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1章 意外重逢 乔叶从手术室出来,玻璃窗外的世界已经被暮色笼罩。天空不再湛蓝,而呈现出浓郁的玫瑰金色,夕阳西沉,也渐渐湮没在钢筋混泥土的城市森林之中。 一台急诊手术,耗费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大楼里冷气明明开得很足,她背上还是全被汗水浸湿,手术服脱下来都像笼着一层水汽,贴身的衣服上好大一块晕开的水渍。 她洗手消毒,到休息室去冲凉换衣服。隆廷集团旗下的私立医院名不虚传,条件好到没话说,两个医生就能共享一个带淋浴和卫生间的休息室,储物柜比有些豪华健身会所的还要大。 她曾用过最简单的休息室,不过是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在角落里拉起一块尼龙布遮挡,打一盆水擦擦身就算洗过澡了。对三天五天没法洗澡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很舒服很奢侈的事,有时甚至是女士的特权。 她还记得那时浩浩的风从帐篷外边掠过,呼呼作响,有几缕自缝隙里钻进来,吹在身上,潮湿而温热。 那与眼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隔着五个以上的时区,一万公里的距离,就算搭乘最快的交通工具,也要十三到十六个钟头才能抵达。 乔叶换上干净宽松的t恤衫,重新套上白大褂,脚底的白色平底鞋是手术室专用,她平时在病房穿另外深蓝或深灰的,面上弄脏了也看不大出来。 有护士跑来传话,“乔医生,院长请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好的,谢谢你。” 院长办公室在辅楼的8楼,整一层都是行政办公区。隆廷医院的两栋新大楼有君辅之分,同期奠基,同期建成,一样的巍峨气派。只不过辅楼担着辅助功能的名,不如主楼住院部宏伟,但中间不同楼层有廊桥相连通,方便往来。 乔叶从手术室直接过去,怀里抱着待完成的手术记录。 “院长,您找我?“ 院长黎书华待她很客气,“小乔来了,请坐!” 沙发上已有其他的访客,乔叶有点小小的讶然,“师兄?” 容昭朝她点点头,“刚下手术?听说做了四个小时,还顺利吗?” 他的白大褂也没脱,显然也是从科室直接过来的。他身份微妙,“容”这个姓氏很能说明点问题,隆廷集团如今的话事人要称呼他一声小舅,这医院的法人就是他名字,董事理事之类的头衔占了一堆,同时也是脑外科的第一把刀。 他只中意作医生,厌烦管理和经营,索性高薪外聘院长,与寻常企业主聘请职业经理人是一个道理。 黎书华不是这医院的主人,容昭才是。 所以他出现在这里,乔叶才觉得有点疑惑,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开头情况的确有些凶险,但手术过程还算顺利。”她在他身旁坐下,又抬头看了看黎书华,“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患者是高速路车祸直接送来的,之前家属还没到……” 容昭打断她,“你别紧张,不是手术的问题,家属也不会在我这里闹事。” 医患矛盾真是尖锐到了一定程度,医闹频频,才弄得医护人员人人自危,杯弓蛇影,万事小心周到还怕会出事故。 容昭的硬气在于,他不会允许医闹存在于他的地盘。 他朝黎书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开口。 黎书华做医院管理二十多年,是温和健谈的中年绅士,脸上常带着笑,像弥勒佛祖。 他似乎也斟酌了一下,才道:“小乔啊,你在急诊科也待了不少日子了,上回跟你提过调入住院部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乔叶一怔,“我还没仔细想过,可急诊科不是缺人手吗?” 她在急诊科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当初容昭引荐她进来本身就是为了缓解急诊医生奇缺的境况。她担的是副职,其实以她的资历,这职位已算是超前的高枝,代表容昭对她的认可和信任,而一旦有更合适的人才引入,她随时可以让贤,住院部也留好了她的位置。进驻病房不必再那么辛苦,酬劳和前景也相当。 乔叶倒是更喜欢急诊的工作,她已经习惯了那种在最前线挽救生命的紧迫感和使命感,虽然辛劳非一般人能够想象,但得到的充实满足也是宝贵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除了工作,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方式来打发这种可耻的孤独感。 “急诊那边有新的安排,你不用担心。有些年轻医生,更需要到急诊磨练磨练,就让他们接手好了。倒是住院部这边,我需要有人帮把手。” 容昭这么说,一定是有他的难处,应该确实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乔叶也很爽快,“好,我没问题,听师兄和院长你们的安排就好。” 听她这样说,不知怎么的,容昭和黎书华都像是松了口气。 “好,既然这样,那现在就跟我回一趟住院部,我有任务交代给你。” 乔叶被容昭拉着站起来,有丝疑虑,“这么急?我的手术记录还没写……” “没关系,等会儿给你时间写。” 容昭是出了名的脾气急,嗓门大,有时隔着一层楼都能听见他对下属和病患训话,忠言逆耳的典型。 他身高腿长,大步流星地穿过两栋楼之间廊桥和住院部的大堂,乔叶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追的上他的步伐。两个人白色的袍角都被风掀起来,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往更靠北的区域走。 这里的住院病房也是有区分的,正如一般公立医院会有普通病房与vip病房之分一样,隆廷虽奉行每一位就医入院的患者都是“veryimportantpeople”,都是至关重要的来宾,务必作到宾至如归的感受,但仍在此基础上加多一层,称为svip。 s,代表的是super,顾名思义,住在s这个区域的病人,都是最为特别和重要的。 至少对于隆廷集团和容昭这个主人来说是这样。 他今天要分派给她的任务,难道跟住在s区的病患有关? 乔叶的心一点点揪起来,走路走得太快,血液循环加速,腿脚都有些微麻发热。额上也冒出细细的汗珠,顾不上擦拭,细碎的刘海都粘在皮肤上,或许多少有点狼狈。 “就前面那间病房,37号床。”容昭放慢了脚步,抬手指着前方给她看,“有点麻烦的病人,需要你多费心关照一下。” 他说的那么诚恳,连眼里的光都是恳切的,当然还糅杂了少许复杂的情绪,有焦急,有同情,也许还有一点他也不明其意的疑惑。 乔叶笑起来,“还有师兄你搞不定的病人啊,我以为这世上没人敢不服心直口快、医术超群的容医生呢!” 容昭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懂……总之你应该有办法,就交给你了。” 乔叶没再说什么,但脚步奇异的沉重起来。病房的那扇门就是近在咫尺,她却觉得好像已经没有力气走过去。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眼角的那条疤,很深很丑的印记,从眉骨蜿蜒下来,像弯弯扭扭的蜈蚣,所有初见的人都会有些惋惜地问这疤痕怎么来的,好端端的就让一个女孩子白玉有瑕。 她都说是不小心撞伤的,缝了四针,也不是很疼。 她说了谎,其实当时是血流如注,疼得她死去活来的。只不过时间过得太久,伤口早已痊愈,疼痛的感觉也就淡了,忘了。 这时候指尖触及,竟然又感觉到久违的痛,是那种一跳一跳的抽痛,仿佛血脉里有只小魔鬼在作怪,随时会有血浆喷薄而出。 据说乔治索罗斯背上有一股神奇的筋络,当面对特别好的投资机会时,这股筋络会猛地一跳,他就知道,他的运气来了。 乔叶自认没有金融大鳄那神一般的敏锐和运气,她20多年生命中唯一的一趟投机,已让她一败涂地。 现在她面临的怎知不是人生中另一场劫数? 她的手已经握在病房房门的把手上,容昭拦了她一下,才没有马上推门进去。 病房内外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面的人不知外面的纠结,外面的人也不懂里面的无助。 有玻璃杯摔到地上破碎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清朗漠然的男声,“我什么废话都不想听,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出院!” 声音也有声纹,跟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不管这个天生拥有好嗓音的男人如今又多了几分冷冽、沧桑和咄咄逼人,听在熟悉的人耳中,立马就能分辨那是谁。 乔叶刹那间仿佛被时间遗忘,所有的动作都定格,思维也停摆,整个人僵硬地钉在原地,手仍保持着那个握住门把的动作,却再也没办法转动一丝一毫。 她回头看容昭,他也有他的无奈,而且显然他并不知道今天带她过来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他只是尽了一个做医生的责任,一个做朋友的义务,37号床的病患,他希望他能开心一点,早点痊愈。 仅此而已。 透过窗户上的百叶窗缝隙,乔叶还是能够看到一点病房里的情形,只是画面被切割得那样零散,就同她记忆中的一样支离破碎。 她抱着双臂,眼眶泛红,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 3、他在发烧 贺维庭坐靠在病床上,宽大的病号服显得他更瘦更苍白,生病的时候一点点不如意就大发雷霆,就算头发剪短了一些也掩饰不了那种孩子气的任性。 大概是说话说得太急太用力,他有些咳嗽,手抵在唇边拼命压抑,肩膀都在微微颤动。 病床面前的搁板桌上堆满文件,咳嗽不止的他无端烦躁,一扬手就全都抹到地上。白色的纸张落了满地,周遭的人往后退了半步,更加噤若寒蝉。 这时候不论是谁进去,都只能承受他的怒火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是乔叶,如果她这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大概拆了这家医院的心思都有。 “我晚一点再来看他。”她已经从刚才的失态表现中缓过劲来,转头跟容昭有商有量,就像只是在谈论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病人。 容昭什么都不多问,她也就不必要多做解释。 “护士很快会派药,他就快睡觉休息了,等他睡着了再说。你先去写你的手术记录吧,护士站和值班医生办公室都还有办公桌。” “好,我就在s区等,不会走开的。” 她知道容昭这时候担心什么,也许有的事情是注定的,逃避也没有用。她已经逃离过一次,现在既然回来了,就没打算再走。 她在护士站找地方坐下来,值班的护士都知道她是容昭引入急诊科的人才,又做过无国界医生,十分钦佩,对她很客气,把最宽敞的办公桌让给她,又用纸杯给她倒上温水。 “乔医生,你是不是会从急诊调到我们这里来?” 空穴不来风,容昭刚刚让人收拾好那间空置的办公室,就带了乔叶过来,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也许吧,我还没想好。怎么了,s区是不是很缺人?” 年轻的护士轻轻蹙了蹙眉头,”可不是吗?我们这儿一直都缺人的,特需病房的病人,医生一对一照顾都嫌不够,要是多几个37床那样的……” 旁边年纪稍长的同事碰了碰她的手臂,她只好欲言又止。 乔叶也只是笑笑,手中的笔却像凝固住似的,半天都写不下一个字。 夜幕降临,乔叶的手术记录也终于完成。她放下笔轻轻捏了捏肩膀,鼻端闻到食物的甜香,这才发觉已经错过了晚饭的时间。 派药的护士还没从病房回来,乔叶站起来,一盒热气腾腾的蛋挞就推到了她的跟前。 “乔医生,你没吃晚饭吧?吃点这个垫一垫,不然胃该难受了。” s区的医生护士全都经过精挑细选,耐心和亲切感都是满分,有细致入微的体贴。 “谢谢。” 旁边几个大塑料袋里装的全是各种口味的蛋挞水果挞,作餐后甜点或夜宵再好不过。 浮生记的蛋挞味道最好也最贵,医院附近并没有门店,这样整打整打地送货上门,应该是有人特意开车送过来。 “37床的下属真是有心,每次过来探病都还带外卖分给值班的同事。” “哎,也许不是好病人,但是个好老板呢!” “算了吧,你没见上回那小吴秘书被训的有多惨?那么个大小伙子都是哭丧着脸出来。今天还是他来?不容易啊,要是个小姑娘作秘书,受了那样的委屈早就辞职不干了。” 年轻的小护士扬高下巴,故意做出花痴的模样,“那也不一定啊,跟个boss这么帅,气质又好,听说他跟容医生一样毕业于美国常春藤,家族生意也扩展到了北美。跟着他就算养养眼,增长下见闻也好,况且在贺氏公司工作几年,经历也拿得出手啊!说不定……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就顺便连终身大事都解决了呢!” 有人摇摇头,“帅气多金又怎么样?脾气这么糟,自己的身体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也不肯好好配合治疗,要是嫁给他,除了受气就是操心,女人压力太大,很容易衰老的。” 护士小姐们叽叽喳喳,晚饭前后是难得比较放松的时间,她们当乔叶是自己人,也不避忌什么。 37号床简直已成为一个热门话题,说着说着,她们也会将话头抛给她,“乔医生,你说呢?” 乔叶很漂亮,是那种没有任何侵略性的漂亮,眼睛尤其动人,笑起来的时候弯弯像两枚月牙,神似当年风靡神州的赤名莉香。 “我不知道啊!”她笑着,“我年纪大了,没有我挑人家的份,要看缘分吧!” “啊,乔医生你这么漂亮还没有男朋友?” 乔叶摇摇头。 她没有夸张,现代社会对女性依旧苛刻,超过25周岁还没有固定男伴就自动被划入剩女行列,很快就成为“社会公害”,不得不承受异样眼光。 她绝不是狂蜂浪蝶,也不像是未经世事的白纸,有故事的人往往与人群有微妙距离,所有私人问题都不能深究,怕就此引出伤心往事。 于是护士小姐们不再多问,派药的护士也刚好折返,说37号床服药后已经睡觉休息,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乔叶起身往病房走,今天无论如何,总要进去见他一面。 贺维庭的两位下属也到这时才离开,与乔叶面对面走过来,擦肩而过。其中那位高挑美艳的时尚女郎状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惹得旁边的年轻男人也跟着回头,“怎么了?” 明知道贺维庭如今的下属和朋友都应当不认得她,但乔叶还是下意识地侧身低头,站在走廊转角处那一方小小的阴影底下,尽可能地把自己隐藏起来。 直到那两人无声地走远了,她才重新走出来,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看着不远处那扇病房的门,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茫无措。 贺维庭看起来睡得很熟,侧身面向房门,薄棉素色的病号服穿在身上,衬得整个人没了锋芒棱角,恰好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他背后洒下一大片银白。 乔叶背靠在门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轻轻走到窗前将窗帘放下。 他的睡眠其实很浅,入睡不易,一点点光线就足以打断他有限的睡眠时间。 病床旁边有沙发和椅子,她没有坐,只是站在床头离他最近的位置,低头就可以看清他眉间的褶痕。 如果可以,她愿意在他身边静坐一夜,就这么守着他,陪着他。可又总觉得太奢侈了,上天不会让她有这样的好运。 隔了那么多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甚至都没敢奢望还可以这样近距离地看他一眼。 广告里的那些说辞都是骗人的罢,时光怎么可能不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印记?他明明更成熟了,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面部的线条添多几分男人特有的沧桑感,只是仍旧好看得过分,是女人都无法拒绝的那种魅力。 帅气多金,远不足以形容。 这些年,她东奔西走,遇见的慈善家、社会精英、商界巨子都有千般面孔,却又或许只是同一个人。 只有贺维庭,无人能够替代,连他睡着的姿态、一个蹙眉的动作对她都有特殊的涵义。 他没再像刚才那样剧烈的咳嗽,但呼吸有些急促,乔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发烧,本能地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 他真的离她很近,伸手就能触碰的距离,她只要稍稍俯低身体,两人的呼吸就会纠缠在一起。 可她的手还是在离他只有两寸的地方停住,手指慢慢蜷起来。 他不喜欢外人碰他,除非必要的正式场合,他连与人握手都是能免就免。以前她总是转个身就能碰到他的指尖,冬天她手脚冰凉,他就大方地张开手掌裹住她的手,连夜里也是与她十指紧扣。 他说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乔叶。 我的乔叶。 然而世上有两样东西始终是不应触碰的,一样是不属于你的东西,一样是并非你真心想要的。 贪念一起,总要遭受惩罚。 她终究也成了外人,或者只是一个连外人都算不上的普通外科医生,日历翻过这一页去,不会在他心间再留下任何印象。 贺维庭的呼吸依旧急促,睡眠已经不再安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似乎也能感觉到他高热的体温。 乔叶抿了抿唇,手心还是覆上了他的额头,灼人的温度让她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她挂上听诊器,打算将听筒放到他的胸口,反正有黑夜庇护,他大概也不会知道半夜为他看诊的人是谁。 覆在他额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腕忽然传来剧痛。乔叶一低头,就陡然对上男人眼中的两束寒光。 她反而轻松下来,“你醒了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你有点发烧呢,我帮你检查一下比较好。” 他醒了,或者根本就没有睡,就等着她靠近,一举成擒?也对,这回他像经验老道的猎人,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她这只迷路的兽一头撞进来。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贺维庭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她以为他不知道的,他其实全都知道。 4、她是他的病 贺维庭紧紧攥住乔叶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腕骨都捏碎。 “我跟你说过,离我远一点,永远别再用你的手碰我,我嫌恶心。” 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说出来,撞击着乔叶的鼓膜。她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说话,手腕的疼痛怎么都比不上心口撕扯的那种痛感,但她只是紧咬着下唇,黑暗中看起来就像在望着他微笑。 他们就这样无声对峙,过了很久,乔叶才开口道:“你现在是病人,我只想确定你是不是在发烧。” 贺维庭冷笑,“不用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这种把戏你三年前就已经用过了。” 信用已经透支,乔叶无话可说。 “那我去请其他医生过来看你,请你先放手。” 被他攥握的地方一定印下一圈红痕,明天大概会又青又肿,疼上个三两天握不了笔也拿不稳手术刀。 正好她可以告假,如果贺维庭这么不愿意见到她,她还是申请回避比较好。 一切都以病患为先,这是隆廷的医院反复强调的准则。她不知道容昭怎么会想到找她来解决这个“37号床”的难题,但这个特殊的任务安排,也许她根本胜任不了。 贺维庭像没有听到她的话,攥着她的手不放,另一只手已经摁亮了床头的壁灯。 医院里似乎所有东西都是冷冷的色调,包括冷色的灯光,没有什么温度,清冷的光线毫不留情地照亮阔别三年的彼此。 他声音似冰雪,“你回来干什么?” 乔叶不吭声,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注定?谁知道呢,反正无论怎样,她都没有办法在他面前解释。 贺维庭终于掼开她的手,乔叶微微向后退了一小步。背后就是房门,只要不看他的眼睛,她就这么顺势转身走了,他也不会拦她。 可她的双腿根本迈不开步伐,像被无形的藤蔓绞缠,后来想一想,大概那就是真正可称为思念和不舍的情绪。 “我在问你话,听不到吗?”他已经下床走过来,没有穿鞋,光脚走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应该是刺骨的冰凉,却偏偏逼得她无路可退。 她下意识地垂眸,想要提醒他还是个病人,他已经猛的伸手掐住她的咽喉,眼中满是狠戾,“我问你回来干什么?!说啊!” 她几乎窒息,但终于可以抬头把他重新看清楚。他比以前更瘦了一些,下颚棱角分明,脸色在灯光下有病态的酡红,可是眼中的锐利又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病人。 这样也好,她想。有时爱不足以支撑起一个人的意志,恨却可以。 值班的护士听到动静,在门外敲门,“37床……贺先生,你没事吧?” 敲门以及称呼他一声贺先生都只是出于礼貌,最不惮称呼他全名的人就是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甚至在他们眼中,贺维庭三个字都太过复杂,不如一个代号来得简单直接。 37床,今天是他,明天就是别人,朝梁暮陈,莫不如是。 所以他怎么能指望乔叶这个女人对他有什么真情和留恋,她宁愿闭上眼睛,就像熄灭了星河中所有的灯。 值班的护士怕出事,已经推开门进来,这才发现乔叶也在,两人对峙的气氛不同寻常。 贺维庭已经松开了掐住她的手,嫌恶地扯过一块湿纸巾擦拭手心,头也不抬地说:“我的主治医师什么时候换了人,居然没人通知我一声?隆廷的医院对待自家股东都这样随心所欲,那对待其他病人又是什么情形?” 值班护士面面相觑,乔叶定了定神,开口道:“我想贺先生误会了,你的主治医生没有变,我不过是作为新调职的医生过来熟悉一下环境。” “不知底细的新人都调来负责svip的病区,医德医术靠什么做担保?我以为容昭顶多有点自大,没想到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他话里话外的羞辱,不需拐弯抹角,全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乔叶脸色发白,其实她不应该太过震惊,曾几何时她还用拇指抚过他的唇,调皮道:“小说里说薄唇的男人薄幸,可我觉得你还挺好的啊!就是毒舌了点,难道这是传说中的刀子嘴豆腐心?” “是不是刀子嘴,总要试过才知道。” 他俯身深深吻她,不遗余力地投入,松开的时候她唇上感觉到微微的麻和痒。 她曾幻想他一辈子都只会用这种方式让她疼,谁知转过身,刀锋磨的太利,伤人伤己都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这时恰好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乔叶单手摁掉,对贺维庭道:“请你早点休息吧,你还在发烧。”又转头问旁边的护士:“值班的医生是哪位?我请他过来看看再重新开医嘱。” 两位护士小姐目瞪口呆,其实八卦的血液已经沸腾了,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乔叶说了什么。 她也不在意,转身出了病房,拼命克制着不再回头看贺维庭一眼。 好不容易挨到露台边,夜风一吹,整个人才像是重新活过来,九死一生。 手机还在震个不停,她拿出来,看到来电显示“妈妈”两个字,又毫不犹豫地摁掉。 以她现在的心境,实在不适宜与乔凤颜通话。于是她打来,她挂断,再打来,再挂断,最后干脆关机,彻底清净。 乔叶去洗了把脸,重新打起精神,然后把贺维庭所有的病程资料都调出来。 厚重的病历夹摞在桌面上,埋住她精致瘦削的脸庞。 她在住院部电脑数据库的权限还没有开通,只能看到原先手写记录的部分。潦草的字迹明明白白记录着,他身体不好,甚至比她当初离开的时候还要糟糕。 没看几行字,视线就模糊,乔叶揉了揉眼睛,还是只能继续坚持看下去,把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病况和诊断都记在心里,重新斟酌治疗方案。 她整晚都没回去,反正也没有牵挂,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无人真正惦念她。 乔叶正式调往住院部svip区,跟在急诊部时一样担任副职,容昭和院长黎书华亲自送她到办公区介绍给大家。 流言比病毒的传播还要迅速,经过一番揣测、猜疑和添油加醋,如今人人看到乔叶和容昭都自然而然联想到他们是一对。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和财势雄厚的医院管理者,多么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难怪乔叶平步青云,从急诊部飞速调到薪水最高也最清闲的s区,说她仅凭傲人的履历,实在不足以填平人们的好奇心和窥私欲。 “乔叶是有天分又有责任心的好医生,今后跟大家一起工作,就请大家多关照了。我刚买了下午茶送来,每人都有份,就当是个给我们乔医生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 容昭有心,没人会在面上给他难堪。他的手揽在乔叶肩上轻轻一拍,这无声的鼓励和默契也会在之后的窃窃私语中被夸大成宠溺和宣誓主权,毕竟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年轻当权者仍是医院里年轻女孩们的最佳金龟人选。 于是又有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微妙发酵,尤其在女人之间,简直难以避免。 “欢迎之至。”张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话说的冠冕堂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此前s区正职主任一直空缺,只有她一位副职,如今乔叶突然调过来,她才有幸上调成为代理主任,但也仅仅是代理而已,职权上并不见得比乔叶宽,似乎大有让两人竞争一番的意思。 她外观属于怎么收拾都比较抱歉的女人,又全身心扑在医院事业上,早早读完硕士和博士,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甚至没有男朋友。她瞧不上乔叶的资历,更瞧不上她依仗与容昭的“暧昧”来与她平起平坐。 乔叶已经感受到她的不友善,但仍伸手与她相握,“谢谢,今后还要向您多学习。” 容昭松口气,又悄悄对她道:“贺维庭就拜托给你了,虽然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只有你才对他有办法。” 乔叶笑了一下,“你跟他是好朋友?” “哎,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么?酷得一塌糊涂,哪会承认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他姑姑跟我妈是旧识,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儿过,这两年听说他身体愈发不好了,常常往医院跑,他姑姑让我多照顾他,才重新联系上。” “谢谢你。”乔叶由衷道。 “谢?谢我什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谢你……肯告诉我这么多。” 容昭深深看她一眼,“我是不是强人所难了?要是你真的不愿意,我们还有得商量。” “你担心我会辞职,一走了之?” 容昭不说话,算是默认。乔叶是连他那牛脾气的导师都盛赞过的好苗子,天生拥有做医生的天赋,更难得是有博大的爱心和强烈责任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乔叶仍旧笑着,带了丝俏皮,“不会的,你这里薪水这么高,我怎么舍得走?” 半真半假,她的确缺钱,有时候人就是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 “再说哪有医生挑病人的道理。我只想知道,过去的事你全都不了解,为什么会突然找上我来照料他?” 这下轮到容昭为难,他低头想了想道:“我答应过他不说的……总之他那么好面子,失态的样子总不希望别人知道。” “我明白。” 她不敢想他是为她而失态,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回到国内的消息,他一定有办法知道。 可想而知怒火烧得他有多难受,赶她走的时候他就放话,再敢出现在他眼前,他一定让她生不如死。 是时候讨还旧账,连本带息。连容昭都以为她是贺维庭的药,其实只有她明白,她是他的病灶本身,他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5、我陪你 容昭安排乔叶到s区就是为了37号床的贺维庭,但除了院长和他们俩,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层用意。 “37号床一直是由我负责的,你不用费心,顾好你自己的病人就行了。” 张澜很不客气地拒绝转交手中的病人,就是要给乔叶一个下马威。 乔叶不与她争辩,贺维庭只要能够留下来静心休养身体就好,是谁主诊并不重要。 他那么抗拒她的出现,也许由其他人作主诊反而更好。 一周一次主任巡房,乔叶跟在张澜后面,外加其他医生和主管护士,浩浩荡荡不少人。 “贺先生,早。今天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贺维庭正坐靠在床上查看笔记本电脑里的邮件,仍旧是宽松的病号服,气色却已经比那晚好很多。 “你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就让我很不舒服,出去!” 他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他不是病人,这些人却仍将他当作病人看待,每天输液吃药,还限制他的工作和人身自由。 医生不怕疑难杂症,只怕不肯配合的病人。贺维庭脾气执拗,偏偏又是隆廷医院的股东、容昭的朋友,轻不得重不得,连张澜都深感为难。 平时巡房的时候他还不太发难,大概也是常年身在高位的缘故,深知在下属面前多少要给她几分面子。 只有乔叶明白他今天是冲着她来的,很平静地上前一步,将他面前的笔记本屏幕啪的一声合上。 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包括张澜都带了几分诧异地看着她。 贺维庭缓缓抬起眼来,他戴着眼镜,复古帅气的镜架让他平添几分斯文,目光却冷得可怕。 乔叶道:“清早醒来就盯着电脑对视力损耗很大,你需要多休息,否则只会越来越看不清东西,随时随地都需要借助眼镜。” 以往他只有在开会和加班的时候偶尔戴眼镜,近两年确实依赖更多了,早晨醒来视线都是模糊的,要过好大一会儿才能慢慢恢复。 他不知是那场车祸的后遗症,还是他也开始衰老了。 三十岁生日还没过,正是男人精力鼎盛的时候,说衰老未免太早了。 他冷冷觑着乔叶,“说得你好像对我很了解,不妨说说看,到底有多了解?” 张澜挺惊讶的,贺维庭这趟入院以来从没好好听过医生的陈述和诊疗方案,这还是头一遭。 “你去年就因为败血症高烧入院……”乔叶娓娓道来,也没有人阻拦她。 最近的那些病程她早已熟记在心,至于他以前的病史,大概没人会比她更清楚了。 她话音落地,贺维庭居然啪啪鼓起掌来。其他人都屏气凝神,病房里安静得一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这几下掌声显得极为刺耳。 “果然是用心良苦。”他讥诮地说着,“我记得我的主诊医师没有换人,可你居然能把我的情况记得比她都清楚,真不容易。” 张澜的脸色变了变,却听乔叶道:“贺先生情况特殊,我们当然每个人都要多用点心。如果你之前肯好好听dr.张讲解,就会发现她了解的一点也不比我少。” 她圆融地化解了尴尬,所有人都长吁一口气,唯有贺维庭不依不饶,“这么说,是我的问题?” “当然不是。只不过可能容医生太谦逊,让你对他名下的医院不够有信心。” 只有对不住容昭了,他揽下的任务,总得有所贡献。 其他医生都忍不住想笑,张澜喝止她,“小乔!” 贺维庭阴晴不定地看着她,直到一行人走到病房门口,他才沉声道:“既然这么用心,不如换你作我主诊。我去跟容昭讲,要是治不好,明年所有合作都免谈,我会抛出手上所有隆廷医疗的股份。” 要赌不如就来赌一场。 贺维庭开了口,任其他人再不乐意,也只能换乔叶作他的主诊医生。 他依旧是最糟糕的病人,但至少不再一味地要求出院,有效的治疗手段也就成了可能。 不仅如此,连每天的膳食都做了调整,端上来的营养配餐换了最大份,多了肉和蛋,甚至出现了他最讨厌吃的胡萝卜。 贺维庭大力地将托盘推远,大发雷霆,“谁让你们自作主张换菜?这些东西通通给我拿走!” 秘书吴奕战战兢兢,“不是我们换的,是主诊医生要求的,她说你要多吃一点。” 其实同样身为男人,他也觉得老板吃的太少了,荤腥都几乎不碰,这样身体怎么会好呢? 贺维庭深呼吸,“去……把乔叶给我叫来,快去!” 吴奕没想到乔叶就是那晚在走廊上惊鸿一瞥的女医生,更没想到这么年轻漂亮居然就能做主诊,简直惊为天人,对她极为客气,只说贺维庭不愿意吃新的营养餐,至于情绪怎么样就直接省略了。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正是午休时间,乔叶刚把热好的饭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直接捧着饭盒就去了贺维庭的病房。 他坐在沙发上,翻阅膝上的文件,旁边桌上的饭菜还一口都没动过。 她搬过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菜都凉了,我帮你热一下好不好?”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直当她是一团空气。 很多人都觉得没法承受这位贺先生的怒火,但只有乔叶知道,有时他真的生起气来,火气都憋在心里,表面上反而是风平浪静的。 她笑了笑,打开自己的饭盒,有点像哄孩子似的说:“那这样吧,我们慢慢来,我就坐在这里陪你一块儿吃,你不喜欢的菜就少吃一点儿,剩下的扔到我碗里,我来帮你消灭。每天多吃一口,养成习惯之后……” “乔叶。”他终于抬起头来,打断她的话,“你是故意的吧?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她不以为忤,低着头把他盘子里的胡萝卜大部分都拨到自己饭盒里,“能怎么样呢?你恨我、骂我,我也不会少块肉;贺先生又不屑于打女人,顶多就是再让我丢了工作,在这城市没法立足。但你知道的,女人要谋生有很多手段,有时不一定要靠一份稳定职业。尤其是漂亮的,做过老千的……” 贺维庭一抬手就将整个托盘扫到地下,饭菜乒乒乓乓撒了一地,热汤直接是直接倒在了乔叶身上,连带着把她的饭盒也碰翻,倒扣在两人脚边。 她吃的非常简单,除了米饭和青菜,就只有一个苦瓜炒蛋,现在也全没了。 两人僵持着,空气都仿佛凝固,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一个急促粗沉,一个平缓细微得几乎消散。 过了很久,乔叶才蹲下/身去,用手收拾泼洒了满地的食物,指间沾满油腻和饭粒也浑然不觉。 “以前我不爱吃苦瓜,也不爱吃面条,吃不完就想倒掉。是你说浪费粮食的时候要想想非洲饥民,他们连这些东西都吃不上。也许那时你只是一句玩笑,但后来等我真的去了那里,才发现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们一家人一周的口粮也没有我们吃一顿的这么多。” 她明明就蹲在面前,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远得贺维庭都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有两个,跟一般人不同。老人说这样的女孩子脾气倔,梳头也不好看,可她的头发只是用夹子随意在脑后一抓也打理得很漂亮。 贺维庭恼恨自己隔了那么多年,还记得她身上每一个细节的动人之处,难怪她有恃无恐,难怪她还敢提从前。 从前都是她像猫儿似的吃饭,不吃苦瓜,不吃芹菜,面条吃一半就肯定会苦着脸……他总是好脾气的把碗推过去,“我陪你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扔到我碗里,我来帮你消灭。” 世易时移,现如今竟然连角色都调换了。 他把心头的异样压下去,乔叶也已经收拾好满地狼藉,端着盘子走到门口才回身道:“我请护工再送一份饭菜来,你下午还要输液,多少吃一点。” 她的身影在门外消失,贺维庭才意识到,她走路的姿势不太自然,刚刚那碗热汤大概烫伤她了。 他烦躁地拿起水杯,想了想又砰的一声放回去,只拿起沙发上的靠垫猛地砸向房门,正好砸在开门进来的吴奕脸上。 “你去药房买几盒烫伤膏来,要进口的,最好的。” 小吴秘书惊魂未定,“老板,你烫伤了?” “不是我。”贺维庭揉了揉眉心,“你买了就送去给值班的护士,让她分给各个医生,别说是我交代的。” 进口烫伤药多为万用药膏,用途很多,送给医生作平时用也不显得突兀。 “好,我现在就去买。还有其他事儿吗?” 贺维庭沉吟,“去凯悦订份牛排餐,七分熟,红酒酱汁,让他们现在就送。” 小吴鼓了鼓眼睛,“……牛排不好消化,而且您现在不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吧?要不要问问医生?” “谁说我是要自己吃?”贺维庭更烦躁了,“送到医生办公室去给乔叶……署容昭的名。” 6、连骗他都不愿意 他不知道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多少,乔叶从不碰苦瓜的“肉食动物”变成中午只吃一份苦瓜炒蛋,不过只用了短短三年。 赶她走的时候,他一分钱都没给她,更打击得她一穷二白,甚至无法在本地立足。也许是这些年生活拮据,格外节省,她不仅在吃的方面克扣自己,衣服也穿得简单朴素,脱掉白大褂就是素色t恤搭件格子衬衫;上下班都搭地铁和公交车,为了应付恼人的高峰期,脚上永远是非黑即白的平跟鞋。 没人能够想象得出当年她不穿高跟鞋就不肯出门,揽着他脖子撒娇的模样。他的住处,曾特意在玄关做了整整两面墙的嵌入式鞋柜,专门摆放她最爱的高跟鞋,射灯的灯光一打,五光十色映在玻璃上,就像一排排的艺术品。 直到她走了以后,东西全扔了,他才命人封起来。 那时她多爱高跟鞋啊,脚底踩着十公分的高度都能健步如飞,上游艇都不用他借力。 那时候的乔叶跟现在的乔叶简直判若两人,贺维庭觉得也许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所以他不觉得高兴――他理应觉得高兴的,就像网上流传的段子所说的,久别重逢的两个人,最该感慨的是你若安好那还得了。 看到她生活的不如意,他应该幸灾乐祸感到安心快乐得偿所愿的。 可事实上并没有。 他只觉得悲哀,她连骗他都不肯的时候,他居然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 乔叶下班后到医院侧门打车,这个时间出租车不好等,平时她都是坐公交再换地铁。难得奢侈一回,完全是因为脚背上被热汤给烫伤,虽然温度不算太高,也及时用生理盐水和碘伏处理过伤口,但还是浅浅地起了一层泡,走路不太利索,一瘸一拐的。 她拎着包包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有辆保时捷刚从眼前驶过,忽然又倒回来,车窗里露出陌生的男人面孔,轻佻地扬了扬唇角道:“乔医生要去哪里?我送你。” 他戴着墨镜,乔叶压根认不出他是什么人。在医院附近大概不是病患就是家属,每天接触那么多,她也不可能记得了。 她摆摆手说谢谢,那人却不依不饶,“你不记得我啦?上个月我还做过你的病人,酒精中毒,半夜送的急诊。” 他这么说再加上这部小跑,乔叶倒是想起来了。急诊部接诊的酒精中毒不少,不过这位是从夜店直接拉到医院来的,夜半三更好几辆法拉利和保时捷在医院楼下停了一排,开车的人也个个都醉得东倒西歪。 她最恨酒驾,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就算了,还随时威胁其他人的人身安全,救他不过是出于医生职责,除此之外不想再与这种人打任何交道,不管他有多少财富,是什么身份。 “不用了,谢谢,我打出租车就好。” 冰山美人才是最有杀伤力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绕到她跟前,“这个时间不好打车吧?上车我送你一段,别怕,我又不是坏人,要不要给你看身份证?” 乔叶讥诮地对他笑了笑,“身份证上也不会写着坏人两个字啊,就不用客气了,我只是不习惯搭陌生人的车。这辆车比我还值钱,你先顾着它吧,这儿不让停车的,当心停久了被警察拖走。” 她边说边打算走到马路对面去,好避开这尊撞上的瘟神。对方看出她腿脚不灵便,故意挡了一下,她脚下一滑踩到马路沿子上,险些摔倒。 男人抓住她胳膊,“这么不小心,还是让我送你吧!” 这里就在医院附近,人来人往的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认识的人,看到他们这样纠缠,转身又不知该传出什么谣言了。 乔叶脸色微微涨红,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他敢再轻薄一下她就直接用皮包往他脸上招呼。 “喂,不是让你在楼下等我下班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这谁啊?放开我老婆的手!” 容昭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一手揽着乔叶,一手推开那男人,轻而易举就将两人拉开了,嘴里还不饶人,“都说了让你等我下班送你,非要逞强,打个车都有艳遇,女人长得漂亮就是麻烦!” 乔叶瞪大眼睛,他只当没看见,扬手一指停在后面的车子道:“先上车再说,这天就快要下雨了。”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没有看到他的车,倒是一眼就认出了贺维庭的座驾,他就坐在后排,堪堪露出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男人显然也看到了那辆黑色的慕尚,顿时有点讪讪的,“原来乔医生约了人,那我就不送你了,咱们有缘再见。” 容昭几乎忍不住当面啐他:色/心不死啊,鬼才跟你有缘再见! 他拥着乔叶推她上车,贺维庭就坐在后排,仿佛一台大功率的制冷机,浑身散发的冷意呼呼将人往外推。 乔叶手抵在车门门框上沿,“师兄,你们这是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正好开车路过,眼看那人要占你便宜,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我跟你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总不好枉担了这个虚名,开车送送你是应该的。刚才叫你老婆完全是急智,你别介意!” 乔叶没说什么,容昭倒是感受到后排的贺维庭狠狠剜了他一眼。 再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何况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乔叶只好坐上车,“那麻烦你们了,我去五蓉城附近。” 贺维庭眉峰一蹙,放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淡淡命令司机:“开车。” 司机驾车,容昭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乔叶只好跟贺维庭并排坐在后座,中间相隔的距离再塞两个人都没有问题。 下班高峰期每个红灯都要停一停,再加上下雨,车子行进的速度很慢。 车里的人都说话,时间难挨,容昭只好找话题问乔叶:“我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脚受伤了?” 贺维庭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脚上,身体微微一僵。乔叶没看他,语气很自然地说:“没事,值班的时候倒热水不小心烫了一下,已经快好了。噢,对了,那天多谢你送来的牛排,很好吃。” 她都不记得他们有没有一起吃过牛排,可他居然知道她喜欢七分熟配红酒酱汁。 难道是贺维庭的授意? “……牛排?”容昭看了一眼贺维庭愈发难看的脸色,忽然明白了,“噢~我的科务秘书那天刚好到s区去,回来告诉我说你好像还没吃饭,我就订了份牛排让他们送去,你喜欢就好。” “嗯,谢谢。”她竟然还是对贺维庭有所期待,这简直成为一种戒不掉的习惯,听说与他无关,心头竟有淡淡的怅然。 她不时抬手看表,容昭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问她:“小乔,你很赶时间?” “嗯,我约了个朋友,她对海城不熟,这会儿应该到了,我怕她等的急。” 贺维庭这才不冷不热地开口,“赶着约会就该早点出门,半路就别招惹其他人了,万一金主等得不耐烦,小心鸡飞蛋打。” 车内的气氛本来就有些尴尬,他这么一说更是降到冰点,乔叶倒像是不在意,另起话题道:“你们要去哪里,九点之前能赶回来吗?” 九点是病房夜间熄灯休息的时间,贺维庭身体状况平稳,并非不能外出,但毕竟是住院的病患,没有她这个主诊医师的批准,每晚仍必须回病房休息。 容昭答道:“我跟他去参加个聚会,就在城里,不远,九点前肯定能回来。别人不知道规矩,我还能不知道吗?” 听到聚会两个字,乔叶面色微微一凛,“不可以喝酒的,也不宜太兴奋。” “你也知道他有过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容昭带了丝看好戏的意思,“你放心吧,有我在,会盯着他的。” 乔叶垂眸,她认识贺维庭的时候他就饮酒,只喝纯麦威士忌,加很多很多冰块,捧着酒杯在落地玻璃窗前逆光而站,就是最迷人挺拔的影子。 可借酒浇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是主诊医生,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贺维庭有过酗酒的日子,而酒精对他的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 如果世间真有醉生梦死酒,喝下去就能忘记过去所有的事,以后每天醒来都是新的一天,他们又怎么会有眼下的烦恼? 贺维庭却偏偏说道:“车子后备箱里就有一整箱salon和不久前带回来的勃艮第,我自己不喝,难道便宜那些嫩模?” 美酒美人,才是聚会的根本,他的暗示已够明显。 她将他当成什么人,他就是什么人,这样才公平。 “那既然这样,刚好师兄也在,我就大胆说一句,像你这样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医院根本就不该接收!” 乔叶声音轻软好听,话却说得很重,一时间所有人都以为贺维庭会发火,可他只是略为沉吟,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刚才那男人是什么人?” 乔叶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我并不认识他,只不过他上个月因为中度酒精中毒进过急诊部,是做的处理。” 前车之鉴太多,她以为可以对他有所威慑。 然而贺维庭只是扬起脸道:“跟偶然相遇的急诊病人都能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医生,医院根本就不该姑息,不如你辞职,大家都省心。” 7、往事不要再提 “喂,贺维庭!”这话一出,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容昭。他好不容易留下的人才,怎么能让人一句话就打发辞职! 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的戏码,不过是他看出两人有情况,成人之美。凡事太过火就不好了,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难道他就不考虑下乔叶一个女孩子该有多伤心? 说也奇怪,容昭自问只对医术上心,感情方面全凭直觉和强烈的个人好恶待人处事,对家人朋友莫不如是。 可此时此刻却对一个女人起了怜惜,明知是不应该的,却又控制不了。 乔叶听到贺维庭这番话反倒是笑了,眼睛弯如新月,“贺先生又想用这种方式赶我走吗?可是怎么办呢,我很缺钱,少不了这份工作,何况这回我不认为是我犯了错,根据与医院签订的合同,如果无故解雇我的话赔偿金会很高。既然贺先生是爽快人,不如一次性补偿给我,五百万,一千万?我不嫌多的。” 贺维庭咬牙,“你找我要钱?” “是啊,以前太年轻,都不知道h数要钱,才会弄得自己如今这么辛苦。其实我陪了你两年,也该值个不错的价码了,至少不输给那些嫩模小明星。” 贺维庭的拳头在膝上猛地缩紧,发出咔咔的声响,乔叶以为他会抬手给她一巴掌或者像上次那样掐住她的脖子,哪怕往玻璃上撞一下都够她受的。 可他并没有,哪怕忍得喉头腥甜,头晕目眩,他也只是握紧拳头,对司机喝道:“停车!” 车子刚刚驶过一个十字路口,前面就是五蓉城。乔叶脸上那种甜美的笑意还没散去,冲他们挥了挥手,“我到了,谢谢你们送我过来。” 她开门下车,再多失魂落魄都必须走出他的视野才能表现出来,她也强忍着,一点不比他好受。 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这话说的真他/妈有理。 黑色的慕尚从她身边风驰电掣地掠过,引来路上无数人回眸,都是惊叹豪车的气派和速度,而车里的他却不会再为她回眸或者停留。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车子开出去很远,贺维庭才摁住胸口道:“前面……找个地方停下。” 容昭看到他唇色青白,呼吸急促,赶紧移到后排在他口袋里翻找药瓶,“你没事儿吧?叫你别出来了你非得出来,现在掉头回医院去还不算晚。” 贺维庭执拗地摇头,“我不回去……回去就正合了那女人的心意。” 他都不知是不是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克星,要不然为什么总能让那女人得逞? 他是天之骄子,他是商业巨头,都敌不过一个小小的乔叶? “就作死吧你们俩!赌气把命都赌上,幸亏带着药,我可不想给你做人工呼吸!”容昭没好气,“还喝酒呢,还嫩模呢?你干嘛跟她说这些,我那大外甥可是结了婚的人了,在新买的别墅办个warmingup的聚会都被你瞎扯成这样。他跟乔叶好像也认识的,将来见面多尴尬啊!” 贺维庭渐渐平复冷静下来,看着窗外香樟树后面的住宅楼,声音不无凄冷地问:“你说她到底骗过多少人,有多少裙下之臣?” “你疯了吗?看人不是靠眼睛,要走心的,乔叶根本不是那种人,你难道看不出来?” 贺维庭没吭声,隔了好一会儿才指着窗外一片楼宇道:“当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住在那里,旧城区改造前都是很老旧的房子,但离海最近,她很喜欢。后来我送给她一个大平层单元,就在同一个位置的新楼盘,是打算结婚后住的。房子的钥匙,我用铂金项链穿好亲手为她戴上,没想到是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认识这么久,容昭还是第一次听他真正提起跟乔叶的事,“你们两个,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贺维庭升起车窗,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被冲刷出一种惨淡的光泽,他没有多看一眼的勇气。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触景伤情原来是真的,这么多年,他都不愿到五蓉城这块区域来,就是怕想起跟她那些过往,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那把钥匙他没有向她收回,门锁也没有换过。他想,如果有一天她回来了,如果她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也许用那把钥匙还能若无其事地住进那间奢华的房子里去。 看看也好,直接入住也罢,总之是不会伤心的。 所以刚才听她说要到五蓉城来,他就觉得,岂止是不会伤心,也许这个女人根本是没有心的。 贺维庭按住额角,“走吧,回医院去。容昭,麻烦你代我向段轻鸿说声抱歉,今天的聚会我不能参加,改天我做东回请他。” 他刚入股隆廷医疗,而容昭的外甥段轻鸿是隆廷集团的执行总裁,名义上来说是贺氏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理应登门会晤的,可现在他实在没有这份精力和心情。 ********** 乔叶走进清风茶社,服务员迎上来,“小姐,您几位?” “已经有人先到了,在楼上包厢。” 说是包厢,也不过就是几道木质的屏风分别隔出更紧凑的空间来,比大堂私密一点,反正环境不算嘈杂,两三个人说说话还挺好的。 一路都有茶香,脚下木质的楼梯格格作响,压住楼下细软的评弹唱腔。乔叶走到“剪剪风”门口,包厢里已有白色的身影站起来冲她招手,“小乔!” 她快步迎上去,拥抱那白烟一样飘渺美丽的人儿,“念眉,好久不见了!” “三年了,当初你说走就走,如今回国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们,安子他们也都很想你。要不是我这次要到海城来谈演出项目,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乔叶笑起来,“这果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我都快哭了。” 沈念眉是唱昆曲的旦角,一双眼睛波光流转,连说话都是声韵含蓄、婉转动听的,有现代都市女性难得一见的温柔婉约。 两人点了一壶洞庭碧螺春,一桌子茶果点心,晚饭就靠这个打发。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像亲姐妹一样,隔着三年时光没见,自然是有很多话聊。 乔叶为两人斟茶,把念眉最爱吃的茶果推到她面前,“你在海城待几天?” “大概就三天。幸好你手机没换,以前留过一个地址是这附近的,我才能按图索骥找过来。你还住在这儿吗?” 乔叶执壶的手顿了顿,“没有,早就不住这里了。五蓉城现在是富人区,都靠开车出行,乘地铁公交反而不方便。” 沈念眉不无担忧地看着乔叶,“你看起来很憔悴,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乔叶摸了摸脸,“我怎么觉得还是老样子?不过当然是没有你们这样在舞台上工作的人懂得保养自己了,我现在终于看着比较像姐姐了吧?” 两人同岁,月份上来说她还大沈念眉半岁,但因为她长得甜,娃娃脸更显小,外人看着都觉得美丽端方的沈念眉是姐姐。 “哪有什么保养呢?现在剧团情况不好,维持生计都成问题了,东奔西跑的。有时下了妆回到家,直接倒在床上就睡过去,天亮了才蓬头垢面地醒过来。” 眉笼轻愁的时候,沈念眉看起来就像古典画作中走出的仕女。她又常穿白色衣裙,轻轻渺渺的一团,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谁能想到其实是个内柔外刚的性子,有那么多能量,支撑着一个独立的剧团。 乔叶低头刮了刮茶碗里的浮沫,“剧团情况还是不好吗?我妈妈……她有什么打算?” “老师做完手术后就几乎不管剧团的事了,她一辈子都扑在这上面,已经尽了力,现在主要是休养好身体。” 乔叶嘲弄地笑了笑,母亲是名角不假,但绝对不是一门心思都扑在表演艺术上的。 “我是问剧团的事,不是问她。” 念眉拍拍她的手,“你们始终是母女,我知道你其实是关心老师的,不然也不会在她查出患癌的时候回国,还汇来手术的费用。” 没人比她更了解乔叶母女俩的心结,其他人跟乔叶说起乔凤颜的话题大概都要小心绕开,只有她明白不直截了当地问并不代表乔叶不关心。 “这些话你千万别对我妈讲,那笔钱你也没告诉她是我给的吧?” 念眉摇头,“我只说是找朋友借的,她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的国,还是那天安子他们聊天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难怪母亲这么快就打电话来,原来是吃准她在国内,而且手机号码还是用的以前那个。 “无非是要钱罢了,很可惜,我现在也是一文不名。我回国也不全是为了她。” 8、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癌症的预后治疗费用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就算加上之前寄去给母亲做手术的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乔叶抿了口茶,问念眉:“之前我听说有解散剧团的打算,卖了剧团那块地,大家还能得笔不错的安置费?” 念眉心头苦涩,“现在就有人出价,名为投资整编剧团,实际上最后也就是个就地解散的命运。我不想解散,从小就在那大院儿里长大的,实在舍不得。” “那你是打算接手,然后想办法把剧团盘活?” “嗯。”念眉坚定地点点头,但眉眼间的愁绪仍在,“所以我现在全国各地的跑,联系演出项目。可是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总得为大家的生计着想,还有老师的病也需要钱。” 跟念眉一聚,让乔叶心口像压上了千斤巨石。 念眉的话反复在她耳边回响――你们始终是母女。 华灯初上,她抄近路回家,途中要穿过海城的话剧艺术中心。那是城中首屈一指的演出场地,琼楼玉宇,绿树成荫,灯光璀璨,连草地间铺就的青石板都被一场雨涤荡得纤尘不染。 有演出正好结束,散场的人群三三两两走出来,潮水般拥着乔叶往前走,言谈欢笑有说不出的热闹。 与之相比,母亲的那个小小昆剧团甚至根本都不能称之为剧团:只剩下十几个人的班底、陈旧又不齐全的演出行当、永远稀稀拉拉的观众席……不是没有热闹辉煌过的,然而正是因为曾经也红极一时,更凸显出当下的冷清寂静。 那个现如今都不能称之为“大”的大院,承载了她和念眉的童年。那是难得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尽管也生活得十分辛苦,但跟成年之后经历的一切相比,童年还真是值得怀念的。 她问过念眉,眼下保住剧团大概需要多少钱,还有母亲治病的费用,再加上她自己需要的那一笔……七七八八合起来,大概是三百万的样子。 有时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不要说是三百万,对现在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有钱人可以拿三百万买辆法拉利,普通家庭七拼八凑再负担几十年贷款勉强可以在一线城市买套房,而乔叶需要这笔钱来留住一些东西。 她本就拥有的不多,实在经不起再失去。 连续值班,外加夜间辗转反侧睡眠不佳,缺失的睡眠只能趁中午休息的时候补回来。 说也奇怪,睡在值班室粗糙的蓝色床单上,嗅着医院里才会有的消毒水气味,乔叶反而睡得比在家里踏实。 梦里有笃笃声响,像小时候看母亲演出时舞台上那种打更的道具,一下一下,仿佛敲打在脑仁儿上。 她蹙着眉头,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对面墙上挂钟的钟面,已经指向下午两点半,早就超过了午休的时间。 “终于醒了?医生睡过头算不算擅离职守?我真好奇,凭你这样的表现,就算不写辞职信,也应该有很多人找茬想让你走人吧?” 乔叶这才发现贺维庭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赶紧坐起来,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和衣襟。她早上上手术台,中午十二点多才下来,胡乱吃了点东西就睡了,贴身衣物下连内/衣都没穿,大v领又非常宽松,睡觉的时候无意识,不知露出多少春/光。 贺维庭脸上露出不耐和嫌恶,“别遮了,又不是没看过。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对你有兴趣?” 说着却别转头去,喉咙微微发紧。 乔叶用最快的速度抓过外衣套上,简单将头发在脑后绾成髻,“这是医生的休息室,你怎么进来的?” 他冷哼一声,“想进来总有办法进来。休息室是休息时间用的,这个时间我在医生办公室找不到我的主诊医生,难道还不能来把她叫醒?” 他是医院大股东,说得不好听点儿,这里所有的一切他都有份,所有医护人员都是他的员工。 “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维庭用手中的手杖敲了敲她的床头,“我要几片安定,需要处方才能拿药,不找你找谁?” 桃木的手杖,银质的手柄,敲打在床头的木板上发出笃笃声,原来刚才睡梦中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 “为什么要加安定,睡眠不好?还有,怎么又开始用手杖了,是腿又疼了吗?” 五年前,贺维庭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浑身是伤。所有的病根,都是那时候落下的,而她与他的相识也正是在那个节骨眼上。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借助轮椅,双腿的肌肉都萎缩了。他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能站起来的时候又不愿意借用那种又大又笨的拐杖,都是乔叶搀扶着他,做康复治疗的时候也是她陪在身旁。 后来外伤都好得差不多,阴天下雨却还是受疼痛折磨,由内而外的蔓延,尤其双腿迈不开步是最痛苦的,只能躺在房间里,哪也去不了。 手杖是乔叶为他请人订做的,杖身全用的桃木,轻便实用,最重要是设计得优雅复古,握在风度翩翩的贺维庭手里,更像是一种装饰,而不是伤残的证明。 后来他康复得不错,除了连绵阴雨的日子,已经很少见他用手杖了。这些年的病历中也没有提及他的骨痛,她以为这一点上来说,他已经痊愈。 他却不领情,“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是关心我,还是想要掩饰你渎职的过失?” 乔叶耐心道:“要给你开新的处方,我总得充分了解你的病症,才好对症下药,不是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病症,就是晚上睡不好而已。”睡眠酣甜的人永远都无法体会失眠是怎样的恶魇。 他已经尽量轻描淡写,掩饰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感受。他饱受失眠困扰,可她却睡得那么熟,连午休的时间过了都浑然不觉。她睡相一向都不太好,那么精致漂亮的人一沉入睡眠就有些大大咧咧,头发乱了,衣服散了,整个人像只小熊般慵懒,怀里还一定要抱着东西,不是被子就是枕头,要不就是抱着他。 如今是再也不能了,就算在她床边看着她,两人之间的也像遥不可及,说咫尺天涯也不为过。 乔叶沉吟半晌,“你之前就有服用安定或其他镇定类药物的习惯吗?” 贺维庭显出不耐,“这很重要吗?我只是现在有睡眠问题需要服药,你如果不开,我可以找别人。” “按照医院的规矩,我是你的主诊医师,我不开处方的话,其他人也不能开给你。” 贺维庭冷笑,“拿医院的规矩压我?好,就说规矩,且不论你今天这样的疏忽,就是那天跟病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事也足够让你离开这家医院了。怎么样,是你自己递辞职信,还是要我来想办法?” 乔叶深深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赶我走吗?看不到我就省去万千烦恼,不用吃安眠药也不会失眠,吃得香,睡得好,病就自动痊愈了,是这样吗?” “我会为你烦恼?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乔叶笑笑,“那你这次为什么会进医院?我问过护士,她们说你是在公司晕倒后送来的,你为什么晕倒?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医院里,容昭并不了解我们过去的事,他为什么会找我来……” “住口!”贺维庭终于恼羞成怒,“你知道什么,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的事跟你无关,也不会再为你动一分一毫的心思,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毫无保留爱着你的傻瓜吗?”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话一出口,想再收回已是不可能了。 贺维庭收拾起自己的狼狈,拄着手杖要走。反正处方不是非她不可,主诊不是非她不可,他贺维庭再也不是非她不可了。 乔叶站在原地苦涩地摇头,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所有都只是揣测,是赌博。她听容昭说他知道她回来在医院任职的时候有十足失态的反应,所以她只是猜,也许他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让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堪负荷才会送进医院里来。 她赌他还有一点点在意她,还能听得进她的只言片语,就像以前那样。 可能猜对了,也可能就像他说的那样,是她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他早就不爱她了,怎么还会为她这样一个女人伤神? “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加安定,如果有了药物依赖,以后会更加麻烦。”她在他身后开口,“如果你信不过我的判断,可以换主诊医师我没意见。但任何一位负责任的、为你着想的医生应该都不会同意你的要求。失眠有很多方法可以试试,不是只有服用安定这一种。” 9、谈判的立场 他站在那里,只给她一个背影,看不清脸上是怎样的讥诮。他一定又会说她的话冠冕堂皇,所以她紧接着说:“你一定要我走的话,我可以走。三百万,我今后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贺维庭转过来,眼中的寒光几乎可以杀死她了,唇角却依然笑着,“上次开口还是五百一千万,转眼就跌了那么多,原来你的身价这么好商量。可惜我是商人,喜欢投机,不妨再等等,也许过几天行市还会更差。最后会变成多少呢?一百万,五十万?说不定还是跟从前一样,一分钱都拿不到,你也还是得乖乖走人。” 乔叶强撑着镇定,“没有钱也没关系,三年前五蓉城的那套房子,我想把它卖了折现,反正写的是我的名字,以后……你大概也用不上了。” 贺维庭似乎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房子是指的什么,大概是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更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提出来。 也许是她的口吻听起来像是认真的,他反而极其冷静,近乎有些漠然地打量她,“你缺钱?” 不是怄气,不是激将,也不是开玩笑,认识她那么久,他多少还是了解她几分。 乔叶不回答就算是默认。他眯起眼,“缺钱怎么不找叶家伸手?当初多亏有你,他们才能起死回生,现在轮到你有困难了,他们应当不至于见死不救才对。” 叶家又是他们之间的另一重禁忌,乔叶自嘲地笑了笑,“都说已经起死回生了,又还有什么筹码去让他们拿钱出来?我跟他们已经两清,没什么好说的了。” 贺维庭道:“我跟你难道不是两清,你倒好意思来找我要钱?” “如果两清,为什么不让我卖掉那套房子?我记得产证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法律上来说,就算是你送给我的,也已经是我的财产了。除非……贺先生你舍不得?” 贺维庭怒极反笑,“乔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当初既然可以写上你的名字,如今我就有办法把你的名字从上面抹掉。那房子我就是拆了也不会让你拿到一分钱,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他的态度很明确,也是乔叶早已预料到的。她自己也明白这是下策,不知怎么的脑子一热话就出口了,算是自取其辱。 夜里轮到她失眠,从公寓里小小的床上坐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蓝色丝绒盒子。 崭新的银色钥匙穿在细细的铂金链子上,在夜里有种神秘的光彩,仿佛是通往未知世界的关键。 也许是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吧,只不过她无从把握,时间久了,找不到门在哪里,钥匙也就失效了。 小小的金属握在手心里,沾染了她的体温,渐渐不再冰冷。 卖是舍不得卖的,可留着又只是徒增伤感。要不是这回重逢,要不是难得故地重游,她连拿出这个盒子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生活仍要继续,贺维庭有心为难的话,她现在的工作都不知还能维系多久,钱的事只有另想办法。 乔叶交接班的时候得知新收治了一位病患,酒精中毒,程度轻微,急诊处理之后又转到s区来住院,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她本来没太在意,主诊并不是她,何况有的人就是这么随意糟践自己的身体,又偏偏比谁都怕死,一点点头疼脑热都巴不得住院疗养,从头到脚做全方位检查,已经见怪不怪了。 下班的时候她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刚拉开门就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清对方之后有丝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冤家路窄吗?竟然又碰见那天在医院侧门对她动手动脚的那个男人。 王胜元指了指自己的病号服,“我是住院的病人啊,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 乔叶这才明白原来今早所说的那个新病人就是眼前这位。 “这么巧?”她弯起公式化的笑容,笑意不达眼底,“这回又是喝了几瓶?昨天才送进来,今天就这么精神抖擞了,跟上回比看来还是有进步的。要是你觉得不难受了,随时可以办出院。” “不是巧合。”王胜元嬉笑,“我是为了见乔医生你才特意多喝了一点住进来的,这样就名正言顺了吧?你也不会觉得我是骚扰你了,那天咱们有点误会。” 乔叶都不屑于跟这种人讲理,反正他也不懂什么叫做骚扰。 “你住几床?” “41.” “好,知道了,那你慢慢休养,我还约了人先走了。”很好,主诊医师是张澜,她最讨厌有人故意占用紧缺的病床资源,看来可以向她吹吹风,早点把这位踢出去。 王胜元不甘心让她就这么走了,拦住她,拿车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开车送你的。” “刚刚酒精中毒的病人,我都不确定你现在神智是不是清醒,怎么敢坐你的车?而且你不是在住院么,不能随便出入的。” 眼看到了电梯跟前,对方还要纠缠,乔叶不堪其扰,恨不能一杯水泼他脸上,让他彻底清醒清醒。 “乔医生,下班了?”电梯门正好打开,里面只有一位时髦女郎,十分熟稔地跟乔叶打招呼,摁住电梯按钮,“你不上来吗?我也正好回去,我送送你吧!” 乔叶认出她是贺维庭的属下,那晚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她还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一眼。 但至少眼神是善性真诚的,只瞥了那男人一眼似乎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有意为她解围。 同是女性,倒真不担心骚扰这回事了。 乔叶踏入电梯,把讨嫌鬼关在门外,轻声对女郎说了一句,“谢谢。” “不客气,我叫江姜,这是我名片。” 乔叶接过薄薄的烫金名片,却发现边缘有彩虹般漾开的颜色,像是自己动手diy的成果。 “好漂亮的名片,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吧?” 反倒是名片上贺氏集团市场部总监的抬头不如这般特别和耀眼。 江姜将长卷发往肩后一甩,“让你见笑了,实在是觉得公司的名片设计太俗气,所以花了点小心思。你瞧,还是有用的,至少有心人能留意到,顺道也就记住了我这个人。” 欣赏与被欣赏,很容易让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产生几分惺惺相惜,在女人之间尤其难得。 “你认识我?” 乔叶问的很直接,江姜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并不拐弯抹角,“其他人可能只知道你是贺先生的主诊医师,不过我了解的更多一点。三年前,你们只差一点就成为夫妻,这样的缘分,不是什么人都会有的,很特别。” 她话里话外有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意思,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贺维庭,乔叶也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江姜笑了笑,“你跟他还真像,说谎时故作镇定的神态都一模一样。” 电梯已经到底,乔叶问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刚刚我去容昭的办公室了解情况,贺先生的身体状况似乎不是很乐观,住院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打电话给老董事长商议过,认为还是去国外调养治疗更好,不过我怕他有所牵挂,不肯一走了之。” 乔叶哂笑,“你们怕我会纠缠他?” “倒不一定是谁纠缠谁,但你对他的影响力太大,也许会左右他的决定,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够先离开他一段时间,就像过去那三年一样。” 类似的话也许听得太多已经麻木了,乔叶没有着恼,只是淡淡问:“我只想知道,你是以什么立场来对我说这些话的呢?你名片上的职务是市场营销总监,就这个职位来说,连集团负责人的私事都要插手,管的似乎太宽泛了一些。” 江姜也有好教养,只微笑,“我三年前刚到贺氏的时候担任的是总裁办公室主任的职位,只要有关贺先生,事无巨细都要管。老董事长……也就是贺先生的姑姑很信赖我,也知道他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叮嘱我还是对他的事情多上心。” 听她提起贺维庭的姑姑,乔叶微微一怔。 “何况就刚才的情形来看,乔医生你这么漂亮,永远不乏追求者,找到更好的归宿不成问题。” 乔叶轻讽,“如果那样的狂蜂浪蝶也算好归宿的一种,那我想江小姐你也一定不乏众多追求者,又何必把感情放在一个心如止水的男人身上?” 真是好笑,所有人,包括贺维庭本人,都逼着她离开,恨不得立马将她驱逐出境。如今她的生活乏善可陈,并没有想去妨碍谁、影响谁,天大地大,怎么就容不下一个乔叶呢? 而江姜也从没被人这样直白地点破过这份单恋的情愫,她愣了一下,重新整理好情绪的时候乔叶已经转身走了。 她没有出声,就像乔叶所说的,眼下的她根本没有立场。 10、对付烂桃花 王胜元不仅是朵烂桃花,还是个特别会找麻烦的人。 他提出要换主诊医师,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还指明了要换乔叶,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张澜找乔叶谈话,美其名曰征询她的意见,实际上当然是一番冷嘲热讽,脸色还相当难看。 乔叶耐着性子道:“其实他只是轻微酒精中毒,远达不到住院标准,现在完全可以办理出院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可人都住进来了,赖着不走能有什么办法?而且他肝脏指标的确不好,他说要治疗总不能把他往外赶,他又不缺钱付医药费。” 这点乔叶倒是同意,这种人就是缺德不缺钱,仗着家里钞票成山在外横行胡来的富二代她见得多了。 所以为什么贺维庭有特别的魅力?天之骄子,不因生来拥有的一切而骄矜胡为,凭借自身天赋实力将家业发扬光大,摆脱前人光环,任谁提起贺氏都盛赞如今这位最年轻的“贺先生”。 贺维庭就等于贺氏,人人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合作看重的就是他的商业头脑和手腕,简直是金字招牌。 可你不能指望谁都是贺维庭,纨绔就是纨绔,有些人蛮霸骄矜的上了天,不给点教训还不知要怎么祸害人。 乔叶决定亲自去跟王胜元谈谈,把他赶走这种小事她还是有信心办到的。 “王先生,听说你要换主诊医师?”她开门见山,笑了笑道,“可惜我不是很擅长肝病的诊治,尤其是肿瘤方向,还是张博士更权威一些。” 王胜元果然紧张起来,“什么肿瘤?” “你的肝功能指标异常,x光片也显示有阴影,要怀疑肿瘤的可能性。” 对付这种人也挺简单,既然他说自己“有病”,就让他有病好了。 本来只是想泡妞,谁知道诊断出“肝癌”,王胜元吓得屁滚尿流,整个人都像蔫了的皮球。在他眼里,医院仿佛一下子成了集中营,穿白大褂的都是刽子手,恐怖却又躲不开,哪还燃得起色心。 乔叶余下要做的,不过是适时地向他宣告“好消息”:之前的诊断不算数,除了需要控制饮酒以外,他的肝脏并没有大问题,更不是恶性肿瘤。 劫后余生,当然是巴不得赶紧逃离医院,哪还有半分留恋?王胜元二话不说就同意办理出院手续,生怕慢半拍就会又患一次“癌症”。 终于甩脱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乔叶从他病房出来的时候,轻轻握拳给自己打气,笑意藏都藏不住。 “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贺维庭就坐在这病房对面的露台长椅上休息,刚才她笑意妍妍那一幕全都撞进他眼里。 乔叶隐去笑容,走到他跟前道:“怎么坐在这里?露台上风大,你想透透气的话可以去楼下花园走走。” 贺维庭道:“怎么,被我发现了说不出口的秘密,所以想连我也一道赶走?可惜啊,我不像那个废物那么蠢,你也没有那个能力跟我抗衡。” 乔叶从不怀疑这一点,蚍蜉撼大树,只能是可笑不自量。 她不过是感到意外,其中关节,他竟然一眼就看得清楚明白。 贺维庭打量着她的表情,不无嘲讽道:“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对么?先骗对方患了绝症,在对方陷入绝望的时候再重新给予希望,逼他牢牢抓住,趁机抽身……乔叶,你那些小心思和手段其实真的不高明,但你很懂得把握人性的弱点,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被你骗。不过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自己的病人,就不仅仅是道德的问题,而是职业操守的问题了。” 乔叶喉头微微发硬,“我没想骗谁,只不过是保护自己罢了。” 贺维庭冷冷地笑,“还不如说价码谈不拢,没有价值的棋子就只有随手丢弃了。那姓王的不是纠缠你挺久了么?如果他能满足你那三百万,你还会赶他走么?不过也对,这种小开也就泡泡夜店、玩玩小跑,要他一口气在女人身上投入这么多,不如割他的肉。” “是谁告诉你这些,江姜么?不然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 贺维庭怔了一下,“你认识江姜?” “谈不上认识,见过一两次而已。”知道她是他的得力助手,这样就足够了。 贺维庭站起来,腿脚旧伤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散去,步伐不太稳,乔叶想上前扶他一把,被他挡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有,不要再试图接近我身边的人,他们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她的声音轻之又轻,带着一丝苦涩从耳边掠过。贺维庭没再说话,午后的阳光很好,给他的背影镶上一圈金黄温暖的绒边,他就这样擦肩而过,仿佛只是一个陌生人,她的事与他无关。 终究他还是误会了,在他看来她是个自私自利、目的性极强的女人,要的不过是钱,或是安逸的生活,为此不惜出卖自己,就像当年一样。 她最不愿被他误解,想解释,却无从说起。 他坐过的长椅边靠着一枝手杖,难怪他看起来步履艰难,仿佛强行支撑。 乔叶拿过手杖,银质的手柄上似乎还留有他的体温,她用手指眷恋地轻轻抚娑,打算给他送回病房去。 忽然有股力量钳住她的肩膀,拽的她往后一个踉跄,转过去发现居然是王胜元,还来不及反应,脸上已经劈头盖脸挨了一耳光。 “贱女人,你骗我?说我得了肝癌……居然是骗我的!”天知道他吓得魂飞魄散,还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原来都是假的,他只不过被人当猴耍了! “还以为多高贵冷艳呢,也就是出来卖的!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脸上那么长道疤,不知是被哪个男人玩儿毁了容,老子看上你那是瞧得起你!三百万是吧?也不是多大个数,开口就是了,老子别的没有,钱多得是!玩儿阴的害我,你特么活腻了是吧?” 原来他听到了刚才她与贺维庭的对话。 乔叶捂着半边脸,等他嚷嚷完,才抬起头挑衅地笑了一下,“三百万是友情价,对你这种人,就算三千万我也不卖!” “你……”他扬起巴掌,眼看就要再往她脸上招呼,却冷不丁被人抓住手腕,狠狠地摔开,随即又是一记重拳击中眼眶,砸得他头晕眼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贺维庭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挡在乔叶面前,目光如利剑,几乎在王胜元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他又上前在对方后腰处补上一脚,因自身所限,不是那么重力,却踢在了最疼的位置,只听得一阵哀嚎。 乔叶及时拉住他,“维庭,算了。”万一真的伤出个好歹来,为这种人渣惹上腥臊,不值得。 重逢之后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是为了别的男人求情。 贺维庭深深呼吸,对地上蜷成一团的男人道:“滚,滚远一点,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就不是打你一拳这么简单!” 打了人的拳头还在微微发颤,他要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过去再补上一顿拳脚。 他发了狠,胸口要爆开似的疼,仿佛有满腔怒火,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拉起乔叶的手,“你跟我过来!”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拳还没将他如今有限的能量燃烧殆尽,拉着乔叶还能走得飞快。 医院走廊里单调的白色有种虚幻感,就像在一条无尽的隧道里与时间较劲――假如他能赢过时间,他和她是不是可以回到过去,开始和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贺维庭将她拎到他的病房,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乔叶皮肤细嫩,挨了巴掌的半边脸几乎立马就肿了起来。她不再捂着,微微偏过脸去,这样狼狈的样子她一点都不想被贺维庭看见。 然而她已经在他深褐色的瞳眸中看到自己,两个人就像困兽,互相对峙,却又互相依赖,眼里满是焦渴和彷徨,仿佛下一秒就会兴起争斗厮杀,不知是与彼此,还是与这个无形的困住他们的牢笼。 11、人工呼吸 他忽然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皮夹,从大钞夹层里拿出所有的钞票,大概有两三千块,在手中重重一扬,全都甩到她面前,只差一点就甩到她脸上。 “不是要钱么,这些都给你。”他终于开口,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绝望的平静,“还想要多少,你干脆一点,开个价,我写支票给你,要是你喜欢现钞,我让吴奕用提款箱直接拎过来。” 纷纷扬扬的红色纸币落满她脚边的水磨石地面,像狂风骤雨之后的满地繁花。 是谁说,落花不是无情物,她怎么觉得眼前这刺目的红已满是无情,尘埃落定? “为什么给我钱?”她只想知道,这是在羞辱她,还是羞辱他自己? 贺维庭胸口像被巨石压住一样又闷又疼,手撑在床头的柜子上才勉力支撑住身体,“你不是为了钱才回来的吗?说吧……你到底要多少,到底想怎么样……才肯从我眼前彻底消失,不再演这种委曲求全的戏码?你到底留恋这份工作什么,它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保障不了!” 乔叶想笑,可唇角稍稍一动就扯动了挨打的脸颊,“别这么说,要不是这份工作,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她想她的表情一定非常扭曲,说出来的话却是真心诚意的,在当下又完全用于讽刺。 贺维庭咬紧牙,似乎过了很久才道:“我宁愿……从来都没认识过你。” 是啊,不认识她,就不会一朝缠绵入骨,一朝辗转反侧;不认识她,就不会明白得到又失去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不认识她,就不会爱那么久,恨那么久,病那么久,短短几年就耗光一生用于幸福的可能性。 不认识她,就不会上一刻还冷嘲热讽说尽狠话,下一秒看到有人羞辱她却比直接拿刀子捅入他的心窝还难受。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早已过了争强斗狠的年岁,记事以后从未有过用与人挥拳相向的记忆,可拳头就是不受理智支配,又一次,为乔叶破例。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凡事都有解决办法,很多不止一种途径,可眼下他能想到解除这番困境的办法,就只有彻彻底底赶她走。 有时否定一切,不需要长篇大论,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够了。以前恶人都是她来做,现在轮到他了。 乔叶还是笑了笑,“刚才闹这么一处,惊天动地的,就算我想走,也许医院的董事们也不会善罢甘休,总得有人对事情负责不是吗?” “余下的事,你不用管,我会解决。你要做的,就是拿着这些钱走,从我眼前彻底消失。” 他说的很明白,不留一点余地。乔叶站在那里,直站得全身都麻木僵硬,甚至脸上新添的淤肿都感觉不到疼了,才认命了似的,弯下腰去,认真的把那些散落一地的钞票一张一张捡起来。 钱可真是好东西啊,没人会跟钱过不去,不是吗?只不过她怎么以前都不知道,几千块钱原来这么多,好像怎么捡都捡不完似的,捏在手里厚厚的一沓,火炭一般滚烫。 “谢谢贺先生。”她说得很违心,哪有人说感谢的话时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转还不敢掉下来? 贺维庭没说话,她抬起脸轻轻吸了吸鼻子,刚要站起来,病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猛的推开了。 容昭是听说svip区有人闹事打了乔叶才赶过来的,在露台看到倒地哀嚎的王胜元被人打成熊猫眼,旁边有一枝贺维庭专有的手杖,就猜到乔叶肯定是被带到这里来。 再看看两人现在的模样和一地狼藉,什么都明白了。 他上前拉起乔叶,“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其实脑子里昏昏噩噩的,已经全凭下意识作反应。 “你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啊?”容昭无端燃起对好友的无名火,朝贺维庭吼,“眼睁睁看着她被那种人渣欺负还不够,还非得补刀再伤她一遍才过瘾吗?” 他攥紧乔叶的手腕,“跟我走,你好歹是我员工,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白受委屈,走!” 贺维庭没有阻拦,安静得仿佛根本不存在于这宽敞的病房里。他其实已经说不出话来,身体里所有力气都像被掏空了一样,只能眼看着乔叶踉踉跄跄地跟在容昭身后被他拉走。 他这才知道,原来刚才出手痛打那一顿,不是英雄救美,也算不上争强斗狠,根本只是逞强而已。 门外好像来了很多人,医务处的秘书长、律师、保卫科负责人,应该都是听说s区有人闹事才赶过来,包括吴奕和江姜,大概是容昭通知了他们,或者恰巧就在医院附近打算过来探病正巧赶上了。 自他病后,每日待处理的公务堆积如山,贺维庭也确实有很多话想跟江姜他们交待,但是这一刻又全都想不起来,视线里、意识里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乔叶其实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单是看他站在那里,就觉得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实际上很脆弱,稍稍一碰就会断裂;而从容昭进来到带她离开,他一句话都没说,连冷嘲热讽都没一句,这太不像贺维庭了。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恰好就看到他整个人晕倒在地上。 那么高的一个男人,倒下去时姿态那样痛苦,却悄无声息。乔叶刹那间呼吸都停滞,挣脱容昭的手就跑了回去。 “维庭!维庭……你醒醒,你哪里不舒服,维庭?!” 她几乎是扑到他身上,焦虑地大声叫他名字,发丝都散落下来,声音也在发颤。此时此刻,她不知自己更像一个病人家属,还是更像一个医生。 容昭也跟着赶过来,跟她一人一边蹲跪在贺维庭身边,已经做好了急救的准备。 然而乔叶的反应比他更快,心外按压之后,已经俯身下去口对口地为他做人工呼吸。 她的唇碰到他的,还是往昔那种熟悉的触感和气息,就像亲吻,你中有我,呼吸交缠,可彼此都完全兴不起任何绮念。 他没有回应,再不会用舌头轻轻缠她,一下一下地抿在唇间轻噬、啄吻,像好不容易吃到糖的孩子,舍不得立马吃光,只好慢慢回味。 他的温度冷得可怕,唇色是缺氧造成的青紫,而不再是薄薄红润的颜色。 不是因为绝情,他只是病了,太累了。 乔叶眼眶泛红,一次次把空气渡入他体内,配合胸外按压,眼看着他的呼吸缓和下来,脸色渐渐好转,都还无法停下来。 她也是这时才终于确定,她是一个医生,是他的主诊医生,身上还穿着白大褂,无论他现在多难受多煎熬,她都可以救他。 最后是容昭硬将她拉开的,贺维庭上了急救床,接驳了各种最先进的抢救仪器,最终一定还是能够化险为夷。 “够了……他没事了,你冷静一点,别哭了。”他从身后攥住乔叶的手臂,都不忍心看她的神情和眼泪,那种怜惜和心疼的感觉,像潮水一般又渐渐涌上来,无法抑制。 她在哭吗?乔叶无法想象自己的狼狈,抹了一把脸,手里果然全是湿冷的水痕。 “师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很感激容昭每次为她解围,可是心里的结却不是他能解的。 乔叶拨开人群,回到刚才换衣服的更衣室,那里没有其他人,至少还有一个角落可以让她好好痛快哭一场。 她真傻,之前还揣测贺维庭为什么会晕倒被送进医院里来,现在才知道,原因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他在眼前倒下去的那一瞬间简直是撕心裂肺的让人难受。如果他真的是因为她才承受这样的病痛,她赔上一生也不足以弥补。 ****** 贺维庭其实根本不愿意醒过来,至少梦里不是他独自一个人,有人陪着他,亲密地吻着他,被他深深拥在怀里。 面目不清的女人,但他知道那是谁。发丝扫在他的脸上,有他熟悉的香味,还有怀中的窈窕身段,真实得可怕。 自打三年前分开,他再也没有等到过她入梦,所以可以自欺欺人说已经忘了她,不再想她。没想到不过一次几可乱真的梦境,他就放纵得不愿醒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跟梦里一样,非常模糊。他撑着额头努力坐起来,就听到秘书吴奕喜出望外的声音,“boss,你终于醒了啊!” 贺维庭朝他伸手,“把我的眼镜拿来。” “哦。”吴奕赶紧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放到他手里。 架上眼镜,模糊的画面并没有一点改善。贺维庭烦躁的又将眼镜摘下来扔在一边,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医生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您还在医院,容医生怕捣乱的人会到您原来的病房骚扰,特意换了一间病房给你。” 贺维庭冷笑,“我会怕那种人么?” 12、他的孤寂 吴奕连忙摆手,“当然不怕,您以后都不会再看到他了,这点事我还是能办好的。” 贺维庭有些虚弱,撑着额头坐在那里,不怒不喜,只问:“还有什么事?” “噢,没什么。”吴奕有些为难,回头看了看,“其实今天不止我一个人来,江姜也来了。” 新换的病房是个套间,病床在里间,外面类似会客厅,沙发茶几电视和微波炉一应俱全,江姜之前就坐在沙发上耐心等他醒。 她今天穿一身米色套装,长发束在脑后,远远走过来,贺维庭根本没有看出来,直到她走到床面前了,他才看出一团模糊的浅色影子。 他问了一句:“今天怎么不穿红色?头发也扎起来了?” 一个大男人问女人这样的问题,多少让人会有点遐思。吴奕暧昧地朝江姜眨眼睛,天天一起工作,其实他挺看好这一对的,郎才女貌,噢不,江姜不仅有貌,工作才能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定能做个贤内助。 贺家这种豪门,娶个这样的女人当家,夫复何求? 江姜从不回避自己对贺维庭的感情,贺维庭要在平时问她这样的话,或许她也会暗生欢喜,毕竟谁不想自己恋慕的人也给与同样多的关注和回应。 可女人的精明细致却让她发觉到不对劲,于是整了整衣领道:“今天是为了搭配这块丝巾,下个季度做市场推广的时候打算做一批赠品送给女性消费者,印上公司logo,就是这个品牌这个款式,你觉得怎么样,好看么?” 贺维庭嗯了一声,“你的眼光我信得过,就照这个做吧!” 江姜心里咯噔一下,深深蹙眉。 她今天根本没有戴丝巾。 吴奕显然也有点惊讶,跟她对视了一眼,“贺先生,你……” 江姜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又传递给他一个责备的眼神。 离得这么近,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贺维庭的异样,作为需要谨慎缜密的个人秘书来说实在太不应该。 男人始终粗心大意,早该在她离开岗位的时候就坚持配备一位女秘书给贺维庭的。偏偏他说什么也不肯,瓜田李下,他连给人误会的空间都没有,太过自律,简直就像对所有女人树立起层层心防。 殊不知越是这样,越有一种禁欲系的美感,让人不由自主的好奇、心疼,想要靠近。 江姜没有点破贺维庭视力的问题,免得给他压力。之前他也有类似情况,早晨醒来视力模糊,要过一会儿才会逐渐恢复,这次也许只是因为再次晕倒而暂时恶化了,回头还要看看医生怎么说,不代表就真的怎么样。 她看得出贺维庭有话要讲。果然,他支开了吴奕,才对她道:“你找过乔叶?” 江姜像是预料到他会这么问,“是的,不过不是刻意去找她,只是那天在医院乘电梯碰巧遇到了,随便聊了两句。” 贺维庭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最好连这样的巧合都不要有,离她远一点。” 江姜笑了笑,“理由呢?我和她都是女人,这样防备好像没什么道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无畏地耸耸肩,“难道是怪我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想封口?我可先声明,我封口费很贵的。” 贺维庭头更疼了,因为她这样的口吻像极了乔叶。 能让贺维庭吃瘪的事情不多,乔叶绝对算是命门中的命门,偶尔用这个逗弄他一下能看到他不一样的一面。 那种无奈掺杂柔情,一生情愿为一人错,认了、忍了、爱了、恨了,精彩胜过大多数人冗长平淡的几十年人生。 这样的贺维庭感性而饱满,有血有肉,比坐在商场金字塔顶端挥斥方遒的那个贺总贺先生要可爱的多。 江姜比他还大两个月,有时觉得他更像个弟弟,拥有更多却比一般人孤独,需要的不过是陪伴,而能陪伴他的人又实在太少。 “董事长要来海城,中秋快到了。”她终于正色与他谈正事,在他面前说起董事长,他们都心照不宣的明白是指的他姑姑贺正仪。 “又是中秋了……一年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贺维庭看向窗外,城市里高楼太多光线太强,有时即使在清朗空明的好天气也看不到月亮和星星。 生活节奏太快,追求的东西太多,其实也没有那样的心思和雅兴去赏月,只有每年中秋,陪姑姑一起过节的时候能好好抬头看看月亮。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姑姑有什么安排?”他知道贺正仪信赖江姜,这两年回国省亲都是交由她来安排。 “今年你生病住院,她老人家忧心忡忡的,身体也不好,不想大操大办,也不想应酬太多人,就想在维园里过算了,只请一些亲近的朋友小聚。她还是喜欢那里,清净,住得安稳。” “我没意见,就按她的意思办。只是维园很久没人住了,得请人好好打理一下,姑姑最爱干净。” “嗯,我知道。” 贺正仪是商界有名的女强人,退休后常年旅居海外,却又是非常传统的中国女性。她是父辈这一代人中的长姐,比两个弟弟都年长许多,出生书香门第,后来又发掘出自身惊人的经商才能,早早就操持着整个家族的事业,甚至一生没有嫁人,只担着贺家长女一个身份,全心为贺氏奉献。 两个弟弟相继离世,幼弟没有成家,只有二弟留下贺维庭这一支独苗,加上年纪差距特别大,外人看来他们几乎像是祖母与孙儿,她自然是对这个侄儿特别看重和疼宠的。 好在贺维庭遗传了她的商业天分,年轻有为,将贺氏集团的担子移交给他之后,她就远赴加拿大生活。 其实之前在缓慢过渡权力的时候就已有大半时间是在海外,或是漂在线路不一的邮轮上,环游世界,享受人生。唯独每年中秋都一定要回国与贺维庭团聚,贺家屡遭横祸,人丁单薄,就算家宴都凑不满一桌,姑侄两人就更有相依为命的感觉,这样的相聚就更显得珍贵。 所以贺维庭身体有再多不适,心上压着再多烦恼,也依然珍视这中秋一聚。 容昭却不同意他出院或者离开医院参加任何活动,他翻着病历面无表情,“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是不记得上回开车去段轻鸿新别墅的那一茬儿了是吧?你欠着的人情到现在还没还呢,就不能消停点?” 贺维庭道:“久治不愈,是你们的责任,反而怪到我头上?” “又想追究乔叶的责任是吧?不用了,这回可以省了,她已经递了辞职信,等着人事部走流程而已,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就不会再出现在隆廷的医院里。” 贺维庭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你不是一直想让她走么?现在终于如愿了,你没见你的主诊医师已经换成我了么?既然你不给其他人面子,我只好暂时借调到s病区来,专为你贺大少一个人服务。” 贺维庭听得出容昭怨气很大,“我没有干涉你医院内部管理的意思。” 容昭讽刺地勾了勾唇,“是没有干涉,不过就是怀疑我看人用人的眼光罢了。不过乔叶这回走了也好,这份工作确实不适合她。她是真正有天分和热情作医生的人,理应去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弱势人群。王胜元的事情虽然完全是他不占理,但人毕竟是伤了,总得有人负责,乔叶一走,董事们那边也好交代。” “那人还打算不依不饶?她是因为这件事才走的?” 容昭抬头瞥了他一眼,“不依不饶的岂止姓王的一个?” 贺维庭的手在被单下揪紧,这不一样。说他霸道也好,无理也好,他逼走乔叶是一回事,另外的人逼走她又是另外一回事。 真的很奇怪,他从重逢那天开始似乎就在想方设法让乔叶滚出他的视线,今天终于得偿所愿了,却并没有想象中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我会处理这件事,医院董事们有什么意见,可以让他们冲着我来。” 贺维庭说了这样的话,没有谁真的敢冲着他去,但容昭还是可以选择不买他的帐的,“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松口让你出院花天酒地,告诉你,做我的病人算你倒霉,我比乔叶还严格的多,你就等着瞧吧!” 贺维庭不看他,“我姑姑这次摆的家宴会邀请你妈妈也过来参加,而且听说她也已经同意了。” “所以呢,那又怎么样?” “所以你应该也需要到场,到时她们问起我的病情怎么严重到医院大门都迈不开的地步,你该怎么交代?” 容昭想了想,不由挫牙,“贺维庭,算你狠。不过到时候晕倒了又出糗,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贺维庭昂首轻轻阖上眼。不会的,没有乔叶在的地方,他的心绪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又怎么会受激晕倒? 这次纯粹是意外罢了。 13、中秋家宴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金秋时节,海城的桂树都开了花,随处可以嗅到馥郁甜香。 维园里有个八角水池,四周都是成荫绿树,属桂花最惹人喜欢。到了秋天盛放的季节,坐在池中心的八角亭里就被桂花香气给团团围抱住,赏月小酌是最风雅的事。 贺家老爷子那辈人买下这个园子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这种古朴的私家园林会变得这么稀有。尤其是它紧挨着海城有名的四大园林之一,相较于对公众开放的热闹喧哗,简直就像一道高墙将万丈红尘阻隔在外。 乔叶不是海城人,但逗留这么多年,来了又走,都没好好欣赏过当地最富有岭南特色的园林建筑,更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到私家园林来。 她站在写着维园二字的匾额下方就好好感慨了一番――太精致太古典了,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大户人家,只要推开门扉,里面就是另外一个时空,另外一种生活。 避世隐居的美好憧憬谁没有过呢?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这么做,绝大多数的人生都会像她这样,如飘萍离散,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惨淡。 要不是念眉邀请她到这里来,也许她还不敢相信,就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便有这样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这园林的主人一定非常懂得享受生活。 堂前庭院两侧有两棵炮仗花古藤,古木新翠,不是花季也郁郁葱葱的,乔叶已经隐约看见前面的荷池和主楼。 “叶子,这边!”念眉站在屋檐下冲她招手,广袖罗裙、姿容华丽,竟已经穿好了开戏的行头,上好了妆。 乔叶快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我还以为真的穿越了,古典的园林里走出个古装的美人。” 念眉笑,“我也觉得这地方好,以前也参观过园林,但在里头开戏还是头一回。你很久没听我唱了吧?今天让你过过瘾,顺便看看我有没有进步。” “那还用说,我们念眉一向都是最美的角儿!” 乔叶不是夸张,以沈念眉的功底、唱腔和天赋,应聘国内五大昆班任何之一都能有一席之位。用母亲乔凤颜的话来说,她就是天生唱昆曲的料。偏偏她知恩念旧,撑着授业恩师的这个破落剧团就不走了,艰难地到处争取演出的机会。 像今天这样的私人聚会上请昆剧团来表演,是十分罕见的,证明主人家确实非常喜欢传统戏剧,格调很高,出手也非常阔绰。 “就你一个人,安子他们呢?” “在里面做准备呢,快进来吧,大家好久没见你,都念着你呢!” 荷池南面的临池别馆,有一整间房辟给念眉他们用,桌子上准备了不少茶水点心和水果,中秋的海城还有点热,冷气也给的很足,基本上是将请来的剧团也当做宾客对待。 不仅如此,毕竟中秋是团圆的节日,念眉作为剧团的代理团长,也被告知可以邀请一到两位亲友来参加聚会。念眉孤儿出身,没有家人,最亲近的亲友就是乔叶和乔凤颜母女,难得乔叶就在海城,自然就邀请了她。 乔叶在国外多年,已经很久没过过中秋,在海城也是孑然一身,向隆廷医院递交了辞职信之后,更是落得一身轻,正想着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念眉就来了。 剧团里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人或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几年没见了,见面都很高兴,乔叶也觉得走这一趟是值得的。 幸亏母亲乔凤颜没来,否则她大概也就不会在这里出现了。 只不过她仍有些疑惑,问念眉道:“知不知道主人家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方?” 念眉摇头,“跟我接洽签合同的是秘书之类的人物,点了要演的折子戏,付了定金,都很干脆,我就没有多问。纯粹是私人宴请,所以也没有公司签章,只说是从国外回来的老人家,喜欢昆曲,让我们好好演,要在这园子里连演三天的。” “嗯。”乔叶把心头那点隐约不安的预感强压下去,也许是她太缺乏安全感了,凡事特别顺遂的时候,就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愿只是她想太多了吧。 念眉特意让乔叶来早一些,等主人和宾客们都到了,他们差不多就得开嗓上场,没时间聊天小聚。乔叶就坐在房间里边看他们上妆扮戏,边跟念眉说话,仿佛回到小时候坐在后台打发掉的那些时光,也是这些人,甚至行头都还是那些行头,唱的唱词她全都能背。 她音色、身段都很好,母亲也考虑过让她接班登台,可偏偏她志不在此,终究还是只能让母亲失望。 园子里渐渐有人声沸腾起来,大概是主人和宾客都到了,宴会安排在主厅,位于荷池北面,与他们所在的临池别馆一水相隔。 沈念眉拍拍手,示意大伙准备好了要开始登场,举手投足已经不输乔凤颜当初的风采。 园子里有个精美的戏台,与水榭相望,乔叶以为他们会直接在那里登台亮相,没想到却不是。 念眉在水榭回廊上就开始边走边演,边演边唱,唱的是最经典的《牡丹亭》中最广为人知的“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乔叶忽然明白过来,这古老动人的爱情故事原本就发生在这样的庭院深深里,周遭一切即为实景,哪还需要一个专门的戏台?这园子就是乐器,流水为弦,山石为缶,花鸟虫草都是和音交响,且看她一步一景,步步生莲,情感和故事也就慢慢串起来。 园林实景的昆曲演出,别说她以前没有看过,连念眉他们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出演。 不管这园林的主人是谁,都该感谢他给了他们这样难忘的体验。 演出本是助兴的,融入到园景里,就成了这园子的一部分。早到的宾客受到吸引,都纷纷在水榭或假山间驻足聆听观看,也喜欢昆剧的人就开始小声跟着和。 乔叶欣慰地笑,谁说这传统艺术已没落?只要始终有人喜欢,对念眉他们整个剧团来说就是希望。 此前念眉跟她打电话的时候就特意交代说今天的聚会对着装有要求,所以她特意穿了一件鸡翼小飞袖的素色缎面短旗袍,其他来宾也都以唐装和旗袍为主,年轻男士则穿浅色衬衫深色长裤。 看来所有人对参加这个聚会都很上心,但凡事都有例外,她很快就发现了格格不入的人。 深色的休闲衬衫,牛仔长裤,手还搭在裤兜边儿上,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隔着一段距离,前面又恰好有假山挡住,乔叶看不真切,但远远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她心里还是猛的一沉。 不会这么巧吧?那人也在受邀之列?看他这样随性的衣着打扮,完全无视与整体格调的不搭,难不成……是这聚会的主人? 乔叶脑子里有些乱,想求证也不知该问谁,在场的人她都不认识,而念眉又脱不开身。 那人看起来也像是站在那里欣赏剧目,但一转眼又不见了踪影。 希望只是人有相似,是她看错了。 正想着,有人从维园大门的方向走过来,许多来宾都迎上去,看来这才是真的主人家到了。 乔叶也跟上去看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受邀来的客人,理应向主人说声谢谢和节日祝福。 然而还没走到跟前,她就一眼看到了贺维庭。 银灰色修身西服,温莎结,深色复古纹皮鞋,十分西化的装束,却并不显得突兀。 总是这样的,不知是他太耀眼,还是在她心里太过独一无二,她总是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然后才是他身边的人。 他今天精神不错,没有用手杖,步履沉稳,扶着一位雍容的太太,乔叶认出那是他的姑姑贺正仪。 当年她只见过贺正仪一面,商界铁娘子的气度和华贵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对晚辈温雅慈爱,颠覆了传说中那种严苛的形象。 时光真是善待这一家人,那么多年过去,贺正仪并不见怎么衰老。似乎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依旧美丽时尚,看不出真实的年龄。 她身边还有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对她恭敬却又有无形的亲密,看来是人生伴侣。 虽然一生没有走入婚姻殿堂,但老来有人相伴,这样也就足够了。 贺维庭挂着得体的笑,耐心应酬到场的来宾,几乎都是贺家在商界多年认识的老朋友,都跟贺正仪有不错的交情。 这个时候,他是代表贺氏集团的贺先生,永远展现自己最好最强的一面。 越是这样,乔叶越是心里难过。不知道他最近几天身体状况怎么样了,这样出来一趟会不会太过勉强;又担心他等会儿要应酬,不得不喝酒,他现在是一点酒精都碰不得的。 14、未来的打算 幸好容昭也在,他跟到场的宾客不熟,不过是点头应付一下,所以目光四下里张望的时候一下子就看到了乔叶。 乔叶也意识到被发现了,转身就走,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适宜与贺家人碰面。 原来维园的主人是贺家,早该想到的,这城里有文化积淀的煊赫家族有哪个比得上他们? 她还是抱有太多侥幸了。 所有人都在北面,乔叶没法从大门离开,况且念眉的表演还没结束,就这么走了,怕她等会儿找不到自己会担心。 她只好顺着水榭回廊往园子后头走,容昭却很快追上来拉住她,“喂,小乔!” 她不得以停下脚步,“师兄,这么巧?” “什么巧啊,你怎么会在这儿?”这是贺家的地盘,连他都以为根本不可能在这里见到她的。 乔叶苦笑,“我朋友约我过来,之前我不知道维园是属于贺家的,请你相信我。” 容昭叹口气,他相不相信有什么打紧的,关键是贺维庭见了她会有什么反应。 更别说今天贺正仪也在,万一看到乔叶又引发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乔叶问他:“维园有没有后门或者侧门?我先从那里走吧,你等会儿别说见过我就行了。” 容昭想了想,“这园子他们很久都不来住了,就算有侧门后门也都封上不用了,你穿成这样咱们总不好从门上翻过去。” “那……”乔叶有些着急,“要不这样吧,我到我朋友那里避一下,等下不在宴会主厅出现就行了。” “你朋友到底是谁啊?” “沈念眉,就是今天来演出昆曲的那个剧团。他们有间专门扮戏【指化妆做准备】的屋子。” “那行,我先陪你过去。” 乔叶感激地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他,“他……身体怎么样了?” “既然这么关心他,干嘛还辞职?怎么不亲口去问他,你明明是他的主诊医生。”容昭怒其不争,又有些无奈,“还能怎么样,不就是老样子?没有人的身体是永动机,坏了总要修补的。当年车祸没把他全身零件撞散,以后也就不会突然停摆,不过是比其他人折损更快一点,修补的次数多一点而已。” 他的形容是为了让乔叶宽心,但她自己也是医生,知道情况没有他说的这么乐观。 她笑笑,“今后我不在,麻烦你多照看他了,要督促他做个好病人。” 容昭蹙眉,“你要去哪儿,又要走?” 她摇头,“还没决定,我还有些事要做。不过无国界医生如果有派遣任务,我想我还是会参加的。” “这次的埃博拉……” “爆发的时候,我的任务刚结束不久,已经回来了。组织里有亚裔的同事殉职,我也很遗憾。” “之前你从非洲给贺维庭寄过东西?” 乔叶把发丝挽到耳后,低头笑道:“是啊,每年都给他寄份生日礼物,但我想他应该都没拆过就扔了吧?” 容昭复杂地看着她,不得不说,她真的很了解贺维庭,但他要说的不是这个。 要是她知道贺维庭最初晕倒入院是因为听到埃博拉病毒爆发的新闻,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知道她在非洲,一直都知道。她寄来的东西他的确没有拆过,全都扔在一边,最后以为她出了事想要拆开来看的时候,才发现堆杂物的仓库被保洁员清理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了。 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到了最后独自一个人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是机缘巧合,发现乔叶正好在隆廷供职上班,他不知会陷入怎样的绝望里。 其实又是何必呢,两个互相惦念的人,徒剩互相折磨。 如今她又说她要走,不知下回再回来又是三年后或者五年后。人生有多少个三年五载呢?一次次离开、重逢,短短一生也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容昭犹豫要不要把这些告诉她。他是对贺维庭承诺过不会对乔叶提起,但男人这点脆弱的自尊心值得了什么高价?他若真是朋友,为贺维庭着想,就该让乔叶知道。 可偏偏他居然有了私心。他不舍得乔叶走,想要挽留,他自己也知道已经不是所谓留住人才这样单纯。可他没有砝码,乔叶也不会听他的,她叫他师兄,顶多也就当他是兄长或上司罢了,不会有什么其他的。 他能用的只有贺维庭的念念不忘,很可笑不是吗?他想留住喜欢的女人,却只能利用另一个男人的心思。而一旦留下来,可能他们又会在一起,他只能旁观和祝福,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两个人都各有心事,穿过海棠花门的时候都没留意到江姜恰好迎着他们走过来。 “乔医生,你怎么也在这里?” 话虽这样说,她脸上却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 容昭顺势揽住乔叶肩膀,“她是我请来的,这种场合总得有个女伴才像样。怎么,不欢迎。” 江姜只抹香奈儿的大红唇膏,笑起来一如她旗袍上的牡丹,“怎么会不欢迎?贺先生刚才还问容医生去哪儿了,原来是去接乔医生了。正好,请跟我来吧,就快要开席了。” 这下弄巧成拙,乔叶不着痕迹地推了推容昭,对江姜道:“不用了,其实我今天是跟我一个朋友来的,她还在忙,我正好有点急事要走,就不入席吃饭了。请你替我谢谢贺女士的盛情款待。” 其实江姜既然知道她与贺维庭的一段过去,就该明白在贺正仪面前提都不该提起乔叶这个名字。可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那怎么行,都到了开席的时间了,我还让客人走了,董事长要责怪我的。何况今天邀请到场的来宾都有一份完整的list,谁来了谁没来,都一目了然,到时董事长问起来,我也不好交代。” 话说的很清楚了,既来之则安之,避是避不开的,老太太要知道总归有办法知道。 乔叶明白了,江姜是故意的,她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将重新出现在贺维庭身边的自己带到贺正仪面前去。 江姜不是没有立场让她离开么?没关系,贺正仪有。 甚至连她出现在维园,都应是江姜一手导演的。贺正仪喜欢昆曲,就去联系民间的昆剧团,可大小昆班分布各地也不止一个两个,怎么就那么巧找上念眉他们? 念眉说与她接洽合同的人像是秘书之类的人物,连主人家的身份也不肯透露,点戏付款干脆的不得了,原来是一早就策划好的。 念眉在海城不认识其他人,让她邀请亲友过来一起团聚过节,她必然会请乔叶,这也是预料之内的。 “你真是用心良苦。”乔叶是由衷的。 江姜知道她是聪明人,笑了笑,“请吧!别让长辈等。” 宴席摆在维园的水榭谢池春,四面通透,厅廊环绕。由于宾客本就不多,总共就四席,正席摆在廊下,是长桌席,桌面上已经摆好杯盘碗盏,雪白餐巾以鎏金扣束起,只等来宾入座。 贺正仪坐在主位,贺维庭坐她右手边的位置,见他旁边还空着,便问道:“容昭那孩子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贺维庭道:“他坐不住,大概又去喂鱼了,上回差点把那一池子锦鲤给折腾死,您不记得了?” 贺正仪笑,“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们才十几岁……”她似乎有些感慨,握了握身旁老先生的手,“我跟老孟刚才还说,一转眼你们好像都变了样,只有维园还是老样子,但一年来一趟都是奢望,也不知还能来几次。” 孟永年宽慰她,“孩子们长大了是高兴的事,你身体好好的,好日子还长的很。只要你愿意,我年年都可以陪你来小住。加拿大太冷,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冬。” “是啊,长大了好,说不定容昭是见到漂亮的女孩子去搭讪了。他妈妈这次不能来,还专门叮嘱我督促着他赶紧找一个安定下来。你们都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贺维庭垂眸不接腔,寻偶的压力逐年递增,商界铁娘子在后辈的婚事面前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 “江姜呢?我让她去找找还没入席的宾客,怎么还没回来?这丫头很得力,漂亮又有头脑,应该帮到你不少吧?” “嗯。能力很强,公事交给她,我很放心。”他实话实说,但刻意强调了公事二字。 “那你们……” “姑姑,我现在还不想谈儿女情长,等我把身体养好再说,无谓连累不相干的人。” 贺正仪听了有些生气,“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连累?当初你想结婚的时候,身体不是更糟?难道,你还想着那个医生?” 贺维庭沉默。谁都会说当初,世间最沉重的词便是当初。 15、吃蟹还是吃醋 他不承认自己还想或不想乔叶,这是一道无解的题,钻研得太深很容易把自己逼入死胡同里去。 他只是再没有能力爱上另外一个人,试问不爱怎么可能厮守一生? 他站起来,“我去找找容昭,看他来了没有。” 他身后的吴奕赶紧跟着站起来,“boss你坐着,我去吧!” 这种事情哪用得着老板亲自去跑? 贺维庭手抵在唇边轻声咳嗽,胸口闷闷的疼。这种预兆不太好,每次都是跟乔叶针锋相对的时候才会出现。 果然,还没迈出水榭半步,就看到容昭进来了,身后跟着的正是乔叶。 他一时都忘了自己站起来是要做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 乔叶不愿迎视他的目光,只扭头看向荷池那边的戏台。念眉他们一唱三叹,折子戏唱到哪一出她都听不出来,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那摇曳的唱腔,飘飘忽忽的。 容昭倒是大方,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索性大方地牵起乔叶的手,拉着她走到贺维庭身边的位置,轻轻一推,“咱们就坐这儿。” 贺维庭的视线落在两人双手相扣的地方,刺眼得让他觉得眼眶又胀又痛,简直像要喷出火来。 他僵在那里,并没有失态,可身边最亲近的人还是立马就察觉到异样。 贺正仪抬眸看到乔叶,也愕了一下,“你是……” 乔叶挤出一个得体的笑,“贺女士,你好。” 她只见过贺正仪一次,是以贺维庭未婚妻的身份去见家长。他让她跟着叫姑姑,她便叫姑姑,含羞带怯。 现在多尴尬,她都不知该怎么称呼贺正仪才好。 贺正义到底是历经世事的人物,消失三年多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再看侄儿这样的反应,心里也大概有数。只是不方便发作出来,面子上的和平还是要维系的。 容昭还是有些怵她,怕她不留情面要赶人,在一旁道:“乔叶是我同事,今天是我带她来的。” 贺正仪看了一眼江姜,她低声回道:“台上那位昆曲演员也是乔医生的朋友,也邀请了她过来。” 贺正仪没再多问,朝乔叶略微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她就坐在贺维庭和容昭的中间,距离太近,几乎能嗅到贺维庭身上那种淡淡的松柏香气。他存在感太强,即使没有之前那样的咄咄逼人,仅仅是姿态优雅地坐在身边,就足以让乔叶坐立难安。 “难得大家都聚齐了,来吧,都举杯碰一下,别辜负了这花好月圆夜。”贺正仪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但愿来年万事都顺顺当当的,该放下的放下,能重新开始的就重新开始,都活的潇洒一点。” 她这话若有所指,贺维庭跟乔叶端着酒杯的手都微微一颤。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清冽的脆响,想两颗心碰撞的声音。贺维庭仰头就喝光了杯中酒,乔叶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1977年份的雪利白兰地,虽然口感醇美甘冽,却有超过40度的酒精含量,无论如何是不适合他这样豪饮的。 她想劝,可桌上还有这么多人,她连跟他开口说话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她知道他也不愿意听。 索性还有贺正仪坐镇,她比谁都更关心贺维庭的身体,挪开他的酒杯道:“好酒是喝不完的,我那酒窖里还多得是,你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她身旁的老孟已经举手示意侍者,“帮他倒点果醋。” 同样的色泽和果香,却一点刺激元素都没有。 乔叶悬着的心放下来,才发现面前的盘子里已经多了几只剥好的虾。 “别傻看着,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容昭把她的拘谨和焦虑都看在眼里。这桌席是为家宴准备的,又宽又长,菜式很多,要吃得好就得甩得开矜持去夹菜。她面前最近的是一盘京糕蜜山药,要是他不管她,今晚估计她最多也吃一两口山药,最后还是饥肠辘辘地回去。 他见过很多女孩子吃酒席的时候顾着形象,又嫌剥虾脏手,宁可不吃,连他有时都是这样。跟不合意的人同桌吃饭,他最多应付两筷子,哪有心情吃这么复杂的东西。 可是为她,他却是甘愿的。他也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个女人做到这一步,而且自然而然的,没有一点勉强。 乔叶有点为难,“师兄……” “别剥了,她吃虾会过敏,全身都长红点,脸也会肿。” 贺维庭忽然淡淡开口,却语出惊人,连贺正仪都停下筷子看着他。 容昭一怔,问乔叶:“真的吗?” 乔叶脸色红了又白,这种事没法作假,她无奈地点头。 他有些尴尬,手里的虾剥了一半,继续不是,扔了也不是。 坐他对面的江姜笑了笑,把盘子伸到他面前道:“那不如给我吧,我也不太擅长剥这个。” 要不是她,他们也不会陷入这么难堪的境地。容昭横了她一眼,把手里的虾放进自己嘴里吃了。 贺维庭冷冷地笑了笑,“要吃什么不会自己动手么?还是说到国外这么些年吃惯了西餐的分食制,跟这么多人坐一个大桌吃饭反倒是强人所难了?” 乔叶没说什么,容昭倒急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有对客人这么说话的吗?” 贺维庭握着银筷头,“要是我的客人当然不会,可惜不是。” 这几乎是赤果果的逐客令,乔叶也明白他有多不愿意在这里看到她,尤其还是在贺正仪面前。 她屏气凝神,刚想站起来作别,就听贺正仪道:“你的朋友……今天唱《牡丹亭》的这位,叫什么?” 乔叶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有丝疑虑,但还是回答:“她叫沈念眉。” 贺正仪嗯了一声,对江姜道:“去把她也请过来一起吃饭吧,唱了一下午也辛苦了。” 乔叶有些意外,不知她的用意是什么,反而有些担心。亏欠贺维庭是她一个人的事,不待见她没关系,千万不能连累了念眉。 沈念眉踩着荷池里袖珍的九曲桥走过来,见乔叶坐在正席上有些惊讶。她知道她跟贺维庭的纠葛,但实际上并没有见过本人,所以不知道眼前的就是贺家人。 “沈小姐,这位是维园的主人贺正仪贺女士,今天的折子戏都是她亲点的。那边是贺维庭先生,旁边这位……” 等江姜向她一一介绍,她才恍然大悟,震惊又担忧地望向乔叶。 看看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好事,竟然把乔叶又带到这家人跟前来! 惊归惊,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贺正仪也像是很欣赏念眉,对侍者道:“给她加个凳子,就放在乔医生旁边,让她们坐一块儿吃。大过节,都别拘谨了。” 她指的是乔叶和贺维庭中间的位子,这安排着实诡异,像是故意要往贺维庭身边插个人似的。 念眉的妆和行头都没卸,脂粉和油彩的味道很重,还没落座贺维庭就深深蹙了蹙眉。 念眉没太在意他,捏了捏乔叶的手低声道:“你没事吧?” 乔叶摇头,姐妹俩坐在一起,由于心里都是明白的,反而更加没心情吃饭了,如坐针毡。 侍者端了纯银的蟹八件上来,每人一份儿,用来对付刚蒸好的螃蟹,也是每人一对,雌雄各一。 贺正仪已经捧了一只雌蟹在手里,孟永年体贴地为她解开绑蟹脚的绳子,用圆头剪剪下前头两只大螯。 “都别愣着,这东西冷了就腥,赶紧趁热吃。维庭,你要绅士一些,帮帮身旁的女士,你看她双手多漂亮,舞台上营生的人这些都是本钱,小心别弄伤了。” 没想到贺正仪是这样的心思,别说乔叶、念眉和贺维庭,连江姜都有些惊讶。 贺维庭脸色有些发青,“姑姑……” 贺正仪头也不抬地用腰圆锤轻轻敲打蟹壳,“你不是很会吃蟹的吗?我记得以前你调皮,吃完了蟹只剩空壳,还能像模像样地拼回去,再扣上蟹盖混在盘子里来糊弄我,长大了还用这法子逗过女孩子开心,现在怎么就不能当一回绅士?” 她说的女孩就是乔叶。那年带她见姑姑也是秋风起蟹脚痒的时候,他在餐桌上为她剥蟹,教她使用繁复的蟹八件,把空壳重新拼起来,痴痴看着她笑…… 贺维庭抿紧唇,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一点白兰地的缘故,竟然有些头疼胸闷。 圆头剪剪断的仿佛不是蟹脚,而是他与乔叶那点浅薄的缘分。 他灵敏却又机械地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其实没有一点食欲,只是要找一件集中精力去做的事,让他不去留意那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人。 他的手指很漂亮,圆润细长,不似一般男人那样骨节分明,握着银质的器皿,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哎,发什么呆呢?海里的虾不能吃,湖里的蟹总能吃了吧?”容昭碰了碰乔叶的手肘,把她的神思从贺维庭身上拉回来,“这些蟹黄都给你,我吃不惯这个,听说你们女孩子吃了最好,以形补形。” 有时候医生的笑话真让人难为情,乔叶红了红脸,看在贺维庭眼里又是嗔怪的娇羞模样。 16、痛心疾首 他想赶她走,怕时隔多年重新见了姑姑,她会不自在,当着那么多人消化难堪会委屈难过,可她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样子。 刚才那些愤怒和不甘都化作灰心。是的,他真的有点灰心,也许姑姑是对的,其他人都是对的,他和她那点过去根本不算什么,至少在她眼里不算什么。 他终于把蟹盖完整地揭下来,把拆好的蟹黄和蟹肉都放进去,舀上一点点姜丝和香醋递到沈念眉手里,什么话也没说。 念眉捧着蟹盖有些不知所措,乔叶却明白,这以前都是独属于她的宠溺,如今已经不再是她能享有的了。 无数人,一遍一遍地提醒她,警告她,他已不是她再能奢望的。 今世的果,都是前世的因。 眼前明明是今年最好的一拨蟹,这会儿吃在口中,却又腥又苦。 蟹吃的差不多,又端了几道热菜上来,都是以鲜花入馔,秋季正当时令的菊花、桂花、海棠热闹又好看地混在食材里,一看就是雅致又爽口的菜肴。 月亮也刚挂上枝头,浅浅印在荷池里,明天才到十五,圆还不够饱满,带着那么一点点缺憾。 酒酣耳热,正该是整个宴席最高兴的时候,可正席上所有人都各怀心事,净完手就没什么胃口了。 贺正仪让江姜去取酒,吃蟹配黄酒是最地道,但今天为照顾大多数人的口味还是遵从白酒配白肉的原则搭了白兰地。到底有些不尽兴,尤其老孟祖籍绍兴,肯定还是家乡酒最对胃口,所以贺正仪之前就让江姜准备了上好的陈年花雕。 “咦,这么好兴致?我还以为菜过三巡酒过五味也该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有好酒没开封呢!” 江姜刚拿着酒回到桌边,就听身后有陌生男人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转头去看,水榭说大不大,突兀到访的来客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足以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说话的年轻男人年纪跟贺维庭相仿,大概就三十岁上下,身量也相似,只是不像贺维庭那么精瘦,也没有钟鸣鼎食之家的富家公子那样鲜焕。身旁还有个中等个头的男人,像是他的搭档,但这么一看也看不出他们是做什么的。 贺维庭站起来,镇定地微微眯眼,对那年轻的高个儿男人道:“叶朝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朝晖笑笑,又瞥了一眼旁边的乔叶,“没想到贺少还记得我,当初不过一面之缘,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乔叶也愣住,手在桌下紧紧攥住念眉的手,掌心全是汗。原来刚才不是她看错,那个一身休闲打扮,看起来落拓不羁的男人真的是叶朝晖。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身旁那位中规中矩的衣着,公事公办的扑克脸,大概是他的同事搭档,让乔叶心底一凉。 贺正仪一听来人姓叶,也立马站了起来。江姜赶紧上前搀扶,回头问道:“叶检,今天是贺家的家宴,有什么事不如等上班时间到我们总部办公室再说!” 叶朝晖依旧挂着笑,“既然你也知道我来是为了公务,就该明白我们的工作性质跟你们不太一样,等不得,也拖不起,只能现在就把人带回去协助调查。” 贺正仪听到江姜称呼他叶检的时候脸色就微微一沉,她只隐约听说叶家长子是检察官,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位。 这样的人因公务上门,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叶朝晖终于敛起了笑意,向贺维庭出示证件道:“贺维庭先生,检方现在怀疑贺氏集团在商业活动中存在贿赂行为,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这样的要求简直就像一闷棍,将所有人都打蒙了。 不止是坐在正席的人,连旁边其他宾客都深感意外,一时间议论纷纷。 贺维庭反倒显得十分镇定,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不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发生在维园家宴这样的场合。 关键时刻贺正仪彰显商界铁娘子的魄力,沉声道:“你们都跟我进来,有什么话咱们到里面去说!” 这话是对所有正席上的人说的,其余旁的人都不相干,门一关就挡在外面,由秘书吴奕去善后。 水榭旁边就是清风池馆,馆枕池风,平时小憩用不知多惬意,现在却气氛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 贺正仪终于绷不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维庭,怎么无缘无故会有这样的指控?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完全没有跟我提过?” 江姜安抚道:“董事长……说来话长。” 贺维庭垂手立在一边,看了江姜一眼,云淡风轻道:“只是小事,我会处理。” “这还是小事?检察官都上门来了,还是小事?” 她有些痛心疾首,叶朝晖淡漠地在一旁观望。 乔叶挡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他不会做商业贿赂这种事!” “他是不需要亲自动手,但下属的行为也代表整个集团公司,他是集团负责人,脱不了干系。” “你们有什么证据?” “证据当然有,但你不是律师,我没有必要向你交代。”叶朝晖十分笃定,“不过贺氏的财务总监也已经被我们控制了,证据一定少不了的,你以为我是平白无故抓人?” 乔叶心焦,回过头看看身后,恰好对上贺维庭的目光,有些尖锐,又有些复杂难辨。她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也许是恨她、怨她,前不久才说不愿与叶家的人再有任何瓜葛,转眼叶家的老大就找上门来寻衅,难保不是与她有关。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咬了咬唇,对叶朝晖道:“……如果你对我和我妈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们来,不要滥用权力去针对贺家!” 叶朝晖真正冷下脸来不笑的时候,刀刻斧凿的精致轮廓倒和乔叶很有几分相似。他昂起下巴,“我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如果你有疑问,可以向上级部门去申诉。但我不欢迎你这样的当面质疑,这会让我觉得是一种侮辱。” 转而他又扬起唇角,“其实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啊乔叶,好久不见了。当初你泄露贺氏商业机密的案子因为你突然离开海城,而贺氏也不肯配合取证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们头儿挺窝火的。当然,当初那案子我是被要求回避的,毕竟咱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你现在要是愿意跟我一起回去,新案旧案说不定能合并到一起调查,我就又不能插手了,这样你也不用怀疑我是以权谋私,伺机报复贺家了。你说呢?” 乔叶难以置信地摇头,“……你说什么?” 她根本不知道当年还有立案销案这一出。 “够了!”贺维庭喝止他,“当年的案子过去了就没有再提的必要,现在你要找的是我,不要再牵扯其他人进来!” 叶朝晖偏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案子能查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我们也是从那年贺氏并购叶家资产失败的时候开始留意你们的。不得不说,这么多年贺氏确实非常谨慎,但百密一疏,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说不定把当年泄密的事联系起来调查,能发现得更多。” 别说容昭、江姜和沈念眉他们这些不太了解当初内情细节的人,连贺正仪听到这些话都震惊不已地看着贺维庭。 他却只是冷笑,“你以为当初贺氏放弃收购是因为机密泄露?我说过很多次了,乔叶是我的私人医生,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从来没有解雇过她。消息是我借她的手故意传给叶家的,我本来就不打算继续那个收购案。” “这么说不关乔叶的事,所有一切不论好歹都是你的授意?” 贺维庭平静地答:“是。” 叶朝晖似乎就等这句话,“那好,我们就一码归一码,过去的事先不提,放着乔叶的事儿不说,请你先跟我们回去。” 贺维庭举步要走,贺正仪和乔叶同时拦在他身前。贺正仪难得这样又气又急,“你不能就这么去,等律师来了再说。贺氏不可能行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交个底!” “姑姑……” “是因为她吗?又是因为这个乔叶是不是?”她手指向一旁的乔叶,眼眶都红了,“三年前她还骗的你不够,现在回来又联合叶家的人要把你往绝路上引?” 怎么会这么巧呢?三年前并购叶氏失败是乔叶捣鬼,这回出事她又恰好回来,负责调查指控的检察官还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说不是精心设计的圈套都没有人信。 “不关她的事。”贺维庭斩钉截铁,“这次的事是公司内部出了问题,跟她无关。她的身份只是我的医生……” 他话没说完,贺正仪已经扬手打过来,一巴掌正落在他脸上。 17、等他一夜 她厉声道:“为了一个女人,连公司的声誉和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这一巴掌打的不轻,贺维庭收声偏过脸去,轻轻闭了闭眼,没有辩解。 所有人都是一惊,尤其是乔叶,上前挡在她与贺维庭中间,微微展开双臂,完全是护卫的姿态,声音都是嘶哑的,“您要打就打我,他没做错什么!” 孟永年和江姜早上来扶住贺正仪,她比谁都更不好受,捂着胸口道:“贺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 贺维庭伸手在乔叶肩上推了一把,将她拨朝一边,“你们都走,不要杵在这儿。江姜,你通知马律师过来跟我会和,让吴奕去通知法务、财务和公关的同事,该怎么应付你们心里应该有数。” 他这是要走,叶朝晖在一旁守着,不跟去也不可能。 乔叶拽住他,仰起头几乎带了丝祈求,“让我跟你一块儿去,你这样不行……让我去,起码有个照应。” 贺维庭眼里没有温度,“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医生能照应得了什么?我现在需要最优秀的律师,需要一个团队来帮我,你不成为我的包袱就已经是帮我了。” 他朝门口走,叶朝晖和同事已经到了门外,他才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补充道:“听容昭说你已经辞职了,要去哪儿就抓紧,别耽搁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尤其是这里,维园不欢迎你。” 他的背影很快融入夜色,像一点松烟在墨池里漾开,再也找不见了似的。 江姜联络了律师,对方像是随时待命一样,到的很快,并不急于赶去跟贺维庭汇合,而是先到维园,向贺正仪解释这次突发状况的起因。 由于涉及贺氏集团内部的机密,他们去了旁边的书斋,外人不方便听,都还是留在清风池馆里等消息。只听律师出来的时候安慰贺正仪说,最多24小时,贺维庭一定可以平安出来,不会在里面待的太久。 乔叶站起来,容昭陪着她一起追上去,来不及多问一句,对方已经走了。 贺维庭还在那头等,现在最要紧就是尽快保他出来。他还是个病人,那种封闭的高压环境,他的身体撑不了太长时间。 “你别着急了,不是说24小时么?这个马律师的本事我还是知道一点儿的,他说能办到就一定能办到,你就放宽心去休息一会儿吧!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容昭端了杯水给乔叶,热水给她换了好几回,硬是没见她喝一口,就这么干坐着熬。虽然贺维庭走的时候撂了狠话说维园不欢迎她,让她走,贺正仪这会儿也不待见她,想要赶她,但容昭豁出面子非要陪她一起等,谁也不好说什么。 贺正仪不舒服先去休息了,她回国这段日子都会住在维园里,贺维庭又是从这里被带走的,回来要保平安必定也是先到维园来,所以要等消息就都在这里等,过了24小时也许真就能见着人了。 乔叶不走,沈念眉也留下来陪她,“是啊,叶子你休息一会儿吧!叶朝晖也说了只是协助调查,要定案什么的没那么快的,你别太焦虑了,他不会有事的。” 念眉卸了妆和行头,素面朝天坐在她身边,跟她一块儿数着钟面上的分针时针,恨不能将时间拨快一点儿,转眼就到第二天早晨。 她不是生在富贵锦绣堆里的娇娇女,明白最苦最难的时候伤心起来,什么安慰都显苍白,唯有陪伴是最奏效的。 人忧心起来是真的什么都吃不下喝不下,也不觉得困,乔叶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平时做手术看急诊四个小时八个小时都是一晃眼就过了,下班洗手消毒的时候都只感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一下子又是一天。而现在不过24小时,却拉长难挨得像24年一样,漫漫长夜,怎么都等不到天亮。 “是我连累了他。”她讷讷开口,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不能怪人多想,叶朝晖不待见她妈,连带着她一起不待见,最好她离开海城永远别回来,也别妄想着能踏进叶家的门。 容昭蹙眉,“你别把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行不行啊?商场如战场,就算贺家没犯什么错也有人给他们制造错处然后上纲上线,贺维庭应付得来的,你别担心了。” 乔叶摇摇头,“师兄,有的事你不知道……” “这有什么难的,不知道你就说到我知道为止。你过去的事我了解的确实不多,谁让我认识你认识得晚呢?” 他是真的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但这种时候乔叶一心挂着贺维庭,根本没往心上去。 她问念眉,“认得出吗?那就是叶朝晖。” 念眉轻轻摇了下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本人,之前都只在照片上见过。” 乔凤颜那里有好多叶家人的照片,她都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有些还是一家人的合照,里边就有叶朝晖。只是那照片里的影像都还是十来岁的青涩少年,跟现在成熟男人的形象对不起来。 “他还是老样子,学法律,做他的检察官,不碰家里生意上的事。”乔叶缓缓说着,“要是当初他跟他爸爸学经商,接手家族生意,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是个聪明人,能力也很强,但人各有志,就像她不愿跟她妈妈学昆曲一样,他也不愿意学经商管理那一套,家业是现成的也不愿接手,只想做法律人,或许也是天赋决定的。 明明是一条血脉上的亲兄妹,她却称呼叶朝晖的父亲叶炳为“他爸爸”。念眉有些不忍,“别这么说,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况且现在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针对你,我看他不像是那么胡来的人。” 担着公职的人都还是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尤其他要是还真的热爱这份工作,以权谋私这种事应该不至于乱来。 身边有位乔凤颜这样一辈子对叶太太那个位子虎视眈眈的老师,念眉想不知道叶家的事儿都不行。叶朝晖她没打过交道,只听说过这位叶家长子从小就很优秀,也许乔叶的假设没错,叶炳老了,当初要是这个儿子接管叶家的公司,也不至于弄得要被贺氏收购的下场。 后面乔叶和贺维庭的相遇纠缠,乃至今天的一波三折也许都不会发生了。 可惜现在什么假设都是妄言,谁又说得清遇见了是好还是不好?毕竟是爱过了,彼此珍重过了,甚至山一程水一程走过这么多年了,还在牵肠挂肚地放不下。 时间缓慢地过,没能消磨掉乔叶的意志。她坐在黑夜里等,心里有些东西反而澄明起来,眼里的光都越发透着坚定,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直到一整晚过去,贺维庭那边没有消息回来,24小时也才过了一半。乔叶一晚上没睡,眼睛下面泛着青影,眼神有些钝钝的,容昭叫她去睡一下,可是不离开维园好像又没有地方给她休息。 念眉说:“到我们扮戏的那屋里去吧,反正现在没人。你找个桌角靠一会儿也好。” 合同上说好的,他们的演出是在维园里连演三天,现在看来是没人有那心情看戏说戏了,但也不至于立马就赶他们出去。她让安子他们先回落脚的旅馆休息,万一有需要了再过来,屋子里行头都没有搬完,有些来不及收拾的就那么摊开来放着。 乔叶胡乱找了个位置坐下,把脸埋进臂弯里,也真的是很困了,可就是睡不着。 周围是熟悉的气息,那些戏服行头上的尘埃,脂粉混合了油墨的味道,她从小就浸在里面,隔了这么多年,她无家可归,还是在等待贺维庭的这个当口才有幸能再遇见。 这里是他的家园,却不是她的,能借他的光蹭一点温暖的回忆就已经满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平安。 她迷迷瞪瞪睡过去,念眉在另一头陪她一起趴着,容昭去了别处。 心里惦记着事情,肯定是睡不踏实的,一点风吹草动乔叶就醒了,好像听到门外有车子引擎的声响,绷直起身子,使劲一揉眼睛就跑了出去。 刚睡醒四肢都没力气,跑得跌跌撞撞的,身上的旗袍也早就皱得不成样子,她也全顾不上了。门口停着贺维庭那辆黑色的慕尚,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见他人下来,乔叶急得心都提到嗓子眼。 贺正仪和孟永年他们都在,还有维园里帮忙做事的一些帮佣和公司里的人,乔叶不好挤上前,只能远远地看着。 司机下来绕到后排要开车门,车窗却降下来了,露出贺维庭一张苍白俊雅的脸,“你们都在这围着干什么,进去吧,我没事。” 18、忧虑 声音浅浅淡淡的,仿佛昨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贺正仪也是等了他一整晚的,又因为他临走前还打了那一巴掌,心疼的不得了,眼眶都泛红,“他们没有为难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贺维庭摇头,他现在是听见医院两个字就头疼,“我真的没事,就是去协助调查而已。姑姑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坐一会儿就来。” 孟永年说:“折腾了一晚上你也很累了,干嘛不抓紧去睡一会儿?你的房间都是现成的,给你收拾好了。” 一旁的司机抬头道:“贺先生要等吴秘书和江小姐过来交代些事情,他们就在后面的车上,马上就到了。” 贺正仪料想他大概还在为昨晚的争执生气,从小就不舍得碰一根指头的孩子众目睽睽下挨了一巴掌,面子里子都没了,怄气也是正常的。 她的苦心说不出来,心脏不好胸口又闷闷地疼,只好先回房间去。路过门口花藤的时候看到了乔叶,凌厉地瞪视了她一眼,最终暗自叹口气什么都没说。 人都散了,司机才打开后排的门,空气对流起来,贺维庭呼吸没那么急促了,才小心翼翼道:“贺先生,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还是去医院吧,您连路都走不了了,瞒得过谁呢?” 贺维庭领口的温莎结早不知去了哪里,衬衫的纽扣也开到了第二颗,上好的白色绵绸布料像是氤氲了一层湿气,贴在他身上,显出他深凹的锁骨。 他松松握起拳头,抵在唇边咳嗽,这次咳的很厉害,整个人都像在倏倏震动,咳完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 是啊,他真的是连路都走不动了,律师周旋完之后派车来接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要靠人搀扶着才能坐上车。前几年总觉得这身体是个拖累,可这回要不是见他这么虚弱,也许叶朝晖那边还没那么容易放人。 他仰头靠在小牛皮椅背上,路上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一点力气,刚才在众人面前极力克制着不露出异样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公司内部有人生了异心,他要小心提防着,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人觉得他随时会倒下去。 不经意间瞥见雕花大门旁边的身影,如今他身边谁是神谁是鬼都分不清楚,不知哪些人是可以信任的,但眼前这一个却可以肯定是信不过的。 他没想到她还在这里,以为昨天宴席匆匆忙忙散了她也就回去了,没想到还等在这里。她等在这里做什么?等着看他有多狼狈,然后施舍一点怜悯给他? 他最不屑人家的同情怜悯,尤其是乔叶的,惺惺作态。 她似乎有走过来的意思,贺维庭咬了咬牙,长腿从车上迈下来,说什么也不愿在她面前示弱。 司机赶紧过来扶他,他摇晃了一下,眼前一大片黑色的晕眩就铺天盖地而来,看到乔叶好像朝他跑过来,已经近在眼前,他再想避也避不开了,然后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维庭在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醒过来,车祸让他背上也留下沉疴,但凡睡得床垫太软都会背痛得直不起腰来,最舒服的只有这种硬木大床。小时候还睡不惯到现在反而成了宝贝,于是他也知道自己还没离开维园。 房间里有人在,白乎乎的一团,似乎是拧了毛巾朝他走过来。 “江姜?”不知睡过去多久,醒来眼前又模糊一片,似曾相识的场景,他下意识地就猜是她。 那人没答话,再走近些,他嗅到独属于乔叶的香味,已经发现认错人,脸色沉了下去。 “你醒了就好,擦把脸吧!” 听到他一醒来就叫别的女人,乔叶心口微微一紧,更多的却是忧虑。 他的视力是不是又恶化了?竟然模糊到这样的地步,完全看不清人。 她捧着毛巾站在那里,他却不伸手来接,只冷声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放心,所以想等你回来。”怕他觉得她多事,或者别有所图,又补充了一句,“容昭也留下来等,大家都很担心。” 他轻轻一哂,“原来你们已经到了这样共患难的地步,怎么,维园会吃人么?还是怕贺家的事连累他?” 他总是这样曲解她的意思,她也渐渐习惯了,不等他来接毛巾,自己在他床畔坐下,热毛巾碰到他脸颊,“出汗了,擦一擦吧!” 贺维庭像触电似的一缩,抿紧了唇把脸别朝一旁,“谁让你动手动脚的,离我远点!” 乔叶笑笑,医院里她作主诊的那段时间,摸这里按那里,解开衣服听心肺音,连口对口的人工呼吸都做完了,现在才来禁止她“动手动脚”,不嫌太迟了吗? 她退而求其次,抓住他的手,用毛巾来来回回给他擦。他想抽回手去,她也有些巧劲,使了两回劲没能挣脱,他只好由得她去。 他已经恢复了些力气,只是不想像上回那样,两人无端较劲争执,他一抬手又弄伤她。 他最爱干净,平时一点汗息都没有,昨天那样一宿煎熬,衣服都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全是冷汗,他连换件衣服的精力都没有就倒下去了。 她就是抓得住他的弱点,知道他难受。 贺维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团影子在眼前晃,她的气息包围着他,很熟悉,却又像是隔着云端,远得触碰不到。 其实她一直就是这样的,近在咫尺,却只是虚幻的影。 她为他擦完手,还不算完,又重新拧了毛巾来要给他擦脸。这回他也大方了,索性整件衬衫脱下来,纽扣一粒粒解开,哗啦扔向一边,袒露出精瘦的身躯任她擦洗。 她都不害羞,他又怕什么?他现在视物都不清晰,伤痕累累的身躯看不见,她或羞赧或难堪的脸色也看不见,既然她要表现得不辞辛劳,不如挺直了身板享受就是了。 乔叶见他这样,也只是手上的动作稍稍一顿,没说什么,毛巾抚娑着他的五官轮廓,然后渐渐往下,颈部、胸口、小腹…… 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会更敏锐更强烈,以前没有体会,现在才发觉是真的。毛巾很软,或是她的手很软,带着热水的温度,从他身上的肌理滑过去,力道适中,他本能地紧绷起来然后逐渐放松。像吞下了一个火种,从喉咙处开始燃烧蔓延,一点点往下,身体竟然可耻地燥热起来,有莫名的焦渴像要破闸的兽一般在体内乱撞。 他咬紧牙伪装平静,看着她上下忙活,热水盆搬到床边来,一趟一趟地拧毛巾,为他擦身,转过去怕他着凉,薄被往上掖了又掖。 她是拿手术刀的医生,可是一般护工的活儿,她似乎也能胜任。 “你图什么呢?”原本只是低头盯着她的发顶,黑色的茸茸的一团,意识到的时候,心里想的话已经问出口了。 这回他没有疾言厉色,眼睛微微眯着,仿佛这样能够看得清楚一点,带着好奇和一点凄怆,“叶朝晖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这么多年了也不让你进叶家大门,看来分财产是没你的份了。那你当初费九牛二虎之力从我这里偷取商业机密挽救濒临破产的叶家,甚至不惜把自己都搭上,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这回乔叶连动作都没有停顿,声音也没有波澜,“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19、突如其来的吻 贺维庭夷然地笑,“是为了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他不等她回答,伸了伸手,“我的外套呢,给我拿过来。” 乔叶以为他又要取一沓钞票出来扔她脸上,现在他能羞辱她的方式最直接有效的就是钱了。 可惜她猜的有点偏差,贺维庭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的是一张已经签好的支票。 “这里是你要的三百万,你拿走。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买断你陪我的那两年,还有这段日子你花费的心思,应该足够了。” 她接过支票,薄薄的一张纸,却沉得压手。贺维庭三个字铁画银钩,是别人轻易模仿不来的遒劲潇洒。 他套上一旁干净的睡袍,身体里刚才乱窜的火苗终于被压制下去。看不清她的表情,索性彻底忽视她的存在,最好拿着这支票趁早走得远远的,他才好静下心来做自己该做的事。 她说他知道,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来就不懂她的想法。要说是为钱,当年她已经完完整整俘获他的心,嫁作贺太太,将来整个贺氏都是她的,不比从叶家分一杯羹来得直接吗? 要说是为让叶家承认她这私生女的身份,都已经那么大人了,父亲没有尽过养育的责任,兄长摆出水火不容的架势,这份执着又从哪里来呢? 可她就是毫不留情地出卖他,眼睛都不眨地从他电脑里偷走资料,帮助叶家摆脱困境,摧毁他的并购计划。 金钱的损失都是其次,被最心爱的人背叛才是剜心的疼痛。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止一次地想为她找个理由,可往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此路不通,索性不要想了,上千个日日夜夜的黯然神伤他已经受够了。 见她还杵在床边,他微微昂起头来,“还不走?怎么,嫌钱少?” 他可是按着她开的价给的,这个时候来坐地起价,只会让他觉得更恶心。 乔叶摇头,“不,正好,谢谢你。” 她把支票折起来,旗袍没有口袋,只能攥在手心里。她把已经凉掉的热水端去倒掉,捧回一碗粥,“你一天一夜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喝点粥暖暖胃吧!” 贺维庭真是说不出的烦躁,“乔叶,你到底在干什么?钱也给你了,话也说清楚了,你还留在这里惺惺作态有意思么?如果是你那点古怪的自尊心和羞耻感作祟,认为无功不受禄非得给我点甜头吃,我告诉你大可不必了,现在就是你脱光爬上我的床,我也觉得你一文不值!” 这三百万,他只当是与过去做个了断,她要两清,他就给她真正的两清。 话很伤人,乔叶却很平静,“是吗?那你昨晚为什么替我开脱?” “什么?”他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盯着他挑高的眉梢,“我是说,昨晚叶朝晖提到当年贺氏并购叶家失败的案子,你为什么替我开脱说那是你的授意,为什么不直接顺应他的指控把我当成小偷和骗子抓起来?当年明明都立了案,你为什么不配合调查?还有……你挨了你姑姑一巴掌,为什么一句辩解都不说?” 贺维庭抬手就打翻了她手里的粥碗,上好的白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稀薄的粥液迸溅得到处都是。 大概是因为急怒,他的视线一下子清晰不少,一把就攥住了乔叶的手腕将她拖到跟前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我的资格……”她苦涩地笑。她的确是没有什么资格的,一向不过是仗着他爱她罢了,过去是,现在也是。 她突然仰起头,倾身覆过去吻他。两个人本来就离得近,贺维庭眼睛看不清楚,靠坐在床头身后又没有退路,她的呼吸一下子压过来,根本来不及躲闪,唇就已经被她压住。 柔软饱满的唇峰,如花似蜜的味道,带着温热的体温和再熟悉不过的呼吸频率……这回不是梦了,她甚至探了舌尖出来,一捻一挑就轻巧地钻进他嘴里去,还是像过去那样,灵活得像尾小蛇,一入水就游得肆无忌惮。 他僵在那里,呼吸几乎停滞,箍住她手腕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她腾出两只胳膊,一勾就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近一些,再近一些,唇瓣胶着在一起,仿佛世间所有在这一刻都无法冲开他们。 他终于如梦初醒,发了狠地去扯她的胳膊,想要把她推开。她的唇倒是松开了,可是两人的距离没有拉开,僵硬地对峙着。她唇上、眼睛里都浮着一层潋滟的水光,仍然一抬头就能碰到他的下颚,于是她从那里吻起,捧着他的脸,蜿蜒而下地吻他一夜之间长出的青髭,吻他性感的喉结,然后是锁骨…… 贺维庭终于忍无可忍,掐住她的肩膀翻身将她压到身下,喘息又沉又急,隔着一掌的距离看着这个不甚清晰的轮廓,千言万语都像铅块一般梗在喉咙里。 这次她抢在他前面开口,声音软而媚,“既然舍不得,为什么非得逼我走?” 他震惊于她的直白和敏锐,却说什么也不肯承认,“你是不是疯了?” 是的,她疯了,或者只是想为自己的疯狂找一个借口。她不再给他反驳的机会,唇又覆了上去,这回她躺着,手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从他衣服下摆滑进去,碰到刚刚还抚触过的温热肌理,两个人心头都是一阵剧烈的颤动。 理智的弦终于崩断了,他凶猛地回应她,将她的唇抵回去,换他做主导,纠缠着、啃噬着,恨不得将她的灵魂都吮出来。 她只是轻轻地哼,嗓子眼儿有共鸣,像挠到痒处的小猫。旗袍穿在她身上,秀容婉约,曲线玲珑,好看到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 他熟悉她,就像她也熟悉他一样,即使看不真切,也能熟稔地挑动对方身体里最隐秘的快慰。再火热一点,再野蛮一些,他能让她的声音更舒展高亢,让她的旗袍隐隐绰绰挂在身上,犹抱琵琶半遮面。 其实疯的人是他吧?竟然想要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继续下去,在这紫檀木的大床上,在他父母居住过的维园里,像她主动求索他那样,像曾经无数个夜阑良辰的交颈缠绵那样……继续。 可他碰到了她眼角的疤痕,拨开贴在皮肤上汗湿的鬓发,可以感觉到那条很长很深的痕迹,像会烫手的烙印,一下子就将他拉回现实。 往昔历历在目,她的亲吻还在他唇间徜徉,他的怀抱却已经冷了。他听到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恳求的味道,“维庭,让我留下来,你身体这样子……我想照顾你。就当是给我一份新的工作,你当是医生也好,护工也罢,这三百万……就当是我预支的薪水,好吗?” 好吗……好吗? 也许她也觉得亏欠他的,想要表现得有骨气一点,这三百万就当是借,迟早有一天连本带息还给他。 可是情债难消,这样的道理她怎么就是不懂? 他一把就将她拎起来,用力推出去。旗袍绊住了她的脚步,他看到她的身影从床畔跌到地上,刚才所有的火热和温情如梦幻泡影般散去,只剩他气息不稳地冷笑,“乔叶,你当我是什么?我不在乎这三百万,就当是做慈善的施舍,一点也不指望你的回报。如果你还有一点羞耻心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再提留在我身边,这只会让我觉得你真……贱!” 他从不曾这样恶毒的字眼用在她的身上,甚至斯文俊雅的贺家大少不曾这样形容过任何一个人。看看仇恨的力量有多可怕,轻易就将你变成曾经最厌弃的那种人。 他痛苦焦灼,他视线模糊,所以根本也不知道在推开乔叶又说完这样一番话之后她是怎么一步一泪地离开维园的。 直到有人进来打扫屋子,看着满地狼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跑去把贺正仪和孟永年他们都叫来,老人家都吓坏了,拉着坐在床上的他上上下下检查,声音哽咽道:“到底哪里受伤了,怎么地上都是血,啊?” 他这才知道乔叶又受了伤,粥碗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跌坐在地上的那一下,大概是被碎片给划伤了,地上有零星的血痕。 他心都疼得揪起来,想起指尖碰到的那一条凹凸不平的伤疤,想起那年眼睛还没有这么坏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她捂住伤口跑出去,鲜血从她指缝里流出来,仿佛能灼伤人一样,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闭上眼睛都只看到眼前一片血雾。 可伤了就是伤了,他也不能跑上去拉住她嘘寒问暖那样地追问她伤了哪里,他跟她一样没有资格,殊途同归。 20、人生若只如初见 贺维庭在维园里休养,一到夜里就发低烧,白天咳嗽得厉害,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贺正仪急的直抹眼泪,却束手无策,他不肯再去医院,吴奕给他把出院手续都办好了。 他自己也明白这是心病,没有心药,大概离油尽灯枯也就不远了。 中秋节过后来了一位少见的访客,是家宴上刚打过照面的沈念眉。她今天没有贴片子、梳大头,脸上白白净净没有化妆,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他几乎完全不认得她。 她神情冷凝,显然也不打算对他展露任何温柔,远远站在房间门口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谢谢你和你姑姑贺女士的慷慨,钱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还给你,希望你不要把这笔账算在乔叶头上。你被叶朝晖带走,她在这里不眠不休地等了你一天一夜,恨不得被带走的人是她自己,为的并不是向你借这一笔钱。” 红漆木门敞开着,外面就连着庭院,风景如画。贺维庭坐在藤椅上,整个人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支票兑现了,她让你来告诉我这番话?” 沈念眉清冷地笑笑,“我们是穷一点,但骨气还是有的。你这么问证明你根本不了解叶子,或者说你了解,但你不愿意去面对。贺女士跟我们剧团签了连演三天的合同,现在合同到期,我只是觉得礼貌上有必要跟你们打声招呼再走。顺便告诉你,你有多痛苦乔叶就有多痛苦,甚至在承受你的伤害时,她的痛苦还要翻倍。” 贺维庭头疼,轻轻揉着眉心,只问她:“她那天受伤,到底伤在哪里?” “我不知道。”念眉隐约有丝怒气,“每次伤她的人都是你,你倒反而问别人?那天她离开维园我就没再见过她,钱都是她直接汇到我银行账户里的。虽然她不肯说,但我知道那些钱是你给她的。” 她不可能知道两个人的纠缠有多惨烈,如果知道,她根本不可能要这笔钱。 贺维庭有些恍惚,或许他真的是不了解乔叶,否则为什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她也有苦衷? 他只是想,算了,钱给了她也就给了她,不问去向不问用途,就当与她和他的过去决裂。这样他能好受一点,专注一点,毕竟身上的担子越发重了,形势越发复杂,他不愿有人再拿当初的事情来做文章,给必须活在当下的人造成困扰。 他从小没挨过打,姑姑疼惜他自幼失怙,无论在外面商界如何手腕强硬,从没动过他一个手指,话说得严厉些都要心疼,这样当着众人给他一耳光那真是痛心到了极点。 所以他连耳光都挨了,三百万又算得了什么? 贺氏集团大楼的总裁办公室里所有百叶窗都拉得严严实实,与会人员摒弃了会议室的圆桌,围坐在贺维庭的办公桌前,手机全部不允许带入,气氛凝滞,只听得到中央空调风口的呼呼声响。 公司出了行贿的丑闻,明明没有过的开支出现在账面,必定是内部有人做了手脚,存心要让贺氏栽跟头。 贺维庭身体稍稍好一点就召集心腹开会,人人表情凝重,无人懈怠。 “……我这边的情况就是这样。贺总有什么要问的吗?”江姜合上手中的会议资料,见贺维庭手肘撑在桌面,两手交握抵在唇边出神,忍不住提醒他,“贺总……贺先生?” 他神思被拉回来,微微抬了抬眼,“嗯,我听明白了,市场营销这块最容易被人做手脚,江姜你要盯紧。” 江姜点头,有点不放心地问:“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已经开了两小时的会,所有人都怕他会吃不消。贺维庭是贺氏的支柱,只要有他在,万事都有解决对策。 他轻轻摇头,对吴奕道:“让人叫几份工作午餐进来,加上下午茶,丰盛一点,我请客。今天恐怕要辛苦一点,只能在这里解决午餐了。” 吴奕点头,其实他们真的不辛苦,最勤勉的员工是贺维庭自身,他又体恤下属,跟定这样的boss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还没来得及出去,办公室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了,容昭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后面跟着刚刚招聘到岗的年轻秘书小姐,苦着脸道:“贺先生对不起,这人……” 吴奕睁大眼睛瞪了一眼自己的新下属,唬得小姑娘一脸委屈。贺维庭倒像不在意,摆了摆手道:“没事,让他进来。” 今后恐怕要多多适应这位不速之客的到访。 容昭脸色很不好看,要不是看在这么多人都在的份上,大有直接冲上来给他两拳的意思。 “叫你的人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江姜和吴奕都蹙起眉头,贺维庭冲他们轻轻扬了扬下巴,“出去吧,吃完午饭再继续开会。” 办公室门重新关上,他才问容昭:“说吧,什么事?” 容昭冷笑,“贺总的派头架子不小,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一个女人,不觉得跌份么?” “又是乔叶,她怎么了?” 他的漠然让容昭怒火中烧,隔着桌子揪起他的衣领,“她怎么了你会不知道?手上那么大几条血口子,你别告诉我是她自己划的!” 他无法形容看到她受伤时的那种心情。怎么有这么傻的人呢?为了爱一个人遍体鳞伤,还要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这一次又一次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相爱不是应该快乐的吗?他在贺维庭和乔叶身上却完全看不到一丁点快乐。 “你很关心她?为什么,仅仅因为你们是同事,你的导师曾经作为她授过课?”贺维庭不甘示弱,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容昭有种豁出去般的表情,“是啊,不止是因为这样。所以呢?男未婚女未嫁,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贺维庭浅淡地笑笑,“是吗?那你应该尽你所能地去安慰她,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呢?” 容昭气不过,“要不是怕她一走了之,我会来找你?她丢了工作,没了牵挂的人,这回再离开,怕是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无国界医生的工作是很伟大,但你也不想想背后有多少潜在的危险,你不怕她克死异乡吗?” 贺维庭的心漏跳了两拍,别开眼没有说话。 “你就继续装吧!”容昭怒其不争,“你忘了上回是怎么晕倒住进医院的了?听到埃博拉病毒在西非蔓延的消息你为什么紧张成那样,不就以为殉职的两个亚裔医生里有她吗?这次也许是她幸运,下次呢?” “她可以继续回隆廷的医院工作,王胜元那件事我已经让人处理好了,院董和院长那边也协调过没有问题,不会为难她。” 容昭冷嗤,“你有把她当成个全须全尾的人来看么?说让她滚就滚,让她回去就回去,今天让大家误会她跟我有暧昧,回头又来招英雄救美弄得人人都说最难搞的37床贺大少为她争风吃醋……阮玲玉怎么死的,人言可畏知不知道?她也有尊严的!” 呵,尊严,这个词汇听来熟悉又陌生,好像不久之前他也与她提起,转眼她已扑过来吻他;他将她推跌在地上,毫不留情说她贱。 对于爱过的人,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伤害往往都伤到对方的尊严,说起来满是心酸。 贺维庭坐在车子里,看着窗外灰扑扑的老旧居民楼,时光仿佛倒流回人生初见的时候。 “你确定她现在住这种地方?” 吴奕回头,信心满满,“绝对不会错的boss,你要相信我搜集信息的能力!” 放眼海城,有几个高学历高收入的医生会住在这种地方,又有几个人恰好叫乔叶呢? 贺维庭的座驾进不了巷口,他只能从车上下来,绕开堆满杂物的巷道和街坊刚晾出来还在滴滴答答滴水的被单衣物,往更黯淡的深处走。 他的鲜焕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一路上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他恍若未觉。直到迎面走来另一个身影,他才肃了肃神色,上前道:“你来做什么?” 叶朝晖这次独自一人,穿颜色单调乏味却剪裁考究的黑色西服,提厚重的公文包,像是刚下了庭过来,倒总算有几分叶家长子的派头。 他见了贺维庭只是笑笑,“跟你一样,来看看乔叶。不过你不用护食护成这样吧?我好歹是乔叶的哥哥,不是别的男人,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 贺维庭微眯起眼睛,“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们的君子之约,我讨厌麻烦,请你不要再为几年前所谓的商业秘密泄露来找她,弄得大家都不痛快。” “我会守约,今天来只是叙叙旧罢了,私事而已,否则我也不会一个人来。”他又打量贺维庭,带了几分促狭道,“贺少又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会这么巧,也是叙旧吧?” “我来找我的私人医生咨询健康问题,还需要向检察官报备?” “当然不必,贺少只要记得履行约定,贵公司行贿的案子早点给我们一个交代就好了。否则律师保得住你一时,保不了一世。” 21、重来的机会 乔叶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叶朝晖去而复返,有些不胜其扰,嚯地拉开门,眉头深锁,“……你还有完没完了?” 门外是同样紧蹙着眉峰满脸不耐的贺维庭,正嫌弃地打量隔在两人中间的那道锈迹斑斑的防盗铁门。 四目相对,乔叶愣了一下才打开门,“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让出门边的道请他进屋。这不知是哪一年修建的老公房了,又破又旧,层高不够,门楣低矮得高大一点的男人几乎要低下头才能从门下安全通过,隔壁炒菜的油烟伴着哧啦哧啦的动静飘过来,贺维庭脸上的表情已全被嫌弃占据,“你就住这儿?” “房子是旧了点,但生活便利、地段好,租金也便宜。” 乔叶边说边给他倒水,怕他喝不惯自来水烧煮的味道,杯子里加了一勺蜂蜜。 她独自住得随意,身上穿一套小熊图案的棉质家居服,不知洗过多少遍,已经发白起球;过了中秋天气渐凉,她脚上还是一双最简单的塑料夹趾拖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 房子是最简单的一室户,不知居住面积够不够四十平方,却被她收拾得井然有序,透着家的温馨,典型的螺蛳壳里做道场。 有时他怀疑她事事都在做戏,可这里处处都有乔叶的痕迹,乔叶的味道,她亦不可能知道他今天临时会上门来,要是连这些都是她出千的一部分,那戏与人生又如何区分? 是了,也许本来就没有区别,是他太过较真。 他捧着剔透的玻璃水杯坐在那里,却并不喝,盯着她的手闷声道:“这是那天划伤的?医生怎么说?” 他忘了她就是医生?乔叶看了看包着白色绷带的伤口,不在意地笑笑,“没事,伤口不深,也没有缝针,只是最近不好沾水,所以这几天我都在外面解决三餐,要不然还能招呼你吃顿饭再走。” 贺维庭厌弃地动了动唇角,“我也没打算留下来吃饭。有件事早该告诉你实话,你的厨艺糟糕透顶,用电饭煲都能把饭煮成夹生,真难为你还能吃的下。” 以前他可不是这么说的,感情如胶似漆的时候,不足都成优点,黄连佐餐也甘之如饴。乔叶的巧手只在手术台上有用武之地,她不擅烹饪,相反贺维庭却触类旁通很会做菜,两人经常一起下厨,她的“黑暗料理”往往都靠他捧场,连夹生饭都面不改色吃下肚。 贺维庭毒舌难缠?不,他是世界上最宽容的男人。 乔叶笑得苦涩,“现在好一些了,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小时候她妈也不下厨,反正一家就两口人,常年在剧团旁边的学校食堂解决三餐;长大了又遇上贺维庭,直到真正一个人生活了,总要学会下碗面、炒几个家常小菜的。味道谈不上多么美味,比以前还是强很多了,可惜这样的变化,他也无从知晓。 屋子各处都收拾得很整齐,唯独茶几上被摊开的文件和笔记本覆盖。文件全是英文,抬头印有msf【无国界医生】的红色标识,贺维庭不由多看了两眼。 乔叶大概也发觉了,过来半蹲在地上将文件一一收拢。 “你在看这些?msf又有派遣任务?”贺维庭的声音有些微的艰涩。 “不是,这都是之前发过来的资料,我现在才有时间看,做一下归纳整理,今后用得上。” 她没打算走,他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还是出不了口,他捧着玻璃杯子静坐,手指在杯口来回地抚。 乔叶知道他有话说,不逼问,也不坐下来跟他大眼瞪小眼。只是她稍有动作,手上白色的绷带就总在眼前晃,贺维庭看得不舒服,一开口又打了个弯儿,“我在楼下碰见叶朝晖,他来找你干什么?” 乔叶手头顿了顿,“没什么,他知道我刚辞了工作,大概怕我上叶家敲竹杠,所以提前来警告。” “没说别的?比如重提几年前的事,或者提供一个新的工作,让你远远离开海城?”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得不说贺维庭非常了解他的对手,所以乔叶也不打算瞒他,“他让我从你身上入手,搜集贺氏集团行贿的证据提供给检方,我没答应。” 贺维庭一点也不意外,“是么,为什么不答应?这种事你不是熟门熟路,经验丰富了吗?” 乔叶笑笑,“我的经验不是从你那儿得来的吗?再用来对付你,未免太自不量力。” 贺维庭脸色很不好看,“那换个人呢,就没问题了?” “换个人……”她依旧笑着,目光转向别处,“大概可以考虑,要真不做医生了就做商业间谍,也不至于失业饿死。” 其实没道理钓什么鱼都用同一种铒,她乔叶又不是香饽饽,谁又是非卿不可呢?不过是想利用她与贺维庭的一段旧情罢了,也只在他这里行得通。 她只是灰心,这样拿她当工具使,罔顾她的感受,一而再地想出这种主意利用她的,全都是血缘至亲。 五年前是她妈妈,五年后是她哥哥。 贺维庭却当了真,大概习惯使然,她说的话他总容易当真。他握了握拳头,忽然伸手猛地拽住她,隔着茶几硬是将她踉踉跄跄拉过来掼在沙发上,俯身压上去,“是不是在你眼里,所有男人都那么好骗?你以为就凭你,真的可以无往不利?” 他的手指有意抚过她脸上的疤痕,算是最恶劣的挑衅。 她看进他眼里,目光流转,“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除了你……大概不会再有人被我骗了吧?” 骗术这回事,在得手之前都是你情我愿的。除了他,她也骗不了第二个人。 横竖是他傻啊,贺维庭自嘲。不然怎么样,难道还指望看到她的懊悔?她的眼神一片澄明,他看得出来,就算时间能够倒转,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他松开她,整了整衣领坐起来,“你不是想还上那三百万么?我给你个机会――继续做我的家庭医生,7天24小时待命,随叫随到,直到我不再需要你为止。那笔钱就当预支的薪水,能做到么?” 乔叶颇感意外,“我能做到,可是你为什么……” 上回在维园她就恳求过留下来照顾他,他不肯,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将她推跌在地上,手上的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她也承认她是有些冲动的,看到他那么虚弱,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心焦又心疼,恨不得代他承受这一切。可对他来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又凭什么会相信她呢? 可现在……为什么突然就想通了? 他漠然地觑她,“我不能再住医院,身边总得有个医生照看。与其给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再往我身边安插其他人的机会,不如直接让你来。” 贺氏集团的经营战略一向非常平稳,并不激进,跟各方的关系也都协调得很好,突然传出行贿的丑闻其实很容易就联想到是内部有人做了手脚,存心要看大厦倾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贺维庭万事提防谨慎也是情理之中的。 乔叶问:“你不怕我故技重施吗?” “怕?”他笑得有一丝轻蔑,“就像你说的,你那点浅薄的经验都是我给的。现在我有了防备,你以为还能再瞒天过海一次?回头你去告诉叶朝晖,就说他的条件你接受了,让他好好等消息吧!” 姓叶的揭他伤疤,忙得不亦乐乎,就不能怪他扰乱视听,让人空忙一场。这样他也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在检方再次发难之前,揪出公司暗处的主使者。 乔叶抿紧唇,她最不愿打交道的就是叶家人,这回想留在他身边纯粹是因为想要照顾他的私心,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必定是有他的用意,她也猜得出这回他与叶朝晖有场拉锯战,谁都想着要抢占先机。 他甚至看得出叶朝晖跟她提了条件:只要这回她肯与检方合作,当年泄露商业机密的事就永不追究。 多么讽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她轻垂眼睫,“工作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贺维庭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面,“十七点五十五分,口头承诺生效。合同我会让吴奕送上来给你签名,现在你可以先去收拾东西。” “收拾什么?”她有些不解。 他站起来,不耐地又打量了这屋子一圈,“收拾你随身要用的东西搬到嘉苑去,难道你打算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我说的随叫随到你不明白么?这地方连车都开不进来,如果我半夜两点要找人,你怎么过去?” “我可以打车,用电话或者软件都很方便,也不是很远。”嘉苑一直是他住的别墅,距离这里十二公里左右,说近也不近了。嘉苑,家园,这名字多好的寓意,是当年那段感情发酵升温的地方,说是两个人的爱巢也不为过。 如今物是人非还要故地重游,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22、故地重游 贺维庭冷嗤,“我都不知道海城的治安什么时候好到这样的地步了,年轻女性半夜拦车也不怕被劫财劫色?” 她不响,难得的一点窘迫他全都看在眼里,见她听到嘉苑两个字脸色都变了,他大概就明白她的顾虑是什么。 他竟有丝幸灾乐祸似的高兴,原来她也会觉得不自在?那她有没有想过这些年他在那房子里是怎么过来的? 躲过,避过,整晚整晚的失眠,最后还是回到那房子里去,在两人同床共枕的地方抱着沾染了她发香的枕被才能睡得着。醒过来又恨,不知是恨她还是恨自己,这么扭曲,有时觉得他才是真的贱。 她用过的东西,后来才一点一点扔掉,处理掉,从割舍不断到再也不想看见,慢慢抽离自己,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了,却又经历这场重逢。 他深深呼吸,“放心,我不会让你住到主屋里去的,别太看得起自己了。嘉苑地方大得很,会有人给你安排,平时我们也不会有太多机会碰面,我只是不习惯等人,尤其是你。” 于是阔别多年之后,乔叶又回到嘉苑这个地方来,曾经以为一生一世都再不可能与他同一屋檐下生活,可原来有时一生一世也不过那么点时间,比不过一场梦的长短。 贺维庭身体不好,嘉苑依山傍水,远离市区,有利于他的休养,但其实这房子是他父母在的时候就买下的。他小时候随父母住过维园,那里是他父亲成长的地方,也是跟母亲结婚后恩爱相守的见证,后来为了他读书的便利才离开,带着他辗转加拿大、美国各地,回国之后才买下嘉苑的别墅,一家人最后齐齐整整的记忆就是在这里。 诺大的房子和花园,负责维护和照料他起居的人也不少,但乔叶已经一个都不认得了,包括引她进门,给她安排住处的管家吉叔。 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沉稳有度,称呼叔似乎是把人家叫老了,但其实更多是为了体现尊敬。 “乔医生,您以后就住这里,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跟我说,不要客气。” 他不卑不亢,像是贺维庭特别交代过的,这房子里所有人都统一称她乔医生,身份明确,而不是暧昧模糊的乔小姐。 她知道自她当年离开之后,他身边的人全都撤换了,如今的人大多不了解两人当初的纠葛。 也好,没有什么比一个全新的开始更难得。 嘉苑建在半山,独门独院像庄园似的别墅,如今在都会中几乎绝迹。她住的地方在院子后面,是独立于主屋的一个小屋舍,外观上来看很有点陌生,她在这里生活过一两年的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以前是不是就有这样一个小间伫立于此。 即使有,可能也是堆杂物之类的地方。 推门进去,里面收拾得很干净,比她那个小小的一居室还要大一些。家具一应俱全,只是没什么功能上的划分,床、衣柜、双人沙发和桌椅都摆在一起,还有烧热水的壶和微波炉。 就是没有卫生间和洗澡的地方,这个改造起来可能有点麻烦,吃饭也要等厨房做出来跟大家一起吃,免不了还是要进别墅的主屋。 吉叔的太太也在这里工作,负责跟厨房有关的一切事情,包括做饭和煎药。贺正仪骨子里是喜欢中华传统的女性,对药膳和中药也非常信赖,贺维庭的身体这样不好,最好的中医和西医都看过,有时是需要一些中药做补充的,所以聘请来帮手的人不仅要厨艺过得去,还得懂得煎药。 还有做打扫的阿姨和维护花园的园丁,都是定时定点上门工作,不住在嘉苑;司机老刘跟着贺维庭进出,时常也看不到人,因此平时打交道最多的还是吉叔夫妇俩。 跟吉叔的持重疏离相比,他太太是个大大咧咧的外向个性,比吉叔还大一岁,可一点都不显老,大家都叫她秋姐。最开始大家不知乔叶来历,只知道她是个医生,又漂亮又斯文看起来跟他们就不一样,于是都远着她,只有秋姐跟她热络,叫她一块儿吃饭,晚上让她到一楼他们用的浴室洗澡。 “乔医生你别太拘束,贺先生只是看起来不好相处,其实对我们都很包容宽待。大家伙儿现在跟你还不熟,等过段时间就好了。你要觉得闷的慌可以到周围走走,这里风景很好的,治安也不错,早晚还有很多人沿着山道跑步锻炼。有什么需要,别不好意思开口,老吉是男人还隔着一层,跟我说不要紧的。” 乔叶心怀感激,“谢谢你,秋姐。以后还要常常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不都是为同一个东家打工,希望贺先生好吗?” 乔叶抬头看看贺维庭的房间,没有亮灯,于是问道:“维……贺先生平时都很晚才回来吗?” 秋姐叹气,“早出晚归是常有的,但能出去总比待在家里强。他那么多事情要忙,千头万绪的,要待在家里不出去就证明是身体不允许了,一病最少十天半个月,多难受啊!” 见乔叶面色凝重,她又安慰道:“没事没事,今后不是有乔医生你在了吗?不用跑医院也能有医生照料着,情况应该会好很多的。” 秋姐说的有道理,可他最近这样早春晚归,对身体也是有损害的。他是刚好公务繁忙,还是有心避开跟她碰面的机会? 海城的冬季不是天寒地冻,但入了冬气温还是下降不少,时不时还有冬雨。从养生的角度来说,冬季是去寒就温、护养精气的时节,乔叶惦念贺维庭的身体,在厨房里跟着秋姐学做药膳,想做好了给他进补。 自从她搬进嘉苑来,他没有回来吃过一顿饭,与其这样有意避忌,有家归不得,不如让她搬出去住还好一些。 药膳炖得很香,她舀起汤来尝了尝,身后突然响起严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她回过头,竟然是贺正仪。 毕竟姑侄俩是一家人,乔叶不是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只是没料到这么快,而且就她一个人,贺维庭并不在身边。 她放下汤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显得局促,“贺女士你好,我……在学做药膳,冬季进补对维庭的身体有好处的。” 贺正仪哼了一声,“我就是问你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叫得这么亲热,你算他什么人?” “他聘我作家庭医生。最近他很忙,又不愿意去医院,有医生就近照顾总是好一些。” 贺正仪面色冷肃地打量她,上回中秋家宴算是不欢而散,她都没有机会跟乔叶好好谈上一谈。刚听说她搬进了嘉苑,她几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维庭二十年来与她相依为命,她养大的孩子她最了解。当初闹得天崩地裂,如今就不可能再回头,没理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不是吗? 她把贺维庭叫到维园问话,没想到他竟然大方承认:“没错,是我的意思。我身边确实需要一个医生,如果姑姑你有需要,也可以打电话到嘉苑叫她过去。她医术还不错,应付一般的头疼脑热和慢性病足够了。” 他避重就轻,贺正仪拿他没办法,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或者有他自己的道理也说不定。 但乔叶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手段,不提防是不行的。当年她面不改色地欺骗贺维庭,只差一步之遥就要跨进贺家大门,想来都让人心惊,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再来一次。 钱财倒是小事,关键是贺维庭,经不起再一次情殇的打击。 所以她今天过来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请乔叶走人,有多远走多远,条件好商量。 外面天空阴沉,大片乌云压顶,闷闷的冬雷挟着频密的雨点砸下来,屋子里的气氛就更显得窒闷。 “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贺正仪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乔叶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今后你不要进厨房,他的饮食起居都不用你经手,药也会有专人送来,你不用管。” 乔叶苦笑,她是怕她下毒? “贺女士,几年前的事是我别有用心,是我欺骗他,的确是我不对。但请您相信,就算有人要我的命,我也绝对不会在他的饮食和药物里做手脚。我跟您一样不愿看到他受任何伤害。” “说的好听。”贺正仪不屑地冷嗤,“你三年前就差点要了他的命,那难道不算伤害?他对你怎么样我们都看在眼里,最后你是怎么回报他的?现在你突然又出现在他身边,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对不起。”乔叶无从辩解,尤其对于过去,她能说的也就只有这最苍白的三个字,“现在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地补偿他,如果对你们造成困扰我可以搬出去,但要走也至少得征得他的同意,这是出于对他的尊重。” “不用麻烦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同意。” 贺维庭不知几时回来的,先闻其声,然后才见他步履匆匆地进门,倚在门边轻轻咳了两声。 23、同一屋檐下 外面雨下得大了,他的发梢和衬衫都沾了雨丝,大概是下车就很匆忙,他的粗呢外套还搭在臂弯里来不及穿上,全身浸透了寒气。 他把外套递给吉叔,走进厨房里来,看都没看乔叶,只对贺正仪道:“姑姑,你怎么来了?这么大雨,上山的路滑,你有事找我的话提前说一声,我去维园看你就是了。” 她瞪他一眼,“你那么忙,去你办公室说两句话都要预约,叫你到维园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贺维庭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安抚,“最近公司的事比较麻烦,要多花些心思。既然来了,一起吃晚饭吧,我让秋姐多做几个你喜欢的菜。” 贺正仪也不拐弯抹角,一指乔叶道:“我今天过来不是找你,我是来找她。家庭医生对你来说很重要,这个女人没法胜任,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 他这才瞥了乔叶一眼,推着贺正仪往外走,“那也别在厨房说,到我书房里来。” 乔叶跟在他们身后,进了二楼的书房,盯着他瘦削的背影,欲言又止。 书房门关上,贺正仪似乎才感受到覆在她肩头的手有多冷,回头看了看贺维庭说道:“你看你,身上都淋湿了,雨下得太大就别忙着赶回来。我是老虎吗,还能吃了她不成?” 总之千般不好万般不对都怪在乔叶身上。 贺维庭淡淡的,“雨每天都这么下,我总不能一直不回来,只不过是恰好碰上了,跟其他人没关系。” “那先去把衣服换了,淋了雨等会儿又该发烧了。” 贺维庭摇头,“换好衣服就要上床休息了。不瞒您说,我今天很累,昨晚开会到很晚,几乎没有合眼。回来就是想泡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的。” 他确实很忙,别人不了解贺正仪不可能不了解,听他这么一说心疼得很。加上中秋家宴那天打他那一下简直像根刺似的戳在心里,不想逼得他太紧,只好长话短说,“你身体不好,聘请一位医生就近照顾是应该的。但也得挑信得过的人选,如果你这儿没有,我可以让江姜帮忙找,不是一定要请这位乔医生不可。她三年前做过什么,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放在身边呢?” 乔叶就站在旁边,垂眸正好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听她这样讲,也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反驳的打算。 贺维庭也依旧不看她,在其他人看来,大多数时候他都把乔叶当空气。 “姑姑,是你教我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三年前发生的事我们都心里有数,她的手段我们也就全都了解,交过手的敌人怎么也比陌生人更容易应付。这种敏感时期,还另找一个医生安插到我身边来,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收买……您是嫌我烦心的事还不够多吗?” 贺正仪蹙眉,“可以让江姜和容昭帮忙把关……” “公司里的事已经够江姜忙的了,就别再把我的私事推给她了,我可没打算给她开两份薪水。至于容昭……”他终于又瞥了乔叶一眼,“乔叶之前就在他的医院工作,是他挖掘过来着力培养的好帮手。” 贺正仪没听出他话里话外隐约的那丝酸意,只是仍觉得乔叶留在身边是不妥的,却又说服不了他。 贺维庭有些站不住,在书桌后面的大班椅上坐下,手撑住腿骨缓解痉挛般的疼痛。乔叶似乎瞧出端倪来,刚要开口,被他的眼神逼视回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先出去吧,我有话单独跟姑姑说。” 乔叶不好再多说什么,看了贺正仪一眼,打开门走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姑侄两人,贺维庭再不需顾忌,对贺正仪把叶朝晖让乔叶来他身边打探消息获取证据的企图说了一遍,然后道:“公司现在是内忧外患,有人存心要颠覆贺氏集团,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内鬼,又有谁是值得全心信任的?反倒是乔叶应该跟这回的事情没有牵扯,之前她人一直都在非洲,我察觉到公司情况有异之后她才回国。知道我跟她以前的事的人,都会跟叶朝晖一样,认为这是一个可趁之机,利用她来对付我,我想那个内鬼也不例外。” 贺正仪一听就明白了,“你是说,把她留在身边,可以引出那个幕后主使的人?” “嗯,引蛇出洞,总有蛛丝马迹能让我们抓住的。” 贺正仪不置可否,法子是不错,可她最担心的从来就不是公司如何,而是贺维庭的健康和快乐。 万一他再受一次伤害,结果也许会糟糕得让人承受不起。 “非得这样吗?有没有怀疑的对象,到底谁是内鬼?那人并不一定了解你们当年的事,也就不一定因为乔叶而露出马脚。” 当年刚刚接掌贺氏集团的贺维庭传出婚讯,意气风发,人人称羡。后来婚礼一夕之间就取消了,再也没有下文,旁人再如何深挖也不过以为是男欢女爱,合则聚,不合则散。尤其是豪门婚姻,也许利益谈不拢了就及时取消,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谁能想到他们是真的爱过,至少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是付诸了所有心力,爱得毫无保留。 商场如战场,最忌受人掣肘,情爱也是软肋,曝露在人前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所以当年身边知道他跟乔叶一段往事的下属全都撤换了,连这嘉苑里服务的人也是一样。 但信息时代,资讯这样发达,想要了解一件事总是有途径能了解到的。 贺正仪年纪大了,都不太愿意相信这样残酷的现实,“我们周围的人都是最值得信赖的啊,会是谁?” 贺维庭摇头,他也还没有头绪,可能是吴奕、江姜,可能是公司里任意一位高管,也可能是他们身边的人。 “所以姑姑您现在也要留心,这些话不能跟任何人提,包括孟叔叔和江姜。” 贺正仪有些颓然,毕竟六七十岁的人,忙碌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提防身边人,心里不好受,也就没心情再去管乔叶的事,弄得人仰马翻。 说到底,公司是贺家三代人的心血,贺家又人丁单薄,最后还是他们姑侄相依为命,她不想再因为一个外人跟贺维庭闹得不愉快。 横竖他该有分寸,身边又有那么多人照看着,情势不对由她出面及时制止就行了。就像他说的,既然有了防备,乔叶就算有心也不可能再翻出什么大浪来。 雨还没有停,只是雨势小了些。贺维庭留姑母吃饭,她摆了摆手,“算了,老孟还在维园等我,今天出来都没跟他说,回去晚了他该担心了。” “那我不送您了,路上小心,让小王慢慢开车。” 少年夫妻老来伴,孟永年最初只是她的司机,陪伴她大半辈子,虽然没有婚姻的名分,但这份情谊已是弥足珍贵。 反观自己,刚到而立之年,心已沧桑得像迟暮老人,自以为寻到的真爱不过是场骗局。 贺维庭坐在椅子上,浸透寒气的衣服贴在身上,发丝也是湿的,过了那么久都没有被屋里的暖意给烘干,四肢冰冷,脸颊却一阵阵发烫。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在发烧,想打开窗户透透气,于是试着站起来,腿骨的疼痛没有消减,只能撑着桌子站稳。 可恶的阴雨天。 乔叶已经走进来,打开窗户,又伸手过来扶他,“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贺维庭冷声道:“谁让你进来的?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这个房间!” 乔叶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也只是顺着他说:“好,我以后都不进来。你衣服和头发还有点湿,我扶你回房间去打整一下吧!” “不用你扶,我自己会走。” 乔叶听他的,突然放手,他趔趄了一下,恼怒地回头瞪她。 她有些无奈,“不是腿疼吗?不用手杖又硬撑着,没有好处的。” 他不是不用手杖,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这几天阴雨连绵,进出都靠桃木手杖支撑,早已经习惯了,也不在乎其他人会有什么样的眼光。 只不过刚才听说贺正仪来了,一路赶回来都心急火燎,下车时太匆忙,手杖摆在车子后座都没有取下来。 他不愿让乔叶看透这份急切和窘迫,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急。 所幸她也不多问,安静地扶着他,手心的温度隔着衬衫的布料传递给他,煨得他苍白冰冷的手臂终于慢慢暖和起来。 他的房间离书房不过短短一段距离,他却觉得走了好久。 “快把湿衣服脱下来进去泡澡吧,水我已经给你放好了。”她把他往房间的浴室里引,玻璃幕墙里氤氲着热腾腾的水汽,浴缸里已经注满热水。 他冷冷一哂,“这么迫不及待把我剥/光?这不是你分内事,以后用不着你来做!” 24、贪恋她的暖 乔叶看着他,“如果你再继续穿着湿衣服,发起烧来,马上就成我的分内事。” 她知道他最忌讳她越界,可有什么比他的健康重要? 他好像也不喜欢她的触碰,远远绕开她,独自走进浴室。 她不敢走开,就坐在门外等美男出浴,怕他万一有什么不舒服的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她还记得他们刚认识的那会儿,也是类似的角色身份,毕竟贺维庭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病人。他重伤初愈,腿骨肋骨都断过的人要沐浴换衣服,比操作公司上市还要困难,脱件衣服都满头大汗。她上手帮他,第一次发觉原来高高在上的贺先生也会脸红。 乔叶坐在他的房间里,空间大小没有变化,格局却不一样了,换了新的装修,过去她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些痕迹已被全部抹去。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可是,怎么办呢,她还是一下子就能感觉出这是属于贺维庭的地方,格局再多变换,都只是表象,她对他的了解和恋慕全都镌刻在心上。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从浴室出来。乔叶有些担心,他眉宇间有无法掩饰的疲倦,万一在浴缸里睡过去,不说有溺水的危险,着凉也够他受的。 她曲起手指轻轻敲门,“维庭……你听得到吗?” 他没做声,但似乎有掬水的声音。乔叶再要敲门,终于听到他有丝不自在地开口,“把我换洗的衣服拿进来!” 原来刚才两人针锋相对,匆忙间连换洗衣服都忘了拿。 他休闲家居的衣物都在卧房的衣橱里,另有隔壁一整个衣帽间摆放衬衫西服之类的正装。 果然很多事都是习惯使然。 乔叶拉开衣柜,翻找衣服花了些时间,手里抱着干净衣服走到浴室门口正打算敲门给他递进去的时候,门却突然开了。 贺维庭只围了一块浴巾在腰间,身上潮湿温暖的一层湿气还没有散去,洋甘菊浴盐的香味隐隐绰绰,就这样与她面对面撞个满怀。 “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乔叶难得的窘迫脸红,她不抬头的话视线只及他胸口,目光都不知往哪看。 眼前是她爱过的男人,chun色如许,由不得她镇定自若。 “谁让你准备个换洗的衣服都这么慢,水都凉了!” 他喉咙嘶哑,脸色潮红,脚下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乔叶赶紧为他披上浴袍,“快去床上躺一会儿,我帮你倒杯热水。” 不仅有热水,还有姜茶,吉叔和秋姐都很周到,看到贺维庭淋雨受了寒,这些东西早就准备好了。 乔叶端碗坐在床边,“多少喝一点,发点汗,人会舒服一点。” “我不想喝,拿走。” 男人有时像小孩子,吃药吃饭都要人哄和劝。乔叶耐心很好,“喝一点就好,总比吃药打针要强。” 他执拗地偏过头,“我没生病!” 乔叶把碗搁在床头柜上,顺手就从抽屉里翻出耳温枪,“测一下体温就知道有没有生病。” 他恰好侧过脸去,她站起来俯身就能碰到他的耳朵,耳温枪塞进他耳廓里,还来不及摁下按钮,就被他挣开了。他翻过身来,抓住她作乱的手,几乎将她拉得跌在胸口,“不是说了让你别碰我?!” 两个人距离太近,重逢之后,他视线清晰的时候好像从没与她相距这样近过,连她深褐色瞳仁里倒影的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 人总在不知不觉间就起了贪念,他忽然忘了刚才的别扭挣扎是为了什么,只想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最好再让他看清楚一点,看久一点,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乔叶,是不是他曾经爱过的乔叶。 乔叶也不敢动,两个人离得太近,呼吸稍重一些都会拂在对方脸上。他的五官就在眼前,唇峰饱满,鼻梁高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就算病着,血色不足而显得苍白,他也仍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人。 眼眶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热辣辣的疼,她撑起身子拉开跟他的距离,轻声道:“你在发烧,先量个体温吧。” 这回他没有挣扎,像被驯服了的顽童,任她予取予求。 发烧就要吃药,乔叶给他掖好被子,出门去拿药箱,好一会儿才回来,手里还捧着一碗面。 “吃完东西才能吃药,否则肠胃会不舒服。” “怎么味道这么奇怪?”贺维庭蹙眉,他中午就只吃了总汇三明治,傍晚从公司直接赶回家来,饥肠辘辘,倒是真的有点饿了。可眼前这碗面闻起来有种清苦的药味,不像秋姐平时做的那样美味。 “我刚煮了药膳,煮面的时候舀了些汤进去,你趁热吃一点,对身体有好处的。” “你煮的面?” 乔叶点头,“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你不妨先试试,不好吃我拿走就是了。” “你刚才在厨房就是弄这个?”贺维庭想起刚刚见她跟姑母就站在厨房里说话。 “嗯。”她自嘲地笑笑,“贺女士见我出现在厨房有点紧张,大概是怕我在你吃的东西里做手脚。以后你吃的东西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先尝。” 她这样说,再抗拒就是矫情了。贺维庭脸色微微一沉,接过她手里的筷子,“我自己吃。” 汤汁浓郁,面条劲道,不见大荤,肉味却全都浸在了汤里,药材的味道吃到口中反而没有那么苦。 不仅没有难以下咽,反而可算得上是美味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来为君做羹汤。 但凡用了心做的事,对方不可能一点都感觉不到。 心头微微的颤动,让贺维庭吃掉了半碗面条和姜茶,然后才漱口吃药。 他躺下去,发现手机不在身边,刚才大概放在书房了,随口对乔叶道:“帮我把手机拿过来,应该就在书桌上。” 乔叶给他额头覆上降温的冰袋,“好,你先躺下休息。” 他好像转眼就忘了刚才的禁令,可是乔叶没忘,她并没有自己到书房去,而是请吉叔帮他把手机送过来。 瓜田李下,她比他更明白。 贺维庭道:“你倒自觉。”他盯着手机屏幕,邮件里的字却一个都没有看进去,“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不让你进书房里去?” 乔叶敛眸,有很多事都不用问,就像他这换过装修布局的房间,她却立马就从床头的抽屉里找到耳温枪。那是他车祸重伤痊愈后常备的东西,她教他放在那个位置,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变过。 过去他对她从没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可她背叛他,就从他的书房开始。那是他心头的刺,摆在那里,也从来不曾消失。 他体内的药性上来,昏昏欲睡,“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乔叶拉过椅子在他床边坐下,“你睡吧,我在这儿守一会儿,等你退烧了再走。” 他不耐烦,“我说不用了……” “我是你高薪请来的医生,总得物有所值不是么?” 她好像总是占理,让人无法反驳。贺维庭困倦地闭上眼睛,原本以为避开家里这个女人就能一切如常的,没想到进来最安稳的一觉却是在她的陪护之下,而且他还在发烧。 换降温冰袋、用温热的毛巾为他擦拭手脚、每两个小时量一次体温……这样琐碎的工作,她却毫无怨尤。黑暗里细细打量他深邃的轮廓,像孩子似的难得放松,也许从今往后都只有在睡梦中才对她这样不设防。 即使明知是奢望,也还是想要这么一直一直陪着他走下去。 夜里他的体温终于退下去,累极的乔叶趴在他床畔盹着了。贺维庭醒过来,屋里只留了一盏微亮的壁灯,晕黄的一点光亮,但也足够把近在咫尺的人儿看清楚。 她在床上睡相娇憨,可是这样趴着睡却很规矩,头枕在手臂上,碎发遮光洁的额头,只露出一边的侧脸。 他忍不住去看她的手,刚才她在跟前忙忙碌碌的时候他就留意了,在维园划伤的地方已经收了口,解掉了纱布和绷带。 正像容昭说的那样,长短几条口子,划得很深,就算是好了大概也会留下疤痕。她皮肤太细嫩,根本就是容易留疤的体质,偏偏还总是受伤。 现在就能碰水做事了么?不然怎么下厨又是做药膳又是煮面条的,还有刚刚为他放满浴缸的水,给他准备换洗的衣物…… 他也不知怎么就执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软而棉的一团,真真如书上描绘的那样,柔若无骨。 这怎么会是一双医生的手呢? 乔叶睡得很浅,他还想仔细端详那些伤口,她就已经醒了,迷迷蒙蒙睁眼抬头,贺维庭立马甩开了她的手,像是碰到烧得滚烫的石头。 他清了清嗓子,“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没事了,回你自己的地方睡觉去!” 有她的地方,比火光还暖,他需得时刻告诫自己不能贪恋这样的温暖,可是却忘记了她住的地方在这阴雨绵绵的冬夜冷得透骨。 25、你怎么来了 乔叶其实很怕冷,冬天时每每手脚冰凉,在没有地暖和空调的屋子里蜷成一团也冷得睡不着。 早晨起来就发觉头疼和喉咙疼,身体发冷,整个人都很难受。她在非洲待过不少时间,忽然发冷发热还是比较警惕,如果只是感冒那还好,就怕是疟疾之类恶性病过了潜伏期。 她给容昭打电话,“师兄,你最近有没有空,我想到医院来……做个身体检查。” 容昭正好也想打电话给她,听到她声音沙哑,不由关切道:“没问题啊,我最近都在。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可能这几天降温,有点着凉。”检查还没做,无谓到时虚惊一场。 “还说没事,你听你这嗓子哑成什么样了?你很久没回海城了,得重新适应这边的气候,尤其今年据说会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好,我会注意。”她这才想起是该买一些御寒的衣物,在热带待的时间长了,模糊了四季的概念,秋冬季节也只穿最简单的薄衫。 她的人生就是一路断舍离的过程,过去许多锦衣华服都渐渐丢弃,行囊简化到一只大一点的双肩背包就能全部带走。 她说不清这样好还是不好,也许是生病的时候容易多愁善感,想得多了就觉得有些孤独。 她一般很少求人,突然开口说要做身体检查,容昭不由有些担心,下午便开车到嘉苑来。 吉叔认得他,当他是来找贺维庭,“容医生,贺先生在公司办公还没有回来。” 容昭一挥手,“我不是来找他的,乔叶呢?” “您找乔医生?” “是啊,她人在哪儿?” 吉叔有些为难,但还是带容昭去敲乔叶的房门。容昭果然火了,“她就住这儿?是贺维庭的意思?” 其实问都不用问了,贺维庭是嘉苑的主人,乔叶不管什么身份,好歹上门是客,没主人的指示谁也不会安排她住这里。 乔叶出来开门,看到容昭也有些小小的惊讶,“师兄……你怎么来了?” 迎面没有一丝暖意,门内门外几乎没有温差,同样的寒冷,看来是什么取暖设备都没有的。容昭的怒火蹭蹭往上蹿,回头瞪了吉叔一眼,然后拉起乔叶道:“我都不知道原来贺家是这么待客的,你跟我来!” 乔叶不明所以,被他拉着一路进了主屋的大厅。地暖煨热的空气一下子围过来,闷闷的,乔叶有些头晕胸闷,“师兄,到底什么事?” “你别管!我没事,就来看看你不行吗?”他把她摁在沙发上坐稳,对抿紧唇站在一旁的吉叔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人都冻病了,还把她扔在那种角落里,连杯热水都没有?去,给我倒被热水来,姜茶红糖水什么的有没有?统统给我拿过来!” 他才不拿自己当外人,这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气的空旷大宅简直就像一座古墓,反客为主又怎么了,贺维庭打定主意孤独终老,他还不乐意让乔叶给他陪葬呢! 吉叔没有多说什么,微微敛眸道:“两位稍坐一会儿,我去安排。” 贺维庭刚着过凉,姜茶都是现成的,不仅如此,厨房还特意熬了桂圆红枣茶,女孩子热腾腾地喝下去是最好不过的。吉鑫和冯秋妹夫妇都是点头醒尾的伶俐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乔叶实际上是贵客?只不过住的地方算是有意跟主屋隔开来的,条件差一些,贺维庭大概有他的用意,他们也不好插手过问。 容昭跟贺维庭的关系好他们是知道的,既然他发了话,他们也愿意作顺水人情,有什么问题等他去跟贺维庭说,好歹乔叶不用再遭罪。 乔叶轻轻挣脱容昭的手,“你还没说,你怎么跑来了?找他有事?”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容昭心里竟忍不住冒出一丝酸涩,“我找他能有什么事?我是来看你的,医院的职务说扔下就扔下了,办完离职手续连面都见不着。隆廷的医院就这么入不了你的眼?” 乔叶失笑,“说什么呢?我回去办手续那天就想去见见你的,可你的科务秘书说你去出差了,连在国内还是国外都不确定。我就只跟黎院长和张博士他们打了招呼,想着回头再见你的机会也多,不急于这一时。” 其实她既然离开了,当初跟容昭“天生一对”的绯闻也该告一段落了。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容昭恢复单身就还是全院姑娘们倾慕的钻石王老五,不要因为她而耽误了行市。 容昭听她这么说,刚才那丝酸涩又被骤然的欢喜给冲淡了不少,“噢,我是回家去了一趟,所以今天过来也是顺便把礼物带给你。” 他拿出一个端方的丝绒盒子,绑着漂亮的缎带,“喏,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乔叶有些好奇,拆开缎带,“是什么?” 盒子里是一串珍珠项链,明媚优雅,泛着莹润光泽。 “海水珠,我们自家的珠场出品的,今年成色特别好,又请了知名的珠宝设计师设计,我看着挺好的,很适合你,就带了一份,希望你喜欢。” 容家在大马,门楣很高的富豪之家,拥有私人海岛养殖珍珠。 没错,她是喜欢珍珠的,曾经挽着贺维庭的手,他轻轻偏过头就在她耳垂上轻吻,“珍珠很适合你,好漂亮。” 他也许不知道,他总是复古优雅,她戴珍珠是为了衬得起他,却又不会太过耀目。 “小乔……小乔?”容昭见她盯着珠链发愣,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乔叶合上礼盒,有些歉意,“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容昭把盒子往外推,“贵重什么啊?都说了是我们自家的珠场出品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带给你的,没花什么钱。” 其实看她现在这模样,早知还不如给她带条宽大温暖的羊毛披肩。 乔叶眼见他似乎不高兴了,试着跟他解释,“珍珠要搭配好了衣服才显得出自身的美,你看我天天穿得这么随意,也没机会戴。这么漂亮的珠子在我这儿要埋没了,怪可惜的。” “谁说没机会?我大外甥段轻鸿你认识吧,贺维庭上回欠他一个人情,这次要回请人家到家里来参加个酒会,我肯定得作陪,正好少个伴。你迁就下我一块儿出席不就行了?放心,我舞跳得不错的,这条珠链也有用武之地了。” 乔叶一怔,“他要邀请他们到嘉苑来?” “是啊,你还记得上回在医院侧门遇到你然后送你去五蓉城那天么?隆廷在海城的分公司刚运作起来不久,段轻鸿在这里新置了一套别墅,那天就是邀请我们去做客的,housewarming,这都是惯例。贺氏是隆廷在海城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又有我这层关系在里面,本来贺维庭是绝对要到场的,可那天遇上了你……” 容昭欲言又止,想到那天在车上亲眼所见他的黯淡凄怆,或许世上真的有情深不寿这个词吧? “他最后没有去?”乔叶已经猜到。 “嗯,你以为真有美酒和嫩模?我在海城这么些年都没见他碰过这两样东西。”容昭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帮贺维庭说话了,到底是好朋友,有些实话瞒在心里都瞒不住,“所以他欠我那外甥一个人情,如今贺氏有了困难,正是需要拉拢盟友的时候,就请他过来增进下感情。” 乔叶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心疼贺维庭,又忍住不为他眼下的处境担忧,“段少会不会为难他?” 容昭笑了笑,“怎么可能?沾亲带故的,再说不还有你吗?你不是跟段家也有往来?” “我跟段少的太太苏苡在非洲做过同事,她为人爽朗可爱,回国后我们也有联系。” “那不就是了,到时你也来,大家都是朋友,见了面就是喝喝酒聊聊天,哪会故意为难谁呢?” 乔叶有她的顾虑,“他并没有跟我提过这回事,我贸然出席,怕他会不高兴。” 容昭哼了一声,“这回你是我邀请的客人,千真万确,他难道还赶人?” 贺维庭有时脾气古怪起来,的确是说不准。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感激容昭的心意,贺维庭如果非得跟她泾渭分明,她不会故意去打破这种平衡。 容昭还想多问两句她的身体状况,门外已经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 “大概是他回来,这两天他比较辛苦,又刚着凉发烧,早点回来休息也好。你稍微坐一会儿,我去看看。” 乔叶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有种特殊的温柔。她平时也常常未语先笑,可只有面对贺维庭或者说起他的时候才会流露出这样的光彩,明媚动人。 她那么自然,就像感情甚笃的夫妇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是满怀期待和关爱的小妻子,去迎接丈夫回家。 容昭除了悸动还有羡慕和向往,如果知道每天有个人在家里这样等他,他结束了工作哪里都不会想去,就只想回家里来。 26、冰点 其实贺维庭看到乔叶来为他开门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仿佛下班回到家,妻子笑意吟吟地在门口迎接他,一天累积的所有疲劳都烟消云散,所有付出都值得。 所以当乔叶对上他的视线时,也感到意外。他看到她出现在主屋并没有生气,似乎只是在门口怔愣了一下,眼睛里却盛满久违的温柔,甚至还带着某种隐隐的期盼。 “你回来了?今天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爱过的人,没人能抵挡彼此的温柔,所以乔叶的一颗心也是软洋洋的,身体的不适仿佛都感觉不到了,满心满眼都是他。 “好多了,早跟你说了我没生病。”病得久了,他反而特别不喜欢别人把他当成病人来看,尤其是发烧这种小事,三天两头的来,就更不算什么了,是周围的人总爱大惊小怪。 可是……她的大惊小怪却叫他觉得欣喜。 他顺手将外衣脱下来递给她,她也就接过去,用衣架挂在衣帽架上。他低下头,看到她颊边浅浅的梨涡,只有她噙着笑的时候才看得分明。 她在笑吗?跟他处在这样同一个空间里,她不会觉得局促难堪,她也会觉得开心? “你回来了?”容昭靠在沙发边,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贺维庭这才留意到屋子里居然还有其他人,再看乔叶,她眼里的笑却含着歉意,“容昭来了一会儿,你不在,所以我让他先到客厅里坐坐。” 原来她的笑只是有种讨好的意味,真正跟她有说有笑的人是容昭。 贺维庭心里那一星半点的欢喜和怦然瞬间就消逝无踪,幸亏他不算是喜形于色的男人,否则笑容此刻一定僵在脸上,难堪的就会变成他。 “嗯,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也不冷不热地回应容昭,明知是迁怒,可此刻就是对他热情不起来。 容昭倒似不介意,站起来,“没什么,我就过来看看小乔。医不自医,她身体不舒服,还是听听我的专业意见比较好。” 说完不顾贺维庭沉郁的脸色,转头对乔叶道:“我这周都在办公室,你可以直接过来找我。记住早上不要吃东西,回头我带你吃顿好的,你看这才几天,你倒比之前还瘦了。” 不过是如她所愿,让她到医院去体检,他却故意说得这么暧昧,存心让贺维庭不痛快。 果然他脸色更加难看了,冷笑道:“这种事情电话里说一声就好,还需要专门跑一趟?” “不来我怎么知道她病得难受,人都瘦了一圈?”容昭本来就对他不爽的很,索性也不掩饰了,“她是你聘请的家庭医生,怎么说也算半个客人,你就任她住在那么冷的屋子里,病了也不管?” “师兄!”乔叶及时打住他的话头,“我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到医院来找你。”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但贺维庭难得有这样好的朋友,闹得僵了大家都不好受,她又如何自处? 容昭蹙紧眉头,其实他有万般冲动想立时就拉起她走人,管它什么前尘往事,什么朋友之妻……况且她还不是他的妻吧?要真的那么珍惜那段感情,又怎么能容忍她吃苦受难? 可他还要照顾乔叶的情绪,就像他之前教训贺维庭的那样,她是有尊严的人,他要顾及她的尊严,不让她伤心难堪? 来日方长,他们很快又会见面的不是吗? 容昭一走,屋子里的气氛又降到了冰点。乔叶在门口送别他回来,贺维庭独自坐在沙发上,不知从哪里倒了一杯酒端在手里,是他最爱的whisky/on/rock。 这么冷的天,澄黄透明的酒液浸没着大量冰块,看上去就十分刺眼,让人遍体生寒。 “哪来的酒?”乔叶的声音也有些冷硬,她跟吉叔聊过,嘉苑里所有含酒精的饮品都被处理掉了,连以前他最钟爱的酒窖都被腾空。他的身体不能碰酒,他自己也知道,可现在一转眼的功夫却重新捧起酒杯,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任性,她这个医生难道不该生气吗? 贺维庭却勾了勾唇角,“这瓶酒还是去年圣诞的时候容昭放在我这儿的,他就是爱整蛊人,明知我喜欢酒又不能喝,就故意摆着让我眼馋。很讽刺是吧?但事实就是这样。” “所以你现在就不用顾忌自己的健康,想喝就喝,当作是回击?”她有些痛心,“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极端?他也是医生,是你的朋友,当然是希望你的身体能尽早好起来的。你怎么知道他把好酒放在你这里不是另外的用意?身体好了就可以开怀畅饮,他这种无声的鼓励你看不出来吗?” 贺维庭把酒杯重重搁在茶几上,玻璃杯跟大理石的桌面碰撞发出砰的声响。 他朝她走过来,压迫感如阴影般罩住她,“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乔叶昂起头,并不怵他,“不管你有什么误会,我都希望你明白,师兄对你和我都没有任何恶意。” “他对你是没恶意。”贺维庭微眯起眼睛,“他只是对你有企图罢了,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乔叶抿唇,容昭对她的确有些不一样了,大概是男女之间那种朦胧而生的好感,要说完全没有察觉那是骗人的,她早已不是未经事的小姑娘。 他不挑明,她就无从拒绝,当作朋友和兄长的男人,她压根没想过要去伤害他。最好他永远都不要提,等遇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姑娘,这一页自然而然也就翻过去,他们还是像现在一样,那样多好。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对贺维庭明说,容昭尊重她,她自然也给与对方同等的尊重。因此她也只是淡淡地弯唇,“就算是又怎么样呢?他对我有好感,又关贺先生什么事?” 这是乔叶式的挑衅,只有她――也只有她敢这样跟他说话。 贺维庭怒极反笑,“的确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但这是我的地方,我不在的时候你跟其他男人在这里暗通款曲,就没有一点羞耻感么?” 他就是说她不知羞耻,乔叶也已经没有跟他计较的心思,屋子里暖意太盛,她头疼倒是缓解了些,睡意却上来了,只想回自己的床上去好好睡一觉。 “你手里拿的什么?”贺维庭在她转身之际叫住她。 “师兄从大马带回来的礼物。” “打开盒子。” 乔叶压根就没想到他会问,更没想到他还要看,“只是一串珠链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贺维庭眸子里没什么温度,“我怎么知道不会是别的东西?这么大个盒子,一个优盘,一纸文件都藏得下了,这屋里的东西被你顺手牵羊带走又不是第一次。” 他误会她跟容昭暧昧都没关系,唯独这样的轻侮是她承受不来的。乔叶胸口起伏,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在你眼里,我永远就是个小偷?” 他错开视线,没有吭声。 乔叶自嘲地点点头,不再有二话,打开手里的盒子捧到他面前,“看清楚了吗?是不是嘉苑里的东西?” 盒子里亦铺有细细的丝绒,怕他认定还有暗格,她干脆将整个礼盒抖落开来,大卸八块。 明珠蒙尘,狼狈地被她抓握在手里。 “够了!”贺维庭也觉得头疼,刚才那杯酒明明只碰了一口,这会儿眼前却已经晕眩起来,“拿着你的东西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乔叶深深看他一眼,“你放心,以后除非你生病叫我,这屋子我不会再主动进来。” 她走出去,门扉啪嗒关上,贺维庭挥手就将大理石台面上的酒杯扫到了地上,冰块酒精洒了一地。 他这是在干什么呢?他问自己。其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 “吉叔!”他高声喊,吉鑫听到杯子落地声响的时候就已经快步走过来了,等他开口。 “容昭到底跑来干什么?他说谁生病,生的什么病,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发火发得没道理,吉鑫也只能有条不紊地答他:“他刚来没多久,跟乔医生也只聊了几句。乔医生今天是有点不舒服,好像冷得厉害,但她自己就是医生,我们也不好多问,家里药都是齐全的,她也不让再买。” 想了想,又道:“厨房里熬了桂圆红枣茶,她都没来得及喝,要给她送过去吗?” 其实他更想知道,她那房间里没有供暖的设备,要不要给她另备? 贺维庭只是一径沉默,他不知是在跟谁怄气,是他自己,或是乔叶?反正到最后总是他最先精疲力尽。 “不要送,有需要让她自己过来取,我请的是医生,不是身娇肉贵的公主。” 吉鑫蹙了蹙眉,他没听到刚才乔叶走出去之前说的最后那句话吗?没有看病问诊的需求,她再不会踏进这屋子一步。 27、蚀骨相思 贺维庭也知道是奢望。他安排她住在主屋以外的地方,摆足了姿态抗拒她的靠近,就是想着要折磨她,冷待她,让她尝尝他当年那种得而复失、求而不得的痛。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要不是她屋里冷,连地暖空调都没有,她大概不会主动迈进这主屋一步。 他明白,最想划清界限的,其实是乔叶。 他也不过是想逼她多到这大厅里来,哪怕只是捧本书坐在沙发上也好,哪怕只是像那天一样跟秋姐学着做做菜也好,否则隔着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连看都看不到她一眼,他就又成了求而不得的那个人。 她是小偷没错,偷走别的都不打紧,偏偏偷走了他的心,而他再也没能找回来。 早晨贺维庭出门,司机老刘已经将车驶到车道上等候,为他拉开车门,“贺先生,早!” 他轻轻颔首,留意到雕花铁门外泊了一辆出租车,问道:“谁叫了出租车?” 老刘道:“我也看见了,刚才去问过,司机说是一位姓乔的小姐订车,要到隆廷的医院去。” 是乔叶? 贺维庭一听她是要去医院找容昭就沉下脸,“你去把那司机打发了,就说用车计划取消,车钱照付。” “好的。”老刘照他所说的去办,并不会问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乔叶是接到出租车司机的电话说车已抵达才出门的,可是出来并没有看到门外有车,只有贺维庭那辆慕尚停在车道上。 平时这个时间,他的座驾应该已经行驶在往贺氏集团大楼的公路上了。 她从旁边走,想绕到门口看看出租车到底在哪里,贺维庭却降下车窗玻璃,“上车。” 乔叶愣了一下,他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身侧的不远处,清冷地重复,“上车,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冷战未歇,她也有执拗的一面,“谢谢,不用了,我叫了出租车。” 贺维庭冷哼了一声,“你来晚一步,车子我已经让人打发走了。以后要出门,要么让吉叔安排车子送你,要么就凭两条腿走下山去。叫出租车公然在门口等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贺氏已经不景气到这个程度,连进出的轿车都供不起,要靠出租车代步了。” 乔叶咬唇,几乎要被他这番理论给气笑了,“照你的意思,我从这里打车出门,可能还会影响股民对贺氏的信心,继而影响股价?” “没错。”贺维庭依旧淡淡的,“你要相信中国股民超凡的想象力。” 乔叶抬头看了看天,连续多天的阴霾终于散去,露出蓝天和朝阳,是近来难得的好天气。 贺维庭见她没有上车的意思,继续道:“这附近一天都不一定会有一辆出租车上来,你就不要指望可以碰运气了。至于走路……至少五公里路才能到主干道上,你想让容昭等你一上午?” 乔叶顿住脚步,他连她要去哪里、见什么人都一清二楚? 她瞥了他一眼,没再多做挣扎,拉开门坐到了他身旁的位置上。 两人一路无话,中间不过一尺的距离,却仍像隔着楚河汉界。 乔叶今天穿了一件斗篷式的厚外套,领子上有一圈貉子毛,下摆缀着一步三摇的流苏,大概是她目前最体面也最保暖的一件衣物了。 她却穿着它去见容昭,这样郑重其事,简直就像男女主之间的幽会。 贺维庭视线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眉峰却始终蹙得老高。本来她身材窈窕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可也许如今是真的太瘦了,套在这样宽大的斗篷里,就像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似的。她精神也不太好,这回她倒连他都不如,病到现在也没痊愈,整个人还很畏寒,坐进车子里好一会儿还有些倏倏发抖。 “老刘,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今天外面又降温了。” “是,贺先生。” 乔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要是以往,她至少会回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可是今天没有,她只是一直把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似乎很不舒服。 贺维庭眉头拧得更紧了,不由靠拢一些,看她单薄的侧影简直有种想要揽她入怀的冲动。他想也许是习惯了,她是楚楚动人的女人,总能让人为她情不自禁的,不是他的错。 “你到底怎么了,病的很严重?有没有按时吃药?”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乔叶转过脸来,将垂下的凌乱发丝别到耳后,“我没事,只是有点发烧,这几天都这样,反反复复的。” 贺维庭很不喜欢她这个举动,很多女孩子撩起发丝别到耳后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平淡无奇,然而同样的动作乔叶做来却有种妩媚的韵味。 她只要撩起发丝就露出白玉般的耳垂和秀致的耳廓,薄而粉的颜色,仿佛有一层浅浅的绒毛,皮肤都是通透的,孩子似的细嫩。这是她身体最敏感的区域之一,以前他只要轻轻啄吻或轻抿,哪怕是动情时的呼吸拂过,都能使之笼上红霜。若是床笫间他从身后拨开她的长发在她耳畔细细地吻,那真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极致缠绵…… 天,他究竟是怎么了,不过是多看了她几眼,迎面而来的竟是排山倒海的欲/潮和蚀骨的相思! 他不是不爱她了么?他用了几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来说服自己不再爱这个女人,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绮念,如星星之火燃起燎原之势,几乎立马就将他吞灭? 他握紧膝上的拳头,想要为自己这种可耻的念头开脱,连她又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还敢说她不是故意的?近在咫尺,用尽每一处细小的肢体语言诱惑他,就像懂得下蛊的巫女,举手抬足之间,他体内深植的蛊毒就要发作。 他额际隐隐作痛,这回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血气上涌,血脉砰砰跳得极快。 “贺先生,乔医生,医院到了。” 车子终于停在隆廷医院门口,乔叶简单道谢之后打开车门,贺维庭在她身后开口:“体检的话,最好查清楚一点,别是什么古怪的传染病。” 他从没想过一语成谶的可能性,乔叶也不介意,“你放心,如果真的是传染病,我不会再继续赖在你身边。” 她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决定,不需要任何不舍来作陪衬。 他咬牙看着她的背影走远,前排的老刘才提醒道:“贺先生,您不是要开会?不在这里下车么?” 对了,作为隆廷医院的董事,每季度一次例会今天是要参加的,所以送她过来真的只是顺路而已,可为什么他的整个心绪都纷乱不堪? 所有院董都须参加例会,容昭当然也不例外,可他却姗姗来迟,而且一见到贺维庭眼里就有复杂难辨的光,隐含一丝挑衅。 会议中途休息的时候,他接到电话,说话的声音不小,“……我还在开会,你结束了就先在我办公室等一会儿,等下我陪你去拿结果。……嗯,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中午我请你吃好吃的,不是说好的么?” 一听就知道对方是谁,而且他就坐贺维庭对面,完全不避忌他,甚至颇有点炫耀得意的意思。 贺维庭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怒不喜,手却在桌下蜷紧。尤其是容昭的电话讲到最后似乎流露出情真意切的担忧和关切,他心头紧了紧,想到今早分别时说的话,别让他真的说中了才好。 而且那是他的女人,容昭凭什么嘘寒问暖? 他的女人…… 贺维庭会议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会议结束前悄悄对身旁的院长黎书华耳语了几句,于是会议结束之后,黎书华叫住了容昭,“哎,小容啊,我这儿有点问题要问你。” 容昭被绊住了,贺维庭从容起身,乘电梯去了容昭的办公室。 他记得刚刚电话里容昭就是让她在办公室里等。或许他该去警告她一下,就算她真的得了什么病,就算她要离开他身边,也离容昭远一点,他不是她的良配,容家的门楣她高攀不起。 可她究竟会得什么病? 他一路忐忑,到了容昭办公室的门口,反而像是没了勇气,不知拧开门进去,会不会又有一场跟她的诀别等着他。 容昭的办公室在高层,很安静,进门就看得到一片澄明的玻璃窗,印着蓝天白云和城市高楼。乔叶随风入画,坐在里面竟然一点声息也没有。 贺维庭蹙着眉头走近,这才发觉乔叶是靠在沙发里睡着了。她眼下有很深的青影,倦容略微舒展开了一些,像个小孩子。 她到底是有多困呢?从容昭跟她通话到现在也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她竟然就这么抵不住困意地睡过去。想想今早在他车里也是这样,困顿、畏寒,抓住所有间隙补眠。 夜里她就睡得那么不踏实吗?那个房间……真的那么冷。 乔叶缩成一团睡在沙发上,这是容昭的地盘,她这样不设防的姿态其实让他充满愤懑和嫉妒,但更多的是说不上来的酸楚。 他的女人。 贺维庭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搭在她的身上,怕她匆匆醒来又有掩饰不及的狼狈,赶紧开门走了出去。 28、易得无价宝 吉鑫带了人来给乔叶住的房间安装地暖。她有些意外,“吉叔,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是贺先生的意思,他特意交代我尽快把地暖装好,不过最快也要四五天。这段时间就委屈你先到我们隔壁挤一挤,等装好了再挪回来。” 他知道她善解人意,怕他们是怜惜她而自作主张给她装了地暖,回头万一贺维庭发起脾气来让他们为难。 其实这么个小工程,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不是贺维庭授意,他们又怎么瞒得过去? 乔叶心里漾开一丝暖意,问道:“会不会太麻烦?我可以先回我租的那个公寓去住,万一有事,我可以赶过来。偶尔一次两次不要紧的。” 最近贺维庭健康状况良好,大概这么四五天的时间能用上家庭医生的机会也不多。 其实他从来不是朗心茹铁的那种男人。那天她体检之后抵挡不住困意在容昭的办公室睡过去,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实温暖的长款羊绒外套,简洁的深灰,带着她最熟悉不过的松柏香气。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贺维庭的外套,他悄悄来过,什么都没说,只留下衣服就走了。 有那么一瞬,她心里真的涨得很满,衣服抱在手里,反复地摩挲,就像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他也的确是珍宝啊,不是有句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衣服在她屋里,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回去。她还始终遵循那天的承诺,不为看病,她不会再踏入主屋一步。 可现在吉叔却让她住到他们隔壁去? 还是一旁的秋姐心直口快,“别提你那公寓啦,早就退租了。” 乔叶愕然,“退租了?可是合约还没到期。” “是贺先生让老吉去退的,还有半个多月才到期,押金拿不回来了,他说会另外补给你。反正那房子是不打算住了,迟早也是要退的。”秋姐仔细打量她神色,“怎么,你不是还想着离开这里回去住吧?” 乔叶垂眸,她不可能一辈子住在嘉苑里头,总是要离开的,甚至她也想过会有类似这次冷战的尴尬,要他实在嫌碍眼,无法与她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她回公寓暂住也不是不行。 可是现在来看,他连她这点退路也给掐断了。 秋姐脸上有种欣欣然的表情,“哎,乔医生啊,你别怪我多嘴。贺先生这么做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想让你走。那天看到容医生突然跑来,急的什么似的,生怕生出什么变故,就这么跟其他人走了,一着急话就说得有些伤人。他啊,有时候就是有口无心,你别跟他计较,啊?” 乔叶面色一红,秋姐他们应该都不知道她跟贺维庭的那段过往,两人如今的暗潮汹涌有这么明显吗? “他骄傲惯了,现在就是少个台阶下。装地暖这么四五天的时间,你过来暂住,就当是和解了,两人都别再怄气了,好不好?” 由不得她说好或不好,贺维庭其实早就做好了安排,不过是借吉叔夫妇通知她一声罢了。 但秋姐并没有让她住在他们隔壁,而是安排她住顶楼的阁楼。吉鑫有点顾虑,“这样好吗?贺先生说的是让她就住我们旁边那个单间。” 秋姐不以为意,“嘁,你懂什么?阁楼就在主卧对面的转角,那是真正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上下楼也能遇见,这样多点见面相处的机会。” 吉鑫比较谨慎,“这样会不会又像上回那样吵起来?” “不会不会!”秋姐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真的老眼昏花了,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小贺明明就喜欢这姑娘喜欢得抓心挠肺,又碍着面子不肯明说,这么猜来猜去的好玩儿么?咱们趁机推一把,至少让两人能多点相处的机会,谁还不乐意呀!我看那容医生挺优秀的,也像是真对小乔有点意思,万一最后他们俩在一块儿了,咱们这房子就又是空落落的了!” 她年纪大一些,私下都管这些年轻人叫小贺小乔,没有什么尊卑,更像是一同生活的朋友家人。 嘉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女主人,缺一点人气。乔叶住进来之后好不容易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怎么能就作壁上观? ****** 贺维庭坐在线条时尚的单人沙发座椅里,手边一杯温热的柠檬水已经差不多凉透了,他一口都没喝,只是怔怔望着橱窗外满地的落叶和偶尔路过的行人。 江姜打开试衣间的门走出来,身上是一袭露肩香槟色长款礼服,设计非常大胆,裙线开得很高,显出她白而长的美腿,配上鲁布托的红底高跟鞋,耀目如女王。 可是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回头率,也总有贺维庭这样百分之一的例外。 “怎么样,好不好看?”她看出他心思不在这里,但无论如何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既然邀请她作酒会派对的女伴,起码该给她应有的尊重。 挑件礼服,给点赞美,并不过分。 贺维庭的视线终于被拉回来,但也只是很快地从她身上掠过,“好看,很衬你。” 江姜苦笑,他唇畔有公式化的一点弧度,其实话说出口是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眼下她就算是换身蓝的白的黑的礼服,式样大变,他也还是会说好看。 她在他眼里只是工作拍档,不是千娇百媚爱红装的女人,得体即可,他欣赏与否并不重要。她敢打赌,要是交际场合男人也能穿裙上阵,他大概会直接揽着吴奕跳舞,而不会选她了。 她施施然地又跟着造型师去挽新的发型,挑搭配的首饰……不管有多少暗恋的情愫,她还是始终对自己保有信心的,贺维庭只是没有投诸真心在她身上,并不是她有什么不好。 “江姜。”他忽然出声叫她,“你觉得那边那套蓝色的礼服怎么样?” 她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很浅的蓝色,裙摆及膝,镶嵌奢华的水晶,只露单侧肩膀,是华贵不失秀丽的感觉,但穿在她身上只怕太过中规中矩了,不是她的风格。 “还不错啊,你觉得那件好?” 他眼里泛起柔和的光,“嗯,看起来不错,上身试试。” 江姜只好去换,短款礼服有短款礼服的美,其实她高挑漂亮是天生的衣架子,什么衣服穿上身效果都不差。 贺维庭终于不再是一掠而过的敷衍,目光在她身上停驻得久了一些,甚至还有隐隐的挑剔。 这才是男人看女人应有的模样,可江姜分明感觉到他是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挺好的,换下来吧。两套都给我包起来。” 果不其然,他还是让她穿先前那套,或者说她穿什么他并不介意,他真正做了挑选的只有那套缀满奢华水晶的浅蓝色礼服。 他坐回车里,似乎有些小小的心满意足,“辛苦了,明天我会派车过来接你。” 其实他也可以一开口就让人如沐春风,只是江姜也明白,她不是那个让他把快乐都藏起来的人。 “放心吧,我会好好打扮,保证不扫贺总的面子。”她仍撑着笑,工作就是工作,作他的女伴参加酒会也是她分内的事。 他淡淡地笑了笑,升起车窗。 回到嘉苑,吉鑫来开门,他从车上下来,刚踏上台阶,想了想又回头往院子后头去,“安装地暖的人来了?” “嗯,来了。手脚挺麻利的,估计4天应该就能做完。” 贺维庭看到房门大敞,施工的工具和材料都堆在外面,虽然明知乔叶本来就没多少私密的东西在里头,心里还是疙疙瘩瘩有些不舒服,蹙了蹙眉头对吉鑫道:“里面的东西都收拾好,让他们动作轻缓一点,别粗手粗脚的,不该碰的东西不要乱碰。” 吉鑫答是,心里这才品咂出滋味来――原来这俩人还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不由暗暗佩服女人在感情方面的触觉果然敏锐,幸亏听了自己老婆的话把乔叶给安顿好了。 既然这样,还有件事就不得不说了,“今天有容医生那儿寄来的一份快递,是给乔医生的,她不在,就放在我这儿了,你看……” 贺维庭声线一沉,“是什么东西?” “是女孩子穿的礼服,还有一份请柬,就是明天您做东办的这个酒会。看样子是容医生邀请她作个伴。” 挺漂亮的盒子,缎带却是装饰,没有绑住,轻易就打开了。请柬平躺在礼服裙上,看一眼就知道是他这里统一放出去的,一般人拿不到。 这感觉挺奇怪的,自家办的酒会,住在一个院门里的人,反倒由外人来邀请? 要是贺维庭真对人家有意,这种事该由他来做才对啊! 可他只是昂起头微微眯眼,并不见生气,倒像是志得意满,“知道了,东西送我房间去,先不用给她。噢,请柬留下,连同我车上那个墨绿色的盒子,一起送去给乔叶。” 没人比他更了解,水晶和湖水蓝,一定非常适合她。 29、难得有情郎 乔叶手指抚过墨绿色的纸盒,盒子里是容昭寄来的请柬,他言出必行,那天向她提起要参加酒会的事,真的就将承诺放在了心上。 连礼服都一并寄来,浅淡飘逸的蓝,奢华剔透的水晶,是她喜欢的风格。 其实她还真的好奇,容昭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手术台上百分百认真,对感情和女孩子却粗线条的男人,然而他却记得她爱吃七分熟配红酒酱汁的牛排,摸得准什么样的礼服最适合她。 这样的他让她想到贺维庭,她以为他是世上最了解她的男人。 脚下踩着米兰长绒地毯,原木色的地板和家具,倾斜的房顶和大大的飘窗……阁楼还是原来的样子,格局和外观几乎没有变化,像嘉苑里唯一被遗忘的角落。 再亲密恩爱的情侣也要留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以前她就曾把这里当做临时书房,贺维庭忙的时候她就躲在这里看书。飘窗的窗台原来是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也是,她通常就是随性一坐,抱个床上的靠枕。那时身体好,瘦瘦的,却很丰腴,储备的能量像是永远也用不完,并不觉得冷。 可是贺维庭却还是让人把地板全换成木质的,铺上长绒毯,窗台也用素净淡雅的布艺做了装饰,屋里多了无数柔软可爱的垫子。 这样她坐在哪里都不觉得冷,就算是消遣得忘形,偶尔睡过去了也不怕受凉。 有时他忙完了就悄悄上来找她,脱了鞋,走路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轻轻吻她的后颈和侧脸,下巴搁在她肩头上,“看什么书?” “唔,说了你也不知道。” “说来听听。” “不要,反正你不感兴趣。” 他抽走她手里的书本,翻过来看封面,“《总裁娇妻带球跑》……你看这个?” 她又羞又恼,伸手去抢,“都说了你没兴趣!” 他笑容灿烂,甚至笑得有点坏,书在手里举得老高,就是不让她碰到。“我怎么不知道乔医生也看艳/情小说?” “什么艳/情……你发音发不准,是言情小说!” “啧,可这名字,带球跑……哈哈哈!” 一来二去,他抱着她滚到地板上,白色地毯衬着她黑而长的头发,特别耀眼好看。他就这么抱着她,嘟嘴羞恼的模样都被他看在眼里,手指揉着她的脸,半开玩笑半认真,“我现在是贺氏集团的执行总裁,你也算我的小娇妻了,不过我不准你带球跑。如果有了孩子……一定要生下来。” 美满相爱的时候,最好的憧憬都可以只当一句笑谈。只有等时过境迁,一日百变,再想起那时许下的愿,才会心酸难言,却无可解释。 她也看专业书,看很多文献和人物自传,他书架上的闲书都被她看完了大半。有时他就陪她一起看,身体靠在一处的两个人,体温互相温暖,腻在一起整晚也不嫌累。 他们也一起看电影。那时贺维庭身体刚好,视力受创,无法待在影院光线对比强烈的黑暗环境中观影两个小时。乔叶就贡献出她笔记本里存的无数新旧影片,两个人依偎着坐在飘窗或床头,挤挤挨挨地看。 他们都喜欢经典老片,迁就他的视力,一部片子要分好几次才能看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看到后来她一直落泪,他轻声抚慰,“傻瓜,哭什么?他不是去找玛丽安娜了吗?” 是的,战争和岁月都阻隔不了相爱的人,玛丽安娜历经劫难,还是等到了她要等的那个人,最终在失去尊严的地方,又重新找回尊严。 她呢?她和他……又怎么样? 浮生若梦,须知尽欢。 乔叶抹了抹眼角,拿起盒子里的礼服裙轻轻抖开,华美在眼前铺泻,怎么说也是人家一片心意,总要上身试试看。 阁楼没有穿衣镜,没有直观倒影,一切全凭感觉。她比以前瘦了,又很久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总觉得不够妥帖,没有那么好看似的。 贺维庭远远看着阁楼里的身影,脚下就像被无形的藤蔓绊住,动弹不了。 他发誓他并非有意偷/窥,更没想到秋姐他们是将乔叶安排在阁楼里暂住,跟他的房间遥遥相望。 阁楼有个斜斜的屋顶,屋顶上有窗,乔叶大概没太在意,或者她从不知道那头就是他的房间,即使拉上窗帘,她的影子也清晰呈现。 他看着她褪下身上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纤和窈窕的身段跟过去一样美好,并没有太大变化,或许是瘦了些,可印在窗上的影,隐隐绰绰的,感觉不到。 她弯腰、抬腿,换身衣服换得有些艰难,不似江姜那样一气呵成,好像舞台明星似的转眼就是一个造型。可她哪怕只是一个微微挺胸或回头的动作,他的心都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其实也没有那么美吧?他甚至看不真切她穿上礼服的模样和表情,也许失策了呢?也许他挑选的东西,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适合她。 只是一闪神的工夫,窗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贺维庭一怔,有那么一刹那都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乔叶并没有出现过,空置已久的阁楼里也没有人。 所以当楼梯口传来脚步声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就打开门走出去,正好乔叶从楼上走下来,身上穿着那套礼服裙,手里还抱着干净的衣裤。 两个人视线一触,都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乔叶,她手里抱着换洗的衣裤是想到浴室来顺便沐浴更衣的。 谁想就刚好碰到贺维庭。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贺维庭已经恢复了冷静克制,“你先说。” 她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解释,“我只是借用一下浴室,还有我住的房间在安装地暖,所以可能会在阁楼暂住几天。” “我知道。”他的脸色难得的和煦,话题却已经转移,“身上穿的这么隆重,要出门?” “噢,不是,这个……是容昭送来的,他想要我陪他一起参加明天的酒会。” 她不知该怎么讲,原先斩钉截铁说不是为他看诊不会再踏入的,这么快就食言不提,还堂而皇之受邀参加酒会。贺维庭毕竟是嘉苑的主人,如果他不乐意,她不该现身的。 他挑高眉梢,并不生气,只问她,“你知道我明天请的是段轻鸿夫妇?” “嗯,知道。” “听说你也认识他们?” “段太太苏苡曾经跟我在非洲共事。” 他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始终围绕她这身新裳,过了半晌才道,“那是该露面聊几句,否则说不过去。” 他这是欢迎的意思?乔叶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但哪里怪又说不上来,其实如今这种场合对她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交际成为无形的负担,不参加酒会反倒轻松。 不过就像他说的,苏苡是朋友,既然来了,怎么也该打个招呼。 “好,我明天会准时。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你能帮得上什么,吉叔和秋姐他们都安排好了,你不用管。” 除非他身体不舒服,否则她没什么可帮的。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腿骨又隐隐作痛。 乔叶见他挡在身前没有退开的意思,不由问道:“还有事吗?” 他就是恼恨她这种巴不得跟他撇清关系的样子,好像在他身边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他挑起意味不明的笑,“你刚才不是问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么?现在正好有事。” 他拉起她的手腕,把她从最后两阶楼梯上拉下来,二话不说就推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她心头也跟着一震,“你……要干什么?” 他不答她,弯身拧开墙边的hifi,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倾泻而出,他手肘撑在立柜上,嘲弄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跳支舞罢了,别告诉我你不会。” 普通的圆舞难不倒她,想当年为了接近他,做足了功课,知他舞跳的不错,就找了老师突击去学。也许有点天赋,或者真的有心,很快就跳得似模似样。 只是谁能想到他在车祸中受伤,要不是腿伤得站不起来,她也没法认识他。所以最终帮到她的还是医生这个身份,跳舞只是传说,他们不曾有机会实践过。 舞蹈这种技艺,一日不练十年空,其实他和她必定都已经生疏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他的舞伴不是她,她的舞伴也不是他,眼下不过是万事具备,她连礼服都穿好了,为什么不试一试? 他也有克制不了的冲动,又何必一再压抑自己? 她穿着他为之挑选的礼服,陪他跳一支舞,一点也不过分。 贺维庭是不容拒绝的,不等她答应,他已经拉过她的手搭在肩上,另一边握在手里,“让我看看你当年的本事。” 30、各怀心事 她身体微微一僵,抬眼迎视他。 是的,他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了,再不用费心瞒着他。 “我跳的不好。”她并非有意谦虚,只是有必要事先声明,万一配合没有默契踩疼了他的脚,他随时都可以叫停。 尽管他极力克制,但她还是能看出来,他的腿疼又在折磨他,强撑着其实没有好处,她要是再踩到,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不语,牵起她的手,掌心抚在她腰上,虽然很久不跳,却还是充满高手的自信。她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光彩,哪怕是带着一点挑衅,也没有丝毫刻薄和恶意,让她想到当初他双腿刚康复到可以重新站起来走路的时候,他也是类似的表情。 他趋前,她后退,他倾斜,她反身,她在他的怀里旋转,舞步连贯起来,裙袂翩然,竟也似舞场上的行家,优雅舒展。 也许是他很好地控制了节奏,他们完全不见配合上的失误,像是早已有共通的默契。 他们的眼神没有太多接触,如果她抬起头就会发觉他眼睛又黑又亮,像一池揉碎的星子,隐含一点笑意。他实在很满意自己为她挑选的这身礼服,短而精巧的裙摆,不像长裙那样张扬,旋身的时候却散开漂亮的形状,璀璨夺目。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她在怀里时并不觉得时间难熬,就像过去他揽着她坐在阁楼宽大的窗台,一坐就是一天。 如果那时他也能跳舞,那些美好的回忆里也许还能再多一帧画面。就像现在这样,她连高跟鞋都没有穿,赤脚踩在地板上,窗外有雪白的光照进来,不知是灯光还是月华,清冷却柔和,像极曾经相拥的时光。 他看着她的发旋,看着她纤白的脚尖,有难言的酸楚涌上来。 她不是他的吗?他们曾经拥有彼此,可是如今这样,却咫尺天涯。 乔叶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阁楼的,两个人相拥而舞就像只是一场华丽而不着边际的梦。 他腿疼得厉害,舞步再娴熟优雅也支撑不了多久,不想又以狼狈的形象收场,挥挥手就让她走。 她站在阁楼的窗边,拉开窗帘就能看到他的房间。她想他这一刻大概也忘了她能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到他,手扶在疼痛难忍的腿上,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好一会儿都站不起来。 舞曲没有停止,他好像陷入自己的思绪,直到疼痛缓解了,才扶着桌角重新站立,走到房间中间。 她看到他仍在跳舞,怀中空荡荡的,虚揽了一个影子,舞步艰涩,一圈一圈的旋转,仍是风姿秀颀卓绝的男人,只是其中的心酸孤独看得人忍不住落泪。 刚才与她的一段舞,已经用尽他所有力气,就像曾经的爱情一样。 日头东升西落,第二日嘉苑褪去所有落寞孤独,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吉叔主持大局,清晨开始就里里外外忙碌,到傍晚终于一切安排妥当,换上深色手工定制西服,有贵宾先到的,他就上前寒暄接待,一直把人引路引到客厅。 客厅装扮得璀璨奢华,至少一眼望去,没人能想到平日里的清冷。没有酒窖也已备满美酒,食物有部分是秋姐最得意的作品,有部分是承办酒宴的chef做好的冷餐,靠近楼梯的长桌上摆满迷你的红丝绒蛋糕。 容昭是来得最早的客人之一,他的女伴还在这里,他很有危机感,必须抢得先机。 乔叶从侧门出来就看到了他的车,心里有丝异样,回头看了看楼上的房间。 贺维庭的房间开着窗,风吹动纱帘,但他并不在那里。 容昭也看到了她,冲她招手,露出笑容,“我是不是很准时?” 她笑笑,“谢谢你的邀请和礼服,还有项链也很美。” 她今天颈上戴的是他那天送她的珍珠,莹润饱满的南洋珠衬什么礼服都相得益彰。只不过除此之外,她浑身上下并没有其他东西是他送出的。 “礼服……你不喜欢?”他有些忐忑,只好做此揣测。这就好比被发“好人卡”――你很好、礼服很美,只是不适合,我不喜欢,所以抱歉我不选你。 “怎么会不喜欢呢?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懂得帮女孩子挑衣服。” 那为什么不穿呢?容昭蹙眉,又上下细细打量她一次,无可挑剔的美,他忽然觉得不必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沉声赞道:“你今天很漂亮。” 她微笑,挽住他的胳膊踏上台阶。吉叔接过容昭递来的请柬,面上看不出波澜,“容医生,乔医生,欢迎之至,请跟我来。” 大厅里宾客已经不少,只是主客还没到,贺维庭也还没有现身。 乔叶有点担心,他一向要强,昨天腿还疼得那么厉害,今天出席酒会要跳舞的话会不会吃力或者尴尬? “段先生他们来了!” 乔叶刚看到段轻鸿那辆张扬的世爵从车道上经过,已经听到身后的动静。主客到了,作陪的客人们自然都纷纷端着香槟酒杯迎上前去打招呼。 她和容昭倒落了后,他笑着调侃,“前呼后拥的,我都不知道原来这小子真的这么受欢迎。” 段轻鸿着深色礼服,领口没有任何装饰,只开一粒扣,反倒有种不羁的魅力。他牵着太太苏苡,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一本正经地调整姿态步伐,女方的手一定是规规矩矩挽在男人的臂弯里,而是十指紧扣,很随性地就走进来,不时偏头作眼神交流,恩爱非常。 那是伪装不来的炽烈情感,至少乔叶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就已经看得分明。 她刚要和容昭走上前去,贺维庭就出现了,伸手与段轻鸿相握,“欢迎。” 段轻鸿的容貌拜混血的基因所赐,漂亮得过分,勾起笑容颠倒众生,“贺总,久违了。” 未见得多么热络,名利场上过,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分寸,不会让人感到被冷待,但又有恰到好处的距离。 多亏贺维庭身旁还有江姜,一袭香槟色长裙,笑容热情又有亲和力。 乔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走出来的,什么时候碰的头,但此刻他们是工作拍档,是酒会的舞伴,郎才女貌的一对,站在一起就惹人艳羡。 容昭看了看她,挽起她的手,“过去打个招呼?” “嗯。” 苏苡这时也看到了乔叶,冲她招了招手,一时身边其他几双眼睛都齐齐看过来。 江姜看到乔叶身上的礼服,微微一怔,仰头看了看贺维庭,他脸上表情淡然,看不出什么特别。 但她其实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挑选礼服那天他已经透露的够多。 “小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真好!”苏苡亲亲热热拉住乔叶的手,她跟段轻鸿婚后长住江临市,在海城不过是客,能遇到乔叶,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乔叶也很高兴,“是啊,好巧。芋头呢,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儿来?” “儿大不由娘,他跟他的小伙伴一起去参加冬令营了。只剩我们两个在家,做空巢老人。” 乔叶失笑,“说什么老人,明明还这么年轻,不是还有小桃酥陪着你们?要不然再考虑生个弟弟妹妹也不错啊!” 芋头和小桃酥是苏苡和段轻鸿的一双儿女,妹妹大概刚刚会爬,正是可爱的时候。夫妻两个都爱热闹,再生也不是不可能。 段轻鸿轻笑,“我是虱多不痒,不过你们女人哪,都怕生完孩子后身材走形。还是我们乔妹豁达,不过真到那一步大概想法又会不同,将来你就知道了。” 他故意暧昧地扫过她和容昭的脸,“以前都不知道你们认识,还是最近才听说。怎么,是不是好事近了?到时一定要大宴宾客,可不是一个酒会这么简单了。放心,隆廷旗下五星到七星的酒店都随你们挑,都是一家人,我给最低折扣。” 他说完就感觉到苏苡扯得他手一沉,他不动声色地用一个手指在她掌心挠了挠。 原谅他一生放荡不羁爱看戏,眼前就是一出双龙戏珠,一个是小伙伴,一个是亲娘舅,战局错综复杂的,不甚明朗,满满都是看点。 他怎会不知乔叶跟贺维庭有段刻骨铭心的过去,有故事的美女他跟老婆都曾感到好奇,原来背后的男主就是贺氏的当家人。 所谓无巧不成书,世界上任意两个人之间也不过隔着另外七个人而已。 他可没有恶意,谁让贺维庭手段这么高杆,合作方案都寸步不让,隆廷的团队伤透了脑筋,偏偏还被对方的优渥条件诱惑得欲罢不能,要拿下海城市场,贺氏就是最佳选择。 哈,谁知英雄难过美人关,难得也有让贺维庭吃瘪的机会,不牢牢抓住怎么行? 贺维庭闻言果然变了脸色,看向对面的乔叶和容昭,期望他们能够否认。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就是不喜欢这样的误会,段轻鸿是局外人不了解,所以他指望容昭和乔叶解释。 乔叶没来得及开口,容昭已经抢先一步对段轻鸿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赖账。” 31、贺维庭番外 “这就是你们最终的营销方案?” 会议室里雅雀无声。 “所谓加班加点做出来的诚意十足的方案就这样而已?你们就打算用它说服我,拿下明年贺氏最大的一笔订单……会不会有点痴人说梦?” 贺维庭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取下眼镜连同手中的会议资料一起扔在桌上,啪的一声,惊得刚刚还在台前对着大荧幕上的ppt慷慨陈词的乙方代表微微一跳。 “贺先生……” 贺维庭抬手,“不用说了,刚才三十分钟里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还有之前额外给你们的三天时间,现在看来全都是浪费!” 他手指揉着眉心,看起有些疲倦。他只有在开会和加班的时候偶尔戴眼镜,复古帅气的镜架却给鼻梁骨造成不小的负担,他是一点都不喜欢的,可不戴又不行。尤其这种放到大屏幕的投影,这两年看着越发觉得吃力起来。 是那场车祸留下的后遗症,还是他也开始衰老了? 三十岁生日还没过,正是男人精力鼎盛的时候,说衰老未免太早了。 然而医生也说过,车祸的猛烈撞击不仅对他的身体造成物理损害,也损耗了元气,不好好作养,机体功能退化,会比常人更容易疲累和衰老。 医生……只可惜说这番苦口良言的医生都离开三年了,早已不在他身边。 会议结束,他大踏步地往外走,乙方的代表还在会议桌前踟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秘书吴奕回头瞥了他们一眼,趋前一步请示贺维庭,“贺先生,是彻底否决他们的方案让他们走,还是……” “不用,他们已经是几个可选方案中的最优选择。你去跟江姜说,让她去继续跟进,逼他们再优化方案,价格上再压低两个点。” 大老板已经控制局势,再由无往不利的美女总监去谈,岂有合作不成的道理? 吴奕点头表示明白――欲扬先抑,真是高招。 路过办公区旁边的茶水休息室,挂在高处的电视机里正播放新闻:“……据世界卫生组织报告称,非洲正爆发埃博拉病毒疫情。此次疫情的感染人数可能超过前几次的总和……” 贺维庭顿住脚步,双腿像被粘在地上一样,想迈也迈不开。 他死死盯着电视机下方的桌面,那里摆了一台半自动的咖啡机,他忽然觉得有些口渴,松了松领带,喉咙依旧被心口燃起的一把火炙得生疼。 谈话戛然而止,秘书以为他真的口渴,“开会半天也累了,您休息下,我给您冲杯蜂蜜水吧?” 贺维庭不说话,水到了手边他也不接,目光一直停留在咖啡机上。 “无国界医生组织指出,埃博拉来势汹汹,疫情已经失控。多名奋战在抗击病毒前线的医护人员受到感染,包括两位亚裔的志愿者……” 贺维庭身子摇晃了一下,倚在墙边勉强站定,深吸口气才开口道:“给我黑咖啡。” 吴奕苦着脸有些为难,老董事长和特助此前特别交代过,他的身体不适宜碰酒精和一切含有咖啡因的饮料,最健康就是一杯白水加一勺蜂蜜,可怎奈何他偏有一意孤行的时刻? “老板……” “我说黑咖啡!黑咖啡听不懂吗?请你们来是做什么的,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周遭的人一下子全都噤若寒蝉,几个来泡茶取点心顺便看新闻缓解一下工作压力的同事平时很少见大老板,不知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茶水间门口还发这么大脾气,一时吓坏了,动都不敢动。 吴奕涨红脸,只觉得握在手中的玻璃杯格外烫手。他还从没被老板这样chi\\\''ze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贺维庭再任性也是她上司,他要喝黑咖啡,她也只能先把老董事长的叮嘱放一边,为他破例一次。 电视里的报道还在继续,感染、确诊、死亡这样的字眼加上穿着防化服和防护面具喷洒消毒药水的画面有种绝望的冲击力,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当年国内经历的sars。 他们不是没经历过那样的恐慌,只不过那时都还年轻得很,还在学校里读书。 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吴奕背对着贺维庭,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他有亲朋好友在那场疫病中去世,触景伤情?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提过啊。 刀片打碎咖啡豆的咔咔声盖住其他声浪,这黑色黄金最初也是来源于非洲大陆…… 莫非他有朋友在非洲? 他忽然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替贺维庭代收过一份来自非洲的信件和包裹,因为来自特别遥远的地区以及运单上显示几经辗转的印章,他印象非常深刻。可是贺维庭只瞥了一眼那字迹和落款,就头也不抬地冷冷吩咐:“拿走,别再让我看见。” 现在想想,作他秘书三年,每年都收到这样一份来信和包裹,都差不多是在这个时间,他的生日前后,从非洲寄达本埠。 而他也从来没有拆包过,前两回放进他的办公室,都被他原封不动地扔回到门外他的座位上来。 是生日礼物吗?如果是,为什么他又完全不肯接受这份来自远方的祝福? 他把咖啡递到贺维庭手上,被吓坏的同事们已经小心翼翼地散了。眼见没有其他人,她才鼓起勇气问:“贺先生,前两天你不要的那份包裹好像是从非洲寄来的,你是不是有朋友在那边,需不需要联系使领馆帮忙?” 这句话仿佛点醒了他,再也无法自我催眠。 贺维庭低头呷了一口黑咖啡,苦味简直蔓延到心里去。杯中丰腴的油脂泡沫一点点散开,露出咖啡单调的黑色,像一个无尽的漩涡黑洞,要把人整个吸入。 “掺一点牛奶……多奶少糖。” 他又把咖啡杯递出去,回忆中的俏丽身影也常常这样,黑咖啡只喝两口就塞给他,摇着他的胳膊撒娇,“我还是喜欢拿铁,多奶少糖啊,别弄错啦!” 恍如隔世。 吴奕接过杯子,他已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不要忤逆老板的意愿,让他高兴一点就好。 谁知刚刚转身,就听到身后重物倒地的轰然声响,他吓得杯子都落在地上,咖啡洒了满地。 “贺先生,贺先生……你醒一醒!来人啊,贺先生晕倒了,快点来帮忙……” ******* 贺维庭躺在病床,入眼满是洁净的白。 医院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够院方的出院标准休想离开医院半步。隆廷旗下的私立医院看管自家vip患者严格如监狱刑囚,医术和手段都堪称一流,业内口碑极好,不枉贺氏投一半资金入股。 他的合伙人穿白大褂站在床尾,刷刷翻动病历,语气倨傲,头也不抬,“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胸闷气短和疲劳感?” “老样子,不好也不坏。你以为贵院给病人开的是仙丹,吃了可以返老还童?我已经配合做完全身检查,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容昭合上病历,啧啧感叹,“你这也算配合?我不是告诉过你,像你这样的情况,三个月就该循例到医院做一次体检,半年全身检。你倒好,三催四请都不来,晕倒了才往这里送,现在还吵着出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的医护人员医术不精,连自己合伙人的病都治不好,砸了我的招牌。” 贺维庭坐起来,眉头紧蹙不肯松开,“我已经没事了,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 “有事没事我说了算。你晕倒一下不痛不痒,反正我总能让你醒过来,现代医学昌明,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你好歹也照顾下老人家情绪,你姑妈背着你不知抹过多少次眼泪了。” 贺维庭掀开毯子下床,“你不用拿我姑妈来压我,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去楼下花园散散心也好,出院就不要想了。”容昭脾气急,很少苦口婆心劝诫病人,但对贺维庭总有几分惺惺相惜,“哎,你这样不行的。要么找个家庭医生,别像对待员工似的那么苛刻,总有人能够胜任的。” 讳疾忌医是人类通病,贺家大少尤其明显,身体不好不肯上医院,连家庭医生和护理师也没有一个。 据说也不是没有,但他总能寻到挑刺的理由,谁都做不长久。 贺维庭不理他,“我的事用不着别人操心。” “是,不用操心,最好永远像现在这样,病了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你就等着做一辈子孤家寡人吧!”容昭摔上门气哼哼走了。 孤家寡人吗?倒也贴切,连尽职尽责的秘书都被他赶走了,也许咽不下委屈过两天就要交信辞职。 他没做错什么,是他苏醒后让她把那三个来自非洲的没有拆封的包裹给他拿过来,结果他嗫嚅道:“我放在杂物间里,没想到被清洁阿姨给收走了。” 他不要的东西,弃之如敝履,又怎能指望别人会另眼珍惜? “……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拆。”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就是这样的结局了吧,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无法触及彼此,连只言片语和最后的礼物都无缘得见。 32、最后一根稻草 “赖谁也不能赖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其实段轻鸿都快笑出声了,容昭跟他年纪相当,却仗着辈分时不时总端个长辈架子来压他;想当初他还没跟苏苡修成正果的时候也被他整蛊过,这次总算扳回一局。 他低头忍住笑,挽起苏苡道:“跳舞还早,咱们先看看贺总这里准备了些什么好酒。” 至于容昭跟贺维庭,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剩下四个人倒是应该尴尬的,但江姜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心头滋味就算百般复杂,也不忘协调表面的平和气氛。 “哎,对了,说到酒,刚才我好像看到有雅文邑来的白兰地,口感很适合女生喝,乔医生不如我们一起去尝尝?今天说好不谈公事,不过他们男人应该有他们自己的话题,咱们也别辜负了这些美酒佳肴,都是贺总的一片心意。他自己不能喝酒,咱们尽兴的时候把他那份也捎上。” 她表现得尽可能像一位女主人,话里话外连贺维庭不能喝酒都提示到了,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乔叶也明白她是在缓和气氛,只抬头以眼神询问了一下容昭,他没问题,她自然不会推拒。 至于贺维庭……她始终躲避着他的目光,也许他并没有看她,是她自作多情想太多了,才会有种想要逃离的不自在。 “喝多了容易失态,小心乐极生悲。”贺维庭这句话是针对乔叶和容昭说的,冰雪一样冷。 嘉苑大客厅前后都是花园,有大落地窗将景致一览无遗,还有宽敞开放的露台。像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朋友三三两两倚在栏边小聚再惬意不过。 乔叶端了酒靠在角落,江姜就站她旁边,倒一点不拘谨,两肘向后撑着栏杆,“你别介意,他那个人说话就是那样。” 乔叶知道她说的是贺维庭,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知道。” 还有谁会比深爱过的两个人更了解对方? 江姜瞥了一眼大厅里的容昭,她并不讳言自己知道贺维庭的那段过去,因此也就不掩饰好奇,“你跟容医生是认真的么?我看你们俩……好像很亲密。” “你指的是今天作他的舞伴么?”乔叶眼里有通透的水光,“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江姜笑得有丝苦涩,“从你穿着这身礼服出现……不,从他为你挑礼服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始终忘不了你,你在千里迢迢之外是这样,回到他身边就更不必说了。” 乔叶听得有些糊涂,“你说的是容昭?” 她跟他以前除了同门之谊,并没有太多渊源,而且他为她挑礼服,江姜为什么会在旁边? “当然不是。”江姜仔细打量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明白了,“你不会不知道你身上这套礼服是贺维庭为你挑的吧?” 乔叶耳边嗡的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是容昭送来给我的,跟今天酒会的请柬一起放在盒子里……” 话没说完,她似乎也想明白了,转手递到她手里的东西其实早已不是原先那份了,而有这个近水楼台可以着手做这种事的人,除了贺维庭,不作他想。 回想刚才容昭夸她今日漂亮出众的复杂神态,乔叶只觉得又窘迫又难堪,而容昭当时的感受一定跟她眼下一样。 太荒谬了,她还信誓旦旦说喜欢他送的礼服,原来身上所穿的根本就不是他送来的那一套。 他大概会觉得被当成猴儿一样耍弄了吧?或者她这样言不由衷的女人,竟然还揽着他的胳膊做出个笑模样,实在够恶心。 她一仰头就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不知喝了几杯,直到酒气一阵阵往胸口上涌,甚至有冲动要直接去质问贺维庭,为什么做这样恶劣的事? 他一定觉得很可笑吧?穿着他挑选的礼服,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巧笑倩兮。 她还以为,不再相爱的两个人,或者深爱却无法再在一起的两个人,至少还能给对方最起码的尊重。 可他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昨晚的相拥起舞,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吧?终于有一刻,她也宁愿从来就不认识贺维庭。 宾客差不多到齐了,酒会正式开始。容昭过来找她,见她面色绯红,像是喝了不少酒,又像是生病了似的,关切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姜长袖善舞,早不知去了哪里。容昭懊恼,这女人心眼不少,就不该放乔叶跟她独在一块儿的,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一转眼人不见了,只剩乔叶一个人脸色难看地杵在那里。 她听到容昭的声音,惘惘地抬起头来,没有看到什么责怪和嘲讽的意思,只有清清楚楚在眼前放大的关怀,情真意切。 她见过他在医院对待病人时的模样,眼神里也会流露出类似这样的温暖,但又跟那个不完全一样。 “酒会开始了吗?”她问。 “嗯,刚开始。贺维庭敲玻璃杯的声音你没听到?” 他抬了抬下巴,乔叶顺着他指的方向才看到客厅里通往二楼那个带弧度转角的楼梯被借作临时的发言讲台,贺维庭作为主人自然要做一番简单的欢迎致辞。 也许是距离太远,她根本听不清他讲了些什么,只看到菲薄的唇一开一合,大概也是字字珠玑,风趣幽默的,不然到场的宾客不会时时发出笑声。他的目光也偶尔投向他们这边,像是有意的搜寻,又像是根本什么人都没有看进眼里去。 就算看到了她,也只把她当作一个笑话吧,可以取乐或满足他报复的快意,甚至不惜伤害其他人。 “对不起。”她面对容昭觉得难过,可是不知该怎么讲,好像也只有这三个字说得出口。 容昭愣了一下,伸手搀她,“好端端的,干嘛说对不起?” 是啊,干嘛说对不起?有些事是她曾经做错了,该承担的她愿意承担,可现在这样,并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她没有做错什么。 她眼睛有些发红,但唇角还是勾起笑,“我想知道……你送给我的礼服到底是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我这个,好像弄错了。” 容昭蹙着眉,他在感情方面是很迟钝的人,但也许就因为她是乔叶,语调和神态就让他很容易想明白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你没看见?裸粉色,露肩收腰,式样算是很保守的,我怕太出挑了你会不好意思穿。” 她笑笑,“你真觉得我那么食古不化?” 他愈加温言,“我不觉得保守有什么不好,或者说淑女更贴切一些?你们女孩子不是都喜欢被人赞淑女么?” 舞曲响起,乔叶把手放入他的手心,“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吧!来,来跳舞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跳太可惜了。” 她不再谦虚,人生得意须尽欢,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喝下去的酒又开始像小怪兽似的在身体里乱窜,但她还能控制。喝酒要看心境,以前她横起来也号称千杯不醉,可现在才几杯白兰地下去就已经薄醺。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雅文邑的酒,也曾是贺维庭的最爱? 她跳得很好,舞蹈这种艺术,即使放到生活空间里,大概也是要靠灵感来决定表现力。昨晚跟贺维庭的相拥,太拘谨,想得太多,反而不如现在这样放得开,尤其是她还喝了酒。 周遭其他起舞的人们都是有身份地位才受邀,或多或少带点功利心,并不是来享受这盛宴的,可乔叶不是的。她舞步轻盈,加上礼服实在很美,前后都钉了亮片和水晶,灯下旋转的时候像有魔法的精灵,很快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很多人不认识她,但都认识容昭,于是难免跟刚才的段轻鸿有类似的揣测。 揽着这么出众的舞伴,不要说是倾慕的人,就算只是萍水相逢的一支舞,也足够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容昭也知道她今晚有些不对劲,虽然笑着,却并不开心。可或许是受她感染,既然眼前这一刻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他只顾珍惜就好了。 段轻鸿忍笑看戏忍的快内伤,苏苡瞪他:“傻笑什么呢?小乔又漂亮跳的又棒,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用手指拈掉她嘴角的一点蛋糕屑,指另外的方向给她看,“你们女人就只会看表面的东西,你要看看鼎鼎大名的贺总现在是什么表情,才知道真正的精彩是什么。” 苏苡看向坐在大厅另一端的贺维庭,整个嘉苑都灯火通明,他却恰好坐在一小片阴影里。看似平静,可从他们现在的角度却看得特别清楚,他脸色青白,一手紧紧扣在椅子的扶手上,尽管已经努力压抑,却还是像紧绷的弦,蓄满愤怒与落寞。 一曲终了,段轻鸿瞥了一眼仍旧各自为营的两个人,“贺维庭还真是不赖,天之骄子居然这么能忍,容昭这么刺激他都没失态啊!” 苏苡听他这么说就有不详的预感,“喂,你想干嘛?” 他搁下酒杯笑了笑,轻抚自己的白金袖扣,“没什么,就是想推他一把而已。” 33、忘乎所以 乔叶和容昭跳完一曲,接过他递来的依云水,刚抿了一口,就看到段轻鸿远远朝她走过来。 出色的男人,走到哪里都像自带背光,尤其他还带着笑,随便一个小动作都优雅迷人。 他朝她伸手,“想请你跳支舞,不知肯不肯赏脸?认识这么久了,我都没看出来乔妹还有这么妩媚动人的一面。” 说完他自己都酸了一下,就像刚才在贺维庭面前,也是故意乔妹乔妹地套交情,好像关系很亲密似的。其实亲密只限于苏苡跟她,他对女人,尤其像乔叶这样漂亮的女人向来都保持距离,省得麻烦,老婆吃醋就不好了。 乔妹是他跟苏苡偶尔提起乔叶的时候用的一个戏称,实在是因为刚认识的时候她暴瘦,就像营养不良的饥民一样,而她的美貌又始终带着一种稚气,比实际年龄显小,像个小妹妹。 他对小妹妹怎么会有非分之想呢,只有贺维庭才好这一口,噢当然,现在还要加上半路杀出来的容昭。 容昭果然很护食,手在乔叶肩上虚揽了一下,语气不太好,“她是我的舞伴。” “啧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的舞伴也不意味着跟你一个人跳舞啊!你有没有问过她自己的意见,也许人家自己想跳呢!”段轻鸿笑盈盈地看着乔叶,“听到这舞曲没有?是探戈,我知道你肯定会跳,不过还是要舞伴给力才能尽兴。给个机会吧,我也还没机会在小苡面前露这样一手。” 他一只眼睛朝她眨了眨,不远处的苏苡也是一脸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乔叶没有理由拒绝,其实本来就是基本的礼仪,没什么可犹豫的。 她又下意识地去看贺维庭,他只是坐在那里,没有跳舞,也没有说话,偶尔应酬那些过来敬酒寒暄的人们,碰杯之后就是一口喝净,也不知他杯子里的是酒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段轻鸿的笑容还在眼前,她不知他为什么能肯定她就一定会跳探戈,就像昨晚的贺维庭对她说“让我看看你当年的本事”,不动声色,却已经隐含挑衅。 这些男人,掌控着绝大多数人倾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资源,动动手指就自以为足够了解身边的女人。呵,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自信? 乔叶任由段轻鸿牵着她的手重新滑向所有人视线的焦点,贴近他,望着他,似模似样。 贺维庭现在看到的才是她当年练就的本事,只为讨好和欺骗,明明白白的一种手段,如今又是跟别的男人,靠得那么近。 “专心点,要开始了。”段轻鸿的声音低沉温柔,眼睛里流光溢彩,用只有面对面的两个人才能听清的音量说话,简直就像一种诱哄。 诱哄她犯错,诱哄她背离初衷,诱哄她偏离已经一切一切都设定好的轨道。 就像当年的贺维庭一样。 热辣却优美的节奏响起,她已经暂时丢开了那些无所适从,眼前的男人舞步极为娴熟优雅,动静皆宜,带着她旋转,一直旋转,呼吸一度靠的很近,不知是谁的热度催生出酒精的气息,她晕陶陶的,方向都有些辨不清楚。四周渐渐一片空寂,乔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甚至在她醉眼朦胧地看向对面的人时,还是把他当成了贺维庭。 段轻鸿笑看着她,又看看不远处已经撑着椅背站起来的贺维庭,知道这把火点的差不多了,有点幸灾乐祸的高兴劲,又隐隐有丝怜悯。 同是天涯沦落人,想爱又不能爱,想放又放不开的这种感觉他也曾有体会。有情人终成眷属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他够拼够狠够豁得出去才有个美满的结局。 嗯,等会儿一定要揽着小苡慢慢地摇两首曲子,她不爱跳舞也没关系,只要拥抱着,在他怀里就好了。 热烈的舞曲,两个心思不在一处的男女居然也演绎得张驰有致,整个酒会的气氛似乎直到他们这一支舞才到沸点。 贺维庭寂寂地看着旋转的乔叶,她身上的裙子依然美极了,每次后倾的时候都能看到她颈后光致白皙皮肤,像上好的汝瓷,比她戴着的珍珠还要美。 每个人都见识到她的美,尤其是揽着她起舞的男人,先前是容昭,现在又是段轻鸿。她并不拒绝,甚至是无上的欢迎,笑得那么灿烂,是陌生的灿烂,从他当年跟她分手,她不愿再骗他开始,就再也没有见她这样笑过。 “他们跳的不错啊,不如我们也来?我探戈跳得最好,你只要稍稍跟紧我就好。” 江姜其实没有走远,早早就回到贺维庭身边,看透了他眼里的落寞和隐忍,鼓动他也上去跳一支舞。他是酒会的主人,是今天的绝对主角,又有她这样出色的舞伴,其实有什么可压抑的? 贺维庭却只是摇头,“我腿疼不能跳,无谓拉你一起丢人现眼。” 其实他也学了很久,才学会藏拙。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一转眼就成为生命中的短板和软肋,这样的例证在他这里还少吗? 他跳不好舞了,一点也跳不好。 他看着乔叶跟段轻鸿渐入佳境,发现即使头顶有阴影投射下来也遮掩不了他的狼狈了,只能撑着椅背站起来,受过伤的腿几乎快要没有知觉了,不知是因为坐得太久还是疼得已经麻木。 如坐针毡这个词,他今天才深有体会。 江姜还想去拉他,他已经甩开她的手,往放酒的角落走去。 他不避讳借酒浇愁,可身边这些人,总是连酒都不肯给他。 没关系,他可以自己找,雅文邑的白兰地,他今天其实已经喝了不少。吉叔一定还以为那是为他特备的果醋,其实东西已经被他换了。 最近类似的事情他可真是做了不少,乔叶的礼服也是他偷龙转凤换进去的,也一度想过她会不会早已看穿了他的小伎俩,直到她穿着这身湖蓝去门口跟容昭汇合,他远远从窗口看着,才像是定下心来。 她直到现在也蒙在鼓里吧?她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看看她在容昭怀里陶醉的表情,还有现在看段轻鸿的眼神,她要是知道这衣服是他为她挑的,还对别的男人这样,那她该有多贱啊? 苦酒下肚,贺维庭又笑着摇头,贱的人是他吧?明明早就分开了,告诫过自己千百遍已经不爱了,她不过是个医生,不过是个报复的寄托,留在身边玩一玩逗一逗就行了,又为什么心心念念地帮她去挑衣裳,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忐忑怕她不肯穿、不喜欢? 她喜不喜欢……关他什么事呢? 他喝掉大半瓶酒,腿疼得有些吃不消,镇痛药的作用已经过了,现在连酒精也麻醉不了,而他和乔叶,仍然隔着人群,万水千山。 “吉叔。”他抬了抬手,吉鑫赶紧跑过来,看到他眼睛都发红,连忙问:“贺先生,你没事吧?” 他笑笑,有种诡异的平静,“没事,只是累了,想上去休息一会儿。这里你帮我应酬。” 吉鑫蹙眉,看了一眼大厅的中央,担心道:“……要不要请乔医生过来看看?” 贺维庭也回头,舞曲已经快要结束,好像也该是时候让乔叶醒一醒。 他勾了勾唇角,“嗯,让她到我房间来,带点醒酒的药。” 吉鑫脸色变了变,“您喝酒了?” “没事,一点点而已。”至少他还很清醒,知道乔叶听说他喝了酒一定比吉叔的反应更强烈。 段轻鸿跟乔叶跳完探戈,全场响起掌声。他眉目含笑,却又彬彬有礼,“没想到你也有成为partyqueen的潜质,要不要再跳一曲?” 乔叶摆摆手,“是段少你带的好,我其实跳得很生疏了。”她朝笑眯眯走过来的苏苡伸手,“我还是把你交还给小苡吧,你们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我不知趣地霸占着人家该笑话了。” 吉鑫这时走过来,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她果然脸色大变,“他人呢?” 段轻鸿明知故问:“发生什么事?” “维庭……贺先生他不舒服,我上去看看他。没事的,你们尽兴。”后面一句话,乔叶不知是安慰他们,还是安慰自己。 “噢,对啊,差点忘了,你是他的家庭医生。” 段轻鸿这句半调侃的话她都没听进去,转身匆匆忙忙地上了楼。 苏苡牵住他的手,有些担忧,“不会有事吗?” 他咧开大大的笑,“在人家自己家里呢,能有什么事?不过咱们就忙了,你看到容昭没,这下孤零零一个人了。我大方一点,你去请他跳支舞,还有那个江姜……就我自己牺牲一下吧!” 啧啧,今天整个酒会的舞场简直让他给承包了! 乔叶上了楼,二楼以上一片空寂,跟楼下的热闹截然相反。她敲了敲贺维庭房间的门,“维庭,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应,她有点焦躁,吉叔说他喝了酒,本来他的身体碰酒就已经是禁忌了,再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万一呕吐窒息,后果不堪设想。 她又胡乱敲了两下就去拧门的把手,心想大不了撬开门锁进去,大动干戈也不管了。 好在门根本没有锁,房间里空荡荡的,也不见贺维庭的人。 她走到窗边,才听到身后浴室门口传来冷冷的声调,“舞跳完了?” 34、虚幻的幸福 乔叶转身就看到贺维庭倚在墙边,也许是刚才贪杯弄了酒渍在身上,他已经换了衣服,拢了件松散的浴袍,领口露出一线男人的白皙。 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皮肤还是健康的小麦色。遭遇车祸受伤之前,他也是喜欢运动和日光浴的大男孩,腹部有隐隐约约的小格子,手臂用力就隆起小山包,并不仅仅是斯文,也很酷很man。 车祸是他人生的拐点,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他侥幸活下来,不仅失去了健康,还遇见了她。 乔叶走过去,到他跟前才发觉他额前的发丝是湿的,大概是洗过脸了,可还是遮不住脸上那种酒后浮上来的浅淡红晕。 “你喝酒了?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身体状况是不可以喝酒的吗?”她没想到一开口就是质问,她能感觉到自己很生气,可又搞不清为什么这样生气。 贺维庭微微偏头看着她,“那你呢,不是也喝了不少吗?醉酒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飘飘然?” 她的呼吸里都有酒精的气味,更不要提他刚刚观赏完她在其他男人怀里醉态迷人地跳完两支舞。 乔叶的确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但现在她不想跟他吵,仍尽量站在一个医生的角度提醒他,“我跟你不一样……” “对,是不一样,你依旧健康漂亮,有很多男人可以为你倾倒,今天容昭和段轻鸿甥舅两个都为你佐证了这一点。”他截断她的话,挑眉笑了笑,颇为轻蔑,“真是没想到啊乔叶,连有妇之夫都能成为你的裙下之臣,该说你现在魅力超凡还是没有下限?” 乔叶的脸色红了又白,刚才被强压下去的酒气又一阵阵上涌,冲得她都有些站不稳,竟然往前又趋近他一步,“跳支舞就算裙下之臣,那昨晚在这里跟我跳舞的你又算什么?容昭和段轻鸿至少是坦坦荡荡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我邀舞,喜欢就是喜欢,欣赏就是欣赏,跳得好与不好大家最多一笑而过也就罢了,谁会放在心上?倒是你,担着酒会主人的名头,为什么连支舞都不敢跳?那你昨晚拉住我干什么,把我拉到你房间来陪你跳舞干什么?” 她盯着贺维庭青白的脸色和抿紧的唇线,竟然意外的感觉到畅快。原来把委屈和不甘转嫁到他人身上这么简单这么舒服,难怪他一直乐此不疲。 “原来你觉得你是在可怜我,施舍我?”她那么无畏地看着他,贺维庭胸口起伏着,反倒笑了出来,“好,好,乔叶你真是好样的。别忘了,你收了我三百万,不过是我花钱弄回来的一个摆设……你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不就凭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粉碎他的理智,就像过去几年他一朝一夕辛辛苦苦修筑起的心防堤坝也不过就是重逢后的一瞥一顾就彻底冲垮,提醒他千多个日夜的煎熬都是徒劳。 其实他都明白,越是明白,越是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听他提起那三百万,乔叶的脸就更苍白了几分。有些事就像毒疮长在心里,你不去碰,它也就在那里,偶尔隐隐作痛,可非要用针去挑破的话,脓血流出来就变得又疼又狼狈不堪。 “钱我会还给你。” “靠什么还,预支你的薪水吗?”他仍旧笑得轻蔑,“你以为你真值这个价码?何况我随时都可以换人,要是我现在就叫你走,你拿什么来还我?” 她也轻轻地笑,“你除了钱,除了威胁让我失去工作还有什么别的手段吗?” 他不说话,只是危险地看着她,眼睛里跳动着火苗,倒影着她身上妖异的蓝。 “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你喝了酒,好好休息,酒醒了再吃药。” 再待下去,她觉得就要窒息了,最好趁着她还保有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赶紧逃离。 “又打算去跳舞?”他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穿着我买的礼服,跟其他男人跳舞……容昭还真是不挑啊!” 他不说还好,说起来乔叶就想起那种被愚弄的感觉。那时他一定远远地看着,嘲笑得够了才来当面又给她一击。 她不受他尊重也就算了,可是容昭那么骄傲的人,一片心意被人毁了还顾着要安慰她,就算她不爱他,也没想让他承受这样的羞辱。 她回头,“盒子里是容昭给我的东西,你未经我同意就拆开来还换掉里面的礼服,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做你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他上前攥住她的手腕,“我倒觉得你是乐在其中呢!你不是很喜欢这个颜色款式么,不是穿着它在男人堆里游刃有余么?我只想让你记住这些都是谁给你的,是我贺维庭!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该醒醒了,辛德瑞拉,世上没有水晶鞋和南瓜马车,午夜十二点就失效的魔法根本是个骗局。 乔叶轻轻摇头,眼里盛满失望般的决绝,就像她说再也不会踏进这屋里的那回一样。她的神情也让他感到心口猛烈的抽痛,他还想拉住她,她已经死命地挣开了,“我欠你的东西一定会还给你,要是知道这身礼服是你买的,我根本就不会穿!” 礼服的拉链在身侧,她使劲一拉,前一秒还服服帖帖穿在身上的裙子已经离了身。她将它握在手里揉成一团,几乎用尽全部力气地砸向贺维庭,“还给你。” 他也愣住,只看到眼前有蓝色东西一晃而过,下意识地接住,沾染了她体香的衣裙落在怀里,很轻很软,却像囚笼似的困住他,一时间身体动弹不得,只能杵在原地看着她。 她身上只剩最后一点遮羞的蕾丝布料,不,在他一次次言语犀利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的攻势下,她其实连这一点遮羞的东西都已不复存在了。 她身体的每一寸他都很熟悉,她也没什么可值得羞耻的,最羞耻的事情三年前她就已经做尽了,看看他那么恨她就知道。 所以她转身就走,已经是这样了,她仅存的也不过是一点不顾一切的绝望。 贺维庭这才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拉住她,“你要去哪里?你就打算这样出去?” 她被他拉得踉跄,落在他手心的手臂又疼又麻,骨头都像要被捏碎,但这疼痛都还不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是啊,我就穿成这样下楼去跳舞,这不也是你想看到的么?” 他想看到什么?他想看到的不过是昨晚那样穿着他买的衣裙羞涩忐忑地对镜梳妆,在他怀里翩然起舞的乔叶,可她其实是吝啬给予的。重遇之后她总是不喜不怒,好像无所畏惧的样子,所以他不怕刺痛她,可也从没想过要在人前这样剥光似的羞辱她。 大概是终于被他真的气到了,她挣扎得那么厉害,甚至已经打开了房间的门。 贺维庭用力将她拉回来,砰的一声关上门。她被掼在门上,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一般天旋地转,还来不及呼痛,唇瓣就被他堵住了。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像风又不是风,像雨又不是雨,比春天凛冽,比冬季要温暖。隔着时间的长河又吻到爱的那个人,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稀罕至极的缘分,可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矛盾,即使合该甜蜜如蜂糖的亲吻都带着苦涩。 她忘了呼吸,直到他硬生生撬开她的唇,卷住了她的舌,才呜咽着,发出小动物似的悲鸣。 其实他比她还难受,不能一味地强取,却又不是温柔的安抚,他都不知该怎么对她。在碰到她双唇的刹那,心里有根弦就崩断了,然后一切都是依照本能,就像爱她,好像也只是一种本能。 乔叶紧紧攀附住他的胳膊,指甲隔着一层浴袍仍掐进他皮肉里去,身体却倏倏发抖。他只好抱紧了她,无声地痴缠,索取她的回应。 唇间有了咸涩的泪水,他终于退开一些,吻重新烙印在她的眼睑、额头和颈上,声音都已沙哑,“你是故意的……” 就那么一次,他没有猜透她,于是以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疑心她别有所图,再也不肯信任她,即使她亲手用他的痴心砸醒了他。最糟的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成了情人耳畔的呢喃,伴随着熟悉的、永恒的韵律,将他们卷入洪荒。 一切都是混沌的,一切又都那么清晰,他们像是拥抱着虚幻的幸福,却又明明已跟对方融为一体。 她后来没有再哭,只有那种可以溺毙他的嘤嘤低泣,他身上的浴袍无声委地,似乎还是被她拉扯下来的。两个人都喝了酒,也许是醉了,那些困住他们的前尘也暂时被忘记,曾经承载了无数温柔缱绻的空间里又有了新的记忆。 最后都倦极了,乔叶阖上眼睡去,他还撑在她身后细细打量她细致美好的轮廓,她的长睫每颤一下,他的心就揪紧一些。 他终于把头埋入枕中,枕上有她的香气,还有她海藻一样的发丝,跟以前一样好,可他却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35、落荒而逃 乔叶一觉醒来,枕旁是空荡荡的,贺维庭并不在身边。 她忍着宿醉的头痛坐起来,其实昨天她喝的并不算特别多,发生的一切也都原原本本的记在脑海里。可全身上下难受得就像一部被拆散了零件又重新整合的机器,可见惹人醉倒昏睡的还是人,而不是酒。 贺维庭昨晚在哪里睡的?嘉苑虽然有很多房间,但他择床,被她鸠占鹊巢之后,又会在哪里才能睡得安稳? 床头有一套新的家居服,浅浅的色调,棉质的布料,而且是她的尺码。昨晚脱下的礼服裙不见踪影,也许已经进了垃圾桶,她只能穿上他为她准备好的衣服才能离开这个房间。 桌面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纸盒,压在叠好的衣服下面,显然是他放在这里的,是事后紧急避孕药,新买的,还没有拆封过。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拿着那药盒站了很久。 从楼上下来,消失了整晚的贺维庭正坐在餐桌边吃早餐,照例是修身的衬衫和温莎结,脸上表情淡淡地,专心对付盘子里的太阳蛋。 他对面的位子已经摆好了一套餐具,秋姐看到乔叶下楼来,已经从厨房端出另一份营养早餐往那里摆,“乔医生,早!” 每个人都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早晨。 昨天酒会的痕迹也全被抹去,她都没必要问主人中途离场后宾客们何去何从,因为看起来就像酒会也只是幻化出来的一个梦境。 她在贺维庭对面坐下来,他并没有抬眼看她,甚至没有问候一句早安,比之前的相处还要冷淡。事实上她也并不指望昨晚的亲密交缠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改变,没有希望,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失望。 “早餐好香,你还是喜欢吃七分熟的太阳蛋。”很久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用餐,这大概是今早唯一的一点不同,所以她尽可能地找一点话题,让两个面对面的人不那么尴尬。 “你可以再多加一点蔬菜沙拉,麦片用豆奶冲,不要用鲜牛奶,尤其是你咳嗽的时候……” “乔叶。”他不等她说完已经放下了刀叉,用餐巾轻轻拭了拭唇角,“不要以为跟我睡了,就可以重新插手我的生活。昨晚的事,是个意外,希望你能尽快忘记。如果要钱的话,你报个数,我一次性付给你。” 乔叶脸上仅有的一点笑容也迅速隐去,捏着刀叉的指节用力得发白,半晌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贺维庭仍旧没有正眼看她,是时候出发去公司了,吉叔为他取来外套,他站起来边穿边问她,“药吃了吗?” 他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都像利剑似的刺向她的心脏。她甚至不需要任何反应的时间,就明白他所指的药是什么。 “没吃。”她也很坦然,声音没有了温度,一双黑色瞳眸里的光清清冷冷,如果他能看得清,也一定心底生寒。 贺维庭穿衣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侧过脸看向她,“你不想吃,还是心怀侥幸?你不是医生么,这种事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利弊。” 乔叶深深吸气,掌心里小小的药片硌得她生疼。她摊开掌心,“我没打算侥幸,药片在这里。” 他敛了眸,“正好,我看你吃了再走。” 饭厅一下子变得很静,静到能听见他腕上那块限量陀飞轮表的嗒嗒声。其实诺大一个嘉苑,真正住在其中的就是他和她两个人,两个人都沉默不出声的时候,周遭就像一座死寂的城。 乔叶没再多说什么,手边就有温开水,她将药片喂进嘴里,仰头喝了一口,没什么负担似的就将药吞了进去,跟吃一片普通的维他命没什么区别。 “现在你可以安心去上班了,要是还不放心的话,晚点血下来了,可以让秋姐检查。” 贺维庭其实不太懂得这药的原理,只听到她说血,脸色一下就变得寡白。 好男人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吃这种东西,他知道,所以以前从来也没有用过,这是第一次,也希望会是最后一次。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黎明时分又下了场小雨,外面地上还是湿的,他腿疼不便,视物不清,差点踩空了楼梯直接滚落下去。 他离开饭厅的时候乔叶还坐在那里,没有再看他,但也没有再吃东西,只是捧着那个装满温水的玻璃杯,一口一口地喝水。整个人在他眼里是模糊沉浮的影,仿佛随时都会凭空消失。 或许他该庆幸清晨的视力越来越差了,连她的动作都快要看不清,更不要提她脸上所有细微的神情,所以才能狠得下心,割裂新的缱绻纠葛,还有忘情之后可能会发生的意外。 公司精英都在会议室里开会,贺正仪在集团内部仍有荣誉职位,因此回国省亲的时候偶尔也会出席这样的会议。贺维庭戴着眼镜,一手摁住额际,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贺正仪看出他有心事,把话头抛给他,“维庭,你有什么看法?” 贺正仪德高望重,这么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贺维庭身上。 “陈总监刚才已经做了总结陈述,数据我也都看过,没有问题。今年业绩不错,大家都辛苦了,新年过后要继续努力。” 就这样?他从来不曾让人失望,有时在会议中看似思绪飘远了,发言人只要停下来,他总能从断开的地方提出问题引导对方继续。没有人能在他这里蒙混过关,像今天这样的潦草,别说下属们,连贺正仪都是第一次见。 她蹙紧眉头,又转头问江姜,“江总监,刚刚说的那些,对你们市场销售部门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江姜一直摆弄着手里的一支pelikan笔,不知在想什么,连贺正仪点名叫她都没听进去,还是身旁的同事碰了碰她的手肘,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头,“啊……您说什么?” 在座的高管都面面相觑,暗中称奇,今天这是怎么了,公司两位灵魂人物看起来都颇有些魂不守舍,这还是前所未见的头一遭啊! 贺正仪重重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看年底大家都累了,也是该好好休整一下,调整好状态又要迎接明年的挑战。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没什么事就都散了,散了!” 大家都收拾东西走出会议室,江姜有些赧然,“对不起,董事长,我……” 贺正仪微微点头,“没事,辛苦工作了一整年,到这个时候难免都会有些懈怠的。年底事情也多,千头万绪的,别累坏了,记得安排时间陪陪家里人。” “谢谢您,董事长。” 贺正仪看了看她,又看向还贺维庭的背影,“江姜啊,你……是不是恋爱了?” 江姜一怔,旋即脸上的红云燃到耳根,带了一丝尴尬强作镇定道:“您怎么这么问?” 贺正仪笑笑,“我虽然没结婚,但也是过来人。你跟维庭都心不在焉的,神态表情都一模一样,我一看就知道有心事。年轻人的心事能有什么?不是事业就是感情,瞒得过谁呢!跟我说说,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江姜明白,这其实是旁敲侧击地想要知道她是不是跟贺维庭在一起了,可惜她终归是要让老人家失望了。 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您别开玩笑了,我跟贺总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他肩上负担重,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也许就像您说的,年底了太累,所以有时会分神。我是最近应酬太多,很多在国外的老同学圣诞假期也回来了,聚会喝酒少不了,放纵了一点,就有些精神不济了。不过您放心,我会及时调整,不会影响工作的。” 这么齐全的人儿,知书达理,又漂亮又能干,贺正仪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可无奈就是跟侄儿凑不到一起,她着急也没有用。 她没再多说什么,拍拍她的手让她出去了,又自己去找贺维庭。 他正坐在办公室里,面色不豫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见贺正仪走进来,啪的合上电脑,“姑姑,有什么事吗?” 他这样紧张防备的样子让贺正仪疑心更重了,“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开会的时候就心不在焉,这会儿又看什么呢?” 贺维庭站起来陪她在沙发坐下,“没什么,还是行贿那件事的资料,邮件都是加密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能看到,所以有人进来当然要防备着点。” 贺正仪忧心忡忡,“事情还没解决吗?内鬼是谁,还没个方向?” “也不是完全没有进展,我也不怕向您交底,所谓的关键证据都在我们手里,财务已经整理成了电子文档,归档到我手里。检方想进一步深入调查,除非内鬼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不过我想暂时应该没人能有这个机会从我这里拿到。” 贺正仪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不要忘了你身边现在还多了个家庭医生呢!那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三年前就给过你教训了,也只有你还肯信她!” 36、夜不归宿 多么似曾相识的情形,公司处在关键时刻正处处防人的时候,枕边人却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算计他。 之前听说乔叶又住进了嘉苑的时候,她真是又气又急,生怕贺维庭又被猪油蒙了心,遭人蒙蔽。要不是老孟拦着她,她非得再去一趟,不把人赶出去誓不罢休。 儿孙自有儿孙福,是这个道理没错,可侄儿自打遇上乔叶,命都搭上半条,哪还有什么福祉可言? 这女人分明是劫数,是祸水。 听到贺正仪提起乔叶,贺维庭心跳都漏跳了两拍,“姑姑,不关她的事,我都说了会特别盯着她,而且还可以利用她混淆叶朝晖的视线。如今有这么重要的账册文档在我这里,不怕引不出内鬼,而且十有八/九会从乔叶身上入手,借她故技重施从我这里偷东西。现在赶她走,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他说的在理,贺正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对这个侄儿她是当作自己儿子一样心疼的,当然希望他千百样好,但他都已经而立之年了,人生的路怎么走,由不得她来帮他选。 孟永年在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姑侄两个抬起头来,贺正仪道:“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多留神,凡事也不要太强求,知道吗?” 她还是那句话,即使是贺家的基业,也比不过他的健康快乐重要。 贺维庭点头,送她到门口,客气地唤:“孟叔。” 孟永年素来是谦恭和蔼的模样,接过贺正仪手里的手提袋,道:“我看会议是十一点结束,这都过去快一小时了还不见人影,就上来看看,怕你们忙起公事来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贺正仪稍稍放轻松了些,“怎么会呢?中午不是还约了你一起去茶楼喝粥吗?下午还跟老黄他们约了的牌局,忘不了。” 孟永年笑着应和,又转头问贺维庭,“那家老粥馆的粥粉和靓汤都不错,要不要给你也送一份过来?工作再忙也要吃饭。” “是啊,养胃的,比什么商务套餐要强。”贺正仪也觉得是个好主意,“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吃,你中午有约吗?” 贺维庭推辞,“不用了姑姑,你跟孟叔去吃就好,我中午还有电话会议。放心,我饿不着自己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实际上他没有任何胃口,早晨吃下去的早餐就像没消化似的,砂石一般梗在胃里。 他站在门口看着两位老人迟暮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若有所思的怔忡片刻,才重新回到办公室。电脑上一条条的搜索结果还在那里,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烦躁地又合上屏幕。 下午他找去江姜办公室找她谈公事,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手里摆弄的东西来不及收好,啪的一声掉在桌面上,眼熟的药盒,正是他一晌贪欢之后放在乔叶床头的那一种。 江姜有些尴尬地用文件夹盖住,瞠圆了美目有些责怪的意思,“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贺维庭顾不上自己偶然的冒失,蹙眉道:“你怎么也吃这个?” 江姜已经镇定下来,扬了扬下巴,“谁说我吃了?不过是作为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备着而已,不行么?” 她像吞了火药,显然也跟他一样心情不佳,他却不计较她今天的反常和无礼,问道:“不是说副作用很大,吃了会很难受?” 江姜一哂,“那当然,活脱脱刮下一层血肉来,就像我们女人每个月那几天一样要流好多血,当然难受。搞得不好,周期全乱了,又要吃各种药做调整,有得折腾。” 贺维庭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刚才在电脑上查询的资料现在终于有人亲口证实。 “会很疼?那要吃什么……或者怎么做能够缓解?” 江姜盯着他的脸色,“你觉得我很有经验?” 不仅是他,是不是在他们所有人看来,像她这样各方面都不赖却又大龄未嫁的女人,个性大方热情一点,打扮时尚出挑一些,就是私生活开放的标志? 她自嘲地笑笑,“是会疼啊,腹痛、畏寒,空腹吃的话还可能呕吐,很伤元气。要说缓解的办法……当然最好是你不做,不给她吃也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其实她已经猜到他为什么这样问,昨天酒会进行到一半他跟乔叶就双双消失,直到结束也没再出现过,不知内情的人只当贺家大少身体不好,而家庭医生悉心照料,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预想到最坏的结果。 不是不嫉妒的,人家有情人旧情复炽也就意味着她不战而败,那点暗恋的心思还不等绽放成花就注定要枯萎了。 她就是故意埋汰他,谁让他还来雪上加霜,问这么没羞没臊的问题? 可贺维庭的脸色实在难看,听吉叔说他昨天破戒喝了酒,大概不舒服也是真的,别被她刺激得真的晕过去,她也会觉得内疚和不忍。 不逗他了,“其实我也不清楚,不过既然是跟女孩子每个月那几天差不多,大概也只能忌生冷的食物,注意保暖,喝点红枣茶或者红糖水之类的热饮吧?其实吃什么喝什么都是小事,最重要是有人关怀体贴,你有这份心,她的痛苦就减半。” 这话是真的,看贺维庭的神情就知道他并没有做到。其实她现在特别能理解乔叶,她们两个此时此刻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贺维庭又隔了一晚上才回嘉苑,估摸着地暖应该装的差不多了,乔叶可以搬回她原本那房间去住,不用面对面的,两个人都少点矛盾煎熬。 嘉苑一到日暮就安静得过分,冬季尤其萧瑟,他踏入大厅里,气氛也不大对劲。 “秋姐……秋姐!”他扯开领带想喝杯热茶,水壶里却是空的,这几乎从来不曾发生过。 秋姐从厨房里走出来,“贺先生,什么事?” 贺维庭没开口,一旁的吉叔朝她使眼色,“茶壶里没热水了,还不快去添上!” 秋姐捧起茶壶去了,很快又回来,始终没个笑模样,“茶水来了,请用吧!” 冷漠和不赞同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贺维庭并不是苛刻的雇主,只问:“这两天我不在,发生什么事?” 吉叔欲言又止,“没什么大事,她是跟我闹脾气,您别往心里去。” 贺维庭的第六感让他的心脏骤然加速地跳动起来,看了秋姐一眼问:“乔叶呢?” 冯秋妹是个直性子,实在忍不住了才说:“乔医生不在家里,昨天就出去了。昨天早上早饭没来得及吃一口就吃了药,您走了之后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蹲在马桶边上边吐边倏倏掉眼泪,我们看着都揪心难受。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关在阁楼房间里大半天都没露脸,我跟老吉都快急死了,就怕发生点什么意外。我一直守在阁楼门口,后来好像是听到她接了个电话,才换好衣服走出来。这才多久?一天一夜,整个人就憔悴的不成人形了,那衣服穿在身上,好像一阵风都能把人刮走似的。她说要出去,也不知要去哪里,只说想散散心,我跟老吉觉得总比她一个人困在房间里要强,就备了车送她去。司机回来说她去了天河观邸,是段少夫妇在海城的住处,我们才安下心来。晚上段太太亲自打电话来说乔医生在他们那儿住一晚,恰好您也没回来,我们才没吱声。” 贺维庭的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微微颤抖,“她昨晚没回来?” 吉叔怕他动气,安慰道:“是段太太打了电话来,说他们夫妇快离开海城了,留乔医生住一晚,朋友间叙叙旧聊聊天说不定她也能开心一点,回头会再打先生你的手机沟通。恰好您说不回来过夜,我们也就没说什么。” 乔叶并没有卖给嘉苑,她是自由的,贺维庭都不在,她这个家庭医生要去哪里,他们实在没有说话的立场。 贺维庭已经站起来,有些摇摇欲坠,吉叔想上前扶他一把,被他格开了。 “叫老刘准备车,去天河观邸!” 沟通什么?昨晚段氏夫妇根本没有打过他的手机,乔叶也没有。 他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把人藏起来,想看他心焦,逗弄他取乐。 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他缓缓松开骨头都快捏碎的拳头,掌心里全是冷汗。他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一晚夜不归宿就能让人惦念,让两个人冷静下来?其实乔叶比他潇洒,挥一挥衣袖就能走,没有任何留恋和负担,而且她从来都是这样。 他知道她绝望,他不要她怀孕,不要她生他们两个人的孩子,逼她吃药,逼得她呕吐,逼得她把自己关起来,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绝望,尤其他们还相爱过。 歌里不是唱:我们曾相爱,想到就心酸。 他却没有办法让她知道,他心里那种疲惫的绝望和心酸,比她强烈百倍。 37、好梦醒觉 贺维庭赶到段家别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冬天日落早,其实时间还不晚,家家户户都是刚过了饭点,客厅里亮着明晃晃的灯,正是一天中家人聚在一起最温馨的时刻。 只有贺维庭是孤身一个人,南方的冬天里也还有花,一树一树的黄槐,他沿着夹道上层次分明的绿色走进去,透过宽大的落地门,看到乔叶跪坐在屋内的地毯上,手里摆弄着玩具,逗身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笑。 她穿白色的高领毛衫,灰色大圆摆的羊毛裙,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坐在那种画满童趣花样专供孩子们玩乐的地毯上,竟有种异样的温柔。 两个孩子,大的哥哥也只四五岁,妹妹好像还不满周岁,会爬不会走,偎在乔叶身边打滚,扯着她的裙子往她腿上爬,嘴里的安抚奶嘴掉了,乔叶帮她捡起来,她却撅着小嘴要亲亲。 乔叶就放下手里的玩具去抱她,粉粉软软的一团举得高高的,五官皱到一起扮鬼脸去逗她。小姑娘就咯咯的笑,胖胖的手脚兴奋地挥舞踢打着,最后趴在乔叶肩膀上又去拉她的头发,乔叶故意往旁边躲,她就更卖力地要去抓,玩得开心了又笑得更大声,发箍上镶嵌的粉色蝴蝶结都微微颤动。 贺维庭隐藏在树冠的阴影里,怔怔看着玻璃后面的一幕,心头沸腾翻滚起来,仿佛还有一支尖利的铁棍在里头下了死命地搅动,于是热潮涌动,直往眼眶里冲。他拼命地咬牙抑制,告诉自己不要看了,不看就不会那么难过,可目光却根本无法挪开。 他该庆幸段轻鸿狡兔三窟,在海城挑个临时的住所都选环境方位最好的,树影婆娑,正好掩饰他的狼狈,没人注意到他。 小桃酥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她趴在乔叶肩上,正好对着窗外他所站的角落,好奇地盯着他瞧,胖胖的手指含在嘴巴里,大眼睛像两粒纯净的葡萄紫水晶。 贺维庭从不觉得自己喜欢孩子,可这一刻,被这样的天真端看着,却觉得心头暖的快要融化了。 段家夫妇见到他一点也不意外,苏苡迎他进屋,段轻鸿还大大笑了一回,“我说吧,你就算不打电话给他,他也会来的。只不过来晚了点,我以为昨晚乔妹不回去他就会找上门的,没想到竟然晚了整整一天。” 贺维庭淡淡看向仍坐在地上陪两个小家伙的乔叶,低声道:“我昨晚加班到很晚,没有回嘉苑。”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解释,但他自己也觉得来的太晚了。或许是他太没有安全感,太迫切地想要拥有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总有那么一种感觉,仿佛晚一刻、一秒,都有可能永失所爱。 时机对他来说很重要,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他的人生中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伤人,更遗憾了。 苏苡摇摇头,这回连她也没法帮他,还以为两个人真的能苦尽甘来破镜重圆了,他却还是这样无情地推开小乔。 乔叶没说话,也没抬头看他。小桃酥还窝在她怀里,迷上了一个长满长长软刺的橡胶玩具球,玩得不亦乐乎;哥哥芋头是懂事贴心的小暖男,把桌上新鲜出炉的动物饼干分作两份,捻起一块喂给乔叶,又端起碗走到贺维庭面前,“叔叔,给你吃这个,是我和妈妈刚才现烤的。” 贺维庭不爱吃甜,也记不清有多久没吃过这样的小零食,但他看乔叶细细嚼着饼干,发出沙沙轻响,鼻端黄油和牛奶的香气好像也就变得诱人起来。 饼干拈在指尖还有微微的热度,芋头巴巴儿地看着他,“好吃吗?” “嗯。”他只是嗓子里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芋头却显得很开心似的,“好吃吧?是我和妈妈还有乔阿姨一起做的,做饼干的模具还是上回乔阿姨帮我买的呢!” 原来她也有份参与做饼干,难怪他觉得味道不一般。 “可是……”芋头有点疑惑,“叔叔你为什么不笑呢?吃到好吃的东西不是应该会笑的吗?” 不仅是这位叔叔,连乔阿姨都从刚才有客人到的那一刻开始就不见了笑容呢! 段轻鸿在一旁给儿子解惑,“不是你的饼干不好吃,是这位贺叔叔做错了事,惹乔阿姨生气不理他了,所以他笑不出来。” 芋头瞪大眼睛,“乔阿姨还会生气?叔叔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呀,你道歉了吗?” 在孩子的心目中,乔叶脾气多好啊,又有求必应,从来不像妈妈那样唠叨或老爸那么严苛,永远都是温柔浅笑,陪他和妹妹疯玩,不远千里给他们带礼物。 贺维庭却只是摇头,“大人的事,你不懂。” 再看向乔叶,她终于不再是无动于衷,抱着桃酥站起来,把孩子交还给苏苡,“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苏苡道:“这么快就走?再多住两天呗,我们后天才回江临。” “不了,都叨扰你们两天了,怪不好意思的,也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海城这么大,她如今安身的地方也只有贺维庭的嘉苑而已。 小桃酥在妈妈怀里伸长手要爸爸抱,段轻鸿起身接过来,心肝宝贝的一通亲,然后才说:“说什么叨扰呢,当初小苡刚到非洲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多亏你照顾,现在你有难处我们当然是能帮就帮。别说住两天,我们回江临后这房子就空关着,你要愿意的话尽管搬过来住,我一分钱租金也不收,还要感谢你肯帮我们看顾这里的一草一木。” “好哎~乔阿姨住这里,那下次我们再来海城的时候就可以再跟乔阿姨一起玩了!” 芋头蹦起来欢呼,跟老爸击掌,认定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上阵不离父子兵,段轻鸿弯起唇角偷觑贺维庭的脸色,果然又青又白。 “不必了,乔叶还有工作,住在嘉苑比较方便。段总的好意我代她心领了,昨天也多谢你们照顾她。下回你们一家再到海城来,我再尽地主之谊。”贺维庭说完拉住乔叶的手腕,“车停在外面,我们走。” 乔叶没有挣扎,任他拉着往外走,倒是小桃酥不乐意了,发觉她要离开,在爸爸怀里蹬着小胖腿,嘴里咿咿呀呀。 “小桃酥乖乖,阿姨以后再来陪你玩儿,乖乖听爸爸妈妈话,好不好?”乔叶抚着孩子柔软的发顶,不舍地在她嫩颊上亲了又亲,握着她的小手,“bye-bye~” 桃酥还听不懂,只知道不想让她走,红红的小嘴瘪了瘪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乔叶只能把那哭声丢在身后,难过却又不能回头。她知道桃酥有爸爸妈妈可以好好哄她,那不是她的牵念。 贺维庭的步伐僵硬,握着她手腕的掌心都是冰凉的。其实他是对的,她和他现在这样,包括以前的种种纠葛,要是真的有个孩子,还不知会怎样痛彻心扉。 两个人坐在车上都不说话,贺维庭其实一直在看她,可她的目光却始终看着窗外的街景。 车子停停走走,回到嘉苑的时候乔叶已经睡着了。他没有叫醒她,示意司机先下车,他就坐在后排静静看她秀致的睡颜,一如那晚欢/爱之后他躺在她身侧时那样。 他将车窗打开,今晚没有凛冽的冷空气,嘉苑里四季都有花期的是夜合花,流动的花香卷进车里来,睡美人却依旧不醒。 他记得她最喜欢夜合花的名字,昼开夜合,夜来相合,有种缱绻暧昧在舌尖心头,似乎因爱而生。 花再美,也不及她的笑容半分,可是花有根,她却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乔叶终于睁开眼,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到了?” “嗯。你在路上睡着了,就没叫你。” 她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让她想到那天在医院里体检,她在容昭的办公室里睡过去,醒来的时候身上也是他的衣服,淡淡的松柏香气,想忘都忘不了。 他们都以为那就是温情,可是后来呢,又怎么样?还不是刺猬一样立起尖刺,彼此防备,互相伤害。 她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告诉他,“以后用不着这样,直接叫醒我下车就是了。” 她把衣服还给他,有意划清界限,手扣住车门打算下车。 贺维庭却不打算让她就这么走,握住她的手把她往回拉。她挣脱,他复又握住,像用尽平生力气,让她挣不开。 她只觉得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像烙铁一样烫,想要摆脱,可他却那么固执,你来我往的拉扯,原本宽敞的车厢一下逼仄起来,闷得她透不过气。 他的耐心终于到了尽头,好不容易制住她的双手,俯身过去,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好梦醒觉,幽恨悬生。乔叶惊惶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放大的俊雅面容,四肢百骸像受了电击一样麻痹难受,动弹不了。 38、越陷越深 他也没有闭眼,黑白分明的眸色中糅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眉峰都高高隆起,仿佛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就那么直直望到她眼里去,像是要分辨她有没有一丝一毫感同身受。 所以他吻的那么狠,几乎是噬咬着,不留余地,恨不能将她拆吞下腹,吮得她舌尖发麻。 乔叶握紧拳头抵在他胸口,想要把他推开却根本是徒劳。她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重重咬下去,唇舌间立马就有了血腥滋味。 可贺维庭连瑟缩都没有,反倒像是被这种疼痛刺激得更加激切了,两个人互相撕咬着,身体是绷紧的弓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裂。 乔叶呜咽,她不要他这样对她,从过去到现在,他们有无数次的亲昵,她从不曾抗拒他的靠近,但现在不一样,她不想被他这样对待! 她推他,打他,他本可以继续钳制她的双手,暂时理智的人有种可怕的力道,她是挣不开的。可他还是松开了,任由她捶打,揪住他的衣襟就像揪住他整颗心,唯有唇上这丝力道不肯放,他想让她冷静,想让她听他说话,但她不肯,他也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他终于放开她,她唇色绯红,眼波含泪,却没有哭出来,只是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打得不重,也许她还是舍不得,可也已经令他别过脸去,无法再正视她一眼。 两个人都怔愣了片刻,还是他先开口,“解气了吗?” 乔叶逼迫自己把眼眶里的泪全都吞回去,声音沙哑,却想要尖叫,“贺维庭,你清醒一点!” 他不清醒么?他怎么可能不清醒,她这样连名带姓地唤他名字,多么少见,他就是意识混沌地陷入昏迷也要让魂魄清醒过来应她一声。 “我很清醒。”他在黑暗中疏淡地看她,“你不就是气我逼你吃药么?一颗药丸换你这一巴掌,还不够?” 不是说他做错事么,不是说一定要道歉么?道歉就道歉,他都已经想好了,她却一巴掌扇过来……真奇怪,并没有打掉那些所谓的骄傲,也并不是那么疼;他只是觉得这样也好,正好成全他,这样换她那些心头血和强忍的痛,谁也不欠谁。 可乔叶缓缓摇头,紧贴着车门缩在角落,像看着一个怪物,却还是字字铿锵的把话说出来,“我们今天不妨把话说清楚――我没有气你什么,就像我回国不是为了重新遇见你,今天回来也不是为了跟你这样。三年前是我的错,我身上流着叶家的血,我不甘心私生女的身份妄想进叶家的门,所以偷走你的商业机密交给叶炳,让你收购叶氏不成。我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居心叵测,骗了你一时还妄想骗一辈子,差点就把你带进婚姻的坟墓里去。没了婚礼,扫了你和整个贺家的面子,我很抱歉,很内疚,你这几年身体愈发不好了,我知道是因为你气我恨我,最好我永远消失,咱们永生永世都不再见面!可是怎么办呢……我是有一丝希望也要努力活下去的那种人,我要生存,还有放不下的责任,所以我必须得回来。我想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也是因为内疚,是因为我想补偿当初犯下的错,并不是因为我还爱你。” 贺维庭冷冷地笑,只是笃定冷凝的面具分明已有了裂纹,“你不爱我?不爱我你会跟我上/床?你记得那天你有多热情么,我轻轻一揉就化成水一样……” “我喝醉了不是吗?你也喝了酒,酒后乱性,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误,没什么稀罕。我想守着你只是因为曾经对你不住,因为医生的身份,治病救人,仅此而已,不包括这种离谱的方式。” 他坐在黑暗里,虽然是端坐着,整个人却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并不是因为她那一巴掌打得痛,也不是空气里的料峭让他觉得冷,都不是……可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酒后乱性?强烈到不能控制的碰撞就只被归结为这样简单粗暴的四个字? 他固执地想,她就是气他吧,气他那么直白的扼杀两个人孕育孩子的可能性,所以他试着做出连他自己都感到绝望的假设,“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生的孩子,一起把他抚养长大,像段轻鸿夫妇那样……” 不等他说完,乔叶却忽然笑起来,像是怜悯又像是叹息地说:“你还不懂吗?其实我比谁都不想发生那样的事,那个药,就算你不叫我吃,我也会自己去买的。” 贺维庭只觉得听到这句话之后有些恍惚,最后都不知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两个人分道扬镳,他只记得她瘦削的背影,一点点融入夜色。 原来被彻底的否定和拒绝是这样的感觉,说自取其辱也不为过,他终于明白了乔叶的感受――要不要孩子我心里有数,但由对方说出来,真的很伤人。 原来自始至终不过是他自作多情,她从来就没想过再跟他有更进一步的纠葛。 单间的地暖改造已经完成,乔叶从阁楼搬回去,再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态,早晨起床之后,贺维庭仍旧是独自一人坐在饭厅吃早饭。 他怔怔看着盘子里孤零零的太阳蛋,对面的座位上没人再无话找话地跟他聊天:“你还是喜欢七分熟……” 他把秋姐叫来,“明天开始多加一份蔬菜沙拉,还有……牛奶换成豆奶。” 其实她说过的话,他全都记得。 夜里他加班加到很晚,不知是不是最近都有按时吃药和药膳,他的身体不再玻璃似的脆弱,即使那晚跟乔叶起了那么激烈的争执,被刺激得心魂欲裂,也没有生病或者晕倒。 他倒没觉得有多么庆幸,病了才能折腾她不是么?现在她安逸了,他却还是那么难受,每天醒来都觉得煎熬,一直到夜里吃安定才能睡着。 他嘲笑自己,她那天一巴掌,都没能把他打醒,执念就像泥沼,越陷越深。 凌晨一点,后院里她的单间还亮着灯。是的,他不仅自虐,还是个偷/窥狂,有意无意的总让她处在自己视野能及的地方,那些孤立她的理由全都是自欺欺人。 平时她都早睡,十点一定熄灯,所以今天他看到那光亮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寻常,把吉鑫叫来道:“我有点不舒服,去请乔叶过来。” 没想到吉鑫很快回来,气喘吁吁,神色有些紧张慌乱,“贺先生,乔医生有些不对劲,好像生病了,您要不要去看看?还是我们直接叫救护车?” 贺维庭就站在窗口,手里捧的玻璃杯都掉在地板上也顾不得,边往楼下跑边问:“老刘呢,叫他把车开出来!” 他没病,乔叶倒病了,他高薪聘请的家庭医生,病到要叫救护车的程度,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 他闯进她住的房间,她就躺在床上,脸色潮红,裹着被子仍倏倏发抖。他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想,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温度烫手,可是身体却像处在极地冰雪里一样冷得抖个不停。 “怎么会这么冷?不是装了地暖吗,你怎么还会这么冷?!”贺维庭又惊又怕,他从没试过这种感觉。 乔叶却没法回答他,她还有意识,睁开眼看到他坐在床边还能认得出他来,可是想要开口,牙关都在打颤,说话断断续续,“打……电话……容昭,医院……” 其实他明白她的意思,可还是牙都咬碎,“全世界只有他隆廷一家医院吗?病成这样了还指望他,他能飞过来救你的命?” 他狠狠撇过脸,“车子准备好没有?” 吉鑫就垂手站在旁边,“准备好了。要送乔医生去医院吗?我背她过去吧!” 贺维庭早已将乔叶抱进怀里,她很虚弱,本能地趋近热源,像个受了严重惊吓的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怎么都捂不热,连他的体温对她都无效。 她还发着高烧,他知道她比受了惊吓还要严重百倍,似曾相识的状况好像不久之前也见过,没有这么严重,她只是疲倦、畏寒…… 他打横抱起她,竟然毫不费力,那晚亲密无间的时候他也曾抱她到床上,整个人都像踩在云端似的,他以为只是浴望使然,现在才知道她是真的比他记忆中的还要轻。 这个女人……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抱着她坐进车子里,外面气温并不算太低,他还是让司机把空调开到最大,后排座椅有软软的靠垫,抖开来是个毛毯,他用它包住乔叶,连带着自己大半个人也给盖住,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可她还是冷得发抖。 大概她也觉得两个人这样的对比太滑稽,张了张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39、想落跑? 贺维庭的唇紧抿成直线,像是隐忍着怒气,怀抱却更紧的搂住她,好半晌才道:“不管你的道歉是为哪一桩,我都不接受,所以现在你最好给我闭嘴!” 车子停在医院的急诊病区门口,贺维庭抱她下车,值班的医生护士都认得乔叶,安排她卧床就将贺维庭拦在诊室外,“病人交给我们,麻烦先生你在外面等!” 他握紧拳头,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诊室里的情形了。司机老刘扶他坐下来,“贺先生,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有这么多医生护士照看,乔医生她不会有事的。您自己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看看?” 他呼吸急促,眼睛结满血丝,额头上也是豆大的汗珠,看起来很辛苦很不舒服的样子。 可他只是摆摆手,出门太匆忙,身上穿的睡衣还来不及换下,象牙白的襟口有一片湿痕,乔叶刚才就把头靠在这个位置,现在已分不清是谁的汗水浸透了衣衫。 容昭很快闻讯赶到,到底是医院的所有者,不久之前人人还以为乔叶与他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现在这样的看似凶险的情况,自然第一个就要通知他的。 “小乔呢,她怎么样?” 贺维庭抬起头来看着同样焦急的一张脸,满腔愤懑似乎终于找到出口,站起来一把就揪住了容昭的衣领,“你还问我她怎么样了!她不是刚来体检过的吗?她的身体怎么样你会不知道,你这医生是怎么当的?!” 容昭顿了一下,这回的确是他不对,“她的血清检查报告刚出,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讲……” “你们一个两个最近都是魂不守舍!”贺维庭咬牙,“那她到底什么病?说啊,到底什么病?” 容昭也有气,拨开他的手,“你要真关心她,怎么到现在才来问?她跟你走的最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身体不好你看不出来么?也对,你就光顾着你那点仇恨和不甘了,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她过的好不好,开心不开心!” 两个优秀如斯气宇轩昂的男人就这么气咻咻地在急诊室门外对峙,最后还是容昭先软化下来,声音低沉,“是疟疾,应该是她在非洲做无国界医生的时候感染的,之前在潜伏期,其实她自己也有感觉了,才会来做身体检查。” 偏偏实验室临时出了点问题,送检的血液样本全都不能用了,她又重新到医院来了一次才送检成功,耽误了些时间;加上这多事之秋……他想着自己那档子事,也心不在焉的,没有在报告出来的第一时间就给乔叶送过去,不然也好早点拟定治疗方案。 贺维庭像被抽光了力气,“有没有危险?能治好吗?” “能治,现在有特效药,再加强营养好好休息,可以痊愈。只是这病有传染性,海城天气湿热,一年到头都有蚊虫作传播媒介,为保险起见,她恐怕不能再住在你那里。最好是住院隔离治疗一段时间,病情稳定了再说。” 贺维庭苦涩地笑,难怪她刚才说对不起,原来指的是这个。他曾经刻薄地问她究竟得了什么传染病,她说总之不会牵累他,万一染病,不用他说也会立马搬出去。 她就是知道她可能得了疟疾,没法再住在嘉苑作他的家庭医生了,才向他道歉。 她真傻。 乔叶高热退了,在病房里倦极睡过去。这一觉睡了很久,而且极为安稳,连梦都没有,要不是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真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永远都不要醒。 贺维庭坐在床畔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见她睁眼,才把她的手放回被单下面,淡淡道:“终于醒了?” 他依然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尤其是在医院这个环境里,并不因为如今是守着病患就有所缓和,甚至温柔一点、热络一点。 乔叶想要坐起来,却浑身酸/软撑不起身,他才探身去扶她。 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然我应该在哪里?”他显得很坦然,就像刚才明明紧紧攥着她的手,抚过、吻过,但说放也就放开了,并不多做解释。 “你别忘了是谁送你到医院来的,又是谁给你换的衣服。你以为你是从一开始就这么清清爽爽地躺在这儿的么?” 经她这么一说乔叶才反应过来,她高热、寒战,汗水早把衣裳都浸湿了,意识模糊不清的那几个小时里确实是非常不舒服的,可是眼下身上的衣服却换了新的,干净清爽。 她有丝窘迫和紧张,贺维庭全都看在眼里,嘲弄道:“你怕什么?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还怕我占你便宜?” 他别过脸去,掩饰脸上那一丝淡淡的红晕。衣服是他让老刘带过来给她的,换却是请的女护工帮的手,他不肯离开病房,在旁边监督而已。 他就是要让她误会,让她以为两个人又亲密无间,她最难堪软弱的时候都是他在身边,省得她又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乔叶朝他微微颔首,“谢谢你。” 他轻哼一声,“之前是对不起,现在又是谢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 乔叶不说话,只是一味看着床头桌上的矿泉水瓶。之前因为大量出汗,身体脱水,她嗓子渴的快要冒烟。 贺维庭细心地帮她把水倒进杯子里,放到她手中,“慢点喝。” 她一口气喝了两杯,他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她把水喝完。 “是因为这个吧?”他忽然开口,眼睛幽深如海,“是因为这个病,你才说那种话,不打算生孩子是吗?” 乔叶怔了怔,“你是说,疟疾吗?” 她其实还并不肯定,自己得的是不是这个病,只是从症状来看,八/九不离十。 “嗯,要怪就怪容昭那家伙没有及时把检查报告通知你,延误了治疗。” 她昏睡期间,他上互联网了解这种病症,当得知病情有可能导致病人死亡的时候,又恨不能把容昭揪到面前狠揍一顿。 她笑笑,“现在知道也不晚,医学发展到今天疟疾已不再是绝症了,在非洲算是很常见的传染病。我们带去的氯喹、青蒿素虽然都很便宜,却能有效的帮到那些病人。” 回忆起带给她可怕疾病的工作经历,她脸上反倒漾起光彩。 贺维庭没有打断,只是倾听。她很少跟他说起在非洲工作的那几年,或许他们都在逃避那些岁月――他饱受煎熬,她却自由自在,怎么看都是她对不起他。 可现在看来,她不是没有苦楚和艰辛,只是其他的人无法得知。 她靠在床头缓缓地说着:“我还记得我第一年到非洲的时候,遇到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也是因为疟疾持续发烧,我们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给她做剖腹产手术。她情况很不好,后来性命保住了,却没能留住孩子。” 她似有遗憾,“我们一直都有些自责,要是判断再准确一点,迅速一点,结局也许会有所不同。” 见贺维庭不说话,她朝他笑了笑,“其实非洲有很多这样的孕妇,在缺医少药的条件能保全大人和孩子的也不少。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有疟疾,也并非不可以怀孕,我说不想怀你的孩子也并非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好受一点,你姑且就这样想吧!” 贺维庭变了脸色,“乔叶,你够了没有?” 乔叶已经不再看他,目光调向窗外,“你先回去休息吧,这病说大不大,但好歹是有传染性的。你身体免疫力低,要特别留意不要被感染。我毛遂自荐作你的家庭医生,原意是想照顾你,让你健康快乐一点的,可是现在看来却是事与愿违。也许这就是天意,我们连医生和病人的这点缘分都没有了,强求对大家都没好处。” 贺维庭似乎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怒极反笑,“乔叶,你想中途落跑,就这样辞职不干了?你当我贺维庭是什么人,嘉苑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不要忘了,你还预支了三百万的薪水!” “我是为你着想。那三百万……我会想其他方法还上。” 贺维庭冷笑,“怎么还?找容昭借,或者找叶家借?你想的可真简单。那我也不妨告诉你,现在要还就不是三百万了,而是六百万。违约金跟预付款的金额一样多,那份合同你没好好看么?” 她的确是没好好看,当时只想着能就近照顾他就好,欠的债要还,她想的就是这么简单。可现在这样的情况,两个人要以什么面目继续相处? “你考虑清楚。”他反倒笃定了,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她,“我想就算你去找其他人借,也应该筹不到这六百万来还给我。不如想想怎么把身体养好,留在我身边……继续还债。” 最后一句话他微微躬身,故意说得有几分轻佻,暧昧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 他就要这样激她,没有一丝生气的乔叶,实在不是他想看到的。 40、生变 乔叶在医院里住下来,说是隔离治疗,却每天都能见到贺维庭。她也不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了,好歹也是医院的大股东,他要坚持的话就算容昭不准他来,院长黎书华也还得给点面子。 不发病的时候她其实感觉不到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闲得发慌,想起容昭跟她提过手头有些论文文献需要翻译,她现在有空正好可以做,就联系了他。 容昭带着优盘和打印出来的部分文本到她病房来,见她衣衫单薄,蹙了蹙眉头道:“怎么穿这么少?小心着凉又该发烧了。” 她笑笑,“医院的空调开得这么足,哪里会冷呢?其实我畏寒完全是因为这个病,现在好多了,证明在一点一点康复啊!那天高烧过后真是出汗出怕了,现在这样正好。” 他们大概都想到了那天贺维庭过激的反应,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连帮她换掉贴身衣物都不肯走开,顿时都有点尴尬。 “资料都在这里,我知道你英文程度好,学术方面也很得力,但现在毕竟是病人,休养好身体才是第一位的,不要太勉强,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会少你酬劳。” 乔叶摇头,“这次住院多亏了师兄你的照顾,我都还来不及感谢你,还跟我谈什么酬劳呢,不过是闲得难受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做好了当是报答,做不好还希望你多包涵。” 容昭看着她,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她好好休息就走了。 他好像有意躲避她,两人见了面也是寒暄之后就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乔叶也察觉了,并没有追问为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出来。 贺维庭看到她居然在病房里对着电脑又开始写写画画的做翻译,反应很大,直接没收了她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 “你嫌命长是不是?病都没养好又开始做这些伤神费脑子的事,容昭给你开多少薪水让你这么兢兢业业地为他卖命?” 她试着耐心跟他解释,“这病不发作的时候可以正常工作生活,不需要整天卧床休息。我也不是为了钱才帮师兄做这些……” “不是为钱就是为情了?怎么,你没看出来他最近魂不守舍的好像心事重重么?这次你入院他也不像之前那么热络地围着你转了,照理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么好的机会他不应该错过才对。难道是见你得了疟疾,有所顾忌,这么快就放弃追求了?” 话里话外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乔叶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多作解释和揣测,只淡淡地说:“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她帮容昭辩解,他总归是很不高兴,电源线没收了就不肯还给她了。 她只好去医院的图书馆借,那里的管理员跟她很熟,也准备了多余的电源线借给去借书小坐的医务人员。 工作时间的图书馆里人很少,所以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贺维庭。他面前的桌上摊开一本厚重的书本,深灰外套搭在椅背上,白色衬衫的长袖卷到肘部,露出那块熟悉的腕表,修长白皙的手指撑在颊边,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都镶上一道金色的绒边,就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她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在看书,包括重逢的时候也是。她刚刚才觉得也许他们是真的没有缘分,可命运却又偏偏给他们制造了那么多巧合,想避也避不开。 她低声问管理员贺维庭借的是什么书,回答说是关于疟疾等非洲流行病的著作,那么厚的一本,英文原版的,除了医院的图书馆和专门的文献书店,外头很难找的到。 乔叶远远望着他,看他修长的手指一页页将书本翻过去,微微蹙着眉头,认真的神态绝不亚于审议一桩价值百万千万的生意。 百感交集,她眼睛也火辣辣的疼,心脏难以抑制地加速跃动。原来不管过去多少年,她仍然无法克制自己对这男人动心动念。 医院的日子不好熬,乔叶终于明白为什么贺维庭那么反感住院。 她用药的治疗效果很好,加上饭菜都是秋姐每天给她送来,还有亲手熬制的靓汤,她气色好了不少,脸上也丰润了些。 秋姐感慨道:“这样多好,健健康康的,能吃能睡,比什么都强,人也更漂亮更有精神了。要说呢,咱们小贺眼光真好,喜欢的是乔医生你这样的,不是那些一副空架子的莺莺燕燕。这回好了,你们就和好了好好过日子吧,你别看他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不知道多紧张你,那晚见你病成那样,眼睛都红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你住院这么些天,他医院公司两头跑,人都憔悴了一圈。以前让他来医院一趟多难啊,现在是为了乔医生你,他好像什么都不怕,都不在乎了。” 乔叶听得心里难过,可又不知该怎么说。秋姐看她似乎有苦衷,安慰道:“是不是怕家里不同意啊?你是担心他姑姑反对吗?哎,贺姑娘不是坏人,可能有时候态度强硬了点儿,也是一心为了这唯一的亲人好。你们俩真心为对方好,她不会硬拆开你们的。” 贺正仪一辈子没结婚,按当地的习俗秋姐他们仍称呼她姑娘。乔叶从没怨过别人,只是当年的事,贺维庭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她也不方便透露太多。 她出院的时候,已经临近农历新年。贺维庭派了司机老刘和秋姐来接她出院,很明确地告诉她哪里都别想去,她只能回嘉苑。 他有时霸道起来,完全不讲道理。她打电话给他,他的手机接到了语音信箱,公司的座机转到了吴奕那里,他告诉她贺维庭是跟江姜去了外地出差,但很快就会回来。 吴奕听起来有些紧张,还想多解释几句两人只是公事,大概是怕她误会。乔叶笑了笑,贺维庭公私分明,她也并没有吃醋的意思,只是有些无奈。 坐在车上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来点显示是沈念眉,她心头突突一跳,接起来,就听念眉在那头哽咽:“叶子,出事了。” ******** 贺维庭跟江姜在异地结束了一场持久而艰难的谈判,他松开领结,淡淡道:“我希望这是今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需要我亲自出马的case,新年过后你要还是觉得在北方市场没法独当一面,贺氏大概只有关门大吉了。” 本来也只是开玩笑的话,他难得带了丝调侃,要在平时江姜早笑出来,信心满满地给他立下军令状。可今天她却只是一径沉默,过了很久才掩饰地笑了笑,“你也太瞧得起我了,要是我走了怎么办?公司离了谁都可以,唯独离了你不行,你才是贺氏的核心。”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有新的打算么?有人想来挖角?他给什么条件,我可以保证肯定比对方给的高。” 她好笑,“你可真直接,别告诉我平时你跟乔叶说话也是这样。” 贺维庭不语,还真让她说对了,他跟乔叶现在动辄就是讲条件,什么手段都用上。 江姜长长吁了口气,“你别瞎猜,当年我签贺氏的时候就没打算这么快挪窝,更何况这几年你和董事长都待我不薄,饮水思源,我才不做白眼狼。” “那是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吧!”她看他的眼光有些复杂,“很多女人到我这个年纪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其实我也想有家庭和孩子。如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事业可能需要适当地为之让路,我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贺维庭有点困惑,“可你还没结婚……这么说你是有了交往的对象?” 江姜没回答,这时贺维庭的手机响了,她示意他先接电话。 电话是秋姐打来的,语气十分焦急,“贺先生,你在哪儿啊?我也不知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乔医生今天刚出院回来就在房间里收拾行李要走,我和老吉怕是拦不住她,你快回来看看吧!” 贺维庭脸色大变,“你们先拖住她,我马上就回来!” 江姜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事,我们的机票几点?现在立马改最近的一班航班回去。” 江姜拧眉,“好,我打电话让票务公司改……” 他已经一分钟都不愿意等,拿起随身的公务行李箱就往机场赶。 南北贯穿有十几趟航班每天往返海城,可临时改签已经没有头等舱了。贺维庭挤在经济舱狭小的座位里,他的腰背坐久了无法舒展就会僵直疼痛,可这一刻他也全然顾不得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乔叶这女人要是再敢就这么走了,他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揪出来! 41、我没瞎 贺维庭赶回嘉苑已经日薄西山,不过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却像经历了三四十天的一场旅程,令他精疲力尽。 下机之后司机已经在外恭候,江姜一直嘱托司机路上开慢一点,毕竟曾经一场车祸差点要了他的命,谁都经不起再来一次。可她的关切和怅然若失永远都被抛在身后,他只拼命地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在他重新睁开眼睛的刹那就已经回到嘉苑,不用路上还耽误这许多时间。 可他又怕错过乔叶,如果她执意要走而吉叔他们又拦不住她,她会不会已经上了机场高速?两个人会不会在这半途就再次擦肩而过? 还好,他一进嘉苑吉叔就迎上来,告诉他乔叶还在房间里没有走。 贺维庭也想三步并作两步地闯进去质问,可无奈腰背都又僵又疼,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吉叔想上前扶他,被他挡开了,这种时候他连一丝一毫的示弱都不肯,反正他已经是这样了,她有本事就直接推开他。 他步履艰难地走到乔叶住的房间门口,重重敲了几下门,乔叶看到他还有些吃惊,“怎么这么早回来,不是八点的飞机?” 贺维庭看着地上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犀利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连我几点钟起飞都了解的这么清楚,看来是早有预谋了?你要去哪里,我要是八点才往回赶的话,你是不是就只打算留这么一间空屋子给我作交代?你想一走了之是吧,乔叶,我告诉你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 乔叶试图跟他解释,“不是,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你心不在这里,我知道你迟早是要走的,这回我用合约绊住你,你觉得是我强迫了你才不得以留下来,你有一千一万个不甘心!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身体成了什么样子,还有欠我的钱,原原本本是三百万,如果违约一转眼就是六百万,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赚不到这个数,这些都是你欠下的债!你不该还清了再走么?收拾好东西想不告而别算什么意思?你乔叶连最后这点脸面都不要了么,嗯?” 他一口气说完,两个人都安静极了,空气像凝固了似的。 乔叶不说话,就像是默认了他说的一切。贺维庭觉得难受,还有说不出的灰心,他都已经妥协到这个程度,连最后那点卑微的挣扎都放下,她却始终不肯往前迈近一步,甚至能想到的解决之道就是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多么熟悉的情形,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又是这样,放不下的人却是他,始终是他,然而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蹉跎呢? 他揪紧了领口,胸臆大概真的是燃了火吧,竟然一下子就把氧气给耗光了。他心脏剧烈地收缩绞疼,无法呼吸,身体撞倒了一旁的木头架子,上头的陶土花瓶和泥偶哗啦啦全都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乔叶扑过来抱住他,不让他顺势倒在地方,否则怕是要被一地的陶土碎片划得皮开肉绽。 “药呢,你的药呢……有没有随身带,在哪里?”她急的像要哭出来,手在他身上乱摸,终于在他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他随身携带的药瓶。 他是有多焦急,进门连外套都没脱就赶过来拦住她,也幸亏他没脱,否则她再跑出去找药,一来一回的,她大概也要吓得心脏停摆了。 贺维庭没有阖眼,一直睁眼看着她。她力气那么大,抱住他就直接扶到她的床上躺下,抖着手倒水,喂他吃药,然后解开他的衬衫、皮带,脱掉他的鞋子。 于是风尘都卸去,连日的操劳辛苦和牵肠挂肚好像一下子都远了,只要她在身边就好……原来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贺维庭偏过头,脸埋入枕被,嗅到她的发香,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还在乔叶的房间里,四周全是她的气息。她也哪里都没去,就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 “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胸口疼不疼?”她说着手背就又覆上他的额头,像对待一个生病发烧的小孩子。 他摇头,“我睡了多久?” “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一整夜了。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儿都没去。”她总算等到机会让他听她说两句话,“我昨天也没打算一去不回,可我打你电话一直都不通,所以我定了晚上十点多的航班,就是想着说不定能在机场遇见你,或者那时至少你能听我电话。我是要回家去,我妈妈和念眉那里出了事。” 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听明白,狭长锐利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气般怔怔看着她,隔了几秒钟才问,“天亮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开灯?” 乔叶如遭雷击,“你……看不到光亮?” 天光早已大亮,透过半掩的窗帘透进屋里,房间里也还亮着灯,可他却看不见。 贺维庭顿了顿,似乎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人也完全清醒了,有些来不及出口的话就像石块一样堵在了喉咙里。 他强撑着坐起来,垂眸收回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道:“不是要赶回家去的么?现在还早,你打电话给吴奕,让他帮你改机票。” 乔叶已经死死捂住嘴巴不让哭声泄露出来,明知他看不见她的狼狈和伤感,连声音也都不想让他听去。 他的视力已经糟糕成这样,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可偏还强忍着,要强成这样,不是很辛苦吗? “我哪里也不去。”她好不容易把眼泪咽下去,哽声道,“你说的对,我欠了那么多债,总是要还的。前段时间我生病你都那么不遗余力地照顾我,这回不管怎么说都轮到我了。” 贺维庭不响,他听得出乔叶在哭。他最恨别人在他跟前表现出同情怜悯,可现在明知她可能就是可怜他而已,他竟然也觉得没有关系。 他闯进这房间的那一刻就已经看清,原来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就好,不管是因为爱情,或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哪怕就只是可怜他,也没有关系。 就是这么可悲。 “我没有瞎,不过大概也快了。”他仍旧平静,有点自嘲,“现在就是睡觉醒过来视线越来越模糊,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整天都只看得到个光亮和影子,连对方是谁都分辨不出,男女都分辨不出。或者干脆就像今天这样,醒来黑茫茫一片,以后也就待在黑暗里了。” 还能认得出谁呢,大概也就只有她了。她的气息,她的味道,稍稍靠近一点,他就能判断的出来,不需要眼睛去看,甚至不需要去听,那只是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 他受她吸引,她是属于他的那只雌兽,没有其他能够替代。 “不会的。”她又握住他的手,“我资历浅,医学院毕业就做的全科医生,眼科、神经科都不是我专长。但国内国外都有好多权威专家,再多疑难杂症都看过了,你这样的又算得了什么?多预约几位看看,一定能治好的。” 他不屑地冷哼,“你真不会安慰人。” 可情绪却的确平复了不少,眼前慢慢亮起来,之前的极端和绝望都像乌云似的一点点散去。他也没甩开她的手,就这么任由她握着,心里的空洞都像渐渐被填满,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刚刚说你家里出了事?是什么事,一定要你赶回去?” 乔叶摇了摇头,“昨晚我打过电话给念眉,她今天会到海城来一趟,详细的情况要见面聊了才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并不是非要我赶回去不可,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到底什么事?” “我不想说。” 贺维庭蹙紧眉头,“这算什么意思,有什么事情不能说?你怕我又借此要挟你?” “我怕你会误会。”他何必总是把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说得这么不堪呢? “你这么藏着掖着不说,我已经误会了。” 乔叶斟酌了一下,才道:“上回找你借的三百万……没有了,有人在合同里设了陷阱,我妈急于求成,被套了进去,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回来了,一切又从零开始,困境还是以前的困境。” 贺维庭手仍握在她手里,脸色却已经变了,“你愿意留下来,是因为这笔钱没了想再找我预支一次?” 而不是因为他需要她,或者她真心想要陪伴? 乔叶嘲弄地笑了笑,“我说了你一定会误会,所以才不想告诉你。既然你这样认定了,我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 她站起来,松开他的手,他的五指却紧缠上来不放;她执拗地挣脱,他急了,身体前倾来抓她的手,因为视线不清,整个人差点就从床沿摔下来。 乔叶赶紧回身抱住他倾倒下来的身躯,又气又难过,“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非得这么折腾!” 42、故人来 贺维庭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温香软玉在怀,尽管姿势别扭,他竟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他就势将她圈得死死的,“明明是你迫不及待想走,还怪在我身上?就算要我信你,也得一次把话说清楚,说一半留一半,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乔叶拿他没辙,“我先扶你起来,这样我没法呼吸了。” 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人,再精瘦也能压得人动弹不得。 “要说就这样说,要不就干脆别说了。” 他霸道地揽着她不肯动,乔叶只好跟他倚着床边坐在地毯上,安抚似的说:“其实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但听得出念眉在电话里很心焦,我就想回去看看,毕竟也快春节了,回去跟他们团圆也好。” 她有很多年没回家了,面对不了自己至亲的人,苦楚也没法对贺维庭细说。 她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从不提起自己家里,他只知道她是单亲家庭长大,跟妈妈相依为命,但从事表演艺术的母亲正如许多艺术家那样,冷艳又崇尚自由,绝对忠于自己的内心,却对女儿的生活和成长都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这样的母女感情自然亲近不到哪里去,那会儿她不提、不见,他也就尊重她。反正届时聘礼聘金不会少,婚礼也一定会把请柬给到老人家手里,该有的礼数他一定做全,这是贺家的脸面,也是为人半子应该做的事。 谁知根本就没有婚礼,收购叶氏失败,他盛怒之下赶走了准新娘,也就终究无缘得见这位神秘的乔凤颜女士。事后也想过去查,乔叶敢欺骗他,他就不怕抄她老底让她身败名裂,无法立足。 然而去那个江南小城查证的人才回话说乔凤颜患了癌症,他就没有勇气再继续下去。 就算是彻查乔叶的底细,就算还有更不堪的真相,又怎么样呢?徒增烦恼和伤感罢了。 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仍旧只有分手这一途。 现在心境不同,他又有不一样的想法,对乔叶道:“回去就不必了,你让她们到海城来,陪陪她们,在这里过年也是一样。” 乔叶点头,她也是这么想。 “不过春节我身边也不能离人,除夕我放你一天假,其他时间你得随叫随到,要是你觉得不方便,可以安排她们也住嘉苑。” 乔叶一震,本能就回绝,“不用了,谢谢。我会给她们安排酒店。” 无论如何,她不想让他跟母亲碰面。 贺维庭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随你!” 她试着跟他解释,“我妈妈是病人,脾气也有点古怪,我怕给你们添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想到她妈妈是癌症患者,这么多年过去,预后再好健康状况也不会太妙了,万一复发……在这世上又还有多少日子呢? “她们什么时候的飞机,我让老刘去机场接人。” “不用了,我会去接的。” 贺维庭瞪了她一眼,她想起上回去医院体检的时候他说只要她在嘉苑出入,要么让吉叔安排车,要么就靠两条腿走,事关他贺维庭的面子。 乔叶权衡了一下,只得应承他,“好,我乘老刘的车去就是了。” 只是她没想过,贺维庭也会跟她一起去。 “其实真的没必要麻烦你,我去接就好了,你身体需要好好休息。” 贺维庭眼都没抬,“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你妈妈弄丢了三百万,钱是从我这里借走的,我好歹是债主,总得关注下这笔钱你们还打不打算还,打算怎么还。你有前科,还要防着你买张机票就远走高飞了。” 乔叶哭笑不得,却又无法反驳,只能向他保证,“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 贺维庭阖上眼,靠在椅背休息,没再说话。 机场永远人潮如织,乔叶让贺维庭在车里休息,她自己到到达大厅等候。等了没一会儿,贺维庭却出现在她身边,递给她一杯咖啡。 她看了看他手里拿的那杯,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敛眸抿了一口,不自在道:“是豆奶。” 咖啡烘得有些焦了,可乔叶喝在口里却并不觉得苦涩。 她确实非常紧张,而贺维庭还记得她紧张的时候一杯咖啡就能有效地缓解情绪。 两人并肩而立,都没有说话,直到沈念眉的身影出现才打破了这番静谧。她的长发用丝巾束住,斜斜垂在一侧肩膀,身前推着一位坐轮椅的老人,走近一些乔叶才辨认出那是乔凤颜。 三年五载,对年轻人而言有时长得就像一生,而对于垂垂老去的人来说却只是弹指间的事。 曾经飘逸、爱美,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美人在这三年的弹指一挥间老去,枯瘦憔悴得不成样子,新一轮的化疗让她头发脱去大半,幸好是冬天,她可以戴着针织的帽子,帽子底下都还不忘用假发遮掩她秃顶的悲哀。 爱美的天性还在,是乔凤颜无疑。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除了沈念眉和乔凤颜之外,还有第三人跟她们一起走近,这个人竟然是叶朝晖! 他推着行李车,乔叶认得上面摆放的那个白色行李箱是属于沈念眉的,一直跟在她身边走南闯北地演出,绝不会错。 她本能地警觉起来,看了看身旁的贺维庭,他习惯性地蹙眉,却比她镇定得多,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叶子……”沈念眉见到她,百感交集,红了眼眶,跟她轻轻拥抱,又蹲下对轮椅上的乔凤颜道,“老师,你刚刚不是还问叶子胖了还是瘦了么?她现在就站在您跟前呢,您认不出了?” “我生的女儿,怎么会认不出?我脑子还没糊涂。”乔凤颜只稍稍抬了抬眼皮,话说的不冷不热。看到她身旁的贺维庭时,浑浊的眸子倒是极快地闪过一道光亮,“这位先生是谁,叶子你不介绍一下?” 乔叶垂眸看着眼前人,虽然坐在轮椅上,却没有矮人一头的意思,依旧是颐指气使的模样。她刚才那么紧张,手指快把衣角都拧出水来,就像过去在家乡小城上学的时候拿回成绩单,满纸都是第一的分数和各种优异评价,捏在手心里,站在她的面前,不过是等她一句真心赞美的话。 像别的孩子那样,考到一次两次满分就有糖果礼物,甚至跟父母出去吃顿好的,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即便是这样,她等到的也只是乔凤颜漠然轻慢的一声嗯,或者借题发挥又说一通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的论调,把剧团的衰落怪在她不肯入行学戏的事情上。 现在也是如此,她想听一声寒暄,哪怕只是向她伸手,叫她一声乳名,她都愿意放下那些过去,走近前去抱一抱她。 可是她只问贺维庭是谁,多可笑,五年多以前就被她深刻在脑子里的后生晚辈,拿着照片指使女儿去勾/引纠缠的人物,现如今她竟然问她那是谁。 乔叶深吸一口气,不知怎么居然也挤出一个笑容,“这位是贺维庭,贺氏集团的执行总裁,我想叶检也应该认识。” 只差亲亲热热挽住贺维庭的胳膊,就能上演一出温馨戏码。这样的场景在她看来是荒谬陌生的,却又好似那么熟悉,也许在她心里是早就做好准备有这样一场会面的,三年前就该有了,她甚至想好了该怎么应对,所以才能这么从容。 一旁的叶朝晖隐含笑意,朝贺维庭伸手,“没错,久违了贺先生。” 贺维庭与他握手,彬彬有礼地向乔凤颜微微欠身,“我是贺维庭,你好。” 无可挑剔,乔凤颜这样难讨好的人都露出笑容,朝他颔首,“我早听说过你,后生可畏。” 乔叶这才问沈念眉道:“你们怎么会和叶检在一起,是飞机上偶遇,还是顺路?” 念眉没来及回答,乔凤颜插话道:“叶检叶检叫的这么生疏做什么?他是你哥哥,要叫大哥。” 乔叶抿唇,贺维庭眉头也蹙得更紧了,只有叶朝晖状似不在意地笑道:“是啊,都是自己人,就不用这么客套疏远了。乔叶,你往后叫我叶大哥就好。” 他心思缜密,演技不着痕迹,可走红毯领奥斯卡。大哥与叶大哥一字之差,谬之千里,也只有乔凤颜会满足于这种所谓的肯定,自然而然地把她当成是叶家的一份子。 念眉脸颊浮起淡淡红晕,“我们是一块儿从苏城过来的,这回剧团出事,钱没了,安子他们不服,合起伙来去找那些人报复,结果伤了人被警察带走。幸亏有叶大哥帮忙,把人捞出来,还联系了当地的警方和检察机关,帮我们立案侦查诈骗的团伙。如果顺利的话,钱还是可以追回来的。” 叶朝晖温文而谦逊,“我也是刚好到苏城去办案子,恰好碰上了,就帮一把,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 43、钱不是问题 乔叶和贺维庭心照不宣地没有吭声,他们都明白叶朝晖不是随随便便会出手帮人的那种好好先生。这样的巧合,乔叶也就不追问是怎么发生的了,眼下最不妙的是念眉对他的态度――隐隐约约的羞涩和毫不掩饰的信赖,看他的眼神都潋滟生波。 她还从没见过念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一个男人,叶朝晖对她而言是特别的,他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也乐于接受,完全没有亟欲澄清的意思。 “那还要多谢叶检费心。”贺维庭终于开口,淡淡道,“我看乔阿姨和沈小姐都很累了,不如先上车再说。酒店安排好了吗?我可以让秘书预订,或者跟乔叶一起住到嘉苑去,那里在半山高处,环境比较好,对阿姨的身体有好处。” 念眉摆手道:“不用麻烦了,我们来之前叶大哥就帮忙订好了酒店,离嘉苑不远,跟叶子见面也方便。” 叶朝晖笑笑,“是啊,已经安排好了。正好顺路,我送你们过去吧!我家里派来接我的车就在大厅门外等。” 他特意强调“我家里的”,乔叶几乎已经看到乔凤颜脸上那种微妙的感情变化。果然她很快就点点头道:“我们就坐朝晖的车吧,乔叶你还是坐贺先生的车回去。等安顿好了,我们再跟你联系。” 此刻她好像忘了乔叶才是她的孩子,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待她的这种舍近求远。只不过她对贺维庭似乎还是很满意的,临走还不忘带着几分赞许跟他客套,“贺先生,今天辛苦你了。” “别客气,您是长辈,应该的。” 贺维庭仍保持应有的风度,但眼见为实,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要是还看不出乔氏母女有嫌隙,也说不过去了。 “你没有话跟我说?”回去的路上,他问乔叶。 乔叶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妈妈她脾气就是比较古怪,不好相处。” 他忍不住刺儿她,“只是跟你不好相处吧,我看她对其他人都还不错。谁让你这么不懂得讨人欢心?” 乔叶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讨欢心的招数她早用尽了,可从小到大,母亲真正给予她的笑容都屈指可数。 母女亲情,血浓于水,不应该是天性么?或许真的是她六亲缘浅,大多数人都享有、小部分人甚至用于挥霍的东西,到了她这里却还得刻意地去讨和要,最后仍像握在掌心的沙子,握的越紧,留下的越少。 她的黯然,贺维庭全看在眼里。没想到不经意的一句调侃,反而戳到了她内心最隐蔽的伤口。 “想去哪里吃饭?”他清了清嗓子,换另外的话题,“红庐山庄或者天水阁,你选一个。” 都是海城口味最地道,视野最佳,景观最美的餐厅,以前感情正炽的时候,两个人在天水阁的临窗位手拉手饮一杯咖啡就能消磨一个下午。 他教她品酒、尝菜,用贝壳制成的小勺舀泛着黄金光泽的鱼子酱到她嘴里,她吃不惯那种特殊的腥味,他趁机在她唇畔偷香,“我怎么觉得很甜?” 人世多变,岁月更迭,昔日的甜蜜酿成了苦酒。她甚至无法告诉他,当初的两情相悦也是讨好母亲的手段,假戏真做,本以为结局会有些不同,哪知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惩罚。 所以苦酒只好自己吞,麻痹和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口。 “你决定就好,我没什么胃口。” 贺维庭不高兴,“谁说要照顾你的胃口了?不是要为你妈和朋友接风洗尘么?酒店已经让叶朝晖占了先,吃饭的地方可不能太随便了。” 她微微一惊,“你要跟她们一起吃饭?不用了,真的不用。” 他看透似的笑,“你是担心叶朝晖?” 毋庸置疑,叶朝晖那么大老远地从苏城安排念眉和乔凤颜过来,当然不可能真的安顿好她们就潇洒地离开,他的目的没有达到,肯定还会跟在这对师徒身边。 他跟乔叶的关系,跟贺氏的恩怨,都意味着他只要出现就会是一种十分尴尬的局面。 贺维庭心中却早有成算,“就是因为他会来,才更要面对面地好好聊一聊。” 接风的晚餐订在天水阁,叶朝晖果然跟沈念眉一道赴约,倒是乔凤颜借口身体不舒服要在酒店休息而没有出现。 她显然知道他们会谈什么话题,钱是在她手里丢的,她又是那么要面子的人,当然最好是不要在场。 “她没事吗?”乔叶还是忍不住关切,至少她的癌症是不争的事实。 念眉坐在她对面,眉眼间也是忧色,“老师状况不太好,这回到海城来,除了见见你,我也想安排她在这边的医院住院治疗。海城的医疗条件和专家力量都比苏城要好太多,而且叶大哥也已经帮我们联系好了医院和专家,不用等到春节后,明天就可以去办入院手续。” 乔叶冷眼看了看她身旁云淡风轻品茶的叶朝晖,“这怎么好意思?别的不说,我自己好歹也是医生,医疗资源方面我可以做安排,就不用劳烦叶检了。如果你真的有心,就请帮忙跟进一下这个合同诈骗的案子,我们感激不尽。” 叶朝晖放下手中的茶杯,“我说了,都是举手之劳,也没有邀功的意思。如果乔叶你不信任我,那以后你妈妈和念眉的事,我不插手就是了。” 念眉连忙打圆场,“叶大哥你别这么说,叶子也只是不想太麻烦你。” 叶朝晖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背,在桌下顺势一握,十指与她交缠在一起。 念眉呼吸微滞,脸色绯红,羞涩和喜悦如潮水般涌过来,却又不敢正眼看他、跟他说话,甚至没法立马把手收回来,只能微微僵硬地任他这样握着。 一直冷眼旁观的贺维庭这时候才开口道:“谁安排住院都没有关系,只是更好的资源也意味着更高的费用。如果我没猜错,当时乔叶找我借这三百万的时候是包括了给她妈妈治病的钱吧?现在钱没了,费用谁来承担?” 乔叶偏过头看他,他却避开她的眼睛,手指一遍一遍抚着茶杯的杯沿。 是的,他也是直到看见油尽灯枯的乔凤颜才有如此肯定的猜测,终于把她现实中的困境看清楚了一些,有拨云见日之感。为了这三百万,她没少忍受他的刻薄和羞辱,甚至主动抱他吻他,流血受伤,直至最后留在他身边任劳任怨,可到了她母亲手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说丢了,被骗走了,完全不当一回事。 乔叶也曾是一个骗子,一个小偷,可现在他替她不值。 很滑稽对不对,骗惨了他的女人,他竟然替她不值。 叶朝晖笑了笑,“贺氏财大气粗,但乔阿姨也并不是一无所有。这次在苏城办案,我听说单是剧团所占的那块地就估值超千万,筹钱救命应该不成问题。” “我还有一些积蓄,也许撑不了多久,但最近还争取到一些商演的机会,有经纪公司还看上我做平面模特。”念眉咬紧牙根,“但无论如何,剧团我是不会动的,我不会卖大院那块地,也不会让别人接手剧团。” 她有她的坚持,这一点也许叶朝晖还不清楚,但乔叶一定理解。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到海城来见乔叶的缘故――钱丢了她也有责任,负荆请罪是其一,为乔凤颜治病是其二,乔叶可以一再地向现实低头,她也可以。 因为她也有想要不惜一切去争取和捍卫的东西,乔凤颜对她来说不仅是恩师,也同样是母亲。 乔叶果然脸色都变了,“念眉,你不需要这样的……做什么平面模特?你为了剧团这样奔波已经很辛苦了,平时还要演出,你想把自己累垮吗?” 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不会不知道念眉的骄傲。 豆蔻年华就在舞台展露头角,不断有人因念眉的美丽邀她做模特、拍广告,收入不菲,可她从没动过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母亲的授业恩师就传下过规矩――不管世道多难,昆班的人不准走穴,否则出去的就不要回来。 如今为现实所迫,乔凤颜当然也不会把念眉逐出师门,但这是底线,念眉是豁出去了才会有这种打算。 叶朝晖一哂,“是我唐突了。其实钱不是什么问题,我可以先借给你们。” “叶大哥?” “放心,是我自己的钱,不会让你们为难。” 念眉有些急,“那也不行,你不是还要用这笔钱筹建律所吗?” 贺维庭挑眉,“噢,原来叶检打算出来单打独斗开律所?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放弃铁饭碗,不觉得可惜么?还有手头的案子……也打算放弃?” 叶朝晖依旧笑得从容,“做事得有始有终,我正打算办完手头最后一个案子再辞职,从没想过要放弃。” 44、辞旧迎新 他手头办的正是贺氏集团涉嫌行贿的案子,一旦罪名成立,贺氏可能面对高额罚金,高级管理层甚至有身陷囹圄的凶险。 扳倒了贺氏,扬名立威,又是叶家长子,替家族出了当年差点被收购的一口恶气,将来就算自立门户也不愁得不到家族支持。 原来叶朝晖是这样的心思。 贺维庭也不怵他,在座的都是知情人,也没什么好隐晦的。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有始有终是对的,只不过确凿的证据确实不好找,希望叶检做的不是无用功。” 话不投机半句多,一餐饭四个人都吃得不安乐。临别的时候,叶朝晖去取车,念眉趁机拉住乔叶说几句悄悄话。 “叶子,你跟叶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知道上回中秋节在维园他带走了贺少,是让大家都很不愉快,但那也是公务在身,没有办法。这回他有心帮我和老师,在苏城相处这么些时间,我觉得他真的不是坏人。” 乔叶没有正面回答,只问她,“念眉,你喜欢他?” 念眉低头掩饰脸上的红霞,轻轻应:“嗯。” 乔叶长叹一口气,叶朝晖确实算不得坏人,只是城府太深,算计太多。这种人往往过于利己,不择手段,与念眉的单纯善良不相配。其实她怎么看叶朝晖不重要,重要的是念眉已然对他倾心,有句话说的好,情人眼里出西施,且是人都有逆反心理,这种时候越说他的不是,也许反而促成念眉情比金坚。 她只能劝道:“你们认识时间还不长,再多了解一些比较好。你知道的,他妈妈是叶炳的结发妻子,跟我妈妈争同一个男人争了一辈子,最后郁郁而终。他不太可能接受我妈妈,现在突然对你这么好,我有些担心……” 念眉拉住她的手,“我明白,你跟老师前些年受的那些委屈我都知道。可现在情况不同,老师身体这样子,我想大概在他眼里也就只是一位病危的老人而已。他已经是成熟又富有正义感的检察官,过了年少气盛的时候,加上还有你这样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想帮我们一把也是人之常情啊!” 她说的都有道理,可还是把叶朝晖想的太简单了,至少他手里还握有贺氏的案子,一心想置贺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乔叶捋着念眉肩头长长的发尾,笑了笑道:“感情的事,我自己也处理的一团糟,给不了你什么意见,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其余的要靠你自己甄别。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还是好姐妹,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和决定,知道吗?” 念眉眼中泛泪,“我知道,叶子……我知道。对不起。” 乔叶知道她为钱的事内疚,抱了抱她,“别傻了,不关你的事,不要什么都往肩上挑,你已经做得够好了。钱我们再想办法,还有我妈住院的事我会去安排。叶朝晖就算真的有心帮忙,我们也不好意思事事都仰仗他不是吗?” 念眉点头,“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和他为难。” 乔叶联系了容昭,请他帮忙,将乔凤颜安排到隆廷医院肿瘤科治疗。 容昭这段时间有意避开乔叶,没想到再见面就是这种状况,也不知道她妈妈已经到了癌症晚期。 “住院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保证她享有的条件都是最好的,费用方面也不用想太多,你只要多陪陪你妈妈就好。” “多谢你,师兄。”乔叶感激,“还有,我听说dr.walter跟隆廷有过合作,他是卵巢癌方面的专家,有没有可能请他到中国来一次?” 容昭想了想,“那老头是权威没错,但很难请得动。封教授跟他关系不错,隆廷跟他的合作也是由他促成的。要不你试试请教授帮个忙?他那么欣赏你,当初你没能继续读他的研究生,他不知多惋惜,现在你有难处,他肯定乐意帮你。” 乔叶点头,“好,我会跟他联系。” 封应时是她在医学院就读时的教授,在美国作过容昭的老师,所以她才叫容昭师兄,两人算是有同门之谊。 乔叶回去之后立马拟了措辞恳切的e-mail,中英文各一份,发给封教授之后又打电话跟他讲了基本的情况,他答应帮忙,但dr.walter远在美国,行程很满,能不能来,什么时候来,都不确定,只能尽力争取。 乔叶也知道希望并不是很大,接下来可能是漫长的等待,而母亲的病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差不多到了人们常说的药石罔效的地步,其实就算请最好的专家用最好的药也只是因为存了一线希望,想把她在人世的时间延长些,再延长些,有一线希望她都不会放弃的。 妈妈对她谈不上多好,但毕竟是她真正的亲人。 转眼就到了小年,秋姐把做好的饭菜和滋补的靓汤用保温桶装好给乔叶,让她带到医院去跟乔凤颜一起吃。之前乔叶住院的时候贺维庭就交代厨房按照营养食谱准备好给她送去,很多药膳以前是打算给他进补的,反倒用在了她的身上。这回乔凤颜住院又是照做,虽然没人明说,但她也知道是贺维庭的授意。 秋姐对她道:“乔医生,前些年过年我们都是在嘉苑过的,孩子离的远,我跟老吉就把这儿当家了。但今年我儿子就快要结婚了,我们也想回去看看将来的儿媳妇,一家人过个团圆年。可贺先生的身体你也知道,身边没人我们是不放心的,所以不知道乔医生你今年打算怎么过年?要不行的话,我跟老吉就留一个人下来。” “我妈妈今年来了海城,我除夕有一天假,可能会陪陪她,其余时间都在这里,不会到别处去。秋姐你们就放心回去过年,这里有我,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秋姐一颗心这才落回原处,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今年司机老刘也得回趟老家,我们再一走,真怕贺先生照顾不了自己。” 乔叶明白,“有我在,不要紧的。我会去跟他说,等你们都请了假,就安心回家过年吧!” 贺维庭在书房里,埋首在书桌的一堆文件里,看也不看她,“我的员工要请假,你来帮他们做说客?” 乔叶道:“我没有干涉你决定的意思,只是觉得吉叔和秋姐他们在嘉苑服务那么多年也辛苦了,让他们回家团圆也是应该的。如果你担心嘉苑没有人,我可以保证我会在这里。” 贺维庭顿住手中的笔,“那是当然,别忘了你只有除夕一天假期,这也会写进你那份合同的补充协议里,这回记得仔细看。” 乔叶点头,“你放心,我没忘。还有……我妈妈的事,多谢你。” 他不以为意,“这话你应该对容昭说才对,我没帮过你什么。” 乔叶忽略他语气里满溢的酸意,“师兄对医院系统更熟悉,我就没有麻烦你。但你让秋姐他们这么照应我们,也是很大的帮助,我还是必须谢你。” 贺维庭隔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还有事吗?我还有个视频会议要开。” 乔叶问:“别的没什么事,我只想知道,你除夕打算怎么过?” “去维园跟我姑姑和孟叔他们一起过,可能要过完初三才会回来。”说完他终于抬头看她,“你别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多休几天假,我不舒服的话随时都会叫你过来。” 乔叶笑了笑,“我没这个意思。你去维园也好,你姑姑他们也难得回国,是该多陪陪他们。” 趁亲人都还健在,确实应该多陪陪他们。 其实她也完全没有多休假的必要,医院有探视时间,乔凤颜也跟她不亲近,相对无言反而尴尬,她不可能整天杵在那里。 念眉直到除夕都还有演出任务,剧团其他人休息,她就带一两个人唱折子戏。加上要追回被骗的钱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叶朝晖陪着她也跑了不少地方,整天很难看到人。 偶尔在乔凤颜的病房见到一次,她眼下都是青影,平时习惯素颜的人,现在要用化妆来掩饰自己的憔悴。 她压力也很重,乔叶都不忍心再苛责叶朝晖什么,也许他真的帮了她们很多,至少在现在这样的困境里,如果没有他伸手拉了一把,局面也许会更加不堪。 除夕的前一天,容昭突然打电话给乔叶,“你快到医院来一趟,dr.walter来了!” 乔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等想起来的时候他风风火火地已经把电话给挂了。 她欣喜又觉得不可思议,抓起外套就往医院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好运。 45、青出于蓝 dr.walter看诊全程都英文,语速很快,噼里啪啦,身边除了乔叶,没有别人。容昭说他这回来就是为了乔凤颜,所以连随诊学习的人都没安排,好让乔叶能不受干扰地随时提出问题。 她抿紧唇默默地听,不时看向病床上憔悴苍白的女人。乔凤颜不懂英文,努力地睁大眼睛问她,“这蓝眼睛怎么说的?” 即使在病床上,她眉眼间仍带若有似无的笑意,给男人取的绰号随性又俏皮。如果不是久病沉疴,这种东方女性特有的软媚风情的确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抵御。 乔叶安慰她,“没说什么,他说他会调整治疗方案。” 其实也只是微调,乔凤颜的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现有的治疗手段已经难以控制了。dr.walter最后不无遗憾地告诉乔叶,要做好心理准备,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乔凤颜就要撒手人寰。 “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量满足她,恐怕很快就没有机会了。”dr.walter说完这句话,就要前往老友封应时家过春节去了,在异乡感受当地人最隆重的传统节日,对他来说是新奇的体验,也算不需此行。 但他也坦言,乘十几个钟头的飞机临时来凑这趟热闹,除了老友的面子,最重要的还是被隆廷医院的大股东十二万分的诚意打动。 原来是贺维庭,她早该想到的。 乔叶想向他道谢,但他已经到维园去跟贺正仪他们过年了,她用手机发了条信息给他,手有点微微颤抖,删了写,写了删,发了几遍才成功。 她独自坐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明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不会有奇迹的,可终究心里还是怀有一丝希望,而现在连这丝微弱的希望也被掐灭了。乔凤颜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她以为自己早已可以平静地接受,不会那么难过,可到了这一刻,脸上又湿又凉,仍旧爬了满脸的泪。 这是一个慢慢失去的过程,尚且这样让人伤感,她有些难以想象,当年贺维庭骤然失去双亲,该是怎样的绝望? 那时他还不大,少年儿郎,是不是也像现在的她这样,孤零零坐在空无一人的走道上,黯然神伤,也无法奢求安慰。 手机静悄悄的,她发过去的消息,贺维庭没有回复。 最坏的消息她没有跟乔凤颜明说,其实久病成医,她觉得母亲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病体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乔凤颜不是这样,她的挑剔到了最后这个阶段是变本加厉的。除夕夜的饭菜,她一点不肯将就马虎,秋姐送来的菜和汤她嫌不够丰盛,还是乔叶临时到酒楼去订了菜装的漂漂亮亮送过来她才肯吃。 念眉也来了,但只匆匆吃了两口就要走,晚上还要赶到江边船舫上演一场。除夕能做演出的人少,所以价钱特别高,正是求之不得的。 念眉走后,乔凤颜难得对乔叶和颜悦色了几分,拉住她的手,“碗啊盘的先放着,晚点再收,我有事跟你商量。” “嗯,什么事?”乔叶在她跟前坐下,这才发现原来盼得太久,当这种难得的和蔼体贴到来的的时候,连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了。 “昨天来的那个美国专家是不是诊金很高?还有这家医院,我问过护士小姐,原来就是你回国后供职的那一家;安排我入院的那位容医生还是你的蓝颜知己,难怪这么照顾我,看看这病房,苏城最好的高干病房也不及这里。” 乔叶蹙起眉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笑着摇了摇头,“女人和男人,不就是那么回事么,能有什么特别?叶子啊,其实你比妈妈有手段,我在机场看到那个贺维庭跟你一同出现的时候才肯承认这个事实。被你骗过利用过的男人,到头来还是服服帖帖跟在你身边,作你裙下之臣,没有几个女人能做到,这就是你的本事。再加上还有容医生……” “别说了!”乔叶的手在身侧握紧,几乎要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乔凤颜依旧从容地笑着,“好好好,我不说,你先别跟我急。其实你知道的,你跟谁在一起我都不会干涉,反正他们都很优秀,最重要是对你死心塌地,能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不像我,一辈子就执着姓叶的一个男人,只想进叶家门名正言顺作叶炳的太太。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谁会想一辈子背着个私生女的名声呢?将来跟丈夫都说不响嘴。” 乔叶冷冷地笑,“再不想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一辈子本来也没有多长。最敏感难受的时期都过去了,现在和今后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你也不止一个男人,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呢?” 早年她是顾盼风流的名伶,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似的换,有没有考虑过女儿的名声? 她不是执着于一个男人,她只是执着于一个身份。 乔凤颜也不生气,只继续道:“人生苦短,叶炳也不止我一个女人,我难道还要为他守节?他不仁,我不义罢了。你比我好,贺维庭自始自终就你一个吧?至少这个男人你不用去争去抢就是你的,不过要说起来,他也不是好的结婚对象,毕竟你们的过去摆在那里,他上头还有他姑姑呢,怎么能让你进得了门?还有我这个病,卵巢癌啊,你外婆和你没见过面的姨妈,都是同样的病症,有家族遗传的,你确定他不介意?” 乔叶心头狠狠一震,“我是医生,这些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那我自己的病,我总可以过问吧?我问你,这样的病房条件,全进口的仪器设备和药品,还有你请来的美国专家,治到我断气,要多少钱,你算过吗?” 乔叶没吭声。 “七万六,这是到今天为止的价格,今后有多少还不确定。”乔凤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你们不用担心,叶家已经派人把钱给我送来了,是老叶和朝晖的意思。” 乔叶变了脸色,“钱你收下了?” “当然,为什么不收?这是我应得的!老叶最近身体也不太好,前两年中风过一次,血压控制的不好,走路也不利索了……”乔凤颜笑得有些扭曲,“可他答应过几天就来看我,还让我能出院的时候,就到叶家大宅去住几天。连朝晖都不反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叶子,这意味着你妈妈我一辈子的愿望也许就要实现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极慢,完全沉浸在幸福里。 除夕的夜晚,窗外一直有零零星星的炮仗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乔叶几乎都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之前那笔钱是我弄丢的不假,但我也是想让钱生钱,减轻点你们身上的负担。方法也许操之过急了,可我现在也做了补救,至少我的病不用你们再去帮我筹钱了。” 乔叶深深呼吸,“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林杂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做了这么多铺垫,其实都不是她真正要说的话。 乔叶太了解她了,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就是女王,是上帝,总以为在为她的臣民准备惊喜,其实最后往往都是惊吓;可她不管,她只顾着享受她的人生,还有翻手云覆手雨扭转他人命运轨迹的快意。 五年前也是这样,她罹患癌症把女儿拉到床前,也是类似的夙愿,类似的场景,说的话都大同小异,让她去接近贺维庭,几乎赔上两个人一辈子的幸福。 这么多年走过来,乔叶已经失去太多了,可是命运又把她拉回起点。她听到乔凤颜不再娇软动听的嗓音对她说:“乔叶,你本来就是姓叶的,这回算是认祖归宗,你就是朝晖的妹妹,是叶家屋里厢人,记得要帮衬家里。叶家打算扳倒贺家,你不要拎勿清站错边。听朝晖说关键性的证据都在贺维庭手上,而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能帮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帮你大哥一把,知道么?” 瞧,人生果然是一个圆。 外面的炮竹还在噼里啪啦炸个不停,高楼大厦的霓虹变幻出百种热闹风景,连医院电视里都放的是最喜庆的歌曲和各地拜年的新闻,可这些都跟乔叶无关,她只觉得四肢冰冷,胸口像被挖了个大洞,整个人都空荡荡的,双脚都踩不到地。 手机在口袋里响个不停,她没看来电显示,几乎是有点麻木的摁下接听键。 不管是谁,只要能带她逃离这个可怕的现实就好。 “喂?”贺维庭在那头喂了几声都没人回答,可电话明明是通的。 “乔叶,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他穿着拖鞋站在维园的水榭边上,避开贺正仪他们给乔叶打电话。围巾手套都没戴,冷风呼呼往身体里钻,还不能大声讲电话,只能用手挡在话筒边上,边等她回话,边来回踱步跺脚,像偷偷背着父母煲电话粥的中学生情侣,傻透了。 偏偏这女人接通了电话还不吭声。 46、我要你的答案 乔叶走到医院的楼梯间,世界变得冷清到不能再冷清,她才终于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嗯,我在。” “你怎么回事,跑哪儿去了?” “我在医院里,刚才信号不好,现在没事了,你说吧!” 贺维庭眉头蹙得更深,“你声音怎么了,哭了?” 乔叶仰头吸了吸鼻子,“没有,我有点过敏性鼻炎,外面到处都在放鞭炮,硝的味道很刺激,打了一连串喷嚏。” “你毛病还真不少。”贺维庭抬头看天,“时间不早了,开车过来接我。” “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回嘉苑。” 乔叶还想再问,他已经把电话挂了。 零点还不到,年三十其实还没有真正过去,他说可能要在维园待三天才回的,没想到这么快。 司机休息,乔叶没有开贺维庭平时那辆慕尚,而是一辆香槟色的宝马7。 城市的道路从没有哪天会像除夕夜这样空旷,白天下过雨的湿气还留在路面,映着这样炫目的颜色,却无人赞叹欣赏。 乔叶开得很快,原来开快车真有这样的快感,足以宣泄掉刚才堵在胸口的那团郁气。 贺维庭站在维园门口,隔着车窗仔细看她,“你刚才真的在医院?从城北到城南才用了二十分钟,你怎么开的车?” 她勉力挤出笑,“难得路上没有车,我大概超速了。” 她下车绕过车头为他拉开车门,贺维庭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上车才淡淡道:“开车,这回记得开慢一点。” 两人一路无话,乔叶开车开得中规中矩,贺维庭的余光一直在她身上。直到回到嘉苑,她又来为他开门,他才终于抬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么殷勤,让他不由自主地怀疑她是在掩饰内疚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 乔叶固执地朝他伸手,“今天下雨阴冷,你的腿应该又疼了,可是你又没拄手杖,所以我猜你会有点不方便,没有别的意思。” 贺维庭深深看她,过了半晌才拉住她的手臂借力站起来,顺势握住她的手,这才发觉她指尖冰凉,手心却全是冷汗。 她把他送到门口,转身去把车子停入车库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问他为什么提早回来,甚至感觉不到假期被剥夺的不甘和不快。 乔叶感激贺维庭把她的住处单独安排在一边,让她在需要安静的时候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不会轻易被人看透狼狈。 她倒进床铺,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像决堤的水,再也忍不住地肆意流淌。她真的是快连路都走不稳了,刚才在贺维庭面前腿都发软,从医院出来就是这样,每走一步都像是赤脚走在刀刃上。乔凤颜说的那些明示暗示的话更像刀尖一样往她心头戳,每字每句都让她疼得流血。 她的手紧紧抓住床单,前不久贺维庭还在这里昏睡,气息似乎都还在,她贪婪地想要抓住,想要靠近,忍不住大哭,几乎喘不上气。 本来可以快快乐乐的两个人,本来已经康复起来的他,是她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现在想来竟然是一片空白,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为了不爱自己的人,重伤了世上最深爱她的人。 哭得累了,伤心依旧,眼泪却流不出来了,她才起身去洗脸梳头。冷水打在脸上,刺骨的疼,尤其是眼尾那条伤疤,就像重新被割开了一次,提醒着她,那些她曾以为过去了的,其实都还没有过去。 房门被敲得砰砰砰响,这个时间的嘉苑,门外只可能是贺维庭。 她重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走到门口,轻声问:“有什么事?” “你在里面干嘛?开门!” “很晚了,我不想守岁,所以打算睡觉了。” 门外安静了片刻,贺维庭像是被这句话给气着了,半晌才道:“我饿了。” 乔叶终于打开门,她站在阴影里,看得清亮处的他,他却看不到她的异样。 “我饿了,去给我做点吃的。”他颐指气使,摆出大少爷的架子,知道只有这样她才无法拒绝。 嘉苑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秋姐和吉叔临走的时候,她答应过会好好照料贺维庭的起居生活,包括在他肚饿的时候给他做饭。 乔叶问:“你在维园不是吃过了吗?” 贺维庭抬手看表,“你也不看现在几点了,吃夜宵不行么?” 乔叶有些无奈,只好走进主屋的厨房帮他做吃的。他视力不好了,也许更怕黑,整个屋子里都亮着灯,灯火通明。她烧水准备煮面,贺维庭走进来,不屑地看着那锅冒白气的水,“你做吃的是不是只会煮面条,大年三十晚上你就让我吃这个?” 乔叶握着面条的袋子站在那里,有点无所适从。贺维庭摇头,转身往地下室去,见她愣在那儿,不满道:“你还站着干嘛,还不来帮忙?” 地下室以前有个颇大的酒窖,腾空之后做了改造,但恒温的环境还在,储藏的食物和器具比厨房还要丰富。 贺维庭找出一套袖珍的烤炉,只比一般人家家里盛汤的碗大不了多少,古色古香。烧烤炭、固态酒精什么的都是现成的,新的点火器还没拆过,烧烤夹也是崭新铮亮的。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筐,拨开面上的泥土青苔,竟然全是整只的松茸。 “现在要吃这个?” 贺维庭把东西一股脑全塞她怀里,“拿到客厅去,松茸放水和清酒泡上,我马上就来。” 松茸全是新鲜饱满的,他怕她不会料理,其他东西都准备好之后才进厨房,从水里捞起来,一支支轻轻揉掉表层的泥土。 “看见没有,要这样洗,不能搓掉表面那层膜,泥太多洗不掉就用小刀削掉一些……哎,给我套个围裙。” 他是叫她来做饭,没想到最后自己却下了厨房。他穿围裙的样子有点陌生,就算是以前感情最好的时候她也没见过几回,所以这会儿看得近乎有些痴迷。 尤其是他的手,干净修长,从浑浊的泥水里捞起松茸,洗得认真而专注。水很冷,他的指尖很快就泛红,她已经掌握要领,赶紧伸手帮他一起洗。 两个人的手在水底不经意地触碰,都没有抬眼,也没有说话,气息却痴缠起来。 他耐着性子指挥她把松茸都切成薄薄的片,又淘了米,放进电饭锅里,加几片松茸一起蒸煮,剩下的满满一盘端到客厅去。 “先吃烤的,等饭闷熟了再吃饭。” 乔叶这才发现大理石茶几上不仅有袖珍的炭炉,还有片好的雪花和牛,加上这盘松茸,贺维庭要求的夜宵一点也不简单。 他摘了围裙扔给她,拉她坐在铺了长绒毯的地板上,教她用固态酒精引燃炭炉里的炭火,放上铁架,这才用烧烤夹夹起两三片松茸放上去。等炭火的热力烘得它们微微翘起,再翻面烤,直到两面都有些微黄,香气扑鼻而来,才放到乔叶面前的盘子里,让她沾上古法酱油,“尝尝味道。” 他假装看不见她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看不见她的失魂落魄,看不见她极力掩饰的疲惫灵魂,把自己觉得最美味的东西推到她面前;给她一点忙碌、一点寄托,希望她至少在这一刻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暂时放在已经过去的那一年里。 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她要还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新的一年大概也不会快乐。 “好吃吗?”他只看得到她的发顶和长睫,竟莫名有些忐忑。他从不吝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怕的是她根本就不想要。 乔叶点头,她没有胃口,但爱的人亲手料理的食物,怎么可能不好吃? 他竟然就有了几分笑意,又兴致盎然地去烤剩下的松茸,然后是和牛,滋啦滋啦的声响,伴着浓香溢满整个屋子。 他开了电视,关掉声音,只有热闹的画面和眼前的美食。他跟她就像其他许许多多普通的人家和情侣那样,窝在一起吃吃喝喝,看没什么新意的春晚,再听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终于有了一点过年的样子。 他用青色的浅杯倒梅子清酒给她,佐松茸和牛的厚味正好,有梅子的清香甘甜,一点也不会觉得难以下咽。 乔叶浅尝了一口就仰头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贺维庭又给她倒了一杯,她才有些孩子气地想起来管束他,“你不可以喝。” 贺维庭晃了晃杯子,“知道,我喝的是茶。” 她原来这么不胜酒力,喝两杯就脸颊飞上红霞,也不再当锯嘴的葫芦,话多起来,胳膊撑在茶几上,歪着脑袋问他:“你怎么藏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在维园没吃饱吗?” “姑姑跟孟叔生活这么多年,迁就他的口味,厨子做的都是淮扬菜,我吃不惯,所以吃的少。老人家休息也早,我一个人守岁没什么意思,所以想回来。” “回来也是一个人啊!”想了想,她又傻傻地笑了笑,“噢对,还有我。不过我算什么人哪,那么坏……” 后半句话嘟囔,贺维庭没有听清楚,他只顾看她的笑,她笑的时候颊边有浅浅梨涡,仿佛所有悲伤痛苦都可以隐匿其中。 把她赶走以后他总觉得一点也不了解她,看不透她,可只要她笑起来,他又会觉得她就是当年鼓励他做复健、腻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并没有变过。 他不敢再多看,手握着夹子翻烤那些牛肉和松茸,烤了很多,都堆在盘子里,两个人都没怎么吃。 电视里的主持人们夸张地开始倒计时,新年的钟声终于要敲响了。乔叶给自己的杯子满上酒,又把贺维庭的茶杯塞进他手里,声音里有些亢奋,“我们干一杯吧,新的一年要到了呢!” 小小的杯子握在手里,温润的青瓷,液面摇摇晃晃,倒影出两个落寞的人和两颗摇摇欲坠的心。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不喜欢过年,一点也不喜欢。因为我没有爸爸,连等他回来的盼头都没有,别的小朋友都是跟父母一起到爷爷奶奶家团圆过年,我们家里还是只有三个人,跟平时一样。更糟的是过年饭店食堂都关门了,我妈妈又不太会做饭,吃的还不如平时,我跟念眉只好轮流煮汤圆和饺子,通常要吃到过完正月十五,连带着过元宵的热情都没有了,看到汤圆饺子就难受。” “难怪你不会做饭,原来你妈就不会。” 乔叶笑了笑,“后来再长大一些,念眉向食堂的大师傅偷师学会了做菜,情况才有了好转。但我已经开始到中学住校了,假期出去打工,一年没多少时间在家里。” 贺维庭默默地听,她过去的人生他没有参与,又是一段陌生的旅程。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学医,因为每次我问爸爸去哪儿了,我妈都说他死了,病死的。我就想我长大了要做医生,再遇到爸爸那样的病人,一定要治好他们。可是长大了才知道,她是骗我的,我爸爸不仅没有死,还有妻有子,有事业和财富,过的比我们幸福。” “所以你恨叶家的人?” 乔叶摇头,“我不恨,对我来说他们不过是陌生人罢了,我都不认识他们。恨的人是妈妈,她恨自己不能进叶家的门,恨叶朝晖的妈妈拖住她的男人不肯离婚,直到死都还霸占着叶太太的名分。我们都大了,儿女不松口,叶炳不可能让我妈进门。” “那你为什么替叶家卖命……为什么背叛我?” 他的眼睛里淬了火,背部的线条绷得笔直,就这样灼灼地看着她。 他等这个答案等了三年多,几乎以为要等上一辈子了,现在她就坐在他面前,他要听她亲口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47、贪欢 她看他的眼里都是泪光,像揉碎的星星,“你还不懂吗?无功不受禄,我妈妈想进叶家的门,享受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和独占我的父亲,贺氏的商业机密就是我们的投名状,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其实我也有私心……那时我就想,我终于可以有爸爸了,生日的时候可以摸着我的头送我礼物,过年的时候我可以盼着他回家……”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像能灼伤人一样。贺维庭却已经气得微微发抖,“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你的,你用我全部的心意去做投名状?你们母女谋划了那么久,从贺氏刚刚对叶家的公司产生兴趣就开始了,你在我身边两年,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偷东西才不会发觉,那我算什么?如果不是贺氏呢,如果当初收购他们的人不是我呢?是不是对你来说也无所谓……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乔叶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 “那究竟是怎么样?”他抓着她的手臂,“你们这样用心良苦,只要帮你们达成目的,你都可以毫无怨尤的献身,难道不是?” 想要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原来真的不是因为爱他,只是他恰好出现,他是贺氏的执行总裁,决定叶家的生死,吸引她的是这个身份! 名利是所有男人孜孜不倦,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他第一次这么厌弃自己拥有的一切。 “……我最初只想混进贺氏集团,从普通员工做起。我辅修过财务,英文也不错,做什么工作我都不怕辛苦。可那时你刚发生车祸,康复的不好,情绪很糟,整个公司都噤若寒蝉,我也是来面试的时候才知道。所以我才想为什么不干脆以一个医生的身份留在你身边……我托了医学院的老师安排我到你住的那家医院实习,带教老师是你的主管医生……” “那为什么之前不说?你跟我在一起两年,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向我坦白,明知道我爱你,什么都可以给你,为什么不说出来跟我商量?” “我妈妈她……” “不要提你妈妈!”他愤怒地扬手摔开她的胳膊,“她那样的女人配不起母亲这两个字,就像你也不配作一个医生一样!” 他动作幅度太大,手表挂住了桌旗上缀着的流苏,本来是铺在桌面作装饰用的,如今被炭炉和碗盘压住,他这样一扯,桌上的东西哗啦一下全倾倒下来。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喊一句小心,已经被向后扑倒在地板上。乔叶挡在他和茶几中间,几面上的东西掉下来全都砸在她的身上。 别的都好说,那个炭炉里全是滚烫烧热的炭火! 鼻端已经闻见纤维烧焦的味道,贺维庭脸都白了,本能地抱住半压在他身上的乔叶,“你怎么样,没事吧?” 乔叶眼里的泪雾还没有散去,不知是因他刚才那番话还是因为忍痛。贺维庭推她,“你起来,让我看看!” 她身后是一片狼藉,炭炉和碗盘都掉在地板上,横七竖八。红透的炭块滚落一地,她腰身处的毛衣都被烫出几个窟窿,长绒毯也被烧的不成样子。 他急切地去扒拉她的衣服,想看她到底伤了那里,乔叶忍不住回头,“我没事,先熄掉那些炭,太危险了。” 贺维庭把烧红的炭简单粗暴地扔进马桶浇水,赶回来抱她,“上楼去!” 她不肯动,在他怀里仰视他下颚的线条,继续刚才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题,“我想告诉你的,可又害怕你知道之后无法谅解。我不想失去你……因为太在乎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所以我输不起。 他听到了他想听的,可又觉得好像已经没有意义了。 “上楼去!”他嘶哑的声音又重复一遍,恨自己没有以前那样的力量,可以不顾她拽着沙发直接抱她上去。 乔叶只是摇头,像在笑,又像在哭,“……我妈那时候得了卵巢癌,是真正的绝症。我只想让她高兴一点,因为那可能是她最后的愿望了。” “我叫你闭嘴,你听不到吗?”他暴躁起来,撩开她背上的衣服,“你到底伤在哪里?” 身体是有某个地方在烧灼地疼,可她好像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并不觉得是难以忍受的事。她只是痴迷地看他,今天她并没有喝醉,却借着酒把很早以前就该说的话全说了。 现在他该怎么看她呢?咎由自取,有其母必有其女,还是怀疑她又用新的招数骗取他的信任? 她的手捧住他的脸,手指轻轻抚他的面颊,“贺维庭……” 她的声音很好听,酥酥软软的,带着微微的颤音,只来得及念这三个字,他已经俯身稳下来,把那点尾音全都吞噬进去。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对不起,或者我爱你,男女之间的爱情,来来回回不过就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他不想听了,其实也不重要,从她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重要了。 他用尽全力地去吻她,感受她的存在,没有一点阻滞,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回应,唇上滑滑的就是她灵活小巧的舌。 她气息里是酒精的灼热,唇舌间还有梅子的甘冽,另他着迷,难以自拔。他吮着、舔着,又拼命地想要把自己给她,缠绕追逐着,指尖的温度都变得火热。 他的本意只是想摸索出她身上到底哪里受伤,那样滚烫的炭球要是烙在皮肤上,不焦也是一个泡。他小心地从她腰际抚过,她腰身的弧线,他仍清晰地记在脑海里。不知怎么就过了界,手掌撑在那片细滑的微凹里,将她压向自己。 那是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恨不得与她合二为一,却不同于上一次的强取和愤怒,――那种缠绵简直就像从来不曾拥有。 “疼不疼?”他松开唇问她,两个人都喘得不成样子,深琥珀色的瞳仁倒映着彼此,她不敢动,一动就觉得眼泪又要漾出来。 她的手臂缠在他颈后,用力拉低他,唇瓣终于又贴合到一起,是他们都期待的温软潮湿。 他只能顺势抱住她一滚,让她伏在他身上。地上的长绒毯刚刚被他处理掉,柚木地板光滑却冰冷,他整个后背就贴在地上。 她发觉了他的用意,揪紧他的衣襟想拉他起来。他舍不得退离她的唇半分,只模糊地说:“帮我脱掉……我不冷。” 他在室内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开司米羊绒开衫和浅色衬衣,熟悉的颜色和味道又逼出她的眼泪和最原始的冲动。 她想吻他,想要他,也的确顺从本意就那样做了。她听到他轻轻吸气的声音和喉咙里的闷哼,竟然就觉得很快乐。 因为她也正让她所爱的人快乐着。她其实也哪里都不疼,只要心口不疼,哪里都好好的。 她抱紧了他,容他慢慢填满她心底的空虚。上回她还觉得疼,剖开血肉的难受劲儿很长时间都让她心悸发怵,因为她不知道他也会那样粗野。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贺维庭,温柔执着,顾着她的感受,眼睛如一泓碧泉,直望进人心里去。 她与他面对面相拥,不知怎么的想起分离的这么多年,相思入骨,却远隔千山万水,只为不值得的腐朽的亲缘,差一点就大哭出声。 她只能揽住他的肩膀,低头咬住他的皮肉,不轻不重的力道,生生把眼泪咽回去。他身上确实沁出一层湿热的汗水,尝在口中有轻微的咸味,像她的眼泪。 他强硬了几分,却始终透着小心翼翼的呵护,生怕弄疼她,轻咬着她的耳垂,气息热热的从她耳边拂过,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她就一直被这样的暖潮包围着,其实他也一样,在彼此的亲吻和抚慰中被暖潮一波波地往上推,到了让人晕眩的高度,才缓缓退去,把那种不真实的快慰留给他们。 他们就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两个人裹了一床羊毛毯,有体温熨帖着,竟然真的一点都不冷。 半夜乔叶口渴的厉害,醒过来找水喝。顶上的灯全都关了,只开了一盏沙发旁边的落地台灯。贺维庭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松松拢着他的浴袍,坐在她脚边。 “怎么不睡?”她也裹着毯子坐起来,只露出深凹的锁骨和肩膀。 “别乱动,你脚跟烫伤了。” 只顾贪欢的下场就是他最后也没找到她身上被烫伤的痕迹,直到他半夜起来才又重新发觉。 她倒好眠,连他挑破水泡给她消毒也不知道痛。 不过这会儿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乔叶咬紧下唇,他抬高了她的脚踝细心地给她上完药,然后才走到她身旁揽她入怀,把桌上的水杯递到她唇边,“是不是要喝水?” 48、求婚 他熟知她所有的习惯,过去那么多年了,仍牢牢记在心上。 她心里百感交集,接过杯子,仰头把一整杯水都喝完,毛孔全都舒张开来,整个人都畅快许多。 他把她揽在怀里,拉紧毛毯裹住她的身体,“病好了没有,现在还会不会冷颤个不停?” 回想上回见她病发的时候缩在床上,他真的是恐惧到极点。她说的对,那是太在乎了,从来没有对什么人或事这么在乎过,于是害怕失去。 乔叶摇头,“用了药就已经好多了,不太会再发作了。我身体底子还可以,这点病不至于把我拖垮的。” 贺维庭冷嗤了一声,“那是以前,现在瘦成这样,又是贫血又是传染病,这也叫身体好?” 乔叶弯起唇角不答,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贪婪地汲取他的味道。 他手指捋着她乱蓬蓬的发丝,露出眼角的疤痕,唇凑近了一些轻轻地吻上去,沿着那并不美丽甚至有些狰狞的纹理轻怜密爱。 她微微一僵,抬起手来想要遮挡,被他拉住手,“我认识不错的整形医生,或者联系韩国的整形医院也可以,去把这个疤痕磨平。” 她有些难堪,“很丑吗?” 他依旧淡淡的,“是很丑,不磨掉怎么穿婚纱?你们女人不是最在意结婚时的形象?” 这下她彻底僵住,“结婚?” “是啊,结婚。你不会以为穿上衣服就可以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乔叶,你欠我一个婚礼,欠了多少年了,也该是时候还上了。” 上一次求婚,他费尽心思,买足两克拉的粉钻,在缀满玫瑰和烛光的西餐厅单膝跪地,结果不过是为一场阴谋埋单。 这次够直接,他甚至不避讳刚刚跟她欢好过一场,身体还熨帖在一处,没有任何惊喜,就这么向她开口要她把一辈子都许给他。今后每一个除夕,他都要跟她像今天这样依偎在一起度过。 现在不是常有人说不忘初心么?到底什么叫初心,没有具体的定义,但隔了那么多年,他依然想跟怀里这个女人相守过一辈子,哪怕她曾经骗过他,为其他的人和事背叛了他们的爱情,他依旧坚持,也许这就是初心。 乔叶怔在那里,他的指腹抚过那条伤疤,“你弄成这样,除了我以外,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你?带出去别人问起这疤怎么来的,你要怎么回答,难道说是被另一个男人砸伤的吗?” 乔叶笑了笑,“一般别人不会当面问这种问题的,就算问了,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关系啊!” 贺维庭咬牙,“你还真打算跟其他人结婚?” “我可没说,是你说的……”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呼吸埋在她的颈窝,“……我不准,是我弄伤的,只有我可以负责。” 她感觉到他的难过,轻拍他的脸颊,“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怎么能不提?那是他的梦魇,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表情,是绝望的平静还有满脸的鲜血。 其实乔叶也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就快要举行婚礼,她的婚纱已经挂在衣帽间的壁橱里,婚纱设计师打电话给她说之前要改短的头纱也已经改好了,请她过去试一试。一切都很完美,她取了头纱回来,贺维庭坐在黑暗中等她。 自从相识以来她所有的忐忑和不详预感终于成真,他发现了她的背叛,他的新娘不过是个骗子,是个小偷,他反复地问她为什么,她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那些证据,白纸黑字,甚至有她跟叶家人的通话记录,还有贺氏收购叶家公司失败的最终报道,整整齐齐地装订在一起,厚厚一沓。贺维庭遏制不了愤怒,将东西扔在她脸上,铁质的长尾夹划伤了她眼尾的皮肤,火辣辣的痛楚连带着温热的液体顺流而下,她也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他让她滚,说再也不想见到她,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楼下,打开门直接推到门外去。 那天下了一点蒙蒙细雨,天已经黑了,她在门外摔了一跤,抬起头来,大门已经在眼前关上了。 从此,她跟他之间隔的不再是一扇门,而是全世界。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也许是脸上的伤口和鲜血太显眼了,路人都纷纷打量她。她只好用东西摁住伤口,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浑浑噩噩走出很远,才发现是那块头纱,她从嘉苑出来,手里唯一抓着的只有这一样东西。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飘渺的象牙白也早已被鲜血染透,不成样子。 爱都成恨,梦幻化作泡影,要跟相爱的人携手白头原本只是近在咫尺的事情,终究也成了奢望。 乔叶没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贺维庭说:“不愿意就算了,你哭什么?” 他好像已经不懂得怎么温言细语地跟她说话,总透着冷淡或者不耐,可唇已经贴在她眼下去吻她滚落的泪珠。 “我没有不愿意……”他越吻,她越哭得厉害。她只是害怕,她欠他的,也许永远都还不上了。 他只当她是害羞,吻着她的眼睛,她的鼻尖,又在往下一些印在了她的唇上。又是一番想要吮出她灵魂一般缠绵悱恻的亲吻,怎么都不够似的,手也探进毛毯里去握满他最爱的盈白。 亲昵了很久,终于止住了她的眼泪,这回换她捉住他作乱的手,轻喘道:“不要了,你的身体……” 他一凛,“怎么了,你嫌弃?” “不是……” “刚才那次不好么?” 她翻身起来,反客为主吻到他喘不上气,眼里泪水还没干,却娇娇地看他,“很好,非常好,可是来日方长,不可以太放纵。” 他被她撩的快发疯,捧着她的脸,“明天……不,今天是大年初一,你跟我去维园拜年,我们的事,我会跟姑姑说。一切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拨弄他头发,“堂堂贺氏执行总裁,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尝了点甜头就想闪婚?” 他把她指尖拉到嘴边轻咬,“什么闪婚,我已经认识你六年了。” 第六个年头,如果当初就能真正在一起,孩子都已经很大了。 她眼里的落寞藏不住,坐直身体,“我知道你是认真的,所以有的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 贺维庭蹙眉,“什么事?”她这样严肃的口吻让他不安,患得患失,大概就是这样。 乔叶不答反问,“你上次跟我说的,集团面临行贿的指控,但叶朝晖还没有掌握关键的证据。现在呢,进展怎么样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叶朝晖让你问的?” 乔叶摇头,“不是说公司内部有人刻意捣乱,把检方调查引过来,并且跟叶朝晖里应外合吗?这个人是谁,调查清楚了吗?” 贺维庭表情有些讳莫如深,“有一点头绪,还不确定,但我知道不是你,你不需要澄清。” 乔叶笑了笑,“现在不是我,将来难保就不是我,毕竟我有过前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不是吗?” 贺维庭很不喜欢这种不安的感觉,“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看着他,“我妈妈让我帮叶朝晖掰倒贺氏,她日子不多了,还想着能进叶家大门作一回名副其实的叶太太。叶朝晖是叶家长子,现在叶家都由他说了算,我妈想借这件事讨好他。” 贺维庭觉得可笑,又替她悲哀,“我没说错,她那种人怎么配为人母?利用你一次还不够,还想来第二次?叶朝晖是什么角色?要是他愿意让你们母女进门,三年前那一次就可以,何必等到人都奄奄一息了才来做这个大善人!” 乔凤颜看起来精明势力,实际是蠢还是怎么着,竟然一次又一次相信这种谎言。 只有乔叶明白,乔凤颜不是蠢,只是看不穿,执着了一辈子,已经入了魔怔。 贺维庭冷静下来,“这回你不打算帮她了,所以才告诉我这些?” 她回到嘉苑,陪在他身边,仿佛明天就是末日一般与他抵死缠绵,是不是也因下定了决心要与乔凤颜决裂? 她的笑变得有些凄冷,“其实三年前那一次我就几乎跟她断绝母女关系,我们闹得很僵。在国外这几年,除了给她寄生活费,就没有其他联系。可是听说她癌症复发,我还是忍不住回来了。我以为陪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是身为子女的责任,可原来她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当年妄图以真的爱上贺维庭来说服乔凤颜放弃计划,结果不过是惹来她的泼天震怒和狠狠的一巴掌,乔叶始知自己真的太天真了。她的母亲并不在意她的前途、她的幸福、她的人生,她一无所有却仍放不下,不也是看不穿么? 贺维庭抱紧她,心中已经有了成算,“那我们不如就让她得偿所愿。” 确切点说,是让她以为,得偿所愿。 49、离他远一点 贺维庭跟乔叶坐在车上,车子就停在维园的雕花铁门外。 乔叶犹疑再三,“我看我还是不进去了吧,等会儿你拜完年,吃好饭,再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贺维庭拧眉,“你还真把自己当司机了?我们在家里不是都说好了么,见了姑姑就实话实说,她不谅解的地方我会跟她解释,万一她说的话不中听,你需要做的就是忍耐。你连你妈那种人都忍了那么多年,这么点坎还怕迈不过去?我姑姑绝对比她好一百倍,你怕什么。” “我是怕你为难。”她握紧他的手,他那么骄傲,她不想看到他为了她甘受指责和委屈,哪怕那个人是他的至亲。 多年前确实是她做错了,那么一切就该由她来承担,他已经太辛苦。 贺维庭却有自己的坚持,“我现在也觉得为难,那怎么办?要不我就陪你在这儿耗着,泊车的时间长了,自然会有人进去告诉他们。你是要等姑姑亲自出来请我们?” 乔叶没办法,只好下车跟他一起进去。他十指紧扣拉着她的手,就算刻意想保持距离也做不到了。 贺正仪坐在前厅,她知道贺维庭会来,但显然没想到会牵着乔叶一起。两人亲昵的姿态和贺维庭脸上倔强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是商场搏杀的大忌,她早就教过他的,可却过不了乔叶这一关。 “姑姑,孟叔,我来给你们拜年了,祝你们新春快乐,万事如意。”贺维庭拉着乔叶的手不肯松开,唇畔倒是有难得和煦轻松的笑意。 乔叶也跟着他说,“贺女士,孟先生,过年好。” 贺正仪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去,但毕竟是大年初一,发作起来扫了大家的面子不说,还触霉头,新年伊始都没个好兆头。 孟永年倒是很和蔼,在一旁打圆场,“好,好,来了就好。昨天我们都休息的早,后来听说你回去了,还怕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嘉苑又没人照顾,挺担心的。没事就好,什么都比不得一家人齐齐整整要来得强。走,去饭厅吃饭吧!今天厨房准备了些苏式点心,应该合乔医生的胃口的。” 乔叶笑了笑,“孟先生您叫我小乔就行了。” “好,那你也别孟先生孟先生叫得这么生疏,叫我老孟或者跟着维庭叫我一声孟叔都可以。” 他挽起贺正仪,低声安抚了她几句,总算相安无事地坐到了一张餐桌上。 只有这么四五个人坐在一起,又没有小孩子,其实已经非常冷清了。贺正仪不说话,大家也就都有默契般沉默着,只有两个男人给身边人布菜的时候会有喁喁说两句。 贺正仪只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问贺维庭道:“最近身体怎么样,眼睛的情况有没有恶化?” 贺维庭不疾不徐道:“身体好多了,眼睛还是那样,刚睡醒的时候比较模糊,后面还好。” 他在粉饰太平,没人比乔叶更清楚,他的视力问题越来越严重,他们之所以快中午了才到维园,也是因为他整个上午都几乎看不清东西。 她顿住筷子,贺正仪跟她关心的是同样的问题,心头的不安也就自然而然涌上来,似乎已经预料到她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贺正仪把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沉声对贺维庭道:“加拿大的医院我都帮你联系好了,两位专家都随时可以看诊,制定治疗方案。那边条件和环境都更有利于你的身体健康,不如等过完年就先过去住一段日子,看看情况再说。” 贺维庭笑,“姑姑,加拿大的逍遥日子是你和孟叔才有福享受的,我不行。那么大个集团几千号人等着领薪水,我走了谁来打理?” 贺正仪知道他会这么说,显然也早就想好了对策,“不是还有江姜吗?正月十五之前的这次董事会上,我会推举她到常务副总的职位,其他几位董事那里也都愿意附议。她的能力足以服众,公司暂时交给她打理我是没有疑虑的,如果你身体状况没有好转,直接聘任她作为职业经理人担任贺氏的ceo也未尝不可。这样你可以在加拿大长住,休息一下,拓展点生活空间,多认识点其他人也好。” 她的话是有所指的,乔叶不可能听不出来。贺正仪有这样的打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几个月前江姜就提过,她想让贺维庭到国外去休养治疗。那时她还没预见到贺维庭会再重遇乔叶,要是能够预知,也许早就想方设法让他去了加国,再续前缘是不可能的事。 其实现在也来得及,贺正仪已经是迟暮的老人,但不等于丧失了力量。她有不止一种方法能分开两个人,贺维庭只要去了加拿大,再要相见就遥遥无期。 维园的厨子做的桂花猪油年糕和枣泥麻饼都非常正宗美味,可乔叶吃在嘴里只觉得太甜了,甜得都发苦发腻,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只能一口一口地喝水。 贺维庭却不接受这样的解决办法,“姑姑你当年把贺氏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除非贺家无人,否则贺家的产业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去打理?这些年我也投诸了努力和热忱在这公司里,身体最糟的时候也熬过来了,没理由现在放弃。” 贺正仪冷笑,“你是放不下公司,还是放不下这位乔叶医生?” 都说侄儿像姑姑,贺正仪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不怒自威的样子,跟贺维庭确实很有几分相像。 乔叶也已经放下了筷子,银筷头捏在手里简直像有千斤重。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贺维庭就在桌下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两样都放不下,所以您应该看到了,我放不下的东西全都在海城。就像您不管走多远,走多久,都觉得根在这里,会有牵念,想要回来。您身边有孟叔陪着,所以我也需要乔叶,我不想孤独一辈子!” 贺正仪狠狠一拍桌子,“她拿什么跟老孟比?我们相互扶持走了一辈子才走到今天,乔叶为你做过什么?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流言说的有多离谱多难听?上一回她骗的你还不够,这回把叶朝晖的矛头也引到你身上来,非得让你坐牢才甘心吗?” 贺维庭眼里有痛苦的挣扎一闪而过,依旧冷静道:“您大概不记得我车祸之后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了,如果没有她,也许我到现在还要靠轮椅代步,站都站不起来。这回公司的事与她无关,如果真的要去国外治病休养,她必须跟我一起去。” “去做什么,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全科医生能对你的病情有什么帮助?”贺正仪有不好的直觉,“你们不会是想……” “没错,姑姑,我已经向乔叶求婚,如果去加拿大,我们会在那边注册。”最难交代的一句话也不过如此,终究还是说出来了,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只是贺正仪的反应真的很强烈,指着他们的手都微微发颤,“你……你们……简直胡闹!” 她心脏不好,情绪激动起来就胸闷难受,手抓住襟口,想要站起来却又力不从心地跌回椅子上,孟永年和贺维庭都起身去扶她。 “您没事吧?身上有没有带药?”乔叶想靠拢一些去帮她,她说什么都可以忍,但有病人在面前,作为医生没法无动于衷。 贺正仪朝她摆手,调整呼吸,有些吃力道:“乔小姐,我不管你这回来是什么目的,但我希望你明白,三年前那样荒唐的闹剧无论是谁都经不起再来一次。你哪怕对维庭有一丝一毫的好感,都请你离他远一点,不要再这样为难他。我知道你妈妈患癌需要钱,我可以帮你,但维庭一辈子的幸福无论如何不止这个数……” “我明白。”乔叶哽咽,突然之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贺正仪已经很不舒服了,孟永年扶她到沙发上躺下休息,乔叶喂她吃了药,又不顾她的拒绝和冷眼为她量过血压和心跳之后才起身。 “好好休息,我想大概没什么大问题了。” 孟永年松了口气,贺维庭却一直盯着她泛红的眼眶,以为她是委屈,拉起她的手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孟永年道:“我送送你们。” 从维园里出来,贺维庭跟乔叶都有些怅然,他拿出干净的手帕给她,“别哭了,我姑姑其实只是嘴硬心软。” 乔叶笑笑,擦了擦眼角的泪渍,“我不是因为她对我不好,而是因为她对你太好了。你知道吗?她刚才不舒服还硬拼着一口气要把话说完的样子,像极了我妈妈,可是心思却完全不同。她只希望你好,担心你吃亏、被人骗,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却又怕你不懂珍惜肆意挥霍。她是真的把你当成孩子,当成至亲的人,放心不下。” “所以呢?你受了触动,打算就此放下我们之间的一切吗?” 50、内鬼曝露 他心里有太多的不确定,对她的选择还真的感到紧张。 乔叶看着他,“我倒是希望能放得下。” 要是放得下,她和他就不会有这些年的痛苦。可有的人就是这样,从生命里经过,惊鸿一瞥,却要用一生去忘记。 贺维庭微微叹口气,靠在椅背闭上眼睛。“我刚才的话不是随便说的,等公司的事平息下去,我们就去加拿大注册结婚。我不想请太多宾客,贺家也没什么太多亲戚。我们找个教堂请神父证婚,你还是可以穿最美的婚纱和高跟鞋,只要你不介意婚仪太过简单。” 什么流言蜚语,隔着一个太平洋,都再跟他们没有关系。 “简单点好,真的。”最好只有她跟他两个人,怎样她都不介意。 可是现实世界的纷纷扰扰又怎么会有真正平息的时候? 贺维庭的春节只有除夕到初三这四天的时间,非常时期,贺氏的高层内部有些风声鹤唳,加上贺正仪亟欲让江姜接掌公司的日常管理,按惯例在正月十五之前召开的董事会史无前例地安排在了初五。 乔叶开车送贺维庭去公司,然后再转道去医院,乔凤颜开始照新的治疗方案治疗,但情况实际上没什么太大的好转。 人病到了这个阶段,突然大好了反而要特别注意,可能就是回光返照了。 她面上也没再提除夕夜跟乔叶说的事,只是每天都一个劲地盼着叶炳能再来探望她,最好接她去叶家大宅颐养天年。 据说大年初一的时候叶朝晖和叶炳来过一次,没待多长时间就走了,什么情形也不清楚,反正乔叶是没有亲眼见到。 她对这个没有感情的父亲其实一点期待也没有,她只是觉得母亲可悲,等了一辈子,到了行将入土的时候都没等来一个圆满。 乔凤颜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如今更是反复无常。早晨说想吃一家老字号的燕窝糕,乔叶专程去买来,她又不吃了,抱着那个盒子坐在床上,直愣愣盯着病房门,迟迟不见人来就朝乔叶大发雷霆:“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出去看看人来了没有!这医院的病房设计的像迷宫一样,他会不会是找不到路……他就来过一次,还是朝晖陪他来的……都怪你,你这个扫把星命里带衰啊,你一来他们就不来了,谁让你不向着叶家,你也姓叶的!” 无论她说什么,乔叶都懒得反驳。贺维庭说的对,作乔凤颜的女儿真的需要惊人忍耐力。而且说真的,不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听到这种指责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她算哪门子叶家人呢,从来就没人真的承认过,叶家人的面孔她都认不全。也就叶朝晖吧,一来二去竟然也连她手机和行踪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打电话给她说见见面,转眼就已经在住院楼下等。 叶炳她是不了解,但乔叶觉得叶朝晖实则常常都在医院,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念眉在一起,送她回来,他知道乔凤颜也乐见其成。 只是他很少在病房露面,没有几个人受得了乔凤颜的脾气,而且本质上来说他还是憎恶她们母女的,怎么伪装都没有用。 “什么事?”乔叶开门见山地问他。 他笑了笑,“过年也这么不友好吗?念眉可比你可爱多了。” 乔叶微微昂起下巴,“可在扳倒贺氏这件事上,她帮不到你,不是么?” 牵扯更多的人进来,不过是增加筹码罢了,他能有几分真心? 叶朝晖收起笑容,“做错事就该接受惩罚,难道你不认同?” “我认不认同有什么关系?”乔叶沉住气跟他谈,“我妈日子不多了,想见叶炳,是不是我照你说的做,你也能让她如愿?” “她要见的是我父亲,能不能如愿也要看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愿不是么?” “叶朝晖。”乔叶也少有的不耐烦起来,“收起你做律师的那一套行吗?是或者不是,给句准话。” 叶朝晖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道:“是。” “好。”乔叶也爽快,“我现在该怎么做?” ******* 城南的茶社,乔叶看着眼前的茶汤漾开袅袅白雾,六安瓜片的香气很熟悉,每次到维园都喝的是这个,最初她以为是贺正仪喜欢,现在才知道弄错了,饮茶的人是孟永年。 “小乔,真过意不去,今天天气不好还让你跑这一趟。”孟永年坐在乔叶对面,依旧精神矍铄,风度翩翩。 “孟叔,你太客气了。” 乔叶说着客套的话,可看着杯子里碧绿的茶汤只觉得恍惚。 贺维庭跟她讲,他向有限的几个人放出消息说他手中有一个账册文件,记录了集团行贿的事实,可以在法庭呈堂的时候作为实质证据,因此叶朝晖是势在必得;集团内部与之里应外合的人也必定会协助他拿到这个文件,但要接近他的电脑和书房实际上都不容易,要做到这一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来找她。 而事实上叶朝晖也早就已经在布局准备这么干了――在乔凤颜和念眉遇到困境的时候出手相助,安排乔凤颜在海城的医院治疗,并且以进叶家门为铒引她再把乔叶拉进来,不怕她不肯故技重施。 她在医院里故意向叶朝晖交底表示愿意帮忙,就意识到他在贺氏的内线一定很快就会联系她。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孟永年。 她仔细打量隔了一张桌子坐在对面的男人。年过花甲,满头华发,气色却很好,没有老年人的病气和颓靡,永远慈眉善目,带着可亲的笑容,与贺正仪的女强人气质恰好互补。 两人携手走过大半辈子,有旁人羡慕不来的默契,甚至连某些神态、语气和小动作都在常年相濡以沫的日子中趋同,谁能预料他竟然联合外人酝酿着给贺氏致命一击。 “小乔,大年初一那天在维园真是过意不去,正仪就是那个脾气,但心是不坏的。维庭是她唯一的亲人,身体又不好,她也是关心则乱,说的话很不客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明白。” 孟永年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好孩子,维庭的眼光是不错的。这次之后,我想不会再有人烦你,你陪他好好过日子吧!正仪那边我会帮你们开导她,给她一点时间总会接受你的。” 他这样说,乔叶觉得之前确实小看他了,他跟叶朝晖一样,很懂得往自己的谈判桌上加筹码。 她垂眸笑了笑,“其实那都不重要了,我既然今天肯出来见你,就没想过还会跟维庭一生一世。” 回想三年前,她真的很可耻,怎么会侥幸到想在帮助叶家脱困之后还若无其事地跟贺维庭结婚相守,难怪他那么气她。 孟永年沉默了几秒,“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妈妈,我也是为了我的家人,等这个机会,等了很多年了。” “你的家人?” “嗯,我妹妹以前在贺氏的工厂做事,那时候贺氏的规模还不像今天这样大。正仪的二弟,也就是维庭的父亲贺正礼是兼管两个工厂的负责人,看上了我的妹妹,两个人打的火热,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提及多年前的往事,孟永年有些唏嘘,“可打工妹和少东家,光是门当户对这一关就过不去,贺正礼很快就娶了别人,那时候我妹妹已经怀孕了。” 贺维庭双亲去世早,他不太提到父辈的事,所以乔叶还真不知道当年有这样一段恩怨,也不确定贺维庭是不是知道。 “后来呢?” 孟永年继续道:“后来……始乱终弃不是什么新鲜的故事,但的确每天都在上演。那时贺家老爷子身体不行了,公司交给长女打理,正仪那个人一向都是雷霆手段,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为让弟弟和新妇早点安定下来过日子,把我妹妹送回老家,给了一笔钱,让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让她再回海城来。过了不到一年,贺家就添了新丁贺维庭,老爷子心怀安慰也闭上眼睛走了。贺家人安安稳稳地继续过日子,却没人再关心我的妹妹过的怎么样。” 乔叶已经猜到不好的结果,“你妹妹……她后来怎么样了?” 孟永年搁在桌面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嘴角难得的下沉,“她死了。流产手术做的不好,卧床休养了大半年,整个人的精神都垮了。我们家乡有一条小河,涨水的时候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没人说得清她是自杀的,还是失足落水,其实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都没有差别。” “所以你到贺家来,为的就是报复贺家人?” “没错,我改名换姓到海城来,作了贺家的司机。那时贺家大小姐大权在握,一时风光无两,但又高处不胜寒,孤独寂寞的很,要接近她一点也不难。” 乔叶一阵阵心寒,“可是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都是假的吗?你只为等一个报仇的机会?” 孟永年定定看着她,“是真是假,重要吗?” 他要的是一个复仇的机会,这几乎是他毕生夙愿,完不成,始终愧对冤死的亲妹。 乔叶胸口起伏,莫名心惊,“这不是第一次了,对不对?维庭的爸爸妈妈,也是你下的手?” 孟永年一哂,“我倒希望是,可惜还没等到我下手,他们住的维园那间房就失了火,两个人都没能出来。其实贺家真的算是人丁单薄的,可惜他们唯一的儿子当时没在维园,否则我想贺家凭正仪一个人应该早就撑不下去了。” 乔叶有些难以置信地摇头,“你……难道维庭当年那场车祸才是你做的?” 51、不堪真相 孟永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缓缓地说:“我是入了半截土的人,有的事也看的淡了,没想拉什么人偿命或者陪葬。但我妹妹的仇是不能不报的,贺氏当年那么激进,踩着那么多尸骨一步步才走到今天的辉煌,总不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他不惮于直视她的眼睛。人上了年纪,最早衰老的就是眼球晶体,一片浑浊晦暗,她看不透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就是这样。” 他含笑点点头,“小乔你说的很对,现在的年轻人倒比我们都要看得明白。所以我并不是要贺维庭的命,你也不需要有太大的负担。你要做的事很简单,贺维庭那里有一个账册,请你把电子文件拷贝出来交给我,我会做相应的处理,然后再作为证据交给检方。” 乔叶两手交握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你是他最亲近的人。” 被最亲近的人出卖,他一定不知道是多么痛苦的事,可贺家姑侄俩却一而再地承受这样的伤害。 她本来还有些同情他和他妹妹,但想到贺维庭险些在车祸中丧命,还有贺正仪一辈子生活在谎言中的悲哀,那点悲悯又很快如云烟飞散了。 她沉住气,对他道:“好,不过请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的,我有前科,他其实最防备的就是我,现在不比三年前,他已经不是那时候的贺维庭了。” 孟永年点头,“我明白,我等你消息。” 乔叶回到嘉苑,贺维庭已经先回来了。他从楼梯上下来,见了她问道:“才回来?吃饭了吗,要不我们出去吃,今天不要费神在家里做了。” 过年这么些天,都是乔叶负责烧饭。他发现除了煮面之外,家常菜也难不倒她了,就是从切配到最后刷碗收拾太麻烦,她其实很辛苦,偶尔也该出去吃饭放松一下的。 他知道下午是孟永年约她出去,他不问,证明早已心里有数,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事到如今,鱼会咬钩露头是必然的,他不意外,她却觉得难过。 他见她站在那儿不动,终究还是担心,蹙眉道:“怎么了?” 她无力地摇头,却又飞蛾见到火光一般快步迎上去,伸手揽住他的颈,拉低他的身体,仰头吻上他的唇。 贺维庭似乎不太习惯她这样的主动,还僵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才扣住她脑后猛烈地回应。 他本来就高,又站在楼梯上,弯身迁就低处的她,姿态实在有些滑稽。可两个人都顾不了那么多,她的手臂紧紧圈在他脖子上,吃力也要抱他,像个小熊一样几乎挂在他的身上。 他揽住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两个人就靠在栏杆上,牢牢抱住对方,唇舌间就像抹了最浓稠的蜜糖,又甜又黏,无法分离,直到彼此衣衫都乱了,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坐在台阶上,他半压着她,她身后是胡桃木的扶手栏杆。 “这么热情……像什么样子,不怕被人看到?”嘉苑里现在只有他们俩,吉叔他们还要再过一两天才回来,他就是故意逗她。话虽这样说,心里却甜的不得了,盯着她玫瑰花一样的唇瓣,拇指抚上去,不轻不重的揉。 她也捧着他的脸,吐气如兰,“你不喜欢我这样?” 他把吻印在她颈上,直接用行动回答她。 两个人在卧室里疯到身体都倦极了才拥着彼此睡下,晚饭时间早过了,竟然也不觉得饿。 “冰箱里大概还有速冻的饺子,你要实在不喜欢,现在打电话叫外卖也还来得及。” 乔叶枕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窝,“我没有不喜欢,其实吃什么都无所谓,关键看跟什么人一起吃。” 这话他爱听,手指绕着她的发丝不肯松开。 他没有穿衣服,宽肩窄臀躺在那里,乔叶的手大胆妄为,他被她弄得有点痒,伸手抓住她,“乱摸什么呢?” 她只觉心疼,“你真的又瘦了。” “彼此彼此,我都被你硌的疼。” 她一下坐起来,又被他拉回去,“干什么,又要跑哪儿去?现在这么娇贵,说都说不得了?” 她最丰腴可爱的部分就悬在眼前,其实他多少也有些违心,她依旧窈窕迷人,对他有致命吸引力。 乔叶叹口气,“美人计都还没成功,我哪里都不去。” 贺维庭笑起来,“孟永年许你什么好处?” “一双水晶鞋,供我事成之后顺利嫁入豪门。” “听起来你好像一点也不心动。” 她沉默半晌,“你爸妈当年遇上火灾,是意外吗?” “是,我问过消防,也找私家侦探查过,没有可疑。” “那你的车祸呢,没想过是人为造成的?” 贺维庭眸色微微一黯,“怀疑过,但没有确切证据。伤情稳定下来容我去细想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很难查证。怎么,你觉得是孟永年?” 乔叶也不想作这样的揣测,只问道:“你要对付他,你姑姑怎么办?对她太不公平了。” 贺维庭当然也知道,心里压着铅块一样的重担,“贺氏有几千名勤勤恳恳本分工作的员工,我只能选择尽量对他们公平,姑姑会理解的。” 事情是不能再拖了,当然越快解决越好。公司的名誉、那些受了牵连的高管,都要讨个公道回来。 虚构的账册文件以这种方式到了检方手里,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立即有另外的人马着手调查孟永年。贺维庭雷厉风行,很快向媒体通气,贺氏集团以受害人姿态澄清一切,行贿丑闻终于告一段落。 公司股东会上,贺正仪整个人仿佛一夜间老去,优雅从容不再,用颤抖的声音质问孟永年,“……为什么,老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说的话,他其实已经跟乔叶说过一次,如今面对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他反而一个字都不愿再讲。 他只对贺维庭道:“成王败寇,后生可畏。你好好照顾你姑姑。” 他从会议室走出去,贺正仪支撑自己的意志就到了极限,颓然倒了下去。 “董事长!” “姑姑!” 贺维庭大步跨过去扶起她,对身旁的人吼道:“都站着干什么,叫救护车!” 乔叶匆匆忙忙赶到医院,气氛很压抑,她能感觉的到,包括贺维庭在电话里的声音,是一种天都塌了的绝望。 她做医生这些年,生死离别看的太多,知道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其实是发不出声音的。所以当她看到手术室外沉默不语的贺维庭时,就明白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许多。 江姜也在,他们一起送贺正仪过来,她一步也没敢走开。 见乔叶来了,她站起来,“你们聊,我去买几瓶水。” 乔叶感激地朝她点头。 她上前轻轻抱贺维庭,让他的头靠在她身上,“姑姑呢,她怎么样了?” 他摇头,很久才挤出几个字:“还在做手术。” 他一直自责,怎么那样鲁莽,甚至没给姑姑一点缓冲的时间就揭露这样残酷的真相。其实他们都把商界铁娘子想得太高高在上,在爱人面前,在经历过几十年风雨的相濡以沫面前,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乔叶陪着他等,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安慰不了他,唯有陪伴。 她终于懂得为什么以前感情甚笃的时候他也很少向她提起他父母的事,甚至她都不知道有维园的存在,那并不代表他不伤心,而是这种伤痛刻骨铭心,除了自己之外旁人全都无能为力。 不知过去多久,容昭推开手术室的门出来,戴着宽大的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们从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样子,全副武装,几乎都要认不出来是他。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贺维庭坐得太久,腿部血液循环不好,晃了一下,乔叶赶紧扶住他。 “对不起。”容昭除下口罩,只对他们说了三个字。 贺维庭愣了一下,然后是发狂似的揪住他,“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姑是脑溢血,出血量很大,而且位置很凶险,我们已经尽了力。她很坚强,一直撑到现在,不知她还愿意撑多久,但鉴于她目前的情况,可能很难再醒过来。” 那就是植物人吗?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成为植物人也就没有多少日子了,各种继发的感染随时都会夺走他们的生命。 “师兄……”乔叶本来想问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试试,但一开口眼泪就落下来。 他们都知道不可能了,唯有接受现实。 “维庭,你先放手。”她掰不开他的手指,还好江姜也回来了,帮她一起把他拉开。 他跌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52、他去了哪里 贺维庭连续几天守在病房外,icu的探视时间很有限,每次都只有他一个人进去,帮贺正仪把头发理顺,握一握她的手,或者只是在一旁坐一会儿,说几句话。 大家期盼的奇迹却始终没有发生。 “他这样行不行,公司的事放着不理没问题吗?”贺维庭在病房里,容昭在走道上抱着双臂跟乔叶说话。 她的眼睛盯着病房里的百叶窗,“他很久都没停下来过,现在为了他姑姑停下来稍作休整,也不见得是坏事。公司还有江姜吴奕他们帮忙料理,董事们也都是老臣子了,没事的。” 提到江姜,容昭的眼神有些微闪躲,谈话也往往就此打住无法继续,乔叶也是最近才发觉的。 “师兄。”她回头看他,“你没事吧?” 容昭耸了耸肩膀,“我能有什么事?” 乔叶摇摇头,她说不上来。这几天她脑海里总想到席慕蓉的说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别了。 永别两个字,太沉重,但总是会来。 贺正仪离世的那天,外头其实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熬过漫长冬季之后,海城终于有了一点春天的样子。 江姜和吴奕他们都过来探病,贺维庭还在病房里。忽然之间气氛就凝固了,站在门外的人都能体会到那种急转直下的感觉,容昭带着好几位医护人员急匆匆赶到,所有能做的都做了,电击除颤的时候乔叶把头偏了过去,眼泪扑扑往下落。 容昭抬头看墙面上的钟,站在外面的人只能看到他的唇动了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乔叶知道他是在宣布死亡时间。 贺维庭就站在旁边,不知是容昭给的特权,还是情况实在太过紧急,没来得及赶他出去,总之那么短短的一个抢救过程,他就一直站在那里。 这回他出奇的平静,没有恼怒和绝望,容昭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没再揪住他不放。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白布已盖过贺正仪头顶,他才轻轻掀开那白色,又用手指帮她梳了梳头。 女人都爱美,姑姑一辈子姿仪沉敏,走的时候也要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 只有乔叶在门外等他,他抬眼,“其他人呢?” 他知道有很多人来,平时一定会不耐烦,因为不想应付,但今天例外。 乔叶道:“我请师兄带他们先去楼下休息。” 他点点头,“剩下的交给律师,他们会处理。” 身前拥有的越多,身后负累越重。贺正仪一走,涉及的财产继承、股权分割等各种问题,都不得不去面对。 乔叶看着贺维庭,他垂着眼睑,睫毛长而密,却掩饰不住眼睛里拉满的红色血丝和满腔疲惫。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那一抹白,安详地躺在病床上,终于远离尘世的纷纷扰扰,拔掉了所有仪器,再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 她踮起脚尖抱他,轻轻拍他的背,像安慰一个小孩子,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贺维庭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他先发话,“陪我出去一趟。” “……好,要去哪里?” 他们去找孟永年。 他换了套衣服,坐在短而宽的桌子后面,依旧精神很好,并不显得狼狈,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最近发生太多事,乔叶已经记不清他之前的模样,只是眼前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你们来看我?”他语调平静舒缓,仍像一个理性和蔼的长辈。 贺维庭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于是孟永年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乔叶身上,然后又移回去,似乎是过了很久才问:“你姑姑呢,她还好吗?” 乔叶也看向贺维庭,她的手在桌下握着他的手,从进门到现在他的手心一直是冰凉的,直到这一刻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就是在等这个问题,等孟永年问他这个问题,不知会等多久,不确定他会不会问。 “她死了。”他终于说出这三个字,喉结滚了滚,又重复一遍,“脑溢血,撑了六天,今天在隆廷医院去世。” 孟永年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听到一则新闻,事不关己。但他没再吭声,只是沉默地坐着,直到旁边全程监督会面的人冷冰冰的提醒,“时间到了。” 他站起来,不知是不是坐的太久,动作有些吃力,刚转过身去,就听贺维庭道:“你不问问她这六天在等什么吗?医生说她的意志超乎常人,可我知道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这么多年了,孟叔,你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吗?” 是否曾为一个人,想过放弃复仇,甚至可以放弃生命? 孟永年没有转身,乔叶觉得他似乎是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当然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也没回头,跟着看守又走回刚才他出来的地方。 “他会判多久?”乔叶忍不住问贺维庭。 “不知道,他没请律师,还要看检方和法官的量刑。” 这样的年纪,不轻不重的罪名,也许就几年时间,再保外就医,出来还能继续安度晚年。 可是乔叶总觉得,他走进那扇黑黝黝的门,就没打算再出来了。 贺正仪的追悼会上,所有人都穿一身肃穆的黑,贺维庭站在最前面,向所有到来的宾客鞠躬还礼。乔叶就站在他边上,她还不是他什么人,也许还不够资格站在这个位置,甚至有不谙内情的人指指点点,以为她才是罪魁祸首,惹得姑侄反目,昔日铁娘子才会颓然倒下。 不需要辩解,他们要应付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尤其贺维庭,比她还要辛苦得多。她觉得她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现在这样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上台念悼词,眉目舒朗,一滴眼泪也没有,抬头看了看,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只是不见了最疼爱他的那个人。 追悼会后,律师请他跟相关一行人进入另外一个单独的房间,要宣读贺正仪的遗嘱。 冗长繁复的文件,尤其涉及孟永年的那一部分,律师感到为难。 “贺先生,贺女士生前没有缔结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孟永年会基于这份遗产得到她的部分财产。虽然很难举证贺女士去世是因为他的主观故意造成的,但如果您觉得有必要,官司还是可以打……” 贺维庭盯着那些白纸黑字一言不发。律师解释到一半,秘书吴奕敲门进来,在贺维庭耳畔低语了两句。 握在手中预备签字的钢笔停在指间,他怔了怔,乔叶不无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贺维庭摇头,示意律师道:“这一段跳过吧,没有必要再多说了。” 孟永年今晨自缢身亡,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追根究底的人,终究还是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没有解脱,也没有复仇的快慰,活着的每个人都只觉得心头又压上一块巨石。 贺维庭失踪了,追悼会后就不见踪影,关掉了手机和一切可以联系到他的方式,就像凭空从这城市消失了一样。 江姜打电话给乔叶,“乔医生,你知道贺总去了哪里吗?他三天都没来公司,今天有很重要的会议,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他,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麻烦你让他回我电话。” 乔叶已经两天都没合眼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对不起江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是这么说的,要离开几天,去邻省出差,少则三天,多则五天一定回来。逝者已矣,生活仍要继续,她以为他是寄情工作忘记伤痛,恰好乔凤颜病情危急,身边离不得人,她只能守在医院里,等到无法联系上他的时候才发觉他连她都瞒过了。 “他手机关机,邮件也不回,公司现在群龙无首,没有他不行,所以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 乔叶无力地垂下手,她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第一次这么厌倦这最熟悉且为之奋斗过的环境。 人是跳不出生老病死的,就像七情六欲,其实他们全都无能为力。 她并不担心贺维庭会做什么傻事,那天她坐在台下看他念悼词的时候就明白,这个男人是她认识的,又不再是那个她所认识的了。 他越来越成熟,堪当重任,以后也再不会有什么东西是他难以承受的。 乔叶暂时从乔凤颜的病房里抽/身,出来之后见门口停了出租车,就直接上了其中一辆。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凭着直觉,一路从维园找到墓地,甚至他以前读书的学校,都不见贺维庭的踪影。 原来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关掉手机,存心断开与外界的联系,要找到真的很不容易。 53、盲 乔叶在墓园外遇到了江姜,她那辆银色的奥迪tt换成了红色的沃尔沃,乔叶差点没认出来而错过,还是江姜叫住的她。 “他不在墓园里,但我想他不久之前应该来过。”江姜刚从墓园里转了一圈出来,看起来有些疲惫,“董事长墓前有紫色的矢车菊,那是她最喜欢的花,只有比较亲近的人才会送来给她。” 这个季节矢车菊不容易找,而曾经的有心人,一个已经长眠在她身边,剩下也只有贺维庭了。 乔叶点头,“我再去别的地方找。” 江姜看了看她熬得通红的眼睛,“上车吧,我送你,咱们一起去,多个人多分力。” 乔叶坐上车,道:“谢谢你江姜。” 她笑了笑,“客气什么,我也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公司少了谁都行,唯独不能少了他。董事长出事到现在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帮他顶下不少公务,他要再不回来,我就快撑不住了。” “听说你现在是常务副总,也许是会更忙一点,但我相信你一定是能胜任的。” “岂止是忙了一点。”江姜显得有些无奈,“要不是有临危受命的感觉,不想辜负董事长的信任,我是不该接受这个职位的。” 乔叶看着她,她今天没穿套装,只套一件宽松的深蓝色蝙蝠袖针织衫,波浪卷长发剪短了些,搭在肩头,只有发尾还看得出一点卷度;脚上不知是不是为了开车方便,穿了双d&g的印花乐福鞋,看起来仍旧是时尚得体的,却跟之前的感觉不太一样了。 她想起之前贺正仪提过要以聘用职业经理人的方式将贺氏交给江姜打理,贺维庭并没有异议。 “不止是贺女士。”她看着车子前端垂下的小饰物,是个玲珑可爱的招财猫,“维庭他也同样信任你。” 她甚至有冲动想要直接问她,如果贺维庭放下贺氏集团的权杖,她愿不愿意接掌? 江姜双手方向盘,目光仍然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啊,我知道。” 信任她,却不能爱她,那跟他对乔叶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知道,也不可能再强求了。 她们找了许多地方,最后又回到医院门口。乔叶看着窗外巍峨的医院大楼,几乎迈不开脚步下车。 “小乔。”江姜不再客套疏离地叫她乔医生,“你妈妈的情况是不是很不好?” “嗯,今天还有一次化疗。”最近还伴有剧痛,乔凤颜的情绪越发不好了,要靠止痛针或者镇静剂才能安稳休息。 她受病痛折磨,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姜一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对医院露出这么抗拒的神色。你别太担心了,保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先吃饭吧,吃完饭你去照顾你妈妈,我再到公司和工厂去看看,也许贺总回去了也不一定。” 在她跟前,江姜一直坚持称呼贺总,规规矩矩,没有炫耀交情或者情敌叫板的意思。如果说曾经因为喜欢同一个人而难免生出几分嫉妒,将对方放在对立的立场上,那么到了现在这一刻,反倒有些惺惺相惜。 “谢谢你,不过我现在实在没胃口。”乔叶觉得精疲力竭,但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想,贺维庭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离开了海城去了别的地方。 “人是铁饭是钢,再没胃口也要吃的,你不吃也还要为你妈妈准备吧?走吧,我陪你随便吃点。” 江姜不由分说就拉乔叶进了医院对面的一家中式快餐店,点了两份套餐,乔叶那份的主食是汤馄饨,她只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倒是江姜看起来累,胃口却很好,面前的菜饭和肉汤很快就见了底。 乔叶把自己套餐里的炖蛋端给她,“这个也给你吧,别浪费了。” 江姜感激地笑,“谢谢。” 她看起来真的很饿,中途在车上她也拆了一包随身带的小蛋糕吃,车载冰箱打开,竟然一罐饮料都没有,全是小盒装的进口牛奶。 隐隐有些不对劲,乔叶忍不住问她,“江姜,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 江姜停下筷子,“你以为我是暴食症?” 乔叶没说话,算是默认。 江姜笑了笑,拉起针织衫的衣角给她看里面,“这种防辐射背心见过吗?虽然现在有专家说其实对保护胎儿没什么用,但还是很多准妈妈买来穿,尤其是整天在办公室对着电脑的上班族,权当买个安心。” 乔叶惊诧地抬眼,她却很平静,微笑道:“所以我不是暴食症,我是怀孕了。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迫切地想让他赶紧回公司来吧?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开始休假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 “没关系的,其实再过一段时间想藏也藏不住,每个人都能看出来。” 乔叶道:“孩子的父亲呢?接下来……你是打算结婚?” 江姜笑着摇了摇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纯粹是我想要一个孩子,并不是为了结婚。我不打算所谓的为了孩子,而去将就什么人,刻意地去经营一段婚姻。” 她是前卫大胆的,也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她不打算结婚,孩子的父亲于她也许还是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但乔叶竟然还是由衷地羡慕她。 “恭喜你,就要作妈妈了。”说起妈妈这个字眼,她内心剧烈颤动,并不仅仅因为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乔凤颜,还有失踪的贺维庭,以及许多许多,关于他和她的将来。 结婚,将来……乔叶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什么,腾的一下站起来。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个地方,他可能会在那里。不管怎么样,我得去看看!” 江姜也站起来,“我陪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容昭从饭店门口走进来。 这快餐店就在医院对面,平时也不少医生护士下了班会来吃饭。容昭此刻没有穿白大褂,身边还有两个人正跟他说话,显然他也看到了她们,话头一下子就戛然而止。 他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过来跟她们打招呼,确切地说是跟乔叶打招呼,可无奈何江姜也在,他就有些进退维谷。 乔叶已经一刻都不能等,仿佛再耽误一会儿贺维庭就又会从那个地方走掉似的。她也看到了容昭,可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出他脸上的犹豫,只对江姜道:“不用了,江姜,你怀着宝宝,不方便到处跑。你今天陪我找了一天,我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不远处的容昭脸上是五雷轰顶的表情。 江姜没看他,把车钥匙扔给乔叶,“开我的车去,小心他又跑了。” 连这个都想到一块儿去,难怪她们惺惺相惜。 乔叶只来得及跟容昭点了点打了个招呼就错身而过,在门口发动那辆红色的沃尔沃绝尘而去。 江姜重新坐下,没事儿人一样又开始专心对付面前那碗炖蛋。容昭两步就跨到她跟前,摁住她拿勺子的手腕,“你怀孕了?” ******* 乔叶直奔五蓉城的方向。很久不来,甚至从没自己开车来过,路线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一点弯路都没绕。 她从车上下来,仰起头看眼前的高楼,距离太近,都看不到顶层有没有亮灯。而她和贺维庭当年买来打算结婚后住的家园就在顶层18楼,复式的公寓,还带一个空中花园。 她有点晕眩,跌跌撞撞地跑去摁电梯。她的直觉告诉她,贺维庭就在这里,除了这里之外,他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 深红色的大门紧闭,她没有按门铃,她有钥匙。握着钥匙的手指有些打滑,但插/进去一旋门锁就开了,没有一点隔涩,不像一个空置了很多年的房子。 她的心都悬起来,因为玄关处明明放着他的鞋子,屋里却没有开灯。 她看到露台边坐着的人影,端着玻璃杯,屋里有还没散去的酒气,听到动静那身影才动了动,“谁?” 乔叶没吭声,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径直走过去,手搭在椅背上,都没敢碰他。 “你怎么来了?”他已经知道是她,其实从她用钥匙开门那一刻起他就认出是她了,“我不是说了,过两天我就回去。” 乔叶低头看着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开灯?” 贺维庭没有回答。 她于是再问一遍,“我问你为什么不开灯?” “我一个人,开不开灯有什么关系?反正外面都已经那么亮了……” 他感觉到握着杯子的手上有湿滑的水痕,像是泪水,然后是微凉纤细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握住,最后从他手心里夺走了那杯没有喝完的酒。 他不知道今天外面没有月光,也不知道乔叶已经摁亮了一旁的灯擎。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54、都不容易 “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这个吗?”乔叶蹲在他身侧,脸贴在他手背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两天两夜没睡觉了,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找不到你,我就算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她不是责怪他,只是感到恐惧。她知道他不会做傻事,可他眼睛终究是看不见了,要是她再来得晚一点,或者一直找不到他,会不会发生其他更糟糕的意外? 贺维庭抚着她的发丝,将她拉起来拦腰抱住,头枕在她的柔软的胸腹,哑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乔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环抱住他,摇头道:“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怪你,真的……你不要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姑姑她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贺维庭闭上眼睛,其实他又何尝不是疲累到没有一点力气? 乔叶陪他在这房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醒过来,他才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直觉。海城你会去的地方我们全都找遍了,剩下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别人都不知道,我想如果你还没把这房子卖掉的话,应该会在这里。”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刚刚重遇的时候,她提出将这房子折现的要求。 他笑笑,“说起来,这房子还是你名下的财产。” 乔叶端了水来帮他擦脸洗手,微微仰起脸来,“不,是我们两个人的。” “我没想到你还留着钥匙。” 她用毛巾擦干他手心的水渍,“我总想着,也许什么时候还能过来看看。人总得有点念想不是么?” 她把串在项链上的钥匙放在他手里,“你当时给我的,我一直都留着。” 一次次搬家迁徙,她更像是居无定所的吉普赛人,行李越来越少,最要紧的东西干脆都随身带着,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派上了用场。 就像她没想到真的还能再有机会到这公寓里来,所有东西都还是崭新的,只是蒙了灰,轻轻一吹就扬起来,那是时光的尘埃。 他和她睡在卧室kingsize的大床上,身下的床品都是大红大紫,枕头上绣着俗气的鸳鸯戏水,有点好笑,却是喜气洋洋的。 她和他的婚房。 贺正仪亲自给他们置办的大件,像所有长辈那样。她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却一点也不影响她对侄儿婚礼的期待和热情,买好这张床之后她还坐了坐,说好了到时要铺满花生和枣子,寓意早生贵子。 乔叶笑得羞赧,面色如清晨鲜润的玫瑰,轻轻嘟囔:“那睡的时候不会嫌硌得慌吗……” 贺维庭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别担心,等大家都闹过了,我再给你重新铺心形的玫瑰花。” 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走吧,我们回去。你有没有开车来?” 乔叶这才想起来江姜的车子还停在楼下,“我昨天到处找你,遇到江姜,我借了她的车开过来,没来得及还回去。” 贺维庭微微一挑眉,“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我怎么不知道?” “同仇敌忾罢了,谁让你说不见就不见了,都不知大家有多着急!”她为他穿好衣裳和鞋袜,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维庭……我知道姑姑走了你很难过,但我要你一句保证――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一声不响地藏起来,我不会再找你,也不再为你担惊受怕,不管是你眼睛看不见了或者身体其他地方不好了,我都不会再管你。我只会趁你不在,卖了这房子,拿着钱远走高飞,跟另外的男人结婚生孩子……” 负气的话,说着说着却哽咽起来。贺维庭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好伸手摸到她脸颊,“你不会。” 他对她说的这样那样的三个字,千差万别,却又万变不离其宗。全是因为爱着,爱着对方,也被对方所爱。 他知道她不会,他也再不会了。 贺维庭回到贺氏集团,其间这段插曲,除了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鲜少有人知道。只是他现在眼睛不方便,不去办公室了,就在嘉苑的书房里办公。 “之前我说什么来着,让你重视自己的身体,你不听。现在好了,眼睛都看不见了,还管什么公事不公事,趁早到国外去治病吧!” 容昭有些气急败坏,贺维庭失踪的事他居然是知情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的,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兄弟啊?这都不说了,结果回来了才发现眼睛都彻底看不见了,比他原先预计的发展还要快。 情绪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看贺维庭就知道了,大喜大悲的,又忙着工作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刚过三十岁而已,接下来几十年难道都在黑暗中度过吗? 贺维庭揉了揉额角,“你以为抽身这么容易?要放手也得把工作交接稳妥了再说,贺氏是我的责任。” “你打算怎么交接?” 吉叔这时敲门进来,“贺先生,江小姐到了。” “请她进来。” 容昭的脸色不大好看,“你说的交接就是把公司交给江姜?” 贺维庭昂起头,“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江姜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容昭也在,挑了挑眉,“这么巧?” 容昭脸色更难看了,却不像之前那样总是避开她。 江姜也没管他,注意力都放在贺维庭身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真的看不见了?” 他苦笑了一下,“这种事还能开玩笑么?” 江姜抬眼看了看容昭,没有说话。 贺维庭不想让话题总绕着他的身体打转,于是问道:“你从公司过来?” “是啊,最近忙得脚不沾地,都恨不得住在公司了,还能去哪儿?” 贺维庭道:“难得啊,没有擦香水,也没有穿高跟鞋,要不是认得你的声音,我都不敢确定是不是弄错了。” 丧失了视力,其他的感官反而特别的敏锐。 江姜把带来的文件翻出来放在桌上,浅笑了一下,“这也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问题,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打算休长假,公司的事你可能得找另外的人帮你了。” “休长假?”贺维庭眉头蹙紧,“怎么会突然想到要休假,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 江姜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指,中指上一枚红宝石的戒指点缀一圈细小璀璨的碎钻,并不是来自哪个男人的馈赠,而是她生日时送给自己的礼物。 她轻轻转动戒指,贺维庭见她不吭声,又问了一声,“江姜?” 她这才笑笑,“工作上除了忙,没什么大问题,我只是出于个人原因才想休假的。来贺氏集团这几年我都没休过假了,你特批我的年假可以累计,不会不算数吧?” “当然算数。”贺维庭只是觉得气氛莫名的有些微妙和紧绷,“你要休多久?” “四个月,甚至更久。所以虽然今年才刚开了个头,但也许后面都不太会在办公室见到我了。” “到底怎么回事?”这太不像她的风格了,让人不由担心她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难处。 江姜索性大方道:“维庭,我怀孕了,要当妈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从医学上来说我已经是高龄产妇,更需要特别注意休养。你不用担心我,等孩子生好,我也许还是会回来帮你。毕竟贺氏的条件这么优渥,我还要赚奶粉钱呢!” 此话一出,贺维庭似乎听到自己和身旁的人都深深吸了口气,他这才想起容昭还没有走。 江姜好笑地调侃他,“怎么这副表情?我以前虽然喜欢你,但这孩子又不是你的,你别那么紧张。乔医生也已经知道了,我倒觉得她的反应也不太自然,会不会是误会了什么?” 她那天跟乔叶分开后回想起来,觉得她说恭喜时的笑容太过艰涩,又好似有说不出的辛酸。照理是不该存在什么误会的,与贺维庭经历这种种,两个人难道还不够百分百地信任彼此? 容昭终于忍不住抢白道:“能误会什么?你毫无征兆地说你怀孕,顶多也就是觉得意外罢了,你别说风就是雨的!” 江姜没有化妆,精致的眉眼瞄他一眼,仍不失犀利,“男人跟女人的思维是不一样的,你以为你很了解女人么?” 贺维庭有点受不了这两个人的明枪暗箭,但江姜怀孕的事确实连他都感到很意外,而乔叶最近也确实比较沉默寡言。他以为她是为乔凤颜的病情太过焦心操劳,今天经江姜提醒,才惊觉会不会真的是他忽略了什么? 他只能问容昭:“乔叶她妈妈的病怎么样了,身边一直离不得人吗?” 容昭似乎走神了没听到,他提高声调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道:“还能怎么样?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肯定是每况愈下。她那个妈妈的脾气你也不是没领教过,她自己不顺心,周围所有人都别想顺心。小乔那里,你得多费心。” 爱情多不容易,自己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时候还惦念着对方,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55、父母 “乔医生,门外有人找你。”值班的护士推门进来,小声唤醒乔叶。 容昭特别叮嘱过,乔叶是自己人,她妈妈住院治疗期间要竭尽所能地给予最周到的照顾。乔凤颜是顶麻烦的病人,乔叶却是极为理智懂分寸的家属,仍将自己看做隆廷医院的一份子,连对清洁工阿姨都很有礼貌。 她的孝心人人都看在眼里,护士小姐要提防的只是不能惊醒了乔凤颜,她醒来有时能闹腾得手上吊的盐水都脱针,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几个人都按不住。 乔叶在陪护床上盹了一会儿,都不能称之为睡着,因为梦里许多光怪陆离的幻象搅得她没法深眠,虽然很累,一觉醒来却也没觉得轻松。 门外是贺维庭的司机老刘,“乔医生,贺先生让我来接你。” 说起来她是又有两天没回去了,她这个所谓的家庭医生真的很不称职。 她有些抱歉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晚点我会自己打车回去,我妈妈醒过来身边不见人要闹的。” 如果夜间情况好,睡得还算安稳的话,她可以暂时离开,早晨再来。 老刘知道她的难处,仍恭恭敬敬道:“贺先生也来了,就在车里等。” 乔叶一怔,“他也来了?” 贺维庭坐在车子的后排,乔叶拉开车门坐进来的时候他唇角扬了扬,“我以为你连下楼的空隙都没有。” “你怎么来了?” “想你,就来了。” 她被他少见的直白震得目瞪口呆,最后只说:“对不起。” “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陪我一起吃饭。” 乔叶看了看表,“我妈妈还没醒,而且也还不到晚饭时间。” “还有两个半小时,应该够你安抚好她了。”他眼睛看不见了,眸子却依旧是黑白分明的,“乔叶,她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永远这么由着她。” 乔叶垂眸笑笑,“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对她来说,永远也没多少日子了。” 她是医生,对生命的流逝有种特殊的敏感,她总觉得就是这几天了,乔凤颜手里握着的不过是落日坠入地平线之前那最后一缕余晖。 贺维庭不太高兴,他不喜欢她的这种悲观,那不是他所认识的乔叶会有的感觉。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她这段日子有种刻意避开他的意思,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不愿他知道? 于是他语气故意冷硬了几分,“那我呢,你就可以彻底不管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柔地问:“那你有没有乖乖吃药?师兄说给你预约了北京的权威专家会诊,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其实她知道他有按时服药和做理疗,最近他空前地配合治疗方案,她虽然经常不在嘉苑,但每天都向秋姐和吉叔他们了解他的情况。只是他在家办公就免不了常常要跟各方开电话会议,她的电话接不进去,等他有空打给她的时候,她又往往忙着照料乔凤颜,两人反而通不上话。 贺维庭道:“等你有空陪我去的时候我再出发,你不是说没有多少日子了吗?我可以等。” “我怕耽误你的治疗时间。” “无所谓,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最佳治疗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在彻底看不见之后,既然已经错过了,那么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乔叶被他逼得没有办法,“维庭,我以为你会明白。”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冷嗤了一声,“你又想拿她跟我姑姑比么?我不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可比性。” “可我不能不管她。”她心平气和,甚至还朝勉力朝他笑了笑,“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安顿她睡下了就回来。你想吃什么宵夜吗?我给你带,或者我回去给你做,你上次不是说那个番薯百合糖水好吃吗?” 她努力把话题引向别处,不过是不想与他再起争执,脸上的笑容却实在勉强,几乎疲惫得脱了力,比哭还令人揪心。 他看不到,可他能感受到。 “我不想吃。”他冷淡地转过脸去,对老刘道,“开车,我们回去。” 她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成为一个黑点。 贺维庭松开领口的纽扣,竟有些庆幸自己看不到。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并不是要逼她什么。 老刘见他好像很不高兴,劝道:“贺先生,你别怪乔医生,我看她真的是累极了,脸色也不太好。护士都说她妈妈情况很糟,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脾气又特别坏,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说她不守着谁守着呢?” 道理谁不懂?他只是替乔叶不值,当初出卖他的人其实都不是她,她只是受人指使,乔凤颜才是罪魁祸首。要他对一个连对自己女儿都充满算计的人和颜悦色,甚至养老送终,他真是做不到。 他只想把乔叶也从这种负担里解脱出来。 他做不到,总有人做得到的。 贺维庭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才对老刘道:“帮我打给吴奕,让他联系叶氏的秘书办公室,我有事要跟叶炳谈。” ****** 乔凤颜又不肯吃饭,乔叶刚买来给她的燕窝糕也被她扔到地上,老派的铁皮盒子在水磨石地板上砸出巨大的声响。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每天就拿这些给我吃?……你又要说你没钱是吧,我知道你是不舍得,你当医生赚那点工资还不够你零花吧?当初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学戏,你能学好的,登台早就红透了……不过没关系,姓贺的有钱啊,他不是喜欢你喜欢的要命么,你怎么不找他要?燕窝……这里面哪有什么燕窝,都是骗人的,你们一个个都来骗我!” 乔叶捡起她扔在地上的东西,低下头看不见扭曲的面孔和她曾经惧怕的眼神,反正颠三倒四的说来说去就是那些说辞,她已经听得麻木了,好像已经没了知觉。 “妈,你不想吃就休息一下,等会儿还要打针。”她知道母亲心里不痛快,因为她没照着她给的剧本演下去,叶炳一直没再来过。她甚至没敢实话实说她跟贺维庭克服万难,如今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反正乔凤颜也不会在乎。 病成这样,她神智也有点恍惚了,有些事已经想不明白了。 只是执念还是在的,这个乔叶真的没辙。 所以她在病房外面看到叶炳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要不就是母亲的幻觉投射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想起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也难怪她看不清楚。 这是她父亲吧,可生平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国字脸,短平头,发色已染上霜雪,因为人有些发福,倒不是特别显老。 上次见他的时候,好像还是五六年前,他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明明焦灼得要命,却还要在她面前表现出几分踌躇满志来,不停许诺绝不会亏待她。 亏待不亏待,其实她也无从得知。她拉了他的公司一把,避免了被贺氏集团收购的命运,他承认她的血统、还她一个真正的姓氏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那时候她已经出国了,无国界医生的派遣任务来得恰到好处。 潜意识里,她是不想他们都如愿,因为她和贺维庭,都太痛苦了。 “你来做什么?”她朝他走过去,怎么称呼他永远是件尴尬的事,她干脆就省略了,直奔主题。 叶炳眼底的苍老盖过了他身上原本其他所有的一切,只说道:“我来看看你妈妈。” 她微微偏了偏头,像有些不认识他似的,“叶朝晖没跟你说?” “说什么?” 老人的眼睛,浑浊而迷茫的,让她想起孟永年。 “算了,没什么。你想现在进去看她?” 他点头,“方便么?” 乔叶笑了笑,有什么不方便的,乔凤颜一直等的人不就是他? “护士可能要为她打针了,她最近疼的比较厉害,你……多劝劝她。” 她其实是想告诉他不要被吓倒了,癌症末期的病人,又已经出现了腹水,疼痛起来的惨烈也许很多人都不忍去看。 这也是她仍无限包容乔凤颜的原因,任何人都可以嫌弃或者逃避,只有她不行。 母亲的今天,也许就是她的明天。 除了这些,她也没什么好跟叶炳谈的,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也像被拉长。他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又叫她,“谢谢你。” 她也只是潦草地颔首,而已。 走廊尽头那间病房,打针的时候永远是护士小姐们的噩梦,今天却出奇的平静顺当,当班的小护士端着药盘出来的时候脚步都轻快得像要跳舞。 乔叶隔了一段距离,似乎还能听到惊喜的、娇嗔的、尾音微微上扬的话语。那是独属于乔凤颜的说话方式,年轻的时候很是俘获了一批裙下之臣。 那种感觉……就像疯癫死寂的灵魂一下子又活过来了一样。 只不过,他们的世界里是没有乔叶的存在的,她努力了这么久,最多也不过是从叶炳这里得到一句谢谢,不会比这个更多了。 56、酒后 乔叶到酒吧喝酒,其实她也只是想静一静,就像贺维庭前不久逃离的那次一样。 这个酒吧还是容昭推荐给她的,距医院不过两条马路的距离,他跟同事下了班要找放松的地方happyhour就去这里,热闹,又不会太喧嚣。 乔叶比较偏爱龙舌兰,啜柠檬,舔虎口的盐,滑入喉咙的感觉很刺激。其实她是喜欢喝酒的,只是酒量并不算好,一喝就断片。以前贺维庭陪她喝,总让着她,她喝不了的有他包圆儿,所以不觉得。 不过这样也好,一醉解千愁。 容昭赶到酒吧的时候,乔叶已经一个人喝了半打酒,伏在吧台上小口小口地舔盐,醉眼迷离的,那样子倒很像个小动物在舔伤口。 他心口有阵异样的紧缩,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现在他明白那是怜惜。 他走过去,朝酒保打个招呼,然后轻拍乔叶肩膀道:“喂,你还好吗?喝的差不多了吧?” 往常他是没有这样的耐心的,很多男人都不喜欢看到女人喝醉,尤其是容昭和贺维庭这样的,高岭之花,有轻微洁癖,女人邋遢一点都恨不得甩开她们十丈远,更别说喝醉了风度全无,还随时可能往他们考究的衣服上吐一身。 但眼前的人是乔叶,她又这个样子,不单是楚楚可怜可以形容,他是没法扔下她不管的。这酒吧他是熟客,乔叶以前也跟他来过几次,酒保认得出,见她醉的厉害才打电话给容昭。市井里混生活的小人物是何等的点头醒尾,加上一点小小的仗义和善良都不忍心看乔叶醉倒在这里无端被人占便宜,何况是容昭。 乔叶并没有完全醉到意识不清,见到容昭还笑了笑,“师兄?你来啦……来,坐这里,喝什么?我请客!” 她拍拍身旁的位子,豪气干云。 容昭蹙眉,“你到底怎么了?跑这儿一个人喝酒,贺维庭呢?” 她摆手,“唔,我没事……别去烦他了。我……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容昭大概猜到是跟她妈妈的病情有关,还有就是贺维庭的眼疾,其实任何一件,都够她烦恼的了,如今还是祸不单行。 “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都陪在病房里?” 也怪他最近太忙,没精力顾她这一头,只是道听途说。 “还能怎么样呢……就那样吧!”她和他都知道生死不可逆,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容昭沉默片刻,“你别太伤心了,对她来说未必不是解脱。” 乔叶仰起头笑,谁说不是呢? “师兄,你说我的手术什么时候进行比较好?是立马……还是再等两年?” 容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他以为她已经喝醉了,可今晚她表达得最清楚的就是现在这句话,证明她还醒着,借酒精都浇不息的烦恼,才是她郁郁寡欢的真正原因。 “这方面我不是权威,上次dr.walter怎么说,你有没有跟他聊过?” 她敛眸,不想让他看到她眼中痛苦的神色。聊过的,怎么会没聊过,对方听闻她还没有结婚和生育,一脸惋惜,只说希望她慎重考虑后再做决定,毕竟她还年轻。 年轻吗?二十多岁的年纪,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是的,还很年轻,可是她的姨妈差不多就在她这个岁数的时候患上卵巢癌去世,前后也不过两年时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算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吧? “有时候我觉得你跟他真像。”容昭看着她说,“很多事情都只想自己扛着,以为这样可以解决问题,你们就没想过跟对方商量一下么?” 商量,怎么说呢?问他,我打算切掉卵巢和乳腺预防致死的癌症,你觉得怎么样吗? 乔叶摇头,仍旧笑着,借着酒劲,手指都快戳到他脸上了,“那你呢……你怎么每次见江姜都像见了鬼似的?你怎么……怎么没想过跟她商量?” 其实她也只是猜,酒能壮胆,平时不敢说的、不好意思说的,现在全都没负担地一口气全说出来了,反正她知道明天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尴尬的问题对方也会避免去提及。 容昭果然被她噎住了,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去拉她,“行了行了,说你的事儿呢,又转到我头上来了。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她抬手挣脱他,“我不回去……我没地方去!” 她一身酒气,不能回医院病房;回嘉苑去又要面对贺维庭,她不知该怎么跟他讲。 容昭无奈,“你总不能今晚就在这儿趴一夜吧,总有地方可以去的啊,再不行我给你找个酒店,走走走!” 他不由分说就架起她带回车上,绑好安全带,他负责开车。 他还真不知道该带她去哪里,他的住处是不行,酒后乱性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够麻烦一辈子了,他不想再来一回。 直接送回嘉苑去……看她这样又实在不乐意,怕是跟贺维庭又有什么分歧,这样子回去了说不定吵的更厉害。 酒店他不放心她一个人,陪着她又说不清楚……他想想真是火大的要死,怎么就摊上这么两个损友呢,净给他找不痛快? “喂,快说去哪儿,不然我直接把你扔马路边上了,冻死不负责!” 他摇醒昏昏欲睡的乔叶,听她嘴里似乎含糊报了一个地址:“五蓉城……a座……18楼……” 这个地方他听说过,贺维庭曾经买下的房产打算作为两人的婚房,一直空置着。 总算靠谱了,他发动车子,墨黑的车身在深夜像一尾灵活的鱼汇入车河。 好不容易折腾到目的地,乔叶已经在副驾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他叫不醒她,就算醒了拖着她上楼也是个负担,干脆弯身把她从车门里给抱了出来。 宿醉夜归的女人,被男人从车里打横抱出来,任谁都会有些旖旎的联想,幸亏这公寓一梯一户,私密性极好,他抱着她进电梯也不担心会有什么误会和压力。 到了门口才发觉没有钥匙,一定是在她的包里,他只得放她下来,摇她肩膀,拍她的脸颊,企图唤醒她。 乔叶只是半眯着眼睛,整个人靠在门边直往下滑。容昭一边撑着她,一边还要腾出手去翻她包里的钥匙,正郁闷的时候,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他跟乔叶都差一点直直栽进去。 “靠,搞什么……”他背上都冒出冷汗,一抬头却正好看到贺维庭的脸。 乔叶跌了一下,睡意也一下子散去大半,“唔……这是哪儿?维庭,你怎么在这儿?” 贺维庭看不到眼前的情形,但冲天的酒气、容昭的存在和她迷糊的声音已经足以让他脑补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他抿紧唇,面上出奇的平静,好一会儿都没开口说话。 “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帮手!你看不出她喝高了吗?我好不容易把她弄上来的!”容昭今晚被这俩人的反应折磨的够呛,一时忘了贺维庭看不见,说完了才想起来。 “哎,你让一让,我把她扶进来就好了。”他深深叹口气,摸到墙上的灯掣,鞋也顾不上换,连拉带扶的把乔叶弄到客厅的沙发上。 贺维庭还站在门口,容昭直起身看他一眼,“你自己能走吗?要不要我也来扶你一把?” 他不是开玩笑的,毕竟贺维庭是真的看不见了,诺大的空间,又有隔断墙,又有家具桌椅,地板是铮亮的大理石,他还真怕他会摔一跤或者磕一下。 贺维庭要强他是知道的,只是即便作为医生,容昭也有点难以想象他是怎么适应的。 “我没事。”他声音很冷,“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告诉他的!”躺在沙发上的乔叶忽然举高手臂,大声地自告奋勇,然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跌跌撞撞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门边拉住贺维庭的手臂,“……嗯,我来扶你就好了,慢一点啊,这里有个台阶……” 贺维庭没有迈步,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好像有些疑惑似的仰头看他。 容昭终于意识到,他在这个空间里有点多余。 “既然没事,我先走了。”他巴不得早点脱身,甚至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在贺维庭身旁停下来道:“你别误会,她只是喝多了,我恰好路过那地方把她送回来。有些事……你跟她好好聊聊吧!” 当局者迷,但旁观者往往不好多说什么。 贺维庭不认为跟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聊的。 尤其是这个醉鬼是个女人,还是他的女人,正缠着他的胳膊,一边傻笑一边不停地嘟囔,力道大得像个耍赖的小熊,把他的家居服都快扯掉了。 57、我们生个孩子吧 其实他根本不用她扶,他自有适应困境的方式。这房子有多大,每个隔断之间、每样家具摆设之间的距离他都一步一步丈量过来,来来回回走上几遍之后就记录在脑海,嘉苑也是一样。 有的事看起来很难,但只要有决心,就会比想象的要容易一点。 他眼睛的创伤从五年前的车祸开始就有了,日益恶化,尤其是这两年,他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成需要同情的残疾人,所以逼着自己不要软弱,逼着自己去适应,用最快的时间克服人在无边黑暗里本能的恐惧。 每次在他最无助,甚至自暴自弃的时候,乔叶都给了他初始的信心,是他重新振作的源动力。然后呢?为什么她就渐行渐远,直至突然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他在她身上找不到安全感,一点也找不到。尤其是她喝得酩酊大醉,这么晚才从外面回来。 “你上哪儿去了?”他语气不善,把她甩进沙发里。 她抓牢他的衣袖不放,重重往下一拉,把他也给拉得跌在她身上。 “……嗯,出去喝酒了呀!师兄……以前带我去的酒吧,很好的……你没去过……”她露出醺然笑意,不设防似的,什么都敢说。 贺维庭咬了咬牙,手肘撑起身体生怕压坏她,“是吗?难怪乐不思蜀,那还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还记得这是哪儿?” 乔叶眯着眼睛看头顶美轮美奂的灯饰,仿佛被人强拉着起舞旋转,晕乎乎的却还是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的家啊……我跟你的家,为什么不能回来?” 她早就看透了,这世界上真正能容得下一个乔叶的地方真的不多,所以她牢牢记着,即使是喝醉了也不会忘记。 贺维庭听到家这个字眼的时候心脏漏跳了两拍,旋即却冷笑道:“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随便进出的那还是家么?你还知道这是家不是旅馆?” 她说过回嘉苑却爽约,他就到这里来等她,毕竟离医院更近,也许她累得熬不住的时候会想到这里来休息,谁知她来倒是来了,却是喝醉被容昭给送回来的。 乔叶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微微偏着脑袋像是在揣度他脸上的表情,“你……是在吃醋吗?师兄送我……送我回来,你不高兴了?” 贺维庭的脸绷得紧紧的,没错,他是在吃醋,嫉妒他的女人借酒浇愁却是由别的男人送回来。 她跟容昭到底怎么回事呢?明明以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可每次他们在一起都有种难以言表的默契。让他心里像有针在扎似的难受。 “我没吃醋,你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反正我现在看不见了,眼不见为净。” 他翻身从沙发上下来,或许眼下他也需要一杯酒让自己冷静一下。 乔叶仍拽着他的衣服,像是挽留,又像只是借力想要坐起来,反正力道还是出奇的大,只听嗤啦一声响,还有纽扣崩坏落到地上的声音,他的上衣从襟口往下被扯得大开。 贺维庭只觉得胸口猛的一阵凉,两个人都顿了一下,他使劲回身想要摆脱她,没想到她的手像长在他身上了一样,干脆拉得他大半件衣服都离了身,露出一侧的肩膀来。 他气得够呛,“乔叶,你……” 话没说完,乔叶却咯咯笑起来,不是刚才在门口拽着他那种迷迷蒙蒙自说自话的傻笑,而是真的觉得眼前发生的事很好笑,毫无负担。 贺维庭反正是看不到自己的窘迫,拉拢衣服,没好气地吼她:“有什么好笑的?看看你自己,疯疯癫癫,像什么样……” 乔叶却坐起来,揪住他的衣襟往两边拉,滚烫的唇已经印上他的锁骨,喃喃地说着,“……是啊,我疯了,你是傻瓜,我们正好一对……” 她的唇带着可以灼伤人的温度,在他微凉的皮肤上一啜,贺维庭倒吸了一口气,本能地往后避,却被她更紧地抱住,吻变成了咬。 “……乔叶!”他试着推开她,想说他对一个醉醺醺的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可脑子里是这么想的,手上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尤其是她的攻势还在继续,还在往下…… 她碰到他胸口某一簇红缨的时候,他闷哼了一声,终于屏足了劲儿将她拉开,俯身寻到她的唇猛烈地回击。 她唇舌间有酒的烈和醇,刚才有那么一瞬他想找酒来让自己冷静,这一刻才发觉已经不需要舍近求远了。 他捧着她的脸,舌与她的交缠,如火如荼,还唯恐不够。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眼睛彻底失去光明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跟她这样亲昵,他甚至无法确定这样够不够好,他还能不能给她全部完整的自己。 她被他压在沙发上,屈服于两人身高和力量的悬殊,看起来像是弱势的一方。然而不过是一个吻,不过是男人女人间都会有的亘古纠缠,刚才那些深深的嫉妒、骄傲、焦虑、担忧和冷淡就全都化归无形。 在她面前,他总觉得深深的无力,甚至可悲。 他吻得她喘不上气,撩开她的头发咬她耳朵的时候压低了声音道:“今晚的……是惩罚!” 她妖娆地笑笑,还是毫不犹豫地缠上来,这样的软媚主动就跟刚才那个开怀的笑声一样,暌违多年,却又是他最最求而不得的。 他不知这样算是挑衅还是如他所愿,喝醉的小猫自己疯得很厉害,他仍始终小心翼翼,柔情与克制一路保驾护航,那所谓的惩罚更像是在惩罚他自己。 她在笑,有点调皮,“不能再快一点?” 他顿了顿,咬牙道:“都说了是惩罚,快慢你都给我受着!” 其实很好的,她就是喜欢逗他,看他脸上那些生动的表情,失明却依然光彩未泯的眼睛,一遍一遍的确定她爱他,爱得再深再多也不为过。 她的手臂圈紧他的颈,把他无限地拉向自己,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贺维庭此时像在黑暗中高速奔跑的人,听得到自己的喘息,汗水蜿蜒而下,荷尔蒙催生的高热体温,在身体的挞伐中将他推往至高的点,他甚至在黑雾中看到了不远处的光亮。所以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以为是在极度愉悦中出现了幻觉,或者根本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 “你说什么?”他悬在她的上方,没有动,怕动静大一点,哪怕是呼吸粗重些都会把眼前的一切吹散。 乔叶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分辨不出他是由衷的喜悦还是其他的什么。她想她还是醉了,醉得离谱,最自私的、最难以实现的愿望到了嘴边,竟然真的就这样说出来了,还指望他能高兴,立马就能附和她,像所有期待成为父母的情侣一样。 “没有……我说胡话嘛,你听错了……” 她只是觉得不公平哪,为什么像她的母亲和父亲那样的人都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她跟贺维庭……早已看透彼此的心意深深爱着,那么喜欢小孩子,却没有资格作妈妈和爸爸? 她连给他一个承诺都那么奢侈。 然而下一秒她却像被卷入飓风中心一样,激/狂的爱恋狂风骤雨般迎面袭来,她受不了似的咬紧了下唇,很快又被他的吻给撬开。 她真的快要窒息了,才听到他喘息着,热烈地要求道:“再说一次……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她却没有办法再说,就算有酒的作用,孤勇也只有那么一次罢了。她眼底漫上泪来,只能撑起身去吻他,像他刚才吻她那样,投诸全部的自己。 “……我爱你,维庭,我爱你。”最后的最后,她只能说出这样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 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再发生什么事,贺维庭,你只要记住我是真的爱你,就够了。 ************ 早晨乔叶的手机响个不停,她正在浴室里洗澡,花洒的水声太大,她根本没有听到。 “你的电话,要不要接?” 贺维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淋浴室的玻璃门外,手里握着她的手机。 乔叶关了水,本能地抱手掩住身前,“你怎么进来了?” 他唇畔挂上揶揄的笑,“有什么好遮的,我又看不见。昨晚那么主动的时候怎么想不起害羞?” 他简直像眼睛复明又能像看见了似的,乔叶脸上发烧,开门伸手拿手机,“我是怕你摔倒,浴室里太滑了……” 他把手机递给她,顺势拉住她的手将她从玻璃房里拽出来,拿过旁边架子上的浴巾将她包好,“小心着凉。” 他是她的病人,可如今却是他照应她更多。他不像是有残缺的人,他比过去坚强百倍,因为他是贺维庭。 手机铃声不依不饶,乔叶靠在他的怀里,深深呼吸,却不敢不接。 因为电话是隆廷医院打来的。 58、僵死 乔叶赶到医院,在病房外见到了垂眸不语的沈念眉。 “念眉。” 她走过去,明明已经在电话里得知现在是什么状况,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到了这一刻才发现有的事身临其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念眉抬起头,她没在哭,但眼睛都是通红的,拉住乔叶道:“叶子……老师在等你,你进去看看她吧!” 乔叶很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只是怔怔站在那里。病房内外隔着一扇门,里面仿佛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贺维庭在她身后,似乎已经看到她的犹疑和恐惧。 她接到电话之后就是这个样子,握着手机的手垂下来,仿佛无所适从一般。问她,她只轻轻说了一句:“我妈妈不行了。” 他根本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到医院来,所以哪怕再不情愿,也还是陪她走这一趟。 在路上,他听到她说:“……我不该让他们见面的,否则不会这么快……” 她竟然自责,因为帮乔凤颜了却了心愿,精神支柱没有了,于是那一天居然就成了回光返照。 他揽着她往病房里去,一开门正好与走出来的叶朝晖打了个照面。 他看不见,乔叶却立马像张满的弓弦,“你来干什么?” 叶朝晖让出道来,只说:“她在里面等着你,快进去吧,时间不多了。” 他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听不出幸灾乐祸,当然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悲悯。 他是陪念眉一起来的,可是他走到她身边低声抚慰她的时候,好像也看不清那感情的真假。 他藏得很深,即使他们有血缘亲情,几番交手,她也自认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我们进去吧!”贺维庭搭在她肩上的手臂紧了紧,这房间里仿佛有种死气沉沉的味道,氧气都嫌稀薄。将死之人并不见得都是这样,然而乔凤颜这样刻薄又怨气深重,身前不耗光一切又怎么肯撒手呢? 乔凤颜仰面躺在床上,面色灰白,没有一点血色,两颊和眼窝都已瘦得深凹下去。乔叶恍惚觉得她离开医院让她与叶炳见面时,她似乎都还不是这样,或者说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就已经变成了这样,也许只是她不敢相信,所以也一直不肯面对。 直到这最后的一刻,她终于承认,那病容已是不成人形。 “妈,我是叶子。” 她多久没叫她一声妈妈了,母女的情分生疏成这样也真少见。 她在床畔慢慢蹲下来,身体都是僵硬的,碰到床上形容枯槁的手,一模一样的冰凉。 乔凤颜吃力地半睁开眼,看到她的瞬间似乎亮了一下,然后马上问:“你爸爸呢……他怎么没来?” 乔叶从小就漂亮,人人都说她像妈妈,只有她自己觉得其实一点也不像,所以她猜也许更像爸爸多一些。后来见到叶朝晖,她也有错觉他们兄妹是有几分相似的。然而那天在病房外再亲眼见到叶炳,除了觉得他比多年前匆匆一瞥更沧桑了之外,竟发觉她跟他是一点都不相像的。 可是为什么,母亲一见到她,就总是问起,你爸爸呢,他在哪,他怎么还不来? 天知道这称谓对她来说更加陌生,她甚至生平都没开口叫过一次。 乔叶这个人的存在,是不是仅意味着可以见到叶炳此人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刚才叶朝晖不是来过了么,你没问他?”他们才是真正的父子。 乔凤颜现在说一句话就要闭上眼喘半天才能缓过劲来,没回答她的问题,眼睛反而看着她身旁站着的贺维庭,“……他说的,你有办法……上一次,是你开了条件,老叶才来的?” 乔叶一怔,也抬眼看着他。贺维庭却很淡然,“没错,不然你以为会那么好心来看你?不过你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你撒谎!”乔凤颜发出一声嘶吼,其实说是嘶吼,也不过是短促的一声,只不过拔高了音调,太过尖利,刺的人耳膜都一阵难受。她也因此差不多耗光了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一点力气,喘息得更厉害了,“你……你们都骗我,他是记着我的……来看我……” 乔叶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握在手心的那只手掌怎么捂也捂不热了,她双腿乃至全身都蹲的没了知觉,只是木然地问:“妈,除了这个,除了那人以外,你还有什么心愿吗?还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至少会惦念剧团吧?只要乔凤颜开口,再辛苦再困难她也会跟念眉一起想办法把剧团撑下去。 或者哪怕是关心一下这个最终夺走家族中三位女性生命的遗传性疾病会不会在她身上延续,劝说她一句,她也许不会对将要面对的预防性手术那么恐惧。 乔凤颜定定瞧了她一会儿,鱼目一样的眼珠又瞥向默然伫立的贺维庭,忽然大笑起来。 她笑得断断续续,粗嘎难听,本就只是悬着一口气,这下更是像要随时掐灭这最后一点火光似的,喉咙里鸣着痰音,“……好啊,你们真好……我就不该养你到大,当年掐死了倒好!……不,不是……掐死了就如了你的意吧?让你霸着叶炳一辈子,占着叶太太的位子到死也不肯放手……凭什么,我也有孩子的……他说想要个女儿……姓叶的,我女儿姓叶的!” 她近乎疯癫,被乔叶握住的那只手突然有了极大的力气,死死地反握,痛得乔叶脸色都变了。 “妈,你冷静一点……医生呢,维庭,麻烦你叫医生!” 哪还用得着她说,贺维庭已经摸索着摁下了床头的呼叫铃,另一手想扶她起来,“乔叶,你先放开……她已经疯了,你别理她!” 乔叶摇头,眼泪倏倏往下落。实在太疼了,她都不知道原来人之将死,还能有这样大的力气,攥得她根本无法脱手。 贺维庭咬牙,过来帮她掰开那只骷髅一般的手,“放开,你这疯子!” 医生护士已经赶到,乔叶听到了监护仪器的警鸣,那些跳动的曲线也终究成为一条单一的直线。 乔凤颜已经断了气,医生宣布了她生理死亡的时间,可她的手仍然死死抓着乔叶,到最后也不肯放开。 每个人都来帮她,医生、护士,那是她的同事,还有真正又气又急的贺维庭,那是她的爱人,全都小心又不得不粗暴地帮她掰开那只僵死的手。 她没有哭,只是一直发抖,直到他们终于拉开那枯朽的肢体,她仍感到喉咙像被无形的东西卡住,无法呼吸,最终晕倒在贺维庭的怀里。 59、你还有我 乔叶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护士的休息室里。 贺维庭第一时间就发觉她醒了,轻握她的手,“你醒了?” 乔叶一惊,本能地就要把手缩回来,被他牢牢摁住,“没事了,是我,你不要怕。” 她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是令人安心的温暖,有男人的宽厚和柔软,再不是那种彻骨冰凉的感觉。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还是有些着急了,“乔叶?” 她终于哭出来,先是小声地啜泣,眼泪漫过眼睫渐渐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最终崩溃似的大哭出声,投入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贺维庭轻拍着她的后背,也不说话,任她的眼泪倾泻而下,沾湿了他的衣裳,贴在皮肤上,湿凉的一片。 直到她哭累了,只剩抽噎的声音,他才道:“这样才对,你要哭,就在我面前哭。” 躲起来一个人承受委屈,暗自神伤,今后都不要再有。 乔叶伏在他怀里,絮絮地说着:“……她死了……” “没错,她死了,你能为她做的都已经做了,今后不用再活得有负担。”想起乔凤颜最后都还抓着她的不放,贺维庭又抿紧了唇。 乔叶晕过去,也许并不完全是因为失去至亲,更多的是因为不堪重负。乔凤颜花多少精力养大她?到头来反而是作女儿的更像父母,要照顾,要赡养,要顾着那些执念而被利用,还要跟在身后收拾烂摊子。 当然,身后事也要由她去办。 “念眉呢,她走了吗?”乔叶打起精神来,她还有话没来得及跟念眉说。 “在外面,她也一直在等你醒过来。” 这里躺着一个,外头坐着一个,两个女孩子都一模一样的傻。 乔叶晕倒之后,贺维庭找护士借了休息室带她进来休息。乔凤颜的遗体已经运往太平间安放,等候家属办妥手续之后火化。乔叶是她法律上承认的唯一直系亲属,所以所有的事都还等着她去办。 她洗了把脸,牵着贺维庭的手走出去,念眉不在,只有叶朝晖坐在椅子上,见她出来站起身道:“醒了?要不要请医生再好好看看?” 她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就是医生,没事。念眉呢?” “她去接个电话,走开一下。” 他的亲昵让乔叶皱了皱眉,抬眸看了他半晌,才道:“叶朝晖,我妈妈已经死了。” “我知道,所以呢?” “所以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再想去高攀叶家。不管你有多恨我和我妈,现在人死了,就算要报复,要让我们不好过,是不是也该告一段落了?” 叶朝晖笑了笑,“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今天到这里来干什么?在病房里的时候,你跟我妈妈说了什么?” 叶朝晖一手插在裤兜里,昂起下巴,似乎觉得她这样问很可笑,“你觉得我还能跟她说什么?其实我从没主动找过你们母女麻烦,也没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些什么,每次都是你们主动找上我的,或者说找上我们叶家。” 他看了一旁的贺维庭一眼,继续道:“其实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告诉她,前天我爸之所以肯来见她,完全是因为贺总威逼利诱的缘故,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 难怪乔凤颜有那样的反应。贺维庭平静地接话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令尊不懂得这个道理,我提醒他一下而已。没尽过一点父亲责任的人,今后我也不会再稀罕他出现与否。” 乔叶没有她母亲那样的执念,今后叶家就算想让他出面利诱都绝无可能。 乔叶握紧他的手,并没有怪他的意思,她只是又进一步看清了父母的可悲。 她看了一眼走道尽头的露台,念眉已经接完电话,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请你离念眉远一点,她跟上一辈的恩怨一点关系都没有。” 叶朝晖仍旧笑着,“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在我跟贺氏集团的事上,我已经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我说过了结手头最后一个案子就会离职,不会再盯着贺氏不放,现在做到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再狙击你最心爱的人。同样,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你怎么知道我对她不是真心?” 乔叶眼看着念眉已经到了跟前,“那我希望你永远记住今天所说的话。” 乔叶跟念眉一起去为乔凤颜办的手续,在太平间里认领遗体的时候才认真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乔叶已经不再有那种心悸的感觉,但也不再流出眼泪,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在文件上签了名。 她跟念眉单独走在医院花园边的石径上,呼吸着有植物清香的新鲜空气,仿佛重生一样。 “念眉,你有什么打算?” 沈念眉瘦了很多,高频度的演出让她几乎疲于奔命,加上乔凤颜的病,她整个人都憔悴了。 “还跟以前一样,把剧团继续撑下去,老师不在了,我的初衷却没有变。” “如果太困难,不要勉强自己。” “你放心,我有数。” 乔叶不好问她跟叶朝晖的事,毕竟爱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该提醒的时候已经提醒过了,如今只要她开心就好。 “对了,叶子。上次那笔钱追回来一部分,之前老师病着,我都没找到机会跟你说。” 乔叶有些讶异,“是吗?我没听叶朝晖说起。” 念眉笑了笑,“没能全款追回,他还觉得挺没面子的,大概认为动作还不够快吧,不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其实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得不承认,工作上他是尽心尽力的,检察官这份职业他做的很好。 念眉点点头,“钱我已经全部打到你的卡里了,就是以前你给老师汇款的那一张。” 乔叶道:“怎么转到我这里来了?这钱是给我妈治病和剧团周转的。” 念眉解释道:“老师治病的费用,贺维庭之前已经结清过一次,用不上花什么钱。剧团我会再想办法,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倒是你……叶子,对不起,其实你刚回来那会儿,我们见面时你说你回国不仅是因为老师的病,我就应该多问两句的,否则不会到最近才知道你可能要手术,也需要一笔钱。那三百万本来就是贺维庭的,不管你有没有跟他重新在一起,这钱都应该由你来支配,至少健康的问题不能摆到最后。” 乔叶默然一阵,“我没想瞒着你,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不确定这手术要不要做吗?” 这时乔叶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响,她拿出来看了看,是贺维庭,大概他在餐厅一杯热果汁喝得见了底还不见她,有些着急了。她笑了笑没有接,把手机装回口袋,仰头看了看天空,“开始还没想的那么复杂,无非也就是担心自己不够完整了,没那么漂亮了,会更早的衰老。可是后来又重新遇见他,顾虑就更多了,会想我这样能不能陪他一辈子,能不能给他生孩子……其实他很喜欢小孩子的,我能看得出来。可如果现在做了手术,我就没法再做妈妈了;其实就算不做手术,我也不打算要孩子……” 接过念眉递来纸巾,她才发觉自己又哭了,在生死取舍跟前,她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 念眉的手搭在她肩上,安慰道:“这个病的遗传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的……” 乔叶抹了抹眼睛,“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到时也跟我现在一样矛盾。” “那他呢,他怎么说,你有没有好好跟他谈过?” “我自己都没做决定,不知该怎么跟他谈。” 没有一个选择是十全十美的,贺维庭一定觉得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她好好活着,可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就是她想要的,而且也对他不公平。 与念眉道别之后,乔叶沿着花园外往餐厅的方向走。餐厅侧门外仅有两张露天的桌子,撑着大大的太阳伞,像今天这样好的天气,偶尔端杯饮料来这里坐坐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贺维庭就坐在那里,风衣都没脱,捧着空掉的玻璃杯出神。他眼睛不方便,如今出门如果她不在身边,司机老刘或者吴奕就得一直跟着,除非他有事跟人谈特意嘱咐,他们才会回避。 现在他就独自一人坐着,手杖搁在桌旁的另外一张椅子上。他侧面轮廓俊美却又阴翳,让人觉得不好亲近,也可能是他身旁的手杖吓坏了潜在的仰慕者,有三三两两路过的年轻医生和护士小姐偶然会回眸看他,悄悄耳语。 乔叶想起曾经在飞机上读到的卡佛,他在书里说,假如明天我们俩有谁出了事,我想另一个人会伤心一会儿,你们知道,但很快,活着的一方就会再次恋爱,用不了多久就会另有新欢。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 她多怕不久的将来,她和他的一切就要变成一种记忆。 60、我们一起走 “等了很久?”她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不知为什么,莫名地有些紧张。 他不理她,仿佛没听到她说话,只当对面仍旧空无一人,端起杯子喝掉已经冷透的最后一口橙汁。 乔叶过来的时候顺手买了一罐热奶茶,还是热的,但太甜,他不喜欢。可她还是从他手里拿过那个空杯子,给他倒上半杯,又重新塞回他手里。 “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贺维庭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奶茶,终究是太甜了,甜得他觉得发苦。 “我刚才打了电话给你。” 乔叶拿出手机,已经关机了,“念眉明天就要回苏城去了,刚刚跟她多聊了几句,没有听到铃声,现在大概没电了,关机了,不信你瞧。” 她作势把手机也塞给他,有点撒娇的意味,可贺维庭却只冷冷地将手机扣在桌上推回给她,“撒谎。” 乔叶有点好笑,他总不至于是因为她拒接了一通他的来电就跟她生气,她跟念眉在一起,他总不至于连女人的醋也吃。 “好,是我不对,不该拒接你的电话。现在我人已经在这儿了,要杀要刮任你发落,要是累了,我们就先回去,医院里的事已经办完了。” 母亲去世,他们每一个人都以为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的,但实际上并没有。 她现在只觉得累,相信贺维庭也是,回去倒头就睡,明天醒来就能看到新的太阳。 贺维庭终于抬起头来,明知他看不见她,可乔叶还是感觉仿佛被他的目光笼罩着,有她熟悉的那种压迫感。 “乔叶,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那所谓的手术是怎么回事?”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为什么这么问?叶朝晖跟你说了什么,还是师兄……” “跟他们没关系!”他突然拔高声调,邻桌和路过的客人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乔叶怔住,他很少这样失态,尤其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发火,几乎是没有过的。即使在他们刚重逢那会儿,他气她气的要命,也只是无视她、冷落她,被她逼得急了冷嘲热讽几句,而已。 “维庭……” “你没有拒接我的电话,你不小心按了接听键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你跟沈念眉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听得不够真切,但也总算了解到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事实。 他的女人面临生死抉择,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他早前才刚跟她说过,如果要哭,就在他面前哭,她的喜怒哀乐,他都要知道。可是转眼他就只能听她在电波的另一端向旁人倾诉,他无从安慰,因为她连事情原委都没告诉他,甚至他觉得如果他不主动发问,她也许就打算一直瞒着。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他生气的时候,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骇浪都蛰伏在深处。 乔叶抿紧唇,“那天我喝醉了,是想跟你坦白的,可我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就从你要跟我生个孩子说起。”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残忍,可是认真来看,其实是自嘲,“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雀跃吗?就像个傻子一样……可原来你根本就没打算生,你早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所以才肯向我许诺,开一张空头支票,让我心甘情愿无限期地等下去,是不是?” “你明知不是这样的,但如果曲解能让你觉得好受,那就是吧!” 贺维庭是了解她的,对于了解她的人,又何必需要解释?所以乔叶垂眸安静地坐着,她也没想到原来真的跟他面对面的谈,她也可以这样平静。 “乔叶。”他似乎在那儿沉默了很久,久到那半杯奶茶都冷了,才逼着自己开口,“如果你最终还是非得让我失望,不如早一点断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他已经尽了力,倾尽所有力气去爱她,将全部的自己都给她唯恐不够,可她还是这样,不温不火,有所保留。 或许他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她的生命里有没有他都无所谓。 他摸到靠在桌边的手杖,站起来要走。乔叶仍坐在那里,他看不到她的样子,但嗅得到她的气息,手指触得到她发丝的柔软,她一定是低着头没有看他,就算他就此擦身而过,她大概也不会挽留,更不会觉得惋惜。 然而她却拉住了他的手,微凉的指尖,颤颤巍巍的力道,却是坚定的,不再犹豫地拉住他的手掌,攀爬上他的袖口,进而将他整个手臂都抱在怀里,将脸贴上来,轻轻道:“46岁……我妈妈今年才满46岁,生日都还没来得及过。我还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姨妈,一样的病,去世的时候才20多岁,我那时才刚刚出生。还有我的外婆,乳腺癌……这种家族遗传性的卵巢/乳腺癌症,是基因造成的,生来就带着,改变不了。我想为你生孩子,我想跟你结婚,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这些都是真的。我只是怕我做不到,怕会像她们一样,突然就罹患绝症。” 她感觉到他的僵硬,脸颊仍在他衣袖上轻蹭,“我听到我妈妈再度病发的时候,刚结束那一次无国界医生的派遣任务。我决定要走,跟其他几位同事一起。村子里的人都来送我们,唱他们的歌,跳他们的舞,非常热闹。最初我接生的孩子都已经会走会说话了,跑到我跟前来让我抱。要知道我们刚到那儿的时候,他们连干净的饮用水都没有,不肯相信我们是去帮他们的,跟后来的情形完全不同。那时我就想,活下来是最重要的,只要活下来,还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就像帮助他们,对我来说都是了不起的成就。我在法国总部又咨询了肿瘤专家,下了决心要回来切除卵巢和乳腺,反正我没打算再嫁人,或者跟其他人生孩子。” 贺维庭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一直以为她回国是因为她妈妈的病,甚至怀疑过是故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骗他骗的还不够。只是从来都没想过会是因为她自身的健康原因,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重大的决定。 “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一直要瞒着我?” 乔叶笑笑,“我们的心结没解开,一开始针锋相对,势如水火,你不记得了?” “那后来呢,后来我对你怎么样你不知道吗?” “后来……我看到我妈妈入院治疗,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个病有多可怕。我跟我妈不亲,但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头发都快掉光,呕吐得几乎下不了床……我还是很害怕失去她。所以我不确定,假如病床上的那个换了是我,你能不能承受那种失去的痛苦。况且……”她有些苦涩,“你知道做那样的切除手术,对女人的自尊心是多大的打击么?抱定孤独一生的态度和重新遇见你,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靠在他的腰际,贺维庭站在她身旁,紧紧抱住她,“这些都是借口,你不过是不肯信我。” “怎么会呢?”她似叹息,“我一直以为只有你会不肯信我……” “过去的事不是你的错,我早就知道。” 可是现在呢,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他商量,让他怎么信她? 贺维庭已经有了主意,“乔叶,不管你怎么选择,接下来的事都由我来安排。最近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嘉苑待着,我眼睛不方便,跟前也需要有人。” 以前她也说他霸道,可谁让他遇到她这样的女人,不霸道两人只会一直在原地转圈。 不出三日,贺维庭已经将前往加拿大的机票递到她手中,扬了扬下巴,“去收拾东西,这回要去的时间比较长,看还缺什么,早点置办了带过去。” 乔叶张了张嘴,还没出声,他已经抢在前头,“怎么,不想去?你妈妈都去世了,这里你还有什么牵挂?叶家父子,沈念眉,还是容昭?” 他醋意很大,乔叶有点无奈,“好端端的,怎么把什么人都扯进来了,这又关师兄什么事?” “我有说错么?你连对他的名字都敏感一点。”贺维庭抿紧唇,就是不喜欢她对容昭的特别。 乔叶暗自叹口气,手抚上他的眉眼轮廓,“我没说不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不是希望我快点把眼睛治好?还有你的问题,到那边再咨询权威,也一并解决。” 能解决的了吗?她平静道:“如今国内外对这种家族遗传性癌症的防治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你没见安吉丽娜朱莉也勇敢地做了手术?” “总有办法的。” 他的唇线依旧抿的很紧,乔叶凑过去吻他,唇贴着他的,喃喃道:“好,我跟你一起去,等安葬好我妈妈,我们就走。” 61、彼此的渴望 乔凤颜的墓地在郊外,骨灰已经由念眉带回了苏城,毕竟根在那里,落叶归根,海城下葬只是一个形式。乔叶预计今后在国内定居也就是在海城了,不会回故乡去,也不会再去别的地方。母亲的墓地在这里,也方便今后清明冬至的时候洒扫。 她把白色的百合放在墓碑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墓碑上的照片是乔凤颜年轻时候的,顾盼风流,眉眼都像会说话。乔叶觉得有些陌生,现实中的母亲好像从来没这样温和宁静地与她相处过。 “起风了,回去吧!”贺维庭一直默默站在她身边,他看不见,就愈发不喜欢她的沉默无言。 “嗯。” 她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跟乔凤颜说,电视电影里那种在至亲的墓碑面前说上许许多多话来作别的场景不会发生,因为即使活着的时候,乔凤颜也不会关心女儿要去哪里,和什么人一起,打算做什么,除非有目标也是她感兴趣的。 她今天来,就当是跟过去做一个了断。 贺维庭曲起手臂,示意她挽着他,两人沿着石阶往下走,竟意外地遇见了叶炳。 贺维庭看不到,只感觉到乔叶突然顿住了脚步,挽着他的手臂也有些僵硬,“怎么了?” 叶炳上前几步,苍老的声音道:“这么巧?” 贺维庭这才明白乔叶为什么停下。 乔叶深吸一口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妈妈。” 乔叶笑了笑,“是吗?那我该替她多谢你,帮她完成了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乔凤颜去世时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仿佛又搁在了她的咽喉,冰凉没有温度。 双亲都在眼前,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到底是谁的错呢? “小乔……” “叶先生,叫我乔叶就好了。” 叶炳有点无奈,眼角和鼻翼两侧的褶痕更深了。 之前怎么会觉得他不老呢?分明已经是迟暮的老人家了。 “我知道你怪我。”他叹了口气,“但你妈妈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她永远不可能满足。我不是没去探望过她,可她要的也不止这些。” 贺维庭冷嗤了一声,“一个被癌症折磨得快死的女人,能要多少东西,是你叶家负担不起的?” 叶炳摇头,“我说了你们大概也不会明白……她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的女人,就是骄傲了一些,是我把她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不是不念以前的情分,只是她总喜欢步步紧逼,我也觉得累了,疲于应付。” 乔叶没说话,贺维庭倒是弯了弯唇角,这点上来说倒一点不假,他确实还挺同情叶炳的。 “她人都不在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你上去看她吧,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不止是他,乔叶也觉得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对话,让她觉得压抑的很。 “等一等。”叶炳却叫住她,似乎有丝犹豫,但还是开口道,“小乔,再过几天是我五十五岁生日宴,也没请什么人,都是家里亲戚和几个比较亲近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邀请你和贺先生一起来参加,把你介绍给大家。” 乔叶明白他的意思,所谓介绍给大家,就是承认她叶家女儿的身份。 贺维庭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现在才来做这件事,不嫌太迟了吗?” “这也是她妈妈的心愿,她以前最在乎名分这件事,如今她人不在了,其他都是虚的,但小乔还年轻……” “不用了,提前祝你寿比南山,生日宴我就不去了。”乔叶很坚定,也很淡然,仿佛只是推掉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饭局。 叶炳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的拒绝,“你确定吗?可这也是你妈妈一直希望看到的。” “可并不是你所希望的,不是吗?”从他刚才一刹那的犹豫她就能看得出来。 叶炳皱了皱眉,“小乔,现在不是任性怄气的时候……” 这次是贺维庭打断他,“请你还是称呼她乔叶或者乔小姐、乔医生,她跟你还没有熟稔到那个份儿上,你也是最没资格站在一个长辈的立场来教训她的人。” 血缘很神奇不假,但感情也是需要培养累积的。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哪里还会稀罕一个完全没有尽过责任的父亲?叶炳之于乔叶来说,比一个陌生人好不了多少,这样施恩般的认亲,别说她不稀罕,旁人都只觉心寒。 “乔叶,走了。”贺维庭向她伸手,要求她重新挽起他。他从来都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也并不见得比那一声小乔来得生疏。 老刘已经把车开到墓园外等候,乔叶在后排挤着他坐,紧紧抱着他的胳膊。 “你很冷?”他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几乎完全挤到他怀里来了。 乔叶摇头,“不冷,可我就想抱着你。” 前排开车的老刘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后视镜,竟然看到贺维庭脸红了。 这可难得,跟乔医生主动甜言蜜语一样难得啊! 贺维庭往旁边让了让,清了清嗓子道:“就因为我刚才帮你说了几句?” 乔叶撑起身朝他看了看,“贺先生,你能不能稍微浪漫一点?我想抱你,难道非得有具体的原因?” 那倒不是。贺维庭有些懊恼,只好岔开话题道:“你为什么拒绝?” “拒绝什么?” “拒绝让叶炳承认你叶家人的身份,这不是你以前梦寐以求的事么?” 乔叶笑,“应该说,是我妈妈梦寐以求的,她人都不在了,不是有句话说人死如灯灭吗?灯火都熄灭了,我又何必还一直活在阴影底下。” “你倒看的开。”贺维庭哼笑,倒像是赞同,“可你从小不是也渴望见到父亲?” “没错,我觉得只有我和我妈还有念眉的家是不完整的,我想要父亲回来,这样我们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我没想过父亲已经是另外一个家庭的一份子,我和我妈得去插足别人的家庭才能成全这份完整。何况你也看到了,他们那样的两个人,就算真的凑到一块儿,也没有完整可言。” 她不止是渴望一个父亲,更多的是一份父爱。没有爱,非得用名分、血亲去捆绑一众不相干的人,何其痛苦,至死都不得解脱,又何必呢? 贺维庭展开手臂抱住她,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沉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呢?你和我,能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他曾经也想过很多遍,那么多美丽体贴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就算是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期,只要他活下来了,再任性暴躁也有其他女人可以包容他,作他的左膀右臂重新支撑他站起来,其中不乏医生护士,即使他有对白色制服的敬重和好感都能满足了,还懂得忠诚,不会欺骗他、玩弄他…… 可为什么是乔叶,这个女人……非她不可的强烈渴望,是从哪里来的? 他现在大概理解了,她跟他是同一类人,只不过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就像,他们都渴望有完整的家庭,补足人生中那些缺失的部分。他一直默默努力,却不清楚目标原来是这个,她却一下子就清晰地说了出来。 乔叶没有回答,闭着眼睛,像是已经在车子的颠簸行进中睡过去了,手指还与他交缠在一起,十指紧扣。 贺维庭没有叫醒她,也许她是真的累了,也许在所有问题得到解决之前,她还没有信心回答这个问题,但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 加拿大之行,乔叶为两人准备最多的是御寒的衣物,很占储物空间,不知不觉就装满几只大箱子。 贺维庭几乎没办法好好计算空间来走路了,因为总是会踢到大大小小的箱子。他不满地用手杖敲了敲那些皮箱,“你带这么多东西,是不打算回来了吗?我还没考虑真的移民。” 乔叶也为难,“可是听说那边的冬天一直持续到4月份,6月才开始比较暖,不带够衣服会冻坏吧?” “我们是去加拿大,不是去北极,不够用的可以到城市的商场去买。” “适合我这种尺码的衣服鞋子都不容易买到。” 贺维庭手臂横到她腰上,将她拉近自己,呼吸凑到她耳后,“噢,对,差点忘了你是娇小玲珑的亚裔女性。……其实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在那边很受欢迎?” 她被他弄的很痒,用手肘去推他,“受欢迎又怎么样,你打算把我推入上流社会的名媛圈?” 他不屑地冷哼,“谁要进什么圈,宝贝当然要藏起来一个人欣赏,而且为了看住这个宝贝,我得加把劲让眼睛赶紧好起来,省得你跟那些蓝眼睛、绿眼睛眉来眼去我都看不到。” 他的手臂箍得很紧,却渐渐不老实,鼻尖蹭着她的颈后,深深吸气,“乔叶……嗯,你好香……” 说着又去撩拨她的耳垂,乔叶腿有些发软,探手去挠他,“你才眉来眼去,那么多热情性感的金发女郎,你应该很高兴了?” “我才不喜欢金发,我又看不到。”他揉着她的发丝,“其实你这种深褐色的头发……我最喜欢。”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还是乔叶落了下风,被他压在床上吻得透不过气。 吉叔在外敲门,笃笃笃,“贺先生,客人到了。” 贺维庭好不容易撩起了她的高领毛衣,正气喘吁吁跟她前扣式的内在美作战,完全不想理会其他。 乔叶眨了眨眼,捧住他的脸道:“你不是今天还约了人?” 62、关心错人 贺维庭咬牙道:“让她等。” “你约的是江姜吧,你好意思让一个孕妇等?” 贺维庭有些挫败的停下来,“你也不帮帮我。” 乔叶笑的妩媚,“你以前对这个不是很擅长吗?” 贺维庭的表情微不可见地变了变,“我现在看不到了。” 乔叶愣了愣,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维庭却笑起来,“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对眼睛看不见了这回事的乐观,永远超出乔叶的想像。 她轻轻推开他坐起来,为他把衣领整理好,“别耽误了去吧,别让江姜等太久。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贺维庭挑了挑眉毛,“现在你倒大方,不吃醋了?” “明知你们是有公事要谈,我还吃醋,那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吗?”她推了推他肩膀,“去吧,我哪儿也不去,在这儿等你回来。” 他脸上有笑意,“这么说等会儿回来还可以继续?” 她轻轻捏他,“先做正经事。” 他拉她的手,“跟我一起去。” “嗯?” 贺维庭抿了抿唇,“眼睛不方便,你得陪着我。” 乔叶道:“不太好吧,你们谈公司的事……” “有什么不好的,我自己的公司,也没什么需要背着你。” 他现在对她的信任,就像信任他自己。 “好。”乔叶笑,反握住他的手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才半个多月不见,江姜好像稍微瘦了些,穿宽松的连衣裙,已经隐约可见肚子微微凸起,正坐在椅子上翻一本杂志,很休闲,不复女强人的模样,甚至感觉不到她是为公事而来的。 见到贺维庭和乔叶,她站起来,“没打搅你们吧?” 乔叶耳根有点热,贺维庭镇定的很,“约好的时间,你很准时。到我书房来谈。” 江姜点头,对乔叶道:“你妈妈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别太难过,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嗯,谢谢你江姜。” 三个人在书房里,秋姐端了红茶和点心上来,乔叶又请她多加了一杯橙汁,给怀孕的江姜。 她在一旁斟茶,其实事情都谈的很顺利,她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贺维庭想了一个最折衷的方法,外聘了一位职业经理人来辅助江姜的工作。 江姜有些无奈,“既然都是空降,为什么不干脆直接让他接我这个位置算了?这样我可以真正休息一段时间。” “他接替的就是你原来的职位,你接替我的。升职难道不开心么?” “如果是以前,我会很开心,但现在这样……”她叹口气,低头看了看肚子,“我怕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只想好好休息。” 贺维庭抿了一口红茶,“我把公司暂时交给你,并不是就此离职撒手不管了,你仍要向我汇报的,所以有什么责任我会帮你分担。你要做的都是比较宏观的决策,具体的实施有新兵负责,其实你的工作量会比以前小很多。” “空降的新人,无门无派,也不知愿不愿意真的用心合作。” 贺维庭笑了笑,“那就要看江总的能力和个人魅力了,当初连董事会的那些老顽固们都能降服,何况现在一个新人?况且你也该信赖我看人的眼光,edmund是我亲自面试挑选的,绝不会错。” “反正你不批我的长假就对了。” “你放心,法律规定的产假我一定会让你休满,如果怀孕期间你的身体真的负荷不了,到时也可以再请假。但现在……”他顿了顿,“你感觉到不适,想要休息,其实并不是因为工作,相反你很需要工作来分散你的注意力。逃避和恐惧都不是办法,因为迟早有无路可逃的时候。” 身旁的乔叶深深看了他一眼,江姜也陷入沉思。 “公司我不放心交给其他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说过不会辜负我和姑姑的期待,现在就当是帮我吧。等我和乔叶从加拿大回来,会再补偿你充足的假期,到时你也可以有充分的时间适应新的角色。” 比如一个孩子的妈妈。 江姜道:“我还能说什么呢,谁让你是资本家,你说了算。对了,你们去加拿大要去多久,半年,一年?” 贺维庭回答:“现在还说不准,总要有合适的角膜才能做移植手术,我也希望尽快。” 还有乔叶的遗传病的问题,他没有讲,这样可怕的可能性,又是她的隐私,他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江姜终于流露出几分不舍,“这么说,去的时间不会短了。那边环境不错,正合适你休养身体,眼睛做了手术也会好起来的。” 乔叶有几分愧疚,“就是辛苦你了,江姜。” 贺维庭握住她的的手,“不用为她担心,能者多劳!” 江姜站起来打算告辞,乔叶挽留她,“吃完饭再走吧,我刚才还特意让厨房多加了几道菜和汤。” “不必麻烦了,我回去吃就好。” “不麻烦,孕妇容易饿,这个时间路况不好,你开车回家起码一个小时,你不难受宝宝也该难受了。” 说到孩子江姜就犹豫起来,贺维庭也道:“是啊,就留下一块儿吃,人多也热闹一点,就当是临别聚一聚。” 吉叔正好来敲门,“贺先生,可以吃饭了。还有,容医生来了,在客厅等。” 江姜一愣,贺维庭却勾了勾唇,“他可真会赶时间,正好过来吃饭。我们马上就下来,请秋姐再多加一套碗筷。” “好的。” “我看我还是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江姜有几分难得的慌乱,被乔叶拉住,“一起吃个饭有什么关系,我看师兄今天也是特地赶过来的。” 贺维庭但笑不语,还是乔叶了解他。早晨他跟容昭通电话,提到下午江姜会过来谈公司的事,容昭当时是没说什么,转眼就巴巴儿地赶过来了,的确是为某人特地赶过来的吧? 这下就算一起吃饭说笑他也安心了,不会再因为乔叶呷醋。 诺大的餐桌其实也就四个人吃饭,桌上菜品很丰盛,每人还有一盅靓汤,滋补效用不同,男女士分开的。 “你的闻起来好香,是什么?”贺维庭循着香味把身体微微倾向乔叶的方向,表情就像个好奇的孩子。 乔叶笑,“老鸽汤,放了粉葛,所以味道浓厚。你要不要尝一口?” 她从自己的炖盅里舀起一勺汤,贺维庭就着她的手喝进嘴里,“嗯,果然是你的好喝一点。” “那要不我跟你换?” 吉叔连忙上前,“贺先生,厨房还有,要不为你换一碗?” 他却笑着摇摇头,在乔叶耳边道:“是你喝的,所以才特别美味。” 乔叶面颊又泛起红晕,他却自得的很,吃她为他剔好骨的鱼肉和夹到他碗里的菜。 这对贤伉俪倒是蜜里调油似的,坐他们对面的容昭和江姜就不那么自在了。 “你们秀恩爱要不要这么明显啊?”容昭嘟囔了一句,“说走就走,你们接下来到底怎么打算的?” 贺维庭头也不抬,“能怎么打算,把眼睛治好,身体休养好一点了,自然就会回来了。你之前不是也催我赶紧动身?” “那乔叶呢?回来就是为了她妈妈的病和她自己的手术,现在手术还到底打不打算做了?” 容昭性子急,话一出口就点水成冰,餐桌上的气氛瞬时凝固。 江姜停住筷头问乔叶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为什么要做手术?” 容昭这才明白原来江姜还不知情,无来由的有些烦躁,“不关你事,你别管。” 乔叶却不以为意,“没关系,其实是预防性的手术,我妈妈的卵巢癌算是家族性的遗传病,如果不做手术,我将来患同样病症的几率就会极高。” 江姜瞬间就明白了,“噢……我听说过这种情况。” 贺维庭不满,对容昭道:“我比谁都更关心她的身体健康,这次去加拿大治好我的眼睛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她。” 他在桌下握紧了乔叶的手,没人能够了解他现在有多焦虑。乔叶身上所带的基因就好比一个定时炸弹,危及生命,相比之下他可能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的事实实在算不得什么。 容昭望着乔叶道:“那已经做好决定了吗?你知道的,其实如今国内外对这种病情的控制方法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乔叶没来得及开口,贺维庭已经蹙起眉,“所以呢,你认为她不该跟我出国,应该留在海城?你关心的对象是不是弄错了?” 明明想好了不再吃醋的,可是见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乔叶身上,他还是忍不住酸。 “我只是担心你的想法会左右她的决定……”容昭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江姜捂着嘴站起来,立时有些紧张道,“你去哪儿?” “抱歉,……洗手间!”江姜试着深呼吸,却无奈孕吐根本压不下去,只得转身往洗手间跑去。 乔叶轻拍贺维庭的胳膊,“没事,我去看看她,大概是孕吐。” 63、温暖 贺维庭点头,只剩下他跟容昭面对面,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容昭僵硬地站在那里。 “还傻站着干什么,要不就跟过去看看,要不就坐下好好吃完饭送人家回去。你今天到底为什么到这儿来的,难道不是因为孕妇江小姐?” “你都知道了?” 贺维庭很淡定,“不单是我知道,我想乔叶也早就知道了。你们两个凑到一块儿就暗潮汹涌的,也未免太明显了,是人都看得出来。” 容昭有些颓然,“其实就一次,一时冲动而已,谁能想到就成了现在这样。说真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从男人的角度来说,我当然觉得应该负起相应的责任。不过你要知道,我这里的状况比你的还要复杂百倍,感情的事……从来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 江姜冲进洗手间,趴在洗手池边呕吐,其实她根本就没吃进多少东西,这一下简直是把胃都给吐了个底朝天。 “没事吧?”乔叶在她身后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递给她湿纸巾,“要不要喝点水?” 直到身体好像被掏空,再也吐不出一滴东西了,江姜才大口呼吸着,硬把那种难受给吞下去,哽声道,“要……谢谢。” 乔叶为她端了把椅子,就陪她坐在卫生间里,谨防她不舒服还要继续。 江姜喝了两口热水,感觉好多了,举起手中透明的玻璃杯道:“是热的柠檬水?” 乔叶道:“嗯,我知道你的妊娠反应可能会让你不太舒服,滋补的汤水又难免会有点油,就冲了一小壶备着解腻。” 江姜捧着杯子,不由有些感慨,“不愧是医生,而且是收服了贺维庭的医生,你真的很细心。换了是我……”她有些自嘲地笑笑,“也许商业谈判桌上一个小小的数据偏差我都不会放过,但要论照顾别人,甚至照顾自己,我自问真的没有这份心。” 乔叶笑笑,“你现在下这样的结论还早了点,等孩子出来了,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的。其实有谁又是天生就会做什么呢?我也不过是慢慢学习和感受罢了,当初在维庭身边两年,对他的脾性一开始也不适应,靠观察和领悟,他可比孕妇麻烦多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江姜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所以说起来,你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乔叶不否认,“我们很幸运,能遇上对方,上天总算待我们不薄。” 江姜静静凝视她,“你的遗传病,能有解决的办法么?” 她摇摇头,“方案就是那些,端看最后怎么选择。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做预防性切除手术,而且……我大概也没办法做妈妈了。” 江姜说:“嗯,我能理解。” 她眼下不过怀孕初期,孩子还要过大半年才能来到这世上,但她已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他,谁都不希望孩子甫一出世就带着患上恶性肿瘤的超高可能性。 乔叶有些羡慕地看着她微凸的小腹,“我……能不能摸摸他?” “当然可以。”江姜大方地敞开怀抱,“可惜现在还没有胎动,我听说第一胎都要到五个月的时候才能感觉到。” “也不一定,有的人比较敏感的,三四个月就有感觉。”乔叶轻轻抚娑那一片原本柔软如今却有点硬邦邦的区域,“我在非洲的时候,接生过不少孩子,但仍然无法想象一个小生命在身体里孕育长大的感觉,生命真的很神奇。” 江姜安慰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许到时情况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其实我觉得贺维庭的运气一直都还不错,你又救死扶伤治好过那么多人,命运应该不会对你们那么残忍的。” 乔叶笑笑,“谢谢你,江姜。你也一样,我相信命运一定会善待你和宝宝,也许你需要的只是时间。” 容昭是好男人,他如果彻底不想负责,根本就不会亦步亦趋地跟着江姜。只要他们彼此多一点时间了解和相处,未必不是一段良缘。 晚上送走了两位客人,乔叶回到房间继续收拾行李,贺维庭就倚在门边的墙上,她转过身发现的时候不知他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差不多收拾好了,请进来吧,贺先生。”终于收拾好这样大规模的行装,也算是一件不小的工程,她心情大好,有些俏皮地拉起他的双手领进卧室里来,恼人的大件行李已经被她合上箱盖挪到角落里,再不会在他跟前碍手碍脚了。 贺维庭已经洗过了澡,衣物透出皮肤上未干的水汽,整个人笼着树木和薄荷的香味,湿润的发丝有几缕贴在额际,又黑又亮,是男人独有的性感。 她将他摁到床边坐下,忍不住在他额头轻吻,“是不是累了,早点休息好不好?” “是累,好端端的被不相干的人打断,还得应付到现在。” 乔叶好笑地捧住他的脸,“他们是朋友,哪里是不相干的人?去加拿大也许要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你难道就不会想他们?” 贺维庭趁势将脸埋入她胸口,“我为什么要想他们,我想你就够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手悄悄从她衣摆钻了进去,“那是不是应该有始有终,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事?我们说好的……” “别这样,我还没洗澡……” “没关系,我陪你。” “你不是已经洗过了?” “再多洗一遍也没关系。” “我怕你着凉……” 乔叶的疑虑刚出口,贺维庭已经举手脱掉了身上的卫衣,拉住她的手搭在胸口,“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羸弱。” 他身段确实比前段时间要结实一些,她的手被他拉住缓缓游走,听他的声音沉缓而有磁性地解释,“你忘了?我有坚持锻炼。” 他眼睛彻底看不见之后,反而更加坚强和积极起来,请了专业的康复理疗师和健身私家教练,一起商定了适合他的健身计划。 “总不能有了合适的角膜,我的身体状况还不适宜手术,白白错过复明的机会。”他是这样说的。睿智、理性,他又恢复到可以掌控管理一个诺大企业的贺维庭。 乔叶又俯身吻他,轻声道:“我知道,你很棒。” 贺维庭的呼吸粗重了些,将她拉到腿上,声音黯哑几分,“这话我爱听,不如等会儿多说几遍。” 她拗不过他,两人一起进了浴室,在浴缸里享受温水的包围,体温熨贴着彼此,那是万金不换的美好体验。 他一下一下啄吻着她白皙的肩头,“……我都没想过还可以这样抱着你,总觉得不真实,怕只是一场梦,转眼醒过来你就不见了。” 她抱住他横在她身前的手臂,“其实我也是。说不定这真的只是梦,所以我们应该好好珍惜。” 他停下动作,有丝惶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又想着离开?” “没有,你别太敏感了。” 他霸道地搂紧她,“是梦我也认了,大不了这辈子都不醒,但你要离开,想都别想!” “其实我们已经很幸运了,这世上还有许多人,都遇不到最适合他们又两情相悦的爱人,即使遇见了,也可能有缘无分不能相守。” “你说容昭和江姜?”贺维庭哼了一声,“我倒觉得他们比我们幸运,一次就怀孕,比中大奖的几率还高,从今往后人生就绑定了。容昭要是真的喜欢江姜,不知多省时省力,直接就是他孩子的妈,买一送一,只赚不赔。” “你羡慕吗?”乔叶有些庆幸现在坐靠在他怀里,后背贴着他的胸口,他看不见,也触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他们会有一个孩子,如果他们爱上对方,那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和结晶,也许也会成为他们将来感情最好的纽带。” 贺维庭何等敏锐,“你以为我羡慕他们有孩子?” “繁衍生息,是人类的本能。” 他更紧地拥住她,在她身后动了动,似乎有点生气,“感觉到了吗?这才叫本能。” 爱一个人,想亲近她,爱护她,避免她受一切伤害,这才是之于他来说的本能。孩子……在遇到她之前,或者说在重遇她之前,他都没有想过孩子这回事。 而且眼见为实,亲眼目睹妊娠的辛苦,他觉得她不受这份苦,也没什么不好。 乔叶觉得有点热,伸手去扯浴巾想拉他起来,可身子却被他箍紧无法动弹。 他扣住她胳膊迫使她转过去面对他,声音很软,却又坚定无比地说:“我谁都不羡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觉得我已经是全世界都羡慕的男人。” “维庭……”她哽咽,原来眼泪已经盈满眼眶,唯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俯身去吻他,温柔、庄重,像是诉说,又像是膜拜。 他热切的回应,在她腰间的手掌也施了巧力,两人在温暖的包围中融为一体。 也许其他人会有很多安慰她的说辞,但他愿意用这种愉悦到极点的方式告诉她,“乔叶,你听着……不管你怎么选,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有没有孩子,我都会像今天这样爱你,想要你,你是我的,永远都不会变!” 64、有限的生命 情人间甜蜜的话语,听多少都不嫌腻,两人缱绻的时光,也最好没有尽头。 然而一转眼,还是到了要离开海城前往加国的日子。 “怎么,舍不得?”航班舱门已经关闭,乔叶望着舷窗外出神,贺维庭能从她的沉默里体察出细微的情感。 “是啊,有一点。”窗外这片天地,并不是她的家乡,可留下的记忆却比家乡还要多的多,甚至连母亲都最终葬在这里。 “我以为你最舍不得的应该是我,现在我陪在你身边,那一点是怎么回事?” 乔叶好笑地看看他,“暴君。” 他不否认,“感情方面我很专制的,你最好趁早习惯一下。” 她握紧他的手,“不习惯也没办法了,都被你拐去加拿大了,还能逃得脱吗?” 贺维庭道:“我是怕你还放不下叶家,毕竟叶炳都许诺承认你们的父女关系了。” 乔叶淡然地笑笑,“可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觉得上赶着作人家女儿,挺没意思的。”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其实叶炳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就算他是你生生父亲我也这么说。你以为他那天出现在墓地是真的去探望你妈妈?他是算准了你我会在那里出现,趁机摆明条件要承认你的身份的。也对,自己抛下不理的女儿真的要进贺家门了,他还不赶紧贴上来拉近关系?这样的利用价值,可比他当年派你到我身边来的时候大多了。” 乔叶的手紧了紧,靠在他肩头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当然生气,一个糟糕的开始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你得押上自己的一生来偿还才够,哪里都别想跑!” 乔叶与他依偎着,轻轻应道:“好。” 一生这样的字眼听来遥不可及,但她的一生又能有多长呢? 彻夜的长途飞行,即使已经是最宽敞的头等舱,贺维庭仍要忍受背痛的问题,长途旅程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挑战。 “这趟结束之后,一定要派吴奕去谈一架私人飞机回来。”他咬牙克服身上的痛楚,指派乔叶道,“到时候你跟他一起去,看看喜欢那种机型和内饰。” 乔叶笑,“我以前在内罗毕乘过直升机,挺酷的,速度也很快,就是太吵了。” 他也笑,“那种的确不适合。对了,你有没有试过滑翔?” “那种无动力的小飞机?” “嗯,其实也需要技巧来操作的,以前跟朋友一起玩过,感觉很奇妙。本来打算去考执照,谁知出了那场车祸,很多事都搁浅了。” 她轻轻抚娑他的手臂,为他按摩肩背的肌肉,“说的我都心动了,等治好了眼睛,不如我们一起去学?” 退一万步讲,假如他的视力真的无法恢复,她亦可以作为飞行员带他一起翱翔。 加拿大果然还是冰天雪地的冷,一开车门不留神就跌进齐膝深的雪堆里。乔叶把遮住眼睛的帽子往上推,看着眼前美轮美奂的现代化建筑,“我们就住这儿?” 贺维庭挑了挑眉,“怎么,你不喜欢?” “不是,我只是以为……以为我们会住那种古朴的小木屋。” 贺维庭大笑,又扬手指了指周围,“其实也差不多,你看这附近邻居都隔得那么远,后面就是湖和森林,也跟小木屋差不多。” “这么大的雪,会不会造成交通的不便?” “果然是医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生命通道。政府有扫雪的车清理道路,而且这里常年都有大雪,应急措施都很成熟了。只要不发生长时间停电,都不用太过担心。” 司机用钥匙开了门,他领着她进屋,暖意一下子围上来,空气里没有浮尘的味道,并不像许久无人住的空屋。 “这是你姑姑他们以前住的地方吗?” 贺维庭抿了抿唇,“不是,他们的住处前段时间已经挂牌卖出去了,这是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就买下的房子,靠近大湖区,环境不错,只是我很少过来住。” 他站在客厅中央,面朝着明火壁炉,这下他又要适应一段日子,才能在这个屋子里行动自如。 乔叶扶他坐下来,“饿了吗?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嗯,冰箱里应该什么都有,还有地下室应该也藏了不少东西。” 她给他做了西式的蛋卷配沙拉,贺维庭胃口并不是很好,只勉强吃了一点,剩下的都由她扫尾。 “累了不如先回房间去睡吧,我洗完盘子就上来陪你。” 他却摇头,拉过毯子就窝在壁炉前面的长绒地毯上,“我就在这里休息,接点地气,过几天就全得躺在床上。” 他对医院难免还是有些抵触,乔叶也就由得他去,只要他高兴就好。 他在身边留了她的位置,她收拾完厨房掀开毛毯的一角就钻进来,手冰冰凉地往他咯吱窝里钻,“帮我捂一捂。” 他伸手抓住她,捧在手心,“明天我让fisher太太过来,这些事不用你做,太辛苦了。” “fisher太太?” “嗯,她是华裔,嫁到加拿大来,先生也为公司在北美的业务工作,之前这房子也一直是交由她看守保养的。” “就像吉叔和秋姐!” 两人有默契地笑起来。 “难怪。”乔叶赞叹,为他调整好倚靠的厚垫,“不过她到加拿大已经很多年了吧,会烧中国菜吗?” 贺维庭皱了皱眉,似乎认真想了一下,“她很小就移民,似乎听说是嫁给fisher之后才学会下厨房,对付的都是西方人的胃,我是没见过她做中餐的。” “那就是了,你有一个纯正的中国胃,怎么忍受每天吃奄列和奶油浓汤呢?虽然我的手艺跟秋姐没得比,但普通的家常菜还是难不倒我的,你就让我做饭吧,照顾你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得好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小事?” 她抱住他,让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腿上,“我说错了,对我来说,当然是头等的大事。” 他倚着她,渐渐有些昏昏欲睡,还不忘喃喃道:“……嗯,你哪里都不许去……” 她捋着他短短的头发,“放心吧,我哪里都不去。” 跟他在一起,让他健康幸福,几乎成为她的使命,可他却始终没有安全感。 刚到加拿大的第一周,贺维庭就病倒了,好在只发了两天低烧热度就退了,乔叶判断也只是因为对气候不适应而着凉。 “也许这里不太适合你,冬季太长了。”虽然她已经很为他感到骄傲,他的身体比他们重遇的那会儿好多了,只是免疫力仍比一般人要稍低一些,但他是在南方沿海生活惯了的,如果真的考虑移民到北极圈,会不会很难适应? “那你呢,你喜不喜欢这里?”他躺在床上握着她的手,刚退了烧,人有些虚弱,但脸上带着少许红晕,看起来有几分稚气。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欢。” 他咧开唇笑起来,“不怕暴雪和停电?” 刚到的那天他跟她提起雪下得特别大的时候可能会停电,结果当天晚上就突然停了电,他昏睡着,还把她给大大的紧张了一下。 “不是有发电机?噢,还有隔壁的小布朗,他好像有直升机飞行执照,家里还真有直升飞机,要是真的有事,也许能把我们一起带出去。” 贺维庭板起面孔,“不许你跟那个绿眼睛的家伙来往,也不许去他们家串门!” 才刚来几天,她居然连人家有飞行执照都摸的一清二楚了! 乔叶故意偏着头问:“咦,你怎么知道他是绿眼睛?噢……是fisher太太告诉你的吧?不过我看他们一家子都挺热情的呀,布朗太太还特地给我们送了好吃的派和曲奇。” “还问为什么?你没见小布朗看到你的时候那垂涎三尺的模样吗?简直就像整个冬天都没沾到荤腥的土狼看见了一头麋鹿!” 说得简直就像他亲眼看到了似的,这回轮到乔叶大笑,“人家金发碧眼,好歹也是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没吃饱的土狼?” 他没好气,“眼睛绿油油的还放着光,可不就是像饿狼么?” 乔叶忍着笑,“这周围邻居本来就不多,还隔着不短的距离,难得有亲切友善的可以来往,不要那么小气嘛!” “我小气?”他坐起来要跟她理论,两个人在门口闲聊的时候被他听到,那个小布朗每一个音节都恨不能跟她调情,谄媚得可以滴油了,连fisher太太都惊呼那绿眼睛的小子一定是爱上了乔叶。 他撑着额头觉得苦恼,没想到就算避世隐居都还有吃不完的醋。 乔叶抚着他眉间的褶皱,“逗你玩儿的,怎么还真的急了?小布朗总共就来过两回,一次跟妈妈,一次跟妹妹,我们都没单独聊过几句,而且他有很重的法语口音,我可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绿色的眼睛,就像你说的,像狼似的,晚上猛地一瞥还不得吓一跳?” 贺维庭端坐着,脸上已经绷不住有隐隐笑意。 她接下去,“我啊,其实是很传统的,就喜欢中国男人这样的黑头发,黑眼睛,还有这样的手……”她捧起他的手,从指节上一段段吻过去,轻柔湿润的触感,像雏鸟的羽毛一般从他皮肤上滑过,“修长、干净又很有力……哪像他们,毛茸茸的。” 笑容又回到他脸上,另一只手摸索到她的唇,拇指揉了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讲话了?” “不然最开始我是怎么征服你的,你不就喜欢听我的甜言蜜语?” 他手指的力道大了些,声音沙沙的,“嗯,值得好好奖励。” 他用唇代替了指腹,轻柔地碾磨,咬着她灵巧的唇瓣,渐渐深入,舌尖缠上她的,忘我又无声的起舞。 乔叶稍稍退开一些,捧起他的脸,“所以你要答应我,快点好起来,我也想让你看到我。” 他微微侧头吻上她的手腕,“医院方面已经通知说有合适的捐赠者,癌症末期的患者,我很感激。” 她在他身边躺下来,笑了笑,“其实我也想过的,如果一直没有合适的捐赠者,而我又恰好得了我妈那病,等我不在了,也许可以把角膜捐给你。” “你休想!”他侧身压住她,“我不会让你走在我前面,一定有办法的。” 把角膜给他,爱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得到延续,听起来很美好感人,可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受不了。 他身体这样差,都撑过这么多年,乔叶在他眼里一直是充满活力和希望的,甚至对他而言,她就是希望本身。 他从没想过这种希望会突然在眼前消失。 那他怎么办,没有希望支撑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怎么继续这段人生? 他联系了妇科肿瘤的权威专家,已经预约了看诊的时间,但乔叶坚持等他的手术结束再说。 “我的治疗方案不会是打针吃药那么简单,而且不管我最终怎么选,听完专家的意见其实就意味着要有一个绝对的答案,那样压力会很大。如果你陪着我,也许会好很多,可是你的眼睛也马上要做手术了,我们不如等手术结束再一起应付另外这件事。” 贺维庭没有多想,“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不急在这一时,等我能重新能看见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去看诊。什么都不要多想,知道吗?” “嗯。” 其实手术挺顺利的,乔叶原本以为会很难熬,但等待的那点时间其实很快就过去了。她相信他能挺过去,因为他是贺维庭,当他真的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无往不利。 她坐在他的病床前,盯着输液管子里的药水一滴滴往下落,好像永远也滴不完似的。他还需要休息,医生表示手术非常成功,康复情况也很乐观,他很快就能重新视物了。 窗户开的太大,她起身去把它关小,只留一条小小的缝隙,然后坐在窗下的小圆桌边,又一次查看自己的邮箱。 无国界医生的派遣任务,她可以选择的,去或是不去,只是她还没有勇气告诉贺维庭。 就像她无比地盼着他能早点重见光明,可也明白,等他醒过来,就到了他们要做决定的时候。 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机会,身体不再完整,很早就将面临荷尔蒙的问题; 或者,只做定期的检查和观察,赌一把,也许到四五十岁的年纪也不会发病,只是一旦患病,短则数月,长则两到三年,就要跟他永诀。 惟有永恒的一条――他们仍然彼此相爱。 乔叶无法选择,她不断地来回浏览邮箱里的来信,盯着无国界医生组织那个红色的logo看。 或许她该跟贺维庭谈谈她新的想法?毕竟有限的生命,还可以用于很多有意义的事。 可是看看床上眼前蒙着纱布的男人,她又自嘲地摇摇头,他是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吧? 65、谜底 只是乔叶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叶朝晖。 贺维庭想吃新鲜的柳橙,她开车去超市买,回来在病房门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病房里的熟悉身影,竟然是叶朝晖。 她吃了一惊,完全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跟贺维庭到加拿大来就只告诉了沈念眉和苏苡,她朋友不多,值得信任交心的也唯有这两个人。 难道念眉也来了,那为什么不见来找她? 乔叶屏住呼吸站在门外,叶朝晖还是那样冷静自持,只是看上去憔悴了一些,眉宇间好像有些化不开的愁绪,那是从来没在他身上看到过的东西。 短短几个月,他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她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跟贺维庭有什么话题可聊? 隔着一扇门,她一点都听不清楚,但看贺维庭的样子,虽然抿紧了唇一脸严肃认真,但姿态是很放松的,显然不是受人胁迫和为难。 她没有推门进去,一直在门外等到叶朝晖谈完了出来,在他乘电梯准备下楼的时候伸手拦住电梯门。 叶朝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扬起眉毛道:“我以为你会去比较远的超市。” 原来贺维庭早知他要来,故意支开她。 电梯门合起来,乔叶站在他身旁,“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的来意刚才已经跟贺维庭说的很清楚了,你不如直接问他。” “我会问,但你从来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我只想知道,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我们能许你什么好处?” 叶朝晖笑得有几分苦涩,“看来你们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他这样一说,眉眼间那种怅惘无奈的东西好像更深了,乔叶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不由蓦的一沉,“发生什么事了吗?念眉呢,她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不过对你的生活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他盯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中间的一道门缝恰好将两个人隔开,像是分隔在两个单独的世界,“我爸中风,这回很严重,现在全靠药品和仪器吊着,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念眉……” 他提到她的名字,电梯门打开的声响掩盖住他微妙的异样。乔叶追上他的脚步,“喂,话还没有说完。” 叶朝晖回过头,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定定看她,“看来你是没有可能叫我一声哥哥了。其实我以前一直都很排斥有你这样一个妹妹,乔凤颜的女儿,还跟她一样也姓乔……”他似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我才明白,我们是真的没有作兄妹的缘分,可怎么办呢,眼下我倒反而希望你是我妹妹,就像寻常人家的一样。” 难以想象叶朝晖会说这样一番话,乔叶拧眉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却笑笑,不肯再多说,“你只需要记住,我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念眉。你们情同姐妹,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乔叶的心跳加速,几乎要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你把念眉怎么了?” “你不要那么紧张,她很好。”不好的其实是他,所以他的笑容里始终有些自嘲,“看到你这么在意她这个朋友,我就知道今天没有来错。总之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先上去吧,跟贺维庭聊聊,别让他等太久。” 乔叶站在那里,脖子上的长围巾不知什么时候散开来,叶朝晖帮她搭上肩头随意地打了个结,“乘电梯的时候要系好围巾,否则很危险。” 他那么自然,正如他说的,就像寻常人家的哥哥会为妹妹做的事一样,然后转身就走了,背影逆着光,线条空前的柔和。 她看不懂他,倒是有些担心念眉,可是电话打过去却转到了语音信箱,于是只好打到剧团去,接电话的人说她今天有演出,最近也没什么异样,乔叶才放下心来。 她回到病房,贺维庭在与人通话,听到她的脚步声才笑吟吟道:“我挂了啊,乔叶回来了。” “谁的电话?” 贺维庭似乎心情很好,“是段轻鸿。”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平日不太可能主动往来的人都纷纷与他联系? “他怎么会打来?” “他在蒙特利尔,离得那么近大概想起我来了,就打个电话问问我眼睛好了没有。好歹也是合作伙伴,还是应该有点人情味儿,偶尔联系下感情。”他朝她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笑问:“还说到一件趣事,你知不知道他跟苏苡的第一个孩子怎么来的?居然是他偷偷换掉了人家药瓶里的药,苏苡气得好长时间没理他。” 乔叶只大概听苏苡提过,芋头那孩子的降生是个意外,同时也是他们夫妇俩感情的转机,但这样的细节她还真的不知道。 “你们……怎么会说起这个?”交浅言深,难道这是男人的友谊? 他但笑不语,只从身后抱住她道:“柳橙买到了吗?” 她剥了橙子喂他,他显得心情很好,她猜应该是跟叶朝晖的到访有关,可是他们两人说了什么,他竟没有一点要告诉她的意思。 乔叶实在沉不住气,问道:“你有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嗯?”贺维庭稍稍敛起笑容,“怎么这么问?” 乔叶不好说她也遇上了叶朝晖,因为听他的意思,今天跟贺维庭所说的一切最好是等他亲口与她说。 “噢,没有,只是难得见你心情这么好,所以我想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 “我的视力在恢复,很快就能看到你了,难道不值得高兴?” 乔叶知道他在敷衍她,也不戳破,心里酝酿着该不该把派遣任务的事跟他说,却冷不防他忽然道:“凯特的预约你暂时不用去了,等他出差回来再说。” 乔叶一愣,“不是说dr.walter要来,正好一起会诊比较好吗?” 凯特是dr.walter的得意门生,专攻妇科肿瘤方向,能预约到她看诊就已经很不容易了。dr.walter因为乔凤颜的病跟乔叶他们也算有渊源,恰巧从美国到加拿大来公干,贺维庭不知怎么说服他和凯特一起为她来看诊并寻找合适的解决方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机会错过是不会再有了。 贺维庭却很坚定,“我说不用去就不用去了,她刚好要跟dr.walter一起到东部去公干,等他们回来再说。” 乔叶搞不懂他的用意,又觉得他好像话只说了一半,心不由提起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或者……” “你不要乱想。”贺维庭适时打住她的话头,“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急在这一时。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先做个基本的身体检查,余下的等我眼睛完全康复之后再做。” 到那时候,他想了解清楚的事实应该都差不多有反馈的消息了。 乔叶没有异议,她的身体状况如何确实也影响到她下一步的决定。也许是出于贺维庭的特别要求,医生在为她做妇科检查的时候非常仔细,但也一直眉头紧锁。 “miss乔,你上回经期是哪天?”医生在办公室前坐下来,问了她几个详细的问题。她看到他在卵巢检查那一栏打了问号。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握紧,一一回答之后才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噢,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怀疑你右侧卵巢有囊肿,具体的情况还要再做次超声波的检查才能确定。” 乔叶如坠冰窟,就算她有准备可能要与这家族遗传的疾病抗争,也没想到死神的邀请会来得如此之快。 医生又再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再听进去,她自己也是医生,有很多东西她自己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是怎么走出诊室的,也不知要往哪里去,浑浑噩噩的,还是走到了贺维庭病房的门外。 他很快就要出院了,他的眼睛已经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人的轮廓,再过一段日子,就能恢复大半的视力。也许还是要戴眼镜,但他分明戴上眼镜也十分斯文好看。只是抗排异的药,怕是要吃上一辈子了,他向来不是一个配合用药的好病人,假如她不在身边,他能不能记得按时吃药? 她推门进去,他还在睡,耳朵里还插着耳机。他最近非常放松,经常听着音乐或广播就睡过去,睡颜平静,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此刻与他离得这样近,却已经想的那样远,她就知道她没有这样的好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不能奢望太多。 她为他收好耳机和ipod,握住他的手,垂眸贪看他的模样,忘了坐下竟然就一直在那儿站着,直到双腿都麻木了才缓缓松开手。 眼睛干涩发红,脸上却是干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终于也学会了像一个少年那样去爱,却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克制。 她走到医院外面,天空依旧萧瑟,霓虹华灯都被冰雪裹住,雪还没有融掉,春天还没有来。她站在一棵树下,终于失声痛哭,眼泪像关不住的闸门,引得路上的人频频侧目,许多人都关切地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她只是摇头,他们帮不了她,谁都帮不了她,或许这就是命运。 ******** 四个月后。 多雨且从不断流的马拉河从东非草原横亘而过,马赛人的牧铃唤醒这片土地上沉睡的一切。 乔叶起得很早,出门碰上苏苡,“早。” 苏苡讶然,“你还真是精神饱满,都不见你睡懒觉!我要是你,先睡它个三天三夜再说。” 乔叶笑,“你是这酒店的老板娘,你要是真想睡懒觉,没人敢叫你起来。” “哎,劳碌命,还不是跟你一样。” “嗯,习惯了。” 她之前在前线的治疗中心工作,每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就起,等所有住院治疗的病人都睡下了才睡,每天接待当地的病患和政府临时送来的病人,并且几乎每天都面临传染病人死亡的病例,最少的时候也有一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这种生理上和情感上都超负荷运转的工作竟然也坦然地坚持了两个多月。 然后她结束派遣任务,到隆廷在东非的第一家酒店,他们的后勤部门里需要一位专业的医生,苏苡第一个就想到了她。 她的工作内容不多,也不复杂,因为曾在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的经历,让当地的马赛人对她也非常友善。 闲暇的时候,她也打开邮箱,以贺维庭命名的那个文件夹里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封措辞激烈的邮件之外,再也没有新的邮件。 “你有什么打算?”苏苡不知怎么找到她坐在这里,出现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两杯咖啡。 她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体现在没有任何问题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去找他?”苏苡很清楚她的状况,前不久msf的任务结束时乔叶刚做过详细的身体检查,曾经困扰过她的那些问题,不管是疟疾还是卵巢疾病,都已不复存在。 她和乔叶都是医生,生理性的卵巢囊肿过一段时间可能就会自行消失,当时乔叶没有做超声波和进一步检查就直接到非洲来了,其实是虚惊一场。 何况…… “我想他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吧?我们本来就不该相遇的,那样糟糕的开始,糟糕的过程,然后是这样糟糕的结局……还好,他眼睛复明了,总算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苏苡看着她,“你还介意你的身世?” 乔叶摇摇头,“开始是有点难以接受,现在已经想通了。” 派遣任务快结束的时候,她收到一封来自苏城的信件,是沈念眉寄来的,竟然是一份dna检验结果。 她这才明白,原来她不是乔凤颜和叶炳的女儿,她与念眉一样,都是由乔凤颜抱养的孤儿。不同的是念眉六岁才遇上乔凤颜,而她是在襁褓之中就被抱养的。 乔凤颜确实与叶炳有过一个女儿,出生不足月便夭折了,于是她抱养了被生生父母遗弃的乔叶,当作自己的孩子向叶炳邀功。 自此,从小到大的许许多多疑问和不甘都似乎有了答案。 其实乔凤颜从亲生女儿死去的那一刻起就疯了,叶炳当然不可能让一个疯子带着一个野种进叶家的门,所以他才那么抗拒,对所谓的女儿不冷不热。 叶朝晖那天去医院跟贺维庭说的,也就是这样一个事实。 乔叶捧着那样一份报告,坐在非洲的旷野上,不知该悲哀,还是欣喜。不过她没有哭,这辈子最后一点眼泪仿佛已经在加拿大决定再次离开贺维庭的时候流尽了。 她还是不后悔,甚至感到庆幸有这份工作,让她不用面对外来的情绪和意见,独自就把这份意外慢慢消化掉了。 66、生生世世 苏苡知道她已不需要安慰,如果她想倾诉,她自然会说,但现在她只剩平静。 她拍了拍乔叶的手背,“加油吧,下午大概会有贵宾入住,使馆那边特意交代要有医生备勤,只好辛苦你了。” “什么人这么大面子?”她不怕辛苦,只是不管什么人物,身体不好又何必到这里来?风景虽美,医药始终是稀缺资源,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拿生命开玩笑? 苏苡耸了耸肩膀,“也许就是贪看这里的迷人景色,或者跟你一样,对这片大陆有某种情怀。” 非洲大陆是人类的起源地,如今却成了人类的伤疤,总要有大爱来治愈它、保护它。 乔叶啜了一口杯中的咖啡,肯尼亚的阿拉比卡咖啡豆配上威士忌,构成爱尔兰咖啡独有的醇厚酒香。她的工作不允许饮酒,也早已过了用酒精麻痹伤痛的年纪,这样恰到好处的一点酒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 也让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相隔万里之外的那个人,以前他的身体能够饮酒的时候他最爱的就是纯麦威士忌。 邮箱里空空如也,不知他最近怎么样了。 下午听到天空有轰鸣声,乔叶辨出那是螺旋桨的声音,有直升飞机在靠近。 她赶紧收拾好医药箱往酒店方向赶。隆廷建造这个酒店所占的土地其实是属于当地马赛人的,离村落很近,村民有时有急病来不及到政府医院或者治疗中心去的时候,乔叶和苏苡也会向他们施以援手。她答应了苏苡在贵宾到达的时候在场,中午却因为帮助村子里一位产妇分娩而耽搁了。 她赶到的时候,直升机已经在空地着陆了,风很大,吹得人都有些站不稳,乔叶只好抬手挡了一下,也看不清苏苡他们在那里,只能迎着风勉强往直升机靠近。 舱门打开,她有种奇妙的预感,不敢再往前走,定定站在原地。 贺维庭从机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不远处那个身影,好像又瘦了些,一阵风都能把她刮走的模样,却的的确确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他心里有气,却又舍不得不去看她,而当乔叶也看到他的时候也是完完全全的惊愕,他的心情就莫名好了起来。 防风的墨镜很好地掩盖住他的情绪,看起来依旧是冷酷淡然的,只是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也能直直朝她走过来,乔叶就明白,他的视力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走到她跟前,步伐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就在乔叶以为他会略过她直接走过去的时候他却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众目睽睽之下就拉着往酒店里去。 “你放开我……大家都在看,贺维庭,你先放手……” 他走的很快,步幅很大,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他了。他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去到一个不熟悉的空间,那真真是举步维艰,更不要说拖着另外一个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这样的他更像他们刚刚重遇的那一阵子,又变回那个霸道蛮横的男人。 她仍然爱他,这么长久以来她想明白许多事,其中一桩便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她又身在何处,与之分离多远、多久,她都始终爱着他。 再不可能有其他人,唯有他。 可是她竟然有些恐惧,怕她这次执意的分离又让他们走回曾经那段老路,两个人互相折磨试探,平白蹉跎许多岁月。 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差点踩到他的脚跟,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隔着黑色的墨镜,他能清晰看到她眼中的一切,而她却完全看不透他。 “你叫我什么?”他问的很轻,越是这样越是代表他正在气头上。 “……”刚才情急之下她是连名带姓地叫他的。 见她不说话,他又问她,“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差点踩到你。” “我不是说这个!”他蓦然拔高了声调,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乔叶低下头去。 “我还在工作,能不能不要在这里说这个?” 贺维庭好笑地抬头望了望天,“乔叶,你真行,每次都用这一套来搪塞我。我倒想看看,你就是这么招待贵宾的?” 果然是他,他是特意到这里来的。 他也根本不给她逃离的时间,拉她进了电梯,电梯的门刚刚合上,他就取下墨镜,转身将她摁在墙上,狠狠地吻住。 他太想她了,这样的亲密接触简直令人情不自禁,这么多日子的相思之苦倾泻而出,都不知她有没有感觉。 她只是僵在那里,也许是担心有摄像头监控,或是电梯门打开又有别的人进来,小心谨慎的样子,是他熟悉的乔叶。 她的齿关紧闭,他感觉得到她那种防卫的态度,毫不客气地抿住她的唇从她齿间拉扯出来,据为己有。舌尖紧接着也霸道地探进来,尝到她的味道,像蜜糖一样甜,美好得不真实。 她想起来挣扎的时候,其实已经沉湎于他的浓情交缠,她又何尝不想他? 只是他们还在电梯里…… 贺维庭也退离了她的唇,扬了扬手中的房卡,那是下机的时候工作人员才塞到他手里的。这部行政楼层的电梯,没有门卡开启不了,而段轻鸿已经告诉他,他是今天仅有的客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呼吸几乎被他夺走,仿佛元神都是中途才归位。 他声音沙哑,“你就没什么有新意的话要对我说?” 她看着他,“你的房间,在第几层?” 电梯在28楼停下的时候,乔叶勾住他的颈,整个人几乎融在他身上,踮起脚尖拼命地吻他,连他原本只开了一粒纽的休闲衬衫也已经被扯得衣襟大开。 贺维庭的手微微颤抖,差点插不进门卡,两人拥吻着撞开房门,他才反客为主,终于又将她摁在墙边。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乔叶笑笑,有丝妩媚,“……还远远不够。” 她思念她,想要他,想得几乎快要死在异国他乡了。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真不知自己和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把头发解开,我想看。” 他声音依旧沙哑,像带着致命的蛊惑。她顺从地扯开发绳,头发散落下来,海藻似的,带着微微的卷度,丰盈地铺在肩上。 他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吻,深深呼吸她发间的香气,“头发长长了,你也离开得够久了。” 毋需多言,他必须再一次让她知道,她是属于他的。 这场激情持续了很久,他们倦极拥着彼此躺下的时候甚至都已经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累不累?” 他们终于可以好好谈谈了,刚才明明享受着彼此的声音,却完全没有说话。 乔叶摇头,轻抚着他胸口的汗水,还是坚持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还问?”他盯着她的发顶,“我的未婚妻不告而别,难道我不该找她回来?叶朝晖到加拿大来找我,告诉我你不是乔凤颜和叶炳的亲生女儿,我既高兴又难过,不知该怎么告诉你这个消息,请人到苏城和海城详细调查,想确定消息属实之后再斟酌向你说明。结果你倒好,转眼就走得无影无踪,连句告别都没有。” “我留了信给你……” “别提什么信,我不是也回复了你!”说起来他真的很生气,如今学生情侣谈个分手尚且要在麦当劳里面对面坐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说清楚,他们经历过生死,以为就此携手一生,却要用e-mail说分手。 他那封措辞激烈的信,他记忆犹新,却不敢看第二遍。 “后来你再也没写信来,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 他搂紧她,“我是想,可我做不到。” 写信有什么用,他这不是亲自来了?他等着自己的眼睛完全复明,身体足够强健了,才到这片大陆来找她。 “当时为什么要走?” 乔叶只得把那乌龙说给他听,“……都是巧合,本来我只是有想法再到msf服务一回,要是你身体好起来了,我们或许可以一起来。可偏偏卵巢上发现了囊肿,我以为是肿瘤。” “所以你干脆毅然决然离开我,一个人躲起来等死。” “你不明白,我什么都不做,在你身边看你为我的病黯然神伤的煎熬,那才是等死。” 他在她挺翘的臀上重重拍了一下,“跟我在一起就是等死?” 乔叶痛得低呼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 她眼里不知何时聚起泪,他又有丝心慌,“很疼?” 她摇头,轻斥,“暴君。” 他抱紧她苦笑,“哪有我这样可怜的暴君?一睁开眼最想看见的人不见了,整个世界都像空了一样。所有的消息都不再是好消息,我甚至觉得角膜移植成功都没有意义……有人说要跟我一起去学滑翔的,我还郑重其事地准备了求婚的礼物,想给一个惊喜,结果……” 她终于落下泪来,亲吻他的眼尾,“对不起……” “滑翔机不大,可是摆满了玫瑰,还藏了钻戒,仍然是很壮观的,机头位置绑了蝴蝶结,可一直没有人来拆礼物,你知道我有多傻吗?” 她边笑边抚着他的脸,“傻瓜,你已经向我求过一次婚了,我答应你了的。” 他看着她,“你没有,你从来没有说过真正的承诺,所以我想,或许你从来没有哪一刻对我是真的心甘情愿。乔叶,你欠我的,这辈子都欠着。” “我知道。所以就让我用一辈子来偿还,这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们都在一起。”她收起眼泪,用尽自己所有的虔诚,“那现在,贺维庭先生,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丈夫,从今以后,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康泰,都永远不离不弃?” 她缺席了他的求婚仪式,还欠他一场盛大婚礼,都要一一补偿。 贺维庭不说话,只学她的样儿,以吻封缄。这样的相思浓情,鹣鲽情深,在今后的漫漫人生路上,他们一定还有更多体会。 窗外暮色蔼蔼,非洲草原,茫茫无涯,一如他和她的爱情。 67、甜蜜番外(包子篇) 机场人来人往的,好像每个人都挺忙,路过我身边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看看。 他们肯定都在想,这小屁孩儿一个人坐行李箱上干嘛呢,他家大人呢? 哎,真是一言难尽。 不远处有个球,噢不,是个小肉球向我滚来,左右手各拿了一个甜筒,边跑边喊,“知知,知知……” 这下回头看的人更多了,大概都想看这个吱吱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忍不住想翻白眼,结果这时候肉球在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摔到了,嘴啃泥,手里两个甜筒也啪叽摔在地上,吃不成了。 “哇……我的冰淇淋!” 我还来不及捂耳朵,她已经嚎开了,这下不仅有人围观,还有好心人去扶她,一边给她拍身上的土一边心肝宝贝的安慰。 嗯,就跟我家大人在家安慰她是一样一样的。 我终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从箱子上蹦下来,拨开好心的叔叔阿姨,抓起肉球的手,“喂,别哭了行不行,怪丢人的!” 叔叔阿姨都一脸稀罕的表情,“哟,是龙凤胎呀,生的真好看!你们是哥哥妹妹,还是姐姐弟弟?” 我不爱回答这个问题,所以脸很臭,嘴巴撅很高。我爸身体不好常吊盐水,我妈就说我生气的时候,嘴上可以挂个盐水瓶,站床上就把输液架都给省了,还可以给我爸做伴儿,省得他躺床上就觉得无聊,老不愿意打针。 “哎呀,小朋友好像生气了,真酷!” “是啊,好可爱,让阿姨拍个照吧,我就给你们重新买冰淇淋!” 现在的大人们是有多闲得慌,竟然还真有好几个人打开了手机摄像头,这有什么好拍的呀? “知知……”肉球还在抽抽噎噎的,刚才还蹲在地上抹眼泪呢,这会儿想抓着我从地上站起来了。 我的裤子都快被她抓掉了,只好瞪了她一眼,可她一点儿都不怕,只眼巴巴看着我,又看看地上软成两滩的冰淇淋。 她这招肯定跟我妈学的,有段时间我妈痴迷玩烘焙,端出来一烤盘兔子不像兔子、公鸡不像公鸡,黑不溜丢还爆浆的迷你蛋糕,老爸瞪她的时候,她就是这眼神。 结果我爸还是把那盘蛋糕给吃了。 我总不能把地上那两坨又重新拾掇起来。 我重新提溜了一下裤子,抓住那只小肉手,“走啦,我陪你重新去买冰淇淋。” 要让这些大人们知道,利诱对我们是没有用的。我口袋里有好多个硬币,出门在外的时候我妈都往我们口袋里放几个,万一走丢了,还可以打电话或者买个面包填肚子。 我都从来没用过,回家都放进了小金猪的储蓄罐,肉球就每次都趁我妈不注意的时候买了冰淇淋。 为了讨好我,嗯,通常也给我带一个。 忘了说,我叫贺知乔,跟这个贪吃又坏事的肉球是龙凤胎,她叫贺悦乔。 刚上幼儿园那会儿,我们俩经常生病,总往容昭叔叔的医院跑,他都是亲自带我俩去儿科看诊,只是每次写到我俩名字的时候都一阵恶寒,说我爸肉麻。 我妈就笑,她只有在我爸面前张牙舞爪,平时都是个安静的美女子。 我倒看不出来哪肉麻了,学名很好听啊,幼儿园老师每次点名我都有种很骄傲的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可是一听有人叫我知知,我就不大乐意了。 吱吱吱吱的,虽然我属老鼠的,也不带这么埋汰人吧? 还没走两步就看到我妈了,她走的呼哧带喘,显然是跟不上悦悦的步伐怕她丢了给急的。 她穿高跟鞋,黑色的鞋面红色的鞋底,好像挺贵的,我听江姜阿姨说过,她也穿这个。有次有一双被她家宝宝从阳台扔楼下去让大狗叼上来,她把宝宝和狗都狠狠批了一顿,把容昭叔叔给心疼的。 老爸说他最早认识我妈的时候,她可爱穿高跟鞋了,家里有一面墙都摆满了高跟鞋。她穿高跟鞋特别好看,还能健步如飞呢! 可是看她现在这样儿……果然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悦悦,妈妈不是叫你别跑么?怎么哭了,摔跤了吗?” 摔了,摔的可狠呢! 悦悦不敢吭声,又拿眼睛偷偷瞄我。切,又想让我帮你求情啊,那回去得连着一个月叫我哥哥! 她比我大十分钟,可是生出来比我轻300克呢!妈妈都说了,我是长得更好更饱满的那一个,不过双胞胎嘛,往往都是偏小的那个先出来。 所以呀,让我叫她姐姐,凭什么! 我是哥哥! “妈,我饿了……”我只好摆出蔫头蔫脑的样子,然后又抬手一指刚才的位置,“行李还在那儿呢。” 我妈赶紧抬眼望过去,她就是一惊一乍的,这话也是出自老爸的毒舌,说她当年老以为自己要得病,不能生小孩了,差点连带着把他也抛下。 真是难以想象。 不过她这一看,反而整个人的表情都放松了。我回头看了看,原来是老爸过来了,司机大刘伯伯在他身旁推着行李车。 我也忘了自己还装饿呢,转身朝他们的方向跑过去,“爸爸,我的行李箱呢,找到了吗?” 老爸脸上表情淡淡的,他就是这样,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除非跟我妈吵架,那脸色……简直跟调色盘似的。当然,他俩很少吵,每次都是我妈故意气他,他后来也有绝招了,捂着胸口弯下腰去,我妈就赶紧上来嘘寒问暖、端茶喂水,然后就做人工呼吸去了。 百科全书上说口对口就是人工呼吸啊,可不是危重病人才需要做的么?老爸也太能装了。 他把我抱起来,额头碰了碰我的,轻声安慰道:“机场的阿姨刚才去查了,你的箱子托运的时候出了错,被运到东京去了。” “啊?那怎么办啊?” “等东京的机场方面协调纠正错误,再给我们重新寄回来。” 老爸的口吻太官方了,简直就像在跟客户说话,可我一点都不开心,怎么能这样呀,从韩国首尔回海城的行李,怎么会到东京去了嘛? 悦悦也跑过来抓着爸爸的裤子要抱,我眼睛都红了,忍不住想哭来着,可是刚才我还瞧不起悦悦哭得像个小白兔呢,这会儿掉眼泪,她肯定也得笑话我。 我憋得难受,鼻涕都流出来了,趴在老爸肩上不敢动。忽然就被移了位,换到妈妈怀里去了,她身上又香又软,头发贴在我脸上痒痒的。 “那可能要点时间哦,运到了会有人通知我们来取的。宝宝是不是担心箱子里的拍立得呀?” 很好,她叫我宝宝,没叫我知知,而且完全明白我担心什么。 我用力点了点头。拍立得是我的宝贝,还是上回得知我要跟爸妈去非洲,段叔叔家的芋头哥哥送我的,他说那里的小朋友可喜欢这个了,他也有一个,我用它拍了好多照片的。 “还有给小草莓他们买的礼物,对不对?” 小草莓是我幼儿园最好的朋友,喜欢穿粉色的衣服和裙子。上次课外活动玩滑梯的时候,我不小心把她手指弄破了,还流了血,我们俩都大哭。回去告诉我妈,她是医生,她说小伤口用盐水消毒之后贴上ok绷就行了,小草莓第二天果然就贴了ok绷来上学。所以我这次在韩国给她买了超级可爱的卡通ok绷,这样以后有小伤口她也不怕了。 还有分给幼儿园其他小朋友的糖果,漂亮文具,都在我的行李箱里,被拉到东京去了,呜呜呜…… “没关系的,你要相信机场的叔叔阿姨们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东西真的丢了,我下个月可能还要去趟韩国,再给你把礼物补上,好不好呀?” 我抹着眼睛,“你怎么又要去韩国呀,难道真的要去整容吗?” “胡说什么呢!”老爸抱着悦悦过来了,把我有型的头发揉得一团糟,“你妈妈那么漂亮,还整什么容。” 我闷闷的,“我是听容叔叔说的……” 伟大的老爸竟然也翻了个白眼,“他是唯恐天下不乱!你妈妈额头上的疤痕要去除,韩国技术比较成熟,所以我带她来,顺便带你们玩一下,不好么?” 不好,一点也不好,把我的行李箱都给寄到别的地方去了。 早知道还不如去夏威夷呢,我喜欢那边的海滩,还可以吃超大份的汉堡和薯条。 韩餐太那啥了,天天泡菜萝卜汤,肉又薄又少,还得包着我不爱的菜叶子吃,我都吃不饱,最后都进了悦悦的肚子。 不过看看妈妈,没了那道疤真的漂亮多了。老爸以前总爱亲她这个疤痕,我还以为他是特别喜欢呢,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回家的路上,我跟悦悦都睡着了,甜筒没吃着,不过家里有家庭装的超大盒蓝莓和香草味的冰淇淋。老爸做了小牛排、煎鸡蛋、肉丸汤还有大碗的乌冬面,终于让睡够了的我们饱餐了一顿,老爸的厨艺越来越好了。 晚上妈妈讲了好几个故事才,哄我和悦悦睡着。旅行回来真好,妈妈会陪着我们睡。不过,朦朦胧胧的,我看到爸爸进来了,还是在妈妈的额头的位置吻了吻,然后打横抱起她,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他总说我们的床挤,妈妈休息不好,其实哪里挤了,分明是他自己想抱着妈妈睡,因为妈妈是香的。 不过看到他吻妈妈的样子,我觉得这趟真是白跑了,因为不管妈妈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爱她的,一点也不会嫌弃她。 嗯,一定是这样的。晚安。 68、你把结局唱给谁听(1) 从江南府邸出来,江姜的双脚有种踩不到地面的感觉,可是今晚的饭局她明明没有喝酒。客户跟她握手言别,一双粗糙肥厚的大掌就像粘在了她手上似的,嘴里絮絮叨叨个没完,这便宜也占得没完了。 一旁的秘书吴奕走过来往两人中间挤,“李总,您的车到了,我送您过去吧,今晚您可喝了不少。” “哎,不用不用,这才几两酒!你留下陪你们江总啊,不是怀孕了么,陪她陪她!” 老男人松开手挥了挥,眼睛又色眯眯往江姜身上溜一圈儿,这才恋恋不舍地摇晃着往路边自己的大奔走去。到底是喝多了,到了马路沿子上也没看清,一脚滑脱了,没摔跤也好大一个趔趄。 江姜和吴奕一行人都憋着笑,好不容易目送这老酒鬼的车走远了,吴奕才问:“江总,你没事儿吧?” “没事。”她偏头看他一眼,“我说吴秘书,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叫我江总?你是贺维庭的秘书,内部层级上来说,咱俩差不多是平行的。” 吴奕一张娃娃脸,呵呵一笑,“在一个月以前那是的,现在不同了,你刚晋升为执行副总,不管内部外部都比我高阶了,叫你江总是应当的。” 江姜摇摇头,这小子口甜舌滑的,要不怎么能胜任贺氏集团这秘书第一人的位置? 不过他正义感也很强,愤懑抱不平道:“李大田这家伙,以前跟贺总吃饭的时候不知多恭谨小心,生怕合作谈崩了。现在看人下菜碟,见了美女就露出急色本性,什么玩意儿!” 江姜笑笑,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要不怎么说女性在职场要取得成就不容易呢?你要是漂亮能干上进心强,就总有好色之徒想玩潜规则;你要是呆滞木讷上不了台面,那就只能在平凡岗位上甘于平淡,结婚生子之后早早迎来“玻璃天花板”,升迁加薪远离我。 她算是夹缝中求生存还算混的不错的,怀孕三月,小腹微凸,饭局应酬还有人帮忙挡酒,急色鬼有贼心没贼胆,摸摸小手已经是极限了,背后还得在合约上乖乖签字。 泊车的小弟递上钥匙,江姜跟吴奕和销售部几个得力干将道别,上了自己新买的沃尔沃。 她以前开一辆银色的奥迪tt,女孩子嘛,年轻的时候都喜欢跑车的自在和拉风,现在不同了,她不再是潇洒独行侠,要为肚子里刚刚成型的小家伙考虑,瑞典车的安全性世人皆知。 上车后她的手习惯性地往旁边的储物格一探,居然是空的,她不相信似的低头去翻,果真什么都没有。 三天前刚填满的零食,梳打、糖果、巧克力威化,全都吃光光了? 预感不详,她又去开车载冰箱,小罐牛奶果然也全部喝完。 她忍不住深深叹口气,抬手看了看表。这个时间城西到她家,开车顺利也要30多分钟,况且路途中必经城中最知名的酒吧街,正是夜间灯红酒绿的开端,必定堵得一塌糊涂,回到家个把小时是要的。 饭局上她恃着孕妇的身份没有被灌酒,但她妊娠反应重,主打菜品又是浓油赤酱的,尤其是按人头上的炖盅里的清炖蟹粉狮子头,腻得她几乎下不了筷。以前她喜欢吃江南府邸的芋头酥和榴莲酥,吴奕点菜的时候还特意帮她点了,结果那一盘子,玲珑的点心端上来,她被那味道熏得跑了一趟洗手间。 本就吃得不多的一点东西又全吐了。 饭局两个小时结束,只剩一桌子残羹冷炙,她胃里却还是空空如也。现在就算是赶回去煮碗面也得一小时之后,她不敢冒这样的险,刚怀孕那会儿没经验,晚高峰堵车在高架上堵得低血糖,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瑟瑟发抖,全身冷汗,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那之后她都在车上准备零食和牛奶,都是高端超市买的全进口食品,帮她熬过早晚高峰和所有正餐之外可能被饥饿折磨的时间。 她不敢冒险,只好下车,幸好旁边就有个便利店,好歹先买点东西垫一垫。 她买了一盒牛奶,三明治都卖空了,只剩最后两个饭团,她也没得挑,拿起来就去付账。 “你好,一共十块零五毛。” 江姜拿出钱包,所谓屋漏偏遇连阴雨,她居然没有带够现金!里里外外的零钞加起来只有八块多。 人生最窘迫也不过如此了,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那个……能刷卡么?” “对不起啊小姐,我们的刷卡服务最近不能用。” 江姜咬了咬唇,要不去取点现金吧,对面就有个atm机,只是又要过马路了……今天真是折腾,马路两边来回走。 不曾想,旁边忽然有人凑过来,“多少钱,我帮她付。” 听到这声音,她心里就莫名一紧。伸到眼前来的那只手修长白皙,捏着陈旧的钞票,却依然有种洁净感,不像刚才揩她油的那位,粗大肥腻。 这是双外科医生的手,其实她观察过贺维庭的,也与之有几分相似。 她有刹那的晃神,很快反应过来,回身给了容昭一个微笑,“谢谢。” 他却一点笑意都没有,臭着一张脸,对收银员道:“麻烦你,饭团和牛奶都加热。” 难得他自作主张,她也不觉得生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微波炉轰轰转动的时间里,她被他拉到一边,避免辐射。 “刚才吃饭就看到你了,见你们像是应酬客户就没打招呼。” 他语气里很是不满,声音也是绷的紧紧的。偶遇就偶遇吧,江姜都不明白他这么生气是什么意思。 没错,他们上回是刚闹得不欢而散,因为也是在饭店的一次偶遇,让他得知她竟然悄悄怀了个孩子,而他是这孩子另一半dna的提供者。 春风一度而已,他大概觉得出来玩就得懂规则,尤其是两人又不是纯粹的陌生人,还弄出个孩子来大家见面就难堪了。 回头想想,她是有些不对,他发现了她也没承认一句错处,还理所当然的样子,他生气也是应该的,但她无从解释,也没法补偿,反正她又没求着他负责。 今天纯属意外,他该不是觉得她故意跟踪他的足迹吧?饭局摆在这儿可是吴奕决定的,没她什么事儿啊! 她心里百转千回一遭,微波加热的食物也热好了。容昭很自然地接过来,看着她,朝门外微微一撇头,“走吧,还愣着干嘛?” 门外只停了她的车,不见他的座驾,江姜看他一眼,“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他总不至于要她开车送他回去吧?借的钱就不提了,十块五毛,她要说改天还给他,大概他又得翻脸。 容昭站在那儿,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盯着她那辆崭新的车问:“你现在去哪儿?” “回家。”还能去哪儿? 他唇角勾起的笑有点冷,“我还以为你还有下半场呢,吃饱了好继续喝!” 噢,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生气了,是以为她刚才应酬的时候喝酒了吧?让个大医生看到孕妇推杯问盏,的确是罪无可恕。 可她杯子里的都是葡萄汁,样子还是要做的,但一滴酒精都没碰。 她懒得费心解释,只懒洋洋地说:“没错,我路上是路过酒吧街,多得是酒吧夜店可以选择,进去放松放松也好。可是孕妇挺着个肚子,只怕人家也不让进呢!” 这才十五周,还不够显怀,但她就是故意往前挺了挺,让他看的更清楚一点。 容昭果然咬了咬牙,“所以我才说你不负责任,既然没准备好,就不该把这孩子带到这世界上来。” 这是他们上回不欢而散的导火索,他不过是下班了到附近快餐店吃个饭,结果听到她跟乔叶的对话,震惊地得知自己“被升级”作了准爸爸,一把就拽住她的手,那表情精彩的……嗯,恨不得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你怀孕了? 嗯。 是我的,就那一次? 嗯。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 基本上,这就是他们那天谈话的全部内容。她觉得他理解不了,刚好他也认定她不可理喻,等他眼睁睁看着她坐在桌边旁若无人地把面前一碗炖蛋又给消灭之后,她也抬头充满疑惑地看他:你怎么还在这儿?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尤其是她和容昭这样的两个人,简直就像不同维度空间的生物,要不是那天一时冲动,怎么也不应该再有进一步的交集了吧? 可世界上是没有假设的存在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不能说服他,他最好也不要妄图来说服她了,两人还是以前那样,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挺好么? 她跟肚子里使劲折腾她的这个宝贝相处其实还挺融洽的,一点点感受他,觉得离不开他,而容昭每次出现都让她有点紧张,好像是个侵略者,会夺走她现在既有的东西。 所以她不愿跟他生气,当然也不乐意跟他再有更深的接触,眉毛挑了挑,“你说完了吗?说完我就上车了,饭团和牛奶都该凉了。” 69、 你把结局唱给谁听(2) 容昭不吭声,她兀自打开车门上了车,正打开饭团的包装纸打算速战速决的时候,车门又被容昭从外面给拉开了。 “下车!” 他不容置疑地下命令,江姜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这好像是我的车。” 他蹙起眉头,“我知道,我让你下车坐到旁边去吃,我来开车。还有,你好歹是个女人,麻烦以后有点安全意识,上车先落中控锁,免得给不法分子可趁之机。” 江姜撇了撇嘴,她这不是饿极了吗?平时哪会这样。何况她车上有小伏电击棒和防狼喷雾,她才不怕。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照他的建议去做了,因为实在是饿的不行了,她甚至开始感觉到困了,得赶紧把手里的食物消灭掉。 容昭的车子开得很稳,她就坐在他旁边狼吞虎咽。吃的急,吸牛奶的声音大了点,稀里咕噜的。他的余光不时扫过来,大概是觉得她这吃相不雅。 “你刚才在饭店里没吃么,这么快就饿成这样?” “吃了。”她平静地打开了第二个饭团,“不过都吐了。” 他眉心拢得更高了,“因为喝酒?” “因为孕吐!”菩萨也有脾气,江姜不满地回敬,“虽然你是医生,但能不能也麻烦你不要将其他人都看作没有一点医学常识?我是女人,孩子在我肚子里生长,这种时候我会喝酒吗?” 他睨她一眼,仿佛在说,那可说不准。 “那被那种脑满肠肥的老家伙揩油摸手就可以?”他语气里是掩饰不了的嘲讽,原来他都看见了。 要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江姜也许一笑了之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她不知为何有说不出的愤懑难受。 还好她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团,擦干净双手,把垃圾收进车里随时备的小垃圾袋,就闭上眼睛休息,不去理会他。 车里开着暖气与柔和的音乐,她也的确是困了,靠在椅背上竟然就真的这么睡了过去。 容昭不太记得往她家的路,所以绕远了一些,好不容易找准了路口转进去,把车停在她公寓楼下的露天车位,本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摇醒她让她上楼回家去睡的,可是转头看到她熟睡的侧影,整个人又顿住了。 他以前驾车送过乔叶,她太瘦,身体不好,工作又辛苦要常值夜班,在他车上也睡着过。那会儿他还没对她有什么异样的情愫,只觉得她即使在最放松的睡梦中也不安乐,楚楚可怜的模样,跟醒着的时候一样,都令人心生怜惜。 可江姜不同,她睡得酣甜、放松、满足,跟清醒时的精明强势大相径庭,像是褪下了一副厚重的面具,如初生的孩子一般。 她头发也跟乔叶柔软的短发不同,是褐色的长卷发,光亮而有弹性,握在手里是丰盈的一把。 应该就那么一次,激情挥洒的时候,他从身后拉住她的长发,稍嫌粗鲁地迫她仰起头来迎合他的亲吻…… 竟然就记在了脑海里。 想来的确算是一次美好的经历,否则不会过去那么久了,还连这样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陪她在车里枯坐,不知过了多久,见她的发丝滑落下来,伸手帮她别到耳后。这样近的距离,亲密的触碰,他忽然心头一动,想要去摸摸她肚子里另外那个小小的生命。 他是医生,检查过无数病人,他也告诉自己就把眼前的女人当成一个病人就好,摸一摸她的腹部就当是一次在普通不过的例行检查。 可他的手却迟迟碰不到她,有些怯怯的,废了很大力气才贴合在那隆起不多的弧度上。 宝宝还小,还感觉不到胎动,实际上除了她衣服布料的柔软和她的体温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可他还是觉得手心微微发热,心跳也加快了一些。 江姜这时候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容昭,又是那副“你怎么还在这里”的表情。 好在及时收回了手,他也冷下脸来,“你家到了,赶紧下车回去休息。” 江姜望了望窗外,还真是在她公寓的楼下。 “今天谢谢你。”她利落地拔掉车钥匙,“我就不请你上去坐了,你也早点回去吧!这片区域晚上不好打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她好像有些幸灾乐祸似的,并不因为他是她肚子里宝宝的爸爸就对他有什么优待。 “我看着你上楼再说。” “不用了,这小区安保做的很好,楼道大门是密码锁,有电梯不用爬楼,再说我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谁打我主意?” 容昭挑高眉,“你怎么知道住户里没有变态,而且这年头有些人就喜欢挑孕妇下手。” 比如你吗?江姜咬牙瞪他,今天惹到她的人就属他了。 她噔噔噔上了台阶,走进大楼,容昭就抬眼看她住的12层,直到灯亮才像松了口气似的往外走。 他今天是干什么来了?自从上回得知她怀了孩子,他就一直在找一个机会,想跟她好好谈谈,让她把孩子拿掉。他们对彼此不了解,甚至算不上熟悉,更谈不上相爱,为什么要用孩子来把彼此的人生捆绑在一起呢? 尤其她说,我就是想要个孩子,那种平静和坚定,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她是不是把这个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今天是个不错的机会,本来可以跟她谈一谈的,这孩子他也有份,那么至少该听一听他的意见。可他自始至终开不了口,没有办法想象刚才掌心那片温暖化作血水流走,只剩一片空无的感觉。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江姜到隆廷医院做产检,容昭不知怎么得到消息,跑到产科的特需门诊,就见她坐在那里,手里捏着病历,好像颇有些紧张的样子。 她也会紧张? 容昭走过去,“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知道她有意无意地想避开他,一直都在别的医院产检。她是聪明人,他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其实她全都明白。 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检查结果不太好,我来复查b超。” 容昭心里也不由一紧,“什么叫检查结果不好?” 她把在其他医院的报告给他看,“你不是医生么?应该看得懂了,这个,还有这个数字都有异常。” 术业有专攻,他一个脑外科医生,又是未婚男士,妇产科影像学上的东西他真的不是太熟。不过光是听她讲缺氧啊早产啊之类的字眼,就已经足够明白了。 “你跟我来!” 他拉起她的手,穿过大半个病区,闯进院长的办公室,正接听电话的黎书华吓了一大跳,“容医生,有什么事吗?” “黎院长,麻烦你看看这个病人。” 黎书华年过半百,如今作管理者,实际上曾是首屈一指的妇产科专家。他诧异地看了看容昭,又瞄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江姜,好像有些回过味来,拿起病历,“我看看啊……” 江姜忍不住侧身去看容昭,她坐着,他站着,他身上还穿着白大褂,两人离得很近,她只能看到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都是绷紧的状态。 黎书华很快看完病历,倒不认为是大问题,又亲自安排她做b超复查,然后乐呵呵地对容昭道:“没事,别太紧张,高龄产妇嘛,难免会有些指标不正常,引起重视,定期检查就好。” 江姜也不无讥诮,“高龄产妇,是这样的。” 懵懂无知的时候,觉得三十岁是多么遥不可及,转眼就轮到自己。先前产检的时候也有大大小小的指标不合格要复查,都是她一个人扛着,他不知道罢了。 容昭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咬牙问:“既然有自知之明,干嘛非得生?” 她笑笑,“就是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又想作妈妈,所以要抓紧。” 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她敛起几分笑意,“别这么看我。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女强人、单身主义者,想要独自潇洒玩乐一辈子?” 他并不否认也这样想过,“但你值得更好的,找个爱你的人结婚生子,组成真正的家庭。” 她摇摇头,命定的那个人,谁知能不能遇见,谁知几时能够遇见? 容昭有种洁净感,是很纯粹的男人,她欣赏他这一点,所以……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并非不可接受的事情。 她不喜欢被动地等待,喜欢什么就主动去争取,但感情这种事是例外就像她喜欢贺维庭,也努力过,可他心里早有了其他人,满得再挪不出一点空间给她,她便也不能将就和傻等。因为那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她还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 “你不会还想着贺维庭吧?因为他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所以才跟自己怄气?” 其实他也只是猜的,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但这样似乎又惹恼了江姜,“你胡说什么?” 70、 你把结局唱给谁听(3) 她越是恼怒,容昭越是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他想教训她,骂醒她,可又觉得没那资格。 他又何尝不是因为放不下乔叶,跟自己怄气,才会一时把持不住,跟江姜有了肌肤之亲。 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不仅有份,而且要付大部分的责任。 不用说,又是不欢而散。此后容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算算日子,预产期是一天天临近了,怎么说他也该打个电话表示下关心。结果临到要拨号了才发觉没有她的私人手机号,之前有一个公务用的,还是贺维庭那儿得来的,最近都接到了她秘书的电话上。 不好意思,江总很忙,您没有预约,我不能为您转接。您哪位呢,可以留言,我会转达。 永远都是这样程式化的回答。容昭只能悻悻地挂断,他是哪位,的确是个尴尬的问题。 怎么突然就忙成这样了?贺维庭去了加拿大治疗眼睛,把公司的重担转交给了她,但不是说还有人帮手的吗? 早知就该在贺维庭做这决策的时候反对到底。 他脾气急,打越洋电话向好友抱怨,谁曾想刚刚复明的贺维庭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乔叶走了。” 容昭一怔,“走?去了哪里?” “非洲,南美……反正是世界上任何有可能需要她的地方,除了我身边以外。” “怎么会,她没理由丢下你不管。是不是她的遗传病……有什么不好的结果?” 贺维庭无奈地笑笑,“哪有什么遗传病?她根本不是乔凤颜亲生的。但她卵巢上恰好发现了一个类似囊肿的东西,她没有做进一步的检查确认,就走了。” 容昭放下电话,一时有些百感交集。这些意外、巧合或者说乌龙,让人生有时候看起来充满荒诞,他跟江姜这样的状况或许都算不了什么。 他这才想起来,还是忘了找贺维庭要江姜的私人手机号。然而再打电话过去,就接不通了,贺维庭毕竟还是大病初愈需要休养的病人。 他没想到江姜会主动打电话给他。那天他难得早睡,朦朦胧胧中竟然梦到小孩子,拉着他搭积木,他不乐意,臭小子就用积木敲他的头,力道不大,却笃笃笃笃的,没完没了。 他勉强睁开眼睛,才发觉是床边的手机在震动,显示为一个陌生的手机号。要在平时他肯定认定为诈骗电话,拒接不理,但那一刻,他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按下了接听键。 “容昭……”他听出是江姜的声音,有些哽咽的味道,还有细细的喘气声,“你在哪儿,能不能来接我一下。我……我好像要生了。” 容昭的瞌睡一下子全跑了,拖鞋都没来得及穿,抓了件外套套上就往门外跑。 这回他没再绕远路,到了江姜公寓的楼下,她发了条短信来,告诉他楼下密码锁的密码,他就乘电梯直奔12层。 她扶着肚子来帮他开门,倒是比电话里镇静的多,或者是她又争取到时间戴上了她惯有的面具。 容昭挤进门里去扶住她,“哪里不舒服,现在很疼吗?能不能走?” “还好,羊水破了,还没开始疼。我不敢开车,所以打了电话给你。” 容昭咬牙,不得不佩服这女人的大胆,快临盆了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倘若他今天值班或者不在海城呢,她该怎么办? “什么都别说了,赶紧去医院!” “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外套,还有沙发上那个包。” 这是他第一回到她的住处来,却没有闲情多看,只知道那是个一百多平方的公寓,跟她给人的第一感觉一样,是时尚明快的,红色的沙发和夸张的吊灯风格很大胆。 他为她套上外衣,这才发觉她肚子大的离谱,连自己转身穿衣都比较吃力了。以前一双长腿笔直漂亮,现在穿着拖鞋,仍可见浮肿得像馒头。 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把她准备好的书包背到肩上,清了清嗓子,“怎么还要背这么大个包去,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奶瓶、尿布、小衣服和被子,还有些我自己用的零碎东西,这趟去医院得住上几天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带。” 容昭抿了抿唇,她抬起头道:“走吧,开车不要开太快,还没开始阵痛,应该没那么快生。” 她倒安慰起他来了,不知是谁生孩子,谁更像医生。 “我知道。”他瞪她一眼,“你慢点走,羊水先破,小心脐带掉出来了就危险了!” 他拉着她的手,在电梯里并肩站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容昭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总觉得她好像在微微颤抖似的,可转眼去瞧,她又只是一脸恬淡的模样,只是微微垂着头。 她一路上都很安静,其实阵痛是有的,很轻微,她蹙一蹙眉毛就挺过去了,容昭从后视镜里都看得到。 六月的海城已经很热了,他想,因为车里开着空调呢,他额头和鼻尖上却都很快冒出密密的汗珠。 江姜的阵痛从半夜开始,她要求顺产,进了待产房,容昭就被隔离在外了。 他无法形容那种焦虑,看不到也听不到,但整颗心都是揪起来的,除了来回踱步,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 值班的医生和助产护士很快走出来,“容医生,病人血压有点高,顺产可能困难比较大了,我们还是建议手术吧。你能签字吗?或者她还有没有其他家属?” 容昭上回牵着个美艳孕妈横穿整个医院,还惊动院长亲自问诊,流言八卦已经漫天飞了。现在又半夜急吼吼送人家进来分娩,要说他不是宝宝的爸爸都没人信。 隆廷医院的高岭之花,莫非早已步入婚姻殿堂,只不过学人家玩隐婚? 只有容昭自己知道,他没办法签字,甚至不知道江姜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现在都在哪里。 她一向都是自己做主,就像她说的,直到这种时候仍然是她一个人。 临上手术台,她躺在床车上,阵痛已经非常剧烈了,目光偶然触碰到他的,都没有办法集中。 容昭忽然下了个决定,“我跟你们上手术台!” 值班医生愣了一下,“额……这不合规矩吧?” “我也是手术科室的医生,有什么不合规矩?” “可你是家属……”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连签手术同意书的资格都没有,算什么家属!去填会诊申请,我要上手术台!” 剖腹产请脑外科专家会诊……值班医生没有办法,他最大,他说了算。江姜刚熬过一波剧痛,手还紧紧抓着身下的单子,听到他要上手术台,松开手指想摆手,“……你不要来……” 容昭根本不听她的,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速度飞快地换上了手术服,只露出一双潋滟有生气的眼睛。 她挨了麻醉,很快疼痛远去,下半身没了知觉,但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容昭就站在她旁边,除了麻醉师之外,是她唯一看得清并且伸手就能抓得住的人。其实她是怕的,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坚强,而她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到眼下这样的境地,也算是生死攸关了,还包含另外一个小生命……竟然是这双眼睛,给她坚持下去的力量。 手术很顺利,听到孩子的声音时,她和容昭都松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来,凑的很近,戴着口罩的声音有些嗡嗡的,“没事了,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她竟真的就睡了过去。 孩子放在她病床旁边的小床里,刚出生就一头卷卷的胎发,小脸也不皱,闭着眼贪睡,很乖很安静,只有想吃的时候才哼唧几声,一点也不吵闹,像个优雅的小公主。 是的,是个女宝宝,并不是梦里用积木砸他脑袋的小男孩,所以容昭想,梦境果然都是反的。 他小心翼翼抱着孩子,整个人都柔软得不成样子,还好江姜睡着了,看不到。 他总是趁她睡着了才来,倒不是不想看见她,就是最困难的那道坎过去了,面对面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的很周到,请了最好的月嫂,把她和孩子都照顾的很好。 她只在医院住了五天,出院的时候容昭恰好去了卫星城出差,晚上赶到病房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他看着一大一小两张空床,心里说不出的空荡。 孩子快满月的时候,他特意买了礼物到江姜公寓去,鼓起勇气敲门,探出江姜未施粉黛的脸,“是你?” 她作养的很好,比之前更白净,未见得怎么瘦,但还是丰腴好看的。只是眼下青影有点重,神情看起来有些憔悴,是被小家伙闹腾的吗? “你家里有客人?”还没进门,他已经听到人声鼎沸,心里微微发凉,好不容易来一次,会不会不方便,连宝宝都看不到一眼就要走? 江姜虚掩上门,把他拉到一边,脸上表情有些复杂,“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71、你把结局唱给谁听(4) “帮什么忙?” “你先答应我再说。” 容昭睨着她,“你工作的时候就是这么谈判的?” 不过他连她想要个孩子这样的事都帮上了忙,好像也没什么事是不行的了,“好,我答应你。” 江姜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顿了顿才说:“我爸妈来了,还有些亲戚。你能不能……假扮一下孩子的爸爸,帮我应付一下他们?” 容昭一听这话就火起,“什么叫假扮?我本来就是孩子的爸爸!” 不过他明白她的意思,是要像真正的夫妻那样,带着孩子在长辈面前表现得有爱。 她也知道他懂,“你到底答不答应?” 这种事难不倒他,只是他挺好奇的,原来她也有父母亲人,他还以为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呢。 屋里果然都是人,吵吵嚷嚷的,孩子也睡不好,月嫂在房间里哄着。江姜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就赶紧进房间去看孩子了,留下容昭一个人,蹙着眉应对这么多陌生人。 “你就是容医生?我女儿常常提起你。”江姜的爸爸上来与他握手,一脸精刮的商人模样。 不过这句话倒让容昭莫名地愉快,他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伯父,你好。” 江姜的妈妈是个各色珠宝堆砌出来的贵妇,“原来你就是容医生,你们认识多久了?怎么孩子都生了,却没住在一起?” “我们两个人工作都比较忙,住在一起也很难凑到在一起的时间,不如给彼此点空间,这也是江姜的意思。”他是有急智的人,这种问题早就想好了答案。 “那今后呢,有什么打算?都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江姜爸爸这么一问,周围那些容昭分不清谁是谁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纷纷附和。 容昭只是笑笑,“我尊重江姜的意思。” “啧,这种事可得男人做主。”江姜妈妈插话了,“我们家江姜比较闷,很多事都闷在心里的,也许是想结婚但不好意思直说罢了,得靠你主动啊!” 江姜恰好从房间里出来,听到这句话,怨了一句,“妈,你瞎说什么呀?” “这怎么是瞎说呢?孩子都生出来了,不结婚像什么样子?我这趟过来,除了帮你照顾孩子,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顺便把婚事办了,人多好办事。” 原来这么多亲戚过来,还身兼重任。 江姜爸爸倒是摆了摆手,“你别顾着自说自话,也要听听女儿的意见。” “我这怎么叫自说自话,难道都像你似的,甩开手什么都不管就算完了?” “我怎么叫什么都不管?孩子从上中学到工作,哪个阶段你操过心?”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夫妻俩就这么吵起来了,周遭的人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容昭颇有点看热闹的意思,抬眼看着江姜,想看她对这种乱成一锅粥的局面有什么办法。 “我没说不结婚。”她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就止住了争吵不休的两方,“不过我不要随便一个酒店里摆几十桌酒席,应付几百号不相干的人。容昭的家人都在马来西亚,所以我要包一艘邮轮,从新加坡到大马到泰国环游东南亚,只邀请最亲近的人,在邮轮上办婚礼。我自己攒了些钱,但还远远不够,你们先一人给我两百万,包括婚礼费用和嫁妆。” 这下更安静了,隔了半晌她妈妈才絮絮道:“婚礼哪有光让女方出钱的道理?” 江姜道:“谁说光是女方出钱?这只是一半的费用,剩下的一半容昭会承担的。” 她父母彻底没声了,直到容昭临走的时候,才听她爸爸又小声问她:“婚礼一定得花这么多钱么?没得商量?” “对,没商量,什么时候凑够了婚礼的钱,我什么时候结婚。” 江姜一贯的坚决,送他出来的时候才道:“抱歉,让你看笑话。” 他倒不觉得好笑,“你还真有办法。不过你爸妈关系好像不太好?” “岂止是不好,吵了一辈子都嫌不够,见了面还是这样。” “没离婚?” “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就离了,其实之前就过不到一块儿去,美其名曰是为了我,才将就了十来年。”她有些自嘲,“不过他们离婚之后我都很少见他们,学校都是住宿制的,大学去的很远,工作后就搬出来住了。” “他们看起来不像生活困顿的人。” 她笑笑,“不是钱的问题……他们各自还有家庭,而且也不愿让对方占了便宜。” “养育共同的子女还分彼此?” “我上大学后就没花过他们的钱,现在就更不要他们养了。这世上离奇的事不少,只是有许多你还无缘得见。” 容昭看着她,“他们打算在这儿长住?” 她带了丝戏谑,“怎么,害怕?怕我三天两头就邀你上门演戏?” 他冷嗤,“我是怕他们吵到宝宝休息,他们哪为你和孩子考虑过?” “连你都看出来了。” “怎么看不出?口口声声说宝宝可爱,孩子哭闹都没人去看一眼。” 人的面部分部有丰富而广泛的神经,他最喜欢观察人的细微表情,无论如何不会骗人。江姜父母的脸上,是看不到多少对宝宝的真正关怀的,其实也很好理解,对自己女儿都仅只是这样,又会对刚降生的小外孙女有什么特别? 江姜长长吁了口气,“放心吧,长住是不会的,最多也就半个月一个月,看他们什么时候吵到对方受不了,自然就会走的。” 容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嗯。” 生活总是有惊喜。不出半个月,容昭下班回家,忽然发现楼下停的红色沃尔沃有些眼熟,他还以为是看错了,走过去一看,竟然真的是江姜。 不止她一个人,还有绑在车载摇篮里的小公主。 她抱起孩子,有点尴尬,“你这里方不方便,能不能让我借住几天?” 他预估的没错,她和孩子被那对离婚多年还不安生的夫妻吵到无法安枕。她受够了,只想找个他们完全找不到的地方清净几天。 容昭的公寓跟她的差不多大,做成了小跃层,只有客厅在下面,房间和饭厅都由小台阶连着。她来过一次,半夜口渴起来倒水,还差点在台阶上摔了一跤。 容昭带她到客房,“这里行吗?你跟宝宝单独住一间,可惜没有婴儿房。” “没关系,这样已经很好了,买个宝宝的小床就好。” “月嫂呢?没带过来?” “留着伺候我爸妈了,过几天等他们消停点了再说。放心,我顾得过来。” 两个人买来小床,宝宝在大床上先睡着了,江姜跟他一起在客厅里把床拼起来。 他跟她讲临盆那晚他做的梦,“……还以为会是个混小子,调皮捣蛋,还用积木砸我。” “怎么听起来你还挺失望的?” “我那是庆幸,庆幸是个女儿,又乖又漂亮,像你。” 江姜脸上浮起红晕,容昭也是话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岔开话题,“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带了点冰糖燕窝,用牛奶煮一下就好。” 容昭进了厨房,锅具都是新的,还没拆封过。他挑了个最小的奶锅,把一小瓶冰糖燕窝倒进去,加奶煮热。 她坐在地毯上看他忙,“你平时不开火?” “很少,基本都在医院吃。” “不说真不敢相信你是隆廷医院的所有者,跟普通医生没什么区别啊!” 容昭把煮好的牛奶燕窝端她面前,“彼此彼此,你不说我也不敢相信贺氏集团的执行副总忙得没时间恋爱、结婚生孩子。” 她笑笑,“可我还懂得保养自己,平时也会自己做饭。” 容昭不信,结果第二天她真的端上桌三菜一汤,味道还真不错。 “我小瞧你了。”他很给面子地盛了两大碗饭,“汤也炖的不错。” “那当然,那是给我自己喝的。”黄豆猪脚汤,催奶效果不错。 江姜边吃饭边逗弄睡在摇篮车里的小公主,现在她最喜欢抓着妈妈的长发笑。 容昭坐在对面看得挪不开眼。 母女俩就这么住了下来,一个多月后逼婚不成的江家二老终于各自撤了,但谁也没提要搬回去的事,于是都小心翼翼的维持现状,过起了“同/居”的日子。 终于也有尴尬的时刻。容昭出差提前回来,以为江姜和宝宝都睡了,门虚掩着他就直接推门进去了,谁知正好撞上小家伙肚饿的时间。她大概也吃饱了,还意犹未尽地闭着眼睛伏在妈妈胸口品咂个没完。 江姜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回来,天气热,除了一件丝质的吊带睡裙就只有内在美,大大方方解开来奉献给小公主。整个人靠在贵妃榻上,十分放松,母女两个看起来都像是睡着了,可那种温馨美好却震得容昭半天回不过神来。 72、贺维庭番外续 贺维庭对医院的环境和作息都适应的很快。 这不稀罕,当年他遭遇车祸后重伤,有很长一段日子,医院和家之间并没有太明显的分界。 医院和医护人员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陌生。 他在花园中散步,住院楼背后有这样一片环境清幽怡人的绿地实在难得,只要不下雨,贺维庭一天之中有大半时间都在花园中散步和静坐,病房里找不到人。 容昭好不容易在凉亭边碰见他,道:“你上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带,找你半天了!” “找我干什么?”又有什么检查结果不符合指标?还是直接就要宣布他病入膏肓? “你不想出院了?出院报告就在我桌上,等我签完字你就自由了。” 贺维庭终于抬眼看他,“你确定?” “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住在这里浪费资源?”容昭没好气,“不过你一个人走是不行的,你姑姑和孟叔来接你,就在我办公室等。” 本来是坐着没打算动的,听他说姑姑来了,贺维庭才站起来,“走吧!” 说实在的,他现在出院的意愿远不如刚开始那会儿强烈。他从没想过医院也可以变成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在桃源地与世隔绝的待着,有的事不去求证,就像打开潘多拉之后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至少魔盒中最后还是剩有一样东西――希望。 长久以来失眠的问题在这里也迎刃而解,他睡得很好,也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做很多噩梦,常常一觉就到天明。 也许是这里有他熟悉的气息和味道,曾经揽在怀中难舍难分的女人不涂脂粉香水,除了身体的自然体香就是淡淡的来苏尔气味。 同床共枕,却又同床异梦。 容昭的办公室和其他的行政办公室一样,都在辅楼的高层,需要乘电梯直达。医院的电梯使用频率太高,永远高速运行,人满为患,故障率也是一等一的高。不仅是公立医院,隆廷也差不多这副光景。辅楼的电梯维护中,只有一部在运行,等都等不来。 “算了,我们乘住院楼的电梯,再走廊桥穿过去就好。”容昭耐不住性子等,带着贺维庭往住院楼走。 两座大楼同期奠基,同期建成,辅楼担着辅助功能的名,不如主楼住院部宏伟,但中间不同楼层有廊桥相连通,方便往来。 贺维庭倒难得有几分耐心,反正上楼就是签字,结清款项,一五一十,他又恢复自由身。 住院楼有几部电梯宽而长,与寻常楼宇中的不同,方便搭载各种推车和移动病床。平时病患是很少搭的,有时医护人员图快才从这里上下。 贺维庭跟在容昭身后迈进电梯,垂眸屏气,站在靠里的角落,连楼层按钮都不碰。 他是很有点洁癖的,跟其他经过的伤患、医用设备、医疗垃圾甚至有可能是尸体留下的气息一起挤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是极难忍受的事情。他嫌弃那气味和痕迹,平时他回病房都宁可爬楼梯上去,反正就住在三楼。 当着容昭的面,他已尽量不去挑剔,当是给他面子了。 蹙紧眉头,很快就会过去。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事实证明很多事情不是忍一忍就会过去的。电梯的门刚要关上,就听到急救床车的轮子和水磨石地面摩擦发出的哗哗声由远及近,还有一些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拉扯着,跑动着,很快的,一下子就到了面前。 床车几乎是撞开电梯门闯进来,躺在病床上的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分明,只见输液架上挂着的药水都好一通乱晃,床边三个白大褂,戴着口罩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来。 医院的世界里也不分什么男人女人,要分也只有两种――医者和病人;再细致一点,大概有三种: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还有就是医护人员。 除却那些共过生死,或者真的有过救命之恩的人,其他全是没有特征的脸谱,日历翻过这一页,一个也记不住。 “对不起,让一让……二号手术室准备好了没有?病人已经休克,血库的ab型血很可能不够,再打电话申请400cc!” 年轻女性的声音,隔着医用口罩,仍然清脆好听,掷地有声。 然而听在贺维庭耳中,不亚于在心湖投下巨石,掀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抬起头,以为是在做梦,或者出现了幻觉。不是有那种情况么,觉得场景似曾相识,陌生人曾经见过,其实不过是大脑中的海马体犯了错。 他目光聚焦在那单薄的白色身影上,如灼人的射线,好像要把眼前人看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 怎么会呢,怎么会是她呢?老天的恶作剧永远玩不够,这会儿一定又在跟他开玩笑。 然而口罩上缘露出的那双眼睛真的是再熟悉不过了,鹿一样机敏黑亮,睫毛是长而卷的,像两排精致的小扇。 只不过眼睛的主人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焦虑、忧心、满腔热忱,全都投在病患身上。 “病人优先,我们先出来。” 容昭已经将他拉到电梯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迈得开腿,脚步僵硬,像一个傀儡。 一切倒影在他的瞳仁之中,像色彩单调的画,但电梯门合上,轻而易举就将他们分隔开来。 红色的数字跳动递增,贺维庭仿佛这下才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去揿那上下箭头,急切得指尖都在发抖,然而此时上行的电梯已不听他召唤。 容昭诧异,“喂,你怎么了?” 贺维庭像没有听到,只问他:“手术室在几楼?” “你问哪个……急诊手术的1-4号手术室是在9楼……” 不等他把话说完,贺维庭已经头也不回地跑进一旁的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去。 手术室重地不容外人闯入,他最终没能追上那个身影,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眼前关上,她像春日里消融的冰雪,难觅踪迹。 容昭好不容易追上来,只看到他像木偶似的杵在那里,眼里都是空洞的。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跑到手术室来做什么?” 他只是摇头,慢慢后退,最后用轻得听不到的声音否定道:“没什么,只是认错人。” 容昭不信,他这样的状况,跑得心脏都快停摆,只因为认错一个人? 他后来跟吴奕聊起来,听说了非洲来的生日礼物这回事,心念一动,问道:“记不记得底单上的发件人姓名?” “嗯,qiaoyip。可是贺先生有往来的通讯录里并没有这么一位。” 容昭却一下子就明白了,yip是叶姓的香港拼音,而且非洲当地邮局一直弄错了对方姓和名的位置。 乔叶。 贺维庭找的人是乔叶,竟然是她…… 73、 你把结局唱给谁听(5) 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脚步虽轻,却还是惊醒了闭眼假寐的江姜。 她看到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刚要坐起来,胸口女儿的重量猛然提醒了她还在哺乳的事实,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拢衣服,然后把小家伙拉开。 容昭本来只看到她肩头大片雪白和一个大概的轮廓,这下宝宝一松口,全部都看到了。 红滟滟的…… 他简直石化了似的杵在那里,眼睛就一直盯着她看。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眼睛看着哪里,那全是下意识的…… 江姜被他看得面红耳赤,碍于宝宝在跟前不好发作,拢好了衣服嗔怪地责问:“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是说明天吗?” 容昭终于回过神来,“啊?噢……会诊的病人醒了,没什么事,就想早点回来。” 还有句话,他没说,其实是因为挂念这公寓里的人所以提早回来,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他俯身去看宝宝,她吃饱喝足已经睡熟了,身上满是奶香。他伸手从江姜怀里把她抱过来,不小心碰到了被小家伙当作枕头的那两团。 是湿的…… 容昭觉得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心里一直在嘀咕怎么就丰腴成这样了,随随便便就会碰到。 宝宝在他怀里跌跌宕宕,弯着唇像在笑,可能是心满意足,也可能是在笑他傻。 江姜把孩子接过去,轻声道:“让她睡吧,醒了再跟你玩。” 小公主睡回自己的小床,她到衣柜里取了件衣服,回身见容昭还趴在小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先出去一下,我要换件衣服。”奶水太过丰沛有时也很苦恼,宝宝吃一边就饱了,她自己也没留神,另一边流得浑身都是。 容昭抬起头来,眸光深了又深,“到我房间去换。” 什么?! 江姜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拉进怀里,半拥半推地到了对面他的房间里。他出差两天,房间窗户的窗帘没有拉开,他又顺手关上了房间门,没有开灯,傍晚时分的昏暗中,只有门缝里透进来的一丝丝光亮让她勉强能看清他的脸。 他已经将她摁在门边的墙上,栖身上来笼住她,声音沙哑道:“宝宝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在喂奶?” 她啼笑皆非,“再大能比你大么?她才4个月……”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他靠得更近了,鼻尖几乎碰到她的,两人的呼吸密不可分。 她知道要发生什么,就像上回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一样,他疯狂地吻她,她大胆地回应,两个人都拼命拉扯对方的衣服,像是发泄,但惹恼他们的人又分明不在跟前。 求而不得的可怜人,抱在一起取暖,有种禁忌的、末日一般的快慰。不能与人分享,甚至不能跟对方再提起,压在心底,不时翻涌上来,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足以惊醒一场好梦,打得人措手不及。 他果然俯身下来吻她,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酒精的味道,两个人都很清醒。他的亲吻依旧猛烈,像是压抑了很久,吮着她的唇瓣,舌伸进去就是一通痛快地翻搅,手轻轻拉扯住她的长发,迫使她扬起头。 她拿在手里准备更换的衣裳早就落了地,连身上穿的都不能幸免。他抱着她,眼睛里有种崇拜般的、狂热而猩红的光。 不得不说,她也喜欢,明知这样是不应当的,可就是喜欢他眼里那种赤果果想要她的欲念。她是被需要的,跟工作上能力受人叹服敬仰的感觉不一样,仅仅是作为一个女人,被对方欣赏和需要。 他技巧很好,虽然急切,却很温柔,跟上回不同。她也比之前更大胆,他喜欢什么,便故意用什么去撩他、馋他,逗得他气喘吁吁要发狂。 “我要到上面。” 容昭都快缺氧了,“……你说什么?” 她莞尔一笑,化身骑士,女王似的控制节奏,他最爱的长卷发铺泻了他一身。 她身上也有淡淡的乳香,柔若无骨,他不知原来女人真的可以这样奇妙,有孩子似的纯真,却又媚眼如丝,勾魂摄魄。 孤枕难眠的日子结束了。有月嫂来照顾宝宝,之前的客房就成了宝宝房,容昭可以霸住孩子妈无止境地做坏事。 江姜咬着唇,“你那么干脆地让我和宝宝住下来,为的就是这个吧?” 他挑开她鬓边被汗水浸湿的发丝,笑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也笑,“我有超过一百种方法可以惩罚你!” “放马过来,女王陛下!” 她的精力和窈窕也让他惊讶,边享受边含糊道:“我怎么看人家刚生完孩子的人不是这样的……” “我吃营养食谱,而且坚持健身。” 他眯起眼,“女为悦己者容?” 她笑,手指往他额头一戳,“美的你。” 比这再好也没有了。有她在,有可爱的小公主,容昭觉得其实爱不爱也不是那么重要的;让人冲动、想流泪、愿意抛却一切的爱情,其实没有也无所谓。 休息了差不多半年,江姜决定回贺氏去上班。容昭不乐意,“贺维庭眼睛都好差不多了,已经可以主持大局了,怎么还要你去?” “他还在加拿大没回来,这边总公司的事当然得有人负责。我休了这么久的产假,也该是时候回去了。”她早上刚去了趟公司人事部,还穿着线条优美的套装,优雅迷人。她凑近拉住他的领带,舔了舔嘴唇,“这衣服还是有点紧,你帮我解开好不好,我可以只穿一双高跟鞋的。” 她每次都这样,谈不拢的时候就趁机诱惑他,到了她翻身做女王的时候吊着他一口气,他就什么都听她的了。 这回他不上当,掰开她的手,“孩子那么小,你去上班谁来照顾她?” “我有大量时间可以在家办公的,现在远程都很方便。” “可你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了。”他还是不同意,“你要上班,至少也等孩子大一点再说。贺维庭那里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去帮你说,他不同意你休长假,就干脆辞职好了。” 江姜也不高兴了,“这是我的事,我有自己的规划,怎么能你说辞职就辞职?” “东家不做,做西家,本来就是这样的道理。女人有了孩子,就该以孩子家庭为重。你缺钱么?缺钱还有我,我养你和宝宝,绰绰有余。” 她没想到他骨子里有这样的大男子主义,“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养,你又是我什么人,凭什么养我?” “我是你孩子的爸爸!”他气性上来,“反正你就是舍不得贺氏的工作对吧?是舍不得这样的高位,还是舍不得捧你上这高位的人?” 江姜都懵了,双手握紧,“容昭,你混蛋!” 两人很久没闹成这样了,晚上江姜只赏他一个背影,占据床的另一边,理都不理他。 容昭看了她许久,从身后抱住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们别吵了,我只是不想看你和孩子受累。” 江姜眼睛发酸,很久都没有想哭的冲动了,连生孩子那么疼的事她都没有哭。 让她和孩子受累的明明是他! 见她不动,他又揉了揉她的肩膀,把呼吸埋入她的发间,“……那我们结婚吧,这样我就有理由养你了。” 江姜震惊得无以复加,撑起身问:“你说什么?” “我说结婚。”容昭也很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是问我凭什么养你么?你成了我太太,我养你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江姜脑子里有刹那的空白,隔了好半晌才问:“就是因为这个?” 他有些困惑,“不然呢,还应该因为什么?” “结婚的前提应该是相爱。”她莫名觉得紧张,“你爱我?” 这下轮到容昭沉默,似乎酝酿了半天才道:“我不想骗你,但至少我觉得我们是合拍的,而且已经有了宝宝,这样的生活状态继续下去对我们大家都好。” 换句话说,我不爱你,但将就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要是知道你会这么想,当初就不该让你知道我怀孕的事。”江姜苦涩地笑了一下,“你见过我爸妈了吧?他们也是先有了我,瞒不过去了才硬是结婚绑在一起,又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吵闹了十几年。我用尽力气才逃脱这种将就过的日子,不想再回头了。” “我们不会变成他们那样。” 她摇头,“不相爱的夫妻,最后都会变成怨偶。” 她不愿看着她的小公主变成另一个她。 江姜带着孩子,搬回了自己的公寓,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都无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依旧回到贺氏集团去上班,一半时间在办公室,一半时间在家soho,倒还算得心应手。 容昭的日子却不好过,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最亲近的人,温度跌到了冰点。 74、 你把结局唱给谁听(完) 他看着宝宝小床上的床铃, 拨开开关, 叮叮当当的乐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简直像有回声一样。 江姜陪他在客厅里一起搭小床,给他做饭,陪他看电影, 还有所有床笫间的耳鬓厮磨,全都还像昨天刚发生的事, 却又已经遥不可及。 直到发觉上班都打不起精神,他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了。他开着车去贺氏集团的大楼找江姜, 也许他们可以再好好谈谈, 至少可以找到一个折衷的办法。 秘书说她在加班,他只好上楼去找她。小会议室的门没锁,做ppt演示的幻灯仪还没有关掉, 这里似乎刚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头脑风暴, 最后剩下她跟另外一个男人,衣冠楚楚, 眼神专注。两个人在同一台笔记本屏幕前凑的很近, 江姜语速很快,不时停下听那男人发表意见,目光认真得令人嫉妒。 真的,容昭发觉自己竟然在嫉妒。两人离得那么近,她身上的香气, 她长发绾成髻之后露出的纤长的颈,都曝露给了不相干的人。 不止如此,加完班之后, 这个男人还开车送她回家。容昭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每个红灯停下来,都忍不住揣测他们在聊什么,会不会突然偏过头接吻…… 真是肺都快炸了。 偏偏江姜到了公寓楼楼下,还下车依依不舍地跟那男人聊了半天,笑得明快放松,身上还披着对方的外套。 幸亏最后她是一个人上的楼,留下了外套,也没有邀请他上去喝咖啡。 容昭手心里全都是汗,狠狠一拳砸在喇叭上,把尚倚在车边流连不舍的男人吓了一跳。 江姜回家脱了高跟鞋,换上家居服就迫不及待趴到爬爬垫上去陪宝宝。小公主现在正是爱爬爱扭的时候,见了妈妈更是起劲,笑得咯咯咯的,特别可爱。 门口有人按门铃,江姜去开,发现竟然是容昭。 “你来干什么?”她有些冷淡。 容昭脸色很臭,“那个男人是谁?” 她感到莫名,“时候不早了,你跑这儿来发什么疯?” “我特么问你楼下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 容昭拔高了声调,正在客厅玩的宝宝也被吓到了,哇的大哭,保姆赶紧抱她进了房间。 江姜气恼不已,眼里淬上一层光亮,是母兽保护孩子的时候才会有的,灼灼盯着容昭:“我跟什么人来往都不关你的事,你再大呼小叫吓到孩子,我就报警!” “你报警试试看!”他抓着她的手,仍在生气,但脸上却浮上痛苦的神情,“孩子我也有份,还有你,你也是我的。” “我不是。”她比他冷静万倍,“我们都知道不是,之前只不过是因为有需要,因为寂寞。” “我说是就是!” “你不爱我!” “我爱你!” 两个人都愣了,可容昭说出这话来反而整个人都轻松了。 他怎么这么傻,这么后知后觉呢?那些渴望,那些空虚,那些患得患失,不是爱,是什么? 可是江姜反应过来,却摇头,“我不信。就像你说的,不要骗我,也不要骗你自己。” 大概再没有什么比说完我爱你之后得到“我不信”三个字更令人崩溃了吧? 容昭无奈,“你要怎么才信?” 她蹙起眉头,认真打量他,像要确定他是不是在恶作剧,“edmund是我同事,高中时曾做过我一年同班同学,其实我都没有印象了。他是贺维庭亲自招进来的,很能帮得上手,所以我们公务上来往比较多,私底下他也对我比较客气,仅此而已。你不要觉得有人在跟你争什么,我从来就不是属于谁的。” 人的劣根性就是这样,这玩具我腻了,不要了,但别人抢去玩也是不行的。 江姜也不知道之前他提结婚的时候她为什么要问爱不爱的问题,甚至还抱了期待,她都不懂这种期待来自哪里,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 回过神就觉得自己傻,感情的事,谁先认真谁就输了。何况容昭初识的时候就不喜欢她,她不木讷,完全都感觉得到。 她在他眼里也许就是个坏女人,糟糕的开端,偏离轨道的过程,便很难想象会有个好结局了。 其实像现在这样的现状就已经算不错。 容昭却并不死心,他要证明给她看“我爱你”这三个字不是冲动之下随便说的。 “江总,又有你的花。”年轻的秘书站起来,把精美的花束递到江姜手里,眨了眨眼笑道,“今天是百合哦,很配你的衣服。” 江姜只是笑笑,卡片也不看就直接抱进办公室。 秘书室里其他姑娘们赶紧凑拢了开始八卦,“孩子都生了,还有鲜花攻势,好浪漫哦!” “是啊,而且不是单调的只会重复送玫瑰那种。简直是根据她当天的衣服和心情来搭配的,昨天是香槟玫瑰啊,今天就换了百合,上周末我记得是鲜花盒子,有小熊和巧克力。” 啊,星星眼!“什么样的男人这么有品位啊,难道是我们贺总?” 那是她们生平所见最卓绝的好男人了,之前也有传闻说江姜与他有火花,至少是神女有心,然而一转眼人家就携旧爱到国外去了,连江山都能放得下,何况其他人。 “怎么可能?我听其他部门有同事说在医院偶然瞥到过她去产检,另一半是穿白大褂的医生呢!” “哇……不过会不会看错了,在医院遇见医生朋友聊几句也很正常啊!” “什么呀,牵着手呢!” “哇!也很好啊,制服呢……” 外面一群年轻女孩花痴的要命,江姜看着桌上的鲜花,却有些困扰。她有时都很难把送花给女人这种事跟容昭联系到一块儿去,看来他真是病入膏肓,医不自医。 跟他提也没用,他冷哼一声,“女人的办公室没有花像什么样子?” 他就是要提醒所有人,她已经名花有主就对了。 送就送吧,这天居然送来两束。上午是蓝色妖姬,下午又来一捧红玫瑰,加上前一天的芍药和桔梗蓬勃得很她没舍得扔掉,整个办公室简直成了一片花海。 今天是她的生日不假,但这样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她还没来得及打电话过去,容昭倒先打电话来了,“今晚有没有空,我订了位子请你和宝宝吃饭。我都好久没看到她了,好想她。” 江姜本来还想拒绝的,但一听他说起女儿又心软了。 也好,趁此机会跟他说清楚。 她推着宝宝一同赴宴,西餐厅里许多人都不禁侧目看这对漂亮极了的母女,想知道是哪个幸运的男人在等待。 容昭就是那个幸运的男人,绅士地为江姜拉开座椅,又抱起孩子,亲了又亲。 他的胡茬挠得宝宝痒,她咯咯小,伸手去摸他下巴,他故意退开,然后又凑上去,奶声奶气的笑声就停不下来了。 江姜实在不愿去打破这样温情的画面,孩子渴望父爱,无论如何她是没法完全替代的。 她低头默默拨拉着盘中的龙虾沙拉。 “生日快乐。”容昭终于跟宝宝玩闹够了,奉上礼物,“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盒子里是镶了黄钻的项链,灯光下简直闪瞎人眼。江姜推回给他,“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又不是戒指,你怕什么?”他站起来到她身侧,不由分说替她戴上,“看看多漂亮!钻石还保值,你就当替宝宝留着。” 她失笑,这算什么理由? “我外甥段轻鸿你也认识了,他老丈人是做珠宝生意的,这项链上的黄钻是我特意请他去找来请人镶嵌的,为你量身定制。他们都知道我买了送你,你不收,他们得笑话我了。” “你就不怕人家笑我?”她也无奈,“你最近都送了多少花了,今天还两束,太夸张了你知道吗?” 容昭愣了一下,“什么两束?我只送了早上的一束蓝玫瑰而已。” 不是他送的?江姜翻了翻眼皮,想了想道:“难道是edmund?” 容昭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那家伙送花给你?” 世道真的不同了,不是孩子都生了这女人就一定是属于你的。 容昭这辈子都没这么挫败过,好在还有宝贝女儿对他不离不弃。 “哎,宝贝,你说你妈妈要怎么才相信我是真的想跟你们一辈子在一起呢?” 宝宝拍拍手,抱着他的脖子像是无声的安慰。 他常常下了班就去公寓跟宝宝玩,有时江姜也在,她会好脾气地给他一杯柠檬水或者咖啡,也会一同陪宝宝玩,并不顾忌他也在那里。 她是个好妈妈,哎,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跟她过一辈子是将就? 越想就越后悔。 她跟他约法三章,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探望孩子,只是不能肖想抚养权,也不能再提结婚的事。 她不要他的人,甚至都不要他的钱,他参与不进她与孩子的生活,委屈无处诉。 江姜也以为这样没什么不行,她一个人应付自己和孩子的生活,绰绰有余。 转眼又到秋冬季,宝宝开始学走路,喜欢往外跑,结果下午就吃不下东西,睡下去就开始发烧,来势汹汹的一下烧到39度。 江姜吓坏了,抱着孩子要往医院去,偏偏车还送去做保养了,夜里拦不到车,急得想哭。 容昭赶到医院去的时候,就看见她抱着孩子歪在椅子上输液。孩子还小,针从头皮打进去的,江姜一只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动也不敢动。 “江姜……”他轻轻叫她,她抬起头来,眼睛发红,长发纷乱,抱着孩子的手有点抖。 护士说她几乎是抱着孩子走到医院来的,幸亏这个社区医院很新,也不算远。外面开始飞雨,她的头发湿了,孩子却还是好好的。 容昭又心酸又心疼,把孩子挪到自己怀里来,又一手揽住她,“有我在,没事了。” 那晚是容昭第一次见到江姜哭,尽管医生都说宝宝只是感冒,可母女俩的无助,终归还是被他看在眼里。 一大一小最后都靠在他怀里睡着,他悄然在江姜发间落下轻吻,轻声道:“看吧,家里没个男人,不行的……” 他总算能堂而皇之地拿到她公寓的钥匙,随时随地都能抱着宝贝女儿跟她一块儿用餐,有时晚上天气不好或者女儿耍赖不让他走,他也能在公寓里留下来。 当然没有床给他睡,只能将就一下沙发。 小公主终于能够走得稳路的时候,贺维庭从加拿大回来重新全面接管公司,江姜舒了口气。 容昭问她,“不如去度假?带上女儿一起。” 她有点犹豫,“下月初还有个重要的会议。” 与会的对方代表是跟隆廷集团的段轻鸿,有容昭这层关系在,即使是在商言商,双方谈得也很愉快。 临别时,段轻鸿塞给她一张烫金的邀请卡,“鄙公司年中庆典,合作公司的高层都会受邀,请江总一定赏脸。” 容昭在她包里翻到邀请卡,拿在手里看了看,貌似不感兴趣地说:“你就去呗,看看他这回的庆典又会有什么花样。” 事实证明,花样很大啊,人家年中庆居然在邮轮上。 涅浦顿号。江姜看着船尾那几个黑色的字,长发被海风吹起,忽然有种奇妙的感受。 段轻鸿夫妇亲自来迎她,“江总,欢迎。” “谢谢。”江姜朝他们颔首,“段总大手笔,这船很漂亮。” “当然,说起来这船还是我们的媒人。”段轻鸿笑的意味深长,执起苏苡的手,“先登船再说。” 邮轮上的气氛有点奇怪,实在不太像一个公司的庆典活动,太轻松、太浪漫了,那些梦幻的白色和紫色,更像是婚礼。 她有些心虚地望向舷窗外,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船已经离岸了,想走也来不及了。” 她惊异地回身看着容昭,他穿深色的礼服,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朝她一步步走来。 她几乎猜到他在做什么,想要惊声尖叫,最后却只吐出虚浮的几个字,“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笑着指了指她颈上的项链,“见你戴着它就出门了,我觉得还是给你配齐全套比较好看。” 他变魔术似的摸出一对镶钻的耳环,倾身为她换下耳朵上现有的铂金坠子。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右边,然后左边,感觉到她屏住呼吸,却轻轻颤抖。 然后他拿出精致的丝绒礼盒在她面前打开,单膝落地,“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耀眼的黄钻,与颈上和耳朵上的璀璨交相辉映,她一袭红裙,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知道鲜花钻石你可能都不稀罕,也没法让你相信我,反正爱不爱你这回事也不是靠嘴说,所以我想不如满足你一个愿望。上回你在你爸妈面前说的,你要在邮轮上结婚,绕道马来西亚,去我家拜访我的父母。你看我家底都被你摸得那么清楚了,这次不能耍赖。” 他把戒指套她手上,“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还请了救兵。” 穿着白色小纱裙,戴着花骨朵发箍的小公主由贺维庭牵着走出来,要扑向妈妈的红裙裙。 贺维庭跟段轻鸿都忍着笑,轻咳一声,“……嗯,我是勉为其难来做证婚人的。” 原来他也有份。 还有许许多多人呢,隆廷医院的护士医生,贺氏集团的员工们,包括江姜那不怎么招人待见的父母亲戚……总之人越多越好,是个见证。 江姜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被容昭抱进怀里,她用拳头使劲捶他,“……你存心的,让我丢脸,呜呜呜……” 多好,这女人以后都只能在他怀里哭了,求之不得! 75、久别情牵 “乔小姐,最后一个问题――我看你简历上大学修的是临床医学,为什么毕业却选择到我们贺氏集团来应聘?” 乔叶穿浅灰色的职业套装,坐在贺氏集团人力资源总监于敏的对面,得体地微笑:“贺氏集团是国内知名的上市公司,公司内部制度完善,机会很多。现在难得有这样一个与医疗相关的项目在招人,我就想来试一试。况且您应该也看到我在大学期间辅修了会计和英文的课程,拿到了管理学的双学位,所以从专业知识的角度来讲,我觉得我不仅不会欠缺,临床医学的背景反而会成为我的优势。” “我先生也是一位医生,所以我很清楚临床医学很辛苦,你能学有余力地辅修其他专业,的确很不容易。” 于敏毫不掩饰她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赞赏。一个项目助理的职位,进入面试阶段的就有三十多人,层层筛选到她这里的时候只剩下三位。乔叶是几位候选人中大学专业最不相关的,却也是综合实力和面试表现最好的一位,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清晰的选择。 乔叶垂眸笑了笑,很好地掩饰住内心的情绪。哪是什么学有余力呢?她不过是资质平平的普通人,绝不是什么学霸学神。大学五年里拼了命地学习,只是因为她明白技多不压身的道理,迟早有一天会用得上。 她也不能明说她极力钻营,一毕业就加入贺氏集团是早有预谋的。 外面有人敲门,一位年轻的员工急匆匆跑进来,在于敏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她脸色就变了。于敏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站起来,对乔叶道:“乔小姐,我现在有个紧急的会议要开,今天咱们就到这里。恭喜你通过面试,欢迎加入贺氏。” 她伸手过来,乔叶也赶紧起身与她握手:“谢谢。不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她有一位喜怒无常的母亲,从小就善于察言观色,轻易就看透人们脸上的焦灼。 于敏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决定录用,也就不当她是外人:“是我们贺总来了,召集公司高层临时开会。幸好面试已经结束了,不然不知要让你等到什么时候去。” “怎么会呢?我听说小贺总时间观念极强,非常自律,甚至不提倡员工加班。” 刚刚退休的老董事长贺正仪刚刚全权将公司交到侄儿贺维庭的手里,为区分姑侄两人,公司内外甚至是新闻媒体,都以小贺总来称呼贺维庭。 不过乔叶此时提起来,却隐含了一丝轻慢。在她看来,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公子,再优秀也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不过尔尔。 “以前的确是这样,不过出了车祸之后,贺先生的脾气不太好……”年轻的下属忍不住接了一句,被于敏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她对乔叶道:“乔小姐,我会跟你电话联络改天过来签合同。合同上还需要贺总的签章,恰好他今天过来就一并处理了,不会让你等太久,请你放心。” 乔叶点头,跟在于敏他们身后出去,外面刚才还一片平静有序的办公区已经沸腾起来。 被要求参加临时会议的高层管理人员纷纷从办公室奔赴最大的那间会议室,有的一边走一边往身上套西服戴领带,有的下属还捧着资料一路解释汇报,还有人神色冷凝地用手机通话:“……对,今天贺总到公司来了!” 乔叶想起以前看过的那部风靡全球的电影《穿prada的女魔头》,就是这样的场面。 终于听到有人叫贺总,她站在前台桌前探头往门外看。门禁处的两扇玻璃门已经完全敞开,那些先前还步履匆匆的人也完全慢下来,全都簇拥着一个人,以他为中心地往里走。 视线被那些人遮住,其实乔叶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一架轮椅,轮子笨重而缓慢地从蓝色的地毯上无声碾过。 那是贺维庭吗?他真的出了车祸,伤得很严重? 不知谁说了句什么,乔叶听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年轻男人的声音:“……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听你们说这些废话的!” 受了伤的人,泄了胸口一腔真气,须得很长一段日子才能再养回来,所以声音虚软。可那种气势还在,不怒自威,周遭的人个个噤若寒蝉。 这应该就是贺维庭了。 所有人都进了会议室,乔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在接待访客的偌大一片休息区坐了下来。 手边随手一本财经杂志上都可见贺氏姑侄的访谈和新闻,最近他们是城中热点。 年轻男人英俊深邃的五官轮廓,她早已看过无数次,牢牢记在心里。但刚才远远看到真人,才知仍旧是陌生人。 贺氏家大业大,公司内部也极为严谨守规矩,但贺维庭出车祸入院之后第一次到公司里来,还是掀起了一番兵荒马乱,没人留意静候在休息区的乔叶。 过了很久,会议室的门才打开。贺维庭极度虚弱,几乎是被两个助手架住手臂扶出来的。旁边的人要为他撑开轮椅送他出去,却完全不熟悉这由德国定制空运而来的物件,不得要领,急得满头大汗。 乔叶适时走过去:“我来吧!” 不过三两下就弄好了,大公司员工千千万万,大多只是人事记录里的一串号码,那些人也不认得她是谁,连声说谢谢。 贺维庭没有正眼看她,她倒是装作不经意地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青白的脸色,唇间的红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人瘦得脱了形,满脸都是倦然的神色,只有眉眼间还有几分凌厉。 她没有伸手扶他,他太骄傲了,越是这样的时候越容不得更多的同情怜悯。 只是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实在也坚持不了多久,没进电梯就昏厥过去。 乔叶为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跟车送他去医院。他昏昏沉沉,依旧不知她是谁。 原来他住这间医院,她大学最后一年的实习期便是在这里度过。 或许这就是天意,医学背景的确成为她接近贺氏核心的优势,不需再舍近求远去集团任职了。 凌晨时分,贺维庭睡不着,趁护士不注意悄悄起床,到楼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去买了一包烟。 他在花园独自抽完一支烟,才折回住院楼,转动轮椅进了电梯,没想到里面站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手里捧着一个纸杯,大概是值班中途下来买咖啡的。见他不方便,问道:“你要去哪一层?我帮你按。” 贺维庭没理她,伸长手径自要去按自己所在病房的楼层。平时做这个动作是没有任何障碍的,他身体虽然康复得不好,但自己乘电梯上下这栋楼也不是一两次了,可今天这个女医生站的位置让他一进来就离按键比较远,指尖竟然怎么都碰不到那个小小的按键。 那女人一笑,语气轻快:“都说了我帮你按,你非要逞能。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准确无误地按下他要去的楼层,他有点恼羞成怒:“你认识我?” 她明明看到他捏在手里的那包烟,他身上尼古丁的味道也未及散去,却什么都没说。 她依旧笑吟吟的,指了指挂在襟口的胸牌:“我叫乔叶,你的主管医生是我的带教老师。我就在你那层病房的楼下值班。” 贺维庭不吭声,或许他该跟赵主任提一提他这位好学生。 电梯忽然猛地晃动了一下,头顶的灯也灭了。贺维庭握紧轮椅的扶手:“怎么回事?” “大概是电梯故障。”乔叶的声音听起来仍是一派轻松,“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这里的电梯经常这样。” 她没说谎,医院的电梯使用频率太高,故障也多,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只不过像现在这样凌晨被困在电梯里,她还没遇到过。 医院里清清冷冷,一到晚上又格外安静空旷。有的年轻姑娘怕鬼,遇到这种情况早就吓得惊声尖叫或者放声大哭给自己壮胆。乔叶胆子大,不信鬼神之说,背靠在电梯墙的栏杆上喝了一口咖啡,要不是嫌地板不干净,她都打算席地而坐把这杯咖啡喝完再说。 可贺维庭就不太对劲了,他从灯灭的那一刻起就整个人呈极度紧绷的状态,双手死死握紧轮椅的扶手,身体簌簌发抖。 乔叶试图靠近他:“喂,你没事吧?” 他抖得更厉害,几乎咬着牙说:“别过来,离我远一点!” 他仿佛全身都在疼痛,额头冒出汗珠,无数次想要站起来,在黑暗中拨开这扇门逃离,却完全力不从心。 “……我的腿,我的腿卡住了。”他开始喃喃自语,奋力挣扎,大力的一拳捶向身旁的电梯墙,然后又是一拳,再一拳……仿佛不将这墙板砸出一个洞来不肯罢休。 乔叶耳边嗡嗡作响,试着安抚他:“你不要紧张,没事的……” 她可以肯定,他是将这个幽闭的环境当成了出车祸时困住他的车厢,将电梯墙当成了车窗玻璃,势要捶破逃生。 她的手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他死死攥住,反应之大,那力道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最终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贺维庭身上的伤势没有痊愈,伤筋错骨的痛让他瞬间痛苦得蜷起身体,却还在奋力挣扎:“……我的腿……” 乔叶抱紧他的身体护住他的头部,不敢高声,只一个劲儿地抚慰:“别怕,没事的……是幻觉,不是真的,你已经安全了,你现在在医院里。你的腿没事,你只是受伤了。呼吸……来,跟着我,深呼吸!” 她引导他调整呼吸的节奏,任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肩窝,一手支撑着他的身体,一手抓牢他的掌心。 她感觉到他的汗水浸湿了他身上单薄的病号服,他的呼吸带着痛苦的喘鸣音,偷偷去买的那包香烟已经在他手心里被揉得粉碎。 救援的工程人员赶来撬开门的时候,电梯里一片狼藉,但好歹他已经平静下来,靠在她怀里睡着了。 贺维庭已经排满的治疗方案里,又加入一项心理治疗干预,每周定时见一回心理医生。 他自然不肯,赵主任查房的时候点了乔叶的名,问她做这个治疗建议的理由是什么。 结果她还没开口,贺维庭就硬声道:“不用说了,我配合就是了。” 她笑眯眯地退回去,之后还被老师表扬:“我还没见过那小子这么听话,你是用了什么好办法?” 她只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渐渐地,大家都知道对这位伤势严重、不听话却又轻不得重不得的贺家大少来说,乔叶是一柄好用的尚方宝剑。 贺大少不好好吃营养餐的时候,找乔叶;贺大少不肯配合做胃镜的时候,找乔叶;贺大少不肯让护士小姐打针的时候,找乔叶;贺大少没做完治疗就吵着要出院,还是找乔叶! 贺维庭终于毛了,朝乔叶吼:“我说你够了没有?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复健我不做就是不做,谁来说都没用!” 她以为帮了他一回,揪住他那点小把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哼! “谁拿鸡毛当令箭了?不知是谁说的,只要我不把那天在电梯里发生的事说出去,不让别人知道你有幽闭恐惧症,就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 他不满地纠正:“我那不叫幽闭恐惧症。” “是是是,应该叫创伤后遗症,那只是一种应激反应。唉,可惜啊,我倒是遵守了约定,你却打算赖账了。早知你这么不爱惜身体,当时何必拼命护着你?” 贺维庭见她揉着手臂,语调一下子就缓下来:“你手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做事的时候还是有点难受……”那天在电梯里为了护着他,她受了点伤,其实最严重也不过是肘关节脱臼,接回去没两天就行动自如了,哪会疼这么久。 “过来,我看看。”他朝她伸手,轻轻活动她的手臂,又抬头看她的脸颊,“这里的瘀青还没散?还疼不疼?” 他离得太近,鼻息拂过她脸上的伤处,痒痒的。她心头突突一跳,拉开距离打哈哈:“我说疼你是不是就愿意继续做复健?那真的好疼啊,好疼好疼……” 贺维庭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但最终还是按时按计划地去做复健。 车祸让贺维庭九死一生,动了很多次大大小小的手术,都是请的国内外权威专家主刀,加上他运气好,几乎每次手术都很成功才有了现在这样的结果。站不站得起来还要看他往后的努力,所以继续治疗方案和复健计划就显得格外重要。 乔叶也知道过程有多煎熬,原本健硕挺拔的大男人要像婴孩一样重新蹒跚学步,对他的自尊和骄傲绝对是莫大的挑战。有时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要重复多次,耗时长久,甚至伴随疼痛,他会忍不住喊出声来。 她陪他去过一两次,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忍心看他那样痛苦狼狈,后来干脆不去了。复健医师是他姑姑贺正仪花重金聘请的,自然以病人的利益为先,隔了不久就来找乔叶,说贺维庭复健最认真的两次就是她在场的时候,那样的认真投入可以事半功倍,有助于他的康复。 两个人感情的发酵竟然要托赖第三人来挑明。 乔叶心里五味杂陈,并不如预期的那样欣喜若狂。 复健的效果越来越好,贺维庭渐渐可以独自站立,医生都说这是非常好的进展。 终于可以正式出院,贺维庭却不慌不忙地坐在病床上,盯着笔记本电脑上的往来邮件,头也不抬地说:“急什么,才刚有点起色,不如再多住几天。” 乔叶道:“这倒稀奇了,你不是从受伤被送进来那天开始就想着出院吗?医院住着是不舒服,现在可以回家了,怎么又不肯走了?” “就是不想走,不行吗?” 她没好气道:“大少爷你别无理取闹了,医院的病房是公共资源,可不是你想占多久就占多久的。病好了就该出院,把病床让给更有需要的人,这是公德。” “这是私立医院,出得起价钱就可以一直住,不存在公共资源一说。” 乔叶词穷:“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终于抬头看她:“如果你肯来做我的家庭医生,我立马就办理出院手续。” 乔叶的心脏狂跳不止,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但面上还是一派波澜不惊的表情:“我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程去做你的家庭医生?” “再好的前程也不过是为了更高的薪水和更好的生活,你现在就可以预估十年后的收入水平,我翻一番付给你,当作起薪。” 她笑了笑:“有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钱的确不是万能也不是唯一的。” “那么……”他作势要站起来,她习惯性地过去扶他,被他在唇上深深一吻,“如果加上这样呢,够不够?” 他声音沙哑性感,眼睛里盛满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如一张细密的网牢牢笼住她。 据说人类在看到自己喜欢的事物时瞳孔会因兴奋而放大,她离他那么近,恰恰就看到他深褐色的瞳眸微微张开,像为她敞开了一扇门。 这个骄傲的男人,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仍向她敞开了心扉,毫无保留地对她告白。她很难形容当时的心境,只记得更加热烈地回吻了他,两人的唇瓣难舍难分,最后都有些脸红气喘,眼里只看得到彼此。 她抱紧他:“好,我答应你。” 都说一入豪门深似海,然而走进贺家与贺维庭一起生活的两年,是乔叶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不仅是医生,也是伴侣,负责督促他按时吃药、做复健和定期体检,还陪他一起用餐、散步、看电影和垂钓消遣。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目光中对她的温柔炽热也与日俱增。他对她极好,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搬到她面前来。只是他很少把她带到人前,这也是她的意思――在目的达成之前,她不想过多地暴露自己。所以一时间人人都知道向来冷情的贺家大少有了认真交往的女人,却大多没见过其庐山真面目。 就那么一次,有重要的饭局非要他本人出席不可,当天他却忽然发起低烧。 乔叶不放心,只得陪他一起去。 列席的人群中有叶炳,那是她的父亲。她如今接近贺维庭便是为了夺一份“投名状”,博得父亲的认可,带母亲入叶家的门。 叶炳当然是知情者,但在酒桌上他始终当作不认识她,甚至在她为贺维庭挡酒的时候也没有一句半句解围或心疼的话。席散他就走了,私下没有关怀过她是不是喝多了,有没有难受。 虽然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她还是难过,胃里也翻江倒海,明明没喝多少,却跑到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坐在马桶上直掉泪。 乔叶乔叶,她的名字集合了母亲和父亲的姓氏,顶着私生女的身份,没有过完整的家庭,不为父母所喜。从小到大,她所有的努力仿佛都只为得到他们的肯定和注目,从不曾为自己而活。 贺维庭担心她,敲不开门只好闯进来,看到她的样子,一把就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去应酬,不该让你喝酒。是不是很难受……下次再也不会了,没事的……别哭了……” 她在他怀中啜泣,甚至不敢号啕大哭,因为她没有资格。 这个温暖怀抱的主人大概是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可她却注定要辜负他、伤害他。 她仰起头去吻他,吻他冒出青髭的下巴、性感的喉结和锁骨,胡乱地拉扯他衬衫的襟口,听那木质的衣扣落在地上…… 他按住她作乱的手,用严肃而紧绷的语调说:“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你不喜欢我吗?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贺维庭身体里的火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烧得他喉咙干涸说不出话来,只得狠狠亲吻她,汲取她口中的甘泉。他们互相拉扯着对方的衣物,直到所有的遮蔽都委地,从浴室到卧室蜿蜒一路,将过去那些日子的守礼忍耐全都抛到身后。 乔叶疼得直哭,他也一点不好受,可还是拼命吻她的泪,不断地轻哄:“放松一点,没事的……” 他们彼此缠绕,互相融合。第二天早晨,她在他的卧室醒来,他坐在床边为她戴上一枚圆钻指环:“乔叶,嫁给我!” 她一头乱发,没有刷牙,身上不着一物抱紧薄被,遭遇人生第一次求婚,想要尖叫,却忽然傻傻落下泪来。 他叹口气,挪过来吻她:“不用担心我是为了对你负责,这戒指锁在我床头的抽屉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幸亏你没发觉,否则就不会有这份惊喜了。” 她怎会没发觉?至此她已可以肯定这个男人爱她入骨,而她又何尝不是? 爱了就怕辜负,她没敢说“我愿意”。贺维庭以为她嫌这样的求婚过于草率,又重新布置玫瑰、灯光和音乐,从澳洲购入一枚粉钻藏在甜点中央,单膝跪地请她相信他的诚意。 以他的固执,怕是她很快就会看遍所有稀世钻石镶成的婚戒。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于是她抱有最后一丝侥幸答应了他的求婚,原本只想一生一世陪他走,谁知轻易就挥霍掉最后一点幸运。 那段日子他们放纵而又快乐,虽然都没有什么经验,可有的事是出自本能,很快就触类旁通。屋里每一个房间都有淋漓尽致欢好的记忆,甚至是浴室和她那方小小的衣帽间。 贺维庭这栋上下四层的别墅对她再没有什么禁地可言,其实过去他也从没有限制过她什么,可她为避嫌总是很自觉地不靠近他的书房,那里是他办公的地方。如今呢?他坐在书桌后的大班椅上,任她在身前跌宕,唇畔总有满足的笑意和温柔得可以杀人的目光。她倦极靠在身后的桌边休息,他怕那冰冷的木质桌面磕疼了她娇软温热的皮肤,总将掌心贴在她背后,而那桌面上就摆满关于贺氏集团的商业秘密。 他从没想过要防备她,他以为他们灵肉契合,足以互相信任。直到他收购叶氏集团遭遇滑铁卢,董事会聘请的私家侦探将乔叶与叶家长子叶朝晖会面的照片递到他手里,他才如梦初醒。 原来她是叶家的人,一开始接近他便处心积虑,动机不纯。 他在那样严重的车祸中都侥幸生存下来,却因为至亲至爱的女人的出卖,又经历了一次炼狱般的苦楚,差点再死一回。 他毫不留情地赶她走,盛怒之下将她背叛的铁证摔在她脸上,重重划伤了她。 他听到她在门口哀戚地说“我爱你”,那时她其实已经血流满面。 他始终无法想象当时她是怎样的心境,也不信她是真的爱他。可是后来无数个夜晚,他总会梦到她的样子,梦见她额角流下的血和她眼角流下的泪。 他扔掉了她留在屋里的所有东西,却没有用,失眠几乎逼疯他。他渐渐意识到,他失去了她,那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只不过他误以为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 流水落花春去也,他和她自此各踞天涯一角。幸而人生总是一个圆――时光当前,他仍等到她回头厮守,冰释前嫌,终于重新吻到他最爱的人。 相思入骨,久别情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