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终结篇》 第三十九章 天上与人间1 男人真奇怪,成天嫌女人话多啰唆犹如三千只鸭子,可是当女人不说话时,他又比谁都急。真是横竖不是人,左右都不对,难伺候。 哪里出了错? “……赤水一战,过度劳累诱发了毒性。因是中毒之后的第一次发作,开始我们都没察觉……十天前遇刺,伤也不是很重,后来却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厉害,以至恶化,来不及通知你,他就……”宋子敬的声音微弱地颤抖着。 我俯下身,轻轻地抚摸着那熟悉的面孔、那飞扬的眉和那深潭一般的眼睛,还有那笑起来有几分顽皮的唇。 滚烫的两滴泪落在我的手背上,紧接着又有两滴落在那人灰白的脸上。我急忙伸手去抹,触到他的脉是死寂的,他的皮肤是冰冷的。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是谁? “这不是萧暄!”我开口。 众人惊骇地注视着我。 我直起身,平静地对宋子敬说:“他不是萧暄!我二哥比他要英俊得多,鼻子比他的挺,嘴唇比他的薄,身材比他高,比他瘦。这个人是谁?长这么丑,这么矮胖,难看成这样也来冒充我二哥?” 宋子敬震惊而又伤感地注视着我,“小……敏姑娘……他的确是王爷。” 我微笑着,“你们骗不过我,他不是!” 宋子敬的眼里终于有了担忧,他大步走到我的面前,“敏姑娘,你……” 我继续微笑,胸膛里有什么在翻涌,猛烈地往上冲,原本就紧张的呼吸几乎中断。 好难受啊。我按住喉咙,为什么不能呼吸了? 宋子敬神情一震,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我软倒的身子。我跪在地上,死死抓住领子,张大口却喘不过气,肺部好像突然罢工了。 “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宋子敬的手在我的背上用力地拍着。 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滚烫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上来。素白洁净的奠台被鲜红喷溅渲染。 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口血而彻底离开了肉体,身子无力地滑落,视线越来越暗,很快回归一片寂静的黑色。 那还是在离开京都北上的途中。 月色很好,流水潺潺,山林被暮色笼罩,静静地沉睡着。 我同萧暄肩并肩地坐在溪边,两人都脱了鞋,脚浸在水里。清凉的溪水滑过我们的脚背,夏虫在身后的草丛里低声鸣叫。静谧安逸的夏夜,我们这样坐着,久久无语。 忽然有一点暖黄的萤光亮起,一闪一闪,飘飘荡荡贴着水面低低地飞。很快,又有一个光点加入,第三个,第四个……星星点点,仿佛有一张串了宝石的网笼罩住我们。 “以前见过吗?”萧暄问我。 我点头,笑着说:“萤火虫,是萤火虫!” 小小的虫子,在夜色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梦幻耀眼,像一个个打着灯笼夜游的小精灵。 我同萧暄说:“我很笨,又不用功读书。但是有几句诗,我却记得很清楚。” 我念给他听,“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成一只萤火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地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萧暄久久沉默。 我耐不住,扭头看他,“你倒是评价几句嘛!” 萧暄勉为其难地说:“这是诗吗……”我扫兴,板起脸。萧暄又很给我面子地补充道,“不过非常感人,情真意切,朴素自然。”我这才满意。 我们俩的脚在水里轻轻地荡着,萤火虫伴随着夜虫的鸣叫轻轻飞舞。有一只胆大的小家伙居然振着翅膀飞到我衣角上停住。 我欢喜地看着它,却又不敢去碰,怕惊飞了小客人,于是便转头过去招呼萧暄来看。 可是身旁空无一人。 我一惊,急忙站起来。 月色忽然隐去,偌大的山林回归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树林的阴影,溪水的波光,萤火的星点,虫子的叫声,全部隐没在黑色之中。阴寒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渗了过来,浸透了我的衣服。 恐惧笼罩着我,我大声呼喊萧暄的名字,可是没有回音。 我在虚幻混沌之中奔跑,黑暗没有尽头。周围似乎潜伏着不明的生物,都在暗处虎视眈眈。脚下一不留神踩到什么东西,我狠狠地跌在地上,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我的人中。 我痛苦地哼了一声,张开眼睛。 “醒过来了!” 孙先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三十九章 天上与人间2 我只觉得胸腔里气血翻涌,非常难受,不由挣扎着坐起来。 云香急忙过来扶住我,轻拍我的背。我张口又往盆里吐了一大口血。 老天爷,胃出血? 品兰和觉明两个孩子还在场呢,被我这一口血吓得齐声尖叫。 “没事,受了刺激,一时血不归经。好好调养就是了。”孙先生并不把这当回事。 我吐完了,胸口也空了,又觉得气短,无力地倒回床上。左边胸膛一股蚀心剜骨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开来,疼得我紧皱眉头,眼泪从眼角滑落。 两个孩子扑到我床头,约好了似的扯着嗓子大哭。 “敏姐姐你怎么了?敏姐姐你说话啊!”就像有三千只鸭子在我耳朵边叫着。 云香的声音也带着浓浓的鼻音,“姐,你昏迷一整天了,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桐儿凑过来说:“人参汤已经熬好了,大小姐还是喝一点吧。” 我听着烦得很,翻了一个身。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我头昏眼花。 云香道:“你心情不好大家都理解,可是你病了,药总得喝吧?” 宋子敬后来也过来了,苦口婆心地劝我,“小华,你总得吃点东西。” 我依旧不说话,紧闭双眼,只恨耳朵上没多长一对开关。 众人劝了许久见我不应,又不敢强迫我,只好作罢。宋子敬无奈地说:“让她先静一静,理清一下思绪也好。” 桐儿和阿乔忙把依旧吵闹不休的两个孩子哄走。 我累得很,耳朵里嗡嗡响,什么古怪的声音都钻进大脑里,头晕、恶心、发热、四肢乏力,肚子当然饿,我又不是机器人。可是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么躺着。最好能什么都不思考,什么都感觉不到,成植物人或者死掉就干脆了。 我一连两天不吃东西,终于惊动众人,引得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轮番上场游说劝说。我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我不是矫情的人,可是实在觉得疲倦,只想好好睡一觉,实在没力气去应付这一系列的人和事,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弹。 累,真的累,从去赤水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劳累,觉得生命一直在奔波中消耗。就在忙着其他事的时候,身边许多东西已经擦身而过了。 我依旧躺着,时睡时醒。宋子敬按捺不住了,强行给我灌了人参汤。高烧之下喝什么都是苦涩的,我皱着眉头还是买了他一个面子把东西吞了下去。 云香一直守着我,晚上就睡在旁边榻上。她同我说话我爱理不理,她老是唉声叹气,弄得我既心烦,又愧疚。 后来郑文浩来找她,本是好意想借佳人苦难之际施以关心和援手,结果反被她当成靶子,一通炮火狂轰滥炸,最后灰头土脸地走了。 宋子敬知道与我说话犹如鸡同鸭讲有沟无通,转而劝慰云香打起精神,说她这样我会更消沉。 云香听了宋子敬的话,点了点头。而且刚把积压的情绪发泄了,愁容未消的脸上已是一片红晕。自那日后,她不再叹息个没完,而是找了本书在我身边念给我听。她知道我的爱好,专挑市井故事八卦新闻,我听着听着,也觉得精神好了点。 晚上大家都睡下后,我反而清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成为这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打算怎么做。 只是明显感觉到身体里空了一块,胸前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呵,低头一看,五脏六腑,独独少了心。 心到哪里去了?就连自己也搞不清。 麻木,似乎从指尖开始往四肢蔓延,身体失去知觉,等待着连意识也这样沉浸在虚无空间。当大脑也不用思考的时候,大概一切苦恼就没有了吧。 黎明来临时,我才渐渐睡着了。睡着了好,幻觉之中,总有人来到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亲吻我的唇,那个拥抱是那么深厚而温柔,那个触觉又是那么亲切而真实,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我原来的想象。 想象中什么悲伤的事都没有发生,所有人都平安健康快乐。还有那个人,他会歪着嘴笑,带着孩子般的顽皮。 徘徊了三天,我的高烧终于退下,转成低烧。胃口稍微好一点,也肯主动吃东西了。虽然不觉得饿,可是看到我多吃一点时云香等人眼里的欢喜,觉得这样也好。 只是还不想说话。 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脑子里空空的,嘴巴除了吃东西外就不想张开。不想对外界有什么回应,就想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的低烧反反复复一直好不了。孙先生束手无策。 第三十九章 天上与人间3 这其实只是心理原因,云香可以将郑文浩一通臭骂,我却不能也没这力气找个对象发泄情绪。憋着,自然只有通过反复发烧来排解。 只是开始掉头发,洗了头,一把一把地落,梳子上缠满了。我都觉得这些头发搜集起来可以织布了。 云香大惊失色,忙找来首乌芝麻核桃等等给我大补特补。我体谅她的苦心,配合着吃药。 宋子敬在我可以起床吃东西后,终于稍微放心了一点,不再一天来三五趟了,而是把精力放在公事上。这样一来,云香又有点失落。 她同我说:“希望宋先生能多来几次,可是那意味着姐姐的病加重了。我是不是很没良心,很恶毒啊?” 这个单纯的孩子。 云香给我梳头,梳着梳着忽然停下来,把掉落的头发捡进一个盒子里。 她低声说:“王爷……还一直没有入土……” 我看着铜镜里的她,无声发问。 “我也不清楚。听说查出来是赵党派来的刺客,军士和百姓们义愤填膺,都嚷着要报仇。于是要抬棺进军。” 我垂下目光。可怜的萧暄,死都死得这么不安生。 当天夜里,云香睡下后,我悄悄起身,去找宋子敬。 因为有人通报,我才走到王府门口,他已经匆匆迎了出来。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怎么不坐车?” 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 尽管这样,宋子敬的眼里和脸上的惊喜却还是十分鲜明的。 “进来说。早春外面冷。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本来是惜字如金的人,现在也被我给折腾得啰唆唠叨喋喋不休,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宋子敬一见我笑,什么话都没有了,有点怔怔然。 我进了屋,见李将军和孙先生也在,都吃惊地看着我。也好,本来就是公事。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写满药方的纸放在桌子上,推到孙先生面前。 孙先生拿起药方,仔细一看,连连点头,“这个药,无色无味,溶于水中,服用者四肢乏力,产生幻觉,反应迟钝……而且药物在三到四个月后会排泄出体外,也不会危及后代。好好!既可以削弱敌方战斗力,又不伤我们大齐子民之身。” 李将军和宋子敬齐齐望向我。 我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孙先生已经珍重地收起了药方,向我道谢。 我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立即冲各位点点头,转身要走。宋子敬出声叫住我。 我有点不耐烦,用眼神发问。长时间自闭后现在还是不喜欢同人交流太久,觉得烦躁又劳累。 宋子敬慎重地说:“赵党得知……之后,已经动手大清洗。京都众多同王爷有交情的官员都遭牵连,不少人已经下狱。郁将军已离开京都北上,我们不日就要起兵南下同他会合。” 我茫然了片刻,明白过来。终于要开始了。 “快了。”宋子敬点头,似乎在宽慰我,“苦难很快就要过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我的苦难会很快过去?打江山,尤其在没有领袖的情况下打江山,是很容易很迅速的事吗? 可我现在对他们的统一大计半点都不关心,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华——”宋子敬追了出来,“我送送你。” 我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回头继续走。 第三十九章 天上与人间4 宋子敬叫人备了马车,扶我上去。我在宽敞暖和的马车里寻了一个角落坐下,缩着身子,独自发呆。 宋子敬在旁边看了我许久,终于忍不住一叹,“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讲话?” 我漠然地看了看他,又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接受不了那个消息。可是你这样子,他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担心难过的。你也不忍他伤心吧。” 我翻了一个白眼。 虽然我是穿越人,可是我骨子里还是个无神论者,轮回报应什么的,口头说说可以,实际讨论起来全是放屁。萧暄即使有灵魂,他也一不会为这点事伤心难过,二很可能早就投胎去了,管我们是悲伤痛哭茶饭不思还是欢天喜地放炮庆祝。我不想说话是因为我情绪低落,不想同人交流,不想应付繁冗的人与事,身和心超负荷运转遭遇大故障后需要停机休整一段时间。我管他萧暄知道后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人都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我照顾一个死人的感受?我虽然自闭,可我还没发神经! 宋子敬讪讪然,不再说话。我在摇晃的车中又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天已经亮了。云香正在外面嘱咐前来看望我的觉明和品兰,“不许哭,不许皱眉头,不许乱问问题,总之,只能笑,一定要开心地笑。” 唉,真难为孩子,从小就教他们撒谎作假,又要他们保持纯真童心,这么两难。 觉明他们进来,果真脸上带着笑,围在我的床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近来发生的趣事。 我漫不经心地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并不大回应。觉明说久了,觉得很没成就感,求助地望向品兰。 聪明的小姑娘似乎暗自下定了决心,同我说:“姐姐,我给你讲现在的局势吧。” 云香他们都一愣,急忙对品兰使眼色。可是品兰迎上我专心的目光,信心十足地开始说。 “南部三郡的灾民起义,现在已经蔓延到了四省。朝廷军队在南部节节败退,又多有疫病,军心涣散。而赵皇后协同丞相矫旨清洗异党,朝中目前已有六七位大臣去官入狱了。太子反对,却被皇后软禁起来了。宋先生他们明日就动身率军南下了。” 原来局势真的已经发展到这么白热化的程度了。赵党就等着萧暄一死,撕掉面纱全面夺权。而现在的燕军群龙无首,前途十分堪忧。 云香小心翼翼地问我:“姐,你可是想跟着去?” 我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明白她放心不下宋子敬。我也想去,想看看赵党的江山是如何覆灭的,想看看那个人看不到的一切。 我点了点头。 当晚宋子敬登门来,“你想跟着我们?” 我点头。 宋子敬有点为难,“打仗并不是儿戏。”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又不会真刀真枪上战场。 “我就是担心万一不能护你周全,将来无颜向王爷交代。” 反正那时候你已经死了,王爷他能把一个死人怎么样? 宋子敬无奈,对云香说:“你也不劝劝她。” 云香局促不安,“可是……可是我们都不放心。” “你也想跟着去?” “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云香忙声明。 宋子敬拿我们没办法,终于退步,“可以是可以,不过一定得接受我们的安排。我会派侍卫来保护你们。”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第三十九章 天上与人间5 宋子敬一声叹,“你终究不肯开口说话。” 我不耐烦,咳了两声表示我声道正常。宋子敬被我弄得啼笑皆非,只好作罢。 男人真奇怪,成天嫌女人话多啰唆犹如三千只鸭子,可是当女人不说话时,他又比谁都急。真是横竖不是人,左右都不对,难伺候。 次日,我同云香登上王府的马车,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西遥城。 我本来只是呆呆地坐着,可就在车驶过城门的那一瞬间,猛地直起身子撩开窗帘,往回望去。 繁华的西遥城,承载了我年轻时的梦想和爱情,也记载了我的失落与悲伤。我在这里成长,也在这里承受伤痛和离别。如今我走了,那个人则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我们的故事就像一朵刚刚开放就凋零的花,永远留在了我的心底。 这个坎,我会走过去的吧?多年以后,也许我会回到这里来,抱着缅怀故人的心情,去看看他。 失去张子越,我如同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糖果;失去萧暄,我感觉身体里就此少了一部分。 还找得回来吗? 我放下帘子,悠长一叹。 离城没有多久我又开始发烧,虽然只是低烧,可是整个人的精神很差,非常疲惫,头疼欲裂却怎么都睡不着。服了药,可是效果甚微。这个身体正被意志操纵着,用来发泄情绪。心已经不在了,本来一概由心来承受的痛苦全部转嫁到肉体上了。 我怕耽误正事,不让云香告诉宋子敬,就这样一路颠簸到了营地,支撑着进了帐篷,终于松懈下来,倒头就睡。 这样也做了好多个混乱的梦,嘈杂、彷徨,感觉到地动山摇。我艰难地张开眼睛,惊愕地看到孙先生在我的帐篷里。 孙先生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你烧了整整一天两夜,把云香吓坏了。子敬他们忙不开,只好叫我来看看你。” 云香拧了冰凉的湿帕子敷在我的额头上。 我仍然很迷糊,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好吵。 孙先生解释说:“仗已经打起来了。燕王以”清君侧“之名挥兵京师。第一仗就告捷。” 啊,终于打起来了。 可是,“燕王以”清君侧“之名挥兵京师”,这又从何说起?都已经大张旗鼓地把葬礼办了,还怎么打着萧暄的名义?难道找了个一模一样的替身? 孙先生回避我逼视的目光,“老朽不方便说。姑娘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更是觉得这事蹊跷,转问云香。云香自己也有点糊涂,“姐,外面的消息是,王爷是假死,就是为了激赵党放心出手谋反……” 我挣扎着坐起来。 假死?到底死是假的,还是找人假装假死?萧暄死了,我亲眼看到,亲手摸到。冰冷、僵硬,没有脉搏。我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放了那么久,一个人难道可以控制心跳?或者当初躺着的人就是假的? 我下床往外走,云香急忙拉我,“姐你要去哪里?外面正乱着呢!” 我开口,声音嘶哑,“我要亲眼看看。” 云香又惊又喜,“姐你说话了!” 我固执地往外走,“他人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孙先生反应过来,拦住我道:“才刚收兵呢,外面乱得很!” 我扭头直视孙先生,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厉声问道:“萧暄到底死没死?” 孙先生局促不安地躲开我的目光,“敏姑娘,很多事我说不清楚。” 第三十九章 天上与人间6 他的确说不清楚。我绕过他甩开云香,掀起帘子冲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卫吓了一跳,立刻拦住我,“敏姑娘,没有宋先生的命令,你和云香姑娘都不可以离开帐篷。” 孙先生追出来,“外面真的乱啊!” 我问侍卫,“是宋先生的命令,还是王爷的?” 侍卫一怔,面露难色。 我急得已经出了一身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就跑。 侍卫紧张地追过来,军营里果然正乱着,经历生死归来的士兵挤满了各处,战胜的喜悦充满了整个兵营。我听到他们在欢呼,“太好了,王爷回来了!” “打得赵狗屁滚尿流啊!” “好在王爷没事!当初可吓死我了!” “王爷有天神护佑,自然不会轻易被那赵狗谋害死了!” “这一仗可打得痛快!那赵兵简直像三年没吃饱饭似的……” 每多一句话传进我的耳朵,我就更紧张一分。我仗着身材矮小在人群里穿梭,侍卫一时追不上,又担心伤着我不敢来硬的。 当我冲到主帅的白色大帐篷前,气喘如牛,肺部尖锐地疼着,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帐外的侍卫认识我,惊讶道:“敏姑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病着吗?” 帐篷里本来还有男人们的说话声,这下突然安静下来了。 不对! 有哪里不对! 我,我要去看看,好好看清楚!那个混蛋,到底是死是活! 侍卫为难,而又不得不把长枪一架,“敏姑娘,你不能这样进去。” “让开!”我字字掷地有声。 “可是敏姑娘……” “让她进来吧。” 我听到这个声音,犹如雷击,大脑瞬间空白,身子不觉摇晃了一下。 第四十章 小别终重逢1 背着阳光的脸有些模糊,可是一双盛满柔情的眼睛却十分温润明亮,深深凝视着我,让我心底最坚硬的地方都开始柔软起来。 我一把推开伸手要扶我的侍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往里面走。 全是人,身着盔甲的将士们,身上脸上沾满干涸的血迹,粗犷的面容带着疑惑打量着我,然后很默契地让开,让开。就如同一个月前我初回西遥一样,我的面前让出一条通道,通向一个人的生与死。 那个人从首座上走下来,衣服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泥和血混合着凝结在上面,头发凌乱,一脸风霜。可是双眼明亮得似乎在燃烧,踌躇满志,豪气万丈。 是他! 不用检验dna,我知道是他! 我像被定了身,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我的面前。 萧暄笑,“别担心我,不是我的血。” 他说不用担心,口气轻松得仿佛描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他肯定地重复着,“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忽而微笑,看牢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死。” 萧暄点头,似乎十分得意,“不装得真点儿,他们不会动手。皇上这次重病,不清楚能不能撑得过去。我不能冒险,必须在皇上还在世时出手。” 我的笑容渐渐加深,“你没死啊。” 萧暄怜爱地注视着我,旁人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帐篷里只有我和他。所以他放心大胆地朝我伸出手,“不要再担心了。我没事。你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冷不冷……” 我一直笑,“原来你没死。” 萧暄终于发觉不对,“小……敏,你——”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落了他后面的话。 我扬着手,气喘吁吁,用力过猛,自己的手掌也疼,可是心里在这一刹那直觉得畅快无比。 萧暄错愕,转回脸来,目瞪口呆。 吃惊吧?我咬着唇冷笑,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当我是团泥随便捏吗? “玩诈死是吗?”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帐篷。萧暄在身后连声喊我的名字。 外面黑压压地站了不少人,见我出来都惊了一下,纷纷让开。我如乱头苍蝇随便抓住一根缰绳便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儿就奔跑起来。 “小华——”萧暄大声喊着我,“你去哪里?” 我骑着马一口气冲出军营,胡乱择了一个方向向前奔去。身后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回头一看,萧暄正骑着玄麒追过来。玄麒乃是马中之王,奔跑起来四蹄如飞,岂是我胯下的普通战马可比。没多久就追上我。 “小华!你快停下来!你听我好好说——” “滚开!”我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全部向他喷去,“要死就死干净一点,别回来诈尸吓人!” “小华……”萧暄很无奈,“你先停下来。要我怎么样都行……” “不用停了。我要你去死,你现在就可以行动了!” 我手里的鞭子朝他甩去,萧暄忙着躲闪,哭笑不得。 我看着他那张生动的该死的充满活力的脸,怒火熊熊,简直瞬间就可以把我吞没。扬鞭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记。马儿吃痛,更加拼命地奔跑,把萧暄甩开。 前方地形变化,我拉着缰绳向西朝山坡上奔去。 萧暄突然大喊一声,“小华!停下来!” 第四十章 小别终重逢2 我已经红了眼,他的话都进不了我的耳朵,反而又加一鞭。 “谢昭华!你给我停下来——”萧暄几乎是在嘶吼。 我紧紧闭上眼,置若罔闻,风刮得脸颊生痛。马儿已经奔上山坡,萧暄亦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我的身侧。 “小华!”萧暄的声音突然充满恐惧,“停下来……你——” 他声音一落,我已感觉到他的人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犹如鹏鸟展翅,眨眼就落在我身后的马背上,劈手夺过缰绳,猛地一收。 疾驰的马匹一声嘶鸣,骤然立起,我措手不及,被萧暄扯下马背,一起滚落在地。 萧暄顺势抱紧我就着惯性在山坡上翻滚而下,我头晕眼花完全分不清楚状况,一阵天旋地转,猛地一顿,萧暄稳住了我俩的身子。 我粗声喘气,“你放……” 萧暄猛地死死搂住我,紧抱着,箍着,压着,就像要把我嵌进他身体里一样。 我很疼,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破口大骂,“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 萧暄翻身整个压了下来,低头堵住了我的嘴。 真是泰山压顶犹不为过。我被这来势汹汹的气势震得神智全飞,只感觉到滚烫的呼吸,还有口齿间的霸道有力。那种愤怒狂躁简直要将人撕裂咬碎拆吃,入腹的接吻加上强硬蛮横的态度简直把我吓得瑟瑟发抖,犹如狼爪下的羔羊。而那从他身上迸射出来的火热的激情,简直犹如飞溅的岩浆落到我的身上,把我烫得浑身发软。我使劲地挣扎,结果身上的人却是越吻越深,越吻越用力,勾住我的舌头不放。我觉得自己像被一条大蟒蛇给缠住了一般。 等到萧暄意犹未尽地放开我时,我已经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粗气,大脑里嗡嗡作响,话都说不出来了。嘴唇疼得很,似乎尝到了血腥味,这个混蛋。力气都在刚才用尽了,虽然我还想再给他一个耳光,可是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萧暄低头看我,深邃的目光里闪烁着怜爱与欢喜的光芒。我心里的愤怒却是有增无减,想都不想捏起拳头朝他挥去。 萧暄伸手想拦,临到头不知怎么又放弃了,硬是受下了我一拳。我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打他也不疼,更是不客气,扑上去拳打脚踢,恨自己没修炼过降龙十八掌,一手挥过去就可以把他打飞到外太空。 萧暄不抵抗,很快脸颊上就红了一块,他苦笑着,终于忍不住说:“这里我来过,再过去两丈就是个断崖。你那样没命地瞎跑瞎闯,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我停下来破口大骂,“关你屁事!你装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怎么办?现在来见义勇为管个鸟用!你怎么不真的死了算了?” 萧暄被我嘴里蹦出的一个接一个的脏字给惊得愣了三秒,忽然扑哧笑了出来。 “笑?”那简直是火上浇油,我背后燃起了滔天怒火,伸手在他两眼之间狠弹一下。 萧暄嗷的一声捂着直叫:“疼!” “还知道疼啊?”我阴阳怪气道,“我还担心是诈尸呢。知道疼就好。” 萧暄啼笑皆非,“小华,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不听!”我捂住耳朵尖叫,“你没死那就当我死了好了。当我那口血吐了就当场死了。你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见你!” 萧暄干脆过来拉住我的手臂。我狂躁地挣扎,张口就在他手上狠狠咬下去。 萧暄身子一震,却没挣扎。 第四十章 小别终重逢3 我红了眼,咬了好一阵才松开口,发觉一嘴铁锈味。萧暄赭红色的袖子浸开星星点点的深色斑点。 我愣住,再看看萧暄明显消瘦苍白了许多的脸庞,心里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怎么哭了?”萧暄慌了,急忙拉我过去,“没事,不是你咬的!那里本来就有点伤!没事,别哭了!是皮肉伤。别哭呀!” 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那生动的表情,温热的拂在上面的呼吸,觉得胸腔里填得满满的,满到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我凑上去吻他。萧暄一震,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惊讶,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将我紧抱住。 我吻着他干爽柔软的唇,感受到他细致专心的回应,心潮澎湃,之前堆积着的没发泄完的情绪被这亲密接触激发,犹如火星落到干草堆上,猛地燃烧起来,想都不想就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 萧暄嗷的一声痛叫,抓住我的肩,“好好的怎么变小狗了?” 我瞅着他皱着的眉头和印着牙齿印的唇,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笑让萧暄如释重负,不管不顾地使劲拥我在怀里,紧紧抱住。 他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病还没好,不许生气,不许运动过量。否则我动手,你就只有挨打的份。” 他一说我就有气,“我活得好好的干嘛没事自己生气?你当我是蒸汽机吗?” “什么是蒸汽机?”萧王爷勤学好问。 我白他一眼,不耐烦,“懒得理你。别抱着我,男女授受不亲,放手!” “不!”萧暄歪嘴一笑,固执地抱紧我,犹如找回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打闹一番此时也累了,只好由他抱着。只是一安静下来,情绪又涌上,我的鼻子发酸,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恐惧、绝望、伤心、愤怒,还有欢喜,真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萧暄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什么都没说,只是拥住我,手轻轻地在我背上拍抚。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嘴唇时不时地凑到耳根处亲吻一下。 渐渐地,我的情绪平复了下来,萧暄的手臂搂紧我的腰,下一刻天旋地转,我的背贴着了草地,他的气息严实彻底地笼罩住我。 背着阳光的脸有些模糊,可是一双盛满柔情的眼睛却十分温润明亮,深深凝视着我,让我心底最坚硬的地方都开始柔软起来。 我伸手摩挲着他的脸,萧暄垂下眼帘细碎地亲吻我,从额角到鼻尖,从脸颊到下巴,从嘴唇到双眼。 我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觉得很温暖很快乐,间或回应他一个吻,视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靠得那么近,我终于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我推开他,抹了一把脸,口齿含混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只好把袖子卷起来。 第四十章 小别终重逢4 结实的手腕上两排弧形牙齿印,不深,但正好印在一道没有包扎的刀伤上。本来已经结疤的伤口裂开,血又流了出来。 “你的毒呢?”我想起关键的问题,给他把脉。 萧暄忙说:“伤已经不碍事。毒挺险的,还好在赤水的时候耶律卓送了不少雪莲提炼的药,我受伤后立刻服下,所以毒没有发作。” 他的脉象强而有力,十分平稳,我放下心来。 两人都平静下来,终于可以好好交谈。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萧暄有点犹豫,可是接触到我坚定的目光,终于说:“那时你还在辽国,赵党派刺客来暗杀。赵贼下了血本,那次一共来了八人,我们勉强应付,连子敬都负了伤,我也被刺中了右胸,伤了肺叶。” 我握着他的手一震,他安抚地拍了拍,继续说:“受伤后我昏迷数日,一度非常凶险。好在全都熬过来了。子敬代我全权处理事务,对外宣布我的死讯,都是为了麻痹赵党。我醒来后才知道你已经从辽国回来,又得知你吐了血重病在床,真是悔恨交加,恨不能替你承受病痛。只是子敬所做的也是从全局考虑,无可指责,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轻叹一声。我知道真相后的确愤怒,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可是冷静后想想,他们也有不得已之处。苦心经营数年,多少男儿前仆后继捐躯献国,好不容易得一大好机会可以出师有名,可能因为我吐一口血就喊停吗? “后来呢?” “我醒后,头几日还不能下床。好在品兰那小丫头天天来看我,给我说你的事。” “品兰知道?”那鬼精的小丫头在我床边时可装得无辜得很呢。 “这孩子聪明。”萧暄笑着说,“只是听她说你发烧又不说话,我心急如焚。第二天就半夜潜进你屋子看你。你烧得神志不清,那么悲伤绝望,我几乎以为会就此失去你。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小华,修罗战场血雨腥风一路走过来,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发自内心的害怕是什么。” 萧暄说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歪着嘴笑。 我不自觉地也跟着笑,“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萧暄沉重地道:“当时我未死一事只有李将军、孙先生和子敬知情。赵贼多疑,行刺过后还多次派人前来打探虚实,确定我是否真死。别急!绝不是利用你,而是这次的探子有我们内部人,我们一直没能查出来,又不便大肆搜查打草惊蛇。” 我没想到这点,“内部奸细?” 萧暄点点头,“倒并不在我的周围。而且对方手段有限,并没有能打入核心。当然也绝对不是怀疑你,只是觉得那奸细有可能潜伏在你的周围。所以反复斟酌,决定暂时不告诉你。只是,只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反应那么激烈……”他的声音低下去。 “那现在查出来了吗?”我关心地问。 “已经有头绪了。只是那人……暂时不便告诉你。” 我也不恼。这种事,知道得越少越好。想要活得快乐,就得活得单纯。和药罐子打交道可比和人打交道轻松多了。 我伸手轻捶了萧暄一下,“你害我那么惨,总得给个说法。” 萧暄抓住我那只手,低声诱惑般地说:“那你要我怎么赔罪,你只管说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大乐,立刻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出我的条件。 第四十章 小别终重逢5 萧暄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这怎么行?我是一军之帅,不行不行!” 我讥讽,“不行就算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不想看到你。”说着转身要爬起来。 “你——”萧暄文的不行来武的,干脆一把拽住我,身子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下来,把我压在草地上。 我又气又笑打闹一阵未果,力气用尽,终于放弃,老老实实躺在他的身下,大义凛然道:“随你便了。得到我的身,得不到我的心。” 萧暄笑倒在我身上。 我的心底似一阵阵潮水一般涌动着欢喜,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将脸埋在我的脖子边。我们这样拥抱着,久久不语。沉重的身躯、规律的心跳、熟悉的气息,让我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大地已经回春,草地一片嫩绿,两匹马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 气氛很浪漫,感情很融洽。不过,这是初春,地上很冷。我的气消了,心跳恢复了正常,开始觉得寒气逼人招架不住,于是挪动着身子想从萧暄的身下钻出来。 才动了两下,萧暄突然把手臂猛地一收,压低声音沙哑道:“别动!” 我愣了两秒,恍然大悟。 郎情妾意耳鬓厮磨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春风吹又生,某人类雄性生物顺应人类生理学起了反应,证据就是现在贴着大腿的滚烫的东西。 我是学医的,又是住过大学宿舍的现代女性(鄙人大学宿舍熄灯后的荤笑话绝对可以让男生都脸红啊),对这种事虽然吃惊但是不至于失色,而且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所以这个时候不害臊反而觉得好笑。 萧暄脸色发红,几分尴尬几分苦恼,我动了恻隐之心,提建议,“不如你在脑海里想一想你太外婆?” 萧暄被我彻底打败,浑身无力地倒在草地上。我却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捧腹大笑。 “你,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萧暄恢复了正常,气呼呼地抓我。 我躲来闪去,大笑,“我是天边一朵云,偶尔投影你心里。” 萧暄猛一发力把我拽过去抱住,“偶尔?偶尔?你还要去哪里?” 我忽然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轻声说:“哪里都不去了。” 萧暄默默无语,只是紧紧地拥抱着我的手一直在轻轻发抖。 第四十一章 爱情来临时1 月色很好,树丛里已经有夏虫在歌唱,夜晚温馨美好。萧暄的眼睛被酒气熏得格外明亮,带着明显的热度。我亦笑盈盈地看着他。 后来一次萧暄问我,他那时假若真的死了,我会怎么办? 我说你这问题很傻。哪里有那么多假如,好生生活着,皮痒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说即使你真的死了,你还指望我给你殉情吗? 萧暄呆呆地看着我。 我哼道:“别做梦了!我是你什么人,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已经死透了,即使我也死了你照样不能活过来,那我的死有啥意义?河水会因此倒流,太阳会因此从西边升起?就算我能感天动地以死让你复活,我也不会那么做啦。咱俩彼此喜欢是不错,可交情还没好到以命换命。你死你的,我还有大把时间去开拓我的新生活,伤心一阵子,然后祝你投个好胎啦。所以你不用为这个白痴问题困惑了,有精力多研究一下战略部署图才是正事,王爷!” 我洋洋洒洒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兴致高涨,萧暄咬牙切齿偏头痛,“冷血女人!我怎么会想到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是啊。”我点头,“我也奇怪。王爷是不是太闲了?” 萧暄只好逃走看公文去。 燕军南下,三月克青州、舜州,四月过碧落江,克汪州、晁州、方官、由罗,占平兴山。势如破竹。初夏来临,萧暄的势力已经扩张至原来的四倍有余。 苦心经营十来年,赵党不得人心已久,再加上南部农民起义,这样的推进速度本在意料之中。太子被软禁,他身边一群年轻俊彦皆因变法一事在仕途上受到严重打压,被赵皇后下旨入狱掉脑袋者不在少数,侥幸逃脱的也都辞官而去。 东齐科举制度很不健全,选拔官员全凭自荐或上司推荐。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相这些年来提拔上来的官员无一不是只懂溜须拍马的小丑,所谓将军要不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愚忠者,要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子弟。以往的良臣勇将,早已在赵党把持政权的这十多年里渐渐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即使有仅存硕果,比如我亲爱的爹谢太傅,比如惜字如金的郁正勋,也是空有一个官职,并不掌握实权。 这样治军,纵是早年太祖马上立国创下的辉煌业绩延续下来的鬼狼之师,如今也散乱败落如同一盘散沙,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军中将士大多出身平民,对赵家所作所为也早已怨愤深积,又熟闻燕王治军有道,赏罚分明,更是打着匡乱扶正的名义,哪边更值得投靠便不在话下。所以燕军南下众多新闻里相当醒目的一条,就是两军对峙时敌军临阵倒戈,人数逾十万之多。 我是女子,按理是不能进军营的,可是好说歹说,萧暄终于同意在我身体好点之后让我去后方。我很快从军人女眷里挑选出心灵手巧年轻健康者组建了一支医疗小组,给予适当训练。又在有限的条件里建立了一套完整系统的抢救机制。然后带领着娘子军跟随大军抢救伤员。 第一次上战场时,恰是攻打舜州。守城老将赵长青算是赵皇后一个远房长辈,但不是玩弄权谋尸位素餐一族,而是一个铁骨铮铮,戎马倥偬一生的老将。赵老将军虽然不满自家堂侄儿把持政权胡作非为被贬在外,可是也无法放弃立场开门迎接萧暄由他借道。 没办法,只得一战。 这一战非常惨烈。姜是老的辣,舜州防御不比其他豆腐州城,可谓固若金汤,军士训练有素,技高胆大,老将军发号施令,底下莫敢不从。只是赵老将军一边上阵杀敌,一边泪流满面。 他不得不为之,虽然亦希望萧暄攻打过去把赵相拉下马来,但是老一辈将军的骨气让他连手下留情放人一马都做不到。我当时带着医疗小组在后方抢救伤员,到处是残缺的肢体,血流不住的伤口,痛苦的呻吟。有一个少年拉着我苦苦哀求我去救他兄长,我去了发现那年轻人早已经断了气。 战争还没结束,私下已经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可是人前我还是得板起脸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动作敏捷地包扎缝合。我是领头人,我先崩溃了,手下那些第一次上战场见死人的姑娘们怎么办? 我那可怜的外科知识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小到止血,大到缝肚子锯手脚,无一不通。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去那股味道。晚上轮班休息照顾伤员,眼睛一闭上,白日里各种血腥场面纷至沓来,睡了比没睡还累。我到底太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萧暄攻下舜州费时十七天,最后是赵老将军重伤不能主持大局,他的长子挥泪下令打开城门。萧暄进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老将军,但迟了一步,只见到老人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 一代良将,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轰轰烈烈的一生,最后却是自尽,而不是死在战场上。老将军想必是死不瞑目的吧。萧暄率领众将士长跪致敬,又隆重地办了丧事。 那夜我去找他,他独自在屋里喝酒,情绪低落。 我坐在他的身边,什么也不说。他喝完了,我就给他斟上。 萧暄极有克制力,向来饮而不醉,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停下了。 我轻声问:“还要吃点东西吗?” 萧暄忽然伸手把我搂进怀里抱住。我闻着他身上的酒香,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 他吻吻我的额头,说:“我还有你呢。” 那一刻,我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过了平兴山,就是膏腴之地的中川平原。萧暄将军队安扎在山下,好好休整,以准备接下来的攻占平原之战。 我的十六岁生日,就是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度过的。 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家常菜,招待朋友。 第四十一章 爱情来临时2 都是熟人,不讲客套话,举过杯之后就开始动筷子。一顿吃下来,非常尽兴。宋子敬很是照顾云香,不住地给她夹菜。云香一脸幸福的笑,看得郑文浩的脸色一层一层暗下去。 我们几个甜甜蜜蜜地吃着饭,可怜郑文浩孤单一人左右不着边,食不知味,早早搁下筷子闷闷不乐地喝酒,没有多久就把眼前的酒壶喝干了。 我想劝他几句,萧暄却拉住我,只吩咐桐儿给小郑继续添酒。 我小声对萧暄说:“酒哪能消愁啊?喝多了伤肝。” 萧暄说:“就这一次了。哪个男人不经历这么一回?” 我想想也是,便由着小郑继续喝了。 我以前对小郑有成见,觉得他是成长在父亲庇佑下的小毛孩,性格高傲,急功近利,浮躁轻薄,没有三两才,倒有八丈架势。后来战争爆发,他跟随着萧暄上战场,我还怀疑过他到底能做什么事。没想到首战告捷他就立了大功,说是率领郑家军连夜从右翼包抄突围,绕道后方协同萧暄大军两面夹击。山路艰险,夜黑风高,他那突围想必非常不易,而且他一身伤痕回来却一声不吭,我不由对他另眼相看。 一旦没有了偏见,视线顿时清明。后来半年,郑文浩初生牛犊不畏虎,战场上奋勇杀敌,有勇有谋,而且人突然变得沉稳淡定许多。萧暄等人对他是赞不绝口,夸奖他大有其父郑老将军之风。小郑亦不骄不躁,平时抓紧训练郑家军,闲时才会来我们这里献献殷勤。 在不知道第几次云香不理睬他转身走掉后,我终于问:“你到底喜欢我家云香什么?” 小郑以前被我捉弄过好几次,我一见他就坏笑,现下我一本正经同他讨论,他很不习惯,结结巴巴地说:“云香贤惠善良,对人好,处处为别人着想。” 我笑得打滚,“她对你可不好。” 小郑脸红脖子粗,大声说:“那都是过去的梁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会喜欢上我的。” 我那时才发现他虽然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但是心眼还是很实在的。于是,心里也祈祷他能和云香走到一起。 我自然觉得他比不可捉摸的宋子敬更适合单纯的云香,但是云香她有自己的选择。她恋慕宋子敬那么久,今日才能和他接近一点,得到他平身而待,她的眼里心里早没了旁人。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小郑已经把两坛酒都喝光了。我本来打算吃完饭叫大家搓上几手麻将,想想还是放弃这念头。情场失意必然赌场得意。我可不想便宜小郑赢个大满贯。 饭后散伙,宋子敬提议送云香回她的院子,小郑也垂头丧气一脸哀怨地回去了,转眼院子里只剩我和喝得有点儿高的萧暄。 月色很好,树丛里已经有夏虫在歌唱,夜晚温馨美好。 萧暄的眼睛被酒气熏得格外明亮,带着明显的热度。我亦笑盈盈地看着他。 折腾了这么几个月,大家都又黑又瘦,战场一下来他就进议事大帐,我则没日没夜救死扶伤,两人即使见个面,说说话吃顿饭,也都一身狼狈,满脸疲惫。虽然是刚确定恋爱关系,可是根本没时间没精力卿卿我我。 如今战势稍稳,终于可以喘口气,终于有机会眉来眼去了。 萧暄笑着对我伸出手,说:“过来。” 我歪着脑袋抿着嘴,“干吗?” “让我好好看看你。” “站这儿不能看吗?头一天认识我啊?” 萧暄也不气,“那么远我怎么看得清?” 我呵呵笑,“才不过去。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第四十一章 爱情来临时3 “我才没喝多少,都让文浩抢去了。可惜可惜,上好的酒下了他的肚都成了醋。” 我哈哈大笑起来,一不留神给萧暄抓住手腕拽了过去,略一转身挣扎就被他从后抱住。带着酒香的气息将我笼罩,温暖的胸膛温柔地包容着我,我安静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听到他沉稳的心跳。 “月亮真圆啊。”我仰头望天,“人圆月也圆。” 萧暄低头在我额角吻了吻,没有说话。 “终于满十六岁了。”我感叹,“都说忙碌的时间过得快,可是我却觉得这一年好漫长。” “是吗?”萧暄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嗅着什么,“我却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想想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拿花盆砸我呢。” 我没听出他话里的不对,沉浸在回忆里,“我那时候以为你是采花贼嘛。谁叫你半夜翻墙的?” 萧暄很不服气,“我长这样,还用专门去采花吗?” “是,是。”我立刻道,“王爷貌若天人,英俊神武,万朝来贺,红颜祸水……” 萧暄要掐我,我赶忙闭了嘴。 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问题,“现在子敬对云香那态度,你怎么看?” 萧暄耸耸肩,“我能知道什么?我同子敬虽为友数载,但他在私事上极其低调,我也不了解他在这方面的想法。怎么,你担心云香?” “是啊。云香她人单纯,是个实心眼,在感情方面,天真执著得很。子敬的确不错,云香一直都仰慕他,可是若真的有什么发展……我绝对不是看不起云香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俩似乎不大合适。” 萧暄笑着搂紧我,“旁人看我们俩也不合适啊。” “是啊。”我拧了他一把,“我大好清白一女青年,有才有貌有嫁妆,干吗跟着你个反政府武装分子混?” 萧暄佯怒咬了我的耳朵一口,“你这张嘴巴最讨厌!” 我眯着眼笑,“那你咬我耳朵做什么?” 萧暄眼色骤然加深,已低下头来吻住我的唇。 栀子花已经开了,空气里漂浮着一缕缕清香,我们在花前月下亲吻。 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们快乐地拥抱在一起,看着夜花在月下盛放,顿觉生活美丽无比。 第四十二章 青袖也添香1 我同所有女人一样,在我们眼里,即使自己的男人醒时号令千军运筹帷幄风云天下,睡着了也是一个带着孩子气的大男生。心里柔软处微微疼。 燕军休息调整之后,精神焕发,重整旗鼓雄姿勃勃地向中原开进。 过关斩将,三个月过后,大军终于兵临丰州。这里是重要的粮食产地,东齐百分之十的粮食就产自这片土地。 萧暄治军严厉,刀戈如林,步伐整齐划一,声如雷鸣。经过农田时,萧暄一声令下,全体士兵只准走田坎,踩稻田者跺脚处理。于是几十万大军压境,竟都是整齐谨慎地穿过已经一片金黄的稻田而不伤一根禾苗。 丰州马太守在城墙上看得真切,据说当时就老泪纵横,不等萧暄到城下叫门就亲自跑下来率众官员开门迎接。后来我才知道这马太守的儿子早先在帮太子变法的时候死在了狱里。马太守痛失爱子后对赵家的不满达到沸点,今日一见萧暄这样行军,只觉得自己今生有幸得见救世主。反正儿子也死了,什么都不顾了,丢下官帽投奔光明而来。 我因照顾伤员,随同医疗小分队比大军晚了三天才到达丰州。舜州一役,军中增加了许多残疾士兵,一路带着自然不方便,萧暄便提议将他们暂时留在条件较好的丰州养伤,等伤好了再归队。 我人才到丰州,就有多事人把小道消息传入了我的耳朵里:马太守有意把女儿嫁给燕王。 传消息给我的人一脸八卦样,说:“不过姑娘别担心,王爷当场就拒绝了。马大人挺失望的。当时可是在宴席上啊,大家都在场呢。” 我同意。萧暄这人也真是的,不可以委婉一点私下拒绝吗?人家姑娘将来还要嫁人呢! 那人又说:“好在那马小姐在帘子后出言解了尴尬,说她要自己挑夫婿。王爷借此机会就要她在自己麾下挑选,然后为她主婚。才把这场风波躲了过去。” 我拍拍那人的肩膀,“很好!很好!将来你找不到媳妇儿,也可以找王爷帮忙。”然后在那人目瞪口呆中,去找萧暄。 萧暄的脸上清楚写着“我——很——烦”三个大字。他的案上和旁边的矮几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章本折子,一碗已经凉了的银耳粥搁在角落。 我看着他黑黑的眼圈,“又多久没睡了?” “睡不着。”萧暄火气很大,“今年新茶太提神了,亢奋。” “工作量挺大的嘛。”我虚伪地笑笑。 萧暄也笑笑,像大山里的老狼精见了娇嫩的娃娃,“来来来,本王赐你一碗清凉银耳粥,你来帮我看折子。” 我往门口缩,“我的工作量也很大啊,我还要去开优生优育讲座,还要给士兵发放打寄生虫的药,还要给徒弟上草药学的课……” 萧暄忽然手握拳头放在嘴边一阵猛咳,声音沙哑。 我吸了一口气,牙齿凉飕飕的。 萧暄抬起头,“咦?你不是要去做道场吗?” 我红着脸踢他,“滚!滚去那边榻上躺着。我念给你听。” 萧暄贱贱地笑,抓住我的脑袋在额头上“吧嗒”香了一下,说声“真乖”,把位子让了出来。 我随便拣了一张谍报念,“xx县矿山负责人来的,说您老要的货提前超产完工,已经运去兵工厂了,等待领导验收。” 萧暄满意地点头,“越风找的人办事效率高。” 我又拿起一本折子念:“一个叫王茂的下官给您老磕头,说某某地今年粮食长势非常好,有望丰收。但是桑蚕却受病虫害损失严重,减产在所难免。” 萧暄皱了皱眉头,“知道了。” “一个叫张颐的下官给您老行礼,说在卫凉山区安抚土著居民一事进展顺利。他已经见着头人,送上重礼,头人甚喜之。当地居民尚未开化却善良淳朴,多以打猎为生,着皮革而寝竹屋,缺医少药,笃信巫蛊。卫凉山物产丰饶,地形复杂,夹羊道果真天险,却不失为一条商贾运送货物的要道。只是被土著占据不肯交付出来。” 萧暄思考片刻,说:“安抚土著循序渐进,开放夹羊道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头人好利,可在道上设一关卡征收赋税。赋税额度,自己考虑斟酌。” 我提笔写下。萧暄又说:“王印在你右手边某个盒子里,自己找来盖上。” 他可真大方。我翻出燕王印,沾了印泥盖上。把折子丢到一堆处理过的文件中。 “这张写的是南部农民起义,首领张伟民已自立为王……” “蠢货。”萧暄一声严厉的冷叱。 我手抖了抖,继续念:“……在彭罗县登基,自号天择皇帝,国号为周,封了皇后太子宰相大臣一共二十多人,俨然一个有规模的小朝廷。而且似乎就打算在那里落地生根发芽结果了。赵家显然是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萧暄嗤之以鼻,“被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到底是目不识丁的鲁莽汉子。这折子你放一边,我会同孙先生他们仔细商量。” 就这样,我做起临时秘书,萧王爷口授我笔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案上的折子渐渐少了。只是萧暄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我念完一张赋税的折子,半晌没听到回音,转头一看,萧暄躺在榻上,侧着身,闭着双眼,俨然已会周公去了。 我轻手轻脚放下折子走过去。他连月操劳肯定是累,脸都凹了下去,眼下青影,胡楂稀疏。我知道他们练功之人睡得浅,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惊醒,如今我人都站他跟前他还无动静,看来真是累得狠了。 我同所有女人一样,在我们眼里,即使自己的男人醒时号令千军运筹帷幄风云天下,睡着了也是一个带着孩子气的大男生。心里柔软处顿觉微微疼。 拿来毯子给他盖上。我回到桌前,继续阅读奏章报表。 人事调动,水利维修,农田灌溉,商贾赋税,各大家族利益冲突…… 换我成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不到三十就要白头。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人进来点上了油灯。我怕太亮了照醒萧暄,叫他们换成了蜡烛,又给萧暄添了一张薄毯。我自昏黄烛光中看着他沉睡着的英俊面孔,心里泛起柔情无限,只愿他能多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好好休息一下。 回头继续看折子:士兵训练、南方谍报、宫廷动向…… 门被轻轻推开,越风走进来。 我指了指还在熟睡的萧暄,冲他打手势。 他点点头,扬了扬手里一本红锦烫金字的拜帖。 我比画着手势:先放着,等他醒来看。 第四十二章 青袖也添香2 越风却有点为难。 “什么事?”萧暄这时醒了过来。 “王爷。”越风恭敬地应了一声,“快马加急的帖子。” “写了什么?”萧暄一扫睡意,翻身下床。 “属下还没看。”越风把帖子递了过去。 萧暄接过来打开,看了几个字,脸上浮现惊讶之色,然后轻蔑而笑,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再然后开始哼哼,好像鼻子不通,眼里带着狂热。一张不大的帖子他反复看了好几遍,啪地合上,吩咐越风,“去请李将军、刘将军、孙先生、唐大人还有宋先生。” 越风接令出去了。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上面写的啥?” 萧暄眯着眼睛看我。 我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听。” 结果萧暄自己主动交代,“赵家请求和谈。” 我惊讶,“和谈?谈什么?” 萧暄笑,“是啊,谈什么?” 我说:“难道希望能和谈?那你辛苦打了半壁江山算什么?你是在清君侧呢,打到一半就和赵贼苟合了,不是成了天下的大笑话吗?” 萧暄很开心地揉我头发,“我们家小华真聪明。” 我从他爪下狼狈逃脱。这时萧暄看到案上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报表奏折,“你整理的?” “是啊。”我指给他看,“从左往右,军事、农业、民事、谍报。越往上的是越紧急的。瞧瞧这样多好,一目了然有条不紊,处理起来效率才高。管理必须科学,科学必须为人类服务……” 萧暄脸上放光,突然捧住我的脸在我嘴上啃了几口。 “呜……你……呜呜呜……” 萧暄意犹未尽地放开,“趁我睡觉偷吃了绿豆糕是吧。” 我满脸通红抹嘴巴,“大尾巴狼。” 萧暄立刻露出原形还要再扑过来,越风在外面喊一声,“王爷,将军和先生们到了。”拯救了我的清白。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头发,跑到一边。李将军他们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宋子敬看到我在,冲我点头打招呼。 我笑笑,“你们聊,我吃饭去了。”打算避开。 萧暄道:“也是,都这个时候了,你们吃了吗?” 大家都摇头。 萧暄便说:“那就一起吃好了,小华你也留下来吧,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说着抓着我的手拉着往隔壁走。 我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被他温热的狼爪子握着,挣脱不得,身不由己地跟着走。 饭菜很快摆满一桌,我坐在萧暄身边,捧着碗吃米饭。 萧暄笑盈盈地给我夹了一只鸡腿,“来,来,不是说饿了吗?” 其他几位都很清楚自家王爷的用意,边看边笑。只有宋子敬似乎微微皱了皱眉头,或许是我的错觉。 萧暄说:“赵家来的帖子,要求相谈,这事你们知道了吧?” 孙先生搁下筷子,说:“王爷,关于此事,私觉得不妨去一次,只是我们处于被动,有些不利。” 萧暄说:“我的看法同你们一样,的确值得一去。”他一脸兴奋,跃跃欲试,一副宝刀急待出鞘的模样。 李将军说:“王爷可以去,只是地点不能照他们的来。” 宋子敬点头附和,“晋州自然是不能去,我倒知道一个好地方。” 萧暄问:“哪里?” “南竹县一处酒馆,开阔简单,双方都不带兵士,一目了然。” 宋子敬补充,“那酒馆主人是我的一位旧友。” 萧暄很满意,“江湖人,再好不过。” “王爷。”孙先生说,“虽然对方派的人是王爷旧时同窗,可是赵党历来阴险狡猾,居心叵测,王爷不可以掉以轻心。” 李将军也赞同,“王爷还是挑选一队亲兵带在身边吧。” “也好。”萧暄说,“铁卫留守一半。子敬,你选几个你的人随我去,不是有几个孩子正缺历练吗?” 宋子敬听了笑道:“那我先替那几个孩子谢过王爷了。” 我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边啃鸡腿边听着,忍啊忍,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赵家派谁来谈判呢……” 众人望向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我厚着脸皮睁着无辜的眼睛无声地发问。 第四十二章 青袖也添香3 萧暄并不介意我插话,他老人家阴笑,“那人你听我提过的,就不知道还记得吗?” 我大脑迅速调动内存搜索,一个名字浮出水面,“赵皇后那侄儿,你那什么酒肉朋友?” 萧暄满意地笑着,“正是赵策。” 正中。 “他不是才子文人,怎么也上了战场?” “国家动荡,哪有不随波逐流的?别说,他虽然打架打不过我,可是讲道理却如排山倒海,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信手拈来完全不用打腹稿。而且字字珠玑头头是道,拿捏恰好分寸得当。以前读书的时候,先生有时都说不过他。他们赵家那狡猾的本性倒是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是斗嘴皮子,也是一场恶战啊。” 我听得心里痒痒的,终于斗着胆子问:“那……我能去吗?” 男人们把脸转了过来。 我缩了缩脖子,决定死皮赖脸一回,“这可是历史性时刻啊,缺席多可惜。而且我觉得不会打起来的呀。南竹离咱们这儿又近,随时可以大军压境。我看应该担心人身安全的是他们才对。” 萧暄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胆子又大了一些,继续说:“而且我觉得你们根本没啥谈的,无非是彻底表明立场。然后各自回家,该南下的继续南下,该抵抗的继续抵抗。我今天看一张折子里说了,宫里出来的都是皇后懿旨,可见皇帝玉玺赵家并没有得手。所以我们南伐名正言顺啊。既然这样,他们就是想杀你,也不会挑这谈判的时候动手,这不摆明了落人口实吗?” 说完了,继续用幼鹿般的眼神凝视着萧王爷。 萧暄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很无力地说:“其实你不说,我也会带你去的。” 啊? “王爷!”宋子敬立刻表示反对,其他男士也惊讶地看过来。 萧暄示意大家稍安毋躁,拿出帖子,指给各位看,“赵策那家伙说,他前些日子舟车劳顿,又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生了怪病,无人能医。故请敏姑娘一同前往。” 真是,早说嘛!我立刻乐了。 宋子敬却把那帖子拿过去仔细端详,好像要鉴定一下防伪标记似的,“敏姑娘到底是女子,去那兵戈相见的地方,委实不安全。” “可是。”我说,“也许我去治好了他的病,会有效推进双方和平进程发展呢。” 萧暄用眼神示意我,“你闭嘴。” 我识趣地闭上嘴。 孙先生是最最好说话的人,“王爷,既然对方有这要求,倒也可以把敏姑娘带去。” 李将军对于是否带女士上谈判席不大关心,见孙先生让步了,也跟着表示同意。 宋子敬脸色不大好,可是少数服从多数,下属服从上级,他也没办法,只好说:“也给敏姑娘拨几个人在身边吧。” 萧暄点头,“那是自然。” 我笑得春光灿烂,宋某人白了我一眼。我殷切地夹了个鸭脖子放进宋某人碗里。 结果萧暄吃醋,桌子下踩我的脚。我只好夹了一块排骨给他。 其实他们担心得很有道理。万一场面控制不住,剑拔弩张,不论是打起来还是逃跑,我都是一个累赘。 我回了药房,立刻撅着屁股钻进大箱子里,一番捣鼓,找出一个大匣子。里面胡乱放着袖珍的精钢小弓、玄机奇巧的袖箭、小巧轻薄的匕首等暗器。我把袖箭取出来,仔细检查一番,机关该上油了,其他都很好。 这一年来萧暄给我搜集了不少书,除了医学书籍外还有不少机械木工方面的书。我闲时照着书结合现代知识做了几样暗器。因为战争都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这些暗器用处不大,一直放在我这里,也没想着献给萧暄。如今他以身赴险,这些小玩意儿终于可以起一些作用了。 我花了一天的工夫把每个机械都调试了一番,打磨光滑,上油,然后重新配了几种毒药和******,用拇指大的小皮囊分别装好,一并呈到萧暄萧王爷面前。 萧暄识货,一拿起那个袖箭就爱不释手。我给他戴着,告诉他用法,他立刻试用。挥手之间,只见三枚精钢小箭疾射而出,铮铮三声,牢牢钉在门板上,箭头深深陷进木头里。 萧暄赞叹,“好家伙!” 我得意洋洋,“科技为人类服务。” 我把药一股脑地掏出来堆在桌子上,分别把用途给他讲明白。完了,有点遗憾,“老爷子书里写了如何养蛊,我一直心痒痒也想弄一对,只是一直忙给耽搁了。等有空了一定养,你一只我一只,以后你要是敢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 话没说完,萧暄一张脸已经凑得老近,笑得十分诡异。 我结巴,“你你你……干……干吗?” 他两手已经抓住我的头,在我脸颊上响亮地啃了一口。 “我们小华这么能干,奖励你一个!” 我满脸发烫。这家伙气力真大,亲就罢了,牙齿都用上了,简直像头狼,口水糊得人一脸。我不满地伸手擦脸。 这一擦又擦出问题,萧暄不知怎么就生气了,把手里的东西一丢,将我整个人抓了过去,气愤地张口就啃在唇上。 等他放开我时,我脚都站不稳了,脸烫得可以煎鸡蛋。 萧暄满意地笑,摸摸我的嘴,嘴巴凑到我耳朵边,“下次不许擦我亲过的地方,否则……” 他吹一口气,我打了个哆嗦缩进他的怀里。 第四十三章 笑谈风云变1 眼见一碟花生米见了底,酒斟了两回,茶也添了一次,双方还在无关紧要地闲扯着最近天气不错秋收很好你发体了你也发福了之类的废话。 四日后,我跟随萧暄前去谈判。他们一个个严阵以待肃穆庄严,就我暗暗兴奋仿佛参加旅行团。 但是到了那里,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南竹县是个小地方,屋舍简陋,街上尘土飞扬,百姓衣着简朴,车马一过满街鸡飞狗跳。那酒馆也果真如描述中一般清凉简朴通风采光良好——充顶了也只能塞三十个人吧。 难怪选这里,有啥动静都一目了然。 酒馆主人是个胡子大叔,有着江湖人的身材和神秘感。自己店里兵戈林立,他无动于衷,自己拨着算盘珠子算账。 然后,赵策先生迟到。 萧暄倒见怪不怪,“他爹该给他起名字叫守时。从我认识他起,上学、吃饭、聚会,甚至抢女人,无一不晚到。他这次要准时来了才有猫腻。” 萧王爷慢条斯理地喝茶。外面一个悦耳男声响起,“数年不见,燕王一如既往牙尖嘴利不饶人。” 赵公子翩翩而来。 的确是翩翩,一身白衣,金冠玉带,容貌清俊端庄,可惜神情十分缥缈,好像没睡醒。都说他是名扬天下的才子,可是同样是才子的宋子敬身上的那种文雅内涵,在他身上统统看不到。 这样的人,却不远万里深入敌军来谈判。 萧暄笑着站起来,“这次不算迟得太久。” 我识趣,低头退到众人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听到赵策的声音,“王爷安好。” 萧暄亦笑道:“侯爷也安好。” “很好很好。”赵策兴致勃勃,“大家都好!” 我有点忍不住笑了。 好在萧暄接着朝赵家带来的几个官员打招呼,“王大人,刘大人,马将军……”竟然认识大半。 被点名的官员笑得都很勉强,碍于面子也不得不礼貌应答。 两方入座,热茶酒水端了上来。 结果赵公子张口说:“饿了,上饭吧。有八宝鸡吗?” 胡子大叔不客气,“这里只有茶和酒。” 赵策抱怨萧暄,“老六,你太小气了,没有诚意也得有钱。大老远的被那帮老头子逼来同你谈判,一口饭都吃不上。” 那帮老头子就站在赵公子身后,脸色不大好看。 萧暄把花生米的碟子往赵公子那里推了推,“得了,得了,花生也是粮食。” 赵公子没办法,只好拣花生米吃。 见此情形,我的心碎了一地。这就是我梦想中精英成群华盖交织威严肃穆具有历史意义的谈判吗? 眼见一碟花生米见了底,酒斟了两回,茶也添了一次,双方还在无关紧要地闲扯着最近天气不错秋收很好你发体了你也发福了之类的废话。 萧暄在我那里省略去的耐心估计全用在了这里,气氛好得犹如蜜里调油,两人完全一副友好邻邦你来我往互相帮助共同繁荣一道发展的架势。皇帝不急,太监自然就会急,赵公子身后的白胡子文官们又是瞪眼又是咳嗽,十分有表现力和张力。可惜赵策背对他们看不到,却让我们一干闲杂人饱了眼福。 他们也都是赵相亲信,朝中重臣,这次陪同前来和谈肩膀上背负着的重任,恐怕就是督促这位没什么责任感的公子履行自己的职责。 于是,有个白胡子老头忍不住,凑上来轻声道:“侯爷,您看……” 赵策莫名其妙地看他,“看什么?” 老头僵硬地笑着,“不是看什么。而是,您这酒也喝了,花生也吃了,是不是该……” “该走了?” 老头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旁边同僚看不下去,出来帮他一把。 “侯爷,出来时丞相交代的事,你可别忘了。” 赵策不耐烦,“一路上你们都在我耳边唠叨,我能忘了吗?” 萧暄只是淡淡地笑着,优雅地端起杯子轻抿一口酒。表情既不是讥讽也不是同情,风轻云淡,似乎对方的争执同他没有丝毫干系。 谈判桌也是战场。 赵策搁下筷子,对萧暄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都还在太学里念书时的事。一次校场上练习射箭,樊将军要求我们百米中红心。那本来很简单,你练得不耐烦了,鼓动着谢老二还有小韩他们一起要求射飞靶。樊将军笑你们年纪太小,拉不动大弓,更射不了那么远的飞靶。你却不服气,坚持自己能行,于是当场就拉弓练习。此后半个多月,你一得空就去校场拉弓射靶,酷日当空,风雨无阻。不管是汗如雨下,还是双手血肉模糊,连谢老二都看不过去劝你,你却咬牙不肯停歇。那些日子我都记得模糊了,却清楚地记得后来在樊将军面前,你拉弓连射三箭,分别射中三只飞靶时,樊将军的震惊神色。哈哈,他本为了打击你,还故意叫人把那三个飞靶加快了速度。” 萧暄轻笑,“都是少年血气方刚鲁莽冲动时的往事了,你提它做什么?” 赵策说:“我只想说的是,我知道你的为人,一旦认定了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身后的官员神色都一变。现场气氛顿时紧张。 我只察觉宋子敬不着痕迹地往前迈了小半步,将我挡去了大半。 萧暄放下酒杯,俊逸的面容上还是一片祥和,仿佛真的只是和少年好友煮酒闲聊往事一般。 也正因为是好友,所以不需言语,彼此了解至深,心意相通,所谓谈判,就成了政治手腕下的一个小小闹剧,成了两个男人之间通气的契机。 谈本无可谈,他不会为旧友几句话而改变初衷,他也不会拿出金钱名誉诱惑收买。一个是野心勃勃的复仇者,一个是清高爽落的书生,都有自己坚持的宁死不肯弯折的风骨。 “阿策,还是你了解我。”萧暄淡然一笑,“你放眼看看如今的大齐,冗官浮泛,凌虐下民。机构亦是叠床架屋,尸位素餐。如今又有赵党当道,上欺蒙皇上,下鞭挞百姓。我是萧家子弟,自幼钟鼎禄食,受百姓奉养,如今见此场面若还是继续呼卢浮白放浪山水,不但对皇上不忠,身为臣子不肃谏厉诓,也是对天下子民的不义,见民于水火而无动于衷。” 赵策脸色肃穆,却一言不发,并没有辩解反驳的意思。 赵策身后的官员已经按捺不住了,“侯爷!丞相交代的……” “你们是说客还是我是说客?”赵策话语依旧清淡,可是却有说不出来的分量,一下让身后人收了声。 “爹也真是,明明知道成不了的事,还偏偏丢给我来做。仓促地来,灰溜溜地回去,不是惹笑话吗?枉我东齐才子盛名,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不知道被点了名的赵家老太太会不会在京城里打喷嚏。不过赵公子显然不在乎这个,继续说:“我姓的是赵,所作所为,自然不会愧对父母养育。赵家的福或是孽,我也自然会一并承担,绝不推脱。而老六,你也有你的立场和责任。你斩奸除恶保家卫国,我孝顺父母保全族人,做的都是自己分内的事。你体会不了我的艰难,我也左右不了你的抉择。我们彼此不苛责不要求,待到最后对决时刻,自有命运作安排。” 萧暄依旧无言,眼帘低垂表情平静,我却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发抖。 意气相同情投意合的好友,终究殊途,甚至有可能避免不了将来挥刀相向。谁都不愿意,可是这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是笑傲江山建功立业君临天下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要得到那个权力集中下的最高点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赵策显然不是第一个离他远去的亲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萧暄当然也早就做好了这般心理准备,来承受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离别分道扬镳天涯路,他在索取失去后的补偿的同时,也深深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只是,他的心,会在这一次次的舍弃中,变得坚硬,变得冷酷,变得麻木。 而面对这样无可避免的伤害,我所能做的是什么呢? 我可以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我可以陪伴在他身边,帮他熬过伤痛,可是我没有办法把他从这条路上拉走。我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那至尊之巅,万朝来贺,同所有人一样,仰望着他,依靠着他,放弃自我。 赵策已经站了起来,丝毫不理会脸色发白几欲昏倒的文官,转身要走。萧暄一动不动地继续坐着,手里还捏着早已空了的酒杯。 “公子不忍,我等就代公子行事!”一个武将猛然暴起,拔出长剑跃身刺了过来。 他的剑还未近萧暄身前,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量掀到一边,惨叫着捂住前胸。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变故惊住,两方侍卫都拔出剑,却都不明情况,不敢轻举妄动。 第四十三章 笑谈风云变2 宋子敬闲闲地收回手,袖箭转眼间就被宽大的袖子遮盖住。他人已经完全站到我的身前。 “都不许动!”萧暄一声大喝,放下酒杯站起来。他俊毅的脸上一片肃杀之气,威仪高华一下就将两边人马震慑住。 赵策笑,不惊也不怒,“宋先生好武艺。赵某错被世人评为与先生齐名,今日一比,方觉得才疏学浅,实在是惭愧。” 宋子敬只是客气地点头,并不做声。 赵公子转向萧暄。萧暄对他疏落地一笑,尽在不言中。 “你这回去,怎么同你爹和你姑妈交差?” 赵策满不在乎,“我早说了土豆做不了玉雕,大不了,打发我去偏远地方做个逍遥侯爷好了,也省得看你挥兵南下,大齐子民自相残杀。” 萧暄脸色一暗。 我却忍不住嘟哝:“攘外必先安内。” 我这句话声音极小,几乎是只动了动嘴皮子。毕竟我一个女人在这种场合怎么都不敢造次。然而赵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我的身上,吓得我背上立刻冒出一层冷汗。 只听赵策对萧暄说:“本来我家老头要我告诉你,你若肯收兵,不但送你半壁江山做王,还把秦翡华还给你。不过我看,是完全用不上了。” 他这话刺耳得很,我那心虚害怕立刻变成了怨怼。 萧暄脸上笑容微微收敛,却依旧从容不迫,道:“我对不起翡华。既然已经舍下的东西,我就不会再留恋。” 赵策同样脸色一暗。 他借着朋友之名,凭着旧情之便,看似和萧暄推心置腹,实则将萧暄一番讽刺责备权训。萧暄是个恋旧的人,而且本来局势占了优势,自然在口舌上尽量容忍。但是再好脾气的人也有个底线,终是心里不快了。 方才被宋子敬打飞的人正被人扶着在旁边呻吟,我又想起了我来的本意。 我问宋子敬,“这样看来,还要给他看病吗?” “看!怎么不看?”回答我的却是萧暄,他阴森森地笑,“这也是我一番心意。赵公子让我这位女大夫把个脉吧。” “侯爷,使不得。”有白胡子老爷爷阻止,“当心燕党使诈!” 赵策瞅着我笑,“别人不好说,这位姑娘显然不会武。燕王爷带她来此,就已足够显示诚意了。来吧。” 但是总不方便就在这里摆摊子看病。最后在宋子敬的陪同下,我随赵公子到了他们的下榻处。 赵策有点内力武功,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让我摸他的脉门。 我在一群护主心切的大叔们杀人般的目光下把手搭上去,努力排除杂念,专心把脉。 赵公子脉搏强劲有力,昭示着他强健的生命力和良好的生命状态。本来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抽烟不嗑药不纵欲,除了先天不好的,哪有不活蹦乱跳的,他的病在哪里呢? 我很尽责地问:“公子是哪里不舒服?” 结果赵策就等我这一句话,立刻竹筒里倒豆子。 “这一路来就没有舒服过。先是皮肤痒,一抓一道红印子,又痒又疼;然后是咳嗽打喷嚏,却不流鼻涕;然后是头痛,早上和下午分时辰疼;还有骨头关节不灵便,动作大了就喀啦喀啦地响。自己带的大夫,找来的大夫,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就没有一个能治好的!” 我看着他歪着嘴笑的样子,还搭在他手腕上的手突然就在他皮肤上抓了一下。 赵公子大叫一声,下属立刻跳起来要和我拼命。 “急什么?”我慢条斯理地抓过赵公子的手来看。哟,果真起红印子,还真不是骗人。 赵策龇牙咧嘴,“果真人以类聚,那小子心狠手辣寡情凉薄,身边连个小姑娘都是狠辣角色。” 我笑,也不辩解,用命令的口吻对赵公子,“公子请脱衣服吧。” “什么?”赵公子反射性地抓紧领口,“你要干吗?” “给你全身检查啊,还会非礼你不成?你三五层裹着要我怎么看?” 赵家下属神色惊讶又气愤,显然是想阻止我却又拿不出理由,他们家大少爷又不是女子。 我笑,“我都不害羞,你害羞什么?给我看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大老爷们干脆点,不想我看病那我就回去了。” 赵策神情悲愤,大有烈女受辱之态,“我早就知道萧暄那厮不会有什么好良心!”虽然脸上愤愤然,但还是开始宽衣解带。 跟着我来的一个侍卫本来闷笑着在一旁看笑话,这时干脆偏过身去抽搐起来。 我也笑,一双眼睛却没离开赵公子的身子,抄着手看他脱。他刚才欺负萧暄的时候不是挺有底气的吗,怎么现在就蔫了?亏他还是锦衣玉食的公子爷呢,亏他还同萧暄打架抢过花魁呢,难道青楼美酒花烛红帐之下,他美人在怀时,也这样脱衣服? 天气有点凉,赵公子修长白皙肌肉紧实的身子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虽然瘦,但是挺结实的,并非弱不禁风。 我继续笑,“裤子。” “啊?”赵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裤子。”我重申。 赵策终于脸红,“有……有必要吗?” 他的鹰犬们也愤怒道:“有必要吗?” 我很诧异,“赵公子你不是说浑身疼吗?” 赵策悲愤地指控,“你是故意的!” 我更加诧异,“我故意什么?看您光身子吗?” 赵策连脖子也红了。 我耸肩,“真的,不愿意就算了。你若是不在乎腿脚不便,我自然乐意工作量少一点。” 鹰犬之一跳出来说:“公子,不过是个女子,让她看了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我奸笑,“我只不过想知道您病在哪里,治病理当治本啊。” 赵策碎碎念着都是萧暄不安好心阴险毒辣其心可诛之类的话,终于拿出勇气解开了裤子。我在这关键时刻喊了一声,“底裤就不用脱了,除非……” “闭嘴!”赵侯爷终于发飙,“我那里没问题!” 宋子敬也不幸落马,低头闷笑。 赵策拉拉扯扯半天,才脱去了裤子,然后悲凉凄婉地看着我,大有义士赴死的壮烈。 “别站着嘛,上床吧。” 赵策看样子已经有了求死的决心。 我终于收了玩笑的心思,告诉他躺下我才好检查。他松了一口气,将信将疑地上了床。 我净了手,开始顺着穴道经脉按捏,一边按一边问他感受,是疼是酸是胀是麻还是痒。我一本正经,赵公子也严肃回答。捏到关键的地方,换不同的力道和方式反复按压,再问他感受。除此之外,还详细询问了日常饮食、起居生活和近来去过的地方。赵家下属防备我,赵公子自己倒很坦然地全盘托出。 完了,焚香施针,在病结部位敷药,配以我特制的热石进行热敷。这药很猛,赵公子被烫得嗷嗷叫。 赵家下属问:“我家公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富贵病。” 赵策瞪大眼睛。 我冷笑,“皮肤那是过敏,水土不服加上饮食不调,最近忌酒忌腥荤,青菜水果多多吃,多喝水,洗药浴。身上这病,一是坐马车坐的,二是原来就有轻度风湿入骨,再加上这几日喝多了凉酒。头痛那是风湿加上风寒。赵公子上半年三四月不是在川泽之地待了两个月吗?那正是川泽之地最为潮湿的季节。你本不是土生人,逗留期间又没注意保养,常饮凉性酒,导致轻微风湿。” 赵策吃惊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你觉得骨头肌肉酸疼,容易疲惫抽筋,都是轻微的风湿症状。不过普通轻微湿毒即使入体,你离开川泽那么久,又一直在干燥之地生活,那湿毒自己就可消去。但是你的症状却加深了。我怀疑你除了感染湿毒,还染了别的什么东西。这得详细检查才清楚。” 我一口一个毒字,把赵家人吓得直哆嗦,胆战心惊地问:“严重吗?” 我很权威很严肃很深沉地说:“你家公子还年轻,好好调养就没有大碍了。只是这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现在看着只是身体不大舒服,拖久了可是关节肿大浑身疼痛,死不了活受罪。”我一边说着一边下笔如飞。 赵策白着脸,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摸着。 第四十三章 笑谈风云变3 我把方子交给下人,又详细嘱咐了一番调理方法和注意事项,顺利完工,喝了一口茶告退。 赵家人并没有为难我,还送了一盒珠宝答谢。我很大方地接了过来,待出了门就转交给宋子敬,“充军费吧,小小贡献。” 宋子敬笑着接过去,“你倒大度。只是这赵公子的病,真的就如你所说的那样重?” “还好啦。所有大病都是小病发展起来的。”我冲他挤了挤眼睛。 宋子敬不笨,“你故意把病说得很严重的吧?” 我乐得直跳,“看出来了!谁叫他欺负我们阿暄的。我们家阿暄只有我能欺负!” “阿暄?都叫得这么亲热了。”宋子敬很无奈。 我蹦蹦跳跳跑远,回头丢下一句,“先生,你也该娶媳妇儿咯!” 不待看宋公子的表情就赶忙跑走了。 我先去找萧暄汇报工作。越风站在门口,看到我,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同他很熟了,立刻明白什么意思。 “里面又低气压?” 越风小声叹了一下,“要你一来就放你进去呢。脸呀,都是这样的。”说着比了一个长度。 我扑哧一笑。萧暄打雷般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的确火药味浓重啊。 我掀开帘子走进去。萧王爷正一脸阴郁地看折子,头顶电闪雷鸣。难道是谈判席上赵策给他受的气现在才发作出来? 我呵呵笑了一下,“吃了吗?要不叫越风弄点来,我陪你吃?”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盯住我,“赵策的病怎么样?”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数症并发,要治好有点麻烦而已。” 萧暄笑了笑,我只觉得鸡皮疙瘩刷地掉了一地。 有哪里不对啊? 到底是哪里呢?我努力想。 “你。”萧暄终于说,“要他脱光衣服?” 啊…… 我咧嘴的表情定住,哭笑不得。 “那个……” “是不是?”萧暄丹田发力大声问,震得我一阵耳鸣。 看来真的惹毛了他。 我摸了摸鼻子,觉得今天的事可大可小,那就万万示弱不得,非得东风压倒西风,反追为打,才可以顺利过关。想到这里,底气也足了,也把气沉丹田。 “干吗大吼大叫的?检查身体哪有不脱衣服的!他自愿脱的!我就是要他好看!什么人嘛,仗着一点旧情就话语伤人。你忍我可不能忍!大不了他昭告天下说我欺负了他啊!” 萧暄被我冲得一愣。 我一巴掌拍在他的桌子上,“还有你这什么态度!我为你出气你还冲我发火!没良心的东西!我只不过逼他脱了几件衣服,你杀他们百万人的时候心又软到哪里去了?” “反了你了!”没想萧暄回过神来,火气更大了,眼睛瞪得老圆,“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我没想到他这反应,内心也轰地燃起一把火,“我又怎么没理了?” “你寻他晦气需要用这下三烂的法子吗?你做什么不好,干吗要他脱衣服!有什么好看的?!” 我气得眼睛发红,“你哪根筋不对了?早上还和颜悦色,晚上就大发雷霆,更年期也不是你这样的!” 萧暄站了起来,双眼发射激光,“你倒委屈了?脱别的男人衣服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下?” “不就是逼他脱衣服吗?”我气吞山河地大喝一声,“不服气你也脱给我看啊!” 静默——黄昏归巢的乌鸦在外面的树上叫。 我噗地笑出来,捂着肚子蹲下去。 萧暄气得头发全体倒立,“笑笑笑!你还有脸笑!谢昭华,你给我站起来!” “不。”我耍无赖,蹲在地上笑看着他气得发红的脸,“我说了,你不爽也可以脱给我看啊。我很乐意的呢,我也相信你的比他的更有看头的呢……” “呢你个头!”萧暄几乎是身影一闪就到我面前,大掌一捞把我拎起来。 “野了!简直野了!不教训你是不行了!”他拎着我就往后屋走。 我在他手里哇哇大叫,“不许虐待下属!不许非礼女职工!” 萧暄置之不理继续往里走。我转而哀求,“不要啦!我回去还要做人啊!” 萧暄转过头来怒吼,“你想到哪里去了?!” “耶?你真要脱衣服给我看?”我诧异。 萧王爷被我气得啼笑皆非,“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气死!” 我见他气消了点,谄媚着黏上去,“不气啦!你不知道今天他多丢脸哦。在场那么多人,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脱衣服。到后来宋先生都笑了……” 萧暄周身有低气压云集,我识趣地闭上嘴。 萧王爷拉着我继续往里走。我忙挣扎,“不是不罚我了吗?” “白痴!”萧暄拉着我进了后院。 院子里点着数盏灯笼,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饭菜,蜡烛妩媚地燃烧着。 “不是说饿了吗?”萧暄一脸凶巴巴,却很轻柔地推了我一把,“等你老半天了,吃吧!” 我心里充盈着激荡的爱意,转向他,“阿暄……” 萧暄已经坐下,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酒,“又怎么了?” “阿暄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我当然好。”萧暄老大不客气,忽然定住,“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我欢笑着搂住他的脖子,“阿暄!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第一次,大声地自由地告诉一个人,我喜欢他。 萧暄圈住我的腰,仰头看着我。我摇着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你呢?你喜欢我吗?喜欢吗?” “你说呢?傻丫头……”他温柔地收紧了手。 第四十四章 谋划美人计1 这可是现身说法,鄙人可是据说做了八世尼姑的一代极品人物,天底下还找得出几个像我这么虔诚的主儿?可是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死得糊涂穿越混乱的下场。 自打那农民革命领袖张伟民先生自封了天择皇帝之后,萧暄这一方的情形就有一些不利。朝廷方面,虽然没有继续围剿那位天择皇帝,但也没下诏书承认。原来一边倒的局势弄成三足鼎立。 萧暄这次拔营后,就要前去同东军会合掌虎符,势力必然大增数倍。赵家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朝不利自己的方向发展呢?所谓先下手为强,萧暄一早就派出数名说客去张皇帝那里游说,一边阐述赵家兔死狗烹的动机,一边摇橄榄枝。但是张皇帝不笨,知道自己如今是块定秤盘的金子,高高挂起不为所动。反正燕王和赵家没有讲和的一天,那他的小皇帝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关于这事,萧暄私下同我发过牢骚。我当时随口就说:“干脆把张大叔秘密干掉算了。他三个儿子都还小,老婆们娘家又不合,正好让他们争王位去好了。何必一定要一边倒,后院起火就够他们自顾不暇的了。” 孙先生听了立刻称赞,“还是小敏想得周到。” 萧暄眉头一皱,老大不高兴,“别胡说!她一个丫头懂什么。这是我的主意。” 孙先生恍然大悟,“王爷可真体贴。” 萧暄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转了话题,“张伟民有两个弟弟,大的已经战死,小的张伟文读过书。当年起义时一直跟在他麾下出谋划策。后来封了弘亲王,只是因为没有军功,一直受到武将排斥,但是很受文臣拥戴。” 宋子敬笑道:“明白王爷的意思了。” 萧暄点点头,“借刀杀人。” “张伟文比他兄长有心机得多。他现在不参朝政闲居京郊就是在韬光养晦。” “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个小朝廷。”萧暄不屑,“先让张伟文知道我的意思吧。” “王爷。”宋子敬道,“我知道这张伟文喜欢一个叫青娘的歌女,两人三个月前在战乱中失散。张伟文兴师动众地找她,为此推了数桩婚事,还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萧暄来了兴致,“那这个青娘人在哪里?” 宋子敬苦笑,“难的就在这里,我的手下在白云庵里找到了她。” “做了尼姑?”萧暄坐直。 “是啊。不但如此,得知我们要接她回去,她还断然拒绝。” “为什么?” 宋子敬一脸敬佩地道:“这个女子深明大义,知道我们找她必是为了牵制张伟文。她已于乱世中失身他人,无颜回到张的身边,却也绝对不肯因为自己而连累张。” 我听了,立刻问:“那你可有派人看好她?万一她担心自己连累张伟文,干脆自尽怎么办?” “姑娘放心。”宋子敬说,“那青娘曾受过别人恩惠,发誓要古佛青灯一世来报答偿还。” 萧暄说:“虽然这样,还是要派人看住她,以免让赵家人下了手。” 等到人散了,我却流连没去。 萧暄收起了王爷架子,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饿了吗?你陪我一起吃吧,叫他们准备晚饭。” 我斟酌片刻,问:“你有把握在张伟文掌权后,能将他笼络到手?” 萧暄看着我,浅笑道:“政治结合全为了利益,只要有共同的利益,自然可以笼络到同盟。” “若我能劝得青娘死心塌地地回去呢?” 萧暄盯住我,“你打算去?” 我耸耸肩,“女人和女人,总是比较好沟通的。” 萧暄微微皱眉,“你知道,我并不希望你掺和进来。” 我笑着走过去,拉起他的手,“那是因为你想我可以及时抽身。” “有什么不对的?”萧暄顺势搂住我的腰。 我别扭了一下,还是让他吃了豆腐。 第四十四章 谋划美人计2 “你不想我牵连进来,是想万一自己兵败如山倒的时候,我可以不受牵连。可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你不会失败;二,我们两个同舟共济,不要再想着把我排除在外。我很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看着你发愁困难而束手无策。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要尊重我,让我也出一分力。” 萧暄拉开我一点,仔细打量我。 “看出我是巾帼英雄了?”我冲他挤眼睛。 “没看出。”萧暄歪嘴笑了笑,“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像我当年。” “那你是答应不答应?” “我叫越风他们陪你去。”萧暄叹了一声,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闷在他胸口,说:“我要生成男子,你就不用这样瞎操心了。” 萧暄身躯微微一震,突然诡异地说:“你是男人,那我可能早就娶了柳明珠了……啊呀呀,你干吗掐我?” 我白痴了才想到这个假设。 次日就动身。我是小姐,越风和桐儿是我的家丁和丫鬟,十二侍卫伪装成路人在周围。我觉得阵容稍微大了点。不过萧暄一直唠叨说如今局势乱人心不古光天化日都有打家劫舍的不法分子,我被念叨得精神错乱,就听从了他的安排。 青娘出家的那座白云庵离驻地有两日路程,我假扮成投奔亲戚的落魄小姐,在山下的小镇上投宿下来。休息了一夜,次日刻意同店老板套话,得知山上有尼姑庵,于是顺理成章地要去上香。 白云庵是个小小尼姑庵,屋舍简陋,秋叶铺青阶,佛堂都灰扑扑的,显然资金一直很困难。 我们来得早,没有其他香客,里面传来嗡嗡的诵经声,想必早课都还没结束。 院子里有棵枫树,叶子已经转黄,风一吹,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衬托得这个小小的地方格外清静安宁,与世隔绝。我站在树下,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心神宁静舒畅。 没等多久,早课结束了,大门打开,灰布衣裳的尼姑们鱼贯而出,各忙各的去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尼姑前来接待我们,领我们去佛堂。 越风不方便进去,趁那小尼姑没注意,凑过来小声说:“青娘还是带发修行。” 我点点头,带着桐儿走了进去。 佛堂其实比普通教室大不了多少,供着三尊佛,右边观音像下,有个年轻的俗家女弟子正跪着念经。那女子二十左右,白皙清秀,神色肃落,乌发盘着压在冠下。 我冲桐儿使了个眼神,她立刻会意,同那个小尼姑说要捐香火钱,把她拉走了。佛堂里就只剩我和那个姑娘。 我走了过去,在青娘身边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有条不紊地按照程序磕头上香。青娘为我在佛前敲了一下小钟。 我转过头去,冲她微笑,“谢谢姑娘。” 青娘却没看我,“这是贫尼分内的事,施主不用言谢了。” 我继续笑着说:“姑娘还未入佛门,却俨然已是佛门中人了。” 青娘终于抬起眼看着我,隐隐有一丝不悦。我要是个男人,她八成都该赏我一巴掌骂我调戏她了。 我脸皮惯厚,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笑嘻嘻地继续说:“青姐姐,你不认识我,我姓谢。” “谢姑娘。”青娘漂亮的眼睛冷冷地看我,“你是燕王派来的吧?” 江湖里讨生活的女子,普遍都比深院围墙里的良家妇女精明一些,这点果真不假。 我客客气气地说:“燕王殿下与我是朋友,这次托我来打搅姑娘,为的什么,想必姑娘心里也很清楚。” 青娘虽然不悦,但依旧委婉镇定,不急不缓地说:“劳烦姑娘走这一趟了。还要麻烦你转告王爷,青娘虽然身未入佛门,但心已是佛门中人,红尘俗事,权力纷争,都与我没有关系。还请王爷垂怜我这出家女子,不要再苦苦相逼。” 话语虽平缓和煦,可是透露出来的却是深刻的无奈与哀伤。 我轻叹一声,“那么敢问师父,你口口声声说佛,那佛好在哪里?” 青娘不由又看了我一眼,“佛慈悲,普度众生……” “那佛慈悲在哪儿,又是怎么普度众生的?” 青娘微微皱眉,觉得这道理太浅显,“因果轮回,前世种因,今生收果。这些都是……” 我温和地打断她的话,“这些我可都没看到。我只知道,战火荼原、哀鸿遍野的时候,佛什么都没做。我只知道,我的每一分收获,都是通过我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而不是别人给的。而善人往往不得善终,恶人却常常安康福寿。我更知道,无休止的等待,干坐着靠意念想象,那理想永远只是理想,愿望也只不过是愿望。佛不过是个精神寄托,自我安慰的时候念一念给自己打气就罢了,用不着把一辈子都耗在上面……” 我越说到后面越激动,声音抬高了不少。这可是现身说法,鄙人可是据说做了八世尼姑的一代极品人物,天底下还找得出几个像我这么虔诚的主儿?可是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死得糊涂穿越混乱的下场。当然我肯定不能这么跟青娘小姐说。她的这种信佛,也不过是叶公好龙,我要真说神仙安排我八世尼姑一朝穿越,她肯定当我是疯子拔腿就走。 青娘听了我一番话,俏脸一阵青一阵白。我立刻收敛了语气和偏激的话。我是来好言劝人的,不是来传授辩证唯物主义的。 “谢姑娘,我只是个小女子,不求富贵显赫,只求平安宁静。”青娘没好气。 我和气地笑,“那么请问青姐姐,覆巢之下,可有完卵?” 第四十四章 谋划美人计3 青娘一愣,“我已经投身佛门净地……” “姐姐是见过世面之人,你真的认为举国动乱之时,佛门还是净地吗?人,生在世中,万物息息相关,环环相扣。只要还在这环节中,没有得道成仙,就不可能完全撇干净。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佛门里,又不是你们烧香天上就会掉下馅饼来。外面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哪来香火钱?没有香火钱,你们佛门弟子又何以为生?” “这……”青娘也不知怎么回答。 我加紧说:“吃饭是俗事,可是佛门里的人也要吃饭。所以姐姐说红尘俗事已无关,就说不通啊。” “你……你这都是什么道理?”青娘脸色由白转红,又恼又羞。 我急忙笑呵呵地放软语气,“姐姐别生气,我这只是在和你讨论呢。” 青娘脾气还算好,到这地步都还没有拂袖而去,“姑娘不必浪费口舌了。我就只求这一方宁静,安度此生。别人生死,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做主的,这还不行吗?” “当然行。”我说,“可是,姐姐你这明显六根未净,拜佛也就拜得不虔诚了。” “这话怎么说?”青娘瞪我。 我温和地笑道:“姐姐情根未净啊。” 青娘秀丽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刷地站起来。 好像太刺激了一点。我暗暗吐舌头。不过还是得乘胜追击。 “姐姐若是已经忘了那个人,又何必入佛门?你真要报答救命恩人,那就该去救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行善积德报答社会才是最好的办法。偏是忘也忘不了,恨也恨不了,才会躲到这里来。你说你是看破红尘,我却觉得这是逃避现实。” 青娘像是被电了一下,晃了晃,跌坐在蒲团上。一脸死灰,恍然大悟,震撼至深。 这么快就想通了?真有慧根。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青娘发了半晌的呆,才轻声说:“他……他……我到底还是怨恨他。他怎么可以那样负我?” 他负她?怎么说? 青娘的笑亦像哭,“我怎么不知道他大张旗鼓地找我。呵呵,当年他抛下我自己逃命之时,我就已经死了。他……他明明知道,那王仁庆垂涎我已久,抓到我后,会对我……可是他还是自顾自逃走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窝囊废。这下我倒犹豫了。两情相悦就罢了,这明明就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窝囊废男人,怎么能让这样好的女子回到那窝囊废男人身边呢? 青娘说着,两行晶莹的泪落了下来,“我不回去。我早就已经死了心了,回去有何意义!我也不想见他。我就在这里,一日一日,终有忘了他的一天。” 我无语。 把她送回去,张伟文并不是个可托付的良人。不送,萧暄的计划就要被打乱。 这…… 青娘独自掉了一阵眼泪,发觉我没说话,倒主动开了口,“姑娘怎么没话了?” 我脑袋都要想破,才想出一个勉强两全的借口,“当年的事,会不会有误会?” 青娘冷笑,“什么误会?他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同生共死,转眼就听从他大哥的话,带着部下悄悄地逃走,把我变相送给了那王贼……” “可是。”我打断她,“这前后变化太大,听着很古怪啊!青姑娘,不是我指手画脚,难道你自己不觉得不合理吗?难道你就没有想到去问一问他?” “有什么好问的?”青娘不屑,“他背信弃义就是背信弃义,问了不过是自寻其辱。” 我啼笑皆非,“为什么问了是自己丢脸?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又不是你。寻求事实真相有什么好丢脸的。再说,你不肯求证就定死了他的罪,也未免太偏激。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其中真有误会,万一他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呢?世事可是那么难料,有心人离间也说不定。你若是真心爱他,又怎么会吝啬一个给他解释的机会?自己一厢情愿地认定死理,根本就不听辩解,对他很不公平。若事实真如你所认为的那样,你再摆出一副被辜负受背叛的姿态也不晚啊。倘若不是,那可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青娘怔怔地出神,一脸茫然。 我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谋划美人计4 “能说的话我都说了。青姑娘,我也有心爱之人情爱之事,我也懂。我认为,如今你那位公子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却一心只肯要你,这实在是难能可贵。你不妨给他一个机会,听听他的解释。这样闷头不顾地自怜自哀忧伤终老,耽误的还是自己的一生。赌赌气也就罢了,何必赌命呢?” 青娘低下头,泪水满脸。 我仔细看看,嗯,似乎差不多了。等着吧。 佛堂里静悄悄的,青娘小姐在无声地落泪,不知道她伤心个啥。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哭不行吗? 外面有鸟儿在叫,我闻到蒸馒头的香味,肚子有点饿了。 正打算叫桐儿去弄点斋饭,好吃饱了打持久战,青娘却开口了。 “我……去见他。” 因为太胸有成竹,听到这句话反而没很兴奋,但是高兴的样子还是得做的。 “我知道自己一旦去见他,就成了燕王爷的筹码。” “可是得有王爷的人护送你去,你才能活着见到他。” 青娘脸色发白,垂着头,“也罢。我一个小女子,管自己活好已不容易,男人怎么行事,都同我无关了。” 我欣慰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我推门出去。外面正一地阳光,桐儿端着一盘馒头站在院子里。 “小姐,成了?”她看我笑得那么开心,跟着乐了。 我拿过一个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啃了一口,“叫越风进来吧。千里送青娘咯。” 尼姑庵的门打开,越风走进来。但是他立刻把身子一侧,让出道来。 我瞪着眼,正拿着一个大馒头啃着,看着那个随后走进来的高大的男人。 英俊的五官,挺拔的身躯,深邃温和的眼睛。 萧暄? 他不坐镇军中,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干吗? 萧暄风尘仆仆,略带疲倦的脸上带着宽慰的笑意。 我努力吞下馒头,“怎么了?咳咳!你怎么跑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嘛!”郑文浩居然也跟着走进来,“慧空大师昨夜观星相,算出你这里有难。王爷一下就急了,八匹马都拉不住,连夜赶过来了。” “文浩。”萧暄的声音带着沙哑,“别多嘴。” 我站在阳光下,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一阵温暖。 “你呀!”我笑着走过去,“也好。青娘我已经劝动了。你要见她不?” “不了。”萧暄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看你来的,看她做什么?” 还有外人在呢!我的脸也红了,小声说:“看我什么时候不能看?非得八千里路云和月地跑过来……” “什么?”萧暄没听清。 “没什么。”我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说啊!”他干脆把脑袋凑了过来。 “你差不多就行啦!”我恼羞成怒,突然看到灿烂阳光里耀眼的光线一闪,什么东西猛地斜刺了过来。 第四十五章 愿同尘与灰1 我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看着萧暄手里的剑刺穿对方的喉咙,而对方的剑,穿过他的胸膛,钉在我脸颊边的木门上。 电光石火之间,萧暄猛地将我扑倒在地,带着我顺势一滚。那道锐利的白光擦着发梢射进了石阶缝隙中。 萧暄带来的手下敏捷应变,迅速抽出刀来,将我们团团护住。 我晕头转向,胳膊磕得生疼,忽然想到什么,“快!青姑娘还在里面!” 话音未落,就听佛堂里面传出青娘惊恐的尖叫声,随后是一声清脆的金石击鸣声。 我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小郑不等萧暄吩咐就提剑冲了进去。萧暄拉着我退到墙边,我吓得发抖。他在我耳边说:“别急,越风在里面。” 青娘若是这样死了,我罪过可就大了。 萧暄突然猛地将我一把掀在地上,身子挡在我身前。围住我们的侍卫齐齐将手里的剑挥舞得水泄不通。只听铮铮之声不绝于耳,什么东西射过来,又被剑打飞出去。 我心惊肉跳,缩在萧暄的身后一动不敢动。 暗器雨终于停歇下来,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正要探出头去看看佛堂里怎么样了,萧暄一声浑厚响亮的声音又把我吓得缩了回去,“既然已经出手,为何还不现身?缩头缩尾,只会做暗杀这等见不得人的行径!” 我猛扯萧王爷的衣摆。大哥,人家是来杀你的,一击不中走了正好,哪里有自己还跳出来缠着打架找死的道理! 萧暄不理我,酝酿了一口气又要发话,却突然打住,转过身来望着头上的屋顶。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王爷好气魄啊。” 萧暄冷笑,“你是何人?” “我是什么人王爷不用管。您只用知道,我是来取你们的命的人就是了。” 台词并不新鲜嘛。我趴在地上翻白眼。 萧暄的台词也很老土,“想要我的命,恐怕你还没这资格。” 我看不到上面,只听到周围侍卫纷纷一喝,刀剑划破空气的声音骤然响起,两剑相激之声穿来。 “王爷!” “散开。”萧暄一人单挑。 两个侍卫还有桐儿立刻代替他挡在我身前。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到场中风气游动,听到呼喝之声兵器之声如击金碎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逼了过来。 佛堂里打斗声和青娘的惊叫声还不停地传来,我两边都顾不上,急得骂:“都呆站着干吗?还不去帮你们王爷的忙?” “可是王爷说了……” 我跳脚,“他瞎逞能你们就不知道自己机灵一点?” 侍卫一犹豫,却是让开了一点位置,我一眼看到萧暄正同一个穿一身黑色烂布头的干瘦男子游斗在一起。虽不懂武,可是看那个男子身姿灵活,下手又准又狠,刚才的漫天花雨已知他功力卓越,萧暄一个钻研带兵打仗的武将怎么招架得住这绿林武功? 我眼睛都急红了,“你们到底上不上?” 越风这时抱着青娘从佛堂里冲了出来,看到这场景,二话不说把怀里的佳人丢给断后的小郑,持剑护主。见他这一举措,犹豫不决的侍卫这才不顾萧暄的命令加入战局。 那个黑衣人随机应变,华丽丽地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身,刷刷刷挡下周遭刺来的剑,放声道:“王爷出尔反尔……” 我抢先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家王爷要和你单挑?你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刺客,他以王爷之尊和你过招就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还挑三拣四。想光明正大比试就别干刺客这一行!” “闭嘴!”萧暄等我骂完了才丢给我一句。转眼他们又过了数招。 小郑很热血地叫了一声姐夫,把吓晕过去的青娘丢给了我,也提剑杀进围去。我赶忙招呼着桐儿将青娘扶去旁边一个房间。 可是没想到我们刚打开门,房间里一把长剑就刺了过来。我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一把将青娘一推,身体顺时针一转,长剑擦着我的腰带狠狠刺过! 一层冷汗冒出,我动作却没停,手在袖袋里一抓,扬手就将手里的粉末向里面的人撒去。 青烟弥漫。我连退数步,冲桐儿喊:“你先带她走!” “休想!”里面跳出来一个老尼,捂着鼻子操剑朝青娘刺去。 桐儿抬手,什么东西嗖地发射出去,老尼姑脑门中招,再加上我刚才的药发作,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小郑这时才赶到,“姐夫叫我先带你们……” 第四十五章 愿同尘与灰2 “走”字未出,他手里的剑就已经为我挡下两枚飞镖。我回头看正在战局里的萧暄,心里叫,他的毒哟!小郑口里说着“冒犯”,抓起我的领子就把我往外拎。 初显身手的桐儿也扶着青娘随我们撤退,可是我们才走了四五步,就感觉身后有一股气息正暴涨,随即响起数声清脆的兵器断裂之声。好几名侍卫惨叫着被震飞出去。 小郑失声大叫:“乌荀教的斩龙手!” 说话之间又有三名侍卫被打伤,我看到萧暄面沉如水身形稳重全神贯注在对敌。 我拽过青娘头也不回往外冲去,可是人未到门口,先行一步的桐儿却脸色一变,转身回来。 “有人!” 我只来得及拉着青娘向一旁扑倒,门口暗器从我们身上疾射而去。兵器入肉的声音,是两支朱红长箭。 萧暄愠怒的声音响起,“乌荀教什么时候同赵贼勾结在一起了?真是败坏你们百年名声!” 那黑衣男子冷笑一声,“我们乌荀教的名声,不劳王爷操心。王爷若是不服,可以下去向我们老教主告状。” 门口涌进来十多个黑衣人,提刀就砍,下手狠毒,毫不留情。小郑同两个侍卫阻挡在我们的身前,拼尽了力气,才勉强阻挡住对方的袭击。 我把腰间小口袋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欣喜地发现那东西居然带出来了。只是,这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 有总比没有好。我点燃了焰火,片刻后火花冲天,在明亮的白日天空下绽放出一朵不甚明显的红色烟花。 萧暄那边,护驾的侍卫只剩了四人,都带了伤,萧暄自己身上也有血。他脸色苍白,显然应付得极其辛苦。我们面前,小郑和两个侍卫勉强支持着,击退了半数黑衣人,却无论如何没办法撕开包围。 青娘吓得瑟瑟发抖,问我:“怎么办?” 她好好地在佛堂里念着经,我一登门,就给她带来血雨腥风,她才是真的倒霉。 小郑大喝一声,一剑将一个黑衣人刺了个对穿。青娘干脆啊地叫一声晕了过去。 萧暄那边坚持得更加辛苦,剩余的四个侍卫现在只剩两个。他的脸色已经发青,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一声闷叫,同小郑并肩战斗的侍卫身子一震,痛苦地倒下了。数把长剑紧接着刺过来。我就在那一刻跳了起来,和桐儿一起拉起青娘,顺着墙往后退。小郑反手一剑替我们挡了那一击,可是自己却被划了一剑。 我看在眼里,知道这个时刻停留不得,使出浑身力气拽着青娘跑。眼看通往后院的柴门近在眼前,顾不得后面是否也有刺客,我抬起脚踢过去。 可是踢出去的腿却突然动不了,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我向后倒去。 跌在尘土之中,三柄长剑已经狠狠刺下,我来不及翻身,倒抽一口气闭上眼,心里念着这下死定了。 耳边听到锵的一声,一柄剑鞘飞过来将剑打歪。我的心脏咚地落回原地,赶忙翻过身,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不是她!”同萧暄纠缠的那个黑衣男子大喝一声。本来还要刺向我的长剑迅速转弯向青娘刺去。 刚恢复了一点意识的青娘瞪着眼看到刺向自己的剑,控制不住高声尖叫起来。 我想也不想扑过去将她一把拉倒护住。身后有人及时赶到接下了那几剑。 好小郑!我心里喝彩。 第四十五章 愿同尘与灰3 可开心不到三秒,另一边突然涌出巨大的张力。黑衣男子终于不耐烦,暴喝一声,脸色由白转紫,突然一跃高达数米,然后如一枚导弹一样持剑向我们冲来。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迫的压力逼得我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逼近。 一个身影蓦然挡在我和那人中间。 我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看着萧暄手里的剑刺穿对方的喉咙,而对方的剑,穿过他的胸膛,钉在我脸颊边的木门上。 血,顺着剑刃滴在我的手背上。 滚烫。 “姐夫——”小郑怒吼一声,手中利剑狂挥出去,挡在他身前的刺客人头落地。 越风也在这时劈开一片血雾冲了过来。 我把怀里的青娘一推,张开手臂,接住了萧暄沉沉落下来的身体。 好疼! 好像有什么东西疯狂地撕裂着五脏六腑,吞噬着骨髓,敲打着每一根神经。我疼得两眼发黑,几乎不能呼吸。 他的血立刻浸透了我的衣服,贴烫着我的肌肤。 侍卫在说什么,越风和小郑在说什么,桐儿和青娘也在说什么,可是我的耳朵嗡嗡响,什么都听不到。 我紧抱住萧暄,那柄剑还插在他的胸膛,位置离心脏还有点远,这让我几乎断了的心弦微微一松。 “小华……”萧暄细若游丝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越风出手敏捷地给萧暄点了穴止住血。萧暄没有昏过去,他还强撑着,深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十分不放心地注视着我。 “我没事。”我的声音又细又抖,像一张划花了的唱片,“你……你也不会有事……” 萧暄没说话,但是明显精力不足了。 他的脸惨白得发青,气息急促,我摸他的脉,混乱如麻,一股诡异的内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气血翻涌。 一种不祥的预感冲上心头。 “进房里去!”我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一根拔上天的丝,“放床上,烧水,干净纱布,刀。” 越风和小郑立刻抱扶起萧暄,桐儿拉着青娘去准备东西。 剑必须得拔出来。我看向越风他们,无须动口,两人过来,一人拔剑,另一人下手如飞地点穴止血。 萧暄并未昏迷,痛得闷哼一声,带着泡沫的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的呼吸加重,像破风箱一样。 气胸? 我扶住萧暄的头,看着他已经迷离的眼神,“阿暄,先别睡。我要你深深吐一口气,把肺里的气呼干净。知道吗?” 萧暄强打起精神,忍着疼痛照着我的指示做。我使劲一咬下唇,发抖的手稳定了下来,然后在越风的协助下抓紧时间给他包扎伤口。 条件太简陋,他的伤太重。 萧暄面如金纸,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撑着不昏过去。 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第四十五章 愿同尘与灰4 侍卫冲进屋来,大喊:“王爷,应援的人到了!” 萧暄露出放心的眼神,看我一眼,忽然身子一震,一大口乌黑的血沫涌了出来。 “姐夫!”小郑惊恐地大喊,“敏姑娘,他这是怎么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毒发了。” 一声响雷落在众人头顶。 “王爷!” 萧暄受伤这事绝对不能传出去。我转过头看向惊魂未定的青娘,她被我狂乱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 “要委屈青姑娘了。”我压低嗓门说,“今天受重伤的是青姑娘,不是王爷,各位记住了!” 青娘半懂半懵地点了点头。 我对众人说:“越风和桐儿留下来帮我。小郑你带着青姑娘去后院。应援的来了没我命令不可打搅。我这就给王爷治伤疗毒。” 小郑应了一声,立刻带着青娘从后门走了出去。 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响。我脱下外衣洗了手,然后三下五除二地脱光萧暄的衣服,露出他修长健美的体魄。 到这关头,也还是忍不住心里苦笑:萧暄啊萧暄,今天算是对你彻底“认识”个清楚了。 我对越风说:“我没有内力,点穴不到位。我把穴道指给你,什么位置几分力,你来点!” 越风沉稳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从他的镇定和信任里得到了一点安慰,开始指挥。 我口令一声声下,越风手下迅捷,准确地在萧暄身上或点或拍或按,顺序和力道都与平常点穴不同。点穴一事需慎重再慎重,稍有差池就可能致命,但是越风对我信任,即使他闻所未闻的点穴方式,依旧照做不误。 渐渐地,萧暄金纸般的脸色恢复到惨白,而我和越风都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七七四十九套穴法施完,越风已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喘着粗气,退到一旁。 我立刻接上,将萧暄扶着平放在床上,手里小刀利落地划开他右手的食指指尖。滴落出来的血呈乌红色。 我保持蹲着的姿势,抬头对越风说:“我手里的解药并不是成品,因为缺几味药没炼好。” 越风一听,急了,“那怎么办?” 我伸手轻轻摸了摸萧暄满是冷汗的额头,苦涩地笑着。他早已昏迷过去,听不到我们说的话,其实这也好。 “本来毒发不会立刻要命,只是他伤得太重,两方消耗,我担心他挨不过。” 越风刷地跪下来,“敏姑娘,我这命是王爷救的,现在要我为王爷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你有什么办法,只管说。” 我点了点头,“我是还有办法。不过,接下来的事,你将来不许告诉任何人!用你家王爷的性命发誓!” 越风微微一愣,坚定地说:“是!” 夕阳西斜,秋风送爽,鸟儿归巢,炊烟袅绕。 我推开院门,就看到这么一幅祥和宁静的美好画面。 残阳若血,天地广阔。 萧暄,你是想在这片天地里建立一个你自己的国家,一个四海升平、万民欢忭、路不拾遗、野无遗贤的国度吗?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也要达成自己的理想吗? 现在,又一个束缚你手脚的枷锁去掉了。 第四十五章 愿同尘与灰5 我脚下踉跄,桐儿过来扶住我。我头晕得很,口干肚子饿。毕竟劳累了一整天啊,当医生真是一份体力活。 “敏姑娘!”萧暄手下一员副将过来给我行礼,“姑娘辛苦了。我家王爷……” “王爷已经没事了。”我揉了揉空空的肚子,“不过胸口那伤很重,他得好好休息。你们搬动时小心些。” “在下知道了。姑娘脸色也不好。” “我只是有点累。”我不好意思说是饿了。 那副将一脸感动,“姑娘要保重身体。青姑娘已经上了车,姑娘您也上来吧。” “我……跟王爷一车吧。”我看到小郑带着士兵小心翼翼地像抬一尊水晶一样将昏迷不醒的萧暄抬上了一辆朴素而宽大的马车。萧暄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不再笼罩着一层黑气了。 这次来的应援军人数众多,一路招摇着回了营地,想隐瞒都瞒不了。 萧暄没醒,不过他现在是昏睡而不是昏迷,能有自主意识吞咽东西了。两天的路我们走了三天,一路上我给他补充糖水药水人参续命汤,他人虽还糊涂,脉搏却渐渐有力起来,到后来甚至开始打呼噜。 可是问题来了,有吃就有拉,这是生理常识。即使是英雄,即使是男主角,即使他人前英俊潇洒卓尔不群气质出众惊才绝艳光辉万丈,吃五谷杂粮,也得拉屎撒尿不是? 所以我不得不亲自洗手为萧王爷舒解内急。 同车的萧暄的校尉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脱眶,以为我在亵渎他们尊贵伟大不可一世的王爷,“敏姑娘!你这是在干吗?你要对我们王爷做什么?” 我翻白眼,我纤纤玉手是贴花黄用的,你当我愿意拿来这样服侍你家王爷啊? “我在给他导尿。如果你不想你家王爷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尿憋死的王爷,那就给我闭嘴!” 校尉在王爷被调戏和被尿憋死中衡量了一下,聪明地选择了闭上嘴巴。 我一边轻轻拔出管子,一边苦笑不止。我在这之前还真的打死都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干这活儿。三字经啊! 离营地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宋子敬一匹快马带着数名手下来接我们。我这几日实在太累,回了家来不及吃云香做的饭菜,倒头就睡了。 一直睡到次日中午,饿醒了,饥肠辘辘,眼放绿光,到处找东西吃。 云香正在熬汤,看到我醒来了,高兴地跑过来搂住我。 “姐,你这一次可吓死我了。好在你没事!” 我摸摸她的头,“有吃的吗?饿死了。你在炖什么,那么香?” “给王爷炖的当归鸡汤……哦,对了!王爷已经醒过来了!” 第四十六章 一辈子的路1 萧暄很郁闷,无数女人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他都不要。如今鼓足勇气来求婚,我却对他说no.以他的思维方式,他的确想不通我为什么不乐意嫁他。 萧暄殿下已经醒了过来,不但醒了过来,而且还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地在骂人。 我端着鸡汤探出半个头,只听萧王爷雷霆万钧地咆哮着,“你们怎么搞的?!怎么会把人弄丢?!你们知不知道这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人劝到?你们当我胸口这个窟窿是我自己撞来的?” 莫不是青娘出了事? 我忍不住咳了咳。里面一下没了声音。过了半晌,萧暄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声,“都退下吧。” 众人如获大赦,临走都不忘赠我一眼感谢。 我进了屋。萧王爷斜靠在榻上,脸色还不错,嘴巴没什么血色,人瘦了,却很精神,两眼炯炯有神,火花四射。我忽然佩服起自己的医术来,两天前还不能自理的家伙,现在就已能祸害人间了。 “怎么发那么大的火?”我把鸡汤搁下,“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不知道好好修养?” 萧暄一听我提就来气,“你去问问外面的家伙,都干什么吃的?众人眼皮底下,就让那青娘给劫走了!” 我错愕,“青娘被劫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里。” “赵家人干的?” “不然还有谁?”萧暄翻白眼。 “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我很担忧。 “应该不会杀她。”萧暄皱着眉头,捂着胸口。 我急忙冲过去,“怎么了?疼?裂了?让我看看。” 好在伤口没裂。张秋阳的伤药真是圣品,才几日,伤口就结得很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帮他拢好衣服。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暴跳如雷也没用,还是好好养伤吧。别因为毒解了就掉以轻心……” 萧暄握住我的手,向他拉去。我叹了一声,顺着坐在他身边。 他一笑,伸手摸我的脸,“你脸色也不好。” “自己没吃饭就来伺候你,当然也不好。” “吓着你了?” 我回想当初,这家伙被一下刺个对穿面无人色地倒我怀里。吓?那是轻的,我差点就魂飞魄散了。 “毒已经解了?”萧暄问。 我扫他一眼,“你不信任我?” “当然不是。”萧暄笑,“只是早知道这么容易,当初就别配什么药了。” 我听着心里就来火,不假思索就给了他一记栗暴! “药?!要不是我炼好了药,你现在都已经入棺材了!” “你炼好药了?什么时候?”萧暄捂着脑袋问。 我模棱两可地敷衍他,“就出门前。不过要放一放才能用。我就带在身上。这么巧你就毒发了,简直计算过时间似的。” 萧暄歪着头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高高兴兴的,“这事终于结了!” 我苦笑。这家伙没人的时候怎么总跟个孩子似的。 我说:“你也别折腾了,躺下休息吧。你这伤要养半个月呢。” 萧暄眉头一皱,“那不行。后天拔营,雷打不动。” “我不管。”我板着脸说,“拔营可以,你坐马车走。” “堂堂一军之帅,坐着马车领军?”萧暄简直像遭受奇耻大辱。 我问:“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面子!” 我气绝。 萧暄立刻拉着我的手摇啊摇地,学我撒娇的样子。 我浑身冒鸡皮疙瘩,“少来这招!对穿!气胸!你知道什么是穿蚂蚱吗?” “没那么夸张啦。”萧暄冥顽不灵,“出城其实就是一过程。出了城我立刻就换马车,你同我一车,就近监视我。如何?” 我知道劝他不住。他的面子不仅仅是萧暄这个人的面子,是整个燕军的面子。 我低头闷闷地说:“我给你配药……” 第四十六章 一辈子的路2 萧暄握住我的手亲了一下,抓紧,“别这样!难关都已经渡过了。不过话说回来啊,慧空这老秃驴算命没以前准了啊。明明说是你有难,为什么最后遭血光之灾的却是我呢……” 萧王爷还在思索着,他手下已经来报,“王爷,朱山王来信了。” 朱山王,就是我们帮他找老婆,急着想讨好的张伟文先生。 张伟文先生在来信里跳脚抓头地追问青娘的下落。 萧暄嘿嘿笑,“就回信告诉他,说他心上人本来被我们接过来,又被赵家人给掳走了。” “慢!”我叫,“他会相信吗?军营里掳走一个大活人呢!” “咱们营里闹奸细也不是头一天了。”萧暄不在乎,“他爱信不信。他也不是傻子。哪有把功劳送给别人的白痴。” “青娘在赵家人手里,这不就可以胁迫张伟文了吗?” “你都知道用胁迫这个词,朱山王难道会情愿合作?相比之下,我们就显得纯良多了。”萧王爷很得意,俨然已经忘了刚才是谁在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 我讪笑,“纯良?那当初干吗那么急着又去找人家青娘?” “该做的总得做到。找她,可以是为了要挟张伟文,也可以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团圆啊?” 我仔细端详萧暄,摇头。 “怎么了?”萧王爷不悦。 我说:“怎么看都不像慈善家。人家张伟文又不是傻子。” 萧暄奸猾地笑着,“从古至今,都是先政客而后慈善家。没权没势,没这个资本啊。” 我没心情和他斗嘴,“把鸡汤喝了吧。” 萧暄苦着脸,“才刚喝了一肚子药,现在还是满的。” 我漫不经心地说:“都是水,解个手就没了……”突然想到这家伙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动手帮他解决生理问题一事,脸瞬间红成了茄子。 萧暄瞅着我笑。他应该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八成以为我是因为解手两个字而不好意思。 “喝汤吧。”我没理他,把碗端过去。 “喂我。”萧暄歪着嘴。 我瞪他。萧暄立刻捂着胸做愁眉苦脸相。 “伤口疼,动手就牵着疼。” 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撒娇,我很想揍他,又怕真的弄疼他。 “真该让你手下将士进来看看你这样子。” “这有什么?闺房之乐,个人私事,他们管不着。”萧暄满不在乎,“哎,你到底喂不喂啊?” 我沉着脸把汤勺递到他的嘴边。他低头喝汤,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全是桃花在发光。我气,可是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结果手一抖,汤洒到衣服上。 “看!都是你闹的!”我给他擦,再仔细看了看伤口。军医已经给他换了药,包扎得也很好。只是到底伤得重,短短几日人瘦了一大圈,骨头都明显凸出了。 “怎么了?”萧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嘴凑到了我的耳边,喷着热气,“看你相公我的身材看呆了?不要紧,随便摸……咦?” 我的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哎呀!这怎么了?”萧暄手忙脚乱给我擦眼泪,结果越擦流得越凶。他六神无主实在没办法,干脆一把将我抱住,一手搁在我的脑后把我往他怀里按,一手在我后背笨拙地拍着。 “哭什么哭啊?我中剑时怎么没见你掉眼泪!别哭了!我这不什么事都没了吗?伤也在好,毒也解了!” 他真是瘦了好多,我一靠进他怀里,就感觉得更清楚。心里这么一想,眼泪流得更加厉害。之前看他中剑受伤生死一线时的恐惧焦虑这才彻底爆发出来,控制不住,犹如黄河泛滥。 萧暄仰天长叹,“冤家!你是我的冤家!” 我忍无可忍,终于动手拎起他一块皮肉,顺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 萧暄一声惨叫,吓坏了门外的小兵,连声问王爷你怎么了? 我张口要叫,萧暄急忙把我的嘴巴捂住,对外面喊:“没事儿,给猫咬了。” 我立刻在他手上印了两排牙齿印。萧王爷这次忍着没叫,只轻哼了一声,一把搂紧我的腰。 靠那么近,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不会吧,胸前的洞还没合上呢。 我瞪他,他奸猾地笑。我使劲挣扎,他倒顺着就放开了我。 我红着脸拉了拉衣服。 第四十六章 一辈子的路3 萧暄本来一脸色狼样地瞅着我,可是看着看着,目光渐渐柔和,渐渐正常。 他淡淡地笑着,“小华。” “干吗?”我重新盛鸡汤。 他说:“愿意嫁给我吗?” 我的手一抖,碗又打翻了,汤水淌了我一手。 萧暄立刻扯来帕子给我擦,问我疼不疼。其实汤都温了,哪里还烫?可是我还是不住地点头,一个劲地点头。 他问我愿意嫁给他不。 一个英俊多金温柔深情出身高贵有追求有抱负目前又单身的男青年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抬头望苍天,佛祖终于显灵了? “小华?”萧暄看我的眼神八成以为我给吓傻了。 我冲他笑。他也胆战心惊地回我一个笑。 我说:“不愿意。” “啥?”萧暄惨叫。 门外的小兵又在嚷嚷:“王爷你怎么了?” “又给猫咬了!”我代他家王爷回答。 萧暄拉过我面对着他,很严肃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不愿意?” “不愿意就不愿意。”我闻了闻手,果真一股鸡味。 “总得有个理由!”萧暄显然是不死心的。 “为什么一定得有个理由?不想结婚就不嫁你咯。”我也很无语,毕竟真正的理由,不好同他开口啊。 古代人定情就等于订婚,那是他们。对于我来说,目前也就是和萧暄在恋爱。恋爱半年,虽然感情不错,可是也还没到结婚的地步吧。他娶过老婆倒好,我是完完全全没有半点为人妻子的心理准备啊!要我以后主持家务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我会立刻患抑郁症的。 哦,老天!我扶着额头,越想越冒汗。所谓婚姻恐惧症正是如此。 萧暄还在抓着我问十万个为什么。 “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干吗跟了你天南海北地跑来跑去?” “担心谢太傅反对?” “这世上还有人能管得住我?” “担心我战败会被连累?” “放心,我看你要败了我会先逃跑的。” “因为是填房吗?” 我想一巴掌拍死他! 萧暄很郁闷,无数女人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他都不要。如今鼓足勇气来求婚,我却对他说no.以他的思维方式,他的确想不通我为什么不乐意嫁他。 我一个头两个大,这个道理该怎么跟他说呢? 我肯定一点,“我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嫁我?”萧暄那表情简直就像我借了他家的豆子还的却是沙子。 我字斟句酌地说,很怕伤害了他脆弱幼小的心灵,“我是觉得,现在结婚,还太早了点。我毕竟还小。” “你就快十七了。”萧暄说,“大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嫁人的好时光。” 我无奈啊,“咱们可不可以不说这个?” 萧暄闭上嘴,微微皱眉,没有再生气,但是也没有放松下来。他不甘心,不过他尊重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一时间气氛有点低落,我赶紧招呼小兵上饭菜。 陪萧暄吃完了饭,又给他换好药。药力发作,他有点昏昏欲睡。 我给他盖上被子,摸了摸他鬓边的头发,轻叹一声,打算离去。 手却被抓住。 第四十六章 一辈子的路4 萧暄低声说:“我会等你点头的。” 我眼睛一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夜,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外面月色极好,我趴在窗上怔怔望着树梢的叶子披上一层白霜,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不觉,我来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时光飞逝,过去的像是前世,我时常忘了自己是谁。最开始总想着有朝一日会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始终不肯对身边的人放感情。直到如今,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真的会在这里终老。于是心想自己也将在这个世界里要结婚嫁人,生儿育女,组建家庭,努力和一个人白头到老。 恣意逍遥的生活充满了诱惑力,我沉迷不能自拔,但是也终将有走出去的一天。萧暄今天的求婚无疑给我敲响了警钟。 我喜欢他,甚至比喜欢还要喜欢,我是爱他的。 可是嫁给他,不仅仅只是嫁给一个男人而已。而是要顶着燕王妃的头衔生活。而且如果他得登大典,那岂非…… 我简直不敢往下想,懊恼地钻进被子里。 失眠。结果第二天挂着两个黑眼袋出门,碰到云香,她也两个黑眼袋。我瞪瞪她,她望望我。 “怎么了,妹子?”我问。 云香细声细气地说:“宋先生去见朱山王了。” 哟? “青娘不是都给劫走了吗?” “先生说,反正青娘会被送回去的。他和王爷有把握朱山王买我们的好,所以先去谈判了。” 萧暄也是这么说的。 政治和战争,是我很不想思考的事。人生若能吃喝睡就过完该多好。 我冲她坏笑,“舍不得你家先生吧?” 云香红着脸。 我同她一起坐下来吃早饭,“你现在同他到底怎么样了?” 云香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怎么样。” “总有个程度啊。拉你手了吗?” 云香低头不说话。 我大胆问:“亲过你了吗?” 云香脖子都红了,就像一只煮熟的虾。 我敲着碗笑,“真拿你没办法!你有心也要让他知道。你为他努力读书写字,他都知道吗?” 云香微弱地叫了一声姐。 我说:“你别老这样。他温吞,你害羞,哪年哪月才有进展啊?” 云香别过头,小声说:“我……我配不上他。” “这是什么话?”我不高兴了,“你哪里配不上了?你同他在一起,只要你能让他开心,让他轻松快乐,脾气性情合得来,相互扶持容让可以走下去,你就配得上!见鬼的门第那一套,投胎是运气,哪有人人好运的?” 云香抬起头,两眼感激,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我放下筷子,温和地说:“你和宋先生的事,我是第三人,不想也没资格在旁边瞎指挥。是进是退,全看你自己。不过,你也别吊死在一棵树上,有时候也不妨放眼看看周围。军队里好小伙子那么多,我知道对你有意思的就好几个。比如说小郑……” “姐,别说了!”云香恼羞成怒了,“我不喜欢他。” “唉,别这样。”我笑笑,“小郑原先那是不懂事嘛。他后来不是改正了吗?你看看他这半年来的表现,可圈可点。对你也是嘘寒问暖花尽了心思,你好脸色都不给人家一个,他还照样一门心思对你。” 云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我知道他对我好。我只是……我只是……我不配……” “我不爱听你说这话!”我板起了脸,“你一个清清白白温柔贤惠勤劳善良的女孩子,要不是小郑后期表现得好,我才舍不得你配给他呢。别老这么自卑!是我妹妹就要挺起胸膛做人!” 云香抽了抽鼻子,眼看要哭出来。我没奈何,只好转移了话题。 女大不中留啊,说几句都说不得了。 第四十六章 一辈子的路5 吃完饭去药房,还听到云香小声对自己说:“不配就是不配。” 两日后,燕军拔营。 马太守含泪相送。 他差一点就做成了萧暄的便宜老丈人,如今想必是心情复杂。听说马小姐后来和李将军的侄子小李将军说成了亲,战争结束就回来成亲。那小李将军高大英武仪表不凡,是个少年英雄,马小姐也算有了一个好归宿,马太守也就没同萧暄撕破脸。 萧暄面庞消瘦,却神采飞扬精神奕奕,英姿勃发地骑着玄麒,率领千军万马朝东北而去。大地在颤抖,赵党在头痛。 等出了地界,萧暄乖乖地上了马车。我立刻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扒他的衣服。 萧暄半躺着让我扒,嘴里还贱贱地说:“娘子不要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一针刺在他穴道上,他惨叫连连悔不当初。 伤口没裂,但是有点发炎。我又把一大堆药丸子塞进他的嘴里。 萧暄抱怨,“吃完药都吃不下饭了!” 我狠狠地道:“你死了就更不用吃饭了。” 萧王爷乖乖地吃药。 我憋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下一场仗,什么时候打?” 萧暄凝视我片刻,握住我的手,“你担心我这身子上不了战场?” 我没说话。 他低头笑,将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也是。我总是让你担惊受怕,总是让你等待。难怪你不肯嫁给我。” “怎么又扯到这事上去了?” 萧暄继续说自己的,“我总说照顾你,其实反而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帮助我。跟着我,你血雨腥风里闯,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怕。我的承诺,简直就像放屁。” 我想了想说:“本来不觉得,这才发现我真是东齐劳动妇女的楷模。” 萧暄做悲苦状,“看看看,我亏欠你太多了。” 我挪过去靠着他,“我不想讨论什么亏什么赚,同你在一起开心就够了。人生在世,千金难买一笑。还有,同样几十年时间,哭着过自然不如笑着过。我想得开得很,一点也不觉得你浑蛋。” “你看,我沮丧的时候,你总能安慰我。”萧暄的头搭在我肩上,“我算个什么?枭雄?你不跟我的好,免得连累你。” “别说了,都是气话。”我伸手捂他的嘴巴。他抓住我的手,放在齿间轻轻咬,那细微的痒痛让我浑身一个哆嗦。 萧暄抬头,深邃的目光望着我,带着勾引人的笑。 他说:“来,亲亲我。” 我阴险地笑,“什么?” 萧暄委屈,“不亲就算了。” 我扑哧一笑,还是低下了头去。 秋日清爽的微风从车窗外刮进来,萧暄的发丝拂在我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笑。他整个人都倒在我怀里,我便搂住他,就像搂着一个大熊玩具,一下捏捏他的鼻子,一下摸摸他的脸,给他头发编辫子。他很老实很乖地由着我欺负。 车轻轻地摇晃,细碎阳光照耀着窗下的毯子。外面马蹄声和鸟儿的鸣叫声动听得就像一首歌。我和萧暄依偎在车里,默默品味着这段难得的温情时光。我同我爱的男人拥抱在一起,时不时交换一个轻吻。我们随着马车一摇一晃,只希望这样的路没有尽头。 后来我每次回忆起这段往事,都忍不住幸福地微笑。 不论生活怎么变迁,不论距离变得多远,我都记得那人隔着衣服传递来的体温,也都记得他附在耳边对我说的话。 他说:“小华,我们就这样,一辈子。” 第四十七章 爱情有考验1 人生中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跟随大环境,做个随波逐流的泡沫。只要萧暄一天是个封疆裂土之士,我和他之间就横着很多很多无法逾越的鸿沟。毕竟一个政治家,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要付出许多其他的东西的。 六天之后,我们在经历了两次有惊无险的小刺杀后(当然是冲着萧暄来的),终于到达了延平城。萧暄率领的北军顺利地同由东南沿海回到内地来的东军会师,而我也见到了声名赫赫的东军统帅陆怀民。 陆怀民本是北方人,少年南下参军,追随当时的东军统帅张百川,在东南海上风里来浪里去,几十年来打了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是位实战经验丰富,铁骨铮铮的国宝级元帅。 陆怀民年近半百,面若冠玉,唇若丹硃,斜眉入鬓,目光如炬,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透着傲骨英风。他力拔山兮气盖世,又足智多谋,用兵有道,既能陆战,又擅水战。自他替下张百川后,率领百万雄师扫荡东南大陆沿海一带,将山林土匪海盗倭寇尽数追缉清扫,保了半边天下太平安宁,也成就了他自己的震世威名。 接风宴席,我作为萧暄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小幕僚占据了偏远角落的一席之地。双方介绍主要幕僚时,因为全场就我一个女官,陆元帅自然多看了我几眼。陆帅这等在血雨腥风里、庙堂江湖中数十年拼杀过来的人物,私觉得远比萧暄更有震慑力。那简单几眼就让我觉得背上扛了巨石,直不起腰来。 萧暄虽然身份比他高,但是对他态度极其尊敬,酒尽两杯,就已自称晚辈,并且极委婉含蓄地将陆帅的功绩一通歌颂赞美。我还是头一次发现萧暄竟然能将如此虚伪恶心的官样文章说得这么声情并茂诚挚动人贴切温和找不出一丝不妥的地方来。若不是宋子敬外出办事未归,我真要怀疑是他写的发言稿。 陆怀民这样的军人本身作派强硬,又兼基层出身,心里或多或少是瞧不起萧暄这样凭借出身占据高位的年轻人。只是萧暄那通马屁拍得实在是太出色,陆帅原本还有几分敷衍客套的脸也很快松懈下来,笑着敬酒回赞萧暄如何年少有为义薄云天等等。 主宾见欢,吾等陪客大松一口气,才放开手脚吃喝。 萧暄完全忘记了我之前告诫他的伤口还有点发炎酒要少喝的话,同陆帅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两大坛子就见了底。喝到了兴头上,萧暄亲切地叫了陆帅一声“怀民兄”,弄得我一时还以为在点我的名。 陆怀民的年纪都可以做萧暄的爹了,所以也借着酒兴笑着说:“王爷啊,老夫愧受你这一个兄字,你可把我叫年轻了哦。” 萧暄忙说:“怎么会,陆元帅这看着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也就而立之年的人嘛。” 陆怀民其实很高兴,不过还是谦虚道:“王爷说笑,老夫都快半百了。此生戎马倥偬,鲜有败绩,也算慰怀。唯一遗憾,就是长子早夭,而立之年得一小女,现已十九,却是心高气傲百般挑剔,到现在还没有人家。” 我才夹起来的肉丸子掉回了碗里。 萧暄的视线越过重重人海投向我的方向。不过我没看他。我看着碗里的肉丸排骨,还有一大堆美味可口的饭菜,突然没了胃口。 陆怀民可能真是喝高了,看不清萧暄的脸色,继续自卖自夸,说他那位芳名叫做陆颖之的女儿可是诗书女红刀枪棍法样样俱全,模样标致性情爽朗。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也可以说给萧暄听。 他陆怀民以前听令于萧暄,那是因为萧暄彼时还代表朝廷,陆怀民实际上听的是朝廷的号令,他只有这一个选择。如今世事变迁,萧暄与当权赵党分庭抗礼,赵党在朝而萧暄在野,陆怀民面前有无数个选择,听不听萧暄的号令,就变成多选题中的一个选项了。 要怎么让他死心塌地交出最终决策权呢? 最最迅速便捷的,就是结亲家。 的确,两人不论身份容貌还是资质,都十分般配。而且我赌一两银子,这陆怀民肯定早就把两人的生辰八字找权威高人算过了。 萧暄看我,我一脸无辜地看他。 人家要嫁女儿给你,又不是给我,看我做什么? 早先喝下去的酒立刻变成醋。我低头喝茶清口。 听到萧暄呵呵笑,带着浓厚醉意的声音在说:“陆帅真是舍得。小王功败垂成都还没有定数,这就放心把千金嫁来,跟着我吃苦受怕。呵呵,陆帅有心,我还怕耽搁了陆小姐呢。” “王爷这是什么话?能嫁你为妻,可是小女的福气。”陆怀民口齿含糊,估计没醉也在装醉。 两个主人醉了,下面的宾客自然也非常识趣地跟着醉了。我本就坐得偏,悄悄退了席。 桐儿和云香正在房里玩牌,见到我回来,立刻迎了上来。 云香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姐,听说陆元帅想把女儿嫁给王爷。”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王爷也不是头一次被人说亲了。” 第四十七章 爱情有考验2 桐儿说:“听说那陆小姐文武双全,十五岁起上门求亲的人就踏破门槛了。” 她们的确成功地激发了我微薄的危机感,但是我虽然心里五味杂陈,却缺乏动力。 我并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人生中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跟随大环境,做个随波逐流的泡沫。只要萧暄一天是个封疆裂土之士,我和他之间就横着很多很多无法逾越的鸿沟。毕竟一个政治家,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要付出许多其他的东西的。 我喝了一口茶,转移了话题,“药的事有消息了吗?” 桐儿摇头,“老样子,派出去的人还没回话。” 云香问:“王爷的毒不是都已经解了吗?怎么还要研制解药呢?” 我说:“他的毒解了,可是我的课题却还没钻研完,这解药一日不研制出来,我心里就不安。” 云香嘟囔:“姐,你也别老把心思放在医药上了。王爷都快给别人抢走了。” 桐儿也发牢骚,“就是!我们小姐吃亏,没有一个门第显赫的娘家。其实根本不见得比陆小姐差。” 娘家,谢太傅家,太子妃的妹妹,够显赫了吧?可是这谱能摆出来吗?还让不让谢家人活命了? 我叹气,不打算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亲手熬好了药,算着萧暄差不多从席上退下来了,给他送过去。 越风说:“王爷还没睡,正和几位大人在说事。” “陆元帅在吗?” “陆帅已经回去了。” 我端着药走进去,还没进里屋,就听到刘大人的一句话,“王爷,陆元帅今日的提议,还望王爷慎重思量啊。” 我站住。 萧暄很清醒的声音响起,“这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还不打算娶亲。” “王爷。”王大人说,“此事,可由不得王爷想或不想。陆怀民虽然表面示好,认了虎符,可是到底百万东军现在只听他一人号令。王爷若谋大业,就不得不借助于陆怀民!现在陆怀民有意结好,又不图裂土封王,只愿结为亲家。这姻亲正是最稳妥牢固的关系,王爷又可亲掌百万雄师,何乐而不为呢?” 萧暄有点烦躁,“我并未打算拿婚姻做交换。” “王爷此言差矣。”李将军居然也在,“王爷不是娶郑王妃在先了吗?王爷同王妃伉俪情深,夫妻恩爱,若非王妃寿不永年,那桩婚事也是幸福美满旁人羡慕的。这陆小姐,子敬兄以前就打探过,陆怀民没有给他自己的女儿贴金,确实是一位文武双全贤惠能干的佳人。王爷娶了她,红袖添香,夫唱妇随,也可成就一段佳话。” 李将军居然还是鸳鸯蝴蝶派的。 萧暄长笑两声,“道理都不用说了,我心里清楚。陆小姐的嫁妆就是百万大军。呵呵!古往今来,多少男子为了嫁妆而娶老婆,却又能本末倒置得如此理直气壮。” 刘大人说:“王爷的心思我们都明白。您若舍不得敏姑娘,回头再纳她做侧室便是……” 哐啷一声茶杯砸碎的声音打断了刘大人的话,一时间里面悄无声息。 我屏住呼吸。 第四十七章 爱情有考验3 良久,萧暄疲惫的声音传来,“今天就到这里吧,各位也辛苦了,早早休息去吧。” “明日还要阅军,王爷也早些休息了吧。”李将军很识趣地告辞。 那刘大人还不识相,“王爷,那这事……” “明日再说。”萧暄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几位大人纷纷行礼告退。我站在屏风后,等他们都走尽了,才端着已经凉了的药走进去。 萧暄披散着头发,敞开衣服,露出雪白的里衣和一点精壮的前胸。虽然景色迷人,我却没心思欣赏。 “我把药端来了。”我说,“喝了吧,伤还有点发炎呢。” 萧暄深深注视着我,我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萧暄轻声说:“我该怎么办?” 我装傻,“吃药啊,难道还要我喂?” 萧暄眼冒火光,粗鲁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将碗重重地搁在桌子上。 我干站了一会儿,他没有要说话的样子,我撇了撇嘴说:“那我走了。” 刚转过身去,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我,把我拽了回去。我跌进他的怀里,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就走?你就什么都不说?”萧暄抓着我的手,我被他抓得很疼。 “说……说什么?”我把手挣脱出来,“我说好说歹,有用吗?” 萧暄扣住我的肩,将我整个人转过去面对他。他漆黑深邃的目光盯住我的眼睛。 “同我说心里话,小华。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不要考虑其他的,只说你最直接的想法。” 我苦笑,伸手摸上他俊美的脸,“我想,我想你要不是萧暄该多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我们能快乐。” “那就嫁给我。”萧暄手下力气加大,急切地说,“嫁给我,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就能快乐了。” 我笑得没力气再笑,他这话说得,好像炒一盘菜,放点油放点盐,起锅就能吃了那样简单。 鼻子突然有点酸,这个男人,在外运筹帷幄心思缜密高瞻远瞩世故老练,可是在内心的这个小小角落里,还单纯天真得像个孩子。 “你凡事深思熟虑,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却想得那么浅?还是你不肯往深处想呢?” “小华……” “你苦恼什么?”我问,“你只是苦恼我做不了你的正室。” 萧暄的脸上浮现错愕之色。 “阿暄。”我说,“我只是不肯嫁你,就已经让你这么苦恼。我若是说我不愿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那你又该怎么办?”我说着说着,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 萧暄脸上的惊愕渐渐转为愠怒,一把抓住我。 “你……” 我侧着头等他说。 第四十七章 爱情有考验4 可是萧暄张着嘴,半天吐不出接下来的话。 他不说,我说。这些话,当初马太守事件时就存在我肚子里了,说出来太现实太伤感情,我本来想留着以后迫不得已的时候再说的,之前有多少快乐日子就过多少,别辜负好时光,别提前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是老天不同意我这么逍遥,硬是要把矛盾提前放在我们面前,逼着我们两个开诚布公洽谈沟通,把好好的感情切割来分析清楚,弄得两手血淋淋。 我表明立场,“我是不会同别人分享你的。可是我也希望你快乐。” 问题全部丢给他,我卑鄙。他接受了陆小姐,我肯定和他翻脸,他当然不会快乐;可是如果他拒绝了陆家,兵权到不了手,千秋功业溃于一朝,他肯定也不会快乐。 江山在手,美人在怀,但是爱人呢? “你爱我吗?” 问滥了的问题,不过我提问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让人不觉得多肉麻。 萧暄也严肃认真地回答:“爱。” 我把手一摊,“瞧,真麻烦。你要是不爱,你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萧暄两手青筋毕现,受不了我在这么严肃的时刻都要耍嘴皮子。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我怕我不贫嘴,会立刻哭出来。 我不肯要他娶那什么陆小姐或是任何一个其他女人,但我也不忍见他同陆家决裂功亏一篑。如果我更伟大一点,情操再高尚一点,我就该什么话都不说然后悄悄离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我这人向来比较卑鄙,自己难过也不让别人太好过,有包袱大家一起背,有麻烦两人共同解决。所以才有今天这秉烛夜话伤心的一幕。 萧暄一脸痛楚,那是我亲手划的一刀。 良久,他才说:“我明白了。” 一字千金,夜已凉如水。 我回到自己屋子里,疲惫得就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下来,倒在床上眼皮都睁不开。 云香和桐儿等着八卦,都守在我房间里不肯走,见我这模样,立刻噤声,悄悄出去了。 我眨了眨眼。先前宴会上丝竹悦耳酒菜飘香,月夜迷人秋风送爽,转眼房间里光线昏暗气氛沉闷。似乎所有甜蜜的故事才刚开始,却有一种旧欢如梦的凋零惆怅涌上来。 我躺着,细心地感受着胸腔里心脏的跳动,每跳一下,就痛一下。只要还活着,就要一直痛下去。 茱丽叶站在阳台上愁苦地感慨,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我以前一直嫌这台词恶心,但那只能说明我的认识还没有达到一定的境界。经典自有它被评为经典的理由。比如我现在,只觉得这句话便可概括我所有的感想。 萧暄,爱上你很容易,得到你却太难。 夜风吹进来,我脸上一片冰凉。一摸,果真全是泪。 第四十八章 小三猛如虎1 以往柳小姐马小姐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从来不放在眼里,可是这陆颖之却是劲敌。谦让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是用来在公交车上给孕妇让座的,而不是在情场上给情敌让位的。 天亮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若真的可以,我多想长睡不醒,脑袋埋在沙子里,逃避一切问题。我想萧暄在这点上肯定与我心有戚戚焉。 云香和桐儿没有我的忧愁,一是因为今天有场面恢弘气势干云的百万雄师大阅军,二是宋子敬终于回来了。 这么多事堆在一起,恐怕陆怀民也忙得没时间逼婚,萧暄可以偷得几日闲了。 桐儿她们见我没什么精神,硬是拉着我去城墙上看阅军。 滚滚沙场,艳阳高照,天高地阔,旷野风长。东齐男儿血气方刚,铠精剑锐,豪迈勇猛,气吞山河。 这是我第二次看阅军,也是第二次看到萧暄乌甲红袍,高头大马,背后飘扬着鲜艳帅旗,将他衬托得丰神俊秀,气宇轩昂。碧血黄沙连陌天,旌旗卷尘烟,英雄男儿豪气万丈。 我一夜没睡好,风一吹就头痛。想必萧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头盔遮住了他的黑眼圈。人前他依旧威风凛凛挺拔于马上,而我则不得不躲在角落里避免被熟人问话。 就这么一躲,竟然让我听到几个女人在八卦。 “听说燕王要娶陆家小姐了。” “是吗?这事不是没定吗?” “王爷又不是傻子,这多好的买卖啊!” 我笑,谁都知道这是一桩好买卖。萧暄卖身陆家,换取问鼎天下的筹码。当年刘秀对阴丽华多好,还不是照样娶了郭圣通。 当然,萧暄不娶陆颖之未必就赢不了这场仗,不过多花十几二十年罢了。到时候英雄见白头,换成他的儿子继续打江山。而且他的儿子未必是我的儿子,我才舍不得让自家孩子刀枪里讨生活呢。 我望着城下密集如云的士兵,兵器铠甲折射阳光发出鳞片般的白光来,那股雄发之劲直逼云霄。我和他的儿女之情在这面前显得那么渺小而脆弱。 我曾同萧暄说,你要不争这天下,就偏安在西遥城,也活不过十年。我那个时候不想萧暄死,现在更是不想。 “可是我听说……”我听到那个女人提到了我的名字。 她的同伴在笑,“得了,若是喜欢,早就收了,怎么会这么不清不楚地拖着。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哪里比得上陆家小姐呢?” “说得也是。啊,那可不正是陆家小姐?” 我一听,随着众人目光望过去。 远处沙场上,一个火红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陆怀民跟前,然后轻盈矫健地翻身下马行礼。 “果真是陆小姐呢。” “到底是簪璎世家的豪门闺秀。说是她还训练了一支女儿军。” “哦?女人也打仗?” “好像是负责后勤运输什么的,总之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王爷可真是好福气。” 我转过身去,悄悄离开了人群。 云香连影子都不见了,八成找宋子敬去了。女大真是不中留,宋子敬冲她温柔地笑笑,她的魂就没有了。鸣玉公子固然好,满腹珠玑儒雅英俊风度翩翩,可宋子敬清高得犹如天边的一朵云,从来不肯为谁停留下来,那么不切实际。我看她注定了要伤心的。 自己的小院子很静,我适应了刚才热闹的耳朵里还余留着一片轰隆声,在大脑里不停地回响。上帝造人时偷工减料,没有给耳朵安上一个开关,于是人类凭空多出来许多烦恼。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面临把握不住的爱情的女子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悲哀在心里酝酿,再由心脏通过血液把这感受输送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里。 “小华。”宋子敬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宋子敬走进来,风尘仆仆。 我笑了一下,“外面太闹了。你这一路顺利吗?” “挺好的。”宋子敬说,“青娘已经回到了朱山王身边。” “那真好。”我诚心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人家朱山王也是明言了只愿意要她一个的。 宋子敬背着手走过来,看了我半晌,说:“我有点担心你。” 我扑哧一声笑了笑,很勉强,很苦涩。 “担心我什么?我有吃有喝有工作的。” 宋子敬摇了摇头,“小华,王爷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冷笑,“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握六合而制宇内,执扑敲而鞭笞天下,多娶几个老婆根本不在话下。我的苦恼本来就应该只是我的,他都是被我拖累的。” 宋子敬说:“你别说气话,我也不是来教育你的。男女之事,没有对错,只讲情愿。你不情愿,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你来找我,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宋子敬苦笑,“只是,我会支持王爷同意这门婚事。” 第四十八章 小三猛如虎2 我冷眼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怨怼,几分凉薄。他是来找我表态的。 宋子敬是个完美的下属加助手,他自然会让上司朝着最正确有利的方向走。政治和战争是容不下半点儿女情长的。 我别过头,看着檐下一盆开到极致就要凋谢的菊花,默默无语。 宋子敬说:“王爷也是人,他终会有顶不住的一天,那个时候,即使不是陆小姐,也会是张小姐王小姐,名门闺秀多的是。他为了权衡各种不同的利益,就需要握住那些送上来的筹码。小华,到时候,你就是谢小姐,代表了谢家,和那些女子一样,被放在天平上衡量比较。那时候你们的感情还会单纯如初吗?也许,他一生只爱你一人,但是,他没有办法只娶你一人。” 我突然有点恨宋子敬,他做得比我还绝,把什么都从我的角度讲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不需要别人说给我听,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我不想听到别人说。 宋子敬走过来,“小华,你自己好好斟酌吧。”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我跌坐在榻上,把脸埋进手里。 之后一连十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萧暄。越风每日来我这里取药,跟我说,王爷忙。 我漫不经心地,只顾做自己的事,渐渐地,越风也不同我解释了。 为东军士兵检查身体一事,已让我忙得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 萧暄即将娶陆颖之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同萧暄的关系,虽然低调,但是有心人还是看得出端倪,这下就跑到我这里来看热闹。 不过我可不是柔弱无依任人欺凌之辈,拿我当笑话看,那就得付出看笑话的代价。于是免费赠予腹泻生痘长斑秃顶皮肤瘙痒等各种药粉,让他们充分享受到谢家药房一日游的乐趣。最后也顺便给那位提议让我做侧室的刘大人下了一点通气散,让他跑了一宿的厕所。 真是的,我长得很像小老婆吗? 几番下来,虽然把人全得罪光,但是耳根彻底清净了,多日来积压的抑郁之气也得以发泄出去。 秋天已经很凉,可是我从军营体检队伍里奋斗了一天回来,满身是汗,一脸风尘,狼狈不堪。 刚回到医署,就见手下一干副手干事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哗啦一下把我围住。 我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得力助手海棠拉着我的手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人上门来了。” 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上门来撒野? 海棠说:“是陆小姐,她说要来看看,到处走,甚至还要进你的药房,我们可是拦都拦不住……” 我脸色一变。 我的药房,非请勿入,这是明文规定。即使是萧暄本人都严格遵守,我不同意他就得在门外站着。这陆颖之哪里来的泼天的胆子? 一个助手冷哼道:“怕是故意这么干的!” 我排开众人,先去把那位陆小姐请出我的药房才是。 众人簇拥着我来到药房前,只见门外站着两个亲兵,见到这阵势,直觉就摸上腰间的佩剑。 我没好气,医署女人多,看热闹是天分,赶都赶不走,有什么办法? 我去推门,两个士兵刷地把剑一拔,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这是干吗?进自己的房子都不行了? 海棠性子火暴,立刻大叫:“你们要干吗?闯了我们姑娘的药房不说,还要杀人吗?” 这丫头嗓门大,一通喊下来,两个士兵尴尬地收回了剑。 “姑娘言重了。”屋里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我的士兵不认识敏姑娘,一时护主心切,才有所冒犯。我这就代他俩向敏姑娘赔个不是。”说着,门打开来,一位个子高挑、衣裳华丽的年轻女孩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仆妇。 我微微仰着头看过去。 陆颖之是个美人。鹅蛋脸,肌肤白皙如羊脂凝玉,鼻梁挺直,秀眉带着英气,双目明亮如星,红唇丰满鲜艳。她今天一身紫衣,乌黑头发高束,插着一支碧玉簪,竟是男儿打扮。 的确是个艳若桃李又英姿飒爽的美人。 我笑了笑,“陆小姐。” “敏姑娘。”陆颖之笑得很亲切。只是我感觉得到她目光里的失望与不屑。 陆颖之说:“我早就听父亲说姑娘您为军士操劳的事,我一直想见您一面,好当面领略一下慈心圣手的风范。” “惭愧。”我把一缕松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朵后,“太仓促,没有什么准备,让陆小姐见笑了。” “怎么会?”陆颖之笑着说,“我刚才还看了姑娘的药房,可真是琳琅满目无奇不有,姑娘真是好才学啊。说起来,我一直对医学颇有兴趣,姑娘可否考虑收我为徒呢?” 我劳累了一天,又渴又饿,只等打发了她好去洗澡吃饭,没心思多啰唆。 “陆小姐说笑了。我徒有虚名,其实才疏学浅,没什么可教的。” 陆颖之身后的老妈子立刻不悦地皱了皱眉。 第四十八章 小三猛如虎3 我才对她俩没有好脸色。你就要抢我的男人了,我还对你赔笑脸,我还没圣母到这地步。 陆颖之尴尬地笑,打圆场,“看来敏姑娘收徒弟很严格呢。”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没心情应酬。 “陆小姐,我不是不收徒弟,而是您身份太高,我收不起。还有,我这人有条小规矩,不欢迎外人随意进出我的药房。所以还请陆小姐移步。” 陆颖之一愣,她身后的老妈子已经跳了出来。 “放肆!有你这么对我们小姐说话的吗?我家小姐看得起你才来结交,你别自视甚高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许嬷嬷!”陆颖之轻喝一声。下人这样嚷嚷,她也很没面子。 我侧过身去,恭敬地打算把陆颖之请走。 她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敏姑娘,我以后注意。” “没事。”没以后了,最好再不见你。我这人小肚鸡肠很记仇,即使你最终没抢走我的男人,我也不会同你化干戈为玉帛。 陆颖之走过我身边,突然踩着一块松砖,身子晃了晃,我顺手扶了她一把。她客气地道过谢,带着家丁姗姗离去。 结果当日晚上,萧暄就上门来。 萧王爷一袭苍青色朴素衣衫,腰束银灰云纹带,身材修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不喜欢学时下年轻人把头发垂下来,而是全都高束,用一支古朴的白云玉簪插着。那还是我逛街时买来送他的,不值很多银子,他却常常戴着。 如此浊世翩翩佳公子莅临寒舍,我正穿着里衣在剔牙。 我俩对望,然后萧暄转身,我滚回屋里换衣服。 忙了好一通,才把萧王爷请进了屋。 “我这里晚上只有果汁和白开水。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暄选择喝橙子汁,“孙先生都仔细看过,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哦。”我也坐下。 萧暄喝了几口果汁,说:“今天陆颖之回去后就上吐下泻。” 我手一抖,水洒了一点出来。 萧暄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 我说:“我才不屑干这事!” “当然不是你。”萧暄说。 “但是别人都以为是我!”我摔开杯子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 萧暄叹气,“大夫看了,说是吃错了东西。陆颖之身边的佣人一口咬定自家小姐没有吃东西,又说你碰过她。” 我猛地转过身来,冷笑道:“我若能这么厉害,早就下毒药了!” “小华。”萧暄站起来想拉我。 “别碰我!”我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怎么?你这就来兴师问罪了?陆怀民要把我怎么样?打下监狱严刑拷打?啊?燕王爷?” 萧暄面色灰白,双眼如寒潭一般,整个人散发着凛冽怒气。 “你不信我?”他低声怒吼。 我打了一个哆嗦。 “你到底来做什么?”我直着脖子叫回去,“陆怀民给你气受了,你就来找我的茬儿?” “我说了我相信你没做!” 我冷笑,“你可真信任我?也许真是我干的呢?杀人要偿命,不划算,那我就让她小病一下好了。” 萧暄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眼里一片无奈和痛楚。 “你不会这么做。”他坚定地说,“我了解你,你绝对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我哼道,“她无辜,干吗带着悍仆闯我药房?” 萧暄无奈道:“这婚事是她爹的主意。她也不想和你把关系弄僵。” 我一股怒火烧到头顶,“这才几天就开始为她说话了?她要不想嫁你,就该回家寻死觅活威胁她爹去,而不是假惺惺地跑我这里来摇橄榄枝。告诉你,我是女人,女人心里想什么,我比你清楚一万倍!” 萧暄忽然笑了,“你这醋吃得好凶。” 我却怎么都笑不起来,“没用,萧暄,你这招已经没用了。” 以往有口角,不是他就是我,开个小玩笑退让一步,顿时海阔天空。但是这次已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我同他的关系已经敲响了警钟。 以往柳小姐马小姐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从来不放在眼里,可是这陆颖之却是劲敌。谦让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是用来在公交车上给孕妇让座的,而不是在情场上给情敌让位的。 萧暄为难地叹息,“小华,我是不清楚你们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清楚,我心里。”他右手握拳放在胸口,“这里,只有你!永远只有你!” 永远? 第四十八章 小三猛如虎4 我当场就想立刻反驳他一万三千字的论天下无永远,可是还是忍住了。他说得那么真切,我也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那么,我的醋火也该有个限度,当收便收了吧。 真是忍得气血翻涌,难怪那些武林高手临时住手收功都会喷一口血出来,原来不是夸张煽情。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陆老爷子怎么说?” 萧暄说:“陆怀民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希望你能去给陆颖之看看病。” 我扬扬眉,看病?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皆大欢喜,两军共欢。萧暄还需要陆怀民的支持,所以不得不折腰装孙子。我不能帮他也就罢了,还给他惹麻烦。不论是不是无辜,他都两面为难不好做人。 性高气傲如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陆怀民对他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让一个指挥千军的王爷被我指着鼻子骂,够惊世骇俗的了。 不过是去看一个病人而已。我叹息。 陆颖之已经睡了,不过有点发烧。布置得素雅高贵的闺房,红纱帐低垂,香薰袅袅,睡眠中的陆小姐脸上带着红晕,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我同陆夫人说:“脉象很稳,没事了。睡一觉调理一下就好。” 陆夫人很年轻,是后妈,听了我说的话,放下心来,向我不住地道谢。 我轻轻走了出来。 院子里有人。高大魁梧,两鬓斑白,英武不凡。 是陆老爷子。 陆怀民背对着我,正在拭剑。仔细专注,犹如对待至宝。 他喃喃自语:“人总有几样珍藏心爱之物。有人爱字画,有人爱美酒,而老夫心中至宝,便是小女。手中这宝剑陪伴我冲锋杀敌二十年,乃是颖之她娘的嫁妆。我早已发誓,若有人胆敢伤害颖之半分,定叫他血染宝剑来偿还。” 我站在他背后五米远处,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汹汹杀气,那柄剑在幽暗之中散发出冰冷幽森的白光,激得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咬紧牙关,对陆怀民无声地行了一礼,然后袖手而去。 我走得很快,到后面几乎是跑的。我哐啷一脚踹开门,没理迎出来的云香和桐儿,就一头扎进被子里。 牙齿咬得太紧,咬肌发酸,眼泪不争气地冲了上来。 心里难受,像是被一张大手狠狠抓住,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 我在黑暗和眩晕中拼命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将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使劲摇我,喊我的名字。然后一股热流从胸前涌进来,顺着经脉游走。 我喘过气来,很快出了一身汗。 扶着我的人松开运气的手,然后将我紧紧抱住,把我整个人紧箍在怀里。 我们两个人都在发抖,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吻细细落在头发上、额头上、鼻尖上,我伏在那人怀里深深地呼吸着。 良久,萧暄问:“好点了吗?怎么了?” “没事,跑得急了点。”我应了一声。 “王爷。”越风在外面叫。 我反射性地把萧暄搂住,觉得自己这时候一松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萧暄一愣,立刻搂紧我,柔声安慰道:“没事。我不走,我陪着你。” 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浅浅熏香的气息。 “他……陆怀民,对你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温柔而关切地注视着我。话说回来,他的确瘦多了,也黑多了,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真的?”萧暄有点不放心。 “当然没事了。”我冲他努力地笑了笑。 萧暄疑惑地看了我好久,才慢慢放下心来。他抱住我,脸颊贴着我的发顶。 “王爷?”越风又叫了一声。 萧暄皱着眉,把我抱得更紧。 我无奈,推了推他的手,“你去忙吧。”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轻笑,“你忙你的事吧,早点休息。” 萧暄放下心来,伸手轻拂了一下我的头发,俯身在我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你早点休息吧。” 我微笑着,看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带起一阵浅浅的风。 我慢慢倒回床上,眼睛一片酸涩,觉得烛光刺眼,不由抬起手遮在脸上。 第四十九章 何人可信任1 当然,在我这里,他才可以放下架子,放下责任,放下一切,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是在我这里,他也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叫做萧暄的男人而已。 陆颖之本来就是吃坏了肚子,调理过后,没过几日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 云香说,那陆颖之仗着父亲的关系,这几日一直紧黏在萧暄身边,进进出出,毫不避讳。 桐儿更气,道:“偏偏别人还说她能为王爷出谋划策,把她夸得像个神仙一样!这帮人,我们小姐鞠躬尽瘁时,他们的舌头都还没长出来吧?” “算了。”我打了个呵欠,继续磨药,“他们说他们的,你们别去凑热闹就好。” 陆颖之可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娇滴滴的闺秀。她是将帅之女,幼承庭训,精明从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最最主要的是,她有一个势力雄厚的好父亲。 爱情是让不来的,我倒是想和她争,可是我有资本吗?而且宋子敬说得对,没有陆小姐,也有什么张小姐王小姐,我面对的是一整个阶层。蚍蜉撼树,螳臂挡车,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现在谁再和我说陆颖之自己不愿意嫁萧暄,我自己砍脑袋给他当凳子坐。萧暄回避婚事,陆颖之就主动追缠上去,到处制造流言。当流言流传一千遍,自然就成事实了,生米也就成了熟饭。她要不想嫁萧暄,她干吗那么勤奋? 云香和我手下的医护人员同仇敌忾,结成同盟,而且大概为了激励我的斗志,天天把陆小姐的最新动向汇报给我,标准的狗仔队架势。 陆小姐陪王爷练兵,和某位少将过了招,王爷大为赞赏;陆小姐作了一首诗赞美士兵勇猛杀敌,王爷连声称好;陆小姐向王爷推荐了许多年轻俊才,王爷喜出望外。陆小姐长,陆小姐短。 陆颖之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当初柳明珠也缠着萧暄,哭哭啼啼春花秋月,萧暄避之如大麻风。陆颖之就很清楚萧暄的喜好,武能提枪上马,文能吟诗作对。爽朗干练,从容大体,这才衬得了萧暄的气度。 我冷眼看着,萧暄,看你打算怎么办? 这桩八卦倒是让医署里的女人们充分活跃了起来,用以打发战前闲散的时间。我身不由己做了一回花边人物,这滋味不好受。 早先说过,我是个小人,自己不爽也不让别人快乐,于是吩咐下去:未雨绸缪,伤药库存需达到原先的三倍。众人哀号阵阵,叫苦连天,医署里的女人们都扎进药房做苦工,终于再没了精力说长道短了。 我喜气洋洋地巡视药房慰问劳动人民:同志们辛苦了,我们现在的辛苦,换来的是士兵们将来能回家与亲人团圆,这是多么伟大的壮举啊。让我们共同努力,将最好的药送给我们最亲爱的人吧! 众人嗷嗷叫。 我在医署吃了晚饭才回家,灯下,清秀小佳人正在缝衣服。 “谁的衣服?”我问云香,“别又是郑文浩的吧?” 云香双颊泛出红晕,点了点头。 我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总见你三天两头,不是帮他缝衣服,就是帮他做鞋子。” 云香咬了咬下唇,说:“他缠得我没办法嘛。再说了,他身边的确没人能帮他做针线的。” 我倒在床上发懒,“你最近倒同他走得近了。” 云香的脸刷地通红,“别胡说!” 我笑,“说又怎么了?许我被人说,就不许我说人?” “我可没说你!”云香急了,“他们在外面说你骄蛮清高,我都还同他们吵过架呢。” “哦?”我坐起来,“外面都把我传得这么坏了?” “可不是吗!”云香气得两眼水雾,“姐你做了那么多好事,帮了那么多人的忙,救了那么多人的命,她们还这么说你!” 我急忙安抚她,“她们?都是太太小姐们吧?我救的都是士兵的命,那些女人又没受过我的恩惠,嘴碎一点也是正常的。咱们左耳进右耳出就算了,别放在心上。” 云香气呼呼地把手头衣服一摔,站起来,“我就是不服气。我一路跟着你从京都走到现在这地步,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委屈,我都看在眼里的。你到底也是堂堂谢——” 我赶忙捂住她的嘴,“我的二小姐,十条街都听得到你的声音了!” 云香不甘心,真的哭了起来。 我啼笑皆非,“我有那么惨吗?我又没跟着冲锋陷阵的,两年下来,事业男人都有了。好吧好吧,现在男人告危。这有什么办法?陆颖之太厉害了,她有个能上天入地的老子呢。” 云香一听我提就来气,“王爷都不帮着你!” “他?”我苦笑,“他自顾不暇呢!陆老爷子老当益壮,可不是好应付的主。” 云香恨恨道:“姐,你太好欺负了!” “可不是吗。”我躺在床上,自嘲地笑。 “王爷会为你放弃江山吗?”云香突然问。 我一愣,随即在床上笑得打滚,眼泪都笑出来。这孩子实在太天真可爱了。 可是一阵大笑之后,余留下来的只有绵长的悲凉。 而就在女人们还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这桩八卦中时,最终的战役提前爆发了。 我押送新制好的药入仓库,看到军营里的士兵竟都整装待发。秣马厉兵,为了什么? “演习吗?” “不是。”士兵回答,“三十万赵军压境了。” 赵军垂死挣扎,想在最后时刻先发制人,谋求最后一丝胜利的希望。 或者是为其他? 我去见萧暄。还在几层门槛外,就给一个陌生的小兵拦了下来,问我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还有,这几层关卡是啥时候冒出来的? 小兵说:“陆元帅下令重新整顿警备,各处增设关卡,加紧巡逻……” “好好好。”我打断他的话,“我求见王爷,还望小哥帮忙通报。” “王爷怎么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的?得先递名帖,然后会通知你时间。”小兵拽得很。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叫越风出来,我同他说。” “越侍卫?他也不是随便可以见的!”小兵鄙夷地看着我,“我说姑娘,你没事就回去吧。什么人都接见,王爷还不累死?” 我终于有点不高兴了:这个萧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转身之际,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响起,“敏姑娘留步!” 陆颖之? 第四十九章 何人可信任2 陆小姐穿着一身改良过的女军装,风姿飒爽地朝我走过来,漂亮的脸上是真切动人的笑。 “敏姑娘别介意,这小兵有眼无珠不认得。” 可是小兵显然认识她,马上立正敬礼,“陆小姐。” 我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艰难地笑了笑。 陆颖之亲切地同我说:“姑娘是想见王爷吧?王爷刚午睡,要不你等半个时辰再来,或者我陪你转一转?” 流利顺畅的一番话说下来,自己俨然已是这里半个女主人一般。 我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不用了。”我低头没看她的笑脸,“我只是想问问,要打仗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陆颖之说,“敏姑娘你关心王爷这份心意难得,只是军机大事我们不能随便同外人说。所以,还请姑娘谅解……” 我忍不住皱眉。外人? 陆颖之的笑容非常刺目。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还是遮不去眼里的洋洋得意。 我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敏姑娘,王爷有请!”越风的声音及时响起。 我转过身去,陆颖之依旧笑着,一脸纯良无辜。 萧暄在书房,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苟,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 我已经有六七天没见着他了,现在一看,人又瘦了几分,可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宝剑脱鞘的锋利,像是潜伏于黑夜终于要一击的猛兽一般。 最后的战役就要来临了吗? 我痴痴地看着,萧暄已经抬起了头,冲我笑,“看什么看呆了?喂?” 我微红了脸,结巴地说:“那个……要打仗了?” 萧暄严肃地点点头,“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消息。皇上还不知道怎么样?” 啊。 “皇上不行了?” 萧暄面色如水,紧抿着嘴唇。他担心焦急时就是这副样子。 “这一战已是迫在眉睫。”萧暄说,“我们已是胜券在握,唯一担心的是……” “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我问。 “倒也令不了。”萧暄冷笑,“虽然皇上身边有忠心护主的人,可是赵家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怕是最后来个玉石俱焚。” “不过你来得正好。”萧暄说,“我早已派出亲卫潜伏进京都守护在皇上身边,那边把皇上最近的脉象呈递了过来。你来看看,想点法子。” 我接过厚厚一叠纸,一张一张仔细看。 这皇上怕是有高血压、冠心病,整个身体乱成一团。要我看,基本上是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样?”萧暄担忧地看着我。 “我开方子。”我说,“不过说实话,情况很不好。” 萧暄咬紧牙关,眼里有怒海,也有深深的担忧。 “大哥……” 我不禁轻抚上他紧握的拳头,“别心急,你急不得。我尽力,一定让他坚持下去,好不好?” 他松开拳头,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他复杂的情绪从交握的手上传递过来。 萧暄恢复平静,说:“这次出征,陆颖之会跟着我。” 我一僵,什么都没说。 “我是不赞成一个女孩子上战场的,偏偏她爹坚持要带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萧暄轻哼了一声,“她有陆家保护,我倒是担心你。” “我在后方呢。”我说。 “这一战,关系成败。” 我微笑,“你总是会赢的。” “万一……” 我打断他的话,“那也是万中之一。老和尚说过我很旺你呢,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输的。” “老和尚说过这样的话?”萧暄疑惑地问。 我挤了挤眼睛,“当然!” 萧暄笑,忽然伸手搂住我,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脑袋也耷拉下来。真重啊。 “小华。”萧暄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真累啊。” 我心里发酸,安慰他,“就快了。等打进了京,一切都好了。” 萧暄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不同意。也是,打了江山,还要治江山呢。谈何容易! 我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是他选的,我尽量陪他走,只能这样而已。 走出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陆颖之,她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手里端的茶都没热气了。 看到我,她眼里的担忧迅速藏了起来,脸上挂起客套的笑容。 我不及她八面玲珑,只点点头便离去。 那年天暖,寒露过后,太阳依旧和煦。燕军借着这个好时节,敲响了战鼓。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赵党纠结所有的势力作最后的顽抗,临死一搏是前所未有的顽固。燕军花费了昂贵的代价才撕裂了他们的防线,将整个赵营一分为二。萧暄率领着北军,陆怀民率领着东军,分别包围对抗。 我率领着医疗队的精英小组每日往返于战场和后方,营救抢治伤员。既然不能陪同在萧暄身边,那就应该帮他营造一个无须忧虑牵挂的后方。 前方传来的消息,一直都还算比较振奋人心的。随着赵军的步步溃败,医疗队一直随着大军向京师推进。敌军的失误,对方将领的临阵倒戈,民怨沸腾下的人心所向,无一不在告诉我们胜利在望的消息。每次胜仗的消息都是我们一身污血汗流满面时最大的安慰。 但是在传来的消息里,也有不少陆颖之的事迹。兵分两阵后,她就一直跟在萧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杀敌。 我虽同她有芥蒂,但是听闻这事,对她也不是不敬佩的。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古代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实在相当不容易。她的确是女中豪杰。 天气终于转冷,我白天都在病区里救治伤员,夜来又要写大量书面文件整理伤兵资料病历,忙得吃饭都没时间,更别说同萧暄见上一面。 忙也有忙的好,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就不用老惦记着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不打仗的时候,是在开会还是在看地图?是在吃饭还是在休息?而陆颖之又在他身边做什么?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啊。 入夜很冷,大概已经下了零度。帐篷里的火炉让人搬去病房了,我多穿了一件衣服,伏案狂书。新来几十名伤员,游击中受的伤,都中了毒,花了我大半天才全部收拾干净。其中三个伤得太重,我担心他们过不了今晚。 在手上呵了一口气,跺了跺冻得快没知觉的脚。虽然医疗队条件比较简陋,但已经比前线将士们好多了。 “姑娘还没睡?”海棠看到我的帐篷里有光亮,走进来。 “快把帘子放下,冷死了。”外面一阵风灌进来。 “又把火炉拿去病房了?”海棠不大高兴,“你也是的,何必呢?” 我笑了笑,“总不能让士兵冻着。” 第四十九章 何人可信任3 海棠抱怨,“军需每次分到我们这里时,都只有剩货了。” “前线才是主要的,照顾他们应该嘛。” 海棠叹气,“这仗早点打完吧。让我们王爷早点把你娶回家吧。” “胡扯什么呢?”我笑骂。 海棠使眼色给我,“你才是正主,可别让那姓陆的小娘们抢尽风光。她能舞刀枪,咱们也能救死扶伤,又不比她差。” 我扶额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就知道你不爱听。”海棠没趣,“我值夜去了。” 她的确一片好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舒服了很多。的确,我不比人差。只是感情上竞争又不是比工作能力。 叹口气,继续低头书写。库里有好几味药告缺,明日还得差人去采购。 帘子又被掀开,风又灌了进来。 我没好气,“你又忘了什么?” 来人不说话。我抬起头,看到萧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简便的青衫衬得他修长挺拔,他深邃的目光里带着奇异的柔情,注视着我,像一片海水将我包容住。 “你怎么来了?”来这里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军营呢。 萧暄站在我面前,说:“实在是想你了,就来了。” 我耳朵发热,“好肉麻。”然后低头笑了。 萧暄也低沉地笑着,张开手抱住我,脸埋在我的发间,深深地呼吸。我的头开始发晕。 “想我吗?”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中了蛊似的点着头。 耳边的男人轻笑,拥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一声叹息。 “真好。”萧暄把脑袋埋在我肩头,“见到你,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当然,在我这里,他才可以放下架子,放下责任,放下一切,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是在我这里,他也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叫做萧暄的男人而已。 “他们都当我是王爷,是领袖,是希望,是未来的明君英主。只有你当我是一个男人。” 我很想说,你能永远在我身边做一个普通男人吗?你显然不能,你终将要回去做你的领袖、希望、明君英主的。 我的萧暄啊。 我靠在他肩上叹息。 “你这阵子好吗?”我问。 “很顺利。”萧暄面露喜悦之色,“你也是,怎么都没想到来看看我?” 我只笑。我的确有去主动找他,可是一连三次都是远远地就被拦下,好说歹说,都不放我进去。陆颖之跑马圈地速度敏捷,这么快就把人划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她聪明,不需要离间,只需要让我们长久分开,给她足够时间和萧暄相处就够了。 我看着萧暄等待答复的脸,话堵在喉咙里。 算了,难得时间相处,不要浪费在发牢骚上。 萧暄抚着我的脸,轻皱眉,“你瘦了好多。” “衣服穿得多而已。”我轻松地笑。 萧暄环视四周,眉头皱得更加紧,“这里怎么这么冷,你没烤火?怎么都没人伺候?” “你小声点!”我拉住他,“王爷,这里不是你的王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火和人手都拨到病房去了。我都能忍,你又忍不了?” “谁说我忍不了?”萧暄瞪我一眼,握住我的手,“你的手都冰成这样了!” 我贴上去,“那你给我暖和暖和不就行了嘛。” 我总同他嬉笑怒骂,甚少撒娇,结果发现这招非常好用,是男人都吃这套。萧暄立刻化怒为喜,将我的手揣他怀里捂着,又把我抱住。 我觉得好玩,手在他衣服里乱摸,他被我弄得直发抖,轻喝:“别乱来!小心我揍你!” “你舍得吗?”我挠他痒痒。 萧暄低喝一声,猛地将我扑倒在榻上。 我被他压着,他英俊的脸就在我的上方,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传递来的热量。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萧暄的眼神柔和下来,带着浅笑和温情,倒映着我发愣的表情。他俯身低下头来。 外面突然传来两声咳嗽。 好像是……越风? 萧暄一脸黑线地爬起来,我也红着脸跟着爬起来,整了整衣服。 偷偷看他,他脸上清楚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我闷笑。 “王爷,有军报。”越风尴尬的声音响起。 萧暄恼火,又不得不去。 “去吧,去吧。”我无奈地笑,推他。 真是遗憾,最近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处不了一炷香,就得把人往外送。 萧暄满腹不爽地走到帘子前,突然转过身,大步跨回我面前,一把捞过我,重重地吻在唇上。我被他这股狠劲弄蒙了,傻傻地由他放肆,被抓得生疼也不挣扎。 终于等他放开我,我气都快喘不过来。他却满意地笑了一声,这才把帘子一撩,疾步走了出去。 我摸着肿痛的嘴唇愣了老半天,脸上滚烫,心里却是灌满了蜜一般。 可是当晚后半夜就出了大事。 云香几乎是跌进帐来,喊:“姐!你救救文浩!” 小郑? “他受伤了?在哪里?”我自床上跳起来。 “不是!”云香猛摇头,“军里情报泄露,我们有分队受袭,损失惨重,查出来问题出在文浩身上。现在大家都以为……以为是他出卖的情报!” 这怎么可能?我都有可能因为男女问题和萧暄闹翻脸,可小郑这孩子对萧暄是绝对忠贞不二的。 我抱着闯帐的决心去找萧暄,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层层关卡却宽松地放我通过。我不及多想就冲进众人聚集的帅帐。 火把熊熊燃烧,将帅帐内照得通明。几乎所有高层都在,而郑文浩被反手绑着跪在萧暄面前,他衣服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萧暄站在他面前,负手而立,背着火光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看到陆颖之站在萧暄身后不远。她看到我,居然还有心思微笑了一下。 宋子敬在说:“王爷,此事应当慎重。我有信心,文浩不会这么做。” 众将领连声附和。小郑这些年来在萧暄身前马后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疑有他。我见状,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萧暄面沉如水,问:“那东西,真的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宋子敬有点为难,也不得不点头说:“是,就夹在他的腰带的内里子中。” 郑文浩抿紧了唇,脸色苍白。 第四十九章 何人可信任4 萧暄脸色更加难看几分,身体绷紧,声音压得极厚重,“文浩,我要听你解释。你只管说,我和诸位将军都听着。” 郑文浩把牙关咬得咯咯响,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一个面目陌生的将领突然说,“自己身上的东西,哪里有不清楚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宋子敬很维护郑文浩,“郑少将日常器具衣物,也会经过他人之手。他又生性洒脱,不拘小节,若有人有心陷害放在他衣服里,想必一时也不会发现。” 众人点头,萧暄的神色也轻松了一点,吩咐道:“那就传他的校尉来问问。” 很快,那两名小校尉被带到跟前。 宋子敬沉声问了话。那两名小校尉显然既惊疑又担忧自家少将,可是萧暄治军极严,他们也无法袒护什么,只好如实回答,说他们收拾整理少将衣服时,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萧暄神色又凝重起来,问:“平日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动他的东西?” 两个小校尉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一个说:“平日就我们两个在料理少将起居。不过……” 众人皆凝神倾听。 只听那小兵说:“不过少将衣服若有破损,都不让我们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萧暄不耐烦。 我顿觉全身冰凉,一个不好的感觉猛地蹿上心头。 那小兵说:“而是拿去托一位叫云香的姑娘给缝补。” 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声。云香不过是我身边的人,这里几乎没人认识他。但是宋子敬和萧暄的目光却是在第一时刻越过遥远距离投在我的身上。我虽然站在阴影里,却犹如暴露在聚光灯下一般。 这,这是…… 只听陆颖之提议,“不如请那云香姑娘再来问问。她不是敏姑娘的妹妹吗?” 萧暄的额角上暴起青筋。 “敏姑娘,你来了正好,刚说到你呢!”身边有人将我认了出来。火光立刻照在我身上。 有人要来带我过去,我下意识地抬手回避。一个人影闪至我身前。 陆颖之挽住我的手,“姑娘请随我来。” 她的手冰凉,我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近一步,就感觉身上冷了一分。待走到萧暄身前,已经浑身僵硬。萧暄浑身散发着冰冷之意,目光盯着陆颖之,几乎将她撕碎成千万片。 宋子敬亦恼怒地狠狠扫了陆颖之一眼,转过来对我细声说:“这事与你无关,我只问问,你知道吗?” 我怔怔说:“我……知道。” “云香为文浩补衣服?” 我努力笑了笑,说:“谁都知道文浩这小子喜欢我们家云香,死皮赖脸要她给补衣服。不过是小伙子追求姑娘罢了,也没什么。” 萧暄腮帮紧咬。我对上他,深深地注视着他。 宋子敬斟酌了片刻,才说:“那恐怕……” “找我是吗?”云香走出人群。 我心里叫,完了!宋子敬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郑文浩瞪大了眼睛,想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又被旁人按住。 云香瘦小的身影与四周高大魁梧的武将们一比,更是瘦弱得可怜。可是她的腰却挺得笔直,步履坚定地走了过来,清秀的脸上全是坚定与无畏。 “我是帮郑少将缝补过衣服。我……”云香幽幽看我一眼,似乎下了决心,说,“是我把情报夹里面的。” “云香?”小郑大吼一声,挣脱束缚跳起来,满脸通红,青筋毕现。两个士兵赶忙扑过去将他拉住。当场的人便都炸开来。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站不稳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暄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扶住,一把拉过去,大半个身子挡在我前面。 宋子敬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声音却出奇地平和,说:“你说你放的情报,那我问你,你是如何得到情报的,又要将情报传递给何人?” 对啊!云香活动范围有限,都待在房间里,她怎么弄情报? 云香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却怎么都说不出个理由来。 宋子敬等了她片刻,转身对萧暄说:“王爷,此事复杂,不是一时审得清的。还请王爷下旨将相关人等暂时关押起来,择日再审。” 萧暄就等他这句,随即点了点头。 陆颖之突然说:“王爷,决战在即,若没有了郑少将,那谁来领右翼第三军?” 郑文浩听闻,突然恨恨地抬头瞪住陆颖之。 萧暄眼神如刀般扫向陆颖之,其中的寒意简直滴水成冰。陆颖之也有点怯意,低下头去。 郑文浩出了这样的事,郑家人暂时不能用了,那剩下的呢? 萧暄冷冰冰地问:“那你说呢?” 陆颖之露出忐忑之色,轻轻打了一个哆嗦,可还是坚持说:“我推荐邱老将军。” 萧暄面色稍微缓和,扬声道:“邱老将军可在?” 一位年过半百、面色红润的老将军步出列。萧暄当着众人的面将右翼三军交到他麾下。郑文浩本来紧张担忧,听了这决定,也放松下来,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我估计这老将军并不是陆党之人。 宋子敬招了招手,属下将郑文浩押走,他自己则亲自过来,要带走云香。 云香这才知道害怕,喊我,“姐!姐!” 我急得要哭出来,扑过去抓住她的手不放。 “小华,你松一下。”萧暄拉着我,在我耳边说,“没事的,查清了就放她回来。子敬会照顾好她的。” 我不甘心,却又没有一点办法,看着宋子敬紧紧地扣着云香的手,将她带走了。 众人逐渐散去,陆颖之看了看我和萧暄,笑了笑,也走了。我忽略了很久,这个时候是真的很想扑上去撕了她那张虚伪的脸。心里这么一想,手下使劲,指甲全都陷进肉里。 萧暄说:“那个……” “怎么?你还要为她辩解?”我火冒三丈。 “不是的。”萧暄很艰难地说,“你手轻点,哎呀呀!”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掐的是他的手,“难怪不疼啊。” 萧暄捧着伤手欲哭无泪。 我终于揪着他的衣服慌张道:“他们会怎么样?这是不是陆家对云香下的圈套?” 萧暄安抚我道:“陆家对付一个小丫头做什么?” “可云香是我妹妹,而我是谢家人!” “你是说陆家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们知道了?”我望着萧暄,他也望着我。 萧暄说:“这事发生得太突然,现在瞎揣测也没用。”虽然他也很烦躁疲倦,还是先劝我,“你也回去休息吧。这事我会查仔细,绝不冤枉人。但是,也绝不让那一千名弟兄就这么白白死了。” 他话里的狠辣决然让我打了一个寒战,心里的忐忑不安却是愈来愈重了。 第五十章 云散香终逝1 宋子敬脸色先是微红,而后转成一片青白,轻轻后退一步。别说他,连我听了这番话,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那日我一回去就开始发烧。本来以为是太累了,加上受惊和受凉,没想到病势汹涌,体温急升,高烧徘徊不降。 迷糊中察觉到桐儿在我床边唉声叹气,我问她,云香呢?她哭着说都三天了还没放回来,又说我这病怎么老不好,她很担心。 我安慰她说没事,又问她外面怎么样了。 桐儿说仗又打起来了,王爷说既然情报遗失就应该先下手为强什么的。她托人转告王爷说我病了,可是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苦笑,怕是陆颖之又拦下了。即便她不拦,战事紧急,萧暄也没办法分身来看我的。 “算了。”我有气无力道,“我这病没事,烧过了就好。” 桐儿说:“海棠姐姐给你把了脉,说你脉象怪呢。” 我心一惊,“海棠那丫头,懂什么脉,别听她瞎说。” “可是……” “你连我都不信了?” 桐儿无法,只得不停地给我擦身降温。 次日我温度稍微退了点,转成低烧,可是全身乏力,一起床就头朝地,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我赶紧口述了方子熬成药,喝下去,效果似乎也不大,人还晕,反倒吃不下饭了。 这日只听到前方战事激烈,王爷坐镇指挥,各将军勇猛克敌这样的官方消息。云香还是没回来,宋子敬更是连影子都找不到。 夜半烧得迷糊了,我就会做梦,感觉像真的一样。 似乎有人就坐在我床边,我可以感觉得到那人身上铠甲的冰冷,那带着血腥味的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常年握剑的手生着茧,摸着我的脸,粗糙的感觉,疼惜的感觉,不舍的感觉。 那人俯身下来,把灼热的吻印在我的额头。 醒来时,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额头却是滚烫。 到了五日,一大早就有人来通知拔营,说是打了胜仗,要攻克京都去了。 我恢复了一点力气,不顾众人反对,带着医疗队跟随大军前进。众人心血如潮,汹涌澎湃,可是我却茫然得很。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可是我却看不到曙光,反而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阴影在前方等待着我。到底是什么呢? 海棠陪我坐车,不住地抱怨,“病成这样都不安分。王爷也是,人来不了,捎个口信也成啊。男人啊,打起仗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担心的却是云香,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承认自己是奸细? 心里越来越不安,想着怎么都要见萧暄一面,好好商讨一下才行。 一时没注意,想了太多问题,大脑负载过重,轰地当机,一直昏昏沉沉到新的营地。然后半夜温度又升上去了。 朦胧中听到桐儿和谁在说话。 “……吃了药,可是没用……”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 “她不让说!”桐儿嗓门真大,“说是战事要紧!” 那人低声应了几句,然后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覆盖在额头上。我在心里叹气,真舒服。 那个人在哄我,“小华,把嘴巴张开。” 那声音真熟悉,真温柔。我张开嘴巴,一块清凉温润的东西放了进来。圆圆的,光滑的,带着芳香的,是什么? “含着,含好了。”那人清凉的手抚摩着我滚烫的额头,然后把住我的脉。 我又沉沉睡过去,突然被一声茶杯破碎的声音惊醒。我张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太胡闹了!”那人在说,很生气的样子。 桐儿慌张地忙问怎么了。那人却没说话。因为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华?”那人立刻俯下身来。 我嘴里含着那块清凉的东西,含混地说:“云香!” 那人怔了怔,说:“她很好。她关起来反而是安全的。” 我听了他的保证,知道这个人虽然高深莫测计谋多端,但是也从不骗人,于是放下心来。 “你的病……” 我别过头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嘴里的东西似乎真有奇效,那股清凉持续不断地传来,一点一点扑散了我体内的高热。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身边有人。并不是桐儿。 我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是宋子敬的声音,带着欣喜。 我愣了一下。 他清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好很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开眼看他,半晌才说:“你……外面怎么样了?” 宋子敬轻言细语地说:“一切都很好,你放心。”他目光温柔,带着微笑,注视着我。 我喝完一大杯水,喘了口气,“让你担心了。” 宋子敬的笑容褪去,他脸色阴郁地看着我,说:“你本身体质不大好,又没有内力护身,压制不了毒性,所以身体才会越来越差。” 我耳朵里嗡嗡一阵响,被子里,手紧抓住衣角。我不敢看他。 “你……别告诉他好吗?” 宋子敬没吭声。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至少现在别告诉他!等仗打完了再告诉他好不好?反正现在说,除了给他增添烦恼,什么都做不到!” 宋子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很复杂。 “你真的什么都为他着想。” 我靠在床头,苦笑,“你说的,他是做大事的人。要做他身边的女人,就要懂事。” “陆颖之一直在他左右。” 我被刺疼了,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这事以后再说吧。” 第五十章 云散香终逝2 宋子敬说:“不要把问题推给王爷。我是男人,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把这类问题交由男人来解决,那么结局往往会让你非常伤心。” 连宋子敬这么高深、从不谈私生活的人都找我现身说法,阐述男人的劣根性,我怎么能不听,听了怎么能不上心呢? 可是,如果我自己来解决,恐怕自己也会很伤心啊。 宋子敬告诉我,我们已经逼近京都了。赵党兵败如山倒,接着就是树倒猢狲散,大小官员豪门望族纷纷举家迁徙,京都方圆数百里,已经乱作一团。这倒方便了燕军两路顺利会师,随后,彻底扫荡零散残余赵部,等待一举攻进京城。 谢家先前还被监视着,现在赵家自顾不暇,也放松了许多。我那做了太子妃的姐姐还和我的太子姐夫被软禁在不知何处。其实这样也好,没有掺和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宋子敬说完了局势,话题又转回到我身上。 “好在这毒有解药。”苦笑一下,他又说,“我就觉得王爷那毒解得蹊跷,没想到你真的破釜沉舟,舍身相救。” 他长叹一声。 “我那不也是没办法嘛。”我笑笑,“他又是毒又是伤,而解药又没有制成。稍微迟疑,就会错失最佳救治时机。我怕他到时候毒也解不了,伤也好不成,必死无疑。书上写的,用药时可以配合内力逼出毒素,药虽然是半成品,可还是逼出了大半的毒。他现在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余毒,对他一时不会有什么影响,我抓紧时间再做解药就是。” “那你身上的毒,又怎么解释?” “唉。”我叹气,“这倒是意外。” “书上的确写了,说这烟花三月是蛊毒。既然有蛊,就可以过身的。其实医书上写的解毒办法,就是用药性来催活体中的蛊,借以内力逼出毒素。我给王爷服用的药虽然不是成品,但也已足够催活蛊。而我当时沾了不少毒血,大概身上有个擦伤口子什么的……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或许不会有事。可是,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不过。”我急忙补充,“我事后立刻服了没做完的解药,还是起了作用,可以抑制大部分毒性的。” 宋子敬眉头紧皱着,带着隐隐怒气,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待战胜后,我亲自去寻那缺的几味药,无论如何,都要替你把毒解了。” 我感激而笑,“有劳先生了。” “你不是早就答应改口不叫我先生了吗?”宋子敬突然说。 我望着他儒雅的笑脸,这才恍惚想起,“子敬哥?” 他甚是欣慰的样子。 我说:“子敬哥,云香的事……我只求你查清事实,还她一个清白。” 宋子敬脸上的笑意收了去,重归一片高深,只点了点头。我心里很不安,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宋子敬说:“你也要明白,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复杂。”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 太宁十二年冬至,百万燕军兵临京师城下。 那是最后一场战役。萧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了十数载,燕军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两年余,今天终于同最终的敌人面对面。赵党居然发动满城未逃脱的百姓以血肉之躯阻挡燕军道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又惊恐交加悲伤绝望的人民被驱赶着拥挤在城门之前。 谁看到这一幕,都会震惊无比。 “当权者应以百姓福祉为谋,以万民生计为己任,这样驱逐鞭挞黎民百姓者,当真猪狗不如……” 萧暄朝着阵前百姓的一番提前了的就职演讲,浅显易懂,声情并茂,诚挚动人,正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军中不知哪个士兵突然喊了一声,“三叔!是我啊!是柱子啊!” 对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拨开众人冲出来,“柱子!你还活着!” “活着!还活着!”那年轻士兵跑到阵前来,“王爷收留了我,让我跟着他打仗!打倒那该死的赵贼!给我爹娘报仇!” 老人被拦着跑不过来,却激动得呜呜地哭,“老天有眼,王爷厚德,让我们张家留了后啊!” 就这期间,呼亲唤友的声音由小变大,此起彼伏。 “爹——” “大哥,我是四弟啊!” “二舅——” “王老二,我是对门的李子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成了认亲大会。是不是太夸张了!即使八竿子内皆亲戚,也不至于熟成这样吧?可是老百姓们不论有没有亲戚在军中的,无一不被现场气氛感染。手里的兵器早就丢弃在地上,不论认识不认识的,统统抱在一起。在一片“好日子来了”的宽慰声中,泪水横流。燕军轻易地将他们缓缓引离开了城门。 我望着宋子敬,宋先生挺得意地笑,说:“王爷早知道赵老头会来这招,特嘱咐我暗中部署了这么一出戏。” 萧暄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着,一挥马鞭,率领部队逼到城下。 城上已没士兵,却有一个乌紫官袍高且瘦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官员,站在最显眼处。 宋子敬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赵谦。” 是赵相。一切纷争战乱的源头? 赵谦朝着萧暄拱手行礼。 “臣,赵谦,特奉吾皇万岁之名,在此等候逆贼萧暄。万岁圣谕在此,逆贼还不下马受擒?” 萧暄身躯挺拔地坐于马上,面容俊朗刚硬,清癯消瘦。他从容不迫,沉稳干练,波澜不惊。他脸上带着讥讽的轻笑,微眯着眼睛望着城楼上的人。 “赵大人,聪明人不打诳语。皇上重病沉疴,被你们软禁起来不见天日,对你们怨愤交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圣旨,欺君枉上,愚弄天下。你以为这江山是在你们赵家股掌之间吗?” 隔得太远,看不到赵谦的表情。只见他收回了摆样子的手。他身后有人走上前,大声喊道:“萧暄!你与北辽勾结,祸国殃民,升平国土一变而为罪恶渊薮,如此乱臣贼子,当为天地所弃,为神人百姓共愤,你可知罪?” 萧暄的笑意加深了,胸膛震动,甚是愉悦,似乎对方将他赞美了一番似的。 他手一挥,宋子敬离开我,翩翩走至军前,展开手里卷轴,朗朗读了起来。 那是檄文,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宋子敬不大也不算浑厚的声音回响在空旷战地上,被城墙折射回来,竟然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 “一是贪官污吏遍布国中,欺上惑下,结党营私,搅乱朝纲;二是赋税徭役繁重,中饱私囊,与民夺利,民不堪负担;三是世族豪门,巧取豪夺,大肆兼并,不顾民生苦困……” 宋子敬洋洋洒洒念下去,赵谦在城门上,原先还沉得住气,待念到“党羽暗插各地,行谋杀暗刺之事”时,终于爆发,一掌拍在城墙石砖上。 这赵丞相看上去不像练过功夫之人,不知道这一掌拍下去,手疼不疼。 宋子敬倒很配合地停了下来。 萧暄道:“怎么了,赵大人?可还要我举例?” 赵谦浑身一震,抬头瞪着他。 萧暄说:“把她带上来!” 谁? 我好奇,望向宋子敬。可是宋子敬突然别过了脸去,没有看我。 我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路。两个人被押了出来。 当我看清其中一张脸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住,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的声音瞬间离我远去。 云香?! 第五十章 云散香终逝3 那个清秀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衣服整洁,表情安详,平静得就像等待死亡的天鹅。 云香曾很认真地同我说:“我配不上。” 我到现在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踉跄一步,却被一个士兵架住,那是宋子敬的亲兵。 猛然一股怒火烧上我的心头:他们早就计划好的! “您可认得这位姑娘?”萧暄问,“这位姑娘在我身边潜伏了三年多了,模样却是一点都没变化,您老不该忘才是。” 赵谦浑身发抖,慌忙回头同身边人交谈。 萧暄的声音就像破碎的坚冰一般刺耳,“赵大人,您可不会忘了自己的女儿吧!赵小姐可要伤心了!” 我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云香成了赵家小姐?为什么他说云香三年来容貌都没有变化?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 云香终于抬起了头,淡漠地看了萧暄一眼,然后望向城楼。 “爹……”她的声音很轻微,却传入了众人耳朵里。 赵谦却并没有因为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抓而表现出惊恐害怕,他只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和你娘一样都是赔钱货!这么小的事你都做不好!养你有什么用!不要叫我爹!我才不是你爹!谁知道你爹是哪个鬼男人……” 他身旁几个人急忙拉住他。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我,赵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个爱慕宋子敬的赵芙蓉。一个本来一文不名的妾生的女儿,没有人见过她。 云香? 我摇摇欲坠。胸口有一团气在翻滚,冲得我呼吸不过来。 大军就在城下扎营,我冲过去找萧暄。陆颖之这次却没有派人阻拦我。 我冲进帅帐,里面只有萧暄一个人。 他看起来就像专门在等我。 我看着他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问:“为什么?” 萧暄说:“你先冷静点。” “我要冲动,就直接冲去找她了!” 萧暄轻声说:“你同她感情那么好,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脸上这种表情。” 我又惊又怒,“你不忍心告诉我,那你就挑今天这场合让我知道这一切?” 萧暄带着无奈,“你总该知道。” “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暄轻皱了一下眉,“你还记得你随子敬离开京城,在过江的时候受袭吧?” “那么早?”我错愕。 “那时候你们分开了。子敬带着她来找我们。路上一些细节,让子敬起了疑心。云香是在你的病好之前不久卖身来的谢家,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妥。可是当我们回去找她的亲戚时,那所谓的家人早就不知所踪。” 我愣愣听着,每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以前还在谢家时,她总同院子外的小商贩很熟悉,时常送点心瓜果吧?” “她那是心肠好。”我急忙说。 “她是在把线报交给接头的人。”萧暄铁着脸更正,“你逃家出去,因为她留了线索,谢家才那么快找到你。”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江遇袭,也是她透露了行踪。子敬干脆将计就计,让你随我走;到了西遥城后,她总是和杂役多有来往。不,不要说她亲近下人。今日被绑上来的另外一个,就是军中杂役!云香得到情报,总是通过那些人传送出去。” 我打断他,“可是云香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她从哪里弄来的情报?” “为她弄情报的那个人,是我帐下一个校尉。此人在狱里咬了舌头。你可要见尸?”萧暄声色俱厉。 “我……你……”我浑身哆嗦,“她,她要有心害我,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萧暄长长吁了一口气,“她不会害你。我说过,你同她感情深厚。正因如此,赤水时,她在水里下药,本应连王府里的人也不放过,可是她不想害你,才没有这么做。而后她被困火海,本来是想求死的……”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击中,“她……她……” “你救了她。”萧暄说。 眼睛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不信!”我喊,“她明明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啊!她明明就是!” 萧暄抓住我的肩膀,“小华,你冷静点。你好生想想,如果她真是一个普通女子,宋子敬要抓她,何用费那么大的力气?” 我定住,想起宋子敬押云香走时紧紧扣住她脉门的手。 我双脚发软,萧暄扶着我坐下。 怎么会这样? “我想见她。” 萧暄说:“我带你去吧。” 关押犯人的帐篷里有个小火炉,可是那微弱的温度阻挡不了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灌进来的寒意。云香情况还好,裹着一件半旧的披风,在榻上坐着,脸上没有血色,但也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伤害。帐篷里还有一个中年妇人,一只手被锁在柱子上,似是昏迷了。 我和萧暄走进去。云香看到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是平时那种温和亲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个愧疚无奈又带着成熟气息的笑。她原本已经给我看得熟悉无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来,人一下比原本年纪大出好多岁。 我茫然。没见她时想见她,见了她,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姐。”倒是云香先开了口,她说,“对不起。” 第五十章 云散香终逝4 三个字就肯定了萧暄所说的一切。 我想说话,可是喉咙堵住,无法言语。 这个女孩子,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边,用她的友善、体贴和关怀,让我慢慢适应了这个时代,开始了我的新生活。可是到头来却发现,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云香却平静得可怕。 “姐,我罪有应得,你不用为我伤心。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战场上被出卖致死的千名士兵,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骗了大家,是我的错。你知道吗?当初就是我给赵家放了信,他们才顺利劫走青娘的。” 我猛地挣脱萧暄抓着的手,跑到她面前。 “你这个傻丫头!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云香仰起脸来,冲我温和地笑着。 帘子掀开,陆颖之和宋子敬也走了进来。 云香没看他们俩,径自说:“我本名叫芙蓉。姓不姓赵,却是不确定。正因如此,我和我娘在赵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直到我十五岁那年,赵谦将我同数名到处搜集来的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教我们功夫和药理。那时我才知道,我成了赵家的一枚棋子。” 她望着帐篷的一角,“他们给我们服了一味毒,每六个月发作一回,只有他们才有缓解之药。中此毒者,身体成长老去,容貌却变化不大。” 我打了一个寒战。 “没错。”云香点头微笑,“我这三年来,虽然极力掩饰,容貌始终是十五岁未变。细心的人自然会看出端倪的。” “什么毒不能解?”我叫。 云香摇了摇头,“这毒,那本秋阳笔录上记载着无解,你可是读给我听过的。” 我张口结舌,也隐隐想起这么一件事。 “我受训四年,然后被派到谢家。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云香低下头去。 “你……”我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必……听从他们……” “我娘还在他们手上。”云香说,“我只能听他们的。”她苦笑,继而泪流满面。 她抬头转向宋子敬,极其温柔地一笑,“我不恨你。我早知道你不会看上这个平凡无奇的云香,只是我舍不得这个机会,舍不得一个可以接近你的机会。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绿水桥下,你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个小姑娘了。” 宋子敬从来淡定的脸上浮现恍惚之色,而后转为惊愕。 “那是……” “那是我。”云香此刻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实际年龄的沉着稳重,“我受训被派出执行任务,中途生变,差点溺死。你救我上来,治了我的伤,不嫌弃我因为中毒而面目全非,认我做小妹。我后来不辞而别,可是万分不舍。你可知道,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娘亲以外的人的关心疼爱。” 宋子敬呆呆地看着她。 云香忽而俏皮一笑,“还有一事,一定要告诉你。你后来同杨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写给你的书信,都是由谁代笔的?” 宋子敬终于脸色大变。 云香笑得无比苦涩,“那时我正奉命潜伏在郡主府邸监视,做她房中丫鬟。那杨城郡主才智平庸,偏爱争强好胜,一心要结识你。听说我是秀才女儿出身,就要我代笔写信作词,来结交你。” 宋子敬脸色先是微红,而后转成一片青白,轻轻后退一步。别说他,连我听了这番话,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云香语气欢喜起来,“想不到你回信,大为赞赏我的诗词质朴无华字字真切,清爽纯真让人刮目相看。那些书信,我到现在还收着呢。” 她朝宋子敬展颜一笑,竟然十分妩媚动人。 “现在想来,虽然你这些日子里来接近我,对我好,不过是就近监视我,你根本就不会喜欢我,可是我也觉得值了。有那些真切语句的书信,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值了。” 宋子敬脸色灰白,张口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来。 似乎云香并不知道宋子敬曾爱慕过那位与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我急忙道:“云香……” “姐。”云香转向我,“我虽然实际比你还大几岁,可是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教我好多东西,待我那么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个无保留地对我好的人。我就叫你一声姐也无妨。” 我的泪水不停地滚落,又担忧又着急,“你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后一刻都还相信我,若没有你,我的罪孽还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对我的好,我都内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放心,我从来没有跟赵家说过你的身份,我说谢昭华在过江的时候淹死了,他们深信不疑,所以才没有为难谢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凉的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有点怪异。她怎么一口气把什么都说了。 云香也握紧我的手,抬起头来看向萧暄,还有站在他身后的陆颖之。 她冷笑起来,“王爷算盘打错了,赵谦若会顾惜我,当初就不会把我当棋子安插到谢家。” 萧暄脸色阴沉,倒也镇定地回答:“我很清楚会有这个局面。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我一愣,这话怎么那么怪? 云香说,“你也算个英雄人物。我姐姐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要对她好。” 我惊讶,“云香?” 萧暄板着脸,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冰冷,“什么人做了什么,我心里全都有数。” 陆颖之随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云香点点头,看向我,“姐,我可以求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急忙点头,“你说!” “我娘,还在赵家。你能帮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顺她吗?” “没有问题!”我立刻答应,“到时候我带你去找她。” 云香苦涩地笑着,“这都是为了我娘。我已经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她浑身开始不自然地哆嗦起来。我急忙扶住她,发觉她浑身冰冷。这一认识犹如一盆冷水从我头上浇下。 “你吃了什么?”我抓住她大声问。 云香抖得越来越厉害,苦笑着摇头。 “不!不!”我一边一手按着她的脉,一手在身上摸装药的瓶子,出门仓促,身上只带了伤药。可是云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来,牙关紧紧咬住,身体僵硬。 “怎么了?”萧暄也焦急地凑了过来。 话音一落,我的眼角看到一个身影从床边猛地弹起,如箭一般射向萧暄。一道锐利的寒光骤然闪过,我眼前一花,那人敏捷矫健的身影已经逼到萧暄面前,手里的匕首直直地朝着萧暄的心窝刺去。萧暄立刻抽身后退,却一脚踩上几根碎柴火,脚下打了个滑。 我张口,惊呼声还未冲出,一个水红色的身影斜冲过来扑在萧暄身上。那道寒光刺进了她的背里。 宋子敬就在这时赶扑过来,想也未想一掌出手,那个刺客被一掌打飞出去,撞在柱子上,滚落下来。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敲过,好一阵眩晕。怀里忽然一沉,云香倒在了我的怀里。 她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嘴角一丝乌黑血迹宛然。 我惊慌失措地抱着她。 “颖之?”萧暄则一把抱住身上的陆颖之。 他这一声呼喊,让我已疼得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地一下划过。 第五十一章 军至天下定1 陆颖之伤了后心,我亲眼看到,那是重伤。陆家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云香已死,拿死人无用,可是,我还活着。而且,我还阻挡在陆颖之的皇后之路前面。 云香偷服的毒,应该是从我这里偷来的。我配的毒药有限,但都是发作迅速,毒发身亡,并没有什么痛苦。所以云香脸上还带着笑,就像心愿实现了的孩子一样。 我心乱如麻,口袋里的瓶子哗啦滚了一地,竟都没有起作用的。 云香突然停止了抽搐,软在我的怀里。 “不!云香,不!”我抱起云香,使劲地摇她,“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回去!” 我使劲想抱起她,可是我自己大病初愈四肢乏力,根本就抱不动。 宋子敬还呆站在一旁。 我冲他吼:“你还愣着做什么?” 他猛地一震,往前迈了一步。 云香又咳出一口乌血,然后一动不动了。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只笑着看向木偶一样站在旁边的宋子敬,幸福而满足,就像所有心愿都实现了一般。 宋子敬踉跄后退一步,一脸震惊错愕,痛苦悔恨。 云香一直笑,一直笑着。我再去摸她的脉,已是一片平静了。 “不——”我哀号一声埋下头,浑身哆嗦。 萧暄在叫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会。他只好抱起了陆颖之冲出帐篷。 我则抱着我已经逝去的朋友,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 这个女孩子,善良、无辜,身不由己,挣扎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到底有谁懂她,又有谁能真正疼爱她? 到最后,她虽然含笑死,却是没瞑目。 “云香——” 郑文浩犹如一头失了心的狮子冲进帐篷里,看到我手里的云香,想冲过来,不知怎么却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抬头看他。 少年失了魂。 他是个好小伙子,只是来晚一步,错过终生。 郑文浩摇头。 我冷笑,“她解脱了,你摇什么头?” 郑文浩的身子摇摇欲坠。 我低头轻轻抹去云香嘴角的血,然后合上她的眼睛。 “这丫头,实心眼。何必呢?有我在,谁都不能动你的。” 郑文浩发出痛苦的呜咽,像一头受了伤的兽。 我说:“也好。没人能再伤害她了。” 郑文浩爆发出一声低吼,脸上一片水光,一抹脸,转头猛地冲了出去。 宋子敬从始至终一直站在帐里一角,宛如石人,一直当云香是个奸细,是个仰慕他的小丫头,却不知道自己当年倾慕之情居然有内幕重重。宋子敬啊宋子敬,聪明睿智,清醒冷静,到头来却叫偏见害了一生。你可后悔吗? 我的心中一片悲凉。 我说:“我要把她带走。” 宋子敬似乎还在梦里没醒,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我径自招来两个小兵,将云香带回了家。 她既然都已经以死谢罪了,那应该可以入土为安。 我和桐儿为她换了色彩鲜艳的衣裙,给她梳洗打扮。她平静地躺着,就和睡着了一样,施过粉的脸还是红润的,只是手已经冰冷惨白。 海棠她们也都来了,在一旁看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云香到底是奸细,到底害死了人。她们同我交情再深,这条原则却是不可动摇的。 我一直哭个不停,为云香入殓的时候,才终于停了流泪。只是心里疼得很,压抑而扭曲,怎么都舒解不了。 云香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价,那她遭受的痛苦,谁又能来赔偿她呢? 我坐在她身边,趴在床上,觉得力气流失殆尽,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外面突然响起女孩子们的惊呼叫骂声。 桐儿惊慌地跑进来,叫道:“小姐,是王爷派了人来,把院子围起来了,还要把闲杂人等赶走。” 我略为思索,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裙子。 “围了院子?” 第五十一章 军至天下定2 桐儿焦虑不安道:“就是因为王爷被刺一事,是云香的同党干的,您又是云香的姐姐,他们连您也怀疑上了。” 我问:“来了多少人?带兵的是谁?” “是越侍卫。” 我推门出去,外面果真寒光闪闪,盔甲重重,火把连成一片。士兵已经将我这个小小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越风正率领着燕军部下,同另外一队人剑拔弩张,僵持在门口。 “陈中将。”越风语气十分严厉,“末将是奉王爷之命,查封刺客所住院落,并且将相关人等收押待审。你阻我等办差,就是抵抗王爷的命令!” 对方将领亦理直气壮道:“越侍卫,在下也是奉了陆元帅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同党。你不将人交出来,莫非你要包庇那奸细不成?” 好毒的口气! 越风从容不迫,回道:“末将这里,只有嫌疑之人,没有刺客同党。恕末将交不出陈中将要的人!” 对方被顶回去,火冒三丈,“在下要提的医师阿敏,就是刺客同党!” 越风慢条斯理地问:“哦?两个时辰前王爷被刺,这连堂都没过,审也没审,你们就知道谁是刺客同党了?莫非陆元帅早有所查?” 那陈中将被堵得哑口无言。陆元帅若是没查,那就没资格提我,若是有查,那又怎么不保护王爷而让他遇刺?不论他怎么答,都已经被绕了进去。 越风冷笑,把手一挥,手下立刻将我的小院子团团围住。 “在下奉王爷之命,调查这次刺杀事件,封锁嫌疑人居住之处。所有人未经许可不得进出。闲杂人等。”他加重语气,“不可靠近院子两丈以内!” “你!”陈中将气得满脸通红。他的下属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急忙拉住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陈中将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虽然还极其不甘,可是越风理由充分,态度强硬,却也没奈何。最后只好愤愤地带着陆家军掉头离去。 越风转过身来,看到我,立刻行礼。 我很不自在,赶紧回他一礼,“越侍卫无须如此客气。” 越风却一本正经道:“局势逼人,才不得不让小姐在这里待一阵子。还请小姐不要埋怨王爷,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撇撇嘴,“当然。当然。” 陆家。 陆颖之伤了后心,我亲眼看到,那是重伤。陆家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云香已死,拿死人无用,可是,我还活着。而且,我还阻挡在陆颖之的皇后之路前面。 陆家会花这么大力气来对付我,恐怕已经知道我是谢昭华了,是谢家人。 当事情牵扯到一个家族,那影响就彻底不同了。 我为云香守灵。为了保存她的遗体,房间里也没生火。我们不能出去,只好找来白蜡烛,然后自己剪纸钱。剪一点,烧一点,在这烟灰轻扬的光线里,一点一点回忆过往。 她造成的影响这么大,可是她的一生却是那么渺小。 一个默默无名的侍女,派去伺候白痴小姐,遇到我,带她离开谢家,带她接触到大千世界,让她有机会接近她心里爱恋的人。她的存在一直很微弱,她即使出声说话也没什么人能注意到她。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出自她手。 即便是我,也不过当她是个软弱无能需要照顾的妹妹。朝夕相处几年下来,我察觉她的为难了吗?如果我有足够关心她,我至少应该觉察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而不是到最后的时刻才由别人告诉我一切真相。 而我若能早点发现,为她做点什么,比如营救出她母亲,比如帮着她向萧暄坦白,比如……那么今天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我就不会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疼得厉害,懊恼、后悔、遗憾、自责,交织在一起,烧灼着,化成泪水滚落下来。既是为云香悲痛,又是为萧暄冷酷的政治手腕而心寒。 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外面忽然起了轻微的骚动。桐儿打探回来告诉我,“营里有变,越侍卫接到令,立刻上马走了。” 这深更半夜的,会出什么事? 我也是三日后才知道,就是这天晚上,郑文浩谁都没有告知,调拨了一支郑家精英兵,偷偷潜入京师,刺杀赵谦。严峻惨烈,九死一生,全凭云香悄悄给他的一份赵家地图,找到老巢,亲手砍下赵谦的头,提了回来。 赵谦一死,京城大乱。 次日天刚明,萧暄率领大军逼至城门下。正待下令撞门,城门却巍颤颤地由里而开。那满头银丝的禁城老太监,正是皇上身边的禁宫大总管,燕王幼时玩伴,李顺昌。 李公公满脸老泪,颤抖着跪倒在萧暄马前,率领着身后百官、内侍,恭迎燕王入京勤王。 我一直被陆家软禁在城外营地,无人问津,而且收不到一点外界的消息。桐儿是萧暄派到我身边来的人,他们对她也一样严词厉色,不卖面子。海棠她们多次想来见我,都被拦了下来。后来官员调动,她们不得不随医疗队去了他处。 我很镇定地待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天一日比一日冷,萧暄进京第五天,下起了雪。 寂静压抑的小院里,落雪堆积,一夜过去,大地换装。我站在院子里,回想起两年前在谢家院子里玩雪的情景。 那时我真的无忧无虑,还以为自己不久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那里有父母朋友,还有我暗恋的一个男人。现在我站在这里,孤寂无援,曾经以为是永远的姐妹的人,冰冷地躺着;曾经以为彻底属于我的男人,其实能给我的实在有限。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有点适应不过来。 桐儿领了饭菜回来,脸拉得老长。 “这也太不像话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她愤愤地说。 “怎么了?” “小姐你看看这饭菜!越侍卫一走,他们就越来越过分了!我看啊,我们不等被陆家害死,就先被王爷的人饿死了!” 第五十一章 军至天下定3 两道素菜,几个豆饼,一碗已经凉了的清汤。 “大冷天的,不由分说把咱们关起来,还给我们吃这种东西!王爷怎么派了这种人来?” “算了。”我笑着接过饭菜,“以前打仗的时候,士兵们恐怕还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可是……” “我也不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我们现在可是奸细同伙,没关大牢就已经不错了。” 桐儿气得脸发红,“王爷也是,说关起来就关起来,这么多天都不过问一下。即便是审犯人,也要过堂的吧?”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低声说:“男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起先派人来保护住我,就已经和陆家闹僵,若再急着为我洗刷冤屈,只有给两方关系雪上加霜。最好的做法,就是将此事放一下,等热度过去,尘埃停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 “有陆小姐的消息吗?”我问。 桐儿说:“我听看守我们的士兵说,陆颖之的命倒是救回来了,不过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 外面突然响起了骚乱声,有人在大声呵斥着什么,然后门被猛地一脚踢开了。 我们跑出去,看到脸色苍白的郑文浩踉跄着走进来。 我等了他六天了,听说他受了很重的伤,看得出来,他能来并不容易。 他一步步走过来,“云香……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和桐儿扶着他进了屋。 虽然做了防腐措施,可是屋里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郑文浩两眼赤红,身体颤抖,跪在床前,想要说什么,可是最后还是把脑袋埋进手里哭了起来。 我说:“我希望你能将她下葬。还有,她的母亲……” “她娘……”郑文浩抬起头来说,“她娘,已经去世有大半年了……说是痨病……” 已经去世了? 我颓废地坐在一旁,半晌才说:“也好……她们母女俩,在地下也可以团聚了。” 郑文浩抹了一把脸,站起来,“我要带她走。敏姑娘,你也随我出去吧。” 我摇头,“算了。我还是听王爷吩咐吧。” 郑文浩一听我提就来气,“姐夫还不是都给陆老头子逼的!仗恃着自己手握兵权,又有拥立大功,就想掌控姐夫。他做梦!” “拥立?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郑文浩说:“姐夫进宫见到了皇上最后一面,皇上当着众大臣的面,把位传给了姐夫。敏姑娘,现在,姐夫正在准备大丧和登基之事,忙得焦头烂额,陆怀民这老贼赶紧乘机为自己捞权,巩固势力。姐夫看在眼里,可是一时也没有办法。” 我幽幽地说:“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啊。” 虽然老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私下也常把此事挂在嘴边,可是真的等到原本身边亲近的人摇身变作九五之尊,站在万众之上,才发觉距离是可以在一夕之间拉得那么远。 郑文浩气愤道:“陆小姐一下发热一下气短,三天两头出状况,陆老头子最爱当着众人对姐夫掉眼泪抹鼻涕,说自己夫人去得早,只有一个女儿,又说愿意献出身家以求姐夫照顾好陆颖之。姐夫拉不下面子,想拒绝也不能。” 桐儿咳了一声,郑文浩闭上了嘴。 我忍不住冷笑道:“陆老头子空口白话做文章,也没见他真把全部身家献出来!” 郑文浩气道:“他当然不过是说说!没了兵权,陆家父女就什么都不是,又拿什么来要挟姐夫?” 兵权。 我没有吭声。 东军百万雄师,只要有三分之一死忠陆家,就可以叫这片江山再度来个颠覆。北辽袖手旁观,是因为押准了萧暄不败,而不是卖我救他们太后的面子。如果看着这边两败俱伤,我赌一两银子他们隔日就挥兵南侵。 郑文浩抱起云香,大步走了出去。越风不知道何时赶了回来,见他这架势,衡量片刻,还是挥手遣退了士兵,放他离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同云香道别。 越风护送我们回房。屋里没有火炉,只有一盏煤油灯,饭菜都还摆在桌上没有收。 我把手一摊,“没有茶水,也就不招待你了。” 结果越风把脸一板,转身走了出去。 不至于吧,不就是一杯茶吗! 第五十一章 军至天下定4 “怎么回事?”越风在外面厉声训人,“怎么连个火都没有,给的又是什么饭菜?” “越侍卫,是属下们不服气。那女人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弟兄,难道还能在这里吃香喝辣的?” “荒唐!”越风怒,“道听途说,胡思妄测!” “可是外面都这么说……” “你们是皇上的兵,别人怎么传,你们干吗跟着信?” 我听了一愣,皇上? 也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大行,萧暄当然立即称帝了。叫他皇上也没什么不对的。 外面下人狡辩道:“可是她若没有嫌疑,王爷干吗把她圈禁起来?” 我听了半天,忍不住走出去,问:“外面都说了些什么?” 那些士兵们这下反而讷口不言了。 我问:“是不是全军将士都认为我也是奸细,呼吁要惩处我?” 越风很尴尬,字斟句酌地说:“外面的确有很多不利于姑娘的……传言。请姑娘不用担心,只要是谣言,时间一久,自然不攻自破。” 我忍不住苦笑。只是无意的谣言好消散,有意散播的中伤,却不那么容易摆平啊。 越风铁青着脸说:“无非是造谣生事,姑娘不用放在心上。你一路救死扶伤,大伙都是看在眼里的。” 下面几个似乎受过我恩惠的士兵连忙点头。 我不过是个小女人,刻意制造谣言中伤我,有这个必要吗? 越风亲自带人送来了火炉、热水和饭菜,解了我们的急。虽然有了火炉,我还是睡得很不踏实,做了无数混乱的梦,醒来却一个都记不起。 正赖在温暖的被子里舍不得起来,忽然听到远处城里响起炮声。 “是礼炮。”越风送早饭来的时候告诉我,“今天是先帝殡天第七日。七天后是天祭,然后就将先帝送入皇陵。” “然后就是新帝登基了?”我问。 “是。” 我靠在门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个人,就要登基为新帝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众人口里的皇帝是那么陌生,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心里最原始最美好的萧暄,我的二哥,潇洒,坦白,乐观,自在。 可是现在这个人,那些荣耀、光环、至尊,还有阴谋、斗争、牺牲,让好好的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显然是他已经走出我们之间的小圈子,走向另外一个复杂的成人的世界。而我还踯躅不前,畏缩在原来简单纯净的世界里。 我问自己,我真的有勇气吗?我真的有能力、有决心和毅力,去站在他的身边,面对接连而来的其他女人,面对一个暗流汹涌的朝廷,面对一整个需要安抚治理的天下吗?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给我这个答案。 爱情热烈而浪漫时,什么事看起来都简单且容易,可是一旦稍微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其中的困难矛盾就会浮出水面。我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男人有可能被抢夺走,我更恐惧生活变得让我难以招架。 我也突然在这个寒冷而寂寞的清晨,分外地想念以前的萧暄。 次日清早,我被轰隆如雷般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吵醒。冬日天亮得晚,现在外面还是一片昏暗的蓝色。 我恼火地爬起来,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大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被吵醒,换谁都想骂娘。 我匆匆穿上衣服,披着头发打开房门。几乎是同时,外面大门再次被人轰地一脚踹开。 最近访客怎么一个比一个暴力? 我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只见侍卫开道,萧暄大步迈了进来。 我永远都记得这天清晨发生的事。 许久不见的萧暄身穿庄严华丽的黑底金线云龙袍,腰缠软缎玉带,头戴明珠金丝冠,丰神俊朗,散发着王者千钧之气。 他看到我,紧绷着的脸上扬起愉悦的笑容,长久压抑阴沉着的脸上露出轻松和急切。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一件鲜艳的红底金凤祥云图案的披风披在我的肩上,然后将我拉进他的怀里。 他的手在发抖,克制不住地兴奋。 与此同时,跟随他来的士兵们纷纷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里爆发出洪亮的欢呼声:“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萧暄拥抱着我,意气风发地笑了。 第五十二章 物是人却非1 萧暄穿着一件深蓝色便衣,满地积雪,他似乎一点都不冷的样子,蹲在墙头冲我咧嘴笑。那张俊逸的脸又恢复了当年潇洒恣意的神态。 我被接进京都,送至谢府,见到了两年未见的父母和兄嫂。一时感慨良多。 我随着萧暄在西遥城潇洒快活的时候,他们却滞留在京城里,受赵党的压迫监视,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谢太傅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如雪,谢夫人也苍老憔悴了许多。大哥脸上多了沧桑,大嫂也变得内敛稳重。谢灵娟居然已经出落成了娉婷小少女,当年那新生的小弟弟也已经会满地跑了。 谢夫人拉着我的手,掉了不少眼泪。谢太傅倒是挺高兴的,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这孩子性子倔强,以前旁人可以让你,以后进了宫,那可不比家里轻松自在。你可要多当心。”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觉得这其中两年时间似乎只是一梦,我逃家前的课题还没解决吗? 谢夫人被提醒了,同我说:“你姐姐和姐夫都已接了出来,你明天就去幽山王府拜访一下吧。” 我没反应过来。 谢夫人愁眉苦脸地解释给我听,“朝中众臣已商量出结果,你姐夫将改封为幽山王。” “幽山那地方虽然富饶,可是在西南偏远之地啊。” 谢夫人唉声叹气,“还能怎么样呢?这样已经再好不过了。只可怜你姐姐,也得跟着去,日后不知还能再见面不。” 谢太傅也跟着长叹,“所以,小华,你可要为我们谢家争气。难得王爷这么喜欢你。” 我的脸发红。 谢老爹很是得意地说:“当年慧空大师说你要母仪天下,我们都还不信,现在看来,大师果真是高人啊。世事真是难料。陆家仗恃拥立有功,一心要皇上立自家女儿为后。皇上硬抗了数日,不但为你洗脱奸细罪名,还对臣子说你几年来与他相互扶持,出谋划策,贡献卓越,理当母仪天下。说到动情处,皇上双眼含泪,几乎不能自持。那陆家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这下连脖子也跟着红了。简直不能想象萧暄在朝堂上演话剧的情景。 “所以啊,以后你为后,那陆家小姐只是妃而已!”谢老爹得意洋洋,“不过女儿啊,陆家势力雄厚,又手握兵权,非我们谢家这种读书人家可以抗衡的。虽然将来你为后,她为妃,但是你对她,还是不得不忍让三分……” 谢太傅絮絮叨叨不知道又说了多少,可是再没一个字进了我的耳朵。我所听到的全都是嗡嗡的怪声音,在大脑里回响。一股阴森寒意沿着脊梁骨爬上来,再顺着经脉蔓延到躯体的每一部分。 “爹。”大哥终于开口,“小妹累了。” 我茫然地笑了笑,但是窒息的感觉却始终存在。 当夜,我睡在自己的闺房里。 两年没有回来的地方,变化很大,谢家想必花了心思收拾过一番。新种了花草,漆了门窗,室内摆设都换了精巧名贵之物。 桐儿心情愉快,“小姐,这都是应该的。您将来可是要做中宫娘娘的人,闺房怎么能寒酸!这下可好了,那陆颖之争来争去,也不过给您伏低做小。以后啊,有的是颜色给她瞧!” 我笑她太天真可爱了。 即便真的做了皇后又如何?谢老爹不是才特意叮咛我要退让隐忍吗?将来宫里,谁是真正的主事人,还说不定呢。 那夜月色好。我半夜做了一个梦,辗转醒来,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出去看月亮。 十五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天上,银辉遍洒大地。我摊开手,接住一片月光。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是不是这两句?”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身影。中间那两年多的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萧暄穿着一件深蓝色便衣,满地积雪,他似乎一点都不冷的样子,蹲在墙头冲我咧嘴笑。那张俊逸的脸又恢复了当年潇洒恣意的神态。 我回他一个温柔的笑,“二哥。” 萧暄跳下墙头走过来。 “把手伸出来。” “什么?” 他干脆抓过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个缎面小盒子。 莫非还是求婚戒指不成? 我笑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龙眼大小的水青色玉璧,色泽温润,光洁可人,中间几丝翠绿缠缠绕绕,组成了一只鸟的图案。放在手里,还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的暖意。 “是块暖玉?” 第五十二章 物是人却非2 萧暄笑着把玉挂在我脖子上,“冬暖夏凉,可护体养气,又可辟毒驱邪,是块祥凤玉。” “很贵重?”我问。 萧暄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历代皇后都要佩戴的,你说呢?” 我一下觉得脖子好沉。 萧暄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我同你发誓,我的这块祥凤玉,此生只属于你。” 我的手感觉到他胸膛的振动。他的声音低沉稳重,一字一句都落进了我的心里。 萧暄是言出必行之人,是重承诺有担当的汉子。我信他。 “这些天,你也不容易吧?”我看着他青色的眼圈问。 萧暄疲惫地笑了笑,“我赶进宫就接到皇兄病危的消息,他坚持着最后一口气,就是等我来的。” “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就传位于你。” “皇兄到底是最了解我的人。”萧暄的表情忽然转尴尬,“不过,独处时,他倒是说了原因。说是对我娘有承诺。” “啊?”我大叫,萧暄赶忙捂住我的嘴。 我拨开他的手,压低声音说:“你其实是他儿子?” “别胡说!”萧暄涨红了脸,“他爱慕我娘这是不假,不过我娘不会做这种事的!” 我笑,“干吗那么紧张。即使是,也没什么啊。相爱不能相守,有个孩子也是补偿。” 萧暄脸色转黑,我忙投降,“好,好,不说这个。你登基大典准备得如何了?” 萧暄这才笑起来,“明天就给你量身做衣服。” “你登基和我做衣服有什么关系?” “傻丫头。”萧暄又捏我的脸,这是当年他很喜欢做的动作,“封王立后,当然同时举行。以前我大业未成,你不愿与我论婚嫁,现在总该乐意嫁给我了吧?” 我注视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憧憬,所有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他发觉了我的异样,“有什么不对的?” “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原先不肯嫁给你,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婚姻。而现在更是升级了。我觉得我……太突然了……你真的认为我适合做一国之后?” “小华……” “我从小就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所能做的,你都知道,无非是做点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生活。而将来,不说其他,整个皇族女眷都需要我调度治理。我治病行,治人,却是万万不行!” “小华。”萧暄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握住我的双肩,直视我的双眼,“一切都有我在!你如果不喜欢,什么都不做就是了!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在我身边,可以悠闲、快乐、自在地生活。你为我付出那么多,你值得我用一顶后冠来报答你……” “后冠不是报答,阿暄。”我挣脱他的手,烦躁地说,“那是责任,是义务,是重量。我……我……” “小华。”萧暄认真地说,“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你吃的苦,我都知道。陆家做的那些事,我现在动他们不得,但迟早是会要他们偿还的。我不会让你白白受了欺负。我要你做我的皇后,我要天下人都跪在你的脚下。” 震撼的语句,严肃的神情。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过。”我斟酌着说,“我并不在乎什么尊荣,什么富贵。我所想要的,不过是和我爱的人快乐地过一辈子。” 萧暄笑着摸我的头发,“我们当然会快乐地过一辈子的啊。” 我讥讽道:“有陆颖之插一脚,你会不会快乐我不知道,显然我是肯定没办法乐得起来的!” 场面一时冻结住。 萧暄凝视我半晌,叹气,“她才是症结所在,是吗?” 我垂下目光。 “你对她,有点误会。” 第五十二章 物是人却非3 我嗤笑道:“我以为你是先皇的儿子,那才是误会。而陆颖之要同我抢你,这是事实!” “小华。”萧暄拉住我的手,仔细地说,“颖之她是军人之女,行事风格当然比那些书香闺秀要强硬一些。她或许冒犯了你,但是她没有恶意。她同我说过,她十分欣赏你。” “我感谢她的赏识。”我甩开萧暄的手,“不过我没办法接受她的好意。” “小华。”萧暄说,“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你会娶她吗?”我打断他的话。 萧暄叹了一口气,敷衍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急切地说:“她永远都不会超越你,小华。你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女人,是我心甘情愿与之共度一生的人。而我也绝对不会允许陆家坐大,让发生在先帝身上的事情在我这里重演。我既然已经灭了赵家,就不会再弄出一个陆家来。” 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还有其他人吧?”我说,“娘说了,张伟民有意把妹妹嫁给你。还会有选秀,征集各地官员之女,替换现在宫中的侍从,进行一场大换血。” 萧暄没有否认,“这是必不可少的。我不能让宫里还留有隐患,我也必须有掌握臣下的筹码。他们有心抛出提线,我自然会握住。江山我还没有坐稳,这片山河再也经不起又一次动荡。小华,你……” “我理解。”我低声说,“我并没有说你做错了。” 萧暄捧起我的脸,逼我看他。他深深地凝视着我。 “你要我发怎样的誓都行。我这一生有很多愿望,但是最美好的,就是你能陪在我身边。” 我轻声说:“我可不想让你发一些你将来会后悔的誓。” 萧暄焦急而痛苦,抵着我的额头说:“我发誓以后只爱你一人,你的儿子会是将来的皇帝,你的家族……” 我捂住了他的嘴。 有些话,真是越说越错。我该怎么向一个生长在这样环境中的男人解释一夫一妻制?或许本身跟一个帝王要求双方平等的爱情和婚姻,就是天下最最愚昧可笑的行为。 “我不要这些承诺。”我冲他笑笑,“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所能做到的都做到了。你做不到的,只是你能力不到,那并不是错。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但是也并不后悔爱你一场。” “小华……”萧暄有点不安。 我耸耸肩,“我累了,明天还要去见姐姐。你也回去休息吧。” 萧暄沉默,目光灼灼,我别过脸去。 他伸手抱住我,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拥住我,脸埋在我肩窝,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手。 第五十三章 鸿沟不易渡1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些已经作古的女子在烟火缥缈中隔着百年岁月静静地凝望着我,似乎要对我述说她们的故事。只是那些繁华荣耀背后的悲凉、寂寞、委屈、痛苦,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她们的眼里。 次日,我随谢夫人去了幽山王府,见到了谢昭珂。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居然怀孕了,大概有六个多月。生理变化一点都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她依旧清艳美丽,高贵优雅,还添了许多为人母者才有的安详温柔。已经改头衔为幽山王的萧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脸幸福的光芒。这两人的状态之好,倒出乎我的意料。 谢昭珂看到我,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再也没有了以前高高在上的姿态,“小妹终于回家了,我们一家算是团圆了。” 谢夫人神色一下黯淡下来,她想到了再也不能回家的谢昭瑛。 谢昭珂对我说:“皇上慈悲,允许我生产后再起程去幽山。那里虽然远,可是没有纷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我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对萧栎说:“姐夫,以后姐姐就托你照顾了。” 萧栎说:“照顾妻子儿女,本就是男人的责任。” 谢昭珂看他的目光很满足,很温柔。 我没有看到秦翡华。听说她早在太子被幽禁时就自请出府修行,做了女冠。秦家势力大,赵家人也并没有为难她。倒是幽禁岁月让谢昭珂对萧栎终于产生感情,两人这也算有了个好结局。 谢昭珂同我在暖廊里散步时,拉着我的手说:“果真,最后母仪天下的人,是你。”她语气平缓,并没有过多的感情。 我却有自己的看法,“母仪天下,不是说说而已。” “的确,皇后不仅仅代表着荣华富贵。”谢昭珂说,“四妹,我看得出你很不安。” 我望着外面院子里的白雪,忽然说:“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使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谢昭珂笑了笑,“你是个很洒脱又倔强的人。当初一说要把你嫁出去,你不顾阻挠就逃走了。可是将来做了皇后,就不可以这么随性了啊。” “我很清楚,所以我很不安。我感到很迷茫,一方面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一方面又不清楚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我知道,后宫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们生活的地方,它反映的是整个朝堂局势,整个政治走向。而在这之前,我所接触的无非是伤病和对我影响不大的战火。” “你是对的。”谢昭珂说,“那里对于你来说,的确不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我知道你担心陆家。不过皇上已经许诺立你为后,你无论如何都比陆颖之高一筹。那陆颖之我见过,是个极圆滑精明的女子,想必不会轻易同你为难的。” “你也觉得她若有心同我为难,我必然没有办法?” “也不是。”谢昭珂说,“你自然有办法对付她。可是你会用吗?之前满城都传你是奸细时,我们都十分担心你的安全。其实稍微了解一点内幕的人,动脑筋一想,就知道那是陆家做的手脚。好在皇上及时将你保护起来了。四妹,经此一事,你该知道,那陆颖之是腥风血雨里拼杀过来的人,她心肠比你硬多了。你下不了手的事,她做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心软、善良,这已比她差了一大步。” 她说得很对。我哑然。 谢昭珂握住我的手,“虽然你能入宫为后,是谢家荣誉,可是作为你姐姐,我却很担心你。皇上执政后,迟早会动手削除陆家等大党派势力的,那会是一场朝堂里的恶斗。到时候皇上在外同陆老爷子斗,你在后宫同陆颖之斗……” 我听到这里已经冷汗涔涔。 “若斗赢也好。若不赢,那你不是……”谢昭珂叹息一声,“说真的,我舍不得你去那种地方。你不像我还算学过点手段,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 我简直无语问苍天。活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是处。 谢昭珂不停地叹气。她倒是好意,因为担心我这样天真单纯心慈手软的小丫头进了宫,不出多久就给啃得只剩一副排骨送出来。 我小声地说:“他还会有很多女人……” 谢昭珂扑哧一声笑出来,“难道你担心的只是这个?” 我没吭声。 “傻丫头!”谢昭珂理了理我的头发,“普通有钱男人都三妻四妾,更何况一国之尊?你姐夫尚且都还有两个大丫鬟呢。只要他把你放在心上,只要你永远是皇后,不就行了?要不你还求什么?” 我啼笑皆非,觉得这场面滑稽不已。 是啊,我居然嫌弃皇帝老婆多,这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我笑,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笑自己不死心。笑完之后又觉得无限地悲凉,无限地忧伤。 再清楚不过,那不会是我想要的生活。 谢昭珂问我还求什么。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现在这样的人就摆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握不住他的手。 那日下午,谢府来了许多人,说是宫里尚衣局的人要给我量身做衣服。衣服弄到一半,皇宫里有差人来请我进宫去,说是去看看皇后住的中宫还差什么东西,吩咐下去好置办。 我被这一拨又一拨人闹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挑完了布料,然后就坐上一辆车给送进了宫里。 皇后的中宫不是头一次来,只是,上次是客,这次却是主人。 赵皇后已经被废,打发去了皇陵。现在无主的中宫,富丽堂皇中透露着寂静阴森,华贵精致的家具带着沉实凝重的历史感,香炉散发浓郁陈旧的气息。宽敞寂静的大堂里,华丽堆砌,却始终令人感到空旷。大白天的都还点着烛火,影子投映在壁画上,摇摇晃晃,宛如鬼魅。 我打了一个哆嗦。 第五十三章 鸿沟不易渡2 以前来还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真大。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也许墙的后面还藏着暗室秘阁。庄严富贵的颜色和图案充斥着视线,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盲目地在里面乱走着,发觉每一处都差不多,没过多久就迷了路。因为早把随从遣散了,我只好独自摸索着寻找回去的路。 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一个暖阁里。 那是一间布置得较为简朴的房间,两面墙壁上挂满了身着正装的仕女像,下面供奉着牌位香案。仔细一看,原来这些都是东齐历代皇后。 开国的敬孝皇后,艳名远播的贤懿皇后,只做了十三天后座的贤肃皇后,念了一辈子佛的献穆皇后,两次被废三次被立的恭穆皇后……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些已经作古的女子在烟火缥缈中隔着百年岁月静静地凝望着我,似乎要对我述说她们的故事。只是那些繁华荣耀背后的悲凉、寂寞、委屈、痛苦,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她们的眼里。 我一张一张看过去,最后一张画像,是萧暄的母亲嘉穆皇后。 还很年轻的女子有着一张美丽动人的面孔,萧暄的眼睛很像他母亲的,眼瞳浓似墨,又清似水,笑起来显得很亲切。只是萧暄脸上虽然总带着玩世不恭的轻笑,就像江湖里饮酒纵马、恣意寻欢的潇洒公子,却也有着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的王者霸气。 我看着墙上空余的大片地方,也许将来有一天,我的画像也会挂在这个地方吧?那也是好的。我所知道的,废后是没资格挂在这里的。而陆颖之的终极目标就是在这个地方争夺一席之地。 我一想到陆小姐就同学习不用功的学生听到要考试一样,又烦躁又头痛。 摇着脑袋转过身去,惊讶地看到萧暄站在门外。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有着担忧、焦虑和害怕。那都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眼里的情绪,让我很费解。我们静静地凝望彼此良久,谁都没想到打破这寂静。共同度过的岁月就在中间穿梭,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让我们回到最初认识的时光,一点一点追述回来。 “阿暄?”我轻唤他一声。 他回过神来,走进来拉住我的手。 “怎么这么凉?”萧暄皱着眉说,“新得了一件上好的白狐裘,回头叫他们拿来给你。” 我问:“你怎么来了?” 萧暄笑着说:“我听说你在,就过来找你。房间都看过了吧,觉得怎么样?” 我语塞,想了半天,才挑了个折中的说法,“还不错。” “真的?”萧暄话里带着不同寻常的认真。 我只好说:“就是……能再明亮一点就好了。” “我会吩咐他们把房间弄亮一点的。”萧暄松了一口气,兴致勃勃地说,“你去后面看了吗?我叫他们给你腾出了一个很大的药房,炉子、药池什么的都应有尽有。到时候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 他很兴奋,像是得到好东西要献宝的孩子一样。 “是吗?”我脸上挂着笑,“真好。谢谢你!” 萧暄继续说:“这宫里,你想怎么布置都可以。正堂是不是很威风?你将来就在那里接受命妇大臣们的朝拜。” 我也顺着他的意思说:“都很好!” “真的很喜欢?”萧暄不放心。 我点点头肯定地说:“真的很喜欢。” 萧暄捧着我的脸,看我的眼睛,“要同我说真心话,要开开心心地,我不希望你把心事藏肚子里,知道吗?” 我听话地说:“知道。” “真乖。”他亲了亲我的鼻尖。 “皇上。”太监怪异的声音一下破坏了所有气氛,“陆元帅求见。” 萧暄一脸扫兴,没好气道:“知道了。” 他的手还半搂着我,“我得去一下。你别走了,今天留下来吃个饭。我叫厨子做你爱吃的菜。”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转身离去。 他穿过长廊,边走边回头,最后高大挺拔的背影被随从遮挡去。于是我也转过身往回走,还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叫我的声音。 我诧异地转头望,萧暄不知怎的跑了回来,神情有点慌张和急切,等他的视线找到我,那丝异样才散去。 我不解地看着他大步走回我的身边,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他一把抱入怀中。 “阿暄?” “嘘——” 我闭上嘴,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檀香气息,很独特的清幽芬芳。 半晌,他才松开我,捧起我的脸,仔细凝视我。 我莞尔,“怎么了?我又不会突然不见了。” 萧暄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没什么。” 他低头吻在我额头上,良久才放开我。 “等我回来。”他坚定地说,“乖乖等我回来,知道吗?” 第五十三章 鸿沟不易渡3 “知道啦!”我觉得莫名其妙,笑着推他,“快去吧,不然陆老头子又要哭堂了。” 萧暄很无奈地叹了一声。这次他走得很干脆,带着浩荡的随从,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身旁一个女官感叹,“皇上待小姐可真好。小姐将来做了皇后,一定能和皇上谱就一曲帝后佳话。” 这马屁也拍得太早了点吧。我尴尬地笑。 “不过。”那女官语气一转,“小姐就是性子太随和了。” “随和不好吗?” 那四十多岁的女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姐待人亲切随和,是咱们做奴婢的福气。可是将来后宫里会有其他娘娘和贵人,哪个不是出身高贵,哪个又不是想着出人头地?宫里人事繁杂,管理起来,可不是靠好脾气就行了的,那必须得有威仪才行。小姐可别舍不得做恶人,让别的娘娘骑到头上来。” 我讪笑。 又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官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小姐也别怕,咱们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看得多了。只要能抓住皇上的心,后宫就是你的。那陆家。”她压低声音,“陆家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小姐你将来可要比陆小姐先生下儿子才是……” “停!”我啼笑皆非,“别扯得没边际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女官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哎呀!小姐您为后,陆小姐为妃,这是皇上和陆元帅说定了的。还有李家的大小姐……”年长的女官猛地拍了她一下,她立即识趣地闭上了嘴。 我勉强笑了笑,挥手让她们退下。 那晚萧暄回来得比预计的早,也没让人通报,走进来正好抓到我在偷吃鸡。 我笑嘻嘻站起来,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回来啦?” “回来了。”萧暄瞅着我笑,“正看到小狐狸在偷鸡吃。” 我走过去帮他脱下披风,“傍晚起了北风,老太监告诉我说明天还要更冷。” 萧暄温热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明天还得出门一趟,看看皇陵和城外百姓。希望不要下雪。” 我想起一个人来,“很久没宋先生的消息了。” 萧暄在桌子边坐下,“上次那件事后,他消沉了几日。后来虽然恢复了,但是我看他比以往阴沉了许多。子敬满腔抱负,一直严于律己,全身心扑在公事上。我同他多年知交,也希望他生活里能有个伴。只是,我看挺难的。” 我想起云香,一时也很落寞。 萧暄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说:“她不过是求仁得仁。” 我别过头去,“如果你当初没有那样逼她,她或许不会死。” 萧暄收回手,“她做了那样的事,难逃一死。即使是我,也不能维护她什么。而且你觉得对于她来说,活着就更好?” 我不悦,“你早就可以告诉我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同子敬商量后,觉得你一旦知情,必定劝服云香,救她母亲。” “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这样我们也失去一条线索……” “于是你们只想着利用她!”我怒,拍案而起。 萧暄竭力解释,“小华,战场上搏的是命!他们不仁我们就不义,一枚棋子他们用来,我们也可以反用……” “云香不是你们的棋子,她是我的姐妹!” “可是我们不能感情用事!”萧暄亦站了起来,“你只有一个云香,我却有百万士兵!” 我的心凉了半截。 也是。他们对云香这个小丫头不过当一枚棋子用罢了。若不是因为我,云香的下场还不定多惨呢。 我说:“她……她是个人。她有良心的。她一直挣扎得很痛苦。本来我们是可以给她机会让她解脱的……” “小华,我是一军统帅,我考虑的是多数人的利益。救了她一个,我们失去机会误导赵党,就有可能让更多的士兵失去生命。你可以恨我逼死云香,但是我不后悔这样做!” 萧暄神情严肃,语气决绝。 我别过脸去,不想看他,“她居然自尽……” 萧暄咄咄逼人,“宋子敬不会原谅欺骗过自己的人,郑文浩和她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你同她的友谊也不可能再继续。她一个女人要背负数千条命债,永远活在愧疚和恐惧中。你觉得这样的生活还值得继续吗?” 他说的有道理,云香自己也明白,所以她偷了我的毒。 萧暄语气放软道:“别说这些了好吗?这些日子来,我从来没有一天不被这些事烦扰。我现在只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什么杂事都不提,什么旁人都不想,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份上,我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我被动地被萧暄拉过去坐下,握着筷子无聊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萧暄看在眼里,叹息着,给我夹起一块排骨,“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他殷切的目光,终于顺从地张开口。 第五十三章 鸿沟不易渡4 “……让我进去……皇上!”外面突然传来模糊的吵闹声。 还没到口的排骨跌落在碗里。萧暄愠怒道:“外面怎么了?!” “皇上,陆家有人求见。”越风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答。 “怎么又是陆家!”萧暄厌烦懊恼的情绪展露无遗,“有什么事明天说,把人打发走!” “皇上!皇上!”那个凄厉的女声倒是越来越响,我们想不听到都难,“皇上,我们家小姐现在都已经神志糊涂了!将军不在,奴婢斗胆拿了小姐的腰牌闯进宫来。奴婢请王爷去看看小姐吧!” “这么严重?”萧暄站起来,“昨天看着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姐傍晚开始发热,晚上都已经很重了,可是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萧暄为难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无动于衷地伸筷子夹菜吃。 萧暄正犹豫着,陆家丫鬟已经快哭成泪人,不知情的还当她家小姐已经咽气了呢! 我吃着炒腰花,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 萧暄终于说:“小华,你看怎么办?” 这话就如一点星火掉到浇了油的干草堆上。 我冷笑,“我能做什么?陆家可不放心我去给他们宝贝女儿看病呢。不过也许你不同,你人一去,陆颖之就立刻生龙活虎了。” “小华……”萧暄欲辩解。 我继续嘲讽,“还记得当年我给柳小姐开的医方吗?王爷照着做一副,保管药到病除!” 萧暄急切地想要握住我的手,我敏捷地抽开,狠狠地瞪住他。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陆颖之这样三天两头地插手插脚,到底有完没完?哄着她笼络住陆家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我没必要一味容忍她。皇上你呢?你是要她还是要我,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奉陪了!” “小华!” 我躲开萧暄伸出来的手,一把拉开房门。 冰冷彻骨的寒风迎面吹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哆嗦。院子里一个丫鬟正被侍卫抓住,看到我,她停止了挣扎,向我投来怨恨的目光。 我冷漠地一笑,忽略萧暄追过来的脚步跑了出去。外面是狭长的宫道,昏暗的宫灯在风中摇晃,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除了风声外的其他声音。我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奔跑着,盲目地寻找着什么。那不是萧暄,不是出口,那是一个我也不知道的东西,是我心里缺失的一块。 夜晚的皇宫那么深幽那么大,我的面前有数不清的道路和入口,转来转去,却始终被高墙围绕着。我被冷风吹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终于停在一个道路的尽头。 那里有一扇大门紧闭,只点了一盏的宫灯散发微弱的光芒,让我看到门上脱落的红漆和生锈的大锁。 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扭曲,宫门如一张血盆大口拉伸着向我扑过来,要将我吞没。我惊慌地连连后退,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小华——”萧暄奔过来将我抱起,厚重暖和的披风裹住了我。 “怎么了?摔着了?你说话啊!”他焦急失措地抱住我,摸着我的脸和手,不停地问。 我漠然地别过脸,看向那扇门,“那是哪里?” “是哪里?”萧暄也不知道。 一个太监答道:“回皇上,门那边就是冷宫了。” “都跑到这么远了。”萧暄把我抱紧,轻笑道,“你动作可真快,我差点没追上。宫里又大又复杂,以后安生待着别乱跑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的……让你很为难……” 萧暄忽然把脸埋在我的颈项里,叹息说:“没事!是我不对,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离开我身边!真的不要了!” 我感受着他身上传递来的火热的温度,闭上了眼睛。 那夜,萧暄亲自将我送回谢府,然后驱车离开。我转身回去问门房,“皇上走的哪个方向?” “往西去了。” 回宫是往北,他还是去陆家了。 造化有多弄人,你在当时永远都不清楚。那时候看着平静,回头看其实暗流汹涌;那时候觉得隽永,回头看发觉其实已经淡然。那时候你以为可以永远把持住的事,往往会擦身而过;而那时候你相信的刻骨铭心,回忆起时已成过眼云烟。 东齐京都永远留给我深沉压抑的印象,大概也是缘自我的这些经历吧。在我自己的定义里,早就给它罩上了一层蓝灰色,忧郁得像是总不放晴的天空。快乐不过是天空里绚烂一瞬的火花,却在我的视网膜里留下了永恒的艳丽色彩。 第五十四章 殊途难同归1 生活就是无数道关联的选择题,每一个选择都关系到将来的生活。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而交卷时间已迫在眉睫,我却还混乱如麻,毫无头绪。手中的筹码,不知道该放在天平的哪一端。 我再次见到陆颖之,是在数日后的先帝葬礼上。 先帝龙御上宾,满朝文武及家眷都要护送灵柩至皇陵。女人们不能进皇陵,就只有等在冰天雪地外。 我同谢夫人坐在轿子里,厚衣重裹,又有暖炉在手,倒不觉得冷。今天天气不错,出了太阳,轻风和煦,我们可以听到远远的皇陵里传来的礼炮声。那些炮声和号角声在这片寂静的山谷里反复回响良久,就像故人离去前的踯躅徘徊、犹豫不决。晴空下,我们可以看到遥遥群山之巅上的皑皑白雪折射着刺眼的日光,风从山脊上刮过来,岁月冲刷大地。 隔壁不知道是哪家的马车,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女子咳嗽的声音。丫鬟焦急地劝那女子喝点水。 我的医生本能使然,冲着那边喊:“你家主子伤的是肺,不是喉咙,喝水没用的。这里天冷干燥,还是将她送到暖和潮湿的地方比较好。” 隔壁静了片刻,一个熟悉的女声气息微弱地传来,“可是谢小姐?” 陆颖之? 我掀起车帘,看到对面半米远的车窗里,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她看起来的确伤得不轻。 我俩尴尬冷场,不知谢夫人脑子里哪根筋突然不对,对我说:“小华,你医术好,不如去给陆小姐看看?” 老娘啊,整个皇宫的太医几乎都围着她打转呢,有必要还多我一个吗? 可是她这么一说,我骑虎难下,只好出马去给自己的情敌看病。 陆颖之的确是伤了肺,倒不是很严重,只是现在天气冷又干燥,她的伤好得慢。我给她开了消炎润肺的药。 陆颖之原本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子,身着白麻孝服的她看上去柔弱无力,尽显小女儿娇态。她气息不稳地同我说:“谢姑娘这份恩情,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报答呢。” 我心道:很好报答,离我男人远一点便是。 陆颖之作了个手势,丫鬟捧来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谢姑娘,我知道你视金银珠宝如粪土……” 谁说的?我明明很爱钱的啊! “所以这匣子里的东西,并不是那些世俗之物。”陆颖之笑道,“姑娘为皇上的毒劳神伤身,颖之看在眼里,十分敬佩感慨,故倾所有之力,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希望能对姑娘有所帮助。” 匣子缓缓打开,一阵馥郁的芳香溢了出来,令人顿觉心脾舒畅,神清气爽。 我眼前一亮。 匣子里的深色丝绒布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朵花,花瓣重重叠叠,似有百层多,片片晶莹温润,仿佛是由汉白玉雕刻而成,刚才闻到的芳香就是它散发出来的。另外一样东西是块黛绿色圆石,半个巴掌大,光洁圆润,石面上纹路深浅不一,缠缠绕绕,呈现出诡异的颜色。 我呢喃道:“碧血珀,醍灵花。” 陆颖之点头笑道:“谢小姐果真一眼就认了出来,真是见多识广。颖之佩服。” 我其实从来没见过这两样东西。我认得,是因为书里记载有这两样东西举世珍贵,万般难求。一个结在深山老林里最阴暗潮湿之处,一个开放在温暖明媚最清净纯洁的地方。特别是这醍灵花,格外娇贵,采摘之人若不是心灵纯净者,它被摘下来会立刻枯萎。 “我们特意在当地找了一个六岁的小尼姑去摘的这朵醍灵花。这匣子与丝绒布,也都是佛前供奉过的,纯净且有灵气。所以千里运送,才可以保持花朵不败。” 陆颖之笑盈盈地将匣子放在我手上,“谢小姐可千万不要推辞。我这也是想为皇上尽一份力。” 匣子沉沉地落在我的手上。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谢家马车里的,也不记得谢夫人都同我说了一些什么。却记得手里的匣子被我紧抱在怀里。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回了谢府。我借口身体不适不想吃饭,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到这时,我才把抱了一天的匣子放下来。 “什么宝贝东西?” 萧暄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 “皇上啊,万岁爷!你都是做皇帝的人,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不要翻墙了?谢家院子一共五个门呢!” 萧暄已经换了一套平常的衣服,现在满城百姓都戴孝,他这身白绢衣虽然华丽精致,倒也不突出。 他笑嘻嘻地把我往他身边拉,“都饿了一天了,上你这里来讨点吃的。” 我把手甩开,他也不恼,伸展开手脚躺倒在我的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天下那么大,只有在你这里才可以放松一下。” 我笑着看他,觉得这情景像极了他还假扮谢昭瑛时的样子。那时,我俩亲厚无间,无拘无束,每天都潇洒快活。 他翻了个身,还赖在床上,“听说你给陆颖之看了伤,怎么样?” 又是这个女人。我没好气道:“她好得很,完全可以活到抱曾孙,你就不用担心了。” “别这样。”萧暄说,“她受伤,是因为救了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的命呢!”我尖锐地顶回去。 萧暄无辜地耸耸肩,“所以我以身相许啊。” 第五十四章 殊途难同归2 我喉咙里那句“需要你以身相许的对象多如过江之鲫,我还不知分得到几两肉”卡在那里,挣扎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 这话若说出来,肯定要把他惹毛,到时候免不了一顿争吵。最后两败俱伤,不欢而散。我们这段时间每次见面都少不了口角冲突。再深的感情都有限度,经不起一伤再伤的。 萧暄说:“尚衣局来人说,你的衣服已经好了,明日进宫试一试吧。” “什么衣服?”我糊涂。 “傻丫头。”萧暄笑,“自然是凤袍了。” “啊!”我感叹,“真快。” 萧暄握着我的手,“我倒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桐儿端了晚饭进来,我们三人坐一桌吃了,这情景像是回到了两年前。只不过坐在桐儿那位子上的人,是云香罢了。 听萧暄说,郑老将军身体很不好,似乎时日不多。小郑这孩子能干可靠,是个将才,可是耿直机智有余,狡猾阴险不足,镇守疆土可以,留在朝廷反而会害了他。现在的局面,显然是陆家独当一面。 萧暄宽慰我说:“不要紧,还有你们谢家。” “我们家?”我不明白。家中就大哥一个壮丁,也是个老实书生。 “我同太傅商量过。你的堂表兄弟中凡是年轻有才学者,我都会尽量提拔上来。你有几个堂兄资质出众,是可塑之才。”萧暄很有信心,“当然也不能就这样把谢家推去陆家的枪头之下。江南世族,西北各部,我都要多多提拔。以前你同我讨论过改良科举制度,选拔多方面人才,创建学校,推广基础教育……” 他兴致很高,说起未来的治国计划滔滔不绝,一扫多日来的压抑。我很是怀念他这眉飞色舞的神情,怀念他意气风发潇洒自在的笑容。他两眼璀璨,配着俊逸容颜,威仪气势,已具十足的帝王风范。 说到兴头上,萧暄站起来,在屋里踱步。我抬头仰望着他,就像今天白日里和众人一起在台阶下仰望未来的帝王一样。 高大、威武、光明。比较之下我是那么渺小而普通。我不通诗词,我不精历史,我不懂权谋策略。所以我真不奇怪陆颖之看我时眼里的纳闷和不屑。 生活就是无数道关联的选择题,每一个选择都关系到将来的生活。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而交卷时间已迫在眉睫,我却还混乱如麻,毫无头绪。手中的筹码,不知道该放在天平的哪一端。 这样想着,背上居然出了一层凉汗。而萧暄依旧沉浸在自己将来的宏图大治里,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 次日我被接进宫去试衣,结果等待我的是个大惊喜。在场的除了宫人,还有好几名身份高贵的夫人。 身份最高的是萧暄的二姐,很快就要升为长公主的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有着一张依然艳丽但是严肃的脸,头颅一直高傲地抬着,贵族式的礼貌,优雅,冷漠。她的亡夫是陆颖之的大伯,我不奇怪她给我脸色看。 她的身后跟着几名命妇,还有两个年轻娇美的少女,都是重臣女眷。 永宁公主吩咐那两个漂亮的女孩子说:“快去给谢小姐见礼。以后她就要对你们多加管束教导了。” 我瞪着眼睛,先前还真不知道居然有这么一出。 永宁公主解释道:“这是我侄女祝城郡主,那位是杨中丞家的千金。” 纯洁美丽的小姑娘们,仰着比花朵都还娇嫩的脸,带着对生活的憧憬和对我的讨好,跪在我脚下。 我看着她们,轻声问:“都多大了?” “回娘娘。”小姑娘们嘴巴非常甜,“民女十五。”“民女十六。” 我啼笑皆非。高中一年级女学生,吃零食看漫画偷偷喜欢隔壁班的小男生,在这里就要嫁人伺候丈夫了。 永宁公主继续说:“谢小姐回京不久,京城里的闺秀,想必都没见过吧,改日我办个茶会,介绍大家认识。” 我看看两个女孩子,又看看趾高气扬的永宁公主,笑容就像一张膏药贴在脸上。 永宁公主见这个下马威已达到了效果,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就让这两个孩子帮着给你换衣服吧,让她们也沾一点这喜气。” 皇后的凤袍。华丽繁复无比的衣裙,金丝银线绣出的精美图案,珍珠宝石点缀的花纹,长长的裙摆,还有沉重得几乎可以压断脖子的凤冠。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宫女们摆布着,穿戴上这套简直让我无法行走转头的装置,站在镜子前,只看到一个滑稽的面目全非的女人。管她是谁,反正不是我。 我觉得自己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使劲地翻白眼。 永宁公主说的话非常微妙,“果真是人要衣装啊!这才是皇后风范呢。” 我这个皇后风范就是涨紫了脸拼命扯领子的样子。 杨家小姐大惊,“谢小姐且慢,这要扯坏……” 啪嗒一声,珍珠扣子哗啦散了一地。 第五十四章 殊途难同归3 我喘过气来一看,暗叫糟糕,急忙俯下身去捡。不料裙子太长,我一步跨去踩着裙摆,重心不稳,身子顺应地心引力往下倒去。 偏偏其他宫女也围过来捡珍珠,我眼疾手快胡乱抓着一个宫女想稳住自己的身子,无奈这衣服太重,身子的惯性太大,于是,那个娇滴滴的宫女被我一下扑倒。 我们两人拉扯着轰地撞到旁边的石英屏风上。精美华丽的屏风咔嚓一声被撞倒,连着带翻了后面搁置珍宝古玩的架子。而架子旁还放置着香炉和点着蜡烛的烛台……只听轰隆哗啦噼里咔嚓一连串断金碎玉之声,我狼狈地爬起来,发觉自己置身在一片昂贵的狼藉之中。 宫女太监们一个个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公主贵妃们更是目瞪口呆。 我尴尬地笑了笑,他们惊恐地抖了抖。 “我真的……很抱歉……”我走过去想安慰他们,结果脚下踩着珍珠,仰天一滑,在众人惊呼声中啪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凤冠终于脱离了我的脑袋咣当落地,一骨碌滚去老远。 我摔得眼冒金星,屁股都要成四瓣。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们急忙冲过来扶起我。 “这里怎么了?”萧暄惊讶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终于找到窍门,一把将衣服扯掉。 萧暄眼珠都快掉出来,回头对身后侍卫怒吼一声,“都在外面待着!”然后几乎是一步就冲到我面前,大手一挥,将披风盖在我身上。 杨家小姐捧着凤冠跑过来,“谢小姐,你落了这个。” 萧暄转头看她,她娇羞地低下头,转身跑回自己母亲身边。 我捧着硕大的凤冠,感觉自己真像个傻子。 永宁公主走过来,神情古怪地看了看我,对萧暄说:“皇上别急,只是一个意外。” “二姐怎么在这里?” “几位夫人在我那里闲聊,说到了谢小姐,都好奇得很,想见识一下。” 这下可见识到了吧?大开眼界了吧? 萧暄扫过那几位贵妇人,视线在两个小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 永宁公主终于觉得不好意思,找了个借口,带着女人们溜走了。 萧暄这才问我,“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二姐带了两个你将来的小老婆来见礼,给我一个下马威呢。” “我不是问这个。”萧暄皱眉,“我是说你的衣服。” 我很委屈,“这不是我的错,是这衣服!你看这都是什么东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萧暄啼笑皆非,帮我换衣服,“这衣服本来就是这样的。你忍忍就好了。” “哦。”我讥笑,“我才不想做东齐第一个没册封就被衣服压得窒息而死的皇后!” “胡说!”萧暄很迷信,“这么不吉利的话不要乱说!” 我冷笑着嘀咕:“不吉利?好像做皇后是件很吉利的事似的。” 萧暄很无奈,“都要做皇后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我本来就不够成熟。陆颖之够成熟了,你怎么不去封她?” “怎么又扯到这个问题上了。”萧暄也不高兴了,“我爱的是你,该吃醋的是她!” “吃醋?”我火上心头,“我这不是吃醋!我这是愤怒!” 萧暄提高声音,“小华,我们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吵个没完?” “你问我怎么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了?” “小华,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的忍耐也终于到了尽头,“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一个人一心一意对我!” “难道我还不是吗?”萧暄揉太阳穴,“你难道非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你才放心?” 我心酸,“我明白,我明白!” 第五十四章 殊途难同归4 “你明白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萧暄其实根本不明白。 我很坦白地叫了出来,“我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你!我讨厌陆颖之!讨厌她的笑容她说的话,讨厌她看我的眼神她做的事!我更讨厌你嘴里说出她的名字!” 萧暄愕然无语半晌,才说:“她不可能超越你。你才是将要母仪天下……” “够了!”我捂住耳朵尖叫着跳脚,“我最最讨厌听到这句话!我讨厌你不问过我就擅作主张!我讨厌你以为自己给我最好的安排!我讨厌这什么见鬼的母仪天下!我更讨厌看到你自以为给了我天大的恩惠的样子!我爱你是我的事,我又没有叫你这样报答我!” 萧暄脸色转为铁青,“谢昭华……” “没错!我姓谢!我是谢家人!谢家也不过是你政治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可是我是一个大活人,我不会让别人来操纵我的人生!” 萧暄一把拽住我,粗重的气息扑上面来,“我说过,你不是一枚棋子。你是我爱的女人!” 我悲凉一笑,“你若爱我,忍心我身陷棋局吗?” 萧暄错愕,手松开。 我挣脱出来,苦笑道:“我知道当初关于我的谣言都是陆家造出来的,陆怀民鼓动得满城舆论,风雨摇曳,借此要压倒谢家。你同大臣们达成协议,他们支持谢家女儿为后,你会纳他们的女儿入后宫,三方势力才能协调,你的政权才能稳定。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我不会权谋,也不够狠毒,更没有野心。我在这个后宫里,即使有你的袒护,也不一定适应得了这里的生活!我好怕!你知道吗?我好怕我有一天会恨你,我更怕你有一天会恨我!我好想保留住我们之间美好的东西,不想让它被现实消磨掉!” 萧暄急切地辩解着,“难道这都做错了?” “不。”我说,“我从来没说你做错了!我只是不接受你要我走的这条路。做皇后,责任太重大了,我只会给你压力,拖你的后腿。我不想以爱的名义和你互相折磨下去!” “小华。”萧暄抓住我摇,“你难道甘愿向陆颖之屈膝?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这一幕发生,你给我记住这一点!”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是,我知道。陆颖之做了皇后,陆家势力更会一发不可收拾。谁做皇后都好,唯独不能是陆颖之。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说:“我不愿意做皇后,我也不会向陆颖之或是任何一个女人屈膝。我说过,我不适合这顶凤冠。” 我把手里沉重的凤冠塞到他手里,“如果你还想让我保留这份纯洁真挚的爱情的话……” 萧暄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汗水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可是话总有说破的一天。 “你曾经说过,你只希望我可以悠闲、快乐、自在地生活。但是如果生活在这里。”我指着脚下,“我永远都不会悠闲、自在和快乐。你愿意看到那样的后果吗?” 萧暄深深地注视着我,目光几乎要把我戳穿一般,浑身都在发抖,“不要说下去了!” 我摇摇头,惨淡一笑,眼里堆积许久的东西终于滚落下来,“到时候了。” “不要说!”萧暄大吼一声,内力使然下声音振聋发聩,整个宫殿都在颤抖。 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痛苦到扭曲的面孔,“真的该有个结论了……” “求求你……求你不要说出来!”萧暄哀求着,猛地抓住我的手,将脸埋了下去。他的面孔冰凉,我却感觉到一阵滚烫灼伤了我的手心。心疼得绞了起来,呼吸都要停止。 我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爱我。我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经历了风风雨雨走到今天,努力维持的东西眼看着不能保全,所有的悲伤和快乐都要化作历史,我觉得好痛,痛到像是活生生地从身上撕下血肉骨头一般。可是如果注定要经历这番痛楚分离,与其等将来别人施手,还不如我自己亲手挥刀割断。 我把身上剩余的首饰统统摘了下来,丢给他。他没接,珠宝哗啦散落一地,就像两颗破碎了的心。 我说:“萧暄,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第五十五章 孔雀东南飞1 西方有句话,叫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中国人也有个更加激烈的词,叫至死不渝。我同萧暄,还没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经足够荡气回肠,让我回味终生了。 我走出皇宫。 天空很高,蓝天白云,大地很空旷,积雪已扫尽。我深深呼吸。严冬清冷的空气刺痛着我的气管,让我头脑一阵眩晕。 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小姐?” 我转过头,陆颖之诧异的面孔出现在马车帘子后。 “你怎么就这么走回去?你家下人呢?” 我平静地看着她,以往的嫉妒、厌恶,还有一点点羡慕,现在全部烟消云散了。 我走了,她却留了下来。如果我们之间有竞争,到底谁才是赢家呢? 我冲她笑了笑,平静地说:“你知道你将来的道路充满风险与寂寞,你还会坚持下去吗?” 陆颖之微微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她了然笑道:“谢小姐,我父亲没有逼我,我喜欢皇上,所以我才选择这样做。他是英雄男儿,也会是千古帝王,所以我必须足够强大,才能有资格站在他身旁。” 可不是吗! “的确,你已经证实了你的能力。” 陆颖之笑着摇头,“这话由你说出来,可真是讽刺。的确,别人看我,身份高贵,风光无限。皇上宠爱你,把你保护得滴水不漏,让你可以有工夫坐在那宁静安详的小药房里不知今夕何夕还要抱怨皇上冷落了你。你可知道,那舒服的生活都是因为有我替你挡在前面。大齐贵胄几何多?谁家不想自己的女儿得到皇上的青睐?我的风光,你的安逸,都是我承受了多少明枪暗箭换来的!” 我忍不住反驳,“我又没求你挡在我前面!” 陆颖之脸上立刻有点挂不住。 呵,你抢我男人,还反过来希望我有愧疚感,什么荒唐逻辑? 我笑道:“我虽然没有一个手中兵权滔天的老子,可我也不是一个娇滴滴一碰就碎的女人。京都、西遥、赤水、辽国,最后再到这里,两年多的时间,可不是在小药房里熬熬药、发发牢骚就可以度过的。” 陆颖之虚伪地笑着说:“谢姑娘何苦呢?忍一口气,海阔天空。皇上是恋旧的人,就连已为他人妇的秦翡华,他都接去别院照料。将来不论来了多少新人,皇上对你想必自是不同的。” 秦翡华?她同我提这个名字显然没安什么好心。 我不买她的账,“坐在后宫等男人宠幸,我可没那么低贱。” 陆颖之脸色刷地发青,“若是嘲笑我能让你走得轻松一点,那就随你吧。” “损你得不到任何乐趣,陆小姐。”我道,“更何况,走了我一个,还有千万人。你的苦恼何须我来制造?” 早就该撕破脸了。维持冷漠和客套是教养,可是憋久了也会生癌。做人何苦总同自己过不去。若能选择,当然是宁愿让别人不舒服。 我们俩,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深深对视,火药味逐渐加重。 陆颖之僵硬地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他还会有很多女人。你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你不停留,多的是人为他停留。走得潇洒。将来后宫佳丽无数的时候,他会记得你多久?” 我淡淡地说:“你思维逻辑有问题。我人都走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他记不记得我,关我什么事?” 陆颖之抿紧唇。 我说:“我同你人生观、价值观有很大的不同,和你交流真困难。” 陆颖之直直盯住我,一字一顿道:“谢小姐,愿赌服输。” 我朗声道:“我没有同你赌!萧暄不是你我斗争的筹码。你我目的不同,根本就没赌的必要。” 陆颖之讥讽道:“是。你要的是爱情。” 我亦笑,“我要的爱情,我已经得到了。而你要的权力与荣华,真的到手了吗?”天下还有那么多贵族女子会奔赴这里,争斗抢夺,旧人退场又有新人登台,永无止息。纵然你今日得了手,但又能坚持多久? 陆颖之骄傲地抬着头,说:“你或许不屑,但这是我选择的道路。” 骄傲要强的陆小姐,刚硬,好胜,过分自信,唯我独尊。这可是你犯下的大错。追求男人,靠的可不是强硬的手腕。 “希望你。”我斟酌着说,“希望你,不后悔。” 陆颖之嫣然一笑,别有深意地道:“我也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离开。离开这座恢弘的宫殿,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身后宫门轰隆一声突然大开。我转回头,看到里面冲出一匹高头大马,直直地冲我而来。 我发呆之际,萧暄已如旋风一般策马到我面前,俯下身来。我眼前一花,腰上一紧,被一双大手猛地拽上了马背。我倒抽一口气。萧暄紧抱我在怀里,喝了一声,玄麒扬蹄长嘶,狂奔出去。 “你要干什么——”我转头大喊。 萧暄用力将我拥住,急切而火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他那时说的话,我这一辈子都记得。他在我耳边说:“我们逃吧!” 天地之间,风声、人声,统统消失。 过往景物,阳光白雪,全部化作无形。 我有那么几秒彻底失去了知觉。然后,像是冰雪在烈日下融化一般,感觉到一股温暖包围着我,身体、灵魂都被一个人用尽力气拥抱住。 汹涌火热的感情在胸口冲撞,激得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我觉得自己这一生已足矣。 伸手拥住这个人,头埋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由他将我带去天涯海角。 玄麒一路狂奔,我俩又衣着华丽,沿途路人纷纷回避。经过城门时,士兵根本不敢阻拦询问。萧暄一手抱我,一手紧握缰绳,对下属的惊呼声置若罔闻。 他带着我冲出城,风驰电掣,一秒也不停息,急切得就像在逃亡一样。 我们的确是在逃,逃离这繁华的都市,逃离这繁冗的人事,逃离这纠缠不清的感情,逃离沉重压抑的命运。 田园农舍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冬雪覆盖着田野,路上人迹稀少,身后也并没人跟踪。可是萧暄还是依旧快马加鞭。 风在耳边呼啸,我紧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传递来的温暖。 我们又继续跑了两个多时辰,玄麒脚力快,已经离开京师几百里。萧暄这才收了缰绳,让马儿慢了下来。 我依旧依偎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萧暄低头吻了吻我额前的碎发,“累不?” 我摇摇头。 第五十五章 孔雀东南飞2 郊外满地积雪,天气寒冷,我被萧暄包裹在披风里,感觉十分暖和。 萧暄的声音里带着轻松和快乐,“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 我抬起头来,冲他露出笑容。他的眼神沉醉温柔,低下头来吻我。 天色见晚,前面山坳里有个村子,我们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小村子不过二十来口人,萧暄带着我投宿民家。 一个中年大妈打开门来,戒备地上下打量我们,“你们是……” “大娘。”萧暄递过一个金叶子,“我们南下走亲戚,错过了客栈,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行吗?这是我内人。”我伸手悄悄捏了他一把,他忍着不为所动。 那大妈见了金子,表情立刻缓和下来,让开门把我们请了进去。 她家的儿子媳妇都在京城里做生意,家中只有她和一个两岁的小孙子。那个金叶子足够他们一家好几个月开销的,大妈喜笑颜开,立即将儿子媳妇的房间收拾出来,又杀了一只鸡,做了几道可口的家常菜。我同萧暄折腾了一整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了,看着彼此一嘴的油,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多久没有这么逍遥自在了? 我洗完澡回房,萧暄正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雪白里衣,在看一张小地图。他半湿润的头发搭在肩上,烛光下,面容俊朗,姿态潇洒。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他身上的低沉压抑的气氛似乎一扫而光,现在整个人都开朗轻松了起来,似乎散发着一层光芒。 我轻轻走过去,从身后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 他笑着侧过脸来,温柔地吻我。 我说:“我在想,这样出来,没问题吗?” “不用你担心。”萧暄说,“一切都有我。你只用跟着我走就是了。” “可是没有告诉家里人一声,他们会担忧啊。” 萧暄翻白眼,“娘子,我们俩是私奔!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行而不宣才为私奔!” 说得倒有道理,我凑过去看他手里的地图,“在看什么呢?” 萧暄说:“觉明那孩子已经走到青桥城了,后天大概就可以到京城。” “你终于把他接来了。” “本来没想那么快。现在京城里不算稳定。只是萧家长辈,白石王等老人家知道了他的存在,要求一定见他。” 我问出老问题,“他到底是谁?” “他是已殁的元敬太子的儿子。”萧暄说,“他母亲是赵氏的宫女,因为和元敬有私被赶出了宫,嫁给一个小官吏,生下觉明后没过两年就病死了。这女子还算聪明,到死时才向兄长透露了儿子的身世。她的兄长就是越风。” “啊?”我可一点都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在。 “觉明两岁,长得同那小官吏一点不像,坊间有了传言。越风担心赵氏察觉后会对这孩子不利,同我商量决定,捏造了孩子落水身亡的假象,将孩子悄悄送到了慧空大师那里。”萧暄笑笑,“这孩子温顺敦厚有余,机智不足。希望宋子敬能护得他周全……” 他话没说下去。因为再继续下去,就要提到我们俩都努力回避的现实问题。哪怕现在只是一个梦,哪怕我们都知道这个梦不会长久,可是在现在这个宁静夜晚,我们谁都不想打破它。就让这个梦能做多长就多长吧。 “不说这些了。”萧暄一转话题,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往南走好不好?我总听人说江南物产丰饶,景色优美。我们俩去看看可好?” 我许久没见他这么轻松的表情,心里软软的,他说什么我都点头。 他说:“我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说要离开,我心里难过得简直比死还难受。如果以后都要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那还不如同你携手天涯。你才是最最重要的。快乐,要和你分享,才会是快乐。以后,就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就这样永远在一起。” 暖黄色的烛光里,我静静看着他,然后喜悦地笑了。我走过去,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萧暄微微一愣,自然地开始回应我。萧暄带着急切不安的吻迅速感染了我,我的心跳加快,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任由他用力拥住我。他的唇由最初的轻柔转为狂野,又渐渐柔和下来,细细地吻过我的鼻尖、双眼、额头,然后沿着下巴滑至脖子上。 一点点麻,一点点痛。我张开眼,看到他得意地笑着,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摸过那个地方。我的脸开始发烫。 我的手搁在他的腰上,随着身体晃动,滑进他松散的衣服里,触摸到他光滑而滚烫的皮肤。萧暄身子一震,松开我喘气。 我闭上眼,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头。 萧暄一把将我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我张开眼睛迎上他灼热的视线,笑了一笑。他的目光骤然幽深,粗重地呼吸着,俯下身来。 滚烫沉重的坚实躯体覆盖上我的身子,吻一个接一个落下,衣服被解开,丢落地上。肌肤相亲,紧密贴合在一起,感觉到彼此的温度,脉搏的跳动,还有肌肉的动感。我在激动中抱住他的身体,感觉到他努力克制下的颤抖,还有渗出来的细密汗水。 他的动作很温柔,极其有耐心,每一步都照顾到我的感受。我稍有不适他就立刻停下来,轻柔地询问。我柔顺地跟随着他的动作,那感觉犹如沐浴在阳光下的海水里,温暖的潮水扑上来,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我的身体。 当动作变得激烈时,我张开了眼。眼前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汗水,深情地注视着我,带着满足的笑意。我的心猛地跳动着,感情奔腾流淌,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张口咬住他的肩头。 萧暄浑身一震,轻哼着如豹子一般扑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搂住我,脸埋在我颈项间。我大口喘息着,眼角有泪水悄然滑落。 蜡烛烧到最后,火光转小,不甘地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熄灭了。室内回归一片黑暗。 我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萧暄的手轻柔地在我背上抚过,我们时不时交换一个吻。气氛很好,谁都舍不得松开手。 萧暄的手指划过我的眉眼,他轻声问:“在想什么呢?” 我笑,“陆颖之看到你带我走,不知……” “嘘——”他点住我的嘴,“我们不提她。” 我靠在他肩上,问:“你舍得下那一切吗?” 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什么都不要说。我有你,就够了。” 我的手指轻触过他肩上的齿印,很深,但是没破皮,过几日就会消失得什么都看不到。或许我的存在也同这齿印一样,让他疼,让他挂念,但是终有一天,会淡出他的生活,不复记忆。 萧暄又坏笑着慢慢欺身过来,双眼热切地盯着我,充满了爱恋和欢喜,还带着恳求。我温顺地浅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觉得这样抵死缠绵直到世界末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次日我们告别大妈,继续往南走。没有确切的目的,没有确切的时间,也没有了身份责任负担,我们两人认识以来头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像一对江湖闲客。 中午经过一个县城,我们上酒楼点了饭菜。萧暄虽然出来匆忙,身上倒是银子银票带了不少,起码我们不会饿肚子。 酒楼素来人多嘴杂。饭吃到一半,邻座几个男子的谈话声传入我们的耳朵。 “新皇帝这月初九登基,听说要大赦天下呢!” “皇帝大赦天下不过想着讨好人心,那牢里冤屈之人也就罢了,可是我和兄弟们费尽力气花了四年多时间才捉回来的江洋大盗,这转眼就又要放出来去危害人间。好事也都变成了坏事!”这个大汉似乎是个捕快。 旁边人叹了一声,“东南地区今年冬天突然流行起一种怪异的疫病,病人高烧不止,身上流脓,沾之即过身,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也不知道新皇帝会怎么处理?” 另外一桌人听得感兴趣,凑了一句,“嗨!不说远的,就说京城里。四大家族正忙着拉帮结派,听说连咱们这刘县爷都收到了京城里大人的好处呢!” 萧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第五十五章 孔雀东南飞3 旁人哈哈笑道:“张大力,你一个卖布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大人们的事!” “我家婆娘的兄弟就在刘县爷身边做事,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张大力急忙申辩。 又有人说:“听说新皇帝要立陆家小姐做皇后?” “怎么听说是谢家?” “那陆家据说掌握着近半的兵权呢!”说话人尖着嗓子,“皇帝不立他家女儿,他服气吗?” 萧暄脸上已经乌云密布。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他忙对我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来。 一个中年文士说道:“这位大哥,正因为陆家权重,皇上才不立陆家女儿为后啊。不然陆家权倾朝野,可不又成了第二个赵家了?” 我忐忑不安。萧暄握着筷子的手指关节已泛白。 那些人还在继续说:“自古外戚是一患。希望新皇帝可要当心,别再闹出一个陆相陆后来啊。” 那中年文士道:“圣人有言,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无道失德所以才会丧家乱邦,中土不宁,则四方勃兴,天下不靖,便盗贼蜂起。如今新帝以神功武德,驱胡虏,逐叛逆,四海咸安,天下升平,万分难得。可千万不要让天下人失望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然后话题又转到当地名流嫁女儿和油米价格上去了。 我和萧暄都已吃不下饭,匆匆结账离去。 萧暄买了马车给我乘坐,他亲自驾驶,玄麒就听话地跟在车后。 走了两个时辰,转进山里。山林里树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条,有红嘴白羽的寒鸟在枝头鸣叫。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大片深绿雪白中,出现一树嫩黄,竟然是蜡梅。 我的欣喜萧暄看在眼里,他冲我帅气地一笑,突然纵身一跃,身形敏捷,摘了一枝梅花,又反身跃了回来。其间马车依旧悠闲地行进着,丝毫不受影响。 “给。”他笑着一把拥我入怀,将花递到我手上。 我激动欢喜,转过头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真乖。” “喜欢梅花可好说。现在季节正好,带你去梅县看香雪海。” 我说:“梅花有傲骨,香自苦寒来。” 萧暄突然大笑,“我还记得你那断句断得乱七八糟的歌尽桃花扇底风!” “你不得不承认我的分析有道理嘛。”我笑道,“桃花落了,人离别了……” 萧暄捂住我的嘴,“我们不说离别。” 入夜投宿客栈,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纠缠着,多想就像两根藤蔓缠绕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那些焦虑、痛苦、爱恋和不舍,全部都发泄在这个没有月色的夜里。昏暗中我只能看到萧暄一双凝视着我的眼睛,湿润深邃,带着让我心酸的感情。 我说:“缘分是一条红线。从你的手,连着我的手。不论将来我们分别多远,它都牵系着我们。就像放上天的风筝,只要你拉线,它还是会回来的。” 萧暄深深地吻我。 我问:“你快乐吗?” “当然!”萧暄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有你在,我当然快乐。” 我在黑暗中微笑,“我也很快乐。这两天,前所未有地快乐。” 萧暄笑着吻我的脸颊,声音充满柔情,“谢昭华,我萧暄何其幸运,遇见了你。” “是啊。”我笑,“三生有幸。” 萧暄搂紧我,慢慢坠入了梦乡。我却没睡,一直睁着眼睛,看着这一片黑暗。 我回忆一切,从当初翻墙越内的身影,到今天依偎温存的情人,从一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到今天忧郁惆怅的女人。他在蜕变,我也在蜕变。到底是现实最能磨炼改变人。 但是我总结走过来的每一步,都没有后悔过,付出的感情,都是值得的。西方有句话,叫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中国人也有个更加激烈的词,叫至死不渝。我同萧暄,还没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经足够荡气回肠,让我回味终生了。 夫复何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几声梆子响。我轻轻挪开萧暄搁在我身上的手,从他怀里钻出来,给他盖好被子。我点上灯,穿好衣服鞋子,又梳起了头发。 一切整顿完毕,我才开口说:“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宋子敬走了进来。 宋子敬走到床头去看沉睡着的萧暄。 “他没事。”我说,“我给他下了点药,他大概明日中午就会醒过来。” 宋子敬转过身来看我。云香死后我就没有近距离看过他,这才发觉他瘦了很多,眼神却变得十分犀利,以往收敛深藏的锋芒,渐渐展现了出来。 我说:“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晚了点。” 宋子敬叹息一声,“我见你们很快乐。” 即使是不停地赶路,可是一路轻谈笑语,依偎温存,他不是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我也不是执掌后宫的皇后,我们单纯、普通,的确快乐。 可是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儿,即使飞出笼去,也会因为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而转身飞回去的。 所以即使快乐,也不过是短短两天不到而已。只比一个梦稍微长一点点。 宋子敬问:“为什么要留下记号让我们找过来?” “即使不留记号,以你的本事,找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一国之君翘家,可是很大的问题。”我笑笑,“如今完璧归赵,快把他认领回去吧。哦,对了,解药我已经做好,你问桐儿要便是。到时候想法子哄他吃下就行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宋子敬仔细听完,怜悯地叹一声,“那你呢?” 我老实同他说:“我……一直都很想到处走走看看。以前的日子总是很忙碌,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总是不停地打仗,死人,斗争。我想换一个环境,想开阔视野,见点世面,也学点东西。人情世故也好,风土民俗也罢,想去体会一下这个世界的其他面。” “你要离开?” “我以为你早猜到了。” 第五十五章 孔雀东南飞4 “自己猜到,和听别人亲口说出来,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语气忧伤不舍,喜怒总是不形于色的他,能做到这份上,已十分不易了。 我说:“子敬哥,王爷什么都好,就是容易感情用事。以前你一直在他身边规劝他,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 宋子敬慎重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递过去一个小瓶子。 “这是?” 我冷笑,“你知道吗?其实暴饮暴食,一样可以致命的。” 宋子敬一愣。 “最精妙的谋杀,不是让对方死于意外,就是让对方自然死亡。” 宋子敬了然,仔细地收下了瓶子。“你也……” 我看向沉睡着的萧暄,“为了他,我也走到了这一步。” 宋子敬说:“不要怪他。” 我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让你接他回去。你们,还有这个天下,比我更需要他。他是天下的帝王,不是我一个人的萧暄。” “小华……”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我没有什么遗憾。” 宋子敬低头沉吟半晌,终于打了个响指。越风带着两个侍卫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萧暄抬了出去。我一路跟着,直到看他被安置在舒适的马车里。 他的睡颜带着些许不安,或许是在担忧朝纲和百姓,或许是担忧我们未来的生活。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泪水落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因为这离别而哭了一样。 马车缓缓启动,在夜幕中渐渐远去,隐没在黑暗和浓雾之中。 我别过头去。 这个离别,悄然无声。 宋子敬牵着马说:“我送你一程。” 他赶的马车很稳,我竟然睡着了,而且一觉无梦。 被叫醒时,发觉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天边正露鱼肚白。 “我得赶回去了。”宋子敬说着,然后递给我一个布袋,“这里面是银票和身份文书,还有路引、通关文牒。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你若不喜欢,他们不现身便是。不过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道谢接下。 宋子敬又递来一样东西。这东西我认得。 “你的玉?” 宋子敬将玉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陆家给你的药只够一人份,你给了皇上,自己的毒必然解不了。我这玉虽然解不了烟花三月,但是你毒性不烈,足可以用它来抑制住。我已派人继续寻找那两味药,一旦找到就给你送来。” 我知道这时也推托不成,只好诚心道谢,接了下来。 分别在即,宋子敬长长叹息,“你……要保重!” 我感叹,“你也一样要保重。一入官场深似海。扶持君王,治理国家,任重而道远。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未来的路途更艰难,你们要多多辛苦了。” 宋子敬说:“既然已经选择这条路,自然会坚持走下去。” 这话陆颖之也说过。 宋子敬终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柔地说:“你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说:“多帮衬着小郑一点,就当看着云香的面子。” 宋子敬手一颤,垂了下去。他说:“你一直是我不能碰的人。” 我温和地说:“我们都已经做了选择。” 宋子敬笑,“的确,终生的选择。” 我跳上马车,在车头坐好。 宋子敬冲我挥了挥手,身影寂寥。 我一挥鞭子,马车向南继续驶去。 第五十六章 春来百事新1 那姑娘双十左右,容貌清丽,粉白皮肤,尖下巴,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酒窝,十分亲切讨喜的样子。 三年后,离国,建中四年。 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候鸟南归、蛤蟆出洞的大好时节。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国之新策,也往往多从一年之春开始发布施行。 前一年的离国,发生了许多事。比如隆寿郡王的麻脸女儿终于嫁了出去,比如平乐长公主没了驸马,比如刘太宰贪赃国库一事被人揭发,让皇帝罢了官。总之过去的一年十分热闹。 新上任的李太宰是元平二十一年的进士第七名,现在四十不到,看起来像面善斯文老好先生,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说一不二,不但麻利地收拾了刘太宰留下来的烂摊子,又圆滑地安抚了因刘太宰事件被惊吓的诸位豪门望族。 李太宰大人新官上任的最后一把火,就是向皇帝陛下提了一个建议:离国自先帝以来一直注重人民教育事业发展,几十年来还是为国家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人才,可是人多职位少,让无数大好有志之士赋闲空置一旁,故此建议陛下增添职业岗位,以满足知识分子的职业需求。 英明神武的离皇陛下欣然同意,过完年后发布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增添各部基层岗位,并且很开明地在全国举办考试,选拔人才,竞争上岗。 一时间,离国上下轰动起来。各部的中级官员们也顾不上和老婆孩子们过年,纷纷回到办公室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而从学堂或师父家里毕业的年轻人得到消息后,无不摩拳擦掌,准备着一展身手,博取功名,迈出辉煌仕途的第一步,以求早日过上有房有车的小资生活。 离国立国五百多年,出了五任女皇,摄政监国的皇后太后亦有四位,是个女权相对高涨的国度。妇女工作,也属正常,只是职业范围狭窄,多从事教育文书、医药农桑等方面的工作,而且职位不高。前任离皇芳名宇文珈兰,就是一位铁腕铮铮的女皇帝。在位三十四年间,离军扫荡踏平了各地割据部落,彻底结束了近一百年来的地方小分裂状态。而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劝农桑,修水利,清吏治,严军纪,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飞速发展。也是她,将离国女性就业范围扩大到各方面,一改离国长久以来重武轻文的局面,大力支持文教事业发展。 只是所有辛苦努力,都不敌晚节不保。珈兰女皇进入更年期之后,性情大变,迷上声色犬马。大肆搜罗俊美青少年入宫伺候,还一掷千金修建宏伟宫殿、奢华楼阁。其王夫是离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子,集文学家、画家,以及教育家于一身。读书人受不了这等刺激,干脆离开皇宫做了道士。女皇陛下破罐子破摔,宠信侍君柳随意,整日纸醉金迷,不问朝政,导致一批新贵崛起,好好的江山顿时被搞得乌烟瘴气。 女皇生育有两女一子,太子就是现在的离皇宇文弈。也多亏了那时太子率领一批大臣努力同昏了头的母亲大人分庭抗衡,几大家族的势力才没有过度膨胀,国家的根本没有被动摇。 大乱之后而有大治,从此以后天下归一。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高宰相叫来,对着胡子雪白、一脸皱纹的老宰相和颜悦色地说:“先皇在幼冲,公为宰相,现在已是朕登大宝,公仍在其位。公为宰相,理当清楚国朝会典,朝廷职官年七十而致仕。公年七十有八,奈何不去?” 高大爷心里雪亮,嘴里还强硬地辩解道:“臣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天天补钙,身子骨还很硬朗,更何况陛下御宇之初,百姓躁动未定,臣怎么能放心离去,甩手不顾?” 宇文弈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朕监国已有五年之久,先皇都放心朕为帝,公有何不放心的?您老明日就上表乞休吧!朕允你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高大爷知道自己的时代终于过去,无奈照办,离开了京城,回了老家。皇帝第二天就提点了中间派的东河郡王曹家树做了个悠闲宰相,事务却分摊在了他提拔上来的新秀头上。所有权贵豪族自然都接收到了新帝发出的信息。而变革,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文昌县,大榕村,几十户的小村子,依着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田舍井然,鸡犬相闻。村头一株百年大榕树,枝叶茂密,粗壮参天,村人将它奉为神树,村里凡有重要活动,都在树下举行。 现在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围场里只有几个年幼的娃娃在和狗玩耍。 榕树下围着几个人。 撒上药,包上纱布,扎好,擦干净旁边的血迹,然后拉下裤管。 年轻的姑娘下手麻利,动作轻柔,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了伤口,然后拍拍手直起腰来。 “瞧,我说的没错,不疼吧?” 摔伤了腿的小男孩瞪大眼睛,惊讶得哇哇叫,“不疼!不疼!真的不疼呢!” 孩子们都咋呼着围了上来。 “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好厉害!” 那姑娘双十左右年华,容貌清丽,粉白皮肤,尖下巴,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酒窝,十分亲切讨喜的样子。 她得意地揉了揉几个探过来的小脑袋,“好了,去玩吧。当心着点!” 孩子们又呼啦一声散开了,只有一个黑得像块木炭的小子站在原地不动。 “连城?你怎么不去玩?” 黑小子背着手,圆圆的小脸上有着大人般的成熟,“小谢姐,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谢怀珉把用剩的纱布收进随身的工具箱里,漫不经心地说:“这问题我答复过你很多次了。不行!” “为什么?”黑小子追问。 “这我也答复了很多次了。我到处走,如果收你做徒,就要把你带离父母身边。而你还这么小……” “可是戏文里高人收徒弟,都要把徒弟带到深山里去修炼的啊。” 谢怀珉翻白眼,这戏文 小说自古就是害人的,多少少男少女因之沉沦啊。 “连城,戏文毕竟只是戏文。你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生活,你不知道那种没有人关心照顾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可是小谢姐姐你人这么好,你不会照顾我吗?” 第五十六章 春来百事新2 谢怀珉邪恶地笑,捏了捏小连城的肥脸,“你虽然很可爱,可是姐姐我不是你亲生娘,我干吗要对你那么好?” 小连城摸着被捏疼了的脸,努力思考。他好崇拜这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姐,好想学她那一手医术。这样,以后娘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不用变卖家里的东西去换钱请大夫了,他就可以给娘看病了啊。 可是,要离开娘很久很久,他也舍不得啊。爹早死,家里只剩他和娘相依为命了。 谢怀珉叹气,拍拍他还稚嫩的肩膀,“小小年纪别学大人唉声叹气的。我多留一段时日好了,走之前多教你一些,给你娘开好方子。” 连城这才展颜,欢喜地笑着拉住谢怀珉的手直跳,“小谢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最最好的!” 谢怀珉笑盈盈地看他。这孩子年纪还小,虎目剑眉已经十分清晰,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英俊小生,要让多少女孩子碎心啊。那眉眼里的威武架势,哪里是普通的农村小子的气势? 去村里给寡妇王大妈看完了眼伤,天已经不早了,婉言谢绝了王大妈要留自己吃晚饭的提议,谢怀珉背着药箱慢慢地往家走去。 正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整个天空都被云彩渲染得一片辉煌,远远铺陈开来,从金到红到紫,最后回归蔚蓝。而水田里放满了水,才插上秧苗的水田,如一面面镜子一样倒映着漫天的彩霞。 谢怀珉站在田坎上,怔怔地看了半晌,这才摸着咕咕响的肚子往回走。 回到临时落脚的屋子里,灶上已经放着做好了的饭菜,想必是连城她娘送来的。谢怀珉笑着把饭菜热了,切了一点腊肉,草草解决了晚饭。 村里的夜晚很静,屋外只听见草丛里的虫鸣声。 谢怀珉拨亮油灯,打开笔盒,取出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开始动笔。 阿暄,见信如晤: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一个月前就离开了西秦,随着药贩的商队翻过了紫云山,来到了离国。所以这个月的信迟了十天,让你担心了。 紫云山不愧是西南之地最大的山脉,估计有三千多丈,无数山峰上积雪皑皑,终年不化。山脚春暖花开,山腰风寒地冻,气候差距很大。而且山里植被茂密,多种奇花异草珍稀动物。我逗留的时间很短,但是也都找到了好多味稀有药材。有一种草药只开在悬崖边,采摘的时候十分艰险。不过别担心,领我们过山的当地向导养有小猴,训练有素,最后还是靠那个小家伙帮我采到了药草。 紫云山里散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寨部落,头人蓄养着奴隶和猛兽,各自占山为王。秦离两地官府都从不过问插手他们的事。于是紫云山成了三不管地带,两国许多不法分子都会逃进山里寻求庇护。他们不事生产,依靠抢劫过往商队来获取财富。我这次跟随的只是药贩,专门来往于各个山寨间,收购珍稀药材。我跟着他们走了八个山寨,大开眼界。 紫云山区虽然危险,但是景色十分壮丽。险崖、飞瀑、深潭、浅溪,让我流连忘返,真希望那时你也在身边,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该多美好啊!呵,不说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写到这里,女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没想到紫云山竟然盛产铁矿石。一路上见秦国劳工在深山开采矿石,就地冶炼成铁,运输到国内。他们整个操作流程十分严密,还买通了当地头人,大肆砍伐森林。我觉得这事很蹊跷。秦王久病成疴,太子监国已有半年,表面上看来一切平常,但是暗地里小动作不断。从地方无品级小官开始更换,大量田地合并形成了新的豪强,今年兵役人数增加。我觉得秦国将有一番大动荡。 我现在暂时定居的地方,是离国一个小村。这里有一株百年老榕树,高大茂密。我一看到它,就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家村口的那棵大榕树,觉得十分亲切,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村里的人都十分淳朴友善,对我很照顾。离国同我们大齐一样,北种小麦,南种水稻,现在正是插秧时节。村民勤劳,相比之下我倒有些游手好闲。我发现当地妇女养殖桑蚕时有一些非常独到的办法,能将桑蚕的繁殖率提高,产出的丝也比较好。我现在正在研究,希望能总结出来,提高我们大齐桑蚕养殖质量。 我到了离国,看到他们也在推行改革,广纳贤士,我恰巧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听说今天放榜,远近的读书人都赶去县城。离国历来尚武,文人们受了一百多年的压抑,如今终得机会扬眉吐气一展身手。我想这次离国领导人必定会招收到许多有用人才。 阿暄,你当政已经有三年多了。大齐虽然军备强大,壮士骁勇,可是我知道以军治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但是国内现在局势僵硬,某家势力虽然在这几年内一直受到压制,但是其深植在军中的根系依旧坚固。你登基时便在东齐开创新的科举制度,这三年下来想必硕果累累,是该收获的时候了。另外,说到教育和医疗,我又有了几点新的想法,就是…… 又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页多纸。油灯轻爆了一个火花,光线稍微暗了点。 谢怀珉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提笔继续写起来。 我在这里跟村民学会了做一种很好吃的酸甜汤,是当地特色菜。我把食谱写上,你或许可以叫御厨做一下。子敬哥说你最近为开春的事总是每天忙到很晚。劳逸要结合,身体是本钱。说多了你也嫌我啰唆。对了,秦国南方有一种东齐没有的花,他们叫他火龙花,我叫它罂粟。它的果实提炼后能让服食者上瘾,使人身体渐渐虚弱,最后死亡。可是这花却鲜艳似火,非常艳丽夺目。适当使用,可以用来缓解疼痛,但是过量会导致死亡。当地人只知这花有毒,并不知道它还能药用。 天气转暖了,容易伤风。你这几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锻炼,可得小心别生病了。来到新地方,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觉写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愿能梦到你。 谢怀珉写下落款,不自觉地笑了笑,这才停下笔,把信仔细折好放进信封里。 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吹灭了油灯,爬上床歇息。 夜深了,云层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散,露出一片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屋内安详沉睡的面容上。 次日是个晴朗天气。小谢大夫非常难得地没睡懒觉,而是很早就起了床。 没有煤气,生火做饭很麻烦。她把昨天的冷馒头在还没冷尽的灶上热了热,就着粗茶吃下。养的狗老黑打着呵欠慢条斯理地从外面踱进来,冲主人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虽然是谢怀珉养了它,可是喂活它的却是左邻右舍,所以也不能说它对主人不够尊重。 谢怀珉边啃着馒头边说:“昨晚回来都没见着你,跑哪里去了?又看中谁家狗妹妹了?别人家的狗晚上都是来看门的,瞧瞧你呢!” 老黑无视般叼着骨头转了个头,用屁股朝着她。不能怪它,这摆着破桌烂椅还堆满了干草的高危易燃的屋子里,唯一能吸引贼的,也就是秀色可餐的谢小姐。不过自从她一把药粉就让调戏她的东街流氓头子满身长遍脓包后,这文昌县远近百里就没有男人敢垂涎她的白嫩小手了。 谢怀珉吃完了馒头,收拾好屋子,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然后拿着信走出门。 第五十六章 春来百事新3 只过了片刻,一个打扮普通的路人悄无声息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走到谢怀珉面前,鞠躬行礼。 谢怀珉回礼,将信交给了他。 “麻烦你了。” 那人不语,又欠了欠身,转身回了林子,很快就不见了。 谢怀珉像往常一样,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后背着药箱出了门。 她同县里广义堂的陈老大夫有约,向他请教一些学术问题。老人家原来是离国宫中太医,多年前受政治牵连被贬出宫,回了家乡开医馆,过上了儿孙绕膝平静祥和的生活。 今天,县城里很热闹,酒楼里都是满满的人。谢怀珉陪着老大夫在医馆厅堂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就看到一拨一拨的人跑进来要醒酒药。 “酒厂倒闭啦?” 老大夫的大儿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包药,一边说:“昨天放了榜,那榜上有名的都赶在今天摆酒庆祝呢。瞧,天还没黑呢,就都醉成这样了!” 老头子倒挺开心的,“好好,下午起醒酒药都上涨一文。” 谢怀珉提醒他,“老爷子,您这是诈骗!” “是吗?” “是啊!”谢怀珉很肯定,不过又补充说,“您得说那是新配方,专解头疼的,这样人家才买得甘心。” 陈家大儿子人老实,忙说:“可是不解啊!” “每份各加半钱的米草嘛!”谢怀珉笑。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还是谢怀珉机灵。小谢啊,你怎么不去考一考?医局也在招人,待遇还不错。” 没人知道看似很清贫的小谢大夫其实腰包里随时揣着几百两的银票,因为她衣着很朴素,也因为她生活很抠门。而众人最关心她的也是两个问题:生活是否过得去;以及,怎么还不嫁人。 也没人知道看似很普通的小谢大夫,其实正在创作一部伟大的医学著作。 离开齐国后,谢小姐花了三年的时间周游列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踏遍青山绿水,走过千沟万壑。丈量了一下四国的土地,体验了人情冷暖,领略了一番各地风土人情。而收获最大的,是她沿途搜集采纳到的各地医学技术,奇方珍药。她将之整理学习,不但丰富了自己的知识,提高了专业素质,而且还有了充足资料以供她著作成书,以求将来以一个知名医学家、作家的身份名留史册。 不但如此,游历行医还大大磨炼提高了她的外科技术。如今的小谢大夫针灸术已经可以下指如飞,切皮割肉时更是爽快利落,刀功细致到自称可以把一斤猪肉均匀片分成一毫米厚——这一项技术后来屡次在大伙吃涮羊肉时发扬光大。再恐怖再血污的场面,她也应付自如,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做完截肢手术后照样吃红辣辣的水煮牛肉。这也是她虽然模样标致却一直乏人问津的另一个原因。 陈老爷子觉得挺可惜的,“这么漂亮,这么聪明……” 谢怀珉心想,这和考离国公务员有啥关系。不过,她也挺想去离国医局的。听说京都医局的书馆里保留有离国建国几百年来的医学著作,甚至还有传说已经毁于大火的许多珍本。她非常想去看看。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扯着嗓子冲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曲家少奶奶难产,快不行了!现在正到处找大夫呢,说最好是女大夫!” 陈家父子齐齐向谢怀珉望过来。谢怀珉摸摸鼻子,“我可以去试试……” 那人已经扑过来一把拉起她就狂奔。谢怀珉只觉得自己已经对抗了地心引力,两腿离地,呈飘离状像一只风筝似的被人一路拽到了曲府,然后被一群婆婆妈妈大呼小叫地迎进了一间房里。 房间里又潮湿又闷热,曲家大少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一群丫鬟老妈子都慌了神,哭哭啼啼个没完。 谢怀珉把袖子一挽,大喝一声,“都给我让开!” 这一声大喝开天辟地,如一道惊雷打下,众人收声,都被这个年轻女大夫秀气面容上的肃杀之色给镇住了。 谢怀珉走到床边,一手切脉一手翻曲少奶奶的眼皮。昏厥过去了,看上去挺危险的。 她哗地掀开盖在孕妇身上的多余的被子,拉开她的衣服,开始给孕妇按摩。 房间里一时静得很,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那女大夫手法纯熟,有板有眼,十分尽力。窗户开后房间里温度降低了许多,可是女大夫脸上很快就起了一层薄汗。 小半炷香后,曲少奶奶哼哼着醒转过来。女眷们齐齐松了一大口气,忙道菩萨显灵。 谢菩萨却丝毫没有放松,仔细净过手,探了下去,“已经开了十指了,夫人使劲!” 曲夫人只有力气哭,“我使……使不上劲……”气若游丝。 她先生在外面很配合地撕心裂肺地叫,“如月啊——” 谢怀珉额头挂冷汗,厉声道:“没劲也得使!不然孩子要憋死在你肚子里!” 曲夫人给吓得脸色由白转青,猛地咬牙握拳头,额头青筋毕现,力气下沉。谢怀珉就看着孩子那湿漉漉的脑袋通过了产门落到自己手上。她小心翼翼地托着,顺着产妇的用力,一点一点将孩子接出来,最后轻轻一拉,娃娃落到自己手里。 还没等自己朝那小屁股上拍一巴掌,娃娃就已经抢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嘹亮,一点都不比她娘差。 曲夫人撑着一口气问:“是不是儿子?是不是儿子?” 她运气好。 第五十六章 春来百事新4 “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 曲夫人气一松,咚地倒回床上昏了过去。 谢怀珉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女人们。一直等到产妇胎盘脱落,没有其他危险了,这才算完成了任务。 等她收拾完,天都已经黑了,肚子也饿了。曲家把她当作上宾,摆了满满一桌子酒菜招待她。 曲老爷子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姑娘义薄云天,救了我家少奶奶和孙少爷,是我们曲家的大恩人啊!您有啥要求都只管说。” 谢怀珉突然想起来,这曲老爷子辞官前,管的好像就是地方科举一类的活。天底下没有不腐败的官僚,就是不知道离国官僚腐败到什么程度。 她说:“我的要求也不高。” 曲老爷子听了很高兴,他当然也没打算真的啥要求都答应。 谢怀珉说:“我想进医局。” 曲老爷子的办事效率并不因为他已经退休了而有所滞缓,才第三天,还在曲家吃好喝好的谢怀珉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上面“谢怀珉”三个大字十分醒目。 我们的谢怀珉同学,也就是原来的谢昭华小姐。现在终于能用回自己爹娘钦赐的本名了,她心中那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春朝梦露虽如幻,电光石火见永恒。过去不过短短几年,倒像又经历了一世似的。如今焕然新生,犹如重新投胎一回。 她在曲家满门热情的道谢声中坐上小车,离开了县城。 才到村口,就发觉不对劲,本来应该在地里忙碌的人们都在村子里跑来跑去。 谢怀珉跳下车,抓着一个孩子问:“出什么事了?” “连城他家起火了!” “什么?”谢怀珉大惊,“人呢?” “连城不见了。她娘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谢怀珉拔腿就往村里跑。赶到连城家时,火都快被扑灭了,两间土砖房如今只剩一点焦黑的残垣。屋前空地上的席子里,躺着的就是连城那温婉漂亮一点都不像农家妇女的娘。谢怀珉不死心,亲自去检查。这个善良温柔的妇人的确已经死了。唯一安慰的是,她大概是死于窒息,遗容还完好。 谢怀珉怔怔地反应不过来。她记得自己出门前还吃过连城娘送来的饭菜,转眼就已经阴阳相隔了。 “有谁见到连城了?”谢怀珉焦急地问。 “这孩子自出事起就没见着!”乡亲们回答。 “这火起得怪,一下就把房子全烧了。连城娘都还是刘大哥拼死冲进去抢出来的,那孩子如果还在屋里面,现在怕都已经成灰了吧。” 几个村妇和孩子都在哭。大家情绪十分低落。连城母子是外来人,在村里待了有三年,一直和大家相处融洽。突然天降大祸,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 谢怀珉走到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努力地在一片狼藉中寻找蛛丝马迹。没人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是怀疑是灶里的火星掉到了柴堆上。 谢怀珉捡起一根木棍,拨开厨房地上的堆积物,发现堆放柴火的那面墙上被火烧出一个明显的v字痕迹。 没有助燃剂,小小砖房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可是又是什么人,要杀这母子俩呢? 村长出面,大伙凑了点钱,先把连城娘给装殓了。村里几个人出去找连城,一直到太阳下山都没有一点消息。 第五十七章 谁人无往事1 谢怀珉笑嘻嘻地哼起苏三起解,哼完了又唱毕业歌。然后又指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念诗,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什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那日,谢怀珉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连城娘已经装殓进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里一间空屋里。连城那孩子还是没找到,生死不明。虽然去报了官,可是这年头丢个把孩子算不得个什么事,衙役也只是敷衍一下而已。 谢怀珉又累又饿,进了房,灯也没点,就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响起哎哟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谢怀珉跳起来。 微弱月光下,一个黑衣人拎着一个孩子站在屋里。 “连城?” 黑衣人把孩子一丢,冲谢怀珉点了点头,身影一闪又不见了。 谢怀珉视若无睹,却赶紧点亮灯,把孩子扶起来。 小连城一身的灰,头发凌乱,脸上的黑灰被泪水冲出两条印子。他瑟瑟发抖,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愤怒。 谢怀珉将他拉到桌边,仔细看他,“你跑哪里去了?大家都急死了,怎么都找不到你!你伤着了吗?让我看看!” 连城抽了抽鼻子,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娘……他们把娘……” “嘘!”谢怀珉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长他们会安置好你娘的。你没事吧?” 连城抹了一把脸,“我没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床下有个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开逃了出来。可是我娘她……” 这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谢怀珉心疼得很,忙把他搂在怀里。 “你先别哭。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家是为什么惹来这杀身之祸,我也不想知道。现在外面乱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还没走远。你不能轻易出去,知道吗?” 连城问:“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来历神秘的母子隐居在小村里,终有一日仇人寻上门来,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偏偏野火烧不尽,总会留一根独苗苗。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负重奋发图强,练就绝世武功,惩奸除恶,终于血洗冤仇,抱得美人归。 这情景熟悉得都要滥掉了。谢怀珉本来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脸悲痛愤怒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脸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还是个孩子,还没满十二岁呢。还是小学五六年级玩游戏看电视的年纪吧。他却没了亲人,身陷危机里。 坎坷的命运造就人的成功,可过程总是艰辛痛苦的。 谢怀珉说:“我要去州府医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连城眼睛一亮。 谢怀珉摸摸他的头发,“至少你跟着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连城抹干眼泪,吸着鼻子说:“我将来一定要为娘报仇!也要为我爹报仇!” 仇总是要报的。谢怀珉叹气,好在让她遇见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里。经历家变,让本来就懂事的连城更加成熟了。关于那天晚上把藏起来的他抓出来的黑衣人,他就从来没问过谢怀珉一个字。谢怀珉也像忘了还有那么一个环节一样绝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来一切正常。寻找连城的村民一无所获地回来了。村长做主将连城娘下葬。 那夜谢怀珉带着连城悄悄去了坟头。因为怕惊动村人,他们没有烧香,连城掉着眼泪给娘亲磕了九个响头。 “娘,我跟小谢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爹失望的。” 谢怀珉也低声说:“大婶,我会照顾好连城的。” 次日一大早,谢怀珉就赶着一辆小马车,在村人的祝福声里,往州府青阳城驶去。 原本应该快乐的充满希望的旅途,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而带上了一点沉重。 连城不能抛头露面,一直待在车里,老黑体贴地一直陪着他。谢怀珉歇息的时候进去,总看到他偷偷擦眼泪。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装着一副刚毅的模样,睡梦里总是翻来覆去地呢喃。有时喊爹娘,有时喊着不要、快放手,有时就是哭个不停。 谢怀珉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没法睡,后来干脆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这招很管用,连城渐渐放松下来,踏实睡过去。只是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都要闹一个大红脸。 谢怀珉开他玩笑想开解他,“小可怜,半夜哭鼻子呢。” 结果连城脸色涨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尽似的。谢怀珉吓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绪是一杯化学试剂,稍微处理不当就会引起大爆炸,当心,当心。 从文昌到青阳,花了五天时间,一路都很平静。连城起初十分担惊受怕,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跳起来,可是看到谢怀珉总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样,也放了一点心去相信这个姐姐也许真的可以给自己一点保护。 青阳城,整个南洋州的首府。无奈因为地区经济整体发展低下的原因,并没有其他州府那般繁荣。不过南洋少数民族混杂,青阳城里的建筑多带有各族文化特色,虽然不华丽精致,却也别具风格。 离国官僚机构等级分明。就医局来说,一局之长,称太医监,总管全国医局,其下各州有医史,是一州的卫生局长。医史之下是医正,分上下,上医正是市区级干部,下医正就是县级小干部了。医局之中,大夫官职称为医正,亦分许多级别,都以颜色区分,朱黄白青蓝褐。 曲老爷的学生张医正,就是他们这个部门的总负责人。张大人四十左右,白面长须,小眼睛,人有点病态的瘦弱。 他很亲切地对谢怀珉说:“曲公都告诉我了。小谢你技艺出众,由他作保推荐,来我这里做事,还要我多多关照你。” 天下当然没有平白的关照,谢怀珉自然有见面礼要送。曲家厚道,主动帮她准备了,是一根老参。 张大人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满脸欢喜模样。 他只当她是恩师家走后门的亲戚。 谢怀珉在医局宿舍安顿下来。一根老参作用大,换了两间房。于是连城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间,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窝。 连城现在姓了谢,做了谢怀珉的弟弟。内向、老实、勤快的谢小弟,父母双亡,跟着姐姐生活。姐姐在医局里做个蓝衣小医官,他就在药房做学徒。 谢怀珉亲自带他,从辨识草药开始学起。连城很聪明,又勤奋,学得极快。唯一的小缺点,就是有点急躁。 连城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经切了半个月的草药了!你要我干到什么时候?” 谢怀珉修着指甲说:“哪个学徒都是从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药你全都认识吗?” 连城很骄傲地说:“差不多全认识了!” “差不多?”谢怀珉笑了笑,“那你知道它们的产地、生长规律、药用,怎么存放,怎么搭配,会产生怎么样的药效吗?” 连城语塞。 第五十七章 谁人无往事2 谢怀珉冷笑,扬手把一本书丢给他。 “别以为学这个简单。所有学问一旦钻研进去,都深奥得很。你若不想学这个,我不勉强你,若想学,就先把基础打结实了再说。” “哟!好凶的口气!” 谢家姐弟齐抬头,朝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绸衣,离夏天还有几个月,就已经摇起了扇子。人长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仿佛一杯水泼过去就可以冲掉,可是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像是内置了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 谢怀珉扶着脑袋,“哦,no,怎么是你?” “别来无恙啊。”白衣公子笑嘻嘻,“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长肥了一圈了。” “谁?谁?”连城问。 白衣公子刷地收了扇子,“请容在下自我介绍。鄙人出身江北吴家,排行十三。” 连城继续问:“是谁?” 谢怀珉扑哧一笑。 白衣公子面子挂不住了,“我是吴十三!” “是谁?”连城还是问。 吴十三怒,“你重听吗?” “喂!”谢怀珉跳起来护短,“干吗冲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较什么真?” 吴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吗?” 连城问:“姐,你朋友?” “算是吧。”谢怀珉说,“吴十三。不认识不要紧,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长辈!”吴十三抗议。 连城比较懂事,“吴大哥。” 吴十三笑了,“这孩子真乖。小谢,你啥时候多了一个弟弟?” 谢怀珉反问:“你怎么来了?” 吴十三说:“哦。我听说你来青阳了。” “你在哪儿听说的?” “霁月楼。” “青楼?” “不然你以为会是哪儿?” 谢怀珉再度扶着脑袋,“我就知道不该对你的品行有过高的指望。” 吴十三点头认同,“我爹要也这么想就好了。” 谢怀珉问:“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逼婚啊!”吴十三潇洒地坐了下来,动手翻桌子上的东西。 谢怀珉走过去啪地打开他的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恭喜你啦!” 吴十三戚戚哀哀地说:“我怎么会牺牲自由去娶一个寡妇?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 谢怀珉背书,“她的头发比智慧多,她的错处比头发多,她的财富比错处多。” “咦?你怎么知道?”吴少爷惊愕。 谢怀珉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事情多半都是这样。” 吴十三抱着手,语气哀婉地说:“小谢你的语气也太没良心了。亏我对你一片真心。” 连城警惕,问:“姐,这人是你相好?” 谢怀珉笑,“呵呵!朕的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他算个老几?” 吴十三大惊,“谢怀珉,说这话是要杀头的!” “是吗?”谢怀珉不以为然,转对连城说,“怎么办?让他听出咱有谋反之意了。” 连城操起切草药的刀,“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杀他灭口了。” “不要!不要!”吴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谢怀珉很满意。 第五十七章 谁人无往事3 “十三,我们也有阵子没见了,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饭吧。” 吴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连城手里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吴十三,离国江北名门望族吴家的十三少爷。显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妈妈,吴十三之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吴妈妈产量太高,质量未免有点跟不上。吴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样生得端正漂亮,唯独这吴十三却长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脱,好逸恶劳,不大受父母待见。 谢怀珉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她同吴十三江湖相识,场面十分戏剧化:那时还在秦国,十三少爷春日游江,画舫美人丝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际,施展高难度吃水晶虾冻,因为技术不过关,一块点心堵进了气管里。 武功这种东西,强身健体是可以,抢救意外时却是毫无施展余地。眼看十三少爷白脸抽搐没有进气也无出气,花姑娘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吴少爷的江湖好友段长风也满头大汗,又是点穴又是捶背,可是丝毫用处都没有。 就在段长风欲哭无泪之际,有人惊呼隔壁船上有大夫。谢怀珉就那么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画舫上,丢到了已经快休克的吴十三面前。 谢大夫也不愧是见过风浪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问清原由后立刻虎扑上去,下手如飞,几根银光闪烁的长针扎在几个敏感的穴道,将人翻过来当胸一击,她本人张口低头凑上了吴少爷的香唇。 段长风事后回想起来还心肝脾肺一阵战抖。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罢了,怎么抓来一个大夫也会飞身扑过来非礼男人?他当场抽搐地想,十三啊,哥儿们我对不起你,没能守住你的清白。还没念完,吴十三浑身一震,缓过气来,从嘴里吐出那块要命的点心。 谢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说:“十两银子。” 段长风几乎跌进河里。那厢,十三少咿咛一声醒转过来,爬了起来,发觉自己没死成,又看到对方是个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段长风气得几欲吐血,一句话冲出口,“人家摸了你也亲了你,你干脆以身相许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儿们的脸皮厚度,吴十三白捡了这借口,正式地缠上了谢怀珉。而谢怀珉的脸皮只有更厚没有最厚,当场恶心扒拉地管他叫娘子,把他当冤大头逗着玩,敲诈了五十两救命金。 吴十三就这么和谢怀珉对上了胃口。非关暧昧,完全是气味相投肝胆相照的异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谢怀珉提过一次,这名字肯定拗口难记,因为谢小姐听完了就丢到脑后去,还是一口一个十三地叫。 吴十三的朋友要不就是像他这样的闲散贵公子,要不就是出身优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诗作画喝花酒,没做过一点对促进社会生产总值有贡献的事——唯一贡献大概就是一掷千金进而推进了离国服务业的发展吧。 小谢大夫却是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新时代女青年,虽然有钱,但是没闲,最开始不大爱答理这帮纨绔子弟。不过吴十三是块牛皮糖,山不转水转,率领众人找上门来。谢怀珉的厨艺在几年生活磨炼里有了质的飞跃,尤其擅长做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党都是饕餮主义者,贪口腹之欲,来谢家蹭了不少饭。谢怀珉月末算账惊觉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党有良心,以后登门都自己带材料。 谢怀珉后来离开秦国去了离国。吴十三流连西秦的温柔乡,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等吴少爷终于厌倦了软玉温香,怀念起祖国母亲的怀抱时,便回到了离国,在离国边境之城青阳逗留着。也就这么巧,听姑娘们说医局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夫,不但肯为她们看病,态度还特别好。他当时就猜是谢怀珉。结果给他猜中了。 虽然拌嘴,可是有朋自远方来,谢怀珉还是挺高兴的,于是当晚的饭菜十分丰盛,甚至还开了一坛自酿的桂花酒。 “去年最后一坛了。到了青阳,才安顿下来,又没有时间酿新的。” 吴十三忙着吃菜,嘴巴含糊地说:“你放心,以后有我的地方,我全罩着你。” 谢怀珉做了香酥鸡,吴十三和连城同时朝着鸡腿下筷子,两双筷子在盘子里打架。 谢怀珉一人脑袋上给了一下,然后把鸡腿夹到连城碗里了。 “小谢你偏心!”吴十三怪叫控诉。 谢怀珉白他一眼,“连城在长身子呢,营养得跟上。你跟他争个什么啊?” 她转身去盛饭。连城啃着鸡腿,冲吴十三得意地挑衅地一笑。吴十三气得牙疼。 连城突然大叫,“姐!他瞪我!” 谢怀珉狠狠剜了吴十三一眼,“你成熟一点!” 吴十三真是有口难辩,“这个小毛孩说什么你都信吗?” “什么小毛孩?人家都快十二岁了。”谢怀珉得意得像在说自己儿子,“在离国,这都够服兵役的年纪了。” “我要去服兵役?”连城忙问。 “当然不!”谢怀珉安慰他,“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 吴十三嘲笑,“说到当兵打仗就怕了吧?” 谢怀珉把盛着米饭的碗狠狠墩在他面前。 吴十三屈从于淫威,伸筷子夹菜,“这辣吗?” 谢怀珉说:“不辣。” 吴十三放心地将菜送入口,三秒过后,嗷嗷惨叫着从凳子上弹起来,满屋子找水喝。 谢怀珉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接过来一口灌进去,紧接着又一口喷出来,“烫!烫!” “哎呀,真抱歉!”谢怀珉大夫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又端来另外一杯水。 这下没问题了,喝了很清凉。吴十三缓了过来,哎哟哟地叫唤,“小谢,这玩意儿味道真怪,是什么?” 谢怀珉说:“漱口水。” 吴十三奔去外面吐。 当然不可能是漱口水。可怜吴少爷同谢大夫认识一载多,还不熟悉她信口开河天马行空的说话习惯。 不过吴十三也不是头一次吃这个亏。谢怀珉这种歹毒之人,时常趁吴公子前来蹭饭之时,借着做饭菜之便,行下药之事,以达到新药人体试验的目的。吴十三对谢氏制药也算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什么七日缠绵散,什么百里飞霜,都少不了吴少爷的功劳。 一顿饭菜下来,盘子都见了底。连城年纪小,被谢怀珉打发去睡了,剩下两个大人在喝酒。 吴十三越喝反而越清醒了,人也正经了许多。 “小谢,你打算把这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了?” 谢怀珉嚼着花生米,“带着了。跟着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捡来随便养养就行了。” “他当然不是老黑。他是一个大活人呢!”谢怀珉说,“这孩子的娘在世时很照顾我,时常送吃的,还帮我补衣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说,他无亲无故,我还能把他赶到大街上不成?” 吴十三看了卧室一眼,“谁说他没亲没故了?他还有外公,他爹的部下还在东北边陲守国门呢。” 谢怀珉嗤笑,“他外公要肯认他,他们母子会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会选择投靠我?” 吴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强,我是说不动你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珉摇头晃脑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过腻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亲眼看到国库珍藏的医学书籍而已。” “你还真没追求。” “彼此,彼此。” 第五十七章 谁人无往事4 两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点醉。 谢怀珉笑嘻嘻地哼起苏三起解,哼完了又唱毕业歌。然后又指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念诗,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什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吴十三听着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当什么诗人嘛。” 谢怀珉一把揪住他的脸皮,仔细打量,“二哥,你怎么长丑了?” “谁是你二哥?”吴十三打开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爷。” 谢怀珉拍着吴十三的肩,“阿暄,我好想你哦……” 吴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酒全醒了,“你说啥?” 谢怀珉半边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要生气了,我只喜欢你一个……” “喜欢,喜欢。喜欢就好。”吴十三忙不迭地掩着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谢怀珉嘿嘿笑,“阿暄……我们逃吧……”说完压着吴少爷,两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吴十三背上不知道垫着什么,把他硌得疼得脸都绿了,拼命拉住衣服要从已经睡着的谢大小姐的重压下逃出来。 屋里忽然起了一阵轻风,烛光飘忽了一下,谢怀珉在睡梦里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吴少爷终于被解放了出来,嗷嗷叫着扶着腰站起来。 低头看谢怀珉。这丫头皱着眉头,又是欢喜又是愁的,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阿暄是吗? 吴十三叹口气,把谢怀珉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谢怀珉第二天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礼过吴少爷。 她同吴十三说:“你关系面广,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师傅教连城一点功夫吧。他以前学过,底子也很好,不坚持下去可惜了。” 吴十三看着在院子里洗碗的连城。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些,身板也结实,手脚灵活,谁都看得出这孩子有潜力。 “我认识一个人,不过他收不收这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 谢怀珉点点头,“我对连城有信心。” 吴十三这才想到问:“你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又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那还混着穿蓝衣。” “这颜色好看嘛。”谢怀珉扭了扭,“再说我不想太招摇了。” “照你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吗?”十三少鄙视,出主意说,“不如你来贿赂我吧。我给你通关系,保证你一路升迁,年中就可以调去内医监。” 谢怀珉似乎很感兴趣,“那我该怎么贿赂你?” 小吴抛媚眼,“以身相许如何?” 谢大夫拨了拨他的眼皮,拉开他嘴巴看了看他舌头,然后又切了一下他的脉。 “熟附子三两,生姜半斤,蒜瓣适量,狗肉两斤。将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净切碎,起油锅,先炒蒜瓣片刻,加适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个时辰,酌量分餐熟食。” 吴少爷迷惑,“你背食谱做什么?” 小谢大夫道:“此乃药膳。专对命门火衰,对治疗阳痿不振、头晕目眩、精神委靡等,有良好功效。” 连城噗地一声笑。 吴少爷的脸都绿了,“谢怀珉——” 小谢背上公文包,挥挥手,上班去了。 吴少爷流连花丛的时候,也没忘了朋友的嘱托,为连城找来师父。 该中年大叔身材高壮,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简直像刚从武侠 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而他偏偏有个和他的外形很不和谐的名字,叫温阳。 谢怀珉说:“温师父……” 吴十三咳嗽。 谢怀珉忙改口,“哦,温大侠。” 温大侠冰冷地点了点头。 谢怀珉拉着连城说:“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这孩子聪明,又吃得苦,您一定会喜欢他的。您不觉得他根骨奇佳吗?” 吴少爷扶着脑袋,心里暗骂:谢怀珉你可真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温大侠把连城叫过来,切了他的脉,又在他身上东捏捏,西捏捏。谢怀珉简直都要怀疑他猥亵男童了,他才说:“的确不错!” 连城正在迷茫恍惚中,谢怀珉抬脚就在连城膝盖弯上踢了一下,连城扑通一声跪下来。 吴十三提醒他,“快叫师父啊!” 连城鼻子一酸,磕头拜了师。 第五十八章 风云再起时1 隔壁院子里的桃花正开得烂漫,还不甘寂寞地将枝头伸出墙外。粉红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上,轻风将花瓣吹落飘零,有几瓣正落在谢怀珉摊开来的掌心里。 自从连城拜师学艺后,早出晚归。吴少爷也回归了温柔乡。谢怀珉又觉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阳医局并不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特别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养老后,新来的小大夫们就和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热情多过实际技术。谢怀珉并不是自夸,多年磨炼,她的本事在这里绝对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谢怀珉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调。分内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时候就用来编撰自己的书。她由蓝衣换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多了些。最近,她编书编到草药一栏,借着工作之便一头扎进药库里。 谢怀珉逗留药房,还是为了找一味药,那就是解烟花三月的醍灵花。 碧血珀已经在两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灵花却是一直没有找到。此花长在离国北地高原上,当地人数年才有可能采摘到一朵。 没有解药,毒也解不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谢怀珉。烟花三月中毒之后三年才发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时候,谢怀珉也非常担忧,一边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在回去找老情人还是写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遗书寄回去之间犹豫着。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怀珉照样能吃能睡,甚至连月事都十分准时顺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要死的样子都没有。 谢怀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认为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这样想着,一边念叨着宋家那块玉真是无价之宝,一边充满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阴影始终笼罩头顶的感觉并不好。所以谢怀珉一头扎进离国医药库里,力图寻找可以替代醍灵花的草药。她就不信了,这古人发明的毒药,还能毒得过现代的? 青阳的天气暖得很快,春秋两季非常长,三月出头,就只需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就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 可是这东西谢怀珉并不陌生。 她当即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 鸦片膏? “这是……”到嘴的那个名词突然打住了,谢怀珉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摇头说:“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张大人挺感兴趣的,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鸦片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谢怀珉过去打招呼,“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吗?现在过山还好吧,没人拦吧?” 胖大叔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嘴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然后特意加了一句,“是张大人的恩师介绍来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会意地笑了。 谢怀珉说:“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过一段日子。两位大哥是哪里人?” 胖大叔说:“南岗的。所以过来挺方便的。” 谢怀珉点头,指着鸦片膏说:“不过我在西秦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啊。” 瘦子笑容别有意味,“姑娘不知道是当然的。这可是独门秘方提炼出来的膏药,哪里是寻常市面上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第五十八章 风云再起时2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冒汗。中国人民都摆脱东亚病夫几十年了,毒品都已经更新几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摇头丸,却穿越回来吃鸦片,简直是穿越党的耻辱。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儿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膏。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是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了,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就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谢怀珉去找张医正。 一走进门,她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气味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但是她可以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张大人不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个休息用的小阁间,他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谢怀珉大夫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而以身检验新药的功效。因为张领导的脸上分明带着极致享受般的笑容,神智魂魄显然已经飞升到九天之外去了。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发觉他瘦得十分病态。以前还以为他老人家鞠躬尽瘁为人民,现在才知道是嗑药嗑的。 一介州府医正都染上了毒瘾,那其他政府官员呢? 正是春暖花开之时,谢怀珉却觉得手脚冰冷。 那日,吴十三被一封飞鸟传书急召回去叩见谢“女皇陛下”。 吴十三很诧异,第一是他当年送谢怀珉的那只鸟居然还没死,第二是谢怀珉居然有用到这只鸟的一天。 到了谢家,只见谢怀珉面色冷峻地坐在书桌前。吴十三从来没见谢怀珉这么严肃过,感觉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寒气,不由肃穆。 “怎么了?被同僚排挤了?连城出事了?” 谢怀珉冷静严肃,“你天天混青楼,我问你,你知道有种膏药叫如意膏吗?服用后整个人飘飘欲仙的那种。” 吴十三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怀珉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服食过?” 吴十三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用过一两次。” 谢怀珉一把拽过他的领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提炼出来的,“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你碰了那个见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两条腿都敲断,毒瞎毒哑了直接丢到街上去讨饭!你要找死我不拦你,帮你一把还快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十三牙齿打战,“我……我……” “知道了吗?”谢怀珉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吴少爷急忙大叫。 谢怀珉丢下他,正色道:“那东西碰不得,会上瘾,让人身体衰竭,意志消沉,用过量会死人!你虽然不务正业,一事无成,可也不能彻底毁在这东西上。” 吴十三摸着脖子喘气,选择性忽略最后一句,“卖东西的人可不这么说。” “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当然是你!”吴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问:“那玩意儿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是有钱公子哥儿有哪个不服的?” 谢怀珉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第五十八章 风云再起时3 “这半年吧。”吴十三说,“这东西贵,是新鲜玩意儿,服用后又舒服,很快就流行开来。我是不屑的,只是有时候一帮人在一起,挨不过劝,也用了两次。你说的上瘾,我想也是,用过后的确还想再用。”说着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谢怀珉在房里不安地踱步,“这是由一种花的果实提炼出来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吴十三说:“我们俩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应该是有人暗中专门种植,制作药物。”谢怀珉说,“今天医局来了西秦药贩子,就送来这药,价格却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负担得起了。” 吴十三神情渐渐严肃,“这就是说,这药会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谢怀珉眉头紧锁,坐在桌前,“说了或许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这所谓的如意膏,这个国家就完了!男人丧失了劳动力,年轻人丧失了斗志,倾家荡产,依靠这玩意儿来获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后果有多严重,它破坏家庭,毁灭人生,甚至,毁灭国家!” “小谢。”吴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认真地说,“这事牵扯太大,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职,这事应当让他知道。你一个女孩子,没有背景,千万不要乱来,知道吗?” 谢怀珉点了点头。 吴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辞。 那日连城如往常一样,回来得比较晚。谢怀珉房里亮着灯,身影投在窗户上,正是伏案疾书的样子。 连城敲门进去,“姐,还在忙?” 谢怀珉抬头看他一眼,“晚饭还在灶头热着。给你炖了汤。洗澡水也烧好了。赶紧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连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谢怀珉没再理他,埋头继续写东西。连城摸了摸饥饿的肚子,退了出去。 谢怀珉面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罂粟花,你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植物在西秦不过野生野长,当地人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西秦已有人将它的果实提炼制成膏药,贩卖到离国。药贩称其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这药的毒性。如今离国南部有不少官员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为乐。我再是迟钝,也嗅得出其中的阴谋来。西秦当地百姓对这花十分忌讳,若不是有权势的人专门栽种经营,再恶意地在别国推广,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种情形。阿暄,西秦太子监国之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如今看来,其暗地里的动作却是十分大。这简直可以用罪恶阴谋来形容。毒品乃万恶之根源,剥削民力,损害健康,消磨意志,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如今离国已经被阴影覆盖,我希望我们大齐还来得及。你务必严肃对待此事,派遣官员从与西秦交界地区开始查起…… 写到后面,笔都要将纸戳穿。匆匆签下名,叠好信纸。谢怀珉推开门走出去。 连城的房间亮着灯。谢怀珉站在院子里等待片刻,一个黑衣人从阴暗角落里走进来。 谢怀珉将信递给他,低声说:“请务必快马加急,交到你们主上手里!”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过信去,说:“主上要属下代问姑娘一声,是否要帮忙?” 谢怀珉摇摇头,“谢谢你家大人。这里的事,我还可以应付。” 黑衣人行礼,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里恢复平静,连城边洗澡边哼着歌,墙角的虫子鸣叫着。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谢怀珉享受着早春夜晚的静谧安详,舒了一口气,忽然看到一抹粉红色。 隔壁院子里的桃花正开得烂漫,还不甘寂寞地将枝头伸出墙外。粉红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上,轻风将花瓣吹落飘零,有几瓣正落在谢怀珉摊开来的掌心里。 萦绕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谢怀珉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树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她转身回了房。 第五十九章 离人心上秋1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柔软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巨大的青铜古兽香炉里,香已经快焚尽,铜烛台下也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沿着桌子边缘流下,凝成滴状,就像女子的眼泪。 深夜的皇宫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死气,压抑低沉,那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怨气都在这三更时刻汹涌。 荣坤打了个呵欠,抽着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监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已不知道倒过几轮了,可是里面的人还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荣坤皱着眉头,抓过一个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监。那孩子一吓,咕噜一声滚到地上。 “小声点!”荣坤狠狠瞪他一眼,“惊扰了皇上和几位大人,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小太监一个哆嗦爬起来,又赶紧把其他同伴叫醒。 荣坤侧着耳朵听内堂传出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又看了一眼沙漏,摇了摇头。 每年开春都特别忙。不过对于皇上来说,哪天又不是操劳到后半夜?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没命地操劳,可是皇上并不爱听劝。后宫里就陆妃还算有分量的了,这两年陆公身子越来越不好,她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以往还会自己找上来拉着皇上去休息,现在也只敢派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了。 荣坤喝了一口浓茶,动了动手脚。 里面几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当家了。唉,这不,天又快亮了吧。 萧暄将杯子里最后一口浓茶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穴,两眼已经布满血丝。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刚毅中透着淡淡儒雅,疲倦让他身上的书卷气比往昔更浓郁了一些。 “新税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在下面的几位重臣,翻着手里的几个已经处理过的卷宗,“朕提了杨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杨涵那股牛劲。杨公算账不行,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钻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盐州帮的势力。朕把杨嫔提成了杨妃,可是还是压不过陆家。” 宋子敬说:“不如让臣去一趟?” 萧暄摇了摇头,“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军及京师四营也是,才将白英德他们换下来,现在军心还不稳,正勋你要多加安抚监管。” 郁正勋欠身应下。 户部少卿谢陌阳道:“皇上,虽然食盐的监制运营已经收归国有,可是东海本是产盐之地,地大海宽,总有不法之士投机钻营。盐州帮的私盐之所以能运进内地来,就是靠着昌渠,而监管漕运的,是陆颛之弟陆铭。自从陆公留京养病之后,他的这两个侄儿一个代理东军,一个把持地方财政,已呈占地为王之势。” “总会扯回陆家头上!”萧暄烦躁地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宋子敬起身说:“皇上,断掉王友焕的路,就得先拿下陆铭。而要动陆铭,就要定住陆颛。而要定住陆颛……” 萧暄摆摆手,“不了。” 宋子敬有点不解。 萧暄沉沉道:“这些年,一直玩这从上到下的把戏。这条计谋好是好,可是总不能用同一套。” 谢陌阳问道:“皇上是想直接动陆铭吗?” 他是谢皇后的远房堂兄,少时家境贫寒,虽然精明聪颖,寒窗苦读十多载却无处施展才干。若非谢昭华得封中宫,皇帝大力提拔谢家年轻才俊,他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呢。 萧暄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灯光照得犹如刀削成的一般,整个人宛如潜伏暗处等待扑食的猎豹。多年驰骋沙场跨马横刀的岁月给他渲染上的汹汹杀气只是被这个刻板的宫廷给压抑住了,但是并没有消逝。 “我记得陆铭有个儿子,最近要成亲?”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当地望族罗家的大小姐。” “罗家是什么样的营生?” “粮食。” “盐粮?”萧暄扬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皇上有何看法?” 萧暄背着手,自言自语道:“陆公的身体最近时好时坏……海寇一直没有剿清,张家小朝廷还靠着东军看守。仲元他们虽然现在已在东军中建立了不少功绩,可是火候还是不够,朕还等着他们今年将倭寇打个落花流水给朕争面子,也在军中立立威呢!东军始终是朕心中一块心病啊。” 郁正勋道:“臣对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萧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对他们有信心,正勋你不用急。建立功勋不能急在一时,仓促之下基础必不扎实,所以……” 他转过身往回走,“子敬,这事你派人去办。陆罗两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脸上扬起清冷的笑,“皇上,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而恰好种子粮出了问题,百姓告状,就可以将陆罗两家一举拿下。” 萧暄猛地转过去,眼神锐利,“种子粮?那些今年种不出粮的农民怎么办?”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农为桑,这事皇上不是也考虑很久了吗?这就是个机会。皇上放心,只要有个百来户告状,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时间抓紧,这百来户赶种桑苗,皇上再免他们一年税,百姓只会感恩戴德的。” 萧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改农为桑之事,陌阳你要处理妥当,不要让百姓受委屈。做得好,东南一带推广桑蚕之策就有了榜样。”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都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宫门被轻轻推开,荣坤用漆盘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进来。 能让荣坤不报而入的,只有少数几种情况。当萧暄看清漆盘里的信时,猛地站了起来,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粉碎。 “怎么了?”他大步走了下来。 “皇上。”荣坤托起漆盘,“娘娘有急信,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萧暄一把抢过信来。 第五十九章 离人心上秋2 谢陌阳和郁正勋彼此使了一个眼色,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来。 信不长,萧暄看了三遍,稍微松了一口气,把信递给宋子敬,“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头越紧,“皇上,这事的确很严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难怪。”萧暄的担忧溢于言表,“如果离国真如她所说,她现在又在医局,那么容易卷进是非里,十分危险。” 宋子敬道:“皇上,臣再加派人手过去?” 萧暄摇头,“保护得了她人身安全,却保护不了她不被牵连进政治里。” 宋子敬字斟句酌,劝慰道:“皇上也说过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充实自己和认识自我,让她去历练,见见世面,那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皇上,人有时候非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会成熟成长。娘娘聪灵慧敏,又跟随皇上两年风雨,是个识大体又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皇上不用过分担心。” 萧暄慢慢转过身去,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敬。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稍有不对就接她回来。如果必要,我会亲自去把她接回来,知道了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宋子敬躬下身,“臣,谨记在心!” 萧暄点点头,往后书房走去。宋子敬和荣坤彼此看了一眼,跟了过去。 那堆满了卷宗的书架非常高,抬头只能望到黑暗。齐国年轻的皇帝的修长身影被缥缈的烛火投射在层层书卷之上。 荣坤极轻地叹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夜。以前每个月信快要来的那几天,皇上都会整日心神不宁地,空闲时总爱靠在窗边,凝视着一个方向。上个月信晚了十天来,皇上简直要急疯了,整个后宫和朝廷都感觉到他压抑着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后来信抵达的时候,宫人和大臣们全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柔软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他低头用手指点画着,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无限珍爱。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进房内,朝宋子敬点了点头,然后屈膝跪在萧暄身后。 萧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问:“她怎么样?” 男子答道:“娘娘一切良好,气色红润,生活舒适,工作也并不劳累。” “她收养的那个孩子,你们查出来了吗?”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上,“那孩子经查证实是离国镇平大将军云松龄的遗孤。” “云松龄?那个七年前因为珠角涯一役战败而被斩于阵前的离国大将军?” “是他。云将军死后,云夫人带着独子突然消失。后来一直隐居乡间,同娘娘相识。月前有仇人突然上门,杀害了云夫人,云公子躲到娘娘房中才逃脱一劫。娘娘便将他收留了。” 萧暄笑了,眼里浮现一抹柔情,“她就爱管闲事。” 男子假装没听到,继续说:“娘娘到了青阳后,还托朋友给这孩子找了个师傅,是离国首屈一指的剑师温阳。” “温阳?”这名字萧暄不陌生,“他这样名声显赫又清高孤僻的江湖人,怎么会去给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做师父?那个吴十三,你还没查出来吗?” 男子的头几乎埋到地上,“属下办事无能,望皇上责罚!” 萧暄虽然不悦,但也没生气。他看着宋子敬,“你们一直做得很好。吴十三这个人来历不是一般地深,而你们在离国的根基还浅,查不出来也不怪你们。倒可以看出一点,他显然不是表面上的公子哥儿。” 宋子敬问道:“皇上觉得此人可信?” 萧暄抚摩着手里的匣子,“皇后信任他。我也会给他一点信任。” 宋子敬没再说话。 “你们都下去吧。”萧暄说,“荣坤,朕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时辰到了你来叫朕。” 等到臣子内侍都退了出去,萧暄将匣子的铜扣轻轻拨开,掀起盖子。 匣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封封信件,红色小笺按照日期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从最初的第一封,到上个月迟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叠好,排在一起。 萧暄将刚刚收到的信按照原本的痕迹叠好,轻轻放进匣子里。 他的嘴角带着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肃穆严厉已经不在,他脸上的疲倦也淡了许多。 抽出最开始的第一封信。信纸都有些发黄了,边角和折痕都磨损得厉害,那是时常展开阅读留下的。 打开信,娟秀的蝇头小楷展现在眼前。 阿暄:对不起。 第五十九章 离人心上秋3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场分离。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铭刻在我的心里,随着我心脏的每次跳动,提醒着你有多么爱我,而我又有多么爱你。离开你就像凌迟一般痛苦,我不忍心让你看着我远走的身影,那么,就让我看着你走也好。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美好得像在天堂。我回忆起来,永远充满了感激和快乐。遇到你,是我这一生的缘分。那种真挚、无私的付出,那种宽厚和包容,是我这一生的财富。我愿用我的一生来回应这份感情,来握住你的手,同你白头偕老。 我的爱,我的离开并不是一个结束,这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开始我的新的旅程,你也开始你的帝王之路。我多愿能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陪伴着你,能每天拥抱着你。可是我的原则性的倔强总会让你痛苦两难。我的离开,给我们两个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让我们暂时把爱情放在一边,保存起来,时间停在离别前的时刻。你,经营你的王朝,指挥你的士兵,建设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学习医学知识,认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阿暄,同样是磨炼和成熟,我宁愿在广阔山水之间去学习,而不是困守在深宫内院。我选择退开一步,留出一个空间,你不会再为了维护各方面利益而害怕伤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为了不让你为难而痛苦地迁就。爱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顺畅呼吸。 阿暄,虽然将你留在那冰冷阴森的宫廷里,但是分别的日子再轻松快乐,也丝毫比不过同你在一起厮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离开你。你心脏的每次跳动,你胸膛的每个起伏,我都可以感受得到。请不要责怪我的这个决定。我会用实际来证明这是正确的。 我现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气比京城稍微暖和了一点,大年将近,百姓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大业初定,战争初歇,百废待兴。对于你来说,新的一年,将是无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遗憾不能陪伴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让我用我的眼睛代替你去看这个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将永远属于你的臂弯。昭华字萧暄轻轻摩挲着信纸,手指描画着上面细细的笔迹。他还记得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难看,她气呼呼地说因为用的是毛笔的缘故。后来她自己做了一种羽毛笔,换了稍厚的纸张,立刻写了流利清秀的一张字给他看。 那个人,平时说话都随意得很,难得写了这么一篇字斟句酌又工整的信来。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随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的是非倒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低,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带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上发条就会跑的木制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堪当得起领袖二字。一路过来,这里官吏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街道干净整齐。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西秦京都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地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喜欢我的酒。他的小孙女才十岁,就已经聪颖出众,我很喜欢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岁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情感。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缥缈,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皇上,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恍然一眼,视线从御案上扫过,极品的贡宣上,“昭华”两个秀丽不失遒劲的行书,那墨黑得似乎还未干一样。 第六十章 深夜识贵人1 那个身影同记忆里另外一个遥远时空里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同样在坚韧中带着孤独和疲倦,同样专注地沐浴在烛火之中,同样总是锁着的眉头,同样总是埋得很深的忧愁。 谢怀珉打了一个饱嗝,把吃剩的饭菜倒进老黑的盆子里,然后朝屋里喊:“连城,出来洗碗!” 连城正趴在床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疼,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温的师傅不温柔,把他每天当狗一样训练。回到家里,本该体贴贤惠的姐姐也根本不会照顾人,把他当下人使唤。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怎么啦?”谢怀珉终于探了半个脑袋进来,“这么一下就蔫了?” “被训练的又不是你!”连城少爷正在闹脾气,闷闷地把脸转向朝里,“没吃过苦不知道难受。” 谢怀珉笑嘻嘻地走过去,推了推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使什么性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对了,我看到你和柳儿在说话,她怎么不理你?” 连城的脸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谢怀珉乐,“得啦!谁不知道呢!你也别泄气,你才多大啊,学人家闹失恋!那小丫头和她娘一样,势利得很,等将来你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时候,给她们瞧瞧。” 连城闷在被子里说:“你别说好听的安慰我。” 谢怀珉拍拍鼓起来的被子,“专心学习吧,小子!还没发育呢,就知道谈恋爱了!” 连城一听,猛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谁说我没发育?!你看看我胳膊!”说着把鼓着小肌肉的胳膊亮给谢怀珉看。 谢家姐姐噗地一声哈哈大笑,差点掉下床去。 “小东西,懂个屁!”她掀起被子捂住连城,在上面狠狠捶了两下,“不干活就去看书写字!” 连城闷声嗷嗷叫。 谢怀珉丢下他,卷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经来了,天气闷热而潮湿,城里的花都谢了大半,植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新绿色。空气里浓郁的花香淡了许多,混杂着饭菜的香,左邻右舍隐隐传来别家的说话声。夜晚降临的城市平和安详。 谢怀珉轻轻哼着歌,动作麻利地洗好碗,一只只擦干,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烧的洗澡水已经开了,她朝对面的房间喊:“连城,来洗澡!” 大门上突然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小谢姐?你在吗?快开门!” 她听出那是医局里小林的声音。这姑娘平时说话声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来拍门大叫,一定出大事了。 打开门,林秀差点跌进来。 谢怀珉立刻关好门,扶着她问:“出什么事了?” 林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京城医局来人了!封了咱们的药库,扣起了张大人和好几个医官,又说要提你去问话。药库的王师父要我先来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谢怀珉心里有数,“是不是为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惊讶,“上面还带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药库里的如意膏都给搜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话还没说完,巷子里就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门上又传来敲门声。 谢怀珉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别惊慌。 打开门,四个陌生的兵差站在门口,穿着朱红色的兵服,虽然神色严肃,但是并不凶恶。领头的那个很有礼地对谢怀珉行礼道:“可是谢大夫?请随我们回医局一趟!” “怎么了?”连城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房,惊愕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没事,医局里的人找我。”谢怀珉轻松地说着,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烦你就先留在我这里,帮我看着我弟弟。我去去就回来。” 小林虽然吓得哆嗦,可还是点了点头。 “不!我也要去!”连城敏锐的直觉让他不安,“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一个孩子凑什么热闹?”谢怀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麻利地脱下围裙,整了整头发,对兵差说,“我们这就走吧!” “姐!”连城惊慌地大叫着冲过来。一个兵差立刻拦住。连城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打。 “连城!”谢怀珉喝了一声。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着她。 谢怀珉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叫我去问个事,你别想多了。我很快回来!” 连城只得担忧地看着她被人带走。 谢怀珉赶到医局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门大开着,灯笼和火把将整个前院照得通亮。局里的同僚大半都在,个个都惊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着高高一堆东西,正是十天前进的一大批如意膏。一个兵差正在往上面淋着油。谢怀珉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这位可是谢大夫?” 谢怀珉忙行礼,“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大堂等着谢大夫呢!” 谢怀珉整了整衣服,随着他往里走。 里面大堂灯火通明,兵甲在侧。谢怀珉惊讶地看到太守和好几个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宁,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活像见了鬼。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兵差,不像保护,倒像是看守着他们。 大堂上座,光线反而十分幽暗,一个男子正坐在阴影里,低头看着公文。绛紫色儒袍,暗银云龙纹,头戴紫乌发扣,插着一支白玉簪。从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们一步步走近,男子听到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案卷。 闪动的烛光下,谢怀珉看清了他的模样。三十不到的年纪,挺直的鼻梁,眉如刀裁,光线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轮廓。是个极为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画,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渊,看起来似乎平和淡泊,可是抬眼轻扫时,目光却是清冽犀利,锐气逼人,教人心里一阵发慌。谢怀珉就在他的注视下立刻垂下视线,欠身行礼。 “谢怀珉?”那个男子的声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谢怀珉的耳朵一阵麻,脑袋依旧低着,“正是民女。” 第六十章 深夜识贵人2 没想帅哥挑刺道:“你是我大离医局在编从事,有公职在身,怎么还以民女自称?”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说不上多严厉,可是听在耳里,却让人背上一凉。 谢怀珉机灵地立刻改口,“是下官疏忽了。” 男子站了起来,“抬起头来吧,我有话问你。” 是不是离国的京官都有这么大的架子,仿佛一方为王似的气势,可是在齐国没体会过的。 谢怀珉抬起头来。 男子已经走下上座。他身材修长挺拔,肩膀宽阔,动作沉稳不失轻盈,蕴涵着力量。谢怀珉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是文官,但也是个练家子。 男子经过她,一直走到门口,负手望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如意膏。夜风把这药特有的气息吹进人们的鼻子里,谢怀珉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 大不敬? 男子置若罔闻,“听说是你先发现这药膏有毒的?” 谢怀珉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以前游历秦国时就见过这药膏的原材料。也研究过,有一定的了解。” 男子点了点头,俊美的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冷漠。 “你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夸奖,可是被夸奖的谢怀珉却并不觉得很高兴。 男子继续说:“堂堂大离的官员,竟由一种小小药膏开始腐蚀,溃败不堪,后果严重。你发现和汇报得很及时,阻止了灾难的扩大。” 谢怀珉头埋得更低,谦虚地答道:“大人过奖了,这都是下官的职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坐在一旁的官员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俩。谢怀珉心里暗叹,这下可得罪不少人了。 兵差小跑到那个男子跟前,恭恭敬敬道:“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抬起了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几名兵差将手里的火把丢到已经淋满油的毒品上,火轰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谢怀珉却是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往后拖。 “大人,小心——”话音未落,那只手一阵剧痛。她哀叫一声连退数步,抱住受伤的胳膊。 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身边几道风过,有人重重抓过自己的手,扣住了肩膀。肩关节又是一阵剧痛,几乎要脱臼似的。 “慢!”男子声音抬高了点,扣住谢怀珉的力量松了几分。 “你刚才要做什么?”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心里早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表面上还得打着官腔耐心说:“大人,这膏药燃烧起来有毒。还请您和各位兵差大人回避远点的好。” 男子挥了挥手,施加在谢怀珉身上的力量突然撤去。小谢大夫忍着疼揉着胳膊直起身来,大厅里原来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仿佛刚才抓住她的那几双手,都是鬼变出来似的。 差役正忙着关上门窗阻挡毒烟。男子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扫了在座的几个官员一眼。所有人都像被电到了一样直打哆嗦。 文士大叔笑呵呵地说:“大人,毒药也烧了,接下来的事,就该是挨个审问了。这是下官们的活,您一路劳累,还是早日歇息了吧。” “高大人这几日也辛苦了。”男子弯了弯嘴角,对一个兵差头领道,“那这几位大人都请下去。明日我亲自提审。” 愁眉苦脸的州官们被赶小鸡一样赶了出去,那位高大人也行礼告退。谢怀珉没接到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干站着。 男子仿佛完全遗忘了她,走回座上,又埋头看起卷宗来。 谢怀珉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悄悄地一点一点往后退,打算退到阴影里找个地方歇歇脚。 “你过来。” 谢怀珉抬头望。 其实根本用不着寻找,这屋子里就她和那位目前还不知名的帅哥上司大人。人家自然是叫她过去。 于是小谢大夫听话地又走了过去,卑躬屈膝听候差遣。 男子看也不看她,指了指一旁成堆的卷宗,“你从中把和如意膏有关的卷宗挑出来给我。” 就知道没好事。 谢怀珉拣了一张软垫子,在角落里寻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开始干活。 这等文秘工作,早已是熟手的活。以前跟在萧暄身边,每天都要帮他筛选整理文件,轻重缓急分门别类,代笔批文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到这里,手停了停。 如今深夜阅奏折时,不知道是谁在他身旁红袖添香了。 想这些做什么?谢怀珉摇了摇头。 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身上,谢怀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 男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索。 谢怀珉缩了缩身子,把手里的卷宗递过去,“大人,这里有记载。那花名叫火龙花,不过当地人管它的果子叫麻子果。” 男子接过卷宗仔细看,“七年前?那药这么早就流入我国境内了?” 谢怀珉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那果实如果使用得当,可以作麻醉剂用。各国医书里对此用途都有记载。不过我们通常使用的都是别种材料,很多人并不知道火龙花的果实还有这种用途罢了。大人您手上卷宗里的记载,火龙花的果实应该是当作麻醉用药而收购来的,离如意膏这种成品还很远。您看,收购分量才十斤,非常少。” 男子点了点头。 第六十章 深夜识贵人3 谢怀珉又说:“大人,您来之前,我去城里走访过,看到许多吸食过如意膏的人。从他们的症状上来看,吸食历史应超过两年。也就是说,秦国太子监国后,那些膏药才流传到境内……”赶紧咬住嘴巴,可是似乎还是慢了一步。谢怀珉心虚,直冒冷汗。给萧暄写信时畅所欲言成了习惯,见了谁都关不住嘴巴,又不长心眼,真是迟早要坏事的。 男子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没有听到她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 差不多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才问:“有什么办法戒了那瘾?” 谢怀珉解释说:“这主要靠本身意志力,再辅以一些药来缓和痛苦。只是,身体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却难戒。许多人明明身体已经恢复,可是挨不住心理的渴望,才又去吸食的。” 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谢怀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男子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谢大夫是哪里人?” 谢怀珉觉得莫名其妙,嘴巴已经主动答道:“是齐国人。” “哦?”男子轻扬了一下眉,“怎么想到不远万里来离国谋生?” 谢怀珉早就为此准备了一套说词,“受师父影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多见一下世面。” 男子扫了一眼谢怀珉的手。那双手虽然能做家务能切草药,可是白皙而修长,是一双灵活的劳动人民的手,也是一双千金小姐的手。 “谢大夫不想家吗?” 这是上司与下属的深夜谈心节目吗? 谢怀珉虚伪地笑着说:“想啊,不过父母有大哥照料,不用我担心。” 男子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的笑来,“很少有女子能做到像你这样。” 谢怀珉厚着脸皮说:“谢大人夸奖。” 男子喉咙深处终于传出两声笑来。 谢怀珉窘迫地埋下头。 男子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谢怀珉不太明白他的语意,但还是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别。这种怪异的地方,还是少待的好。 从侧门出去,外面依旧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士兵,鸦片燃烧后的怪味道还没消散。谢怀珉不舒服地皱着鼻子。 身后大门关上,她仓促地回望,只看到那个男子低头看卷宗的身影。 那个身影同记忆里另外一个遥远时空里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同样在坚韧中带着孤独和疲倦,同样专注地沐浴在烛光之中,同样总是锁着的眉头,同样总是埋得很深的忧愁。 她仰头看着星光疏落的夜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阳光灿烂,东风二级。谢怀珉上午没有排班,于是有时间使唤连城把家里的褥子被子枕头大棉衣全部抱了出来,摊在院子里晒晒。 她坐在躺椅里,嗑着瓜子,悠闲地哼着小曲。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听说整个东南地区三省都轰动了,皇帝在朝堂上震怒,边防军官立刻换了一轮,和海关有关的所有部门都来了一个大清洗。 领导班子大清洗,她或许还可以往上升一两级呢。想到这里,谢怀珉得意地笑了。 门上传来敲门声,连城放下手里的活,去开门。 谢怀珉咔嚓一声嗑了一颗瓜子,看到走进门来的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高大人!” 高大人一脸友善慈爱地看着她,“恭喜啊,谢大夫!” 谢怀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喜之有啊?” “大人已经下了调令。小谢你这次揭发毒药有功,升到京城内医监从事,着青衣。这能不恭喜你吗?快快准备吧,我们下午就动身回京城。” 连城张大嘴巴,谢怀珉更是蒙了。她当然想到自己会升,可是想不到自己会升得这么快,就像坐着直升飞机往上蹿,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吧? 谢怀珉感激得泣不成声,心想这就是官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吗? 第六十一章 深宫深几许1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来。 陆颖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阶下,扶了扶发上的绢花,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灯火通明,女子衣角发鬓上的阵阵清香随着夜风吹散到外面来。夜宴还没开始,只有一点平和的丝竹声在殿里回响。 宫中女子的私语轻笑声在一声“陆贵妃到”中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刀切断了似的。 陆颖之脸上带着笑从容地走了进来,后妃们齐齐向她行礼。她如往常一样,温和客套地回应着,一番寒暄后,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前坐下。她今天穿着紫红色苏纱宫裙,衬得她肌肤雪白如脂,头发上每个发钗簪花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既精致又不过分耀眼。同阶下其他妃子比起来,的确非常醒目出众,独冠群芳。 宫里的老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后宫众妃及子嗣团聚用餐的日子。齐帝新登基,国事繁忙,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后宫。每月这两天,倒被后妃们当成了得见圣颜的节日一般。 萧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后外,总共纳了五个妃子。皇后进宫前就在生病,这些年天天养病,都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其他妃子也一直没有生育。大长公主和嵩亲王等长辈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张罗着选新良媛,又催太医给皇上调养。皇上倒干脆,一概用先帝驾崩、国之大丧、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边的人都给退了回去。 大长公主会使心眼,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模样清秀动人的少女送进来。皇上看到她,脸色大变,愣了良久,就在大长公主暗喜之际,皇上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这里,陆颖之拿起一个李子送到嘴边,来掩饰她那又讥讽又苦涩的冷笑。 三年了,她进宫已三年了,怎么感觉像三个月一样短呢? 萧暄今天迟到,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有时间还不如去中宫陪皇后坐一坐。 想到这里,陆颖之又忍不住地冷笑着。 什么皇后?什么身体不适终年不见人?真是一个假透了的幌子。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连大长公主都想到去找个模样相似的替身来,期望皇帝转了念头。 不过是个庶出,模样又不千娇百媚,性格也不柔顺。不过就是跟了他沙场两年,可是她自己也曾为他出生入死过啊。那个女人到底好在哪里呢? “姐姐什么事那么开心?”许嫔凑过来讨好地问。 许嫔是去年入的宫,四个妃子里进宫最晚的一个。之前的几个妃子,张嫔是南方附庸国张家小朝廷的公主,却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平淡无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杨妃天真活泼、机灵调皮,萧暄喜欢她倔强的性子,十分宠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骄横。罗嫔整天只知道吟诗作画,对月叹息对花落泪,萧暄对她几乎是避之不及。这许嫔为人老实中透着一点精明,很知道投机取巧,一直跟在陆颖之身边奉承有道。 陆颖之是去年末晋的贵妃。无子却能进到这个品级,已是极大的恩宠了,可是她却并不高兴。再多的恩宠,也不过是做给陆家和天下人看的样子。宫里其他女人本来都比她差得很远,她升得再高,那人对她依旧是老样子,有什么意思呢? 许嫔见她一直不答话,也没打搅她。倒是杨妃,正和罗嫔猜字赢了一回,高兴地过来凑话。 “娘娘一定是想到皇上快来了吧?”杨妃声音清脆,话又多,像一只小鸟,“我都好几天没有见着皇上了。听说皇上正在为漕运的事忙着呢!” 许嫔自进宫后就没有被召幸过,这么一听,嫉妒得眼睛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陆颖之抬起眼帘,冷冷扫了杨妃一眼,“国家大事,怎么容得你我后妃多嘴?” 她话语轻轻,语气却十分森严,杨妃再是娇纵傲慢,也胆怯地缩回了身子。 气氛有点僵,笨拙如张嫔都有点发觉陆贵妃今天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这时荣坤一声“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们纷纷整衣起身,朝着那个尊贵的男人行礼。 年轻的帝王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殿中,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没有子嗣,却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这也是让皇族长辈们十分头疼的事。康亲王今年十二岁了,聪颖好学,谦和有礼,性格淳厚,唯一可惜的是他并非萧暄亲生的。 流言很多,从皇帝有可能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儿子,到康亲王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皇帝当然都听说过,也只是付之一笑,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今天这顿饭和以往的家宴没有什么差别。皇帝心情不错,时不时地同贵妃和康亲王交谈几句,问了萧肃的功课和陆公的身体情况。 陆颖之终于愁上眉头,“家父几天前又闹了胸闷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朕不是差了太医过去了吗?”萧暄一脸的关切。 陆颖之道:“太医是看过了,可是说词还是老样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听劝,还是喜欢吃那些又甜又腻又肥的东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萧暄便安慰道:“贵妃也不用太担心了。国公他早年沙场艰苦,如今难得悠闲享福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好吃,又不是什么大病。” 陆颖之脸上的担忧十分真切,“可是家父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为一向艰苦,过去作风简朴,从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么会……” 没心眼的杨妃脆生生地道:“也许就是以前憋久了,现在才会大吃大喝的嘛!” 陆颖之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许嫔吓了一跳,使劲扯杨妃的袖子。杨妃这才反应过来,霎时白了脸。 萧暄叹了口气,语气轻缓地责备道:“可儿,这里怎么容你胡言乱语,还不道歉?” 杨妃拣了个台阶,急忙给陆贵妃赔罪。只是陆颖之的脸色始终没再缓和过来。 许嫔左右看了看,皇帝维护杨妃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心里衡量着,没去宽慰陆贵妃,倒赶紧冲杨妃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 陆颖之没看到这个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第六十一章 深宫深几许2 父亲陆公的身体是两年前开始坏起来的。起因是留在京城后各方应酬多,大吃大喝,身体开始发福。他这年纪的人身上长点肉倒也是正常事,谁都没在意。后来变本加厉,突然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越是肥腻越是爱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国公,吃点肉也无可厚非。她也想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现在享点福是应该的。 就这么吃着,什么毛病都吃了出来。胸闷气短,肝衰脾弱,堂堂一个戎马倥偬的老将军,短短两年成了一个酒肉大胖子。入宫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比以前胖几分,她的忧愁也多几分。 虽然家里两个堂兄一个执掌东军,一个把持当地漕运,可是她很清楚这两个堂兄资质如何。皇帝从来没有断过动陆家的念头,以前陆公还可以出面应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偌大一个陆家,就只能靠她这个不得宠的女人来给他们遮风挡雨吗? 想到这里,看到正饶有兴味地听着杨妃说话的萧暄,陆颖之只觉得嘴里的苦意有增无减。 一顿家宴吃到近尾声,一直只见杨妃在说话。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那些民间故事,正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萧暄近来重用她的父亲,又晋了她的级,她现在在宫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呢。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她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打破陆家半边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萧暄放下筷子。 杨可儿娇媚地依偎在他的身边,萧暄果真顺着她的意,“今晚你来陪陪朕吧。” 杨可儿喜上眉梢,连声谢恩。陆贵妃一脸的无动于衷,罗嫔哀怨地低下头,张嫔依旧缩头缩脑地吃着东西,只有许嫔赶紧附过去给杨妃道喜。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来。 杨妃住的飞羽宫并不大,但是杨妃喜欢讲排场,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可见精美的珠宝古玩。 萧暄走了进去,对那些亮得晃眼的摆设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放好了奏折谍报,都是荣坤在他还没到时先送过来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下午没解决完的那几份重新开始看。 杨可儿抱着小猫,在旁边拣了一张软凳,坐了下来。她十六岁入的宫,两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了。皇帝宠她,给她地位和荣耀,那她就该尽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边顺着小猫的毛,一边注视着皇帝。专心办公的萧暄浑身散发出稳重平和的儒雅之气,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灯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杨可儿着迷地凝视着,甜蜜地笑着,可是依旧不敢出声打搅他半分。 萧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头,就看到靠在屏风边呵欠连连的杨可儿,不由笑了。 “可儿?”他过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杨可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皇上也休息吧。” 萧暄应了一声,将她放在床上。宫女立刻过来为她宽衣盖被。杨可儿舒服地打了一个呵欠,翻了个身,安稳地睡了过去。 萧暄在她床边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站起来走回书桌边,继续刚才未完的工作。 后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滋润着大地。 清凉的风从窗缝里刮进来,萧暄放下笔,疲惫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荣坤立刻递过一杯浓茶,他摇了摇头,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脸上,一阵清凉,连带着人也清醒了一点。天空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人间的灯火总也不能将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涨,万物复苏,多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暄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天吧……” 荣坤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指皇后的信,还有七天就要来了。 每个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较晚,可是陆颖之打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时辰就自动醒过来,怎么都睡不着。 明明这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却觉得特别低落。 深蓝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隔着雨帘看来,分外模糊。 陆颖之今天没打算出门,也懒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随意挽了头发,在窗下闲坐着。她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还有一种人前决不会显示出来的柔弱和倦怠。 贴身宫女宝莲一边布早饭一边说:“皇上昨晚宿杨妃那儿了。不过听徐公公说,西厢的灯火一晚上都没熄,皇上怕又是忙着国事没歇息。” 陆颖之喝了口xx子,冷淡地说:“哪次不是这样?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来和我说吧。” 宝莲落个没趣,便换了个话题,“今天不是国公夫人进宫看您的日子吗?娘娘想好午膳吃什么了吗?” 陆颖之依旧兴趣缺缺,“翻来覆去都那几样,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了。” 宝莲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胆说一句。您老是这么消沉也不是办法。您看这宫里,也只有您和杨妃入得了皇上的眼。杨妃她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皇上宠她也是图个新鲜,最终心思还是会回到您身上的。”她压低了声音,“上次国公夫人来时就说了,她会在外头搜寻民间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时候,取代皇后都不是问题。” 陆颖之呵地一声笑了,无比的刺耳。 第六十一章 深宫深几许3 她没有告诉继母的是,如果没有宠幸,她又怎么去怀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国公陆怀民的独女,是大齐的皇贵妃,是整个后宫最为权威的女人。这要她怎么去和别人说,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碰过她呢?以她的骄傲与自负,以她的高贵尊严,她怎么说得出口啊? 入宫三年,萧暄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看,更没有刻薄过她。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对她总是文雅有礼,温和体贴。该说的话,该关心的地方,该赏赐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这个样子,谁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陆国公都宽慰她嫁对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离的背后,是无数次赏赐和晋级都掩饰不去的提防与戒备。 记得新婚之夜,萧暄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如愿了吗?” 那样简单的五个字,却如同雷声一样响在她耳边,把她给震蒙了。所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统统都在这句话里震得粉碎。 她的确是费尽了心思才挤了进来,她的确是排挤走了谢昭华。可是她不是都已经甘愿为妾了吗?以她的身份,这该是多大的退让牺牲啊! 可是,他一点都不稀罕。 满意了吗? 怎么会满意? 他们俩就这么在婚床上凑合过了一宿,两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时,萧暄割了手,将沾了血的白绢丢在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地吩咐宫人不要打搅她。那种刻意的恶毒的温柔,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年轻帝王的反击比陆家想象的要早许多。父亲的身体开始变坏,皇帝的人手开始插进东军里,整顿科举,大量新血涌入朝廷。谢家迅速地崛起,谢昭华的长兄谢昭瑜年纪轻轻就做了礼部尚书。甚至,谢昭华明明不在宫中,却可以遥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义,齐国官府办了女子学堂,流浪孤儿有特定的寺庙收容。皇帝听取她的意见,在灾荒地区慷慨雇佣当地劳力来大修水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察觉到了危机。 她也有比谢皇后好的,就是她在皇帝身边。 后宫女人邀宠的那几套,没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国公夫人悄悄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子的时候,她心照不宣地将那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当萧暄端起那杯酒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萧暄放下了杯子,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说:“你就这么想我碰你?” 陆颖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的滋味。她这个沙场里来去的天之骄女,也终于尝到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种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生疏语气,让人觉得轻微渺小到尘埃里去一般无足轻重。 萧暄轻笑着说:“我不会让其他女人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远都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这个其他,是之于她陆颖之,还是之于谢昭华? 想到这里,陆颖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想来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别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个空位子作摆设,她又紧张什么?大不了真的让康亲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们喜欢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好控制。可是萧暄会这么做吗? 陆颖之甩甩头,不打算再在这个问题上花心思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宝莲布置纸墨,打算趁国公夫人还没来之前,给东边两个堂兄各写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撑的只有这两个堂兄了。无奈两人不但资质平凡,而且骄纵狂妄不爱听她的劝告,真是十分麻烦。 外头阴翳的天空滚过一个闷雷,雨渐渐地下大了。 陆颖之顿了顿笔,心想,中宫承天宫后院那一院子由皇上亲手种下的桃树,想必正开得热闹吧? 第六十二章 话书听雨夜1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感觉亲切自然,很熟悉。 谢怀珉一路小跑着冲到屋檐下。 这离国的春雨怎么这么大,一颗颗打到人身上怪疼的。她甩着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骚。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还没干,还真不如拿去烘药房借个方便烘干了的好。 现在已是四月中了。离国的京都在北方,青阳城可以穿单衣的季节,这里还得穿三件。谢怀珉来到京都的时候,城里的树木都发芽了,看上去满城一片繁荣春意。配上到处高大华丽的建筑,和路上衣衫整洁的百姓,她对离国京都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因为一时不适应闹了感冒,可还是在给萧暄的信里将这个地方狠狠地夸奖了一番。 她现在是内医监青衣。内医监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医正多值几个钱,谢大夫现在住职工宿舍,两房一厅,每月除了生活补助外,还有十两银子。谢怀珉算过,折合成人民币也有七八千元,她现在也是年收入十万的白领了。 连城随着她来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温师父也跟了过来。但温大侠显然是不情愿的,脸色很臭,每次看到吴十三,都像对方与他有灭门大仇似的。 内医监就在皇宫后围墙外,靠着冷宫,邻居就是太监和宫女的集体宿舍。虽然有点偏僻,可是皇宫里谁出了毛病,大夫们都可以及时赶过去。 谢怀珉虽然是越级提拔上来的,可是因为是妇女同志,模样又好,并没受到同事的排挤和嫉妒。她一来就自请去书库整理案卷,说是先学习后实践,态度十分谦卑,长辈还将她好好夸奖了一番,觉得这姑娘做人很踏实。 其实谢怀珉也没那么伟大,她的副业就是写作,去书库正是为方便她编撰自己伟大的医学著作,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老爷子张秋阳写了一本《秋阳笔录》,轰动整个江湖和医学界。她将来出版一套《怀玉宝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后考医务的公务员,还都得拿她的著作作复习参考书。 书库的地理位置应该属于皇宫前庭范畴。皇家图书馆,建筑高大庄重,收藏丰富。天文地理人文艺术科学非科学,应有尽有,光医学类书籍就占据了一整层楼。 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员,外庭门禁比较晚,所以谢怀珉总在图书馆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来极静,只听到雨打树叶声和远处荷塘里的蛙鸣声。油灯到底不比电灯,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谢怀珉终于定下了毒经篇的大纲,丢下笔,伸手按着太阳穴。 潮湿的夜风吹到面上,居然带出了一点尿意。四下无人,谢怀珉很没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抽着鼻子下楼去解手。 结果等到她哼着小曲回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挺拔匀称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气质,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帅哥上司吗? 男子正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是谢怀珉才理好的卷宗。谢怀珉进退两难之际,他忽然抬头回望过来。 “谢大夫。”男子还记得谢怀珉,“原来是你啊。” “正是下官。”谢怀珉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但礼多人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怀珉老实交代,“下官打算将各国从古至今的草药学编撰成一部医学书籍。” “哦?”男子感兴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学多识的。” 谢怀珉红了脸,诚实地解释道:“大人过奖,下官的学识也都是来自各方前辈的教导,凝结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简洁的话语,其实都是前辈们探索实践数十年才得出的经验。下官只是将这些知识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点自己的见解而已。” 男子弯了弯嘴角,放下书,问谢怀珉,“内医监怎么样?可还习惯?” 谢怀珉愣了愣,赶忙说:“谢大人关心。内医监里有无数学识渊博的前辈,下官需要学的东西十分多。而前辈们对下官也是非常照顾,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细地看着她快要缩到阴影里的谨慎模样,笑容不自觉地加深了些,语气轻缓道:“你不用那么拘束。这不是办公时间,只当我们在闲聊好了。” 谢怀珉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头来,表示配合领导发扬他的亲民风度。 男子今天穿着一件暗银色的儒衫,粗看很素净,走近了就着灯光看,谢怀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银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十分华美。 男子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真不知道他是几品大员。 谢怀珉胡思乱想之际,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关于如意膏流入我国境内一事的调查,最近有了一个清晰的眉目。” 谢怀珉微微惊讶,明白他的确是在同自己说话。 “如今东南三省境内都已经发现有人贩卖如意膏。值得庆幸的是,这药目前还只在高层人士之间流通,并没有蔓延到民间。虽然我大离官员都被这膏药腐蚀,着实令人心痛愤恨,可是发现及时还可以保我大离子民不受毒药侵害。谢大夫,你的确立了大功!” 谢怀珉最禁不起这类领导夸奖,这下都羞愧得要钻到地里去了。“大人这番夸奖真让下官惶恐。下官只是发现得早而已。真正阻止这药流通的,还是大人指挥得当。” 男子轻笑了一下,“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倒是学会打官腔了。” 谢怀珉忙低下头,“下官惶恐。”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扶手,突然转了话题,“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谢怀珉放松了点,“挺好的。只是吃不习惯这边的菜,没盐没味的。” “哦?齐国人口味重?” 谢怀珉笑了笑,“我喜欢麻辣酸,是个人口味。我弟弟就不爱吃,他喜欢吃清淡点的。” 男子起了兴趣,“你还有个弟弟?” 第六十二章 话书听雨夜2 提到自家弟弟,谢怀珉来了精神,“今年十一了,聪明伶俐又好学。他不爱学医,我就送他去学武,这孩子根骨好,将来一定能成大气候的。” 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直微笑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谢怀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快满二十了。” 男子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一个大老爷们问人家女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不嫁人,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声没转小反而更大了。 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 男子站了起来,也望着外面的黑夜,“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经有三处大堤告急。陛下已经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够用。”谢怀珉说。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问:“你有什么看法?” 谢怀珉笑,“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好。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也好。”男子点了点头,“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这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 “大人。”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感觉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男子走出藏书阁,守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贴身太监常喜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氅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地打落在伞面上。常喜关切地道:“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窗前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一下里面的女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让她淋着回去。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地接过去。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急的消息。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赈灾这种事,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补贴却不多,若是没有身怀一颗伟大的公仆之心,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去干。所以内医监派的都是下级大夫,青蓝褐三个级的大夫选了大半,我们的小谢大夫很幸运地被选在其中。 因为已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串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一脸不情愿的连城正在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地问:“你这是要去逃难吗?” “差不多了。”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掉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的脸立刻挂了下来,“你是女人啊!” “谢谢。”谢怀珉黑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别,不用你提醒!” 吴十三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 “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南下去干吗?度假吗?” 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凛然正气,“我去和我哥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 谢怀珉正要发怒,听他一提,立刻一脸花痴样,很兴奋地问:“你哥是不是长得挺高,气质出众,人也非常帅,就是面部表情有点缺失,不苟言笑,对吗?” 吴十三听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 谢怀珉点头,“在青阳就见过了。是他来处理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飞色舞地比画,“不过你哥真是长得好啊!那相貌,那气质,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说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怎么区别就那么大……” 她的话丢出去半晌都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吴十三的影子? 连城进来说:“吴大哥风一样地跑走了。” 谢怀珉抓抓头,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对了? 连城不安地问:“姐,瘟疫可怕吗?” 谢怀珉好笑,“死人的东西,你说呢?” “吴大哥的话有道理,干吗去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 谢怀珉一边忙着,一边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大人的责任就是创造价值,抚养后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建设祖国。” 连城冷笑,“我知道你有那么多现成病例可以给你搞研究了,你就连命都不顾了!” 谢怀珉被点中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学怪人,救人当然是最重要的!” 连城冷笑不止,最后谢怀珉恼羞成怒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第六十二章 话书听雨夜3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又给温大侠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在这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下连城。吴少爷是靠不住的。 这般折腾到深夜,终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住青阳时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 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着,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 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 她捂进被子里,叹息着。 又是一年春过去。 次日,依旧是个阴雨天,谢怀珉最痛恨这种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绪不好,烦躁,一大早起来脸色就很难看。 内医监的大院里,全是要出远门的大夫和前来送行的家属。谢怀珉的家属就是连城。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远走,一半是对即将而来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两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一览无遗。 谢怀珉拧着他肥肥的脸蛋,“听着小子,我不在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不许勾引别家妹妹,吴十三要带你出去玩你要坚决拒绝,把我写的那本谢氏百草经背到第五章,回来考你!” “知道啦!轻点。”连城捂着脸嗷嗷叫。 “出发啦!”带队的长官喊道。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也得放下了。她拍了拍连城的肩,跳上马车。 马车队伍缓缓地驶出内医监的大门。连城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一片道别声中,谢怀珉觉得眼睛有点热。 突然,连城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马车奔来。 “姐!”那孩子大声喊,“姐!这个给你!” 谢怀珉忙探出身去,连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这东西见过,当初连城没了母亲,夜夜哭泣时,总是将它握在手心。 “不行!这太贵重了!”谢怀珉急着要塞回去。 “姐,你拿着!”连城却很坚决,“你代我保管着,等回来了还我!” 谢怀珉捏紧手里的玉,贴在心口,温柔地笑着。 连城停下来,孤单地站在路中间的身影越来越小,谢怀珉冲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下了车帘。 车队在两旁百姓的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车队已经走远,街市如常。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轻地呵了一声,“国际纠纷?这个词也是跟着她学的?” 吴十三使劲地翻白眼,“你要真戒备她,就应该把她圈养起来。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宇文弈手指习惯性地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那样,未免太折辱她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的云照楼跳落到地面。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蹿出来。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着车队远去了。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丝羡慕之色。 第六十二章 话书听雨夜4 “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 “是啊。”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 “差不多吧。都是发热发虚。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 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张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他立刻站起来,卷起袖子,又解开老人下身衣服。只见腹股沟的淋巴也肿大溃烂,景象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 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张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谢怀珉一眼。谢怀珉点了点头,张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张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 谢怀珉果断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大夫冷汗潺潺。这个世界里面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现在干急也没用。”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第三,选一半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 张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张匆匆走了,谢怀珉则拉住大婶说:“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 大婶已经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这病许多是通过跳蚤传染,您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婶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大婶您别慌。”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份子。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而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张大夫的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这病放在现在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然后是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总之一句话,这活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闻了要求加入帮忙的。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的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都在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然后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连城给她的玉佩,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 事发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过午膳,靠在塌里,翻着新贡上来的民间诗选。 穷酸文人凄凄哀哀、长篇累犊地伤感着春花秋月,词语间尽是不得志的怨怼不满。整本书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块半干的糨糊。离国素来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讨厌看那些文人无病呻吟。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不懂事,献了这么个怪东西上来。 他烦躁地丢下书,闭目养神,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雨季终于过了,洪峰也都过去了,该保的堤坝都保住了,该砍脑袋的贪官也都掉了脑袋。夏蝉已经飞上枝头,声声叫着夏天来了。一个皇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赈灾的内医监的大夫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常喜微微紧张地声音响起。 “陛下睡了吗?” 宇文弈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塌。 常喜进来,双手把一份加急报递上。 宇文弈拆了开来,脸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转为震惊。 急报被他一把捏皱在手里。常喜轻抽了一下。他从宇文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旁,见他情绪失控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 宇文弈很快松开手,将急报丢在地上,脸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冰霜。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身:“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问:“吴王人到哪里了?” “在忱州,离苑州还有三日。估计也快知道了。” “传我的令,拦住他,绝不可以让他闯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晕了运回来!” “是!”隐卫应下。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 “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原文第103—104章 第五日,苑城最近的两个城市都有急报发现疑似鼠疫病例。离帝下令江中一带全区戒严。由于禁药而在上流社会产生的波动,现在已经开始转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间。 上书房的门打开来,郁正勋急切激动地迈了进来。 “陛下,打起来了!”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打起来了?” “是!刚接到的消息。”郁正勋红光满面,“仲元已经率领一千水军出了海,文龙坐镇后方。陆颛还在床上下不来。” “他手下怎么反应?”萧暄问。 “两个中将阵前闹事,被仲元当即斩了祭旗,就此无人再敢反对。” “好!”萧暄眼睛发亮,浑身充满压抑不住的兴奋,“传朕的话给他们两个,要他们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统统打回老家去!给朕,给大齐王朝立威!” “陛下放心!”郁正勋笑道,“家父带出来的兵,臣又和他俩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们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很好!很好!”萧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勋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这次海战关系重大,是否能再立军威进而取代陆颛在军中影响,全在这一役。如果此战告捷,不但海防危机化解,东军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以后削东军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正勋,这事你要多加关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好!”郁正勋高声应道。 宋子敬出现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讨论,却是站住了。 萧暄正是高兴,立刻招呼他:“子敬来得正好。正勋,你给他说说!” “陛下是指海战一事?”宋子敬笑了笑,还是走了进来,“臣正是听说了有动静才来的。恭喜陛下,心里担忧的事终于落实了。” 萧暄道:“只是落实了一部分。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陆铭那里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低下头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中,桑苗都已经划分好了,随时可以分派到户。估计海战结束前后,就能有结论了。” 萧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气,掩饰不住意气风发的笑。 三年了,三年谨慎小心地步步铺垫,多方顾及,生怕一处不平衡就毁了全局,每落一颗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纵横沙场的过来人,恣意潇洒豪放不羁,如今做皇帝却做得这么束手束脚,已经憋得不行,就等这放手拼搏的时刻。 宋郁两人告退时,萧暄喊住宋子敬。 “离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静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请放心。” 萧暄面有欣慰之色,语气不自觉就柔和了下来,“等这边结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点头称是。 他走出大殿。外面太阳有点晃眼,扑面而来的风是温热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时被风一吹,反而产生一阵凉意。 袖笼里的那张轻薄细绢抖落出来。他重新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简短的一行话。 “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觉得周身发凉,感觉不到半丝暑意。 空旷的场地里,他独自站着,若有所思。一个执事公公正带着太监匆匆走过旁边大殿的长廊,看到宋子敬,犹豫着是否要见个礼。 立时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气似的,握着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太阳下,一切都有点模糊。公公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碎纸一样的东西从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来。 是朵花吗? 困惑间,宋子敬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漠然而从容地负手离去。 陆颖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烦地看着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气热多了,知了在外面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很潮湿,开了窗子也不见凉快。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时候,她都出了一层汗。 “嫂嫂还是别哭了。”陆颖之不冷不热地说,“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我早劝过他,那罗家是商贾之家,怎么配得上澜儿,怎么配得上我们陆家?可是他偏偏不听,贪图小便宜非要结这门亲事。现在出了这种问题,百姓告状,文人写书,太子监的那些酸儒这阵子可没消停过,联名信一封一封往上书房递。皇帝压制我们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得了这么好个机会,能不给我们当头一棒吗?” 下面坐着的陆铭夫人一听,更是哭得厉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连您都这么说,您都没有办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陆颖之被那个“红人”刺得浑身一疼,烦躁道:“何止二哥,整个陆家都危险了!” 陆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陆!陆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国公这身体如今都这样了,宫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撑着。大伯现在受了伤,你二哥又遇上这事……这这……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陆颖之嘴唇抿得紧紧,眼神阴冷。 “是啊,这日子怎么过?”她站了起来,“三年了,到头了吗?” 陆夫人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愣住,停下哭泣抬头看她。 陆颖之美艳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疲惫,还有不甘、失望、痛苦。她也并不是无情之人。 陆国公上个月跌了一跤,救起来后就不能说话了,如今瘫痪在床全赖人服侍。陆颛虽然接管了东军,可是为人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并不是领兵的料。原来陆国公带出来的大将,这几年里陆陆续续被分派到别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脚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却不断插进东军里。陆铭这次的种子案,也想得到会是谁做的手脚。谁有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做。 陆颖之觉得很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得不到萧暄的心。 萧暄重感情,看他对待谢昭华就很清楚。如果这份感情给的是自己,那么陆家就会…… 陆颖之觉得心里一阵痛。 不甘心。 陆夫人又在絮絮说着什么,陆颖之勉强回过神来。 “嫂嫂别太担心了。爹爹有一个副将,现在珠州做钦查使,掌一方兵权,还算说得上话。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从中调解。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陆颖之脸上厌恶烦躁之情再也不掩饰,转身进屋就把案上的珐琅花瓶、玉碟银盘统统一把扫到地上。 一时间宫里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也无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来劝几句。陆贵妃虽然在外待人谦和客气,可是回了宫,却是辞晋严色厉之人,大惩小戒从不手软。这一年来皇帝宠了杨妃后,陆颖之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紧张气氛。 陆颖之见他们个个窝囊的模样,想到山河日下的陆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珍玩架上的东西轮着往地上砸。 她甚少体罚宫人,因为外人看得出来。而东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贵重,萧暄日后还是会定期把新的送进来。 砸了满地狼籍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着她失落的面容。 陆颖之苦涩地笑。她不想承认,在一开始,这步棋就下错了。 “娘娘!”一个外庭小太监跑了进来,看到这景象,一时怔住。 “什么事,说!”陆颖之喝道。 小太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凑到陆颖之耳边道:“海战打起来了。” 陆颖之浑身一震,脚下发软,跌坐在椅子里。 天边滚过一个闷雷,马蹄急促如飞,一行十几骑正疾速奔驰在原野里,远远地朝着这边奔驰过来。 陈都尉推开小兵站在高台上望过去。那行人衣着普通,带头一个男子胯下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 来人速度如电驰风疾,不多时就来到围栏外。马儿被勒住缰绳,暴躁地喷着气。 陈都尉向下喊:“来者何人?” 一个副使回道:“吴王亲临,命尔等速开门放行!” 陈都尉其实等的就这句话,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吴王大驾,不周之处还望宽恕。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过去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苑城,特别是吴王殿下。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体凉。” 吴十三气得一鞭子刷过去,被扫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骗谁?” 陈都尉早有准备,大手一挥,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吴十三不得不赶紧下马来接,一看这黄纸黑字红玺印,差点把这道圣旨给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过来拉住他,“王爷使不得!” 吴十三气急败坏,大叫:“让本王进去!咱们不告诉皇帝就行了!” 陈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别为难下官了。陛下什么事不知道啊?”他边说边下了高台,“陛下也是为殿下好。这城里闹瘟疫,死之过半,殿下是千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脑袋都赔不了。” 吴十三的眼睛都红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态度强硬起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进去。你们给我朝里面喊话,找一个叫谢怀珉的女大夫,我要见她的人!” “小谢大夫?”陈都尉惊讶,“这女大夫下官认识。说也巧了,她昨天上城墙来汇报的时候说是研制出了什么药,效果很好能救人。今天要把方子送出来呢!” 吴十三一个箭步抢过去,抓住陈都尉的胳膊,“她人没事?她什么时候上城墙来?在哪里?” 陈都尉疼得皱眉,“就是午时,也快了。” 恰好谢怀珉像是救世主一样提前了一点出现在城墙上头,陈都尉忙激动得大叫:“来了!人来了!” 吴十三回头望,城墙上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谢怀珉。 他丢下陈都尉,手脚并用往高台上爬去。 谢怀珉其实也看到了这边,可是没有把吴十三给认出来,还以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点兴奋得叫同事来看。 这时大猩猩朝她喊话:“小谢——” 十三? 谢怀珉喊回去:“十三——?” 可惜一阵风过来就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这家伙怎么跑灾区来了? 吴十三也急得双止赤红,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生一双翅膀出来。 还是谢怀珉灵机一动。他们这些日子来和城外传东西用的绳索。她立刻拿炭笔写了张便条,又把药房和做例份的草药压在上面,拉动绳子把篮子滑了过去。 吴十三只等东西过来,一把抢过篮子,翻出便条看。 上面写着:“我很好。情况在好转。你快回去别添乱子!” 抬起头号,谢怀珉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笑着摆手。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吴十三的心放下一点点。 陈都尉倒是捧着药热泪盈眶,念着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医官去置药。 吴十三捏着纸条,冲着谢怀珉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来!” 他用了点内力,谢怀珉听得一清二楚的,身边的同事也听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谢怀珉恼羞。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里是在闹鼠疫,不是闹流感,没缺过食就不知道饿,没快死过就不知道命值钱。 她事情很多,懒得和他罗嗦,只草草挥挥手,表示赶他走,然后和同事下城楼。 吴十三急了,大吼:“小谢!你要好好地活着出来!知道吗?” 他底气十足的那个“吗”字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了回响,于是谢怀珉头顶不断回荡着“吗——”“吗——”“吗……”,像是有乌鸦排队经过。 小谢大夫虽然很黑线,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她也冲着十三大声喊:“我知道!我一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吴十三贪婪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上,久久不动。 巍峨的宫门缓慢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 “捷报——” “东海大捷——” 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东海捷报!” “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陛下。”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阶之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才同谢陌阳等在外廷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朕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还全赖陛下英明决策,用人得当。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 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倒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人就失之了轻浮。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后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 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还未自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回响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前所未有。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军里威信大力,连带着陛下和娘娘也在军里倍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胜,又兼家庭利益冲突,忍不住道:“陛下说的好。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这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心!” 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的今天的辉煌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老归乡。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陛下分忧!” 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陛下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陌阳,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陛下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 “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投影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经过了半个月等待的吴十三早已经按捺不住,推开拦住他的侍卫冲了过去。 谢怀珉暖暖地笑,张口想说话,却是被吴十三一把抱在怀里。 她微微一愣,感觉到吴十三在轻轻颤抖着的肩膀,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十三,我没事。对不起。” 吴十三这才松开她,然后扬手就朝着谢怀珉的后脑袋拍了一巴掌。 “你这女人做事都不动脑子的?” 谢怀珉不爽了,“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前,暴力在后。亏你还知道我是女人啊?” 吴十三跳脚,“你差点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奇怪,你怎么会认为我不知道里面很危险呢?”谢怀珉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义务。吴少爷,换你会怎么做?” 吴十三气得头发倒立,“你总是有理由的!我说不过你!” 说完转身就走。 谢怀珉啼笑皆非,“真生气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关心的嘛!十三?吴十三?吴少爷?” 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公子哥儿和一个正在追着他道歉的姑娘。 谢怀珉和吴十三笑闹了一阵,两人都饿了,暂时停战,找地方吃东西。 吴十三财大气粗,来苑城半个月,就在周边买田置业。那家地主因为瘟疫的事年初就带着家眷搬去别处,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墙,一派江南风格。 吴十三给谢怀珉专门安排了一间别院。那小院名叫君兰院,估计以前是给小姐住的,小巧精致,花木扶疏。一盆盆夏花正开得鲜艳,石榴树上却是已经结着小青果子了。 谢怀珉之前两个月都过得是难民般的生活,如今从贫困线下一下跃到了小资之上,视觉差异太大,兼给这微薰的风一吹,顿时觉得脑袋发晕。 她用过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哼着小曲出门纳凉。才刚刚绕过蔷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个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轻松惬意立刻烟消云散,泼了冷水一样清醒了过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这并不重要。 谢怀珉定了定神,然后走过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103@104章* 知道吗?我现在看到潇湘更新都有一种恐惧感了,一更我就要敲文了,妈妈咪呀~~~~ 原文第105章~106 宇文弈转过身来。他英气的眉正不愉快地皱着,眼睛里带着严厉和不解。 在他眼里,地上那个跪着的身影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目。 谢怀珉穿着藕荷色的家居衣裙,倒显得不那么瘦了,梳洗过还半湿润的头发搭在肩上,垂在脸庞边,衬得脸只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肤晶莹光洁。虽然低头顺眉,可是眼珠子却在睫毛下转个不停。 那一刻,他一直有点躁动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托——看到她的确是安然无恙的。 “起来吧,地上凉。”平淡的语气。 “谢陛下。”谢怀珉站了起来,头却没抬起来。 “你知道是朕?”他很好奇。 谢怀珉答道:“陛下曾赐下官一把伞遮雨。虽然公公没说,可是臣见伞是内廷后宫之物,料不是一般官员可以用的。由此推理下去,不难猜出陛下的身份。” 宇文弈不由浅浅一笑。 “你很聪明。” “陛下过奖。”谢怀珉不卑不亢地谢道。 宇文弈从竹林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 “这次江南瘟疫一事,谢大夫功劳甚巨,尤其鼠疫一事,可称中流砥柱。你,又立一伟功!” 谢怀珉却欠身道:“臣下的功绩是由百姓的性命换来的,臣宁可不要这功名,只求百姓合家安康,安居乐业。” 宇文弈的笑意加深,盯着她已经低到只看得到头顶的脑袋。 “你说得很多。不过谢大夫立了功,就应该论功行赏。” 谢怀珉眨了眨眼睛。再谦虚,这时候耳朵也竖了起来。只听皇帝说:“今天起,你就领内医监朱医,五品太医侍官,殿上行走。” 谢怀珉终于抬起脑袋。 连跳四级直接由原来的普通科室员工升做了副厅级干部,天上掉金子也不为过。锣鼓轰鸣,鲜花礼炮。小谢大夫谄媚一笑,立刻要下跪磕头行大礼。 只是这膝盖还没挨着地,手腕就被一把抓住。 “说过不用了。”虽然是带着命令的语气,可是话却很温和。 谢怀珉愣愣地站直,看了看被宇文抓住的手,又看了看高贵的皇帝,一时有点糊涂。 下一秒,宇文弈松开了她的手,神态冷漠,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谢怀珉下意识地抚上手腕,两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后来还是宇文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说你功劳甚巨,还因为你发明的汤药在治疗鼠疫上,功效明显。医局里诸位老太医对此交口称赞。秦国前些日送来国书,千金求药方,还请你去秦国一趟。” 谢怀珉惊愕,“陛下没同意吧?” “同意什么?”皇帝装糊涂。 谢怀珉忙说:“就是去秦国的事。臣可不想去他们那里啊。上次如意膏一事估计他们都恨死我了。这次鼠疫地都是顺水而发,我总觉得也和他们离不了关系。我要去了秦国,怕是要被挫骨扬灰。陛下看在我有功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宇文弈听她这番话觉得十分有趣,不由破天荒地想作弄她,“可是如果不同意,两国交恶,战乱生起,生灵涂炭,那又该怎么办?” 可是谢怀珉到底不是吃素的,她理直气壮地说:“国家兴亡是全民责任,不能推到我这一个友邦人士头上吧?更何况堂堂大离国力昌盛军备齐全,怎么会叫秦国阿三占了便宜。陛下与其在这里无限假设,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如意膏事上。这次江南受了重创,一时半会儿很难恢复生机,若秦国乘机在民间推销如意膏,骗百姓吸食来短暂忘却痛苦,这市场前景很大。大离可就危险了。” 宇文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谢怀珉忐忑,急忙道:“臣说错话了?” “不。你没说错。”宇文弈声音低沉,“你想得十分周到。朕没有看错你。” 谢怀珉见缝插针地拍马屁,“陛下英明。” 宇文弈轻轻笑了笑,“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后日随朕一同回京去。” “是。” 宇文弈往外走去,临要出院门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说:“你的功名,并不是已死百姓的命换来的。而是因你而幸免的百姓赋予你的。” 谢怀珉惊讶地望着他。离帝却从容转身,大步离去。 谢怀珉抓了抓头。领导的心思真是很难猜啊。 吴十三在围墙外探头探脑,不留神被谢怀珉瞅到。 “姓吴的!你给我滚过来!”小谢咆哮。 吴少爷很委屈地一点一点蹭过来,“那个……人家……其实,不姓吴!” “管你姓吴还是姓楚。”谢怀珉阴森森地笑着,“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吴十三觉得很郁闷。在他完美的计划里,他的身份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揭露的。他的计划里有英雄伟业,有佳人倾心,有纨绔子弟摇身一变成壮志男儿。到时候小谢充满梦幻地问,十三,你究竟是谁?他这才开口娓娓道出身世来。 而,不是像现在,被谢怀珉这丫头毫无风范地指着鼻子逼问:“你到底说不说?”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吴十三揉着太阳穴。 “你让我想想。” 谢怀珉讥讽:“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瞧你这日子过的。” 吴十三沮丧,“都配合了一年了,怎么就不再多配合一下?” “我倒想啊!”谢怀珉丢他一记白眼,“其他倒罢了,你把皇帝都招来了,我还能装聋作哑吗?你说,要是我哥是皇帝,那我是什么?” 吴十三白痴得无可救药,“是什么?” 谢怀珉爆走。 吴十三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终于不再犹豫,大叫起来:“我说!我说!我是津陵府吴王,宗室里排行十三!先皇是我姑妈!” “哦。”谢怀珉恢复正常,“原来是吴王殿下。” 吴十三问:“听说没?” 谢怀珉摇头,“从来没。” 吴十三倒地,“津陵啊!姑娘美,小伙儿俊的津陵啊!” 谢怀珉摸着下巴端详他,“还真看不出来。把你脸上那层皮揭了让我瞧瞧。” 吴十三这次是真的给吓到了,哆嗦,“你你你……你知道我易了容?” “我还看得出你打了粉呢!”谢怀珉嗤笑。 她自吹自擂:“吴王爷,不瞒你说,我可是医圣张秋阳的闭门弟子,什么世面没见过。你脸皮上那点小伎俩,还入不了我的眼呢!” 但事实是,两人认识大半年后,一日吴十三醉酒跌到地上,谢怀珉去扶,看到他的脸擦着桌角起了一层皮,这才发现这小子脸上覆盖了一层东西。当然这事谢怀珉这辈子都不会说的了。 吴十三被鄙视过后,去卸妆。 程序还挺麻烦的,专门的药水倒在洗脸盆里兑开,雪花膏似的东西涂脸上,泡软了,再用盆子里的药水洗去。 弄了半天,终于得见天日,谢怀珉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立刻悲从心中来。 “十三……”谢大夫的声音都在发抖了。 吴十三克制不住的得意,“怎么样?帅不?不是我自吹,皇家那么多孩子,就我和皇帝的长相可一较高下。” “的确。的确。”谢怀珉一脸悲晾怜悯,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脸皮,忽然信心百倍地一掌拍在吴王爷的肩上。 “放心好了,十三!看在我们哥们儿情谊的份上,我今天不睡觉都要给你配好膏药,保管药到痘除,不过敏,不复发,见效快,没有任何副作用!你明天好好睡一觉,后天就是一条好汉了!” 吴十三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谢怀珉找镜子,“自己看看吧。” 镜子一张小白脸,眉飞目明,高鼻薄唇,嘴带风情眼带桃花,是副好模样。只是…… “这镜子没擦干净?” “白痴!是你脸上的痘!” 镜子掉地上,哗啦一声,好在是铜镜子摔不破。 “小谢——”吴王爷扑过去,“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没法见人了——” 谢怀珉耐心问他,“你多久没卸妆了?” 吴十三说:“卸妆很麻烦啊,我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脸……” 谢怀珉的脸也跟着抽搐,考虑不做那药膏了,直接把这个家伙敲死了事。 吴十三不甘心,花痴地问:“虽然如此,可是你难道不觉得我还是很帅的吗?”“是啊,是啊!”谢怀珉敷衍地笑,“如果痤疮、粉刺和暗斑也是流行的话。” 吴王爷又捧着镜子哀叫个不停。 吴十三写在护照上的名字叫宇文烨,谢怀珉提议改叫他小叶子,遭到当事人强烈反对,最后还是叫他十三。 吴十三脸上的痘痘们十分有战斗精神,并不甘愿退出舞台,虽然在节节败退,但是始终有不少顽固分子占据着根据地不撤退。 谢怀珉没了耐心,以一句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失调为理由打发了早过了发育期多年的吴王爷,要他吃素多喝水,就此不再配新药。 她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如今他们一行人正在回京城的路上,旅途漫长,队伍里还有一个不肯透露身份的皇上。跟领导出门是非常麻烦的事,要把他侍候好,伺候开心。国家领导,还要提防刺杀。谢怀珉每天提心吊胆的跟在皇帝身后,自然没那么多心思给吴王爷治痘了。 宇文弈还算一个好伺候的主子。他话少好静,生活上没有过多讲究,也不挑剔下人。只是他这次出宫,本来有意考察民情,所以原本十天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路途,被一拖再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天气已经很炎热了,水稻田里已经可以看到青色的穗子,没有经受天灾瘟疫的百姓安静平和地生活着。 今日正逢集市,大街之上来往游人如织,商贩们的叫卖声,百姓呼朋唤友的声音,不绝于耳。特意打扮过的小姑娘们结伴而行,流连于胭脂首饰摊。孩子站在卖糖人的铺子前不肯走,哭得一脸鼻涕,母亲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无奈地掏了铜板。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发出善意笑声。一个买胭脂的小姑娘也望过来,忽然看到人群里几个人,脸突然红了,急忙拉了拉同伴。 人流之中,那几个人倒是十分显眼。 宇文弈高大英挺,气宇轩昂,虽然一身蓝色儒衫十分简朴,可是王者千均之气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掩饰住的。一路走来,两旁姑娘少妇都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宇文弈长这么大,一直是人上之人,却也从来没被这么盯过,渐渐有点招架不住。只是他表情温和一点,姑娘们就吃吃笑;他表情冷酷一点,姑娘又齐齐抽气,真是有点左右不是,简直莫名其妙。 比起一本正经的皇帝陛下,吴十三和谢怀珉两个人简直像刚从山上下来的猴子。 集市热闹,到处有卖吃的,谢怀珉毫不客气就拉着吴王爷掏腰包。吃完了羊肉串又吃煎饼果子,吃完煎饼又要买炒豆子。 谢怀珉这几个月支援灾区,自称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经常饭吃到一半就有人来叫我去办事,我还不得不把嚼了一半的饭吐出来啊。”谢大夫描述得绘声绘色。 吴十三缩脖子表示太恶心,“你说的这事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有吗?”谢怀珉哈哈笑,忽然又大叫,“啊!糖炒板栗!是糖炒板栗!十三十三我要吃!” 吴十三这个冤大头只有继续掏钱,结果一摸,只剩两个铜板了。 他这倒高兴了,“看!刚才给你买那个簪子都把钱花完了!我就说那块劣玉有啥好的,你非要买!现在没钱了,今天你啥也甭想买了!” 谢怀珉把脸挂起。 这时一块碎银子递到眼前。 谢怀珉惊讶地转过头去,嘴巴一下张得老大,“皇……大人!” 宇文弈平淡刻板的表情此刻看来颇有几分黑色幽默,他慢吞吞地说:“拿去用吧。” “谢……谢大人!”谢怀珉心惊胆战接过银子,今天是不打算再买东西了。 老大,皇帝赐的银子,是摆家里高案上上香供着的,谁敢拿来花啊? 吴十三嘟哝:“真是的,都把你宠坏了。” 谢怀珉腻歪过去:“十三爷,都是您在宠奴家啊!” 吴王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旁边卖胭脂头花的一个大娘倒是很三八的凑过来,“姑娘,刚才那个是你家大人?” 谢吴两人齐转头看她。 大娘那个热心哟,“你们是外地人吧?哎哟!你们家大人长得那个俊哟!大娘我大半辈子了还从来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你们家老太公老太太得积了多少福气才生得这么一个儿子啊!” 是啊。谢怀珉心想,普通人可当不起皇帝的啊。 大娘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你们家大人是做什么的?成亲了吗?我有个表侄女正当年纪呢!” “啥?”谢吴两人异口同声。 大娘自顾自地说:“成亲了也没关系,嫁这样的男人做夫君,当妾也值得了……” 谢怀珉艰难地打断她的话,“大娘啊。咱家大人的妾,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啊!” 吴王爷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大娘很得意地说:“我那表侄女娘家做木材生意,家世雄厚,人也是百里挑一的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别说你家大人,就是送去宫里做娘娘都够格啦!” 那您倒是送啊。 谢怀珉的眼角已经看到宇文陛下走得有点远了,那些便衣侍卫也都跟了过去了。于是她开始坏笑。 她每次这么笑,吴少爷就紧张。 “大娘,”谢怀珉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不知道,咱们家大人,他克妻!” 大娘惊,压低声音,“比皇帝还克妻?” 吴十三又开始冒汗。谢怀珉反而更加兴奋,很三八地也压低声音,凑过去说:“比上头那位要厉害多了!” “啊?怎么个克法?”大娘很八卦。 谢怀珉挤眉弄眼,“娶一个就没一个,到后来连没过门的妾,只是定了亲,都活不下去呢。” 吴十三笑得比哭都还难看。 大娘瞪眼张嘴,“乖乖隆地冬,有这么厉害?你家老太爷就不叫人来破破?” “有啊!”谢怀珉继续胡扯,“可是那半仙说我家大人这是命。他前世犯了月老,这辈子没有长命红线。是命就改不了啊。” 大娘哎哟哟地叫着,一脸惋惜。小吴在那头猛咳嗽。 谢怀珉讲起了劲,停不下来了,“好在我家某一任夫人给生了儿子,所以也不愁没后。我们家大人也不想娶亲了。” 吴十三喉咙都要咳出血。 谢怀珉置若罔闻,最后结案陈词:“所以啊,大娘你侄女来晚了,下次请早吧。” 大娘却忽然一愣,讪讪地低下头去。 这种情形往往只说明一个状况。 谢怀珉转过身去,只看到依旧面无表情的宇文陛下,和旁边脸红脖子粗的吴少爷,以及几个脸色发青的便衣侍卫。 谢怀珉眨了眨眼,缓慢地转过头去,掏出银子递给小摊贩,“老板,二两炒板栗。” 就在谢大夫借口买东西吃而溜走的时候,大概只有吴王爷不经意间发现,宇文弈又轻浅却温柔地笑了一下——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105章&106* 大家不要催了哦,作者没更文催我也没用。 还有,我被靡大人点名批评了,打击……说连城是盗文网站,我是非法盗文!!!汗~~~~ 好吧,在这里喊一下,此文由潇湘首发,请大家多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原文第107章~108 宇文弈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小事和一个女人计较。谢怀珉担心受怕几天,见领导没反应,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从那以后,嘴巴严谨了许多,这倒让吴十三的耳根赚得了几日宁静。可是小吴这人也是贱命,谢怀珉罗嗦的时候嫌人家吵,人家现在不说话了,又认为她心理有问题闷在肚子不坦白,反而总跑去逗她玩。 虽然在往北走,可是天气却一日比一日炎热。谢怀珉自从身中烟花三月后——没错,虽然她自己有时候都会忘记这回事——体温一直偏低,冬天有点难过,可是到了夏天,却比旁人耐得热。所以吴十三等人满头大汗大口饮茶的时候,她却一身清爽地挑着花生米吃。 还有一个例外,是英明伟大的宇文陛下。 陛下如端坐皇位一般坐在简陋的饭馆里,喝着侍卫倒的茶水。一杯粗茶能被他喝成龙井雨前之屋。 忽而想起萧暄。 多年军旅生涯,养成了他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习惯,琼浆玉液喝起来也和白开水无异。 谢怀珉想着笑起来。她想到两人逃离京都去西遥城的路上,那恣意快乐的岁月,简直不像在逃亡。爬山,打猎,烤野味,露营。夜里她冷,他悄悄过来抱住他。两人整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点像现在她和十三一样。 吴十三喝饱了水,提起筷子要夹菜,忽然感觉到一股怪异的视线投了过来。他抬起头,只见谢怀珉女士两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的心灵震撼了,身体颤抖了,夹到手的鸡腿又滚了回去。 谢怀珉收起那美妙而诡异的眼神,赶紧一筷子将那鸡腿夹进自己碗里。 宇文弈低下头,嘴角微弯,似乎是在笑。 又往北走了两日,大概是近首都,熟人多了,宇文弈很少出去逛,大伙赶路的进度也快了些。 谢怀珉惦记着家里的连城小弟弟,早就归心似箭,可是又不能摆脸色给领导看,只得痛苦地享受着这旁人求不来的陪同首长的公费旅游。 那夜后半夜下起了雨。客栈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打得沙沙响。 谢怀珉之前治病救人,身心负荷太大,身体亏损厉害。现在虽然轻松赶路,可是还是时常觉得疲惫,整日没精神,有时候在马车上一睡就是半天。吴十三常笑她发了懒骨头。 白天睡多了,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于是她披上衣服,打算去夜听风雨,吟诗作词,以抒胸臆。 没想,居然碰到宇文弈。 宇文弈独自一人坐在栏边,静静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俊雅容貌被昏黄黯淡的烛光渲染得十分柔和,只是过分苍白了一点。 桌上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难怪,雨夜独酌,是有点冷清。 谢怀珉进退两难,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人,夜深了,怎么不休息?” 宇文弈转头看她,“你不也没休息?” 谢怀珉耸了耸肩,“白天马车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谢怀珉领旨入座。 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虽然和宇文弈一直不亲近,但以她自来熟的性格,现在面对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样拘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气,提了提神,以有足够谨慎陪首长深夜聊天。 话说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个节目呢…… 谢怀珉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宇文弈开口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闷?” 谢怀珉打了个激灵,立刻回应:“不!一点都不!怎么会呢?” 宇文弈显然不过是问问,并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说:“我是一个很闷的人。从小家母就嫌我话少阴沉。她比较喜欢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珑,又争强好胜,很像她。” 谢怀珉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随和轻松的笑,让他原本冰冷的气息扫去许多。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说着,动手要倒酒,谢怀珉急忙上前代劳。 “大人厚爱,让下官感动。不过下官的确不觉得大人很闷。一个人说他该说的话,不说他不该说的话,这便足够。天下知道这个进退度数的人可没几个。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说多余的话而已。” 宇文弈应该很满意这番马屁,因为谢怀珉感觉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说:“倒是羡慕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潇洒得很。” 谢怀珉笑,说:“大人不觉得我没心机,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涂,从来搞不清楚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什么,闯了不少祸。” 宇文弈笑道:“这也没什么。你说的话自然是你认为该说的。” 谢怀珉不好意思,“家里大人总叫我体会,体会。我脑子笨,体会不了。其实没有撞过南墙,没有吃过亏,很多人情世故都是体会不了的。” 宇文弈便问:“那你现在体会得了吗?” 也许是这飘零雨夜,也许是这温暖烛光,谢怀珉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当然体会得了了。恐怕天下最体会不了的事,都可以体会了吧。” 宇文弈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怀珉听到此,便知道她只能听到这么多。 这已经是这个帝王吐露心声的极限了。 惧怕和怜悯纠结在一起。谢怀珉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实实和权贵打过交道之人,天下听了王者柔弱心声之人,谁有好下场? 宇文弈却轻笑出来,“我把你吓到了。” 谢怀珉在跪与不跪之间犹豫着,宇文弈又说:“倒是羡慕你和十三那样。” 谢大夫苦着脸,干脆坦白说:“大人别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着她愁苦地皱着清秀脸庞,笑意越来越深。 谢怀珉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头去。 夜更浓了些,雨渐渐小了,细密的沙沙声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风吹得烛光晃动,对面谢怀珉不安又羞赧的脸,倒同记忆里那个机灵刁钻,胆大包天的影子没办法重合到一起。 酒全喝下了肚,可是那热量并不能驱散腿上酸涩的疼痛。那伴随他多年的宿疾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本以为天气暖和,应该不这么容易复发的。宇文弈皱起眉头。 谢怀珉敏锐地发觉他的不对,“大人不舒服吗?你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宇文弈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谢怀珉站起来,“大人,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我看您是累着了。”她四下张望,找侍卫。 可是侍卫在被他遣散得老远了。 疼痛不久就演变成为了剧痛,宇文弈咬紧牙关扶着桌子站起来,额头渗出汗水。 “大人?大人?”谢怀珉的声音很慌张。 她伸手过来搀扶。宇文弈潜意识地将她推了开去。 “没事。”他低声说,“我这就回去。” 谢怀珉又说了什么,可是宇文弈没把那些话听进耳朵里。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控制那一双剧烈疼痛又不听使的腿上。 他一步一步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这个注定会伴随他一生的病痛。 他紧握着拳,感觉到汗水从脸颊滑落下来,身体紧绷如满弓。 谢怀珉一直在耳边说什么,他现在是一点都听不到了。疼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神智。唯一感受得到的,是她执着地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一点微薄的支持。 腿部的抽筋让宇文弈没办法再走下去,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上,连带着似乎也把谢怀珉拉倒了。阴冷剧痛这时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整个人像浸在寒冰之中。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肉,都在一点一点剥离身体。 痛苦和寒冷之中,他不由牢牢抓住那只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柔软而温暖的一双手。仿佛那是他所有温度的来源。 鼻端闻到汤药苦涩的气息,身体已经暖和了,躺在被褥之中,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上。 屋里有人。他是习武之人,听得很清楚。 她在看书,时不时看看炉子里的火,或是往药罐子里添加一点东西。 吴十三轻轻推门进来。 “怎么样?” “还睡着。”谢怀珉轻声答,“水烧好了吗?” “可是陛下还没醒。” “不碍事。我来。” 侍从抬来一盆水。谢怀珉轻手轻脚地倒进药水,捣鼓了好一番,然后走过来,掀开被子。 宇文弈感觉到身上一凉,然后衣服也被解开了。他略微觉得尴尬,可是身子沉重如铅,他没办法说话动作。 微烫的帕子覆盖在腿上,皮肤传来刺痛。原先几乎已经麻木的腿渐渐恢复了感觉。当那双柔软微凉的手接触上肌肤的时候,宇文弈心里不由动荡片刻。 那温暖的感觉很舒服。宇文弈虽然一直坚持着,可还是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里。 宽大舒适的马车正在平稳行驶着。 试着动了一下,手脚都已经恢复知觉,虽然气力还十分微弱,但这已比他往常发作时恢复得要快了许多。 “我们到哪儿了?” 在旁边看书的人立刻丢下手里东西俯下身来,“陛下,我们还有两日就可抵达京城了。吴王爷已经通知了叶将军,他率领禁军前来迎接陛下。我们今天下午就可同他汇合。” 宇文弈张开眼睛,看到眼前女子眼里满布的血丝。 “谢怀珉?” “正是下官。”谢怀珉欣慰地笑了,嘴角浮现浅浅酒窝。 她捏了捏被角,“陛下觉得怎么样?还冷吗?腿还疼不疼?” 宇文弈轻声说:“很好!没事了。” 谢怀珉拉出他的手,为他把脉。 她指尖的冰凉让宇文弈不禁轻轻颤了一下。察觉出来,立刻抱歉地笑着,把手凑到嘴边轻轻呵气。 “对不起,我手一直比较凉。”谢怀珉继续切脉,“陛下的确是好多了。您体内这寒湿积累太久,我仓促之间也只能暂时把它压制住。只有等回宫了,我再为您慢慢拔除。” 她收回了手,将宇文弈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宇文弈紧闭着唇。 谢怀珉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端来药服侍他喝下,完了又顺手地往他嘴里塞了一个蜜枣。 宇文弈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嘴巴里的东西。他都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这玩意儿了吧?而且很显然这蜜枣是谢小姐的旅途零嘴,此刻正有一大盘子摆在小桌上呢。 谢小姐却丝毫不觉得有啥不妥。她完成了作为一个大夫和下属的任务后,十分爽快地回到原来的位子,捧着那本传奇 小说继续看。 宇文弈就看着她表情惬意地看着书,时不时偷着乐,像个孩子一样。 他自己也跟着莞尔。 “谢谢。” 谢怀珉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老人家刚才在说什么? 宇文弈重复:“谢谢你!” 谢怀珉心跳加速——当然是给吓着的,她斗着胆子,问道:“陛下,能问一下,您这宿疾,是怎么得上的吗?我弄清楚了,也好对症下药。” 宇文弈沉默,闭着眼睛沉默,让谢大夫发冷汗的沉默。 谢怀珉在沉默中灭亡,再次后悔自己多嘴多事多此一问,惹得领导不高兴。不过宇文弈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也许他不答话并不是因为自己问错了话吧? 就在谢怀珉几乎后悔得要呕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她不确定地抬起头望过去。 平静地躺着的宇文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磁性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怀珉心想这不是废话,不然怎么叫宿疾? 宇文弈继续说:“十岁的时候,在行宫出了点意外,冬天,摔断了腿,在雪里埋了半宿……后来治疗不得法,这才落下的宿疾。这些年来好生调理,已经好了很多,没想到会在这么暖和的天里复发。” 他语气平淡,说得似乎十分轻松,那么大一个变故,似乎真的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 谢怀珉想了想,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聪明地保持沉默。 宇文弈开了个头,倒觉得容易了一点,继续说:“后来宗族长辈和大臣奏请立太子的时候,大姐就以我腿脚不便为由,唆使母亲立她,可是大臣和宗族长辈却拥护我。母亲本来对我极其不信任。父亲已经搬出了家里,在外面过自己风流雅士的生活,对我们兄弟姐妹不闻不问。我的枕头下,藏着我奶娘塞给我的匕首,即使我身旁睡着我的妻子。”他尖锐地笑了笑,“知道这事的人很少。” 谢怀珉背后阴风阵阵,起了一层冷汗。 那时候他多大?算一算,不过十八九岁,大学新鲜人。放在现代,天天打游戏的年纪,他却睡在刀尖上。 宇文弈转头看她苍白的脸,眼色一沉,却随即笑了起来,“把你吓怕了?” 谢怀珉很窘迫,“陛下……过去再不愉快,可毕竟都已经过去了。眼睛长在脑袋前面,就是要人往前看的。” “你这话倒说得真有趣。”宇文弈脸色温柔许多。 他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比如,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向人说起往事,描述他心里的感受。 即使是他那几位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宇文弈换了话题,说:“我这腿,治不好也没什么,朕早知道这病是摆不脱的了。” 谢怀珉浅笑道:“陛下别泄气,这病靠的是调养,宫人那么多,照顾您这点是不成问题。” 宇文弈听了,倒也跟着笑了笑,“是啊,幸好是皇帝。” 车行到下行,外面传来马蹄轰隆声,是叶将军率领禁军到了。谢怀珉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皇帝用了药还睡着,叶将劳和常公公等人预先准备的眼泪和演讲词都无用武之地,只好赶紧将这尊佛先运回宫再说。 皇帝顺利回了宫——虽然是走着出去,抬着回来的——谢大夫也就可以卸任休息了。 连城早在家里等着她。 两个月不见,这小子长高了一大截,袖子裤脚都嫌短了。 谢怀珉见了他很高兴,带着他上馆子好好吃了一顿,又去成衣店给他定做了几套衣服。 回了家,天才黑,可是人已经累得不行了,草草洗了澡就上床睡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暗,浑身乏力像给卡车碾过一样。睡了一觉,怎么反而比打仗还累? 谢怀珉花了点力气才爬起来,一边哼哼着一边穿衣服,心里觉得奇怪。这半个月来她总是觉得很疲倦,精力明显不够用。 谢怀珉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皇帝犯了老寒腿,她连想请个年假休息几天都不可能。谁说公务员的日子好混的?高级公务员,比如她,首长的家庭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活儿才不轻松呢!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哪里有点不对? 天色很暗,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外面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最最关键的是,太阳在西边。 连城不在房中,那是因为他一大早就出门去温师父那里学武去了。而现在这个时候,他都快回来了吧? 她,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107章&108* 此文由潇湘首发,圈圈转载,请大家多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原文第109~110章 黑影悄无声息的来到她的身后。 “姑娘睡了一整天,可是不舒服?” 谢怀珉心里一紧,忙道:“没事……只是累了。” 那黑衣人又说:“姑娘这个月的信已经晚了五天了。” 谢怀珉这倒有准备,“已经写好了,在我房里桌上。” 黑衣人转身要去拿,谢怀珉喊住他,“这位大哥,你们……我听说家里东面前阵子打了胜仗,你们主上这两个月是不是一直在忙着这事?” 黑衣人点头道:“的确是。” 谢怀珉想了想,问:“那你们大人该是没有把鼠疫之事告诉主上吧?” 黑衣人立刻有点讪讪。 谢怀珉笑,倒不介意。以她对宋子敬的了解,他才不可能冒着搅乱萧暄精力的危险在那么关键的时刻告诉他自己以身涉险的事。 回了房关上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抬起右手,手指切在左手脉上。 “姐!”连城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姐你在吗?我饿死了!今天吃什么?” 谢怀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扬起一个平常的笑,转身开门出去。 离皇宫,永和殿,宇文弈斜靠在榻里,腿上盖着一张柔软轻薄的棉毯,榻上堆着高高几摞奏章,矮几上的一碗银耳羹早没了热气。他一本接一本地看着,朱砂笔细细批注,神情十分严肃认真。 虽然已是盛夏,可是永和殿里还是很凉爽,时时有清风自窗户徐徐刮进来。午后的皇宫特别安静,常喜年纪大了,坐在柱子边已经打起了瞌睡。 宇文弈轻轻下了榻,也没打搅他,自己往旁边隔间走了过去。 推开半拢着的门,一股熟悉的药香飘了出来。 屋子里中摆着一个精巧的炉子,上面正滚着一罐药。那个本来该看着火的人却不在旁边。 宇文弈很快在帘子后的矮榻上找到了她的身影。 谢怀珉侧卧着,脑袋枕着靠垫,眼睛紧闭。宇文弈走近,看到她眼下一圈阴影,不由眯了眯眼睛。 她比先前瘦了许多,下巴尖了,眼睛微陷,脸色也是不健康的白里带黄。 以前的她虽然也不结实,可是脸色始终是红润的。 宇文弈眉头锁着。 是太累了吗? 为了赈灾抵御鼠疫而操劳两个多月,一路北上旅途奔波,回来也还不得休息要治疗他的腿疾。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操劳。 值班的管事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还以为皇帝动了怒,急忙要上去叫醒谢太夫。 宇文弈一把将他拽住。管事公公吓得立刻匍匐在地上。 宇文弈压低声音说:“你,去拿张薄毯来。” 公公急忙照办,捧了薄毯回来,所见一幕又是让他差点眼睛脱眶。 离帝正半跪在榻前,小心地给谢怀珉脱下鞋子。然后他从公公手上接过毯子,动作轻柔地给她盖上。触摸到谢怀珉冰凉的手,眉头锁得更紧。 公公还愣着,就听皇帝吩咐道:“把药端出去熬,动作轻点。找个人过来,等她醒来了仔细伺候着。” 公公急忙点头。 宇文弈神情复杂地凝视了谢怀珉半晌,这才走了出去。 常喜已经醒了,等在外面。宇文弈同他说:“等谢大夫醒了,就同她说,朕放她十天假,要她在家好好休息,调理身体。” 常喜急忙应下。 宇文弈想到,“父王留下的那些老参,挑一只百年的,拿给谢大夫补一补。” 常喜微微一愣,立刻应下来。 谢怀珉睡到日头偏西才醒过来。她还是觉得浑身乏力,肌肉酸痛,像是刚跑了马拉松一样。手脚虽然冰凉,可是动作一大,浑身冒虚汗,头立刻发晕。 真是糟糕。 她扶着脑袋下床穿鞋。 穿鞋? 谢大夫清醒过来,看着鞋子,看看毯子,再看看空空的房间。 守在门口的宫女听到里面有动静,正打算去开门,结果里面的人却先冲了出来。 “药呢!炉子呢?” 宫女急忙拦下她,“谢大夫,药早就熬好了。陛下都已经服用了!” “陛下呢?” “早就用膳去了。”宫女笑道,“您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谢怀珉这才留意到外面已是黄昏光景,一时很傻眼。又是好长一觉。 宫女带着讨好笑道:“谢大夫这觉睡得可好?陛下吩咐了不可以吵您,还说等您醒了,放您十天假好生休息。哦对了!陛下还赐了老参呢!” 谢怀珉看着那根白白胖胖的参宝宝,笑得十分僵硬。 宫女语气怪异道:“恭喜谢大夫了!” 谢怀珉纳闷:“何喜之有?” 那宫女但笑不答,一脸你明明知道何必多问的表情,十分八卦。谢怀珉不由得又出了一层虚汗。 她无奈地扶着脑袋。 唉,头更疼了啊。 此时万里之外的齐皇宫,荣刊正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皇帝寝宫。萧暄正半靠在榻上,头上按照传统绑着一条傻兮兮的布巾,身上盖着丝棉薄被,满榻满案都是奏折。他在看奏章,时不是抽抽鼻子,咳一两声,然后大口灌凉茶。他面色因发烧带着潮红,脸也挂得老长。 荣坤摇摇头。 这伤风也来得怪,好好的睡下,早晨起来喉咙就沙哑了。太医开的药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的却很慢。皇帝勤政过了头,怎么劝都不肯休息。这个月皇后的信又晚来了,皇帝这几天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连带着发起了热,反反复复都不退。 萧暄抬头扫了他一眼,张口说话,只是声音十分沙哑,“什么事?” 荣坤道:“平遥侯世子到了。” “文浩到了?”萧暄两眼一亮,脸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说着跳下榻来。 俨然已成长为成熟青年的郑文浩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刚要下身行礼,被萧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别客气了。”萧暄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仔细端详,“变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点了吗?” 郑文浩被夸得挺不好意思的,“谢陛下关心,家父用了陛下送去的药,整个春天宿疾都没再发。” 萧暄点头,“药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后配的。” “臣谢皇后隆恩。”郑文浩立刻说。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萧暄甚是自豪地看着小舅子,“你姐姐若是在世,见你现在这样子,也该十分欣慰。” 郑文浩有点伤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萧暄拍拍他的肩,笑道:“听说你夫人出身书法世家,能书会画,尤擅画彩蝶。怎么,有没有往你这只知道刀枪马匹的脑袋里灌进几滴墨水去?” 郑文浩有点尴尬,“臣是粗枝大叶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妇,真是有点牛嚼牡丹之意。”说着,脸上却笑着十分温柔。 萧暄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不由十分羡慕。 朝夕相处,恩爱相伴,说着简单,做到却难。 喉咙又是一阵痒,萧暄低下头狠狠咳了几声。 郑文浩关切道:“陛下还是要保重身体,举国上下还全赖陛下呢。” 萧暄无所谓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碍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听说上两个月离国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恶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银粉。 荣坤听到声音匆匆跑进来,看到萧暄,只觉得一阵酷寒从脚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去叫……”萧暄的声音更如数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给我叫过来!”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众宫人瑟瑟发抖胆怯目光中,从容地走进大殿,朝着那个负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个东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从情报部门调过来的离国鼠疫卷宗。 “好!好你个宋子敬!”萧暄似怒似笑,双目赤红。 宋子敬波澜不惊。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萧暄没把东西往他身上砸,已是幸运了。 郑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只有君臣二人。萧暄因病而变得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大殿里不断回响着,震撼着宋子敬的耳膜。 “你这么做,叫我以后怎么信你?叫那些大臣们怎么看你!你……你居然敢!” “陛下,”宋子敬不紧不慢道,“皇后确实安然无恙,您尽可放心!”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萧暄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怎么瞒?” 宋子敬平静答道:“臣绝无不忠之心。倘若皇后遭遇不测,臣当自戮就罚。” “你死了她就能回来?”萧暄将桌子上的东西猛地扫在地上。守在门外的荣坤一阵心惊胆颤,他显然感觉得出来皇帝这场火明显不同于以往。 “这么大的一件事,我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你竟然能将我瞒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这声音大得,都快把屋顶给掀了。萧暄用力过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着嘴不住咳嗽。荣坤急忙跑进来给他端茶,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宋子敬面色依旧,平静镇定得仿佛此刻不过是例行汇报公务。萧暄一时也骂不出来其他更重的话,只有猛灌茶,才能勉强把怒火按捺住。 宋子敬看他面红耳赤,两眼充血,终于叹了一口气。 “臣这样做虽然是为了不让陛下自东海之战中分心。但是此罪影响恶劣,臣望陛下凭空责罚以服众。” 萧暄听着,血气上涌,头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心里怒、惊、恐、怨交加,即怒宋子敬知情不报,又恨如此一来,不得不削了他的权和他离了心,恐是不知道谢昭华现在情况怎么样,心里乱如麻。 “罚?”萧暄压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报部从今天起就转交给韩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来商量怎么处置你!” 宋子敬这才面露惊色,“陛下你要去接她?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国之君远涉异国,这于国于民都……” 可是萧暄已经走出了大殿,背影转眼就消失在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光里。 宋子敬皱眉摇头,抬起袖子拭了一下鼻尖的汗水。 可是萧暄到底还是没有去成离国。 一封密报快马送进京,交到他的手上:附庸国张家的顺天王,张伟文,突然薨了。 据说是,张王爷突发其想要吃一种肉汤圆。于是厨子苦心研究做了数种端上来,王妃纤纤玉手喂给他吃。结果一整个汤圆没有进胃,却是堵了气管。众人手忙脚乱了一番,还是没有把他救过来。张王爷就这么拖着他虽然年轻却因为酒色而有点发福的身体离开了这个让他无限留恋的人世。 张伟文的儿子今年五岁,线报里写他憨厚老实。萧暄虽然允了他继承他爹的王位,可是随即又颁布一道圣旨,封了张伟民的大儿子安南王,二女儿位平南郡主,顺天一分为三。 这事刚刚处理完,谢陌阳就来了奏章。 他人已到任职地,开始着手安置因海战而流连失所的百姓,因为涉及到瓦解陆家势力,许多事需要中央调度。而当地改农为桑一事,又因陆家人暗中破坏,生了许多波折,萧暄不得不又派遣两名得力官员下去帮助谢陌阳。 东军基本已经被萧暄掌握在手,虽然仍有将领顾念旧主,甚至在军中鼓动士兵喧哗。萧暄下铁令,该驱逐的,该斩杀的,都毫不留情。 一番清洗,军队领导走向已十分清明,天下权势归向也人人可见,文人就此又唧唧歪歪写了不少文章酸诗,讽刺朝政,兼怀才不遇自怜自哀。萧暄充耳不闻,只当他们在放屁。 皇帝铁腕,国家政权统一,军权回落,到了那年秋天,粮食丰收,改农为桑的农民也尝到了甜头。新科举选拔了一大批才子能人,沿边贸易也因为丝绸业的发展而开始红火。 陆家接连经受多次打击,已经元气大伤。萧暄却没如许多人所料,对他们赶尽杀绝。 皇帝说,陆国公当年铁马金刀为朕打江山,贵妃操持后宫辛苦,不能因为子孙族人不义而以偏概全。 话虽这么说,可是陆家的败落和谢家的崛起,已无须任何表面文章的掩饰了。只是萧暄吸取教训并没有让谢家涉足军事,政事上亦有杨家等挟制均衡。世人只是道,皇后没有生育,谢家也怕走不长。 等到萧暄终于忙得差不多的时候,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这几个月来,谢昭华的信倒是没断过。她只字未提自己曾南下赈灾的事,更别说鼠疫。她只用大量的笔墨写她在太医监里如鱼得水的生活,书已经快写完,又学了什么新菜,认识了什么新人。生活过得倒是挺滋润的,总之是一片太平,看得萧暄是又气又担心又嫉妒。 当然,她也有写到离帝宇文弈。 “我召集是太医侍官,每日要去为皇帝请平安脉。离帝十分勤政,每天但凡有时间都在处理公文。我更了一个健康作息时间表,即是掂量着没胆量让他照着实行。我把这表给你,你照着做吧! 离帝这人挺奇怪的,明明相貌堂堂十分出众,又是一国之君,居然没有后宫。我倒不清楚他有没有暖床的小老婆啦。不过看他勤政的程度,估计每天有那点时间,睡觉都来不及吧?” 萧暄看到此,啼笑皆非。 “我倒是听说虽然他克妻的名声在外,可是照样有无数贵族女子倾心于他,个个都不信邪,一心想嫁进来做垫脚石的。观月节那天,皇亲国戚都聚在一堂,我是大夫在旁待命,就见那些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一下就想起了你当年。听说柳明珠都已经当妈了吧?那个马小姐也嫁了? 你当时说,她们都没我好。那现在呢?还是同一个想法没变过?” 萧暄哼了哼,带着宠溺的笑继续看。 “秋天又到了,这边天凉得比较快。这些天我看着天气逐渐干爽,树叶依次变黄,候鸟从我的院子里往南飞去,顿时有一种时间飞逝一去不返的忧伤。 阿暄,我很想你。其实我是真的明白了一点,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陪伴。这也是我这三年来到处走到处寻觅可是始终觉得内心缺失一大块的原因。 我爱你,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论健康还是疾病,不论生还是死。我不断地回味过去岁月里我们经历的快乐,那青葱的岁月,飞扬的愉悦。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生活阅历给我足够勇气去面对一切。愿你分我一点勇气,愿我多看你一眼。” 萧暄皱起了眉头。信上笔锋直转而涌现的悲观和眷恋让他顿生不安。 他放下信,叫来荣坤,“你去把韩小侯爷叫来……把宋大人也叫来。” 荣坤出去,只过了片刻又打转了回来。 “这么快?” “陛下,”荣坤一张老脸纠结着为难之色,“那个……唉!陛下,陆国公家里来人,说国公老,半个时辰前,薨了。” 萧暄怔怔地站起来。 良久,才问:“陆贵妃呢?” “娘娘人正等在殿前。” “她来了?” “是。” 萧暄轻叹了一声,“请她进来吧。” 陆颖之一改往常永远不变的红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精致的容颜没有半点生气,只有眼睛里的忧伤和绝望,才让她还像一个活人。 萧暄看着她,当年初见她,也是一个活力充沛,热情干练的女孩子,总用崇拜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来说,已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么一个充满精力的女孩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死板、哀怨、心机深沉的女人的呢? 这个后宫,太可怕,不怨昭华她当年怎么都要逃离而去。 萧暄叹了一口气。 陆颖之动了动,低下头去。 “陛下,”她的声音也犹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经不在了。” 萧暄语气十分恰当的表达了他的惋惜和哀伤,“朕刚才也得知了,听说是梦里而逝,十分安详。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时去世,当为喜葬。贵妃还需节哀。” 陆颖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皱了皱眉头,忽然缓慢而优雅地跪在了地上。 萧暄不解,弯腰去扶她,“贵妃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什么要求,说便是,朕自会答应。” 陆颖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陛下,妾身也是来恭喜陛下的。” 萧暄疑惑,“恭喜什么?” 陆颖之猛地抬起头来,“恭喜陛下终于除去心腹大患了!” 萧暄不觉松开拉着她的手。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109&110章* 此文由潇湘首发,圈圈转载,请大家多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原文第111~112~113章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陛下,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陛下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刺耳的话里充满了怨恨和责问。 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对陆家狠,他知道。他被指责冷血,他不意外。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范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陛下,没有满门抄斩赶尽杀绝,只是不许陆家五代出仕。这也好,安安分分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政坛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塌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陛下,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望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眼睛湿润了,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有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颤抖着背上轻轻拍着。 陆颖之是真的哭了。 三年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死了,陆家彻底完了,打入深渊,几十年内都没有翻身的希望。父亲当初经年的谋划,多年经营,又算个什么?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押错了宝,陆家才落得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是厉害,抓着他衣服的手,关节惨白。 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先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国公在世,做了那么多,也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你这样子让他见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陆颖之楚楚可怜,保养得宛如白玉雕刻而成的手指绞着腰间丝结,眼泪怎么都擦不尽。 “爹的确是希望我幸福。可是,我又幸福吗?” 萧暄眉头紧锁,“颖之……” 陆颖之抬起头来,微微嘲讽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我不够大方得体?我不够体贴宽容?我管理后宫无方?” 萧暄叹气摇头,“你都做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我?”陆颖之终于狠狠问出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话,“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像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我!为什么始终不肯碰我?” 萧暄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她有此一问。 他也答得很是从容不迫:“因为我已经有心爱之人。我的心,在这方面,其实很小,装下了一个,就装不下第二个。” 这不是完整的答复,但至少是完整答复里的其中一条。他还是想给两人留点情面。 陆颖之偏过头苦笑。 “我只是来晚了吗?” 萧暄却没有回答。 陆颖之轻声说:“你本来就喜欢她,我横插一杠,我们陆家又这么讨厌。你不喜欢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怨你,我谁都不怨,是我自己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错。” 萧暄只是拿怜悯的目光看她,始终不说话。 陆颖之握紧了一下拳头,站了起来,整衣正冠,跪在萧暄身前,匍匐在地,额尖接地,行了一套后妃见皇帝的正式大礼。 “何必呢?”萧暄这次没有去扶她。 陆颖之含泪道:“请陛下……请陛下,废了妾身吧!” 萧暄脸上的敷衍之色终于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 陆颖之字字清晰道,“请陛下,废了妾身吧!妾身为陛下妃子,三载有余,无德无能,内不能为陛下生育子嗣,外不能帮陛下分忧解患,如今家族犯事惹天怒,妾身自觉无颜再服侍君侧。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废了妾身吧。妾身愿布衣粗粮祭扫宗祠,以求得内心一片安宁。”说完,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 萧暄退了一步,面色十分难看。在一旁的荣坤看到,立刻过来要扶起陆颖之。陆颖之却将他一把推开,继续哭着磕个不停。那副哀婉绝望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配上她一身热孝白衣,眼红泪流的模样,恶人怕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萧暄已是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上去扶起了她。 陆颖之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萧暄说:“你不必如此。你到底是朕的贵妃,陆氏千金,怎么能这样委屈你。你叫天下人怎么看待朕?” 陆颖之眼猛地燃起光芒。 只听萧暄说:“我本来已有安排,你出宫后可回陆氏本家,起居视郡主,嫁娶随意,我不干涉。” 陆颖之轻微地晃了一晃,眼里的一线火光就这么被掐灭。 萧暄假装没有看到,别过脸去继续说:“至于陆家,你尽可放心,只要他们能安生,我自然不会再做什么。” 陆颖之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陛下……一言九鼎?” “那是当然。”萧暄道。 陆颖之又淌下两行热泪,再次拜倒,“妾身,谢陛下隆恩。” 萧暄没再去扶她。 陆颖之慢慢走出大殿,外面萧索秋风袭来,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那股寒冷让她止不住地打颤。 拒绝了宝莲递上来的披风,她恢复了来时的肃穆和冷漠,仿佛刚才的哀怨可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她高傲地扬着头,从容地往回走去。 杨妃正和许嫔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远远看到陆贵妃被宫人簇拥着经过,彼此都没打招呼。 许嫔看了冷哼道:“如今局势都这样了,她也不知道收敛一点,还这么招摇,做给谁看呢?” 杨妃吃了葡萄,笑了笑,“姿态都是摆来给人看的,内里什么模样什么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里子都掏空了,光剩个架子,这个架子显摆的时日也不多了,那招摇一日,就算赚得一日嘛。” 许嫔听了,立刻称赞道:“还是杨姐姐你聪明,看得透彻。陆贵妃执掌后宫的日子没多久了,陛下即便不废了她,也不会再宠幸她的。如今这宫中,就只有姐姐了!” 杨妃听了笑,“只有我,那你呢?张嫔罗嫔呢?” 许嫔到不介意自打嘴巴往脚下踩,“我们?皇上可是看都不看一眼,话都不说两句,哪怕就是死在跟前了,陛下恐怕也不动一动眉毛吧。倒还是姐姐你,独揽陛下的宠爱啊。” 杨妃依旧悠闲地吃着葡萄,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夏天可是真的过去了啊。” 陆颖之回到了她那住不了多久的宫殿。 屋檐下的鹦哥看到她,欢快地叫着:“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陆颖之冷笑,“安什么安?很快就不是了娘娘了?” 宝莲忐忑,“娘娘,陛下说了什么?” “他?”陆颖之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拨开了鸟笼上的扣锁,把鹦哥抓了出来,“他呀,可说了很多呢!” 鹦哥早被驯服了,乖顺地停在她的手上。 她原本轻柔地顺着它的羽毛,眼里突然迸射出凶狠的光芒,双手紧抓住鸟儿,扯着它的羽毛。 鸟儿吃疼,大叫着拼命挣扎。终于一个不留神,啄了她的手,挣脱开来,呼啦一声飞了出去,越过屋檐很快不见了影子。 宫人们立刻训练有素地跑去捉鸟儿,一时宫里乱成一团。 只有宝莲这时看到陆颖之脸上阴冷透露着杀意的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什么?”宇文弈看着碗里材料不明的汤水。 谢怀珉很恭敬很耐心地给他解释:“陛下,这是青龙翡翠汤,当然,我们一般管它叫蛇肉绿豆汤。” “蛇和绿豆?”宇文弈不解地看她,“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吃的啊。”谢怀珉理直气壮。 宇文弈无语两秒,问:“我吃这个做什么?” “哦,”谢怀珉笑道,“这汤清热解毒又明目。下官是见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为处理公务过度操劳,又加不注意用眼卫生,眼睛生了炎症,红肿不适。虽然用了外用药,可是要求最好的效果,还是要……” “知道了!”宇文弈有点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罗嗦,“我吃就是。” 谢怀珉赶紧狗腿地递上勺子。 常喜在旁边看着宇文弈一会微笑一会儿皱眉,他深沉的老脸也有点掩饰不住惊讶,光是他以“我”自称,就足够让常喜对这个谢大夫刮目相看的。 宇文弈吃着蛇汤,闲闲地问谢怀珉:“你的书最近写得怎么样了?我听刘太医说,他看了你的书中前三册,赞不绝口,又十分惭愧,觉得不配再领太医监。有这样的事?” 谢怀珉扭着脸笑,“陛下您这不是折煞为臣的吗?我可夸不得,一夸就得意地飞上天去了。” 宇文弈问:“你最近见着十三了没?” 谢怀珉摇头,“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陛下都找不到他?” “你以为皇帝就是万能的?” 谢大夫茫然,“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起码也是全能的吧?” 宇文弈莞尔,“你倒说说,我都能做什么?” 谢怀珉想想,道:“陛下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和生孩子外,也没啥不可能了的吧。” 常喜一口气没喘顺,猛地咳了起来。 宇文弈叹着气,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这你算是夸奖吗?” 谢怀珉讪讪,“我这人很老实,不大擅长拍马屁。” 常喜又是一阵咳。 谢大夫出于职业本能很关心,“常公公嗓子不舒服?秋季天干物燥的,注意多喝水。” 又转去对宇文弈说:“什么良药,都比不过三样东西养身,就是合理膳食,作息规律,和多多运动。陛下现在年轻还不觉得,等上了年纪,各种病痛一来,才知道后悔年轻的时候过度损耗身体。” 宇文弈摸了摸他还年轻的下巴,突然说:“我最近发现你很容易疲倦,时常睡着。我放你那十天假,你到底有好好休息吗?” 谢怀珉一时有点尴尬。 她当然是不能同他说真话:自己身体里携带某罕见病毒,本来依靠药物以治,结果该药被她用来炼制鼠疫药上,她疲劳过度无药可依以至毒发? 这是宫廷剧,又不是武侠片。而且说出a来还得跟着解释b,为了b又要提到c,那这一番故事是又长又臭没有七十集演不完。宇文皇帝愿意看,她还没那耐心说呢。 信是早去了齐国,是给宋子敬的。她还不敢告诉萧暄,怕那后果。宋子敬不可能不管她,怎么也得再想一个办法。 不过鼠疫的事瞒不了萧暄那么久,一旦他知道了……谢怀珉打了一个寒颤。她想到了萧暄那种痛苦的眼神。 或者,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爱她,但也会担忧而焦虑吧。 三年了。她月月写信,告诉他她爱他,却是不敢去想,他还爱她吗?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回过信呢。 宇文弈看着谢怀珉自己都没发觉地在走神。他放下碗,没有出声打搅。 谢怀珉这个角度看过去,显得十分美。轮廓柔和,因瘦弱也显得尖尖的下巴,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眼睛,抿得有点薄的唇。文雅秀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倔强和坚强,笑容豁达却有些寂寞和忧伤。 “谢大夫,”宇文弈轻唤了一声,“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谢怀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陛下,有卸得了的责任,也有一辈子卸不了的。” 宇文弈坐在那里。 他有她不了解的过去,她有也他不知道的故事。他们之间离着不过五、六步,却是觉得隔着有千里远。 那一刻,他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治腿,后又日日请平安脉,两人比以前熟了很多。 谢怀珉发觉宇文弈也并不如众人口中那般冷酷寡言。自从知道她去的地方多后,他总抽空小半个时辰,听她说说五湖四海的趣事。 谢怀珉说:“秦国东北山区里某地的百姓,土地贫瘠,物资贫乏,生活十分困难。这也倒罢了,那里的人,个个都有一个大脖子。” “大脖子?” 谢怀珉比着自己白细的脖子解释,“就是这里非常粗大,像是长了一圈瘤子。不但如此,眼睛还往外鼓,像金鱼一样。得了这病,连子孙都受影响,多半又痴又傻。村子里的人口也就这么渐渐凋零下去。” “有这等奇病?”宇文弈惊奇,“这病能治吗?” 谢怀珉点头,“其实就是吃的东西里,缺一种叫碘的东西。我们平时摄取碘都是通过盐。那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在深山,又穷,没有钱买盐,又没有从其他途径摄取这个成分,这才致的病。” 宇文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秦国民生如此,当政者却还沉迷发展军备,激进冒犯邻国。” 谢怀珉笑:“穷兵才会要黩武。倒也不能怪他们,越是生活没保障的人,才越不安分,才特别具有攻击性。他们一无所有,所以他们不在乎失去。” 宇文弈却反问:“那权势之人强取豪夺,又算什么?” 谢怀珉应答道:“那是人类丑陋的贪欲。豪强们拥有特权,他们不知道克制欲望几个字该怎么写,随心所欲。但其行径只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灭亡。” 豪强阶级之首的宇文皇帝却是笑得十分满意,“克制欲望,人生在世,也少了许多欢乐。” 谢怀珉今天特别感性,“陛下,一个人得到多少,失去多少,都是平等的。比如您,严于律己,牺牲睡眠牺牲娱乐,甚至牺牲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来换取了一个太平繁荣的盛世。虽然我觉得您不用牺牲那么多同样也可以做得到现在这样一个名君——您得分清贪婪的欲望和享受生活的不同。” 宇文弈任由她这个小小大夫指点自己的生活,“那你呢?” 谢怀珉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看得懂别人,却看不懂我自己。要知道,天上的神仙不通人意,我们主动舍弃了一些东西,却不一定就能恰好换回来我们想要的。” 她秀丽的面容上一时又写满了忧虑和失落。 宇文弈默默无语——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111&112&113章* 此文由潇湘首发,圈圈转载,请大家多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原文第114~115章 温大侠家中长辈去世,要离开一段时间,放了连城的假。谢怀珉见他无聊,便带他到太医院里来打杂做事,自己掏薪水,支付他每日五个铜板买零食。 从小教育孩子劳动创造财富,谢怀珉不指望连城成为举世伟人,若能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她就功德圆满了。 这当口,消失了一阵子的吴十三又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谢怀珉趴在桌上人偷懒睡觉。 吴十三嗤笑:“日头西斜,春睡未醒?” 谢怀珉闭着眼摸着一本书就扔过去,“少说一两句你就会死?” 吴十三端详她,“你瘦了,呀呀呀,还变丑了!”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骂他:“一张嘴就没一句好话!” 吴十三不乐意,“同皇上就可以满口锦绣地讨论风土人情人生哲理,同我就只有吵吵吵!” 谢怀珉气得乐了,“你这口气,活脱脱一个小媳妇!” 吴十三哇哇叫:“看!还侮辱我!” 谢怀珉没管他发神经,她凑过去看,“脸上的痘倒全消了。你以后注意饮食,酒少喝,肉别吃多了。” 吴王爷不高兴,“干嘛来看痘痘,你不觉得我现在更帅了吗?” 谢怀珉笑道:“帅,国家认证的第二帅。” 吴王爷满意,拉着连城问功课去了。 谢怀珉笑盈盈地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他们。她现在不但精力不好,身体也酸软无力,站久了容易头晕。 吴十三和连城两个闹了一阵,都饿了,又齐齐出门找吃的。谢怀珉没力气跟着去,要他们带个葱油烧饼回来。 他们走了没有多久,门上传来敲门声。谢怀珉打起精神去看门。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看到谢怀珉,很是惊讶,问道:“这里住的人家姓王吗?” 谢怀珉温和友善地说:“不,不姓王,大婶你或许是走错了。” 那中年妇女却不罢休,“可是明明就是这里啊!姑娘,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啊?” “年初就搬进来了。”谢怀珉说,“前家也不姓王啊,大婶你一定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中年妇女一口咬定,激动地伸手抓住谢怀珉的胳膊,“姑娘,这可怎么办?” 谢怀珉啼笑皆非,她又不是居委会大妈,她怎么知道。 就在这一笑之间,眼底闪过一道雪白刺目的光芒,谢怀珉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立,本能地往后退去。 可是对方紧抓住她的手让她没有退路。 那道白光即将没进她胸前时,隐卫也将刺客一掌打飞出去。 谢怀珉往后倒去,虽然觉得胸口被扎了一下,却并不觉得疼。但是浑身的力气,却全从伤口泻了出去。 一个隐卫接住了她,惊慌地叫她。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视线暗了下去,最终回归黑暗。 醒来时人在自己屋子里,有个高大身影背窗而立。 谢怀珉心猛地一阵跳,不禁抽了一口气。 那人转过身来。 谢怀珉又轻轻呼出那口气来。 宇文弈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看牢她。 “等人?”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笑。显然是没掩饰住那失望的目光。 宇文弈说:“这里只有我。” 可不是吗?这年头又没有火车飞机,那人就是有心,也没办法夜转万里的赶过来。 谢怀珉试着动了动身子,胸口微微刺痛。 宇文弈伸手按住她,“伤口不大,没有刺进去,但是你身体不好,需要好好养一下。” 谢怀珉苦笑,“我流年不利,永远不停的操劳,生病,受伤。” “话少说一点吧。”宇文弈道,“太医说你身体里有毒?” 谢怀珉撇了撇嘴,“陈年旧事了。” “问题是毒发了。” “毒不发,中它有什么意思?” 宇文弈拿她没有办法,他说:“我会想办法。” 谢怀珉转过头去望向他,“陛下,这药不好配,我是大夫,我自认医术超群,可是我还不是一样没办法。” 宇文弈说:“那是因为你是一个人。” “啊?” 宇文弈温和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谢怀珉忍不住问:“陛下,您对每一位优秀员工都这么关切体贴吗?” 宇文弈微微皱眉,说:“你不是优秀员工。” 谢怀珉惊异地抬起眉毛。 宇文弈起身,轻扰袖袍,说:“你是东齐皇后。” 他转过身去,优雅从容地离开。 谢怀珉躺在床上,半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边又总是跟着数名暗卫,有心人稍微一查,都不难找出她的背景吧。 只是为什么,觉得他,有点失望呢? 疲倦又来袭,谢怀珉很快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地方。 宽大华丽的房间,沉沉的老木家具,景致的丝绸幔帘,巨大的青铜熏香里飘着如丝白烟。 谢怀珉有点恍惚,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呼啦啦一串响,几个陌生的宫女太监来到床前,一个大宫女恭恭敬敬地问候:“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要喝点水吗?” 谢怀珉想坐起来,可是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一样,胸口还隐隐发疼。 “我这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了?” 宫女答道:“这是京郊的长乐宫,是陛下吩咐您在这里养病的,还嘱咐我们好生照顾您。婢子名叫绿袖,姑娘有事就吩咐。” “病?我怎么了?”谢怀珉不明白。 绿袖有些惊讶,说:“姑娘病了,自己不知道吗?您还受了伤呢!” 谢怀珉努力回想着,“好像……的确是……我是怎么受的伤?” 绿袖眼神一闪,忽然笑道:“姑娘是不小心跌着才受的伤,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姑娘既然已经醒了,就让婢子们梳洗用药吧。” 谢怀珉昏昏沉沉地任由他们摆弄,忽然想起,问:“连城呢?” 绿袖道:“小公子在吴王府,被照顾得很妥当,姑娘不用担心。” 谢怀珉扶着头,“奇怪得很,我睡了多久?” 绿袖笑道:“没有多久。” 谢怀珉觉得脑子里有人拿着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耳朵嗡嗡作响,周围一切都恍恍惚惚,落不到实处,眼前更是金星乱舞。 烟花三月? 还真贴切! 这病发一年而亡,可是她才发作一月多,怎么已经这么严重了? 等她睡下,绿袖带着宫人们轻声退了下去。 外面院子里的一株柳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绿袖连忙过去行礼。 “她怎么样了?”宇文弈转过身来。 绿袖恭敬地回答道:“谢姑娘她嗜睡,这一觉都睡了七个时辰,用了膳又睡下了。而且,我觉得她开始忘事了,都不记得怎么受的伤。” 宇文弈眉头深锁,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翳。 他已经派了人马去找寻缺失的那一味药,返回的消息很不好,那草药几乎已经灭绝,不论是重金悬赏,还是亲自进山寻找,都没有收获。 吴十三这时匆匆跑进来,草率地冲宇文弈行了礼就往里面冲。 宇文弈喝住他,“做什么呢?她已经睡下了!” 吴十三急躁地跳起来,“她到底怎么了?那是什么毒?谁下的?老子这就带人废了那家伙!” “够了!”宇文弈声音不大,却带着万钧霸气。 吴十三闭上嘴,可要不了三秒,又耐不住地唠叨起来,“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陛下知道她是谁,那边也肯定知道她在哪里。现在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交待。” 宇文弈说:“太医说了,这毒她中了起码三年了。” 吴十三愣住,“三年?” 宇文弈点点头。 吴十三呐呐。 三年多前,齐帝登基,即封谢氏为后。 如今那位谢皇后正躺在屋里,身上带着毒。她说她周游列国三载多,最后阴差阳错流在离国,官还越做越大。 三年多前,发生了什么? 吴十三说:“我守这儿,我得和她谈谈。” 宇文弈不置可否。 吴十三问:“陛下会去国书或是密信吗?” 宇文弈挑起一边眉毛。 “陛下会吗?告诉齐帝他内人在咱们这里病倒了。”说到这里,吴十三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谢要是醒着,恐怖又要调侃一番,哈哈大笑了。” 宇文弈可欣赏不了这种黑色幽默。他紧抿着唇,冷冷瞪了吴王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吴十三果真信守承诺,守了一宿,等到谢怀珉再度醒来。 “十三?”谢怀珉看到他很安慰,“真好,我还记得你。” “什么记得不记得?”吴十三不明白。 “我不大好,十三,我开始忘事了。”谢怀珉指了指脑子,“我若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你可要记得提醒我。” 吴十三脸色一片铁青。 谢怀珉反而笑了,“不过是健忘而已。” 吴十三数落她,“脑子有毛病。” “的确啊。”谢怀珉满口承认。 吴十三拿她没办法,“怎么有你这样的……” “皇后?” 吴十三现在也来不及把那句话收回来了。 谢怀珉却笑得很自然随和,“十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吴十三只好说:“我认识我没多久就发觉了你身边的隐卫,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江湖某家的千金出门游离,带着护卫也不稀奇。” 谢怀珉噗嗤一声笑出来,扯着胸前伤口疼,“想象力可真够丰富。” “是不够丰富吧?”吴十三白她一眼。 他后来查出来谢怀珉真实身份的时候,呆坐了足足一刻,脑子里一群乌鸦哇哇叫。 他不稀罕权贵,他自己就是离国排行第一的小霸王。齐国皇后,虽然陌生又遥远,可好歹是个皇后。以前宇文弈还有皇后的时候,他还是很清楚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样子的。可是看看谢怀珉,翘着二郎腿磕瓜子,瓜子壳丢一地,动不动和他抢东西,大大咧咧,豪爽大方,怎么都不可能和皇后那个词划上等号。 “喂!”谢怀珉等他发呆等得不耐烦,“皇后也没怎么不不起吧,你又不是没见过。” 吴十三辩解:“我见的皇后可多了,哪个像你这样的?” “对哦。”谢怀珉很三八地笑着,而且人一八卦精神就好了很多,“你大堂哥的皇后那可多了。” 屋里没外人,吴十三也很三八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哦,也就皇帝他有耐性忍,换做我,早就跑得没影了。” “那么夸张?快说来听听!” “没问题!”吴十三喝口茶开始摆龙门阵,“最开始两个,就是先皇做主给他娶的,简直是两只斗鱼。” 谢怀珉噗地笑。 “别笑!就是这么回事!而且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三天一小掐,五天一大掐,和市井泼妇没什么区别,脸都丢尽了。皇帝那时候很少回家,根本就不想管这档子事。先皇以前待皇上不好,她给自己大女儿找的女婿倒是兵持一方的大将军,却把两个泼妇塞给了皇上,借他的地方来解决那两个家族。” “怎么有这么做娘的?”谢怀珉摇头。 吴十三认同,“先皇一心想立大女儿做女王,皇帝的太子,都是大臣和王夫支持才当上的。不过有些事,你越想他顺心,他就越不让你顺心。长公主人讨厌,高傲、刁蛮又毒辣,都是被她娘宠出来的。驸马不喜欢她,宠上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儿,养在外面。结果长公主趁驸马出兵不在家,把那个女子双手砸成烂泥,再用鞭子活活抽死了。” 谢怀珉瞪大眼,“老天!” “精彩的还在后面!”吴十三声音更低,“驸马回来知道了,不吵也不闹,一如往常。长公主很是得意,但是没多久就开始生病,精神也出了问题,说是见到了鬼索命。她越病越重,浑身起红斑,溃烂,拖了两年,前年才死的。” 谢怀珉立刻想到,“毒?” 吴十三点点头,“对外头说是恶疾上身。反正早就改朝换代了,谁去查这事?唉,跑题了。后来两败俱伤那事,也有很多疑点。比如先皇明知道徐妃怀孕了还把皇帝派出门办事,比如太子妃到死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毒害那个孩子。” 谢怀珉身上发寒,“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 吴十三鄙夷道,“这才刚开始呢!那时候长公主出嫁,轰轰烈烈无限风光,先皇偏偏又给皇帝指了一个普通文官的女儿。那时候不少大臣见风使舵,投到长公主门下。皇帝那时候沉得住气,不涉朝政,终日和王妃下棋做诗。我倒挺喜欢这个董王妃的,可惜人薄命,过门一年就去世了。” “真可怜。”谢怀珉说,“那然后呢?” “那时候政局不稳,先皇多次起了要废太子的打算。皇帝简直就是在风尖上过日子。” “就那时候娶的第三个啊,啊不,第四个老婆的?” 吴十三点头,“这个马王妃闹的事,你也知道了。皇帝娶了她后受皇命到处奔波,还去过他国,马王妃才有后面那一出。有阵子还有流言说孩子不是皇帝的,先皇也十分不待见那孩子,后来孩子长到半岁,五官像足了皇帝小时候,众人这才没了话。” 谢怀珉发自内心地感叹:“太不容易了。” “好在这个时候长公主那事发了,开始生病。先皇也怀疑到是驸马做的手脚,可是驸马地公主照顾得可是无微不至,又到处为她求药。这样一来,本来打算废太子的计划也一搁再摘,最后不了了之。” 谢怀珉问:“最后那们呢?” “王皇后的事,我都不怎么清楚。皇帝只说是意外。不过,王皇后死后不久,延庆公主的驸马,也就是皇帝的妹夫犯了事,举家被贬出京去了。” 说完,吴十三耸耸肩,并不同情那延庆公主的样子,“这个延庆做事喜欢使阴招,人又暴戾,我小时候进宫随侍挨过她不少鞭子,她最喜欢拿针扎人,又疼又看不出伤。” 谢怀珉心里嘀咕,这延庆公主讲不定还看过还珠格格呢。 “难怪皇帝现在这性格。”她轻叹。 吴十三也点头,“皇上挺不容易的。”他语气一转,“唉,都是过去的事了,说来也是打发时间。总之你好生休息,毒的事别放心上!” 谢怀珉很坦率地说:“我本来就没有放心啊。” 吴十三黑线,“也是,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身怀巨毒还到处活碰乱跳的人。” 谢怀珉惭愧,“听说你在照顾连城?” 吴十三正经了点,说:“他是云将军的遗孤,我自当好生照料他。” “他家到底怎么回事?” “他父亲镇平大将军云松龄,八年前在战场上被故友出卖,以至战败,含冤而死。云夫人知道内情,带着连城躲了起来。皇帝和我们这些年来不断寻找,都没找到过,没想到竟被你救了。” 谢怀珉半自嘲道:“我这辈子还真不知道已经救了多少人,可是就是没有好报,拖着这破败的身子,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吴十三坚定地发誓:“你会没事的!我发誓!你一定会没事的!” 谢怀珉温柔微笑,“我知道,十三,谢谢你。” 她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吴十三又坐了好久,知道谢怀珉看出他累了,几番催促,他才不舍地离开。 天色又晚了。谢怀珉一边吃着不知滋味的饭菜,一边感叹,自己现在这日子过得可真是不知今夕何夕。 吃完了饭,又用了一大堆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的药,灌了一肚子的水。 人又开始犯困,虽然并不愿睡,可是上下打架的眼皮却不容她做主。 谢怀珉恨恨一叹:“见鬼的烟花三月!”然后在绿袖绯红的脸皮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认命地躺回床上。 她不想做病美人,而且其实病人很少有美的。而且好睡也就罢了,她睡着了其实并不能得到休息,梦里她始终能感觉得出大脑其实还在兴奋地活动着,梦紊乱诡异,令人神经高度紧张,睡了比没睡还累。除此之外,她还觉得浑身酸痛,头痛,发晕,眼冒金星,幻听,健忘。 最后这点很糟糕,她现在就怎么都想不起来晚饭吃的什么。长此以往,她怕把自己名字都给忘了。 一点一点沉到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就像鱼儿找到饵食一样围了过来,环绕着她上下跳跃着。杂乱无章的往事在脑海里穿插而过,或尖锐或低沉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下刺激着耳膜,一下敲击着心脏。呼吸变得混乱,氧气不足,她大口喘气,可是空气还是进不到嘴里。 她拼命挣扎着想从梦中醒过来,可是全身被束缚着,明明意识在恢复,感觉到自己躺在柔软的棉被里,可是手脚却没有办法挪动半分。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吸,可是稀薄的空气根本不能维持生命,她痛苦地,却是连张口呼喊都做不到。 就在窒息感要灭顶的时候,身上的被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力道将她拉了起来,身上数个穴道被点,然后双掌重重拍在背后,一下冲开了那股窒塞,空气涌进她的气管。她咳嗽喘息,终于开始呼吸。 那人坐在床边,停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114&115章* 此文由潇湘首发,圈圈转载,请大家多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原文第116~117章 谢怀珉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间,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去,扑进那人的怀里,将对方死死抓住。 眼睛一热,滚烫的液体溢了出来。 这人的怀抱如记忆里一样温暖、宽厚、坚实,将她完全包容住,与外界的一切纷争,一切伤害,都隔绝开来。那股熟悉的气息,那熟悉的心跳,都比梦里所见真实一万倍。 两个人都激动得浑身发抖,却都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力气去拥抱对方。 谢怀珉抬起头,在黑暗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轮廓。 一双深遂的充满炽热感情的眼睛注视着她。谢怀珉抽着鼻子,伸手去摸他的脸。圈在腰上的手猛地一紧,那张模糊的面孔压了下来,她的唇上感觉到熟悉的压力。 滚烫的触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那力气大到几乎把骨头都折断的拥抱,那既狠又温柔的侵犯,霸道的舌头冲了进来,用力地噬咬着,吮吸着,快要把她的魂都给吸走,像是把她整个都要拆吃入腹一样。她觉得天晕地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得抓住一枝浮木一样抓着他的衣服,任由他带着爱和惩罚的动作施加到身上。 终于分开的时候,嘴唇都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灼热的吻随即又落在额头、眼睛、鼻尖,最后又落回唇上。 这次是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舌轻轻的描绘着嘴唇的形状,小心翼翼地啄着,舌尖在口腔里轻扫,带着她的一起,纠缠着。然后含住下唇,温柔细致地吮吸,一股电流般的感觉顺着蔓延到脊椎上,整个身子跟着一麻。 什么时候倒回床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纠缠成一团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也在细致而温柔地回吻着,捧着那个人的脸,吻他染着风霜的鬓角,吻他多年未展的眉心,吻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还吻着他颤抖的唇。 呼吸混合在一起,唇紧紧胶合着,沉浸在巨大的重逢的欢喜里,舍不得片刻的分离。 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在那人手里舒缓伸展开来,带着薄茧的大手抚摸而过,激带起一连串颤栗的快感。伸出手去抱住他宽阔的胸膛,身体缠绕着,紧一点,再紧一点,直到不留一丝缝隙,直到紧密地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男人的唇离开了她的,沿着下巴,一路划到颈项间,随着一次次微麻的感觉,留下一个个印记。因为削瘦而突出了许多的锁骨,还有因为虚弱而急促起伏的胸膛。他的心像是被揪住,狠狠地拉扯着,剧痛让他浑身发抖。 她疑惑地抚上他的脸,他猛地俯身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谢怀珉的眼角浸出泪水来,抱住他,手轻轻在他背上拍抚着。 良久,两人都冷静了下来,这才稍微分开。 萧暄拉过被子将谢怀珉严严实实裹住,压实,只准她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小脸。 “闷死了。”谢怀珉细声细气地抱怨。 萧暄张口就在她鼻子上咬了一下,“再说!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怀珉不乐意地撇了撇嘴,然后笑了。 “你怎么来了?” 萧暄一手搂着她,一手摸着她的头,挨着她躺下。 “家里事情处理完了,就过来接你,走到半路知道你出了事。” 谢怀珉枕在他颈窝处,蹭了蹭,猫儿一样,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我真高兴你来了。” 萧暄心里还是有气,又捏了捏她的脸,“你不回来,我还能不来找你吗?” 谢怀珉咯咯笑,仰起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阿暄我爱你。” 萧暄的手一抖,翻过身去,低头看她。 谢怀珉那双清亮的大眼睛柔柔地注视着他,她的脸还因刚才的激动带着醉人的粉红,嘴唇也湿润而柔软,弯着柔媚的弧度。 “谢怀珉是我本名。”她轻声说着,“那天谢昭华被孩子们欺负,失足掉到水塘里,我就是那么进到她的身体内的。” 萧暄愣了一愣,把她抱住,让她枕到自己胸前,慢慢讲故事。 “我本来以为,我待上一阵子过度,就很快可以回去的。可是日子却是一拖再拖,后来又遇到你。又过了一阵子,他们跟我说我回不去了。我当时还很伤心,很想家。可是后来,我自己也不想走了。” 萧暄把她越抱越紧。 谢怀珉问:“我知道这说法很怪,你信我吗?” 萧暄笑道:“我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我只在乎你走不走。” 谢怀珉把脸埋他怀里,“不走了,这次是真的不走了。” 萧暄抱着她,轻叹了一声。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好。”谢怀珉在被子里应了一声。 “答应得轻巧。认识你快六年了,你没一天不让我发愁的。” 谢怀珉呵地笑了,“还记得当初,你翻墙那次,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萧暄低头在她发项吻了吻,“可是我觉得你那时候很动人。” 谢怀珉一怔,呼啦推开他坐起来,“我那时候是个没满十五岁的小萝莉!你这个猥琐大叔老变态!” 萧暄捂着她的嘴巴把她扯回怀里,重新用被子包好。 “叫什么叫,生怕别人不知道吗?”他朝着她屁股的位子拍了一下,“我猥琐,我就猥亵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谢怀珉闷叫一声,在被子里咯咯笑。 “还笑!”萧暄气。 谢怀珉抬起头来,“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呗。”萧暄不以为意。 “这是离国皇帝行宫!” 萧暄不屑,“什么行宫,我原来还以为是地主家大院。” “你呀,”谢怀珉不放心,“你这样进来没问题吗?这里到底是别人的地盘。如果有人不轨,你也十分危险。” 萧暄冷冷一笑,“我既然来了,自然也就做了万全准备,不把你带回去是不会罢休的。” 谢怀珉啼笑皆非,“你真是不要命了,宋了敬怎么不拦着你?” “哦,他呀。”萧暄有点不大好开口,“他嘛……” “你把他怎么了?”谢怀珉追问。 萧暄只好说,“我还在气头上,没让他管情报了,他现在只在刑部,我爱去哪里他管不着。不过我看他也在生气,故意没理我。” “就是因为我南下的事?” 萧暄一听她提就气不打一处来,连着被子狠狠抱住她,使劲用上气,“你还好意思提!你和他狼狈为奸,先是把我药倒,又把我偷偷运回宫去。没良心的东西!你气死我了!” 一边说着,一边不轻不重地在谢怀珉身上掐着。 谢怀珉不疼,想笑又不敢把声音闹大,只有闷在被子里憋着笑,边笑边躲着。萧暄没耐性,把她从被子剥了出来,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上那还在呵呵笑着的唇。 纠缠良久,几乎都缺氧了,才不舍地分开。 谢怀珉轻喘着,说:“你也不用怪他,他人就这样,一心想的就是全局,是天下,是最大利益。” “那你呢?你满脑子想的是什么?”萧暄脸色很臭。 谢怀珉察言观色,知道当前形势之下该做的就是尽一切办法安抚这个男人。于是她轻抚着他的胳膊,声音软软的说:“现在,全心全意都想着你。” 话其实是马屁,可是享受,于是萧暄也自我催眠接受了,心里十分愉悦。 他低头吻了吻谢怀珉的额头,“你就放心养病吧。我已经派人去辽国接你师兄去了,他说他能给你解毒。” “他能?”谢怀珉两眼放光,兴奋道,“他真的能?” 萧暄愉悦地看着她的笑脸,摸着她的头发,“我不会骗你。” 谢怀珉知道自己不用死了,一身的力气好像又回来了,欢喜地搂住他的脖子,“阿暄,你放心,我才不会死。我们两还要快快乐乐过日子,将来给你生儿子。” 萧暄的眼睛湿润了。 谢怀珉哦一声,“你还真容易感动。” 萧暄怒,翻身过去压着她使劲欺负。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怪鸟叫。嬉闹着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什么东西?” “是隐卫,有人来了。” 谢怀珉坐起来,头一阵发晕,“这大半夜的谁会来。” 萧暄冷笑,“人家可不觉得晚。” 谢怀珉莫名其妙。 外面已经传来敲门声,“姑娘睡下了吗?陛下带人来看您了。” 宇文? 谢怀珉张着嘴巴,急忙看萧暄。房间里光线暗,萧暄的脸很模糊。 她急忙举手发誓,“清白的,绝对清白的!否则……” 萧暄捂她嘴巴。 门外已经听得到脚步声。 萧暄穿好鞋子跳下床,谢怀珉催他:“赶快啊!” “干吗?” “床下躲着!” 齐帝怒,“我乃堂堂齐国君主,你要我躲床下?谢昭华你给我搞清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我们又不是在偷情,我躲什么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们,深更半夜跑来看你,孤男寡女的,他抱的什么心思?” 谢怀珉连连点头,“是是我知道,咱俩是合法偷情!万岁爷,到时候你怎么解释您老会出现在这里?有这样的国事访问吗?” 萧暄理直气壮地反问:“他认识我?我怎么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他呀!” 谢怀珉汗如雨下。 这时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宇文弈带着吴十三等数名随从站在门口。 看到屋里多了一个男子,又还没点灯,所有人都惊了一下。识相的宫人们齐刷刷把头低了下去。 谢怀珉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你是谁?你怎么在小谢的房间里?”吴十三率先反应过来,跳起来要冲过去,被宇文一把拦下。 萧暄从容而立,忽然看到老婆大人衣服松散有走光嫌疑,于是不管宇文弈犀利的目光,走过去用被子裹好谢怀珉,把她按在床上躺好。 宇文一挥手,身后宫人训练有素刷地立刻退得一干二净。他走进屋里,吴十三也紧跟着走进来。 “你到底是谁?再不说话,休怪本王不客气了!”吴十三两眼冒火,手里已经捏着了什么东西。 萧暄却是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把注意力放回宇文弈身上。 谢怀珉倒是不担心十三会伤到萧暄,可是万一打起来,两国的面子上都过不去。 情急之下,她突然大喊:“慢着!” 三个男人都看了过来。 谢怀珉挤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来,“误会!都是误会!” 她丢给吴十三一记白眼,吴王爷哼了一声,后退了一步。 谢怀珉赔着笑道:“他是……他是我一个朋友,听说我病了,来看我的!” 萧暄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啊,专程来看你的!”还把专程两个字咬得很重。 谢怀珉额头发汗,瞪他一眼。 宇文弈声音冰冷道:“既然是友人来访,为何翻墙入室,不走正门?” 谢怀珉抢在萧暄之前回答:“他是江湖人士,不想和官府打交道。陛下您别介意。” 吴十三嗤笑道:“原来啊。” 萧暄脸色一冷。 谢怀珉赶紧抢先道:“我来介绍一下!” 三个男人都扫了她一记白眼。 谢怀珉厚着脸皮,假装没看到。 “这位是我朝万岁,这位是吴王殿下。这位是……” 她看着萧暄。怎么说? 萧暄抱着手,就等着看她怎么说。 谢怀珉张口结舌,男人们等着看她如何周全,倒是没一个开口帮腔的。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大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吴十三,吴王,排行十三。 “小六!”谢怀珉脱口而出。 众人惊,萧暄错愕。 谢怀珉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面带微笑地说:“小六,他叫燕小六。” 萧暄已经震惊到忘了抽搐。而他太太谢怀珉女士则笑意盈盈地冲他道:“小六,大家要和平相处哦。” 宇文弈到底知不知道萧暄的身份? 谢怀珉笑,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表面上,总是要继续维持下去的。 还有,她实在病得有点厉害,也没精力管那么多。政治是男人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她在这里瞎操心? 谢怀珉那夜折腾了半宿,一时熬不下,说着说着话就靠着床头昏昏睡了过去。 吴十三还不了解她的病,大惊失色要冲过来。萧暄抢先一步将谢怀珉搂进怀里抱住,摆出占有者的姿态。 吴十三生生刹住脚,恨恨地看着萧暄为她把了脉,理顺了头发,安置在床里。 “她是累了。”萧暄低声说,“让她好好睡一下吧。我们出去说。” 宇文弈从头到尾惜字如金,一脸高深莫测,现下也只是点了点头,率先带头走了出去。 门外林立的兵甲看到帝王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纷纷收起了刀枪。 “陛下手下果真精兵如云。”萧暄跟出来,赞了这么一句。 宇文弈微微点头,“陛下过奖。您不远万里敢只身赶来接谢后,亦让朕钦佩。” 两个帝王的视线在黑夜里摩擦出冰冷的火花。两个人都在笑,一个轻衣简袍,一个劲装短打,看着都不像帝王打扮,可是身上散发出来的万钧王者之气,那睥睨天下的豪迈自信,却绝对是寻常人不可比拟的。 吴十三别过脸去。 宇文弈道:“陛下到访匆忙,朕一时没有准备,若陛下不嫌弃,就暂时在这长乐宫住下来,也好就近照料皇后娘娘。” 他那皇后娘娘几个字,念得十分平淡。 萧暄笑,拱手道:“如此甚好。突然到访,为陛下和贵国带来诸多不便,还望见谅。” “不敢。”宇文弈回礼。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露出会意的浅笑。 最后萧暄就在谢怀珉隔壁暂住下来。宇文弈知道他带来不少近卫,更不知道有多少卫兵乔装打扮潜伏进了京城,所以他也没说给长乐宫增加守卫之事,萧暄也心照不宣的提都没提。 安置好不请自来的贵宾,宇文弈起驾回宫。吴十三跟着他离去。 宇文弈表情一片漠然。 吴十三催马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何时写的信?” “朕没有。” “没有?”吴十三惊。 宇文弈不悦地皱眉,“你不信?” 皇帝心情不好,吴十三也不敢像往常一样耍耍嘴皮子,“臣不敢。臣是吃惊。那这齐帝短短数日就赶赴过来,还丢下国事不管。真是让人吃惊。” 宇文弈抿紧唇,半晌才说:“他既然能来,自然就有平安回去的决心。” “陛下的意思是……” “没什么。”宇文弈的表情却轻松了一些,“谢……皇后的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我想他们会留在这里治病。这事就由你来负责,好生接待,不可怠慢了。” 吴十三还是有点想不通,“到底是多大的自信和勇气,才能让一个君主这样奔来。” 宇文弈俊秀的双目愈加深邃,比头顶的夜色都要黑。他轻叹一声:“不止自信和勇气。” 吴十三一愣,宇文弈已快马加鞭奔去前头了,侍卫们立刻策马跟上去。深夜寂静的京城大道上,铁掌踏在石板路上的踢踏声分外响亮。 次日,谢怀珉倒是十分难得的早早醒了过来,稍微一动,便感觉到那个环绕着自己的结实的手臂,身后还贴着一具温热的胸膛。那个人以保护和占有的姿态搂着她,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温暖了她发病以来一直冰凉的身体。 谢怀珉惬意地轻轻叹了一声,拥着她的手臂随着收紧了三分。 她转过身去。那人还闭眼睡着,因为沐浴又休息了一夜,脸色不再憔悴疲惫。可是明亮的光线下,却也看清楚了他额头上的纹路和睫毛下的阴影。同记忆里的不同,这张脸已经刻上了岁月的风霜,少了青春,多了成熟。 谢怀珉轻轻抚摸着,感觉到手下传递而来的温暖,还有皮肤下血液的脉动。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呼吸着,安睡着。 并不是一个梦。 谢怀珉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抱住那个人,依偎进他的怀里。 大口呼吸着熟悉的气息,感觉着梦里才体味得到的温暖,浑身的酸涩疼痛渐渐淡去,所有不舒适感也暂时消失,时光美好一如从前。似乎所有的隔阂、分离都不存在一般。 她不忍不住越抱越紧。 那个人被她弄醒了,动了动,双手将她圈住,搂进怀里,牢牢抱住,下巴搁在她头顶,像抱着一个大枕头。 谢怀珉在他怀里吃吃笑。 萧暄把她拉出来,扣住她的下巴,凑过去吻她。 他的唇清爽而柔软,下巴下新长出来的胡渣子刺得她的脸又麻又痒,反倒让她笑得更厉害了。 萧暄不满意地哼了一声,翻身压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谢怀珉这下笑不出来了,被亲得迷迷糊糊,浑身发软。一大清早就来这么刺激的,还真受不了。 等到两人分开,谢怀珉只有闭着眼睛喘气的份了。 萧暄怜爱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使坏!” “明明是你使坏。”谢怀珉嘟囔,“是你欺负我!” 萧暄扑过去又在她脖子上咬了几口,谢怀珉哎哟一声又叫又笑。 闹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咕噜声传来。 谢怀珉红了脸。 萧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们小华肚子饿了。绿袖。” 早就带着下人等在外面的绿袖听到这一声唤,松了一口气,应声进来,为两人更衣。 萧暄却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拧了帕子给谢怀珉擦脸。 谢怀珉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又架不住他的热情,只得接受他的全套服务。绿袖等人在旁边看着,又是惊讶又是羡慕,不住的笑,笑得谢怀珉脸红透了。 萧暄心情许久不曾这么畅快过,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他温柔细致地帮她擦脸穿衣,然后拿起梳子要为她梳头。 谢怀珉心里一惊,忙说:“不用你来了!” 可是萧暄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捧起她的头发就梳下去。 谢怀珉提了一口气。 萧暄抬起手,看到梳子上密密缠着一团断落的头发。 室内一时充满死寂。 谢怀珉大气都不敢出。 萧暄嘴里一阵血气翻涌,却生生忍住,“什么时候的事?” 谢怀珉平和地笑笑,“身体不好,自然要落头发,也不是什么奇怪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萧暄不语,眼神深沉似海。他慢慢抬起手,似乎手里的梳子有千斤重一般。谢怀珉提心吊胆地看着,怕他发火。而他只是继续为她梳头。只是那动作,变得无比的细致轻柔。 谢怀珉从铜镜里看着,还是叹了一口气。 吃了早饭,又用完了药,看着天气很好,萧暄便带着谢怀珉出去坐坐。 好在绿袖她们识趣,做完事就退得老远,给两人留出足够大的空间来。 长乐宫是行宫,修建得精巧别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花一草,无不透着诗意。秋高日爽,微风和煦,阳光照在人身上十分温暖。头项树间有鸟儿在鸣唱。 谢怀珉靠在萧暄怀里,抓着他的大手握住,开始仔细询问这些年来的事。 原文第118~119章 谢怀珉靠在萧暄怀里,抓着他的大手握住,开始仔细询问这些年来的事。 吃的怎么样,睡得如何,朝中有些什么变动,哪些人上来了,哪些人又彻底离开了政治舞台。 谢怀珉问:“我去的信,你都看了?” “那是当然。” “觉得如何?” 萧暄简单回答:“如晤。” 谢怀珉笑容柔软,良久不说话,然后才低声说:“我曾经有一阵子很害怕,怕你变心了。” 萧暄好笑,“怎么会呢?” 谢怀珉撇了撇嘴,“你不回信,我知道你在气头上。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可是总是害怕。我们分开那么远,联络那么不方便。在你身边陪伴你的是别的人,和你一起欢笑一起忧虑的也是别的人。感情也是会转移的。可是我虽然担心,却还是不敢回去。我觉得不论有什么变化,我回去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唉,我也说不清楚,很混乱。” 萧暄给她轻轻揉着太阳穴,声音温柔而低沉,“虽然我们分开得很远,可是我一直感觉你没有走一样。没有人可以取代你。” 谢怀珉眼睛发热,伸手抱紧了他。 “陆颖之现在怎么样了?”她提起这个名字,倒是十分坦然轻松,没有丝毫芥蒂。 萧暄便也坦诚道:“关起来了。” 谢怀珉这倒很吃惊了,“为什么?” 即使陆家败落了,也用不着把陆颖之关起来,毕竟陆家犯的事表面上还牵扯不到陆颖之身上。 萧暄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是她派人来杀你。” 谢怀珉愣了两秒,居然噗嗤笑了,“我不信。” “为什么?” “她要想干掉我,三年前我打单时她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大局已定的时候才出手?陆颖之可不是那么笨的女人。” 萧暄眉头轻皱,“这点我也不理解。可是线报里写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也亲口承认。” “她承认了?”谢怀珉不解,“真是奇怪。我知道她讨厌我,我也很讨厌她。可是,杀我,没有任何好处,还给自己找来一身麻烦。” “怎么没有好处。”萧暄说,“我得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现在国内无人坐镇。” “这不是问题。”谢怀珉很有把握,“你若不是已经安排妥当,有人监督朝政,你也不会这么快赶来,还陪我在这里等小程。我看,监国的肯定是宋子敬吧。他瞒下我南下的事不报,倒是让你更加信任他了。” 萧暄耸肩,“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介意他隐瞒不报一事。” 谢怀珉呵呵笑:“你才是他上司,该我管他才是,我怎么好指手划脚?而且我很同情他,你给他一份俸禄,却要他干数个人的活,你以为这是享受?有你这种上司,才是大不幸。” 萧暄笑:“宋子敬历来擅长从工作中寻找快乐,也许我这么做也许正如了他的意了呢。” “狡辩。” 谢怀珉转过头去,看着一只开在假山边的小花,微微有点走神。 萧暄起初笑看着她,忽然发觉她神情有点不正常。 “小华?” 谢怀珉猛然惊醒似地转过头来,“阿暄?” 她的语气很是惊异和恐慌。 萧暄心里一痛,急忙把她抱在怀里,“是我!我在这里!别怕!” 谢怀珉睁大眼睛,苦恼疑惑,“我刚才怎么了?我们说到哪里了?” “没什么。”萧暄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你刚才走神了。” “哦。”谢怀珉神情缓和下来,又问,“现在什么时候了?用过饭了吗?” 萧暄抱她在怀,下巴轻搁她头顶,谢怀珉看不到他伤痛的眼神。 “你又忘了,我们才吃过的。饿了?” “没。只是……很多事一下清楚,一下模糊的。”谢怀珉打了个呵欠。 “累了?”萧暄体贴地拢着她。 “再坐一会儿吧。”谢怀珉不舍这好天气。 萧暄顺着她,“好,好。你休息吧,我陪着你。” 谢怀珉的疲倦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张不开眼了。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在萧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子,很快沉沉睡去。 萧暄细致轻柔地拉过云绒毯将她裹住,紧抱在怀里,侧过身子为她挡住风。屋外阳光很好,谢怀珉缺乏血色的脸被照耀得仿佛半透明,淡色的唇角带着笑,天真而快乐的。 萧暄的脸色却是一点一点沉下来,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秋风依旧静静刮着。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怀里人良久,才稍微动了动身子。 一个侍卫走过来在他身后跪下。 “程笑生到哪里了?” “回陛下,程大夫已经过了凉城,还有八、九日就可以抵达了。” “过了凉城就是秦国地界了。”萧暄沉吟着,“你再多派些人手去迎接护送,当心秦国人半路偷袭。” “是!” 秋风轻摇树影,阳光和煦,金桂飘香。萧暄抱着谢怀珉坐在树下长椅里,他低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睡颜,脸上带着平和的笑。 吴十三带着连城找到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记忆里昨天那个高傲的男人,原来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萧暄抬头看到他们两,脸上温情消退下去。 吴十三带着连城轻轻走过去。 连城看到萧暄怀里的谢怀珉,红了眼圈,小声地叫了一声:“姐……” 萧暄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像是怕她消失不见似的。 他问:“你就是云连城?” 连城点点头。 萧暄说:“她常提起你。等她病好了,我要带她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连城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 萧暄没什么耐心,“你是要留下来,还是跟着我们去齐国?” 连城这才明白,十分吃惊,他看了看吴王,又看了看还在昏睡的谢怀珉,一脸两难。 吴十三拍了拍他的肩。云将军已经昭雪,皇帝已经赐回了府邸封号,当初那个乡下小子,现在人人见他都要恭敬地称一声少将。其实他身上的功名,都是亡故的父亲的。 他说:“我留下来,我已决定从军,继承先父大业。” 萧暄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吴十三,“吴王爷,多谢你一直照顾我家昭华。” 这话听在吴十三耳朵里,格外的刺耳。吴王客套地笑了笑。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遇。可惜小吴道行不及宇文,还没打出一点火花,他就别过脸去,败下阵来。 接连两天,谢怀珉都没再见着宇文弈。她曾经好奇地问过绿袖,回答是皇帝忙着接待齐国使节无暇分身。 可是所谓的齐国使节,现在不正在自己房间里坐着喝茶吗? 萧暄也是够嚣张的了。这样大摇大摆闯了人家皇帝的行宫,带着老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指挥人家的仆人,还在人家的地盘上看自己国家的密报。 谢怀珉感叹:“宇文皇帝真的很大度啊。” “是啊,”萧暄刻薄地说,“死了五个老婆的男人,自然什么事都看得开多了。” 谢怀珉黑线,“人在屋檐下,说话注意点。” “放心啦,”萧暄就着灯火把密报燃了,“这附近都是自己人了。你给我在床上躺好,发烧的人别说那么多废话。” “对着病人还大呼小叫的。”谢怀珉抱怨地盖好被子,“阿暄我想回家了。” 萧暄无奈地坐过来,“你现在身子不好,旅途奔波很累的。等等吧,小程再过两天就能到了。” 绿袖敲门,端进来了熬好的药。萧暄拿来轻吹了吹,试过温度,扶起谢怀珉。 苦涩散发着怪味的药灌下肚,喉咙被烧得火辣辣的。谢怀珉五官全皱在一起了,萧暄急忙给她嘴巴里塞了一颗蜜枣。 这药还是她自己配的呢。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东西只能稍微拖延她的病,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 绿袖又说:“陛下今天又为谢姑娘送来了三根百年老参和灵芝,其他滋补圣药更是不计其数,都堆在前厅里呢。” 谢怀珉笑起来,含混不清地说:“给那么多做什么?吃到老死都吃不完。” “胡闹!”萧暄轻声说了她一句,对绿袖道,“代姑娘谢谢贵主了。” 然后教育谢怀珉:“太不礼貌了,我平都有这么教你说话的吗?” 谢怀珉笑嘻嘻,“我错了。我为离国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几根人参灵芝根本就不算什么嘛。呵呵,我还要一颗枣子!” 萧暄拿她没办法,看她笑脸,心里无限满足,要天上的星星都会摘给她,更何况一点小吃食。 这两天谢怀珉一直在发烧,温度并不高,可是一直不降下来。谢怀珉病得太久了,倒不觉得特别的不舒服。而且萧暄来后她的睡眠好了许多,梦里再没了鬼魅,身体虽然还是非常难过,但是精神好,反而还觉得病好了点。 她依旧掉头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可是每次看萧暄眼睛通红的模样,自己心里反倒疼得不行,干脆把梳头这道工序给省了下来。 她开玩笑:“我要是成了秃子,你还要不要我?” 没想到现在的萧暄偏偏最开不得玩笑,一听就跟她急了,吼道:“不论你是丑了残了,还是老了病了,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你听到没有?” 谢怀珉被他吼得脑袋发晕,只得收敛了黑色幽默,再也不敢拿自己的病来逗他玩。 想起来也是又气又好笑,自己才是病的那一个,怎么常常反而是自己在安慰他呀? 什么我一定会好的,小程绝对能治好我,我们俩将来日子还长着呢等等。 还得想办法分散萧暄的注意力,免得他一纠结到她到底是怎么染上这毒的问题上,又开始没完没了又没有任何建设意义的自责上来。 但是有时候半夜气短被救醒,或是做了噩梦惊醒过来,看到那个人担忧悲伤的眼神,自己也心如刀割。 于是只有抱住他,一遍一遍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很幸福了。” 萧暄逼问:“做了什么噩梦了?” 谢怀珉老实交代,“我梦到这几天的事,都是……都是我的梦。” 萧暄长长叹了一声,谢怀珉听着心里酸楚。 萧暄看着她抓着自己袖子的细瘦手指,目光一片温柔,他俯身下去吻了吻她滚烫的额头,“好好休息。我的的确确赶来看你了,你不是做梦。睡吧,我不走,就在你身边。” 谢怀珉安心地闭上眼。 萧暄注视着,仔细听着她微弱绵长的呼吸,突然生成一种感觉,担心她就会这么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想摇醒她,听她说话,可是也知道她精力疲惫,需要休息。 所能做的,不过是把她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生怕她消失一般。 宇文弈由绿袖带路走到后花园里时,就看到谢怀珉和萧暄正站在假山台阶上说着话,萧暄手扶在她腰上,把她半搂在怀里,姿态十分亲密。 谢怀珉比上次见时又瘦了些,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发色无光。她原本不是绝色女子,现在重病之下,容颜憔悴,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可是齐帝始终带笑凝视着她,无比耐心地侧头听她说话,偶尔回一句,逗得她真笑。 她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毫不拘束,洒脱自在,犹如飞翔在天的鸟,或是畅游大海的鱼儿一般。 阳光明媚,照耀在两人身上,掩饰去了谢怀珉憔悴的面容,看上去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萧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下两级台阶,谢怀珉欢笑着伏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萧暄将她一把背起,往下走。 两人完全沉浸在那个幸福的小世界里,根本没有留意到旁人。 走得近了,听到对话,“你有没背过别人?” “从来没有?” “真的没有?你的郑王妃呢?哦,现在是郑皇后了。” “你呀!她怕我,我要背她,她肯定吓得打哆嗦。” “她干嘛怕你?你有家庭暴力?” “胡说!我人可好了!都没对她大声说过话!” “那她干吗怕你?” “唉。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她来军里探我,撞到我抽刀砍了赵党奸细的脑袋。” “哎呀呀!” “她回去就病了一场。她性格和文浩不同,胆子很小,蚂蚁都舍不得踩。” “好吧……那陆颖之呢?你背过她吗?” “我背她干吗?”萧暄不乐了,“我要背她?她下一脚就会踩着我的脸去登天吧。” 谢怀珉哼,“有那么夸张吗?” “我同她打的交道可比你多。早两年陆家还硬气的时候,她在宫里是绝对的女霸王。可是管不了我,可是管别人却有权。各等级的宫人穿什么衣服,下级妃子见上级有什么礼节,早上不可吃什么晚上又不可吃什么,犯了错该受什么刑罚。” “听起来倒是好事。” “若一切都以她自己的喜好来呢?” “那还了得?” “她喜欢吃羊肉,不喜欢鸭肉。前几年宫里,除了我自己的菜外,其他人的饭菜里,三天两头都是羊肉,后宫池塘里的鸭子都给赶绝了。” 谢怀珉哈哈笑起来,“她上辈子和鸭子有仇啊?” “你知道她喜欢穿红衣服吧?宫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穿这颜色。有人头上别了一朵红花都要挨耳刮子。” “你不是故意损她?” “你当我是小人。”做势要把她从背上丢下来。 谢怀珉急忙手脚都缠在他身上,一边笑着一边不住道歉。 他俩话语声又低了下去,嘀咕着,时不时轻笑。萧暄的脚步很慢,显然是不舍快乐时光,就愿这么背着她一直走下去。 宇文弈见他们走近了,往后退去。 这时萧暄抬头望过来,站住了。 谢怀珉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宇文弈,立刻捶了捶萧暄。他不情愿地把她放了下来。 “陛下来了。”谢怀珉笑着招呼,“怎么不先说一声,我们好出去迎接您。” 俨然已经把这大离的长乐宫当自己家了。 宇文弈道:“几日未来,想看看各方面是否还妥当。” 谢怀珉立刻说:“都好得很,多谢陛下关心。”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好很多了。您呢?您的腿好些了吗?” 宇文弈微微一愣,点头道:“也好多了。” 绿袖在旁听着,忍不住道:“陛下前天才发过一次病呢。” “绿袖!”宇文弈轻喝一声。 绿袖委屈地闭上嘴。 谢怀珉担忧地问:“陛下又发病了?这几日降温,晚上没注意防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陛下,请你不要掉以轻心。病虽不大,您现在又年轻,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拖着不治好,等到年纪大了,那可有得苦吃。咱们又不是神仙,总有老的一天嘛。俗话说……” 萧暄忽然猛地咳了两声。 谢怀珉停下来转过头去,“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萧暄黑着脸瞪她。 谢怀珉茫然而无辜地回瞪他。 宇文弈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大眼瞪小眼,“谢大夫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注意的。” 谢怀珉还想说什么,萧暄打断了她的话。他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乖,外面风大,回屋去吧。我和陛下聊一聊。” 谢怀珉看了看两人,无奈一笑,由绿袖陪同着离去。 萧暄待她走远了,才走过去向宇文弈行礼,“陛下,打搅多日,还未曾言谢。今日天气不错,就借贵地一用,邀陛下小酌。还望陛下赏脸。” 宇文弈微微一笑,“陛下客气。” 萧暄爽朗道:“你我二人这样称呼未免别扭,不知小弟可否称一声宇文兄?” 宇文弈眼睛一眨,亦爽快道:“如此甚好,就以兄弟称之,萧暄,请。” “请。” 谢怀珉其实并没有走远,她站在转角看那两个大男人假惺惺地打着招呼互相恭维着往后院走去,撇了撇嘴,很不以为意地笑了。 男人的政治嘛。 穿过假山后的镜湖,玲珑八角亭里,早有机灵的宫人已经摆好桌椅。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白玉酒器,还有各类瓜果点心,准备得十分周全。 萧暄请他坐下,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酒坛,一掌拍开封口,“这酒宇文兄想必是不陌生的吧?” 他捧起酒坛,些微倾斜,酒就流了出来,倒入白玉杯中。 宛如泼翠洒玉,杯中两汪晶莹温润的绿色。酒香氤氲在风中,花香忽然变得分外浓郁。 “请。”萧暄亲手递过来。 宇文弈接过,轻抿一口,笑赞:“西秦名酒,名不虚传碧潭春。” 萧暄道:“这碧潭春在东齐,还有个动听的名字,叫翠绝。当年的齐王萧霆饮了此酒,盛赞其入口之清冽,下腹之暖厚,色泽之生动,气息之馥郁。遂将之比作山中仙草奇葩的翠绝。” 宇文弈当然知道这个典故。 百年前的东齐正值繁盛,如日中天。西秦北辽每年必向东齐进贡大量牛羊皮革和美酒,碧潭春自然也在其中。 可以想象那年轻华贵的君王手持名酒,睥睨天下,殷红的朝服上,金色圣兽望日踏月。 百年岁月已过,眼前的齐国新主年轻而充满着野心。他是否能将那个经历多年动荡的国家真的带领向新的辉煌呢? 萧暄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也为这美酒发出赞叹之声。 “宇文兄,昭华她性子洒脱,喜欢自由,却又爱惹麻烦。给你添了许多不便,多谢你包容和照顾。” 宇文弈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萧兄客气了。谢皇后在我要救死扶伤,贡献卓越,特别是江南瘟疫一事,更是奋不顾身。这份勇气和情操,令我十分敬佩。” 萧暄不住得意地笑,“是啊,她就是那样的人。以前随我征战时,带着军医就那么穿梭在战场抢救伤员。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他说着,又给宇文弈和自己斟满酒。 “这坛翠绝还是我皇兄酒窖里的珍藏。我空手不报而来,给宇文兄添了那么多麻烦,所以赶紧叫人快马从国内运来名酒,向宇文兄赔罪。” 宇文弈笑道:“萧兄太过见外。你我虽然之前从未谋面,可是早已听闻你诸多事迹,心中敬佩,如今得见,一偿夙愿。你我一见如故,接待你本是份内之事,无须太过客气了。” 萧暄这人虚伪客气起来更要肉麻,“宇文兄这副胸襟真是令小弟敬佩。你我两国之间隔着秦国,多年以来交通不便,一直少有联络。如今一见,大为欣赏,只后悔不曾早些认识。” 宇文弈老沉,表情始终很稳重,“萧暄亦是一代英雄豪杰,愚兄钦佩有嘉。不知萧兄对前些日子里秦国的多项举措,有何看法?” 萧暄放下手里杯子。 话题终于回到正题上来。 “西秦太子监国后,一直蠢蠢欲动,十分不安分,这一两年来,往周边三国制造无数隐性侵略,利用麻药和疾病,造成不少混乱。” 宇文弈眼里一片冰冷,“江南一疫,死亡数万,若不是谢皇后关键时刻施药,我大离不知道还有多少子民死去。” 萧暄亦道:“齐国西南境内这两年也兴起一个拜月教,蛊惑教唆无知百姓无数。据调查,也是起源于秦国。宇文兄,私觉得,共同应对秦国,已经是你我迫在眉睫的责任了……” 宇文弈抿了一口醇香美酒。两个帝王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看到对方眼里的赞同和较量之色。 谢怀珉远远站在长廊下望着亭子里的动静,只看到两个男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怪没意思的。她不屑地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原文第120~121章 那夜萧暄召集下属开会,谢怀珉独自入睡。 夜来有雨,淅淅沥沥,清凉的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刮进来,吹到谢怀珉的脸上。昏睡着的她醒了过来,闻着这清新的空气,原本的头晕不适倒是消散了些。 她没叫人,呆呆坐着,觉得脑袋里空空,显然又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 屋外风吹芭蕉叶,哗啦啦地响着,她听着,觉得心里一片宁静。 萧暄只知道她嗜睡,却不知道她在睡眠里其实也得不到片刻宁静。耳朵永远不停地听到怪声音,闭上眼睛都是光怪陆离的画面。睡着了有时候比不睡还累,可是不睡的时候,那种仿佛半个月都没有得到休息的疲倦又总让她支持不住闭上眼。 她光着脚下了床,坐在梳妆台边。 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铜镜里的女子面容枯槁,眼眶脸颊深陷,头发凌乱披散着,伸出手来,瘦骨嶙峋,青色血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样,扮鬼都不需要化妆了。 真可怜萧暄。她相信他不会因为自己这样就嫌弃她,可是天天看着爱人憔悴枯萎,心里怎么一个难受法? 小程还有三日就可到离京都,若是到时候他也拿不出个有效的法子来救他,怎么办? 谢怀珉无不绝望地想到,她原来的身子也早有别的灵魂占据了,她现在若要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立场跟阎王讨价还价,给她就近新挑一幅身子,让她留在萧暄身边。 虽然很狗血,谢怀珉想着,无所谓地歪了歪嘴巴。求的不过是一个结果,管他过程和形式是如何? 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显然并不是萧暄等人。 来人小心翼翼地敲门,“姑娘睡了吗?” 绿袖起来开门,“常公公?出什么事了吗?” “陛下的病又发了。刘太医施了针,可是效果不好,只得来请谢姑娘去看看。” “这个……”绿袖为难。 “我去看看好了。”谢怀珉已经下了床,披上衣服走过来。 绿袖道:“姑娘,这雨天的,又这么晚了,若是燕公子知道……” “他会理解的。”谢怀珉穿好衣服,用帕子包起头发,随常喜走了出去。 绿袖没有办法,丢给旁边的宫人一个眼色,自己拿起伞和大衣跟了出去。 离宫的皇帝寝宫里灯火通明。谢怀珉的到来,让无数人松了一口气。 这时谢怀珉看到了听闻已久的离太子。 五、六岁大的孩子,比同龄人略高,五官果真和宇文弈惊人的相似,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小太子皱着眉,正趴在床边,双手拉着父亲的衣服。宇文弈半躺着,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神情却是十分的温柔慈爱,正在摸着孩子的头。 人前严厉冷酷的帝王,私下也是慈爱独子的父亲。 谢怀珉不禁微笑。 宇文弈抬头看到谢怀珉,一愣,随即严厉地冲下人喝道:“谁去把她叫来的?朕说了不用打搅她!” 常喜抹了一把老汗,谢怀珉抢先开口:“陛下别要强了,还是自己身体重要。” 宇文弈眉头紧锁,“你也病着,外面天气又这么坏。” 谢怀珉一笑,“我的病没你的来得急。好了,什么话以后再说,先让我看看。” 刘太医急忙把位子让出来。 谢怀珉坐到床边检查一番,“还好,需要发一下寒气。我为陛下施针,很快就好了。” 宇文弈低头看到她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打开针盒,眉头已经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声音忽然十分轻柔,“你……要不就叫刘太医来吧,你别太累了。” 谢怀珉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陛下,我也不是吝啬这点医术。只是这套针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耽误了时间,受苦的也是你。所以还是我亲自来吧。” 宇文弈心里一急,手已经按在她的手上。 谢怀珉惊讶地抬起头。 宇文弈对上她那双不因容颜消瘦而变化的眼睛,怔了怔,手松开了。 谢怀珉莞尔,柔声道:“陛下要相信我的技术。” 说罢吩咐医童燃起香炉,点燃香艾。 宇文弈坐在床上,没再动过。他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苍白瘦弱的手腕,看着她如以往一样手法敏捷,精确地将针扎进皮肤。 包头发的帕子有点松,露出里面微枯的头发。室内因为为了驱散寒冷和潮湿,火龙烧得很旺,所有人都大汗淋漓,谢怀珉也很快就出了一层汗,没有血色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层嫣红,可是嘴唇却还是一片粉白。 她一直专注手下动作,而宇文弈一直专注着她。 所有宫人都在这个严肃的时刻沉默着,巨大的诡异的气氛蔓延,可是谢怀珉全神贯注,丝毫没有知觉。 汗水终于顺着她的鼻尖滴下,落在宇文弈腿上。冰凉的。 “谢大夫……”宇文弈张口,“你,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不。”谢怀珉简短拒绝,目不转睛,手下轻捻着针。 阵阵刺痛带着酸麻慢慢转成是焦热,代替了原有的寒冷。失去的知觉渐渐回来了。 又是一滴冰冷的汗滴落下来。滴答一声,像是落在宇文弈心上,冷得他一颤。 “够了!”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腕。 谢怀珉一惊,指尖的银针掉落到地上。 “陛下……” 常喜机灵地使了一个眼色,宫里的下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太子虽然不情愿,也被带了下去。 谢怀珉抽出手,重新拿起一根银针,扎进穴位里。 “一套针法行起来,就不可断,不然效力就大打折扣。”她娓娓地说,“陛下不用担心,我不过是行一套针罢了。” 宇文弈的眼眸比外面的夜色还要黑。 “你……”他斟字酌句地开口,“我从来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皇后。” 谢怀珉呵地一声轻笑,“我是不像个皇后。原本也没想去当,是那人擅自给我封的。” “可是,”宇文弈说,“有你这样的一国之母,却是百姓之福。” “陛下过奖了。”谢怀珉看了他一眼,手下不停,“这个位子,只要稍微有责任心的人去坐,都可以对百姓很好。” 宇文弈摇了摇头,却不说什么。 谢怀珉想到他那几任传奇又剽悍的太太,很想笑,又觉得拿人家过世的太太开玩笑实在太不厚道,只好咬着嘴巴忍着。 腿上施完了针,谢怀珉自己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休息一下吧。”宇文弈要叫下人。 他起身坐起来,原本轻拢着的袍子随着动作忽然松开,露出里面的胸膛来。 谢怀珉直觉先是一惊,然后急忙把视线往其他转,可是就在那瞬间,她看到了他胸膛上一个不陌生的疤痕。 “那是……” 宇文弈低头看到敞开的衣襟,万年冰山的老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种叫做尴尬的表情。 谢怀珉没看他脸色,反而还指着他胸前一处,问:“这个伤口形状,很眼熟。” 宇文弈的衣服,掩也不是,不掩也不是,手僵在那里。 谢怀珉注意力全在另一边,“陛下,我记得这是某种毒发作后留下的特有的疤痕。”她人还靠得更近了,手都快点到宇文弈的胸上,“就您这情况来看,应该是医治得很及时,只有伤口处留了疤。我想想,那是什么毒来着。”她最近大脑不够用。 宇文弈赶紧把衣服掩上,代她作出回答:“是千秋红。” 谢怀珉恍然大悟,想了起来,“就是千秋红!陛下你怎么样中的这个毒?”说着凑过去俨然一副还打算把衣服扒开看个究竟的架势。 宇文弈是经历过大风雨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也不禁十分紧张,两手紧抓住衣襟,笑得很是勉强。 谢怀珉一本正经地分析:“陛下,看那伤疤,你中这毒绝对不超过十年。” 宇文弈往床里面缩了缩,啼笑皆非,“你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谢怀珉问,“我现在记性坏得很,才吃的饭转头就忘。陛下问的是什么?” 宇文奕叹了一口气,终于提点道:“六年前,齐国京都郊外,破庙。” 谢怀珉眨了眨眼。 宇文奕耐心等她想起来。 谢怀珉终于啊了一声,抽了一口气,“原来……原来……” “难得你还记得。” 谢怀珉一脸惊喜,“我记得!这事我还记得!我逃婚跑出来,躲在庙里。后来你们来了,我还记得你是给抬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熊大叔。” “那是赫叔。”宇文弈说,“他在护送我回来的路上,为了保护我,重伤不治。” 谢怀珉听了不由觉得遗憾,那位大叔虽然反应迟钝了点,可是人应该非常好。 “你那时怎么在齐国。” 宇文弈简单地说:“也是为了国事。我并没有公开身份。” “谁要害你?” 宇文弈苦笑道:“也许是我大姐,也许是我小妹,甚至有可能是我母亲。” 谢怀珉知道又触了他的禁。 “你救了我。”宇文弈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深邃双目牢牢注视着她。 谢怀珉有点不自在地低下头,“义不容辞的。您……一直知道?” “我记得你的模样。” “可是那个时候,你……” “我那时改变了容貌。” “像十三一样?” 宇文弈微笑,“我同他曾师从同一个师傅,学到不少东西。” “这么说,你一直知道我的身份的。”谢怀珉觉得有点受伤。 宇文弈承认道:“我回去后就派人调查,查出你是谢家四小姐。后面的,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之前……” “之前,你把自己当作一名普通大夫,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谢怀珉感激而笑,“谢谢你。” “谢我什么?” “信任我。” 宇文弈把紧握着她的手的手慢慢放开,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深沉的力量,“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 “陛下能感激就已经很好了。”谢怀珉难得地谦虚道,“如果您想回报,我想您已经做到了。在您手下,我得以尽情施展我的才华,做我喜爱做的事。我终于看到了我想看的书,写完了我想写的医籍。这半年过得,比以往三年都要快乐。” “你亦救了我国无数百姓。” 谢怀珉说:“应该的。” 宇文弈还想说什么,常喜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陛下,燕公子求见。” “啊,他来了。”谢怀珉转身望过去,“我就知道。” 萧暄带着一身水气,迈着大步走进宫殿里。他看到了谢怀珉,眼里的担忧这才消褪了一点。 谢怀珉冲他愉快地微笑着,站起身来。不料起身太急,头猛地一阵晕,身子往下倒去。 宇文弈一惊,立即伸手将她扶住。 几乎就是同时,萧暄疾步赶到。谢怀珉还未倒进宇文弈的怀中,就被他一把抢了过去,抱进自己怀里。 谢怀珉忙说:“我没事,起来太急了。” 萧暄只把她搂得更紧,显然是很不高兴。 谢怀珉只得同宇文弈告辞,“陛下身上的针,再过一柱香就可起了。刘太医会照顾好您的。” “今天谢谢你。”宇文弈默默收回了手,神色已恢复了原来的冷漠,仿佛方才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一般。 萧暄冲宇文弈点了点头,一言不发,抱着谢怀珉走了出去。 宇文弈一直静静注视着。 程笑生终于在那天过后的第三天傍晚到达离国京都。 然后众人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舒展。因为谢怀珉自前一天中午睡下,到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 脉搏和呼吸都很微弱,身体温凉。不论是轻声叫她,还是摇她吼她,她都没有醒的迹象。 萧暄慌了,面对亡命追杀,面对敌军千军万马时都没有过的恐慌,此刻笼罩着他。 小程满面风尘地赶到行宫,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拉到谢怀珉的床前。小程哎哟哟地叫,一肚子怨气,可是看到谢怀珉那一脸青白,也不由咦了一声,急忙给她把脉。 “怎么样?”萧暄追着问。宇文弈坐在一旁不说话,视线却是一直望着窗外一株开始发黄的枫树。 小程收回后,猛地灌了一整壶茶,才用沙哑的声音说:“她这是积劳成疾,所以毒一发,身体根本就无力抵抗,才会恶化地这么迅速。” 萧暄立刻就把箭一般的目光投向宇文弈。 宇文弈依旧神色凝重却不为所动,倒是吴十三看不下去,在旁边哼了哼。 萧暄问:“你有把握给她解毒吗?” 小程看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简直是自己说半个不字,就要给当场拖下去活剜了。他把嘴巴里的茶吞下肚,底气不是很足地保证道:“能。不过……” 领子又给拽紧了三分。 小程心里破口大骂,表面上还得哆嗦着说:“不过,我需要有人帮我,我内力不够,她体内的毒需要逼出来。” “这个我来。”萧暄立刻道。 小程又说:“我还需要人做药引取血。” “我来。”萧暄又说。 小程摇头,“王爷……啊不,皇上,只能二选一,你做了药引后就绝对没力气再帮她逼毒了。” 萧暄脸色沉下来,手下更加用力。小程翻白眼吐舌头,偏偏挣扎不动。 在旁边许久没有说话的宇文弈终于站起来,“我来做药引。” “开什么玩笑!”吴十三跳起来,“皇上你是千金之躯,这怎么能行!我来!我身体棒,绝对没问题!” “我来。”宇文弈重申,坚定如磐石一般。 萧暄诧异地看着他。 宇文弈却看着床上昏睡着的谢怀珉。 “她救我一命,我自当,报答她。” 吴十三张了张嘴,这次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萧暄伸手摸着谢怀珉的头发。她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脸色虽然苍白,但是神态却是天真无邪——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120&121章* 此文由潇湘首发,圈圈转载,请大家多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大家要感谢rivie,第121章为rivie转的,辛苦了,呵呵~~~ 为四川地震中遇难的同胞默哀! 原文第122~123~124章 小程终于得到许可,洗澡吃饭,然后休息了一宿。萧暄一直陪在谢怀珉身边,按照吩咐把糖水参汤什么的用尽法子灌到她的嘴里。 谢怀珉还在睡着。 萧暄无奈而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发。 “你倒好,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谢怀珉这个时候能听到这句话,睡醒了能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扇他一个大耳刮子。 谁说睡觉就是一种享受了? 她睡觉极其痛苦,以至后来她病好后很长一段时间精神衰弱时常失眠多梦。此刻她在梦里就根本没有半点享受,混乱的物体和声音,不断变化的场景,扭曲的人和故事,惊悚的,诡异的,震撼的,许多宏大场景直逼好莱圬电影——魔幻恐怖的那种。 另外一间房里,小程同宇文弈说:“陛下,那药下腹,很伤身体的。” 宇文弈淡淡道:“无妨。” 小程摇头,“您身上有宿疾,两症集合,真的对身体很不好。” “会死吗?”宇文弈问。 “这倒不会。就是需要调养许久……” “那就行了。”宇文弈不以为然。 小程摇摇头。 他把自己关在药房里整整一天一夜,终于配好了药。 药颜色褐红,闻着有股草药香。 小程把药端过去,说:“陛下要忍住,服用后半刻钟就会难受。但是我得等到两个时辰后才能取您的血。取完血,我才能给你服其他药消除那疼痛。” 药递过去,却被吴十三一把扣住。 吴王眼睛通红。 “阿烨。”宇文弈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信。 吴十三不甘心地把手松开了。 宇文弈接过冒着热气的汤药,表情平静如常,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喝了下去。 谢怀珉在凌乱的眼眠中一直感觉到阴冷和疼痛,那是自从这该死的烟花三月发作以来就一直伴随着她的不适感。并不是很剧烈,可是绵绵不断,非常折磨人的耐性。她一直忍着不说,因为知道即使抱怨了,也解决不了什么。每到忍不下的时候,就会想着法子抱紧萧暄,指望着用他身上的温暖来驱散自己的寒冷。 可是现在她昏睡着不能动弹,偶尔有点意识,知道自己躺在床上,有人——应该是萧暄,在照顾自己。可是痛苦难受却不能言语。 越睡下去,就越觉得难受。呼吸不再顺畅,变幻的画面加快了速度,鬼魅一样的东西绕着她旋转。 她觉得很痛苦,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不论是死是活,能给她一个痛快都好。 可是没人能听到她的呼喊,在他们看来,她依旧是沉静地睡着,像个婴儿一样。 一股冰冷的气息盘旋在她胸口,堵塞住她的呼吸。她在梦里这个异度空间里挣扎起来。 空气,她需要空气。谁能来帮帮她! 阿暄!阿暄! 生命随着力气在消逝。眼看绝望就要没顶了…… 有人撬开了她的牙关,一口真气灌进来,给了她一点缓和的时间。 她的知觉变得灵敏了一些,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给她含住。” 一个药丸塞进嘴里。 “照我说的来……穴位和力道……听清楚了……” 身子被扶起来。 不陌生的程序。 周身穴道按照特定的方式被点被拍被敲被打,酸、胀、麻、痒、疼,各种感觉混合交织着,随之而来的,是冷暖两股气息在身体里四下游走。 那感觉非常的难受。 气息又开始紊乱,她的呼吸急而短促。身上忽冷忽热,然后身体开始微微抽搐。 可是即使这样,点穴的手还是没有停下来,按照指示,坚定地一步一步执行着。 疼! 好难受! 她咬紧了牙关。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她几乎都要彻底失去神志,陷入黑暗深渊之中去了。 然后她感觉到体内混乱的气息在渐渐归一,暖流将冷寒驱赶着,从身体各处往两只手上汇去。 两手经脉处疼痛,被利刃划过那种。 液体流了出来。那股阴寒也随着一点一点流了出去。 体内奔腾几乎爆炸的气息没有了,她重新呼吸到了空气。 旋转闪烁的画面消失了,鬼魅不见了,转移扭曲着的人和事也退隐了。梦里的世界恢复了黑暗。 安详平和的黑暗。 这才是真正的梦境。 随后还有人捏着她的下巴,一口一口给她灌着各种味道的汤药和补药,往她的嘴里塞着大大小小味道不同的药丸。最后头上身上插满了针,估计此刻像个刺猬一样躺在床上吧。 没有了噩梦,觉便睡得舒服了许多,这才是真正地得到了休息。 阳光照在眼光上,暖暖的。 试着睁开眼睛。 一片白花花的,阳光,树影,秋花。 原来窗户开着。 不禁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张开。 慢慢适应了光线。 还在原来那间屋子里。摆设也并无变化。只是这才发觉,屋外的枫树叶子,怎么一下就红了大半了。 谢怀珉动了动手脚。虽然还是很虚弱无力,可是那股阴冷和酸涩已经没有了。手腕处包扎着白布,是当初放毒血之处,也不疼,不知道上了什么药,散发着一股清香。 她慢慢地坐起来。 风从窗外刮进,吹拂着窗帘和纱帐如梦幻一般荡漾着。 她看到床脚临时放置的一张床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脸上绽开一个柔软的笑。 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一点一点走过去,坐在床边。 那个人沉睡着,许久没有修剪的胡渣,憔悴疲惫的容颜,一直紧锁着的眉头。散乱的头发里,竟然可以看到几根白丝。 谢怀珉怔怔,眼睛湿润,终于俯身下去,轻轻伏在他的肩上,小心翼翼地不给他增加一点重量的搂住他。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搂住他。 身上人动了动,然后那双坚实的手臂抬起抱住了她,窒息的,用力的,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一般。 的确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俩分开。 萧氏夫妇进宫,去向宇文弈辞行。 常喜来说:“陛下在畅春阁等着二位。陛下这些日子身子有点不舒爽,未能亲自相送,还请陛下和娘娘不要介意。” “皇上的病还没好?”谢怀珉觉得惊讶,“这次有这么严重吗?” 常喜不便多说,只请二人进去。 宇文弈穿着一身暗银色便服,坐在榻上。他气色不怎么好,瘦了许多,倒也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不妥。 谢怀珉关切地问:“皇上的腿好些了吗?我留下方子,叫刘太医照着做。相信以后复发几率一定会很小的。” 宇文弈动了动腿,无所谓地笑了笑,“腿是早就没事了。只是前阵子公事紧了点,有些累罢了。贤伉俪打算何时动身?” 萧暄道:“近日天气不错,我们打算今天就出发,赶在天冷之前回到家。” 他没说回宫,他说回家。 谢怀珉温柔笑着看了看他。 宇文弈眨了眨眼睛,客气礼貌地祝福道:“恭喜二位苦尽甘来。” 谢怀珉道:“陛下也要多保重身体。” 她病才好,人还瘦得厉害,不过精神好了很多,脸色有了一点血色,整个人隐隐恢复了过去的活力。 宇文弈对萧暄说:“二位回去路途经过秦国,以防万一,还是多带些兵马有点保障。如萧兄不介意,我派三百轻骑护送你们直达齐关,如何?” 萧暄知道这个时候客气也并无意义,便爽朗地答应下来,诚恳道谢。 宇文弈脸上难掩倦怠之色,这副样子,同谢怀珉记忆里强硬果敢锐不可挡的气势真有极大的区别。 所以临别时,她忽然松开了萧暄的手,走了过去。 一声唐突了,手指搭在宇文弈的脉上。 宇文弈错愕,本来可以收回的手就那么僵在哪里,回过神来要收手,谢怀珉已经把完脉了。 “陛下不是普通风寒吧?”她一本正经道,“就脉象上来看,倒像是内腑受损伤,真气行滞。虽然不多严重,可是身体之本受了损,体质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才是。冬天又要到了,天冷气寒,陛下可得多加注意,不要染上其他的病,不然很容易落下宿疾。” 宇文弈听了,笑道:“那是,光是一个腿疾,就已经让我招架不住了。” “陛下,我这次回去,以后相见就难了。陛下照顾我良多,怀珉心存感激。陛下以后要多多保重。” 宇文弈注视着她清亮的眼睛,缓缓说:“你也保重。” 萧暄耐心等他们说完,这才拉住谢怀珉,带着她往外走去。 临出门那一刹那,谢怀珉忍不住回头望过去。 距离有点远,光线有点暗,看不清楚宇文弈的神情。只是觉得,他的那双子夜般的眼睛,那么锐利清亮,一直,凝视着她。 出了宫,离国三百轻骑已经跟在马车后面,整装待发。那马车也宽大豪华,想必也是十分舒适的。 萧暄笑:“这样招摇,不是摆明了就是要招秦国人来暗杀吗?” 他大手一挥,所有人卸甲更衣,三百轻骑兵分两路,扮做商队,又把换了一辆外表普通、稍微小一点的马车。 转过头,看到谢怀珉正在同吴十三和连城道别,小程要回辽国,这次跟着他们一路北上。 连城拉着小谢的袖子,闷着不说话。谢怀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同他说:“等你再大一点,可以来齐国看我。你是东齐谢皇后的义弟,以后风光着呢,给我好好干,别丢我的脸。” “我才不会呢!”男孩子倔强地嚷道。 谢怀珉笑,对吴十三说:“十三,有空来看我。” 吴十三苦笑,“方便吗?” “我说方便就方便。”谢怀珉扫了萧暄一眼。 吴十三神情黯淡,转瞬又打起精神来,“是啊!得了空,一定去看你!我可一定要在齐国好生住上一段时间,看看那大好山河,领略一下东齐美女的温柔。” 谢怀珉笑着说:“照顾好连城。” 吴十三直直看着她,“你的嘱托,我从来不敢忘。” 萧暄站在马车下等着谢怀珉。看她抱住了连城,眉头一皱,忍住了。然后看她放开连城,起身又朝吴十三张开手臂。 萧暄赶紧大步迈过去,一把扯着她就走。谢怀珉哎哎地叫,他假装没听见。 侍从机灵地打开马车的门。 “走吧。”萧暄说着,拉紧了谢怀珉的手。 谢怀珉微微笑,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 谢怀珉打着呵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扭着脖子坐起来。 卧室里的帘子还合着,只有几束耀眼的白光从缝隙里透射了进来,照在深红色华丽的地毯上。 她抓了抓头发,还有点不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 一只大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腰,又将她拉回到床上,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她笑了笑,翻过身去,趴在那人怀里拱了拱。 “小狗。”头上响起宠溺的笑。 “不上朝吗?”谢怀珉问。 “上什么上?”萧暄声音里睡意浓厚,“才回来,一个好觉都不让睡了?谁来催就把谁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谢怀珉咯咯笑。 他们是前一天深夜到的。半个多月的旅途,所有人都累得像牛。因为皇帝是私下出门,倒是省去了百官相迎的麻烦场面,但是荣坤仍然带着宫里大大小小的总管嬷嬷们在宫门前候着。萧暄统统没理,拉着谢怀珉就回了寝宫,洗澡的时候都快睡着了。 倒是谢怀珉精力比他好点,舒服地吃完了夜宵,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床去。 萧暄半梦半醒中摸到她,抓过来抱住。只听谢怀珉在耳边满足地感叹道:“回家的感觉真是好。” 他却心想:大半夜的还吃什么麻辣凉粉,一股蒜味。 然后堵住了她滔滔不绝地发表着回家感想的嘴。 荣坤一大早就带着宫人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听到皇帝低沉着声音叫人进来。 荣坤带人进去,帝后二人都已经起床了,皇帝正在给皇后穿鞋子。 谢怀珉看到荣坤,呵地笑出来:“这不是荣总管?几年不见,您发福不少了啊。” 荣坤急忙弯腰,“娘娘金安。娘娘的病终于好了,真是得上天眷顾,下人们都为娘娘高兴呢。” 谢怀珉笑,说:“听皇上说,我不在的这几年,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少不了你的操劳,你也辛苦了。赏你一百两银子去喝酒吧。” 荣坤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了看谢皇后,然后跪下来高声谢恩。 谢怀珉凑到萧暄耳朵边问:“是不是这样说?” 萧暄笑道:“没错!你学得还像那么回事!” “废话!”谢怀珉得意地笑。 跪得很近的荣坤一字不漏得都听去了,知道自己以后在两人跟前时,恐怕得时常做聋子了。 早膳端了上来,都是谢怀珉爱吃的菜。她现在身体正在恢复阶段,饭量奇大,吃成了人生一大乐趣。萧暄很快吃完,也不收筷了,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时不时帮她夹点菜。 通信的小太监跑进来,附在荣坤耳朵边说话。 “什么事?”萧暄问。 荣坤说:“陛下,宋大人知道您回来了,要求见。” 谢怀珉笑:“先生的消息果真灵通。你不是不让他管情报了吗?” 萧暄瞪她一眼,“吃你的饭。”起身走出去。 荣坤跟着,走到外面,犹豫了片刻,又压低声音对萧暄说:“陛下,那个,杨娘娘想见陛下,说是想回娘家一趟。” 萧暄转头看他,“她想回娘家?” 荣坤冒冷汗,“还有……陆贵妃也想见陛下。” “她?”萧暄声音更低了,“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 “她应该不知道,只是她一早就嘱咐老奴,等陛下回来了就这般相告。老奴是觉得,她应该是有要紧事。” 萧暄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我去吧。” 两人惊愕地转头,谢怀珉站在隔栏边。 她一边用手帕擦着嘴,一边轻言细语道:“我去看看她。她有什么话,对我说,也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有话想问问她。” 荣坤浑身冒冷汗。 萧暄终于妥协,“好。” 他同陆颖之,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只有她们两个女人之间,还有一场战争需要一个结尾。 镜子里的女子依旧很消瘦,好在双目明亮有神,弥补了气势上的不足。谢怀珉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去见情敌。 陆颖之被关押在外廷镇抚司里。萧暄人真的厚道,给她的待遇很不错。独门小院,三间房,一个丫鬟,一个粗使老妈子。 谢怀珉见到她时,她正坐在窗下看书。 三年多的时光过去,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更加美艳了。虽然衣衫素雅,虽然被囚禁在这个小地方,可是眉宇间那抹凌厉的气势,却是一点都没有消减。 谢怀珉轻咳了一声,陆颖之抬起头来。 “是你?” 她放下书站起来,“你回来了?” 她仔细打量谢怀珉,谢怀珉也仔细打量着她。 陆颖之讥讽地笑了,“你还真回来了。” “是啊。”谢怀珉很平和,“听说你有事找皇上,我便过来看看你。” 陆颖之骄傲地仰起头来,“我要见的人是他。” 谢怀珉呵地笑了,“陆小姐,我人都回来了,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陆颖之瞪大了眼。她从来没想过会从眼前这个女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谢怀珉却并不是来炫耀的。没什么好炫耀,胜负早早三年前就决出来了。她今天来,只是来划一个句号的。 “陆小姐,我今天来,还是有事要问你。” “问我为什么想要杀你?”陆颖之冷声问。 谢怀珉点了点头,“为什么,过了三年了,才想到要杀我?” 陆颖之冷傲地注视着谢怀珉,一如自己才是皇后一般。谢怀珉看着,心里也不由赞赏三分,难得身陷囹圄却还能保持这等逼人的气势,坚持用鼻孔看人。 “三年前,我不杀你,那是因为我看低了你,也看高了自己。”陆颖之声音冰冷,“我那时太幼稚,真的以为分离就是结束,以为我的时代到来了。我以为我可以挽回他,可以让他再度看到我。” 谢怀珉笑着摇头,“再度?” 陆颖之的脸色立刻沉了几分。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你也不用太自责,你输的,是运。我离开,那不过是一个赌,赢了,我还可以赢回他,赢回一切。若是输了,他忘了我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赌政治,我赌爱情。人生不过如此。” 陆颖之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她呵呵地笑,“是啊,爱情。他对你,始终是有情的,不论我做得再好,他总是防我是陆家人。”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谢怀珉,“你知道吗?我同他说我自请废黜出宫,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你猜猜!” 谢怀珉垂下视线。 “他居然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下场!”陆颖之大喊,压抑许久的怨恨和不甘全部喷薄而出,“他一点挽留都没有的,一点怜惜都没有!三年夫妻,他天天对我温柔地笑,却从来不碰我一下!我说要走,他敞开大门送我走!这是简直就是我的脸上扇耳光!从来没有人可以这么对我!从来没有!” 谢怀珉闭着嘴。守在旁边的荣坤却是冲暗处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侍卫们戒备地握紧手里的剑。 陆颖之却是很有自制力地收住了感情,声音冰冷刺耳,“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家庭,已经败落,辉煌不再;婚姻,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厢情愿。” 谢怀珉终于再度开口:“所以你想杀我,也不过是杀得一个是一个,赚得一点算一点?你要报复他,让他痛苦,让他后悔。” 陆颖之冷笑,“可惜你真的是命好。” 谢怀珉摇了摇头,“可怜。” 陆颖之咬牙,“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比人比不过命,我输了这辈子,还有下辈子等着掰回来。” 谢怀珉笑:“你之辈子才活了三分之一,那么早讲下辈子做什么?” 陆颖之凄凉一笑,转过身去,“你走吧。以后任杀任剐,都随你们的便。我不想见他了,我也不想再见你了。不要再来打搅我。” 谢怀珉轻叹一声:“你怨,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陆颖之的背景僵硬。 “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可是你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和他较劲,从他手里为陆家分得势力。你说恨我,你恨的不是我占有了萧暄,你只是恨我的生活比你的顺畅成功。陆颖之,你是天之娇女,才华出众,有头脑有魄力有手段,我承认你比我优秀许多。只可惜你眼高于顶,看不到自己真正该走的路。你什么都想要,最后只会什么都抓不住。你学不会放手,最后只有全部都失去。” 陆颖之的肩膀颤抖得厉害。 谢怀珉最后说:“陆颖之,你的人生还长。好好张开眼睛,看一看将来要走的路。别再往牛角尖里钻了。我们的确以后不会再见,各自的人生,各自负责。好自为之。” 陆颖之一直站在那里,听到谢怀珉离去的脚步声,听到内宫太监们跟着而去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守在暗处的侍卫们离去的声音。 最终,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她一个人。 头顶一片蓝天,任鸟飞翔,她可还有这样的壮志? 张开眼睛,看到自己该走的路。 从小到大,都被父亲教育着,争取最好的东西,为家庭夺得最大的利益。可是最好的,却未必是适合她的。她得到的一切,又失去一切,正是做了一场愚蠢的梦。 她无力而笑。 她还能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寻常的响动。 “谁?”她敏锐地转过身去。 看到来者,不禁瞪大了眼睛,“是你……” 原文第125~126章 谢怀珉往中宫走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仔细看着这个已经变化很多的宫廷。她以前来的次数并不多,不知道那一座又一座的宫殿都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一条又一条的长廊通往哪里。 不过不要紧,从今以后,她有的是时间,来摸索这一切。 走到皇后的中宫,这才发现里面的装潢已经变了。华丽张扬的东西全部都搬走了,留下来的全是素雅而精致的古玩诗画。 荣坤在旁边充当解说员,“宫里的摆设都是按照皇上吩咐地改动的,娘娘您看有什么不喜欢,下人们立刻照着您的意思改。” “不用了,我看都挺好的。” “娘娘喜欢就好。”荣坤又说,“老奴也想您会喜欢。中宫后院里,皇上还亲手种了好多桃树呢。等到春天的时候,那可开得热闹了。娘娘您一定喜欢……” 谢怀珉这时正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里还是一片绿意的桃树,眼光迷离,嘴角扬起一个缱绻的笑来。 “娘娘。”多年不见的桐儿走进来,俨然已是妇人装扮。 “桐儿?”谢怀珉吃了一惊,你都嫁人了? 桐儿含着泪水,很是激动,“皇上去年做主将奴婢许配给了御廷侍卫。” 谢怀珉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日子过得可好?” 桐儿笑得很开心,“好得很,谢娘娘惦记了。奴婢这些年可想您了,天天盼着您回来。您都瘦多了。奴婢现在是外庭管事,若是娘娘不嫌弃,奴婢就自请调回内廷来伺候您。” 谢怀珉笑道:“你还是留在外廷吧。每日可回家,总比日日呆在宫里的好。明年生个胖儿子,多好!” 桐儿羞红了脸。 萧暄正埋在堆得快有半人高的奏折里,愁眉苦脸地一张接一张地看着。 宋子敬理所当然地说:“臣一直遵照陛下的旨意,在家闭门思过啊。” “叫你思过你就真的思过?”萧暄所得摔折子。 宋子敬一脸诧异,“皇命怎么可违?臣就是因为之前擅做主张,犯下大错,才受陛下惩罚的啊。” 萧暄气得捏碎了玉管狼毫笔。 “陛下要爱惜民力,”宋子敬继续说教,“一张纸,一支笔,虽然都是小物,可是都凝结着劳动人民的汗水啊。” 萧暄额暴青筋,“你跟着谢昭华那丫头到底学了多少怪东西?” 宋子敬一片红心地说:“谢皇后睿智博学,臣对她是十分敬佩,平时自然有多多请教。” 谢怀珉走到外面,刚好听到这段对话,差点没笑趴下。弄得荣坤提心吊胆地急忙来扶她。萧暄翻了一个白眼。 “宋先生在啊!”她笑盈盈地走进去,“数年不见,先生可好?” 宋子敬微笑:“臣下见过皇后,娘娘金安。” “我安得很。你呢?娶亲了吗?” 宋子敬一愣,“回娘娘的话,尚未……” “还没有啊?”谢怀珉很三八地关切道,“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了。有中意了的吗?” 宋子敬望了一眼萧暄,萧暄埋头看奏折,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还……没。” “也还没有啊。”谢怀珉来劲了,“要我给你介绍不?我来给你把关,找来的姑娘保管你满意。” 宋子敬又望了一眼萧暄。皇帝仍然在勤政。 他叹了一口气,“娘娘,臣暂时还不想成家。” 谢怀珉扫兴。萧暄这才开口问她:“都还好吗?” “很好啊。”谢怀珉笑,“宫里变化有点大,我得多花点时间去熟悉一下。中宫改得也很喜欢。” 萧暄很高兴,“你喜欢就好。” 谢怀珉看向宋子敬,“今天多难得,宋先生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也好,”萧暄说,“再把康亲王也叫来。” “觉明?”谢怀珉眼睛发亮。 萧暄笑道:“都说了他现在叫萧肃了。” “管他叫什么?怪想他的,都不知道长多大了。”谢怀珉拍了拍手,“好了,你们男人先聊着,我去御膳房看看。” 待她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后,萧暄才对宋子敬说:“杨妃要求回娘家,朕准了。” 宋子敬挑了挑眉毛,“陛下觉得妥当,那就行。” 萧暄说:“杨妃聪明,早就清楚朕的心思。朕打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为她找个如意郎君,以公主之礼嫁了。其他几个妃子若是愿意,也这么照办。” “到时候恐怕御史又要喋喋不休。” 萧暄冷笑了一下,“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才没那么多时间同他们耗在这等小事上面。” 宋子敬点头,“皇后知道吗?” 萧暄笑道:“她?她可比三年前精多了。你别小瞧了她。” “臣不敢。”宋子敬道。 萧暄说:“我算是明白,做夫妻,有时候也要学会装聋作哑。我同她能有今天这结局,实在太难得,以后路还长着,不知道还有多少困难等着克服。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我这次就做一回恶人又如何?过些日子太后忌日,杨妃自会上表请求入道观修行,其他那几个,也让她们跟着一起去了吧。既然不要,何必关在笼子里呢?” 宋子敬起身行礼,“陛下圣明。” 萧暄笑叹道,又翻开一本奏折,心里念着:“明年这个时候,会有儿子了吧?或者是女儿?” 这么一想,折子也看得格外轻松起来。 那夜谢怀珉不但见到了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还见到了一点变化都没有的老怪物慧空大师。 国僧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说:“娘娘命相好啊,老衲一早就看出来了,遇事总能逢凶化吉的。而且看娘娘这命相,将来一定多子多孙,好福气啊!” 萧暄抢先乐了,“大师您看看,会有几个孩子?” 谢怀珉冷声道:“你想要多少个,就能有多少个。组织一届世界杯都没问题。” 萧暄正色道:“培养一个优秀的人才,比生十个庸才有用百倍。还是皇后深明大意。” 谢怀珉满意,笑着给萧肃夹红烧肉,询问太学里读书的情况去了。 那夜萧暄喝了个半醉,洗澡时还止不住哼着歌。谢怀珉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开心,跟中了足球彩票似的。 倒在床上,萧暄意犹未尽地说:“明天上朝,我就和大臣们说,皇后的病好了。我要给你补办一场封后典礼。“ “别!别!”谢怀珉大叫,不领他的情。 萧暄不乐了,“为什么?” “那一个行头就有几十斤重,规矩仪式多得吓死人,一折腾就是一整天,拷问犯人都没这么痛苦。”谢怀珉很是不屑,“你要真觉得缺个仪式,咱们俩补个拜天地就得了。少去搞个那些有的没的,省点钱好生过日子才是真的。” 萧暄趴进被子里,“伤自尊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够了。”谢怀珉笑嘻嘻地俯身过去,“萧娘娘听话,来来,给朕笑一个。” 萧暄埋着脑袋不理她。 谢怀珉奸笑着,冰凉的手指顺着松散的衣襟探了进去,抚上他光滑紧实的胸膛,轻轻的来回抚摸。 萧暄身子颤抖了一下,没其他反应了。 谢怀珉才不死心,又把身子蹭了过去,手在他胸前拧了一把,同时对着他被子下露出来的耳朵轻吹了一口气。 下一秒世界已经颠倒过来。萧暄掀开被子翻身压住她,眼睛赤红,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酒精在燃烧。 “你给我使坏?” “我就使坏,你能把我怎么着?”谢怀珉挑衅地笑着。 萧暄压住她,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带着酒气的啃噬又痒又痛,谢怀珉惊喘起来。 “怎么着?不收拾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夫权!” 惊呼夹杂着笑声响起,厚重的锦帘放了下来,合上,遮住了里面的春意盎然。荣坤笑着,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夜已过半,欢愉早已停歇。深宫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谢怀珉身体没有恢复完全,早就枕在萧暄怀里沉沉睡去。萧暄轻搂着她,却是没有睡着。 他敏锐地听到了外面西南方向传来的细微的喧哗声。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皱着眉,还是不舍地将她小心翼翼地移到枕头上,拉起被子盖好来。谢怀珉睡得香甜,浑然不觉,径自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萧暄笑意温柔,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下床。 荣坤正等在外面,见萧暄出来了,急忙上前,跪了下来。 “什么事?” 荣坤一头冷汗,吓得直哆嗦。 “到底怎么回事?”萧暄不耐烦地喝道。 荣坤说:“陛下息怒。是陆妃……陆妃住的院子走水了。” 萧暄眼里锐光闪过,大步往外走去。荣坤急忙抱着袍子跟在后面给他披上。 外廷这间小院子已经被持着火把的侍卫团团围住,火光把这个院子照得通明。火已经扑灭了,可是房子几乎已经塌完,焦黑的砖瓦和家具到处都是。 “人呢?” 禁军统领答道:“发现一具烧焦的女尸,有点像陆妃,可是不能确认。人也已经清点了,一个都没缺,只有陆妃失踪。” 萧暄这时也看到了那具尸体。正被人抬出来,只烧得看得出一个大概人形了。 伺候陆颖之的老妈子和丫鬟正跪在旁边,吓得浑身发抖,脸上黑灰被泪水刷得一道是一道的。 “怎么起的火?” 那老妈子擅抖地说:“是炖夜宵的炉子,不小心打翻了。当时放得靠近床,就把幔帐给点着了。娘娘在床上歇息着……” 萧暄扫了她们一眼,什么都没说。 荣坤问:“陛下,这陆妃……” “就按……”萧暄想了想,“就按贵妃之礼厚葬吧。” 礼部官员应下。 萧暄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宋子敬正在外面等着他。两人走得近了,萧暄轻声说:“想不到让她抢了个先。” 宋子敬低声道:“要去追吗?” 萧暄沉默片刻。 “算了。”他似乎叹了一声,“让她走吧。你盯牢就是。” 回到寝宫,谢怀珉还在睡着,睡眼安详无邪,让人望之即心情平和舒畅。 萧暄温柔微笑,脱鞋上床,把她又搂进怀里。 谢怀珉半醒,在她怀里深吸了一口气。 “大半夜的跑哪儿去野了?弄了一身什么味啊?” 萧暄不答,只是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陆颖之的消失,只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浪,很快就消散而去。一个失了势的妃子,也的确得不到更多人的关心。朝中大臣们更加关心的,是皇帝的复朝,和皇后的病愈。 太后忌日那天,他们总算远远地看到了闻名已久的皇后谢氏。倒是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绝色倾城,却是端庄和蔼,十分亲切。 也就是那日,杨妃同其他几个嫔妃上了表,乞求出宫入冠修行,为帝后和天下祈福。一片议论声中,皇帝惋惜一句,也同意了。 杨可儿谢恩退下,从众臣面前缓缓走过,忽然看到站在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原本肃穆的脸突然带上惊怒之色。 这个讨厌的家伙,居然还真混进来了! 那英俊的青年反而还冲她咧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杨可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也不顾什么礼节,在众人注视下疾步而去。 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日子就这么渐渐地过了下去。 秋天结束,冬天来临,谢皇后念叨着,说什么她来这个世上已有六年了,如今有车有房有男人,对得起谢家祖宗云云。 皇帝只得皇后一个妻子,于是民间又多功能一出戏文,开始唱说帝后之间的爱情传说。 什么危难之间定终身,什么千里相随夺江山,什么三千宠爱于一身,什么一人一心永不离。 谢皇后听了直笑。她人很好,没有什么架子,宫人也罢,朝廷命妇也好,都很喜欢她。 不过也有人说皇后擅嫉,逼着皇帝休了其他妃子,又干涉朝政。这话让皇帝听到了,要办了那几个文人。 后来还是皇后出面拦了下来。 “文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掉脑袋。你杀了他们,不论他们以前做过什么错事,都会成全了他们忠勇敢谏的名声。对付文人,咱们自然得用文的法子嘛。” 皇后说,他们不是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吗?咱们现在不是正在全国普及教育嘛,让他们去支援一下教师力量就好了,这就叫物尽其值。 后来又有人说皇后歹毒迫害文人,不过那时候帝皇两人早就不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了。 新年许多新政,其中一条就是改革科举,文武之外,又多了一理一工两类,今后东齐每年就有四个状元了。朝廷新办大学之外,又还新办了中学,皇后说,等将来成熟了,就可以把束修都免了,这样人人都可以读书了。 纷纷扰扰地,年过完了,雪融化了,春天来了。桃花,也开了。 中宫那片桃林,现在真是美不胜收。 皇后时常邀请新进的那些才子进宫喝茶清谈,他们中还有不少是女子。听说,就这样,还促成了不少好事。 谢媒宴多了,皇后倒吃胖了几分。 皇帝大悦,重赏了厨子。 开春还有一件事,就是孀居多年的长宁公主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驸马,远嫁去西边了。有人说是皇后不喜欢大长公主,才把她打发出京的。只是宫里下人也都不喜欢长宁公主,她离京了,大家都庆幸呢。 桃花开到现在,都落得差不多了,留下一个个青色的小果了。等到夏天,就是一个个饱满多汁又甜美的桃子了吧? 谢怀珉嘴巴里的唾液又在分泌了,可是胃里却在犯着恶心。 在经历了几天以为自己吃多了而引起肠胃疾病的紧张之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暄正在书房时看奏章。 谢怀珉推开门走了进去,笑容里洋溢着欢乐和希望。 “亲爱的,我有一个好消息。”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