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枝》 001、长宁殿的怪物 长宁殿的紫罗兰全开了。 花朵锦簇的抱在一起,和梦里鲜艳绽放的彼岸花一样优美。 慕容妤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上只穿了一件纯白的长衫,拖到楼梯下的衣尾沾上了泥土污渍,白皙娇小的脚趾探出半截,在阳光下像是白玉瓷的色泽一样。 胸前的衣领隐隐约约渗出血色,极艳,还没凝固,脚边倒着一只碗,碗中剩余的褐色液体浸湿在台阶上。 墙角的黄色小花也开得极好,整个院子处处透着春的气息,四周皆是生机盎然。 “你瞧她。。。怪物。” “咱们这样不好吧?” “怕什么,谁管她?吐两口血罢了,没想到她还真死不了。” 声音从旁边的圆拱门那里传出来,慕容妤转动眼珠,看见两张探头探脑张望的脸,目光相触,为首笑着的那个女孩子不但不怕,还对着她挑眉,一脸的嘲弄。 倒是躲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小姑娘,瞳孔战栗,慌张拽着她想走:“馥姐姐,走了吧,这儿阴森森的,我害怕。” 慕容馥回头横她一眼,低骂道:“胆小鬼!” 那姑娘抖得便更厉害了。 慕容妤收回眼神,良久后,才缓缓站起身来,将脚边的碗踢开一些,走下楼梯要去往对面的长廊,长廊后面的房间,才是她的寝房。 每天到这里来看花,是慕容妤少有的几件感兴趣的事情。 见慕容妤动了,躲在慕容馥身后的姑娘尖叫了一声,撒了手转身就跑,留下慕容馥一个,回身想拽住那丫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衣角划过指尖,人眨眼就没了。 她们都怕慕容妤。 惨白的肤色像是鬼一样,慕容馥硬着头皮靠到墙边,她要证明,自己不怕眼前这个怪物! 可慕容妤连眼珠子都没往这边转一下,慕容馥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和无视,眉毛一撇,娇俏的脸蛋上带了几分狠毒:“喂!老妖婆生的小妖物,离罗毒的味道如何啊?” 慕容妤猛的顿下脚步,转脸看她的眼神里尽是狠色,冷冽又冰凉的目光让慕容馥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也僵持住。 “你。。。你瞪我做什么?!” 自尊心被自己的这一胆怯刺激,随后是更加汹涌的恼羞成怒。 慕容妤收回眼神,长发挡住侧脸,瞧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在笑,只能听见清冷的声调落在空气里:“味道不错。” 有机会,你也尝尝。 径直走远,没有再管身后聒噪的叫嚣声,长廊后面的小院子是慕容妤自己亲手打理的,每天无事,反倒有更多时间收拾花草,浆洗衣物,打磨刀具。 没人会来这里,长宁殿是禁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除了此时挂在墙边树丫枝头上的那人。 “你衣裳怎么回事?” “我给你带了鲜花种子。” “昨天我吃了牛肉,配着清酒,搭了两个小菜,胃口还不错。” 吱儿哇,吱儿哇,比夏日里满树的蝉还烦。 已经第三日了,这人是在树上安了窝,不准备走了? 慕容妤深吸口气,回身看了他一眼。 那人叼着根狗尾巴草,突然眼冒精光,咧嘴笑道:“就晓得你也想吃牛肉是不是?快来给小爷我搭把手,这要是跳下去,可就废了。” 002、子时三刻见 废了正好。 慕容妤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常年独居,她不善与人交际,也不愿与人交际,反正人与人之间,总是要离别的。 这聒噪的蝉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顾君离。 昨日在她耳边念了百八十遍,想记不住也难。 她端了磨刀石在院子里,挑了把趁手的小刀细细磨,碰撞的刺耳声像猫抓在心尖上。 树上挂着那人见没人理他,干脆就小心翼翼的盘住粗壮的树干要下来,慕容妤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原以为他今日能有什么长进,却不想今日盘得更不稳,刚挪了几下,手便一滑,径直摔了个狗啃屎。 顾君离龇牙咧嘴捂着屁股爬起来,抬头正撞见慕容妤有些松动的表情,不过一瞬,她便冷了脸,举起了手中的刀。 “你方才是笑了吧?是不是笑了?”顾君离像是见了什么稀奇事,咧嘴揉了揉屁股,原地便盘腿坐下了,指了指慕容妤手中的刀,讨好一般笑道,“我不过去,你先把刀放下行不行,我都给你送三天花种子了,你回回这么拿刀指着我,我可太伤心了,我是个好人!大好人!快把刀放下!” 慕容妤撇他一眼,继续磨刀。 “我刚才听见外头有人叫嚣,你这衣服上的血是不是和那有关?”顾君离撑着脸看慕容妤,阳光下,她的脸很白,病态的白,却依旧掩盖不住出众的姿色。 他认得她这个长宁殿的怪物,慕容妤却不认得他这个衣着华贵的公子。 从顾君离能吃上许多慕容妤只听过的东西来看,便知道他的日子过得挺好,日日到这里来,想必也只是无聊中突然发现她这么个有意思的玩意儿罢了。 慕容妤把磨得发亮的刀举到阳光下看,眯了眯眼睛,满意的装进一旁的刀鞘里,将小刀别到了腰后。 “女孩子家家,带这个做什么?”顾君离见她搬了磨刀石就要往屋里走,赶忙爬起身来亦步亦趋的跟上,被慕容妤回头冷漠的盯了一眼,顿住了脚步,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好的东西,笑得一脸无辜,“我给你带了些,你尝尝吗?” 慕容妤垂下眼帘,把磨刀石放到房门口,随后上前接过了顾君离手中的东西,微微偏头:“我去杀人,你要一起么?” 她拿话唬他,想让他知道自己很危险,好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谁晓得这人是个傻子,先是一愣,随后盯着她的衣领看了半响,挑眉:“好啊。” 慕容妤抿了抿嘴唇,挥手赶人:“以后别来这里了。” 说罢往回走,顾君离在后边不依不饶的问:“今晚动手吗?什么时辰?我在长宁殿外等你!” 慕容妤没理。 “要穿夜行服吗?我有黑面纱,给你也备一条吧!” 慕容妤依旧没理。 “需要翻墙么?我给你探路吧,这宫里我熟,你不时常出去,有我在包你不会迷路!” 夏日里的蝉成了精,真的很烦。 慕容妤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子时三刻。”说罢,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清净了。 003、你也尝尝这滋味 长宁殿后方那处荒废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离罗草,每日给她送饭送药的小太监都不是同一个人,匆匆放下便赶紧离开,生怕沾惹了这里的晦气。 慕容妤拽着几珠离罗草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凉了。 她将离罗草剁碎,拿温水浸泡,今日送来的药里,就被慕容馥掺杂了这个,温水泡开的离罗草毒性会被稀释,慕容妤用小瓷瓶接了大半,随后把草渣处理干净。 这点量,也够她受了。 将小瓷瓶揣进怀里,慕容妤随意扒拉了几口冷饭,便端起来放到院子外边。 她从不担心饭菜里藏着毒,算是这副残破身体唯一的一点好处,带着点讽刺,像诅咒一样。 坐在台阶边等着天黑下来,夜间是孤魂野鬼游荡的时间,也是她唯一能出去走走的时间,慕容妤知道去邬兰宫的路,也知道芳雨轩怎么走,夜间宫中的路空荡荡的,只要小心闪躲,就能从邬兰宫的后墙翻进去。 算着时辰,子时刚到,慕容妤便动身了,她径直走出长宁殿,不用担心被任何人瞧见,长宁殿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方圆百米内,连下等宫人的寝房都不会设在这里。 巡逻的宫人脚步声极大,明晃晃的宫灯隔着老远都能看见,要躲开是很容易的事。 翻墙爬洞她是好手,所以瞧不上顾君离那笨样子,从邬兰宫后墙轻巧落地,绕过屋角,便是芳雨轩的屋檐,慕容妤走路很轻,撒了些迷香在守夜宫女的面上,直到听见轻微的鼾声,慕容妤才推开房门,踏了进去。 慕容馥的房间甚是华丽,千金一两的玉沉香拿给她当熏香用,在暖和的屋子里弥漫开,比什么安神香都好用。 慕容妤把她伸手能碰到的东西都挪到远处去,随后掐住慕容馥的鼻子,在她张嘴吸气的瞬间,利落的把小瓷瓶里面的离罗水灌进了她嘴里。 下意识的吞咽,慕容馥惊醒起身,人还处在懵懂的惊慌中,瞧见自己眼前有人影,吓得往肚子里吞了一口气,没来得及叫出声,等她反应过来要喊的时候,离罗毒已经发作了。 此毒见效极快,会瞬间锁紧喉咙眼,在胃里拉扯着像刀绞一样痛,疼痛通常会持续近半个时辰才能将人完全杀死,很便宜的毒,杀狗都不会用的毒,慕容馥在她的药里用了十成十的剂量。 绕是慕容妤,也疼得吐了两口血才缓过来,如今自己不过拿稀释的药水喂她喝了小半,慕容馥已经捂紧了肚子,冷汗直流,痛到发抖,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 慕容妤看着她,用冰冷的口吻,学着她白日里的话,轻声问道:“离罗毒的味道如何?” 慕容馥瞳孔战栗得厉害,因为说不出话所以更显出眼中又恨又怒的神情。 “我白日里同你说了,味道还不错。”月光从窗外冷清的洒下来,在两人之间割出一条银白的线,“所以,你也尝尝。” 而此时,长宁殿的殿外,把自己裹成黑影子的顾君离没等到约好的人。 他壮了胆子往里走,推开慕容妤房门的时候,看着空荡荡一眼能瞧明白的屋子,留下个落寞的背影。 他。。。被抛弃了。 004、反正也死不了 慕容妤随身带着小刀,白日里磨得光亮,当着慕容馥的面拔刀的时候,慕容馥一张娇俏的小脸瞬间惨白。 她以为慕容妤要杀她。 可慕容妤只是对着自己的手掌比划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扯出一条口子,手掌捧着渗出的鲜血,递到慕容馥面前。 她崩溃警惕的瞪着慕容妤,咬紧了嘴唇。 “不想死就喝下去。”她来以牙还牙,却没有办法真的要了慕容馥的命,她自己的命,倒是比慕容馥金贵多了,“不然明早上,你母后就该给你收尸了。” 到底是个小姑娘,稍一恐吓,还是乖乖的喝了下去,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不晓得是觉得屈辱还是因为恨意,泪水大颗大颗的落在床上。 慕容妤随手扯过怀里的绣帕包住手掌的伤口,这点离罗毒的量应该很快就能解了,转身离开前,慕容妤侧身道:“以后别来招惹我。” 说罢,拉开房门出去,还不忘了给她将屋门关好。 照着原路返回,慕容妤原以为没等到人顾君离就该自己回去了,谁晓得一踏进院子,就瞧见台阶上坐了个气鼓鼓的蝉精,正瞪着自己,一副今天必须要给个解释的模样。 甚是理直气壮,甚是气势凌人。 慕容妤面无表情路过,她只说了子时三刻自己会出去,又没说一定要等他,况且他们连认识都谈不上,顶多是见过几面罢了。 被无视,顾君离的气焰瞬间就垮了,他眼尖,一下就看到慕容妤手裹着绣帕,月白色的帕子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 顾君离伸手拽住她,硬是扯开绣帕要瞧,刀割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慕容妤瞬间挣脱收回手,看他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寒气:“出去。” 他看着都疼!人家小姑娘磕着碰着都得落半碗泪,她倒好,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晓得痛吗这个人:“你不是说要去杀人?出去一趟,倒是把自己伤的不轻!” “出去。”慕容妤像是浑身带刺的困兽,见顾君离不动,转身进屋翻出这些天他送来的花种子,连带着今日刚收下的油纸包好的牛肉一并甩在他脸上。 然后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不要靠近她,不要对她好。 反正最后都会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外头没了动静,慕容妤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躺在长椅上握着一旁衣架上的衣裳手袖,不知多久过去,才迷迷糊糊睡去,梦中有想见的人,她眼角挂着泪痕,呢喃呓语:“母妃。。。” 梦中睡不安稳,现实也不给消停,屋门突然被推开,慕容妤被惊醒,刺目的阳光全落在脸上,她下意识抬手想遮挡,却瞬间被人左右扣住,整个人被凌空提起来架到外边空地上。 耳边有搬动东西的声响,膝盖被长藤条抽了一下,跪在石子路面,疼得慕容妤闷哼一声。 刚瞧清楚眼前两双价值不菲的名贵绣鞋,身后的鞭子就已经在空中抽腾作响落到了背上。 耳边嗡鸣,只听见慕容馥恶狠狠的声音响起:“打!狠狠打!反正这个妖怪也死不了!” 005、不要你可怜 春日里的衣衫虽然穿了两件,却还是很薄。 鞭子沾了盐水,划破衣服后将皮肤掀起涟漪,一道道沟壑般的鞭痕爬满背部。 盐水钻进肉里,揪住卷起花儿的尾梢拉扯,慕容妤咬紧嘴唇不肯喊出声,鼻腔里隐忍的闷哼声随着鞭子抽打的频率起伏,唇角被咬破,血漫进口腔,又腥又呛。 眼前发黑,抽打了多少下慕容妤数不过来,但慕容馥得意又爽快的笑声还是能清楚的听见,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额头往眼皮上滚,渗进眼角,又流淌下去。 “停。” 另一个慵懒又威仪的声音响起,身后没了动静,慕容妤缓口气,险些失去意识的感官又渐渐有了知觉。 “母后。”慕容馥不解又娇俏的声音拖了长长的尾音,“不能就这么放过她了!” 慕容妤抬起眼皮,坐在她面前,有着雍容又华贵妆容的女人,是西凉的皇后——贺氏。 贺皇后的视线像条冰冷的长蛇攀附在慕容妤身上,为了她的宝贝女儿,竟然也移动尊驾亲临长宁殿了。 真是讽刺。 贺皇后与她没有话说,收回眼神,站起身来,绣鞋精美,毫不犹豫的踩上了慕容妤的手指,十指连心,她痛到低吼一声,没办法坚持,伏跪下来,额头点地,可怜得像爬虫一般,想必在贺皇后的眼里,她就是泥地里的爬虫罢了。 “再有下次,不会放过你。”贺皇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她挪开脚,耳边的动静声很快又安静下去。 她们走了。。。 慕容妤用另一只手撑起自己的身子,方才是在她面前强撑着不许自己示弱,如今长宁殿重新安静下来,慕容妤手上的劲儿突然没了,眼前一黑,径直栽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点着一只蜡烛,照亮慕容妤的眼眸,门开着,月光洒进来,清冷又凄凉。 她抬起手,强忍痛意摸了一下侧腰,衣裳被人剪烂了后背一片,应该是已经上过药了,背上铺了一层药布。 慕容妤还没仔细想,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那人迎着月光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凑近了发现她已经醒了,便蹲在她跟前,皱眉道:“惹祸了吧?被打成这样,也就是我,拿给你骂了还厚着脸皮回来看看,要不然你这条命可就真没了。” 顾君离的眼睛里落了烛光点点,他吹凉了药递到慕容妤嘴边,见她没动,啧了一声:“你这什么眼神?我没瞧你身子,我真没瞧!我是那种卑鄙小人么?你先喝药行不行?” “多管闲事。”慕容妤垂下眼帘,说完这四个字后抿紧了嘴唇,鼻尖有些泛酸,但还是深吸口气忍回泪意,再抬眼时又是一副漠然神色,“我不要你可怜,也不会喝这药,你端走吧。” 顾君离没说话,也没别的什么动静,半响后,他才把药碗放到床头,随后抓了抓脑袋,开口道:“慕容妤,你想离开这里么?” 006、只要你信我 慕容妤的瞳孔短暂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随后恢复平静。 她盯着顾君离,这些天来,她一直想问他,却一直没有开口,此刻或许是月光温柔,烛火明灭下的顾君离看着太让人着迷,所以慕容妤开了口:“为什么要帮我?” 顾君离面色很平静,只思索了几秒:“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 她是受到诅咒的帝姬,他是富贵荣华的公子,算什么一样的人? 可顾君离的眼神太过认真,认真到慕容妤实在没有办法把这当成他的一个玩笑,她沉默下来,随后用手肘撑起身子,顾君离伸手想扶她,小心伤口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慕容妤冷清的开了口:“别碰我。”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慕容妤跪坐在床上,她反手扯下药布,顾君离看着都皱眉倒吸了口冷气,可下一秒,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恐怖狰狞的裂痕伤口,那些白日里他亲眼看见的皮开肉绽的情景,此时已经止住了血,有结痂的势头了。 顾君离睁大了眼睛:“你。。。” “害怕吗?”慕容妤自嘲的笑笑,偏过头看他,“我是个怪物,死不了的怪物。” 以前有更重更可怕的伤,人人都以为她要死了,第二日来看的时候,她已经能坐起身来。 贺氏说,她是西凉的灾难,母妃怎么在贺氏手下保住她的慕容妤不知道,她只知道五岁那年,母妃走出了长宁殿,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从记事起,便以西侧墙角下的一碗汤药为生,母妃说,十五岁及笄后,就不必再喝了,慕容妤记着母妃的话,却也晓得,她的母妃,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身边的人,都死了,我天生下来,就会害死亲近的人。”慕容妤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顾君离眼睛说的,她的语调平静得像是在说什么别人的故事一般,她企图在顾君离眼里看见害怕,犹豫,彷徨,无论是什么,她都能够光明正大的推开他,“即便是这样,你也不怕,也要帮我吗?” 顾君离眨了眨眼睛,慕容妤期望看见的东西全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眼里,他的脸上,他只是伸出手,惊得慕容妤下意识缩了一下身子,他挽过她的长发别到耳后,笑得一脸无奈,一副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样的表情,松了口气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命硬,能活,我瞧着自己在你身边,精神得很,快活得很,一点事儿都没有,与你说话,反而吃得好,睡得香,这下更能活了,指不定得长命百岁!” 慕容妤噎了一下,他这欠抽的笑容,真是格外让人不爽。 可这话落在耳里,也的确让人窝心了一下。 “药在西墙角。”慕容妤把半张脸埋在膝盖里,靠在床边的柱子上,闷声说道。 顾君离反映了两秒,随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溜烟的跑去西墙角看,果然放着碗凉透了的药,他端过来,在烛光下准备仔细看一眼里头有没有落了脏东西,慕容妤径直接过来,面无表情的喝了下去。 随后擦了嘴,抬眸盯住顾君离:“你能带我走?” 顾君离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只要你信我,我带你走。” 007、在等我吗 后院的深处,慕容妤给她的母妃立了个衣冠冢。 以前跪在这里的时候哭晕过,现在也早就变成了平静。 长宁殿的夜很黑很长,从最开始的恐惧绝望,到如今的冷淡漠然,慕容妤自己都已经不记得,究竟吃了多少苦头了。 衣冠冢前什么东西都没有,长宁殿没有多余的吃食,更没有冥纸可烧,她祭拜母妃的方式,就只能是跪在这里,磕头,说话,沉思。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外面的热闹从来都和长宁殿无关,慕容妤伸出手轻触了一下眼前空白的木板,轻启薄唇:“母妃,妤儿长大了,天亮以后,便是妤儿十五岁的生辰了,我有听你的话,每日一碗汤药喝着,从没有断过,这些年独自一人活着,等着,母妃口中那个盖世英勇的男人,除了会差人送来药碗,我还是没有看见过他的模样。” 及笄的大日子将至,那顿毒打之后,谁都没有空再来为难她,所有人都忙着,准备着慕容馥的及笄大典,她是鎏国太子早就定下婚约的太子妃,及笄当日,也是婚嫁大典,是前往鎏国前的最后盛宴。 为了这一天,贺氏已经等了整整十年。 而从一个多月前开始,顾君离便没有再出现了。 也是,举国上下,都要为了鎏国奔波卖命,为了这次的联姻,鞠躬尽瘁,顾君离说的会带她走的话,慕容妤也早就忘了。 她不该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话只说了一半,再难开口,这些年,她越来越难吐露心事,磕头三拜,慕容妤起身离开。 今夜难眠,她也没准备睡,裹了一件外衫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中的星辰发呆。 她和慕容馥是一前一后,相差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出生的。 说起来,慕容馥是她的皇妹,可很少有人知道,西凉皇室,还有一个帝姬的存在,否则鎏国的联姻,慕容妤兴许也能占上一份。 她在这里坐着,微风拂面,更叫人清醒,看着夜色流转,天际泛白,微弱的光线洒落大地,巨大轰鸣的鞭竹声响彻,坐落在最边沿最安静的长宁殿上空,竟然也清楚的看见了,绚烂的孔明灯。 放飞孔明灯祈愿祈福,是西凉告知神明的途径,慕容妤数了数,天上陆陆续续飘起十五盏颜色鲜亮的孔明灯,像是延续了夜空的星辰一般,前往天际。 慕容妤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清晨的阳光少有这样刺眼的时候,眼眶酸涩,顺着眼角滚下泪来,慕容妤被划过脸颊的温热触感惊醒,猛地站起身来,抬手擦了把脸,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她准备回屋去了,就在慕容妤为自己轻信他人懊恼,认定自己犯了个最愚蠢的错误的时候,墙头突然传来了声响,她顿住脚步,迟疑的回头。 树上茂密的枝叶间突然探出了个头来,顾君离那蝉精正笨拙的从墙头翻到树上,一抬眼瞧见站在门口的慕容妤,立刻就咧嘴笑起来,还腾出手来冲她挥了挥,生怕她没瞧见自己:“你在等我吗?” 008、及笄之礼 不要脸。 慕容妤心头低骂一声,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顾君离的时候,像松了口气般。 下树的姿势还是那么蠢,好歹是没摔着,他拍拍衣摆就往这边跑,拽了慕容妤的手便往屋里走,慕容妤倒是没挣扎,由着他把自己摁在凳子上,随后神神秘秘的绕到她身后。 “干嘛?” 慕容妤撇眉回头看他。 “你转过去。”顾君离眨眼,见慕容妤不听,赶紧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转过去嘛,我又不干坏事。” 慕容妤被他的语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忍住想给他一拳的冲动,好歹还是转过去了,半响后,感受到身后的人正笨手笨脚的在给她梳头,慕容妤身上一僵,不自觉的双手握紧。 顾君离的手法太差,搬着里头的铜镜来给慕容妤看的时候,慕容妤只看见头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发髻上插了根价值不菲的名贵簪子。 顾君离讨夸的话还没说出口,发髻太松,簪子簪不稳,歪向一边没几秒就径直落到了地上,头发重新散下来,咣当一声,慕容妤的心也颤了一下,扭头去看。 玉簪断了,狼狈的躺在地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顾君离,他眼中闪过自责和失望,走过来要捡,被慕容妤先一步抢了过来。 “断了。” 他伸手想拿过去,方才的笑容也没有了,看上去又委屈又可怜:“我去给你换一个。” “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慕容妤赶紧把簪子装进衣袖里,说完这话后又后悔了,抬头果然看见顾君离先是楞了一下,随后因为她的这个举动又得意洋洋的笑起来,慕容妤心乱了一下,匆忙别过头去,撇眉道,“你不参加盛典,到这儿来干嘛?” 听她问起,顾君离才顺势坐到她旁边,一脸对那盛典毫不关心的模样:“你今日也及笄不是么?我觉得参加你的及笄,要比那什么盛典重要多了。” 慕容妤垂眸。 “那药你还在喝么?”顾君离撑着脑袋偏头看她。 “不喝了。”慕容妤摇了摇头,及笄以后,不必再喝了,这是母妃的叮嘱,从此以后,不必依赖那药,她也能好好活着,虽然。。。慕容妤从来不知道自己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便好。”顾君离闻言笑起来,没有追问为什么不喝了,也没有问当时为什么要喝,他心里在想什么,慕容妤其实一直都不清楚。 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两人各怀着心事,并肩坐着。 没一会儿,顾君离看了眼亮起来的天色,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撇眉后,站起了身来,他没看慕容妤,只说了一句要先走了,便径直离开了长宁殿。 四周很快又安静下来,能听见风声,慕容妤握紧了双手,在顾君离走后很久,才垂下眼帘,叹了口气。 她什么都没问,他也什么都没说。 就在慕容妤准备起身关门去睡觉的时候,常年无人踏足的长宁殿外,传来了许多人的脚步声。 慕容妤踏出门槛站到台阶前,进来的是几个太监,领头的看上去气势十足,瞥了她一眼,拂尘一甩,掏出一卷圣旨来。 “帝姬妤接旨!” 慕容妤楞了一下,随后缓缓跪下身来。 领头太监的声音很尖,拉长了调子宣读,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声音: “。。。为免太子妃思乡之苦,特着帝姬妤,作为鎏国太子妃陪嫁,三日后,一并前往鎏国。。。” 很长的话,慕容妤只听见了这一句。 短暂的失神后,她抬起眼帘,伸手接过了领头太监递来的圣旨。 “恭喜帝姬。”没有温度的一句道贺,更像是嘲笑她可怜。 可慕容妤握着手中的东西,却像是抓紧了一把开启世界的钥匙。 顾君离说会带她走,她去了鎏国,顾君离呢? 009、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慕容妤是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她只有几件换洗衣裳,以及母妃当年留下来的遗物。 顾君离再一次消失了,这三日里,慕容妤都没再等来他的身影。 第三日一大早,便有脸生的小太监来领她往轩巍殿走,慕容馥出嫁鎏国,都城里面的大臣命妇皆来送行庆贺,宫女太监加上侍卫,把大殿前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那小太监把她直接带到了西侧门外的一辆挂满了红绸绳的马车边,只叮嘱了一句且侯着,便又转身回去了。 这条车队看不见尽头,彩礼嫁妆数百箱,用喜绳捆在马车后面的梁柱上,入眼全是艳丽的红色。 她站在这里,和其他马车边等候着准备出发的宫女们一样,她也只是慕容馥的陪嫁罢了,连到大殿上磕头的资格也没有。 这样也好,她也不愿意对贺氏屈膝行礼,假意奉承,更要紧的是,她一点也不想看见西凉的皇,不想承认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是她的父皇。 只可惜,或许就此错过了和顾君离最后道别的机会。 人生无常,事事变化,没能等到顾君离带她走虽然遗憾,但借此懂得离别总是无声无息的,对顾君离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慕容妤沉思的片刻功夫,里边的动静已经愈发炙热了,慕容馥三拜谢恩情,空旷的大殿回声阵阵,站在这里,也能清楚的听见,贺氏的叮嘱,慕容馥的应答。 良久之后,慕容妤才看见慕容馥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了宫门,鎏国太子背对着她,紧握着慕容馥的手,一副夫妻和顺的恩爱模样。 一出了宫门,慕容馥的眼睛就在人群熙攘中锁定了慕容妤,因为只是在西凉办了盛会拜别父母,正式的婚典要在鎏国举行,所以慕容馥和鎏国太子尚未同房,回程的路上,也有各自的马车乘坐。 瞧见慕容妤之后,慕容馥便收回了眼神,大概是故意的,红着脸凑近鎏国太子耳边不知道柔声说了句什么,慕容妤瞧见鎏国太子的侧脸,似乎因为慕容馥的话爽朗一笑,随后紧了紧握着的手,也低声回应了一句,然后才松开了手,朝着前边去了。 鎏国太子一走,簇拥着的宫人立马少了大半,慕容馥穿着红萝金丝绣纹长裙,戴着一堆华丽的金银首饰,她提着裙摆气势汹汹的过来,若不是步摇拉扯着发髻在空中摇晃打旋儿,倒一点儿瞧不出该有的贵重样子。 “我是小瞧了你,躲在长宁殿闷葫芦似的,原是忙着做那勾引人的龌龊事情,这不要脸又下作的本事倒是跟你母妃学得一模一样。”慕容馥开口就是满嘴的恶毒,全然不复在鎏国太子跟前的温柔贤淑模样。 提及母妃,慕容妤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慕容馥口中她勾引的那人是谁,下意识勾着嘴角冷笑了一声,还没说话,慕容馥的巴掌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慕容馥痛快极了,甩了甩发麻的手掌:“还敢瞪着我?就算你有那勾魂本事,嫡庶贵贱也不是你能逾越的,你是我的陪嫁,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主子,再敢瞪着我,仔细你的眼珠子。” 说完这话,慕容馥立马侧过脸吩咐身后的人押住慕容妤,径直扣在马车边上,说不必用矮凳了,人背柔软,踩着舒服。 她一只脚踏上慕容妤的后背,见慕容妤沉闷着不说话,脸色难看几分。 本以为慕容妤的性子定会冲撞反抗,自己便有理由发落了她继续滚回长宁殿去,谁晓得。。。她倒是忍下来了。 “我这是教你规矩,从这一刻开始,记住你自己的身份,懂了么?” 010、她是本王的人 慕容馥当众羞辱她显然是多此一举。 这些年,慕容妤随时随地铭记着的便是自己的身份,住在长宁殿里,难道不就是对自己身份最好的记忆么? 她想让自己再回到那个地方去,做梦。 慕容馥无法激怒慕容妤,反而把自己搞得很是郁闷,她提着裙摆要往上踩,衣服繁重,更添重量,慕容妤双手撑地已经开始发抖,下一秒,原本该踩过自己上马车的慕容馥,突然惊呼了一声。 背上的重量一松,慕容妤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一双手拽起来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笑意里面带着几分不悦,在慕容妤头顶上响起:“太子妃如此轻贱苛待身边人,是否有些过了?” 慕容妤心颤了一下,抬起眼帘,看见的是顾君离的侧脸,他把自己护在身后,脸上的表情甚是不羁,完全不像是和她单独相处时候的模样。 慕容馥皱眉,本就郁闷,现在更不爽了:“此人是我的陪嫁,侍奉主子,是本分,平陵王不在自己的马车上歇息,倒是得空来教训我了,可别耽搁了起行的时辰。” 顾君离脸上的笑意因为慕容馥的话更深一些,他往前走了一步,抬了抬眉毛,眼神往前边太子的马车方向看过去:“弟媳贤德,宽宥待下,惊扰了太子前来垂问,对弟媳的名声也是无益的。” 说罢,侧身拽过慕容妤,给她拍去后背踩脏的痕迹,接着道:“她是我要出来的人,有些话原不想说得太过,如今也不得不说了,她虽说是以太子妃陪嫁的名义出来的,可人是我要的,她便是本王的人。” 顾君离执意维护,慕容馥的脸色阴晴变化,甚是难看,这边的动静果然也惹来了太子身边的人询问,时辰已到,要尽快出发了,为何平陵王和太子妃还站在此处说话。 奉贺氏之命跟随慕容馥一同前往鎏国的陈姑姑赶忙圆过话来,低声劝了慕容馥一句,不急在这一时置气,成了婚,自然多的是时间机会。 慕容馥深吸口气,冷眼剜顾君离和慕容妤一眼,一个先后遗孤,一个天煞灾星,她倒要瞧瞧,此时跟她耀武扬威的顾君离和慕容妤,究竟能有什么好下场! 见慕容馥上了马车,顾君离才收敛了笑意,拽着慕容妤的胳膊往后一辆马车走,他先上去,转身伸手要拉慕容妤和她同乘,慕容妤却只是看着他,看得顾君离心虚,见前头的马车队已经开动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他抿紧了嘴唇,趁慕容妤不注意,拖住她的手臂便拉上了马车里。 慕容妤没想到顾君离那么大力气,在马车里坐定后,懊恼涌上心头,自顾自靠到门边沿,垂下眼帘不吭声了。 顾君离摸了摸鼻尖,小心翼翼看一眼慕容妤的脸色,马车缓缓动了,风吹起帘角,阳光落了星星点点的光在慕容妤的脸上。 为了不丢西凉的脸面,她今日穿的是与此喜事相称的粉色长裙,头上只有几只珠钗衬托,与在长宁殿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却又很不一样了。 被顾君离的目光锁定,慕容妤很不自在,半响后他也没有挪开眼神的意思,却又憋着一声不吭,慕容妤深吸口气,抬眸冷视:“平陵王看够了吗?好看吗?” 011、不会再瞒你 这是生气了。 顾君离轻咳一声挪开眼,顺口就接了一句:“好看。” 说完觉着气氛不大对,正想说点别的缓和一下,谁晓得慕容妤脸色更冷了两分,撩起帘子便要下马车:“我与平陵王孤男寡女共乘一车实在不合规矩。” 顾君离赶紧伸手把她拽住,马车似乎是撵过石子,颠簸了一下,慕容妤没站稳,顺势就被扯到了顾君离怀里,后脑勺磕了顾君离嘴一下,疼得他赶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可拽紧慕容妤的这只手还是没松开。 慕容妤也吓得不清,因为和顾君离的姿势太过暧昧,又懊恼又脸烫,挣扎着坐到一旁去,看一眼捂着嘴说不出话的顾君离,反倒是不敢再乱动了。 车里气氛微妙,顾君离随意揉了揉嘴唇,含糊开口:“马还跑着,你这是要往哪儿跳?我辛辛苦苦把你捞出来,你说不要命了就不要了?” 这人的脾气,真是半点也没变,难为她刚才能忍气吞声到那样的程度。 慕容妤撇眉:“平陵王说话算话,慕容妤无以为报。” 顾君离听她说这话,原本还委屈的样子竟然带上了几分期待,谁晓得慕容妤说到无以为报就没了后话,顾君离啧了一声:“我瞧话本子上常写,英雄救美后,美人儿都得是声泪俱下,感激涕零,晓得无以为报便只能以身相许的,你这人怎么回事?无以为报还这么理直气壮?” 慕容妤默默的翻了个白眼:“话本子该少看些,于平陵王的脑子无益。” 顾君离噎住,半响后,往慕容妤那边挪了挪,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把她盯着。 慕容妤眉头锁得更紧,朝另一方靠了点儿。 顾君离贴着她接着挪,慕容妤往门边继续靠。 半响后,靠无可靠的慕容妤怒视一眼顾君离,深吸口气:“平陵王自持身份,还望顾及声誉,莫失了分寸。” 顾君离恬不知耻,不仅没把慕容妤的话听进去,反倒还往她这边贴过脸来:“无妨,我素来是不要脸的。” 他的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紧张得抿紧了唇线,故作镇定模样微眯双眼,凑近了看,慕容妤精致的面容更像是陶瓷娃娃。 慕容妤却一脸镇静冷漠的从两人中间的间隙里抬起手来,摸出藏在手袖里的匕首,拔刀的动作很是熟练,明晃晃的刀身发射出从帘下透进来的光,直直照在顾君离的脖颈上:“若无平陵王仗义解围,我只怕现在还懵然不知王爷身份,先前有唐突王爷的地方,还望见谅。” 顾君离吞了吞口水,识趣的往后撤了撤,这丫头生气起来,真是要了命了。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这不是想着。。。给你个惊喜么。”顾君离委屈巴巴的看着她,小声道,“再说了,身份有什么要紧的,我与你相处,我就只是顾君离而已啊。” 慕容妤咬唇:“你来给我过及笄,为什么也什么都不说?” 他晓得圣旨快到了,所以才跑掉的,那时候,他明明能坦诚一点。 慕容妤有些失望,她刷的一下收回匕首装好,想把那根断掉的簪子还给他,算是断了两人在长宁殿的情意,她欠他的,往后做牛做马也还给他。 她不需要没有担当的伙伴。 谁晓得失望的情绪还没酝酿好,顾君离又凑过来了。 慕容妤下意识抬眸,触上顾君离的眼神:“对不起,以后不会再瞒你了。” 012、不过是个庶出 慕容妤一下就慌了。 她挪开眼神,猛地想往后靠,脑袋咣的一声磕在车门上,她捂着脑袋闷哼一声,方才要说什么要干什么全忘了,只知道自上了顾君离的这辆马车就属实没发生什么好事情。 顾君离忙手忙脚要来看,被慕容妤推开,瞪了他一眼,别过头以后,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同她一个小女子认错认得那么快,什么出息。 “你。。。磕疼了吧?” 双手无处安放,担心她伤着了,又怕自己贸然接近再惹火了她。 慕容妤没看他,揉了揉后脑勺,干脆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这几天都没睡好,马车摇摇晃晃,闹了这么会儿,也有些乏了。 顾君离见她不说话,半响后扯了扯她的衣袖角:“你别生气了,我晓得错了。” 慕容妤耳根子发烫,方才对着慕容馥挺霸道的样子,这会儿怎么跟只猫儿似的。 “我困了。”慕容妤嘟囔一句,把衣角从顾君离手里抽出来。 身边没了声音和动静,慕容妤下意识想睁眼看看,又赶紧按捺住有些烦躁的情绪,四周安静下来,只听见外边车轮滚动的声音,良久后,困意席卷,昏昏沉沉间,竟然真的睡过去了。 顾君离守在一旁,看着她抿紧的嘴唇微微放松,看着她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看着她混乱的呼吸渐渐平稳后,才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件披肩,给她盖上。 慕容妤睡得浑噩,梦中也时常不安稳,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口处暖洋洋的,像是阔别已久,早就想不起来的母妃的怀抱一般。 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经黑了,为了尽快到达鎏国边境,也为了避免在西凉招摇引起堵塞拖慢行程,所以选了就近的小道来走,这段时间,怕是都要沿途停靠,扎营过夜了。 慕容妤把盖在自己身上的披肩取下来,上面有兰香的味道,和顾君离身上的味道一样,她揉了揉眼睛,撩起车帘。 前方空地上早就已经扎好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忙碌的宫人们洗菜做饭烧水泡茶,井井有条的忙碌着,马车并列排好,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还在这里。 醒来没看见顾君离的身影,原以为他应该在帐篷的中心等待用膳,谁知身子刚探出半截准备下马车,旁边就递了一只手出来。 慕容妤侧头,瞧见顾君离正靠在车厢旁,夜色朦胧,也不妨碍慕容妤瞧见他眼底的柔和。 “醒了?”他拽住她的手腕,扶她下车,“慢些。” 轻巧落地,慕容妤收回手,谢字还没说出口,远处便急匆匆跑来个小太监,看了一眼慕容妤,又看了一眼顾君离,小声道:“王爷,太子爷找您呢。” 顾君离颔首示意知道了,慕容妤刚想说自己不饿就不过去了,话还没说出口,肚子便不争气的发出了抗议声。 顾君离楞了一下,随后轻笑起来,拽了拽她的衣袖:“一起过去吧。” 慕容妤没动。 “不吃饭怎么行?”顾君离拽着她的衣袖不撒手,见她神色冷漠下来,又道,“有我在,谁也不敢难为你。” 他倒是大言不惭,慕容妤嗤一声,心头到底还是舒坦不少,眼神稍微缓和下来,挪动步伐跟着顾君离朝里边走去。 中间的巨大帐篷里只坐了鎏国太子顾怀瑾和慕容馥两人,随行前来聘礼的大臣都在另一方用膳,顾怀瑾生得极美,明明是男子,却有一双要了人命的桃花眼,顾君离领着慕容妤一进来,那双勾人的眼睛便锁在了慕容妤的身上。 “这便是你非得要的人?”顾怀瑾打趣一句,视线撇向行过礼带着慕容妤落座的顾君离,“不过是个庶出,与皇兄你,可不大相衬啊。” 013、他心里有鬼 “太子有了相衬的人,便好。” 顾君离勾着浅淡的笑,瞄一眼慕容馥,见她神情紧张,嗤笑一声,当她多大的本事,似锦前程面前,照样得收起尖牙利爪来:“太子妃温婉纯良,可不是谁都有太子这好福气的。” 顾怀瑾眼底闪过一抹危险的探索神色,很快就掩盖下去,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邪笑道:“皇兄真会说话。”语罢,再没多说什么。 席间很安静,只能听见轻微的用膳声,及笄大殿前顾君离到轩巍殿亲自同西凉皇开了口,说要带走长宁殿的庶出帝姬,贺氏闻讯赶来,直言长宁殿住的是个灾星,万不可坏了两国的天赐姻缘,顾君离对此不屑一顾,半分情面也没给贺氏,闹得很是难看僵硬,他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候,左右不过是个庶出,顾怀瑾出面做主,才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最开始,顾怀瑾当顾君离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在眼前消逝受了刺激后的无能愤怒。 这太子位是他顾怀瑾的,这早定下来的姻缘也是他顾怀瑾的,西凉皇室突然被他又翻出来一个庶出帝姬,顾怀瑾只当他是心里不平衡,想要闹出些事情来,给他春风得意的人生,添一些堵。 那么就成全他,也让他知道,不过是一个庶出,只要他顾怀瑾高兴,可以随时当做不要的东西赏赐给他。 这些年,那么多兄弟,顾怀瑾独独只带着顾君离在身边,亦是如此用心。 他是继后扶正追封的嫡太子,从入主东宫的那一日起,每一样东西,他都要从顾君离手里悉数抢过来,每一样本事,他都要踩在顾君离的身上俯瞰。 顾君离若只是拿这个女人作为情绪爆发反抗忤逆自己第一回的筹码和爆发点,顾怀瑾只会笑笑,不屑一顾。 可顾君离心里有鬼。 他护着慕容妤的样子或许能假装,但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席间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像平常一样,可惜,暴露在空气里那些紧张又细腻的小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么? 为什么顾君离会这么在意?莫不是真的动了心,动了情? 听上去有些可笑,平陵王顾君离也会对一个女人上心?那可真是极有意思的事情。 回京路漫漫,顾怀瑾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验证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他看着顾君离领着慕容妤走远的身影,用指腹轻轻摩擦了一下扳指,随后稍侧身子,对着慕容馥伸出了手。 慕容馥的视线在顾怀瑾的脸上移不开,一想到这样俊美尊贵的男子是自己相伴结发的丈夫,她便打心底里的烧着一团炙热的火,第一眼看见顾怀瑾,她就知道自己这一生都逃不出他深邃又柔情的双眸了。 她赶紧起身上前,伏跪在顾怀瑾的身边,面色绯红,把自己的手搭在顾怀瑾的手心里:“太子爷~” 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慕情意,瞳孔微颤,倒影里也全是顾怀瑾的模样。 “我怎从未听你说起还有个庶姐?”顾怀瑾掐起慕容馥的下巴,语气挑逗,暧昧又诱人,带着几分不悦,把她拉拢到自己面前一些,“该怎么罚你呢?” 为了将就顾怀瑾,慕容馥微微抬起臀部,迎合前倾,她眼里有些迷离,轻声开口:“妾身不敢欺瞒太子爷,只是她身份卑贱,恐污了太子爷尊耳,是以三缄其口,且。。。此人天煞灾星,命格不详,太子爷如此尊贵之人,该离远些才好。” 014、不想给你又怎样 陆怀瑾看向慕容馥的眼神漠然下来,嘴角勾起的笑意也渐渐变成一片平静。 他松开手,往后靠了靠,半阖着眼,声音也清冷下来:“天色不早了,奔波一日,快去休息吧。” “太子爷。。。”慕容馥感受到顾怀瑾突如其来的疏离冷漠,心下不安,伸手拽了拽顾怀瑾的衣袖想要贴上前来试图挽回,却被顾怀瑾盯了一眼,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 她说错什么了么? 在顾怀瑾的眼里,她找不到任何答案,慕容馥收回手握紧,随后在近一步惹怒顾怀瑾之前,起身整理好裙摆行礼离开了。 太子性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想要在他身边长久的服侍下去,身份是一回事,分寸拿捏也是一回事,这段时间的相处,一直都很顺利,方才不过提了慕容妤一句,太子脸色就变了。 慕容馥走过转角帐篷边的篝火处,面容被阴影遮盖,染上一抹凌厉的狠色。 母后一点都没说错,这个女人就是天生克她的灾星,到了鎏国卞京,一定让她离自己和太子有多远是多远才行。 原本她就该留在长宁殿里,一生孤苦的活着,老去,死去,永远也碍不到她的富贵荣华,锦绣前程。 都是那个挨千刀的平陵王! 慕容馥咬紧嘴唇,站在自己的帐篷外朝中间顾怀瑾所在看了一眼,凭借她的才情容貌,她自信总有一天会走进顾怀瑾的心里,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而此时的顾怀瑾,正撑着脑袋盯着手中的酒杯发呆。 他一直都想知道,什么叫命格不详。 母后说,她流着江家的血,拥有那样的命格,就是不祥,就是会害死他。 慕容馥说,她是天煞灾星,是命中不祥,他这样的人,应该离她远一些。 这就是你另眼相待她的原因么?顾君离。 顾怀瑾眯了眯眼睛,记忆里从未模糊过的笑脸渐渐浮现在眼前,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唇齿间还是酒香萦绕,并没有他想象中会出现的苦涩味道。 很久没想起来过了。 帐篷里闷人得很,顾怀瑾沉吟片刻,还是放下杯子撑起身子站起来,他穿着一身银白长袍,披上黑色的薄披肩,朝外走去。 不远处的火堆烧得劈啪响,透过被跳跃火光烧得扭曲的间隙看过去,那个女人在夜色下也白得诡异。 像他宫殿里的白瓷瓶的颜色。 只是太瘦了,顾怀瑾撇眉,方才没仔细瞧,光顾着看顾君离的小动作去了,现在远远看过去,比起十五岁就发育得异常完美的慕容馥来说,她像是一根干瘦的柴火,夜里的风稍微大一些,似乎都能把她给吹散了。 如何能跟她相提并论? 顾君离感受到远处投来的视线,他微抬眼帘,便瞧见了站在帐篷前的顾怀瑾,他背着光,看不清楚顾怀瑾的眼神究竟是落在什么地方,只是下意识的往前踏了一步,把慕容妤护住,背后的手扯了她一把,随后朝着另一方走去:“不早了,快去休息。” 方才还闹腾的人不是他自己么?慕容妤由他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被顾君离这样拉扯来拉扯去了,反正。。。躲也躲不掉。 看着慕容妤进了帐篷,顾君离才又抬头往顾怀瑾那方看,他还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顾君离收回视线,准备自己也回去休息了,见他动了,顾怀瑾也动了,两人在交叉口遇到,顾怀瑾半边身子挡住顾君离的去向,轻声开口:“这丫头有点意思。” “说好了,到了卞京,她跟我走。”顾君离没抬眼。 “那是之前。”顾怀瑾勾了勾嘴角,看着顾君离渐渐僵硬的面容,歪了歪头,“若我现在不想给你了,你又能怎样?” 015、天道使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顾君离都心事重重。 慕容妤看得出来,在她面前没心没肺的人,突然皱起了眉头,时常看着窗外的风景,眼中是化不开的狠色。 顾怀瑾的视线很多次落在自己的身上,慕容妤感觉得到,短暂的目光交锋,换来的大多是顾怀瑾戏谑的笑,和慕容馥凶狠的眼神警告。 他像是把她当成了逗弄的宠物,肆意撩拨她和顾君离之间微弱的羁绊,试图激怒顾君离的情绪。 不管顾怀瑾究竟对顾君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一路若有若无的接近试探,的确成功的让顾君离火大了。 马车外的阳光洒在车辙上,撵出一道漂浮着金色尘埃的轨道,清晨的时候他们已经过了西凉的边界线,再往前方百里,便是封南关了。 大半月的奔波和野宿,如今终于进了鎏国的地境,最兴奋的人,莫过于慕容馥。 此时顾君离也让车夫撩起了车帘,前方的视野不算宽阔,但能够看见左右两边的远处,连到地平线尽头的木栅栏,恢弘大气的封南关城墙,也已经可以看见了。 马车在城门外停下,顾君离领着慕容妤下车,前方顾怀瑾的背影已经朝着城门走去,慕容馥亦步亦趋跟上,在身后勾顾怀瑾的手指,暧昧的小动作落在顾君离的眼里,他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下,低头看慕容妤的时候,发现她朝着西凉的方向凝视,手指不听使唤,扯了一下她的小指头,心跳加快了两分,故作沉重的开口:“咱们得跟上。” 说罢勾着她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才松开,慕容妤愣了半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自觉跟在顾君离身后走很远了,阳光下,他的耳根有些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了的缘故。 封南关门口的架势可不小,百姓们早就被隔绝到城北一带,两边乌泱泱站着的守卫们腰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封南关的镇守及相关官员唯唯诺诺的垂手而立,更显得站在正中间的华衣男子,风华无比。 青冠绾发,湖蓝长衫,清秀俊美的面容可与女子媲美,灼灼阳光下,人人皆是大汗淋漓,他却如玉脂冰肌,傲立人群,叫人挪不开眼。 “臣,参见太子,参见平陵王。” 他开口,声音很脆,像十几岁的少年郎的声音,话音落下,前来迎接的官员都齐齐跪拜在地。 慕容馥站在顾怀瑾身后,抬袖掩嘴,她早有听闻,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男生女相,俊美无双,原以为只是故事里的人物,如今活生生站了一个在自己面前,慕容馥才信了。 顾怀瑾看他的眼光很柔和,摆了摆手,靠上前去:“路途遥远,折腾你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做什么,母后真是。。。” 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随后他应承一声,便退开到一旁,让顾怀瑾先行。 顾君离领着慕容妤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微微抬起眼帘,看了慕容妤一眼。 如水般沉静的眼眸里,露出几分悲伤。 慕容妤下意识的往顾君离那边靠了一步,手不小心碰到顾君离的手,才醒过神来,听见前边不远慕容馥甜腻腻的撒娇声:“太子爷,那是谁呀?” 似乎是不满太子方才那样无奈又带着些宠溺的口气,吃醋得很,太子都没这么跟她说过话,更何况那还是个男人。 顾怀瑾微微侧脸,虽然是看向慕容馥,可慕容妤总觉得他的余光有意无意的扫在自己和顾君离的身上,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拔高了一点,生怕后边的人听不清楚似的: “他呀,可是鎏国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天道使,江玄子。” 016、你喜欢她吗 方才迎接的时候没注意,此时被簇拥着到官家驿站外挑选房间的时候,慕容妤才发现江玄子站在顾怀瑾和顾君离的身边,显得有些矮。 他的身板也瘦弱单薄得很,天道使的衣服极端正统,高领遮盖住脖颈,不知道他究竟热不热得慌。 注意到慕容妤投来的视线,江玄子偏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他自诩这些年跟在师父身边,已然是修得心如止水清明,这些年过去,他也当自己把陈年往事都放下了,从内心深处接受了事实。 可慕容妤淡漠的视线与他相触的瞬间,江玄子分明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破碎了,情绪被轻易的拉扯,他头一次率先转开了脸,不安的握紧了拳头。 慕容馥是一定要住挨着顾怀瑾的那间房的,慕容妤默默的往角落走,江玄子抬手刚想拉住顾君离的袖子同他说话,袖角擦过他的指尖,追着慕容妤的身影便去了。 “跟着我做什么?!” “角落的房间黑漆漆的,晚上吓人得很,不过我住你隔壁,你就不必害怕了。” 他追逐着慕容妤的身影,有些陌生。 她在嫌弃,他在闹,脸上的笑容藏不住,却不是江玄子熟悉的那个顾君离。 “生气么?” 身后传来声音,顾怀瑾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挑了挑眉毛:“走不出来的人,可没有他顾君离。” 江玄子侧身退了一步,恭恭敬敬行礼:“太子。” 顾怀瑾无奈的撇他,自他去了玉溪观两年回来后,这些年来便一直是这般疏离又处处恭顺的模样了,每回顾怀瑾都想抬手揍他,最后却也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看他顶个乱糟糟的头发才心情好上几分:“你说说你,小时候便是个冷性子,成日里不爱动弹,这下好了吧,还没有爷前年打猎得的那只山鸡肉多,瘦成这样,个头也不见长。。。” 江玄子抿紧嘴唇,抬眸看他:“事情过去多年,臣早就不念了,还望太子。。。也莫要再提。” 语罢,垂眸拱手转身退下,动作行云流水,熟练至极。 顾怀瑾盯着他走远的背影,双手环靠在栏上,眸中闪过一丝厌戾。 口是心非,哄得了别人,哄不了他。 慕容妤此时正满意的躺在自己选的房间床上小憩,角落里的房间很安静,光线也不会太强,为了避开慕容馥,她还特意称舟车劳顿没有什么胃口,锁了门便安心的睡了。 顾君离敲门询问许久里头也没动静,垂头丧气的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江玄子。 他抬腿往里走,等到顾君离也进来后,才关上了门。 两人大眼瞪小眼,顾君离等着他开口说事,江玄子被他这么盯着,反倒是一时语塞。 片刻后,江玄子才轻咳了一声,越过顾君离走到里头的圆桌边坐下:“去迎太子妃,怎么还多了一个?” 顾君离坐到他对面,顺便倒了两杯水:“是我要带回来的。” 虽然早就料到是这个回答,但亲耳听顾君离说出来,感觉还是不一样,江玄子拉扯着嘴角笑笑,接过顾君离递来的水杯:“西凉哪个贵族女儿,竟能入了平陵王的眼?” “是太子妃的庶姐。”顾君离应一句,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眼冒精光,抬头盯住了江玄子,“你接了天道使一职也有些年头了,想来是能窥一角天命指引,你替我算算,我出五两银子!” 江玄子捏紧了手中的水杯,抽着嘴角怒视顾君离:“你当天道使是什么!街边摆摊算命的么!” 顾君离摸了摸下巴:“行吧,十两。” 江玄子扶额,忍住想要暴打一顿眼前这人的冲动,猛地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顾君离赶紧拉住他:“罢了罢了,我同你开个玩笑,你回回都要较真做什么?不算了不算了,哪儿能真让你算,坐下说话。” 好一顿赔罪,才算是让江玄子坐回来了。 一杯茶喝尽,江玄子才恢复了平常神色,顾君离心里头惦记着慕容妤不吃饭是不是身上不舒服的事,琢磨着等江玄子走了得去找个大夫来给她瞧一瞧,到卞京还得赶好一段时间的路,可不能病倒了。 两人沉默着,气氛有些诡异,江玄子伸手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倒茶声里,他没看顾君离,只是没头没尾的,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带那庶出帝姬回来,是因为喜欢她么?” 017、她是不一样的 这话实在有些突兀了,屋里静下来,能听见风刮过窗户的声音。 慕容妤在顾君离心里,是特别的。 第一次见她,是因为逃宴,不想被人找到,所以寻着人少偏僻的地方走,路过长宁殿后院儿的那堵高墙时,听见里头有人轻哼歌声,一时来了兴趣,才爬了那棵树。 那时候,慕容妤背对着他,瞧不见面容,正提着个大水桶在院子里浇花,看上去干瘪又瘦弱的手臂,不晓得是怎么拎动有小腿高的水桶的。 那歌声只持续了几秒,听不出是哪里的歌谣,只是配上少女独有的嗓音,显得悠扬又迷人。 当夜,顾君离便揣着鲜花种子来了。 她坐在楼梯上,望着夜色,树叶子间突然冒出来个头,顾君离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随后便是警惕的撇眉,冷漠的问话:“你是谁?” 清丽的面容,比月亮还璀璨的眼眸,以及。。。满身孤寂。 他高举手中的麻袋,笑得灿烂,开口说话的语气不自觉的变得柔软:“我给你送花种子。” 。。。 忆及此处,顾君离眼里带了几分笑意,比起面露尴尬神色的江玄子来,他倒是格外坦然,思衬了一下,手指轻触过杯沿:“是。” 他的回答简洁有力,江玄子的瞳孔轻颤了一下,因为顾君离的话,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像是自嘲的笑了笑。 “你有过这样的感觉么?只一眼,你就知道,一定是她了。” 顾君离努力的想要形容那样的感觉,手指在空气里比划了半响,最终还是撩了一把头发:“不过你是江玄子,你应该是不会明白的。” 江玄子徒然握紧了拳头。 他。。。怎么会不懂? “那她呢?”问出这三个字江玄子就后悔了。 他站起身来,轻咳了一声,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离开,也不准备等顾君离的回答,手碰到门的时候,听见顾君离的声音传来:“那不一样。” 慕容妤是不一样的。 “你妹妹她。。。” “封南关要进风季了,西凉的帝姬们定然适应不了,最多修整一日,后天清晨便出发,免得风沙满天被困在城中耽误了算好的良辰。”江玄子打断顾君离的话,“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自己早点休息。” 说罢,推门离开。 一提就炸,偏还要问,顾君离无奈的揉了揉眉心,跑到自己房间里来想问个明白的人明明是他,这会儿听了真话又不肯面对的还是他。 也罢。 之后在封南关休整了一日,慕容馥欢天喜地的带着随从上街晃悠去了,慕容妤不肯出去,被顾君离硬拽上街添了几件新衣裳,她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件旧衣服,到了鎏国境内,自然该是新气象了。 有天道使亲自迎接,这一路走官道前往卞京,不仅舒坦方便,而且快速安静,沿途的官员们都费尽心思款待,也并没有出现任何百姓在视野里,只可惜顾着赶路,途径城镇的风土人情都来不及体验了解。 到卞京城下的时候,更是有皇家军队亲自把守住道路两侧,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从远处传来,听不清楚,但总算有了些生机。 卞京的皇城恢弘巍峨,比起西凉来,更多了几分岁月沧桑沉淀下的肃穆感。 走下马车,慕容妤便径直盯着露出城墙外的飞檐一角细看,四兽镇守在檐角上,更添几分沉甸甸的厚重感。 “江玄子!”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娇俏的喝声,慕容妤的思绪被打乱,视线透过马车间的间隙,看见一抹淡绿色的身影从皇城里飞快的掠过人群,气鼓鼓的站在了正和守卫说事情的江玄子身后。 顾君离啪的一声捂住脸,倒吸了一口冷气。 018、下贱之人不配在东宫 “她是谁?” 慕容妤看了顾君离一眼,瞧他这表现,大概能猜出些。 顾君离拿眼神在两人之间瞟来瞟去,捂嘴轻声道:“是嫮儿。” 不等她再细问,江玄子已经端正了神态,转身拱手行礼:“参见景云公主。” 顾嫮横眉立目的瞪着江玄子,脸上表情阴沉沉的,大声道:“你躲我都躲到封南关去了,江玄子,你如今越发长进了!” 江玄子垂眸,没吭声,顾嫮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小妹出了宫门便只瞧得见那冰疙瘩?我这一路奔波,可也是累坏了的。”顾怀瑾听见这边的动静,嘴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朝顾嫮靠过来。 慕容馥也赶紧跟上,小心翼翼的拽紧顾怀瑾的衣袖,见顾嫮回头看过来,对她讨好一笑,被顾嫮无视了。 “二哥大婚在即,美人如玉,一点点辛劳算什么。”顾嫮语气淡淡的,随口敷衍一句便扭头开始找顾君离,“大哥呢?” 目光触及马车边站着的顾君离,顾嫮的脸上才终于有了笑意,瞧见站在顾君离旁边的慕容妤,稍作打量,又收回眼神,一声大哥还没喊出口,被宫人们簇拥着走出宫门的一个老太监扯着嗓子拉回了所有人的视线:“皇后娘娘宣——” 话音落下,老太监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宫女站出来六人,上前围住慕容馥和陈姑姑,领着便要往另一个方向走,明日才是大婚,慕容馥得在宫里过一夜,明日礼毕再由顾怀瑾从宫里迎到东宫去,慕容馥有些不安的看向顾怀瑾,见顾怀瑾对她微微颔首后,才安心几分,跟着走远了。 老太监看一眼站在顾君离身边的慕容妤,显然是早就晓得她的身份,西凉多了个庶出帝姬作为陪嫁一并到鎏国来的事,是断不可能瞒过鎏国皇室的。 “皇后娘娘宣太子,平陵王,以及。。。帝姬妤觐见。”老太监让开些身子,好让主子们先行。 顾嫮瞥一眼甩了衣袖便朝宫里走的顾怀瑾,跟上前几步与顾君离并肩,皱眉道:“席公公,母后没召我么?” 席公公摇了摇头,见慕容妤已经过了身前,躬身行礼后,也转身入了宫门内。 西凉和鎏国相邻,皇室的装修风格也相差不大,走在宫道上,慕容妤有些恍惚,好在顾君离就在一旁,看着他的背影,才觉得有几分踏实。 前往金銮宫的路很长很远,金銮宫位于整个后宫的北侧,是离皇帝宫宇最近的地方,也是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的居所。 沈氏是继后,据说先皇后刚过了头七抬往皇陵,沈氏便声势浩大的成为了金銮宫的新主人。 踏进金銮宫正殿看见沈氏的时候,慕容妤只在上座那个女人的脸上看见了霸道二字。 随后便是跪下磕头,高呼千岁。 正殿里安静下来,看不见上座人的表情,莫名给人一种无声的压迫感,良久过后,慕容妤才听见沈氏开了口:“贺氏倒是‘心肠慈悲’,叫你这么个庶出做了太子妃的陪嫁,着实是抬举了。” 她这语气听不出来到底是在讽刺贺氏还是在讽刺慕容妤,但一定是晓得了慕容妤天煞灾星的名声,对贺氏不满,对带慕容妤回来的顾君离自然也不满。 “人是我要回来的,是我要抬举她,皇后娘娘莫要念错了人。”顾君离突然抬起头来接了一句,想起之前顾怀瑾的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太子和太子妃乃是天定良缘,虽说此女是作为陪嫁前来,可儿臣还是想斗胆问娘娘要一份恩典。” 沈氏眯了眯眼睛,轻撑住脑袋。 她当年靠着天命一说夺来此位,容不下江家的那个,自然更容不下慕容妤,一切有可能成为妨碍顾怀瑾走上帝王之路的障碍,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扫除。 这样的灾星顾君离执意要放在自己身边,是正顺了沈氏的意,她顺水推舟,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下了:“自己带回来的人,留在自己身边也好,太子新婚,也免去太子妃诸多顾虑,本宫允你。” 顾怀瑾猛然抬头:“母后!” 沈氏冷淡的撇他一眼,摆了摆手,打断顾怀瑾的话:“本宫与太子还有话要说,平陵王领着你的人,退下吧。” 她叫慕容妤来,就是想先把这女人妥善安置了,如今顾君离能为她分忧,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好事,能顺利解决,便没有多留的必要。 倒是她这个儿子。。。总是要对不该动心思的人动了心思,糊涂东西。 顾君离一把将慕容妤拽起来,从进殿到离开前后不到五分钟,慕容妤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顾君离领着走远了。 正殿只剩下了母子两人,顾怀瑾握紧拳头,沉声道:“她是太子妃的陪嫁,自然该留在太子妃的身边!” “西凉的庶出帝姬,命格不祥,囚于长宁殿十年未出,如今竟都到本宫跟前来了,如此下贱之人自然不配留在东宫。”沈氏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顾怀瑾的面前,抬手整理他的衣领,“如今既然带回来了,就留在顾君离身边吧,本宫等着看,他们两个人,究竟谁会被谁的命格先害死。” 019、你活该孤老 顾怀瑾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往后退了一步,躲开沈氏的手:“肆意强加自己的意愿在别人身上,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 沈氏悬空的手缓缓握紧,然后垂下:“瑾儿,母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如今还不明白,等你坐上万人之巅的位置时,便明白母后的用心良苦了。” 她从不问他想要什么,把自私当作付出,说到底,想要攥紧那些权利的人,从来都只是她自己。 顾怀瑾看着眼前的人,陌生,厌弃。 自从那个预言现世,他温婉和善的母亲便失去了灵魂,卖身于魔鬼,藏匿在黑暗里。 眼前人已非忆中人,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该再等待和期待,可血浓于水,根骨相连,斩不断的羁绊,挣不脱的束缚,无法掌控的权势,都让他无处可逃。 “若我一定要对那个庶出感兴趣呢?”无数次的挑衅眼前的权威,试图翻过这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即便总是跌落得粉身碎骨,也好过成为傀儡,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顾怀瑾用这样的方式暗中反抗了多年,结局大都是不尽如人意的。 沈氏当然知道他背地里的小动作,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子二人谁也不说,谁也不提,暗中较劲,她也总是占据上风。 她以为时间长了,顾怀瑾总能想得明白,可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的说出来,是第一次。 顾怀瑾的目光很深沉,他不是为了慕容妤,他是因为心底深处的懊悔和痛苦被慕容妤的事情彻底引爆了。 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如果当时。。。如果当时他能说一句话,或许如今的局面,就不是这样的了。 “瑾儿。”沈氏的视线突然冰冷下来,语气也变得更带有锋芒,“你从小就是最听母后话的好孩子,事情过去了多年,再如何也该有个尽头分寸,你如今说这话,是要忤逆本宫么?” “儿臣不敢。”顾怀瑾面无表情的接过话,一瞬间涌起的暴躁烦闷被理智压制,他总能被沈氏轻而易举的勾起怒火,也总能勉强自己不要跨过沈氏的警戒线。 相对危险又相对安全的相处之道,一次又一次的摸爬滚打里,顾怀瑾早就是个中行家。 “母后不让儿臣留人,儿臣不敢强留。”顾怀瑾的话让沈氏的表情缓和下来,她转过身一边朝着凤座走去,一边听顾怀瑾接下来的话,望着她的背影,顾怀瑾只觉得可悲,“儿臣只是好奇,伤了嫮儿,母后不孤单么?” 沈氏的手捏紧扶手,随后松开:“嫮儿也要学着长大,你们兄妹两要走的路,注定了孤独。” 顾怀瑾笑,拱手行礼:“那儿臣便先恭祝母后,在自己认定的这条道路上,亦孤独终老,绝无后悔之日。” 说罢,转身离开,沈氏侧脸,只看见残留的衣角。 一旁一直安静站着的夏秋撇眉,眼见着顾怀瑾走远沈氏都没出声,才轻声道:“太子怎么能对娘娘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是荒唐。” 沈氏垂眸,眼底掠过一丝黯淡,但很快,又被坚定所覆盖:“无妨,他心里恨本宫,怨本宫,这些年一直明面上顺从,暗地里抗拒,如今能痛快说出来,未尝不是好事。” 夏秋紧锁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平陵王执意要带这么一个人回来,是算准了皇后娘娘会应允他留下此人,那。。。” “盯着就好,就像以前一样。”沈氏回头,“不要打草惊蛇。” 020、落单的野猫 顾怀瑾和慕容馥的大婚格外隆重盛大。 第二日天才刚蒙蒙亮,震天响的炮竹便从宫里一直响彻卞京的大街小巷,好在百姓们都格外的兴奋,迎着炮竹声出门,平日里便热闹非凡的街道更是人山人海。 东宫的小厮婢女们沿街抛洒喜糖和红包,幸好提早有御城守卫看守住道路两旁,否则哄涌而上抢夺红包的人定然能把东宫瘦弱的小婢女胳膊都拧下来。 昨日皇后发了话,趁着慕容馥忙着大婚的事情还分不开注意力,顾君离倒是雷厉风行,一出宫就让人去把慕容妤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带回来了,晓得她喜欢安静,又专门选着里边的院落给她住,免去清晨街道边的诸多烦扰。 快到中午宴会开席的时间,平陵王府的马车才动,由御城守卫护送着从专门隔离出来的道路上驶向东宫,听说这会儿已经不少人到了,在东宫等着顾怀瑾领着太子妃回来再庆贺,热闹得持续到晚上,慕容妤靠在马车里迷迷糊糊的打瞌睡,昨夜一直睡不着,清晨有了些困意的时候,又被婢女们架起来梳洗了。 被顾君离拽进东宫正堂里的时候,里边早就已经围满了人,攀谈声此起彼伏,不少人殷勤的同顾君离问安,他也只是淡淡的点头敷衍过去,直到在角落里寻了处落脚的位置,才一把将慕容妤摁了上去。 “就呆在这儿。”顾君离蹲下身子,凑近了同她说话,怕旁边的声音太大她听不见。 慕容妤撇眉,还没说话,又听顾君离继续道:“待会儿围上去道贺的人多得是,谁顾得上人海里寻你?你只顾坐着就是,脸色这样不好,昨晚定是没有睡好。” 她一皱眉头他好像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太久没有被温暖以待,慕容妤太容易走失在顾君离的眼里,虽然她一直刻意保持距离,害怕这样的温暖再度成为黑暗笼罩,但不得不承认,只要顾君离在身边,她总是不自觉的安心,不自觉的。。。有点依赖他了。 见慕容妤点头,顾君离才笑起来。 外边突然潮涌一般的哄闹起来,顾君离站起身往外望了一眼,攒动的人群一并挤进堂里,嘴里都纷纷说着祝贺的话,生怕中间的一对新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巨大的喜堂里,只有她和顾君离站在阴暗角落里,铺天盖地的红色里,慕容妤还是透过缝隙,看见了一身红衣的慕容馥,她抿了抿嘴唇,道贺的话说不出来,心底涌上来的也只是虚无的悲哀。 远远的瞧见两人在宾客的欢呼声里喝下了交杯酒,随后笑声更甚,顾怀瑾先领着慕容馥去洞房里,不少人也跟上去嬉闹,大多数都陆续与相熟的人落了座,顾君离回过头,狡黠的冲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说‘瞧,没骗你吧’。 马车颠簸,坐了这么会儿,慕容妤的确脸色好看不少,趁着大家都在往外走,他们也混进人群里,跟着一并出去,远远便看见江玄子独自一人坐在最后边的桌子旁,他抬起眼眸,和顾君离看了个对眼,顾君离挑眉,领着慕容妤便坐过去了。 江玄子无语的看一眼顾君离,大概是因为慕容妤也在的缘故,所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端起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 午膳吃得丰盛,顾怀瑾只露了两面,随后又出了东宫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宾客们只管吃喝说笑,自得其乐。 一直到天阴沉下来,顾怀瑾才又重新出现在慕容妤的视线里。 晚膳比午膳丰盛不止一倍,慕容妤埋头只顾着吃,长宁殿什么也没有,这些东西她得尝尝。 顾君离给她夹菜递水,这张桌子因为有江玄子的缘故,所以除了他们两人以外没人敢坐,是以也无须谨守着矜持,反正江玄子也不介意。 而没人敢坐的缘故。。。 “倒酒!” 听见这声音,顾君离脑子都清醒不少。 他回头,果然,顾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下了,正提着酒壶盯着江玄子,一定要在他的茶杯里续上一杯酒。 江玄子垂眸,拱手恭敬道:“公主见谅,臣。。。不沾酒。” 顾嫮早料到是这样,她挑眉,冷哼一声:“本公主想喝酒,你不喝,本公主自己喝!” 说罢,连给自己倒了三杯喝下去,慕容妤眨巴眼睛看那边,吞下最后一口肉,擦了把嘴。 顾君离刚要劝,不知道人群里哪里钻出来的一个小厮冷不丁的就站在了桌子旁,角落光线阴暗,不仔细看还真注意不到:“请王爷安,太子爷正找王爷呢,王爷晓得的,太子实在不胜酒力。” 顾君离皱眉,每回挡酒总有他的事,顾怀瑾一次次的拿这破借口作‘看重’他的假意,偏生还拒绝不得。 他放心不下慕容妤,江玄子看他一眼,轻声道:“快去快回,这儿自然有我。” 听江玄子这么说,顾君离脸色才缓和些,小声同慕容妤叮嘱了一句,这才起身跟着小厮离开了。 顾嫮与顾怀瑾是亲生兄妹,连酒量不好都生的一模一样,说话的片刻功夫,她自己灌了大半壶下肚,江玄子再转身看她的时候,她一张脸已经红透了,黑暗里甚至还泛着光,眼神迷乱,直愣愣的坐在那里盯着他,俨然是傻了。 江玄子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唤她:“公主,公主?” 叫不答应。 叫不答应,他扶额,回头和慕容妤对视了一眼,慕容妤歪了歪头,小声道:“这是醉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醉了!这公主不知道又是抽的什么风!刚入席没得片刻,便醉成了这个样子! “可。。。”江玄子瞧一眼慕容妤这瘦弱的小身板,倒是也不敢寄希望于她,匆匆站起身来准备看看周围有没有能帮忙的人,顾嫮突然就抓紧了江玄子的衣袖,下一秒,便吐在了江玄子的身上。 江玄子的脸瞬间就黑透了。 这下是不想指望慕容妤也只有指望慕容妤,他僵硬的扭过脖子,靠近顾嫮的那只手却还是抓住了顾嫮的衣领子,怕她摔下去:“这。。。” 慕容妤瞧出他为难,又记挂着顾君离的叮嘱,想了会儿才道:“马车远么?” “都在门外排着,景云公主的马车上挂着轻纱,很好认。” 听江玄子说就在门口,来去也耽误不了什么,慕容妤才点头起身应承下来:“我送她去,大人还是赶紧换身衣裳吧。” 说罢,江玄子刚想搭把手,就见慕容妤让顾嫮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轻松的就把她给拉扯起来了。 靠着边沿走到门外,诚如江玄子所说,顾嫮的马车很是醒目,不过不等她过去,顾嫮的婢女早就眼尖认出来了,匆忙的跑上来问了两句情况,随后千恩万谢过慕容妤,赶紧搀扶着顾嫮上马车离开了。 慕容妤驻足看了会儿,顾嫮心情不好,她感受得到,昨日皇城外她虽然嘴上故作很凶,可看江玄子的眼神却很悲伤,想来。。。并没有寻到她想要的回答,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 想到这里,慕容妤垂眸打住,正准备转身回去,突然胳膊就被人拉扯住了,此人力气极大,捂了慕容妤的嘴,几乎是把她提起来快步强行带到了暗处的角落。 被人狠狠一甩撞到坚硬的墙面,慕容妤吃痛,下意识的皱眉往衣袖里的摸刀,耳边就传来了一声低笑:“落单的野猫,被抓住了。” 021、是谁在跟着 这声音慕容妤很熟悉,他凑得近,一开口便是酒味。 像是醉了。 但是并不妨碍慕容妤握紧袖中的匕首随时准备出鞘:“太子爷认错人了。” 顾怀瑾轻笑,抬手撑住墙壁,把慕容妤禁锢住,他背着光,眼里面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今日大喜,你不恭贺我和你皇妹么?” 慕容妤皱眉,只想快点摆脱回去,是以警惕着他的动作,敷衍开口:“恭喜太子和太子妃。” 因为慕容妤的语气,顾怀瑾笑得更大声了些:“果然是野猫,学不乖。” 慕容妤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太子能让我回去了么?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呆在角落,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了,恐怕太子妃会多心的。” 她以为顾怀瑾就算是看在慕容馥身份的份上,多多少少还是会在意慕容馥几分的。 可她这话说完,顾怀瑾便轻蔑的啧了一声,另一只手毫不犹豫的掐紧了她的下巴:“多心?你身为太子妃陪嫁,私下勾结平陵王,如今以为有了撑腰靠山,便敢用这般不知死活的口气教训我了?” 顾怀瑾越说越不爽,眼前这个人原本该是他手上拿捏顾君离的一个好筹码,这些年,他还没见顾君离在意过谁,就因为那什么破天命,失去了窥探顾君离内心底线的最好机会,他怎能咽下这口气? 他欺身往她跟前凑,莫名就对慕容妤这无惧无畏的冰冷眼神感到气愤,他倒是要看看,她究竟能做什么。 鼻息打在脸颊上麻酥酥的痒,顾怀瑾停留在咫尺距离前,腹部被尖锐的刀尖抵住,慕容妤的面容清冷,眼神坚决,开口说话的语气里带着对生死的漠然:“还请太子自重,再往前一步,我一定会杀了你。” 随身带着匕首的女子,他还真是没见过几个,听她这话,是晓得杀了自己会有什么后果的,她只是。。。根本不怕罢了。 “你不怕死?”顾怀瑾突然笑起来,觉得有趣。 慕容妤没有回答,很多时候,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样能死,会以怎样的姿态死去。 但以往的经历都让她明白,她连死去这件事,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顾怀瑾试图在慕容妤眼里找到一点掩藏起来的惊惶,但是没有,她的镇定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甚至紧握匕首的手都没有半分的颤抖。 原本不好奇的心,在一次一次接触里萌发了新芽。 顾怀瑾松开手退后一步,给两人之间留出安全的空隙来,他酒意清醒了两分,勾着嘴角笑起来,月色下看上去更柔美几分,不得不承认,顾怀瑾这张脸,的确是值得慕容馥为他一见倾心。 慕容妤默默的收回匕首,道了声多谢太子,转身离开的时候没半点犹豫。 顾怀瑾能在这里堵她,说明顾君离是被卖了,肯定在一个人替顾怀瑾顶着喝酒,她回去坐会儿等他,免得他多心担忧,方才的事还是决定不告诉他了。 走门进去的时候,慕容妤看了一眼在门口站得笔直的两个小厮,怪不得她被拐走这两人也没甚动静,果然是看家护院的好狗,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都摸得清清楚楚。 顾怀瑾在原地站了会儿,估摸着慕容妤已经落座了才强撑着身子往里走,入了府门,就被管事的搀扶住了。 他看一眼管事,又看一眼这热闹的庭院,沉声道:“你如今越发会当差了。” 管事身子抖了一下,不安的抬头看顾怀瑾,不知道顾怀瑾为何突然说这话,太子近几年脾气阴晴不定,就算是他这个老管事伺候起来也难免战战兢兢。 “老奴。。。还请爷明示。” “府里进来了不干净的人,我被人跟了一路,你倒是比我还懵然不知。”顾怀瑾抿紧嘴唇,伸手推开扶着自己的管事,“我自己能过去,去查,是不是金銮宫的人。” 从他喝醉酒借口更衣的时候,顾怀瑾便察觉到了,只是并没有声张,心情烦闷,又怀揣着报复恶作剧的心理,远远瞧见慕容妤扶着顾嫮出了府,这才神使鬼差的跟了上来。 若是感觉没错,跟着他的人,定然也看见了这一幕。 只是门口小厮未报,想来没敢跟出来,或许只是远远瞧见他拽了慕容妤,又或者是功夫高强,藏身暗处,下人察觉不到。 管事楞了一下,随后惊出一身的冷汗,东宫里的人定期筛查,务必确认都是自己人,自从两年前揪出那贱婢后,顾怀瑾极恨府中混进来宫中的眼线,这两年都太平,今日恐怕是太忙,忽略了什么。 “老奴领命。” 管事应声退下,顾怀瑾又重新换上一副醉意朦胧的模样,朝着顾君离那边走去。 而此时的洞房外,陈姑姑正快步从外头的长廊走进来,她推开门进去,左右看一眼门外站着伺候的婢女们,随后快速将门关好,这才走到里间慕容馥的身边:“主子。” 慕容馥抬眸,拉过陈姑姑的衣袖:“姑姑怎么回来了?” 她总归是放心不下慕容妤会不会借着混乱靠近顾怀瑾,且瞧太子的意思,似乎对这贱人也有几分感兴趣,是以才让最亲近的陈姑姑暗中注意一下顾怀瑾和慕容妤的动静,这会儿宴席都还没散,陈姑姑怎么就先回来了? 陈姑姑缓口气,拍了拍慕容馥的手背,脸色阴沉下来,放低了声音道:“主子的担心是对的,奴婢席间一直跟着太子,太子不胜酒力,更衣几回都没甚不对劲的地方,可就在刚刚,奴婢瞧见太子跟着那灾星出府去了,拽了那灾星不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奴婢怕被人瞧见,是以只能在远处多站了会儿,果不其然,两人没一会儿又一前一后进了府来,主子合该仔细着那小妖精,勾引了平陵王不够,如今倒是惦记上咱们太子爷了。” 慕容馥的脸色也阴冷下来,握了拳垂眸沉思了片刻,突然道:“贱人既然是我的陪嫁,照着西凉的规矩,我自然有权处置了对吧?” 母后临行前还叮嘱,到了鎏国,能让她滚多远就滚多远,莫沾染了晦气,原想着自己先在东宫站稳了脚跟再把她悄无声息的结果了便是,谁料想一到卞京她就被要去了平陵王府,没在太子和她身边原也就不必太急,鎏国到底还不熟悉,总归要安分一段时间,讨太子欢心,讨皇后欢心才是,可如今看来这狐媚子是出了高墙便铆足了劲儿想逆天改命,心思不端,她是断不能留了。 陈姑姑思索了几秒,揣度着开口:“奴婢想着,人赐给平陵王到底还是皇后娘娘开的口,主子为了稳妥起见,三日后入宫觐见,不妨先问问皇后娘娘心意,得了娘娘喜欢,主子做什么自然有娘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好过贸然行事。” 022、只要你能处置 顾君离喝得不少,平陵王府的小厮和慕容妤一块儿才把他扛上马车里。 马车颠簸,顾君离坐不稳,脑子又晕,难受得直哼哼,一个劲儿往慕容妤这方靠,她伸手扶他坐好,碰到他滚烫的脖颈,顾君离一下子虚开眼睛,拽她的手摸自己的脑袋,迷迷糊糊开口:“你怎么这么冷呀?快暖暖。” 慕容妤挣扎了一下,没把手扯回来,倒是顾君离整个人又歪下来,直接倒她腿上了。 慕容妤长叹一口气,哪里是她冷,明明是他喝得浑身滚烫,这一晚上,不晓得喝了多少下去。 见他这个样子,她也没再继续折腾他,好在夜深人静,马车跑得顺畅,没一会儿便到了平陵王府门口。 府里边的管事小厮乌泱泱围上来一堆人,都不必慕容妤费劲儿,几个壮汉便扛了顾君离进府了。 管事跟上去几步看了一眼,随后赶紧又折回来,见慕容妤自己已经下马车了,小声道:“妤姑娘早些歇了吧,爷那方有奴才们,妤姑娘不必费心了。” 慕容妤颔首说好,跟着管事进了府门,便瞧见昨日顾君离指来伺候她的两个婢女也在门边候着。 添香和银霜屈膝行礼后一左一右扶住慕容妤,不等她问,添香丫头便笑起来先开了口:“银霜姐姐想着姑娘刚到府上,定然还不熟悉路,白日里还好,晚上想来更是迷糊的,是以咱们便来接姑娘了。” 银霜性子沉稳些,素日里不苟言笑,在府上极有威严,昨日之前,她都是顾君离房里研磨陪读的近身侍女,到慕容妤身边来也没表现出什么情绪不满来,仍旧是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似添香年纪轻,心里想什么全摆在脸上。 听了添香的话,银霜也只是垂眸提醒慕容妤小心脚下,她瞧不明白银霜的心思,银霜也不见得看得明白她。 今日的确是太累了,只有添香在耳边叽叽喳喳问了几句宴席的事,热水是一早就烧好备下的,银霜有些心不在焉,递东西的时候明显愣了神,慕容妤坐在床边,见添香先出去了,才叫住银霜:“他喝醉了,你很担心对吧?” 银霜垂眸站定:“奴婢。。。” 她想否认,慕容妤却没让她说出口:“去看看吧,我这里没什么事,看过了,你也好安心歇息。” 说罢,也没看银霜是个什么表情,抬起身子拉下长帘,慕容妤翻身面向里边,手伸到枕下触摸到匕首,才安心几分闭上了眼睛。 外头的烛火熄了,门被轻轻关上,院子里静下来,困意强烈来袭,慕容妤这一晚上倒是睡得还好。 第二日醒得晚了一些,顾君离比她早,银霜进来伺候梳洗的时候,他早就出门去了。 回到卞京,顾君离应酬很多,要应付的人和事情更多,几日见闻下来,慕容妤有些明白为什么顾君离在长宁殿会说出他们是同样的人这样的话。 生在这世上,他与她有同样尊贵的身份,帝姬,王爷,却无法拥有与身份相称的轻松经历。 他和她,都是皇家权利漩涡里,被牺牲的那方,辗转着,苟延残喘的活着。 不知道银霜昨夜有没有去照看顾君离,她的情绪波动恢复得很快,念着今日得空,唤了添香一起,带慕容妤到平陵王府上下转转,熟悉生活的地方。 顾君离一直到晚膳时分才回来,倒是直愣愣的往慕容妤的院子里来蹭了饭,说话依旧打诨逗她笑,但眼底的疲惫确实是遮掩不住的。 “西陲大将军回京了,我明日要跟着去一趟南岭山,原是太子的事,念着新婚燕尔,临时换做了我,也就三五日的功夫便回来,你好生歇着,别乱跑,等我回来带你上街转转。”顾君离像是跟正房夫人交代事情,详细报备行程,还不忘叮嘱她人生地不熟别乱跑。 慕容妤一一应下来。 昨日夜宴和太子的事慕容妤没说,顾君离自然不晓得,且人是当着皇后的面要来的,大婚刚过,他倒也不太担心宫里会有什么动作。 是以有了慕容妤的应承便安心下来,觉着人在平陵王府里便无事,左不过三五日他就回来了,忆及慕容妤体质的特殊,加上她本身强势,不会轻易叫人随便左右了去,今日又叮嘱了江玄子看顾府中动向,一切周全,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岔子。 明日一早便要出发,顾君离坐了会儿便起身回去歇息了。 朝堂上要办的事顾君离没法跟她说,卞京城里依旧热闹,慕容妤也依旧极其耐得住这宅子里的寂寥。 新婚第三日,顾怀瑾便带着慕容馥进宫觐见了。 鎏皇身子不好,是以两人只远远磕头谢恩后,便一并到了金銮宫,慕容馥对沈氏非常殷勤,倒是显得顾怀瑾这个亲儿子不仅生疏而且面容冷漠,他坐得离沈氏不远不近,捧着茶水喝了半盏便起身说有事要先走。 慕容馥正说西凉趣事儿给沈氏听,顾怀瑾要先走也正中她下怀,只是这话说得突兀,慕容馥看了一眼沈氏的脸色没任何波动,摸不准这母子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以笑盈盈的起身行礼,说自己替太子再多陪一陪皇后娘娘。 顾怀瑾颔首说也好,拱手随意行礼,也不等沈氏发话便离开了。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慕容馥深吸口气,回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又堆满了甜腻腻的笑容:“母后喜欢吃甜么?臣妾家乡有一道糕点叫做九层塔,入口香软,清甜不腻,母后若是喜欢,改日臣妾做好了给母后尝尝。” 沈氏神情淡淡的,勾了勾嘴角:“你倒是个孝顺孩子。” 慕容馥转转眼珠子,挨着沈氏重新坐下来:“臣妾在家的时候,便时常听母亲教导,嫡庶尊卑,长幼秩序,定然是不能乱了套的,母后是臣妾心里最尊敬之人,也是这天下最尊贵之人,臣妾时时记着孝敬母后,愿母后欢心,只是。。。” 她顿了一下,没说下去,宣之于口的小心思如何瞒得过沈氏? 沈氏撇她一眼,晓得她要说什么,是以接过话来:“只是什么?” “只是臣妾想着,西凉那祸害入了平陵王府,怕是对王爷也不好,母后慈爱万民,胸怀万民,对王爷自然也是一视同仁的疼爱,若是那祸害有什么得罪冲撞的地方,她毕竟还是作为臣妾陪嫁一同来的,臣妾自然也是难辞其咎,心中难安的。”慕容馥挑着好听奉承的话来做铺垫。 沈氏听得好笑,这两姐妹之间的事情也有意思得很,卞京城里不知道多少年没掀起风浪了,顾怀瑾一直念着旧情意,跨不过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些年对顾君离折磨报复却又无法真正狠下心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西凉的这一对姐妹,说不定还真能彻底撕裂开顾怀瑾和顾君离之间那层朦胧的,抱着侥幸心理的薄网。 而她要做的,只是站在暗处,轻轻伸手,推一把。 “她是你的陪嫁,本宫原也该问过你的意思。”沈氏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茶后,才慢悠悠的抬起眼皮,看向慕容馥,“她若有什么得罪冲撞的地方,你身为太子妃,自然该好生教一教规矩,若是冥顽不化,只要你能处置了,也不必事事告知本宫。” 023、进了窑子还想跑吗 沈氏虽未明言,却给了慕容馥一剂强心针。 离开金銮宫坐马车回东宫的路上,慕容馥都觉得自己扬眉吐气了几分。 “平陵王离京未归,正是主子的好机会。”陈姑姑得知皇后授意,脸上也挂了笑意,“咱们只需小心谨慎些,谁也说不到咱们东宫的不是。” 慕容馥深吸口气:“这样后院儿里的小事,自然不必惊动了王爷,那小贱人性子烈得很,戒备心又重,寻常借口定然是难以让她入局露出破晓,派人去请的时候记得说是我有关于她母妃的事情要告知,事关那人,她定然会来。” 陈姑姑会意:“奴婢会安排妥当。”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慕容妤想到慕容馥会来找自己,也想到了拒绝的借口,可进来通禀的人提到了她母妃几个字,慕容妤尽管知道慕容馥不怀好意,却还是无法拒绝,心甘情愿进了她的圈套里。 这是她跟慕容馥之间的恩怨,对添香和银霜还不够信任,是以出门的时候只说了前去东宫一趟,片刻便回。 慕容妤执意不许人跟着,添香和银霜更是只知道太子妃乃是她的皇妹,想着都是一家人应当是无事的,便也没有多问。 慕容妤乘车而去,到了以后便让车夫回去了,东宫门口站着陈姑姑,一瞧见慕容妤下了马车便殷勤的凑上前来。 慕容妤侧身躲开陈姑姑一些,冷声道:“进去吧。” 陈姑姑尴尬笑笑,随后领着慕容妤便往后门处走。 “姑姑这是要去哪儿?”慕容妤走了两步顿下脚步。 陈姑姑头也没回:“说事情总要选个安静地方,帝姬觉得呢?” 倒是这个道理,慕容妤垂眸,随后还是跟上去了,一直到后门边上,陈姑姑轻扣门板,慕容妤的视线也落在后门上,身后是集市吵闹声,是以被人从后面蒙住脸的瞬间,慕容妤才惊惶的发现。 她挣扎了两下,视线里是陈姑姑冷漠的神情,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意识渐渐模糊,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四周很吵,有女人很尖锐的笑声,听上去格外的刺耳。 慕容妤试着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被捆得严实,动弹不得,眼睛虚开一些,发现自己在一个破烂的柴房里,眼前站了个打扮得浓妆艳抹的胖女人,身后许多打手拿着长棍站着,那胖女人正笑意盈盈的和一个陌生脸的男人说话,手里握着一大袋银子,看上去就沉甸甸的。 她笑得格外大声:“哎哟,您放心,交给咱们便是了。” 说罢,稍转过头,便看见睁了眼的慕容妤,像是在打量一件市价商品:“瞧,这不是醒了么。” 那陌生男人瞥一眼慕容妤,说了句醒了就先走了后,便离开了这里。 胖女人走到慕容妤跟前蹲下身来:“眼神凶得很,可没有客人喜欢。”说罢,伸手快速的撕下了慕容妤嘴上的封条。 嘴四周火辣辣的疼,慕容妤瞪着她,狠声道:“放开我。” 胖女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勾起慕容妤的下巴来,满身的香粉气扑鼻而来:“放开你?知道这是哪儿么?进了窑子还想跑吗?” 024、妈妈亲自教你 慕容馥憎恶她,慕容妤一直都是知道的。 十五岁出头的姑娘,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法子,也不过就是羞辱刁难,打一顿骂一顿罢了。 慕容妤既然决定要独身前去,自然想好了承受一切的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慕容馥居然会干出将她贱卖至窑楼里的龌龊事情。 她素来自诩身份高贵,原来高贵的表皮下,藏着一颗如此卑贱丑陋的心。 胖女人身上的脂粉呛得慕容妤直咳嗽,她掩嘴笑起来:“瞧着细皮嫩肉的,怕是做不来这伺候人的活,人又瘦,气色也不太好,打扮打扮勉强还能看吧,上头说了要特别关照,你最好乖一点,免得受皮肉之苦,何必呢?” 每个被卖到窑子里面来的姑娘她都会有这么一套说辞,一般听了的便是哭闹一场,挨几顿鞭子,破了身便认命了。 慕容妤和那些被骗拐的姑娘们虽然有些不同,可姑娘就是姑娘,一套流程下来,再不认命也得认命。 胖女人等着慕容妤哭出来,后面站着的打手便会上前一顿揍,揍疼了在这里睡上一晚,明天来自然就不会那么嘴硬了。 谁晓得慕容妤只是漠然的看着她,突然勾了勾嘴角,啐了她一口口水:“呸,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整这些龌龊交易,当我怕了?!告诉你背后的主子,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就是了。” 胖女人哪里受过这种气,抬帕子摸了一把脸,站起身来的时候,人脸上的笑意已经变成了一种恶毒,她盯着慕容妤,狠声道:“既然你不懂规矩,那就妈妈我亲自教你。” 说罢,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的几个男人便围上来了:“好好教教她,看这性子近期也是不必接客了,上头交代了,下手不必忌讳轻重,咱们水仙阁的规矩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这要是传了出去,连个丫头片子都收拾不了,妈妈我也不必在这水仙阁呆着了!” 听着这话,慕容妤笑得更甚,她不怕挨打,激怒眼前的女人,也是为了缓兵之计。 她要熬着,只要死不了,就一定能熬到顾君离找到她! 那些男人都是专门做这些的,素日里听多了哀嚎求饶,反倒是习以为常。 今日偏偏遇上慕容妤这样的人,棍子落在肉上闷声响,本就让人烦躁心慌的小屋子里只能听见棍棒落在身体上的声音,原该有的嚎叫声被这样的声音取代,无端就让人心里头蒙上一层阴霾,压抑到了极点。 这人不会叫,伶牙俐齿,又铁石心肠。 大概也是因为她不喊叫,所以下手的程度更加不知道轻重,后背衣衫倒是没破,她后背本就有旧伤痕,如今裂的更彻底,鲜血浸染出来,刺目一片。 苏妈妈眼皮跳了一下,突然喊了声:“等等!” 她快步上前来,弯下身子看了一眼慕容妤。 娇小的身躯蜷缩着护住自己柔软的肚子和腹部,她脸本来就白,这样看上去更是一片死灰。 苏妈妈冷笑一声,报复心极重的凑近慕容妤,从喉咙里喝出一口痰,吐在她脑袋上:“小贱人!” 她低骂一声,随后起身摆了摆手:“这才第一日呢,可别就弄死了,明日一早再来瞧就是。” 025、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门被关上,四周彻底的昏暗下来以后,慕容妤才松了一口气。 她用手肘撑起身子来,往一旁的干草堆蹭过去,擦掉额角发梢的污秽,大幅度的动作拉扯着后背剧烈的疼痛,慕容妤有些发抖,因为血迹的浸染,衣服粘在伤口上,更添几分刺痛感。 这一夜难熬,肚子饿还是其次的,要紧的是自今儿早喝过那杯水后她便没再沾过润嗓的,屋子里空气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落在风口的缘故,入了夜来格外的凉。 不能躺着,只能趴着,双手双腿发麻,因为被捆着,只能靠侧身来缓解一二,折腾一宿基本没睡,困倦到了极点的时候,勉强能够昏睡过去一炷香的功夫,随后强烈的困劲儿过去,背后的伤口胀痛加上口渴得心慌,还是会醒过来。 后半夜冻得手指僵硬,浑身冰凉,牙齿磕碰得厉害,慕容妤蜷缩着抱紧自己,脑袋疼得冒烟,眼睛烧得半眯,她晓得自己一定是伤口发炎导致发热了,热气发散出来,身体里面的怪异会很快修缮这样的伤痛难受,但过程依旧是难捱的。 烧退下去的时候天正蒙蒙亮,这回烧了小半个时辰,比起早前离罗毒的疼痛来说,并不算太过难忍。 身后的伤口也已经结了痂,原以为终于能歇歇气,谁晓得眼睛刚闭上没一会儿,苏妈妈便带着人推开了门,想来是刚用过早膳的时间。 她快步走进来,瞧了慕容妤一眼,冷笑一声:“倒是命大得很,打成这样居然还跟没事人似的。” 慕容妤舔了舔嘴唇,半垂着眼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没听到求饶,苏妈妈的怒火便旺盛了,她怒极反笑,瞥一眼慕容妤血淋淋的后背,隔着衣裳,只能看见凝固得发黑的血迹,瞧不见她背后的伤口究竟什么样子,不过流了这么血,稍动动脑子也能想象得到。 她昨日才说了不急着接客,要等收拾到她听话些的时候再说。 今日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改了主意,打了个响指,便有几个壮汉上来把慕容妤从地上提起来,她笑,像只毒蛇:“也不必费心,随意清洗一下伤口,换件干净衣裳便给送去吧。” 慕容妤猛地抬起眼帘来,瞧苏妈妈的脸色,便晓得她是认真的,要即刻用强破了她的身,这到底是慕容馥的意思还是陈姑姑教唆提醒的慕容妤不得而知,她轻咬舌尖,被拖出小屋子的瞬间光线袭来,下意识闭眼的瞬间,慕容妤还是松了口。 在西凉的时候,她研究过许多的死法,却总是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停下。 她也是怕痛的,也是迷惘的,必须承认,真正要了结掉自己的最后那一刹那,她的的确确是软弱后怕了,她不知道那些所谓的‘死法’究竟是真的能让她解脱,还是说只是换来伤痛,然后再清醒的等待着身体的自我痊愈。 早年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会想,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这世间留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伤痛和孤寂,活着还是死去,都不会惊起一粒尘埃。 可她还有太多的话想问,太多的迷要解,太多的恨放不下,太多的仇想要报。 她不能死。 崩溃痛哭过,绝望到自弃,这双手什么也没有抓住过,最终坚定下来的心,唯一能够握紧的,也不过就是她这一条命。 还不到死的时候。 即使如此叫人绝望的境地,慕容妤还是松开了牙齿,这一口咬下去,若是死不了,失血带来的短暂性休克引发的后果慕容妤赌不起。 离开长宁殿,远赴卞京,她踏出了这一步,便永远不会再停下脚步。 擦拭伤口换衣服的时候给她松了绑,随后一左一右扯紧她的手腕,眼珠子瞪得极圆,一副敢反抗就打死你的凶狠模样。 几个高壮的女人没有耐心,粗暴拉扯慕容妤衣服的时候,刚结痂的薄弱伤口被撕裂开,鲜血肆意流淌,后背被人胡乱擦过,粗糙的手指抹了药粉,在她的背上游走。 随意缠了绷带,算是止住了血,新衣裳颜色极艳,头发用长带捆住,便算是可以了。 手又被重新捆上,从头到尾,慕容妤都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仿佛是一个玩偶被牵引,再次被推出门的时候,她瞧见苏妈妈正打量自己,嘴角勾起笑意。 “你笑什么?!”苏妈妈被慕容妤看得心头不爽,抬手要打,又想起她是要接客的,放下手来,“这会儿还笑得出来便多笑笑,待会儿一番云雨,有你哭的时候!” 说着便让人押着她往愈发荒芜偏僻的后院角落走。 如此打扮,慕容妤想都想得到,安排给她的绝对不可能是这卞京里的权贵。 别说权贵,但凡是个客人,都不会要一个浑身还带着伤的不解风情的女人。 狠毒没有下限,慕容妤算是彻底的见识了,学到了。 这后边的荒僻院子里坐落了一间废气的仓库,比关押她的那间屋子看上去更要破旧一些。 苏妈妈领头去推门,里边燃了根火红的蜡烛,除此以外,便是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的草垛。 连张柔软的床都没有,这样的草垛躺上去,定然疼到钻心。 慕容妤被拉扯进去,那草垛上坐着个衣衫褴褛脏乱恶臭的男人,正脱了一只鞋翘腿晃脚,黑黝黝的皮肤里全是油脂污垢,咧开的嘴一口黄牙,正用小指甲壳抠牙缝。 他一瞧见慕容妤,便眼睛冒光,露出一丝猥琐的笑意站起身来:“哎哟,您可算是来了。。。” 026、你居然敢杀人 苏妈妈掩住鼻子皱眉,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闷声道:“猴急什么?!人在这儿还能飞了?” 那流浪乞丐咧嘴笑着,哈腰点头的连声称是:“晓得,晓得,这卞京谁不晓得苏妈妈的名声。” 苏妈妈这才松缓了眉头,把慕容妤往里头一推,便张罗着人都离开了。 一看便知道是老把戏了。 门从外头被锁上,隐约能听见苏妈妈吩咐留人看守的话,眼前的人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把手,便朝着慕容妤过来了。 这屋子里空荡荡的,只瞧见角落里搁了块长木板,挺厚,大概是苏妈妈瞧她这瘦瘦弱弱的身形,是不信她能有多大力气的,所以也没检查屋子,认定了她是逃不脱这男人的魔爪。 慕容妤朝着角落退,在木板前不远停下了脚步。 “呵,这小娘子不哭。”流浪乞丐舔了舔嘴唇,上上下下打量慕容妤,眼神龌蹉下流,瞧得人反胃,“这是得罪了哪个贵人?老子还是头一回尝个雏儿。” 慕容妤勾了勾嘴角,侧身躲开他伸过来就要抓衣领的手:“手绑着,可没意思得紧。” 他哪儿见过这架势,常年替苏妈妈跑腿打探消息,偶尔能捡得到几个破鞋,得罪了客人,或者是得罪了苏妈妈,赏给他开开荤的。 那些小娘子,一个个哭得寻死觅活的,从这仓库里出去,不出三日定然多一具尸体。 他是水仙阁的‘死刑’,人人都晓得。 看多了那些哭得撕心裂肺,恳求他放过自己的女人,头一回有女人对着自己笑了,他这颗心瞬间就飘到天上去了。 “没意思?嘿,确实是没意思。”他笑得更变态一些,抬手抹了把鼻子。 搞多了强的,遇上个要顺着自己的,他也自信慕容妤这小身板逃不出自己的手板心,是以慕容妤冲他伸长了手的时候,他都没多想,便替她松了绑。 捆得久了,手腕又疼又涩,慕容妤揉捏了一下,警惕着这男人,见他嘴里嘟囔着污秽言语便朝自己扑过来,眼中闪过阴冷神色,瞅准了位置,快准狠的抬脚踹在了他的命根子上。 那流浪乞丐一点警惕心都没有,满脑子的淫乱之事,从没见过哪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反抗的余地的。 挨打挨骂,撕了衣裳便面如死灰老实了。 慕容妤自己险些反坐到地上,这一脚踢了十足力,那流浪乞丐面如肝色的撞到墙面跌坐下去,涨红了脸捂紧自己的裆部,痛到张嘴无声的喘息,险些背过气去。 他抬起眼看慕容妤,已然是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口水滴下来几颗,从嗓子眼儿里骂出声来:“小贱蹄子!老子今天。。。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要她的命? 慕容妤冷漠的看他一眼,从方才的话里,便能听出不少姑娘折在他手上过,想来这地儿也是个销赃毁尸之地,才会荒废成这样。 闷声撞到墙上,伤了要害又喊不出声,是以外头守着的人并没有听见什么剧烈的动静,慕容妤走到角落拿起那长木板,拖到他面前,阴影笼罩下,像是宣判他恶行的阎王般。 流浪乞丐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他慌张腾出一只手来想挡住:“别!别!” 大概是知道慕容妤要做什么,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慕容妤便狠狠地用木板砸向了他的脑袋。 一下接着一下,脆生生的响。 她脑袋里边是一片空白,她活了十五年,冷漠凶狠要强,逼着自己内心强大到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屈服求饶。 可她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杀人这种事,她是第一次。 眼泪不争气的从眼眶里麻木的滚下来,手上的动作也渐渐变成惯性,那人已经不动了,最开始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挣扎,现在拍着的只是一具软绵绵的躯体罢了。 声音沉闷又有节奏的传出这破旧的屋子,门锁被打开,她被几个壮汉叩住手押紧的同时,听见尖叫着的苏妈妈从身后冲了进来。 慕容妤的发抖变成一种茫然的镇定,她看见苏妈妈的背影,撇了那男人一眼,脑袋被砸的血肉模糊的,眼睛瞪得溜圆,一副不瞑目的模样。 她简直要疯了,转身恨红了眼睛,快步到慕容妤跟前,拉扯住她的头发便拖出了仓库门。 苏妈妈把她甩在空荡的院子里,因为气愤声音都尖锐起来:“打!” 屋里那个是她卞京城里最得力的情报头子,他死了,这些年经营的他身后的那些东西就全没了! 要想再重新培养一个,多年的时间物力,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要砸进去! 吼完那一声,苏妈妈依旧顺不过气,领头呼了一巴掌在慕容妤脸上:“你居然敢杀人?!贱人!” 慕容妤突然就笑了,做到这个份儿上,苏妈妈喊出来的话依旧是打,而不是杀了,可见慕容馥要折磨她的心,远不在这一两日上。 “我敢杀他,你敢杀我吗?” 慕容妤的话很轻,她在苏妈妈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惶和迟疑,短短一秒,便验证了她的猜想是正确的。 苏妈妈下巴气得发抖,凑近到慕容妤眼前:“留着你这贱命一条,今日便叫你晓得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儿,我倒要看看你这硬骨头,究竟是不是真的铁做的!届时你就算跪着磕头求妈妈我给你个痛快解脱,都别想!” 027、你担得起么 顾君离是清晨时分回到卞京的,赶着要进宫复命,还在宫门口遇见了顾怀瑾,他话里有话的为难,幸而江玄子也从宫里出来,撞见兄弟两人,顾怀瑾才收敛两分,坐上马车走了。 “我有事与你讲。”顾君离走过身边的时候江玄子开了口。 顾君离侧目,顿了一下脚步:“皇命在身,耽搁不得,什么要紧事么?晚些时候再说不行?” 江玄子面色如常,却是异常固执:“我就在这里等你出来。” 好似顾君离再拒绝的话,便显得是刻意要躲着他了。 顾君离摆摆手示意晓得了,随后便大步进了皇城里。 说是复命,不过就是听几句教诲,顾君离半阖眼帘,等上面的声音停了,敷衍着高呼一句多谢父皇,起身拍了拍衣摆离开。 江玄子当真是有耐心的,他进去的时候是什么位置,出来的时候愣是一步没移,活脱脱给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塑。 待到顾君离到了自己跟前,江玄子才撂下一句:“事情要紧,这儿人多眼杂,还是去你府上说吧。”说完,自顾自的就往自己的马车上走,进了车厢探出头来,“赶紧上来。” 顾君离扶额,这人。。。 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顾君离还是老老实实的上了天道使的马车里,一路沉默无语的往平陵王府驶去,江玄子心头装着事,从侧面看,也是喜忧参半。 马车在王府前停下,顾君离率先下了马车,刚踏进府里吩咐了一句给天道使大人备上好的茶,就见早等候在府门口的两个丫头冲到了面前来。 银霜一早知道顾君离回了卞京,便拽着添香在这里焦急等候,添香一见着顾君离,这几天的担惊受怕一瞬间就崩溃了,她豆大的泪水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滚,哭得抽搐,哆嗦道:“王爷。。。姑娘她,姑娘不见了。” 顾君离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添香哭得厉害,听顾君离这语气,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银霜眉眼里也是焦急,却比添香镇定不少,跪直了腰板定了定心神道:“王爷离京后,几日前姑娘突然说要去东宫一趟,奴婢们原是打算跟着姑娘一起去的,姑娘却说去去就回,耽搁不了多久,想着太子妃与姑娘是亲姐妹,兴许是有什么闺房话要说,咱们做奴婢的也不敢多问什么,还给姑娘做好了晚膳等姑娘回来用,谁晓得过了晚膳的点儿也没见这姑娘,奴婢差人去东宫询问,东宫的人。。。只说未曾见过姑娘。” 东宫? 顾君离深吸口气,皇城脚下,慕容馥一个刚嫁过来毫无人脉的太子妃,是怎么在卞京城里悄无声息的把慕容妤藏起来的?! “找过了么?” “是,东宫不敢搜,皇城也不敢惊动了,奴婢这几天领着府上的人四处都找遍了,没有姑娘的身影。” 顾君离没多想,转身便朝着外边走,江玄子站在他身后,自然把对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只思衬了两秒,便跟上了顾君离的脚步。 “马车借你。”再传平陵王府的马车又是耽误时间,江玄子知道他急,几乎没想,便脱口而出。 顾君离道声谢,同江玄子一并上了马车便吩咐:“去将军府。” 江玄子皱眉:“你。。。” 话到了嘴边,看见顾君离的眼神,又说不出来了。 江玄子叹口气,这些年的韬光养晦,暂避锋芒,真遇上了想要保护的人,什么避世的心都能被再度激起惊涛骇浪来。 西陲大将军周擎,与顾君离是生死交情,这事儿整个卞京知道的人,算上江玄子,拢共三个。 两人在人前演戏,素来没有什么来往,顾君离衣摆带风,冲进将军府里的时候,周擎嘴里的水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你来做什么?” 他擦把嘴,拿给顾君离惊着了,这人。。。今儿吃错药了? 顾君离盯着他,开门见山:“我来借兵,我要找人。” 周擎抽了抽嘴角,脑袋疼:“我的爷,皇家的兵哪儿是说调就调的?你。。。” “鎏国与西凉联姻,太子妃携皇姐为陪嫁同来,皆是两国间友好象征,帝姬妤若是在天子脚下丢了,传到邻国耳里,是咱们皇家的笑话,此番出兵找人,乃是为了两国姻亲。”顾君离捏紧的拳头,冰冷的眼神,以及。。。虽然焦急却依旧严谨的话语,处处都透露着,他这回是真的被惹火了的信息。 周擎与顾君离对视几秒,又看了一眼沉默跟着来的江玄子,微撇眉起身,伸出手拍了拍顾君离的肩膀:“晓得了。” 顾君离稍微松口气:“一应后果,我担着,府上下人说明处都找过了,人既然不见了,自然是在不干净的地方,我要和你一起去。” 周擎点头,都好,他朝外走,吆喝着叫人整队。 江玄子跟上顾君离的脚步:“我也要去。” 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想别的,要跟着便跟着吧,他离京这么些天,最坏的结果,便是人已经。。。 卞京城里的花楼酒馆不少,一处也没落下。 查到水仙阁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西下了。 客人全被赶走遣散,苏妈妈赔着笑脸往上凑:“各位爷,咱们这儿是寻欢作乐的好地方,这。。。您这是找什么呢?” 没人理她,每一扇门推开,皆是受惊的烟花姑娘。 顾君离领人就要往后院走,苏妈妈不知死活的拦了一下:“王爷就算是找人,也合该和气好生说一句不是?这姑娘们可都吓坏了,后头的都还是没见过客的,胆小得很,见着王爷这些军爷,怕是。。。” 顾君离冷笑一声,拿手把苏妈妈推开些:“没有要找的人,一应损失自然赔你,若翻出来本王要的人,你担得起么?” 此话一出,苏妈妈脸都白了,也不敢再放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忐忑的很,一并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往后走。 荒废的院子难找,是分散开来的其中一个小兵发现的,苏妈妈眼皮子跳得厉害,刚想上前说句那屋里是晦气人别冲撞了王爷,立马就被左右的人扣下了。 顾君离快步往那方走,破屋子还上了锁,他手上带着狠劲儿去推,还真推开一丝缝来。 黄昏的阳光照进去,落在屋子正中间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影身上,盖了一层暖洋洋的橘色。 那人长发散乱着,衣裳被凝固的血染成玄色,地上混合着赃物泥土的恐怖痕迹入目惊心。 她光着脚,发丝缝隙露出来的嘴唇干涸得裂壳,耳垂到脖颈也有血色,相比较着的自身肤色更是煞白到像深冬的积雪。 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疼晕过去了,那样大的动静,里边的人就这样侧躺着,没有半点反应。 顾君离僵在原地,不动了。 028、一个也不会放过 顾君离心疼到发抖,眼眶酸红,不敢眨眼。 片刻后,他回过头,看了苏妈妈一眼,因为愤怒到了极点,声音有些嘶哑:“开锁。” 他音调不高,苏妈妈却打了个寒颤,手脚发软的瘫下去,周擎没见过顾君离这种脸色,从苏妈妈哆嗦的手里把钥匙拿过来,径直上前开了锁。 顾君离快速脱下自己的外袍,进了里头便给慕容妤盖上了,他小心翼翼把她环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腾出手理顺她脸上的头上,伸手去挨她的鼻息,感受到微弱温热的触感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外头全是男人,她衣裳破了,只有顾君离瞧见,裹紧衣裳抱出门外的时候,她垂下的手指尖还在滴血。 这样对待一个姑娘,就连周擎都皱紧了眉头,回身踢了苏妈妈一脚:“毒妇!”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她把头磕得砰砰响,天晓得这是做了什么孽,屋子里边这人怎么就变成平陵王府要的人了?! 苏妈妈脑子里边尽是乱的,根本想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只晓得自己现下是栽在这里了。 顾君离看她一眼,冷声道:“人是谁送来的?” 苏妈妈磕巴着回话,为了争取一丝保全自己的机会,一股脑儿的往外抖索实话:“是京西头的王四儿往这儿送的人,他素来是替贵人们办事的,送来收拾的也大多是府上得罪了主子的奴婢们!这。。。小的实在是不知道这姑娘是王爷府上的人啊。。。” 顾君离看一眼周擎,周擎立马就会意,差人往京西头去押这王四儿了。 苏妈妈此时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当时收人的时候便瞧着这姑娘穿着极好,不像是以前送来的那些下人,问得多了王四儿也只是说是他都见不上面的主儿,来头极大,给了不少银子,揣摩着是高墙大院儿里爬上位得罪了主子的,所以才秘密送来要坏了身子断了念头。 她也是瞧见那一袋银晃晃的钱迷了心窍,这起子事情在卞京内院夫人们的圈儿里都是心照不宣的手段,她这儿破了身一心寻死的人更是数不过来,本就是身似浮萍的下贱人,没了也就没了,哪个大门大户的还会管一个丫头死活?也就当是王四儿说的是个仗着有几分姿色往老爷床上爬想上位的小娘,照着老规矩办了。 谁知道慕容妤骨头硬,脾气硬,办到最后差些打死,今儿闹出事来,才晓得里头猫腻多得很,手上脏事情沾多了,到底是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 她还在絮絮叨叨的说,脸色煞白,顾君离问了一句,她倒是片刻就招了个干干净净。 顾君离压根没看她,满心惦记着慕容妤的伤势,抱着她就往外走要回府。 周擎抓了抓脑袋,赶上几步问了一句:“这老鸨你准备怎么办?” 顾君离目视前方,眼中寒芒阵阵:“杀了。” 周擎抿嘴。 顾君离接着道:“但凡在这件事里参了一脚的人,都找出来,只要我还活着,一个也不会放过!” 029、给我看看 平陵王府里乱成一片,银霜和添香在一旁搭手,热水染成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 大夫把脉瞧伤口的时候也直皱眉,出了屋子写药方,拱手同顾君离道:“王爷安心,都是皮肉伤,内里倒是没什么大碍,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换做别人伤成这样,怕是抗不过去的。” 顾君离此时还没听明白大夫话里的意思,他知道慕容妤体质特殊,早在西凉的时候,他就见识过了,可旁人不晓得,说出这话来,便该反应过来这伤是寻常人都抗不过去的,大夫的外伤药写了满当当的一张纸,连带着内服调理的还有一张,交给一旁候着的小厮去买药后,顾君离才反应过来。 江玄子一直没走,在门口拦下大夫问了一句伤势,入皇家高院来问诊牢记着谨言慎行这一点,是行里头心照不宣的规矩,是以大夫只捡着伤势凶险四个字说了,旁的一概没提。 周擎去拿人,很快也得了消息回来,衣摆带风走进正堂里,瞧一眼深思着愁眉不展的顾君离,又扭头看一眼门口站着一言不发的江玄子,啧了一声,自顾自坐下了:“人没了。” 顾君离抬眸:“没了?” 周擎盯着地面,颔首道:“我的人去瞧过了,人去楼空,问了邻里,几日前便见收拾行李出了卞京,说是要回乡探亲去,这背后头的人是一早什么都安排好的,那老鸨算是明面儿上给推出来挡刀的,这王四儿出了卞京还留不留得住命在也是两说。” 天南海北的,这人怕是找不回来了。 顾君离伸手拍拍周擎的肩膀,倒是没有多大意外,那母子两人的行事风格,他素来是见识过的:“我心头有数。” 周擎看他这样子更着急,拍掉他的手,严肃道:“你别胡来。” 说罢,还对着站在门外杵成木头的江玄子招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你来劝劝他啊!” 江玄子没动,他为了里头那个女人什么也顾不上了,方才声势浩大的找人一事此时早就传到了东宫和宫里,劝?劝有什么用? 两人一般无二的冷静,好似闹这么一出事就跟上街买了块糕点一样轻松,气得周擎猛地站起身来,左看看江玄子,右看看顾君离,骂道:“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啊!你心头有数,你有啥数?!现下半点证据也没有,你要是闹到御前给人揍了,老子还得找人扛你回来,得,她躺下了你也想陪着,那姑娘什么来头?!江家妹子也没见你这般上心!” 说罢,周擎就朝着自己嘴上来了一巴掌。 好端端的,提什么江家的。 好在江玄子没什么反应,顾君离也没什么反应,他坐着,正抬眼要同周擎说什么,里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响。 顾君离一下心紧了,站起身就朝里走,周擎在后头喊,也全然当是没听见。 掀帘子进去就见水盆翻在了地上打湿一片,添香捂着嘴拼命忍着哭声,床头柱子挡着,床上那人什么情况还没看清楚,银霜就堵上来了,她垂眸福身,语速很快:“王爷!奴婢在给姑娘净身子,待会儿上了药,得换干净衣裳!” 顾君离抬腿要绕开她,银霜顺势就跪下了:“爷!” 添香也赶紧跪下来,伏在地上,肩膀都还在颤抖。 顾君离脸色难看下来,越是拦着越有古怪,他加重了语调,命令一句:“给我看看!” 语音落下就近了床沿,银霜的双手紧握,眼眸里的黯淡快要滴出墨来。 就这般在意么? 030、有什么区别 慕容妤的伤口化脓了,挤出脓血,还要挑去坏肉,是个细致活,满背狰狞的伤痕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些天她受到的虐待。 这些人旧伤未好又增新伤,而且一看便是沾了盐水的,所以伤口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添香常年在平陵王府里伺候,心性单纯,哪里见过这种事情,看着慕容妤的伤口脓血鲜血一起往外冒,吓着是一回事,胃里头反胃是另一回事,是以手上发软,摔了盆子。 顾君离的脸色从控制不住的心疼变成了狠色,他看一眼还背对自己跪着的银霜,开口道:“银霜。” 听见顾君离叫她的名字,银霜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寻常神色后才起身到他身边站定。 好在慕容妤早已经晕过去不省人事,否则怕是要疼得背过气去。 “我进宫一趟,人留在这里你好生照顾着,若是醒了我还没回,便说我与天道使议事。”顾君离的话很轻,但常年跟在顾君离身边,银霜一听便知他喉中哽咽。 福身应下后,顾君离便起身离开了。 银霜的目光追随着顾君离的背影,随后把添香拉起来:“去换干净水来。” 添香这会儿才稍微镇定一些下来:“银霜姐姐,王爷这般着紧姑娘,现下心头该多难受啊。” 银霜脸色一下子难看下来:“胡说什么,王爷同东宫赌,手上总归是要有筹码的,当年江姑娘样样拔尖儿,王爷也没曾动心过,咱们王爷有天下大事要谋,岂能被儿女情长牵绊?!” 添香愣了一下,不知道银霜的火气是哪里来的,赶紧垂头拿起盆子,出去换热水来了。 银霜盯住趴在床上面色苍白的慕容妤,半响后,呢喃道:“王爷不会的。。。” 顾君离出了屋便往外走,周擎扭头拽上还在发愣想事情的江玄子便跟上了。 周擎大声喊他:“你这是去哪儿?” “进宫请罪。”顾君离看他一眼。 周擎赶紧点头:“请罪好,别叫东宫恶人先告状!” 说罢就见顾君离钻上了马车,他还不忘了喊一句:“自己小心些!” 不晓得听见没。 马车跑得飞快,顾君离没想到会在宫门口遇上顾怀瑾的马车,果然是冤家路窄,顾怀瑾身后还跟着慕容馥,一瞧见顾君离,便有些心虚的挪开脸。 顾君离没理他们,直接就进了宫门。 慕容馥抓紧顾怀瑾的衣袖:“平陵王凶什么,人没进东宫就是没进,怎的旁人没进窑子就她进了?狐媚子命根贱,赖得着谁?” 闹这么一出事,倒是叫顾怀瑾多年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顾君离和周擎这层关系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明处,对东宫来说歪打歪着竟还是件好事情,是以虽然心头什么都知道,顾怀瑾还是给慕容馥留了脸面,没有拆穿。 这会儿听她这么说话,顾怀瑾才回头看她一眼,半是自嘲又半是警告的开口:“他认定了是东宫,你做没做,你做还是我做,又有什么区别么?” 031、她何德何能 顾君离私调兵权,虽有寻找帝姬的理由,却也的确没有进宫请旨,是以一顿板子还是免不了的。 顾怀瑾倒是难得的没再在这件事情上插一脚,突然的风平浪静下,藏着波涛骇浪。 这二十板子顾君离是硬受的,就在鸿宇大殿的阶梯下打的。 广场寂静肃穆,他跪直了身板,上衣脱下系到腰上,双手握紧搁在膝盖上面,垂下眼帘说了句请刑。 长木红板抽打的声音带着回声在广场上响起,执刑人一点没放水,打完之后,才拱手道:“得罪了,王爷。” 这种木板细长却有重量,抽一下便是血红一道痕,皮肉伤,却疼痒得厉害,抓不得,碰不得,夜间灼烧起来,睡也睡不好的。 受过刑,这件事情便算是翻篇,顾君离长吸几口气缓过来,随后抿紧唇线自己把衣裳穿上,转身离开的姿势还是跟来的时候一样镇定自若,潇洒利落,半点也看不出刚刚受刑过的样子。 没人来捣乱刁难,顾君离进宫再到回府并没有耽搁多久,重新回到慕容妤院儿里的时候,银霜和添香刚刚给她上了药,包了绷带,换了干净衣裳。 内服的药草在小厨房熬着,一踏进院子便能闻见。 她还没醒,额角的汗倒是流了不少,添香在用温热的湿帕子给她擦拭,顾君离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见银霜转头注意到自己,颔首示意她过来。 银霜跟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多年来的日常起居都是银霜在打点,平陵王府里大大小小的事经由她手也皆未曾有过纰漏,所以顾君离对银霜还是很信任和倚重的。 他沉默无语的往偏堂那边去,方才让银霜带上几瓶消肿祛瘀的药跟上来的时候,银霜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她显然是猜到了,但是没有立场说什么,只能默不作声的跟在顾君离身后。 顾君离进了偏堂坐下,他脱下上衣让银霜上药的时候,银霜望着他满背的伤痕,握紧药瓶的手颤抖了一下,杵在原地没了动静。 顾君离回头:“怎么了?不是让你上药么?” 银霜还是垂眸,好半响,才扯下塞子,为顾君离上药:“王爷原本叫上府上的人往窑子里去搜人便是了,如今闹成这般,姑娘满背伤痕,王爷也满背伤痕,满城风雨,不值当的。” 顾君离眉宇间的神情清冷下来:“谨慎妥帖一直都是你的好处,本王做什么决定,值当不值当这种话,何时轮到你替本王来定了?” 银霜心颤了一下:“奴婢是心疼王爷多年筹谋。” 她慕容妤何德何能,一个与王爷相识不过数月的女子,凭什么能叫王爷做到如此地步?! 顾君离侧转过身子,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银霜从来没有这样失言多嘴过,他这一日的确是做了许多年都未做过的出格事情,可也是今天,他才觉着自己冷漠麻木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了。 年少轻狂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不可及,天之骄子,手握乾坤。 后来天真的幻想破灭,现实的残忍袭来,才明白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年少轻狂那颗比天还高的心。 什么狗屁隐忍筹谋。 不过是心安理得推卸责任的借口罢了。 如今他都不要了,该是他的,也到了一一归还的时候。 可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说,是他错了呢? 银霜看一眼顾君离的眼神,鬼使神差的,便开了口:“难道在王爷心里,妤姑娘她。。。胜过江姑娘么?” 032、目光所及皆是你 人人都要在他跟前提江家。 人人都在心底觉着,顾君离这个人,这颗心,皆是应该交付给江家,不应当落在旁处的。 旁人眼中千般好万般好的相配,就是没能抵过长宁殿外寥寥歌声,就是没能抵过匆匆一眼,便瞬间心动到璀璨的初见。 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认定了那一眼的心动,就更改不了了。 江玄子有立场质问他,可银霜问这话,就很可笑了。 顾君离眯了眯眼睛:“你今日失了分寸,说的话僭越,自己晓得么?” 银霜抿紧嘴唇,跪下身来:“奴婢知错。” 她只是平陵王府里靠着谨慎知趣的好处,运气好了一点能在顾君离身边伺候的一个婢女罢了。 有些事情,有些心思,注定了是痴心妄想。 可就算是痴心妄想,银霜还是坠进这个梦里不愿意出来。 “有错当罚,你自己去领罚吧。”顾君离拉上衣服穿好,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疼,今晚也的确不必睡了。 他上过药又起身往屋子里走,银霜跪在偏堂里,半响也没有起身。 进了屋里,顾君离上前接过添香手里的帕子,眼睛盯着慕容妤的脸看,轻声对添香道:“下去吧,我来就好。” “奴婢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添香应下,心头感慨一句还好自家王爷还是心疼姑娘的,倒也不算是白白受罪了。 添香刚走没一会儿,慕容妤眉头微皱了一下,睫毛颤抖,睁开了眼睛。 顾君离赶紧弯下腰凑上去,紧张道:“醒了?” 慕容妤愣了好一会儿,转动眼珠看见身边坐着的人是顾君离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后后背的疼痛感攀爬上迟钝的神经,她倒吸一口气咬紧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起身,快步到门口喊人端药来。 药是熬好了的,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滚烫的热气,顾君离不要旁人伺候,自己端了药碗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慕容妤喝。 她不叫疼,也不叫苦,一碗药喝得利落,却比声泪俱下的哭诉更叫顾君离鼻尖发酸。 “这药助睡,你伤口疼,喝了药好好再睡一觉便好了。”顾君离把空碗放到一旁的矮桌上,拿哄小孩的语气哄慕容妤,知道她难受,但是又没法替她受着。 “我睡了多久?”慕容妤看一眼外头的天色,她失去意识前,是晚上。 “我找到你的时候,已经是晚膳时分了,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顾君离再次惊叹于慕容妤体质的特殊,伤成这样,竟然这么快就醒了,他还以为晚上定会烧起来,少不得要折腾一番。 慕容妤轻握住放在里边的那只手,默默忍受着疼痛。 又天黑了。 看来已经过去一天了。 “我。。。” 顾君离捏紧拳头,满是自责的话刚要说出口,就被慕容妤打断了:“谢谢你。” 这世上,第一个伸出手拉住她的人是顾君离。 第一个能让她确信一定会找到自己的人,也是顾君离。 关键时候,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 慕容妤是发自心底的感激顾君离,他在她干涸的心底种下了一株绿芽。 眼前看不见出路的未来,他点亮了一盏灯。 他是她的希望。 033、有了能安心的理由 顾君离不爱听慕容妤说谢谢。 显得客套又疏离。 她眉宇间看着很疲惫,顾君离给她轻轻拉上一些被子怕着凉:“快睡吧,我守着你。” 慕容妤没看他,也没想好怎么跟他说自己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睡着的。 体质的特殊注定了她和旁人的与众不同,身体的快速恢复,也注定了药效会在她体内迅速的蒸发,根本不可能达到所谓的助眠效果。 愈发清醒的感受到自己异于常人的康复速度,疼痛与麻木同时袭来,是慕容妤多年来早就习惯的事情。 可要开口同旁人讲,她还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是以良久后,慕容妤才转动眼珠看一眼顾君离担心的神情,嘴角抽动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只能对着他微笑着颔首,随后闭上了眼睛。 顾君离守在她身边,许久之后,瞧着慕容妤像是睡熟了的样子,才蹑手蹑脚的起身,隔着一层轻薄的帘子,到外头的软椅上侧卧下身子。 慕容妤不知顾君离伤势,顾君离不知慕容妤实情。 各怀心事又不愿对方担心的两人,长帘相隔,直到后半夜顾君离眼皮实在打架得厉害,才迷迷糊糊的和衣睡了会儿。 第二日一早,银霜便推了门进来,瞧见顾君离竟然就这般在长椅上歇了,微微皱起眉头,大概是因为刚领罚过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多嘴,只是凑近顾君离身边,小声叫醒他后,轻声道:“王爷,周将军来了。” 顾君离微眯眼睛,刚清醒过来便下意识的坐直身子反手拉起长帘看了里边一眼,慕容妤还睡着,清晨的阳光洒下来,她在身边,就是他安心的理由。 “留下伺候。”顾君离理了理衣裳,正了正发冠,随后吩咐一句,自己便朝着前厅去了。 周擎依旧背着手在大堂里一圈一圈的转,茶杯端上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一瞧见顾君离,他便眼睛亮了两分,上前就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说。。。” 顾君离脸色一变,嘶了一声,这一巴掌拉扯着伤口疼,可有够突然的,最后的两分困意也彻底清醒了。 周擎吞了口口水,赶紧双手凌空要扶顾君离,又怕再弄疼了他,自己方才还记着要问他昨晚上请罚的事情,怎么一见了人这手就不受自己控制招呼上去了呢,见他坐下了,周擎才赶紧道:“你他娘的昨晚上进宫请罚去了?你这人。。。怎么啥都自己扛着?!” 顾君离翻他个大白眼:“一大早的跑来做什么?”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该进宫上朝了。 周擎挠头:“妤姑娘的事儿,有些眉目了。” 顾君离立刻凌厉的看着他:“快说。” “得了消息,妤姑娘失踪那天,宫里头有人出来了,虽说拿不住什么把柄,可事情挤在一起,总归是奇怪得很,哪能一句巧合就糊弄过去?” 顾君离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沉默想了会儿以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周擎的手臂:“手臂。”说罢,扯着他就往府外走,“先上朝。” 既然来都来了,隐藏多年的秘密也不再是秘密,顾君离也懒得继续遮遮掩掩,两人上了一辆马车往宫门去,路上详细说事,各种眉目也渐渐清晰起来,只可惜宫里头那位替慕容馥擦干净了后事,半分下手的点也找不着,未免头疼了些。 今儿的早朝不出所料,主要以批评警醒顾君离为主题,顾君离自己是不太在意的,左右看了许久,没瞧见江玄子的身影,天道使十日里有五六日都不出现在早朝上,本不是稀罕事,可是连周擎都晓得他昨日请罚了,江玄子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知道,他定然是要板着脸数落自己一顿的。 今儿不在,没瞧见他那张古板冷漠的脸,顾君离倒是不习惯了。 想来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吧。 逃过一劫,顾君离反而松口气,想着下了朝能赶紧回府去,谁知道又和皇子们一并留下来说话了,颐恭皇太后的忌辰将近,夏日初临,又是一年祭拜。 提起颐恭皇太后,反倒是顾君离显得神情最平常。 上座那个小病一场刚刚恢复的人,是他的父皇,当年疼他宠他的人,如今也变成了一种疏离漠然的存在,想起当年的事,都好像是梦里的记忆一样。 两个人之间的渐行渐远,时间总是最无情的操刀手。 “皇太后生前,最疼爱的孩子便是君离,此事虽由太子主办,平陵王也当尽心尽力帮衬着,才不辜负了皇太后的一片慈心。”鎏皇盯着顾君离开口,语气加重了几分,拉回顾君离的心绪。 他拱手称是,之后鎏皇又吩咐了一些什么,倒是没再认真听。 顾怀瑾领了‘主办者’的头衔,以商榷为由,领着兄弟们一并往东宫里做客,顺道商议分工之事。 完事散场的时候,已经快到晚膳时分了。 顾君离走后,慕容妤倒是很快就睁了眼,银霜看她的眼神让慕容妤不太舒服,是以寻着借口支开银霜,上药的事情留给添香做了。 添香性子单纯,瞧见慕容妤伤口都止住了血,有结痂的势头,还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连声道这药贵得有道理,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 之后还吃了些东西,又再喝过药,日头快要夕斜的时候,还没盼回顾君离,她自己倒是真的开始困倦了。 一夜未睡,体力到底是支撑不住,片刻之后,迷迷糊糊的闭上了双眼。 顾君离匆忙赶回来,院子里瞧见添香,问了一句情况,添香说今儿倒是吃了些东西下去,刚喝了药,姑娘似乎是睡着了。 顾君离点头示意晓得了,轻推门放缓了步伐进去,屋子里才残留着药的气味,透过薄纱能瞧见朦胧的人影。 他撩起帘子,站定步伐。 就这样看着她,似乎就能到永恒。 034、就差一点点 慕容妤太瘦了。 小小一只趴着,远远看过去被子都撑不起个人形来,这样叫人一看便想护在身后的姑娘,却挨过了那样的折磨,即便是见了他,也愣是没掉一滴泪,没喊一声疼。 顾君离坐在床沿边,盯着她浓密细长的睫毛出神。 说不自责是假的,隔着门缝的那一眼,他真的以为永远的失去了。 这满身的伤痕触目惊心,她没哭,他先眼红了。 梦里也是不安稳的,不知道是伤口疼还是心里疼,她的手不自觉的拽紧了多出的床单角,像是梦到了什么,嘴里嘟囔喊了一声,顾君离没听清楚,怕惊扰了她,愣了好半响后,才小心翼翼的挪动身子蹲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堂堂平陵王为何要像护主的狗儿一样蹲身守在她床头,看她紧锁的眉头,就是不自觉的伸手想抚平,随后温热的手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想把这种温暖和安心从她的耳朵里传递到她的梦里,心里。 神奇的是,片刻之后她竟然真的松缓了力道,不安的表情也平静下来。 顾君离备受鼓舞,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偶然的事情而欢呼雀跃,就连心底深处的阴霾都淡了不少。 他有些期盼着慕容妤能再重复喊一遍方才的话,这回离得近,他一定能听清楚。 想要了解她的过去,想要参与她的现在,想要改变她的未来,这样的念头越灼热,他的眼睛就越没有办法从她身上移开。 周擎说他是见色忘义,什么隐忍,什么筹谋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和东宫撕破脸,和金銮宫撕破脸,当年意气风发,笑傲九天的准太子似乎又回来了,只是这条路如今难走,踏上便没有回转的余地。 但这一步,他走得心甘情愿。 有了要保护的人,就要有与之相称的力量,母后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皇家,皇权,搭进去太多命,埋葬了太多秘密,沈家的手肮脏,心肮脏,一旦受到威胁,不知道会做出怎样极端的事情来。 “保全自己,好好活下去。” 因着母后的话,他在皇祖母的庇佑下,得以成年封王,也是因着母后的话,他隐藏锋芒,行至今日。 母后去了,祖母去了,如今黑暗处的羽翼已丰满,手中的长剑已开刃,再也没有谁能从他身边带走什么。 只因母后还说: “活着,就是希望,若将来,遇见一个让你真心相待之人,希望那时候的你,能够提起你手中的剑,拿起你手中的盾,护她周全,不要让她。。。落得我这样的地步。” 日头西斜,从窗沿落了一丝在慕容妤的唇上,浅薄的唇色覆盖了一层暖色,看上去像熟透的樱桃,垂涎欲滴。 顾君离蹲麻了腿也没舍得起身,她呼吸平稳,睡得香甜,这样安安静静的模样,越瞧越像是香香软软的兔子。 顾君离屏住呼吸,不由自主的凑近慕容妤,她的面容,她的唇线都近在咫尺,他的心跳快要爆炸,感受到她的鼻息打在鼻尖麻酥酥的痒,自己却连呼气都不敢。 怂,他捏紧拳头,嘴唇发抖的凑过去。 就差一点点。。。 忽的,像是一阵清风吹来,吹开了她星辰一般的眼眸,密长的睫毛如蝴蝶开合的翅膀,颤了一下,悠然睁开。 四目相对,顾君离窘迫得憋红了脸,脑子里只剩了一片空白,刚要退开身子,连怎么解释都还不清楚,就见慕容妤伸出了手触到了他的后颈。 她手上用了力,近在咫尺的脸便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