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记》 第1章 名门贵女 周建朝一百五十三年,周元帝八年。 自入寒冬以来,京城的天儿就密不见光脸儿。只到腊月初八这一日,忽才晴了。密云间裂开光缝,洒下金灿灿的暖阳来。 旺春眼见天晴,命小丫头仔细洒扫了屋前廊庑。等消了尘气,搬置下明黄花梨圈椅,以小条褥子作靠背,下连兔毛椅垫铺之,扶屋中夫人出来晒暖。 陆家夫人身材臃肿,肚大腰圆,往圈椅上坐了,便眯合起眼睛。才是过了晌午的,一歇便困了。 旺春给她拦腰盖了张白狐裘,跪着与她捏腿儿。手指白葱一般,于撒花红袄袖下若隐若现。 下晌才过一阵,阳光斜角偏下,打下廊柱的投影来,热度退了几分。偶有风来,擦刮过鬓角,生冷冰凉。望春抬手在嘴边呵了口暖气,起身往陆夫人耳边凑了凑,轻声慢语:“太太,凉了。” “花开了?”话不对题惊梦般的一声。 陆夫人忽而睁开眼睛,果见满树合欢尽放,梦中有景如此,不差豪厘。 望春正要笑出来,这寒冬腊月院子里开的什么花?却一回身,只见院中西侧几株合欢,粉粉密密开了一树。在阳光的正投下,落在眸眼中,如一方云锦丝丝拉拉透着光儿。 院中下人争相看望,只道奇哉怪哉,却忽听廊庑下的陆夫人呼痛,就要生了。 合欢,便得名于出生前的那场奇景。最终也没人说得清,那是合欢树上冰渣子在阳光投射下的幻象之景,还是真的开花了。 合欢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红红肉肉的一团,眉眼凑在一起,和每一个新生儿一样丑得紧。但陆家上下却欢喜得无可不可,红鸡蛋散得满城皆是。老来得一嫡女,可不就是宝贝儿一样么? 只高兴不过两日,奶娘便抱着合欢找到陆夫人说:“姐儿厌奶,如何是好?”每日只嘬一次,每次只嘬两口,较真儿起来,死不了怕也活不成。 一时间陆家老爷夫人又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各处寻方儿,终不得果,换了数个奶娘,还是一样的毛病。哪怕是陆夫人自己抱到怀里,强行压了头,她也是拧眉闭眼的一脸痛苦,一个喷嚏打了陆夫人一脸奶水,尽数给吐了。 小小的一张肉脸上,含了奶|头就像是含了天下最不可忍东西的表情,成了陆夫人心头的一块病。陆夫人急得眉毛也竖了,哀哀道:“怕是活不成了。” 到底合欢没夭,每日便靠两口奶水和米浆活了下来。瘦瘦巴巴的一只,裹在喜鹊登枝的大红色襁褓里,直应了陆夫人嘴里那句“可怜见的”。好好的名门嫡女,望族千金,竟养得跟个瘦猴儿一般。 陆夫人就这样把她精养在自己暖阁里,任谁也不让见,生怕出了一丝岔子。直养到将近一岁,合欢长了牙,能吃些碎食,这种状况才慢慢改善起来。 合欢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自降生后,更是常睁大了眼睛盯着周围看。她眼睛大大的,眸眼漆亮,一睁就现出了逗憨之态。出了周岁,眼见长肉,越发娇憨可爱起来,让人从心肺里喜欢。 合欢也喜欢,虽然她一直被困在陆夫人院子里,不得见人,但从奶娘的口里,她知道自己生在了一个极富贵的家庭,是个十足的贵女娇小姐。父亲陆老爷承有信国公公爵,母亲是宁德郡主,娘家是忠王府,都是显赫世家。 而在陆家,她现今是幺女,是陆老爷和陆夫人的心头宝。上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庶多嫡少。与她一母同胞的,还有两位哥哥,一个排行老大,一个排行老四。这些人长什么样儿,被生闷了一年多的合欢并不识得。就连她周岁抓周,都不是在闹哄哄的人堆里抓的,陆夫人生怕她被唬着了,只让奶娘伺候了齐全物件,让她抓罢了。 合欢的最后一个奶娘姓刘,眉心长了颗痣,却偏喜戴个抹额给掩了。或许她觉得,抹额眉心处镶的廉价宝蓝宝石,比那痣瞧着顺眼。合欢无趣的时候,多喜欢直起身子来够她眉心的宝石,一个字“要”让刘奶娘给抠下来自个儿玩上一阵。 今儿,刘奶娘正喂合欢吃完了饭,把她放到罗汉塌上,用棉褥在底下垫了。虽已开春,暖阁里还笼着掐丝珐琅的大熏炉,不入一丝冷气。娇养起来的女孩儿,这会儿已是受不得一丝马虎了。 刘奶娘抬手顺了顺合欢头上的一撮发毛,说:“姐儿眉弯目圆,口若樱桃,真真儿的美人儿。” 合欢听得高兴,咧嘴冲她笑,说:“妈妈。” 这会儿合欢做不出来别的,不是哭就是笑,余下只是发呆。喉间偶尔冒出两个字,都不是很顺畅的。 刘奶娘听了喜欢,还是教她叫妈妈。 “你也不怕老爷太太知道了,捻你的酸,治你的罪。爹娘不认,却只认你这个做妈妈的。” 合欢和刘奶娘一起抬头,见一身穿蓝字褙子的妇人抱着一女娃入了暖阁,笑得法令纹极深。合欢不识妇人,亦不识妇人怀里的女娃。瞧着,约是比自己大个一年半载。只是自个儿瘦得身形小,到底比较不出个确切大小来。 那边儿刘奶娘却往外伸了伸头说:“夫人不在?别个也不在?如何进得了这间来?” 那妇人笑,“你近乎日日守在这里,还不知夫人的话?” “夫人什么话?” 妇人把女娃放到合欢身边,“七姐儿大好了,请了准的能来瞧。生怕闷坏了七姐儿,也算不得个好事儿。六姐儿抱过来与她一处,也是解闷儿了。” 合欢坐在褥子上,伸手戳了一下妇人口中的“六姐儿”的脸。听刘奶娘说过,六姐儿是自己亲爹的一个姨娘生的,大自己大半年,名叫陆青瑶。家里上下都知道六姐儿早慧,生下来就是个机灵儿的主。不过养至七八个月刚断奶那会儿,嘴里就日日叫“太太”,不见丁点含糊。 如此攀亲近的法子,陆夫人也喜欢。但因着自己怀有身孕,并未把陆青瑶抱来自己跟前儿来养。后生了合欢,日日操心合欢厌奶的事儿,再没提过陆青瑶。任陆青瑶时时叫“太太”,太太心里眼里也只有七姐儿陆合欢了。 两个奶孩子坐在褥子上瞪大了眼睛互看,互相瞧的都是白嫩嫩的发面团子。陆青瑶胖,又比合欢大着生日,自衬得合欢娇小不已。她也伸出手来,直往合欢眼珠子上对去。 “啪!”刚碰了合欢一根睫毛,被人一巴掌拍落了下来,顿时红出三根手指印。刘奶娘黑着脸,把她抱了塞到自己奶娘怀里,说:“可不能这样儿的,太太瞧见了,剁你的手也未可知!” 陆青瑶委屈得嘴一扁掉下眼泪来,说:“妹妹眼睛漂亮。” 陆青瑶的奶娘自知自家姐儿是庶出的,有理也发作不得,忙哄将起来,嘴里诚恳说:“刘嫂子你太娇惯了些,小孩子一处玩,有什么要紧?嫂子你,看姐儿一辈子不成?” “你没瞧见太太的法子,瞧见了,自知我这不是娇惯。小心驶得万年船,七姐儿不比别个。” 陆青瑶的奶娘笑笑,无话。这正房太太生下的,到底是与那些阿猫阿狗生下的不同,大意不得。 陆青瑶的奶娘姓冯,不像刘奶娘喜欢戴个抹额。最金贵的首饰,也就是一根银簪,耳垂上扣着白银耳环。这等打扮,在刘奶娘面前就输了数个等。她心中岂有不懊糟的道理,但也知六姐儿庶女的体面及不上七姐儿的,只有白妒忌的份。她也盼一事,就是陆夫人能抱六姐儿陆青瑶到自己跟前养着,也抬抬她的面子。先头这事被陆合欢耽搁了,这会儿瞧着能是再争一争的。 哄好了陆青瑶,冯奶娘在她耳边又嘱咐一番,叫她“不能欺负了妹妹”云云。 刘奶娘笑,“你说这么多,六姐儿全数听得懂?” “听得懂。”冯奶娘道:“有七姐儿这么大那会儿,六姐儿话都成句了。” 将哄一阵,冯奶娘让陆青瑶点了头,刘奶娘方才道一声“确也奇”。见陆青瑶听话,冯奶娘仍是把她放到合欢旁边儿。一边理搭罗汉床上的褥子,一边在陆青瑶耳边状似无意说:“姐儿听话,爱惜妹妹,才有过来的道理。” 刘奶娘听她不见,话却落在了合欢耳朵里。她抬起白嫩的手蹭了蹭耳朵,打了个喷嚏。刘奶娘抽出掖在襟下的帕子,过来细细给她擦脸儿,一面说:“怕是入了冷气,需得找上大夫来瞧上一瞧才可放心。” “嫂子且忙,我看着就是。”冯奶娘伸手逗了逗合欢,让刘奶娘安心请示陆夫人去。 暖阁里是一丝寒气未入的,合欢却又打了个喷嚏。冯奶娘没那仔细,且不管她,只把陆青瑶往怀里揽了,说她“投错了肚子”、“生就富贵却也是贱命”、“需得巴结好太太,才有出头的日子”等等。 合欢也歪着头听得仔细,心道这奶娘是个坏的,教着毛头小儿如此算计。正思间,忽听陆青瑶张开粉嫩嫩的小嘴说了句—— “若是死了呢?” 第2章 娇女长成 若是死了,家里独有一女,甭管嫡庶,那也是差不了的。 陆青瑶是正月二十三的生日,与合欢年头年尾,差隔一年。却因生在了同年,说起来便是同岁。此时合欢正是出了周岁不久的时候,陆青瑶实算起来已有两周岁,虚岁为三。 两周岁的人儿,嫩生生的语调下说出那样儿的话来。饶是活过一世的合欢,也不禁汗毛直立,背后生出了冷意——大宅院的女人都这么生而凶残? 冯奶娘理了理陆青瑶的粉衫红袄,略有一丝幽怨道:“谁知活下来了呢……” 合欢搁正了脑袋,背后寒意森森,定着睛子像是要瞧着眼前的一老一嫩生出獠牙来一般。那陆青瑶又抬起自己那白生生的小手来,在合欢脸上戳了戳,说:“活不长。” 合欢一脸汗颜。 大户人家的奶娘向来是千挑万选的,品格样貌一样儿也不能少。冯奶娘之流,倒不知怎么放进来的。也不知这冯奶娘平日里都在陆青瑶耳边说些什么,竟教出这样儿的小人儿。这会儿瞧着,便是小狼遇上老狈,奸一块儿了。 合欢身量小,念着不能胡来现了反常,被人视作了妖物,遂一直做小儿态。今见陆青瑶和冯奶娘两人如此,那心里的气焰也升了,抬手“啪”一巴掌打在陆青瑶手背上——比你金贵的脸蛋儿也是你能戳的! 陆青瑶被拍得生疼,落将下来,也不知合欢张没张嘴,便听了一句:“蠢货!” 环顾四周不见有别人,而这声儿又透着生嫩气,奶奶糯糯的。陆青瑶脊背发凉,瞪大了眼睛看着合欢,眸子里的惊愕无限扩大,长时铺陈之后浮上喜色。她转手拉了冯奶娘的袖子,声音顺而无结,“事出反常必是有妖,妈妈可听见了?早先我便知道她不是常类,太太这胎怀的本不是女孩儿。怎的却是了,必定其中出了什么变故。七妹妹是妖物,需得诛杀方才合宜。回头妈妈与太太说……” 过话的事显是说早了,陆夫人伴着刘奶娘已入了暖阁。冯奶娘捂着陆青瑶的嘴,让她噎了话尾,自己却已是湿了衣背。混话、奸话、咒了旁人来寻自个儿开心的话,落到旁人耳里,那就是给自己个儿寻祸患了。 陆夫人身着明紫的洋缎窄裉袄,外罩刻丝石青银鼠褂,面色沉沉,一入暖阁便让里面显得逼厌起来。冯奶娘起身请了安,单放陆青瑶和合欢相对坐着。 她到罗汉塌另一首坐下,说:“把六姐儿带回去罢,往后也不必请示,晨昏定省也免了。” “太太……”冯奶娘哀哀的话到嘴边,没说下去。她再是不懂瞧脸色的,这会儿也知道当家太太是怒了。回身去抱陆青瑶,那陆青瑶却不死心,扒着炕几的腿喊了数声太太,“太太原怀的不是妹妹,太太你信我,七妹妹她是个异数。” 陆夫人眉心微蹙了蹙,恰到好处的反感。冯奶娘再不敢耽搁,嘴上“小祖宗”地叫,硬是抠开了陆青瑶的手,抱着出屋去了。心里头又有千百只蚂蚁在咬,陆青瑶还在她怀里甩着腿儿。冯奶娘谁也不敢怪,只能一边托抱着陆青瑶,嘴里念叨:“惯常说姐儿是个聪明机灵的,不像是两周岁的人儿。怎么到了这边儿,倒犯上傻气了?这回得罪了,没下回了。” “我说得是实话来!”陆青瑶揪着冯奶娘的衣襟子,怎能就罢休了? “她来了,抢了我的,我心里憋着恨呢。她要活着,我怎比得了她那嫡女的身份去?如此,这趟回来错了,哪里还有什么荣宠?” 冯奶娘听她跟冒弹珠似的,不知说的什么。出师不利,懊糟一回,心头念叨自己跟了个没出息的主。 事出反常必有妖,一语点醒梦中人。 合欢把陆青瑶的话语放在心头想了想,凡此种种卖蠢,且说明她说的不是假话,谋心计没这么谋法。既是堵了她心的真话,那这丫头,必是个重生的,与她一样是个异数。前世陆家大房只她一位姐儿,想来是荣宠一生,养就了娇惯的性子,心气儿一时还压不下呢。这一世被她这个嫡女比照了下去,心头的恨怕是憋大发了,往后也不会有好的时候。 大夫瞧过一番,且无症候。合欢把陆青瑶的事直抛脑后,并不往心里搁。身份悬殊搁这里,她还把那摆不正心态的放眼里,算是抬举了。若她一生是个想不明白的,白重生怄气一回罢了。她堂堂陆家嫡女,犯不上跟这种人较劲,徒添繁琐耳。 后来刘奶娘又是嘴碎地在她耳边絮叨,说六姐儿因口出胡言,被下了足禁。陆夫人嘱咐房中奶娘嬷嬷好生教养,一月余才将解禁,但到底是不准往正院里来了。 胎穿至今,合欢且不把自己当成外来人。陆夫人肠肚里亲出的,娘是亲娘,爹是亲爹,余下的哥哥亦是血亲难断的亲哥哥。长至一岁多,她唯有一事担心,就是陆夫人这因噎废食的娇养法子,不知将来给她养出个什么身子来。风度气韵种种,合欢倒不忧心。前世她就气质清雅,此生日日耳濡目染,见得都是陆夫人的行事,再略学些琴棋书画,自是凡俗不了。 合欢有心上进,陆夫人却又从中做了拦头功夫,不让她辛苦生累。生而厌奶差点夭了这事儿,算是刻在了陆夫人心头,时时想起,再抹不去。时常警着心,生怕稍有差池,她这闺女就呜呼哀哉去了。遂女红一应活计,不过是让合欢沾手玩玩,并不让嬷嬷们督着精学。到了开蒙的年纪,也不急着叫她认字儿描红,宠得越发没了谱儿。 所幸合欢不是那恃宠而骄忘了本分的,心里也警着自个儿——生就了好命,还得有那命托儿承住了这份荣宠才好。一无是处的,迟早要受人拿捏,没了身份。因而合欢把前世所学,皆化为今生所有。暇余自学了繁体,念了《千字文》、《三字经》、《论语》、《孟子》等。至于《女诫》、《女则》、《列女传》等,翻过两页让奶娘带回家当厕纸去了。 书画皆可自学,女红却是吃力的活计。合欢穿针扎了几回花绷子,便撩开了手——这玩意儿她真精细不来,此生不生缘,远着罢了。除下这些,合欢还喜一事,便是音律。前世学过钢琴、古筝等,这一世再拾起来都是易事。时常问亲爹陆平生要些乐器,摸索通透方休。 合欢自出生便像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养得金贵不已,却没出过几回门,出陆夫人院子的时候都少。展眼到了七岁,身上所习多为自学,小有学识才艺,却连陆夫人也不知。陆家幺女是个不能出屋,一碰就碎的花瓶,都是外头的话儿。陆夫人不以为意,“咱家七丫头拼的气韵脸面,劳心劳力学那些劳什子,我怕累着她!” 陆夫人说的脸面也分为两种,一种是世家嫡女的尊贵身份,另一种便是容貌气韵。七岁的合欢,已是轮廓完整,出落得不落凡俗、惊艳绝尘了。有此两种,还需什么学识傍身?她偏要掰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合欢也常看镜子中的自己,这一世生得确实好,样样儿都是逼绝到最佳的匀称好看。她又自恃才学满腹,通晓音律,气质脱俗,浑身更是发散着常人不及的矜贵气度,不沾染一丝烟火气。 仙和贵兼而有之,也没落个病娇躯,合欢自是满意。过了七岁的生日,她与陆夫人坐下久叙,早已不是生嫩孩童。陆夫人心喜娇女长成,深院藏娇的事儿也该到头了,便应了合欢的允,再不拘她往哪儿去,当与寻常富贵人家女子一样。 挣开过分保护的枷套,得了自由身,合欢自然欣喜。自个儿趴在熏笼上腻笑小半日,想着属于她的穿越日子该开始了。这么多年,家里的情况零零散散都知道些,却都不得亲眼实见,且能参与,多少有些遗憾。听说家中哥哥们与陆青瑶手足情深,也不知还受不受她这个七妹妹的惠。还有那个六姐姐,终究没能到陆夫人手底下过活,心头的恨又攒了多少呢? 合欢从熏笼上趴起来,曳曳晃了两下袖摆儿,唤了丫鬟墨七来帮她更衣。正是正月里,外头冷得皮子也发紧,合欢不穿厚实了并不敢出门。从小将养下的习性,十分怕冷。 墨七在她素袄外套了件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又罩了件翡翠撒花斗篷,拿一手炉给她,并帮她掖好斗篷,才问:“姑娘往哪去?” “往羽商阁去。”合欢抱着手炉,让墨七帮她戴上斗篷的帽子。斗篷内里一层银白兔毛,对比着合欢胜雪的肌肤,嫩生生的图景。 羽商阁是陆家三老爷的住的院落,时常院门紧闭,不见客。便是家客,也难让三老爷陆瑞生卖这个面子。家里人都知道,墨七自然也知道,不过拦了合欢几句,说:“羽商阁从不应客,姑娘不如往大爷院里去,大爷最是好相与的。” 第3章 金雀出笼 “大哥哥是好相与的,但怕有些人歪曲了我的用意,想分她的宠,又说出该诛杀的话来。”合欢往外走,湖绉马面裙在斗篷内也可见曳曳的裙摆。 诛杀的话是六姑娘两周岁时说的话,墨七听说过这事儿。家中太太一直膝下无女,原因着六姑娘打小聪慧十分惹她喜爱,本有将她收了养的打算。却自打那事后,对她没了青眼,不做理会了。墨七也觉得不该迁就了她,家中大爷毕竟是自己姑娘嫡亲的哥哥,怎可防着旧事不见? 但合欢还是执意往羽商阁去,墨七只得再劝。 “三老爷脾性跟那雪渣子有一比,姑娘何苦去惹这头冰雕,大爷不成,还有二爷三爷……呢?”墨七想了想没把四爷和五爷说在上头。四爷那傲骨金身,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五爷与六姑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更不该提挂上。她们一家亲,都是姨娘生的,原也不配。 合欢走在寒气里,半大的人儿也袅袅娜娜的。除了脸上蹭过风尾有些凉,其他地方不入冷意。她微微偏了下头,看向墨七,“五位哥哥与六姐姐都是情深义重的,这话不是你常在我耳边说的么?” 墨七不明白了,“如此何如?” 合欢并不与她说得明白,她不愿一出来就得罪她那六姐姐去,总有自己的道理。那陆青瑶是重生来的,必知道往后世事变幻。这样儿一个金手指,她先自己给撅了,不是傻子么?这撅不撅,也得分个时候。今儿她不过想串串门,寻乐而已,往她枪口上撞什么?汲汲营营这么多年,维持的兄妹情谊,她三两下破了,岂不是太不给她面儿了? 羽商阁在国公府的东北角上,听下人说,三老爷陆瑞生最是喜欢丝竹的。院中临东的厢房,陈摆了一屋子的丝竹器具,眼看不尽,比之宫里的乐工房也不差多少。合欢一直念着这块儿,自然想去看看。 从陆夫人的正院到羽商阁,穿堂过门,最终还要过一夹道,隔得羽商阁十分僻静。冬日里到处只见着常青的绿植,不见有其他花色,苍苍茫茫的。夹道两侧墙高,墙皮上了些斑驳之色,略显厚重。 一直到了羽商阁,墨七上去敲了门,道一声儿:“七姑娘来给三老爷请安。” 时常也没旁人过来,若是换个别的,丫鬟从里面就打发了。听是七姑娘,她们也生奇,开了门来看。语气参差地给合欢请了安,继而便三五个地趴在门边上,后头的搭着前头的肩膀,盯着合欢猛瞧,跟看大猩猩似的==。 合欢伸出手来拉了拉帽子,遮住小半张脸,听得那领头的丫鬟说:“姑娘来的不是时候,老爷他人不在。” 合欢微扬了下下巴,从帽下兔毛中勉强看得见这丫鬟的半张脸,嘴唇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不在岂不好?免了你的难处,领我进去看看,看罢我还自个儿回去。” 领头的丫鬟有些为难。 这羽商阁不止惯常没主子登门,私下来玩的丫鬟都少。生怕碰坏了院子任一物件儿,惹得那三老爷轻轻一弹袖子说:“哪根手指头碰的,剁了吧。”没有狠厉,只有掉冰渣的冷气,瘆人骨头的。倘或是这七姑娘碰坏了东西,又何如?领头的不敢担这风险,套话推辞一番,“姑娘还是回罢。” 合欢拉了下帽子,露出整张的脸出来。那后头看热闹的,眸光一换,都抿了唇细盯着合欢的脸——这是张女人也爱的脸呢! 合欢不爱强人所难,但也不想就这么回去了。正想措辞间,听得一声娇笑,转头眼里就落了个披着翠色斗篷的姑娘。那脸盘眉眼,不是她六姐姐陆青瑶又是什么人? 笑声之后,便是一段捻酸的话,训斥那领头的没眼力见,“竟把家里的七姑娘挡在外头,叫太太知道了,有你受的!若是懂事的,这会儿也该放七姑娘进去了。” “她怎么来了?”合欢自顾嘀咕,倒是爱往门上送。 墨七小着声儿,“许是听说姑娘往这头来,特特过来看姑娘笑话的。三老爷虽说住在府上,但毕竟是三房,与咱们大房的,隔了条夹道那就是隔层山。出了事故,太太也不好言声儿。姑娘回去吧,奴才陪您往园子里逛去,也可解闷儿。” “回去岂不真让她看了笑话?”合欢不依。 墨七为难,那边儿三房里的领头丫鬟更是为难。起先只有七姑娘一人的时候,还可放进去。这会儿六姑娘来了,怎么也是不能开门的了。这六姑娘虽说是庶出,却不知哪里养出来的一身傲气,没有那傲骨架子托,虚得要命。合该收敛些,才和适宜,她却不知。庶出的,你没事张扬个什么劲儿? 几下僵持住,好在陆瑞生适时赶了回来,让领头的丫鬟松了口气。 这是合欢第一次见这个一直活在传说中的三叔,灰锦直裾外套月白色大氅,身材高大、眉目疏朗。确如墨七嘴里说的一那样儿,浑身掉冰渣子的冰雕一般,顿时让人走进不染纤尘的仙侠男主画风里去了。他才年过二十,二十有二的年纪,正是丰神俊朗的时候。 听得朝他行礼请安者是七姑娘,陆瑞生脸上才有些松动的神色,冲她招了下手道:“进来吧。” 合欢一笑,跟了他身后就进院子,得了蜜一般。晾在外头的陆青瑶,话到嘴边儿也没问出一句“我呢”,跺了几下脚只好往回去。走到夹道中,忽又问了身旁丫鬟一句:“怎么不死呢?” “许是……时候未到?”丫鬟虚着声儿说完,在后面抬手轻拍自己的脸几下,可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她们咒七姑娘死来着。 陆合欢本不该来,也不该活着,抢了她的一切。陆青瑶心里一直有这个执念,总觉得自己多虔诚地希冀一点,陆合欢死得就更快些。殊不知,这错了男女的种,已是发芽茁壮了,哪里有好端端就死的道理。她又想,如若她不死,自己施些手段送她一程,也算是应了天意。陆合欢生来身子弱,能养大是个意外。这要是死了,也实属正常。余下,她又琢磨起怎么叫她死的法子来了。 羽商阁布置简单,院子里稍显空落,只在院角植了几株梅花,这会儿正是开花的季节,枝稍间密密点着红艳的花朵。合欢只多看了两眼,便进屋摘了斗篷,让墨七给挂起来。陆瑞生也把大氅脱了,只留里面直裾。正房里笼着熏炉,暖和得紧,只合欢心不在这儿。她想去乐房看看,问陆瑞生,“我能去么?” “倘或再弹拨两下?”陆瑞生朝他看了一眼,“你被幽了那么多年,刚得了自由就来我这处,我才放你进来。怎么不识好歹,得寸还要进尺。” “我才多大,为何要识好歹?我娘常教我,要什么说便是了。三叔能给我一寸,定能再给一尺。我娘要是知道三叔苛待我,要来找你理论了。”合欢声声“无邪”道。 陆瑞生略无话可说地看着她,“走吧。” 羽商阁的厢房够大,足有三间。梁柱之间并未用隔断,整通的一大间房。房里到处摆挂乐器,许多都是合欢识也不识的。几处桌案之上放着词谱,勾勾画画,应是陆瑞生自个儿写的。想来他不仅通音律,善丝竹,还填词作曲呢! 合欢转看一遭,没敢伸手去碰任一琴器。到了箜篌前,细瞧了瞧那曲木上的雕花刻纹,顶部镶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彩凤,便看住了。陆瑞生从她进屋就在看她,那眸子里的光骗不了人。她不是来看热闹的,当真喜欢才有那样儿的神色。这会儿瞧她盯着箜篌看,便道了句:“试试吧。” 合欢对箜篌不熟,前世接触了一点,也只学了一首曲子《夕阳箫鼓》,这是最出名的了。但这满屋子的乐器中,却是箜篌最美。得了陆瑞生的准,合欢心头掺蜜,再按捺不住。她抱着箜篌往窗下小塌上倾身坐了,颔首拨动琴弦。指甲上的蔻丹点在白莹莹的手指上,在琴弦上跳成花朵一般。窗外又有暖阳打进来,烘出了一张谪仙图景。 陆瑞生矮身坐去了案边椅上,等她弹完一曲,问她:“跟谁学的?” “弹得好么?”合欢收手扶住琴椽,嫩生生地一笑。 低头抬头间的刹那芳华,陆瑞生在这七岁的侄女儿身上领教了。原以为只不过是家养的雀儿,便是镶着金丝儿的也不过尔尔。今儿一见,多生惊喜,也从心底把她认了,“你以后往我院里来,不给你设禁。” “那就是弹得好了?”合欢从小塌上起来,“我就知道我弹得好,你定会喜欢的。今儿要是不让我进这屋子,伸手抚几下琴弦,便是你的损失了。” 原是自傲娇蛮,陆瑞生却在心中失笑,面上冷冷无异色,“技艺还需精进,切不可自满而溢。” “听三叔教诲。” 第4章 闺中探话 合欢在羽商阁呆了小半日,等房里四儿送了新笼的手炉和油纸青伞来,才知外头变天儿下雪了。她扒在窗下往外看,院里飘着茸白的雪花儿,落在梅花枝头,攒得红白分明。 墨七拿手炉和青纸油伞从一旁站着,“四儿说太太房里的晚膳已摆好了,叫姑娘回去用膳。天儿也晚了,下了雪又冷,走晚了没得冻坏了身子,姑娘素来最是怕寒的。四儿还在外头等着,不若姑娘咱就回罢。” 合欢下了窗下小炕,轻拂了一下袖子,去辞过陆瑞生,转脸让墨七给她披上斗篷,“偏你们来催,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是怕冷,但也不是就受不了。你们若不来,今晚三叔便留我用膳了。羽商阁的东西,你们谁来尝过?” 陆瑞生常年脸不生笑意,唯有词曲入心之际,唇间才会浮上暖色。今一日,却总要在心里失笑。面上又不显,生憋得辛苦。等合欢穿好了斗篷,戴帽子捧了手炉,他才说:“早一日晚一日的无妨,下回来留你便是。” “下回可得三叔登门请我,我才来呢。”合欢甜腻一笑,逗着趣儿。 陆瑞生倒吃她这套,送她出乐房,又送出院去。到了院外,四儿等在雪里正瑟瑟抖。肩发上沾了雪意,生出画感来,也嫩生生的好看。她见合欢出来,才迎上来,先与陆瑞生行礼,再去扶了合欢,“主子怎么跑这里来了,叫奴才好找。” 合欢嗔她傻黑四儿,“岂有在主家面前说这样儿话的?” 四儿咬唇跺脚,“姑娘再叫黑四儿,我也恼了!姑娘仔细瞧我,哪有一点儿黑样!” “黑四儿就是黑?你真个白费了我的苦心,给你取这么好的名儿。”合欢一本正经,实则这名字取得一点儿也不一本正经。 陆瑞生听过各路名号,春风化雨诗情画意,但今儿听得“墨七”“黑四”却是极为少见。他从旁看着三个矮豆丁说话,不免插一句:“都是合欢自个儿取的名字?实为奇特,出处哪里?” “要什么出处呢?”合欢看向陆瑞生,“要的就是奇特,带些数字也文艺不是?墨七我想了一阵,自觉甚好。用了‘七’,那我得再凑个‘四’儿,都是旁人惯常好用的。那叫什么‘四’儿呢?‘墨’去‘土’,不正是‘黑’么?我苦心煞费,四儿还不喜欢,唉……可叹……” 四儿一脸黑线…… 陆瑞生抬手遮唇,终是没忍住喷笑了一声,眉眼里光彩盛盛。“墨七”“黑四”,后者搁谁身上也受用不了。笑罢收颜,心中暗道,陆府有佳人娇女,今日一见,大开眼界,再也不能忘了。需得时时登门请过来,谈琴说话,博人生几场可乐。 念着合欢怕冷,陆瑞生未让她在风雪中久站。那么娇小金贵的人儿,吹将病了,确实着人疼心疼肺。怪道自己那嫂子当成心肝儿似的宠,原也不是没有原因。今番见了,才知其中妙处。若是她的闺女,那自也是舌尖上含着怕化了。 瞧着她背影走远,入了夹道,陆瑞生才入了院子。进屋之际又折了下身,与院里丫鬟婆子吩咐:“但凡七姑娘房里的人登门,再不必拦着。” 晚膳用了豆沙馅儿提褶包子、燕窝肥鸡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并几样儿小菜,都是厨房里寻常爱做的吃食。味道可口,合欢吃得就多。若是吃腻味了,陆夫人会吩咐管家再出去寻换个厨子来。都是京城各大酒楼的名厨,一个厨子一个口味,无一不能伺候好你的胃。 晚膳后陆夫人便不再让合欢出暖阁,只让她在屋里走动。出去了小半日,她也懒怠再动,便掀了本书趴在熏笼上看书。才是梳洗过的,一头黑亮长发披落下来,顺着丝薄寝衣曳地,慵懒诱人。 合欢屋里的书都是陆老爷从自个儿书房里拿来的,四书五经之类。此外,还有些从外头弄来的话本子。话本子都是陆老爷亲自筛看过的,能入女孩儿家的眼,他才让送进了陆夫人暖阁。不能入的,一概让下人拿了烧去,尸骨不留。 合欢看书最是痴神,从旁来人有时也不知。或有人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她随即道一句:“傻黑四儿。” 傻黑四儿头上黑线不减,这回可不是她,从后蒙了她的眼的另有其人。合欢从那“你再猜”的声音里就知道了,是她六姐姐陆青瑶。 眼睛得了明亮,她从熏笼上爬起来,“六姐姐怎么来了?” “听说你今儿刚得了太太准,往后再不必屋内藏着了,我自然要来看看你。”陆青瑶随手拾起合欢才刚手里落下的书,翻看了两眼,见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话本子,便合起来放回了熏笼上。她不知道陆合欢还在闺房里看书,但看是这么肤浅的东西,不过在心里暗嗤一回,并不当回事儿。 合欢引她一起到罗汉塌上相坐,看了她两眼。原本是不想开罪她的,顺顺当当收为己用,但这陆青瑶好像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那便反着道儿来好了。所以要开罪她,让她使些手段出来。重生一世的人,深宅大院里看大的,就算再是娇贵之躯,心气比天高,心计手段也定是有的。不过使起来,大概是笨拙些。抓了她的把柄,换她的话,也就容易多了。因而合欢脸上浮笑,偏是“不懂事”地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儿去三叔那里,六姐姐怎么没进去?我到屋里时,才发现你不在,如何到门口又折回去了呢?” 陆青瑶脸上一阵青白交接,眼睛里浮出些气恼。她倒真没多深沉的心计,藏掖的功夫更是不会。显是上辈子庶女的出身,嫡女的待遇,把她喂膨胀了。膨胀的人不能戳,一戳就炸,跟那气球是一个道理。 “三叔是个怪人,我去他院里做什么?你傻你愿意去,难道不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甭说你,老太太就是被他气死的!” 合欢抓着了陆青瑶话里的漏洞,但不挑破,只是顺话问:“三叔怎么气死老太太的呢?” 陆青瑶一时也没回神,不过唠家常一般。妇人间最爱说闲话,嘴没把门儿的,把话说完了总还要交代听话的人一句“别告诉别人”。陆青瑶把手叠放在小腹上,坐得笔挺,说:“老太太为他张罗了许多亲事,他一个不从。怎么着,竟与咱们大房,老爷的姨娘混睡,被捉住了。老太太要打死那姨娘,他还要替她去死,可笑不可笑?老太太被她气得呀,一病不起……” 出口的话收不回,陆青瑶转眸子看合欢。合欢一脸懵懂,纯良无害。知她是醒神了,自己也不再装傻,定着睛子字字透着从容的清淡冷气,“这是六姐姐编的故事?叫老爷听见了,难保不揭你的皮,老太太多早晚就死了?她不是,正在江南二叔家里,享清福呢么?” 陆青瑶脊背发麻伴着一阵冷气,掖在小腹上的手搓了一阵。她说错话了,瞧着陆合欢的神色,嘴里虽说着质疑的话,那眸子里装的分明不是小孩家的疑惑。 “你们都出去吧,我与六姐姐单坐着说话儿。”没等陆青瑶有所反应,合欢先打发了自己房里的下人。陆青瑶带来的,一并都撵出去,只留下姐妹二人。一番成人做派,让陆青瑶脊背的寒气更重了。她扯嘴角笑了笑,抬手擦额,有些讪讪,“瞧我这嘴,偏爱胡说。妹妹你当没听见,不要告诉别人,成么?” “姐姐还有什么好故事,讲与我听,我就不告诉别人。”合欢声音清脆,如溪水叮咚而过,却句句撞在陆青瑶心头上,“听说姐姐打小就早慧,三岁成诗四岁成赋,说话儿也比别人早。我还听说,你说我是个异数,原不该来的。” “都是胡说的。”陆青瑶又抬手擦额,“那时小来,不懂事,偏好胡说。” “你不说实话,我这会儿就出去告诉太太去,让她评判。她若评判不了,就叫老爷评判。老太太现今好好的,三叔也身家清白,你说老太太被三叔气死,到底是什么道理?” 陆青瑶一把拖住她,捏得她手腕生疼,急急道:“好妹妹,你坐下,我与你说便是了。” 合欢并不坐下,威吓的法子刚见成效,不能就此收了。她站在脚踏上,听得陆青瑶说:“妹妹确实是个异数,太太这胎原是男孩儿。”才慢慢往塌上又坐了。 她揪了身前一缕头发,摆弄着玩儿,只是听着陆青瑶讲。一番说下来,却再没波折之处。家里哥哥们娶妻生子,又是谁谁家的姑娘,高门贵女,端庄贤惠。她前生又是过着什么样呼风唤雨的日子,别家庶出的小姐都羡慕红了眼珠子。对比此生,怎就一声感慨能了结了? 合欢听得困怠,摆摆手叫停,“六姐姐说得越发悬了,我一个字儿也不敢信。你若不喜欢我,但凡找点像样的理由来。” “你不告诉别人罢?”陆青瑶小心问她。 合欢笑笑,心道真是个傻的,“我告诉谁去?说了人当我是疯子呢,我不做那下脸儿的事儿。姐姐两周岁那回说我的话,是不是就被太太当成了疯子?” 陆青瑶有些咬牙切齿了,脊背也是白发凉了一回。 合欢乏了要睡,起身送陆青瑶的客。下了脚踏,陆青瑶才想起今儿要说什么来了,回身问合欢:“七妹妹长这么大也没出过门,再过两月就是外祖母大寿,妹妹去不去?” 第5章 羽商红梅 陆青瑶口中正经说出来的外祖母,自然不是她亲娘那边儿的,而是忠王府的老太妃。老太妃过了这岁刚好五十整,王府里必然是要做寿的。合欢还很小的时候在家里见过她几回,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眼角揪着浅浅的鱼尾纹。她爱搂着合欢“宝贝儿”、“心肝儿”地叫,叫得她心头打颤,与现今身在江南的祖母太夫人不同。 “外祖母做寿,岂有不去的道理?” 合欢下了脚踏,往床边儿去。她又不知陆青瑶卖的什么乖,问她这个做什么。即便陆青瑶不问,今年不比往年她被陆夫人生看着,老太妃的寿宴,她自也是去的。 得了话,陆青瑶不再坠着不走,下了脚踏可人姐姐般地嘱咐合欢睡觉掖好被子,免得受了寒气,“这冬日里,病将起来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合欢点头应了,心觉好笑,下晌见跑去羽商阁特特看她笑话的,好似不是她一样。也不知下晌谁又给她灌了汤,半洗了脑。又或者,她在打算什么如意算盘呢。 踢了脚上的鞋,递脚到床上,刚刚拉了被子歪下,合欢想起今日在羽商阁没折几枝红梅回来,又坐起身来。墨七来给她放帐帘儿,她捏了墨七云纹滚边儿褂子角道:“今儿走得急,明儿叫四儿往羽商阁折几枝梅花回来罢,给太太赏赏。” “府中上下,就羽商阁梅花开得最好,统共也就植了三株。姑娘要花,怕是难为四儿了。”墨七用手拢着半张帘门,粉色的莲花纹皱合在手心儿里,“姑娘实在想要,我去一趟……” “左右也就是撵着不让进门,我有什么不能去的?”四儿端了个炭盆进屋,盆里银碳烧得亮红,往合欢床前摆了,问合欢冷不冷。 “不冷。”合欢摇头,松开墨七的衣角儿,把手掖进被子里,“那明儿你就去瞧瞧,不给就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四儿应下,“姑娘睡吧,有事言声儿。” 府上尊贵如陆夫人,也没生出过肖想羽商阁东西的心思。见四儿捧了几枝红梅回来,往那元霁蓝釉白孔雀纹梅瓶插的时候,咦声问了句:“哪里折来的?” 四儿比合欢大了一岁,向来也不是个沉稳的,跟陆夫人请了安,又转身去插梅花,咧咧道:“三老爷院里折的,瞧着比府上哪处梅花开得都好。我原打算去碰一鼻子灰来的,谁知竟放我进去了呢!三老爷什么样儿的人,我愣是深喘了五口气儿才敢进去呢!” 陆夫人往炕上坐了,抬手搭着炕几,“难为你敢去,这梅花确实开得好。又是欢儿的主意,哄我开心呢?” “可不是么?”四儿说起话来就没个闲,手里的梅花还没捯饬出心水的层次,又抽拣一阵,“姑娘的性子,招人疼。才昨儿个刚去了三老爷处,就把三老爷收买了。嘿嘿……昨儿个我还看到三老爷笑了,比……比西边儿出的太阳还难得。” 陆夫人笑笑,不搭她这话茬儿。她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玳瑁嵌珠宝花卉拿下来,轻搁到炕几上,问四儿:“欢儿不在屋里,又往哪里去了?” 四儿终于摆弄好了梅花,心里满意,转了身正对着陆夫人,双手交叠掖在身前,“六姑娘房里的玉壶来请,说是六姑娘那有许多好玩儿的东西,让咱们姑娘过去玩。” “旁的不打紧,你们仔细她的身子。照看得好,回头得些赏赐,那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儿。”陆夫人按着指腹,护甲戴得时间长,卡得肉硬。 陆夫人溺宠合欢,顶关心的就是她的身子。这两日放她出来,见没出错处,心中也算放心。原还怕她闷得孤僻,与家中老小挨不到一块儿去,这会儿瞧着也是多想。就三两下吃住了陆瑞生这事,没哪个能比得上。一家上下,拔不出这个尖儿来。 陆夫人交代四儿一阵,叫她把刘奶娘喊来。刘奶娘揉了揉冻得有些硬的耳朵进屋,给陆夫人请安,问她有什么示下。陆夫人赏她一盅茶吃,让她在下首圈椅上坐下,说:“再过些日子就是老太妃的五十寿辰,七丫头从没往王府去过,太妃也念得紧。今年避不过,怎么也得带着去给太妃贺寿。七丫头是在我手下骄纵大的,一次门也没出过。王府是个讲究的地方,该有的礼数少不得。太妃不见外,旁人也要说嘴。你与房中嬷嬷们看看,别到那一日落人话柄子,回去调笑。” 刘奶娘明白陆夫人的意思,领了示下,又听陆夫人说:“七丫头一人住着不得活劲,需个伴儿,你觉得呢?” “太太的意思是……”刘奶娘原领了命就想辞了,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把手掖了掖,又安稳坐着了。 “总是一个人,难免不憋出毛病来。六丫头与她同岁,小的时候鬼叨,说些胡话。大了这两年,倒是越发沉稳了。再者她也七岁了,总与自己兄弟一院里住着,也不上脸面儿。不如接过来,当与七丫头成个伴儿。” “这与六姑娘来说是千好万好,但不知七姑娘乐意不乐意,就怕……”刘奶娘往前倾了倾身子。 “就怕什么?” 刘奶娘笑笑,把身子缩了回来。她把这哑谜掖了,笑着脸儿道:“也不怕什么,回头我在姑娘面前趟问趟问。好与不好,我告诉太太,全凭太太决定。若您直问了姑娘,怕她不爱驳您的面子,什么都应下。回头心里再堵糟,嘴上又不说,就不好了。” 站在合欢立场上说的话,甭管多直白,陆夫人向来也没有微词。刘奶娘领了命退下去,自找了房中其他嬷嬷来商量教合欢规矩的事儿。 陆青瑶住的院子小,在府里西南的角落上。屋檐乌瓦缺了三两个牙口儿,一直欲叫工匠来补都没去陆夫人那请准,就拖了下来。陆青瑶也不是一人住着院子,同住的还有她一母同胞的哥哥,陆家五爷,并亲母姨娘周氏。 合欢头一次来陆青瑶住的这小院里,除了看到缺牙口儿的青瓦,还有就是月洞窗下周氏素衣裹身地在那糊鞋底。一层层粘合起来的棉布是袄子上拆下来的,袄子里的棉花想是掏空了做冬鞋了。 合欢在那看陆青瑶妆奁里宝贝的时候,想的还是周氏低头敛目的样子。同一屋檐下,贫富差距也是很大的呀。她要不来,也不知道国公府里生了两个娃的人,会生活得如此清苦。 当然,清苦多半是周氏一个人的。姨娘算不得正经主子,但生出来的孩子却都正儿八经地有着身份。 陆青瑶见她走神儿,拿一串蜜黄的珠子在她面前晃,“蜜蜡珠串子,我盘过半年的,颜色润亮,要么?” “吃的都是你的汗,我要它做什么?”合欢抬手拨开,在她妆奁里简单拨拉了几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东西。她把身子端正了,收回手来。 陆青瑶自己看了看那蜜蜡珠子,神情也有些怏怏。前世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会儿自己有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自个儿最是清楚。蜜蜡珠子收了,却不知道再挑哪一个。想讨个好,勉强连个好东西也送不出来,真是下脸儿。 陆青瑶生吞了口气,把妆奁收起来,妆奁上鲜正的海棠纹在她手下也显得怏怏。莹白了手指纹案上顺抚了几下,陆青瑶忽又想起什么一样。让玉壶把妆奁抱走,自己起身往妆台前找了一下,回身指缝间挂了串鲜红的珠串子,中间又夹杂些黑色,衬得红色十分抢目。 到罗汉塌上坐了,陆青瑶前后递手把珠串子送到合欢面前,“妹妹瞧瞧,你肯定没见过这个。” “什么稀罕物件儿?”合欢接过手来,确实也没见过。这珠子生得好看,一颗颗饱满的红色,色泽比上妆的口脂还正。 陆青瑶总算能正口气了,她扶手过去,捏了一颗在手指间,“南夏才有的鸡母珠,宫里娘娘们未必都能戴得。妹妹喜欢,就给妹妹。” 合欢往上抬了抬眸,“既宫里的娘娘未必都有,六姐姐哪里来的?” “外头总有夹私的商客,用点心自然淘得来。”陆青瑶松开指间的珠子,珠串挂落下去,噼啪响,“我与七妹妹不同,七妹妹有老爷太太宠着,时常想什么没有?我这里有谁惦记着?但凡有些金贵稀罕玩意儿,不是几位哥哥闲时给的,或玩剩下的,就是自个儿攒来的。” 合欢也不是见着稀罕东西就走不动道儿的,菩提、蜜蜡此类珠串于她而言本也没什么吸引力。这串鸡母珠,除了鲜正饱满的色泽,也无其他可取之处,合欢想装出个爱不释手的样子也难。心知陆青瑶费了心,自还是问她一句:“六姐姐是有事罢?” 第6章 季春三月 陆青瑶上一辈子呼风唤雨,巴结讨好的人儿事儿见多了,但自己这般做派还是头一次。心里怨怼,面上伏小作低,最不是滋味儿。偏还不能现了难堪,只好拂了脸上尴尬之色说:“妹妹何出此言?咱们大房统共就两个女孩儿,你我姐妹,当是手足。若事事沾着算计,还有什么亲人?” 合欢把鸡母珠往袖里塞了,“姐姐说得是,那我收下。回头我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也给姐姐送来。” 合欢走的时候又去西厢月洞窗下看了看周氏,她糊好了鞋底,正要拿了出来晒。昨儿才下过雪,弱阳惨惨,落在她清素的脸上。她转头看到合欢,隔了月洞窗给合欢欠身请安,说:“七姑娘来啦。” “要走了。”合欢抱了抱手里的手炉,“姨娘忙着吧,不必相送。” 出了院子问墨七,这周姨娘什么来历,“瞧着怪可怜的。” 姨娘是什么东西?等闲谁提起她们来做什么?府上大房总共三个姨娘,都是上不得台面儿的。府上规矩严,陆夫人瞧不上这些做小的,随意收养。若是没了陆老爷宠幸,即便生了儿子,有时也连等级高的丫鬟都比不上。这周氏也没什么来历,外头买来的,根上干净。 “其他姨娘的日子也这样儿?”府上下人一早就扫了道儿,合欢偏还爱往那雪地上踩。咯咯吱吱的声音往耳朵里钻,生出一派趣意。 “主子莫淘气,湿了鞋奴才没法跟夫人交代!”墨七拉了她往干净的道上走,弯腰去掸她鞋帮斗篷上沾的雪星子,“二爷三爷的生母方姨娘还好些,儿子大了,有盼头。但凡有点出息,方姨娘也就熬出头了。只是方姨娘性子不如周姨娘好,嘴巴碎,爱惹事。听说是惯会享受的主,也亏得二爷三爷对她孝顺。周姨娘生的五爷还不算大,六姑娘又是女儿,大户人家庶出的,没嫡母看顾,往后日子难。偏生周姨娘不爱争不爱抢,放着六姑娘养成这样儿的气性。有些头脑的,早该巴结着姑娘来,哪知昨儿竟去羽商阁看姑娘笑话。亏她不是太太嫡出的,不然必骄横得要上天了。天庭场子大,才够她呆的。” 雪星子掸干净了,墨七直起身儿来,眼前一阵蒙黑,闭眼抬手捂了会儿额头。过去了伸手扶住合欢,又说:“周姨娘那样儿的人儿,该养不出六姑娘的性子才是。” 周姨娘空放着自然养不出陆青瑶这样儿的性子,那是庶出的地位和嫡出的待遇碰撞后才膨生的。合欢不解释这因果,跟墨七说:“你说她没脑子,昨儿晚上冒雪去我那里,今儿又请我过来,伏小作低给我看,还送我一串鸡母珠子,是为什么?” “谁在她耳边吹了风,开窍了?” “管她是什么?”合欢笑笑,“横竖她算计不了我什么去,若是巴结好了,自己往后顺遂,于她是好的。”若是巴结不好出什么幺蛾子图一时痛快解气,先不让她好过的就是陆夫人。再打压下去,一个庶出的闺女,往后还真能有什么好不成? “就怕她想不通,爱跟姑娘争个高下风头,摆起谱儿来,最叫人生气。” “那往后的苦处,也得她自己吞,咱们替她操什么心?有时间沤这脑子,不如往三叔那里去,吹笛弹琴,才是雅事呢!再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都是她该得的。”想起陆瑞生的乐房,合欢还是雀跃,转了话头念叨:“叫四儿去羽商阁折梅,不知折来了没?” 合欢回到正院上房,瞧见孔雀梅瓶里的花儿,知道四儿不负使命,把花折回来了。四儿一共折了两捧,一捧插在陆夫人常坐的罗汉塌处,一捧插在了暖阁里。合欢指了暖阁那一捧,叫四儿给六姑娘送过去。并着梅花,还送了支点翠兰花簪儿。 合欢房里的大小丫鬟都不喜欢陆青瑶,叫四儿送东西,她也有些不情不愿。自己心里换了想法,当是自家姑娘赏了陆青瑶的,就舒坦了。把东西送到陆青瑶面前,笑得瓷娃娃一样儿,说:“六姑娘,这是奴才从羽商阁折的梅花,咱们姑娘惦念您没瞧过,特叫奴才送来,供您赏。” 四儿一走,陆青瑶就气得牙痒痒,说四儿故意扫她面儿踩她脸儿——衬她自己主子身份高贵,得三老爷亲眼,连她这样儿的丫鬟也能进羽商阁。陆青瑶让玉壶把梅花扔到外头,多看一眼也不能。但那鲜艳华丽的湖色兰花簪子,被她收进了妆奁里。 农历三月,又称季春、桃月。 不同于二八月的乱穿衣,此时人人春衫新,正是——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訇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忠王府老太妃的寿辰在三月下旬,正是春暖时节。合欢足学了一个多月的规矩,走停坐卧,都比着韵味来。好在她平日里就是个有韵致的人,学起来也并不难,不过摆练一月,就有了样子。她也不排斥学规矩,盈盈稳稳的,到哪里瞧着都好看。大庄女子不常行跪拜礼,也是一桩好事儿。 嬷嬷教得不紧,怕她生累,她却自个儿琢磨一套一套的,平日里歪着看书也不忘那腿脚腰身的放处。连陆青瑶搬来了正院里,她都没正经去瞧一眼。倒是陆青瑶总要跟她一处说话,回回都被她打发了。 到了三月十八那一日,合欢一早起就让墨七给她打扮起来。她那皮子是不需施粉的,又仗着还小,便只点了嫣红的口脂。头上挽起高高的发髻,戴金累丝镶玉嵌宝牡丹鸾鸟纹分心,额头缀银白玉华胜,耳上戴的是玉兔捣药的耳坠子。衣衫又哪里肯是素的,穿得明艳娇俏。 与陆夫人随行出门的时候见着陆青瑶,她也是明艳的打扮。陆家基因好,生就的闺女儿子一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陆青瑶也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只是站在合欢身边,未免就逊色了一点儿。 到了二门上马车,合欢、陆青瑶和陆夫人同乘。难得的殊荣,陆青瑶盼了七年了。坐下没多会儿就抽出秀锦帕子来粘眼下湿意,真情真意不作假。想来她跟陆夫人前世一生母女,虽不是亲生,到底情分是有了。 合欢往陆夫人怀里歪歪,笑陆青瑶,“娘你瞧她,大晴天儿的滚滚要下泪珠子了。” 陆夫人也笑,“丫头哭什么?” 陆青瑶说:“青瑶也想承欢在太太膝下,想了多少年,今儿高兴,喜极而泣呢!” 陆夫人牵了她的手,小指和无名指上的金护甲微微翘着,“儿子多了,总对女儿多偏些心。你妹妹没出生的时候单你一个,小小人儿却比谁都聪明,天天‘太太’‘太太’地叫,我也爱得跟什么似的。只怕你不容你妹妹,才没了后来。近些年瞧着你也长大了,稳重不少,与家里兄弟处得都好,接你过来,就帮着我多看顾妹妹些。” 陆青瑶心说妹妹与她同岁,要她看顾什么呢?要不是后来生了这妹妹,陆夫人还是爱她的。横竖想下来,都是陆合欢的错。手被陆夫人捏得生腻,她蜷了蜷,才低声说:“太太说得是,我都听太太的。” 合欢靠着陆夫人,直勾勾盯着陆青瑶看。要说她猖狂,家里的下人都不喜欢她,但她在陆夫人面前是真乖顺,一点儿也瞧不出是做样子来的。难怪陆夫人嘴里总说她沉稳,她先时还想不透到底哪里沉稳。 看着别人勾诱自己亲妈要邀宠的样子,总归自己心里不舒坦。合欢伸手把陆夫人的手拉回来,撒娇道:“你们弄得母女相认,滚滚热泪,把我往哪里摆呢?” 陆夫人回头看合欢吃味儿的小脸儿,心里大为受用,笑得溺爱都在脸上,“我与你姐姐说两句体己话你也有醋劲儿,合着我不能与旁人说话儿了。单是你的,谁也不能动用。” “自然是的。”合欢往陆夫人怀里腻了腻,惹得她只是笑,在她背上轻抚。 陆青瑶看得眼珠子也红了,低着头咬唇蹭指甲。 忠王府比信国公府要大,构置也尽不相同。今日为太妃寿辰大宴宾客,大门正厅正堂一开到底,没有往日那般深锁门楣的模样。合欢随着陆夫人先去太妃上房,拜见老太妃。上房内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屋里焚着松柏香。老太妃坐在正面炕上,身后靠大红彩绣云龙捧寿引枕,上面搭着黑狐皮的袱子,身下又坐着白狐皮坐褥。 合欢和陆青瑶随陆夫人一起行了礼,要退至一边儿,老太妃却冲合欢招手,“快过来让外祖母仔细瞧瞧,都长这么大了。我上回见你,还到处爬呢。一对眼睛圆圆的,跟铃铛一样儿。” 合欢移身过去,被她揽进怀里,甜糯地叫了声儿,“外祖母。” 第7章 荷风箫音 忠王府历代子嗣不盛,老太妃膝下嫡亲的只有宁德郡主陆夫人和袭了王爵的忠王。忠王另有一庶出的弟弟,年方二十。因德行有亏,成日只知斗鸡走狗寻花问柳,闹得府上也不安生,遂早就分出了忠王府,另立门户去了。其他庶出的也是没有,因老太妃只有合欢这么一个外孙女,自然是心肝儿宝贝地疼得掺不上半点儿假。 老太妃今番五十寿辰,皆由家媳忠王妃一人操办,据说忠王妃是个能干的妙人儿,陆夫人且不及。请客摆宴、置戏上酒,一切妥当。宴席设在忠王府望月楼,楼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红木小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的百合宫香。旁边再设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皆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茗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先时老太妃迎客,与自家几位老妯娌,并来家女宾,在自己上房小谈。等到了入席时分,便领了这些个人物,俱到望月楼入席。那时酒果已上,合欢按着安排的高等座次入了座,旁边儿的各家姑娘却一个不识,偏别人个个都识得她。陆夫人念合欢没见过这么多人,怕她促拘了,便让陆青瑶与她一旁坐着,照看她些。陆青瑶心里总有些膈应——合着陆夫人处处拿她当陆合欢奴才来使的。 合欢打小独处惯了,前世也不是个太爱热闹的人,三五个凑对儿逗趣尚可,再多就嫌吵噪了。山珍海味的也是自小就没少吃,不能勾着多少趣致。酒席罢,撤了席面,上了茶果,唱戏的拉开帘幕满头珠翠地开了一嗓子,大家伙儿又欢欢喜喜看上戏来。 合欢跟看了两出,到底不得趣儿,再坐不住。酒糟味儿还在鼻尖上绕儿,熏得她脑袋晕晕也是要醉一般,便要离席。墨七去禀了陆夫人,随她下了望月楼,笑她:“没喝的人先醉了。” “确是醉了。”合欢按了按脑子,觉得外头的空气好了许多。 那边儿陆青瑶不想做她的衬景儿,又想与别家姑娘热络热络,自不跟了来,也算称了合欢的意。 忠王府够大,合欢穿堂走巷绕了七八弯儿的路才入了府后的园子。这会儿府上四处除了守夜的婆子媳妇儿,没有正经人儿在外头,都捧着老太妃的寿呢。那些婆子在墙根下守着,暗摸摸拿了酒肉来吃,一边儿又赌上钱来了,闲嚼各家是非。 合欢走在花|径上,脚下有踩动落花的细碎响声,闲事不往耳朵里去,忽听到一句“你瞧见信国公家的七姑娘没有?”才慢下了步子。墨七看了她一眼,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听另一妇人说:“那精养在闺阁里七年的娇小姐?谁个见过?你见过不成?” “今儿来了王府你不知道?顶着高高的髻子,娇生生的,画里的仙女儿一般。怪道陆夫人生她的时候合欢开花,她生来也厌人奶水,还差点夭了,想来就不是凡俗之人。只如今大了,将来要行的未免都是凡俗之事。再过几年能定亲了,横竖跑不了还是咱王府的人。小世子今年十三,等她四五年也等得……” 墨七听了这话脸燥,要张口训那嚼舌根的婆子——她家姑娘才刚七岁,岂就能胡乱配人了?合欢伸手捏了她的手按了一下,让她噤声,拽着离了那花|径,往北到了园子处。合欢站在虚设的月洞雕花门里笑,“又不是把你配人,你急什么?” 墨七跺脚,“羞不羞?这话听了岂还有乐的?” “你没听她们里外都赞着我么?不乐还要哭?”合欢往园子里去,园子里这时候无人,廊庑下有灯,是个安静敞亮的去处。 墨七跟在她身后,心想她还小未必知道配人的细处,却还是不得不与她嘱咐一番,“女孩儿家矜贵不能少,若是谁人都能议论,安个不知所谓的姻缘在头上,岂不没了身份?姑娘家清清白白的,比什么都重要,不能叫人拿这个说事……” “念叨起来,你倒是不输刘妈妈。旁人暗下里嚼舌根子,哪里就知道了?你要拔人舌头,也得有根据。乱点鸳鸯的事儿,谁不爱干?将你配了,你就是配了?再说这也不是国公府,由不得咱们耍横。”合欢走到一河池边,放眼望了望河上景致。 墨七弯腰折了根荷叶,擦了茎上肉刺儿,放到她手里,“话是这么说,但听到了与没听到当是两个样子。姑娘那样儿……” 合欢哪里听不出墨七是在数落她不矜持,她却真不把这过家家的说法放心上。她才多大,再要找对象,也得再过几个年头。陆夫人宠她,到时候也没有胡乱给她配人的道理,她且不担心这个。那《女戒》《女则》里的妇德妇容大道理多了,她不爱看,自也不爱听墨七数落这些。 “罚你在这头等我,我往亭子上看看。”合欢捏了荷叶,兀自上了浮桥。墨七要跟,被她转身叫停了,只好自个儿留在了浮桥一头,又是伸长了脖子嘱咐一番,“姑娘别胡闹,早些回来,奴才带您回楼上去。吃茶看戏,比这外头热闹……也免得太太担心……老太妃许还找您呢……” “哎呀……”合欢暗自感叹,这俨然是第二个刘妈妈,再无疑惑的。 合欢去到湖心凸碧亭,俯栏嗅荷风。这亭子立在水中,总有三面建浮桥连岸,四周皆是荷叶包围。软风荡过荷叶抚过脸畔,痒面沁心。合欢搁下手中一盏荷叶,从袖中掏出排箫来,搁在唇边吹将起来。排箫音色纯美,轻柔细腻、空灵飘逸,还带着呜咽之感,是陆瑞生近两月内新教她的乐器。合欢甚是喜欢,随身带着一个,闲来无事便拿出来练练技艺。 一曲转毕,自己也神色恬然,收起排箫往栏上倚了。借着才刚听墙根的话,思绪怡然地想着自己这辈子不知嫁个什么样的人,可能有他三叔和五个哥哥那般丰神俊朗?性子又该是什么样儿的呢,大概不是她三叔那般冷雕和她四哥哥那般骄横就好,得温润如玉,像大哥哥和二哥哥。合欢想得欢喜,忽听一声音于另侧传来,“什么人在亭上吹箫?好生风雅……” 合欢虽不爱听那三从四德的论调,但属于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她还是遵的。入什么山头唱什么山歌,识时务者为俊杰。坏名声的事儿,她一桩桩一件件也知道。人多在一处没什么,但孤男寡女月黑风高,即便是七岁小儿,传出去也不见是好事儿。再说,谁知道这是坏人还是好人,她长得这么漂亮…… 思及此,合欢捏了荷叶,转身闪进了亭中。亭子现时只开了两扇花门,四面扇洞紧闭,亭内灯光曳曳。为避免与来人碰上面,合欢找了角落锦绣屏风躲到后面,打算外头的人一走,自己就出去找墨七回望月楼。自己躲得好,却不知那荷叶露了一角在外,曳曳地动。意识到的时候将手一缩,便有袍摆入了眼。 合欢慢慢抬起头来,只见已有一位男子在面前,玉面清俊,长身而立,正低头看着她。合欢尴尬的把手又往回缩了缩,发现自己才有男子半腰高。她也不说话,低着头绕过男子要走,却被他一把拎了回去,“刚才是你吹的箫?” “不是。”合欢好涵养地颔首应,“请爷让步。” 男子不动声色,半晌,“转了身也能走……” 合欢汗了一下,只好转身要走。早知道会被堵在这里,那她刚才应直接入浮桥才是,失算。却刚迈开步子,又听到亭外一声猫着声音的呼叫:“小侄女儿,小合欢,小宝贝儿,你在哪里呢?舅舅来找你玩来了,你出来呀……” 合欢眉心一蹙,不自觉又住脚回过身,两下为难。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面前男子撩起披风一把将她罩了,按在身上掖着。合欢一脸闷黑在他腰间,大气不敢出一下。那声音进了亭子,猫捉老鼠一样越来越近,一声声儿叫得合欢心里直犯恶心,却也怵。但到屏风前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 合欢松了口气,要从男子披风里出去,被男子生掖住,又听得一声娇音,“二老爷放着好好的戏不看,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有什么趣儿,叫你找了半天呢?” 合欢被掖得气闷,脑子也懵。这唱得都是哪出跟哪一出啊,合欢压根儿也没醒过神来。来者自称她舅舅,她舅舅除了忠王爷还有哪个?推想到那个二舅舅时,合欢凉了脊背,连嘴里也要呵出冷气来了。这二舅舅最是淫|靡无道的,怎么会来凸碧亭找她? 合欢手指生冷,下意识抓着男子的衣衫在指间捏揉,有些恨恨。捏着捏着好像不对,往上试去,吓得一把松开了手里的衣布。 第8章 水碧玉簪 合欢猛缩回手来,掖在自己腰间,呼吸屏死了。窗缝间还漏出丝丝荷风,却都是在披风上打转飘过去,落在屏风上毫无声响。而这凸碧亭里有的声响,真是叫人面红耳赤——女子压在喉间的高低吟哦,分外撩人欲/念。原本与她那二舅舅还是来回的嘴炮,这会儿不知怎么就真枪实弹地做上了,也不怪自己身前的男子硬了子|孙根。 合欢闷得脸蛋儿一片炸热,那声音透过屏风声声儿不落地往耳朵里钻,时高时低。她那二舅舅是来寻她的,那来寻她二舅舅的又是谁?在老太妃寿辰上偷闲到这里,干此等苟且之事,实属胆儿肥,就不怕被人撞见么? “嘎吱……”一声儿门响,让亭子内一片沉寂。合欢心下一缩,叫她言中了? 合欢竖起了耳朵细听,也忘了自己还被一男人掖在怀里。外头传来一阵细碎响声,是欢|好男女穿衣服声儿。有人致歉声儿,合了门要走声儿。又听屋里的人追出去,一阵短呼声儿,又声响闷重地闹了好一会儿,才复安静下来。 确定外头没了动静,男子才松手。他的披风宽大,曳落在地上。合欢出了披风,立即后退了两步,颔首转身就走。这男人还涨着火气,她留不得。虽也知道这男人刚才用披风罩她是为了护她一护,不叫旁人找见了出去混说什么。但后续实在尴尬,她碰了他的私|处,还与他一同听了一场风月情|事…… 合欢低头速逃,出了亭子迎面有风,深深吐了口气。却也是半步不停,踏上浮桥便疾步起来,一直到桥头碰上墨七,才大松了口气,强定了心神。墨七看她出来,迎上去牵了她的手,“姑娘怎么才出来?”瞧了瞧她,见她头发略显蓬乱,伸手上去帮她抿了抿鬓角发髻,“刚才王妃也从亭子上来,你与她一处说话呢?” “哪个王妃?”合欢理了下袖摆,稳了稳样子。 “您的舅母,忠王妃。”墨七帮她抿好发丝儿,牵了她往回走,“说是酒席生闷,出来闲走闲走。想是另一边儿浮桥上去的,姑娘没瞧见她?” 合欢摇了摇头,对凸碧亭的事半句不想多提,“你也当没瞧见,待会儿太妃和太太问起来,就说咱没来过这里,更没见过什么王妃,知道么?” 墨七不解,“为何?” 合欢看向她,“你不是四儿,凡事非得问个明白么?” 墨七抿了抿唇,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问不得,只道了声“是”。 回到望月楼,忠王妃却已经在了。戏台上扮着大圣模样的小人儿连翻了几个筋斗,老太妃道了声儿“好,罢了要赏。瞧见合欢,又招手呼她过去。合欢移将过去,行步途中在陆青瑶眼里捕捉到一丝诧异,在老太妃跟前的舅母忠王妃脸上,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又往哪里淘气去了?”老太妃把合欢往怀里揽了,指了指身前盘子里的糕点。忠王妃起身拿起筷子,另手虚捧着,夹了一个蝴蝶酥送到合欢面前。 “谢谢舅母。”合欢甜笑着接了蝴蝶酥,小咬了一口,又放回到身前的盘子里,转头看老太妃,“想往园子里去逛逛,谁知没找到,就在正院里瞧了瞧高墙小院儿。” 老太妃笑,“你不识路,你身边儿的丫鬟也不识路?逛个园子也没进去,招人笑掉大牙。” 合欢往老太妃怀里腻,“外祖母你问问墨七,她识得么?王府这么大,她跟我一样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墨七在旁躬身立着,道:“王府确是太大了些,没找着。” “罢罢罢。”老太妃拍了拍合欢的肩,“要不欢儿今晚就留下,外祖母亲带你逛园子,保管够!” 合欢揽上老太妃的脖子,腻软得越发没了样儿,“我倒是想,时常闷在家里,闷出白毛来了。” 听了话,众人皆笑,陆夫人又嗔她,“外祖母面前也有你胡说的,白毛在哪里呢,拔与我瞧瞧?” 合欢笑,“那是因我生得白,自然瞧不见。若再黑些,那得跟苍蝇腿儿似的。” 众人笑得一阵儿一阵儿,老太妃更是搂得合欢爱不释手。 戏毕客散,合欢自然没能照老太妃说的留在王府上玩两日,陆夫人准是不让的。只道再过两日,等合欢再大些,由得她过来胡闹。老太妃捏着合欢的手不舍了一阵儿,临放前还说:“瞧你娘多大的小心,对你两个嫡亲的哥哥也未见如此上心过。过两日你就大了?哄我这老婆子呢!” 在陆夫人眼里,那八成是这辈子也长不大了。 合欢心里装着事,撒娇耍憨到结束已是用光了演技。哄得老太妃高兴,自己跟了陆夫人要走,想着回家好生休息休息。那陆青瑶却扯了陆夫人的衣袖子,嗫嚅道:“太太,玉壶不知去了哪里,到现在没回来……” 没了一个丫鬟的事,且找一找,又能怎么兴师动众?没找见,玩去了也罢丢了也罢,没有叫主子费神的道理。再说没主子吩咐就乱跑的丫鬟,也是不知规矩,找到也要撵了去。陆夫人带着阖家女眷回去,嫌马车颠簸,自乘了一轿。合欢不爱坐轿,与陆青瑶同乘一马车。上车后陆青瑶还是神色不宁,恍恍惚惚的。 合欢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髻,想把髻顶的蝴蝶水碧玉簪摘下来,却没摸到,只摸到了几个簪着的累丝蓝宝石花钿。也不知什么时候闹掉了,索性放下了手来。她看着陆青瑶,身姿轻柔地微起身子,抬手摘了她发上金簪,顺手拉过她的脖颈,霎时划出一道血痕来。 合欢动作轻柔好似触人鬓角一般,哪里有一丝耍狠的样子。直感脖间生疼,又有一缕发丝挂下,陆青瑶捂了脖子见了血,才慌了起来。 “七妹妹,你做什么?”陆青瑶拧眉抽帕子,却也不敢在脖间拂拭,只能捂住。合欢把玩手里的鸟纹金簪,也不抬头看她,说:“陆青瑶,别把人当傻子。今晚的事,你往心里搁住了,挂在脑门上日日回量着,看值与不值。” 陆青瑶背上生冷,“我不懂七妹妹你说什么?” “你当真不知道玉壶去了哪里?”合欢撩起马车布帘子,簪子脱手扔出去,“你知道吧,不敢叫人去找。想来你也知道,找也没用了,她在那里溺死了。谁动的手,你知道么?” 陆青瑶嘴唇发白,脸色发青,脖间血意殷在雪白的帕子上。合欢笑得风轻云淡,伸手上去扯了她手里的帕子,一点点帮她擦干掉的血迹,“你喜欢二舅舅吧?回头我跟太太说,嫁了你给他做侧室去。你若有能耐,斗死了正室,你就是当家太太了。瞧这皮子嫩的,我不过失手拉了一下,就这么深的伤口,怪可怜的。亏得不是花了脸,要是花了脸,可没花容月貌了,嫁都嫁不出去。” 陆青瑶慌得一把打开合欢的手,浑身都透着冷意,让她忍不住要打颤。这哪里是她刚七岁的七妹妹,这分明是聪明又阴毒的成人,她且比之不及。 合欢把帕子掖在陆青瑶衣襟里,收回手来揉了两下,“看来六姐姐是迫不及待想嫁了。” 这一句句冷声唬人的话,不知真假,全数往陆青瑶脑子里钻。她不知道陆合欢是怎么知道事情原委的,更不知道她怎么好端端坐在这里,而她派去捉|奸的玉壶却不见了。陆合欢说玉壶溺毙了,谁动的手? 想了半晌无头绪,陆青瑶回过神来,一把又抓了合欢的手,面色哀求道:“七妹妹饶我这一回,我是猪油蒙了心了,才用了那么下作的法子。既然妹妹没事,且饶我这一回,再没有下次的。” 见她自个儿认了,合欢抽回手来,不再出声儿。她就知道是陆青瑶要害她,定是盯了她的行踪告诉了她那庶出的二舅舅。人都知道,她那二舅舅荒|淫无度,什么样儿的事都能干出来。尤见姿色极佳的,最是走不动道儿。之前王府上都是他生的乱,才叫老太妃撵了出去。只是不知,这乱里头还裹着忠王妃,也算是秘事一桩了。 今番要不是先一步到的无名男子和后一步的到的忠王妃,合欢怕是难逃此劫。她那二舅舅当真对七岁小儿都生得出那样儿的心思,简直狗畜不如。那忠王府以后不踏足也罢,老太妃再厚爱,也不能如陆夫人这般精心的法子护她周全。 回到国公府,合欢累得怏怏,一面儿坐在妆台边让墨七解发梳头,一面儿眯眯着眼要睡。想到今日之事还有些惶措,到底是从心底里记恨上陆青瑶了。她拿这等下作的法子对她,往后就不能怪她手黑。 墨七拿了她额头华胜,放到妆台上,又去拆她髻根上的牡丹鸾鸟纹分心,拆到发髻顶上的时候,隐约记得还有一支双蝶水碧玉簪,便问:“姑娘可是掉了一支发簪?” “掉了就掉了吧,也不知落在了哪一处,回头也没处找。”合欢合了合眼,到底是要睡了。 第9章 芭蕉夜雨 雨是从后半夜下起来的,先时雨点骤落,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惊得各间上夜的下人起来收整一番,最后躲在廊庑下拂去衣角肩侧的水汽,念叨几句“这不该是春雨的急势”。下到凌晨时分似乎小了些,薄雾蒙蒙,天空亦是灰浅的薄蓝之色。 青黑的靴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水花许许。肩头上落深了颜色,伴着凸碧亭下的荷叶微微震颤。管理王府园子的下人,一早起就来整饬园子,在浮桥上来回巡看一回,听着雨点落到荷叶面儿上的咚咚声儿,自个儿也绷直了腿肚子雅致起来。 三面浮桥走过,见着杂乱之物顺手拾了,够荷叶底干叶儿的时候,一溜水珠子从碧叶脉络上滚下,砸在袖摆上。刚够了干叶儿,又隐隐见着一方团花紫底褂布,不过絮叨“谁往池里扔这些个”继续将扯起来。 这一扯,却不是小小一方,手下生重拉了半晌没拉出个头尾来。再细瞧时,一根泡胀了的手指漾出水面。下人吓得一手撂开了去,才知这是个死人。再叫人来起尸,那尸首已是胖大了,满满当当地撑在团花紫色褙子里。若要细瞧,还能瞧出脖根处的淤痕来,只谁又爱看这晦气的东西。一大清早的,真个是触霉头。 找了各院各处的管事婆子前来相认,婆子都说自个儿那没丢丫鬟,但也来认一番。有那记性好的细认,恍然道:“应是昨晚国公府六姑娘身边儿的,走时她还找呢。” 下人踩着水洼子去上房,进屋前收伞拍拍衣角袖摆,拂去身上水汽,进屋俯身回了忠王妃,要个示下。 王妃歪在炕上吃早茶,哪有心思管个死了的丫鬟,还是别的府上来玩的。不懂规矩,死一万遍也不足惜,因闲闲道:“溺死了个贪玩的丫头有什么要紧,打发人到国公府六姑娘那边儿说一声便罢了。” 下人得言退出上房,再多的话无人掺论,只派了府上跑腿儿的下人小厮往国公府去。把话传到,尸首一并抬了,叫国公府的人自个儿处置。 国公府正院里,合欢树在细雨中显出静谧的姿态来,偶尔扇动一下细密的枝叶。陆青瑶从夜间被雨点声儿吵起就没了睡意,辗转到天色微明,起来洗漱了去给陆夫人请安。晨省后回到屋里,歪在卷头玫瑰塌上,恹恹的却还是睡不进去。 得了王府消息的丫鬟金盏进了屋,绕过梅兰竹菊四折屏风,在玫瑰塌前站了,小声问她:“姑娘可睡了?” 陆青瑶睁开眼,歪过头来,见金盏亮黄的短衫有些刺眼,便又合了合,问何事,再说:“换身衣服去吧,我瞧着十分扎眼,脑仁儿也疼。你学玉壶,穿素些,好歹不要在人堆里显戳,抢了主子风头才不像话。” 金盏道了声“是”,往前俯了俯身,“姑娘提玉壶,王府的人也来说话了,说是在王府园子里找到了她。只不过,昨晚贪玩溺死了。尸首是从凸碧亭下荷花池里起上来的,涨得已是不能看了。问姑娘,认不认?” 陆青瑶浑身打了个轻颤,眼前一阵发黑。要坐起来,两条腿儿也发软,只得伸出手来。金盏扶她坐起来,她抬手抚了抚鬓角,脸色有些发白,却还佯作淡定说:“我看它做什么,没得给自己招晦气。既然找着了,又是自个儿溺死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罢了。她家里那边儿,安抚一下,给些银两衣缎便也够了。” 金盏听她说话气虚,仔细瞧了才觉得她脸色也差极,怪道早上特意精心施了粉点了鲜艳的口脂。这会儿妆浮了些,已遮不住惨色。金盏又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手心撩上来一片滚烫,才知她病了,皱眉一阵絮叨,“今夜下的雨,莫不是没掖好被子着了凉?” 金盏一面扶了陆青瑶往床上躺着去,一面叫房里的婆子出去找大夫来。陆青瑶头昏脑涨,心里堵着事儿,合衣往床上歪了。金盏给她拉上被子,她把手伸出来,雪白胳膊上的云纹三股细金镯子碰得叮叮响。身子又打了一回颤,还不忘嘱咐金盏,“赶紧处理了吧,别叫王府的人等急了,没有麻烦人家的道理。找大夫的倒不打紧,我躺一会儿,生出一身汗来,也就好了。太太那边儿要是说了什么,你先给我顶着。丫鬟不懂事,在老太妃寿宴上生出这等晦气,怕她生我气呢。” 金盏又安慰了她两回,才绕过床前屏风退出去。外头的雨还在下,迷迷蒙蒙的聚在屋檐儿上滴水链子。金盏往绕过抄手游廊,到正房前站了站。等陆夫人的大丫鬟旺春从屋里出来,她忙一把携了她胳膊,拉到一边儿,“好姐姐,跟你打听一下,玉壶的事儿,太太怎么说?” 旺春在她手上按了按,“叫六姑娘宽心,太太也没说什么。丫鬟不懂事,那是管教的嬷嬷没教好,不能怪到主子。她又是自己贪玩溺死的,说起来也晦气。王府那边儿,王妃也不会特特把这点子芝麻大的事往老太妃那边儿说,不是触霉头么?处置了便罢了。” “这便最好了。”金盏松了口气,“我家姑娘也不知是半夜遇雨着了凉,还是被这事儿吓着了,病着呢。还有昨儿也不知道是磕碰到了哪里,脖子上平白多出来半柞长的血印子,瘆人得很,拿药敷了,怕也得留疤。早上起来,就要穿高领的衣裳,说不能让太太瞧见。” “可得叫你家姑娘放宽心,没得怄出大病来,不值。”金盏回头往暖阁那边儿看看,扯下金盏的手来在手里捏着,脸上又生笑意,“瞧瞧七姑娘,人小心大,见她为什么事犯愁过?原以为那样儿的法子,定是养出个温懦的闺阁小姐来,哪知竟不是。脑子里古怪想法儿也多,叫人琢磨不透。今日不知又怎么了,叫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给她捉老鼠,现还没消停呢。” 提到老鼠,连金盏也不自禁脸上在浮出膈应,那东西捉它做什么,不是自个儿找恶心么?她又不解,问旺春,“这般古怪法子,为的什么?” “谁知道?”旺春摇头,“太太问起来都不说,别人更是没法知道了。她爱闹儿,还有人不陪着闹的?太太舍不得说一句,任她捉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不觉得恶心,旁人也不能。”说着伸手到檐下试试,“雨小多了,我不跟你说了,得出去买点东西。” 金盏等旺春走了,自个儿悄悄往暖阁边儿去。扒着六角儿小花窗伸头往里瞧,果然见得墨七同四儿几个丫鬟捉了老鼠。黑黢黢的两只,装在笼子里,跑过老跑过去的吱吱乱叫。那凝黑的眼珠子和细长的尾巴,都叫金盏一阵犯恶心,忙地离了花窗去了。 暖阁里,合欢用轻纱掖在耳后遮了口鼻,只露出一对轻灵的眸子。瞧着那两只老鼠,她心里也不自在。这东西最是脏的,说不定还会传播鼠疫。家里各处虽布了药,也不能就药杀尽了。合欢也没恶趣味到捉了自己家里的老鼠来养,今日捉这两只,总有她的用处。 “拿出去雨地里放着吧,好歹冲洗一下。”四儿看在笼边儿,时不时要闭闭呼吸。口鼻上的轻纱有个什么用,图个心理安慰罢了。寻常人家谁没事逮耗子,她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为了逮这两只耗子,她和墨七以及自家姑娘想了千百种法子,最后捉到了,自己还伸手拎了那耗子尾巴。滑腻腻的,这会儿手上还沾着油一样。 合欢吹了口气,轻纱飘在脸前,“拿出去吧,别淋死了就行。冲洗干净了就放廊下,迎风吹干,咱们也好使它。再找两根红布条儿,系在那两只活的尾巴上,系漂亮些,要蝴蝶结才好。” “有那两只死的还不够,又捉这活的使什么?还要漂亮?”墨七和四儿一起去拎笼子,四儿絮叨,“奴才这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姑娘到底要干什么。若是什么腌臜的事,您可得跟太太说清楚,免得咱们遭罪。” “若有什么坏事,先就告你的状!” 四儿脸一哭丧,“我再不说话了,姑娘别把我当牌盾,我给您磕头!” “去吧去吧。”合欢懒得再唬她,掸了掸自己的裙面,“顺道看六姐姐那边儿做什么呢,帮我带声儿好,说我下晌看她去。回来再给我换身衣裳,我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要生虱子一样。” 墨七和四儿把笼子拿出去,递出廊庑搁在雨中。这会儿雨越发是小了,细得瞧不见雨星儿,落在老鼠身上也是支起蒙蒙的一层水珠,并湿不下去。墨七索性舀了勺水来,一浇到底,把两只耗子浇了个透湿,瞧着是越发恶心了。 四儿搓着手,到厢房里给陆青瑶带话。陆青瑶刚看过大夫,歪在床头虚喘气儿,脸色十分难看,听得四儿说“姑娘下晌来看六姑娘,还捉了耗子给您当礼物”心头一口气不畅,猛咳了几口,差点咳出心肺来。 第10章 红豆相思 看陆青瑶咳得一阵气急,拿帕子掩住口鼻,话也说不出来,四儿窃喜地退出她的厢房。她哪里真知道那耗子是逮来做什么的,不过就是爱在话头上拿捏她家这个六姑娘,自个儿心里尝个痛快。谁叫她一个庶出的还骄横,被她狗仗人势也是该的。 思觉“狗仗人势”好像是在骂自己,四儿一忖,再想换个词儿又找不到,索性就是狗仗人势了。 带了话回去暖阁,墨七已把湿透的耗子拎到了廊下,迎栏吹风。四儿与合欢禀了一声儿“话带到了”,在屋里又找了两根鲜正扎眼的红绸子,嫩生生的色彩带着些亮意。等耗子身上的刺毛风干,油光锃亮的,倒没那么恶心起来。她与墨七一人一根,把红绸子系到耗子的尾巴上,衬得那耗子跟抬花轿的脚夫一般,在笼子里乱蹿,十分喜庆。 四儿瞧着乐,拽着墨七的衣袖子咋呼,“快瞧快瞧,可不就是耗子娶亲!” 墨七打下她的手来,“你又欢喜什么?娶的又不是你,且看好了,别叫旁人拎了去,白费了咱们的功夫。” “我又不是耗子,怎么娶的是我,你最死板,才多大年纪,就跟刘妈妈似的。”四儿往廊栏下坐了,“那我看着,你忙你的去吧。早些问姑娘示下,这耗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且等着吧,姑娘的心思咱可猜不着。”墨七不喜与四儿一处咋呼,回去洗了手换了身衣裳。又到暖阁给合欢找出一身干净的衣裳来,给她换下,才算忙完。 两只死的耗子是合欢一早在床下发现的,吩咐了房里的婆子勾出来,用桑麻纸包了。吃完晌饭之后就叠放在笼子上头,瞧着真似是一份极费心思的大礼。四儿耐不住好奇,又问过几回她要这生死两隔的四只耗子做什么,她仍是歪在炕上摇头不讲。 歇了午觉,起来镜前梳妆一番,墨七耐心地给她绾了灵蛇髻,随处簪上几朵今累丝粉宝石花钿,素雅利落。房里的大小仆人,合欢只让墨七给自己梳头。一来她梳头手轻,象牙梳子游过发间蹭过头皮都是柔若水流,二来她总能梳出最合适合欢的发式,盛装艳丽不俗,家常打扮清新素雅。配上她挑的衣衫,最是好看。 梳理罢,合欢瞧着镜子的自己,甚是满意,又自个儿开了口脂的盒盖子,小拇指沾上一些,点到唇上匀开。起身到窗边儿看看外头的雨歇了,廊下的耗子还在吱吱叫。她没多看几眼,就转身叫四儿到院里摘些合欢叶儿,“放到笼子里,也衬衬景儿。单这两只活物,总少了些生趣。” 四儿看她家姑娘兴致姣好,穷问不得果,只得按吩咐做事。她拿木棍勾子到树下,抬手去勾了一根树枝,衣袖落下半截,露出两节藕白的胳膊。她一边够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事儿古怪,凭她这脑子猜炸了也猜不出她家姑娘费这些心思要做什么。 够了合欢叶,她伸手塞进笼子里,合欢已出了暖阁。她站在笼子前低眉瞧了两眼,抬手轻拂了一下袖子,“拿上,咱们往厢房去,看看六姐姐去。也不知她病得如何了,做妹妹的没有不去瞧瞧的道理。” 四儿眸子一亮,赶紧拎了笼子,用手虚笼住上头桑麻纸包着的耗子。她跟在合欢身后,脸上沾喜,心想这是叫她猜着了?晌午前传的那话,想来是没传错,这下陆青瑶可真是要咳背过气去了。 陆青瑶此时还在自己的卧榻上歪着,面色惨惨。发髻揉得有点儿散,换了水蓝衣衫的金盏在旁伺候,把她头上的金银器饰都小心摘下来,放到妆奁里。刚合上妆奁,听通传说,“七姑娘来了。” 床上的陆青瑶也听到声音儿,身上打了一回颤,到底是不愿见自己这个七妹妹。她微抬了抬手,气息虚微道:“就说我睡下了,见不了客。身上病症极重,也怕过染了七妹妹的金贵身子,叫她回去罢。” “诶。”金盏应了声,要出去送客。心里敲着鼓,自个儿七八成也知道送不走这祖宗。打发谁,这府上也没人能轻易打发了家里的七姑娘。果是两句话刚出口,就被合欢噎了回来,只得引她到里间去见陆青瑶。她见后头四儿手里拎着的耗子,身上发寒。 进了里间,合欢先去床边看了陆青瑶一回。陆青瑶要起来,合欢按了她的胸口道:“我瞧六姐姐病得不轻,就躺着吧。”说罢,一面又转头叫金盏和四儿,“把塌前这屏风撤了,占了地方,妨碍我与六姐姐说话交心。” 金盏和四儿听言撤了屏风,四儿又把那装着耗子的笼子拎过来。合欢缓缓起身,在床前的绣墩上直接坐下。她真个是来看陆青瑶的,也是来开一场好戏的。今早听说陆青瑶病了,便总觉得这事情里头还有文章,应不是她知道的那样儿。后又在床下发现了两只死老鼠,更坚定了合欢要再整治陆青瑶的决心。 她还有许多“体己话”,要与陆青瑶好好说。这一回说清楚了,不能叫她再有下一回的胆子。这一次必然不是只把她吓病这么简单,得让她记在骨子里。 陆青瑶气虚心底也虚,她看合欢往绣墩上坐,深喘了几口气,忙朝金盏伸伸手,“端椅子来,坐墩子上,叫七妹妹曲了身子。” 金盏忙要去外头端那罗汉床下的玫瑰椅,被合欢叫住了,“我虽不善女工活计,但坐绣墩子还是能的。你们且出去吧,我有话要与六姐姐说。姊妹间的交心话,你们不便听。” 陆青瑶一听合欢要与她独处,自想起昨晚马车上的事情来。她还记得金簪子上带血范出的冷光,还有脖子上的痛感与丑陋细长疤痕。她想抬手碰脖子,手指蜷缩几下,最终还是留在了被面儿上。粉艳的牡丹绣锦,衬得指节苍白。 等金盏和四儿出去后,屋里便只剩下笼子里老鼠蹿动的声音,伴着“吱吱”的叫声,让陆青瑶不住深喘气,才不至眼前蒙黑倒下去。她想到的是,她这七妹妹又来作践她了。她一场计谋没得逞,死了身边最亲近的丫鬟,添了道疤,这会儿还得受人拿捏,实在可怜。她心里又怕,要不也不会一夜不眠病下来。这会儿强做镇定,但在合欢那张无风无波的小脸衬托下,就尽是慌措。 前世她是最不会使阴计的,从来府上也没谁要害过她。她也是霸道横行惯了,不屑动那脑子玩算计,总归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性子吃亏,是在婚后在显现出来的。婚后受婆婆的气,都是寻常事,回娘家诉苦也是无用,倒叫她强学着耍了几回,也是这般被人玩于鼓掌,实在没那脑子。岂知这一生,刚出娘胎就一直在人鞋底之下,鼓掌之中。 合欢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她神色惊惧,跟笼子里的老鼠一个模样儿。她笑笑,双手交叠到雪青马面裙上,“六姐姐怕什么?难道是不喜欢我给你带的这两只?听说有人最是志趣高雅,就爱养耗子。我想六姐姐是这样儿的人,就给你带来了。” 陆青瑶眸子忽闪,实在不知道合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晌午间听金盏说她在房里抓耗子就觉不踏实,后来四儿来说要当礼送给她,就更不安了。这会儿见这些耗子也是恶心,却还不能显露。瞧着合欢笑靥真真,自己只好忍气道:“喜欢,妹妹送我的,我都喜欢。” “那六姐姐是喜欢活的,还是死的?”合欢一派天真面容,伸手到身前笼子上,捏那桑麻纸一角,扯着抖落开,抖出两只死耗子来。 陆青瑶吓得一阵心膛皱缩,抿住了唇,闭上了眼。她又想往床里侧躲,但也只能压着自己躺住。实在没躺住,只好撑足了力气坐起来,一手撑扶在床架上,靠在床头上,只是大喘气,手腕上的金镯子叮铃铃响。 合欢往后缩了一下脚,遮到裙面下。她只当没事人一般,不惊不惧的,问陆青瑶,“看来姐姐是喜欢死的,见着就起来了。又要麻烦姐姐,你这里有臼杵没有?”说着不等她回答,自己起身翻找起来。原是捣药捣花用的,房里时常会备一对,没事儿做些东西玩玩。 陆青瑶一时间说不出来话来,合欢自个儿在黑木架子上找到了一对白瓷臼杵。她拿到了床前,放在脚踏上,一面从袖子里掏东西,一面说:“我带了好东西,把这两只活的也药死了,都给姐姐玩儿。我瞧着就挂在这床前甚是合适,与你这绢纱帐子最是相配。” 陆青瑶一口气堵在胸口,但见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鲜红珠子的时候,直接闭了气。她微瞪大眼,再是说不出话的,只听合欢的声音虚晃地在耳边荡,“这珠子还是姐姐送我的呢,鸡母珠,鲜红的肚子,黑脐,真是像极了鸡眼珠子。南夏的好东西,果是不多见,效用也好。不知姐姐知不知道,它还有另一名字,叫相思子。” 第11章 曳曳红珠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之于相思子,合欢因诗句而略了解知其内含剧毒,却并未深入探究过此物,也未见过此种红豆的样貌,且不知其还有别名“鸡母珠”。若不是一早发现陆青瑶送的鸡母珠遗落床下,药死了两只老鼠,再拿去羽商阁探问一番,至此还不知她六姐姐送的好东西竟是这么毒的物件儿。 陆瑞生跟她说是相思子,她指尖麻了一下,便明了了。相思子壳硬,等闲不会破了,所以可以做首饰,但若是碎了入口鼻,就是不得了的毒物,死无药医。耗子磕碎吞食了,还有不死的? 寻常人佩戴相思子都要十分小心,收纳也是挑拣孩童宠物等见不着的地方,只怕出了事故,无地转圜。若不知其毒性,佩戴时那自然是时时存着风险。陆青瑶送她这个,真真是一份隐蔽的大礼。只要她一日不发现,都存在可能食毒的一日。 合欢把从袖子里掏出来的鸡母珠子挂在指间,红白相衬分外夺目。她双手交掐,硬生生掐断了珠串子,红珠登时散落而下,弹落一地,滚到她雪青的裙摆边儿,碰得裙摆微微曳动。她又俯身,捏了三两颗在指间,顺手往脚踏上的白瓷臼里一放,叮叮响了一串。 陆青瑶掐死了手心儿扶着雕花床架子,眸子是茫茫然的惶措。合欢的动作越是轻柔缓慢,好看得像是在做一件极雅致的事情,她心里的弦绷得就越紧。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楚,但要串起来,还要些功夫。 合欢把她深白的脸色瞧在眼里,笑笑着端起臼杵,“不费什么事儿,一盏茶的功夫也要不得,也就好了。六姐姐再等一会子,莫要急耐了。惯常我也不做这些事儿,为了六姐姐,才亲自下的手,自然不及那些做惯了的。” 白瓷杵捣进臼里,每一下都发出硬生生的碰撞脆响,每一下都十分明晰地砸在陆青瑶的心上。陆青瑶盯着白瓷杵,胸口闷得厉害,跟着鼓点似的捣|弄声儿一下一下心弦抽紧,掐死了手心儿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但看着合欢跟唱独角戏一般,一边儿说话,一边儿耐力捣着鸡母珠子。她似乎知道合欢要做什么,却又不太敢信。 合欢捣得那鸡母珠子崩裂在白瓷臼中,才停了手上动作。她扬起脸儿一笑,春光明媚的样子,对着陆青瑶欢喜说:“好了,六姐姐,你且看着。” 说罢话她从袖子里又抽出白锦帕,把捣裂的鸡母珠倒在帕子上,放下臼杵轻柔叠起帕子来。怕那坏掉的珠子碰手,每一个动作且都是小心翼翼的。叠好了,拿到装耗子的笼子前,顺缝儿一股脑儿全倒进了笼子里。耗子来吃,没两下吞了大半,再要吃时,已经瞪眼伸腿儿不行了。 陆青瑶瞪大了眼睛看着笼子的两只耗子,从活蹦乱掉到直眼伸腿死绝,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憋死自己。她又大喘气,吓得快没了神儿。她且真不是个胆子大的,瞪目盯着那两只直挺挺的耗子,半晌嘴里微声吐出两个字,“有毒……” “六姐姐不知道么?”合欢滑手任帕子落在鼠笼上,飘落在裙边儿铺平。帕角有一支红梅,鲜正得像染的人血一样。她回到绣墩上坐着,看着陆青瑶笑。 陆青瑶抬目看向她,一脸惊恐,总算是不用串也明白了。如此还哪里管得了病娇之躯,掀了被子就扑下床来。膝盖磕在脚踏上,“咚”地一声响。她摇头哑声,额侧落下一缕青发,正挡在脸上,添显狼狈,“七妹妹,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合欢探究地多看了她两眼,瞧着她不似说谎,那容色里的害怕惊惧最是真的。她不说话,陆青瑶下了脚踏,扑到她裙边,抱着她的腿道:“昨儿个我犯下的错,当即就认了,没敢瞒着。鸡母珠子有毒,我当真不知。七妹妹信我,别告诉太太去,别叫她把我给了二舅舅做小。先头是我脑子混,想不清事,才铸下错处来,往后再也不敢了。我今儿听雨想了一夜,这个家里,有七妹妹的好,才有我的好呢。往前我是妒忌,针眼儿大的心眼子,实在愚昧,已是领着教训了。” 合欢弯腰捡起裙摆边的一颗散珠,捏在手指间看着,“这珠子是谁给你的,昨晚的事儿,谁给你出的主意?” 陆青瑶抱着合欢的手稍松了劲,她惊讶地仰头看着合欢,复又抿唇低下头。合欢伸手去勾起她的下巴来,她小脸惨白,眸子里盛满不安,瞧着十分楚楚可怜。陆青瑶生得漂亮,前世能得到陆平生和陆夫人的宠爱,也不是没有样貌的原因。 “嗯?”合欢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把鸡母珠子压在她唇边打滚,“难道是六姐姐自己?我瞧六姐姐是个单纯的人,想看我笑话就特特跑去羽商阁外,那才是六姐姐呢。” 陆青瑶眼珠子压低,直直盯着自己唇边的红珠子。她身上轻颤起来,打心底里怕这个比自己小了一个生日的妹妹。说样貌她不及陆合欢,论宠爱她更没法比,而如今看来,在心计和狠辣上,她也是远远不及。 合欢用指尖按着珠子,慢慢往她唇边滚,突然一下使力,按进了陆青瑶唇间,伴着阴测测的一声,“说!” 陆青瑶吓得眼泪唰一下落了一脸,忙地缩回脸要吐珠子。合欢却顺势掖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动弹不得。好在陆青瑶是生病了,身子虚极,否则合欢未必能做得顺遂。那珠子被陆青瑶舔抿在唇间,不敢吐,更不敢咽,只得含糊说:“是周姨娘。” 见她松了口,合欢伸手把她唇间的珠子捏出来,道一声,“继续。” 她早猜过周氏,但猜测永远没有听到的实情确切。合欢时常想起惨阳下周氏那张清素的脸庞,总觉得过于素了。真正的满足且安于现状,不该是周氏那个样子。 陆青瑶咳了两声,脸颊上现出些潮红,“寻常我与她并不亲近,虽是亲生,但也隔着身份。我厌她性子寡淡,一桩一件儿,没一头叫人瞧得上的。她也甘愿那样儿的日子,我却不能。先头与她说起话,也是偶然。她教我与你亲近,并给了我鸡母珠子,说是南夏才有的稀罕物件儿。我并不识得,但觉得好看,便收下了。要不是拿不出稀罕的好东西,我未必给你的。因着这串珠子,我得了你的好,住进了太太这里,甚是欢喜,自信她了。我与她交心,要害你的法子,都是她与我想的。” 说完话,陆青瑶嘴唇微张,气息翕动。合欢捏在陆青瑶喉间的手紧了紧,猝不及防地把另一只手里的珠子塞进了她的嘴里,顺气直至喉咙,仰脖咽了大半。陆青瑶被吓得睁大了眼睛,瞬间死寂的表情。眸子里印出血红的缠丝儿来,嘴唇抖和身子抖如筛糠,半晌咽气般地吐出几个字,“七妹妹你……” “让你记住这回罢了。”合欢松开她的脖子,收回手来掖在身前,“是死是活看你的命了,旁人全帮不了。相思子有剧毒,破壳入口即能死人,大夫也无力回天。你把她咽了,若是命大没死,维我是用,往后我保你一生。如不然,下回吞的就不会是相思子这可能不露毒的。” 双眸猩红眦裂,清水般的泪珠子直往下滚,映出脸颊细毛,掉落撒花短衫上。合欢伸手帮陆青瑶擦了一滴眼泪,起身拂裙出厢房。耗子是不必挂帐了,那一颗下肚的珠子足够让陆青瑶破胆。如若没死,她也再没胆子跟合欢作对。想来作对不成的结果也只有两种,乌糟的后半生,或者直接没有后半生。甭管哪一种,都比她甘愿当陆家嫡女衬景惨千百倍。孰轻孰重,这回思索起来就清楚多了。 合欢一走,金盏就慌忙进屋看自家姑娘。但见屋内一地狼藉,桑麻纸、死耗子、红梅白锦帕,都在鼠笼边儿。鼠笼里的两只系红绸耗子,死在合欢叶儿上,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而自家姑娘瘫躺在地,短衫襦裙曳撒开来,裙下露出一对白玉赤足,周围红珠散落。她脸上泪水肆横,手指尖儿点地打颤,嘴里又嘀咕:“我要死了……” 金盏捂了下嘴,也不敢咋呼多问,忙上去扶陆青瑶起来。扶到床上让她靠雕花架子坐着,她便把双手扣在雕花格里,梨花落雨仍是嘀咕:“我要死了……” 金盏管不及她,先自个儿把房里的东西都收拾掉,又叫房里的小丫鬟协力把撤掉的屏风搬到床前,才站到床前问陆青瑶,“姑娘,你怎么了?” 陆青瑶转动眸子看了看她,眼一翻直挺挺仰倒在了床上。 第12章 棉丝络子 陆青瑶足昏睡了三日有余,噩梦缠身,茶水不进,连说胡话的时候都是咬死了后槽牙的。夜间或梦到黑脐红珠子爆她一脸鲜血,或梦到泡胀的玉壶来向她哭诉死难,再或梦到被她那二舅舅追得满院子跑,无不是渗出一头冷汗,嘴里絮絮叨叨不停。 陆青瑶昏病这三日,雨也连着淅淅沥沥三日,阴多不见晴好。到了第四天儿,仍是小半晌的阴天,偶落几缕细密的雨丝儿。金盏寸步不离地服侍在孔雀雕花床边儿,眼巴巴儿等着自家姑娘醒过来。东西喂不进去,药也不得食,如此这般,不是病死就是饿死。那一日七姑娘在这房里究竟做了什么事,到底是无人敢问无人敢提,陆夫人那边儿也不知道。她家六姑娘是庶出的,最是受气的身份,再大的委屈也只能自个儿生吞了,计较不得。 金盏坐在绣墩上打络子,红棉绳在手指间穿梭不停,心里预了下场,只当她家姑娘是活不成了。她也伤神,但这会儿已是坦然多了,不时瞧那床上的人一眼。后又伸头错过屏风,往月洞窗外瞧。但见琉璃瓦檐儿跳过光点,心道是晴了,忙起身放下手里的络子在绣墩上,自个儿出去。 阴雨了三四天儿,果是晴了,天空布开淡云,瓦蓝瓦蓝的。金盏站在门外看了看,天上的亮光扎眼,嘴里叹口气,往那几株合欢树边去。到了树下,风过爽下一阵水意,急雨一般,落在乌黑的发髻上。她摘了两根合欢叶,回去厢房擦干掖在陆青瑶的枕头下,望给她添些儿好。无他事,坐下仍是打络子。 到了下晌,院子来来往往些前头的下人,急忙忙的身影儿,里面领头的有吴管家。金盏在厢房廊下放了杌子,与屋里的几个小丫鬟坐着闲说话,手里做着女工活计。也没人敢提陆青瑶的死活问题,还喘着一口气,就没有咒主子的道理。但个人心里也有计较,总是在为自己盘算的。 等前头的下人走了,正房里忽传出一阵碎响,惊得金盏几个都狐疑地往正房那边儿瞧。又是你推我搡一阵,把金盏推过去瞧瞧怎么回事。金盏一到正房门前停步,几片蓝瓷渣炸在脚尖上,猝得她忙缩了一下脚,猫在门外,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陆夫人摔了三个花瓶,心头气未解尽,正撑坐到炕上抚胸大喘气儿。旺春小心在旁伺候着,端了盏茶到她面前,给她顺背,“太太别过动怒了,等老爷回来仔细问问不迟。咱们姑娘才多大,哪有这么小赐婚的道理,不合规礼。再者说,是许的靖王爷。大周朝谁不知道靖王爷的身份权势,家国且靠他撑助,皇上也偏让他三分,不大像话。” 陆夫人喘气吁吁,没了往日从容娴雅,生猛地吃了两口茶,才说:“吴管家带的话只怕不假,只不知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合欢才七岁余,且不说上有五位哥哥尚没有婚配,就是她三叔还光杆儿呢,哪里就轮到她了。我养她这么大,日日养在阁中,又经过什么事?自己还是个孩子,真嫁过去又要怎么样呢!” 旺春接下她手里的茶盏,搁在炕桌上,“太太别急,即便真是赐了婚,也没说即刻就娶了。七姑娘是没经过什么事,但胜在机灵,应是吃不了亏。太后身在宫中,也管不了靖王府的事儿,咱们姑娘若真嫁了,那也是王爷下独一个的主子,谁敢给看下碟菜不是?” 陆夫人叹了口气,抬手扶住额头,心里种种不快。半晌缓了神,放下手臂,往后靠到金凤锦缎引枕上,“你把欢儿叫来,我有话跟她说。还有许多话,再不说,怕是不知还有没有日子。”这事情来得急促蹊跷,真个是叫人措手不及。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叫合欢心头舒畅才成。一个七岁的小娃,即便知道嫁人这事,但其中细处,怕是什么都不知。 合欢被金盏叫到正房中,给陆夫人请了安,便蹭上她旁边坐着。瞧她脸色有异,不知为着何事,只充当小棉袄仰头问了句:“娘,才刚听说吴管家来递话,可是爹那头有不好的事情,叫娘担忧?” 陆夫人把她揽在怀里,捏了她的手,一边轻揉一边低头看着她说:“你爹那头没什么事,是娘有事要跟你说。欢儿还小,许多事不明白,娘怕你出了闺阁受委屈,还得早叮嘱。” 合欢眸子轻疑,“出什么闺阁?今儿才看天晴,我与墨七说了,明儿把我的东西都拿出来晒晒太阳去霉气。暖阁地方小,我想搬到抱厦里住着,与娘还是一样儿近的。若是因着这事,我不搬便是了。就在暖阁里住着,到底也住惯了。” 陆夫人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蹭了几下,眼里浮出水雾。她哪里舍得自己这闺女,这才养几年,才宠几年啊,就要给人家做媳妇儿去。媳妇儿与闺女那能一样么?闺女那是生来宠的,媳妇儿那就是去伺候人的。即便上头没有公婆,还得伺候夫君不是? “就怕……欢儿要嫁人了。”陆夫人嗓子发干,目光飘向外头,又收回来看着合欢。 合欢失笑,“太太是晌觉做噩梦了?好端端的,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了。”嫁人不需及笄之年,那也得十三四不是,她才多大?娶回家连个炕头都暖不起来?当娃娃养么? 陆夫人揉合欢的手使了力,直搓得她皮子都红了,“才刚吴管家来说,老爷在宫里领了旨意,说是将你赐婚靖王了。圣旨都领了,又岂能有假的?咱们再是权势之家,胳膊也拗不过大腿,家国天下,什么不是他皇上说了算?且不知这好端端的,怎么就……” 合欢盯着陆夫人的眼睛和凄哀的脸色,这才发觉她不是逗自己玩。这会儿自己又磕巴上了,比陆夫人还不能接受这噩耗。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试探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前几日才在忠王府凸碧亭上遥想过自己的姻缘,这就定了? 陆夫人把她的手又按下去,“欢儿怕是还不懂嫁人的种种,是为娘的宠惯坏了。现时想起来,倒不该这么宠着,这一下要脱手,哪里放心得下呢。我又怕你到了人家活受苦处,又不知该从哪一处说起,这心里比那开水浇着还难受。” “娘你不必焦心。”合欢倒是也陆夫人先冷静下来,反过来安慰她,“女儿虽是娇养大的,但也不是草包,从来没受过委屈,往后自也不会。便是真嫁了人,也知道如何自处。先头妈妈们教我规矩,多少学了些,再问问大抵也就通了。我要问娘亲,这靖王,是什么人呢?” 合欢常年在深闺,家长里短的在刘妈妈等人嘴里听说了不少。但这朝廷上的事,知之甚少。尤其那些王孙公子,她尤不知。细数起来,最是了解的便是忠王府的世子,她的表哥。但也不过就是老太妃寿宴上见过一回。听了她问,陆夫人又是感叹一回,疼她岁小,继而把靖王的情况给她说了一番。 靖王原是在位皇上的胞弟,年岁已二十有二,足比合欢大了十五岁。计较起来,给合欢当爹也不为过。这么大的岁数,府上却无正妃,一心只在家国事业上。他手上亦掌握朝廷大部分兵权,先时大周边境有攘动,皆是他带兵退敌,因而练就了一身硬功夫。近几年天下太平,他大多时间留在京城练兵。 听了话,合欢蹭下炕来,直站在陆夫人面前,认真道:“这样儿的人,不该受皇上的摆布。” “道是这话,因觉其中有蹊跷。”陆夫人也是此意,“太后为他的婚事,不知急白了多少头发,索性最后撒手不管了。太后不管,皇上又哪里管得了?到底他不娶妻也称了皇上的意,索性也是不管。他逍遥了这么多年,从没提过这事儿,谁知这时候提起来。” 合欢皱起眉,眉心拧起小拇指大的疙瘩,“就算他想通了,要娶妻,也不该娶我这样儿的。这不合礼制,天下人也要耻笑他,就是奇谭了,不知要被人闲说什么呢。” 陆夫人看着合欢,没续这话,反倒说,“我的欢儿长大了。” 合欢一愣,想着自己是露智了。七岁的人,不该分析这些事情来如此头头是道。她又往陆夫人怀里腻,软着声儿道:“都是娘以为我小,我从来也不小的。娘只夸六姐姐聪慧早熟,哪知道我哪里也不输她。” 陆夫人抚了抚她的背,心头莫名安宁了不少。一下晌的心神不宁,等到陆平生从朝中回来,迎他进屋帮他脱了外衣挂到屏风上,便跟到炕边坐下问:“老爷,吴管家回来说的话,当真不假?” “荒唐!”陆平生气哼着拍了一下炕桌,气一弱,“但不假。” “靖王怎么想的?”陆夫人拧眉相问,自个儿想了一下晌也没想通透。 “我又哪里知道,突接到圣旨,我又岂能抗旨不遵?”陆平生咬了咬牙,“可惜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倒叫他生生糟蹋了。欢儿才七岁,怎么能伺候人!他又是战场上摔打出来的,我这脑子疼得发紧!” 第13章 垂髫之年 七岁行嫁娶之事确实荒唐,在大周建朝一百五十三年间,未闻一例。陆平生脑门跳突得厉害,直可见筋脉鼓点,金边儿交领下亦见筋结。坐着与陆夫人说将一阵,吃了数盏茶,也未浇了心头火气。等下人布好饭菜,便留在了正院用膳。桌上压一方粉嫩的方巾垫布,与合欢脸色一样儿生嫩。陆平生又听她“爹”“爹”叫得勤,心肝也疼起来了。 “爹娘莫忧,欢儿在一日,孝敬你们一日。”合欢夹了一块素鸡往陆平生碗里送,瞧着他的脸色就知道那事是准信儿了,没了疑问。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但遇事也从不自怨自艾,心且大着呢。 陆平生却是叹气,搁下筷子,支了服侍在侧的下人,忽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听说六丫头从忠王府回来就病上了,这会儿如何了?” “病得凶险,也不知什么症候。大夫把脉瞧了,也号不出好坏来。说是脉象上并无大碍,怎知就是一副要死的模样。不知说了多少胡话,没一句别人听得明白的,只吓得她自己一头汗,不知在梦里见着的是什么。道是魇着了,找观里的婆子来看也不见效用。”陆夫人说罢夹了一星米饭,往嘴里放,“老爷常不问她,这回怎么?” 陆平生拿起筷子来吃了素鸡,“都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我这里想着,左右外人不知咱家七丫头的样貌,若让六丫头顶出去,成也不成?只她这会儿又病着,不知往下好歹。要是能好的,替她妹妹这一遭,又有什么妨碍。” 合欢拿着筷子,看了看陆平生。心知陆夫人与他是关切自己,要拿别人当炮灰,自默默先不出声。陆夫人低眉略思,道不妥,“前儿太妃寿辰欢儿去过了,各家女眷也都稀奇她,特特把她看了又看,谁个没记住?又者说,让六丫头顶了她的身份,嫁的是大周最不能将惹的人物,那欢儿往后只能做庶出,又要嫁什么样的人物?面儿里儿上,都不算占着便宜。靖王倒不是不好,只是咱们欢儿还小,经不起折腾。我思想,老爷与他商讨商讨,亲事暂缓,何如?” “确实惹不起,是我一时疼惜欢儿心重,没想得这么多。”陆平生嚼着米饭,鼻下箭直的胡须一动一动,咽下去道:“等明儿往大内去,我找他说道说道。且先问明了他的心思,再做下步打算。若是个凶险的事,我便是舍了欢儿前程,也不能叫她受此等委屈。我在一日,自要护她一日周全。” “爱女有此,我还烦忧什么呢。”陆夫人嘴角生笑意,遇上合欢的事儿,比她还不理智的,便是她家这位老爷了。她将将烦忧起来,便有他替了她的恼,揽了诸事,到底也是轻松了下来。 合欢心头另有思测,她虽听说了靖王的许许事迹,但终究了解不是很深。深宅大院的妇道人家,且不能拿了男人来品头论足,她也不好多问陆夫人什么,显得没规矩。刘妈妈和墨七常絮叨她矜贵的人儿要有矜持的模样,她也不是没在心里记着。 陆平生飘想了陆青瑶大病得好能替她,合欢却想,等她好了,好好问问她前世的事情。这靖王结局如何,在妻妾态度上又怎么样。在闺阁女儿家的眼里,他到底算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评功绩,单看那人的品行种种,是不是能做一辈子的依靠。若是能的,她也不揪着他老这一样儿了。 老则老矣,却还有一事儿。他已是二十余的人,为何不娶正妃?这话也问不得陆夫人,回答起来总避不开两方面,要么心理有毛病,要么身体有毛病。但这沙场上糙擦惯了的人,身体上能有什么毛病呢? 吃了晚饭合欢出去消会儿食,略走走便去了羽商阁。夹道两侧不设灯,黑乎乎的深幽直长。四儿提着一盏灯笼,缀得夹道亮了一方惨白。墨七跟在合欢身侧,帮她瞧着眼前的道路,免得磕绊了,嘴上说:“姑娘这么晚往三老爷这处来,也未先传一声,不知他睡下了没有?” “哪里能这么早睡下?”合欢掖着身上的弹墨曳摆披风,“太太说他与靖王私下有交,我来探问探问。厢房里躺着那个,被吓魔怔了,总不见好,叫人头疼。早知道,我手下留情些。谁知她那么有经历的人儿,怎么就米粒儿大的胆子,真是白费了。” “她是什么有经历的人儿?”四儿听得合欢说陆青瑶,回头笑道:“我瞧她是最没见识的,每回我特意给她下碟菜看,她都吞苍蝇一般。被堵得脸色难看,生生就忍着,连句伶俐话儿也没有。姑娘这回用的什么法子,叫她躺下这三四日,头都没翘一回。她房里的丫鬟婆子们,暗下里都打点上了,给自己寻好去处呢。生怕她一日没了那口气,不知下家是何处。都想往咱们房里来,也是白肖想了。” “怎么白肖想?”合欢踩着灯笼的光影,裙摆曳曳,与墨七递着眼色,“等明儿她死了,我就把金盏要了来,叫你给她披麻戴孝哭丧去。” 墨七低底笑,扬声应和,“不把嗓子嚎哑了,都不算有本事!” “促狭!”四儿低声咬牙,“你们说话,我往后就当哑巴,再不出声。” 合欢也笑,“你若不出声儿,太阳准打西边儿出来。” 夜幕中的羽商阁显得静谧,古意森森的院落里响着悠悠扬扬的箫声。登时歇了,雅意夹断在半空上,瞬时安静下来。墨七上去敲门,道一声:“七姑娘来了。” 门是虚掩上的,四儿径直上手推了一下,里面已来了丫鬟,夜色中罗裙鼓风。出来迎了合欢三个进院子,到了乐房前又往里送了句:“老爷,七姑娘来看您来了。” “进来吧。”清冷的声音从推窗里散出来,疏情寡意的。 四儿提着灯笼随丫鬟往上房廊庑下玩去,墨七待合欢进了屋,帮她脱下披风挂起来,也出来聚到四儿一起。这会儿羽商阁梅花谢得零落,更是显得简单空阔起来。 合欢进屋才发现陆瑞生房里有客人在,与陆瑞生相仿的年纪,一身月白直坐在窗下吃茶。她多看了两眼,不见男子正脸,只道是身形修长高大,指节分明好看。比起她四哥哥来,也不输身上的金贵之气。她三叔这里常有客人来,且都是好乐的风雅人士,合欢自也不大惊小怪。 陆瑞生手里持一箫,搁到案搭上走到她面前,“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合欢有些踟蹰,“不知三叔有客人在,若是不便,明儿再来。” “没有什么不便。”陆瑞生引她到另侧玻璃印花屏风后的太师椅上坐了,只当那男子不在一般。 合欢见陆瑞生如此,自己也不拘着。那屏风玻璃清透,仍看得见窗下男子,映得像一副画儿,灯下曳着重影儿。合欢却不再多看,也不多问,心道陆瑞生说没有不便,应是他信得过的人物,自不防备。 “皇上突然给我赐了婚,三叔知道么?”合欢端了案上茶盏,手指轻磨杯沿儿,说得轻描淡写,“我听说三叔与那靖王私下略有往来,遂来问问三叔,他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人物。太太那边儿且说了些,都是人人皆知的,摸不到性儿。他这么大的年纪没有正妃,又要娶我这么点的人,可是不大正常?” 陆瑞生也端起茶杯来,吃了口茶,“应是疯病发了。” 陆瑞生语气极为闲意平淡,每每说话都是最不容怀疑的语气。合欢也听不出他是在损那位靖王,还是真个那靖王有疯病。但看陆瑞生在为自己不愤,心里十分受用,想着没有平白损那等身份人的道理,自默默当做了后者。她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放到案上,“原来他有疯病,那他长得如何呢?” 陆瑞生愣看了合欢一眼,并未出声解释,转头目光穿过玻璃屏风,“沙场上操练出来的人,能给人什么幻想。武夫何如,你照着比模便是了,总是出入不大的。” “哦……”合欢略有些失望,袖里掏出帕子来,轻掖了两下额头。她在心里想着,年岁大也便罢了,好歹样子好看也是成的。如今听陆瑞生这么一说,顿时没了期待,只道自己要嫁的人是个武夫糙汉。又有疯病,怪道这么大的年纪也没正妃。唉,可怜见的。 陆瑞生听她叹出气来,抬手理了一下她额侧鬓发,忽而柔声起来,“也别过忧了,便是嫁了还当在家一样。你尚且还小,不必思虑过多。旁的还有顾虑,只一件可放心,靖王不会欺你。你若不知如何对他,当做爹,也适宜。” 合欢有些哀哀,把帕子复塞回袖子里,直直看着陆瑞生的脸——人家是豆蔻年华嫁夫君,她是髫年之时嫁个爹…… 第14章 金丝楠木 说起来都是宽慰的话,把自己的未来夫君当爹待,是使不得的法子。再有年岁悬殊,也该有相敬如宾的样式。合欢被陆瑞生一席话说得没了趣致,想那靖王除了有权势再无其他优点的,粉面浮哀,在眉心拧出个蹙脚肉疙瘩,便辞过去了。想她这么精致的一个人儿,小小便才学满腹,打磨自己成为个完美的人,结果到头来竟要嫁那样儿一个莽夫,实在可怜可叹。好白菜被猪拱了、或着鲜花插在牛粪上,合欢从来也没深切明白过此类话的意义。 罢了罢了,唯叹自己命不好。转念想,在还没被拱之前,好好享受一番人生吧。 她走出乐房,颇有伤春秋之态,抬眼望了一眼头上光景。才是乍晴的,夜晚的天空渗着深邃的幽蓝,盘吸着漫天的云斗星辰。再转首要叫墨七和四儿,只见窗下黄灯如豆,曳出雕花窗格,铺在窗下地上。屋里那名男子的身影,正映在窗纸上。合欢又想,不必什么温润如玉,那靖王但凡有这一半的风骨,她也心甘。 屋内灯下,月光照进窗内,与窗下男子的衣衫交接一体。听到外头丫鬟送走了陆家七姑娘,人才起了身。指节分明的手,距近了瞧才见出糙意。掌心有厚茧,攥握起原本擒在指间的双蝶水碧玉簪,往袖里藏了,“打搅多时,我也该回了。” “再听一曲又如何?”陆瑞生到他面前,面色森森。 男子亦无表情,一边儿往门外去一边儿闲闲说:“我等小人莽夫、又是老而能当爹的人,如何能久留?怕污了三老爷的地儿,回头叫我偿你风雅之名,怕是难办。” 陆瑞生不与他话头上计较,去屏风上拿下大摆披风,与他披上,“我送王爷。” 羽商阁所处的东北角另有一独间小门,方便府内外往来。陆瑞生的好友上门,从来走大门的少,多是通行小门,与国公府大房并不干扰。陆瑞生送男子到门上,门外有奴仆车马,见男子出门,忙上前叉手敛身候着。 陆瑞生送男子上马车,拱手相送,“今晚草民言多有失,还望王爷别往心里去。内侄儿尚小,若进了门,还多请王爷费心看顾。料想王爷也明白,她且框束不得。若受了委屈,必是哭闹不停,叫府上鸡犬难安,讲不得礼数。你既执意要娶,便收了旁的心思吧。” 男子回头望了陆瑞生一眼,鲜少见他话这么多,且还管起他来了。诸如他有什么心思,是他自个儿的事,别人不能管。尤其男人间心照不宣的事儿,放在嘴上明说就抹了面儿。陆瑞生说得已是含糊,却还是叫他心头有些不悦。他转过头去,那侧奴仆打起了马车帘子,他便躬身进了马车。 靖王为何会娶陆家七岁小女做正妃,无人从其口得知具体缘由,陆瑞生也不知。朝野上下皆有猜测,各有说辞,俱不落实。深闺妇人间,道是说得闲语,调笑一通。而朝堂之上,议论最多的,则是结亲之后,陆家的势力更是不容小觑。却不知陆平生不惜得攀这高枝儿,顶着老脸嫩皮儿去求靖王缓些日子再娶他家小女。 昨晚才受了陆瑞生的警语,今儿又有陆平生府上求见。靖王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最见不得婆妈。他不过是要娶一媳妇儿,怎就叫陆家如此上心,当是破了他家底似的。他微转了两下手里茶盅,将一盏茶尽数吃下去,“靖王府不是虎穴狼窝,做靖王妃也不是受刑来的,信国公慌措什么?” 陆平生坐在太师椅上,清了下嗓子,“实在贱内不舍,只有这一个闺女,才将养到七岁……王爷体谅。再者说,小女实在年岁太小,许多事情不能明白,为人妇的道理更是一窍不通。还得留在闺阁,多教授一番,才好嫁到府上,伺候王爷。” “本王不用人伺候。”靖王看着陆平生,不想多费唇舌,“但许你一年,过两日我上门提亲,定下亲来,来年四月,合下日子行嫁娶。再是小的,我说她做得靖王府正主,便做得。” 陆平生闻言道谢,不敢再得寸进尺多要求。这靖王最是性直性躁的,说不好给一窝心脚还是能的。惹不得,求下一准儿来,已是大恩慈,不能多生诉求。退出靖王府,陆平生长嘘口气,只觉为合欢争取了一年光景,也大是不错的,特特叫随身小厮回去告诉陆夫人。 信国公府,合欢一早起就忘了昨晚思愁。她心大,凡事想得开,掖不下哀愁来。出上房见阳光暖人,便叫墨七和四儿等人把暖阁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晒春去霉。院儿里搭了架子,来回绑了粗绳,挂晾被褥衣物。再有小物件的,都摆在廊庑下,琳琅一目像开铺子的。 金盏手勤,过来问合欢好,帮着墨七忙活一气。四儿瞧她是讨好的,撅着下巴不爱与她说话。合欢歪在廊下,晒了一阵太阳,洋洋起身问她,“你家姑娘醒了没?” “回七姑娘的话,还没呢。”金盏掸下袖子,“不知道……” “带我看看去吧。”合欢站起来,打断她的话。说出来也是晦气的,倒不如不说。跟金盏去了厢房,那陆青瑶面目消瘦青白,在床上躺着,微弱喘着一口气。 金盏给合欢搬了张玫瑰椅,在椅子上垫了绣字青缎引枕,“七姑娘坐下吧,咱们也是没辙了,只能这么生等着。您瞧她脸色,哪还有一丝血色。偏瞧了那么多大夫,没一个瞧出症候的。要我说,怕是心病呢,就自个儿吓自个儿,陷在梦里出不来。” “你出去吧。”合欢往椅子上坐了,“横竖是我吓病的,我有责任。叫她一叫,醒就醒了。再是不醒的,我叫太太准备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埋了也便罢了。” 金盏脊背上生冷意,心道自家这七姑娘真是个心狠胆大的。她退出房去,关了门,在门边儿杌子上坐下来,只是守着。 合欢坐在玫瑰椅上歪着头看陆青瑶,看她那副模样,也有些不忍起来。这么些时日熬了下来,合欢知道陆青瑶吞下去的那颗相思子肯定没破壳漏毒,否则她早死了,不能还躺着喘气儿。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多半是吓得,自己下意识不想醒过来。 合欢撑着椅把儿托起腮,髻上水滴玉流苏曳曳晃。她只是这么呆看着陆青瑶,看得发腻,十分无趣地出口气说:“你就这样儿胆小,白重生了。” 陆青瑶陷在昏沉的梦里,黑乎乎的,除了鲜血、死尸、登徒子,还有忠王妃那张艳丽的脸,眉锋似刀,刻薄得要命。再见到七妹妹,笑笑的,一脸粉嫩的纯真无暇,眸子里却都是狠厉。她只是笑着盯她,语气鬼森地跟她说:“你还不醒么?白重生了。” 陆青瑶觉得自个儿陷得太久了,前世的不愉和今生的黑暗,反复重演了数百遍。她得醒过来,否则这一世便是真的白重生了。哪有她这么失败的重生者,才将活到七岁,就被活活吓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不知要遭多少重生人士耻笑呢。 她手指蜷缩,莹白枯瘦的指尖点了点身下褥子,眸子里终于洒进了光来。她累得脑子疼,浑身软得几乎散了架儿,喉咙里似是架了一篝火把,烤得干疼。要出声,张了张却没发出半点儿声响。再努力睁开眼睛,却见陆合欢的脸就在自己眼前,期待地看着她。 “醒了么?”合欢略欣喜地起身坐去床沿儿上,却见她忙又闭上了眼,像是见了世界上最不愿见的人,合眼合出了细密的褶子。 合欢又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喝水么?” 陆青瑶最是不愿见到她的,最纯真的是她,最阴毒的也是她。这样儿的妹妹,她见之心颤,这回是醒了没死,当即也就在心里下了决定——这辈子不再惹这祖宗! 偏合欢不走,往她身前又挪了挪身子,“你喝,我就给你倒。你这么装着,是不是得憋死?” 陆青瑶欲哭无泪,连哭丧脸的力气都没有。她亦发不出声儿,心里猜不透陆合欢这又唱得哪一出。喂她鸡母珠要毒死她的是她,这会儿守在她床边儿要喂水的,也是她。她可不敢奢望自己这七妹妹真对她好,昏睡前算是见识足了。到了这会子,又像是献殷勤的,难道不是特意等着她醒来,再折腾她一回,叫她死透了么?她这祖宗,哪有真向谁献过殷勤呢。 陆青瑶合死牙,硬撑着合眼不动,等着陆合欢叫人也是好的。岂知陆合欢就是坐着不动,等她发话的样子,实在磨人得紧。饥渴和饥饿慢慢便卷袭了全身,陆青瑶终是没忍住睁了眼,惶惶地看着合欢。 见她睁开了眼,合欢乐得冲她笑笑,最是可人的模样,歪着脑袋还有些娇憨的姿态,“听说昏睡久了的人,醒来头等大事就是要水喝,想来这是谬论,六姐姐你怎么不要?” 谁说她不想要?t^t 体能的极限已近了,陆青瑶再也管不得其他。这屋里仍是没有旁人,陆合欢再要玩死她,她也没辙,只好破罐破摔哑声挤出一个字儿,“水……” 第15章 绿萼梅花 合欢满意,慢身下了脚榻到外头。见金盏在门外杌子上已是打起了盹,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肩头,“你家主子醒了,快些进去服侍吧。仔细着,再是活不成的就是你们的差错。”又往上房那边去叫墨七,“你往厨房去一趟,叫蒸碗酥酪,紧着这边儿先送过来。” 金盏睁眼迷瞪瞪的,头脑惊醒过来时,忙起身往屋里去。她是不知陆合欢之前对陆青瑶做了什么的,现今更是揣不透怎又对自家姑娘上了心。都是下人不该明问的事儿,只当不知罢了。她进屋入了里间,急急绕过屏风去看陆青瑶,往脚榻上一跪扑在床沿儿上,“姑娘,可是醒了?” 陆青瑶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身下褥子上,剩下唯有半翕的眼眶里的乌黑眼珠子在动。目珠无神,幽幽转向金盏,还未挤出话儿来,就听得陆合欢的声音飘了过来,“你家姑娘要水喝,你怎么还跪着,渴出个好歹来,仔细你的小命。” 金盏忙又起来,手脚还尚利索,去给陆青瑶倒水。合欢手打着粉珍珠的隔断帘子,进到里间,身后是一串珠子碰撞声儿。一阵脆响,穿过薄纱屏风传到陆青瑶耳朵里,直叫她双唇又打起颤来了,叫她想起那一串散落的鸡母珠子落地的声儿。 合欢去到玫瑰椅上坐下,瞧出她脸色有异,想了想那珠子的噼啪声儿,大约是明白了什么,因朝她伸了伸头,“听不得?” 陆青瑶闭了闭眼,话是说不出的,喉间发出嘶嘶的声音。金盏倒好了水,捧将过来,搁到床头小案上,又去扶陆青瑶起来。陆青瑶身子如烂泥,软得筋骨也没了,靠在床架上又闭合了好一阵眼。她这会儿且真是不成样子,瘦得眼眶也凹了下去。脸色青白,身上的素缎里衣也松宽得像是衣壳子。 金盏端了水给她喂送,一边儿说:“姑娘昏了好些时日,可算是醒了。担心死奴才了,在您床前守了这么些天儿,心都快守枯了。若是再不醒的,奴才也只能跟姑娘一道儿去了。” 合欢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不说话,撑着椅把儿托腮只是看着这一场主仆情深。陆青瑶喝水也是慢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金盏极耐性地拿着瓷勺儿一点点喂她,最是精细的手法。等陆青瑶喝了小半碗水,脸上少了些许死人色,便听得外头墨七的声音,“姑娘,酥酪好了,先给您搁着还是这就回去吃?” 合欢姿势不变,仍是盯着陆青瑶,嘴上道:“端过来吧,六姐姐才醒了,需得进食。” 金盏和陆青瑶俱是诧异了一下,她们可是很少能见这些好东西。往常去厨房里多要些零嘴儿,都得使银子,跟外头铺子不差什么。鸡蛋羹尚且都难要一碗,更别提酥酪了。金盏不出声儿,颔首端了茶碗去桌边儿放下,便见墨七端了酥酪进了屋。那帘珠子一串响,又让陆青瑶蹙起眉。 “墨七,你把酥酪搁下,叫些人来,拆了这珠帘子。”合欢松下托腮的手,坐正了身子,“再叫六姐姐房里的嬷嬷,到外头请大夫去。是用药还是如何,这身上的病总是得治的。” “诶。”墨七把酥酪送到金盏手中,并不多问,只把合欢交代的事儿给做了。 下头的人忙活一气,歇手的时候陆青瑶已吃下了那一碗酥酪,气色好了一些。她是心存疑惑的,但也不是跟自己过不去的性子。命垂一线时,人的求生本能最是强烈,再多的心思也难有。吃饱喝足了,瞧了大夫,开下药方儿来,也便妥当了。 合欢坐了一气,见陆青瑶实在是没气儿说话的样子,也是兴致寥寥。微打了个哈欠,起身往上房用午膳去。男人是外面场上的人,总难在里院儿里久呆,因而合欢惯常都是和陆夫人两人用饭。也不必在桌上大摆,食盒里的菜色端出来,炕几上用着就是了。 等菜布好,陆夫人携着合欢往炕边儿去。等合欢上了炕,才松了手坐到对面儿去。她脱下手指上的玳瑁珠花甲套,伸手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筷鱼香鸡丝往合欢碗里放,开口说:“才刚你爹身边儿的奴才来传话,说是靖王开了恩,给咱一年的时景。” 合欢抚平自己胸口衫领,拿起筷子,“只有一年,也忒少了。来年也不过八岁,能做什么呢?”先前还是能心宽的,自听了陆瑞生的话后,心头不平,觉得嫁那样儿一个人品样貌皆粗糙的男人实在委屈。要是能拖的,自是越长越好。 陆夫人叹了口气,“一年也是恩慈,总比立时就嫁了得好。往前我对你是太娇惯了,也念你年岁尚小,不需礼制苛刻。等嫁了人,甭管年岁如何,总要有人|妻儿媳的样子。婆家不比娘家,真个谁能把你暖在心尖儿上呢?靖王又是那样儿的人物,少不得时时要在外奔波,回不去家中。便是回了,又当如何?他是王府的天,你要伺候他才能得好儿。战场上没有好脾性的人,靖王也一样,听说脾性最是刚爆的,叫他宠人,怎能奢得?再者太后,她虽深居宫中,怎知就管不到了?靖王府那一大家子,也得你管着。不能因着岁小,受人委屈,连些个上不得台面儿的人也镇不住。妇道人家的本分,做正主的气度,一样儿也不能缺。” 这些话,往前陆夫人是从来不对合欢说的。男尊女卑,妇德妇容,多少压抑了天性,叫人时时谨小慎微,活得没有趣致。她宠溺合欢,自想她无忧忧虑。心里想着,再等些时日,年岁大些,再教她这些不迟。一拖便拖至了七岁,却仍是不提不问,总有私心叫她多在爹娘膝下无忧快活几年。 也正因此,合欢也大致明白了陆青瑶的性子怎么会养成那样。被保护得过于好,自也就生了无能的性子。失了嫡母宠爱,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生存的本事。 她是知道的,靖王横插这一杠子,激起了陆夫人的担忧。若是她再长大的,陆夫人也未必会这么忧心忡忡。只当她心智伴年岁一道儿长了,该嫁人就嫁了,哪里还能如这会儿这般忧思。这角度上说起来,也算是好事了。 合欢又听陆夫人说了许多,巴不得一股脑儿把一生经验都告诉她。一顿饭也没进下小半碗米饭,便搁下碗来,说:“欢儿也别怨怪娘,余下这一年,多听嬷嬷们的话。该学的该记的,都得往心里去。时常我找你说话,你也得记着。成婚了,各家门另家户的,娘亲也是鞭长莫及了。” 合欢吃饱了,搁下筷子点头,“我学东西最是快的,娘亲莫担心。不需一年,半年也够了。不过就是管家掌事的本事,你教我,我自会领悟。再是调|教人的事,都有那门道儿在。我不愿吃亏,旁人也不能叫我吃亏。我跟娘学,端庄地讲道理,占着理儿,蛮狠霸道些就是了。再是哄人的本事,娘也教我。” 陆夫人笑起来,听着合欢的话心里豁达,“哄人的本事娘亲可不多。” “我知道。”合欢狡黠一笑,“娘亲是尊贵的人儿,矮不下身来。祖母是瞧着娘亲样样儿好过她,所以与你生分。不过她也不回来,常与二叔家一处,两不相见,甚好。” 陆夫人伸手点了一下她的眉心,“就你鬼灵精,什么都知道。娘亲瞧着,你这哄人的本事也不需人教了。” 合欢把陆夫人哄得开心,粘腻地与她挤在卷头榻上歇晌。她趴在陆夫人怀里,手指挑弄陆夫人腰间的香囊璎珞穗子,“欢儿舍不得娘。” “娘又哪里舍得欢儿呢?”陆夫人低首看她,心房也暖化了,在她额上印了个吻。 晌午阳光明亮,打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上,光斑璀璨。透过月洞窗往外瞧,粉密的花儿像云锦,正是七年前合欢降世前一样儿的场景。 妆奁、纸笔、衣褂、褥子,晒了大半日也该归置了。阳光稍收墨七就和四儿等人把东西收拾了妥当,尽数搬到抱厦里。抱厦有三间,足是大的,布置也就随心所欲了很多。虽还是与陆夫人连住着,但到底有了自己地盘的感觉。合欢欢喜,费心拾掇了三五日才罢。窗纱、落地罩、屏风、珠帘、帐幔、桌案、椅榻等,合欢俱是挑了自己可心的样式,整摆一通。 等闲下来,发现陆青瑶已是能下床了。阳光正好的午后,在廊庑下设了软塌,躺在上面晒太阳。人还是憔悴的,却不施粉黛,头发随意绾髻,连根玉簪也不戴。身着绣花曳地长裙,外套淡紫褙子,领口绣着绿萼梅花,病怏怏的美。 合欢笑意浮脸,去她塌边,从袖里掏出帕子来,拎着一角儿,在她脸上一阵撩|蹭。陆青瑶痒得睁眼,见合欢正冲自己笑呢,逗小猫一般。她支起身子来,咳了两声,“不知妹妹过来,失礼了。” “不算你失礼。”合欢收起帕子,往她塌上挤了坐下,“有许多话要与六姐姐说,但不知从哪一句说起。但问六姐姐,事情想通透了么?若是通透了,往后还是姐妹,我说话算话,定保你周全。只是周姨娘……你打算怎么样?” 第16章 蔷薇花架 软榻本就短窄,一头设灯心草鹤纹软枕,余下便没多大的地儿。陆青瑶看合欢挤了上来,自收了脚坐起来,抬手捋顺垂发。听她说完话,手上动作滞住,颔首不语。再是不亲近的,也是十月怀胎生养了她的亲娘,真要下黑手,哪里下得去呢。 合欢侧头盯着她看,等她说话。陆青瑶支不住脸子,搁下手来掖在小腹上,暗暗搓着,“再想不通透也是棒槌了,吃一堑长一智,往后都听妹妹的。往后这家里,妹妹便是我最亲的人。谁欺妹妹,便是与我过不去。姨娘那边儿……能容我想想么……” “谁敢欺我,岂不是没眼力见儿到家了。与我亲,自然是借我的势护你自己周全。现至今我只字未在太太面前提,倘或露了一个字儿,姐姐怕是早躺在土里喂虫子了。”合欢小声言语,顾的是陆青瑶的心思,说着站起身,“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往园子里去,姐姐可走得?” 陆青瑶按手撑榻,不敢有微词,“走得。” 正是春日里,园子最是万芳拥簇的地方。下晌的阳光不带丝毫热意,蔷薇架下花影幢幢,设下的双卷头石凳正压在碎影里。合欢和陆青瑶走过去,四望不见周遭有旁人,才掸了石凳上的零散花瓣儿坐下。 陆青瑶这会子身上没有丝毫骄横盛气,在合欢旁边更是矮了一截气度。她在合欢旁边坐了,略带小心的殷勤模样儿,心里却是坦然安心了许多。风过扫下两片花瓣儿来,落在合欢的裙面上,她伸手拾了,“我原不是个两面三刀的,也学不来那本事。今番妹妹饶我,我与妹妹一心,再不掺假的。” 合欢侧头看她,乌黑的眸子里尽是玩味与好奇。且没再问周姨娘的事儿,只不怀好意地笑着,半晌说:“那与我说说,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陆青瑶愕然,“妹妹信我有前世了?” “为何不信?”合欢伸手折了朵白色蔷薇,“先前还有顾虑,这会儿你拿我一心,我自然信你。这家里上下,姐妹只我两人耳,玩闹的伴儿都没有。你若不拿二心待我,我自然也好好待你。我受宠,你妒忌,千方百计想我死了,还你的荣宠,我岂能与你有半句真话?不过都是敷衍搪塞你,总归你是最好搪塞的。” “我确实不及妹妹聪慧。”陆青瑶抿了抿唇,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样子,“说来惭愧,前世也是……叫人排挤苛待死的……” 合欢噗笑出来,“这有什么稀奇,你权当我都知道,寻常语气说就是了。在家里有太太护你,自是死不了,推算来便是婆婆苛待的。你前世嫁的何人,婆婆又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 陆青瑶脸上红了红,这会儿被合欢嘲弄也没了脾气,甘认了自己不如她。她目光仍有些忽闪,看了合欢两眼,又垂下来,盯着脚尖下的一片落花,“忠王府,忠王妃。她是厉害的,我岂能斗过?” 提到忠王妃,合欢收了脸上笑意,目光搁落在陆青瑶脸上。那女人瞧着便是厉害角色,做事凌厉狠辣。那一晚在凸碧亭躲着,当时不知外头连串发生了何事,但到晚间散时少了玉壶,她推算了才知道玉壶撞破了她的奸|情,被她当场弄死了。想来应不是溺死,溺死外头该有大动静的。那时墨七守在浮桥另一头,也未说听到一丝异样。 还有撞破的奸|情的又岂止玉壶一个,忠王妃下浮桥见了墨七,交谈过几句,心里自然知道合欢怕是就躲在亭子里,知晓全事。虽合欢后来在寿宴上故意模糊了说辞,意表她不会把这事儿捅出去,但忠王妃心里又怎么能放心?幸而不是同院一家子,否则这一场较量,却不知谁输谁赢了。 她忽而又有些感慨,要是没有靖王插这一杠子,她这辈子怕也是忠王府的人。表亲再结亲,亲上加亲,都是最寻常的事,陆夫人能不想把她往自己娘家送么?好歹是自家,又有老太妃罩着,如何也是不会受委屈的。 幸好幸好……合欢手抚上胸口,竟松了口气。 “怎么了?魔怔了?”陆青瑶抬手晃了两下,看合欢回了神,自己神情又有些哀哀,“都是前世的事情了,这一世以我这样儿的身份,定是嫁不进忠王府的。便是去了,也只能做个小,忠王妃岂能要我做她儿媳,跌了身份。” 合欢看着她,想着哀哀何故,“你竟舍不得表哥?” 被破了心思,陆青瑶忙振了神色摇头掩饰,“没有的事,怎敢肖想世子表哥?那是那样儿有神采的人物,有太妃娘娘和太太在,应是你的婚好。病了这一场,糊涂肠子顺明白了,不该我的,我不该惦记。” 合欢倒没想到这一场打击让陆青瑶转变得这么彻底,见她放宽心的样子比之前不知可爱了多少,自己那硬心肠都快软下来了。她丢了手里白蔷薇,又掐了一支粉的,往陆青瑶发髻上簪了,“太素了,要死不活的模样,我瞧着伤眼。” 陆青瑶抬手碰了碰髻侧蔷薇,道了声谢。合欢出了口气,坐正了身子,“你才刚是病好的,房里的丫鬟什么都没跟你说,你自然不知。我已定下婚事来了,找你来也是与你打听,对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活过两世,知道得总比别人多些。” 提到婚事,陆青瑶忽紧了呼吸。婚配嫁娶,对女孩子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了。一生荣辱,除了头一次的投胎好歹,再一次便是嫁人的好坏。她瞧着合欢的神色,见她不是喜的,自己也不好多加猜测,只等她说下去。 合欢踢了脚下石子儿,“靖王,你知道么?” “靖王?!”陆青瑶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惊得病容也褪了几分。又从袖子里伸出手指来,掰数起来。 合欢木着眼珠子,“别数了,整大了你我十五岁。” 陆青瑶收起玉葱般的手指,忽唇角溢出笑意来,发自肺腑的开心模样,却还压着。偏这压着的神态,把窃喜凸显得十分扎眼。 合欢盯着她,“你乐什么?” “乐你也有今日……”陆青瑶脱口而出,看到合欢脸色变化又及时打住,收了笑意,“虽是大了不少,好歹靖王身份贵重,大周无一人能及,也是顶好的,正配得上妹妹。” 听着就是反话来的,合欢不乐意了,伸手把她发髻上粉蔷薇摘了,“别戴了,辣眼睛!” 陆青瑶这会儿倒厚上了脸皮,把花从她手里掰扯下来,“恼什么?才说与我姐妹情深,这会儿就要生分断交了?” 合欢快给陆青瑶这十足没心计的模样跪了,忽真性情得不知叫她说什么好。道是之前闹到那般境地,合欢也是拿利益交换与她相交,心内念的是各取所需。然不过才这几句话的交心,她就和盘交付,不计前嫌了,说起来也是天真得可爱。 “你别看我生腻,往后我就是脸皮厚的,真心实意待妹妹。原就没有利益相争,只怨我猪油蒙了心,不爱服输。吃了亏,也不能再混过了……”陆青瑶好像知道合欢在想什么,又强调似表了一番真心,说得合欢耳朵真生腻了起来。 她把粉蔷薇复簪到自己发髻上,“妹妹怎么会配了靖王?” 这事儿人人皆知,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合欢把皇上赐婚一事跟陆青瑶说了一番,兴致缺缺,“你与我说说,他为人如何,前世又是个什么了局?” 陆青瑶侧目想了想,道是说的性情都与陆夫人和陆瑞生说得无异,沙场武夫一枚,岂有温润可言?提到样貌,她却摇头,“我怎能见过他?自是不知。但稍想想,也该是粗犷的男人。论前世,他府上有一名侧妃,两名庶妃,都是太后塞进去的人,终了也没生出一儿半女。正妃一直空缺,应是终生未娶。” “为何?”合欢来了兴致,定定看着陆青瑶。 陆青瑶又摇头,髻上花瓣落了一片在衣肩上,“外头传闻倒也多,具体是哪一样没人知道。”说着清了下嗓子,“妹妹太小,有些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但说无妨。”合欢伸手搁在她胳膊上,“太太那边儿我便没敢多问,爹、三叔和几位哥哥,更是不能多言半句,不成体统。你权当我是成人,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得,听不得的。” 陆青瑶转头看了看四周,连蔷薇花架另侧都起身仔细瞧了一遍,才回来坐下小声说:“一者,有人说靖王不举,不能得有子嗣,因不娶妻,就连当初夺了帝位也让现在的圣人坐了。即便他手握兵权,皇上也不是很顾虑。二者,说他性子粗暴乖戾,无人肯嫁,怕叫他打死了。他自己又无心这事儿,便耽搁了下来。三者,说他心里有一人,此生不能得圆满,因为她甘守一生,终生不娶。” 第17章 簪花小楷 前二者还可信得,武夫岂就不能不举?只三者那说辞,怎像她们口中靖王那般性情能有的浪漫。若真是如此,那真个儿就是大周的奇男子了。听话七八分,真与不真且先搁心里放着,回头碰上了再做思量不迟。当即较真,能分辩出什么因果来,自是闲话牙间嚼嚼便罢了。 合欢与陆青瑶坐在蔷薇花架下说了小半晌的话,直说到日头偏西,半嵌在院景上,洒下残红来。残红落在手心儿,她空抓了一把,已是偎在陆青瑶身上的姿势,粘软得没骨头一般。陆青瑶病体未愈,身架子稍比她大那么一些儿,到底是忍着她,把她精心往怀里揽了,任着她找个舒服的姿势半躺。 姐妹情深的话暂且论不上,好与不好的但看心情和境况。合欢自忖,陆青瑶的性子全在她掌控之中,收了做好儿不亏。她有前世的记忆,多少能有些用处。即便前世也是个没出息的,今世做个聊天儿磨牙的人儿也不错。家里上下,与她能说闺阁女儿家体己话的确是没有。 过了两日,靖王如言到国公府上来提亲。合欢与陆青瑶干嚼了数日的八卦,打听得耳朵也腻软了,这会儿早没了期待和热切。靖王威名在外,她再好奇打听的,也是一样儿的说辞。听得多了,趋着瞧瞧真身的兴致也没了。 陆青瑶听说靖王上门,但上房里却毫无动静,心道不是她那七妹妹的性子。遂踩过廊下起高悬空的日头光影,来抱厦里找她。进屋绕过碧玉雕鸳鸯山水插屏,只见她拂袖运笔正在写字儿,案上铺了层叠纸页。风吹落下几页,正落在她脚尖上。她弯腰拾了,只见一纸的簪花小楷,写什么——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陆青瑶掩唇一笑,拿纸走近了,搁回案上,“原来不知,妹妹写得这么一手好字儿。” 合欢兀自写得认真,“姐姐随意坐,我且再练会儿。” 墨七给陆青瑶搬了鼓凳来,她便在案前坐下,侧着头仔细看合欢书写。她对这个妹妹实在了解不多,亦恶鬼亦纯仙的性子也是初初尝过。此前道她闷长在家里,先生也未请一个,应是个草包。看的书也杂,多是话本子,没什么深度。哪知现在瞧她写得一手好字儿,又是一番惊诧。她也是通音律的,才与她三叔陆瑞生走得近。陆青瑶抬目看她,究竟不知她是一个怎样的人物了。 合欢直写到手腕发酸才搁下笔,滚滴了一星墨在笔搭上。她转头看陆青瑶,见她目光探究幽深,便问了句:“做什么这样儿看我?” 陆青瑶收神,起身与她一起往罗汉榻上去,“听说靖王上家里提亲来了,正在正堂里与老爷太太坐着说话。妹妹一直好奇他为人品行、样貌风度,何不借此机会,往正堂那边儿去,暗地里瞧一瞧呢。但凡入得了妹妹的眼,也能叫妹妹往下日子安心些。” “大不好。”合欢看她,“妈妈瞧见了也是不准,再告知太太那里,训我也未可知。这会儿不同往前了,太太也不那般样样儿纵惯我,常以礼数约束,怕我进了王府失分寸。婆家不比娘家,不能胡来。还说,再过两日,请先生回来,叫咱们一处跟着先生学习,更是不能松快了。” 偏那边儿与金盏一处坐在绣墩上学打络子的四儿多嘴,回头一句,“姑娘是没了趣致,大不愿见那靖王去。不见尚不知如何,好过一季,心里舒坦。若是瞧了,烙在心里,日日想起来不能睡个好觉。不若,六姑娘帮咱们姑娘往前头看看去。好与不好,瞧了个准儿,再跟姑娘说。” 这丫头总爱拿她当枪使的,陆青瑶仗着这会儿与合欢亲近,拿她玩笑,“要瞧也是你瞧去,如你这般伶俐的丫头,到时七妹妹嫁了岂有不带你的?你是王府的人,好与不好说不定还能攀个位分,这会儿上心,不仅为我七妹妹,也是为你自个儿探个前程不是?” 陪嫁的丫鬟做个通房,甚或姨娘,到王府里得男主恩宠攀个位分,说起来都是寻常事。拿来打趣,也不过分。四儿一阵羞恼,手上络子打错了结,跺脚道:“六姑娘原也是牙尖嘴利的,怎不知周姨娘那样儿闷瓜一般的人,也能生出六姑娘这种。” 道“你是姨娘养的”,最是叫人不能将忍。也就是投错了胎的事儿,一辈子矮人一等。这种话,偏还要放在台面儿上说,不是驳人脸面又是什么?陆青瑶脸色一黑,颔首不语。陆合欢不出声,她怎可训斥她的丫鬟,若是招了排挤,岂不自讨没趣儿。 合欢的思维却还滞在陪嫁丫鬟讨位分的话头上,心里实在不愉。她虽是胎生土长到的这么大,但终究经受过新世纪的过活,固定的价值观念让她大不能接受三妻四妾的事情。女人何物,床沿儿上拉扯一通生娃娃的,给你个称号,便就罢了,实在恶心。 她摸起茶杯子要吃茶,却见杯子里空着。四儿眼活,把手里络子挂在金盏臂上,过来给合欢和陆青瑶各添了茶水。给陆青瑶添茶水的时候,还嘴不闲地兜兜道:“听说周姨娘好端端地不知生了什么病,哑了,六姑娘知道这事儿么?” 陆青瑶接下她递过来的茶盏,实在不愿提姨娘的事儿,因闲闲道:“我生病数日,她也未来看我一下,我又常去她那里做什么?哑不哑的,总归也无人说话,有什么要紧?” “她那样儿的人,怎么能往咱们院里来?”四儿奚笑,“好歹是亲生的,六姑娘该去看看。听说哑绝了,等闲发不出声儿来。她又是大字不识一个,往后与人说话也难。到底不知是得了病,还是得罪了人……” “啪!”一阵脆响,茶盏在四儿脚边炸开,茶渍沾在她裙摆上,兰花绣锦粉帮鞋面也湿了半截。她是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发这么大火的,吓得搁下茶吊子连忙往后退两步弓腰,哆哆嗦嗦不再敢说话。往常她也是话多的,有些口没遮拦的毛病,只不知今日怎么戳到她家主子了。 殊不知,合欢气的还是陆青瑶话里四儿可进王府攀位分的事。再是糙汉,靖王也是她的男人,旁人从旁偷好儿得位分,说起本质就是睡她的男人。再想起靖王府上还有一名侧妃和两名庶妃,都是安在那伺候靖王睡觉的人,偏陆青瑶和四儿,还寻常不已地生唠这事儿,怎能不气? 脆了茶杯尚不解气,合欢站起身在脚榻上狠跺了两下脚,方才下了脚榻往房里床上歪着去了。 墨七听到动静,从外头进来,见几人都呆在原地,地上茶渍凌乱,又有一堆的蓝瓷渣子,不知何因。她也不先问,把地上狼藉收拾了,才到四儿面前,“怎么了?” 四儿怯怯的,“我说周姨娘哑了,再没有别的事,不知……” 墨七按了她胳膊一下,“六姑娘在这里呢,你说这些做什么?没眼力见儿!哑与不哑的,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小声说罢看向陆青瑶,“六姑娘不如先回去吧,等咱们姑娘过了这阵儿再过来。这个样子,不好再论什么。咱们姑娘脾气向来好,但若发起来,也没人拦得住。” 陆青瑶识趣,带了金盏走人。出门后又把四儿怨怪一通,金盏在旁劝慰一番,道她是没大规矩的,“与她较什么劲?” “却不知七妹妹与谁较劲……”陆青瑶侧头看她,“定是嫌我与她房里丫鬟拌嘴,针尖麦芒,生气了。” “往后姑娘忍耐些,不与那四儿说话便罢了。”金盏扶上她的胳膊,往厢房里去。 合欢还歪在自己床上生气,眼睛直瞪瞪盯着素青帐幔上的鸢尾绣纹。身后听到轻碎的脚步声,有人坐到她的床沿儿上,手柔柔搭到她肩上问:“姑娘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这般稳重的,自然是墨七。合欢翻身起来,气呼呼坐在床沿儿上,又狠跺了两下脚,“我不要嫁给靖王!” 墨七上去压住她的腿,抚平她的花鸟云纹绣面裙,“早前学的礼数,都吃肚子里了,着急跺脚儿像什么样子?这是黄锦黑字儿颁下的旨意,退也是退不了的,姑娘不愿,老爷太太都不愿,但有什么法子?抗旨不尊是大罪,得罪了靖王更是不得了的祸事,姑娘……且委屈委屈吧。” 合欢确实委屈,想着要委屈一辈子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若是能的,拿把大刀砍了那靖王也未为不可,却是不能。听着墨七老人言般的语气,合欢更是孩子气起来。她又撅起嘴,眼里蓄了一眼窝子的水,噼啪往下掉,往墨七怀里一拱,呜呜地哭,“他那么老,等我及笄之年他都三十了。府上还有三个妾室,往后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想来恶心,怎么是好?我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怜见的……呜呜呜……” 墨七愣是被她哭笑了,一面儿抚着她的后背一面儿安慰她。哭了一气,她又不哭了,抬起头来,抽了帕子掖眼泪,“你跟四儿说,罚她一个月月钱,并一个月不准开口说话。再是不能管住的,拔了她舌头卤口条!” 四儿在外头听了一阵哆嗦,偷偷儿浇花去了…… 第18章 白玉扳指 古来婚配含“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少一程子也算不得明媒正娶,需得样样儿精心安排下来,才算婚成。盖因靖王与合欢婚事乃御赐,更是少不得揪到细处,不能有半点马虎。饶是靖王那等没耐性的人,这回也是给足了信国公府的面儿——亲自携礼登门,行纳彩之礼。 靖王礼数周全,在正堂与陆平生和陆夫人先是寒暄,说的都是挠痒痒的客套话儿。贵胄与贵胄也分着层次,国公爷在正经亲王面前得伏低,该有的敬重一分不能少。女婿是位高之人,也就拿不了岳丈大人的架子。陆夫人身为女眷,更是拎不得靖王耳根提点,只能端笑大方地唯唯。场面儿上倒是压得住,到底心里仍是猝这位靖王。 却有一点,让陆夫人许许意外。深闺女眷聚首闲谈男子的尚且不多,恐伤作风,与外场男人探问这些个便更是不妥。借着靖王威名,常人心里的预设大多是糙莽大汉,战场上挥大刀洒热血的彪猛形象,然今番一见,却不是。 靖王坐于上座,托盏携盖儿,拨动茶沫。身着交领织金锦袍,腰系金镶珠石累丝香囊,身材修长,器宇不凡。道他是温润儒雅必不是,贵气斐然却是一定的。又常年征战沙场,混迹武夫之中,身上刚正气郁,颇为大气。右手拇指有一白玉扳指,是惯常拉弓射箭的人才用的。 陆夫人且不能直勾勾盯着来人瞧,不过是闲话之余略瞧一眼,敛些印象下来。再是靖王的面容,瞥过两眼,也觉十足不差。面上极少她两个儿子的生嫩矜气,自是硬朗清俊。若不念及他的性情与年岁之差,说起来倒是大周无人能及的男子,越发算是高攀了。 靖王也就将将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直来直去地撂下话儿来,何时行何礼诸如此类,便不再多留,起身而去。陆夫人跟送到二门上,再过垂花门便停了脚步。陆平生直将人送到大门上,见人上车离去,才折身回来,一阵摇头叹气。 道是男人与女人想的不一样,陆夫人此番见了靖王,却不自觉心生出些满意来。人才样貌一样儿不缺,女人评判的初步标准大抵都是根据这个,性情那是日积月累过日子才要顾念评断的事。她又在心里遗憾,要是这靖王性情柔意些,便圆满了。 一番思量下来,也是摇头叹气许许。伸手搭了旺春,闲步往正院里去。 到了正院,合欢却不在院儿里,只有四儿歪坐在抱厦炕下脚榻上打络子。脚榻余空摆了许多深浅棉线绸丝,各式各样儿的,显是在试手呢。旺春往她旁边去了坐下,问她:“怎么你在这里?七姑娘往哪里去了?” 四儿抿唇不语,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继而摇头晃脑一气,再指的便是东北羽商阁的方向。旺春大意了解,笑她,“你是又说错了什么话,挨罚了?” 四儿枯眉,十分没面儿地点了一下头。 羽商阁里箫音四溢,还是排箫的声音。一样东西不练到自觉出精进,合欢大是不会罢休的。她在陆夫人抱厦里闹哭一阵,总找不到排解,自然来羽商阁,拿了排箫来练。因陆瑞生不在,她倒也自在,吹曲写词儿也算有模有样。 吹疲软了排箫,又抱起箜篌到窗下,拨练一阵。音律互通,找着点感觉她也能弹拨些其他的。再是琴谱,她与陆瑞生学了些许时候,却还不能看懂。这会儿可没有什么五线谱,那琴谱识字儿的人瞧起来便是天书一样。若不知的,还当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 到了傍晚间,墨七来寻她,入了乐房到她面前,“太太找姑娘呢,知道姑娘生气,说要跟姑娘说说靖王的事情。这会儿也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快些回去吧。” 合欢正抱着两份琴谱在研究,正是在兴致头上,哪里愿罢手。她头也不抬,目珠子仍扫在琴谱上,“你回太太一声儿,今晚我便在羽商阁用膳了。还有些东西要看,罢了便回去,耽搁不了多少时候。” 墨七劝她不果,只好自己回去。又怕她在羽商阁挨了饿,便把陆夫人膳桌上的菜色粥糕拿了一些,食盒装了往羽商阁送。伺候她用了晚膳,又自顾拎了食盒回来。 用了晚膳,合欢复又研了一阵琴谱,把不懂的一概列出来,想着等她三叔回来问询问询。看得累了,搁下琴谱,推开推窗,愣神瞧窗外的景象。墙角三株梅花,绿叶密密,早没了红梅的影子。花下有石桌石凳,想来梅树下饮酒吃茶也是美事。 她收了神打算回去,正直起了歪在床沿儿上的身子时,门又响动,进了人来。合欢伸头去望,却不是陆瑞生,也不是自己房里来催的丫头。来者是一男子,既能直入羽商阁,应是陆瑞生的密友。合欢不识陆瑞生任一朋友,前几日见过一个,只记得他的手指和月白直。这一又是何人耳,不知且也不能相问。 合欢也没看男子的脸,目光扫到他腰间的金镶珠石累丝香囊,便忙起了身。那慵懒倚窗的姿态,实在不好叫人看了去,徒惹是非。却是刚下了罗汉榻,那男子忽出了声,“是陆七姑娘吧?” 合欢顿了身形,到底不知该应不该应。颔首迈步,仍是要走。男子却径直进了屋,绕过玻璃屏风坐下来,轻车熟路如在自家。他拎了茶吊子,自斟冷茶一盏,“陆兄不在,又见陆七姑娘也是缘分。若为在下献乐几曲,感激不尽。” “又?”合欢在心里思量,莫不是前几日见着的月白直男子?想来也是错不了别人去,方才道:“你是三叔客人?前日里见过?” “正是了。”男子声语沉沉,“当日听得七姑娘打探靖王,思觉何如?” “提那糙汉莽夫做什么?”合欢咬牙,往罗汉榻上坐了,抱起箜篌来,“你要听曲,我给你弹一首。只我不及三叔,您权当消遣罢了。寻常也没人听我弹曲,唯有三叔。今得你一听者,算是缘分吧。” 玻璃屏风被换过,原本清透的,这会儿却粗糙得起粒子,其上印花也不见细腻。于屏风一侧,看得见对面人的身形姿态,却不能见清晰面容。合欢怀抱箜篌,金丝滚边儿宽袖落下,露出两截莹白的胳膊。身后推窗半开,偶有风入,拂得她裙摆袖管曳曳动。 男子直目听了一曲,玻璃后是一幅朦胧的仕女箜篌图,美意横生。七岁的孩童身上能有此韵致,大概是他从没想过的。他世界里女人不多,能让她另眼多瞧的更是寥寥。女人之美丑艳俗,他且欣赏不来。如今这小小人儿,竟能让他入眼,说起来只能是缘分了。 曲毕,合欢搁下箜篌,“弹得如何?比之三叔呢?” 男子闻言出声,“在下不通音律,怎好评断?依我之意,你弹得比陆兄更好些。” 合欢一乐,“你是个有见识的,我喜欢,能做朋友。” “哦?”男子吃了一口茶,“此等荣幸,却之不恭。” 合欢隔着屏风看了他两眼,总归不能清晰得见,到底从容些。她顺抚好袖摆,说:“不过你话里有误,你既是不通音律的,怎能与我三叔相交?他为人冷漠,等闲不会与人亲近,怎么还能让你直来直去?” “钟子期乃樵夫,与伯牙可成知音,我与陆兄,怎么就不能?”男子回问。 合欢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儿,便也不揪着了,却又揪另一句,“那你既然觉得我比三叔更好些,岂不更该与我是知音?” 男子失笑,“姑娘若愿赏脸儿,自然是万分荣幸。往后我往羽商阁来,再不听陆瑞生弹曲,但听姑娘一人尔。” “当真?”合欢欢喜,回头可要在她三叔面前可劲儿自表一番。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真。” 道是性情直糙的,也为着那屏风后的娇脆笑音帮说起谎话来了。他道这小丫头实在有意思,多闲说几句也惜得。不生烦腻,却还有些松快之感,实在难得。连说他是“糙汉莽夫”,也计较不起来了。人生难得几回闲适,此番又多了一桩趣人趣事。 合欢自不知这人是谁,更不会往那靖王身上想去。靖王在她心里什么模样,大概是连这男子一半也不如的。屏风后的他,身材修长,隐约还能瞧出捏杯提壶的修长手指。说话音色虽是低低沉沉的,言辞间也是铿锵的味道重一些,听不出温润之意,但却十分好听,诱人得紧。 “你叫什么?”合欢把目光收了,脸上喜意却不收。既是知己,自要问下名姓来,往后便算是熟识了。 男子转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齐肃。” 第19章 蓝枝鸢尾 齐肃且叫她陆七姑娘,她也没有直呼其名讳的道理。再若叫齐哥哥,显是攀近了,她自己也不自在。说起来她也不是多小的人,家中哥哥是抹不开必得那么叫,来个二十来岁的外人男子且还要上去甜腻声声儿叫哥哥,岂不仍是故作小儿态?知己么,唯平等待之,方能称为知己。 “那你家里排行第几?”若不见屏风后的小儿身影,大抵听语之人都会觉得这姑娘是成人一枚,音色虽娇脆,但言语间却少有嫩气。问起话儿来,也是贵女腔式十足。 齐肃搁下手,手腕搭在案沿儿,全掌悬空,忽有笑意,些微抿唇,“排行老二,姑娘再问,便是相亲的把式了。” 合欢结舌,脸上蓦地一红,好在对面儿的人也看不到。原是玩笑话,她本无所谓这些个,但顾念不能失了身份。因羞愤地啐了一口,骂他轻浮,“才说是做知己的,你就这样儿调|弄我,可见不是好人家的爷!我若不发作,你当我是什么好说笑的人呢!” 没等齐肃说话,合欢便起身拂袖去了,留给他一叶翩逸侧影。屋外夜色深浓,穹顶缀满稀星,西边儿挂着一弯明黄的下弦月。勾心勾意,荡出了小船的模样儿。合欢踩在薄淡的月光里,夹道漆黑,唯见顶头的两盏昏红灯笼静静悬着。她回头看了一眼,忽想——这齐肃不知长得什么模样? 想罢又摇头,才刚问了名姓居家排行便被他拿来嬉笑,自不能再不顾身份要看他样貌。往后得见不得见的,总该有那一道屏风的距离,也不算太失了礼数。且不论她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便是女孩儿家的,也该矜贵自持,不能自贱自轻了。 正院儿里,陆夫人用了晚膳,歪在罗汉榻上。旺春跪在脚榻上,一边儿给她捏腿儿一边儿跟她说话儿。说的亦是女儿嫁娶的事,总有些感慨。时时不见合欢回来,陆夫人有些挂念,便直起身子,叫旺春支派抱厦里的丫头寻人去,“天黑路暗的,等她自己回来,磕着碰着了我可心疼。” “诶。”旺春刚起了身,外头便传,“七姑娘回来了。” 合欢跨过门槛进屋,给陆夫人行了礼,往她怀里钻去。弹练了不小时候的琴箫,自然是累的。陆夫人抬手,旺春递过一盏茶来,她接住携开杯盖,喂在合欢嘴边儿。合欢嘬了两口,身子上灌了些筋骨,仰起头来,“墨七说娘亲今儿见了靖王,有话要与我说,道是什么话儿?好的便说,不好的我也不要听,伤神伤心的。” 陆夫人笑笑,微伸了一下手,旺春过来接了茶盏,放到茶盘里,端着退了出去。她抚了抚合欢的脸,把鬓发抿顺了,“今儿见了靖王,人才样貌倒是一等一的,遂心里宽愉,要跟欢儿说。与为娘心里预想的武夫莽汉,大不是一回事儿。” “一等一的样貌?”合欢直起身子来,不再拱在陆夫人怀里,“上门的可真是靖王?三叔与他稍有往来,说的却不是这样。他说靖王脑弦儿有问题,才要娶我。样貌上,那也是熊彪大汉,宽背圆腰,走路房舍还要震三震呢。” “你三叔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陆夫人抬手戳了她脑门一下,“如真是这么说,怕是哄你呢。你爹岂不识靖王,能叫假的上门来提亲?娘为你把色,难道还有骗你的道理?但凡沾些好儿的,自要如实了跟欢儿说,叫你心里舒意些。” “怎么也不舒意了。”合欢往另侧案几上歪,“唯有样貌好有什么用,恶印象早敛我心里了,大不愿嫁他的。他若不是脑弦儿断了,怎么想到娶我一个小孩儿?皇上哪管得了他,更是不会管我了,配这么个荒唐的婚事,叫天下人笑话。” 陆夫人又把她揽将在怀里,“你初出生不久的时候,老爷就找掐指算卦的卜过,说欢儿这辈子命数极佳,自是高爵显贵,又能合欢如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说不准儿啊,欢儿嫁的是位好夫君。旁人不惜的,叫咱家姑娘捡着宝贝了。” “定是墨七告诉娘亲我这下晌的脾气,娘亲哄我开心呢。”合欢看着陆夫人,转而一笑,“娘亲不必费神啦,我是什么心性,那阵子过去也就过去了。等再睡一觉,早起梳妆抹面,哪里还记得今日的事情。眼下还没到出嫁的时候,说多了都是徒增烦恼,岂不是过不好日子?” 陆夫人知道她古灵精怪的心宽,安慰也安慰了,不再多说,掸了她褂角由她回抱厦洗漱睡觉去了。 晚间躺在床上,帐纱静垂,合出床笫间的狭小空间。头下的青玉雀纹枕硌头,合欢便挪下枕头来,乌黑长发却覆了一枕头。她望着帐顶叶叶蓝枝鸢尾,想的倒不是靖王,而是羽商阁那位齐肃。齐家是哪个齐家,穷想一通,不得果,歪头问墨七,“京城有几个世家齐家?” 墨七在屏风后的小榻上守夜,早有了睡意。被她一问,忙打了精神,想了想道:“最大的齐家就是襄侯府齐家,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合欢摆正了脑袋,又自顾想了一番。那齐肃说自己不通音律,哪有世家子弟不学这些的,那想来应不是王孙公子。她三叔是个怪人,结交的也不定是哪一阶层的人,说来这齐肃怕也不是大家。但若说不是大家公子,那通身的气派又做何解释? 罢了,不想了。 合欢闭眼翻身侧立而卧,却刚闭眼,脑子里又浮出屏风后的人来。隐约模糊的织金锦袍裹覆身段,十足的勾人趣致。想头一回她三叔放的还是清透玻璃屏风的时候,他坐在窗下,托盏吃茶,月白衣衫与窗下曳撒下来的月光融接一体。 他道今日似是相亲的把式,若真是相亲……那才好呢…… 合欢咬着寝衣袖子,吃吃地笑起来。笑得正不可自抑,忽觉不对,睁开眼来,只见墨七正打着帐帘子盯着她,“姑娘怎么了?” 合欢笑意一收,松了齿间袖子,往被子里掖了,“没什么,你快回去睡吧。别一点儿动静就大惊小怪的,我也不是小孩儿了,睡觉还要你精心看着。” “我不看着,到半夜半条身子在外头,冻出病来,谁心疼呢?”墨七帮她又掖了掖被子。 合欢躺正了身子,把头挪回玉枕上,“这都什么时节了?还能冻出病来?快回去睡吧。我正要睡着,叫你惊醒了。” 墨七看她睡正了姿势,才放下帐帘儿来。绕过屏风吹了灯,自躺下睡自己的。到了夜间,精心起来几回,撩了合欢的帐帘子看她有没有踢了被子亦或滚在床沿儿上等等。白日里的规矩易学,但这合眼一眯神儿的睡姿睡颜可不能强求。好在合欢也并不是太不老实,不过就是热了踢踢被子。前世大床睡惯了,这一世的小床总会滚到床沿儿上,有两回只差吊着睡了。 睡觉不大老实的事儿约束不得,但说好的规矩还要一样儿不缺地学下去。管家诸事,自有陆夫人常抽了时间教授她,说的是做事的手腕做人的道理做主母的气度。她女工不好,这由房里的嬷嬷们教授。耐着性儿坐在绣墩上往返布理间扎针是件痛苦的事,做的时间长了低头低得脖颈酸疼。 合欢又耍憨,找陆夫人撒娇去,“我是做不来这个,便不做了吧。谁家里没有做衣裳的绣娘,不知比我好多少倍。偏叫我学这个,手指头也承受不住。”说着把左手伸给陆夫人看,“您瞧,都是针眼儿,再扎下去,就成蜂窝了。” 陆夫人把她手搁在手心儿里揉,“家里是有四季换裳的下人,但哪有女孩儿家不会捏针绣花的呢?家里绣娘做的,与你亲手做的,那能一样么?穿在身上,暖在心里,时时刻刻方能惦记着。又不是叫你靠这个过活,闲时绣个荷包,做双鞋靴,表表心意。哪有女人一辈子,不为夫君做绣活的?” 合欢望天,直回去把花绷子上的绢丝扎成了蜂窝煤…… 心里是越发是厌起靖王来了…… 除了学些闺房规矩,陆夫人也如言给合欢请了先生,在内院里划出一小院儿来,摆置笔墨纸砚、书案琴棋等,权当做是学堂了。这先生姓文,年岁已高,腰身却挺得直,白髯长须,头顶罗纱绣金璞头,常穿一身白色青领直。若不瞧正脸儿,还当是正值华年的清俊书生呢。 自辟出了小院儿来,陆青瑶亦伴着一处学习。她比合欢稍高些个头,却俨然是个小跟班,处处照顾她。陆青瑶前世也是学过这些的,与合欢一道算是聪慧敏极的女学生。文先生乐得松快清闲,自在陆夫人面前百般夸赞二人。学识上姐妹两人相当,棋琴书画便都合欢尤胜一筹,尤其音律,文先生也不能及。 如此大半月下来,合欢忙成了陀螺,一时间往羽商阁去的空儿也没有了,但与靖王的婚事却不被耽搁。靖王府上已请官媒依礼上门问了合欢名姓生辰八字等,又送下了聘礼。金银宝珠、银钱珍味,并着五谷杂粮,诸样齐全。 余下再要行的,便是请期之礼。 合欢哀哀——等定下日子,她就要数日子过了t^t。 第20章 湘妃斑竹 请期,便是男家寻算命问道的合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定下最适宜迎娶的日子,再携礼告诉女家。日子定好,如无变故,一般不会再生变动。几礼下来,女家大体上算是清闲的,稍动两片儿嘴皮,一切妥当也就应下了。唯有要精心准备的,便是嫁妆上的事。 合欢出嫁的嫁妆,自然得陆夫人亲自一样样过目。拟定的嫁妆单子足有一丈,良田千亩、十里红妆,那都是合欢嫁人后做媳妇儿的底气。从房产、田产到家具、摆设、衣料、首饰等,凡所应有,无一不有。却还怕少了哪一样,找了合欢亲自来看。 合欢面带倦容,穿过轻幔垂边儿的落地罩,从抱厦入正房。夕阳光影打入门庭,压下雕花插屏投影。合欢踩过碎影,向陆夫人请安,坐到她对面去。陆夫人把蝙蝠青纹金面折子往她手里送,“拟了许多时日,大体是定下了。怕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忘了添写,到时麻烦。仔细看看,有要添缀的,拿笔写上。定下来,我好添派人手,各处置办去。有些京城没有的,还要往别处去寻。不知那边儿合的什么日子,眼下最要紧的,是都准备好。管他一年半年,到时不至慌了手脚,正日子上没了体面。” 合欢撑开折子,从头仔细看起来。亏得这些日子跟陆夫人学了不少的管家本事,看起来还算松快。若是照以前的,瞧那杯盏盘钵、头面绢纱、金银玉翠,密密地看也看晕了。这会儿倒不晕,但看到一半也有些不支,便从嘴里默念出来—— “各色上等丝绸三十匹,香云纱六匹、各色彩缎二十匹,织锦缎二十匹,云锦十匹,蜀锦十匹,各色绢纱十二匹,绒呢十二匹……珊瑚朝珠、金珀朝珠、蜜蜡朝珠、沉香朝珠各一盘……“ “青玉各式佩四件、白玉各式佩四件、水晶各式佩两件、金珀各式佩两件……” “珍珠手串、翡翠手串、珊瑚手串、沉香手串各两串……翡翠搬指二件、象牙搬指二件、有眼鹿骨扳指二件、牛角搬指二件……” “赤金镶宝扣一对、白玉鸳鸯扣一对、攒珠累丝蜜蜡松石褂纽四副、玉柄象牙柄小刀火镰两分、金项圈四个、银项圈六个……” “攒珠累丝金凤一个、双鸾衔寿果金簪一支……” …… 看罢了,合欢把折子一合,擒在手里,侧目看陆夫人,“娘亲辛苦,这得多少时日的功夫才能整饬明白呀。您要非问我还少什么,只差墨七和四儿没列在上头了。” 陆夫人拿下折子来,笑她,“墨七和四儿不需列,到时你自要带去的。从小伺候大的,使着习惯,也是心腹,不能随意换了。到了婆家,知心的也就带去的几个。为娘想着,只带墨七和四儿两个总是不够。王府的奴才,不知根不知底儿的,差遣起来不顺手。到时候,你房里的小五、六六,都带着吧。” 合欢两腮鼓气,起身过来往陆夫人怀里拱,“要是能把娘亲带着就好了,旁人带几个,又有什么要紧。” “尽混说!”陆夫人轻敲她肩一下,“哪有出嫁姑娘带老娘的?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道你是没断奶的,一点道理也不懂。” “唉……”合欢在陆夫人怀里叹气,尾音夸张,“太太真是越发严苛了,叫我腻一时也不行。想我也是将嫁的人了,还能有几时在太太怀里撒这种娇?太太烦我,总拿规矩说事,往后我可都在你面前儿端着样子,叫你舒心,再不混说瞎闹的。” 这厢轮到陆夫人叹气了,一想到自己闺女要嫁到别家,无依无靠,凡事都得自己替自己张罗。酸甜苦辣,没个撑头挡事儿的人,日子总归过起来不如在家里。她也想多宠溺合欢,但为着到婆家不至日日以泪洗面叫亲娘,也只能严苛了。她把合欢往怀里使劲揽了揽,一口气叹得暮色也重了起来。 用过晚膳,天空中翻起了浓灰的雾色,不见星辰。原极为宽敞的院子,此时也显得逼厌起来。时节已入了夏,傍晚间原还有凉意,这一日却沉闷得不见一丝风星儿。合欢凭栏而立,脸上容色与这天气大有一拼。心里想着那丈把长的嫁妆单子,到底不得意,起身往院外去了。 也就是消消食的心思,却还是不自主去了羽商阁的方向。大半多月没过来,羽商阁仍是老样子,三株红梅,一院子的空落。这院子早该有个女主人的,想来有人费心思拾掇,也不会这么单调。可她三叔是怪人,与那靖王一个作子。二十多的年纪,硬是生拖着不娶妻,她若是祖母太夫人,也得眼不见为净躲江南自在去。 合欢来羽商阁,院里的丫鬟只管给她开门,随她出入,从不多生言语,这是陆瑞生吩咐下来的。合欢从来也都是进去后直奔乐房,并不问陆瑞生在或不在。在就一处研词做曲把玩乐器,不在单她一个,也乐得自在。 推门进了乐房,里面点着一盏灯,曳着昏黄的光色,酝成一圈。合欢也未仔细去瞧,在乐房里她与陆瑞生不分长幼尊卑,也从不行礼。她今儿心情算是不大好的,一来紧着上了日程的嫁娶之事避不过不听,二来成日天地学习那些个琐碎的事,实在劳心劳力。她再是聪慧机敏的,也难有不疲累的时候。 她趋身去抱了箜篌,往窗下罗汉榻上一歪,弹了曲《湘妃竹》。曲子清静素雅,叫人听了心境开阔。只曲子弹到一半,外头忽雨点骤落,噼啪下起雨来了。合欢停弦转头,依着性子,搁下箜篌往窗上一趴,推开窗子看雨去了。廊庑下雨点飘进来,湿了半截青砖,闷沉的空气也爽意了起来。 “心情不好?” 合欢正看得出神,心思流转,也松快了些,却被这突来的一声吓了一跳。她不是不知这屋里有人的,只没在意多瞧,原以为是她三叔,原来却不是。她起窗回身,但见毛玻璃屏风后坐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今番他又换了衣衫,瞧着是玄色的,暗沉沉地印在玻璃上。 “你又在这里,我三叔呢?”合欢坐好身子,理顺红梅印花短衫和托底兰叶撒边儿的石榴裙。 齐肃道:“我来时便不在,想是外头有事。你又怎么,瞧着怏怏不快的样子,可是有什么烦忧的事情?不妨说来听听。” 合欢盯着玻璃上的人影儿,这样你我真容不清的距离,倒能生出些安全感来。说来她对他又有好感,心里并不戒备,因说:“没别的事,都怨那靖王。我才多大,却因为他要经历嫁人的事情。母亲为我繁忙,我亦是被逼着日日不得闲。学规矩念功课,还要精绣活,我怎能应付这十八般武艺?今番看了嫁妆单子,眼睛也疼,真不知母亲为我拟了多少时候。” 齐肃不太懂这些个,倒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家长里短的事情他如何给方儿?但说:“你就这般厌靖王?” “嗯。”合欢仍是坦荡点头,“若不是他,我也能无忧长大。婆家和娘家怎能相同,到了王府,我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孤零零的多可怜。况我又小,谁知他那些侧妃庶妃的不会欺负我?她们也都是大户人家里嫁出去的,不该是善茬儿。若是联起手来,我尚且不知自己能否招架。受了委屈,也不敢回来告诉母亲。便是告诉了,除了徒增她担忧,并帮不上什么忙。” 窗外雨点密落,噼啪敲在石台上。齐肃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雨意滂沱下这个小丫头的烦思,掺在雨里,密密愁愁的。时常听陆瑞生说起她,都是古灵精怪的小人儿。此前他见过她总有三回,回回也都是洒脱快意的,娇俏欢快得永远没有烦忧的样子。不时还小露自满,十分可爱。而这一回,忧也是真忧了。 齐肃没接上话,合欢又自顾叹气,叹完抱起箜篌,“罢了罢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们男人家,哪里懂深宅里这些个。靖王那般杀伐果断的人,更是不懂。他要是懂,也不该早早把我娶回家,合该放着我在娘家长大。行了笄礼,嫁给他岂不是刚刚好?又或着,他找旁人,非娶我算什么?问你,你要听什么,我弹与你听。” “就弹刚才你断掉的吧。”齐肃出声,敛了神色。雨声和箜篌的轻脆弦声儿,都在耳畔荡动,他把合欢今番说的话,都在心头上认真想了一遍。 一曲罢,他忽铿锵开口道:“丫头莫忧,靖王既要娶你,自然会护你。你若不想早嫁,早担妇人之责,我可帮你。” 窗外风起,扫了几点雨星子在合欢侧脸上,凉意嗖嗖蔓延到脖颈。她侧头看向屏风,满目期许,声音清脆,“你能帮我?” 第21章 玉蝶振翅 齐肃交指转动白玉扳指,从袖子摸出那支双蝶水碧玉簪,只在袖下隐隐露出玉蝶振翅的一角儿。头一回在陆瑞生这乐房再遇这小丫头时,他便想把这玉簪还予她。凸碧亭那一遇,有损她女儿家声誉,他倒有十足的君子由头道明为何要娶她,虽主因并不是如此。既然王府总要有那么个填正房的,是谁又有什么差别。娶了她这样一个毛头小儿,反倒省了他许多事,无需费神应付。说起来确实是没思虑过这丫头的感受,牺牲她一辈子的光年也当是自然,自觉没什么要紧,不过一个女人耳。 但这会儿,怎生不忍了? 那时他没把玉簪还予这丫头,只因陆瑞生当着面儿把他歪曲了一通,没拿得出手,索性便瞒下了。陆瑞生是知道他心思的,把他抹黑涂暗,为的是断掉合欢这丫头的期许心理。诚如陆瑞生想的那般,他确实不是个值得寻常女子终生托付的人,厌他比喜他,会更少失落悲伤吧。 齐肃失笑,略摇头,心道,这雨声阵阵,倒是勾得他也深沉了,还念起了旁人的失落悲伤。他这一生,杀伐果断,戎马疆界,哪里对旁人的隐忍悲愁命运动容过。现不过一个七岁的小丫头,不值他多费心神才是。虽这么思想,却还是出了声儿说:“但且一试,成与不成,总算是为姑娘尽了份心。” 心里又想着,她若真不愿意嫁,毁了婚约也不是没有适宜的法子。若有那时,那他便将这水碧玉簪折了,不提凸碧亭之事,叫她过她该过的富贵快意生活。这样一个姑娘,娇宠惯养大的,等到豆蔻之年,是该有个人精心呵护着,过灌在蜜糖里一样儿的生活。 合欢不知屏风后的人思虑沉沉,听他许她一试,心里却莫名踏实。她搁开手里箜篌,转身把推窗拉回,但关一半,“成与不成,我都等你消息。你定个日子,还在这羽商阁告知我,好不好?” “五日后,我还在这里等姑娘。”齐肃把玉簪往袖里收了,大抵是不到花明柳暗的时候不会再拿出来了。 合欢笑起来,声音夹杂在雨点儿里,欢悦地跳过屏风落在他耳朵里,“这下我高兴了,再给你弹一曲儿,当做感谢。你果真是我知己,再没交错人的。往后你来三叔院里,给我个信儿,我都来陪你说话,给你弹琴,可好?” 齐肃面上浮笑,“好。” 听着合欢把一曲弹毕,外头雨点已经小了,听不到什么声响。但听有人敲院子门,再细听的,是丫鬟到这里来寻主子。齐肃遮在屏风后不动,与合欢辞过,“趁雨小,快回去吧。湿了鞋袜不好受,别再雨大湿了衣衫,作病了麻烦。” 没等四儿到乐房门上,合欢先脆声与他辞过,自己到门边儿去开门。正巧是碰上了四儿,她敲门的手悬在半空,看到自家姑娘,忙道:“姑娘快回去吧,趁雨小奴才来接您。再大起来,不好动身,怕淋病了。” 合欢接了她手里带来的棕油纸竹枝伞,到廊庑下撑开,“走吧。” “诶。”四儿自撑了伞,跟将上去,走入雨中。雨点打在伞面上,伞柄也颤颤的。走到夹道尽头,合欢仍是驻步回头望了一眼。尽头的灯笼亮在雨里,氤氲发黄,却照得雨丝儿根根可见。 “姑娘看什么?”四儿好奇顺着回头。 合欢转身又走,脚下水意渗入鞋袜里,不觉湿洼难受,反倒觉得十分好玩儿。她抿唇微笑,最是好看的模样儿,悠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四儿一边儿打伞一边儿掰着手指头,“再过六七年,正是嫁人的年纪,也就长大了。不过姑娘这会儿已经是要嫁人的,长大不长大,也就没什么两样儿了。” 心情美美的偏她又提嫁人的事儿,合欢把眸子瞪向她,“嫌上回的罚不够重么?” 四儿抬手把嘴一捂——苍天,她又说错什么了? 齐肃应她五天,合欢便满怀期许地等了五天,连上课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常侧目窗外看鸟雀,被文先生敲了头,只是捂头不好意思地笑。再说那绣活,做得就更是糟糕起来。刘妈妈看了也眼睛疼,一脸生无可恋,“姑娘,要不您还去太太那儿求一求,女工活计还是算了吧,啊?” 合欢撑着白缎方巾,仔细看上头的绣样儿,心道绣成这样还辣眼睛?因抬起头,目光定定,“我觉得挺好的呀。”再学些功夫,她就能做个荷包了。 陆青瑶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伸手拿了她的绣品来看,噗一下笑出声,“这是七妹妹绣的?” “怎么样?”合欢歪头看她。 她伸出手指,在绣线上轻擦了两下,最后落在蝴蝶身上,“这个……绣得极好,与蝙蝠是一个模样儿。” 合欢脸一黑,把白锻扯了回去。 陆青瑶笑,从她旁边坐了,“别难为妈妈们了,我来教你吧。难为你现在上心,花这么多时间学这些个。今儿先生还问我,你怎么没去上学。我说你是换了心思,专研起女工来了。先生还说,你是极聪敏的,这点女孩子都会的东西,怎么也难不住。却不知,真难住了。” 合欢抬目看她,露出半截的白眼儿,“你再打趣我,我与你生分!” 陆青瑶收了笑,伸手到竹编针线箩拿了块纯白缎子,十分娴熟地往花绷子上套了。又抽出线,穿过针眼儿,扎进缎子里,“若是用了花样子,便简单多了,只需照顾过渡就成。若要盲绣,你画画是怎么把握的,岂不是一个道理?如果不成,就拿线先框了形儿出来。待线满了,剪掉便是。” 合欢看着她穿针走线,双手上下反复,轻柔好看,嘴上说:“谁说与画画一个样儿,大片儿景的也就泼个墨的功夫。深浅不一,或着过渡,自个儿就成了。这东西,一针一针地添出来,样子走不走,我岂能控制?若再精求过渡,那自是更加不成。” 陆青瑶轻松绣成一片儿菊瓣来,嫩黄鲜正。她把花绷子往合欢手里送,“你再试试,再是不成的,放弃了也未为不可。总归王府里也不需你伸手做针线,不会也不打紧。” “我却偏不信这个邪。”合欢接了花绷子,仔细绣起来。心里想的是,若有一日能成,她绣个荷包出来,也好送人。但这短短五日,自然是成不了的。 到了第五天,她仍是钻绣活,且头低得时间长也不叫一声儿疼。一整半晌,都是抱着花绷子坐那不动。到了下晌刘妈妈实在看不过,生哄硬撵了出去,这才随陆青瑶上学去。 刘妈妈看她出了院子,心道这样儿怕是不好,她家这小祖宗原没吃过这样儿的苦,因找陆夫人说话去。 上房里陆夫人正与旺春一处商量合欢嫁妆的事情,在单子上勾勾画画。置办的东西也都陆夫人亲自一一过目,觉得好便往库房里存了。几日下来,说不累是假的,饶是陆夫人能干的,也在脸上现出了倦容。 旺春合了折子,与她捏肩,“太太别怪我多嘴,大爷也不小年纪了,便是四爷也能娶亲了,早该娶个正经媳妇儿回来,分太太的担子。这样儿下去,太太这身子,还能撑到几时?这么大的家院子,哪一样不要太太操心?就是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 陆夫人抬手扶额,按在太阳穴上,两根金累丝护甲不小心剐蹭了一下鬓角。她也顾不得去理,微合眼道:“我哪里不着急,当时老太太在家的时候就与我嘱咐,莫急孩子的婚事。需得三老爷那边儿定下了,才好张罗下辈的。就怕下辈的都完成了,让她那宝贝儿子落了单,再打一辈子光棍儿。可谁又能想到,今番却成了家中最小的最先婚配。照这说法,合欢的三叔和五位哥哥,那都娶不到亲了。” “怎好说这种话?”旺春下了些手劲儿,“太夫人与咱们大房不亲近,却又要管这些。她现在人在江南,山高皇帝远,太太又惧她做什么?历来子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只要老爷点头,太夫人那边儿不好说什么。依我看,早早把几位爷的婚事料理了,才是长久的方儿。” “老爷已经给南边儿去了信儿,说咱们欢儿定下亲事了。怕是要不了多少日子,太夫人和二夫人就要回来。房舍也得收拾,还得从中周旋。”陆夫人长出了口气,筋骨松下来,“再者说了,欢儿的事还不知何时忙完,且再说吧。扎堆儿地说亲事,岂不叫人笑话?但凡欢儿的婚事能搁上个三年五载,也都好说。” 说到太夫人和二夫人要回来,旺春面色不自觉抽曲了一下。她伺候陆夫人的时候不算长,但作为家生子,到底知道太夫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她对二老爷那一房青睐有加,对陆夫人的大房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那小老太太,生得瘦,一脸刻薄面相。 第22章 白釉缠丝 屋里头说着话,暗下评的都是那小老太太的好坏还有二房的种种。再端庄贤惠的人,心里也不免有些私心偏好。事事瞧着都顺眼的,菩萨也不能够。背后闲话是松神儿的,又有旺春一劲儿捏着肩,陆夫人也就回了精气神。下晌是燥热的,陆夫人因觉口渴,叫旺春拿些冰食来吃。 旺春才出了屋子,外头就有小丫鬟传话,说:“太太,刘妈妈求见。” 陆夫人应了声,便见刘妈妈进了屋。她眉间抹额上的蓝宝石经光一照,刺出道光来。陆夫人微偏了下眼,问她,“欢儿那里又有什么事?”她来找她,也不能是旁的事了。 刘妈妈勾着身子,回道:“姑娘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尽抱着花绷子,一时也不歇。刚才好容易被奴才哄去上学了,才歇下手来。原也不是非学不可的事情,要不太太松下口,甭让她学了。我瞧着那样子,怕累坏了。姑娘还是小的,哪经得起。” “她不是最厌女工,这回又怎么了?”陆夫人直了直身子,“谁逼她了不是?” “哪有人能逼得了咱们七姑娘,想来是怕太太失望,才这么恨命的法子。奴才说了也没用,非得太太说才成。” 陆夫人想了想,“罢了,回头我跟她说。” 刘妈妈这才放心,左右再出什么事来,不能怪到她头上。只要这位当家太太明白其中道理,便就足够了。她辞了要走,忽又听小丫鬟站在门廊上传话,“太太,靖王府的官媒来了。” 听到官媒上门,陆夫人面上一怔。心里想着,这就定下日子来告知了?未免太早了些。她心里忐忑,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刘家的,你一块儿跟着吧,横竖是欢儿的事,你听了也当心中有数。” 刘妈妈趋身跟上去,殷勤不已。拿她是个人物,才叫她也听听这样的大事儿呢! 旺春拿了绿豆冰沙从厨房回来时,陆夫人早在正堂里落了座,与那头戴金边儿红底抹额的官媒打起了寒暄。她进屋不见有人,因出来廊庑瞧了一番。见四儿正在合欢树下盯着两个小丫鬟浇树,便过去问她:“你在院里,可知道太太往哪里去了?” “往正堂去了,说是靖王府的官媒上门来了。”四儿应她,忽又要走,攀了旺春袖子,“旺春姐姐帮我盯着她们些,我有些事儿,要往内院书斋去。” 旺春一听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定是去给她主子报信儿的。她也是好说话的人,自让四儿去了,自己回去把绿豆沙冰拿出来,分与了院子里干活的小丫头们。天热天暖的,都没个笃定的时候,堪堪瞧着就是要到正夏了。 书斋小院里不比大宅院,一株银杏就戳得极高,孤落落要冲天一般。院里也难进风,更是生出热意来。合欢没心思与文先生切磋文识棋技,自在窗下案上练画儿,以求宁神。上一层水墨稍等片刻,干了再作下一层,免得氤得没了样子。 她画青藤大倭瓜,搁笔拾一块金丝缠底儿白釉盘里的冰块子往嘴里撂。冻得牙根也疼,却顾着样子生含着。化下大半,通体透凉,舒服得快没了边儿。原那冰盘搁着只是降暑的,没人拾那个吃,她却在这上头找乐子。余下小半无味不冰,她便裁了一截儿宣纸,包在里头。正小心搁去案角上,窗下冒出一人头来,惊得她抚胸一跳。 窗外扒着的原是四儿,贼兮兮地露出一对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下,小声道:“姑娘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合欢觑了她一眼,压下神儿,顺了下衣袖,去跟文先生请准,“太太叫我回去一趟,说是有事儿。这半晌便学到这里了,明儿再来向先生请教。” 教女孩儿家读书,哪里能真苛待。不过懂些道理,识些字儿,不至闹笑话也就够了。他也知道这七姑娘最近几日无心课业,并不苛责。理了下白色衣衫的青袖口,便让她去了。 合欢绕过门侧梅花古琴,出了书斋,踏过一段青石板小道儿。在院门上看到四儿,携了出去到一边去,小声嘀咕,“你有什么事,特特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若是鸡毛小事,火急火燎的,定要罚你。” “事关姑娘终生的,能是小事儿?我看姑娘这几日盯着这事儿,自然要来告诉你。”四儿四周看看,“靖王府上的官媒来了,不知说的什么。” 合欢敛目一想,并不犹豫,礼数规矩也往脑后抛了,“走,咱们暗处听听去。” 如此,穿过三五间绿瓦粉墙的六边花窗宅院,到了正堂。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堂前,扒在窗下,猫着身子听墙根。正附了耳朵上去,呼拉拉的一堆人从正门里出来了,说笑相辞。合欢和四儿顿了身子,尴尬之情难以言表,自不敢转头看出来的人。合欢一副“你们应该没看到我”的表情,默默低着头就跑了。四儿也不敢言声儿,撵着跟上去,消失在正堂前。 陆夫人暗笑了一下,看向官媒,“娇宠坏了,没规矩,回头收拾。” 官媒掖了手里的红锦帕子到袖中,福相满满,“话我带到了,这厢就回去了,夫人不必相送。若再有事儿,我自登门拜访。普天之下,能与靖王结亲的,都属难得,夫人好福气。” “有劳了。”陆夫人笑得端庄沉静,叫刘妈妈,“送送秦嫂子,不可怠慢了。” 看着人下了阶矶,陆夫人方才转身往正院里去,心里眼里皆是婚旨下了以来没有过的轻松笑意。入了上房不见合欢,自往抱厦里去。绕过青花落地罩,但见合欢收腿坐在罗汉榻上,脸上是知错小狗一样的乖俏表情。看陆夫人进了屋,她忙要下榻行礼,陆夫人却迎上去,直接往她旁边坐了,侧身盯着她,“知错了?” 合欢收了身势,“知道了,原不该私自往正堂里去。扒在窗下,更是不该,有损体面……” “不罚你,要罚你那丫头四儿。”陆夫人冲她伸手,牵她到自己那边儿去。 四儿在外头把话听在耳朵里,十分伤神,又提裙默默浇花儿去了…… 合欢往陆夫人怀里趋,“我才刚到正堂,就碰见你们出来了,否则必不会叫娘亲抓住。那官媒上门,带的是什么消息?娘亲与我说,我好早做准备。” 陆夫人故意卖了个关子,将说未说的时候,忽调了语气,叫旺春,“才刚冰食没能吃成,再沏壶凉茶来。” 合欢急得挠爪子,作势在陆夫人胳膊上来回划了两道,娇嗔道:“娘亲快没逗我了,说与我听吧。叫我干着急,急出症候来,方轮到娘你着急了。” 陆夫人生笑,抱着合欢在怀里。她耳垂上的碧玉坠子,蹭在她脖间,凉意软软。再不逗她的,只道:“官媒来说啊,靖王最近得了命令,要出征去。具体哪里生了动乱且不知,但他是没时间再管婚姻嫁娶之事了。请期的时候,还要往后捱捱。” “捱多久?”合欢眸子里亮起光点,急忙问。 恰时旺春端茶进来,给陆夫人和合欢各倒了一杯。合欢却不吃,只是盯着陆夫人,等她说话。陆夫人吃了口凉茶,才接着说:“官媒托了靖王的意思,说是两三年内不必张罗。念你还小,让你多在娘家习练习练。怕早娶回了家,做不了当家主母。不知什么缘故,那靖王倒还通得人情?” 合欢欣喜,从眸子蔓延到嘴角。双唇不点口脂,亦粉嫩得如初春娇花,勾起浅浅的笑意。她想的倒不是靖王竟还通人情的事情,而是齐肃定是帮她说话了。这正是第五日,他说会在羽商阁等她。 合欢神思不专地与陆夫人说着话,等陆夫人要回房的时候,她跟脚就下了榻。追在陆夫人身后,与她说自己要往羽商阁去。晚膳也不必备了,她要吃羽商阁小厨房的饭菜。走罢又回身,“若是回来晚了,别叫墨七和四儿催我去。三叔那里放心,我睡一夜也无妨的。” 陆夫人这厢心情好,都应下来,任她去了。此前着急要教规矩的,往后这事儿也可慢慢来,不必急在这一时。眼下情势是好了,都可放松些。压在心底一月余的石头,可算是裂出光缝儿来了。 出了正院,心里急切欢欣,欲告知己好事,合欢脚下步子便也生急,头上金丝镶红宝石步摇也晃得打起了纠结,在耳朵边震响。实在妨碍得紧,她索性伸手摘下来,捏在手心儿里。到了羽商阁,领头丫鬟来开门,她开口便问:“三叔在么?” “不在,七姑娘来找老爷?”领头丫鬟让她进院子,往常她来的时候多不会问人在不在。 合欢笑着摇头,稍提湖绸裙摆,跨过门槛,“那有别的客人在没?” 领头丫鬟合起院门,回身跟在她身后,“惯常来咱们羽商阁的客人也就一个,老爷允他随来随往,跟七姑娘是一样儿的待遇。只是好几日不来了,今番也不在。” “哦。”合欢应了一声,“没旁的事了,你忙你的去,我自个儿待着。” 丫鬟不扰她,自识趣退下去,主子间的事从不掺和。合欢一个人往乐房里去,心情好得饭也不惦记吃,只歪到窗下罗汉榻上等人。她想他总是会来的,只是时候早晚罢了。她要跟他讲,暂脱靖王魔爪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儿。她还要谢他,帮她这样儿一个大忙。 合欢期期靠在小案几上,什么也不做,一直等到睡着,嘴角还抿着欣然笑意。蜡烛在青铜烛台针尖上披挂残泪,烧尽了,余下一屋昏暗。 她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觉得冷,便缩了下身子。再要睡时,只觉有人给她盖了东西,黑影罩在眼前,有低压之势。蓦地睁开眼,果见一男子正站在她面前的黑暗里,长身而立。 合欢曳曳从案几上直起身子,揉了下眼睛,因是乍醒的,鼻音灌得声音憨娇,慵懒得挠人心窝子。她问:“齐肃,是你吗?” 第23章 金翠琉璃 “是我。” “我来晚了。” 夜色中齐肃的声音显得越发铿锵沉挫,落在耳朵里十分动听。这是成熟男子特有的声线,比白日里听起来更为饱满,低抑的却不沉闷,搅弄着夜色起了魅惑。 窗外月光稀疏,跳在琉璃瓦檐儿上,在窗纸外打了个回折,不能洒进窗子来。合欢懒懒的,抱腿搁着脑袋,看着他的暗影去到对面坐下。她想去点上灯,想了片刻又作罢了——还是不相见吧。有什么非得见着脸的理由呢,想来是一个也没有的。她虽有少女心思,但终归脑子也是最清明自持的。 她说:“谢谢你,靖王延了请期之礼,我能在国公府安心长大。算是受了你的恩惠,你要什么,我好送你。” “不值什么,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齐肃身子端得直,“能帮到姑娘,是在下的荣幸。与姑娘相识,也实属缘分。姑娘是个可喜之人,相交能悦心悦性,在下已是受了恩惠,又岂有再要姑娘东西的道理?说起来岂不是小人,肖想的只是物件儿。” 合欢笑,松络了身子往案几上歪了歪,“你想多了,我也没什么好物件儿要送你。只近日因要出嫁,学了许久针线活计,尚没成气候。等明儿我绣得好了,给你做个荷包,你别嫌弃。” 齐肃道好,“既是姑娘心思,不收岂不糟蹋了。” 合欢算计过,她与齐肃见过拢共没几面,但却渐次心热,说得话也算掏心掏肺。她不知道齐肃待她是什么,真知己,还是不过闲余来逗逗乐的小丫头。她瞧得出齐肃是喜欢自己的,但这喜欢终归与情爱无关,那是最发自内心的对美好事物的本能趋近。大抵是与她在一起开心,因才惦念吧。 但不管是何情感,合欢都不在意,也没有旁的希冀,只做知己,面儿也不必见的知己。《铜官窑瓷器题诗》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合欢却想得通透想得开,喜欢就得拥有?没有这样儿的道理,又哪有穷恨一说呢? 合欢一直觉得齐肃是话少的,劝慰人的话也不大会说,今晚却好似说得多了些。也不知说的什么,后来她撑不住困意,便还是歪在案几上睡着了。 她歪身趴着,头压在胳膊上,衣袖往下褪了些,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在夜色中亦可见得。齐肃伴着这安静的夜色歇了话,听着她呼吸声均匀,自不吵醒她。若不瞧面容身段,有时会生恍惚,这个姑娘应是个大姑娘。但见还是小的,只觉惹人喜爱,成日天带在身边儿也厌烦不了。 齐肃复静坐了一阵,为自己这大半夜来赴约的细腻心思笑了一回。他没对谁这么精心过,难为上心这么一次,居然是对七岁的丫头。其实娶回家也未为不可,诚如陆瑞生说的,当做女儿养着便是了。能有这么个闺女,也是八辈子修来的。但她还不愿嫁,那只能由着她在国公府长大了。 齐肃带着夜色出门,身披清浅月光。羽商阁上夜的小厮给他开门,等他出了门便阖门落了锁。门外停着灰木镶金的马车,车楣前挑两盏小灯,幽幽散着光。他甩袍上车,锻银的门帘子从奴仆手里振落直坠,挡掉了车外夜景。圆滚镶钉的木轮子轧过国公府后半侧土地,晃得车厢也动起来。 合欢不知道齐肃是何时走的,夜间断了眠,她清早醒得也迟。有光线打进推窗,照在面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压下两道暗影儿。直等光线再明亮起来,她才醒了。她睁眼从案几上直起身,瞧见身上青面银滚边儿的大摆披风,嘴角便堆出了笑意。 四月底的天气,清早还热得不甚明显,屋里却难免没有一丝闷气。合欢回身推窗,只推一小半儿,趴在窗缝中抿吸外头的空气。院子里有两个青衫绿罗裙的小丫鬟在洒扫,交头接耳说着话。洒扫罢了,顺势在廊栏上一坐,小做休憩。 合欢原想推开窗子叫她们过来闲说两句,手指刚搭上窗沿儿,忽听得其中一个说:“老爷昨儿个又没回来,也没有交代。莫不是……又是因着那角院儿里的沉姨娘?” “这谁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儿,还有告诉我们下人的?那沉姨娘有什么好?听说老家是乡下的,闹了饥荒被卖了出来。也就是命好,大老爷收了做房姨娘。却不知什么手段,又与咱们老爷拉扯上了,可见是没脸没皮的狐狸精,什么玩意儿?” “但凡咱们有她一半儿狐媚子,也不能在这院儿里洒扫这么些年头。”都是没身份没地位的人儿,有点儿心气的都想争个头脸。没有放不下的身段,只有旁人瞧不上的面容性情罢了。这丫鬟捻酸也只是一阵,转而又说:“昨儿夜里有人上门,你知道么?” “这不知,什么时候?” “三更的梆子响过了好一阵儿,我起来方便,在廊角瞧见的。想来还是老爷那位常客,也不知什么身份,那通身的气派,咱们老爷也比之不及。你知进了院子做什么?直直往乐房里去了……” “乐房里不是还睡着七姑娘……”听话的丫头豁然,然又戳了一下手里的竹枝扫帚,在地上滋出泥印子,“这不能够,七姑娘才多大,不过七岁。” “谁又说什么了?偏你自个儿瞎想,又来掐我的话,什么道理?”说话的丫头故意嗔她,听得院门上有人敲门,忙收了混闹之态,往门上开门去了。 合欢收了搭在窗沿儿上的手,到底没有出声儿。府上下人一处嚼舌根子是常有的事,听墙根的也大有人在,譬如现在的她。她听墙根儿从来都当闲话听,并不往心里去。管得住什么,也不能在人舌头上落锁。 她跪在罗汉榻上,把身上那件儿大摆披风抖铺开,鼓风一荡,丝丝幽幽的龙延香沁在鼻间。精心对折起来,再反复打对折,最后那一方上便是曳摆处的金丝八宝纹。合欢伸手上去蹭了蹭,想着这金线哪里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她把叠好的披风放到案几上,乐房嘎吱裂开一道缝。伸头瞧了瞧,是墨七进了屋,身后笼着一层光,左耳后精心编了两根细麻花,垂了发梢在肩上。心情好,瞧什么都是称心称目的。 “姑娘醒了?”墨七绕过门口镂花插屏,到合欢面前,跪到脚榻上给她穿鞋,“睡得可还舒服?要不是太太特意交代,昨儿个我和四儿便把您背回去了。在这里睡一宿,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又是什么?太太说了,今儿个不必上学,将养将养。” 学上不上于合欢来说也没什么要紧,她乐得清闲。走时亲自抱上自己叠好的披风,与墨七一道儿回陆夫人院儿里去。墨七瞧她抱的是男人的物件儿,自然要问上一问。她一心一意全在自家姑娘身上,样样儿小心,这事儿大是不会放过去不问的。合欢知道她的性子,遂拿陆瑞生搪塞一番,到底是敷衍了过去。 回到正院抱厦,合欢让墨七腾出一格衣柜来,单放了这件儿披风,不忘嘱咐:“别叫人碰了,放着驱邪。” “庙里求来的?也能驱邪?”墨七嗔她。 她蜜意地笑,“比庙里求来的还灵验百倍呢。” 有些欢喜是自个儿的,说出来别人也未必省得,兴许还坏了滋味儿。其中妙处,唯有暗搓搓窃喜的时候方得知得。她时常期望去羽商阁会一知己的心情,不能为外人道。原因譬如,你对一个瞎子说牡丹芳艳,徒坏雅兴。凭你怎么动容,在旁人那里都是无味白水。 忙活梳洗罢了,合欢去给陆夫人请安,早膳用的是切半烧红苕、四喜包子、玫瑰搽穰卷儿、几碟腌制小菜,和香菇鸡丝粥。吃完漱口净手,她拿棉巾子擦干了手便要回抱厦去,说起来有要紧事,她要回去铁杵磨针做绣活! “急什么,有一样儿事要叫你帮我做呢。”却是刚辞,就被陆夫人叫旺春把她拦下了,拉了按在炕上。陆夫人过去拿起四折白纸递到她面前,叫她看看,“给你祖母去的信,昨晚我拟了不小时候,算是定下了。欢儿字好,帮我誊抄一份,费不了多少功夫。” 合欢抖开看了两眼,“写这个做什么?” 请期之礼后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还要特特写信告知那位太夫人?合欢对这位祖母是有印象的,凭国公府这等富贵人家,也没养出富态来。双腮瘦凹,眸子阴翳。许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今番老了,怎么瞧怎么是个刻薄的。所谓相由心生,大抵也就因为她是个刻薄的人。 陆夫人心思昭昭,“早些送去,兴许你祖母和婶子还没登船,或行途尚短,还可回去。如此,岂不免于她老人家奔波么?” 合欢会意,“噗”笑出来,“娘亲对老太太的孝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第24章 萃蓝碧玺 从江南到京都,平路山川,足有一千多里地儿。旅途往来,行途上顺遂的,少说也要消磨上一个月的光景。合欢把陆夫人的信誊好压封派人送出去的时候,去陆平生上封信送出的时间已有小半月。陆夫人思量着,太夫人即便要往京城来,也得收拾整顿小大半月才能出门,刚好得了这封信,便不必动身了。 撂下心思,陆夫人算是惬意了下来,嘱咐合欢,“针线少做些,回头伤了眼,哭也哭不出来。前儿还闹手指扎成了蜂窝,这几日又跟魔怔了似的,什么道理?横竖婚期不定了,不需这么紧赶的,撩开手,将养一阵子再说。” 合欢嘴上应得勤,回抱厦就又抱起了花绷子。她可是应承了齐肃的,赶明儿绣活做得好了,给他做个荷包。往后再是不见的,记得他有过这么个半大知己,也算是留了个念想。这送人的东西,头等要紧的,就是需得拿得出手,所以还得精练才成。 合欢不仅练针脚走线,线色过度,闲余也学着描花样子。她想,送人的东西得有那么点个人意蕴在里头。大周上下,得就这独一个,瞧见就知道是出自她的手笔。倘若随意找个花样子绣出来,与那铺子里买来的有什么差别?倒还不如买的精巧,也省了低头弓腰费下的功夫。 她苦练此技,闲余还是会往羽商阁去。夹道那头的清落院子,在晨辉夕阳下有清幽荒寥之态,这里算是国公府里最特别的地界儿了罢。盖因陆瑞生回这院子的时候变得少起来,庭院上空鲜少再有曲子声儿。少不得也会偶尔听到些闲话,说的都是他与那沉姨娘的。 合欢不在意她三叔的风流事,真假更是不论。深宅大院儿里,有多少腌臜事大伙儿心里头都跟明镜儿似的,谁当真呢?她信她三叔不是个腌臜的人,也不必非得验证去。时常在听墙根儿的时候,她巴望能听到有关齐肃的什么事,却是没有。月余下来,齐肃一次也没有来过。她回正院抱厦,开衣柜阁子瞄里头摆着的金丝八宝纹曳摆披风,有些恍然。 心宽的好处就是凡事想得开,每回有些怏怏,倒头一闷觉睡过就抛脑后了,她又描起了自己的花样子,绣起花来。技艺练得有模有样,与那些绣活好的自然比不了,但好歹能绣出点自己看得下去的东西。针脚参差,也算是她陆家七姑娘的特色。 合欢埋头给自己描了两张花样子,灿黄精傻的海绵宝宝和粉嫩憨呆的派大星。一整块一整块的纯色,连过渡要费的心思也省了。 墨七进来给她换茶,站在翘头牡丹纹书案边儿手拿黄铜吊子,从旁瞧了好半晌,问她描的什么,“人不人狗不狗的,说猪么也不是……”想了想,“鸡鸭鹅也不是……”再想,惊呼:“妖怪!” 合欢抬目,吊了一截白眼给她,“劳墨七姐姐给我再补个蜂腰虎裙手持铁棒的孙猴子?一棒子打下去,再描个血溅一脸白和尚!” 墨七笑,往她旁边的蜜色瓷盏里添凉茶,“我听得出来,姑娘说的不是真心话儿,拿我磨牙呢。厨房里还有些冰镇西瓜,我叫小五拿去了,您搁下手歇歇,等会子吃了西瓜再描不迟。晌觉便是没歇的,困得头皮麻,往这案上一趴,印一脸的墨印子,回头又是我们挨太太的骂。挨骂是小,扣月钱事大,都穷得底儿掉,像四儿似的,怎么过活?” “四儿又被罚了?”合欢搁下笔,对自己描的样子颇为满意。院里合欢树上有蝉虫,叫得满院子的仲夏之意。屋里到处放了冰盘,也不是降得一丝暑气不见。她端起茶来吃,吃了两口搁下,又伸手去捏那白釉盘里的冰块要往嘴里搁。 墨七一把抓了她的手,抖下那冰块来,掉落在盘子里叮铃响,“什么毛病,怎么吃起这个来了。外头人不知道的,不定当你在家受了多大苛待呢。叫太太瞧见了,又有话说!才说被罚的,又作这头。” 合欢也不难为她,等冰镇西瓜拿来,吃了两块消暑,往卧房歪着歇晌去了。歇也不过两刻,便爬将起来洗脸,叫墨七给自己整了头发,自去挑起花绷子忙活。她叫墨七给自己找了两块上好的织锦缎布头,把剪好的花样子糊在上头,箍在绷子上开始压着花样走针。 从描花样子开始,满打满算足忙活了小半月,最后做成了一个颇不能跟旧时审美搭边儿的荷包。墨七还给取了名儿,叫金线滚边儿双面怪纹鎏金扣绣花荷包。合欢宝贝似的往袖里掖,哪管她取笑什么,只说:“你只管稀罕,凭你怎么说,也到不了你腰上去。” “要是到我腰上,我必日日烧香供着,哪里还敢拿它装物件儿?”墨七笑着,四儿听出了音儿,小心趋身过来,“那姑娘是绣给谁的,费这么大功夫?” “你过来。”合欢笑眯眯地冲她勾勾手指,四儿道是要与她一人说,欢喜地把耳朵凑上去,却听得一句,“我听她们说,你穷得底儿掉了?” 说罢,合欢自顾先笑起来。墨七也附和着笑出声儿来,素指捏针往头皮上蹭了蹭,“咱们四儿近日规矩得很,早也不被罚了。家里都靠她照应,好着呢。” 四儿却是一阵羞恼,捂脸负气往脚榻上一坐,“我可没脸活着了!” 一处笑闹一阵,合欢心头有事,便懒怠与她们混扯。按着说好的,她揣着自己的荷包往羽商阁去,满心期许。此前时过一月再半,齐肃也没有来过。这番她把荷包做好了,总该要来了吧。便是到门上一叙,她把自己的辛苦送出去,也不觉遗憾了。 徘徊三五日,往来的堂弄也碾出了鞋底印子,齐肃仍是没有再来。再往那夹道里走的时候,丝丝生风,裙摆飘曳,腰带也似无限惆怅地翻出了缎花,遮掉凄凄半侧面容。 合欢直揣着荷包徒奔一月,也未见得齐肃,饶是她这般心宽的,也耐不住起了性子。且不说遗憾,倒先为着不守信的事儿生起气来了。生气一回,又自我思量,自觉齐肃没有理由非来不可,便又放下了脾气。 此般消磨着,便到了七月。羽商阁的廊庑下忽多出了许多兰花儿,墨绿的叶子在花朵间挑出根根弧度,增添了一院子的深幽气。合欢看了两眼,念叨一句:“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 羽商阁领头丫鬟说兰花是陆瑞生弄回来的,也不知哪来的雅兴,他从来也是不喜摆弄这个的,还说:“老爷变了,从前他巴不得日日腻在这乐房里。而今,回来一次也难。那些丝竹管弦,原是他的命根子。今番瞧着,再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合欢歪在乐房外的廊庑下看院里的小丫鬟在廊下洒水,搭手在廊杆上,下巴垫着手背,指尖上的蔻丹红甲衬得脸颊白皙得过分。她眼睛微合,扑了一下睫毛,幽幽启唇,“是因为那个沉姨娘吧?” 这些都是旮旯角落里才说的混话,怎好摆在台面儿上?领头丫鬟语结,站着不动,垂目盯着合欢手腕上的蓝碧玺手串。这位姑娘虽是羽商阁的常客,但终究两人不甚相熟,她尚摸不透这位主子的脾性,不敢胡乱说话。 合欢回头看了她一眼,撑栏起身,扶额轻碰额心碧玉华胜,迈开步子往乐房里去,打哈哈道:“这天儿真闷啊,一丝儿风也没有,瞧着是要落雨的。院里还有些不耐雨的物件儿,早收拾了,免得泼下来上手不及。也不必管我了,我坐会子便走,不需你们相送。” 领头丫鬟瞧了一脸西侧的毒日头,迷瞪瞪的一脸懵圈——这天儿若是能下雨,也是老天爷打盹儿落口水了! 合欢进了乐房,到桐梓合木的古琴前扯下蓝底儿人物妆花缎,低眉挑弦儿弹了一曲《高山流水》。曲罢,停弦儿止音,手指压在弦儿上片刻才松。她把袖中的荷包拿出来,挂在玻璃屏风翘角上,转身出了乐房。裙摆擦过门槛,钩挂了一下,拉出一根丝儿来,卷着绒头。 她出院子,刚走了夹道一半,头顶落下泼街大雨。那雨里还掺着雹子,打在身上生疼。合欢尖叫了一声儿,提裙就跑,头上珠坠子落了也不及管。雨点砸在脸上,她好像听到了皮肉做鼓面的声音,铮铮响。 那日晴空大雨不过下了三刻,合欢却足病了三日,高热不退。等高热退掉后,她好得又很及时,活蹦乱跳得没有一点病去如抽丝之势。 病好后,她不再捏针做绣活,看到就恶心生斥。她又叫墨七找了把锁,把那大摆披风锁在那间衣柜格子里,不见天日。她也不再时常去羽商阁,心里隐隐知道,齐肃应是不会再来了,即便来了又何如? 撩开手不提齐肃,生活的本态是无悲无喜,缓步移日的。然天公却喜多生玩笑,合欢在一薄暮清晨被墨七撩帐摇醒,听墨七说:“老太太携二夫人,带了二姑娘、三姑娘进京来了,正在门外下车。姑娘快些起来,到正堂应客。” 合欢揉开眼睛,当下做了计算,这天七月初十,离陆夫人送出信的时间大约两月多那么一些日子,满打满算,正是信去人便来的时间长度。她坐在床沿儿上醒了神,看向墨七,一脸懵蛋…… 第25章 腮凝新荔 陆太夫人弃舟登岸的时候,东边儿还没浮起鱼肚白。码头的沿边儿戳着木楞架子,随意挂些灯盏,照着地上条石铺砌的道面儿满眼青灰。沿侧的鹅卵石早磨得圆滑光亮,都是往来人踩踏多了的。她是一个瘦削的老太太,往岸上行将几步,身上的玄色绣金吉祥纹披风披挂直下,风一鼓岔开缝口来,露出精瘦的身板。 岸上停着几辆红漆翘头马车和拉行李的小大板车,马车车楣上挑了几盏灯,不至这早夜里摸了瞎。原这些车辆是太夫人带的家奴在码头上现租来的,卸装行李拉带人口,一路进城往陆家去,并没有劳烦京城家住的人。 因而,陆夫人被房门声儿扣醒,再听旺春说“老太太到门外了”这话时,也是一脸懵措。 “这不能够。”她一面下床趿上鞋,一面拢发,“我信去两月余,莫不是没见着我的信,先将几日出发来京了?行途短的,也该回去,竟劳顿一多月赶来,这算怎么回事儿?欢儿也是不急成婚的,来了又做什么?” 旺春服侍她梳洗,“这个得亲问了太夫人才知,老爷昨晚歇在书房里,想是已到门上接去了。太太麻利些,不能刚来就叫她挑了错处,平日里闲来细揪,哪句话是好听的?来的也不是太夫人和二夫人两个,把家里二姑娘三姑娘也带来了,瞧这架势是要久呆的,也不知要在咱们府上住到多早晚。” “多早晚也得让住,还能撵了不是?”陆夫人出气,换好了常服大衫,正红的底色在灯烛下十分明艳。又坐去镜前梳发,再是慌忙,也不能在妆面上落了下乘。她是正儿八经的当家大房太太,也是外姓亲王府上出来的郡主,架子得稍端着,从先就不能叫人的小瞧了,免得蹬鼻子上脸儿。 收整一番,行出院子,下有奴仆来禀,“老爷接了老太太在正堂里相坐,太太快些过去吧。” “欢儿和瑶儿那边儿说了没?”陆夫人端着步子问旺春,不等她答又说:“不需怎么紧赶着,该到的礼数不差什么便是了,没有当做接驾一样儿的道理。咱们殷勤小心了,不知旁人做什么想。失了身份的事使不得,断不能叫人小瞧了。” 旺春明白她的心思,不过是处处与那太夫人和二房较劲儿。自上回太夫人和二夫人回来,已过了好几年的光景,再是相见,还是不能免了各人都掐着心思。她把陆夫人送到正堂里,又抽了身回去看院里的两位姑娘。陆青瑶利索些,早梳妆好了在抱厦等合欢。 合欢还在镜前理妆,不紧不慢的模样,可见是陆夫人亲生的。旺春要了杯茶吃,在圈椅上歇下来,“太太说不需急,等前头叫人来请了,二位姑娘再过去。横竖你们算不上角儿,去厮认一番便是了。上回太夫人和二夫人在家的时候,你们都还小,应是不记得。这回又来了二姑娘、三姑娘,往后一处学习伴玩,别生分了。” 合欢没出声儿,却听陆青瑶朱唇微启“叱”了一声儿。合欢在铜镜里稍看得见卷头玫瑰榻上她的粉颜,那满满的不屑加傲横,只叫合欢打心里笑了一弯。她这六姐姐虽是叫她治服了,惯常伏小做低也不觉什么,但骨子里什么性情,岂是说变就变的? 旺春面上也笑,搁下雨过天青盏杯,“六姑娘这副表现,大约是不喜二姑娘三姑娘了。” 何止不喜,不厌便是大慈悲了。她敛目笑笑,也学起样子来了,说不敢,“我这样儿的身份,怎么敢不喜二姐姐和三姐姐。她们都是二太太生养的,最是金贵的人儿,不敢不敢。” 旺春笑,合欢发成,也笑着起身,“六姐姐莫谦虚,这世上还有你不敢不喜的人儿?怕是不入你眼的才多,一薅一撮儿。她们金贵的,那是出身,比气度比样范儿,怕是不及六姐姐一成呢。” “你又拿我打趣,我招你了?再来问我话的,我全不跟你说了。”陆青瑶佯恼,便听得外头小丫鬟传话,叫二位姑娘往前头去见客。旺春也起身,“那就走吧,也该露面儿了。” 一行人往前头去,合欢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对襟褂子,下配素黄马面裙,前面平展,侧褶深深。她往陆青瑶身侧趋了趋,想问她来者种种,眼见人都跟着又作罢了。 信国公府的正堂总有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耳房显得精巧别致,随置灰石绿竹交相掩映。堂中设大紫檀螭雕花卷头案,案上摆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陆平生迎了太夫人到正堂,等陆夫人来了便先行拜礼辞过,“晚上儿子再去探看母亲,多年不见,许多话要与母亲长叙。” 陆平生一走,堂里氛围就有些微妙起来。陆夫人与太夫人、二夫人等厮见过,落座说话。原就是不亲近的,再常不相处,偏又互不相喜对方的性子,终究生分。太夫人大有倚老卖老的架势,身架子不大,气势却撑得十足,问了家中大小事务,指点一番,又说:“六丫头和七丫头怎么没来,好大的架子,叫我这个做老太太的等了她们这么些时候。” 陆夫人笑道:“老太太来得早了些,孩子们惯常起得晚,来不及也是情理之中。正在后面收拾,若邋遢着样子来,岂不冲撞了老太太。” 太夫人闻言侧目,冷薄出声:“那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这话也只有老太太自个儿能说了,叫旁人怎么敢说?是不是时候,都老太太说了做准!”陆夫人笑面不否认,话音儿里是认了这话了,还不叫你能说她什么,直气得太夫人脸上一脸青白。 那二夫人又从旁说:“我听说嫂子宠闺女有一套,今番见了果然不一般。我手下这两个可不敢,但凡有些越矩的,我都不纵着。纵得没了大家闺秀的样子,有什么好?” 陆夫人不揪这理儿,暗瞧了二夫人下头坐着的二位姑娘,果是端得一手好架子。心里不免感叹,好好的闺女教得木人一般,有什么好?单瞧着,不论是样貌还是气韵,都输了她手下那两个一大截儿,要说哪里好的,便也只剩规矩框出来的样子了。 说着话,茶果上来,有下人捧茶送果。也就是茶果上来不多时,合欢和陆青瑶才到。只提裙进堂的一瞬,便拉直了堂内二夫人和她两个闺女的眼珠子。什么叫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什么叫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今儿算是见识了。那大红大粉的钗环裙衫,也穿得娇艳明媚,岂有半点俗尘的味道。 合欢和陆青瑶步子轻盈,到堂里见过太夫人,又给陆夫人和二夫人请安,道是最乖巧有礼的模样。罢了又与来者两位姐姐厮见过,立面而站,衬得两人素雅的打扮实在连台面儿也上不得了。 合欢眉眼染笑,亲昵地拉了二姑娘的手,声音娇脆,“都说江南水土养人,今番总算见识了。两位姐姐真个是婉约灵动的美人儿,只是……三姐姐好像……”说着把三姑娘从头扫到脚,“丰腴了些……” 陆青瑶掩唇暗笑,从没觉得有这样儿一个七妹妹是件这么好的事情。想她前生一世,就因庶女的身份,可没少看这两人的下碟菜。 而那三姑娘脸上浮青,女孩儿家最厌的就是被说胖了!她置气又不显,也是笑着,所谓端庄有礼道:“我随我娘,就这体架子。妹妹稍清瘦了,合该多养养。” 二夫人从旁又青了脸…… “我娘说我这样儿正好,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再不能多长肉的。”合欢说得欢喜,撩开二姑娘的手,往陆夫人旁边儿站了,一副乖顺邀宠的模样。 “该学你两位姐姐,谦逊些。”陆夫人抬手抚一下她的脸,虽是说的教育言辞,眼神却溺宠得能把人化了,看得刚来的两位姑娘也生出了妒意,却又在心底转为不屑和鄙夷。 合欢扫了两人一眼,往陆夫人身上趋,“娘亲说的不对,那哪里是谦逊,明明是虚伪。” 那厢太夫人听合欢言辞种种,没个谦恭的样子,气得吊眼翻白,只差倒过去了,心头迎风长刺——这孙女欠管教啊! 合欢眼尖,见她那副模样,忙又扑过去,“老太太你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翻什么白眼儿,中风了不是?我听说中风要掐人中,您且忍忍……”刚要上手,她一下子翻挺起来,冲合欢摆手,“可不敢,再给我掐死喽……” 在座人都想笑不敢笑,生憋着,唯有陆夫人冲合欢招手,“欢儿,别闹了,过来娘这里。坐着与老太太和你婶子说说话儿,别怠慢了。” 合欢听话,到陆夫人那边儿坐下。陆青瑶等人也不站着,各自在交椅上落了座,说不上话的且做陪衬。合欢仗着自己是东道儿,年纪又不算大的,说什么都不带旁人较真,遂直剌剌的话说得也就没太多顾忌。譬如,陆夫人不好相问太夫人怎么还是来京了,她便问了,“祖母不知道我婚期不定了么,还给您去了信的,此番怕是舟车劳顿,叫您空跑了一趟。” 太夫人却道:“就是接了信才来的,原要是定的明年婚期,我便不来了。过了年再来,也没什么要紧不要紧的,横竖撵得上日子,误不了你的事。等你嫁了,我便着手你三叔的婚事。现得知婚期不定了,那我就不捱日子了,早来早把你三叔的婚事张罗了,了一桩大心事啊!” 陆夫人手持梅子青釉茶盏,抿口呷在杯沿儿上,差点呛出茶来…… 第26章 梅子青釉 歪打正着和弄巧成拙是全然不同的两码子事儿,陆夫人原以为自己是算计精准,却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杯盏遮面,挡了嘴唇那丝掩饰不及的懵措,她在心里默想着,好歹没几人知道她原先的心思,又怕什么?旺春和合欢要是拿她敲鼓边儿打趣,她必须得摆足了当家太太的架势撑住脸子,谁还能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梅子青釉的茶杯在银累丝护甲下稍转了一下,陆夫人面上已是一副闲稳的表情,搁下杯盏,与合欢正照了个正面。合欢嘴角呷着一丝儿笑,伸手拿了甜白釉盘子里的马蹄糕去吃。说到嫁娶的事儿,因着年岁不及,她自然是不便插嘴了。 坐着说将一阵,旁侧耳房里已照陆夫人的吩咐布好了早膳。一桌子的糕点蒸食,小菜荤味。杯杯碟碟,俱是精巧别致的模样儿,再没有更好的卖相了。二房两位姑娘看了面色也生喜,等做长辈的一一落座,才与合欢和陆青瑶相继坐下。吃了几口,不过道说,北方的口味与南方大不同,“少了许多甜腻味儿,却是吃着可口。” “姐姐胎根里是北方人,不过是打小就在江南长大,自然吃着适宜。往后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跟我说,没有寻不来的。”合欢接话,这东道儿的模样做得十足。待人接物,她有自己的分寸,叫你舒心时,通体舒泰,叫你不舒心时,蚂蚁爪子挠心窝子还难受百倍。许多道理,那都是陆夫人这几个月慢慢教下来的,她受用得快。 用了早膳,太夫人与二夫人并二姑娘、三姑娘安置在耳房休息,陆夫人吩咐下去,收拾了西边儿两间院子出来,安置行礼且让太夫人几个住下。合欢和陆青瑶也跟在后头忙活,那两位姐姐初来乍到,要她们领着才显得周全。 早半晌二姑娘和三姑娘在正堂耳房里修整劳顿,合欢与陆青瑶还得了半日的空子。合欢拉了陆青瑶在正院合欢树下,蹭着树荫在下头搭了乘凉枕榻,坐在榻沿儿上说话。来了新人,瞧着就是要久住的,岂有不把底细打听齐全的道理? 合欢摇了下手里的象牙丝花鸟纨扇,“瞧你早上的模样,就知道尤厌这两位姐姐,说起来有什么事,你都与我讲讲。我知道了,咱们防好了下手,不能叫她们在咱们家里猖狂了。但是有些不好的,挑剔出来就是把柄,与咱们有利。” 陆青瑶往合欢身侧就了下风,“二姐姐陆青瑾,三姐姐陆青琪,你单就打的照面,觉得如何?” “面儿上瞧着,倒是端庄淑慧的,却不知是不是假把式,肚子里汪着坏水。陆青瑾倒还瞧不出什么来,说话做事十分妥当,许是年岁大些的缘故,她也有十二了。那陆青琪,便不那么伶俐。我不过说了她胖,她回我的话竟把自己亲娘拉下了水,十足有趣儿。” 陆青瑶接了合欢手里的纨扇来摇,“妹妹瞧得准,陆青琪确实没什么伎俩,瞧体格就知道是个嘴贪管不住的。那陆青瑾却不然,面上端庄大方,阴险的心思不知有多少。前世她们来家,我受她们拿捏,连苦处都没地儿诉去。陆青瑾又惯常会拿陆青琪做枪使,玩得一手两面三刀的好把戏。” “倒是个狠角儿?”合欢看陆青瑶,“兴许是你太面儿了呢?” “我是没妹妹伶俐,但也不是面儿人。只是心计上总落下风,但又岂是能随意叫人欺负不言声儿的?”陆青瑶申辩,“我有太太护着,她们有老太太护着,说起来是势均力敌。二太太是老太太的姨侄女儿,遂偏心二房,咱们姐妹间,她也是偏着那两位的。不信你便瞧着,你再是比二姐姐三姐姐好一截儿的,她也觉得是你上不得台面儿。” 合欢轻移乌目,“这样儿我可忍不得。”又问:“除了这些个日常的,有什么要紧的说没有?鸡毛蒜皮的,细说到什么时候?” “前世自她们来了后,我这厢三灾五难受了不少,妹妹不想听便不提了。”陆青瑶搁下扇子,“但有两件儿事,定是妹妹说的要紧的。”说着压了声儿,“头一件儿,陆青瑾面上端庄,却是个真下作的,她不顾伦常,称意咱们的四哥哥。四哥哥是五个哥哥里最通体生贵的,生来就比旁人聪明,也最是眼高于顶的。这么些年,与我来往最薄的便是四哥哥。第二件儿,老太太有意把陆青琪许给舅家世子表哥,总要撮合这事儿。” 合欢好笑,“我舅家的表哥,表亲也是咱们大房的,她与太太并不相好,身份上也不能怎么拿捏太太,真能肖想这个儿?” “她娘家并姐妹那边儿没这么高的权势,自然是削尖了脑袋想与忠王府攀亲。太太向来不买她的账,她便从老爷那处施压。前世因我起了绊子,没得如意,这一世你许了靖王,我身份不及,指不定这事儿就成了……”说到这里,陆青瑶有些怏怏,声音越发是听不到了。 “瞧你没出息的样儿。”合欢伸手推了她一下,“前世不就是忠王府排挤死的,但凡表哥护着你些,也不能是那么个了局。今生你还想着他,就这奏性,我便一百个瞧不上你。忠王妃那样的婆婆,亏你还想再受一世!” “你才多大,你又懂什么?”陆青瑶打了一下扇子,扑得合欢腰间象牙红绦绸乍起,“若是称心一人,俯首称奴、挫骨扬灰又何如?到时你便甘之如饴,岂有后悔的?便是蚀骨□□,也能尝下去。你没经历,自然不知刻骨铭心为何,说起来轻松,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你到了那一日,便知其中滋味了。” “没气性……”合欢还是仰脖嘟哝了一句,枝头粉绒花早谢了干净,只剩下密搭搭的叶子,锯齿交错,荡着她的声线起了空灵虚幻之感。谁说她不懂,她有过齐肃,为他练针功,为他来去羽商阁,最终奉送一场大病,还不是锁了大摆披风,再不提了。 下晌陆青瑾和陆青琪来正院里寻合欢和陆青瑶,先给陆夫人请了安,绕过青花落地罩去抱厦。抱厦内依窗而设的罗汉榻上设一平头小案几,其上摆着白釉围边儿棋盘,和两桶檀木花枝棋桶。合欢和陆青瑶正在下棋,但见两人来,忙下来行礼厮见。然后引到榻边坐下,观棋说话。 陆青瑾品格端方,到哪里都是一副三从四德、妇德妇容教科书般的存在。那陆青琪年有九岁,稳重得没那么方正。两边姐妹,除了陆青瑶是有前世记忆的,说起来都是生人见面,说话便都趟着说,各自试底儿。要么说旧时女儿家成熟的早呢,心思都是打小就培养起来的。十四五的嫁了人,就要独自在婆家周旋。 合欢不大喜欢陆青瑾和陆青琪姐妹两个,因由有几。一来在家惯常听了许多太夫人和二夫人的坏处,对二房自来没好感。二来陆青瑶在她面前说了那么多,她先往脑子里印了,总拿出来套在两人身上。三来,这初初半晌接触,真个儿觉得双方是两路人。 到了晚上,陆夫人为太夫人和二夫人治席接风。合欢几个在房里听了唤,一道儿往后头花厅里去。除了逢年过节,合欢鲜少见着家里这么多人同聚一堂。大老爷陆平生,三老爷陆瑞生,陆夫人及五位哥哥,现今再加上太夫人和二夫人,余下合欢四姐妹,热闹得很。 席面吃了一个多时辰,各家奉着太夫人吃酒笑闹,没有早早离席的。合欢是不喜过闹的,却也没使性子不给太夫人面子。却没想到,席面吃罢,太夫人并不尽兴,当即又叫陆平生拉了家养的戏班子来唱戏,直热闹到夜深才罢。 合欢累得全身起腻子,回到抱厦那戏台上粉头戏子的尖嚎声儿还在耳边荡。她一面去到镜前摘发髻上的点花锁青珠步摇,一面说:“舟车劳顿月余,又是那样儿精瘦的身板子,却还有这种精气神儿,闹了这么些时候不嫌累。精神大发了,不知还要活多少年头呢。” 墨七过来帮她拆发髻,“姑娘少说两句,叫人过了话,生出嫌隙,一家院里住着,还要晨昏定省,面上怎么过得去?再说也是老太太,孝顺是本分,没有背后嚼寿限的道理。” “我懒得说她呢。”合欢点着头就要趴下去,“明儿一早还得早起给她请安去,可见没日子过了。都说老年人觉少,指不定怎么折腾呢。我就念着,她早把三叔的婚事料理了,还回江南二叔家里去……”说着忽想到什么,合欢精神了眸子,从鼓凳上起来,拂袖就走,“等会子梳洗,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墨七还没来得及言声儿,她便出了抱厦。到了外头,绕过抄手游廊,又直直往陆青瑶厢房里去。陆青瑶已拆了头上钗环,正要梳洗,见她来了,不过问一句:“什么事儿?” 合欢拉了她到一侧,捏着她的衣袖子,小声相问:“你早前跟我说,老太太是被三叔气死的,因着三叔与爹的一房姨娘混睡被捉了奸,真有此事?那房姨娘,可是……沉姨娘?” 第27章 白玉蝉戒 陆青瑶抿声,抬手打了翠色轻纱幔子,拉合欢进里间卧房,回身驻足道:“爹总共就三房姨娘,方姨娘和周姨娘都这么大岁数了,三叔没这么眼拙,自然是那个沉姨娘。她住在府上西南那边儿的角院里,与周姨娘和五哥哥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这老太太不是回来了么?自然就想起来了。”合欢把手从陆青瑶手心儿里抽出来,“那后来呢?被捉了奸,三叔挺护沉姨娘,把老太太气病了,他们结果怎么着?” “还是打骂了一通,到底留了条性命,撵出去了。若不是老太太不依,爹把沉姨娘给了三叔,也没什么要紧的。老太太说她狐媚子,哄得三叔五迷三道的不像个人,自然不留她。据说沉姨娘是家里卖出来的,在京城一人也不识。出去后若无人帮扶,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合欢对这沉姨娘倒没甚兴趣,在羽商阁听了多回墙根也没往心上搁过。但凡是有些兴趣的,以她的性子早去会会这位美人了。况她信他三叔为人,那么冷漠自持的人,大不会做这些。便是喜欢的,与她爹要了便罢了,哪里需要偷偷摸摸。但陆青瑶现今也不会骗她这些个,说的自然也是实情。说起来,这其中便是有因果了。又想,若是遭小人设计,她那不与人往来亲近的三叔,和这家里几乎无人记得的姨娘,会得罪谁? 合欢原没想这么多,来问陆青瑶,不过是想摸个往后的脉络。太夫人若久住下来,这家里算来个外人做主,总不如往前自在,她和陆夫人心里都不得松快。既然太夫人此番回来只是张罗她三叔的婚事,她就不得不把她三叔的私事往心里搁了。 陆青瑶看她出神,上手捏了她脸蛋一下,只觉滑嫩称手,羡道:“这么好的皮子。”又问:“怎么的呢?” 合欢抬袖蹭了一下脸,“你说让三叔早些正经娶房正妻了了老太太的心思,叫她早早回江南去。还是咱们等看着,让他把老太太直接气个病重气绝?” 陆青瑶幽幽看了她一眼,“到底也是你的亲祖母,羽商阁也是你惯常去的地方,三叔待你那样儿好……但只怕凭你凭咱们,了不了老太太的这桩心思,那便只能是后者了。” 合欢又敛目想了想,到底没有明晰的眉目。旁人的事儿,她确实很难插手去管。况且其中到底有什么纠结,她也是不能一一尽知,更是不能贸然。她扬手抬袖,遮面打了个哈欠,困意席卷上来,再不站着与陆青瑶说话。垂袖搭手,撩了幔子回去梳洗睡觉去了。 陆瑞生与沉姨娘怎么回事儿且搁在心里,眼下最逃不掉的是得所谓尽东道陪陆青瑾和陆青琪闲说逛走,费神费力还不讨好儿的事。事前太夫人出口吩咐,叫她和陆青瑶两个好生招待两位姐姐,同时不忘提点,“事事紧着她们,谦恭礼让的道理要懂。再有,七丫头你忒不稳重,像个市井泼皮,该与你二位姐姐学学,四平八稳才有女儿家的样子。你这样子走出去,糟蹋国公府的面子,也丢你娘的脸!” 丢你娘的脸!换个语气说法就是骂人的话。 合欢听不下,脸上笑而疏淡,“那可不敢领着两位姐姐玩了,老太太该问六姐姐。与我在一处的,没有谁能带得我转了性,多是叫我带偏了的。三五日下来,老太太若发现二姐姐和三姐姐也成了那市井泼皮,岂不怪罪我?” “你别说这打岔的话儿,说什么你照听照做便是,还有在我面前打趣儿推诿的?”太夫人颇撑势子,刻薄的话像在嘴里蹦豆子一般,“规矩打小就要学,瞧你什么样子,不及你两个姐姐三分规矩体面。子不教父之过,这女不教,不知谁之过啊……” 两番话,都分明在毫不遮掩说她没教养,勾带着也骂了陆夫人。合欢收了嘴角残余笑意,冷下脸来,不愠不恼地看着太夫人,慢起樱唇,“老太太怕是老了,不知现今的世道。您是抱陈守旧的,哪里知道什么叫真体面?两位姐姐在你眼里的体面,纯粹是屎壳郎见粪坑,投上了。嘴上再自吹得如何体面啊,也没有国公爷的亲爹、郡主的亲娘和大权在握的未婚夫,体面可是自醉的话呢!” “七丫头你……”太夫人噎住一口气,忙携盏生闷了两口茶,端着青盏杯子的手也颤将起来。原以为大房媳妇儿就是她的克星了,没成想教出的这个小的更是能戳她气囊,半句提点不得!她说一句,这半大不小的蹄子有十句后招等着她,招招要见血啊!这一想,喉咙里腥气也窜上来了,只要翻白眼儿。 陆青瑾在旁瞧了,忙上去与她顺气,最是贴心会服侍人的手法架势,“老祖宗莫动怒,七妹妹是小孩儿家性子,怎能较真?我带着,一处学习,总有懂事的时候,您大可不必担心。” “她懂事不懂事与我有什么相干?再是不懂事的,嫁出去自有旁人收拾,岂要我费什么神?养这么个东西出来,作孽哟……”太夫人哼哼出气,伸出压了半截金托白玉蝉戒的手指直抖瑟,招了一下近前一身穿嫩黄比甲的丫鬟,“宝娟儿,你往东边儿去,把莯儿给我找来。使不动这丫头,也别叫她碍了我的眼。” 合欢抱着涵养,仍不动怒,掖了轻纱素袖在身前,慢条斯理起身,说:“老太太怕是不知,靖王府没有当家婆婆,能收拾我的人大约是还没生出来。我娘养我这么大,也不是叫旁人指着鼻子骂的,还捎带把她骂上。我敬您是太夫人,又是我祖母,你拿我当什么呢?阿猫阿狗的也听不得你那些话儿,我好与不好,是个什么东西,又是不是泼皮无赖,岂是你一句话说了算的?这么坑损败坏亲孙女,原不是亲祖母该做的事儿。” 一通软声冷语的数落下来,太夫人被气得吊起了白眼儿,头上深蓝抹额的酝光也印在了眼白珠子上。她挺了两下身子,吓得陆青瑾忙叫“请大夫”。太夫人却一把抓了她的手,指骨深深压在她手背上,大喘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等松了手,陆青瑾白嫩的手背上皆是坑洼紫印子。 合欢不等她开口撵,“好性儿”地行礼拜别,转身便出了上房。连抄手游廊她也懒得费事绕,小步下了阶矶,踏着青石小道儿,穿过紫薇假石出院子。陆青瑶跟在后头,轻纱罩衣钩挂紫薇枝叶,扫下大片花瓣来。她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直等提裙跨过门槛,才抚胸出气。 她上辈子再猖狂,也没敢干过这种事儿,今儿算是开眼了,真个不枉重生这一回,紧张之至也痛快之至! 痛快之余,又不免为合欢多思虑一些。太夫人定是不会到陆夫人那里告状的,告了也没用。但不见得,她不会添油加醋到陆老爷那里说些什么。陆老爷虽不管内围事物,但亲妈相诉,又岂能不问倒是亲妈和闺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知该是怎么个了局。 合欢却不往心上放,靠在抱厦罗汉榻的绣金引枕上,叫墨七去厨房拿些冰食回来吃消暑气,先吃一口凉茶,“告诉爹又如何?且不说爹不管内院里的事,都是娘在掌管,就是这回下手管了,他也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再者说,我说的哪句话又是错的?我耐着性儿听她吩咐,她句句坑损我和娘亲,什么道理?她哪只眼睛瞧见我是泼皮,哪只眼睛看见我不能够四平八稳?她便是坑损了我,把娘亲也带上,我也还是好性儿跟她讲道理的,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都没说。她自个儿气成那样儿,也是气量小的缘故,怨不得我。” “她不喜太太,不喜你我,就是老爷和二叔比起来,也是偏二叔多些,这些话说来也就正常了。她熬到这么大把年纪,总有架子要拿,否则做媳妇儿时候叫人苛责的苦味,岂不都白吞咽了?”陆青瑶转玩着手里杯盏,扣击了两下杯盖与沿口,烧瓷脆响,“你堵她这一回也好,往后她估摸着就怕了你了,再不自讨没趣儿的。回回都落下风,她哪里还敢惹你这个祖宗。说起来她是老祖宗,这会儿只怕在心里管你叫祖宗呢!” “这可使不得,大不孝!”合欢说着笑出来,又说:“人都一个德行,柿子专挑软的捏。我还想着,她大不会拿这事儿去爹那说什么,岂不太伤她自个儿颜面了” 陆青瑶感慨,“我要是有个郡主亲娘,也不能活得畏畏缩缩的。” “你上一世不是畏畏缩缩的?”合欢脸上转看她。 陆青瑶想了想,“说起来,你确实是泼皮破落户儿。”说罢掩面而笑,“你说得有理,老太太应不会那这点事去烦老爷。她一把年纪了,与你七岁孙女儿较劲,确实……但凡事都有个万一,若万一老爷那边儿有动静,还把你打了个皮开肉绽,你也不必苦恼,我定日日捧汤羹擦药膏服侍你来!” 合欢斜眼瞪她,“你也想我些好!我瞧着你巴巴儿等着我被罚呢!” “巴巴儿等着的可不是我一个,全家上下谁见你被罚过?出了便是大新闻!”陆青瑶佯作认真,合欢探身上来就要撕她的脸。两人笑闹一阵,并不把太夫人的事往心上放。 墨七从厨房冰窖拿了绿豆冰沙回来,往两人前各摆了一碗,不忘嘱咐:“吃慢些,没得刺了肠胃,又要遭罪。” 两人应是,瞧着颗颗剔透的绿豆上挂满了煞白的霜珠子,胃口大好。挑起梅花银羹匙吃了两口,通体舒泰。将将吃了小半碗,忽听房里小丫头在窗纱下传话,声音滤过烟罗纱网飘进来,带着点闷气,“姑娘,大爷来了。” 第28章 真珠璎珞 除了晨昏定省,家里的哥哥们惯常不往正院里来。平日不是在学堂,就是伴友在外吃喝游玩,或在书房和各自房里学习。合欢与陆青瑶相看一眼,搁下手里的梅花羹匙,但见陆大爷陆莯已绕过青瓷彩绘插屏到了眼前,一身提花锦袍衬出高大的身材。 两人忙下榻行礼,问将一句:“大哥哥怎么来了?” 陆莯背手在后,言语清润,“老太太叫我带二叔家两位妹妹各处看看,外头也使得。我念着你们两个也是常年不出门的,尤七妹妹年节上也没出去过,遂来问问你俩,去也不去?若是去的,我再备车辆,咱们一道儿各处玩玩。” 这算是受了一顿坑损,推了陪陆青瑾和陆青琪的差事,并兼得了个大便宜?合欢欢喜,忙不及应:“自然是要去的,都说京城乃第一繁华之地,我生养此地,却从不知其貌,说出去岂不招人笑话?大哥哥带上我,提鞋打帘儿,都使得!” 陆莯笑起来,如浴春风一般的笑意,与他音色一样儿清润,“都说七妹妹最是惹人疼的,看来不假。往常我不大过来,与你接触少了,倒是大哥哥的损失。” 合欢心头灌蜜,兀自一笑,“大哥哥说是那便是了,今儿咱们兄妹一处好好玩玩。” 直等到暮色四合,院里的合欢树也瞧不清枝叶细密几何,却能闻飒飒声响,陆莯领着陆青瑾和陆青琪小逛大半日国公府,正备下车在二门上,叫奴才来请合欢和陆青瑶。合欢仍在上房里央求陆夫人,腻得软发像只没骨头的布偶猫。她在陆夫人脖间蹭,髻上翡翠玉兰步摇直被蹭了下来,掉在陆夫人绯罗蹙金飞凤褙子上。 陆夫人拾了,一脸没辙的样子,把步摇簪在她发髻上,伸手叫旺春拿抿子来,“去也使得,但凡事小心,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不能叫我多生担心。行走撵步,都得跟着你大哥,一刻也不能离了。”说着转头向陆青瑶,“六丫头你多精点儿心,帮我处处看顾七丫头。” 陆青瑶应是,“大哥哥向来最是有分寸的,太太不必多虑。我跟着七妹妹,走哪也不放过,您且放心吧。” 陆夫人耐心地帮合欢抿好鬓角辫发,搁下抿子到小几上,拉了合欢站起来,“去吧,早些回来。你爹那边儿若是问起老太太的的事儿,有我帮你顶着,不能怎么着。便是直告到我这里来,我也有说辞,不能受她拿捏。若她是个受用尊重的,孝敬她是理应。但若偏偏不受用,哑巴亏也能叫她吃得。她常年不在家中,回来就想摆婆婆架子、使老太太权力,处处摆布旁人,那不能够!” “她今儿气得不轻。”合欢站直身子,抬手低眉顺理项上缠结起来的真珠璎珞,“回头等她气消了,我往她院里看看她去。” 陆夫人帮她捋顺璎珞翠珠,垫在手心上印出森森指纹,“你想去看她,她不定想见你呢。等会子我过去瞧瞧,搭手捧杯茶,这事儿便过去了。快去吧,你大哥二门上等急了,“ 合欢嗯了一声儿,携陆青瑶与陆夫人拜辞,出门往前头去了。 穿堂过月洞花门,移步换景的精巧构饰,抄手游廊折了几弯,曲折回还。望到画彩斑斑的游廊尽头,垂花门垂帘柱下立着背手直站的陆莯,提花锦袍与彩绘花瓣垂帘珠交相辉印。门外露出轿子后沿儿,翻翘出一卷儿,挂了红绸方结络子。风一吹,密密的穗子摆出弧度凌姿来。 陆莯闲步转头,正与合欢视线碰了个正着。脸上没有急色,他抿唇一笑,往前虚迎了两步,“太太肯放你走了?” “撒娇耍憨的本事我有,没有请不来的准。”合欢停下步子,靛青的岐头履在襕裙露出兔耳前额,“大哥哥等了多少时候?待会儿我请你酒楼吃喝,权当是赔罪了。” 能出去撒欢一场,着实高兴,她还叫墨七带了不少银子傍身。听说京城夜市繁闹,人海生生,定是要好好瞧上一瞧逛上一逛的,不能白瞎了好光景。 合欢与陆莯寒暄罢,携了陆青瑶出门上轿,旁侧轿窗印花绸帘打了起来,露出陆青瑾的小半侧脸,遮了轻纱罩子。她手撩帘子,眉眼生笑,“妹妹来了,才说怕妹妹来不了,要少许多趣儿。这会儿来了,便是最好的。” 合欢在轿前停身,回首粲然,“人少确实没什么趣儿,姐姐今晚好好玩,别拘着。”说罢躬身往轿里去,陆青瑶跟随而上,两人同乘一轿。挤到撒花引枕上陆青瑶就“叱”了一声儿,到底没说什么。 陆青瑾放下轿窗小帘,掖了脸上笑意端直身子。轿子晃将几下,上了脚夫的肩,才稳当起来。陆青琪在她旁侧坐着,揪着手里的一方绢帛帕子,“姐姐好脾性,还与她们笑脸相对。她把老太太气成那样儿,又说咱们是粪坑,没有体面的爹娘夫君,我心里也生恨。若不是寄人篱下的,有她好看!” “你能给她什么好看?”陆青瑾乜她一眼,“都是自家姐妹,这样儿的话少说,没得伤了和气。等明儿你能耐了,嫁的人一等一地比靖王还本事,再说这些话不迟。这会子说着,岂不显得小家子气,叫人听去了,还得话头上杀你。” “我可没姐姐的好脾性!“陆青琪哼一声,揪得帕子起了褶儿,“你也不必数落我,我心里门儿清。老太太是护咱们的,不必怕她什么。” 陆青瑾摇头,大不说话了。 轿子抬至大门上,停了落轿。墨七上来打轿帘子,引合欢和陆青瑶出来,牵了再往马车上去。车围子垂下,车内暗暗,唯有车前一盏红纱宫灯散出光来,冥冥照亮一小块儿地方,在合欢脸上压出道光印子来。陆青瑶帮她打了一下皱起的裙面,车辕挎马,噔噔地便滚动了曲花木轮,行将起来。 京城繁华不是一言二语间能道尽的,城池楼阙、街面巷尾,或市井之处或闲雅之所,应有尽有。合欢和陆青瑶并不把陆青瑾和陆青琪往心上放,没得败了兴致。她头一回出来,趁兴而来,必不能败兴而归,谁也不能不叫她好过。 陆青瑶抬手打着车围子,天青窗纱罩了窗,朦朦胧胧瞧得大概外头的景象。早前出来去忠王府,合欢也是这么半搭帘子往外瞧,只白日之景与晚间又有大不同。街道阜盛,店铺林立,染红的灯笼罩着扬扬而动的各色幌子,上书店牌招揽客人。 陆青瑶打得手累了,撤手撂下车围子,回头跟合欢说话。说的是这市井种种,多有道听途说来的。合欢听着也欢喜,眸子粲粲,忽开口问:“能遇上心上人吗?” 陆青瑶没折回脑子来,愣口两下,又听合欢说:“唐时太平公主十四岁第一次出宫去玩,那是上元灯节,因在假面狂欢之夜邂逅了薛绍。就半摘面具的一面,便许下了芳心。” “哪里看来的话本子?”陆青瑶笑她,“史书上可没这么说。” 合欢乜她一眼,“扫兴。” 再要说话,车外传来陆莯的声音,叫“七妹妹”。合欢抬手半打车围,透过窗纱但瞧见陆莯侧身在马。他回头,压下身子,腰间玉佩抖坠下穗子来,“今日白矾楼开张,咱们去那里,七妹妹有什么异议。” “我没有。“合欢摇头,“但随大哥哥安排。” 陆莯骑马在外,晃悠着直起身子,目光于前,跟合欢和陆青瑶说折白矾楼的景况。白矾楼地处大内附近,已翻新加盖了许多时日。现开张不过才两日,宾客往来整日不歇,大抵京中酒楼瓦肆,不以风雨寒昼,白昼通夜,“去的早的,这两日还送人金旗。” 合欢换了只手打围子,“不惜那金旗,酒饭宜口便好。咱们出来一趟,最紧要的就是逛好吃好。” 陆莯回目,“吃不吃得宜口,且还看口人偏好。那白矾楼一等一的,是楼里姑娘的乐技,京中无一家能及。曲乐也与旁的地方大不一样,新花样儿多得很……”说到这里他突然歇语,自顾笑了一下,“原不该跟妹妹们说这些,都是酒场上的把戏,与你们不相干。往北再过两条横街便到了,且再休息会子吧。” 合欢放下车围子,回头看陆青瑶闷笑,小声言语,“大哥哥说漏嘴了,都是风月场上的事儿。“ 陆青瑶抬手戳她脑门子,“寻常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懂什么风月场?少说两句吧,回头叫太太听了去,保准你没下回。大哥哥也没说什么,偏你能多想。“ 合欢又说她扫兴,往后一靠,连着车厢悠悠晃。 车行缓慢,幔子隔了外头喧沸人声。再过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陆莯所说的白矾楼。合欢下车立身,但见五楼巍立,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在夜色灯火中熠熠而立。这样儿的繁闹场所,往来各色人物,人影幢幢地攒动过去。 第29章 霓彩辉煌 合欢几个跟陆莯进店上楼,身后奴仆婢子跟了一趟儿,引来目光许许。陆青瑾和陆青琪轻纱罩面,只留半侧脸在外头,敛眉低目,人却多瞧身量小的合欢和陆青瑶。白矾楼规格高,等闲不放那些卖酒食或自行各桌服侍的妓/女进来,大抵也是陆莯带她们四个过来的缘故。 进了阁子,点下菜食,却并不要酒水。回去叫陆夫人闻了酒气,怕是没处交代。陆莯拂袍落座,点了下碗箸上的银筷,看向合欢,“带你们来这里,因有一景要给你们瞧瞧。京城唯此一处,再找不到第二家的。白矾楼的内西楼足修了五层,登楼而眺,能俯瞰皇宫。” “皇城尽在脚下?”合欢眸子粲粲,“那等会子必是要上去瞧瞧的,免得落了遗憾。” 陆青瑾和陆青琪在旁摘了纱罩,往侧伸手给丫鬟。心道这是大不好的事儿,因说:“那岂不是人人都来看这一景?若是不能包下内西楼,随处都是人群往来,咱们这样儿的清白女儿家,怕是不好。” “二姐姐忒小心。”陆青瑶笑说:“再是官宦家的姑娘,也没有真个不出门的,茶馆解闷,园子、庙观各处看景都是寻常事。太小心了,人道你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脸上的纱罩也不必蒙着,我帮你瞧过了,大没有人看二姐姐和三姐姐的。” 合欢捏起银杯吃茶,含笑随着桌上气氛怪异。陆青瑾识大体,脸上尴尬拂过,却并不说什么。陆青琪却不然,心里本就有气,偏还端着样子,言语不善,“论身份,六妹妹是什么人呢?庶出耳。呲哒二姐姐,捎带贬损我一番,也是你能的么?老太太常说七妹妹不稳重,你这只能是没规矩了。” 合欢默默扶了一下额,心道这陆青琪真是个嘴巴拙的,陆青瑾有这么个猪队友,也真是够她受的。陆青瑶只不过语意微露,好坏但看理解,不撕开说面子上尚且撑得住。但陆青琪这一针锋相击,全然就是贬损的句式。陆青瑾面子拂过去的尴尬又全数回到了脸上,合欢也配合气氛地清了下嗓子,毕竟这一句话把她也得罪了。 “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啊,三妹妹。”在座无人接话,陆莯润声道:“说话给人留三分薄面,没有坏处的。一来六妹妹说得确实没错,京城闺阁女儿家常出来喝茶看曲儿逛园子,都是寻常事,怎么能是呲哒二妹妹?二来,七妹妹是活泼可爱些,但识大体通事故,最是拿捏到好处的性子,常听到的都是夸她的话,何来不稳重一说?” 莹粉的面上扫过一阵青白,咬唇不语。她又向陆青瑾,眸子里埋着埋怨。陆青瑾暗瞪了她一眼,忙拎了青釉烧丝茶壶起身给人倒茶,笑说:“三妹妹不懂事,大哥哥别见怪。既是如此,待会儿咱们一处登楼去便罢了,没这么多拘束。” 合欢只是笑笑看着陆青琪,好似在看蠢蛋的一样的表情,盯得她更添恼火。刚被陆莯出言接了话,又被她二姐瞪过一眼,这会儿大是不敢再乱发作的,只好端样子硬撑着。一顿饭吃得也不痛快,心里铆着气,又不能与陆青瑾私下狠言泄愤,实在难捱。 在阁子里吃过饭,陆莯依言领着她们四个去内西楼,登顶远眺。到了楼顶,果见人头众多。合欢寻了人少处,到侧凭栏而靠,看着底下的灯火璀璨。满眼里能瞧见的,虽不及现时代夜景那般车马不息,霓彩辉煌,但到底别有一般味道。飞檐斗拱,层峦叠嶂,殿宇参差,是钢筋水泥永远比拟不及的古旧美。 合欢迎风眯着眼不说话,面色淡淡,神思飘离一般的态势。陆青瑶从旁看她两眼,只见根根细密的睫毛下眸子深邃,侧脸在串灯的红光下显得极端柔美,并浮上一点淡愁。她又移目,往下看着灯火中琉璃溢彩的宫殿,小声说了句,“在想能不能碰到心上人?” “说什么你都信。“合欢笑,转脸过来,好似刚才那玉雕般的人不是她一般,“就算遇上了心上人又如何?我是有婚约的,是要嫁到靖王府的。遇上了,岂不徒增烦恼?偶或想起来,有个地方是空的。” 陆青瑶恍惚,其实很多时候她这个七妹妹不像是七岁的人。她的手段,她的冷静,甚至于偶尔生出的淡淡愁绪,嘴里蹦出来的深沉话语,都不是一个七岁的人能有的。她不再言声,与合欢一起迎风而立,只是看脚下皇城罢了。 她也想,能不能遇上她的世子表哥? 皇宫很大,但看起来也不过就片刻功夫,总不能看出花儿来。大有人诗兴而发的,赋诗一首,也便去了。合欢侧头看看,与陆莯、陆青瑾、陆青琪凑头,要离栏下楼回家。行至木梯边儿,有人从旁擦过,腰间大片明黄的一抹撞进眼睛里,闪一下不见了。 “荷包……“合欢心头大动,提裙疾步而下,追将下去。身后站着的陆青琪却不知怎么上身不稳,尖叫一声俯身滚下了楼梯,撞在漆红柱子上。 陆青瑶明显是看到了她要伸手推合欢,却没想到自己命背扑了个空,滚了下去。她侧目盯了陆青瑾一眼,咬牙低声语,“下作,活该!” 陆青瑾又恼又担心,哪里还能顾及陆青瑶说什么话,跟着陆莯便下去看陆青琪的状态。陆莯拧眉把陆青琪从地上拉翻过来,但见她脑门上撞了个洞,正汨汨出血,人已经昏迷了。他把她抱进怀里,匆匆下楼去找医馆。陆青瑾跟在后头,半步不敢歇。陆青瑶则站着四下看了一眼,不见合欢,到底不敢一人逗留,忙也跟了上去。 医馆里烛火曳曳,侧墙挂一“妙手回春”的匾额。陆青瑶坐在楠木交椅上盯着台柜上的花梨木算盘珠,又回头看了看帷帐里仍躺着的陆青琪,心里惦记着的却是合欢。见陆莯绕过黑漆插屏进来,忙起身问:“怎么样?七妹妹呢?” 陆莯摇头,“不在白矾楼,领下人打听了一遭,并未找着。我吩咐他们还在找,但看情况吧。” 陆青瑶捏着帕子,有些失神,慢坐回交椅上,“找不着要怎么办呢?太太肯定会扒了我的皮的。我答应了太太,寸步不离跟着七妹妹,可谁知道……” 陆莯颇觉伤脑筋,往陆青瑶对面的交椅上坐下只是揉太阳穴。他好心带四位妹妹出来玩这么一遭,丢了一个,碰了一个,回去后该怎么交代?一边是家里的太太,一边是老太太,哪个是好说话的?他轻出了几口气,到底是坐不住,“我再出去找找。” “大哥哥,我随你一同去吧,多个人多份力。”陆青瑾打了帷帐出来,跟了陆莯两步,“叫我们在这里等着,心下里不安,哪里等得住呢?” 陆青瑶也说:“就是,我们也帮着找找,回头还在这里碰头。找到找不到的,总算是尽了力了。” 陆莯回身瞧了两人一眼,咽口气,“罢了,六妹妹你带上丫鬟婆子,还去白矾楼开下那间阁子来,防着七妹妹回那里去。二妹妹留在医馆照顾三妹妹吧,她伤得不轻,不能放任了。” 说罢各行其事,再不耽搁。 陆青瑶出医馆,踩凳上马车,带着金盏回去白矾楼。一路上的颠晃,心里的焦灼慢慢落了下来。急一阵忙一阵,那心也不能一直吊着。她叫金盏打起车围子,眯眼看外头,在人影中分辨着是否有她的七妹妹。说起来也是徒劳,哪里看得清什么呢。 金盏皓腕撑手,银臂钏压下袖子来。她从侧看了陆青瑶良久,终没忍住心里的话,低声道:“姑娘……七姑娘若是没了,岂不正好么?早些时候,您不是日日盼着……她是个不中用的,最好是……活不长……” 陆青瑶眉心一蹙,侧目盯向金盏。往前她在自己闺房里没少说合欢的坏话,咒死的话有时也是口没遮拦就说了,贴身的丫鬟大约都知道她的心思。金盏说这这话是有缘由的,与她早前说的那些话比起来,十足算不上什么。但这会儿听起来,却刺耳得很。 她敛眉,抽出云纹青袖下的帕子出来擦手。从手心里擦开,一点点往外,似是要擦破皮一般。金盏似乎意识到自己怕是说错了话,有些怯怯,松手撂了车围子,“姑娘……我……“ “你没什么。”陆青瑶擦了最后一下手心,把帕子掖回袖子里,“只是往后不要再让我听见这些话,免得受些皮肉之苦。早前是我不懂事,不知有姐妹的好处。今番知道了,岂还有咒她死的?若谈利弊,这会儿她死了,太太得恨我一世,哪里还会有我的好处。即便太太不追究责任,我也不望她出事。往后你记住了,她是我亲妹妹,再没疑问的。” 金盏抿了下唇道是,抬手又打起了车围子。窗外灯火稀残,夜色蒙蒙。 第30章 锦缎华裳 陆青瑶坐在原先的阁间里,临窗摆椅,抬眼瞧着窗外那轮几近正圆的明月。她叫金盏在隔间门侧守着,好及时开门。心下里仍是难安,便褪下了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颗蜜蜡珠子,在手指间扣数起来。蜜色珠子在手里打转,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从手心滑过去,明月换场,东方升白。 金盏守在隔间门边瞌睡至凌晨,被叩门声振醒,呓叨一句“七姑娘找到了”跳起神儿来,从椅子上起来开门。阁门开缝,见着的却不是等了一夜的七姑娘陆合欢,而是大爷陆莯,脸色疲惫暗沉。金盏当下只觉不好,往侧退了两步,掖手而立。 陆莯进间去到陆青瑶面前,临窗一站,沉沉道:“六妹妹回去吧,我已经告知了家里,让老爷太太一同派人出来寻。再是寻不着的,想别的法子,一定要把七妹妹找回来。” 陆青瑶愣神,手里的蜜蜡珠子扣在大拇指下,再数不下去。她腰背空软,倚靠在交椅上,被椅背花棱硌得生疼。世道弄人,她七妹妹那样儿伶俐的人也能走丢了,再找不到家。这一丢,往下的日子不知要怎么样了。 *** 清晨雾色笼光,东方新日半露,果红娇艳,如笼纱含羞少女,朝霞映红了半侧天空。铆钉密布车轮,在松黄的土地上碾出深褶,绝尘极奔。圆筒车厢灰布后帘乍乍翻腾,频露阳光,刺得合欢眼珠子酸疼。她坐在车厢里,被颠得五脏六腑混搅,眼睛却睁得大大地瞪着与他一同被绳索捆了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岁,锦缎华裳,头上金冠、项上镶蓝宝石金项圈、腰间双龙金香囊早被人搜刮了干净,连腰带上的钩环玉带钩也被一并解了去,余下宽身直裾松垮套在身上。再无暇顾姑娘家的温婉淑性,合欢动腿就踹了他一脚,眸子恼怒。 少年呆呆,“第一百零七脚,瞧我这一身儿,都是你踢的泥……” 合欢恨恨,不理他的话。若不是他,她也不能落到被人绑的下场。她不过是在白矾内西楼疑见自己绣给齐肃的那个荷包,心念熟人,追将了下去。小追了半条街,并未得见,却见着了这么个祖宗。 这祖宗叫得出她的名姓,管她亲切地叫七表妹,黏糊得甩也甩不掉。她要回白矾楼去,不过半条街的路,算不得什么。这祖宗却不管不顾地拉她逛夜市,结果在人群冲散间被人拖进巷子得了手。他带的贴身小厮也个个是饭桶,起不上半点用处。他自己跟追了几条巷子,追得夹着合欢跑的男人气喘如洪,结果他说:“你不能放了我表妹,连我一道绑了去吧,多要些赎金,也是好的。” 因,两人全被绑了。合欢气得压根儿疼,好歹他脱身回去找家里,京城上下而动,哪里还有找不到人的?却是这般耽误了,直做了人家钱财码。 被绑了后,聚头的两个拐子又不问两人身世,也叫合欢头疼。两人自欲说,拐子却不听,道理也是有的,说什么“瞧你们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见过咱们模样知道咱们来路的必不能放过咱们,往后咱还怎么活?”、“带出京城,随处找户人家卖了去,才最妥帖。”、“这姑娘生得俊,得卖不少银子。” …… 拐子带两人连夜出了城,一路下来,离城大约也有二十多里地了。合欢气得脑门直涨,眼睛越发睁大,铜铃一般。她这表哥卫珩是个傻子,真不知哪里叫陆青瑶惦记上了,大约就是一张脸? 卫珩看她还瞪,蠕动了下身子,说:“歇会子吧,瞪了我一夜,不累么?养好了精神,咱等我爹你爹来救咱们。要是累得趴下了,岂不救个死泥鳅,回去了还有什么用?” 合欢哭笑不得,直想剖开卫珩的脑袋瞧瞧里面长得什么构造。瞧他一派轻松的模样,自己紧绷了这一夜,倒显得太胆小了。她松了眼睑,合了下,索性眯上不再睁开。车厢里没有坐垫引枕,空荡荡的木板底子木栅围子,硌得人哪儿都疼。 想她穿越后叱咤内宅小七载,爹宠娘爱,收服了陆青瑶,并借陆青瑶的手治了暗地里使坏的周姨娘。今番正碰上了太夫人和二房二位姐姐,这才刚刚发威,保不齐不要多久就能把太夫人气死,二房的撵走。可谁能知道,她会栽在亲表哥的手里!她眯着眼,气血上涌,又蹬腿一脚踹在了卫珩身上。 卫珩哼哼唧唧一声,缩成小狗一样的把式。也不敢说合欢泼悍等语,只得喋喋不休安慰,“表妹放心,权当咱们出来历旅一番,见识了我朝河山各地人情。等明儿回去了,人前处有话说,那都是旁人不曾有的经历,他们羡慕也不及。” “傻子才羡你有被绑被卖的经历。” 卫珩:“……” 拐子驾车行路三五日,又换做水路,七曲八弯的到底走的哪里去的哪里,合欢与卫珩全然不能知。给口吃的便吃,给喝的便喝。上茅房的时候也有人看着,没有一点儿逃跑的希望。卫珩晕船,在船上吐了一路,熏得合欢想跳河的心思都都有了。 两人都是祖宗似的人物,一路上倒要两个拐子看顾,总不能把人饿死了,赔了买卖。途间过小市,拐子置粗布旧衣给二人,换下身上锦缎衫褂,全数拿去了换钱。两人瞬时从王孙公子千金,成了粗衣小儿。只细皮嫩肉的,与乡间小儿不同。 合欢在心里暗记着日子,时近九月份的时候拐子到了一地,便不再行步。这地界不比京城繁盛,却别有一般自己的味道。道是小桥流水,阴雨绵绵,随处可见柔婉小景。河边捣衣女,密柳亚河堤,湖水是碧澄澄的颜色。行人间说的是咿呀的吴侬软语,再听下来,自知自己正处姑苏地界。 拐子带合欢和卫珩在姑苏呆了两日,便转手把他们卖给了当地的一名牙婆。这牙婆却不是五六十的华发老婆子,不过二三十的年纪,爱穿翠色裙衫。平日辗转过手的人口不少,尽数都找了人家托出去了。而那两个拐子,拿钱走人,再没了消息。原来他们只管各处搜罗孩童,并不管托卖的。只要拐的人不出事儿,出了手就是钱,稳赚不赔的买卖。 牙婆养了合欢和卫珩几日,好吃好喝相待。旅途劳顿疲苦,吃得也不如人意,都是猪食一样的东西。今番落下脚来,牙婆打算把人养秀气了,好卖个好价钱。卫珩恨命地吃,养猪也不过如此。牙婆养了几日,没找到合适的人家,直瞪了眼,掐卫珩胳膊就骂:“你是什么东西,吃得这样儿凶,能卖几个钱?晓得是这样儿,我也不花那二两银子买下你,晦气!” 卫珩愕然,“我才值二两银子?” “你不瞧瞧你能做什么,能暖炕还是能伺候人?能歌还是能舞?二两也给多了,这两日你吃了我也不止二两!“牙婆夺了他的碗,顺手按了下合欢的肩头,“你给我多吃点儿,瘦得跟猴儿一样,问了几家没人要的,连妓院的妈妈都嫌弃!” 合欢敛眉看着眼前的缺口白瓷碗,这碗与她家里的不能比,黄得叫人没胃口。这些饭菜也过甜了,咽到喉咙里就生腻,再咽不下去。不知卫珩哪来的好口路,吃得美味香甜,全然没有王孙公子的金贵气,倒像饿死鬼。她也知道没有好卖相,卖不出好价钱,她才好有生路呢,因而更是不大吃饭,只拿捏到饿不死。她本来就不胖,身上没有多少肉,一路上的蹉跎又瘦了不少,这会儿手指间都能瞧见节骨。 过了几日,牙婆果又苦口抱怨。要把合欢卖给人家做婢子,人家管事的一瞧半点事不能做,自是不要。卖做妾的尚早了,谁家没事买这么个瘦猴儿回去养着?远水救不了近火不是?妓馆的妈妈们倒是要,但价钱压得极低,牙婆花了大价买来的,又不肯卖,两下谈不妥就崩了。 合欢临水照面,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怪道卖不出去。她原还是娇弱的体质,没有好东西养着,哪里还有什么金贵的好样子。一对比起来,她与卫珩正是两个方向。卫珩是头猪一样的存在,没心没肺,到哪放些好的饭菜就养得起来。 牙婆养了两人数月,眼见着到了年下里。寒冬腊月的,各家忙着置办年货过年节,少有采办丫鬟婢子的,牙婆也把这心思歇了,说:“我命背买了你们两个,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卖不出去也不卖了,你们留下,但听我的话,过两日到外头酒馆酒肆里做闲汉,打酒坐,或是拿些花生、瓜子出去做撒暂也使得,总归把我买你们的银子赚回来。到时候我依言放你们走,爱去哪去哪。别跟我耍花样子,自有人看着你们。” 卫珩高兴,“那我岂不只要赚足二两就可?” 牙婆一手刀砍在桌子上,眦目狠狠,“你吃我多少,我一笔笔都给你记着呢!少一分也不成,晦气!” 卫珩讪讪,“那好吧,都还你。” 第31章 深衣暗袍 市井酒馆酒肆多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可见得。富家公子、普通百姓,甚或各等妓|女,都是最为常见的。普通百姓进了酒馆,自发到饮酒之人桌边儿,听候客人们的使唤差遣,或跑腿儿买东西、或帮召妓|女,或做些其他为他们送取钱财的事情,此类称为“闲汉”。而有些下等妓|女,不经召唤就主动到酒席前唱歌弹曲儿,客人随意赏些零钱,通常叫做“打酒坐”。再如一些卖药或卖花生、瓜子、萝卜等干货的人,不管客人买与不买,将所卖东西散发于人,继而从客人那得些零钱的,叫“撒暂”。 除了这些,酒馆茶肆里大还有“焌糟”、“厮泼”之类的人,合欢不能一一尽记。她不做下等妓|女献唱的活计,便与牙婆商议下来,只做撒暂。每日里赚多少,扣下本钱吃喝的钱,余下的便做赎金,直到赎了身为止。而卫珩则要去做闲汉,舔着脸各桌间跑跑腿儿。 撒暂和闲汉都是简单的活计,撒暂不过厚着脸皮散发东西,再央求些零钱便罢了。遇到酒后心情好摆阔的,大能得不小钱两。闲汉则是听人吆喝,灵活领差事,方能多能赏钱。便是这般易上手的简单活计,合欢和卫珩也花了好长时间进入角色,每日间不过才赚十几个铜板。牙婆嫌弃得要死,又不甘心找人算了一卦。掐指算卦的说这两人极克她命数,留不得,早些丢开手才好。 牙婆心下不舍花出去的银子,但又怕这一日日地再搭进去,更是不值。索性一跺脚一咬牙,把两人撵了出去,生死不问,好坏不管。只当是,散财消灾了。把两人撵走后,手上人口生意果又好了起来,当下便是百般庆幸,兴得大腿儿也拍肿了。 连牙婆都把他们抛弃了,合欢仰面望天,再看看身边儿脸如中秋之月的表哥,直想一脚把他踹进河沟里。不过好在是,得了自由就能想法子回家去。而在想到法子回家之前,怎么生存下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两人被牙婆撵出来之前,浑身被翻了个精光,一个铜板也没有留下。住店饭馆吃饭都是不可能的,连摊铺上的点心小食也只能是看看。卫珩完全是个废物,大了合欢三岁,却没有一点哥哥该有的样子。他用灰布袖子擦脸,问合欢,“咱们往哪里去呢?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他们被拐出来已经在外蹉跎半年的光景了。被人拖来让去地吃了许多苦,都是投生在国公府后全然没有想到过的。除了学会了酒馆赚散钱的本事,其他一概没有,再有的怕就是练了一身的糙皮。合欢低头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虽不见许多糙意,但瘦瘦的,哪里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往哪里去呢?哪座城里没有几座荒置的破庙,大概就是找这种地方先藏身了。 合欢带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卫珩行出姑苏城,一路相问行人,在城郊找到一处破庙。都是褴褛乞丐住的地儿,草垛棉絮,破破烂烂。那些乞丐白日里把身家都带在身上,到了晚间寻处睡下,也有占坑的,占了一个地儿就不再挪窝。 学着旁人的样子,合欢和卫珩出去找了软草回庙里。在半残边角的桐木祭桌边儿铺了两方地面,便窝躺下来。合欢此时大是瞧不出女孩儿态的,不能叫饥寒交迫的人还生出什么心思来,说起来是好事儿。一天没吃饭,她倒还顶得住,都饿习惯了,那卫珩却捂着肚子声声咕噜。 合欢翻过身,捂起耳朵不听。软黄的稻草刺在脖颈下,扫过脸畔,说不难受是假的。牙婆家虽也没什么好地方住,但好歹有木床方枕,这破庙里却是真个什么都没有了。天又极寒,西北风一吹,打在破烂的庙窗上嚎出了鬼声气。从窗间扫进风来,刮蹭一下脸蛋儿就冻得人直哆嗦。南方的寒气与北方又不同,湿嗒嗒地贴在肌肤上,冷得透骨。 合欢抱紧了身子,寒气从脚下往上蹿,在后劲打转,睡也睡不着。她闭眼想着,回去到底有几种法子。一种,她二叔家在江南,但却不在姑苏,而是在扬州。两地相距两百多公里,赶去扬州显然不可能。二种,买马买车去扬州或者直接回京城,也大不可能,一来他们不识路,二来也是没钱。三种,那便是送信了。送信得托人,也得要银子,到底比前两种容易些,索性就定下送信的法子。 合欢正想着,身后突然贴上来人,她正要翻坐起来,卫珩在她耳边低低出声:“太冷了,我抱着你吧,兴许能暖和些。要是我们还没回去,就先冻死在了这里,被我爹找到了,咱们已经成了冰泥鳅,还有什么用处?” 合欢不禁要笑,难为他什么处境下都不唉声叹气的。她“嗯”了一声,尽量不打搅到庙里的其他人,自让卫珩抱进了怀里。都是不大的人,说起来也没什么。在这极端情况下,谁又还会去讲那男女大防的事。原那些就是合欢装给旁人看的,这会儿自是不顾了。抱起来确实暖和些,也总算是眯了一两个时辰。 次日醒得早,庙里其他乞丐也都早起外出乞讨去了,唯剩下空空的庙堂子。合欢盯着身前段了臂的观音相,旁侧幔子老灰烂得见不出是什么布料,默默在心里祈祷了一番。所谓病急乱投医,若是真有菩萨,这回也暗下里帮帮他们吧。好歹不能饿死在这江南富庶地,要死也回去见了亲人再死不是? 默祷罢,合欢掸了身上衣服坐起来,根根捏去粘在布绒上的稻草。卫珩也坐将起来,扭了扭脖子,一面伸手过来帮合欢捡去头发上的草屑子,一面问:“咱们今日做什么?” “总不能坐着等死。”合欢吸了口冷气,看向他,也抬手帮他捡了头上草屑,“我跟你一道,往酒馆做闲汉跑腿儿去。赚些银钱,写封信,托人给咱送回去。家里收到了信,自然会来找咱们。只要回到家里,一切就都好了。你这半年吃得苦头,才能回去吹嘘一番。” 卫珩耷眉,起身随合欢出门去。 酒馆里跑熟了路,钱稍稍能赚到一些,但多是零钱儿。明儿是除夕,今一日酒馆的人不是很多,人多是家中忙活。而酒馆也不过就开了半日便歇了业,各家掌柜管事也都回家过年去了。合欢颠着手里的几个铜板,往衣襟里塞,不过买了几个干馒头就不敢再花。她问过了,驿递是官府联设的,等闲不帮平民送信。民间送信或是自己托人,或是找信客。找信客得花银子,她从江南送到京城,少说也得二两银子才够。 合欢在心里默算,不吃不喝,他们在酒馆跑腿两三个月也未必能赚得到二两银子。但除了酒馆跑腿,他们又没有别的赚钱手艺,真是头疼。早知道啊,也该把女红学得好一些,出来接些缝补的活,倒也不至饿死。现今倒好,一样手艺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她但凡哪样伺候人的功夫做得好的,也早就被牙婆卖出去了。 走在街上踢踏着小石子,眼见着落日余晖散尽,合欢对揣双手,眯眯眸子,“走吧,回庙里避风去。明晚除夕,家家守岁不眠,咱们出来溜达。过了子时便是初一,咱们到各家拜年讨彩头去,多少能得些吃的。” 卫珩手按肚子,今儿只吃了一个馒头,饥肠辘辘,听到吃的那一块儿就叫起来了。 除夕岁除,家家团圆。艳红的门对贴了满街,伴着门楣上挑出来的大红灯笼,喜庆热闹衬得合欢和卫珩越发可怜处境凄凉。合欢原是不喜太热闹的,却什么时候都没有比现在更想热闹过。街上店铺俱数停业,只有百姓人家门庭大开,贺喜新春将到。 合欢和卫珩在街上溜达,感慨这半年的遭遇。感慨罢,合欢抬脚踹他一个屁股蹲,“我简直命中犯你啊!大表哥!” 卫珩却反手一指,“表妹你瞧,那间酒楼还开着,咱们过去瞧瞧,兴许能捞笔大的。谁没事儿除夕夜在酒楼吃喝,定不寻常,走走走。”说罢起来拍拍屁股,拉起合欢的手腕就往那酒楼跑去。 这酒楼是姑苏最好的酒楼,添盖四层,三楼相对,山石衬景儿,显得小巧精致,门楣上匾额沿边刻花,雕着“尚贤楼”三个大字儿,与北方恢弘的楼阁大不一样。合欢也道这家酒楼今晚还开张十分奇怪,随了卫珩过去,探头进楼里,只见厅中坐着许多深衣暗袍的男人,阵势凛凛。 合欢有些害怕,往后拽了拽手想撤,结果被卫珩反力一把拉了进去,到酒桌前舔笑,“各位客官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小的在这里听候差遣。” 合欢另抬手一把盖住脸,心下哀哀,便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叱声而骂:“日娘的,哪里钻出来的小叫花子,不要命了!也不瞧瞧这里坐着的是谁,随你瞎闯做闲汉的么?快快叉出去!” “快走吧。”不等在座的动手,合欢先拽了卫珩要跑。却刚迈开步子,听到身后沉沉一声,“站住!” 第32章 粗布麻衣 粗麻布面的棉鞋炸了边角,露出丝丝隐隐的干旧棉花,合欢被声音叫停,却不过是片刻踟蹰,便碾了下脚尖,拉了卫珩就跑。她虽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放眼瞧去就不是普通官富人家。诸如这么多精壮男子聚拢一处,约莫不是土匪强盗就是行军打仗过路的兵将,且都不是好将惹的。 尚贤楼厅门槛沿儿高,撂脚的时候卫珩被绊了脚背,直摔了个狗啃泥又翻了一滚儿,磕破了脑袋。合欢拉了他再要跑时,后头已有人擒了上来,似一手拎一小鸡仔,骂道:“日娘的,爷叫你们站住,耳朵里莫不是塞了狗|屎?” 合欢和卫珩被骂了也不敢言声儿,她和卫珩两只小小的站在众人前,兀缩着脑袋低眉,眼睛盯着酒桌一角的缠枝柳花暗纹,在心里也随着骂道:日娘的,这番死挺了。得罪这群人,好不好的剐了你都是常事,还跟你讲什么孔孟仁德不成? 卫珩吓得不出声,合欢只好揪着半单不棉的衣袖子,怯声道:“不知各位爷在此,唐突了,且放过咱们一遭,日后得见,定为报答。” 其中一人笑,“没想到你一小叫花子,说话还文邹邹的。”说罢盯瞧了合欢数眼,“瞧这眉眼肤色,倒不似泼皮小子……”说着上手要来摸将一番,手刚碰上了合欢胳膊,被那上座男子沉声喝停了下来。 男子讪讪缩回去手,“爷叫你们回来服侍,那就在这里伺候着吧,横竖少不了你们的银子。别毛手毛脚惹咱爷生气,否则老子当即飞了你们的脑袋做球踢!” 卫珩没出息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合欢暗吞了几口气压住心中恐慌,且问:“各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小的去办。点菜要水、召妓唤人……都……都成……” 众人哈哈一笑,说她上道,“那你再给咱们各位兄弟推举推举,这姑苏城哪里的姑娘最水灵,召了过来,服侍得爷们高兴,少不了你的好处。” 合欢对这事儿是真不知道,支吾几句,斜着眸子向卫珩求救。卫珩却跟死了一般,掖手在小腹上,站得僵如磁石。她着急,上脚暗暗踢了他一下。卫珩怯眉怯眼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方才说:“姑苏城西巷弄里……” “罢了,别难为他们了。”卫珩还在支吾,上座的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提手携杯,吃了口酒问:“年方几何,哪里人士?听你们口音不是姑苏人,倒像是北方的。何至流落至此,遭此苦罪,怎么不回家里去?” 男子一下问了许多,叫旁侧在座的都结了舌。合欢听这声音竟觉亲切起来,微微有些动容。她稍抬眼睑,只见这男人坐在上首,大约二十多的年纪,冷面森森,眉眼似刃,手指间捏着的白瓷杯盏薄脆得放佛一捏就碎。细了瞧,那是武夫的一双手,细碎的糙意,好歹手指修长。 “狗崽!瞪眼瞧什么呢?!” 合欢被吓了一跳,只听那上座男子沉声:“李毅……” 那叫李毅的卷发束冠,被喝了声,只得放缓了语气,“爷问你们话呢!” “哦……”合欢回了回神,“我们确实不是姑苏人士,本是京城人。被拐子绑到这里,一直没得回去的时机,遂就留下了。本就是命坎凄苦之辈,望各位爷不要为难小的们。服侍各位用了酒菜,但放我们走。” “你也不问问我们是谁,就要我们放你走?”上座男子搁下酒杯,拂了下身上的靛青英雄氅,掸掉细尘。 合欢哪里敢问,手指搅在一起,壮了壮胆,才问一句:“不知各位爷……是什么来头?” 上座男子看了她一眼,“靖王军队。” “靖王?”合欢猛地抬起头,额发落了一缕下来,遮在眼前。这封号太久没人提起过了,这会儿听起来陌生却又让人充满希望。她撑圆了珠目子,有些激惶,“是当今圣人的亲胞兄弟靖王爷?” “放肆!”李毅拍了下桌面,被靖王抬手压下。李毅到底是瞧不明形势了,他家王爷今儿古怪得不是一丁两点。不过是京城被拐子拐来的两个小叫花子,值得费什么心?若能留在军中玩玩的,玩罢了且丢掉,若是不能的,打发了便是。这会儿倒好,杵着在这里叙起家常来了。 靖王冲合欢点了一下头,合欢激泪染面,“王爷,我……我……我是……我是那个……”再是激动也还念着话语的分寸,自是不能说她是他的未婚妻,指不定就被他手下叉出去打死了。也大不能说自己是信国公府的七姑娘,这等子坏事不可在军中传开,因一把拉了卫珩,说:“他是忠王府世子卫珩,但求王爷救咱们一命,带咱们返京。” 靖王沉目看她,端起酒杯吃了一口酒。他自己也有些惊奇,不过就是轻微的一瞥,就认出了她。粗布麻衣,瘦削的脸蛋和肩腰,哪里还有以前的一半珠圆玉润,可他偏就瞧出来了。他也没想到,那一晚在羽商阁的夜色中依榻低语会是他们在那里的最后一次见面。而半年后再见,竟是这般景象。她还欠他一个荷包,不知做了没有。 他说:“那你们就留下吧,跟随本王军队一同返京。” “谢王爷!”合欢拉下卫珩来一起给靖王行了个大礼,嘴角笑意生生,泪意也越发滂沱起来。 靖王搁下酒盏筷匙,立起身来,绕到合欢面前摸了摸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拎了她就走。后头人问将一句,他头也不回道:“本王回客栈,那小子留给你们照看,别出了岔子,忠王府只有这一根独苗,到时上门要赏去,少不得给千百两银子揣腰包。” 合欢被他拎出酒楼,一把扔在马背上。她是没骑过马的,忙俯身抓住了马脖子上的鬃毛,险些歪身掉下去。靖王从身后上来,拉了缰绳,一扯马嚼子,打马向前。马蹄走了几步,她还是揪着马鬃毛,腰也不敢直一下,也不知这靖王为何要单单带她回客栈。 靖王念她害怕,让她趴了一会儿,后便一把薅了她起来。合欢扑了两下,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侧靠在他怀里,“王爷,小的没骑过马,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便是翻了下去,有我捞你上来,摔不死。”靖王直着腰身,说罢抽鞭打马,身下马嘶长鸣,抬蹄疾奔出去,吓得合欢死抓着靖王衣襟闭紧了眼。到了客栈,靖王拎她下马,她腿一软便瘫在了地上,哼哼只是出气。 靛青的袍角晃进视线,合欢抬起头来,额前乱发纷纷,刚大喘了两口气就被靖王捞起来带进了客栈。她没力气说话,被靖王一路拎了上楼,在二楼廊头入了一间房。他把她放在太师椅上,吩咐门外看守的士兵去后厨叫做些吃的来,不忘提醒:“嘱咐别做甜了。” 合欢靠在太师椅上仍在喘气,不知靖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目珠子盯着铜台上的蜡烛,旁侧飞蛾绕光几遭,振翅扑进去,“嗞”一声了了性命。靖王合门进来,到她旁侧太师椅上坐下,自斟了茶吃,灌去嘴里酒气。 “什么时候被拐出来的?”靖王拿清茶涑口,搁下杯盖合了杯子,一副熟人模样。 合欢偏头看他,心里有鼓点,总有疑问,却还是答:“七月里在京城遇了拐子,被绑到此。今儿除夕,正是半年的光景。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你爹娘惯常不让你外出,比别家的千金不知金贵多少,怎么舍得放你出去,还叫人拐了出来?实在不似你家中人的作为。”靖王搁下茶盏,也看向她。 合欢恍然,“你知道我?” 靖王微顿,自顾笑了一下,“你是我未婚妻,我自然识得。” 他自当她是识得他的,然在酒楼一遇,打马回客栈她都是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看来是丁儿也没联系起内情。说起来她不记得他才是理应,在忠王府一遇,她连看他一眼都无,后来羽商阁做知己,也是隔着屏风,见也不过几次。历经了大半年的分离,她早该连他声音也忘了。 他从袍襟里摸出玉簪来,双蝶振翅,质地润泽,精雕得栩栩如生。手指擦过蝶翅,他把玉簪放去合欢面前,“你也不必惊奇,我们见过。你不记得我了,应记得这个。原是你丢下的,我捡了一直放在身上,想还与你,但一直不得空。今番遇见了,自当物归原主。” 合欢满脸雾团地摸起玉簪,搁在手心里细瞧了一下,原是女儿家发饰里最寻常的东西。她不时各处玩掉些东西是常有的,墨七常也找不回来,便说白便宜那些拾去的。要说这是不是她的东西,她还真不记得,因看向靖王,低气探问一句:“真是我的么?不是路边随意捡的?” 靖王扶额——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第33章 灰缎幞头 铜签上的白蜡烧了一半,合欢迎光照着玉簪又看了两眼。光线一打,水色碧玉沁出红影来,压在指间纹路上。靖王既认得出她,那必然是见过的。她长这么大,总共没出过国公府几回。能想起来的,也就是老太妃寿辰那次。她侧目看向靖王,白玉扳指扣在他脑门上,忽多出了点温意。 “是忠王府太妃寿辰那次,在凸碧亭屏风后……”合欢掖手收起玉簪,说得犹豫。 靖王搁下手来,搭在几案上,“原来你记得?” “不记得。”合欢摇头,“不过细细想来也唯有那一次,其他再无可能的。我常年被锁深宅,并未出过几次门,又怎么能得见王爷。想来也就是太妃寿辰上生了瓜葛,叫王爷一时记住了长相。实属人生之大幸,今儿才能得王爷相救。” 靖王手指扣了下桌面,扳指碰上杨木“噔”的一声闷响,“接到皇上赐婚的时候,没觉得是大不幸么?” 眸子扫过来,与合欢对视,深邃无波的两团冥黑。她收了目光,抠指而想,她找齐肃为自己说过话,虽不知齐肃是不是把自己说的话原样儿拓给了靖王听,但其中委屈不愿相嫁之意,岂是变换了说辞就能真掩去的?她嗯声不语,忽听得客房闷响,振碎了两人间对质的尴尬。 客栈后厨做了不少的菜食,皆是按靖王的要求烧的北方菜。合欢闻到菜味的一瞬肚子便瘪成了凹城,她抚将一下,生忍着等菜摆到桌上。盯得口齿生津,吞咽了两口巴巴儿往靖王瞧。只等靖王扬了下巴,示意她可随意食用,方才迫不及待下了太师椅到桌边儿。 她太饿了,且不是这两日被撵出来后没怎么吃过饭而饿,而是生生被折磨了半年的饥饿。饭菜再是可口的,哪里还能把从前习的上流规矩一一遵着,不过挑起银筷就狼吞虎咽起来。便是靖王在身后,也一时往脑后抛了,眼里只剩下鸡鸭肘子,饺子鱼肉。一通吃得极饱,回头正见靖王坐在太师椅上瞧着自己。侧后有烛光,笼得他脸色没那么冷硬,柔柔地散着金光。 获了人家的救,吃了人家的东西,少不得要感恩一番。合欢拿巾栉子擦手,这会儿才有了些慢条斯理的大家闺秀样范儿。擦干了手,她回身给靖王盈盈行了一礼,谢他搭救之恩。 靖王从太师椅上立身起来,“还未进京入家,算不上有搭救之恩。我吩咐人给你打些水来,你且做梳洗。梳洗罢了我带你出去,过除夕。” 没有家人,除夕过不过又有什么要紧?合欢把自己整个浸在热水里,杉木长桶里水打得极多,够她的小身板游个两下。热气蒸在脸上,额上渗汗,脸上红扑扑地挂着水雾。她搓着自个儿的身子,尚且摸不到什么肉,直搓得皮子发红,落下尘垢来。 洗至大半,正要出浴穿衣的时候,房门嘎吱一响,她又把身子缩回了桶里,溅起一桶水花。靖王进屋,在外间太师椅上撂下衣衫鞋靴,“给你现找的干净衣裳,洗罢了换上。” “好。”合欢闷声应,私觉得在她洗澡的时候径直进屋实在行为糙莽,虽然她浑身上下没发育也没什么好看的。但也不好发作什么,只得等他关了门再出去,抽身上来赶紧擦干了穿衣裳。那衣裳不大不小,□□岁男孩儿的棉袍棉靴,还有一灰锻棉幞头。军中自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想来又是现出去叫人开铺子买来的。 合欢把衣衫层层套上,扣好扣子,束上腰带,找了干巾子擦头发。擦到滴不出水来,复反手绕了男子髻,戴上幞头,出去找靖王。除夕的客栈里没人,八成掌柜的后厨的那些都是靖王临时留下的,不敢不从才留在了店里服侍。 她在扶栏下楼的时候被靖王从后叫住,回头瞧了一眼,靖王正迈步下来,靛青大氅覆在身上荡荡而动。他走到合欢面前,抬手压了一下她的脑袋,问她:“想去哪里,本王带你过去。” 合欢瞧他颇有兴致的样子,倒不好言语自己实在疲困至极只想睡觉。除夕又有守岁的习俗,更是辞不了,不过说:“随意哪里,但跟随王爷就是了。等守过了岁,我又空涨了一岁,就是八岁小儿了。” 靖王压她脑袋的手使了些力,“那便随本王来吧。”说罢揪着她幞头走。 合欢抬手虚扶了一下,心道她又不是狗,叼过来拎过去的。但人家是靖王,只好随人喜好了。 靖王却也没什么喜好,于他来说,在酒楼与一帮下属兄弟吃酒取乐才是正常。但因合欢是女儿身,总要额外照顾一下,又念她岁小应是贪玩,才要单独带她出来。却不知她根本没有兴致,在马背上将将走了两条空巷,就靠在他胸膛上睡着了。他伸手在她脸上轻呼了两下也没醒,只好带她回客栈睡觉去。 合欢梦见自己跌进棉花云里,鼻间有一股暖而甜的香味,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了绵软舒适的被褥里。褥子是拿百合香薰过的,松软清香,叫人舍不得抽身出去。再转过头,瞧见枕侧有一红纸包子。她从褥子里伸出手来,拆开红纸一瞧,里头竟包着两锭小金元宝。忍不住笑染脸颊,她心道这王爷人冷心热,竟然还给她包红包压岁。 收钱欣喜,合欢又在床上舒服地打了几个滚儿,才恋恋不舍掀了被子起身。她把那两锭元宝往兜里揣,心情格外好。穿好衣服戴好幞头,梳洗一番去找靖王。吃饱喝足睡满了,这会子便想起她表哥卫珩来了。昨晚无心能顾得及他,不知他这会儿在哪呢。 客栈客房栉密,雕窗花门相间空稀。靖王住的房间与合欢相邻隔壁,合欢等下属传话,暗清了下嗓子推门进去。合门转身,靖王正坐在案前看图,头也不抬道:“睡好了么?” 合欢立身给靖王施了一礼,回话是,又问:“不知我表哥如何了,他一同与我被拐出来,相依为命半年,我不能弃了他不管。恳请王爷告知我他的所在,我也好瞧瞧他去。我怕他一时不见我,慌乱行出错事,得罪王爷手下那些将士们。“ 靖王把目光从案上抬起来看她,“他应在城外营中,有人照顾他,不会出什么大事。咱们今儿再在城中休息一日,明日上路。到了军营,你自能见到忠王世子,不急在这一日。” 合欢不好再说,只好应下了。辞了要回去,靖王却起身叫她留下来一同用午膳。合欢汗颜,木木自语,“竟睡到了午时……” 靖王的军队驻扎城外,他不过是带几个亲信的进城住店,在姑苏城中闲玩两日。到了初二,出城与军队汇合,清点整顿一番,赶步回京。 合欢找到卫珩,相问状况,得知两下皆好,遂放下心来跟随靖王军队北上。即便卫珩是个胆小不大放心的,又还有什么其他好的选择?不过跟着行走,盼着到京的一日罢了。卫珩又是个吃不得极苦的人,徒步而行几步便软了腿根儿走不动。他又哀求让他往前头去,他要与合欢一车,却被靖王派人扔去了粮草车上,呆躺着露天颠簸。 行将一日,到了晚间仍是选地扎下营来。清水河畔,将士们升起篝火围坐一团粗口闲话。 合欢并不往男人堆里扎,在帐中用了晚膳,便等着外头声落休息。这种武夫糙汉,在一处说不出什么干净的话来,多是污损之语。偶或有几个荤词|淫|句飘进耳朵里,合欢都只当听不见。她卧在地榻上想京城,想国公府,甚至想前世,忽而恍惚觉得世事弄人。穿越是一宗,冷不防被拐子拐出来受了半年苦是一宗。 帐中笼了暖炉,封紧了帐帘就没多少冷意。靖王给她的被褥都是军中最好的,虽没有焚香来薰,到底比破庙里睡着舒服了千倍万倍。只她之前补多了眠,这会儿却又不困了,调了个身仍是混想。帐外有军人哄闹声儿,溪水潺过声儿,忽而隐隐夹杂了一句:“合欢表妹……” 合欢竖耳仔细听了听,果是有人在叫她。她翻身起来,揭了帐门,让卫珩进来,“你怎么来了?” “我与他们不是一家,说不上什么话,自来找合欢妹妹你一处说话。你这帐里暖得很,靖王果对你不薄。”卫珩搓了搓手,“可有热茶,妹妹赏我一口,军里的饭菜着实粗粝,吃得我到现在还涨着肚子。” “你吃得不好?”合欢去帐内仅有的一方小案上给卫珩倒茶,席地坐下,“我这里吃得还好,比牙婆给咱们吃的还好许多。虽不及家里,到底是可口下肚,能吃得七八分饱,也不见粗粝。” 卫珩过到案边席地坐下,端了茶杯暖手,吃将一口,“妹妹有所不知,你吃的与靖王是一锅里的。我吃的是与下头那些将士一锅里的,自然不一样。要不下回吃饭,我往妹妹这里来,妹妹也赏我些。这样一路行到京城,我身上几两肉该掉没了。” 合欢白了他一眼,“怎么就知道吃……” 卫珩搁下茶杯,面色认真起来,“我还知道别的,只是造化弄人。若不是妹妹已与靖王有了婚约,这一趟回家去,我定要与爹娘商量。等过上三五载,就上你家提亲去。咱们本就是表亲,最是合适的一对儿,顺理成章该是一家儿。” 第34章 红漆牡丹 “少浑说。”合欢又掀了他一个白眼,往他茶盏里续水,“赶明儿回到了家里,也不能说咱们一屋里睡觉这样的浑话。叫别人听了去,当作了把柄,好不好明了暗了呲哒我,拿我做筏子,我脸面上挂不住,少不得要上忠王府闹去,揭你家的丑事。” 卫珩伸头往她面前凑了凑,“少说我也大了你三岁,怎么倒像我是小的。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我懂,若不是形势所迫,我怎敢造次妹妹?又岂能信口说出那样儿的话,坏妹妹的声誉?”解释罢了注意到合欢的话尾来,接问一句:“我家有什么丑事?” 合欢不接这话茬,起身往床沿儿上坐去,撑手压在被面儿上,绵软殷实了一手心儿,叫人生恋,“吃过了茶也说过了话,表哥回去睡觉吧。我也乏了,要睡下了。你在我帐里呆久了,别人要嚼舌根子,不好。再有什么话,明儿说不迟。” 卫珩赖着不愿走,也往床沿儿上坐去,趋着身子道:“你这会儿是男儿扮相,谁知道你是女儿身,又何来嚼舌根子一说?就是我留下将睡一晚,也没人能有闲语。咱们是一处患难的,亲近些是自然,怎能叫人心生臆测?” “才说你懂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又与我生辩!”合欢抬脚踹了他一下,“快滚,再不滚打了出去!” 卫珩捂着大腿索性往下一倒,“不得了不得了,叫妹妹踹折了,走不成了。也是我的过错,叫妹妹染了坊间恶习,粗话也说起来了。等明儿到了家,不定叫姑母怎么骂我呢!” 合欢汗颜,生拉硬拽把他撵了出去。要说泼皮无赖,她这表哥就能算一个,装傻卖憨的最是拿手。幸而他性子纯良,不是个下作的人,否则定是处处拈花留情的货色。 帐外夜色深蒙,苍穹倒扣,雾色掩去繁星,只留下稀拉几颗。藏青军帐四落在河水沿岸,火把照亮了帐外几处荒毛地。卫珩在合欢帐外徘徊,大不愿跟那群士兵住一处。心里念叨这靖王抠搜,再多一顶的军帐也不愿搭,旁的单有帐营的副将等人都不愿要他睡觉,说什么怕翻身压死了他。他伸手捏自己脸上的肉,暗道能把他压死纯属鬼话! 徘徊一阵,到底还是回士兵营帐挤着睡觉去了。挤是一方面,吵是另一方面,鼾声如雷点,点点叠在一起,轰得他捂耳到半夜也没睡着。撑着困意,迷迷蒙蒙地出来又摸去了合欢的帐里。进了帐往地上一倒,就着案前的席垫就睡起来。 然这一睡不打紧,却被靖王绑在车辕上吊着行了一整日的路。他不过清早没起得及,叫进帐的靖王瞧见了,一把拎了出去就踹了俩屁股墩。踹醒了还不停手,抽了鞭子就甩了他两下,满脸森然冷气。旁人不知什么缘故,他却门儿清。帐里的虽是他表妹,到底也是人家的小未婚妻啊!卫珩连滚带爬地要跑,就被他逮去绑在了车辕上。 合欢也不知道他半夜里是何处摸到她帐里的,早上未醒之际就听到动静,才知他被靖王拎出了帐子打了一顿。靖王倒无话,打完只是把他往车辕上一绑便不管了。早饭晌饭皆不得吃,干舔着嘴唇看旁人吸溜白粥米饭,嚼着大肉青菜。 合欢悄悄与他端了一些,往他口里喂,“昨晚不是撵了你,怎么又摸了过去?他打你还是轻的,没弄出伤来。只听说要饿你三日,明儿后儿也都不准你坐车,粮草车也不成。这样瞧着,今儿倒挂在这里还是好的。” 卫珩脸一苦,“好妹妹,你帮我求求情,叫他放过我吧。” 合欢窃声一笑,喂了他大半碗饭,“谁叫你没记性不听我的话,权当练身子了。看你这一身膘肉,也得减减。明儿到家了,成了结实的男子汉,往旁人面前吹嘘去,那才有说头。也不是我不愿跟你说情,是我不敢,你瞧他跟阎王似的,谁没眼力价儿往枪口上撞?不是自寻死路么?就这饭,还是我悄悄省下送来给你吃的呢。” “合欢妹妹待我真好……”卫珩欲哭无泪,急忙把余下的饭食吃了,只怕被逮着连这点也没得吃。 合欢喂了他饭,自悄悄回马车上坐着。等旁人吃完饭涮了碗筷,复又颠簸上路。荒村野地,正经的路不多。即便有官道可走,那也是黄沙泥路,坑坑洼洼带着雨水之后车过的轮褶印子。合欢想,这样速度,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到了下晌,车马行队停下休憩了一会儿。马车帘子从外头打起来,灌进冷冷的光线。合欢眯了一下眼,但见靖王躬身进了车厢。他撩起身上青面绣金团纹斗篷,拿出一紫木压盖儿锦盒来,往合欢面前一送。 合欢接下锦盒,有些茫茫,“王爷给我送的什么?” “一点吃食。”靖王端身。 合欢默默打开锦盒,便瞧见里面排排摆着各色精致糕点。松子黄千糕、百果蜜糕、金钱方糕,还有海棠糕,全数是她在姑苏见过却一次也未能入过口的东西。她眸子里浮起雾气,吸了下鼻子,声音喑哑,“都是王爷在城里特意买给……”“我”字没出口,就叫靖王打断了话。 “原想着打算带回去给太后的,现便宜你了。”靖王拂了一下袍面儿,“往后没我的准,不许暗下里与忠王世子接近。” “哦……”合欢及时止了将将上来的感动之情,闷声应了一句。看来是知道晌午她给卫珩送饭,所以才舍得将这东西拿出来给她。说起来又是什么好东西呢,宫里御膳房什么糕点做不出来,还非得他巴巴儿从姑苏带回去给太后。路上行将数月,到京早坏了。 看着靖王下车,她捡了一块松子黄千糕,狠狠咬了一口。 靖王的军队也未一直走陆路,转折换了水路,再换陆路入京。因是陆路皆要慢车行队,多是没有马匹的士兵,遂多用了不少时日。等军队入京城,已到了四月里,城壕沿侧绿柳如烟。合欢抬手打起车围子,望着望着就蒙了眼。到底是回来了,心里万千感慨,都化作了泪珠子,顺眼角汨汨而下。 这三四月间,合欢一直不得见卫珩,且不知他成了什么模样。靖王独带两人入王府,交代府上丫鬟分领服侍,打理干净了伺候吃喝。卫珩见了合欢就一脸苍泪,要搀上手来诉衷肠,却被靖王提剑一把撂开了去,叱道:“安分些,留下性命见爹娘。” 合欢冲他暗暗摆手,叫他随王府丫鬟下去。不过才三四月的功夫,卫珩已经瘦脱相了,到底不知一路上受了多少蹉跎,在拐子和牙婆手下他也没这样儿。反观来看,她倒胖实了许多,恢复了七八分往前的模样。余下的三两分,还得日子养出来。 靖王进宫复命,合欢自跟着王府丫鬟下去梳洗打理。到哪里都不乏能巧人儿,现为她找了合身的女儿家衣衫褂裙,还拿来不少的头面首饰,叫她挑拣。 合欢洗了澡坐在镜前,旁侧丫鬟打开一个红漆牡丹圆盒,从里面刮出面脂来,给她匀面润肤。擦脸了又梳头,问她:“姑娘爱戴着什么首饰,挑了奴才与姑娘戴上。” 合欢瞧着这丫鬟给自己绾的单螺发髻,扫了一下妆台上的首饰,一个也不挑,只从袖子掏出那支水碧玉簪来,“就簪个簪子吧,旁的也不要了。许久不带这些东西,怕一时还不习惯呢。” 丫鬟自不强求,接了那支玉簪与她戴上。素髻玉簪,别有一股清雅婉约的味道。丫鬟又领她起来,往外头去,说:“饭菜已经布好了,还请姑娘到外头用膳。” 说起来是陌生的客主与丫鬟,这些下人们也懂事,大不多问什么,该做的且一一做了便是。领她吃了饭,便让她在房里休息。合欢不知这是王府哪一处,也不多问,自歪在炕上打了一回盹。 这一盹打的时间也足够长,耳边清脆地回想青玉相击的声音。那是廊檐下挂的碎玉,风一吹引得玉振,便叮叮作响。等合欢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残阳消尽。她曳曳起身,问守着的丫鬟,“王爷还没回来么?” “王爷在外征战大半年,应是许多事要向皇上禀告,尚且未归,请姑娘再耐心等一等。”丫鬟往她面前走将两步,“才刚姑娘睡觉,不便惊扰。这会儿醒了,奴才叫人摆膳去。姑娘吃了饭,再等王爷回来。” 晌午的饭就吃得极迟,合欢现是一点儿也不饿,忙摆了手说不必,“我还饱着,尚且吃不下东西。王爷迟迟不回来,那我问你,跟我一同入府的小爷在哪一处?你带我过去,我与他待在一处,也有个说话的人儿。等王爷回来了,再劳烦王爷送咱们回家。” 丫鬟颔了颔首,“姑娘,不是奴才不带姑娘过去。只是王爷特意交代了,叫不准姑娘见那位小爷。其他的,姑娘提便是,奴才能给姑娘找来的都找来。” 合欢脸色一木,照这么说她提什么都是不顶用的了。她要提的不是见表哥,那就只能是见爹娘了。也不知那靖王想的什么,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儿,叫府上管家各人,送了他们回去便是。却偏少说这一句,叫他们枯等着,煎熬近乡情怯的心思。 合欢往炕上歪了歪,又合眼睡去了。 第35章 朱衣冠帽 靖王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已是天色断黑,到了掌灯时分。朱衣冠帽的太监挑灯四寻,点了灯笼高挂起来,皇城渐次湮入点光碎影明河里。养心殿前阶矶贯通直下,两侧沿边儿隔数米便挑一盏高灯,铺落一地参差光线。 靖王凛身踏矶石而下,阔步一半迎面碰上了正提裙而上的叶贵妃。眼神交错,扫过她额间花钿隐酝的紫光来。不过一眼,靖王停步立身,拱手作揖行了一礼,继侧身让到一边。叶贵妃颔首回礼,轻提淡紫云锦裙面,往上走了两步,忽回头说:“皇上身子近来欠妥,总不见好,还要劳烦王爷多分担些。外头的事情,都得仰仗王爷了。” “原是臣弟份内之事。”靖王立身而言,说罢不再多留片刻,转身直下了阶矶,留下身后一道淡紫色长影,宽大裙摆覆了数级阶矶,曳曳往殿上去了。 黑漆车脊捎带星光一路向南,碾着礓磋慢道一直转出左掖门。靖王靠在青缎金线滚边儿的引枕上,手指摩挲扳指,眸子漆黑幽深。赶车随从的奴才都不说话,只听得见车轮滚碾的沉闷声儿在耳边反复。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等车停,有奴才上来打了车帘子,道一声:“王爷,到了。”便又下车。 靖王府足够大,一年三五次的整翻修葺总是有的,处处景致都颇为精巧别致。然靖王并不常在府上,对府上有多少院落,园子四季里各开什么花,内院里常年发生些什么事,全数一概不知。每每回来也只到三金阁坐落起居,不管家中大小俗务。 三金阁院内挖有一方碧池,沿侧密密栽了许多鸢尾。这会儿正入了花期,水绿的扁叶间错落点缀着蓝紫色的花朵,映出一水池的雅静韵致。他在池前站了两刻,等眸子里深色转淡,浮上一层雾色,便转身入了上房,叫丫鬟打水来梳洗预备歇下。 自洗了澡,拆了头上冠发,忽听得来铺床的丫鬟提了一句:“王爷带回来的姑娘和小爷怎么处置呢?瞧那姑娘急得很,只吃了一顿饭,这会子还在玉鸣轩的炕上歪着,想是等王爷回来呢。” 靖王拿着巾栉子擦手,这才发觉自己把带回来的那两毛头小儿给忘了。心里念着不能叫那小丫头空等一晚,遂只身往玉鸣轩去。散发不束,身上着一层单薄通袍寝衣,纯绛色,只在袖口滚了一道金边儿。去到玉鸣轩,果见合欢歪在炕上,锦衣素髻,身上的披帛曳撒下来,盖了一炕面。 靖王坐去炕沿儿上,叫了她两声未见醒。心道这小丫头是个睡觉死沉的,想除夕那晚马背上就能靠着他胸膛睡着,伸手打了几巴掌也没醒。这会子索性也不试了,直接捞进怀里,抱了她往床上去。 合欢在他怀里拱了拱,却没除夕那晚睡得那么死。一股淡淡的龙延香把她卷裹起来,十分宁神熟悉的味道。她蒙蒙睁开眼,又困得合上,嘴里嘟哝一句:“齐肃,你来接我回家的么?” 靖王腕上一滞,脚下步子停住,瞧着怀里八岁小儿的干净面容。 他说嗯,“我明儿一早就送你回家,安心睡吧。” “嗯……”慵懒得鼻音裹杂在声线里,合欢又往靖王怀里拱了拱,自觉安心,又沉入了梦乡。梦里再见齐肃,看不清他的样子,记不起他的声音,于嘴上念念不忘的人,到底脑子里没存下什么具体印象了。若说还有什么可感可知的,便是锁在家中衣柜格子里的那件披风。但是,那件披风和她的东西,都还会在么? 靖王抱着她到床边,抬脚上脚榻。手里的人轻如百合瓣,倘若不蜷指捏一捏,都觉不出重量来。他把这如百合瓣的小人儿放到床上,拉了撒花蚕丝被给她盖上,掖好被角,又坐在床沿儿上看了她一阵。婚旨原是随口一置促成的话,谁知后来产生这么多交集纠葛。至如今,哪里还能不管不顾这个小丫头的一生福祸。 因为那点龙延香,合欢这一夜睡得十分踏实,大是三四个月的旅途上从没有过的。清晨天色微晞,她便醒了过来,餍足地眯眼回味了一番夜间的梦境。却在苦恼于记不清齐肃的一切时,逐渐清醒的意识告诉自己这会儿是躺在靖王府里。惊得从床上弹坐起来,果不其然。她掀起被子,咬唇蒙了一下头,暗道罪过。她抓着那人衣襟子到底胡说了多少东西,自个儿也记不清了。 王府的丫鬟来扶她梳洗,她也不问昨儿个是谁把自己抱床上的。把她安置到床上睡觉,也不是靖王头一回做的事。说了出来,倒显得她多出了什么心思,索性只字不提。 丫鬟仍拿那支发簪帮她绾了发髻,带她去用膳,说:“王爷待会儿过来,姑娘用了早膳便可回家了。” 提到回家,又还有什么能在心头多思的。合欢草草吃了早饭,便站在玉鸣轩院里等着靖王过来。她在靖王府自觉约束是一宗,近乡情怯归心似箭是一宗,因而不生半点想到王府里各处逛逛的心思。直等到靖王踏风而来,她才欣喜地上去行礼,问他:“王爷让我回家了么?” “自然。”靖王道:“马车已经备好在门外了,本王亲送你回去。” “谢王爷。”合欢又郑重施了一礼,自知这份恩情过大,再怎么谢也不为过。她不提昨晚的事,跟着靖王出去登车,心里鼓点密集频骤。她心里想着,她突突消失了这么久,不知家里怎么样了。这会儿又突突回来,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她还记得她失踪前,陆青琪滚下了白矾楼的梯子。伤了一个丢了一个,大哥哥不知怎么个收场。还有陆青瑶,出门前在陆夫人面前儿打了包票会寸步不离跟着她,回去少不得要受教训。 合欢穷想了一路,心跳堵在嗓眼儿里。每离国公府近一分,手指搅结得就更紧一分,身前的裙面被揉出了褶子,揪出细碎的花朵残痕。她低着头深呼吸,却又忍不住要往外头看路途。虽是不识路的,但打起车围子之后看到道侧钱榆后退,店铺彩旗频过,心里也越发踏实起来。 合欢看了一阵车外,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打围子的手上。莹白的指节,较半年前少了许多细嫩。她穿鹅黄色襦裙,短衫宽袖压在手腕上。浑身上下,除了那一支水碧发簪,哪里还有半点首饰。便是两个耳垂,也是光裸着两个肉坑。原来是不想从靖王府多拿东西,这会儿却想起了陆夫人。她瞧见自己这样儿,应是心疼到绞肉一般吧。 合欢怏怏,早想到这些,应该珠光宝气好生整饬一番的。靖王府那样儿的地方,岂是能短了金银珠宝的地方?她低眉要放下帘子,忽听车侧有人说话,原是靖王的声音。 靖王说:“我想过了,凭我一己之随意,干耗了你的一生,实在不是君子所为。虽则本王从来算不上什么君子,也不惜得做什么君子,然却不能耽误你的一生。你还小,将来该有更好的样子。若是执意不愿入我王府,你可回家与夫人相商,抬两箱金银到我府上,权当是退了聘礼。” 合欢半滞手在青花锦帘上,往外瞧了一眼,半晌才意会过来他说的什么。偏也脑子转得快,往上复打了打帘子,问他:“那圣旨当做如何?”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婚事,岂能是说退就退的?好不好,依着抗旨不尊一条拉出去砍全家也就是人动动两片薄唇的事儿。 靖王道:“有我在,大不会有什么问题。” “哦……”合欢应声,缓慢抽手遮下帘子来。她又颔首默想,若是真能不伤自己和家族毫发退了婚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靖王这么个冷面阎罗一样的人,虽也有细心的时候,但多半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嫁入王府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去?她不过在王府呆了一日,见着那些死沉规矩的丫鬟就知道了,那里断不是个好去处,去了是要磨死人的。 “不用嫁于我,但也别嫁给忠王府那小子,大是不能担当的。”忽而又有一句飘进车里来,合欢这才想起还有卫珩那厮被她忘了。她伸手要打帘子,触了一下指尖又缩了回来,问:“我表哥呢?可是也叫王爷送回家去了?” “昨夜里便送回去了,不必担心。”靖王回声。 合欢安心,又道了句:“谢王爷。”余下再无话,只是等着马车到国公府停车罢了。眼下她还要调整情绪,不能没进门先自个儿就崩了,再叫崩一家子,哭笑到大半夜,伤神伤身。现今回来了,就是最大的幸事。 合欢抚胸屏气,到底还没等车停,眼眶里就汪了许多眼泪。在听到外头丫鬟报,“姑娘,到了”便再也忍不住,那泪珠子如断线般就沥沥拉拉滚了两行下来。 等帘子打起来,她抽帕子掖了眼泪,忙起身下车。马车帘子打得低,压低她的发髻,也不及顾,不过抬手胡乱推一下,国公府门前朱漆门柱便入了眼。 第37章 白玉观音 一觉睡至天明,沉得一点梦境也没有。再睁开眼时,纱幔外已经照进了隐隐晨光。合欢撑了胳膊起来,自撩了幔子下床趿鞋,下意识地叫墨七。然等小五到了面前儿,便想起了昨晚浴桶里听来的那些话来。墨七和四儿都不在了,国公府也不大是她走前的样子。 小五扶了她去梳洗,等清水静了面给她递干巾子,“太太说等姑娘醒了,先往老太太院儿里请安去。老太太还在病中,瞧瞧是理所应当。但念她不大愿见着姑娘,因清早请个安便罢了,不必特意去瞧。” “嗯。”合欢应了一声,把擦过的巾子递回小五手中。六六却过来从小五手里接了,端了灰铜脸盆泼水去,让小五服侍合欢更衣梳头。 合欢想着昨晚在小五那处听来的话,一一在脑子里顺理。镜中自己的面容娇俏中多了许多沉静,是外头的生活磨砺出来的。虽则只长了一岁,那眸子里瞧着却分明较以前稳重内敛了许多,再没有一点儿弱娇气质。前世今生,也没受过这大半年的苦。 小五握着象牙梳子给她梳头,不时揪扯到某根发丝,让她忍不住抬手抽气。走失的日子里没有墨七,她都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梳头,轻重都是自知的。王府里那丫鬟手轻,到底还能接受,这小五的手就算是重的了。扯疼了三五次,她便心里不安,不敢再下梳子。 合欢从镜中看她,没有责怪的意思,缓缓出声,“快些梳吧,去给太夫人请安过迟了,难免不招她训斥。你也知道她不待见我,没有再捱时间的道理。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愿与她口头上冲突。再气死了,都是我的罪责。” “姑娘头皮子嫩,是奴才手拙了。”小五下梳子,但看镜中合欢咬牙忍疼,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帮她把发髻绾起来。原想好的精巧发式是不能绾了,只得简单处理。绾好后小五大松了口气,找了华胜分心与一支流苏步摇与她戴上,才算结束。 合欢自开牡丹刻花玉脂盒点了口脂,起身搭了小五一把,带着她一道儿出去往太夫人院里去。清晨的阳光明净,院头上伸出合欢的枝叶,压一片粉色绒花,盖住了青瓦墙沿儿。虽说人事变迁,终究国公府的样子没怎么变,连太夫人住的院落也还是老样子。 合欢进到上房去,太夫人恰时病疾发作,将养在床上。花白的头发窝一素髻在后脑下,身着紫红缎面寝衣,病容暗黄。听说合欢来请安,自靠在床头帐下,眼睛也未睁一下。只等合欢进屋行了礼,也就扬扬手便算打发了。 陆青瑾送她过紫珠帘子出房门,在廊庑下相站,“老太太今日不大好,七妹妹也别往心里去。好在是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像三妹妹,一辈子是个疯傻的,还有个什么用?我这会儿且是忙的,等闲下来,到大太太院里看你去。” 合欢虚看了一眼庑沿外的淬蓝的天,目珠子转向陆青瑾,“二姐姐又要跟着二太太收拾家宅,又要时常过来服侍老太太,实在辛苦,抽不出身儿也是应当。等忙罢了,我再请姐姐过去相坐,这会子就先回去了。” 合欢沿廊庑出院子,陆青瑾慢步把她送到院门上方才止了步子,再不相送。合欢与小五回去陆夫人院,沿路上并不说太夫人和二房婶子姐姐如何。她也不知陆青琪疯成了什么样子,且也没兴趣知道,自然不往二夫人院里去。 合欢掖着袖子,问小五:“太太有没有说要再找下人的话?我现今回来了,房里就你和六六,实在有些人手不足,恐劳累了你们。需得再找些,分担下来才能轻松。” 小五面色生怯,小声出言,“姑娘是在嫌弃奴才不会梳头么?” “你想多了。”合欢并不回头看她,径直往前走,“我只是比较想念墨七和四儿,不知她们怎么样了。若是还在家中,我托太太再找回来,咱们仍一屋里呆着,既不生分又知根知底儿,岂不是最好的?” 小五听这话心里总归是有些落落不得趣儿,却堆一副笑颜,“那自然是最好的,墨七姐姐和四儿姐姐要是能回来,咱们还一屋里热闹。四儿姐姐最是话多,野史秘闻也知道得多,惯常是爱编故事的。” 合欢抬头看了看天,东边儿日出,红霞染了半穹瓦蓝。说起墨七和四儿,算是她对不住她们。若不是当时她一时脑热追了一个虚幻的荷包下楼,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儿,那大伙儿也还都是好好的。墨七和四儿不会被撵,刘妈妈也不会再与国公府没有瓜葛。原本最是热闹的房里,也不能只冷清地剩下小五和六六两人。 她又想起墨七的絮叨,现今细细想来都是为她好的话儿。四儿浑身二到极致的劲儿,常与她斗舌,最是嘴巴不饶人的,做事没个周全的思虑,一年间总有那么几次被罚月钱。但这两人,原是与她情似姐妹一般的,现今却不知境况如何。 合欢一面想着这些事,心头细微自怨,忽又想起一事,问小五:“你说大哥哥娶了妻室,家里是有大嫂子的,怎么一直不得见?” 小五跟步上去,“原是大奶奶娘家母亲病了,与大爷一道儿回了娘家,探看去了。要是知道姑娘回来了,定是马不停蹄回来看姑娘。当初大爷把姑娘弄丢了,叫太太好一通斥骂,他心里最是愧疚难当的。老太太那边儿也怨怪他,说是没看好三姑娘,因后来在娶大奶奶的事上,多是迁就了老太太的。” 合欢会意,行过花枝冒墙的院沿儿,提裙抬脚入了正院。透过月洞窗,能见得陆夫人正在窗下歪坐。她入了上房,给陆夫人请安,于她对面坐下。早膳亦是一起相用,这光景于陆夫人而言却是如梦幻一般。她又百般感慨,因说:“欢儿吃了许多苦,没以前模样儿精细,却较往前多了些韧道儿,娘亲不知该喜该忧。” 合欢夹四喜包子往陆夫人面前的盘子里放,“自然是该喜的,精细的模样儿养将数日便回来了,这骨子里的韧劲儿却是剔不掉了,是好事儿。” 陆夫人道是这理儿,又感慨合欢长大了,盯着她吃饭不提苦处。家里的饭菜原都是她的口味,比外头吃的自然是可口许多。合欢吃得饱极,放下筷子,抽白绢丝帕子轻轻拭嘴角。 这家里除了陆夫人和她房里的丫鬟,余下与她时常一处玩,最是亲近的便是六姐姐陆青瑶。按着小五的话,陆青瑶这会儿是被撵回了府上西南的院子里,与周姨娘和陆五爷住一处,也不能擅自来看她。却不知她怎么样了,当时的事情又哪里怪得了她呢? 合欢把帕子掖回袖里,轻言,“娘亲,我想往五哥哥院里去一下。” 陆夫人也搁下筷子,自然知道那里除了陆青瑶没什么值得她惦记的,因说:“去吧,看看六丫头。这大半年,她受了我不少气,难为她了。当初的事既不怪她,你们姐妹还是情谊深厚的,领回我院里来也未为不可。但也得细瞧瞧,她心里可存着恨呢。若是有恨的,不亲近也便罢了,招在身边儿不是个方儿。” “欢儿省得。”合欢起身,朝陆夫人盈盈施了一礼,自出院子,往府上西南角落去。 乌瓦暗墙的院落,周姨娘坐在自个儿房钱廊庑下靠着紫花珊格子发呆,手里捏着花绷子撂在身侧,一脸的怏怏不得意。忽听得院门上响,丫鬟开了门说是“七姑娘来了”,她忙携了花绷子入了屋去,只当不见。 合欢进得院子,恰见一抹蓝衣裙摆曳过了房门低槛。另侧屋里陆青瑶迎江将出来,也是一副清素的模样儿,远远驻足瞧着她,汪了满眼的泪珠子。 合欢笑笑往她面前儿去,怼她一下,“什么样子,还哭上了?我又不是死了,等死了你往我坟头上哭我去,这会儿作这样子给我看,叫我跟你一块儿难受么?” “混说什么死不死的!”陆青瑶上手捏了她一把,见她吃痛,忽而拭泪一笑,“你还晓得疼,那就不是梦了。我只当这辈子瞧不见你了,日日给你祈福呢。想来是观音大士听到了我的心声,发慈悲了。昨儿个听说你回来,就想见你,却是不能,穷折腾了一夜没睡。幸而妹妹记得我,今日就来看我了。” 合欢牵了她往屋里去,果见屋中卷头高案上摆了一尊白玉观音,禅坐莲花蓬。两人往窗下炕上坐了,金盏捧上茶来。合欢接了杯子,往炕几上搁,才是吃过饭的,吃不下这树叶水去。她跟陆青瑶互讲这大半年的各自遭遇,哭一阵笑一阵,当是最亲近的人才有的模样儿。 陆青瑶说:“姨娘的嗓子是我药哑的,她对我有芥蒂,大不与我亲近,生分得很。虽一院里住着,又是亲母女,到底还比不上她与沉姨娘的情谊。沉姨娘做出那等子事,叫老太太打罚撵了出去,她就跟没了魂儿似的,好似她的闺女遭了罪一般,才刚还在廊下失神呢。五哥哥又是常在学堂书房念书的,与我平日不过是碰上了才说些话。我这大半年,孤魂野鬼一般,过得不知什么日子。厨房里的,别处下人,没有不给下碟菜看的。太太又下了令,我也大不出去,每日天尽是待在房里。不过比起妹妹的遭遇,我这点子又算不上什么了。” 第38章 玉锁宫绦 合欢瞧陆青瑶现今这幅模样,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原先她还是有些傲横气的,这会子是半点没有了,倒是生出不少受气相。合欢捏她的手,“当初也是我自个儿闯下的祸,倒要你们随我一起受过。姐姐别气馁,你既还惦念着我,我就拿你当姐妹。等明儿我和太太说说,还叫你搬进正院里住着,与我一块儿住抱厦里,好有照应。我还想着,把墨七和四儿也寻回来,也就齐全了。” 陆青瑶反手捏她的手背,“妹妹有这份心足够了,旁的也不敢多奢求。这些日子瞧明白了,许多事是争不来的。不如放宽了心,随遇而安罢了。” 合欢大体能感受这份心思,经历过许多事之后的淡泊,大体有这么个意思。她与陆青瑶不过就说了一炷香时间的话,金盏撩起幔子来回话,“大爷和大奶奶来了。” 陆青瑶愣了一下,收回与合欢交握的手来。家里的哥哥都是年岁大了她们许多,在外头都有各自的事情,到晚间回了家也没有时常聚到一处说话玩闹的,不过是寻常兄妹情谊。除了陆五爷住在这西南院子里,其他的哥哥们等闲不往这处来。先时还小的时候,陆青瑶都是自个儿寻到各位哥哥的院里去,再大些也不大去了。这会儿天色大亮不久,大哥哥和大嫂子会特特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她。 合欢和陆青瑶起身迎出外间去,见了两人便行礼。合欢多瞧了一眼,陆莯旁侧的女子自然就是襄候府三姑娘齐氏,大约十六上下的模样,生得玲珑秀气,一身簇新的明黄彩衫,腰间挂着青色玉锁宫绦。她未让合欢行全礼,就一把扶了,说:“是七妹妹罢?快叫你大哥哥好好瞧瞧,他可没有一天不惦念你的。” 合欢往陆莯脸上看,目光停在下眼睑,不望他的眸子,“对不起,大哥哥。” 陆莯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下不住撩|蹭,千言万语噎喉一般的表情。长长舒了口气,他才说:“真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再多的话,却不知怎么说出来。男儿家,到底没有女儿家的百变性情,浓情的话多少都盛在眸子里。 合欢终于与他对视,在他眼睛里看到欣慰欢喜,还有嘴角微微涩苦的清润笑容。气氛浓到极点,他忽放开合欢的脸,松快笑起来,“回来了,大哥哥才好补偿你。往后需着大哥哥的地方,不必客气,但找我便是。当牛做马,都是该的。” “你当牛做马又能做什么?”齐氏出声笑言,拉了合欢到自己身边儿,“大爷有事快忙去吧,七妹妹交给我就是了。咱们女儿家的一处说话,你在这里没得阻了气氛,许多话倒不好开口。从前我就总听人闲说七妹妹的种种,今番能得见,少不得要好好与她亲近一番。” 陆莯好容易盼回了被自己弄丢的妹妹,自然也想多说些话。但这场子实在不合适,倒显得他粘腻,遂跟合欢说,“晚上我回来,妹妹到你嫂子院里用膳,咱们一处说话。” 合欢应了声,他抚了两下她的头,便回身去了。 合欢与这齐氏是头一次见面,她却一点儿不生分,待她真如亲妹妹一般,倒像有许多年的交情。她也不留在陆青瑶的房里,拉了合欢出去,且没与陆青瑶言说一句话,一手牵着合欢不放,一面说:“昨儿晚上府上的奴才去给信儿,说是七妹妹回来了,你大哥哥便坐立不住要连夜回家来。还是我压了他一阵,才睡了几个时辰。那个时候,七妹妹定是早睡下了,回来岂不是扰了你休息?因今儿天没亮,我和你大哥哥仍是趁夜赶了回来。将将到家,听说你在西南院子里,就直接过来了。这会儿见到了妹妹,只觉分外亲近,倒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旧人。妹妹在我面前大不必拘着,都是一家人,我拿妹妹也当是心尖儿上的宝贝。” 合欢辨不出齐氏话里的真假来,但也知道这其中缘故。齐氏是个玲珑的人,自是会讨人欢心的,要不何至于连原不相好她的陆夫人都哄得高兴?这家里虽太夫人辈分最高,但实际握权的是陆夫人,齐氏便没有不把这婆婆伺候好的道理。因对她这位小姑子,也自是当祖宗一样儿供着。若是真和善的,对陆青瑶怎是那般视而不见? 但合欢听她说话十分受用,便没什么挑剔,你来我往罢了。只手被她捏得生汗发腻,抽了出来,拿帕子擦了两下。到了正院前,掖了帕子与她一同往院里去。 刚要入了门槛,身后传来一声翠音“七妹妹”。合欢回头,在冒枝绒花下瞧见陆青瑾,端步大方地正走过来,“我来看看妹妹,一处说会儿话。” 合欢心里生疑,念叨才是一早在太夫人院里见过的,哪里需得她特特再过来。还没思出个因果,小五从院里迎了出来,与她和齐氏、陆青瑾行礼,说:“四爷在抱厦里等着姑娘,已经有些时候了。” 怪道会过来,原是听说了她四哥哥在这里呢。 合欢领着陆青瑾回抱厦,齐氏自找陆夫人伺候去,并不跟两人往抱厦去。叔嫂需避嫌,与哥哥妹妹的又是两样儿人,自然得注意些。 合欢与陆青瑾走过刻花红木落地罩,伸手打了一下幔子,透过密密珠帘隔断后正见得在歪着打盹儿的陆葏。他身上只着素色直,蹬一双金色丝绦皂靴,贵气打那珠帘缝子里溢出来,吸人珠目子。 合欢打了珠帘子过去,踩上脚榻抽了袖中水丝帕子在他面前撩了数个来回,他才将将睁眼醒来。眼缝闭合间瞧见合欢,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好大的架子,叫你四哥等了这么些时候。”说着直起身来,拉了合欢到面前,“叫我好好瞧瞧,缺胳膊少腿儿没?闹得一家大半年的不安生,太太只差把大哥拆了煮汤羹了。” 他说话从来都是这样儿的,合欢不理他,往对面炕上坐去,让陆青瑾坐在下头椅子上。兄妹俩平日里虽不多见,但一处说话的时候还是有的,不过不能像姐妹之间那样儿罢了。她常往哥哥们的院落里钻不像个样儿,哥哥们常呆她这小小抱厦,更不像个样儿。 合欢不与他客气,“四哥哥忒金贵,等一会子也有怨言。我昨儿个便回来了,你怎么不来看我?这会儿见了,也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哪里是久别重逢的兄妹,连路人也不如。” 陆葏抬手打了个哈欠,未及出声,就听椅子上的陆青瑾说:“妹妹不能怨怪四哥哥,因昨儿他参加殿试去了。为着这场殿试,也是许多日子不得闲儿,哪有一刻不是扑在书上的。昨儿个回来,妹妹也睡下了,自然瞧不得妹妹来。” 陆葏搁下手不过扫了她一眼,自顾提起铜吊子倒茶吃,“时时刻刻扑在书上才能入保和殿参加殿试算什么本事,我陆葏大不需要。不过昨儿确实是回来晚了,过来的时候七妹妹你已经睡下了。我说要抖了你起来,好歹我亲驾过来,不能叫我白跑,见上一见还是要的,是太太将我撵了出去。” 陆青瑾脸上一阵赧红,掖了手在小腹上搓动,不再出声儿。她为陆葏说话,却不被领情地驳了几句,到底面子上挂不住。她这四哥哥永远这样儿,女儿家面子也不愿多费心顾及半分,也从来不知道别人的难处,多当别人是蠢货。 合欢不管陆青瑾的尴尬,推了茶杯子到陆葏面前儿,“亏得太太将四哥哥撵了,否则昨晚定不能睡个好觉。我当家里的人都惦记我,哪知还有四哥哥这样儿没心肺的。听了你说话,饭也不必吃了,气饱了。” “这样岂不好?省食粮。”陆葏往她茶杯里倒水,搁下茶吊子,“能叫我斟茶倒水的,家里你是第一人尔。再说什么我不惦记你的话,就是大冤枉了。” 难得听到陆四爷口出奉承话,合欢受用得很,蜜着表情吃了口茶。却刚是觉得他也还不错,他就起了身,“瞧也瞧过了,没缺胳膊少腿儿,样样儿好,我这就回去继续睡觉去了。这不来瞧啊,少不得叫人说嘴。回头有什么事,你往我院里去,我来这里总不自在。” 合欢汗颜,跟着站起来,“四哥哥最是傲骨金身的,等闲不与人结交亲近,我才不去呢。去了没得招你挤兑,话里话外没好听的,去了做什么?” 陆葏笑了一下,伸手捏她的脸,“有些人让我挤兑我还懒得理会呢,叫我挤兑多了,多是会变聪明的。” 合欢给他吊了个白眼儿,送他出门。陆青瑾一直跟在后头,没说什么话,也不知能说什么话。远远瞧着陆葏的身影子,心里总生出些希冀来。陆葏若不是堂兄,那才是最好的。然于今时,也只能这么远远看着。 送走了陆葏,家里余下的三位哥哥也来看她。不过站着说上几句话便罢了,自是一道儿上学去。后又有陆平生下了早朝回来,到抱厦百般嘱咐,都是操心的话。合欢一一记在心里,道是这一次祸闯大了,往后得需沉稳才是。 第39章 削肩细腰 合欢回来的头几日,多的是用来应付了家中上下的殷勤。除了太夫人和二房的有些皮肉离缝儿,其他的那都是真真儿的殷切笼络。其中尤齐氏做得万事周全,叫合欢也半点说处没有。心道他大哥哥能娶到这样儿的媳妇,八面玲珑,若再是一心顾家顾院的为夫的,那便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但这样儿的人算计多,有用时对你百般揪细,没用处也就弃之敝履了。 合欢对家中诸人的殷勤且都受用,唯有三叔陆瑞生一直不得见。想来也是分家立户了,不便往来看她这个住在嫂子院里的侄女,也就不来了。到底不知他和沉姨娘间发生了什么事,竟连亲娘也反了,大不愿在一处住着。 搁下陆瑞生的事不提,合欢闲余时间便是央求了陆夫人把墨七和四儿寻回来,只说不必新物色丫鬟。笼进了新人,免不了要费心力再调|教一番,忠心不忠心且都另说。与墨七四儿那样儿和她一屋里长大的,怎么都比不及。 “回头我叫你嫂子派人出去寻一番,了你心思。”陆夫人惯常爱顺她性子,这回也依她,却又说:“但寻回来寻不回来又当另说,她们出去了不知过得什么日子,眼下不知还能不能回到咱们府上来。我若知有这一日,也留着她们在府上,做些杂使活计。这会儿再要找,大半年的变故,恐不能如愿呢。” “娘亲应我便好,寻了再说吧。她们惦记我,在家中等着我回来,也未可知呢?”合欢也知道这道理,但心里总归抱着些希望。寻了回来自然是好的,若寻不回来,也只当是此生无缘。穷人家里的闺女都是撑栋子,不想着方儿弄些钱银那日子不能过。撵了出去,要么饿死了,要么又找到了新的营生。谁真个儿在家里等着旧主?道是说给自己听了宽心呢。 陆夫人应下这出寻人的事儿,交由齐氏去办,又依了合欢的意思,把陆青瑶接进了正院抱厦里。腾出其中一间来,置上明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添置些精巧摆设,妆台衣格等一应俱全。她感念合欢恩情,只差屈膝行大礼了。 合欢拉了她到外间,在罗汉榻上落座,拢了一下琵琶袖,“别跟我客气生分了,接你过来你就安心住下,咱们姐妹一处有个伴儿。经过这大半年,我身边儿哪还有什么亲近的人?大嫂子派了人出去寻墨七和四儿,已有两三日功夫,却不知怎么个结果。” 陆青瑶宽慰她,“若是有缘分的,定能寻回来。再是寻不回的,只能是她们与妹妹无缘。妹妹且放宽了心,不必为难了自己。” 两人正说着话,齐氏急急到了抱厦来。未等合欢和陆青瑶行礼,便直直去到炕几上斟了茶吃。吞咽了两口,往陆青瑶让下的地上坐了,微嘘了口气对合欢说:“亏我忙了这两三日,可算没叫妹妹失望。” 合欢听这话是有戏,往她趋趋身子,“嫂子把墨七和四儿寻回来了?” 齐氏放下茶杯子看她,“寻回来一个,正叫下去打理呢。待会子你亲自瞧瞧,是不是叫墨七的那个丫头。四儿的那个叫她家里卖进了馆子里,大不能要回来,只能作罢了。妹妹若还是念着,照她那样儿的再添一个便是。” 合欢微微失神,但念找回了墨七,心里又宽慰不少。与齐氏和陆青瑶在抱厦里等了一阵,果见小五领了一削肩细腰的丫头进来。身上穿着嫩青比甲,绾的发髻侧垂两根细麻花小辫儿,一双眸子蒙着水雾,见到合欢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整个身子俯在地上,颤着肩身道一声:“姑娘。” 这人不是墨七又是哪一个,合欢鼻酸欢喜,忙起身下炕,拉她起来,“我道连你也找不回来了呢,这下好了,咱们又一处相见了。这些日子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当初是我牵累了你,叫你受苦了。这下回来,定好好补偿你。” 墨七哪里敢说受苦的话,又哪里敢叫合欢补偿她。能接了她回来,已是莫大的恩慈了。她又庆幸,好在家里的日子没往前的时候那么难熬,才能叫她在家里做些针线涮洗活计补贴家用,凑合着日子,否则定还是要卖了出去。这番等到了合欢回来,喜得无可不可,也愿意再入府来。 合欢拉着她说了许多话,直说到暮色四合也没个尽兴。晚间自是叫墨七上夜,挪了床前屏风,搭上卷头玫瑰榻在床前。合欢压着轻纱幔子,伸头与她说话,直又说到半夜。凭墨七劝了几回,她仍不能睡下去。 屋外夜深凄凄,偶或有梆子声,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她和墨七说起四儿,少不得又是一番伤神,唏嘘一回。 夏日明炎,合欢记忆中国公府的夏日有合欢树,树下有蝉鸣。大小屋里几案上都设冰盘,她爱挑盘里的块冰儿放在嘴里含着。到了傍晚,搭一凉榻在合欢树下纳凉,与墨七或四儿或陆青瑶说些闲话。这一年的夏日,只没有叽叽喳喳的四儿。 家中太夫人过了春时,身上的症候减了不少,时常下地走动。江南二老爷那边儿来信,说交接的事情还得费些时日,恐到秋日才能举家入京。因陆夫人和陆青瑾就闲了手不再紧密收拾宅院,打算消闲了夏日再整饬。如此便还在住在国公府上,自当为客,大小事务就是大房操的心。 太夫人精神了些,就又惦念起羽商阁来。陆府上下,只有这一个院子与别的不同,里面乐器陈设都是各地搜罗来的好东西,等闲不易得见。这院子把了谁,陆瑞生的东西自然也就给了谁。虽陆瑞生把钥匙留给了陆夫人,但太夫人并不服这口气,道陆瑞生是她亲子,岂有她做不了主的? 这一日便又叫来齐氏,拉了手问她:“可从你婆婆处说通了?叫她交出那院子的钥匙,给二丫头搬进去住着。这么空在那里,岂不是浪费了。若再是不交的,你跟她说去,我自找人打下那铜锁去,也不能一直叫她这么空搁着。里头的物件都是老三精心置的,搁霉了怎么是好?” 齐氏哄她一阵,说:“这事儿我问过了太太,她倒没有说不让二妹妹住进去。只是问过了七妹妹,不知她怎么一时不愿进去住。等我再从七妹妹那处劝劝,等她应下口来,叫四个妹妹都搬进去。那院子房间多,住她们四个不嫌多。” “六丫头算什么东西?也叫她进去住?”太夫人虚吞了口气,“就是七丫头也忒不懂事,小小年纪不知谦让。那里是她三叔原先的地界儿,怎么就轮到她做主了?自己不去住,又不叫旁人去住,安的什么心?拿的什么架子?” 入了府上这么多月,以齐氏的眼力早把府上大小人物都看了个通透。她自然知道太夫人不喜大房,因由不外乎几样。一来是陆夫人身份高些,偏又不哄让她,她拽不得婆婆的架子,好容易熬成了婆,心里岂不失落?二来便是大老爷陆平生不全是事事向她,也招她不快。比较起来,二房的就顺心多了。三来人有善恶喜好,偏心这东西有时候真说不出个因果来。 齐氏在太夫人和陆夫人间两头哄,还算得心应手。哄下了两人,又去找合欢,不过想合欢松个口,让姐妹四个都到羽商阁去住,最是圆满的法子。合欢一直不愿过去,大有些怕睹物思人,但架不住齐氏语珠如炮,还是被劝下了。 六月正是酷暑的时候,京城雨多,时常乌云滚过洒下一地水雾。雨过却无凉意,炸热一波强过一波。齐氏要了陆夫人手上的钥匙,领人去羽商阁打理一番。各处洒扫,瞧着不甚满意的多添置些东西。院子里空落,不能及时植下绿荫来,便先搬了许多盆花小景过来。又在各房中置了冰盘,消了几日暑气。唯有乐房那一间,陆夫人的钥匙交给了合欢,合欢怎么也不拿出来,她便也不得管。一切妥当,通知下姐妹四人,但收拾了房中物件儿好搬进去。 眼见着陆青瑾和陆青琪都搬了进去住了两三日,合欢却不急。等到今一日乍晴,命墨七小五几个把屋里的东西全数搬出来晾晒。等晒了霉,再一件件拿过去不迟。 墨七翻衣柜子,把格中衣物尽数拿出来。见得那一间锁住的,自然记得当时合欢抱了回来说是辟邪的。她又翻找钥匙,开了黄铜小锁,拿出那件披风抖将开来,只见下头曳摆处生出了许多碎洞,再往里头瞧瞧,那一格子都是老鼠|屎。 她挂了披风在腕上,拿去找合欢。合欢正在炕上看书,低头敛目,捏页翻了两下,但听她过来说:“姑娘瞧,都叫耗子破了口,怕是缝补也不能复原,怎么办呢?” 合欢抬头瞧了一眼,见是那件金丝八宝纹披风,稍愣了一下,复又看起书来,淡淡说了句:“扔了吧。” 第40章 梅花三弄 墨七把那件大摆披风撮成团,与屋中其他翻出的废旧物件儿搁一处,到傍晚搬置的时候,自往自个儿那处收了。闲来无事往家里送去,撕了做鞋面儿,或裁了做些肚兜等其他小物件儿,都是顶好的东西。穷人家置不起这些上好的缎锦绢丝,得了些自然宝贝。 一直收拾到晚霞消尽,空中泛起深蓝,蒙上些许冥冥夜色,东西才全数归置妥当,在羽商阁落下来。墨七回来禀说“好了”,合欢倒也不急过去,悠哉在正院里呆着,晚膳仍同陆夫人一同在上房相用。眼见着就要自个儿出去住了,陆夫人心间惦念,少不得要与她说许多话,耳提面命一番。 合欢挽袖,往陆夫人碗里夹了筷白玉蹄花,“娘,我已经长大了,您大不用担心。凡事我自个儿这里有着分寸呢,不能叫别人欺负了,自然也不平白去欺负别人。能是相安无事的,就不起那纷争。以前我是气性大的,这会儿也从容了。三姐姐呆傻了,二姐姐最是沉稳贤淑的,应是处得来。” 合欢说起这话来,陆夫人心中倒真踏实下几分。自从她于外头吃了大半年的苦头,这番回来总与之前有些不同,到底是沉稳长大了。咬下一口白玉蹄花,口齿生香,陆夫人再笑笑,咽了说:“欢儿不比从前,想来娘亲是白吊着心。但凡受些什么委屈,或着自个儿拿捏不准的,娘给你撑着腰呢。” “得一娘亲如此耳,夫复何求?”合欢又给陆夫人夹了块金丝山楂糕,两人相顾一笑,尽尝桌上美食。再说的话,都是遇事该如何,且是自闲不慌。总归是在自己家里,谁也不能给了合欢委屈受去。一顿饭直吃到夜色沉沉,天空显出稀疏星辰。 晚间合欢与墨七往羽商阁去,徒过夹道,但见两侧挑了数盏灯,再不是以前只有两头挂着灯笼。脚下石板瞧得见窄缝,壁上斑驳也少见,想来是修葺过。 合欢摸手进琵琶袖,试了试掖在袖中的乐房钥匙。不单是那间乐房,这羽商阁她也是许久不来。记忆中的羽商阁荒阔,院中三株红梅,梅树下摆一组石桌石凳,其他廊庑檐瓦并无什么特别。再说其他,便是乐房推窗,那扇毛玻璃屏风后的修长身影。 陆青瑶在廊庑下等了她小半日才将她等来,迎步到院门上,拉了她往里头去,“房间是大嫂子安置的,上房大三间都叫你住着,我住上房后面接的三间抱厦里,与你相近。二姐姐和三姐姐住的还在里头,过了月洞门,往北过一假山丛,各自一间屋。” 合欢并不往房里去看摆置,直往乐房那边儿去,“老太太知道,倒没什么说法?怎么不争个上房给二姐姐和三姐姐住着?这倒是稀奇了。” “这有什么稀奇?”陆青瑶跟着她上阶矶,看她从袖中掏出一所明黄铜钥来,“大嫂子最是会哄人的,还有哄不住老太太的?陆青瑾也帮她说话,自然能应下来。她不争这个,倒是想要妹妹手里的这个。”说着指了指合欢正在开锁的钥匙。 合欢开了锁,转手给墨七,推了房门进屋,“凭她要什么,我想给才成呢。上房三间给她们住着我也舍得,只这钥匙定然不会给她们。这里头的东西,除了三叔,就与我相熟,没有把给她们的道理。再磕碰坏了,三叔瞧不见,我心里也疼。” 陆青瑶跟在合欢身后,提裙跨了门槛。这羽商阁的乐房惯常家中无人能来,她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进这里头。但见雕花素桌,案头小几,墙上挂的,各处摆的,都是精巧的丝竹玩意儿。便是那几扇玻璃屏风,旁处也难见得。家里木雕缂丝绢纱的倒多,只没有玻璃的。 “难怪三叔等闲不叫人进来,妹妹也舍不得这房间的钥匙。”陆青瑶去玻璃屏风前,近手碰了碰毛玻璃上的仕女印画,曳曳裙摆下粉花落了一地。透过玻璃,能看到对侧太师椅的隐约样式,案几上的白瓷茶盏也蹙成一团。 “这里这么多好东西,你偏对那个感兴趣。”合欢往窗下坐了,抬头看向陆青瑶。目光扫过屏风,忽想起一件事来。原她最后一次来羽商阁,把自己绣的那荷包挂在了翘角上,现今却不见那荷包。 她立身起来,过到屏风这侧,各处瞧了一遍,也不得见。陆青瑶见她是寻东西的模样,不过相问一句:“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合欢回头看她,“也没什么,想来是污了三叔视听,叫他拿走扔了罢。” 陆青瑶略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东西?” 合欢不理她,自还是回身往窗下坐去,“说了没什么,自然是不告诉你,你又多问,徒费口舌。你瞧瞧这房里的东西,你会哪一个,拿了试上一番,也不算白来。下一回我再来开这门,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全数得看我心情。” 陆青瑶听言,念着不白来这话,自然在各乐器间挑了一番。最后在古琴前坐了,掀了遮布,“我能弹一弹这个?” “你弹吧,我听一曲,罢了回去梳洗睡觉。折腾了一天,累得身子发软。” 陆青瑶想起院里绿叶密密的红梅,俯身按弦弹了曲《梅花三弄》。琴声铮铮,与她平日里弹的那些琴果然不一样。 合欢歪在窗下,目光落在玻璃屏风仕女手中的团扇上。伴着琴声,她欲想起些什么,其实也不大能想得起来。说起来,越是叫人心生怦然的东西越是缥缈,抓了不紧,松了渐渐就远了,记不起样子,但只留下些寥寥感触。 琴声飘出窗子,窗外满地铺着浅浅月光。月洞门下立一清素身影,立身片刻往乐房这边儿来。刚到房前廊庑下,乐声止息,再要进去,里头的人已经提裙出来了。 合欢抬头见陆青瑾,微微一笑,“吵着二姐姐了?” “不是。”陆青瑾目光往门内瞥了一眼,但一下,合欢身后的墨七已经合上了门,落了锁。铜锁脱手,撞在门框上“噔”的一声闷响,她说:“实在好听,遂来看看。却没赶上,也是没福气了。” 合欢抬手遮面打了个哈欠,“姐姐不必遗憾,下次咱们进去的时候一定叫你。今晚实在累了,才叫六姐姐弹了一曲松神儿,这会儿必是要梳洗睡下的了。再晚些,明儿起了两眼窝黑,丑得紧,不好见人。” 陆青瑾笑笑,“是这个话,早前几日,我与三妹妹搬家,也累得够呛。虽没上手做什么,到底还得盯着不是?三妹妹又是不能管事的,都我一人张罗,到晚上睡觉又抽了一回筋。妹妹早些睡下吧,明儿我寻妹妹来一处玩。” 合欢和陆青瑶目送了陆青瑾,自回去自个儿屋里梳洗。拆环解衣,卧到床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伯牙毁琴的事儿合欢不干,但也真个提不起那劲儿往乐房里去摆弄乐器。弹上几曲,徒灌自己耳朵,说起来也没什么趣致,因并不大往乐房里去。她又念着那些都是她三叔的宝贝,不能叫旁人随意摆弄,自然不交出钥匙来。陆瑞生留给了她,她就是要对那一屋子的家伙事负责的。 陆青瑾很有想进去看看的意思,却都绕在话边儿上,并不直说。合欢自当不明其意,含含糊糊地不知繁衍了多少回。她也好气性儿,不往太夫人那处告状去,但跟齐氏讲,望她能从中调和。哪知合欢也不买齐氏的账,这事一搁下,陆青瑾与合欢陆青瑶两个又不大亲近了。 不亲近也有说辞,面儿上的话总能说得圆满。不过是过了夏日里,又要帮二夫人收拾府邸,没那时间常往合欢这处来。合欢是无所谓的,也疲于没事要应付她这么个端庄的人。她与陆青瑶一处混玩,没事说讲她前世的事,或着后背说些人的坏话,都比与她在一处松快。 合欢一心还想着,等二房的宅子收拾了出来,太夫人和陆青瑾、陆青琪姐妹两个会不会也搬过去?搬走了才好,落下清静。 陆青瑶却说:“也是我暗下里听话音儿听来的,太夫人大不愿意在咱们家里住着,要跟二叔和二婶住。但陆青瑾和陆青琪,应不会搬过去。说是咱们姐妹一处好相与,不该拆开了分散情谊。倒是谁能说出这样儿的话,却不知了。” 这为什么不搬呢?姐妹一处的话显然是假的,面儿上好看的说辞罢了。要说只为那一屋子的丝竹也不能,合欢和陆青瑶都没想出这个因果来。只等一日,齐氏过来,坐下与合欢说话,一面浮着盏中茶沫,一面笑意深深说:“等过两日你那忠王府的表哥到府上来玩,也就看出来了。” 合欢和陆青瑶恍然——原是因着忠王府那个世子表哥啊! 第41章 织花大氅 合欢自从外头回来,数月间没再见过卫珩,也没往心里记挂。她不记挂,却挡不住旁人有心思往他身上放。这却又不关她的事了,不过当做舌根料听一听便罢了。倒是陆青瑶心里怕是有些怏怏,也只有看开的份儿。 齐氏看两个小人儿面色豁然,搁下茶杯,依旧笑笑的,“瞧着你们跟听得明白似的,做出这副模样。这也是我信口一说的话,未必能当真。二丫头心气儿高,瞧不上你们那位表哥也未可知呢。”说罢不等合欢和陆青瑶接话,自当她们岁小不明其中纠结,再吃了茶便去了。 合欢拉了陆青瑶与她宽心,“你也别惦记了,表哥虽是个会暖心哄人的,生得也面秀,但到底担当上欠了些。前世你受过那些个委屈,自当看开,不该因这事儿再徒生烦愁,没有意义。老太太若是能过了娘和外祖母那道儿,就让二姐姐结这亲去,过了门好坏都与咱们不相干。她是个端庄贤淑的,想来定能与舅母相与得来。” 陆青瑶拿眼觑她,“你到底多大的人,说起这些话来也一套一套的,比我知道得还通透些。算起来不过将将八岁,怎么就有这些个论调,像是经历过的人。是太太教你的,还是自个儿无师自通的?” 合欢撩开她的手,“我宽慰你,你倒反过来刺我,什么道理?” 陆青瑶自知她这份心意,往心底里搁了,“我省得。” 合欢不惦记陆青瑾和卫珩的事儿,陆青瑶却难免不往心上放些。偶或得了空与陆青瑾碰上,闲说两句都会摸一番她的态度。陆青瑾心里虽有四哥哥陆葏,但终归成偶无望,要为自己打算一番的。若她无心卫珩便好了,也不能时时提醒了她心里的根结。 试探几番无果,合欢拦了她,再不叫她多生这些事。本是与她们无关的,再弄巧成拙,又有什么好?她也不兴胜陆青瑶这一世再往忠王府嫁,能不能嫁进去,可不可得名分且另说,单因忠王府媳妇儿不好做就不该惦记往里钻。 陆青瑶仍说省得,再不提这事儿。 闲静下来的日子便不再有什么事儿,合欢除了常与陆青瑶一处说话做伴儿,余下常执一卷书倚栏而读,但看云卷云舒。时见陆青瑾来回在院里院外,要往国公府旁边的宅府里跑,不过见面礼见,无多交集。那个疯傻了的陆青琪常叫丫鬟婆子看着,不依她随处跑,时常也不见人。 旧农历数日子,节日繁多,现时代的时候合欢记得清的也就是春节、端午、清明和中秋,其他皆是寥寥不在心上,到了日子得人提醒,做点应景儿的事。投生这一世,这些个节日却个个都得像样子过。中秋团圆日,更是少不得费上许多心,家里热闹一番。 再是繁忙的,这会儿大小事儿都是落在了齐氏身上。桂花酒、月饼糕,何处赏月赏桂花,都是她张罗下来的。旁人只管到场吃喝,便算不辜负她的一番辛劳。 太夫人在花厅上座嗅着桂花香,要一件儿织花大氅披着,问旁侧的二夫人:“还有几日,老二才能到京呢?这都唱多久了。怎么耽误了这么些时候?” 二夫人给她掖好大氅襟子,回话说:“算下日子来,也就还有两三日的功夫。倘或旅途上不顺遂,再多加几日,也就七八日的功夫。” 太夫人又问:“宅子都收拾妥当了?” 二夫人道:“都照老太太的意思,一切妥当。” 太夫人满意,饮了口桂花酿。这会儿身子好了些,没之前那么精细着,酒也能吃两杯。但终究没有以前硬实,吃喝闲说一阵也就乏了。再撑将一会儿,就要起来回去歇着。 这合了合欢的心意,总不用像以前那样儿陪着她干乐,堪堪熬到半夜。这会儿能早散了,回去也早歇下,不必挖空了精神头。 太夫人盼着二老爷早回来,她也盼着。分了二夫人她们出去,眼前多少清静些。家里聚的人越多,口舌越杂,要注意的也就越多,总不能十分自在。 但过了五日,二老爷果带着一家老小入了京。齐氏应太夫人的话,帮着二夫人和陆青瑾一处张罗,分领各人各院,安置下来。合欢与陆青瑶跟着来见过二叔,不多呆片刻便回了国公府上。府上也有张罗,却是二夫人的东西要挪窝搬走,还有就是三姑娘陆青琪的。太夫人和二夫人叫她在羽商阁住了这些日子,不时还有照顾疏忽的地方,自然要带在身边儿养着才放心。 合欢却“咦”声,“老太太怎么没搬呢?” 墨七帮她脱下青缎翘头履,服侍她洗脚,“说是太麻烦了,不过隔了两扇门的距离,便不搬了。她在这边儿,有大奶奶服侍,横竖差不了。又说二姑娘在这边住着,她能看顾些,遂就住了下来。” 合欢有些失望,伸了脚到脚盆里,白莹的脚面入水如玉,“这又是我如意算盘落空了?” 墨七伸手到水里,轻按她脚面,“姑娘管这些做什么,晨昏定省去见一回便罢了,旁的时候也不需应付,随老太太住哪一处,也没大碍的。只是她为二姑娘撑腰,姑娘和二姑娘相处好了便是。老太太也不知为何,单单叫二姑娘一个人住这边儿,岂不有住人屋檐下之感?” 合欢不说在齐氏那处听来的话,不过敷衍她两句,“想来各自有思量,谁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呢。她爱住,就让她住着呗,咱们过咱们的,她过她的。” 墨七抽下胳膊上的干巾子裹到她脚上,抹去水汽,“姑娘想得开就是了。” 合欢倒没什么想不开的,能叫她想不开的事儿也不多。这又是一早就知道的,自然不往心上搁。梳洗疏松了筋骨,倒头睡下,哪里还管太夫人和二姑娘的事儿。她这会儿日子过得舒坦,且舒坦一日是一日。恐哪一日再出了变数,又要头疼一阵。因说呢,人生得意须尽欢。 且得意不过再两日,忽听得小五和六六闲话,提到忠王府世子上门做客来了。再要细问时,陆青瑶上了门,也说:“世子表哥来了,正在老太太处请安,二姐姐正在那处呢,咱们可要过去厮见一番?” “我不去。”合欢随口就答。来的又不是女孩儿家,没有巴巴儿送上门去的道理。再说太夫人也没叫她们,自己送过去算怎么回事儿?没得叫人抓了把柄,再劈头盖脸训一番呢。她这会儿是不惜得和太夫人吵架了,不想身沾罪孽气死了她,要一世被人骂不孝的。 陆青瑶见她不愿去,自己当然不能过去,自咬了唇坐下怏怏不出声。合欢甩帕子抽了她一下,扫过她的脸颊,斥道:“没出息的样儿!他既是来府上做客的,就不能给太太和老太太请了安就走,自然要留两日。实在想见,安置下来了再见不迟,巴巴儿往老太太那边儿凑什么?要是在太太院里,尚且使得。” “住两日妹妹就叫我去见了?”陆青瑶抬目看她。 合欢吊了吊眼珠子,盯着房顶紫梁看,然后乜了她一眼,“见就见罢,总之你也嫁不进王府去,惦记也是白惦记。再多生出不甘来,也是白搭。” “我没有旁的希冀,见一见也就罢了。”陆青瑶分辩。 合欢懒得多理会,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没有意思了。明知是火坑,仍是被心念趋着往里跳的,谁也拦不住。便是拦住了,到头来人一心遗憾,怪罪的还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 合欢不多管这闲事,不打拦头把,也不凑合。听说卫珩在陆葏院里住了下来,却并不带陆青瑶过去玩儿。陆青瑶一个人抹不开面儿,不好独自过去,竟与陆青瑾抱成了团,双双对对出入羽商阁和四爷陆葏的院落。 夕阳余晖扫在廊庑下,合欢趴在栏杆上瞧着两人满面桃花地进院子,裙摆曳在膝上。陆青瑾比陆青瑶足高了小半个身子,微低头与陆青瑶说说笑笑。但见了合欢,叫声七妹妹,过来廊下相坐。 合欢眯了眯眸子,把目光落在院中石桌上,细细瞧了才发现桌沿儿边雕了精细的梅花纹,与下头的石凳正是一套儿的。她在心里骂陆青瑶有异性没人性,回头了却一脸粲然,“串门串得两位姐姐满面开桃花了呢。” 陆青瑶心虚地脸上一红,陆青瑾却是十分淡然的模样,往合欢旁边靠了靠,十分闲稳说:“都是自家兄妹,七妹妹怎么这么生分四哥哥和珩表弟呢?珩表弟怪惦记你的,三句不离‘合欢妹妹’,倒是想见你一见,却不敢造次往羽商阁来。听说你们一处在外受苦受难了大半年,应是情分深厚,不比别个,七妹妹不该生分他。” 合欢笑了一下,“这有理没理的话,到了二姐姐嘴里都是一样儿的,没有半分不妥。既如此,明儿我与你们一道儿串门去,瞧瞧咱们的四哥哥和珩哥哥。” 第42章 掐丝珐琅 原四哥陆葏和大哥陆莯住一个院儿里,自大哥陆莯娶了齐氏后,自然就搬到了新置的院子中,留了陆葏一个人。卫珩过来玩,不往陆二陆三那里去,更不往陆五那边儿去住着,自然就住到了陆四一处。与陆四住却有一件儿不好,时常遭他瞧不上。 合欢应了陆青瑾和陆青瑶的话,不过是闲着无趣,到一处玩玩就玩玩罢了。再有些话,要私下里与卫珩说清楚,不能叫他再胡说。 次日歇了晌,她便与二人往陆葏院儿里去。此时陆葏却不在家中,只有卫珩一个人翘着腿儿躺在楠木卷头榻上解九连环玩儿。见了合欢与陆青瑾和陆青瑶过来,眸子刷地一亮,撂下九连环就来相迎。 “合欢妹妹近来忙些什么?怎么一直没过来瞧瞧我?”卫珩满面笑意,立在合欢身前,大有久别重逢之喜。 合欢但瞧他一眼,“你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何故非得特特来看你?”说罢自往炕上坐去,叫旁侧的丫鬟捧茶来吃。 卫珩还是笑,跟着合欢后头也上炕,胳膊搭在炕几上,“上次一别已有数月,我想妹妹想得紧,妹妹倒一点不记挂我。我来府上看妹妹,妹妹也推三推四不来见我。” 合欢乜他一眼,“少混说,无事端端的,我想你作甚?” 那厢陆青瑾和陆青瑶端站片刻,各有心思。陆青瑾看陆葏不在,大没有留着说话的意愿,托词有事要忙需先行离开。陆青瑶但见卫珩对合欢亲切非常,自个儿呆着瞧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拉了她的手道:“二姐姐什么事,带我一道儿去,帮你搭把手。” 陆青瑾知道她人小心思大,却从来不戳破。既她要跟着自己走,自己也不好撂了她,只好牵了一道儿出去,留下合欢和卫珩在屋里说话。卫珩欢喜,往合欢面前凑,眸子晶晶,“合欢妹妹,你见着我不高兴?” 合欢侧目看他,在家里将养了数月,他算是恢复了往日风采,道是十分精细的公子哥儿。他又一脸讨好的笑意,合欢反倒不好伸手打他这个笑脸人了,只好留下不走,一面吃茶,一面闲闲说:“受了那些苦,你怎么还没个长进?你跟我说那些话,叫二姐姐和六姐姐听了怎么想?” “能怎么想?”卫珩不以为意,“咱们是表兄妹,又有共患难的交情,自然不比别个。我与你亲近是应当,原不是造次,都是实心儿的话。还有些话,我憋在心里,一直没与妹妹说。妹妹若是想听,我今儿说与妹妹听。” “你可千万别说。”合欢拢了下纱罗宽袖,心道他这样儿的性子,能说出什么正经的话来。不过是心里头想什么,嘴上一一就说出来了。他那心思都快印脑门儿上了,估摸着陆青琪和陆青瑶都瞧得出来,她自然也明白。但这事儿岂是能乱说的,只得拦了他的话。 卫珩噎了声儿,往后回了些身子,喃喃道:“我以为妹妹明白我的心意。” “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合欢把炕几上原倒好的茶往他面前推,“我也不跟你充愣子,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容不得你胡想。便是没有婚约的,这道事儿还得经老爷太太的手,是谁还不一定呢。你现在跟我说这些,算怎么回事?叫旁人嚼舌根子,于我不好,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卫珩突又来了精神,“祖母跟我说,合欢妹妹与靖王的婚事迟早是要退掉的,靖王已经松下口了,只是时日问题。有祖母和姑母在,这事儿又怎么不一定?妹妹尚且年幼,我等妹妹就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都等得。” “不惜得你等。”合欢见侧无人,抬脚踹了他一下,“再胡说撵你家去!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你再说这样儿的话,我往后再不见你。你现在与我四哥哥住一处,该学学他的样子,学三分也够你受用一生的。倒日日念叨这些没用的,我也瞧不上你。” 卫珩结舌,要拿他跟陆葏比那真是比不上。陆葏不过才十八,已是过了殿试中了榜眼,入翰林了,其机敏聪慧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说起他,书读得尚且一般,头脑也不见得多聪明,这会儿十一未进得太学,怕是十四五也未必能进得。 他看合欢的脸,那“瞧不上”的话倒不像假说的。但他脸皮厚,寻常不会自菲,不过想了片刻就丢开了。自己原就是这样儿的人,与高人一等的比什么?便是陆家大表哥陆莯,那也不能在陆葏面前比。他忒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想完半点失落没有,只不再提那心思在哪一处的话,免再遭斥。 合欢且不管他自顾想的什么,她在陆葏房里逡了一遭,找了本《孟子》和《春秋》,往卫珩怀里拽了,“好好看看吧,有哪里不懂的,等四哥哥回来紧赶着问。”说罢不等他出声,自个儿抽身走了。 卫珩遥空伸手,送也不及送,垂下目来瞧着怀里的书,把头往侧一垂,哀叹了一回气。 只此一面,余下合欢没再往陆葏陆葏的院子里来过,倒是陆青瑶和陆青瑾还过来。卫珩心道那陆青瑾最是念兄妹情谊的,给陆葏又做荷包又做鞋袜,叫他也生羡。嘴里常说的,也是四哥哥哪样儿哪样儿好。 他被陆葏比得没了脾气,粘着陆青瑾说:“好姐姐,你给我也做一个罢,从来没有姐姐妹妹送我这些个,都是房里丫鬟做来戴的。” 陆青瑾坐在绣墩上,抬手揉了揉后颈,笑言:“我有时间便帮你做了,只是一时不得空,过两日你又得家去。你要是想要,问七妹妹要一个,岂不好?便是一时做不好的,过两日到忠王府上去,把与你便是了。” “七妹妹可是不碰针线的。”陆青瑶放下手里与卫珩赶围棋玩的棋子,“珩哥哥若是想要,我做一个给你便是。倘或你觉得不好,丢了也成。” “妹妹做给我,我定不丢,时时挂着。”卫珩笑道。 能给卫珩做随身物件儿,陆青瑶也乐得高兴。她回去后就翻箱倒柜找了绢丝角料,自描了个花样子黏糊起来,绣花做起荷包来了。心念卫珩不几日就要回去,便是日赶也赶,不过一两日就赶了出来,送到卫珩手里。 卫珩接了荷包,大是欢喜,往腰间挂了,说:“劳烦妹妹,我必依言,不随意丢了去。” “丢了也不妨,我再给你做便是了。”陆青瑶盯着那荷包挂在腰间,心里眼里都蜜意丝丝。趁这会儿年岁尚小的,还好来往些东西。等卫珩能行嫁娶之事时,怕是再没机会一处说笑,更别提给他做点什么东西了。 送走卫珩,陆青瑶心里了了意,再不往四哥陆葏的院里去,又回头一处陪着合欢。合欢故意拿些气性,捻酸说:“人走了你才想起我,我可不跟你好了。你这样儿的,迟早心里没了姐妹,只剩那些个小情小意,我也不是傻子。” 陆青瑶哄将她一阵,又是捶腿儿又是捏肩,好歹给哄下来了。 无事无波的日子叫人沉静,合欢自多看了些书。时至腊月初八,过了生日,且还是不紧不慢地过日子。经历过一世的人,明白时光易老拉也不回头的感慨。小的时候总想快些长大,心里许多怀想,然等长大之后又念起无忧无虑年岁时候的好来,却回不去了。这会儿且是悠闲的,自然不需着急长大。在这个时代,长大便意味着要嫁为人妇,哪里是什么好事情呢。 腊月过尽便是除夕,想起上一回除夕夜,是她和卫珩被靖王搭救的日子。那一夜她也没守得了岁,清早却得了金锭子。那金锭子后来在旅途上叫她花了,没剩下什么来。这一回却是阖家欢庆,礼俗尽到,各番玩闹,又在一处守岁。 国公府花厅笼着几处掐丝珐琅大熏炉,不生一丝寒气。除了陆瑞生,二房的老爷太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尽数都在。玩将一气,合欢不免心生感慨,独立去窗下瞧外头的苍茫雪意。雪是头一天下的,覆了五寸厚的一层,映得天空也泛白。 陆青瑶到她旁边站下,“瞧什么呢?这么出神?” 合欢回头,“自从回来,就没见过三叔。大节小量的,他一个也没回来过。不是说就是搬出去了?究竟怎么的呢?便是另立了门户,也不该一次也不回来。” 陆青瑶捏上她的手,“这个不说也罢,谁知道三叔他心里想的什么?从来他就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别说这话了,叫老太太听见,提起那事儿来,少不得要生气,坏了气氛。” “嗯。”合欢点头,与她一道儿又回桌上坐着。 听过几回更鼓声,守到天色大明,这一夜的光景便没算白费。正月初一,各家来往拜年,又紧撵着忙,没有闲的时候。瞧着各人脸上都是喜气满满的,哪里有人提一丝困累的话。合欢偷了闲去睡觉,家里来人便叫墨七拉了起来,礼见道喜,逃免不掉。 直到了初五,才算有了闲暇,能补一补觉。合欢歇晌歇得时间长,起来的时候脑瓜子也懵。常往月洞窗下趴了,瞧外头的零星雪意趋困意。白雪红梅,羽商阁最独一无二的景色。 这一日正搭了袖子往窗下趴去,墨七忽急急进屋说:“老太太气病下了,凶险得很,姑娘过去瞧瞧吧,太太和大奶奶都已经在那边儿了。” 合欢回头不解,“好端端的,谁气的?”她这几日没招那老太太啊。 墨七小声:“二姑娘……”说罢饱了声线,“姑娘快携六姑娘过去吧,回头再说别的话。去迟了,怕……”晦气的话便不必说了,合欢也省得。 第43章 荏苒光年 合欢携了陆青瑶急急往太夫人院儿里去,说起来没多少交情,但真面对生死时,旁的也计较不起来了。路上闲话也不多说,自跨进院子奔了上房去瞧太夫人。但见她合眼闭目地躺在床上,白发绾髻,丝丝不苟,气息却时急时缓。照这个架势若是醒不来的,也不必计较这最后一面见得见不得。 一时间家里女眷都守在屋里,只怕太夫人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归了西。二夫人在侧伺候,齐氏从旁打些下手,但喂药喂食皆吐出来,不大管用。合欢与陆青瑶在陆夫人身侧,到底不往前去,怕她一时睁了眼再瞧见不称心的人给一下气死过去。 先时倒还紧张,但守了一气,太夫人那口悠长的气也没咽下去,合欢就有些生腻,却也只是规矩守着不动。家里又请了大夫来瞧,诊了脉也号不精准,凶险是凶险,但死得了死不了,又是另一回事。倘或太夫人命硬,也就扛过去了。 直守到晚间,陆夫人也乏味起来,牵了合欢和陆青瑶先行退出了院子,只留下二夫人和齐氏照看。同是做儿媳的,陆夫人半点未伸手,二夫人心里难免没有些气恼。与齐氏坐在床前,就兜兜儿含蓄抱怨了一通。 齐氏听得明白,不过谁也不得罪,说:“太太消气,大太太年岁也高了,怎么也比不上您。她又怕老太太见了她不如意,于病体无益,自然不往前头来凑。我在这里陪着太太,一样儿的。” 二夫人听罢叹气,一颔首现出些双下巴,“算我没福气,没得你这么个好儿媳。偏偏,我最称意的闺女竟又做出那样儿的事来。这一辈子统共生了两个闺女,一个摔傻了,一个又这样,真是叫我……”止言只是摇头叹气。 齐氏面露恳色,按她的手,“二丫头那事不算什么,太太宽心才是。老太太已经气病下了,您不能再有事。二丫头那边儿的事儿,也不过都自家人知道,瞒下来,教训一回,算不上大事,应是没大碍的。她也十四了,有些别样的心思岂不正常?” 二夫人仍是叹气连连,心道也没有别的办法。好在是在家里发现的,没叫人闹开来。事情压下去,等日子过去,应是不能坏了的。但只太夫人被气病下了,却不知怎么个结果。再是大夫人知道了这事儿,太夫人原一心想与忠王府攀个亲,怕是也不能够了。 这事儿有几个人知道?不过就是太夫人院里的,齐氏以及陆夫人并随身亲近的大丫鬟,当时恰巧都在太夫人院里。合欢与陆青瑶尚且没头没脑,不知太夫人怎么好端端就被气病重了。问了墨七和金盏,二人只知道太夫人被气得躺下之前,叫人急急来找了陆青瑾,院里打骂了一番,就栽下了头。说是二姑娘气病重的,但怎么气的又不知了。 合欢与陆青瑶递眼色,央求墨七和金盏外头打听打听。她们下人之间好说些闲话,没有套不出的话。太夫人那边儿的都不亲近,但往陆夫人院里打听去。 “太太亲自不对姑娘说,咱们如何打听得来?”墨七忖了一阵,“想来也只有旺春姐姐知道,她那张嘴,岂是说套话就套话的?应不是什么好事儿,太太怕姑娘们学了坏,遂才不说呢。” 合欢不依,拽着她的青丝滚边儿蓝褂袖子撒娇,“好墨七,你且去问一问,问不出来也不怪你。不知这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我这心里猫爪子挠一般,实在不舒坦。” 墨七耐不住她央求,终了还是携了金盏一道出去打听去了。自家院里发生的事,再是严密不透风星儿的,也不能一丁儿也打听不出来。墨七和金盏问出了些眉目,自回来告诉合欢和陆青瑶知道。说起来倒也算得上是寻常事,十四五岁的姑娘,谁还没有点别样的心思,不过都是藏着罢了。陆青瑾这事儿没藏好,捅到了太夫人那边儿,把她气病重了,才生出这样大的风波来。 “到底怎么回事?”合欢盯着墨七瞧。 墨七自斟茶与金盏一道儿吃,坐下对合欢和陆青瑶说:“原是二姑娘房里藏了许多男人贴身物件儿,荷包、鞋袜、鞋垫儿,甚或还有汗巾子,与这些一同有的,就是些女儿家不该看的书册子,还有亲笔写的一些。三姑娘过来玩,也不知怎么就叫她翻了出去,还拿去了太夫人院里。入了咱们太太的眼,好一通训斥,问下来知是二姑娘的。太夫人知道后气得无可不可,叫了二姑娘过去又打骂了一番,也就栽头倒下了。” “那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物件儿?”合欢看着墨七问。 那厢金盏搁下茶盅,“说俱是新的,应不是谁那里拿来的肮脏物件儿。想来是二姑娘心有所属,给这人做下的。一时还未及送出去,又或着太私密的东西不便相送,也就一处藏掖了。问她是谁的话,却是没有回应,她打死也不说。太夫人平日里总拿她当样子,嫌这个厌那个,这番被打了脸,想来才病重的呢!” 合欢看向陆青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话在眸子里。那些东西,原是做给陆葏的,只怪陆葏挑剔又不爱给人起码的面子,一样也未要。谁知陆青瑾自己又没扔了去,合同自己的心思搁一处,竟藏起来了。偏又不上十万分的心,藏得不那么慎重,才叫陆青琪那傻子给翻了出去把玩,惹下祸来。 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亦可小。家中发现这样儿的事,在没酿成恶果之前发现,打骂教训几回,叫她知错回头,也就算是养儿养女路上的一点波折。没上纲上线闹开去,就都还有收拾的余地,掖在自个儿家里,闺阁名声还是在的。而陆青瑾这事儿没闹开去,却也是不小的事端,不在她的品行上,只在太夫人的病症上。 原太夫人身子被陆瑞生气下了病根,反反复复不见好。才是硬朗了三两个月的,这会儿又叫陆青瑾给气下了。当即也没咽了气撒手人寰,也不是什么该庆幸的事儿,不过叫陆青瑾心头的罪孽感少了些。太夫人顶着这身子架又干熬了半年,在月明星稀的一个夏夜里去了。 那时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惊得合欢从床上坐起来。再要说话的,墨七已经来打了帐子。陆青瑶一身嫩粉寝衣,曳身进来,还没到床边儿就说:“七妹妹,老太太没了。” 合欢咽下一身的惊气,掀了撒花薄被起床穿衣,又打发陆青瑶也快回去穿衣梳洗。草草打理罢了,一同往太夫人院里去。陆夫人、齐氏要更早些,已经在太夫人院里忙活开了。四处点上灯笼,一时间把院落里照得亮如白昼。陆青瑾伏在太夫人旁边儿嚎哭一阵,等正红花绿的寿衣拿来,又和齐氏一起帮太夫人擦身换衣裳。 而后陆续来人,陆府上下俱挑起了明灯,哭声震天动地。合欢却没有眼泪,干干站在人群间品味这一场人间的死别章程。她与太夫人不亲,便是想哭也哭不出。耳朵飘着的旁人哭声又太干,听不出真情实感,带入也稍显艰难了。 陆青瑶拉了她往一侧站,这个时候不讲别的,情谊深浅的话都不去谈说,不给料理丧事的人添乱才是正经。合欢待在廊庑角上,瞧着来往匆匆人影,喃喃道:“说去就去了。” 陆青瑶拢袖在她旁边坐下,“拖了大约半年的光景,倒不突然。” 合欢点头,声音低低的,“那会儿恨她刻薄的时候,望她早死早好。这会儿真死了,却也没什么感觉。” 陆青瑶把目光落在栏前一块灰石上,“三叔一直没回来瞧瞧她,不知她心里怎么想。这会儿闭了眼,再是回来也没用处了。为人母的,与亲儿子生分成这样,死前也未好好说上半句话,面儿也不得见,应该很伤心罢。” 合欢眯眼,在人群里看见身影飘浮的陆瑞生,心里也在想,不知陆瑞生心里怎么想的。因为一个姨娘,和陆家好似断了联系一般,值当么?说起来他好像一贯与陆家就不亲近,只不过搬出去后更显疏远罢了。 合欢趴在栏上叹了口气,人死了,突然也就不那么可恶了。 夏日里天热,太夫人的灵床并未在家多停上多少时候,不过捱到第三日就出殡了。一路浩荡地离了家,入土为安,在陆家祠堂置了牌位,余下便是阖家守孝的事情。 这一场孝要守三年,三年缟素生活,无有燕乐。国公府上下有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一直笼罩不散。合欢不太欢喜这样儿的气氛,却也适应。陆青瑾早搬出了羽商阁,跟二夫人屋里住着,不能随意走动。落下清静,三年孝守得也便真像那么个样子。 只太夫人孝期刚过三二,还有一年的光景便可脱孝不必再清素过活,宫里的正主圣人却又驾崩在了养心殿,堪堪又多加了两年孝期。家孝国孝原都是三年,叠了中间一年,也就合做了五年。 五年很长,五年后,合欢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 第44章 白驹过隙 周建朝一百六十三年,周康帝五年。 密雪从正月初二直下了三日,到初五日方才停了。廊檐下挂下冰棱,参差粘着碎冰糖般的白点点雪意。 合欢和陆青瑶坐在窗下说话,屋里笼了几处竹篾条编花的薰笼,散着淡淡的百合香。墨七一面在薰笼旁薰一件兔毛弹墨青底斗篷,手势轻柔地抚顺白毛,一面说:“刚下了雪,最是严寒的,还是这屋里呆着暖和。” 合欢往窗外瞧了瞧,剥开手里的干果壳子,“你们最是没情趣的,下了雪还有不出去撒欢的?叫你们出去堆个雪人也懒得上手。我若不是怕冷,定掬一捧塞你们领掖下。” “幸而你怕冷。”陆青瑶笑,剥了干果往嘴里送。 这正月里,家里最是清闲的也就是她们这些姑娘家。老爷夫人哥哥的,但凡身上有品轶爵位的,够了格的总要往宫里参加各类大典去。品轶爵位不够或尚且没有的,也是呼朋引伴一处潇洒,没有闷在家中做妇人态的。 合欢把一手心儿的瓜子壳放到青花小碟里,“咱们再在家里呆些日子,到了十五花灯节,怎么也得出去瞧瞧。这正月里外头最是热闹的,熬了这么五六年来好容易过上了寻常新年,不可白费了。等到下一个除夕,咱们不定能还在一处玩呢。” 陆青瑶嘴角挂着微微笑意,颔首剥无名子,把白白的壳攒在手心里儿里,“妹妹和世子表哥的婚事,定下了么?” 合欢定目瞧她,又垂下眼睑来,说不知道,“都是太太和外祖母那边儿往来要定的,全不顾我的想法。” 陆青瑶把剥好的无名子往合欢手里放,“二太太着急,二姐姐刚出了国孝就嫁了。太太是舍不得你,才又拖了这半年没定下。今年也十五了,再拖就成老姑娘了,必然是要定下的。妹妹心里没有其他的人,世子表哥自然是最好的。有老太妃在,忠王妃多少顾忌些,不能怎么着。” “有些事你不知道。”合欢把无名子往嘴里放,“这些话只咱们姐妹屋里闲说,依外祖母的身子,怕是活不上多少年头了。忠王妃有一事叫我抓了把柄,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嫁了过去,她要是想拉拢我便倒罢了,若是容不下我,怕是好斗。” 陆青瑶好奇,“什么把柄?” 合欢笑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没的惹一身臊,有什么好?横竖与你没关系,不知道才好呢,简单过日子。” 陆青瑶便不再问,也不再伸手拿干果吃,而是往身前掖了,“我就没妹妹这么好的命了,不知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我自己想着,家世好坏且往后排,必是要做正房主母才好。否则一辈子压在别人下头,怎么也不痛快。” 合欢还要再吃,叫墨七说了一句“吃多了上火,姑娘别吃了。”便缩回了手。 这时候的婚姻大事从来不是自个儿能做主的,合欢也省得。若是能,她怎么也得自己出去挑一番去,不能就叫陆夫人直接定了卫珩。却是不能,余下想想卫珩这个知根知底儿的也是最好。好歹忠王府她也熟,又有老太妃惯常是宠爱她的。但陆青瑶的事,她却不知如何了。 “这些话我都跟太太说过。”她看着陆青瑶道:“太太也帮你瞧着呢,定差不了。” 有陆夫人不拿她当外人,陆青瑶也算安心。但终归因嫁不得卫珩,多少有些不得意。她也不怪陆夫人和合欢,也很少再提起这别样的心思,实在没什么意义。在陆家和忠王府卫家开始商量婚事开始,她就是彻头彻尾是局外人了。 不提这一茬,陆青瑶吸了口气,挑拣了八卦来说,“听说赵皇后病死在了南郊光华寺,年头刚死的。” 合欢听闲话说闲话的心思很有,接话道:“咱们呆的这年代,没有儿子说什么都不顶用。原先帝去后,赵皇后才是正经皇太后呢,却还是敌不过叶贵妃有儿子。先帝薨了不过小半年,就叫她弄去南郊出家去了,这会儿又病死了,不知真病假病。” 陆青瑶压了压声儿,拢了喇叭手到合欢耳边,“听说是叫毒死的。”离了些距离又说:“谁又知道呢,那宫里头的事最是复杂的,没一个手上干净。新帝年岁尚小,理不了朝政。若不是靖王做摄政王,这会儿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叶贵妃倒信得过靖王?不知往后怎么样。” “后宫怎么乱咱们管不着,只这前朝稳定便成了。听说自从先皇驾崩后,边境总不安定。朝堂再出变故,必生乱子。这国家一乱,能有咱们什么好日子过?”合欢道:“有靖王在,那叶贵妃不能仗着自己的太后地位干政,说起来也算是好事一桩。想来她也不会算计到摄政王的头上,不是说靖王做摄政王是她要求的么?” “人心易变,谁知道往后的事情。”陆青瑶舒了口气,提袖起来,“有些乏了,想回去歇会儿。前几日拜年闹腾得都没怎么睡,这几日得好好补补。妹妹也多睡睡吧,有了精神头,咱们才能出去玩儿。” 合欢也从炕上起身,“姐姐去吧,我也睡会子。” 等陆青瑶回了自己房间,合欢便往床上卧去了。被子是墨七刚薰过的,暖融融地聚着清淡的百合香,躺将进去十分绵软舒适,不一会儿便模糊了神思。 自出了国孝,陆平生和陆夫人就按当初说的那样儿,红木镶钉的箱子足装了两箱金锭子,送去靖王府意表退了聘礼。此后念着合欢年岁已大,便是张罗她与卫珩的婚事。期间媒婆往来,亦或陆夫人亲与老太妃和忠王妃商议,这桩婚事大体是没跑了。卫珩喜得无可不可,合欢却是可有可无。 商搓了这半年光景,到了这正月里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过了初五日,忠王府上门提亲,依着礼数俱礼都到。下了聘,又按两人生辰八字合下日子。 墨七从正院那边儿听了消息,回来告诉合欢,“姑娘,定下了,说是六月初六。” 合欢心里虚数了一下,“还有半年能在家里呆着,也使得。” “左拖右拖的,还是要出嫁了。”墨七颇有些感慨,坐在脚榻上按自己的大腿。早在她家姑娘七岁那年,就跟婚事挂上了钩儿,好在是没有嫁出去,在家里又享了这么多年的闲福。这会儿也大了,该嫁了。卫珩也是顶好的,家大业大,与合欢又有患难情谊,家里还有老太妃依仗。比较起来,比嫁进忠王府不知好多少倍,那里是狼墰是虎穴,都无人知道。现今靖王又与朝政挂了钩,更不是良缘了。 “嫁了可就没这么清闲了。”合欢低眉看墨七,“老太妃虽是我亲外祖母,但王妃毕竟与我不相干,说不准刁不刁难我。我瞧表哥是个在王妃面前立不起的木头,要依仗他护我那是妄想。这事儿怕是要日日思量,嫁了必要步步小心。叫人揪了错,下了脸子,给些罪受,都没人助得了。” 墨七抬头看她,“姑娘太小心了些,依我的性子都觉得没这般严重。凭姑娘这样儿的,她忠王妃有什么可挑剔拿捏你的?再说咱们还有夫人在这头撑着腰,两头有人,她不能怎么着。叫你受罪,咱捅到老太妃那一处,她能得什么好处?听说王爷最是孝顺的,没有她翻到老太妃头上的话儿。” 合欢笑笑,搭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撑开铺陈在裙面上。或许是她想多了,忠王妃并不会对她如何或者与她相好也未可知。不过那件丑事在她心头,凡事不能不多想想。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这人还有丑事落在她手里。两者成了婆媳,心里需得各自有计较。 陆青瑶那厢也听了定下日子的事儿,来与合欢贺喜。合欢神思平平,倒不称为这是喜事,道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她又反过来把话移到陆青瑶身上,只说陆夫人这会子忙完了她的事,余下自然要为陆青瑶物色婆家。筛着有什么样儿的人,调|笑一番。 陆青瑶却说:“我倒不想嫁,做媳妇儿的哪有做女儿的舒服?等嫁了,那是一大家子等着应承呢。但凡有些不好的,就叫人说出来了。婆婆好的便罢了,若是像咱们去了的太夫人那般,可不活了。亏得是太太这样儿的,方才不受她委屈。” 合欢怼她,“凭你活了那么多年,再应承不来婆家一家子,你也是白活了。” 陆青瑶扶额叹气,放下手不提这话道:“后儿元宵,你与太太说了没有?让咱们出去玩玩。还是早些说与她知道,心里有个准备。小时候那事儿怕还在她心上,不知放不放你出去呢。我心里也猝,不太敢带你出去。若是再丢了,我只能端着脑袋见太太了。” “大白天的说鬼故事呢!”合欢打了她一下,“早说过了,太太允了。我这会儿多大了?还能跟小时候一样儿?咱们多带着人,出去逛逛,尽了兴就回来。守孝守了这么多年,好容易过这一新年,不能浪费了。” 陆青瑶又感慨,一道儿过了这个新年,下一个就不能在一块儿过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第45章 花鸟绢纱 十五的月亮大如银盘,从东方慢慢吊升起来,正月初春时节还沿边儿酝着清冷的辉意。天空碧晴无云,幽蓝深邃地掺进夜色。合欢和陆青瑶去正院陪陆夫人一同用了乳糖圆子和游塠,才被放了闲儿。 两人回去羽商阁,找出些素淡的衣衫出来换上,免得珠重衣繁不便行走。却是将将打理好,就有齐氏和陆葏两月前新娶的四嫂子童氏过来相问:“两位妹妹好了么?” 合欢原想只和陆青瑶两人出去,但怎奈陆夫人不答应,非得要哥嫂相伴才肯。无法,两人只得与大哥陆莯、四哥陆葏并齐氏、童氏一道儿出去。四人相伴去到垂花门,陆莯和陆葏已经备好了马车等在了门上。合欢与陆青瑶同乘,四位哥嫂分家各自乘车,往外头去。 上车落座,合欢靠到身后引枕上,耷目养了会儿神,听着车轱辘碾着噔噔一路向北。早些年被拐子拐出去大半年,对市井风貌了解了个彻底,这会儿大是没有小时候那种窥探欲了。陆青瑶还不一会儿打了车围子往外瞧,她不过睁眼闭目的当口儿瞥上一眼。 今一日乃正月十五元宵节,街巷上最是热闹的。上头也下了指令,开放城门,解除宵禁,允许乡城民居者自由进出,彻夜观赏花灯。因来京城观灯者实在多,街头巷尾俱是攒动人头,在花灯下说笑玩乐出一派生气。 陆莯和陆葏带着她们到了北巷里茶馆才停,下车后仆人前后簇拥,一行人往茶楼里去。在楼上定下间阁子来,点泡上茶水,自是安闲吃茶。阁子临街,往窗边儿一搭,街上热闹喜庆之景便就尽收眼底了。路上多有行人,来往玩闹的孩童也多,各家手里都拎着个花灯。有钱的拎的花灯不免金贵些,琉璃灯此类,余下诸多还是拎的纱灯、纸灯,虽不及塔灯等金碧辉煌的,到底拿着轻便。 一家子一处吃了阵茶,合欢与陆青瑶临窗而站,陆青瑶指了下头一个小孩道:“你瞧那孩童头上戴的闹蛾儿,像花蝴蝶,真好看。” “待会咱们下去也买个戴着。”合欢盯着下头瞧,“我还要盏琉璃灯。” 这边儿两人还没细商好,那边儿齐氏忽过来说:“这些都是小玩意儿,等会子啊,带你们去看龙灯和鳌山灯,那才是最气派的。”说着她便就滔滔不绝起来,“那龙灯是用稻草和铁丝儿困扎的,上头插着几万盏各色花灯,长达一百多丈呢。你们想想,那是何等好看?据说鳌山灯做起来最是复杂,需要几十个工匠通力合作。先用巨木、竹子和铁丝儿扎出骨架子,外面再用青幕遮盖,扎成蓬莱仙山的样子。再者,用彩绸扎出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坐像,安在两侧山头上。中间最高的那个山头就稀奇了,里头定然藏着什么东西。这山上又是挂纱灯、琉璃灯,又是挂了许多走马灯,打着转儿呢。花灯尽数亮起来,你们猜怎么着,山顶瀑布飞溅,山腰还有那飘飘的仙人来,好不稀奇。我还是小时候看过几回,后来也没大出来看了。” 像陆莯、陆葏这样常在外头见世面的自然不稀奇这个,只是坐着吃茶,闲说些朝上之事。合欢和陆青瑶却对齐氏的话极为感兴趣,眸子灿灿地听她说完,又问了许多,说:“今晚大嫂子带咱们都看了,也不枉白出来这一遭。” 齐氏笑笑,“我一个妇道人家,惯常深宅里活动,能领什么路?待会儿央求你们大哥哥和四哥哥带着,没有找不到的地儿。指望我啊,不定把你们带哪处河沟里了。” 合欢又去央求陆莯,这个大哥哥最是听她话的,几乎是有求必应,两句磨过就应下了。合欢高兴,若是出来一遭只在这茶楼上吃茶,与在家里又有什么差别?既出来了,自然要好好玩玩。陆莯心中却有疙瘩,拉了合欢说:“旁的都依你,却有一宗,万万不能随意离了视线。上一回吃足了苦头,这一回该长记性了。” 合欢道是,“这回一定听话,不叫哥哥嫂嫂们担心。” 说将着话,一行人下了楼去,往那街道上看花灯。合欢和陆青瑶各买了盏琉璃灯和塔灯,拎在手里欢喜,头上还戴了蜻蜓、蝴蝶花式的闹蛾儿。墨七、金盏几个紧跟在后头,眼帘子不敢稍合半下,看紧了人才是最要紧的。 这样儿一路混吃混玩,去到齐氏所说的龙灯和鳌山灯处,瞧了果像她说的那般气派。只是看灯的人颇多,不免要往里头挤。合欢把自己和陆青瑶头上的闹蛾儿都摘去墨七和金盏手里,然后紧抓着她的手往里头去,后头哥嫂丫鬟跟着,不敢落下半步。 终于挤到了前头,合欢欢喜回头问陆青瑶,“怎么样?” 陆青瑶目光扫过眼前五彩光线,笑答一句:“甚是漂亮,得费不少功夫。” “要不呢,灯节足有七天。要是堪堪只有这一晚,这耗费大工程扎起来的东西立就拆了,岂不浪费?得叫人看足了,才算不白费。” 两人站在花灯前,密密的光彩洒在两人脸上,照得透红莹白。看了一阵尽了兴致,合欢拉着陆青瑶的手又往出挤。却是刚要转身,退脚踩了一人,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陆青瑶伸手来扶,到底晚了半步,手搭在半空里,但见合欢已经落在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怀里。他一手托着合欢的腰,低眉看她,声音铿锵,“姑娘,没事儿吧?” “靖……”半音出声儿,合欢忙自顾噎了喉间声音,抓了他的胳膊站起身来。这人她自然识得,是与她从江南回京路上相伴过数月的靖王。站起来慌忙言谢,自不提他身份的事儿。 陆青瑶不识靖王,只移步过来问合欢怎么样。合欢说没事,拉了她转身便急急去了。独留靖王还在原地,低眉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心儿,刚才那托腰的绵软触感还在。 他蜷指低语:“都长这么大了……” 再转头去看,那水玉般的人早弭消在了人堆里。 时至半夜,银月当空满边儿一轮。合欢与陆青瑶今晚十分尽兴,回去马车上还不时打了围子回头瞧那在身后渐变疏落的灯光,像一场璀璨华梦。这是她们十几年来头一次元宵节看灯,想来也是最后一次。女大不留,嫁了人就再难一处玩了。 繁华尝尽之后,总生感慨。合欢叹了几口气,靠搭着车上的青花引枕,偏头看陆青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若是嫁了,你舍得么?” 陆青瑶笑,“说舍不得便不嫁了么?” 合欢吊眼望车顶,掰扯着自己的手指头,“六月初六,那时候很热了。” 除了热,还有密集蝉鸣,晚间荷花池榭下有蛙鸣。鱼虫鸟叫,都是那个时节该有的。热气下烘出的汗珠子,粘着鬓发贴鬓角,涔涔地往衣襟下渗延。 定下了点儿,忙碌也就有了。余下的五个月,合欢帮着陆夫人置办自己的嫁妆。从田亩房产、金银首饰、衣衫布履、书籍摆饰……样样过眼。 陆青瑶从旁帮办,垂目扫着嫁妆单子说:“我那时候的嫁妆,没你这么精细齐全。到底嫡庶有别,规制都定死了,不能逾越半步。” 合欢摇手里的花鸟绫绢扇,曳得鬓角碎发振振动,“现在你不忌讳姨娘养的了?” 陆青瑶搁下嫁妆单子,挑起竹丝扇来摇了生风,“都是命,忌讳什么?不叫人说,不叫人提,就不是了?” “难为你能这么坦然。” 陆青瑶仍是摇扇,“认了心里也就舒服了,不坦然又能如何?”说着又摸起那嫁妆单子,“上头的东西都差不多齐全了吧?听说太太过两日要带你去白云山道清观打平安醮,想来惦记婚后你不在她身边儿,不能时时照顾,遂交由神佛看顾呢。” “神佛又哪有那闲工夫。”合欢道:“不过太太心里不踏实,要走这一遭,陪着便是了,横竖不是坏事。要是真有神佛的,保我一保我也感念。若是没有,自然就是遣财消灾。” 陆青瑶眸子闪闪,忽死盯着合欢,“我有一话,不知能问不能问。” “只有我们两个,又有什么不能问的?你问便是了。”合欢往她那侧歪了歪身子,看她神叨。 陆青瑶敛了一下目,“表哥和靖王比起来,按你自个儿心意,更愿意嫁哪一个?自从那年你被靖王救了回来,常听你说表哥的种种不是,倒没见你再说过靖王有什么不好。” “这有什么比头?”合欢搁下扇子,“卫珩再不好,我也更愿嫁她,门当户对的道理你不懂?靖王那阎王,我见他就紧着腿儿要打颤!” 陆青瑶噗笑出来,“原来七妹妹也有怕的人。” 合欢拿眼乜她,挑起扇子猛摇了两下,不提这话。 第46章 紫鸾鹊谱 陆夫人要去白云山给合欢打平安醮,确实是想投些香火钱为合欢求婚后事事顺遂。但却又不是当着多郑重庄严的事情来办的,多少沾了些观中消遣的意味。在打醮的前几日,齐氏便派人去观中知会了一声儿,叫观主那一日不接香客,上下洒扫干净,待她们过去。 当日,陆夫人带着家中两位儿媳并合欢、陆青瑶,随后又跟了许多丫鬟婆子,皆是乘车到白云山下。车盖乌压压地占了道儿,在山下停了一片。道观是清素过的,来往不见闲人。山腰而下的阶矶上不见琐物,还能瞧见扫帚竹枝划过的细细痕迹。 陆夫人在车前搭起手来,齐氏眼色极活地扶将上去,轻捏住她指上累金丝甲套。琵琶袖在腕上荡了一下,就被她抚顺垂了下去。打头与观主礼见过,慢着步子往阶矶上去。合欢和陆青瑶紧跟其后,掖着袖子慢步而上。 白云山不高,道清观建在半山腰上,海拔不过才百米。徒步上去且耗费不了多少力气,到了观前也没有人需大喘气儿。陆夫人从齐氏手心里儿抽回手来,领着大伙儿入三清殿。 再不是庄重的,打醮的程子也得诚心走了,否则岂不担了虚名来此山上只是寻乐?因法事做了半日,好不枯燥。好歹是应付了过去,合欢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问墨七:“打了醮,也该回了?” 墨七往她身侧近了近,“太太早说下了,早半晌做请众仙士做法事,下半晌但在观里逛逛。观主也备好了戏目,吃了晌饭,还要唱戏呢。姑娘不爱听戏,先敷衍两段,自下来观里玩便是,奴才陪着您。” 土生于长这么些年,合欢确实也没领悟出那戏台子上的咿呀唱腔有什么趣致。看戏她不爱,但在这观里走走瞧瞧,但看些奇景,她倒是愿意。细数这观里有几个殿,殿中各置什么尊象,也别有一般意思,比坐在楼上独看戏台子不知好多少。因用了午膳,合欢在楼上陪陆夫人几个看了两折戏,就要自个儿下楼去玩。 陆夫人捏过她的手,白生生地在指间揉了两下,“观里今日没有旁人,你可随意逛逛,但万不可独自下山。后山上也别过去,生荒得很。就这观里,随意哪一处,都使得。” 合欢点头应下,“女儿省得,不叫太太担心。” 陆青瑶素来是爱看戏热闹的,合欢自不拖拽她,单携了墨七下楼。在观中几个殿里逛了一番,又沿观中墙垣打转儿。那墙壁上却有许多精细花纹,雕得细发毕见,再有些灵芝、仙鹤、八仙等彩画,皆画得细致好看。合欢喜欢,沿壁慢瞧,手指蹭过墙壁,抚下些细尘来,灰了指腹也不在意。 墨七却不知这有什么好瞧,不过是雕石彩画,哪里没有呢?她跟在合欢身后,有些乏味儿,带着些困意便暗暗抬手打哈欠,心思不专。 合欢但瞧她累了,便说:“你找一处阴凉地儿坐下歇会儿,我看过了自去找你。” “使不得。”墨七摇头,“奴才必须跟着姑娘。” 合欢拉了她的手,往一棵榆钱树下去,按她在树下白石坛上坐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哪里也别去。你跟着我,扰我兴致,实在碍眼。” 墨七抬头瞧她,密叶钻下零星光点,慌得眯眼,只好抬手遮了一下,“那姑娘早些回来,奴才在这里等着姑娘。” 合欢自去沿墙往南,在东南一角上又看到许多文人骚客留下的诗句,多用彩石书写而下,且留了名姓。墙壁但有斑驳脱落的,便瞧不清上头的字迹。那些诗句或直白或婉约,大约都是心有抱负者留下的。却也不怕叫旁人耻笑了去,因而叫合欢生笑。 她细看一阵,但觉好的还重复上两句,看得正在兴致头上,只觉身后身影压身,大不自在。不知身后何人,瞧那西斜光线打在斑驳留诗墙上的影子,定然不是墨七。蹙了两下眉,合欢扭头转身就走,也不往后看去,只当不知道。却刚走两步,叫那人跨步过来直堵了去路。 深褐色绮四合如意米字纹袍角落进眼里,是男子服饰。合欢抬起头来,目光定在男子脸上,却没想到是靖王。他冷森着一张脸,背手在后,正微低头瞧着自己。 他怎么进来了?今一日道清观不是不接其他香客么?合欢心里生疑,眸子里闪过惊异,却也反应得快,忙收了视线颔首叉手行礼,“给靖王殿下请安,不知殿下到此,失礼了。” “免了吧。”靖王出声,但动了一下鞋蒲,袍角曳曳,“那年我与你说过,可不嫁于我靖王府,但也不能与那忠王妃的小子成事。近日我听说,你已经与他定下了婚事,六月初六就行婚礼了?” 合欢心里疑惑更深,但仍是规矩应是,“不是民女不听王爷的话,只是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个儿挑姻缘的。” 靖王默声,背手在后的手指轻缓相蹭,目光仍落在合欢身上。当初那个只及他腰际的小丫头,这会儿已经有他肩高,一身缂丝紫鸾鹊谱褙子包裹玲珑身段,髻侧缀着金累丝流苏发簪,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她是个十足的美人儿,叫自己也难不多看几眼。 合欢只觉头顶目光灼灼,却也并不敢抬起头来与他再相视,不过低眉敛目又问:“王爷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若是没有,民女该回去了。家里人等着,回迟了恐遭训斥。” 靖王总也不发话,磨得合欢心里直犯嘀咕。好容易鼓足了气力,微抬头瞧他一眼,眸光试探,说:“那王爷您慢逛,我先走了……?”尾声低低,几欲听不见。 她也不管靖王还站着,自绕过身子逃也似地走了。脚下步子端得稳,却又耐不住急着要离了他视线,瞧在眼里竟有些叫人生乐。 靖王回首侧目到她消失在一堵彩绘隔墙处,才转回头来。他一直没有刻意惦记过这个小丫头,却在三五年的时光里不时会想起羽商阁乐房里的矮身娇音,那是一段不同且难得在他生命中显得有些趣味儿的经历。后有行途数月相伴,那时他一直看忠王府那小子不顺眼,整了他一路。但想起点点许许,也是蜻蜓点水一般,没什么了不得的情感。直到元宵花灯节再见,竟有些惊为天人之感。落在他手心里的香软,激荡到他心头漾开了点点水漪,这数月间时常会不自觉想起来。着人打听一遭,说是已经许了忠王府世子,六月六便是成婚之日,心里又浮起些不得意了,实在荒唐。 更荒唐的是,今儿竟巴巴儿来道清观与她相遇。说起来自己也不免要耻笑一番,怎可对那小丫头动起这样的心思?动心思这种事于他而言,比当初他御驾前信口一说要娶个七岁小儿更为荒唐。 想了一番,靖王抿气,目光扫过墙上彩字,自阔步去了。 合欢急着步子回到榆钱树下,但见墨七正在树下托腮打盹儿。她上去急手拍了几下墨七的肩,吓得墨七直跳起来,一身惊气,“姑娘怎么了?” “看腻了,回去楼上吧。时候也不早了,她们看不上几出戏就该回去了。”合欢直了直身子,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鬓角。刚才走太急,碎发又吹将了下来。 墨七也不贪睡,自跟合欢回去楼上。庭中戏台正唱一出《打金枝》,吵吵闹闹几番人,好不热闹。 合欢落目在戏台上,眼珠子跟着戏子头上的青花白珠生晃,心里揣度的却是靖王。依靖王的身份,能进道清观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开场又是说不该嫁卫珩的话,实在蹊跷。难道就是因着他觉得卫珩不甚依靠得住,才闲操这份儿心?靖王是能有这份闲心的人? 合欢一直想得出神,等戏曲落了幕也不知。还是墨七叫了她,才醒过神来。道是陆夫人乏了,这会儿就回家去。旁人自也不多留,跟着一道儿下山。按来时的车马分配,上车一路回城返家去了。 合欢心里揣着事儿,叫陆青瑶看出了端倪,不过问她:“又什么事叫你失魂了?” 合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到底没说在道清观遇上了靖王的事情,只说:“能有什么事?就是下去逛了半日,乏得很,累了。再过几日就是要成亲的,心里也没个底儿,慌措措的。” “是这样的。”陆青瑶也信了,“原谁都是涉世不深的女儿家,不知嫁了人以后是什么光景,又怎么能不心慌?但也就心慌这几日,真等坐上了花轿,入了夫家的门,也就坦然了。左右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精心伺候公婆一家。你瞧咱们大嫂子四嫂子,就安心吧。” “嗯。”合欢点头,“出门子那一日你得陪着我,看着我上花轿才好。娘亲要是经不住哭的,多帮我劝着些,别叫她伤了神。” 陆青瑶应下来,伸手按上合欢的手背。相处这么多年,提防过算计过亲密过,这会儿最多的是不舍。等合欢嫁了,又轮着她,国公府可就与她们没什么相关了。养女儿的都得到这一朝,叫人欢喜叫人无奈。 第47章 缨络垂旒 六月初六,黄道宜嫁娶,也是最称了**和卫珩生辰的日子。 陆夫人打手撑开细绒给**绞面,说是新嫁娘都要挨的一遭罪。**疼得咬牙不语,一张粉脸儿愣是给咬硬了,两侧梆梆地全是肌肉。好容易绞了干净,牙根儿又疼起来,面上白一块粉一块,瞧着却是嫩得几欲掐出水来。 **一直坐在镜前,妆容从一早便在收拾。旁的也不要她操心,今儿尽是打扮娇艳了,按着礼数走下程子来便可。身边儿有媒婆傧相领着,稍不记得些礼数也有人提醒,出不了大岔子去。 **原以为婚嫁之时的妆容多是重到不能入目的,但见镜中自己面粉唇红,又是另一番端庄艳美,倒也满意。凤冠霞帔略重了些,加在头上的珠翠简直叫她动不得脑袋。先头心里还慌措,到这会子已经石头落心窝坦然了。 陆夫人和陆青瑶一直在闺房里陪她,说许多知心话。眼见着就是要离别的,追溯起以往的事来,说也说不尽。外头宾客如何且管不及,只等媒婆开始催轿,陆夫人捏着**的手是越发舍不得松开了。嘴里心肝宝贝的叫,两句一洒泪,把**和陆青瑶也惹哭了,只得抽出帕子来轻轻掖眼泪。 那到婆家如何处事的话,平日里便说了不少,今儿个更是一笼统地又都说了一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伸手去勾陆夫人的脖子,“娘亲别伤感了,忠王府离咱家也不远,无事我回来看你就是了。” “好好儿的。”陆夫人抹泪,“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也不好常往娘家跑。跑得多了,婆家多少有说辞。你房里的丫鬟都叫跟着你呢,平日里的事依仗她们就是了。王府里的人好不好,自己瞧准了再用,别收了那不安分的。” “女儿省得。”**应她的话,外头媒婆便开始催第三回轿。这下拖延不得了,只好盖起了龙凤呈祥水秀锦缎盖头来起身。掖起对襟霞帔下的水袖,由人扶着出闺房。陆夫人跟在后头一路洒泪,眼巴巴儿瞧着**上轿,大半身子歪塌在陆青瑶身上。 缨络垂旒,玉带蟒袍,百花裥裙,大红绣鞋。八抬大轿,红绸金穗子。**落座在轿上吸了两回鼻子,愣生生把眼泪擒着,不落出眼眶来。入目的红色明艳喜庆,盖头角上的明黄穗子悠悠晃着。只此一别,她就再也不是陆家人了。 **眼不得见外头是何阵仗,花轿跟着迎亲的队伍往忠王府去。她能做的,不过就是端坐在轿子里,混想些有的没的。想着卫珩是好欺负的,婚后定然**她,夫妻日子难过不到哪去。又想娘家,算计着一年抽几个空回来瞧瞧。再想陆青瑶,也不知道陆夫人会与她说个什么样的人家。 思绪飘忽,忽又想到靖王,却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变故,轿子悬空停了。她念着不能掀了盖头,只好坐着不动。等外头事情歇了,自然得往前走。然却等来轿子落地,颠得她一把撑手扶了轿壁。心里还不知怎么了,只知外头歇了乐声,有些乱糟糟的。再要问随轿的傧相时,轿帘子却被打了起来。 **从盖头沿儿看到赭色袍靴,心觉不好,掀了红盖头就瞧见了靖王那张脸。面色无波,毫无情绪地瞧着她。**愣愣地半天儿没缓过神,倒是靖王上了手,一把扣住她手腕子就要拉走。**重身拉了一下,微瞪眸子,“殿下怎么来了?” 靖王说:“我没想来,结果却是来了。” 说完把她抱出轿子,上马抽鞭一响,扬长而去了。 **一直在靖王府玉鸣轩叫檐下碎玉撞击声儿醒了耳朵,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叫人破了婚事抢了亲了!(.. ) 第48章 翠盖珠缨 **在玉鸣轩的榻上眯蒙到半夜,听过寅时的梆子声,外头便下起了大雨。劲风荡过檐下碎玉,伴着雨点狂躁的噼啪声,响了**,叫人不能成眠。天亮之际雨点小了些,不过也就两三刻的功夫,又骤落而下,连开门推窗也不能。 大雨足足下了一天,堵得人出不去屋子。王府的丫鬟来往送食,把食盒遮裹紧了,却淋了自个儿一身。跨步到廊庑下,收了油纸青伞跺脚,往屋里给**拿吃的。 盘中热食还冒着热气,模样儿也没损得半点。**瞧着她们身上透湿,无话可说,不过说一句,“辛苦你们了。” “姑娘不必客气,原都是我们该做的。”说罢没有别的话,自带门退出去。 **挑起镶银对筷来吃饭,心道这雨不知还要下多久。靖王掳了她一人在这府上,也不知还要留多久。昨儿的婚事砸了,忠王府和国公府又怎么样了呢。这是极荒唐伤颜面儿的事,若不是靖王不要老脸,又没人动得了他,怕是收场都难。若是抢的普通人家闺女也便罢了,这会儿可是叫满朝满京城的人看笑话呢。卫珩也不知怎么样,将来还能娶到媳妇儿么?想了那么多,却唯独把自己给忘了。半晌又回神——难道不是她自己最倒霉么? 外头的雨还在下,没有要歇的意思。复又连了三日,才初初放晴。雨后也就阴凉了半日,便又热得人怠花懒。**等消息等得没了脾气,就趴在廊庑下听碎玉细鸣。这玉鸣轩里除了檐下挂的碎玉风铃,也没其他什么了。靖王不管家,她两次进来都住的这院子,想来是没人住。常年洒扫得纤尘不染,却没有丝毫的生气。 趴到日薄西山,听丫鬟回话说:“王爷来了。” **懒懒地起身去迎,大没什么兴致。见了面还是一样儿的话,问靖王什么时候放她回去。王府又不是山头,哪有没名没份抢在这里就作罢了的道理?便是落草山头的那些贼寇,抢了夫人还少不得大肆吃喝热闹一番呢。 靖王抬脚上阶矶,膝盖顶着袍面,“已经商妥下来了,明日便打发人送你回去。这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再行一遍嫁娶之礼,绝不委屈你。” **有点懵,虽说要娶她这礼数是应该的,但这番说出来,她总觉得脸面儿上挂不住。再大操大办一回,旁人能不嚼舌根子么?面子难免不显得难看。 她这会儿又骑虎难下的,不嫁给靖王,名声已经坏了,不会有别人再想娶她。她也不是死心眼的,没嫁人就因名声做了那贞洁烈女。她且心宽想得快,这几日已经想通透了,怕是这辈子原就跟这靖王挂钩,只当孽缘罢了。她虽怕靖王,但好歹不是宁死不能嫁他的。不过是觉得多了艰难险阻,比嫁给卫珩,叫她更为忐忑。 心里有权衡,**也不说出来,想着回去跟陆平生和陆夫人商量便罢了。至于靖王何故如此,他自个儿说不知道,她还能怎么追问?当是他有毛病,把自己拍爪子下玩儿最适宜。总归事情发展至此,怨怼于事无补,但看形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次日靖王果派人送了她回去,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直送**到陆府二门上。陆夫人立在垂花门上等她,见着她下车就扑了过来,如小时候那次她走失大半年被靖王送回来一样,抱头就是哭。齐氏和童氏在外头安慰,拉了陆夫人与**往正院里去。 陆青瑶挤在人外,巴巴儿瞧着**,满目的心疼。**瞧着她们实在凄惨,反倒劝了一回,只当不是自个儿新婚当日叫人临街掳了一样儿。 陆夫人拉了她到自己上房,往炕上拽了,先打发了一众下人出去,又把陆青瑶和童氏打发了,只剩下**、齐氏两人下来。齐氏忙着捧茶,伺候一番在炕下玫瑰椅上落座。 陆夫人拉着**的手,踟蹰半晌也没吐出字儿来。倒是齐氏,口齿清脆,瞧着**道:“有些话不该嫂嫂问,但为着你和太太。这几日在王府怎么样?那靖王如何对待你?可是……行了那一宗?若是行了,也不必伤怀,万不能岔了神思做出不好的事来。他正儿八经要娶你,再嫁一回就是了。横竖上次也没有行夫妻之礼,算不得二嫁。” **偎在陆夫人身边儿,才明白她们那般凄惨的样子是为何。原来是觉着她这几日在靖王府遭受了虐待,心力不支做出傻事。她笑出来,看陆夫人和齐氏,脆声道:“娘亲和大嫂子混想些什么呢?靖王连根手指头也未碰过我,更别提其他了。” 齐氏有些吃惊,盯着她,“抢了你回去,就堪堪在王府搁着?” **点头,“要不是下这几日雨,想来早送我回来了。”说着看向陆夫人,“说是婚期定在了十八,可有这回事?” 陆夫人听了**的话也松了口气,想来那一宗是白担心了。原来还怕那靖王行了那事,叫**受辱,再没了活的心思,才是祸事呢! 她回**的话,“都是他靖王府说了算的事儿,哪轮得到咱们有什么异词?要依我和你爹的想法,眼下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在看咱们陆家和忠王府的笑话,哪里还能再做什么,压下来才是正经。等风头过去了,再做打算。偏他靖王性急,定下这么个日子来。果然沙场上的糙夫,面皮子比城墙还厚!” **和齐氏被陆夫人骂的这话逗笑出来,齐氏看陆夫人说的话也多,起身递了杯茶给她,“太太宽了心,七妹妹也没事儿,便是最好的。靖王是个糙夫,不可拿做常人待。现今大周上下,无一人能翻到他头上去,还不是随他高兴?七妹妹嫁给他做正妃亏是不亏,婚后伺候好了,谁敢不给面儿?就是咱们陆府,也跟着沾光。靖王他不怕那些唾沫星子,咱们还在意做什么?横竖他高兴了,就没大事儿。流言说久了也就散了,谁家还没几起叫人嚼舌根的事儿?” “是这么个理儿。”陆夫人接下茶杯,“只是咱们毕竟面子薄,总觉得有些挂不住。还有忠王府那边儿,也不好料理。虽说是我娘家,但老太妃和忠王妃,肯定是恼了。往后珩儿说人家,谁不得想到他叫靖王抢了亲的事儿?但凡心思重点的,怕都不愿嫁呢!靖王那厢不要脸皮,不认退了婚事的事情,不怨怪咱们,还要礼数周全娶了欢儿,那怪的是谁?旁人说来就是忠王府,人定会认为靖王对忠王府有意见,还能想结亲么?” 齐氏坐回玫瑰椅上,“太太也别想这么多,眼下把七妹妹的事儿料理了才是正经。其他的,来日再说,总有解决的方儿。” 撂下这话不说,自然要谈到**成婚的事情。**与陆夫人都觉得再大操大办的脸面儿上挂不住,毕竟已经操办过一回了。商妥下来,娘家这边儿仪式从简,但该有的阵仗却不能小。到了王府那边儿,但随靖王怎么安排。亲王成亲向来也不会大宴宾客,但入了皇家要走的册封等仪式却是不少。一件件下来,比下头人成婚要郑重得不是一点两点。等王妃名姓入了皇家玉牒,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家人了。 一月内婚礼二办,在大周朝建朝以来,还是头一宗。先头嫁的是外姓王忠王府上,后头嫁则是权势滔天的靖王府上。要说这事儿没脸,于名声不好,但不知多少人酸着话音子求也求不来呢。原**在京城贵胄圈里就是一娇养出来的名人,这会儿更是叫人熟知了。 十八日再出嫁,风言风语满京城,**也懒得理会去。不提旁的,只说她嫁的男人是大周上下最牛的,就不惜得听旁人话头。凭她们说的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嫁的靖王是无人能比的这件事儿。好歹在虚荣面子上,怎么也不落下风。余下夫妻间的话,那就得婚后另当别论了。 上一回没行完整个婚礼的琐屑流程,这一回走下来,却稍显得吃劲。衣衫厚重,闷得**颈后一片湿热水气,头上凤冠坠得脖子也疼。往常是不大走动的,今儿却各处行礼跪拜,到最后坐入新房的时候已是浑身酸疼。她又想弯腰捏捏脚踝,却又得端坐着,一日也未让进食,颇有些难熬。 好容易听得屋外脚步渐近,靖王进房打发了立着的丫鬟,就更有些难熬了。她把手指缠在一处,多少有些紧张。前世今生,这可是她头一次嫁做人妇呢,而且是嫁的这么个人。手指缠搅得红了,靖王掀了她的盖头,她也未抬起头来。 金丝白釉小盏杯搁到她手里,她也还是低眉的,与他喝了交杯,仍是端坐。心里忐忑,屁股底下便是有针毡一般,总想挪挪。等靖王坐到她身侧,她果然悄悄往侧挪了挪。 靖王往她瞧了一眼,自也挪一点,伸手勾她下巴。这新婚之夜该做什么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也不必什么关子绕什么路子。他靖王是个直人,最不会的就是花俏之事。要干什么,搭手上便是了。 **被他勾得微微抬起脸来,眼睑却仍是□□朝下,不看他。那屁股也不听话,又往后挪了挪。靖王今儿倒是好性儿,往她身前又跟着挪了一下,要压下唇去。 **吓得再往后一挪,顿时身子落了空,坐滑了**沿儿。倒是靖王身手利索,一把箍住了她的腰,没叫她栽**前脚榻上。 他低眉看着她,“怕我?” **压住惊气,“我饿……”(.. ) 第49章 凤冠珠翠 墨七并几个丫头往新房里送了东坡肘子、凤尾鱼翅、红梅珠香、佛手金卷、红豆膳粥……满满摆了一桌子…… **去到桌边儿,一手遮揽头上凤冠珠翠,一手挑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将起来。虽是饿极困极,但比起和靖王同**共枕,她更宁愿坐在这桌边儿吃上一个晚上。然并不能,填饱了肚子只得放下筷子来。 墨七几个从旁伺候着,收了盘盏残羹,合门下去。屋里又只剩下**和靖王两个人,红烛曳在卷头高案两头,照得房内气氛**不已。**微压声儿清了下嗓子,也知道自个儿是在磨靖王的时间,偏还去妆台前慢手柔柔地卸了头上凤冠。戴着这东西是不能睡觉的,想来靖王能理解才是。 靖王坐在**沿儿上,单手搭膝,嘴角点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瞧着**。他自然看得出这小丫头是在避他,故意消磨时间。他也不恼,但等了她忙完,慢着身子上脚榻去**沿儿边坐下。 坐了片刻无有话语,颇有些尴尬,**便说:“王爷,歇下吧。” 靖王应声嗯,自起身脱了鞋靴喜服,随手往屏风上一搭,上了**去躺下。 **只脱了外衣,中衣覆身就这么躺在靖王里侧。两人仰面而卧,不相说话,帐外红烛洒进些微光线来,笼得帐内狭小空间亦是一片红色。她有些豁出去地等着靖王对自己下手,但等了一气却无动静。偏头去看时,只听他说一句:“睡吧。” 不行那事儿了?**有些吃惊,想是自己那消磨的法子扰了他兴致,所以他这时已不想了。这般也好,自个儿心里又松下了几分,侧身安心睡去了。 到了次日,仍是各处受礼行礼的事情。如今太皇太后已经叫宫里的叶太后挪出了皇宫,单住在别宫里。她和靖王起了大早,换了一身稍轻便的礼服,但往别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已是年岁极老,眼睛和耳朵都不大好使,记性也差,受了**和靖王的礼数,再说不多久话,就把两人打发了。 **落得轻松,回去后又有王府上的侧妃和庶妃来与她请安。礼物都是陆夫人早头就备好的,给三人发下,坐着说会儿话。这三人都比**大了不小的岁数,如今已是过了美人花期,倒瞧不出三人间有什么不合来。也不知在王府上过的什么日子,对她这个做主母的往后又是什么态度。**但小心瞧着,想着不能叫她们这些老人儿拿捏了。 只是这初次请安见面的话,说的自然无多,多是寒暄。礼数俱到,三人也便退了下去,留着**自个儿休息一阵。皇家婚礼是忙碌的,哪里有那么些精神应付这么多人?说起这一点上,那三位倒还算是有心了。 送走了人,已是天色暮黑,傍晚将过。**揉着脖子从上房里出来,耳边扫过碎玉浅鸣。许是念她住了两回对这院子熟悉,这会儿靖王给她安排下的还是玉鸣轩。这院子因为那檐下细细玉鸣倒是有些雅致趣味儿,但也真是荒凉了些。她坐去廊栏上想,要把这院子劈出几块地儿来,每一块上栽种些什么花草。 想了一阵,靖王从奔院而来。她忙起身请安,迎了他进屋。少会儿,墨七几个从厨房端了饭食上来,桐木雕花圆桌上布开,让两人用膳。 **在家里学了些伺候人的手法,便在这桌上试着给靖王夹菜盛汤。做得有些模样儿,自个儿心里倒是十分满意,却不想靖王拿了花瓷小碗给她盛了一碗汤,搁下说:“在家里不常做这些事吧?” **有些发囧,难道她伺候人的样子不好看?只得默默端起靖王给她盛的汤,慢慢喝了一勺。 余下几日,皆是按走礼数,没有其他要紧的。只有一点,让**心里头有些生疑。到了第三日回门,但拉了陆夫人,私下与她说:“一切都好,没什么不习惯的。家里没有婆婆,上头没人压着,也舒坦。靖王对我也好,吃饭时还给我盛汤呢。只有一点,却不知怎么说。” “这里没有旁人,但说无妨。”陆夫人拉了**的手,捏在掌心。 **往她面前趋身,“新婚头一晚他倒是对我有点儿那方面的意思,但见我猝他,就没碰我。这两晚下来,也都是同**各睡各的,连碰我一下也无,怪也不怪?” 开始面对这事儿的时候她确实是有些紧张不自在的,但没想到靖王那般就放过了她。再是两晚下来,她不禁要产生怀疑,是自己魅力不足够吸引他,还是他本身有毛病? “这么多年没娶妻,难道真个是因为这个?还有他府上三位妃子,也没见怀上一儿半女。照这么说,岂不……”陆夫人皱眉,想的也是不举那一宗。她闺女生成这样儿,当然不能勾不起男人的兴趣来。 **也摇头表示不解,陆夫人又给她出起主意来,“且再等两晚瞧瞧,若还是没动静,照嬷嬷婚前教你的法子,多主动些,再看如何。若真是不能,你再回来跟我说。” **点头应下,又嘱咐陆夫人别把这事儿说出去。好歹关系到靖王的颜面,叫旁人知道了,指不定闹出什么风波来。陆夫人岂有不知这道理的,只叫**放心,有事但回来与她商量便是了。 离了国公府,**与靖王同乘一车,暗瞧他脸色和身段。心里想着,要是他这样儿的都不举,真个是浪费了一身好材料。而她这一世也真是够倒霉的,嫁了人还得守活寡,这不是行婚么?想来便头疼,却听靖王说一句:“好看么?” **忙回神收了视线,往自己身前的手上落了。心里想的什么,当然不能与他吐露半句。 回了靖王府,**便暗下琢磨起了陆夫人跟她说的事情。且先再等他两日,若还是没动静的,只好自个儿这边再想法子了。能与不能,总得试出来才好。 琢磨不过半日,王府上又生出了其他动静。余管家带着许多匠人,到玉鸣轩整饬了一番,直在院儿里挖出数个大坑来。**不明其因,自找了余管家来问。 余管家便说:“是王爷的意思,说王妃的院儿里少些东西,怕生闷了王妃。这两日叫我在外头寻了几株极好的**树,移栽到王妃的院子里,叫王妃赏玩。” **心里蓦地一暖,说那靖王是个冷面冷心冷骨头的,原来还会惦记人,她又说:“听说三金阁这两日也在拆,又为什么呢?好好的房舍,拆它作甚?王爷惯常不是在那里歇脚么?这番拆了,怎么舍得?” 余管家笑,“王爷说这家里入了新主,理应修整一番。那三金阁王爷住腻了,往后自然来玉鸣轩歇脚。三金阁拆了是要改建的,图纸正叫匠人画着呢。等画好了,奴才拿来给王妃瞧瞧,满不满意,都得王妃做主。” “那是你们王爷的地界儿,我可不敢做这个主。”**低头理理袖子,又抬起头看余管家,“要改建成什么呢?” “王爷说,改成两层小楼,里边儿构置要精巧,用作乐房来的。王妃嫁妆里有许多乐器,那样儿的好东西,总不能常年收在库房里,岂不浪费了。这楼也是为王妃建的,因要王妃过目图纸。” **有些怔,心里那一股暖意却丝丝缕缕酝开了些。只这两宗事,都是特特为着她的,要说不感动那便是假的了。原来她不知靖王这样儿的人还能这么细心体贴,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心里发甜,对靖王的态度也改变了许多,晚间睡觉,**便依身往他旁边贴了贴。靖王也不是死人,但伸出胳膊去,往她头下搁了,叫她枕着。肌肤微微碰触,心里的气血往上涌,却闭眼压着。原本打算是直来直去的,但新婚那一晚见她实在生涩害怕,自己便先忍下了。又念她还小,等些时日做足了准备再行那事不迟,这会儿自然不能半途而废的。他虽性糙,但也想她自个儿愿意给自己,不必两边勉强,貌合神离。 **见他抱了自己后就没什么另外的举动,心里也踏实,搁头在他胸前便睡了。心里隐隐想着,若这王府的都能如这三五日般简单,靖王又能事事把她放心上,倒是好归宿了。原来婚前还担心良多,这会儿却只觉得心头微甜。 玉鸣轩的**树消用了两日填根培土浇了水,密密枝叶绒花浮盖小半院角,顿添许多生气。墨七站在树下,扶着**仰头看花,“王爷真是有心了,这般住着,也不觉这院子生疏,倒像还在国公府一般。” **也满意,靖王的这份心她算是收下了。 只晚间那事儿,还是没有实质进展。**倒不是想要行那一宗,没经过人事的身子并没有多大感觉。这些日子靖王对她好,她看在眼里,心里也分外踏实。但身边儿陪嫁过来的嬷嬷却私下相问,那事儿到底怎么样了。女人嫁了人就要生孩子,自然拖不得。 被追问了几次,**有些生烦,只觉得不该把话儿告诉陆夫人,让旁人插手了这事儿。现在少不得要应付,便说:“等我试上一试,再跟妈妈说不迟。您也先别往太太那头说去,还没个准儿呢。”(.. ) 第50章 凤仙花汁 晚上靖王朝上有事,不回来用晚膳,叫人回来相传,让**不必等着。**但自己随意吃了些,在院里**树下纳了阵子凉,便让墨七打水沐浴。水里泡了花瓣,香气浓郁,蒸得她脸色红扑扑的。洗罢了澡,又耐心让墨七在她身上涂了茉莉润体膏。寝衣是那件最轻薄的碧色笼烟纱罗系带裙,柔柔覆在玲珑身段上,叫墨七瞧了也脸红。 收拾妥当,墨七便退出了房间,**只身在屋里看书,等着靖王回来。成不成,也就这一遭了。却是等了许久未见他回来,自个儿便歪在炕上睡着了。 靖王从宫里回来到府上,已过子时。除了一些守夜的下人婆子,王府坐在一片静谧之中。沿途穿堂洞门皆有灯,发着幽幽的光。他去到玉鸣轩,推了上房的门,打过七彩珠帘,便见得歪在炕上的**。长发压着碧色纱衣缕缕垂下,面上神色宁静,蔻丹红指间捏一本青面黄页书。身上那件纱衣极薄,印着白皙肤色,可见得其下春|光。案头上香炉笼着烟,密密地往外吐着,一切都美的不真实。 靖王在帘边儿站了许久,脚下似生了钉子,他怕往前再走两步,尽数就前功尽弃了。但也难做君子,还是抬步悄声到了炕前。犹疑一下,他伸手抱起趴在炕上的**,轻着动作把她往上抱,生怕扰醒了她。却在放她到上的时,她双手紧勾着他的脖子,轻轻印了个吻在他劲下,低声说:“你回来啦……” 山流崩塌,气势如虹,靖王托软腰的手一使力,将她压到自己身前,凑唇深吻下去…… 初经人事的身子折腾不得,靖王是卡在半道上,为了不让她过于痛苦硬压下气血的。睡也睡不下去,清晨不过东方将将浮起亮色,他就又唇齿并手皆动,弄得**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春|水。这番却顺利些,但仍是叫**哭爹喊娘地抓了他背后一道道血印子。 私下嬷嬷来问她,对她说:“先时都是这样的,王妃忍忍。三五次过去,也就好了。” **哪里不知道这事儿,只咬牙忍着罢了。但过了几次,果然得趣儿了,也便让靖王放开了许多。他是身板精壮的,又常年打仗练兵,每次都折腾得**死去活来。幸而家里没婆婆,第二天都能好好将养。否则,不知是多苦的日子呢。 靖王身为摄政王,朝中事务繁忙,在王府上呆的时候不多,却难得每晚都会回到玉鸣轩,且不管时候多晚。**知道他时间没个准的时候,多是到了点儿自个儿吃饭睡下,他若是早的,那便一同,心里倒也觉得安宁。 婚后数月的生活便是这么平淡温甜的,最是寻常的模样,却也最是不错。再生个一儿半女,就便更圆满了些。虽提不上什么浓烈不可无他的爱情,且能有这般顺遂平和已属十分难得。再多的,**自然也不贪求。靖王没言语上多表达上,她亦是。不叫她受委屈,那便够了。 靖王不在的时候,**多半管着家中琐事,还有一桩,便是对新建的乐坊督着些。府上的萧侧妃和赵、李两位庶妃除了来与她请安,也鲜少往玉鸣轩来。想来是年岁差得大了些,又隔着身份尊卑,到底说不到一块儿去,也免了**应付,落得清闲。 入府这么些日子,自三金阁拆了重建后,靖王除了落脚玉鸣轩,也没往其他院里去过。小五给**打听了不少,原来府上那三位是从来没服侍过靖王的,因才无一儿半女。说起来勾心斗角的事儿,那三人间也没有。想来是看通透了,自三人作伴儿在王府上凑合过日子,不多生乱子。 原就膈应那妾婢成群的事儿,听得这般,**心里自然宽敞,少不得暗喜,只说自个儿与靖王的倒不是孽缘了。这个时代,能如靖王这样的,简直是百里挑一。脾性上那点,还算得了什么呢。 她在玉鸣轩里置上兰菊,兴致好的时候自个儿拿了剪子,细细修剪花枝儿。闲来再看些书,心里盼着肚子能早些有动静。有了孩子,她也能多个伴儿,尝尝养儿的乐趣。女人家在这后宅里,除了夫君孩子,还有多有些什么盼头? 今一日她在廊庑下小坐,难得叫墨七从库房找出竖笛来,倚栏悠悠扬扬地吹起笛子。她已是很久不碰乐器,此番吹来总有些生疏,却也不过片刻就找到了感觉。一曲毕,搁下笛子问墨七:“乐房还要修多少时候?” “余管家那头说了,再要两个月也就成了。”墨七回话,伸手接了**手中的笛子,扶她起来。 **下阶矶往庭院里走,刚下两步,有传话的小丫头说:“王妃,余管家来求见。” 叫余管家进来,**自去菊花坛边站着,伸手轻拨了两下凝黄花瓣,问他:“什么事呢?” 余管家施了礼道:“宫里人来传太后的话,叫王妃往宫里去一趟。说是太后想见见王妃,与王妃说说话。” 莹白的手指顿在花瓣上,玳瑁护甲勾得细瓣一颤,“我与她并无交集,如何请到我了?” 旁人又哪里知道,只得细细为**梳妆一番,备下车马,与宫里出来传话的太监一道儿往宫里去。入了宫门直奔永寿宫,直到停马下车,**心里还敲着鼓点儿。她与这位叶太后实在不熟,因是平辈,虽有过几回请安接触,但到底不常见。想着能找她入宫,也是因着她靖王妃的身份了。 这么想着进了永寿宫,有宫女出来相迎,接了她往正殿去。皇上属于早逝,叶太后更是不大的年纪,因保养得当,更是瞧不出过三十的样子。她面色白皙红润,一袭眼红氅衣,正靠在炕上,让一宫女给她染指甲。大红的凤仙花汁儿染到指甲上,深深殷红,再拿布缠裹包起来。 **给她行礼请安,她柔柔蜷起十指,笑着道:“不必拘着,坐吧。” **并不往炕上来,只在下首的交椅上坐下,便听得叶太后又问话:“成婚已有数月了,在王府的日子,过得还习惯么?” **颔首回话,“谢太后挂念,王府清静,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叶太后道:“你年岁小,要你掌着那么大一方府邸,难为你了。摄政王朝中事务繁忙,不能常回府上,你也体谅。不是我要留他,是实在许多事,我们这种妇道人家,拿不了主意。” **听着这话有些怪,稍抬了下眼睑,复又低了下去,“太后说得是,臣妾不敢有微词。” 叶太后伸手来拉她,把她拉到炕上,“说了不必拘着,就拿当在王府一样,这里也没有外人。瞧你这小心的模样,我看着也心疼呢。叫靖王知道了,再怪我没招待好你。巴巴儿把你从王府叫进宫来,岂是叫你赔小心来的?” **不知道叶太后真假,惯常听说她是心计狠毒的。今番特特与她相好,不知又是为的什么。她坐在炕上,尽量舒缓神色,与她来往说话。甭管叶太后嘴上说得多亲近,她自个儿心里捏着分寸就是了。 叶太后与她说些家常,兜兜转转地便绕到了靖王身上。她说:“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常在一处玩儿。打小的时候他就是个直性子,但却从也没对哀家黑过脸儿。他事事都先紧着我,这世上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对我那样儿好了。后来哀家嫁给了先帝,他也一直未娶妻,娶了几房妾室都是太皇太后硬塞的,他哪里瞧得上半点呢。他心里啊,打小就填着人呢。” **不是傻子,岂有听不出叶太后话里味的,却也只能笑脸相陪。叶太后暗瞧了她一眼,把缠了绢纱的手指放到炕几上,继续说:“大周上下,他是最有本事的,却没有要皇位,还是给了先帝。如今先帝去了这么些年,他又尽心尽力辅助我们母子,实在叫哀家不知如何感激是好。好在他是娶了你了,否则我这心里啊,终将一辈子不得舒坦。” **压着情绪,双手掖在小腹上动也不动,脸上却笑笑回话:“王爷既做了摄政王,自然要尽心尽力辅助陛下。等陛下再大些,能自个儿理朝政了,也就好了。” “还得要些时候呢。”叶太后佯做叹气,转目看向**,“今儿与妹妹说话甚是投缘,妹妹必得陪哀家说尽兴了才好。否则,不放妹妹走呢。” **心里膈应,面上端着,“能与太后娘娘投缘,是臣妾的福气。” 话说至此,她早也看出来,叶太后此番来就是明着暗着跟她说自己和靖王情深意切的,又或着说,是靖王对她叶太后情深意切。因她不娶,因她让皇位,又因她尽心尽力做摄政王。 叶太后今时旧时的事俱说了许多,没个条理的样子,真像是遇着了投缘的人才说了颇有兴致地说了那么多。她说到小时候,说那时多是不懂事的,却好玩得紧,说靖王要为她建楼阁,种鸢尾,因为她喜欢鸢尾,“说起来都是往事了,还是小时候的日子纯简些,不像长大后。那时竟是能信口胡说的,他还说自个儿这辈子就不娶了呢。瞧瞧,还不是娶了妹妹这如花似玉的,我瞧着也为他欢喜。” 再提起娶亲的事情,叶太后又说:“他的怪事可多呢,七八年前那会儿,太皇太后又催他娶妃。宫里摆宴,咱们都在。大伙儿都帮着太皇太后参谋他的婚事,要给他定哪一家的姑娘。我不过掺和着说了两句,他就来堵我,说既然大伙儿这么着急他的婚事,他便定了吧,竟说出了妹妹。那时候妹妹才多大,不过才七岁,你说他怪不怪?便是不想娶亲的,哪有拿这么小孩子来赌气的?后来他还真叫先帝下了婚旨,简直胡闹。不过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娶的妹妹。” **的食指丝丝拉拉在手背上划过去,直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数道白痕。心仿佛浸在冰水坛子里,一点点冷下去,脸上的笑意却配合着叶太后的神色越发兴致勃勃而灿烂,道一句:“那王爷还真是怪呢,外头人都说他与寻常人不同,原来真是不同。” 叶太后笑出声,忽动了动身子,“好了,说了这么些话,哀家也乏了,要歇会子。这有了年纪的,就是不比妹妹这样有精神。妹妹不常进宫,哀家叫人带妹妹在宫里各处走走,再回去不迟。” **并不推辞,辞了叶太后后随着太监宫女到宫里简单逛了逛,才出宫回靖王府。这一路上摒着气想了许多,桩桩件件都往她心头上敲锤子。马车晃得她想吐,心里堵得发慌,扯着帕子勾断了两根玉葱般的指甲。 第51章 夜色沉沉 回到玉鸣轩,**命墨七和小五收拾些随身物件儿,与余管家交代了几句便备车回了娘家。虽则她从没想过靖王能与她一生一世一颗心一双人,但突突得知她一直以来不过就是他眼中的一件工具,也成了叶太后眼里的笑话,怎么能忍?这几个月间培出来的温甜心境,算是一下子碎了个彻底。 怪道他一直不急娶亲,又会在七岁的时候要娶她,原来不过是为了在王府里添个摆设,堵当时太后的嘴,更多是为了和那时还是叶贵妃的叶太后赌一口气。说过要为叶太后建屋舍,所以在王府里设了三金阁,院里栽的全是鸢尾,且他回王府从来都是歇在三金阁。叶太后学名叶鑫,极爱鸢尾,还有哪里对不上的? 既如此,他便一生不娶,单为叶太后付出就是了。又何苦,抢了她的亲,破了她和卫珩的婚事,到头来叫她成为一个替身笑话! 想得心里憋闷,马车轮子的咕噜声在耳边吵得更是心烦。**伸手打了一下车围子,长长吐了口气。车外空气沉闷,忽地滚过乌云下起雨来,撩进车内一阵凉意。她心里静了些,抽回手,想着好歹自己还没习惯王府上的假象温暖把心交出去,也算是悬崖勒马了。 回到国公府,自先到陆夫人上房。陆青瑶亦来给她行礼,问她:“怎么一个人回来,王爷呢?” “他是身份不寻常的,哪有多少闲的时候?”**敷衍过去,不叫陆夫人和陆青瑶担心。她在靖王府实没受什么说得出来的委屈,在叶太后那里听来的话,怎好跟她们说?便是真受了委屈,也不好事事与娘家人说,徒让陆夫人烦恼罢了。因只说:“王府冷清,无人作陪,我回来陪母亲和姐姐多住几日。” 陆夫人和陆青瑶也不生疑,自然随她的意。 陆青瑶仍住在羽商阁,陆夫人也把**先头住的那间上房把了她。如今乐房里的东西都给**做了嫁妆,这羽商阁除了清净和大些,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晚间就与陆青瑶同**而眠,不要丫鬟在屋内上夜服侍,合着被子悄声说些体己话。 陆青瑶如今是遂了愿,到底与忠王府卫珩定下了亲事。说起来**也从中使了些力,成全了她。一来靖王那边儿对忠王府但凡有些态度,别的贵胄世家都记着靖王抢亲那一宗,不敢与忠王府结亲。二来,陆夫人这边儿再做做功夫,久而久之也就成了。 虽心有欢喜,却也不无担心,陆青瑶还是打心底里怕忠王妃的,问**如何是好。**暂把自己那头不快搁着,与陆青瑶说这些婚后婆媳相处之道。无非是,该到的礼数都得到,不叫她做婆婆的说出不是来。再者,也不能装成了软柿子,凡事都受婆婆拿捏。罢了小声言语:“我捏着忠王妃一个把柄,现今告诉你,你搁在心里知道,瞧着不对也可用一用。” 陆青瑶早就听**说过她手里捏着忠王妃的把柄,但具体是什么她一直没说。如今既肯说与她,她当然是要听的了,因抓了**的手,听她小声一通言语。听罢了,遮唇怔怔,“竟有这事儿?” **清了下嗓子,“是我撞见的,再没有假。我只说与了你一个人,你不能再跟旁人说去。原就是丑事,怎好张扬?你心里有数,暗地里观察着。她若实在对你不好的,你便治她。这么些年没出岔子,估摸着二舅舅和她的关系也没断掉。只要抓了实据,那就是个死。” 陆青瑶点头会意,心里默默记下这些话来。说罢了她的事,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她才问**,“你在王府到底怎么样?靖王担着摄政王,应是很忙吧?” **从陆青瑶手心里抽回手,大不愿意提这事儿。要不是今儿见了叶太后,听了那一通话,她定说王府的日子极好,靖王是个性子直面相冷的,但体贴。然于此时,靖王在她心里算是半点优点也无了,早在心里打成了一无是处。他是忙,却不知成日天在宫里忙的是国事,还是情|爱私事。叶太后今番一席话,难道不是在对她示威?说来也好笑,权力地位极顶之时,许多荒唐事做得也就坦然毫无顾忌了。 **敷衍了陆青瑶几句,转目看着帐顶。夜色沉沉,想想还是未嫁的日子好。这会儿有了难处不知对谁说,也不知哪里才算是自己的家。 屋外夜色笼罩,大雨后的空气氤氲着泥土的腥香味。皇城静坐在夜色中,灯盏缀出一片璀璨朦胧之意。靖王与新帝在御书房批折子,料理下头奏上来的大小事务。新帝说起来已有十岁,却真不是个做君王的好人选,毫无主见,且人懒成性,朝上的事多还是靖王在打理。 御书房的门被叩响两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阴阴的太监传说:“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新帝解了盹,忙翻坐在案后,便见叶太后领着两个宫女进了门。原是送夜宵来的,盘中糕点散发着刚出炉的甜鲜味道。 新帝随着糕点去到炕上,少不得一通抱怨。叶太后也在炕上坐下,声音温慈道:“有你皇叔陪着,担了你多少事,怎么还嫌累?” 新帝一边吃糕点一边道:“母后瞧那一案的折子,连张三家堵了阴沟也要奏上一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凡呈上来的,都算不得大事,他们自个儿做个主就结了,非得叫朕再看,都是傻子么?” “与皇上相比,他们自然比不及。”叶太后说着看向仍在案后的靖王,见得他起身过来,知道他要辞过回府,自己便也起了身,“吃些糕点再走。” 靖王行了礼,“不必,今日的事已处理七八,明儿朝上再议。这会儿臣弟该回去了,太后娘娘也早些休息。” 叶太后笑,“急什么?怕府上有人等着?哀家听说靖王妃回国公府去了,不在王府上。皇叔不如多留一阵子,教教皇上,也好早日叫他能独当一面呢。” 新帝听了这话脊背发凉,找了个借口便跑了,留下叶太后和靖王两人在御书房相对。靖王再辞,移身去屏风前拿披风。叶太后跟将过去,伸手接了他手里的披风就要服侍他更衣。 靖王并不松手,自扯了披风自个儿披上,“太后娘娘回去吧,天儿不早了。” 叶太后瞧了瞧自己空落的手心,又抬头看靖王。靖王没有半点要留的意思,一如之前的每一次。他转了身要走,却被她一手抓了胳膊,拽住了。 叶太后哀哀地问:“你怎么变了?” 靖王微微侧目,拨下她的手,“太后娘娘自重。” 叶太后哪里肯罢休,从后面一把抱上靖王。自先帝去后,她独自居后宫,一直寥寥无趣。从小到大,靖王对她的情谊一直未变过,遂才对她百般付出,她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她一直以为,这个没得到她的男人,这辈子终将是捏死在她手心儿里的。生为她,死亦只能为她。哪知没了先帝之后,她寂寞难熬,暗示过他几回,他都如一根楞木头一般,毫无反应。最终逼得她道明心意,罗衣半褪,他却仍是君子状,实在扫兴。 叶太后以为,靖王拿她做圣洁之人供在心里,怕她一时炽热吓着了他,遂又端了一段时间。然靖王对她却是越发不热情,从没有摄政王公事以外的一点温情蜜意。直到出了国孝,他当街抢了信国公府七姑娘陆**的亲,她才有些醒悟。心里却又安慰自己,这世上没人能比得过她在靖王心里的地位,那陆**自然也不能。直到听说靖王拆了靖王府三金阁并与陆**圆了房,她心里的妒意才真正翻腾起来。 她胳膊紧抱着靖王的腰身,一只手已经摸进他外袍衣襟之下,说的是:“留下来。” 靖王抬手抓住她那只在他胸前游走的手,拨出衣襟,掰开她的胳膊,“臣该回去了。”走了两步又停住步子,沉声道:“往前有什么叫娘娘误会的地方,臣给娘娘道个歉。娘娘心里向来只有皇兄,想来今时今日也不会辜负我皇兄才是。而臣的心里,如今只有臣的王妃。” 靖王出御书房,留给叶太后一个极为陌生的高大背影。原来,他早已不是那个心里只装着一个虚幻影子的靖王了。 回到王府,听余管家说王妃回娘家小住几日,他便多问了句:“今天王妃还去哪里了?” 余管家回说:“太后娘娘差人来请,先往宫里去了一趟。王妃回来后脸色就不大好,草草收拾了一番就走了。言语上倒没说什么,只说想家了,回去过两日便回来。” “知道了。”靖王应声,又叫余管家备马。 余管家犹疑了一下,“已快到子时了,王爷要往哪里去?不若先休息,明儿一早再去不迟。” “等不到明儿一早,快去备马吧。” 无法,余管家只好去备下马来。靖王上马出王府,一个侍卫随从也未带,直奔国公府而去。到了门上上夜的小厮去报,陆平生慌忙出来迎了他往院里去,不忘问:“王爷这么晚到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欢儿在哪?”靖王直直往里去。 陆平生才知他是来找**的,忙道:“她已经在羽商阁与她姐姐歇下了,微臣差人去传,即刻就来见王爷。”说罢了要叫小厮,却被靖王拦下,“歇下了就罢了,匀一处与我歇会儿,明儿我再找她。” “是,王爷。”陆平生想着不能怠慢靖王,亲自带了他进内院。为了方便她们回门,国公府上也早收拾空置了一间院子出来,因就叫靖王在这处歇下脚了。安置妥当,陆平生心里又犯嘀咕,不知**与这阎王怎么了,白日里自己回来,大夜里又叫他追过来。 次日一早,早早差下人去报。**还在梳洗,听说靖王昨晚半夜到的国公府,也是小吃一惊,往镜前坐去叫墨七梳头,“他那样儿金贵的人,来这里做什么。这又连身份也不顾了,半夜里赶过来,作演给谁看呢。” 陆青瑶坐在炕上吃早茶,笑道:“除罢你,也没旁人敢说他这话了。这番瞧着,你倒不是想家了回来瞧瞧,应是发生了什么事罢?快与我说说,到底怎么的了,让王爷也追到府上?” “没什么。”**盯着镜中的自己,不愿多提。靖王这会儿的行为,在她眼里那只能是作演了。她并不想见他,怎奈人家地位摆在那,由不得她使更多的小性子,只好找他去。 靖王在院中踱步,见着**提裙进院子,才停下身子直立。**大不看他,上去给他请安,问:“王爷早膳用过了么?” 靖王道:“尚且没有,等着王妃一同相用。” “王爷进屋吧。”**敛神,与他一同入上房,并不多问一句他来做什么,只等府上丫鬟送来早膳摆下,又说:“王爷吃完赶紧进宫吧,宫里缺了王爷怕是不成。” 她说的是宫里,不是朝上。靖王拿筷子夹了个四喜包子,“这几日都不去了,留在国公府陪王妃。” **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为何?” 靖王道:“家不宁,何以安政?” **低下头去,只管吃包子喝粥。 靖王说的却也不是笑话,他向来也不说笑话,果然就不往宫里去了。因他在,**想去陆夫人和陆青瑶那边儿串门也得惦记着时候,两人都不大留她,总催她回去伺候靖王去。**不满,跺脚道:“他也没说要我伺候,偏你们做什么和事佬?” 陆夫人嘴里化一块方糖,“当你娘亲是傻子呢?与靖王赌气了不是?亏得人家惦记你,大夜里寻过来,一点王爷架子没有,你怎么还好晾着他?他朝中事务忙,你得体谅,不能得理不饶人。来带你回去,低个头,跟他回去就是了。女人家,哪有跟婆家拿这样大架子的?” **吞了口气,“罢了,我随他回去就是了。娘亲不想我,往后我也不回娘家了。” 陆夫人又笑,“瞧你说的什么话?连我也怨怪上了?你倒是说说,突然跑回来避开靖王,到底因的什么?” **抿了抿唇,“没什么,我这就随他回王府去。”说罢不再坐着,果回去收拾要跟靖王回家。 靖王吃茶,“不再多过两日?你想在这里,我陪你便是了,不打紧的。” **赌气,“你不来我还能安心多住几日,你来了没法住了。赶紧回去吧,再不回去该被撵了。这儿也不是我的家了,靖王府才是我的家呢!” 靖王突然笑了一下,“这话确是没错的。” **懒得理他,自也不再顶他的话。有些话心照不宣,说出来尴尬,自然不能说。她和靖王辞过陆夫人等人,上了马车往忠王府去。一路上沉着不言语,只听得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 靖王与她对面而坐,但瞧着她,“这几日我都不往宫里去了,在家陪你。” “不必。”**低下头来,理搭自己的裙面,“朝中事务繁忙,少不了王爷。府上也没什么大事儿,王爷不必回来。有时忙得久了,歇在宫里也未为不可。” 靖王眸子沉沉,面色蒙上一层冷霜。他伸手要去捏**的手,被她避开了,十足有些尴尬,只好自个儿又收回来。沉默片刻,他才问:“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都是些寻常闲话,没什么。” 靖王瞧着她一脸不想听自己说话的样子,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会儿跟她说,想来只能让她更反感,认为他惺惺作态演假戏吧。可他又哪里是会演戏的人呢,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从前,他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心里只装得下那么一个人。她笑容明艳,目光璀璨,却永远不属于他。她与他接近,也多是为了他的皇兄。说起来他并不了解那个女子,听她说的最多的话是他皇兄。后来那个人成了他的执念,心头一道影子。直到小丫头的出现,慢慢淡化了他心里的那道影子。 话留在心里,找不到合适的契机,也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和语气诉说。晚间躺在**上,**与他之间隔开一道空缝,又回到了成婚初时的状态。哪怕靖王把手搭到她腰上,她也总能悄悄拎开,再往里头挪一挪。 靖王侧身,盯着她的背影,“我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了?” **闭眼抿唇,愣是不出声。靖王微出了口气,伸出胳膊把她揽怀里,在她耳边沉声道:“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怔了一下,到底是不敢动了。睡过半夜,却还是悄悄从他怀里出来,贴着**架而睡。(.. ) 第52章 半绒披风 清早靖王醒来的时候,床侧已空了出来,不见合欢。他自顾起身梳洗,出了上房便见得柱子压掉了半侧金粉的倩影。合欢正在院里盯着丫鬟们浇水剪花枝儿,手里携一小小银色花锄,拾掇得不过都是些秋日里常见的菊花兰花之类。他站在廊庑下看了一阵,才下阶矶走过去。 到了合欢近前,各人停手请安,合欢亦是侧侧避开身子,搁下花锄请了安道:“王爷起了,该用早膳了。” 六六从厨房拿了早膳,留了墨七在房里布菜服侍二位主子用膳。墨七自然瞧得出来自家姑娘和姑爷之间不若往日和睦,清早闲问了几句,合欢并不说,这会儿也就当着瞧不见了。 靖王话并不多,往合欢身前的小花碟里夹了些胭脂鹅脯和鸡髓笋。墨七从旁暗暗瞧了,抿笑直立。虽说靖王平日里吃饭就喜欢给合欢夹菜,但今儿那脸色里竟有些微的小心讨好之意,也是怪难得见到的。到底不知犯了什么错,倒叫她想起了人家的小媳妇。 合欢侧目瞧见墨七在旁吃笑,面上有些别扭,将她撵了出去,“不必站着服侍了,回头叫你进来收拾便是。” 墨七应声喏,退出上房去,还反手稍稍带了半侧房门。自己回去耳房,与小五、六六几个坐下吃饭,不提那上房里的事儿。 等上房里没了人,合欢才微微清了下嗓子,捏着手中银筷,小声道:“王爷不必给臣妾夹菜,受用不起,原该臣妾伺候王爷才是。” 靖王又给她盛了一碗红豆薏米粥,搁下青碗在她面前,“王妃若是真想伺候,也不会拿脸杵着床架子睡一夜。” 合欢:“……” 正如靖王所说,接下来的几日他都没有往宫里去,而是一直留在玉鸣轩。他早吩咐了余管家,不管前头谁来找,一概推了去。合欢原本那心里头想着,少见他一时舒心一时的心思也叫他破了,成了日日都得瞧着他过,实在连发作也不好意思。 “图什么呢?成日天地在眼前晃,那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了?”这一日靖王去看家中乐房修建情况,不在玉鸣轩。合欢难得喘口气儿,依在罗汉榻上,捏着一木楔子拨弄香炉里的烟灰。天气是不好的,外头乌密密压了一层云,叫人喘不顺气。 她原本对靖王就没交付了多少真心,抽离得自然也快。心里头念着他心有朱砂痣,如今又是日日宫里私会。她管不得,远远避开就是了,掺和进去恶心自己做什么?谁知,这靖王却日日不叫她安生。她还得端着样子装贤德,可是够累的。没人的时候,她多半也就不装了,没少生分他。 墨七在一旁花墩上做针线,低着头说:“王爷一直给王妃您陪着小心,咱们做下人的都瞧在眼里,你竟真瞧不见?” “他给我陪小心做什么?”合欢搁下手里的木楔子,“我算什么?需着他这么费心思?可见你们是没见过什么叫好儿,人家给点好颜色,就是陪小心了?” 墨七抬起头看她,“你叫他那样儿身份的人,还怎么伏小做低呢?” 合欢从罗汉榻上起来,“我敢要他伏小做低么?望他远着我就是了。咱各过各的,互不相干,如何不好?” 墨七搁下手里的阵线,过来扶合欢下脚榻,“有些话王妃别不爱听,王妃这会儿是越活越回去了,比在国公府那会儿的小性子还多。这夫妻之间,哪有互不相干的话?像王爷这样儿身份的,哪里需要瞧着王妃脸色办事,偏他惯着你,才纵得你这样。” “你瞧见他惯我什么了?”合欢看她一眼,一块儿往房外去,打算到后头园子里逛逛去。 墨七手里拿了一把油纸青伞,一路跟着合欢,“玉鸣轩那满院子的合欢树谁给王妃挪来的?现今建那乐房,为的又是谁呢?顿顿饭给王妃夹菜盛汤的,又是谁?不管王妃明着暗着说了多少生分的话,王爷岂有恼过你一句?搁别处,王妃这平日里的脾性,早叫人拿捏不知多少回了。便是王爷曾有天大的错处,也该赎清罪责了。” 合欢脚下步子生慢,特特听到了墨七话里的那个“曾”字。再顺着墨七的话来想,这靖王确实对她纵容得不是一点两点。晚间不逼迫她床笫上伺候,白日里更不对她的态度言辞有半点不满。便是偶有下他颜面的事儿,他好像也都不放心上,只问她:“消气了么?” “王爷说笑了,臣妾怎么敢跟王爷置气。”合欢常这么回,皮笑肉不笑。 这回想想,若真如墨七所说,那是曾经的错处,到底能不能原谅呢?她在园中的紫藤秋千上坐下,抓着绳蔓,头靠在一侧,呆呆地沉思。头顶乌云压得低,瞧着不知何时就能滚下大片雨意来。冷飕飕的风吹在身上,鼓起金粉裙摆袖管。 墨七裹了裹身上的单褂,“王妃,不如早些回去。要是下了雨点来,怕是走不及要淋雨。” 合欢要了她手里的伞,“你先回去穿两件儿衣服吧,我再坐会儿,一把伞够我使的。这都乌压了一天了,也不定下得下来。” 墨七又裹了裹褂子,“那奴才回去套两件儿衣服,再多拿把伞来。王妃若是瞧着势头不对,早些回玉鸣轩去。” “嗯。”合欢点头,自让她去了。 瞧着乌云压得低,到了傍晚间也没掉下一滴雨点来。墨七回到玉鸣轩就叫靖王截了路,自让她留在玉鸣轩,自个儿携伞并带一件弹墨半绒子披风往园子里去。远远瞧见合欢坐在秋千上,侧头凝思,目光远远落下去,没有地点。金粉的裙衫扑腾荡开弧度,衬着一张略施粉黛的脸柔美不已。 靖王走去秋千后,为她披上披风,搁手在她肩窝,慢慢按捏起来。 合欢舒服得合了一下眼,往后稍靠了一些,说:“你原不知他为什么要娶我,所以才不知道我为何生分他。但今日听你说这么多,我又想,若都是过去的事情,是不是大可不必揪着不放?他若是往后只一心对我,我也就一心对他了。”说着舒口气,“罢了,我哪里晓得他是不是一心对我呢?成日天地忙碌在各处,做的什么我岂又能件件知道?” 话语落尽,肩窝上的手指突往前移,到了脖下。然后那手指轻捏了她的下巴,叫她微回了头。合欢觉出不对时,已是看到了身后站的人不是墨七而是靖王。她愣了一下,突觉尴尬异常,忙地起了身避开了些。披风从肩上滑下,落在靖王脚面上。 靖王弯身拾起来,掸了掸上头的灰根草叶,绕过秋千仍去给合欢披上,“天凉,别受了寒气。兄长妻,怎可欺?少年往事,早已做不得真。她是我皇嫂,我只敬她重她。如今能叫我一心相对的,除了王妃,岂还能有旁人?我靖王不需要在王府里搁一个替身摆设,费那周折抢亲娶了你,给天下人看那么一出笑话,自然是因为心有千结,搁不下才做如此。” 他语气寻常,声音清晰,每个字都在合欢的耳边轻颤一下。他在解释,却更像是在陈述一件不容怀疑的事实。后半是情话,却也不见蜜蜜的浓重意味,清淡适中得恰到好处。合欢心头揪了一把,低眉看着他在自己胸前慢动的手指,把披风绳带结成活扣,然后扶到她肩上。 知道她不是铁了心要与他生分到死的,心头终究有纠结松动,靖王心里自然受用。说了这么些,句句发自肺腑。这会儿低头看她脸上略带羞赧的神色,心头掺了蜜一般,低头就把脸凑了过去。唇瓣擦碰,气息交织,合欢瞬时把头侧了一些,让他碰在了唇角上。 唇瓣离开,靖王便听得她小声说:“你说什么我就信了么?我和王爷拢共没见过几面,何来放不下需得抢亲一说?” 靖王抬手勾她下巴起来,面色认真,“靖王萧霁,去头换个顺序,是什么?” 合欢犟着不看他,在心里想了一下,嘴里道:“齐……肃……”说完自己先浮了一脸惊气,蓦地看住靖王,“你是齐肃?!”说罢往后退了一步,脱开他手掌控制,摇头,“你不可能是齐肃。” “我以为即便没见过面,你能记得我的声音,看来王妃记性真的很差。”靖王出声,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里,摸索出一个明黄的东西来。他往合欢面前递过去,“那根丢在忠王府凸碧亭的玉簪王妃不记得是不是自己的,这一件,不知王妃还记不记得?” 这是她花了许多心思绣了许多时日的荷包,她自然记得。那花样子在大周族民眼里勘称诡异丑陋,却是只有她能明白且识得。她一把夺下荷包,有些无所适从。荷包被她挂在羽商阁乐房的玻璃屏风上了,怎么会到他手里? 合欢把荷包捏在手心里,看向靖王,声音虚空,“你哪里来的?” “从你三叔那处得的。”靖王回答得干脆,“你说我要送我个荷包谢我,应就是这个吧。” 合欢眯了眯眸子,终究一时缓不过神来,捏着荷包就跑了。披风扫打在脚跟上,飒飒地响。她一时还想不明白,也还不能接受。曾经叫她少女情动,原来那个人是靖王。 第53章 青面锻匹 乌云一直低压到夜色森森,也未真下起雨来。光线昏散,半空是浓黑不见五指的深浓雾气。墨七几个服侍了合欢和靖王梳洗罢,自出门带合上,回自己的房间里梳洗一番。只待歇下,忽听得外头一声惊雷,炸得六六端着脸盆的手也抖了几下,险些撂了盆子去。 合欢裹在青面锻匹被子里,被雷声吓得一个激灵,把头蒙入被子中。惊雷炸响之后,便有成串闷雷从屋顶上滚过去,才歇落下来。她把脸露出被子,扫了扫惊气,便听得外头骤然砸落雨点在屋瓦阶矶上。 靖王吹熄了房中烛盏,踩上脚榻坐到床上,“怕打雷?” 合欢侧目看看他,昏暗的夜色中瞧不见他的面容神色。这样的环境下,那铮铮的声线,倒真让她记起了当初与齐肃在一起时的种种。他褪了鞋靴,上床来,拉扯了被子躺进去,继续说:“夏日里也未见这样的雷雨,倒挪到了这时节。” 合欢不出声搭话,照旧往床里侧让了让身子,与他避开些。靖王这回却不依她如此,伸手揽了过来,硬是扣肩箍腰往怀里抱了,低眉看她,“还要生分我到什么时候,嗯?” 合欢仍是不理他,忽而又是一声惊雷,吓得她一声低咛往他胸前埋了脑袋,并着双手也抓了上去。 靖王满意,抚抚她的背,状似安抚孩童,“既不生分了,就歇下吧。” 合欢趴在他怀里,到底是一个字儿也未吐。心里想着,便是悄然放下了叶太后那方的心结,单把她耍得团团转这一宗,就不该轻易饶过了他。叫她白相思一场,叫她白惦记一场,兜兜转转的那人居然与她一直抗拒的人是同一个,最终还成了夫妻。 雷雨来得慢去得却急,雷声在过了子时后就慢慢稀落闷沉了下来。到了次日一早,东方已是亮白灿红一片,升出一轮血日,就晴了。 合欢仍是缄口不语,起坐吃喝,闷葫芦一般。往前若还是顾着礼数端庄的,这会儿小性子耍得就忒明显了些。却也不再是生分的那般耍法,倒成了撒娇似地等着对家放下身段哄来。 靖王不大懂女儿家的心思,但到底瞧得出自家王妃不一样。早膳后携了她去看正在修建的乐房,她也不推辞,只仍是不说话,骄傲得不得了的小女儿情态。他压唇暗笑,也乐得自说自话,与她讲了许多这乐房构建的精巧。他督了这几日,工程赶得也快,顶多也就是年下,就能完工了。 下人从旁瞧了暗下谈笑,说靖王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儿,分明是请了个祖宗。这话却又没人敢当着面儿跟王爷说,只不过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 合欢总归是没见过之前靖王府三金阁是什么模样,只听得下人间偶尔言辞,说那院子里栽了许多鸢尾。此时乐房那处早也见不出三金阁原有的分毫样貌,她倒是想往心里去,也不知从哪一处吃味起来了,索性也就是瞎耍耍性子,再没有其他的。 到了晚间,她先上了床,拿一本书搁手里捧着看。瞧着是认真不已的模样,但自己也不知入眼的都是些什么。靖王踩上脚榻坐在床沿儿上,侧着身子看她,“瞧着王妃气是消大半了,还剩那些,不知要本王再做些什么,好叫王妃能搭个话腔给个正眼。” 合欢暗暗清了下嗓子,目光在书页上打转,无有言语,伸了腿出去就往靖王腿上搁,“我看会儿书,劳烦王爷帮我捏捏腿儿。陪王爷逛了一天,甚是乏累。”总之屋里没外人,她仗着胆放肆一回,倒可瞧瞧他的反应。 靖王却是无二话,伸手便上去揉捏了起来。原他是力道大的,这会儿不过只使了一些些力气,怕捏疼了她。合欢满意,嘴角便含了些笑。哪知捏了一阵,他忽从下捋起丝织裤管来,露出一截粉白的小腿。腿上撩过一阵凉意,合欢忙要缩回去,却被他一把握了脚。脚也是白白嫩嫩的,盈盈不及他手掌大。 痒麻的触感从下传上来,合欢微红了脸,蹬腿踢了一下,“放开,不捏了。” 靖王只做没听见一般,抬起她的小脚来,竟在脚面上吻了一下。合欢惊得蜷起脚趾,脸上烫得很,脱手就把手里的书扔向了他。哪知他身手极快,接了书往床下一扔,整个人就覆着她压了下来。 “给我生个孩子吧。”他喑喑哑哑地说,攫住她的唇,手指间的糙意在她耳后撩起阵阵麻意…… 半夜贪欢,次日那身子架便散了大半。偏靖王好容易解了禁,接下来几晚也都没放过她,不过是手下少使了些力,够她受用的就成。 这般在家又呆了几日,过得是粘得发腻的日子,旁人瞧了都要自戳眼珠子。这一日两人在院中下棋,合欢赖着要悔一步。正闹着,听得墨七来说:“余管家来找王爷,说是实在推不开,需得王爷出去看看。” 合欢捏着棋子半空悬着,看向靖王,“你去吧,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王爷不可。”他离了朝中这么些日子,只是为了解她心结。她若单为一己私欲,坏了国之安定平稳,那也是罪人一枚了。 “我快去快回。”靖王搁下棋子,起身出去。 合欢盈盈送他到院门上,自回来坐下收拾残局棋子。这一去,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盘棋便也怕是等不得他回来下完了。朝中离了他这么多日,全由新帝和叶太后把控,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在家中等了半日,晚膳亦是自个儿用的。她是知道的,朝中事务繁忙,总是不能说脱身就脱身的,所以并没有小性子。因用了晚膳,自抱了箜篌在廊下拨曲,等着靖王从外回来。自从心里舒坦了之后,接受了靖王就是齐肃之后,她忽又丝竹有了喜爱,也是难得。 靖王回来得很晚,披星戴月,进到玉鸣轩的时候合欢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梳洗一番,到她旁侧躺下,并不扰了她。倒是合欢自己睡得浅,醒了便往他怀里拱了拱,嗡声问:“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靖王在她耳侧轻抚发丝,“都是些小事,料理一番也就罢了。只是西北边境稍有动荡,形势不大好。” 合欢警觉地抬起头来,“需要王爷亲自出征?” “暂时不需。”靖王安抚她,“已经派遣了将领军队支援,想来应能平了风波。” 合欢慢慢把脸又拱回他怀里,心里默思。说她没有私心是假的,谁希望自己的夫君常年征战在外?她一人独守空闺,那是怎么样无趣孤单的日子?但她又不能全是私心,若没有国,又岂能有家?国不安,又怎么能有寻常人的富足太平日子? 她吸了口气,手压在靖王胸膛上,幽幽道:“若真需要王爷亲自出征,王爷得把我一同带着。” 靖王抓握住她的手,没有应下也没有否了。这事儿说起来尚有些早,依他的心思,自然是能不出征就不出征。毕竟他这会儿有了家室牵挂,与以往再也不一样了。 靖王自回归朝中之后,靖王府上大小事务便又都落到了合欢手里。那乐房到年下里,果然修建了完整。她带着家中下人,把库房嫁妆中的乐器都拿了出来,一一摆进乐房里。心情甚好,连府上萧侧妃和赵、李两位庶妃过来道贺把玩,她都没小气。 逛玩罢了,萧侧妃和赵、李两位庶妃也难得兴致极高,跟了合欢往玉鸣轩去坐坐。三人常在一处嚼舌,少有闲话是不知道的。靖王与叶太后的事情,三人自然也知道,平日里也没少添油加醋,嚼了不知多少传说出来。哪知后来见着靖王和合欢鸾凤相好,一时也懵了。最后也不过认定,这陆家姑娘的手段极高,恐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三人到了玉鸣轩落座,端得是有规有矩的样子,对合欢也是礼数尽到,恭敬有加。再是年岁小的,人也是得了王爷真心的当家正主,可不得小心巴结着么?这巴结的话,自然也多是围绕在合欢有办法,叫王爷收了心之类。 合欢端坐在炕上,携杯盖子拨茶沫子叹气,“收了心又有什么用?朝中那般事多,一日里见不到几刻,都是一样儿的。家里的事都要我管着,哪里管得过来?这会儿又要过年了,少不得还得忙活一阵子。难得今日几位姐姐过来坐坐,打发打发时间。” 萧侧妃坐在炕对侧,笑道:“这才是打理一个王府的,要是像叶太后那样儿,妹妹岂不是忙哭了?” 提到靖王提到合欢,奉承了夫妻琴瑟和鸣,哪有不提叶太后的。说萧侧妃是有心,倒也不见得,恐一时口快也未可知。合欢并不往心里去,搁下茶杯来,“那是自然,听说太后这会儿可是忙得很,不仅心挂朝政,还管着佛事,兼着不少事呢。” “这事儿倒是谁都知道,却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赵庶妃往合欢倾了下身子,“听说西北战事吃紧,她竟动用了不少国库银两,造了大工程。又是开山又是凿窟,说是建寺庙,保家国平安。这好歹朝中还有咱们王爷把持诸事,否则她不定还出什么幺蛾子呢!” “前朝的事咱们王爷还能拦一拦,那后宫里却是怎么也管不及的了。”李庶妃也说话,那眸子的八卦火星直往外冒,“也不知从哪处受了刺激,她这会儿可爱饮宴游乐之事呢!身边亲信随从颇多,有朝中贵胄,还有下野商富,都是些容貌不俗的。干的什么事,世人皆知。” 合欢端起杯子吃茶,能是从哪处受的刺激?想来,也只能是摄政王没能满足她的私欲罢了。因而荒|淫无度起来,谁又能插手管得?新帝是个不掌事的,便是掌事,又如何去约束太后行矩?靖王的身份,那更是不好相管。再者说,虽这些事人人都知,但叶太后那面儿上的幌子是打得极好的,挑不出错处来。只是叫她这么败下去,引起群臣公愤是小,不知对大周上下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了。 四人坐着闲说一阵,便扯了话题不再说这个。总归她们除了闲语,也起不上半点作用。合欢又拿过年等事出来相商,算是拉着那三个帮她分担些事情。三人也乐得帮她,倒是融洽得很。 第54章 弯檐翘瓦 冬日里北方多雪,落在地上密密的有些像细盐珠子,一踩便咯咯吱吱地响。今一年,雪从腊月里就陆陆续续下了些,到底下得不多攒不住,不几日就叫暖阳融了稀稀拉拉的水意,殷湿一小方一小方土地。再遇冷结成冰,走路也要多加份小心。 这一年的除夕,是合欢出了国公府到靖王府上过的第一个除夕。弯檐翘瓦上的灯笼尽数换了新,旧灯笼上的积落的灰尘振扬起来就往人鼻孔里钻。蒙了半面,却又迷上眼来。好容易收拾了大半日,全府上下焕然一新,倒是极喜庆的,有了节日的样子。 说起来除夕始起,朝中大小事务应将暂时搁置,放下假来,各家回去过年迎春。然这一年朝中着实不太平,便是到了下晌太阳薄近西山,靖王才从宫里回来。心里压着事儿,面儿上不显,陪着合欢过了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二个除夕夜。守岁到后半夜开始下雪,这一场雪却是极大,窗外飘着密不见他物的雪花。 合欢笼在薰笼边,大觉疲乏,却也耐着不睡。等外头雪覆了厚厚一层,她便起身拉了靖王出去,慢步小走。雪花落在斗篷帽檐白毛上,粘上些清冷的美感。等雪小了些,合欢还兴致颇高地捏了个尺把来高的雪人。抠出来的眼眶子,塞了黑木珠子进去,也就有了眼珠子,丑得活灵活现。靖王把她冻得虾红的手掖进自己袖子里,只管给她暖着。 一直守岁到清早,却又忙碌地拜起年来,总之没个闲的时候。朝中更有大典,靖王推辞了并不主持,却也落不得清闲。直等过了初五日,繁忙稍减,合欢才得松口气。 思起这几日靖王的神态,她暗下里忖着,觉得靖王有事,等他得空回来,自是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瞧你是有心事的,与平常总有些不一样。” 两个人在一起时日长些,有些东西总也不能很好相瞒,不动不发也就看出来了。靖王吃茶吞气,手扶膝盖,索性也不打算瞒了,便说:“西北战事不利,要本王亲自出征。若再拖下去,西晋怕是要攻进来了。”说罢看向合欢,“早在除夕之前,朝中大臣就一直在奏议此事。但本王想陪王妃过完这个新年,遂也就瞒了下来。” 听得此言,合欢一时失神,张合两下口齿未说出话来。本来以为这事搁下了,哪知又提起来,还这么急。这也由不得她不快耍性子,半晌缓了神,说:“那我随王爷一同出征。” 靖王犹疑,“出征行军不是儿戏,吃穿用度皆是清苦不已。且不说打起仗来处处危险,那行军途上的日子就是不好过的。你曾跟随过军队一阵日子,应知道其中苦处。” “流落到江南的大半年,我什么苦没吃过?王爷怕是太小瞧我了。”合欢佯作松了神,把话说得轻松,承望靖王能带她一同随军打仗。在家苦守的日子,想来并不会比随军更容易多少。随军要吃苦处,到底能日日陪在靖王身边儿不是?照顾得到他的衣食起居,也算能多放些心。 靖王思度下来,最终是应了合欢的要求。他本不愿合欢随自己受行军打仗的罪,但也确实想带她在身边儿。军中日子清苦,他但多照顾些就是了。合欢愿意与他同甘共苦,他心里便是满足的。 只是这话儿应下没几日,忽又出了一事,岔了计划,随军一事也就不成了。说起来也是不巧得很,合欢只觉懒懒的身上实在乏得很,找了大夫来瞧,竟是有身孕了。好好的时候尚且需要思虑一番,这时有了身孕,那就少不得要从头再想。旅途上颠簸,吃不好睡不足的,怎么好生养孩子? 合欢只觉这孩子来得大不是时候,心里有些懊糟。靖王却觉得是意外之喜,哄劝着合欢留在京中养胎,等他回来一家团聚。合欢有些怏怏,心里也知道自己这身子怀着孕怕是折腾不起。但心里又觉得委屈,自个儿怀着孕生下孩子,夫君常不在身边儿,十月后平白让他多了个孩子,做女人家的是何其可怜?但靖王出去为的又不是私事,有些委屈也就只能自个儿吞咽了。 靖王临走之前,特特把合欢送回了信国公府,拜托陆夫人好生照看合欢。留她一个人在王府上实在不放心,思来想去也就娘家人的最是稳妥,自然交由陆家。陆夫人见着女儿欢喜,想着又是要有小外孙的,自然满口答应,喜得无可不可,“你忙外头的事,回来准还王爷一个大胖小子,再无疑惑的!” 一切安排妥当,靖王心下安定,与合欢告别。两人凄凄哀哀,合欢又是孕中惯会伤情,少不得一番絮叨撒娇落泪。靖王捏着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与她保证,“半月给王妃写一封家书,必不间断。” 合欢往他怀里拱,“早点回来,我和孩子等着你呢。” 靖王走后,合欢便在国公府安住了下来。随身服侍的还是墨七几个,仍有陆青瑶从旁相伴,与她说些生养孩子的事情。陆夫人仍把她当眼珠子,家中嫂子也是对她好得无可不可,时常给她弄点刁钻的吃食。好在合欢先期反应不大,没吐过几回,单是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 捱过了头三个月,没了孕早期的疲乏反应,胃口也就慢慢好了起来。她一边儿小心着自己的身子,一边儿自是惦念靖王。每回收到家书,都是最欢喜的日子,看罢叠收起来,放到一处。 养胎的时候,除了吃喝睡大没有其他什么事。合欢自给腹中小儿吹拉弹奏,实在闲时也会裁了缎子绣花,做些肚兜之类。复杂的阵线做不来,能做出来的也是针脚粗糙。但再粗糙也是她为娘的一片心意,由不得那小家伙出了肚子来嫌弃。 这一日合欢与陆青瑶坐在窗下描花样子,闲说些陆青瑶要出嫁的事情。定的婚期要到了,陆青瑶也快如愿再度成为忠王府的媳妇儿了。正说得高兴,肚皮忽被小儿从里头踢了一下。合欢一时滞了手中的笔,抬头看向陆青瑶,小声道:“他好像动了。” 陆青瑶忽而一笑,“也是时候该动了,什么感觉?” 合欢搁下笔低头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突然觉得……真的要做母亲了……”先头对肚子里那团肉没感受的时候,心里还有怨怼,怪他来的不是时候添了乱子。又要为他受那么多苦,真是活受罪。这会儿这么一动,心间一根弦嘣得一声响,弹出暖流来了。 陆青瑶笑,“一日日看他在你肚子里长起来,拳打脚踢的,再费个九牛二虎之力生下来,那才疼得心肝肺一样儿呢。到时候你就懂了,太太对你那份心思,一点不差的。因说呢,人要知孝道,否则牲畜也不如了。” 合欢抚着手在肚子上轻轻打转,心里那微妙的感受还在蔓延。这么一说,她又有旁的盼头了。甜笑罢了,拿笔起来,扫开身前的花样子,摊开一张纸,给靖王写起信来了。他远在千里,不能感受到,便也只能文字相诉了。 此后她便开始盼两宗事,一宗是靖王打了胜仗从西北回来,二宗就是肚子里的宝宝将世。不知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样子,只是每日间感受她在肚子里翻腾,实在好奇得紧。陆夫人跟她说:“月份再大些,瞧肚子什么形状,尖的是男娃,圆的女娃。” “还有呢?”合欢往陆夫人身边儿偎,好奇得很。 陆夫人笑笑,“好些故事,说不上真假,非得生出来才知道呢。听说啊,肚子上长了毛的,黑线又细又长,直长到心口,生的都是男娃。还有,那肚脐鼓起来往外突的,也是男娃……” 合欢听得仔细,罢了问一句:“怎么都是生男娃,生女娃如何不说?” 陆夫人摸她的头,“世人都喜儿子,自然都总结生儿子的样子。闺女又有什么不好?我偏与她们不一样。” 合欢也笑,“我跟母亲是一样的。” 原本以为余下的日子也就这样了,办了陆青瑶的婚礼就无有大事。她养胎、等靖王回来,再没有其他的事情要愁。然宫里却不太平,频出风波。自靖王走后,叶太后行矩更是放肆无度,惹得一些为国忠心之臣不满。这些原也不关合欢的事儿,她是深宅内院的女人家,如何管的上。偏叶太后惦记着她,派了宫里的惠莲姑姑来国公府接她进宫。说是多日不见,心里想得慌,接她进去闲叙家常。 合欢心知不好,又推辞不掉,只好收拾了些东西跟惠莲姑姑进宫。家仆也未让多带,只带了墨七一个人,其他一概留在国公府上。陆夫人不知靖王与叶太后间的过往心结,但知叶太后现今不是个正道角色,少不得对合欢提点,“小心些,但住上两日就借口回家来。” “嗯。”合欢点头,“母亲放心,我自当小心行事。” 第55章 眉锋细细 永寿宫大体还是原来的样子,院里种了一片鸢尾,正发着蓝紫色的花朵。叶太后在正殿里抄佛经,见了合欢的面儿便是一阵寒暄。嘴角上挑着笑,倒是欢喜一样,眸子里却瞧不出有什么喜色。眉锋细细的,透着一股子凌厉的味道。 她问合欢肚子里几个月了,又讲说起自己怀新帝时当初的种种。孕吐得下不来床,挑食也是极严重的,险些就没干熬住。 合欢抿唇轻笑,“劳烦太后挂心,臣妾还好,到这会儿已是没什么反应了。” 叶太后目光飘向她,“瞧你这脸色也是鲜正得很,应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养人,哪里像男孩儿那样。瞧你怀身子也松快,不像其他人那样儿娇贵,甚好。这几日啊,就在我宫里住下,咱们好好说话儿。” 合欢暗暗把手覆在小腹上,那里的隆起已是能瞧出些了。她不知道叶太后打的什么主意,想得最坏的,就是会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不利。一面又开解自己,想她应不会明目张胆做这样儿的事。好歹她肚子里的是靖王的孩子,靖王不在,在她宫里出了事,她不得负责么? 然,事多与愿违。 自打叶太后把合欢接到宫里,就打着礼佛施善的名义让合欢伴着她各处奔波。便是山中凿窟建庙的地儿,也没让合欢少去。回到宫中,饮食上瞧不出用心,反倒还吩咐着抄佛经诸事。 不出多日,合欢自然瞧出了叶太后是故意在折腾她。身上疲乏腰疼腿重,说了皆无用,叶太后不过笑笑说:“哪个女人没生过孩子?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多走动,一心向佛,佛祖庇佑,自然能生出个可人的大胖小子。” 合欢身子被糟践得疲软不得力,脸色也是一日日地趋于蜡黄之色。她虽是靖王妃,到底顶不过太后的权势,只能心中默祷求上天垂怜,望她腹中孩儿是个命硬的。 今一日,仍是夜深之际,合欢在叶太后的目视下抄完佛经才得以出正殿。脚底绵软,扶着墨七的时候差不多整个人就依了上去,全身都撂在她身上。廊庑里有灯,但她眼前仍是黑漆漆的,雾影幢幢。 她一手搭在小腹上,依着墨七说:“近日里动得越发少了,怕是留不住了。” 墨七一听她说这样儿的话,心里刀剜似地疼。自家主子这些日子受了多少苛待委屈,她可是一丝不落全数瞧在眼里的。吃的清素也便罢了,上门的太医没一个是真瞧身子看病的,开的药她家主子又哪里敢吃。余下,便是日日陪着叶太后抄经礼佛,还要出去奔波。叶太后在外头劈了不少地段,全部在建寺庙。最大的工程,怕是京城北郊山上凿的石窟了。去郊外,有徒步的需爬山的,叶太后皆不给合欢备代步的轿子,只让后头跟着。明眼人都瞧得出,明面儿上叶太后做的是器重靖王妃的事儿,实则是在施威作福。靖王不在,满朝上下,无一人能帮得上靖王妃。 墨七把合欢的胳膊卡在手心里,感受着她清瘦下来身上的根根骨头,咬着牙小声道:“老爷和太太抬不过太后的权势,咱们还是给王爷写封信吧!” 合欢徐徐吞了口气,跨过门槛入了偏殿。墨七合上门,扶她到炕上坐着,她才说:“且不说信根本送不出去,便是能送出去,又有什么用?靖王身在北边儿,远水救不了近火,反倒叫他多了牵挂,再影响了战事,岂不是酿成更大的错?” 墨七锁眉,“可是……” “打水来洗漱吧。”合欢往炕几上靠了靠,托住头,眼皮一合上就有点睁不开。眼缝里浮出水意,一吸鼻子就滚下水珠来了。 合欢的孩子是在一个雨夜没的,轰隆隆的雷声像是一场悼念。那原本鼓起来的肚子,不消几日便瘪了回去,像是什么都没存在过一般。那是一个差不多快成型的女婴,皱巴巴的一团。 永寿宫表面慌错地忙前忙后,叶太后数着手里的檀木珠子,眉间淡淡无他,只说了句:“叫信国公府来接人吧。” 合欢在陆夫人正院里养了几日,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掉。她卧在榻上,透过月洞窗瞧外面的合欢树,目光茫茫然的,十分空洞。出嫁了的陆青瑶回来看她,开解不了几日,又要回忠王府去。 陆夫人暗下里叹气,到了她眼前却不带愁容,捏了她的手说:“不打紧,咱把身子养好了,等王爷回来,再要一个就是了。” 合欢把覆在小腹上的手悄悄移开,看向陆夫人,“母亲不必担心,我没事儿。” 嘴上说着没事儿,那心里想的,脸面上挂的,人都尽数瞧得出来。在肚子里长了几个月的孩子,硬是叫人折腾没了,如何不恨如何不难受呢?偏那人是太后,便也只有认下的份。 合欢话变得极少,坐过了小月子,把之前给孩子做得肚兜围嘴儿拿出来,继续穿针引线细做起来。陆夫人瞧她是魔怔了,扯了她手里的东西丢开,“不能这样儿!非得憋屈死自个儿!” 合欢把布料又拿回来,淡淡地开口,“等我再有了,还用得上。” 陆夫人说了无用,只好随她去了。 这样一直将要入冬,合欢不知做了多少小孩儿物件儿,丢在一侧,全数是墨七给收拾了起来。永寿宫时常会送些东西出来,也都叫墨七拿去扔了,一件儿不留。 靖王从外头回来,到国公府接合欢的时候,她正在窗下描花样子,描着描着就画了个女孩儿的脸。听说靖王回来了,她还有些痴怔,直到靖王到她面前儿,她才满眼汪泪,心里忽地打开了豁口一样,决堤了。 合欢窝在靖王怀里一声不响地流了半日的眼泪,浸湿了他半侧衣襟,她说:“是个女孩儿,长得很像你。都说闺女长得像父亲,原来是真的。” 靖王下巴抵在她头顶,手指在她背后轻抚,指尖不住地打颤。那是一双常年拿弓持剑俱稳如磐石的手,这会儿却颤得捏不住一根羽毛。 合欢把眼泪哭干了,整张脸贴进他脖间,喉咙里嘶嘶哑哑地挤出一句话,“我想做皇后……” *** 周建朝一百六十八年,周康帝六年,宫中生变。 摄政王萧霁领兵入宫,逼新帝退位。新帝乱中遭刀剑误伤而亡,叶太后悬梁永寿宫。次年,摄政王称帝,自称周武帝,册封信国公陆平生之女路合欢为皇后。 周建朝一百七十年,周武帝二年,陆皇后产一子,立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