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 望潮山房主人 ——那只船来了。 维材走到窗前。 风平浪静的金门湾海面上,阳光灿烂,闪闪发亮。水天相接处已经出现了船影。用望远镜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只船”。 有三根桅杆,可能是二千吨,是道地英国造的东印度型的洋帆船。 维材凝视着它,也极力地抑制着兴奋。 “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1 清道光十二年三月二日,公元一八三二年四月二日。 地处亚热带的福建省厦门城,从早晨起就被酷热的阳光所笼罩。 厦门是由岩石构成的岛屿。岛上的名胜——无论南宋大儒朱熹所创的白鹿洞书院,还是大虚法师开基的南普陀寺——无不以奇岩怪石而著称。 城区的东郊有一座豪宅,庭院里也罗列着各种奇石。 住宅的正门上并排挂着两块匾额:“鸿园”、“飞鲸书院”。 字写得很潦草,很难说写得好,甚至应当说是败笔。边角上署名是“定庵书”。 路过的读书人,都会抬头看看这两块匾额,往往摇头说:“这么豪华的宅子,门匾写得如此拙劣!” 这天早晨,一顶轿子从门前经过时,揭开半边轿帘,露出一张眼角下垂的半老的男子的脸。 “暴发户!”此人抬头望了望宅子说,接着吐了一口唾沫,猛地放下轿帘。 这宅子是厦门的富商——金顺记老板连维材的别墅兼家塾。宅子建造在山岗的斜坡上,园内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好像堆叠在一起似的。 《飞鲸书院志》上记载说:“依山而建,其形如笔架。” 就是说,这宅子呈阶梯状,好像搁笔的笔架,那样子好似在卖弄、炫耀它的奢华。 大门的左边一带,就是名为“飞鲸书院”的家塾,其余部分都是连家的别墅。 家塾是四进式的书院,前座为门楼,二座叫文昌堂,三座是讲堂,后座为经明阁,两侧的厢房作为寝室和书库。书院的名字取自白鹿洞东边的名胜玉屏山上的名岩“飞鲸石”。 书院隐掩在杉树林中,经明阁的上面还有一座建筑物,门上的木匾上写着“望潮山房”四个字,笔迹和大门上匾额一样。 蝴蝶瓦的屋脊向上翘起,这是一座中国传统式的建筑物,但内部却完全采用了西方样式。 金顺记的老板连维材和账房先生温翰正在这座山房的一间屋子里。 连维材打开四面带莲花花纹的玻璃窗,举着望远镜,正瞅着外面。 镜头落到了大门前掀开轿帘、仰望宅子的那个男子充满憎恶神情的脸上。 “金丰茂的老板在大门外吐唾沫哩!”连维材回头朝着温翰说道。 “把望远镜给我看看。”温翰伸过手来。 “他已经放下帘子了。” “不,我要看海。”温翰接过望远镜,对着大海。 从这座山房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它起名为望潮山房就是这个缘故。 纵目望去,东面是金门,西面是鼓浪屿,南面有大担、青屿、梧屿各岛,一片和平景象。连维材把手放在额上打起凉棚。 连维材,四十三岁。浓密的粗眉毛嵌在他那紧绷着的微黑的脸上,薄薄的嘴唇,尖尖的鼻子,使他的身边飘溢着一股严峻的气氛;不过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冲淡这种气氛的温和的眼神。这可能是他做作出来的。 温翰则刚过六十,辫子已经雪白。厚嘴唇,眯缝眼,一副平凡的面孔,令人感到不像老板连维材那样严肃。他俩的相貌完全不同,但两人确有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所造成的那种严峻的气氛。 看来温翰本人也很了解这一点,就好像连维材极力想在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眼神一样,他也在自己的唇边经常挂着微笑。 “还没来吗?”连维材问道。 “还没有。”温翰把望远镜转向下面,“嗬!金丰茂……坐着阔气的轿子哩!” “管他呢!他爱坐什么就坐什么吧!”连维材轻蔑地说。 接着两人回到屋子的中央。 室内的家具几乎都是西洋式的。边上刻有蔓草花纹的乳黄色穿衣镜是法国货,椅子之类是英国制的,桌子是荷兰商人送的。 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小型的波斯画。连维材瞅着这幅画。画中一个戴帽、王子模样的男子,紧挨着一位躬身的贵妇人,旁边有三头鹿在嬉戏。 他转过身去,看着西墙。那里挂着从英国人那儿得来的大幅世界地图。 “我一进这间屋子,就有无限的活力,就像给火上浇了油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连维材自言自语地说。 “您说得对!”温翰把怜爱的眼光投向连维材说,“在您的前面有一个世界。跟金丰茂的较量早就定局啦!” 连维材走到世界地图的前面。 地图上清国的疆域涂成黄色。印度、美国、欧洲大陆、英国是淡红色。涂成草绿色、邻近清国的狭长岛屿是日本。 他长时间凝视着地图。 2 温翰不知何时又回到窗前,举起望远镜。他突然大声说道:“是桂华,她刚进了大门。”温翰看厌了大海,偶然把望远镜转向下面时,一个正要迈步跨进大门的女子的形象进入了镜头。 “什么!是姐姐?”维材的目光离开了地图。 他走到山房的后面,从竹笼中抱出一只信鸽。这座山房是不准闲人进来的,有什么紧急事需要跟宅子里的人联系,一向都利用鸽子。 他把一张匆忙写成的字条塞进信筒。纸上写着:最多可借给姐姐八千两。 放开的鸽子迅猛地飞起来,振搏着的翅膀受到朝阳的照射,发出微微的光芒。 他从面对世界地图而胀大起来的梦想的世界,一下子被拖进了世俗的事务。 快近中午时温翰才离开窗边,慢慢地向维材的身边走过来。老人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但是维材一看他的脸,就已经了解了他的心。 “出现了吗?”维材问道。 “终于来了。”温翰用沙哑的嗓子回答说。 ——那只船来了。 维材走到窗前。 风平浪静的金门湾海面上,阳光灿烂,闪闪发亮。水天相接处已经出现了船影。用望远镜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只船”。 有三根桅杆,可能是二千吨,是道地英国造的东印度型的洋帆船。 维材凝视着它,也极力地抑制着兴奋。 “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船看起来好似静止在那儿,其实是在慢慢地移动。从船头伸出来的斜樯,缓缓地劈碎海面上的阳光,直朝着厦门港开来。 温翰轻轻地走到老板的身边。两个人轮换地拿起望远镜望着。 “能够登岸吗?”维材眯缝着眼睛说。 这时房后发出翅膀扑打的声音。“大概是鸽子回来了。”维材走到房后,查看了一下飞回来的鸽子身上的信筒,一张折叠着的纸片上,妻子的笔迹写道:姐姐说因家事需要五千两,已答应借给她这笔款子。 当维材回到窗前时,温翰问他情况如何。 “五千两。”维材回答说。 “给金丰茂擦屁股,真麻烦。可那家伙并不认为得到了您的帮忙。简直是……” “姐姐没有跟他说吧。” “真可气!” 两人又望着海港那边。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怪寂寞的。”维材突然说。 “没有法子呀。”温翰安慰他说,“咱们生逢这样的时代嘛!” “反正时代的浪潮会推着我们往前走吧……对,听之任之就是了。” “不过,这一点您可办不到。您的性格是要乘风破浪前进。您可以说是一只船的船头。” “船头!?”维材闭上了眼睛。 在辽阔无边的大海上,独自破浪前进的船头确实是很寂寞的。 3 “甲板船来啦!三根桅杆的!还有外国旗子哩!” 成群的孩子,在厦门的街上到处嚷嚷着。他们的辫子沾满了灰尘,变成了灰色,在背后跳动着,脸因汗垢和尘土而显得黝黑。 厦门过去曾是开放港口,在对外贸易上有过繁荣的时代。但从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清朝政府限定广州一个港口对外贸易以来,厦门的繁荣就消失了。现在它仍然是个港口城市,商船对它来讲并不稀罕,三四百吨的近海航船经常有几艘麕集在港内,只是难得看到有千吨以上的洋帆船入港。 “甲板船!甲板船!甲板船!”从胡同小巷中传来的尖叫声,不知什么时候已带上了节奏,变成合唱了。 所谓甲板船或夹板船,本来是一种在船舱之上铺船板的船,而现在是作为“洋船”的同义语来使用了。 在孩子们的嚷嚷声中,市民们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了。在那个很少有娱乐、刺激的时代,群众总是希望发生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件。 甲板船大摇大摆地入港来了!这对厦门市民来说是一个特大的新闻。 自从被广州夺去对外贸易以来,已经七十多年了。尽管经常有一些洋船躲在岛屿的后面,偷偷地进行鸦片走私买卖,但像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入港内,还是前所未有的事。这种行为显然是违反了天朝的禁令。 “是不是吕宋船呀?”有人这么说。对吕宋的贸易,在厦门也是准许的,所以来航的很有可能是西班牙的大甲板船。不过厦门作为一个商港,其规模已经日益缩小,这种吕宋船是不太愿意来的。据记载,吕宋船自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入港以来,已经九年未露面了。去年从越南来了一艘甲板船,简直轰动了整个城市。 人们聚集在海岸上议论纷纷。 “听说不是吕宋船。”“那旗子是哪个国家的呀?”“是不是荷兰呀?”“听水兵说,叫什么英吉利。” 在这个厦门城,多少有点外国知识的,恐怕只有与水师有关的人了。 这里在明代就设置了中左所(海军基地司令部),与海军的关系很深。清朝也在厦门驻有水师提督。当时的水师提督是猛将陈化成。他指挥福建海域各营兵船约三百只,兵力二万余人。 现在陈化成登上了望楼,正在盯着那只违犯禁令、非法闯进的洋船。“哼,他妈的!”他的言谈不像一个高级军官。他放下望远镜,说:“真他妈的要进港哩!” 接着他探出身子,吐了一口唾沫。风很大,唾沫被刮飞了。“狗的英国佬!”提督狠声狠气地骂了一句。你以为他在发脾气,其实他的面颊上还挂着微笑。 陈化成,号莲峰。据《清史稿?陈化成传》,他投身行伍时是一个普通的水兵,二十三岁时提拔为相当于下士官的“额外外委”,二十八岁才当上相当于尉官的“把总”,可以说是大器晚成。 他现年五十八岁,由于终年剿伐海盗和在海上巡逻,面孔晒得黝黑,好似熟牛皮,皱纹又多又深。他又瘦又矮,确实没有什么风采。他本来就出生于孤门微贱,言谈举止当然缺乏长袍大袖者的风雅。他被任命为提督这一最高的军职已经两年,仍然没有一点大官儿的派头。在十年后的鸦片战争中,他担任江南提督,同英国舰队作战,在吴淞壮烈牺牲。朝廷赐他谥号“忠愍”,诗人们为他写了许多赞歌。 林直的《壮怀堂诗初稿》中有一首《陈将军歌》,其中有一句说:“生来自具封侯相。”这句诗有过于美化殉节提督之嫌。陈化成的相貌,不但没有封侯之相,恐怕应当说就像个海边的老渔翁。 “真他妈的欺人太甚。开出兵船,把它包围起来!”这位粗鲁的提督大声发出命令。 旁边一个文官,瞅着望远镜,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船名的拉丁字。 “怎么,你认识船屁股上的洋文吗?”提督问道。 “是。”文官回答说。他手边的纸上写着:lordamherst “船叫什么名字?” “罗尔?阿美士德。”文官用汉语报告说。 “罗尔?阿美士德?”提督学着说了一遍,大模大样地歪着脑袋说:“嗯,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4 当天晚上,从水师提督陈化成将军的房间里出来的勤务兵,在走廊里碰上迎面走来的同僚。 “老头子还穿着那玩意儿吗?”来人问道。 “该脱了,可是他还恋恋不舍哩。” “金顺记的老板突然跑来了。” 阿美士德号来到厦门港,这对陈将军是穿正式军装的最好借口。这位提督很有点孩子气,他心心念念想穿那已经落后于时代的甲胄。 能够穿正式军装的机会,平日一年只有一次——在所谓“秋季大阅”的阅兵式上。而近来连秋季大阅也流行一种狡猾的做法:把头盔和铠甲放在轿舆里,让仆人抬着,自己则轻装去参加。他对这种倾向感到很不满。 他在当水兵的时候,在一次同海盗蔡牵的战斗中,所乘的兵船被海盗的炮弹击沉了。就在他觉得已经无救的时候,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还是他的上司在阅兵式上戴的那顶头盔。 “啊!真想戴上那个玩意儿啊!哪怕戴一次也好啊!”他在水里这么想。 他脑子里所描绘的那位军官的头盔,其实是很蹩脚的劣等品。 现在他已经晋升为水师提督。提督头盔的顶上插有雕的羽毛,盔上镶绘着金光灿灿的花、云和龙,周围垂着貂尾,还有十二个缨子。低一级的“总兵”的头盔拖着獭尾,不允许插雕的羽毛,而且没有云、龙,不准镀金,只能镀银。至于铠甲,根据军制,提督在护肩与军衣相接处镶有金龙,副将以下则为银龙。 他在海上漂流时所梦寐以求的军装,现在总算穿戴上了,遗憾的是一年只能穿戴一次。 英国船犯禁开进来了!——这可是披戴甲胄的好机会啊!陈将军穿戴上了他那套很不舒服的正式军装。 清军在乾隆朝以前经常披挂甲胄。在嘉庆以后——即进入十九世纪以后,甲胄变成了仪仗队的服装。这是因为战争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过去军装里面要系上铁片或贝壳以防刀剑矢弹。自从甲胄变成礼服之后,这些东西都被摘除了。以前军装的面上像绣着水珠花纹似地镶着“铜星”,用作防御,现在却用刺绣代替了。 甲胄虽然变成了装饰品,大大地退化了,但还是很漂亮的。陈将军穿上了军装,心情十分高兴。 那些远远地瞅着他的下士官和水兵们,咕咕哝哝地在议论他:“这是准备同英国船开仗吗?”“连身子都动弹不了,还打仗!?”“看他皱巴着脸,是汗流进了眼睛吧。啊呀,也够他受的啊!” 不过,这些背后的议论绝不是对他的憎恨,人们的话语中包含着亲切的感情。部下一向把他称作“老佛”。他经历过长期的下层生活,能够体会部下的劳苦。尽管表面上他大声地叱责人,但内心里还是充满了对人的关怀。 提督抚摸着胸前闪闪发亮的护心镜,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装模作样。“我脱掉它就去。让他等一会儿。”他命令来传达的勤务兵,然后从容不迫、恭恭敬敬地摘去了头盔。“想用这玩意儿来打扮自己,也真有点儿可怜啊!”他居然自我反省起来了。 来客连维材是提督所喜欢的人物。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但提督敬佩他是厦门难得的人才。“刚刚用金光灿灿的军装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又去会见平民中了不起的人物。这真是一个讽刺!”提督感到很有趣。 陈化成与连维材两人的性格没有一点相同之处。连维材凭自己的力量积攒了万贯财富;他长于权术,观察形势敏锐,思想灵活,喜怒哀乐不太流露于外。与他相反,陈化成是个直炮筒子,始终未离开过军界,以粗鲁而闻名;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权谋策略,高兴的时候放声大笑,伤心的时候泪流满面。 也许是因为他们俩的性格恰恰相反,反而更容易互相接近。“因为我和他年轻的时候都吃过大苦吧。”陈提督这么简单地解释他与连维材的情投意合。 关于连维材,提督了解到以下的情况。 连维材是厦门的名门连家的一个侍妾的孩子。母亲原来是女佣人,加上正妻十分厉害,所以连家从不把他当作家里人看待。他从十二岁起就在连家经营的“金丰茂”店铺里像牛马般地供使唤。正妻只有一个儿子,名叫连同松,在父亲死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父亲死时,维材十七岁。同松从北京游学回来,把维材赶了出去。同松从来不准比他小十二岁的维材称自己为“哥哥”。维材被赶出金丰茂之后,赤手空拳独自创办了“金顺记”店铺。金顺记和金丰茂同样都经营茶叶和其他国内贸易。当时账房先生温翰这个了不起的人物也辞去了金丰茂的工作,成了维材的左膀右臂。可能是温翰有着识人的眼力,因此他才和同松断了关系。二十五个年头已经过去了,维材的金顺记把主力放在广州,取得了惊人的发展,现在他已成为厦门首屈一指的富豪。 维材如此艰难辛苦的前半生,与自己当小卒的时代很相似。提督极力想从这里找出他俩的相似点。其实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着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人格都很有魅力。 在那样腐败透顶的清国军队里,不行贿赂,不拉关系,不搞阴谋诡计,不阿谀逢迎,却由水兵提升为提督,这确实近似于奇迹。这种奇迹之所以产生,除了他在剿灭海盗中立下大功之外,陈化成人格的魅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为人比金钱、权术具有更强大的力量。不过,他本人并不了解这些。 他换上了便服,急忙朝连维材等待着的房间走去。他性格耿直,对自己喜欢的客人则感到高兴,对不喜欢的客人,也不想掩饰自己厌烦的情绪。陈提督现在满脸笑容。 5 连维材被领进房间后,一直站在那儿等待着会见。提督一进来,连忙拱手深深一揖说道:“在军门大人公务繁忙的时候来打扰,很感不安。” “好,坐下吧。”提督向维材劝坐。 “由于英船入港,一定会有种种……” “是呀。我准备把那只船包围起来,一个人也不准上岸。” “今天不能上岸,还有明天哩。” “明天、后天、永远不准……”提督话说了一半,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连维材的眼睛猛地一亮。 “只要军门大人在这里,他们恐怕是不可能上岸的。不过,厦门不成,他们还会瞅准别的地方的。他们终归是要达到目的,反正都是一样。” “目的?” “我曾跟大人说过,他们正在寻找英国商品的出路。” “不过,国法如山,他们能在登陆的地方找到买家吗?” “不,我的想法是,这次英船的目的恐怕只在于侦察。” “哦,侦察?” “他们一个劲地要捅开我国广州以外的港口。时机一旦成熟,恐怕使用武力也在所不惜。” “武力!?”通过长期的军务生活,他深知清朝的军事力量,而且也了解英国的海军力量。清朝的旧式海军是敌不过英国战舰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这是将来的事情。不过,恐怕是不远的将来。他们会用武力迫使开港的。”连眉毛也不动一动,就说出一些重大的问题,这是连维材一贯的作风。这反而会产生一种不寻常的说服力。 “难道就没有什么对付的办法吗?……”清国被英舰的炮火粉碎的木造兵船和淹没在海中的官兵的惨状,掠过了提督的脑海。 “英国武力的可怕,军门大人恐怕也是了解的。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自己要强大起来。要造炮台,造坚固的军舰。” “咱们既需要炮台,也需要军舰。可是,那要花很多的银子。——当然啰,据说京师的一次赐宴,就足够造几门大炮。——问题是银子呀!” “能弄到银子,不就行了嘛。” “那是你的事。” “关于这次英船,”连维材把话题拉了回来,说,“刚才说到侦察的事,看来重点可能放在民情、军事设施和军队的士气等上面。” “老子可不愿让他们看到这些。”提督的话突然粗鲁起来,露出了他的本性。 “您说得对。不过,这艘英国船的背后有着巨舰大炮啊!如果我们没有东西能与它匹敌,即使在这里能阻止他们上岸,那又能顶什么用呢!?” 提督凝视着连维材的脸。 厦门过去曾是个风纪紊乱的城市,有所谓“大窑口”的鸦片批发庄和“小窑口”的鸦片零售店,在去年五月湖广道监察御史冯赞勋要求严禁鸦片的奏文中,曾举出厦门的名字,作为开设大窑口的事例。厦门当局为了挽回名誉,才不得不打击了鸦片商人。一部分商人转入了地下,表面上总算不敢公开进行鸦片的交易了。 “现在正好嘛,”提督歪着嘴唇说,“厦门暂时还算是模范城市。再说,还可以让他们看看我的军队嘛。不会那么丢人的。”他本想把话说得俏皮些,可是说到后来,话音有点儿发颤了。 当时清国的军队极其腐朽,尤其是世袭制的满洲八旗的官兵更是不像话,不会骑马的骑兵并不罕见。跟他们相比,厦门的水师确实是很杰出的。装备姑且不说,士气还是旺盛的。这与当时海盗猖獗,他们经常参加实际作战大有关系。总之,福建的水师是名震天下的。这一传统在清朝灭亡后仍然继承了下来,现代中国海军的高级军官很多是福建人。 这支军队确实如陈化成将军所说的那样,让别人看看也不会那么丢人的。 “其实,今天晚上来造访,并不是为了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明天晚上如果有暇,想恭请大人光临鸿园……”连维材改换了话题,拿出了请帖。 “哦,公子要外出?”提督接过请帖,打开一看,上面写道:小儿统文年已十八,将赴北方游学,特设薄宴,恭候光临,并请赐教。 “大驾能光临吗?” “根据目前情况,明天晚上还没有安排。不过,因为那只可恶的英国船,还不能明确地答应你。我尽量地挤时间吧。”提督的脑袋中,一直在考虑另外的事情。 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在军务之暇还是学习了很多东西。他自认为是一介武夫,其实他不单纯是这样的人物。在那个闭关自守的时代,在几乎所有人都不了解外国的情况下,仅就他看见过外国船舰这点来说,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外国通,即便跟那些很有教养的达官贵人谈话,一谈到外国的事情,对方也等于是白痴。 关于英国船进入厦门港,那些达官贵人们是不可能采取妥当的措施的。 “好吧,这事由我来处理吧!”提督这么想。 6 连维材离开提督官署,坐上了轿子。当天晚上他没有回鸿园,决定住在城里金顺记的店铺里。 在去店铺的途中,他一直闭着眼睛。“寂寞啊!”他低声地对自己说。 这种孤独感来自何处呢? 关于阿美士德号来航的问题,在整个厦门知道其真相的,仅有他和温翰两个人。这当然使他感到寂寞。不过,更难忍受的寂寞,是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潜藏着一种魔鬼似的破坏欲望。 阿美士德号船长对清国官弁说是因为避风而入港的。但那是假话,其实它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偷偷派遣的侦察船。 当时英国把对清国贸易的垄断权给了东印度公司。这种许可垄断的证书再过两年就要到期了。新兴的工商市民已通过产业革命得势,成了国会的主人,看来要延长许可证书的期限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新的领导阶级现在高举的是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旗帜。 东印度公司不能不考虑留点什么纪念品,为今后侵入中国的个人贸易家把中国的门户打开得更大一点。还有比这更好的纪念品吗!? 东印度公司广州特派委员威廉?布洛丁,为他伟大的公司锦上添花,早就筹划对广州以外的、禁止外国人接近的海岸进行侦察。 侦察最好有内应的人。布洛丁选中了清朝商人中最进步、最有实践才能的连维材。连维材把总店设在厦门,但他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住在广州和澳门。布洛丁在澳门会见了连维材,要求他协助侦察工作。 “请您不要误解这是对国家的背叛。我想您也会理解,对外开放才是贵国应当选择的正确道路。所以您协助我们,不也就是为您的国家效劳吗!?” “我承担吧。”连维材当场答应了。看起来他好像若无其事地答应了,其实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开放当然是他所希望的。不过,他答应协助英国的侦察船,并不仅仅是为了开放,还因为他觉得这可能是某种巨大破坏的前兆。 破坏一切!——在他心底深处蕴藏着连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欲望。这也许是一种天真的期待,希望能在一切都毁灭的废墟上萌生出新芽。——他是这么想的。 这也可能是一种诅咒。现实的世界曾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至今尚不能忘记,十七岁时身无一物被赶出金丰茂的日子。 “喂,丫头的小崽子!”孩提时,他经常要挨异母哥哥这样的咒骂。这种骂声至今仍在他的耳边回响。 父亲的正妻生了几个女孩子。但除了比维材早生十天的姐姐桂华,都和同松一样不承认维材是自己的兄弟。为了表明不承认,她们欺侮维材并不亚于长兄。 现在距他被赶出家门已经二十五年,本家金丰茂已负债如山。金丰茂之所以还没有破产,是因为对维材比较友好的桂华偷偷地从维材那里借了钱,又隐瞒着钱的来路,接济了哥哥。 同松作为买卖人确实是个低能儿。但金丰茂如此一败涂地,实际上是因为维材在买卖上给了它彻底的打击。打的是他,接济的也是他——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用温翰的话来说,较量早已定局了。那里已是一块平坦的土地,只等待着萌发新芽。 尽管对方还冲着自己的住宅吐唾沫,但维材已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已经破坏了的地方,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温翰早就在金顺记的店里等待着他。 “情况怎么样?” “提督很明白事理。简直太明白了。” “那太好了。” “今年秋天广州的事一完,我想抽空去北京玩一玩。” “是去玩吗?” “想去见一见定庵先生。” “您是感到寂寞了吧。”只有温翰才能说这样的话。温翰能够理解维材的孤独。因为是他这么教育维材的。 维材回到自己的房间,读起定庵的诗: 故物人寰少,犹蒙忧患俱。 春深恒作伴,宵梦亦先驱。 不逐年华改,难同逝水徂。 多情谁似汝?未忍托禳巫。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人世间的故物(不变的事物)很少,唯有“忧患”却永远缠着我。在春深的时候它紧紧地挨着我,在夜梦中它首先露面。岁月流逝,这样的状况却依然如故,不能像流水那样一去不返。恐怕再没有别人像我这样多愁善感了!它虽像缠人的妖魔,但我还不忍请巫婆来把它赶走。 扎根在维材心中的“破坏的欲望”,正是龚定庵所说的“忧患”。即使想把它除去,但它已渗入自己的血肉,不可分开了。而且维材很难想象自己失去破坏的欲望将会是什么样子。正因为有了它,才成其为“连维材”。 他把这首诗反复读了好多遍。 阿美士德号 为了不让要去的地方产生敌意,阿美士德号确实未带一点鸦片,林赛还起了个中国名字,叫“胡夏米”。 “不准进入!不准进入!”艇上的官员气势汹汹,一个劲地叫喊着不准船进来。而林赛却赔着笑脸,翻来覆去地说:“我,胡夏米,货物一共十万两银子!” 1 地势平坦的金门岛刚出现不久,奇岩怪石毕露的鼓浪屿突然进入了视野。船一转换方向,这岛屿就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状。不一会儿就突然出现一个狮子狗状的岛屿,那就是目的地厦门岛。 阿美士德号就这样出现在这个禁止进入的港口。 船长休?汉弥尔顿?林赛在甲板上盯着逐渐接近的厦门岛,就好像要把它吞下去似的。他两腿叉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那样子完全是一副挑战的姿态。林赛是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职员,他被他的上司布洛丁挑选为这次侦察活动的负责人。 临出发的时候,布洛丁反复叮咛说:“在当地特别要调查居民的真正动向,绝不要相信官员。遇事要随机应变,小心谨慎。” 干这种勾当,林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在那个海盗横行的时代,商船都是武装起来的。阿美士德号上也装有几十门炮,船员约八十人,低级船员大多是印度人和马来人。 在林赛的旁边,传教士查尔斯?欧兹拉夫旧译郭士立。眨巴着眼睛。跟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背后的哈利?维多。哈利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几乎一眨也不眨。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大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如此。这少年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厦门岛。 “喂,到了!”瞭望哨在桅杆上喊道。 林赛的宽肩膀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不一会儿,从厦门港开来的船队进入了他的眼帘。 “哈利!”林赛喊道,“告诉温章,写那封信!” “是!”年轻的哈利急忙跑进船舱。 林赛连眼梢也不瞅一瞅哈利,脸上挂着蔑视的微笑,注视着包围过来的船队。 小艇共有七只,后面跟着一艘兵船,好似在指挥着这支船队。 林赛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对欧兹拉夫使个眼色说:“海字七号!” 福建水师提督也管辖海坛、金门、南澳、台湾四镇之兵。不过各镇都有总兵官,实际直属于提督的是提标五营(中营、左营、右营、前营、后营)、水师副将的闵安左营、右营以及烽火营和铜山九个营。各营的兵员大体为一千人。各营都分别有特殊的“字”,所属的兵船用某字第几号来称呼。如提标左营的字为“国”,右营为“万”,前营为“年”,后营为“清”,铜山营为“纪”等。也就是说,起名的方法不是像日本的航空母舰“陆奥”、“长门”那样,而是像旧日本海军的潜水艇那样用记号与数字组合起来命名。提标中营的代号是“海”字。现在指挥小艇包围阿美士德号的兵船是“海字七号”。 欧兹拉夫是传教士,不懂军事,但热心于研究,能自如地阅读中文。他立即翻阅了一下《钦定战船则例》,据上面记载说:“海字七号”长六丈五尺,船首高二丈五尺,吃水六尺一寸有余。清代的度量衡与日本略有不同,一丈为三点二公尺,一尺为三十二公分,所以该兵船的长度为二十公尺八十公分。当然是木造的,跟英国的商船相比,简直就像小孩的玩具。 它飘着一面细长的龙旗,挂着一面五米见方的大冲风旗和三面长方形的大小不一的定风旗,奇怪的是还恭恭敬敬地立着一杆妈祖旗。妈祖是华南的海神。 “嚯,飘着花里胡哨的旗子来啦!”林赛面带奸笑。 不一会儿,一只小艇划到阿美士德号的旁边,艇上一个官员模样的汉子大声地询问船是从什么地方开来的。 林赛用方言很重的官话吼叫着回答说:“从孟加拉……孟加拉来的!” “什么?榜……榜什么?” 不过,夹杂着打手势,又提到莫卧儿、印度、加尔各答,这样才算弄明白了。后来这位官员在记录上把孟加拉写作“榜葛剌”。 “到哪儿去?” “日本。” “去干什么?” “贸易。风不好,停在这里。在这里也可以做买卖。” “装的是什么货?” “鸦片,一点儿也没有。有毛织品,有钟表,还有望远镜。共值十万两银子。”林赛神气活现地喊叫着。 为了不让要去的地方产生敌意,阿美士德号确实未带一点鸦片,林赛还起了个中国名字,叫“胡夏米”。 “不准进入!不准进入!”艇上的官员气势汹汹,一个劲地叫喊着不准船进来。而林赛却赔着笑脸,翻来覆去地说:“我,胡夏米,货物一共十万两银子!” 2 温章在船舱中对着桌子,托着双腮。 他今年三十岁刚出头,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那副充满忧虑的面孔,说他五十岁恐怕也没有人感到奇怪。他是金顺记账房先生温翰的独生子。 哈利走进来,大声地对他说:“温先生,你怎么啦?不上甲板去看看你想念的厦门吗?” “我想会有事情要我做,我在这里等着。”温章回答说。 “你是说把一切都做完之后才去看?”哈利笑嘻嘻地说,“我把工作带来了。请你马上给厦门当局写封信。” “好,我马上就写。” 这两个人对话的方式总是那么奇怪,哈利对温章用汉语说话,温章对哈利却使用英语。 温章提起笔,凝视着眼前的白纸。纸上模糊地现出女儿的面孔。 他在澳门学过英文,十八岁结婚,生了一个女儿。自幼体弱多病的妻子于五年前去世。他十分伤心,企图用鸦片来医愈自己的悲痛。父亲温翰得知这一情况后,把他赶到马六甲。这是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掉了鸦片,并从那赴欧美旅行过。 他一直住在马六甲。一个月前,金顺记突然来人要他回澳门。这里有以下原因:阿美士德号的船主林赛和传教士欧兹拉夫都会说中国话。年轻的哈利?维多的中国话也说得相当好。欧兹拉夫甚至还能说几种中国的方言。但是,跟一般老百姓说话和写文章还是两回事。三个人共同的弱点是中文写得不那么好。 清朝的官吏是极端的形式主义者,把文书看得无比重要。同各地的官弁打交道,一定要有文书。因此他们需要有一个中文写得好的人。跟协助人连维材一商谈,连维材推荐说:“我在马六甲的分号,有一个人叫温章,他会英语,中文也很好。” “让中国人上船,恐怕会引起麻烦吧?”布洛丁的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清朝闭关自守的主要目的是不让人民与外国人接近。外国船只在近海上出现,他们担心的只是老百姓同外国人接触,说什么“奸民岂不勾结图利!?”如果再了解到外国船里有中国人,那就难免引起麻烦。 “不要紧。这个人已经剪掉了辫子。”连维材这么回答,布洛丁才放心了。 剃光头,仅留下后脑勺上的头发,梳成长长的辫子,这本来是满族的风俗。清朝创业之初,强迫汉族蓄辫子,把这看作是服从的标志;不留辫子的人则被视为反叛,要判处杀头之罪。最初有许多人就因为拒绝这种奇风异俗而付出了血的代价;有的人以出家当和尚进行了消极的抵抗。 不过,清朝统治中国已近二百年,现在没有辫子的人只不过意味着不是清国人。让这样的人坐上外国船,说他是马来人就行了。 所以现在呆在阿美士德号船舱里的温章是马来人的打扮。 温章一边写信,一边还不时地用手摸一摸后脑勺。看来这是无意识的动作。金顺记马六甲分号的老板叫陆念东,是连维材的妻弟。陆念东是个怪人,趁温章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剪掉了他的辫子。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年,但至今他还觉得是一块心病。 他在阿美士德号上写的那封信,现在仍留存下来。 福建省的省会是福州,相当于省长的“巡抚”住在那里,所以在厦门统辖文官武将的最高官职是水师提督。因此,温章以船主“胡夏米”的名义写信的对象就成了陈化成将军。 信的草稿在出发之前就拟定了。但因为借口是入港避难,所以向官府提交的文书必须装作是匆忙写就、墨迹未干的样子。因此在遭到包围的时候才命令温章写这封信。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 ……本欲自孟买往日本,不意途经厦门,遭遇巨风,望能补充食粮饮水。吾乃英国公民,英国与大清帝国素来友好,亦多往来贸易。然今蒙误会,乃至于兵船相围。贵清国国民到吾英国本土,或诸属地通商洽公者,无不受到礼遇如本国公民者,实不图今日竟受贵国如此待遇。 信的结尾说:“伏望清国之人,以恩管待英吉利国之宾客。”这里的“管待”是笔误,应当写为“欢待”或“款待”。也难怪他,离开中国四年了,所以中文难免有些生疏。 陈提督没有答复船主胡夏米的这封信,而是向阿美士德号发出以下的警告: 天朝国法素严,例定不准抛泊,务必即日开行,不得逗留,并不准私自登岸。 3 天黑之后,温章才登上了甲板。 这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黑幽幽的大海上,闪烁着点点灯光。阿美士德号仍然被包围着。在左舷的远方,灯火更加密集。“海字七号”就停泊在那里。 也可以看到厦门城里的微弱的灯光。 女儿彩兰就在这座城里。分别时她才七岁,现在该是十一岁了。由于祖父温翰经常外出,很难照顾孙女,就将她寄养在主人连维材的家里。连维材有四个孩子,但全部都是男孩子,据说连家像对待公主似地抚养着彩兰。 “啊,你在想你的小姐吧?”背后传来爽朗的声音。这是哈利所说的不太标准的中国话。 “嗯,是的。分别四年了,这次不知道能不能见上面。”仍和平时一样,温章用英语回答。 “林赛已经说了,一定要登岸。你不用发愁,一定能见到。” “是吗?” 温章已经灰心丧气,哈利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年轻的英国人出生于利物浦,是水手的孩子,父亲在他还是孩童时就在海上遇难。他变成了孤儿,十七岁来到东方,在马六甲的“anglochinesecollege”英文,即下文所说的“英华书院”。学习过,后来进了东印度公司。 英国人米怜于一八一五年在马六甲建立了一所学校。这所学校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对准备去清国进行贸易和传教活动的英国青年教授中国话和中国的风俗习惯,另一方面向住在马来的中国学生教授英语和西方情况。最初米怜采用自己老师的名字,把这所学校称作“马礼逊学校”,后来改为anglochinesecollege,它的中文名称为“英华书院”。 温章受父命来到马六甲时,哈利正是英华书院的学生。他们在这里相识,相互作为练习外语的对象。根据当时的习惯,他们使用对方国家的语言进行对话。 孤儿哈利的生活道路是不平坦的,可是他的性格却十分开朗。这以多年往来于尖锐复杂的贸易战场的林赛和经历过苦难的传教生活的欧兹拉夫的眼光来看,似乎太逍遥自在了。总之,他的性格不太喜欢把紧张的情绪流露出来。 “那家伙整天傻乎乎地张大着嘴巴,太散漫了。”林赛对哈利的评价更加严厉。 其实哈利除了微笑的时候外,总是紧闭着嘴唇,只不过是不愿让别人感觉到他的紧张而已。 不知为什么,温章觉得唯有自己才能体会到哈利内心里的严肃。从哈利方面来说,他也觉得被别人仅当作“写中文工具”的温章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他们并排站在被黑暗笼罩着的甲板上,只是默默地看着海上和对岸的灯火,而彼此却感到有某种相通的地方。 “小姐住的地方在哪一带?”哈利问道。 “在那边。”温章指着黑暗的对岸。鸿园里树木多,很难看到那里的灯光。 两人互相想探询什么,用的是很简短的语言。然后几乎什么也没说,站了一来个小时。 “在海风里站长了,对身体不好。”过了一会儿,哈利这么催促温章说。 温章回到船舱里。狭窄的船舱里放着双层床。温章一走进来,躺在上层床上的一个汉子猛地跳了下来。 微弱的灯火在玻璃罩中闪动了一下,照着这汉子的侧脸。他没有辫子,但要说他是马来人,肤色又显得白了一些。眉宇间充满着稚气,但略带忧郁的阴翳。他拿起毛笔在纸上写道:“我知汝望乡。”然后递给温章。 温章在旁边写道:“汝亦定想家乡。” 那汉子大大地写了两个字:“不想。”把纸上的空白都填满了。写完后嘻嘻地怪笑起来。 这汉子是在海上漂流被救起来的日本人。他名叫石田时之助,中国话还不会说,专门靠笔谈办事。 石田和五名船员在海南岛附近被荷兰船救起来。但这只船是经巴达维亚回国的,在第一个停泊地——婆罗洲西岸的坤甸让他们下了船。他们从这里被送往马六甲。在马六甲逗留期间,受到金顺记分号富有侠义心肠的老板陆念东的照顾。因为只有澳门才有去日本的船,他们不久之后就去了澳门。温章去澳门坐的也是这条船。到了澳门之后,其他的日本人都想回国,唯有石田说:“不想回去。” 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去,他说回去没有意思。当他了解到温章要上阿美士德号,就要求带他一起去。跟东印度公司一说,对方痛快地同意了。这大概是因为像石田这样跟谁都没有关系的人当侦察船上的水手最为合适了。 石田手扶着床沿,“嗨”的一声,一下子就跳上了上层床。这种本领温章是做不到的。 4 “喂,那些小破船撤退啦!”第二天早晨,阿美士德号上的瞭望员大声地叫喊着。 船员们都聚集到甲板上来。“海字七号”确实率领着小艇在撤退。 “是不是换班?”欧兹拉夫问林赛。 “不。如果是换班,应当等到接班的船来。” “这么说,是真的解围了吗?” “是吧。”林赛笑了笑说,“这个厦门有金顺记的连维材。他是咱们的朋友,有钱,……有很多很多。” “是收买了吗?” “肯定是。” “听说本地的提督是个清廉的人物。”欧兹拉夫眨巴着眼睛。 “人总有两面嘛。”林赛嘲讽不懂人情世故的传教士,说,“而且连维材很有才干,连布洛丁先生都很欣赏他哩。” 他转过头来,神气十足地下命令说:“马上登岸。准备测量工具!” 连维材的儿子统文要出门,鸿园里正在忙着准备欢送宴会。 儿子们在十八岁之前和店员的子弟们一起在家塾里读书,而且要经常到店里去实习。一到十八岁就要外出游学,开阔眼界——这就是连维材的教育方针。 他有四个儿子,恰好彼此都相差二岁。大儿子统文一结束游学回家,就该轮到二儿子承文去游学。游学的地点是维材喜爱的苏州。那是一个充满文学艺术气质的城市。 鸿园这天一清早就有许多人出出进进。 厦门最有名的厨师带着他的同行来了。 园内的空场上要搭两座戏台,一伙扛着木材的木匠师傅也来了。在这个祝贺长公子出门的大喜日子,连家决定把鸿园的一块空地开放一个晚上,让市民们观看歌仔戏和傀儡戏。 有名的戏班子,把大大小小的道具装在车上,进了鸿园的大门。演出的剧目有《三国演义》的折子戏和《杨门女将》。 接着傀儡戏剧团也到了。这是一种由人操纵的木偶戏,演员大多是老人。 临近傍晚,司公们也来了。司公就是道教中做祭祀的道士。为了祈祷旅途平安和前程无量,要祭祀神仙和祖先。 这些穿着华丽的道装、戴着司公帽的道士们被领进休息室。只有最后面的一个道士没有进去,而是飞快地穿过走廊。从他走路的样子来看,好似很熟悉这宅子里的情况。他迅速地转过拐角,在第三个房门前站立了一会儿,然后朝四周瞅了瞅,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只有温翰坐在桌前,翻阅着书籍。他那双小眼睛显得异常敏锐。 “阿爸!”道装打扮的人低声地叫唤了一声,脱下了帽子。 “是阿章!……”温翰敏锐的眼中微微地露出一丝慈爱之情。 “我回来了。您身体好吗?” “只是增添了一些白发。” “快四年了啊。” “看来你的气色也不错。” “辫子没有了。您看,蓄起头发了。” “这倒与你很相称。” 温章不觉用手摸了摸后脑勺。 “彩兰在那边等着。一块儿去吧。”温翰慢慢站起身来说。 父子俩分别了四年重逢,太过于压抑感情了。 5 阿美士德号上的船员们登岸后,市民们好奇的眼光对他们来说成了一种新的包围。温章即使能进得了鸿园,但要穿着水手服或马来服是不行的。没有辫子确实很不方便。因此他首先偷偷地来到小巷一个为金顺记看仓库的人的家中。这个看仓库的为他奔走联系,决定让他化装成道士去鸿园。 温章离开孩子时,孩子才七岁,现在已十一岁了,长得比预想的还像个大人。 温章胸口堵塞,说不出话来。 女儿彩兰睁着一双大眼睛,但没有流一滴眼泪,爽朗地说道:“爸爸,您回来啦。” “嗯、嗯……”温章显得很可怜。 温翰好像监视似地在一旁看着儿子和孙女会面。 “这孩子如果是男的就……”他平时心里总是这么想。 温翰一向胆大心细。而他的儿子温章却用胆小软弱的方式继承了父亲细心的一面,以致在失去妻子时他都经受不起这种打击。 相比之下,彩兰虽是个女孩子,却继承了祖父豪放的性格。父亲因百感交集而说不出话来,十一岁的女儿却非常冷静地跟父亲打招呼说:“爸爸身体好,比什么都好。” “我没有辫子了!”这就是温章好不容易才开口跟女儿说的话。 “我也没有裹脚呀。”彩兰平静地说。 温翰很爱孙女的这种性格,他不愿让孙女缠足,剥夺她的自由,而希望她像个男孩子。这样做是很需要勇气的。 “小脚”在当时是出嫁的必须条件。女孩子最迟六岁就必须缠足。在温章去国外的时候,祖父温翰下了决心。他心里想:“缠足就算了吧。太痛了。再说,广东人、客家和疍民都不缠足。将来招女婿也不一定非本地人不可。” 留辫子是强制的,缠足并非如此,虽然政府曾多次发出禁令。留辫子严格实行了,而缠足的禁令却被人们所忽视,这是因为辫子是“服从的标志”,从思想上来说对统治者十分重要,而缠足的风俗却不会动摇清朝的统治。 另外还有这样的原因,女性是男人的私有财产,缠足有利于防止女性逃跑;而且脚一小,腰部就弯曲起来,这符合男性变态的爱好。 连家没有女孩子,大家都疼爱彩兰。连家的女人们背地里都说温翰是个狠心的爷爷。这地方的女人如果不缠足,就会被人们看作是必须劳动的穷苦阶级,被轻蔑地称为“大脚姑娘”。 没给彩兰缠足,温章从父亲的来信中早已知道。 父亲的信中写道:“……此久积之恶习,应从我国除去,欲使彩兰成为时代之先驱……” 温章也觉得父亲的这种做法太过分了。 不过,他自己被鸦片弄得身败名裂,最后流落国外——这样一个窝囊的老子哪有资格对女儿的事说三道四呢?! 一个女孩儿家跟阔别四年的父亲见面,应当更激动一些,流一点眼泪恐怕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彩兰为什么这么平静呢?这完全是祖父对这个幼小的姑娘进行这样教育的结果。温章想到这里,眼角不觉润湿起来。 “哦,你的脚……” “我免了一场疼痛,真感谢爷爷啊!” 在脚上的骨肉成长最旺盛的幼女时期,人工的缠足会带来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简直要沁入骨髓。幼女们有一段时期会因疼痛而昼夜啼哭。 “是么,那好啊。”温章眼里噙着眼泪。 “去见见维材吧。跟彩兰以后还可以慢慢地谈。”温翰在旁边说道。他看不惯儿子这种婆婆妈妈的样子。 温章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女儿。来到走廊里,父子俩才并排地走在一起。 “我不久将去上海。”温翰说,“你这次航行结束后,住到澳门去。关于彩兰,你想放在身边吗?” “嗯,当然想啊。” “那么,最近维材要去广州,让他把彩兰先带去吗?” “能够这样,那太好了。”温章回答说。 “彩兰的事,你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温翰突然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着儿子的脸。 江苏巡抚 “对方不妨把我当作棋子。我也可以反过来把他当作自己的棋子嘛!”林则徐正想到这里,冷不防温翰说道:“英国船很快就会离开上海。您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噢。”林则徐盯着对方的脸,“您想把英国船也当作棋子来运用吧?” “是的。”温翰回答说。 1 关帝庙的墙壁上靠着一杆旗子,上面写着“饥民团”三个大字,笔迹相当秀美。 在庙前的空场上,一群汉子在啃着大馒头。有的站着吃,有的蹲着或坐在地上,也有人懒懒散散地躺在那儿。大约有二百来人。他们大多穿着黑色的棉衣,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像是流浪汉。不过大部分人的穿着并不太坏,跟这附近的农民没有多大差别。 “喂——!没有啦!”有人大声地喊起来。 “怎么?就这么一点儿!”“不准骗人!” 人群中传来乱糟糟的嚷声。 “马上就拿来,请大家稍等一会儿。”一个老头提着一个大水壶,慌忙登上台阶。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放开嗓门大声地说。 “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人群中这种乱糟糟的叫骂声很快消失了。 十来个盛着馒头的大箩筐被抬了过来,人们的嘴巴又紧张地咀嚼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饥民团的人们好像都已经吃饱了。有的人摸了摸肚子,把剩下的馒头塞进了布口袋。 “饱啦,咱们走吧!”一个大汉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他肥大的身躯,慢腾腾地朝墙边走去,拿起靠在墙上的旗子,轻轻地举了起来。“咱们走!”他的那张大脸上满是笑容,露出的大龅牙闪闪发亮。 人们陆陆续续地跟在他的后面走起来。坐在地下的人们站起来时,顺手拍拍裤子和上衣,场上一下子灰尘弥漫。 这个头头模样的肥胖汉子,嘴里发出“嗨嗬嗨嗬”的吆喝声,把那杆旗子一会儿举起来,一会儿放下去。他那样子看起来很滑稽。 饥民团开始移动了。他们有一半人光着脚,脚趾头又粗又大,走起路来好像要把沙子、小石头子踏碎似的。穿着草鞋和布鞋的脚也雄劲有力。 二百人脚下扬起的尘土,慢慢地向北边移动。场子上只剩下村子里十几个接待的人和满地的空箩筐、茶碗。 这就是“蚕食”之后的情景。 提水壶的老头儿,浑身无力地坐在关帝庙的台阶上,嘟嘟囔囔地说:“好啦好啦!总算打发走啦!” 这是江苏省扬州北面的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凤凰桥。 隔着空场子,关帝庙的对面有一户人家。林则徐带着一群幕僚,正在这家的楼上休息。他刚才一直看着饥民团强索食物、大啃馒头的情景。 “这些糟糕的家伙!最近经常来吗?”林则徐问这家的主人。主人是这个村子的一位乡绅。 “每月一两次。” “哦,次数这么多!” “秋、冬还要多一些。” “这可是个大问题!” “不过……”主人吞吞吐吐地说,“这村子里的人也这么经常到别的地方去……” “你是说大家都互相这么干吗?” “没有办法呀!”主人低下眼睛回答说。 这些人既不是土匪,也不是流浪汉,是外出打短工的人群。由于气候的关系,各地插秧和收割的时期不同,于是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年轻的农民利用这个时机外出打短工。因为自己的子弟也要出远门受苦,沿途的农民最初都主动地给他们提供吃食。但后来那些以“吃四方”为职业的人也逐渐混进了这些打短工的人群。 “麻烦的事呀!”林则徐小声地说。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从行李中取出了书籍。只见他打开《皇朝通典》,上面写道: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人口,一亿九千三十四万八千三百二十八人。接着他查阅了一下前年(道光十年,即一八三年)的《户部档案》,其中写道:本年全国人口,三亿九千四百七十八万四千六百八十一人。 七十年人口增加了一倍,而耕地面积在这期间仅增加百分之十八。国民的大部分是农民。人口与耕地面积的增加不平衡,当然会影响国民的生活。 这些人“虽非乞丐之类,但自称饥民,需索饮食……”就连那些正经的流动雇工,由于生活日益困苦,在家中待不下去,也会慢慢地沦落为敲诈勒索者,很难说他们以后不会变成土匪。 饥民团的人群越走越远。那旗子上的字已经辨认不清,但还可看到那旗子在蒙蒙灰尘中上下跃动。 “拿旗子的家伙简直像个丑角!”林则徐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一个有更大野心、怀有目的的奸恶之徒来挥动旗子,马上就可能把这群人变为暴徒。危哉!危哉! 林则徐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悲惨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他很难把这种想法从内心里排除出去。 “我们出发吧!”他说道,“扬州就在眼前了,这次要趱程赶路。” 去年七月江苏遭到水灾时,林则徐赶紧运去了河南的粮食,博得了人望,人们颂扬他是“林青天”。所谓“青天”,是指清廉仁慈的官吏。 他完成运粮任务后,于十月任“河东河道总督”,去了北方,人们感到很惋惜。 今年二月,他被任命为江苏巡抚,当地的人民拍手欢呼。但他本人却借口要处理治理河道的未完事务,没有马上赴任。 不过现在不允许他再拖延了。因为英船阿美士德号已非法进入了上海港口。 他现在正趱程由山东入江苏,赶赴上海。 2 林则徐到任之前,江苏省巡抚的职务由布政使梁章钜代理。 巡抚是一省之长,掌管全省的行政、司法和军事。在巡抚的下面,“布政使”主管行政,“按察使”主管司法。 这位代理巡抚、布政使梁章钜,和方面军司令、苏松镇总兵关天培将军以及苏松太道(苏州府九县、松江府七县和太仓州四县的行政长官)吴其泰——这三个人是当前的负责官员。 关天培闷闷不乐地待在房间里。他从柜橱里取出酒壶,斟了一碗酒,一口气把它喝完了。他情绪不佳。今天已派出了兵船,把官兵部署在塘岸。但阿美士德号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畏惧。作为一个海军军人,他太了解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了。 “哼!什么‘速驱逐出境!’”他又喝了一碗酒,捋着络腮胡子恨恨地说。这位五十三岁的将军,有着一把漂亮的灰胡子。 他那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又把一碗酒灌进自己的喉咙。“要打,谁胜谁败早就注定了。”真叫人无可奈何!中央的那些要人们吝惜军费,对海防毫无理解,却动辄就命令什么“驱逐出境”,实在叫他气愤。 “六千斤的炮有十门也好啊!”他自言自语地说。 在后来的鸦片战争中,身为提督而壮烈阵亡的猛将有两个,一个是前面谈到的陈化成,另一个就是关天培(他第二年由总兵提升为提督,鸦片战争时为广东水师提督)。 陈化成心直口快,关天培性格内向。小个子陈化成显得机灵,大汉子关天培稳重,说得难听一点,给人以笨拙的感觉。陈化成有点幼稚,有时显得有点可笑;而关天培却一味地谨慎严肃,在部下的面前很少露出笑容。 关天培发泄感情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样在没有人的地方大碗喝酒。 “好在少穆就要到了。”他这么说着,好似在安慰自己。 少穆是林则徐的字。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关天培当苏松游击时,林则徐是江苏省按察使。三年后关天培任太湖营水师副将,林则徐就在他的旁边主持两淮盐政。第二年关天培提升为苏松镇的总兵,至今已有五年之久;而林则徐在这期间曾两度担任江苏布政使。 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心中有什么忧郁的事情,往往会想起信赖的朋友。这位朋友正从北方趱程向这里赶来。 关天培打开了窗户。夜晚的上海港出现在他的眼前,阿美士德号上特别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的眼睛发痛。这艘可恶的夷船自六月二十日(阴历五月二十二日)入港以来,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天。 关天培盯视着船上的灯光。这时一位军官进来报告说: “巡抚大人来了通知,说他已经到达扬州。” “是么?”关将军很少流露感情,甚至被人们认为有点笨拙,但这时却十分高兴,露出满口白牙齿,笑了一笑。 3 林则徐到达了扬州。 扬州是两淮盐业的重镇,设有盐运使署。六年前林则徐曾在此地任盐运使,掌管了半年左右的盐政。 他本来应该住进他所熟悉的盐运使署,却选择了平山堂作为住宿地。平山堂是鉴真和尚曾经驻锡过的大明寺的遗址。 “有客人在等着大人。”平山堂出来迎接林则徐的僧人说道。 “噢,是翰翁吧。” 林则徐曾接到温翰的来信,要求在扬州同他作一夕之谈。而林则徐也有些事情要征询他的意见。 平山堂在乾隆元年(一七三六)重建时,在堂的西面建造了庭园。庭园里一片青翠葱绿。人们曾赞扬“扬州芍药甲天下,载于旧谱者,多至三十九种”。而这些芍药现在已经凋谢了。《浮生六记》中叙述平山堂说:“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点缀天然的意思,并不是模仿自然,而是说在自然之中点缀进人工创造的东西。盐运使署里也有庭园,但林则徐不满意那里的自然气氛,却喜欢平山堂带有人工创造的美。庭园里的石头确实是从洞庭湖运来的,但石头的布置绝不像是原来就生长在那儿的。那些渗透了搬运工人汗水的岩石,本身就好似表明它们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人工创造的结果。林则徐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在平山堂的一间屋子里,温翰早就在那里等着。 “抚台(对巡抚的尊称)越来越精神了。” “这么说,翰翁也好似突然增添了银丝,尤其是您那眉毛。” “那是老朽的表现嘛。” “不,绝不是这样。” “我想问一问,这次夷船来到上海,抚台将作何处置?” “您看应当作何处置?” 温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最好是不要去。在夷船走后才去赴任。抚台可以逃脱一半责任。” “这么说,翰翁是来劝阻我赴任的啰?” “是的。” “夷船的到来,翰翁今年年初就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 “翰翁,您真是个可怕的人物啊!”林则徐这么说着,想笑一笑,但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把这种笑的冲动压了下去。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情啊! 林则徐初次见到温翰是在二十年前。地点是在北京。准确的年份是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年),即全国英才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而齐集北京的那一年。 当时林则徐二十七岁,已是具有参加会试资格的“举人”,在那一年的春天踊跃地来到了北京。他是福建省福州府侯官县人。他上京之后,同乡们都跑到他的宿舍里来鼓励和慰问。 会试一及格就是“进士”。进士是从上万名府试、院试、乡试三级考试都及格的应试者中选出来的,名额只有二百人左右,而且三年才选一次,可见进士是很有权威的。 进士就是未来的大官。在京的同乡们拜访、慰问有希望的应试者,实际上等于是一种预先订货。这些人都有着某种欲求,而温翰却没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总算见到了我所要寻找的人。” 林则徐这一年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同样是进士及第,能进翰林院的是特别挑选的英才。 在当时的政界,贿赂起着很大的作用。林家虽属于富裕阶层,但最好还是拥有大量的政治活动资金。乡绅们向他提供了政治活动资金,当然指望能得到相应的报酬,获得各种利权。而温翰却似乎根本不期待什么。二十年过去了。温翰没有提出任何一点要求,没有对任何事情进行过干预。勉强称得上是干预的建议只提过两次。 一次是在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年)林则徐被任命为江苏淮海道(淮安府和扬州府海州的行政长官)的时候,温翰派出急使,建议他推迟赴任。原因是通过另外的渠道,活动到了盐运使的官职,这项任命已经基本决定。“道”是正四品官,“盐运使”是从三品官。 从那次到现在又过了十个年头。 林则徐已被任命为江苏巡抚,而温翰却一直建议他尽量推延赴任的时间。从温翰的语气来看,这项措施似乎是由于他事先已了解阿美士德号的来航,不愿让自己宝贵的棋子卷进这场骚乱。 象棋的棋子!——二十年只提过两次建议,而林则徐却感觉到自己是象棋的棋子。“可怕的翰翁!”这是他真实的感觉。但他中进士时,并不感到温翰的可怕。只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奇怪,只提供政治活动资金,却不提任何要求”。 这种“不提任何要求”的态度,却越来越增加了他的压力。两三年后,他推测“可能是放长线钓大鱼”。过了五六年,他感到温翰“真有耐心”。七八年之后,他才逐渐感到温翰可怕了。 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林则徐早就认识温翰的主人连维材。三年前,林则徐因父亲去世回乡服丧的时候,曾经同他多次见面。当时他就意识到连维材的身上有着某种奇特的东西。他感到连维材跟自己很相似。年岁大体相仿,严肃的面孔也有某种相似。但相似的还不仅是这些。 “对!”林则徐意识到了,“看来我们都同样是象棋的棋子!”他不觉微笑起来,而连维材的脸上也露出微笑。当时林则徐感到对方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假定说我是‘车’,这位连维材大概就是‘炮’吧!”按日本的将棋来说,那就是“飞车”和“角行”将棋是日本的一种棋。飞车和角行是将棋棋子的名称…… 这两颗棋子都很厉害,但所起的作用却完全不同——就好像政界和工商界那样。把它们很好地配合起来加以运用,一定会发挥可怕的破坏力量。 4 挪动棋子的手!——林则徐看了看温翰的手指头。 他在温翰的面前,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 “我记得初次见到翰翁的时候,您曾说过我是您所要寻找的人。既然已经让您给寻找到了,总该对我有什么期待吧?” “当然有。” “可是,翰翁从来没有说过呀。” “那么,我现在就说吧。”温翰淡淡地应答说。他就要说出二十年来一贯支持林则徐的原因,但他并没有正襟危坐,改变他刚才随便的态度。 林则徐也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视线转向庭园。屋子朝西的门敞开着,从那里可以看到平山堂庭园的一部分。园中有一块太湖石,它的形状就好似一条张口朝天的龙,穿孔的地方相当于龙的眼睛。 林则徐凝视着龙的眼睛。 “我期待于您的是……”温翰就在他面前说话,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这声音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凡是您真正想干的事,不论是什么事,我希望您能拿出全部精力,果断地去干。如此而已,没有别的了。” “听起来这似乎是很平常的要求,可是,恐怕再没有比这更不寻常的要求了。”林则徐转回视线,这么说道。 “是啊,确实是不寻常的,但我恳切地希望您能这样做。” “您等了我二十年,就是为了我达到能够这样做的地位吗?” “是的。” “可是,我想做的事情,以巡抚的地位是很难做到的。” “这个我明白。您一生的事业,仅凭一个巡抚的地位恐怕是不够。所以我早就作了准备,我想也许会对您有所帮助。” “作了准备?” “我正是为此而到这里来的。” 林则徐再一次把视线投到太湖石上。《扬州画舫录》上说:“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垒石胜。”除了平山堂外,扬州还有影园、九峰园、倚虹园、趣园、万花园等许多名园。而扬州名园的生命在于石头,石头以太湖石为最上。它产于环绕太湖洞庭西山、宜兴一带的水中,石性坚硬,而且润泽,由于波浪的冲击,产生了孔穴,并带有纵横的裂纹。这种石头极少,搬运起来也十分困难,一般虽称之为太湖石,其实大多是镇江的竹林寺、龙喷水和莲花洞的石头。不过,平山堂的石头是真正的太湖石。 石头有种种的美。林则徐现在看的太湖石是属于苏东坡所说的“石有文而丑”。怪丑与千态万状的美是相通的。这石头像一条龙,但看着看着它又好像变成了云彩状。“文而丑”——如果把这种石头比作人的话,那就是温翰。 温翰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遥远了。——“我准备了五十万两银子。” 《红楼梦》第三十九回中有一段描述:刘姥姥听说贾府里一顿饭要花二十多两银子,她说这足够她一家人生活一年。那时平民的一顿饭钱约为一二十文。 当时规定一两银子为九百五十文至一千文钱。由于鸦片的输入而带来白银外流,银价猛涨起来,现在一两银子值一千二百文至一千三百文,到了鸦片战争前夕的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为一千六百文,十年后达到二千文。 官吏的基本薪水叫“俸食”,其数额极少。因而为了培养官吏的“廉洁”,又增添了“养廉费”,另外还附加一些“公费”。 让我们来算一算林则徐的俸薪。巡抚是正二品官。二品官的俸食年额为一百七十五两银子和七十五石五斗大米。五斗的零头令人感到滑稽可笑,一百七十五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每天举行一次二十两银子的宴会,不到十天就花光了。 不过,养廉费的数额很大。江苏巡抚的养廉费年额是一万二千两银子。(附带说一说,布政使是八千两,知府是二千至三千两,知县是一千至一千八百两。)公费据说“实为官吏之囊物”,按月发给,巡抚是五两,一年也不过六十两,太微不足道了。 大体算来,林则徐每年要从政府拿一万二千三百两银子。 当然,这是最高一级的薪俸,同下级官吏的薪俸之间差异很大。最下级的从九品官不过三十一两银子,外加十五石大米。 没有品级的属吏就更少了。如兵卒每月只有一两银子和三斗大米,按年额来算,还达不到刘姥姥所说的足以养活一家人的二十两。所以士兵的素质低劣,军队士气消沉,看来是必然的。 另外,当时清朝政府每年的收入还不到四千万两银子。 从这些情况可以了解,温翰说出的五十万两银子具有多大的分量。 “应当足够用了吧?”温翰说。 “也许还不够哩。”林则徐低声回答说。 “不够还可以多出。” “不过,您应当说出我用到什么地方去。” “不必,这个不用说。” “也许同您所希望的不一样。” “我只希望您用它,并不想了解用于什么地方。” “是吗?那我就接受吧。” 林则徐又望着庭园里的太湖石。他心里想:“这个老头儿一定有着期待于我的具体的事情。” 对方是商人,而且不是在广州垄断对外贸易的公行商人,他对限制贸易肯定是持批判的态度。 温翰的主人连维材,过去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对外全面开放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现在必须赶快做。不这样,我国就要落在时代的后面,落得很后很后,赶也赶不上。 连维材的这种意见,肯定就是温翰的意见。 五十万两!这恐怕只能解释为尽快对外开放的活动费。 太湖石由云彩形变为波浪形。像是怒涛被击碎时的浪头。 “对方不妨把我当作棋子。我也可以反过来把他当作自己的棋子嘛!”林则徐正想到这里,冷不防温翰说道:“英国船很快就会离开上海。您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噢。”林则徐盯着对方的脸,“您想把英国船也当作棋子来运用吧?” “是的。”温翰回答说。 5 巡抚是单独处理政务的官吏,从官制上说,不需要辅佐官吏。他们是突出地位于官僚组织之上的高官。不过,实际上他们还是带着一帮人,这些人称作书吏、幕友或幕客,也就是私人秘书和顾问团。 清代的科举制度过于重视文辞,拘泥于形式,使一些有才能的人只因文辞不合规范、字写得不好,而在考试中名落孙山。这些人不能当正式的官吏,于是就当上了“幕友”。在现实中这些定员之外的私人职员操纵政治的例子是很多的。 林则徐的幕友中有一个人叫招纲忠。他作为行政官吏的能力几乎等于零,但在处理人事关系上却十分出色。 温翰离开平山堂之后,林则徐把这位招纲忠叫来。 “招先生的师父近况如何?”林则徐问道。 “您是说王老师吗?” “是的。还在这附近吗?” “听说是这样。” “情况还是照旧吧?” “嗯。他本人好像很得意。不过,依我看,总觉得他有点儿自暴自弃。” “这种自暴自弃,在市井隐姓埋名,正是你未能跟你师父学到的地方,因此你才当上了幕友。” “我有经济上的原因。” “你师父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困难。” “不过,他坐在家里也有人送东西来供养他。” “我想见一见你师父,越快越好,当然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明白了。想办法跟师父联系联系吧。” 招纲忠的师父就是隐居于江南的王举志。社会上都把王举志看作是侠客的首领。像他这样来去无踪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不过,通过某种途径,马上就可以了解到他的所在。 这天晚上,招纲忠来到街上。 扬州是个懒懒散散的城市。它的繁荣已经慢慢地被对岸的镇江夺去了。 自古以来这里的女性就以美貌而闻名。人们常说:“腰缠十万贯,骑鹤游扬州,不知归。”总之,这里是个美人窝。 招纲忠出门的时候,幕僚朋友们跟他开玩笑说:“喝点酒是可以的,可不要让美人缠住了忘记回来啊!” 招纲忠并非不喜欢女人,但这天晚上他有任务。他瞅了瞅几家酒店,走进了一家顾客最多的酒馆。酒馆隔壁是一家经营扬州特产——竹编工艺品的商店。 他左手拿着斟满酒的酒杯,右手掌盖在酒杯上,然后把盖酒杯的手掌揭开一点,喝了一口酒,喝完又盖上。这样反复了三次。 这一行的人到了别的地方,规定有种种同当地与自己所属组织保持友好关系的同行进行联络的暗号。招纲忠刚才的动作就是表示“有事想打听”的暗号。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来到他的身边说道:“童子登山。” “中途返回。”招纲忠回答说。 这种问答是他们之间通用的行话。 招纲忠请求他同王老师联系。 “我不知道老师在什么地方,让我去打听打听吧。”大胡子说。 第二天林则徐一行人出发之前,一切都联系好了。据说王老师恰好正准备从镇江去江阴。见面的地点定在常熟的燕园。 常熟头号富户蒋家的府宅称作燕园。坐落在城北门灵官殿旁边。 燕园与当地的拂水园并称,都是著名的庭园。拂水园不久就荒废了,而燕园基本上按原来的面貌保存下来。它是康熙年间当过台湾知府的蒋元枢不惜重金建造的。园内有两座假山,东南边的假山用的是太湖石,西北边的假山是黄石。当时政府的大官儿外出旅行,喜欢住在各地豪族绅商的家中。林则徐也在这里住了一宿。大官儿来住宿,这是家门的荣耀,家主蒋因培愉快地款待了巡抚一行人。 可是这天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他名叫王举志,人们称他为江南大侠。从另外的意义上来说,这个人物也是必须款待的。蒋因培只好把他迎进家中,安置在同巡抚一行人相隔很远的房子里。 但巡抚与王老师却在当晚见面谈话了。这件事除了招纲忠外,谁也不知道。 他们俩已经见过多次面。 林则徐在江苏省长期工作过,他当然十分了解王举志是何许人物。王老师一闹别扭,全省就会一下子闹腾起来,各地的扒手、小偷一齐开始活动,官盐、官粮遭到抢劫,饥民团的人数突然增多,赌徒们好像从冬眠中醒来,干出种种暴行。所以地方官也不得不对他敬让几分。林则徐为了保护官盐,也曾经会见过他。 现在林则徐把王举志迎进燕园的一间房间,说道:“我一向对您很钦佩。当官的要想调动人也是很困难的,而您是一介布衣,却能调动十万之众。” “您过奖了,我感到羞愧。您特意约见我,我想不会只是说一些夸奖的话吧。” “除了夸奖之外,还想跟您谈一点事情。” “请问是什么事情?” “我很钦佩您。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十分惋惜。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王举志听林则徐这么一说,把脸转到一边。人们称他为老师,其实他还没有到达这种年龄,他比四十八岁的林则徐还要年轻几岁。 他有一张柔和的面孔,下巴稍宽,脸色白皙,五官端正,眉毛不浓,与其说是眼睛鼻子显得大,毋宁说嘴巴显得小了一点。而他这副容貌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像刚刚出浴那样轻松愉快、干净利落。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一高兴立即就可以调动江南的整个黑社会。许多人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干。这大概是由于他随时都准备着豁出自己的性命,这一点打动了人们的心弦。 这也就是招纲忠所说的“自暴自弃”。唯有这一点招纲忠未能从师父那里学到。但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王举志之所以为王举志,也许就在于这种自暴自弃的勇气。而且他并不粗暴,令人有一种经过理智清洗过的、清澄透明的感觉。 “啊,原来是这样!”林则徐心里这么想,好似突然明白过来。 “羞愧!羞愧!”王举志没头没脑地说。这是他平常的口头禅。 “您羞愧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事情。种种的……” “我接着刚才的话说吧。我感到惋惜的是您只能调动十万之众。” “只有十万?” “您本来可以调动百万,不!千万之众。实在可惜啊!” “我并没有怀着什么高尚的思想去调动人。也可以说是排遣排遣寂寞吧。有时候也是为了发泄发泄胸中的怒气——我感到羞愧!” “如果能调动百万、千万之众,也许更能排遣寂寞吧。” “是吗?!”王举志歪着脑袋。 林则徐想起了饥民团的旗子。这旗子不知道现在又从哪个没有头脑的丑角那里转到谁的手中了。但愿不要落在糊涂人手中。王举志毕竟是个明白人啊。 “这样一来,您也许就不会感到羞愧了。不仅是您——”林则徐加重语气补充道,“也包括我们。” 王举志的眼睛突然露出异常的光辉。他们俩互相盯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呆了好一会儿。 正阳门外 对默琴的想念,一下子变成这种政治感慨,确实有点不合乎情理。 他具有一种异常的多愁善感的性格,一碰到什么事情,立即陷入一种失神落魄的状态。他往往一味地用意志和理智来压抑他那过于丰富的情感。在他的身上,一种可以称之为幻想的诗魂同对当前现实的关心交织在一起。 龚定庵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1 龚自珍向他供职的国史馆告了假,今日再度赴外城的吴钟世家拜访。吴家的二楼,总是有些文人雅士聚集在那里品茗下棋、谈古论今。不过,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 主人吴钟世两手抱了一大堆书,在走廊里跟龚自珍打招呼:“噢,定庵先生又到不定庵来了吗?” “嗯,刚才来的。”龚自珍应声说。 龚自珍号定庵。而吴家的主人却模仿他的号,为自己的家起名叫“不定庵”。而且还故意请定庵给他写了一块门匾。定庵的字写得很蹩脚,但他对写字却向来乐此不疲。凡有朋友相托,他都高高兴兴地提笔挥毫。前面已经说过,厦门连家别墅的门匾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不定庵’,定庵书”——这块好像取笑他的匾额,挂在吴钟世家的门上已经好几年了,从他们几位朋友成立同人组织“宣南诗社”的时候起就挂在那儿了。 “你在那儿随便歇一会儿,我收拾收拾就来陪你。”主人说道。吴钟世今年四十七岁,小个子,人很机灵。 “今天好像谁也没有来呀!” “大概以为是晒霉的日子,避忌讳吧。” “啊,是吗?我都忘了。今天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是晒霉的好天气啊。” 阴历六月六日有晒书籍和衣服的习惯。北京的阴历六月经常下大雨,在这样的时候晒霉,似乎不合情理。不过,这是一年一度必须要做的事,而且唯有今年(道光十二年,即一八三二年)夏天的记录上记载着“旱”,晒霉还是很合适的。 定庵等吴钟世抱着一堆书穿过走廊后,独自走到窗边。一打开窗户,眼前的景色一下子分为两部分。视野的上半部是鲜艳耀眼的碧蓝色,下半部则截然不同,是一片暗淡的颜色。 这座不定庵坐落在北京正阳门(通称前门)外东边的一条胡同里。打开面北的窗户,看到的是连绵不断的、灰褐色的、高达十米的城墙,城墙的下面是一片布满灰尘的屋脊。 当时的北京,即使是主要的街道,也只是两边的人行道铺垫着石子,中间并不铺垫。据说天一下雨就遍地泥泞,三天不下雨就积尘三尺,一刮风就“黄尘十丈”。 碧蓝清澈的天空,布满黄尘的灰暗城墙和屋脊——这是看过多少遍的景色! “太腻味了!”龚定庵厌烦了。 书籍全部搬到院子里,书房空旷起来。吴钟世一高兴,顺便又把书橱挪动了一下,准备把那里也打扫打扫。空书橱很轻。放在屋子东北角上的这张书橱一挪开,它背后的一扇窗户露了出来。 “啊!对,这儿还有一扇窗子哩!”过去这里没有放书橱,后来藏书越积越多,十年前这扇窗子才被书橱堵了起来。 吴钟世漫不经心地往这扇窗子外瞅了瞅。已经十年没有从这扇窗子往外看了。书房在二楼的东北角,可以从其他的窗户、不同的角度看到外面。 这座不定庵面南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背后是一家名叫昌安药铺的大药店。药铺的店堂朝北,面对着一条相当宽阔的大街。所以这两家是背靠背,中间有一条只能容一个人通行的小过道。不定庵和它的东西邻舍都是背靠着药铺的后墙,可见药铺是相当大的。 昌安药铺的后墙弯弯曲曲,从不定庵的窗子看不到它的东侧。不过,由于角度的不同,从书房的这扇窗户可以看到它的东面。 “啊呀……”吴钟世歪着脑袋沉思起来。药铺的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个小门。而十年前确实没有。在这条勉强只能通行一个人的小过道里,东西两头又被药铺的仓库和药材粉碎场的房屋堵住。在这种地方开了一道门,究竟打算干什么呢? 就好像要回答他的疑问似的,这时恰好一幅奇妙的情景进入了他的眼帘。 从药铺的后门走出了一个人。天气这么热,这人却蒙头盖脑地罩着一块青布。东西两头都不能通行,这个人究竟要上哪里去呢? 那个头蒙青布的人,对着吴家东邻的后墙弯了弯身子。 “啊!明白了。”吴钟世是个机灵人。 药铺的后门当然不是为了往东西两边通行而开的。一出这道后门,紧对面就是不定庵东邻人家的后门。那家也开了一道后门。看来是昌安药铺和不定庵东邻人家为了能够互相通行,才开了两道面对面的后门。 刚才那个人弯了弯身子,那是为了开锁。 在吴钟世沉思的时候,那个头蒙青布的人当然已经走进了这边的后门。“全部明白了!这件事应当告诉定庵。对方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啊呀呀!”吴钟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2 龚定庵是浙江杭州人,现年四十一岁,是公羊学者,也是一位诗人。他和妻子儿女住在北京的上斜街,但他的性格一向多情。 他幼时被人们称为神童,但会试却屡遭失败。他长期中不了进士,有人为他辩解,说是因为他的字写得不好。其实恐怕还是由于他平素所习的学问不是应试的学问。道光九年,他三十八岁时好不容易才中了进士,但成绩并不佳,未能进入翰林院。他胸怀“忧患”,一直停留于原来的正七品内阁中书的职位上,现在在国史馆担任重修《大清一统志》的校对官。曾经被任命当知县,但他辞谢未去。 现在他抱着胳膊,坐在桌子边。他到这里来,除了想跟好友们聊聊天外,还有另外的目的。 不定庵东邻的那户人家,他们戏称为“妾宅”。家主据说是山西商人,但谁也没有见过他。最近十年间,租房子的房客变换了三次,但都是年轻的妇女,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妓女出身的女人。看来不知是哪儿的财主专门在这里养妾,而且不时地更换。奇怪的是谁也没有见过这儿的男人。 一年前又换了女人。 当时吴钟世向不定庵的常客报告说:“这次来的可是个大美人,腰肢婀娜,简直像迎风摇曳的杨柳。而且不像是北里(妓院)出身的人。” 可是有一天,一个少女大大咧咧地走进了不定庵的俱乐部。她自称是邻居。问她的姓名,她回答说:“我叫李清琴。”她年约十五六岁,脸蛋儿确实长得很漂亮,只是胖一点,跟她的年龄不相称,没有吴钟世所形容的那种“腰肢婀娜”的感觉。 当时龚定庵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了一眼吴钟世,好像是说:“喂!这就是迎风摇曳的杨柳吗?”吴钟世的脑袋瓜儿十分灵敏,他立即给大家介绍说:“这位是邻居的妹妹。”这才打消了大家的疑问。 清琴生性不怯生,她听说定庵是诗人,就邀请他说:“我姐姐也作诗。她说什么时候能请位好老师给她修改修改。老师,您上我们家去好吗?”在座的朋友都兴高采烈地揶揄定庵说:“去吧,去见见玉京道人嘛!” 清初的名妓赛赛当过女道士,起名叫玉京道人。她是个才女,文笔秀丽。她与诗人吴伟业之间的悲恋曾经轰动一时。 当时定庵只不过出于一种好奇心,想看一看吴钟世所说的“腰肢婀娜”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儿。可是,见到清琴的姐姐默琴之后,就变成了她美貌的俘虏,终于想当吴伟业第二了。 吴伟业的对象是女道士,龚定庵的对象是“别人的妾”。 “看来谁也不会来了,我还是回去吧。”吴钟世一进屋子,定庵就站起来说。 “上隔壁去吗?” 定庵没有回答。 “要是想上隔壁去,就打消这个念头吧。她男人刚才来了。” “你怎么知道?”定庵又坐到原来的椅子上。 “她男人是什么人,我也大致观察出来了。”吴钟世说。 “是什么人?我问过她,她就是不说。”定庵的表情严肃起来。 “有点儿不敢说吧。因为是身份很高的人。” “这一点她也说过。” 定庵想起了两个月前的事情。当时他揪住默琴的衣领,来回摇晃着她的脑袋说:“你男人叫什么名字?给我说!我嫉妒他!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不能说!唯有这件事请您原谅。” “不说我就杀了你!”他双手使劲。 “您杀了我吧!”她挣扎着,眼里浮出了眼泪。 默琴的眼泪是不可战胜的,他松开了手。她雪白的脖根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迹。这是定庵狂乱的双手使劲揪她的衣领弄成的。看到红印,他也哭了。 “好啦好啦,以后再也不问了。” 之后两人疯狂地拥抱在一起。 闹到这种地步默琴也不说出她的男人是谁,而吴钟世却说他已经觉察出来了。 “是什么人?”定庵催促说。 “是军机大臣。” “什么?是军机大臣?!” “对!而且是鞑虏!” 鞑虏是汉人带着侮蔑与憎恶的感情对满族的称呼。定庵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问道:“是两个字的还是三个字的?” 清朝的政体原则上是皇帝独裁。但在皇帝亲政时,要设四五个军机大臣以供商谈。人们往往从军机大臣的名称而认为他们所管的工作只限于军事。其实他们决定有关国政的一切机要问题。所谓六部不过是单纯的行政机构,必须要遵照军机处的决定来处理事务。可见军机大臣的权力是极大的,他们位于文武百官之上,颐使六部的尚书、各地的总督和巡抚以及各个军营的将官。 道光十二年的军机大臣满汉各二人,共四人。汉族的大臣是曹振镛和王鼎,满族的大臣是文孚和穆彰阿。这就是说,名字为两个字和三个字的各二人。定庵所问的意思是:这人是文孚还是穆彰阿? “三个字。”吴钟世回答说。 “穆彰阿!”定庵呻吟般地说。他扬起眉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3 不定庵的吴钟世和定庵龚自珍是同乡,都是浙江杭州人。吴钟世的思想、动作都惊人的敏捷。但异常的才能并未能使他走上正道。 清代的学问主要是涉猎古典文献,尽可能在脑子里把古代的文化恢复出原来的面貌。这就是考证之学。当政者也奖励这种学问。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同现实的政治与生活毫无关系的——不,断绝了关系才能形成的——学问。 一些想把学问与现实稍稍结合起来的人,逐渐脱离考证学,而趋向于当时刚刚萌芽的实用主义的公羊学。 公羊学起源于解释孔子的《春秋》的《公羊传》,是一门注重实践和改革的学问。把它向前推进一步就成为“经济之学”,它所论述的是有关海运、水利、货殖、产业、地理等现实的政治。 吴钟世曾经跟已去世的刘逢禄学过公羊学。这虽是一种实践的学问,但不适用于应试。他也曾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每次都名落孙山。最后断了中进士的梦想,当了林则徐的幕客。林则徐是公羊学派的政治家。 林则徐一直把吴钟世安置在北京。这次去江苏赴任,也未带他同行。原因是北京系政治中心,吴钟世承担着为林则徐搜集情报的任务。不仅要巧妙地搜集情报,还要分析和归纳情报。林则徐在吴钟世身上发现了这种才能。 “是怎么知道的,我给你说说吧。”吴钟世按着定庵的肩头说。这肩头还在激烈地抖动。 “你给我说说吧。”定庵的声音里带着悲痛。 “好吧,事情是这样。过去谁也没有看见过隔壁妾宅里的男人,说起来这也并不奇怪。我家出入的人很多,可是我过去就从来没听说过谁曾见过那里的男人。” “我也觉得奇怪啊!……” “不过,有男人是确定无疑的。而且既然养了女人,那就应当上女人那去。” “那当然啰。”定庵从默琴的口中就听说过她有男人。而且还约定了当男人来的时候,在门旁系上一块黄布条作为暗号。实际上在半年中,这块作为暗号的黄布条只系过两次。 “可是,这个男人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去,还是个谜。” 在第二次门旁出现黄布条的时候,定庵想看一看这个可恨的家伙,便躲在隐蔽的地方瞅着默琴的大门。可是瞅了很长的时间并未见男人出来,而是默琴的妹妹清琴出来把黄布条摘下去了。后来他搂着默琴谈起在门外等了好久的事,默琴这样回答说:“实在对不起。他早就回去了,是我忘了去摘布条。” “这个谜刚才才解开了。”吴钟世说。 “解开了!?” “因为晒霉,我挪动了一下书房里的书橱,那里有一扇窗子。我家后面东边的那一段,从别的地方看不见,唯有从这里才看得着。……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后面的人家——昌安药铺的后门走了出来。” “那种地方还有后门?” “我以前也没有注意过。不过,隔壁的妾宅也有个后门。你该明白了吧,这样就可以和药铺子从后门来往了。” “就这样……” “是呀,你可以想象出来,她的男人是从后门进出的。” “那么,那个男人是穆彰阿吗?”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头上蒙了一块青布。” “那么你怎么知道是枢相(军机大臣)呢?” “这是我的推测。” “你的推测一向有道理,这是大家公认的。不过……” “你听着嘛!这男人不会是昌安药铺的老板。那位老板我很了解。他叫藩耕时,跟大老婆、小老婆一块儿住在店堂后面的房里。这都是公开的。即使他再娶一个小老婆,也不会特别让她分居在后面。” “这话有道理。不过……” “我也曾想过是不是账房先生。不过,这家伙不可能干出在老板家的后面养女人的事。” “除了账房先生外,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医生在他家里吃闲饭吗。这是个怪人,谁请也不去,即使找上门来,要不是很有来头的人,他也不给看病。” “我起初也曾想过会不会是这个装模作样的医生。不过,这个医生——名叫温超光,已经上了年纪,还是独身。如果他有了妾,会把妾放在自己的身边。不是把妾叫过来,就是自己搬过去,二者必居其一。因为他自己现在还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照顾。” “有道理。那么……”定庵焦急地看着吴钟世。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从十来年前开始,穆彰阿就为了治疗胃病,经常来昌安药铺找这位食客先生。” “嗯。这事我也听说过。” “宫廷方面有的是名医。凭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一叫,哪个医生不会摇着尾巴跑去?可是他却偏偏来找这个不出诊的怪医生。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 “也许他是个有能耐的名医吧。” “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吧?”定庵紧握着的拳头直发颤,但吴钟世并没理会他,继续说:“你跟默琴相好,当然知道她是别人的爱妾。不过,对手既然是穆彰阿,我觉得你还是有点思想准备为妙。……我这么跟你说,有点不好吧?” “不,我很感激。”定庵垂下了头。 “话就说到这儿吧。”吴钟世转了话题,“不知林巡抚到什么地方了。那艘英国船肯定要停靠上海,不应当让他受牵累啊。” 这个话题现在已引不起定庵的兴趣。他说了一声:“我要走了。打扰你啦!”说完就像逃跑似地离开了。 “唉……”吴钟世目送着定庵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4 透过淡绿色丝绢的帷帘,隐约看到一张朱漆的双人床。缀锦的椅袱(椅套)甩在猩猩绯的地毯上。天气热,直接坐在紫檀椅子上更舒适些。 男人的一只脚搭在楠木脚踏上。鞋子已经脱掉,光着脚板。在脱下的鞋子旁边,放着一块卷成一团的青布。男人穿着一件轻便的白色长衣,胸口裸露在外面,一个劲地扇着扇子。 军机大臣穆彰阿舒舒服服地在休息。 “要是在家里,一定会有人来给我扇扇子的。”他这么说。 “那我来……”默琴慌忙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孔雀羽毛做的扇子。 “不,不用你扇。在家里仆人服侍我,在这里我要侍候你。” 默琴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扇子,坐了下来。 穆彰阿的脸又长又扁,吊着两颗略带浮肿的细长眼睛。这是典型的满族人的面孔。他已经五十多岁,但那结实的骨架、高大的身躯仍不显得衰老。 现在就是他在操纵着清国的政治。 他的情绪好像很不错,斜躺着身子,一只胳膊肘撑在旁边的桌子上。那是一张朱漆的书桌。桌子上放着几本书。 军机大臣懒洋洋地拿起其中的一本。“嚯!《内训》?!哈哈哈!”他好像十分有趣似地大笑起来。他的嘴巴虽然张着,但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鼻孔出来的。 《内训》和《女论语》、《女诫》、《女范捷录》合称“女四书”,是妇女道德修养的教科书。默琴听到男人的笑声,感到自己的身子在抽缩。她心里想:大概是侍妾的房间配上“女四书”,叫穆彰阿感到好笑吧。 “热吧?”穆彰阿的眼睛盯着默琴,手仍在翻弄桌上的书。 默琴叫他的视线一盯视,感到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下一本该是《贤媛诗》了吧?”穆彰阿用眼梢瞟了一眼书名。那是一本汇集女诗人作品的诗集。 默琴更加紧张起来,注视着男人的手。更加可怕的是穆彰阿会不会马上打开书桌的抽屉。 抽屉里放着她的习作诗,而且诗稿上还有龚定庵用朱笔为她修改的字迹。如果穆彰阿要问这是谁修改的,那将怎么回答好呢?默琴想到这里,心就怦怦地猛烈跳动起来。她还只有十九岁啊! “我说,……”她心里祈求着男人的手指头不要挨那个抽屉,问道,“您什么时候去热河呀?” “顾不上去热河啦。”男人用他那细长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 北京一到夏天就热得厉害,按照惯例,朝廷要到热河的行宫去避暑。 默琴低着头,用眼梢担心地瞅着男人的手指头。手指头正在桌沿上。 “那为什么呀?”她这么问道,好似要用自己的问话来阻止男人的手。 “嚯,……”也许是她的祈求起了作用,男人的手指头离开了桌子。“你问为什么,这可是头一遭的新鲜事儿。我觉得你的性格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很少说话;特别是听了别人的话,从来没有问过一个为什么。” 默琴满脸通红。 “是你妹妹的性格传染给你了吧?清琴可是个爱打听新鲜事的丫头。” 这时清琴端了一个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放着两碗冰镇梅浆。这是北京夏天的清凉饮料。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穆彰阿笑着说。 “说我什么呀?”清琴问道。 “啊呀呀,正说你就是一个爱打听事情的丫头。” “大人也喜欢打听事情呀。”清琴反扑过去。 “哈哈,好厉害。不过,我打听事情是为了工作。不熟悉下情,就不能搞政治。”穆彰阿喝了一口梅浆,接着说:“你姐姐不爱打听事情,刚才却破例地问了我一件事情。” “问了什么事情呀?”清琴看了看姐姐的脸,又看了看军机大臣的脸。 “问我为什么不去避暑。” “清琴我也想问一问哩。” “原因很简单嘛,因为皇上要求雨。不过,默琴居然打听起事情来了,这可是个不寻常的事儿。我不知道是你的性格传染给了她,还是希望我快快去热河?是不是有了相好的男人,我变成了一个障碍物呀?” 默琴脸色变得苍白。不过,这时清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吸引了军机大臣的注意力。 “姐姐,你真的有了……?嘻嘻嘻!”这确实是天真的笑声。 默琴对这个妹妹感到可怕起来。她心里想:“这丫头明明知道我和定庵先生的关系……” 妹妹天真无邪的笑声,把军机大臣胸中刚产生的一点疑团刮到了九霄云外。 5 龚定庵在默琴家的前面站立了好一会儿。黄色的布条若无其事地挂在门旁。 定庵想到默琴白皙的肌肤,想到她长长的睫毛,想到她的呼吸——这一切现时正在这座屋子里遭受一个满族大臣的蹂躏。 他常常变成一种虚脱的状态,在自己的心中描绘那些生动的情景。现在在他的心中也出现了默琴埋在鞑虏胸前的面孔。她经常用双手掩住自己白皙的面孔——真是掩面面如玉,点点红泪痕!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幻影也消失了。他小跑着离开了默琴的门前。 一走上大街,周围突然喧嚣起来。这一带是正阳门外的繁华区。尘土滚滚的大街两旁,各种各样的商店鳞次栉比,一堆一堆的人群围聚在各种店铺的前面。 这里有许多银号,旁边就有一座宏伟的银号会馆。两只鸽子掠过会馆的青瓦屋顶,飞上了晴朗的天空。银号会馆每天都要规定银子的价格。围聚在这儿的商人们都利用传信鸽把银子的时价尽快地报告给自己的商店。 “这里有生活。我的愿望不就是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世界,来对它进行改革吗!?”定庵心里这么想。 这是什么样的人群啊!人越来越多,却一天比一天穷困。各地的饥民已处于暴动的前夕。英国船正违禁北航。而统治者——那些异民族的高官贵人们却拿不出任何对策。 对默琴的想念,一下子变成这种政治感慨,确实有点不合乎情理。 他具有一种异常的多愁善感的性格,一碰到什么事情,立即陷入一种失神落魄的状态。他往往一味地用意志和理智来压抑他那过于丰富的情感。在他的身上,一种可以称之为幻想的诗魂同对当前现实的关心交织在一起。 龚定庵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穆彰阿一直在跟默琴的妹妹说话。默琴默默地听着。 清琴是个爱打听的姑娘,尤其喜欢打听宫廷里的事情。军机大臣对宫廷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竟然有个家伙认为老天不下雨是他的罪过,提出了辞职。莫非他是雨神的亲戚?”军机大臣在妾宅里悠闲自在地跟姑娘谈起这些有趣的怪事。 “这位雨神的亲戚是谁呀?” “是富俊这个死脑筋的家伙。辞职当然没有批准。” “是富俊大人?是那个大学士吗?” “就是他。” “大学士辞职,也要由军机大臣来批准吗?” “重大的事情都要由我们来决定。” 从官制上来说,内阁大学士是最高的辅政官,当然是正一品。不过,大学士这个官职已逐渐变为单纯的荣誉职,掌握实权的是经常在皇帝身边的军机大臣。 穆彰阿作了这样的说明,清琴的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神色。这个十五岁少女的好奇心展翅飞翔起来了。 “一位叫王鼎的军机大臣,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可很有人望啊!” “王鼎?说他很有人望,是在隔壁不定庵的那帮人中吧!” “是呀。” “光是隔壁那帮家伙并不代表老百姓。得啦,不谈这些了。最近隔壁有什么人出入吗?” 清琴掰着手指头说出邻居家常来的客人的名字。说到龚定庵的名字时,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穆彰阿一一地点着头,低声地说:“嗯,都是公羊学派的家伙!” 主人吴钟世是公羊学者刘逢禄的门生。由于这种关系,在不定庵俱乐部出入的,大多是同一学派——公羊学派的人。 他们谈论的不是古代圣人的遗德,而是现实的政治。例如怎样才能控制银价上涨,禁止鸦片的具体方法,以及恢复盐业的方案和治理黄河论等。要叫穆彰阿来说,这些都应该是军机大臣所关心的事。 “这些讨厌的麻雀!”穆彰阿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很讨厌。 “好啦,”他对清琴说,“你可以走啦!” “是!”清琴调皮地伸了伸舌头,然后朝姐姐看了看。 默琴仍然低着头。 6 龚定庵离开后,吴钟世有点放心不下。因为定庵是个多愁善感的家伙。 “对默琴男人的推测,恐怕还是不说为好吧?”他心里这么想。一种责任感驱使他尾随定庵追了出去。 果然不出所料,定庵茫然地站在邻家的门前。 “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了,这家伙恐怕到死也会迷惑吧!”吴钟世把身子紧贴在墙上,注视着定庵。 定庵终于迈步走开了。 钟世悄悄地尾随在后面,来到了正阳门外的商店区。 街上挂着许多各种各样的商店的牌子。据说南方挂的大多是招牌(带字的牌子),北方大多是幌子(带画的牌子)。这大概是因为外来的征服者主要住在皇城的周围,最初他们不认识汉字,挂上象征商品的带画的牌子,好让他们明白哪个商店卖什么东西。 鞋铺的门前挂着一个鞋子形状的大幌子,铁匠铺挂着一个风箱。正阳门外的那许多银号,都是把用线串在一起的铜钱的模型作为标记。 从定庵张望着两边的商店和人群的样子来看,他似乎已经从激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可以放心了。这家伙是个奇才,可也真叫人担心。”钟世这么想着。定庵已经朝西边走去,他可以不必跟踪他了。沿着正阳门外的大街一直往西走可到宣武门。定庵的家就在宣武门外的斜街。他跟妻子和三个孩子住在那里。 定庵二十九岁时写过两首诗,叫《因忆两首》。其中一首就是回忆斜街的。他的父亲暗斋是嘉庆元年(一七九六)进士,授礼部主事,住在北京。定庵当时五岁。下面的诗注明是写八岁时的回忆,可见他住在斜街的时间是很长的。 因忆斜街宅,情苗茁一丝。 银缸吟小别,书本画相思。 亦具看花眼,难忘授选时。 泥牛入沧海,执笔向空追。 他八岁时就产生了爱情的萌芽,可见是个早熟儿。诗中自注“宅有山桃花”,注释家解释是他家中有一个美丽的女性。 “得啦,定庵不用管了,下面该办我自己的事了。”吴钟世目送着定庵逐渐远去的背影,拍了一下自己的小肚子。 他走进了一家棉花店。棉花店幌子的形状是用珠子把三颗棉子串在一起。他的交际广,这家店老板也是他的老相识。 “怎么样?老头,我想让你独占一批棉花,赚一笔大钱。”他跟店老板说。 “得啦得啦!现在时机不妙。”店老板一脸胖肉,使劲地摆着手儿说。 “是吗!?”钟世瞅了瞅店老板的脸。那张胖脸上肉堆得太多,很难看出他的表情。“这笔大买卖既然不干,咱们在银价上找点儿乐趣吧。” “目前银子的行情,外行人可能很想插手。不过,一个月之后可就冒险啦!” “哦,那为什么?” 店老板拿出了算盘,给他作了解释。 吴钟世是林则徐私人安插在北京的坐探。他要向林则徐逐一地报告重要的大官们的动态、各个派系的集散离合的情况,以及民众的动向等等。他作为幕客的报酬当然由林则徐的养廉费中出。不过,光靠这一点钱还稍嫌不够。他的父亲吸食昂贵的鸦片,这方面要花很多的钱。于是,他作为副业又兼当连维材的情报员。从收入上来说,还是连维材这边的多。 连维材经营的金顺记,在长江以南的主要城市都设有分号。但在上海以北地区还未打进去。北京虽有他的主顾,但至今尚未设分号。因此要求吴钟世担任情报联络,以便掌握北方的商情。 吴钟世虽是学者,但他是学公羊学的,脑子里有经济概念。 他出了棉花店,又去调查了经营景德镇陶瓷器的批发行和出售广东佛山铁丝的商店。 由于银价高涨,陶瓷店的处境十分困难。店老板牢骚满腹地说:“洋人要买了带走,广州的商人大肆抢购,价格直线上升。北京人越来越穷,价钱一高就买不起。”从铁丝店那里了解到佛山的铁制品因进口洋铁而受到沉重的打击。 当时广东佛山的制铁工业刚刚摆脱手工操作。一般工厂的人数平均约为一百人,大的工厂雇用一千工人。正在这个即将大发展的关键时刻,洋铁侵入了中国。特别是针,据说因受到洋针的威胁,制针工厂正一个接一个地倒闭。 “洋货的质量稳定,人们放心啊!”铁丝店的老板谈到他准备购进一大批已经运到广州和上海的洋针。他说:“价钱也会便宜些,广东货越来越敌不过啦。” “是吗?……”吴钟世脸色阴沉。作为一个公羊学者,他十分清楚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 回家途中,他在摊子上喝了一杯冰镇梅浆。这时恰好有一队骆驼从这里经过。骆驼共三头,大概是从西北穿过戈壁沙漠过来的。骆驼慢腾腾地每跨一步,就从干燥的大街上带起一股尘土。吴钟世赶忙用手盖住盛梅浆的碗。 他回到家里,朝父亲的房间瞅了瞅。老人右半面身子侧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长烟枪。烟枪嘴是漂亮的翡翠做的。他两腿并在一起,弯成一个“弓”字,懒洋洋地拿着象牙签子,把鸦片揉成小团。他那布满皱纹的嘴唇,含着烟枪嘴蠕动着,把鸦片烟吸进肚子里。 老人闭上了眼睛。 枕边放着一个紫檀的方盘,盘上雕刻着山水。放在盘中的银制的鸦片烟缸上,刻着一副对联: 若到黑甜梦乡,唤彼作引睡媒; 倘逢红粉楼中,藉尔作采花使。 意思说,鸦片在午睡的时候可作催眠剂,在闺房中可作春药。 房间关得严严的。银座的八角烟灯的蓝光,朦胧地映照出绣在窗帘上的花鸟图。吴钟世看着看着,心里难受起来。“上书房去情绪也许会好一点。那儿是我心灵憩息的地方。” 他登上了二楼,急忙走进了书房。但那里的气氛也跟平常不一样,书籍全部搬出去晒霉了。 这屋子好似失去了灵魂。他无力地坐在地板上。眼前就是那扇窗子。他来到窗边,朝外面看去。他看到的情景也叫他感到憋气。 “啊,那家伙要回去了!” 从东邻走出一个头蒙青布的男人,消失在药铺的后门里了。 7 盛夏正午的闺房,热得叫人浑身流汗。 穆彰阿离开之后,妹妹清琴立刻跑进来说:“姐姐,隔壁准备好洗澡水了。” 她现在对这位机灵过度的妹妹感到更加可怕了。 隔壁是一间很窄的休息室,地上铺着大理石,室内放着一个大澡盆,也可以用作浴室。澡盆是木制的,外面包着一层银子,里面满满地盛着一盆温水,旁边放好了一块布手巾和两只缸子。两只缸子里分别装着皂荚和金银花的花汁。皂荚汁是去污的,金银花汁是洗过澡后搽身子用的。 默琴仅用一块薄薄的带红蓝花点的罗纱,裹着rx房以下的身子。进入浴室后,她解开系在rx房上的结子,罗纱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掉在大理石的地上。 屋子里垂挂着厚厚的暗绿色的窗帘。暗淡的光线中,浮现出默琴柔白圆润而苗条的裸体。澡盆里微微地冒着热气。默琴的肌肤被汗水湿透了,细细的腰肢上好似闪着光亮。 她动了一下脚,踩着脚下的罗纱。她发亮的腰肢也动弹了一下。——这样的动作说明她不只是把脚放在脱下的罗纱上,而是在践踏着。她觉得这就好像踩在穆彰阿的身上。 她的父亲是个小官吏。当父亲死后、姊妹正要流落街头的时候,军机大臣收留了她们。在她认识龚定庵之前,她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自从认识他以后,委身于军机大臣等于是受地狱的活罪了。”她心里这么想。 她的腰肢不停地摇动着。她在践踩那块罗纱。 穆彰阿是镶蓝旗人。 凡是汉族,谁都有个某省某县的原籍。而满族却没有。因为他们原来是游牧民族。他们必须要隶属于八个军团中的某一个军团。这称之为满洲八旗。在满人的传记之类的记载中,往往写着“某旗人”,这就相当于汉族的原籍。各个军团都拥有象征本军团颜色的旗子。 在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建国初期只有“正黄旗”、“正白旗”、“正红旗”、“正蓝旗”四个旗;后来又增加了“镶黄旗”、“镶白旗”、“镶红旗”、“镶蓝旗”四个旗,称为八旗。 所谓“镶”,就是镶上边的意思;镶黄、镶白、镶蓝三旗,是在各自的颜色上镶上红色的边;镶红旗当然不能镶红色的边,唯有它是镶白色的边。 军机大臣穆彰阿所属旗的象征,就是蓝色镶红边。——刚才默琴脱下来扔在地上用她那令人怜爱的白嫩的小脚践踏的罗纱,正是这样的颜色。 她在认识定庵先生之前,什么也不懂,就好似生活在黑暗中一样。——现在她略微懂得了一点人生,特别深切地懂得了人生的悲哀。“定庵先生曾经说过鞑虏这个词。那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憎恨。”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侍妾。这一点定庵先生是知道的。可是他要知道我是满人大官儿的侍妾,他将会怎么想呢? 不,不只是鞑虏,还是军机大臣哩! 默琴不曾像妹妹那样到隔壁的不定庵里去玩。但从定庵的谈吐中,也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里的气氛。 要改变世道——这是定庵和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为之奋斗的目标。 “要改变这个世道,可不容易啊!”定庵什么时候曾经这么说过。为什么不容易呢?因为希望维持现状的人要进行阻挠。定庵他们必须同这些人斗争。那些不愿改变世道的人的代表,不正是军机大臣穆彰阿吗? 默琴用双手捂着自己的两个rx房。她在那里擦上皂荚,然后用温水冲洗。她洗了多少遍,擦了多少次,遍身要擦洗掉的脏东西太多太多了。 胸口、腹部眼看着红了一大片。当她用皂荚擦到大腿时,眼中涌出了泪水。 当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上交叉地存在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厌恶的男人,一个是她喜爱的男人,她的胸口就憋得透不过气来。就好似两道闪电在她的身体内部搅动,她感到好似受着磔刑般的痛苦。 一个男人现在大概在昌安药铺里洗澡。另一个男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时定庵先生已经回到斜街自己的家中。 他正对着书桌发呆。他想给已去江苏的林则徐写封信。可是有点儿提不起精神。他想起了大学士富俊曾经要求他“直言”。富俊是蒙族人,被人们称为蒙古文诚公。他就是那位因旱灾提出辞职而未获准的、死脑袋瓜子的大学士。 定庵提起笔来,用他那并不好看的字写了个题目——当世急务八条,又搁下笔,叹了一口气。 他自八岁初恋以来,到如今已经历过多次的恋爱。而每一次恋爱都会给他带来新的喜悦和忧患。 他茫然地回想着。 但他好像要赶走这些回忆,使劲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提起笔来。 他曾多次宣布过要“戒诗”——再也不作诗了。 他深知自己有着异常的情感,他想用理智来压抑这种情感。他要“禁诗”,大概就是要扼杀自己这种过于丰富的“情”。可是,他的情是会泛滥的,禁诗很快就被打破了。 不知道他在道光十二年是真的没有写诗,还是写了诗而被丢弃了,总之这一年没有留下来一首诗。在散文方面,记录上有《群经写官答问》,但原文已经散失不传。龚定庵在道光十二年写的文章,今天仅留存下《最录司马法》。 断章之一 他从容不迫地拿起红蘸水笔。他的面前放着阿美士德号的收支决算书。他用红笔填上亏损总额——£5647。 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 林赛望着煤油灯,嘟哝着说:“公司,不,英国政府现在应当懂得,这笔买卖是多么合算啊!” 1 阿美士德号—— 厦门的粗鲁的提督陈化成,说他模糊地记得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有道理的。阿美士德是一个英国人的名字,十六年前他为了谈判贸易全面自由化和缔结通商条约而来过北京。 再往前追溯二十年,马戛尔尼曾兼任祝贺乾隆皇帝八十大寿的使节,带着同样的使命来到北京。但均未成功。 清朝政府根本不关心对外贸易。乾隆皇帝曾托马戛尔尼给英王乔治三世一道敕谕。这道以“咨尔国王”开头的著名的敕谕中写道: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无藉外夷之货物以通有无。 意思说,我国什么都有,不需要同外国通商,互通有无。只是因为外国没有茶叶、瓷器、丝绸这些生活必需品,跑来相求,天朝为了“加惠远人、抚育四夷”,才答应进行交易。这完全是一种单方面地施加恩惠的思想,丝毫没有平等互惠这一通商的基本精神。 事实上当时中国进口的商品大多是奢侈品,中国出口的茶叶等都是西欧的生活必需品。 茶叶是十六世纪初由船员和外国传教士传到欧洲,从十七世纪后半期以后,饮茶的习俗才逐渐在老百姓中普及。特别是进入十九世纪以后,英国才形成了“饮茶休息”的习惯,茶叶的需要量迅猛增加。 中国出口了大量的茶叶,但没有什么贵重的进口货来抵消,因此货款基本上是用现银偿付。可是,清朝却不乐意进行这样有利的贸易,一味地要垂惠外夷。 不仅通商是如此,清朝连外交关系也不承认。它认为中国是天朝,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与它同等的国家。天朝的周围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类的野蛮人的国家;对方来进贡,那还可以;要想进行对等的交往,那简直是狂妄之极。 马戛尔尼失败后又过了二十年,英国于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又派来了使节。他就是阿美士德。 阿美士德在谒见皇帝时,因拒绝行一般朝贡者的三跪九叩礼,被赶出了北京。 阿美士德后来担任印度总督,发起第一次缅甸战争,因为这件功劳而当上了伯爵。他死于一八三六年,所以阿美士德号北航时,他应当还活着。 阿美士德号的侦察航行,正是鸦片战争的序曲。 林赛等人详细地侦察了中国海防的现状,调查了兵员、兵船、炮台乃至各个炮台的大炮数,连那些仅有炮台而未安炮的“假炮台”,也让他们侦察得一清二楚。 后来林赛提出了对中国的战略,向英国献策。鸦片战争前夕,英国下院的主战派很多人都引用了他们的报告。传教士欧兹拉夫眨巴着眼睛说过:“以全中国一千只兵船,也敌不过我们一艘军舰。”这句话也曾多次被主战派议员引用过。 阿美士德在厦门停靠了十几天后,来到了福州。水师副将沈镇邦和都司陈显生因此而受到了“摘顶”的处分。 清朝文武官员官帽的顶上都戴有称作“顶戴”的徽章。按照规定,一品官的顶戴是正珊瑚,二品官是起花珊瑚,三品官是蓝宝石,四品官是青金石,五品官是水晶。被剥夺和摘去这种顶戴,称为“摘顶”。这虽不是革职,但也近于革职的重罚。 清朝绿旗营(汉人部队)军官的军阶序列如下: 提督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外委千总外委把总额外外委 提督是从一品官,总兵是正二品官。大体上可以这样来理解:参将以上相当于将官,游击至守备相当于校官,千总以下相当于尉官,从九品官的额外外委相当于中士。 副将是从二品官,沈镇邦的顶戴应是起花珊瑚。现在他官帽上光辉灿烂的起花珊瑚被摘去了,这真是祸从天降。 可怜左营都司陈显生也遭受了摘顶之灾。他给林赛的一封信至今仍保存下来。信由这样值得嘉许的词句开头:“中华与贵国相距甚遥,四海之中人皆兄弟。”信的大意说:我被摘去了顶戴,乃是我的命运,并不抱怨。唯恐贵船妄听人言,来到本地,累及于我。本地地瘠人贫,年岁饥荒,不足以糊口,哪里还有能力购买那样大量的货物。应是估计错误,还是打消念头吧。值此天气放晴、风平浪静之际,正是驾船放洋的好时光。如若停留不去,我等将获重罪。我和您“无冤无仇”,岂忍坐视我遭此不幸?信的结尾说:“务祈速挂帆开往,俾我等免于重咎。” 这完全是一种哀诉,很有点像求雨时致天帝的祈祷词。 阿美士德号在福州的重点是进行商业上的调查,其次才是军事侦察。 茶叶一向是英国主要的进口商品。而福州是茶叶的集散中心。如果直接在福州购买茶叶,比在广州每担(一百斤)要便宜四两银子;而且茶叶在福州可以经常保证大量供应,不必担心缺货。——林赛等人了解了这些情况,另外还详尽地调查了英国商品在福州的市场情况等。 阿美士德号达到目的后,优哉游哉地离开福州出航了。 福建巡抚魏元烺却洋洋得意地上奏说: ……率同舟师,示以声威,尾追驱逐,该夷船于十八日由东北外洋远飏无踪。…… 这完全是撒谎。说起来好像是要人家滚蛋,用武力把人家赶走的,其实是拱手礼拜,求人家撤走。 2 厦门的陈化成和福州的魏元烺都把夷船长期停泊说成是由于天气的原因。浙江也是如此。 阿美士德号离开浙江后,直奔上海。从江南洋面进入吴淞口是六月二十日。第二天——二十一日到达上海。 林赛给地方长官发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叙述了近百年来中英贸易发展的状况,宣传了开港的好处。 当时的苏松太道是吴其泰。他用老一套的官僚语言答复说:本地一向禁止对外贸易,快去广州进行交易吧! 可是他在信中使用了“夷商”一词,林赛抗议说:无法忍受此种凌辱。这是有关本国体面的事。大英帝国不是夷国,是一般的外国,云云。 对此本来可以置之不理,而吴其泰却说什么“夷”并不是贬词,是“外国”的同义语,还郑重其事地引用了孟子的话:“舜乃东夷人也。” 舜是中国最大的圣人。 阿美士德号也有一个汉籍癖的传教士欧兹拉夫。他在第二次抗议信中引用了苏东坡的话:“夷狄不应以中国之治治之。” 这是带着轻蔑的意思来使用“夷”字的例子。 吴其泰没有办法,尽管觉得可恨,还是让了步,把“夷商”改写为“该商”。他叹了口气说:“偏偏在总督、巡抚都不在的时候,这倒霉的夷船闯进来了!” 两江总督陶澍在江宁(南京)。江苏巡抚林则徐已经在二月任命,为什么还不来上任呢? 清朝的官制以相互钳制为基础。例如中央政府的行政机构六部,均任命满汉尚书各一名,即每个部都有两名大臣。地方官也是如此,各省有巡抚一人,但在巡抚的上面,一省或数省重叠设置一名总督。 江苏省也有相当于省长的巡抚,此外还有管辖江苏、安徽、江西的两江总督。 总督陶澍正急急忙忙赶赴上海,巡抚林则徐也由山东进入江苏。 不过,林则徐到达上海不久,那麻烦的夷船像是把他等到了就扬帆开航了。 巡抚到任是七月五日,阿美士德号在上海停靠了十八天,于七月八日离去。 两江总督与江苏巡抚联名上奏的表文中说: ……望见沿海一带塘岸,布列官兵,颇露惶惧。……伊等已经悔悟,不敢再求买卖。现值风狂雨大,实在不能开船。只求俟风色稍转,即速开回。迨六月十一日(阳历七月八日)晚间,风色稍转西南,即促令开行,该夷船不敢逗留,即起碇开帆,向东南而去。…… 其实,阿美士德号即使望见了兵船排列海上、官兵布列堤岸,也绝不会惶惧和悔悟的。他们悠闲自在地逗留在上海,把上海城内外视察了一遍,甚至还购买了苏州的丝绸。 上奏表文中所谓的“风狂雨大”,是所有地方官惯用的辩解之词。 在阿美士德号入港后的一周期间,进入上海的国内商船有四百多艘。船舶的大小为一百吨至四百吨。最初几天大多是天津船,装载的货物主要是面粉和大豆。接着连日进港的都是福建船,每天有三十艘至四十艘。这些船说是福建船,其实只有船主是福建人,大多是从台湾、广东、琉球、安南、暹罗各地开来的。其中有不少是金顺记的船。 苏松镇总兵关天培,这个人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当这艘伤脑筋的阿美士德号离开上海时,他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自己高兴的心情才好。他拉着林则徐的手,只是说:“太好了!太好了!——”接着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要是厦门的陈提督的话,一定会俏皮地骂上一句:“活该!滚吧!” 关天培好容易平静下来,说道:“我真想有这样快速、坚固的船啊!再配上六千斤的大炮!” 可是,阿美士德号于七月十五日突然出现在山东省威海卫刘公岛的海面上。 北京的朝廷接到山东巡抚的报告后,质问江苏当局说:“你们说驱逐到东南,为什么窜入了北面山东省呢?” 关天培这次又流下了眼泪,心里十分懊恼。政府究竟给了什么样的兵船来驱逐这只三桅杆的快速武装船呢?炮台、大炮、兵船——一件像样的东西也不给,只是一味地下命令驱逐! 林则徐在上奏的表文中辩解说: ……一经放出外洋,即一望无际,四通八达,船由风转,倏而东南,倏而西北,不能自主,亦不能寄碇。两船同行,转瞬之间,相去数十里,彼此各不相见。…… 一眨眼的工夫就相距几十里,看不见了,当然毫无办法啰。在这篇奏文的字里行间,也渗透着关天培咬牙切齿的愤激的心情。 3 温章在阿美士德号上十分忙碌。 他除了草拟各种文件外,还有翻译的工作,这些任务完成之后,又要教同船的日本人中文。 这个被救起来的日本人,名叫石田时之助,温章给他起了个中国式的名字,叫石时助。他本来就有汉学的底子,学习也很热心,所以进步很快。 阿美士德号于二月十六日从澳门出航,回到澳门是九月五日,在海上呆了半年多。在这期间,这个原名叫石田时之助的石时助的中国话有了很大的长进。 “为什么这么热心学习呀?”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他就回答说:“不想回日本了,准备在这儿生活。”“为什么?”再问的话,他就干笑着说:“回去也没有出路啊!” 石田家的祖先是九州某诸侯手下的一名武士,自从前几代变成“浪人”武士失去为之效忠的主人,即成为“浪人”。以来,一直住在东京。他曾经当过练武场的教师,作为自己的副业,后来因为要供养父亲,被商人雇用作保镖。这个商人是大阪人,名叫河内屋善兵卫;他用船只运输各地的物产;为了保护货物和监视船员,他雇用了一些武艺高超的人当保镖。 石田时之助在两年前被雇用当保镖。“保镖,可怜的行当啊!”他这么自嘲说。保镖或镖客在日文中为“用心棒”。他说这个词时带着一种奇怪的语调。看来他回国也没有什么前途。而他还只有二十三岁,正是前程无限的青年。 通过这次漂流,他的眼界开阔了。在婆罗洲,他看到了中国移民建立的一个奇妙的共和国,叫作“兰芳大总制”;在马六甲,他详细地观察了英国重商主义在亚洲的情况;在国际城市澳门,东方与西方正在自由地混合。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要是生在这些地方就好了!”石田心里这么想。 日本当时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回到日本,恐怕也只能重操保镖的旧业。幕府已公布了严厉的锁国令指江户幕府为实行闭关自守而公布的一系列法令。,对见过外国的人,哪怕是漂流到国外的,当局也会严密监视的。要是回去的话,行动一定比以前更加不自由。 “讨厌透了!不回去!”石田的决心更加坚定了。现在他甚至觉得漂流对他反而是好事。他不仅学了中国话,还学了英语。使他更加兴奋的是,这艘船正在到处敲打闭关自守的清朝的门户。祖国日本总有一天也会产生这样的呼声的。他心里明白,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情况,若干年后也会在祖国发生。 “一定要好好地看一看!”他留下来的决心比刚离开澳门时更加坚定了。 九月初,阿美士德号回到澳门时,灼热的太阳还蒸烤着大地。 在阳光的蒸烤下,榕树的树叶和树干都发出一股气味。 高大的榕树有气味,低矮的月橘树也有一股气味。头上缠着头巾的印度人吐在路上的鲜红的蒟酱叶,立刻散发出一股酸臭的气味。 大街上的建筑物是用砖石建造的,背街上的房屋是木、竹和泥巴的混合物。从石头与石头之间,从灰泥掉落了的地方,从竹竿与泥巴难以愈合的缝隙里,也冒出一股股令人感到倦怠的热气。 一个女黑人露出白牙齿,粗声粗气地唱着催眠曲。她健壮的胳膊里抱着金发的小女孩;她的汗毛闪着光亮,可爱的鼻尖上冒着小小的汗珠。 三个水手模样的赤脚男人,在她的身边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其中一个人的表情尤其丰富。他摇晃着脑袋,一会儿伸开双手,一会儿耸耸肩膀。每摇晃一下脑袋,他背后的辫子就好像嘲弄主人似的,微微地摆动着。 人在炎热的天气也会散发出体臭。那是一股大蒜的气味。 旁边的人家一定养着猪。 一只鸡横穿过铺着石板的大街。鸡的两只爪子就好似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一切都杂乱无章。这里有很多东南亚人和混血儿,没有辫子也不引人注目。 4 石田时之助从马六甲被送到澳门后,曾寄居在金顺记的店里。他下了阿美士德号后,也只能到那里去落脚。 他一进账房,认识他的店员们一齐站起来。账房先生拿着纸笔朝石田走来。 “我刚才回来的。”石田慢慢地说,“温章先生因公司馆(东印度公司澳门分公司)有事,稍晚一点回来。” 店员们露出惊奇的表情。 “中国话长进啦!不用纸笔了。”账房先生看了看手中的纸笔,大声地笑着说。 半年前,石田在这里经常同店里的人进行笔谈。 “只是在船上跟温章先生学了一点,难的话还说不好。……请问,我的那些伙伴们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同时漂流的六个伙伴,全部都由马六甲送到澳门,一半寄居在金顺记,一半寄居在基督教新教的教会里。 “只有一个人留下了,其余的人都回国了。回去已快三个月了。”账房先生回答说。 他们刚到澳门时,希望留下来的只有石田一个人,其余五个人都想念故乡,希望尽快回国。而现在说留下了一个人。 “谁留下来了?” “那个最年轻的。” “噢,是辰吉吧?”伙伴中年纪最小的是十六岁的辰吉,他生长在海边,皮肤白晳,使人感觉比较瘦弱。 “是的,就是那个可爱的娃娃。” “他为什么要留下呀?” “据说他不想回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石田想起了辰吉是个孤儿。“他现在在哪儿?” “在教会里。” “过后我去看看他。……我应当告诉小姐,温章先生马上就回来。” 石田时之助跟店员打了招呼,穿过了账房。 金顺记澳门分店是一座石造建筑,账房面对大街,后面是住房,温章的姑娘当然住在那里。店堂与住房之间是一座相当宽阔的石头院子。 院子里有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四十来岁肌肉隆起的汉子。 石田没有见过温章的女儿,但他感到这个小姑娘肯定就是温章的女儿。她的面貌很像温章,前发垂在额上,很像是所谓的“刘海发”,她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可爱,不如说有一种凛然的气概。 旁边的那个汉子,石田以前在澳门时就认识。他名叫余太玄,是个拳术家;他在金顺记说不清是店员还是食客。 现在余太玄把右手紧贴身躯,手心向上,紧握拳头。那姿态好似是用匕首刺杀接近的敌人。他的左手张开一半,轻轻地向前推进。他的两腿劈开站立在那儿。 “这架势是‘白虎献掌’啊!”石田以前曾经请余太玄给他做过这个架势。余太玄曾把这个架势的名称写在纸上,教给了石田。 再一看,那姑娘也在做着余太玄所示范的架势。 敌人如果用右拳从正面打过来,可以用左手拨开,然后用右拳直捣敌人的胸部。这时右腕子应当尽量下沉,左手要保护自己的右侧。 余太玄猛地一跃而起。他光着脊背,肩膀上的肌肉有力地跳动着。 接着那姑娘也飞跃起来。 “嚯!相当不错呀!”石田心里感到很钦佩。 姑娘利落地穿着一条草绿色的紧身裤,脚脖子上扎着一道黄色的脚带子,下面穿着雪白的布鞋。当她跃起的时候,脚带子上的黄穗子在半空中迎风飘扬。 跳跃完毕,“白虎献掌”就告一段落了。 他们俩一直集中精力练拳,都没注意到石田在旁边。 “很好很好。不过还显得有点紧张,以后可就没有劲了。这一点你自己可以去体会体会。”余太玄说话的时候,姑娘已经注意到了石田,露出惊讶的神情。余太玄看了看姑娘的脸,回过头来见是石田,忙跟石田打招呼说:“啊!稀客稀客!” “托您的福,我平安回来了。”石田说。 “啊呀呀!中国话长进了。”余太玄的看法与账房先生一样。 “这位是——”石田看着姑娘说道,“温先生的小姐吗?” “嗯,是的。”拳术家回答说。 石田转身朝着彩兰说:“敝姓石。跟您父亲乘坐同一条船。船刚才已回到澳门。您父亲在公司还有点儿事,一会儿就会回来。” “啊,是吗?谢谢您来告诉我们消息。”彩兰低头行礼说,“我爸爸身体好吗?” “嗳,非常好。” 石田一直看着彩兰的脸,在谈到她父亲的时候,一瞬间的喜色很快就消失了。 她这样抑制情感,不像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 石田觉得很难理解,心里想:“这样的年岁,一般的情况不是要高兴得跳起来吗!?” 5 澳门金顺记要为温章回国开欢迎宴会。宴会开始还有一个来小时。石田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到教会去看看辰吉。 教会里也因欧兹拉夫的归来而热闹起来。 “哦,是找那个孩子。”看门的中国人听石田说要见辰吉,指着另一栋房子说,“两个日本人都住在那儿。” “两个!?”石田感到奇怪,朝那里走去。 门是开着的。石田朝里面一瞅,那是一间小小的客厅,墙上挂着黑板,摆着六套桌椅。客厅里没有人。旁边似乎还有一个房间。 “辰吉!”石田用日语叫了一声。 不一会儿,黑板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露出辰吉的脸来。 辰吉一看到石田,他那稚气的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喊道:“老师!” 以前船上的人一直把船上的保镖叫作“老师”。 “老师平安回来,太好了。欧兹拉夫先生回来了,我想老师一定会和他一起回来,正想去金顺记看望您哩。” “啊,变了!”石田心里这么想。辰吉过去说一口渔夫的话,半年未见,竟说出这样文雅的话。 “你也很精神,太好了。” “嗳,托您的福呀。” “听说你决定不回去了。为什么呀?” “嗯。这个嘛……因为……”辰吉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这时从辰吉刚进来的门里又出来了一个人。这人拖着辫子,穿着中国服装,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的皮肤白皙,新刮过的胡茬留下一道青痕。日本人长期离开日本,会很好地分辨日本人。不仅是这人的容貌,就连他周围飘溢的气氛也使人感到有一种独特的、非常熟悉的味道。石田立即意识到他是日本人。这人的身上有一种日本商人的气味。难怪看门的说有两个日本人。 “您就是石田大人吧!”那人果然用日语说话了。 “正是。”石田用武士的语调回答说。 “石田大人的情况,辰吉经常跟我说起。”那人用冷静沉着的声调自我介绍说,“在下也是日本人,名叫久四郎,在京都绸缎铺当过二掌柜。三年前因买卖上的事情去江户的途中,船只遇难。其实在石田大人上船之后不久,我就来到此地。以后一直跟辰吉在一起。” “噢,三年前?” “是的。时光过得真快,在这三年期间,我去过很多地方。我是被美国船搭救起来的,在美国的一个叫波士顿的地方呆过一段时期,然后去过欧洲、印度、暹罗,以后就来到这里。” “不准备回国了吗?” “我已经断念了。在暹罗我学了唐人日本人在古代称中国人为唐人。话,改成了唐人打扮。……因为我已经受过洗礼了。……” “噢,是么。”要是在日本国内听到这样的话,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日本在江户时代严禁基督教,发现教徒要处以死刑……但这里是离日本千里的外国,而且石田时之助早已离开了日本,所以这么淡淡地应声说。 久四郎搓着手,继续说:“我已经信奉了上帝,所以不能再回到禁止基督教的祖国去了。……辰吉这孩子虽然还未接受洗礼,但他还能理解我的心。”他弯着腰,用上眼梢瞅着石田。他的态度十分端庄稳重。但石田很不喜欢他那眼神。他一眨一眨的小眼睛令人捉摸不定,十分讨厌。石田不由联想起他厌恶的欧兹拉夫。 “我明白了。……”石田心里这么想。 这家伙大概是劝诱漂流的同胞信奉基督教,但他那巧辩的舌头,并没有战胜国内有家小的同胞们的怀乡之心,只是在孤儿辰吉的身上奏了效。 石田暂时只跟辰吉谈着漂流的伙伴们的事情。久四郎不时地插嘴说话。 “像辰吉这样的年轻人,能留在这里太好了。这里有着广阔的世界。” 他讨人喜欢地装出一副笑脸。但他的眼睛并没有笑。 “好吧,我以后再来。今天晚上金顺记有个聚会,我不能再待了。有时间你可以经常来玩。”石田对辰吉这么说后,站起身来。 久四郎又搓着手说:“今后请您多帮助。我原来是商人,没有姓。在这里没有姓很不方便。我随便起了个姓——姓‘林’。这个姓对唐人和日本人都通用。日本古代只有武士阶级有姓,其他阶级的人只有名,没有姓。日本人的姓中也有“林”,但读法与中国不同。” “噢,是林久四郎先生。” “不过,有了姓,名字还不像唐人,因此我改名叫九思“久四”与“九思”,在日语中读音相同……我现在叫林九思——我就是这样简单地起了一个好像了不起的名字。” “好。老师,我送您到门口吧!”辰吉这么说着,跟着石田走出来。 久四郎目送着他们,他那小眼睛带着一种异常的神态。 在教会门前分别的时候,辰吉小声地说:“老师,您什么时候把我带走吧!” “为什么?你想回国吗?”石田也小声地问道。 “不!我一直想留在这里干点正经的工作。这个决心是不会改变的。”辰吉更加小声地说,“不过,跟久四郎在一起有点受不了。” “是吗。”石田笑着说,“找到好的工作,我瞅个机会带你走。” “说起工作,久四郎说要和我一起搞印刷哩!” “印刷?……你跟他说,对这个工作不感兴趣。” “那就拜托老师了!”辰吉赶忙行了一个礼。 在回金顺记的途中,石田时之助不觉口中念叨着:“绸缎店的二掌柜、林九思……” 当金顺记欢迎温章的宴会正在热闹进行的时候,在东印度公司澳门分公司,林赛正坐在桌子面前工作着。他在煤油灯光下不停地写着,不时地拿起旁边盛着威士忌的玻璃杯,轻轻地喝上一口。 当金顺记的宴会将近尾声,拳术大师余太玄领头大声喊着干最后一杯的时候,公司里的林赛才放下了笔。他把玻璃杯里剩下的威士忌全部喝干了。 “啊,终于完了!” 他从容不迫地拿起红蘸水笔。他的面前放着阿美士德号的收支决算书。他用红笔填上亏损总额——£5647。 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 林赛望着煤油灯,嘟哝着说:“公司,不,英国政府现在应当懂得,这笔买卖是多么合算啊!” 三昧火 那张脸惨白得像死人。这不完全是因为挂灯颜色的缘故。由于灯光的照射,瘦削面颊的凹洼处黑得叫人害怕,跟他的脸色恰好形成对照。他的眼睛异常朦胧,瞳孔似乎没有焦点。他凝视的是根本不存在的虚空,当然显得空虚和茫然。 1 澳门就好似已经熟透、腐臭的果子。它快要掉落到地上了,但被一根巨大的树枝接住,所以仍然留在树上。这根巨大的树枝就是广州。 澳门作为一个贸易商港的生命,应当说在十七世纪的前半期就已经基本上结束了。清国的对外贸易规定在广州进行。 广州有夷馆(外国贸易商住宅),它跟日本长崎出岛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实行“锁国”政策,除荷兰与中国外,禁止与外国交往。对荷兰人也只限定在长崎出岛一处居住。的荷兰人住宅相似。 外夷不能把番妇(外国妇女)带来广州。 夷人住在夷馆,禁止随意外出。(每月限定在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三天;准许在附近的花地海幢寺散步,但一次不得超过十人。)夷人不得在广州过冬。 广州的旁边有个澳门。澳门同荷兰人称作“远东的监狱”的长崎出岛很相似,但比长崎有利的条件是葡萄牙人在这里获得了特殊居住权,夷人可以让自己的妻室儿女在澳门居住。 欧洲的船只趁五六月的西南风来到广州,趁十月前后的西北风归航。“禁止越冬”的目的,就是要夷人做完买卖就赶快回去。 不过,在贸易的季节里不可能把全部事情都办完,而且这是一次要迂回非洲南部的远航,所以许多人都希望留下来,等待来年贸易季节开始。但广州禁止夷人过冬,于是他们就在澳门等待。 据道光十年(一八三年)调查居住澳门外国人人口的记录: 白人男一二一名女二一四九名 奴隶男三五名女七七九名 女人反而比男人多,作为一个殖民地,这种现象是罕见的。其实是因为男人们在广州做买卖,因此才出现了这样的数字。 一到开始刮西北风的时候,那些半年多过着没有女人的生活的夷人们,都红着眼睛朝澳门奔来。十月以后的澳门,变成了世界上最淫荡的城市。 一天,拳术大师余太玄带着石田上街,说是有些地方一定要领他去看看。 良家女子一到这个时期都不外出。但这里除了当地的妓女外,还有瞅准这个季节,从马六甲和果阿远道而来挣钱的“夜间女郎”。 女人有白皮肤的,也有黑皮肤,还有不少混血的女人。 一个金色头发的水手模样的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他在石田的眼前,突然扑到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的身上,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石先生,你有何感想?”余太玄瞅着石田的脸问道。 在明代,葡萄牙作为它打退海盗的报酬,每年交纳地租,获得了特殊居住权。 过去发生涉及外国人犯罪的事件,葡萄牙当局就收买清国驻澳门的官吏,偷偷由自己来处理。这类事情日积月累下去,葡萄牙不知不觉地就获得了治外法权;律令上规定的“化外人犯罪,依律问断”的原则,现在差不多有名无实了。 石田与余太玄并肩走着。他一直在考虑着拳术上的事。 “那种绊腿法好,有学习的价值。” 可是,当他看到停泊在海港里的舰队,不由得产生了疑问。不管拳术多么高明,也不能赤手空拳去对付那些钢铁啊! “应当怎么办呀?” 他想到男子汉大丈夫的平生事业。他感到过去从未注意到的事业好像就摆在眼面前。 旁边突然发出一阵女人的笑声。一个邋里邋遢的、满脸雀斑的白种女人,被一个烂醉的水手搂住脖子,像傻子似地放声大笑。 “这是个糟糕的地方,是一个腐烂了的城市。”余太玄这么说着,用拄着的手杖在石板地上写了个“腐”字。余太玄在“腐”字的上面又写了个“最”字,然后挽起石田的胳膊。 看来他是要让石田看一看最腐烂的地方。 拳术大师折进了小巷。巷子里没有铺石板,使人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顶在墙上。从服装上来看,男的并不像水手。女的被男人挡住,看不清楚,但可看出是一双小脚,那样子好像马上就按捺不住了似的。 走不了十步远,又碰到一对这样的男女。 澳门是一个大垃圾堆。人们自暴自弃地沉浸在废物堆中寻找乐趣。 这座城市位于珠江口三角洲的南端,不从事任何生产;它是广州的贸易商人们的踏脚板和休息地,也是鸦片走私的中转站。 真正走私的中心是在伶仃岛。如把澳门和香港联成一条直线,直线的北面有内伶仃岛,南面有外伶仃岛。那里停泊着鸦片母船,等待着走私船。鸦片贸易史上把这个时期称作“伶仃时期”。 澳门不仅没有产业,而且是个“三不管的城市”。从清国方面来看,它是“天朝的地界”;从葡萄牙方面来说,它是“殖民地”。八年前葡萄牙曾要求北京正式割让,但遭到了拒绝;如若采取强硬态度,又缺少借口;清朝的官吏也由于贿赂关系而不希望改变现状。 这种松散的状态就产生了三不管,走在大街上可以无拘无束。 石田跟在余太玄的后面,嗅着澳门的气味,踏进了小巷湿漉漉的土地。 2 余太玄在一家木造旧民房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这家窄小的门楼和附近人家毫无区别,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 “咱们进去吧!”余太玄催促石田说。 推开大门,左右有两个小伙子面对面坐在椅子上。他们的身体都很健壮。 两个小伙子看到余太玄和石田,什么也没说。余太玄默默地从他们之间穿过。石田跟在他的后面走进去。 房间比预想的要宽敞得多。门楼虽然窄小,里面却足有三间房子那么大。 “是后面的屋子。”走到一扇门前,余太玄回头看了看石田,指了指通向后面屋子的一道黑色厚实的门。他指着门的样子,好似带有某种含义。 门上挂着一块匾额。绿地上写着“三昧堂”三个金字。门两边的柱子上贴着墨笔写的对联。迎面的右边写着“喉间喷出三昧火”,左边写着“灭去现世懊恼事”。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鸦片馆吧!”石田终于意识到了。 “你自己把门推开!” 石田遵照余太玄的话,用手去推门。在门推开的刹那间,一阵低低的、从未听过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朝石田的耳边扑来。那不是耳鸣,而是许多人在各个角落里窃窃低语和无病呻吟发出的声音。 这是一间相当宽大的房子。由于关闭得严严的,显得很暗淡。房子里只挂着两盏绿色的挂灯。挂灯发出阴惨惨的蓝光,朦胧地映照出二十来个烟客。四周挂着黑色的帷布。帷布的后面也有烟客,从那里也传来了那种可怕的声音。 石田看到,这宽阔的房间里到处都支着床,一群人以各种各样的姿态随意地躺在床上。那些所谓的床,不过是在粗制的木头长椅上铺着草垫。 还有一个男人,像梦游病患者似的,在床铺之间晃来晃去。 这些人不是一个集团。鸦片馆并不是社交场所。这里虽然有二十来人,但每个人都在他们的身边造成一个他们自己的小天地。不管自己的旁边是什么人,这个小天地是不许任何人闯入的。 “你看看他们的脸!”余太玄在石田的耳边小声地说。 石田的眼睛已习惯了黑暗。他低头看了看躺在旁边铺上的一个男人的脸。 那张脸惨白得像死人。这不完全是因为挂灯颜色的缘故。由于灯光的照射,瘦削面颊的凹洼处黑得叫人害怕,跟他的脸色恰好形成对照。他的眼睛异常朦胧,瞳孔似乎没有焦点。他凝视的是根本不存在的虚空,当然显得空虚和茫然。 石田的耳朵很快就熟悉了那种低低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慢慢地能分辨出烟客们发出的声音和烧鸦片的声音。 鸦片的气味十分奇妙,它好似堵在你的胸口,但不知什么时候会唰地一下从你的胸中透过。 各个床铺上不时地摇晃着小小的火苗。那是烧鸦片的“烟灯”发出的火光。烟灯是一种带玻璃罩子的铜灯台,里面装着油,油里浸着棉纱的芯子。吸鸦片的人都散漫邋遢,烟灯要做得倒下也不会泼出油。 徐易甫写过一首诗,叫《烟灯行》: 玻璃八角银作台,隐囊褥卧相对开; 海外灵膏老鸦翅原注:“老鸦翅”指鸦片。,象牙小盒兰麝味。 不过,这座“三昧堂”里并没有这种豪华的银台烟灯。富人都是在自己的家里吸鸦片,到这种地方来吸鸦片的大多是穷人。烟灯以山东省太古县做的太古灯和山东省胶州制造的胶州灯最为有名。这里没有放这种烟灯。 拿盛鸦片的容器来说,这里用的也不是象牙小盒,而是佛山铸造的廉价小铁盒。从盒子里取出鸦片,用铁签子蘸着,在烟灯上边烤边捻。三昧堂的烟客现在大多在烤鸦片。鸦片烤好后,塞进一根箫一样的竹烟管的孔里。烟管称作“枪”,孔称作“斗门”。之所以使用军事用语,大概鸦片也像兵器那样,乃不祥之物。 在烤鸦片和给烟枪的斗门点火时,烟灯的火苗就会摇曳起来。这种火苗的摇曳带有一种凄惨的节奏。 火苗一会儿在这儿摇曳着,一会儿在那儿摇曳着——随着火苗的摇曳而出现石田他们所看不见的虚幻的极乐世界,刹那间又崩溃、隐没、消失了。 这令人感到多么梦幻啊! 3 一看烟客们骨瘦如柴的躯体和空虚发呆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都不剩一丝一毫的气力了。人失去了精神、气力,那不就是亡国之民吗!? 石田朝余太玄看了一眼。拳术大师一直在注视着石田,好像在观察着石田对这个鸦片窟的反应。他好似想说什么,大概是想震动一下对方的心。 这情景好像是一幅忧世志士余太玄以实物垂训邻国青年图。 余太玄严肃的面孔和弯成“八”字形的嘴唇,突然露出一种无法忍受的憎恶的神情。余太玄和烟客们在这种场合好似是人类的两个极端。一端是可以称之为健壮化身的拳术家,另一端则是皮包骨头、面色惨白的大烟鬼。 当石田对这一端的余太玄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时,不知为什么,另一端的烟客们却使他感到亲近起来。“吸鸦片有什么不好?”石田突然感到一阵冲动,心里这么嘟囔说。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异常的人无声地飘了进来。 如果说这人还是活人,那世上恐怕再没有比他更瘦、更惨白的人了。他披着一件外衣,胸口裸露在外,可以看到一根一根的肋骨。他平伸着两只胳膊,好像要抓捞什么东西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看来用个小指头就可以轻易地把他推倒。 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岁。两只眼睛深埋在陷下去的眼窝里,看不到他的眼珠,但肯定不会有一点儿生气。眼窝下湿漉漉的,他在流着眼泪。鼻子下面也黏糊糊的,那是他在流鼻涕。额头、面颊……他的全身都湿乎乎的,那是汗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汗水顺着肋骨往下淌。他突然张开了嘴巴,那不是说话,而是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这是烟瘾发作的症状。他的脉搏一定跳动很快,四肢一定冰凉,他的心里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慌乱。 他脚步踉跄。他那只能用枯树枝来形容的细腿碰了一下石田。他的身子多么轻啊!石田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对方好似也没有什么感觉,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石田心里想:简直像飘过了一片枯叶!据说凡是吸鸦片的人,他的身子一定会瘦,他的血一定会干,他的舌头会经常脱液。 石田非常奇怪这样的人怎么能推开那么厚重的门。如果真是他推开的话,那恐怕不是凭他的体力,而是借助于寻求鸦片的欲望。 “他还有欲望吗!?”石田这么想着,心里激动起来。当然,这与余太玄想给他的激动是两回事。 这时余太玄用激烈的口气说着什么话。不过这话很难懂,石田没有听明白。余太玄正抬起他那粗壮的胳膊,指着刚才进来的那个烟鬼。也许是由于过分激动,终于使他忘记了石田对中国话的理解能力。拳术大师好似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不过,他那样子还是很焦急的。 石田虽然不懂余太玄的话,但他感到自己能够体会这话的意思:“这条小爬虫太不像样子!这简直是对现世的嘲弄!” 身居这么多的大烟鬼当中,不吸鸦片的人确实会感到好像是受到了嘲弄。 余太玄也许是为此而感到愤慨。但石田心里想:“我倒是没有吸过鸦片,但我过去是认真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对商船的保镖工作,不能说他已投入了全部的精力。这不也是对现世的嘲弄、对自己的嘲弄吗!? 石田感到好似明白了他对这些人产生亲近感的原因。 4 从明朝万历十七年(一五###年)的关税表来看,鸦片二斤的价值相当于银条二根,税率规定十斤鸦片纳税银二钱(一钱为三点七克)。当然那时是作为药材进口的,数量也很少。 从清代开始,鸦片才不作为药品,而是作为嗜好性的麻药在中国泛滥。 鸦片能使吸食者感到一种冥想的快乐,它不会使人感到狂躁,而能使人感到幽静。从这一点也可以说它极富东方味道。可是,大多经常吸食的人,吸食量日益增多,中枢神经遭到破坏,成为鸦片的牺牲者,等待他们的只是“废人”的命运。 清朝方面也早已意识到鸦片的毒害,曾多次发出禁令。 雍正七年(一七二九)对鸦片贩子的课刑是披枷一个月(枷号一月),发配到附近地区服军役(充军);对开鸦片馆的刑罚是“杖一百”、“流三千里”。 一七八年东印度公司获得孟加拉的鸦片专卖权后,鸦片遂成为贸易的冒尖商品而出现。这一年清朝又再一次发出禁令。 嘉庆元年(一七九六)从关税表中砍去了鸦片这一项目。意思就是禁止鸦片进口。嘉庆四年又禁止国内栽培罂粟。 当时禁烟论者的意见是: 以外夷之泥土,易中国之货银,殊为可惜。且恐内地人民辗转传食,以致废时失业。…… 关于当时进口鸦片的数量,中国方面没有准确的数字。因为是走私商品,税关也没留记录。 根据英国方面的资料: 一八二一年五四五九箱(一箱为1331〖〗3磅,即一百斤) 三年后的一八二四年为一万箱。此后一段时期维持着一万箱左右。在阿美士德号北航的一八三二年才超过二万箱。三年后的一八三五年为三二二箱。又三年后的一八三八年终于超过了四万箱。增加的速度飞快。 清国过去一向是出超国,现在终于沦为入超国,面临着白银外流的严重局面。这称之为“漏银”。鸦片开始动摇国家财政的基础。 愚民们废时失业还可以,可是漏银问题一严重,吸食鸦片一旦渗透到国家军队的内部,清朝政府也发慌了。 在阿美士德号回到澳门十天后,两广总督被革了职。原因是镇压连州瑶族叛乱失败,追究了他的责任。当时的奏文上说: 调至连州,军营之战兵多有吸食鸦片烟者。兵数虽多,却难得力。 就是说,军队吸鸦片,根本无法打仗。 余太玄领着石田时之助去看鸦片窟,目的是想把这里的悲惨情景装进他的脑子,使他有所感触。而石田却真想跟余太玄说:“让别人感动,这很好。可是你是不是像那些鸦片鬼一样,也有点着迷了呢?” 对方既然对自己说一些听不懂的话,这次我也要跟你说一些你不懂的话。石田故意用日语说道:“我明白了。我看到了。鸦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大体上已经明白了。那些家伙确实沉溺在可怕的鸦片之中。不过,有些人能豁出性命来适应所好,这也未尝不可。好啦,咱们回去吧。” 他想自己过去就未曾努力搞好保镖的工作。于是他指了指刚才进来的那道门,朝那里走去。余太玄一时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他还是默默地跟着石田出了“三昧堂”。 5 来到大街上,石田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这儿本来就有一种澳门的特殊气味,但他觉得自己比去三昧堂之前似乎更加能适应这种气味了。就连他脚下穿的布鞋,也似乎合脚多了。 路边早已摆开了黄昏的晚市。商贩们把物品摆在草席上,扯开嗓门大声地招徕顾客。围拢来的顾客也大着嗓门讨价还价。 穿着黑色裤子的女人们,伸出指头咒骂价钱太贵。蔬菜、水果摊贩也板着面孔,大声地嚷嚷着。 “不贵!这价钱怎么算贵?东西太少啦!” “昨天才五文钱。”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这简直是杀人!” 旁边一个黑人女佣人,露出一口白牙齿,微微地笑了笑。 一个看来是拉丁族的中年西洋女人,靠在墙上,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场争执。她抱着胳膊,嘴里在咀嚼着什么。她那宽大的裙摆沾满了污渍。看来她是从果阿一带来的妓女。她搽了厚厚的白粉,但仍然遮不住脸上的皱纹。 “你又不是千金小姐,难道不知道东西会涨价!”老头恶狠狠地这么说。不过,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伤。 由于进口鸦片而产生“漏银”问题,使得银价上升,物价全面飞涨。 龚定庵写过一首《馎饦谣》——馒头歌: 父老一青钱,馎饦如月圆, 儿童两青钱,馎饦大如钱。 盘中馎饦贵一钱,天上明月瘦一边。 …… 这首诗是定庵三十一岁时的作品,讽刺了十年前的社会。可是以后的社会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加严重了。 不过,中国人的乐天主义能驱除这种生活的艰苦。 定庵在馒头歌的结尾这么写道: 月语馎饦:圆者当缺, 馎饦语月:循环无极, 大如钱,当复如月圆。 呼儿语若,后五百岁,俾饱而元孙。 路旁的市场热闹非凡。看到这种活跃的景象,简直不可想象他们和三昧堂里那些烟鬼是同一个人种。 鸦片烟鬼跑到哪儿去了呢? 不过,偶尔也可看到一些惨白脸、耸肩膀的吸鸦片的人。也有的人大概是烟瘾发作了,走路踉踉跄跄的。他们或许是急急忙忙地往三昧堂那儿跑吧! 广州 连维材犹豫不决。每当他要拥抱西玲的时候,他总是犹豫不决。 犹豫的时间很长。——对他来说简直是太长太长了。 当他终于下了决心,于是就像要跳进深渊似的,紧闭眼睛,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1 第二年——道光十三年(一八三三)的春天。广州十三行街的公行会馆邀请连维材。 清国的对外贸易一向是由得到户部批准的“行商”所垄断。这些行商组织了一种同业公会的组织,称作“公行”。这年公行的领导成员共有十家。相当于理事长的总商是怡和行,此外还有广利行、同孚行、东兴行、天宝行、顺泰行、中和行、同顺行、万源行和仁和行各家。他们不仅在买卖上,而且在关税征收和有关夷人的一切问题上都全面负责。 从外商方面来看,他们对这种全面负责的同业公会组织并不感兴趣。商品的价格由公行单方面决定,外商不能同一般的工商业者自由地进行交易,所以动辄就指责公行制度,阿美士德号北航时提出的理由之一,就是“广州的贸易欠公正”。 连维材的金顺记并不是公行的成员,所以不能直接从事对外贸易。但他在福建武夷山等地拥有许多茶园,可以左右茶叶市场。茶叶是重要的出口商品,尽管政府在茶叶的流通、运输等方面作了种种规定,但他一动念头就可以操纵茶叶价格,阻碍公行的茶叶出口。对进口商品来说,只要他想干的话,他也可以大量放出手中的存货而叫公行大吃苦头。所以公行的成员在连维材的面前自然要低一等。 英国政府肯定要取消东印度公司对中国贸易的垄断权,实行自由化,情况一定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公行的成员连日开会讨论新形势。恰好这时金顺记的连维材来到广州,因此决定听听他的意见。 连维材根据他们的要求,发表了这样的意见:“去年英国国会决议,决定来年四月二十二日散局(取消垄断权)。东印度公司再也不会在广州出现了。代之而来的将是各个商人。各人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这对你们极为有利。对方是分散的,而你们是团结在一起的。” 辅佐总商的广利行老板卢继光提问说:“您的意思是说可以压价购买吗?” 进出口商品的价格,过去一向由公行单方面决定。要是对这种价格不满意,东印度公司可以反抗,把货物原封不动地运回去;但分散的商人就经受不起把整船货物运回的巨大损失,含着眼泪也得按对方的定价出卖货物。——卢继光是这么想的。 “这恐怕办不到吧!”连维材说。 “为什么?” “东印度公司取消了,大班(东印度公司驻广州代表)走了,英国政府恐怕还会派人来代替他们的。如果本国的商人蒙受的损失太大,政府的官吏一定会劝告商人把货物运回。当然,损失将由政府补偿。” “这么说,就是由政府来代替公司喽?” “总的来说,可以这么认为吧。只是政府本身并不等于是商人。诸位的对手还是各个私商。尽管背后有政府撑腰,但可采取办法,巧妙地利用对方分散的弱点,于我们有利的机会将会增多。我是这么考虑的。” “就是说,情况比过去复杂了,需要讲究策略。您是这个意思吗?” “我的估计是这样的。” 富人总是希望维持现状的。连维材说东印度公司的取消对公行有利。有利或不利姑且不说,现状将发生变化是无疑的。过去坐在家里也可以赚钱。现在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这当然是伤脑筋的事。公行的商人一向只希望做稳妥的买卖;他们已习惯于垄断,缺乏对情况的研究,不愿意冒风险。 吃过午餐之后,怡和行的伍绍荣把客人连维材送到大门口。怡和行是公行的总商。老板伍元华正在生病,因此由弟弟伍绍荣代表出席。 “谢谢您啦!”伍绍荣说了一些客气话之后,好似想起了什么,“您知道厦门过去有个名妓叫如柳吗?” “只听说过这个名字。”连维材回答说。如柳是他前一代的名妓。 “您听说过府上的温翰老先生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迷恋上这个如柳吗?” “这还是初次听到。” “据说当时可热火哩,分手的时候,温先生简直失去了理智。这是我最近听老人说的。” “是么?人真不可貌相啊!” 连维材告别了伍绍荣之后,朝东边走去。 夷人不得在广州过冬这条规则并没有被严格遵守。不过,一过了贸易的季节,这一带还是冷清起来了。 十三行街在广州城外的西郊,是一条狭长的东西向的街,街旁有十三座两层或三层的洋楼。它相当于日本长崎出岛的贸易区。街的西端是丹麦馆,通称“黄旗行”。往东数是西班牙馆(大吕宋行)和法兰西馆(高公行)。 连维材走到英国馆——即东印度公司的前面停下了脚步,心里想:“伍绍荣跟我谈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呀?”他抬头看了看这一溜夷馆,所有的窗户都放下了百叶窗,显得十分寂静。 在盘踞于垄断权之上的公行的商人当中,最有主心骨的是伍绍荣。他恐怕是支撑着公行的核心人物。对于具有叛逆精神的连维材来说,已经形成权威的公行是应当破坏的。 连维材经常这么想:“我的叛逆精神不会创造出什么东西。”要创造的话,那当然要由他的保护者温翰来进行。他一向认为,他跟温翰之所以能成为默契的搭档,那是由于他们生来都具有共同的叛逆精神。不过温翰对他的影响确实是很大的。 人一过四十,真正自己的东西就形成了,而总想把过去所受的影响排除掉。连维材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了。这是对自己进行清理的时期,他希望自己能够轻装前进。在这样的时候,他无法区别哪些是自己身上固有的东西,哪些是从温翰那里接受来的东西,这确实叫他十分焦躁。 他应当排除什么东西呢? 过去他总希望温翰在自己的身边,而最近却突然感到厌烦起来。温翰大概也已经觉察到了吧?去上海就是…… 要想给金顺记以致命的打击,那只有在连、温二人之间制造分裂。连维材感到浑身哆嗦起来。“伍绍荣是故意把温翰过去的艳事说给我听的。……” 如果连维材对温翰感到幻灭,金顺记就将迈出毁灭的第一步。 他把公行看作是敌人。伍绍荣能够不觉察而进行反击吗? 2 连维材回去之后,公行的人们仍在会馆的一间屋子里继续讨论。伍绍荣只是总商代理,所以会议的主席由总商辅佐卢继光担任。 “在英国,看来议会最有权威。不过,在我国,皇帝陛下可以否决军机处的决定。难道在英国就不能这样吗?”卢继光一边说,手指头把桌子戳得咔咔地响。 伍绍荣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虽然已经年老不管事了,但对店里的事情还经常啰啰唆唆地发议论。他的父亲就有用紫檀的手杖捅地板的毛病。 时代正在飞速前进。他那样子就好像要阻挡时代的前进似的。 伍绍荣站起来说道:“这不可能。对于取消东印度公司的特许权,英国根本没有表示同情的意见。现在的英国是尊重自由和个人的力量。” 他说了这几句开场白之后,开始朗读起从英国报纸中选译的文件。英国报纸的论调带有一种跃动的节奏。英国已宣告贵族的寡头政治结束。去年克服了上院的抵制,修正了选举法。过去那种仅给予纳税十英镑以上的“户主”的世袭选举权已经废除,工业城市的市民获得了投票权。 世袭、保守与领地的时代已经过去。代之而来的是自由、进取和工厂的时代。再也不能允许东印度公司继续垄断对清贸易的呼声已经形成舆论。 “我们没有必要为东印度公司操心。”伍绍荣继续说道:“他们过去究竟为我们做过什么事情呢?他们不是把我们看成眼中钉吗?他们曾经收买总督,企图削弱我们的力量。我们过去是不是太过于相信权威了呀!?只要有veic东印度公司的略称。其英文全称是unitedeastindipany,但其正式名称使用拉丁文,所以“united”的第一个字母不是“u”,而是“v”。——原注的商标,我们不看货物就进行交易。今后恐怕应当要好好地研究研究了。而且我认为贸易额将会因为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而大大地增加。这不是值得欢迎的事吗!?” “不增加也行啦。只要是可靠的买卖就好。买卖如果能够不看货物就进行交易,那也……”卢继光这么说。 “完啦!”伍绍荣心里这么喊道,脸上露出灰心的神色。 看来公行的时代不得不结束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连维材的面孔。 对伍绍荣来说,他有个公行的组织需要保护,还有个徒具虚名的门第的包袱。他对自由自在的连维材感到羡慕。他觉得总有一天要背着各种破烂包袱同连维材作战。 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充满着艰难困苦。 (他的预感完全对了。伍绍荣的哥哥伍元华在这一年去世,他当了怡和行的老板,作为总商被抬上代表公行的位子。他成了全中国对外贸易商人的最高首脑,而且是在英国企图诉诸武力的最困难的时期。他字紫垣,还有着元薇、崇曜等别名,不过,一般最熟悉的还是他的世袭名浩官。) 伍绍荣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会议有点冷场了。 “总之,就是要好好地研究研究呗。”天宝行的梁承禧这么说。他好像是要调和一下会场的气氛。 可是,总商辅佐卢继光似乎认为,天下闻名的公行的成员要像小商人那样学习研究,有损体面。加上他的妻子又是总商代理伍绍荣的堂姐。所以他直言不讳地说道:“现在还这么谨小慎微,拘泥于小事,也顶不了什么事。即使对方有什么变化,反正我们这边不变。政府过去只准许公行的商人贸易,今后大概也不会不准许的。因为我们该做的事情都如期完成了。” 所谓该做的事情,是指每年向朝廷献纳的“贡银”。此外还有临时捐款和向有关官吏行贿。 贡银规定每年十五万两。 所谓临时捐款,是指这一类的捐款——如道光六年(一八二六)新疆回教徒之乱时,公行捐款六十万两;去年连州瑶族叛乱时捐款二十一万两。 公行的商人已成为商业贵族,一味地装潢门面。他们捐纳这么大的巨款是相当勉强的。怡和行、广利行这些实力雄厚的商人情况好一些,其他的会员则感到负担过重,有几家店号竟因此而破产。 “公行危险啊!”伍绍荣心里这么想,连维材精悍的面孔再一次掠过他的脑海。 3 中国人把十三行街的外国商馆称作“夷馆”。这些建筑物都是中国人的私产,由房东租给夷人。它们称之为荷兰馆、瑞典馆等,但现在那里的商人的国籍,同这些建筑物的国名已经不一致了。比如瑞典馆已为三家美国的商业公司所占据,瑞典的商业公司都在荷兰馆里租了房间。 连维材沿着小河,朝北向广州城里走去。从十三行街的夷馆到城门的距离,约为二百米。进了城以后,他尽量挑狭窄的小巷子走。 城内由于十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和新开辟的十三行街大不一样,破街陋巷残破不堪,到处是摊贩摆的货摊,出售的东西大多是油炸点心、蔬菜、水果和鱼贝之类的食物。烧鸡的表皮油光闪亮,样子十分难看;在烧鸡的旁边,厦门鱿鱼干遍身盐霜,散发着潮水的气味,躺在日光下。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女人的叫声。叫卖的声音带着吵架的气势。 到处飘溢着带油味的热气。碰上这热气,叫人有一种汗毛孔被堵塞的感觉。 卖狗皮膏药的为了招揽顾客,拼命地敲着铜锣。 “吵死人啦!你少敲几下好不好!”旁边卖杏仁汤的向卖膏药的大声吼叫着。从他的面孔来看,还是一个孩子哩。 六榕寺的八角十二层的高塔越来越近了。连维材绕到寺的西面,走进一家白砖围墙的宅子。 这是一座幽雅精致的四合院式的住宅。院子里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亭子。 连维材坐在亭中的陶墩上。一个女人坐在他的对面。 女人的相貌与众不同。她的鼻子又高又尖,作为一个女人,眼光显得过于尖锐,这大概由于她的眼窝有点下陷的缘故吧。她约摸有二十三四岁,脸型端正,但线条过于鲜明,表情过于严肃。她没有缠足,缺少当时的美人所具备的条件——窈窕的情趣。不过,仔细地看,她那白嫩的肌肤美得简直有点迷人。 “西玲,你真的觉得那么无聊吗?”连维材说。 “无聊死了!”女人回答说。 “学点什么技艺不好吗?” “我想工作。学点技艺等于玩儿,我不干。你看我到夷馆去当清扫妇好不好?” “这办不到。” 当时规定禁止外国人雇佣中国人。在广州的外国商人受着种种限制。如夷人不得乘坐轿子,夷人不得雇佣汉人使唤等等。采取这些限制是出于所谓的天朝思想意识——夷狄乘坐中国人抬的轿子,使唤中国人,这成何体统! 不过,这些规定实际上并没有被严格遵守。夷馆里既有称作阿妈的女佣人,也有称作沙文的男仆人。沙文是英语“servant”的译音。 尽管有禁令,只要行点贿赂,当局也会视而不见。虽说是夷人,但毕竟在馆内生活,会有种种杂务,不可能从本国带仆人,在这方面应当给予同情。——在袖子底下塞点东西,官吏们也会一下子变得人道起来。 事实上有许多夷人在广州过冬。名义上说是处理未了的事务,实际上是办理所谓“立券”工作。 鸦片是禁止进口的商品,不能公开运进广州。因此把一种称作“趸船”的巨大的鸦片母船停泊在海上。这是一种船身很高的畸形怪船,目的不是航行,只是让它起着海上仓库的作用。 偷运鸦片的外国商人平常把这种海上仓库停在伶仃洋上。但实际交易还是在广州的夷馆里进行。交易一旦谈成,夷人就在注明货物的种类、数量的提货单上签字,得到现银后就把提货单交给偷买的主顾。办理这种提货单,并在上面签字,称作“立券”。 “券”可以当作实物直接买卖。持券的人坐上快船,开到伶仃洋的鸦片母船边,用券换取鸦片,装在船上带回。——当时的鸦片交易就是这样进行的。 一般的交易到十月前后结束,以后就进入贸易的淡季。不过鸦片的买卖是整年进行的。由于这个原因,夷馆表面上看来寂静无声,其实里面还有很多外国人。所以只要连维材想点办法,西玲马上就可以进夷馆工作。 不过,维材不愿帮这个忙。那些非法留在夷馆办理立券的人,都是从夷人中挑选出来的特别胆大妄为的家伙。他们一般都十分粗野。维材当然不能把西玲送进这群豺狼虎豹当中去。 “这件事就算了吧。别的事我可以……”连维材说了一半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说不定上当了。这可能是西玲的策略。——她确实有某种要求,但故意不说出来,先拿一些根本无法接受的难题,讨价还价,然后表示自己让步,以达到所要达到的目的。维材看到她的眼珠在转动,苦笑了笑,心想:“又耍什么鬼花样!” “我想把弟弟收到身边来。他已经十六岁了。”西玲说。 西玲的弟弟叫简谊谭,是个狂妄自大、很难对付的家伙。连维材想起了他那张经常跟人闹别扭的面孔。——这个少年两年前寄养在厦门连家的飞鲸书院里。 4 连维材犹豫不决。每当他要拥抱西玲的时候,他总是犹豫不决。 犹豫的时间很长。——对他来说简直是太长太长了。 当他终于下了决心,于是就像要跳进深渊似的,紧闭眼睛,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维材火烫的肌肤和西玲的肌肤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血管好像马上就要崩裂,沸腾的血液就要流进西玲的体内。 不仅是他的肌肤和呼吸,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在沸腾。 “看你,怎么能在这里……”西玲挣扎着说。 “除了我和你,什么都不存在!”连维材把嘴唇贴在西玲的面颊上。 “可是,青天白日在这里……” “不要紧,没关系!” “上屋子里去!好吗?……” “就在这里。哪儿都可以。” 在那间屋子里,从窗户射进的阳光被帘子挡住,无力地落在地板上;豪华的朱漆镜台,挂在墙壁上的鸳鸯挂轴,赶也赶不散的脂粉的香气——这样的背景怎能适应连维材火热的心情呢!? “你说哪儿都可以,可是……” “西玲,我这满腔的热血是不能禁闭在屋子里的。怎能关在那个像积木似的房间里呢!?不,还是这里好!日头这么迎面照着!” 就连太阳直射着的花园,它的热度也抵不上他心中的热情。“这么一个小小的花园,能开出什么了不起的花呀!”他的心里这么想着。他的眼睛模糊了,看不到周围的花儿。 在连维材的身体里,始终有着一种狂暴的感情。应当给它起个什么名称呢? 这是一种对权威的反抗吧!——不,这么说未免不恰当。因为他本身就是一种权威。 勉强地说,那可能是一种漠然的破坏的欲望。 当时的中国蔓延着吸食鸦片的风气。很多人认为这时是民族颓废的时期。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是汉民族的复兴时期。人口飞速地增长,杰出的人才在各界崭露头角,学术也摆脱了过去书斋里的考证学,重视实际的公羊学派正在兴起。在这个民族精神高涨的时期,鱼龙交杂,玉石难分,呈现出一种一应俱全、眼花缭乱的局面。 凡是有什么新事物即将诞生,总会有一阵像广州的破街陋巷那样的混乱;就连鸦片的流行,说不定也是某种新事物出现的前奏。 人们蕴藏着的能量将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表现呢? 其前提就是绝不满足于现状。把禁锢于现状之中看作是一种“羞愧”。——这是那位王举志的心理。 如果前进一步,一种要打破现状的欲望就会开始跃动。 看来连维材这个人的身上就表现了这种民族的精神。 破坏的欲望总要表现出来,有时表现在工作中,有时也会表现在女人的身上。 “啊哟,骨头都要碎了!”西玲说。 “骨头碎了,用我的血浆给你粘接上。” “啊哟!痛死了!”西玲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嘶哑了,维材仍然不放松她。 在这以前,维材犹豫了很长的时间,而一旦搂抱住西玲的身子,就像暴风雨般疯狂起来。 维材与西玲互相拥抱着,躺在亭子里石板铺的地上。——他们浑身沾满泥沙,长时间地疯狂地拥抱着。 “你怎么了?” 维材不时为西玲的话音而暂时清醒过来。他好似吝惜这样的时光,他的手抚弄着西玲的胸脯。 “还是上屋子去吧!”西玲低声地说。 到了这样的时刻,背景和场所是沐浴着春天阳光的花园也好,是光线暗淡的房子里也好,已经无关紧要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到西玲的房里来了。 维材的手已经不再抚弄西玲的胸脯,而是放在西洋毛毯上面。女人的身体已经离开他的身子。 西玲蹲在他的面前说道:“你稍微等我一会儿。我想起了一件事,不去处理一下,心里不踏实。我马上就回来,半刻钟左右。” 维材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一切又要从头做起,又要从长长的犹豫开始。 等人的时间最无聊,尤其是在闺房中等待更加无聊。等了很长时间,维材爬起来走到窗边。 房间的结构是半洋式的。维材喜欢这种房子,故意造成这种样子。他拉开绢子窗帘,朝外面望去。 恰好西玲跟一个男人一起,穿过花园,朝大门口走去。 两人站在门房前谈了一会儿话。西玲轻轻地捅了捅男的后背,男人好像高兴地笑了。当男人转身的时候,露出他的侧脸。 “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人并不年轻,年岁与维材大致相仿,长着一副典型的广东人精悍的面孔。 他记忆中曾在宴会上多次见过这张面孔,看来一定是广州相当知名的人物。——他很快就回忆起来了:彭祐祥! 这是一个最近突然红起来的大人物。是那个半绅士、半流氓社会中的一个头目。也许他具有笼络人心的才能,据说他的徒子徒孙最近突然增多起来。还听说过关于他挥金如土的种种传闻。 维材当然不喜欢这样的人物出入西玲的家中。 “你办事的时间真长啊!可把我等坏了!”西玲回到房间里,连维材这么说。 “旁边的墙快要塌了,我去见了帮忙的人,谈了谈修补墙的事。”西玲十分自然地回答说。 看来彭祐祥为了扩大势力,赢得人缘,正在想方设法为市民服务。“不过,这家伙的腿也真勤啊!连修补墙壁也跑来帮忙!”连维材这么认定之后,也就不想再深究下去了。 可是数天之后,夜已经很深了,他去找西玲。当他走到六榕寺西边西玲家的门前时,恰好碰见西玲送客人出门。他条件反射似的缩回身子,紧贴着墙壁,躲开客人。这时西玲和客人的谈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还要来啊!”男的这么说。 “下次你白天来吧!”西玲说话有点媚声媚气的。 “为什么?担心晚上跟你的老公碰上吗?” “不是。他有时白天来,有时晚上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这家伙真讨厌。——不过,白天来不也是一样吗?” “白天来,可以说是木匠师傅来商量活儿呀,商店里来人推销东西呀,简单地编个说词蒙混过去。” “嗯,这么说,还是晚上不合适呀。哈哈哈!——”男的笑了起来。 西玲手里提着灯笼。灯笼的光亮照出客人正是彭祐祥。 彭祐祥朝着与维材相反的方向走去。西玲提着灯笼站在门口,一直照到他转过拐角。连维材等她转身进家之后,才把身子离开墙壁。他决定不去找西玲,回到金顺记的分店去。 暗杀 “我明白了。”余太玄好似下了决心,抬起头来。 “哦,真明白了?”连维材好像叮嘱似的,盯着余太玄的脸。 余太玄用他粗壮的大手拿起茶杯,一口把茶喝光。连维材冷冷地望着他的手在微微地颤动。 1 第二天早晨,拳术大师余太玄来见连维材,商谈的事情是招收弟子,开辟练武场,余太玄吞吞吐吐地提出了五百两白银的数额,连维材爽快地答应了。然后转入闲谈。拳术家关于社会风气的堕落,慷慨激昂地大发了一通议论。 “世道不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鸦片、卖淫、赌博……” “因为不必干正经的营生也可以生活吧!”连维材说。 “我觉得奇怪的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有人毒害这个社会,他们为人们提供淫逸安乐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 “有的家伙养活不劳而食的人。” “这是害群之马!” “这种害群之马越来越多啊!” “这种家伙就应当干掉他!” “不那么简单吧。这些家伙暗中都有联系。要干掉他们不那么容易。” “只要有勇气,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余太玄非常激动,他紧握着的拳头在膝头上微微颤抖。 “广州实在太不像话了,社会风气越来越坏。” “还不晚。为了社会,那些家伙……对,迟一天,这些害群之马就……” 余太玄十分激动。连维材打断他的话头说道:“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相对地说,他们的弱点太多了。问题在于操纵他们的人——他们有头目啊!这些家伙用不正当的手段搜罗金钱,散布诱饵。不过,这种人也只是一小撮。” “这么说,问题就更简单了。” “不是这样。他们手下有人。比如拿现在广州最得势的彭祐祥来说,他直接指挥的人就有五百。” “彭祐祥!啊,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可是个红得发紫的大头目,正在得势。你利用学习拳术,即使一天能挽救五个青年,而彭祐祥一天却能造出十个流氓无赖,赶不上他呀!” “这么说,我的工作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的工作起码会因为他而减少一半效果,这是肯定无疑的。你想清扫这个世界,而有人却要把它弄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有道理!”余太玄看着自己紧握着的拳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攥紧。 “不管你怎么打扫,总有那么一些人要倒垃圾。你的工作够艰巨的啊!” “嗯,你看该怎么办呀?”余太玄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怎么办?这该由你自己去考虑。这可是关系到你平生的大志啊!”连维材瞅着拳术大师,意味深长地说。 “不能饶了他!”余太玄咬牙切齿地说,“绝不能饶了他!彭祐祥这败类!” “这事就这样吧。”连维材改变话题说,“你的工作是很艰巨的,你提出五百两,我担心不够,准备最近再呈上一千两银子。不过,这要等你的工作环境略微清净之后才能给你,在这之前暂时由我保存。” “我明白了。”余太玄好似下了决心,抬起头来。 “哦,真明白了?”连维材好像叮嘱似的,盯着余太玄的脸。 余太玄用他粗壮的大手拿起茶杯,一口把茶喝光。连维材冷冷地望着他的手在微微地颤动。 2 石田时之助已经蓄起了辫子。他早已从澳门来到广州。他成了金顺记广州分店里的食客。中国话也比以前长进多了。 他的面前放着一根手杖。他拿起手杖,把右手放在靠近粗头的地方,缓缓地往上推动,推到离上端约五分之一的地方,突然闪闪发光起来。 这是一根里面藏着刀的手杖,俗称“二人夺”。 石田把刀身端详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是日本的。” 拳术大师余太玄从潮州弄到一根二人夺,据说是日本货。他请石田来鉴定。 “刀是要杀人的。”余太玄做了一个双手挥刀的架势。 “那当然啰。”石田答话说。 “杀人不好。” “噢,是呀。” “你杀过人吗?” “没有。使过刀,没有杀过人。” “我可杀过人。不过,不是用刀。”余太玄把手往前一挺,做了一个打拳的架势,“你看,用这个!” “噢。” “杀人不好。不过,有时候也是应该的。” “是吗?” “有时为了社会不得不杀人。是心里流着眼泪去杀人的。” “我记得在我们国内也有过这种说法。”石田暧昧地点了点头。 “石先生,”余太玄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告诉你,最近我还要杀人。这是为了社会,为了国家。” “这是为什么?……”石田对余太玄这种做作出来的悲壮气概感到讨厌。如果真有这样的好心,不声不响地去杀人也未尝不可。 “怎么样?石先生,这次能跟我一块儿去吗?” “一块儿去?”这确实是件麻烦的事。可是,在清国看暗杀,这种机会今后恐怕是不会太多的。“去不去?”石田心里在考虑。 “对。当然不用你帮忙,只是请你看看。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在澳门请你看了鸦片馆。此外,先生还看了我国种种低级下流的地方。你也许认为清国的正气已经扫地以尽了。不过,我想让你看看它还留下来一点点。” 余太玄可能觉得这个最关键的地方一定要让对方理解,他提起笔来,特意把所谓的清国正气之类的话写在纸上,递给石田。 纸片放在石田的膝头上,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心里想:“算了吧,少来这一套!” 让人看拳术,看三昧堂,这次要看暗杀。这家伙总是喜欢让人看点什么。也许是余太玄经常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让人看各种各样的事情,而真正想让人看的一定是他自己。 “可怜的家伙!”石田心里想,“头脑简单的人!” 这时石田突然想到这家伙是不是被人利用。力气大、性子直的人往往会被利用的。他在国内的时候,这样的例子看得太多了。他受过的所谓教育,其目的不就是要培养这种被人利用的人吗!? “好吧,让我看看吧。”他这么说。 “啊!你同意了!”余太玄好似打内心里感到高兴。 几天之后,余太玄来找石田,显得很兴奋。 “咱们马上就走吧!”余太玄说。 吃过晚饭已经好一会儿,天已经黑了。 “是那件事吗?”石田问道。 “对。”余太玄带了他那根二人夺,把它递到石田的面前说,“这是日本刀。你是日本人。我想把它送给你作为今天的纪念。送给你这个,并不是要你帮忙。我只想请你看看,中华仍然存在着慷慨忧国的正气。到时候,我希望你握着这把象征贵国尚武精神的刀。” 后面的话有点不好懂。不过余太玄早已有所准备,拿出纸笔,龙飞凤舞地写出了大意,递给石田看。 路上余太玄说出了这天晚上要干掉的那个“害群之马”。石田大失所望,心里想:“原来要干掉一个流氓头头呀!”他原以为余太玄要暗杀一个重要的大官儿。埋伏的地方在城内的东南方,靠近贡院(科举的考场)。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两人躲在一家围墙的拐角上等着。这一带都是大户人家的宅院,几乎没有行人经过,路很窄,地形对暗杀最合适不过了。 终于看到一个醉汉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来了!”当余太玄小声说道时,石田一点儿也不感到兴奋。 余太玄毕竟受过拳术的锻炼,事到临头反而冷静起来。他抑制着急躁的情绪,努力辨认他要狙击的对象。 “没错,是彭祐祥!”他低声对石田说,随即,箭一般地跳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连石田也不明白余太玄使了什么绝招,只见他笔直地冲跑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对方的身边。 当余太玄向旁边跑了十来步时,对方已瘫倒在地上。连一声喊叫都未出。 余太玄又慢慢地走回来,趴在汉子的身上,好似在探查他究竟死了没有。 这确实是绝招。 不过,掌握这种近乎神技本领的人,头脑却多么简单啊!不,也许正因为他头脑不复杂,才能掌握这样的绝技吧! 绝技确实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用这样的绝技杀死的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喝醉了的流氓。 “死了!”余太玄说了一声,站起身来。 死的汉子,恐怕除了余太玄外,再也不会怨恨其他任何人了。 余太玄肯定想听听石田的感想。可是石田一声不吭,默默地回到金顺记。 他感到手里那根“作为今天的纪念”的二人夺沉重得要命。 3 连维材在拥抱西玲之前,奇怪地要犹豫很长的时间,其中有着特殊的原因。 西玲是他的恩人的女儿。 维材一向把两个人看作是自己一生的恩人。一个是账房先生温翰。另一个是一位“白头夷”,名叫菲洛兹,中国名字叫富罗斯。他跟温翰不同,早已成了故人。 当时世界各地的商人,为了争夺中国的市场,曾经汇集在澳门和广州。不消说,最多的是英国人。其次是葡萄牙人。他们在澳门获得了居住的特权,在英国人进入中国贸易之前,一直称霸于中国市场。 西班牙曾经以它所占领的菲律宾为基地,进入了中国的贸易。中国人曾把西班牙称作“大吕宋国”。他们曾把西班牙银元输入中国市场。这种银元后来在中国称作“洋银”,起过流通货币的作用。 荷兰曾经垄断过日本贸易。它以爪哇为根据地,在中国的贸易中也相当活跃。 法国人曾以印度###为基地,向东推进过,但每年只向广州派出一二艘商船,多的时候也不过四五艘。 美国很快就在中国贸易中跃居第二位,仅次于英国。由于它的国旗十分花哨,中国人称它为“花旗国”。 很多国家是用它的国旗来称呼,比如称奥地利为“双鹰国”,称普鲁士为“单鹰国”,称瑞典为“蓝旗国”等。这些国家的商人也来到了广州。 此外,南洋各地的贸易商人也经常来。但这些地区一向被看作是朝贡国或属国,广州以外的港口也可出入。 广州称印度人为“港脚人”。他们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庇护下,也相当活跃。 不过,在印度人当中,帕斯族人有点特殊。他们原来信奉拜火教,居住在波斯,在回教徒军队进入波斯后,因拒绝改信回教而逃亡到印度。他们逃亡到印度后仍受到追逐,在卡提阿瓦、诺萨里和苏拉特等地流窜。他们没有土地,只好以商业为生。他们居住在苏拉特的时期,恰好东印度公司把这里当作根据地,于是帕斯族人借助于东印度公司和莫卧儿帝国的势力,逐渐变成商业民族。帕斯人皮肤白皙,眼睛碧绿,长相和一般的印度人不一样。而且他们几乎全都经营金融业。 当时的广州因有鸦片的特殊买卖,是世界上利率最高的地区。帕斯人是典型的商业民族,当然不会放过利率高的澳门和广州。他们带来大量资金,作为金融家活跃于中国的贸易市场,其人数相当多。中国人把这些帕斯族的高利贷者称作“白头夷”。 澳门的白头夷菲洛兹,曾给小商店年轻的老板连维材大批贷款。这种贷款几乎是有求必应,毫无限制;从信用程度上来说,可以说非常大胆果断。 金顺记由于获得这笔资金而暴发起来。如果没有大批的资本,即使有温翰这样的好助手,金顺记恐怕也不会这么飞快地发展起来。 菲洛兹是看准了连维材和温翰这两个人物。他的眼光并没有错。他当然得了很多利息。但连维材还是深深地感激菲洛兹对自己的恩惠和情谊。 白头夷菲洛兹在澳门和一个中国女佣人生下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西玲。所以维材在西玲小时候就认识她。 西玲是波斯拜火教时期一个王妃的名字。她是王子荷斯洛?帕尔维兹的妃子,但她有个情人,名叫范尔哈德,是个爱情悲剧的女主人公。菲洛兹仿效这个王妃的名字,给自己的女儿起名为西玲。 白头夷菲洛兹年老之后回国了,把丢下的孩子委托维材照顾。菲洛兹回国之后不久就死了。连维材遵守信约,照顾西玲母女。西玲的母亲把幼小的西玲硬推给维材,自己跟一个葡萄牙商人同居。她是一个多情的女人。 西玲的母亲私奔了,但也结束了她不幸的一生。当她怀孕的时候,那个葡萄牙人却不见了。她在生孩子时死去,生下的孩子却平安无事。这次生的是个男孩子。由谁来抚养这个孩子呢?这个孩子虽与连维材的恩人菲洛兹毫无关系,但也只好由他来收留。 恩人的女儿是神圣不容侵犯的。但也许正因为是神圣不容侵犯,维材反而产生了染指于她的念头。这也是他那漠然的破坏欲望的一种表现吧。 西玲继承了母亲的血统,也具有淫荡的性格。维材的妻子是个贤淑的女人,西玲的性格跟她恰恰相反,他不知不觉地被西玲迷住了。 西玲十七岁时,他第一次搂抱她。这是他那强烈的破坏欲望促使成的。 犹豫踌躇的时间——这是等待破坏欲望凝聚的时间。以后才能产生一种捣毁一切的冲动。维材最初不过是经受不起这种诱惑,他意识到西玲的魅力,还得要等她成熟之后,带有一种淫荡的妖艳的风情。 这是很久以后的事。 4 “我后天要回厦门。”连维材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观察西玲的表情。 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不出彭祐祥的死给她究竟带来多大的刺激。 “啊呀!是么,……”她的话总是那么冷冷的,而且听起来叫人感到含有情意。但这不是她做作出来的,而是天生的。 “我让谊谭到广州来。”连维材说。 “这你已经答应了呀。” 西玲对弟弟的感情之深,简直叫人难以相信。这姐弟俩虽然不是同一个父亲,但他们都是没有亲人的孤儿,而且都是混血儿,看来是这种关系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如果夸张一点说,这社会上的一切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的年纪相差八岁,西玲对弟弟似乎抱有一种母性的慈爱。 “我遵守诺言,把他送到这里来。不过,暂时要放在金顺记。” “啊呀,不能跟我住在一起吗?这和您答应的有点儿不一样啊!” “谊谭还年轻,放在生人当中干点事情,对他有好处。” “我会让他干点事情。” “你也还年轻,办不到。谊谭应当让年纪更大一点的、懂得事情的人来监督。” “那就那么办吧。只要谊谭能来广州,我就满意了。”西玲好像改变了主意。 “我们要暂时分别了。”维材扫视了一下屋子。这里是西玲家的正房。正房两边,通向东西厢房的地方,一般是耳房——小小的休息室。维材在广州,经常到西玲家来。但他从未进过耳房。那是备用的房间,一般堆放一些不常用的东西。 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突然想进耳房去看看。 “你说旁边的墙壁坏了,其他还有坏了的地方吗?这房子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吧。”他边说边把手放到耳房的门上。 “别的什么地方……坏了,还没有……”西玲的声音听起来跟平常有点不同。 维材回头看了看她,只见她突出的下嘴唇比平时更加突出。西玲的脸上开始露出维材所想要看到的慌乱的神色。 “我平时很注意,不要紧。”西玲不等维材答话,赶忙这么说。 “她不想让我进耳房!”维材心里这么推测。为什么?是里面藏着情夫?彭祐祥已经死了。但情夫也许不只彭某一个人。 “我要进去看看。”维材打开了耳房门。 房间很小,一眼就看遍了。果然是一间堆放东西的房间。里面堆放了十来个木箱,箱子上盖着席子。此外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地方能藏下一个人。 维材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想把这种尴尬的局面蒙混过去,一边说:“这是什么呀?”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朝木箱走去。 “这样的地方,你出来吧!”西玲拉住他的袖子。 维材回过头来,盯视着她的脸,发现她满脸慌乱的神色。 他甩脱西玲的手,走到木箱的旁边,揭开席子。崭新的木箱上印着鲜明的标签:veic 公班土 净重1331〖〗3磅veic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标志,“公班土”是鸦片的一种,公班pany英文,公司的意思,此处为东印度公司的略称。词的译音。 走私的印度鸦片有三种,以孟加拉产的鸦片质量最好,称作“公班土”;由孟买运出的“白皮土”次之;从马德拉斯运出的“红皮土”在印度鸦片中质量最差。此外,主要还有美国商人运来的土耳其和波斯产的鸦片,但质量比红皮土还次,专门掺在印度鸦片中出售,这样可以降低价格。 维材皱着眉头,看看鸦片木箱,又看了看西玲。 西玲低下了头。 “怎么有这么多鸦片?” “受别人委托,寄放在这儿的。”西玲不敢抬头,这么回答说。 “受谁委托?”维材的话带有质问的语调。 “一个叫彭祐祥的人。他、他最近不知被谁打死了。” “噢,……” “他说我认识官吏,放在这里安全,所以跑来求我。我这个人的性格,叫人家一求就不好意思拒绝。” “你这个糟糕的性格!” 这一来,维材的心里反而舒坦了。看来彭祐祥出入这个家,可能是把这里当作隐藏遭到严禁的鸦片的地方。 “彭祐祥给了你手续费——不,保管费了吗?”维材问道。 “嗯,给了一点儿。” “不能要。还他。” “他已经死了。” “这些鸦片怎么办?” “让彭祐祥的朋友来取走。” “来取的时候把钱还给他们!”维材说这话时的语气很严厉,但马上又柔声地说:“如果零用钱不够,老实跟我说。” “不!”西玲摇了摇脑袋。 “是呀,还是因为太无聊了吧!”维材心里这么想。如果因为太无聊而帮人家做鸦片买卖,那也许比去夷馆当女佣人还要好一些。 她随便地垂着头发。当时的妇女在结婚之后才把头发梳上去。每当看到西玲的垂发,维材总要产生一种负疚的心情。 把恩人的女儿置于这种不清不白的地位。——像维材这样的人在当时也很难消除儒家的伦理观念。 他为这个女人而杀了一个男人! 他的脑子里回荡着伍绍荣的话。 ——连温翰也为一个女人发过狂。这是男人的悲剧啊!女人的悲剧加上男人的悲剧,使得人世多么痛苦啊! 世人眼中的事业,好像仅在这痛苦万状中不时地喘息着那短暂的一瞬间才存在。连维材把这些断断续续的瞬间联接在一起,创立了金顺记。 这是否也会白费呢?! 维材曾经这样感觉过,但他很快又返回儒家世界那牢固的结构里去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住在这里使他快活。 他不由得抚摩着西玲的头发。她的头发中夹杂着一些金发。 东方与西方 道光皇帝勤奋之后,首先热心处理的是他过去有意识搁置下来的鸦片问题。 同一个时期,在浓雾笼罩着的伦敦,外交大臣巴麦尊正召集了专家,研究对清政策,制订打开清国门户的政策。 1 聪明的额头,长长的眉毛,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不时闪现出冷酷的光芒,这一切与他那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十分相称。只是下巴使劲地向左右拉开着,他那出身于名门吞普尔家文雅的贵族风度一下子被他这下巴破坏了。 他是当时英国的外交大臣巴麦尊子爵。 “要录用年轻人,应当录用年轻人。年轻人富有活力,要用这种活力来发展你的公司。”巴麦尊说。 他的面前坐着商人威廉?墨慈。墨慈的脑袋已经拔顶,看起来好像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其实只是在他眯着眼睛的时候才是如此。当他睁大眼睛时,眼睛露出凶光。 “对。这已经……东印度公司的年轻职员也参加了我们公司的班子。”墨慈毕恭毕敬地回答说。 “年轻人富有进取精神,他们不仅能使你的公司发展,也能使英国富起来。” “我明白了。我们一定不会败在美国商人的手下。”墨慈这么说着,用上眼梢瞅着外交大臣的表情。 巴麦尊转过脸去。他似乎担心让这个无懈可击的商人看出自己的内心活动。 巴麦尊表面看起来好像非常理智、十分冷静,其实他这个人是极其感情用事的。他从一八三年担任外交大臣,八十一岁去世,三十余年一直是指导英国外交的重要人物。 “为了大英帝国的荣誉!”——他的政治理想与信念不过如此而已。 他曾经为一个犹太血统的英国人的利益,而对希腊施加压迫,遭到人们的谴责。当时他在下院郑重其事地说:“对于英国臣民的利益,应当像过去的罗马市民那样,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要由英国政府加以保护。” 他曾经援助匈牙利的独立运动,招致维多利亚女皇的不快;由于带头承认路易?拿破仑的政变而被罢免。——这些都充分表现了他是感情用事的。 他出身于贵族,本来对自由主义的新兴工商市民并不抱同情。但为了“帝国的荣誉”,他支援产业资本家的活动,而且是狂热地支援。 墨慈回去之后,巴麦尊露出满脸不高兴的神色,抱着胳膊,心想:“买卖人讨厌透了。我想尽量不让人看出我对美国抱有敌意,这家伙好像意识到了。” 叫别人看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当然是不太愉快的事。 对美国这样一个新兴国家抱有敌意,这关系到大英帝国外交大臣的声誉。巴麦尊是这么想的。而且他也并不是憎恨美国,他只觉得绝不能允许美国在大英帝国的荣誉上落下一点点阴影。 “可恶!”他恨得咬牙切齿。 对清国的贸易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巴麦尊拿起桌上的文件资料,又重新看了一遍。 这份名叫《各国对清贸易现况》的报告书,是外交部有关官员与东印度公司的专家合作写成的。 根据数字来看,美国还远远赶不上英国。各年的情况虽有差别,但一般来说,美国的对清贸易仅为英国的六分之一,在进口方面为英国的三分之一。 问题是利润率。 东印度公司的一艘一千二百吨至一千三百吨的商船,航行一次,在广州获得的纯利润,按美元计算,平均只有三万至四万美元。而美国商人的一艘三百五十吨的小商船,平均可赚得四万至六万美元的纯利润。 原因大概是东印度公司采取官僚主义的经商办法,让效率极差的大船装上大批的人员去做买卖。 相比之下,美国商人是采取游击式的经商方法,十分活跃。他们搞的是所谓环球贸易,把美国的农产品运到欧洲,换得西班牙银币,从印度把鸦片运到澳门,在广州装上中国的茶叶、丝绸和棉花归航。 据说美国商人的资本不是美元,而是勤勉和冒险精神。他们没有足以同东印度公司相匹敌的资本实力和组织能力,但他们有着可以弥补这些不足的东西。 美国独立不到五十年,国内的产业还不十分发达,所以有为的青年都看着海外,在贸易业中聚集了很多人才。 美国船上的水手大多是良家子弟。船上准许船员装载一定数量的“个人商品”。他们除了薪金之外,还可以通过这个办法获利。水手攒钱,然后买下农场经营,这已成为当时美国青年的生财发迹之道。 他们的干劲之大,是东印度公司那些穿制服的职员远远无法比拟的。 报告书里谈到了这些问题。 “这样下去不行!”巴麦尊心里这么想。 在英国,最优秀的青年从不到海外去。到远东去的,大多是品质恶劣的人,是走投无路才去的,所以年龄一般都较大。巴麦尊建议墨慈“要录用年轻人”,也是考虑到这些情况,因此墨慈立即看出外交大臣的话中有影射美国的意思。 打动巴麦尊的心的,不是报告书上罗列的数字,而是美国商人的情况。 如果仅从数字来看,英国还是十分稳固的,还没有出现阴影,大英帝国的荣誉还光辉夺目。但巴麦尊是个重感情的人,他看到了数字中没有表现出的“阴影”。 像东印度公司这样一个正规的组织所进行的贸易,本来是符合巴麦尊的贵族趣味的。但是,即使议会批准延长东印度公司的特许期限,他也觉得不能再允许公司垄断对清贸易了。 这并不是说他对产业上的自由主义已经有了理解,而是他的嗅觉已经闻到了美国可疑的气味。不,他已经感觉到有人正在悄悄地侵蚀“帝国的荣誉”。 他拿出另一份报告书。 这是阿美士德号的报告书。他很快地看了这份报告书,然后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怎样才能把美国一下子甩到后面呢?”巴麦尊低声地自言自语。 那些自由的商人,为了追逐利润,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的。由他们来充当贸易战士,肯定要比东印度公司得力得多。 “但是,完全交给他们是不成的。” 那么,该怎么办呢? 其实从派出阿美士德号的时候起,答案早就已经得出了。 使用国家权力!——武力! 要打开广州以外的各个港口,就要运用英国的武力。用血换得的权益将会坚如磐石的,那将是美国望尘莫及的。 那时,帝国的荣誉将会大放异彩。 2 马车中的墨慈满面笑容。 为了能会见外交大臣巴麦尊,他花了相当一笔活动费,但也收到了相应的成效。巴麦尊给墨慈写了好几封介绍信。都是写给曼彻斯特的大商人的。 威廉?墨慈商会正准备打进远东贸易。它准备以马六甲的金顺记公司为跳板,暗中早已制定了计划。问题只在于资金。外交大臣巴麦尊的介绍信给它在这方面带来了希望。 马车正好从东印度公司伦敦总公司的门前经过。 墨慈从车窗中看到的那座森严的建筑物,使他感到就好像是什么遗迹似的。 “我能得到这笔遗产吗!?……”他自言自语地说。 第二天,墨慈从伦敦出发去曼彻斯特。 曼彻斯特——这里纺织工厂鳞次栉比,冒着黑烟的烟囱林立。它可能是当时世界上最有生气的城市。 这个城市在激烈地鼓动着。曼彻斯特每鼓动一次,英国就膨胀一点。鼓动进去的力量寻找出口,发出咆哮的吼声,冲出来的力量可以击毁任何坚固的墙壁,连制造这种力量的人也无法控制。 曼彻斯特是个庞大的怪物。 在这里,人们好像在力量这个精灵的命令下行动。 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在举行###。 现在正在开展“反谷物法运动”。这个运动将给贵族、地主以最后致命的一击。学者们都出席了这些会议。当时所谓曼彻斯特学派的学者们,作为产业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大力提倡自由主义经济。 这样的政治###一结束,资本家们立即坐上马车,赶到下一个会议的场所去。——那是纺织工厂的股东会议、工资协定会议或组织新公司的发起人会议。 墨慈来到曼彻斯特后,在这个紧张忙碌的城市里,到处拜访资本家的办事处和住宅,游说远东贸易的好处。巴麦尊的介绍信当然发挥了很大的威力。一个月之后,他就把那些繁忙的资本家邀集到一起了。 墨慈洋洋得意。有实力的出资人齐集在辉煌的枝形吊灯下。 第一次股东大会开得很顺利。墨慈意识到大家对自己的期待,而抑制着自己兴奋的心情。他低下头,只见会场大理石的地板闪闪发亮,似乎象征着他未来的光荣。 这里是枝形吊灯和大理石地板。但是,在曼彻斯特,许多人的境遇与这里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墨慈在股东大会上发表讲话的时候,哈利?维多正走在这个城市的一条潮湿的小巷里。这个曾经登上过阿美士德号的东印度公司的年轻职员,现在被挑选进了墨慈商会。 “你能给我从你的朋友中找一些年轻人吗?只要年轻就行,没有经验也没有关系。”经理墨慈这么委托他,因此他来找他小时候的朋友约翰?克罗斯。 兰开夏迅速发达起来的棉纺业需要大批的工人,海上运输的新花——轮船首先把工人从爱尔兰运到英格兰,建筑家忙于建造简易住房,根本不考虑什么地基,在泥泞的地上出现了一排排像火柴盒子似的小房子。 约翰?克罗斯就住在这种简易屋子里。那里发出带着机械油味的臭味。在这间地窖般的阴暗的房子里,约翰脸色苍白,抱着膝头坐在刨花上。 “约翰,你应当离开这里,待在这种地方你会完蛋的!”哈利两手轻轻地扶着约翰的肩膀这么说。 “我早就完蛋了。” “你这张脸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颊骨突出来了,眼睛这么浑浊,过去那个精神抖擞的约翰哪去了?那个希望登船航海的约翰……”哈利说着说着,眼睛湿润了。 “唉!”约翰瞪着浑浊的眼睛说,“到了能够登船航海的年岁,身体就弄成这个样子了。——哪一个船长一看我的样子,都说别开玩笑了!” “是么,……”哈利又把约翰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看他实在瘦得不像样子,说:“当水手航海看来有点勉强了。不过,做买卖还是可以的。到东方去吧!现在是个机会。东印度公司已从广州撤退,私人贸易争先恐后往那里跑。他们正在到处找人,连我这样的人也大受欢迎哩!” “你学过中国话呀。” “不,是人手不够,尤其缺少年轻人。不懂中国话也不要紧。记账的、过磅的、监督装卸货物的,都不够,就连点货箱数目的人也需要。” “能点货箱数目也行吗?”约翰好像有点动心了,说,“那么,我也行啊。” “就是嘛。约翰,你在纺织厂干活拿多少钱?” “一星期十先令。很少。不过,比我还少的人很多。孩子们还不到五先令。” 一八三三年就已经实行禁止儿童劳动的法律。可是根据第二年的调查,在工厂劳动的十三岁以下的儿童近六万人。 “一星期十先令,一月二英镑。你看,我在东印度公司每月拿三十英镑。而且那是正薪,另外还有各种收入,如临时翻译、特别分红,……” “啊,那是我的几十倍啊!”约翰的脸上露出喜色。他抓起一把刨花,猛地朝它吹了一口气。 这时,背后传来嘶哑的声音:“能把我也带去吗?”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汉子,坐在床沿上。这汉子长得魁梧结实,跟约翰的样子恰好相反。他的年岁约摸三十岁,他那惹人发笑的蒜头鼻子旁边,一双小眼睛在微笑着。不过他的额头上有一块五公分长的伤疤,使得他那张滑稽可笑的面孔带上几分凶相。 “噢,你回来了!?”约翰说。 “你们只顾说话,没有注意。我是刚才回来的,你们的谈话很有意思,我全听到了。我对这种浑身煤灰、棉花的沟老鼠生活腻烦透了。你叫哈利吧,你能给我去说说吗?”这汉子站起身来,摇晃着肩膀走过来。 突然出现了这个陌生的汉子,哈利不知怎么办好,望着约翰。 约翰赶忙介绍说:“他是跟我住在一起的保尔。他叫保尔?休兹。” 3 整个北京都围在城墙里面。明朝嘉靖年间补建的城墙叫罗城,一般通称为“外城”。当时住在内城的大多是满族,外城是汉族的居住区。 寅时——清晨四点钟。天还没亮,夜空的一角有点微明,但太阳还未出来。高耸的天安门城楼上的黄色琉璃瓦,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亮。 军机大臣穆彰阿从天安门经端门,进了午门。他的熏貂帽顶上,小红宝石在镂花金座中闪闪发光,上面还安了一个雕刻的珊瑚。蟒袍的长朝服上绣着龙,衣摆上有波浪形的图案;坎肩“补服”的胸前绣着仙鹤。这是一品官的正式服装。 清晨四点至五点是军机大臣上朝的时间,而且必须要在辰初(上午八点)之前把工作结束。时间确实是太早了。但政府的各个部门要在接到军机处的各项工作的指示后才能开始当天的工作。 “这差事可不轻松啊!”他小声地自言自语说。 要说不轻松,每天早晨四点钟就开始召见军机大臣的皇帝也够呛。大臣还可以辞职,皇帝可无法辞职。 这样的召见一般都在乾清宫进行。乾清宫紧挨着寝宫养心殿,所以皇帝比大臣轻松一点的是不必走那么多路,不用趴在地下接连地叩头。 道光皇帝坐在乾清宫的玉座上,面色阴沉。昨夜他跟宫女们赌钱赌到很晚,以后又吸了鸦片。“看来身子骨有点不行了!”皇帝已经五十一岁了。 道光皇帝即宣宗,名绵宁,即位时改名为旻宁。从太祖努尔哈赤算起,是清朝第八代皇帝。 宝座的背后是五扇金碧辉煌的屏风。宝座的上面雕刻着飞龙。墙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道光皇帝一看这匾额,心里就烦闷起来。 满族没有长子继承家业的习惯。皇帝在世期间,就要从皇子当中选一人来继位当皇帝。但要公开出去就会引起种种麻烦,因此把继位皇帝的名字封在密书中,放在这块“正大光明”匾额的后面。皇帝一死,才打开这封密书,决定新皇帝。 不过,道光皇帝已无必要准备这样的密书。他有四个儿子,但活着的只有第四个儿子奕。 “为什么死了这么多孩子呀?”道光皇帝心情十分郁闷。第二个女儿死于道光五年,第二个儿子奕纲死于道光七年,第三个儿子奕继死于道光九年,大儿子奕纬死于道光十一年。从道光五年以来,每隔一年皇帝就要死去一个孩子。 “今年不知又要死谁啊?”自大儿子死后,今年又该是出事的第二年。 唯一传宗接代的儿子奕今年刚满两岁。他的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出现奕和四个儿女的面孔,心里像刀绞般的难受。 四位军机大臣跪伏在玉座下面。 “反正今天还给他们一个‘妥善处理’得了。” 大臣们行完了三跪九叩礼。道光皇帝看了看他们,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皇帝打不起精神。 道光皇帝是先帝从四个皇子中挑选出来的,他不是一个平庸的君主。 但是,时代已经变坏了。 他的祖父乾隆皇帝当政的时候是清朝的鼎盛时期。在那个时期平定了西域、西藏和台湾,出兵缅甸,荒年慷慨地免去租税,完成了编辑八万卷《四库全书》的伟大事业,文化上可谓是百花盛开。龚定庵曾在他的诗中写道:“却无福见乾隆春。”慨叹自己出生晚了。 不过,乾隆盛世也有搞得过分的地方,如进行空前规模的外征、赈灾、文化事业、多次巡幸,再加上晚年纲纪松弛,出现了宠臣和珅侵吞国家岁收的事件。另外,人口大大地增多了。 嘉庆帝当政的二十五年间,借乾隆盛世的余势,总算没露出什么破绽。而道光皇帝即位以后,长年淤积的脓血一下子从各个地方喷射出来。人口增加了,并没有带来生产力的扩大;官吏贪赃枉法已成为司空见惯;边境上不断地发生叛乱。颓废的时代精神,成了吸食鸦片的诱饵。漏银日益增多,物价高涨,民心更加不稳。 他即位之初,也曾锐意图治,力图整顿历朝的秕政。但是,推行任何政策都不顺利。尽管他并不平庸,但也不能说特别杰出。他逐渐开始倦于政务了。再加上又接连死了好几个孩子。 军机大臣王鼎热情地谈论了一番鸦片问题。但是,王鼎的热情并没有感染道光皇帝。他在御座上憋住哈欠没有打出来。 “明白了。所以前年已经发出禁令了嘛!”道光皇帝不耐烦地说。 “禁令是发了,但并没有严格遵守。而且由于禁令,鸦片的价格提高了;因为想得到鸦片,罪犯日益增多。” “那就让刑部去研究研究嘛。”道光皇帝想快点结束召见,好去休息休息。 早朝召见要处理的事情,当然只限于有关国政的最重要的事项。尽管如此,每天也要处理五六十件有关重要官吏任免的问题,以及对各部和地方长官的奏文的批示,需要花三个小时。 4 召见一结束,四位军机大臣走进军机堂休息。穆彰阿开始跟年轻的章京闲聊。 军机大臣共带十六名章京(分满汉两班、各八人),作为自己的辅佐。这些人都是未来的候补宠臣。人们称军机大臣为枢臣或枢相,称军机章京为枢曹,亦称“小军机”。他们年纪轻,级别低,但都是大有前途的青年。穆彰阿早就把他们驯服了。 “你妹妹的未婚夫定了吗?” “还没有哩。” “我来做个媒吧。” “拜托您啦。” 王鼎一听这样的对话,轻蔑地转过脸去。 穆彰阿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些,但他不怕这个正义派的热血汉子王鼎。他觉得王鼎“容易驾驭”。 王鼎遇事总反对穆彰阿。但这位热血汉子缺乏深谋远虑,是个非常单纯的人。比如拿人事问题来说,穆彰阿看中了某个人,但他暂不推举,而先提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这样,王鼎肯定要反对,穆彰阿就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那么,谁比较恰当呀?”结果还是把他最先物色的人安插上去。而王鼎却以为自己迫使穆彰阿撤回了他推荐的第一个人,反而显得很高兴。 年纪最大的军机大臣曹振镛,对穆彰阿来说,也不是什么对手。 “最近皇上有点倦怠,对奏折的文字也不作订正了。”曹振镛叨叨唠唠地说。 穆彰阿只是适当地在一旁敲敲边鼓,而内心里却奸笑着说:“这个文字迷!” 搞政治要慎重、认真!——这就是曹振镛的信念。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只是在文字上慎重、认真。认真地写字,这对于慎重地推行政治当然是起码需要注意的。但他这方面的要求太过分了。人们评价他说:“字则专搜点画,诗则泥黏平仄,不问文章工拙。” 在录用官吏的考试时,“遂至一画之长短,一点之肥瘦,无不寻瑕索垢”。龚定庵就因为不会写端正的楷书,所以尽管他具有异常的才能,直到三十八岁才中进士。字写得如何,竟决定了一个人能否飞黄腾达。 当时是“专尚楷法,不复问策论之优劣”(《燕下乡脞录》),“举笔偶差,关系毕生之荣辱”(《春冰室野乘》)。可见是形式践踏了内容。当然不可能指望这些得了楷书神经官能症的官僚们会推行积极的政治,因此出现了“厌厌无生气”的局面。 曹振镛不是坏人,但由于他是一个极端的文字至上主义者,应当说他给社会带来了毒害。而且当时恰好是西方通过产业革命培育起来的势力向东方汹涌而来的时期。 这样一个曹振镛当然不可能成为穆彰阿的劲敌。穆彰阿在政界中枢没有一个像样的竞争者。 不过,在地方上还是有的。 希望维持现状的营垒与争取改革的党派之间的对立,尽管有程度的差别,但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这样的斗争首先从区分敌我开始,接着就要寻找敌人的核心。 学习经世之学——公羊学的人,当然要批判当前的体制,争取改革。不过,公羊学派的两巨头魏源和龚定庵,在穆彰阿的眼中还不是那么危险的人物。魏源只不过是一个在野的学者,龚定庵虽踏上了仕途,但地位很低。 在有数的公羊学者当中,在政界有实际影响的人并不太多。当前最值得警惕的人物,就是担任江苏巡抚要职的林则徐。穆彰阿很久以前就已经注意到林则徐的言行和他周围的人。 穆彰阿退出宫廷,回到家里。家里人告诉他昌安药铺的老板藩耕时正在密室里等他。 穆彰阿向脚边的银痰盂里吐了一口痰,向药铺老板问道:“不定庵的头头的消息弄清楚了吗?”穆彰阿了解到林则徐的耳目吴钟世离开北京,去了南方,立即提高了警惕,命令自己的耳目藩耕时去调查。 “从扬州以后,一直有两个人跟踪他,不断与这边联系。吴钟世从扬州顺长江而下,路过上海,在金顺记的分店住了一宿。” “金顺记?啊,是总店设在厦门的那个金顺记吗?” “是。第二天在苏州访问了魏源的家。据说当天林巡抚恰好也在魏家作客。” “这不会是偶然的巧遇。” “我想这次会见可能是事先联系好了的。会见时底下人都远远地避开了,无法了解他们谈话的内容。” “行啦,能了解他见了什么人就可以了。” “吴钟世第二天会见了金顺记的连维材。地点是在阊门的瑞和行。” “以后呢?” “根据昨天的消息,吴钟世在拙政园再一次会见了林巡抚;而且魏源和连维材于同一时间在天后宫附近碰了面。” “一定是唾沫飞溅地谈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吧。不过,最近倒是经常听到连维材这个名字。” “那是来自广州的消息吧?” “对。在政界,对过去的一些好的规章制度,有些家伙主张要搞什么改革。在商界,好像也是如此。这个金顺记的连维材与林则徐的关系还不清楚吧?” “目前只了解到两人在宣南诗社的会上、在不定庵里见过面。” “广州的献款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刚才收到了密信。”藩耕时拿出了信。 穆彰阿看完信,微笑着说:“十万两!这次劲头很大啊。” “是的。看来广州的问题会越来越多的。” “苏州对林则徐的舆论怎么样?” “好像很不错。……”药铺老板心里有点顾虑,这么回答说。 “这家伙生来就有一种受人欢迎的本领。不过,有什么别的情况没有?他的儿子们怎么样?” 穆彰阿对大的方针政策不在行,却擅长于绊人跤子的小动作。但林则徐为人廉直,没有空子可钻,无法找借口陷害他。去年英国船停泊上海是一个机会,但林则徐上任晚了,巧妙地逃脱了责任。“那么,他家庭里有没有什么丑闻呢?”——穆彰阿是这么想的。 “他的公子们好像都很不错。”藩耕时提心吊胆地回答说。 “是呀,大儿子汝舟据说跟他老子一模一样,可能很快就要中进士。二儿子聪彝、三儿子拱枢学业都很好。”穆彰阿对大官们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般地说出了关系并不密切的林家儿子的名字,药铺老板听得目瞪口呆。 5 这时,吴钟世正在苏州城外沿着城墙朝南边信步闲走。 他南下的目的是为了把北京的气氛传达给林则徐。直接面谈比写信更能表达生动具体的情况。 ——穆党的进攻矛头看来是逐渐对准林则徐了。 北京的保守派逐渐集中了焦点。吴钟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感到应当提醒林则徐。 这天他在虎丘的一榭园见到了林则徐,详谈了情况。 要传达的情况全都谈了。他觉得好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他从虎丘坐船,在吊桥边登岸。桥的对面就是阊门。从这里至胥门的城西区,在繁华的苏州也算是最热闹的地方。 他站在万年桥边,抬头望着城墙。苏州的城墙高约九米。 “老爷,请让一让路。”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脚伕挑着担子走过来。挑的虽是小小的木箱,但脚伕却好像挑着很重的东西。而且有一个壮汉目光炯炯地跟在脚伕的身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会拳术的保镖。 “是银子!……”吴钟世低声地说。 他刚才见到林则徐时就曾谈到银子。白银现在正以惊人的速度流到国外。洋商要求用现银来换取他们的鸦片,眼看着国家的财富被他们剥削走了。 吴钟世穿过胥门,进到城里。 苏州是座水都。在这座城市里,水路纵横相联;在长达二十三公里的城墙外面,也像蜘蛛网似的密布着运河。也许是受到这些横行霸道的水路的威胁,街上的道路显得十分狭窄。苏州的特色是水。 到处都可以看到桥,拱桥尤其多。大约一千年前的唐代,当过苏州刺史的诗人白乐天写过这样的诗句: 绿波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桥的栏杆大多是红色的,这给本来带有女性气味的苏州城市更加增添了鲜艳的色彩。 吴钟世刚才意识到一种微妙的气氛,它跟这美丽的城市很不相称。 他感到好像有人跟踪他。他联想到昨天的情况也很可疑,一个长着老鼠胡子的闲汉在偷偷地盯他的梢。他有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农夫模样的人赶忙把身子紧贴着墙壁,背转脸去,样子显得有点慌张。 从胥门到城内,两边排列着官仓,接着就进入了文教区。这一带汇集了紫阳书院、正谊书院、鹤山书院等培养过无数英才的名牌学校。 他频频回头张望,但盯梢的人好似已经断念了。 走过紫阳书院,吴钟世突然碰上了连维材。 “啊呀!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您!”吴钟世打招呼说。 “啊!……”连维材好像正想着什么事情,吃惊地说道,“原来是吴先生呀!” “您在考虑什么事情吧?” “没有,没什么……”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苏州很繁华啊!”吴钟世说。 “不过,能继续多久呀!?”连维材答话。 “您是说……?” “苏州恐怕也在走下坡路了。运河这么狭,大船是进不来的。如果不能停泊绕过非洲而来的洋船,那就……” “非洲?”这可是个陌生的地名。吴钟世歪着脑袋问道,“您不在苏州,而在上海建立分店,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吗?” “是的。” 吴钟世盯着连维材的脸。 现在只许洋船在广州进出。不过,这种制度,在连维材看来不过是一道薄板墙,随时都可把它踢倒。不,这道板墙不必抬腿去踢,时代的激流什么时候一下子就会把它冲走。 这座苏州城自古以来就十分繁华,由于战火,曾经一度衰落过,但它像不死的火凤凰,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它原来的面貌。 隋代开辟的大运河,把苏州与遥远的北方联结了起来。江南丰富的特产先在这里集中,然后运往各地。繁荣是天赐给苏州的。这座城市将会永远繁荣,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苏州人往往蔑视新兴的上海说:“那个鱼腥味的小镇能成什么气候!”上海不久以前还是一个在海岸边上晒渔网的渔村。最近获得了很大的发展,但与有百万人口的城市苏州相比,那还相差很远。不过,时代正在向前发展。 这时连维材的眼珠子朝旁边闪动了一下,脸也略微动了动,样子有点儿奇怪。 “您怎么了?”吴钟世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好像已经不再跟着了。” “跟着?连先生也叫人盯梢了?” “啊!这么说,吴先生也……?” “嗯。有这样的形迹。” 两人互看了一眼。然后沿着小河,朝北走去。西边是苏州府的衙门。两人暂时没有说话。走到第三座桥时,连维材自言自语地说道:“阵营慢慢地分清啦!” 6 水都苏州是江苏省的省会。所以巡抚的官署设在本地。巡抚林则徐正在官署看一本草草装订的手抄本。 手抄本的封面上写着《西洋杂报》。这份杂报是连维材从西洋的书籍和报纸上抄译下来,作为礼品从广州带来的。 林则徐的手边放着纸笔。他想到了什么,提起笔在黄色的纸上写道:“关于美利坚之国制,不明之点甚多,要研究。” 他放下笔,又继续看下去。他的脑子里还刻印着去年胡夏米船(阿美士德号)的来航。“连维材说那是什么的前奏。……” 前奏?什么前奏?是不是什么可怕的势力要来袭击这个国家?一定要想点什么办法! 这个国家总算初步形成了改革派。据北京来的吴钟世说,维持现状的大官们正在想办法对付改革派。不过,两派都属于同一个士大夫阶级。现在的政治都集中在士大夫阶级的人事问题上。现在的###,不过是尽可能让本派更多的人来担当重要的职务。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要来袭击这个国家,它也许十分强大,是官僚政治难以抵御的。这个国家有没有比整个士大夫阶级更强大的力量呢? 林则徐直接从事过盐政和河政。他想起了种种场面。—— 在筑堤工程中,那些担着土筐、像蚂蚁一样的人群;那些扛着饥民团的旗帜、掀起大路上的灰尘前进的群众。 他认为在这些地方有一股潜在的力量。不,现在还没有形成力量,但有人会把他们变成一股力量;到那时候,读书人的士大夫政权就无能为力了。 这种力量是应该粉碎、还是应该加以利用呢? “王举志现在干什么呢?” 林则徐从《西洋杂报》上抬起眼睛,出神地望着荷兰造的玻璃灯罩中的火焰。 北京的紫禁城。 道光皇帝打算召见一结束,在附近散散步,然后再回养心殿去躺一会儿。 长达三小时、令人腰酸背痛的政务已经告一段落,但时辰还很早。春天和煦的朝阳炫人眼目,禁苑的树林子一片新绿,耀眼鲜艳。 各个宫殿的屋顶上铺着各种颜色的琉璃瓦。这些黄的、绿的、红的屋顶沐浴着阳光。——在这紫禁城外,还有无边无际的广阔的土地都受道光皇帝管辖。他一想到这些,就心神不定,焦躁得要命。 他有时好似想起了什么,认真地处理政务,通宵研究奏文,把第二天要咨询的问题认真地写下来,真是废寝忘食,他身边的人都为他的健康担心。 可是,他一旦厌倦起来,就把政务统统置之脑后,召见时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问题,敷衍了事,然后就通宵玩乐。 道光皇帝的一生就是这两种情况的循环反复。 北京分为内城、外城,这紫禁城也分为举行朝廷仪式的外朝和皇帝日常生活的内廷。其分界线就是保和殿后面的那道墙壁,那里有内左门和内右门等过道,中间夹着乾清门。 内廷就是皇宫的内院。那里的女人很多,其中“贵人”以上才能受到皇帝的宠爱。贵人升级为“嫔”;贵嫔升级为“妃”、“贵妃”;再上面是“皇贵妃”,最高的当然是“皇后”。加上侍候她们的宫女,这个女人世界的规模之大简直无法估计。 在内廷从事杂役的太监就超过千人。太监就是丧失男性机能的、所谓的“宦官”。 如此众多的丧失性机能者无声的叹息,供妃嫔使役、虚度十年青春的年轻宫女们的脂粉香气——这一切混杂在一起,使内廷充满着一种妖艳的颓废气氛。 道光皇帝除了那个被军机大臣们包围着的气氛严肃的世界之外,还有着另一个畸形的颓废的世界。他命里注定要生活在这两个世界之中。 他来往于外朝和内廷之间,他的精神也不停地徘徊彷徨于两个世界之间。所以他有时紧张,有时松弛。 道光皇帝想在养心殿里躺一会儿。当他坐在床边时,一个太监进来说:“皇后娘娘好像感冒了。” “什么!”道光皇帝的声音大得可怕。 太监大吃一惊。不过是患了伤风感冒,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喊叫呢? 每两年要死去一个孩子。——今年又该是出事的凶年,说不定要死的还不限于孩子哩! 他的脑海中掠过一道不吉利的预感。 皇后佟佳氏崩于道光十三年旧历四月。又是一个死人的凶年。 “我愿代替奕去死,但愿那孩子长命百岁。”皇后在去世的两天前这么说。 唯一活着的皇子奕已满两岁。他不是皇后生的。皇后只在道光皇帝当皇子的时候生过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在六岁时死去。从此以后,皇后一直多病。 皇后在奄奄一息时,低声地说了最后的遗言。这话只有道光皇帝听见。 “陛下,戒掉鸦片吧!”——她是这么说的。 皇后佟佳氏谥号孝慎成皇后,葬于龙泉谷。道光皇帝辍朝(未理朝政)九日,素服(丧服)十三日。在肃穆的气氛中举行了葬礼。道光皇帝一向俭朴,他把清朝历来铺张浪费的“葬墓陵制度”简化了。 奕(后来的咸丰皇帝)的生母是全贵妃。她一度被提升为皇贵妃,第二年当了皇后。 道光皇帝折断了烟枪,烧了烟盘,砸了烟灯,毅然戒了鸦片。 周期性的“勤奋季节”又到来了。他每天晚上都拿起朱笔,对着奏文。寝宫养心殿里灯火辉煌,通宵达旦。连那位一向严格的老臣曹振镛也担心地说:“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道光皇帝勤奋之后,首先热心处理的是他过去有意识搁置下来的鸦片问题。 同一个时期,在浓雾笼罩着的伦敦,外交大臣巴麦尊正召集了专家,研究对清政策,制订打开清国门户的政策。 在曼彻斯特,那些像墨慈那样取代东印度公司、跃进对清贸易的商人们,连日召开业务会议,商讨怎样向清国出售更多的鸦片。在加尔各答,早已召开了争取鸦片增产的委员会,商讨了私人贩卖鸦片的办法。 鸦片商人 墨慈打断哈利的话说:“股东们让我全权负责。担心危险,那就会一事无成。查顿、马地臣、颠地都在干啊。去年詹姆斯?印兹乘加美西拉号到了福建;麦凯的西尔夫号走得更远。荷兰船、瑞典船都往北边开了。跟他们相比,墨慈商会动手晚了一点。如果害怕冒险,那就赶不上他们了。” 1 “存货已经不多了。”哈利?维多已由东印度公司转到墨慈商会。他手里拿着货单,向他的主人威廉?墨慈报告说。 “初次开张,买卖总算不错嘛。”墨慈情绪很好,点点头说。 “准备让下一只船来接替吗?” “不,我有另外的计划。下一只船不到这儿来。” 年轻的哈利露出惊奇的神情。 墨慈经常改变胡子的形状。最近他蓄了腭须。他很满意地扫视了一下甲板。 这时是白天。地点是在伶仃岛附近的一只鸦片母船的甲板上。这种船不是航海用的,是专用于等待陆上来领取鸦片、代替仓库用的船。船身特别高,英国人给它起了个巧妙的名字,叫作“商店仓库”。中国人称它为“趸船”。 一个买主模样的中国人,大声吆喝着正在改装鸦片烟的苦力。 买卖是在广州十三行街的“夷馆”里商谈的,然后拿着用现银换来的“券”,到伶仃岛指定的“商店仓库”去领取实物。 鸦片的包装种类很多,但一般是一木箱装一百斤。有的人直接把木箱取走,但大多数人为了隐蔽,把鸦片装到带来的草包里。 甲板上放着秤,检查分量。其实这是为了防止苦力的偷窃。贴有东印度公司商标的鸦片,不论是重量还是质量都是可以信任的。 “您说不到这儿来,是去南澳吗?”哈利问道。 “去更远的地方。”墨慈闭上一只眼睛。 东印度公司对清贸易的垄断权要从明年才开始取消。但在这之前只要获得东印度公司的准许,个人商社也可以参加对清贸易。墨慈等人来到广州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力量。 在夷馆进行的鸦片交易,原则上是在伶仃岛交货。内伶仃离虎门不远,完全属于珠江的岛屿。外伶仃恰好位于珠江河口,但一向被看作是“外洋”。 南澳位于广东省的东端,靠近广东与福建的边界。边界地区的管辖往往比较复杂,官吏们一般总想把一些麻烦事件的责任推给对方。山贼、海盗、饥民团等经常活跃的地方,大多是在边界地区。 拿南澳来说,在行政上属广东省所管。但在军事上,设在那里的海军司令部则受福建水师提督指挥。附近有勒门群岛等许多小岛屿,搞走私最为方便。它的背后就是大商业城市汕头。 在南澳交货的鸦片比在伶仃交货的鸦片,价格要高得多。在伶仃“商店仓库”交货的鸦片,每百斤的价格按西班牙银元计算约为: 乌土八百元 白皮六百元 红皮四百元 西班牙银元的重量为七钱三分五厘。中国银一两等于十钱。 乌土别称“公班土”。公班的原文pany,即东印度公司的意思。它是孟加拉产的质量最好的烟土。白皮主要是从孟买运出的马尔瓦产的鸦片。红皮是质量相当低劣的马德拉斯运出的鸦片。此外,土耳其产的鸦片叫“金花”,波斯产的叫“新山”。美国商人绝大多数是从事于印度产以外的鸦片交易。 而一旦缔结了南澳交货的合同,每百斤乌土的价格则将近千元。 由于路途远,当然要花更多的运费。不过,跟伶仃交货相比,还是合算得多。 原因是危险大。所谓危险,并不是指被官府破获没收。鸦片商人跟警备当局早已达成了默契。鸦片船可以正大光明地在清国兵船的面前露面。巡逻的军官登上鸦片船,船长任何时候都这么解释说:我们从新加坡开往广州的途中,遇到风浪,漂流到这儿来的。于是,军官在甲板上高声地宣读禁令,庄严地宣布说:“绝对不准进行买卖!”这些形式一完,就进入船舱,于是就开始了英国方面记录上所谓的“私人会见”。 “你们带进来了多少?” “我们抽多少成?” 警备当局的默许费有一定的价格,一般一箱为十元左右。 所以问题不那么复杂。一达成协议,清国海军就对鸦片交易给予保护。 那么,危险究竟在哪里呢? 出珠江至南澳这一带的沿岸,有许多海湾,从西边数起,有大鹏湾、大亚湾、红海湾、碣石湾、甲子湾、海门湾。都是有名的海盗巢穴。尤其是大亚湾和红海湾的海盗之残暴,更是天下闻名。 对鸦片船来说,危险不是官府,而是海盗的袭击。要防止海盗的袭击,就必须彻底武装起来。危险多,利润也大。而且鸦片的价格也遵照经济学的原则,离卸货地广州越远,价格越高。 偷偷地买三五斤的小宗买卖,每斤要价十六元左右。这等于是伶仃交货的批发价的两倍。所以值得冒海盗袭击的危险。 如果从南澳再往前走,当然更为有利。 “你害怕吗?”墨慈盯着哈利的脸,问道。 “不,不怕!”哈利很不满地回答说。 “我想你是不会怕的。去年你登过阿美士德号船啊。” “他们是东印度公司,所以才能那样干。我们可没有保障啊!股东们究竟……”墨慈商会的股东都是曼彻斯特、利物浦有实力的大商人。 墨慈打断哈利的话说:“股东们让我全权负责。担心危险,那就会一事无成。查顿、马地臣、颠地都在干啊。去年詹姆斯?印兹乘加美西拉号到了福建;麦凯的西尔夫号走得更远。荷兰船、瑞典船都往北边开了。跟他们相比,墨慈商会动手晚了一点。如果害怕冒险,那就赶不上他们了。” “是这样的。”哈利一下子就被墨慈的热情感染了,他说,“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墨慈又带着微笑,十分满意地看着苦力们在甲板上改装鸦片。 过了一会,他歪着脑袋,冲哈利说:“啊呀!你看,有个奇怪的小家伙……” 2 这个奇怪的小家伙年纪约摸十六七岁,拖着一条油亮的辫子,白嫩的脸蛋上两道又长又浓的眉毛。鼻梁很高,不时地撇着嘴唇,好似挂着嘲笑。眼睛大得有点异常,眼窝有点下陷。他的相貌不太像中国人。更奇怪的是他竟然抓住一个英国船员,用英语在争论。 “我可是来买东西的。”小家伙说道,“钱已经付了,可以算是顾客吧?” “啊,是呀。”船员好像被他吓倒了,点点头说。 “既然是,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猪猡’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把顾客看作什么了!?”小家伙抱着胳膊,眼睛瞪着对方。 “我、我……我以为你一定听不懂英语,……” “你以为听不懂,就可以随便骂人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道歉!” “我道歉。” “叩头!” “你说什么?”这太过分了。船员好像在求救,四面张望着。 其他的船员们把他们俩围在当中乱起哄。连那些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苦力们,也停了活儿,跑过来看热闹。 这小家伙确实胆大包天。当时英国船上的水手在广州经常大打出手,在这些漂流到遥远的东方来的家伙当中,有不少是亡命之徒。 这时,一个胳膊上筋肉隆起、遍体红毛的像大猩猩似的汉子,慢腾腾地走到前面来,大声地吼道:“喂,你这小子!” “你要干什么!?”小家伙也大声地回敬。 “你这小子说话太过分了吧!”大猩猩眼露凶光,盯视着小家伙。他的额头上有一块伤疤,小蒜头鼻子一扇一扇地抽动着。——他就是被哈利从曼彻斯特的贫民窟里和约翰?克罗斯一块儿弄出来的保尔?休兹。 “话太过分了?是谁过分了?你们随便骂人……” “看来不叫你吃点苦头,你这小子是不会嘴软的。”保尔冷笑着攥紧拳头。 当小家伙摆好架势时已经晚了。保尔突然猛扑过来,在小家伙的面颊上猛击了一拳。小家伙仰面跌倒在甲板上,他的头磕在船栏杆上。而他仍然咬紧牙根,一只手撑着栏杆,站了起来,喊道:“你要干什么!” 真是个鲁莽的小家伙。他冲着保尔,摆好一副准备反击的架势。保尔却随随便便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次保尔疏忽大意了。他满以为小家伙会用脑袋来冲撞他,而对方的身子却突然往下一沉,一眨眼的工夫,只见保尔双手捂着胯下,一只腿跪倒在甲板上。他拧着眉头,皱巴着脸,极力忍着疼痛,小蒜头鼻子又一扇一扇地抽动起来。 原来是小家伙跳到半空中,用脚踢中了他的要害。 “怎么样?小子!”小家伙挺着胸脯说道。 围观的人沸腾起来。英国船员、印度船员、丢下鸦片活儿来看热闹的苦力们,一齐呐喊起来:“活该!”“保尔,揍死他!”“狠狠地揍!”声援的人们用各种语言乱喊一气。 保尔站了起来,把他的硬肩膀抬得更高,露出一副愤怒的凶相,伸开双臂,准备立即猛扑过去。这次他可不敢疏忽大意了。 小家伙微弓着身子,稳住腰杆,把十指张开的双手笔直地伸向前面,显然是摆了一个打拳的架势。 正当他们瞪着眼睛、互相对峙着的时候,墨慈和哈利挤进了人群。 “住手!”墨慈大声地喊着。 “双方都挨了一下,不要再打了。”哈利也这么说。 “是呀。我也不愿意干这种小孩子的事情。”小家伙异常沉着,大声地说。 “哈哈哈!”保尔放声大笑说,“这小家伙很有意思。我很满意。” 两人就这么爽快地停战了。船员和苦力们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只剩下打架的两个对手和墨慈、哈利四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用手抚摩着他被打的下巴。哈利亲切地问他。 “我叫简谊谭。” “谊谭君,希望你不要介意,……你是混血儿吧?” “嗯,是的。我并不怎么介意。” 混血儿的地位在当时是很微妙的,他们往往受到当地中国人的排挤,而外国人又不把他们看作是自己的同类。 “你父亲是……?” “葡萄牙人。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连面也没有见过。” “你母亲呢?” “她肯定是死了,我一生下来她就死了。” “这么说,你是个孤儿。跟我一样,我也是孤身一人。” “我还有个姐姐哩。” “哦,是么。那太好了。你比我幸福啊。” “说是姐姐,可不是一个父亲。姐姐的父亲据说是帕斯人。” “那么,你的英语是……?” “小时候在澳门自然而然学会的。英文字是长大之后在学校里学的。” “是在澳门的教会学校里学的吗?” “不,是在厦门连家的学校里学的。” “连家!?是金顺记的连家吗?” “是的。” 这时,一直望着大海的墨慈突然转过脸来。 3 “你跟连家有关系吗?”墨慈问道。 “要说有关系,也有关系。”谊谭淡淡地回答说。 “是什么关系?” “据说金顺记的老板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得到我姐姐的父亲很大的帮助。” “那么,对连维材来说,你是他恩人的儿子喽!” “不,刚才我已经说了,我的父亲是葡萄牙人,不是帕斯人。” “你现在姓柳的下面工作吗?” 姓柳的是来取鸦片的走私集团的头目。 “不,不对。”谊谭回答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商店仓库,我只是求他带我来看看。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当翻译。” “这么说,你现在没有工作?” “在金顺记干过一个时期,他们把我当学徒来使唤,我跑出来了。我想当买办,像颠地商会的鲍先生那样。我想求求鲍先生,但他说我年纪太小,不行。” “你多大?” “十六。” “不小了。在广州,有的美国人十六岁已经当上了经理。不过,你要想当买办,说话应当更文雅一些。” “我会说。我在学校里学过文雅的话。” “真是那样,我可以雇用你。”墨慈注意地瞅了瞅谊谭说,“这当然要得到通事的许可。我可以想法给你去说说。” “是真的吗?”谊谭的眼睛发亮了。他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但不时还露出掩饰不住的孩子气。 “啊呀,这小家伙很有出息!”刚才打架的保尔从旁边插嘴说。 “喂,谊谭,”保尔向简谊谭伸出手说,“我是保尔?休兹。” 谊谭眉开眼笑,握住保尔的大手。 墨慈曾经同马六甲的金顺记做过生意。就是现在,墨慈也好像在金顺记的指导下做买卖。所以应该说这个小家伙和他是有关系的。再说墨慈商会的人手也很不够。 “我十天之后就回广州。那时你来找我。我的办事处在十三行街最边上的丹麦馆里。”当姓柳的一伙人改装完鸦片,乘上快蟹船回去时,墨慈对谊谭这么说。 快蟹船是一种专门用于走私鸦片的快船。它可以装载几百石货物,三张帆,左右有五十支橹,船员一百人,船的两侧围着铁丝网,以防炮火,据说“来往如飞”,可见其速度之快。 要走私鸦片,就必须用兵船也追不上的快速船。因此就造了这种快蟹船。它的速度比清国海军任何一只兵船都要快,即使被巡逻船发现了,也可以“瞬息逃脱”。据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湖广道监察御史冯赞勋的奏折说,这种快蟹船当时多达二百只。 而清国的海军当时采取了什么措施呢?既然走私集团迫于需要而制造了“快蟹”,那么用国家的力量也可以制造比它更快的兵船。未能这样做,有种种的原因,而根本问题是道光皇帝政府“守”的政策,他们的宗旨第一是俭约,第二还是俭约。要改正乾隆盛世时松散放纵的状态。——这就是政府的基本方针。拿制造兵船来说,也是墨守《钦定战船则例》,一切都是向后看。 4 “你能当买办吗?”西玲蓝色的眼睛瞅着淘气的弟弟的脸。 “墨慈老头已经答应了呀。”谊谭撇着嘴唇,好似挂着冷笑。这样子显得有点不自然。他平时总是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可是一到姐姐的面前就一下子露馅儿了。如果没有其他的客人在场,恐怕更会露出孩子气。 来的客人是颠地商会的买办鲍鹏。这个中年人大腹便便,一眼就看出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他的打扮虽不奢华,但从他那绅士派头的穿着到他的言谈举止,都显得潇洒大方。他本人也似乎深知这一点,感到十分得意。 西玲姐弟和鲍鹏三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饭。 西玲一向好客。她在这座漂亮的住宅里,不知道怎么打发时光,她无聊得要命。弟弟来到广州,多少能消除她一点寂寞。谊谭进了金顺记,但跟店里的人吵架跑了出来,到处给她捅娄子,这样才给她带来了许多她所追求的刺激。 谊谭刚刚钻进姓柳的一伙走私集团,现在他又提出要当买办。 “我说鲍先生,这孩子当得了买办吗?”西玲问鲍鹏。 鲍鹏的嘴里正含着一口鱼翅汤。他带着微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呀,买办也有各种各样的工作。谊谭君很聪明,一般的工作我想还是干得了的。有些工作可能有点勉强,但是学一学也就行了。拿我本人来说,最初刚当买办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工作都能拿得起来的。” “那个墨慈商会是个可靠的店铺吗?” “嗯,那可是个有实力的公司。现在它可以算得上是我们店铺的一个劲敌。” “这么说,那还可以。不过,……” 广州不准外国商馆随便雇用中国人,而且禁止直接与政府机关打交道。所有的外商如不通过“公行”,不得同当地的政府机关接触。 有一种职业叫作“通事”。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要有公行的成员作保证人。外国人也称他们为linguist(外语专家)。所以一般人都把他们当作专业翻译,其实他们还代办复杂的事务。用现在的话说,勉强可以称作兼管中间介绍事务的翻译。 通事要有公行来保证,“买办”也要有通事的保证,外国商人才能雇用。他们为外商承担金钱出纳、购买食品以及雇用杂役、阿妈(女佣人)等工作。所以,按等级来说,其顺序应是:公行——通事——买办——仆役。不过,由于情况不同,当买办有时比通事更有甜头。 广州的外商除了从事贸易外,大多还兼营高利贷。广州当时是世界上利息最高的地方。根据法律,外商只能同公行进行交易。因此,贷款给非公行会员的商人时,需要有买办当介绍人。买办可以从中赚钱。 不过,谊谭考虑的是更大的事情。 鲍鹏离开之后,西玲跟弟弟说:“要当买办,就要当像鲍先生那样的买办。” 谊谭好像没有听见姐姐的话,提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姐姐有真正喜欢的人吗?” “你说什么呀!你这个孩子!” “你坦白地说吧。” “没有这样的人。” “还是最喜欢连先生?” “这孩子真讨厌!……连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不过,叫人感到有点可怕。说不上是喜欢的人。” “就是说,你还没有喜爱的人。……嗯,有可能找个喜爱的人吗?” “可能还是有的。” “那为什么不找呢?” “不是不能找。” “那为什么呢?是怕连先生吗?” “要说怕,也有点儿怕。不过,还有另外的……” “就是说,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就必须跟连先生分手。这样,经济上就会发生问题。是这样吗?” “这种事,小孩子是不该过问的。” “也许不能像过去那样过悠闲自在的生活。今后找的人不一定是个大财主嘛。” “别说啦!” “要说!我是认认真真地在说。” “认认真真的?” “对。我劝姐姐快快找个真正喜欢的人。” “啊呀!啊呀!” “如果是因为经济问题,那不用担心,由我来解决。” “看你说的。不是当上了买办,马上就可以发大财啊!你不要把这个社会看得太简单了。” “得,行啦。不久你就会明白的。”谊谭胳膊肘撑在桌子上。 需要有伙伴。找谁好呢?墨慈老头人物太大了。这个同伙应当是和自己同等的人。谊谭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张张墨慈商会英国职员的面孔。 保尔?休兹——他是谊谭在商店仓库甲板上的吵架对手。后来他们俩最要好。他是一个豪爽的好汉,可是脑子有点粗。作为朋友很有意思,当作搞买卖的帮手不太理想。 在澳门帮忙卖鸦片的哈利?维多怎么样? 他也很难说是很恰当。这家伙不时地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正义感。谊谭策划的当然不会是什么正经事业。他感到像哈利这种人不可信赖。 谊谭想起了约翰?克罗斯那苍白的面孔。听说这家伙在国内生活很苦。他亲身体会到金钱的宝贵;为了钱,一般的事他都会干。他的脑子不像保尔那么粗,性格也不像哈利那么单纯。约翰?克罗斯的经历,对谊谭是一种吸引力。 谊谭作了这样的观察和思考,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过去一向只和姐姐两人捍卫自己的堡垒,丝毫不顾他人;在对人的关系上,他养成了一颗异常冷酷的心。 不过,约翰的身体不强啊! 西玲看了看默默沉思的弟弟,小声地说:“这孩子真叫人害怕!” 年关的点缀 各种力量似乎都已经集中到这个时期。这个世道因这些集中在一起的力量而开始活动。尽管如何活动还不清楚。历史的齿轮嘎吱嘎吱地发出了响声,叫人感到心神不定,坐卧不宁。 林则徐轻轻地拂去肩上的雪花。 1 一八三三年十二月。 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把律劳卑勋爵召到官邸。威廉?约翰?律劳卑曾是海军军人。他正当四十七岁的壮年,但脸色有点不佳。 “我相信您的不屈不挠的海军精神!”外交大臣这么说,脸上带着微笑。 “请您一定为我配备辅佐的官员。我只要这个条件。” “给您配备经验丰富的人。根据我目前的方案,打算给您配备两名当过东印度公司广州特派委员的人,另外再加一些公司的高级职员。” “好!没有意见。不过,我想把查尔斯?义律带去当随员。” “好呀。他是个有前程的人。我认为应当让他利用这样的机会去锻炼锻炼。” “他三十二岁。” “您看中了他的年轻?” “我也年轻。” “是呀。您比我年轻两岁。不过,您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好。” “最近工作很忙。” “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谢谢!” 过了年,很快就要取消东印度公司对清贸易的垄断权。以前是由东印度公司广州特派委员——即清国方面所谓的“大班”——指导和监督英国在广州的贸易。由于公司撤退,这一职务当然要自动取消。不过,保护、指导、监督英国商人的工作是不会取消的。而且今后完全是资本、机构都很薄弱的私人贸易,工作反而有进一步加强的必要。 因此,决定设立驻清国商务监督。巴麦尊拟定的总监督就是律劳卑勋爵。 “您是敲打清国门户的第三个英国人啊!”外交大臣鼓励律劳卑说。 第一个敲打闭关自守的清国门户的英国人是乔治?马戛尔尼。他于一七九三年进入北京,虽然获准谒见年迈的乾隆皇帝,但在缔结通商条约上失败了。 第二个人是威廉?彼得?阿美士德。他特意跑到北京,却因拒绝向嘉庆皇帝行三跪九叩礼,被赶了回去。这事发生在一八一六年。 清朝有难以消除的“天朝意识”,不承认外交关系,把贸易看作朝贡。同这样的清朝作对手,千方百计地让它开港贸易,乃至缔结通商条约,这就是英国的誓愿。 英国的生产力由于产业革命而膨胀。它比四十年前的马戛尔尼时代或十七年前的阿美士德时代更加迫切地要求这个拥有四亿人民的巨人国家对外开放。 任务是重大的。律劳卑感到紧张。他的胸中燃烧着功名心。 失败了的两个前辈,马戛尔尼后来当上了喜望峰的总督;阿美士德当了印度总督,已退职,仍健在,去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船只,曾经向北航行到了清国禁止航行的沿海。 律劳卑如果这次能获得成功,他将名垂青史。 “总之,对手是清朝的官僚,要不慌不忙、沉着冷静!”巴麦尊可能已经看到了律劳卑的急躁情绪,向他提出了忠告。 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八三三年最后的一天,英皇威廉四世给新任的驻清商务监督官下了训令: 1.采取和平友好的态度,不得刺激清国方面,不得引起猜疑、恶感。 2.谨慎处理英国臣民在清国发生的纠纷。 3.除不得已的情况外,不得随意要求陆海军援助。 第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古雷内阁外交大臣巴麦尊给律劳卑等人特别指示说: 1.一到广州,即以书面通知两广总督。(这是争取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第一步) 2.尽量扩展广州以外地区之商务。 3.设法同北京政府直接谈判。 4.除特殊情况外,暂不同清国发生新的关系。但如有这样的机会,要先向政府报告,等候训令。 5.除非特别需要,不得把军舰开进虎门(清国一向把珠江的虎门水道以北看作是内河)。 2 一八三三年的圣诞节。 鸦片船莎露号停泊在舟山群岛附近。这一带海域位于钱塘江的出海口杭州湾之外,人们称作王盘洋。 莎露号是墨慈商会的包船,墨慈本人也坐在这只船上。哈利和保尔都在船上。身体不好的约翰?克罗斯留在了广州。 圣诞节愉快!今天停止营业!——预先通知了一些主要的走私买主。买鸦片的走私船,一般都来自宁波和乍浦。乍浦是对长崎贸易的“唐船”出航的港口。 船员们都在想念着祖国的圣诞节,自暴自弃地喝起酒来。印度的船员虽不是基督教徒,他们也用啤酒在干杯。保尔用一根木棒敲着空酒桶,船长斯宾莎用走了调的嗓门在唱一支快活的歌。 打早晨起,已来了两次偷买鸦片的小船。这是没有通知到的小宗买主。都只买一箱,墨慈同意了。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王盘洋上一片寂静。哈利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嘴里哼着赞美歌。“小时候的圣诞节多么快活啊!”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只帆船开了过来。大概是不知道停止营业的走私顾客。 “今天休息!”哈利大声地喊道。 “为什么呀?”帆船上的人也大声地问道。 “是西洋的新年!” “好不容易把银子带来了。我们人手多,绝不给你们添麻烦!”帆船的船头上站着一个汉子,大声地说。 “什么事情?!”墨慈听到了叫声,来到了哈利的身旁。 “又要买货。”哈利解释说。 “行吧。”墨慈说,“卖给他们吧,反正前面两条船都卖了。” “这次可不是小船,是一条很大的帆船,恐怕不只买一箱两箱。” “一样。夜晚要谨慎些,现在天还没黑。卖吧!”墨慈一向对做买卖非常热心。 哈利冲着紧贴着莎露号的帆船问道:“要多少?” “三十箱。我们恰好有三十人,很快就搬走。” “说要三十!”哈利回过头来,再一次瞅了瞅墨慈的脸。 “行吧。早卖完早安心。”墨慈说。 帆船上的人们都夹着改装用的草袋子,上了莎露号。 “跟他们说,一箱一千二百元,一个子儿不能让。”墨慈对哈利说完后进了船舱。 “买主是谁?”哈利朝着登上甲板的苦力们问道。 “是我。”一个脸膛红黑的棒小伙子边说边走出了人群。 哈利有点不安起来,再一次审视了站在甲板上的人群。这些人不但不是集中地站在那儿,而且姿态各不一样,正准备散开。 “啊!你是今天早晨……” 哈利发现一个汉子极力想往别人背后躲闪。这人今天早晨坐小船来买走一箱鸦片。他跟这个汉子说过,今天休息,是特别照顾他的。 “他明明知道休息,又跑来了。也许不值得大惊小怪,他知道休息也会卖给他。”哈利这么想着,觉得不可理解。 这时他突然发现旁边一个汉子的举动有点异常。这汉子好像特别留心腋下夹着的那个改装用的草袋子。 他一把把那草袋子夺了过来。只听咔嚓一声响,一个长长的东西掉在甲板上。——原来是一支枪。 “啊,这!”哈利刚发出一声惊呼,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马上就失去了知觉。 好几个小时之后,他才在船舱里醒过来。保尔正瞅着他的脸。 “啊,好像醒了!”保尔说道。他的脸上也满是血迹。 哈利喝了水,保尔和其他的船员们给他说了情况。 原来莎露号遭到了海盗的抢劫。 “不用说鸦片,连辛辛苦苦在南澳、厦门、福州卖鸦片的钱也统统给抢走了。”一个船员气愤地说。 据说这些化装成顾客的海盗,把莎露号上的乘员关在船舱里,由几个拿枪的海盗看守着,然后大摇大摆地在船内到处寻找他们所要的东西。 “今天早晨的小船是来侦察的。”保尔一边哼哼,一边说。 哈利用手摸了摸后脑勺,粘了一手血。那是被枪托打的。据当时在敲打空酒桶的保尔说,他看到这种情况,慌忙跑过去,被海盗们围住了,挨了一顿乱打后倒在了哈利的身上。 “还是我的身体棒。我挨的打比你重多了,可我比你早一个小时挺起来了。”保尔说后,大声地笑起来。 墨慈垂头丧气,一声不吭,紧咬着嘴唇。 这年的圣诞节是旧历十一月十五日。王盘洋上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洋面上摇曳着月影。莎露号上的灯光投射在平静的海面上,叫人感到十分寂静。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圣诞节啊!”墨慈好不容易开了口,懊恼地说。 3 哥哥元华一死,伍绍荣成了怡和行的主人,自然地当上了公行的“总商”。他被海关监督叫去,现在刚刚回家。监督问了他许多问题,其中包括会不会有人来代替东印度公司的大班,管理散商(私人公司)。有人来是肯定无疑的。但是,跟当官的说话,决不能损害他们的自尊心。如果不小心流露出一点教训他们的态度,肯定会把事情弄糟。“虽然不太清楚,不过,……”——一定要准备一些这样谦虚的话。 他一回到家里,首先在哥哥的灵位前点上香。哥哥是不幸的,他死去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由于生病,而是由于积劳成疾。 伍家家财万贯,当官的早就看红了眼。他哥哥曾经多次被衙门传去,找个借口就把他拘留起来。而这时只要送上钱去,马上就可以释放。 公行受“海关监督”管辖。海关不受广东的地方政府指挥,直属于中央政府的户部。公行给海关监督贿赂的金额大得吓人。所以海关官员的收入很多。据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一书中写道:一旦任命为广东的官吏,朋友们都“举手相庆”,“以母钱贷之”。这种官职可以赚大钱,朋友们纷纷把钱送来投资。归还时往往是加倍。 伍绍荣对着哥哥的灵位说道:“哥哥,看来公行也要完了啊!” 伍绍荣自从担任总商的职务以来,非常详细地调查了公行会员的实际情况。 公行垄断了对外贸易,表面看来好像十分堂皇,其实内情并不像它的外表。从道光元年以来的十三年间,公行会员破产的就有好几家。 道光四年,丽泉行破产,拖欠政府税款加上外国商人款项等,共二十万两。 道光六年,西成行借帕斯商人四十万两无法偿还,破产倒闭。 道光七年,福隆行借英商一百万西班牙元无法偿还,破产倒闭。 道光九年,东成行无法偿还外商大批贷款,发生了纠纷。固执的东印度公司广州特派委员布洛丁以停止贸易表示抗议。而清国方面照例认为:天朝年丰财阜,毫无依靠各国夷船区区货物税收作补贴之想法;惟因远道越海来贸易,广施皇仁,垂以恩惠而已。因此根本不予理睬。连布洛丁也只好忍气吞声,撤回了抗议。 “还有许多店铺危险啊!”伍绍荣想到这里,心情暗淡起来。 公行会员并不是破产倒店就完事,上述破产的主人被流放到新疆的偏僻地区,充当军伕,强制从事重劳动。 伍绍荣出于总商的责任感,正考虑有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这时,他的表姐夫——广利行的卢继光走了进来。 卢继光看到他的样子,问道:“浩官,你在想什么呀?” 浩官就是伍绍荣。他父亲的小名叫亚浩,因此人们称他为浩官。“官”表示尊称,相当于日语中的“殿”,并不只用于官吏。这个带“官”字的名字,表示承袭父名,所以伍绍荣也叫浩官。 伍绍荣回答说:“想的还是那个老问题。防止公行会员的破产。茂官,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卢继光也有个茂官的名字。 “浩官,公行会员的营业一蹶不振,你看是什么原因?” 伍绍荣感到卢继光的语调跟平时不一样,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一种烦躁的情绪。“出了什么事情吧!”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用平常的语调答话说:“原因明摆着在那儿嘛。第一、营业萧条;第二、给当官的献款、贿赂太多;第三、从外国商人那儿借钱太多。” “是呀,当官的让我们赚一万两,他提前拿去九千两。” “可是现在营业萧条,预定的一万两赚不到,只能获利八千两,咱们就要亏损一千两。长此下去,当然就支持不住了。” “另外,把从外商那儿借来的钱转给别人去用,这也会垮台的。” 广州的外商借钱给公行的会员是慷慨大方的。不少会员借来的钱除用于自家的资金周转外,还转借给公行以外的商人。 茂官卢继光坐正了姿势。伍绍荣从他的样子觉察出,他下面要说的才是他来访的真正目的。 “当然,现在商情不佳。”卢继光仍然用一种克制的语调说,“我们从外商那里买进大量的印度棉花,市价马上就一落千丈。” “货物一多,市价就落,这也合乎道理嘛。” “那也应该有个限度。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坚持不把进口货投入市场。可是价格仍无好转,我们吃了大亏。” “有这么一回事。我记得在购进毛织品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尽管我们缔结了协定,抱着货物不放,可是上市的货物还是很多。” “那是因为手中有存货的人害怕落价,拿出来甩卖。” “可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那并不是因为害怕落价而抛出来的,而是怀着搞乱市价的目的抛出来的。” “啊?” “有人知道我们买进了大批的货物,马上就把手中存货统统抛出来,企图把市价搞乱。” “是吗!?干这种事情,这家伙首先得垮台。” “那是一个垮不了的对手啊!再拿出口的茶叶来说,也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和外商订好出售茶叶的合同,外出采购工作还未部署好,茶价就猛涨起来。” “嗯,发生了好几次这样的事,我们吃了大亏。” “在这件事上,也是有人知道了我们的合同,包买了所有茶场的茶叶,弄得茶价猛涨起来。” “茂官,真的能干出这种事吗?我想那是要有很大的资本啊。” “浩官,你仔细想一想,有没有人能干出这种事?” 伍绍荣吸了一口气,低声说:“连维材……” “是啊,恐怕也只能想到他的名字。”卢继光认为对方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点点头说,“他能干出这种事。不,恐怕应该说,只有他才能干出这种事。浩官,现在你该明白了,连维材是有计划地在搞咱们啊!” 伍绍荣沉思了一会儿。连维材是可以跟公行作对的,不论在资本或魄力上,他都具备了充分的条件。一会儿,伍绍荣慢慢地开口说道:“我知道连维材这家伙会干这种事。不过,茂官,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是听厦门金丰茂的连同松说的。” “连同松不是维材的异母哥哥吗?!” “是。不过,同松跟维材感情不和,所以他才把维材的秘密悄悄地通报给我了。” “兄弟不和多么可怕啊!” “两人感情不好。不过,同松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似乎很了解金顺记的情况。听说在包买茶叶、抛售进口货的时候,是利用别人,巧妙地伪装起来了。但是追其根源,据说都是维材指使的。” “是么!”伍绍荣的胸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敌忾心。 4 连维材从北方旅行回来后,又跑到武夷山,住在临溪寺里。 他每年要到这里来休息一次。武夷本是茶叶的产地,这一带有很多金顺记的茶场,在崇安还有一个分店。他兼有视察茶叶买卖情况的目的。 他带着儿子们来山中闲居。让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亲眼看看雄伟的武夷山,他认为这对培育孩子有很大的意义。 武夷山位于福建和江西两省的边境,在中国被视为圣山。山里有条弯弯曲曲的河,叫作九曲,两岸有无数悬崖峭壁。这条河因朱熹的诗而著名。临溪寺面临九曲河,背后是陡峭的奇岩怪石。 连维材的大儿子统文正在苏州游学,今年他只带了承文、哲文、理文三个儿子,另外还有一个食客——异国青年石田时之助。 “承文又溜掉了吧!”连维材面露不快的神情说。 老二承文似乎过不惯山中寂寞的寺院生活,经常溜出去,钻进崇安城。崇安是个有十万人口的“茶城”,全国的茶叶商人都往这里集中,所以也有一些小妓院,颇为热闹。 “他好像领着石先生去崇安了。”老三哲文回答说。 老大统文除了善于豪爽地放声大笑外,似乎并无什么突出的长处。老二承文是个罕见的浪荡哥儿。明年该轮到承文去苏州了。在苏州的那个花花世界里,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唉,算了,各人走各人的路吧!”维材改变了想法。他好像下命令似的,对两个儿子说:“散步去!” 哲文今年十五岁,理文十三岁。他觉得这两个孩子似乎比上面的两个哥哥有出息一点。 父子三人在九曲河畔漫步。河水湍急。不时有几只篷船,灵巧地躲开岩石,朝下游飞驶而去。背后重峦叠嶂,山顶上笼罩着紫雾。 “哲文,你背一背九曲歌中的四曲。” 朱子学的祖师朱熹是福建人。他有一首诗写武夷山的九曲。 哲文刚过变声期。他用那变得不彻底的嗓门,开始背诵起来: 四曲烟云锁小楼,寺临乔木古溪头。 僧归林下柴门静,麋鹿衔花自在游。 “理文,你能背出二曲吗?” “行,可以。” 小儿子理文觉得不能输给哥哥,张开清脆的嗓子背道: 二曲溪边万木林,水环竹石四时清。 渔歌入棹斜阳里,隔岸时闻一两声。 连维材并没有听背诗。他是来寻求灵魂安息的,而他的心却不知不觉地飞向地狱般的人间社会。 他每年都来武夷,路上看到的农民却一年比一年疲惫。人口不断增多。仅凭这一点就会使人民的生活水准日益降低。农民的贫困也许是必然的。世道将会走绝境。——他从这里看到了一个无法避免的悲惨的结局。企图用鸦片来消除人世痛苦的人们日益增多。这只能加速这个结局的到来。 由于鸦片的输入,白银流入国外,银价不断地上涨。清朝的官吏,简单地说,他们不过是承包税收的中间人。他们的任务只是把规定的银额纳入国库。税收规定为一万两的地方官吏,把银子送交中央政府就完事了,多征收的就落进自己的腰包。可是,税额上规定的是银子,而农民却只能用铜钱来纳税。 在乾隆以前,铜钱七百文换白银一两。以后由八百文升到九百文,现在没有一千二百文换不到一两银子。即使税额未变,但以前有八百文钱就可交纳的税,现在则非要一千二百文钱不可了。所以租税实质上是大大地加重了。而且需要由农民来养活的人口正在不断地增多。 现在已经碰壁了!那么,该怎么办? 只有冲破这道墙壁!冲破墙壁,跑到外面去。那儿有大海,在大海的远方有广阔的世界! 当时有连维材这样明确思想的人当然不多。但是,应当说,从那时开始,在时代的精神中已经插进了一根可以称之为“破坏欲”的轴心。 他现在考虑破坏的手段。有些手段他早已付诸行动了。他的眼光必然要注意到改革主义者——公羊学派的人身上;他早就跟公羊学派的骁将、实干家林则徐拉上了关系。要给保守派狠狠的一铁锤!就现在连维材的活动来说,铁锤所要打的,不过是广州公行的那些人。 一想到广州那些人,西玲的面影就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父亲虽然没有提出要求,理文仍然拼命地往下背诗,背到八曲卡壳了。 “嗯——,八曲、硕峰、倚碧虚,……底下是什么呀!……泉水瀑布……” “可以了。”连维材柔声地说。 西玲那妖艳的姿容,跟孩子天真无邪的声音是无法相容的。 这时,连承文正带着石田时之助,从山间的小道赶往崇安城。 茶叶的旺季虽已过去,但崇安的存货还要不断往外运。 运输时,一般的茶叶是一个人挑两箱,而高级茶叶一个人只能运一箱。搬运的方法,用两根竹竿交叉地放在两边的肩上,在竹竿的半中腰用绳子扎在一起,形成细长的三角形;在人的肩上垫上一块板,茶叶箱放在板上;两根竹竿的上端紧紧地夹住茶叶箱,搬运的人握住竹竿的中央,形成四十五度的角,那样子就好似小孩子下了竹马,把竹竿扛在肩上休息。 这样就可以减少摇晃,少出茶叶末。他们休息时,把竹竿直立在地上,用两手扶着,绝不能让竹竿倒在地上,原因是避免吸收潮气。到了旅店,据说高级茶叶的茶箱要原封不动地绑在运输工具的竹竿上,靠在墙壁上。 路上碰到搬运茶叶的人,承文给石田作了以上的说明。但他对这并没有多大兴趣,很快就转了话题。 “真出人意料,崇安居然有漂亮女人!” “承文先生,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到了我这样的年岁,谈谈女人也不值得奇怪吧?” 石田笑了笑说:“明年该去苏州了吧。” “嗯。石先生也一块儿去吧。我老头子说过,他要让你见识见识我国的各种地方,一定会让你去的。” “我去要求要求。” “你一定去求求。听说苏州的女人可漂亮时髦哩!” “又想到女人啦。” 石田感到当人家的食客,心里过意不去,他准备在明年的茶叶旺节,拿着他的二人夺,到这武夷山来担当运送茶叶的护卫。他习惯于保镖这一行当。 把茶叶从武夷运往广州,中间有七道税关,每道税关都要征收过境税。这些都是政府的正式税关,另外还有地方豪族私设的莫名其妙的关卡,路途上还有许多窃贼、暴徒拦路威胁。所以茶叶运输集团一般都有会武艺的人充当护卫。拳术大师余太玄就曾经为金顺记干过这种工作。 “好哇,干两三个月保镖,然后要求到苏州去。”石田心里这么打算着,停下脚步,纵目遥望武夷的群山。 山势十分雄伟。岩石叠着岩石。培育茶树的是石缝间的茶褐色的泥土。岩石的形状千差万别。有的岩石形状像龟,往前走几步再回过头来看看,却变得像头牛。 石田在日本曾看过中国的山水画,那些画儿好像是把山呀水呀堆积在一起似的,他一直以为那是夸张。而现在武夷山这么真实地摆在他的眼前,他才明白了那些画儿是写实的。石田深切地感到:世界是广阔的。绝不可根据自己狭隘的见闻或经验随意地解释。 不一会儿,崇安的城墙已出现在眼前。 崇安是县城,属建宁府。当时皇帝的名字叫旻宁,因此在道光年间避讳“寧”字,写作建“甯”。 崇安古城墙有五公里长,到处都有崩塌的痕迹,上面长着荠菜。城墙的荒废,应是和平的象征。可是,石田是看过澳门和广州后才到这里来的,他感到,这种和平究竟能够持续多久是无法保证的。 现在有一股巨大的浪潮就要袭击这个国家。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国。 5 道光十三年的除夕。苏州,午后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林则徐在官署里款待两位客人。他们是江南水师提督关天培和户部清吏司的予厚庵。关天培于这一年由总兵晋升为提督。他是林则徐的老朋友。予厚庵是中央政府的户部派来的税务长官。林则徐一向赞赏他的才干。今天是为了慰问他们一年来的辛劳而特意招待他们的。 “予先生,我得向您表示感谢!”林则徐向予厚庵劝酒说。 “哪里哪里。我只是……只是……”予厚庵作为理财官吏有着超人的才干,但他缺乏口才。 “地丁都达到了规定额。这都是您的功劳啊!” “地”是地租,“丁”是指人头税。各省都规定应缴的数额,江苏省每年为三百六十二万两。这个数额是相当大的,在全国十八个省中占第二位,仅次于河南省。最近很多省都达不到规定额,而江苏却缴齐了。这充分说明了予厚庵的才干。 除了“地丁”之外,江苏省还要向中央政府交送“漕粮”(送往北京作官兵俸禄的粮食)一百零四万石。这也完成了。另外关税(设关卡征收的物产税)也达到了规定额一百二十万两。全国的关税收入为四百三十万两,江苏一省就担负了其中的四分之一以上。 “反正是值得恭贺的。”关天培没头没脑地插嘴说。 这两位客人都不会说话。林则徐很喜欢这两个人。 “您才值得恭贺哩!”予厚庵也笨拙地说起了恭维话。他是指关天培晋升为提督。 林则徐高度评价予厚庵是一个能吏,为人也诚实。但另一方面,他总觉得他有什么不足。他征税的本领确实值得珍视。河南省“地丁”的规定额是四百万两,比江苏多。但据说今年实际缴纳数勉强达到三百万两。可以想见征税是多么困难。予厚庵在江苏,确实给林则徐壮了胆。 不过,林则徐觉得,现在民力疲惫,税款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作为国家的官吏,能够缴齐税款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但他的心里还有点东西不能叫他高兴。予厚庵的心中恐怕就没有这点东西。他是一个忠心耿耿、一心征税的能吏。 “不过,盐税方面还要再想点什么办法。”予厚庵说。 盐是政府专卖的。全国的盐税为七百四十七万两,江苏拥有产盐的两淮地区,分担其中的三百三十五万两。但现状是困难的,只能缴纳数额的一半。原因是私盐横行。根本问题还是由于民众生活贫困。 正当他们交杯饮酒的时候,来了第三位客人。 “失礼失礼,来晚了,……” 进来的是布政使梁章钜。这个人在阿美士德号停靠上海时,曾代替未到任的林则徐,担任代理巡抚。 梁章钜一看先到的两位客人,心里苦笑着:“请了三个笨嘴拙舌的人!” 梁章钜是福建人,官至巡抚。但他主要还不是作为政客,而是作为学者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在金石学方面,他是清朝屈指可数的权威。他是学究式的人物,而不是口舌之徒。 “跟关、予同席,我只好周旋应酬了!”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决心在酒席上担当提供话题的人。尽管他也是笨嘴拙舌,但他自认为比关、予二人要略胜一筹。 “听说在舟山洋面上,英国的鸦片船遭到海盗袭击了。”他首先把别的省发生的事情拿来作为话题。 “我也听说了。”关天培冷淡地说。 “不过,外面传说,所谓的海盗可能是王举志的手下人。” “什么?王举志?”林则徐追问道。 “这可怪了!”关天培歪着脑袋说,“听说王举志是江湖上的一些大头目把他捧上去的,他自己并没有手下人。” “这个我知道。不过,最近情况好像有点变化。”梁章钜好像辩解似的说道。 “行啦!反正鸦片船挨抢劫是应该的。”关天培爽快地说。 “浙江巡抚富呢扬阿也装着像没事一样。” “那当然啰。” 提起英国船,关天培曾因阿美士德号而吃过苦头。现在他真恨不得要说:“活该!报应!” “这是在外洋发生的事件嘛。”予厚庵也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 如果是像阿美士德号那样靠近海岸,那将是另外的性质。夷船在外洋航行是随便的。不过,挨了抢劫,那也是自作自受。 因为是除夕,客人们很早就散了。 后来林则徐担任钦差大臣赴广东,关天培是广东水师提督,予厚庵是广东海关监督。今天在这里见面的这三个人,在六年后的鸦片战争中,都不期而遇地投身其中,共赴患难。最后来的梁章钜,在鸦片战争时也在邻省广西当巡抚。 除夕的晚上官署里要举行宴会。宴会之前,林则徐在院子里散步。 王举志开始行动了!林则徐感到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交给王举志的经费已达相当大的数目,让他随意地使用。林则徐希望王举志不要把那面“饥民团的旗子”交给自暴自弃的暴民,而要交给有健全的思想和目的的组织。王举志手下已经有人,这不说明他已经开始建立组织了吗?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静止的历史的大齿轮,开始慢慢地转动了。连维材提供了五十万两银子,那肯定他早已觉察到了历史的动向。 感到历史的胎动的,看来不只是改革派。保守阵营也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比如,林则徐的身边有监视的眼睛,连维材和吴钟世来苏州时遭到盯梢,等等。 林则徐让幕客们翻译了外国的文献。他从这些文献中也意识到,西方巨大的生产力的泛滥,必然会波及自己的国家。 各种力量似乎都已经集中到这个时期。这个世道因这些集中在一起的力量而开始活动。尽管如何活动还不清楚。历史的齿轮嘎吱嘎吱地发出了响声,叫人感到心神不定,坐卧不宁。 林则徐轻轻地拂去肩上的雪花。 陷阱 伍绍荣低声地说:“是仇敌!”他同这次事件也许没有关系,但是仇敌是十分清楚的。 “对这家伙要想点什么办法。”卢继光说。 伍绍荣也有同感。破坏者连维材的可怕,已经逐渐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了。作为被破坏的一方,本能地要作防御的准备。 1 道光十四年的夏天,温章带着女儿彩兰从澳门去广州。好久未见的父亲温翰已由上海来到广州。连维材也从厦门与温翰同路去广州。 见见父亲。——温章去广州的表面原因是这样。其实他带有另外的任务。他离开澳门的两天前,英国的新任商务监督律劳卑到了澳门。他要把英国侨民对律劳卑到任的反应、新监督一行的活动等情报,向父亲和连维材报告。 听了温章的报告,连维材与温翰互看了一眼。 “看来不过是轻轻地捅一捅试试。”连维材露出失望的神色。 “北京有穆彰阿,伦敦有巴麦尊,……”温翰低声说。 “双方都极力避免在现在发生冲突。在这个前提下放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棋子。不过如此而已。” “行呀。咱们这次作壁上观。” 这两个人彼此太了解了,谈起话来有点像打哑巴禅似的。十三岁的彩兰听着大人们的谈话,歪着脑袋,不明白是说什么。 几天之后,从澳门的金顺记飞来了一只信鸽。信筒里的一张纸上写道:“律劳卑本日离澳门赴广州。” “嗯,要干什么呀?”连维材抱着胳膊,耸着肩膀。 “放心放心!”温翰笑着说。 “这次是作壁上观嘛。”连维材点点头,回笑了一下。 旁边的温章突然感到心头怦怦地跳动起来。多么可怕啊!父亲和连维材听了温章带来的情报,估计清英两国之间不会发生大的冲突,反而露出不满的样子。 ——应当尽量扩大贸易,直接同北京政府交涉。但不得独断专行,要等待本国的训令后才行动。 父亲和连维材了解到外交大臣巴麦尊给律劳卑下过这样的指示,感到大大地失望。 这两个人是对破坏感到高兴吗?温章也漠然地感到,只有破坏才有活下去的出路。但他办不到。那两个人能办到。不,他俩正在这么干! “作壁上观,观什么呀?”彩兰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问道。 功名心切的军人外交官律劳卑,七月十五日到达澳门,停留数天后,身着海军大校军装,登上了军舰安德洛玛克号旧译“安东罗灭古”,下文人名、船名除重要者出注标示旧译,一般径用新译名…… 安德洛玛克号开到川鼻,律劳卑一行在这里改乘小船,开往黄埔。川鼻正好位于虎门口。遵照外交大臣巴麦尊的指令,他不得把军舰开进虎门。 七月二十五日的早晨,他从黄埔乘商船到广州登陆。 外国人从澳门去广州,原则上需要有海关的许可证。许可证是一块红色的牌子,所以称作“红牌”。但律劳卑没有红牌却钻进了广州。 律劳卑住进英国商馆。第二天早晨,他命令书记官阿斯特尔把首席翻译官老罗伯特?马礼逊翻译的一封信拿去交给两广总督。 这样做是没有先例的。夷人不能直接与清国官员交涉。如有什么要说的话,应当事先把“禀”(请求书)提交给公行,由公行转给海关监督。当时的清朝认为:中国是天朝,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与它对等,因此不存在什么外交。而律劳卑却想以对等的资格,把他的到任通知总督。这也是遵照外交大臣巴麦尊的指令做的。“你应将赴任书函通知两广总督。”——这是律劳卑的第一个任务。 阿斯特尔被堵在广州的城门外,等了三个多小时。凡有官吏从这儿路过,他都要求他们转交这封信。但是大家都害怕,不仅不接受,而且还对他进行了种种的辱骂。当水师副将韩肇庆出现的时候,阿斯特尔简直像在地狱里遇见了地藏王菩萨。 韩肇庆是外商们的老相识。他曾要求外商每一万箱鸦片给他二百箱“现物”,作为鸦片走私的默契费。这家伙的脑袋瓜子灵,他把默契费的半数鸦片交给政府,制造“取缔鸦片”的功绩,然后把剩下的一半装进自己的腰包。 二百箱鸦片约合十六万西班牙元。这是一笔很大的外快;而且还落得个勤奋禁烟的美名,借此升官。在鸦片战争的前夕,这家伙竟爬到了总兵的宝座。 阿斯特尔求他转信。但这和默认鸦片是两回事。他无情地回答说:“不行!”阿斯特尔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十三行街的夷馆。 七月二十七日,伍绍荣以公行总商的身份,要求会见律劳卑。但遭到律劳卑的拒绝。理由是商务监督不像过去东印度公司“大班”那样的民间人士,而是大英帝国的官吏。 民间人士伍绍荣没有办法,只好去见同样是民间人士的查顿。这家伙是居留广州的英商大人物。“希望能把信的形式改为过去的那种请求书;再把发信人的‘大英国’的大字去掉,就不会有问题。”伍绍荣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这样当然不会有问题。但是,律劳卑大人不是大班,是官员。如果交涉不是官吏对官吏,会受到本国政府的谴责。”查顿说。 伍绍荣怎么恳求也没有用,耷拉着脑袋回了家。 第二天,伍绍荣的父亲伍敦元亲自出马。他虽然已经告老不管事了,但在关键时刻还要把他拖出来。 他用拄着的拐杖把地板戳得咚咚地响,说道:“我一向认为英国人的伟大就在于他们不拘泥于形式。可是这一次为什么这么讲究形式呢?能不能照我儿子昨天说的那样办呀?看我这老头子的面子吧!” 但是,律劳卑勋爵从来没有中国的那种敬老精神。查顿代表律劳卑这么开导老头子说:“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没有别的方法!” 2 律劳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要以对等的地位向两广总督发信。他带来了许多任务。而首先要完成的是这一项。可是谁也不给他转交这封信。 当时的两广总督是卢坤。他是顺天府涿州人,嘉庆四年进士,历任陕西、山东的巡抚后,担任两广总督。 前面已经说过,清朝的官制是双头制,其目的是互相监督。广东有相当于省长的广东巡抚,又有管辖广东、广西两省的两广总督。论地位是总督高,但重大问题,必须由总督和巡抚共同决定。这称之为“督抚会同”。 卢坤是个温和派。在律劳卑的问题上,他也准备采取稳妥的措施。当然,这也是为了保全他自己。 “律劳卑初次来,不懂得天朝的法律。考虑到这种情况,可以不追究他未经许可入境。不过,工作一完,立即回澳门。”总督命令公行总商伍绍荣这么说。天朝的官吏是绝对不能同夷人直接办交涉的。 他打算等律劳卑一回去,就向北京的皇帝这样解释:“这家伙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跑来的。我们已通过公行,对他进行了认真的教诲,他已悔悟,返回了澳门。”他准备这样了事。 律劳卑如果长期不走,肯定要受到北京叱责的。总督要律劳卑工作一完就回去。而律劳卑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要把表明对等地位的信交给总督。现在无法投递这封信,所以工作就完不了。 对清国来说,所有的外国不是属国就是进贡国。清朝一向把英国看作是进贡国。当年阿美士德上北京时,船上还挂了一面写着“贡使”的旗子。如果接受了律劳卑的信,那就表明同意和进贡国进行对等交涉,这样肯定要判重罪的。请求书以外的任何形式的信都是不能接受的。 简直是在玩兜圈圈的游戏。夹在中间的总商伍绍荣,真是费尽了心机。他连日奔走,而律劳卑却拒绝接见,只是通过英商,反复跟他说:“大班是东印度公司派遣的民间人士。我是政府派来的官员。因此要求对等的待遇。” 事情得不到解决。伍绍荣形容憔悴,瘦得不像样子。外商们私下似乎都感到他可怜,当时外国记载上对他表示同情说:“可怜伍绍荣夹在魔鬼与深渊之间。” 有一天,伍绍荣跟往常一样,奉海关监督官署之命,在去英馆的途中,在清海门附近碰上了连维材。“您辛苦啦!”连维材郑重地向他行了个礼。连维材在律劳卑到达广州的前夕出现在广州。这种巧合叫伍绍荣十分担心。这等于是说:“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领!” 伍绍荣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梦见连维材。梦中的连维材笑嘻嘻地冲着他说:“你好吗?”他那张带着嘲笑的面孔慢慢地扭歪、胀大,压住了伍绍荣。他拼命地挣扎着,想把这张脸推开。但这脸光滑圆溜,捉不住、摸不着。“哼!哼!……”他呻吟着醒过来,浑身流汗。“好哇!等着瞧吧!”伍绍荣从床上坐起来,两眼瞪着看不到的敌人。 公行的会馆隔着十三行街与夷馆相对。有一次总商辅佐卢继光一边叹气,一边懊丧地说:“为什么我们非得受这种活罪不可呀!?有时我甚至想,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故意捉弄我们。” 碰到这种的僵局,卢继光和伍绍荣都弄得精疲力竭了。 要是在平时,伍绍荣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规劝规劝。但这一次他也帮腔说:“我也是这么觉得。” “这是谁干的呀?” “总不会是上帝吧!” “反正是我们的仇敌。” 一听到“仇敌”这个词,伍绍荣马上就联想到连维材。不过,说出这个名字的却是卢继光:“会不会是连维材呀?” “连维材恐怕不会操纵英国人吧。” “可是,他也许会干一些使我们为难的事。这家伙一向破坏我们的买卖。这次他又恰好在这个时期来到广州。” “而且经常同英国人见面。” “他一到广州,准同外国人交际。” 伍绍荣低声地说:“是仇敌!”他同这次事件也许没有关系,但是仇敌是十分清楚的。 “对这家伙要想点什么办法。”卢继光说。 伍绍荣也有同感。破坏者连维材的可怕,已经逐渐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了。作为被破坏的一方,本能地要作防御的准备。 3 为了让不速之客律劳卑老老实实地回去,伍绍荣等公行的负责人继续在作毫无效果的努力。 “因为广州的天气特别热,……”八月八日伍绍荣竟然这样规劝律劳卑。伍绍荣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可耻,感到连维材好似在什么地方嘲笑他。 律劳卑当然拒绝了这个规劝。他带着轻蔑的语气,向外交大臣巴麦尊报告这天的情况说:“他们来访的目的,是说服我回澳门。其理由竟说暑期在那里更为舒适……” 关于律劳卑非法居留的问题,总督跟公行说:“外夷问题应当由你们解决。”把全部责任都推给了公行。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责任负起来。八月十六日,伍绍荣征询公行全体会员的意见,决定自发停止与英商的贸易。其目的是逃避“贪图利润,与外商勾结,支吾搪塞”的指责。 面容消瘦的不只伍绍荣一个人。总督卢坤也得了失眠症。律劳卑在到任前就身体欠佳,现在更是憔悴得厉害。八月一日,他失去了可以称之为右臂的首席翻译官老罗伯特?马礼逊。这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刺激。 罗伯特?马礼逊被人们称为近代向中国传布新教的始祖,曾把《旧约》译为汉语,著有《英华字典》和《通用汉言之法》等。享年五十二岁。 首席翻译官的职务由他的儿子小罗伯特?马礼逊继承。他是一个刚过二十岁的青年,出生于澳门,中国语说得跟中国人一样好。 不过,翻译工作光是语言好,还不能算是有能耐。老马礼逊在翻译时还考虑到中国的风俗习惯和官员的性格,甚至对神经过敏的律劳卑的健康状况也要加以斟酌。在他的儿子继承职务之后,清英两国之间的交涉确实又增添了许多露骨的尖酸刻毒的语言和某种沉闷紧张的气氛。 由于广利行卢继光的努力,副省长级的清国官员终于到“夷馆”去同律劳卑会谈了。清朝禁止官吏与夷人接触。这次打算向北京报告说,这是去“面加查询”(当面查问)的。 可是,一旦到了会谈的时候,律劳卑又在席次的问题上找碴儿。当时清国的三名官员坐在北面的上席上,律劳卑等英国代表团和公行的商人们在清国官员的左右对面而坐。这样的坐法当然不符合律劳卑所要求的对等。让清国的官员坐上席,自己是英国的“官”,却被人家看作是与清国的“民”——公行的人同等的了。更糟糕的是这间屋子里还挂着英国国王的肖像,英方代表团的席位在挂像的墙壁前。律劳卑大声吼道:“难道叫我们把屁股朝着国王陛下吗!”会谈不仅破裂了,事态比会谈前更糟。 八月二十一日,律劳卑在向本国政府的报告中说:“用武力施加压力,可能比费口舌的谈判更奏效。” 八月二十五日,律劳卑让居留广州的英商组成了商业会议所,以表示团结的决心;同时用中文印发了说明自己对现状看法的文告。这个文告的结尾说:“……数千之清国人,愿与英贸易而立生计,将因其政府之冥顽,不得不为灭亡与不满所苦。英国商人愿据互惠之原则,与全清国交易。英国商人将不懈努力,直至英清两国平等获得承认。而总督即将实行公行疯狂之决心(指自发停止贸易)。应知此与阻塞珠江之水同样困难!” 这显然是挑衅。外国人向中国人散发中文告示,应当说是荒谬绝伦;而且还在其中攻击清国政府冥顽。就连总督卢坤看到这个文告也火了。他原来为了保自己,尽量想把事情稳妥地了结。但他受广东巡抚祁的牵制,有时也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一点强硬的态度。 巡抚祁,山西人,字竹轩,精于法律。三年后被中央政府召回,任刑部尚书。他本来是法律家,所以态度强硬,手段简单。 他把卢继光叫来,将律劳卑散发的中文文告往卢继光面前一掷,说道:“夷人不可能写这样好的中文。一定有汉奸为英国人写了这篇文章。尽快把汉奸查出来报告!” 卢继光一句话也插不上,低着脑袋。 “三天以内如报不来汉奸的名字,这个问题由公行负责。”巡抚说后,拂袖而去。 卢继光无精打采地回到公行会馆,把这件事告诉了伍绍荣。 “肯定是马礼逊的儿子写的。”伍绍荣又把文告看了一遍,说道。 “巡抚认为是汉奸写的呀。” “把马礼逊的儿子领去,让他在巡抚面前写篇文章,怀疑就解除了。” “可是,规定巡抚不能见夷人呀!” 前面已经说过,马礼逊的儿子受过和中国人一样的教育,文章写得和中国人一样好。但这无法向巡抚证明。 “不好办呀!不好办呀!要三天以内……”卢继光抱着脑袋。 伍绍荣一直在沉思。这时他开口小声地说道:“抛出一个人当牺牲品吧!” “什么?”卢继光追问道,“让谁蒙上无辜的罪名,关进监狱?” “恐怕只有这么办。为了保护公行。” “那太残忍了!” “可以拿我们的敌人去当牺牲品嘛。”伍绍荣尽量把语气说得和缓些。 “敌人!”卢继光的声音嘶哑了。 “对,让谁当,你明白吗?” 卢继光没有答话。这人是谁?肯定是连维材。他在考虑采取什么办法。 “说他是汉奸,证据呢?” “找呀,没有就编造一个嘛。”伍绍荣说。 4 伍绍荣和卢继光悄悄地把颠地商会的买办鲍鹏叫来,向他打听连维材在英商馆的情况。这种事如果向英国人打听,以后会招来麻烦。伍绍荣他们知道,鲍鹏的口紧,而且讨厌连维材。 “老连最近不常去颠地商会,倒是经常出入于墨慈商会,不过,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鲍鹏回答说。他那双重下巴的胖脸上带着谄媚的微笑。 “那么,你能不能顺便去打听一下墨慈商会的人?” “可以。” 年轻的简谊谭已经进了墨慈商会当见习买办。通过西玲的关系,他跟鲍鹏已成了亲密的朋友。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鲍鹏早已看出了伍绍荣他们的意图。 要说陷害仇人之类的事情,光凭卢继光是办不到的,看来是伍绍荣在暗中出了鬼点子。他们被律劳卑事件冲昏脑袋了,连圣人君子的样板伍绍荣也变成普通的凡人啦! 鲍鹏看到为人严谨的伍绍荣竟然降到跟自己差不多的水平,不觉高兴起来。他不太喜欢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希望这些人能跌落下来。这样他就可以看到那些高深莫测的人心灵深处的东西。他这是出于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 连维材给鲍鹏的感觉好像是一个高深莫测的怪物。他不喜欢这种人。再说连维材还霸占了西玲那样的美女,这更使他感到不快。 把这个家伙拉下马!要让这个一向沉着冷静的家伙,掉到陷阱里出出洋相! 鲍鹏把谊谭叫到十三行街附近的华林寺。院子里没有人影。 “我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那家伙已成了公行的障碍。再说你姐姐最近好像也讨厌他了。”鲍鹏说了拜托的事情之后,又补充了这么几句话。 “老连到我们商馆里,一般都是哈利?维多当翻译。”谊谭眼睛望着天空说。 这可不是撒谎。他从金顺记逃出来之后,总有点心虚,所以尽量避免同连维材接触。 “总之,请你找一找连维材给英国人办事的证据。有点影子的就成。” “我想办法去找一找吧。” “一定要找。如果找不到,你去告密也成。编造也……” “我不愿告密!” “那是最后的办法嘛!”鲍鹏哄着谊谭说。 谊谭和鲍鹏分手后,没有回十三行街,而是从太平门进了城。他是去他姐姐家。他悄悄地走进屋里,瞅准了连维材不在之后,冷不防出现在姐姐面前。 “啊呀!吓死人了!”西玲瞪着她发蓝的大眼睛,盯视着弟弟说,“你怎么啦?这么冒冒失失的。” “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 “姐姐讨厌连维材吗?” “为什么问这话?这么没头没脑的……” “你不用管。你老实回答我。” “说不上是讨厌。不过……” “不过!?你不是对老连感到厌烦了吗?” “唉,怎么说呢?与其说厌烦,还不如说害怕。” “没有老连,姐姐会自由自在吧!” “那倒也是。不过,没有老连,我生活不下去呀。你夸下了海口,说你挣钱来养活我。可什么时候才能……” “再等一些时候,我正在做准备哩。不管怎么说,跟老连断绝关系,没有老连,恐怕最理想吧?” “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不容易呀。” 这个高深莫测的连维材,确实叫西玲感到害怕。她经常想:“这个人真可怕!”把鸦片存放在她那的流氓头子彭祐祥遭暗杀,最近西玲总觉得与连维材有关系。 “姐姐的心情我明白了。再见吧!”谊谭调转了脚跟。 “这孩子怎么啦?突然跑来问些奇怪的事,又匆匆地走了。”谊谭朝门外跑去,听到姐姐冲着他的背后说道。 墨慈商会的办事处在丹麦馆内。谊谭一回到那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在字纸篓里乱抓。 “这个!”他展开一张揉成一团的纸片,高兴地笑起来。于是又伸手进去,抓出了同样的纸片。 连维材和墨慈谈话时,哈利当翻译。他的中国话是在马六甲学的,发音很糟,经常听不懂。所以彼此就写成文字让对方看。 纸上写的大多是闲聊的话,比如像:“律劳卑大人健康如何?”“我认为停止贸易不会持久。”“广州政府当局不熟悉外国情况。” 连维材的字写得很好,哈利的字写得像鸡爪子扒的,完全是外国人的笔迹。两种字往一起一摆,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中国人与外国人的笔谈。不管内容如何,它给人的印象就是中国人在帮助外国人办事。 “老连的字有特征,一查笔迹马上就会明白。” 能亲手把连维材这样的大人物投进陷阱,谊谭十分兴奋。——猎获的是个庞然大物啊! 墨慈商会字纸篓里的纸片,谊谭交给了鲍鹏,再转到伍绍荣的手里。 巡抚祁希望有一个帮英国人写中文告示的“汉奸”。这样,夷人向中国人散发告示的事件就可解决。他是法律家。既有犯罪,就必然有犯人;要断定犯人,必须有点证据。巡抚大概早就等着证据。 伍绍荣握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片,微微地颤抖着。他小心地把纸片装进盒子里,命令仆人说:“准备轿子!上巡抚官署!” 5 广东省内有许多地方产花岗石,所以广州的街道大多铺着石板,不过,除了主要的街道外,一般都非常狭窄、曲折。 挑着担子的小贩很多,他们张开嗓门,沿街叫卖;也有的小贩把货品摆在街上拼命地叫喊着,其声音之大,也不亚于那些沿街叫卖的。在这些叫卖声中还夹杂着叫花子的哀哀乞讨声。 挤在街道两侧的建筑物的砖瓦大多是铅灰色的,狭窄的街道上又盖着遮太阳的草席子,所以显得很阴暗。 一到夏天,干活的人都不穿上衣。大街上无论什么时候都充满着苦力、小贩、轿夫们带汗味的体臭,中间还夹杂着大街上出售的食物的气味。 穿过这样杂乱的街道,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幽静的地方。西玲的家就在这样的地方。走在这样的地方,你会了解广州的街道也并不都是那么拥挤混乱。 当看到西玲家漂亮的白粉墙的时候,连维材的心情松弛了下来。 他麻痹大意了。他了解英国的方针,也知道了北京的穆彰阿派的稳妥政策,他估计不会发生大的冲突,他这次来广州只“作壁上观”。但他估计错误了。 人生往往有一些发生突然变化的转折点,就好像这杂乱的大街有一片幽静的地区一样。 一进西玲家的门,只见十来个戴着官帽的士兵威武森严地站在院子里。士兵们一见他进来,马上跑过来把他团团围住。 “有何贵干?”连维材仍然沉着冷静地问道。 “你是连维材吗?”一个好像队长的人问道。 “在下就是连维材。” “那好。我奉命逮捕你。”队长走到他的面前说。 “您是误会了吧?” “不,没有错。”队长断然地说,并拿出了绑人的绳子。 屋子里面,西玲脸色惨白,从窗子里看着外面。“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问旁边的鲍鹏说。 她正在做大米交易。鲍鹏来给她说说大米的行情。——这只不过是借口,鲍鹏到这里来是想看看连维材如何受缚。可是,不准人到外面来,他也只好和西玲一样,从窗子里远远地望着。“啊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也莫名其妙。”鲍鹏这么回答说。但他那贯注在逮捕现场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太远了,看不到他的表情,太遗憾了!”他心里这么想着,感到很遗憾。从远处看去,连维材的态度还是那么堂堂正正。并没有出现哭泣哀求的场面。 一条铁链子套在连维材的脖子上。那是一条沉甸甸地压在肩骨上的粗铁链。他与西玲经常对面而坐的陶墩,暗淡无光地摆在院子里。院子里盛开着夏天的花朵。屋顶的黑影斜映在白粉墙上,好像贴在那儿似的。 连维材异常沉着冷静。这叫远处的鲍鹏大失所望。 不过,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地牢 竹板子发出嗖嗖的呼啸声。 连维材闭上了眼睛。 “啊!……”他决心不吭声,但声音却从他的唇边漏出来。 这并不是因为痛疼。——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痛疼。太出乎意外了,他不觉发出了声音。 “一下!”前面的狱卒这次十分认真地大声数着数。 1 连维材闻着潮湿的泥土味,摸索着在牢房里走动。不过也没有多大的地方走动。稍一抬手,就碰到牢房顶上粗糙的泥土,沙土吧嗒吧嗒地落到他的头上。 当时的监狱大多是地牢。条件当然很差,跟地窖差不多;关在牢里的人也不太多。这并不是说犯罪的人少,而是因为审判快,很快就判刑。刑分笞、杖、徒、流、死五种,所以关在牢里的时间不会太长。审判之所以快,是因为审判是在绝对专制的情况下进行的。 土牢的三面是土墙,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格子窗,隔壁也是牢房。连维材是从另一面的铁栅门里被扔进来的。 从隔壁的牢房里传来了呻吟声。像病人的声音。长期关在这种地方,湿气也会把人的身体弄垮的。 最叫人胆怯的是,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狱卒提来的灯笼是地牢中唯一的亮光。而这样的狱卒两个小时才来一次。整个地牢只有一个出口通向地面,所以只要把出口守住,就不必来巡查了。 狱卒在这里简直像活佛,是救苦救难、带来光明的活佛。 牢房下面铺着薄木板,木板上面盖着粗草席。而潮气却透过了木板,连草席也湿漉漉的。 “我什么也没干呀!冤枉!冤枉啊!”隔壁的人又哼叫起来。他本人也许认为自己在大声地喊叫。其实他那可怜的嗓门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不管他怎么大声喊叫,聚集在地面出口处的狱卒也不会听见。 “别喊了,喊也是白搭。你这么喊叫,只是浪费体力。”连维材向隔壁的人说。 “我冤枉呀!是姓洪的陷害我啊!是姓洪的挟嫌报复,是他诬告我啊!……”隔壁的人仍在疯狂地叫着。这种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喊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 这可怜的喊叫声好像在黑暗里徘徊游荡。 “这人说是洪某陷害了他,他是冤枉的。而我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什么也不知道,不也是关在地牢里吗!?我也是遭了谁的陷害吧!……那么,是谁陷害我呢?”连维材想不出是谁。他树敌太多了。 被捕的当天,他一直在地牢里,没有审讯。系在他腰上的锁链,一端锁在铁栅门上。铁链子比较长,走动走动还是可以的。他拖着铁链子在黑暗中走着。铁链子的长短,牢房的大小,恰好适合。 “安排得真妙啊!”连维材苦笑着。 他并不紧张。尽管不知道被捕的原因,但幸而温翰在广州。只要有温翰,就会给他想办法。他感到放心了。 不过,这长夜确实难熬。隔壁的人一直在哼叫。一躺下来,草席的湿气顺着脊背向全身流窜,感到骨头好像要霉烂了似的。 睡不着觉,又加上周围是一片黑暗,连什么时候天亮也不知道。 那光明的象征——狱卒提的灯笼在铁栅门外停下来,只听咔嚓咔嚓开铁锁的声音,接着铁栅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出来!”狱卒不耐烦地喊道。 连维材刚迈出铁栅门,腰上就被狱卒狠狠地踢了一脚。 走到地面时,他感到头昏眼花。他第一次感到太阳光是这样地眩目。他是半路上被塞进轿子送进地牢的,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被狱卒带进的这座衙门似的建筑物,他也一点没有印象。 “跪下!” 随着这一声喊,连维材跪倒在地上。他抬头一看,只见两个当官的坐在他的面前。天气这么热,这两个官员仍然威严地穿着官服,挺胸腆肚地坐在那里。 两个都是九品官,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从补服上刺绣的花纹可以判断出文官、武官和品级。文官的图案是鸟类,武官是兽类。一个官员绣的是练鹊图案,因此看出是九品文官;另一个官员是海马,因此是九品武官。文官可能是司狱或巡检,武官可能是额外外委或军营中的蓝翎长级的下士官,都是下级官吏。 “也许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嫌疑。”连维材突然有这么一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狱卒在他的面前摆了一张小桌子,另一个狱卒放上墨盒和纸笔。 “把你的姓名、住址写在这张纸上!”武官严肃地命令说。 连维材感到奇怪。他虽然头一次进监狱,但审讯的情况还是经常听说过。在那个文盲众多的时代,一般是口头讯问姓名、住址,然后由书吏记下来;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让嫌疑犯自己写的。 连维材写完之后,这次轮到文官下令了。他说:“下面按本官说的话,用笔记下来!” 连维材提笔等候着。 “广州政府当局不熟悉外国情况。……律劳卑大人健康如何?……” 连维材按他所说的写下。他心里想:“这些话我记得在哪儿写过呀!……” “完了吗?好啦,把他带回牢里去!”武官命令狱卒说。 审讯只是写字,没作任何讯问。当连维材再次被踢进牢房时,他已经大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律劳卑散发的中文告示使当局大为震怒,严令公行捉拿写这张告示的“汉奸”。——这些情况连维材早有所闻。 他刚才写的,就是跟墨慈见面时和翻译哈利笔谈时写的。看来一定是他在墨慈商会随便写的纸片让人送交当局了。刚才要他写字,是为了对笔迹的。 是公行要捉拿的“汉奸”。被伍绍荣出卖了!跟公行确实结了仇,但这样陷害未免太过分了。“我叫姓洪的给坑害了啊!”隔壁的人又开始喊起来。连维材不声不响地坐在潮湿的草席上。牢房,是一个黑暗世界,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终于明白了被捕的原因。 “一切让温翰去办吧!……”他在黑暗中低声说。 2 公行虽表明要停止同英商的贸易,但这是出于责任感,是自发的,并不是奉政府命令。所以律劳卑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姿态,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放在眼里。 把贸易说成是对夷人的恩惠,其实这是清朝想装潢门面的表现,清国肯定也和英国一样把对外贸易看成是件大事。律劳卑一向是这么认为的。对产业革命之后的英国人来说,这样的解释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清朝方面把贸易看成是大事的,只是由此而获得实际利益的公行的商人,以及一部分接受贿赂的官吏。清朝的上层并不怎么看重每年五十万两的海关收入,他们确实是把贸易看作是“施恩”。在这里存在着分歧。 律劳卑继续挑衅。总督和巡抚打着公行的屁股,督促他们要律劳卑退到澳门去。八月底,伍绍荣和卢继光几乎每天都在海关监督与英商之间奔走。律劳卑不接见,只好去见英国商人。他们主要同查顿接触。这个大鸦片贩子显然是接受了律劳卑的指示,他一味地说:“不达目的,律劳卑大人是不会回澳门的。” 金顺记的大掌柜温翰,听说老板连维材被捕,立即准备了五千两银子,打听情况。总督与巡抚的听差,每人起码得送银十两,他们把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温翰;塞进幕客们袖筒里的银子起码是一百两。这样,准备的银子还没有花掉一半,就已经掌握了确实的情况。 “到底还是叫公行给坑了。太小看这些家伙啦!”温翰咬着嘴唇。 这时,连维材又从黑暗的地牢里被带到令人目眩眼花的地面上。 这次不是前次那两个当官的,而是一个面孔漆黑、身材魁梧的官员叉腿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手里握着一根鞭子。 补服上的刺绣是犀牛,表明他是八品武官,大概是个排长级的“外委千总”。 “你无法无天,竟敢与英国人律劳卑勾结,编造中文告示!”他大声叱责着,这种威胁的声音简直像咆哮。 “我没有做这种事。根本没有。”连维材抬起头来回答说。 “胡说!”八品武官把手中的鞭子一挥,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响声。他说:“我们完全掌握了证据。你的笔迹和在夷馆里写的字一样。” “您一看律劳卑的告示就清楚了,那不是我的笔迹。” 连维材也看过律劳卑的这个告示。告示是石印的,笔迹看得很清楚。那是小罗伯特?马礼逊写的字,笔迹当然不会和连维材的一样。 “混蛋!谁会在告示中留下自己的笔迹!?告示可以让别人誊写。这个告示的稿子是你起草的吧?” 连维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摇摇头。他那沉着冷静的样儿,看来叫八品武官大为生气。武官命令狱卒说:“给我打!” 那里只有两名狱卒,而八品武官的嗓门却好像向一排人发布号令。两个狱卒走上前来,一个站在他的面前,一个站在他的身后。站在身后的狱卒,手里紧握着一根有弹性的竹板子。 “打!”穿着犀牛刺绣补服的武官大声地下命令。 拿着竹板子的狱卒,好像举行什么仪式似的,慢慢地举起手来。当竹板子和身体成垂直线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停了一停,吸了一口气,然后只见他的手猛地往后一扬,竹板子触及他的肩膀,接着就改变了缓慢的速度,飞快地打下来。 噼啪! 竹板子带着呼啸声,打在连维材穿着薄薄的囚衣的脊背上。“啊哟!”连维材不觉大声呻吟了一声。好似火烧般的剧痛传遍了他的脊背。 “一下!”站在连维材前面的另一个狱卒,拖长声调数着数。 站在背后的狱卒,又缓缓地抬起他拿着竹板子的手。他那样子好像要给连维材留下充分感受痛苦的时间。 竹板子又从空中打下来。连维材闭上眼睛,咬紧牙关,迎接第二下打击。他在心中暗暗起誓:“我绝不出声!” 当竹板子落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脊梁骨就好像被打碎了似的。但他只在喉咙里哼了一声。囚衣被打碎了,露出肌肉。 “两下!”前面的狱卒无动于衷地喊着。 连维材第一次把自己的灵魂附托在自己的肉体上。 “三下!” 背上的皮肉破了,血渗了出来。 “四下!” 眼睛发眩了。背上流下的血一直淌到屁股上。他感到自己的肉体还紧抱着自己的灵魂。 “五下!” 连维材睁开眼睛。竹板子带起的血花溅到肩头、胸口。鲜红的血点浸进囚衣的纤维,立即变成黑色的斑点。 “六下!”前面的狱卒眼看着别处数着数。 “这小子不吱声,很顽固!”——传来八品官恶狠狠的声音。 以后耳鸣起来,连竹板子的呼啸声也听不见了。 “魂魄啊!我的魂魄啊!”连维材在心里这么呼喊着,极力想把他愈来愈模糊的意识呼唤回来;甚至连背上像烧烂了似的痛疼感他也不想使它消失掉。皮开肉绽的脊背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我绝没有干过这种事情!”连维材被自己的声音惊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拷打结束了,又开始了审讯。 3 据律劳卑送给外交大臣巴麦尊最后的报告,总商伍绍荣于八月二十八日再次建议同清国官吏会谈。日期是在八月三十日,并要求席次按中国的方式排列。这肯定是受了总督的指示。但实际上八月三十日似乎并没有举行会谈。清、英两国的文献上都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载,可能双方都拘泥于“席次”,会谈流产了。 总督卢坤费尽了心机,想找出一个打开僵局的办法,但是没有成效,失眠症愈来愈严重。巡抚祁借口法律,扬言要严惩英国人。律劳卑也精疲力竭,连日发烧。伍绍荣往来奔走于两者之间,面颊眼看着陷下去了。 金顺记温翰的紧张奔忙也不亚于他们这些人。他悄悄地叫来码头上的一个苦力头。这个苦力头十年来一直为金顺记运卸货物。 温翰往他手里塞了五十两银子说:“律劳卑是乘安德洛玛克号军舰到达川鼻的。从川鼻到黄埔是乘小艇。问题是在这以后。我听说是坐小艇到广州码头的。究竟是坐哪条商船上的小艇,恐怕会有人亲眼看见。我希望能找到亲眼看见的人,把这件事证实一下,你看行不行?” “这事好办。”苦力头拿着五十两银子轻快地走了。 温翰接着把儿子温章叫来问道:“目前在澳门的店里能搜集到多少现银?” “马上能筹措到十万两。如果给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筹措三四十万两。” “那么,你马上去澳门,把能筹措到的银子统统都拿到广州来。” “您的意图是……?” “释放老连的活动费要花钱。糟糕的是广州的金顺记目前只有货物,一下子换不出钱。能张罗出三十万两现钱就好了。” “活动费要花这么多吗?” “越多越好。” “那我马上就动身。” 温章当天就去了澳门。 广州问题无法预计何时才能获得解决。一方要给总督表示对等的信,另一方不能接受。一方不准许非法居留,命令立即回澳门,另一方不回去。 为了解决这场纠纷,广州当局终于拔出了传家的宝刀。下了一道“封舱”令,日期写的是九月二日。“封舱”就是封闭船舱的意思,就是说要停止一切进出口贸易。同时命令夷馆的工役撤退,要通事、买办、厨师、女佣人等所有在英国商馆工作的清国人撤离商馆;并张贴布告,给英国商馆提供食品者要处以死刑。 两广总督卢坤一直到最后都在思考稳妥了事的办法。美国传教士裨治文评价这位总督说:“好安逸、享乐,无大野心,要求其部下各守岗位,执行各自的义务。”他不愿意事态尖锐化。 封舱令上写的是九月二日,而实际发布命令是在九月四日以后。九月二、三两日,伍绍荣根据总督的意图,同英商查顿商谈,达成了妥协方案。 这个方案的主要内容是: 1.总督受理英商的请求,立即宣布重开贸易。 2.律劳卑数天后去澳门。 3.但律劳卑出发时,广州当局不得发布过激的文告或进行谴责。 4.律劳卑今后可悄悄地来广州作短期居留,当局将予以默认。 也就是说,暂按过去的民间途径把事情了结,但也给律劳卑保留了机会。 如采取“封舱”的非常手段,以后给北京的报告就会麻烦。喜欢安逸的总督对这个妥协方案很感兴趣。但巡抚祁是个硬邦邦的法律家,他认为律劳卑犯了法,那就应当对他采取严厉的法律措施——封舱;至于给北京的报告麻烦不麻烦,这位法律家是不介意的。在威严的法律面前,总督也不得不撤回了妥协方案。 贸易停止了,码头上一下子冷清起来。 受温翰委托的苦力头,在码头四处奔走,打听律劳卑乘过的小艇。可是,谁都说不知道。他感到很奇怪。好几个苦力的回答吞吞吐吐,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奥妙。 偶然在竹栏门外碰到一个喝得烂醉的苦力。这个苦力说了这样奇怪的话:“不拿钱就想打听小艇,想得太美了!你没听说过?见过夷人坐小艇的人,每人都得了五两银子。……” “多少人见过?” “啊呀,我不太清楚。……嗯,有十来个人吧。一个人五两,那也得五十两呀。嘻嘻嘻!你想一个子儿不花就把事情办成吗?” 苦力头听了这个苦力的话,赶忙跑到金顺记,把这些情况报告了温翰。 温翰听了苦力头的说明,皱了皱眉头说:“对手不好对付呀!他早就做下了手脚。……一个人五两。……好!我这里一个人给二十两!” “二十两!?” “条件是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出来作证。” 温翰走进里面,拿出装着现银的箱子。 4 连维材第三次被带到地面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新的武官。他的官帽顶戴是纯金的,所以是一位七品官儿。大概是哪个兵营里的把总吧。 审讯和以前一样,连维材同样予以否认。 “给我打!”七品武官命令狱卒说。 “又是同样的一套。打竹板子的拷问又要开始啦!脊背上又要火烧火燎地痛疼啦!”连维材心里这么想,咬紧了牙关。 竹板子发出嗖嗖的呼啸声。 连维材闭上了眼睛。 “啊!……”他决心不吭声,但声音却从他的唇边漏出来。 这并不是因为痛疼。——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痛疼。太出乎意外了,他不觉发出了声音。 “一下!”前面的狱卒这次十分认真地大声数着数。 第二下竹板子也是同样。 “这?……” 竹板子从空中扬起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可是落下来挨近脊背时,不知怎么却突然停住了。竹板子触及脊背时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发出响声,但不像前次那样尖厉,只是发出一点闷声。 “两下!”数数的声音很大。 “哈哈!温翰采取措施啦!”大概是给当官的行贿了。虽然不知道行了多少贿,但看来是当官的受了贿而玩了什么花招。不过,表面上还要装着煞有介事地拷打。打板子的狱卒看来是精于此道的老手,手脚做得很漂亮。站在前面的狱卒大概也捞了点油水,前次是无动于衷地眼看着别处数数,这次却大声地数着数。 “三下!”看来他是想用威严的声音来掩盖在打板子上玩的诡计。 端坐在正前方的七品武官,捋着腮须,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不过,这家伙大概得了温翰的大笔贿赂,他那捋胡须的样子叫人感到很温和。 回牢房时,以前腰上都狠狠地挨了踢,这次狱卒连脚都没有抬。 在狱外,这时官兵已戒备森严地包围了十三行街,以断绝英国商馆的粮道。 九月初的广州,简直像炎热的地狱。 在被包围的英国商馆里,总头目律劳卑发着高烧,意志十分消沉。不要说粮食,连饮水也日益困难。在被重重包围的英国商馆里,英国人在焦虑和不安中度日如年。律劳卑终于命令在澳门外洋的安德洛玛克号和伊姆杰旧译“依莫禁”号。号两艘护航舰立即开赴广州。尽管外交大臣巴麦尊曾经指示“军舰不得开进虎门”,但现在是紧急状况。 另一方面,受温翰委托的苦力头终于查明了律劳卑乘坐的小艇。那是一条英国商船上的小艇。 现在就要靠金钱的力量来说话了。温翰已经考虑好了下一步计划。他心里想:“阿章为什么不快点从澳门回来呀!?” 温章搜集了在澳门所能张罗到的银子,装进了箱子。 十万两银子的重量约为三点七吨。温章把这些银子装上自家来往于厦门的船只,准备立即送往广州。改名为石时助的石田时之助和拳术大师余太玄两人已由广州来到澳门,担任运送现银的护卫。 温章的船只从澳门出发,开到虎门水道时,已是九月七日。糟糕的是他的船过了虎门,开到蚝墩浅前面时,船舵出了毛病,不得不停航修理。 “拜托大家了,快点修好,工钱加倍!”温章鼓励船老大和水手们。温章心里焦急得要命。原因是附近的海面上笼罩着一片异常的气氛。 据说澳门洋面上的英国军舰安德洛玛克号和伊姆杰号已接到律劳卑派来的密使的命令,要它们突破虎门,开赴广州,更有效地保护英国侨民的生命财产。 律劳卑把主要的官员带往广州。但这些官员经常往来于广州、澳门之间。当时在广州有书记官阿斯特尔、首席翻译官马礼逊和律劳卑的私人秘书约翰斯顿等人。留在澳门的有第二监督官德庇时、第三监督官罗宾臣和监督官的武官查尔斯?义律。人们传说这些人都乘小艇登上了两只军舰。 针对这种情况,总督和巡抚已向有关各兵营和各炮台下了命令:只准英国船只从内河开往外洋,如从外洋进入内河则用武力阻止。 温章已从可靠方面听到了这些情报。当温章的船进入虎门水道时,兵船开过来问道:“船上有没有英国人?”并检查了船舱。如果在这里耽搁下去,说不定会被卷入战争。 5 伍绍荣来到金顺记广州分店拜访。他来的目的,只不过是就老板连维材被捕的事说几句安慰话。 “嫌疑很快就会消除的,就会清清白白地放出来的。不要泄气,要满怀希望等待。”伍绍荣说了几句普普通通的客套话。 “谢谢您的劝慰。”温翰平静地回答说,“我想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问题。老板并没有把律劳卑这个麻烦人物带进广州。” “那当然喽。”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的罪总比把律劳卑带进广州的人要轻一些。所以我很放心。” 陷害连维材的肯定是公行。公行的总商伍绍荣明明知道温翰对这一点很清楚,但他还跑来说几句安慰话。两人的谈话表面上好像很平静,其实骨子里却梗塞着疙疙瘩瘩的东西。 伍绍荣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就走了。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温翰的话中有可怕的含义。 他路过公行的会馆,顺便进去看看,公行的秘书慌慌张张地向他报告说:“兴泰行的老板严启昌被捕了!” “糟了!”伍绍荣用拳头敲了一下腰。这时他才明白刚才温翰说的话的意思。 按当时规定,到广州来的外国船一律都要由公行的会员来保证,称之为“承保”。而律劳卑从黄埔进广州所乘的小艇,恰好是属于公行的会员兴泰行保证的英国商船。因此,兴泰行老板严启昌应当对律劳卑进广州这一非法行为负完全责任。 律劳卑因拂晓时进广州,所以看到的人很少,码头上只有十来个苦力,伍绍荣给他们五两银子,要他们不要往外说。苦力们和官吏的关系从来就不好,伍绍荣认为他们不会向官吏告发,感到很放心。其中也许有人贪图便宜,但官吏是不会出钱的。 苦力们确实没有向官吏告发,但告诉了金顺记的温翰。温翰大概为此而花了很多的钱。 “干了一件不可挽回的错事!……”伍绍荣闭上了眼睛。他只注意官吏,而忘记了金顺记。自己陷害金顺记的连维材。这明明是一种挑衅。温翰来回答这种挑衅,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应当给那些家伙更多一点钱,把他们打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就好了!”——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的罪总比把律劳卑带进广州的人要轻一些。”——温翰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律劳卑进入广州是产生这场纠纷的根源。如果他不进入广州,也就不会出现中文的告示。从法律上来说,公行会员严启昌的罪当然要比连维材重。 “到处都发生麻烦事!……”伍绍荣摇着脑袋,自言自语地说。 虎门水道内也发生了麻烦的事情。 九月七日的深夜,温章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炮响,面色煞白,抓住修理船舵的水手说:“开火了!快点修!快点!” “着急反而修不好。你不用言语,在那儿等着吧!”水手转过脑袋,露出满脸不高兴的神情。 据英国方面的记录,这第一炮是零时二十五分从清国的兵船上发的。不过据说打的是空炮弹。 英国的两只军舰改变了航向,但零时五十六分受到大角炮台的实弹炮击,接着对岸的沙角炮台也开了火。 两舰作好战斗准备,开始反击。不一会儿,横档炮台开始炮击,对面的亚娘鞋炮台也与之呼应,向两舰开炮。 伊姆杰号受到横档炮台的炮击,左舷腰板中弹,左舷主索铁卡被打坏,掠过的炮弹险些击中主桅,一名水兵被弹片击伤。 炮台随随便便地放了几炮,而英方的记录却对横档炮台的炮击技术大加赞扬。 伊姆杰号吃了横档炮台的苦头,安德洛玛克号并未受到多大损失。 海风十分强劲,凌晨二时十五分,两舰在炮台射程之外的海面上抛了锚。 “炮声愈来愈激烈,会不会打到这边来呀?”温章脸色苍白,炮声停止后,才恢复了常态。他看了看始终沉着冷静的石田和余太玄的脸,羞愧地笑了笑。 这时舵的故障已经排除。“赶快出发!” 载着银两的船,在黑暗中朝广州开来。温翰早已来到广州的码头上迎接。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说:“好啦!我这里已搜集了三十万两等着你。” 温章焦急地跟父亲说听到远处炮战的事。但父亲对此并无多大兴趣。大概他是一心在考虑救出连维材的事吧。“四十万两啊!……兴泰必须搜罗更多的钱才行!”——温翰在想这样的事。 兴泰行的生意不兴旺,而且老板严启昌吸鸦片,开销大,不要说四十万两,筹措五万两也有困难。温翰早就知道这些情况。 “公行负有连带责任,它不能不出来想方法的。”温翰想到这里,不觉发出声来:“伍绍荣,该叫你领教领教了!……” “什么!?”温章问道。 “没什么。”温翰回答说,“快走吧,彩兰在店里等着哩。” 再见吧,黑暗的牢房 律劳卑希望能够完成马戛尔尼和阿美士德未能完成的打开清国门户的事业。但他也终于步这两位前辈的后尘,同样作为失败者,徒然地同他们并列齐名。 狱中的连维材,从狱卒亲切的耳语中得知律劳卑死去的消息。他心里想:“这些家伙是该死绝的!” 1 其实在温章九月八日到达广州时,虎门水道已听不到炮声。 这天风不大,但风向不断变化,张着帆的军舰不能随便开动。另外,伊姆杰号遭到破坏,必须紧急修理。两舰一直停泊在蛇头湾。 第二天——九日凌晨二时十二分,战斗重新开始。当两舰拔锚起航,进入炮台的射程之内时,瞄准横档炮台,迎着南来的微风,射出了第一颗炮弹。 这颗炮弹好像是信号,亚娘鞋炮台、大虎炮台的大炮都轰隆轰隆地开火了。 开战二十分钟后,伊姆杰号船头就中了弹,一个水兵被打死,这是第一个牺牲者。另外还有二人负伤。 安德洛玛克号上也被打死了一人,轻伤三人。 清国方面的炮台不太开炮。可是一旦拉开炮门,就长时间地放个不停。所以两舰当天只进到蠔墩浅。外国人称这里为第二道内河。 九月十日又进行了激烈的炮战。 伊姆杰号在蠔墩浅和鱼头石两次搁浅,安德洛玛克号也碰上了浅滩。但都设法脱离了浅滩,冒着炮台的炮火,逆珠江而上,九月十一日上午七时十五分到达目的地黄埔。 炮台方面遭受的损失惨重。英舰发射的三十二磅重的炮弹粉碎了炮台的石垒,破坏了炮眼。拿着火绳枪在碉堡上射击的清兵不断被击毙。 两只英舰最后终于强行突破成功。 黄埔是外国贸易船的停泊处,货物从这里用舢板运往广州。两舰在停泊于黄埔的英国商船旁边抛下锚,舢板船集中在舰的周围,部署了兵员,作好了战斗准备。乘员加上两舰兵员共约四百人。 清国方面也加强了防守的准备。向黄埔开去兵船: 提标(提督麾下)的大师船二只 军标(驻防的满洲将军麾下)的大小师船六只 内河巡船二十余只 在河岸上配备了以下兵力: 督标(总督麾下)兵三百名 抚标(巡抚麾下)兵三百名 提标(提督麾下)兵七百名 由附近县征集来的壮丁三百名 此外,为防止两舰接近广州,在黄埔至广州的水路上,派去了参将卢必沅所指挥的巡船二十余只,沉下各装十万斤石块的大船十二只,另外还用大石、木筏、竹筏等障碍物堵塞河面,使这一带的水变浅了。 在广州的夷馆中被包围的英国人已经疲劳困乏到极点。在安德洛玛克号和伊姆杰号两舰休整了一天而开始行动的九月九日,广州被围的律劳卑发起了高烧。军医柯涅奇诊断是疟疾。 躺在病床上的律劳卑紧咬嘴唇,眼睛由于发烧而矇眬起来。他朝周围看了看,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显得模模糊糊,而每张面孔都似乎十分憔悴。他气喘吁吁地问书记官阿斯特尔说:“我昨天的宣言有什么反应吗?” 前一天,他以给刚成立的英国商会会长波伊特的信件的形式,发表了宣言: 我以英国皇帝的名义,抗议总督与巡抚所采取的空前暴虐、不正之行为,……抗议其滥用权力。……我要求阁下(波伊特)向他们(公行)宣布:英国皇帝是伟大的君主,比清帝国统治着更广阔、更有实力的世界的领土;指挥着所向无敌的勇敢的军队,拥有配备一百二十门大炮、能在海上平静航行、清国人从未见过的大船。……如在十五日之前,得不到他们关于此信所述问题的答复,我将把此信在街上公布,并将其抄件散发给人们。相信总有一份能到达北京的皇帝面前。 阿斯特尔悲伤地摇摇头说:“对方还没有什么反应。可是,我们内部……” 由于包围,粮道断绝,生活发生了困难,就连那些建议采取强硬政策的家伙,现在也脸色苍白,意志消沉了。 军舰虽然开来了,但水兵根本无法上岸。 据说包围的清兵都耀武扬威地拿着脚镣手铐。 过去商人们用强硬的言论来煽动律劳卑。到了现在,他们开始觉得律劳卑是个障碍了。军医柯涅奇为律劳卑的健康状况担忧,劝他撤退,很多人利用这个借口表示同意。他们说:“将来并不是没有机会,不必非现在不可。……” 2 过堂的官吏官衔愈来愈大。这一次是六品的武官千总。面部的表情也渐渐地温和了。 “不必拷打了!”六品武官谙于世故地说。 过堂只不过是形式。连维材通过自己周围的情况,清楚地感觉到了温翰的气息。从上一次开始,他出入牢房已不再挨踢了。这一次不仅腰上未挨踢,狱卒还和颜悦色地跟他说:“再忍耐一点吧,听说就要放你了。” 牢房里的黑暗,他已经习惯了。每两小时一次的巡监,狱卒在外面喊道:“喂!”在灯笼的照耀下,从铁栅门的格子缝里,看到送来了带盖的饭碗。碗里有时盛着热乎乎的卤汁面,有时盛着鸡汤。 “这是一次很好的教训啊!”连维材心里这么想。 他打算“作壁上观”,因此放松了警惕,陷进了意想不到的困境。 隔壁的牢房里又传来了呻吟声。 “啊呀?”连维材屏着了呼吸。这次的呻吟声和以前的不一样,他心里想:“是换了人吗?” “我是……被人家陷害的呀!……我什么也不知道。” 说的是同样的话,可是声音不一样。以前那个人的声音他已经十分熟悉,可能是缺了牙齿,说话有点漏气,带着嘶嘶的响声。而现在传来的声音更加含糊,不好听懂。确实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不过这声音连维材也熟悉。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我是叫温翰陷害了啊!……” “温翰!?”连维材抓住草席的边,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都是一样。不过,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还是闭上眼睛好。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隔壁那可怜的声音在继续喊道:“我怎么会知道律劳卑是坐哪只小艇来的呀!……我真的不知道啊!……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听到这些话,连维材终于想起了说话的人。这人肯定是公行的会员兴泰行的老板严启昌。尽管没有很深的交往,但曾多次见过,这家伙说话时嘴唇不动弹。 关于律劳卑的非法入境,连维材以前听说因其所乘小艇所属的商船不明,所以不知道应当追究谁的责任。现在看来,小艇可能是属于兴泰行保证的商船。 以前不清楚的问题,现在怎么弄清楚了呢?严启昌本人说是遭了温翰陷害。 “原来是这样!”连维材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草席,接着深深地点了点头。 温翰在报仇了! 报仇的行动并未到此结束。 金顺记的广州分店里,拳术家余太玄跟石田时之助在大发议论。“律劳卑这个兔崽子!老连坐牢都是因了他。等着瞧吧!”他挥了挥紧攥着的拳头。他头脑简单,并不了解金顺记与公行之间的斗争。他只能简单地认为,律劳卑不来广州,连维材就不会被捕。 “还要像过去那样去暗杀吗?”石田把“二人夺”拿到身边,半真半假地问道。 “不!”余太玄慌忙说道,“这不行!那小子住在夷馆里,近不了身。” “是呀。”石田撇着嘴唇,脸上带着嘲笑,说,“他跟流氓头子不一样呀!” 余太玄并没理会这是讥笑,反而十分认真地回答说:“就是嘛!” “那么,这一次你不会动拳头了吧。” “不,只要有机会,我还要揍他一下。你等着瞧吧!” “那时候我还来帮忙。”石田说后,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 3 “不得肇生事端!……要以和平友好的态度,……不得把军舰开进虎门水道以北!……要越过公行,与总督对等地接触!可能的话,与北京的朝廷……”夹杂在律劳卑的耳鸣中,断断续续地响起了外交大臣巴麦尊的这些训辞。 不一会儿,他失去了知觉,烧得神志昏迷,开始说起了胡话:“马戛尔尼大人……阿美士德大人……总督……到北京……” 医生柯涅奇紧皱着眉头。 九月十一日,总督以“对公行的命令”的形式,对律劳卑的宣言作出了反应: ……如英国愿意,派遣国家之官吏以代替东印度公司之大班,乃是他们之自由。但清国方面继承旧制,仅通过公行与夷人接触,亦同样为我们之自由。除礼节访问与朝贡使节之情况外,我国与外国之间从未有过直接关系。关于英国政府任命律劳卑,事前既未寄来任何正式通告,他本人亦未带来任何委任状。而且关于这完全新的问题,甚至未给予总督请求北京训示之时间。接着又破坏清国之法律,将兵员与武器引入商馆内(注:少数武装之英国人于九月六日进入商馆内),对炮台进行炮击,强行侵入内河。……这是不能允许的。……天朝之兵马,可怕之军队,枪炮、武器堆积如山。如发动军队,小小军舰绝难抵御。律劳卑如能悔改前非,撤退军舰,遵守旧制,余现在还可稍作犹豫。他如仍执迷不悟,余将难以忍耐。天朝之军队一旦发动,摆在他们面前的将是玉石俱焚! 律劳卑终于屈服了。由于连日高烧,他的面颊深陷下去了,连肩膀也瘦削了。 当时毕竟是东印度公司撤退、自由贸易开始的第一年,开到广州的英国贸易商船比往年要多得多。商人们当然首先希望重开贸易。 “如果我个人离去而能重开贸易,那我将果断地撤回澳门。”律劳卑在给英国侨民的信中说: ……余认为,为执行陛下之命令而尽一切努力,乃余之义务。而两度即将获得成功,但终于未能取得任何成效。不得不感到余已无再要求诸君忍耐之权利。 九月十八日,军医柯涅奇把律劳卑屈服的消息传达给了伍绍荣的父亲伍敦元。 九月二十一日,被彻底挫败了的律劳卑无力地提起笔来,在要求安德洛玛克号和伊姆杰号两舰退回到伶仃洋的命令上签了字。 这道命令成了律劳卑的绝笔遗书。他已病入膏肓,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但他在退走时还给英国侨民发出了这样一封信: ……我们因清国军队的压迫以及对英国商人所施加的凌辱,现在将从此地退走。总督的措施伤害了与清国皇帝同等神圣的英国皇帝的尊严。也许现在还可以大肆嚣张、为所欲为。然而英国皇帝惩罚总督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 律劳卑悄然离开印斯商会的办事处。他本来住在东印度公司的办事处,据说那儿不适宜病人居住,根据医生的劝告,搬到通风较好的印斯商会。他的腿脚已经瘦弱到不能支持他的身体,两名部下扶着他走向码头。 在广州居留不到两个月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的影子,从他的脑海里掠过。 他在码头上被转移到广州当局派来的小艇上。他所乘的小艇被八只兵船包围着,由清国官兵把他“护送”到澳门。 其中一只兵船上坐着打扮成士兵模样的余太玄和石田时之助。 “不会出问题吧?”石田这么问道。他是问化装成士兵会不会出问题。 “不用担心。咱们花了许多钱。”余太玄满有信心地回答说。他把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两只紧攥着的拳头上,焦急地等待着律劳卑。律劳卑是使他的恩人连维材蒙受灾难的元凶。他那愤怒的眼睛中露出了对律劳卑的憎恨。 律劳卑出现了。而这个律劳卑却是一个骨瘦如柴、垂头丧气、左右由别人搀扶着的病人。 “是他吗?”石田小声地问余太玄说。 “大概是吧。……”余太玄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4 隔壁的牢房里传来铁链的撞击声。这是一种不寻常的声音,带着一种疯狂的节奏。给它伴奏的是人在草席上拖行的嚓嚓声。不时传来的话声,已听不出是什么意思。其中还杂乱无章地夹着狂叫声、低低的唠叨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以及突然的哀哭声。 查监的狱卒大声地叱责说:“讨厌!你安静一点好不好!?再这么讨厌,把你拉出去揍一顿鞭子!” 不过,这些话好像并没有传进严启昌的耳朵里,他仍然在呻吟、狂叫,又突然倒下,满地乱滚。地上的木板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狱卒朝隔壁的牢房叱责了一顿之后,瞅着连维材的牢房问道:“太吵闹了吧?我去说说,给你换间房子好不好?” “不,不要紧,不要太费心了。”连维材这么回答说。他回想起一块儿参加某个会议时所见到的严启昌那副完美的绅士模样。他早就听说兴泰行的老板抽鸦片。看来这是确实的。 这位绅士以前是那样冷静稳重,现在却在牢房里犯了鸦片瘾发狂了。 “是么。……”狱卒犹豫了一下,用灯笼朝左右照了照,然后小声地说:“听说律劳卑就要回澳门了。看来问题是了结了,你在这里不会待很长的。” 最近狱卒把外面的情况也告诉连维材了。 “是吗,已经了结了吗!……” 果然如连维材所料,事件并没有扩大。最怕麻烦的总督卢坤,也由于律劳卑的屈服而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他立即向北京报告说: ……律劳卑自认因初入内地,不知例禁,是以未领牌照,即行进省,兵船实因护货,误入虎门,今已自知错误,乞求恩准下澳,兵船即日退出,求准出口…… 被两只英舰寻衅、强行突破的各个炮台的负责人分别受到了处分。主管炮台的参将高宜勇等人被革去官职,“枷号海口示众”——受到披枷戴锁在海岸示众的重刑。戴枷示众的期间为一个月。 “护送”律劳卑的官吏、士兵,对于给自己带来灾难的律劳卑,当然感到憎恨。律劳卑的船由八只清国船引导前进。这样的引导方式只能叫律劳卑感到厌烦。船只像蜗牛似的缓慢前进。 船只于九月二十一日从广州出发,二十三日深夜才到香山县。 在香山县,礼炮、鞭炮和铜锣声彻夜不绝,以表示对律劳卑一行人的“欢迎”。 医生柯涅奇后来指责当时的喧闹加速了律劳卑的死亡。可是,从广州出发时,英国方面曾通过伍绍荣,要求给律劳卑以“与威廉四世陛下代表人的身份相称的待遇”。当时的清国正是用鞭炮和铜锣声来欢迎贵宾的。 律劳卑一行于二十五日下午离开香山县,向澳门出发。 二十四日的夜里,律劳卑被鞭炮和铜锣声闹腾了一个通宵。他提出了抗议,要求安静。这天夜里他肯定是十分烦恼的。 官吏带领群众,在码头上不断地高声呐喊。余太玄搓着手说道:“我虽然不想要他的命,倒是想狠狠地给他一拳头。可是,对病人不能下手呀!” “就是嘛。”石田也抚摩着“二人夺”说,“在咱们日本,也绝不会向卧病在床的病人动刀子。” 这天夜间,余太玄挤进放鞭炮、敲锣鼓、高声呐喊的人群,大声地喊道:“不要闹了!不要打扰病人!”他的声音确实很大,但被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压住了。 余太玄终于气愤起来,大声骂道:“不知羞耻!忘了中华男儿的荣誉!” 石田远远地望着余太玄,唇边挂着冷笑。 5 九月二十六日,律劳卑一行到达澳门,律劳卑由担架抬着上了岸。 他在澳门受到了与英国皇帝威廉四世的代表人身份相应的待遇。澳门有许多天主教堂。葡萄牙当局考虑到律劳卑的病情,不准各个教堂敲钟。 可是,十五天以后,律劳卑因病情突然恶化而咽了气。人们都说他是气死的。 九月二十九日,两广总督卢坤下令“开舱”(重开贸易)。一切都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 律劳卑希望能够完成马戛尔尼和阿美士德未能完成的打开清国门户的事业。但他也终于步这两位前辈的后尘,同样作为失败者,徒然地同他们并列齐名。 狱中的连维材,从狱卒亲切的耳语中得知律劳卑死去的消息。他心里想:“这些家伙是该死绝的!” 这时,隔壁兴泰行的严启昌已被转移到其他牢房。狱卒向连维材卖好说:“这是司狱大人的主意。隔壁有这种吵闹的家伙,你恐怕休息不好。” 吵闹是可以忍耐的。不过,严启昌认为自己是遭了温翰的暗算,如果他知道连维材就在他的隔壁,这种状况将会是绝妙的。严启昌转移到别处之后,连维材安心了。 严启昌走出牢房时,已是半狂乱的状态。他问道:“我是出狱吗?”狱卒冷冷地回答说:“给你换牢房。”这时,这个贸易商拼出浑身的力气,开始闹腾起来。 借助狱卒手中的灯笼光,连维材望着当时的场面。当时的情况简直目不忍睹,但他觉得一定要看下去。严启昌扭动着身子进行反抗。他的脸大半埋在乱蓬蓬的胡子里,瘦得已不成人形,只有两只眼睛在发光。——连维材感到这背后有温翰的手。 “不准乱动!” “你胡折腾也没用!” 狱卒们摁住严启昌的手脚,把他抬了起来。而指挥这些狱卒的是不在现场的温翰的手。连维材本人过去也没有逃脱温翰那双厚实而微温的手。 虎门内河的炮台不仅未能阻止两只英舰的侵入,反而遭到炮击,蒙受了巨大的损失。道光皇帝接到这个报告,大发脾气。他在广州送来的奏折上作了朱批,痛加斥责,把奏折打了回去。朱批说: 看来各炮台,俱系虚设,两只夷船,不能击退,可笑可恨,武备废弛,一至如是,无怪外夷轻视也。另有旨,钦此! 海防的最高负责人当然是水师提督。当时的广东水师提督李增阶正因病要求赐假,不幸的是批准尚未下来就发生了这次事件。道光皇帝在上谕中责问说:“该提督平日所司何事?” 两广总督卢坤一度也被拔去了插在官帽上的“双眼花翎”。官帽除了在顶上安上顶戴外,还插有所谓“翎”的装饰羽毛。六品以下官员插的是野鸡羽毛的“蓝翎”,五品以上官员插的是孔雀羽毛的“花翎”。孔雀羽毛上一般带有一个圆眼花纹图案,奉特旨的大官有两个这样的圆眼花纹图案,称之为双眼。总督和各部尚书都是一品官,均插双眼花翎。拔去花翎的处分虽比摘去顶戴轻,但是很丢面子。 律劳卑一退出广州,广州当局给皇上的奏折就神气起来,道光皇帝也高兴地批示道: ……始虽失于防范,终能办理妥善,不失国体,而免衅端,朕颇嘉悦,应下恩旨。 恩旨一下,卢坤庆幸地恢复了双眼花翎,保住了官职。不过,主管有关外国人事务的官吏——户部派遣的海关监督中祥被革职,由彭年代替。水师提督李增阶当然被革职。 外国船只云集的广东海域,是海防的前线,这一地区的水师提督必须起用卓越的名将。于是提出了厦门的陈化成和江南的关天培二人作为候选人。他们俩都是以刚直勇猛而闻名的提督,道光皇帝反复考虑,最后决定由年岁较轻的关天培来担任。 关天培前一年刚由总兵提升为江南水师提督。 6 阳光耀眼。连维材在黑暗中待了两个月。虽然不时地被拉出去过堂,但过堂之后还必须回到黑暗中去。现在他可以在阳光下挺胸走路了。 再见吧!黑暗的牢房! 温翰早已来到监狱的外面迎接。 “您遭到飞来横祸了。……”老人走到他的身边说。 “没关系,我感到翰翁始终在我的身边。”连维材此外什么话也没说。 回到金顺记的广州分号之后,连维材问起严启昌的事。 “他恐怕还要两三个月吧。”温翰回答说。 “为什么?” “钱没有凑齐。” “我们花了多少?” “四十万两。……严启昌恐怕得要五十万两。从兴泰行和公行的现状来看,起码要两三个月吧。” “说不定会把他的鸦片瘾戒掉哩。” 连维材想起了还在牢中的严启昌。两个月的黑暗生活已经变成了连维材的血肉。 在连维材入狱期间,温翰付出全部力量来证明英国首席翻译官罗伯特?马礼逊有中文写作的能力。最好的物证是连维材不在广州期间,夷馆发出的各种中文文件和有关传教的小册子等。不过,四十万两现银恐怕比这些证据还要起作用。 衙门一旦逮捕了人,一般不会很快释放。这大概是认为关系到政府的权威。连维材出狱是十一月三日——旧历十月三日。这一天恰好关天培从苏州坐船出发赴广州。 住在苏州的江苏巡抚林则徐,这一天十分繁忙。他一早出席了紫阳书院与正谊书院由他亲自出题的考试。然后又考了三名官吏。这些工作结束之后,他匆忙赶往胥门码头去送关天培赴任。 但他到达胥门时,新任广东水师提督的船已经扬帆启航了。“唉,算了,反正昨天晚上已经见面了。”昨天晚上他在苏州的名园沧浪亭举行了宴会,他和关天培畅饮到很晚。不过,关天培离开了江苏,林则徐还是感到很寂寞的。“还能见到这个真正的武夫关天培吧!”林则徐突然这么想。 五年之后,他们俩在广州重逢;而且在林则徐发起的鸦片战争中,永远失去了这位友人。 关天培到任后,立即给北京奏报“到任谢恩。”据《宣宗实录》,道光皇帝下旨鼓励说: 广东风气浮而不实,加以历任废弛,水师尤甚,朕看汝颇知向上,有干济之才,是以特加擢用。务要激发天良,公勤奋勉,实力操防,秉公去取,一洗从前恶习,海疆务期静谧。勉益加勉,毋念。 广东在猛将关天培到任后,立即加强训练,开始增建和改造炮台。 苏州水影 最初她的一切都好像是个谜。但石田去过几次之后,情况慢慢地明白了。 玄妙观的那一幕绝不是偶然的事情,看来是有计划导演的。 “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石田心里这么想。 1 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年)。距阿美士德号北航已经四年,离律劳卑气死也两年了。 连家把彼此相差两岁的兄弟轮流送往苏州游学。二儿子承文回到厦门,轮到三儿子哲文去江南。 石田时之助在承文游学期间就来到了苏州,以后就留在那里,当上了巡抚林则徐的幕客。不用说,他是连维材推荐的。 林则徐自从了解到穆彰阿的目光注意到自己以来,逐渐对身边十分警惕起来。他很赏识石时助——石田时之助是个外国人,以及他漂流以来清白的经历。 石田这时已经习惯了清国的生活,紧张的情绪逐渐地松弛了,心情终于稳定了下来。“我究竟为什么而活着呀?”当保镖时的那种自嘲的癖性,相隔了多年又死灰复燃了。他歪着嘴巴这么沉思着。最初他丝毫不怀念自己的祖国,现在不知什么缘故,有时竟无限地思念起来。“哼,这是怀乡病吗!?”他这么嘲笑自己。 幕客并不是正式的官吏,是巡抚个人私设的秘书组的一名成员。 石田的工作并不多。连维材大概是看中了他的剑术和胆略,推荐他去当林则徐的警卫。他一度曾在武夷山中担任运输茶叶的警卫,大概是在这方面表现出了杰出的才能而受到了赏识。他还初步掌握了把英文译成汉文的技能,林则徐经常交给他这方面的工作。不过量并不大,期限也不要求那么紧。 人一闲了就会招事惹非。 那是头年秋天的事。玄妙观一带每天都有市集。有一天,他在那儿突然被一个年轻的女人揪住了领口。 “你抢去了我的簪子!” 石田大吃一惊,瞪着女人说道:“你胡说什么呀!” 那是一张圆圆的可爱的脸,女人的眼光显得很认真。 “就是你!刚才跟我擦身而过的时候,……” “你看错人了吧!” “不,就是你!那是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遗物,你还给我吧!” “我没有拿,还你什么呀!?”那姑娘揪住他领口的纤纤玉手,有一股浓艳的香气直冲他的鼻子。他的心旌摇荡起来。 “我可要喊当官的了!”姑娘说道。 四周已经围拢来了许多人。玄妙观坐落在苏州城的中央。“观”是道教的寺院。传说这里就是唐玄宗时期的开元寺。 玄妙观的院子里摆着摊子,走江湖的与摊贩们竞比着嗓门,卖艺的敲锣打鼓,真是热闹非凡。 表演的曲艺也是形形色色,从声调尖高的到细语般低吟的,应有尽有。江南人本来就喜爱由琵琶、笙、笛演奏的低音的“昆曲”。但苏州是省城,从北方来当官的人和他们的家属很多。北方人喜欢由胡琴、锣鼓演奏的曲调高昂的“秦腔”。南腔北调在这里混杂在一起。 围着石田和姑娘起哄的声音也是南腔北调。“不是我!”石田大声地喊着。这不单纯是对姑娘说的,他还必须向围观的群众为自己辩解。他说:“我没有跟你擦身而过。我是巡抚的幕客。我叫石时助。” 他想把姑娘的手拉开。当他抓住姑娘的手时,他感到自己的手心传来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感觉。他今年二十六岁。 这时,一个侍女模样的中年妇女走向前来说道:“小姐,这根簪子掉在那边的石阶下。”说着递给姑娘一根莲花金簪。 “啊呀!这……这怎么办呀?”姑娘刚才的势头一下子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不觉低下头来,往后退缩。 “可能是头发松了,掉下来了吧。”侍女说。 “这么说,……”姑娘用手摸了摸头发,含羞地抬头看了看石田的脸。 她还没有束发。这表明她还未结婚。在她垂发的颈项上,扎着一根红带子。这样的发型本来不需要簪子。大概是为了装饰,而把簪子插在红带子边上。 群众中爆发出了笑声。“老爷,不能饶了她!”有人这么一说,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喧闹声。 “实在对不起您了!”姑娘朝石田深深低头行礼说:“真不知道怎么向您赔礼道歉才好。……” “没什么,能消除怀疑就好了。一时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田扫兴地说。 “这里不好说话,我想请您上我家去,重新向您赔礼道歉。”姑娘带着羞愧的神情说,好似不敢正视石田。 “好啦,不必了。能证明我是无辜的就满足了。” “不,这样,我很过意不去。我家就在程公祠旁边,离这儿很近。” 事情这样出人意料地了结了,看热闹的人们怀着一半安心、一半失望的心情走开了。 “去看看吗?”石田心里这么考虑着。他确实为姑娘的美貌动了心,但更主要的还是寻求什么新奇的东西。——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四年来,在这块土地上的所见所闻,都必然给他带来刺激。不过,最近他好似沉着平静下来了。他很自然地要追求“什么”,他的好奇心又开始蠢动起来。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他的脚愈来愈频繁地朝程公祠的方向走去。 姑娘的名字叫李清琴。 2 李清琴说她祖籍江苏,但她自己出生于已经居住了好几代的北京。据说她这次是头一次回乡扫墓,因为看中了苏州的风景,打算在这里暂住一年左右。 石田对她没有缠足感到奇怪。她解释说:“我自幼丧父,被一个满洲旗人的家庭收留。我是在旗人家里长大的。” 只有汉族缠足,满族大多没有缠足的习俗。难怪她说话是北方口音,身上总带有一种旗人的味道。她在程公祠旁边租了一座小房子,使唤着从北京带来的两名侍女和在当地雇用的男女仆人。 “虽说没有父母,看来很有钱。”——石田通过观察,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过着这样任意挥霍的生活,一般的家庭条件是办不到的。不过,她不太愿谈自己的家庭情况。 最初她的一切都好像是个谜。但石田去过几次之后,情况慢慢地明白了。 玄妙观的那一幕绝不是偶然的事情,看来是有计划导演的。 “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石田心里这么想。 总的来说,他在这个国家里是一个旁观者,并不站在某一方。所以他尽管觉察到清琴的身份和意图,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她特别想打听林则徐的情况。“听说这位大人的声望很高,我对他很感兴趣。”清琴这么说。石田明白这不过是她在为自己辩解。 石田虽是林则徐的幕客,但并不经常在林则徐的身边。尤其是自去年石田当幕客以来,林则徐经常到外地出差。 “他是个很爱学习的人。”石田用这样无关紧要的话来回答清琴提的问题。 “他学习什么呀?” “不太清楚。各种各样的书都热心地读。” “听说他也读外国的书。是真的吗?” “不,巡抚不懂外文。” “让人翻译过来……” “嗯,这是很可能的。” “他最亲密的朋友是……?” “啊呀,是谁呀,……在工作方面有布政使、户部的人……” 这是谁都知道的。“看清琴的态度如何,说不定我也可以出卖巡抚。”——石田逐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杰出的人物一定有仇敌。这些仇敌要刺探他身边的情况,这是常有的事。在他们彼此之间的斗争中,石田并无直接的利害关系。因为他一向是个旁观者。不过,石田对清琴不可能是个旁观者。他年轻的身体里已经沸腾起热血。 有一天,清琴的家里没有一个仆人。“又是有计划地导演的。”石田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这个安排好了的舞台。 以前到清琴的家里来,不过喝喝茶,最多喝两杯淡淡的绍兴酒,然后闲聊几句就回去。以前仆人们似乎也安排得很周到,家里总要悄悄地留下两个人。而这天却全都出门去了。 石田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的人。他在日本当商船保镖的时候,就经常上港口的妓院里去。漂流以后,有段时期不能随便。后来当了连家的食客,行动不太自由。但在武夷的茶城崇安,浪荡公子连承文曾带他去逛过妓院。这是他在这个国家第一次嫖女人。 “这儿的女人有股茶叶味。”后来承文这么说。 “我在日本的港口搂抱的女人有股鱼腥味。” “快到苏州去,那儿的女人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承文这么说。 石田是在浪荡哥儿连承文游学苏州的期间来到这儿的,所以他的品行也决不能说是干净的。 他玩过女人,但还没有经历过恋爱。“看来我跟浪漫的爱情是没有缘份的!”他经常这么想。而他却奇怪地对清琴产生了一种类似爱情的感情。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对!爱情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石田心里这么想。 他轻轻握住清琴的手。她缩了缩身子,低下头,但并未把手挣脱开。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清琴是旗人打扮,绿色的旗袍上罩着一件马褂。缎子马褂是大红的,镶着淡绿的边。她的体温透过缎子马褂传到石田的手心里。他手上使劲捏了一把,她猛地站了起来,脸转过一边,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 再也不能犹豫了!石田一把把清琴搂进自己的怀中。清琴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好似没有气力了。 石田轻轻地抚摸着清琴的头发。由于松开了一只手,拥抱放松了,两人的身子稍微离开了一点。 石田瞅着清琴低垂的面孔说:“清琴,我爱上你了!” 清琴突然抬起头来。她用在玄妙观时一模一样的认真的眼光凝视着石田。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3 “你不喜欢我吗?”石田问道。 清琴仍然只是摇摇头。 “不是不喜欢?……那么?”石田双手摇晃着她的肩膀。 她闭上了眼睛。她的额头上露出苦闷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道:“我欺骗了你。” “我不是问这个。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喜欢!”清琴迅速地说,正要说下去,石田的嘴唇早把她的嘴封住了。 石田的嘴唇刚一离开,她好似迫不及待地说道:“可是,我对您撒了谎。”她那丰满的面颊上泛着红晕,刚才那种认真的眼光已从她的眼睛中消失,变成一种陶醉的眼神。 “撒了谎?是指玄妙观的那件事吧?我早就明白那是做戏。” “啊!”她想挣脱身子。但石田的胳膊是练过剑术的,紧紧地把她的身子搂住。 “你是想打听林则徐的情况吧?”石田说。 “这你也知道了!?” 石田的胳膊上感觉到清琴的身子愈来愈没有气力了。他好像要把清琴的骨头夹碎似的,在胳膊上更加使了点劲,说:“这点事情还不知道。不过,巡抚也好,总督也好,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我只是喜欢你。” “可是,石先生不是巡抚的幕客吗?” “那不过是偶然当上的。坦率地说,那是为了饭碗。” “这么说,如果别人能给你薪俸,你就可以不对巡抚尽情义了吗?” “是的。” “啊呀,原来是这样呀!”清琴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神色。 “她真的喜欢我吗?”石田心里想,感到不安起来。他早就明白自己已登上了别人设计好了的舞台。自从发生玄妙观的那件事情以来,戏一直在演着。她说她喜欢他,这会不会也是在演戏呢?既然要拉拢人,肯定一开始就设下了美人计。 祈求!——石田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精神状态。唯有这一次他也产生了一种祈求什么的情绪。 “说实话,我也有瞒着你的事情。”石田说后,松开了清琴的身子。 清琴诧异地盯着石田说:“瞒着我?什么事情?” “我不是你们国家的人。” “啊?” 根据穆彰阿方面的调查,只知道石时助与连维材有某种关系,可能是通过连维材的关系而当上了林则徐的幕客。 “我是外国人。你还喜欢我吗?” 清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不过,看来好像并不是由于害怕石田而吃惊,只是由于事情太出乎意料而怔住了。一会儿,清琴清醒过来,果断地说:“喜欢你!不管你是哪一国的,我喜欢你这个人。” 石田凝视着清琴的脸,对她的表情中任何微小的变化都不想放过。他说:“所以,你们国家的政治、###,对我来说,统统都是一张白纸。我不想依附于哪股势力,我只想按你的吩咐行事。” “原来是这样。……早知这样,事情就简单了。”她快活起来。 “起码她对外国人没有恶感。”石田心里这么想。对他来说,好像通过了最大的难关。对清琴来说,原来预想拉拢石时助要花很大的气力,没想到进展这么顺利,所以也同样松了一口气。 两人都感到解放了。紧张的情绪解除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不觉都微笑起来。 这时,清琴突然转身跑开了。石田跟在她的后面追去。 清琴跑进了隔壁的房间。那是她的卧室。石田跟进了卧室,大红的朱漆床耀花了石田的眼睛。 他不觉闭上了眼睛。只听清琴快活地问道:“石先生,我忘记问了。你说你是外国人,你是哪一国的人呀?” “日本。”他睁开眼睛,回答说。 “日本?……这个国名我听说过。……对了,我想起来了,在北京听琉球朝贡使的老爷子说过。” 她确实听琉球朝贡使说过。不过,她也想起从另外的一个人那儿听说过日本这个国名。但她没有把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这个人是她姐姐的情人龚定庵。 定庵先生经常跟姐姐默琴闲谈。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事谈到日本。定庵先生对这个国家还大大地赞扬了一番。 龚定庵关心日本,是因为他了解中国的一些古书在国内已经散失,而往往在日本得到保存。 乾隆年间就从日本传来在中国散失已久的皇侃的《论语义疏》。接着又倒流进来《佚存丛书》等。这些书籍在文献上都有记载,但实物在中国都已荡然无存。 定庵还期待着中国散失的其他古书或许能保存在日本,曾写信委托贸易商船去寻找这些古书。收入《定庵文集补编》的《与番舶求日本佚书书》就是这样的书信。信上叙述了当佚书从日本传来时他内心的高兴,并极力赞美日本说: ……海东礼乐之邦,文献彬蔚,天朝上自文渊著录(朝廷的书库——文渊阁的官吏),下逮魁儒硕生(民间的读书人),无不欢喜。翘首东望,见云物之鲜新。…… 清琴的脑子里想着定庵说过的话,对石田说:“听说日本是个非常好的国家。” “是么。……”石田答话说。话音里感觉不到多少热情。现在充满他脑子里的并不是自己的国家,而是另外的事情。 清琴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他的身边。 石田的眼睛一直看着那张华丽的朱漆床。那儿的光线突然暗淡下来。他抬头一看,清琴拉紧了窗帘,望着他嫣然一笑。 4 第二天,石田把翻译好的译文拿去交给林则徐。 “哦,译好了吗?你辛苦了!”巡抚说。 林则徐正伏在一张结实而无任何雕饰的书桌上写信。 书桌上放着两个没有盖的木盒子,分别装着未处理和已处理的书信、文件。石田朝面前的一个木盒最上面的一封信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只见信的末尾写着“默深顿首”四个字。 默深是魏源的字。 魏源也住在苏州,但林则徐很少去见他。魏源这个人很讨厌去敲权贵的门,但他不去访问盟友林则徐,看来不是这个原因。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免让别人看出他们的关系。因此,主要通过书信来沟通思想。——石田是这么猜测的。 石田退出后,林则徐提起笔来。他准备给魏源写回信。 魏源的来信中说: 依阁下所言,余已购得扬州新城之邸园以奉养母亲。将来铺条步道,园中莳花、池里养鱼、庭内饲雀,料可稍慰老人寂寞。金顺记融通之银,两三年内当可还清。 “他也要走啦!……” 魏源要离开苏州,尽管是根据他的建议,但他还是感到寂寞。关天培已经去了广州;征税能手予厚庵现在也不在苏州;布政使梁章钜也因病回了故乡福建。 可是,林则徐不仅不愿接近魏源,反而要把他赶到扬州去。 凡是跟林则徐接近的人,即使不是为了公事,某些势力也会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的。 林则徐把给魏源的回信看了一遍,然后又把吴钟世从北京送来的报告重读了一遍。报告写道:“弛禁论在北京正日益高涨。” 这个报告林则徐并不感到意外。严禁鸦片的方针并没有认真执行。早就断断续续地出现过弛禁的意见。 在律劳卑来到广州的那年秋季,两广总督卢坤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就作了这种试探。奏折中说,他在鸦片问题上广泛地征求了意见,有人献策按照往年的旧章(禁止鸦片以前的法律),允许贩运进口,征收关税。奏折上还说,现在夷人通过秘密贸易,带进“无税”的鸦片,如果正式征税,既可增加国库收入,又可牵制夷人牟取暴利;另外,以茶叶和生丝等货物来支付鸦片款,又可防止白银外流;而且,如果放松严禁国内栽培罂粟的法律,就不必吸食外国鸦片,“银在内地转运,不致出洋”。 其实这恐怕是总督借献策者的话来陈述自己的意见。 “问题看来是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林则徐低声地说。 当前燃眉之急就是对鸦片采取什么政策。鸦片泛滥,这已是人所共知的现实。实施强硬的严禁政策,那就意味着要对现状进行改革。这样,朝廷最害怕的“与夷人之间的纠纷”也许就不可避免。与此相反,“弛禁论”也可以说是一种与现状妥协的意见。保守派当然倾向于弛禁论。不过,现在的国政方针是禁止鸦片,所以弛禁论是不能提倡的。保守派一直期待着弛禁论能得到普及,一旦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来提倡弛禁论了。 现在有关鸦片的问题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革新派维护现行法律,保守派企图加以修改。 穆彰阿派正在大力推广弛禁论。“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知道,现状就是如此。”穆彰阿正在向高级官员们灌输这种思想。 这些情况是可想而知的。跟他们的斗争,将会集中到鸦片问题上。 “目前对我们是有利的。但是,……”林则徐这么想。原因是可以把现行的国策当作挡箭牌。但是,不能疏忽大意。 确实不能疏忽大意。就在道光十六年,湖广道监察御史王玥和太常寺少卿许乃济相继上奏“弛禁”。对方判断时机正日益成熟。自己这一方必须加强严禁论的支柱。 5 整个苏州给人一种女性的感觉,其中的花街柳巷尤其带有一种妖艳的气氛。那里大白天就飘溢着脂粉的气味。大概是为这种脂粉气味所吸引,天还没有黑,就有不少浪荡哥儿钻进了青楼的大门。 夕阳还残照着西边的天空,连哲文已成了青楼的座上客。他常去的那家青楼背靠运河,而他总是选中面水的那个房间。 他来到苏州的时候,二哥承文还在苏州;等到弟弟来了之后,承文才回了厦门。临回去之前,承文把弟弟哲文带到这家青楼,给他介绍了一个名叫丽云的妓女。他说:“我还有其他相好的女人。我只把她介绍给你。她已经徐娘半老,但我希望你喜欢她。我是从大哥那儿把她接过来的,我感到有责任。”大哥统文在承文之前来过苏州。大概这女人也和统文相好过。 哲文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掀起帘子。河面上有各种各样的船只。那些五彩绚丽的船称作“画舫”。它是一种游览船。不过,他的眼睛却看着窗子下面的一只邋邋遢遢的舢板船。五六个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儿童,从茅篷里伸出头来。他们皱着眉头,黑黑的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 妓女丽云从哲文的身边探出身子。也许是缠足的缘故,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翡翠耳环在耳边摇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哟!今天没有来呀!”妓女调皮地瞅着哲文说,“你相中的船老大——那个大脚美人好像没看到呀。” 哲文一句话也没说,放下手中的帘子,然后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杯中的酒。 他经常上丽云这儿来,并不是出于对哥哥们的情义;而是因为经常停靠在这家青楼窗下的一只舢板船上,有一个长着一对滴溜溜的大眼睛、充满健康美的女船老大。 这天,连哲文跟他的老师周严第一次去拜访林则徐。 十八岁的连哲文评价人物时,往往是凭一瞬间闪过的念头——即第一印象。这主要还不是经验不足,而是因为他生性就喜欢摆脱一切麻烦的程序,一下子抓住事物的核心。这也可以说是艺术家的气质吧。 他不承认世俗的舆论,以不抱成见而自夸。但他对林则徐这样的人物还是感到敬畏。见到林则徐,他确实受到感动。但他顽固地掩盖住所受的感动。因为周严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周严那种强加于人的目光,就好似说:“这就是林则徐先生。怎么样?是个杰出的人物吧!你很钦佩吧!” 他对周严的这种目光有反感。归途中他来到这座青楼,这也是他精神上的一种反抗吧。 他接连呷了几口酒,跟丽云搭话说:“生意怎么样?”他想用说话来赶走他心中的什么东西。 “不行啊!”丽云含糊地回答说。 丽云的话并没有送进哲文的耳朵。哲文压根儿就未打算听。 他为什么要把林则徐的形象从自己的心中赶走呢?他和一般人一样——不,比一般人更加怀有崇拜英雄的心情。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显然具有杰出的才能、甚至被一些人看作是时代的救星的林则徐从心里赶走呢? 有卓见的观察家会这样告诉连哲文说:那是因为你是艺术家。如果有什么使你担心会束缚自己,不管是人是物,你都会把他(它)排除开的。这也可以说是你命中注定的自我防御的本能吧。尤其像林则徐这样的人物,他是很可能把你的心紧紧束缚住的。 丽云给哲文的杯中斟满了酒。“你在想什么呀?”她说,“你们兄弟几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统文大哥从来没有摆过像你这么奇怪的面孔,他随时都能像放鞭炮似的爆发出一阵大笑。承文二哥嘛,嗯,他如果有考虑问题的闲工夫,恐怕早就找女人谈情说爱去了。” 丽云今年二十七岁。在这个行业里,这样的年岁已经被人们认为太老了。 “请原谅我在这里谈起你的哥哥。我派人给你找个朋友来吧!”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朋友们的面孔。每一张都使他感到有点不满意。……焦急不安的面孔,灰心绝望的面孔,顽固地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愿看的面孔,……各种各样的面孔充塞了他的脑子,就连那最温和安详的面孔也使他感到悲伤。 对,这是时代。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啊!简直像一潭发臭的死水!只要还有一点志气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伸进手去,把这潭死水搅动。生活在这样时代的青年是多么悲哀啊! 哲文拿起酒杯狂饮起来。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他感到十分羞愧。他不愿让饱经世故的丽云看出自己的这种心情,慌忙朝她瞅了瞅。 丽云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扭歪了,露出极度慌乱的表情。她的眼皮在抽动,那强作笑颜的面颊也好像突然僵硬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她本来就十分消瘦,现在看起来,她的面颊好像突然陷下去了似的。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汗珠。 “你怎么啦?”哲文问道。 她痛苦地扭了扭身子。她那僵化了的面孔和眼睛极力要流露出一点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才表露出一点好像要说什么的表情。 哲文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好啦,我明白了。……是鸦片烟完了吧?我带你到抽鸦片的地方去。是我的哥哥教会你抽鸦片,我应当负责任。” 连家兄弟 连维材闭上了眼睛。 他的背后有着夺目的荣光,可是先驱者的道路是孤独寂寞的。 苏州的周严来信,说他担心三儿子哲文沉湎于绘画。维材想到这里,低声地自言自语说:“也许老三是幸福的!” 1 连家的二儿子承文已经二十岁了。他从苏州游学回来,又被关进厦门的飞鲸书院,有时还让他到店里去实习具体事务。对他来说,这种生活简直像在地狱里受煎熬。 鸦片无法抽了,可以溜出去钻鸦片馆。可是厦门到处是熟人,很快就会被父亲知道。夜里必须睡在有严格的舍监的飞鲸书院里。那里当然不能玩女人。 有一天,他正在码头上查点船上的货物,工作实在无聊,恰好金丰茂的连同松从这里经过。同松是承文的伯父。 “承文,有空上我那儿玩玩去。”同松跟他搭话说。 同松虽是伯父,但和承文的父亲不是出自一个娘肚子,而且谁都知道彼此的关系不睦。这样的伯父竟然亲切地跟他搭话,连承文也感到诧异。 “伯父那儿我还没有去过哩!” “不必有什么顾虑。谁都知道我跟你老子不睦,这跟孩子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喜欢的侄儿。”同松笑嘻嘻地说。 “是呀……”承文在犹豫。 “我说,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你还年轻,会有一些不能跟父母说的事。你老子也太严厉了,我很同情你。有事可以跟我商量商量。”同松说后就走了。 承文望着伯父的背影,歪着脑袋想了想。 要说困难,有的是。而且都是不能跟父亲说的。 现在他收买了飞鲸书院看院子的,利用他的小屋子偷偷地抽鸦片。可是近来这个看院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说:“少爷,要是叫你父亲知道了,我的饭碗可就砸了。你就戒了吧。” 不仅收买的钱拿不出来了,连买鸦片的钱也发生了困难。弄得他走投无路,竟偷偷地花了店里的钱。事情虽然还没有败露,但最近就要结账,败露只是时间的问题。 困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些事既不能跟父亲说,也不能对店里的人说;鸦片断绝的恐怖一刻一刻地在逼近,发鸦片瘾时的痛苦,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伯父说有事跟他商量,何不到他那儿去一趟呢。” 人一旦沾染上抽鸦片的恶习,廉耻可以不要,连普通的常识也不懂了。 伯父长期抬不起头,最近突然抖起来,看来他也发迹了,人们传说他发了鸦片财。“他说我是他喜欢的侄儿,去求求他,说不定能给我一点鸦片哩。” 承文第二天去了伯父家。他连脸面都不顾了,厚着脸皮跟伯父说:“伯父,给我一点鸦片吧!” “要鸦片,可以买嘛。”同松苦笑了笑说。 “没有钱。” “去弄点钱嘛。” “弄了不少啦。这话只能跟伯父说,连店里的钱我也花了。这事儿最近可能要败露……” 同松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承文,但很快变成一种怜悯的眼神,说道:“你这么下去怎么办呀?” 怎么办?承文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唉!”他只能用叹气来回答。 “你认识过去在飞鲸书院待过的一个混血儿吗?”同松转了话题。 “混血儿?啊,是简谊谭吧?” “对,叫谊谭。他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大吧?” “是。” 承文以前和谊谭很要好。他们都是调皮鬼,彼此很投机。四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谊谭突然在飞鲸书院停了学,进了金顺记的广州分店。承文只知道谊谭很快就跳出了广州分店。以后情况如何,他没有听说过。 “听说谊谭现在广州独立做买卖,混得很不错。”同松说。 “哦,他?……是呀,他会这样的。” “我可不是随便说别人的事情。”同松这么一说,承文感到莫名其妙。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同松继续说:“这里有我的一个很好的榜样。大概你也知道,你父亲是姨太太生的,培养的方式从小就跟我不一样。他是经历过辛苦的。可是,现在怎么样!?我是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地长大的,……说起来也真惭愧,叫你父亲给拉下一大截啦!刚才说的那个混血儿谊谭,他是金顺记收养的。可是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苦,将来说不定他还在你之上哩!总而言之,你跟谊谭,将来会像现在的我跟你父亲那样,有这么一段差距。你明白了吗?” “嗯,是。”承文点了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明白。 “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吃点苦。这我是深有体会的。你父亲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独立了。谊谭也是这样。我劝你要吃点苦,要独立!” “啊!独立?” “对,你应当独立!” “可是,独立要有资本呀。这……” “你父亲没有资本就独立了。谊谭不也是一样吗!” “可是,……” “已经有了榜样嘛。比如谊谭就是你的榜样。你跟他谈谈怎么样?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 承文又点了点头,定神地瞅着伯父的脸。 独立!——这意味着要摆脱父亲的干涉。如果能独立,那该是多么好啊!承文一面听着伯父的教训,一面在脑子里描绘着摆脱父亲的愉快图景。对他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想象了。可以自由地飞翔!——想一想都会叫他高兴得浑身发抖。 他从伯父那儿拿了半斤鸦片,回到了飞鲸书院。他只是不喜欢搞学问,其实并不傻,毋宁说是一个十分机灵的青年。 他面带笑容,钻进了被窝筒,认真地考虑起来:干他一家伙吧!……就要结账了,只有干,没有别的出路。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 三天以后,飞鲸书院和金顺记因承文的失踪而大大地闹腾了一番。认真地一查,发现店里的现银少了五百多两。 2 “你恐怕早就知道承文抽鸦片吧?”连维材把小儿子理文叫到望潮山房问道。他几乎不看儿子的脸。他把一只白鸽抱在膝头上,不时地用食指抚摸着鸽子的脑袋。 “是的。”理文毕恭毕敬地回答说。 “这样的事为什么不跟爸爸说呢?”维材的声调很温和,并不是责问的语气。 “爸爸很忙,我觉得不应该让爸爸为不必要的事操心。” “小小年纪,还装着很懂道理的样子哩!” “是吗?” “你有个毛病,有点自以为是。不爱说话倒不要紧,可不能遇事都自作主张。你应该想想你的年纪还轻。” “嗯,快十六岁了。不过……”理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爽快地回答说,一点儿不发怵。 “行啦行啦。关于承文的事,应该怎么办,你考虑过了吗?” “是的。” “那你说说看。” “我想首先要没收鸦片。已经知道是在看院子的郭爷爷那儿抽的,所以我已经跟郭爷爷说了,今后不要再提供抽鸦片的地方。哥哥就没有其他地方可抽了。” “嘿,你是想一步步来追逼自己的哥哥吧?” “是的。” “有点残忍吧!” “那也没有办法。” “听说他经常偷店里的钱,你知道吗?” “知道。不过,很快就要结账了,反正哥哥已经走投无路了。” “嗯,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看爸爸出面也成,不出面也可以。” 连维材仍然用食指抚摸白鸽的脑袋,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看来你最像我啦!” 维材也早已知道承文抽鸦片。而且他也和理文一样,想对承文步步追逼,让他自己去冲开一条血路。至于今后下场如何,尽管有点残忍,也只好让他自己去选择。如果他自甘毁灭,那就让他去毁灭。他对孩子的教育就是坚持这样的方针。他心里想:“理文可能已经了解我的想法。” “承文的事就谈到这儿吧。”维材盯着小儿子的脸说。 “好。”理文点了点头。 他的个子已经长得和父亲差不多高了。身躯当时还是个少年。溜圆的肩膀,聪明的额头,高高隆起的鼻梁,他的相貌看起来比他父亲还要英俊。 “不知不觉就长成大人啦!”连维材很难得地感叹起来。回想武夷山中,理文拼命背诵诗的样子,宛如昨天一样。 父子相对,好一会儿都默不作声。但理文很快就露出忸怩不安的样子。在这些地方还留下一点孩子气。 连维材看出理文可能有话要说,但他不想主动问。他心里想:“让他自己说!” 他眯着眼睛望着儿子,过了好一会儿,理文好像下了决心,喊道:“爸爸!” “有事吗?”维材故意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再过两年,也让我去苏州吗?” “是这么打算的。” “我不想去苏州,想到别的地方去。” “什么地方?” “北京。” “哦!”维材睁大着眼睛问道,“为什么想去北京?” “北京是国家的政治中心。而且我想拜北京的定庵先生为老师。” “你那么了解定庵先生吗?” “我读过先生的著作,……” “读过什么著作?” “书院里有的,我全部都读了;反复读了好多遍。” “不过,定庵先生不会收你这个弟子吧。” “不当弟子也没有关系,当仆人、当清扫夫也可以。……” “当仆人?”维材放声大笑起来,“看来你是迷恋上定庵先生了。可是,一旦见了面,也许你会感到失望啊。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再说,你只是通过书本来了解定庵先生的。” “不,先生的情况我很了解,连他和女性的关系也……”理文说到这里,不觉脸红起来。 维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庵与女性的关系,是不会传到厦门这样的地方来的;尤其是同默琴女士的关系,因为涉及军机大臣,就是在朋友之间也是保密的。维材向屋子里扫视了一眼。白鸽已离开维材的手,满屋子走来走去。 “我不在的时候,你来过这山房吧。” “是。”理文低着头说,“请爸爸原谅!” 这座山房里保存着吴钟世送来的报告。报告上经常写着龚定庵的情况。定庵的爱情秘密,如果不是从维材的嘴里说出去的,那就只有从这座屋子里得知的。 “这事就算了。”维材平静地说,“让你去北京!” “真的吗!?” 理文面露喜色,孩子气十足。而维材却板起面孔说道:“不过,不必等到两年以后。” “啊?” “要去北京,马上就去。什么时候想走就走。” 理文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一惊。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深深地点点头说:“好,马上走。” 他自以为很了解父亲的心情。他认为父亲是要他走自己的路。今天,他自己也觉得有点狂妄自大。他认为父亲的意思是:“小子,要走就快点滚!”因此他说:“好,马上走!” 那种孩子般的稚气,从他的脸上一下子消失了。维材带着信赖和伤感的心情凝视着儿子的脸。龚定庵具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二十世纪初叶,古文派巨头章炳麟在《说林》中贬低定庵说: ……多淫丽之辞,中其所嗜,故少年靡然风向。自自珍(定庵)之文贵,则文学涂地垂尽。将汉种灭亡之妖邪也! 本世纪的启蒙学者梁启超,也在评清末学术思想的文章中说: ……一时期一般人皆崇拜龚氏。初读《定庵文集》,如遭电击。但稍有进步,则了解其浅薄。 近代的学者对定庵抱有反感,但也不能不承认他抓住了年轻人的心灵。 不少人因沾时代的光而显赫一时。相反,能把光明带给时代的人却罕见。定庵就是这种罕见的人。 他本人就是一个发光体。龚定庵作为一个经学家,对他有种种评价;他的品行也很难说多么好,尤其是跟女性的关系上存在着弱点。他既不是学者,也不是圣人。他的真正精髓是他那耀眼的诗人气质。不,也许应当称他为预言家。 定庵在一篇题名《尊隐》的文章中写道: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灯烛无光,不闻余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黎明时啼叫的山鸟)不鸣。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 有人认为这篇慷慨激昂的文章,预言了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以后的农民革命。这种说法也许有点牵强。不过,他的思想放出的光芒,尽管他本人并不知道,但确实是照耀了时代。 人在年轻的时候才容易遭到“电击”。如果长于世故,恐怕就难以用纯朴的心灵来承受定庵发出的电光。连维材之所以要十六岁的理文立即去北京,就是出于这种想法。 “那么,你准备吧!”连维材这么说着,站起身来。 3 暂且给它起个名称叫“衰世感”吧。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恐怕或多或少都怀有这种“衰世感”。 到处飘溢着鸦片烟的气味,亡魂般的鸦片鬼,被排挤出农村、充溢着街头的贫民和乞丐。——看到这样的情景,怎不叫人有衰世之感呢! 乾隆的盛世刚刚过去,道光的衰世当然显得更加突出。 奄奄一息的人群,喧嚣的市井,像杂草一样一有空隙就要生长,刺鼻的体臭。——这些都是在中国人口由二亿一下子膨胀到四亿之后形成的。 不要说“太古之民”,就是在乾隆以前的中国人也不是这种样子。 痛感到这种衰世的人们,他们的生活道路也各不相同。有的人勇敢地站起来,企图拯救这个衰世,如公羊学实践派的那些人。也有许多人在这个衰世中寻找心灵的支柱。正在苏州游学的连哲文就是其中一个。 有一天,他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去见了一个名叫昆山道人的老画家。昆山道人提起笔尖蓬乱的画笔,画山、画水、画牛。哲文凝视着这支画笔的移动。那里出现了一个世界。——一个与现实毫不相干的世界。哲文感到这里有着什么。从第二天起,他经常上昆山道人那里去。他对林则徐有抵触情绪,对昆山道人的画笔却无反感。因为他认为这里有着心灵的自由。 每天有老师到哲文那里去讲课。曾在飞鲸书院待过的周严教他实用的尺牍和英文。此外周还负有监督哲文的责任。他捋着白胡子,看了看哲文的书架,伤心地摇了摇头。书架上尽是《重编图绘宝鉴》、《画尘》、《东庄论画》、《海虞画苑略》、《苦瓜和尚画语录》之类的书。 “这样还算不错哩!”周严转念想。在送到苏州来的连家的儿子中,哲文是第三个。最大的统文虽善于交际,但不太用功,最喜欢呼朋邀友,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架势。第二个是承文,他是一个豁出命来吃喝玩乐的浪荡公子。跟这两个相比,周严一向认为,哲文是个学习优秀的少年。可他不知什么时候竟迷上了绘画。 “连家的儿子都有点不正常。不过,喜欢绘画总比沉溺于女人、鸦片要好些吧!”周严心里想着,咳嗽了一声,打开了尺牍的教科书,问道:“上次教到哪儿啦?” 哲文也翻着自己的教科书,可是他那翻书的手没有一点劲。 周严在讲课,哲文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在靠运河的青楼的窗户下,结实的舢板船,破草席的船篷,撑着竹竿的少女,她那挑衅般的大眼睛里投射出一种热烈的眼光。——这一切能不能成为绘画的素材呢?哲文心不在焉地听着周严讲课,心里却在描绘那个少女船老大的形象。 “明白了吗?书翰文是有对象的,要看对象来写文章。这也是经商的一条经验体会。” 老师的这些话断断续续地进入哲文的耳朵里。“哟嗬!”少女向对面的小船打招呼。——这种清脆的少女声的幻听比现实的讲课声更加清晰。 ……那少女的船没有画舫那样绚丽的色彩,是一只没有任何修饰的破旧的小船。装载的货物也不是苏州的丝绸之类的高级品,能装点蔬菜、鱼虾等还算好的,一般都是装运猪饲料。 有一次,青楼的鸨母叱责这少女说:“臭死了!划到那边去!”而少女却挺起胸膛,回敬鸨母说:“这儿的河是你们家的吗!?你们家脂粉臭、酒肉臭,我还忍着哩。我还要你搬搬家哩!” 这里面有着什么!哲文感到好似有某些与生活直接联系的东西在等待着他去表现。他幻想的画笔在少女的眼前彷徨徘徊。——他一直在拼命地寻求着什么。 “你明白了吗?!”周严发现哲文在发呆想事情,他的声音不觉严厉起来。 哲文清醒过来,视线回到老师的脸上,他看到的是悲伤的衰老的皱纹。他突然这么想:“这也是一幅画啊!”4 这时候,连家的大儿子统文正在武夷山中的茶城崇安饮酒喧闹。一大群帮闲围着他。他兴高采烈地给大家劝酒说:“喂,喝吧!” 他只有二十二岁,却蓄着胡子,装着一副英雄豪杰的样子。 “好,好,喝。” 那些帮闲都是为喝酒而来的,津津有味地畅饮着不要钱的酒。 父亲是为了惩罚学习不好的统文,而把他打发到这个城墙上长着荠菜的山城里来的。 可是,统文却毫不在乎。他这个人对任何地方、任何人都能很快地适应。即使把他流放到当时重罪犯人的流放地——新疆的伊犁,他也会马上把当地的人众邀集在一起,干杯痛饮。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总之,他很缺乏严肃紧张的劲头。 “喂,咱们今天晚上喝它个通宵吧!”统文用当地的土话说道。 他能很快地学会方言土语,这也可以说是他的特殊本领。到苏州去的时候,学问是一点没有学到,而苏州话却很快地学会了。 “少爷,不能这么喝呀,明天还有事情吧!”拐角里有人这么说。话声里带有很远的什么地方的乡音。崇安是各地茶商会集的地方,外地的方言在这里并不使人感到奇怪。 “嗨,事情很简单。”统文举起酒杯,神气十足地说,“明天不过到隆昌号去一趟,把仓库里的茶叶统统都买下来。” “哦,买隆昌的茶叶,……那可是很大的数量啊!” “不管它有多少,我们全部买下。今天我老头子来信了,信上就是这么说的。我们不露出一点想买的神色,而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杀它的价钱。我们一定要把它买下来。” 统文这家伙没有一点警惕性。在座的就有好几个不明来历的人,甚至还有在隆昌号茶叶店里干鉴别茶叶工作的人。这个人第二天一清早就会向他的老板建议说:“提高价钱,金顺记也会全部买走咱们的茶叶。” 隆昌号的店员还算不了什么,还有更危险的人。这人就是刚才说话带外乡口音的那个。他说的是广东口音。 他的名字叫郭青。他是公行的领导人之一——广利行卢继光的亲信,正在暗中进行活动。他一面冷静地侧目看着洋洋得意地大口喝酒的统文,一面在考虑对策。他心里想:看来连维材是要囤积茶叶。一旦拥有大量的存货,就可以用它作为武器,操纵市场,搞垮公行。——连维材的做法可能就是这样。 为了同金顺记的连维材对抗,首先要不引人注目地购进茶叶;然后给广州去信,要公行暂缓同外商订立合同。 连维材的脑子里,早已把二儿子承文失踪的事丢在一边。他静静地坐在可以俯瞰厦门港的望潮山房里。桌子上摊开几张信纸。其中有崇安方面负责人的来信。信中报告统文已受到卢继光派出的人包围,卢继光的一帮人似乎已悄悄地四处抢购茶叶。 其实金顺记的收购工作早已结束,目前已处于往外运出的阶段。往福州运出八百担。上海方面也即将有大批茶叶到达。连维材提笔在纸上补写了几句:“伺机在各地一齐抛出。价格猛跌,公行的人四出抢购,将会大吃苦头。” 连维材绝不是对公行的商人有什么个人的怨仇。一定要打倒旧的权威!——这种本能的战斗意志在促使他这样做。 他是一个以全部身心来接受时代要求的人;他的行动是把时代的浪潮作为动力。而这个时代恰好又是一个疾风怒涛的时代,它蕴藏着无穷的巨大的力量。而他本人又准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产生了一种可怕的信心。 他是光荣的先驱者!这也可以说是使命感吧。在这样一个伟大的使命面前,儿子们的事情只不过是细微末节的小问题。 “统文嘛,他不过是一个抛出去的诱饵!”跟统文同样的人物,维材还可数出几个。比如余太玄就是其中的一个。这家伙只不过是工具。他们本身并没有动力,只有装上像连维材这样的发条才能行动。 连维材闭上了眼睛。 他的背后有着夺目的荣光,可是先驱者的道路是孤独寂寞的。 苏州的周严来信,说他担心三儿子哲文沉湎于绘画。维材想到这里,低声地自言自语说:“也许老三是幸福的!” 买办 连承文并没有什么才能,却有着这么惊人的力量。谊谭第一次对承文羡慕起来。不过,仔细一想,他觉得没有必要嫉妒。承文自己并不能使用这种力量。他心里想:“我能够利用这种力量,还是我了不起。” 1 “怎么?!你不是独立开了一爿商店吗?” 连承文从厦门溜走之后,在广州找到了简谊谭。但他感到有点失望。他听伯父说谊谭已独立经商,混得很不错。而实际上谊谭却一直在夷馆里当买办。 “混得不好。不过,买办也是一种独立的买卖呀!”谊谭冷笑着回答说。 按道理也确实是这样。买办要有通事的保证才能进夷馆工作的。既然是为外商工作,当然要从外商那儿领取报酬。不过,中国的天朝意识认为:肮脏的夷人雇用神州上国清净的居民是不合情理的事。 外国人一向认为买办就是雇员,但清朝在形式上是不承认这一点的,认为是为了垂惠于远来的客人而特意派去的接待人。但实质上是雇员。 “我是想学你独立的呀。”承文说。 “那你带资本来了吗?” “只偷来了五百两。” “怎么样?能把这笔钱借给我吗?我除了当买办外,还搞点小买卖。” “这五百两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那咱们一块儿干吧。我这个买卖只要有资本就能赚钱。” “我不放心。” “你不信任我,我也不勉强你一块儿干。” 这两人曾是飞鲸书院里的一对调皮鬼。他们在坦率地交谈着。 谊谭自“独立”以来,已经四年了。他还没有成为向姐姐西玲夸过海口的那样的大人物。不过,就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来说,那已经算混得很不错了。当时一个普通老百姓一年的生活费约为二十两银子,而他已积攒了三千两。 “只要有资本就有办法。”谊谭经常这么想。他干的确实是赚钱的买卖。缺的只是资本。他经常为资金短缺而发牢骚。 “我想知道我应当干什么好。”承文说。 “你不出资本,谁告诉你呀。” “那好吧,我考虑考虑。”承文说后就走了。不知道他在哪儿安家,大概是打算只要手中有钱,就在妓院里鬼混吧。 谊谭这一天为筹措资金而东奔西跑。 资金张罗不到,他跑到他的老大哥——英商颠地商会的买办鲍鹏那儿发牢骚说:“这么赚大钱的买卖,怎么就借不到钱呀!?” 鲍鹏满面油光,保养得肥肥胖胖。他亲切地笑着说:“我说谊谭老弟,你还有点天真呀。财主们愿不愿借钱,不是看买卖赚不赚钱,首先是考虑保不保险。” “难道我不保险吗?” “嗯,现在还可以。不过,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贷款无法收回,到那时候,根据你的情况,向谁去诉苦呀?有谁来为你偿还呀?这就是所谓的信用问题。” “是呀。” 这些道理谊谭当然是懂得的。他是没有任何后台背景的。 他想出的赚钱办法是极其简单的。他收买了在墨慈商会干查点货物工作的约翰?克罗斯,让他在英国伪造了东印度公司的鸦片商标。 同样质量的鸦片,如果贴有东印度公司的商标,就可以提高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的卖价。原因就是鲍鹏所说的“信用问题”。 谊谭从美国商人那儿购买波斯或土耳其的廉价鸦片,适当地掺和进印度鸦片,然后再贴上东印度公司的“veic”商标。通过略微加工——即掺和,获利可提高四成到五成。如果放手提高廉价鸦片的掺和率,利润还会提高。但是搞过了头,就会暴露出来是“假货”,将会影响今后的生意。应当让主顾产生这样的心理:质量比往常好像降低了一点,可能是制造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另外还有一个困难。这种买卖所做的手脚极其简单,只不过是“掺和、伪造”,所以一旦出现拥有大批资本的竞争者,那就无法招架了。 跟别人谈时,只能说是“赚钱的买卖”,不能详细地加以说明。如果详细说明,别人也会产生干这种买卖的念头。可是不详细说明,谁也不愿借钱。 目前谊谭只能从鲍鹏那儿借一点钱,干点小宗买卖。可是鲍鹏并不是大财主。谊谭终于不满地说:“不要说那些大道理了,看来是没有人会痛痛快快地借钱给我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嘛。”鲍鹏开导年轻的谊谭说,“如果你有信用,不用详细说明,也会有人出钱。” “你所谓的信用,究竟是什么?”谊谭反问,“我对自己干的事情还满有信心哩。” “所谓信用,不是光凭信心或才能就能建立起来的。假定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是大财主的儿子,或者是大官儿的儿子,即使他的才能不如你谊谭老弟,他也会受到信任。” “会是这样的吧。” 这个世界上的矛盾,谊谭体会得太深了。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亲人只有他和姐姐两人,而且被打上了谁都可以看得到的“混血儿”的烙印。他没有任何靠山和背景,更加感到“靠山和背景”的力量。 鲍鹏所说的信用,归根结底就是金钱的力量。这一点谊谭也是知道的。他确实不具有这种力量。现在他正在创造这种力量。但是要产生这种力量,也还是需要金钱的实力。 “他妈的!”他心中暗暗地诅咒这个世道。但他是个精力充沛的人,马上就暗下决心:“等着瞧吧!” 这时他想起了这天来访的连承文。就才能来说,谊谭要比承文高得多。他们在飞鲸书院同窗了好几年,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承文是玩乐的好对手,但作为买卖上的伙伴是指靠不住的。他看中承文从厦门偷来的五百两银子,才勉强邀承文入伙。可是承文不干,也就这么分手了。 五百两的金额,谊谭也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不过,承文有的并不只是这五百两,他的背后还有着父亲连维材这个“信用”。他意识到这一点了。 “不管是怎样的浪荡公子,只要他老子是财主就可以借钱吗?”谊谭这么问道。他把尖鼻子冲着鲍鹏,好似在窥伺着什么。 “当然借。”鲍鹏回答说。他用微笑来掩盖了脸上的表情。 “他老子跟他断绝了关系也行吗?” “不管怎么断了关系,因为本来是父子,做父亲的就应当来处理善后。尤其父亲如果是重名誉的人,他的信用就会大大地有利于他的儿子。” “比如说,连维材的儿子怎么样?” “那绝对没问题。” “老鲍,如果连维材的儿子想借钱,你能从中撮合吗?” “当然可以。只要是金顺记的儿子,恐怕谁也不会问借款的用途的。我也乐意从中撮合。” 谊谭一听这话,眼睛里闪现出光辉。 对!需要连承文!要的不是他的那五百两,而是他的背景。浪荡哥除了在这种场合当作工具使用外,别无其他的用途。 2 鲍鹏带着他那张像圆月一般的和善面孔,出入于各种场所。他的本职虽是英商颠地商会的买办,但他是广州的大官儿们发财的参谋,在他们中间颇受信任。 “这事不会对你不利,你就委托我吧。”只要他这么一说,准保使你招财进宝。 他跟广州的富商们也有交情,经常充当官府与商人之间的拉线人。他是颠地的买办,在外国人中间当然也有很多朋友。总之,他的交游很广。 鲍鹏与简谊谭是在西玲家认识的。西玲在投资等问题上都与他商量。 凡是有用的人,都要大力交往,这就是他的主义。交游广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信心。他心里想:“一旦有什么事情,许多有实力的人会给我鲍鹏当后盾的。” 各个方面确实有不少有实力的人跟他很有交情。他平常拒绝一切人的谢礼。他说:“今后少不了麻烦你,这个情义就存放在你那儿吧。”他就是这样积攒了许多无形的储蓄。 鲍鹏与公行的商人卢继光关系密切,更是理所当然的。卢继光经营的广利行在广州城外西郊的十三行街附近,他的家在城内。他的府宅宏伟壮丽,花园里有池塘,池上荡着小舟。 这一天,小舟中除了主人卢继光外,还坐着总商伍绍荣和鲍鹏。操桨划船的是客人鲍鹏。他这个人很富有服务效劳的精神。 鲍鹏把桨放在小船上说道:“要不了几天,一定会来的。肯定是这样。”他说话很谨慎,但注意一听,委婉之中有一种断言的语气。这是他自以为是的性格的一种变相表现。 “浩官,你看怎么样?”卢继光带着商量的语气问伍绍荣说。 “这究竟能给连维材多大的打击呀?”伍绍荣面带怀疑的神情问道。 “这很难说。不过,应当尽力试一试。” “这倒也是。……”伍绍荣并不反对,但看来他的态度并不太积极。 前些天卢继光来访问他,说厦门的连同松来了一封很有趣的信。连同松是名门金丰茂的继承人,可是长期倒运,最近才抖起来。一个原因是他代销简谊谭的冒牌鸦片,获得了巨利;另外他以在厦门代销广东物产的方式,得到了广州富商广利行赊购的货源供应。 为什么广利行的卢继光给连同松这样近似于救济的援助呢?这是因为连同松仇恨公行的仇敌连维材,而且他的地位便于搜集有关连维材的情报。 同松的信大夸了一番自己的功劳。他唆使维材的儿子承文从厦门逃往广州。他的信中写道:“承文可能去找墨慈商会一个名叫简谊谭的买办。” 因此,卢继光找了买办鲍鹏。恰好鲍鹏很了解简谊谭,这事托他去做很方便,对各方面都有利。 卢继光同鲍鹏商量,制定了计划。这个计划的大体内容是这样:简谊谭正在搞非法买卖,把连维材的儿子连承文拉进去,借钱给他,然后向官府揭发他们的非法行为。这样,他们肯定会完蛋。 结果肯定是承文身背大批债务,关进监狱。父亲连维材不得不出来营救承文,这样就会放松对公行的进攻;而且要善后处理儿子的借债等问题,在公行的面前就不能趾高气扬了。 伍绍荣本来并不喜欢搞这种阴谋诡计。但目前的状况使他不能反对。由于连维材的威力,公行的成员中已有几家店铺濒临破产的边缘。就拿最近的收购茶叶来说,也叫连维材巧妙地钻了空子,公行集团吃了大亏。一定要挫一挫连维材进攻的锐气。 “一切都拜托老鲍吧。”伍绍荣说。 “行,好。”卢继光当然赞成。他说:“这件事不用花钱。咱们慷慨地借钱给承文,反正以后他老子连维材会代为偿还的,我们不会吃亏。” 鲍鹏搓了搓手,低头说:“那就交给我来办吧。” 鲍鹏走出卢继光的宅院时,门外的大树后面躲着一个汉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这汉子黑黑的脸上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 几天之后,这个眼睛细长的汉子在花街柳巷转来转去。当连承文从一家妓院里走出来时,这汉子跟在他的身后。 承文走进一间小房子。盯梢的汉子抬头看了看这户人家,小声地说:“果然是谊谭的家!” 3 十三行街的夷馆区自成一个小天地。说是夷馆,其实都是中国人的私产,是夷人租来的。房东主要是公行的商人,尤其是怡和行伍家拥有的房产最多。夷人不论挣多少钱,都不能在中国的领域内获得不动产。 夷馆根据建筑物的不同,内部的构造略有差异。标准的构造靠十三行街和面临河岸两边都开有门,在内部用弧形的长廊把大门和后门连接起来。 一楼有办事处、仓库、售货处、买办室、仆役和苦力的休息室。二楼有餐厅和会客室,三楼是夷人的住房。当然都是洋式的。 最重要的地方是一楼巨大的铁制的“钱库”。当时是银本位的时代,恐怕不能称它为金库,应当称之为银库,不过一般都称为“钱库”。 钱库的管理,规定由买办负责。登账放进钱库的金额,以后如发现短少,或掺进了假银和分量不足的银子,买办应当负责赔偿。 买办因对进出银钱的金额和真假负责,作为报酬,银钱进出时,每千元扣取二十分手续费。虽然一万元只能得到二元,但忙的时候一天有几十万元的银钱进出,所以也不能小看。 按规定,夷馆购买日用品和食品等,一切都要通过买办的手。这是为了不让夷人同一般的市民接触。而买办在购买这些物品时,一般都要从中揩点油。另外,兼营贷款的买办,还可从借债人那里捞到一笔经手费。 由于有这么多的外快,买办这个行当人们还是很愿意干的。薪金虽然不多,但实际收入是薪金的好几倍。 虽然笼统地称为买办,但简谊谭不过是“助理”——见习买办。薪金一年为二百西班牙元。一个西班牙元规定为银一两的千分之七百一十七,所以年薪不过一百四十三两。钱库银钱进出的手续费和其他的外快都被正式买办装进腰包,见习买办并不富裕。 不过,简谊谭另有赚钱的门路。尤其是最近,他的情绪特别好。他抓住从办事处出来的哈利?维多说:“我要十五箱公班土,你给我开票单吧。” “哦,十五箱!”哈利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所谓票单就是提货单,拿着它就可到伶仃洋的鸦片母船上去换取鸦片。 掺和用的鸦片从美国人手中购买,上等的鸦片可以低价从墨慈商会购买。不过,往常只买两三箱,而这次一下子却要十五箱。 “要十五箱,打折扣也得要一万多元啊!”哈利说。 公班土是最上等的鸦片,一箱售价八百元,十五箱为一万二千元,优待职员打折扣也得要一万多元。这可是一笔巨款。 “马上用西班牙元奉上。”谊谭尽量装着毫不在乎的样子说。他心里想:“哼!傻瓜,让你吓一跳!” 不过,他现在更加认识到“信用”的伟大力量了。把那个浪荡哥儿连承文的名字一抬出来,贷款就滚滚而来。这大出谊谭的意料。 除了这十五箱公班土外,还要从美国商人那儿购买土耳其鸦片三十箱。这种鸦片虽然便宜,但数量大,也得要一万多元。居然有人能慷慨地借出这么一笔巨款,连谊谭也感到吃惊。不仅如此,据介绍人鲍鹏说,贷款人说:“如果需要,要借多少都可以。” 粗略算一下,这一次买卖就可以赚到八千元到一万元。 四年来,辛辛苦苦地只积攒了三千两。而这次一下子就可以捞到近一万元。谊谭太高兴了,高兴得简直有点发傻了。 连承文并没有什么才能,却有着这么惊人的力量。谊谭第一次对承文羡慕起来。不过,仔细一想,他觉得没有必要嫉妒。承文自己并不能使用这种力量。他心里想:“我能够利用这种力量,还是我了不起。” 谊谭正要离开夷馆去美国商馆订购土耳其鸦片时,约翰?克罗斯面色阴沉,歪着嘴巴,小声跟他说道:“这次买卖可真不小啊!” 谊谭一瞬间脸色很难看,但他马上就笑嘻嘻地说:“你的那一份儿我不会少给。不过,那纸片儿可能不够了。这事拜托你啦。”纸片儿是指伪造的商标。 在美国商馆的交涉也很顺利。以后就是代销的问题了,重要的是不能太冒险。“一切都由我来安排!”他暗中这么决定,更加觉得自己了不起。赚的钱当然绝大部分都落进他的腰包。 4 墨慈商会干劲十足地集中了曼彻斯特商人的资本,开始了对清国的贸易。但最初并未取得墨慈所预想的成绩。由于急功近利的北航,遭到海盗的抢劫,一开始就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不能心急!”尽管墨慈这么提醒自己,但还是多次遭到失败。不过,墨慈并不是一个一遭到失败就气馁的人。 到了第三个年头上,好不容易上了轨道,才有可能拿出使股东们满意的利润。到了这时候,墨慈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 “我说哈利,你赶快给我去澳门一趟,鸦片必须要补充了。另外,你到了澳门之后,可不能泡在保尔那儿。”墨慈说着,在哈利?维多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是。我坐下午的船去。” “你首先要到金顺记向温先生问好。” “我知道了。” 金顺记不是公行的会员,按照规定,不能同它直接交易。不过,墨慈商会在第三个年头生意上有了起色,很得力于金顺记的建议。 比如像这样轻描淡写的建议:“现在该是收购茶叶的时候了,要尽快收购。”“稍微等一等看吧!”令人吃惊的是全都说的很准。 这些建议主要是澳门的温章通过哈利提出的。温章一再地叮嘱哈利:“不过,这可不能对任何人说。如果我了解到透露给了别人,我就再也不给你说什么了。” 墨慈从来也未打算把这样宝贵的情报透露给别的公司。墨慈经常这么想:“金顺记真了不起。能同这样的商号直接交易该多好啊!” 单凭同金顺记做交易这一点,他也想捅开清国的门户。有一次连维材来到广州,墨慈跟他说了这样的话,连维材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嗯,这样的时代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吧。” 说起来墨慈商会同查顿、马地臣、颠地相比,在英商中还算是一家新兴的商社,不属于主流。在清国方面,金顺记没有加入公行,作为贸易商人也不属于主流。这种非主流派之间的结合,看来也是有某种原因的。 哈利一到澳门,首先拜访了金顺记分店。那儿有他的好友温章。 温章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心地纯洁。跟他见见面、谈谈话,就会感到温暖。他绝不会使人感到有什么压力,或者使人深受感动,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这些优点可以使远离祖国、心灵容易荒废的人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在金顺记的澳门分店里,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彩兰。这个爽朗、美丽的少女并不像她父亲那样拘谨,她带着质问的语气对哈利说:“据说颠地、查顿、马地臣商会的人们回到伦敦,大肆向政府活动,要求对清国采取强硬态度,出售更多的鸦片。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这样的小职员,不大清楚。” “战争迟早会发生吧?” “啊呀,这种事……” “一旦发生战争,哈利先生也会当兵跟我们打仗吗?” “不会。我不是军人。……怎么说好呢,因为我是商人。”哈利拿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 “行啦行啦,不用说了!”温章责备女儿说。 哈利出了金顺记,去找保尔?休兹。保尔在一年前辞了墨慈商会的工作,在澳门找到了更适合于他的买卖。——经营对外国人的酒吧间和介绍妓女。 鸦片基地澳门是罪恶横生的城市。这里有低级下流的酒吧间、赌场、妓院、鸦片馆——凡是罪恶的东西,可以说无所不有。 保尔的酒吧间——从以彩兰为象征的清净的温章那儿来到这里,简直叫人感到是另一个世界。 “哈利,好久不见了。”保尔打过招呼后,马上就谈起女人:“最近从印度买来了三个女人,长得实在漂亮。”谈的都是这一类的话。最后保尔握住哈利的手,一连声地说:“谢谢你啦!” “哈利,谢谢你啦。我对这儿十分满意。我离开了墨慈商会,但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你把我从曼彻斯特那样一个到处飞舞着棉花的城市带到这样一个好地方,我要大大地感谢你啊!”保尔吐出的气息中带着酒气。 酒吧间的老板保尔,看来好像十分满意。他额头上那块伤疤,显得和这种地方很相称。 “在着手干事之前,应当让心里清净清净。”哈利想着,离开酒吧间朝教会走去。 欧兹拉夫外出了,但欧兹拉夫的夫人玛丽?温斯特尔在教会的附属学校里。 哈利去学校的时候,学校刚放学,中国的孩子们围着欧兹拉夫的夫人,齐声用英语喊道:“再见!” 一个孩子急着要回家,撞在哈利的身上。 “啊呀,好危险!”哈利抓住这孩子的胳膊,瞅了瞅他的脸。孩子害臊地笑了。 “你几岁了?”哈利用英语问他。 “八岁。”孩子也用英语回答。是一个聪明活泼的孩子。 “叫什么名字?” “容闳。”孩子说后一溜烟跑掉了。 “是个可爱的孩子。”哈利跟欧兹拉夫的夫人说道。 “容闳这孩子学习成绩最好。” 这是容闳幼小时的面貌。他七岁入欧兹拉夫夫人的学校,后来进入耶鲁大学,回国后曾对曾国藩、李鸿章、康有为等政界要人起过很大的影响,成为洋务运动和戊戌政变的重要人物。 弛禁 许乃济的这篇奏文,一开始也列举了鸦片的弊害,认为“诚不可不严加厉禁,以杜恶习也”,但认为从现状来考虑,严禁鸦片说起来容易,实际上不可能实行。 弛禁论是一种现实论、妥协论;其根源是来自维持现状或渐进改良的思想。 1 龚定庵带着连维材托付与他的理文,在琉璃厂一带漫步。 北京正阳门外所谓前门大街的西边一带,人们称为琉璃厂。不定庵和昌安药房在前门大街的东面,离这儿不远。 顾名思义,琉璃厂是过去烧制琉璃瓦作坊的遗址,据说从十三世纪的元代开始,这里主要烧制盖宫殿用的彩色瓦。明末的吴梅村有过这样两句诗: 琉璃旧厂虎坊西,月斧修成五色泥。 过去这里有通往西山的河道,把作为原料的陶土由水路运到这里。现在这里已无水路的遗迹,但附近的很多地名带有“桥”字。 这里原来只有官营和民营的砖瓦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逐渐有了市集。市集是摆在窑的旁边,所以出售的都是古董。古书也作为古董的一部分在这里出售。大概是在明朝万历年间(一五七三—一六一五),这里不仅有露天市场,还开始出现了店铺。 不久这里便成了书店街。除了书店之外,出售字画、碑帖拓本、铜器、纸墨笔砚等店铺也集中到这里,成了文化区。这大概是由于它的位置靠近读书人集中的官衙地区的缘故。 很多文人墨客把在这条街上漫步当作无上的乐趣。林则徐的日记里就写着他在京期间经常上这儿来购买物品;到了现代,鲁迅的日记中也经常出现琉璃厂的名字。 定庵走进了一家名叫“二酉堂”的书店。理文吃惊地在堆满了书籍的店堂里东张西望。 “书真多啊!一辈子也读不完!”理文好像有点扫兴的样子。 “嗨,必须要读的书也不那么多。再说,重要的是思考,不是读。”定庵说道,他的眼睛并未离开书架。 他的这种感慨是真实的。最近他很多时间用在思考上。默琴要见他愈来愈困难了。过去给他们从中撮合的清琴,说是要养病,到暖和的江南去了。来了新的佣人,遇事都不方便。只有在借口学习写字,带着心腹侍女外出的时候,才能跟他有短暂的幽会。 幽会越是困难,越发引起他的思念。想念情人的心与慨叹衰世的忧愤,在定庵的身上化成一团烈火,越来越分辨不清。 理文被万卷书籍惊呆了。 定庵同二酉堂的主人攀谈起来。 在清朝末年,由各个书店刻印的古书流行,称之为坊刻本。二酉堂以刊行《四书章法》和《说岳全传》而著名。 理文虽生长在商业家庭,但他对这种买卖还是很感新奇。 定庵跟主人谈完话,往店外走的时候,理文跟他搭话说: “同样是做买卖,这样的买卖才叫棒!我要是当商人的话,我就愿意经营书籍,不搞什么茶叶、丝绸。” 定庵走出店外,回头看了看二酉堂说:“不过,理文,你当不了书店老板。” “为什么?” “因为你是福建人。” “为什么福建人就不成?” “只有江西人才能在琉璃厂开书店。” “有这样的规定吗?” “不是规定,是习惯。” “习惯就不能破吗?” “这个问题嘛,你听我慢慢地说吧。” 当时乡党意识的强烈,现代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它大概带有生活权自卫的意义。 总之,琉璃厂的各家书店,从老板到小伙计,一向都是由江西人来当。这是一条毫无例外的、严格的惯例。其他省的人进入书店业,是在鸦片战争发生二十多年后,由河北省的南宫和冀州的人开创的。这些新起的河北派书店绝不录用江西人,另外组织了同业公会,同江西派激烈竞争,甚至发生了诉讼。 开书店这样一种带文化性质的买卖,对理文这样的少年很有吸引力。其实它的内幕也是排外的、丑恶的。 定庵边走边这么解释,启发这个聪明的少年。他接着说:“不过,如果惯例是打不破的,那就糟了。你刚才问这样的习惯能不能打破。这种精神是十分宝贵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我说的话也许对你的未来有点不利,因为要当商人,遇事不妥协是干不成事业的。” “这也不一定。……” “不,你说的是少数例外。对于未知的世界,还是少说为妙。”定庵眯着眼睛看着理文。 看到这样尚未成熟的、有着各种发展可能的少年,确实是一种乐趣。定庵曾经在诗中说人生的黄金时代——少年时期“心肝淳”、“忧患伏”,歌颂他们“万恨未萌芽,千诗正珠玉”。他喜欢人的未成熟时期。 少年的性格是不屈服于人世间一般的常规的。理文说“习惯就不能破吗”,他对这样的提问感到很满意。他心里想:“这个小家伙也许能成器!” 理文叫定庵一看,羞怯地低下头来。但定庵仍然定神地凝视着他。 2 定庵回到斜街的家里,吴钟世早就在等着他。 理文跑进比他大三岁的定庵的长子龚橙的房间里去了。这位龚橙是一个以扭曲的形式继承了父亲性格的青年。定庵的曲曲折折的忧患性格,以直截了当的虚无主义的形式传给了儿子;诗人的自由奔放的性格,儿子却以主观独断的形式继承了下来。 “理文君,你接着昨天教我吧。”龚橙拿着英语课本,催促着刚刚回来的理文。 要说经学,年长的龚橙确实要高明得多。可是叫龚橙嫉妒的是理文懂一点英语。理文就学的家塾是飞鲸书院,它的特点是教授任何书院都不教授的“洋文”。 最近好强的龚橙抓住理文,开始学起了英语。 在另一个房间里,客人吴钟世把今天的“礼品”递给定庵说:“许乃济奏折的抄本弄到手啦。” “哦,那我可要拜读拜读。”定庵接过一本草草装订的小册子说道,“这可比王玥的要详细多了。” 当年(道光十六年,即一八三六年)五月,湖广道监察御史王玥曾就弛禁鸦片上过奏折。王玥的奏折这样说:一旦沾染上鸦片,恶习就不容易洗除。其间官吏受贿,外夷大赚其钱。看来士农工商等有正当职业的人不会沉溺于鸦片,吸食者都是“闲荡之徒”。他们自己缩短自己的生命,乃是自作自受,不足为论。……但是,军队内鸦片流行,令人不胜忧虑。一兵必有一兵之用,严禁吸食鸦片可否在军队内实行。 王玥的这个奏折,定庵早已看过。到了六月,太常寺少卿许乃济又向皇帝上奏了弛禁论,博得了好评。但定庵还没有看到它的全文。 吴钟世带来的“礼品”就是这篇奏文。 “据说皇上动了心。……”定庵一边这么低声说着,一边开始默读许乃济的奏文。所谓弛禁论,也并不是肯定鸦片,就连王玥也主张首先把禁烟的重点放在军队。 许乃济的这篇奏文,一开始也列举了鸦片的弊害,认为“诚不可不严加厉禁,以杜恶习也”,但认为从现状来考虑,严禁鸦片说起来容易,实际上不可能实行。 弛禁论是一种现实论、妥协论;其根源是来自维持现状或渐进改良的思想。 许乃济的奏文与王玥的奏文有所不同,其特点是极力渲染现实的经济问题。许乃济这样来展开他的论点: ……乾隆以前,(鸦片)列入药材项下,每百斤税银三两,又分头银二两四钱五分。……嘉庆年间,每年约来数百箱,近年竟至二万余箱。……(鸦片)岁售银一千数百万元(西班牙元),每元以库平七钱计算,岁耗银总在一千万两以上。夷商向携洋银至中国购货,……近则夷商有私售鸦片价值,无庸挟赀洋银,遂有出而无入矣。……向来纹银每两易制钱千文上下,比岁每两易制钱至千三四百文,银价有增无减,非银(因购入鸦片)有偷漏而何?鹾(盐)务易盐以钱,而交课以银,盐商赔累甚重,遂致各省鹾务,俱形疲敝。州县征收钱粮,其赔累亦复相同。以中原易尽之藏,填海外无穷之壑,日增月益,贻害将不忍言。 或欲绝夷人之互市,为拔本塞源之说。在天朝原不惜捐此百余万两之税饷,然西洋诸国,通市舶者千有余年。贩鸦片者,止英吉利耳。不能因绝英吉利,并诸国而概绝之。濒海数十万众,恃通商为生计者,又将何以置之?且夷船在大洋外,随地可以择岛为廛,内洋商船,皆得而至,又乌从而绝之?比岁夷船周历闽、浙、江南、山东、天津、奉天各海口,其意即在销售鸦片,虽经各地方官,当时驱逐,然闻私售之数,亦已不少,虽绝粤海之互市,而不能止私货之不来。 …… 3 许乃济的奏文以《许太常奏议》而闻名。称他为太常,是因为他担当的职务是太常寺的少卿。 “寺”并不是一般所理解的寺院,而是官衙的名称。不过,它不是行政机构,而是像宗人府或内务府那样,主要是掌管有关帝室的事务。 太常寺是司掌祭祀的机关。另外还有管理食膳和金钱出纳的光禄寺,司掌朝廷仪典的鸿胪寺,司掌马政的太仆寺等。只有掌管刑狱的大理寺的性质略有不同,但总体上可以说是皇帝的私人机构。各寺的长官称为卿,副长官称为少卿。许乃济是太常寺的少卿,正四品官。 后来黄爵滋著名的《黄鸿胪奏议》,驳斥了这种弛禁论,使摇摆不定的道光皇帝倾向于严禁论,终于导致了鸦片战争。这位黄爵滋就是鸿胪寺卿,和林则徐同属于改革派中少壮有为的人物。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许乃济的奏文。太常寺少卿许乃济接着数说了禁止鸦片所产生的弊害。他说:禁愈严,私售的方法愈巧妙,渎职官吏所受贿赂愈多。现在趸船(鸦片母船)停泊在水路四通八达的伶仃洋上,私买者到夷馆交纳银款,领取“票单”,然后用快蟹船或扒龙船到趸船去领货。这些护艇均备有枪炮,快速如飞,所过关卡,均有重贿。兵役巡船如欲拿捕,辄敢抗拒。另外还有内河的匪徒,冒充官吏,藉搜查鸦片之名,肆意抢劫,良民受累者,不可胜数,这些流弊都是发生在严禁以后。…… 接着他说出了两句“名言”:“海内生齿日众,断无减耗户口之虞。”理由是“究之食鸦片者,率皆游惰无志,不足重轻之辈”。他建议:“准令夷商将鸦片照药材纳税,入关交行后,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夷人纳税之费,轻于行贿,在彼亦必乐从。洋银应照纹银,一体禁其出洋。” 他接着说: ……至文武员弁士子兵丁等,或效职从公,或储材备用,不得任令沾染恶习,致蹈废时失业之愆。惟用法过严,转致互相容隐。如有官员士子兵丁私食者,应请立予斥革,免其罪名。……或疑弛禁于政体有关,不知觞酒衽席,皆可戕生,附子、乌头非无毒性,从古未有一一禁之者。且弛禁仅属愚贱无职之流,若官员士子兵丁,仍不在此数,似无伤于政体,而以货易货,每年可省中原千余万金之偷漏,孰得敦失,其事了然。…… 接着他又表白说: 臣以一介菲材,由给事中仰沐圣恩拔擢,历官中外,前任岭表监司,几十年报称毫无,深自愧恨。而于地方大利大害,未尝不随时访问。因见此日查禁鸦片流弊,日甚一日,未有据实直陈者。臣既知之甚确,曷敢壅于上闻,伏乞皇上敕下粤省督抚及海关监督,密查以上各情节,如果属实,速议变通办理章程,奏请宸断施行,庶足以杜漏厄而裕国计。 许太常奏议的末尾还涉及罂粟问题。由于禁止栽培罂粟,国内没有人敢种,日益为夷人所垄断,他慨叹“利薮全归外洋矣”。 据许乃济说,中国的土性温和,种罂粟制鸦片,不仅价值便宜,而且药力微弱,对人体伤害不大。他说: ……前明淡巴菰,来自吕宋,即今之旱烟,性本酷烈,食者欲眩,先亦有禁,后乃听民间吸食,内地得随处种植,吕宋之烟,遂不复至,食之亦无损于人。今若宽内地民人栽种罂粟之禁,则烟性平淡,既无大害,且内地之种日多,夷人之利日减,迨至无利可牟,外洋之来者自不禁而绝。……广东省情形言之,九月晚稻,刈获既毕,始种罂粟,南方气暖,二三月便已开花结实,收浆后乃种早稻,初无碍于地方,而大有益于农夫。…… 定庵看完了奏折,把它放在桌子上,说道:“哼!外面都传说这篇奏文理路清晰。表面看来是这样。……可是,在议论的过程中却偷汤换药了。” “对!在最关键的地方,把鸦片同酒色、附子放在同等的地位来展开他的论点。” “太不像话了!他说我国土性温和,所产的鸦片对人体的危害不大。这一点我感到怀疑。” “我也觉得奇怪。”吴钟世歪着脑袋说道,“咱们请教请教哪个专家吧。” 附子和乌头是把附子的籽和根晾干做成的药材,含有毒性。阿依努人日本的一种少数民族,主要居住在北海道。的毒箭上涂的就是这种毒药。但也可作为治病的药来使用。许乃济的意思是说,从未禁止过这样的毒药,唯独要禁止鸦片,未免有点不公平。岂不知鸦片和附子的性质是根本不同的。 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许乃济的论点实在太野蛮了。他认为唯有统治阶级的士大夫阶层和为他们效劳的军队不能沾染吸食鸦片的恶习,愚蠢贫贱的老百姓则可听任他们自生自灭。但这种残暴的观点在当时并不被人认为多么违背人道。 不过,定庵早就漠然地预感到“山中之民”的力量。他从这种观点里清楚地看到了统治阶级的专横和卑劣。 “他举出了具体的数字,这可煞费了苦心啊!”吴钟世发表评论说。 “要说一千万两,这可抵得上国家全年收入的四分之一以上。” “听说皇上也动了心。这篇骗人的文章看来也还有力量。” “恐怕应当批驳它,把它驳倒。” “据说皇上已经根据许乃济的奏请,命令广东,进行调查。” “这样下去不成。我们应当赶快邀集一些人,就这个问题交换意见,商量对策。” “我已经作了这样的安排。”吴钟世说,“今天我到你这里来,就是来邀请你的。” “是么。什么时候碰面?” “后天晚上,在不定庵。” 4 道光皇帝励精图治的时间,仅仅从道光十三年起持续了两年。 他每两年就要失去一个亲人。这种不幸连续发生了四次。到第五次的道光十三年,死了皇后。但这一次使他振奋了一下,折断了大烟枪。 不过,道光皇帝的勤奋,总的来说是不能持久的。到了道光十五年,紧张的情绪终于又松弛了,唯有鸦片没有重吸,但又开始倦于政务了。 这年正月,曹振镛去世。这位老军机大臣向来把向皇帝进谏当作自己的使命。前面已经说过,这位枢臣所关注的只是字要写得端正。皇帝赐了他“文正”的谥号。文正这个谥号绝不是讽刺他。恐怕再没有别的谥号更符合他的为人了。 曹振镛,字俪笙,安徽省歙县人。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他担任会试的正考官。林则徐就是这一年进士及第的。当时的惯例,进士要把自己考中那年的主考官,当作自己的恩师。所以尽管没有直接受过他的教诲,林则徐仍称他为“曹师”。 曹振镛对道光皇帝简直就像一团烟雾。他的死也可能是道光皇帝倦怠于政务的一个原因。死去了大臣,当然是令人惋惜的。但皇帝却觉得头上的一团烟雾消散了。首先每天晚上可以不必干那种用朱笔改正文字的蠢事了。“啊呀呀!好啦!”道光皇帝尝到一种解放的感觉。 同年七月,满族的军机大臣文孚辞职。他跟一般的老年人一样,耳朵背了,已经不能胜任他的工作。两位老臣就这样几乎同时离开了军机处。 曹振镛与文孚的后任是七月以后决定的,他们是赵盛奎和赛尚阿。 军机处是当时清国的政治中心。龚定庵曾经谈论政治体系说:“军机处乃内阁之分支,内阁非军机处之附庸。”确实是这样。定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军机处本应是内阁的分支,但实际上它已凌驾于内阁之上。军机大臣和大学士不一样,他主要是凭实力,而不是靠资历。军机大臣多从各部的侍郎中任命;有实力的侍郎就可能进入军机处。 道光十五年任命的两位新的军机大臣都是现职的侍郎。——赵盛奎是刑部侍郎,赛尚阿是工部侍郎。他们是新上任的年轻的军机大臣,当然没有勇气像老臣曹振镛或文孚那样批评皇帝。道光皇帝感到松了一口气。 驰禁鸦片论就这样钻了道光皇帝这种情绪松弛的空子而放出来了。 紫禁城里的绿树开始染上了金黄色。北京的秋天,秋高气爽,气候宜人。 穆彰阿从乾清宫里出来,在休息室饮茶。把他看成宿敌的王鼎,背过身去不答理他。其他的军机大臣都是新到任的。 穆彰阿用得意的眼光看了看那些在查阅文件或书写公文的章京们。绝大多数的章京都仰承他的鼻息,对他唯命是从。唯有一个最近刚当上军机章京、名叫丁守存的家伙,抱着胳膊,摆出一副不把军机大臣放在眼里的面孔。 “世上也真有怪人!”穆彰阿心里这么想。 不为利所动的人是不好对付的。这个精通天文历算的丁守存根本不买穆彰阿的账。 “早晚要把丁守存革掉!”穆彰阿脸上笑眯眯的,心里却在考虑着各种整人的花招。他在喝茶的时候,脑子还在转个不停。 就连穆彰阿也深知鸦片弊害的可怕。但他担心严禁的体制如果继续维持下去,一定会出现过激的事情。政治应当适应现实。现实是这样一个舒适快活的世界。柔软温暖的被褥,摆满紫檀木桌子的山珍海味,侍候得无微不至的仆人,前呼后拥的冰肌玉肤的美女,富贵的生活,一片名声与地位的喝彩声。——现实的这种状态,要千方百计地保住。 以公羊学派为急先锋的改革派们,却想用政治来改变现实。现实是不能改变的。应当坚决斗争。——在穆彰阿和善的表情的背后,燃烧着强烈的斗志。 一些称作“苏拉”的打杂的少年,提着茶壶在休息室里转来转去。这些苏拉是从十五岁以下不识字的少年当中挑选出来的。军机处的文件都是国家的机密,在这儿干活的勤杂工最好是文盲。 一个苏拉把一篇密封的奏文递给了章京海英。海英拿着它走到穆彰阿的身边说:“广东的奏文到了。” “哦,……”穆彰阿面带笑容。他不用看奏文,内容早已知道了。广东奏文的抄本早在两天前就到了他的手里。 5 吴钟世不愧是那一行的能手。他早就把广东复奏弄到了手。 许乃济主张弛禁,并要求命令广东调查实际情况。他上奏的这些内容已获得批准,圣旨已发往广东。其实许乃济事前已与广东当局取得了联系。穆彰阿的密使也同时奔赴广东。所以广东当局在所谓实际调查基础上所复奏的意见,一开始就决定了赞成弛禁。 不定庵里,在京的同人们聚在一起,正在讨论这个广东复奏。 “广东显然与穆党通了气。” “前段列举的所谓严禁鸦片的流弊,完全是许太常奏议的翻版。” “看来是公行一手包办的。” “从章程的第四条来看,这是很明显的。” “那么,咱们该怎么办?” “仍按以前商定的方针办。不过,看来似有进一步加紧的必要。” 在上一次的聚会上已经决定了上奏对弛禁的驳议,甚至已作好了部署,决定先由内阁学士朱嶟放第一炮——上奏严禁论。 广东复奏认为松弛对鸦片的严禁,设立新规是妥当的,并提出以下九条新章程方案: 1采取以货易货办法,不用银交易。 即使鸦片进口过多,其不足部分也不付款,超过部分暂存公行,在下一个贸易季节来航时,归还夷商。 2水师的巡船不得借口查禁,出洋肇事。 3夷商可携银来充当运费及其他费用,但只准带回携带金额的三成。 4鸦片已公认作为药材进口,因此应和其他商品同等对待,委交公行,没有必要设立专局。否则将会产生垄断所带来的流弊。 5税率仍按旧制,无必要增额。税轻则冒险走私者将会减少。 6如实行弛禁,价格必然下降,不应事先规定鸦片的价格。 7用船将鸦片运往全国各省时,应交付广东海关的“印照”。无印照者将被认为是走私。走私是漏银产生之根源,应严加取缔。 8对民间栽培罂粟,略微弛禁。只准在山头角地和丘段等地栽培,良田不得栽培罂粟。 9严禁官员士子兵丁吸食鸦片。 “看来对方是在有计划地干啊!” “应当及早准备在朱嶟先生之后放第二炮。” “许君,你来怎么样?上奏弛禁的许乃济跟你同宗,你来奉陪一下吧!” “好吧,我来试试。”说话的是一个皮肤白皙的三角脸。此人名叫许球,是兵科给事中,有上奏的资格。 接着就是反复琢磨批驳弛禁奏文的草稿。在修辞用字上,龚定庵提出了不少意见。 正事一完,就转入闲谈:“不管怎么说,吴钟世先生的情报可快得惊人。”“看来搞侦探大有长进了。” 闲谈了一会就散会了。定庵走出门外。旁边就是静悄悄的默琴的住宅。跟她已经十多天没有见面了。他回想起上一次幽会时的情景。那温暖的肌肤!那发出像白瓷一般光泽的肤色! “一到晚上,真是秋寒刺骨啊!”定庵缩着身子。秋夜的凉风吹着他火热的身子。 默琴家的灯火都熄了。 同人们回去不一会儿,吴钟世听到敲门的声音。 “这时候还有谁来呀?是谁忘掉东西了吧?”他这么想着,开门一看,军机章京丁守存站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啦?” “突然想来见见你。”丁守存摸着他的大下巴说。 “好吧,你先进来吧。” 丁守存跟在吴钟世的身后,飘然走进会客室。 “让你上我家里来,有点不合适。”吴钟世皱着眉头说。 “那为什么?” “让人知道我跟你往来,我就不能从你那里弄到情报了。” “那有什么要紧呀。” “你不要紧,我可要紧。” “哈哈哈!谁也不知道我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对你家平时监视很严。不过,刚才许多人从你家一走,监视的人也一下子都不见了。现在任何人出入你家都不要紧。” “那你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吴钟世把丁守存的话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 “不。说实在的,”丁守存伸出他的大下巴说,“我想钻进遭到严密监视的人家而不被任何人发现。我早就想这么干它一家伙。今天晚上是个大好机会。” 吴钟世望着丁守存,小声说:“你那儿有点不正常吧!” 刚才不定庵的同人都佩服吴钟世最近的情报既准确又迅速。其中是有原因的。因为军机章京丁守存把一切情况都透露给他了。 丁守存,字心斋,山东日照人。他是道光十五年的进士,任户部主事后,担任军机章京。 他当章京时,吴钟世才去接近他。几乎所有的章京都日益仰承穆彰阿的鼻息,获取情报极其困难。吴钟世认为丁守存迟早也会被穆党所笼络,但觉得在未受笼络之前也许可以利用,因此并未抱很大期望,只是接近试试。而这一来,丁守存却突然说道:“你是想从我这儿搞到军机处的情报吧?”吴钟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丁守存马上接着说:“我一看你的脸就明白。我想我大概是猜中了。好吧,那我就协助你吧。” “啊?协助!?……”丁守存说得太爽快,吴钟世一下子愣住了。 “我需要钱。”丁守存说,“但要的不多。我有要干的事情,遗憾的是钱不够。” 丁守存提出的金额确实不多。吴钟世半信半疑地同他一联络,情报之准确,令人吃惊。 章京跟军机大臣不一样,不可能仔细阅读保密奏文。但他的脑子构造特殊,不管多么长的文章,只要一过目,就能记住不忘。就拿这次的广东复奏来说,他并未作笔记,却能在吴钟世的面前一口气把全文说出来,吴钟世拼命地把它笔录下来。 “真的没有什么事吗?”吴钟世又问了一句。 “是的,真的没有事。不过,很有趣。勉强说的话,嗯,那恐怕就是我想干点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对。我把军机处的各种机密透露给你,这也是有趣的事。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有趣的事。” 丁守存喝了一杯茶,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真是个捉摸不透的家伙!”吴钟世一边关门,一边摇着脑袋。 这个喜欢有趣事情的丁守存,对士大夫阶级必修的学问根本不屑一顾,却沉浸于天文历算,喜欢制造各种器具。在鸦片战争期间,就是他制造了地雷火。另外他还制造了石雷、石炮、竹筒泵等等新奇的东西。在他的发明中,最“有趣的”是一种名叫“手捧雷”的、外形像书信的炸弹,把信匣一打开,它就会爆炸。 这位奇人著有《造化究原》、《新火器说》等书。另外还有《丙丁秘龠》十分有名,但因献给了皇帝,未曾流传到外界。 “有趣的事!……这也是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一种方式吗?”吴钟世歪着脖子沉思起来。 舞弊 王举志听着这些咒骂声,眼瞪着对面宅院里的灯光。“这些舞弊的河吏!”他鄙弃地说。 在道光年代,政府每年要支出五百万两到六百万两的银子作为运河的修浚费。据说实际用于施工的费用还不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1 “哼!”穆彰阿哼着鼻子。他长着一张大脸,鼻子特别大,所以鼻子里哼出来的声音特别响。他厌烦地打开一封信,还没有看完,就生气地把它揉成一团。他的心腹藩耕时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面前。藩耕时是正阳门外昌安药房的老板。 穆彰阿的背后立着一张大屏风。屏风上镶着五色彩蝶嬉戏图。从窗子里可以看到穿山游廊。窗子之所以开着是怕别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给他们答复,不准他们胡言乱语。这样行吗?”药房老板问道。 “不用,不必答复。太胡作妄为!”穆彰阿用他藏青长褂的窄袖子擦了擦脸。 “是,遵命。”藩耕时恭恭敬敬地回答。 穆彰阿把藩耕时丢在那里,走出了房间。他站在穿山游廊上,朝院子里望了望。院子里开着可怜的秋花。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寂寞的秋花,立即转过脸去,迈开了脚步。 广东警备方面负责人给昌安药房来了一封请求信,竟然要求北京督促更加严厉地禁止鸦片。 “蠢猪!”穆彰阿低声地骂道。 这座邸宅多么宏伟壮丽!——对穆彰阿来说,这也是必须保住的财产之一。所以现状是不能改变的。 拿鸦片的弛禁和严禁的争论来说,实质上是借“鸦片”问题,要维持还是改革现状的斗争。 如果推行严禁论,一定会和现状相抵触。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现在必须大力朝弛禁的方向扭转。可是,属于自己阵营的广州警备方面负责人,却递来了要求严禁鸦片的信。这简直是儿子忤逆老子。 “笨蛋!”穆彰阿心中的怒火还没有消除。 主张严禁论的也有各种派别。以穆彰阿看,公羊学派的严禁论是公然与现实背道而驰,企图抓住一个改革的借口。而广州的要求严禁却有着另外的原因。 自从阿美士德号北航以来,鸦片船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北上了。以前最多到达南澳、厦门的海面,最近却悠然地开进舟山群岛,甚至在江南、山东、天津的海面上出现了。鸦片的价钱越往北越贵。 广州警备方面负责人一向默认在广州地区的鸦片走私,从外商和私买者双方索取贿赂,每一万箱鸦片无条件地索取二百箱。他们把二百箱的一半作为“没收品”上缴政府,剩下的一半装进自己的腰包。 鸦片船如往北去,广州的走私数量当然就会相应地减少,这就意味着受贿的减少。他们要求的严禁,只是要求在广州以外的地方严禁,完全是出于一种自私的想法。 受贿的官员们为了保住他们这种大捞油水的肥缺,一直定期地向北京的大官儿献款。通过的渠道就是昌安药房。他们的请求书中写道:如不严禁其他地方的走私,今后给北京的献款也许不得不减少。 “这些肮脏的捕吏,简直是狂妄!你们以为献款的只有你们吗!”穆彰阿满脸不高兴,自言自语地说。 弛禁是保守派的基本方针。而且从要求弛禁的公行方面获得大量的献款。其金额之大,是广州警备方面的献款根本无法相比的。 公行由于它“公”的性质,不能从事鸦片交易。如果正式弛禁,不仅可以公开地进行鸦片买卖,而且还可同其他商品一样,公行商人可以对鸦片进行垄断。弛禁关系到他们的利益。公行投入到弛禁的活动费金额有多大,那是不难想象的。 “这些利欲熏心的广州官吏!夷船想北航做买卖,我看是很自然的事。”穆彰阿心里仍在咒骂广州那些不识大体、利欲熏心的家伙。 鸦片船宁肯冒遭到海盗抢劫的危险,仍要力争北航,其原因就是获利甚大。到了北方,不仅鸦片的价格高,而且可以节省给广州官吏的贿赂。到北方去当然也要向当地的官吏行贿,跟他们谈判。不过,北方警备方面的官吏对于鸦片走私还不像广州方面那样熟悉。对他们来说,从鸦片船上获得的贿赂并不是定期的收入,而带有“临时收入”的性质。如果谈不妥,夷商说一声“我们到别处去卖”就完事了。他们认为失掉贿赂是个巨大的损失,往往很快就妥协了。 穆彰阿府宅阔宽的院子里长着许多树木。他望着那些大半已变成黄色的树梢。在树木的后面有一道高墙。墙外远方“山中之民”的呼声,当然不可能传到他耳中。他突然喘了一口气,心想道:“皇上看来已经很倾向于弛禁。再努一把力。” 2 道光皇帝一直摇摆不定。唠唠叨叨的曹振镛死去,使他从苦行中解放出来,精神松弛了下来。再加上女儿的死,多少又产生了一些听之任之的想法。 每隔一年死去一位亲人,继道光五年、七年、九年、十一年、十三年之后,在道光十五年,现皇后在当贵妃时生的第三个女儿终于又成了这个凶年的牺牲者。这个可爱的姑娘刚满十岁,追封她为“端顺固伦公主”。 从这时起,他对政务失去了热情。“马马虎虎算啦!”他遇事都这么想了。 弛禁与严禁鸦片的论争就发生在皇帝这种精神上松弛的时期。 穆彰阿看到皇帝那种懒洋洋的神情,心中暗暗地高兴:“这一次可能很顺利。” 前面已经说过,许乃济的弛禁论是事前与广东当局取得联系后提出来的。他从朋友何太青处听到弛禁可以断绝鸦片弊害的议论,通过何的介绍而求教于广州的硕学吴兰修。 吴兰修供职于广州的官立书院学海堂,著有《南汉纪》、《南汉地理志》、《南汉金石志》等著作,为南汉学的泰斗。此外还著有《荔村吟草》、《桐华阁词》等诗集。为广州的知名人士,教育界的权威。 同是学海堂的教官,还有《吉羊溪馆诗钞》的作者熊景星和《剑光楼诗文词集》的作者仪克中。他们都倾向于弛禁论。特别是因为仪克中与广东巡抚祁有同乡关系,担任过巡抚的秘书,所以影响很大。 广东复奏可以说是学海堂的教授与公行的商人合作的结果。总督邓廷桢和巡抚祁对弛禁论本来并不那么积极,大概是由于对鸦片实在束手无策,终于为他们的说教所迷惑。 广东复奏送到北京是十月初。 但是,正当穆彰阿庆幸形势好转的时候,改革派进攻弛禁论的第一炮——朱嶟的上奏和第二炮——许球的上奏,相继送到皇帝的手边。 穆彰阿早就预料到会从改革派和慷慨派两个方面发出反弛禁论。对于慷慨派,他事先施展了各种手腕,巧妙地把他们拉拢过来。因为这些人头脑简单,只要用慷慨激昂的言词一劝说,他们就轱辘轱辘地滚过来了。甚至有的人还感动地说:“啊呀,我明白了,弛禁论也是为了国家。我误解了,实在对不起。”但是,对改革派却无法插手。他们并不像慷慨派那样从情绪上反对弛禁论,而是有着坚定的主张。所以穆彰阿也只好等着他们出击。 反驳比预料的还要猛烈。论点的展开也沉着坚定。奏文是在不定庵慎重地反复修改而成的。 朱嶟与许球的反弛禁论奏文的原文已经散佚不传。许球的奏文只有一段为《中西纪事》所引用。其中论述说: ……若只禁官与兵,而官与兵皆从士民中出,又何以预为之地?况明知为毒人之物,而听其流行,复征其税课,堂堂天朝,无此政体。…… 他还建议写信给英国国王,通知他严禁鸦片。道光皇帝在对此批示的上谕中说: ……鸦片烟来自外洋,流毒内地,例禁綦严。近日言者不一,或请量为变通,或请仍严例禁,必须体察情形,通盘筹划,行之久远无弊,方为妥善。…… 他的裁判不倾向任何一方,态度暧昧。看起来好像是倾向于弛禁论,但他在鸦片问题上有一种自尊心。他有着用自己的力量征服可怕的鸦片的经验。“鸦片是可以征服的。朕就曾经征服了它。”——这种奇特的自信心,终于使得摇摆不定的道光皇帝没有下决心弛禁鸦片。 “希望陛下作为实际问题,现实地加以考虑。”穆彰阿多次这么建议。 道光皇帝厌烦地转变话题说:“禁止水手设教还在严厉实行吗?”他认为这个问题比鸦片问题要容易对付。 “运河上平静无事。没听说发生骚扰的事情。”穆彰阿跪在地上回答说。 3 运河静静地流着。商船、官粮运输船成群结队地在大运河上来来往往。 从杭州至太湖之畔的古城苏州的浙江运河,在苏州与丹阳运河联结,经无锡、常州同长江相交。从长江经盐都扬州、宝应等城市至淮安的高宝运河,北上与泇河相联,横切黄河,汇入会通河。从临清入卫河,经德州、沧州,延伸至天津,再由通州到达皇城北京。 这些运河是当时中国的大动脉。商船和运载税银、官粮、官盐的船只,从中国最富饶的地区,通过这些运河北上;北方的物产也通过这条水路运往南方。 但这些来来往往的宝船也成了匪徒的目标,到处受到袭击和抢劫。由于人口大量增加,从农村被排挤出来的青年们结成帮伙,盯着这些目标,在河岸上游荡。 这样,船上也自然地开始武装起来。当时如果有人怀着某种目的而想把人们团结起来,一定要采取宗教的仪式。这称之为“设教”,即设立教团,进行控制。 自从发生白莲教大乱以来,清朝政府对这种“设教”极其神经过敏。水手设教当然也在禁止之列。 不过,运河上的水手设教,目的是为了自卫。这是靠一纸法律禁止不住的。 正如穆彰阿回答道光皇帝的那样,最近河道上抢劫商船的事件日益减少。不过,这并不说明匪徒没有了,而是抢劫者被吸收到水手的“教团”里去了。有的上船当了保镖,有的真正当了水手,而留在陆地上的人则让商船或官粮船平安通过,以此领取报酬。这等于是一种通行税。通过这种相互勾结,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互助组织。 但是,不抢劫宝船上的财宝,怎么能养活这么多人呢?付通行税的钱又从哪里来呢?水手和抢劫者的联合教团,用从附近居民征收来的钱物,来维持他们的财源。 匪徒和水手一般都是贫苦农家出身。而他们却要把农民当作食物才能活下去。人吃人!——多年后鲁迅所描写的近代中国的情景,在道光时代就已出现了。 “那么,应当吃什么呢?”这里是靠高宝运河的一个名叫邵伯的小镇。王举志同安清帮的头头们饮酒,心里这么思考着。 他曾看破红尘,悠闲自在地在江南一带漫游。但是,自从会见林则徐以来,他开始想建立某种势力。 要调动千百万人!这样,就必须给他们食物。目前他用林则徐交给他的钱养活着几百人。而将来他所要调动的许多人,正从他们所抛弃的农村,用不高明的方法在获“食”。安清帮的头头们,对这一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矛盾。 安清帮——它是由水手的教团发展起来的秘密结社。传说这个结社是在十八世纪初,由企图反清复明的“哥老会”的残党建立的。最初很可能是要建成反政府的组织。为了收拢人,他们给了人们“食”。 安清帮三字的含义,表明它是一个要使清朝平安的团体。但起这个名字可能是为了转移当局怀疑的视线。后来清朝的威信一下降,这个结社就去掉了“安”字和“清”字的三点水,称作“青帮”。 这个铁一般的秘密组织的外壳虽很坚硬,但为了收拢人,待在里面却很舒服。只要成为其组织的一员,哪怕是最底层的一员,最低的生活也可得到保证。 青帮的组织因此而大大地扩大起来。生活互助的一面日益扩大,而民族主义的色彩和反政府的倾向却淡薄了。青帮的这种性质后来变得十分复杂,它一会儿受孙文革命派所操纵,一会儿又为北洋军阀和反动政客所利用。 安清帮的头头现在吃的猪肉是从附近的农村征收来的,喝的酒也是这么来的。 王举志借口“肚子不好”,没有动筷子。“那么,应当吃什么呢?”他再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有很好的食物。——那就是鸦片船。不过,这条大鱼很难钓上来。对方是武装起来的,经常保持高度的警惕。王举志曾经多次试过,只有两次成功。袭击墨慈鸦片船那次,实际上是借助了圣诞节的好机会。 可是,抢劫沿岸农家的办法,王举志不能干。如果这样做,那就失去了他走上这条道路的意义。 “他妈的!对面还在喝酒闹腾!”安清帮的一个头头这么骂道。 从他们的屋子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大宅院。那里灯火辉煌,乐声不绝。 “闹了三天三夜了!” “那全部是咱们的捐税钱!” “当官的强盗!” 王举志听着这些咒骂声,眼瞪着对面宅院里的灯光。“这些舞弊的河吏!”他鄙弃地说。 在道光年代,政府每年要支出五百万两到六百万两的银子作为运河的修浚费。据说实际用于施工的费用还不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修浚河道的官吏,把大部分经费浪费在“饮食衣服、车马玩好”上。某个河道总督为了吃一盘猪肉而宰了五十头猪;他只要猪背上的肉,而把其他部位的肉都扔掉;他为了吃驼峰而杀死好几头骆驼。当时的情况是:“一席之宴,常历三昼夜而不毕。”“元旦至除夕,非大忌之日,无日不演戏。” 在对面的宅院里,河吏们今天晚上又在大吃大喝了。 “那里有比鸦片船更肥的食物。应当吃它!……”王举志咬紧嘴唇小声说道。 4 王举志回到住处,给招纲忠写了一封密书。他要求会见林巡抚。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邵伯,向南而去。 在邵伯与高邮之间有“归海四坝”。坝是向海里溢洪的水道。从南向北数,有昭关、车逻、五里、南关各坝。 可是,花了大量的修河费,由于河吏的舞弊,溢洪道没有很好地修浚,日益变浅,一旦涨水,即成大灾。厉同勋的《湖河异涨行》中说: 湖水怒下江怒上,两水相争波泱漭。 河臣仓皇四坝开,下游百姓其鱼哉!? 广大的地区浸在水里,无数的生命财产付诸东流。 在阿美士德号北航的前一年——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六月,发生特大洪水,四条溢洪道都打开了,当时出现了一片凄惨的地狱般的景象,林则徐急忙前去救灾。道光皇帝的上谕中也说:“各处一片汪洋,仅存屋脊。……”《湖河异涨行》中哀怜村民“不死于水,而死于火”。官吏要放水溢洪,数千农民爬到坝上,躺在那儿,阻止放水,河卒就朝他们开枪。农民们为了保护家人的生命财产免遭洪水淹没,他们未被水淹死,反而被枪火击毙了。 王举志看着河中静静的流水,肩头哆嗦了一下。他在常州收到林则徐的回信。信上说:“为避人耳目,劳驾虎丘一榭园。” 苏州西郊的虎丘是吴王阖闾的陵址,其金棺奉安的遗址称作剑池。巨岩上刻着书圣颜真卿的“虎丘剑池”四个大字。颜真卿雄浑的字体与此地十分相称。 林则徐和王举志在一榭园的小亭中会见。他们俩自从在常熟的燕园分别以来,已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 “我早就想见您。”林则徐说。 “我觉得您从来没有委托过我任何一件具体的任务。”王举志仍和四年前一样,十分爽朗,只是眉间有一点阴影。他说:“我白拿那笔钱,您说由我随便花,但我总觉得是应该归还的。” “那为什么呢?” “我要调动人。要调动人就要养活人。照目前这样是养活不了的。除了从民众中征收外,还要……” “以前外面都传说,两年前在舟山袭击英国船的是王举志的手下人。这……” “鸦片船不那么容易上钩。不过,已经发现了不次于鸦片船的肥食。” “那很好。请问这肥食是……?” “能够养活几千万人。”林则徐没有反问,王举志继续说,“皇城的官库里有多得快要腐烂的肥食。让它烂掉不是太可惜了吗!河吏们正在大肆挥霍哩。” “您注意到的肥食是可怕的。” “如果不从农民那儿夺取,那就一定要着眼于别的地方。您期待于我的事,……我总觉得有点不合情理。” 衰世感!必须要想点什么解决的办法。——凡是有识之士,谁都会这么想的。必须要为这个可悲的封闭的时代,打开一个突破口。龚定庵根据其诗人的直觉,寄希望于“山中之民”。林则徐以正直的政治家的眼力,看破了统治阶层的读书人对这种衰世负有责任,认为这种阶层没有资格来打开突破口,这一工作必须由根本不同的阶层来做。他期待于王举志的就是要他团结这种力量。可是,这必然会成为反政府的运动。——王举志是这么认定的。 “您是得出了结论而来见我的吗?”林则徐问道。 “是这样的。从您那里拿的钱,我想最近就归还您。您是政府的大官,用您的钱来干我要干的事,于良心有愧。” “不需要您还。”林则徐平静地说,“我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这绝不是我判断错误。” 王举志盯着林则徐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暂时憋住不吐出来,面颊胀得微微地发红。他慢慢地吐出憋住的气,说道:“说实在的,我想也会是这样的。” 两人不觉相互微微地一笑。 “能见到您就很高兴。”林则徐说,“我最近要调动工作,看来要离开此地了。” “哦,上哪儿去?” “还未最后决定,可能是武昌吧。” “那是湖广总督啰。……我向您恭贺啦!” 从巡抚变为总督,当然是晋升。名义上的职称也将由侍郎升为尚书。 “您不应该说恭贺吧。” “不,这……”王举志苦笑了笑。 “我也想上什么地方去一去啊!”王举志说。 “是吗,上别的地方去看看,将是很好的学习。尤其是您,跟我们当官的还不一样,您可以自由地行动。” “是呀,老是在一个地方,会变成井底之蛙。不过,我上什么地方去好呢?” “我要是您的话,我就去广东。” “广东……”王举志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龚定庵说现在的社会是衰世。确实是衰世。之所以变成这样,有着种种的原因。当然,当政者不能解决好这个问题,他们的罪过更大。不过,您也考虑过产生衰世的原因吗?” “最大的原因是,”王举志回答说,“占国民大多数的汉族处于满族的统治之下。我经常说‘羞愧’,就是指这一点。实际上不是很羞愧吗?” 林则徐是异族政权的高官。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其次的原因呢?”林则徐问道。 “其次是人口增长太快。人太多了,农村越来越养不活这么多的人,溢出来的人变为游民。这也是自然的趋势吧。” “嗯,这是个原因。不过,我总觉得外国的影响今后将越来越大。遗憾的是,外国的技术看来要比我们前进一步,人民的生活今后可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浅近的例子就是船。他们的船已经多次叫我们吃了苦头。现在政府已经决定,准备把官粮的运输由过去的河运改为海运。这些船在不久的将来恐怕都要改为洋式的。这么一来,目前靠运河吃饭的数十万人的生活将会怎样呢?洋船的效率高,一部分人员虽可吸收进海运,但不可能是全部。民生恐怕必然会发生动摇。今后如不注意外国的动向,就不可能了解社会。” “您劝我去广东就是这个原因吗?” “是的,就是这个原因。”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 5 数千农民躺卧在坝上,阻止溢洪放水,却遭到枪击而伤亡。——这类事情在正史上并无记载,只有通过前面引用的厉同勋的《湖河异涨行》(收入《栖尘集》)才能了解。 夏实晋的《冬生草堂诗录》中有一首《避水词》: 一夜符(命令书)飞五坝开,朝来屋上已牵船; 田舍漂沉已可哀,中流往往见残骸。 还说: 御黄不闭惜工材,骤值狂飙降此灾; 省却金钱四百万,惨使民命换取来。 徐兆英的《梧竹轩诗钞》中也有这样凄惨的诗句: 沟渠何忍视,白骨乱如麻。 还说: 骷髅乱犬啮,见之肺肠酸。 这些情况或者是不向中央报告,或者是报告了也不载于正史。 道光十六年底,在邵伯发生了袭击河吏仓库的事件。这件事也不见于官方记载。在该地漂泊的文人陈孝平的诗中,偶然谈到这次事件不能向中央报告的原因: 盗掠绢绸八十匹,工具完存不敢报。 盗贼侵入收藏修河工具器材的仓库,抢走了绢绸八十匹,而修河工具器材却一件也没拿。 修河工程的仓库里装进了绢绸。这件事本身就不妥当,当然不能向中央报告。这些东西显然是河吏们贪污了修河费后购买的,准备送回家。 仓库的前面有一个哨所,昼夜有六名官兵轮流在那里站岗放哨。 那些装土的旧麻袋、沾着泥巴的锹镐和木夯,当然谁也不会去抢劫。他们这样严密警戒,无疑是为了保护河吏的绢绸。 那是一个没有月色的黑夜。 两个汉子拉着车,来到仓库的前面。 “干什么的?”官兵举起灯笼,进行盘问。 “这是郑老爷给治河大人送来的东西。”一个汉子弯着腰回答说。 “送来了什么?”官兵狠声狠气地问道。 “说是酒。” “嗯,可是,怎么弄得这么晚呀?” “半路上车轮出了问题,因此弄晚了。我们先送到治河大人那儿,大人吩咐送到仓库这里来。嘻嘻!” “是么。宿舍里有的是酒,喝不完。不过,没有跟我们这边联系呀。”一个官兵一边这么说,一边拿出钥匙,喀嚓一下打开了仓库门上的锁。尽管没有人来联系,可是要把白送来的东西推回去,说不定以后还会遭到上级的叱责哩。 官兵们都只注意着仓库的门。当门打开时,只听官兵“啊哟”、“啊哟”地接连发出叫声。六条汉子——恰好和官兵的人数相等——从暗处蹑手蹑脚地走到官兵的背后,以开门为信号,飞快地一个人勒住一个官兵的脖子。接着又出来十来条汉子,给官兵们的嘴里堵上东西,紧紧地捆绑起来。官兵们手中的灯笼被打落在地,燃烧起来。车子上的酒缸都是空的。他们把空酒缸卸到地上,装上绢绸。 看来早就作了周密的计划,一会儿工夫把一切都办停当了,大家跟着车子一起走了。只留下一个人。——他是王举志。他拿出准备好的笔,在仓库的墙壁上写着四个大字:还我民财。意思说这些东西本来是我们老百姓的财富,所以我们要把它收回来。 他微笑着正要走开的时候,只听有人小声地喊道:“大人!……大人!……” “怎么?”王举志蹲下身子,瞅着躺在地上的官兵们的脸。灯笼还没有燃尽。“哈哈!动作再快,疏忽大意还是不行呀!看来还是训练不够。”他笑着这么说。 一个官兵口中塞的东西松开了。看来口中的东西没有塞紧。“我求求您!”那个官兵小声地说道,“带我一块儿走吧!……一旦发现仓库里的东西没有了,当官的会用鞭子把我们抽个半死的。” “噢。……不过,你们看守的是工具,那可一件也没有少啊!” “要是工具少了,那还不要紧。求求您,请您……” 王举志借着灯笼越来越小的火光,瞅了瞅这个官兵的脸。——那是一张农民的脸。“好吧,跟我走吧。其他的人怎么样?……哈哈!你们嘴里塞了东西,当然不能说话喽。这样吧,想逃走的人点点头,愿意留下来挨揍的摇摇头。” 其他五个官兵赶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么一来,这个哨所看来是不需要了!” 王举志拾起还在燃烧的几只灯笼,一个接一个地扔进哨所里。哨所里铺着的干草立即燃烧起来。 “啊!烧得好!” 王举志在扬州的住处,面前摆满了胜利品,他放声大笑说道:“足够去广东的路费啦!” 以后仍然不断发生抢劫河吏的住所和仓库的事件。消息不胫而走,人们都认为这些事件和当年袭击鸦片船很相似,而且到处都传开了王举志的名字。但是谁也不知道王举志在什么地方。 有一天,林则徐好似有什么事情,几次要找招纲忠,但招纲忠不在。林则徐已接到去北京的命令,为了作准备,幕客们也在东奔西走忙得不亦乐乎。 “看到招纲忠了吗?”林则徐问官署休息室里的石田时之助说。 “从早晨就没有看到。”石田回答说。 林则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那么,石君你能为我跑一趟吗?把这封信送给阊门瑞和行的老板。你亲自去一趟,一定要老板写张收条带回来。” 石田接过书信,把它拿到房间里,慎重地揭开信封。他干这种勾当已经成了老手了。这是给连维材的一封介绍信,内容大致说:有一个名叫王举志的人将去广东,希贵店的广州分店能予以照顾。…… “王举志!……这个名字最近经常听到呀!”石田小声地说。这个人物就是外面传说的袭击修河仓库的首犯!“这事关系到金顺记,不能告诉清琴!”石田慎重地把信封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断章之二 英国的强硬派在本国的活动逐渐奏效。不久,英国政府决定派遣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他仑去清国视察。 北京不断地督促广东驱逐鸦片母船。广东当局通过公行通知义律,鸦片母船如不撤走,将“封舱”,全面停止贸易。但是,鸦片母船仍然屹立不动。 1 有人论断,一八三四年发生律劳卑事件时,清英两国关系一触即发,当时事态如果发展下去,鸦片战争可能早就发生了。 英国的扩张主义者,当时确实恨得咬牙切齿,对本国政府的优柔寡断十分愤慨。但鸦片战争在律劳卑事件五年之后才发生。 原因是时机还不成熟。 从英国的皇帝和外交大臣巴麦尊给商务监督的训令可以看出,他们是想极力避免同清国的摩擦,首先还是争取和平进入中国。另外对于主要出口商品“鸦片”的性质,也还是感到有些理亏。 即使当时政府要采取强硬政策,但要获得国会的同意,肯定也是困难的。有实力的鸦片商人查顿、马地臣、颠地等人派人回国宣传“应当打击清国”,也是在律劳卑事件之后才开始的。 尽管强硬派到处向政府高官和国会议员游说,在五年后的鸦片战争中,国会里也只是以二七一票对二六二票——九票之差——勉强通过了批准军费的决议。 当时英国的精神、思想存在着一种奇妙的矛盾。新兴资产阶级功利主义的进取精神,贪得无厌地向外谋求大英帝国的利益,特别要求扩大贸易市场。 但另一方面,人们通过产业革命,亲眼看到了机器的伟大,但他们也感到一种不安,担心人会沦为机器的奴隶。 当时的哲学家卡莱尔这么写道: 如果非要用一个形容词来表现现代的性质的话,那么,我们不想称它为英雄的、信仰的、哲学的或道德的时代,而首先想称它为机器的时代。从词的外在和内在的一切意义来说,现代完全是机器的时代。……不仅是人的双手,就连头脑和心也变成机器的了。…… 这里产生了追求“人的尊严”的思想,它培育了人道主义和博爱主义的精神。 当时不单纯是对清国的强硬派横行一时,也还有一群人道主义者谴责鸦片的无人性。 从清朝方面来说,也不愿意同英国发生事端。律劳卑事件的解决,道光皇帝嘉奖当时的两广总督卢坤“而免衅端”,就是因为他的处理没有导致战争。 说清朝政府不知道自己的实力,那是言过其实。当政者也深知军队的软弱,连道光皇帝在他的上谕中也慨叹“武备废弛”。在征讨连州瑶族叛乱时,士兵因吸鸦片而根本不起作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所以清朝方面也尽量避免冲突,弛禁论就这样冒了出来。这种弛禁论使广州和澳门的外国鸦片商人大为高兴,以为清国正在屈服。 律劳卑死后,德庇时提升为英国商务总监督。他曾是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职员,比海军军人律劳卑稳健,一味采取静观的态度。英国的鸦片商人们不满意他的这种态度,公开表示反对,而且派出全权代表团,建议本国政府率领军舰去北京。这个时期因律劳卑的气死而产生的激动尚未平息。因而德庇时任职不到四个月就下台了。 罗宾臣被任命为德庇时的后任,他大体上也继承了德庇时的方针。 弛禁论就是在罗宾臣担任总监督官时期抬头的。罗宾臣对许太常奏议和广东复奏抱着很大的期待,居留在广州的外国商人,一时也充满了乐观的情绪。 弛禁论出现的一八三六年,鸦片的进口量大幅度增加,突破了三万箱。 在广州的清国官员中,也同样洋溢着弛禁的气氛。因为广东复奏是从这里发出的。可以说这里是弛禁论的发源地。 伍绍荣、卢继光等公行的人,邀请学海堂的学者们,大开宴会。 学海堂是道光四年由当时的两广总督阮元在广州创建的一所学堂,历史比较短。阮元曾著有《畴人传》,介绍过代数学,并在《天象赋》的著述中注意到西洋的学术,是一个进步的人物;后来担任大学士,历任刑部、兵部的尚书。他在中央时,人们都知道他跟军机大臣曹振镛不睦。他是“实学派”,而曹振镛却认为写端正的楷书就是政治。他们的意见对立,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一个由阮元所创建的学海堂,却成了弛禁论者的大本营,这大概是由于他的“实学”遭到了极大的歪曲。 最觉得扫兴的是韩肇庆。他当初由于取缔鸦片的功劳而被升为副将。他把一部分作默许费的鸦片交给了政府而立了功。可是,一出现了弛禁的浪潮,不在广州停留而直接向北航行的船只日益增多,商人们就逐渐把默许费压低了。 禁严才付默许费,禁弛,当然就没有必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了。收入减少当然不愉快。因此他变成了“严禁论者”。 于是他通过有关方面,恳求军机大臣穆彰阿严禁鸦片。但是没有答复。不仅如此,有一天,海关监督把他叫去,跟他说:“暂时停止取缔鸦片!这是北京某个有实力的大臣下的特别指示。违背这个指示,对你将会是不利的。”他深知北京某个有实力的大臣是多么的可怕。韩肇庆的情绪更加消沉了。 卢继光的希望也同样落了空。他派他的手下人郭青到韩肇庆那儿去告密,说有两个名叫简谊谭和连承文的小伙子不仅私卖鸦片,甚至还在鸦片里掺假,要求予以逮捕。 郭青去武夷收购茶叶时,曾对连承文溜须拍马,为公行大肆活动。可是却中了连维材的计谋,弄得面子扫地。他满以为这次是挽回面子的好机会,跑去唆使韩肇庆。可韩肇庆却皱巴着脸说:“你来报告是好事。不过,我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呀?”郭青吃了一惊,这么问道。 “现在要想逮捕这些家伙,我可能就会完蛋。” 卢继光听了郭青的报告,咂了咂舌头说道:“弛禁也不尽是好事呀!叫那小子发财啦!” 穆彰阿派在朝廷作出弛禁的决定之前,认为弛禁对自己有利,所以早就命令广东进行这方面工作。 简谊谭和连承文乘着这股弛禁的浪潮,大赚了一笔钱,整夜整夜地在广州的妓院里拍着手儿,大声地唱着淫秽的小调,沉湎在酒色之中。 广州的国内外商人,就这样在提前制造一种弛禁的繁荣景象。其实中央的形势正朝着与他们的期望相反的方向发展。 穆彰阿大出意料,道光皇帝的态度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倒向弛禁。连穆彰阿也不了解皇帝的“个人经验”,他只认为皇帝的犹豫是受反弛禁论的影响。 关于朱嶟与许球的反驳,前面已经说过。除了这些京官(中央政府的官吏)之外,在地方官中也有人上奏反弛禁论。像江南道御史袁玉麟就极其猛烈地抨击了弛禁论。在他十一月十二日的奏文中有以下的论点: 即使按旧例,鸦片每百斤课税银三两和分头银二两四钱五分,二万箱只不过十二三万两;加倍课税为二十余万两,再加一倍也只是五十余万两。弛禁课税论乃是仅见小利而伤大体的妄说。 外夷售鸦片,为欲获银,不会同意“以货易货”,一定暗中攫取内地之银。总之,漏银问题的解决,关系到是否认真监视银的流出。认真查办,鸦片之禁可行,银出洋之禁亦可行。如不认真,即使弛禁鸦片,禁银出洋肯定也会忽视。 如允许栽培罂粟,鸦片之利数倍于农,无知小民将会弃农奔利。人口日增,谷产日耗。这样,即使连年丰收,亦不能充分养活户口。如遇灾害,则将束手无策。 至于所谓愚民自缩生命,不足深惜,此乃“痛心疾首之言”。皇恩应沐一切人民。 所谓禁亦无效,等于不禁。此非法律之罪,乃是施行法律者之罪。如今海内和平,盗奸事件仍有发生。虽禁盗奸,事件仍然不绝,但从未因此而听到要求弛禁盗奸之议论。何况鸦片之流毒更深,弛禁实无道理。 淡巴菰(烟草)过去一向禁止,解禁后亦无害。因此有人主张鸦片亦应按此办理。淡巴菰确实无益,但不至因之“废事耗神”,怎能将它与鸦片相比。 所谓禁严则贿赂多,禁弛则贿赂少。但此乃纲纪问题。奉法如得人,虽禁鸦片,亦不会有贿赂;奉法如不得其人,虽弛禁鸦片,贿赂仍将以某种形式横行。 袁玉麟所说的“得人”,确实是说到了点子上。地方官跟京官不一样,他们的奏文虽然词句不够文雅,但确实将弛禁论批驳得体无完肤。 从此以后,弛禁鸦片的议论再也没有公开露面过。它在舆论上失败了。 另外,广东复奏的主持人两广总督邓廷桢等人并不是积极的弛禁论者,这也是弛禁论的弱点。他们没有热情对反弛禁论再一次进行反驳。 就邓廷桢来说,据说他的朋友中有反弛禁论者,对他进行了劝说。 广州的司后街有一所官立学校,名叫越华书院。它是乾隆二十年(一七五五)由当时的盐运司范时纪创建的,是比学海堂要早七十年的名牌学校。这所学校的主讲教官陈鸿墀著有《全唐文纪事》等著作。在广州掀起弛禁论的高xdx潮时,他是严禁论的急先锋。他是总督邓廷桢的门生,据说他跟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约好,要在总督生日的那天,在酒间的闲谈中批判弛禁论。 朋友中有一个叫李可琼的老人说道:“鸦片要不严禁可了不得啊。我真担心,将来说不定自己的子孙也会吸上鸦片,倾家荡产,落个悲惨的下场。” 李可琼这么一说,陈鸿墀大声说道:“事关天下的风化!担心一家之私事,与担心吾师(指总督)百年之后,在青史上被写上倡导弛禁的魁首,损伤其名声相比,那算什么呀!” 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先导演好的一幕戏。不过,据说邓廷桢就因为这几句话而大大地觉悟了。他以后再没有提到弛禁,而且在鸦片战争中同林则徐齐心协力,共赴难局。 如果加以推测的话,广州的两所名牌学校越华书院和学海堂的对立,也许就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后来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到达广州时,越华书院是他的行辕。这所历史悠久、正统的学校,当时已受到新兴的学海堂相当严重的欺压。学海堂的规模大,正处于兴盛发展时期。当学海堂的学者倾向于弛禁时,越华书院的人很可能是乘这个机会来反对他们。 太常寺少卿许乃济可以说是弛禁论的点火人。他和龚定庵是同乡,都是浙江仁和人。嘉庆二十二、二十三年他曾在广州的粤秀书院担任过两年教官。 这些情况不能不令人感到,广州的教育界已深深陷到关于鸦片的严禁和弛禁的论争里去了。 附带说一下,学海堂就是现在广州市立一中的前身,越华书院在光绪二十九年停办。许乃济曾经执教的粤秀书院变为后来省立大学的附属中学。 2 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连维材除了到武夷山去了两个来月外,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待在厦门的望潮山房里。 他既未去广州,也没有去北方。 他俯视着大海,深深地感到“时间”的逼近。 时间与他播下的种子并无关系,照常迈动它的步伐。他只想在各个方面接上导火线,看着时间的破坏力。他感到有点可怕,但他提醒自己要有正视它的勇气。破坏力愈大,突破口也愈大。 这一年的年底,英国商务总监督罗宾臣辞职,由查尔斯?义律继任。义律曾作为律劳卑的随员来过清国,在清国待过两年多时间。 义律一就任,就通过公行向两广总督提出要求,希望去广州管理商务。 自从律劳卑退出广州后,英国的商务监督一直住在澳门,未曾进入广州。以前的大班——即东印度公司的特派委员,获得清朝政府的允许,平时都住在广州。清朝方面采取的方针是,准许民间人士住在广州,“夷官”则不准。 总督向北京奏报说: 英夷义律者,奉本国之命,前来监督本国之商人和船员。现在夷船云集于黄埔,商人与船员之中,不识天朝法律不在少数,为恐徒增事端,希望亲自常住广州,以便管理云云。 虽非大班,但“名异实同”。则是否可比照大班之往例,准之入境?但若其有擅自非为或者勾结汉奸图谋私利之情事,当即驱令其归国,以绝弊源。…… 第二年——道光十七年正月十八日(阳历二月二十二日),批准了这个奏报。 林则徐于道光十七年正月四日到达北京,受到跟他同年中进士的旧友和同乡们的欢迎,住宿于城外的三官庙。 以前在江苏协助过他的征税能手予厚庵也来到北京。林则徐的日记上记载着他们久别重逢、欢谈旧谊的情景。 朝廷向广东发出准许义律进入广州的指示时,林则徐正在北京。他一有空就悄悄地会见吴钟世,听取各种情报。 “老大人的情况如何?”他这么一问,吴钟世摇了摇头说: “鸦片把人变成鬼啦!不定庵里住着一个鬼。” 林则徐中进士待在北京时,吴钟世的父亲还正当壮年,是一位慷慨之士。他具有丰富的实际经验,怀有各种抱负,林则徐曾多次向他请教。而现在他已瘦得皮包骨头,整天把蜡黄的脸冲着天棚,躺倒在床上。枕边摆着吸食鸦片的器具,他的眼睛已变成鸦片鬼的那种带泪的眼,林则徐的模样恐怕已经映不进他的眼帘;不,即使能映进去,肯定也丧失了识别人的机能。 林则徐了解他过去的情况。他的变化,使林则徐感到一阵凄凉。 王尚辰写过一首《相思曲》: 炎荒瘴毒金蚕蛊,皂鸦嘬人肌骨腐; 磨脂滴血捣春华,抟就相思一块土。 相思土碎青烟飞,拌使内地输金钱; 闾阎元气日浇薄,缊化作相思天。 相思兮相思,朝暮无已时。 但愿不识相思味,待到相思悔已迟。 吁嗟乎! 世间多少奇男子,一生甘为相思死。 传说印度在栽培罂粟时,把相亲相爱的年轻男女捆绑起来,当两人的情欲达到最高xdx潮时,用利刃刺穿他们的心脏,用流出的缕缕鲜血来浇灌。——这个传说当时在中国相当流行。大概是人们一旦吸上了鸦片就很难断绝,这和相思的男女难分难舍很相似,因此而编造了这样的故事。在诗中也称鸦片为“相思草”。 吴钟世的父亲确实如他的儿子所说的那样,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鸦片鬼。 吴钟世从林则徐那儿拿的津贴并不少,但光靠这笔钱还不能支付父亲的鸦片费。他现在协助金顺记的工作,才勉强能应付。有了这样的工作他才得了救,否则他恐怕怎么也弄不到鸦片。 当时犯罪的动机,大半都是与鸦片有关。 “燃眉之急的问题是鸦片。”林则徐痛切地这么认为。 鸦片问题不仅是同保守派针锋相对地斗争而产生的一种争论,其本身是关系到国民是否灭亡的最紧迫的问题。 二月五日,林则徐从北京出发,奔赴新的任地。他已被任命为湖广总督。 这个官名因有一个“广”字,往往被误解可能与广东方面有关。其实湖广总督是管辖湖北、湖南两省的总督。有时称作湖北湖南总督,在兼管四川省的时期,曾叫川湖总督。 三月四日,林则徐到达汉口;第二天进入总督驻地武昌城。 武昌于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陷入革命军手中;这个城市在推翻清朝方面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中华民国于第二年成立。民国元年恰好是日本的大正元年。十月十日的“武昌起义”遂定为纪念节日“双十节”。 在亲眼看到武昌的街头高呼革命成功万岁的老人们当中,恐怕还有人隐约记得林则徐当总督的时代。武昌革命距林则徐到任七十三年。 3 道光十七年三月,林则徐到达武昌任湖广总督时,龚定庵任礼部主事,四月补主客司主事,兼任祠祭司,为正六品官。 清朝行政机构的“六部”,来源于周代的天、地、春、夏、秋、冬的六官制,概略地说,其所管辖的事项如下: 吏部——一般行政 户部——财政 礼部——典礼 兵部——军事 刑部——司法 工部——技术、建设 没有专管外交的部。这是因为清朝认为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与中华对等,因而不能有对等的外交。这种天朝的思想意识,承认民间的东印度公司的职员,但不准英国的官吏——商务监督入境。律劳卑不仅擅自进入广州,而且要求对等地交换信件,因此,“天朝”的政府认为这是荒谬绝伦的行为。 接待进贡国或外藩,同它们交涉,由礼部承担。所以勉强地说,外交属“礼部”管辖。但就对外贸易来说,因有海关的关系,而海关属户部所管,所以户部也承担了一部分外交任务。 由此可见中国的“部”相当于日本的“省”。现在中国仍使用“部”字,如内阁的各机构就有民政部、外交部、国防部等。这是继承了“六部”以来的传统。 部的长官为“尚书”,满族、汉族各一人担任,所以各部有两名长官,如道光十七年吏部汉族尚书为汤金钊,满族尚书是奕经。副长官为“侍郎”,侍郎分左侍郎与右侍郎,而且与尚书同样,分别由满汉各一人担任,合计有四名副长官。 按顺序排列,侍郎以下有郎中、员外郎、主事。郎中相当于日本的局长,员外郎相当于部长,主事则大体相当于课长。日本的局长、部长、课长,相当于中国的司局长、处长、科长。 定庵也于这一年被选任为湖北的同知。但他没有赴任。同知为正五品官,是知府的辅佐官。 中国的地方行政组织的顺序是省、道、府、州、县。中国的县比日本的县小,可以大体比作日本的“郡”。中国的知县相当于日本的县知事。他不过是个七品的官儿。中国的府大体相当于日本的府、县。府的长官叫知府,同知相当于副知府。 湖北有林则徐,定庵虽然也想去那里从事地方行政工作,但去了就再也见不到默琴了,因此他还是以六品官在北京,而没有到地方上去当五品官。 这一年定庵有不少有关佛教的著述,校订了七卷《龙藏考证》和七卷《三普销文记》等。 弛禁论到这一年已经销声匿迹了。许乃济上奏弛禁,反而导致了严禁气氛的增强。 义律虽获准进入广州,但在那儿无事可做,又返回了澳门。原因是英国政府要采取同清国对等的立场,不准义律以“禀”(请求书)的形式通过公行与清国官方接触。而清国方面的态度虽准许义律入境,但仍按以前大班的旧例,坚持“如有要求,应通过公行呈禀”的原则。清英两国的关系再次出现紧张的气氛。 英国的强硬派在本国的活动逐渐奏效。不久,英国政府决定派遣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他仑去清国视察。 北京不断地督促广东驱逐鸦片母船。广东当局通过公行通知义律,鸦片母船如不撤走,将“封舱”,全面停止贸易。但是,鸦片母船仍然屹立不动。 在许球主张严禁鸦片的奏文中,曾列举了夷商中九名最恶劣的鸦片贩子。两广总督邓廷桢通过公行的伍绍荣,命令这九人撤回澳门。但这九人仍赖在广州不走。 这一年,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即位。 道光十七年,对道光皇帝来说,又值第七个不祥的“凶年”。但这一年骨肉亲人中谁也没有死。 皇帝的情绪略有好转。看来已脱离倦怠期而进入勤勉的季节。寝宫养心殿里灯火彻夜通明。他在灯光下执着朱笔,批阅奏文。 潜逃的女人们 “她终究是会走的。现在这样的时刻到来了。”连维材在那座已经没有西玲的、潇洒的小宅院里,小声地说道。 西玲离去了,连维材再一次体会到他是多么爱西玲。 现在他是否要通过对失去喜爱的女人的悲哀的忍耐,来考验自己的力量呢? 1 连哲文游学苏州即将结束,他不久就要回厦门了。但他还不想回去。 这两年来,哲文整天画画,弄得老师周严只能摇头叹气。但对他来说,绘画却是人生的启蒙。如果回到厦门,恐怕很难遇上像昆山道人这样杰出的画师。“看来你已经开辟了新的道路,从我这儿已经学不到什么东西了。”昆山道人虽然这么说,但哲文感到还可从他那儿吸收很多东西。 哲文不愿离开苏州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女人。 哲文经常到哥哥们挨次托付的妓女丽云那儿去,但他跟丽云并没有很深的关系。他们的年岁相差太大,而且她曾是哥哥相好的女人,所以一开始就产生不了情感。 她的房子紧靠着运河,窗子下面经常停靠着一只邋邋遢遢的舢板船,船上有一个粗野的少女。哲文之所以经常上丽云这儿来,就是想看一看这位女船老大。这不是出自对异性的兴趣,而是作为一种绘画的素材在挑逗着哲文的心。 夏季的某一天,哲文来到丽云那儿。丽云吸了鸦片睡着了。日头还很高,窗上挂着竹帘子。 哲文朝窗外看了看,女船老大的舢板船没有系在那儿。他已经三次没有看到这只舢板船了。上一次来的时候,丽云半开玩笑地跟他说:“那个大脚美人最近不见啦。大概是上什么地方去了吧。看你怪可怜的。” 这天,看到丽云衣衫不整的睡姿,年轻的哲文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情。他快二十岁了,还没有亲近过女人哩。 因为是夏天,丽云没穿内衣,只罩着一件长衫。长衫的料子是极薄的粉红绸子,上面印着竹叶的花纹,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长衫的大襟是解开的,裸露的胸脯上只覆着一把泥金的扇子。不知什么时候连这把扇子也滑落了。 因为出汗,长衫几乎湿透了,粉红的绸子紧贴在身上,颜色显得更浓。rx房的四周也湿透了,xx头清楚地显露出来。 因为是哲文,所以她并不注意自己的睡相;加上又吸了鸦片,睡得十分香,连长衫的也撩了起来。下身连裤子也没穿,而且跷起一只腿,连腿肚子也露了出来。竹帘的影子变成细线条的花纹,投射在她的腿肚上。 如果没有竹帘投下的影子,哲文也许会转过脸去。但印在腿肚子上的条纹却不由得吸引住了他。 他很年轻。他的胸口扑通扑通直跳,心儿简直要穿透后背跳出来,他不由得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 他走到丽云的身边,弯下身子,手儿哆哆嗦嗦地伸向丽云的腿肚子。当触及大腿的内侧的时候,哲文的手指头激烈地颤抖起来。不过,丽云并没有任何反应。她吸了鸦片,睡得又香又甜。哲文马上缩回了手。他的脑子里闪现了另外的事物——画。 “这个女人并不美,她的肌肤甚至可以说是丑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使我的心儿这么怦怦地跳动呢?这个三十岁的女人的肉体已受到鸦片的腐蚀,决不会具有蛊惑的魅力。是什么给它带来了美感呢!?”哲文看到了窗子,他心里想:“啊,是竹帘的影子!” 他走到窗边,卷起竹帘。耀眼的阳光,一下子照满了屋子。哲文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丽云。刺眼的阳光也不能惊醒这个吸了鸦片而熟睡的女人。她只转了转脸,身子一动也未动。 阳光是无情的。完全暴露在阳光中的肌肤,松弛而无光泽。那是一片枯肉。 “对,那是影子。不是普通的影子,是带着许多细直线的影子。我从未见过使用这种方法画的画儿。” 正当哲文这么想的时候,窗外有人喊道:“这位少爷真糟糕!把女人弄成那个样子,还要打开帘子!”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停靠了一只画舫。画舫里一个年轻的女人踮起脚正朝屋子里瞅着。说话的就是这个女人。她那张圆下巴的脸蛋儿,叫夕阳一照,显得光彩夺目,十分漂亮,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女人见哲文红胀着脸,没有答话,于是跟他打招呼说:“你的相好的在睡觉,怪寂寞的吧。到我这儿来喝一杯吧。”女人的话带有北方口音。 画舫是一种涂着彩色的带篷的船。这是一种游玩的船,不是运载货物的。在江南的水乡,流行用这种画舫载着歌妓游玩。不过,现在向哲文打招呼的女人并不是妓女。后来据她说,她是租了一只画舫在独自游玩。 哲文叫这个女人夺去了魂魄。这大概是由于窗外射进的阳光,把丽云的丑陋、枯萎的肌肤无情地映在哲文的眼中,因而紧接着所看到的美更加打动了他的心。而且哲文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他对第一印象尤其敏感、强烈。 以后,他跟画舫里的女人见过多次面。每次见面都是在船上。约会的方式大体是这样:“明天在桃花桥见面。” 女人自己说她的名字叫李清琴。但她从未说过她住在什么地方,坚持问她,她就笑着回答说:“我住在船上呀。” 画舫上还有船家夫妇俩。他们的嘴都很紧,有关清琴的事情,除了她简单的经历外,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在分手的时候,一般都是先让哲文在什么地方下船,然后她继续坐在船上向什么地方开去。 不过,清琴并不叫人感到她是个神秘的女人。相反,她性格开朗,心直口快,爱打听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她的这种毫不羞怯的性子,对性格内向的哲文来说反而有一种吸引力。 事实上清琴也确实很少登岸。她在躲避石田时之助。 由于林则徐调任,她的使命暂时告一段落。在武昌将有另外的人来刺探林则徐身边的情况。她已接到新的命令,要她留在苏州,接近连维材的儿子。 看来北京已开始注意金顺记了。 石田时之助向清琴提出,他想趁林则徐荣升的机会,辞去幕客,跟清琴一起生活。清琴一听这话,说了一句:“啊呀!我太高兴了!”然后就逃到船上去了。 苏州当时是一个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大城市。石田红着眼睛,每天在拼命地寻找清琴。 清琴跟哲文说:“有人在寻找我,所以我到处躲藏。” 这一半是事实,一半是谎言。 她编造了一段经历,说她是一个不满家里订的亲事而逃出家门的姑娘。 2 连维材也叫西玲从自己的手中逃走了。不过,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他已经一年多未去广州了,而且他早就知道简谊谭跟承文勾结在一起,发了大财。 西玲和谊谭除了一般的姐弟的感情外,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同志式的感情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这一点连维材也是很清楚的。现在谊谭既然发了财,西玲当然不愿再受连维材的束缚了。 西玲有一颗奔放的心。为追求自由从波斯流浪到印度的帕斯人的血液,现在以另一种形式流在她的血管里。“无聊死了!”她经常这么说。这句话表明了她无法忍受束缚的性格。西玲最大的魅力就是她那奔放不羁的性格。连维材为自己有力量把她束缚住而感到高兴。 “她终究是会走的。现在这样的时刻到来了。”连维材在那座已经没有西玲的、潇洒的小宅院里,小声地说道。 西玲离去了,连维材再一次体会到他是多么爱西玲。 现在他是否要通过对失去喜爱的女人的悲哀的忍耐,来考验自己的力量呢? 连维材跟石田时之助不一样,他只要想找,马上就可以把西玲找到。他很了解她弟弟的近况,只要循着谊谭的线索去找,很快就会了解西玲在什么地方。 道光十八年,连维材来到广州时,由于日益高涨的严禁鸦片的浪潮,弛禁论已经销声匿迹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危险当然会向承文和谊谭的身边逼近。而这两个青年人却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得意忘形地大搞冒牌鸦片的买卖。由于资本充足,甚至在西关租了仓库,规模比以前搞得还大。 连维材叫来一个眯缝着眼睛的侦探。 “我想找谊谭姐姐的住址。” “这个我已经知道。” “在什么地方?” “在石井桥附近。” “石井桥不是乡下吗?难得她能够窝在这种地方。……我不在这里的一年多时间,她干过一些事情?” “邀朋呼友,几乎每天晚上都举行宴会。”这是一位很有本领的侦探,他什么都知道,但只回答所问的问题。 “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读书人。” “现在石井桥的情况怎样?” “还是跟那一带的读书人交往。他们都叫她西玲女士,看样子她很得意。” 连维材歪着脑袋想了想。 以前西玲同鲍鹏那些外国商馆的人以及街上的流氓头子交往。这些人同读书人可大不一样。不过,她不愿意受束缚,为了排除寂寞,她什么事都能干的。她跟那些闲散的知识分子交往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连维材要侦探给他画了一张路线图,然后低声地说道:“我得去一趟看看。” 林则徐介绍的王举志已经极其秘密地来到金顺记的广州分店。他的相貌、言谈、思想等一切都显得爽朗、正派,连维材暗暗地为他的人品称赞。 “我要到乡下去一趟。”连维材这么一说,王举志央求他说,“请您也把我带去吧。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我喜欢在乡下走动走动。以前我一个人走过很多地方。” “我是到一个叫石井桥的地方去。” “啊,那一带最近我去过。我还在那儿交了一个朋友。我想去看看他。您在办您的事情的时候,我到我的朋友那儿去。” 于是两人一块儿朝石井桥走去。 出广州城向西,沿河北上,接连有泥城、缯步等小镇。东边有“四方炮台”,再往北去,即到后来鸦片战争时平英团包围英军的三元里。石井桥是位于三元里西北方向的一个乡间小镇。 刚过旧历正月,风和日暖,珠江沿岸一片新绿,到处可见浑身泥土的农夫在地里干活。 “他们这么拼命地干活,劳动的成果几乎全被当作捐税、佃租拿走了。”王举志一路上说的都是这种话。 一到石井桥,王举志说他要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去拜访一个名叫李芳的朋友,便跟连维材分了手。 西玲的家很快就找到了。这座房子好像是在城里发了财的商人,为了享受田园生活而建造的别墅。连维材并未向出来的女佣人报自己的名字,只是说:“我要见西玲女士。告诉她,关于她弟弟的事,我有话要跟她说。” 3 房子并不怎么宽敞。客厅里传出热烈议论的声音。其中有江南口音。那是一种“处士横议”——未能踏上仕途的读书人,他们的议论方式带有一种特殊的情调,一下子就能听出来。他们喜欢用悲愤慷慨的调子痛骂官府。 他们之中鱼龙混杂,并不一定都是品质恶劣的。因为当时的世道不能写端正的楷书就不能当官,所以有不少在野的遗贤。而且拥有超众的才能往往是会受到排挤的。 连维材被领进另外一个房间,在那里等了不一会儿,西玲就走了进来。 “是你呀!?”也许是她故作镇静,她看到了连维材,言语态度上也未露出动摇的神色。 连维材也没说多余的话。“我到这里来,是关于谊谭的事,有些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呀?” 连维材回去之后,西玲打内心里感到精疲力竭。对于她的不辞而别,连维材只字未提,只告诉她谊谭有被捕入狱的危险。 “当然,也关系到承文。”连维材说道,“像承文这样的人,我觉得坐坐牢对他也许有好处。我正考虑我的处理办法。不过,谊谭不是我的孩子,他的事,你作为他的姐姐应该加以考虑。” 西玲极力忍着一阵阵头晕目眩,说道:“我明白了。我也要采取措施。” 连维材点了点头,说:“这一次不如说谊谭是受了牵累。他们一开始就策划好了要陷害承文。就是说,他们要通过陷害承文而把我逼入困境。……” “他们是……?” 连维材简短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补充说:“当然,幕后操纵的是公行,但实际动手干的是颠地商会的鲍鹏——那个忠实于你的家伙。” 交谈的时间很短。事情一谈完,连维材丝毫未露出依恋不舍的样子,提腿就走了。尽管这样,西玲还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连维材对她的爱。被人爱就意味着受束缚。她希望摆脱这种束缚。再说,连维材虽然爱她,但她始终捉摸不透连维材这个人。 他是个可怕的人。跟他比起来,现在她所交往的这些男人,她是很了解的。这些人太容易了解了。他们绝不会束缚她的自由,可以使她放心。 她一度交往过商人和街上的流氓地痞。他们有着明确的金钱欲望。这些人也很容易了解。现在在她家客厅里的那些男人,大多向往着当官。总的来说,后者比前者更富有男人的味道。他们说话慷慨激昂,可以排遣寂寞。有时还说一些很傻的话。 连维材的身上有什么呢?她至今还不了解。好像既无金钱欲也无权势欲。肯定有什么东西是她所理解不了的。她所了解的只是他的爱。但西玲并不是唯有爱就可满足的女人。 大概是她脸上失去了血色,她用双手使劲地搓了搓面颊,然后才回到客厅。 客厅里有五位客人正在大发议论。一个浙江口音的人,正用极其粗鲁的语言痛骂官吏的贪污:“副将韩肇庆这小子,听说他捞了一百万两。他妈的!他严禁个屁!大鸦片犯他放过,尽欺侮小家伙。小家伙出不起贿赂嘛。” 这人的名字叫钱江。他到处骂人出自己胸中的怨气,据说正经的绅士都不理睬他。不过,他确实很有文才。 在太平之世被认为是多余的人,往往到战乱的时代才能分辨出真假。钱江这个人当然有很多缺点,他平时虽然盛气凌人,胡吹胡擂,但他和那些一上战场就卷着尾巴逃跑的无赖还有所不同。在鸦片战争中,他主动要求站到斗争的第一线上,因此后来被流放到新疆。他虽然粗暴,但确是直肠子的好汉。 “就是嘛,尽欺侮弱者。”西玲帮腔说。 “嚯,西玲女士这次说的话很有感情。”旁边另一个客人说。 “啊呀,这……”西玲跟往常不太一样,有点慌乱起来。 “说起来有点不好听,以前西玲女士的帮腔有点像起哄。不过,这一次很真挚。太好了。” 以前她确实是为了解闷而来听这些热烈的议论,即使插几句话,当然缺乏认真的劲头。不过,这次帮腔跟往常不一样。原因只有她自己明白,但也有人从旁看得很清楚。——她害怕起来。 “何先生真叫人害怕。”她瞅了瞅说话的对方。 这人叫何大庚。一向为大官儿当幕客。后来林则徐来广州时,他成了林则徐的幕客,主要负责草拟文件书函。 “我有点事,要失陪了。我不在这儿,仍请大家慢慢地谈。我叫人马上拿酒来。”西玲说后,走出了客厅。 对于谊谭的事,她必须采取她自己的措施。 “怎么办?……”她在走廊上紧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4 白天的广州城内。 地点是在贡院的旁边。 贡院就是科举的考场。在这里正举行广东省的“乡试”。各省乡试及格的人,即为举人,能取得去北京参加“会试”的资格。 考试要进行数天,为了防止作弊,在考试期间要与外界完全隔绝。每个考生关在一间很小的房间里。这房间很像监狱里的单人牢房,有一张简易的木床,兼作书桌用,当然带有便桶。 广州的贡院可以容纳八千名考生。就是说,有八千个单人房间。那简直像无数栋连檐屋日本的贫民窟因屋檐紧联屋檐,挤在一起,称作“长屋”。这里暂译为“连檐屋”。联接在一起。 贡院的附近,白天几乎没有行人。 连承文正从那里经过。他走得并不急,可能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对周围根本没有注意。 这时他遭到了一群暴徒的袭击。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他记不清究竟有几个暴徒,但不止一个是确定无疑的。 他首先被包围了。“不好!?”他刚这么想,一个汉子就猫着腰向他冲过来。 他感到心口窝上一阵剧痛,马上就失去了知觉。撞他的汉子低着脑袋,但承文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这汉子的脸。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好像在哪儿见过。 当他恢复知觉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一间小房间里的木床上。承文没有应过科举的考试,但他觉得这儿很像经常听说过的贡院的单人房间。 这是一个四方形的房间,木板墙上没有任何装饰。靠墙摆着一张小书桌,他躺着的那张简陋的木床紧贴书桌对面的木板墙。房角上放着一个带盖的圆桶,不用说也可知道那是便桶。 没有一个窗子。承文试着推了推门,那扇厚实的木门一动也不动。 他显然是被监禁了。 “是谁把我抓来了呀?” 是作为鸦片犯被官府抓来的吗?不,如果那些人是当官的,不会一句话不说就扑上来;应当耀武扬威地自报姓名,大喝一声:“不准动!”然后才走过来。再说,这房间虽然简陋,但比官府的监狱,那恐怕还要高级得多。 仔细一看,在小桌前面的木板墙上,与桌子差不多高的地方,有一个二十公分见方的木框框。这框框的颜色比四周的木板墙的颜色要深一些。 看来好像是安在墙上的窗子。推了一下推不动,一定是从外面开的。这框框的作用后来才弄明白了。到了一定的时间,那儿就打开,向桌子上扔进一顿粗糙的饭食。 跟贡院的单人房间不同的地方,是桌子的旁边有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把书籍带进贡院,那就是作弊。 “他妈的!究竟是谁叫我吃这种苦头!?” 承文心里恨极了,两只脚把地板跺得山响。但这只能告诉他地板是多么坚固牢实。 “不过,那家伙是谁呢?” 那张面孔他总觉得面熟。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袭击者呢?他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 接着他为鸦片而担心起来。他担心的不是西关仓库里的那些冒牌鸦片,而是他不能不吸的鸦片。既然被监禁了,当然不会给他鸦片抽。一想到发烟瘾的痛苦,承文简直要发狂。“只要给我鸦片抽,干什么都行,忍饥挨饿也可以,用鞭子抽、用棍子打也甘愿忍受。”他不知道抓自己的是什么人。但不管是什么人,他都愿意向这个人跪下哀求。 从石井桥到广州约有三十公里路程。 西玲首先央求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给他送一封急信,然后自己坐轿子向广州出发。 墨慈商会的办事处设在西关十三行街最西边的丹麦馆里。这里名义上说是丹麦馆,其实当时一家丹麦籍的商馆也没有,而只有几家英人商馆和一家帕斯人商馆杂居在这里。 西玲走进附近一家茶楼的单间,然后派人把谊谭叫来。谊谭已从信上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但他还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神情。 “姐姐,会是真的吗?”他问道。 “当然是真的。”西玲肯定地说。她深知连维材在这种事上绝不会说谎。他既然说了,绝不会有假。 “那么,该怎么办呀?” “一定要把货物全部转移到当官的注意不到的地方去!” “什么地方好呢?” “澳门怎么样?” “鸦片都是从澳门运到广州的。怎么能运往澳门呢?” “现在不谈这些了。” “那就这样办吧。” “就这么办,马上就办!” “真够呛!这么忙的时候,承文这小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连面也见不着。” “一定是躲起来了。” “好吧,我相信姐姐的话,先处理货物吧。……我赶快准备船。” “给我留下一箱。” “干什么?” “我买。三百两行吗?” “便宜一点给你吧。” 办起事情,谊谭一向爽快麻利。仓库里的存货一下子就搬空了。这事一办完,他就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去采购食品了。 西玲把一箱冒牌鸦片送到颠地商会的买办鲍鹏的家中,同时写了一封告密信。 她要报仇! 严禁论 闰四月十一日,鸿胪寺卿黄爵滋递上了关于严禁鸦片的奏文。这一天正是林则徐在武昌欢迎怡良和予厚庵,叙旧畅谈的日子。 这篇奏文似乎要使“发情期”的皇帝更为兴奋,上面写着对吸食鸦片者要“罪以死论”。 1 道光十八年闰四月。 第一个四月——这个时期如果阳光不足,则影响农事。而这年湖北、湖南地方雨水过多。 看一看湖广总督林则徐当时的日记,就可以了解他是多么关心天气。 四月六日早晨阴,东北风。午雨,至夜不息。 四月七日黎明诣城隍庙行香祈晴。早晨尚有微雨。午后雨息仍阴。东北风。 四月八日黎明仍至城隍庙行香祈晴。早晨天气颇见开朗,仍是东北风。午后风转西南,阳光大照。但申刻(下午四时)忽又微雨,数点即止。夜阴。 四月九日黎明仍至城隍庙祈晴。巳刻(上午十时)忽雨一阵。东北风。终日皆阴。晚又有雨数点。 林则徐就是这样每天到庙里去“祈晴”。它表现了在以农为本的国度里,真诚的为政者的面貌。 十一日,好不容易“畅晴,东南风”。但这为时极短,接着又是连日阴雨。 四月十八日,初夏的太阳难得地在碧蓝的高空照耀着武汉的街市。恰好这天从北京送来了题名录——会试及格者的名簿。林则徐在上面发现了长子汝舟的名字。 “只中进士,还不是一个人应走的道路。”——尽管林则徐这么想,但在现实中如不踏入仕途,那就没有办法发挥经世之才。 林则徐突然想到了王举志。即使像林则徐这样担任要职的大官,也不是不能听到“山中之民”的呼声。正因为他能听到,所以才托付王举志来集结这种力量。 自己的儿子将来要做大官,参与国政,他与“山中之民”的力量将是什么关系呢?他对这个问题的推测过于正统了。 他希望是合作的关系。但是,王举志似乎认为这不可能。“要养活人,就只有掠夺官府。”——如果按这个结论发展,那就不是合作关系,而是对立关系。 这些姑且不说,这一时期的林则徐,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 四月十八日以后,连日晴天,林则徐没有必要一清早就去“祈晴”了。而且旧友接连来访武昌。——尽是令他高兴的事情。 在接到汝舟中进士的喜报的那天,林则徐又收到女儿普晴的来信。她嫁给了表哥沈葆桢。从信上看,婚后生活似乎很幸福。 闰四月十一日,予厚庵和怡良来到了武昌。予厚庵曾作为税吏,在江苏辅佐过林则徐;怡良历任江苏按察使、布政使,也在林则徐担任江苏巡抚期间协助过他。怡良现任广东巡抚,予厚庵任广东海关监督,他们是在去广州赴任的途中,路过武昌。 林则徐款待两位旧友,畅谈江苏时代的回忆。 “关天培先去了广州。当年江苏的朋友统统都跑到那儿去了。说不定不久我也会去哩。”林则徐说道。这在当时当然是闲谈,可谁知就在这年的年底,竟决定派他担任钦差大臣去广州。 予厚庵和怡良离开武昌后,连维材又来了。 在招待连维材时,林则徐的房间里挂着朱绢泥金的对联: 桃花先逐三层浪 月桂高攀第一枝 这是朋友为祝贺林则徐的儿子及第而赠送的。连维材面对着这位幸福的父亲,联想起监禁在广州的承文:“抽不上鸦片,在受罪吧!” 他曾经听说过,抽鸦片的人在发烟瘾时近似于神经错乱。他想象着这种场面,承文痛苦地在那狭窄的小房间里遍地打滚,急促的气息就好似触及维材的面颊。那是像热风一般的气息。“这样对他有好处!”他暗暗地提醒自己。 连维材是沿长江而下,到上海去见温翰,路过这里。 连维材走后不久,又来了幕客石时助。 石田时之助形容憔悴。他曾留在苏州寻找清琴的去向,最终没有找到。他最后死了心,决定再回到林则徐的门下。 本来就是雨量大的季节,而今年的雨水尤其多,长江涨得满满的。据说水势比冬季要大数倍,不过,几乎感觉不到流速有多快。 连维材乘坐一只名叫“五板船”的快船。这种船是“川船”的一种,一般装载四川省的盐顺长江而下,返航时载回下游地区的大米。船是柏木造的,船身涂着桐油。尽管如此,仍令人感到船是悠然地漂浮在茫茫的大江上。 逆航的船,一般靠近水势和缓的江岸航行;往下游去的船,为了乘上快速的江流,一般都在江中心航行。 过黄州不久,水色澄清起来。因为巴河的清流在这里汇合。不过,很快又变成浑浊的米黄色。这条大江就好似是中国历史长河的象征。 单调的景色在九江附近突然被打破了。原来是庐山耸立在眼前。庐山顶上罩笼着紫烟,山麓好似描着的眉黛。从江上的船中望去,山容在缓缓地变化。 河是母亲,山是父亲。 “我们的山河啊!”连维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心里这么想着。 连维材到达上海后,在金顺记分店同温翰商量了今后的方针。他们谈到扩大上海分店的计划以及在台湾建立茶场。 “把统文打发到台湾去吧。”连维材说。不管到什么地方去,马上就能同周围打成一片,这是统文唯一的长处。 连维材一边在上海的江岸上漫步,一边跟温翰搭话说:“把这一带的土地统统买下来,您看怎么样?” “没有多大油水吧。”老人回答说。 “为什么?” “要花十年的时间才能见效。” “等它十年不成吗?” “恐怕不到十年就会被政府收买去了。” “政府!?我们的政府有这样的眼光吗?” “不,外国人会强制政府这么干的。将来肯定会是这样。他们要在上海建立居留地。就在这江岸。政府必定要给他们提供地皮。” “那就算了吧。”连维材这么说后,爽朗地笑了起来。 商船从北方的天津,南方的台湾、厦门、广州——从各地齐集上海。当时正是官粮由河运改为海运的时期,其中也夹杂着这样的船只。不过,世界各国的商船在不远的将来也将齐集到这个港口。连维材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描绘出未来的这幅情景。 当地的人们现在都骄傲地说:“上海最近也热闹起来啦!”不过,他们难以想象的大发展,正在等待着未来的上海。 2 这时在北京,军机大臣穆彰阿挂着一副闷闷不乐的面孔。他是一个奇怪的大臣。当皇帝倦于政务的时候,他却像得水的鱼似的,精神振奋,当皇帝勤奋起来,他却无精打采了。 道光十七年,也许是亲人中没有死人的缘故,道光皇帝每天都勤奋努力。 这是变化无常的道光皇帝周期性的勤奋期。而穆彰阿在底下却把它称作“发情”,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道光皇帝的发奋期,在穆彰阿的眼里等于是猫狗的发情期。他心里想:“得啦,马上就会平息下来的。” 要是在一般的时候还不要紧,而这次发情的时间很不利。在这个即将煽起鸦片弛禁论的重要时期,皇帝却“发情”起来了。真叫他无计可施。 穆彰阿是个擅长权术的人物,但他的这种本领,过去主要在皇帝的暂时消沉期才能得到发挥。他以为马上就会平息下去,可是鸦片严禁论的势头却不能等到那时候。 闰四月十一日,鸿胪寺卿黄爵滋递上了关于严禁鸦片的奏文。这一天正是林则徐在武昌欢迎怡良和予厚庵,叙旧畅谈的日子。 这篇奏文似乎要使“发情期”的皇帝更为兴奋,上面写着对吸食鸦片者要“罪以死论”。 “这可糟啦!”穆彰阿心里想着,顿时感到束手无策。他企图维持现状,认为政治应与现实妥协。根据他的这种想法,那就应当弛禁鸦片。他认为现在如果要实行对鸦片的严禁政策,就会引起大乱,就好似在平静的海上扔进一块大岩石,现状就不得不改变,而且其波动一定会涉及很远的地方。 他不由得对黄爵滋痛恨起来:“多管闲事!这家伙平时尽说一些吓破胆的话。……” 黄爵滋,字树斋,江西人,道光三年进士,四十五岁。 据说他喜交游,夜闭阁草奏,昼出走,与诸友人、名士饮酒赋诗,意气颇豪。——可见是个快男子。 他与林则徐、龚定庵、魏源等人有亲交,有志于穆彰阿最厌烦的“经世之学”。在不定庵的常客中,也是屈指可数的论客。他不仅思路清晰,声音之大也超群拔众。 他是直谏之士,敢于大胆上奏,是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历任科举的考官、福建监察御史,道光十五年提升为鸿胪寺卿。 黄爵滋的奏文确实具有历史意义,通过它决定了严禁鸦片的大政方针;派林则徐赴广东,可以说是它的副产品。华长卿的《禁烟行》说:“鸿胪一唱人鬼惊。”可见是一篇纪念碑式的奏文。 黄爵滋首先谈到漏银问题说:边境的防卫费所需多少呢?巡幸的费用多少呢?修造的费用又多少呢?与过去相比,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呢?……过去制钱九百文至一千文换银一两,现在银一两值钱一千六百文。这并非是银用于内地了,而是漏于外夷了。 接着叙述了鸦片流行的现状,然后说明过去对策失败的原因: 第一,严查海口,但无效果。——原因是沿海万余里,到处都可进入。 第二,禁止通商,仍不能防止银流出海外。——因为鸦片本来就是禁品,“烟船”停泊于外洋,自有奸人搬运。 第三,惩罚鸦片贩卖人也不行。——因为各地的贪官污吏与富豪大族的不肖子弟勾结,庇护同好者。 第四,放松栽培罂粟之禁,对防止漏银也不起作用。——假定如弛禁论者所说的那样,国产的鸦片温和,吸之不致上瘾,这样,吸食者将会千方百计地获取强烈的外国鸦片。 真是文如其人,他的论点去掉了一切冗词赘句,极其明快。 那么,鸦片之害是不是就不能禁止了呢?黄爵滋说:“臣谓非不能禁,实未知其所以禁也。” 他认为银流出海外,是由于贩卖鸦片盛行;而贩卖鸦片之所以盛行,是因为有着吸食鸦片的大众;如果不吸食,就不会有贩卖,这样,外夷的鸦片自然就不会来了。总之,国民如能不吸食鸦片,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因此就得出了黄爵滋奏文关键性的结论——“吸食鸦片死罪论”。他建议: 自今年某月日起,至明年某月日止,准给一年期限戒烟,虽至大瘾,未有不能断绝。若一年之后,仍然吸食,是不奉法之乱民,置之重刑,……查旧例,吸食鸦片者,罪仅枷杖。……皆系活罪,断瘾之苦,甚于枷杖……故甘犯明刑,不肯断绝。若罪以死论,是临刑之惨急,更苦于断瘾之苟延。臣知其情愿绝瘾而死于家,必不愿受刑而死于市。……诚恐立法稍严,……必至波及无辜。然吸食鸦片者,有瘾无瘾,……立刻可辨。……故虽用重刑,并无流弊。…… 黄爵滋还引用余文仪的《台湾志》说:爪哇人原为轻捷善斗之种族。红毛人制造鸦片,诱使吸食,因而元气大衰,终被征服。红毛人在本国如有吸食鸦片者,则在众人环视下,将该人缚于杆上,用大炮击入海中,因而谁也不敢吸食鸦片,所以各国只有制造鸦片之人,而无吸食之人。……以外夷之力,尚能令行禁止,况我皇上雷电之威,赫然震怒,虽愚顽之人,也会断绝鸦片。……这样,既可防止银外流,银价也不会再涨。然后讲求理财之方,诚天下万世臣民之福也。 奏文的结尾说:“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圣鉴。谨奏。” 清代的地方自治组织,称作“保甲制度”,规定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其代表人分别称作牌头、甲长、保正。黄爵滋建议利用这次禁烟的机会,清查保甲,让他们互相负连带责任。 同牌或同甲中如有吸食鸦片的人,同组织的人应当揭发;如隐匿不报,事后发觉,罪及负连带责任的人。至于来往客商等无定居的人,则令旅馆、商店负责。如有容留吸食鸦片的人,则按窝藏匪贼治罪。 文武大小官吏如有吸食鸦片者,本人死罪自不待言,其子孙不准参加考试。在兵营内也建立与保甲同样的联保制度。 这个建议确实十分厉害。不过,如果不采取果断的措施,鸦片的病根是不可能断除的。 这篇奏文果然打动了道光皇帝的心。他命令内阁,把黄爵滋这篇奏文的抄本分送盛京(奉天)、吉林、黑龙江的各将军(东三省即满洲地方,一向实行军政)以及各地的总督、巡抚,要他们陈述自己的意见。 根据皇帝的命令,各地长官的意见在当年的秋季大体都征集齐了。有二十几名高官复奏,其中全面赞成黄爵滋意见的仅有四人: 湖广总督林则徐 两江总督陶澍 四川总督苏廷玉 河南巡抚桂良 在当时的地方长官中,后来与鸦片战争有关的有两广总督邓廷桢、直隶总督琦善、云贵总督伊里布和浙江巡抚乌尔恭等人。他们认为吸食鸦片者处以死刑不妥当。不过,他们并不主张弛禁。他们说鸦片必须禁止,但处以死罪太过了。 另外,从当时的疆臣表来看,这些地方长官中,半数以上是满洲旗人;而赞成派的四人中,满洲人仅有正红旗人桂良一人。 3 不定庵里公羊学派集团的话题,暂时自然集中到黄爵滋的奏文上。黄爵滋本人也气宇轩昂地经常在不定庵里露面,照例用他那响亮的声音,谈笑风生。 吴钟世到处奔忙,调查对黄爵滋奏文的反应。 “我说这话也许有点轻率,老大人死在好时候了。”龚定庵来访不定庵的时候,跟吴钟世这么说。 林则徐来北京看望之后不久,吴钟世的父亲就死了。所以老子可以不判死罪,儿子也不用担心受牵累了。 “我不觉得是轻率。我也正这么想哩。现在我想到父亲时,尽量只想他未吸鸦片以前的事情。吸鸦片以后简直是一场噩梦。” “现在正在作噩梦的人,在我们的国家有几十万、几百万吧!” “要救我们的国家,只有坚决消灭鸦片。”吴钟世的话中包含着实际感受。 “对奏文的反应如何?”龚定庵问道。 “博得极大的喝彩。出乎意料。” “是呀,琉璃厂的书店里,刊印黄爵滋奏文的小册子卖得飞快。” 刊印奏文,有泄漏国政机密的可能,所以是不准许的。不过,在没有报纸杂志的时代,要了解时事问题,最切实的办法就是看奏文。因此往往把奏文刊印出来。只要不是特别机密的奏文,一向默许私自刊印。 “不过,我今天去一看,所有的书店一册都没有了。”吴钟世说。 “哦,卖得这么快呀!” “卖是卖了。是穆党的人把书店里的存书全部都买去了。” “他们害怕严禁论的扩大。” “当然是这样。不过……” “小动作!这样就能牵制舆论吗!?”龚定庵这么说着,不高兴地抱着胳膊。 “不过,对方也在拼命地活动。皇上征求各省总督、巡抚对黄爵滋奏文的意见,听说穆彰阿也在悄悄地作周密的部署。” “是想用金钱收买人出来反对吗?” “不,那些人毕竟是总督、巡抚,恐怕不那么容易叫他摸到底细。再说,这种事也关系到他们自己的顶子呀。” “大概是叫他们手下留情吧。穆彰阿现在所进行的活动,是希望这些人这么复奏:不能急,要一步一步地走。” “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向皇上呈递奏文是要负责任的。即使被收买也不能随便乱说。黄爵滋的强硬主张被采纳后,以前上奏过弛禁论的许乃济就被革职了。在这点上是很严厉的。 龚定庵脑子里想着黄爵滋的奏文,想着这个衰世,辞别了不定庵。可是一走到默琴家的门前,他的心思马上就变了。 不能随意地见面,这反而更加引起他对默琴的思念。不能随意见面还可忍受,无法忍受的是穆彰阿却可自由地上默琴那儿去。 “我要把默琴从他的手里夺过来!”他盯视着默琴家的大门,心里这么想着。 默琴这时已在家里躺下了。穆彰阿架着腿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军机大臣的那双灰面上绣着蔓草花纹的缎靴,戳在默琴的眼前。靴子还不停地抖动着。穆彰阿在抖着二郎腿。 “我是听说你病了才来的。没想到你还很精神。这我就放心了。”军机大臣说。 默琴感到心里发凉。她本来是装病。这一下说不定是真病了。她觉得就这么离开人世该多么好啊。 “谢谢您!”她小声地说,闭上了眼睛。 “鸿胪寺卿胡说八道的奏文,弄得我头昏脑胀。照他说的那样做,就会天下大乱。” 默琴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希望军机大臣就这么忙下去,再也不到她这里来。 “这家伙是想把大清朝搞垮。”穆彰阿继续说道,“对,肯定是这样。清朝垮了,他们还会活着,可以建立汉族的王朝来代替。可是我们满洲人必须跟清朝同命运、共存亡。所以要慎重。皇上对这一点并不太清楚。所以我要做许多工作。真忙啊!……”穆彰阿接着解释了他不能经常来看她的原因。 “哦,原来是讲黄爵滋先生的那篇奏文。这我从定庵先生那儿听说过。”她终于明白了穆彰阿说的问题,心里这么想。 据穆彰阿说,这是叫王朝毁灭的异端邪说。可是据定庵说,如果不实行这些政策,这个国家就无法挽救。她总觉得自己是被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搂抱着。她对自己这种身份感到十分悲痛。 “汉人竟然这么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岂有此理!” 默琴一听这话,心里难受极了。她就是汉人,而穆彰阿竟然肆无忌惮地在她的面前咒骂汉人。在穆彰阿的眼里,默琴根本就不算是什么汉人,只不过是他养的一个女人。这是她难以忍受的。因为定庵已经给她灌输了一些人道思想。“如果不结识定庵先生就好啦!”这样,她起码可以感到庸人的幸福,继续生活下去。 4 穆彰阿并不是什么都不干,只等待着道光皇帝的“发情”平息下来。表面上他好像是个笑嘻嘻的老好人,实际上一刻也没放松做背后的工作。在皇帝倦怠的时候,这种工作做起来很顺手。但在皇帝的勤奋期,就有点儿费劲了。——需要花很多时间。可是,这次严禁鸦片的闹腾,把他置于比以前更困难的处境。 如果等待,严禁论所点起的火种,就会熊熊地燃烧开来。要扑灭这场火是异常困难的。他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向各地受命复奏的总督和巡抚传达了这样的意思:鸦片确是祸害,肯定要予以禁绝。不过,突然提出要处以死罪,未免有点过激。他认为这样的问题,要给予充分的时间,稍为缓慢一点解决。在这一点上,希望能予以理解。 给这些大官儿做工作,采取现金战术是不大容易奏效的。要采取“向阁下的至诚忠心呼吁”的方式进行。同时要悄悄地示意,在下次的人事变动上,要力争对他们有利,以作为报偿。 这种宫廷外交式的活动,是穆彰阿的拿手好戏。 另一方面,又不能露出弛禁论的马脚。他编写了宣传文件,指责严禁论的片面性,说什么禁烟应极力和缓地进行,以严刑峻法来对待,不是真正的政治。 搞宣传战术,穆彰阿不太擅长。这方面的工作主要由他的同党中最有实力的直隶总督琦善来担任。 但是,在举世滔滔的禁烟舆论中,这种免费散发的调和论的文件是没有市场的。当时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的身边没有抽鸦片的大烟鬼。目睹他们遭到侵蚀的精神和肉体,只要是还有一点良心的人,都会倾向于严禁论。 与穆彰阿的期待相反,道光皇帝一个劲儿地“发情”不止。 “连朕都戒了鸦片,其他的人不会戒不掉的。”道光皇帝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他首先从自己身边的人“开刀”,把帝室中抽鸦片的人拿来当靶子。 最大的人物是庄亲王。对他进行了处罚。接着剥夺了溥喜“辅国公”的称号。 名字带“溥”字的,从乾隆皇帝算起是第六代,辈分相当低。从辈分来说,和同样带“溥”字的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属于同辈。溥喜家是以乾隆长子永璜为始祖的公爵门第。继承乾隆皇帝帝位的嘉庆皇帝是乾隆的第十五个儿子,他出生时,长兄永璜已在十年前死去。永璜的长子绵德继承了门第。以后四代都是由长子继承,所以世代交替进行很快,早在道光年间就由“溥”字辈的一代来继承家业了。 这两人都是皇族,另外还处罚了三等伯爵贵明,剥夺了他的爵位。在男爵级当中,处罚了特古慎。 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奴隶——宦官,也有大批的人受到处罚。这些人失去了性的欢乐,大概鸦片是他们唯一快活的源泉。 道光皇帝就是这样首先从身边的人开始清理。 各省的长官也把逮捕和处罚鸦片犯的报告,陆续送到中央。 穆彰阿脸色阴沉。他说:“没有道理嘛!在这个太平盛世,嗜好点什么,也是想干点什么事业嘛。本来可以放置不管嘛!……” 他想委婉地规劝皇帝,可是怎么也说不通。在有关鸦片的问题上,道光皇帝有着充分的自信。 剩下的问题只是实行严禁的方法。皇帝认真地研究了各地长官的复奏。 有一天早晨,皇帝在乾清宫召见了军机大臣,跟他们说:“看来还是湖广总督的复奏最为妥当。” “啊,他是林则徐。臣认为他是当代罕有的人才。”王鼎答话说。 穆彰阿心里很不高兴。他一听林则徐的名字,就感到浑身哆嗦。他心里想:“早一点把这家伙搞掉就好了。……” 他早已放出了密探,刺探林则徐周围的情况,可是抓不到足以陷害林则徐的证据。而且林则徐的周围已有了一道保护墙,很多人都拥护他,军机大臣王鼎恐怕也是这道保护墙上的一块坚石。 “穆彰阿,你怎么看?” 皇帝一叫他,穆彰阿马上跪伏在地上说道:“嗻!臣也认为湖广总督的意见是妥当的。” 同意黄爵滋的鸦片犯处死意见的,只有林则徐等四人。复奏的将军、总督、巡抚有二十多人。 当皇帝问穆彰阿的意见时,他本来是想同意最温和的意见。但他早已看出现场的气氛不能这么回答。穆彰阿在这些方面是十分机灵的。 因为皇帝已经倾向于最激烈的林则徐的看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提出相反的意见是明智的。除了上述四名赞成者外,其他人的意见也各不相同。如两广总督的复奏虽不同意死罪,但也相当严厉。 穆彰阿不得已回答林则徐的意见最为妥当。但这绝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两广总督邓廷桢的意见,认为死罪太残酷,建议在抽鸦片的人的脸上墨黥。 中国人重面子,而且孝道观念深入人心,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脸上墨黥之后流放远方,等于是彻底为社会所抛弃。这种刑罚虽不如死罪重,但比枷、杖要重得多。 “哈哈,邓廷桢还提出了墨刑哩!……”皇帝早已把各地长官的复奏都记在脑子里。他说:“想得很好。不过,欠彻底。不忍杀死罪犯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正如林则徐的复奏中所写的那样,规定死刑之法,目的是希望处死的人逐渐断绝。周书中就有‘群饮拘杀’一条,连古代的圣人也不得不严于立法。从现在的鸦片流毒来看,墨刑太温和了。” 皇帝看起来是在向大臣咨询意见,其实他的主意早就拿定了,现在连他说的话也引用了林则徐的复奏。 “真糟糕!……”穆彰阿内心暗想。 林则徐的复奏虽然全面支持黄爵滋的奏文,但他还提出了一些具体的措施。例如:把一年的限期分为四期,令抽鸦片的人自首,分期递加罪名。第一期自首者,宽恕无罪;在第二、三期自首者,虽免罪,但要酌情处理;过了第四期而不自首者,或自首后重犯者,则“置之死地,诚不足惜。”过了一年的限期,开鸦片馆者、贩卖鸦片者、制造烟具者,与吸食者同样处以死刑。 他认为严刑峻法容易使无辜之人负罪,但对吸食鸦片的人不必有这种担心,甚至无须审讯嫌疑犯,让他静坐在那儿就可以了。真正的大烟鬼,一到时间就会发瘾,“情态百出”。这是最容易判明真伪的审讯。即使有人想进行陷害,揭发无辜的人,真相也立即可以大白。这种“揭发”人应当受到惩罚。 林则徐还说:“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兴思及此,能不股栗!” “林则徐的这些话,绝不是夸张。应当好好地想一想。”在召见军机大臣的席上,一谈到鸦片问题,几乎是皇帝一个人在表演。 “陛下说的是。”穆彰阿不得不这么回答。 “快把林则徐叫到北京来。关于鸦片问题,朕想让他全权处理。” “是。臣立刻命令吏部派特使去武昌请林总督。”王鼎回道,他感到皇帝的话很合自己的心意。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穆彰阿一眼。王鼎早就知道穆彰阿反对林则徐。这位爽直的军机大臣并不想隐藏他对穆彰阿的幸灾乐祸的心情。 穆彰阿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这一天,直隶总督琦善来访穆彰阿。琦善是一等侯爵,正黄旗人。 直隶即现在的河北省。但直隶总督除管河北省外,还兼管河南、山东两省。直隶总督负责皇城附近一带的统治,所以在所有的总督中名列第一,往往由最有实力的人来担任。后来的曾国藩、李鸿章都担任过直隶总督。 穆彰阿和琦善关系密切。琦善因服丧停职三个月时,他的职务曾由穆彰阿代理。他们是同忧之士。 “糟啦!”穆彰阿跟琦善说,“关于鸦片问题,皇上打算全权委托林则徐。” “那不行!”琦善的眉头也笼罩着乌云。 “你不是曾经推举过林则徐吗?”穆彰阿撇了撇嘴唇说。 “是呀。”琦善说,“这个人确实有才能。不过,我的意思最多把他放到按察使、布政使的地位上。因此我才推举了他。” 琦善在道光初年,前后担任过三年两江总督。当时林则徐在江苏担任按察使和布政使,很得琦善的赞赏。 “你的意思是说,不能当总督吗?” “就是这个意思。当上总督就会变成危险人物。他的政绩确实很显著。他具有果断的实行能力,因而有点独断专行的味道。如果当按察使或布政使,掌管工作的范围有限,独断专行、麻利爽快地处理工作,利多于害。不,恐怕应该说,如果不让这种级别的官员独断专行,那就干不了事情。……可是,一当上总督,尤其是委以全权,那就叫人感到可怕了。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呀!” “是呀,我也担心这一点。看来他是个有信念的人。这可不行呀。他要是蛮干起来,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娄子呀!……这次他到北京来,你能不能提醒他注意一下呀?” “你刚才说了,他是个有信念的人,我说的话,他恐怕也不会听吧。” “你毕竟曾是他的上司嘛。总会有点效果吧。一切都是为了大清朝嘛!” “我知道了。到时候尽量牵制吧。有没有效果,姑作别论。……”琦善点了点头。 5 这时,公行成员正在广州怡和行聚会。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悲痛的神情。去年就发现了两家商行负了巨额的“夷债”。所谓夷债,就是负外国商人的债。 兴泰行负夷债二百二十六万西班牙元。天宝行约一百万西班牙元。 兴泰行的严启昌,在律劳卑事件中遭到意想不到的牵连而被关进监狱。为了弥补释放活动费,做了一些很不合算的买卖。这成了他破产的致命原因。 道光十七年,外国债权人向两广总督邓廷桢呈禀申诉。 总督命令进行调查,公行方面要求以十五年为期,分年无息偿还。但债权人方面不承认这个条件。后来公行虽把十五年的期限缩短为十二年,而对方坚持不得长于六年。公行向外国债权集团扬言,如过于威逼,将否认一切债务。 债权人方面于道光十八年三月再次禀呈总督申诉。同时致函本国的外交大臣巴麦尊申诉。于是导致了正式的纠纷。 公行的理由是,给营业不振的商行充裕的时间,使其能够恢复元气,乃是商业上的人情之常;而且公行过去就把这种人情给了外国破产的商行。不过,这种人情过去主要是给了美国商人。 英国拥有东印度公司这样庞大的组织,而美国商行并没有这样的后盾,大多是弱小商行,其中有的是由公行为它们出资,濒临破产的还曾经请伍绍荣的父亲救济过。 但是,这次两家公行的债权人几乎都是英国商行。其名单如下: 英商查顿—马地臣商行二一五八三四九元 英商颠地商行九二二元 其他九家英国商行四三八四元 二家帕斯人商行二四九七元 二家美国商行七八###八元 一家瑞士商行三四一四元 美国商行的债权还不到总额的百分之三,所以搬出过去对美国商人的情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经过一段迂回曲折,这次负债问题好不容易才达成了以下的协议: 兴泰行的负债期限八年半无利息 天宝行的负债分年偿还,十年还清利息六分 现在公行的成员在###,就是为了听取这次达成协议的报告。 “公行的基金全部都叫强制性的献款和给官吏送礼掏光了。今后请诸位不要再考虑依赖公行了。”伍绍荣作报告的声音不时地停顿。最后,他以这句话结束了报告,坐了下来。 “唉!如果能实现鸦片的弛禁,……”有人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能实行弛禁,公行就能垄断鸦片,获得大量的利润。 “弛禁已经不可指望了!”伍绍荣的语气不觉粗鲁起来。 弛禁的气氛一度确实弥漫了广州。但在严禁论无情的进攻下,现在已凄惨地溃败了。提出广东复奏的总督邓廷桢和巡抚祁,曾在倡导弛禁论中起过一定的作用。但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提弛禁。在反对鸦片的严厉的舆论面前,他们不得不闭上嘴巴。 弛禁法既可防止目前最紧急的白银外流,公行又可通过鸦片垄断获得巨利,这对公行确实是大好事。可是,这样的一个好办法,却一下子被埋葬了。这对大多数公行的会员来说,确实是不可想象的。 归根结底,是由于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们以外的世界。在公行成员的世界里,认为弛禁是无可指责的、前景无限美好的、理想的政策。他们禁闭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根本体会不到屋子外面强烈的风暴。 了解外面世界的,恐怕只有伍绍荣。连他的助手卢继光也说:“北京方面说,现在形势不妙,要暂时等待。我们要稍微忍耐一点。”卢继光坚信自己的世界,坚信大力支持这个世界的枢臣穆彰阿。 只要垄断鸦片成功,区区两三百万元债款马上就可以还清。——在同外国债权人的谈判中,卢继光曾多次透露出这个意思。他说:“请稍微等一等,形势一定会好转。” 可是,外商对外部的世界比公行的人要了解得多。裨治文和威利阿姆兹等人,千方百计地搜集奏文和上谕等,翻译成英文,在外商中散发。所以他们十分了解,形势并不像卢继光所说的那样乐观。 会上发言的人很少,会议在阴沉的气氛中结束。 “希望大家努力坚持!”最后伍绍荣大声地鼓励大家。这也是对他自己的鞭策。 他的脑子里闪现出连维材的面孔。那是一张凛然的男子汉的面孔。接着又出现了一张纸片。那是前几天收到的金顺记发出的一张五万元的汇票。——连维材已经发觉承文的借款是来自公行,因此照数奉还,以示威风。 大家回去之后,伍绍荣独自坐在空旷的客厅里。 “要战胜连维材!”——他觉得只有这样,自己的生活才有意义。他心里想:“只要能战胜他,那就完成了我的夙愿。除此之外,我再也不祈求什么。不过,这个对手,用普通的手段是击不败的。” 伍绍荣感到自己的身上突然产生一股生命的力量。这股力量要求他采取某种狂暴的、邪恶的、阴险的,而且是切实的措施。 前奏的炮声 1 道光十八年夏,澳门的温章带着女儿彩兰和如同家人的辰吉,前往广州。六月七日——阳历七月二十七日,船抵达虎门水道。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待着不动也会大汗淋漓。 “真热!我真想跳进水里游游泳。”在海边长大的辰吉,认真地说。 “那就不用客气,请吧!游……”彩兰带着调皮的语气说道。但她的话说了一半就中断了。 突然发出一声轰隆巨响。彩兰双手捂脸。温章脸色煞白,忙把女儿搂到身边。 “是大炮!”辰吉用手搭着凉棚,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报告说。他一登上船,比平时活跃多了。 “大炮!?”温章反问说。 “炮弹落到水里了。离得很远,不要紧。”辰吉的话音未落,又响起了第二声炮响。 “吓死人啦!……”彩兰说。 “彩兰说出吓死人的话,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哩。” “可是,……” “看来好像是炮台在瞄准那只洋船。咱们这边是安全的。” 辰吉指的方向,有一只中型的帆船。温章对这只船很眼熟。他说:“啊,那只船不是英国的孟买号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一会儿,只见几只兵船向孟买号靠近。 “彩兰,不会再开炮了。”辰吉笑道,“不过你说吓死人的样子,可爱极了。” “看你!这……” “不过,那声音也确实大得吓人。” 自从关天培担任广东水师提督以来,炮台正在大力整顿。 “听说那个炮台有好几门八千斤的大炮哩!”彩兰好像卖弄似的说。 温章等人乘的船,继续逆虎门水道开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温章比别人加倍操劳。他考虑到种种的情况,不免担心起来:“要是发生了战争,该怎么办?”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英国的态度愈来愈强硬。清国又加紧禁止鸦片,态度强硬地要求驱逐许球奏文中提到的九名鸦片商人。这些都刺激了英方。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他仑,不久前率领两艘军舰,刚刚到达澳门。 “但愿平安无事就好了。……”温章小声地说。 年轻的彩兰和辰吉,好似把开炮的事统统都忘光了。他们正在谈论着即将到达的广州城里的种种事情。温章不觉羡慕起来。 温章到达广州之后,听说这次开炮的情况是这样的。 马他仑率领两只军舰“威里斯立号”和“亚尔吉林号”到达澳门,那是一八三八年的七月十二日。澳门同知胡承光立即把这一情况禀报了广州。 两广总督邓廷桢接到这一报告时,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四年前的律劳卑事件。他心想:“说不定又要发生麻烦事情!……” 义律很快就把要求接见舰队司令马他仑的信件送到总督的手边。但是,清朝禁止直接交涉,总督不予受理,把信打了回去。 因为马他仑如果像律劳卑那样进入广州,后果将极其糟糕。一定要让他在虎门水道“向后转”。因此,各炮台接到命令,阻止英舰前进。 中型帆船孟买号恰好此时从这里通过。虎门炮台放了两炮,其意图并不是要把英国船击沉,而是一种代替停船命令的信号。 孟买号是开往黄埔的,当然持有海关监督正式颁发的入境许可证。炮台只是对他们提出了警告,讯问:“有没有马他仑和他的随员?”如有,则不准入境。 八天之后,马他仑为质问炮击孟买号事,率领舰队来到虎门水道附近的川鼻。 马他仑等人也知道炮击孟买号不过是一种命令停船的信号。他真正的目的不在质问,而是要以英国官吏的身份与清国官吏对等地谈判。具体的措施是,把一度被打回的信,又拿去与水师提督纠缠。 水师提督关天培当然拒绝接受。——夷国的“官”,妄想与天朝的疆吏平等,简直是狂悖之极。 马他仑明明知会遭到拒绝。但他又提出要求说:“希望不是口头,而是用书面形式来答复。”关天培派副将李贤和守备罗大钺递交了“拒绝通知书”。应当说这是巨大的让步。通知书虽然未盖公印,不是正式公文,但也是准公文。 为何要作这样的让步呢?关天培了解英国海军的实力,担心律劳卑事件重演。他到任以来,广东水师已经加强,但要同英国战舰交锋,他还没有这个信心。 既然一纸公文就可以使对方乖乖地撤走,那就暂时后退一步。只是担心会受到北京的叱责。因此,在给北京的奏文中插进了这样的话:“恐传语错误”,故派出了官员。这样就留下了伏线,今后若出问题可以进行辩解。 对英国方面来说,尽管这只是备忘录式的公文,但毕竟撇开了公行,同清国的高级官员进行了“对话”,因此也是一大收获。 2 罂粟花包米囊子,割浆熬烟夸奇美。 其黑如漆腻如纸,其毒中人浃肌髓。 双枕对眠一灯紫,似生非生死非死。 瘦骨山耸鼻流水,见者皆呼鸦片鬼。 富者但欲格外甘,贫者贪利不知耻。 伦常败坏室家毁,一念之差遂如此。 呼吸苟延日余几,呜呼生已无人理! ——吴兰雪《洋烟行》 承文抽鸦片的历史不过两年多。最初抽的并不怎么勤。最近一断鸦片才露出发瘾的症状。所以外表上还没有露出耸着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流鼻水之类严重中毒的症状。 他关在单人房间里,经常发狂,用头撞墙壁和桌角,鲜血直流,有时还大声叫喊。但是谁也不理他。这个单人房间是谁家的,在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不过他终于明白了是谁把他抓起来的。他觉得撞他的那个人眼熟。他想起了这个人。 一般抽鸦片上瘾的人,空间与时间的概念与常人会越来越有差异。德?昆西在他的《吸食鸦片者的自白》中说:“儿童时代极其细微的小事,或后来早已忘记的各种场面,经常在脑子里复苏起来。” 也许不应该说是回想起来的,而是自然地浮现出来。那张脸是余太玄的脸。 他们兄弟小时候,经常闹着玩,吊在拳术师粗壮的胳膊上,要拳术师把他们悬起来。这玩意儿很有趣。他们经常央求拳术师说:“再来一次那个玩意儿!” 如果是这位拳术大师余太玄,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撞中承文的要害。“肯定就是那个家伙!”可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和余太玄分开了,不可能跟余太玄结下什么冤仇。他想:“一定是受了老头子的委托。”简单地说,余太玄是金顺记的食客。 又过了几个月。出乎他的意料,断鸦片的痛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不如说在想象这种痛苦的时候,反而叫他受了极大的痛苦。他用脑袋撞墙和桌子就发生在这个时期。不断地感到心慌,奇妙的亢奋,焦躁不安,似睡似醒的恍惚状态。——这一切过去之后,就好似做了一场梦。 在断鸦片的时候,一般都下巴发肿,口中溃烂。但承文的这种情况却轻易地过去了。一定是他的鸦片毒中得还不那么深。 之后不久,他逐渐感到食物从来没有这么好吃过。从小窗口送进来的食物,并不是山珍海味,但是好吃得要命。他的味觉已经恢复正常了。 最初他什么也不干,唯一的乐趣就是吃东西。只要送食物的小窗口一响,他赶快就跑到窗口边等着。 一个男人,一天一次走进房间里来换便桶。这时,另一个长相很凶的汉子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承文都不认识。 看守后来换了一个人。这个人很和气。他很年轻,和承文的年纪差不多。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我叫辰吉。”问他是受谁委托来的。他笑着说:“这个我不能回答。”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这个我没有问过。” “跟你的老爷说,快点放我!” “我不知道谁是老爷。” “是连维材!” “他是谁呀?” “呸!别装蒜了!” 辰吉虽然挨了骂,仍然温和地笑着。 只有吃饭的乐趣,单人房间的生活仍然是寂寞的。承文确实不喜欢学习,但为了排遣寂寞,也从满是书籍的书架上取下几册,随便地翻阅起来。 在这以后不久,他从早到晚打开有趣的、带插图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贪婪地阅读起来。除了吃饭和阅读通俗小说来安慰他的生活外,想象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是一种乐趣。 还可以唱歌。简直像要把这单人房间的墙壁震裂似的,他大声地高唱淫猥的歌曲,这也叫他感到无比的痛快。有一天,他正在发狂似的唱着极其下流的歌曲。没有到吃饭的时间,送食物的小窗却打开了。 “谁?”躺在床上唱歌的承文跳了起来,跑到窗口前。 窗口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是我呀。”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彩兰。彩兰曾经在连家寄养过。连家没有女孩子,承文过去把彩兰当作亲妹妹看待。彩兰十一岁时离开厦门,至今已整整六年。 她已变成了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承文盯着她的脸说道:“你不是彩兰吗!” “是呀,承文哥。不过,你很好啊!” “好久不见了,你长大啦!……” “哥,你知道你是怎么关进这里的吗?” “知道。” “知道谁把你关进来的吗?” “现在知道了。是我老头子。” “你的鸦片戒了,你该感谢你爸爸。” “不,并不……最初我生他的气,事到如今,也想开了。不过,我不想感谢他。” “如果能从这儿出去,还抽鸦片吗?” “不知道。我现在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我到这里来,就是跟你说这个。” “是吗?什么时候?” “你爸爸最初说十年。” “十年!?……”承文倒抽了一口冷气。 “今后只要是抽鸦片就要判死刑。和死刑相比,十年不是强得多吗?而且你爸爸还特别给你减去了两年。” “那么……这么说,是八年?” “是,是八年。你挺住吧!”白皙的面孔突然从窗口外消失了。接着送饭的窗户咔嚓一声关上了。——那是上锁的声音。 “八年!……”承文陷进虚脱的状态,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 八年——漫长的岁月啊!承文今年二十二岁,他要在这里一直关到三十岁。他一直以为,最多不过一年就可以获得自由。他第一次懂得了父亲的厉害。 无聊的、漫长的、可怕的八年的岁月啊!——这和断鸦片的情况一样,想象这八年的痛苦,比实际的痛苦还要可怕。 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他那震动墙壁的淫猥的歌曲了。 3 清国与英国虽然缺少疏通,但毕竟通过公行这条狭窄的渠道,在进行悄悄的对话。只是没有赋予官方的形式,不能与高级官员广泛地对话。 连维材与温翰之间几乎没有对话的必要。就连旁人听来像哑巴禅似的谈话,他们也嫌话太多了。 “公行的命运已是风前之烛啦!”连维材这么说,而温翰的答话却这么说:“尽快把上海的分店充实充实吧!” 在这种对话的中间,省略了一般人要费千言万语才能说清楚的内容。 连维材从上海来到苏州,见了儿子哲文。哲文希望在苏州再多待一些时候,学习绘画。连维材同意了儿子的要求。他说:“你既然这么想学绘画,那就朝这条路子走下去。只是不能半途而废,不要单纯从兴趣出发。我希望你勤奋学习。如果你有这样的决心,我可以同意你。” 清琴与哲文之间的对话没有对上碴。她的新任务是通过哲文,搜集连维材身边的情报。可是,哲文甚至没有介绍她去见来到苏州的父亲。 哲文的借口是:“我现在还在学习期间。”如果哲文回到厦门,清琴当然会跟他同行,这样就可以接近连维材。可是哲文要留在苏州学画。他得到了父亲的同意,感到很高兴。而清琴却大失所望。 在广州,公行总商伍绍荣一直在同金顺记的温章进行极其认真的对话。这两个人本来是属于互相对立的营垒,但奇怪的是他们彼此之间却很投机。 “恐怕再没有别人像您这样精通外国的情况了。我想请教一下时局,您觉得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伍绍荣说。 “糟糕的是清国和外国都不了解对方。”温章回答说,“互相不了解,当然就会发生一些麻烦的问题。我们应当更多地了解外国的情况。老是说什么夷人是‘犬羊之性’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另外,把外国人关在十三行街里也是错误的,我说这话也许很失礼,现在包围外国人的,是你们这些分厘必争的买卖人,精明圆滑的买办、通事,和从他们那儿索取贿赂的贪官污吏。我们国家的老百姓,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纯朴的。而能够接触外国人的,只限于极少数特殊的人。连我国的文化遗产,外国人也看不到。这样,他们当然不会了解中国人是值得尊重的国民。我的话说得太远了。我认为撤掉彼此之间的墙壁,这是最为重要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伍绍荣频频点头说,“外国人也必须停止向中国输入鸦片,这样才能得到中国人的尊敬。” 道光皇帝向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海关监督发出驱逐鸦片母船的命令,上谕到广州是八月三日。第二天——八月四日,广东首脑通过公行要求义律撤走鸦片母船。八月十七日、九月十八日和十九日又接连转达了同样的要求。可是,鸦片母船仍然悠然自在地停泊在伶仃洋上,毫无退走的样子。 要求第五次送到义律的手边是九月二十九日。这次要求不是经过公行,而是通过广州知府和副将。义律微微一笑。以前马他仑撇开公行,收到了“拒绝的公文”,这次虽然未能与总督直接公文往来,但知府、副将这些相当高级的官员竟成了命令的传达者。这种情况继续积累下去,垫脚石就会愈来愈高。 “这是我力不能及的事。”义律厚着脸皮回答说。 清朝不承认外夷的“官”。义律也是被当作一般的民间人士看待。既然是民间人士,哪有权利对鸦片商人发号施令呢?——义律面带奸笑地说道:“如果正式承认我是外国官员,可以跟总督对等地直接交涉,我也许还可以想点办法。” “狗日的!”清国方面的负责人恨得咬牙切齿。 “骂吧!这些猪仔官!”因为可以进行一点小小的报复,义律也暗暗高兴。 在弛禁的浪潮之后,马上就来了个大反复,从中央跳出一个“严禁论”。外商们很轻蔑清朝总是这么朝令夕改。他们说:“不管下什么命令,反正是实行不了。目前只是粉饰粉饰门面,照顾一下舆论。” 外商依然把鸦片母船停在海上,大做鸦片买卖。 4 “伶仃洋两岸没有炮台。即使建造炮台,东边是铜鼓洋,西边的磨刀洋,两边的洋面都很广阔,炮弹恐怕打不到。根据目前的状况,水师的兵船没有力量驱逐他们。”听了水师提督关天培这样的说明,两广总督邓廷桢感到束手无策。 既然义律说这是他职权范围以外的事,那就通过公行,要求居留广州的外商协助撤走鸦片母船。但对方也不予理睬,说什么“鸦片母船与我等无关”。 细读当时广东当局的奏文,可以看出他们确实是煞费了苦心。他们上奏说:“因为有私买者,所以鸦片母船不撤走,因此现在正在严禁私买。”接着枚举严禁所取得的成绩。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竟举出大贪污犯——中军的副将韩肇庆的名字,说他破获了七件违反鸦片法的案件,洋洋得意地给他报了功。 副将韩肇庆是个大胖子,满身肥肉,根本不像一个军人。在弛禁论高涨的时候,他一度垂头丧气,多亏又盛行严禁论,最近他才开心起来。 “穆枢相虽然没有给我复信,但看来是接受了我的要求,为我掀起了严禁论的高xdx潮。”韩肇庆心里这么想,赶忙给北京送去了礼品。 穆彰阿收到这些礼品时,哭笑不得,骂了一声“蠢材”! 韩肇庆在家中的一间房间里,只穿着短裤,躺在凉爽的竹席上。他的一个妾在旁边给他用大扇子扇风。他除了大老婆之外,还有六个妾,都住在这个家里。 他把手伸进妾的裙子里面,抚摸着女人汗渍渍的大腿。 这时,女佣人在门帘子外面喊道:“鲍鹏先生来了。” 韩肇庆仍在摸妾的大腿,没有答话。 事情发生在好久以前,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鲍鹏的家里藏有鸦片。他派人把颠地商会的鲍鹏叫来讯问。 “绝对不会有这种事!”鲍鹏矢口否认。 “不管有没有,先到你家去看看。” 两人到鲍家一看,果然发现一只木箱。这木箱仅从外表看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装的是鸦片。 “你看这!”韩肇庆说。 “我决不会插手鸦片买卖。这一点您也会了解的。这一定是谁为了陷害我而干的。”鲍鹏脸色煞白,这么辩解说。 韩肇庆想了想。——这话也有道理。鲍鹏这种人不会干这样的蠢事。他知道鲍鹏在干什么,是用更高明的办法在赚钱。 一问鲍家的佣人,说这是当天一位姓陈的先生让一个苦力送来的礼物。 “看来还是嫁祸于他。”韩肇庆心里虽然这么想,还是严厉地说道:“可是现在有人告了密,你家里又发现了鸦片。从我的立场来说,总不能置之不管吧!” “这事还请您……”鲍鹏拱手哀求道。 “这个问题,难办呀!” “请你设法妥善地……” “你我的关系,当然要尽量地妥善解决。不过……”韩肇庆微微一笑。 这样交谈之后,事情就妥善地解决了。鲍鹏给韩肇庆送了一大笔钱,这是自不待言的。 鲍鹏无法忍受这飞来的祸事。他想弄清楚究竟是谁耍了这个阴谋。谊谭和承文都不见了,最初他以为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过后不久,他了解到谊谭在澳门。他趁到澳门出差的机会,找到谊谭,对他进行了质问。 被鲍鹏一质问,对方反而反扑过来说:“是你受公行什么人的委托,想让我和承文上大当。过后我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事实确实是这样。可是,这是谁觉察出来的呢?不可能是谊谭或承文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谊谭闭口不谈是谁说的。 解开谜团的关键是告密信。从信的笔迹追寻下去,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因此鲍鹏央求韩肇庆说:“请你把告密信让我看看。” “这个不能让你看。” “那么,请你卖给我。” 这话打动了韩肇庆。反正是没有用的一张废纸,既然能换钱,出售也可以。 “你出多少?”韩肇庆装着开玩笑的样子说。 “五两。”鲍鹏说。 “扯淡!绝对不行。” “那么,十两。” “不行。二十两。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反正那不等于是一张废纸吗!?” “给二十两就卖给你。不干就算了。” “……” 他们的交易没有谈妥。 现在鲍鹏又来了,大概是改变了主意,用二十两银子来买那封告密信。 女佣人在门帘子外面又一次喊道:“老爷,可以把鲍先生请进来吗?” “好吧。叫他进来!”韩肇庆这么回答说,就势在妾的大腿上狠劲地拧了一把。 “哎哟!”年轻的妾跳起来,大声呼痛。韩肇庆看也不看她一下,爬起来去取告密信。 果然不出所料,鲍鹏带来了二十两银子。 “你看,就是这个!”韩肇庆把告密信递给鲍鹏。 鲍鹏打开一看,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哼哼声。不必费劲去进行笔迹鉴定,一眼就看出了是谁的字迹。“原来是西玲这娘们!……”5 “能带我去一趟广州吗?”保尔?休兹揉了揉他的蒜头鼻子,说道。他辞了墨慈商会的工作,在澳门开了一家专做水手生意的低级酒吧间。 “去吧。约翰?克罗斯正想见见你哩。”一个水手这么说。 “是呀。”保尔喝了一口啤酒,说,“听说他病了,我很不放心。从在曼彻斯特的时候起,我就一直照料那个孩子。” “你走了,这店谁管呀?” “交给谊谭。他来了,我可以离开店了。” 简谊谭从广州跑到澳门来避难。他把转移到这儿的鸦片慢慢地处理掉,手头积攒了一大笔钱。但他毕竟年轻,一闲着没事就闷得发慌。于是经常到保尔的酒吧间来厮混。过了不久,他竟拿出钱来,当上了酒吧间的合股经营人了。 保尔也是一个没有常性的人,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听说约翰在广州病倒了,他就想去看看他,同时也可以散散心。 “好吧,你就坐我们的马六甲号去吧。”一个高大的汉子说。他长着满脸的大胡子。胡子上沾着的啤酒沫还没有消失。这汉子身躯高大,不注意的话,还不知道他怀里搂着一个矮小的欧亚混血女人。 “那咱们就换个地方痛饮一下吧!” “好!走吧!” 保尔回头冲着柜台里的谊谭说:“店里的事就拜托你啦!” 一大帮子人乱哄哄地朝店门口走去,那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怀里仍抱着女人。走到门边,女人机灵地溜下来了。 “看来你不喜欢我。哈哈哈……” “那当然啰。看你胡子八叉的!” 门外一片醉鬼的嚷嚷声。从大胡子怀中溜下来的女人回到店堂,向谊谭调情。 “呸!”谊谭吐了一口唾沫。 “你怎么啦?”女人问道。 “我对这个买卖厌烦透了。” “还有更赚钱的买卖呀。” “赚钱的买卖我干腻了。我想干有趣的买卖。” “这买卖有趣呀。” “什么买卖?” “妓院。只要有本钱,再没有比这种买卖更赚钱的。我真想试试。” 在广州商馆的一间屋子里,查顿、颠地、墨慈等英国鸦片商人正在打桥牌。 “听说一个姓林的大臣要来禁止鸦片。”墨慈一边洗牌,一边说道。 “那是听伍绍荣说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稍微严一阵子,过去之后依然照旧。”颠地这么说。 “我说,我可要加大赌筹了。”查顿不顾他们俩的谈话,说道。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鸦片贩子,以前曾在东方航线的商船上当过医生,后来他和他的苏格兰同乡、爱丁堡大学出身的马地臣合伙组织了查顿马地臣公司,在对清贸易中大肆活动。这个公司至今仍然存在,在日本也拥有几家分店。 “不过,我有点担心。”墨慈说。 “你担心什么呀?是担心查顿的牌,还是那位姓林的大臣?”颠地问道。 “听说这个林总督是一个十分顽固的家伙。” “清国的官吏嘛,咱们领教得太多了。别看他摆出一副吓人的面孔,往他袖筒里多塞点银子,他脸上的肌肉就会自然地松弛下来。”颠地说后笑了起来。 “是呀。……不过,我想偶尔也会有例外,说不定这个姓林的就是例外。” “墨慈先生,你怎么这么泄气呀!” 过了一会儿,查顿冷静地说:“看来是我赢了。” 打完桥牌,他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颠地说他有事先走了。只剩下墨慈和查顿两个人。“墨慈先生,”查顿认真地说,“您对那个姓林的大臣好像十分担心。关于他的事情,您是从谁那儿听到的呀?” 墨慈一看对方罕见的锐利的目光,不觉端坐起来。 6 东印度公司退出历史舞台,进入私人资本的自由贸易时代,英国的对清贸易迅速增长起来。 鸦片是走私商品,没有发表过准确的统计数字。据估计,一八三四年约为二万一千余箱,第二年超过三万箱,1838年达四万箱,整整增加了一倍。 不仅是鸦片,其他商品的交易量也同样迅速增长。 清国方面主要的出口商品是茶叶。一八三二年的平均价格为三一点六元,出口量为三三五六九七担(一担为六十公斤);一八三七年分别为四九点一元和四四二六九担。单价大幅度地上涨了,数量也显著地增多了。 清国方面仅次于鸦片的进口商品是棉花。一八三二年的平均价格为一一点七元,进口量为四四三二三八担。一八三七年分别为一二点一四元和六七七三五一担。而且前面的统计数字是由英美两国商船输入的棉花,后者仅为英国商船的输入量。 就利润率来说,其中以墨慈商会提高最大。他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为从温章那儿打听到了神秘的情报。不过,墨慈作为回谢,也把外国公司的动向告诉了温章。另外他还提供了本国的报纸和书籍。墨慈当然不会把这些情况告诉他的同行。但查顿好似已经开始嗅出墨慈的情报来源。他说:“墨慈先生,您的买卖做得很漂亮。您对未来的商情发展,简直看得一清二楚。” “哪里哪里,一切都是侥幸。” “不会只是侥幸。您太谦虚了。” “商情的发展当然也考虑考虑。不过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往往叫我猜着。……” 查顿的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他说:“我说,墨慈先生,您那儿最近大概不会进鸦片吧?” “不,最近嘛,还想进一点。不过……” “那么,能进一点我们的鸦片吗?” “可、可以。……不过,这……”墨慈不知该怎么回答好。 “哈哈哈!……”鸦片大王威廉?查顿大笑起来,“我不过跟您开点玩笑。看来目前您没有进鸦片的意思。您放心,我不会硬向您推销鸦片。” 墨慈取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这时林则徐正在从武昌赴北京的途中。他虽然还没有被正式任命为钦差大臣,但政界的小道消息早已传到了广州城。 这些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递。墨慈所听到的消息,是吴钟世通过金顺记带给温章的情报。公行也在北京设置了代理人,同中央政界联系。商人们搜集的情报,路上用信鸽传递,所以很快。 另外,通过由户部非正式传到广东海关的消息,以及北京到广东来旅行的人们的谈话,一般人都已经知道皇帝将向广东派遣钦差大臣,处理鸦片问题;而且也知道人选已大体决定为林则徐。不过,广东还不大了解林则徐的为人。 墨慈从温章那儿听说,林则徐决不会把严禁鸦片的奏文当作一纸空文。温章淡淡地说道:“在目前这样的时刻,手头如有鸦片的存货,恐怕还是推销出去为好。”过去按照温章的话去做,还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所以墨慈现在停止购进鸦片。 “墨慈先生,恐怕您已经知道,一个叫许球的家伙向皇帝提出了‘九个狡猾的鸦片商人’。我已经被列入这九人之列。这个国家的政府要驱逐我,我一直挺到现在。说实在的,我自己也没有把握今后能否继续挺下去。您是善于判断命运的幸运儿,我想请您给我算个命。”查顿说。 “这件事嘛,我……很难说什么。” “看来一切都决定于这个姓林的大臣。您对这个姓林的有所了解吗?” “不太了解。只是听说他的名声很好,是个少有的硬汉子。” 墨慈又不停用手绢擦额上的汗。这时,好像要帮他解围似的,屋外突然喧闹起来。 “哎呀!出了什么事呀?”查顿站起来,朝窗边走去。墨慈也跟着他走去。 “哎呀!这!”平时不太动声色的查顿,这时也变了脸色。 他看到窗子下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包围着商馆。 这时是一八三八年(道光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中午。 花园 1 澳门的酒吧间老板保尔?休兹,来到广州看望老朋友约翰?克罗斯。约翰一向体弱多病,病倒之后,心情很灰暗。“唉,保尔,”他沮丧地说,“我是不行了。” “瞎说什么!约翰,快点好起来,到澳门去。澳门有酒,有女人。”保尔扇动着蒜头鼻子,鼓励约翰说。 约翰的身旁还有他的好友哈利?维多。哈利有点生气地说道:“约翰,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要像保尔说的那样,快快地把病治好。” 约翰好像安心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保尔一走出病房,就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啊呀呀,看望病人这种憋人的劲儿,我真受不了。”他向哈利耸了耸肩膀,说:“咱们上哪儿去呀?广州什么也没有!” “是呀,只能散散步。”哈利说。 广州十三行街的商馆和日本长崎的出岛一样,禁止妇女入内居住,夷人的行动也受到限制。在夷馆的南面,至珠江岸边,有一块三百步远近的空地。夷人只能在这里走动。这块空地的西半部叫作美国花园,东半部称作英国花园。 保尔和哈利从商馆出来一看,只见这个散步场拐角的石阶上,有五六个水手或坐或躺,随意自在地喝着酒。 “哎呀!那是干什么?”保尔朝美国公园那边一看,不觉歪着脑袋惊诧起来。 那里围拢着许多人。 根据中央的命令,广东当局不得不严厉惩罚烟犯。 总督和巡抚了解了一下过去禁烟的情况,对禁烟的名人韩肇庆寄予了很大的期待。而韩肇庆也没有辜负上司的希望。 韩肇庆常说:“对不老实的烟犯要毫不留情。”同样是烟犯,那些未向他行贿的人,在韩肇庆的眼中则认为是“不老实”。他把这些不老实的走私者一个接一个地抓起来关进监牢。而那些按时如数向他行贿的烟犯则逍遥法外,而大规模搞走私的恰恰是这些人。在行贿上小气的,一般都是生意萧条的小走私犯和投机商人。 一个名叫何老近的家伙就是这种生意上不太景气的鸦片走私商。他虽然叫这样一个带老头味道的名字,其实不过三十来岁,尖尖的脑袋,长着一双狡猾的眼睛。他虽然自以为很机灵,但过去已被抓过三次。每次都挨了“杖”刑,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 对鸦片犯的刑罚,以前规定最高为“杖”一百。可是,现在正赶上严禁论高涨,对恶劣的烟犯处以重刑。尤其是因为中央督促很紧,为了向上面报告,往往也用重刑来惩罚烟犯。 何老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烟犯,不了解天下的形势。他心里想,这次是第四次,说不定杖一百过不了关,但最坏也不过是两三年徒刑。 可是这次却判了“绞首刑”。这样做是为了杀一儆百,同时又可以作为严惩的事例向北京报告。这个何老近,这一下可大大地丢人现眼了。 两广总督命令南海县当局,对这个“重要烟犯”的处刑要发挥最大的作用。意思说,不声不响地处刑达不到杀一儆百的目的,要尽量大张旗鼓地进行。 南海县的知县向县丞传达这道命令时,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鸦片是洋人推销的,元凶是洋人。我们要杀一儆百,让老百姓看固然很重要,但真正说起来,还必须让洋人看。” 县丞是辅佐知县的正八品官。他把行刑的典史叫来说道:“要尽量在夷馆附近处刑。” 县里捕捉犯人的巡检是从九品官。而作为狱吏的典史,不入正从九品之列,俗称“未入流”,不过是一个属僚,大体相当于军队中的下士官。这位典史把“夷馆附近”定在夷馆的门前。 十二月十二日(阳历),南海县典史坐上椅子,带着十二名戴红缨帽的营兵,来到了临时刑场。绞首台搭在美国公园的中央,正好冲着瑞典馆的门前。 典史轿子的后面跟着一辆囚车。囚车里载着死刑犯何老近。他的脖子上缠着七尺长的铁链;脚上带着铁镣。何老近吓瘫在囚车里,当营兵把他从囚车里拖出来时,被花园里的外国人看到了。他们赶忙跑进夷馆里去报告。 从夷馆里跑出约七十名外国人,向典史抗议。典史已经悠然地坐在广场上的一张桌子前。这是官座,一个营兵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打着一把带长柄的遮阳伞。 外国人中有一个在美国帕金斯商会(旗昌洋行)工作、名叫威廉?汉特的青年。他质问典史说:“把散步场当作刑场,这太不像话了。有正式的刑场,应当在那里执行。”汉特是马六甲的那个有名的英华书院的毕业生,中国话讲得相当好。 典史威武堂堂地回答说:“处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执行。” “这里的土地是作为散步场租给我们的。” “但这里是大清帝国的领土。”典史瞪了汉特一眼。 汉特在他的回忆录《条约缔结前在广州的洋人》中这样写到当时的情况: ……这次的抗议是需要勇气的。……旁边就是绞首台,眼前是脖子上套着锁链、由两名狱卒支撑着的死刑犯。这三个人都用吃惊的眼睛凝视着我们。典史的仆人在给主人装烟。营兵和轿夫们带着一种新奇的表情。 这时如果没有一批水手来到这里,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保尔发现的正是这个正在进行抗议的场面,“去看看!” 正在喝酒的水手们拔腿跑起来。 “这是干什么呀?”保尔跑到旁边问道。 “那个当官的要在这儿处死人。”一个公司职员解释说。 “同咱们商馆有什么关系吗?” “据说是鸦片犯。” “什么?要在咱们的面前绞死鸦片犯吗?!”一个水手说。 “太残忍了!” “这是杀鸡给猴子看。” “最近也要杀咱们洋人吗?” 这时,一个喝得大醉的水手突然大声喊道:“那不是何老近吗!?” 套着锁链的何老近一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起他苍白的脸。 “果然是何老近!”经常走私鸦片的人和船上的水手,往往是老相识。“好!何老近,我来救你的命!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个喝醉了的水手,紧抱着绞首台摇动起来。他的伙伴们也帮着摇晃,闹着玩。临时搭起的绞首台很快就被拖倒了。 典史狼狈地站起来,喊道:“干、干什么!”水手们踢开典史坐的椅子,推翻桌子,把茶壶扔在地上,砸得粉碎。有的人乱扔茶碗,有的人挥舞着从绞首台拆下的木板,冲进了看热闹的人群。营兵拔出了刀。 这真是千钧一发。水手们性子暴,加上又喝了酒,但商馆的外国职员确实已感到情况的严重性,开始拼命地阻拦水手们。 哈利也紧抱着那个最难对付的醉汉的腰,不让他动。“我说,你们能不能先从这儿撤走呀?”哈利冲着典史说。 典史战战兢兢,看来有点不知怎么办好了。他嘟囔着说:“好、好吧。……” 2 在夷馆的广场上行刑,完全是典史想出来的主意。县丞的命令只是说“在夷馆附近”,并未坚持非在广场不可。所以典史根本就没有打算排除这种抗议和暴行,一定要在这儿行刑。 反复考虑的结果,是典史在离夷馆不远的西关重新搭了绞首台,把何老近处死了。事情就这么凑合过去了,清国的官吏本来就不想把事情闹大,典史对醉酒水手的粗野行为也就置之不问了。 不过,在看热闹的人当中,却有人不同意就这么了事。 在帆船聚集的珠江岸边,沿着夷馆散步场的南面,有着海关的分署和监视所,督视一般的老百姓,尽量不让他们同夷人接触。所以在发生这次事件时,围拢来看热闹的中国人主要是在夷馆的仓库里干活的苦力,另外就是与对外贸易有关的人。人数很少。在看热闹的中国人中,有一个名叫阿才的十六岁少年。他在夷馆的仓库里干活。有一次他无缘无故地被洋人踢了一脚,一瘸一拐地跛了好几天。这一次他又倒霉,被醉酒水手扔出的茶碗打中了左颊,流了好多血。 “兔崽子!决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在西关的闹市区,把夷馆散步场事件告诉了人们。“这些番鬼太岂有此理。你倒了霉啦!”单凭这些同情的话儿,阿才是不能满足的。他心里想:“有人能为我把番鬼揍一通就好了。” 阿才接着走进一家大茶厅。——用现在的话来说,相当于咖啡馆。他在那儿又大声地控诉起番鬼的暴行。 满脸不高兴的老板走出来说道:“喂!小家伙,这儿可不是法庭,你不要妨碍我做生意嘛!” 这时,里面一间雅座的门帘撩了起来,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走出来开口说道:“喂,小家伙,你刚才的话我听到了。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您看这儿!”阿才指着他的左面颊说。 “哦。那些当官的溜了吗?” “是呀。他们嘴里说算啦算啦,夹着尾巴溜掉了。” “这些软骨头!那么,那些看热闹的人呢?” “人数很少。” “好!这种事决不能忍气吞声。小家伙,”那汉子拍着厚实的胸脯,用浙江口音说道,“我给你报仇!” 这家茶厅的拐角上有一单间雅座。刚才进来了三个客人。其中一个是西玲。她最近同一些慷慨激昂的人士交上了朋友。今天她从石井桥来到广州,约了两个“同志”到这儿来喝茶。其中一个是何大庚,另一个是钱江。 雅座虽说是单间,其实只不过挂了一张布帘,所以阿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首先走出来的是钱江。这位浙江口音的钱江,字东平,是一位慷慨侠义之士。 司马迁在《史记》中专辟了“游侠列传”一项,给我们留下了游侠之士的传记。遗憾的是编写清史的清朝遗老们是顽固脑瓜,在《清史稿》上没有设游侠传。就连龚定庵的传也仅写了八行就草草了事。他们这样的编史思想当然不会让钱江登场。 钱江的事迹只能通过一些闲书来了解。 有的书上说钱江“为人负奇气,以豪侠自命”,“被酒谈兵,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另外的书上说他“口若悬河”,但“恃功而骄”;或者说“自恃其能,气焰日盛”,“往往以言语相侵侮”。看来他这个人有奇才,性格豪放,但很傲慢,不好相处。 可以称之为鸦片严禁论发起人的黄爵滋,曾经赠诗给钱江。其中有这样两句: 渥涯天马慎飞腾,终见云霄最上层。 这诗大概的意思说,天马如能慎于飞腾,最后一定会看到最高的云层。钱江本来是可以成为这样杰出的人物,但遗憾的是他未能做到。 在英军发动侵略的时候,向广东义民发出的檄文就是钱江和何大庚执笔的。作为檄文这是第一流的。后来他还写过《钱江上太平天国洪秀全书》,这也是一篇痛快淋漓的文章。 他那口若悬河的口才也不次于他的文才。这位天才煽动家亲自出马,对广州的民众进行宣传鼓动,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立即有上万愤慨的群众,手里拿着扁担、石子朝着十三行街奔去。 夷馆被重重包围起来。据外商方面记载,包围夷馆的人数有八千至一万。 3 民众的激愤是因为洋人侮辱了中国官吏。其实背后还有更深的原因。如果没有更深的原因,即使有钱江的三寸不烂之舌,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把上万的群众动员起来。 一般的民众一提到“洋人”,马上就会联想到“鸦片”。当时几乎每个人的家人或亲戚朋友中都有抽鸦片的。据说只要一家中有一人抽上鸦片,这个家就完了,情景十分悲惨。绝大多数的不幸都是起因于鸦片。可以想象有多少人在诅咒鸦片。 包围夷馆的群众中,许多人高呼:“打倒鸦片鬼!”“砍掉鸦片大王的脑袋!” 黄霁青的《潮州乐府》说: 莺粟之瘴难医治,黄茅青草众避之。 中此毒者甘如饴,床头荧荧一灯小, 竹筒呼吸连昏晓,渴可代饮饥可饱。 块土价值数万钱,终岁惟供一口烟。 久之黧黑两肩耸,眼垂泪,鼻出涕,一息奄奄死相继。 呜呼!田中莺粟尚可拔,番舶来时那可遏? 国内不论怎么禁止,即使拔掉田中的罂粟,番舶(洋船)运来了鸦片还是毫无办法。——诅咒鸦片的情绪已经变成了对洋人的怨恨。 躲在监视所里的十几个官吏,早已对这一大群充满怨恨的群众束手无策。 查顿和墨慈从窗口向下看到的就是这情景。夷馆的洋人们吓得面如土色。让一万名群众冲进来,洋人会一个不剩地统统被踩死。十三行街的夷馆里只有三百多商馆人员。另外还有船员水手,但人数也有限。在他们看来,这些蜂拥而来的群众都是“暴徒”。为了对付这些暴徒,商馆选出具有战斗经验的、亚历山大号船长拉斯克当指挥,进行防御。 馆内的手枪、步枪等武器都集中在一起,大门里面堆积着煤箱和家具,防止人群冲进来。更有效的防御武器是玻璃。他们把所有的空瓶子统统都打碎,撒在门上和路面上。包围夷馆的几乎全是劳苦人。他们不像士大夫阶层那样都有鞋子穿。对付赤脚的敌人,最有效的武器就是碎玻璃片。 “咱们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开门打出去!” 拉斯克船长提出了建议,但查顿表示反对:“这太轻率。等于白白送死。” “不会的。咱们有武器,对方只有棍棒,完全是乌合之众。” “一开枪,问题就严重了。恐怕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贸易肯定会停止。”墨慈说。 “更严重的是,”查顿冷静地说,“我们都成了棍棒的目标,统统都会被打死。” “怎么会呢?不过是万把个乞丐嘛!……”拉斯克摩拳擦掌地说道。 “不,这里也许只有万把人。可是,广州有一百多万人。我们一出击,他们就全都变成了我们的敌人。”查顿用坚决果断的语气说。 “可是与其等死,还不如主动冲开一条活路。”拉斯克仍然坚持他的进攻策略。 “即使能冲开一条活路,到了黄埔,能有一下子装上几百人的船吗?”查顿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吭声了。查顿好似要消除大家消沉的情绪,接着说:“只要能争取到时间,伍绍荣他们马上就会给我们设法解围的。” 夷馆里笼罩着一片悲壮的气氛。直接肇事的水手们,酒当然早已醒了,负疚地缩在墙角里。 “幸亏这里没有妇女儿童!”颠地说。 这句话给大家带来一种异乎寻常的反应。查顿皱了皱眉头,大概是要冲淡一下颠地的话,他咳嗽了一声,说:“有没有办法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伍绍荣呀?” 现在已无法走出夷馆。 “咱们能像地老鼠那样,打地洞到怡和行去吗?”墨慈这么说后,摇了摇脑袋。 这时,约翰?克罗斯面色苍白地从病床上爬起来,怯生生地说:“顺着屋顶走,不是可以从瑞典馆四号楼下到那家叫什么商号的屋顶吗?” “对!地上被包围了,还有屋顶哩,屋顶!从屋顶上可以到伍绍荣那里去。”查顿拍了一下掌。 4 包围十三行街夷馆的群众,最初是向夷馆扔石头。窗玻璃破裂的声音,给人们带来了激奋。“快快运石头来!” 可是,夷馆的窗户在把空瓶子等碎玻璃片撒出之后,马上就落下了百叶窗。 “哇——!”群众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吼叫着。 “这样鼓不起劲头。还是需要更有节奏的声音。”钱江心中暗想。他学过兵学,懂得领导群众的方法。这么没有规律地乱吼,当然也能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没有节奏,声音很快就会嘶哑,鼓不起劲头,提不高士气。要使群众激奋,就需要击碎玻璃那样的破裂声。 “西玲女士,”钱江回过头来对西玲说,“你能不能给我到哪家小戏院里借些铙钹和铜锣来。另外,你尽可能多买点爆竹来。” “我明白了。”西玲大声地回答说,她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哐——!这是石头扔进百叶窗的声音。看来扔的是很大的石头。已经把木箱、桌椅等垒叠起来,加固了墙壁。但是夷馆里的外国人一听这声音,还是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出。 在英国馆里,几个职员揭开天花板,想从那儿打开通往屋顶的路。“揭瓦片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让外面的人发觉。知道了吗?”拉斯克船长在指挥着。 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爆裂声。馆内的人们脸色更加苍白,彼此面面相觑。 “那是爆竹。不用害怕!”拉斯克船长赶忙大声地喊道。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到处响个不停。同时还有乱敲着铜锣的声音。在铜锣声的间歇中,还可听到尖厉的铙钹声。群众有点疲累的吼叫声,借助这股气势又重新高涨起来。不仅如此,而且开始有节奏了。群众的声音刚才只不过是乱叫乱嚷,现在由于钱江一领头,不知不觉地竟变成了口号声。 “鸦片大王滚回英吉利!滚回去!滚回去!” “铁头老鼠、铁头老鼠滚蛋!滚蛋!滚蛋!” 这两句口号反复地呼喊着。 “看来我是最招风了。”查顿板着面孔,歪着嘴巴说。“铁头老鼠”是中国人给查顿起的绰号。他本人也知道。 有病的约翰?克罗斯也在床上躺不住了。他瘫软地坐在椅子里,双手放在胸前,小声地呼唤着:“上帝啊!……” 他紧闭着眼睛,脑子里飘舞着无数白乎乎的东西。那是纸片。伪造的东印度公司的商标纸在黑暗中乱舞。这些飘舞的纸片即将落下时,群众的喊叫声又把它们冲到半空中。爆竹声、铜锣声、铙钹声——在约翰听起来都是上帝的震怒声。 “不用担心。有我在你的身边。”哈利抓住他的病友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说。 认为这是上帝的震怒,并不只是约翰一个人。美国商人欧立福特也是这么感觉。人们称他的商店为“西恩角”。——意思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住的地方”。在十三行街的外商当中,只有欧立福特商会与鸦片毫无关系。 “我们算是认了。可是没有想到把您也牵连进来了。”查顿跟他说。 “不,以前上帝一发怒,也曾把好人也毁灭掉。”欧立福特划了一个十字。 “屋顶还没弄好吗?”拉斯克船长喊叫过多,声音有些哑了。 已决定了两名爬屋顶的敢死队员。他们是汉特和另一个美国青年。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国服,戴着很深的斗笠,正在准备行动,脸上也涂着黑烟子。 “已经打了一个窟窿,一个人勉强可以过去。”天花板上有人应声说。 “不成,还要大一点。别让揭下的瓦片掉下去,把它集中到一边,路就通了。”拉斯克船长干脆利落的命令声起了镇定人心的作用。在危急的时候,看到充满信心的人,往往会使人觉得有了依靠。 西玲从药铺里买来了大量的创伤药,涂在人们被碎玻璃片划破了的脚上,然后再用布把伤口裹起来。来了几个不相识的妇女,不声不响地帮她的忙。——她产生了一种生命的充实感。 四面是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铜锣和铙钹是她从小戏院里买来的。——这些声音中已经渗透进了她自己的力量。 “扒墙!”钱江大声地喊着。 能往前冲的,只有那些穿着草鞋的人。他们踏着碎玻璃片,开始扒商馆的围墙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连工具也拿来了。——那是劈柴的斧子。这斧子扑哧一声砍进木板墙里,手腕子使劲向下一拧,木板墙就噼里啪啦地给劈开了。 “把它统统扒掉!”钱江使出最大的声音喊着。 围在这儿的上万名群众,无不汗流浃背,圆睁怒目,齐声高呼:“滚蛋!滚蛋!” “是我掘通了渠道,把他们的力量汇集到一起!”钱江想到这里,感到十分高兴。 扒墙之前,他考虑到有击中扒墙人的危险,禁止群众扔石头。当他一下命令,一个接一个传达命令的声音,立即响遍了整个十三行街。而且上万名的群众中确实没有一个人扔石头。猬集在这里、伸着拳头、张着大口、露出牙齿的上万名群众,已经不是乌合之众了。是钱江给他们带来了纪律和力量。 馆内,富有战斗经验的拉斯克船长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说道:“汉特君他们马上就要从屋顶上爬出去,到怡和行去求援。我们要转移暴徒们的注意力,不能让他们被暴徒发现。我们前后各打开一扇窗子,大家把手边的东西——什么东西都行——统统都从窗口往外扔。在我未说停止之前,请大家要不停地扔。暴徒们的注意力一集中到这里,就不会留意屋顶上了。” 做准备工作花了一点时间。主要是准备从窗口往外投掷的东西。空瓶子早已打碎用光了。把所有的纸片揉成许多纸团子;搬来了煤块;把捆货物的绳子切成一段一段的;把旧衣服撕成碎片,浸上水以增加重量。…… “好,吹号!”拉斯克船长举起了右手。 号声一响,所有窗子一下子打开了。纸团、破布团、煤块、断绳子、拖鞋、传教的小册子……所有的东西都从窗口往外扔。 “啊呀?!”群众一发现这种情况,一下子愣住了。对方的窗子打开了,想扔石头又怕伤了扒墙的人,连石头也不能扔了。如果是乌合之众也许会这么干,但他们现在已经有纪律了。 这时,两个美国人顺着屋顶朝瑞典馆爬去。拉斯克船长默默地在计算着时间。“该到从瑞典馆跳到杂货铺屋顶上的时间了。”他想到这里,立即下令说:“停止!” 百叶窗又关了起来。“会不会早了一点?”颠地担心地问道。 “没问题。”拉斯克拍着胸脯说:“暴徒们还会望一会儿窗子。他们以为里面还会扔出什么东西。” 果然不出所料,馆外沉寂了,过了好一会儿,群众才又喊起口号,扒起墙来。 墨慈一听到这噼里啪啦的扒墙声,就感到心慌意乱。他胆怯地说:“要是围墙被扒开了,……” “比这更可怕的是放火。要是放起火来,那可就毫无办法了。……”查顿抱着胳膊说。 人们的脸上一片煞白。 “不必担这个心。”拉斯克很有信心地断言说,“你注意到了没有?外面的那些家伙好像已经不是简单的暴徒了。似乎有了领导。” “那不更糟了吗?”墨慈嘴唇发抖,这么问道。 “不,有了领导,我想就不会干出放火之类的暴行。”拉斯克边点头边回答。 “一切都交给上帝吧!”欧立福特这么说后,又划了一个十字。 馆外,钱江歪着脑袋沉思:“他们要干什么呀?”他已经看破这是一种佯动作战,但他不明白对方利用这个空隙干了什么。 5 钱江还在思考问题。他感到了一种不正常的气氛。他的控制力已经被打乱了。他感到有一种另外的力量渗入到群众中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群众中传开了奇怪的谣言。—— “听说一个大官儿要到夷馆里去逮捕今天阻挠行刑的洋人。” “是呀。听说要把那个破坏绞首台的家伙的脖子吊起来。” 这些谣言很快就传到钱江的耳朵里。他苦笑了笑说:“这些当官的软骨头,又要来捣乱了。” 当官的早就不愿把事情弄大。再加上伍绍荣带着大笔款子来恳求,所以一定要把骚动镇压下去。可是群众正在狂怒。因此首先散布“当官的去惩罚洋人”的流言,把群众的怒气平息下去。 而且这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并没有谁劝诱,许多人自发地说:“肚子饿了,该回去了。”然后陆续离开了现场。 钱江回头一看,何大庚也笑了笑跟他说:“看来是要退潮了。” 就这样在散了一些人之后,一队士兵在广州知府余保纯的率领下,鸣锣开道走了过来。有的人听说官吏来捉洋人,赶忙向这一行人欢呼鼓掌。 “是余保纯这个窝囊废,他能逮捕谁!”钱江吐了一口唾沫。 走在前头的官兵,挥舞着长鞭,赶散了群众。“官大人来了,该结束了。”——人们都这么想。挨上乱挥舞的鞭子,只是白吃亏。于是人们几乎都走光了。 “洋鬼子已经吓破胆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看回去吧。”何大庚提议说。 “好吧,走!在附近喝一杯。”钱江也同意了。 “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们先走一步吧。”惟有西玲不想回去。 对鸦片和洋人的愤慨,她经常从“同志”们那儿听说过,但并无真正的实际感受。过去她只是玩弄“慷慨激昂”之类的词句,现在她要亲身来体会体会。像今天这样的充实感,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她对此十分珍惜,想再一次回味回味。她感到这上万名群众的呐喊声好似还从什么地方回荡回来,就连他们汗水的气味还残留在这里。西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伍绍荣一直盯着这三个人。密探郭青悄悄地指着钱江,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今天煽动民众的,就是那个家伙。” “还有女的?”伍绍荣说。 “那个女的是石井桥的西玲。她是连维材的姘头。……” “哦!……”伍绍荣的眼睛一亮。 钱江举起一只手说道:“那么,我们回去了。我们肚子饿了,还想喝点儿酒。”说后跟何大庚并肩走了。 两个男的走了之后,伍绍荣走到西玲的背后,跟她打招呼说:“西玲小姐。” “啊!?”西玲回头一看,眼睛睁得老大。 伍绍荣是广州的名人,西玲曾经多次从远处看见过他,只认识他的面孔。但她做梦也未想到对方会认识自己。 “骚动已经结束了。西玲小姐,怎么样?能到舍下去喝杯茶吗?” 西玲咽了一口唾沫,回答说:“好吧。奉陪。”那些鸣锣开道的官大人一行,当然不是去夷馆捉人的。余保纯对“暴徒”们的无礼,表示道歉。他说:“我们已经来到这里,请不用担心害怕了。”他在夷馆的前面通宵挂了官灯,让士兵担任夷馆的警卫。 群众散去之后,有一个人站在十三行街上久久不离去。这个人是温章。 到处是被扒倒的围墙,打得粉碎的窗玻璃。——他凝视着外国商馆的惨相。 有人会像他这样热烈希望中国与外国相互理解吗?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拆除墙壁,双方都应该冷静地看到对方的优点。这是他的夙愿。可是,垒起的墙壁又高又牢固,用温和的办法是拆不掉的。 不使用这样的暴力——不,比这更可怕的暴力,是不可能推倒墙壁的。而且推倒墙壁的一方,必然会像怒涛般地涌进对方的领域。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会有相互理解的余地呢? 温章通过这次事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预见到了未来。 未来绝不可能是粉红色的;未来将是在暗灰色上不断滴下鲜红的血。 这个世界不仅在等待着他,而且还在等待着他所钟爱的女儿彩兰的前途。 温章感到自己的眼角发热了。 上任 这一天,他获得皇帝的准许,不是骑马,而是坐着肩舆进宫谒见。肩舆由八名轿夫抬着,他坐在肩舆上面的椅子上,可见是相当趾高气扬的。 “颁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该省水师兼归节制。” 林则徐拜受了这样的特别使命,激动得浑身颤抖。 1 “每黑夜潜行,躬自徼察。”《国朝先正事略》的林则徐项中这样写着。这说明他喜好微服出去视察民情。 林则徐还有其他的爱好,如“善饮喜弈(围棋)”。不过,他的传记上说他为官之后就戒了,但事实上不可能完全戒掉。 ——速来京见圣。 北京吏部传旨下来,要正任职湖广总督的林则徐立刻到北京觐见皇上,此时正是道光十八年十月七日。武昌前一天晚上就开始下雪,这一天十分寒冷。 很久以前,北京的吴钟世就给他送来情报说:“关于鸦片问题,看来皇上已下了很大的决心。听说要采取果断措施,将任命足以信赖的高级官员为钦差大臣,全权委托他去办理。据政界消息灵通人士说,您已被列为钦差大臣候选人之一。” 第二天——十月八日,因有“湖广总督由伍长华暂行兼署”的命令,他把公印交给了湖北巡抚伍长华。 十日参加了庆贺皇太后万寿的阅兵典礼,十一日在皇华馆接受了文武官员盛大的欢送后,林则徐过江到汉口,在一家名叫“兴隆”的旅店住了一宿。这天晚上,他带了招纲忠和石田时之助,作了“黑夜潜行”。 省会武昌有衙门、学校,也有不少有名的庭园楼榭。但汉口纯粹是个商业城市。他曾调查过汉口的商业情况。 现在每天的商品交易额为五千两,在二十年前为一万两。所有商品平均都减少了一半的销路。另一半的消费能力到哪里去了呢?转到鸦片上去了。 林则徐曾经在奏文中作过这样的比喻:应当适时检查河水,以了解泄于闸外的水量;不能因为河水尚未浅到妨碍船只航行而感到放心。鸦片的情况也是如此。 由于瑶族发生了叛乱,朝廷才知道军队因为吸鸦片而不能打仗,于是急急忙忙把鸦片问题提上了日程。——这时才知道河水已经浅到妨碍航行。虽然慌慌忙忙地想疏浚河底,但已经失之过晚,不过还必须要疏浚。这种活儿干起来很困难,必须要动大手术。 如果在粮食便宜的丰收年,一个人一天的生活费有四五分银子就够了,一年不超过二十两。可是吸鸦片的人,一天的鸦片费起码要花一钱银子。也就是说,一年要付出三十六两鸦片费。 据户部统计,当时的人口约四亿。假定吸鸦片的人占其中的百分之零点五,则全国用于鸦片上的钱,一年实际上高达七千万两。而且百分之零点五的比例是十分保守的估计。这简直太可怕了!不仅是财富上的损失,更严重的是人的精神在一天一天地消耗。 必须要用“死罪”这两个字来拯救国民免遭鸦片的祸害。林则徐对自己有点过激的奏文,抱有坚定的信念。 “你不觉得气氛好像有点变化吗?”林则徐对招纲忠说。 “什么?”招纲忠一下子愣住了。 “在吸鸦片的人多的地方,即使是紧闭着门户,也会有一种阴暗的、沉闷的气氛。可以称之为妖气吧。而这一带很少有这种妖气。” “是吗?”招纲忠还没有明白过来。 林则徐从上任以来,在禁烟的问题上花了最大的力气。他首先在武昌和汉口命令吸鸦片的人交出烟具,对响应号召的人免其罪行,发给“戒烟药”。对不响应号召而继续吸食鸦片的人,则加重其罪行。他的这种做法,可以称之为“分阶段禁烟”试验。 湖北、湖南两省已经交出五千支烟枪,林则徐把它们统统烧掉,抛进长江。他还命令药店源源不断地供应“戒烟药”。他深信这些措施已经取得了很大效果。 他认为这次进京,不单是因为他的奏文打动了皇帝,恐怕皇帝也考虑到他在湖北、湖南采取的禁烟措施取得了成绩。 石田时之助冲着林则徐稍微拢了拢手中灯笼的光亮,灯光照出林则徐充满自信的严肃的面孔。 “感觉不到这里的气氛有什么变化。”石田的心里是这么想的。而林则徐却打内心里相信是变了。看来人的信念甚至会改变周围的气氛。这是一种可怕的自信。大概是这种自信在支撑着林则徐大力推行禁烟措施。 “可是,他怎么跟王举志这样的人发生了关系呢?”石田心里这么想。他曾经答应过清琴的要求,加上又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所以他自认为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自己的主人林则徐。但他仍然不太了解这个人。 所谓坚定不移的信念,对石田来说是与他无缘的。正因为如此,他十分羡慕林则徐。但是,这种信念说不定一下子就会变成笑柄。 “他跟王举志的关系,可能是解开这个人之谜的关键。……”好似面对着考试的答案,石田不时陷入沉思之中。 2 林则徐于旧历十月十一日从武昌出发,一个月后到达北京。广州十三行街的花园事件就发生在他进京的途中。 旧历十一月十日,林则徐抵达北京城外的长新店即长辛店……他原来打算在这里休息一天,以解除长途跋涉的疲劳。但听说皇帝将于十二日“祈雪”,于是突然改变计划,提前进入城内,当晚住在东华门外的关帝庙。 十一日早晨,林则徐进宫谒见皇帝。 清晨六时,紫禁城内还一片昏暗。五步一哨的御林军的甲胄和刀枪在昏暗中闪着微光。侍卫手持带豹尾缨的长枪,腰佩仪刀,排列在乾清门前。乾清门的侍卫规定要由镶黄、正黄、正白三旗的人来担任。 “湖广总督林则徐上殿!”在庄严而响亮的传唤声中,身穿朝服的林则徐严肃而缓慢地向乾清宫走去。 他朝服的长袍上有表示三品官身份的九蟒五爪的图案,补服上绣着表示一品文官的仙鹤。同样是一品,如果是武官,则是麒麟的图案。文官的品级由鸟来表示,武官则由兽来表示。林则徐是湖广总督,具有兵部尚书的兼衔。 他腰间系的“朝带”上有四个“镂金玉方形版”,版上各镶一个红宝石,这也是一品官的标志。如果是二品官,则不是方形版,而是圆形版。 林则徐的脖子上套着珊瑚朝珠,他用右手紧紧握住胸前的朝珠。朝珠和念珠的形状一样,走起路来会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按照惯例,上殿时要握住朝珠,不让它发出声音。 林则徐走进空旷的乾清宫,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跪伏在宝座的下面。在宽广的大殿内,只有皇帝和林则徐两个人。皇帝准许林则徐坐在毡垫上,垂问达三刻多。一刻为十五分钟。垂问的事情几乎全部都是有关鸦片的问题。 令人吃惊的是,皇帝竟然把林则徐的奏文默记了下来。 “你以前说过这样的话……”皇帝引用了林则徐一段很长的奏文。每当这时候,林则徐就跪伏在地上,浑身冒汗。面对皇帝,他不由得不想到王举志,想到山中之民。 第二天,皇帝在大高殿主持了祈求“雪泽”的仪式后,又召见了林则徐,垂问达二刻之久。 第三天,阴天,风大。这一天又召见了林则徐,垂问了二刻。道光皇帝已经被他的人品迷住了。皇帝的禀性喜怒无常,他一旦喜欢一个人,那就喜欢得要命。 对于皇帝的垂问,林则徐总是奉答一些强硬的政策。在一个月的旅程中,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奉答皇帝关于鸦片问题的垂问。所以他奉答的强硬政策决不是简单的高调,而是经过反复思考,具有深刻内容的政策。 道光皇帝十分高兴,眯着眼睛问道:“卿能骑马吗?” “是,略微会一点。” “那么,朕准许你在紫禁城内骑马。” 准许在紫禁城内骑马,是一种破格的荣誉。 林则徐为此而感激涕零,在日记中写道:“外僚(地方官)得此,尤异数也。” 林则徐“赐紫禁城骑马”的第二天——十四日。这天天气晴朗。寅刻,林则徐骑马进宫晋见道光皇帝。从天安门到午门排列着仪卫。他们打着杏黄伞,飘着青扇飞虎旗,带着六杆旗枪、八杆青旗。有两名前引和八名后从。所经过的路旁燃着熊熊的篝火。 林则徐骑在饰有华丽缨子的马上,简直有点头晕目眩。他对骑马实在没有把握。他心里想,出点小差错还不要紧,可千万不要从马上摔下来。所以这弄得他很紧张,那样子就好像紧搂着马儿似的。 穆彰阿已经来到军机处办公。他从远处望着林则徐进宫谒见,皱着眉头说道:“林则徐这家伙这样下去会冲昏脑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道光皇帝也带着御前侍卫,面带微笑,从殿廊里望着林则徐走过来。 召见时道光皇帝问道:“卿是南方人吧?”谈话一开始,语气就十分亲切。 “是,臣是福建人。” “不习惯骑马吧?” “是。……” “不习惯就会感到紧张。明天可以坐肩舆来。” “是,臣谢恩。”林则徐叩头感谢。 中国常说南船北马。北方人善于骑马;南方人以船作为主要的交通工具,不太会骑马。林则徐是南方人,而且又是文官,老实说,他对骑马是很不擅长的。 人们都说林则徐轻巧地骑马进入紫禁城,被皇帝任命为钦差大臣,踊跃地奔赴广东;把这当作美谈到处谈论。其实他受命为钦差大臣是在第二天——十五日。这一天,他获得皇帝的准许,不是骑马,而是坐着肩舆进宫谒见。肩舆由八名轿夫抬着,他坐在肩舆上面的椅子上,可见是相当趾高气扬的。 “颁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该省水师兼归节制。” 林则徐拜受了这样的特别使命,激动得浑身颤抖。 所谓钦差大臣,是根据皇帝的特别派遣、就某一任务而委以全权的大臣。关防就是公印,盖有这种关防大印的文件也称为关防。这种文件具有绝对的权威。 林则徐受委任对禁止鸦片采取一切措施,并被授予广东海军的指挥权。 “朕希望把夷商运来的鸦片统统烧掉。鸦片是天理人情均不允许的怪物,烧毁这种到处流毒的鸦片,百世之后人们也不会指责的。”在这天的召见中,道光皇帝这么说。 “烧掉鸦片!”林则徐反复琢磨着皇帝的话。 3 在受命为钦差大臣的第二天,林则徐又被皇帝召见。他坐的仍是肩舆。召见持续达三刻之久。 在回来的途中,他去了军机处。军机处的事大多是机密,所以记叙它的书籍很少。梁章钜有一部著作叫《枢垣记略》,这可能是唯一记叙它的书。前面已经说过,军机大臣具有莫大的权力。因为他们要随时回答皇帝的咨询,所以在皇帝巡幸、谒陵、驻园的时候,都要跟在皇帝的身边。军机大臣所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办事处,因此在圆明园、颐和园、西苑门、兴隆宗门等处都有称作“军机直庐”的地方。 林则徐去军机大臣那儿是为了领取关防大印。军机大臣王鼎亲手把大印交给了林则徐。王鼎十分偏袒林则徐,这时他的心情当然非常高兴。 在当时,单凭气节而荣升到很高的地位是非常困难的,而王鼎这个人物却排除了这些困难。这样的人常会给那些小人带来很多麻烦,但采取一些对付的办法,也很容易驾驭。惯使阴谋诡计的穆彰阿经常被王鼎咬住,但他之所以没有施展陷害王鼎的诡计,就是这个原因。 把王鼎这个不懂策略、只会争吵的家伙摆在军机大臣的位子上,反过来对他加以利用,能够取得很好的效果。王鼎的“气节”经常会成为一种障碍,而穆彰阿只是说:“得啦得啦”,睁一眼闭一眼不加理会。有王鼎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对于了解敌手的情况是十分重要的。王鼎已经老迈,而且愈来愈顽固。 “你就放手干吧!要狠狠地惩罚广东那些夷人、汉奸!”他反复地鼓励林则徐。 “则徐菲才,只是体会皇上的意图,尽力为皇上效力。”林则徐对这位老前辈深深地低下头。 穆彰阿当然也在军机处,他对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虽然很不高兴,但这种情况下也正表现了这个家伙的为人。他表面上装作和蔼可亲的样子,落落大方地说道:“广东那地方气候很不好,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谢谢您!”林则徐正面看着穆彰阿的脸,向他表示感谢。他们俩虽然很少碰面,但彼此之间可以说太了解了。 “这次看来是叫你占了上风,可是胜负还没有定哩!”——穆彰阿的笑脸背后,隐藏着这样的挑衅。 从王鼎手中领来的“钦差大臣关防”,是一个很大的印章,用满汉两种文字各刻了六个字,是乾隆十六年刻制的。 十七、十八日两天,林则徐又被召见入宫。从十一日以来,连续八天被召见,每次都准许坐在毡垫上。 十一月十六日领取关防的那天,正是阳历一八三九年元旦。七天以后林则徐就离开了北京。在这期间他极其繁忙。首先是准备出发。从北京到广东将是一次长达两个月的旅程。在京的志同道合的好友几乎每天都来拜访林则徐。吴钟世搜集了各种情报,向他汇报。 龚定庵也来到林则徐位于烧酒胡同的住所访问。因为来客太多,无法细谈,他又给林则徐写了信。定庵文集中的《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就是当时写的信。信中提出了各种建议:要求将吸食鸦片的人处以缳首诛(绞刑),将制造和贩卖者处以刎脰诛(斩刑),士兵吸食者也要斩首;要重视以武力来断绝鸦片,把夷人全部迁往澳门,只留下夷馆一处,以便于互市;甚至要把仆役、左右亲信都视为大敌,对他们严加注意。 十一月二十三日(阳历一月八日),林则徐焚香九拜,开启了严封的关防大印。于是迈开了长达两个月的旅程的第一步。 钦差大臣一行人从正阳门出彰仪门,到长新店时,天色已经昏暗,他们仍继续前进,抵达良乡县,住在东关外的卓秀书院。 道光皇帝在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的同时,向广东当局发出了上谕。递送上谕的折差(传递奏折或上谕的官吏)在林则徐离京的五天前,就已经从北京动身,趱程奔往南方。上谕中说: 近年来鸦片烟传染日深,纹银出洋消耗弥甚,屡经降旨,饬令该督等认真查办。……昨经降旨,特派湖广总督林则徐驰赴粤省,查办海口事件;并颁给钦差大臣关防,令该省水师兼归节制。林则徐到达粤后,自必遵旨竭力查办,以清弊源。惟该省窑口(鸦片馆)、快蟹(走私小艇)以及开设烟馆,贩卖吃食,种种弊窦,必应随时随地,净绝根株。著邓廷桢、怡良,振刷精神,仍照旧分别查办,毋稍松懈,断不可存观望之见,尤不可存推诿之心。再邓廷桢统辖两省地方,事务殷繁。如专责以查办鸦片,以及纹银出洋,恐顾此失彼,不能专一心力,尽绝弊端。现派林则徐前往,专办此事。……乘此可乘之机,力挽前此之失。总期积习永除,根株断绝。想卿等必能体朕之心,为中国祛此一大患也。…… 林则徐临出发时,给北京至广州沿途各州县的官吏发出了这样的“传牌”: ……本部堂奉旨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并无随带官员、供事书吏,惟顶马一弁、跟丁六名、厨丁小夫共三名,俱系随身行走,并无前站后站之人。如有借名影射,立即拿究。所坐大轿一乘,自雇轿夫十二名,所带行李自雇大车二辆,轿车一辆,其夫价轿价,均已自行发给,足以敷其食用,不许在各驿站索取丝毫,该州县亦不必另雇轿夫迎接。至不通车路及应行水路之处,亦皆随地自雇船夫。本部堂系由外任出差,与部院大员稍异,且州县驿站之累,皆已备知。……所有投宿公馆,只用家常便饭,不必备办整桌酒席,尤不得用燕窝烧烤,以节靡费。此非客气,切勿故违。…… 在当时,为了应酬大官们奢侈的巡游,地方官衙往往疲于奔命。通知巡游的“传牌”等于是催促款待;那些称作前站的先遣小官吏,一般都带有预先检查款待准备工作的任务。不仅如此,这些巡游的大官儿们一方面领取出差费用,同时又无偿地随意征用伕役。伕役们在各个驿宿依仗大官儿们的权势,索取钱物。这些惯例所带来的后果,最后都落到当地的贫民身上。 林则徐的这种打破惯例的“传牌”,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当时大官儿们巡游时胡作非为的内情。 4 果然如“传牌”中所宣布的那样,林则徐没有带书吏和幕客,尽量避免巡游的派头。不过,他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必须要保护,那就是“钦差大臣关防”。正因为有了这颗大印,林则徐的命令才等于是圣旨。因此他悄悄地带了保护大印的人。比如石田时之助就伪称是轿夫,跟他同行。 十一月二十四日住在涿州南关外。 二十六日,直隶总督琦善派一个名叫周永泰的军官到雄县来迎接。直隶总督驻在天津,外国人逐渐称直隶总督为天津总督。但这是鸦片战争三十年后的事。总督衙门在道光年间设在保定。 琦善在当两江总督的时候,林则徐曾任江苏的按察使。琦善曾受他的同伙穆彰阿的委托,要求他的老部下林则徐慎重行事。 林则徐简短地回答他的老上司说:“我采取的措施,是为了国家。” 林则徐离开后,琦善给他的盟友穆彰阿写过这样的信:……说服和软化林则徐,看来是办不到的。他说话很温和,但从他的态度来看,似乎已决心要干到底。局面将会被他打乱。我感到我们将不得不来收拾他可能引起的麻烦。 琦善的这种预感真猜中了。后来他担任钦差大臣赴广州,处理被认为是林则徐所引起的鸦片战争的善后工作。 已进入旧历腊月。十二月一日,林则徐会见在恩县当知县的旧友阮烜辉。这天风很大。十二月五日,大寒。河东河道总督栗毓美来访,一起用餐,交谈到很晚。 一般的总督都有管辖的地方。此外,没有管辖地方的是担任运输的“漕运总督”和担任治水的“河道总督”。后者又分河南河道总督和河东河道总督。林则徐在担任江苏巡抚之前,曾经担任过河东河道总督。所以栗毓美应是他的后任。 上卷曾经说过河道官吏的舞弊。但这只限于河南河道。河东方面因为有林则徐、栗毓美这样优秀的官员,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尤其是栗毓美,他这个人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治水,被人称为“河臣之冠”。他在职期间,河堤从未溃决过。开创独特的用砖修堤法的就是他。 林则徐看到栗毓美面容憔悴,说道:“希望您保重身体。” “您也要保重。这次任务繁重,祝您身体健康。” 林则徐到达广东不久,就接到栗毓美去世的讣告。他是过于劳累而倒下的。以后河东河道不断溃决。严禁鸦片的奏文中强调要“得人”。不仅鸦片问题是如此,治水问题也可以说是同样。 林则徐一行人从直隶省到安徽省的行程很快。到达江西省以后,经常因为下雨而耽误行程。 旧历十二月二十一日,过江到达了中路湾。这里恰好位于北京与广州的中间,距两个城市的距离都是二千七百华里,所以起名为“中路”。它坐落在安徽省与江西省的边界上,紧靠着九江。 二十二日,因风向不顺,没有开船。 二十三日,从九江出发,经湖口,勉强抵达二郎洲。 二十四日,风向转西南,船行迟缓。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三天,天气不好,无法开船。 林则徐的心早已飞往广州,对行程这样迟缓,当然感到万分焦急。他在九江曾经接到连维材这样一封信:……英国只要抓住一个借口,就会把强大的军队开进大清国。大清国的军队是抵御不住的,起码沿岸的要地将会被他们占领。林则徐不时拿出这封信来看看,紧紧地咬着嘴唇。他的耳边响起了龚定庵酒后说过的话:中国人如能断绝鸦片,就算以抛弃满洲人的王朝作为代价,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定庵还说过这样的话:满洲人也好,英国人也好,对我们来说都同样是异族。 龚定庵虽是奇人,但他也不会傻到把这样的想法留存于文字。关于他的排满思想虽有种种的说法,但均来源于传说。 不知真伪如何,还传说定庵曾说过这样的话:与其把国家给予满人,还不如割让给西洋人。日本是非间人所著的《清季佚闻》中也引用过这句话,但不知其根据何在。 连维材的信和龚定庵的话深深地刺激了林则徐。 石田时之助凝神注视着林则徐。“他竟然动摇了。这可不是寻常的事。”石田心里这么想着,感到很有意思。看来林则徐可能要采取什么大的行动了。 石田为了忘却在苏州失踪的清琴,期待着有什么惊人的事件发生。他从林则徐表情微妙的变化中,嗅出了将会发生惊天动地事件的预兆。——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十二月二十八日,天气暖和,船仅开到青山。二十九日,风大,无法开船。 道光十八年除夕,这天早晨听到雷声。东北风,开船前进。到达南康府时,岸上送来了酒肴。虽然已经通过“传牌”,禁止款待。但这天是除夕,破例接受了款待。午后再次响起雷声,下起雨来。钦差大臣一行人的船只停泊于吴城镇,在这里过了年。 第二天是道光十九年元旦。清晨,船中摆设了香案,上面铺着锦布,焚香叩拜。北风较大,但林则徐急于赶路,命令出发。 正月初二到达南昌。南昌是江西省的省会,巡抚钱宝琛等文武高级官员上船请安。林则徐上岸答谢,当晚受巡抚邀请,住在南昌的官署,饮酒至深夜。5 石田时之助是作为轿夫随行的。他头戴竹笠,脚穿草鞋,身着粗布衣服。 林则徐住在南昌的江西巡抚官署时,船上由安徽省派来的两名军士守护着关防大印。装在锦囊中的关防大印放置在没有主人的钦差大臣的船舱中。两名军士端端正正地坐在它的两边。看守关防大印的不只是这两个人。林则徐悄悄带来的石田时之助等三名会武艺的人,分别扮作厨师和轿夫,轮流担任警卫。 丢失关防大印,比日本陆军被夺走团旗还要严重。要想给钦差大臣林则徐以致命的打击,最简便的就是盗走他的关防大印。林则徐深知自己树敌众多,因此带来了石田等人。 尽管是在旅途中,正月初二还是充满着新年的气氛,船上的人放松了警惕。 船停泊在省会南昌滕王阁码头的长堤边。林则徐新年准许当地的人来船上慰问,南昌当局也把丰盛的酒席送到了船上。 送酒肴的人回去后,船上摆开了酒宴。过了不一会儿,又有三个女子送酒来说:“这是布政使老爷送的酒。” 酒宴快要结束了,船上的人嬉皮笑脸地伸出酒杯,跟这些送酒的女子说:“请你们顺便给我们斟斟酒吧。” 女子中有一个三十五岁左右俊俏的半老徐娘。石田一见这女人,心中猛吃了一惊。这不是苏州清琴家的侍女吗!?这里面一定有鬼!再一看,女人们正在给船上的每一个人斟酒。石田赶快钻进放在船上的空轿子里。 两个看守关防大印的军士中,有一个好像已经喝了女人斟的酒。只听另一个人说:“我值夜班,不喝酒。” “那么,我去给你倒杯茶吧。” “茶!……好吧,那就领受你一杯茶吧。” 石田揭开轿帘,朝外瞅了瞅。女人匆匆忙忙把茶端来了。她那慌慌张张的神情叫人感觉很不正常。 值夜班的军士喝了女人拿来的茶。“你慢慢地歇着吧。”女人这么说着,站起身来,朝四周扫视了一遍,好像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 女人们下船到岸上去了。“她们还会来的!”——石田深信。因为船上的人大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下来,开始朦胧入睡了。值夜班的也在揉眼睛。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果然是下了蒙汗药!”这肯定是为盗取关防大印作准备,以便把钦差大臣搞下台。关防大印如果在这里被人盗走,那可是一件有趣的事。从旁观者石田来看,对有趣的事是十分欢迎的。不,不必等待对方再来,石田自己就可以把关防大印盗走。现在船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 “不过,林则徐到了广东,还会发生更有趣的事哩!”石田走到两个军士呼呼大睡的地方,拿起装在锦囊里的关防大印,隐藏在船边上。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对男女。女的就是清琴的侍女、名叫美贞的半老徐娘。“没问题了。”女的小声跟男的这么说。 “好像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男的声音也很小。不过,四周寂静无声,石田听得很清楚。 石田一动不动地伏在船边,拔出“两人夺”,屏住呼吸静等着。 “咱们上船去拿那个东西吗?”男人的脚已经跨上了跳板,但还有点犹豫不定。“我不是说没问题吗!”女人焦急地在后面催促着。 这时石田猛地跳起,刷地一下亮出白刃,大声喝道:“对不起,还有点问题!”石田感到很痛快。凑巧碰到这样的事情,这个世界还不是一点没有意思! 男的猛地一惊,踏了脚,险些掉进水中。女的吓得不知怎么办好。 “美贞!”石田叫着女子的名字说道,“这里太暗,也许你看不清楚。我就是石时助。”石田左手高举着装有关防大印的锦囊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吧?不过,现在不能给你。你就老老实实地回去吧!” 美贞扶着男子的肩膀,说:“失败了,回吧!”男的觉得形势不利,拔腿就跑了。 石田冲着他们,大声喊道:“见到清琴,替我告诉她,就说我对她毫无留恋。她大概是想耍弄我一下,我也是随便应付应付。关于林则徐,重要的情况我一点也没有说。” 当两个人消失在黑暗中之后,石田才把关防大印送回原处。 天快亮时,值夜班的军士中有一人从熟睡中醒来。他飞身扑向关防大印,证实关防大印平安无事,才放了心。接着他用脚踢着还在沉睡的同事,神气活现地说:“喂!看你睡得像一头死猪。关防大印要是被人盗了,看你怎么办!” 6 正月初三,北风狂吹,天气寒冷。船上终日来客,不能出发。初四,西北风狂吼,雨中夹雪,不能出发。初五,终日暴风雪,天气严寒,无法开船。 在滞留南昌期间,林则徐会见了公羊学的泰斗包世臣,听取了他的意见。另外,还和往常一样,进行了“黑夜潜行”。 江西省受鸦片的毒害也很严重。“气氛不妙!”林则徐在街上边走边皱眉头。不必去看鸦片馆,只要看一看那些瘦骨嶙峋、面色青黄的人,就知道鸦片已经渗透到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放任十年不管,国家必将灭亡! 假定如连维材所说的那样,英国一旦出兵,大清国不可能取胜。但是,现在必须要明确表示反对鸦片的决心。因此,即使王朝覆灭,也应当显示中国人的正气。有了这样的正气,才能开辟新的时代。现在如果像穆彰阿、琦善那样,一味地怕,中国就会腐烂到骨髓,丧失迎接新时代的能力。要为反对鸦片而战!——一定要把这样的记录留在历史上。即使败了,千秋正气也会永存。 正月初六,河岸上积雪一尺多厚,船沿和船篷上的雪都冻成了冰。林则徐命令铲掉冰雪开船出发。 船溯赣江而上,不久就抵达十八滩的险恶地带。此滩别名为“惶恐滩”。由此可以想象其地形的险恶。不过,林则徐的日记上只不过轻描淡写地列举了所经过的地名,并未记述怎样历经艰险。日记中引用了苏东坡的诗句,对十八滩的地名作了考证,并说:“……按,今之滩名,志载多有参差。……” 林则徐不满足于学术界的主流——考证学,而走向经世济民的公羊学。但他绝不是讨厌考证。就连以公羊学派的骁将而闻名的龚定庵,也十分喜欢考证。考证似乎是中国知识分子天生的一种禀性。他们过于重视“记录”。 林则徐要把“反对鸦片”留存于历史的心情,也是来源于中国人这种尊重记录的精神。两广总督邓廷桢最初倾向于弛禁鸦片,他的门生表示反对,认为这样会“留恶名于青史”。由此也可联想到中国知识分子如何重视历史记录。也许地名的变迁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记录。 正月十三日,过武溯滩、黄金滩、良口滩,住宿于土墙滩。广东海关监督予厚庵派人从广州来土墙滩迎接。 正月十五日称作上元,在中国是节日。因天阴没有月色,在舟中设便宴,慰劳同行的人。第二天,广州府、南海县、番禺县当局派官员来迎接。但立即打发他们回去了。 十八日,因河浅,改乘小船。从南安府开始走陆路。 十九日,越过江西与广东交界的梅岭关。顾名思义,这里以梅花而著名。唐代的柳宗元(字子厚)受左迁时,在这里曾经吟诗:“梅岭寒烟藏翡翠。”元朝征讨南宋的将军伯颜也在这里吟过诗:“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不过,林则徐从这里经过时,梅花还没有开放。 终于进入了广东省境内。过南雄关之后,乘船到达韶关。这里的河已不是长江的支流,而是属于直通广州的珠江水系。下流称为珠江,但这里称作浈水。一过韶关,河流改称为北江,通过怪石林立的曲江,以及英德、清远等沿岸的城市。船只顺流而下,河身越来越宽。所以最后的行程比以前要轻松得多。 正月二十四日到达荔枝园。珠江的水在这里已经掺进了海水。经仙管开往当时的炼铁工业城市佛山镇。——船只继续向广州进发。 7 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阳历三月十日。林则徐乘坐的船,飘扬着“湖广总督”、“兵部尚书”等字样的鲜红旗帜,到达广州的天字码头。直到前一天为止,天气一直阴霾。这一天天气晴朗,耀眼的红旗映着清澄的蓝天。穿着盛装的满洲仪仗兵排列在道路的两旁,在迎宾乐声中,林则徐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从码头来到接官亭。 他一到接官亭,礼炮齐鸣。他是钦差大臣,所以要用最高的礼节,把他当作御使来迎接。接官亭的礼台上,面朝南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罩着一块作为皇帝象征的黄布。林则徐坐在桌前,来迎接的高级官员全都跪伏在下面。 放了九发皇礼炮,一直到“请圣安”礼完毕,钦差大臣受到了和皇帝同等的礼遇。 两广总督邓廷桢代表全体官员行了三跪九叩礼之后,奏道:“臣邓廷桢恭请圣安!”然后抬起头来。 林则徐答了礼。但他已看不清老前辈邓廷桢的面孔,他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摆在黄布桌上的关防大印也好像在摇晃。 四周散发出一种南方特有的气味。那大概是接官亭里的相思树散发出的气味吧。林则徐是在南方长大的,打小时候他就十分熟悉相思树、榕树的气味。 台子下面还有广东巡抚怡良、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和广东海关监督予厚庵。他们曾在江苏省当过布政使、江南提督和税吏长,辅佐过林则徐。 广州将军德克金布、副都统左翼公爵奕湘、右翼英隆等满族驻军的首脑也站列在那里。绿旗营(汉人部队)的将军中有韩肇庆,他的补服上绣着象征二品武官的狮子图样。他因“严禁鸦片”有功,已被提升为总兵。还有广州知府余保纯。他是江苏常州人,字冰怀,早年在家乡以地方士绅的身份,用捐款等方式协助政府,受到巡抚林则徐的表扬。就是他巧妙地压下了花园事件。 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林则徐不由得感慨起来:我将把这些人带到哪里去呢?一旦打仗,担当军职的关天培必然要身临前线。要是打了败仗,许多人将受到处分。我自己已经横下了一条心,可是还要连累这些忠厚的老人啊! 正式的仪式一结束,林则徐一下子被熟人围了起来。“少穆(林则徐的字),行辕决定在越华书院。”邓廷桢眯着眼睛这么说。他比林则徐年长十岁。 在赴任途中,林则徐曾多次派捷足(信使)与广东当局联系。当时他就转告了自己的要求,希望行辕尽可能在离夷馆不远处。越华书院最合适。 林则徐把手搭在关天培的肩上说道:“军门,看到你很精神,我十分高兴。” “少穆,你来得太好了!”关天培的话叫人感到粗鲁、生硬。他比任何人都焦急地等待着林则徐的到来,可是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这种喜悦的心情表达出来。他说:“不,不能叫你少穆,应当称呼钦差大人。……总而言之,我一直在等待着,你来了,一定会做点什么事情。” “那当然。我是打算做点什么事情才来的。”林则徐使劲地摇了摇对方的肩膀,这么回答说。 谕帖 ……本大臣面承圣谕,法在必行。且既带此关防,得以便宜行事。非寻常查办他务可比。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今令洋商伍绍荣等,到馆开导,限三日内回禀。一面取具切实甘结,听候会同督部堂(总督)、抚部院(巡抚)示期收缴,毋得观望诿延,后悔无及。 1 连维材从雕着莲花花纹窗框的玻璃窗里,俯瞰着下面的厦门港。海面上风平浪静,闪耀着早春的阳光。 连维材在望潮山房度过道光十九年的元旦。下面不断传来鞭炮声。那是飞鲸书院的顽童们放的。 连维材的夫人阿婉坐在乳黄色的洋式梳妆台前,用手拢着头发。 很久以前,吴钟世来厦门游玩的时候,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我真幸运,能够见到两个绝世佳人。遗憾的是都是别人的妻子。一个是龚定庵夫人,另一个是连维材夫人。” 定庵夫人何结云确实是一名美女,她和她的丈夫被人们颂为“国士无双、名姝绝世”。而定庵现在却在迷恋着李默琴。同样,连维材虽有着漂亮的夫人,也在广州养着西玲。 “阿婉,这次我们一块儿去广州吧!”维材跟妻子这么说。 “啊?跟我……”维材夫人转过身来。 “对。这次在广州待的时间可能要长一些。” “不过……”她早就知道丈夫与西玲的关系。 “得啦,去吧。” 林则徐在赴任的途中,就曾经写信劝他来广州。而且广州的密探也给他打来了报告,说西玲最近经常在伍绍荣那里出入。 西玲的面影突然映在窗玻璃上,但很快就消融在厦门港明亮的海面上。 连维材夫妇进入澳门时,钦差大臣林则徐还未到达广州。 这时,简谊谭早已在澳门。和保尔?休兹合股经营,专做外国水手生意的酒吧间“不死鸟”,就是他的家。 有一天晚上,店里的客人已经散去,谊谭正在喝啤酒,一个中国人在店门口朝四面瞅了瞅,悄悄地走了进来。 “啊呀,你不是亚福吗?”谊谭瞅了瞅这人的脸,问道,“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让我在你这儿躲一躲吧!”这人一瘸一跛地朝谊谭走过来。这个叫李亚福的人,在做鸦片买卖的人中间还是小有名气的。 “大概是最近禁烟热火起来,从广州逃出来了。”谊谭心里这么想着,开口问道,“你险些叫抓鸦片犯的人抓住了吧?” “是呀。求求你,让我躲藏几天吧。” “你可以到老林那儿去嘛。” “老林也被抓起来了。” “啊?”谊谭吃惊地站了起来。 老林名叫林第发,原来在澳门的县衙门里工作,现在开旅馆。据说他的旅馆是鸦片走私的巢穴,但跟衙门的关系很密切,躲到他那儿去,首先可以保证安全。现在连这个林第发也被捕了,可见禁烟的势头来得十分迅猛。 “谊谭,我是豁出命从广州逃出来的。广州现在糟透了,大伙儿都遭了殃。关系到鸦片的主要人物被一网打尽了,连王振高也被抓走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到澳门。我去过林第发那儿,不知怎么他也被捕了。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谊谭,你这儿是夷人的家,是安全的吧。” “连王振高也被捕了?”谊谭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王振高是鸦片走私组织的最大头目。以前私铸过货币,后来做鸦片买卖获得巨利,通过捐款买了个“都司”的官职。这是捐职,当然只是仅有个名义。不过,都司是四品武官,他最有效地利用这个“虚职”,跟韩肇庆等海军中的高级军官拉上了关系,搞鸦片走私非常保险。不管禁烟多么严厉,也不会把他抓起来的。同伙的人都这么认为,他本人也这么相信。现在连这个王振高也被捕了。 “是呀,咱们这一行可完啦!”李亚福说。 “唉!”谊谭叹了一声。姐姐曾劝他暂时不要插手鸦片,愈来愈证明姐姐说得对。 “鸦片买卖看来是完蛋啦!”李亚福把他那只跛脚放在椅子上,说,“为什么要胡乱抓人呀?” “是要更多的贿赂吧?” “好像不是。……将要从北京来的钦差大臣看来不好对付。据说他造了个名簿,下令把名簿上有名字的人统统逮捕。他是钦差大臣,行贿也不顶用。” “这名簿是怎么一回事?” “上面有五六十个人的名字。听说也有我的名字,所以我赶快逃出了广州。” “有我的名字吗?”谊谭问道。 “好像没有你的名字。你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干这行买卖了。所以我才跑到你这儿来。” “是么。”谊谭喝了一口啤酒,擦了擦嘴巴。 二月二十四日,林则徐的日记中没有记载,但这一天他向广东的布政使和按察使发出了重要的指示。他下发了一个广东有关鸦片的重要犯和次要犯约六十人的名单,下令把他们逮捕起来。名单上开列的名字,都是汇报到北京的鸦片汉奸。这是由政府的监察机关报告来的,或者通过连维材的渠道得知的。他们大多是政府的低级官吏和兵营中的下级军官。 林则徐的命令中说:……上司不得包庇,不得“化有为无”,说自己单位的职员名簿上没有此人,或说该人已死。其中也许有一两个无辜之人,但一经讯问,立即真相大白。名单上的要犯不能逃脱一人。…… 名单上把姓名、原籍和现在的住址都写得清清楚楚。如:谢安,即何老真。系娘妈角税口书差。——他可能就是在花园事件中已被处死的何老近。另外还写道:李亚福,番禺人,又名跛脚福。 这道命令是林则徐还在江西省境内时发出的。由于是捷足送去的,所以比钦差大臣早十天到达广州。因此,发生了大逮捕。 2 居留在广州的外国人,对钦差大臣林则徐到广州的反应各不相同。鸦片贩子颠地仍然不改他的乐观态度。他说:“清国的官吏还不就是为了钱?不管他们怎么说大话,一碰到钱就变成了软骨头。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见钱眼开的。” “不过,这次的镇压与往常好像不一样,连王振高也给抓起来了。”墨慈插嘴说。 “王振高算什么,上面还有韩肇庆哩。你看,还没有听说他受到什么处分吧。那个叫林则徐的大臣收了韩肇庆的许多贿赂,现在要往后缩啦。” “会是这样吗?”墨慈表示怀疑。 “我说的没有错。”颠地说,“你不相信吗?” “我跟你的看法有点不同。”墨慈含糊其辞。 他所说的“我的看法”,严格地说,并不是他的推测,而是温章的判断。从林则徐的清廉和身体力行来看,禁烟将会是彻底的。——温章是这么判断的。只要是金顺记的情报,那就像上帝的启示一样,墨慈是深信不疑的。 外国人称钦差大臣为“皇帝的高级专员”,欧兹拉夫翻遍了典籍,了解到清国任命钦差大臣近年来只有一个先例,那就是道光十二年台湾叛乱时,曾任命福州将军瑚松额为钦差大臣。“这可是不寻常的事啊!”欧兹拉夫眨巴着眼睛说。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严禁鸦片皱眉头,在夷馆里也有对此表示欢迎的。美国籍传教士裨治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说:“我们外国人和基督教在中国受到尊敬,那要等到停止鸦片贸易以后。钦差大臣所采取的措施,使我们朝这种理想靠近了一步。”他在广州的外国人之中充当了反对鸦片贸易的先锋,当然受到鸦片商人们的冷嘲热讽。他是美国系统的欧立福特商会所招聘的传教士。被人们称作“西恩角”耶路撒冷的别称。的欧立福特从不做鸦片买卖。他心里想:“我跟鸦片毫无关系。”对自己有先见之明,颇有点洋洋自得。 欧立福特用一种冷漠的表情,嘲笑着鸦片商人的忽忧忽喜。而颠地心里却很不自在,他暗暗地骂道:“他妈的,等着瞧吧!”颠地坚信林则徐很快就会软化。 夷馆里的外国人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听取来自伍绍荣、卢继光的有关钦差大臣的情报。 从事鸦片买卖的中国人已被一网打尽,在钦差大臣尚未到达之前,广州已出现动荡不安的局面。 三月十日,“皇帝的高级专员”林则徐终于到达了广州。 当天伍绍荣跟外国人联系说:“我们从事对外贸易的人,已经奉命要住在越华书院附近,以便随时回答钦差大臣的询问。据说钦差大臣的性格就这样,一旦想起什么事情,半夜里也要把人叫去询问。看来形势愈来愈严峻。” “我说,你们看吧,”欧立福特痛痛快快地说道,“我早就预料会有这一天。查顿先生赶在‘好’时候回去了。他总算是个聪明人,这件事处理得很漂亮。” “不过,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该轮到我来说:你们看吧!”颠地咬了咬嘴唇,这么回答说。 “但愿今天早晨的礼炮就是宣告鸦片贸易的结束。”裨治文小声地自言自语。尽管他身边都是鸦片商人,但他不在乎。他相信:“今后肯定会是这样的!” 裨治文编辑的《中国丛报》,曾以一百英镑的巨款,在英国悬赏征集“关于鸦片贸易的论文”。他想通过这种征文活动来唤起英国人对鸦片危害的关心。 3 北京城分内城和外城,广州也分旧城和新城。沿着珠江补建的细长的新城,面积只有旧城的四分之一大小。 广州的新旧两城共有十五座城门。十三行街在城外西郊,从它的东端小溪馆往北走二百码左右,那里就有城墙,最近的城门是竹栏门。伍绍荣担任总商职务,经常往来于自己的店铺和海关监督官署之间,所以每天要经过竹栏门好几次。在钦差大臣到达的第二天,他受海关监督的召唤,从竹栏门进入新城。他在新城的街上看到一个人从对面走过来,不觉停下了脚步。心里想:“他果然来了!” 这人是金顺记的连维材。两人郑重地寒暄一番之后,伍绍荣问道:“您是什么时候光临广州的呀?” “三天前来的。本想去拜访您,由于时间关系,我想您一定很忙,所以就免了。” “不必客气。随时欢迎您光临。不过,我目前住在越华书院旁边。” 一看到连维材,伍绍荣就想起了西玲。在花园事件的时候,他曾主动邀请过西玲。以后西玲就经常在他的店铺里出入。最近西玲在长寿庵附近租了房子,住在广州的时间比在石井桥要多。 伍绍荣经常吃连维材的亏,他决心要把西玲从连维材手中夺过来。在钦差大臣到达广州这样重要的时刻,连维材果然来到了广州。 “他来是要看看公行的最后完蛋吗!?”要是在过去,他这么一想,一定会心头火起。但这次因为有西玲一事,心情能够稍微平静了。 海关监督予厚庵和总督、巡抚、提督等人在林则徐的住处吃了午饭,商谈了工作,现在刚刚回到官署。伍绍荣已经被叫到官署,予厚庵向他详细地询问了鸦片趸船的情况。伍绍荣据实作了回答。 “正月二十日,十四只鸦片趸船撤出了伶仃洋,停泊在了洲洋洋面上。第二天,四只鸦片趸船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了洲洋是外国船只回国时必经的地方。” “这么说,船队还在了洲洋洋面上吗?” “是的,是这样的。” “真的会回国吗?” “鸦片在英国和其他国家是卖不出去的,恐怕不会白白地把货装回去。我想很可能是在了洲洋暂时观望一下动静。” “不管他们怎么观望,钦差大臣的决心是坚定的。要让夷商明白这一点。” “我将竭力说服他们。” “你把从伶仃洋撤出去的鸦片趸船开一个名单交上来,呈送钦差大臣过目。” 伍绍荣汇报了该说的事情,出了海关监督官署。 海关监督官署恰好位于细长的新城中央。伍绍荣回去时没有经过竹栏门,而是从官署附近的靖海门出城,沿着城墙向西漫步回到十三行街。 回到怡和行,卢继光的亲信、公行的耳目郭青早已等在那儿。他打听到了新的情况:“连维材会见了钦差大臣,据说是在今天早晨。” “哦!他也见了钦差大臣?” 大概是到达的当天,不可能处理正式日程上的公务。钦差大臣就召见了连维材。这件事可非同小可。连维材受到重视,而且确实是值得重视的人物。——伍绍荣早就明白了这一点。然而,钦差大臣也知道这一点,这使他大吃一惊。 当时也在场的卢继光担心地说道:“维材这家伙通过什么渠道跟钦差大臣拉上了关系呀?” 林则徐在到达广州的第二天写道:“晴,早晨客来络绎。邓制军、怡抚军、关提军、予榷使俱在寓便饭议事。下午答拜数客。晚回。夜作家书一封,托福州的琉球馆客商信局带闽。”在络绎不绝的来客中,就有连维材。制军就是总督,抚军是巡抚,提军是提督,榷使是管理财务的长官,这里是指海关监督。 这一天,越华书院的门前贴出了两张布告。一张是针对随员的,上面写着不得擅离岗位,对文武官员因公务而欲禀谒者,随时接见,但不得接近“游人术士”。公馆内的一切饮食由自己方面准备,不得接受他人的供应;购买物品,应按时价用现金支付;因公外出,临时雇轿,无需派轿来迎,等等。——这是林则徐独特方式的布告。另一张布告上说,民间的讼词,仅接受有关海口的事项;其形式应遵照呈递总督或巡抚的讼诉法规,不受理违章讼诉或直接讼诉。 林则徐在鸦片问题上采取实际措施,是在到达广州后的第九天。在这期间,他尽可能会见各种各样的人,听取意见。对一个名叫蔡懋的通事曾经询问了半天的时间。 三月十八日,钦差大臣采取了第一个措施。他会同总督和巡抚,发出了两封谕帖。一封是颁给公行的,谴责他们过去与夷人勾结的错误。命令三天以内,让夷人缴出汉文和夷文的“甘结”(保证书)各一纸。甘结上应写道:“嗣后永不敢带鸦片。如再夹带,查出人即正法,货尽入官”。“正法”的意思就是处以死刑。 这封谕帖是极其严厉的,甚至把道光十年公行中的东裕行赠送东印度公司大班轿子作为勾结的例子举出来。因为一向禁止夷人坐轿子。 谕帖中还指责说:过去规定夷人初次正装来访公行各商,一般不予接见,第二次来访时才予会见。而近年来据说公行各商中竟有人去澳门迎接夷人。尔等欲献媚得利,廉耻何存?尔等仅知通商致富,欲勾结夷人发财。尔等岂不知夷人之利皆“天朝之所予”?去年夷人中有私售货物者,有携带火药者。而尔等竟佯言“不知”,企图蒙混过去。如此下去,尔等公行究竟起何作用?这次如不要来保证书,可知尔等平日勾结奸夷,私心向外。本大臣将遵循王命,立即对尔等处刑,并没收尔等财产! 另一封是《谕各国夷人》。钦差大臣和夷人之间当然不可能直接接触。这封谕帖也交给了公行。 这封谕帖谴责夷人进行鸦片贸易说:我大皇帝一视同仁,准许尔等贸易,尔等由此而获得利益。……尔等应感恩畏法,不应利己而又害人。而尔等为何竟将汝国不吸食之鸦片带进我国,骗人之财,害人之命?……尔等以此物蛊惑中华之民已达数十年,所得不义之财不可胜数。此乃人心之共愤,天理所不容也! 接着说:关于鸦片之禁令,大皇帝闻说未能严守,甚为震怒,决心加以根除。内地人民贩卖鸦片者,开设鸦片馆者,自不待言,吸食者亦立即处以死罪。尔等来到天朝之地,应与内地人民同样遵守法度。 还说:本大臣来到此地,大皇帝特颁给在平定外域中屡建奇功之“钦差大臣关防”。唯恐尔等远人或不知此严禁,现明申法度。因“不忍不教而诛”也。……在此严禁之下,各省均严厉取缔,鸦片已不可出售。尔等船只长期漂流洋上,徒耗经费,且有风火之虞。…… 接着命令缴出全部鸦片:“谕到该夷商等,速即遵照,将趸船鸦片,尽数缴官,不得丝毫藏匿。” 另外,也同公行的谕帖上所写的那样,要求夷人呈上保证书。如“悔罪畏刑,尚可不追既往”,保证进行正常的贸易。 最后说:……本大臣面承圣谕,法在必行。且既带此关防,得以便宜行事。非寻常查办他务可比。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今令洋商伍绍荣等,到馆开导,限三日内回禀。一面取具切实甘结,听候会同督部堂(总督)、抚部院(巡抚)示期收缴,毋得观望、诿延,后悔无及。 这样的严厉措施是没有先例的。 “钦差大臣关防”就是准许独断专行的批准书。从越华书院门前张贴的布告也可以看出林则徐不仅是清廉的,而且也是严厉的。公行的商人们接到这道命令,个个抱着脑袋,默默无言。 伍绍荣闭上了眼睛。对于鸦片贸易,伍绍荣一向也是反对的。怡和行从来就与鸦片交易没有关系。搞鸦片买卖是不对的,但是“对外贸易”必须要保护。它不是林则徐的谕帖中所说的那种“天朝之所予”。伍绍荣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父祖之家业”感到惋惜。 4 广州的外商们早已习惯了清国高级官员的所谓严命。中央的指令虽以“谕帖”的形式发出,但一般都不了了之。只要行贿,任何严命都会变成一纸空文。比如像贸易季节一过、夷人必须撤离广州的“禁止越冬”规定,早就变得有名无实了。 “不过,这次绝不会像过去那样。”伍绍荣严肃地提醒外国人注意。 “叫人家杀掉也行的保证书!没收鸦片!浑蛋!”颠地鄙视地说,“这样的事情也能同意吗!?” 在谕帖发出的第二天,海关监督予厚庵通过公行发出指令:钦差大臣正在查办中,在判明结果之前,禁止居留广州的外国人去澳门。但不禁止外国人到广州来。 律劳卑事件后,英商为了加强团结,成立了商业会议所。以后发展为各国商人参加的商业总会议所。这个总会议所当然立即召开了会议。会长是美国商人维特摩亚。 写了保证书,今后带进鸦片就要处斩首刑。——外商们询问会不会真的这么实行,伍绍荣明确地回答说:“落到钦差大臣手里,一定会这么做的。” 伍绍荣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这一点外商们也都很清楚。他说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不行!保证书绝对不能写!”颠地叫嚷着。涉及利害关系的重大问题,颠地这些人的发言是很起作用的;裨治文等少数传教士反对鸦片的呼声,相比之下是无力的。得出的结论是:这次可能要比以前花更多的钱,但也没有办法。 有的人提出了这样的意见:关于没收鸦片,尽管他们说要没收所有的鸦片,但我们交出相当的数量,给钦差大臣留个面子,这样是否可以? 不过,这个意见并不是墨慈提的。他在这个问题上已处于不能说话的境地。根据温章的建议,他把手头的鸦片全部处理掉之后,一直没有进货。他现在是一身轻。他本来想说:“应该把所有的鸦片全部交出来嘛。”可是,他要这么说的话,颠地一定会大声训斥他说:“你可以这么说,因为你一箱鸦片也没有。” 会议没有拿出一个明确的方针就结束了。墨慈登上了丹麦馆的二楼。约翰?克罗斯一直卧病在床,哈利?维多仍跟往常一样待在他身边。 墨慈兴冲冲地拍着哈利的肩膀说:“越来越有意思啦!” “兵船已经集中到这一带来了。”哈利回答说。 墨慈走到窗边,透过窗帘,望着珠江。江面上分布着许多载着兵员的船只。“真是哩!”墨慈回过头来对病人说,“好好养病吧!只要活着,有好戏看哩!” 钦差大臣谕帖中规定的期限是阳历三月二十一日。到了这一天,夷馆方面只是通过公行,通知清国当局说“现在已召开了全体会议,任命委员研究此事。研究的结果将在一周内报告。”既未提保证书也未提交出鸦片的事。 针对这一通知,钦差大臣表达他的态度:“如果不交出鸦片,我将于明天早晨十点钟去十三行街。我将在那里表明我要做什么。”实际上这等于是把期限延长了一天。 包围 哈利把水从水壶倒进杯子,回到约翰的床边,说:“看来情况更糟了!” “会是这样的。”约翰腭骨高悬,眼窝深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躺在这儿,十分清楚。不是从外面,而是里面,内心里面,十分清楚。做鸦片买卖怎么能不受上帝的惩罚呢!” 不一会儿,夷馆内就闹腾起来。 1 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到达广州以后,仍未改他“黑夜潜行”的习惯。他身边只带了石田时之助,跑遍了整个广州。 “好像有人在盯梢!”石田提醒林则徐,而林则徐只回答了一句:“我明白。” 谕帖规定的期限是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恰好是春分,当天夜里新城的外面发生了小火灾。幸好是在城外,如果在城内,就要追究地方官的责任。旧中国的官吏对天气、灾害都要负责任的。如在城内发生火灾,烧了十家以上要扣九个月的薪俸,烧了三十家以上要罚一年的年薪。 “正好是个机会。我们趁着这阵子混乱出去吧!”林则徐催促着石田,说了一声“往旧城去”,很难得地笑了起来。 他们俩朝着与火灾现场相反的方向走去,从归德门进入旧城,直奔六榕寺的西面。林则徐在一座小小的砌有白色砖墙的宅院前停下了脚步。“我要在这座宅院里会一个人。可能时间长一点,你在屋子外面给我警戒。”他给石田留下这几句话,就进了宅院的大门。 这座宅院以前是连维材让给西玲住的。在一间还飘溢着闺房气氛的房间里,林则徐与连维材对面而坐。 “澳门的义律今天接到广州的紧急报告,正准备出发。”连维材报告说。 “今天的事情都已经知道了,这太快了呀!” “是信鸽带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那么,我要进行包围的安排。” 林则徐早就预计到,夷人到期不仅不会同意交出鸦片,恐怕连保证书也不会交。但他早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彻底实现这两项措施。他准备包围夷馆,不惜用武力来根除鸦片。 问题是包围的时间。原定到期那天立即包围夷馆。可是仔细一想,最主要的商务总监督义律目前还在澳门。因此决定要等待义律进入广州。 义律听到广州的情况后,准备立即从澳门动身去广州。 “他就要来了。”连维材说。林则徐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正事一谈完,两人的话就少了。期待的日子即将来临,也确实令人感到紧张。 西玲挂在墙上的那幅做样子的鸳鸯戏水图,还原封不动地在那儿。但是,现场的气氛令人感到挂轴上那种浓艳的色彩已经消除得一干二净。 根除积弊!——这是林则徐不可动摇的信念。不知道包围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是,已经不允许后退了。为了把脓血彻底排出去,什么样的痛苦也都要忍受。 通过破坏来打开突破口!——连维材试图想展开潜藏在他胸中的未来图景。 他们俩相对而坐。两人呼出的气息在某些地方完全协调一致,但过了不久,就令人感到慢慢地分离了。林则徐打算用果断的行动来结束衰世。但对连维材来说,主要还不是结束,而是要开辟一个新世界。两人的气息在这种地方就不一致了。 通过这天晚上的商谈,在逮捕一名有势力的英国鸦片商人的问题上,两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对重视侨民生命的英国来说,这将是一个重大事件。他们想先点起一把火,所以在方式方法上没有多大分歧。 应当逮捕谁呢?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林则徐就打算首先把查顿拿来祭旗。因为他是鸦片贸易的巨头。可查顿在林则徐到任的五天前,就已从澳门回国了。 查顿的名字早已列入被驱逐者的名单。他的回国,林则徐认为是畏惧天朝之法,所以也感到比较满意。他在给北京的奏报中说:……在广东夷馆盘踞达二十年之久、人称“铁头老鼠”的查顿,已乘船回国。 查顿回国后,就充当了提倡对清采取强硬政策的急先锋,并最终导致了开战。从后果上来看,驱逐他也许是下策。 由于查顿回了国,林则徐失去了打击的目标。 “夷馆里的会议情况如何?”他问连维材。 “最强烈反对交出保证书和鸦片的,是颠地。”连维材在夷馆内部也有情报网。 “那么,就定颠地吧。” “是谁,没关系。总之,是一个鸦片商人就行。” “好,就颠地!”林则徐站起身来。 2 在限期的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林则徐说要在上午十点去十三行街,实际上他没有露面,只派去了一个代理官员。 林则徐的日记里写道:“早晚俱对客,本欲出门,未果。”大概是络绎不绝地来了许多重要的客人。 外商们协商的结果,决定不提保证书,而交出一千零三十七箱鸦片,给钦差大臣一个面子。并向公行提出了这个意见。 林则徐通过连维材和水师的报告,十分了解鸦片趸船的情况,估计积存在鸦片趸船上的鸦片约有二万箱。因此,当场就驳回了夷馆的意见。 林则徐已经发过话:“我将表明我要做什么。”这句可怕的话笼罩在十三行街外国人的头上。 究竟要做什么呢?到了下午,终于明白了要做什么。钦差大臣向广州府和南海、番禺两县发出了逮捕英商颠地的命令。 “县”是清朝地方行政区划中的最小单位,相当于日本的“郡”;县上面有“府”,可以看作相当于日本的县。广州府拥有十四个县。广州城西半部属于南海县,东半部属于番禺县。由于一个城市分割为两个行政区,在全市进行通缉,当然要向两个县发出命令。 府县接到命令,再传达给公行。凡是天朝的官吏,即使是最下级的官吏,也不得直接与夷人接触。所以要采取这种迂回曲折的形式。 钦差大臣的命令中说:“速交出颠地一犯!”公行通知夷馆时改为“召颠地先生入城”。 “不能给其他人带来麻烦。我愿意去。”颠地准备接受这个“召”。但其他人制止了他。认为没有钦差大臣签名盖章的保证书,保证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平安回来,就绝不能去。很多人发表意见说:“事到如今,我们应当同生死、共命运。” 二十二日就这样过去了。 二十三日早晨,广州府的官员来到公行,谴责他们“为什么不交出颠地”。 公行在头天晚上召集全体成员,彻底讨论了对策。因为在他们的眼前非常现实地摆着钦差大臣的谕帖。谕帖上明文写着:如不执行命令,将对你们处刑,没收你们的财产。 而他们又讨论了“信用”问题。外国人是他们的重要顾客。出于作为商人应遵守的信用,他们应当坚决保护顾客的生命。——有人发表了这样悲壮的意见。不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讲一半信用”。 夷人遭到追究,是由于他们进行鸦片买卖。而公行的会员是官许的商人,并没有沾手鸦片。他们只是从外商那儿购买合法的进口商品,而把茶叶、丝绸卖给外商。公行并没有得到贩卖鸦片的好处。对顾客要讲信用,但应有个限度。——这就是他们的根据。 于是他们决定了对付官吏的办法。“请把锁链套在我的脖子上吧!”伍绍荣对前来的官员说,“我套着锁链到他们那儿去!”他的意思是要表明公行的生命也处于危险之中,以此来呼吁交出颠地。 “请把我也套起来吧!”总商辅佐卢继光也伸长脖子说,“锁链也好,首枷也好,也给我套上吧!”广州府的差役们真的给他们的脖子上套上了锁链,拉着他们往夷馆走去。 西玲正要去怡和行,刚走到美国馆的前面,看到了伍绍荣那一副可怜的样子,她那发蓝的眼睛一下子就闪出了泪光。 就连夷馆的那些外国人,看到这两个大富豪像罪犯似的套着锁链,也都惊呆了。 维特摩亚会长含泪说道:“好吧,我们再商量一次,然后答复。” 商量已经够多的了。经过翻来覆去的考虑,仍觉得如果交出颠地他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这不仅关系他个人,同样的命运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降临到所有从事鸦片贸易的商人头上。 反复商量的结果,得出的仍是这个结论:即使是应召前去,也要得到生命安全的保证。目前只有尽量拖延,以等形势变化。 颠地商会的一名职员来到公行,要求派出四名委员就此事与清国官吏谈判。四名委员很快来到城内。但与官吏们的谈判依然各持己见,没有成效。没有一个官吏能保证颠地的生命安全。他们坚持说:“这只有钦差大臣才能做到。我们无能为力。”而这位钦差大臣整天接见来客,根本没有顾及这个问题。 当四名精疲力竭的委员回到夷馆时,已是晚上九点。 3 “由我端去吧!”女仆正往主人伍绍荣的房间送茶,西玲半路上接过女仆手中的茶盘。这里是怡和行的店铺内。 伍家在公行商人中最富裕,堪称世界级的富豪,但是非常朴实。在汉特的著作中,也说伍绍荣的父亲极其节俭,怡和行的设备和什器都非常简单朴素。 伍绍荣正在房间里对着书桌沉思。他喜欢读书,桌上和平常一样放着打开的书本。当然,他现在没有读它。 后来他编撰了岭南耆旧遗诗,刊刻过许多先贤的著述,如《粤雅堂丛书》就多达数百种。此外还经手出版了《粤十三家集》、《舆地纪胜》等珍贵的书籍。 伍绍荣的性格主要还是倾向于幽雅的书斋,而不是商业的战场。不过,他对“家业”还是感到眷恋的。 现在有多少万人由于伍家的事业而获得了生计。他对此感到骄傲。现在他被迫处于维护这一骄傲的境地。 “请用茶!”伍绍荣随着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了是西玲。 “啊呀!是西玲女士。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我忙得疏忽大意了,请原谅。” “看您说的。今天早晨,我看到了您和卢继光先生……” “哦,是那个呀。”伍绍荣微笑着说,“脖子上套着锁链,是一副可怜的样子吧?” “您真了不起!能把这样的事一笑了之。我听您店里人说,是您主动要求那么做的,是吗?” “是这样的。”伍绍荣平静地回答说。 西玲感到脚下摇晃起来。她过去所看到的世界都是支离破碎的不完全的世界。她看到过连维材的那种深不可测、难以接近的世界的一鳞半爪,也看过像钱江、何大庚那样简单明了的男性世界的片断。而现在他看到了伍绍荣的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的世界。他没有慷慨之士的那种明朗豪放,也没有激烈狂暴的精神。但是,看着伍绍荣在安详地喝茶的侧面,西玲感到很美。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美呢?对!这是一种秩序井然的美!是循规蹈矩、心满意足地安居,以求得内心充实的囚徒的美! 西玲是不堪束缚的。这和他的性格恰好相反。但这里确确实实有着美。 西玲不能自持了。她把自己的脸埋在端坐在椅子上的伍绍荣的膝上。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手在爱抚自己的头发。 “多么相似啊!”西玲这么想。她觉得跟连维材相似。连维材在狂暴地压倒她的身体之前的那种奇妙的犹豫的感觉,在她的身上苏醒过来。 “不!比他快!”伍绍荣的气息很快就扑到她的耳边,男人的手从她的头发上抚摸到她的下巴上,火热的手掌烫着她的下巴。 西玲抬起头,伍绍荣却把脸转向一边说:“不要看!我现在精疲力竭。我不愿意你看这样的脸!”西玲把手放到对方的面颊上,说:“看着我!我求求您。我要看您疲劳的脸!那也许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脸!” 这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两人分开了。 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下了。只听仆役说道:“连维材老爷求见。” 伍绍荣走到门边说道:“请他到这里来。” 西玲两手捂着面颊,带着畏怯的眼神说:“他到这儿来?我要离开这儿!” “请您就待在这儿。”伍绍荣的声音温和,但他的话却有着束缚她的力量。 她呆呆地立在那儿,迎接连维材的到来。她一时陷入了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当连维材进来时,两人的视线虽然碰了一下,但西玲的眼神发呆,视线的接触并没有迸发出火花,只有连维材的视线深深地射进西玲的身体。 伍绍荣一边劝坐,一边问道:“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我今天早晨,看到您套着锁链去了夷馆。”连维材的话每停顿一次都要紧闭一下嘴唇,“听说,是您自己要求这么做的。我想,就这一点,向您进一句忠言。” “请吧!” “您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可怜的样子呢?拉您去的,不过是抵不上一根毫毛的小官吏。我希望您能具有一个商人的骄傲。” “要说商人的骄傲,我觉得我比谁都强烈。” “那为什么还要套着锁链去呢?” “那是商人之道。” “是吗?今后我们国家要养活众多的人口,就必须要发展生产,把货物流通搞好。尤其是同外国的贸易,这在不远的将来将成为救国的大道。我们的时代就要到来。做任何事情都要依赖我们的财力。我们应当挺起胸膛走路。没有犯罪,就不应当让人家套着锁链,拉着走。看到您的样子,我哭了。您到底干了什么呀!?” “我自己把锁链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刚才说的商人之道。在必须要这么做的时候,商人什么事都要做。” “受任何的屈辱也……?” “是的。” “难道您是说这里面有着骄傲吗?” “有!有着锁链、首枷都不能磨灭的极大的骄傲。” “是这样吗?我国最大的贸易家,竟然让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儿们拖着走!” “看来您是太拘泥于形式了!” “……”连维材无话可说了。拘泥于形式,这应当是连维材奉献给伍绍荣的话。可是,背负着公行这一躯壳的伍绍荣,现在却把这句话抛向自由自在的连维材。 连维材目不转睛地盯着伍绍荣带着傲气的面孔。 西玲还像虚脱了似的站在他们两人的旁边。伍绍荣好像是把她当作自己胜利的一个证物,摆在连维材的面前。他的话之所以强有力,使得连维材感到畏缩,也许是由于把西玲当作了背景。 连维材站起身来,说:“您是我的对手。我曾经听人说过,杰出的武将希望敌将也是出色的人物。我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来说了想要说的话。好吧,再见吧!祝您顽强地奋斗!” “谢谢!”伍绍荣拱了拱手说,“我准备尽力去做。这几天的事情,我总觉得是把您当作对手。这个敌将看来是太出色了!” 4 在清朝政府派出了钦差大臣这一重要的时期,英国商务总监督义律却待在澳门,他有他的想法。义律是这么想的:清国的目的是取缔鸦片,它的目光将首先放在河口的鸦片趸船上。因此,钦差大臣的司令部一定会设在澳门。 可是,义律估计错误了。林则徐了解鸦片贸易的巨头们是在广州的夷馆里操纵着鸦片趸船。因此他把矛头对准了广州十三行街。 义律在澳门得到钦差大臣谕帖的抄本,这才意识到战场不在澳门,而是在广州。于是,匆忙溯珠江而上,来广州。出发之前,他命令英国所有船舶齐集香港岛附近,悬挂国旗,准备抵抗清国方面的一切压力。 “你哄着他,他就骄傲自大;你严厉地对待他,他就会往后让。”——义律在与清国的官吏打交道时,深信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义律在给外交大臣巴麦尊的报告中,也充分显露了这种思想。他说:毫无疑问,强硬的言行将会抑制地方当局的粗暴气势。 义律把钦差大臣的谕帖看作不过是一般莫名其妙的逞能要强。可是,钦差大臣却在等待着他进入广州。 谕帖上说的期限是三月二十一日,实际上延长了一天。二十三日,伍绍荣又套着锁链去了夷馆,林则徐也没采取什么特别行动。而且二十四日是星期天,清国方面也没怎么催促,看起来好像是弃置不管。其实一切都是为了等待义律。 义律进入广州十三行街的夷馆,是二十四日下午六点。 商务监督官的办事处并没有设在过去的东印度公司,而是在法国馆与美国馆之间的中和行。义律一到,首先高高地挂起英国国旗。他是军人出身,特别喜欢挂旗子。然后他给公行写了这么一封信:我同意让颠地先生进城。但是,必须附加条件,我要以商务监督的身份与他同往,而且要得到盖有钦差大臣大印的明文保证,不得把我们二人隔离。 另一方面,林则徐一接到义律进入夷馆的报告,立即发出了“包围”的命令。其实一切早就安排妥当,只等义律的到来。 约翰?克罗斯的病情仍无好转。曼彻斯特糟糕的环境早就把他的身体搞垮了。哈利?维多给生病的朋友倒水喝,来到窗前木架边,不经意地朝外面看了看。 因为禁止外国人出境,从前几天开始,清国已经在夷馆布置了少数岗哨。但这时哈利所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情景。一片灯笼的海洋包围了夷馆。这些灯笼上写着南海县、粤海关等字样,其数达数百之多。 哈利把水从水壶倒进杯子,回到约翰的床边,说:“看来情况更糟了!” “会是这样的。”约翰腭骨高悬,眼窝深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躺在这儿,十分清楚。不是从外面,而是里面,内心里面,十分清楚。做鸦片买卖怎么能不受上帝的惩罚呢!” 不一会儿,夷馆内就闹腾起来。 钦差大臣再次给伍绍荣下了谕帖。谕帖上说:前已说过,鸦片要全部入官,三日之内写出保证书,但至今没有答复。因而,对停泊于黄埔的外国船只实行“封舱”,停止买卖,禁止货物的装卸;各种工匠、船只、房屋等,不得雇用、租借于夷人。违反者以私通外国罪惩处。夷馆的买办及雇员等,全部退出! 到晚上九时,夷馆内已经没有一个中国人。 义律感到这下糟了。他这才明白对方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等着他进入广州。 以前清朝的大官受命来取缔鸦片,一般都是来到澳门一带,坐在船上,在鸦片趸船汇集的珠江河口来回转悠。他们只是要显示一下他们忠于职守,适当地上奏一下就了事。但林则徐并不是表面上取缔,而是要彻底根除鸦片。他十分清楚,如以清国的海军力量来巡查海面,费多大力气也是白搭。办法只有一个。包围鸦片贸易的根据地——夷馆,强制对方全面屈服,从而一举解决问题。 义律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他恨得咬牙切齿。 被包围的外国人共二百七十五人。他们以义律为中心,举行了紧急会议。在这个会上,颠地缩在一边。他觉得这个乱子是因为他而引起的,垂头丧气。 詹姆斯?马地臣旧译“孖地信”。拍着颠地的肩膀,安慰说:“也不全都是因为你。要逮捕你,不过是把你当作代表。对他们来说,逮捕我也可以。”面临困境时,友谊往往会加深。 马地臣勾结查顿,正在经营“查顿马地臣商会”。从鸦片存货的数量来说,马地臣远远超过颠地。 “马地臣先生,我想听听您的高见。”义律首先征求马地臣的意见。 詹姆斯?马地臣当时四十三岁,苏格兰人,爱丁堡大学毕业后,进入加尔各答的马金特休商会,后来成了在广州开创鸦片贸易的曼益商会的大股东。一八三二年联合查顿,开办了庞大的鸦片公司。在居留广州的外国人当中,他被看作是最重要的智囊人物。过去在澳门无法进行大宗的鸦片交易时,就是这位马地臣想出了把鸦片趸船开到伶仃洋上的办法。最初把鸦片运到南澳和福建省沿海地区,也是他的创举。义律是想借助于这位马地臣的“智慧”。 提起鸦片商人,人们想象一定是面目凶恶的人。其实马地臣的外表是个完美无缺的绅士。他用一种与会场的紧张气氛不相称的、冷静而稳重的声音说道:“同外界断绝了联系,那就毫无办法了。先决条件是和往常一样,进行收买工作,同外界取得联系。” “请问怎么联系呢?”义律问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是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呀!” “首先得有人出去。” “怎么出去?” “强行出去是不可能的。可以考虑合法地出去嘛。”马地臣这么说,仍然是那样沉着冷静。 “合法地?” “我们研究研究前些日子钦差大臣关于逮捕颠地先生的命令。”马地臣掏出这道命令书的抄本,说,“这是从伍绍荣先生那儿拿来的。关于要逮捕颠地先生的原因,写着这样的事:‘闻得美利坚国夷人多愿缴烟,被港脚夷人颠地阻挠。’您看,钦差大臣对美国人好像还有点好感哩。” “那么?”义律焦急地催促马地臣说下去。 “中国在兵法上有一条法则,叫以夷制夷。对待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分裂我们的战术。总之,我感到钦差大臣有施展这种战术的可能性。说不定他希望我们分裂,而把与鸦片无关的美国人放出去。比如说,放出像欧立福特这样的人。” “有道理。让美国人出去,取得联系,是这样吗?” “当前恐怕只有这个办法。明天就请欧立福特先生去恳求,怎么样?” “当然可以。”欧立福特商会的头头这么回答说。但他好像没有多大信心,又说:“不知道起不起作用。” “尽量去做吧。”马地臣说,“我也采取了一些措施。……” “采取了措施?”义律追问。 “嗯。在撤退出去的中国人当中,我已经托了一个最能说会道的人,要他去告密,尽量夸大商馆内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不和。” 5 改名为林九思的原丝绸商人久四郎,也从十三行街的夷馆里撤了出来。根据钦差大臣的命令,夷馆内的所有中国人都必须退出来。原名叫久四郎的林九思,伪装是澳门出生的中国人,当然要退出夷馆。 他在夷馆里当印刷工人。当时广州有两种像简报性质的英文报纸,一个叫《广东报》,一个叫《广州纪要》。另外还发行号称是季刊、内容充实的《中国丛报》,其主编是裨治文,正式的撰稿人有欧兹拉夫等人。这个《中国丛报》,林则徐曾让幕客加以翻译;魏源曾作为《海国图志》的附录出版,于幕府末期传到日本,题名改为《澳门月报》。本来是经常缺期的季刊杂志,却变成了“月报”,实在有点儿奇怪;而且发行所也不在澳门,而是在广州的夷馆内,译成这样的题名,实在叫人难以信服。这些都不说了。除了这些英文的报刊外,还要印刷基督教传教用的文件,当然需要像久四郎那样的掌握汉、英两种文字的懂印刷技术的人。 在从夷馆退出来的买办、仆人和勤杂工当中,有相当多的人跟久四郎一样,在广州没有栖身的地方。因此,伍绍荣为这些人开放了太平门外自家的仓库,让他们在那儿住宿。 广州的三月湿气很大,整天浓雾弥漫。不过,气候相当暖和,在这个临时住处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在这个作为临时宿舍的仓库里,先烧了一阵子炭火。这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驱除湿气。 第二天早晨,久四郎溜溜达达地进了城。马地臣委托他去找总督府的一个官吏。让他说他要报告夷人的动向。 马地臣果然有眼光,久四郎确实是口若悬河。他说夷馆内的英国人和美国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几乎要互相扭打起来。 久四郎的这一情报立即传到钦差大臣的耳朵里,林则徐下令:“把此人叫来!” 久四郎被叫来之后,毕恭毕敬地在钦差大臣的面前装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早在日本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二掌柜。经历了海上漂流后艰苦的异乡生活,他对自己的才干更增强了信心。在陌生的土地上,语言不通,无亲无故,而他却能在这样的境遇中,一个接一个地找到可以投靠的人,连上帝也拉过来为自己帮忙。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是个多么聪明的人。 在久四郎的眼里,连清国的钦差大臣也是应当为他的舌头所左右的人。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他必须毕恭毕敬。他非常懂得获得他人好感的办法。 林则徐问清了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不和之后,又打听夷馆里的粮食情况。 “夷人吃的东西,跟我们有些不同。蔬菜、鱼虾之类要在当地购买,能够储藏的东西已经带进去了很多。”久四郎回答说。 “水怎么样?”林则徐问道。 “是。水好像不多。不过,走了几百名买办、仆役,他们的那一份留了下来。听说好像规定了每人一天要分多少水。” “夷人们对包围的前景说了些什么?” “是。义律说最多一个月。还说军舰最近就要从印度开来。” 久四郎是要煽动林则徐,意思就是说:“一定要快,要拉拢美国人,在军舰从印度开来之前把问题了结。”他以为这是一种咒术,只要他这么一说,对方就一定会随着他的意思转。 连维材听到夷馆的雇员林九思向林则徐报告夷情的消息,立即找温章问道:“你知道夷馆的林九思吗?” “知道,在澳门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在海上漂流过的日本人。” “哦,是日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单地说,是个头脑机灵、溜须拍马的人。” “是个浅薄的人吗?” “不,是个相当慎重的人,可以说是谋士类型的人。”温章虽有优柔寡断的缺点,但他看人还是很敏锐的。 连维材赶忙去见林则徐。他到达越华书院的时候,林则徐正接到公行通过海关监督呈递上来的一份美国商人的请求书。请求书的主要内容是:我们向来与鸦片毫无关系,而且保证今后也不贩卖鸦片,恳求重开贸易。呈递人是欧立福特商会的查理?金谷。请求书的末尾为自己辩解说:这个保证之所以在限期之后提出,是因为想等待与其他的商人一起提出。 林则徐绝不是受了久四郎的舌头的左右。在这次赴任之前,他尽一切力量研究了外国的情况。他对国际形势的认识,基本跟魏源一致。他们所获得的资料的来源也大体一样。 魏源根据历史的事实,在《海国图志》中指出英美两国的矛盾说: 过去佛兰西开垦弥利坚之东北地,置城邑,设市埠,英夷突攻夺之。佛夷与英夷在此成为深仇。及后,英夷横征暴敛,弥利坚十三部起义驱逐之时,曾求援于佛兰西。 林则徐的脑子里早就有过什么时候要利用这种矛盾的想法。久四郎的供述只不过成为旁证林则徐有关外国情况的一个事例。 “把美国人从夷馆里解放出来,暂时让他们住到别的地方去,英夷可能会感到更加孤立。”林则徐看了金谷的请求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恰好这时连维材来访,林则徐向他透露了这样的想法。 “不行!不能批准!”连维材几乎要抓住林则徐的袖子,表示坚决反对。 “为什么不行?对方有矛盾可利用,那就要利用,这不是兵法的常规吗?我听说美国这个国家是造了英国的反而建立起来的。” “对商人来说,本来就没有国境。” 林则徐看着连维材认真的面孔。二十年来,他提供了政治资金,但一次也没有提出过强加于自己的意见和要求。 林则徐只是偶尔想过自己是被当作象棋上的“車”来利用,但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行动受到限制。 “国境?”林则徐还是有一点国际知识的,这个词儿还是懂得的。如果是其他的清朝大官儿,恐怕连这个词儿也不懂得。他们不知道天朝之外还有其他的国家,也不知道国境究竟在哪儿。他们认为中国本身就是一个世界。 “义律现在猜不透钦差大臣究竟有多大决心。他所希望的是您的决心动摇。现在如果可怜美国人,就有可能被他误解为您的决心产生了动摇。义律就会因此而得到鼓舞,说不定真的会坚持一个月。现在如果采取坚决的态度,也许几天之内他们就会举手投降。”在林则徐的记忆中,连维材这么侃侃而谈还是第一次。 “也许是为了今天,他才对我寄予期望吧。”林则徐这么想。他想到二十年的交往,觉得不必再讲什么道理了。 “好吧,驳回美国人的请求!”林则徐拿起朱笔,在纸上写道: 该夷一面之词,恐不足据。一时开舱等事,尚难准行。 屈服 夷馆里外国人的生命危在旦夕。除非全面接受钦差大臣的要求,别无解围的办法。连智囊人物詹姆斯?马地臣也缩着肩膀,一味地摇着脑袋。 义律终于屈服了。他为了推行外交大臣巴麦尊的强硬政策而窜进广州以来,仅仅过了四十八小时。 1 美国商人的请求被无情地驳回了。再加上总兵韩肇庆又被钦差大臣革职和逮捕。义律听到这些消息,才真正领会了林则徐不是一般的“清国大官儿”。 上千名包围的官兵,通宵吹着喇叭,敲着铜锣。馆内夷人连觉也睡不好,而且储存的粮食和饮水也不多了。 义律办事处的墙上,张挂着钦差大臣的四条谕帖: 一、论天理……尔等离家数万里,一船来去,大海茫茫,如雷霆风暴之灾,蛟鳄鲸鲵之厄,刻刻危机,天谴可畏。我大皇帝威德同天,今圣意要绝鸦片,是即天意要绝鸦片也。天之所厌,谁能违之?如英国之犯内地禁者,前在大班喇弗图占澳门,随即在澳身死。道光十四年,律劳卑闯进虎门,旋即忧惧而死。马里臣(马礼逊)暗中播弄,是年亦死,而惯卖鸦片之曼益(丹尼尔?曼益),死于自刎。……天朝之不可违如是,尔等可不懔惧乎? 二、论国法……今则大皇帝深恶而痛绝之(鸦片),嗣后内地民人,不特卖鸦片者要死,吸鸦片者也要死。恭查《大清律例》内载:化外人有犯,并依律拟断等语。……若贩卖鸦片,直是谋财害命。况所谋所害,何止一人一家?此罪该死乎?不该死乎?尔等细思之。 三、论人情……尔等来广东通商,利市三倍,即断了鸦片一物,而别项买卖正多。要做鸦片生意,必至断尔贸易。且无论大黄、茶叶不得即无以为生,各种丝斤,不得即无以为织。即如食物中之白糖、冰糖、桂皮、桂子,用物中之银硃、滕黄、白矾、樟脑等类,岂尔各国所能无者?而中原百产充盈,尽可不需外洋货物。 四、论事势……尔等远涉大洋,来此经营贸易,全赖与人和睦,安分保身,乃可避害得利。尔等售卖鸦片……即里闾小民,亦多抱不平之气。众怒难犯,甚可虑也。出外之人,所恃者信义耳。现在各官皆示尔等以信义,而尔等转毫无信义。……况以本不应卖之物,当此断不许卖之时,尔等有何为难,有何靳惜?且尔国不食,势难带回,若不缴官,留之何用?至既缴之后,贸易愈旺……本大臣与督、抚两院,皆有不忍人之心,故不惮如此苦口劝谕,祸福荣辱,皆由自取,毋谓言之不早也! 夷馆里外国人的生命危在旦夕。除非全面接受钦差大臣的要求,别无解围的办法。连智囊人物詹姆斯?马地臣也缩着肩膀,一味地摇着脑袋。 义律终于屈服了。他为了推行外交大臣巴麦尊的强硬政策而窜进广州以来,仅仅过了四十八小时。 三月二十七日,刮起了大风。悬挂在夷馆旗杆上的英国国旗,从早晨起就呼啦啦地飘扬着。 义律默默地站在窗边,长时间地仰望着国旗。过了一会儿,他狠劲地关上窗户,大声喊道:“诸位,在英国的国旗下面,英国的臣民遭到监禁!财产遭到抢夺!”一时间没有人答话。这时他决定屈服,缴出鸦片。 中国的雇员全部撤走了,商馆正遭到武装士兵的包围,粮食和饮用水都储存不多了。从印度召军舰来,现在为时已晚。军舰要一个月才能到。那时,夷馆里的人恐怕早就饿死了。 “义律大校阁下,这不是您的责任!”马地臣终于开口说话了。 “中了他们的奸计啦!” “不,这种计策也不高明。这是恐吓!是抢劫!” “不管怎么说,生命是最宝贵的呀!”商人们小声地在议论着。 “诸位!”义律突然高声喊道,“事情并没就此结束,只不过是迎来了新的局面。用屈服来结束,——大英帝国是绝不能忍受的。即使出现更困难的局面,还得要求诸位协助。这并不是我在要求,是光荣的英国国旗在向诸位要求!”义律眼露凶光,紧攥的拳头在颤抖。 接着,墨慈自作聪明地说道:“归根结蒂,都因为对方是不明事理的狗官。”可是,没有一个人给他帮腔。他的这种空洞的即兴发言,跟现场被义律制造出的气氛一点也不相称。 有的年轻职员浑身颤抖,有的人用手绢捂着眼睛。 马地臣扫视了大家一眼,说道:“诸位,我希望大家要做好思想准备。只是接受要求,对方还不会解除包围的。很可能是把我们关在这儿当作人质,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收鸦片。我希望大家了解,被包围的痛苦,还要继续下去。” 义律闭上眼睛,听着马地臣的发言。他把嘴巴咬得发痛。 当天,林则徐一早就接待总督邓廷桢的来访,两人密谈了很长时间。 总督回去之后,上午十点前,伍绍荣和卢继光送来了义律的禀(请求书)。禀上说:全部缴出英国人手中的鸦片。希望明示装载鸦片的英国船只应开往何处。关于鸦片的清单,等我查清后,立即呈阅。 林则徐不禁产生一种胜利的喜悦。尽管他抑制着自己,想到“大事还在后头”,但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自到任以来,他第一次在公行的商人面前露出温和的笑脸。然后他上了轿子,去往旧城。 天气突然热起来,市民们都换上了单衣。 他来到巡抚官署,把义律的屈服告诉了怡良,商谈了善后,跟怡良共进午餐。林则徐很久没有这种舒畅的心情了。但这样的时间也很短,今后的事情开始占据了他的脑子。 第二天早晨,伍绍荣又带来了义律的信。信上说英国人所有的鸦片共计两万二百八十三箱。 “先给夷人送点牛羊肉去。”林则徐这么吩咐伍绍荣说。 “他们最希望的是先让仆役回去。”伍绍荣说。 林则徐考虑了一会儿,说:“这个放后一点吧。” 傍晚,北风狂吹,天气突然变冷,昨天以来的闷热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2 关于鸦片战争,除了像《筹办夷务始末》、《宣宗实录》等,以及留下的奏文、谕文、地方志之类的所谓官方资料外,还有不少私人的著述。在小说方面,以程道一的《鸦片之战演义》为代表。他采取的是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的形式,读起来很有趣,但内容有些是杜撰的。如好几年前已经去世的曹振镛,却在道光十八年作为军机大臣在小说中出现。 另外著者不明的《夷艘入寇记》、《英夷入粤记略》和夏燮的《中西纪事》、李圭的《鸦片事略》等,作为私人著作也颇有名。这些书都是作者根据资料或传闻而写的。在这方面,作为目击者记录的《夷氛记闻》据云原题为《夷氛闻记》。《夷氛记闻》是后人篡改的。,似乎最为精彩。 《夷氛记闻》的作者梁廷枏,广东顺德人,当时供职于越华书院,硕学之士,尤其热心于外域史的研究。越华书院正是钦差大臣的行辕,林则徐经常去拜访他,听取他的意见。 这部《夷氛记闻》有些记述很有趣。 据说有一天晚上,林则徐把伍绍荣叫去说:“你是官商,今后如果要向夷人赔偿鸦片款,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啊!”当时广州的街头巷尾正流传着一种谣言,说伍绍荣私下对义律作了保证,将分年偿还没收的鸦片款。 两万多箱鸦片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包围了几天,义律就痛痛快快地把它交出来了。因此就造出了这样的流言。关于这一点,梁廷枏写道:“无明显证据。” 在没收的两万多箱鸦片中,查顿马地臣商会占七千箱,颠地商会占一千七百箱,这两家公司就将近占了总数的一半。 当时广州的鸦片批发价格,一箱为七八百元,所以总额达一千五百万元。不过,在印度购进的原价为每箱二百元,因此,实际损失包括运费在内,估计为五百万元左右。 义律呈报的是两万二百八十三箱。其实帕斯人公司的四百零六箱和另外一百一十七箱是重复的,所以鸦片趸船上存放的鸦片实际是一万九千七百六十箱。但是,一旦上报,也就没法更改了。义律因此决定以每箱五百元的价格,从颠地商会购买五百二十三箱,以供清国政府没收。 颠地小看了林则徐,直到最近他还在印度收购鸦片,几天之后即将到达的船上就有他的鸦片。 美国领事皮塔?斯诺报告说:美国商人根本没有鸦片,只为英国人代卖一千五百四十箱,已退还给义律。 义律说他已同意缴出鸦片,因此要求恢复行动的自由。 钦差大臣采取了这样的对策:各个商人如缴出表册上数量的四分之一,允许归还买办和仆役;缴出一半,允许坐舢板船往来;缴出四分之三,允许重开贸易;全部缴完,一切恢复正常。 林则徐过去禁烟也是采取这个办法。他是一个讲究实际的政治家,遇事喜欢分阶段进行。 另外,当时对没收的鸦片,每一箱换给茶叶五斤,以示嘉奖。 义律之所以屈服,是因为他看到了林则徐的决心没有动摇。如果在钦差大臣的措施中让他看出有丝毫妥协的可能,也许他还要坚持下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韩肇庆的革职有重要的意义。 义律最初还抱有一线希望,认为林则徐的“查办”比别人唱的调子虽然高一些,但这里面恐怕仍然有清国官吏之间的“串通合谋”。 当时的鸦片走私,可以说是在韩肇庆的默许下进行的。严重的时候,甚至由清国海军的舟艇来运输鸦片。 由于林则徐在江西发出了要求逮捕的信,拥有都司官职的王振高被捕,在有关鸦片的人们当中引起了恐慌。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颠地等人仍然冷笑着说:“也不过是王振高嘛,还没听说韩肇庆被捕呀!” 说是要严厉禁烟,最多也不过处分一下用钱买了个四品官的王振高,法官的手恐怕不敢动比他更大的人物。因为他们之间有着“串通合谋”。——夷人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现在连韩肇庆也受处分了。韩是左翼总兵,二品官,指挥的兵员达万人,是武官仅次于提督的要职。据说他通过默许鸦片走私而捞到的钱达数百万两。他有这样的官位和财富也逃脱不了处分,这哪里还有什么串通合谋呢?那些抱有一线希望的人们,一听到这件事,当然完全绝望了。 关于韩肇庆的革职,《夷氛记闻》中写得相当详细。 林则徐说要检查学政,从越华、粤秀、羊城三家书院挑出数百名学生,进行考试。他从江苏时代就致力于学政,喜欢为各个书院出考题。这一类的记载,在他的日记中到处可见。 “啊,又来这一手啦!”幕客们都这么想。 在考试的头天晚上,林则徐把印刷工人叫来刻印考题。这个印刷工人在宿舍里待到第二天。 当天的试题有四道: 一、写出大窑口(鸦片批发商)的地址和开设者姓名。 二、写出鸦片零售商贩。 三、写出有关鸦片的见闻。答案上可以不写自己的姓名。 四、断绝鸦片的方法。 林则徐到任以来,会见了各种人,进行“黑夜潜行”,视察了民情。现在他又想唤起纯真的学生们的正义感。这就是林则徐的“观风试”。观看风景,叫观光;视察当地的风俗民情,称为观风。为此而举行的考试,就是“观风试”。 很多学生在第三道题的答案中举出韩肇庆的名字。韩肇庆用官位和金钱控制了许多要害部门,唯有学生的正义感,他控制不了。林则徐立即革了韩肇庆的职。据梁廷枏的书中说,最初林则徐准备判韩肇庆死刑,由于总督邓廷桢说情,才给予革职的处分。 韩肇庆把作为默许费获得的鸦片的一半,作为没收品缴公,邓廷桢对他的“禁烟成绩”很满意,曾在给皇帝的奏文中特别提到韩肇庆的名字,报告了他的“成绩”。现在如果让皇帝知道这位禁烟有功的人实际上是走私鸦片的元凶,邓廷桢的处境就不好办了。林则徐为了照顾这位老前辈的面子,才打消了处死韩肇庆的念头。不过,革了韩肇庆的职,在人们的心理上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3 四月九日,林则徐接到驻扎在虎门的水师提督关天培的一封信。信中报告:“鸦片趸船已从了洲洋开来,并开始缴出鸦片。” 第二天——十日下午,林则徐与邓廷桢、予厚庵一起,从靖海门上船,开往虎门。 十一日,到达虎门,受到关天培的欢迎。这天没收鸦片五十箱。 十二日,没收六百箱。十三日,一千一百五十箱。十四日,八百五十二箱,外加二百袋。 林则徐坐在新会一号兵船上,监督鸦片趸船缴出鸦片。 这样,到四月二十二日为止,共接收了一万一千七百多箱鸦片。为了进行清理,决定暂时停止接收。 二十六日,再次开始接收鸦片。但由于天气的关系,进展不够顺利。 像大虎岛、小虎岛这些地核隆起的岛屿,形状看起来确实像趴伏的老虎,那些浓绿的树阴和褐色的岩石,一会儿沐浴着初夏的阳光,一会儿笼罩在雨云之下,几乎每天都在变化。有时潮湿,有时干燥,忽而阳光灿烂,忽而阴云密布。 五月五日的晚上,林则徐与邓廷桢在船上暂时把公务丢在一边,作诗唱和。邓廷桢的诗集《双砚斋诗钞》中的《虎门雨泊呈少穆尚书》,就是这时写的。诗曰: 戈船横跨海门东,苍莽坤维积气通。 万里潮生龙穴雨,四周山响虎门风。 长旗拂断垂天翼,飞炮惊回饮涧虹。 谁与沧溟净尘块,直从呼吸见神工。 林则徐也和总督的诗韵,写了一首。这就是林则徐的诗集《云左山房诗钞》中的《和邓嶰筠虎门即事原韵》: 五岭峰回东复东,烟深海国百蛮通。 灵旗一洗招摇焰,画舰双恬舶风。 弭节总凭心似水,联樯都负气如虹。 牙璋不动琛航肃,始信神谟协化工。 钦差大臣所乘的船上,挂着一块“烟深海国”的匾额。他把这块匾额写进了诗中。 关于如何将没收的鸦片运往北京的问题,林则徐几乎每天都与邓廷桢商谈。两人一致的意见,认为海路运送可能较陆路安全。于是决定将此意见与巡抚商量。但北京的御史邓瀛反对,认为这么多的鸦片在途中有被“偷漏抽换”的危险。 五月九日,道光皇帝下了裁决:“……断不疑其(林则徐)稍有欺饰。且长途转运,不无借资民力……即交林(则徐)、邓(廷桢)、怡(良)于收缴完竣后,即在该处督率文武官弁,共同查核,目击销毁。裨沿海居民及在粤夷人,共见共闻,咸知震詟。” 到了阴历四月,虎门收缴鸦片也大体完成。 五月十六日,邓廷桢给林则徐送了十八个青荔枝。林则徐难得地作了一首幽默诗,表示感谢。诗曰: 蛮洋烟雨暗伶仃,忽捧雕盘颗颗星。 十八娘来齐一笑,承恩真及荔枝青。 不久前去世的英国著名的东方学家、《源氏物语》的翻译者阿瑟?维里,曾把林则徐的这首诗译成英文。 鸦片全部收缴完毕,是五月十八日。总数为一万九千一百八十七箱和二千一百一十九袋。除去包装的重量,净重二百三十七万六千二百五十四斤,合一千四百零二十五吨。 这天,连维材来到虎门,登上了林则徐的船。“终于大功告成了。”连维材说。 “收缴完了。”钦差大臣回答说,“但是,下面的工作即将开始。” “我得先向您道贺。” “谢谢。由于您的协助,总算走到了目前这一步。” 这时,广州派来了巡抚的急使,传达了上谕:任命林则徐为两江总督。到任前由陈銮代理。“今后该是江宁(两江总督的驻在地,现在的南京)啦!”林则徐仰首朝天说。 “再一次向您祝贺!”连维材说。 一般的总督管辖两省或一省的地方,唯有直隶和两江总督管辖三省的地方。前者是皇城所在地,后者是长江下游的富庶地区,一般都认为比他处的总督地位要高。就日本来说,大概相当于东京和大阪。连维材向他祝贺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这件工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一时恐怕还不能赴任。”林则徐低声说。 “我刚才虽然向您道贺。”连维材说,“其实我还是希望您能在这里多留些时候,处理对外工作。” 十二天之后,北京传来了命令:鸦片就地处理。 4 据说一箱鸦片净重一百斤。其实马尔瓦产的鸦片在孟买装运时一箱是一百零一斤。这是考虑到干燥之后,重量会减轻,因此多装了一斤。 瓦腊纳西一带产的鸦片品质低劣,价钱仅为公班土的一半。而且损耗大,所以在装运时一箱为一百六十磅,即一百二十斤。在运输途中及在伶仃洋上存库期间,经过干燥,大约变为一百斤。箱子的表面上向来都印着1331〖〗3磅(一百斤)。由于以上原因,净重一般都不太准确。 装鸦片的容器因产地而异。一般都是装在长一米、宽五十公分、高五十公分的芒果树木材的箱子里。所以,即使是相当大的房间,最多也只能装进四五十箱。像虎门这样偏僻的地方,可以用作储藏的民房或寺庙是很少的。因此,在处理之前,林则徐建造了临时储藏所。这种储藏所是在广场上围起结实的木栅,上面盖着涂漆的屋顶。有监督的文官十二人,武官十人和一百名士兵,在它的周围昼夜巡逻,担任警戒。 关于处理的方法——根据试验的结果,了解到如果用简单的焚烧法,比如浇上桐油,点火焚烧,鸦片的“残膏余沥”将渗入地中,过后把土挖起来熬煮,仍可得到二三成鸦片。因此,不能采取这种方法。 研究了鸦片的性质,发现它最忌的是食盐和石灰。因此,林则徐令人在虎门镇口海边较高的地方挖了两个池子。据说池子纵横十五丈余。大约是五十米见方的池子。为了防止鸦片渗透,在池子的四边钉上木板,池底铺上石板。临海的一面安上涵洞(闸门),相反的一面挖有沟道。池子的四周围着高高的木栅,木栅里设有监督官等的席位。 首先从后面的沟道把水引进池中,撒下大量食盐,然后从木箱中取出成球状的鸦片块,每块切成四半,投进池中盐水里。就这样让鸦片在盐水中浸泡半天。 然后投进生石灰块。于是逐渐地冒烟,最后沸腾起来。池子的上面搭着跳板,许多小工站在跳板上,用长木棒和铁锄搅拌,加快鸦片融解。 到了退潮的时刻,打开海岸边的闸门,把融解了的鸦片放入海中。 以后,用水清洗池底和四边的木板,使其不留鸦片的残渣。 另外,在现场处理鸦片的正式命令,是五月三十日到达的。而林则徐早在这之前就知道了。北京的吴钟世,把道光皇帝五月九日的裁决意见,用不到十天的时间就送到广东林则徐的手中。当然是通过金顺记的信鸽传递的。 开始销毁鸦片是六月三日(农历四月二十二日)。在两天前,林则徐就设祭坛,祭告海神。 实际祭海神是四月二十日。而作为《鸦片奏案》的附录留存下来的祭文写作日期是四月七日。而且阴历四月七日的林则徐日记也明确写着“作祭海神文一篇”。当时还准备把鸦片运往北京。但林则徐通过吴钟世的快速情报,已经知道了要在现场处理。 祭文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惟道光十九年岁次己亥,孟夏之月,丙寅朔,越七日,钦差大臣调任两江总督林,谨以刚鬣、柔毛、清酒、庶羞,敢昭告于南海之神曰:……” 这种难懂的古文,要逐字翻译几乎是不可能的。大意是这样:首先歌颂了神德,然后陈述鸦片的弊害,因而要严禁,要没收。关于没收的上万箱鸦片的处理,如果用火烧的话,则有被人拾去残膏的危险,因而不如投之深渊,“长沦巨浸”。这样,就会有“蜃蜃气灭凌云之幻”。……所以希望水族们暂且到什么地方去躲避一下这种毒气。我的本意是为了除害群之马,而不是殃及鱼类。 六月三日,雨过天晴,初夏的阳光洒在虎门的海滨。从这天开始处理鸦片。 高级官员轮流担任这一工作的监督。这天从广州来了巡抚怡良、海关监督予厚庵和布政使熊声谷。另外,早就驻在虎门的关天培以及余保纯也来到了现场。 因为是头一天,到天黑只处理了一百七十箱。以后技术更加熟练,因而效率不断提高。###处理了二百三十箱,五日一千四百袋,六日九百箱,七日九百五十箱,八日一千五百箱。…… 5 “又少了一箱!”简谊谭嘻嘻哈哈地嚷着。他夹在许多起哄的人当中,从鸦片处理所外面的木栅栏缝里,瞅着销毁鸦片。 他接受了姐姐的忠告,暂时停下了鸦片买卖。现在禁令越来越严,大头头基本上被一网打尽,看来再没有人插手鸦片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啊!”他心里这么想。其实他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使没有卖鸦片的人,并不是鸦片不需要了。鸦片瘾不是那么容易戒掉的。鸦片鬼还在寻找鸦片。供应一少,价格肯定会上涨。 谊谭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在澳门拼命地收罗鸦片。死刑是可怕的,那些拥有鸦片的人,用最低的价格把没有登上表册的鸦片抛售出去。 他撬开“不死鸟”酒吧间的铺地石,在下面挖了一个洞,洞里填上稻皮防潮,埋进三百斤鸦片。另外还在他情妇卖淫的一间空房子的地板下埋了近千斤鸦片。这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勾当,它比伪造冒牌鸦片更加危险。 他深信鸦片一定会涨价。果然不错,鸦片黑市的价格一下子猛涨了一倍。他认为涨得还远远不够,收藏的鸦片仍不出手。 今后私卖鸦片,如不小心注意,脑袋瓜子可要搬家啊!澳门抓了一个叫纪亚九的家伙,他坦白鸦片是从葡萄牙人安东尼奥那儿买来的,安东尼奥吓得逃跑了。清国的澳门同知一向对此是不闻不问的,这次也大肆抓起鸦片犯来了。 “很快就会松弛下来的。只是林则徐这老小子在这儿的时候紧一阵子。听说他已经当上了两江总督,迟早会离开广东的。不过,等松了之后再出手可就晚了,价格肯定会下跌的。要在价格最高的时候卖。当然啰,这也会带来危险。”谊谭眼睛看着销毁鸦片,脑子里却一直在转悠这些事。每投下一箱鸦片,他就想到价格又提高了一点,心里高兴得了不得。 六月三日开始的销毁工作,六月十五日休息了一天。因为这天是阴历五月五日端午节。 谊谭第三次来看热闹是六月十七日。 “啊呀!不好!”谊谭发现了连维材,赶快低下头。 连维材好像不是来看热闹的,他只在四周踱来踱去,还不时仰首望着天空。 这一天,夷人也难得地来看热闹。他们是欧立福特商会的金谷夫妇、裨治文和本逊,四个都是美国人。 他们向钦差大臣打了招呼,领取了礼品。 林则徐读过《中国丛报》的译文,他以为此举足以禁绝鸦片贸易。 道光皇帝的上谕里说,不仅要让中国人来看看,也要让英国人来看看。但是英国人到底没有来。 目睹苦心经营的鸦片被销毁,那当然不会是愉快的事情。他们只是在广州开往澳门的船上,远远地望着在虎门冒起的销毁鸦片的浓烟。 林则徐在给北京的报告中说:“察其情状,似有羞恶之良心。” 鸦片东流 义律带着挑衅的目光望着虎门的群山。在虎门镇口那边,一度熄灭了的鸦片的浓烟,又重新冒了起来。 “五百万元化成的烟啊!清国对此要付出更大的代价。”马地臣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跟他这么说。 “是呀。你看那烟冒得多高呀!” 1 林则徐“烧毁鸦片两万箱”,在历史上是十分著名的。其实,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并不是点火烧毁的。不过,向浸泡在盐水里的鸦片投进生石灰,立即冒起浓烟。这种情景说它是“烧毁”大概也是可以的。 一般的民众是从栅栏外面观看。他们每天都来。官方也鼓励他们来看。因为考虑到这样会使人们留下对禁烟政策的深刻印象。 有一天,连维材带着夫人来到了虎门镇口销毁鸦片的地方。由于林则徐的特别照顾,他们进入了木栅栏里面。 这时正好向池子投掷鸦片。身体健壮的士兵们,只穿着一条短裤衩,正用斧子劈鸦片箱。芒果树的木箱子,两三下就劈开了。皮球大小的黑鸦片膏子,骨碌碌从里面滚出来。士兵用刀砍成四半,扔进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已经掺进了食盐。池子上搭上木板当踏脚板。小工们也只穿着一条裤衩,站在木板上用长木棒搅和着。 广东南部的六月已经很热了。但让他们脱光衣服,还不仅是由于天气的原因,也有防止他们盗窃鸦片的目的。 士兵也好,小工也好,都是经过挑选的体格健壮的人。大概因为这也是一种带有显示政策性质的仪式吧。这些人都大汗淋漓,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体格健壮的男子汉,我们国家也很多啊!”连维材跟夫人说。 连夫人阿婉眯着眼睛望着这些光脊背的男人,点了点头说:“是呀。” “热心的人们都在议论,如果不趁着还剩下这些健壮的汉子禁绝鸦片,那就晚了。” 阿婉没有帮腔,仔细瞅着丈夫说:“你这个人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议论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上还会生出像你这样的人吗?” “如果时代需要这样的人,恐怕还会生出来的。” “第二个连维材?” “这个暂且不说了”。连维材改变了话题,“来广州已经快半年了。我打算在这儿继续待下去。”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回厦门吧?” “如果你愿意回去的话,……” 阿婉没有答话。 开始往池子里投生石灰了。饱吸着鸦片的盐水,像发狂似的开始冒泡、冒烟。 “你带我上广州来的目的,就是要我来看冒烟的吧?” “是这个目的。” “我在仔细地看着哩。”阿婉入神地注视着那冒起的白烟。 栅栏的外面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一般人都由于鸦片而吃了各种各样的苦头。由于父亲、丈夫、儿子、兄弟、叔伯们吸上了鸦片而弄得倾家荡产。 “这烟是你使它冒起来的啊!”阿婉小声地说,“为了冒这股烟,你付出了金钱,四处奔忙。这烟冒得好高呀!” “我不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所做的事情。” “那么,还有别的?” “这烟不是戏的结束,而是开幕的信号。” “好戏还在后头吗?” “戏的内容,我不太愿意让你看,所以只让你看看开幕,同时也希望你有所准备。” “要说准备,我早就……”阿婉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但她的脸上仍然掩饰不住忧虑的神情。 由罂粟制成的鸦片,正被食盐和石灰分解而化为浆状。不一会儿,临海的闸门打开了,融化了的鸦片,迅猛地流进了大海。大海的颜色比平时显得更蓝了。 只见一只舢板船正从虎门水道开出来。“英国人坐在那只船上去澳门。”连维材指着那只舢板船,跟妻子解释说。 “那也是戏的情节之一吧?” “是不太好的情节。” 没收英国人的鸦片,现在正在销毁。 从连维材的座位上,可以看到钦差大臣在遮阳的伞盖下盯视着那升起的浓烟。化为烟!——他会不会认为这意味着一切的结束呢?不会的。像林则徐这样的人物,不可能认为把鸦片化为烟就万事大吉了。 无数人被这可怕的鸦片所吸引,其根源尚未消除;还有因此而带来的生活的贫困、道德的沦丧。…… 陷进鸦片里的人大多是由于绝望,觉得四面八方都被堵塞,没有一条活路。他们在限定的狭窄的地方出生,受穷,年老,最后死去。为了寻求暂时的陶醉,他们把手伸向烟枪,谁又能责怪他们呢? 乾隆盛世之后,艺术已一蹶不振;既没有能给民众带来欢快的娱乐,也没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在禁闭人们的灰色的墙壁上,没有涂上一点可以愉悦人们的色彩。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着手解决,却突然把鸦片化为一股烟。这确实存在着问题。 被没收了鸦片的英国方面,当然不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地退走。他们很快就要打破中国的壁垒。确实好戏还在后头。 连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说道:“我要回厦门去!” 2 从往来于虎门水道的船上,也可以看到镇口销毁鸦片的地方冒起的浓烟。英国人正坐在这些船上。 储存的鸦片已经全部缴出了,所以商馆的包围解除了,中国的买办、仆役也回来了。由于重开了贸易,当然可以直接在商馆里继续进行交易。 但是,只是缴出鸦片,问题还不能解决。还留下另一个困难的问题。那就是保证书的问题。要英国人保证今后不从事任何鸦片买卖,如果发现带进鸦片,便处以死刑。 义律不准英国人在保证书上签字。另外,对以包围商馆这一强制手段,剥夺了英国人的财产(即鸦片)一事,也要表示强烈的抗议。英国人要全部从广州撤出。 义律劝说居留广州的全部英国人一起撤走。他说:“这是为了对钦差大臣进行抗议而采取的抵制行动。为了使抗议增添威力,我不希望有一个人留下来。”与其说这是劝说,不如说是命令。 义律的官职名称是商务总监督官,也称作领事。他是本国派来的官吏,有权代表政府向英国人发号施令。当然,对英国人以外的外国人,他是不能命令的。 居住在广州十三行街商馆中的外国商人,绝大多数是英国人,但也有少数是其他国家的,美国商人多达二十余人。为了彻底进行抵制,义律要求美国人也撤出广州。 “我们有买卖要做。”欧立福特代表美国商人回答说,“而且,要是实行抵制,为难的只是伍绍荣他们公行,钦差大臣是满不在乎的。” “但是,现在采取强硬态度,不仅对英国,就是对各国将来的贸易也是必要的。我希望你们能很好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一定给予协助。”义律鼓动说。 “让我跟大家商量商量吧!”欧立福特避开义律的热乎劲,这么敷衍着回答。 美国商人商量的结果是,拒绝义律的要求。目前情况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机会。英国人一向占据广州对外贸易的第一把交椅。现在他们要全部撤出,美国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掌握广州贸易的主导权。 “协商的结果,十分遗憾,我们美国商人决定不同贵国商人采取共同步骤。”——义律接到这一无情的回答,气愤地说:“这些家伙一点不明事理。我要再一次说服他们。从长远眼光来看,这种行动对他们也是有利的。” 但是,充当参谋的鸦片贩子马地臣制止他说:“不用去了。美国人只有二十几个。广州留下这么点外国人也好嘛。” “不,抵制行动越彻底越有效。” “义律大校,你忘记了最近商馆遭包围时的教训了吧?” “教训?” “我们不得不屈服,是由于孤立无援。钦差大臣不大恨美国人。当时我们想让美国人出去,在外面进行活动。结果他们也未能出商馆。如果他们成功了,说不定就不是现在这样的形势了。” 叫马地臣这么一说,义律也认真地考虑起来。要是在五年前,还是跟随律劳卑的青年军官义律,一定不顾马地臣的制止,再次跑到美国人那儿去争辩。但他现在已有了五年的经验,年纪已快四十岁了,每天接触的又都是商人,他已经懂得自己必须要保护的,除了居留在这里的同胞的生命财产外,还包括关系到国家利益的贸易。所谓抵制,也不过是为了将来能更顺利地进行贸易所采取的手段。 “对!与其拉美国人一块儿走,还不如让他们留在广州作耳目。”义律终于改变了主意。 于是,英国人络绎不绝地离开广州,前往澳门。他们穿过虎门水道时,当然要咬紧嘴唇,远远地望着在销毁曾是他们所有的鸦片时所冒起的浓烟。 “等着瞧吧!”义律和所有的英国人都冲着这股浓烟,低声说。也有人大声发誓诅咒决心要报仇。 “想不到有这么大的劲头!”义律高兴地看着这些人。他心里想,“还是让美国人留下来好。” 尽管发生了这样悲惨的总撤退,但英国人并没有意志消沉,原因就是广州还有美国人。今后还有希望通过美国人,继续进行对广州的贸易。只要有希望,人就不会消沉。 义律在船上同马地臣商谈了今后的对策。“美国人已经提交了保证书,他们将获得自由贸易的权利。我们当前只能暗暗地通过他们的渠道,搞不自由的买卖。我们首先要以一年的时间为目标,研究对付的办法。”马地臣这么说。他的态度始终是冷静的。义律对这位智囊人物的沉着冷静,不得不感到敬畏。 “一年啊!”义律好似在自言自语,“是呀,太长了不行呀。不能让美国人的势力扩张得太大。” “正是这样。尽管是暂时的,一旦形成美国人垄断对清贸易的局面,说不定大批美国商人就会从加利福尼亚涌过来。我们首先要考虑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 “哦,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得这些贪婪的家伙不来吗?” “把这个地区弄成不稳定的状态。美国人是喜欢冒险的,但是,一谈到做买卖,恐怕还是会考虑安全问题。” “马地臣先生,我明白了。就是说,要把这一带弄成一触即发的危险地区。” 义律来到船尾,望着周围的海面。他心里在琢磨:把军舰从印度叫来吧!经常制造一点小冲突。这样,加利福尼亚的冒险家们就会犹豫了。不过,这不过是临时性的保卫商权的策略。要想求得问题的根本解决和争取将来的发展,恐怕还只有动用大规模的武力。一年期间,在最近一年期间…… 义律带着挑衅的目光望着虎门的群山。在虎门镇口那边,一度熄灭了的鸦片的浓烟,又重新冒了起来。 “五百万元化成的烟啊!清国对此要付出更大的代价。”马地臣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跟他这么说。 “是呀。你看那烟冒得多高呀!” 3 公行总商伍绍荣和卢继光来到了虎门,报告英国人的动静。这一天恰好连维材也带着妻子来观看销毁鸦片。 海关监督予厚庵是外商工作的负责人。他因视察鸦片的销毁工作,暂时住在虎门。伍绍荣和卢继光要见海关监督,进了木栅栏里面。 “留下的夷人只有二十五个,全部是美国人。英国人撤走的意图还不清楚,正在设法探听。”他俩这么报告之后,坐在栏内的特别观看席上。这个席位正好隔着池子与连维材夫妇相对。 卢继光首先发现了连维材,扯了扯伍绍荣的袖子说:“那家伙也来了。是夫妻俩……” 伍绍荣眯着眼睛看了看前方。池子里尚未投进生石灰,还没有冒烟。连维材的样子是看清楚了,但隔得远,两人的视线没有碰到一起。不过,伍绍荣还是感到很紧张。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总觉得跟那个家伙有关系。”卢继光小声说。 “咳哟!”——伴随着这种威武的吆喝声,砍成四半的鸦片块,被不停地扔进池中。其中还夹杂着劈木箱的声音。 卢继光泄气地望着现场的情景。扔进池中的鸦片,在一分钟之前还是可以挽救公行的商品。只要实行弛禁,可以捞取大批利润。在公行的成员中,已有几家店铺面临破产倒闭的危险。这些店铺也将会因鸦片而得救。 多么可恨啊!弄到这种地步,当然是由于钦差大臣采取的措施。大臣是政治家。他提倡严禁鸦片,那也是出于他的政治信念。可是,同是商人的连维材,却与公行为敌,到处进行种种阴谋活动。这样的人是不能宽恕的!——卢继光心里想。 带着夫人来看热闹的连维材,那样子叫人感到他好似在幸灾乐祸地说:“你们看,可以成为公行救世主的鸦片,就这么付诸东流,消失到大海里去了!” 坐在卢继光旁边的伍绍荣也在考虑公行的事情。不过,他并没有把已经从手里漏掉的鸦片的利益同公行联系起来。这种已经过去的事情想它也没有用。他也跟连维材一样,感到这次销毁鸦片不是戏的结束,而是戏的开始。他感到公行灭亡的戏就要开始了。公行虽是他背负的沉重的包袱,但是,一想到要在连维材的面前来演这场灭亡的戏,他感到实在受不了。 生石灰块从四面八方投入池中。不一会儿,池上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浓烟。 栅栏的外面又响起一片欢呼声。 栅栏外面的榕树下,坐着一大堆人。他们在一边喝酒一边看热闹。“吸尽天下苍生血泪的鸦片,现在也要被大海吸走啦!”何大庚吟诗般地说。 钱江好像跟他唱和似的,卷起白色长衫的下摆,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对!中华亿万人民的千仇万恨,在这里烟消云散啦!” “怎么样?西玲女士也来一杯?”何大庚举起酒杯跟西玲说。 是他们把西玲请到虎门来的。这些慷慨之士正在唾沫飞溅地谈论鸦片的危害和根除鸦片的办法。他们直截了当的理论和慷慨激昂的情绪,确实令人感到痛快。西玲一度也曾在这种痛快中发现了生活的意义。但是,现在她的想法不能那么简单了。“血也好,泪也好,这升起的烟中不也包含着伍绍荣的血泪吗!?”她想到这里,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伍绍荣脖子上套着锁链的形象。她刚才还看到伍绍荣带着沉痛的面孔,走进了木栅栏。 现在她想到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痛苦。这个世界同在这里高呼痛快的世界不一样,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是大多数同胞所不理解的世界。 “虽然不太清楚,但问题肯定不是在这儿拍手称快就能解决的。”尽管是漠然的,但她也感到这不是事情的结束,而是开始。 那些慷慨之士好像是认为事情已经彻底了结了。他们兴高采烈,对着浓烟不停地拍手鼓掌。 “啊?”西玲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笑嘻嘻的小伙子。她踮起脚一看,果然是弟弟谊谭。西玲正想喊,小伙子已挤进人群中看不见了。 “不过,他的脸色好像还不错。”西玲朝着弟弟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4 一个老头两手举在前面,摇摇晃晃地朝栅栏走来。他那伸出的胳膊瘦得可怕,从裤脚下露出的两条腿,也瘦得像枯树枝。尖削的下巴,瘦得皮包骨头的面颊,失神的带着泪花的眼睛,铅也似的脸色。——这样鬼魂一般的人,当时是到处可见的。人们称他们为“大烟鬼”。 这就是已变成废人的鸦片中毒者。看起来是个老头,实际年岁也许并没有那么大。据说这些人不到四十岁,脸色和身体就已经像六十岁的老头。这个“老头”显然是个大烟鬼。他抓住木栅栏,把脸挤在栅栏的缝隙里,嘴巴开始蠕动。 看热闹的人把他围了起来。大烟鬼把他的两条瘦胳膊伸进栅栏,好似不停地在哀求着什么。也许他本人自以为在叫喊着什么。但谁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在反复嘟囔了多少次之后,突然冒出一句清晰的话:“赏赐我这个可怜的老头一块鸦片吧!……” 人们屏息敛声地看着这幅情景。各种各样的感慨掠过围观者的心头,一种凄凉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四周寂静无声,连树叶被风吹动、互相摩擦的声音也能听到。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诸位同胞!”慷慨之士钱江站在路旁的石头上,指着那个大烟鬼,大声地说,“你们已经看到了。在广州的街头,诸位看到过多少这样可怜的人啊!那些已经没有气力出外晃悠、像死尸似的躺在破屋子里的大烟鬼,为数更多,而且越来越多。诸位的父母兄弟,不,诸位自己说不定也会很快变成这个模样;变成像这个人这样,不顾廉耻地伸出双手,向人乞求恩赐。——说什么赏给我一点鸦片吧!向谁去乞求呢?还不是去向红毛夷人?你献上国土,他们就会赏赐给你鸦片。那不就是我们中国灭亡的日子吗!……” 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有的人朝自己的周围看了看,他们的眼睛里充满着不安的神情。钱江的脸孔通红。这不只是激动的原因。他刚才大口大口地喝了许多酒,出气很粗。 旁边的何大庚跳上同一块石头,接着说道:“吸鸦片的人倾家荡产,摧毁身体,一天天穷下去。现在有多少这样的大烟鬼啊!是什么人从他们那儿攫取大量钱财而喂肥了自己呢?是有钱的大商人,同夷人勾结、吸同胞血的大商人,就是公行的那些大财主!”何大庚也满脸通红,不亚于钱江。他喝的酒当然也不少于钱江。观众中议论的声音更大了。他觉察到这种情况,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挥舞起紧攥着的拳头,补了一句:“让那些同夷人勾结、吸穷人血的公行商人见鬼去吧!” 公行是官商,把茶叶、丝绸卖给外商,从外商那里买进棉花、毛织品。它是国家正式的贸易机构,不经手国家禁止的鸦片。其中虽有人偷偷地把资金借给鸦片走私商,跟鸦片交易有间接的联系,但公行本身跟鸦片并无关系。可是,一经这位杰出的鼓动家的嘴巴,“公行——鸦片商人吸血鬼”这一公式,就轻轻巧巧地灌进了听众的耳朵。 有钱人剥削穷人——这也是简单易懂的公式。要说广州的有钱人,那就是公行、盐商和地主三种人。其中盐商与地主跟外国人没有直接关系。因此,公行当然就成了吸血鬼的代表。 群众愈来愈激动,他们不仅在窃窃议论,还不时发出附和帮腔的喊声:“对,揍死他们!”“不能饶了他们!”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被煽动了起来,像简谊谭就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把身子靠在松树干上,听了两个人的演说,冷笑着说:“说话的口气好大呀。是老酒喝多了吧!” 不过,绝大多数的人还是由于他们俩的鼓动演说而激动起来。 “打倒公行!”“烧毁十三行街!”正当这样的喊声沸腾起来的时候,伍绍荣和卢继光从栅栏里走了出来。他们报告了英国人的动静,观看了鸦片的销毁,准备回广州去。他们乘的是怡和行的船。六名船员一直在栅栏外等着。 伍绍荣是公行的总商,是广州屈指可数的大富翁,很多人都认识他。广利行的卢继光也是人们所熟悉的人物。 “看,怡和行的伍绍荣!”人群中发出了喊声。 “卢继光也来了!”“吸血鬼!”“揍他!”群众最初是远远地围住他们。随着后面发出的喊声,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在栅栏出口等着的船员们,已经听到鼓动性的演说,早就感觉到了情势十分险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伍绍荣的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一名船员冲着他的耳边小声地说道:“是一些无赖在煽动民众,说公行是走私鸦片的元凶……”船员们也吓得面色苍白。遭到这么多人的包围,是无法逃出去的。 并不是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包围上来,但人数也不下三四十。而且大多是红着眼睛的青年人。 “打!”随着一声高喊,包围的群众好像把它当作信号似的,呐喊着猛冲过来。六名船员把身子靠在一起,想把伍绍荣和卢继光保护在中间。但怎么也抵挡不住。船员们一个个被拉出去,两个公行商人被包围在狂叫着的群众之中。 5 幸亏这是偶然发生的事情,群众还没有准备木棒、石块之类。这是一场敌我纠缠在一起的乱斗,一场徒手战斗。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被拉出去的船员们也只好挥拳迎战了。 卢继光挥动双手,进行抵抗。但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伍绍荣一开始就听凭群众的摆布。他的右颊首先挨了一拳。在他觉得整个脸部像火烧似地发热的刹那间,后脑勺上又挨了第二下。他已站不稳脚跟,东摇西晃起来,这时左边脖子上又狠狠地挨了一击。他的眼睛发眩,向前打了个趔趄。看来打他的人还会点拳术。 他正要倒下的时候,脖子被人一把抓住,又揪了起来。另一个汉子转到他的面前,左右开弓打他的耳光。他的脸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看了看面前的那个汉子。那汉子来回打了他几个耳光之后,用充满憎恨的眼睛瞪着他。大眼珠子上布满了血丝。 卢继光被打倒之后就趴在地上。人们踏在他的背上,扯住他的辫子,当他仰起因痛苦扭曲了的脸时,赤脚板子就踢他的下巴。扬起的尘土进入了他的眼睛。 船员们毕竟比这两个商人会打架。他们挨的揍也不轻,但他们经过海风锻炼的铁拳也叫对方吃了很大的苦头。不过,到底还是寡不敌众。 没有参加的观众,也拼命地呐喊着表示支援:“喂!狠劲地揍!”“啊呀,逃啦!抓住他!”“对!把这个鸦片大王撕成八块!”“叫怡和行姓伍的小子把吸进的血吐出来!” 连维材一出木栅栏,就听到这些怒吼声。他一眼就看清了现场的状况。他平静地回头望着妻子说:“你先待在栅栏边,把身子转过去,不要朝这边看!” “你?” “挨打去!”连维材走了几步,回头这么回答说。只见他像脱兔似的朝乱斗的现场跑去。 另一个女人——西玲,一看这情况,面色刷白。 连维材显然是冲着伍绍荣跑去的。伍绍荣已经被打倒在地,背上还踏着几只泥脚。连维材突然朝他的身上扑去。 “你他妈的想来阻拦!”一个汉子揪住连维材的领口,把他拉起来,攥紧的拳头打向他的心窝。 连维材捂着胸口,踉跄了一下,但未马上倒下。他的脸孔、腹部、背上挨着来自前后左右的乱打,他朝着伍绍荣喊道:“绍荣,闭上眼睛,挺住!” 这时,简谊谭离开他靠着的松树。他看到有人跑进了人群,但不知道是连维材。“有意思!要打伍绍荣的嘴巴,只有这次机会啦!”他摩拳擦掌地朝乱斗的现场跑去。 挨打的几乎都已倒在地上,分辨不出谁跟谁。 谊谭挤进人群,顺手揪住倒在旁边的一个人的辫子,把他提了起来。“喂,掌嘴!”他猛地打了对方一个耳光,但接着就“啊”地一声,再也不敢吱声了。 对方的脸已经肿得像紫茄子。他既不是伍绍荣,也不是卢继光,而是连维材!谊谭松了手,赶忙往后退。连维材又落到沙土地上。 “糟了!”谊谭拔腿就跑,边跑边想,“他眼睛是闭着的,不会看到我的脸。” 风向变了,销毁鸦片的烟像追赶他似的,从他背后罩过来。 这时,响起了一片铜锣声。——听到栅栏外的闹腾,在池边干活的士兵们,遵照上头的命令,跑了出来。 群众一下子散开了。剩下五个人躺倒在地上,两个人蹲在那儿,一个人坐在地上,仰面望着天空。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你!……”连维材的妻子比士兵还快地跑到站起来的人身边。连维材瘫软地伏在妻子的肩上。 一阵烟把他们笼罩起来。 在不远的一棵榕树下,西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幅情景。她的脸色惨白,像化石似的一动也不动,只有嘴唇不时地抽搐着。在她的身后,钱江和何大庚正在碰杯畅饮。他们只发表了演说,并没有参加乱斗。 “哈哈!这场热闹真痛快!”“发泄了胸中的一点闷气!” 他们的谈话声在西玲的耳边发出空洞的响声。 负伤的人被送到附近的居民家去治疗。 伍绍荣眼圈乌黑,浑身是血。他忍着药物渗进伤口的疼痛,喘息着问连维材说:“你为什么要跑到那样的地方去?” “你们只因为是有钱的商人,才受到那样的制裁。我也是有钱人,而且也是商人,我不能逃走。”连维材用布擦着唇边的血,这么回答说。白布一下子就染成鲜红。他的妻子默默地递给他一块干净白布。 根据林则徐的奏文,六月二十五日,将没收的鸦片全部销毁。但根据他日记上的记载,到六月二十一日应当全部完毕。二十二日以后的日记根本没有触及销毁问题,只写着观看火箭,跟邓廷桢、关天培饮酒之类的事情。可能这几天是处理善后工作。 六月二十五日,林则徐于上午九点上船,在关天培的欢送下,踏上了去广州的归途。他怀着无限的感慨,告别虎门翠绿的群山,仰望着狮子洋山上的宝塔。河道弯弯曲曲,风向不时发生变化。第二天早晨到了广州。 林则徐在迎宾馆同官员们欢谈之后,回到住所。午饭之后,突然下起了大雨。这场爽快的大雨,好似是要为他洗尘。雨过天晴之后,仍把凉爽留在人间。 一件重大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不过,我并没有结束了的感觉。我只觉得一切就要开始。”林则徐躺在越华书院的床上,这么自言自语地说。 皇城初夏 1 从广州把奏文送到北京,需要二十天左右。这在当时是相当快的。 十八世纪末,去北京的马戛尔尼使节团的一名成员,在他的见闻记中说,清国的邮政在速度上,是英国远远无法相比的。 普通邮件是装在一个用藤条裹着的四方大竹笼子里,信使用皮带把它绑在背上,那样子就好像小学生背后背着书包。信使就这样骑在马上,在官道上疾驰,每到一个驿站都要更换坐骑。中国是一个重视文字和文件的国家,把邮政当作一件大事;这种邮政信使要由五名轻骑兵保护。 邮囊上系着铃铛,信使一跑起来,铃铛就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一听到这响声,人们都要让道。它的作用大概就像现在的警察巡逻车或消防车的警报器。 奏文和普通邮件不放在一起。奏文要裹在防水的竹皮里,捆绑在背上,十分轻便,而且要由特别挑选的骑手承担这一任务,所以非常快。 正因为这样,林则徐在广州的行动,不到二十天北京就知道了。 军机大臣穆彰阿整天提心吊胆。吸食鸦片的人也要判处死罪!——这也会打乱现状,当然是他所不高兴的。不过,瘦弱的大烟鬼起来造反是不可能的;再说,即使形成了法律,他也可以把法律弄成有名无实。但是,跟外国发生事端可就麻烦了。满洲八旗军已经腐朽透顶。各地虽然配备了满族驻军的将军,但根本不起作用。 拿广州来说,广州将军指挥的满洲驻军担任城内警备,而《中国丛报》上却刊载过这样的文章:据说有称作骑兵和炮兵的部队担任保卫市内的任务。但我们却很少听说过,而且也未见过。八旗军中有二百人的精锐部队,在举行仪式时身着漂亮的服装,看起来很威武,但一般士兵的装备很差,而且缺乏训练。这份杂志上还有一段这样幽默的记载:大部分堡垒都没有武装,缺乏防御能力,叫人害怕的是挡住炮口的木板上画着的猛虎头。 以上的文章都是同情中国的裨治文执笔的,情况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不仅构成满族王朝统治前景的八旗营是这样,汉人部队绿旗营的士气也不振。一旦发生战争怎么办? 在皇帝召见时,向皇帝进行说服工作,本来就不是穆彰阿所擅长的。尤其是在皇帝“发情”期间,他的影响力更是大大地打了折扣。他能够做的是在背地里玩弄阴谋诡计。这是他最拿手的好戏。 他跟刚到达北京的直隶总督琦善商谈了很长时间。他们已获得了情报,知道由于林则徐采取包围措施,英国领事义律已经屈服,开始上缴鸦片。 “看来你的做法是行不通的。”琦善说。 “嗯,不太妙。” “你性急了。” “我?”穆彰阿自以为在忍耐方面是毫不逊色的。他频频地望着对方的脸。 “是呀。你想一举除掉林则徐。夺关防失败了。现在安下了密探,打探他身边的情况。怎么样,弄出了能够使他致罪的事实了吗?” “弄不出可以编造嘛。” “捏造也不那么容易吧?” “是吗?” “现在皇上对他很信任,轻易是不会怀疑他的。而且他得民心,给他加上罪名,人民是不会相信的。” “民心没什么要紧的。……”对于专搞宫廷阴谋权术的大官儿来说,民心当然算不了什么。 “你用的是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就不好吗?” “不是不好。不能只是用歪门邪道,可不可以也配合着用一点正道?” “你所说的正道是……” “以前,林则徐在赴任途中,我受你的委托,曾经想抑制抑制他。但是,没有做好。现在回想起来,想在几个小时内说服他,那是根本办不到的。我如果能多花一些时间,或许也能打动他。” “那么……?” “广州只派了打探他的行动的人。我觉得这不行。要有能抑制他的人。” “林则徐恐怕是不会受人抑制的吧。” “一概地这么认为,也不一定正确。——如果下一点功夫,我想会有一点效果。——当然啰,重要的还是人。” “在广州可以抑制他的人……”穆彰阿首先举出了几个人的名字。两广总督邓廷桢——他不行。自从林则徐赴任以来,他明显地靠近了强硬派。广东巡抚怡良——他跟林则徐很亲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人长于世故,极力迎合上司,恐怕没有勇气提出反对意见。 “对,我看予厚庵还可以。”穆彰阿说。 “厚庵似乎缺乏口才。”琦善有点不信服,这么回答说。 “这好呀,要想打动他,不是靠口才,而是靠人。跟他关系好的人,口才都不行。” 予厚庵和林则徐从江苏以来就是好朋友。林则徐之所以看中予厚庵,不就是因为他工作踏实拙嘴笨舌吗! 在人事关系上,穆彰阿是颇有信心的。决定利用予厚庵来牵制林则徐,他立即想起了予厚庵的人事关系。 就同是满洲旗人的身份来说,把予厚庵诱进自己这边来,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由谁去说最有效?——穆彰阿认为自己处理这个问题最合适。 穆彰阿的头脑里早已想好了大体的办法。“对!”他拍着大腿说,“厚庵还有个叔父哩!……” 2 琦善回去后,仆人告诉穆彰阿,昌安药铺的藩耕时来了。“哦,来了吗?”穆彰阿走进藩耕时等候的那个房间。 这位药铺老板看到穆彰阿走进来,把脑袋低了低。 “怎么样?”穆彰阿往椅子那边走去的途中,停了停脚步,这么问道。藩耕时的样子有点儿奇怪。好像有点胆怯。 “今天早晨广州来了信。”藩耕时回答说。 “哦,说了些什么?”穆彰阿一屁股坐在铺着缀锦垫的椅子上,伸出双脚,放在脚踏上。 “钦差大臣好像很忙。” “这么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目前他好像是埋头工作。” 像包围夷馆、没收鸦片,这些都是相当特别的事。但这些事都已经从奏文中了解了。藩耕时应传达的情报,主要是关于林则徐身边私生活上的事。 穆彰阿是想从这些方面找出敌手的空子。用琦善的话说,这就是“歪门邪道”。对方公务繁忙,私生活上也无懈可击,当然不会有什么可钻的空子。 “关防一事,已经不成了吗?” “恐怕有困难。在南昌已经失败了,我想警戒可能更严了。”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穆彰阿盯着对方,他心里想,“这家伙今天有点儿怪!” “是,……”藩耕时低下头,用上眼梢瞅了瞅军机大臣的脸。 “那么,你是说,没有什么可报告的啰?” “不,有一点儿……” “什么!快说!——”穆彰阿摸了摸膝头,开始抖起腿来。 “连维材已经公开地同林则徐会面了。” “不久以前的报告里还说是偷偷地会面呀。” “据说是要听取外国的情况。还说这样的人现在已经大批在越华书院进进出出,所以连维材也就不显得太引人注目了。” “好啦好啦。那件事你给传达了吗?” “是。不过……” “什么不过?” “广州方面说,可能效果不大。” “工作还没做,怎么就知道有没有效果?” “是的。不过,钦差大臣的名声太好,放出他私吞鸦片的流言,恐怕也只是叫人付之一笑。” “工作还没做,你胡说什么?”穆彰阿显得很不高兴。 “不,这不是我说的,是广州那个人的意见。” “你跟他说,这种事不必他担心,要开展散布流言的工作。” “是!”藩耕时又低下头。 穆彰阿盯着藩耕时新剃的青头皮。当藩耕时要抬头时,穆彰阿问道:“除了广州的消息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是。……”藩耕时咽了一口唾沫之后,又犹豫起来。 “什么事呀?” 叫穆彰阿这么一催促,他好像才下了决心,开口说道:“默琴小姐不见了。昨天夜里没有回来。” “什么!默琴怎么啦?”军机大臣那威严的大鼻子抽动了一下。 “昨天深夜,那边的侍女来到我那儿,说默琴小姐还没有回家,我赶快找了各种线索……” “没有找到?” “是的。我实在很抱歉。”藩耕时胆怯地看着穆彰阿的那张大扁脸。他那浮肿的小眼睛一眨也不眨。 “不准看我的脸!”穆彰阿大声地斥责说。 藩耕时慌忙转过脸,等待着下面的训话。但是,穆彰阿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说道:“滚吧!” 藩耕时弓着腰,逃也似的走出了房间,穆彰阿狠劲朝脚下的脚踏子踢了一脚。脚踏子在大理石地上咕咚咕咚地滚出了好远。 3 好多年没有这么笑过了。“你别说了。再笑我的肠子都要断了。”默琴这么说。她确实有点受不了了。 丁守存一边摸着长下巴颏,一边给她讲了自己多次失恋的往事。这些往事都能叫人笑破肚皮。 “不,你最缺少的就是笑。好久没有笑过了吧。你就尽情地笑吧。肠子受点委屈那算什么呀。”丁守存一本正经地说。 “在这样的时刻,我竟然能笑……”默琴心里这么想,连自己也感到奇怪。她在右安门外的一户农家——丁守存说是他自己隐居的地方——住了一宿。 丁守存带着夫人也住在这里。他当着夫人的面,详详细细地谈了自己过去怎样遭到许多异性无情拒绝的事。默琴心里很清楚,这一定是丁守存为了安慰自己,解除自己害怕的情绪。但她终于还是笑了。 “那么,我们就要分别了。轿子已经准备好了,你就请上吧。行吗?你在下一个住宿地等着定庵先生。再忍耐两天吧。” “谢谢你。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 “不,我喜欢做这种事情。我最讨厌平平凡凡、没有意义的事情。我问定庵先生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事情,他就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帮忙了。最近实在太无聊了,连私奔的事儿也很少有了。” 默琴羞得满脸通红。 扔掉缠住自己的魔鬼,像真正的人那样活下去!——她早已下定了决心。 从军机大臣那儿逃走,而且也离开定庵。她认为只有这条路。反复考虑了好久,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她跟定庵说:“你给我带来了一颗人的心。所以我决心要作为一个人活下去。我希望在新的土地上作为一个新人活下去。因此,也必须要跟你分手。” “好!”定庵不愧是个诗人,他这么回答说,“也让我作为一个人吧!” “你从来就是人。”但是,定庵直摇头。 默琴为了今天的到来,早已偷偷地攒了钱。要想在新的土地上过新人的生活,没有经济基础是不行的。她决定去上海。她觉得上海才是新的土地。 “跟你分手是很难受的。不过,想到你是去开辟新的道路,我也就想开了。希望你能让我把你送到上海,作为你我之间最后的回忆。”定庵说。这是他的真心话。只要能把默琴从穆彰阿的手中夺过来,他就心满意足了。把她夺过来,放她到灿烂的阳光中去。 龚定庵于这一年的四月,辞去了礼部主客司主事的职务。 他的叔父龚子正去年当上了礼部尚书。在中国的官僚界,一向认为,有血缘关系的人应当避免在同一个部门工作。尚书是长官,在直属于他的处长级的干部中有一个侄儿,那是很不方便的。另外,出于同样的想法,高级官僚应当避免在自己的故乡当官。叔父当了尚书,这成了定庵辞官的借口。 有人劝他换个部门工作,他又拿出父亲年迈的理由,坚决要求辞职。定庵的父亲暗斋已年过七十,他要求回浙江奉养老父,这条理由可谓合情合理。 他决定把默琴送到上海,但离开北京时必须避人耳目。因此,他拜托丁守存,让默琴先走一步。他跟家里人说:“我先回乡,然后再来接你们。” 龚定庵的伙伴中,同年进士刘良驹、桂文耀、黄伯西等人,衙门的同僚,亲朋好友连日为他举行饯别宴会。诗人定庵的灵魂又在不寻常的预感中战栗了。 他回故乡浙江而走出首都北京的城门,是四月二十三日,阳历###,也就是林则徐在虎门开始销毁鸦片的第二天。 《己亥杂诗》中收录了几首定庵离开北京的诗: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太行一脉走蝹蜿,莽莽畿西虎气蹲。 送我揺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 4 一到阴历四月,北京城内外的绿树像水洗过似的,鲜艳欲滴。人们都脱去了重裘,劳动的人们已经穿着一件单衣在干活了。整个城市叫人感到好似换上了轻装。紫禁城里的色瓦,一天比一天光艳;黄色和蓝色的琉璃瓦,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亮。 千代田城里将军府的内院跟吉原的妓院江户城(现在的东京)亦称千代田城。吉原为当时江户的妓院区。很相似。同样,紫禁城里的内廷,那些飘溢着脂粉气的狭窄的石铺的道路,也跟妓院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只有皇帝到任何地方才可以畅行无阻。 道光皇帝走在夕阳斜照的内廷小道上。今天他又到那个女人那儿去。 在去年新进宫的宫女当中,有一个女人很合皇帝的意。据说她是一个贫穷的旗人的女儿,她本人是抱着苦熬十年的决心而自愿申请入宫的。但是,只要看过她一眼,谁都可预言她决不会以一个普通宫女的身份而终身。 果然不出所料,她很快就当上了“贵人”。一般的侍女是没有身份的,一旦受到皇帝的宠幸,马上就成为贵人。贵人的上面是“嫔”。谁都可以看出她很快就会成为“嫔”。她就是这样受到皇帝的宠爱。 她端正的容貌,总叫人感到带有一种颓废的情调。脸蛋是下巴颏稍尖的瓜子脸,薄嘴唇,细腰肢,长得婀娜多姿,像画上画的。道光皇帝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朕来了,为什么不高兴呀?” 叫皇帝这么一问,女的用袖子掩住脸。 “你这个女孩儿真怪。” “妾诚惶诚恐!” “你的脸上有悲哀的样子。” 女的慌忙低下脸,细声地说:“皇上已经知道了吧?” “朕什么都知道。上次我问过你,你说没什么。我早就知道不是这样。” “妾诚惶诚恐!” “光说诚惶诚恐也不解决问题呀。今天你把原因说给朕听听。” 女的战战兢兢地抬起脸,眼睛里噙着泪水。 摆在房角的鼎里,飘溢出麝香的香气。 道光皇帝背朝着镶有玛瑙、珊瑚、象牙的山水屏风,坐在那里。 “妾为父亲担心。”女的说。 “是生病了吗?” “不是。” “那担心什么呀?你已经升为贵人,内务府会给你家里送去赏赐。” “不是这种事。是……”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 “什么都可以说嘛!不要对朕隐瞒。” “是……”她犹犹豫豫地说,“鸦片……听说吸鸦片的人要判死罪。” “涉及鸦片的罪现在要重判了。” “我父亲……吸,吸鸦片。” “啊!你父亲……” “他没有别的嗜好,又上了年岁了。我妈妈说,要他戒掉也不忍心……” “是嘛。” “父亲从年轻时候起就当小官,一向是勤勤恳恳的。——只为了吸鸦片,要是判了个死罪……” “你就是担心这个呀。躲在家里面吸,就不会被发现。” “家里房子窄,很快就被发现了。” “那可麻烦了。” “而且还会有人告密。父亲脑子顽固,经常跟左右邻居闹点纠纷,遭到人们的忌恨。所以,一定会叫人家告密的。妾就是为这件事担心得夜里都睡不好觉。” “告密可叫人讨厌。”道光皇帝转过脸去。他的视线投向床上。床前垂挂的帘子是几天前刚刚换上的夏季罗纱。透过罗纱可以看到里面的卧床。一只黄底金丝凤凰枕头和一只淡红底五色鸳鸯图案的枕头,并排摆在床头。床边的小桌是紫檀木的,上面也并排扣着两只水晶杯。 道光皇帝收回视线,看了看女子。她的黛眉是紧锁着的。竟然有这样讨厌的问题,使得这样美丽的女人被愁云笼罩。他对此感到气愤起来。 5 在庙堂之上进行正面的议论,穆彰阿连头脑简单的王鼎还不如。可是,要搞歪门邪道,他可是个行家。 在绝对专制的时代,暗地搞阴谋活动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针对皇帝个人进行工作,需要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要打动皇帝,并不一定要在政策上多发议论。 穆彰阿连宫女也使用上了。政策上发议论的事,穆彰阿交给他的同伙琦善去做。 关于鸦片问题,直隶总督琦善在他的奏文中竟表达了所谓“不应视民命为草菅”的观点。他认为,如把吸食鸦片者判处死刑,像苗族、壮族这样凶悍的民族,就会“不肯俯首受缚,势必聚众抗拒”。 福建沿海喜欢“械斗”(同姓的人结成一伙,与外姓人进行决斗)、打架的人很多,而这些人当中吸食鸦片者也不少。如以死罪相迫,他们可能会逃遁海岛,与外国人勾结。剿灭普通的叛乱,杀一万、八千之叛徒即可,如判处吸食鸦片者死刑,将会杀戮几十万人。此乃“率土普天之大狱”,断不可兴。 道光皇帝正在“发情”期,这些观点当然不能正面提出。但琦善委婉提到,禁烟过严会带来天下大乱。他要耐心地做说服工作,使皇帝的头脑冷静下来。 七月十五日公布了禁烟章程三十九条。这一天恰好是阴历五月五日端午节,林则徐让虎门的销毁鸦片的工作停止一天。 这个章程是很严厉的,基本是根据黄爵滋的奏文和林则徐的严禁法制定的。章程规定,沿海奸徒凡开设窑口(鸦片商行)、储存鸦片者,首犯斩首示众;共谋者、中间人、运送者以及知情而受雇的船主,处以绞刑。给吸烟犯一年零六个月限期,期满仍不知改悛者,不论官民,处以绞刑。 但在这三十九条章程中有一条说,有关吸食鸦片的案件,只能由官府取缔,不准民间揭发。看来这里留了一条逃路。宫女哭求战术终于发生了作用。 “应当留两三个漏洞。”穆彰阿了解到他的歪门邪道起了作用,感到很得意。 “不,正道也要同时并用。”琦善说。直隶总督琦善因事入宫。穆彰阿等着琦善从乾清宫出来,两人边走边交换意见。 他们的右边排列着保和殿、中保殿、太和殿等庞大的建筑物,左边可以看到新左门,向前走不多远就是体仁阁。在收藏《四库全书》的文渊阁的东边、古柏遮天的东华门附近,有国史馆。龚定庵曾在这里工作,编纂《大清一统志》。 广阔的紫禁城内,大风把翠绿的树木刮得来回摇晃。 他们都戴着玉草编的夏帽。两人都是一品官,补服上的图案都是仙鹤,绣着波浪花纹的长袍衣摆被风刮得呼啦啦地飘动。 “正道是你的事。”穆彰阿说。 “皇上现在一心扑在严禁论上,主张弛禁恐怕是通不过的。当前应当对准林则徐,恐怕也只能先议论议论他的做法。” “是吗。就像不久前步际桐的那种奏文吧。”“对,这样可能还起一点作用。” 河南道监察御史步际桐曾经上奏说,仅凭林则徐的措施,很难期望可以根除鸦片。他认为销毁了鸦片,要夷人具结,单凭这些还不能保证根除鸦片,要考虑另外的办法。——这是一种无理苛求。 林则徐在六月一日祭海神那天获悉了步际桐的奏文。他心里想:“在鸦片问题上,还有什么周全切实的办法吗?”没有理睬这些干扰。但是,不准民间揭发这一条章程,看来已给未来的前途投下了暗影。北京的反对派并不是在袖手旁观啊! 甘米力治号 六月七日,甘米力治号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澳门的海面上。这时林则徐正在虎门用盐水和石灰大量地销毁鸦片。 “我愿意协助保护英国商船。”道格拉斯毛遂自荐向义律建议说。 当时中国的沿海没有一艘英国军舰,义律十分高兴。 1 广东省境内有许多花岗岩。所以广州的街道大多铺有石板。但是,除了主要街道外,都非常狭窄,而且弯弯曲曲。 挑担子的商贩特别多。他们大声叫喊着,沿途叫卖。好像跟他们比赛似的,那些在路旁摆货品的摊贩也在声嘶力竭地叫卖。在叫卖声中还可以听到乞丐带着哭音的哀乞声。 广州是个嘈杂而拥挤的城市。挤在街道两侧的房屋,砖瓦大多是暗灰色的;狭窄的街道上面又盖着遮太阳的茅草帘子,所以显得非常阴暗。 一到夏天,劳动的人都不穿上衣。苦力、商贩、轿夫们带着汗味的体臭,同街上的食物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在贫民窟较多的旧城北部,房屋很少是砖砌的,绝大部分是涂着泥巴的平房,街道上也没有东西遮蔽阳光。 简谊谭从旧城西边可以看到怀圣寺白塔的地方走过。那里行人很少。他的那身打扮,看起来就好像是哪家商店的小伙计。他一只手提着一只涂漆的圆竹篮。竹篮里装着约七斤鸦片。 禁烟一严,确实是赚钱的好机会。只是做买卖的方式必须要有所改变。这是要豁出命来的黑市买卖,涉及的人愈少愈好。否则一旦被破获,顺藤摸瓜,一网打尽,那可不得了。 手不能太敞开,而且选择对象要慎重。因此要尽量减少交易量。反正这时价格已猛涨数倍,交易量也不可能增加。 不要给买卖造成麻烦,带来牵累,要用积少成多的办法取胜。——由于采取的是这种打游击战式的方式,运送的任务当然也就要由自己来承担。他就这样亲自当运送小工来运送自己的商品。买主是一个坚定可信的人。再没有比这更安全保险了。他正朝指定的地方走去。 俗话说祸从天降,谁也不知道灾祸会在什么时候降临。 简谊谭悠然地走着。他那副沉着的样子倒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打心眼里就没感到害怕。作为一个运送禁品的人,他的态度可以说是挑不出一点儿漏洞。他既无胆怯害怕的样子,连周围的情况也不太小心留意。 为了伪装,这个带提手的竹篮里装了许多包油炸点心,所以相当沉。因此他要经常换手。但他换手的动作也非常自然。 在广州将军府不远的街角上,他突然停下脚步,微微地弯了弯身子,想把竹篮子换个手。这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是跟谁撞了个正着,自己被撞翻在地。 在街角上头碰头撞倒在地上,这样的事是很少见的。这是因为对方不是正常地走路,而是飞奔着跑过来的。对方是飞跑时向前俯冲的姿势,谊谭为了换手,也是微俯着身子,因此两人的额头迎面撞到了一起。 谊谭的眉梢上“咣”地给撞了一下,痛得受不了。他“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竹篮子脱离了他正换着的手滚了两米多远。 “他妈的!”谊谭斜眼看着竹篮子里滚出来的东西,哼哼唧唧地骂道:“你小心一点!”这时,被撞倒的那个人正要站起来,但他朝四周看了看,又瘫倒在地上。 正支着腿要站起来的谊谭,也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四周已被军队包围了起来。 那人是被军队追赶、逃跑时撞上谊谭的。当他倒在地上时,追他的五名士兵赶了上来,把他包围起来。 一个好像是小头头的士兵,踢着滚在地上的竹篮子问道:“这篮子是谁的?” “这小子逃跑的时候没拿篮子。”一个士兵回答说。 “这么说,这个竹篮子是撞倒的那个家伙的啰。”小头头高兴地笑起来。他用脚尖拨弄着夹在从竹篮中滚出来的点心包里的黑圆球。 瓦腊纳西出产的鸦片,一般都捏成球状,外面裹着一层用鸦片渣子做的胶状壳。用芒果树木材做的百斤装的鸦片箱子,里面分成两层,各隔成二十格,共有四十个格子。所以一个鸦片丸子的重量是二斤半。 小头头用脚尖数了数鸦片丸子说:“三个。……追小偷没想到交了好运,偶尔也真能白捡到这样的好东西啊!” 谊谭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歪歪晃晃地往前爬。士兵从左右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起来。 2 没收鸦片开始的时候,原来在澳门海面上的拉呢号军舰(舰长布莱依克)已经返航去印度。所以当时在中国的沿海没有一只英国军舰。 广东南部的形势虽说紧张,但还未到一触即发的程度。撤退到澳门的英国商人,通过仍留在广州的美国商人,继续做自己的买卖。 一八三九年六月出版的《中国丛报》上谈到中国沿海重开鸦片贸易的情况。这当然不是正式贸易,而是要豁出命来的黑市买卖。 也有的记载上说,鸦片每百斤原来是八百元,广州一度涨到三千元。 鸦片的价格在十月是一千六百元,年底落到一千二百元。这说明在严禁之下仍有人在大做鸦片买卖。价格的下跌,当然是由于供给增多。 同月的《中国丛报》上刊登了一篇报道说,对没收的鸦片实行赔偿,似不确实。 义律曾对英国商人这么说过:“我代表英国政府,没收居留广州的英国人的所有鸦片,把它交给中国政府。”并给缴出鸦片的商人开了收据。说是回到伦敦,拿出收据,就可领到现款。看来这个保证有点靠不住了。 义律逐渐遭到本国商人的怨恨。商人们不满地说:“领事软弱!”义律怏怏不乐。 鸦片全部缴出后,义律又禁止所有英国商人提交保证书。说是保证书关系本国臣民的生命安全,绝不能交。于是这次英国商人说:“领事顽固!”指责他脑袋瓜子不灵活。 这时林则徐把给在澳门的英国商人的谕帖交给了公行。褒奖义律如约缴出了全部鸦片:“该领事诚实居心,深明大义,恪守天朝之禁令,保全夷众身家,恭顺勤劳,洵堪嘉尚。”并劝他将卸掉鸦片的空船开至黄埔,载中国的货物回去。 对此,义律回答说:“我国船只去黄埔,需得女皇之许可。目前准备在澳门载货。”这一年的六月,实际上只有十一艘美国船去广州黄埔装卸货物。 在中国的沿海有六十三艘英国船。这些船都停泊在澳门和香港的海面。当时的香港岛只有一些小小的渔村。 美国商船把英国船上的货物从香港海面运往广州,反过来又把中国的茶叶、丝绸等从广州运到香港的英国船上。这种“海运业”十分繁荣。 这样近在咫尺的短距离的海上运输的费用,美国船却要三十至四十西班牙元。这种价格比当时从旧金山至广州的运费还要高。 从伦敦绕非洲到广州这样远距离的海上运费,每吨为十二英镑。按当时的比率合五十五西班牙元。由此可以了解香港与广州之间的运费高得多么出奇。 颠地、墨慈等英国商人当然为此而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愈来愈怨恨义律。 但义律为了大英帝国的荣誉,仍要坚持抵制林则徐。 这一年的二月,一艘名叫甘米力治号甘米力治是当时的译法,原文即“cambridge”,后来一般译为“剑桥”。剑桥是英国的学术中心,著名的剑桥大学就坐落在这里,故下文说“带有一点学院的味道”。的英国商船,满载着鸦片、棉花和其他商品,从孟买启航来中国。这艘一千零八十吨的商船的名字,带有一点学院的味道,但它的船长约瑟夫?阿布拉罕姆?道格拉斯却是一个典型的海盗式人物。 船停靠马六甲的时候,他听到了广州鸦片###的消息。在通讯机构不发达的时代,传出的消息往往是被夸大了的。 “听说要是带着鸦片去,当场就被拉上绞首台!”道格拉斯跟他的老婆说。他的老婆把一张床放在甲板上,正在舒舒服服地打盹儿。因为是长期航海,当时的高级船员一般都带着夫人同行。 “你那张脸就配上绞首台。每次看到你的脸,我都是这么想的。”道格拉斯夫人边打呵欠边这么说。 “你瞎说什么呀!我还舍不得这条命哩!” “那就夹起尾巴返回去呗。” “我不甘心!” “那怎么办?” “已经到了这里了,……真叫人窝火!” “你不是舍不得命吗?” “在新加坡把鸦片换成别的商品吧!……可是,现在鸦片是一文不值呀!” “返回去窝火,又舍不得一条命,那也只好这样啰。”道格拉斯夫人话还未说完,就开始打起微微的鼾声。海盗的老婆大概都是这个德行。 “该怎么办呀?”道格拉斯摸着海盗胡子,心里在琢磨,“看来好像要打仗呀!” 五月四日到达新加坡,他用极贱的价格抛售掉鸦片。他并未用这笔款子购买香辣调味料等南洋的土特产,而是购买了二十一门十八磅炮、四门远程炮和许多炮弹、弹药。另外还雇了十名凶猛的水手。 为了防御海盗的袭击,当时的商船都是武装起来的。甘米力治号本来就有六门十八磅炮,现在又在新加坡买足了武器弹药,完全变成了一艘临时改装的巡洋舰。 六月七日,甘米力治号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澳门的海面上。这时林则徐正在虎门用盐水和石灰大量地销毁鸦片。 “我愿意协助保护英国商船。”道格拉斯毛遂自荐向义律建议说。 当时中国的沿海没有一艘英国军舰,义律十分高兴。 “我愿花一万四千英镑租用甘米力治号八个月。” “这条船的老本,我花了一万五千六百英镑。好吧,我同意。” 六月十日,道格拉斯被义律任命为“中国派遣舰队”司令。 这个合同只是口头订的,并没有在正式的文件上签名画押。这是这位海盗船长一辈子最大的疏忽。 八月底,斯密士旧译士密。舰长指挥的英舰窝拉疑号到达澳门,接着黑雅辛斯号旧译海阿新号。也开到这里。这一来,“中国派遣舰队”司令道格拉斯的地位就悬空了。 义律跟他宣布说:“已经开来了两艘女皇陛下的军舰,甘米力治号的任务已经结束。该船两个月的租用费,我准备付两千一百英镑。” 道格拉斯勃然大怒。最初答应八个月给一万四千英镑,现在义律单方面通知废除合同,因此道格拉斯坚持要他付给全部款项。 “我要跟他争到底!”道格拉斯在老婆的面前说。 “这种扯皮的事就算了吧。现在恐怕没有比做军舰买卖更赚钱的了。”海盗的老婆说,“与其让人家捆绑八个月,还不如把船卖给美国人哩。”香港与广州之间的航线现在已成为美国船的摇钱树。美国人正需要更多的船只。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只给两千一百英镑太欺侮人了。” 道格拉斯原则上坚决要求付给一万四千英镑,目前暂时要求按八个月一万四千英镑的比例计算,以预支的形式先付甘米力治号担任保护英船任务实际日数的费用三千六百英镑。 “我不能这样支付。”义律拒绝了这个要求。 道格拉斯原本打算再坚持下去,但出售甘米力治号的谈判早已在进行,必须要赶快解决。海盗船长只好同意了义律的意见,收下了两千一百英镑。另外义律给他写了一张字据:关于甘米力治号合同的金额,将极力说服本国政府支付全额。 船卖给了美国商人戴拉罗。价钱是一万零七百英镑。 下面说一点后话。这艘甘米力治号飘扬着星条旗,踏上了香港与广州之间的摇钱树航线。第二年四月,林则徐买下了这条船。中国海军的第一艘洋式军舰就是这只甘米力治号。林则徐命令关天培把这只船当作假想敌,研究进攻洋舰的方法,并作为造船技术的参考。 道格拉斯回国后,最终也没有领到这笔合同金。据说他写了一本题名为《个人的牺牲与国家的忘恩》的小册子,把自己的余生浪费在迫使英国政府实施与义律订的合同上,最后在失意中穷困而死。 甘米力治号成为大清国的军舰后,在鸦片战争中被英军俘获、炸毁。最后这条命运悲惨的船在离广州二十公里的乌浦,被烈火包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沉没于水底。 3 林则徐准许英船来广州,义律拒绝了这个建议,声言希望在澳门进行贸易。但这个意见也为林则徐所拒绝。 大清国只开放广州的港口。 葡萄牙人在澳门拥有特殊的居住权,与清国共同管理这块地方,所以清国官吏对这里的统治力量并不强。如果准许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贸易,这里有可能立即变为鸦片基地。林则徐加以拒绝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英国方面只好仍旧依赖美国船。 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美国的船主外,澳门的酒店也发了大财。广州的全部英国人都迁居过去,而且他们变得十分自暴自弃。那些在香港海面上整天与波涛为伍、过着寂寞单调生活的海员们,偶尔也来到澳门,大喝大玩一气。 “不死鸟”酒吧间的老板保尔?休兹,整天喜笑颜开,洋洋得意。 广东当地产的酒也十分畅销。船员们临上船之前,都要买上许多酒,准备在船上喝到下一个登岸地点。 人一发了财,似乎也变得慈祥起来。令人感动的是保尔也经常去看望生病的约翰?克罗斯了。在约翰的身旁,仍然是哈利?维多在看护他。在从广州向澳门转移的船中,约翰的病情更加恶化了。 “振作起来!年底我陪你一起回曼彻斯特去!”保尔这么鼓励病人说。 “我恐怕是回不去了!”约翰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 保尔回来时路过公司馆,朝客厅里一看,只见颠地和墨慈在议论义律。—— “他应当考虑考虑商人的立场。立个保证书也没有什么关系嘛。” “就是嘛。现在净让美国人赚钱。” “要是图痛快,轰地开它一炮也可以。现在简直是半死不活。” 保尔回到“不死鸟”酒吧间一看,那里和往常一样,仍是顾客满座。一个大胡子傲慢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怎么样!司令官。”保尔跟这个汉子打招呼说。 “保护商船这玩意儿可不能小看了,真够忙的哩!”舰队司令道格拉斯挺着胸膛,这么回答说。 名义上说是舰队,其实是安装了几门大炮的甘米力治号。这时是道格拉斯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时期。 保尔向司令说了一气恭维话,然后回到柜台。 “啊?”他看到谊谭正在他跟前喝啤酒,大吃了一惊,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谊谭回答说。 “听说你被抓起来了?” “笑话!我能叫人抓住!?” “是呀。”合伙经营者的归来,对保尔来说,不知是喜还是悲。 “生意很不错呀!”谊谭朝店堂里扫视了一眼,这么说。 谊谭在广州被捕的第二天,连维材到林则徐那里去提供英国人转移到澳门后的情报。“表面的现象比较容易了解。内部微妙的情况,现在很难获得情报了。他们好像有所警惕了。”连维材说。 “对付夷人,我一向认为你是神通广大的。” “自从我公开出入越华书院以来,他们也对我抱有戒心了。我曾经想过把熟悉澳门情况的温章派去。但是,只要是与金顺记有关系的人,他们恐怕都同样抱有戒心。” “有没有适当的人,接近他们而又不被他们怀疑的?” 两人正谈到这里,副都统右翼英隆走了进来。 大清国的国防当时已经几乎全部依靠汉人部队绿旗营的兵力。但各要地还配备有满洲八旗的驻军。驻军的长官冠以该地地名的“将军”称呼。如广州就称作广州将军。驻军的副长官为“副都统”,设左翼和右翼两人。当时广州驻军的副都统左翼奕湘是宗室(皇族,而且是公爵)。八旗军不擅长打仗,但出身门第很高。副都统右翼英隆是一个热心于职务的人。这一天他为了一件不太重要的公务来拜访钦差大臣。 连维材正准备离座,英隆制止他说:“不,坐下坐下!要谈的并不是非要把人撵走的话。” 谈完公事,开始闲谈的时候,英隆谈起昨天抓住了一个鸦片犯的事:“这是一个少见的倔强的小伙子。不管怎么拷问!不说同伙的名字,就连他自己的名字也不说。” 满洲八旗战斗力不强,可拷打起人来干得并不比别人差。 “除了拷打,还有别的办法吗?”林则徐问道。 “有。这小子的长相有点与众不同,大眼睛,勾鼻子,相貌有点像夷人。找人当面一对证,一下子就可以了解他的身份。” “像夷人”这句话吸引住了连维材的耳朵。他说:“这青年可能我认识。” “哦……”英隆注视着连维材。 “如果我猜想没错的话,他可能是在墨慈商会当见习买办的一个混血儿。”连维材说到这里,拍了一下膝头,接着说道,“如果是他,也许能打进澳门的英国人当中去,而不会遭到怀疑。” “如果他能做到,可以饶他一命,让他打进去。”林则徐十分想得到英方的情报,对连维材的话很感兴趣,“不过,这个人怎么样?” “刚才英隆将军已经说了,是一个挨了拷打也不开口的家伙。只要我们充分控制住他,我想可能没有问题。”连维材回答说。 连维材猜想得完全对,这家伙果然是简谊谭。作为侦探打进英国人当中去,这是一件惊险的工作,并不亚于做鸦片生意。谊谭当然满口答应了。 那天同谊谭接头的那个人,怎么等也不见他到约定的地方来,因此深信他是被捕了,这样就传开了谊谭被捕的消息。 为了消除这样的传闻,谊谭在广州住了几天,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到各种场合去露面。当人家问到他被捕的传闻时,他回答说:“哪有这回事!那天我是因为突然肚子痛,才没有去送鸦片。我这个人能叫人家给抓住吗!” 以后他来到了澳门。一到澳门,他当然首先要去看一看“不死鸟”酒吧间。 “保尔,你曾经劝我到墨慈那儿去工作。你还记得吧?”谊谭说。 “是呀。现在到处都缺买办,他们很不方便啊。” 对保尔来说,让这样一个令人发怵的合伙人永远盘踞在这里,他是受不了的。 英国系统的各个商馆都因缺少买办而面临很大的困难。有的买办已被当作汉奸逮捕起来;也有像颠地商会的鲍鹏那样逃跑到遥远的北方山东省去了的。 “我想再回商馆去干一番!”谊谭站起身来,在座位的四周踱来踱去。在铺地的石板下面,有趁保尔不在家时埋下的鸦片。他开心地微微一笑。 4 越华书院里钦差大臣的住所是宽敞的,但室内极其简朴。 在作为书斋的房间里,书桌前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我警惕的话:“制一怒字。”意思说要抑制怒气。林则徐很少在别人面前发怒。但他确实生来爱生气,尤其是在青年时代,由于愤怒而有过多次失败的教训。最近由于自我克制,这样的事才逐渐少了。但有时候——比如像在下围棋的时候——还偶尔露出这种脾气。 客厅里没有什么装饰。在空旷的客厅里,他跟从虎门来的关天培对面而坐。 ——解除左营游击谢国泰的职务。 ——南澳总兵沈镇邦降级为游击。 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掌握着广东水师的指挥权。他向提督关天培宣布了以上的人事变动。 “谢国泰年纪太大了。沈镇邦没有积极性。”林则徐耐心地说明变动的原因。 关天培一声不吭,只是点头。他是一员猛将,但却是一个笨拙的温情主义者。对于无能的部下也不忍心采取果断的措施。林则徐不得不越俎代庖,介入人事。 “处理了鸦片,接着可能就是战争。我们需要的是有力的武器、勇敢的士兵和有才能的指挥官。”林则徐这么说,关天培仍然是默默地点头。 关天培来广东已快四年。他改善了练兵的方法,大力整顿和充实了炮台、兵船和武器。林则徐赴任以来,又从葡萄牙增购了五千斤乃至九千斤的重炮,其数量已达三百门。尤其是虎门的防守已经面目一新。 “军队没问题吧?”林则徐问道。 “跟我到任时相比,已经好多了。但我还不敢说没有问题。” “人数够不够?” “不够。不只是人数,素质也不好。因为吃不上饭的人才当兵。” “是呀,好男不当兵嘛。……”林则徐仰视着天花板说,“没有保卫国家的热忱,起码有一点保卫家乡的心情也行呀!” “不好办呀!”关天培毕竟是关天培,终于老实地说出了泄气话。 “军门,对民间的青年进行训练,你看怎么样?” “他们也有自己的生业呀。” “咱们发薪饷。那些水性好的渔民、疍民会成为很好的水兵。再说,他们的家就在这附近,他们会拼死参加保卫战的。” 林则徐从桌子上一束文件中抽出一张纸片,递给关天培看。纸片上写着:“水勇五千。每人月薪六元、安家费六元。总共月额六万元。”如果给本人月薪六元,家属抚养费六元,支出十二元,每月共付出六万元,就可以培养优秀的水勇——即水兵五千人。 关天培了解了林则徐的这一计划,喜笑颜开地说:“对这些人的操练,我希望一定由我来担任。” 关天培走之后,林则徐浏览了一会儿书桌上的文件。其中有广州附近民情的报告。新来的幕客何大庚和金顺记方面的人,详细地报告了广州附近农村的情况。 “王举志一类的人,将会在我国到处出现啊!”林则徐看完报告,小声地说。 民众正在组织起来。他们采取的形式比过去的保甲制又前进了一步。这并不是由于同外国的关系日益紧张,而是有着更深刻的原因。 人口异乎寻常地增长。——农村养不活的人口,变成危险的流民,向各方面流溢,最糟糕的是变成盗贼。农村对此不能不实行自卫。要自卫就必须有组织,于是各地出现了组织的领导人。群小组织像毛细血管似的互相联系,逐渐形成庞大的组织。 农村的自卫组织大多是以“社学”为中心而发展起来的。社学是依靠地方豪绅的捐募而建立的教育机关,是当地子弟们的私塾,同时也是民众的###场所和防范盗贼而训练壮丁的地方。 林则徐好像在下围棋一样,一步一步地考虑着社学的未来。——目前对流贼最有自卫必要的,是那些财主。社学也是在他们的经济援助下建立起来的。可是,接受训练的大部分壮丁,都是极贫农家的子弟,他们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保护。如果他们失去了一切,他们就会依靠自己的武术和所在的组织而想得到一点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如果有王举志那样的人物为他们摇旗呐喊,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呢?这对国家是否是值得高兴的事呢?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当政的人还是可以对它加以利用,使它成为增强国家军队实力的一股力量。 “这些姑且不想它。石田时之助现在情况怎样呀?”他派石田时之助去调查沿海渔民和疍民的情况,但至今还没有得到报告。 石田时之助正沿着虎门以南的珠江东岸旅行。他从新安经官浦,足迹一直到达九龙。对岸就是香港岛。当时这一带当然还没有一点城市的痕迹。海面上排列着被义律禁止开往广州的英国商船队,呈现出帆樯林立的热闹景象。 石田住在九龙尖沙咀一户姓林的渔民家中。 林家的主人林维喜是个酒鬼。但他是个很爽快的汉子,一喝醉了酒,就自吹他打架斗殴的“光荣史”。 林维喜坐在海岸边的岩石上,伸出拳头说道:“这拳头呀,不是我吹牛,它可喝了好多人的血!”他的年纪刚到四十,但头发已经花白。渔民从事剧烈的体力劳动,骨骼看起来很壮实,但衰老得早。 “啊,真了不起!”石田给他捧场说。他装作是广州海味行的老板,说是到这里来看看渔家的捕捞情况。 这时,林维喜的老婆背着一个装干鱼的大竹筐,正好从这里经过。她大声地说:“客人,这人一灌了黄汤就胡说八道。你别信他的。” “说什么呀,你这个丑八怪!” “拳头喝了血!哼,我一听就腻了。”她老顶他说,“你白活了这么大年纪,打架斗殴倒是蛮喜欢的。可是,最近头上不是打开了裂口,就是打出了包。” “瞎说!快给我晒鱼干去!” “你也该去补补渔网了好不好?” “补渔网?有意思!我已经不干渔夫,要当水兵啦,你知道不知道?关将军正在招收壮丁哩!” “你是当壮丁的年岁吗?” “你少说什么年岁,年岁。我这身子骨是过得硬的。五个、十个洋鬼子,我随时都能把他们捏成泥。” “看你神气的。如今打仗可是用大炮啰!” 跟平常一样,老婆跟他随便地斗几句嘴就走开了。 石田重新端详了一下林维喜的身体。可怜他那古铜色的肌肤上已经露出衰弱的征兆。 林维喜弯起胳膊,使劲使臂上的肌肉隆起疙瘩,说道:“怎么样?很有劲吧?” 石田站起身来说道:“咱们上那边的小酒铺去喝一杯吧。” “喝一杯吗,那……”林维喜是个见酒不要命的人。 这个寒伧的小酒铺,是这一带唯一###和娱乐的场所。两根弯弯扭扭向相反方向倾斜的柱子上,贴着红纸条。唯有这红纸条上写的对联显得十分堂皇: 花映玉壶荡红影 月窥银瓮浮紫光 聚集在里面的年轻人,情绪高昂,正在大声谈论:“你去参加水师训练吗?” “那当然啰。一月有十二元呀。” “待遇不错嘛。” “而且打死了洋鬼子,还能得到奖赏哩。” “这些兔崽子洋鬼子!” 对于贫穷的渔村青年来说,每月能拿到十二元,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他们对外国人都怀有仇恨。 尖沙咀的海面是英国商人船队停泊的地区。英国人经常上岸来购买食物。那些船员,大多态度粗暴。 “前些天来了十个洋鬼子,说是要买十瓮酒。”酒铺的老板说,“要每人先尝一杯。让他们尝了,又说酒不好,不买了,酒钱也不给。是每人一杯呀,喝掉了我十杯啊!真他妈见鬼!”老板懊恼地吐了一口唾沫。 “大叔,你就这么忍气吞声了吗?” “那时恰好没有客人。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岁了,对方是十个人,其中六个是红毛,四个是黑鬼。真叫人可恨!”酒铺老板说后,紧咬着他的厚嘴唇。 林维喜一听这话,挥动着拳头,大声地说:“当时我要是在场的话,绝不会白饶了他们。真可惜!” 年轻人当中有人失声笑起来。不过,林维喜已经泥醉,没有听到人们笑话他。“红毛也好,黑鬼也好,我要让我的拳头喝一喝他们的血”!他再一次抡起他那干枯的拳头,这么说。他的舌头已经打卷,不听使唤了。 石田定神地注视着远处的英国商船队。商船队的背后就是香港岛。“正在进行准备啊!……”石田心想。他暗暗地把这里的情景同日本的渔村作了一番比较。 5 西玲从广州又回到石井桥。 她受过各种各样人的影响。——外国公司的买办、慷慨激昂的攘夷志士、连维材和伍绍荣。她对这些影响缺乏选择的能力。可以说她是用她那流动着奔放的血液的身体来承接这些影响,用她最大的努力来表示她的反应。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她怀着这样的想法,回到了石井桥。一接触到田园的清新空气,她很自然地感觉到可以找出最根本的原因了。 而这里有一个人对她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这人是个病人,名叫李芳。他出身于地方的名门,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也许由于体弱多病的缘故,使人感到他已经老了。西玲每当为自己周围剧烈的变化而感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就到李芳那里去寻求平静。 走下李芳家门前的石台阶,有一片小小的空场地。一天,西玲拜访过李芳出门时,发现了目前人们正在议论的“团练”(壮丁训练)。三十多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光着脊背,在强烈的阳光下踢腿挥拳。 “嗨——!”随着这一声好似猛兽咆哮的吆喝声,指挥人向前伸出双拳。他两臂上隆起的肌肉,带着汗水,在阳光下发光。 “啊呀,是余太玄!”西玲看了看指挥人的脸,缩了缩肩头。拳术大师余太玄在给壮丁们作动作示范。 李芳把西玲送到空场地,正要转身回去的时候,这么说道:“有钱的财主出钱训练穷人,因为他们要保护自己的财产。可是,训练出来的力量,是无法从穷人身上收回去的。不久的将来,有钱的财主们将会为穷人的力量感到苦恼。”李芳爽朗地笑了笑,说了一声“你路上小心”,就转身向家里走去。 在空场地上,余太玄的右腿向空中猛踢了一脚。于是三十来名壮丁的脚也跟着一齐向空中踢去。但踢得不太高明,有的人竟错踢上左脚。“再来一次!”余太玄放开公鸭嗓子,大声喊道。 西玲转过视线,定神地目送着李芳的背影,他正缓缓地向石台阶上走去。 他两肩瘦削,连穿在身上的那件薄薄的白长衫,对他那瘦弱的身躯也似乎过于沉重。病弱的李芳不时地停下脚步,好似略微喘一口气。 石台阶的下面,壮丁们发达的肌肉在有规律地跃动。 在同样的阳光下,强壮与孱弱如此分明!——想到这里,西玲感到不可思议。 当虎门销毁鸦片的工作结束的时候,离开北京南下的龚定庵,已经穿过淮浦,到达了扬州。旅途中他和默琴有时同行,有时稍微离开一点。因为沿途府县的地方官,有的是他同年的进士。他们要招待定庵,他不得不避讳跟一个不是自己夫人的女人结伴同行。 在扬州,定庵会见了阔别多年的魏源。魏源一直在扬州埋头于经世济民的著述。叙过阔别的寒暄话之后,魏源带着火热的激情,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海防、盐政、河运、鸦片等等具体的现实问题。定庵作为一个公羊学者,对这些问题当然也颇有兴趣。但一涉及具体问题,就不如魏源研究得深入。定庵不是博闻强记型的学者,而是多半凭直觉——不,甚至是凭预感——来触及现实的诗人。 话题很自然地涉及他们志同道合的朋友、正在广州的林则徐。销毁鸦片的消息早已传到了扬州。 “英夷将采取什么态度,这要看他们对林尚书的决心能忍受到何种程度。……”魏源咬着嘴唇说。 定庵心灵深处痛感到的是一个“时代的核心”问题。这个问题远远超过了继销毁鸦片之后种种外交上的交涉。 “冲击了衰世啊!”他小声说。 “你说什么?”魏源不理解定庵的低语是什么意思。定庵自己也很难解释清楚。 “总之,一个很艰难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那当然啰。” “林尚书能成为时代的救星吗?” “来,咱们喝一杯,遥祝他健康。” 于是喝起酒来。两人都尽情地痛饮了一番。 在这次旅行中,定庵耳闻目睹了衰世的详细情况。民力的疲弊远远超出了想象。百姓已经精疲力竭,现实社会好似一座活地狱。在这样的社会中,怎能过于指责鸦片呢?!人们只能在鸦片中寻求解脱啊! 不应只是用禁止鸦片来恢复民力;只有唤醒人民,才能根除鸦片。定庵慨叹地赋了一首诗: 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 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 “你住些时候再走吧。”魏源说。 定庵不顾魏源的挽留,匆匆离开了扬州。在横渡长江的船中,他又与默琴会合,踏上了江南的土地。对岸镇江是个热闹的城市。 这一天恰好是祭祀道教之神玉皇和风神、雷神的节日。有数万人来参加祭祀。定庵带着默琴,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到处是人山人海。但惹人注目的大多是穷人。 突然有人抓住定庵的衣袖。定庵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道士。道士瘦得皮包骨头,样子十分可怜。 “您是个读书人吧?”道士用嘶哑的嗓子问道。 “读过一点书,会写几个字。”定庵回答说。 “那么,您能为我写篇青词(祈祷文)吗?” “你自己写吧。” “我不太会写字。” 老道士递上一张青纸,一只手拿着墨盒和毛笔。 “那我就给你写一篇吧。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该祈求什么好。” “这可就不像话了。” “写上你的祈求就行了。” “这可不好办呀!”定庵苦笑了笑。不过,他很快就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祈求什么好呢?要祈求的事情大多了。定庵的眼里溢出了泪水。他挥笔疾书: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这首诗充分表达了衰世之民的痛切愿望。这一年定庵写了三百多首诗,汇集成为著名的《己亥杂诗》。这首诗在这些诗中也被认为是最优秀的诗篇之一。 定庵和默琴在水乡苏州分了手。默琴的妹妹清琴在苏州,只要想,马上就可以找到。但默琴也想摆脱妹妹,也就没有去找她。要想作为一个新人活下去,那就必须孤身奋战。定庵说要把她送到上海,但默琴不愿意。她像潜逃似的只身从苏州奔赴上海。 默琴走后,定庵冒着火烧般的暑热,朝着故乡杭州,继续他伤心的旅程。 他辜负了乡亲的期待,官职未超过六品,在中央政界未能成名。他把自己的这种状况称作“苍凉”。——凄凉地回到故乡。 不过,一到杭州,就发现有人在传诵他离开北京时所写的诗。他的诗比他本人先回到故乡。在《己亥杂诗》中就有“流传乡里只诗名”的诗句。他怀有经世济民之志,却唯有诗名独高,这恐怕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发端 “老好人林维喜的死,一定会被提得很高,成为一个很大的事件。——比他平常吹的牛皮要大得多的事件!”石田抱着胳膊,继续在想着。 在他脚边的地面上,还鲜明地留下了林维喜老婆的手指头抓过的痕迹。石田定神地望着这些手指印。连这屋子里的鱼腥味,也使他感到十分凄凉。 果然如石田所预想的那样,这里的场面终于变成了鸦片战争的发端。 1 广东海口的形势早就孕育着危机。英国商人根据义律的命令,全部从广州撤退到澳门;英国商船队奉命不准开往广州,停泊在九龙尖沙咀的海面上。这些商船的船员们为获取食物,在九龙和香港岛上岸,经常同居民发生纠纷。 六月十九日,义律向澳门的清国当局呈递了一封书信。收信人写的是林则徐特派到澳门担任禁烟工作的佛山府同知刘开域和澳门同知蒋立昂两人的姓名。信上说: ……尖沙咀海面聚集了清国兵船三四十只,使我国商船难以得到食物。饥饿的人有可能冒险去寻求食物。贵国的兵船如长期停留于本海面,也许会引起不幸的事态,那时我将不负责任…… 跑到别国的海域,说别国的兵船碍事,这种理怎么也说不通! 钦差大臣林则徐和两广总督邓廷桢通过刘、蒋二人,作了以下的反驳: ……停泊在尖沙咀的外国商船有三类: (一)缴完鸦片的空船。 (二)从外洋载货来的船只。 (三)从广州黄埔载货走的船只。 如果是(一)与(三)类船只,已经无事,应立即回国;如果是(二)类船只,应迅速进入广州。 所谓久泊尖沙咀,船员饥饿,乃是你们随意所为,我方并未禁止开进广州,也未禁止居民出售食物。兵船在那里带有取缔鸦片走私的任务,你们没有理由说三道四。自本日起,限五天之内,回国的船只要迅速撤走;来广州的船只要立即申请入港。 这道命令是六月二十日(阴历五月十日)发出的。但五天的限期已过,英国的船只既未开进广州,也不准备回国。——都是义律命令这么做的。 当时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国商船的船主们,当然希望开进广州去做买卖。但义律不准他们这样做。因此才不得已委托美国船。但就连这种经过中间人的贸易,义律也感到不高兴。 义律甚至想扼杀这种经过中间人的贸易,他郑重地向英国商人说:“我要向本国政府建议,暂停中国茶叶的进口。” 义律虽是政府任命的官吏,但政府并不一定会完全采纳他的建议。商人也可以向政府进行活动。而且茶叶又是生活必需品。 商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很强硬。他们说:“不管他说得多么厉害,义律的建议是绝不能采纳的。” 不过,唯有禁止商船开进广州一事,义律认为关系到自己的面子,一定要商人严格遵守。几个月之后才打破了这条禁令。 义律看来有点头脑发胀了。他想在对清贸易上采取抵制行动。认为清国的对外贸易主要是以英国为对象,如果英国采取彻底抵制行动,清国将面临困难。可是,清国当局一向把对外贸易看作是对外夷施加的恩惠。他们对义律的做法感到不可理解。 “英国人是抱着什么打算在坚持着呢?”他们考虑来考虑去,只能解释为在等待禁令松弛,重开鸦片贸易。 另外,义律还严厉禁止本国国民提交林则徐所要求的保证书。清国当局也以迷惑不解的眼光看待这一问题。 林则徐到虎门监督销毁鸦片的时候,曾经多次坐着兵船,巡视珠江的河口。当时他曾瞪视着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国船队,皱着眉头,小声说道:“那里漂浮着三十颗大鸦片!” 由于全部英国人退出广州和销毁鸦片完毕,形势迎来了新的局面。清、英双方都在慎重地窥伺着对方新的态度。 2 义律看到林则徐不断地增强军备,心里暗暗地想:“如果只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强大,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妥协呢?” 对方如果是井底之蛙,问题当然就简单得多了。可是,据公行方面的人说,林则徐十分了解英国的军事力量;从公行以外的渠道也获得了同样的情报。既然了解英国的实力,钦差大臣的强硬措施自然就会有个限度。 “戏演得相当不错。但到摊牌的时刻,他会妥协的。”义律心里这么想。他因袭了律劳卑的强硬路线,为了保护和扩大贸易,主张不必仅靠和平的手段。既然认识了英国的力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对方一定会避免武力冲突。林则徐一定是在窥测着这个限度。在澳门商馆的一间屋子里,义律咬着嘴唇在默默沉思。不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钦差大臣呀,你应当知道,当你认为适可而止的时候,那已经超过限度了。” 林则徐在去广州赴任的途中,确实还未打定主意。一想到同英国开战的后果,他的心就感到一阵战栗。赴任以后,由于接连采取了包围商馆、没收鸦片等一系列措施,已经无暇顾及精神上的战栗。但是,从虎门回来稍一喘息之后,压在心中的战栗又重新苏醒过来。 已经走到这种地步,再也无法后退了。只能一直走下去。他并不像义律所推测的那样,在窥测限度,而是认为只有前进。 派到沿海去的石田时之助送来了第一份报告: ——总的来说,当地居民对英国水手的印象极坏。 ——但也有一部分人或高价出售食物,或暗中做鸦片买卖而大发其财。对这些人来说,英国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石田详细地报告了这方面的事例。 林则徐认真地阅读了这份报告。 这时连维材来访。一见到连维材,林则徐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是不是他拖着我走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两人虽然见了面,但彼此都不愿触及关键性的问题。“这会使国家灭亡啊!”——他们都有这样的担心。两人的谈话十分自然地作了很多省略。 “沿海的居民,看来石井桥一带的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林则徐对连维材说。 “当然啰,大概有不少趋利附势的人吧。除了公行之外,要数他们同外国人接触最多嘛。” “我总的想法是,即使打仗,也要打得很漂亮。我希望私通敌人的人愈少愈好。” “这将会成为今后的一个问题。” “要打得很漂亮。”林则徐又重复说了一遍。 要打得很漂亮!——林则徐的努力都集中在这一点上。他并未说要在战争中取胜。 同一个时间,在澳门的商馆里,义律也在考虑打仗的事。英国方面如果要首开战端,有一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道义的问题。 为了鸦片的战争!——为了大英帝国的扩张,应当奉献一切。但是,这个帽子是不敢领受的。为了打破顽固的清国的中华思想!——应当把问题从“鸦片”转移到这方面来。 义律把传教士欧兹拉夫叫来,说:“在虎门上空升起的销毁鸦片的浓烟,已经让鸦片问题告一段落。今后我希望摆脱鸦片问题,而来讨论清国的唯我独尊和傲慢自大。” “确实应当这样。”欧兹拉夫带着《圣经》上鸦片船也从来不感到有什么矛盾。他眨巴着小眼睛这么回答说。 “可是,裨治文这些家伙很讨厌。”义律把《中国丛报》五月号递到欧兹拉夫的面前,这么说。 传教士裨治文在一篇题为《谈目前鸦片贸易危机》的短论中,谈到希望清国禁烟政策成功,批评印度孟加拉政厅公开承认制造鸦片的合法性,谴责英国商人倾销鸦片是道德上不可宽恕的行为。 “我们作为传教士,也认为清国的闭关自守政策是个大问题。”欧兹拉夫的话中带有谄媚的味道。 “我希望能大提特提这个问题。”义律迫不及待地说道,“如果不把清国的门户开得更大一些,棉花、呢绒的出口就不会增加。” “如果能打开清国的门户,那将是一件大好事。《圣经》也将会随着棉花包深入到这个广阔的国家内地。” “在这一点上,贸易与传教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我希望你能在这方面进行大力宣传。” “我的力量虽然微薄,但我愿意向教会方面强调这个问题。” “教会方面的人士往往有一种感伤情绪。这样的人一多就麻烦了。”义律就这样首先转换了话题。 从广州全部撤退到澳门的英国人,当然情绪消沉。这也许是由于他们存在着一种失败感。 当时来到中国的英国商人,在气质上跟一八三四年以前东印度公司垄断时代的英国人有很大的不同。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大多是国教派的教徒。也许是反映了英国国教具有妥协性的缘故,他们虽然有点粗暴,但都是吊儿郎当的乐天派。他们很像海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抓起带肉的棒子骨就啃,任何事情都嘻嘻哈哈了事,性格极其豪爽。对于鸦片贸易,他们恐怕丝毫也未受到良心的谴责,首先就没有思考这种问题的思想。这种说法也许令人感到奇怪,但当时有一种与鸦片贸易十分相称的气氛。 而进入自由贸易时代以后,来到中国的鸦片商人几乎全是苏格兰的新教徒。像查顿、马地臣、颠地等人都是新教徒,而且是虔诚的新教徒。他们是带着一种严格戒律和反省精神的宗教思想来从事鸦片贸易的。东印度公司时代的那种快活的气氛早已无影无踪。现在是在宗教的气氛中进行鸦片买卖。既没有用手抓着吃的带肉的棒子骨,也没有爽朗快活的歌声。 新教徒还有一种思想,认为献身于职业是遵从上帝的圣命。鸦片贸易与新教徒的职业圣命观的融合,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本来就这么阴沉的英国人,现在被流放到澳门来了,当然更加阴郁起来。这种阴沉的气氛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义律想消除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一谈起可以大发其财的战争,如果是海盗,一定会齐声欢呼,可是,这些苏格兰的新教徒们却情绪消沉。 “商务监督官!”他们用一种简直像讲述《圣经》的声音喊道。但是,说出的却不是《圣经》,“为什么不偿付我们缴出鸦片的代价呢?” “这些家伙是些什么人呀!”义律内心里在责骂他们。他跟这些商人总是不对劲。 3 保尔?休兹辞去墨慈商会的工作,当了酒店的老板,其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商馆里沉闷的新教徒气氛跟他的性格不协调。 陆地上的英国商人性格阴郁,但海上的水手还保持着船员特有的爽朗快活的气质。所以保尔经常借口“慰问”,到香港海面上的商船去游玩。从营业来说,他也可借此机会去送订购的酒。 “酒在海上喝没有劲,咱们还是坐在地上喝吧。” “对对,咱们上岸去痛快地喝一顿吧。” “看不到女人的脸,咱们简直要变成野兽了。” 船上的生活往往是寂寞无聊的。船员们经常一起上岸去散心解闷。 七月七日下午,为了痛快地喝一顿,保尔和几名船员一起坐着小艇,在九龙的尖沙咀登了岸。这一带渔村的副业是种蔬菜和养鸡鸭。 一名水手悄悄地走近一只在路旁啄食的鸡,把它活捉过来。鸡拼命地叫着,扑打着翅膀,捏住它的脖子才老实下来。 “咱们用它来喝一杯。”“一只不够呀。”“先将就着,咱们再捉。” 他们在棕榈树阴下,就地坐成一个圆圈,打开了酒瓶。一席闹闹嚷嚷的酒宴开始了。歌声也飞扬起来。酒是保尔从澳门带来推销的,他们在卖主面前大量地消费着。 “太少了,马上就要喝完啦。”保尔逗乐说,眨巴了一下眼睛。 “咱们已付了钱,这是咱们的酒。保尔老爷,咱们请客,你就喝吧。” “好,我喝。”保尔并不是不喜欢喝酒的人,他也高高兴兴地陪起席来。 拾来枯树枝,点起火,把鸡烤熟了。到底是人多,抓来的鸡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了一堆骨头。带来的火腿、奶酪很快也吃光了。最重要的酒也剩下不多了。 “真叫人泄气呀!” “酒没了,咱们去买当地的酒吧。”“味道不佳,将就将就吧。” 酒真的喝光了。一个把最后一瓶酒对着嘴巴喝的人,倒着摇了摇,大声说道:“一滴也没有啦”!把酒瓶扔了出去。扔出的空酒瓶,滚进草丛中。棕榈树下,杂草丛生。蚁群在草丛中匆忙地爬动。 “那咱们就走吧!”保尔站了起来。他的脚踩死了两只蚂蚁。“这次我请客。酒店在什么地方?” “不太远。” 船员们胳膊套着胳膊,胡唱着下流的歌曲,开始向酒店进军。他们在半路上同五名同样为了散心而上岸来的印度水手汇合在一起。 在这群人后面很远的地方,一个女人在拼命地奔跑着。她是在追赶他们。她是一个渔夫家的姑娘,寻找丢掉的一只鸡,在棕榈树下的几个空酒瓶子中间发现了鸡骨头,同时看到远远的前方有一群醉汉。 “等一等,偷鸡贼!”她边跑边大声地喊着。 有几个人听到她的喊声,回头看了看。 “那姑娘发了歇斯底里症了。” “是个漂亮的姑娘吗?” “脸蛋儿看不清。” “看那样子,也许是发疯了。”他们继续往前走。还是酒的吸引力大。 广东的海口地方,女人比男人强。这是自古以来都很有名的。据说女人比男人还会劳动,当然不兴缠足。 在小酒店的面前,姑娘好不容易才赶上了他们。“喂!偷鸡的洋鬼子!”姑娘指着他们,尖声地喊道。这位追上来的姑娘确实很勇敢。从她的嘴中迸出了尖酸刻薄的骂人话,但是洋鬼子听不懂。 “那个小娘们在叫唤什么呀!” “生得黑一点,脸蛋儿还不赖。” 从小酒店里出来了几个顾客。老板也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瞅着。 顾客中有个聪明人,连比带划地跟洋鬼子说明情况。他首先扑打着双手,学捉鸡的样子,又做出狼吞虎咽地吃鸡的模样,然后用手指比划一个圆圈。说明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是想让对方理解他们是不花钱白吃了鸡。可是水手们喝了酒,有几个人已经近于烂醉。 “说什么!?”有的人用英语大声嚷着,挥动着拳头。 “你长得黑,还怪可爱的,肉紧绷绷的哩!”一个喝醉了的水手,把手放在姑娘的肩上。 “你这个短命鬼!”姑娘放声痛骂,想推开水手。但这个红毛大汉力气大。他那只连手背都长着毛的大手,抓住姑娘的肩头不松手。 “你要干什么!”酒店的顾客中跳出两个年轻人,从两边抓住红毛大汉的手腕子,把他从姑娘的身边拖开。 “好哇,来吧!”红毛心头火起,攥紧了拳头。 4 这时林维喜正在小酒店里。跟往常一样,他大谈了一气打架斗殴的“光荣历史”。可是人们都不爱听,他干生气,喝起了闷酒,喝得烂醉。门外的吵闹声使他睁开了眼睛。他朝四周一看,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的杨大爷。 “这是咋搞的?刚才在这儿热热闹闹喝酒的人呢?”他问杨大爷。 “到门外去了。”杨大爷不耐烦地回答说。 “哦,……”林维喜浑浊的眼睛朝门外看了看,说,“门外怎么怪闹腾的呀?” “当然闹腾啰。在吵架哩。” “吵架?”林维喜一听说吵架,尽管已喝得烂醉,还是坐不住,“谁跟谁吵架?” “跟洋鬼子。洋鬼子偷了鸡,还调戏刘家姑娘。正在吵着哩。” “什么!洋鬼子调戏中国姑娘?”林维喜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喊着说:“好哇,这场架由老子来包打吧!” 门外已经开始了乱斗。当然,谁也不会让林维喜来包打架。于是他摇摇晃晃地挤进了乱斗的人群。 身体互相冲撞着,然后又扭打在一起。一场中国拳术与西洋拳击比赛似的斗殴开始了,而且愈打愈精彩。怒吼声来杂着咒骂声。尘土滚滚。 自从英国商船队集结在香港和尖沙咀海面上以来,岸上就经常发生这样小规模的斗殴。不过,今天的斗殴跟往常情况有点不一样。原因是半路上加入了五名印度水手。他们对打架斗殴还不习惯,可以说是受白人水手的牵累而被卷进来的。 那些惯于打架斗殴的人,知道适可而止,懂得借个适当的时机就收场。而这些印度水手由于还不习惯打架,就产生了一种被赶上战场的悲壮的情绪。他们深信一定会遭到群众的围攻,说不定会被众人打死。 糟糕的是小酒店里来了许多挑运货物的顾客,他们把扁担靠在门口。白人是赤手空拳在搏斗,而恐惧的印度水手们却操起门前的扁担,开始胡乱地挥舞起来。扭在一起,互相殴打,还有一定的限度。可是,当扁担呼啸起来,那就带有拼死决斗的样子了。从小酒店里出来的人,慌忙躲闪到扁担扫不到的地方。 “停下!”白人水手发出了这样的喊声。 但是,挥舞扁担的人已经疯狂地在拼命决斗。 “这不成!快跑!”保尔在善于打架和见机行事方面从不落在人后。他一看这种情况,大声喊道。 白人水手撒腿朝海边的小艇跑去。印度水手已用扁担把对手赶跑,乘此机会也抛下手中的武器,尾随白人水手跑了。 “兔崽子溜啦!”“滚蛋!” 由于敌人的退却,小酒店一方的阵营发出了一片欢呼声。但是,在敌人逃跑后,他们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啊呀,谁给打倒了!” 这人肯定是自己人。他的脸伏贴在地上,后脑勺上扎着辫子,剃光的前脑壳往外冒血。人们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的脸也被打坏了,鼻子被打破了,嘴巴也歪了,满脸是血。不过,还能认出他是谁。 “这不是林维喜吗!”“叫扁担打得真惨啊!”“这可糟啦!”“先把他抬回家吧!” 能够气势汹汹地跳出来打架的人,一般都有迅速躲开的本领。可怜林维喜已经喝得烂醉,他连正常走路都已经不可能,哪里还有躲开扁担的本领。他的条件反射神经早已丧失了机能。 “洋鬼子浑蛋!”他用卷曲的舌头这么喊着,呆立在那儿,悲惨地变成了扁担下的屈死鬼。 5 石田时之助正在他借宿的林维喜家给林则徐写报告。天热得出奇,写一行就必须用芭蕉扇扇一扇身子。他的上衣早就脱掉了,上半身是光着的。 据说英国商船的乘员和一部分沿海居民之间的黑市交易方法愈来愈巧妙,规模愈来愈大。有迹象表明广州的高利贷正在暗暗地借贷走私贩私的资金。——石田想把自己的这些见闻写出来。 可是,因为天气太热,怎么也归纳整理不好。他感到写起来很费劲,擦汗的手又弄污了纸张,越来越提不起写的劲头。再加上在补破席子的林维喜的老婆不时跟他搭话,石田终于放下了笔。 “那个人能把一说成十,你可要小心在意啊!”林维喜的老婆笑着这么说。 “这么说,你从来就把丈夫的话打折扣来听吗?”石田决心放下报告,当上了林维喜老婆聊闲天的对象。 “这是我长年的经验得出的体会呀。” “不过,老林说话只是夸大一点,还不至于无中生有说谎话。” “这也算是他的长处吧。他只是把事情往大里说,还从没有编造过没有的事情来嚼舌头。我看,他恐怕也没有这个才能。”她在说丈夫的短处,但话缝里还是流露出对丈夫的感情。 这时,一个人气吁吁地跑了进来。“维喜嫂!”这人边用舌头舔着嘴唇边说,“你可不要受惊啊!你要冷静一点!” “你怎么没头没脑说这样的话。我看还是你先冷静一点吧!” “维喜哥,……他叫人家给打坏了!” “什么?”林维喜的老婆扔下手中的破席子,问道,“他怎么啦?” 那人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其实也无需加以说明。——不一会儿,拥进了一大帮子人。重伤的林维喜躺在门板上。人们把门板放在装着各种渔具的柜子上。 “啊哟”!林维喜老婆一看丈夫被打坏了的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尽管她很坚强,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你这是怎么搞的呀!……”她一下子瘫软了,趴伏在林维喜的胸前,边哭边摇晃着丈夫完全变了样的身体。 “不要动他。医生马上就来。”人们赶忙把她拉开。 石田从旁一看,心里想:“恐怕没有救了!” 林维喜头上的伤就像裂开的石榴,张开很大的口子,黏糊糊的血不停地从伤口里往外流。他的脸简直叫人不忍看。林维喜的老婆挣脱开拉她的人,一下子躺倒在地上。她的手指扎进地下的泥土,憋着一口气,哭不出声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被泪水打湿的脸,问道:“到底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呀?”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在小酒店前面跟夷人打架了。”“洋鬼子用扁担打的。”“维喜哥多喝了一点酒。” 一个穷渔夫跟外国水手斗殴,负了致命的重伤。地点是在渔村的一间破烂的民房中。在这四壁是泥墙的家中,地面是裸露的泥土,而围着牺牲者的都是无名的平民。“可是,这将会成为一件大事!”石田直觉地这么想。 林则徐在对英关系上一直在探索,想抓住一个什么时机。这件事说不定就会成为这样的时机。林则徐内心描绘的局面,也许将从这里展开。从石田所观察的林则徐来推测,这个事件当然不是一件小事。 面对眼前的这副情景,石田不仅身体,连心都颤抖起来。 医生来了,作了一些抢救性的治疗。但他不时摇着头。 林维喜不时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的妻子在哭喊着,但她的声音愈来愈没有气力了。 官吏们也来了。尖沙咀村属于新安县。 “已经报告了县衙门。据说知县老爷马上就到。”一个官吏用庄严的声调这么说。 “嗨,知县老爷要来?”“这可是一件大事呀!” 看来这件事大大地出乎人们的意料。 林维喜看来是没有救了。在这个村子里确实是一件大事。可是,它会大到使县太爷大驾光临吗?——他们自认为很了解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县太爷竟然会到他们这儿来。 在现场的人当中,唯有一个人在想象着比七品知县大驾光临更严重的场面。不消说,这个人就是石田时之助。“皇帝亲自授给关防大印的钦差大臣不会放过这个事件的!”石田心里这么想。 断断续续可以听到撕人肺腑的呻吟声和哭泣声。 “老好人林维喜的死,一定会被提得很高,成为一个很大的事件。——比他平常吹的牛皮要大得多的事件!”石田抱着胳膊,继续在想着。 在他脚边的地面上,还鲜明地留下了林维喜老婆的手指头抓过的痕迹。石田定神地望着这些手指印。连这屋子里的鱼腥味,也使他感到十分凄凉。 果然如石田所预想的那样,这里的场面终于变成了鸦片战争的发端。 一八三九年七月七日——林维喜好容易熬过了这一天。然而,次日他就死了。 退出澳门 粮道断了,雇佣人员走了。这一次比在广州受围时的情况更糟。清国禁止外国妇女进入广州,外国商人一向把家属留在澳门。在广州,只是男人们遭到围困,在澳门,家属也面临着同样艰难的局面。 “为了我国在清国未来的利益,我向诸位提出了许多勉为其难的要求。坦率地说,这一次我希望诸位能再加一把劲。……不过,妇女儿童跟我们在一起……”义律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说起话来也粗声粗气。 1 想抓住一个时机的,并不只是林则徐。在澳门的义律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林维喜事件当然不可能成为对英国方面有利的“时机”;相反,它意味着给了清国方面一张王牌。 “糟啦!”义律听到消息,敲着桌子说。 他早就预料到迟早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件。所以他早就向林则徐说过:“那时,我将不负责任。”但他的这种说法已经遭到驳斥,因为清国政府并未禁止英国船开进广州,购买食物。 “不管怎样,要赶快处理。”充当军师角色的马地臣在一旁建议说。 “由我们来处理,还是……” “按常规,应当把犯人引渡给清国当局。不过……” “引渡!”义律不以为然地说,“怎么能把英国的臣民交给那群狼!”自从发生包围商馆的事件以来,他的肝火一直很旺。 “我看还是尽快同死者家属、村里人商谈商谈为好。”马地臣一直很冷静。 “是呀。……” 七月十日,义律组织了“查问会”来处理这个事件。 尖沙咀的渔民都很穷。林维喜家也穷。他家失去了顶梁柱,五个孩子都丢给了他的妻子。最大的孩子十三岁,最小的只有三岁。这一家今后怎么过下去呢?村子里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尖沙咀的文昌祠里开会商量。 “不过,罗亚三说的事,大家看怎么办?”村里的长老扫视了大家一眼,这么问道。 “罗亚三说得也有道理,咱们恐怕也得考虑考虑维喜嫂今后的日子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好像代表大家似的回答说。 “不过,年轻人恐怕不会答应吧。”杨大爷小声说。 “听说罗亚三正在说服那些年轻人哩。” “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老老实实听他的劝说吗?” “不,那家伙也许能成功。我有生以来还未见过这么能说会道的人。” 受义律派遣的罗亚三,带着两名帮手,在事件发生的小酒店前面,被村子里的年轻人团团围住。 “我说诸位,要报仇也是应该的。拿我来说,我是满心想把这个可恨的家伙的脑袋砍下来的。可是,大家把手放在胸口想一想,光是报仇,老林的灵魂就能升天吗?老林放心不下他的老婆和五个孩子,不会去西天成佛啊!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可以把那个挥舞扁担的家伙的脑袋砍下来。可是,以后的事情怎么办?老林丢下的一家人会不会饿死?问题是在这儿啊!大家伙儿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还有人想不通吗?” 罗亚三是个老练的买办,口才超群,态度和蔼,圆脸上经常带着柔和的微笑。语气虽然温和,但他深入浅出的讲话很有说服力。 “我还是想不通!”一个青年鼓起勇气说道。 “那为什么呢?”罗亚三笑嘻嘻地反问说。 “不管怎么说,维喜哥的仇不报,我心里这口气就咽不下去。” “那么,我请问,”罗亚三的一个帮手,用不亚于他师傅的那种温和的、跟这种场合不相称的缓慢语调说,“你能负责抚养六名家属吗?” “就是说,”罗亚三好像是补充帮手的话说,“你能出得起这一笔钱吗?” “这、这……”青年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他满脸通红,撅着嘴巴。 “现在已经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了。我们要冷静地考虑一下他家属的问题。”刚才的那个帮手这么说。这家伙很像他的师傅,很适合当一名说客。他长着一张扁平的大脸。——他就是在欧兹拉夫那儿工作的林九思,也就是日本的漂流民、开过绸缎铺的久四郎。 另一名帮手不但不怎么说话,还好像怕被人看见似的,不时低下头,微微地笑着。他的笑并不是柔和的。他那双大眼睛是凹下去的,鼻子是尖的。——他是墨慈商会的简谊谭。 表示想不通的那个青年,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着,但他已经不说话了。不过脸上还残留着懊恨的表情。 “我想大家一定会明白,我们一定要考虑死者最乐意的办法。”罗亚三好像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了一句。他已经把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说得哑口无言了。 他说,只要村子里的人能证明“林维喜的死是偶然的事故”,就会给林维喜的家属一千五百元的抚恤金;另外还准备给村子里一些捐款。 穷人是软弱的;他们敌不过金钱的力量。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经济力量来照顾林维喜的家属。也许少数跟英国船做黑市买卖的人稍微宽裕些。但他们早就站到英国人一边去了。 到了傍晚,罗亚三终于能跟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协商具体的办法了。 “你们真的能出这么多钱吗?让我们出来证明,事后你们会不会不认账?” 对于这样朴素的疑问,罗亚三认真地回答说:“如果我们这边不遵守信约,你们方面可以收回证明嘛!” “这话也有道理……”村里人的头脑是简单的。 2 英国人撤走后的广州,变成了美国商人垄断的地盘。不仅是商人,就连医疗传教会的医院也由美国医生彼得?伯驾一手经营了。这位伯驾原是眼科医生,但在医院里他什么病都看。 附在医疗传教会一八三九年七月报告书后面的病历卡中,诊号六五六号病历卡上可以看到林则徐的名字。上面写着: 职业:钦差大臣 症状:疝气 不过,林则徐只是口头上问了问治疗疝气的药物,并没有真正看病。彼得?伯驾回答说,疝气用药治不好,应当带疝气带。 其实林则徐去医院并不是为了治病。他是带着瑞士法律学家埃梅利克?得?瓦台尔的《国际法》,去请伯驾翻译的。 林则徐的幕客中有好几个人会英文,连维材那里也有这方面的人才。但这些人都很忙。因为钦差大臣吸收外国情况的知识欲很强烈,这些人必须翻译各种文献来满足他的欲望。身边的翻译已经开足马力工作,因此想把外国人当中会汉文的人也利用起来。 林则徐特别希望伯驾帮助翻译的,是有关外国人犯罪的条款。显然他想根据《国际法》来处理林维喜事件。 在一国领土内犯罪的外国人,应引渡给该国,根据该国的法律制裁。——这是《国际法》的基本准则。林则徐了解了这一准则,感到很满意。 英国方面说是因偶然发生的事故致死。林则徐对这一遁词付之一笑。尖沙咀的村民在被新安县知县传讯时,不知为什么竟采取了暧昧态度。但是,林则徐对情况了如指掌。 当时在尖沙咀的石田时之助早已给他送来了报告。另外简谊谭在获释之后被放到澳门的英国人当中充当间谍。他也偷偷地报告了义律收买村民的活动。 谊谭现在正被义律派去实施收买活动。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作为罗亚三的帮手被派往尖沙咀时,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在考虑怎样给林则徐写报告。 由于这些原因,林则徐怀着绝对的自信来对待林维喜事件。由于有了自信,他采取的态度就强硬了。——坚决要求引渡犯人。 义律已经感情用事了。他想的只是:“不能把英国的臣民交给狼。” “七月七日在九龙上岸的不只是英国船员,也有美国船员。为什么钦差大臣只对英国如此强硬?”义律反驳说。 “据美国领事斯诺说,当天没有美国船员上岸。” 林则徐一想到英美两国领事态度的不同,就无条件地相信了美国方面说的话。 主张反对鸦片贸易的外国人,几乎全是美国方面的传教士。林则徐经常阅读《中国丛报》的译文,当然对美国方面抱有好感。而且英国人傲慢地退出广州,摆出一副抵制的架势;而美国商人却交出了保证书,老老实实地在广州做买卖。 此外,林则徐还没有丢弃中国传统的“以夷制夷”的设想。他希望能促使美英反目,起码不能使英美两国联合。因此他对美国特别表示了好感。 “时局一天比一天严峻,希望侨民进一步团结起来。”——义律向澳门的英国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八月五日,义律宣布,要把拘留在船上的五名印度水手作为林维喜事件的嫌疑犯开庭审判。 八月十二日,在船上设立了由十二名陪审员组成的法庭。这确实是为了避开在中国领土上进行审判。五名嫌疑犯被判“有罪”,但否认是“故意杀人罪”。量刑很轻:三人禁闭六个月,罚款二十英镑;二人禁闭三个月,罚款十五英镑。 八月十五日,义律通知澳门同知蒋立昂说: ……查五月二十七日尖沙咀村居民一名,被殴伤毙命,远职(指义律)遵国主(指英国女皇)之明谕,不准交罪犯者,按照本国之律例,加意彻底细查情由,秉公审办。倘若查出实在死罪之凶犯,亦拟诛死。…… 3 八月十六日,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一起进入香山县县城。澳门原来属香山县管辖。县城距澳门四十公里。钦差大臣住在县城的丰山书院。 第二天——十七日,林则徐的日记中写道:“晴。早晨对客,遂赴嶰筠制军(指邓廷桢)处,即回,批夷禀。”所谓“批”,是指上对下的复书。 这一天的批也是由林、邓二人联名发出的。主要内容是这样。 ——在英国,赴某国贸易,应遵守该国之法律,这已经成为惯例。 (伯驾已将瓦台尔的《国际法》的主要部分题为《各国禁律》译出。所以林则徐了解了英国在其他地方尊重《国际法》有关裁判权的原则。) 所谓国主不准引渡这次的犯人。英国女皇在数万里之外,事件发生不到月余,试问义律如何把这次事件报告给女皇,又如何接到命令?这显然是义律庇匿凶夷,将其责任推给女皇,应当说极其不忠。 这样的人竟说什么“查出凶犯,亦拟诛死”,这话谁能相信? 所谓“该犯罪不发觉”,更是欺人之谈。自此事件发生后,义律两次亲自赴尖沙咀调查。如果无法查出罪犯,应当说他是笨蛋。其实犯人已经查清楚,是把他们私自关押在船中。 如果不引渡犯人,将根据庇匿犯人罪,问义律同罪,本大臣与本总督将不得不执法! 林则徐所采取的措施,与没收鸦片时所采取的办法相同。——禁止向澳门的英国人供给食品,命令中国的买办、杂役退出商馆。 林则徐赴香山县不单是为了林维喜事件,还因为接到当地又运进鸦片的情报。一度猛涨的鸦片价格开始下跌了。这说明通过走私贩私的供应又恢复了。 广州附近禁烟十分严厉,于是便用舢板船把鸦片运往潮州、南澳和海南岛一带。而鸦片的来源无疑是新到达尖沙咀的趸船,指挥这一行动的当然是居留在澳门的英国商人。 义律接到林则徐措词严厉的“批”后,召开居留澳门的英国人大会,讨论打开时局的对策。大家议论纷纷,提不出决定性的对策。唯一的解决办法当然是引渡林维喜事件的犯人,但唯独在这个问题上义律顽固地不予采纳。 粮道断了,雇佣人员走了。这一次比在广州受围时的情况更糟。清国禁止外国妇女进入广州,外国商人一向把家属留在澳门。在广州,只是男人们遭到围困,在澳门,家属也面临着同样艰难的局面。 “为了我国在清国未来的利益,我向诸位提出了许多勉为其难的要求。坦率地说,这一次我希望诸位能再加一把劲。……不过,妇女儿童跟我们在一起……”义律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说起话来也粗声粗气。 “有人会有各种各样的议论。不过,你的心情大家还是理解的。”马地臣反过来安慰义律。 林则徐方面也有苦恼。关于英国的强大,他早就有所了解。通过来到广州以后的见闻,他了解到的英国比预想的还要强大。 他访问伯驾医生的时候,也问了情况。伯驾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就海军力量来说,英国无疑是世界最强大的。” 同这样的国家作战,要打得很漂亮,那是需要作充分准备的。可是,没有预算。——道光皇帝提出了种种要求。但他是清朝最吝啬的皇帝,并没有拿出与他的要求相适应的预算。 可以作为依靠的是海关监督予厚庵。在筹措金钱方面,恐怕再没有比他更可依赖的人了。从江苏时代予厚庵就是征税的能手,为林则徐尽过力。必要的政治资金,只要提出要求,他肯定会给筹划齐全。 可是,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他说:“海关是新工作,情况还不摸底。”这话的意思就是委婉地想推脱筹款的责任。 “他怎么啦?”林则徐感到奇怪。 林则徐对自己的影响力是有信心的。就连比他年长十岁的两广总督邓廷桢,也好像迷恋上他似的,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如果没有林则徐,那简直就好像天也不会亮似的。 巡抚衙门的官吏,也在底下流传着这样的笑谈:“巡抚越来越像钦差大臣啦!”广州巡抚怡良是一位有才能的官吏,但有时显得优柔寡断。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往往犯有官吏特有的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毛病。可是,自从林则徐到任以后,不论是谈话还是下命令,他也逐渐使用十分果断的语气了。看来也好像是林则徐的性格影响了他。后来林则徐被罢官,对中央派来的反战派的高级官员抵抗最强烈的,就是这位怡良。 林则徐就是这样给总督和巡抚等人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来自他的诚心诚意和大公无私的精神。他自己也认为产生这种影响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和他交往时间最长的予厚庵却好像在摆脱他的影响。——而且是在这样最需要筹措资金的时候。 林则徐来到香山县城,正在注视着澳门义律的动向。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阴霾:“予厚庵能为我很好地筹措资金吗?” 构筑炮台、购买大炮、建造兵船、乡勇的薪饷和训练……一切都需要钱啊! 4 “这我明白。其他官员恐怕是难以理解的。”予厚庵附和着伍绍荣的话说。 这里是公行总商伍绍荣府宅的一间房间。伍绍荣正在解释说明外国贸易的情况。——英国之所以成为世界最强大的国家,那是依靠它的经济力量。国家的财富是通过工商业与对外贸易积累起来的。可是,清国政府却把对外贸易单纯看作是对夷人的恩惠,没有积极推进的愿望。这恐怕是很大的错误。伍绍荣谈了这些意见,详细地说明了英国对外贸易的情况。 予厚庵自从踏入仕途以来,一直担任经济方面的官员。他完全理解伍绍荣所说的话。在有关财政的问题上,他是备尝甘苦的。如果能仿效英国的做法,许多问题都可以立即解决。听了伍绍荣这一番话,他心想:“他可是我们阵营中的人啊!” 他稍一疏忽,不觉发起了牢骚:“钦差大臣确是好人。但在理财上,认识还是不足的。不,他这种人一向所处的地位,就无需理解这些事情。……” “你不能跟他解释解释,让他更好地理解吗?”伍绍荣说。 “不,没有用。不同领域的人,你就是把嘴皮子说破了,他也不会理解的。” 予厚庵觉得伍绍荣是“我们阵营中的人”。这个词是突然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使用这种用语虽然不太妥当,但用这个词来表达是可以的。“对,叔父的信中就使用了这个词!”予厚庵想起了叔父给他的信。 他受到叔父的照顾比受到自己父亲的照顾还要多。在踏入仕途之后,也是他的叔父在幕后为他进行官位提升的活动。这位叔父最近给他来了一封密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对广东海口的局势,不胜忧虑。皇上派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对他表示了极大的信赖。但他所采取的政策,绝不会对我们有利。北京我们阵营中的权威人士,怀着恐惧的疑虑,在注视着林则徐过激的措施。结果很可能引发不幸的战争。那将是我们毁灭的第一步。一定要对他进行掣肘。军机大臣穆彰阿和直隶总督琦善阁下也深感这样做的必要。但广东没有人能抑制林则徐的行动。听说总督和巡抚现在反而受林则徐的影响。明确地说,林则徐不是我们阵营中的人,他的一切措施均将对我们不利。现在总督和巡抚已经不足以信赖。除贤侄之外,恐怕已无别人。尤其贤侄曾与林则徐长期交往,较他人条件方便,希能竭尽全力,阻止他的意图实现。…… 叔父的心情是很可以理解的。清国军队的软弱,乃是天下共知的事实。一旦发生战争,事态将不可收拾。 予厚庵来到广州后,听了伍绍荣等人的谈话,了解到英国的强大,觉得不可能战胜对方,认为军机大臣和直隶总督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不过,他对叔父密信中的“我们”、“我们的阵营”这类词的含义产生了一些误解。 战争会导致清朝灭亡。清朝如果覆灭,满族就会被汉族赶出关外,就会从现在的宝座上跌落下来。——他的叔父是站在穆彰阿和琦善的这种种族主义的立场上,希望自己的侄儿来抑制林则徐。 予厚庵虽是满族,但他已经完全汉化。他简单地理解把人分为主战派和反战派两个阵营。他是经济方面的官僚,是个和平主义者。简单地说,他错误地认为:凡是重视理财的人都属于自己的阵营;而那些不顾经济,大唱高调,给皇帝写官样文章的政治家、军人,则是属于对方的阵营。所以,在他的眼里把汉人伍绍荣也看作是跟自己同一个阵营的人。 “总之,我只是希望避免战争。如果发生战争,那可就糟糕了。”予厚庵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伍绍荣说,“我希望能设法阻止战争的发生。”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我刚才已说了,要说服钦差大臣是不太可能的。” “那就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吗?” “我有个办法。”予厚庵不觉很有信心地说道,“这是我最近想出来的。如果我不筹措资金,恐怕钦差大臣也会束手无策的。我也是国家的官吏,规定的预算额当然要给他,但是,钦差大臣要的预算以外的军费,我还是可以控制的。” “有道理。没有钱就打不了仗。” 两人之间产生了同志般的感情。 予厚庵喝了一口茶。茶是珠兰茶。这种茶叶卷成小球状,用金粟兰花薰上香气,所以叫作珠兰茶。这是一种高级茶,产量少,保存难,所以不出口。 予厚庵的口中充满着金粟兰的香气。这种香气带来一种令人舒服的刺激,透过舌头,轻抚着鼻腔的后侧。 “好,我准备尽力去做!”予厚庵反复这么说。 送走予厚庵,伍绍荣又喝了一杯珠兰茶。予厚庵的话叫他大大地放了心。 但是,喝完茶,他又感到不安起来。海关监督不出钱,但是林则徐不一定不能通过另外的渠道筹措资金。伍绍荣想起了连维材。 5 在细长、突出的澳门市南端,有一座妈阁庙。外国人称澳门为macao,就是来源于这座庙的名称。据说这庙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所以它是澳门最古老的庙宇,祭祀的是妈祖。 据传说,福建某富豪的船只在这里的海面上遇到风暴,即将沉没,突然妈祖显灵,立即风平浪静,于是在这里建立庙宇,祭祀妈祖。 在旧历三月二十三日的祭祀日,数万善男信女来这里参拜妈祖,热闹非凡。就是在平常的日子也有不少人来参拜。 简谊谭提着一只涂漆的浅底圆篮,登上了石台阶。他那样子很像在广州运送鸦片时的模样。只是现在篮子里装的不是鸦片,而是作为供品的鸡和猪肉。长长的线香不能完全放进篮子,好长一节露在篮口外面。在外人眼里他完全是一个烧香参拜的人。 走进庙门,他微微露出笑容,心里想:“据说今天的对手是个女的。……” 庙里很广阔,到处是石碑。碑上刻有来访的名士的诗文。大多是这样的诗句: 万里帆樯仗神力,洪波到处稳乘风。 有一位名叫张玉堂的文人,歌颂这一诗碑林立的情况说: 谁向名山留妙笔,淋漓泼墨破苍苔。 这两句名诗也刻在石碑上,留传至今。不过这诗作于一八五八年,当时还没有。 谊谭的步伐完全像个来参拜的人,但是眼睛却不停地左顾右盼。 他曾在厦门的飞鲸书院学习过,但是一向疏懒,所以文章写得不高明。现在,他作为贩运鸦片的现行犯被捕,免除处罚,充当间谍。但他的情报不是通过书信,而是口头向林则徐派遣的密探报告。 为了慎重,情报联络地点随时变更。今天的地点是指定在妈阁庙山路旁的赖布衣的诗碑前。据说对方是一个手拿黑折扇的女人。 “那个叫赖什么的家伙的诗碑在哪儿呀?”谊谭心里这么想。他是大概估计着时间来的,说不定对方还没有到。他朝周围扫视了一眼,终于发现一个女的背靠着石碑,一把黑折扇放在胸前。 “啊呀,是个美人儿!”谊谭看到对方是一个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漂亮的年轻姑娘,不由得高兴起来,心里想,“没想到钦差大臣的脑子也这么灵活!” 他走近姑娘的身边,跟姑娘说:“莲花开世界。”——这是一句暗语。 “烟霞遍南冥。”姑娘面带紧张神色,这么回答说。 这些暗语其实是刻在姑娘背后碑上的最后两句诗。 谊谭简直不敢正视对方。姑娘长得太美了。——她的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她的美并不艳丽,而是给人一种飒爽英姿的感觉。 “谊谭,你现在干得很不错呀!”姑娘说。 “啊!你?”谊谭仔细打量着姑娘的脸。 从对方的话来听,像一个熟人,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心想:“这样的美人儿,见过一次也不会忘记呀!……” “我是彩兰,温章的女儿。你还记得吗?在厦门的连家……” “啊,是嘛!太失敬了!” 谊谭是七年前离开厦门来到广州的。当时他十六岁,彩兰还只有十一岁。在厦门的时候,谊谭住在飞鲸书院,必须经常到连家去请安问候。温章的女儿一向寄养在连家,谊谭去连家的时候,他们碰过面。 在谊谭的印象中,彩兰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当年十一岁的女孩子,现在已长成十八岁的妙龄姑娘,一时想不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彩兰,她早就知道对方是谊谭。 “先听你说说情况吧。我们边走边谈。” “好吧。” 谊谭跟她并肩走起来。彩兰穿着短袖粗布白上衣和深蓝色的裤子,完全是平民的打扮,显得干净利落。 “看起来我们像一对情人。”谊谭一边这么说,一边打量着彩兰的脸。 “就让人家这么看吧。” 谊谭开始小声谈起来。他说得很慢,好让对方准确地记住“这一次义律好像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英国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是义律建议他们这么做的。我是买办,根据钦差大臣的命令,也退出了商馆。不过,我跟那里的人随时都可以联系。他们现在正匆匆忙忙地准备到船上去。” “是要回国吗?”彩兰插话说。 “不,不是回国。义律还很强硬,看来是上船之后,在香港一带等待时机,等待军舰开过来。窝拉疑号军舰就要来了。现在有一个叫道格拉斯的家伙,自称是舰队司令,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军舰,谁也不指靠他。总之,义律是在等待军舰。” “军舰什么时候到?” “再过十天左右大概就会到。……已经知道舰长的名字叫斯密士。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好像只是义律一个人在硬挺着,其他的英国人都很消沉。因为带着妇女儿童的五十七家就要开始过海上生活了,这令他们感到胆怯。” 6 谊谭还详细地谈了英国人的情况。 “现在我传达广州方面的指示。”彩兰说。 “哦,下步我该干什么呀?”谊谭把篮子换只手提着,这么问道。 “你要回到商馆去。” “这么做不是违反命令吗!?抓住了会被关进牢房的。”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因为是广州方面指示你这么做的。” “真的不要紧吗?当然,坐班房对我也没有什么。” “如果英国人决定撤到船上,而不回国,希望你也到他们的船上去。” “不过,义律能让我上船吗?” “英国人现在迫不及待地需要买办。” “需要是需要。可是,义律也害怕钦差大臣呀。” “在那种场合,你要好好地想办法,甚至可以对他们说,你不喜欢清国。……” “是么。我也许能办得到。因为我毕竟是混血儿嘛。”谊谭说后,笑了起来。 “今后的联络方法,要随机应变地考虑。广州方面认为,即使断了联系,只要把你安插在他们当中,什么时候能起作用就行。另外,还有你当前需要做的工作。” “什么工作呀?” “要散布流言。” “哈哈,是扰乱人心吧。” “是的。英国人如果上船而不回国,停泊在香港海面,他们人多,食物、饮水很快就会用完。这样,一定会在戒备不严的海岛或海岸登陆,以得到补给。因此要求你散布流言,说清国方面已在英国人可能登陆的海岸一带,向水井里投了毒药。” “是真的要放毒吗?”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了解要在英国人当中引起一种动摇的情绪。” “是不让他们逃到海上去吧。”谊谭苦笑了一下。 “这些不说了。我说谊谭,你现在蛮高兴的吧?” 彩兰这话说到谊谭的心里去了。 两人走进光线暗淡的庙中,把带来的鸡和猪肉供在航海女神的面前,点起了线香。这种做样子的参拜一结束,彩兰就说道:“到洋船石那儿,我们就分手吧。” 在妈阁庙的左边,有一块两米来高的石头,上面刻着一艘船,船尾的旗子上还刻着四个字:“利涉山川”。这就是“洋船石”。传说也是万历年间刻造的。 彩兰穿的那条深蓝裤子的裤脚,卷到离脚脖子十来公分的地方,脚下穿的是黑色布鞋。在蓝、黑两色之间,露出她的一小部分雪白的腿。这从一开始就引起了谊谭的注目,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彩兰对此毫不在意。她说:“承文哥现在也很精神。” “啊!承文?”谊谭不觉抬起头来,问道,“承文现在怎么样了?” “在班房里呆着。” “啊呀!没有听说过他被抓呀!……不过,他倒是突然不见了。……” “他被抓住了。不过,不是被官府,而是被他的父亲。” “这么说,是私设的班房啰?” “是的。他的鸦片瘾已经戒了。他父亲把他关进班房,就是要把他的烟瘾戒掉。” “是嘛,原来是这样。……”谊谭听到他过去的好朋友的消息,好像放了心似的,他说,“我一直在为他担心,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最近他在班房里可真用心学习哩。” “真的吗?他过去可是个不爱学习的人啊。” “可是,在班房里没有别的事可做呀。” “你见过他吗?” “嗯,经常见。” “下次见到他,请你告诉他,我也很好。” “嗳,下次见到承文哥,我一定给你转告。不过,承文哥对你的情况很了解,包括你现在干的工作。” “是你告诉他的吧?” “是的。” 两人在洋船石的前面停下了脚步。“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彩兰低头行了一个礼,迈开了脚步。 谊谭目送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的两只露在裤脚下面的白腿消失在树木丛中。 一八三九年七月的《中国丛报》上有这样的报道:“目前时局日益险恶。澳门的葡萄牙当局对英国人表示了好感。”不过,当林则徐禁止向澳门的英国人供给食物时,葡萄牙的总督也无法为英国人做什么事情了。 葡萄牙人在澳门的“特殊居住权”一向很微妙,并不怎么巩固。如果把事情闹大,说不定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葡萄牙当局不愿多管闲事,自寻苦恼。总的来说,他们是希望维持现状。 八月二十一日,义律劝说英国人退出澳门。 八月二十四日,林则徐命令葡萄牙当局驱逐英国商人和他们的家属。葡萄牙总督通知英国人说:“我们已经不能保证诸位的安全。”这时英国人已经开始从澳门撤退。 八月二十六日,居留澳门的英国人——男女老幼全部撤退完毕。 九龙炮火 英国方面在其前方排列开五只大小不一的船只。从其中一条船上放下的小艇去递交抗议信。 五小时一过,义律举起右手,五艘英国船一齐拉开了炮门。 在第一次炮击中,清军兵船上的水兵欧仕乾就中弹阵亡。由于遭到突然袭击,赖恩爵赶忙命令岸上的炮台应战。清英两国的炮战就这样开始了。 1 《中国丛报》报道当时英国人从澳门撤退的情况说:“男人、女人、儿童们,全都从他们的住房匆匆忙忙地往本国的船只上安全撤退。由小艇、帆船、洋式的中国船所组成的小船队,满载着人群,离开港口,缓缓地开走。” 英国商馆(旧东印度公司)位于澳门的东海岸——现在的南湾街。这一带叫作大码头。现在来往于香港之间的船只在西海岸带有号码的防波堤前离岸、登岸。这一带称作小码头。当时海关监督在澳门的派出机构就设在这里。清国当局的强硬命令就是从西海岸的海关派出机构发出,对东海岸的英国商馆施加压力。 义律的心情十分暗淡。本国的舆论如何还不太清楚。英国政府尚未决心对清国采取强硬政策;来自本国的训令仍然要求避免刺激清国,禁止接近虎门水道。虽然已把英国人全部收容到船上,可是并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出什么高明的办法。 “一切由我来解决!”“舰队司令”道格拉斯在甘米力治号的甲板上,拍着他的厚胸脯,耀武扬威地这么说。但义律本来是海军军人,他对道格拉斯的这副无赖相很不满意,一看到他那海盗胡子就讨厌。 “窝拉疑号一到,就把道格拉斯解雇”——义律从这时起就打好了主意。 船上的英国人被谣言弄得心惊胆战。 还不仅仅是谣言。在撤退尚未完毕的八月二十四日,发生了布拉克?焦克号在澳门与香港之间遭到海盗袭击的事情。 这艘船遭到三只中国帆船的包围,被投进火罐,抢走十几箱银元和金银器皿,一名船员耳部受伤。义律向正在巡逻的大鹏营的清军兵船发出抗议,说一名英国人被削去了耳朵。英国方面怀疑是清国官员为了扰乱人心,在幕后制造了这次袭击事件。 另一方面,清国当局则推测事件是义律捏造的,目的是为了抵消林维喜事件。因为清国官吏询问被割掉耳朵的船员的姓名,并要求验伤,被义律拒绝了。 义律把船员的耳部受伤加以夸张,说成是割掉了耳朵。而且如果同意“验伤”,那就等于是把审判中的一个阶段交给清国政府来处理。这与义律在林维喜事件中所规定的“不让清国审判英国臣民”的原则是相抵触的。 从清国的官员来看,则认为:“什么夷人被割掉耳朵,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 在这样的状况下,珠江河口充满了紧张气氛。 “求你们也把我带走吧。我是混血儿,除了当买办,什么工作也不会做。我希望跟大家一起到船上去,不愿在这儿受清国人的欺侮。”谊谭在义律和墨慈的面前恳切地哀求着。 英国人即将开始令人胆怯的船上生活,很希望有人能为他们同岛上或沿海的居民打交道。 义律非常高兴。他说:“不过,你现在不能在这儿上船。你一个人先到香港岛去。在那儿我会把你搞上船。我有事情要你办。” “什么事情?” “购买食物,弄到保险的饮水。关于饮水,现在有不少谣言。”义律说。 “我明白了。那我马上就到香港岛去。” 这样登上英国船的买办,除了谊谭外,还有好几个人。久四郎——林九思也是其中一个。 “那家伙可靠吗?”充当军师的马地臣追问义律说。 “不会有问题吧。他是个混血儿……” 对于清国当局可能打进来的间谍,英国方面也是神经过敏的。对一般的人并不轻率地留下来使用。谊谭是凭他那鹰钩鼻子和发蓝的眼睛而受到信任的。住在澳门的混血儿,一般都缺乏对国家的忠诚。 林九思不是中国人,是日本的漂流民,而且跟教会有关系,当然同样受到信任。 “清国的军队已开进前山。人数是二百。”为了进一步巩固义律对他的信任,谊谭经常报告清军方面的动态。 前山是与澳门毗连的一个乡间小镇,葡萄牙人称它为“卡萨布兰卡”。那里有一个小城寨。军队开进那里,起着把匕首放在澳门咽喉上的作用。 义律日夜盼望的窝拉疑号军舰,终于在英国人全部撤退后的第四天出现在澳门的海面上。 真正的军舰终于到来了。它和甘米力治号可不一样。舰长是斯密士大校。他是老练的军人,当然比海盗道格拉斯值得信赖。义律感到好像得到了千百万援军。 九月一日,义律依仗这艘窝拉疑号的威力,向葡萄牙的澳门总督建议说:“如果同意英国人返回澳门,我们可以负起保卫澳门的责任。” 澳门总督说了“许多遗憾之辞”,婉言拒绝了义律的建议。 原因很简单。——前面已经说过,由于葡萄牙人在澳门有特殊居住权,他们不愿引起争端;另外,如果接受英国人的建议,澳门本身也有被英国夺走的危险。 九月三日,林则徐来到澳门。葡萄牙的澳门总督用仪仗队出迎。 林则徐赠给总督色绫、折扇、茶叶、冰砂糖等;并用牛肉、羊肉、面包和四百枚洋银犒赏了葡萄牙士兵。这是对他们谨遵天朝命令、驱逐英夷的褒奖。 2 “夷人好治宅。”——林则徐在进入澳门那天的日记上这么写道。可见他对葡萄牙人的“重楼叠屋”的住宅很感兴趣,但对他们的服装则作了严厉的批评。 葡萄牙的男人穿的是紧身的衣服。当时中国绅士的服装是“宽衣”。这种不适合劳动的服装正是绅士的象征。穿上这种宽大的衣服,不便于做出粗野的行动,更不能打架斗殴。 而葡萄牙人却穿着裹在腿上的细筒裤和束在身上的西服背心。这是既能跑又能跳的匹夫野人的服装。 林则徐讥讽地在日记上写道:“如演剧扮作狐兔等兽之形。”意思是说,夷人的衣服就好像是扮演滑稽的狐狸所着的服装。 从“朝廷”、“朝政”等这些词中可以了解,当时的政治活动是在早晨进行的,中国的官吏起床特别早。 这天林则徐上午五点刚过就从前山出发去澳门,上午九点多就踏上了归途。 午饭是回到前山吃的,下午三点到达距前山北面二十多公里的雍陌,在这里遇上暴雨,和两广总督邓廷桢一起宿于郑氏祠。 碰巧遇上从广州去澳门的海关监督,晚饭是三人在一起吃的。予厚庵去澳门的目的,据说是视察海关的澳门派出机构。 “贸易不能正常化,关税收入日益减少。这可是一个棘手问题啊!”在吃饭间,予厚庵谈出了这样的话。 “不过,为了永久禁除鸦片,这不过是大问题中的一个小问题。我们暂且忍耐一下吧。”林则徐这么说。但他突然感到奇怪,心里想:“这是很简单明了的事,厚庵应当完全理解。可是他为什么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呢?” 林则徐虽努力了解外国的情况,但他还没有完全摆脱传统的中华思想和蔑视外夷的观点。他在澳门看到葡萄牙人的情况,就得出“真夷俗也”这样一个轻蔑的结论。由此也可看出他的思想。英国人把贸易视如性命,但天朝并不把每年区区几十万两的关税收入当作回事。——他还没有改变这样的想法。 “时局是这样,北京不会因为关税收入减少而责备你。”邓廷桢从旁安慰予厚庵说。 “问题不仅是关税啊。”予厚庵结结巴巴地说,“公行和茶商的买卖不振,茶场的工人和搬运的伕子一旦失业,民力的损伤就会扩大。” 林则徐更加感到奇怪了。厚庵最近的态度与以前不一样了,叫人难以理解。在筹措军费上使人感到他在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是什么人——反战或希望维持现状的什么人——影响了眼前的厚庵。就近处来说,这些人可能是公行的商人。 是伍绍荣影响了他吗?最近予厚庵经常与伍绍荣会面,林则徐对此已有所耳闻。不过,厚庵所处的地位是监督公行;而且目前是问题成堆的时期,从职责上来说,同公行的总商经常碰头也是无可厚非的。 是不是受比伍绍荣更大的人物影响呢?林则徐的脑子里浮现出北京的大官儿们的面影。穆章阿和琦善等人对他的行动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他不由想到这些人正在搞什么诡计:“是他们在包围着予厚庵吧?”如果他们想要在当地拉拢什么人,恐怕再没有比掌握财政大权的予厚庵更有用的人了。 这天晚上,厚庵与林、邓两人分散住在另外的地方。 第二天——九月四日,林则徐凌晨四点从雍陌出发,黎明过平迳岭,上午九点到达香山县。从香山坐船赴虎门。他一整天坐在船上,巡视了海面。 船溯珠江而上。而在相反方向的九龙,响起了可以称之为鸦片战争前哨战的炮声。 3 在英国人退出澳门的同时,钦差大臣与两广总督向沿海村民发出了命令,禁止给英国人提供食物,阻止他们登陆。 任何命令在刚发布时都有很大的约束力。 “最近刚发出命令。这个命令有点太过分了。不过,过些日子也许还可以想点什么办法。”谊谭在九龙购买食物,村民们都感到害怕,不敢同意;提出只要用小船把食物送到夷船就按时价加倍付款的条件也不起作用。 “这可不好办了!”谊谭抱着胳膊沉思起来。他的口袋里装有从墨慈那儿领来的洋银。 “这可是发财的好机会啊!”谊谭的脑袋瓜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这不是跟开店的商人做买卖,而是和从不相识、毫无关系的村民打交道。就说对方要求预付货款,因此把钱付给了对方;然后说对方可能是害怕钦差大臣,收了预付款而不送食物来,于是把货款昧下来。——嗯,这个主意不错!这样一来,口袋里的洋银就变为自己所有了。谊谭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乘着黑夜,驾着小船,来到英国船上,向墨慈报告说:“他们说明天拂晓把东西给我们送来。我可费了好大的劲啊!死乞白赖地恳求,好容易才以预付货款的条件把买卖谈妥了。” “是么。肯定会送来吗?” “我想不会有错。” “是么。这次你辛苦了。” 谊谭内心里暗暗好笑,心里想:“大洋八百块!这买卖不错啊!” 英国船撤离澳门的时候,尽量往船上装食物。但是,生鲜食品很快就感到不足了。谊谭出去采购的也是蔬菜和水果。肉食眼看也快完了。 谊谭回到英国船上是九月三日。第二天——四日的早晨,应当送来的食品却没有送来。本来就没有做这笔买卖,当然不会有人送东西来。谊谭表面上装作极其愤慨的样子说:“是叫人家给骗了吗?他妈的!这怎么办!” 英国难民团的头头们聚集在窝拉疑号军舰的船舱里。谊谭在他们面前故意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墨慈看到他这么生气,反而安慰他说:“得啦,附近有这么多的兵船,那些家伙虽然答应了,也会有所顾忌。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按照约定好的办法,在拂晓前送来,是不会被发现的。这些乡巴佬,一定是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诈骗预付款。”道格拉斯在一旁大发雷霆说。甘米力治号的船长道格拉斯故意大唱高调。由于正规军舰窝拉疑号的到来,他的地位已经被架空,所以气势汹汹地大唱高调,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放他几炮,这样就会老实了。”道格拉斯敲着桌子说。 “只要有义律先生的命令,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做。”窝拉疑号舰长斯密士刚来不久,对情况还不太了解。他这么有节制地说。他具有典型的军人素质,很少说话,表面上虽不像道格拉斯那样活跃,但反而叫人感到可以信赖。 义律的心在唾沫飞溅的道格拉斯与沉着寡言的斯密士之间摇来晃去,拿不定主意。 “怎么办?”义律情绪焦躁。他认真地考虑了买不到生鲜食品的问题,觉得,“一开始就是这样的状况,将来更叫人担忧。” 其实正因为是刚刚开头,所以才这么困难;随着时间的推移,命令的威力就会逐渐削弱,弄到食品的可能性就会增大。可是义律却担心现在如不立即采取什么措施,将来会更加麻烦。 “好吧,试一试看吧。”他小声地这么说。 “不这么干就是失策!”道格拉斯说。他把手指关节扳得咯咯地响。一旦开炮,就可以发挥他海盗的才能。由于正规军舰的到来,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开始削弱,通过开炮,将会重新恢复他的地位。 “等一等。开炮威吓威吓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要考虑一下后果。”军师马地臣插话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吧。”道格拉斯不服气地说。 “不,还是应当事先考虑。” “马地臣先生,这是为什么?”义律问道。 “你也知道,清国的官吏最看重形式和体面。开炮之后,我方不留个台阶下是不行的,对方同样也是如此。所以念点咒文,使双方都能巧妙地下台阶,这样不是更高明吗?” “咒文?” “就是说,事先要递交一封抗议信。如果五小时之后不予答复,我们就开炮威吓。以后我们就有了理由,说是因为递交了抗议信而没有得到答复。对方也可以找到一个借口,说是由于下级官吏的怠慢,没有把抗议信呈报上级,这样就保住了面子,彼此都有台阶可下。” “有道理。……” 义律听了马地臣的建议,写了这样的抗议信:数千英国臣民的食品正常供给在这里遭到了阻挠。如果这种状况继续下去,今后必然会不断发生纠纷。那时,贵方应对其后果负责。我们完全是“为了和平与正义”而发此信。 欧兹拉夫把抗议信译成了汉文。英国人乘小艇靠近正在海上巡逻的清军兵船,递交了抗议信。 4 发出这封抗议信本来就不期望得到回音。 清国官吏原则上不准同夷人直接交涉,当然也不能随意地答复。事情十分明显,如果是重大问题,将会向广州请示;至于像兵船影响购买食物之类的抗议信,当然不会予以重视。 义律是绅士,只是漫不经心地不时地看一看表,而道格拉斯则公开地眼瞪着表,等待着战斗开始。 五小时过去了。一小时以前,各船已经做好了开炮的准备。地点是在九龙洋面,距英国船停泊地尖沙咀约十公里。清军的三艘兵船正在那里游弋。指挥官是大鹏营的参将赖恩爵。 英国方面在其前方排列开五只大小不一的船只。从其中一条船上放下的小艇去递交抗议信。 五小时一过,义律举起右手,五艘英国船一齐拉开了炮门。 在第一次炮击中,清军兵船上的水兵欧仕乾就中弹阵亡。由于遭到突然袭击,赖恩爵赶忙命令岸上的炮台应战。清英两国的炮战就这样开始了。 英国人有一种蔑视对方的心理,认为清国的海军连大炮也不会开。其实当时沿海的水师因受过提督关天培的严格训练,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孱弱,早就能够相当准确地操纵炮台的大炮了。 “嗨——!嗨——!”在甘米力治号的甲板上,道格拉斯像猛兽般咆哮着,指挥着炮战。现在是他显示自己的绝好机会,所以他尽量摆出一副引人注目的架势。他傲慢地认为清军炮台的炮弹不会打准。可是却大出他的意料,炮弹在英国船周围很近的地方落下来,激起冲天的水柱。 “敌人的炮弹不会打中我们!落在附近的炮弹是偶然的!”道格拉斯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斥责着部下。这时,一颗炮弹在他的身边开了花,把一部分船栏杆炸飞了。 “嗨——!”道格拉斯狂吼了一声,倒在甲板上。 “没什么!”接着他又这么大喊了一声,咬紧牙关站了起来。从手腕上流下的血,吧嗒吧嗒地滴落在甲板上。 “司令官!”水手们喊叫着跑到他的身边。道格拉斯喜欢人家叫他司令官,而不愿叫他船长。 “司令官,到船舱里去吧!”水手们把他抱进了船舱。他在进船舱之前,一直瞪着眼睛盯着九龙的炮台。 这次炮战是从午时开始的。英国支援的船只很快就从尖沙咀开来,增强了进攻的力量。 清军兵船一边开炮,一边向海岸撤退。兵船上拉着铁丝网,以防被炮弹命中。但是,看来没有多大作用。 据说英国船队停止炮击、开始撤退是在戌刻。就是说相互炮击是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日落。听起来好像是展开了一场壮烈的海战。其实它跟现代战争不一样,战斗的速度相当缓慢。而且英国方面虽开出一艘军舰和十多只武装商船,但其主要目的还在于威吓,所以并没有出现拼死决斗的状况。 清军方面除了前面说的欧仕乾在战斗开始时阵亡外,水兵陈瑞龙在用步枪狙击敌船时,反而被敌弹打中,当场死亡。阵亡的只有这两个人。另外向上的报告中说:重伤二人,轻伤二人,但并无生命危险;兵船也有损坏,因中弹而进水,或部分破损,但能很快修复。 据记载,英国船队方面虽有折断桅杆之类的部分损坏,但无人死亡,仅有四人负伤。手腕受伤的道格拉斯当然是其中之一。看来他的运气是够糟的。 也许是幸而事先发出了一封抗议信,这次炮战并没有成为构成重大冲突的直接原因。由于马地臣的出谋献策,在九龙炮战之后,义律立即通过澳门的葡萄牙当局,向清国官吏解释说:这是为了生存而不得已采取的行动。我方现在仍然唯求和平。 应该说这次九龙洋面威吓性的开炮,还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次事件确实刺激了广州的上层,也给基层的战斗部队带来了动摇。在炮战中可能丢掉性命的,毕竟是第一线的士兵。 “由于得不到食物而产生的仇恨是可怕的。食物的交易就睁一眼闭一眼吧!”终于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以后向英国船去兜售食品的小船,等于是免验放行了。 英国方面的记录也记载说,食品的价格比时价略高。这意味着向英国船提供食品的危险已经大大地减少了。可以想象这是沿海乡村的居民同水兵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由于这种默契,双方都可获得利益,一方可以不必打仗,另一方可以通过兜售食品而获利。 九龙洋面发生冲突的九月四日,正是前面所说的林则徐访问澳门的第二天。他在这一天乘船巡视了海面。但他是朝着与九龙相反方向巡航的。 这次发生的冲突,林则徐在九月十八日——即事件发生的两周之后才向北京报告。在这篇奏文中,写着因我方炮弹命中敌船,“夷人纷纷落水”,“渔舟迭见夷尸随潮漂淌”,并引述新安县知县梁星源的报告,据说夷人从海中捞起尸首,悄悄地掩埋了十七具。 向上级报告战况,一般都要把自己一方的伤亡缩小,对敌人的损失加以夸大。九龙的指挥官赖恩爵给林则徐的报告也是经过了一番粉饰的。 不过,林则徐早就知道了事实真相。他已把石田时之助再次派往九龙,同时又和打进英国船队的简谊谭保持联系,双方的实际损失情况早已原原本本地传到钦差大臣的耳朵里。 应当向朝廷奏报到什么程度呢?来自现场的正式报告,根本没有证据加以证实。看到敌兵纷纷落水,——毕竟只是看到;据说渔船上的人亲自看到敌尸漂淌,——只不过是听说看到了;听说掩埋了十七具尸体,也只是风闻,无法确定其地点,把尸体挖掘出来看看。 赖恩爵送来三顶英国水兵的帽子作为证物,说是淹死的敌兵的遗物。——在战斗中,在甲板上被风刮走帽子,这乃是常有的事;很可能是在战斗之后,有两三顶帽子漂流到岸边。 林则徐在心里暗暗地笑起来。但他还是煞费苦心地考虑了给北京的报告。关于英国船开炮的动机,简谊谭作为一个当事人,早已送来了一份充满自信的报告。——不过是英国人为了便于获得食物而进行的威吓,并不是有预谋,而是临时决定的。 “时机尚不成熟!”林则徐这么认为。海陆两方面的志愿兵刚刚开始训练;为了把仗打得出色,当前他最需要的是时间;如果对方并无真正要打仗的意思,现在就不应该深究这次事件。 “要更加严厉地禁止鸦片走私!”林则徐首先向海口的各部队重申了这道命令。这道命令带有微妙的含义。从表面上看,不过是过去的命令的重申。但是,再一次发出了这样的命令,是强调首先要严禁鸦片,因而也可以解释为把监视英国人购买食物放在次要地位。 九月十五日,接到澳门的谍报,说义律偷偷进入了澳门。第二天——十六日,收到澳门同知蒋立昂同样内容的正式报告,说义律通过葡萄牙当局(西洋夷目)“乞诚”。所谓乞诚,就是要进行辩解,乞求重新和好。 “看来谊谭的情报还是正确的。” 林则徐摸清了英国方面的想法,与十七日来到虎门的邓廷桢商量之后,草拟了奏折,十八日呈送北京。奏折中关于九龙炮击事件的部分,原封不动地抄录了赖恩爵的粉饰报告。他认为报告打了胜仗,皇帝就不会发脾气了。 “限定的时间一天一天地少了!”林则徐仰望夜空,低声地这么说。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上写道:“……时见月华。” 5 由于林则徐下了带暗示性的命令,再加上与第一线官兵及沿海居民的利益一致,英国船队购买食品比以前容易多了。 “好容易松快一点啦。还是因为放了大炮啊!”哈利?维多首先为他卧病在床的好友约翰?克罗斯高兴。 “不过,我讨厌大炮的声音。”约翰用微弱的声音说。 这里虽是尖沙咀的海面,但九龙洋面的炮声还是听得很清楚的。约翰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从广州撤到澳门,又由澳门被赶到海上,这样急剧的变化当然对病人没有什么好处。 “我愿意以自己的身子来为大伙儿赎罪。这也许是我的使命。我感到还是在人世好。……”约翰经常这么说。哈利每听到这样的话,总感到一阵凄凉。 《孙子兵法》上写道:“围师必阙”。完全断绝了退路的军队,就会拼死决斗。所以包围了敌军,一定要给敌军留出一条退路。这是一种战略。《六韬》上也有同样的说法,认为穷寇一定会死战,因此要“置遗欠之道”。 英国船队已从澳门被赶出来,如果在海上又得不到食物,那就保不定会成为“穷寇”。九龙炮击也许就是这种穷寇的表现。 林则徐决定在这里“置遗欠之道”。他遵照“穷寇勿追”这一传统的兵法原理,开了一条获得食物的道。但另一方面,他决定更加严厉地禁止鸦片走私。 对于恶劣的鸦片走私船,清国方面早已记录在册,密切注视。记载在册的鸦片船中,行为最恶劣的要数英国船巴基尼亚旧译丹时那。号。有情报说,巴基尼亚号于九月十一日晚开进了谭仔洋。这是附近的渔民向官吏报告的。 守备黄琮率领兵船赶赴谭仔洋海面,于九月十二日上午四时左右发现了一艘好似巴基尼亚号的大船,船旁靠着一只小艇。悄悄地近前一看,大概是鸦片交易已经完毕,从大船上垂下一个绳梯,三四个黑影溜进了小艇。接着小艇就飞速地划走了。 黄琮立即下了决心:“好,小家伙不管它,干巴基尼亚号!” 四周一片漆黑,要追小艇的话很容易迷失方向,对付巴基尼亚号这样的大船,不需要这样的担心。 兵船中有一个人略懂一点洋文。 “怎么样?肯定是那只船吗?”兵船悄悄地靠近商船,黄琮问这个人说。 这个懂洋文的人辨认了一下船尾上浮现在黑暗中的白色文字,回答说:“嗯,看来不会有错。” 于是兵船上点起几个灯笼,突然鼓噪起来。大船上的人以为有什么事情,两三个水手来到甲板,瞅着下面问道:“这样深更半夜,有什么事吗?” 因为说的是外国话,兵船上的人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那个勉强认识一点洋文的人,却根本不会外国话。 “搜查船舱!”黄琮大声地喊道。可是对方也不懂他的中国话。 商船上另一个水手来到甲板上,想探身往下瞅一瞅。这时,他把手放在旁边大炮的炮身上。当时是海盗横行的时代,贸易商船也是武装的。但黄琮一看甲板上的水手把手放在炮身上,就认为要开炮。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投掷火斗火罐!” 所谓“火斗火罐”是一种投掷武器,大概像原始的火焰瓶。兵船上准备了很多火斗火罐,水兵们抓起来使劲地投向商船。 清代有一种喷射毒焰的武器,叫做“喷筒”。筒内安一个齿轮状的部件,上面带有小玛瑙石,向轴头冲击,立即像打火机那样发火,点燃充塞在筒内的硫磺等各种药粉,喷射出剧烈的毒气。据说药粉的调配始终是保密的。不过,火斗火罐并不是用毒焰来消灭敌人,目的只是引起火灾。 接连不断地投进商船的火斗火罐,打在桅杆上,像焰火似的火花四射,在甲板上爆炸的也燃烧起来。 “起火啦!”船上一片混乱。 “到处都起火啦!”“这是怎么搞的?”“不行啦!”“快跳海吧!” 从睡梦中被叫起来的船员们,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总之,船被大火包围了,船员们慌忙朝海里跳去。好在离岸近,还可以游水逃命。 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大火,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呀?是遭到了大规模的海盗袭击吗?” 连船长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也是有原因的。这只船并不是巴基尼亚号,而且不是英国船。它是在马尼拉航线上航行的西班牙的贸易船,名字叫毕尔巴罗号。它遭到了从未经历过的袭击。 最先是沿海渔民听到这只船的名字,认为它就是巴基尼亚号,报告了官吏;接着是兵船上唯一的一个能辨认一点洋文的家伙也认为如此。毕尔巴罗和巴基尼亚两字相差虽然很大,但发音有点相似。这给它带来了厄运。 黄琮活捉了两名未来得及逃跑的水手,洋洋得意地凯旋而归,向上级报告他进攻并烧毁了鸦片走私船巴基尼亚号。 林则徐在九月十八日的奏折中当然也写进了这一“辉煌的战果”。 关于这次“巴基尼亚号事件”,第二年二月,马尼拉政厅派遣了使节哈尔贡去澳门,与清国当局进行了谈判,好容易才得到解决。大概由于没有闹出人命,仅是赔偿问题,所以比较顺利地达成了协议。 另外,九月十二日拂晓急忙离开毕尔巴罗号划走的小艇,并不是鸦片走私船,而是来出售生鲜食品的小船。 部署 穆彰阿集团借此机会,按自己的意图,一举发起了人事调动活动。林则徐被取消了两江总督的任命,改任为两广总督。两广与两江相比,级别就降低了一等。 关键的两江总督一职一度曾任命邓廷桢担任,但担心他受过林则徐的巨大影响,立即改变主意,派他当云贵总督,接着又发生变化,最后让他当闽浙(福建、浙江)总督。两江总督决定由云贵总督伊里布担任。他是穆彰阿打了三个圆圈的人物。 1 外国船与中国船连气味也不一样。附着在甲板、船具上的气味、食品与调料,以及外国人的体臭,人们称之为夷臭或魔臭。它给人们带来的那种不协调的、不舒服的感觉,近似于迷信深的人对待魔性事物所怀有的那种原始的畏惧感。在人们的眼中,往往把未知的世界看作是另外一个世界。 当时很少人对另外的世界感到憧憬和向往,一般人都怀着一种蔑视而又恐惧的心理。对于未知的事物,像对无底的深渊那样,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从未接触过夷人和夷船的人,并没有这种可怕的恐惧感,只是在概念上把它们当作应当憎恶的异物。对夷人或夷船,广东人也认为是来自另一世界的异物,但有着立体的、实际的感受;而北京方面只从平面来考虑,并无立体感,所以往往认为可以简单地把他们收拾掉。 “这些带进鸦片的不逞之徒,把他们赶走!” 对深居在紫禁城里的道光皇帝来说,一提起夷人,不过是向中国输入鸦片、削弱民力、流出财货、使清王室贫困、像狐狸般狡猾的商人集团。他知道他们有军舰,但那是保护商业的可鄙的武装;这种军事力量并不是为了正义和统治,而是为了赚钱。——他们口头上大谈正义时,一定是掺杂着商业利益。过去来朝见的夷人,如马戛尔尼、阿美士德、律劳卑,都是为了商业谈判而来的。 道光皇帝只往来于北京和避暑地热河之间,对其他世界一无所知。乾隆皇帝多次游江南,道光皇帝认为祖父大规模“南巡”浪费了大量经费,是清王室财富减少的一大原因,至今他还为祖父的亏空擦屁股。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外出巡游。 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奏折送到他的面前。他可以从文章中了解全国的情况。但那只是通过文字而获得的知识。这些文字是写在纸上的,这些知识也像纸一样平板而单调。他不知道使奏折内容充实的方法,不能够掌握有血有肉的真实情况。可是,正是由他来决定一切。 对于广州九月十八日上报九龙事件、巴基尼亚号事件等的奏折,道光皇帝作了这样的朱批:“……朕不虑卿等孟浪,但诫卿等不可畏葸。” “孟浪”是草率从事、胡作非为的意思。这个朱批的意思是:“我不担心你们胡作非为,只是警诫你们不要害怕。”就是说,出一点差错没有关系,关于鸦片和夷人的问题,你们不要害怕,要大胆放手地干。这实际上带有挑唆的意思。 林则徐认为准备不足,因而尽量避免大规模的冲突。在道光十九年的秋天,北京的皇帝比广州当局要过激得多。 来自各地的奏折,为了避免皇帝的斥责,都是巧妙地作过一番粉饰的。拿九龙事件来说,就奏报什么敌人掩埋了十七具尸体,尸体在海上漂淌。其实英方实际负伤的,包括道格拉斯在内仅有四人。有的报告上还写道:“由于我方的炮击,义律的帽带被打断了。”仅看这些奏折的表面文章,当然会感到英国人不足为惧。 穆彰阿这些人一直在捏着一把汗。同样是在北京,他们能从广州的密探那儿接到事实真相的报告,比皇帝知道的事情更多,所以提心吊胆。而且皇帝的“发情期”似乎还没有过去。 跟往常一样,穆彰阿与来京的直隶总督琦善在家中密谈。 “皇上什么也不知道,却大发雷霆,说什么过火一点也没关系,要大胆放手地干。真要这么干的话,可要出大乱子啊!”军机大臣抱着胳膊说。 “予厚庵那边情况怎么样?”直隶总督担心地问道。 “根据广州的报告,据说林则徐警诫部下不要轻举妄动,看来厚庵还比较顺利吧?” “真的能顺利就好了。不过……” “目前来看,广州的事件是极力往小里收拾。不过,这种事积累下去,老是发生纠纷,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大事。真叫人担心啊!” “是呀,皇上是那样气势汹汹嘛。广州方面完全交给予厚庵一个人行吗?” “当前除此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抑制林则徐,光靠厚庵确实显得弱一点。不过,林则徐目前需要的恐怕主要还是钱,而不是人。厚庵毕竟是掌握着财政。” “不过,还得小心谨慎。厚庵有可能被卷进去。” “当然啰,对林则徐,恐怕还得要用更大的力量,用天下的声音来对他施加压力,关于这方面,我已经采取了种种措施。” 所谓天下的声音,并不是指国民的舆论。穆彰阿虽然冠冕堂皇地这么说,但他所说的天下的声音,是指身居要位的大官儿的意见。他早已拉拢了一些显要人物,形成了派阀。但他认为还有进一步加强和扩大的必要。 “林则徐就任两江总督,这可很不妙。”琦善小声地这么说。穆彰阿频频地点着脑袋。 2 琦善回去之后,穆彰阿在桌上铺开纸,手拿着朱笔,陷入了沉思。纸上开列着有几十个人名字的名单。这是刚才跟琦善边商量边写下来的。 穆彰阿用朱笔在这些人名上面打上圆圈、双圆圈、三角等记号。双圆圈表示特别值得信赖的心腹;仅画一个圆圈表示虽是同伙,但需要进一步做工作,拉得更近一点;打三角的表示既不是自己人,也不是敌人,今后应当努力把他拉进自己的阵营。——穆彰阿是这么分类的。 在这个名单中,也包含了与以后鸦片战争有关的人物。 伊里布,字莘农,镶黄旗人。嘉庆六年进士,历任陕西巡抚、云南巡抚,现为云贵总督。因镇抚边境有功,授予协办大学士的荣誉职位。 宗室耆英,宗室是与皇室有密切关系的贵族。耆英字介春,正蓝旗人。担任过热河都统,现为盛京(沈阳)将军,统率东北的满洲八旗军。 这两个人后来都曾作为钦差大臣参与了鸦片战争。名单中这两个人的名字上都打了双圆圈。 朱笔还停在“伊里布”这个名字上没有离去。过了一会儿,穆彰阿在这个名字上又加了一个圆圈。——打了三个圆圈。 军机大臣终于放下了朱笔,眼睛凝视着前方的墙壁,嘴巴撇成“八”字形。 “需要干的事情太多啦!”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名单上人物的面孔和围绕这些人物的种种人事关系的漩流。这些人事关系的漩流渐渐放慢了旋转的速度,在那里明显地表露出他们各自的强处和弱点。——穆彰阿立即理解到应当瞄准什么人的什么地方了。 墙上挂着高南村的“指画”挂轴。画的是山水。清初的画家高南村用手指头和指甲画画。他自称用笔拙劣,因此用指头和指甲来画画藏拙。其实他用笔画画也并不坏。 穆彰阿在庙堂之上搞正大光明的政治很蹩脚,所以专门依靠走后门、拉关系,搞阴谋诡计。他觉得自己的这些手法和高南村搞“指头画”的歪门邪道有相通之处,所以他露出了苦笑。 “只要达到目的就行。这幅画不是用笔画的,不也表现出了山水的美吗!……”他正想到这里,仆役报告藩耕时来访。 “好吧,带他到那间屋子里去。”军机大臣站起身子,叠起名单。 藩耕时在那间屋子里一见穆彰阿进来,赶忙弯腰行了个拱手礼。 “禀告大人,今天广州没有报告送来。”藩耕时预先说了这句带辩解的话,低下了脑袋。 “那么,为什么事?” “关于默琴小姐的事。” “哦,默琴的下落弄清楚了吗?” “明确的下落还不清楚。不过,和定庵先生一块儿南下是肯定无疑的。” “定庵要去的地方,那当然是他的故乡浙江的仁和啰。” “不过,定庵先生是一个人回浙江的。到达苏州之前确实是跟默琴小姐在一起的,估计在这之后就分手了。” “就是说,默琴又下落不明了。” “是……”藩耕时又低下脑袋,“这是跟踪的人疏忽大意了。他们准是认为她一定会跟定庵先生一起去浙江……” “眼睛只盯着定庵,让默琴逃脱了。是这样吗?” “是,是这样的。” “什么定庵,我不管。我只要找到默琴的下落。” “明白了。”藩耕时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穆彰阿的太阳穴上隆起了青色的血管。但他很快好像改变了主意,叮问了一句:“是在苏州迷失的吗?” “是……” “清琴在苏州,是不是投靠她妹妹去了?” “我也这么想过才同清琴小姐进行了联系。可是……” “不在清琴那儿吗?” “是的。目前……”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军机大臣很不高兴地说。 “是的。我想先报告一下……” “得啦!”穆彰阿说后就站起身来。 他说他不管定庵的事。可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不管了。他是不会饶恕从他手里夺走女人的那个男人的。 “要报复!”他朝房外走去,内心忿忿地这么说。他穿的是上等缎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没有脚步声。但他那走路的样子是气势汹汹的。 广州的事件与默琴的失踪,在穆彰阿的脑子里是同等重要的,说不上哪个高哪个低,分不清表和里。广东海口同外国人发生冲突,会引发国家大乱,其结果将会夺走他许多东西,所以他感到害怕;默琴也是他的东西,跟这个府宅、庭园里储藏的金银财宝、古董字画并没有什么两样。现在不是由于同外国打仗,而是被一个处长级的芝麻大的官儿给夺走了。在被人夺走东西这一点上也是相同的。他当然无法忍受。 “我们和苏州的清琴小姐保持密切的联系,一旦找到默琴小姐,立即向大人报告。”藩耕时冲着穆彰阿的背影,急得直搓手。 穆彰阿的步伐,显得稍微平稳了一些,看来是怒气消了。不,只不过是愤怒暂时给考虑向定庵报仇让了位。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每跨出一步,脑子里就冒出一条拿手的诡计。 “用哪个办法干他呢?” 3 清琴在哲文的身边。 哲文现在在研究西洋画。自从明末利玛窦传来西洋画的技巧以后,中国也出现了像焦秉贞那样吸取西洋画技巧的画家。不过,哲文还想从这里寻求更新的东西。西洋画在中国画论中所谓的“应物象形”——即写实方面,确实是杰出的。但是,从中国艺术要求画出事物内在精神这一理想来看,人们感到西洋画可吸取的只有表面的技巧。不过,哲文认为西洋绘画中也有所谓“气韵生动”的内在美,他一直在苦心研究如何吸收这一精髓。 江南是中国艺术的中心,清代著名画家十之###都是江南人。所以哲文才不愿放弃这种地利而回厦门。可是,从清琴来看,她想进入厦门、搜集连维材身边的情报的指望是落空了。而且北京又来了指示,说连维材那边已配备了其他的密探,要她留在苏州休息。 “我要工作!”奉命休养的清琴,最近确实是这么想的。过去她一直干“工作”。工作使她着了迷,休息反而使她感到痛苦。 她跟哲文的结合也并不是出于爱情,而是为了工作。如果抽掉工作,她跟哲文的生活也就等于零了。 “画有什么用!”她侧眼瞅着提起画笔的哲文,心想。她过去一直干着关系到“国家大事”的工作,一向以此为荣。她的行动是为了支援军机大臣推行的政治,她的“力量”已经深入到有朱漆圆柱和黄色琉璃瓦、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内部。 “我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一向这么深信。而现在她即将变成普通的女人。这是她难以忍受的。 她整天焦躁不安,惶惶不定。 “什么线条粗呀细呀,什么光线浓呀淡呀,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她把那些被墨和石青弄污了的画纸揉成一团,朝着哲文的身上乱扔。每当这样的时候,哲文总是用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她。 清琴确实惶惶不安了。当她干着穆彰阿指定她干的工作时,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齿轮,在推动着什么转动,感到一种满足,其他什么也不想。现在这种满足感没有了,相反,自我思考的时间增多了。她惶惶不安的原因正在这里。她有了考虑自己的时间,她才感到事情的可怕。 “我什么也不愿想!” 当她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她感到害怕,就好似面临着深渊一样。她觉得与其受这种痛苦的折磨,还不如像从前那样,脑袋空空地拼命干工作。 当她精神亢奋时,曾经撕毁过哲文的画稿。但她马上又突然可怜起自己,啜泣了起来,对哲文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好啦,你太激动了。” “我是一个坏女人!” 她擦去了眼泪,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侍候哲文,柔声蜜语地安慰他,给他洗画笔,调配颜料,准备金泥。 在饭后闲谈的时候,清琴经常谈起政府大官儿们的调动和宫廷的传闻。而哲文对这些似乎不太感兴趣,随便地应酬两句。相反,哲文对广州的鸦片事件异常关心,而清琴除了对林则徐的消息外,几乎毫无兴趣。这样,不知不觉地又不协调起来,清琴又开始歇斯底里。过一会儿,她又流着眼泪向哲文道歉。……这已变成了两人生活的规律。 这时,她听到了姐姐默琴从穆彰阿那里逃到本地的消息。 “姐姐为什么要从军机大臣那里逃出来呀?”她感到迷惑不解。 再一打听,看来是因为默琴与定庵先生一时钟情的关系已经变成真正的夫妻了。 “是我做错了吗?”清琴也曾这么想过,但她是个不喜欢自我反省的女人。 “那是姐姐自己愿意这么做的,不是我的责任。”她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听到姐姐来到本地的消息已经好久了,却没有跟她发生任何联系。她认为姐姐既然来到本地,应当到她这儿来。 “姐姐到底怎么啦?”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北京终于来了指令:“接近上海金顺记的温翰,通过他调查连维材。” 清琴松快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她引颈期盼的工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浑身没有一丝儿力气。这或许是新的指令意味着要同哲文分别吧。可是她同哲文之间并没有爱情。那么,为什么她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呢? 接到指令的第二天,她跟哲文说:“我在你身边会妨碍你钻研绘画。再说,我对苏州已经腻味了。我想到上海去待一些时候。” “换个地方,也许心情会好起来。而且上海也很近。好吧,我给温老写封推荐信吧!”哲文考虑了一会儿,这么回答说。 4 吴淞江又名苏州河。它注入长江支流黄浦江的地方,古代称作“沪”。沪是上海的古名。广州停泊外国船只的地方也叫黄埔,容易混淆。所以上海的黄浦的“浦”字偏旁是三点水,广州的黄埔是土字旁。沪字的意思是用竹子编的捕鱼的竹栅,可见这里过去是渔村。 长江上游带来的大量泥沙,慢慢堆积成陆地。据历史学家推断,上海形成陆地是西周时代,距今已三千多年。 春秋时代这里属吴国。但吴被越灭而亡。战国时代越又被楚所灭,上海变为楚的贵族春申君黄歇的封地。黄浦的名字就是来源于这个人物的姓。黄浦江别名春申江或申江,也是取名自这个人物的号。上海的另外一个别名叫“申”,过去上海最大的报纸叫《申报》。 在十三世纪的宋代,这里设市舶司的分所,可见它早就是贸易港。设置上海县是在十三世纪的元代。 鸦片战争时,上海市街的四周还围着城墙。那是明代建造的,因为当时经常遭到日本海盗“倭寇”的袭击。城墙高约八米,长达三点九公里,城外掘有又宽又深的壕沟。传说是利用倭寇袭击的间隙,仅用三个月建成的。到了二十世纪才把城墙拆除。 金顺记的上海分店是在城外,靠近帆船猬集的码头。李默琴带着龚定庵和吴钟世所写的介绍信来到金顺记的上海分店。温翰最初让她住在店内。 “我想工作。”默琴说:“扫地做饭都可以。” 温翰捋着白胡子,瞅着这位新女性。扫地做饭本来是女子的传统职业。但他不想把这样平凡的工作让这个争取新生的女子去做。要把妇女的新职业给新女性去做。——温翰是这么想的,决定让默琴协助金顺记的工作。 默琴本来就受过教育,加上受了定庵先生的指点,所以很有文才,在记账的方法和来往信函的写法上略为教导,很快就能领会,在金顺记起了不小的作用。 可是,麻烦的事情发生了。苏州的哲文来信说,让清琴暂时到上海来,要求给予照顾。 “目前我不想见妹妹。”默琴说。 “可是,她就要到这里来了。”温翰两手撑在腰上,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该怎么办呢? “我离开这里。感谢您给了我很多照顾。” “出去打算怎么办?一个妇道人家……” “我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去寻求新生。在温先生这里受到这样的照顾,但我并不想娇惯自己。” “不过,人是要在社会中生活的,真正到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有困难的。” “可是,我想尽可能靠自己。幸好我还准备了租房子的钱。” “你说过要工作。” “是的,我想找另外的工作。” “你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又无保证人,恐怕不容易找到工作。还是由我来介绍吧。”温翰这么说,仍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谢谢您啦!”默琴低头行了个礼。 她必须离开这里。如果会见妹妹,除了意味着不能一个人独立之外,还有可能让穆彰阿知道。妹妹清琴干的是女人很少干的密探工作。希望工作的愿望,姐妹俩是共同的,但默琴一直怀疑妹妹对工作是否有“自觉性”。 妹妹生性不爱动脑筋,恐怕只是无意识地在拼命工作。不管怎么劝告,也很难保证她不会把姐姐的情况向北京报告。——她可能还认为这是让姐姐再次获得幸福哩。 因为要进行联系,妹妹的身边还可能有其他的密探,说不定其中就有认识默琴的人。一定要离开金顺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温翰停下脚步,拍了一下大腿说:“对,可以上斯文堂去。” “斯文堂?是书店吗?” “是的。在小东门内。老板魏启刚老头是我的朋友,前些时要找一个帮忙校订书籍的人。老魏夫妇都是好人,我可以推荐你去。” “是校订的工作吗?” “对,你有这个能力。而且不必到店铺露面。” 温翰知道默琴不愿意惹人注目。默琴就这样离开了金顺记,住进了城里的斯文堂。 跟温翰告别的时候,默琴把妹妹的情况告诉了温翰。 “妹妹是军机大臣穆彰阿的密探。我虽然不知道她来上海的目的,但恐怕还是干这类工作。……温先生和这些事情并无关系,但我还是希望您了解为好。” “明白了。”温翰微微一笑,这么回答说。并不是没有关系,穆彰阿在上海要刺探的正是金顺记。这一点温翰早就知道。 小东门夹着护城河,与后来的法租界东南角相对。那里有通向黄浦江的小河,河上架着十六铺桥、陆家石桥。小东门外有潮州会馆,是相当热闹的地方。默琴走上护城河上的桥,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她想起了定庵。 “听说妹妹要来。……多么想见一面啊!可是不能见。”她心里这么想。 进了小东门就是嘈杂的市街。 斯文堂的门面很大,但店里光线暗淡,陈列书籍的地方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看来书店的主要业务是刊刻书籍,而不是出售。 “哦,这么标致的人!”温翰事先来信要求老板魏启刚给一个女子找工作,但是魏启刚并未想到默琴会是这样标致的美人儿。这老头是个老实人,并不掩饰他的惊异。 默琴满脸通红。 “有这么多书,不会寂寞的。”她在心里极力说服自己。 5 对林则徐来说,该做的事情早已决定了,剩下的只是准备工作。 义律也作了种种部署。他一再向外交大臣巴麦尊建议对清政府采取强硬政策。查顿已经回国,他是义律政策的最有力的支持者,正在开展支援活动。 义律在给巴麦尊的报告中,指责林则徐严禁鸦片的措施是违反正义的暴行,是侵犯英国人的生命财产、损害英国女皇尊严的行为!主张对待中国最有效的办法只有迅速果断、一鼓作气地给予沉重的打击。说什么“对于严禁鸦片这一卑劣的、强制性的强盗行为,女皇陛下有要求赔偿和得到今后保证的权利。……” 查顿连日访问政府的大官,游说义律的主张是正确的。查顿是在中国待过多年的实业家,他的言论是很有分量的。人道主义的主张逐渐被查顿的言论压倒,被认为不过是不合时宜的感伤主义。 穆彰阿也在一步一步地采取措施。首先展开了试图取消已经任命林则徐为两江总督的活动。 前面已经说过,管辖中国最富庶的江苏、江西、安徽三省的两江总督,是与统治京畿三省的直隶总督并驾齐驱的最有实权的地方大员。 总督在形式上是与行政机构六部的尚书同一级别,但实质上总督的地位已在六部尚书之上。因为总督拥有直接统治的土地,而且掌握兵权。六部的尚书是满汉各一名,互相掣肘,彼此顾忌,这种职位往往不引人注意。从当时六部的尚书来看,如礼部的汉人尚书是龚子正(定庵的叔父),可见大多是学者式的人物。 相比之下,总督是实权人物,尤其直隶与两江更是双璧。这种总督掌握实权的倾向以后越来越显著;鸦片战争后,左右国家政治的实权人物,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和袁世凯等,不是直隶总督就是两江总督。到了清朝末期,掌握兵权的总督和巡抚最终变成了军阀。 把直隶或两江总督的职位交给敌对的阵营,那就等于在决定胜负的棋局上,让对方布下一记杀着。 林则徐虽已被任命为两江总督,但因鸦片问题尚未了结,实际上无法赴任,因此由江苏巡抚陈銮代理。而代理总督陈銮于这一年的年底去世。 穆彰阿集团借此机会,按自己的意图,一举发起了人事调动活动。林则徐被取消了两江总督的任命,改任为两广总督。两广与两江相比,级别就降低了一等。 穆党找了一个巧妙的借口说:“林则徐正在查办广东海口事件,当前看来还无法到江宁(南京)赴任,索性就让他当两广总督吧。”皇帝也觉得言之有理。 关键的两江总督一职一度曾任命邓廷桢担任,但担心他受过林则徐的巨大影响,立即改变主意,派他当云贵总督,接着又发生变化,最后让他当闽浙(福建、浙江)总督。两江总督决定由云贵总督伊里布担任。他是穆彰阿打了三个圆圈的人物。 各个阵营都在拼命地进行着部署。 川鼻海战 这次战斗被称作“川鼻海战”。 窝拉疑号军舰的船头和帆樯受到很大的破坏,连旗子也被击落了。黑雅辛斯号在窝拉疑号的后面,没有受什么损失。 清军方面二十九只兵船几乎全都受到损伤,战斗结束后,勉强能开动的只有三只。 1 汤姆士?葛号是一艘拥有船员百名、大炮八门的英国籍商船。这艘船于一八三九年八月五日从印度的孟买港启航,开往广州。船长瓦拉与货主达尼尔在启航前已经了解到林则徐严禁鸦片以及义律撤出广州和对广州贸易怠工等情况。 同样是英国船,为了区别从本国绕南非开往广州的商船,人们把从印度开来的地方贸易船称作“港脚船”(中国的译音)。汤姆士?葛号就是属于这种港脚船。 货主达尼尔原来是东印度公司的职员,曾经在广州当过大班。东印度公司的职员一般都有浓重的官僚习气。达尼尔却没有这种习气,相反,他极其讨厌官僚。像义律这样不懂商业的官僚,随意停止贸易,达尼尔对此是非常恼火的。 “好吧,我偏要越过虎门,到广州去。”达尼尔下了决心。 其实增强他这种决心的,还是收到了墨慈的一封信。信中说:……义律停止贸易,在英国的商人中舆论极坏。只是因为惧怕这个专横武断的官僚,没有人敢出来违抗他的意图。大家都期待着有个勇敢的商人出来反抗他。可是至今似乎尚无这样有胆量的人。说起来惭愧,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过,如果是您,我想一定会不顾义律的反对,坚决进行贸易。不知您是否愿为大家做一个榜样,我想一定会有人跟上来的。因为目前清国方面正希望英国船去广州,只是义律在顽固地抗拒。如果英国船能进入广州,一定会受到清国方面极大的欢迎。 看了这封信,达尼尔和瓦拉动了心,想要一决雌雄。不只是在商业上一决雌雄,也要同官僚义律一决雌雄。他们心想:“没有必要给美国船付那么多运费,由他们把货物从香港运到广州。光是省下这笔运费就够赚一大笔钱了。” 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墨慈唆使了达尼尔,其实是连维材在背后插了手。墨慈曾遭过海盗的袭击,一度处境相当困难。救了他的正是来自金顺记的各种情报。 这封信也不是连维材强迫墨慈写的。他悄悄地同墨慈取得联系,由温章翻译,若无其事地说道:“恐怕不会有敢于反抗义律的有骨气的商人吧?” 墨慈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要是达尼尔,也许会反抗的。不过,他现在印度。” “对,要是达尼尔先生,他会反抗的。如果由他来打开一个突破口,会给同行们带来好处的。” “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起码有试一试的价值。” 由于这次交谈,墨慈才给达尼尔写了信。 汤姆士?葛号装载着棉花,从孟买启航,途中在马尼拉又购进了胡椒,于十月十一日到达澳门洋面。 从孟买出发的时候,达尼尔和瓦拉就已经决心要进入广州。到达澳门洋面的第二天,他们向澳门同知领取去广州的牌(许可证)。澳门的清国当局要瓦拉在保证书上签字。保证书上说:……若查验出有一丁点鸦片在远商船上,远商即甘愿交出夹带之犯,必依天朝正法处死,连远商之船及货物亦皆充公。 船长瓦拉毫不犹豫地签了字。 交出保证书之后,立即发下了许可证。汤姆士?葛号于十月十五日进入了黄埔,根本不理睬义律。打破控制的事例终于出现了。义律担心出现仿效者,又向英国船队发出了严正的警告。 九龙事件之后,义律曾去澳门同清朝官员会谈。经过种种交涉,总的来说,除了引渡杀害林维喜的犯人和提交保证书两点外,其他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甚至达成了妥协方案,签订了暂时在虎门外进行贸易的协定。 清国官员说,提交保证书后,到广州来进行贸易,但英国不愿交保证书,要求准许在澳门贸易。结果采取折衷的办法,决定暂时在虎门水道外进行贸易。于是海上的英国人也开始回到澳门。 可是到了十月中旬以后,清国方面突然否定了虎门外的贸易,仍然坚持如不提交保证书到广州来,就不准许贸易。不仅如此,还要求刚刚回到澳门的英国人再一次撤走。 与此同时,不断发生清兵向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国船投掷火斗火罐的小事件,接着又日益严禁向英国船提供食物。 义律拍着桌子大叫:“这是背信弃义!” 在汤姆士?葛号开进广州不久,一度似乎软化了的清朝官员一变而采取了强硬的态度。 汤姆士?葛号开进广州,实质上是践踏了义律的权威。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义律飞扬跋扈地不准英国商人写保证书。可是现在瓦拉不是爽爽快快地签了字吗!”义律已遭到人们的轻视。 当时继窝拉疑号之后,黑雅辛斯号军舰也在舰长渥沦的率领下开到这里。所以义律依仗这两艘军舰,态度也强硬起来。 2 义律连日召集头面人物开会。有一天,会上讨论了尖沙咀船队提出的获得食物困难的问题。 “在炮轰九龙后,食物一度容易获得了。清国方面一定是忘掉了那一次的教训。在什么地方再轰它一炮吧!”窝拉疑号舰长斯密士按军人的方式提出建议。 “也可以嘛!”义律也动了炮轰的念头。 正在这时候,传来了义律最害怕的消息,说是又出现了第二艘汤姆士?葛号。出问题的船叫罗依亚尔?撒克逊号,英国籍,是从爪哇装大米来的船。船长名叫塔温兹。 塔温兹虽然勉勉强强地服从了义律的命令,但在某一次会上,也许是喝了点酒的原因,他骂骂咧咧地说道:“俺的船一向专运大米,做正正经经的买卖。俺叫靠鸦片发横财的小子们给玩了,倒了霉啦!” 不做鸦片生意的商人,似乎都有一种固执劲儿;他们有一种不满情绪,觉得自己未干坏事,却当了别人的牺牲品。正在这时候,汤姆士?葛号进入了广州。 据说汤姆士?葛号果然在广州受到欢迎,公行用高于时价的价格买下了它的货物。塔温兹一听这话,手腕子就发起痒来。 “好吧,俺也来这么一手!”塔温兹终于下了决心。于是他也仿效达尼尔和瓦拉,瞒着义律在保证书上签了字,从澳门同知那里弄到了进入广州的许可证。 事情是秘密进行的,他装作从澳门洋面开往尖沙咀的样子,扬起了船帆。可是,这件事被罗依亚尔?撒克逊号上的船员走漏了消息,刚一开船,就传到正在开会的义律的耳朵里。 “马上行动还来得及。”义律说,“绝对不能让罗依亚尔?撒克逊号进入虎门。用武力阻止这条船进广州!” 放过了第二只汤姆士?葛号——罗依亚尔?撒克逊号,很快就会出现第三、第四只汤姆士?葛号。那就会大大损害女皇陛下的代表义律的权威,使清国的态度更加强硬。 义律命令斯密士、渥沦两位舰长出动,自己也登上了窝拉疑号。他们商量着在什么地方开炮。 “这次不在九龙,在川鼻附近开炮吧。”义律在窝拉疑号甲板上这么说。川鼻是虎门的入口。 “什么地方都行,在您希望的地方开炮!”斯密士舰长毫无表情地回答说。 当窝拉疑、黑雅辛斯两艘军舰向虎门猛进的时候,林则徐正在虎门。 季节已是十月底,但广东南部还很热,身着一种名叫“绤”的单衣,还汗流不止。根据通知,广州从十月三十一日(阴历九月二十五日)以后应戴冬帽。林则徐在日记里写道:“日来不能离绤,如何戴领(冬帽)?” 义律是十月二十九日乘窝拉疑号从澳门洋面出发的。这一天提督关天培自沙角(虎门外川鼻岛的西端)来虎门会见林则徐。三十一日两广总督邓廷桢从广州来到这里,三人难得一起在清谈中度过。这一天,林则徐从福州的家书中得知外甥中乡试第三名,总算气氛还不错。 他们三人一向很投机,林则徐感慨地说:“自中秋以来,还没有这么悠然自在过。” 道光十九年的中秋是阴历九月二十二日。这天,林则徐收到义律通过澳门同知关于炮击九龙的辩解信,从此以后就忙碌起来。 中秋晚上,他们三人曾在沙角炮台上小饮。当时林则徐曾作《眺月》诗。诗中说: 今年此夕销百忧,明年此夕相对不? 这看起来好似是一般的感伤诗,其实里面包含着对时局紧张的实际感受。第二年的中秋正是鸦片战争的期间,邓廷桢已去了福建,关天培忙于军务,林则徐已处于下台的前夕。 3 简谊谭和林九思一起被赶上了窝拉疑号,准备在购买食物时让他们同沿海村民交涉。 临出发前,谊谭向澳门的密探紧急报告说:“看来他们准备像在九龙那次一样,再打一仗。这次是去追赶罗依亚尔?撒克逊号的,可能会在虎门附近发生冲突。”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登上了军舰,但他不能不注意林九思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他甚至想:“是不是这小子已发现我是间谍呀?” “你不信上帝吗?”在厨房里,林九思一边切菜,一边这么问谊谭说。 “上帝!什么上帝?” “天上的上帝。” “天!?算了吧!”谊谭觉得林九思有点不好对付。他心里想:“这小子搬出了上帝,是叫我不要当间谍吗?” “你应当得到拯救。”林九思庄严地说。 “可是,马上就要打仗啰。这条船看来是要开去打仗的。” “正因为要打仗,更需要上帝的……” “得啦,我不想听什么上帝。” 谊谭身在即将同清军兵船交战的英国军舰上,却是清朝方面的间谍,他觉得自己这样的地位很有意思。 他对打仗几乎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心里想:“清军的炮台和兵船是打不沉这艘军舰的。”他甚至因为一心期待着那惊险的场面而感到激动。 十一月二日,窝拉疑号和黑雅辛斯号两艘军舰赶上了罗依亚尔?撒克逊号,命令它:“返回尖沙咀!” 在罗依亚尔?撒克逊号的甲板上,船长塔温兹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可是,叫人家追上了,也就没有法子可想了。对方是军舰呀!企图打破控制的罗依亚尔?撒克逊号只好改变航向,没精打采地往回开。 两艘军舰顺利地追回罗依亚尔?撒克逊号之后,继续向川鼻靠近,放下了小艇,向清国的官员递交了书信。 书信的内容是抗议清国海军向尖沙咀的英国船队投掷火斗火罐等敌对行为,要求让英国商人及其家属安心登陆居住。 清国官员不能同夷人对等地交换正式函件,英国人当然没有得到回音。义律对这一点早就十分清楚。他是和九龙事件一样,要找一个开炮的借口。——由于没有得到有诚意的回答…… 第二天,提督关天培率领二十九艘兵船来到海上。清军兵船与英国军舰交换了非正式函件的“备忘录”。 斯密士舰长向关提督说:希望清国兵船撤退到沙角。 关提督回答斯密士舰长说:不交出杀害林维喜的凶犯,绝不撤退。 窝拉疑号和黑雅辛斯号分别装备了二十八门和二十门大炮。按照预定计划,两舰开始了炮击。提督关天培坐在兵船米字一号上。他早就预料到英舰会开炮。前一天他在虎门会见了林则徐。当时钦差大臣跟他说:“有这么一个情报。”接着就把谊谭送来的紧急情报告诉了他。 关天培早就有准备,所以一听到炮声,立即拔出腰刀。他口才不佳,平时连在正式场合讲几句话都应付不了,往往结结巴巴说不好。可是一到战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说起话来非常流畅。他口齿清晰、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进行督战。 林则徐在报告这次战斗的奏折中说:“该提督亲身挺立桅前,自拔腰刀,执持督阵,厉声喝称,敢退后者立斩。” “怯阵者斩首!”他大声地吼道。 窝拉疑号上打出的一发炮弹,折断了提督身旁的桅杆。桅杆的碎木片打中了提督的手,手上冒出了血,但他毫不在意。 “瞄准大炮!”他大声喊道。他从口袋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锭,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大声说道:“击中敌舰大炮者,当场赏银两锭!” 提督所乘的兵船上装有葡萄牙制造的三千斤大炮。这座三千斤大炮喷出火舌,发出巨响,把兵船震得来回晃荡。接着一瞬间,在窝拉疑号前面十来米的地方,冒起了一道巨大的水柱。 “差一点!”关天培喊道。 三千斤炮再一次咆哮起来。 “打中啦!”关天培在灰白的胡须中露出雪白的牙齿,高声喊道。 炮弹在窝拉疑号的船头上爆炸了。 4 “真他妈倒霉!”谊谭吐出嘴里的咸海水,忿忿地骂道。他掉进大海里。他很会游水,不过海水有点儿凉。 战斗是从中午前开始的。他本来想悠闲自在地看一场热闹,可是海战一开始,连在厨房里帮厨的人都被赶到甲板上去了。 帆船上需要人手,谊谭他们被拉到窝拉疑号的船头上,帮忙拉前樯的帆绳。 “要我上船不是干这个的呀!”谊谭喊叫了一番,可是英国的军官拔出了军刀,两眼瞪着他。他只好抓住帆绳,做出拉的样子,可是并不怎么使劲。好在是好几个人一块儿拉,个把人不使劲,别人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候,那座三千斤炮的一个炮弹落了下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并爆炸了。拉帆绳的人被气浪掀了起来,好几个人从军舰上被震落到海里。谊谭也是掉进海里的人之一。 不过,好像并没有怎么受伤。他还能用双手双脚划水。右腿好像有点火辣辣地在发痛,但还能弯曲,可以活动,看来伤并不重。 “保住了性命,这就是万幸了!” 他刚刚轻松地换了一口气,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强劲的海浪劈头盖脑地朝他脸上打过来。那是落在附近海面上的炮弹掀起的水柱。 “太危险了!” 要不小心留神,说不定会叫流弹给报销掉。现在最聪明的办法是尽快逃到战斗海域外去。他对游水虽有信心,但要游到岸边,那还是相当困难的。他一边游着,一边朝四面张望。附近的海面上散乱地漂浮着许多木片。 “能抓住一块合适的木板,游起来就不会太吃力了。……” 他在物色着适当的木片。可是木片太小了。 他一直向前游去,看见左边漂着一块相当结实的木板,有一个人死命地抓住它。近前一看,原来是林九思。 林九思和谊谭是同时被震到舰外去的。看来他的额头什么地方负伤了。他只要把脸露出水面一会儿,流下的鲜血便立即染红了他的脸,而又被浪花一下子冲洗掉了。 谊谭游到这块木板前,把手搭在木板上。 “大小正合适。不过,两个人用有点儿勉强。”他高高兴兴地这么说。 林九思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好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能是除了额头上之外,其他什么地方也负了伤。 “你不是说上帝会救你吗?那就不需要这木头板子来救你了啰!”谊谭说。 林九思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恐怖的神情。他那刚被浪花洗净的脸上,又开始流血了。 谊谭伸出手,揪住林九思抓着木板的手指头。 “放开!上帝会救你的!”谊谭开始把林九思的手指头一只一只地从木板上扳开。林九思死命地抓住木板不放,喉咙里发出哈哧、哈哧的声音。 这时,他们的头顶上掠过一颗炮弹,发出可怕的声音。绸缎铺掌柜林九思随着这声音不觉手指上失去了力量。 “啊!”当他好容易发出勉强算是声音的时候,那已经晚了。木板脱离了他的手,已经被谊谭向前推出了好几米远。 林九思扑打着手脚,激起了一阵水花。 “去找拯救你的上帝吧!”谊谭这么说。以后他连头也没有回。他抓住了木板,对游水也很有信心,又熟悉这一带的水路,所以他十分悠闲地漂流着。 漂流了不多一会儿,他被一只渔船给救了上来。说是搭救,其实是他先发现了渔船,使劲地挥着手,游了过去。 “负伤了吗?”渔船上的老人并未停止手中编竹笼的活儿,这么问道。在这一带的渔村,男女都是差不多的打扮。老人戴着竹笠,下巴上布满皱纹,没有胡子,最初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听到他那粗大的破嗓门,才知道他是老头。 谊谭经过长时间的漂流,已经相当疲惫了。但他还有余力,只是嫌麻烦,所以装作半死不活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右腿上……” 老头俯身查看了他的右腿,说道:“这算不了什么伤。”然后又编起他的竹笼。 “啊呀,这个人没有穿军队的衣服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这么说。小伙子好像是老头的孙子。 “打仗也不只是军队打呀,也要带伕子、伙夫去。从他的那张脸来看,一定是了不起的将军大人的厨师吧。提督老爷命令我搭救从兵船上落海的人,并没说只救军队呀。”老头这么说,连脸也没有转过来看一看。 中午的太阳把平静的海面照得闪闪发光。远处的炮声好长时间才能听到一次,那声音也显得从容不迫了。 看来这只渔船是奉上头的命令,开出来搭救漂流人员的。渔船停在远离战斗海域的地方,老人在渔船上一心编他的竹笼。 “那就救他吧。”小伙子说。 “是呀。”老人一边灵巧地编着细长的竹丝,一边答话说。看来他并不那么热心搭救濒死的漂流者。渔船是根据上头的命令开出来的,不从海里搭救一两个人是不行的,碰巧有一个送上门来了。 谊谭一骨碌坐起来,精神抖擞地说:“能给我一杯热茶喝吗?” 老人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儿,奇怪地凝视着谊谭的脸。 5 这次战斗被称作“川鼻海战”。 窝拉疑号军舰的船头和帆樯受到很大的破坏,连旗子也被击落了。黑雅辛斯号在窝拉疑号的后面,没有受什么损失。 清军方面二十九只兵船几乎全都受到损伤,战斗结束后,勉强能开动的只有三只。 林则徐给皇帝的奏折中说这次海战打了胜仗。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最后两艘英国军舰撤退了,因此也可以作这样的解释。不过,窝拉疑号和黑雅辛斯号是在达到威吓的目的之后,才撤退的。 林则徐的奏折中也说,敌人的“船旁船底,皆整株番木所为,且用铜包,虽炮击亦不能遽透”。 清军方面没有军官伤亡,只阵亡了十五名士兵,其中六人是米字二号兵船上的士兵,是在船上的火药库中弹时被烧死的。 提督关天培由于这次“战胜”而获得了“法福灵阿巴图鲁”的勋位。 在雇佣的渔船搭救起来的士兵当中,负重伤的都收容在川鼻岛的沙角炮台里。谊谭也是被收容者之一,躺在炮台内的一间屋子里。 “怎么办?”他闭着眼睛思考着。 同一个房间里躺着七八个伤员,大多脱去了水淋淋的军装,换上了便衣。所以就服装来说,他是不会受到怀疑的。 他担心的是自己混血儿的外貌。不过,幸好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加上又梳了辫子,看来不会被怀疑为敌人。可要是问起他所属的部队,那就无法回答了。 目前他装作由于长时间漂流而处于昏迷的状态,所以画皮还没有被戳穿。可是一到明天早晨,肯定会被认为是来历不明的人。 “嗨,没问题!”谊谭警惕地翻了个身。他想到一旦有事,就说出自己带有钦差大臣的秘密使命,会万事大吉的。于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 旁边的士兵不断地小声呻吟。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瞅了瞅,这人的半边脸裹着白布,布上渗透着乌黑的血迹。 “哼、哼、哼……”也许过于痛苦,脸部没有裹布的部分痉挛似的抽动着。 “伤得不轻啊!”谊谭这么想,但他马上就考虑起自己的问题,“不过,暴露了身份,那就太平淡了。” 他的真正价值就在于始终隐瞒身份,从事充满惊险的间谍工作。他对这种工作很满意。 “逃走吧!”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想先逃到尖沙咀,然后再钻进英国船。 他偷偷地朝周围瞅了瞅。这里收容的是不能动弹的伤兵,当然不会有人警戒,只有医生或护理人员不时地来看看情况。要想逃的话,那是很简单的。 真的被抓住了,还有钦差大臣这张王牌。逃跑肯定没有什么风险,简直有点像做游戏。 谊谭看准了护理人员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出去后,悄悄地爬了起来。 同屋里都是重伤员,他们用最大的努力在忍受自己的痛苦,没有一个人还有余力来管别人的闲事。 不过,谊谭蹑手蹑脚地刚迈出了房门,就和刚才走出去的护理人员碰了个对面。他错误地以为护理人员刚出去,不会马上回来。其实是护理人员看到伤员伤势恶化,赶忙去叫医生,因此又回来了。 “糟啦!”谊谭吸了一口冷气。而护理人员连一眼也没有看他,就进屋去了。紧跟在护理人员身后的,是一个装模作样、蓄着胡子、像是医生的人,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 “唉,真没意思!”谊谭一下子泄了气,同时一种很少有的感慨掠过了他的心头,“谁也没有注意我啊!……” 那些巡回的护理人员当然不会热心到记住伤员的面孔。即使刚才同谊谭迎面碰上,恐怕也只认为是军营内的杂役,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出了营房一看,沙角炮台的广场已经快近黄昏了。他原来以为下一道难关是如何走出炮台,可是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因为正在加固炮台的工事,大批伕子进进出出。 “这太没劲了!”谊谭捧起一把土,把脸和衣服弄脏,夹在伕子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狂潮 “目前不过是小试身手啊!”连维材走出营墙,观看了炮战,自言自语地说。 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展开一场更为惨烈的拼死决斗。时机日益成熟,这不过是序曲。在黑暗的远方,他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地狱图景。 1 记载厦门连家的家塾飞鲸书院的《飞鲸书院志》上,辑录了连维材的数十首诗。 连维材幼小时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赤手空拳在商业界孤军奋斗,无暇享受风雅之道,在相当富裕之后才练习写诗,所以诗写得不太高明,诗篇的数量也不足以编成诗集,只能像附录似的附在《飞鲸书院志》的末尾。 他的诗风格有点公式化,习作的气味很浓,尽量避免艰涩的字句,只在语调上下工夫。每首诗都认真地注上写作的日期和地点,《飞鲸书院志》中的第一首七言绝句的附记上写道:“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于官涌。”这一天是阳历十一月四日,即川鼻海战的第二天。 官涌面临香港北面约三十公里的铜鼓湾,对岸就是新安县的县城。诗曰: 官涌碧浪接天流,客路红烟踏海收。 望尽孤云断崖影,峰头觅得少陵愁。 这不过是一篇习作,并没有什么内容;从注明的日期来看,是他的诗作中最早的一篇,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处女作吧。他说自己寻得了少陵(杜甫)愁,这表明当时连维材是急于要表现心中的一种风雅的诗情。他的一生中并没有文学青年的时期,但在中年所经历的这种文学思春还是充满着清新的感觉。 他来到僻远的官涌,是为了视察夷情。石田时之助早就住在这附近,但连维材想亲眼来看一看。 义律在率领军舰开赴川鼻的同时,建议英国商船队在铜鼓湾集结。 英国船队的老巢原来是在尖沙咀。这里处于香港岛和九龙之间,风平浪静,为陆地与岛屿所环绕,是理想的船舶停泊地。不过,万一打起仗来,香港和九龙这些屏障说不定会变为清国方面的进攻基地,有受到夹击的危险。就这一点来说,铜鼓湾比尖沙咀要开阔得多,即使遭到炮击,也可以很快地逃到射程之外。 连维材在官涌的山峰上缅怀杜甫的哀愁,但他看到的却是英国的船只群集在他的眼下。 他作了这首诗后,再一次拿出望远镜,观察了英国商船队的情况。 “这说不定会……”连维材小声地说。 他认出了甘米力治号。这只武装船看来是在进行不寻常的活动,船员们在甲板上匆忙的脚步显得不寻常,而且好像还在不停地装什么东西。 这天晚上连维材住在兵营里。这里的驻军首长是增城营的参将陈连陞。他接到了上司关天培的信,要求他照顾连维材。 连维材一回到营房,就跟陈将军说:“今天夜里对方可能要开炮。” “是吗?”陈连陞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连维材。只因为有提督的介绍信,他才勉强地接见连维材。其实他内心想:“买卖人能懂得什么!”这种心理也流露在他的态度上。 陈连陞以鲁莽好斗而闻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军人,在当时清朝的军事界是一个罕见的人物。他是湖北省鹤峰人,行伍出身,曾镇压过四川、湖南、陕西的所谓的“教匪”(带有宗教色彩的农民起义),在平定广东瑶族之乱中有功,提升为参将,是关天培最信任的武将之一。 “甘米力治号的船长是在九龙战役中负伤的道格拉斯。这只船看来是在准备进攻。对于道格拉斯这个家伙应当提高警惕。”连维材这么解释说。 义律率领窝拉疑号和黑雅辛斯号两艘军舰开赴川鼻去了,把临时改装为巡洋舰的甘米力治号弃置在这儿。自从真正的军舰到来以后,道格拉斯和他的甘米力治号就这样一下子身价大降了。因此道格拉斯认为有必要像九龙战役那样显示一下自己。 陈将军对敌人内部的这些情况不感兴趣,尤其对商人口里说出的话更是鄙视。他说:“刚才已接到川鼻海战的战报,说是我方大捷。当然,铜鼓湾的英国船要报川鼻之仇,有可能来进攻。这一点我们是充分了解的,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你不必担心。”言外之意是说连维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位武将实在可惜!”连维材心里这么想。他显然遭到了轻视,但他并不怨恨陈将军。 这天夜里,海上果然开了炮。炮弹打到官涌营房的墙上,击毁了几处砖墙。清军方面的炮台也开了千斤炮回礼,炮弹在夜空中呼啸着,飞向海面。 这天夜里没有月色,敌我双方不过在黑暗中互放了一气大炮,彼此所受的损失都微不足道。给北京的报告中说:“究竟轰毙几人,因黑夜未能查数。” “目前不过是小试身手啊!”连维材走出营墙,观看了炮战,自言自语地说。 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展开一场更为惨烈的拼死决斗。时机日益成熟,这不过是序曲。在黑暗的远方,他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地狱图景。 炮战结束后,他仍在夜风中呆立了好一会儿。这里虽是南国的广东,但夜间的秋凉还是渗透肌肤。不知是由于秋天的夜风,还是由于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时代而害怕,他感到脊梁上冷飕飕地直打寒噤。连维材压紧衣领,回到了营房。 陈连陞早就在屋子里等着他。 “我想再一次恭听您谈谈夷情!”陈连陞的言词和态度都变了。 2 “他妈的!你们要干什么!”谊谭的两只手腕子被人按住,他一边跺着双脚,一边叫骂着。 他从沙角炮台轻而易举地逃跑出来,简直叫他感到有点扫兴。他准备先到新安城,然后按预定计划打进英国船队。可是走到新安县城前的一座竹林子前,突然跳出十来条汉子,不容分说就把他捉了起来。 “是劫路的强盗吗?”可是,不会是强盗。谊谭是穿着从沙角炮台逃跑时那身粗布破衣,赤着脚走来的,哪有强盗会愚蠢到看中他这副穷酸相。 “是追捕的人吗?”他觉得从那种地方丢失个把人,是不会这么兴师动众的。 谊谭被带进一座破庙。一位头戴官帽的小官儿站在那儿,威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连章。为什么要捉我?”谊谭把连维材的姓和温章的名字,拼凑在一起,编了一个假名。他的两手被扭住,只好用脚踢着沙土地。 “哦,蛮有精神哩!”小官儿一本正经地说,“从什么地方来?” “广州。” “上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我来找工作。” “有父母吗?” “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 “那很好!”小官儿满意地点点头说。 谊谭从破庙的后门被带到外面的广场上。那里站着许多持着标枪和火枪的士兵,围成一个圈圈。他被推进圈子里。 他摔倒在地,朝四周看了看。周围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大约有一百多人,皮肤黝黑,看来是渔村的青年。 其中一个小伙子问谊谭说:“你这副白嫩的面孔在附近是找不到的。我估计是城里人。是吗?” “是的。我是从广州来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要和英吉利打仗啦,现在征集壮丁。看来你是莫名其妙地被抓来的吧?” “是嘛。……他妈的!” 当时,除了正规的军队外,当局还募集“近县的壮丁”,给各个保甲强制分配人数。因为会发一点薪饷,所以穷人家子弟都愿意去当壮丁。稍微富裕一点的保甲,向官吏行贿,可以不出人。官吏方面必须凑足规定的人数,收了贿赂之后,就把当地的流浪汉或过路行人中的年轻人抓来,补齐不足的人数。 谊谭就是落进了这种为凑足人数而抓人的圈套里。他老实地说出了自己没有父母,官吏听了大为高兴。因为抓了这样的人去当壮丁,以后不会发生麻烦的事情。 “这仗要在什么地方打呀?”谊谭问道。 “听说在官涌。” 谊谭想起了义律曾命令英国船队在铜鼓湾集结。官涌正处于可以俯视铜鼓湾的位置。 “又要打仗啦!”谊谭目睹了川鼻海战。听说要打仗,又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打定了主意:“暂且同这些浑身鱼腥味的家伙混在一起吧!” 十一月四日,提督关天培接到了官涌遭到英国船炮击的报告,立即采取了措施,向官涌增派了军队。 由于英国船队已由尖沙咀转移到铜鼓湾,于是决定把驻守九龙的参将赖恩爵和都司洪名香调驻官涌。赖恩爵是九龙事件的指挥官。驻守宗王台的参将张斌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 十一月八日,英国船队再次开炮,并派出一百多名水兵,分乘小艇登陆。增城营把总刘明辉迎击。双方均无死亡,英国兵很快又撤退到海上。 第二天——九日,官涌偏东的胡椒角遭到英国船的炮击,驻守该地的游击德连应战。 风云突变。游击马辰和守备周国英等人率军赶去增援,关天培急忙送去了大炮。 清军方面的部署是把官涌的军队分为五个兵团。五个兵团的长官分别为参将陈连陞、参将张斌、守备武通标、参将赖恩爵和游击德连。 这一带属新安县管辖。知县梁星源接到命令,要征募二百名乡勇(民间的壮丁)。谊谭被抓去就是被编入了这些乡勇的行列。 3 “又碰上了这个讨厌的家伙!”谊谭在官涌的兵营里发现了连维材,赶快缩回脖子。他觉得金顺记的老板很不好对付。谊谭戴着斗笠,夹杂在壮丁队里运土,所以对方并没有认出他。 连维材在同陈连陞谈话。 十一月十一日的夜间又发生了炮战。现在是两天后的傍晚。 “今天晚上可能又要发生麻烦的事情。”连维材说。 “是么,那我还得小心留意,尽量做到万无一失。”陈连陞现在已经对连维材言听计从了。 眼底下的海湾里,停着十几只大大小小的英国船。其中就有那只甘米力治号。用望远镜一看,它和前次一样,正在进行不祥的活动。 在两天前的炮战中,英国方面遭受到空前的损失。那是清军分为五个兵团之后的首次战斗。炮弹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飞来,所以英国船已不像以前那样得意了。 那天夜里大部分英国船都开到湾外。现在甘米力治号及其僚船肖?阿拉姆号好像率领一群小舟艇似的又开进湾里,而且耀武扬威地在测量水深。 陈连陞回到营房里,与赖恩爵等人商量之后,五个兵团立即作了部署。 天黑之后,甘米力治号的十八磅炮向官涌开了第一炮。接着肖?阿拉姆号也开了炮。 这时,在铜鼓湾外停泊着墨慈商会所属的一只商船沙章?沙加号。在这只商船的一间船舱里,卧病在床的约翰?克罗斯微微地动了动嘴唇。最近几天来,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了。 哈利?维多一直待在约翰的身旁。他的眼睛通红,昨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未眠。约翰的嘴唇每动一次,哈利都要把耳朵靠近前去。约翰好似在说什么,但是听不清楚。 这时传来了炮声。约翰的嘴唇又微微地颤动着,这次他用清晰的声音说道:“再见了!哈利!” “约翰!别胡说了!”哈利把手放在约翰的肩膀上,悲伤地摇了摇头说,“振作起来!一定会好的!”后面的话变成了哭声。 约翰闭上了眼睛,他的头好似微微地摇了摇。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时,保尔?休兹吹着口哨走进来,问道:“约翰的情况怎么样?” 哈利没有回答,低下了头。 保尔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这个时期真糟糕,连病人也不能上岸。” “没有办法。这是钦差大臣的命令。”哈利说。 “钦差大臣是块石头,义律老兄也太顽固。真要命!”保尔忿忿地把指关节捏得咯咯地响。 狭窄的船舱里,两人都沉默着,充满着阴沉的气氛。这时又传来几发炮弹声。 “道格拉斯这小子乱放炮。现在他这么蛮干,是因为军舰来了,甘米力治号显不出来了。”保尔这么说后,吐了一口唾沫。对于飞扬跋扈、自称司令官的道格拉斯,保尔一向没有好感。真正的司令官到来之后,道格拉斯的海盗胡子的威严大大地降低了,保尔心里感到很痛快。 “这种声音对病人可不好啊!”哈利小声地说。 “可不是吗!真糟糕啊!这样下去,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结局呢?”保尔用手中的帽子拍打了一下膝头。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炮声。这响声和刚才的炮声不一样。 “炮台也开炮了!”保尔不耐烦地说道,“为什么不打得更厉害一些呀!?……道格拉斯这小子净打小仗。这么打法,没完没了。” “保尔,叫医生!”哈利一直屏住呼吸,弯腰俯在病人的身上。这时突然转身冲着保尔,焦急地说道,“库巴医生在斯莱克号上。刚才去叫了,还不来。……大概在下象棋吧。你坐小船去把他找来!” “好,我这就去!”保尔一下子跳起来。他朝病人的脸上瞅了一眼。——生命的火花就要从那张脸上消失了。 这位在曼彻斯特曾和约翰同住过一间屋子的保尔,用他粗壮的大手擦了擦自己的蒜头鼻子,然后抓起帽子就走出了船舱。恰好传来一阵炮声,盖住了他在走廊上的跑步声。 哈利叹了一口气。为了不让气息喷到病人的脸上,他轻轻地转过脸去。他的肩头上失去了重量。…… 4 沙粒打在面颊上。“他妈的!”谊谭揉了揉眼睛。眼睛里也进了沙子。 英国船的炮弹落在堡垒旁边的沙袋上,扬起了沙土。谊谭他们离得相当远,身上也蒙上了一层沙土。 “呸!”旁边的一个人吐了口唾沫。他大概是在傻乎乎地张着嘴巴的时候,沙子飞进了他的嘴里。 “在这种地方负了伤,那太愚蠢了。”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人们把火把隐藏起来,免得变成大炮攻击的目标。因为正在战斗,炮台的门卫警备森严,不可能像在沙角炮台那样轻而易举地逃跑。不过,天很黑,离开战斗的行列,人们是不会发现的。——谊谭拂掉面颊上的沙土,悄悄地离开了壮丁队伍。 “这是愚蠢的战斗,简直是浪费炮弹。”谊谭心里想。 双方在勉强达到的射程距离内互相炮击。英国的炮弹最多也不过擦伤堡垒的墙壁,第二天又驱使壮丁队去把它修补好。官涌炮台的炮弹也徒然地在海面上掀起水柱,偶尔勉强达到敌船,也只能擦伤一点船边。 林则徐在奏折中报告这一天的战斗说:“有两炮连打多利船舱,击倒数人,且多落海漂去者。” 多利是肖?阿拉姆号船长的名字。报告说两发炮弹打中了,其实肖?阿拉姆号安然无恙。英国方面的记录也未记载有战死的人。所谓“击倒”、“漂去”等,看来是守卫官涌的军队给上司报告时所使用的粉饰词句。战斗是在夜间进行的,当时的情况不可能看出战果。 壮丁队发了竹扎枪。在这种炮台与船只的战斗中,竹扎枪当然不起任何作用。正规军有人用鸟枪狙击。但那正如俗语所说,黑夜放枪,劳而无功。总之,唯有大炮在活跃。 在这样的炮战中,除了炮手外,军队和壮丁不得不变成木偶。他们的存在不过是防备万一敌人会登陆。 “我就少陪啦!”谊谭抱着竹扎枪,钻进了后面的松林。 从谊谭躺着的地方向东约走三十米,松林就到了尽头,通向崖下的广场。那里安放了一门一千斤大炮。 说英国船的十八磅炮等,那是指炮弹的重量。说清军炮台的一千斤炮或三千斤炮,那是指整个炮身的重量。 当时的大炮要发射一发炮弹,那是很费事的。我们不能用现代战争的概念来硬套鸦片战争时期的战斗。大规模的战斗姑且不谈,像官涌这次波状进攻的小战斗,炮声是稀稀落落的。因为分为五个兵团,分散在各处的大炮轮番地吐出火舌,总的看起来相当热闹。但就各个大炮来说,开炮的间隔长得几乎叫人不敢相信。就好像节日的焰火,像好半天才想起来似的放一下。 战斗一开始,参将陈连陞就忙于指挥,不能陪连维材。参将的卫兵——一个名叫叶元火的青年留在连维材身边。难怪陈将军很喜欢这个卫兵,这个青年确实很聪明,性格也开朗。 “我现在正在考试,就要当军官了。”叶元火高高兴兴地这么说。 连维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青年。他觉得看到这样的年轻人,应当对国家的前途感到乐观。 “叶君,今后的战斗就是那个啰!”连维材指着大炮说。 “是呀。”叶元火爽快地回答说,“那些拿刀拿枪的士兵,都傻头傻脑地站在那儿。只有炮手在活跃着。” “你与其练习舞刀,还不如研究大炮哩。” “看到这次打仗,我也深深地感到了这一点。” 连维材心里想:“这么想的人越来越多就好啦。” 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一声巨响。到处都发出乱糟糟的喊声。 “有的人挥舞着竹扎枪乱嚷哩!”连维材说。 “那是傻瓜!”聪明的卫兵爽朗地说,“不过,那是为了壮壮胆子吧!” “出去走动走动吗?” “我奉陪。” 两人从炮台的广场向松林那边走去。 松林里,谊谭把竹扎枪靠在树上,自己头枕着树根,把斗笠蒙在脸上睡觉。最近的那门一千斤炮发出巨响,射出了炮弹。在松林里都能感觉到地面在轻轻地颤动。 “这鬼大炮,吵死人啦!觉都睡不好!”谊谭气忿忿地自言自语道。 5 沙章?沙加号上,库巴医生带着沉重的神情,切着约翰?克罗斯的脉。他不时地吐一口气,气息中带有一点酒气。 哈利?维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 约翰面如土色,每呼吸一次,肩头都要颤抖一下。他那精疲力竭的身体,看来是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来维持这微弱的呼吸。他的眼睛平时就是浑浊的,现在更使人感到上面好像粘上了一层什么膜似的。生命的火花已经从他的瞳孔中消失了。 库巴医生退到船舱的拐角上,打开医疗包。 “怎么样?”哈利小声地问道。他的声音颤抖着。 医生咬了咬嘴唇,闭上了眼睛,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说:“最多还能支持一两个小时吧。” 哈利感到心头一阵发热,他轻轻地走出船舱。他把手伸进口袋,但口袋里没有手帕。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眶。保尔?休兹紧跟着哈利来到了走廊上。 “哈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呀。约翰本来就不可能长寿。” “是我把约翰带到这里来的啊!”哈利沮丧地说。 “约翰要是待在曼彻斯特,恐怕早就死了。我说哈利,你没有这样的感受,我跟他在一起,最清楚不过了。曼彻斯特的那个地窖,唉,那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啊!你把他带到这里来,起码使他多活了一两年。我是这么认为的。”保尔的蒜头鼻子凑到哈利面前,劝慰哈利说。 “只有一两个小时了!……”哈利好像没有听见保尔的劝慰,小声地这么说。 “真叫人受不了呀!这炮声能停一停也好啊!”保尔跟平常大不一样,他缩着肩膀,悲伤地把他那小眼睛眯得更小了。 “反正约翰也不会听到了。……” 炮声还在响着。离得相当远,但也许由于风向的关系,听起来声音相当大。 商船队的大炮和官涌炮台的大炮,响声明显不一样。这两种根本不同的炮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哈利的心。 “道格拉斯这小子,你算了吧!”保尔骂了起来。 确实如保尔所说的那样,约翰如果一直待在曼彻斯特的那个脏污的地窖里,也许早就死了。英国工业的大发展,正是建立在无数牺牲者的尸骨上。钢铁、煤炭和棉花所掀起的旋风,使多少人丧失了性命啊!修改选举法和宪章运动也未能遏止这股旋风。 约翰?克罗斯来到广东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摧残。他的死绝不是哈利?维多的责任。使哈利感到压抑的并不是这种责任感,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沉的悲哀。 从澳门撤退的时候,约翰把一个沉重的口袋交给哈利说:“这里有四千块银元。我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把它交给你。你很好地为我处理吧。我想把它捐赠给广州的医院。如果可能,我希望能用作治疗吸食鸦片者的费用。……” 光靠约翰的薪水是不可能积攒出四千块钱的。“怎么积攒了这么多钱呢?”哈利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没有说出口。 哈利曾经发觉,约翰好像同简谊谭合伙做过什么买卖。因为合伙人是谊谭,可以想象不会是什么正经买卖。约翰希望把这笔钱用作治疗吸食鸦片者的费用,从这句话里也可大体猜测出那个买卖是什么性质。 哈利走到甲板上。 在左舷的远方,不时地闪过一道道亮光和一声声炮响。水手们靠在船栏杆上,一边大声地说着话,一边观看炮战。 哈利回忆起曼彻斯特的那地窖似的房子。——住在那种地方,只有死路一条。谁都想从那种地方挣脱出来,寻找一条活路。甲板上的水手们以及哈利本人都是属于那种人。可是,要想活,似乎必须把别人当作牺牲品。在广州、澳门的陋巷中游游荡荡的幽灵似的鸦片鬼的形象,突然闪现在哈利的眼前。 这时候,在沙章?沙加号的另一间船舱里,船主人威廉?墨慈的秃脑袋反射着煤油灯的灯光,他正在查阅文件。船长戈尔德?斯密士在他的面前抽着烟斗。 墨慈抬起头,带着微笑说:“汤姆士?葛号干了一件妙事。不过,这种妙事再也办不到了,看来只有断了这个念头。跟义律打交道到如今,也应该散伙了。” “你打算到哪儿去?”船长问道。 “马六甲、新加坡、爪哇、马尼拉……只要船能经常开动,暂时的困难是可以对付过去的。” “你准备装什么货?” “我正在了解行情。藤子跌价了。我想统统买下来,囤积在什么地方。广州的贸易总不会永远这么停顿下去吧。” “很可能要打仗啊!” “打仗嘛,也不会永远打下去,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打完仗以后的事也要考虑。拿藤子来说,根据目前的价格,存放两年也不会亏本的。” 墨慈又开始翻阅文件。他在查阅各地物产的行情价格。在这里,炮声好像与他毫不相干。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兴奋地侃侃而谈:“当然会打仗啰!不可能进行贸易。那么,怎么办?过去向清国出口的商品会因此而失去市场,价格会一落千丈。好,那我就先去马六甲!由于打仗而落价的商品,在打完仗之后还会上涨的。再说,仗也不会打长的。对,这是一个机会!” 船长对墨慈的每句话都一一点头。 一只小艇划到了沙章?沙加号的旁边。 哈利一看到爬上绳梯的那人的脸,不觉呆呆地愣住了。欧兹拉夫抱着《圣经》上了甲板。 “还赶得及吗?”牧师问水手们说。 “啊呀,怎么说呢,……”一个水手道。 “真是医生之后来牧师呀!”后面传来了这样的说话声。 哈利赶在欧兹拉夫的前面,跑到约翰的身边。 这天晚上,约翰?克罗斯握着哈利?维多的手咽了气。 约翰断气后五分钟,墨慈带着船长走进船舱,恭恭敬敬地划了个十字,小声地说:“来迟了一步!” 6 卫兵叶元火确实年轻。跟他走在一起,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也令人感到有一种充满生气的气氛。这使连维材感到高兴。他们谈了许多话。连维材敏锐地感到,这位年轻军人的精神暗示着新时代的到来。 “时代已经不同了,可是军人的考试还是弓箭刀枪。说实在的,这个不改变可不行啊!”叶元火这么说。话中虽带感慨,但丝毫没有消极情绪。 “学习大炮、火药对考试虽然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认为将来一定会有用。”连维材一边这么说,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们。 “我连大炮的边也没有靠近过,平时只是在远处看看。” “那边就有一门大炮。去看一看开炮吗?” “好吧,去看看。” 两人在松林里一边谈着话,一边从简谊谭的身边走过去。谊谭听出是连维材的声音,赶忙屏住了呼吸。 “发现了我怎么办!?”谊谭心里在琢磨。 连维材大概会为他活动,把他从壮丁队里放出来。谊谭觉得要谢绝这么做。现在他的心中已开始酝酿着新的冒险了,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这里逃出去。 连维材和叶元火穿过松林,来到崖下一千斤炮的旁边。这是一种短粗的烟卷型的旧式炮,士兵们戏称它为“###”。就当时的大炮来说,这种炮并不算太大。关天培已经在各个炮台配备五千斤以上的巨炮了。 崖下的这门炮由大鹏营的士兵负责。指挥开炮的小军官和连维材认识。 “我们来参观一下。”连维材跟小军官搭话说。 “请吧。……不过,有点暗。” 炮的左右两边点着灯笼。前面挡着一块大木板,防止灯光透到海面上。 一千斤炮每发射一发炮弹,炮身就发热,热得能把手烫伤。要等它冷却之后,把炮口清扫干净,才能打第二炮。 中国在明代已盛行火器的研究,当时已能制造不低于西方各国水平的火器。如可以称之为机关枪始祖的“八面转百子连珠炮”,近似于现代迫击炮的“神烟炮”、“神威大炮”,以及“飞火流星炮”、“万人敌”等独创性的火器,听一听名字也令人胆战心惊。甚至还发明了被称作“混江龙”的水雷。但是,到了清朝,军事当局对火器完全没有热情,根本不研究新式武器。为了准备和英国打仗,林则徐和关天培赶忙整顿炮台,但靠本国制造明代以来的那种旧式大炮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由葡萄牙等国购买。在鸦片战争之后二十五年的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在上海创建江南制造局之后,中国才开始制造新式武器。 “这是第几发啦?”连维材问小军官。 “刚才打了三发。现在正准备打第四发。” “那正好。这位年轻的叶君说他还没有在近处看过开炮,让他看看吧。” “可以。不过,注意不要把耳朵震聋了。用这个把耳朵塞住就行了。”小军官把两块像棉花团似的东西递给了叶元火。青年把它塞好,蹲在大炮的旁边。 叶元火的侧脸映照着朦胧的灯笼光,显得神采奕奕,简直就像年轻的中国的象征。他那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炮手们的一举一动。 “还有点儿热。我看可以了吧。”用水桶向炮身上浇水的士兵报告说。炮手们的脸已被火药粉末弄得乌黑。 “装炮弹!”发出了号令。 炮弹是从炮口装填的。叶元火目不转睛地瞅着炮手的操作。 手持引火棒的士兵弯下了腰。 “开炮!”手持腰刀的小军官迅速地把手往下一挥。 引火棒伸出去,点着药线。点燃的药线发出咝咝的声音。 连维材没有塞耳塞,在离得稍远的地方,两手捂住耳朵等待着。 接着一瞬间,猛烈的爆炸声震动了周围。 “啊!”连维材条件反射似的趴在地上。 这不是一般的开炮,而是震耳欲聋的、带着金属声音的巨响。 他抬起头一看,眼前的那门烟卷型的一千斤大炮突然不见了踪影。打落的灯笼在地上燃烧着。破裂的大炮残骸,躺在地上冒着白烟。 “叶君!”连维材拼命地跑过去。可是,叶元火刚才所在的地方,只有一片散乱的铁片。到处都发出呻吟声。 指挥的小军官拖着一只脚,发狂似的在周围跑来跑去。他指着左边喊道:“连先生,那个士兵被打到那边去了!” 在离燃烧着的灯笼三米来远的地方,一个士兵倒在那里。 连维材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脸的下半部已被削去,连维材不禁把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 “啊,叶君!”连维材用自己的面颊贴着叶元火伤残的脸。年轻人面颊上粘乎乎的血还是热的,身子还留有余温。可是,年轻人豪放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 在松林中睡觉的另一个年轻人,被这一声巨响吓得跳了起来。他操起竹扎枪,一个劲地敲打着松树。嘴里嘟囔着:“太不像话了!” 英国船进攻官涌前后共六次。清军方面的记录说六次全部获胜。 其实六次炮战,清军战死二人。——由于发生了大炮爆炸事故,用引火棒点火的炮手和在炮边观看的叶元火二人当场死亡。 林则徐在奏折中写道:“……(十月)初八日(阳历十一月十三日)晚间,有大鹏营一千斤大炮,放至第四出,铁热火猛,偶一炸裂,致毙……兵丁二名。……” 十一月十三日的炮击,是英国船向官涌发动的最后一次进攻。以后,英国船开始分散停泊于龙波、赤沥角、长沙湾等地。 数天之后,渔船从海中打捞起一具夷人尸体,交给了官吏。当地官吏向上司报告说,这是英国方面遭到官涌炮台的反击被打死的夷人。其实这具尸体并无外伤。这是水葬的约翰?克罗斯的尸体。 《飞鲸书院志》上搜载了连维材的题为《哭叶元火君》的两首诗。一首为五言绝句,一首为七言绝句: 铜鼓麟儿在,桓桓粉骨功。 魂留襟带固,南粤恨无穷。 五海狂潮满虎河,三营凛冽健儿多。 斜晖忽覆雄图碎,万籁齐鸣是挽歌。 断章之三 投票表决的结果是,赞成的二百七十一票,反对的二百六十二票,以九票之差通过了军费支出案。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像塞维尔教授这些代表英国良心的人们,仰天长叹:“英国的国旗终于遭到玷污。今后我们看到它也不再热血沸腾了。” 查顿和马地臣之流举杯庆贺:“为英国的新领土香港和舟山干杯!” 1 以一八三九年十一月三日的川鼻海战为鸦片战争的开始,这几乎已成定论。 英国政府决定出兵是第二年——一八四年二月。同年四月,国会通过了军费支出案。不过,战争并不是从通过军费支出案或决定出兵时开始的。 在川鼻海战的前两个月,虽发生过九龙炮战。但以后义律曾赴澳门,同清国官员接触,进行辩解;清国方面的予厚庵也费尽心机,研究了解决的办法。所以九龙炮战并未导致两国关系完全破裂,看来还是以川鼻海战作为鸦片战争的开端较为妥当。在川鼻发生冲突之后,又在官涌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清英之间已经没有商谈的余地了。 英国派驻清国的只有两艘军舰,他们等待着大规模远征军的到来;清国方面则在为炮台的建设和战斗人员的训练而争取时间。两个国家在等待时机和进行准备的这段期间,好像是暴风雨前夕的寂静。 《中国丛报》杂志所说的清英两国关系笼罩乌云而无特别事件的时期,就是这一时期。 我们说两国由于川鼻海战而断绝了外交。不过,正如前面多次所说的那样,清国的天朝意识使之并不承认所谓的“外交”。断交的形式就是“永远不准交易”。 十二月十三日,道光皇帝下达的停止同英国贸易的上谕说:“……所有该国船只,尽行驱逐出口,不必取具甘结(保证书)。其殴毙华民(林维喜)凶犯,亦不值令其交出。……”保证书和引渡犯人都不值一提了,意思就是说断交。 不过,当时从义律方面来说,虽然对贸易消极怠工,但还利用美国船等,继续进行间接的贸易;甘米力治号也是这个时期转卖给美国商人的。而清朝方面却提出一种更为极端的论调,主张对英国和其他国家停止一切贸易,并禁止民船出海,企图彻底闭关自守。 这种主张称之为“封关禁海议”。这种彻底闭关自守主张的代表人物是顺天府尹(北京市长)曾望颜。曾为广东省香山县人,他于道光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上奏了极端的封关禁海议。北京把曾望颜的这篇奏折的抄本送往广州,征求林则徐等当地官员的意见。 广州方面,总督林则徐、巡抚怡良、海关监督予厚庵、水师提督关天培和陆路提督郭继昌五人进行了协商,决定奏答。 陆路提督郭继昌,直隶省正定县人,字厚庵。他主要在西北边疆从事军务,两年前担任现职,已是七十二岁高龄。这位提督在鸦片战争中因过度劳累而病死。 朝廷咨询的是有关对外贸易的事项,所以五位官员中,予厚庵的意见最有分量。不过,林则徐也不赞成彻底闭关自守。他来到广州之后,对外国的情况已相当精通。他绝不是顽固的攘夷论者。 五人协商得出的结论是反对曾望颜的极端主张。其理由是除英国外,其他都表示恭顺,并在鸦片问题上提交了保证书;另外还说,应当优待外商,以期离间他们与英商的关系,采取“以夷制夷”的策略。 两广总督邓廷桢这时已调任闽浙总督,林则徐接任两广总督。 林则徐早就被任命为两江总督,只是因夷务不能离开广州,无法去江宁(南京)赴任。而穆彰阿担心授予林则徐两江的要职,他的发言权会增强,因此积极策划,结果林则徐改任两广总督。这些在前面已经说过。两江的要职给了穆党的画了三个圆圈的人物伊里布。 邓廷桢离开广州时,赠给林则徐等诸挚友的诗中说: 欲知高厚何由答,尽变蛮烟化瑞烟。 所谓“蛮烟”,当然是指鸦片。 2 清国方面理所当然地以怀疑的眼光来看待义律在这一时期的态度。 义律表面上命令英国商人缴出鸦片,以后又训令英国商人不得从事鸦片贸易。但他的行动说明这不过是表面的粉饰。清国方面认为:“义律为什么不准英国商人提交关于鸦片的保证书呢?为什么不让装载鸦片的船只回国,而停在九龙洋面和铜鼓湾呢?”——产生这些疑问是十分自然的。因而就难免产生这样的猜测:“义律是在等待钦差大臣一离开广州,立即恢复鸦片贸易。”再加上一再地开炮,所以林则徐等广州当局要员愈来愈认为义律的话毫不足信。英清间断交,可以说其主要原因是对义律的不信任。 “义律是个顽固不讲道理的家伙。英国国内会有稍明事理的人吧。”林则徐这么认为,因此他想抛开义律,直接向英国呼吁。 道光十九年夏天,广州一个姓翁的商人因刊售官方文件而受到惩罚。这个商人就曾获得林则徐致维多利亚女皇的信的抄件,而把它印刷出售。 林则徐致维多利亚女皇的信有两封。前面提到的市井间流传的那封信上,写的职衔是“钦差大臣湖广总督”,可见是他在被任命为两江总督之前写的,并注明这封信没有发出。 另一封信是隔了好久之后写的,并委托不顾义律的禁令、进入广州的汤姆士?葛号船长瓦拉带往伦敦。 信的开头说:“洪惟我大皇帝抚绥中外,一视同仁,利则与天下公之,害则为天下去之。盖以天地之心为心也。贵国王累世相传,皆称恭顺……”接着谴责鸦片贸易“天怒神恫”,并详细说明天朝的禁令,建议对罂粟“拔尽根株,尽锄其地,改种五谷,……此真兴利除害之大仁政,天所佑而神所福……”最后结尾写道,“王其诘奸除匿,以保尔有邦,益昭恭顺之忱,共享太平之福,幸甚!幸甚!接到此文之后,即将杜绝鸦片缘由,速行移覆(回答),切勿诿延(借口拖延)!……” 从信中可以看出,这种语气不是一国的大臣给另一国国王的信函的语气,像“尔”、“恭顺”等完全是对待属国土酋的命令语调。 林则徐对外国的情况很了解,他也知道这种书信从国际常识来看是失礼的。但要给英国女皇写信,当然要得到北京的准许。如果按平行方式,以对等的态度写信,不仅不会得到准许,仅凭起草这样的信就会受到处罚。大清国的天朝意识就是这样难以消除。 信的内容姑且不说,单凭对女皇缺少敬意这一点,不管瓦拉船长多么勇敢,也不敢把这样的信转交给女皇。在英国方面的资料中,也未发现有关维多利亚女皇收到林则徐信件的记载。 瓦拉船长离开广州时,说他确实收下了这封信,甚至还写了收据。收据上的日期是一八四年一月十八日,保证要“小心谨慎带之”。但他把这封信压下了。对他来说,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瓦拉是因为不听义律的命令,而受到林则徐的赏识,因此才把这样的重任委托给他。 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清国官员抓捕了英国人古里布尔旧译记里布…… 由于圣诞节即将来临,停泊在铜鼓湾的英国船队比平常更为频繁地补充物品。因是高价收购,民间的商贩络绎不绝地乘小船来与英国船联系。英国人甚至用鸦片代替银两来付货款。 清国的警备当局比平时更严。 这一天,古里布尔在铜鼓湾乘小船,碰上清军的巡逻船。这家伙是新来的,对情况不太了解。老的吓唬新来的,夸耀自己怎么冒险,把上次烧毁西班牙船毕尔巴罗号事件加以夸大,说给他听。弄得古里布尔有点神经衰弱起来,以为“被抓住就完蛋了!” 当清军的兵船一靠近,他吓得面色苍白,手忙脚乱地放了一枪。由于对方突然抵抗,巡逻的兵船认为一定是在做鸦片走私买卖,便开到小船边,逮捕了古里布尔。 审讯结果,证明古里布尔与鸦片走私并无关系,因此决定释放。关于来广州接领古里布尔的船只,林则徐特别指定罗依亚尔?撒克逊号。 罗依亚尔?撒克逊号就是在川鼻被义律赶回去的那只英国船。它的船长塔温兹要当汤姆士?葛号第二,在保证书上签了字,企图越过虎门。林则徐指定这只船,当然是由于对反抗义律的塔温兹船长抱有好感。 古里布尔于一月十四日获释。除了古里布尔外,在海南岛近海遇难的十五名英国人也被清国方面救起,并立即送还;登岸被捕的印度水手,经讯问后也释放了。 与英断交后,林则徐对英国人仍然采取“不妄加刑戮”的方针。而义律却经常夸大清国官吏的暴戾,向本国报告。 要是在现代,什么地方发生了纠纷,世界各地的新闻记者都扛着设备跑去,进行报道活动。即使传出的是性质不同的信息,但加以综合分析,仍可推测出接近于事实真相的消息。可是,当时的通讯机构和情报搜集的水平,可以说现场有关人员的发言就是一切。被掩盖的事实往往长期不能得以澄清。 早到的英国人用可怕的话来吓唬新来的古里布尔。同样,为了争取本国的同情和支援,现场的英国人夸大地传出了他们是在同多么凶恶的对手作斗争。 广州的清朝官吏也是这样,他们经常向北京作粉饰事实的报告。 具有决定权的两端朝着相反的方向拉大距离。北京与伦敦的对立比现场的林则徐与义律的对立,扩大的速度更快得多。 3 就英国来说,鸦片战争显然是不义之战。被没收了高达二百万英镑的英国臣民的财产。——这是否能构成开战的正当理由呢?而这些所谓的财产都是禁品鸦片。 有人会说,鸦片虽是禁品,但并不在清国的领土内,而是装在停在外海的英国船上,所以没收它是违反正义的。可是,尽管鸦片是在公海上,但是三岁儿童都知道,鸦片储存在那儿是为了向中国输出。而且当时清国的形势,在禁烟上已逼到不能不采取果断措施的地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为了洗雪不义之战的恶名,英国曾经流行过种种掩饰的说法。其先驱,恐怕要推约翰?马礼逊以《给编辑的信》的形式,在《中国丛报》上刊载的文章。 马礼逊认为,清英两国纠纷的实质原因不在鸦片贸易问题,而在于清国的中华思想、其傲慢无礼的态度与英国的“进步的自由精神”互不相容。意思说,这并不是为了鸦片的战争,而是进步的自由精神亲切地拍打了一下自高自大的中华思想和天朝意识。进步、自由——多么美丽的词汇啊! 为鸦片战争辩护的论调,都高高地打起进步与自由的旗号。目的是想掩盖鸦片战争的实质性问题。 九龙事件之后,予厚庵曾一度瞒着林则徐,企图在澳门恢复贸易。伍绍荣等公行的成员曾大力支持这一活动。义律为了对九龙事件进行辩解,也曾在澳门同清国当局作过非正式的接触。这些活动以后虽都流产,但确实几乎达成了在虎门进行贸易的协定。 可以看出,当时两国之间的各种纠纷,除了提交保证书和引渡杀害林维喜的犯人这两点外,其他还是可以设法解决的(即使是暂时性的)。 杀害林维喜是突然发生的事件。提交保证书是长期悬而未决的问题。义律坚决拒绝提交保证书。 川鼻海战应当说是鸦片战争的序幕。它起因于罗依亚尔?撒克逊号违抗命令,在保证书上签了字,企图开进广州,义律率领军舰去把它追回。 义律拒绝做出不从事鸦片贸易的保证——这就是战争的直接原因。 据说当时如果停止鸦片出口,一向靠此维持运作的孟加拉政厅就会垮台。这会影响到英国对印度统治的问题。义律当然不会作出不从事鸦片贸易的保证。开战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持鸦片贸易。 外交大臣巴麦尊列举的出兵理由实在令人奇怪。 一曰:英国臣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受到了威胁。 林则徐不过建议,在有关鸦片的保证书上签字,就可以跟以前一样在广州进行贸易。当时汤姆士?葛号的船主和船员就是这么做的,生命财产不但没有受到威胁,反而受到盛情优待。禁止鸦片是清朝的方针和法律。对此予以尊重,乃是国际法的常识。 二曰:打破中华思想,开辟广州以外的各个港口,缔结通商协定,把长江下游地区纳入英国经济的势力圈。 这些对英国来说并不是特别紧急的问题。 关于门户开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期待世界形势的发展和中国方面慢慢地觉醒。只要耐心地等待,是可以实现的。约翰牛英国人的绰号。不是以耐心著称吗! 尽管如此,英国还是派出了远征军。燃眉之急的问题还是鸦片,顺带着想一举达成上述的各种目的。为鸦片战争辩解的论调,都是拉出这些“顺带着解决的问题”来顶替“鸦片问题”。 回到英国的鸦片商人查顿和马地臣等人,大肆煽动开战论:“这样下去,连印度也危险了!”“只要打,一定会胜利。” 阿美士德号的报告书从反面说明了这一情况。欧兹拉夫略带夸张的警句——“英国的一艘护卫舰可以打垮清国一千只兵船”——不胫而走,经常从主战论者的口中说出。 在英国,也不是没有站在人道立场上反对鸦片贸易的呼声。 剑桥大学神学教授塞维尔亦译地尔洼或塞尔瓦尔。于一八三九年写了《在中国做鸦片贸易罪过论》,谴责对中国进行鸦片贸易玷污了光荣的英国国旗。这篇论文曾刊载于《中国丛报》,由林则徐的幕僚译成中文。 前面谈过清朝官员曾送回遇难得救的英国人。这是川鼻海战前夕的事。当时遭难的一个英国人叫多库特?喜尔。他的报告书中说林则徐让他看了这篇论文,并说:“你看,你们的国家不也是在谴责鸦片贸易吗!” 但是,英国政府早已打定了出兵的主意。 一八四年二月正式决定出兵。 印度总督俄库兰德下令动员四千陆军。其中以驻锡兰的爱尔兰第十八团和驻加尔各答的第二十六团为主力,此外还有孟加拉工兵两个连、志愿军几个连和马德拉斯炮兵两个连等。接着又组成了舰队,命令四月在新加坡集结。 印度的东方舰队由以下各舰船组成(舰船名称下的数字为装备的大炮门数): 威里士厘号七十四战舰 康威号二十八 鳄鱼号二十八与窝拉疑号同型的轻巡洋舰 巡洋号十八 阿勒琴号十 阿塔兰塔号 皇后号 马达加斯加号 青春女神号东印度公司武装商船 从英国国内派出: 布朗底号四十四重巡洋舰 卑拉底士号二十 从开普敦紧急开往新加坡的: 麦尔威里号七十四战舰 摩底士底号二十 哥伦拜恩号十八 接着又派出: 伯兰汉号七十四战舰 进取号十八 在广东的水域已有窝拉疑号和黑雅辛斯号两艘军舰在游弋。在远征军到达之前,约翰?邱吉尔旧译赞卒治厘。舰长所指挥的重巡洋舰都鲁壹号(配备44门炮)于三月二十四日开进铜鼓湾。 除以上舰船外,还有伊古尔号、人鱼号、鸢号、约翰?阿达姆斯号、阿拉莱比号、库利夫通号、埃尔纳德号、拉罕马尼号、斯利马尼号等九只运输船开往中国。 4 当时英国是自由党执政时期,首相是威廉?迈尔本。出兵已经决定。但军费支付案如遭到国会的否决,实际还不能远征。 四月,政府如履薄冰,迎来国会的召开。 在下院,保守党成员、古雷内阁时期的海军大臣詹姆士?古拉哈姆果然作了长达三小时慷慨激昂的演说,谴责这次战争说:“这种不义的战争,即使胜利也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光荣!” 外交大臣巴麦尊抖动他的薄嘴唇,站起来答辩说:“……在清国的英国臣民被施加暴行,英国的财产被没收,而且英国政府的代表遭到侮辱和监禁。这些不法行为使英国不得不同清国开战,一直到我们的要求被接受为止。可是,反对者却谈论政府在鸦片贸易上应受到谴责,应负在川鼻发起军事行动、引起战争的责任等等。……” 执政党的野心家托马斯?巴宾古谷?马科维列曾被《泰晤士报》揶揄为“饶舌的马科维列”。他为开战辩护,发表了下面的调子高昂的演说:“……义律先生命令在被包围的商馆的阳台上高高地悬挂起英国国旗。……看到这面国旗,濒死的人们立即复苏了。因为这使他们想起了自己是属于不知道失败、投降和屈辱的国家。……这个国家曾在普拉西原野上为黑色大厦的牺牲者报仇雪恨。自从伟大的摄政宣誓要使英国人的名字比过去的罗马市民的名字更受人们尊敬以来,这个国家就从不知道后退!他们虽被敌人包围,被大洋与大陆隔绝了一切援救,但他们知道,哪怕是自己的一根头发,如果有人敢对它施加危害,都不可能不受到惩罚。……” 对这位饶舌的马科维列的开战演说,反对派古拉德斯顿作了以下的反驳:“……其原因是我从不知道也不理解如此不义的战争、如此遗臭万年的战争。与我持不同意见的绅士,刚才谈到在广州光荣飘扬的英国国旗。其实这面旗子是为了保护禁品的走私而飘扬的。如果这面旗子现在要像过去那样在中国的沿海飘扬,我们看到它都不禁感到恐怖和战栗。……” 投票表决的结果是,赞成的二百七十一票,反对的二百六十二票,以九票之差通过了军费支出案。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像塞维尔教授这些代表英国良心的人们,仰天长叹:“英国的国旗终于遭到玷污。今后我们看到它也不再热血沸腾了。” 查顿和马地臣之流举杯庆贺:“为英国的新领土香港和舟山干杯!” 乔治?义律旧译懿律,以示和查理?义律区别。少将被委命为远征军总司令兼全权大使。这位五十六岁的海军军官是商务监督官查理?义律的堂兄。查理?义律也被授予了全权副使的头衔。三十九岁的堂弟义律跟他的堂兄的关系并不妙,两人在鸦片战争中经常争吵。 远征军的舰队越过印度洋,开往新加坡。 五月三十日,集结在新加坡的主力向中国进发。道光十九年的除夕(阳历二月二日),英国政府决定出兵。但广州却谣传义律被解职,决定由前东印度公司大班、七十岁高龄的斯特温顿旧译士当东。(实际斯特温顿当时不过五十九岁)接任。这个谣传来源于《广州纪录》上刊载的一段未署名的报道:“据伦敦的报纸报道,乔治?斯特温顿将出任派往中国的特使。这消息令人遗憾。他是茶叶就是一切的时代的人物,眼中并无国家的荣誉。……” 从这篇稿子里可以看出,在中国的英国人对斯特温顿并无好感。原因是他是“反对鸦片联盟”的成员。 可是,一八四年四月他在下院所作的报告中却充满了矛盾。他说,我比任何议员都强烈反对鸦片贸易。但又说,这是正当而合理的战争,我支持政府。 斯特温顿将接任义律的传说,最后证实是一派谣言。 林则徐日记中记载,他听到义律将解任的消息后,认为是义律的不法行为违反了女皇的意愿。可以想见,他看了塞维尔的论文等资料,显然过于看重了英国国内反对鸦片贸易的舆论。 阴历十二月初,林则徐身体不适,头痛臂痛,曾请苏州名医杜某诊治。这在他的日记中亦可散见。 十二月二十二日(阳历一月二十六日),他接到调任两广总督的通知。虽未赴任,但他此前已被任命为两江总督。现在由两江改调两广,等于是降格。拿薪俸来说,两江总督的养廉为一万八千两,而两广总督仅为一万五千两。至于在政治舞台上的地位,相差就更大了。 到了年底,他的身体似乎复康。大概是与前总督邓廷桢交接事务,忙得顾不上身体有病了。这一年的除夕“大风微雨”,天气不佳。日记的结尾写道:“甚忙碌也。”可见公务十分繁忙。 林则徐就是这样迎来了决定他命运的道光二十年。 林则徐日记缺这个重要一年的元旦至八月十四日(阳历二月三日至九月十日)部分。估计不是没写,而是散佚了。 5 前面我经常提到一些大家不常听到的官职名称和不太熟悉的制度。我认为日本的读者对十九世纪中叶中国的历史不会有很多储备知识,所以不得不用很多篇幅作了说明,也许大家感到有点厌烦。 不过,我还想利用这个机会,谈一谈当时的中国与日本相比的一些根本差异的地方,以免读者把自己所熟悉的日本历史背景,简单地套用到这部小说上。 首先,中国不曾存在过世袭身份制度。 日本的士农工商的身份是作为世袭而固定下来的。武士的儿子一定成为武士,农民的孩子不管其剑术多么高超,也不可能成为武士。 中国在制度上并没有这样的规定。虽出身于农民家庭,只要通过科举,可以当官,也可以成为军人。当然,农民的孩子绝大多数还是务农。前面出现的驻守官涌的副将陈连陞,在鸦片战争中,他与儿子一起战死在沙角炮台。他们父子都是军人。关天培的儿子也是军人,林则徐的孩子们也都当了高级官吏。 这是环境自然形成的,而不是强制的。贫苦农民因为很难有受教育的机会,所以很难当官。中国的通俗小说和戏剧中,很多故事都是说贫苦青年刻苦用功,科举及第,当上大官,得到美妻。 也有人被剥夺了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如前面提到的疍民、乐户和佃民等。但从全国的人口来看,他们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 有人认为,大致来说,过去的中国只存在士大夫和非士大夫两个阶层,即读书人和非读书人。但这绝不是世袭的阶层。 日本有着严格的世袭身份制度,绝不能以此来类推当时的中国。 其次应当注意的是,中国在传统上重文轻武。 日本是尚武的国家,武士统治国家的时期很长。中国恰恰相反,是尚文的国家,录用官吏的考试也要求有诗文方面的文学修养。 小规模的战争姑且不说,凡是涉及国家命运的大战争,一般都任命文官为总指挥。在中国的历史上,由武官当大战争总司令的,恐怕只有宋代的岳飞和现代的蒋介石。辛亥革命的领导人是医生出身的孙文;中国共产党也是由文的毛泽东来总指挥,其地位在武的朱德之上。 这是彻底的文官控制制。穿军服的历来受到冷遇。 在清代,同级的官吏,人们认为武官要比文官低得多。文武官员的薪俸——“养廉费”,同级的武官只有文官的十分之一。 当然,文官要用它来养活许多幕客,而武官所指挥的士兵的薪饷另有费用支出。所以利用虚报士兵人数从中揩油的现象相当普遍,本来就受轻视的军队更加腐败。 拿广东来说,从一品的水师提督关天培,本来应在正二品的巡抚怡良之上,可是在联名上奏时,武官关天培的名字一定要摆在怡良之后。 从二品的海关监督予厚庵的名字,一般当然摆在关天培之后,但有时却相反。如道光皇帝下达褒奖广东领导人没收鸦片的上谕时,名字的顺序是林则徐、邓廷桢、怡良、予厚庵、关天培。武职就是如此受到轻视。 在这一点上,和同时代的日本的情况有着很大的差异。 火攻 后面的船退到上风三十来米的地方,火船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无数火球飞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似的纷纷降落到甲板上。船帆着了。桅杆着了。甲板上腾起了火焰。船员们乱跑乱窜,想把火扑灭,有的人慌忙跳入水中。 船上放下小艇,抛出带钩的绳子,钩住火船,想把它从船腹上拉开。 1 饱含着湿气的南风强劲地吹着。 广东的六月已是盛夏,夜间温度几乎和白天一样。 西玲在帆船上不停地挥动孔雀毛的羽扇。“你说到水上就会凉快些。可是……”她用一种抱怨的语气,跟躺在旁边的弟弟谊谭说。 “姐,你不能要求过高嘛。我看还是比岸上好一些。” 这里是磨刀洋水面,地处铜鼓湾与澳门之间,面对着内伶仃岛。不过,因为是夜晚,岛影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近处黑魆魆一片,那不是岛,而是英国的军舰。 都鲁壹号重巡洋舰,自六月三日以来一直悬挂半旗。因为舰长邱吉尔勋爵病死了。 英国的商船停泊在附近。像包围这些船似的,许多小舟艇群集在它们的周围。舟艇的样子形形色色。主要是向英国船出售物品的民间的“办艇”。出售鲜鱼、蔬菜的小船称作“虾笋艇”,提供日用杂货的叫“杂货料仔艇”,卖点心的叫“糕饼扁艇”,其中也混杂着鸦片走私船。 “真热闹呀!”西玲朝四面看了看,这么说。 “是呀,向英国船出售东西可是好买卖啊。” “叫巡逻船发现了怎么办呀?” “没什么。磨石洋这么大,老远就能看到,大家四面散开,一溜烟就逃掉了。” 那些苍蝇似的聚集在英国船周围的“办艇”,大大小小有三十余只。 西玲和谊谭所乘的帆船,舱内整洁干净,好像是游览船。他们姐弟俩是雇了船来乘凉的。 “也可能凉快点,真无聊啊!”西玲躺了下来,把扇子盖在脸上。对于她体内奔放的热血来说,无聊是个大敌。由于无聊,她的心灵和肉体到处徘徊。 “姐姐的性格好像不适合过平静的生活。” “真无聊啊!”西玲又说了一遍。由于张口说话,脸上的扇子滑落了下来。 “哪能每天都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呀!”谊谭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也似乎感到无聊起来,“咱们回去吧。……顺便从军舰旁边过,看一看军舰怎么样?” “好吧。”西玲懒洋洋地坐起身子。 她已经三十岁了。人到了这样的年纪,思想还动荡不定,连她自己也觉得该到稳定的时候了。她的每一天都过得令人惋惜。她觉得年轻时代奔放不羁的生活是美丽的。仍想这样继续下去。可是,一到三十岁,她感到生活中似乎夹杂着一些令人担心的斑点。 无聊的时间是很难度过的。 姐弟俩的帆船划到了都鲁壹号的旁边。 “这艘巡洋舰有四十四门大炮,比窝拉疑号、黑雅辛斯号大得多。够厉害的吧!”谊谭夸耀地说。 西玲对军舰并无兴趣。她用扇子掩着口。——她又感到一阵无聊,打了一个呵欠。 其实一幅异常的情景马上就要展现在她的眼前。 一只又一只的小舟艇,趁着黑夜,纷纷向英国船靠近。这些避开巡逻艇划来的小船是出售蔬菜的还是搞鸦片走私的呢?看到这些船,只能这么想。这些船确实是民间的船,不过舱里坐的却是官兵。 一部分船远远地包围着英国船,停泊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几只小舟已经划到英国船的旁边。 稍远的水面上,不惹人注目地停泊着一只帆船。船上有林则徐和关天培。他们两人隔着一张小桌,对面而坐。桌上展开一张纸,纸上写着“火攻计划图”。 图上标着英国船的位置。关天培在这张图上一会儿放上一个棋子,一会儿把棋子移动。他望了望远处的海面,放了一个新棋子说:“杨超雄的船已经到达了规定的位置。”林则徐点了点头。这是火攻英国船的作战计划。 这天晚上动员了由副将李贤指挥的四百余名官兵。游击马辰和守备黄琮、卢大钺、林大光等军官分担着各种任务。他们都是大家已经熟悉的人物。 李贤两年前曾同来抗议炮击孟买号的马伊特兰进行过谈判,当时卢大钺把一份备忘录递交给英国军舰。这两个人在没收鸦片时都担任委员。 马辰在英国船炮击官涌时,曾率兵援助,指挥过五个兵团中的一队人马。 黄琮是把西班牙船误作鸦片船烧毁时的指挥人。 2 一千二百吨的英国商船巴厘号,已经从乘黑而来的办艇上购买了急需的生鲜食品。它已不需要办艇。可是还有小船朝它划来。 在巴厘号的甲板上,几个船员一边看着靠近来的两只小船,一边大声地谈着话:“这些利欲熏心的家伙,简直就像见了蜜的蚂蚁,又来啦!”“咱们的东西已经买了呀。”“以后要降低点价。”“对,就因为是高价,所以才上船来。” 一个水手朝着海面用英语喊道:“回去!回去!我们什么也不要了!” 海上的两只小船,像连在一起一样,向巴厘号靠近。离巴厘号十来米的地方,前面小船上的两条汉子,飞快地从船尾跳到后面的船上。后面小船的船头上有几个人影。 两条船停了一下,接着后面的那条船迅猛地划起来。站在船头上的人,好像在用竹竿推着前面的船前进。 这时,后面的船向空中抛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东西发出微弱的响声。 那东西在半空中发出青白色的光。 “啊呀!”在巴厘号甲板上纳凉的人,不觉惊呼起来。 在空中飞舞的光团,很快就加速度往下落。落到巴厘号桅杆的半中腰,突然腾起通红的火焰。四周一下子明亮起来。 “火攻!”水手们边跑边喊。 一大团火落在甲板上,向四面八方迸射小火焰。 “快!”“水!”“把大家叫起来!” 这时,第二个火罐又接着落下来。 不仅如此。那两只被认为是办艇的小舟当中,前面的那只是满载着浇了油的柴禾和火药粉末的“火船”。后面的那只船一边发射火罐,一边猛推前面的小船。前面的船一碰上巴厘号的船腹,后面的船赶忙往后退。退到十来米远的地方,接连地向前面的火船放了五支火箭。 火船一撞到巴厘号的船腹上就开始喷火。 当时的船最怕火。不管多么大的船,都是木头造的。军舰是在木头外面包上一层铜,但商船大多不能防火。 后面的船退到上风三十来米的地方,火船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无数火球飞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似的纷纷降落到甲板上。船帆着了。桅杆着了。甲板上腾起了火焰。船员们乱跑乱窜,想把火扑灭,有的人慌忙跳入水中。 船上放下小艇,抛出带钩的绳子,钩住火船,想把它从船腹上拉开。 就在这前后,磨刀洋上到处都闪现出火光。停泊在附近的几艘英国船和巴厘号同样遭到火攻。聚集在英国船周围的私卖物品的办艇,也遭到了火箭进攻。 办艇也燃烧了起来。小艇上,水手们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划着桨。火船慢慢地脱离巴厘号的船腹,但还向四面喷火。 巴厘号赶忙起锚。 烈火熊熊的火船,不时发出爆裂声。每爆裂一次,火粉就纷纷落到小艇上。一个水手用铁桶舀起海水,劈头盖脑地往那些身上落满火粉的人们身上浇。 “加油!再鼓一把劲!”那个水手一边呐喊鼓劲,一边浇水。可是,这只火船刚被拉开,不知从什么地方却出现了另一只船,朝着小艇划来。 林则徐在报告这天火攻的奏折中,特别提到一个名叫方亚早的人。其实他不过是一个水勇(志愿水兵),可见他的功绩是相当突出的。 “嗨——!”方亚早狂吼一声,挥舞着大刀,跳上了英国人的小艇。 小艇上的英国人也拔剑相迎。他们用互相听不懂的语言呐喊着,交锋起来。 方亚早闭着眼睛,挥舞着大刀,乱砍一气。好几次他感觉到砍中了什么,不过他的左腕和胳膊也挨了剑。 他确实砍中了人,睁眼一看,对方已倒在小艇上。这时火船又发出爆裂声,落下一阵火粉,借着火焰的光亮,只见倒下的那个人的白衣服上染了一片朱红。他一看这情景,马上又发狂似的挥舞起大刀。 另一个水手紧握着剑,猫着腰,正瞅着他的漏洞,准备扑上去。 “喂!我来支援你!”这是中国语,当然是自己人。 他回头一看,只见外委(下级军官)卢麟站在那里,脸被火焰映照得通红。 英国的水手们停止了划船,用手中的桨砍过来。方亚早用刀背拨开船桨。他感到手一阵发麻,不过大刀还紧握他手里。 船桨这次朝他的下盘扫过来。由于激烈的混战,小艇摇晃得很厉害,连脚跟也站不稳。方亚早终于招架不住带着呼呼的风声扫过来的木桨,小腿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他倒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小艇也大晃了一下整个儿翻了过来。 “扔掉大刀!”卢麟从水面上露出头来,大声地喊着。 掉在水里的方亚早并没有浮上来。 卢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扭身子钻进了水中。 3 “谊谭!”帆船上,西玲紧紧地抱住弟弟。 竹子编的船篷上扎进了几支火箭,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连船帮也好像烧着了。已经无法挽救了。划船的人都慌忙跳水逃命了。 谊谭不知是傻大胆,还是破罐破摔,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意外地沉着。他被姐姐抱着,一股脂粉的香气钻进鼻子,他甚至回想起搂抱女人的滋味。 “姐姐不会游泳吧?”他在姐姐的耳边小声地问道。 “这还用问吗!”西玲虽然感到害怕,但她毕竟是个倔强的女人。她带着斥责的语气这么回答。当时除了在水上生活的人外不会有女人学游泳的。 “烧成这样,火是扑不灭了。” “所以船夫都跑了。把客人丢下不管,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要生气嘛!姐。”谊谭笑了笑说。 “想个什么办法吧!”她摇着怀中弟弟的身子说。 “他妈的!”谊谭骂道,“被他们给当作鸦片走私船、办艇了!” 姐弟俩为了纳凉而雇的帆船,被清兵误认为是走私船,因此遭到了火箭的攻击。可是船是在英国船队旁边,被人家当成是走私船也是有原因的。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用了。怎么办呀!啊哟!好热啊!” “你离开一点。这么抱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谊谭挣脱了姐姐,开始卸船里的木板。他说:“姐姐,你下到水里之后,不要揪住我,紧紧抓住这块板子。我抓住另一块板子,就浮在姐姐的身旁。为了防止万一……” “明白了!”西玲使劲地点了点头。 火还没有烧到船尾。谊谭从那里把几块木板丢到海面上,风基本上停了,没有浪。对进攻的一方来说,风停了会大失所望的。 “姐姐,你先慢慢下去,我随后就跳下去。” “好吧。”西玲虽然这么答应,但还有点犹豫,好像是担心着她衣服的下摆。 “快点!姐姐,火就烧过来了。有弟弟在你跟前,你不必担心嘛!快!就是那块板。”谊谭用手指了指。 “嗳,我下去了。”西玲从船上轻轻地滑到水中。 她穿的那身高级绢绸的衣服,叫帆船上的火光一照,在水中像花瓣似的膨胀开来。谊谭低声地说:“幸亏是夏天啊!”当他看到滑进水中的姐姐抓好了木板,他自己也准备跳水了。他吸了一口气,凝视着眼前巨大的黑影,心里想:“这么大的军舰,这时候竟然一点作用也不起了。” 如果是隔开一段距离互相射击,军舰上的大炮将会发挥可怕的威力。可是现在是敌人迫近到面前,而且自己一方的小艇和敌人的舟艇在海面上混杂在一起,重巡洋舰都鲁壹号引以为豪的四十四门大炮也无用武之地了。 船舷的边上排列着端着枪的水兵。但是,步枪也不能随便射击。海上有自己的小艇;清军的水师乘的是民船,和那些出售食物的“友好的”民船无法区别。 面对事先策划好的火攻,都鲁壹号只能像木头人儿似的兀立在那儿。 由于整队的狙击兵排列在军舰上,清军的水师无法靠近。不过,有些小船不断地朝着都鲁壹号发射喷筒。只是因为离得远,打不到军舰上。 一个喷筒落在谊谭的帆船后尾上。谊谭正准备跳水。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喷筒没有冒火苗,所以他一点也没有觉察。 他把两手摆向背后,做好跳水的架势时,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微弱的声音,落在他的脚跟前。他才发现了喷筒。 大概是由于落下的冲击,喷筒终于恢复了机能,突然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黑烟。这烟发出一种怪气味——臭中带甜。 侵入鼻孔的烟,把一种猛烈的酸性刺激,一下子传到眼窝下面。谊谭的眼睛发黑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嗅觉也失灵了,以致他接连吸进了好几股黑烟。 如果他不顾一切跳进海里就好了。可是聪明的谊谭也有糊涂的时候。也许是他跳水之前还想到了必须要保护姐姐,因此特别慎重起来。他在船尾上站了一会儿。当他无意识地踢了一下那个喷筒,不仅是嗅觉,连全身都麻木了。毒气侵入了他的神经中枢。他不是跳进水里,简直是跌倒到海里去的。 “谊谭!”西玲抓住木板,发狂地喊叫着。 谊谭掉进海里之后,并无游水的样子。 西玲从下面往上看,只觉得谊谭在跳水时突然被一股黑烟缠绕起来。她想弟弟是不是中了炮弹。这样,弟弟不是身负重伤就是当场死亡了。谊谭向海里掉下时,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再也没有人保护她了。如果弟弟真的负伤了,她反而要保护弟弟。她忘记了在海上漂流的恐怖。她是那样疼爱自己的弟弟。 她不会游泳,一边使劲推动怀中的木板,一边在水中扑打着两只脚,朝着弟弟掉下的地方游去。 谊谭为了慎重,向水中投下好几块木板。当西玲一点一点向他靠近时,他的手终于攀上了一块木板。在这之前,他简直就像死尸,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 西玲这才放了点心。既然手能动弹,抓住木板,那就说明弟弟还活着。 “谊谭!”她又叫了一声。 谊谭并没有转脸看她,手放在木板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 帆船熊熊地燃烧起来,海面上更加明亮了。 西玲不知什么时候已漂到谊谭的面前,伸开胳膊就可达到谊谭的身上,这时她又叫了一声弟弟的名字。 谊谭不仅手扶着木板,连下巴也搁在木板上。他的脸上带着笑容。 大概是姐姐的声音并没有传进他的耳朵,西玲叫他的名字,他连眼睛也没有动一动。他始终保持着那张露出雪白牙齿的笑颜,就好像贴在脸上的假面具。 西玲浸泡在水中的身子感到一阵战栗。“你怎么啦!”她的声音中带着哭声了。 谊谭突然放开嗓门,大声地唱起一支什么歌子: 绸裙儿,飘呀飘,水中开了花一朵。 白脚儿,摇呀摇,那是水里的海蜇儿。 我要吃海蜇的白脚儿,吃呀吃呀,味儿真叫好啊! 4 “袭击的关键在于掌握时机。我看就这么收兵吧。”林则徐对关天培说。 一般的突然袭击,发起的一方最初不会有什么伤亡;不过,当对方从慌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之后,情况就不一定是这样了。 林则徐一直担心自己的一方会遭到损失。他心里想:“不能损兵折将,武器也不应当浪费。” 他已经获得了英国远征军即将到来的情报。为了真正的战斗,一定要极力保存兵力。 关天培是军人,他还想再打一会儿。但他往远处一看,夜空中飞舞的发亮的弧线越来越少了,看来自己的火箭已经使尽了。他站起来说:“发出撤退信号!” 总督和提督乘坐的船很快就撤回沙角炮台。 这天晚上的火攻完全按计划进行的。如果风刮得更大一点,战果会更加辉煌。 回到沙角炮台,各个战斗部队都送来了报告。军队没有一个死亡。有几人被剑刺伤,但都无生命危险。奋战的方亚早一度掉进海里,但很快就被搭救起来。 英国方面不怕炮战,他们有信心在炮战中获胜。但对这种“火攻”却束手无策。清军当时也只能采取这种战术。如果敌人接近虎门,当然会是另外的情况。虎门水道的各个炮台已经增强,跟以前大不一样。 六年前,英国方面为了救出律劳卑,两艘巡洋舰就轻轻巧巧地突破了虎门。假定他们现在还要这样干的话,肯定要被击沉的。英国方面也懂得了这一点,所以不靠近虎门,而在广阔的磨刀洋上等待时机。 清军发起了几次小规模的火攻。二月二十八日和五月九日进行的火攻规模较大。这天晚上——六月八日——是第三次大规模的火攻,烧了几只英国船,另外还烧毁了几只向英国船提供食物的办艇,抓了十三名烟犯。 连维材早就在沙角等着林则徐。他带来了从美国商人那里获得的情报:从印度和开普敦开来的英国舰队已从新加坡出发。除水兵外,还载有陆军。其数约一万五千人。 广州的街头巷尾早就流传开了英国远征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可是,市民们——甚至政府当局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事实越来越明朗化了。 林则徐听了连维材带来的情报,望着远处八千斤炮的炮列,低声地说道:“这座炮台该起作用了!” “对方腿伸得很长,补给是个大问题。尽量把战争拖长,可能是上策。”连维材这么建议说。 不过,这并没有触及根本问题。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点,而且极力避免触及根本问题。他们俩都预料到这次战争将会是悲剧性的结局。唯有他俩共有着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天亮以后,林则徐检阅了头天晚上出击的水勇。 一排排被海风吹黑了脸,年轻健壮的战士排列在那儿。他们每一个人现在都有着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生活天地,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爱与憎。 年轻的士兵们一队接一队从他面前走过。每走过一队士兵,他们那跃动的生命都在林则徐的心上投下影子。这些生命将要成为英国可怕的武器的牺牲品。 “不过,还有山中之民!”林则徐又想起了王举志。不,现在已无必要特别想到那些江南健儿。就在他的身旁也出现了“山中之民”。这些年轻的士兵牺牲后,还会有人组成第二道、第三道防线,来保卫山河。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最近去视察石井桥的社学训练壮丁的情景。在那些壮丁背后,有绿色的森林和巍峨的群山。林则徐正是把这些带着泥土香气、坚定不移的群山当作自己精神的支柱。他用这群山的土块堵住了从他心头流过的感伤。 连维材在远处望着阅兵。他心中有的不是山而是海。他把希望寄托在波涛汹涌的蓝色的大海上。 “国家的门户就要被打开。广阔的大海无边无涯。……” 海潮的气味洗涤着他的心胸。在连维材的眼中,这些列队行进的士兵不过是即将溃决的堤防。堤防的溃决,将把这个国家和大海联在一起。 5 “这就是不敬上帝的人可怜的下场!”在都鲁壹号的甲板上,绸缎铺的掌柜久四郎鄙视地看着谊谭,冷冷地这么说。 谊谭坐在甲板上,还在唱他那支“海蜇歌”。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西玲蹲在他的身边,浑身哆嗦。 林九思——久四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快去脱掉湿衣服,好好地把身子擦一擦。我们已经为你特别准备了房间。” 她什么也不能考虑了,睁着大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只能照着林九思说的去做。她的嘴唇是乌紫的,浑身哆嗦不停。 他们姐弟俩是被英国的小艇打捞起来,送到都鲁壹号上来的。西玲湿透的绸旗袍紧紧地吸在身上,露出胸部和腰部的线条。她已经顾不上注意水兵们投射在自己身上好色的眼光。 “那么,请这边走。”林九思故意用一种郑重的语气,催促着西玲。 西玲浑身往下滴水,跟在林九思的后面走去。她的腿脚也不灵了,好像马上就倒下去。她被领进一间狭小的房间,那里已经准备好毛巾、毯子和衣服。 她抓起一件粉红色的女西服。由于太大的打击,她几乎失去了知觉。但是女性的本能似乎还没有丧失。 她从来没有穿过西服。不过,她在澳门的时候,经常看到西洋女人,她心里曾经暗暗地想过,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也许很合适哩。 她拿起衣服之后,感到气力慢慢地恢复了。衣服对于女人有可怕的魔力。当手摸到西服的裙子上,她低声地说道:“可怜的谊谭啊,这孩子还能恢复正常吗?” 她担心精神失常的弟弟。不过,她手中拿着的粉红色的西服,使得她对同样颜色的世界产生了期待。她开始脱下湿衣服。她一丝不挂,用毛巾狠劲地擦着身子。她感到好似冻结在体内的血,慢慢地在融化,又开始流动了。她入神地俯视着自己的肉体、婀娜的腰肢。 接着她又低声呼唤着谊谭的名字。在她那慢慢清醒的脑子里,浮现出连维材、伍绍荣,李芳、钱江乃至逃跑的买办鲍鹏——各种各样男人的面孔。她心灵的船只在各种奇形怪状的波涛中沉没。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西洋女人。当时远洋航海的高级人员都带着夫人同行。西玲赶忙用手中的衣服遮住身子。 西洋女人微笑着用英语跟她说些什么。西玲虽然不懂英语,但她能够理解对方要说的意思:这是我的衣服。我来帮助你穿吧。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它能够把意思比语言更快地传到对方的心里。西玲终于也露出了微笑。 关于这天晚上的火攻,林则徐在奏折中报告说:“夷人……被烟毒迷毙者,不计其数。” 由此看来,这天晚上可能使用了毒焰喷筒。毒焰喷筒的火药配方一向保密。当时的技术水平不可能造出火药量均等的喷筒,其中一定夹杂着毒性较弱和特强的喷筒。落在谊谭身边的喷筒看来毒性特别剧烈。他的神经中枢受到了损害。 同一篇奏折上还写道:“……都鲁壹号船上,带兵之夷官赞卒治厘(约翰?邱吉尔),亦在该船病毙。”意思好似说,由于这一天的火攻,致使敌将死亡。其实邱吉尔舰长是五天前病死的。 在火攻磨刀洋两周后,约翰?戈登?伯麦准将所率领的远征舰队的主力就到达了澳门。伯麦乘坐威里士厘号战舰。这艘军舰是老相识,三年前曾来广州抗议炮击孟买号。舰长也是当时的马依特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