慈爱,同时她的目光亦直视着女孩的双眼,轻声道:“相信我吧,我永远都不会害你的。只有我能够告诉你所有的故事。” 我站在孟婆子的背后,不知道对方的眼睛里究竟闪耀着怎样的魔力。我只看到女孩脸上那种戒备和恐惧的神色慢慢消失了,她变得安详而镇定,那目光中甚至透出了一点点的期待。然后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孟婆子的要求。 孟婆子便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金院长不满地嘟囔着:“有什么事非得要瞒着大夫?”不过埋怨归埋怨,他还是很配合地第一个离开了病房。对他来说,只要病人能康复出院,自己受些委屈也就认了。我本来想坚持留下的,但是吴警长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拖。别看他瘦瘦矮矮的,力量倒大得很。我一个没防备,已经被他拖出了屋子。那护士最后出来,反手把病房的铁栅栏门和外层的木质实门双双关闭,彻底隔断了屋里屋外的联系。 我放心不下,在门口凑来凑去的。不过这种举动显然徒劳,因为有了两层门的阻挡,我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吴警长见到我这副样子似觉好笑,便斜着嘴角讥讽道:“冯大侦探,你劝你别瞎操心。等会门一开,那女人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话味儿不对。我忙站住脚瞪着对方,反问:“你什么意思?” 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等会那女人病好了,她想起自己真实身份的同时,也会彻底把你忘掉。” 我立刻表示质疑:“这怎么可能呢?” 吴警长冲着金院长一努嘴:“你不信啊?那你问问人家大夫。” “我刚才不都说过了吗?”金院长不耐烦地看着我,“她发病和不发病就是两个人,脑子里的记忆也是不一样的。她发病的时候会把以前的事情全忘记,不发病的时候当然也不会记得发病期间的任何事情!” “是这样?”我嗫嚅着,傻傻地站在原地。 “你也不要太介意,有得必有失嘛。”吴警长这时又来劝我,他还压低了声音暗示说:“你忘了我们到这里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老头来这里是想让女孩来指证凌沐风的杀人恶行,在他看来,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得让女孩恢复记忆。而孟婆子正是打开后者记忆的钥匙,至于我和那女孩之间的已经建立的情感则只能为此牺牲了。 我咧了咧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正在这时,病房的门板上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同时听到孟婆子的声音在屋里喊道:“开门吧。” 护士上前把铁栅门和木门依次打开,孟婆子从屋内走了出来。而众人的目光则跳过了老太婆,纷纷看向她身后的那个女孩。经过孟婆子的点拨,那女孩是否真的会恢复记忆? 女孩站在床边,她的视线追随着孟婆子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却是一片茫然。 “楚云。”金院长首先试探着喊道,“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女孩的目光一闪,恍然惊醒似的。随即她便警惕地反驳:“我不是楚云!我不是!” 吴警长“嗯?”了一声,显然对这样的局面颇感意外。他立刻看着孟婆子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的金院长这会也看向了孟婆子,酸不溜几地跟着问:“怎么着?这次不管用了?” 孟婆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只对吴警长道:“出去再说吧。”老头满腹狐疑地皱着眉,把追问的欲望硬生生压回了肚子里。 金院长冲护士挥挥手,护士会意,上前准备锁门。屋内的女孩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喊道:“别锁门!放我出去!”她的喊声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头,令我的呼吸起伏难平。 但那铁门终究又牢牢地关死,女孩的喊声也随之变成了绝望的哭泣。最后她用泪眼死死地盯着我,不停地啜泣着,却没有说任何话语。 我被那眼神紧紧地牵住,身不由己地向铁门边走去。吴警长伸手拉了我一下,但这次被我奋力甩开了。我来到门边,双手抓住面前的铁条,把脸紧贴在栅栏缝隙中,然后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这是我的承诺。” 最后的“承诺”二字被我重重地吐出,如金石坠地,朗朗有声。女孩则瞪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泪水连绵而下。 “走吧,有什么想法我们出去再商量。”吴警长在身后扳着我的肩头。我最后看了那女孩一眼,终于恋恋不舍地转过了身。那边孟婆子已独自一人走出了十来步,吴警长拽着我紧赶过去,追上了老太太的步伐。 女孩的啜泣声仍在我身后飘荡。当我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云云,我给你的承诺一定会兑现的!” 女孩的哭声止住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听见她用尽全身力气回复了一声:“我等你!” 金院长一路把我们送出了精神病院。我们又往外走出了五六十米,看看四下里无人了,吴警长便拉住孟婆子问道:“你今天怎么不灵了?” 孟婆子慢慢转过身,面向东方而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山流一路往北而去。这里已经接近长江的入口,河水变得平缓而宽阔。孟婆子用双手拄着拐棍,身体微微向前倾着,目光眺望着那片河水,然后她颤悠悠地说了句:“不是不灵,是不敢……” “不敢?”吴警长的目光紧缩了一下。他像是一只灵敏的猎狗,从只言片语中便已嗅出了异样的气味。 孟婆子转头看着吴警长:“那孩子带的玉坠,你刚才也看见了?” 吴警长点点头,神色愈发变得严肃,他从脏兮兮的警服衣兜里摸出盒香烟,挑出一根来挂在嘴上。 孟婆子的很诡异地撇了一下嘴角,七分像苦笑,三分又像是哭,然后她又问道:“你一定认得那块玉坠吧?” 吴警长正拿着根洋火在手里划拉,孟婆子这一问像是刺中了他心底的某个痛处,他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那根洋火拉回划了三四下方才打着,他把烟卷凑到火苗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一边吐出烟雾一边喑哑着嗓子说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楚云父母留在世上的唯一的遗物。” “你以前见过楚云戴这玉坠吗?” 吴警长一怔,说:“她一个姑娘家的,玉坠贴着身子戴,我怎么会看见?” “这倒也是……”孟婆子转过头来,再次看着那片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警长按捺不住了,他用手指狠狠地掐着那根烟卷,催问道:“到底是怎么了?那玉坠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非常不对劲……这孩子这次发病,和以前的情况大不相同……” 老警察不满地“哼”了一声,他这次本来是信心满满要将凌沐风一举拿下,怎料到这老太婆却临阵掉了链子?现在对方有话又不说清楚,他难免有点着急,嗓门也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怎么不对劲?你倒是说明白点啊!” “不,不能说!”孟婆子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忽然间一扭头,目光紧紧地盯住了吴警长。后者被吓了一跳,烟卷本来要送到嘴里去的,这会愣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孟婆子着干瘪的嘴唇,从身体最阴暗的角落里挤出句话来:“你忘了那个诅咒了?” 老警察脸颊上的肌肉了一下,他明明没有在抽烟,却像被烟呛了似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有十来秒钟,他才勉力调整好呼吸,用很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跟那事有关?” 孟婆子默然点了点头。 老警察也不说话了,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那根烟卷,眼神迷离不定。 在这场对话中,我彻底沦为了一个无知的旁观者。而那种肃穆的气氛也让我不敢插嘴。不过当众人都静默之后,我又想起了我的承诺。于是我终于壮起胆子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不会不管云云了吧?” 吴警长没有回答,他把快要燃尽的烟屁股丢在地上,低下头用脚底踩个不停。 我又转而看向孟婆子。这老太婆倒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她轻叹一声道:“不管也不行啊……” 这话似乎点中了吴警长的心事,他立刻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和我一块看着孟婆子。后者挤着皱巴巴的眼角沉默了一会,又道:“我要开灵堂,祭法事。” 吴警长的喉头“咕咚”一翻,咽下好大一口唾沫,他紧张地说:“你要为他们招灵?这可是大事……” “不招灵怎么办?那诅咒你不怕么?我们又都是发过誓的!” 老头犹豫了一会,最终也只好赞同:“那你就开吧……需要些什么?” 孟婆子瘪着嘴道:“我已经二十年没开灵堂了,一切都得准备。” 吴警长把手一摆,说:“我知道了。一会你回去列个单子出来,我们俩去办。” 老头说“我们俩”的时候,伸手冲我指了一下。既然他已经把我包括进去了,我自然要问个清楚。 “开什么灵堂?这事和救云云又有什么关系?” 吴警长冲我瞪了瞪眼:“要你干啥你就干啥,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很不服气地闷哼了一声。 孟婆子见我委屈,便从旁劝解:“年轻人,你也不要生气。他其实是为了你好。这里面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婆婆的话听来悦耳了许多。而我也知道自己手上连一张牌也没有,又凭什么和对方去讨价还价呢。至少从目前看来,那老警察对我的评价一点都不错:我就是个废物。 但他们终有一天会知道,我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 第七章 血腥往事 茶叶在沸水中泡了已有片刻,紧皱成一团的叶片舒展开了,变得柔亮顺滑,并且正慢慢地往杯底沉去。那瓷杯中的水亦随之被染成了浅浅的绿色,茶香开始飘散。 我把茶杯端在手里,轻轻啜了一口后,赞道:“好茶!” 孟婆子听到了我的赞许,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色愉悦。 坐在我身旁的吴警长却没什么雅兴。他端着茶杯,只是不停歇地往杯口吹着凉风。等那茶温降下来之后,老头便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将整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好几片茶叶也被他卷进了嘴里,他粗鲁地嚼了嚼,然后“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 孟婆子摇着头转过脸去。她的手里捏着杆毛笔,开始往一张白纸上写着些什么。年纪大了,她的眼神也不太好,写字的时候鼻子尖都快贴到纸上去了。 趁着这功夫,我得空打量起这座院落。院子不大,面南背北矗着两件瓦房,在东、西、南三面则圈起了一溜围墙。屋前的空地上摆着张小桌,我们三人正围着这小桌而坐。 院子里有棵皂角树,树下打了口水井。听孟婆子说,泡茶用的水就是从井中打来,而那水质也果然甘洌爽口。 我在四下里环顾,吴警长则抬头看着天。他转了转自己的肩轴,用抱怨的语气说道:“我这肩头酸痛得厉害,今晚晚上九成九还得下雨。” “你那风湿也有十来年了吧?”孟婆子略略瞥了老头一眼,道,“回头我给你熬几副膏药贴贴。” 吴警长一晃脑袋说:“没用。人老了,骨头也锈了,还能回到少年的时候?这山里面也阴湿,在县城就好多了。” “一会你就早点回去,等明天我做完了法事你再过来。”孟婆子说话间已经把该写的东西都写完了。她将那张纸递给吴警长,说:“就是这些,你看看吧。” 吴警长对着纸张念道:“香案一张,神龛一副,白布一匹,红烛五对,灵牌块,朱砂一瓶,麻绳一捆,大纸三刀,高香三捆……嗯,你再想想,别漏了点什么。” 孟婆子道:“全了,照着准备吧。” 吴警长点点头,把那张纸又推到我面前:“冯大侦探,这点小活就有劳你跑一趟了。”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面,问道:“我一个人去?” 吴警长翻了翻眼睛:“你不会连这点事也办不了吧?” 无端端又受人轻视,我很不爽地把那张纸折起收好,嘀咕道:“这有啥办不了的?” “你得跑一趟县城。”吴警长摸出块破怀表看了看,“去县城的火车正晌午发车,你抓紧出发,正赶得及。回峰安的车下午五点从县城出发,买东西的时间也足够了。对了,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不好拿,得找个担担仔。” 我心中暗想:你跟我一块去不就行了吗?还找什么担担仔?不过这话又不能直说,我便绕了个弯子问:“你干嘛去?” “我回家啊。我又不在这镇上住,再说了,晚上一下雨,我这把老骨头能受得了吗?”吴警长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而他说的这些理由也确实不好驳斥。他本是县城里的警长,只是为了楚云的案子才来到峰安镇,晚上自然还是要回县城居住的。 我只好起身,准备辛苦一趟。吴警长坐着没动,说:“你快去吧,我再喝上两杯茶。” 我略有点奇怪:“你不跟着火车回县城吗?” “我不坐火车。我有警署公配的脚踏车,骑着不要一个钟头就能到家了。”吴警长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的茶杯里续满了热水,颇有点洋洋得意的意思。 你喝哪门子的茶?只糟蹋了好水好茶叶。我在心中悻悻暗想。但想完了也只能干咽两口唾沫,独自出门而去。 到了火车站附近,却见一帮担担仔正围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等活。阿锤恰好也在里面,我便直接上前招呼他。阿锤还记得上次吃了我的酒,在脚力钱上稍稍让了点。两边谈妥之后我就去买好车票。这时离发车还有半个多钟头,我又在车站外面随便买了几个烧饼,跟阿锤两人一分,算是对付了午饭。 肚子填饱之后,我们就进站等车。十二点十分,火车准时到站。我们俩上了车,一路向县城而去。 也就开了二十多分钟,火车已停靠在县城站台。下车进城一看,这县里果然比峰安镇繁华许多。街面上人流不息,两边各色商铺一应俱全。我对照着孟婆子开具的清单,在街上来回转了一圈,很顺利地把所需物品各自备齐。看看时间,回镇上的火车还得有一个多钟头才能抵达,于是我便带阿锤找了个路边的茶摊,坐下来歇歇脚。 阿锤喝了一大口凉茶,看着那扁担挑子问我:“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不是我买,我这是帮孟婆子置备的。” “孟婆子?”阿锤把眼睛眯了起来,“她这是要做法事?” 我点点头,然后把孟婆子今天上午去医院给女孩喊魂未果的经过向阿锤讲述了一遍。阿锤听了便一咂舌头说:“嚯!这次连孟婆子都没能把魂儿喊回来?这女鬼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我反感地皱起眉头:“什么女鬼?” “哟,看把你心疼的。”阿锤流里流气地咧嘴一笑,“我又不是说楚云是女鬼,我的意思是楚云被女鬼附了身。这女鬼越来越厉害,连孟婆子都要治不住她啦。” 我正色驳斥道:“别胡说八道的,好端端哪来的女鬼?云云那是生病了,大夫说那叫精神分裂症。” “呸!”阿锤一口啐在地上,“大夫的话也能听?这峰安镇上的事情,他们知道个屁!” 阿锤的话里显然藏着潜台词,令我不得不追问:“你什么意思?” 阿锤冲我挤了挤眼睛,冲我神秘兮兮地说了声:“这里头有故事呢!” “什么故事?” 阿锤却又不说了,他撑了个大懒腰:“这事说来话长,这回又累又渴的,改天再聊吧。”说完又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地只顾牛饮。 我看出对方心里的小九九,便主动掏出块银元,往他怀里一扔。阿锤把那银元抄在手里,凑到嘴边吹了一口,听那“嗡嗡”的声音响起,他那黑黝黝的脸上也绽满了笑意。 “行,那我今天就跟你好好说说。省的你啥都不知道,傻呵呵的还真把自己当成个情种呢。”阿锤把茶碗往桌上一顿,挺起腰板来,如说书先生般拉开了架势,而他一开口便爆出了猛料:“我告诉你吧,附在楚云身上的那个女鬼不是别人,正是凌沐风的亲妹子!” 什么?我愕然一怔,瞪眼看着阿锤,满面惊疑。阿锤见我这副表情,愈发的得意,他清了清喉咙,又道:“这事要是从头说的话,可就久远了。那得是二十……嗯,二十一年前了吧?当时峰安镇上出了个远近闻名的大美女,这个美女姓杜,叫做杜雨虹。嘿嘿,你猜这个人是谁?” “难道是楚云的生母?”对方既然这么问,从时间关系上我自然能得出这样的猜测。 阿锤一抬手指道:“你猜对了。这杜雨虹到底有多美呢?你看看今天的楚云就知道啦。当年我们整个峰安镇的男子谁不对她动心?就连凌家老爷也不例外,他给杜家下了大聘礼,要娶杜雨虹做他的二房。” “凌家老爷?这是凌沐风的什么人?” 阿锤咧嘴一笑:“你小子脑袋转得倒快。凌家老爷就是凌沐风的生父!当时凌老爷已经娶了一房夫人,凌沐风就是大夫人生的头一个孩子。在凌沐风五岁那年,大夫人又怀上了胎儿。那凌老爷落得寂寞,想收个二房。这便与峰安镇上的大美女杜雨虹有了瓜葛。” “哦。”我缓缓点头。二十一年前已是民国初年,名义上算废除了一夫多妻制。但其实很多大户人家娶个二房三房仍然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以凌家在峰安镇的权势,要把镇上的头号美女收为二房,这事也合情合理。 却听阿锤继续说道:“凌老爷以为杜家收了聘礼,这事就算定了。可他哪知道,杜雨虹早就有了相好的心上人。这两人暗地里常常私会,峰安镇的头号美女,嘿嘿,她已经不是守身如玉的大姑娘啦!” “哦?”我饶有兴趣地问道,“杜雨虹和别的男人私定终生了?那男人是谁?” “是个外来的猎户。要钱没钱,要势没势,也不知这大美人为啥就看上了他?”阿锤又喝了一大口凉茶,他用衣袖狠狠地抹着嘴,似乎有些嫉妒难平,“眼看凌老爷定下的婚期越来越近,这杜雨虹的肚子居然慢慢地隆了起来。那奸情也就瞒不住了。一时间整个峰安镇都沸沸扬扬的,大家伙都在议论这事。杜家的父母可急了,把杜雨虹关在家里,不让她再出家门半步。没想到这猎户一不做,二不休,居然冲到杜家把杜雨虹抢了出来……” 我听到此处,禁不住拍手赞了声:“好!” “好?”阿锤莫名瞪着我,无法理解我的情怀。 “有情有义,敢作敢当,好男儿便该如此!” 阿锤冲我拧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个猎户,做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我哼了一声,并未否认。 阿锤又冷笑道:“你以为做好男儿那么容易的?昨天的事忘了?” 我的心口一沉,像是被人狠狠地闷了一拳。昨天那番凄惨的遭遇叫人怎能忘记?不管是凌沐风的手下把我掳走,还是后来警察把我押回警所,这些过程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小镇上恐怕早就当趣事传遍了吧?凌沐风就是要摧毁我的尊严,让我无颜继续在镇上立足。 好在阿锤倒没有揪住我的痛处不放。见我泄气沉默了,他便转回思路,继续讲述那段往事:“那猎户把杜雨虹抢走之后,两个人便躲进了深山里。杜家虽然多次派人去寻找,但山那么大,那小子又是打小在山里长大的,要找到他的行踪谈何容易?杜家人白忙活了一阵之后,只好作罢。他们把聘礼退给了凌老爷,约定了这桩丑事双方都不再提。从此以后,杜家只当没了这个女儿。” 我眉头一皱,反问道:“这么一个哑巴亏,凌老爷就咽下去了?” 阿锤“嘿”地一声:“这种丢脸的事情,就是普通人家也受不了啊,何况是凌家?不过凌老爷自有高深的手段,他使力使在暗处,但是一出手,就必然拿住了你的咽喉要害!” “这话我信……”我低头沉吟着,对那猎户有点同病相怜似的,然后我又问,“这凌老爷,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阿锤绕了弯道:“那猎户自以为躲进了深山,狩猎砍柴,有吃有喝的,还有美人陪在身边,日子快活好似神仙。但他忘了一条,杜雨虹可是怀着身孕的!” 我附和道:“嗯,一个孕妇在山上的日子可不好过。” “光是过日子倒也罢了。再怎么苦,也能捱过去。可女人总得有生产的那一天啊,到时候谁来给她接生?” 对方这话一说,我立刻便悟出了滋味:“凌老爷把他们接生的路给断了?” “凌老爷在镇上放出话来,谁也不准上山去给杜雨虹接生。然后他就在镇子上耐心地等着,等着那两人自己下山回来。” 我点头道:“是啊,这两人都没有成过家,哪懂得接生的事情?到时候必然要下山来吧,毕竟这事含糊不得,万一弄不对了,可是一尸两命!而只要他们下了山,以后的事情怎么办,就得求着凌老爷的脸面了。” 阿锤续上一碗凉茶,边喝边说:“你猜错了。那猎户硬气得很,他还真没有带杜雨虹下山。到了临近生产的时候,他自己偷偷地跑到镇子里,抓了一个接生婆上山去了。” “哦?”我感慨道,“那他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这就胆大了?”阿锤眯起眼睛说,森森然说道,“你要是知道了他后来做的事情,还不得吓个半死?” 看着阿锤的表情,我竟有些莫名忐忑,小心翼翼地追问:“后来又怎样?” 阿锤冲我一撇嘴:“这得慢慢说,你急个什么?嘿,说起那个被抓走的接生婆,你倒也认识……” 我立刻想到可能的对象,脱口而出:“孟婆子?” “就是她。要说当年孟婆子也是个人物,什么占卜祭祀啊,接生祝寿啊这些事,镇上的人都喜欢找她操办。”阿锤评论了两句,然后他抬头往天空里扫了扫,说,“我记得那个时节就跟现在这天差不多。一天深夜,凌老爷忽然来找我,说要雇我上山去。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孟婆子被人抓走了。凌老爷也没瞒着我,直说便是拐走杜雨虹那家伙干的。现在他们要上山寻人。” 我有点诧异:“为什么会找到你?” 阿锤挺起,“啪”地拍了一下:“我那会砍柴挑担,也是老往山里跑的。这镇上除了那个猎户,谁比我更熟悉山路?” 我凝目端详了对方两眼。从年龄上分析,阿锤当时正是二十左右的壮小伙子,而他肌肉矫健,即便现在看也不逊色。所以他这番话倒不像是吹牛。 阿锤见我信了他的话,神色间略有几分得意,那挺起来的便放不下去了。他炫耀似地把手里的那碗茶一口气喝完,这才又说道:“那天晚上,凌老爷组织了十来个强健的汉子,上山之后分头寻找。你要知道,孟婆子是个小脚女人,她能往山上走多远?而且杜雨虹即将临产,也总得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吧?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了附近的那几个山洞。大家分头搜寻……” “找到了吗?”我对结果非常关切。 “找到了。”阿锤停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不是我找到的,是另外一组人找到的……我只是得到消息之后才赶过去……” “那你们抓住他了?” “那个猎户?”阿锤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只是找到了孟婆子,还有杜雨虹。” “然后呢?” “然后,嘿……”阿锤冲我怪模怪样地挤着眼睛,“你真要听?” 那还用问吗?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阿锤便晃了晃手中的茶碗说:“杜雨虹已经死啦,而且死得很惨!” 死了?我微微一怔,而阿锤则继续说道:“她的肚子被人剖开,肠子内脏全被掏了出来,血漫了一地……” 为了渲染那种血腥恐怖的气氛,阿锤故意压低了声音,表情也做得狰狞夸张。我暗地里打了个寒噤,同时忍不住又要追问:“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个嘛……”阿锤翻着眼皮说,“我想多半是因为杜雨虹生不出孩子,所以那猎户就把她的肚子剖开,然后把孩子取走了。你大概不知道吧,胎儿藏在女人的肚子里,要想取出来的话,先得把一堆肠子搬开!” 这得是多么血腥的场景?我简直无法想象!尤其是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身上。我感觉胸口压抑难当,憋了好久才又问道:“为什么?孟婆子不是过去了吗?孩子怎么会生不出来?” 阿锤晃晃脑袋:“那我怎么知道?这话你要问,也得问孟婆子啊。” “你们当时没有问她吗?” 阿锤道:“问了,但她什么也不说——她已经被吓傻啦。” “以后难道也没有说过?” “没有。”阿锤再次摇头,“对于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孟婆子一直守口如瓶。不过她也透过一点点口风,好像杜雨虹临死的时候给她下了诅咒的,不准她乱说。孟婆子这人信鬼神,自然就不敢说了。” 诅咒?我想起了上午孟婆子和吴警长的对话。这次做法事招灵似乎也是和什么诅咒有关。这是不是一回事呢?杜雨虹又为何惨遭剖腹之苦?这些谜团在阿锤这里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了。我只能问些别的问题。 “那个猎户去了哪里?” “他跑了,又躲进了深山里。剖出来的孩子也被他带走了。”阿锤说完这句话,正好低头喝茶的,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他逃走的时候还杀了一个人呢。” “杀了谁?为什么?” “是镇上的一个小伙子。就是他首先找到了那个出事的山洞。当时他们一组的有两个人,小伙子赶在最前头,正好和那猎户撞上了。你想啊,那猎户正急着逃跑呢,哪有时间跟他纠缠?直接一刀就捅在心窝子上了。” “他做事倒也……”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道,“倒也真是心狠手辣!” 阿锤“哼”了一声:“心狠手辣?是,他绝对配得上这四个字!只不过你这话说得太早,真正心狠手辣的事情你还没听到呢!” 我瞪大了眼睛:“他还做了什么?” 阿锤道:“大约半个月之后,那猎户又偷偷从山上下来,他趁着深夜潜入了凌家府上,杀死了凌老爷,并且抢走了凌家的小女儿。” “凌家的小女儿?那就是凌沐风的妹妹了?”我分析道,“对了,你刚才说凌老爷想要迎娶杜雨虹的时候,凌夫人正怀着身孕,那算起来凌家小女儿不是该和杜雨虹的孩子差不多大?” 阿锤想了一会说:“还是凌家的女孩稍微大点,不过也大不了多少。我记得凌老爷被杀的那会,凌夫人好像刚刚出了月子。” “嗯……”我又沉吟道,“杜雨虹因为生产而死,那猎户难免要把这笔账算在凌老爷头上。所以他才会下山杀人报仇吧?但是他抢走凌家的小女儿又是为什么呢?” “他就是个疯子!他对凌家恨之入骨了,后来做的事根本就不能以常理来论断,他已经成了一个魔鬼,一个畜生!”阿锤说到这里,脸上居然出现了愤然的神色。他骂别人是疯子、魔鬼、畜生,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泼皮无赖。先前描绘杜雨虹的惨死,他的言语神态间还满是猎奇般得噱头,现在却连他也沉不住气了,这猎户到底又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阿锤,心中三分好奇,七分恐惧。 阿锤回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吃了那孩子的肉!” “什么?!”我惊愕之极,半天没都合拢。良久之后我才摇头道,“这……这怎么可能!有人亲眼看见了吗?!” 阿锤把手里的空茶碗翻过来,用手指在碗口上比划着说:“他从那女婴的屁股上剜去了这么大的一块肉。除了吃人的恶魔,谁还能做出这么变态的事情?” 我必须问个明白:“剜肉这事有人看到了?” “这还用说?整个镇上的人全都看见了!”阿锤顿了一顿,又详细说道,“那天晚上他杀了凌老爷,抢走女孩儿之后,峰安镇就开了锅了。镇上的老少爷们几乎全体出动,到山里去搜寻他的下落。可是山那么大,那人又是个山精,上哪里去找?我们找了一天一夜,所有的人都累得筋疲力尽了,只好作罢。那边凌老爷尸骨未寒哪,大伙儿又帮着操劳丧事。可没想到就在断七下葬的那天,那个猎户居然自己又跑下山来了。他怀里抱着凌家的小女儿,直接闯进了凌老爷的灵堂。” 我诧异道:“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阿锤点头道:“是啊!那天看到他闯进来,大家都很奇怪。他当时穿了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左手抱着个婴儿包被,右手则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猎刀。衣服和刀口上都沾着暗红色的血迹。胆小的人连忙远远躲开,而凌家的男丁,还有像我这样不怕死的汉子则迎上去,把那家伙团团围住,万不能再叫他逃脱了!” 我对阿锤的自吹自擂不感兴趣,只追问:“那包被里的就是凌家的小女儿?” 阿锤说:“不错。一开始我们怕伤到包被里的孩子,所以只是围着那家伙,不敢上前。不过那猎户很快就把包被扔在了地上。凌家人连忙抢上去拣起包被,打开一看,大家都傻了:那女娃儿浑身是血,早已经死得凉凉的!在娃娃的屁股上好大一个血窟窿,竟是被人生生用刀剜去了一块肉!” “对一个婴儿……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要不怎么说他是个魔鬼?我当时就忍不住了,打头便向那家伙冲了过去。那小子举起猎刀想劈我,我一侧身躲过了,顺势绕到他身后,往他的腿弯弯里使劲一踹!他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我又上前把他手里的猎刀一脚踢开。然后大伙儿一拥而上,将那小子死死摁住。大家心里这个恨啊,乱哄哄地一阵拳打脚踢。要不是警局的人及时赶到,那小子只怕当场就要被打死!” 阿锤手舞足蹈,将自己这段英勇事迹描绘得活灵活现。等他得瑟完了,我又问:“后来呢?” “后来他被带到了警局,当天晚上就自杀了。听说他在自杀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那婴儿屁股上的肉就是他用猎刀剜去的。而且他自己也承认:那肉就是被他吃了!”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阿锤问:“你不相信?” 我说:“吃人肉这事,我真的不信。那猎户在山里,飞禽走兽多得很,有必要吃人肉吗?” 阿锤不以为然地瞥着我:“他当然不是没得吃!他是恨透了凌家的人。” 我还是摇头:“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迁怒给一个刚刚满月的女婴吧?” 阿锤“切”了一声,好像懒得跟我说了。他把茶碗往旁边桌上一丢,说:“你不信拉倒,难道我还要骗你?” 我也没必要跟他较这个真,其实我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不是说杜雨虹就是楚云的生母吗?那从她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子岂不就是楚云?这孩子的事你怎么不提?” “我还没说到这茬——”阿锤不满地瞪着我,“谁让你老跟我打岔的?” 我摆手道:“好好好,我不打岔了,听你说!” 阿锤这便又道:“那孩子当然就是楚云了。杜雨虹死的那天晚上,那猎户便把刚刚出生的楚云带进了深山里。后来他下山作乱的时候,楚云并没有被他带在身边。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孩子在哪里。直到他死在了警局的大牢,这个秘密也没人知道。当时大家都猜测,那孩子或许生下来就死了?又或许在山里吃不到奶,饿死了?病死了?那猎户怕是因此才着了疯魔,抢走凌家的小女儿折磨致死。” 我暗暗点头,这番猜测倒也有理。这是从现今的结果来看,这种猜测显然是错了。 阿锤这时也把话锋一转说:“过了十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那孩子一直都还活着——那猎户把她托付给了山那边的一个老尼姑。” “山那边?” “对,得翻过镇子北面的那座山头。”阿锤解释说,“那里仍然是东山县的地界,但山下却是另外一个镇子了。在那边山里有一座尼姑庵,住着个老尼姑,就是她收养了楚云。那尼姑庵破败的很,基本上没什么香客。而山对面的镇子和峰安镇的来往也不多,所以这事居然一晃十年也没人知道。” “那最终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尼姑后来死了啊。她临死之前,托人把楚云送回了峰安镇,交到了杜雨虹的娘家人手里。当时杜家已经破败了,楚云的姥爷早几年已经病死,孩子便只能跟着姥姥。要说这事也挺闹心的,这么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谁愿意带啊?不过那孩子又出落得水灵灵的,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杜雨虹。当姥姥的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嘿,你猜怎么地?没过一年呢,这老太婆也病死了。”阿锤晃了晃脑袋,感慨道,“——你说楚云是不是个扫把星?从她出生的那天开始,就克母克父,刚回来又克死了亲姥姥!” 我心痛道:“那只能说明她的命苦!怎么能因此把她当成扫把星,当成怪物?” “你还真是被她迷住了?你小心点吧,我看你离入魔怔也不远了!”阿锤斜眼看着我,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然后他又道:“再说了,楚云是怪物,这话是可孟婆子放出来的。孟婆子对这个女人可是知根知底,她能瞎说吗?” 联想到孟婆子在医院里的表现,我禁不住要问:“她怎么会对楚云那么了解?” “楚云在姥姥死了以后,变得孤苦伶仃,没人照料。镇上的人都当她是个孽种,灾星,谁敢收留她?最后倒是孟婆子把她领了回去。从此楚云就跟着孟婆子生活,直到她出嫁进了凌家。” 哦。这么一算的话,楚云和孟婆子在一起生活得有八九年。这老婆子几乎能算是楚云的后娘了,难怪她在看到女孩时会显出那样一种情感。我一边想着,一边又问:“孟婆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楚云是个怪物?” “大概在楚云十一二岁的时候吧——具体就是在楚云第一次发病之后。那病症你也见识到了吧?她会把关于自己的事情全都忘掉,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嘿嘿,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这怪病谁都治不好,包括那些县城来的大夫,全都不灵!只有孟婆子能把楚云的魂喊回来。自打楚云发了这病,孟婆子就时不时告诫镇上的人,她说这姑娘是个怪物,要大伙都躲着她点!” “什么怪物……”我怜惜地摇着头,“她只是一个病人,病人!” 阿锤阴森森地冷笑:“病人?我早就告诉你了,她那是女鬼上身!” 我回想起阿锤先前说过的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当年被虐杀的那个女婴附在楚云身上了?” 阿锤缓缓地点着头,然后他把身体向我凑过来,压着声音道:“这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有人不让我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锤却又把身体撤了回去,他对我露出故弄玄虚般地微笑,说:“其实那个秘密你也看到过,只是你不知道女婴被杀的事情,所以没往那方面去想。” 我愣住了,莫名其妙地反问:“我看到过什么?” 阿锤猥琐地笑道:“就是楚云屁股上的那个胎记。” 我一下子变了脸色,厉声驳斥:“我怎么会看到她的胎记?!” 阿锤不屑地撇着嘴:“得了吧。你跟她在一起三个月了,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 “你……”我用手指着阿锤,憋红了半天脸才道,“你这是以流氓之心,度君子之腹!” “什么流氓君子的,还他妈不都是男人?只要是男人,还能对楚云这样的美女不动心?” 我意识到跟这样的无赖没法交流,只好生生压住不白的怒火。忽然间我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愕然问道:“难道你看到过她的胎记?” 阿锤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二郎腿,说:“我当然看过。” 我瞪圆了眼睛,目光重重地砸在对方的脸上。 “怎么着?你还要吃了我呀?”阿锤根本不惧我,反而用挑衅的目光向我回视。 “你说,你怎么会看到,看到她的……她的屁股!”我咬着牙叱问,手心则不自禁地握成拳头。我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一个无赖去玷污自己心目中女神的清白。 “你激动个啥?”阿锤“嗤”了一声,好像觉得我很可笑似的,“我只是看过楚云洗澡,而且那会她刚刚回到镇上,年纪还小。” 我的心这才放下了一大截,不过我还是不满地追问:“她洗澡你怎么会看见?” “那是一个夏天,天气特别热。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呢,我挑了个担子,送凌家的少爷——就是凌沐风去县城里读书。经过镇子外面的那片河滩的时候,正好碰见楚云在浅滩里洗澡。我就躲在一旁,稍微地看了那么一会……” 原来是这样。楚云那会只是个半大丫头,趁着清晨没人的时候到河滩里冲个凉,这事倒也不算太离谱。只不过让阿锤这种人看到楚云的身体,这事终究让我恶心。我独自生了一会闷气,这才又问:“你都看到什么了?” “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看头?能吸引我的,也就是她屁股上的那块胎记……” 我凝起了目光:“那胎记……有什么特别?” “它说是个胎记,可又像是块伤疤。而那胎记的大小和位置,恰好又和当年那个死婴屁股上的伤口一模一样。”阿锤顿了一顿,用诱导的声音缓缓问我,“大侦探,你觉得这事有点意思了吗?”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沉吟颔首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觉得楚云是被那女婴附了体?” “否则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当时就觉得那个胎记特别怪异,上面的花纹猛打眼一看,甚至能看出人脸的模样来!后来楚云发了癔病,我一下子就想到是鬼上身。你想啊,那女娃儿本来也该在这世上走一遭的,却无端端丢了性命。她的冤魂不散啊!隔三差五的就要附在楚云身上。所以楚云身体里有另外一个女人,这女人就是凌沐风的亲妹妹。” 凌沐风的亲妹妹!再次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一亮,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于是我又问阿锤:“那天凌沐风是不是也看到了楚云身上的胎记?” “那当然了。”阿锤露出的笑容,“后来凌沐风迎娶楚云,这小子还专门请我吃了酒,一再嘱咐我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呢。” 我低下头暗自斟酌: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更印证了我的猜测!不过对于阿锤说的这些话,我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求证。 “你说的这些,不会是在扯大话骗我吧?”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我便用一种质询的语气刺探对方。 “骗你?我犯得着吗?”阿锤拧着脖子,显得非常不满,“再说了,楚云屁股上有胎记这事,如果我没有亲眼见过,我怎么会知道?” 我说:“那天凌沐风为了把把楚云从我手里领走,曾说过胎记的事情。当时周围有不少人围观,你应该也在现场吧?没准就是那会偷听了去,现在又来唬我,骗我的银元。” 阿锤有点急眼了,涨红了脸道:“你这才叫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告诉你,楚云屁股上那个胎记长在哪边,有多大,具体是什么形状,我都能仔仔细细地描述出来!这能是骗人的吗?” 我看到他这副样子,便确信了他所说的话不是在吹牛。于是我便拱手打了个喏:“行,阿锤兄弟,你说的话我信——那块银元你只管安心收起来。”说完这些我站起身来,在对方肩头轻轻一拍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进站去吧。” 阿锤余怒未消,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言语。不过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当我头前走开之后,他也麻利地挑起了扁担,在我身后紧紧跟随。 第八章 怪物的诞生 公历九月二十一。 黄昏时分,我和阿锤下了火车,重新回到了峰安镇上。此时的天色愈发阴沉,看来晚上一场山雨已在所难免。 快到孟婆子家的时候,却见有两个男子正在院外的小路上晃荡。这里地处镇子边缘,住家稀少,这两个人的身形因此显得有些突兀。到了近前,我忍不住向那两人多看了几眼,那两人便也盯着我,眼神凶巴巴的,似有杀气。 跟在我身后的阿锤主动向那两人打起了招呼:“呦,两位哥哥在这儿溜达呢?” 那两人又一齐看向阿锤,其中个子较高的那人冷言道:“怎么着,今天接了个大活?没少挣吧?” “卖个苦力罢了,再大的活能挣多少啊?”阿锤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脚下不停,只管往前走自己的路。我则有意放慢脚步,等阿锤贴到我身边了,我悄声问了句:“这两人你认识?” “凌沐风的人。操,跟我这儿装什么大爷?”阿锤一边说,一边往地上啐了口浓痰。他这个人一身的无赖骨头,见到谁也不悋,只认得银元好使。 听说是凌沐风的人,我心中难免一惊。偷眼回头打量,却见那两人一直在看着我呢,眼神尖尖的像钩子一样。我连忙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好在没多远就到了院门前,我抬手一推门,那门是虚掩着的,吱嘎一声便推开了。 孟婆子拄着拐棍在屋里踱出来,她好像早就在等着我们了,开口就问:“年轻人,东西都备齐了吗?” “齐了。”我冲阿锤招招手,阿锤走到院子中间,把肩头的担子卸在了地上。孟婆子走上前去,一边查点一边说道:“你们去桌子旁坐会吧。我刚刚烧了热水,喝口香茶,歇息歇息。” 阿锤却不领情,一晃脑袋说:“茶有什么好喝的?我得去镇子上喝酒去!” 孟婆子早已熟知阿锤的秉性,对他的无礼并不介意。她抬起头来,单独看着我问道:“年轻人,老婆子烧的这壶热茶,你愿不愿喝?” “当然愿意了。您这可是上好的香茶,平常人还没这个口福呢。”我诚意赞叹着,自己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个茶杯,杯里还剩着一半的茶水。随意拿起那杯子,感觉残茶尚有余温,我心中一动,便问道:“吴警长也是刚走的吧?” “走了还没到半个钟点。” “他不是说犯了风湿,肩周痛得厉害,要早点回去的吗?” “本来是要早点走的,可后来出了点事,他就多呆了一会。”孟婆子和我说话之间,已经把货物一一清点完毕。阿锤也不打招呼,自顾自挑着个空扁担,出门扬长而去。孟婆子跟在他身后,把院门又虚掩好,然后转身告诉我说:“午后那会,凌沐风找上门来了。” “哦?”我想起在院子外晃悠的那两名男子,立刻警惕地问道,“他来干什么?” “他知道我们上午去了医院,所以找过来,要我别再管这事。”孟婆子又回到那堆货物旁边,她颤巍巍弯下腰,在里面翻拣着,想要捯饬些什么。 “我们都别插手,就让他把云云关一辈子才好?”我愤愤然说着,同时主动走过去关问:“有什么活?让我来做吧。” “嗯,把麻绳和白布拿出来。”孟婆子直起身,左手绕到腰背间捶了捶,叹道:“老啦,没几年活头啰。楚云这事,总得有个了结,我不管能行吗?” “对,咱们问心无愧,怕他干什么?”我一边干活,一边又问:“那个姓凌的没对你怎么样吧?” “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他不至于。而且那会吴警长也在,凌沐风对他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我冲院门方向撇了撇嘴,说:“外面有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阿锤说是凌沐风的人。” “我知道。这是看着我呢——凌沐风怕我再去医院。”孟婆子略一停顿后,又反过来提醒我说,“你也得小心着点,我一个老太婆,用得着来两个人?” 我心中一惊,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过那惊慌只是一扫而过。要知道,我早已抱定了舍命之决心,还有什么样的危险能吓得住我? 看我已经把麻绳拣出来了,孟婆子便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皂角树,说:“把绳子的一头拴到树干上,在院子拉上几道。” 我按照对方的吩咐,先把绳子拴在了皂角树上,随后斜着向院门处拉去,到了门边,把绳子穿过门檐上方的木栅栏,再折过来拉向西侧那间小屋的窗户,最终把麻绳的末端扣在了窗棂上。绳子保持着大约一个人的高度,我暗自猜测是不是要在上面挂些什么东西? 果不出所料,孟婆子接着就让我扯起那匹白布,先撕剪成一段一段的,然后用晾衣服的木夹子夹挂在拉好的绳子上。那白布一块挨着一块,挂得密密匝匝,每一块布的长度都快要垂到地面。因为先前的绳子正好在院子里围出了一块三角形的区域,当白布挂好之后,这块区域就被包围在一片白色的帷帐中,形成了一处独立的空间。 “行啦。这样的外面的阳气进不来,里面的阴气也散不出去,还有一口古井通着地下——”孟婆子眯起眼睛,抬头往阴沉沉的天空中看去,自言自语般道,“今晚又是个星月无光的死黑之夜,要招灵的话,那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其时夜色将至,秋风瑟瑟。四周的白布在风中呜咽飘摆,营造出十足的阴森气氛。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往树下那口水井看了一眼,后背处竟嗖嗖冒起了凉意,似乎真的有什么魂灵正要从那井口中攀爬而出。 “回头就把祭台立在这里。”孟婆子指着窗下的一片空地说道,我作势要去搬那祭台,孟婆子却又一摆手说,“先不急,现在天色还早。招灵得等到深夜子时,这是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刻。年轻人,你先坐下,该喝上口老婆子沏的香茶啦。” 我便不客气,迈步到小桌边坐下。孟婆子从屋里拿来干净茶杯,那热水一直旁边的炉子上用小火做着,直接拎来冲入杯中,很快茶香就四下飘散。 我端杯品了一口。孟婆子坐在我身旁问道:“年轻人,这茶还润口吧?” “的确是好茶。”我衷心称赞,但也有半句话憋着没说:茶,仍是好茶。只是在这番灵堂般的气氛中品来,已无端多了分阴腐的死亡滋味。 孟婆子怪异地一笑,她又把脸凑过来,近距离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球灰浊灰浊的,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我便低下头假装品茶,躲开了她的目光。 不过我无法躲开她的声音——我听见孟婆子在我耳边嘶哑着说道:“懂得品茶的人都是有心思的,子的人喝不了茶。年轻人,你也有心思吗?” 我蓦然一愣,不知对方具体是什么意思,于是复又抬头,茫然看着她那张爬满了皱纹的老脸。 孟婆子眯起眼睛问道:“你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留下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为完成自己的承诺。” “一个承诺,有这么重要吗?” “对我来说,有。” 孟婆子忽地轻叹一声:“唉,你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样傻……难怪他会喜欢你。” 我眨巴着眼睛问:“谁?” “吴春磊。” “吴春磊?”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吴警长?” 孟婆子略略点了点头。 “不会吧……我觉得他很讨厌我才对。”我连连摇头。那个对我一口一个“废物”的老家伙,他怎么会喜欢我? “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他越是骂你,其实心里就越是认同你。他从你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忍不住要问:“他曾经是什么样的?” 孟婆子沉默了一会,摇头道:“那些事没必要再说了……总之你们都是一样,为了别人宁可委屈自己。这值得吗?” 我按心中所想实话实说:“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可你了解那个人吗?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命运,你也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过去。” “她的过去与我无关,我要改变的是她今后的命运。” 孟婆子不说话了,她脸上那些干枯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而我这时又有问题想要问她:“你为什么要说楚云是个怪物?” “她本来就是个怪物,而且——”孟婆子幽幽反问道,“当怪物有什么不好吗?” 我皱起眉头,无法理解对方的语意。孟婆子便又解释说:“楚云长得太漂亮了,甚至比她的生母还要漂亮。女人长得越漂亮,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就越多。那些男人就像是一群饿狼,哪一个不想把她吞进肚子里?楚云又是个无依无靠的苦命孩子,她凭什么保护自己?有了‘怪物’这个可怕的名头,多少能吓退几条饿狼。”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老婆婆的用心。她叫镇上的人都知道楚云是个“怪物”,目的却是要保护这个女孩。这做法应该有点效果,至少像阿锤这样的人便不会再去扰那女孩了。 只可惜……我仰头长叹一声:“最终楚云还是被饿狼叼走了,而且是最凶最狠那条恶狼!” 孟婆子摇摇头,神色无奈:“我们都看错了人。” “你们?” “就是我和吴春磊。”孟婆子凝起眼眉,陷入了回忆之中,“曾经镇上的人都把楚云看作怪物灾星,只有凌沐风对楚云极为关怀。楚云还是个半大丫头的时候,凌沐风就经常伴在她身边,保护她不受镇民的欺辱。那时候的凌沐风,对待楚云简直就像是嫡亲的兄长。把楚云嫁给凌沐风,这是我和吴春磊一致认同的亲事,我们都以为楚云从此有了依靠……谁能想到凌沐风也是条披着羊皮的狼?那孩子从此便陷入了火坑……” 孟婆子的描述正与我此前的某个猜想相吻合。我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凌沐风并不是真的喜欢楚云,他对楚云好是另有原因的。” 孟婆子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问:“什么原因?” “他觉得自己亲妹妹的冤魂附着在楚云身上,所以他喜欢的是楚云身体里属于他妹妹的那一半!” 孟婆子脸色蓦然一变:“这种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倒没人对我说这些。但是阿锤告诉我一些事情,我才有了这样的猜测。”我并不隐瞒,当下就把阿锤和凌沐风曾窥看楚云的往事告诉了孟婆子,然后又分析道,“他们两人都看到了楚云屁股上的胎记,既然阿锤会想到那个女婴附魂在楚云身上,难道凌沐风就不会这么想?后来凌沐风关怀楚云,怕只是把对方当成了自己死去的妹妹!” “难道真是这样?”孟婆子喃喃自语,片刻后她又问我,“阿锤还和你说了什么?” 我老实说道:“我给了他一块银元,他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包括那天晚上发生在山洞里的事情。” “他全都告诉你了?”孟婆子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神色颇为意外。不过她很快又缓缓摇头,说:“阿锤能知道多少?还不是一知半解的,胡猜乱想!” 我看出老婆婆心中藏着波澜,便趁热打铁般追问:“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就只有你吧?那天在山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杜雨虹为什么会剖腹而死?难道你去了之后没有帮她接生吗?” “我怎么会不帮她?只是……”孟婆子欲言又止,脸上则出现了难以描述的复杂神色。 我摆出不问明白不罢休的姿态:“只是什么?” 孟婆子抬起头,看着满院的白色帷布在秋风中飘摇,她的思绪似乎也随之折往了另一个时空。良久之后,她看着我默默一叹,道:“那些秘密我已经守了几十年。但你若是真心对那女孩,便告诉你又有何妨?” 我伸手指天起誓道:“我对云云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如果我有半分假意,叫我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孟婆子点头道:“你就是不发这毒誓,我也信你。老太婆活了一辈子了,看人当不会再错。”说完之后,她目光悠悠,用充满沧桑的声音将我带回了那个凄冷的秋夜。 “那天深夜,楚云的生父突然闯进我的家里,要带我上山给杜雨虹接生。我心中当即便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料知此行必然凶险之极。你肯定不知道吧?那这几个月里,凌老爷特意从县里请来的巫师,每天都对着杜雨虹的生辰八字施以巫术,要把她肚子里的胎儿咒成鬼怪,叫她难产而亡。” “有这种事?”我先是一惊,随即伸手狠狠地往桌上一拍,怒道,“这凌老爷心肠竟如此狠毒!” “凌老爷在峰安镇是何等体面的人?当时杜家已经受了他的聘礼,他怎么能容忍杜雨虹生下其他男人的孽种?凌老爷原先是要找我施巫术的,但我怎能干这种有损阴德之事?所以我就找了个理由推脱了。没过几天我就看到县里来的巫师住进了凌府,这人来干什么?我就是再笨也能猜到了。所以当那猎户找到我的时候,我本来是死活不去的。但那猎户却不依不饶,我不答应,他就拔出猎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叫我无法拒绝。” 我说:“婆婆心地善良,那猎户恐怕也是知道的。他在这个镇子上只能找你了。” 孟婆子听到我给她的评价,脸露欣慰之色,然后她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来到山洞,杜雨虹正躺在一堆干草垫子上,羊水已破。我先伸手在她的下腹部摸了摸,发现胎位倒还正常,当下悬着的心就放下一半。我帮杜雨虹分开,告诉她要深呼吸,同时随着宫缩的节奏发力,慢慢将那胎儿产出体外。杜雨虹当时虽然疼得满头大汗,但脑子却清醒得很。在我的指点下,她一切都做得很好,没过多久,她的就完全打开了,胎儿的脑袋甚至都已从产道里慢慢地挤了出来。” 我尚未成家,对生产之事当然知之甚少。孟婆子也理解这一点,便特意又向我解释道:“但凡接生,最怕的就是胎位不正。一定要让胎儿的脑袋冲下先出来,这样才能顺利的生产。而对于胎儿小小的躯体来说,脑袋便是最大最硬的部位,所以生产过程中最困难的也就是脑袋出来这一步,只要脑袋能出来,剩下的就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喔。”我挑着眉头,“那你刚才说脑袋已经出来了?” 孟婆子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苦笑道:“但那天的情况非常特殊,胎儿的脑袋出来之后,身体却卡住了,竟无法再往外挪动分毫。这样折腾了许久,杜雨虹已经筋疲力尽,她的也出现了撕裂,鲜血直流。我知道大事不好,再这样下去,只怕大人孩子都要保不住了!” 我皱眉问道:“怎么身体会出不来?” 孟婆子摇着头说:“我接生也有几十年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情急之下我只想到:莫不是那巫师的巫术生效了?这胎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头小身子大的怪物,所以才会卡在。” 听到这里,连我这个不信鬼神的人也禁不住暗自点头。杜雨虹生产的情形如此蹊跷,而凌老爷在此之前又数月施以恶毒诅咒。怎叫人不将这两事联系在一起呢? 却听孟婆子继续说道:“当时情势凶险,旁边那猎户可沉不住气了。他拔出猎刀向我质问。我又惊又怕,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凌老爷请人施巫术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心中一动,暗想:难怪!难怪后来那猎户要下山,先手刃了凌老爷,又抢走了凌家的小女儿。这番仇恨原来在这儿结着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我凝住心思,继续听孟婆子讲山洞里的故事。 “猎户听完之后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挥刀砍我。幸亏杜雨虹在旁边帮我说了两句好话。那猎户虽然性格爆烈,对杜雨虹倒是言听计从的。他放过了我,转而抱着杜雨虹的身体嚎啕大哭。我很想帮他们,但我确实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雨虹的气息越来越衰弱,而那个胎儿长时间卡在,脸色已经开始发紫,我知道,如果再拖延下去的话,先是胎儿会憋死,然后大人因为失血过多,同样活不了。我心里焦急万分,便壮起胆子提醒那猎户:快想想办法吧,要不然大人孩子都没了! 那猎户冲我一瞪眼睛,怒吼道:你接生婆接不了生,叫我能想什么办法?我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便又远远地躲在山洞一角。这时杜雨虹忽然忍住疼痛,紧拉住猎户的手说:我死不要紧,你一定要救活我们的孩子。 那猎户一愣,随即他便明白了杜雨虹的意思。只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止住泪水,然后他凝视着怀里的女人说道:雨虹,你放心先走。我给我们的孩子托个好人家,然后我就来找你! 杜雨虹已经疼得无法说话,只是勉强点了点头。但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那猎户,他们四目相对,所有的话语都藏在他们的目光中。然后猎户便提起猎刀,将那明晃晃的刀刃向着杜雨虹的腹部剖去。我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当下就害怕地捂住了眼睛。片刻之后我稍稍稳了心神,我感觉周围寂静一片,山洞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的事物似乎已全部凝滞。 我壮起胆子,慢慢睁开双眼。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一幅极其恐怖的画面。我今年七十四岁了,在我的一生中所经历的所有恐惧加起来也比不上那天晚上的一瞥。我的全身像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紧紧压住,不能动,也不会喊。我就这样呆呆地瘫坐在山洞的角落里,那感觉就好像整个天都塌了,包围着你身体的只有黑暗,无边无沿的、死寂的黑暗。” 孟婆子颤巍巍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她那干瘪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似乎那无边的恐惧正穿越时空而来,令她再也不敢多言。 我也感到后脊背凉飕飕的极不舒服,好在我面前还摆着杯热茶。我将那杯子端在手里,“咕嘟”喝下了一大口。热水入喉,驱散了我身体内的凉意。我便又打起精神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孟婆子用颤抖的声音描述道:“我看到杜雨虹的肚子已经被剖开了,她的肠子流在身体外面,鲜血漫了一地。她的腹腔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漏了气的口袋。她的眼睛则瞪得溜圆,紧紧地盯住了猎户的双手。当我顺着杜雨虹的目光看过去,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从没有……从没有见过那么恐怖的东西!” 我露出意外的神色:“你的意思是:让你恐惧的并不是发生在杜雨虹身上的血腥画面,而是猎户手里的东西?” 孟婆子点点头:“不错,那东西才是所有恐惧的来源。” “那是什么?” “一个鲜血淋漓的,那一动不动,但却牢牢牵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杜雨虹、猎户,包括刚刚睁开眼睛的我,我们全都盯着那个,浑身冰凉。” “难道……难道那不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吗?” “孩子?”孟婆子的嘴角轻轻了一下,“算是吧……不过我当时首先想到的可不是这个词……” 我的头皮莫名发紧,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到的是什么?” 孟婆子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怪物。” 怪物!这正是孟婆子长久以来对楚云的称呼。这个称呼竟可溯源到楚云刚刚出生的那一刻!这该叫人如何理解?我只能继续追问:“什么样的怪物?” 孟婆子却长出了一口气,摇头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对方:既然你已经说了这么多,为何又要在最关键的地方停住? 孟婆子的答案很简单:“杜雨虹不让我说。” “嗯。”我想起下午阿锤说过的话,“听说她还对你下了诅咒?” 孟婆子点头默认,表情肃穆可怖。 “那个时候她还能说话吗?”我表示质疑。按照孟婆子的描述,杜雨虹在剖腹之前已是气若游丝,现在被剖开腹部取出了胎儿,肠子鲜血流了一地,难道她能坚持? 孟婆子道:“那胎儿被取出来以后,杜雨虹的精神还比先前好了一些。不过那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她离死已经不远了。” 人在临死之前确实有回光返照一说,我便信了,又问:“那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 孟婆子眯起浑浊的眼睛,她的思绪再次回到了那个血腥恐怖的夜晚。 “当时我们三个人全都傻了,一齐盯着那个怪物,谁也不说话。而那怪物也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是活。片刻之后还是杜雨虹先清醒过来,她勉力冲着我抬起了一根手指。那猎户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三两步抢到我的面前,把那怪物往我怀里一塞,说:快,快救活她! 那个血糊糊的就这样到了我的手里。我只好硬着头皮将那怪物倒提起来,用手掌在她的身体上拍了几下。那怪物肚子里的羊水慢慢从口中流出,又过了片刻,哇哇哇的啼哭声响彻山洞,那怪物算是活了。 猎户又把那怪物抢走,抱到了杜雨虹面前。杜雨虹看着那新生的胎儿,眼泪止不住地滚落。猎户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宽慰对方:孩子活着就好,别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大夫…… 杜雨虹止住眼泪,然后她又侧过脸来看着我,嘴唇轻轻嗫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猎户把耳朵凑到她唇边听了一会,然后他再次起身走到我面前,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后领,将我连拖带拽地扔到杜雨虹身边,并且喝令我跪下。我哪敢违背?忙不迭地跪在了那摊粘糊糊的血泊中。然后那猎户又道:你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发誓,永远不能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猎户把猎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着我发了那个毒誓。杜雨虹默默地听我把誓言念完,然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警告我说:你如果违背誓言,那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她当时瞪圆了眼睛,一边说一边挣扎着坐起身,好像要冲着我扑过来似的。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她的身体只不过刚刚撑起便又倒了下去,她已经没了气息,但她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我,那副场景我至今无法忘记……” 孟婆子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好像仍在躲避些什么。我想象那晚的情形:一个惨遭开膛的血淋淋的女人,一个手持猎刀的愤怒的汉子,还有一个如怪物般恐怖的胎儿,这一切组合成一幅地狱般恐怖的画面,永远镌刻在孟婆子的记忆中,即便时光流转,又何能有丝毫的磨灭? 我现在能够理解孟婆子为什么对那个诅咒如此畏惧。当你的身上沾着死者的鲜血,当你的影像被摄入死者临终前的瞳孔,那她的诅咒注定将成为你一生的噩梦。 “你会永远守着那个秘密吗?”我问。 出乎我的意料,当孟婆子睁开眼睛之后,她给出的回答居然是:“不,不会。” “不会?” 孟婆子幽幽说道:“我保守秘密,是为了那个孩子;现在我要解开秘密,同样也是为了那个孩子。” 我猜到了一点东西,试探着问道:“是为了治好她的病?” 孟婆子点头道:“不错。以前那孩子发病,我都有办法把她的魂喊回来,可是这一次不行了。要想彻底治好她的病,我必须说出那个秘密……” “可是——”我有些糊涂了,“你不怕那个诅咒了吗?而且你刚刚还不肯告诉我呢。” “我当然怕……”孟婆子看看我,又看看四周悬挂的白布,说:“所以我才要开祭坛招灵。” 我皱了皱眉头,不太理解这里面的逻辑。 孟婆子道:“当年杜雨虹逼着我发下誓言,目的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可她不会想到:楚云长大之后会被这样的怪病缠身。如果她知道那孩子的现状,恐怕也会同意我说出那个秘密吧?毕竟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即便我已经发过誓言,也不能一概而论的。” 我有点明白了:“你想和亡灵沟通,让他们允许你打破那个誓言?” “对。” 我茫然四顾,看着那个已出具雏形的灵堂,问:“这……这该怎么个沟通法。” “我自有我的方法。”孟婆子看了看我,并没有过多解释,只简单说道:“你见过占卜吧?这事也很占卜差不多。虽然亡灵不会说话,但我能探知他们的态度,了解他们的所想。” 占卜?我多少了解一点。我觉得那纯是些欺世盗名的玩意,每次占卜出来的结果其实都很不确定的,能怎么解全看占卜者的一张嘴。这孟婆子要搞的难道也是类似的名堂?不过当着对方的面,我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且让她去吧。我只关心我需要关心的问题。 “那你的意思是,下一步怎么办就要看今晚招灵的结果:如果杜雨虹的亡灵允许你打破誓言,你就能彻底治好云云的怪病;如果亡灵不允许,那你也就无能为力了?” 孟婆子的回答再次让我意外:“你说错了……其实我已经拿定主意,不管亡灵允不允许,我都要救那个孩子。” 这前后矛盾的话再次把我搞糊涂了,我只能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已是风烛残年,就算不触犯那诅咒,又还能过几天的太平日子?”孟婆子沧桑说道,“只要能把那孩子救出苦海,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是扔进地狱的烈火里,烧成灰烬也值了。” 我指着四周飘摇不定的白布,苦笑道:“那又何必开这灵堂?” “灵堂还是要开的。那终究是个誓言,我怎么都得跟他们说清楚,不叫他们误解了我。然后他们想要如何对我,我都毫无怨言。” 这下我总算听明白了。老婆婆已经决定要救那女孩,开堂招灵只是为了求个心理安慰。且不说她是否封建迂腐,这番舍己为人的情怀总叫人感动。更何况她这番付出都是为了那个令我痴迷的女孩。 “婆婆。”我看着她那张丑陋的老脸,动容说道,“吴警长说你是整个峰安镇最好的好人,这话我以前不信,但现在信了。” 孟婆子咧了咧嘴,似笑似哭般叹道:“只可惜在这世上,做好人容易,得好报却难。” 我也跟着一叹,顾影自怜般说道:“何必图什么好报?只求全心付出之后,那人能够懂我……” “好啦,该说的都对你说了。其他的事,只待明天亦能分晓。”孟婆子抬头看着那渐浓的夜色,话锋一转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我该把祭台搭好,等着子时招灵。” 我主动起身说道:“我来搭吧。婆婆你只管坐着吩咐,顺便也歇口气,喝上一杯热茶。”说完之后我便拿着茶杯先来到井边,倒了残茶,又取井水将茶杯洗净,然后找孟婆子讨了茶叶,用热水沏好后端在对方面前。孟婆子欣然端着茶浅饮慢啜,同时指挥我将祭台搭在了幕布中心的位置,其它像灵牌蜡烛等等的零碎物件,也一一摆好。当这一切快要做完的时候,孟婆子仰头打了个哈欠,显出了几分倦意。 “夜深了啊。”我抬头看了看天,“一点星光也没有,这雨恐怕说下就下呢。”好在那祭台上带着顶棚,即便是下雨也不致于浇灭了蜡烛和香火。 “能下雨最好。下了雨院子里阴气更重,亡灵来得才快。”孟婆子说话间又连打了几个哈欠,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徒然自叹:“老啦,精力不济了……只等料理完了这事,我也算了却了最后的心病。” 似乎要和应婆婆的叹息,一阵夜风倏忽忽地窜进了院子里,带起四周的白布舞动飘摇。那哗啦哗啦的布匹声与呜呜的风声交替萦绕,在夜色中静听,就像有万千个幽灵正围在幕帐之外,不知何时便要并肩接踵地拥挤进来。 我缩了缩脖子,想想即将发生的事情,不免也生了惧意。 但便有恐惧又如何?一切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女人! 第九章 招灵者之死 走出孟婆子家的院子,户外已是漆黑一片。我在门外略停留了片刻,待双眼适应了这黑暗之后,这才依稀前行。走不得几步,却见前方小路边有两个人影隐隐绰绰,似乎正向我这边张望。 我知道那是凌沐风布下的眼线,本想绕行。但转念一琢磨:他们如果要对我不利,我躲便躲得过去吗?畏畏缩缩的,反倒输了气势!于是便昂首挺胸向那两人走去。那两人站在路边目送着我经过,似有窃窃私语,但并未阻拦生事。我心中略略一宽,趁机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转过一个弯,拐上了镇子里的街道。路两边有了百家灯光,夜色被驱散了不少。我借着亮光回头看了看,却见身后十来步的地方有一个人影正无声无息地跟着我,亦步亦趋。我一惊,原本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我知道那人影必是先前两人之一,他如此紧跟着我,不知有何用意? 我脚步不停,脑子亦急速旋转。片刻后忽地心生一计。到了下一个路口的时候,我转了方向,不往旅店反往警所而去。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头打探,但我能感觉到那男子一直在我身后紧紧相随。 警所所在的街道正是镇子上的热闹之处。有几家生意好的饭店尚未打烊,路上亦不时有镇民来往。眼瞅着快接近警所大门了,我突然间加快了步伐,一溜小跑着向前,然后在一个胡同口蓦地一拐,随即又停下脚步,躲在了墙根处。不消片刻,便听得急匆匆的脚步声直奔胡同口而来。我听声辨位,蓄势待发。当那男子刚刚拐过弯的时候,我一下子从墙根里冲出来,猫着腰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肋下。男子猝不及防,往胡同口蹬蹬侧退了两步,摔倒在地。 我掏出钱包往地上一扔,然后便跳将上去,按住那男子大叫道:“小贼,敢偷我的钱包?” 男子一愣,随即便驳斥道:“放屁!谁他妈偷你东西了?”同时挣扎着想要起身。见我使劲推着他,那男子又腾出手来,挥拳要打我的脑袋。我侧身一让,躲了过去,那男子趁机要往起爬,但刚刚爬起一半,正被我一脚踹在了腰间,便骨碌碌又翻了个跟斗。 这一个跟头让对方怒不可遏,他吼了一声:“嘿,我操你妈的!”然后便一个打挺蹦了起来,凶神恶煞般扑向了我。我把牙关一咬,毫不退让,迎面跟他缠斗在一起。于是我俩你一拳,我一脚,在街道当中打了个不亦乐乎。那呼喝声借着寂静的夜色传出老远,很快,不光是过往镇民驻足观望,就连街两边的住户店家也纷纷跑出门来看热闹。原本冷清的街道很快就变得人声鼎沸。 那男子身强体壮,十来个回合下来,我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便在这时,忽听得耳边警哨大响,同时有人呼喝道:“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趁那男子一愣的功夫,我连忙撤身跳出圈外。转头一看,却见两个警察正分开人群走进来。这两个一胖一瘦,倒是熟人——昨天正是他们把我从石灰池子里抓走的。 “干什么呢?”瘦警察又吼了一声,随即他也认出了我,便一怔道:“怎么又是你?” 我伸手往地上一指说:“他偷我的钱包!” “你他妈的放屁!”那男子走上前,很嚣张地用一根手指点着我的面门,“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认得我是谁么?我他妈偷你的钱包?” “你还骂人?我打断你的狗腿!”我毫不示弱,抡起来又是一脚。那男子没想到我在警察面前还敢动手,这一脚结结实实地吃在了膝盖上。他“哎呦”一声,抱着膝盖蹲在了地上,表情痛苦不堪。 “还打?反了你了!”瘦警察一边怒斥,一边带着胖警察抢上前,一左一右挟持住我的胳膊,我顿时动弹不得。那男子见状,便挣扎起身想要揍我,瘦警察伸手把他拦住,道:“都他妈的别打了,回所里再说!” 警察把我们俩带回了警所,他们首先把我关进了一个房间。却把那男子留在屋外。只听得他们悉悉索索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房间门打开,瘦警察拿着我的钱包走了进来。他把钱包往我面前一扔,撇着嘴道:“拿着你的钱包,走吧。” “那小偷呢?”我不依不饶,“你们怎么不把他关起来?” 瘦警察一板脸:“你来什么劲?跟着凌先生混的人,能偷你的钱包?你这纯属寻衅生事,我告诉你,要不是看着吴警长的面子,我非得再吊你一夜!” 我却不理他这套威胁,只把胳膊一抱说:“我不管,你不把他关起来,我就不走。” “行,你爱走不走。”瘦警察懒得跟我磨叽,一转身自顾自走了,出门的时候“咔嚓”一声,又把我锁了起来。 屋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反而觉得分外安全。这应该是间临时关押犯人的牢房。南面墙上有一扇铁窗,些许灯光从窗口洒进来,让我依稀能看清屋内的情形。这房间里除了一张破床外,别无他物。我走到床前躺下,只觉得身下乱糟糟的一堆,伸手一摸,原来是条被子。 那被子又粘又湿,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不过在这境地里哪还顾得了那么多?我把被子扯过来搭在身上,闭上眼睛想就此睡去。 接连两天经历了万般波折,身心俱已疲惫之极。但真的躺在床上时,却又迟迟难以入眠,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涨,思绪只陷于半梦半醒之间。便这般昏沉沉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忽然传来一阵淅淅沥沥之声。那声音原本不大,但在这静夜之中敲打着我空寂的耳膜,竟产生如振聋发聩般的巨响。我一下子清醒了,腾地从床上坐起,眼睛则向着响声发出的窗外看去。 却见窗外夜色阑珊,但远处的天空略略发灰,已不像先前死黑一片。细密的雨点正掠过窗前,被灯色所照,隐隐映出亮光,如银针般往来穿梭。 “下雨了……”我喃喃自语着,起身走到窗前。秋风裹着雨点卷入窗内,凉凉地打在我的脸上,更把一阵彻骨的寒意带入了我的心底。 我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发现正是午夜时分。按照孟婆子的计划,她应该就在这个当儿展开招灵的仪式。 一切会如料想中那样进行吗?我看着那漫天飞舞的雨点,尚不敢妄言。 雨越下越大,窗边的我已被淋湿了面庞和头发。我又想到了那个女孩,此刻她正被幽闭在精神病院的病房中,在这凄冷的雨夜,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和煎熬? 我的心阵阵发痛,但焦躁和不安却逐渐平息。我告诉自己该睡了,我要以最佳的精神状态去迎接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我回到床边重新躺下,并在飘摇不息的风雨声沉沉睡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天色大亮,直到牢房的门锁哗啦啦响起,我才从睡梦中惊醒。再到睁眼去看时,却见房门已被拉开,吴警长当先走了进来。 老头一看见我,便皱起眉头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儿安全啊。”我坐起身,撑了个懒腰说道。 老头不解地“嗯?”了一声。 “昨天晚上有人盯我的梢。”我挤着眼睛说道,“我想来想去,只有在这里才能踏踏实实地睡好。” 吴警长听明白了。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说:“看不出来啊,你个废物倒也能整点花花肠子。” 我摇头自叹:“唉,人嘛,都是被逼出来的。” “行了行了,别耍嘴。赶紧穿上鞋给我走。”老头一边说,一边夺门而出。我连忙下床把鞋一蹬,呼哧呼哧紧赶几步追出去。 到了屋外,却见天色明媚,秋雨看来已停了有一阵,不过地面还是湿漉漉的,走上去一踩便是一个脚印。 吴警长待我追到身后,回头说道:“先不吃早饭了,等叫上孟婆子再一块吃点。” 我应了声:“好。”然后问道:“凌沐风昨天来找麻烦了?” 吴警长点点头,把昨天的情况给我大概说了一遍。原来昨天上午我刚走没多久,凌沐风就找上门来了。他告诫孟婆子不要再管云云的事情,语气中颇有威胁的意味。好在当时老头还在,凌沐风也没敢过于造次。凌沐风留下两个眼线的事吴警长也知道。他临走的时候还专门警告过那两个家伙,叫他们不可造次。 “我可不怕他们。昨天盯着我的那个尾巴可被我给揍了……”我拍了拍,自鸣得意般说道。 吴警长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那你躲牢房里干啥?” 我尴尬地干咳两声,岔开话题道:“我就担心孟婆子那边会不会出事?如果那俩家伙半夜闯进去……” 老头一摆手说:“不会的。我已经告诉他们孟婆子晚上要招灵,谁敢去触那个霉头?这山里面的人,对神神鬼鬼的东西都信着呢!” 听他如此一说,我便宽了心。一路上不再赘言,只快步向着孟婆子的住所而去。到了院子外面的那条小路上,却见昨天那两人还在路边守着呢,他们衣衫潮湿,神情萎顿,想必是苦遭了一夜的风吹雨打。 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吴警长用揶揄的口吻调笑道:“两位兄弟守了一夜吧?啧啧,真是辛苦了呢。我得跟凌先生说说,这可得打个大赏!” 那两人心中老大的不爽,可又不敢对着老头发作,只好转过头来,用凶狠的目光向我瞪了几眼。 我懒得搭理他们,只跟着吴警长走到院门边。院门关闭着,我抬起手在门板上敲了两下,院内无人回应。我还想再敲时,吴警长已不耐烦地说道:“别敲了,这老婆子一向不锁门的,直接推开!” 我“哦”了一声,便上去推门。那门果然没锁,一受力就松动了。不过再往下推时,那门板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似的,手感有些阻滞。我嘀咕了一声:“有什么东西卡着呢?”一边说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门板在我的推动下慢慢旋转,露出了约有一个肩头的宽度,再要推时却越发费力。吴警长在门边帮着往里张了一眼,说:“怎么有根绳子挂在门上呢?” 我也打眼一看,果然:一根麻绳从门檐上方垂下来,正绷在门板上。那门板越往里转,绳子就绷得越紧,难怪推不动了。 我们俩在门口耽搁的功夫,凌沐风手下的两个男子也悄悄地凑上前,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张望。我回头瞥了他们一眼,也没太在意,只顾着把手臂从门缝里探进去,高高扯住那麻绳往门板外面顺溜。那绳子沉甸甸的,像是坠着什么重物,我踮起脚尖,费力拉了好几把,这才将绳子从门板的上边缘褪了下来。 那门没了阻碍,“吱嘎”一声彻底转开了。我便看清了门内的情形:原来是悬挂白布的麻绳断了一根,从门檐上搭拉下来。我一推门,那绳子正好勾住了门板。原先挂在绳子上的白布吃了一夜的雨水,沉甸甸地将绳子压在地上,这才颇难拽动。 我继续拽拉着绳子,要将它从门口彻底扒拉到一边。就在这时,忽听身旁的吴警长大叫了一声:“孟婆子?!”语调惊惶,非比寻常。同时他拔腿就往院子里冲。我连忙抬头往他身前看去,这才发现在一堆白布旁边还躺着一个人,从身形穿着来看,不是孟婆子是谁? 我扔掉手里的绳子,紧跟着老头冲了过去。却见孟婆子所躺的正是灵堂中心的位置。她仰面朝上,双手举起来插在脖颈的部位,一动不动。她那浑浊的两眼硬生生地翻着,舌头则吐出唇外,表情极为恐怖。 吴警长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着孟婆子鼻下探去。我则傻站在一旁问道:“她……她怎么了?” 吴警长的手指停在孟婆子鼻下,像是僵住了似的。片刻之后,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来:“她死了……” “死了?”我愕然瞪大了眼睛,“怎么……怎么会这样?” 在我身后也有人问道:“这是怎么了?”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却见凌沐风手下的那两个男子也跟进了院子里,正茫然向着孟婆子的尸首张望。 吴警长一听见他们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怒目圆睁道:“怎么了?你们说怎么了?!” 那两人品出些味儿来,其中一人忙摇手道:“吴警长,这事和咱们哥俩可没关系。”另一人则拉了拉同伴的衣袖,同时冲对方使了个眼色。前一人会了意,他一抱拳道:“这人命案子可不是小事,我们这便去报官,恕不相陪了!”说完,两人一同转身跑出了院外,直奔镇上而去。 吴警长暂时顾不上那两人,他转会目光向着孟婆子的双手看去。孟婆子年老背驼,躺倒时下巴几乎贴上了胸口,脖颈倒完全被遮挡住了。所以这会只看见她的双手伸进了脖子里,却不知是为何。吴警长便把自己的右手也探了进去,在衣领的同时,左手又扶着孟婆子的脑袋微微一转,后者脖颈处的玄机这才暴露出来。 只见在衣领之下,紧贴着脖颈的肌肤勒了一圈麻绳。孟婆子的双手正是抓在那麻绳上,像是要竭力将绳子扯开似的。 见到这副情形,再结合孟婆子的面部表情,吴警长暂时下了个论断:“她是被勒死的。”然后他放开了死者的脑袋,用手顺着那圈麻绳一摸,找到了绳头所在。 绳头就在孟婆子颌下正中,紧抵着咽喉的部位。那麻绳先是绕过了死者的后脖颈,然后在下颌处两绺缠成了一绺,像编麻花辫似的越缠越紧。纠缠打绺的麻绳在咽喉处拧成一个的绳头之后,又向着胸前延伸,恰如从颌下长出了一条细细长长的麻绳辫子。这辫子一路编织,爬过了死者的身体,绕过脚尖,又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 我和吴警长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顺着那麻绳辫子所去的方向延伸。只见那麻绳一路蜿蜒了两三米之后,爬进了皂角树下的那口古井。 吴警长站起身,向着那井口边走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上前。到了井边,我们一同向井口里探望。借着井水的反光,我看到那口井大概有三四米深,而那纠缠在一起的两绺麻绳爬进井口之后便又直直的垂下,绳子的末端最终竟扎进了水里。 吴警长抬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古怪之极。我当然也明白对方为何觉得奇怪。那绳子垂到井水里倒了罢了,奇的是两根绳子依然密密地打着绺,而且那绳子一路过来都绷得紧紧的,就好像在水下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始终在拉着绳子的末端,整整一夜也不曾松开! 我干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兮兮地问那老头:“是……是谁?” 我的问话语焉不详,但放在这样的情境中并不会有任何歧义。到底是谁勒死了孟婆子?那藏在水下的力量又是什么? 吴警长没有回答,他回头看看孟婆子僵硬的尸首,又再看看那井水中的绳子,脸色黝黑如铁。半晌之后,他伸出一只手探进井内,慢慢握住了井口附近的一截绳索。 我意识到他想干什么,惶然阻拦道:“吴警长,你别……” “怎么了?”老头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原本不大,现在更是眯成了一条细缝,可见心中也是紧张之极。 “孟婆子说,这井接着地气,这里其实就是……就是亡灵的出入口。” 老头“嘿嘿”地干笑着,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然后他森森然反问我道:“怎么,你也相信这些了?” “我,我不是相信……”我努力为自己的慌乱找着借口,“只是……只是这里是凶案现场,我们应该保持原状,不要轻易破坏。” “我是县城来的探长!我不勘查现场,还等谁来勘查?”吴警长提高了嗓门,他似乎是在斥责我,但我听得出来,他更多的是在给自己壮胆打气。 说完这句话之后,吴警长深深地吸了口气,同时他的右手拽着那绳子开始发力。他先是试探性地拉了两下,那绳子并无丝毫松动。老头便咬了咬牙,左手也跟着握在了绳子上。 “吴警长!”我再次提醒对方,“你……你小心点!” 吴警长的双眼紧紧盯着井底水面,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我看到他的双臂慢慢绷紧,全身的力量正通过紧扣的十指传向那两根缠绕在一起的绳索。 忽听水下“噗”地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激起了浪花。于此同时,绷在麻绳上的力道突然间消失了,吴警长手里的绳子先是蓦地往回一弹,随即便又软软地垂下。使足了气力的老头猝不及防,身体往后一仰,踉跄着便要跌倒。幸好我眼疾手快,连忙抢上一步将他扶住。 井内传来“哒哒哒哒”的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撞击。我和吴警长先稳好了身形,然后我们屏住了呼吸,双双向着井口内探头张望,且要看一看那绷住了绳索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却见在井底贴近水面的地方,有两片黑乎乎的、长方形的东西正在转个不停。而随着它们的旋转,那如同麻花般缠绕在一起的两段绳子也在一圈圈的松开。在旋转的过程中,那两个东西有时候互相撞击,有时候又碰到了井壁,所以才发出“哒哒”的响声。 我皱着眉头问道:“那是什么东西?”井下光线昏暗,那两个东西又一直在动,所以仓促间看不分明。 吴警长也不说话,只阴沉着脸,两手交替将那绳索一截一截地往上拉。那两块黑乎乎的物事也就距离井口越来越近,并终于让我看清了真容。我脱口而出:“这是……灵牌?” 吴警长这时一探手,已将那两块东西抄出了井外。那黑黑的、长方形的木质的东西,却不是灵牌是什么?昨天按照孟婆子开的清单,我从县城一共买了三块这样的灵牌,这正是其中的两块。 孟婆子脖颈处延伸出来的那两绺麻绳正牢牢地系在了灵牌的底座上。可以想象,当两块灵牌互相围绕旋转的时候,就会带着麻绳编织在一起,最终拧成一股“麻花”。那“麻花”在孟婆子的脖颈下越拧越紧,完全可以令其窒息而死。 吴警长比我看到要更细致,他正把那两块灵牌翻到手里端详。而我这时也注意到灵牌的正面写得有字,其中一块写的是“杜雨虹之灵位”,另一块写的是“楚汉山之灵位”。那字俱以朱砂写就,如血迹般鲜红欲滴,衬着那黑黝黝的牌面,入目阴森诡异。 杜雨虹的名字我已在阿锤和孟婆子口中多次听闻,而这楚汉山也不难猜测,他一定就是楚云的生父——那个在故事中果敢而又狠辣的猎户! 吴警长看着灵牌上的那两个名字,默然凝思。我虽和他近在咫尺,却无法看透他心中所想。片刻后,老头将灵牌轻轻挂回到井沿上,然后开始环顾院内的情形。 我也跟随着他的动作,举头向四周查看。以孟婆子的尸首为中心,我们现在都处在用麻绳和白布围起来的灵堂之中,不过连接在皂角树和门檐之间的那根麻绳已经断了,白布在孟婆子的尸首旁落了一地。在孟婆子尸首的前方立着我昨夜帮着搭好的祭台,祭台上摆放的红烛高香俱已燃尽,而在祭台的正中,尚立着一个灵牌。 如果要举行招灵术的话,祭台上最重要的物件应该是杜雨虹和楚汉山的灵位。昨天孟婆子的清单上开了三个灵牌,应该是两用一备的意思。现在那两个得用的灵牌连接着索命的麻绳,莫名落在了古井之中,而备用的灵牌却出现在祭台上,这架势着实令人奇怪。 祭台上的灵牌似乎也写得有字,只不过那字迹较小,离远了便看不分明。吴警长也发现了这个玄机,当下便向着那祭台走去。我也想跟上时,他却伸手一拦,道:“你别走来走去的,呆在原地别动,也别碰任何东西。” 我一愣,问:“为什么?” 老头道:“保护现场。” 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昂首辩白道:“我也是个侦探!” “你个狗屁的侦探。”吴警长继续用语言羞辱着我,他自顾自走向那祭台,竟头也不回。 我愤愤然一哼,但终究还是按对方的吩咐站在了原地。 吴警长走到祭台前,拿起了供奉其上的那块灵牌。当他看清灵牌上写的字之后,立刻便“咦?”了一声,同时举目向我看来。 他的目光中先是充满了诧异和费解的神色,片刻后又渗出了十足的忧虑和惊恐。我被那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便忐忑问道:“怎么了?” 吴警长反手把灵牌扣在了桌面上,似乎生怕我看到了灵牌上的字迹。然后他冲我一摆手道:“你先出去吧,到院子外面等我。” 这次我可不那么听话了,我一边追问:“那上面写的什么?”一边迈步就往祭台走去。 吴警长伸手往我一指,低喝道:“站住!”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带着十足的不容违抗的气势。我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阻住了脚步,竟无法再往前分毫。 “到外面等我。”老头又强调了一遍。我和他对峙了片刻,终究还是败在对方那凌厉的目光之下。没办法,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过身,独自走到了院外。 老头继续在院子里四下查看,而我只能徒劳站在院外张望。这样过了有十来分钟,我忽听得身后一阵脚步乱响。一回头,却见有七八号人正簇拥成一团,沿着小路快步而来。 当先一人长衫布鞋,风度儒雅不凡,但我看在眼里却顿生厌恶之感,因为这人正是楚云的丈夫凌沐风。在他身后跟了两三个闲散男子,另有四名身着制服的警察。这帮人走到距我十来米远的时候,其中一名男子抢上一步,指着我大喊道:“就是他!” 我认得那男子正是昨夜盯我梢的那位,听到他的喊声之后,那四个警察立刻向我扑了过来,我看到和我打过两次交道的胖瘦警察也在其中——这下我在峰安镇上的苦主们可算都来齐了。 看着他们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一边下意识地往后撤让,一边叱问道:“你们要干什么?”但那几个警察根本不理我,他们一拥而上,将我按了个正着,那意思像是要抓犯人似的。我一看情势不妙,连忙扯起嗓子呼唤救兵:“吴警长,吴警长!” “干什么呢?”老头应声从院子里踱步而出,板着脸过问。 瘦警察上前行了个礼道:“有人报案说孟婆子被人害死了,我们赶过来缉拿凶犯。” 吴警长指着我问:“谁告诉你们他就是凶犯?” 瘦警察一愣,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转过头去,求助似地看着不远处的凌沐风。 凌沐风款步上前,先冲老头一抱拳道:“吴警长辛苦了。”态度彬彬有礼 吴警长不冷不热地瞥着对方,回复说:“份内的事,辛苦也是应该的。” 凌沐风又道:“听说孟婆子被人害了,可有此事?” 吴警长“嗯”了一声:“我正在勘查现场,你们这般闹哄哄的却是干什么?” 凌沐风一指我说道:“有人作证,说这位冯先生昨晚是最后一个和孟婆子接触的人。凌某由此推想,孟婆子为何遇害,为何人所害?这些事情冯先生应该是最清楚的。因此我就到警所报了案。这几位警官也是办案心切,唐突抓人,倒是冒犯了。冯先生,凌某在此向你赔罪。” 说完这话,凌沐风当真向我躬身一揖。我只“哼”了一声,不搭理他。 凌沐风起身之后又道:“只是昨晚之事,凌某还得请教冯先生:你和孟婆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孟婆子一早便横尸院中?”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瞪圆了眼睛,“我走的时候孟婆子好好的。是你手下那两个人在这边呆了整整一夜。怎么回事?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晚那两人从凌沐风身后跳出来,指手画脚地嚷嚷起来,“我们俩一直在外面呆着,根本就没进过院子。你说你走的时候孟婆子没事,有谁能证明?我们俩可是亲眼瞧见了,你昨晚最后一个走,今天又是第一个来。要说孟婆子的死跟你没关,谁信啊?” 凌沐风等那两人把一番话说完了,这才装模作样地摆手道:“你们不要吵。吴警长在这里,一切当由他决断。” 于是一干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老警察,颇有点逼宫的意思。老头默然沉吟片刻,终于挥挥手道:“你们先把他带回警所,好好看管——等着我回来审他。” 我一听这话就急了,伸长脖子对那老头喊道:“你怎么能相信他们的话?他们都是一伙的,这明显是嫁祸栽赃嘛!” “现在你的嫌疑的确很大,我当然得采取一点措施。如果不是你做的,总能还得你的清白;如果真是你做的,那你就得认罪伏法,谁也保不了你。”吴警长说完这话,竟一个人又回院子里去了,全不管我怎样的挣扎辩白。 瘦警察这会又踱到我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吴警长的话你听清楚了吧?行了,配合点,跟我们走一趟吧。” 四个人团团围着我,我知道就是反抗也毫无意义。只能喟然一声长叹,跟着几个警察往镇上警所而去了。 第十章 死亡时间 公历九月二十。 到了警所,我又被锁进了昨夜呆过的那间牢房。我挂念着吴警长那边的进展,无心安坐,只在房内不停地焦灼徘徊。这一等便是好几个钟点,眼瞅着时近晌午,我的肚子有点顶不住了,咕咕地饥叫起来。为了节省一点体力,我便走到那张破床上躺下。我看似闭起了双眼,但思绪却未有一刻的停歇。 又不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门锁响动。我应声从床上坐起,却见那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开门进来,瘦子冲我一招手说:“走!” 我问:“去哪儿?” “哪那么多废话?跟我走就是。”瘦子很不耐烦地斥道。他的同伴则抢到我身边,使劲拧住了我的胳膊。于是瘦子在前面开道,胖子押着我,我们一行三人出了牢房,往东略走了几步,然后一拐弯,钻进了另一间屋子里。 那屋子比牢房稍微大点,屋子中央是张长桌,桌子的一侧并排摆着两张太师椅,椅子上坐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正是吴警长,另一个倒不认识。那陌生人看起来四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的,他捧了个茶壶嘴对嘴地喝着,气度悠闲。 桌子对面则是一长溜的板凳,板凳上已坐了一人,那人我也认得——正是昨晚盯我的梢,后来又跟我拳脚相交的那家伙。 瘦警察一指板凳边上的空位,喝令我道:“坐下!”我便老实坐好,心中猜测:这是要审我呢! 果然,我刚刚坐定,吴警长就发问了:“冯远驰,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过孟婆子家里?” 我点点头,暗自嘀咕:这还不是你老人家给我派的活吗? 吴警长一脸严肃,端着公事公办的架子又问:“你说说,你在孟婆子家里都做了些什么?前后经过都说清楚,不得遗漏。” 我清了清喉咙说道:“孟婆子昨晚想开灵堂,做法事,便委托我去镇上帮她买些东西。我把东西买齐,雇了阿锤挑到孟婆子家里。然后阿锤就走了。我又留下来帮孟婆子布置灵堂,弄完之后我就走了。对了,期间我还喝了两杯茶,并且和孟婆子聊了一会。” “孟婆子后来为什么会出事?” “这个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孟婆子家,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吴警长问这话的时候,他旁边的那个警察便抬起头来看着我,而之前他都只顾自己喝茶,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似的。 我说:“我应该是下午五点多到的孟婆子家里,走的时候大概是七八点钟吧,再具体的时间就说不好了。” 吴警长“嗯”了一声,然后他略略转头,看向了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家伙。 “王四。”老头指着我问那男子,“昨天晚上他从孟婆子家里出来的时候,是什么钟点?” 王四道:“就是七八点钟的样子,没错。” “后来的事你给说说。” “从孟婆子家出来以后,我就一路跟着他来到镇上。后来他诬赖我偷他的钱包,我们就在警所旁边打起来了。然后这二位就过来,把我们带回了警所。”王四说话间往身旁一指,所谓“这二位”就是旁边站着的那胖瘦两个警察。 “那你们俩接着说说吧。”吴警长冲那二位努了努嘴。 那瘦警察便道:“昨天晚上我们俩正值班呢,忽然听到外面喧哗。我们就出来查看,原来是这两人在当街打斗。我们就把他俩带回警所询问。那偷钱包的事纯属子虚乌有,是这个冯远驰故意寻衅生事。我们让他走吧,他还不走。我们也没办法,只好把他在旁边牢房关了一夜。” “你们关他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八点来钟吧。” “好。”吴警长又转头看着王四,“听说你从警所出来之后,就又回孟婆子那里去了?” 王四大声道:“对,我跟赵亮子在院外守了一夜。” “这一夜再也没人进过那院子了?” “绝对没人。” “你敢肯定?” “敢。” “行了。”吴警长把两手拍在一起搓了搓,道,“这事就这样,大家都散了吧。” “散了?”王四一愣,然后指着我问那老头,“他也散了?” “散了啊。”吴警长撇着嘴说,“没他什么事,留他在这里白吃白喝的干什么?” “怎么没他的事?”王四瞪着眼睛嚷嚷起来,“他是昨天最后一个和孟婆子在一起的人,现在孟婆子死了,不是他杀的还能有谁?” 吴警长冷眼看着对方,等他嚷嚷完了,这才伸手往旁边一指,问:“你认识他吗?” 王四看看老头旁边那个白净警察,迟疑说道:“这位警长……眼生得很。” 吴警长又问那胖瘦两个警察:“你们俩总认得他吧?” “认得认得。”那两人连连点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那白净警察却也不看他们,只管低着头悠闲喝茶。 吴警长点着那瘦警察道:“你给介绍介绍,这位爷是什么来头。” 瘦警察陪着笑脸道:“这位是县里来的朱警长,三代仵作出生,是响当当的验尸高手。听说就算是省城出了命案,都得请这位爷过去看看呢。” 被称作朱警长那人听到此处,这才嘻嘻一笑,反手把茶壶放到了桌上。在他旁边的吴警长则拱手打了个揖,道:“兄弟,今天辛苦你跑这一趟。这几个不成器的蠢材,也得烦请你点拨点拨。” 朱警长还了个礼说:“哎,吴兄不必客气。本来就是小弟份内之事,何谈辛苦。那尸体我仔细勘验过了,其面部发青,肺脏干瘪,颈部有明显勒痕,指甲缝里有麻绳的碎屑——这一切都符合窒息勒毙的特征;从尸斑、尸僵以及死者的眼色来判断,她的死亡应该发生在验尸前的六到十个小时——我是上午九点半赶到现场的,那就是说,这孟婆子死亡的具体时间便在昨夜十一点半到今晨三点半之间。” 说完这番话之后,朱警长又端起了他的小茶壶,自得其乐地啜饮起来。而吴警长则扫视着王四和那两个胖瘦警察,问:“你们几个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那瘦警察倒是伶俐,立马站出来表态,“既然孟婆子是昨夜十一点半到今晨三点半之间死的,那自然就和这位冯先生无关了。冯先生那会正关在警所的牢房里哪,难道还能飞出去害死了孟婆子?” “对对对。”那胖子也跟着附和,“这事我们俩都可以作证。看来孟婆子的死和冯先生万万没有瓜葛。” 听了众人这一番分析评论,王四渐渐品出了味儿,忙质疑道:“这话有准吗?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看出是什么时候死的?” 只听“啪”地一声,朱警长将茶壶重重摔在了桌上:“有没有准容得了你说?我去省城验尸,省府的专员也不敢有半句质疑,你算个什么东西?”他的脸色说变就变,那一双眼睛瞪将起来威怒逼人,竟叫人不敢直视。 王四被这番气势镇住了,愣了半晌,这才又喃喃道:“这……这事我得去告知凌先生。” 吴警长道:“那就赶紧去啊,还跟这赖着干什么?” 王四干咽了口唾沫,悻悻离去。 “这凌先生的范儿不小啊,一个走卒也敢如此无礼。”朱警长看着王四背影,悠悠说道。 吴警长“嘿”地冷笑一声:“这整个峰安镇,可不都是凌家的天下吗?你问问这二位,他们敢不敢得罪那凌先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瘦警察小心翼翼地涎着脸,“您二位警长当然是不惧姓凌的,可咱兄弟还得在峰安镇上混口饭吃不是?” “行了,我没工夫听你诉苦。”朱警长挥手打断对方的话语,然后又看着吴警长道,“吴兄,这尸体我已经勘验完了,也亲笔出具了验尸报告。小弟能做的也就到此……这探案追凶的麻烦事,还得看吴兄的手笔,我就不叨扰了。” 吴警长拱手道:“我明白,兄弟请便。” “那好,改天回县城了我们哥俩再好好聚聚。”朱警长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摆出了告辞的姿态。 老头吩咐那胖瘦二人:“你们两个送朱警长一程。”那两人自不敢违背,恭恭敬敬地跟着朱警长而去。这审讯室里顷刻间只剩下我和那老警察相对而坐。 老头也不理我,自己掏出根烟卷点起来,一边抽一边凝目沉思。我在旁边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朱警长真的那么厉害?能看出孟婆子是哪个时辰死的?” 吴警长抬头瞪了我一眼,像是不满我打断了他的思绪,然后他不耐烦地答道:“那还用说?就算他不来,我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的。亏你还自称是个侦探,却他妈的狗屁不懂。” 我嘀咕道:“你都看出来了,干嘛还把我弄这里关着?” “省得你分我的心。”吴警长狠狠地嘬了烟卷一口,“那会我忙着在院子里看现场,哪有工夫照顾你?” “我要你照顾干什么?”我表面上嘴硬,心中却有暖意。我知道对方是看到凌沐风带人前来,生怕于我不利,所以才效仿我昨晚的方法,将我先送到牢房保护起来。他那边一完事,立刻就带着朱警长前来为我解围。这番心意出自一个外表冷硬的古怪老头,怎不叫人感动? 吴警长不再搭我的话茬,继续专心对付手里的烟卷。他每一口都抽得特别用力,所以那烟卷很快就抽完了。老头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摔,并借着这个动作把思绪也拔了出来。然后他看着我问道:“你这一天都没吃饭吧?饿不饿?”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能不饿吗? “走,一块吃去,我请你。” “你请我?”我很是意外,这老头今天怎么慷慨起来了? 老头也不解释,起身便走。我忙跟在他的身后。我们俩走出警所,在街旁找了个饭馆坐下来。老头点齐了酒菜,招呼我道:“吃吧。” 我早就饥肠辘辘,也不客气,拿起筷子便吃。吴警长却好像没有口腹之欲,他又点起根烟卷,叼在嘴上看了我一会,然后问道:“你昨天晚上和孟婆子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太正常的事情?” 我来不及把嘴里的食物咽下肚子,含糊应了句:“没有啊。” “嗯——”吴警长又问,“那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些什么?” “她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了。” “哪天晚上?” “就是楚云出生的那天。” 吴警长顿时大惊:“她全都告诉你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对方所谓“全都”是什么意思。我忙补充道:“关于那个‘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可没跟我说。” “哦。”吴警长松了口气,他吸了一口烟卷,皱眉沉思。 我试探着问了句:“那个秘密你知道吗?” 吴警长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这事只有孟婆子一个人知道。”说到这里,老头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伤感:“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也黯然放下了筷子。孟婆子生前对楚云极尽关怀,对我则给予了充满了长者慈悲的信任。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便如同堵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极不是滋味。 吴警长又问我:“她没跟你说别的了?” “别的……什么?” “比如说,关于晚上招灵的事。” 我想了想道:“她说得等到深夜子时才开始招灵,因为那时候天地间的阴气最重。还有,挂那些白布的作用是为了阻隔外界的阳气……” “这些我都知道。”吴警长摆摆手打断我,“她有没有跟你说到:她准备怎样去跟亡灵交流?” “说了。” “嗯?”吴警长的身体向我倾了过来,显示出极大的兴趣。 “孟婆子计划在今天揭开那个秘密,她招灵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情向亡灵解释清楚。” “等等……”老头听出了这句话的隐义,皱起眉头追问,“她不是要请求亡灵的同意,而是要向他们解释?” “是的。孟婆子说了,不管亡灵同不同意,她都要揭开那个秘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治好楚云的病。不管她自己会承受怎样的后果,她都不在乎。” 吴警长露出恍然的表情。他的手指紧捏着那根烟卷,一动不动。良久之后,这才长叹道:“原来如此。” “怎么了?”我这会已经吃了个半饱,注意力被老头牵引着,慢慢从桌上的酒菜转向了对此事的讨论。 老头却不回答我的问题。他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往桌上一搁,转手拎起桌上的酒壶,满满了斟上了两杯。他把其中一杯递给我,另一杯自己端在手里,说了声:“干!” 老警察一饮而尽。我自然也不能落后,仰脖子跟着干完。那老头一抹嘴问我:“这酒菜怎么样?” “好啊。”我客气说道,“多谢吴警长的款待。” 吴警长点头看着我。片刻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拍,然后又推到我面前。我打眼一看,却是一张火车票,便茫然道:“这……” “吃饱喝足后就走吧。这顿饭算是我给你送行!”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走?我为什么要走?” 老头压着声音说道:“孟婆子已经死了,难道你也想死在这里?” 那话语中带着股阴沉沉的寒意,却要把这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似的。我意识到这里面藏有玄机,便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道:“孟婆子是怎么死的?” 吴警长“嗬”地一声:“你还看不出来?” 我摇摇头——现在我只想听对方怎么说。 “上午你也进过现场,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那院子里根本没有脚印,一个也没有!”老头咬了咬牙,把最关键的那句话抛了出来:“这案子不是活人做的!” “有人进院子就一定会踩出脚印吗?”我首先对这一点就表示质疑。 吴警长问我:“昨天晚上几点下的雨?” 我把手一摊说:“我没在意。当时在牢房里关着呢。” “我问了镇上的很多人,他们告诉我,开始下雨大概是在夜里十一点左右。”吴警长说完之后又问我,“孟婆子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个朱警长不是说了吗?是晚上十一点半到凌晨三点半之间。” “朱警长是通过验尸看出来的。你从现场看的话,还能说得更准确一点!”吴警长专注地看着我,似乎在启发我的思路。 我想了一会说:“那应该是在半夜十二点之后。因为祭台上的红烛和高香都烧完了,这说明孟婆子生前已经开始了招灵的仪式。”我记得那祭台顶上设有遮雨的顶棚,所以蜡烛和高香都没有被雨水浇灭。 老头点点头,认同了我的分析。然后他又说道:“从十一点到十二点,这雨已经下了一个小时。那院子里都是泥土地,表面上必然已是一片稀烂。这时候如果有人进了院子,怎么可能不留下脚印?” 早上我和吴警长进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确实被雨水泡都泥泞一片,一踩就是一个清晰的脚印。我理解了对方的思路,沉吟道:“难道真的没人在十二点之过那院子?” “没有人……”吴警长喃喃说道,“那是亡灵给孟婆子的诅咒,因为她违背了当年的誓言。” 当孟婆子做出揭开那秘密的决定之后,她的确便违背了誓言。当要说是亡灵杀人,这事也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吧? 吴警长看到我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嘿”地冷笑一声:“你不信?你早上也在现场,你也看见了。勒死孟婆子的那根绳子纠缠在一起,最后沉到了井底。那绳子头拴着两块灵牌,灵牌怎么可能沉到水里去?若是没有超乎寻常的力量,这事怎么解释?” 灵牌是木头制成的,当然不可能沉到水里。而我上午在现场,也亲眼见证到吴警长将那两块灵牌从水中拉出来的过程。我皱着眉头斟酌了一会,说:“这事确实诡异,我当时看着心里也有些发毛。不过后来被关进号房里,沉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倒想出个解释……” 老头的眼神跳了一下:“你说。” “那两块灵牌都在底座上连着绳子,两段绳子又缠绕在一起,绷得非常紧。所以那两块灵牌最后也应该是绷直状态的吧?它们的底座部分会紧紧地顶在一块,另一头则劈开,向着两侧高高翘起来。”我一边说一边拿起面前的筷子,分成两根比划着,“你看,只要这两块牌子劈到一定的程度,两头就可以顶在井壁上。这样灵牌就可以沉到水里了,紧绷着的绳子也不会再松开。直到你用力拽那绳子,灵牌才从井壁脱落。” 吴警长看着我手里的筷子,点头道:“这倒也说得通……不过我还是相信这事不是活人干出来的,勒死孟婆子的凶手就在那两块灵牌上!” 灵牌上的凶手——我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那灵牌上标注的是两个鲜红的名字:杜雨虹,楚汉山。 “你得赶紧走。”老头再次督促我说,“这事已经超出了你的想象,那力量不是凡人能够对抗的。” “可为什么要我走?”我露出很不理解的表情,并且反问道,“你怎么不走?” 老头久久地看着我,眼中透露出的神色甚是奇怪。带着几分怜悯,又带着几分恐惧。最终他叹了口气,说:“今天早上那第三块灵牌,你知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第三块灵牌?那就是现场祭台上摆放的那块了?当时吴警长看到那灵牌便神色大变,并且立刻将我赶出了院子。我当然就没看到上面写着什么。 吴警长告诉我说:“那上面并排写着三个人的灵位。” 我问:“哪三个人?” “第一个是孟婆子,第二个是阿锤。”吴警长顿了一顿,哑着嗓子把话说完,“第三个就是你,冯远驰。” 我默然片刻,问道:“这算是什么,死亡名单吗?” 老头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反问:“还能有别的解释?” 是啊。名字被写在灵牌上,这还能意味着什么?我苦笑了一下,喃喃似自语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参与了这次招灵,阿锤也是。是你们俩把那些法事的用品从县城买回来的。所以那诅咒也缠上了你们。”老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痛苦而又歉然地看着我,“是我把这事牵连到你身上的。兄弟,这事,算我对不起你。”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置办法事用品的活正是吴警长指派我去干的。 “这事本来跟你没有关系的。如果你不去的话,那灵牌上的名字应该换成‘吴春磊’这三个字。”老头说到此处,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内疚,声音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我却无意责怪他。在我看来,那诅咒并没有恐惧到令人颤抖的地步。我甚至有些不理解对方。作为一名警长,一个虽然外表猥琐、但内心却极为强悍有力的男人,他又为何会在那个诅咒面前变得如此的怯懦? “你在怕什么?”我忍不住要问他,“那诅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老头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我问:“你不怕?” “我不怕。” “是,你不怕……你没有经历过,你当然不知道那种恐惧。”老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提起酒壶给自己倒酒。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神慢慢定住,那杯子里的酒已经斟满溢出了,他却兀自浑然不觉。 很显然他想到了什么,那是记忆深处某些埋藏了多年的阴影…… 第十一章 恐怖誓言 我唯有屏住呼吸,继续聆听他的讲述。 老头目光幽幽,再次陷入回忆:“……楚汉山把该说的都说了,我就把做好的笔录拿给他签字画押。但他却不接笔,反而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问了句:你之前发的誓还记得吗?我的心思只在那笔录上,便随口应了声:记得。或许是我的态度太随意了,结果楚汉山就冷笑起来,说:你没有用心,我得让你长点记性! 他说完这话之后,突然一拳打在了我的额头上。这一拳又准又狠,直打得我差点就晕死过去。我被打倒在地,楚云山则骑在了我的身上。他用一只手肘锁压着我的脖子,令我难以呼吸。我只能干张着嘴,想喊却又喊不出声音。我拼命挣扎但也徒劳,因为我的气力和对方相比实在是差了太多。恍惚之中,我忽然感觉有什么液体正从高处滴落下来,打在我脸颊上热乎乎的。等我定睛去看时,我便见到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恐怖场面……” 老头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似乎要调整一下自己过于紧张的情绪。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追问道:“怎么了?” 老头深深地喘息了几下,这才又继续说道:“当时楚汉山用一只手压着我,另一只手却插向了自己的眼睛。他的手指从眼眶里抠进去,竟活生生地将一只眼球抠了出来!我和他尽在咫尺,所有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眼球被他刚刚抠出眼眶的时候,后面还乱七八糟地连着好些血管什么的。他可真是下得了狠手,使劲一拽,就把那些血管扯断了。鲜血滋滋地往外冒,喷了我一脸。我完全被吓傻了,浑身软软的再没有一点力气。然后楚汉山就狞笑着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球了我的嘴里。”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把他的眼球了我的嘴里!”老头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颤抖着,呼吸艰难,好像喉口正被什么东西腻腻地堵着,“我只觉得间热乎乎的,又湿又腥,忙不迭地要往外吐。但楚汉山却捂住了我的嘴,然后又捏住了我的鼻子,不让我呼吸。最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张开嘴吸气,那眼球便骨碌一滚,从我的喉口间穿过去,了肚子里。” 我的心胸间一阵翻涌,恶心欲呕。我拿起桌上的酒壶,也来不及往杯子里倒了,嘴对嘴地灌了一大口。这一口下去,我的眼泪都呛了出来,同时我语不成声地问道:“他……他这是要……要干什么?” 吴警长惨然一笑:“他就是要让我牢牢记住那个誓言。看到我把那眼球吞下去了,楚汉山便放开了我。然后他用两只眼睛瞪着我——不,是一只眼睛,还有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他对我说:你记住了,我的眼睛在你的身体里,永远都在!我会永远盯着你,你如果敢违背誓言,我绝不会放过你!” 老头学着猎户当年阴森森的腔调,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滞起来。我虽然未能身临其境,此时此刻却也不寒而栗。我终于能够理解:老警察为何会对二十年前的诅咒和誓言畏惧如斯。因为承受誓言、许下诅咒的那个人已经通过一种极为血腥的方式侵入了他的身体,并由此永远控制住了他的灵魂! “说完那句话之后,楚汉山就一头撞向了审讯室的墙壁,脑浆撒了满地,死了!”老头用一声长叹结束了这段讲述,他的身体瘫坐在椅子上——那惨烈而恐怖的回忆几乎抽干了他的精气。 我也呆呆地坐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那猎户强烈的爱恨穿越了遥远的时空,狠狠地冲击着我。他的行事如此的决绝,手腕亦毒辣无比——但那一切都是为爱而生。他履行了对杜雨虹生死与共的承诺,同时也用最极端的手段守护着刚刚降生的女儿。他的身体早已逝去,但他的鲜血却从未干涸。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来自于那只被鲜血浸透的眼球。那目光死死地注视着我,注视着与他女儿有关的每一个人。 最终是老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语调幽幽地问我:“你现在明白了吗?你还敢违抗他的力量吗?” “我得承认那是一段可怕的往事。但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郑重告诉对方,“我不会离开。” 吴警长看着我无奈摇头:“看来我的话全都白说了……” “我对那女人有过承诺。”我再次决然说道,“我绝不会独自离开峰安镇。” “我知道你放不下楚云。但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我反问对方:“我若是走了,那女人岂不是更加看不到希望?” 吴警长把身体坐直,振奋精神对我说道:“你应该相信我——我能够救出楚云。” “你有什么新的计划?”我饶有兴趣地问道。之前老头的计划是要唤醒女孩的记忆,然后让对方来指证凌沐风有故意杀人之罪。可现在能给女孩“喊魂”的孟婆子已经死了,要想救出那女孩,可得另想办法才行。 “新的计划……”吴警长把手一摊说,“这个我暂时还没想好。” 我咧咧嘴,并不掩饰失望的情绪。 “但我一定能救出那个女人——”吴警长把身体倾过来,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也能扳倒凌沐风。” 对方的神态言之凿凿,但并不能打动我。我质疑道:“你现在连计划都没有,怎么敢说一定?” 老头眯缝起小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我做过一个梦……” 我“嘿”地干笑了一声。一个梦?一个梦能说明什么? 老头看出了我的态度,他并没有羞恼,反而愈发认真地对我说道:“你不做梦吗?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在现实中发生的场景会和你曾经的梦吻合起来,让你在一瞬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我想了一会说,“好像还真有过。” “每个人都会有的,而这种感觉在我身上特别强烈!” 我微微皱眉看着面前这个干瘪的老头,问:“你想说明什么?” 老头道:“我能通过梦境预知未来,也就是说:以后将要发生的一些事情会提前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摇摇头,嘴里发出“嗤”地感叹声。 “你不相信?” 我苦笑着反问:“如果你能预知未来,那你怎么不做一个梦,看看孟婆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并不是未来所有的事我都能梦见,只是偶尔会有一些事情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总结说,“——你很迷信自己做过的梦,你觉得那些梦就是对未来的预言。” 吴警长点头承认:“就是这么回事吧。” 细想起来这事也不算稀奇,很多人都会觉得梦境是有内涵的。有人会专门帮人解梦,也不乏有人会根据梦境来指示自己的行动。这老头显然便是后者。 我便问他:“那你这次做了个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抓住了凌沐风,我亲手把他送进了县城的大牢!”吴警长低声说道,他着一口黄牙,语气中带着复仇般的。 我能理解老警察的情怀。他年轻的时候爱慕杜雨虹,看待对方如同仙子。后来杜雨虹惨死,而她的女儿楚云则继承了母亲绝美无双的容貌。在吴警长心中,楚云必然会纠缠成一个难以割舍的情结。她既是老头梦中情人的化身,又如女儿般赢得对方无私的疼爱。吴警长当初赞同将楚云嫁给凌沐风,那感觉和父亲嫁女儿有什么两样呢?可楚云婚后却遭受到凌沐风的非人凌虐,老头怎能不怒?他对凌沐风的仇恨恐怕并不比我少几分! 这或许就是他做梦也要把凌沐风送进大牢的原因吧? “你相信这个梦会成为现实?”我一边问着,心中则暗想:这恐怕也是仇恨的情绪在作怪呢。人总是会有选择性地相信一些若有若无的东西。 吴警长冷笑一声道:“如果不是事先有了这么个梦,我又何必冒险在峰安镇上与那姓凌的作对?” 我揣摩着老头的神态,心知对方对那个梦倒真是深信不疑。我心中一动,忽然间另有了一些想法。我暗自斟酌片刻,问道:“后来楚云失踪,你一直咬着这件事不放,就因为你觉得能通过这件事情扳倒凌沐风,让你的梦境成真?” 吴警长点头说:“不错。” 我用手指轻轻地叩了几下桌面,缓缓说道:“我倒觉得:凌沐风或许真能被你送进大牢,不过未必是因为楚云这件事!” 老头将信将疑地问:“那还有什么事能逮他?” 我凑过身体,低言道:“此事近在眼前!” 老头蓦然领悟到我的意思:“你是说孟婆子之死?” 我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说:“对!” 老头看着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在他心中孟婆子是死于那个可怕的诅咒,我需要想办法说服他。 “那个诅咒确实令人恐惧,楚汉山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这辈子也无法消除——这些我都理解。”我先是顺着对方的思路说了两句,然后又话锋一转,“但要说鬼魂能够杀人,这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害人,只有人害人。孟婆子死了,凌沐风就是最大的凶嫌!” 老头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反驳。至少他有兴趣听我说下去,这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鼓励。我便又继续说道:“凌沐风昨天下午就想阻止孟婆子招魂——这已经暴露了他的作案动机;昨晚他手下的两个家伙在孟婆子门外守了一夜,这不正给他创造了作案条件吗?或者他不用亲自动手,就是那两个家伙勒死了孟婆子!” 吴警长听到这里,打断我问:“可那院子里没有任何脚印,这事怎么做到?” “这个……”我张口诘了片刻,无奈道:“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这肯定是凌沐风设下的障眼法,就像他把两个灵牌嵌在水井里一样——这些招数都是为了迷惑你,让你以为这案子是魂灵所为。姓凌的知道你心中的弱点,所以他故意引导你的思维。你如果真按他的设计去想,那你就上当了!” 吴警长沉吟了一会,暗自掂量着我的话语。末了他又问道:“如果这案子真是凌沐风干的,祭台上的那块灵牌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也是他的障眼法。他除了要杀孟婆子,还想杀我和阿锤!所以他弄出那么一块灵牌,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写在上面。这样以后我和阿锤如果死了,大家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鬼魂在杀人。” 老头不以为然地“嗬”了一声,说:“姓凌的想杀你,这事我信。但他杀阿锤干什么?” 我想了想,说:“阿锤偷看过楚云洗澡。这事对凌沐风来说应该是个大忌讳,所以他想趁乱把阿锤一块干掉。” 吴警长惊讶地瞥了我一眼:“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我们去镇上的时候,阿锤亲口向我吹嘘的。你想啊,这家伙口风这么松,凌沐风能受得了他?” “他妈的,这个混蛋,真被杀了也是活该!”吴警长愤愤地骂了句。看来阿锤还真是个人见人嫌的角色。 我见那老头的思路已经渐渐被带转过来,便清咳一声,总结般说道:“所以啊,如果你的梦真的很准,我觉得你得好好查查孟婆子的死因。这事要是办成了,姓凌的可是一点活路都没有!” 吴警长暗暗点头——这其中的厉害显而易见:如果能查明孟婆子确被凌沐风所害,那可是实打实的杀人案,姓凌的能耐再大,也逃不出公法制裁;而楚云被打落水到底是两口子间的家事,就算楚云指证凌沐风有意杀人,可毕竟人没死啊,这事闹不大的。 不过老头转念一想,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说了这么多,可惜全都是些猜测的话。要说孟婆子是姓凌的所害,证据在哪儿呢?那院子里连一个脚印都没有,你要我怎么查?” 这的确是个要命的问题。我只能尴尬地咧咧嘴,无言以对。 “行了,别说那么多没用的。”吴警长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眯着眼对我说道,“不管是魂灵要杀你,还是凌沐风要杀你,总之‘冯远驰’三个字已经上了死亡名单。你如果真不肯走,那你的小命可就危在旦夕了。” 我傲然冷笑一声,说:“我不怕。姓凌的不是早就想动我了吗?这些天我还不是好好地活着?” 吴警长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嘁,要不是我护着你,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喝酒?” 这话我无法反驳。凌沐风已经好几次对我不利,都是这老头帮我解的围,光凭我自己还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你还是走吧。你留在这里不但没用,反而拖累我,让我不能专心去对付那姓凌的。”老头劝诫不成,开始使用激将法了。 我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愤然道:“你只管去做你的,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老头斜着嘴笑了:“说说,你有啥计划?” “告诉你也没有用。”我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因为这个计划你根本就不敢参与。” 老头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警惕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孟婆子虽然死了,但那个秘密仍然有迹可循。我要调查下去,如果我能揭开那个秘密,那我就能像孟婆子一样‘喊魂’,帮那女孩唤醒记忆。” “秘密……你说的是什么?” “还有什么?当然就是那个‘怪物’的秘密!” “那秘密只有孟婆子一人知道,你去哪里追查?”老头惶然追问,他的额头似乎冒出了冷汗。 我乘胜追击般逼视着对方,同时翻出了自己的底牌。“山那边的尼姑庵!”我说道,“楚汉山当年把那个‘怪物’送到了尼姑庵,十年后楚云回到峰安镇的时候,却已经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个出生时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物’怎么会变成了美女?这其中一定发生过什么!而那个收养婴儿的尼姑必然知道所有的内情。” 吴警长无法反驳我的推断,他只能提醒我说:“可那尼姑早就死了。” 我冷笑道:“只要尼姑庵还在,多少都能找到些线索,这事你不可能想不到,但你却决口不提——不是因为你忽略了,而是你不敢!” 我这一连串的话语击中了老头的要害,他腰背一松,气势垮了下来。然后他长叹一声道:“是……我确实不敢。我根本不敢去接近那个秘密,我只想远远地躲开……” “我不怕,我明天就去。”我得意洋洋地跷起了二郎腿,“现在你还觉得我没用吗?” 老头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不怕死你就去吧。”他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不过片刻之后他就平息下来,又换了个语气说道:“你得答应我,如果你在那尼姑庵找不到什么线索,那你明天必须离开。” 我也懒得跟他再较劲了,便暂且答应下来:“好吧。”这样我们算是各让一步,双方都留了点台阶。 吴警长点点头,随后他又问道:“那今天晚上怎么办?” 我“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我晚上要回县城去的。你怎么办?还到警局号房里呆着?” 原来老头还是在担忧我的安危。也的确,等他离开峰安之后,那孤独的夜晚对我来说就是最危险的时刻。该怎么办?我挠了挠头,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个……” “得了。”老头忽然又说道,“那号房实在是又冷又破——今天晚上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吧。” “哦?去哪里?” “去找那姓凌的。”老头一边说一边呲着牙,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第十二章 对饮 傍晚时分,我和吴警长一同来到了凌沐风的住处。这是一幢掩映在河畔竹林中的白色小楼,楼前立着一圈西式风格的栅条围墙。那围墙并不遮光,所以我们走到近前的时候,院内一个仆佣打扮的婆子已看到了我们。她往门口走了两步,隔着门栅上下打量着我们。 “我是县城来的警长,找你家老爷有事。”吴警长大咧咧说道。他那一身警服虽然松垮垮的不像个样子,但在这小镇上还是令人敬畏。那婆子忙不迭地开了院门,躬身招呼那老头:“长官,您先到厅里坐会。我们老爷正在楼上书房里,容我去禀报一声。” 吴警长一摆手:“不坐了,我们先在院子里等会。”一边说一边带我走进了院内。却见眼前的小楼共有三层,楼前的空地上菊花开得正灿,颇有一番雅趣。 婆子便自行上楼禀报,不多时她折转下来说:“二位长官,我们老爷在书房有请。” “好啊。那我们就上楼去!”吴警长转头看着我,调笑般招呼说:“走吧,冯长官。” 我也“嘿嘿”一笑:没想到我这个小小的私家侦探也能跟着狐假虎威,当上了一把“长官”。 我们跟着那婆子上到二楼,走进了一间朝北的房子。那房子不大,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正对屋门的墙壁上开了一扇窗户,窗外便是楼后葱郁的竹林。窗下则摆了一方画案,凌沐风正背门面窗,手持一杆毛笔在宣纸上潇洒泼墨。听见有脚步声进屋之后,他一边继续挥毫一边说道:“把灵儿抱下去吧,叫奶妈早些带她睡了。” 婆子“哎”了一声,走向西首墙边。我这才注意到那边置着张小床,一个周岁仿佛的婴孩正坐在柔软的床垫上玩耍。那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脸颊儿白里透红,得仿佛能掐来。我心中一动,知道这便是楚云和凌沐风所生的女儿。那孩子如此娇俏可爱,长大后定然也是个了不得的美女。我两眼怔怔地看着她,思绪翩飞,胸口则翻起汹涌的醋意。 婆子把女娃儿抱出屋外。凌沐风这会一笔收完,他把手悬在半空,看着画作自我欣赏了片刻,然后才把毛笔搁放在笔架上,转头微笑道:“两位,凌某失礼了。” 吴警长也笑道:“我们不请自来,失礼的是我们。” 凌沐风指指墙边的一对茶椅:“请坐。” “我就不坐啦。”吴警长摇手说,“我还要赶着回县城呢。” “哦?”凌沐风扫视着我们二人,“那两位匆匆前来,所为何事?” “孟婆子死了,在现场发现了一块灵牌,上面写了孟婆子、阿锤和冯远驰三个人的名字,这事你知道吗?” 凌沐风微微颔首:“嗯,略有耳闻。” “凌先生学识渊博,依你看,这灵牌是什么意思呢?” “灵牌是供奉死人的。”凌沐风转目往我一瞥,“这三位的名字写在了灵牌上——这话要是细说,恐怕就不吉利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吴警长伸手在我肩头拍了拍,“这位冯先生是我吴某的朋友,我现在为他的安危很是担忧啊。我有心叫他离开峰安避一避,可他又不听劝,这事可怎么办呢?” 凌沐风沉吟着问:“那吴警长的意思是?” 对方既然主动问了,老头便直截了当说道:“我想烦请凌先生:帮我朋友找个安全点的地方,不要让他在峰安镇上丢了性命。” 凌沐风又问:“此事为何要找我?” 老头“嘿嘿”一笑:“这峰安镇可是凌先生的地盘啊。我不找你找谁?”他这话一说,用意其实已昭然若揭:我就是要让你姓凌的为冯远驰的安全负责,若他在峰安镇上出了事,你凌沐风可脱不了干系。 凌沐风自然能领会这番潜意,他沉默了一会,又问:“那我要请教吴警长:该把冯先生安置到哪里才最合适?” 老头道:“依我看,再没有比这小楼合适的地方了!以凌先生在峰安的威望,谁敢来凌府惹事?而这片竹林又占着镇上最好的风水,各路妖魂鬼怪也靠近不得。凌府若能收留我朋友过夜,那我可以放一百个心。” 凌沐风心中已有准备,便笑道:“尽然吴警长这么说了,我若推辞,倒显得我凌某心中有鬼。正好一楼还空着间小屋,不过是给下人住的——只要冯侦探不嫌弃,我自当好生安排。” “行了。”老头转过来对我说道,“兄弟,有凌先生这句话,你就只管安心住下。” 我冲凌沐风一抱拳,不冷不热地说:“凌先生,那就打扰了。” “打扰谈不上。冯先生前一阵照料拙妻,我早该表表谢意。今晚正好,你我二人把酒而聊,如何?” 凌沐风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目光炯炯。我当然不能露怯,便挺起回应:“好,不醉不休!” 吴警长哈哈大笑:“好啊,那我可放心回县城去了。”说完他便向主人辞行。凌沐风把他送到楼下,我也不客气,自顾自到那茶椅上坐了下来。 没过一会,凌沐风重新回到书房,身后则跟着那个婆子。婆子手里托了个茶盏,将一杯热腾腾的绿茶放到茶几上。凌沐风道:“冯侦探,你先喝杯茶。我已叫人安排酒宴,等我把这幅画作完,便可入席了。” 来之前我已料到凌沐风对老头的这步棋不能拒绝。但对方居然还整酒宴款待我,这倒是令我意外。不过这家伙一贯两面三刀,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他越是客气,我可越是要多加防范。想到这里,我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多言。 凌沐风又走到窗前,拿起毛笔在砚池里舔,继续作画。其时窗外竹影婆娑,楼下则隐隐传来水流涔涔之声。我忽地心念一动,问道:“楚云就是从这扇窗户被你打落坠河的吧?” 凌沐风停了笔,举头默然向窗外看去。半晌之后,他才开口道:“不错。那天我们发生了争执,在厮打中楚云不小心从窗口坠楼。幸好楼下的竹林挡住她的身体,让她不致摔伤。不过她滚过竹林之后,便顺势了林边的河流。那会正是夏日雨季,河水湍急。等我飞奔下楼准备救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河水冲走了。” 我恨恨说道:“你说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哼,真实情况又是怎样?以后要听楚云亲口来说!” 凌沐风“呵”地一声,似叹似笑,他拾笔在宣纸上轻描了两下,同时悠悠说道:“她说不说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胸口一闷,无奈语塞。是啊,人家是两口子,我又算什么?即使凌沐风真是故意加害楚云,这事也得吴春磊那个老头来管,我一个私家侦探能有什么权力说三道四? 我不说话了,凌沐风便也不再开口,他凝起精神,一心在画案上描描点点。我心中气恼又无从发作,只好端起茶杯愤然喝了两口。那茶是苦是香,对我已毫不感觉。 一盏茶的功夫堪堪过去,窗外暮色渐暗。一会那婆子上得楼来,手里举着盏油灯说道:“老爷,酒饭都安排好了。” 凌沐风应了一声:“正好,我这幅画也大功告成了。”说话间他把毛笔搁在一旁,左手扯起那张宣纸轻轻一抖,将刚作完的画展示在人前。 “冯侦探,我这幅临窗赏竹图还能入眼吗?”他向我问道,语调倒也诚挚。我便眯起眼睛去看那幅画。那是用水墨勾勒出的一片竹林,竹节笔直苍劲,竹叶流畅飘逸,竹林后缀着星星流水,情境雅致,栩栩如生。 我心知这是幅好画,但要出口赞美却又有些不甘,便模棱两口地说了句:“这片竹林倒是不错。” 凌沐风却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说:“冯侦探好眼力啊。这片竹林可不一般。从风水上来说,有山有水还得有竹,这才是福寿禄三全之地。要是没有片竹林,凌某未必能有今天这番顺风顺水!” 看着对方那副自鸣得意的模样,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出言讥讽几句,转念一想:这家伙怕是故意出言呢,我若失态可就落了下乘。于是我也不拿正眼看他,只瞥着窗外又含糊赞了两声:“不错。好林子,好林子。” 凌沐风把画儿放回到桌案,冲我一展手道:“冯侦探,请到楼下用餐。” 我便起身而行。那婆子在前,凌沐风在后,我们三人来到了楼下的厅堂。堂中早已摆好了一张八仙桌,桌上冷热荤素,各色菜肴齐备。两副碗筷分别摆在桌子两头,另外还有一坛泥封的老酒。 “冯侦探,今天既然来到了我的府上,你敢不敢放量豪饮?”凌沐风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八仙桌的主位。我毫不示弱,直愣愣往他对面一坐,道:“别说这么多废话,只管上酒。” 凌沐风抱过那个酒坛,把泥封拍开。那婆子抢着要上来伺候,凌沐风却摆手道:“你退下吧,这里没你的事。”婆子便喏声离去。凌沐风把两个酒碗满满斟好——那是上等的黄酒,色泽清冽,酒香扑鼻。 “冯侦探,请吧。”凌沐风端起一只酒碗,冲我比了比。我也端起另外一碗酒:“你说,怎么喝。” “先干为敬。”凌沐风一仰脖子,把整完酒咕嘟嘟喝完,然后放下碗说道,“这第一碗酒敬你远道而来,我聊表地主之谊。” 我简单吐出两字:“谢过!”随着他把酒干完。 凌沐风抱起酒坛,把两个空碗一一斟满,然后又举碗说道:“这第二碗酒,谢你把楚云送回峰安,让我们夫妻就别团聚。” 我恨恨地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不过对方喝酒时我可没拉下,顷刻间两只酒碗又变得空空如也。 凌沐风再次把酒斟满,举碗道:“这第三碗酒却是要向你道歉——早上事出误会,多有冒犯。只是凌某身为峰安大户,有责任保得一方平安。冯兄弟当时以是非之人出现在是非之地,凌某不得不谨慎行事啊。” 我先陪着对方把第三碗酒也喝完,然后冷笑道:“说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孟婆子被何人所害,难道你心里不清楚?” 凌沐风把酒碗轻轻放在桌上,说:“这话凌某可听不懂。” 接连三碗酒下肚,又是空腹,这酒劲很快就涌了上来。我只觉得头面间热乎乎的,说话便更无顾忌。 “你手下的人整夜都守在孟婆子院外,你说还有谁能动得了孟婆子?”我直直地瞪着那姓凌的问道。 凌沐风把双手合在一起,相互间缓缓摩擦:“冯侦探想说:这孟婆子倒是被凌某所害?” “你养的狗守在门外,当然只有你具备作案的条件。” 我的话语已十分尖锐,那姓凌的却反倒淡淡一笑。“这番猜测倒也合乎情理,不过——”他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不过冯兄弟既然身为侦探,应该能想到:若说凌某是此案的凶手,这里面至少有三点是讲不通的。” 我翻了翻眼皮,问:“哪三点?” 凌沐风道:“第一,我和孟婆子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她?” 我立刻回道:“因为你不想让孟婆子招魂。你昨天下午就想阻止,但孟婆子没听你的话。所以你就动了杀机,要不你干嘛派那两个家伙一直盯在孟婆子门外?” “我确实不想让孟婆子招魂,但要说因此而加害孟婆子,这话就没有逻辑了。我阻止孟婆子是因为那魂灵实在凶恶,我担心她控制不好,反为恶灵所伤。我让那两个下人守在院外,不仅没有歹意,反而是想保护孟婆子的。” 我“嘿嘿”一笑:“这话反正都在你嘴上。人心隔肚皮,你愿意怎么说,我也没证据去反驳你。不过你手下那两人在院外守了一夜,第二天孟婆子可就死了,这事你否认不了吧?” 凌沐风默然片刻,反问道:“冯侦探如果因此就认定是我杀了孟婆子,那你今天又为何会来到我的府上?” 我皱了皱眉头,不理解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今天不请自来,是担心我凌某会对你不利。但你住到我的府上,我反而就不好动手了——这就是那吴老头儿打的如意算盘吧?” 对方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无意掩饰,直咧咧道:“不错,正是如此。” “嗯。你们也觉得凌某处事留有分寸,不会自招嫌疑。那我要是真想杀那孟婆子,又何必留下两人在门口守一夜?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不打自招的臭棋?我凌某有这么蠢吗?” 我想了一会,说:“你安排那两个人是用来指证我的。可你没想到根据尸首能推断出死亡的时间——你栽赃陷害不成,反而弄巧成拙。” 凌沐风不屑地一笑:“从尸首上能推断死亡时间,这事难道很稀奇吗?凌某会不懂得?我若真想栽你的赃,何必等到子夜之后才下手?你前脚走,我后脚便可害了孟婆子,这样即便是包青天在世,也判不出如此细微的时间差别。” 我斜着眼道:“谁知道你懂不懂?反正你现在嘴上是懂了。嘿,这三寸不烂之舌,便是死人也说活了。何不把孟婆子叫来,大家当面对个证?” 凌沐风摇摇头道:“看来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了。那好,我就把第三点也说出来,让你一并评判。” 我耐住性子,且听他第三点又能扯出些什么说辞。 “孟婆子是被两块灵牌缠着绳子,紧紧绕脖窒息而死;而院内虽然被雨水浸得稀烂,但地上却没有任何足迹——这些诡异之事该如何做到?反正我凌某自认没有这般本事,烦请冯侦探赐教。” “这些都是你使的障眼法。我现在虽然想不清楚,但日后总能破解。”我冷笑道,“当然了,你也可以推脱说:这些都是魂灵所为。这话就算别人不信,至少那吴老头子会信,这样他就不会来追究你的嫌疑了。” “既然想不清楚,怎可妄加揣测?”凌沐风冲我眯起了眼睛,“这事说起来和别人也没什么关系,但对你可是性命攸关……不管是魂灵也好,人为也罢,总之那是一个可怕的、令你无法捉摸的对手,而你已经在他的死亡名单上。” 这话听起来如此耳熟,我略一回忆,想起吴警长下午也曾有过类似的说辞。这两人敌友不两立,却怎么说出一样的话来?我抬眼看着那姓凌的,七分醉意中又透出了三分迷茫。 却听凌沐风又继续说道:“我若是你的话,一定速速离开,决不在此地久留!” 原来如此!我心中蓦然明了:他也盼着我走呢。只不过吴警长盼我走是担忧我的安危,而姓凌的盼我走则显然另有图谋。 “你想把我吓跑?嘿嘿,我告诉你,我不走!”我咬着舌头说道,“我要留下来陪你玩到底!” “冯侦探,你喝醉了,你已经辨不明是非了。”凌沐风漠然看着我,片刻后他又补充说道:“楚云是我的老婆,你就算在这里等一辈子,又能怎样?” 这已经是姓凌的第二次用类似的话来呛我,先前在书房的时候我忍了,但此刻借着酒劲我便癫狂起来,用手拍着桌子喊道:“现在是民国了,婚姻自由!你长期虐待楚云,那女人早就和你没了感情!我要帮他离开你,我要救她脱离苦海!” “你想把她带走?”凌沐风看着我,目光渐渐变得锐利逼人。 “是的。”我毫不退让,一字一句地正告对方,“我要救她,我要让她幸福——这就是我给她的承诺。” “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女人连性命也不顾了?”凌沐风话语中隐隐透出威胁的意味,“这值得吗?” 我决然回复:“不管认识多久,承诺便是一辈子的事情。” “承诺?”凌沐风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渐渐垂了下来,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良久之后才又抬头问道,“你好像很在意这两个字?” “是的。我在这里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楚难辨的复杂感觉。 “承诺……”凌沐风喃喃似在自语,他捧过酒坛,将空了许久的酒碗再次倒满,然后他看着我道:“我也有过承诺,你想不想听?” 对方既然不和我纠缠了,我就大度地一挥手:“你说吧,若说得好,我陪你再喝一碗。” 凌沐风应了声“好!”不过他没有直接开讲,而是先问我:“你知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摇摇头说:“我只知道当年那猎户下山杀了你的父亲,抢走了你刚出生的妹妹,至于令堂是怎么死的,我便没听说了。” 凌沐风苦涩一笑,说:“楚汉山下山行凶那晚,我母亲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而刚刚出生的孩子被抢走,更是让她无法承受。一个女人在月子里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她一下子便垮了,卧床苦捱了三天,终于撒手而去……” “那猎户的手段的确过于凶残——”我唏嘘道,“不过若不是令尊凌老爷作恶在先,这事又何至于闹到如此境地?” 凌沐风摆摆手:“谁是谁非就不说了,说也说不清楚。我只想告诉你我母亲临死之前和我的一段对话。 我点点头,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凌沐风道:“当时我母亲拉着我的手,她对我说:风儿,你一定要把妹妹找回来。否则我在地下也不得安息。我便应道:娘,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妹妹带回家,我会让她一辈子陪着您的。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母亲便去了。她紧抓着我的手,两眼未必。她死不瞑目啊!你说,我最后那句话,算不算是对母亲的承诺?” 我正色道:“算,当然算!” 凌沐风仰头一叹,继续说道:“又过了三天,到了我父亲断七的日子。那楚汉山把我妹妹送了回来,但那却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我当时痛哭一场,几乎昏厥。我以为我再也无法兑现那个承诺了,我母亲注定要在地下遗恨百年。这种苦闷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十年之后的某天。” 他一说十年之后,我立刻想到了一件事,便蹙眉问道:“直到有天你撞见楚云洗澡,看到了她屁股上的胎记。从此你便认定妹妹的灵魂附在了这女孩身上,所以你苦心积虑,一定要把楚云娶到手,让她永远陪在凌府,慰藉你母亲地下之灵,对吗?” 面对我一连串的猜测,凌沐风并没有否认,他只是讶然看了看我,道:“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所以你根本不爱楚云。你只是在利用她,把她当成献给你母亲的供品。如果她不听话,你就打她,用各种无耻的手段凌虐她,甚至把她逼得坠楼,把她逼到精神病院!”我越说越气愤,语调也变得起来。 “你错了,我爱那个女人——”凌沐风郑重其事地提醒我,同时他又说:“但我也恨她。我对她的爱和恨,都是出自同一个承诺,你能明白吗?” 我依稀懂得。在凌沐风眼中,楚云即是妹妹的化生,同时也是仇人的女儿,这两种角色纠缠在一起,这才酿造出他那种变态的畸恋。 “你要带走她,是为了承诺;我要留下她,也是为了承诺。我们都是笃守诺言之人。就让我们为了承诺,满饮了这碗酒吧!”凌沐风再次向我端起了酒碗,这举动与其说是敬酒,倒不如说是一种宣战。我也高举起酒碗,与他重重地一碰,酒水激荡而出,打湿了我的手腕。 随后我们俩便同时喝干了那碗酒。在喝酒的过程中,我们互相对视着,酒精炙灼着我们的血液,让我们的眼神如火如刀…… 第十三章 翠林庵 公历九月二十一。 前一夜酒喝了不少,饭菜却没吃几口。等散席之时我已有了七分醉意,便迷瞪瞪到旁边的偏房里和衣酣睡。一觉醒来已是清晨时分,我起身回了会神,然后走出房间来到了院子里。昨天那个婆子正在院内拾掇花草,她见我出来,便施了个礼道:“冯先生,您醒啦。我们老爷还在楼上,您先到厅堂里喝一碗热粥吧。” 我摇手道:“不必了,我还赶着有事。给你们老爷带句话,就说我谢谢他一夜款待!”说话间,我便径直走向了院门处。那婆子在我身后唤了两声,见唤不住,忙赶着去楼上禀报。我也不管太多,自己把院门打开,然后步出凌府,往竹林外扬长而去。 今天的计划是去山那边的尼姑庵追查关于“怪物”的秘密。我觉得自己应该先找个带路的向导,至于人选,还有谁比阿锤更加合适?我一路寻找着来到了火车站附近,终于在路旁看到了阿锤的身影。阿锤也看到了我,他主动向我这边凑了过来,然后劈头问道:“孟婆子死了——这是咋回事?”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稍稍压低了声音,又道,“不过我怀疑是凌沐风那家伙干的好事。” 阿锤立刻附和我说:“我也觉得和姓凌的脱不了干系——前天那两个家伙在院子外面鬼鬼祟祟的,能安了什么好心?” 我轻轻一叹:“可惜没有证据啊。那姓凌的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现场看起来就像是……” 我欲言又止,阿锤便抢着补充了一句:“就像是鬼魂在杀人?” “你怎么知道?” “这镇上都传遍了:说楚汉山和杜雨虹的鬼魂显灵,不光杀死孟婆子,接下来还要杀了我们两个!”阿锤一边说一边瞪起两眼看着我,像是要求证什么似的。我想那些传言多半是从警所里散出去的,阿锤听了个将信将疑,心中难免惴惴。 我也没法否认,只好苦笑道:“是。现场的祭台上有一块灵牌,上面一共写了三个人的名字。除了孟婆子之外,还有你我二人。” 阿锤咧着嘴说:“我们跟杜雨虹两口子无冤无仇的,那鬼魂干嘛跟我们过不去?” “招魂的祭品不是我们俩买回来的吗?”我解释说,“那鬼魂觉得孟婆子要说出当年的秘密,这会对楚云不利。他们一怒之下,就把我俩也牵连进去了。” “放屁!”阿锤一听就急了,“我们俩又没把楚云怎么着。要说那鬼魂动怒,首先要找的应该是凌沐风啊!楚云在凌沐风手上吃了多少苦头?不找他反而找我们?” “你不是说过吗:凌沐风是大富大贵之人,我们怎么比得了?”我把阿锤前两天杵我的话反杵了回去。阿锤沮丧地低着头,不吭声了。我又道:“就说凌府那宅子,依山傍水,竹林围绕,这叫福寿禄三全,是一等一的风水。那鬼魂就算想找他,却也进不了凌府的大门!” 阿锤愣了片刻,恨恨说道:“操,山水咱动不了。就那片竹林,老子早晚给他刨了,看他还怎么个福寿禄三全。” 我看着他那副模样,心中暗自窃笑,便问他:“你到底是信了哪一套?是姓凌的下了毒手?还是鬼魂显灵在害人?” 阿锤眨了眨眼睛,说:“我觉得还是姓凌的干的。现在是民国年代了,乾坤朗朗的,哪来的什么鬼魂。冯侦探,你说对不对?” 前天阿锤说到楚云屁股上的胎记时,一口咬定是凌家女婴鬼魂附体。现在又说什么民国年代,乾坤朗朗,真是自相矛盾。我估计他其实害怕鬼魂更多一点,所以才要力证这事跟鬼魂无关,以求个心安。对这等愚昧之人,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便敷衍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生死由命,我懒得操这个心。” 阿锤悻悻咽了口唾沫,没法再说什么了。我便适时把话头引向了正题:“带我往山里走一趟吧。” “去哪儿?” “山那边的尼姑庵。你认识道吧?” 阿锤两眼一眯问道:“楚云小时候呆的那地?” “对。” “认识是认识——”阿锤用寻摸的眼神打量着我,“你去那儿干什么?” “你管呢?你就说去不去。” 阿锤一挭脖子说:“不去。跟你没啥好事,前天走一趟县城,都他妈的上了灵牌了。” 我也不废话,掏出枚银元往他身上一扔:“去不去?” 阿锤伸手把银元接住,吹口气,又凑到耳边听了听,然后叹道:“唉,你倒是个混不悋的角色,我这条老命迟早要跟你一块折上!” 我把头一撇:“别废话了,走吧。” 阿锤把银元揣进衣兜,迈步在头前领路。我们俩向南穿出了镇子,很快就来到了群山前。阿锤指着眼前的一座山峰说道:“得翻过这个山头,没有两三个小时可下不来。”我点点头。阿锤便找了条上山的小路,带着我正式踏上了跋涉之旅。那山路并未经过人工修葺,完全是登山者用双脚踩出来的。一开始那路还算好走,但越往高处小路便越狭窄,两侧的灌木枝杈也渐渐茂密,很多时候几乎是在密林中开山而行。走了有一个多小时,我实在有些疲惫,便招呼阿锤停下来歇口气。 阿锤得意洋洋地吹嘘起来:“镇上的人要上山砍个柴什么的,一般都走不到这么高的地方。你也就是找了我,这要换别人,非得迷路不可。” 我靠在一棵树桩上,解开领口的扣子散散热气,同时问道:“山对面不是还有个镇子吗?你们两个镇子不往来的?” 阿锤道:“往来很少。再说了,即便有往来也都是绕着山走,谁愿意费劲翻山头啊?不过那个尼姑庵本来也在半山腰上,如果绕到那个镇子再往山上爬就划不来了,还不如直接翻山。” 我“喔”了一声,明白对方的意思。等这一口气缓过来了,我便催促他继续赶路。我们俩在山林中艰难穿行,好不容易到了山顶时,两人都已是汗透衣襟。不过山顶上秋风凉爽,倒是惬意的很。我们便又停下来歇了一阵,片刻后那汗消了才重新上路。这次我们跨过了山头,向着另一面下山的方向而行。下山不像上山那样劳苦,但腿脚吃的力大,走多了会有种轻飘飘把持不住的感觉。这一路又行了有个把小时,阿锤忽然伸手往前方一指道:“看到了吗?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山林掩映之间发现了几片青砖黑瓦。从路途上估算,去到那里最多还有十来分钟的脚程。我便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往山下赶去。越接近那去处时,山路也渐渐变得宽敞平坦,显然是有人常年在附近上下活动之故。 拐过一个山道之后,终于到了那尼姑庵门前。眼前的寺庵不大,门檐上悬着一块牌匾,上面撰着三个大字:翠林庵。 我们俩跨过门槛来到了院子里。这院子也就十来步见方,正面是一座佛堂,左右两侧则各有一间小小的偏屋。一棵柏树矗立在院子当中,树下一块石碑颇惹人注目。我走上前去定睛细看,原来是块功德碑。那碑上刻着铭文,大意是某人在清末战乱时被匪兵追杀,身负重伤流落此地,幸得翠林庵明辛师太所救。多年后此人回到翠林庵还愿,特立此碑。 阿锤对那石碑不感兴趣。他左右看看不见人影,便大咧咧喊了声:“有人吗?”话音刚落,忽有一阵激烈的狗吠声传来。我们俩都被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却见一只体型硕大的黄狗正从后院冲出,龇牙咧嘴地直扑阿锤。阿锤忙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了我的身后。眼见那黄狗冲到我面前了,我赶紧伸出一只手去,同时嘴里“啰啰”逗引了两声。那狗跟我倒友好,立刻不再吠了,反凑过来在我脚边嗅闻。 阿锤见状“嘿嘿”一笑:“嗬,你小子逗狗倒是有一手。” 我伸手在那黄狗脑袋上着,道:“狗是最通人性的动物,你心存善念,不要怕它,它对你也就不会再有敌意。” 一人接口说道:“施主说得好。”我抬起头,正看见一个尼姑从佛堂里走出来,她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身穿着缁衣布鞋,仪态端庄。 我上前两步,躬身作了揖,口中说道:“师太有礼。”那尼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尼法号慧清。”然后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又问:“施主眼生得很,莫非是远道而来?” 我点头道:“不错。我此行是为了向师太打听一件往事。” 慧清微微一笑:“不管所为何事。既然来到了翠林庵,那便是有缘人。请施主到偏厅一坐。” 于是我便跟着慧清师太往左手偏厅走去。阿锤也想跟着我们,但那黄狗一见他迈步,立刻又恶狠狠地吠叫起来。阿锤只好收脚骂道:“嘿,你个小畜生!还没完了!” 我转头对阿锤说:“算了,你就在外头等我吧。” 阿锤无奈向院外退去,一边走一边嘀咕着:“真是个势利的畜生。呸,狗眼看人低!” 慧清看阿锤走远了,对我笑道:“这狗并不势利。只是在本庵得久了,已然有了佛性。这来客的善恶,它一望便知。它肯对你友好,说明施主必是心善之人。” “哦?”我饶有兴趣地问道,“这狗在庵里有多少年头了?” “得有十七八年了吧?算起来比贫尼的资格都老呢!当年来到本庵的时候,它才刚刚断奶,如今却是个垂暮老人了。”慧清看着那黄狗感慨道——从狗的寿命来看,它的确已是老人。 我又问:“师太在这里多少年了?” “我是十五年前出家的。”说话间我们已进了偏房,这里看起来是个会客室,摆着两张木椅和一方简陋的茶几。慧清指着椅子招呼道:“施主请坐,我去沏杯茶来。” 我忙摇手说:“不用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不多叨扰。” 慧清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献丑了——敝庵寒微,也没有什么好茶。” 我们各自落座,我又寒暄着说:“这里香火还兴旺吧?” “小地方,又是山高路险的,平时少有人来。我三五日的下山一趟,在山下镇子里化化缘,勉强能维持佛祖的供奉。”慧清这番答完,话锋一转问道,“施主此行所为何事?” 我“嗯”地一声,切入正题:“既然师太十五年前就出家了,那应该知道这座尼姑庵里曾经住过一个小女孩?” 慧清立刻回道:“施主说的是楚云吧?她是我师父明辛师太收养的弃婴,曾在本庵生活多年。后来尊师仙逝,这孩子便回到了自己的本家。她的本家就在山对面的峰安镇。听说前两年她入嫁峰安的凌府,那是当地响当当的大户。” 我点头道:“我们正是从峰安而来。” “哦?”慧清显得有些意外,随即她又问道,“那孩子现在过得可好?” “这个……”我沉吟了一会,说:“她得了奇怪的病,我这次来就是想找找她的病根。” 慧清显出关切的神色:“什么病?” “这病叫做‘精神分裂症’,具体说来,就是她经常会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我刚刚说到这里,慧清便打断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对,而且你今天算来对了——我知道她这病的病根在哪儿。” “是吗?”我忙凑过身去,“烦请师太指点。” 慧清道:“那孩子是被拍洋片的摄了魂儿。” 这拍洋片是老年间人们对照相的俗称,以前人们迷信,的确有照相会摄魂这样的说法。不过楚云的怪病怎么又和照相扯上了关系?我带着困惑追问:“拍洋片的?这是怎么回事?” 慧清便回忆着说道:“有一年快过春节的当儿,我师父带着小楚云去县城里赶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然在县城里给楚云拍了张洋片带回来。这小孩的魂魄本来就弱,哪能拍洋片呢?小楚云从那之后就慢慢地失了魂儿,她先是一整天一整天地捧着那洋片看,后来有天便像你说的那样:她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具体是怎样的表现,你能讲讲么?” 慧清点点头:“这事我记得深着呢。那是一个傍晚,那天小楚云又捧着洋片在院子里看。我把晚斋做好了,便去叫她。当时我喊了她的小名:云云。那孩子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会,突然说:我不是云云。我还以为她在跟我闹着玩呢,便笑着问她:你不是云云,那你是谁?结果她真的说了一个名字,那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插口问道:“她说的名字是不是叫叶梦诗?” “没错!”经我这一提醒,慧清立刻确定答道,“就是叶梦诗——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 “你害怕这个名字?” “不是,是那孩子的表情太吓人了。她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两个眼睛漆亮漆亮的,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模样完全就是中了邪,叫人不敢多看第二眼。”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出现如此诡异的表情,的确令人心悸。我默然片刻,又问:“后来呢?” 慧清说:“后来我师父也赶到了院子里,她把那张洋片从小楚云手里抢走,然后又抱起孩子哄了一阵,小楚云这才回过魂来。” 莫非问题真的出在那张照片上?我忍不住要问:“那是张什么样的洋片?” “就是小楚云一个人的相儿。拍的倒是挺好看的,比那孩子真人还好看。” “那此后楚云还有过类似的情况吗?” “我看到的就这一次。自打出了这事之后,我师父就把那张洋片藏了起来。后来小楚云也经常一个人发呆,但没有再说自己是另一个人了。” 这样看来,楚云的病根确实是在翠林庵里落下的,不过那时还不算严重。后来楚云在峰安镇上再次发病,只是这次事件的某种延续。我这般揣摩了一会,又问道:“那次出事的时候楚云有多大了?” “八九岁吧。”慧清想了想,补充说,“第二年我师父就患病仙逝了。她的病多半和楚云的变化有关。一个好端端的孩子中了邪,这事谁不着急?我师父又特别疼爱楚云,必定是悔恨交加,所以才生了那场大病。” 我暗自点头。楚云的怪病或许真和那张照片有关,但我绝不认同所谓摄魂的迷信说法。其中必然另有隐情,而明辛师太便是知情者之一。所以她能在初期对症下药,控制住了小楚云的病情。后来楚云在峰安镇上发病,孟婆子也能够成功“喊魂”,这其中必定有相通的地方。 我相信一切的本源便是那个“怪物”的秘密。探寻这个秘密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不过这事不太容易开口,我斟酌了一会,这才拐了个弯问道:“师太,你是十五年前出的家。那你来到翠林庵的时候,楚云已经六岁了吧?” 慧清点头道:“不错。” “那在你来之前,这翠林庵里除了明辛师太和小楚云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其他人,只有一条大黄狗。”慧清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歪头往脚下看了看。那条黄狗趴在她脚边,两眼黑闪闪地盯着我。当年的很多事情,这狗应该也是见证者吧,只可惜它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轻咳两声,清了清喉咙,开始切入最关键的话题。 “你最初见到小楚云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慧清一愣,问:“什么不对劲?” “就是……你有没有觉得楚云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我看对方的神色还是不太理解,干脆便把话彻底说透,“你有没有觉得那孩子像个怪物?” “怪物?”慧清哑然失笑,“你说什么呢?楚云的确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那是她太可爱,太漂亮了。她怎么会像怪物?” 看来她对那事并不知情。我斟酌了一会,进一步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在楚云的屁股上有一块奇怪的胎记?” 慧清摇摇头说:“不知道。小楚云都是跟着我师父起居生活,和我并不算亲近。那么私密的部位我确实没有看过。” 话到此处,我心知再多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收获,于是便起身准备告辞。 “今天多有打扰,师太不要见怪。”我一边说一边摸出块银元放在茶几上,“——这是我供奉给佛祖的香火钱。” 慧清双手合十,深深一揖:“施主果然是个善人。我佛一定会保佑施主一生安康。”在她说话的同时,那条黄狗也从地上站起身来。它耷拉着眼睛看着我,尾巴欢快地摇动不停,似乎也在答谢我的好意。 第十四章 生死之诺 回到峰安镇已是下午时分。经过一天的攀登跋涉,我早就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了。所以回到镇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扎进一家饭馆,要了热腾腾的大碗面条,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正吃到酣畅处,忽觉眼前人影一闪。抬头看时,却见吴警长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嘴里塞满了面条,只能点点头以示招呼。 “你回来了?”老头问了句废话。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犹豫。我猜测他应该既想知道我此行的结果,心中却又为此惴惴不安。我也不急着开口,只管继续吃面。这样僵持了十来秒钟之后,老头终于忍不住又问:“怎么样?” 我这才把碗筷放下,摇头道:“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那尼姑庵里有个叫慧清师太的,是以前明辛师太的徒弟。她出家的时候楚云已经六岁了,所以对楚云出生时的秘密她毫不知情。” 老头“哦”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他对那个秘密是如此的畏惧,根本不希望我能将其破解。接下来他也不再多问,直接换了话题说道:“我今天又去了孟婆子家,把现场重新勘查了一遍。” 这倒是我挺关心的事,我立刻挑起了眉头:“有什么发现吗?” “现场找不到任何外人侵入的痕迹。这事当真奇怪的很——”吴警长沉吟说道,“我想来想去,如果不是魂灵所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什么?” 老头吐出两个字:“自杀。” “自杀?”我不屑地“哧”了一声,“你见过自杀的人能把自己给勒死?再说了,孟婆子有什么理由自杀?就算她想死,又何必把我和阿锤拖下水?” 吴警长无奈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猜测有些站不住脚。 我再次提醒对方:“一定是凌沐风干的。你就盯着他查,保管没错!” 吴警长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有分寸。”说话间,他把一张火车票扔到我的面前:“按照我们昨天的约定,你该走了。” 我看着那张火车票,踌躇不语。我们确实有个约定:如果在尼姑庵找不到什么线索,那我今天就要离开峰安镇。 “你今天必须走,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老头加重语气坚定地说道,“而且你留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会拖我的后腿。” 我很不服气地向对方宣告:“我也是个侦探!” 老头斜眼看着我,那目光既无奈,又带着点嘲笑的意味。然后他压低了声音问我:“在你的左前方,靠墙的第四张桌子,有个带帽子的男人坐在那里。你看到没有?” 我按对方所说寻去,果然看到有那么个男人。他侧身坐着,面前摆着一壶茶,却未点酒菜。 我纳闷问道:“那人是谁?” “那是凌沐风的人!”吴警长冷笑着低语,“也不知道被人盯了多久了——你还敢说自己是个侦探?” “我……我行得正,做得端,不怕他这种卑鄙的小人伎俩!”我尴尬地涨红了脸,愤然说道。说话间,我还狠狠向那男子瞪了几眼,可那人却像没看到我似的,只顾悠然喝茶。 “行了行了,也不嫌丢人。”老头拉拉我的胳膊,把我的目光拽回来。我很郁闷地“哼”了一声。 吴警长又对我说:“我已经关照了警所的人,不准他们再把你关进号房。凌沐风家里也不能去了——他已经有了准备,你再去就是自投罗网。” 我无奈咧嘴:“你这是要断了我的后路?” “没错。”老头略带得意地看着我,“你今天晚上已经没处可去了。你要是继续留在峰安,就等着被凌沐风收拾吧。” 我沉默良久,最后长叹一声,拣起那火车票说道:“好吧——我走。” 老头满意地笑了,他掏出块怀表看了看:“离发车还有两个钟头。我再陪你聊会,然后送你上车。” 我苦笑着说:“你对我这么不放心?非得亲自把我押送出这个镇子?” “哎!”老头挤着眼睛抱怨道,“你可别不识好歹,我这是为了你的安全。我堂堂一个警长,别人想让我送我还不送呢!” 我无话可说了,只能忿忿低头,一口气把剩下的面条全都扒拉进肚子里。 吴警长说到做到,果然陪我等到了发车的点儿。他一路把我送上火车,然后隔着车窗跟我道别。 眼看着火车就要开了,老头最后嘱咐我说:“千万别一个人回峰安,有事先来县城找我。” 我含糊应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远处小站的入口处。先前在饭馆喝茶的那个男子此刻就站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向我们窥视。直到火车喷着汽笛缓缓启动,他这才转身消失在站外。 吴警长伫立在站台上,目送着火车载着我渐行渐远。他的身形在暮色中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剪影,看似瘦弱但姿态坚定。 他们都以为我走了——不管是凌沐风还是吴春磊。凌沐风的手下,还有镇警所的那帮警察,他们都可以用放松的心情来迎接即将到来的那个夜晚。 当他们放松的时候,我才有更多的机会去实施自己的计划。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火车停靠在另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我下了车,开始沿着铁轨往回走。这一路不紧不慢走了有两个多小时,等天色大黑的时候,我已然又回到了峰安镇外。 此刻夜色尚不算深沉,镇子里星星点点仍亮着烛火。我便在火车站外找了个避风处,一边休息一边等待。这一天实在是疲惫了,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却见镇子里已是黑压压一片,再见不到半点灯火。我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倒也差不多了,于是起身向镇子内走去。 等我来到镇子外围的那片河滩时,已经到了后半夜。不远处几幢小楼矗立在黑夜中,像是一群棱角分明的怪兽。我深吸了一口气:前方就是东山县精神病院。我挂念的女孩正被其吞噬在阴森恐怖的牢狱中。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医院的院墙外,用手抓住墙体上的格栅,双脚发力蹬踏,很快便爬到了墙头上。我四下看了看,却见整个院区基本上都被黑暗笼罩着,只有个别地方还闪着昏暗的灯光。附近则不见一个人影,死寂一片,如坟场般毫无生气。 我从墙头跳下,随即便一溜小跑穿过了前排的门脸楼,来到了后院。正当中一幢两层小矮楼就是女孩所在的重病区了。我躲在一个背阴的墙角暗自观察,那小楼的楼门倒是开着的,但一进楼就有一个护士站,我如果从大门进去,多半会被值班的护士发现。略一斟酌之后,我又猫着腰溜到了小矮楼的背面。我记得这里有一扇窗户通着一楼的走廊,而且那窗户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护士站的观察死角,我若从那里进去便可以不被值班护士发现。 到了窗下伸手摸了摸,窗棂是松动的——那窗户并未锁死。我心中窃喜,忙将窗叶轻轻拉开。再探头往窗内看去,却见眼前一条幽长的走廊,走廊那一头油灯闪烁,果然有护士值班。我为自己的正确选择暗自庆幸,同时蹑手蹑脚从窗口爬进了楼内。走廊两边都是病房,而不远处就是通往二楼特护室的楼梯口。我正准备上楼时,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楼上走了下来。我心中一惊,想要从窗口爬出去已来不及,情急之下便往旁边的病房门口一躲,后背紧紧地贴住门板,借着门墙的凹槽掩藏身形。 不过那凹槽实在很浅,只能堪堪遮住我一半的身体。我这么躲在里面,颇有点掩耳盗铃的感觉。没过片刻,楼上下来那人已经走到了楼梯口,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那人只要往窗户这边瞅一眼,我必然会被发现。幸运的是,来人的脚步声并未停留,而是径直向着楼门的方向而去。我稍稍松了口气,把头略探出去窥看着那人的背影。那人也是个护士,想必该是在二楼护士站值班的那位。 我心神甫定,把脑袋撤回来继续躲藏。这一转头不要紧,无意中看到的一幕却把我吓个半死!只见一张苍白的面庞正贴在我的脑后,和我仅仅隔了一道门上的铁栅。那面庞上两只眼睛乌洞乌洞的,如死鱼般紧盯着我。 我差点惊叫出声,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而门内那人竟也学着我的动作,伸手把嘴死死捂住。我松了口气,暗想:这幸亏是个疯子,要不然我的行踪已然暴露了。 耳听得那护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在走廊的那一头停了下来。随即从护士站那边隐隐传来说笑的声音。看来是二楼的护士呆得无聊了,便下楼来找一楼的同伴聊天解闷。这倒正给我提供了方便。机不可失,我赶紧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踱到楼梯口,然后又快步向二楼赶去。到了二楼先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发现护士站里虽然点着油灯,但果然是空无一人。我这便放心过去,从值班台上找到钥匙,随即直奔女孩所在的病房。 用钥匙先后打开两道房门,一切都很顺利。我进到病房里,借助昏暗的夜色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女孩。她紧闭着双眼,手脚都被捆缚住,嘴上也套着口罩,面色憔悴不堪。 我心中又怜又痛,走上前轻摸着女孩的脸颊。女孩睡得很浅,一下子便惊醒了。她先是惊惧地瞪大了眼睛,当看清是我之后,她的神色松弛下来,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汩汩而落。 我先帮女孩揭掉了口罩。女孩急切想要说话,我忙把食指凑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女孩会意,把声音压到最低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悄声回道:“我说过会来救你。”一边说一边去解女孩手脚上的束缚。刚刚解到一半,忽听楼下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我知道是那护士要回来了,连忙冲出病房,把那串钥匙放回原处。然后我又回到病房内,轻轻把房门虚掩好,附耳在门后倾听。 耳听得那护士上了楼,搬椅子坐下,此后便没了声响。我料知她没有发现异常,便又回到那女孩身边,继续帮她解手脚上的绳扣。女孩把嘴附在我耳边,充满忧虑地问道:“我们怎么出去?” 我摇摇手,示意她先别着急。等把绳索全都解开了,我这才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一会你看我的手势。我如果挥手,你就床上发出些声响来,要让外面的护士听见。如果那护士过来查看,你就躺在床上别动。明白了吗?” 女孩看着我点点头,目光中充满了信任。 我静悄悄走到病房门口,在门内墙后躲好。然后我便冲那女孩挥了挥手,女孩按照我的吩咐,在床上摇晃着身体,并用手脚踹踢床板,发出的声响在静夜中已足够让屋外人听见。值班的护士很快发出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她快步向着病房走来,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我在门后屏住呼吸,只等那护士开门而入。不一会那护士就来到了门前,她把钥匙锁孔,随即发现虚掩着的门没等开锁就已经松动。她诧异地“咦”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把门一拉,顺势已将那护士拖进了屋内。护士大骇失色,张口正要叫时,却已被我捂住了嘴巴。那护士拼命挣扎扭曲,但她一个女子又怎拗得过我的力气?我将她拖到床前,同时低声对那女孩说道:“快,把她绑起来!” 女孩如梦初醒,连忙跳下床帮忙。那绳索都是现成的,现在正好用在那护士身上。我们配合着将那护士捆缚好,又给她戴上了噤声的口罩。护士便动弹不得,嘴里也只能发出“呜呜”的低鸣。这种境遇正是几天来他们强加给女孩的,现在真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深知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制服那护士之后立刻便拉着女孩的手,低语道:“跟我走!”女孩“嗯”地一声,神色既激动又紧张。我们出病房下得楼来,女孩急匆匆要往楼门口跑,我连忙将她拽住,指着不远处那扇打开的窗口:“走那边!” 女孩折转过来,跟我一同向窗口跑去。到了窗边,我正扶着女孩往外爬时,忽听一个声音问道:“你们去哪儿?” 我蓦然一惊,而那女孩更是吓了一个哆嗦。待回头看时,说话的却是先前和我对视的那个疯子,他扒着病房的铁栅,死鱼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两个。我深知跟他无法纠缠,便催促女孩说:“快出去,别管他!”女孩加快动作爬出了窗外,我则回视着那个疯子,同时用手掌捂住了嘴,想骗对方如法炮制。 可这回对方却不干了。他眼见女孩翻出了窗外,立刻扯起嗓门大喊起来:“带我一起走,我也要出去!” 这喊声传出老远,走廊那头立刻有护士的声音回问道:“怎么了?”我见事情已经败露,抢到窗口只管往外爬。就在翻出窗外的刹那,我听见尖锐的哨声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护士的呼喊:“病人逃跑啦!” 原本死寂的院子起来,灯火在各处点燃。我咬咬牙,拉起女孩全力往院外奔跑。大门方向有警卫值守,肯定是去不得了,我便反道奔向后院。好在后院的院墙也是栅栏式的,攀爬起来并不困难。我先让女孩踩着我的肩背爬上墙头,然后我自己也爬上去。随即我抢先跳出院外,等站稳之后才招呼女孩往下跳。女孩也不含糊,毫不犹豫就跳了下来,我迎着她下落的方向张开双臂。这样女孩便正好扎进我的怀里,缓冲了她坠地的力道。不过即便如此,女孩着地的时候还是“哎唷”喊了一声。 我忙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事。”女孩皱眉道,“脚稍微有点扭了。” “还能走吗?”我一边追问一边向院墙内观察:只见几个守卫已经打起了火把,正乱哄哄向这边赶来。 女孩道:“能走。”说着便抢着往前迈步,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她倒的确能走,只是步伐略有点蹒跚,我从一旁搀住她的胳膊,两人急匆匆想要逃往远处。 刚走出去没多远,却被一汪河水拦住了去路。定睛看时,禁不住连声叫苦。原来这精神病院的后墙竟是紧贴着山河而建,现在我们要不就渡河而去,要不就只能沿着河岸横向奔逃。 身后的追兵此刻已赶到了围墙边,很快便会翻墙而过。如果我们横着跑根本不可能脱身。没有别的选择了!我紧抓住女孩的手问道:“你怕不怕水?” 女孩用漆亮的大眼睛回视着我,语气坚定地说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好。”我四下里寻了寻,很快在岸边找到了一截从山上冲下来的圆木。我把圆木推到河水里,告诉女孩:“你下去抱紧那块木头,我带你过河。” 女孩点点头,随即勇敢跳进了水中。她抱住那块木头,整个人半漂在水面上。我也跟着跳下去,双手抵着那圆木,则用力划水,把女孩向河对岸推去。因为河水由山流汇成,越往中心去时水流便越是湍急。我渐渐感觉有些吃力,终于在水流最急的地方我不小心手一滑,那截圆木受了侧力,再加上河水冲击,竟在河中心旋转起来。女孩“啊”地惊呼一声,从圆木上滑落,转瞬便被河水吞没。 我连忙吸气潜入水下,拦腰抱住了女孩的身躯,然后把她顶面,大喊道:“快,抓住那根木头!” 女孩反手抱住身边的木头,剧烈咳嗽着。 “你没事吧?”我也凑到那圆木上,大声问道。 女孩没有回复,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似乎失了神智。我便不再多问,只拼了命地向着对岸划水。只是这里水流着实湍急,每前进一尺都异常费力。 女孩这时渐渐回过神来,说道:“你不用管我了,自己游自己的吧。” 我断然摇头:“别胡说了!我怎么能不管你?” 女孩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似乎藏了千言万语却又无从倾诉。然后她忽然一松手,离了那圆木向河水中沉去。 我心中一惊,正要再随她潜入水中时,却见那女孩又从不远处探出头来。随即她身体柔柔扭动,双臂间拍着水面,竟独自向着对岸游去。她的泳姿优美,动作娴熟而轻盈。 我愕然看着她,等她游出去好几米了,我才如梦初醒般跟在她身后追赶。那女孩的游泳技术似乎尤胜于我,我们一直游到岸边我也没追上对方。等上了岸之后,我第一句话就问:“你怎么会游泳了?” 女孩道:“我一直都会游泳!” 我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如果她一直会游泳,又怎么会在江水中昏迷漂流? 河对岸传来喧嚣的呼喊声,追兵们已经来到了河边,正跃跃欲试想要下水。情势危急,我也顾不上细问了,连忙拉着女孩说道:“快走!” 女孩看着我问:“往哪边跑?” 我抬起四顾:从地形上来看,左手边通往镇外的荒野,右手边则通向一片山林。略一思索后,我提议:“往山里跑吧——走平地的话肯定会被追上!” 女孩点头表示赞同。于是我们便一同向着不远处的山林奔去。在夜色中跑了有十来分钟,我们已来到了群山脚下。眼前出现了一条上山的小路,通往黑压压的山林深处。 身后的追兵正在迫近,我拉着女孩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上山之路。山路崎岖曲折,山上的林木又密,这些都是隐藏行踪的有利条件。只是山路难行,我倒是能够应付,女孩的步履却越来越吃力了。我想到她的脚踝尚有扭伤,便在拐过一个山口之后停下来问道:“你的脚怎么样了?” 女孩咬着嘴唇,轻声说:“疼得厉害。” 我俯在她脚踝上摸了摸,感觉脚脖子明显肿了一圈。 “这么跑不是办法……”我沉吟道,“我们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女孩手指前方:“那边有片林子可以躲藏。”我顺着她的指向看去,果然在路边有片林子。于是我便扶着她走过去,刚刚在林子里藏好,只听得山路下人生喧杂,追兵已近在眼前。 我低声对女孩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跑。我把他们引开。”说完就要往林子外走。女孩却一把将我拉住:“不,你别离开我!” 我用力握着女孩的小手,劝道:“我很快就回来,相信我。”女孩迟疑片刻,终于将手松开。 我蹿出林外,继续往山上跑去。一边跑一边故意踩踏碎石,造出“哗哗”的声响。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呼喊起来:“在那里呢!”“加把劲,就快追上了!” 没了女孩的羁绊,我的步履可轻松了许多。这一路疾走,没多久又把距离渐渐拉开。到了一个岔路口,正好有条隐秘的下路折往了下山的方向。我便向着那条小路拐了过去。沿小路走了十来米,路边出现一块巨石,我悄悄躲在巨石后,回头向着不远处的岔路口暗自观察。 不多时,几个手拿火把的男子也追到了岔路口。他们略停下脚步,有人问道:“这有两个路口,往哪边追?” 另一人道:“这小路是下山去的,他们肯定不会往回走。”众人尽皆附和,于是一群人乱哄哄地继续往山上追去。我心中窃喜,暗暗从那小路折返下山。很快我就回到了与女孩分别的那片树林。到林子里一看,女孩正在原地安静等待。我上前轻轻招呼了一声:“走吧。” 女孩走过来主动拉住了我的手,我们出了林子一同向山下走去。快到山路出口时,却见前方拐弯处隐隐透出火光,女孩警惕地停下脚步,悄声提醒我:“路口有人。” 我点点头,有手势示意女孩留在原地别动。然后我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来到了拐弯处。悄悄把头探出去一看,只见山路口站着一名男子,手持火把,肯定是特意留下来看守后路的。 我缩回身体,随手拣起块石头往身前一扔,石头沿着山路滚动,发出骨碌碌的声响。那男子问了声:“谁呀?”然后便向我躲藏的地方走了过来。我屏住呼吸,从脚步声和火把的亮度判断对方逼近的距离。等那男子即将转过弯道的时候,我突然从藏身处冲出来,和对方正打了照面。男子吓了一跳,刚张嘴要喊时,我已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那人痛苦地弯下腰,喊声被硬生生憋回,手里的火把也掉在了地上。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第二拳紧跟而上,这一拳却是打在了对方的太阳穴上。男子闷哼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山路上,一动不动了。 我拣起火把,回头招呼女孩:“过来吧,没事了。” 女孩走过来,看到那人躺在地上不动弹,便担忧地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我宽慰她道:“别怕,只是打晕了,一会就能醒过来。” 女孩松了口气:“那我们快走吧。” 我拉着女孩走出路口,沿着山脚往南而行。这仍然是个进山的方向,女孩有些诧异,问:“我们这是要去那里?” “先往前走,然后找条路继续上山。”我一边走一边解释说,“等下那人醒了,肯定会召集同伴往出山的方向追赶。我们先到山里躲一晚上,明天天亮了再做计议。” 女孩点头道:“我都听你的。” 这一路又走出两三里地,渐渐已来到了山脉深处。到了又一个上山的路口,我抬头观察片刻,确信这条路是通向了另一个山头。于是我就带着女孩拐上了山路,向着山间高处走去。往上走了没多远,女孩突然“嗞”地抽了一口冷气,声音听来颇为痛苦。 我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女孩说:“脚越来越疼了,有点吃不得力。” 我知道这番赶路肯定加重了她的脚伤。走平路还好,要登高可就越来越难了。我便提议道:“我背你走吧。” 女孩迟疑地摇着头:“那你太累了……我还是坚持一下。” 我又说了一遍:“我背你。”这次语气坚定,不容拒绝。然后我就走到女孩身前,半蹲着腿等待着。几秒钟的静默之后,一个柔软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伏在我的后背,同时有个细腻而又略带羞涩的声音在我耳畔说道:“谢谢你,冯侦探。” 我只觉得耳根处一热,像是有一团火苗在那里燃了起来。那热度瞬间传遍了全身,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力量。我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托住女孩的腿弯,稳稳地站起身,在迈开步伐的同时,我说了句:“你以后别叫我冯侦探了。” 女孩问道:“为什么?” “我……我算不上什么侦探,我只是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女孩很认真地反驳说,“你是一个有情有义,言出必行的男子汉。” 有情有义,言出必行。我听着这八个字的评语,心中竟是一阵惘然。那鼻梁处酸酸的,眼泪竟似要止不住滚落而出。 好在女孩看不到我这番神色,她只是安静地趴在我的背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俩就这样沉默着,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山风。我有我的心思,而那个女孩呢?不知她又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这沉默终于被女孩打破,她接着先前的话题说道:“其实我也不想再叫你冯侦探了。” “哦?”我控制住思绪,转了笑颜问道,“那你想叫我什么?” 女孩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叫你的名字。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女孩开心一笑,热气吞吐在我的脖颈中,然后她轻轻唤着我的名字:“远驰……” 这两个字念得甜柔无比,深深沁入了我心灵最深处。我的思绪跟着恍惚起来,喃喃回应道:“云云……” “不,我不叫云云。”刚才还温润如水的女孩忽然变得有些激动,“你以后也别再叫我云云了!” 我诧然道:“你不叫云云?那我该叫你什么?” 女孩郑重地告诉我:“我姓叶,我叫叶梦诗。” “叶梦诗?”我愣了一下,“你怎么……怎么突然叫这个了?” “我一直都叫叶梦诗。我这些天只是失去了记忆,但现在我的记忆又恢复了。” 这惊讶真是一个接着一个!我回头瞥了女孩一眼:“你的记忆恢复了?” “是的。我现在能想起所有的事情。我叫叶梦诗,根本就不叫什么楚云!我也不是凌沐风的妻子,我跟这个小镇一点关系都没有!”女孩急促地说道,似乎要将这些信息一下子全我的脑子里。而我则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的心态。等女孩说完那段话之后,我并未显出自己的态度,而是话题一转,举着火把往前方指了指:“你看,那里有个山洞。我们进去歇一会吧!” 女孩表示赞同:“好啊。歇下来我也好把所有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你听。” 那山洞就在距离路边不远的一处石崖上,我背着女孩来到洞里,打火把四下查看了一圈。山洞并不算很大,但妙在洞壁拐弯后往侧部有一个进深,形成了一个类似“洞中洞”的结构。我把女孩安置在内洞,这里不仅能遮挡外面的秋风,而且洞内的火光也不会直接映出去。这样即便追兵们搜寻到这座山头,也不会那么容易发现我们的藏身处。 安置好女孩后,我去洞外捡拾了一堆枯枝,在洞中升起热腾腾的篝火。先前涉水渡河,我们俩身上的衣服早已从内到外湿了个透,若不尽快烘干,只怕要在秋夜中冻出病来。 我们俩并肩坐在篝火前,看那女孩冻得瑟瑟发抖,我便主动张开胳膊,轻揽住她的肩头问道:“冷吗?”女孩“嗯”了一声,她转头看着我,眉眼如新月般璀璨动人。片刻后她垂下眼帘,将身体埋在了我的胸膛里。我趁势紧搂住她,我们俩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在深山冷洞中对抗着秋夜的寒意。 等身体稍微回暖之后,我问女孩:“你真的恢复记忆了?” 女孩道:“是的。”声音轻柔但语气异常坚决。 “那你给我说说吧,说说你的故事。” 女孩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她开始讲述:“我的名字叫叶梦诗,从小在上海长大。我的父亲叫叶德开,他生前是上海滩的大富商,你如果去过上海,多半会听说过他……” 我摇头道:“我没去过上海。”然后又问:“你父亲已经去世了?” 女孩悲伤道:“是的。我父亲在四十六岁那年才有的我,去年去世的时候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年轻的时候受过伤,身体一直都不太好。” “你的母亲呢?” “我没见过我的母亲,因为她在生我那天就难产死了。”女孩一边说一边脖颈中的那个玉坠,“这个坠子就是我母亲的遗物。她的名字里有一个‘云’字。我父亲希望我永远带着这个玉坠,他说这样我的母亲就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看到我。” 我沉默片刻,继续问道:“那你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城外呢?” 女孩答道:“我从小就喜欢绘画。我父亲去世之后,我为了排解悲伤,便四处游历作画。初夏的时候,我一路来到了扬州。在扬州城的南郊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那是一片江滩,芦苇丛生,景色非常美。我就在江滩边作画。到了傍晚的时候,夕阳照在江面上,又别有一番绚丽。这时我发现不远处的江水中有一处江心洲,如果我能到达那里,那我就能纵览整个江面,画出夕阳斜照如血的绝美景色。说来也巧,那江心洲和岸边并不是完全隔开的,有一道土陇相连。不过那几天江水上涨,土陇被半掩在江水里,时隐时现。我实在无法抗拒美景的诱惑,于是就决定渡水过去。” 我插话道:“那岂不是太危险了……” “我可一点都不怕,因为我的水性好得很啊——”女孩提醒我说,“刚才过河的时候,你没有看见吗?” 我回想起不久前的情形。女孩的确是水性娴熟,让我无法反驳。 女孩又接着说道:“我把布鞋脱下来放在岸边,然后便背着画板下了水。我踩在土陇上慢慢行走,江水时不时地拍打着我的腿脖子。不过那会正是夏天,江水一点都不凉,我反而觉得挺舒服的呢。就在我快要走上江心洲的时候,忽然有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女孩说到这里,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似乎对那件“奇怪的事情”至今仍不甚明了。 我当然更是一头雾水,只能问句:“什么事?” “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胸口间闷得厉害,好像要窒息一样。然后我就从土陇上摔倒,落在了江水里。”女孩凝起思绪,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我记得自己呛了很多水,最后便 眼前一黑,应该是晕过去了……” “不对啊。”我提出质疑,“你水性不是很好的吗,怎么会被江水呛晕了呢?”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我也想不通呢。那会我的心特别慌,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划水游泳的意识。我只是特别特别的恐惧,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摇头道:“你说的那种感觉,应该只会发生在不会游泳的人身上。” “是的。”女孩茫然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我把这个困惑放在一边,先顺着女孩的说法往下分析:“那这就是你溺水的过程吗?你在扬州落水,顺江漂流到南京城外,这事倒是说得通。” 女孩说:“反正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失忆了。后来你到渔船上找到我,此后的事情你都知道。” 我沉吟了一会,又转了个方向问道:“那你怎么又突然恢复记忆了?” “就在刚才渡河的时候,我呛了水。那种痛苦的感觉和我昏迷之前的经历非常相似,所以我一下子就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我点点头:“难怪你刚下水的时候那么胆小,把木头抱得紧紧的。但呛了几口水之后,一下子就像醒了似的,游泳游得那么好!” “是的。就是河水呛醒了我,我终于找回了真实的自己。我是叶梦诗,不是什么楚云。”女孩一边说一边抬眼看着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我知道女孩急切想获得我的认同,但我却犹豫着,难置可否。 “怎么了?”女孩皱起眉头,敏感地问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他们都说楚云不会游泳,而你会;你和楚云写字的笔迹也不一样,我当然相信你就是叶梦诗,不是楚云。可是……”我苦笑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女孩追问:“可是什么?” 我默叹了一声,然后把话说完:“可是楚云和叶梦诗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楚云经常会变成叶梦诗。” 女孩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呢?我听不懂。” 我尽力向她解释:“医生说你得了一种病,叫精神分裂症。所以楚云是你,叶梦诗也是你,你会在这两个人格之间变来变去。当你是叶梦诗的时候,就不会记得楚云的事;当你是楚云的时候,也不会记得自己还曾是叶梦诗。而且楚云和叶梦诗的性格、脾气和日常习惯都完全不同,你们就好像是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但你们却共用着同一个身体。” “这太荒谬了!”女孩完全不能接受,她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责问我说:“你怎么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我无奈地摊开双手:“我没法不信。很多人都跟我说过你以前发病的事情——不光是精神病院的医生,还有吴警长和孟婆子。他们都是好人,不会骗我的。他们早就告诉我,你发病的时候会变成一个叫做叶梦诗的女人,你会说你来自大上海——而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是源于你的想象。” “胡说。我不信,不信!”女孩激烈地反驳,她的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这次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缘于那来自心底的无助和恐惧。 我的目光看向女孩的脖颈,又道:“那个玉坠的确是你母亲的遗物。但你母亲的名字里并没有一个‘云’,她叫杜雨虹;你的父亲也不是上海的富商,他只是一个猎户,他的名字叫楚汉山。吴警长和孟婆子都见过这个玉坠,那个‘云’就代表了你的名字。你叫楚云,与叶梦诗有关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是你发病之后的幻想。” 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目光中却变得冷漠如冰。“原来你也觉得我是一个疯子。”她绝望地问道,“那你又何必救我出来?” “因为我从心底挂念着你,这种挂念和其他任何事情都毫无关系。”我直视着那女孩的眼睛,动容道:“不管你有没有得病,不管你是楚云还是叶梦诗,你都是我心中最迷恋的女子。我愿意和你生死与共,永不分离。只要……只要你也愿意。” 女孩眼中的坚冰在我的话语声中慢慢融化,最终变成了两汪晶莹的泪水。当那泪水从眼角滑落的时候,我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 “我愿意。” 我伸手拉住了女孩,而她也主动凑上前,和我紧紧相拥。在这个瞬间,我的呼吸几乎都停滞了,但心脏却“砰砰砰”地,从来未曾跳得如此剧烈。 女孩抬起眼睛,脸颊紧贴在我的胸膛上。她的眼角仍挂着泪花,嘴角却又浮现着笑意,她说:“我听见了你的心跳。我相信你刚才的话是真实的,没有撒谎。” 我着女孩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我喜欢此刻的寂静,我在寂静中欣赏着女孩的容颜,感受着她的芬芳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忽地唤我:“远驰……”她的目光盈盈流转,似乎闪烁着某种异样的神采。 我“嗯?”地回应了一声。 女孩认真地说道:“我要向你证明,我就是叶梦诗。我的身体也是独一无二的,从没有属于其他任何人。” 我问:“怎么证……”我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无法继续,因为女孩的小嘴已经贴上来,牢牢封住了我的。她如此热烈地吻着我,简直要把我吞噬一般。我无从躲闪,也根本不想躲闪。我们便在这山洞中深情地拥吻,仿佛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当这一吻停歇之后,女孩从我怀抱中挣脱出来。然后她举起双手,慢慢解开了胸前的衣襟。一片雪白的肌肤跳将出来,在篝火的映衬下晃得我头晕目眩。我对此毫无思想准备,愕然张大了嘴:“你……” “你要了我吧。然后你就知道,我的身体是纯洁的,纯洁得没有一点瑕疵。”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拉起了我的手。我的身体软软的,已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只能像一只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女孩把我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胸口,然后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其他的感官全都消失了,只有手心处传来柔软温润的触觉。那触觉如同致命的病毒,轻易便穿透了我的身体,在我的每一根血管中蔓延开来。我的思维,我的呼吸,甚至我周围的整个世界全都凝滞了,只有我的血液在沸腾,在。这沸腾的血液一部分直冲向我的大脑,另一部分则蜂拥着往我的小腹处聚集。我感觉有一种强大的能量在我的体内汹涌撞击,我的理智已摇摇欲坠。 女孩按着我的手轻轻柔动起来,同时她喃喃说道:“你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吗?我也是真实的,从来没有撒谎……” 我怎能感受不到?那女孩的心跳从我的掌心传来,彻底激活了我体内的能量。我的身心防线在瞬间被冲得粉碎。我张开双臂把女孩扑倒在篝火旁,就像是一只饿虎扑倒了温顺的羔羊。然后我疯狂地拥抱着她,着她,恨不能将她吸纳入我的体内。我的嘴唇则像雨点一样撒向女孩的面庞,我吻着她的泪水,吻着她的笑容,吻着她充满诱惑的生命。 女孩用双臂揽住了我的脖颈,她轻轻扭动的,发出若有若无的声。她尚未干透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红晕则慢慢爬满了她的脸颊。片刻后,随着女孩一声如泣的长叹,我深深刺了进去。那些冲动的能量顿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它们不再拘囿于我的体内,开始向着一个从未到达过的温暖世界热情探索。那能量将我和女孩紧紧相连,我们在篝火旁翻滚着,挣扎着,但我们的灵魂和身体始终缠绕成团,难解难分。而那能量则在如斯的纠缠中越积越多,最终便是两个人的身体也无法将其容纳。于是那能量便化作两团,分别从我们的体内冲出来,狠狠地对撞在我和女孩的连接处。我们同时发出一声重生般的嘶喊,从快乐的云端坠落凡尘。 当我从女孩身上坐起的时候,我看到点点殷红滴染在女孩的肌肤上,恰似雪原中绽放的梅花。我心中一痛,紧抓住那女孩的小手,柔声唤道:“梦诗……” 女孩低声问我:“你现在相信我的话了?” 我怎能不信?那殷殷红梅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女孩还是处子之身。而楚云早已和凌沐风结婚,并且育有一女,她们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女孩又道:“我就是叶梦诗,独一无二的叶梦诗。我的身体以前只属于我自己,此后只会属于……属于你。”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女孩娇羞地垂下头,声音已低不可闻。 我帮女孩披上衣服,然后又将她轻揽在怀中。那万千思绪最终只汇成一句话:“是的。你是我的叶梦诗,独一无二的叶梦诗。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否认,我也会坚信不疑!” 女孩欣然一笑,闭目躺在我怀中,神态安详之极。我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抓起几根粗木枝扔进火堆。篝火旺盛燃起,小小的山洞内充满了暖意。 片刻后,女孩的呼吸渐渐匀称,原来是睡着了。我知道她这些天受尽了折磨,身心早就疲倦之极。现在难得有放松的时刻,我怎忍心打扰?只能愈发小心地抱着她,连姿势也不敢变化分毫。 这时我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便伸手了女孩盖在腰间的衣物。女孩的展现在我的眼前,而我的目光则很快定在了某处。 那里是女孩的,丰满白润,像是两片刚刚蒸出笼的馒头。不过在右臀靠近体侧的肌肤上却有一块碗口大的斑痕,既像是胎记又像是伤疤。女孩全身上下肤白如雪,这个突兀的斑痕恐怕是唯一不够完美之处。 阿锤说过,楚云的胎记看上去像是一张人脸。我现在看女孩右臀的这个疤痕,竟也有了类似的感觉:那斑痕恰是圆形,色泽又深浅不一,依稀间有鼻子有眼,还真像是一张模糊的人脸。 正想再细细端详之时,忽听洞外隐隐有对话声传来。我一个激灵,连忙将女孩从怀中放下。 女孩被惊醒,睡眼惺忪地问了句:“怎么了?” 我悄声道:“有人来了。”一边说一边把篝火扒散,火苗也一一踩灭。女孩这时也听见了外面的人声,她连忙把衣物穿好,然后便拉住我的手,紧贴在我的身边。 耳听得对话声越来越近,却是有人正沿着山路往上走来。又过了一会,他们说话的内容已经可以分辨。 只听个年轻的声音说道:“你说那帮医院的人也真是废物,这么多人居然追不上一个疯婆娘。” 另一人的声音则苍老了许多:“也不能这么说,他们不是本地人,对镇上的地形不熟。” 年轻人附和道:“也是,这事要是及时告诉我们,那两个人早就被抓回来了。” 从对话分析,这两个人应该都是本镇的镇民,想必是医院那帮人找我们找不到,所以便到镇上搬来了救兵。正思忖间,忽听那年轻人又道:“那边好像有个山洞,要不过去看看?” 女孩闻言一颤,显然是心中惊惧。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附耳说道:“别怕。有我在呢。”女孩无声地点点头,身体和我贴得更紧。其实我嘴上虽在宽慰对方,心中却也犯愁:如果他们真的寻到洞中,那可怎么办? 好在那老者并不赞成年轻人的提议,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这黑灯瞎火的,你去干什么?二十年前那桩事你没听说吗?这要是一刀被人捅了,多冤得慌啊?” 二十年前那桩事——指的应该就是楚汉山劫走孟婆子吧?那天晚上小镇也出动了很多壮丁搜山,结果最先找到现场的人却被楚汉山一刀捅死。老者正以此事警戒那年轻人。 年轻人道:“三叔教训的是。我们只不过挣个腿脚钱,这要把命赔上,可就亏大了。” 老者又道:“现在镇里镇外,山上山下都有人守着。那两人一个是外乡客,一个是弱女子,还能跑到哪儿去?真要找人,等天亮了也不迟。我们先这么晃悠着,腿脚钱还能多挣几个。” “好嘞,就听您的。”年轻人顿了一顿,又窃笑道,“只是这孤男寡女一夜下来,凌先生头顶的帽子岂不得绿油油的?” “你操这心干什么?”老者先是斥了一句,然后又说,“总之这次那姓冯的绝讨不了好去。凌先生岂能绕得了他!” “红颜祸水啊!沾上那女人能有什么好事?” …… 这两人一路走一路说,渐渐沿着山路远去。我的一颗心又放回了肚子里。二十年前楚汉山制造了那个恐怖的血腥之夜,其深远的影响直到今天仍笼罩在小镇居民的心头,正是这影响帮我们化解了眼前的危局。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女孩的一句问话把我的思绪从唏嘘过往中拖了回来。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带你走。” 女孩苦笑着说:“我的脚不行,走不了的……” “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出去!” 女孩却摇头道:“不。你一个人走吧,你带着我肯定逃不出去的。” 我断然拒绝:“我怎么能丢下你。” “我被他们抓住,最多再被送回精神病院;可如果你被抓住,那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女孩说得在理。这次我若被抓住,扰乱治安、拐带人妻这两条罪名恐怕是免不了的。就算有吴警长帮我开脱,至少也得在牢狱里蹲上个三年两载。但我还是倔强地昂起说:“再大的麻烦我也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女孩用小手着我的脸颊,轻叹一声,又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这些天我被关在那个狭小的病房里,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简直生不如死。但我从来没有绝望,因为我记得你临走前说的话,你说:‘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这是我的承诺。’” 我点点头,那话也在我的耳边,记忆犹新。 “所以你就是我的希望。只要这希望还在,不管经受多大的磨难,我都能坚持下去。但你千万不要让这希望破灭,我不能没有你。你明白吗?”女孩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恳切和期许。 我抓住女孩的手,动容道:“我明白了。我一定会跑出去,我也一定会再回来救你。” 女孩欣慰地笑了笑,她把脖颈上的挂坠解下来,送到我手里说:“你把这个拿着。”见我的神色有些不解,她便解释:“这是我的随身信物,你带着它去上海正德商行找一个叫做王定邦的人——他是我的家庭律师。他手上有很多文件,足以证明我的身份。” 我“哦”了一声,可我又有一些担心:“只凭这个信物对方就能相信我吗?他会不会怀疑是我害了你?最好……最好你能写封信让我带着。” “能写信当然是好。可是——”女孩无奈地看着我,“现在哪有纸笔?” 我沉吟了一会,说:“这事我会另想办法。” 女孩点点头,催促道:“你快走吧。正好那两人刚刚往山上去了,不会那么快回来的。” 我揽过女孩,在她的上深深一吻。然后我把那玉坠挂在自己的脖颈中,转身往走去。到了,我却又忍不住回身一瞥,只见女孩正注视着我的背影,眼中泪水盈盈欲坠。 “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以后我便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生死不离。”我直视着女孩的双眼,郑重说道,“这是我的承诺。” 女孩咬着嘴唇,强忍住心中的离别之愁。片刻之后,她又向上次在病房分别时那样,坚定地喊出三个字来:“我等你!” 第十五章 双婴之谜 公历九月二十二。 从山洞出来之后,我没有下山,而是继续向山发。这一路小心谨慎,只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攀行。翻过了山头之后,却见东方的天色已微微发亮。我鼓足气力,又向着南边小镇的方向下山而去。到了山下也不敢往镇子里溜达,只在镇外歇息了一阵。临近中午时分我来到镇上的火车站,搭上了开往县城的火车。 到了县城之后我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先找了家饭馆美美地吃了一顿。结账的时候我给小二派了些赏钱,借机向他打听警局吴警长的住处。那小二伶俐得很,三五句话便描述得明明白白。 我出了饭馆,按照小二的指点找到了吴警长府邸所在。四下一打量,却见街边有个露天的茶摊。我便过去要了壶热茶,坐下来边喝边等。直等到天色擦黑,方见吴老头骑着辆脚踏车而来。我忙结算了茶钱起身赶过去,就在老头下车准备进门的当儿,我一把拽住了他。 吴警长转头看到是我,立刻便叫了起来:“你小子怎么在这里?!”他的神色非常惊讶,一边说还一边警惕地往周围扫视着。 我说:“放心吧,没有尾巴。” 吴警长把车往门口一丢,也顾不上回家了,直接撇过脑袋说:“走!换个地方说话!” 我跟着老头在县城街道上穿行了一阵,最后来到了一个偏僻的胡同口。老头停下脚步,劈头就叱问我:“你小子干的好事!你不是说好要走的吗?怎么又给我整了这么一出?” 我回复道:“我不可能把那女孩丢下的,我要走也得带她一起走!” “那你得有那个本事啊!”老头斜眼瞪着我,“你整的这叫啥玩意?最后还不是自己跑了,把楚云一个人扔在山洞里?” 我无奈地咧咧嘴:“我已经尽力了……谁想到凌沐风的人来得那么快。” “你就是个废物。除了添乱,你他妈的还能干什么?” 我闷头受了对方的训斥,等他愤然的情绪发来之后,这才试探着问道:“那女孩怎么样了?” 吴警长没好气地回道:“还能怎么样?被抓回精神病院了,现在有专人全天看守。她的病情也有反复——这会又说自己是什么叶梦诗了。” 我看着那老头说:“她就是叶梦诗。” “什么?”老头好像没听清楚似的。 我便重复:“那女孩就叫叶梦诗,不是什么凌沐风的老婆!” 老头“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也快得精神病了!” 我着急辩解:“是真的,我有证据!” “就那点笔迹的事?人医生都说了,这叫精神分裂症。连脑子里的记忆都变了,笔迹当然也能变。” “不是笔迹,是另外的证据。绝对有说服力!” 老头勉强耐住性子:“那你说吧,什么证据?” 我张嘴诘了片刻,最终却摇头道:“那证据……我不能说。”那事关乎女孩的名节,我无法开口。 “我他妈的真是闲得慌了,听你在这儿扯淡!”老头有种受骗的感觉,立起眉毛喝道:“你赶紧滚蛋吧,越远越好!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踏进峰安镇一步,那姓凌的不抓你,我也要抓你!”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我也不指望你相信……但我需要你帮个忙。” 老警察警惕地瞪着我问道:“你小子还想干什么?” “那女孩是在上海长大的,她有一个家庭律师,这人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没等我说完吴警长便打断了我的话:“这些都是楚云告诉你的?” 我点点头。 “这全是她的疯话。什么上海长大,父亲是富商之类的,她以前每次发病都会这么说!这话从来没人相信,怎么就你信了?你脑袋里是不是缺点儿东西?” “我现在不想和你争论这些。”我摊着手道,“只要你肯帮我的忙,我就会让你知道这事到底谁对谁错。” 老头默然看了我片刻,然后他掏出根烟卷点了起来。他虽然没有表态,但已经显出了等待的态度。于是我便继续说道:“我需要拿着女孩的亲笔信去上海找那个律师。所以我想麻烦你再到精神病院走一趟,帮那女孩带封信出来。” 老头把烟卷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他把浑浊的烟雾喷到了我的脸上。在被呛得咳嗽的同时,我听见老头怜悯般地叹了口气,然后吐出四个字来:“无药可救。” 虽然吴警长对我的计划嗤之以鼻,但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第二天他便去了峰安镇,以调查昨天的“越狱”事件为由见到了女孩。女孩当场写了一封书信,老头则把那封信带回县城交给了我。 我当着老头的面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写道: “王定邦律师: 我在数月前遭遇意外,现因无法证明身份,受困于安徽省东山县精神病院。急盼解救!具体情况由冯远驰冯先生详述。冯先生是我最亲近之人,我已将随身玉坠交付给他,作为你们见面时的信物。一切事宜皆可听冯先生之安排,万望配合! 叶梦诗亲笔” “太好了。有了这封信我一定能把那女孩救出来!”我兴高采烈地将信笺折好,然后对着吴警长诚挚说道:“这次可真是谢谢你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吴警长却不以为然地撇着嘴:“得了吧?你以为我真是在帮你?”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却听那老头又继续说道:“什么邓木卓律师,这一切都是楚云的臆想。你就算在上海找上十年,也不可能找到这个人。你以为我是帮你?我只是想赶紧把你打发走。你就到上海慢慢找去吧,找不到可别他妈再回来烦我!” 原来他是这个用意……我没有生气,因为我完全能理解对方的心情。我把那封信小心地收进自己的口袋,只在心中默默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会用事实来反击你的蔑视。 我并没有让对方等待太久,一个星期之后我便从上海回到了东山县。我仍然坐在那个的熟悉的茶摊上,当我看到老头骑着车回来的时候,我大喊了一声:“吴警长!” 老头看到了我,他迟疑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把脚踏车往家门口一停,慢步向我走来。 我端坐不动,只顾品味着手中的茶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老头坐在我的对面,他向我端详了良久,最后问了句废话:“你回来了?” “是的——”我也废话般地回复,“我回来了。” 老头看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神有点奇怪,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好像有些无奈,又好像有几分悲伤。然后他喃喃地嘀咕道:“你不该回来……” 我“嘿嘿”一笑,反问:“我为什么不该回来?”说话的同时,我把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扔在了茶桌上。 老头的目光被那档案袋引了过去,他问我:“这是什么?” “证据。”我大声地告诉他,“能证明叶梦诗身份的证据!” 老头“哦?”了一声,他脸上的神色告诉我:这家伙根本就不信我的话。不过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出口讥讽。他的目光很快又看向了别处,并且微微皱着眉头,颇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觉得是时候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告知对方了。于是我把手里的茶碗放下,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在上海找到了那个叫做王定邦的律师。他向我证实了:那女孩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她的真名就叫叶梦诗,父亲叶德开是上海正德商行的创办人。叶德开在一年前病逝,而叶梦诗正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老头收回目光看着我,淡淡说道:“我不信。我是看着那女孩长大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楚云。” 对方如此的反应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也不和他争辩,只把那档案袋打开,然后把里面的资料一股脑全都倒在了桌上。那里面包括一叠照片,几份文件,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我先把那叠照片往老头面前一推:“你自己看看吧——看看照片上的女孩是不是楚云。” 老头便将照片拿起来翻看。那些照片既有单人的,也有多人的合影。但所有的照片中都有一个固定出现的主角:那是一个相貌甜美,眉眼如新月般动人的女孩。她以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装扮出现在不同的照片中,从孩童到成年都有。 “这孩子当然是楚云。可是……可是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照片?”吴警长有些茫然了,“我们这儿只有县城才有照相馆,一般人家很少会拍照片的。” “你再仔细看看。这些照片的背景是大上海呢,还是东山县城?还有照片里经常出现的那个男子,你认识他吗?” 老头刚才只顾看照片上的女孩了,并未注意其他细节。经我这么一提醒,他又翻了一遍,眉头便愈发紧蹙。 “这背景是不是上海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东山县城。那个男人我也不认识。”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我,显然在寻求我的解答。 “这些照片都是在大上海拍的。那男人就是正德商行的老板叶德开,也就是女孩的父亲。照片上女孩虽然和楚云长得一模一样,但她并不是楚云。她是叶梦诗。” 吴警长愕然张着嘴,他一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但那些照片就在他的眼前,又不容他不信。 而我手中还有更进一步的证据。我把照片下面的文件来,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周前女孩在病房里写的那封亲笔信,一并递给老警察说:“这是从大上海警局调取的叶家的户籍资料。上面有叶梦诗的签名,你比对比对,和那女孩的笔迹是否一致。” 老头比对着户籍本上的签名和女孩信件上的笔迹,果然是毫无偏差。而那户籍本上更是清清楚楚盖着警署的大红印章,绝没有半分虚假。 吴警长再也无法反驳叶梦诗的身份,他诧然感慨:“怎么……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而且杜雨虹的遗物又戴在她的身上?”说到这里,他忽又眉头一挑,“莫非这叶梦诗和楚云本就是孪生姐妹?这个叶德开只是叶梦诗的养父?” 我点头赞道:“吴警长的思维果然敏锐。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叶梦诗和楚云的关系并非孪生姐妹这么简单。她们在出生的时候只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怪物……” “怪物?”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老头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他的眼神中流出难抑掩饰的恐惧,怯然问道:“这么说……你连那个秘密也知道了?” “我现在不光知道那个秘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二十一年那几起惨案的来龙去脉,还有楚云的怪病之谜,包括孟婆子为什么会死,我和阿锤的名字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死亡名单上?一切的一切,我已全部了然于胸。” 吴警长凝目看着我。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我吸引,全不似先前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他很想看清谜团背后的真相,但他心中仍铸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门槛,那门槛上蹲守一只血淋淋的大眼睛,它像恶魔一般监视着老头,让他在二十多年时光中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我此刻已有信心去抚平对方的恐惧。 “这一切和折磨着你的那个诅咒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微笑着对那老头说道,“当年的那个惨剧已经过去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对楚汉山夫妇来说已经是最圆满的结果。他们地下的阴灵早该安息了。真正在作恶的是活人,那些狠毒的活人远比亡灵更为可怕。” “是吗?你说那亡灵早已安息?”老头虽还是将信将疑的态度,但他的神色已轻松了许多。我知道自己的话语正在起到效果,便进一步趁热打铁:“如果你也知道了那些秘密,你就会明白的。当年的诅咒已经破解,你不该再被恐惧折磨。拿出你的勇气来吧,一切都该划上句号了!” 老头再一次把那些照片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照片上的女孩不仅美貌动人,而且总带着灿烂的笑容,如阳光般暖人心田。如果说在她身后藏着什么秘密,那秘密一定也是甜美的,绝不会和邪恶的诅咒有什么关联。老头沐浴在女孩的笑容中,心中的门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驱散。那只血淋淋的眼球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如新月般动人的眼眸。 “好吧。”当老警察把照片放回桌上的时候,他终于用坚定的语气对我说道:“告诉我那个秘密。” “不用我来告诉你——所有的秘密都在这里。”我把档案袋里装的那个笔记本推到老头面前,“这是叶德开的记事本,他把人生中一些重大的事情都记录在这个本子里。其中和那个秘密相关的部分我已经做了折页,你把那些内容看完就明白了。” 老头接过那笔记本,他把我做好记号的部分依次展开,一路阅读下去。 每一篇文章都以日期开头,看起来就像日记似的。不过和日记不同,叶德开并不是每天都做记录,只有发生了值得一记的事情时他才会动笔。 老警察阅读的第一篇文章记于民国三年,九月初三。内容如下: “今天已到达东山县城。明天一早出发,去翠林庵还愿。功德碑已经派人提前送抵,送碑的人回报说:明辛师太身体康好,吾心甚慰。我佛在上,凡事有因果,善恶皆得报。此言当毕生谨记。 三年前举国起事之时,我被清匪余孽追杀,孤身一人逃亡至东山县山林之中。其时我腰部中得一弹,性命已在旦夕之间。幸得明辛师太所救,将我藏于翠林庵中,悉心照料调养。一月后,竟伤愈如初。我临别时许下诺言,若日后叶某有辉煌之日,必当重返翠林庵,树功德碑,扩修庙堂,为我佛再塑金身。 明天便是诺言兑现之日。” 往后翻一页便是第二篇文章,记于民国三年,十一月初四。内容如下: “今天到达翠林庵,见到了明辛师太。一别三年,师太风采依旧。 功德碑已立好,我向师太提及塑金身和修庙堂之事,却被师太婉拒。师太另言:现有一慈悲之事,需施主相助。若施主能行此善举,必胜过塑金身和修庙堂百倍。我怎能推辞?当下便应允下来。 师太道出原委:数月之前,有山民产下怪婴,那怪婴本是一对双生女,但半侧却未分开,以至于二女连为一体。婴儿的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则将婴儿托付给明辛师太,自己绝望自尽。先师太已哺育婴儿数月,二女尽皆存活。然师太苦无为二女分身之力,若她们就此长大,必被视为‘怪物’而无容身之地。故此向我求助。 我随师太来到偏房,果见一对身体相连于之女婴。那对女婴容貌娇俏,若非体形怪异,当着是惹人怜爱。我一来已应允师太所求,二来也怜惜女婴命运舛难,便决意尽力相助。于是我将这对女婴带离了翠林庵,一路以棉被包裹,不叫他人得知女婴身体之异。 具体该如何为之?我心中尚无章法。然女婴既沐于佛门净地,必有再生之造化。” 第三篇文章记录的时间相隔一月有余。 “民国三年,腊月二十一。 今天收到埃雷医生的回信。埃雷医生说可以对女婴实施连体分离之手术。吾大喜过望,立刻电请埃雷医生来上海。 如若手术成功,必当重谢!” 第四篇文章记于来年开春。 “民国四年,二月十一。 今日埃雷医生给女婴实施了分离之术。埃雷技法高超,手术堪称完美。然女婴年幼体弱,受此重创能否安度如夷?尚需时日观察。 数月来与一双姐妹朝夕相处,已生舐犊之情。心存忧念,食寐难安!” 第五篇文章又是半个月后。 “民国四年,二月二十六。 一双姐妹终于度过了术后的危险期,创面已见愈合。差人速速前往翠林庵,将此喜讯告知明辛师太。 双婴正在身旁安睡。凭窗远望,但见春暖花开,正是万物复苏之际。我心中却隐隐有凄凉之感。 四年前的枪伤虽未夺我性命,但已令我失去了生育之能。难道漫漫此生,将注定孤老而终? 感慨之余,忽有一念。可待日后与明辛师太商议。” 第六篇文章记于民国四年,四月初八。内容如下: “今天带着康复后的女婴回到了翠林庵。姐妹俩昔日离去时形如怪物,今天却已是人见人爱的一对可人儿。明辛师太欣喜难抑,只搂着着那对宝贝,连呼:我佛慈悲。 我早有心收养双婴中的一女,既见到师太,便当面提出此意。师太知我是真心疼爱孩子,欣然应允,便叫我在双婴中任选其一。 那一双姐妹完全是一个模子所刻,何曾有半点差别?如此叫我挑选,反倒踌躇难断。其时一婴酣睡,另一婴则独坐玩耍。我便抱起了酣睡的那个,想要将她带走。然而还未及迈步,一只小手却拽住了我的衣袖。低头一看,正是那个坐着玩耍的女婴。她睁着大眼看我,眼中竟有眷念之情。她未必解我心意,但那眼神又叫我怎能拒绝?我轻叹一声,放下了怀中酣睡的女婴,复将那玩耍的女婴抱起。无论如何,终要与一女分别,能在那女婴的睡梦中离去,心情似能稍微平和一些。 师太见我选择已定,心中亦难免唏嘘。两个姐妹出生时血肉相连,但从今天开始却要天涯相隔。留下来的女婴按照其亲生父母的遗愿,得名楚云;而我怀中的那个则继承我的姓氏,得名叶梦诗。 临行之时,师太将一块玉坠挂在了梦诗颈中。这块玉坠乃姐妹生母的遗物,上面刻着父母起好的名字:‘云’。以后不论梦诗随我走往何处,这块随身的玉坠都可维系着她的血脉之亲。” 叶德开的笔记读到此处,关于楚云和叶梦诗的身世之谜已水落石出。吴警长合上笔记本,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所谓的‘怪物’却是一对身体相连的孪生女婴!” “这事在医学上叫做‘连体婴儿’,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畸形双生胎。”我详解道,“当年在那个山洞里,孟婆子已经接出了婴儿的脑袋,杜雨虹但仍无法生产,就是因为在那婴儿的屁股上还连着她的小姐妹!后来楚汉山将妻子的肚腹剖开,这才将一对女婴取了出来。你想想看:这两个孩子身体连在一起,岂不成了双头八足的怪物?再加上刚出生时浑身都沾着血污,谁看了不害怕?” 吴警长点点头:“这事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想一想也知其中的恐怖。楚汉山后来逼着我和孟婆子发誓,又杀了和我一同搜山的同伴,就是不想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峰安毕竟是个偏僻小镇,民风闭塞。这要传了出去,不知会生出多少难听的话。这俩孩子日后即便分开了,恐怕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不错。楚汉山行事虽然毒辣残忍,但一切都是为了妻女所为,倒也令人感动。而他的方法也确实有效,你看你堂堂一个警长,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唯唯诺诺,谨守这那个誓言。若非楚汉山对你用了那极端的手段,你又怎能做到?” “那事你就别提了。你一提起,我浑身就觉得凉飕飕的。”老头尴尬地苦笑着,然后又有意无意般把话题岔开,“对了,楚汉山为什么要抓走凌家的女婴,而且还割去了那娃儿屁股的一大块肉?” “报仇当然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因为凌老爷曾请人给杜雨虹下过难产的诅咒。后来杜雨虹产下畸形的连体女婴,楚汉山当然会迁怒凌家。所以他便下山抓走了凌家的小女儿。至于为何要割去那娃儿屁股上的肉?嘿嘿,按照我的分析,他应该是在做试验。” “做试验?”吴警长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楚汉山想自己动手将连体女婴分开,所以先在那凌家的小女儿身上试刀?” 我点点头,又道:“你不是说过吗?凌家女婴的伤口上被敷了草药,这说明楚汉山曾对女婴进行过救治。不过那么大的创口,仅凭几副草药肯定是救不活的。凌家女婴既然死了,楚汉山便知道自己无法将两个女儿分开。绝望之余,他只好把一对女婴托付给慈悲心怀的明辛师太,自己则下山赴死。” 老头赞同道:“果然是合情合理。楚汉山后来说自己吃了那娃儿的肉,其实也是为了掩盖真实的目的,不叫别人猜到女婴连体的秘密。” “不错。”我喟然叹道,“楚汉山为了守住那个秘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老头沉默了片刻,忽又想到了一些不解之处,便道:“现在看来,楚云就是楚云,叶梦诗就是叶梦诗。她们虽是孪生姐妹,但已有二十年不相往来——那我就奇怪了,为什么楚云会时常犯病,非说自己是叶梦诗呢?”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从桌上拣起一张照片,细细端详着。照片上是一个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年纪,明眸皓齿,衣装鲜亮。不用说,这自是童年时的叶梦诗无疑。她站在大上海繁华的街头,笑容溢满了她的双颊,神态快乐幸福。 良久之后,我将那照片轻轻放回桌面,叹道:“这张照片就是楚云的病根。” 吴警长接过照片看了一会,不解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伸出手指在那厚厚的笔迹本上点了两下,说:“这笔记本你还没看完呢。后面还有两页是做了记号的。你先看了那两页,我再给你细讲。” 吴警长重新翻开笔记本,果然在后面还有折过的记号。他循迹找到相应的记录,却见篇头的时间已经到了民国十二年,腊月十三。笔记的内容如下: “又快到春节了,当是合家团聚的日子。我虽然不曾娶妻生子,但有梦诗陪在我的身边,此生足慰。 过了年梦诗便十岁了。眼见她一天天长大,不光出落得水灵动人,且心地善良,日后定是个有佛缘的孩子。 前几天给梦诗买了新衣服,顺便拍了几张照片。今天照片拿到手了,挑了最好的一张,加印出来寄给翠林庵的明辛师太。一别多年,不知她身体可好?更不知梦诗的姐妹是否能和梦诗一样,过着安康富足的生活?” 再往后翻过数页,便到了最后一篇折过的笔记: “民国十三年,二月二十六。 今天收到了明辛师太的回信,得知我去年腊月寄出的照片倒惹出了祸端,心中不免惴惴。 师太去县城取回照片时,恰被楚云看见。女孩便追问照片上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是谁。师太念及楚云已渐渐长大懂事,便把往昔事由全都告诉了她。没想到楚云却对梦诗心生嫉妒,终日捧着照片,魂不守舍。近日甚至入了魔怔,竟自称叶梦诗。 师太惶恐,忙收了照片,决意不再让楚云接触。同时来信提醒,嘱我万万不可对梦诗言及过往。我深以为然:孩童年幼,其心理波动无法掌控,敏感之事还是回避为妙。” 吴警长看完了这最后两段笔记,掩卷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么说楚云从小就知道叶梦诗的存在。她就是因为嫉妒叶梦诗,所以才会患上了那怪异的癔症?” 我点着头悠悠说道:“身处大上海的叶梦诗和身处荒山孤寺的楚云相比,她们的生活环境无疑是天壤之别。九岁的楚云正是一个对世事将懂未懂的孩子。她的心灵之门刚刚对这个世界打开,她的内心暴露出来,是那么地敏感,一点小小的刺激也会让她受到极深的伤害。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看到了叶梦诗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虽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但人家却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并站在热闹繁华的上海街头,这一切对小楚云来说该是多大的诱惑?当她知道自己和那女孩的命运曾如此接近,但又在叶德开的一念之间发生了逆转。她会怎么想?她当然会不平衡。她会幻想:如果那天叶德开没有把她们姐妹俩换过来,那会怎样呢?” 吴警长接着我的话茬说:“那她就会变成叶梦诗,她会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站在热闹的都市街头。她会变成照片上那个笑得像蜜糖一样的女孩。” “上周我去翠林庵拜访了慧清师太。师太告诉我:小楚云有一阵经常捧着叶梦诗的照片发呆。后来有一天,她很认真地对慧清说,她不是楚云,她是叶梦诗。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的病症已经埋下了根源。” 吴警长摇摇头,神色哀怜:“她这是在自己骗自己啊。” “这叫久思成疾,正是精神分裂症最主要的病因。”我叹了口气,又道,“我在上海的时候,专门拜访了大医院的专家,对这怪病也多少有些理解了。我想我基本可以描述出她病情演化的过程。” 老头看着我,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我喝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然后开始讲述:“小楚云天天看着照片,幻想自己就是叶梦诗,这时间一长,她就有些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当她说出自己叫叶梦诗的时候,其实已是发病的前兆。明辛师太及时察觉,从此不让她再接触叶梦诗的照片——这个举动非常正确。小楚云当时所陷不深,病症也就没有再继续恶化。 不久之后明辛师太病故,小楚云被送回了峰安镇。慧清整理明辛的遗物,自然会把那张照片还给楚云——这便成了楚云病症恶化的导火索。不过,真正将楚云逼疯的还是她此后的悲惨生活。” 不用我细说,吴警长自然明白“悲惨生活”这四个字的含义。 因为身世的原因,楚云一回到峰安镇便被众人视为克父克母的扫把星。她先是跟着姥姥生活了一年,后来姥姥也病逝了,镇上人便愈发视她为不详的异类。在孤苦伶仃之际,幸亏孟婆子收养了她。孟婆子待楚云倒是全心全意,可一个老婆子自己尚且困顿,又怎能给那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两人也只是勉强相依为命罢了。楚云便在这样的境地中艰难成长,她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就是长大后能嫁个好人家。后来凌沐风出现了,他娶走了楚云。这段婚姻曾让孟婆子倍感欣慰。可谁曾想那姓凌的却是个心怀叵测的虎狼之徒,楚云自进了凌府之后便饱受摧残,每日每时都如同在挣扎在无边的黑暗地狱。 “楚云的生活越悲惨,她对叶梦诗的生活就越向往。如果说楚云童年时代的幻想还只是出于小女孩的嫉妒心理,那当她成年之后,可就清楚地认识到了她们姐妹俩之间天差地别的人生命运。她只能去幻想叶梦诗的生活,幻想那天叶德开抱走的孩子是她自己。这种幻想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靠幻想来麻醉自己,借以隔断现实世界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恐惧。于是她的病症也越来越深,最终分裂成两个完全独立的人格。当她再幻想自己是叶梦诗的时候,她便对此幻想深信不疑,甚至忘记了关于楚云的种种过往。就像精神病院的大夫所说:她已经成了两个人,居住在同一个身体里的两个人。”我一口气把这段分析说完,然后深深地喘息着。我的胸口隐隐有些发涩——那是楚云的悲惨命运给我带来的酸楚。 吴警长亦黯然不语,良久之后才道:“现在回想起来,楚云每次发病倒是有规律可循:和孟婆子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发病多在生活极端困苦之时;后来她嫁给了凌沐风,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但又时常常被打,打得狠了便会发病。” 我点头道:“这便是了。每当现实的生活把她逼得走投无路时,她便会逃避到幻想中的世界——那里是她唯一可去的避风港。” 老头叹道:“唉,一胞姐妹,出生的时候连身体都是连在一块的,后来过的日子差别竟这么大,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停了片刻他的思维却又一跳,问我:“对了。那个叶梦诗既然好端端的在上海,怎么又跑到峰安镇来,搞出这么一场乌龙会?” 我回答说:“楚云被凌沐风打落坠河的那天,叶梦诗恰好也在扬州城外溺了水。她被渔民救起后便失去了记忆。我想帮她找回身份,就凭着那个玉坠的线索来到了峰安。结果一到镇上就遭遇了凌沐风……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老头唏嘘不已:“这也真是巧了。难道杜雨虹夫妇真是泉下有知,冥冥之中要把远走的女儿带回峰安?嘿,只是这一来可就吃了大苦头了。大家都把她当成了楚云,她越说自己不是,大家便越觉得她疯病发作,谁能想到她和楚云果真是两个人呢?” “一般人当然想不到。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吴警长立刻想到一人,脱口而出:“孟婆子!” 我点头赞同:“那天孟婆子去精神病院探望女孩。当她看到女孩佩带的玉坠之后,便意识到对方很可能不是楚云……” 老头一拍大腿:“不错!孟婆子和楚云朝夕相处,当然知道那个玉坠并不在楚云身上。她还知道当年杜雨虹产下的其实是一对女婴——所以这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的!” “不过孟婆子凭那玉坠也只是心生怀疑,并不能确定女孩的身份。所以她才把我们全都赶出了病房——她要给那女孩验明真身。” “这个……该怎么验?”吴警长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他记得孟婆子看到玉坠之后愣了很长时间,然后她便要求看那女孩屁股上的胎记,老头便凭此揣摩道:“难道这秘密就在女孩的屁股上?” “不管是楚云还是叶梦诗,她们的屁股上都有一个大‘胎记’。那个‘胎记’就是判别她们身份的唯一标识。” 老头看着我说道:“那其实并不是什么胎记吧?而是她们手术分离之后留下的疤痕。”在得到我肯定的表示之后,他又皱眉寻思:“可那疤痕又能有什么区别?既然是从两人屁股中间切开的,那伤疤也应该一模一样才对。” “伤疤的形状的确是一模一样,但位置却不同。”我略一停顿,然后暗示对方,“你要知道,当初那两个女婴只是半边屁股连在了一起……” 老头一听这话,已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她们俩背靠背,半边屁股相连,那一个女娃连着左半个屁股蛋,另一个女娃却连在了右半个屁股蛋。这一刀切开,留下的伤疤也是如此:一个人疤痕在左边,另一个人在右边——就像是照镜子一样!” “正是如此。楚云和叶梦诗一胞双生,外表的容貌完全相同,她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屁股上留下的手术疤痕。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孟婆子也就是凭着这个特征认出病房里的那个女孩并不是楚云,而是楚云的同胞姐妹叶梦诗。” “孟婆子知道叶梦诗的事情?”吴警长问了一句。随即他的小眼睛转了一转,又自问自答:“当然知道!楚云就是被孟婆子一手拉扯大的,有什么秘密能瞒过对方?难怪每次楚云发病,总是要靠孟婆子把她的魂喊回来——因为孟婆子知道她的病根啊。” “孟婆子认出叶梦诗之后,当然不能让那孩子继续在精神病院无辜受苦。所以她才要开祭坛招灵,因为她已决定说出当年的秘密。她要告诉人们:楚云和叶梦诗确实是两个人。她们的身份可以通过屁股上的疤痕分辨出来。她知道这么做会违背当年的誓言,但她觉得自己这是为了救出叶梦诗,即便亡灵地下有知,也该理解她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举动虽然没有触犯亡灵,但却引起了另一人的杀机……” 老头眯起眼睛:“你是说……凌沐风?” 我点头不语。老头便又追问:“那你倒详细说说:这姓凌的到底为什么要杀孟婆子?而且他还要把你和阿锤也列上死亡名单?” 我盯着老头看了片刻,吐出三个字来:“因为你。” 老头茫然不解:“因为我?” “对。你在楚云失踪的案子上盯凌沐风盯得太紧,把他给盯怕了!” 老头隐约品出些味儿,但还不十分明白,只沉吟道:“你什么意思?”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以为只有孟婆子知道那女孩不是楚云?凌沐风早就知道了!我们到达峰安镇的当天,凌沐风就把那女孩领会了家。到了晚上,他扒光了女孩的衣服,想要她!虽然女孩拼死抵抗,没能让他得逞,但浑身上下还是被他看了个透。凌沐风和楚云结婚那么长时间了,当然知道妻子屁股上的‘胎记’在哪边!” 老头沉吟道:“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凌沐风便已知道这女孩并不是楚云?” 我点点头:“他把那女孩送进精神病院,只是将错就错的一步棋,是为了缓解楚云失踪案给他带来的压力。” 吴警长“嗯”了一声,算是把这事给想明白了: 因为楚云失踪,老头一直憋着劲追查此案,想要一举将凌沐风掀翻。凌沐风为此多少有些狼狈。如果“楚云”活着回来了,那老头在这桩案子上就没什么戏份可唱了——这便酿成了凌沐风囚禁叶梦诗的险恶用心。他想把叶梦诗变成楚云的替身,用来当做对抗老头的挡箭牌。 老头恨恨说道:“这小子可真够毒的。明明知道别人没病还往精神病院送,难道他想把这无辜的女孩在那病房里关一辈子?” “他就是这么想的。叶梦诗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楚云,所以叶梦诗永远是个‘疯子’。而这个‘疯子’却能把你吸引住,让你不可能再查出楚云失踪的真相!至于时间嘛,当然是拖得越久越好!” “所以当孟婆子看破叶梦诗的身份之后,凌沐风便要杀那老太婆灭口?” “不错。” 老头思索了片刻,又问:“那你和阿锤呢?姓凌的有什么理由要动你们?” “动我的理由还不好说?因为我发誓要救那女孩出去,姓凌的自然便我当成眼中钉,必拔之而后快。至于姓凌的要动阿锤,和动孟婆子的理由是一样的。” “怎么讲?” “辨析女孩身份的关键就是屁股上的那个‘胎记’。要想让那女孩永远成为楚云的替身,凌沐风必须除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在他看来,知道秘密的人至少有俩个,除了孟婆子,另一个便是阿锤。” “孟婆子把楚云一手带大的,楚云屁股上的疤痕在哪边她自然知道。”老头冲我翻了翻眼皮,“可阿锤呢?阿锤凭什么知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提醒对方,“阿锤偷看过楚云洗澡!” 老头敲敲脑壳:“对,有这事。” “阿锤这小子嘴碎,他跟我都炫耀过:说知道楚云屁股上的胎记长在哪边。你想,凌沐风能放过他吗?” 吴警长点点头说:“这要是我,即便没叶梦诗这档子事,我也得废了阿锤。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这些闲话?” “甭管啥事吧。反正凌沐风有充分的理由要杀阿锤。” 吴警长不再纠缠这事。说了这么些话,他也渴了,便自己倒了碗茶喝起来。喝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又把脸探出茶碗问我:“你小子是不是和叶梦诗已经有了好事?” 我一愣,不知对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好,便故作镇定地反问:“什么好事?” 老头把茶碗放回桌上,瞪眼看着我:“你装什么糊涂?你小子要是没看过叶梦诗的屁股,怎么会知道那伤疤只在半边,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的?” 这句话算是戳到了关键。我面红耳赤地张着嘴,无言以对。 吴警长见我窘迫,便“嘿嘿”一笑,用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你们这点事,我老头子能不明白?行了,等我去把叶梦诗救出来,你们就好好地过小日子去吧——你只管在这里放心等着。”说话间他便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那叠资料。 我听老头最后那句话味儿不对,连忙把他的手按住,问:“你干什么?” 老头翻着眼皮说:“我帮你去救人啊。” “什么叫我在这里等着?” “你就别去了,我去就行。”老头说,“你上次大闹精神病院,惹的麻烦可不小。那里的医生看见你还不得狠揍你一顿!” “他们敢!我现在可是证据确凿,明明是他们关错了人!还揍我?我不往上头告他们就不错了!”我一边愤愤然说着,一边把那叠资料抢在了手里,坚定道:“我一定要去!” “你非得惹那麻烦干什么?”老头无奈地咧着嘴,片刻后他又换了种委屈的口吻问道:“你小子是不是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不过我跟梦诗有过承诺:一定会回去救她。她也说了会等我。你明白吗?她等的人是我,我怎能不去?”说话时我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总在那叠资料上打转,便愈发将资料紧紧地抱着怀里。 老头见我如此警惕,只好将目光收了回去。然后他掏出根烟卷点在手里,默默地抽着。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衬得他那黑黝黝的面颊越发阴沉。直到一根烟卷全部抽完,他才又抬起头来,对我说道:“你不能去。”他的表情很严肃,像是在表达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我忽然意识这事不太简单,便皱眉问道:“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老头顿了一顿,又加重语气说道:“我不想看着你死,你明白吗?” “死?”我“嘿”地干笑一声,“没那么严重吧?” 老头眯缝着小眼睛问我:“阿锤失踪了。你知不知道?” “哦?”我目光一跳,摇头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在你大闹精神病院的那天晚上,阿锤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找着人!”老头说话时刻意压着声音,营造出一种阴森森的气氛。 “你的意思是……阿锤已经遭遇了不测?” 吴警长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这家伙帮人挑货,从来不走远的,最多也就去个县城。现在一个礼拜见不着人影,这事很不对劲!” “一点线索都没有?” “他婆娘说他是夜里九点来钟的时候出的门,走的时候带了一把铁锹和一把锄头。别的线索就没了。打他一出门,镇上就没人再见过他。” 对一个山区小镇来说,秋日里九点来钟已算深夜。镇民们大部分都已安歇就寝,所以才没人注意到阿锤的行踪吧。我低头琢磨了一会,猜测道:“他那么晚出去,还带着铁锹锄头,是不是偷东西了?” 吴警长摇摇头:“阿锤这人虽然无赖,但手脚可不脏。镇上这些天也没听说谁家丢了财物。” 我咬咬牙,骂了句脏话:“妈的,如果阿锤真的被人害了,那一定是姓凌的下了毒手!” 吴警长道:“是不是姓凌的先不论。反正你不能再去峰安镇了,太危险!” 我能理解老头的好意,但我并不认同:“我跟你一块去,有啥危险的?再说只要我们把证据亮出来,明确了叶梦诗的身份,凌沐风的诡计也就破产了。他还有什么必要对我下手呢?” “你小子,你怎么就这么拧呢?你……你根本就不明白!”老头说不服我,竟有些急了。 我也急了,没好气地反问:“你说,我不明白什么?” “我……”老头一张嘴却又噎住了,好像肚子里有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你到底想说啥?痛快点!”我不耐烦地催促着,同时也有些奇怪:这吞吞吐吐的可不是老警察的风格啊。 老头没办法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决定说出实情。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死了!”他紧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这话着实突然,我愕然一愣:“我死了?” “是的,我的梦一向很准。”老头捏着桌上的空茶碗,闷闷不乐地说道,“妈的,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你非得逼我……” 今天从一见面开始,我就觉得这老警察不太对劲,现在总算知道了原因。按照老头的说法,他的梦可不仅仅是梦,那是能显示未来的预言!如果他梦见我死了,那我的性命岂不是危在旦夕? 我心中有股很怪异的滋味,说不出是恐惧、悲伤,还是荒唐。默然半晌之后,我苦笑着问对方:“那我是怎么死的?” 老头迟疑道:“我就记得你七窍流血,那样子惨得很……别的都模模糊糊的,说不清楚。” 七窍流血。我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这真的就是我死亡时的样子吗?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倒了一碗茶,捧在手里茫然喝起来。 “现在所有的征兆都对你不利。那灵牌上的三个人,孟婆子已经死了,阿锤也失踪了,现在你又死在了我的梦里……”吴警长看着我,诚挚地唤道:“小兄弟,你就听老哥一句劝,千万别再往那个镇子去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一口一口地把那碗水喝完。然后我问对方:“吴警长,你的梦到底准还是不准?” 老头道:“当然准,要不我干嘛这么担心?” “既然准的话,你就该知道:你的阻拦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已注定要死;而我也更加不会听你的劝阻,因为我即便是死,也一定要先完成了自己的诺言。”说完之后,我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摔,展示出自己不移的决心。 老头怔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而话中的逻辑又是如此严密,让他无法反驳。如果他的梦确然如预言一样精准,那我的死亡便已注定发生,劝阻有何意义?他回答不准也没用,因为不准的话我就根本无须在意。 老头只能无奈长叹:“我倒是想救你,可是……” “生死由命吧——”我打断他的话,“你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老警察黯然不语。片刻后他似忽又想起一事,问我:“你有没有戒指?” “戒指?”我茫然道,“什么戒指?” “白银戒指。”老头解释说,“峰安当地的风俗:年轻人如果两情相悦,女孩会送给心上人一枚白银戒指。南方则会把戒指带在左手中指上,作为定情的信物。” 我摊摊手说:“没有。” “叶梦诗没给过你?” 我摇摇头,觉得可笑:“她是在上海长大的,怎么会知道当地的风俗?” 老头喃喃道:“那倒也是……”然后他又郑重地提醒我:“如果她以后送你这样的戒指,你可千万别带!” 我有些迷糊:“怎么了?” 老头说:“那个梦里有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你倒在地上,我把着你的脉,这时我看到你的中指上带着一枚白银戒指。” “可我并没有这样的戒指啊?”我思忖道,“这岂不说明你的梦并不准确?” “希望如此吧……”老头悠悠说道,“你只要一直不带戒指,或许那个梦境就不会发生。” “这还不容易?我坚决不带便是!好了,别再说了,赶紧出发去救那女孩吧!”我一边催促对方,一边把叠资料重新装回了档案袋里。我紧紧地抓着那个袋子,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那袋子装的不仅是照片、文件和笔记本,那里面更装着一个沉甸甸的身份。 属于叶梦诗的身份! 第十六章 竹子开花 公历九月二十九。 赶到峰安镇的时候已近傍晚。我们没往镇子里去,直接就找到了东山县精神病院。老头点名要找院长,门口的守卫不敢怠慢,便把我们领到了院长办公室。 金院长一开始会错了意,还以为是老警察把我给抓回来了。他正想开口训斥我,吴警长已抢先说道:“你们赶紧把那个女人放了。她不是凌沐风的老婆,你们抓错人了。” “什么?”金院长尴尬笑道,“你是在开玩笑吧?这人怎么可能抓错了?” “是不是开玩笑你自己看吧。”我一边说一边将那叠资料扔到金院长面前。 金院长先看了照片和上海警局开出的户籍文件,讶然道:“这……难道真是两个人?可她和楚云怎么会长得这么像?” 我又把笔记上的相关内容翻给金院长看,直看得对方啧啧称奇。完事之后吴警长便道:“这下你信了吧?赶紧放人吧。” “我倒是信了,但是要放人的话……”金院长犹豫着说道,“这个,还得征求一下凌先生的意见才好。” 吴警长把眼睛一瞪:“征求他的意见干什么?那女孩叫叶梦诗,不叫楚云。跟那姓凌的有个毛关系?” “其实也不算征求意见,就是预先告诉他一声。毕竟这人是凌先生交待过来的,如果我们直接放了,怕是不妥。”金院长顿了顿,又用协商的口吻说道,“峰安镇的情况警长你是知道的,我们在人家的地界上,这强龙也难压地头蛇啊。” 对方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老头倒也不好驳斥了。他便转过头来看着我,意思是询问我的态度。 我说:“凌沐风要是不同意放人怎么办?” “不同意放也得放!”吴警长态度坚决地说道,“告诉他是给他个面子,他要是不识抬举,咱们也就不用理他!” “是,是。”金院长在一旁陪着笑,“吴警长这是给凌先生面子,更是给我面子。这铁证如山的,凌先生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小兄弟,你就放心吧!” 既然都这么说,我要是再坚持的话,倒显得我小气了。而且我转念想想,先跟那姓凌打个招唿也好,算是把事说在了明处。你要是不说清楚的话,反而给了凌沐风挑起事端的理由。这峰安镇处处都是他的势力,他要是刻意作乱,叶梦诗出得了精神病院,怕是也出不了峰安镇呢。 想到这里,我便点头接受了金院长的提议。我们一行三人离开精神病院,进镇子直奔凌沐风府上而去。 凌府的婆子认得我和吴警长,主动开门把我们让进了一楼客厅。然后她便上楼禀报,片刻之后她又回来招唿道:“我们凌老爷请三位到楼上书房相见。” 我们跟着那婆子来到二楼书房,却见凌沐风仍像上次一样,站在窗前对着屋外的竹林作画。听见我们进屋,他便回头看了一眼,诧然道:“金院长,怎么你也来了?” 金院长说:“这次过来是要聊聊尊夫人的事情——这里面恐怕出了点误会。” “哦?”凌沐风眉头微微一皱,挥手道,“三位,请坐下慢聊。” 我们各自落座,一旁的婆子自奉上茶水。等那婆子退下之后,凌沐风这才又问:“金院长,有什么误会,请明示。” 金院长便直言道:“我们上次抓走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凌先生的夫人。” 凌沐风哑然失笑:“不是我的夫人?那她是谁?” “她是尊夫人楚云的孪生姐妹,名叫叶梦诗。” “孪生姐妹?”凌沐风费解地摇着头,“我和楚云相识十余年,从来没听说过她还有孪生姐妹。”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确然是有凭有据的事情。相关的资料证据都在这里,凌先生只要看过,就明白了。”金院长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资料往前呈上。 凌沐风却摆了摆手说:“我画作未完,不便观看。还是烦请金院长给我讲讲。” 金院长一怔,神色有些尴尬。凌沐风见状便微微一笑,又道:“非是凌某倨傲。只是天近暮色,我这画今天要是画不完,明天再画时,可就断了生气。” 金院长也笑着解嘲:“凌先生的雅趣,我们这些俗人是无法体会的。我只是想,我转述的,总不及凌先生亲自过目来得靠谱。” 凌沐风笑问:“难道你还会骗我?” 金院长忙说:“当然不会。” 凌沐风道:“那你就只管说,我听着便是。精神病院本是你的管辖,你若想放人,我怎么也不能拦着,只要你能给个解释。”说完之后他便转回身去,拿起毛笔在那画案上细心地绘描起来。 金院长这便一五一十,把他刚刚了解到的那些情况全都说了一遍。讲完了之后他又特意强调:“这些事实各有资料佐证。包括叶梦诗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上海警局出具的户籍文件。文件上有叶梦诗的亲笔签名,这签名的字迹和病房里那个女人的字迹完全一致。” 凌沐风停了笔,眼望着窗外的昏沉暮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这么说来,先前楚云发病,说出的姓名经历其实都是出自她的孪生姐妹。而这一次则是她的姐妹真的来到了峰安镇,而我们却把她当成楚云给抓了起来?” 金院长点头说:“正是如此。以前楚云发病的时候,虽然也说自己是上海人,叫叶梦诗,但她说得并不详细。可见那些终究只是她的幻想。而这次真正的叶梦诗却把所有的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冯先生正是得到她的指点,才在上海找到了她的家庭律师,从而拿到了这一整套能证明对方身份的文件资料。”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把人放了吧。”凌沐风把毛笔搁在笔架上,转身拱手道,“并请带转凌某的歉意。以前多有冒犯,实属不知之罪,万望海涵。” 他那副假惺惺的嘴脸实在令人作呕。我按捺不住,把头撇过一旁重重地“哼”了一声。 金院长却高兴得很。他忙起身给凌沐风还礼:“凌先生真是个敞亮人!那我们就不再打扰您的雅兴。斗胆请辞。” 凌沐风道:“不算打扰。我这幅画正好也画完了,三位若有兴趣,不放移步指点一二。” 上次凌沐风就向我炫耀过他院后的竹林,令我颇感无趣,这回我自然不愿搭他的话茬。一旁的吴警长乜斜着眼睛说:“我可不懂这些玩意,懒得看。”只有金院长不肯扫了对方的兴致,抢上两步走到画案前面,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赞道:“好,好!这竹子清秀飘逸,栩栩如生。尤其是竹间上的两朵花儿,更是点睛的妙笔。” 吴警长没有看到画,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笑道:“你这是说笑呢?画竹子哪有还带着花儿的?” 凌沐风微微侧过身,手指窗外说道:“金院长并非说笑。我这后院里的竹子,确实有两株开了花儿,这可是十年难遇的奇景。三位也算有缘,今日正好一见。” “哦?”吴警长听了这话倒来了兴趣,便起身到窗前张望,“嘿,还真是开花了啊!” 凌沐风又招唿我道:“如此奇景,冯先生何不共赏?” 我淡淡地拒绝道:“算了。我挂着其他的事,没这个心情。”说话间,我还特意把那叠资料文件拿在手里晃了晃。 吴警长领会了我的意思,拉了金院长一把,说:“行啦,看两眼就得了。回去先把正事办了要紧。” 金院长便再次向凌沐风请辞。这回凌沐风不再挽留,只淡淡说道:“三位请便,凌某无礼,恕不远送了。” 我们三人下楼而去。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却听吴警长冷笑着说道:“竹子开花,真他妈够邪门的,亏这姓凌的还自当是什么好事!” 我听得对方口气不善,便问:“怎么了?” 老头道:“这竹子一辈子就开一次花,开完了就死,你说能是什么好事?山里人有个说法:说地根下埋了死人,竹子才会开花呢!” 老头言者无心,可我听来却蓦然一怔,反问道:“你是说这竹根下埋了死人?” 老头嘿然笑道:“虽是个迷信的说法,总之是不吉利。” 我停下脚步,瞅着院外的竹林,皱眉道:“就怕不只是迷信……” 老头警觉起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刚才你说竹子开花的事,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凑到老头身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阿锤那天出门是干什么去了!” “哦?”老头顿时来了兴趣,催促道,“快说了听听。” “他是要去刨凌家的竹子!”我舔舔嘴唇,接着又详细说道,“那天我不是和阿锤去翠林庵吗?路上提起凌家的风水,说有山有水有竹,这就是福寿禄三全。当时阿锤就放下狠话,说要刨了凌家的竹林!他出门的时候带着铁锨和锄头,恐怕就是要干这个!” “有这事?”吴警长也品出了味儿,一扭头道,“走,去林子里看看!” 我们出了凌府大院,一转身拐进了竹林里。金院长搞不懂我们要干什么,但也只能在一旁无奈跟随。 其时暮色已浓,林子里的光线愈发昏暗。我们需要适应片刻,这才看清周围的情形。先在前面的林子里转了片刻,没发现什么异常。我便道:“去后面看看吧,那开花的竹子就在后院。” 吴警长点点头。于是我们又来到小楼后面的那片林子,四下寻了一会,老头忽然蹲体,手摸着脚下的泥土说道:“这里有名堂!” 我连忙赶过去,也蹲下来细细查看。却见脚下一小块地的泥土颜色与其他地方都不同,并且表层的没有杂草,显然是新近被翻动过。 一旁的金院长忍不住询问:“二位这是在找什么呢?” 吴警长没有回答,只抬头道:“金院长,麻烦你再去下凌府,找那管家的婆子借个铁锨来——最好不要让凌沐风知道!” 金院长满腹狐疑,但还是去了。片刻后他带了个铁锨回到林子里。吴警长接过铁锨的同时问道:“没惊动那姓凌的吧?” 金院长咂咂嘴:“不好说……我走的时候看到那婆子上楼,没准就是禀报去了。” “那就得快着点了。”老头一边说一边把铁锨塞到我手里,然后他抬脚在地上比划了一下,说:“就往这儿挖!” 我卖足了力气,一锨子铲下去。那竹林里泥土,很容易便带起一片。表面的土层被掀开后,露出了下面的黑土,同时有些淡淡的腐烂气息逸散出来。 我无暇歇息,紧接着又是第二锨、第三锨……如此反复不停。吴警长则在一旁不断指点,调整着我下锨的具体部位。挖了有十来分钟吧,脚下已经显出了一个土坑。便在这时,忽听有人在身后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凌沐风。他也在瞪眼看着我,神色愕然。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便又转头求助似地看着吴警长。老头却无视凌沐风的到来,他蹲在土坑边,目光只在那黑黝黝的泥土中往来搜索。很快他有所发现,又俯身把手探到土坑里扒拉了几下。一些松散的泥土被他扒开,土层下的某些东西露了出来。 吴警长拍拍手,这才把头抬起。他看着凌沐风,斜着嘴怪笑道:“凌先生,你来得正好啊。我们可在这林子里找到好东西了!” 凌沐风紧皱起眉头,他抢上两步来到坑边,向着老头刚刚扒拉过的地方张望。只见那泥土中露出的东西原来是一块蓝色的布料。 老头又伸手在布料旁比划了一下,冲我说:“往这儿来一铲子,压着点劲儿,别把下头的东西给我弄坏了。” 我把铁锨照着老头比划的位置,慢慢地铲了下去。入土没多深,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于是我调整角度,把那东西让到了锨面了。感觉那东西都吃进铁锨里了,我便把铁锨把儿往上一撅,将铁锨里挖到的东西连泥带土的全都铲了出来。 泥土落尽,那东西露出了它的全貌:赫然竟是半截人胳膊。那蓝色的布料正是套在胳膊上的衣袖,而前端一只惨白的人手映在泥土中,更是分外显眼! 金院长毫无心理准备,在旁发出了一声惊唿。凌沐风也往坑外退了半步,变了脸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冷笑着反问,“这恐怕得问你吧?” 凌沐风眯起眼睛紧盯着那只人手,半晌没有出声。他的思绪凝重,显然正在紧密思考些什么。 吴警长站起身,冲胖子一拱手说:“金院长,请你速速到警所报案,就说凌家后院的竹林里发现了死尸。让他们给县警局打电话,赶紧派专业人手下来。” “好,好……”金院长忙不迭地应着,快步离去。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凌沐风像是回过了神,也跟着迈步往林外而行。吴警长一招手说:“凌先生,你可不能走——有好些事还得向你询问。” “我当然不走。”凌沐风转头道,“我只是去府上唤两个家人过来,当个帮手。” “好。”老头嘿嘿一笑,“那就有劳凌先生了。” 凌沐风淡然道:“这本是凌某分内之事。”说完便继续往林外走去。 我注视着凌沐风的背影,压低声音告诉老头:“阿锤那天就是穿的这样的蓝衣服。” 吴警长也点点头:“除了阿锤还能是谁?” 我又道:“肯定是那姓凌的下的毒手!” 老头神色郑重,他伸手在我肩头拍了拍,只说了四个字:“先沉住气。” 不一会儿,凌沐风带着两个家人来到林内。那两人各自都手握铁锨,凌沐风道:“你们都听吴警长的。他让你们往哪儿挖,你们就往哪儿挖。” 那两人老老实实来到土坑边等候吩咐,老头便指挥他们继续往深处挖掘。我歇了手,站在一旁冷冷地向凌沐风打量。但那姓凌的却不看我,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土坑里,神情甚至比吴警长还要专注。 这边挖了没一会儿,金院长带着几个警察匆匆赶来。老头指派那几个手下,让他们从埋尸处往外细细搜寻,不得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那具尸体埋得并不深,又挖了一会,死者渐渐显出了全貌。虽然尸体已开始腐烂,但大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失踪多日的阿锤。 凌沐风似厌恶那尸腐之气,掏出一方手帕掩在口鼻上。然后他摇头嗟叹道:“唉,这阿锤多日不见,我早有些不祥的感觉。但万万也想不到,他竟然横死于此。吴警长,这可是小镇近日来的第二起命案了。此案如若不破,只恐镇上人心难定啊。” 吴警长没有答话。我却按捺不住,用手指着凌沐风喝道:“要破案还不简单,直接把你抓进大牢就行!” 凌沐风皱起眉头,斜斜瞥我一眼道:“冯侦探,你这话凌某可是听不懂。” “你少装蒜了!孟婆子是你所杀,阿锤也是你所杀!因为你早知道:被关进精神病院的那个人并不是楚云!你为了掩人耳目,就想把知情者都除掉。”我越说越是愤然,最后更是直言叱问:“你还想杀我,是不是?” 凌沐风凝起面容,正色道:“冯侦探,精神病院那事确是凌某唐突,认错了人。我已诚意赔罪。你骂我恨我,我也皆无怨言。但你若用这般妄言泼我的脏水,凌某可无法容忍!”他撂出这番话之后,在场的那两个凌府家人便挤到我身边,一边推推搡搡,一边恶言相斥。 “你们要干什么?”我趁势把事情往大了闹,“这么多警察都在,你们这就要下手了么?!” “冯侦探请自重!”凌沐风冷冷地看着我,“这片竹林可是我凌某的产业,我有权请你离开。” 那两个家人一听这话,下手便更无轻重,后来干脆粗暴地别住了我的胳膊,像押犯人一般将我往林子外赶。 吴警长终于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大喝了一声:“行了,都住手!” 那两人被镇住了,悻悻放开了手。我像是得了救兵似的沾沾自喜,凌沐风则沉着脸不动声色。我们双双看着吴警长,等待他的下文。 “这儿没你的事。”老头对我说道,“你赶紧去精神病院,先把那女孩救出来再说。” “那这里……”我看看土坑中阿锤的尸体,有点不甘心。 “这里自有警察处理,你着什么急?”老头刻意把“着什么急”这四个字说得很重,让我想起了他先前的嘱托:先沉住气。 金院长这会也走到我身边,拉拉我的衣服劝道:“走吧,那女孩还在病房里受苦呢,你就不心疼了?” 我算得了个台阶,便点头道:“那行,我先把人救出来。这杀人偿命的事,终究会有公断!” 第十七章 轮转的命运 我和金院长离了竹林而去。一路仓促疾行,不多时便回到了精神病院。金院长让我在重症楼下等待,自己则亲自去病房安排放人。我站在楼门前翘首企盼,心头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惴动难安。终于听到楼内脚步声响,我迫不及待地冲到门口,却见走廊内一行数人,金院长走在最前面,身后两名护士搀着一个女孩。那女孩肌肤胜雪,眉眼如月,正是令我日夜思念的叶梦诗。 女孩也看到了我,她的嘴角向上勾起,溢出满满的笑容。等走到近前之后,她轻轻推开身旁的护士,对我说道:“你来了。” 我点点头,心胸间堵满了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我只能无声地走上前,轻轻拉住了女孩的小手。 女孩侧过脸来,眼光盈盈地看着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不会骗我。” 我们手拉着手,并肩向着医院外走去。此时天色已黑,女孩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夜空,眼中却映出一片灿烂光明的色彩。 来到了医院大门口,却见有两个警察正在院外守候。这两人一胖一瘦,跟我也算是老熟人了。看到我们出来了,他们便迎上前,目光直盯在那女孩身上,又惊讶又好奇似的。 因为以前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我立刻警惕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一边说一边把女孩拉到了自己身后。 瘦警察的视线转移到我身上,他陪着笑说道:“冯侦探,你不要误会。我们是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我略感意外,“为什么?” “这是吴警长的吩咐。孟婆子和阿锤不是被人害了吗?吴警长说你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吩咐我们一定要把你保护好!” 我“哦”了一声,心口暖暖地,领了那老头的好意。而女孩这时则从我身后抢出来,拉着我衣袖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附耳对那女孩说道:“镇上发生了两起命案。多半是那姓凌的干的好事!” “他杀了孟婆子?那老婆婆是个好人。这凌沐风怎么……怎么如此狠毒?”女孩和孟婆子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那婆子也是真心关怀自己的。她睁着大眼睛,神情悲伤地看着我。片刻后她又忧虑地问道:“你也有危险吗?” “不用害怕。”我轻轻揽住女孩,宽慰道,“凌沐风就算是恨我入骨,也不敢当着这两位警长的面动手吧。” “这位就是叶姑娘吧?嘿嘿,跟凌夫人真是一模一样,也难怪凌先生会弄错了。”那警察嬉笑着说完,又一拍道,“姑娘只管放心,有我们兄弟在,保管没人能伤得了冯先生分毫!” 女孩微微一笑,颔首说:“谢谢你们了。”然后又问我:“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回答说:“先去吃点东西,然会回旅店休息吧。” 女孩“嗯”了一声。我们这便离了精神病院,向镇内而去。先找家饭馆填饱了肚子,然后又回到了我先前住的那间旅店。自从那天早晨我被凌沐风的人从旅店房间内掳走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回来。 “冯先生,您可回来了!”店内的伙计迎上前招唿道,当他看见和我手拉手的女孩时,立刻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瞎看什么?没礼貌!”我身后的瘦警察呵斥道,“这是上海来的叶姑娘,不是凌夫人!” 伙计唯唯诺诺地让在一旁,满腹狐疑却又不敢多问。 我带着女孩回到房间,那两个警察还跟着我们。我便回头问道:“怎么?二位还要陪着我们过夜吗?” 瘦警察眼珠一转:“那我们就在隔壁候着,你有什么事,随时吩咐就行!”说完就带着同伴退了出去。 我跟过去把房门关好,刚一转身,女孩已钻入了我的怀中。她环抱着我腰,脑袋紧贴着我的胸口,像是风雨中的弃儿终于找到了温暖的港湾。 我也搂着那女孩,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发香,感受着这属于我们两人的平静和安详。 许久之后,女孩抬头看着我,眼眸灿烂如星:“我终于等到了你。” 我着她的头发,郑重说道:“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女孩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她又问我:“你去上海这一趟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正德商行很好找,那个王定邦律师办事也利落得很。只是去警局开户籍资料稍微耽搁了几天——那些警察有意拖延,后来王律师只好做了些打点……” “王律师跟着我父亲十多年了,我见到他的时候都管他叫王叔叔呢——他没有一块过来吗?” “他原本是要来的,但手头上事务太多,一时脱不开身。不过他把资料准备得很齐全,只要有这些资料在,你的真实身份就不容置疑。”我一边说一边将那个文件袋递给女孩,“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你当成楚云了。” 女孩接过文件袋,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又好奇地问道:“那个楚云真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吗?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解释说:“你们俩本来就是孪生姐妹。在出生的时候,你们俩甚至……甚至就是同一个人。” “什么?”女孩既震惊又茫然,她无法理解“同一个人”是什么概念。 我说:“那袋子有你父亲留下的笔记,你看看吧,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 女孩坐到书案前,把油灯调到最亮。然后她把那笔记本从文件袋中取出,按照我折好的标记依次翻看。等全部内容都看完之后,她的神情已恍若隔世。 “我的身世中竟隐藏着这样的秘密……”她喃喃叹道,“我的父亲却从来没对我提起过。” “他不想让你知道——因为有楚云的前车之鉴,你父亲担心你知道真相后,会影响到你现实的生活。”我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他在临终之前把这个笔记本交给王律师保管,以防不时之需。此后王律师便成了唯一了解你身世真相的人。如果不是你这次意外受困,王律师可能也会把这个秘密保守一辈子。” 女孩轻轻把那笔记本合上。她的眼中仍充满了困惑。沉默片刻之后,她向我提出了最关切的一个问题:“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而这背后藏着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我注视着女孩问道,“你现在要听吗?” 女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坐在女孩身边,开始讲述那些陈年旧事。从楚汉山和杜雨虹的私情,楚杜二人和凌老爷的恩怨,到那个血腥惨烈的生产之夜,以及后来楚汉山手刃仇敌,戕害凌家幼女的种种过往……我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身旁的女孩。女孩默然听着,不知从何时开始,泪水已汩汩不断地滑落她的脸庞。 我伸手想要帮女孩擦去泪水。女孩却摇摇头拒绝了我的好意,然后她抬起泪眼看着我,又问:“那个真正的楚云,我的一胞姐妹,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深叹一声,说道:“三个月前,楚云被凌沐风殴打,坠落在镇子里的那条山河中。从此便不知踪迹……” 女孩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她似想起了什么,立刻追问:“楚云会游泳吗?” 我摇头道:“不会,楚云完全不通水性。” 女孩的身体竟战栗起来,像是突然间被恐惧和痛苦团团围住。 我忙问:“你怎么了?” 女孩颤声道:“我知道她的感觉。那天……那天我全都体会到了!” 这次轮到我茫然了:“什么?” 女孩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她睁着大眼睛对我说道:“那天我在江边涉水行走,走到半途的时候,突然间浑身冰冷,胸口也像压了块石头似的,竟然无法唿吸。随后我便掉进了江水里。我明明是会游泳的,可我当时却一点也施展不开。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包裹着,好像整个天地间都是水,冰凉的,无边无际!我根本无从逃避,更无力挣扎,那种绝望恐惧是你无法想象的。就算那么多天过去了,但我一想到那种感觉,还是会忍不住全身发抖。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 “你的意思是……” “楚云坠河发生在三个月前。”女孩提示我说,“这和我出事落水的时间正好吻合。” “难道说……你当时的感觉就是来自于楚云的遭遇?” “是的。”女孩很肯定地说道,“当时我感觉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已不受控制。我以前无法理解,但现在我可以确信,给我带来那感觉的人就是楚云,我的……我的同胞姐妹。” “你说的感觉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体会了。”我沉吟着说道,“看来你和楚云虽然远隔两地,但身心上却还有所唿应。这也难怪,你们本是同胞同胎的姐妹,甚至一度体脉相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即使身体能够分开,但心灵终究是相通的。所以当楚云遭受大难之时,你也在数百里之外感同身受。” 女孩垂着头:“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可是我的姐妹……”她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这女孩已完全感受到了楚云的悲惨遭遇,现在楚云毫无音讯,这必然会让她产生某些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也不知该怎么宽慰对方,只能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而女孩则抬头看着我,痛苦问道:“那个凌沐风就是一个恶棍,楚云为什么会嫁给他?” 我便把楚云回到峰安镇之后的坎坷经历向女孩讲述了一遍,包括楚云如何受到镇民的歧视以及凌沐风如何对她的虚伪扭曲的情感等等,末了我唏嘘叹道:“这些都是命运。楚云一个孤苦女子,又怎能和命运相抗?” 女孩怔怔地听完。然后她把那合上的笔记本重又打开,翻开到其中一页,长久地凝视着。直到一滴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落,“啪”地一声轻打在纸页上。随即那泪水便如珍珠般碎去,只留下一片浸漫的泪痕。而女孩则嘤声泣道:“是我改变了她的命运。这一切本该由我来承受……” 我的目光跟随女孩的泪水而去,我看到被打湿的那段正是叶德开在民国四年四月初八所作的记录:“那一双姐妹完全是一个模子所刻,何曾有半点差别?如此叫我挑选,反倒踌躇难断。其时一婴酣睡,另一婴则独坐玩耍。我便抱起了酣睡的那个,想要将她带走。然而还未及迈步,一只小手却拽住了我的衣袖。低头一看,正是那个坐着玩耍的女婴。她睁着大眼看我,眼中竟有眷念之情。她未必解我心意,但那眼神又叫我怎能拒绝?我轻叹一声,放下了怀中酣睡的女婴,复将那玩耍的女婴抱起。无论如何,终要与一女分别,能在那女婴的睡梦中离去,心情似能稍微平和一些。” 是的,叶德开原本要抱走的并不是我眼前的这个女孩,而是她的孪生姐妹。但那女孩一个小小的无意之举却又改变了叶德开最初的选择。两婴的命运也在这瞬息之间天地翻转。 我也有些动容,鼻腔里泛起酸酸的感觉。女孩在自责,可她又有什么错?我把女孩轻轻揽在怀里,任她用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 良久之后,女孩终于止住了悲伤的情绪。她擦干泪水轻声说了句:“我累了。” 我劝道:“早点休息吧。”女孩点点头。于是我把她扶到床边,自己又转身往屋外走去。 女孩拉住我,紧张地问了句:“你去哪里?” “我去打盆热水,再问伙计要点皂角来洗洗手脸。”我一边说一边着对方的额头,“你别担心,我一会就回来的。” 女孩这才把手松开,而她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拐出了房门之外。 我打了热水,从伙计那里讨要到所需之物,然后便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房内。女孩看见我回来了,笑颜舒展如花。 略清洗了身体之后,我们一同休息。那晚既在山洞里有过肌肤之亲,我们的相处便再无半分隔阂。我让女孩躺在我的臂弯里,而我则从身后反搂着她,鼻尖紧贴着她的秀发。在寂静的夜色中,女孩的唿吸渐渐低缓匀净,当是已然睡熟。而我却舍不得睡去——我多想这样永远地抱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忽然“嗯”地闷哼了一声,声音听来有些惊恐。我忙支撑起身体,借着夜光往她脸上看去。却见女孩已悠悠醒转,她紧皱着眉头,神色颇为不适。 我关切问道:“怎么了?” 女孩伸手脑门,她深深地喘息了几下,然后看着我说道:“我做了个噩梦。” “哦?”我轻轻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女孩咬着嘴唇说道:“我梦见自己着了火,整个人都烧起来了,好可怕。” “别胡思乱想了。”我轻声宽慰着对方,“你最近遭遇了太多事情,所以才会做这样的噩梦。” “不,没有那么简单。”女孩的目光凝在一处,好像要捕捉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片刻之后她又用手在自己脸颊上摸了几把,同时幽幽说道,“现在我的皮肤还灼热灼热的,真的好像被火烧过。这种感觉非常特别,既虚幻又真实,就如同……就如同我当初溺水时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这感觉也是楚云带给你的?” “我相信是的。”女孩认真地说道,“我是她的姐妹,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把手探到女孩的脸颊上,那里的确有种灼热的感觉。我便愣住了,茫然道:“可楚云当初明明是掉进了河水了,她又怎会全身都着起火来?” 女孩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她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这会不会是一条线索,如果我们能想明白,或许就能找到楚云的下落!” 我凝眉沉思了一会,无奈苦笑道:“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我真是个没用的侦探。” “算了。”女孩看着我的样子,反倒心疼起来,“别想了,先睡觉吧。” 我“嗯”了一声,眼睛却仍然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女孩又对我歉然一笑:“我不该打搅你的。快睡吧,或许那就是个普通的梦呢。” 我也笑了笑,同时假意闭上了眼睛。不过我的脑子里还在乱哄哄地想着很多事情,根本无法停歇。而且我能感觉到:这一次,躺在我身边的女孩也迟迟没有睡去…… 这一通胡思乱想直熬到天色发白。我是在撑不住了,这才沉沉睡去。这一睡可就睡死了,等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时,天色已然大亮。我睁眼一看,却见身边无人,那女孩正坐在书案旁,衣妆已梳整完毕。 “有人来了。”女孩对我说道,见我神色仍有点迷煳,她便又笑问:“你还没睡醒呢?”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思维慢慢清醒。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同时我听见瘦警察的声音在门外招唿:“冯侦探起身了吗?” “来了来了。”我一边应声一边快速穿戴好衣衫,然后我走过去把房门打开。却见门口除了那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外,还站着个干瘪瘦小的老者,正是来自县城的吴春磊警长。 “行了,你们两个到旅店门口等着。”吴警长先把两个属下支开,然后便走进屋内。女孩站在我身后,冲来者颔首施礼:“吴警长,你好。”通过我昨晚的讲述,她已知道这个形容猥琐的老头其实是个好人。 老头瞥了女孩一眼,嘀咕道:“真像,这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说完他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昨晚没休息好吧?”我看对方面色焦黄,眼睛里则满是血丝,便随口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根本就一晚没睡!”老头龇牙咧嘴地抱怨着,同时还抡起胳膊晃了两圈,“这肩膀也疼得厉害,他奶奶的,鬼天怕是又要下雨了!” “那案子怎么样?查出什么线索没有?”我说的“案子”自然是指阿锤被害一事,老警察正是为此一夜未睡。 “死后被埋,致死原因是后脑部遭到重击。凶器就是阿锤从自家带走的那个锄头。嗯,那个铁锹和锄头都找到了——就在竹林旁边的河沟里。” 可我只关心一个问题:“是谁干的?” 吴警长摇摇头:“这个还没查出来。” 我急了:“这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肯定是凌沐风干的!阿锤那天晚上带着铁锹和锄头出门,就是要去刨凌家的竹林。结果他在刨的过程中被凌沐风发现了,因此惨遭毒手。凌沐风一定是趁着阿锤俯身用铁锹挖土的时候袭击了他,用的就是阿锤自带的锄头。然后他把尸体就地掩埋,铁锹和锄头则扔进了河沟里。多明显的事!” 吴警长听我哌啦啦说完,一翻眼皮反问道:“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我咧咧嘴,不吱声了。 老头这时又摆了摆手,说:“行了,我来也不是要跟你讨论什么案情。我就是问问你们: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离开峰安吗?”我看看身旁的女孩,犹豫道,“我们……还没想好。” 老头立刻说:“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已经给你买好了车票,今天中午就走!” 女孩插话道:“可是楚云还没找到呢。” 我也说:“是啊。还有凌沐风,他做了那么多坏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老头瞪眼扫视着我们两个:“这就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你们留在峰安,只会分散我的精力。”说完之后,他又伸出胳膊搭住我的肩头,做出要和我耳语的态势。因为他的个头比我矮很多,我只好主动垂下脑袋,把耳朵送到了他的嘴边。 “人已经帮你弄出来了,你还不走干什么!?”老头对着我的耳膜低声呵斥,“就算你小子不怕死,难道你还想把这女孩也拖下水吗?” “那好吧。”我终于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转头对那女孩说道,“我们今天中午就走。” 女孩没有做声,她的神色牵挂不决,我知道她心中还是无法放下自己的姐妹,便又劝慰说:“吴警长一直在追查楚云失踪的案子。你放心吧,他一定能查清楚的。” 女孩点头说:“我都听你的。不过我想把昨晚的那个梦告诉吴警长。” 老头纳闷地挠着脑壳,问:“什么梦?” 女孩便把昨晚做的梦描述了一遍,然后她又向对方解释:“我和楚云能心灵相通,这个梦应该也是她传递给我的感受。所以楚云最终很可能是遭遇了大火,能找到这个火源,就能找到楚云的下落。” “大火?”老头凝思了一会,摇头道,“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会慢慢琢磨的,不管楚云是生是死,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女孩轻叹一声道:“好吧。那就有劳吴警长了。” 见我们同意离去,吴警长这才宽了心。他陪我们一直待到临近发车的时分,然后又亲自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 路上我注意到有两名男子鬼鬼祟祟地跟在我们身后,便悄声提醒吴警长。老头蔑然一笑,说:“是凌沐风的眼线,我早就看到了。你们不用怕,有我在,他们不敢乱来。” 我们上车后吴警长仍不肯离去,他坚持在站台上守候着,直到那火车汽笛声响。 我把身体探出车窗,向老头挥手道别。吴警长一把抓住我的手,趁着火车开动前的最后时刻向我喊道:“让我的梦落空一次吧,再也别回来了!” 我感受到老头的诚挚关怀,心中亦有感动。我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能用力握了握对方那粗糙的老手,以示谢意。随即火车便缓缓开出。老头松开我的手,只用目光相送。 火车渐行渐远,驶离峰安而去。女孩坐在我的对面,她歪头看着窗外的群山,思绪不知凝在了何处。这里是她的故乡,但这故乡留给她的却是人生中最恐怖的一段回忆。在这离别的时刻,如果峰安镇还能让她怀有一丝眷念,我相信那眷念一定是来自于她的姐妹——楚云。 虽然是中午时分,但天色却越来越暗。我向窗外看了看,只见天际浓云滚滚,便道:“吴警长没说错,这天果然是要下雨了。” 女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的眼中亮晶晶的,似有泪花闪闪欲坠。 “怎么了?”我轻住女孩的手,“你在想些什么?” 女孩转动目光看着我,然后她咬着嘴唇说道:“我越想越觉得楚云的处境不妙,很可能……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我微微皱眉:“你又想到什么了?” 女孩道:“凌沐风明明知道我不是楚云,可他却故意要把我关在精神病院。为了掩盖真相,他甚至还杀死了两个人。他为什么会这么狠毒?如果楚云只是失踪的话,恐怕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吧?万一日后找到了真的楚云,他岂不是弄巧成拙?” “你怀疑楚云已经死了?”我沉吟道,“其实吴警长也这么怀疑,他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在寻找,但始终找不到楚云的尸体。” “会不会是凌沐风抢先一步,已经把尸体处理了?所以我才会有昨晚的那个梦。” 我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凌沐风烧掉了楚云的尸体?” 女孩无声地点点头,神色悲伤凄凉。 “那她死了还能托梦给你?这也……”我欲言又止,但话中的隐义已十分明显。楚云活着的时候能与女孩产生心灵感应,这倒有可能;可楚云如果已经死了,女孩还能感受到她死后的经历,这可就太玄乎了吧? 女孩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可我昨晚的感觉是那么强烈,甚至直到现在,我的脸颊上也还有热烘烘的感觉呢。” “是吗?”我用手背轻轻在女孩脸上搭了一下,“现在还热呢?” “还有一点点,不过不像昨晚那么明显了。” “那还真是玄乎……”我嘀咕着说道,“不过要说凌沐风烧了楚云的尸体,这也不合理啊。烧尸体的动静可不小,而且还很难烧完。凌沐风何必弄得这么麻烦?像处理阿锤那样挖个坑一埋,岂不是既隐蔽又方便?” 女孩微微抿着嘴,不置可否。这时窗外卷进了一阵秋风,风中还夹着些雨点,女孩受了凉,便下意识地往车厢里躲了躲。 “下雨了。”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拉住窗户玻璃往下方拉合。那车窗已然老化,一下竟未能拉动。我只好又把身体向着窗外凑了凑,摆直胳膊加了把力气。那车窗终于松动了,不过就在窗户合上的同时,亦有更多的雨点打在了我的手臂上。 我忽然间愣住了,呆呆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女孩注意到我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些事……”我自言自语般说道,然后抬头反问对方,“你说你脸上有灼热的感觉,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你能具体说说吗?” “就是热烘烘的,像被火烧了一样?” “你被火烧过吗?” “没有。”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继续追问:“那你怎么知道那感觉像火烧?火烧是很疼的,你昨天晚上感觉很疼吗?” “倒不是很疼……”女孩犹豫道,“就是有点,好像是热辣辣的那种感觉。” “热辣辣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似的。一片一片的,但又没有像真正火烧那样的特别强烈的疼痛?” “嗯,差不多。”女孩好奇反问,“你知道这感觉?” “我知道。”我点点头,然后又详细解释说:“我曾被凌沐风派人扔到一个废弃的石灰池子里。后来老天开始下雨,那石灰遇水之后便开始烧灼我的皮肤,那感觉就是这样的!这一下雨,我就想起来了。” “是吗?”女孩立刻明白了我的潜台词,“那你的意思是:楚云没有被火烧,她也是被扔进了石灰池里?” “如果凌沐风要处理楚云的尸体,这可是最方便的手法了。”我看着女孩说道,“那些石灰池本来就是凌家的废矿,随便找个池子一扔,上面用石灰一埋,谁能知道?” 女孩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那为什么我的梦里楚云是浑身着火的呢?” 我说:“你只是感受到了楚云的痛苦,而对于这种痛苦,你并不能分辨出是石灰灼烧还是其他什么。你的梦正是因为这痛苦生成,你没有更多的经验,所以你想象出的场景就是全身都烧了起来。” “难道真是这样?”女孩喃喃自问,片刻后她又急切地看着我,“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把这个思路告诉吴警长,让他在那些石灰池子里找找看!” 我却摇了摇手:“不,如果你真想去找,就不能告诉吴警长。” “为什么?” “你刚才没看到吗?吴警长已经被凌沐风的人盯得死死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凌沐风的掌控中。而那些石灰池又都是凌家的产业,老头去找能找到什么?凌沐风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挡他个两三天,到时候真有证据也会被转移销毁了。” 女孩感觉我说得有理,只好问我:“那我们该怎么办?” “真要找的话,就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俩悄悄地返回镇上,趁着天黑去找。凌沐风看着我们上了火车,他肯定不会想到我们又会折回去。所以他只会派人盯住那些警察,根本不会防范我们的。我们如果能找到证据,那就先想办法保护起来,然后再去通知吴警长不迟。” “对啊。”女孩拍手附和,“那我们就赶紧下车吧。” 前方就是县城火车站了,如果要返回峰安镇,在这里下车正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我看着那女孩,神情却又犹豫起来。 “你怎么了?”女孩眼看着火车已渐渐靠站,忍不住催促道,“现在不下车,火车可又要开远了!” “你真的想回去吗?”我苦笑着问那女孩,“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该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凶险。” “我要回去。”女孩正色看着我,决然说道,“楚云是为我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我怎能一走了之?我一定要让伤害她的人受到惩罚。即便只有一丝的希望,即便要冒着天大的风险,我也要试一试。” 我沉默良久。终于在车轮彻底停下的那一刻,我吐出两个字来:“好吧。” 我和那女孩走出了车厢,不久火车便又鸣笛而去。我听着那远去的车笛,耳边响起的却是吴警长的声音。 “让我的梦落空一次吧,再也别回来了!” 这是来自于一个老者的最善意的提醒。 可我终究还是要回来。当那火车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感觉我的生命也跟着那车轮一道,从此远去,永不回头。 第十八章 绿茶和砒霜 公历十月初一。 一个新的早晨。秋雨止歇,但天色仍是阴沉沉的,看那架势一整天也休想见到阳光。 我独自来到凌府门外,却见凌沐风正在打理种在院中的花草。我便隔门叫了一声:“凌先生。” 凌沐风转过头,透过院门上的栅条看到了我。他微微张开嘴,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他冲守候在一旁的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仆人便过来打开门,把我让进了院子。 “冯侦探,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凌沐风上下打量着我。在他看来,我已没有任何回来的理由。 我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到凌沐风面前,并把手中的某样东西递给他。那是一个玉镯,碧绿通透,一看便知是上等的货色。凌沐风立刻变了脸色,他将镯子抢在手中,同时问道:“这是哪来的?” 我不答反问:“看来凌先生对这东西熟悉得很?” 凌沐风一怔,挥手道:“烦请冯侦探移步,到内堂细说。”我心中早有分寸,便大咧咧直往楼厅内走去。凌沐风跟在我身后,在进厅门之前他吩咐那仆人:“你去院子里守着,不要叫别人打扰了我们。”那仆人应声留步,守在了院外。 凌沐风把我让到客厅里,我们在一方茶几前双双落座。随后凌沐风便抚着那只镯子问道:“这是我夫人佩带的玉镯,不知为何落在你的手里?” 我也不绕什么圈子,直言道:“我找到了楚云的尸体,自然也就得到了这只手镯。” “楚云的尸体?”凌沐风显得很愕然似的,“难道我夫人已不在人世?” 我愤然瞪视对方:“你装什么蒜?楚云一点水性都不会,她被你打落坠河,怎么可能生还?” 凌沐风对我的斥责无语反驳。他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才道:“楚云失踪已有数月,我一直在多方寻找,但却毫无音讯——冯侦探好大的本事,竟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听出他话语中的试探意味,便“嘿”地说道:“不是我本事大,这事多亏了楚云的姐妹叶梦诗。她们姐妹俩心灵相通,所以叶梦诗能感受到楚云的痛苦。我们正是凭此找到了楚云的尸体。” 凌沐风“哦”了一声,神色间将信将疑,同时他又把那只手镯凑在眼前细细端详了一番。 “这手镯的确是楚云之物……”他沉吟着抬起头来,目光炯然地看着我,“请问冯侦探,我夫人的尸体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我冷笑道:“在哪里找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现在已被我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到底在哪里,就只有我和叶梦诗两个人知道。” 凌沐风凝起目光:“这么说叶梦诗也回到峰安镇了?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呢?” 我回答说:“她去警所找那姓吴的老头去了。” 凌沐风的眼角微微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掩饰住情绪,挤着淡然的神态点头道:“吴警长这几个月也一直为楚云的下落操心。你们这次可算是帮他了却了一桩心事。” 我看着凌沐风哈哈大笑起来。凌沐风便问我:“冯侦探何故发笑?” 我伸手在对方肘弯处拍了拍,说:“凌先生,你不用这么紧张。” “紧张?”凌沐风微笑反问,“我为什么要紧张?” “那还用说?吴老头接手楚云的案子,不就是要把你掀翻吗?只可惜他一直找不到楚云的尸体,这才无法将你定罪。”我探身过去逼视着对方,又道:“如果我们把尸体的下落告诉那老头,你今后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过喽。” 凌沐风眯起眼睛和我对视,淡然问道:“那冯侦探今天到访,就是要看一看凌某的窘迫?” 我却嬉笑着摆摆手:“凌先生,我说你多虑了吧?——我实话跟你说,叶梦诗虽然去找吴老头了,但她暂时还不会把楚云尸体的所在告诉对方。她去警所只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全。” 凌沐风略略一品已明白我的意思:“冯侦探是担心凌某会对你不利?” “我孤身一人来到府上,怎能不担心?谁都知道,死人是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凌沐风居然点头表示赞同,不过他随即又道:“现在你不用担心了。因为叶梦诗已经得到了吴警长的保护,我就算杀了你也毫无意义。” 我笑了:“凌先生真是个明白人——我相信明白人一定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凌沐风也笑了,他抱起双手靠向椅背,闭目像在斟酌着什么。片刻后他才睁眼说道:“既然冯侦探不是来看凌某的窘迫,那定是另有目的。请直言吧,如果请你守住那个秘密,你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我说:“我的要求也不多,只是想麻烦凌先生帮我完成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事得分成两步。第一步倒简单得很:我想烦请凌先生先到镇上茶叶铺,买二两上好的绿茶,然后再去药铺,买五钱砒霜,一并带回来给我。” 凌沐风皱起了眉头,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又问:“那第二步呢?” “等你买来茶叶和砒霜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第二步该怎么做。现在便请凌先生考虑,这事你是愿做,还是不愿做?” 凌沐风略一沉吟,道:“那好,我这就吩咐家人,先去把茶叶和砒霜买来。” 我却摇头:“不。买砒霜的事不能叫其他人知道,必须是凌先生亲自去买才行。路上要是有人要问你干什么去,你只能说去买茶叶。” “哦?”凌沐风话中有话地说道:“这事听起来倒是有趣得很。” 我摊开双手,摆出无所谓的态度:“我又不勉强你——做与不做,悉听尊便。” 我这话说起来轻松,但对凌沐风来说并没有更多的选择。他深知叶梦诗既已到了警所,那楚云尸体的秘密便随时有可能被吴春磊获知。这事拖得越久,风险便越大。如能完成我的要求,赶紧把我和叶梦诗打发出峰安镇,这才是长远之计。至于我第二步到底想干什么了,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想到这里,凌沐风便站起身来:“那好,我这就去买茶叶和砒霜。冯侦探只管在厅内小坐,凌某快去快回。” 我拍拍手,赞了句:“甚好!” 凌沐风离开之后,我继续在茶案边独坐沉思。念及种种过往,心中自有思绪万千。现在看来,我这人虽然废物无用,但这最后的计划却已有了七成的胜算。只是这计划即成之时,我心中的滋味却实在是喜忧难辨。 如此恍然过了片刻,忽听得院外有家人的声音嚷道:“您二位稍等一会……哎,您别……”那声音有些慌乱,又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不速之客正强行闯进了院子。我的思绪被这番吵闹声打断,刚刚抬起头时,正看见吴警长当先踏入了厅堂。 我一边起身一边诧然问道:“吴警长,你怎么来了?” “你还问我?”老头看起来气唿唿地,“我倒要问你: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离开峰安,永远不要再回来吗?” 在他说话的当儿,一个女人也跟着走进了厅门。来人容貌秀美之极,眉眼如月,肌肤胜雪,正是我此生最为爱慕挂念的那个女子。 “我拦不住他……”女人看着我歉然说道,“他一定要过来找你。” “你都告诉他了?” 女人摇摇头:“那倒没有。我只是说你去了凌沐风家里。” 吴警长往我对面一坐,瞪着我道:“你说,你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家人这会也追到厅里,面色为难地劝道:“长官,您还是先到外面等会吧。我们凌老爷吩咐过,这位冯先生有要紧事的,不能叫别人打扰。” 吴警长懒得跟他费口舌,只冲着厅外招唿了一声:“你们两个过来,把这家伙先给我拖出去。”两个小伙子应声而入,正是警所里一胖一瘦那两个警察,他们拉住那个家人,软硬兼施地把他拉到了院子里。那家人有苦难言:凌沐风不在家,他可不敢随便得罪这个县城来的警长。 吴警长又绷起指节敲击着茶案,冲我说道:“说吧。说不明白我把你也拖出去!” 我苦笑着问:“你拖我干什么?” “我告诉你,我宁可把你押回县城,关进大牢里,我也不能让你继续留在峰安镇!”老头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我知道他是真的急了,在他看来,我回到峰安镇就是在自寻死路。 我和老头对视了片刻后,终于如投降般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回来——因为我们找到了楚云的尸体。” 吴警长意外之极:“什么?你们找到了楚云的尸体?” “是的。”我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叶梦诗与楚云心灵相通,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我们正是凭此找到了楚云的尸体所在。” 老头显出激动的神色:“你怎么不早说?只要找到了楚云的尸体,我立刻就可以把凌沐风逮起来!” “我们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改变了主意。” 吴警长莫名追问:“为什么?” “楚云已经死了,就算把凌沐风抓起来又有什么用?这件事是个悲剧,从二十一年开始,就是悲剧。凌沐风也只是悲剧中的一个角色而已。我们不想再惩罚任何人,我们只希望结束这个悲剧——彻底地结束。” 老头还是不太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人,说:“我们要把楚云的孩子带走,我们不能让那孩子继续留在峰安。” 老头也抬头看着那女人:“这是你的主意?” 女人点头道:“是的。我虽然只和那孩子见过一面,但那孩子已叫过我‘妈妈’,我怎么忍心离开她?现在楚云死了,这孩子如果继续留在峰安镇,继续和凌沐风生活在一起,那么悲剧又会进入一个新的轮回。我必须把她带走。我要带她到上海去,开始全新的生活。” 老头的目光闪了闪,看来他也被这段说辞打动了。楚云的女儿虽然年幼,但容貌秀美,日后定也是个了不得的美女。如果她留在峰安,她的命运又会怎样?在镇民的眼中,她难免也要成为一个克父克母的“怪物”,她的人生会不会又拉开一个新的悲剧?这一切都令老头犹豫难决,想来想去,让叶梦诗把这孩子带走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杜雨虹当年生下的一对孪生女。留在峰安的成了命运凄惨的楚云,被带到上海的则成为幸福快乐的叶梦诗,现在这个家族有了第三代的女娃,她若留在峰安,便会成为下一个楚云;她若前往上海,便会成为又一个叶梦诗。 这样明显的道理吴警长怎能想不明白?但他又摇头轻叹道:“这事凌沐风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谁也没有权力把他的孩子带走。” 我问:“如果凌沐风误杀楚云罪名成立,他能坐几年大牢?” 老头道:“误杀罪本来就不重,凌沐风家底有厚实。我估计两三年也就出来了。” “这就是说,我们即使能把凌沐风送进大牢,那女娃儿最多也就离开他两三年。等凌沐风一出来,女娃肯定又得回到他身边。” “那当然了,他是女娃的亲生父亲啊。除非他自己把孩子送人,别人怎能抢得了他的?” 这话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我用手指轻点着茶案,对那老头道:“我们正是要让他把孩子送人!” 老头琢磨过来了:“你是想用楚云的事来要挟凌沐风,逼他把孩子交给你们抚养?” “是的。只要他写个文书,让我们把孩子带走,我们便不把楚云的尸体交给警察。这样他也就不用去蹲大牢了。” 吴警长却仍犹疑:“这事……” “我知道你不甘心放过凌沐风,不过这真的是最理想的结局。”我继续劝说对方,“这悲剧已经持续了两代人,绝对不能再延续下去了。” “可是凌沐风会轻易受你要挟吗?他这个人心思缜密,手段又狠毒。我担心他不但不会受制于你,反而会……” 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接过话茬道:“你担心他会害了我们灭口?” 吴警长点点头,神色忧虑:“我尤其是担心你。” 我明白他的忧虑所在:因为那个梦境,他对我的安危总是难以释怀。不过我已想好了说辞:“我也不会拖延太久,今天就得叫那姓凌的做了决断。他如果肯签文书,我们立马就带孩子离开,正好能赶上中午的火车;他如果不肯签,那我就把楚云的尸体交给你,你只管把凌沐风抓进大牢,我自然和梦诗离开峰安,再也不会回来。” “那好吧。”老头终于同意了,不过他紧接着又强调说,“你们和凌沐风在屋里谈判,我带着属下就在院子里守着。然后不管谈判的结果如何,你们中午都得离开,以后绝对不能再回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身旁的女人已抢着笑道:“这样最好。有吴警长在外面守护,凌沐风就算再狠毒,也不敢对我们下黑手的。” 我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我伸出手去,和女人温柔一握。两人相视,会意而笑。 “好吧好吧,就让一切都结束吧。”吴警长起身,独自向着厅外走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抬头看着浓云滚滚的天空,轻叹一声道:“我也确实是累了……” 等那老头出门之后,女人便挨在我身旁坐下。然后她从衣兜里取出一物,笑盈盈对我说道:“这是我刚刚从镇上买来,特意要送给你的。” 我凝目一看,那东西亮闪闪的,却是一枚白银打制的戒指。女人这时又继续说道:“峰安镇的风俗,年轻男女若是两情相悦,女方就会赠送一枚白银戒指给男方,男方如果接受了戒指,也就代表接受了女方的情意。来,把你的左手给我吧,这戒指应该带在中指上。” 我呆呆地怔住,神色竟有些恍惚。 “怎么了?”女人忧伤地皱起眉头,问我,“你还没做出决定吗?” “怎么会呢?”我硬生生把思绪拽了回来,同时伸出左手对那女人诚挚说道,“我早就决定了,永远也不会更改。” 女人欣慰一笑,她轻轻托起我的手腕,将那枚戒指带在了我的中指上。然后她像是完成了某件工作似地长舒了口气,说了声:“好了。” 我也应了声:“好了。”同时心中漫过一片苦苦的涩流。 院外似有人声喧哗,我听出是凌沐风回来了。于是我便把左手抽回来,调整身姿做好,准备拉开这最后一出大戏的帷幕。 凌沐风走进了厅堂,他看到那女人也在,神色间略微愣了一下。当然此刻最令他关切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等到了近前,他第一句就问我:“吴警长怎么来了?” “那老头是只猎犬,鼻子灵得很。他闻到了肉味,自然就过来了。”说到这里,我嘿然一笑,转了话锋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可没有告诉他那块肉藏在哪儿。” 凌沐风暗自松了口气,说声:“那便好。”说完他又转头看向我身旁的女人,拱手道:“叶小姐,前些日子多有得罪。此事纯属误会,万望海涵。” 女人瞪着凌沐风,目光中流露出又恨又怕的意味。片刻后她才勉强点点头,道:“过去的就不要提了,重要的是把以后的事情安排好。” “叶小姐说得在理,我们正是要谈谈今后之事。”凌沐风在对面坐下。我们三人围着一方小小的茶案,我和女人在一边,凌沐风独坐另一边,泾渭分明。 我注意到凌沐风手里捧着个纸包,便主动问道:“这就是你买来的茶叶吧?” “不错。”凌沐风点头道,“这是全峰安镇最好的绿茶。” “那就烦请凌先生沏茶。”我还特别强调说,“这事一定也得由你亲自动手。” 凌沐风道了声:“好。”然后便拿着那包茶叶出了厅堂。片刻后他回来时,手中已托着一个茶盏,茶盏里除了三杯刚刚沏好的香茶外,还另备着一壶滚开的热水。 凌沐风坐下后,把两杯热茶分别送到我和女人面前,自己则端了剩下的那杯,招唿说:“两位,请品茶。” “不忙。”我伸手一拦,然后把自己面前的茶杯推向凌沐风,“凌先生,我想和你手中的那杯茶换一换。” 凌沐风一愣,随即有所会意,凝目道:“冯侦探这是担心凌某在茶水中下毒?” 我并不否认,直言道:“情势所在,不可不防——何况凌先生这次还是带着砒霜回来的。” “冯侦探既然要换,那我们就换一换。”凌沐风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端起了桌上的另一杯。然后他又将左手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往茶盏上一扔,说:“这砒霜可是冯侦探托我所购,凌某怎敢擅用?” “这么说,凌先生没有往茶水里下毒?” 凌沐风把茶杯凑到嘴边,滋滋有声地喝了一口,算是对我的回复。 我把换来的那杯茶端在手里,又道:“既然如此,还请凌先生把这包砒霜倒在窗外,以免留在这里害人。” 凌沐风放下茶杯,讶然问:“你让我把这砒霜倒了?” “不错。把砒霜倒了之后,这第一步的事就算做完了;我们接着再来聊聊事情的第二步。”我说完也喝了一小口杯中的绿茶,那茶香清澈缭绕,悠转不绝,果然是上上之品。 凌沐风呵呵一笑,说:“冯侦探这是在消遣凌某人呢?” “这怎会是消遣?”我正色看着对方,“我这是要试一试凌先生的诚意。万一你害我之心不死,我和你谈任何条件都毫无意义。” “冯侦探真是谨慎过人。”凌沐风回视着我,“那你现在可放心了?” 我指指茶案上的那个小纸包:“你把这包砒霜倒了,我自然就放心了。” 凌沐风不再多说,他拿起那个纸包向窗前走去。那个窗口正对向小楼背后的竹林,竹林外河水滔滔,数月前楚云就是坠落于此。 到了窗口,凌沐风将窗扇推开,右手捏着纸包伸往窗外。然后他用左手撕开纸包的一角,右手手腕轻轻抖动。片片粉末从纸包中泄撒而出,被秋风一吹,顷刻间飘散无踪。一包粉末全都倒完了,凌沐风又把那空纸包拈回来,特意在我眼前展示了一下。 我仔细验过那个纸包,赞了声:“好!” 凌沐风这才把空纸包远远扔在了厅堂一角,又在净盆里洗了手。然后他走回来重新坐好,对我说道:“冯侦探,这第二步要凌某做什么,现在可以明言了吧?”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案,然后从衣兜中掏出一份写好的文书。 “我们要带走楚云的孩子。这是已经拟好的转让抚养权的文书,请你过目签字。”我一边说一边把那份文书递到了凌沐风面前。 凌沐风瞪起眼睛扫视着我们二人:“你们要带走灵儿?” “是的。这孩子留在峰安只会重蹈楚云和杜雨虹的悲剧命运,所以我们要把她带走。” “这绝不可能!”凌沐风斩钉截铁般说道,“灵儿是我生的,她永远都属于我,属于峰安凌家!” “凌先生,你可要考虑清楚!”我盯着凌沐风的眼睛威胁道,“我们可不是在求你,我们是在救你。而带着那孩子,就是我们提出的条件。” 凌沐风沉默着接过了那份文书,但是他根本看也没看便直接撕了个粉碎,然后他冷冷一笑:“抢走我的灵儿?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 “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对凌沐风说完这句,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人。然后我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慢往唇边凑去。就在这时却听凌沐风说道:“我倒觉得还有很多事情可谈。” 我喝茶的动作凝在半空,抬目向凌沐风看去。只见他也在看着我,目光中竟带着些诡异的笑意。 “你已经撕毁了文书——”我皱起眉头问他,“那我们还谈什么?” “你攥住了我的把柄,以为就可以要挟我了?可你却不知道,凌某也掌握着你的秘密。这秘密若是泄露出去,你的处境恐怕要更比凌某凶险百倍!”凌沐风说完之后倒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第十九章 凶案的真相 蓦然听到这话,我心中难免一震,那杯茶端在手里也喝不下去了。但我表面上还保持镇定,只问对方:“哦?那我倒要听听,是什么秘密?” 凌沐风转目往女人身上一瞥,说:“这秘密还是不要让别人知晓的好。”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便摆了摆手:“凌先生不用顾虑,我和梦诗之间早已不分彼此。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当着她的面说。” “那好——”凌沐风目光忽地一凛,直逼着我说道,“冯侦探,你身上可背着两条人命!那孟婆子和阿锤,都是死在你的手上吧?” 我把茶杯放回桌案,回道:“凌先生这话也太荒唐了。现在整个峰安镇都在传言,说正是凌先生害死了孟婆子和阿锤。原因也明显得很:你想让梦诗成为楚云的替身,而孟婆子和阿锤都能分辨出楚云和梦诗的区别,所以你便对他们下了毒手。” “这都是冯侦探做的好局,叫凌某有口难辩。不过这事究竟是不是凌某所为——”凌沐风伸出手指来回一晃,“就算别人不知,你我二人可是心知肚明!” “真不是你干的?”我眯起眼睛,又道,“不过就算这事和你无关,你又怎能断定是我干的?” 凌沐风说:“孟婆子被害那晚,我手下的人一直守在院外。除了你没人进过那院子。这事不是你所为,还能是谁?” 我“嘿”地一声,反驳:“凌先生这话可就不对了。那天晚上我八点多就进了警所的号房,而根据朱警长的验尸结果,孟婆子可是十一点半钟以后才死的。这事怎么能赖在我的身上?” “冯侦探这步棋妙不可言!你往号房里一躲,不光把自己的嫌疑摘脱得干干净净,还让凌某落得一身臊。从孟婆子死亡的时间来看,我那两个手下倒成了最大的凶嫌。我甚至听闻镇民议论,说就是凌某夜闯小院,亲手杀死了孟婆子——这可真是冤枉我了。”说到这里,凌沐风苦笑着看了看我身旁的女人,又道:“凌某确实有意隐瞒叶小姐的真实身份,我派那两人守在孟婆子院外,是想阻拦孟婆子,不让她再去精神病院探望叶小姐。除此之外,我绝对没想过要害了孟婆子的性命。” 女人转头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似乎要看我如何回答。 我用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划了两下,然后抬头对凌沐风说道:“这就奇怪了。既然你们没有谋害孟婆子,我又被关在警所,而且没有其他人去过那院子——那孟婆子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真像吴老头子说的,是亡灵在作祟?” 凌沐风道:“不瞒你说,那天朱警长断出孟婆子的死亡时间之后,我也煳涂了:莫非真是楚汉山的恶灵害死了孟婆子?不过要说是亡灵害人,这其中有个细节却叫我无法信服。” 我“哦?”了一声,同时略略向前倾着身体,表现出聆听的兴趣。 “现场祭台上有第三块灵牌,上面写了三个人的名字,看起来像是亡灵定下的死亡名单。正是这三个名字让我心生疑惑。” “愿闻其详。” “那三个名字分别是孟婆子、阿锤,还有一个就是你,冯远驰。” 我把嘴一咧:“既然死亡名单上有我的名字,那我怎么会是凶手呢?” 凌沐风反问:“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障眼法吗?自从你的名字上了死亡名单,吴警长便为你的安危深深担忧,他丝毫不会想到:你其实就是这份名单的炮制者。不过你这步棋可难称完美——因为你在布下迷局的同时,却也留下了一个破绽。” 我没有答话,只默然看着对方,而凌沐风又继续说道:“但凡在灵牌上写逝者的名讳,是一定要写大号的,可在那第三块灵牌上,除了你冯远驰的名字之外,另外两人却都是写的诨名。难道那害人的亡灵不知道孟婆子的大号叫孟月娥,阿锤的大号叫赵铁锤?这事可说不通。不过冯侦探可是外乡人,若说你不知道孟婆子和阿锤的大号,这倒是情有可原。” “所以你就认定这事是我做的?” “认定还不敢说,只是颇有疑虑。”凌沐风顿了一顿,又道,“前两天阿锤的尸体被发现之后,这疑虑便又大了几分。” “阿锤的尸体可是埋在你家屋后的竹林里,这事怎么又疑虑到我的头上?” “阿锤带着铁锨和锄头来刨凌某的竹林,这事必然是做的偷偷摸摸的。那竹林茂密,阿锤进了林子,深夜之中谁能看见他?所以杀害阿锤的人多半是提前知道了阿锤的行踪。我记得阿锤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你曾在敝府留宿,当时我以竹林入画,请冯侦探欣赏,并且夸耀了竹林的风水。第二天冯侦探和阿锤一同去往山那边的翠林庵,相处半日有余。当晚阿锤便来刨挖凌某家的竹林。”凌沐风娓娓而言,末了反问:“如此种种,难道都是巧合?” 我沉吟道:“按凌先生的意思——是我鼓动阿锤来府上刨挖竹林,然后又趁机打死了阿锤,就地埋在竹林中?” 凌沐风点点头:“就像我先前所说,冯侦探身上可是背着两条人命。而且你处处设计,刻意要将这两起凶案的嫌疑全都引向凌某,真可谓用心良苦。” “凌先生的这番编排倒是有趣。只可惜臆想太多,却没有一点实据。”我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稳当当说道,“而我要反驳你,那可是有实打实的证据在手。” “冯侦探说的证据,就是指孟婆子的死亡时间吧?” “不错。”我再次强调说,“孟婆子死于深夜十一点半以后,而我八点多便已经被关进了警局的号房。你非说是我杀了孟婆子,难道我有分身之术?” “这一点的确令人困惑,甚至让我一度质疑过自己的推测。”凌沐风一边说一边将面前的那杯茶端在手里,悠然喝了一口,又道:“不过现在我已经摸透了其中的玄机。” “哦?”我眯眼看着对方,不动声色。 “这事还得多谢冯侦探。”凌沐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若不是你令我去药铺购买砒霜,我还得被那障眼法蒙在鼓里呢。” 我皱起眉头道:“凌先生的话,我可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刚才我去药铺的时候,正好遇见的精神病院的一位大夫。原来医院里的镇定剂用完了,一时来不及调配,所以先来开些中药应应急。我听他说到了镇定剂,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凌沐风一顿,故意问我,“冯侦探可知是何事?” 我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把手一摊说:“我怎么知道?” 凌沐风道:“孟婆子临死前的那天上午,你们几个一起去的精神病院。你们走了以后,照料叶小姐的护士发现开好的一袋镇定片不见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袋药片应该就是冯侦探拿走的吧?” 我并不否认此事:“你没猜错,那袋药片的确是我拿走的。吃了药片的人都会变得昏昏傻傻的,只知道睡觉。我不想让梦诗变成那样的活死人。” 凌沐风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孟婆子和吴警长对楚云的病情早已见怪不怪,不会去动药片的。只有冯侦探会做出这等怜香惜玉之事。刚才在药铺我回忆起此事,忽地心中一动:既然冯侦探手中有了这袋镇定片,那晚上想要谋害孟婆子的时候,岂不正好能派上用场?” 我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杯茶,用手轻轻捧着,却抚而不喝。沉默片刻之后,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怎么用?” 凌沐风道:“孟婆子也是好茶之人。你只要把镇定片溶在孟婆子所喝的茶水里,便可以将她迷倒,从而任凭你摆布。你在临走时布置好一个机关,正是这机关害了孟婆子的性命。不过你八点钟左右就走了,而那机关却在好几个钟头之后才启动,这就创造出你案发时并不在现场的假象。” “机关?”我哑然失笑,“孟婆子是被麻绳绕颈勒死的,那麻绳的两头分别拴在两块灵牌上,灵牌又嵌在井中。请问什么样的机关能定时地操纵这些麻绳和灵牌?” “障眼法。”凌沐风把茶杯放到桌案上,两眼直盯着我说道,“什么灵牌、麻绳?全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机关与这些统统无关。” “那真正的机关在哪里?”我眯起眼睛回视着对方,“——烦请凌先生指点。” 凌沐风暂且收了目光,悠悠似陷入回忆:“孟婆子死后我也去现场看了看。当时死者的尸体躺在院子中央,周围用麻绳挂起了一圈白布,不过其中有一根麻绳断了,原本挂在那根麻绳上的白布也散落下来,浸在泥水里,湿漉漉地铺了一片。” 我点头附和:“不错。我在现场也见到过这番情形。这里面又有什么玄机?” 凌沐风比出一根小手指说道:“那麻绳有小指般粗细,即便挂满了白布也很难断裂;那夜虽然雨急,但风力并不大;而且现场也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但那根绳子却莫名其妙地断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听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奇怪。”我摆出诧然的表情问道,“难道是有人故意弄断了那根绳子?” 凌沐风没有搭理我,只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据我手下两人所见:案发那天早晨,冯侦探和吴警长推门要进入孟家的院子。当时院门没有锁,但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似的,很难推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断掉的那根绳子正好挂在了门板上。那绳子上因为压满了湿漉漉的白布,变得异常沉重。后来是冯侦探亲手将那绳子从门板上拉下来,你们这才开门进了院子。” “确实如此——你那两个手下倒看得仔细。” 凌沐风轻轻一拍手,赞道:“冯侦探这真是一步好棋啊!你拉开那根绳子的同时,便破坏了最为关键的现场证据。真正致孟婆子于死地的机关从此消失无踪,警长的思路也被你引入了歧途。” 我不愿再看他这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便用不耐烦的口吻催促说:“请直言吧。依凌先生所见,害死孟婆子的机关到底是什么呢?” 凌沐风凝起目光道:“就是地上的那些白布。” 我“嘿嘿”干笑两声:“难道白布也能把人勒死?” “朱警长的验尸结果说孟婆子是窒息而死,但具体因何窒息却另有玄机。依我看,勒毙只是假象,导致孟婆子窒息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她被那些白布蒙住了口鼻。” 我继续反问:“白布蒙住口鼻就会窒息了吗?” “寻常状态下的白布当然不会让人窒息,但若那白布被雨水打得湿透,那可就不一样了!” 话到此处已几乎说尽,我着手中的茶杯,良久不语。凌沐风则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香茶,这次他细细品味一番之后才将茶水咽入喉中。然后他又总结般说道:“那天你用镇定片把孟婆子迷倒,使她躺在院子中央,人事不知。然后你开始伪造勒毙的现场:你用剩余的麻绳缠勒孟婆子的颈部,勒一会放一会,这样孟婆子当然不会被勒死,但脖颈上却留下了明显的创痕。你还抓着她的手去抠那麻绳,从而她的指甲缝里留下麻绳的碎屑。你又把绳子的末端拴在灵牌上,并把灵牌嵌入井壁,制造出诡异的假象。这些障眼法完成之后,你开始布置真正要命的机关:你拉断了挂在门檐上的那根绳子,让绳子上的白布搭拉下来,遮盖住孟婆子的面庞——盖一层不够的话,只管多盖上几层;同时你调整好绳索的位置,让搭下来的断绳正好挂在了门板后面。随后你便大摇大摆地离去。在警所门口,你故意与我的手下发生争执,让警察把你关进了号房,这样你就有了不在现场的证据。到了深夜时分,夜雨飘落,遮在孟婆子面庞上的白布慢慢被雨水浸透,最终成为了闷死孟婆子的凶器。第二天一早,你和吴警长来到孟婆子家院外,一推门,那门板就被绳索给挡住了。你伸手去拉开绳索的同时,正好能将那块致命的白布从孟婆子脸上拉开。于是现场就成了你想要展现的样子:孟婆子死在泥水中,颈部勒着绳索,绳索的尽头拴着两块灵牌。所有人都以为那根绳索就是勒毙孟婆子的凶器,有谁会注意尸体旁边那片被泥水浸透的白布呢?” 我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缓缓鼓掌赞道:“说得好。精彩,精彩之极!” 凌沐风谦然摇了摇手:“不是我说得精彩,实在是冯侦探做得精彩。如此迷局,直令人叹为观止。” 我淡淡道:“凌先生不必太过自谦。我能想到此局,其实也是深受凌先生的启发。” “哦?”凌沐风脸露意外之色,“此话从何说起?” “凌先生不记得了?那天你派人把我从旅店里抓走,扔在山间的石灰池中。石灰池原本并不致命,但下雨之后,石灰遇水溶解,便足以将人灼烧而死。当时我一个人躺在那石灰池里,眼见雨越下越大,心中惊骇之余,却也禁不住暗暗佩服凌先生的手段。后来我被情势所逼,不得不除掉孟婆子。那天晚上正好又要下雨,我便因地制宜,借鉴凌先生的手法,让雨水做了我的帮凶。” 凌沐风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随后他又苦笑:“我只是想吓一吓你,没想到你为了报复,竟不惜连害两条性命。” “报复?你觉得我是为了报复?” “那两人与你无冤无仇,你有什么理由要杀他们?难道你的目的不是要刻意设局陷害于我。” 听到这话,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凌先生,我本以为:你我二人虽势同水火,但至少有一点该是惺惺相惜。可没想到你的思路竟如此狭隘,真是让我失望。” 凌沐风尴尬一笑,冲我拱拱手道:“凌某愚钝,还望冯侦探明言。”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回忆着说道:“那天晚上我们在这间屋子里共饮。凌先生曾说过:我们都是笃守诺言之人。为此你我还满饮了一碗酒。” 凌沐风猜测道:“莫非冯侦探此举也是为了履行曾经的承诺?” 我郑重点头:“正是。” 凌沐风却又摇头:“这我就不明白了。按照你的承诺,你一定要把叶小姐救出峰安镇,那孟婆子可是要帮你的。你为何还要害她?” 我不得不纠正对方:“凌先生,你可记错了。那天我们在这里喝酒,我说的是一定要把楚云救出峰安镇。” 凌沐风一怔,道:“不错,你是这么说的……当时你还不知道精神病院的那个人并不是‘楚云’,而是她的孪生姐妹叶梦诗。” 我看着对方凄然一笑,幽幽说道:“我怎会不知?” 凌沐风彻底愣住了,他瞪眼看着我,一时间无法理解我话语中的含义。而我则思绪翻转,忆起了太多的往事。 第二十章 一诺千金 楚云,叶梦诗。我在十一年前就已经知道……那时的我还只是一个懵懂少年。 我记得那是深秋时节,翠林庵中清幽凄冷。有个小女孩独坐在院子一角,她凝望着天边渐落的夕阳,神色忧伤。 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女孩。那淡淡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是给一块白玉镀上了黄金的炫彩。我的心脏怦怦怦地剧烈跳动着,宣告我在生命中第一次明白了异性的真正含义。 我无法抵抗这样的吸引力,于是我走过去坐在那小女孩身旁。 小女孩好像没看到我似的,目光仍然痴痴地看着天外。她的身旁还趴着一只黄狗,那狗对我倒挺友好的,凑过来唿哧唿哧地用舌头的手心。 我笨笨地问那小女孩:“你有心事吗?” 小女孩的思绪被我打断了,她扭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我丢了东西。” 我又问:“丢了什么?怎么丢的?” 小女孩拣起一根小树枝,一边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一边说道:“我只不过睡了一觉,然后我就把自己给弄丢了。” 我茫然眨着眼睛:“什么?” 小女孩翻出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的女孩打扮得很洋气,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我忍不住赞叹:“这是你的照片吗?真好看啊。” “这本来应该是我的,我叫叶梦诗。”小女孩黯然摇着头,“可惜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是楚云。” 当时我不明白小女孩到底在说什么,但我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悲伤。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一定要保护她,帮助她,只要能让她高兴,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于是我说:“我想帮你。” 小女孩闪着大眼睛问:“怎么帮?” “不管你丢了什么,我帮你找回来,好不好?” “好啊。”小女孩露出开心的笑容。不过很快她又担忧地说道:“可是那个地方好远好远的……” “在哪里?” “上海。” 上海?我愣住了。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点啊!我喃喃道:“真的好远……” 小女孩失望地垂下眼睛:“看来你还是帮不了我……” “不,我能帮你。”我挺起少年的胸膛,“就算现在去不了,长大了我总能去吧。” “长大了?那还得等好久。”小女孩摇摇头,“到时候你就忘记了。” “不会的,我永远也不会忘!” “真的?”小女孩歪过脑袋看着我,她想了一会,又问,“你敢跟我拉钩吗?” “当然敢!”我毫不犹豫地伸出了一根小手指头。 小女孩也伸出一根手指和我勾在了一起,然后我们同时念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们拉钩的声音穿透了时空,至今仍在我的耳畔清晰回响。那是我人生许下的第一个承诺,也是我今生必须要履行的承诺。 在我回忆的当儿,凌沐风则紧锁着眉头,他的思维在飞速地旋转着。渐渐地,他终于从混沌一团的迷雾中摸出了些许脉络。 “你早就知道楚云和叶梦诗是姐妹二人?那你还要把叶梦诗带到峰安?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杀了孟婆子和阿锤,他们能区别姐妹二人的身份……”凌沐风自言自语地分析到此处,忽然如梦初醒般瞪着我,“我知道了,真正想混淆楚云和叶梦诗身份的人,其实是你!” “那是一个承诺,你不会懂的。”我嘴上似在回应凌沐风,但目光却专注地看着身旁的女人。 凌沐风也转头看着那个女人,他的眉角不由自主地起来。 “你到底是谁?”他愕然问道,“叶梦诗?还是楚云?” “你说什么呢?”女人似乎很反感这样的问题,她皱起眉头说道,“我当然是叶梦诗,楚云已经死了!” 女人说话时的神态如此郑重,仿佛是在强调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凌沐风被她锐利的目光刺中,竟骇然往后缩了一下。片刻后,他才略缓过些神,茫然问我:“冯侦探,她……她到底是病了,还是真的?” 我苦笑着摇摇头,竟无法回答。因为我也无法看透其中的答案。她到底是病了?还是真的?这问题从二十一年前开始便纠缠不清。我只知道,女人此刻的回答和昨夜一模一样。这个回答以后也再不会改变。 昨夜提问的人是她的姐妹,那个女孩。 我把女孩带到了山间的石灰池旁。池子里并没有什么尸体,但那女人早已在池边等待。她穿着一袭白衣,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女孩先是被吓了一跳,当她看清对方的容貌时,她却又惊喜地叫了起来:“楚云?是你吗?你还活着?” 她迫不及待地冲上前,想要拉住对方的双手,或许她还想来一个深情的拥抱。她的脸上写满了意外重逢的喜悦。她终于找到了分别多年的姐妹,她们一胞而生,更曾脉相连。 可女孩并不知道,站在她对面的女人却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态。在那女人眼中,她看到的不是重逢的姐妹,而是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只是睡了一个觉,那人便趁机偷走了我的人生。我所有的苦难都是因她而起,她所有的幸福本来都该是属于我的。” 女人也抬起手迎接她的姐妹。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刀刃正刺进女孩的胸膛。 鲜红的血液从女孩的心口流出来,女孩瞪着美丽的大眼睛,怔鄂不已。同时她听见女人冷冰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不是楚云,我是叶梦诗。楚云已经死了。” 她又发病了吗?死去的楚云究竟是她的另一半身体,还是她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 谁能说得明白? 我尚在恍然唏嘘,凌沐风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抬手指着我们,手腕竟在微微地打着颤。 “阴谋,可怕的阴谋!你们不但害死了孟婆子和阿锤,还害死了叶梦诗……你们还想栽赃给我,想抢走我的灵儿,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他一边说一边迈步往门外走去。 我摸起面前的茶杯,唤道:“凌先生,你要去哪里?” 凌沐风正色道:“我要去找吴警长,揭穿你们的阴谋。” 我很清楚对方算盘。先前我用楚云之死来要挟凌沐风,他被逼无奈才和我谈判。现在他自认已摸透了我的底牌,不需要再和我谈判了,他要把真相告诉门外的警察。 可惜他并不知道:我仍然藏有后招。 “你和那老头能说些什么呢?你刚才的那些猜测,可有什么证据吗?”说话间,我把茶杯凑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那茶水已经凉了,入口多了丝异样的苦涩。 “证据?”凌沐风冷笑一声,“你们这阴谋能瞒得了别人,又怎能瞒得过我?我和楚云夫妻一场,她的伤疤在哪边我能不知道吗?到时候孰是孰非,一验便知。” 我稳稳地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提醒对方:“可问题是:谁会相信你的话呢?前一阵你为了让叶梦诗成为楚云的替身,曾经故意把叶梦诗关进精神病院,这事已然在峰安镇落下了口实;现在你又要说这女人是楚云,你觉得还有人会相信你吗?你能分辨楚云的伤疤又有什么用?不管你说什么,大家都会认为是谎言。” 凌沐风一愣,竟无言以对。他知道我说的没错:因为他在姐妹俩身份的问题上已经撒过一次慌,现在即便说真话,也很难有人相信了。这番局面倒正印了“作茧自缚”这四个字。不过他并不甘心就这样被我击退,竭力凝思片刻之后,他又说道:“好,就算我的人证不可信,那物证总没错吧?我还想到了一个物证,倒看你如何辩驳!” “哦?”我挑起眉头问道,“什么物证?你倒说说看。” “孟婆子既然在临死前服用过镇定剂,那她的胃里一定还残留着药物的成分。我要提请朱警长剖腹验尸,看看这尸检的结果是否如我所言。” 我“哧”地一笑,神色颇为不屑:“这算什么物证?孟婆子服过镇定剂,这药就一定是我下的吗?我倒有个更加可靠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件事绝对不是我干的。” 凌沐风沉着脸色反问:“你有什么证据?” “杀死孟婆子的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三个灵牌,灵牌上的写着三份死亡名单。我的名字也在那灵牌上,这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证据吗?我怎么可能既是凶案的受害者,同时又是作案的凶手呢?” 凌沐风立刻驳斥道:“这只是你的障眼法。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反倒留下了破绽。那三份死亡名单中,孟婆子和阿锤都已经死了,惟独你安然无恙,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疑点吗?” 我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立刻回复,而是腾出功夫把手中的那杯凉茶一口气全都喝了个干净。然后我才又说道:“我并非安然无恙,只是你的杀戮有先后之分。第一个是孟婆子,第二个是阿锤,最后才是我。你在我的茶水中下了砒霜,我已经身重剧毒,今天便是我的死期。” “你简直是胡说八道。那砒霜明明……”凌沐风这话只说了一半便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表情。我此刻正腹痛如绞,嘴角则渗出了黑色的血液。 “你想说那砒霜明明被倒在了窗外?可我自己也带了一包……我那包砒霜是从外地带来的,用糯米纸包着。你把砒霜倒向窗外的时候,我也把砒霜倒进了茶碗里,然后那糯米纸,嘿嘿,也被我吃了。”我带着得意的笑容说出了这番话,因为在对抗着剧烈的疼痛,我那笑容看起来一定是扭曲而又恐怖。 “你……”凌沐风骇然看着我,“你简直是疯了!” 我不再搭理对方,而是转头看向身旁的女人。我们四目相对间,心意已然明了。这时我已经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歪倒。女人用力抱住我,同时扯着嗓子叫喊起来:“来人啊,救命!救命!” 守在院子里的吴警长听到这喊声,立刻便带着属下破门而入。 “怎么回事?”老头喝问了一声,他看到了我的异常,急匆匆向我身边赶来。 “我……我喝了他的茶水,茶里……茶里有毒!”我抬起左手,颤颤地指着凌沐风。老头焦急万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你别动。”然后又转身唿喊:“快,快叫大夫。” “不用了……”我使劲把手来在对方眼前展示了一下,然后凄然笑道:“吴警长,你的那两个梦今天……今天都可以实现了。” 老头看到了我手指上的那个戒指,立刻便呆住了。片刻后,他的脸上露出宿命般的感慨神色,悲伤说道:“终究还是没躲过……” 我再次用手指着凌沐风,似要提醒什么。老头幡然醒悟,立刻转头喝了一声:“把凌沐风给我哦抓起来。” 他属下的那两个警察便向着凌沐风欺身而去。凌沐风急了,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翩翩风度,扯着嗓子大喊道:“谁敢过来?我是被陷害的!”他手下的家人此刻也闻声赶到厅堂护主。那两个小警察多少忌惮凌家的权势,他们怯怯地停下脚步,一时间双方竟僵持起来。 吴警长铁青着脸站起身,起身的同时他往腰间一摸,手里已多了一柄乌黑的手枪。老头持枪在手,厉声道:“我是县城来的警长,执行公务,谁敢阻拦!”别看他身形矮小,这一声暴喝之下,竟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 凌府家人被震慑住了,不敢再造次。那两个警察走到凌沐风身旁,一左一右别住了对方的胳膊。瘦警察道:“凌先生,得罪了,烦请您到警所走一趟。要真是冤枉了您,您在警所把事情说清楚不就行了吗?” 凌沐风脸色发白,在愤怒中透着绝望。说清楚?这事还怎能说得清楚! 今天一早我登门拜访,随即凌沐风便去镇上买茶叶,同时他又偷偷去药铺买了五钱砒霜。此后我们三人在厅堂密谈,院中吴警长等人亲眼看到凌沐风泡了茶回来。我和女人的茶杯中都被下了砒霜,我喝光了茶水,那女人不爱喝茶,所以一口未动。 药铺用来包裹砒霜的纸包还在,但其中的砒霜已然无踪。现场还留有一张被撕碎的文书。这些事实综合起来,已足以说明事情的“原委”:凌沐风借口去买茶叶,实际却是要买砒霜。他撕毁了文书,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接受谈判的条件,他只想杀人灭口。这番推测不仅合乎逻辑,而且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叫凌沐风根本无从辩驳。 见凌沐风已被控制,吴警长便又回到我的身边。这时我的唿吸已渐渐衰弱,吴警长扶着我的肩头,长叹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没有回答,只是转目看向身边的那个女子。女人也看着我,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然后她抓住了我的手,小手指和我悄悄地勾在了一起。她的嘴唇微微地嗫动着,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的视线已渐渐模煳,女人的脸在我眼前幻化着,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 我是如此的迷恋着她,一生也未曾改变。可在她心中,我却仅仅是个儿时的玩伴。即便我命已垂危,她仍在享受着游戏完成的。 为了让这个游戏更加完美,她甚至亲手给我带上了那个戒指。那感觉真是令人酸涩。 但我无怨无悔。 我也是东山县人,我住在山对面的那个镇子。幼年时,我母亲曾去翠林庵拜佛还愿,我因此认识了那个小女孩。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那条黄狗也和我很熟。多年之后,慧清师太已经不认识我,但那条狗却还记得我。 我和那小女孩拉过钩,一定要帮她找回丢失的身份。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游戏,但我却当成了一句承诺。 后来小女孩回到了峰安镇,我则跟随父母去山外闯荡。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 我从未忘记那个承诺,我努力成为一名侦探,也是为此。当我觉得我的能力已经能应付那个承诺的时候,我便回到东山县去寻找当年的那个小女孩。 可我听说她已经嫁人,这个消息一度让我心灰意冷。她的丈夫是峰安镇的头一号人物,我猜想她一定过得很幸福。我不愿打搅她的生活,但我又放不下她。我便悄悄来到峰安镇,想要看一看那女人的现状。 我不想让别人注意到我的踪迹,所以我白天在偏僻的旅馆中睡觉,天色将晚才出来活动。一连好多天,我都在竹林外远远地看着那幢小楼,看着里面灯火。有时候运气好,我也能看到女人映在窗前的剪影,那样的画面总会令我心驰神往。 但多彩的泡沫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刺破了。那天傍晚,女人被凌沐风殴打坠楼,被山流冲走。我恰好都看在眼里。我跳进山流救起了女人,为了不让她再受到凌沐风的伤害,我没有送她回家,而是带着她翻过了青山,藏匿在我家的祖宅中。 女人本已心灰意冷,不再有苟活之念。但当她认出我之后,她又重新燃起了生存的希望。我告诉她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我要帮助她完成那个儿时的心愿。我在祖宅中备了充足的食物饮水,让女人安心等待,我自己则正式踏上了允诺之路。 我从翠林庵功德碑上落款得知了叶梦诗生父的信息,然后我找到了大上海。有个消息让我颇感意外:叶梦诗竟然失踪了。随后我发挥侦探的能力暗中探查,我得知叶德开一直向养女保守着当年的秘密。这个秘密现在只有叶家的私人律师王定邦知道,而且王定邦手里保管着能区别叶梦诗和楚云身份的全部资料。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中的计划渐渐成形。我准备把叶梦诗骗到峰安,让她以楚云的身份遭受凌沐风的囚禁。然后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受叶梦诗所托,找王定邦拿到牵着全套的身份资料。把这套资料交给楚云,她便能够成为“真正的”叶梦诗。 这计划的第一步是要找到叶梦诗的下落。这个步骤花费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在上海周边各地查访,最终在南京城找到了失忆的叶梦诗。 那个女孩不仅和楚云一样美丽,而且她是如此的阳光、善良、单纯。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便深深地爱上了她,无法抗拒。 听起来有点矛盾。难道我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吗?不,她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叫我怎能区分? 我的承诺已经无法更改。我怀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心态,把叶梦诗带到了峰安镇。 不出我的所料,凌沐风果然将错就错,把叶梦诗当成楚云的替身禁锢起来。这正应了我的计划。随后吴警长出现了,我一见这个老头,就知道他一定会成为我最坚定的盟友。我的计划中绝对少不了他的帮助。 任何计划都要付出代价,孟婆子首当其冲,她能辨析楚云和叶梦诗的身份,所以她必须死。杀孟婆子的方法正如凌沐风分析的那样:我趁着给孟婆子沏茶的机会,在茶水中下了镇定药。等孟婆子昏睡之后,我便可从容地伪造现场,布置机关。我是一个侦探,怎能不知从尸体上可以判断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吴警长告诉我那天晚上一定会下雨,凌沐风则给了我更关键的提示,让我成功地设下了那个杀戮迷局。 我知道孟婆子是个好人。但是为了完成我的承诺,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哪怕是下地狱。 阿锤是第二个该死的人。相对孟婆子来说,杀死这个无赖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去翠林庵那天,我和阿锤约好晚上一块去刨凌家的竹林,阿锤满口答应,他不会想到那将是一场死亡约会。 翠林庵之行也是为了我的计划。我不知道慧清师太是否了解楚云的秘密,所以特意去试探一番。还好慧清师太并不知情,这样我便不需要多开杀戮。 从翠林庵回来后,我假意答应老头的要求,坐火车离去。其实这只是南辕北辙之计。当晚我折返回峰安镇之后,首先便去竹林赴约。趁着阿锤专心致志刨竹根,我用锄头在他脑后重重一击。阿锤哼也没哼就死了,我把他的尸体就地埋掉。然后我才赶去精神病院,从病房中救出了叶梦诗。 我救叶梦诗的目的当然不是要带她出峰安镇,我只是需要她的亲笔信。我知道她是溺水失忆,让她回到相同的环境中是唤醒记忆的最好办法。所以我便带她横渡那条山河。女孩果然恢复了记忆。但我们陷于深山中,被医院和凌沐风的人马团团包围。女孩要想脱困,唯一的办法就是委托我去上海取到她的身份资料。 我拿着女孩的亲笔信和那个挂坠来到了上海。王律师虽然工作繁忙,但他还是坚持和我一块来峰安。我在路上杀了他,抛尸于荒野。这样整个上海都不会有人知道姐妹俩的秘密了。全世界能分辨出姐妹俩身份的人,从此只有我和凌沐风。 我早已想好了对付凌沐风的方法,这其中要利用到吴警长对梦境的迷信。既然他对自己的梦深信不疑,那我何不按照他的梦去编织计划呢?我会带着一只白银戒指,七窍流血地死去,同时将凌沐风送入死囚大狱。 这番设计现在看来是如此完美,只是我有一点不解:到底是我设计了老头的梦境,还是老头的梦境注定了我的结局? 我回想着这些如烟往事,思维却在渐渐散乱。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恍惚中我听见凌沐风愤恨的咒骂声:“冯远驰!你好狠毒!只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性命也赔进去,你值得吗?” 值得吗?当然值得。而且我一定要让全世界知道。我鼓起最后的力气,嘶哑呐喊:“为了……为了我的承诺!” “承诺?”凌沐风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一诺千金之人,可在我看来,你的承诺一文不名!你对叶梦诗没有承诺吗?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她!” 这是凌沐风最后的反击,他以为能撕碎我的尊严,摧毁我的信念。可他错了。当他问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我的嘴角反而浮起了一丝笑意。 我从未失信于任何承诺,不管是对楚云,还是对叶梦诗。 我爱楚云,可她不爱我;我爱叶梦诗,她也爱着我。我怎么忍心欺骗其中的任何一人? 我也曾犹豫过,是否要改变计划?我幻想让楚云接受叶梦诗,她们可以一起回上海,叶梦诗一定会照顾好楚云的。可惜我刚刚对女人说出这样的想法,她便郑重地回复我:“我是叶梦诗,楚云已经死了。” 这句话已成为她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她不要成为叶梦诗的伙伴,因为她自己就是叶梦诗。独一无二的叶梦诗。 我悲伤地知道:这计划已不可更改。我只能将最后的步骤做完。 我带着叶梦诗的身份资料,把女孩从精神病院中解救出来。接下来便要设计她们姐妹的重逢。 女孩做的那个身体着火的梦其实并不是什么心灵感应。那天晚上我去打洗脸水的时候,问伙计要了一包食碱兑在水中。那食碱烧人,醒着的时候感觉并不明显,睡着之后,却能引发灼烧的梦境。我就此可以编一个理由,把叶梦诗带回峰安,带到那个石灰池旁。 以血肉相连的姿态来到这个人世的姐妹俩终于又见面了。 二十一年前,她们经历了一次生离,现在她们又要经历一次死别。 二十一年前,她们的命运曾经有过一次转换,现在要再次扭转。 女人将夺回自己叶梦诗的身份,我已帮她安排好了一切。 “你拿着这些资料去上海,没有人会怀疑你的身份。如果有人说起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只要以失忆为理由就可以搪塞过去。 这些天你一直在模仿叶梦诗以前的签名,效果很好,几乎已看不出任何区别。 如果吴警长要找楚云的尸体,你就说死者已入土为安,不便打扰。那尸体不能让他看到的,因为死因和死亡时间都有问题。好在凌沐风已足够死罪,那老头并不会在找尸体的事情上太过坚持。 凌沐风被关进死牢之后,你便可以用姨妈的身份领养灵儿,你把她带到上海,给她一个全新的未来。 我虽然看不到了,但我可以想象出你今后的美好生活——这些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你不小心弄丢了,我终于帮你找了回来。” 而对于那个女孩,我将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回馈她的真情。 女孩临终前已经明白了一切原委。当时她躺在我的怀中,不肯瞑目,因为她同样有话要问我。 “你对我的感情,你给我的承诺,全都是谎言吗?”她的眼泪盈在眼眶中,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怨恨。 “不,我的感情,我的承诺,全都是真的。”我直视着女孩的眼睛,用最诚挚的声音对她说道,“我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生死不离。我一定会做到的。” 女孩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眼泪落下,但悲伤和怨恨却消失了。在她阖上双眼的同时,我听见她喃喃吐出三个字来:“我等你。” 在我的弥留时刻,我的嘴唇也在轻轻蠕动。我的气息已如此微弱,没有人能听见我说的话。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同样是三个字。 “我来了。” 尾声 我爱上了你,双眼如新月般迷人的女子。 或许你并不爱我,那我会默默守护着你,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只为换取你的幸福; 或许你也爱上了我,那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生死不离。 这是我的承诺。 ——我完成了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