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者无疆》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一回 大写的蠢字 雍州,大雪三年不绝。 梆子声声,已是四更天,正是睡意深沉之时。 灯下人影消瘦,望之是饿了许久许久,灰蓝荆锦薄袄如同宽大的袍子挂在身上,显得他益发骨瘦嶙峋。 这荆锦出自江陵,除了贵之外,做成衣裳更是彰显身份之利器,即便是那衣裳虫吃鼠咬的大窟窿小洞,即便是发黄的棉絮像初春的草一茬一茬往外钻,也能彰显穿着衣裳的人曾经有钱过,只是后来花完了。 寸许长的蜡烛头在青铜烛台上狼狈燃烧,幽暗的夜风掠过半开的雕花窗,晦暗的烛火狠狠拂了一拂,灯下之人忙用手笼住灯芯儿,复又边咳嗽边伏案奋笔疾书。 “雍州连年大雪,雪上黄黑如尘,其气如烟,其味苦,中有如血者五寸,雪深丈余,倒塌房屋千余间,冻饿死者无算。” 笔下如刀锋犀利,字字泣血,不知不觉间,搭在腿上的黛蓝色薄绒毯滑落在地,人也瘫在了斑驳的书案上。 狼狈的烛火终于燃尽熄灭,那人伏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股鲜血,殷红的缓缓洇过桌案上泛黄薄纸。 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雪无声无息的坠下,绵绵无终漫天飞舞,素白积雪层层堆积,掩盖了数行来去的深深足印。 作为云楚国的皇城,青州城比其余八州更要热闹繁华的多,终日车船往来交织,大把的外地客商和官宦涌进京城,巴望着能在这繁华帝都争得一席之地,升官或是发财。 有位名气极大的公子说过,站在具山房的二楼,往街面上扔个擀面杖,随便砸个人,不是巨贾就是大官儿,还说在京城这地界儿,家无万金都没脸说自己是生意人,四品以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做官的。 说这话时,正有位姑娘与那位公子相伴,听了这话,她竟然扭头便跑进了具山房的二楼,寻了一圈儿没有趁手的擀面杖,便只好倒了一壶醋下去,果不其然,就被个二品大员带着一干家奴凶神恶煞的追了两条街,追的灰头土脸才脱身。 青州城是个能挤死人的繁华大城,人口众多,比护城河中的鱼还要多上几分,在城里逛上一圈,抬头只见后脑勺,垂首唯有脚后跟,实在热闹喧嚣,却没甚么好景致值得一看,美景都在城外,穿街过巷,走出翠竹繁花掩映的粉墙黛瓦,绕过城外层层叠叠的梯田和茶山,可以望见碧空云影天然成趣,水村山郭秀丽如画,一派繁华富庶的风光。 京城里最寻常的大院中,碧树成荫繁花似锦,数个灰袍小厮静悄悄的立着,任凭汗珠子沿着鬓角缓缓滑落,也不敢抬手擦拭,就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而墙根儿底下,跪了一溜年幼姑娘,皆是衣衫褴褛低眉顺目的模样,长发乱糟糟的散落着,似乎还夹杂了些稻草灰尘棉絮,明晃晃的日头映照着她们的脸庞,一水儿的羸弱苍白。 “先生,姑娘们都带回来了,您看如何安顿。”领头的小厮微微躬身,轻声细语间有十足十的恭敬与畏惧。 树荫儿下背身儿立着个白面书生,端了描金粉彩小盏饮茶,身上靛蓝暗花越罗直身洗的发白,领口袖口滚的金色祥云倒是很显富贵。 书生闻言转过身来,一张脸瘦的惊人,两颊深深凹陷,脸色是一脸遭了灾的菜色,实在给这繁华帝都抹黑。他将小盏递给身边的丫鬟,只微微抬了抬虚浮微肿的眼帘,示意身边的小厮挨个勾起姑娘的下颌,他则俯下身来仔细端详,时不时还动手捏捏脸蛋儿。 书生读的书多,见惯了书中的颜如玉,挑姑娘的眼光也比寻常人好上几分。 他打眼一瞧,就知道哪个是“肌理细腻骨肉匀”; 隔着薄衫,就晓得哪个是“冰肌自是生来瘦”; 瞟上一眼,便选的出能教养成“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那个; 更绝的是,燃上一柱香,便能知道哪个是“缱绻意难终”。 他仔细端详过后,指尖滑腻尚在,便一口气点出了十数个姑娘,不苟言笑的脸露出淡而薄的喜悦:“雍州虽然苦寒,养出的姑娘却别有风情,这些个好苗子媚骨极佳,带到别院去好生教养,日后有大用处。” 小厮应声附和道:“喏,小人知道轻重,会让别院的嬷嬷好好教养她们如何伺候人的。” 书生凝眸,语气是平静而温和的,眸光却如同数九寒天里的冷风,凌厉而寒冷的刮过来:“务必要小心仔细,不可伤了身子皮肉,平日里你们对旁的姑娘们动手动脚,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但是这些姑娘是有大用处的,你吩咐下去,他们谁若想断子绝孙,就尽管毛手毛脚。” 小厮心中一凛,躬身点头从善如流:“小人会看紧了他们的。” 书生就着丫鬟的手,啜了口茶,望住余下的姑娘,淡淡道:“你知道轻重就好,余下的这些好好教导规矩,来年也好送往各府邸为婢。” 小厮躬身称是,拍了拍手,唤了几个下人到近前,低声吩咐数句,便将姑娘们带去了未知的将来。他一心想在书生跟前讨个巧,转眸想了想,殷勤凑趣道:“日后小人会时常去建水古道转一转,雍州大灾,卖儿卖女之事不绝,想必会更好更便宜的货色的。” 书生赞赏的微微颔首:“今日将雍州逃难来的姑娘都买下了,太显眼了些,我瞧着那些小子中,也有不少根骨奇佳,适合伺候人的,你过个三五日再去,都买回来仔细教养,这些孩子,都是咱们日后在青州城的立足之本,万不可大意。” 小厮低垂眼帘,不敢有丝毫大意:“喏,小人会仔细的。” 书生凝眸又道:“两年了,还没有无双公子回京的消息么。” 小厮打了个响指,一只白鸽从树梢落到地上,吐出一枚水波荡漾的圆珠,那珠子方才触到地面的暗影,便光华大作,在地上投出水波微漾的影儿来,涟漪散尽后,光芒中赫然出现个男子的背影,苍青色交领长袍不饰一纹,只在腰间束一道乌金云纹腰带,身姿清雅无双,而他的面前则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大海,有巨舟往返不停。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光芒敛尽,男子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红通通的山峦,像是火光四射。 小厮躬身道:“先生请看,无双公子最后消失于东闽国的阴火山脉,而阴火山脉的禁制诡异,小人的追踪之术在那里全然没了用处,再者,无双公子修为高深,小人等绝非敌手,故而不敢跟得太近,恐打草惊蛇误了先生的大事。” 书生望着地上的光华流转,抻了抻衣袖,阴沉着脸道:“无双公子可并非浪得虚名,你们这一路跟下来,怕是早已惊动了他,只不过是佯装不知,并不发作罢了,也罢,你们将人手都收回来,不必再跟着了。” 小厮道:“喏,小人这一路跟下来,发觉无双公子性情大变,整日里几乎酒不离身。” 书生凝眸道:“两年前东闽国一战究竟出了甚么事,他竟如此一蹶不振,离开了青州不说,还整日酗酒。” 小厮摇了摇头:“小人查了这几年,也全无头绪,两年前之事,是曲天雄亲手做下的,可小人查下来,他似乎也全然不知内情。” 书生暗自生疑,始作俑者都不知其中详情,这着实说不过去,可查来查去,却又毫无可疑之处,他按下心思,缓缓道:“两年前的事慢慢查,总能查出来,至于无双公子,青州城中有他的主子在,他迟早会回来的,吩咐下去,收回来的人手全都去守青州四门,一旦无双公子进京,即刻回禀,万不可惊动了他。” 小厮躬身:“喏,只是小人有一事不明,此事殿下已明令交给了曲天雄去查,先生为何还要劳心劳力。” 书生眸光犀利,深深一笑:“主子信得过他,我可信不过。” 小厮垂首:“喏,小人这就吩咐下去,定不会误了先生的事。” 书生眸光一瞬,像是染了秋霜般微凉:“郡主近日如何,可有甚么动静。” 小厮摇头:“并未,无双公子离京后,郡主便十分安静,除了与曲家大姑娘交往过密外,并未见与旁人有何往来,想来是两年前郡主修为尽废,无双公子又离开青州,她不敢擅动了罢。” “郡主心智颇坚,哪里会如此轻易颓废,她会隐忍一时,但绝不会隐忍一世的。”书生嗤的一笑:“倒是曲莲,我着实没有想到,郡主与她过从甚密,焉知不是存了利用之心,那丫头心思单纯,当得起一个蠢字,可笑曲天雄算无遗策,却算不出会被女儿坏了事。” 小厮道:“只是先生,曲天雄纵着他女儿与郡主往来,会不会是他有了二心,正在给自己安排后路。” 日影微漪,书生藏在淡淡的暗影中,那样瘦,像是一抹鬼魅的影儿,声音益发阴寒:“此事也并非全无可能,着人盯紧了曲家与郡主府的往来,一丝一毫都要回来报我,他敢给自己寻退路,那就休怪我替他寻死路了。”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回 打肿脸发善心 数月来,一向繁华富庶民生安稳的青州城,多了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有不少逃难出来的人涌进城中,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蜷缩在墙根儿下的阳光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这样幕天席地的杂居在一处,以温暖的阳光驱散濒死的饥饿,用仅剩的力气冲着路过的人伸出手来,讨一点活命钱,实在饿得急了,能偶尔从乱蓬蓬的发间捉到一只虱子,再欣喜若狂的塞进嘴里,便是最好的日子。更有不少稚童头上插着草标,跪在街头供人买卖。 城东的建水古道远离繁华城区,修建于数百年前云楚国开国之初,原本是九州最负盛名的修道之所,甚至有人在此处白日飞天修成了仙,可数百年后却是盛景不再,不知是道统没落还是时运不济,这百年来,诸国虽然皆尚武修道,几乎人人都会一些粗浅道法,可多数也只能掐个诀点燃灯芯儿,还不如用火折子来的容易,至于撒豆成兵这等高明道法却是再也无人见过,至于修成正果得以飞仙,更是成了书中记载的遥远传说。 天长日久之下,建水古道失去了修道圣地的名气和地位,渐渐荒芜破落,益发罕有人踏足,直到今时今地,数百灾民涌进青州城中,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他们,扰的百姓难安生意萧条,青州尹府只得划了荒废已久的建水古道供灾民容身,并搭建了简易窝棚和粥厂,奈何僧多粥少,每日里还是有人会饿死。 灾民们为了活命,便打起了卖儿卖女的心思,此处渐渐天然形成了一处人口买卖的市场,只是由于卖的人多买的人少,人命价轻贱的还不如草芥,二十贯就能买个黄花闺女回去,至于买回去作甚么,便只有天知道了,但卖儿卖女之事仍是不绝,只要能在大灾年中逃出一条命就是万幸了。远远地有驾灰棚马车碾过轻尘,离建水古道越来越近,见到有马车驶来,灾民们拉着头戴草标,衣衫褴褛的稚童,纷纷一拥而上,围住马车,惨淡的哀求不绝于耳。 “可怜可怜我们罢,赏一点活命钱罢。” “给孩子一条活路罢,买了孩子罢。” “衡先生,到了。”马车倏然停下,车夫收了马鞭,跳下车来低眉敛目恭敬肃然,在一旁束手而立,冲着坐在车头的杜衡轻声回话。 闻言,杜衡略一颔首,微阳笼罩下的双眸明亮而悲悯,他跳下车来环顾四周,扬声道:“此处是谁主事。” 话音方落,有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越众而出,陪足了十二分的笑脸,小心翼翼却又不卑不亢道:“先生想问什么,只管问罢,小人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晨阳明亮而灼热,穿透密密匝匝的碧叶缝隙,笼的人周身暖意融融。二人挪到无人之处,轻声数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杜衡便满意的点点头。 疾步行到车边,杜衡冲着车内低声道:“主子,打听清楚了,他们一行共四百余人,是半年前离开雍州的,走时雍州已经十室九空,连树皮都被啃光了。他们也是可怜,这一路上走散的,饿死病死的,人牙子发卖的,到青州时已不足二百人了。” 言罢,杜衡微微垂首,同车夫一般在车旁束手而立,再无一丝多余之声传出了。 昏暗的车内隐约可见个人影儿,微微直起后背,身姿绰约而侧颜清绝,细腕一抬,掀开帘幕一角,眸光冷清的透窗相望,深深望住聚拢在车前的人群,青州是这些人眼中的最后一丝生机,然而青州也并非是真的盛世,只不过被盛世掩盖了艰难。 扬眸凝望远处的高楼广厦,那楼是月前刚起的,琉璃顶子白玉阑干,盖的极阔气,建成之时曾大宴宾客,车中之人也跟着去吃了一回席。席间却吃得不甚安稳,那人边吃边想那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由的惦记起这楼盖得结不结实,几时会倒,生怕边吃边看楼塌了。 眼见这一行人一时间没了动静儿,瘦骨嶙峋的男子步子虚浮的冲到车前,死死扒住车门,苦苦哀求不停:“可怜可怜孩子们罢,买了这些孩子罢,不然,不然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了。” 那人倚靠在暗影中,微微垂眸,即便一人一口,这么些灾民也要如同蝗虫过境,吃的一毛不剩,若是自己长了颗圣人那般聪明的脑袋,或是守着座金山银山整日发愁,如何在有生之年花光了它,自己定然毫不犹豫的去救,且要嚷嚷的满青州都知道,做好事不留名从来就不是自己的风格。 哑然失笑,那人抻了抻自己洗到发白起了毛边儿的衣袖,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了,晨起自己不过是多吃了个炸肉圆,便被杜衡念叨的耳朵起了茧,说这是败家之相,不可助长。遂摇了摇头,伸手掀开厚棉帘子一角,唤了杜衡过来,轻声道:“你去点点这些孩子总共有多少罢。” 这把声音清冷薄寒,在灾民听来却如同冬去春来的迎春花,是料峭寒意中乍临的一线暖光,面黄肌瘦的灾民纷纷拉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孩童,将杜衡团团围住,生怕他错漏了一个。 车内之人透过帘子缝隙相望,觉得不过中人之姿的杜衡,此时形象十分伟岸高大,像是,车内之人默默道,像是一缕阳光,杜衡时时都像嘴碎的阳光,管天管地,管吃喝拉撒睡,嘴皮子没有一时一刻是闲着的。 “哎哟,怎么又喝冷茶,小心胃疼。” “多吃点胡萝卜,明目。” “多喝点水,皮肤好。” “多吃点蔬菜,通便。” “不许吃肉,长肉。”云云。 太阳尚且有打盹儿阴天的时候,杜衡这张嘴却唠叨的一刻不闲累,恰在此时一抹微云挪到了杜衡头顶上,阳光忽的成了阴霾,那人心道,老天真善良,眼瞅着点人头记名字,恨不能手脚并用的杜衡也心疼,怕日头太大晒坏了他。那人莞尔,靠在暖黄色团花靠枕上,闭目养起神来。 杜衡挨个数下来,数是数清楚了,却发现头戴草标的稚童中没有一个女娃娃,竟然全是男娃娃,他心下生疑,即便灾年里卖儿卖女之事不绝,姑娘又比小子要好卖许多,但也不至于半个姑娘都见不到,他生了疑,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怎么全是男娃娃。” 这一路边走边卖人,逢着大点的城镇便卖上一批,闺女素来比儿子抢手,价钱也好,至于买回去作甚么,瘦骨嶙峋的男子心中有数,他们的爹娘心里也有数,只是有数也无用,大灾年里活一条命已是不易,用闺女的卖身钱还能换儿子一条命,那更是划算。 男子赔了十二分的小心,轻声解释道:“先生是要买女娃娃么,那可来的迟了些,天刚亮时来了个有钱人家,将三十几个女娃娃都买走了,剩下的这些孩子虽说都是男娃娃,但都生的十分健壮,若再长大些,便什么力气活都能干了,先生若是能都买回去,价钱上还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青州城虽大,有钱人家虽多,但对姑娘有如此大的需求,又有如此大的手笔的,唯有柳陌街上的几大妓馆了,托苏子的福,杜衡有幸也去过几回,只可惜香粉味熏得他睁不开眼,只知道里头的姑娘都是豆蔻年华,说起话来又软又糯又勾人,却独独没瞧清楚相貌如何。他心下不禁痛惜难忍,好端端的清白女儿家,转眼就掉进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他默默回首:“主子,有二十六个男娃娃,你看。” 车内静谧了会儿,清冷之声再度刮过众人的耳畔心间:“按市价都买下来罢。”掀开车帘一角,那人的脸庞藏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只见伸出的手白如凝脂,唤了杜衡过去,低声附耳吩咐了几句。 这厢杜衡听完,便双手翻飞如花,在虚空中打了半响算盘,他这个临时的管家当的着实辛苦,不但要盘算每日三餐的花销,还要盘算主子一时兴起买个人的花销,他盘算了半响,若是每日三餐不见荤腥的话,余下的银钱买下这些孩子,倒是绰绰有余的,遂笑的一本正经,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番说辞:“主子,这才不过月初,如此买下来,可真的就是上半个月挥金如土,下半个月只能吃土了。” 那人斜靠在车窗下,托腮舒展一笑:“那便上半个月每日少吃一顿,匀给下半个月好了。”此举是多么的宅心仁厚啊,那人私底下毫不吝啬的狠狠夸了自己一把。 杜衡忍笑忍得辛苦,忍得脸颊微微抽搐,终于挤眉弄眼的笑出了声:“主子,青州多风,若是每日再少吃一顿,怕是你瘦的都不用扎翅膀,便能飞上天了,这轻身功夫倒练得容易的多了。” 那人瞟了杜衡一眼,抿着薄唇笑道:“你既心疼我,我自然要成了你的情,银子这事也好办,你,往后不许吃我家的一米一菜一肉,不许喝我家的一水一酒一茶。少了你这一张能吃的嘴,不就省了银子了么。” 杜衡从善如流:“主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只是饿死了属下,便没人看家护院了,若是主子养几条阿黄看家,吃的比属下还要多呢,这可就得不偿失了呢。” 那人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在他脑门弹了一个暴栗:“苏子不在,便没人管得了你这张嘴了是么。” 杜衡轻抚额头,压低了声音笑个不停:“苏将军的那张嘴只做两桩事,一桩是吃,一桩是说,属下这也是紧随他的脚步,从善如流罢了,追根溯源,还是苏将军这根上梁不正,属下这根下梁才歪了。” 是了,两年时光,无人打理的野草生的张牙舞爪,原本相看两厌的那个人都走了两年了,也不知他短了吃喝,有没有连牙齿都饿瘦了,更不知他短了人语,会不会把嘴皮子养的肥硕一些。 车内之人轻叹一声,附耳低声:“一会儿去趟吏部,你亲自去见太子,再传信去总坛,遣人日夜兼程赶往雍州,片刻不得耽搁。” “喏,还是叫苏将军走一趟罢。”杜衡知道轻重,不再多言一句,极利落的交割银两写卖身契,收了众人的户籍单子,吩咐车夫带走了正拥着爹娘痛哭的孩童,打这一刻起,这二十六个孩子,真正开始了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日子。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三回 升官发财梦 每年的四月到六月,正是草长莺飞百花竞绽的好日子,连阳光里也透着暖意和喜气。这时节,也是任职到期的九州各地方官进京述职,吏部考评官员政绩,重新下发任命的时候,各高门府邸每日里都有官员进出走动,或借此良机笼络朝臣,或收集对自己有用的消息,忙的不亦乐乎。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吏部门前就蜿蜒起长龙,从吏部紧闭的朱红大门一直排到了街口,有些命好的刚刚述职完,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便会有更好的官职落到他头上,而有些命不好的等上三五个月,都未必能等来个更好的前程。 就在众人熙熙攘攘,翘首以盼之时,打里头走出来个长髯男子,上了些年纪的脸上有浅浅的细纹,望之十分温厚,笑盈盈冲着等候之人一一行礼:“年兄好,年兄好,年弟好,诶诶,对对,任命下来了,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年兄得了个甚么好差事。”有人早迫不及待的拥了上来,满脸堆笑的打听起来,想要打听出什么门路,以便来日早做打算。 “听闻年兄是去豫州当差。” “豫州,豫州可是个好地方啊,年兄好福气啊。” “对对对,是去豫州当差,对,豫州是个好地方。”长髯男子一路拱手一路笑,终于艰难的挤出人群。 长髯男子抬眼,望见远离人群,正遥遥相望的清瘦男子,忙拨开人群疾步过去,含笑的眉眼掠过轻愁:“宣弟,今日可有好消息了。” 清瘦男子拱了拱手,勉强牵出个笑容,微微摇头:“还没有,兄长得了甚么差事。” 长髯男子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松了口气,又颇有些失意的不甘心:“并非什么得脸的差事,不过是去豫州做个县丞。” 清瘦男子轻声劝慰道:“豫州也是富庶之地,兄长大好前程,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宣弟任上政绩卓然,也会有个好前程的,莫要灰心丧气。”长髯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头,侧身而过之时,从袖中摸出一个蓝色碎花棉布包,悄悄递到清瘦男子手中:“这点银子不多,你收着,往后使银子的地方多。” “不不不,兄长手头也不宽裕,这一路小弟受了兄长太多恩惠,这银子万万收不得的。”清瘦男子脸色微变,又是感激又是亏欠,连连摆手的将银子推了回去。 长髯男子掂了掂银子,说笑了一句:“怎么,宣弟莫非是怕为兄这银子来路不正,怕脏了你的手。” 清瘦男子心中感动,牵出如蕙兰般清隽的笑:“兄长说笑了,就是因为你一向清廉,攒下这银子着实不易,小弟才万万收不得的。” 长髯男子不以为意的一笑,悄悄将银子塞进他的怀中,压低了声音道:“为兄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不宽裕,也总要好过你一些。” 清瘦男子再度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兄长就莫要为难小弟了。” 长髯男子凝神,轻声劝道:“宣弟,吏部衙门门槛高,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你一向清贫,总不能一直这样干耗下去罢,再说了,你等得起,令堂可等不起。” 是了,母亲千里迢迢随着他进京述职,一路上舟车劳顿便也罢了,进了京更是曾过上一日宽松日子,还要委身于皇城根儿上具山房内做厨娘,日日操劳挣些银钱聊以度日,看的清瘦男子着实心疼,便不再推辞,万分感激的拱一拱手:“兄长大恩,小弟来日必报。” 长髯男子这才放了心,掸了掸清瘦男子半旧的灰色圆领袍上的浮尘,靠近一步轻声劝道:“宣弟,你的性子耿直,日后要千万当心才是,可不能再吃先前的暗亏了,你与为兄不同,为兄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只图个后半生的安稳,豫州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而宣弟你胸怀大志,生来便是登阁拜相的,你还年轻,日后万不可莽撞行事了。还有,为兄多付了半个月客栈的房钱,宣弟与令堂安心住着就是。” “小弟记下了,兄长放心便是。”清瘦男子眸光泛亮,眼底有晶莹之物,他勉强忍住,心知此一别山高水长,前路坎坷莫测,怕是再难相见了。风乍起,吹皱一池绿水,柳荫柔婉低垂,在烟波浩渺中丝丝弄碧。清瘦男子抬手折下纤长的柳枝,缓缓放在长髯男子手中,柳色青青拂水飘绵,送离人匆匆行色。 这一场述职,对一些人来说,或许是一场荣归故里的盛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一场悲欢离合的迁徙。 长髯男子拍一拍他的肩头,眼角细纹如水波漾开,朗声大笑:“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宣弟,你若来日发达,可别忘了请为兄吃酒。” 日影静移,照上高大挺阔的梧桐树,在吏部门前投下满是浓阴的深绿浅翠,偶尔一两阵风过,送来四季桂淡薄的香味,这条街上一边儿临水植柳,而另一边儿则遍植梧桐与桂树,取凤栖梧桐和官场新贵的好意头,几度花开几番叶落,有人真正成了新贵,有人也引来了金凤,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在宦海沉浮,一个不留神便呛了水沉了底儿,再难以翻身。 车轮咕噜噜碾过青石窄巷,一辆青州城中最寻常的灰棚马车停在了街口,杜衡扬鞭,站在车前翘脚扬眸,往人群中找了半响,终于看到要找之人,头也不回的沉声道:“主子,他来了。” 那人的声音清冷低微:“他进京有些日子了,也是倒霉,任命还没有下来。” 杜衡沉凝了会儿,掰了掰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声音微寒阵凉风掠过炎夏:“可不是么,进京后他母亲去了具山房做厨娘,头一日便遇上了嘴馋好色的贯仲,而他最是孝顺维护其母的,言语间起了冲突,若非有人拦着,他怕是要拆了具山房,狠狠揍了贯仲了。” 那人的长叹如同这街上凝香染绿的风,久久回旋:“区区一个主司就像护城河里的鱼,多的数不清,贯仲还真当自己是盘菜,小人得志抖起来了。” 杜衡眸光闪动,深深颔首:“可怜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官,得罪了贯仲,荆州任上的万民表也就成了废纸一张。” “人啊,太老实便是傻了,他老实又爱钻牛角尖儿,只晓得硬碰硬的来,一点转弯回旋都不懂,自己挖坑自己跳,还嫌旁人埋土埋的慢。若是没人拉他一把,早就被活活吞的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那人的声音清冷依旧,是见惯了世间不公之事后,没有一丝温度和波澜的清冷。 “主子说的是,如今的官场,并非全然是以政绩定成败的。”杜衡心生可惜,不禁喟叹了一句。 车内铺着轻柔的软垫,藕荷色的缎子面上绣着暗色缠枝莲纹,轻轻在上头抚着,密密匝匝的竟有些硌手,掌心微痛,那人默默在软垫上摩挲良久,才如常道:“这情形并非是一日所成,自然也无法一蹴而就,只能缓缓而行,如今要紧的还是雍州之事。” 杜衡理了理思绪,沉声回道:“最近这半年,陛下常微服出宫,在凝香阁流连,自然经常看到成群结队的雍州灾民涌进青州城的惨状,而凝香在陛下耳边也吹了不少枕边风,再加上吴王殿下当年对此案的言之凿凿,陛下只怕已对雍州之事生了疑。” 那人眸光熠熠,叹息如风:“昨日陛下与太子殿下商议了遣人去雍州查案之事,而雍州芥子于半月前带着一应往来书信与账册逃走,雍州府是不会放过他的,他自然是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若是他死了,雍州之事便成了个真正的死案,是得早早了结,迟则生变。” 杜衡躬身道:“喏,属下这就去办。” 那人的指尖如同凝脂透白,不见一丝血色,撩开车帘一角,递出页叠的整齐的薄纸,轻声道:“你将这个亲自交给太子,请殿下定夺。另外,以他的母亲往日的身份,如今又在具山房做事,只怕会搅进是非中去,杜衡,你安排人手保护他们母子二人,他去雍州办差之日起,他母亲的身家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上了,切记,万万不可出丝毫纰漏。” 杜衡垂首,手掌不动声色的一晃,从掌心中跃出一点灰蒙蒙的光芒,仿佛萤火虫那般的微亮。 不知从何处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那点微芒迎风微晃,缓缓的变大了一点,像一小截蜡烛头,在他的掌心狼狈燃烧,他口中轻吐个“去”字,那点微光幽幽暗暗,极快钻进地面不见了踪影。 静谧了会儿,车帘掀开一条缝,环顾左右,并没有人留意到角落中的人与车,那人一个闪身,从车上跳下来,整个人隐在车旁的暗影中,明眸生辉,望住杜衡吩咐道:“你去罢。” 杜衡心知车内之人身子虚弱,走上如此远的路只怕不易,遂笑道:“此处离咱们府里十分远,若是主子走回去磨坏了鞋底子,还得花银子买新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人衔了一缕笑,眉眼明媚如春光:“这叫什么话,给我买双新鞋便是得不偿失了么,你真是旁的没学会,苏子的小气抠门倒学了十足十。”杜衡摸了摸腰间瘪下去大半的荷包,抿唇一笑:“好好好,主子说的是,要不主子在车中稍等片刻,待属下办完了事,陪主子去买上回看上的玉。” 那人的眸光亮了一分,显然是动了心,动心之余却又撇了撇嘴:“好是好,可是我饿了。”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四回 遭雷劈的准驸马 彼时风过,夹着灼热香甜,熏得人心生醉意。转眸望向不远处,只见一角猩红旗帘迎风飘卷,旗下安置着古旧的两张老榆木方桌,围着方桌摆了四条老榆木长凳。 墙根处四季常青的九里香倚墙舒展,老枝苍劲,新枝秀雅,洁白碎花点缀在碧叶间,格外娇俏可爱,花枝在墙头摇曳,苍劲的虬枝在半空中舒展盘旋,投下一蓬蓬水墨般的影儿,把倚墙所摆的桌椅笼在阴影中,少了几分暑热。 那旗帘点醒了杜衡,他身子前倾凑近那人,脸上的笑意不加丝毫掩饰:“主子前日不是说想吃九里香的包子了么,这眼看已经晌午了,不如主子先去用些饭可好。” 那人循着香味望去,只见暖黄色的“九里香”三个字在风中露出翩然一角。 那人伸出白腻的手指,点着杜衡的额头轻笑:“你呀,你既知道我嘴馋,还故意引着我去看那摊儿,便是变着法儿的不让我自个儿回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若是吃多了长了肉,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杜衡却不带一丝笑意,眉眼凝重,声音低沉:“世事纷杂,主子倒是心大,还有心思开玩笑,属下却没您这样好的命,还是得亮起十二个心眼儿。” 那人虽眉目清冷,笑颜却清澈如泉:“这便是人生无常,命数有别了,苏子的命数是嘴碎,你的命数是操心,而我的命数便是长肉了。” 杜衡撇了撇嘴:“属下这是心疼主子,主子还嘴下不留情,可真真是寒心。” 街角处猛然腾起一阵白雾,热腾腾的在半空中缭绕,褐黄色的笼屉一层层揭开,令人垂涎的肉香与九里香的甜香混合着,格外撩人。那人听着杜衡仍在耳边絮叨不停,心里却惦记着不远处的扑鼻的香气,已有些心不在焉,只挑眉笑道:“好好好,你人长的好,功夫也高,比美我比不过你,打架也打不过你,自然是你说什么都对,那我便去了,你要不要吃,若我吃饱了,可以给你留一口。” 杜衡这才展颜一笑:“一口包子而已,属下才不稀罕呢。”他仰首望了望日头,笑道:“这时辰太子殿下也差不多该用午膳了,属下赶着去,兴许还能吃得上口热乎的。” 话音方落,那人眸光流转的睇他一眼,颇为叹息的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个没口福的,官家的山参海味除了贵,真没什么可值得惦记的了。” 言罢,那人头也不回的疾步走到街角,拿帕子抹干净条凳方桌,在旗帘下坐定,要了半屉春笋肉丁和半屉荠菜肉丁的包子,倒上一碟子店家自酿的香醋与自制辣椒油,喷香入鼻惹的人不禁食指大动。 见那人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起来,杜衡会心一笑,这才艰难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吏部门前,叩开大门递上一封名帖,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恭恭敬敬的迎了他进门。 杜衡进去不久,吏部的朱红大门再度突然打开,众人蜂拥而上,只见来人理了理衣袖,环顾人群,随即朗声道:“荆州黄宣在么,宣荆州黄宣觐见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今日述职来的极不寻常,竟然是太子亲临,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思,迎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眸光,一步步踏向未知的前程。 旗帘下那人吃的正香,余光却瞟见一抹暗影微漪,挪到了自己跟前儿,那人扬眸,瞟了眼那微微翩跹的二金色暗纹云锦长袍一角,垂眸暗叹了句晦气晦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看来以后出门还是得翻翻黄历,又扬声道:“店家,再来一屉豆腐皮包子。” 来人撩起衣裳下摆坐下,云锦袖口滚了一圈儿梅纹,行动间像是梅花绕臂,格外清浅俊逸,见那人瞟了一眼自己,并不做声多说甚么,只好憨憨一笑:“数日不见,你愈发长进了,竟还记得我爱吃甚么。” 那人笑眉笑眼的十分无害,撇了撇嘴,恍若在说一桩平常事:“非也非也,是我记得你每日都要饮一盏紫云英蜜水,再配上这豆腐皮包子,是拉肚子的利器呢。” 来人刚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包子,正烫的连连吁气仍舍不得吐出来,听得此话,竟噗的一声喷出去老远,呛得连连咳嗽,良久才缓过一口气儿,狠狠揪住那人的发髻,不怒反笑道:“水落葵你个没良心的,我大老远的瞧见你在这吃包子,巴巴的赶着帮你付钱,你反倒下毒害我,你的良心都被大黄吃了么。” 落葵使劲儿甩开云良姜的手,揉了揉被他揪的微微松散的发髻,扶正歪到鬓边的点翠镶珠芙蓉簪,不咸不淡的一笑:“云良姜你的良心才被哮天犬吃了呢,我是怕侯爷看到你与我私相授受,会罚你挨板子跪祠堂,再说了,我可没打算占你的便宜,这顿包子我请了,我这才是出门儿没看黄历,平白多花银子呢。” 云良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人一番,只见她身上穿的浅青色刻丝罗衣已洗的发白,领口袖口起了毛边儿,拿同色丝线细细纫过,想来日子过得不甚宽裕,便咬着后槽牙狠狠拍了下桌子,想要大嚷一声,又怕引来众人围观,克制的十分辛苦:“阔气啊,就这么定了,不过。”他瞧了一眼那人腰间的秋香色佩囊,狡黠一笑:“不过你带银子了么。” 落葵微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佩囊,这才发觉早已空空如也了,方才一时兴起买了那么好些人,将银子花了个一干二净,如今佩囊比脸都干净,哪里还有银子吃包子,念及此,她直想抄起包子铺上的那把快刀,狠狠剁了这漏财的爪子,这才是花钱一时爽,事后悔心肠,她微微垂眸,只见笼屉中的包子已吃的风卷残云一片,想赖账也赖不掉了,不禁望住对面的云良姜,一脸窘迫而讨好的笑着,新仇旧恨暂且放放,眼前这人可是财神爷,得罪不起。 云良姜一眼接一眼的瞟着她,越看越开心,只顾着笑,顾不上吃:“瞧你这小身板儿,你是打的过莽夫还是骂的过悍妇,居然敢来吃霸王餐。” 落葵斜眼剜了他一眼,拧着鼻尖儿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云良姜不依不饶的拱了拱手,笑的益发狭促:“佩服佩服,在下打心眼儿里佩服,这就给苏子去信去,告诉他你又新添了个吃霸王餐的毛病。” “良姜,你二十五了罢,该议亲了罢。”落葵缓缓咬了口八宝菜,话中有话的缓缓道。 落葵横他一眼,口中没好气的落井下石:“我记得晋和公主相中你许久了,我得告诉列侯去,请他择个黄道吉日,去跟贵妃娘娘提亲,云良姜,你以后可就是驸马爷了。” 晴好的天蓦然飘过一片阴云,云里似有微光闪过。 驸马爷这三个字向来有无边魔力,引得天下男子趋之若鹜,偏生云良姜是个例外,他向来最听不得这三个字,听到便像是被惊雷劈头。 阴云深处微光狠狠闪动,随之响起惊天闷雷,云良姜吓得狠狠哆嗦了一下,几乎从长凳上跌到地上。 相识十数年,落葵自然知道云良姜最怕甚么,他的软肋是甚么,自然一击而中,侧着身子离他八丈远,不怀好意的笑道:“你看,天雷都看不下去你这个准驸马了,我得离你远些,免得你遭雷劈时误伤了我。” 云良姜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虽知道落葵只是吓唬吓唬他,但没有防备之下还是受了惊吓,连口齿都不复方才的利落,煞白了脸结结巴巴道:“别,别别,千万别,她那么个刁蛮不讲理的样子,唯有北边儿那群野人才降的住,我可没这个本事,她肯嫁,我可不敢娶,你可别害我。” 落葵扑哧一笑,眸中的笑影儿灿烂:“你便如此怕她么,可我怎么见她对旁人是十足十的不讲理,可对你却乖顺的像只猫儿呢。” 云良姜摸了摸脸颊,洋洋自得的笑道:“自然是我这云楚国第一美男,魅力弗边了,野猫儿也能驯成家猫儿。” 落葵登时哽住了,觉得方才吃的包子皆堵在了嗓子眼儿,再多吃一口都能呕了出来。讥讽笑道:“你这脸皮厚的简直令人发指,不愧为青州三贱客之首。” 云良姜心里揣着要紧事,没工夫深究方才那是好听话还是难听话,只身子微微前倾,一脸正色:“前几日想去府上找你,远远的就瞧见你那又多了许多生面孔,怎么了,你这是又招惹谁了。” 报应来得真快,落葵吁了口气,方才还在云良姜头上打转的阴云,转头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如今那些对头益发嚣张,打量着自己落魄了好欺负,将蝇营狗苟的腌臜事皆摆到了明面儿上,自己每日里打那条街上进进出出,就如同吃了一半的饭里翻出只苍蝇,接不接着吃都恶心,却还得恍若不知的端着笑脸,夸赞这碗饭做的着实好。 落葵益发觉得自己吃的有些多,吃的顶住了,像只贪睡的猫儿一般眯了双眸,可眸中却闪着精光,冷笑一声:“我招惹的如此多,哪能都记得住,左右不过是有人惦记着我的银子,在那条街上多开了几家首饰铺子衣裳铺子布匹铺子点心铺子罢了。” 云良姜见落葵吃的差不多了,便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起来,唇边沾满了油腥,很是不雅:“难怪,难怪你穷的连吃口包子的钱都没有,你如今真是炙手可热了呢。” 落葵秀眉一挑:“我如今是个烫手山芋,谁沾上了都得烫的起一层燎泡,这大好光阴的,你不叫上曲元参喝酒,反倒要去我那摸烫手山芋,可真是奇了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定是没安甚么好心。” 云良姜的确是有事相求,才会来献殷勤,被落葵这般直白的说出来,不禁微怔,一时无言。 良久,云良姜终于阴沉着难看的脸色,定了定神才牵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来:“自然是有事相求,两桩事,一桩,许侯要送菘蓝入宫是真是假,一桩,许贵妃打算与云侯府联姻,可有此事。”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只是隔了层窗户纸,瞒是瞒不住的,早晚都会捅破,既如此不如早些揭到明面儿,给伤心人留点而伤心的功夫。 念及此,落葵微微垂眸,掩饰住眸底的涟漪,再抬眸已是清明一片:“眼下人多眼杂,你晚间过来再细说罢。” 云良姜喜出望外,道:“下午我吩咐人送半扇羊过去,吃羊肉煲可好。” 落葵没好气瞥他一眼:“都甚么情形了,还惦记着吃,大热的天吃羊肉,你也不怕上火。” 云良姜恶狠狠的咬了口包子,呆呆看着包子皮儿上同样恶狠狠的牙印儿,一口气叹的悠长:“我如今心凉的,天大的火也烧不起来。”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五回 得了便宜还卖乖 水家位于城西,宅子不大,风景却极好,后头不远便是不越山脉,此地原本地处偏僻,沿街只开了一家杂货铺,这几个月来,路两旁空置着的民房渐渐热闹起来,陆续开了三家绸缎庄,两家钱庄,四家古玩行,三家点心铺子,五家酒楼。 此处原本便冷僻,多数民宅都是空着的。如此多的铺子,十天半个月也看不到一个人上门,五家酒楼更是连灶台都是冷的,落葵曾笑道,若此地真从鸟不拉屎的贫瘠地界儿,摇身一变成了繁华闹市,那自己这宅子买的可真值,地价房价都要翻上好几翻了。 正浮想联翩冷笑不停时,列侯府的下人便上了门,果真抬来了半扇羊,落葵审视了一番,心道云良姜是侯府世子,最是挑嘴,吩咐人送来的半扇羊肥瘦均匀,果真是实打实的上品。 落葵叹了几叹云良姜过的奢靡,才挥刀剁骨剔肉,默默掂量比较杀猪与宰羊的手法不同之处,剐羊与刮鱼鳞的手感好坏之分,想来想去,觉得这几件事是值得吃货深究的人生大事,手下刀劈斧砍的益发带劲儿,好端端的雅致小院,一时间骨渣与碎肉齐飞,瘦肉共肥肉一色,瞬间化身华丽丽的屠宰场。 叉腰端详累累战绩,红白相间的羊肉片,骨肉均匀的羊肋排,还有穿了竹签子的羊肉块,杜衡见状,忙往铜盆兑了热水,端到落葵跟前,她浣了手,颇为满意与自得,默默夸了自己一句,自己这手艺比之上里庄的屠户也不差甚么。 收拾完了羊,接着收拾鱼和菜,落葵揉了揉又酸又疼的腰,摆个席面本就不易,更遑论是给挑嘴的云良姜摆席面,他常说要有鱼有肉有素菜,荤素搭配方能健康成长,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落葵在灶间忙活的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叮咣乱响,菜香在煎炸烹煮间透了出来。 杜衡将梅纹紫檀方桌摆在树荫儿下,又围着摆了两张梅纹紫檀圈椅,两条老榆木长凳。他想着夏日炎热,落葵素来畏热胃口不好,便摆了一套菡萏色莲瓣瓷碗瓷盘,如同盈盈一握的新荷,在晚风中清润娇艳。 不多时,方桌上摆了云良姜念念不忘的羊肉煲和炙羊肉,又拿素白鱼盘盛了肉鲊和蜜醋烧鱼,另两个脆生生的清炒小菜,落葵笑望着,满意自得的又狠狠夸了自己一回,自己实在是太贤惠了太贤惠了,谁若是娶了自己,那才是他祖坟上的青烟窜了三丈高。 云良姜瞧着她洋洋得意的眉眼,对她心中所想猜了十之七八,丝毫没有吃人嘴短的意思,笑盈盈道:“听杜衡说你前日晚间吃了半副白斩鸡,一条糖醋鱼,半锅西湖牛肉羹,一盘子素炒穿心莲并两个芝麻椒盐烧饼。” 落葵听着,并不觉有甚么不妥,那白斩鸡是只雏鸡,并不比鹌鹑大几分,半副更是没有几两肉;那鱼不过三寸来长,去了骨刺,将将能团出个鱼丸子;西湖牛肉羹,还半锅,那锅子是素日里煮茶的,能有多大;再加上一口素菜与一口一个的烧饼,她也就吃了个七八分饱,她望着云良姜,睁着一双大眼无辜极了:“多么。” 云良姜呆了一呆,几乎吐出一口老血,掰着手指头一笔一笔算道:“祖宗规矩,每顿饭七分饱,每道菜只三口。” “嗯,你是个好孩子。”落葵在砂陶锅里夹了块油亮肥硕的羊腿肉出来,在云良姜眼前晃了晃:“那我吃了。” 美食当前,云良姜反应极快,劈手夺下那块肉塞到自己口中,嘟嘟囔囔道:“虽说脸若银盘是有福之相,可你这脸已不是银盘了,简直都是洗脚盆了,这得糟蹋多少胭脂水粉啊,再者说了你如此能吃,除了我列侯府,旁的人家也养活不了你。”他张开油乎乎的双手,做出个环抱的动作来:“来罢,我列侯府的大门永远向你打开。” 实话难听,假话难说啊。落葵仰面望天,想起与云良姜似乎是有个大仇怨的,对,是有仇怨来着,当年议亲成了是情分,议亲不成是仇怨,她挪到长凳一边虚坐着,梨涡微漩,漾起又甜又糯的笑,冲着云良姜抬了抬下巴:“过来。” 云良姜呆了一呆,缩手缩脚的过去,紧挨着落葵坐下。 落葵抬了抬下巴:“坐过去一点。” 云良姜从善如流的边儿上挪了挪。 “再过去一点。” 云良姜又挪了一点。 如此这般三番两次,云良姜终于挪到长凳的另一端,一脸的茫然:“怎么了。” 落葵含笑:“没甚么,我去灶房端个汤。” 她起身端汤,长凳这一端陡然变轻,一下子被云良姜压翻在地,他哎呦惨叫,狠狠跌坐到地上,清隽的脸拧成了麻花状。 云良姜吸着冷气瘸着腿揉着屁股,咬着后槽牙结巴道:“你,你,你你你。” 不待他这个“你”字说利落,落葵便端汤上桌,整个人窝在树荫儿下的圈椅里,淡淡道:“菘蓝入宫已事无回转,你的口风要严一些,万不可告诉曲元参实情,他是个性情中人,脑门儿一热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若露出个首尾,便是无数条人命了。至于晋和公主,北谷国早有与云楚国联姻之意,只是是娶是嫁尚不可知,当然了,晋和公主若嫁给你也是一桩三利的美事,一则解了北谷和亲之远虑,二则解了霖王一家独大之近忧,更是结了云许两府之盟,许贵妃有此打算也不足为奇了。” 云良姜哪里还顾得上屁股疼,一张脸扭了再扭皱了再皱,小心翼翼的扭到对面儿的圈椅里,愁眉苦脸的叹气道:“元参那里你放心,我自会留心,可我这里,看在我们自小相识,又曾议亲的情分上,给我出个主意呗。” 若非为了帮他,自己才没这么闲,找他来还管他晚饭,落葵淡淡道:“晋和公主之事,列侯有何打算。” 云良姜神情郁郁:“父亲向来最厌烦他们这个王那个王的污糟事,当初你我议亲,父亲不就是碍于你们与这些王爷的污糟事太多,死活不肯答应,而现下这桩婚事是许贵妃提议的,她是陛下宠妃开罪不得,况且父亲虽为侯爷,但久不理朝堂之事,是个闲散侯爷,便是不情愿也无济于事。” 落葵冷哼了一声,当年之事,活脱脱是一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惨剧,王后与太后打擂台,却殃及了自己这只无辜的小虾米,更加令人意难平的是,云良姜是个没义气的,搅混了池水却又抽身跑了,留下自己没了退路几乎晒成虾皮,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旧事,她的神情益发不悦:“合着列侯不怕开罪太后,却怕开罪许贵妃呢,原来我朝以孝治天下竟是个笑话。” “哎哟我的祖宗哟。”云良姜吓得忙不迭的去捂她的嘴,贼兮兮的左右瞟了瞟,这才想起来此时是在落葵家中,冷僻不说,四围还尽是自己人,再狂悖之语也不怕被人听了去,小心翼翼的低声道:“你倒是谁都不怕,甚么都敢说,我们家可不比你,我们可谁都得罪不起。” 落葵夹了一筷子芝麻菜,冷笑道:“列侯当初拒婚,怕是不止嫌弃我的污糟事太多,还嫌弃我少于文墨不够端庄淑女,配不上你们侯府高门罢。” 云良姜油乎乎的手摸了摸后脑,讪讪笑道:“你就莫要找补这些陈年旧事了,现下我父亲整日里念叨你又明理又懂事,怎么瞧怎么好,后悔的啊肠子都要悔青了。” 落葵慢条斯理的剥着鱼肉,去骨挑刺,眼皮儿都不抬一下,只淡淡笑着:“可不是要悔青肠子了么,若你早早娶了正室,如何还会有这等糟心事。” 云良姜连塞了几块羊肉进口,羊肉炖得酥软,他吃的不亦乐乎:“谁说不是呢,父亲说早知如此,那会子就该把你娶进门做正室,公主金尊玉贵的,横不能再挤过来做妾罢,可是,可是如今你与京散伯世子的婚约摆在那里,想娶也不成了啊。” 杜衡拿黄花梨雕荷叶的茶盘端了个白瓷酒壶过来,各自给落葵和云良姜斟了一杯百花漾,微笑道:“云公子,晋和公主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云良姜不语,垂首见白瓷莲瓣酒盏中的琥珀色清液微晃,酒香清冽,仰头一饮而尽。 杜衡给他续了一盏酒,温厚笑着补刀:“云公子,青州城中的名门贵女多得是,你随便挑一个娶了,晋和公主不就嫁不了你了。” 云良姜瘪瘪嘴:“娶妻当娶美,娶不到美也要娶个贤,岂能随便娶个又貌丑又不贤的。” 杜衡眨了眨眼,眸光在云良姜脸上打了个转,笑道:“云公子觉着自己哪里好,能配得上美妻贤妻。”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打趣道:“他哪里都好,就是眼神儿不好,太瞎;心眼儿也不好,太黑。”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六回 有仇必报的活祖宗 温热的夏风拂面,微微有些疼,云良姜心里又酸又涩,他的确心黑眼瞎,当年才会做了逃兵,端着一盏酒递到落葵眼前,他扬眸紧紧望着她,一脸赤诚:“我原以为你恨透了我,再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了呢,谁想你还是愿意帮我的。” 落葵眉梢一挑,冷笑连连,她后槽牙咬的咯吱乱响,腹诽暗骂,云良姜,你是无情无意狼心狗肺里的那朵奇葩,谁愿意理你。 若非你不是我心里的那棵葱,若非当年我倒霉人微言轻,说话没人听,若非正好你爹也看不上我,否则鬼才能跟你相逢一笑泯恩仇呢,鬼才能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呢。 我巴不得每日里断肠草、雷公藤、钩吻、鸩酒、孔雀胆、鹤顶红、见血封喉流水一般给你灌下去,叫你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生不出娃。 若有朝一日你死了,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挖出来骂一通,再埋进去。 谁愿意做那种分明恨得牙根痒,却还堆着笑故作大方温柔不记仇的闺阁姑娘谁做去,我才不做,我偏要做有仇眼下就报绝不等来生的狠心人。 云良姜见落葵冷眸依旧,脸色平静,并不知道她在心底骂个不停,还以为她早将前尘往事化作一缕轻尘,挥挥衣袖拂了个干净,并不记恨在心,不由得益发愧疚,黯然叹息道:“你不恨我不怨我,说到底还是你对我无意罢了。” 她暗骂一通解了气,对自己以后的人生路也有了准确的方向,眸光清冽如常,唇角隐含微凉淡笑,脱口却道:“你怎知我无意,素来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言罢,眸光当真有了几分黯然。 此言一出,云良姜一个趔趄,终于从再度长椅上跌了下来,好死不死的竟是脸先着地。 一日之间连跌两次,一次是屁股一次是脸,真是人品堪忧啊。 落葵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笑了半晌才止住了笑,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狠狠喝了一口鱼丸汤,好好安慰笑酸了的腮帮子。 云良姜在落葵的笑声中爬起来,灰头土脸的望着她,看着她笑,他也跟着笑个不停,笑着笑着眸底便沁出泪来,逆流回心便成了伤,落葵性子疏朗豁达不滞于物,自己与她相交十数年,虽其间起了令人尴尬的风波,好在无损交情。只是,只是念及旧事他仍止不住的心痛,他心里是明白的,自己是有情意的,只是这情不够深意也不够浓,无法以命相搏,才无情无意的转身。 院落中一时静谧无声,落葵静静的小口小口啜着鱼丸汤,那白瓷莲瓣汤碗渐渐空了,只余下半透的薄薄汤底。 杜衡续了碗汤搁在落葵面前,转身瞥见云良姜一脸黯然,他默默吁了口气,拿青花小壶盛了百花酿,轻轻放到云良姜面前,道:“云公子,主子既叫你来商议,自然不会眼瞧着你跳火坑的,你慌个甚么劲儿。” 云良姜却侧目见落葵垂首不语,只捏着白瓷勺缓缓搅着清汤,心里着实没底,咚咚咚直打鼓。 见落葵不动声色,杜衡微微含笑,继续唠叨:“至于甚么情啊意啊,云公子往后莫要再提了,若深论下去,你跟主子有哪有甚么情意,有许多仇怨倒是真的,云公子你自己掂量掂量,凭着这些仇怨,主子会帮你么。” 一席话说的云良姜黯然垂首,垂首不语。 见他这副心虚理亏的模样,落葵心里瞬间痛快了,痛快过后,却又直骂自己是个小人,小人啊小人,如此小人实属不该,她身子微微前倾,端正了态度,端了一脸正色:“良姜,你也莫要如此忧心,莫说晋和公主的那个脾气性子,你消受不起,便是列侯,他也是一百个不愿与皇家结亲的,你既不肯娶,那么自然有下作的法子不娶。” “下作,的法子。”云良姜眉心微蹙,何为下作,他一不偷二不抢,唯有爱往柳陌街里逛逛这一桩下作事了,他不禁老脸一红:“你可别出甚么流连花街柳巷的馊主意啊,若是这法子,你还是免开尊口罢,我可不想为了一桩亲,而被父亲活活打死。” 落葵不疾不徐的喝了口汤,又捏着帕子拭了拭唇角,才不怀好意的扬眸瞧着他,笑的益发面如桃花:“良姜,若是你人欲不能,你说许贵妃还会不会将晋和嫁给你。” 云良姜噗嗤一声,喷出一口羊肉,星星点点的洒了落葵一身,见落葵也不恼怒,只捏着帕子擦了又擦,他才松了口气,道:“这也太下作了些,便是当初拒婚扫了你的颜面,你也不能如此狠毒,毁了我的名声啊。” 落葵擦了又擦,可那污渍擦越擦越多,而污渍上的肉味儿更是在风中四散飘扬,不禁蹙眉道:“你赔我衣裳。” “赔赔赔。”云良姜笑了又笑,伸长了脖子去瞧落葵的脸色,见她着实没有恼怒的意思,只是肉疼的脸色难看,便更加大方起来:“我新得了两匹缭绫,制成衣裳夏日里穿着最舒爽不过了,都给你都给你,改日我叫府里的绣娘来量了你的身量,制成衣裳给你送来,你就快说罢,别卖关子了,仔细憋成肥肉,全长在你脸上了。” 缭绫原本便是稀罕之物,而列侯府里的绣娘又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心灵手巧,正好裁几身时兴式样的衣裳,落葵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这顿饭与两匹缭绫的贵贱,算到最后是自己占了大便宜,开心的想含蓄而娇羞的大笑一场,遂拈着帕子掩口,却不想手被云良姜扒了下来:“行了行了,别装了,装也装不像。” 落葵拿人手短,不得不帮他,帮的却又不情不愿,便想叫他吃些苦头,笑的益发狭促,却不肯再多说甚么,只抬眸瞧了杜衡一眼。 杜衡微微一笑,给自己和云良姜各斟了一盏百花酿,这酒乃是用糯米,细麦曲和近百种花卉所酿,酒色清澈,香似繁花绽放,实在是令人沉醉不已。 酒香四溢,杜衡抿了一口百花漾,正襟危坐道:“趁着许贵妃尚未挑明此事,只是露了些模糊的口风出来,云公子啊,你赶紧生一场要命的大病,病的起不来身下不来床,病他三五十年的,看许贵妃还愿不愿意上杆子的把公主嫁给你。” 乌金西坠,树荫儿下益发晦暗,如意翘头几上摆了两座玫瑰釉镂花灯座,杜衡拿银签子挑亮了上头的明烛,影青瓷莲瓣香炉中的留兰香烟袅袅,清冽芬芳,冲淡了满院子的羊鱼的膻腥气。 桌上那尾蜜醋烧鱼被吃了个七零八落,鱼眼珠白森森的翻着,鱼口大张,见落葵神情诡异,云良姜顿觉自己像足了那尾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云良姜怔怔的,一时没能回过神来,蹙眉抿唇,说病就病哪这么容易,装病又容易露馅儿,露了馅儿反倒坏事,他想了又想,能说来就来的病,不外乎就是烤透了炭火盆儿,再狠狠的泡个冰水澡,冷热一激,头疼脑热伤风咳嗽就来了,可这点子小病儿顶多俩仨月就好了,他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甚么又体面又合适的重病,眸光依次掠过杜衡落葵,艰难道:“那,甚么病能病上三五十年,还召之即来挥之既走这么听话,总不能装疯卖傻罢,我家可没有这家传的疯病。” 落葵微微一笑,瞧着杜衡轻声道:“那药还有么。” 杜衡颔首:“有,只是不多了。” “拿来罢。” 杜衡忙着进房,一通翻找,最终捧着个方方正正的雕花红漆木匣子出来,轻轻放在桌案上。 打开澄黄的铜制搭扣,木匣子里卧着一只双花纹白瓷小罐,巴掌大小,瓷白如玉。 云良姜凑到跟前,见这瓷瓶模样,就知里头的药不是寻常之物,忙抓到手中,轻轻拔开瓶塞,露出一道细细的缝儿,登时一线青白色薄烟从缝隙中挤了出来,淡淡的甜香沁人心扉,落在心上,蓦然绽开娇艳繁花。 这甜香入鼻,云良姜眼都直了,喃喃道:“这,这,这是甚么药,如此好闻。” 落葵笑的狭促:“这药无名儿,却管用,只是还缺另一味药引子。” 云良姜蹙眉,心生不祥:“管甚么用。” 杜衡接口道:“就是能叫云公子人欲不能,心想事成的药啊。” 云良姜像是见着瘟神一般,手忙脚乱的推开那小罐,急白了脸:“我不吃,我不吃,快拿走,拿走,拿走。” 落葵笑道:“那你就等着尚晋和公主罢。” 云良姜垂首,凝神想了半响,蓦然抬头,一脸谄笑:“那我喝了这药,你能进了我家门么。” 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落葵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接过杜衡手上的黑漆浅雕莲花茶盏,漱了漱口,薄怒道:“杜衡明儿会把药和药引子送去你府上,爱吃不吃。”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转身进屋,只丢下一句:“杜衡,送客。” 云良姜仰头望天,晦暗的月牙儿从微云中钻出来,他长叹,落葵的脸跟这天一样,说变就变,翻书比翻脸还要快。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七回 青州第一美 云楚国这数十年来天下太平,日子过得益发安稳,渐渐武事不兴,世人更是爱极了吟诗作对听曲儿唱戏,如此世风之下,青州城中大兴土木,建起了大小戏楼数十个,各色名伶斗艳风姿绰约,如同各色繁花从春到夏从秋自冬,姹紫嫣红流转四季,令人眼花缭乱。 立在城门口远远望去,听轩楼的歇山屋顶和飞檐翘角显得蔚为壮观,进得楼内,入目皆是雕花矮窗,布置得秀丽雅致一步一景。 此处是青州城中久负盛名的戏楼,请的皆是名角,每日来此处看戏听曲儿听书的人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有时客满,小二便在楼前摆张条案,放出些号牌,叫号入内。 二楼最东侧有个位子极佳,从那里看过去,刚好能够望见戏台全景,这个位子十日中总有一日是围满了人的,坐着的站着的,翘首以盼的,都是为了端详藏在帘幕之后的千娇百媚。 咿咿呀呀打板过后,帘幕后头探出一双美眸,顾盼生辉间勾魂摄魄,迤逦翩跹的裙角也如弱柳扶风般不胜盈盈。可惜的是此等美景只露出莹然一角,如同怀抱琵琶般半遮半掩不胜娇羞,唯有婉转如天籁之声的唱腔绕梁不绝。不过事无绝对,若是台下的看客们肯一掷千金,倒也有机会一睹佳人风姿。 今日并非是那半遮半掩的佳人登台的日子,故而此刻那里只坐了两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挽了松松的斜堕马髻,发髻上的赤金嵌红宝的华钗贵气十足,折出绚丽光芒。她们听了半日的书,品了半日的曲儿,嗑了半日瓜子,嗑的口干舌燥几欲冒火,望住半张桌案的瓜子壳,百无聊赖的掩了口哈欠连连。 七月间的天气,热得能凭空烧起一把火来,落葵手中的素面团扇轻摇生风,隐有暗香摇曳,一个错眼,微微泛黄的扇面之上似有水波微漾:“方才这一折书中说的南方大战,最大的好处不是平了世间灾祸,而是养活了后世这数不清的说书人。单这一折书,我在此处听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 曲莲秀眉微挑,她出身不凡,又是青州有名的美人,自然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傲气,只斜斜瞟了一眼说书人,便语出轻视:“这是人家祖上积德,给后人留了个吃饭的好手艺。” 手仍敷在双眸上,遮住眸光中那一瞬无法逼视的寒光,青州城中的高门大户实在太多了些,寻常百姓也太多了些,权贵与平民之间横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血淋淋的亘古不变,于他们眼中,寻常百姓不过如蝼蚁一般轻贱,无论作甚么说甚么皆是轻贱的。落葵恍若不知的转头趴在桌上,只觉得大好光阴用来听书,而不用来睡觉,着实太暴殄天物了:“大热的天,实在是太困了,这时辰应该歇个午觉的。”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像是困极了,可一双眸子却毫无倦意,似暗夜寒星波光流转。 闷热的夏风迎面而至,掠过低垂的发梢,将覆额的刘海吹得有些凌乱,落葵忙伸手整了整。 曲莲扬眸,瞧着她发髻上的镶翠蜜色绢花花瓣摇曳,绢花倒是寻常,可翠色却极正,不像寻常之物。她伸手轻拂,触之滑腻温润,笑道:“这鬓花倒是别致,可你怎么总梳垂鬟分肖髻,看着像个孩子似的。” 落葵捏了捏她美艳异常的脸颊,羡慕道:“你生的美,便是散着头发也好看,我脸上肉多,也唯有这发髻能遮遮丑了。” “净胡说,你也很美,只是不爱打扮。”曲莲捏着帕子掩口轻笑,抬手抚了抚明晃晃的金钗,杏黄色遍地缠枝宝华玉兰薄绸夏衣十分娇俏,衬得她肤白胜雪,美艳不可方物,举手抬足间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气韵,笑容温婉柔美,说话也轻声细语:“落葵,你可看过神异奇录这本书。” 落葵低眉不语,幼时父亲曾请了名师教导学问,神异奇录这等闲书,向来是不许看的,不过她一向贪玩,名师教的学问她听了便忘,反倒是偷来的闲书记得清楚。她趴在栏杆边儿上,昏昏欲睡的眯了眼,抬手覆住双眸,遮起泛白刺目的阳光,从指缝中望住曲莲柔美的笑颜:“自然是看过的,只是我读书少,识的字也少,读的一知半解。” 曲莲一听此话,登时来了精神,美眸闪着亮晶晶的光:“来,听我给你细细说来,神异奇录中记载过万年前的南方一战,描述的绘声绘色,说是打的极其惨烈,光是封印鬼帝的业火,就足足燃了三天三夜呢。虽说此一战已过去了万年,现世安稳,可若再出现万年前那样的灾祸,咱们肉身凡胎的,如何能躲得过去。” 落葵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扬眸一笑:“你啊,莫要杞人忧天了,这本书既然叫神异奇录,那多半就是后世人编的故事,你就看个乐呵,当不得真的。” “是么,只是故事么,当不得真么。”曲莲眸光闪动,露出一丝神往的光彩:“那书上写的鬼帝如何也就算了,封印鬼帝的那个侠客,可当真是风姿无双,令人神往呢。” 落葵抿唇一笑:“折子戏里的侠客都是他那样的,有甚么可稀罕的。” 脸庞微热,隐隐透出芙蓉娇色,曲莲抬手掠过微松的发髻,含羞道:“虽说都是一样的,可他终归还是不一样的。”说着,她从袖中抽出条帕子,展开放在桌案上,指尖轻抚过上头的花样,失神一叹:“这是我照着书里的画描下来的,看,是不是不一样。” 虽只是个侧颜,可的确是个清隽男子,长长乌发曳地,也不知坠的头皮疼不疼,落葵且说且笑:“是不一样,莫非侠客打架用的是头发么,这么大一把,洗起来可够麻烦的。” 曲莲瘪了瘪嘴,啐道:“你啊,可真是白长了一双好看的眼了,瞧谁都瞧不出好看来。” 落葵饮了口茶,这茶是普洱,经年的才愈醇愈香,就像是人,皮囊好看与否只是草木一秋,总有萎黄枯败的那一日,唯有经年之后的人心是否如初才最为要紧,她眸光似冰雪冷冽,笑容却像雪化后的泉水清澈:“甚么好看难看,老了都是鸡皮鹤发,都不好看。” “才不是呢。”曲莲眸光闪动,抬手撑着下巴抿嘴一笑:“来,再给你说个赫赫有名的公子提提神。” 落葵呆了一呆,茫然的望住曲莲。 曲莲故弄玄虚的一笑:“无双公子的大名你可听说过么。” 无双公子,自然是听说过的,落葵回了神,眸光微微一缩,青州城实在是不大,世事纷杂兜兜转转,又转回到了这里,只是她何止是听说过这样简单,她的笑影薄薄的,像是藏着掖着什么要紧的事,不肯流露半分:“他名震九州,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听闻凭着他的好皮囊,是可以吃饭不给银子的。”落葵神秘兮兮的凑了过去:“曲莲,莫非你与他一同吃过霸王餐。” 曲莲作势拍了一下她的脸:“胡说甚么,我连见都没见过的。只是听闻无双公子姓苏,出自两仪堂,能被人称之为无双,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听闻他道法修为无双,心机谋划亦无双,才被称之为无双公子,青州城中的达官显贵都争相招揽他做幕僚呢,故而我一直很奇怪,他这般有名有才,两仪堂怎么还会落魄如斯呢。” 落葵低眉浅笑,无双无双,不过是两件事上最无双,一为吃,二为说,吃可吃遍世间稀罕之物,保不齐哪日嘴馋了,吃一口人肉也未可知,而说自然是牙尖嘴利,嘴唇都生生磨得只剩一张薄皮,着实有损无双公子的盛世美颜。念及此她益发想笑,忍笑忍得辛苦:“谁知道呢,许是无双公子记仇,而两仪堂又恰好得罪了他。” 曲莲两颊微红,像月影下的蔷薇花,迷离潋滟,她无限神往的痴痴笑道:“两年前,我送父亲出城,原是有机会一睹他的真容的,可惜我去的迟了些,只看到了个背影儿,不过单是这一个背影就足够风姿卓然,令人念念不忘了。” 两年前,是了,两年前无双公子的确离开过青州城,离开时春光如许,却照不到他十里苍凉的心底。落葵脑中有个人影儿寂寥而过,偏爱各色青色的衣衫,更偏爱美人儿,做派着实与无双二字挨不上边儿,眼角瞟过曲莲的笑颜,蓦然想起前日听了一场戏,唱的正是丽娘游园,思慕郎君,而现下曲莲的模样,倒是与戏文上一般无二了,她唇边牵出浓浓的笑,如春日里的繁花,浓烈的绽放:“曲莲,你莫不是话本看多了,思春了罢。” “净胡说。”曲莲的俏脸蓦地红了起来,抬手掐着她的白净脸庞道:“你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怎么说出的话这么混账呢。” “你才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我可不是。”落葵躲开她的手,偏着头笑的一本正经,眼眸中却闪着狭促的光:“再者说了,圣人言食色,性也,莫非圣人也是混账么。” 一听此话,曲莲的俏脸益发红透了,蒙住脸趴在桌案上,笑的花枝乱颤,声音嗡嗡的勉强吐出一句完整话:“圣人说的话我没听过,我只听到你说的混账话了。”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八回 找骗的美人 热腾腾的一阵风过,日影微澜,一点点攀到天空的最高处,热浪滚滚不停的袭上二楼,困意袭来,曲莲掩口打了个深深哈欠,拿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胡乱画了几下,眼神悠悠荡荡的飘过来:“呆会,咱们去盛泽街逛逛罢。” “如今都什么时辰了,日上三竿了,别说盛泽街里没有好货,即便是有,这时辰也早让人家挑走了,哪里还轮得着咱们去挑。”落葵摇头,伸手拈过一枚紫葡萄慢慢剥开,这葡萄在边上果盘里拿冰镇了半响,泛白寒气裹着淡淡果香丝丝缕缕溢出来,剥开来汁水晶莹,甜香扑鼻。 “那可不好说,那么多人都能捡个漏,兴许咱们也能捡个漏呢。”曲莲抬头望了眼高悬刺目的日头,娇声一笑:“不是都说好饭不怕迟么。” 落葵笑着摇头,鬓边的宝蓝琉璃穗儿沙沙轻抚脸颊,微微生凉:“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漏可捡,都是骗人的,也就是你这样养在深闺,不知江湖险恶的大小姐才会信,才会上杆子的去找骗。” “怎么会呢,凭你的眼力,只有你骗人家的,哪会有人家骗你的。”二人相识数年,曲莲太清楚落葵的本事,虽然她孤身一人住在个又窄又小的宅子里,但水家是金石大家,她虽家道中落,平日里靠着替人掌眼过活,看起来落魄无比,但眼力着实无人能及。 落葵将剥好的葡萄塞进她的口中,干净利落的扬眸一笑:“我的银子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何况打了眼丢了名声,我往后可要丢了饭碗了。” “走罢走吧,你的名声如此大,丢了一星半点,也碍不着什么的。”葡萄极酸,酸的曲莲挤眉弄眼,她伸出白皙的手,扯着落葵的袖子不住的连声哀求,一副娇怯怯的样子。 落葵不由的打了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撇撇嘴,抬手刮着她的脸皮儿笑个不停:“这俊模样,得亏我是个姑娘,要是个男子,还真扛不住这美人儿计。” 曲莲捏着绢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且说且笑:“那我这美人计管用么。” 明晃晃的日头一路跟着人,热浪如影随形,连路旁的一溜垂柳的细叶都被晒卷了边儿,有气无力的恹恹低垂,一动不动,偶有微风拂面,竟也像笼屉中逸出的蒸气,热气腾腾的灼人的脸皮儿,丝毫不见凉意。 蝉儿躲在树荫里,耐不住热的嘶鸣声声,落葵二人热汗滚滚,捏着帕子擦个不停。要去盛泽街,柳陌街是必经之路,而街角处有个凉茶摊子,没有招牌,只挂着个灰突突破旧不已的布帘子,但却是个经年的老字号。那灰突突的布帘子底下,摆了四条掉漆长椅围住一张同样斑驳的桌子,岁岁年年都是如此,边上并立两个一人多高的白瓷缸镇在冰里,缸里的酸梅汤与凉茶最是蕴凉解暑。 落葵二人拐过弯去,直奔凉茶摊子而来,坐在长条凳上,在钱篓子里放了铜板儿,要了几碗凉茶,一碟子绿豆糕。咬一口软糯清甜的糕点,再饮一口苦中回甘的凉茶,热汗倏然收了个干净,像是在转瞬之间就入了秋,凉意深深。 如此这般,一碗碗凉茶灌下去,二人生生灌了个透骨沁凉。 见左右无人留意,曲莲掩口打了个嗝儿,羞怯怯的笑道:“这下可真是喝茶喝饱了。” 落葵摸了摸灌得水饱的肚子,颇为认同的连连点头:“可不是么,一会便要满街找五谷轮回之所了。” 曲莲是个闺阁淑女,许多外头的词儿是听也没听过的,自然不知所谓,眸子瞪得极大:“五谷轮回之所,那是什么地儿,听起来十分厉害。” “自然厉害了。”落葵凑近曲莲,附耳笑的呵呵:“若有一日不许你去茅房,是不是便要憋坏了。” “你,真是有辱斯文。”曲莲葱管样的手指指着落葵,抖了三抖,才捏着帕子掩口,又羞又笑又跺脚。 落葵却一本正经的扒下她的手:“赶紧走罢,再耽搁下去,就不是好饭了,而是剩饭了。” 二人笑颜生花,且说且笑的走进了柳陌街深处,这条青州城中最香艳的街巷里,除了出入的姑娘千娇百媚之外,连脂粉气都格外香艳妖娆,落葵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叹道:“这里好香啊,闻起来并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味。” 曲莲轻笑,抬手指了指檐下低垂的两盏红灯笼:“你不知道么,合欢阁门前灯笼里的蜡烛不是寻常之物,是浸了晚香玉的蜡烛,这样没日没夜的烧着,可不是香么,且这香气比寻常的脂粉香更别致魅惑呢。” “曲莲,你连这个都知道,你可是大家闺秀哦,也会来合欢阁闲逛么。”落葵心头一动,抬手刮着她滑腻的脸皮儿,狭促的笑个不停,笑的她两颊绯红一片。 “别胡说。”曲莲啐了她一口,抬手蒙住脸,从指缝中望住落葵,含羞嗤嗤笑着:“是大哥告诉我的,他说合欢阁是柳陌街里最美妙的去处,在盛泽街受了骗赔了银子的,要去里头借酒消愁,而捡了漏儿发了财的,更要去里头饮酒庆贺。” “哦。”落葵拖长了尾音,唇边牵出别有意味的笑容:“看来曲大公子没少在盛泽街里上当受骗,更没少去合欢阁里寻欢作乐,听闻你们家家规严苛,大公子流连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你爹都不管的么。” “嘘。”曲莲环顾左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笑的切切:“爹爹对大哥一向期许甚高,自然严厉得很,即便大哥只是喝了一桌花酒,也是要罚跪祖宗牌位的,只不过后来,大哥每回都说是陪着列侯世子同去的,我爹一心攀附侯府,自然乐见大哥和世子交好,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灯笼中逸出浓郁的香气,在廊下萦绕盘旋,微微侧目,只见墙根处一丛丛翠叶素茎,生的碧玉秀荣,紧紧收拢的花苞洁白婀娜,这些晚香玉只在月落之后盛开,绽放之后幽香四溢,与灯笼中的香气遥相呼应,熏得人心旌摇曳,不由自主的便举步往合欢阁大门里进。 落葵低眉浅笑,这还真是背锅之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呢。云良姜虽说也形骸放浪,整日里念叨日子过得无趣,要想找些什么乐子才好,但侯府规矩大家教严,莫说不敢自己逛青楼,便是教唆着旁人逛青楼,他也是有心没胆的。 这青州城中的秘密就如同砂砾,被风拂过,便飘的极远,密密麻麻无孔不入,你听了我听了他听了大家听了,再添些香艳桥段传到侯爷耳中,那么云良姜少不得要在榻上趴上三五个月。 落葵想到云良姜人前纨绔,人后精明的两副脸孔,不禁笑意更甚,他一向皮肉金贵,怕疼的紧,主动找揍这种事,他才不会去做。 说话的功夫,打树荫底下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个公子哥儿,身着绿色暗花罗纱对襟长袍,腰上却未束腰带,袍子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领口袖口长袍下摆的金丝云纹被日头笼罩,折射出明晃晃七色光芒。原本是极富丽华贵的打扮,可远远望去竟像极了只五彩鹦鹉。 此人发髻梳的油光水滑,生的长眉入鬓,明眸皓齿,活脱脱世家贵公子的模样,可眸光下移,他却衣领松散,露出脖颈和大片白净胸膛,而胸脯子上竟纹了只面目狰狞的狼蛛,张牙舞爪的像活物一般,像顷刻之间便咬人一口,看得人后背发寒,路过之人见到这群人,莫不是如遇虎狼般有多远躲多远。 在街口环顾一圈,绿衣公子哥儿的眸光没有一刻闲着的,像刀子般的眼神剜过陌生姑娘的皮肉,咋着舌轻声笑道:“今儿出门没看黄历,怎么一个看的入眼的小娘子都没有。” 身旁的小厮瞟了眼远处,像是捡到宝一般,堆着满脸笑意轻声道:“二少爷,你看那是谁。” 绿衣公子哥儿眸光落于不远处,深深望著边走边说的落葵与曲莲身上,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一干家丁如狼似虎的将二人堵在合欢阁门前。 他这才歪着脑袋从人群中踱了出来,冲着曲莲一笑,明媚的笑中隐含邪意:“哟,这不是曲家的大丫头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曲莲一见此人,转瞬间便了脸色,惊慌失措的拉了拉落葵的衣袖,想要拔腿就走,一边往后退一边颤声道:“落葵,冤家路窄,是许府二少。” 许府二少名头极大,又是坏名头,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这坏名头早早便传遍了青州城中的大街小巷,落葵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也曾遥遥见过数面,他是青州有名的浪荡公子,人称许府二少,许府是世袭的侯府,青州一等一的大户人家,而曲莲虽然出身商贾有些薄财,可说穿了仍是个不值一提的平民百姓,如何能惹得起侯府公子。 树影微漪,正好照到落葵二人的头顶,二人退了几步,这才发觉四下里早被围得严严实实,除了躲进合欢阁里,再没有旁的脱身之处了,可那合欢阁也不是什么躲避的好去处。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九回 逃命之恩 许府二少一脸笑意,缓缓逼近二人,眸光微错,落葵那张全然陌生的脸顿时引起他的兴致,抬眼仔细端详打量了一番,他抽出扇子隔空挑了一下她的下巴:“这妞儿是谁家的,瞧着面生。” 曲莲打心眼儿里惧怕此人的身家背景,强撑的镇定自若,语气中却有些色厉内荏,啐了一口:“关你什么事,让开。” 许府二少歪着头,抬手就要来抓曲莲的腕子:“既是有缘碰上了,哪有轻易让开的道理,走,陪爷们儿喝两杯再说。”说着就往合欢阁里拉扯起来。 “区区一个侯府,青天白日的强抢民女,莫非贵府真当这云楚国的王法是个笑话么。”落葵寒了脸,劈手给了许府二少一个脆生生的耳光,比曲子还要好听。 落葵仰首望天,叹了一声,从古至今,生的美只有三桩用处,其一薄命,其二祸水,其三则是招苍蝇。对,还有一桩便是背锅了,背祸国之锅。 这便是世道于女子的不公了,我生的美与你有何干系,你瞧上我又与我有何干系,凭甚么你惹的祸,得罪的人,灭的国都叫我背骂名,还得陪着你这个不争气的一起写进书里戏里,被人编排千年万年,何其冤枉。 同样仰首望天的还有许府二少,他被这记耳光扇的头发蒙眼发晕,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自然恼羞成怒,可恶狠狠的抬眼,却见打了他却恍若无事的落葵,心里打了个激灵,有人敢找阎王爷的晦气,那必然比阎王爷更能定人生死,他是狂妄又不是傻帽,早在震怒之中恢复了清醒理智,默默思量该找个甚么样的台阶,才可以既不惹祸又不失颜面的走下来。 一时寂然,进退两难间,落葵护住曲莲,低低问了件不相干的事:“那一折英雄救美的戏文是如何唱的,每到此时必定该有个白衣少侠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罢。” 曲莲不明就里,她虽然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但脑子却转的不如落葵快,只一脸茫然的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竟然哽住了。 落葵又低低叹了句:“你生的这样美,都没人来英雄救美,可见戏文里皆是骗人的。” 曲莲气的发蒙,却又隐约觉得此言有理,甚为有理,不禁又气又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诌,我记得你是会些功夫的。” “我,我腿软。”有汗从落葵的鬓边盈盈滑下,她像是在打颤,声音中却别有笃定,微微侧目,余光里瞧见有人在向自己缓缓靠近,她摆了摆手,那人便蓦然隐入人群中。 曲莲急的两颊发红,盈盈含泪,声音打颤:“你,你,你既怕成这样,如何还敢抽他耳光,这下可完了,他吃了这样大的亏,更不肯轻易放过咱们了。” “再怕,不也得将脸面撑住了么。”落葵的笑意淡薄,眼下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她是有自保之力的,可想要保的不动声色不漏痕迹却着实不易,若贸然出手,自然性命无恙,她瞟了曲莲一眼,可往后只怕也永无宁日了。 曲莲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嘴唇抖得厉害:“原来你也是个绣花枕头,早知如此我便带些下人出来了,眼下,眼下可如何脱身啊。” 落葵不语,抬头望天,只见夏阳明亮照眼,天际平静如水,哀叹一声,爱管闲事的侠客都被日头晒怕了,是不会出现了。 旋即她的手似扬未扬,指尖隐约攀过一点微红,像是血珠子溢了出来,微红颤了颤,顷刻之间就要有所异动。 夏日的午后安静,唯有树荫深处蝉鸣聒噪,身后合欢阁的镂花长窗半开着,窗下案几上供着一溜白瓷阔口花囊,一蓬蓬芙蕖花盏娇艳慵懒的插在瓶中,繁复红艳的花瓣与素白瓷瓶相映成趣。 热气腾腾的夏风掀起院中蔷薇花的微香,花瓣纷纷扬扬从半开的窗中逸出来,如同乱红飞过,四散飘零如雨,满目鲜红像一簇簇跳跃鲜艳的火苗,在高远碧空中泼洒开流光溢彩。 “嘭”的一声巨响过耳,合欢阁的朱红大门猛然被人重重撞开,打里头飞也似的逃出来个白衣男子,发髻上没了发簪纶巾,满头乌发披散下来挡住了脸庞,看不清楚模样,只是散乱的发丝间,隐约可见两只乌黑眼仁炯炯有神,正在滴溜溜乱转,他手提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冲入人群,没头没脑的横冲直撞,而他的后头紧跟着十几个彪形大汉,手拿棍棒凶神恶煞的喊打喊杀。 虚空中蓦然扬起漫天轻尘,呛人口鼻,迷得人睁不开眼,再加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一时间分不清哪些是合欢阁之人,哪些又是许府家丁,只是你一拳我一脚打的混乱,惨叫声喊的热闹。 落葵与曲莲十指紧扣,对视一眼,难掩眸底的狂喜,二人在混乱中左躲右闪,打算趁此良机甩开许府二少。 而白衣男子眼眸在混乱中也分外明亮有神,抬眼一望,这一望来的恰如其分,恰好望见被许府家丁困住的落葵和曲莲二人,眸光益发亮了几分,如同天光初现前的星辰,格外明亮,他冲过去不由分说的一手拉住一人,猫着身子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没命般的夺路而逃。 说起来这白衣男子打架的功夫一般,但逃命的本事着实不一般,热乎乎的疾风像一块又湿又黏的帕子蒙在脸上,捂得人睁不开眼,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而过,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带着二人一路狂奔,灰头土脸的穿过整条柳陌街,逃到了盛泽街的牌楼下,停在那里先是气喘吁吁,最后笑的前仰后合。 一溜石榴树在街巷两旁无声静立,这些树百年前便在此处生了根,从细弱幼苗长成了参天巨树,晴朗的日光下,硕大的树冠浓阴流转蔚为壮观,绿叶荫荫之中新开的石榴花灿若烟霞,远远望去绚烂之极,红艳的几欲滴血。 石榴树的一侧,矗立一座青灰色的牌坊,这牌坊颇有年头,字迹斑驳砖体残破,石榴树花枝摇曳生姿,满树榴花似血流转,几乎洒上牌坊一角,颇有珊瑚映绿水的光影迷离。 一阵风移影动,牌坊和石榴树的暗影纷乱交错,光怪陆离的投在地上,圈出炎夏难得的一隅阴凉,仿佛漾起如秋清凉。 就着树荫儿下的阴凉,落葵手搭凉棚望向柳陌街深处,见并没有什么人不依不饶的追过来,这才松了口气。她抬眼望住相对而立的白衣男子,不禁笑出了声。 白衣男子亦是莞尔,他衣领被人扯得松开,露出脖颈和胸口鲜红的抓痕,腰带不翼而飞,素白长袍上沾满了灰尘,一只衣袖被扯断剩了半截,而另一只则高高撸到臂弯。 他手上使劲儿,索性将另一只袖子也扯断,又撩起鬓边散乱的头发,用扯掉的衣袖利落的在头顶束好发髻,露出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脸庞。 落葵望向男子,只见那人的脸庞比常人要白皙几分,眸光明亮,犹如此刻明晃晃的日光,竟灼热的望住自己,盯了半响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蝉鸣声声,愈噪复静,有片刻的静谧,仿佛流光在这一刻停住,蝉鸣停住,呼吸停住,世间万物皆停住,落葵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只好以轻咳来掩饰心底的尴尬,仔细掸了掸发髻和身上的尘土,蕴着淡淡笑意,礼数周全的躬身行礼,开口道谢:“小女子水落葵,多谢救命之恩。” 言罢,她却在心底哑然失笑,这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么,应当算是逃命之恩罢,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英雄救美,就连项羽那样的一世豪杰,在江东照样只能看着虞姬抹脖子,如此说来,戏文里还真的都是哄骗无知少女的。不过,逃命之恩也是恩情,也是要客套一句的。 白衣男子笑纹悠悠漾开,明媚的如同灼灼桃花:“在下文元,方才事出情急,在下唐突失礼了,姑娘莫怪。” “怎么会。”落葵抬眸,对上此人的双眸,眸光交汇间,她只觉被一道明晃晃的日光照到心底深处,像是被人端详了个彻彻底底。她垂首疑惑不已,轻轻摩挲腰间玉佩,自己从不胆小怯懦,被此人的眼眸一照,竟生出一丝畏惧,这丝畏惧不动声色的攫住她的心头。 落葵忙狠狠咬了下舌尖儿,稳了稳心神,细细思量方才的情形,这才察觉到此人逃跑的路数颇有章法,并非是没头苍蝇的一通乱撞。不禁暗自警醒了一句,青州城还真是藏龙卧虎,街面上随手抓一个人就这般非比寻常,不容小觑。 日光正盛,茫茫暑气流泻在地上,蒸腾起的热气仿佛要将人燃烧殆尽,一直未出声响的曲莲轻移莲步过来,颤巍巍的行了个礼,低垂了眼帘,声音婉转似水:“小女子曲莲,谢过少侠救命之恩。” “不算什么救命之恩,赶巧了而已。”文元两指相搓,指尖还残留曲莲手上香粉的甜腻,忙笑着摆了摆手,似乎对这所谓的救命之恩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曲莲娇羞的抬头,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眸中柔情似乎能滴出水来:“世间的巧事都是天注定,咱们这是有缘。”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回 凤凰于飞 有缘二字向来都是暧昧婉转的,百人百味,只看如何细细品来,文元不知品出了什么滋味,白皙的脸颊上莫名起了两抹绯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而笑,静了良久,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狠拍了脑门一下,恍然大悟:“你们,你们是,你们该不会是合欢阁的姑娘罢。” 晨起刚下了一场雨,正是洗去铅华的柳色新新,枝条随微风依依,深绿浅翠轻柔的掠过灰蒙蒙的牌坊,在燥热的夏日里平添一抹清凉,午后安静,唯有蝉儿在树荫底下不停的聒噪鸣叫。 听得文元这句话,落葵与曲莲诧异的对视一眼,她扬眸,笑意缓缓漾出唇角,像是遥遥开在冰雪间的红梅,虽然冷艳照眼,却令人难生亲近之心:“你该不会就是合欢阁的男宠,好不容易才趁乱逃出来的罢。” 文元微怔,笑吟吟的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只扬眸仔细打量了落葵一番,笑意深深,露出一口齐整细碎的雪白牙齿:“看来真是我想左了,合欢阁中怎么会养姑娘这等姿色和口齿的,这还不得生生把客人都吓跑了。” 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如一弯新月生露莹然,落葵俏生生的一笑,笑声清脆如同银铃叮铃:“说起来还真是我高看了你,去合欢阁里挑你这等样貌男宠的,只怕断袖们都生有眼疾,瞎的够厉害的罢。” 文元自叹不如的连连摇头,咧了咧嘴,偃旗息鼓下来:“好厉害的一张嘴。”他的样貌虽生的寻常,可笑容却如春花照水,悠悠荡荡掠过人的心窝:“不过,不是合欢阁的姑娘就好,原本我只是欠了合欢阁一桌花酒银子,若是再抢了他们的姑娘,这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去找乐子。” 难得碰到这样性子爽利,口齿不凡的人,落葵只觉话语投机,顿生好感,而方才一丝畏惧反倒像是幻觉,转瞬而已,她未做细想便拱了拱手,悠悠笑开,清亮亮的笑眼如泉水清冽,望之舒展透彻:“少侠不愧是少侠,连霸王酒都喝得这样理直气壮,小女子着实佩服。” 文元拱了拱手,颇为自得的一笑:“那是自然,这是看家的本事,走到何处都忘不了。” 落葵大大方方的一笑:“好本事,果然是好本事。” 文元朗声笑道:“来日方长,若你我有缘再见,我教你两招,让你也吃个痛痛快快的霸王餐。” 随后的事情,有些出乎落葵的意料,也与书上写的有所不同,那名叫文元的的白衣少侠,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也许是见惯了合欢阁中的绝色女子,对落葵二人没有生出丝毫兴致,竟然没有再提救命之恩这件事,更没有要她们中的谁以身相许来报答,甚至都没打算送她们回去,只是草草回了个礼,像是生怕被赖上一般,便极快的走掉了。 直到文元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曲莲才轻抚脸颊,怅然一叹:“这人,还真是个异数。” 落葵攀下一枝柳条在手撵搓,眼波悠悠恍若无意的望住街角,这次她看的清楚,文元离开时的身法,隐约与上古妖法凤凰于飞有几分相似。此种妖法只在古籍中记载了那么囫囵一句,至于修炼之法早在世间失传已久了。 她惦记着查一查文元的来历,早没了闲逛的心思,便按了按额角,眯着眼靠在树下:“曲莲,今日怕是逛不成了,我头晕的厉害,你自个儿去逛逛罢,我得回去歇一歇了。” 曲莲吓了一跳,见她脸色的确微白,眼下隐现青痕,确确实实是着了暑气的模样,忙搀住她道:“怎么了,可是,可是中了暑。” 落葵像是底气不足,微微喘了口气:“不妨事,只是心里憋闷的紧,缓一缓便好了,你去罢,我且就着荫凉儿慢慢回去。” 曲莲只好默默颔首:“好罢,也只能如此了,你回去时要加小心,改日我再去瞧你。”言罢,她一步三回头的往盛泽街去了。 盛泽街牌坊下的石榴花开的如火如荼,层层翠玉般的绿叶下红霞灿烂,烈烈如焚的繁花刺痛落葵的双眸,她微微闭目,那一团火似乎深深烙在视线里,在眼前不停的跳跃。 渐渐的,那一簇鲜活的红色分光化影,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跳跃不停的字,在落葵眼前依次闪过,一字一句组成完整的一段话,她觉得眼熟,依稀在哪里见过,她的灵台转瞬清明,这是家里残卷中的一段话,记载的便是凤凰于飞。 书上说人世间仍有隐世的上古家族存在,这些上古传承下来的家族,虽人丁稀薄,但族中却有代代相传的仙法作为立族之本,轻易得罪不起。且这种上古家族数平日里隐世不出,一旦现世却会掀起轩然大波。 从前落葵只当这些是传言,并不深信,而今日得见文元,又见到与凤凰于飞相似的功法,她将信将疑起来,垂首凝眸不语,不知在想些甚么。 盛泽街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长街,街口立着个牌坊,上头镌刻的字迹早已被风化的模糊不清了,听老人们说,这牌坊数千年前便已立在那了,经了几回地动山摇,战乱风雨仍屹立不倒,比如今刚建成没几日,一阵风都能刮倒的高楼广厦,不知要结实多少。 而街道两侧原本皆是民居,也不知打谁在此处开了第一家古玩店,紧跟着便开起了一溜古玩店,紧跟又有人在此摆了第一个古玩摊儿,紧跟着便有了古玩早市,日积月累之下,这条街便成了九州境内最富盛名的古玩街,虽然假货居多,但挡不住人们对真货的渴望,都渴望着自己是那个有幸捡漏的,故而这个官府默许的假货集散地,足足红火了数百年之久,如今更是有愈演愈烈之势了。 今日是盛泽街每月双日子的大市,夏日里热虽热了些,但挡不住想要发财的人们甩一把汗珠子,来此处熙熙攘攘的挤着。那些商贩但凡见着曲莲的,皆是恭敬地一辑,唤声曲大姑娘。原本推搡拥挤的人群,一见着曲莲,亦皆懂礼的避到一处,让出一条窄窄的道来。 数百年前盛泽街是谁家的产业早已不得而知,但百年间的世事沧桑变换,如今的盛泽街已是曲家的产业了,商家皆靠着他们的雨露过活。而曲家又是九州境内数得着的大户,虽排不到第一,排个二三还是绰绰有余的,旁人怎能不眼红心热外带有几分高攀附会之意。 曲莲他爹曲老爷以往曾有意把她嫁给许府的某位公子为妻室,只是找不到由头高攀不上,才算作罢。而二人今日碰到的那位浪荡公子,便是许府的二少爷,许府原本就是御封的侯府,爵位世袭罔替,而他们家的小姐又入了宫,虽然时运不济只生了个公主,但二十年圣眷不衰,是协理六宫之事的贵妃,这样的侯门府邸,哪里会是曲家这商贾之家能高攀得上的。 盛泽街上喧嚣鼎沸,人越聚越多,即便商贩们对曲莲再如何恭敬有礼,也挡不住熙熙攘攘如潮涌来的人群,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被拥挤的人群簇拥着推到盛泽街深处了。 曲莲立在街面上,捏着帕子拭了拭汗,翘头垫脚找寻心仪之物,抬眸间,双眸便被白晃晃的日光刺的酸痛,差点淌下泪来。 一路且看且逛,曲莲并未看到什么心仪之物,忽而一阵吵闹声遥遥传来,有不少人一路嬉笑着挤到前面,而目及之处,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人,有拍手叫好的,有起哄挑事儿的,有笑的前仰后合,笑得泪眼朦朦的,看热闹看的比吃了宴席还要津津有味儿。 美人儿也有一颗爱看热闹的心,曲莲原想听从大哥的教诲,不凑热闹不扎人堆儿,可强按了几次,还是按耐不住一颗爱看热闹的心,也费力挤过人群挤了进去。 抬眼望去,只见灼灼榴花映红半边天际,下头立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湖绿色团花越罗长袍迎风翩跹,身姿望之似谪仙,眼眸如星芒般熠熠生辉,嘴唇棱角分明,生的器宇轩昂,正气浩然,可一张脸却涨成了猪肝色,正如悍妇骂街一般,叉着腰指着个商贩打扮的女子,不停的与之对骂,一时间唾液横飞星星点点。 与其说是对骂,不如说是一边倒的破口大骂,只见那男子薄唇上下一动,便蹦出一句接一句令人汗颜,直想羞愧自杀的话来,什么“上至九重天下至黄泉地,都大不过你缺的德”;什么“你的狼心狗肺,剁剁切切够盘凉菜了”;什么“我是英雄不问出处,你是流氓不论岁数”。 曲莲家里姨娘众多,争风吃醋指桑骂槐是常有的事,拍大腿撒泼打滚指爹骂娘的见得也不少,可眼下这对骂的情形,还是令她连连咂舌,惊诧不已。她原本是环臂笑望,后来瞠目结舌再到冷汗淋淋,最后缓缓退到一棵树旁,只勉强牵出个笑模样。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一回 亲,一起来偶遇 盛泽街上的房舍屋顶皆是琉璃瓦铺就,时值盛夏,日头毒辣辣的悬在树梢,瓦片被阳光一晒,连绵起伏似锦缎样的流金光彩,艳艳如火般的石榴花,在烈日下繁花似锦开的正盛,彼时一阵风袭过,殷红如血的花瓣纷纷扬扬扑在那男子身上。 曲莲瞧的出神听的心惊,心间不知不觉中生出一丝异样,点点酥麻,只觉得天地间一下子都静了下来,再没有其他人和其他声响,唯有石榴树下的这个男子,与她相立,眼里心里只有那张如玉脸庞。 “哎哟,你们,你们敢打人。”石榴树下一声忍痛惊呼,紧跟着便是一声惨叫,曲莲惊得回了神儿,竟是那女商贩见对骂不是敌手,索性用硬拳头说话,只见男子被数十个彪形大汉踢翻在地,有人按头,有人按脚,有人抓手,拳打脚踢像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身上。 他拳打脚踢的挣扎不断,腾不出手去护住头面,只能一个劲儿扯着嗓子的叫唤:“哎哟哎哟,下手轻点啊,哎哟,别,别打脸啊。” 曲莲循声望过去,只见拳脚如雨点落下来,那人的脸顷刻间便被打花了,左眼挨了一拳,肿起老高,右脸不知何时挨了一脚,青中泛紫实在难看。 她有心救他,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现下他并未有性命之忧,这搭救救得着实轻飘飘的,不足以令他感念,更不足以因感念而留情,她想,等他伤的再重点,只要重一点点,这救命之恩便水到渠成了。 不过是走了个神儿的功夫,男子转瞬声音提高,扯成又薄又细的一根儿线:“哎哟,我的屁股哟。”血一点点从皮肉里透出来,染透了湖绿色长袍,星星点点的簇新血痕烙着,像是丛丛翠叶拥着密密匝匝的海棠花,血腥而又艳丽,着实诡异。 曲莲回过神来,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垂首间像朵娇艳无双的芙蓉,不知是被群殴之事气的,还是被这没脸的话羞的,她觉着时机到了,便未再瞻前顾后的多做思量,几步便冲到石榴树下,立眉扬眸,眸光微漾,声音轻轻悠悠的飘出来,婉转娇媚的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曲家的地盘上行凶伤人。” 女商贩原本气势正盛,一见曲莲,那嚣张气焰顿时泄下去一半儿,脸色尴尬,心虚的讪讪施礼:“奴家见过大小姐,是奴家不懂事,脏了大小姐的眼睛,奴家知错了。” 她冲着左右使了个眼色,十几个大汉纷纷松手,束手敛眉的立在她身后,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凶神恶煞,温顺的倒像一群猫。 曲莲只用眼角的余光横了她一眼,冷了一张芙蓉秀面,笑容却仍旧温婉娇媚:“既知道错了还不走,等着涨租子么。” 女商贩登时会意,连连向人群摆手:“散了散了都散了,都是误会一场,没什么可看的,都散了散了。”一边说,一边以眼神示意大汉们轰走围观之人。 曲莲迎风而立,风掀起裙角,露出绣鞋之上的一截白皙脚踝,只这若隐若现的惊鸿一瞥,便让躺在地上的男子直了双眼,失了魂魄。 人群渐渐散尽,灼灼榴花下顷刻间只剩下曲莲和男子两个人,见左右无人,她娇媚的眸光如同透明的蛛丝,昭然若揭无所顾忌的缠在男子身上,良久,才大着胆子走向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男子,向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去。 男子微怔,随即一笑,抬手紧紧攥住她微凉的指尖,起身之时却不慎扯动了皮肉伤,疼的他龇牙咧嘴满头是汗,他一个踉跄再度跌倒,曲莲顿时顺势也倒在了他的身上,她的脸庞离他的脸庞,只有半指之遥。 手被这个人牵着,指尖已经滚烫,曲莲抽了几下没抽出来,依偎在他的心口,她与他离得这样近,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声入耳,像是跳进她的心里。 曲莲一时意乱,一时心慌,她强按住几欲跃出腔子的那颗火热的心,笑得一派温婉天真:“我刚救了你,你转身就轻薄我。” 男子常年流连于勾栏瓦舍,自然深谙各种巧遇的戏码,再加上曲莲的腰肢纤细,他的臂弯刚好在她纤纤柳腰上环了一圈,这样的拥香入怀令他舍不得放手,见曲莲并未有挣扎拒绝之意,便紧了紧臂弯,只笑望着她,笑而不语。 曲莲的脸蓦然红了,直红到耳根,像两颗红润的珠子,着实可爱,她指尖轻颤,在他的胸口不动声色的滑过,软糯笑道:“你的良心就不会痛么。” 男子嘿嘿一笑,单手揽住曲莲的腰肢,利落的翻身站起来。手摩挲过曲莲滑腻的指尖,男子的剑眉星目间尽是狭促的笑意:“我一见你,良心早就没了,哪里还管得了痛不痛,只能昧着良心说我站不住,一松手就摔了,求你就救人救到底,再拉我一把就是了。” 此言一出,只觉腾地一声,曲莲眼前尽是榴花飞旋,铺天盖地如晚霞流火,烧到了她的心间,烧的她脸庞耳根红的如同一团火,低眉一瞬,再抬眸时,有万般柔情在眸底浮现,和她的心波一同摇曳:“我叫曲莲,你叫甚么。” 这把声音软糯,在男子心上绕了个浓墨重彩的弯儿,他揽住曲莲软若无骨的纤腰,迟迟舍不得松开,在她耳畔呵了口热气:“我叫京墨,京是冠盖满京华,墨是俄顷风定云墨色。” 这两句诗曲莲都是读过的,自然知道是哪两个字,她微微垂眸,脸上溢出蔷薇绯红,言语间半是含羞半是轻软:“曲是与君歌一曲,莲是名莲自可念。” 京墨松开曲莲的滑腻白净的手与软若无骨的腰,眸光在她微红的脸颊上打了个转,正欲开口,却听得曲莲甜腻软糯的惊呼:“哎呀我的天,你流血了,走走走,我带你去医馆包一包,这大热的天,若是发了炎症可不好。” 这声音同曲莲的腰肢一样,柔若无骨勾人神魂,引得京墨不由自主的举步,全然忘了自己来盛泽街所为何事,只一路跟着她往医馆去了。 艳阳流金似火,一溜垂柳投下绰约的暗影,落葵却没有离开盛泽街,极目远望不见曲莲的身影后,她转瞬神情如常,脸色也好了几分,捏着帕子擦了擦汗,缓步向前,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商铺前驻足不前,那铺子唤作“流光斋”,是个极雅致的名儿。 她定睛望住门边儿挂着的牌子,上头写着“收松石”三个字,眸光微微一沉,撩开门上低垂的暗黄色竹丝帘子,轻轻巧巧的闪身进去。 这间店铺极小,大大小小的物件儿往店中一摆,便没了甚么可转身的地界儿,半开的窗透进晦暗的光,窗棂上福禄成双的雕花在光中流转成影,如刀刻一般烙在长桌上。 伙计拿了抹布心不在焉的擦拭一只素白长颈阔口花瓶,瓶内斜倚一枝绯红的复瓣蔷薇,如同在瓶口燃起一把火,明艳照眼。 听得动静,伙计抬头一望,他登时在盘中摸了把瓜子,无声垂首,极快的退了出去,出门之后还反手掩住门,顺手取下门口“收松石”的牌子,又挂上“歇业盘点”的牌子,倚在门边就着廊檐下的阴凉儿,恍若无事的嗑起瓜子,眸子却警醒的四处张望,十分谨慎小心。 掌柜趴在桌案上,正闷头拨拉算盘珠子,见落葵进来,他不言不语的关窗放帘子一气呵成,店中登时暗沉沉一片,落葵凑近灯台,多点燃了几盏青瓷灯,灯影绰绰,有灰蒙蒙的微尘穿过晦暗的光,迷离变化不定。 雕花青砖地上摆着一只素白大缸,缸中清波微漾,深绿浅翠的荷叶从水中探出来,密密匝匝生趣盎然的铺满水面,落葵伸出手,从缸中掬起一捧水,洒在叶片上。 “主子,杏花楼的点心,是主子素日爱吃的,主子尝尝。”掌柜端着一脸恭敬的笑意,如行云流水般斟茶摆点心。 老榆木雕牡丹花案几上了年头,磕的破损之处磨得光溜滑手,案几上摆着几只水曲柳方盘,里头搁着四样精致小点,点心凝脂莹润,另以杨梅榨出浆,在上头描了淡粉色的杏花,望之盛开如蓬云。 掌柜躬身从柜中翻出厚厚一本账簿,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眸光向她身后一望,忧心忡忡的开口:“衡先生呢,这街面上鱼龙混杂,主子怎好一个人过来。” 甚么入账出账,甚么结余几何,若是平日里眼明心亮的她,看一看也无妨,可现下她心中另有要紧事,只随手翻了翻便觉得脑仁生疼,索性撂在一旁,按了按额角:“杜衡去南祁国了,这账目待他回来再看罢,我今日无事出来逛逛,见你挂了牌子,怎么,可是有事么。” 掌柜身子微微前倾,将脑中紧要之事过了一遍,才恭恭敬敬的回道:“回主子的话,墨公子三日前到青州了。”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二回 旧人旧事 店内燃了香,香意缭绕,轻烟袅袅。迷蒙间,像是有个笑意盈盈的人,在烟中缓缓浮现。落葵低眉敛目,不疾不徐的吹动茶水,热气掠过她的脸庞,扯动眼帘,旧事历历在目恍如隔世,就仿佛入口的清茶,苦中带着一丝丝甜意。 杏花楼的点心温糯甜净,佐以明前的碧螺春,入口生香,落葵饮了盏茶,凝眸叹息:“杜桂一路上暗中跟着他,没出甚么差错罢。” 天气炎热,店中门窗紧闭,没有一丝风透进来,不禁越来越闷热,落葵额上渗出汗来,掌柜见状,忙展开一柄折扇,不疾不徐的在她身侧送出凉风:“主子放心,墨公子一切安好。” 指尖轻叩桌案,轻微的敲击之声,在寂然的店中入耳分明,落葵眉心微曲:“这一路上,杜桂都没找到甚么由头,吓唬他掉头回扬州么。” 掌柜皱眉苦笑:“什么路遇山贼,夜宿黑店之类的招数使尽了,吓哭了好几回都不肯回头。主子,属下也弄不明白了,墨公子这胆子究竟是变大了呢,还是更小了呢。” 落葵扑哧一笑,复又长叹一声:“扬州之事可比路遇山贼,夜宿黑店要大多了,他如何会怕。只是青州如今看着平静,实则暗潮涌动,他来了只怕会深陷其中,也过不了几日他想要的安稳日子。” “墨公子养尊处优惯了,在扬州过不了一夜赤贫的日子,可他从未经历过风雨,又如何能在青州呆的下去。”掌柜手上不停,凉风徐徐而至。 落葵慢慢啜着茶水,碧水微澜,茶叶在盏中上下浮沉,她的叹息悠长,从过往穿到如今:“他如今在何处落脚。” 掌柜微微躬身:“在乐平客栈。” “乐平客栈。”落葵瞪大了双眸,惊呼了一声:“那可是城中最贵的客栈了,他怎会有钱住在那里。” 掌柜斟酌良久,才颇为为难的笑了笑:“墨公子离开扬州前,将能变卖的家产都变卖了,是带着现银出来的,这一路上好吃好喝,倒是没受半点委屈,主子,墨公子此行可是决意破釜沉舟了。” 日影微漪,透过淡白的窗纸斜入屋内,落葵侧身坐于窗下,一半隐没在斑驳的暗影中,看不清楚轮廓,而另一半笼罩在明亮的日光下,脸庞白皙如玉,眼帘低垂,纤长的眼睫在脸庞投下如远山般的岚影,白腻的指端在袖口摩挲,月白色细纹罗纱上绣了鹅黄色折枝梅纹,素来高门里贵公子皆是海样的银子堆出来的,一旦没了银子做舟,家族做桨,贵公子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 掌柜续了盏茶,笑着续道:“只是再多的银子也禁不住这样糟蹋,墨公子如今三餐已减成了一餐,这才一进城便着急打听主子的下落,还去了从前的老宅子,那老宅子虽说未曾易主,却早已荒废破败,若是仍找不着主子,墨公子怕是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落葵默默无语,青州城中的营生如此多,京墨情愿饿着,也不肯找事做,还真是惯了一身纨绔习性。她看了会儿茶水微漾,这位公子哥儿花钱如流水倒也罢了,竟还如此懒惰,这般坐吃山空,便是有座金山银山也迟早会吃个干净的,若自己也这样养着他,迟早要将他养成个废人,她心潮波动,生出涟漪,慢慢有了打算。 见落葵凝眸不语,掌柜只得缓缓续道:“主子避世多年,下落并不是那么好打听的,墨公子也并不十分清楚主子这些年的底细,寻了这几日没什么头绪,属下也不敢轻易漏了痕迹,只吩咐人小心跟着墨公子,今日挂了牌子出去,原是想找桂先生讨个主意的。” “我的下落自然没那么好打听,那么还是偶遇更顺理成章一些。”落葵眼波微澜,有难忍的悲伤,原来分别数年后,竟然要用欺骗和心机来掩盖相遇的真相,终究还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了。 掌柜往盏中续了些热水,轻声道:“喏。”他抬手连着击掌三下,在门外静立良久的伙计应声进来,他吩咐道:“你速去乐平客栈,打听清楚墨公子此刻的下落,即刻回禀。” 伴着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关住刚刚落进来的一绺阳光,这一线明亮照进落葵心底最暗的角落,那里就像从黑暗中陡然见到光明的双眼,刺的生痛,落葵想到了扬州之事,京墨因何而来,她最清楚不过,自然也清楚他心中的恐惧,思绪飘到极远极远的从前,从前的自己枯瘦的毫无生机,是京墨打阳光里走出来,向自己伸出双温暖的手,拉自己出了寒意凛然的死水。 如今他也被阴霾笼罩,时光流转,身份互换,自己竟然成了阳光中的那双手。良久,她缓过一口气,心下郁结:“爷爷的死因,查清楚了么。” “查清楚了,是曲家死士下的手。”掌柜递过一张字条:“主子您看,要不要反戈一击。” 一字一句看下来,心痛如潮水涌动,泪在眸底凝住,落葵将字条置于灯上,缓缓点燃化成飞灰,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想要反击的冲动。她早已猜到了始作俑者,这张字条只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她忍了又忍,最终摇头:“血债自然是要用血来还的,但眼下却并非是动手的良机。” 黑檀木翘头几上搁着一座铜制香炉,长颈仙鹤踏在玄武状的炉座上,悠长舒展的长颈之上顶一只圆盘,其上逸出缥缈轻烟淡若薄雾,一丝一缕悠悠荡荡,幽香如同芙蓉清露般袅袅,直扣人心扉。 落葵心间微痛,自己可以隐忍一时,但不意味隐忍永世,眼看着血肉至亲一个个离去,即便已经走出旧事好久,她仍觉得悲戚难当,听不得一点点与当年有关的词语,害怕鼻酸也怕想念。原来这些事这些人,事过从来没有境迁,她只是在等待,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掌柜又小心递过一纸素笺,轻声细语的开了口:“主子,苏将军传信过来,他与掌教大人已经护着黄大人到雍州了,叫主子放心,苏将军说他暂且不回来了,叫主子善加保重。” 端过杯盏漱口,捏着帕子擦净唇边,落葵才接过素笺,细细看下来,心头微暖,不禁且看且笑,笑若生花:“茯神埋怨我了,说是平白添了几十张嘴,管我要饭钱呢。” 掌柜亦是笑眉笑眼的连连颔首:“是呢,都是些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只怕是要吃垮总坛了,白及先生可不是要头疼了么。” “此次苏子与茯神出手,曲天雄定会有所察觉。”落葵沉思片刻,薄薄的笑意如刀锋般尖利。 掌柜声音低沉:“主子所料不差,白及先生传信,茯苓山近日出现了不少陌生探子,掌教大人问主子的意思呢。” 落葵双眸微眯,薄薄的笑影儿中划过狠厉之色:“既如此,传我的令,从即日起山中禁制全开,出入者需持我的手令,若有进山的陌生人,格杀勿论。” “一个不留么。” “一个不留。” 掌柜躬身,神情凝重道:“喏。” 落葵抬手,衣袖挥动间有涟漪荡漾,呈现出个狼狈不堪的男子身影来,她沉吟道:“此人名叫文元,许是化名也未可知,今日我在合欢阁门口遇上他,他会使凤凰于飞这上古身法,你遣人寻到他在青州城中的落脚之处,查出此人的来历,记住,行事务必小心谨慎,他的修为不低,切勿惊动了他。” “喏,属下记下了。” 流光斋的所在是落葵亲自选的,临着盛泽主街,却又比左右邻家店铺向内退了半丈有余,前门窄小只容一人进出,而后头长窗开的极大,窗沿儿极矮,弱女子踩着把椅子也能跳窗而出,出去是一条岔路颇多的僻静陋巷,走不了几步便又绕回了主街,实在是个既方便又毫不惹眼的好去处。 “主子,掌柜的,打听到了。”不多时,伙计便推门而入,躬身道:“适才墨公子在盛泽街上买了假货挨了打,幸而碰上了曲家大姑娘,送他去医馆包扎,现下已经回乐平客栈了。” 落葵换了忘忧凝神香,这香丝丝缕缕清幽,细细嗅之却又闻不到香味,只觉神清气爽,她轻轻挥了挥手,这人事纷杂一桩接一桩,盘根错节的须得细细分辨,既然京墨暂时无碍,便不去管他了,待手头上的事料理干净后,在寻个偶遇的良机,遂垂眸温言道:“遣个人在乐平客栈守着,若有动静即刻来报我。” 掌柜应声称是,躬身道:“主子,桂先生来了。” 落葵双眸一亮,清冷的眸中漾出笑意:“快请。” 门吱呀一声打开,朦胧阳光里走出个中年男子,下颌蓄短须,双眸像没睡醒一般微微眯着,一见落葵,忙躬身,声音微颤道:“属下杜桂,见过主子。” 落葵亦是百感交集,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快坐快坐,一晃咱们都四年未见了。”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一别四年,再见已物是人非,杜桂深深望住落葵,微眯的双眸中隐有水光潋滟,眸色哀伤,声音哽咽:“主子,比从前瘦了些。”他哽咽着只说了这一句,便再说不下去。 落葵一笑:“你,一切可好。” 杜桂缓了良久,深深吸了口气,才神情如常的笑道:“好好,属下一切都好。” 落葵深深颔首:“有你打理天目国之事,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留在青州,此番回来,多住些日子罢,待杜衡从南祁国回来,你们叔侄好好说说话。” 杜桂点头:“喏。”他回首,眸光幽幽,掠过掌柜和伙计的脸庞,二人登时会意的退了出去。他神情凝重,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此番属下暗中护送墨公子进京,这才知道墨公子在扬州收过三个通房丫头,与暗香阁的姑娘也有些露水情缘。”他面露迟疑,思量良久才艰难道:“墨公子还与一个通房丫头珠胎暗结了。” 周围气息陡然一紧,变得低沉异常,落葵的心像是被甚么东西刺破了,木木的愣了会儿,才陡然惊觉与京墨只不过是幼时见了一回,即便有婚约羁绊,他也无需为自己守身如玉,毕竟他这个岁数早该成婚了,收几个通房也属情有可原,只是子嗣,她幽幽长叹了一声:“虽说大户人家的公子成婚前,收几个通房也属寻常,可生下庶出子女的却是丑事,在我与京墨未成婚前,爷爷是断容不下此事的。” 杜桂幼时便到了落葵父亲的身边,后来几个子侄出生,也都送到水家教养,再后来他看着落葵出生,从幼年失怙再到艰难长大,在这长长久久的岁月中,他二人名义上是主仆,却早已是骨肉至亲,自然希望她此生顺遂,对于此事,他唏嘘不已:“是,京老爷没有让墨公子知道丫头有孕之事,直接送出府,一碗堕胎药灌下去,可药下重了,两条性命没了。”他轻轻一叹:“当年京府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为保京府血脉周全,老主人才订立了儿女婚约,如今时过境迁了,主子,须得细细思量了才好。” 落葵微微侧身,靠近那忘忧凝神香,以清幽之气抵消血腥之意,良久不语。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三回 都是好汉 这个月正值雍州一年中难得的无雪天气,可雨却下个不停,似乎是在哭民生多艰,百姓困苦,瓢泼大雨没完没了的下,屋顶的茅草也没完没了的落下,这摇摇欲坠的茅草房,眼看着就要彻底坍塌了,屋里油灯闪着可怜的微光,摇摇欲熄,墙壁桌椅皆浸淫着霉津津的气息。 破旧的桌案上摆了一只发黄大碗,碗边残破,盛着大半碗粥,说是粥,却稀薄的光可鉴人,拿勺子一舀,不见米粒只见汤水,活脱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刷锅水。 黄宣一口气喝完了粥,可清汤寡水儿的扛不住饿,他伸出手指在碗边儿上刮了刮,余下的汤水儿却只够打湿干涸嘴唇,丝毫填不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半月前,他一路风雨兼程来到此地,借住在一对老夫妇家中。白日里,他满身雨水两腿泥走村串乡,而晚上,则两顿半碗薄粥一袭草聊以活命。今日,三人终于吃干净了最后一粒米,连村口的铺子也关了张,便是有银钱也再买不到半粒米了,日子过的艰难毫无生路,老夫妇二人只好卷起铺盖卷,包上两件破棉衣并一点散碎银两,逃荒去了。 发霉的土坯墙上,悬挂着一副详尽的雍州地图,一山一水一村一寨都标注的清楚明白,雍州位于云楚国之北,是一座建在冰雪琉璃世界中的州城,也是九州中最为偏远贫瘠的一州,自古便是极寒之地,最北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海,州内耸立着连绵不绝的雪山,而雪山中又散落着如星辰般的村寨,此处一年之中有半年都是极寒的冬季,雪粒子下得又急又猛,最深处的积雪几乎可以将房屋掩埋。 州城之内通行往来极为不便,只得一条崎岖蜿蜒,常年冻得滑不留手的官道可供出入。如此的山多路远,漫长的冬季里又大雪封山,是天然的屏障,最适合占山为王,故而雍州自古以来盛产土匪流寇。 数十年前当今楚帝登基后,拨了大把的银子,又派了大批的官兵,恩威并施一半剿灭一半招安的,经了三年时间,这才彻底绝了雍州境内的匪患,还了此处一片似雪洁白的天地。 平静了数十年的雍州,天象斗转,数年来雪灾连着风灾,灾情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停歇的流转,而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物资经了层层盘剥,没有几个灾民见过它的模样。连年的灾情折腾的十村九空,民不聊生,整村整寨的百姓饿死冻死,在生死一线间,百姓为了活命,便有人再度重操旧业,拉起人马在雪山中安营扎寨,当起了土匪,专门劫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也有人成群结队的背井离乡,明着乞讨暗地抢劫,成了流寇,更有人纠结成群进青州告御状,闹得众人以为起了叛军,一时间人心惶惶。 黄宣凝神提笔,在一处高山上画下红圈儿,那里名唤青岩山,是雍州境内最大的雪山,地理位置极佳,是雍州境内唯一官道的必经之地,山上常年盘踞着一股名唤青岩寨的土匪,寨子依山而建,土匪们靠山吃山,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并不惊扰山下源口村的村民,甚至在年景不好时,还会下山救济一二。 自打起了连年灾荒,青岩寨的日子也艰难起来,起初只是逍遥不在,后来渐渐的生计难为,为了活命便不管路过的是不是不义之财,只要是财就绝不放过,因为不问来历的拦路打劫,终于劫到了惹不起的人头上。雍州府派了重兵几度围剿,将土匪们生生打的窝在山上不敢下来。 青岩寨嚣张的气焰没了,不敢肆意妄为,成了一日日的等死。寨子如今的情形不大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尚且能够勉强维持,而数月前山寨濒临散伙,但有一神秘人却上山投诚,一入山寨便屡立大功,挽回了青岩寨的颓败之势,就此坐上了山寨的第二把交椅。 黄宣眸光一瞬,连日来的明察暗访,他终于获知,那人竟出自雍州府中,是坏了事革职下狱,越狱逃出来的,他身上的秘密只怕太多了,多到有数不清的人想让他永远闭嘴,否则好端端的官家,怎会被逼得穷途末路落草为寇。看来,雍州之事终究要落到此人身上,黄宣定下了心思,决定闯一闯卧虎藏龙的青岩山,会一会那神秘莫测的二当家。 青岩山并非一座独峰,而是成片的连绵群山,山脚处每年里有三个月是苍翠如海的,而山顶却是经年累月的茫茫雪白,主峰高耸直入云端,被缥缈变幻的云朵遮住了山尖儿。 山峦起伏山势险峻,一侧是刀劈斧砍般的悬崖峭壁,一侧便是如同挂在云端的羊肠小道。上到山腰处,绕过终年薄冰的水涧后,这条唯一的上山之路便也戛然而止了,余下的路,便是挂在崖壁上的一条悬梯,唯有手脚并用的往上爬,还要时时当心身后的万丈深崖,若一个不留神摔下去,便了却这一生烦恼。 好在黄宣翻了黄历,选的上山这一日是个黄道吉日,无雨天气,只有些寒风测测,羊肠小道虽然泥泞但尚且不算难行,他砍了粗壮的树枝为杖,一步步蹒跚前行。 刚刚绕过山腰处的水涧,便没了去路,黄宣仰头望住远处高悬的绳梯,生出一丝丝望绳兴叹之意,他摩拳擦掌酝酿良久,才举步前行,刚刚走了几步,却被数棵倒伏在地的巨大腐朽的树木拦住了去路,他只得持木杖拨开枯枝烂叶,手脚并用艰难的爬过树木,刚刚直起身子,却眼前一花,身子一紧,旋即便悠悠荡荡的飘到了半空中。 黄宣戏折子看了不少,素来知道寨子里拿人的招数,倒也没有心慌,只上上下下细瞧了一番,果然是已经被一张巨大的网兜到了树上挂着。 他微微垂首,只见密林深处钻出来三个壮硕大汉,远远望去皆是一身破衣烂衫的短打扮,瞧着凶神恶煞的,可在树底下站定后,黄宣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三人的尊荣着实一言难尽啊。 其中一个生的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可惜的是脑袋却长成了三角状,下巴颏如锥子般尖利,低头时便惹人担心,生怕这下巴会戳破了他的胸口。 另一个竹竿儿样的瘦高个儿,细胳膊细腿,细脖子上顶了个圆若银盘的脸,可这般有福气的圆脸上,偏偏嵌上了细眉细眼。 而为首的大汉生的最为周正,可满脸络腮胡子与头发连在一处,生生遮住了周正的眉眼,活脱脱像一只猴子。 黄宣在网中悠悠荡荡,网子吊的极高,他的笑声自然传的极远,在空旷的山间久久盘旋,久久不散。 许是被人笑了无数回,三人不惊不怒,倒是络腮胡啐了他一口:“臭小子,别看爷爷们长得怪,爷爷的本事可大。” 双手紧紧抓住网绳,黄宣从臂弯中探出头来,透过细密的空洞笑道:“是是是,在下听闻青岩寨中各个都是好汉,特来求见的。” “求见。”络腮胡笑道:“瞧你瘦伶伶的样儿,是在山下饿疯了,想来山上混口饭吃的罢。”他啐了黄宣一口:“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来了也是白费粮食,你啊,还是哪来的哪回去罢。” 黄宣笑的含蓄:“据在下所知,贵寨的二当家也扛不住冷风,交椅不照样坐的稳稳当当。” 尖下巴也啐了他一口:“呸,咱们二当家的虽是个秃头,可秃头就是比咱们满脑袋头发的聪明,你能跟他比。” “果然,贵寨,贵寨果然都是奇人异士。”黄宣在网中笑的悠悠荡荡:“贵寨如今一日三饭变成一日一饭了罢,这日子怕是不好过罢。” 瘦高个儿吃了一惊,望住络腮胡道:“大哥,他还真能掐会算,怎么知道咱们弟兄一天只有一顿饭。” 尖下巴道:“老三,你都瘦成竹竿儿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咱们弟兄吃不饱饭了。” “好汉的下颌骨都要瘦没了,在下自然看得出了。”黄宣笑的益发含蓄,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下虽弱不禁风,却有法子让贵寨从此大鱼大肉,衣食无忧。” 络腮胡登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这大话说的也不怕闪了舌头。”他将长刀在身前一横,打量了黄宣一番:“爷爷倒要看看,你有甚么能耐,能让咱们吃饱饭。” 黄宣从袖中掏出一物,扔在了地上,眉眼间端的凝重严肃,无一丝笑意:“这是在下的投名状,请好汉拿去给大当家的一看便知。” 树下这三人大字不识,把地上的东西传过来递过去,也没瞧出甚么名堂来,络腮胡生怕因为自己的目不识丁,被人小瞧了去,外强中干的怒目而视:“你小子这是鬼画符么,打量着爷爷不认字么。” “在下不敢,劳烦好汉替在下传递消息,在下保证好汉日后顿顿有酒有肉。”黄宣心想,这冰天雪地的,若不给他们些好处,只怕是不肯为自己跑这一趟的,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这里头是他入雍州前买下的二斤卤牛肉和馒头,老夫妇二人逃荒前,他给了他们一斤带着,余下的这一斤,是留着自己危难之时活命用的,现在只能投这帮饿鬼所好了。 他将油布包掷到地上,深深咽着口水:“在下不敢劳烦格外好汉白跑一趟,这是送给各位好汉的,还请笑纳。” “大哥,是卤牛肉和馒头。”尖下巴摸了满手油腻,在鼻尖下轻嗅,登时咽了口口水:“大哥,咱们分了罢,这稀罕玩意儿若是带到山上去,哪还有咱们弟兄的份儿。” 三人在树下坐而分食,因着饿得久了,大口大口吃的有些噎住了,可眼瞧着牛肉渐少,只剩了点零星肉丁,他们又开始可惜,可惜吃的太快,没有细细品一品滋味。 山里原本就比山下冷了几分,再加上今日风大,一阵阵掠过树丛,将黄宣吹的晃来荡去,冷风透骨寒凉,他狠狠颤栗不止,紧跟着便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黄宣知道雍州苦寒,临来时,棉衣棉裤棉靴子,羊皮坎肩羊皮帽子,风毛出的又厚又密的披风,一应保暖物件都备的齐全,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可在冷风中黄宣仍像被脱光了晾在树梢,寒风如薄刃,一刀刀锋利的穿透衣裳,剜过他的皮肉,他冻得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不禁死死咬住下唇,咬出了血痕犹不自知,只能用瑟瑟发抖来抵御刺骨的寒冷,在心底默默盘算,凭借方才络腮胡的脚力,从此处上山交了东西问清楚缘由再下山,究竟要耽搁几个时辰,自己又究竟能不能熬过这几个时辰的寒冷,他渐渐冻的手脚麻木,冻得狠了,反倒觉得周身热乎乎的,觉不出冷来了,最后缩在网中没了动静。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四回 大侠请慢走 三日后,暗沉沉的夜里,外头雨意冷冷,屋里灯影幢幢,黄宣在青岩寨中小住数日,终于在千丝万缕的乱象中探得蛛丝马迹,拨开重重迷雾获知了最惨烈的真相,他见到了雍州府的芥子,拿到了一应往来书信与账册。 下笔如飞写个不停,黄宣的心事沉重,笔端亦如铅坠,一字一句写得斟酌而艰难。如今的他总算不负朝廷所托,不负苍生之命,只盼着可以安安稳稳的重返青州,将一应人证物证交由朝廷,能够搭救这极寒之地的穷苦百姓。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下来,闷闷的透不过气,他起身去开窗,却赫然发现,这房中的气氛越发的异样,空气中潮乎乎的溢满水雾,仿佛伸手便可以掬起一捧水来。 定睛一瞧,原本土黄色的墙面上凭空渗出粘稠的鲜血,血迹缓缓漫开,沿着墙根蜿蜒向上,像爬了满墙的血蛇,伸长了芯子,此处眼看着就要成了一间血屋。 浓重的血腥气令人连连作呕,黄宣是个文弱书生,虽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胆子却并不小,也是见过些凶险场面的,遂咬牙忍住满心的恶心,推开门冲进院中,背负双手紧紧相握,关节因用力过度而隐隐发白,朗声一笑:“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果然,话音刚落,暗影中竟伸出一只穿墙而过的手,转瞬间化作化作数丈有余的巨掌,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自虚空中恶狠狠的拍下。 黄宣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顿觉身上压了千斤重担,弯下的腰难以直起来,连喘气都成了极困难之事。 院落之上半边天际呈现出诡异之相,由漆黑如墨变为鲜红似血,粘稠的血珠子如雨点般打在地上,坑洼不平的地面渐渐凝聚出数条蜿蜒血河,血河中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渐渐的,血河连成了片,没过黄宣的脚踝。 黄宣再如何不惧生死,面对此等险境还是心生绝望,绝望如同绵绵无终的夹风带雨,激起了他的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不明不白的交代在这里,不甘心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凉。 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绝境中起了拼命之心,一双眸子瞪得通红,死命咬紧牙关,滚烫的汗珠子沿着额角不停歇的滑落,竟拼足了力气没有倒下。 与此同时,院落中的血水已经越聚越多,粘稠的将他的身子紧紧禁锢在原地,难以动弹更躲避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等着血水一点点上涨,看似缓慢其实极快的上涨,没过小腿没过膝盖,一路涨到了腰间。 小院上空的血丝也越聚越多,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血网,黄宣顿时心生绝望,这下子可真真是插翅也难飞了,更何况自己还没有那种插翅而飞的本事。 危急时刻,虚空中蓦然撕裂开数道细缝,一双纤纤素手从细缝中缓缓探出,掌心相对间绿意融融,绿意在虚空中盘旋渐渐凝实,裹住一段枯枝漂浮不定。 素手合拢,围住枯枝上下翻飞,只听得噗噗噗连声轻响,萎黄的枝丫渐渐显露无限生机,如同老树逢春一般,凭空中生出绿莹莹的茂盛嫩叶。 素手交叠,掐出一个诡异的法印,那盈盈细弱的嫩叶颤巍巍的打了个晃,迎风见长,长至巴掌大小,几乎是刹那间的功夫,每个叶片上都生出层层绿色涟漪,一圈一圈如水波般,不停歇的袭向巨手。 绿色涟漪与巨手的撞击,每一下都举重若轻,最终将巨手逼到远处,黄宣身上的重压瞬间化作虚无,他死里逃生,轻吁了一口气,终于直起清瘦的身子。 而彼处,虚空中的嫩枝已长成了一株葱郁碧树,每一片叶上都有暗色铭文浮现,那铭文蓦然绿光大作,将血水从沟壑中拘了出来,一团团浮在在了虚空中,血光闪动,失去了血水粘稠的禁锢,黄宣的双腿陡然放松,狠狠痉挛了一下,噔噔噔连退几步,终于退无可退倚在了墙根上。 而悬在高处的巨手微微一顿,便紧紧蜷缩起来,反转变掌为拳,杀气陡然大涨,视那绿色涟漪如同无物,轻松的穿透那层似水微澜,看似缓慢实则急促的直冲黄宣而去,还未近身,便已闻到浓重刺鼻的血腥味。 不远处的整株碧树原本在滴溜溜打转,而巨手穿透绿色涟漪同时,遮天蔽日的树冠蓦然像是被狂躁的暴风掠过,剧烈晃动不停。 与此同时,叶片上的铭文凭空浮现出无数个细小裂纹,伴着一阵清脆而低微的响声,与叶片一起顷刻间化为乌有,徒留下无数光秃秃的树枝。虬枝盘旋,一阵风过,凝碧的枝干极快的萎黄凋零,最终重新化作一截毫无生机的枯枝。 而原本在巨树庇护之下的黄宣再度危机四伏,被巨手压得弯腰皱眉难以动弹,神情痛苦的喷出一口鲜血,如同风吹榴花,坠落满地火红,他的脸色不禁苍白如雪。 命悬一线之际,不远处的素手盈盈微晃,指尖霎时多了条紫色薄纱,自纱间跃出数道五彩霞光,极快的绕到巨手近前盘旋,将其禁锢在原地,而素手轻轻巧巧的挽了个花,在虚空中绽开一朵硕大华美紫色玉兰。 紫色玉兰分光化影,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无数,漫天遍野的玉兰花轻飘飘的飞了过来,与巨手撞到一处时,却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花瓣哀鸣声声,纷纷如雨重重坠地,只余下半捧萎黄花蕊。 夜风微过,花蕊登时化作漫天灰烬,在夜空中织出半幅薄雾,可巨手却只微微晃了晃,并未见任何损伤。 巨手表面旋即鼓起无数个尖锐的凸起,化作长短利剑,呼啸着向仅剩的一朵紫色玉兰刺去,花朵躲避不及,被数柄短剑狠狠刺入,旋即,有紫色的液体从花瓣上潺潺流出,而花朵狠狠颤抖不停,像是受了极大的痛苦。 刺耳的呼啸之声声声过耳,巨大玉兰转着圈的缩小,缩小的极快,连光芒也敛的黯淡不已,最后化作巴掌大小的一朵,气息激荡不稳,闪着虚弱的微光,像是顷刻之间便会从世间消失一般。 见情形不妙,远处的素手蓦然红芒大作,竟是那手上十指的指甲纷纷脱落,剥离开血淋淋一片,血肉淋漓,只一个呼吸间便没入紫色玉兰,花上数之不尽的的伤口随之缓慢弥合。 只可惜,伤口的弥合远不及巨手的攻击之势,玉兰上的伤口此消彼长没有停歇,不过片刻功夫,整朵花便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了,而素手也血色全无一片苍白,再无血肉可供玉兰修复伤势了。 情势危急,虚空中竟然响起一声声悠长悦耳的清音,四围气息益发粘稠起来,清音渐高,渐渐变得尖利刺耳,最后长音化做一道狭长白影儿,转瞬间便凝实聚成一柄长剑,撕裂虚空,斜劈而过,剑身迎风见长,散发出刺目的光华,将紫色玉兰和黄宣统统笼了进去。 紫色玉兰随即翻腾起一阵彩色雾气,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花体见涨,比先前大了丈许,紫色光芒益发照眼。 虚空中漾起旋涡,像是有只手在摆弄风云,旋即一道血痕没入剑身,莹白的长剑登时通体邪红,往虚空中轻轻一划,漾起水波,轻吟之声过处,水波层层聚拢,如同画地为牢一般,将巨手远远困在其中。 见势不妙,巨手掌心中燃起一股漆黑如墨的火焰,冲着水波熊熊燃烧起来,岂料那水却似无穷无尽,却如何也烧不完,墨色火焰反倒益发淡薄下来。 掌心反转朝上,一只小巧玲珑的黑虎从巨手中挣脱而出,它大张虎口,冲着水波长啸一声,水波登时激起丈许高的巨浪,纷纷涌向虎口,转瞬间便被它尽数吞噬殆尽。 黑虎吞噬了如此多的巨浪,身量比方才大了数圈有余,足足占据了半边天际,一双金色复曈中寒光凛凛,死死盯着黄宣不放,虎口一张一合间,滚滚黑雾从中逸出,一把卷住他,将他往口中拖去。 黄宣大惊失色,他知道雍州查案要得罪人,可却没想到这么招人恨,要置他于死地,他手脚并用想要挣脱出来,谁料那黑雾却如同蛛丝一般,越挣扎缠的越紧,将他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白喘息无力,他想要张口大声呼救,却发现脖颈被黑雾化作的双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在一旁静立多时的紫色玉兰见状,从花蕊中逸出一缕缕金色游丝,与黑雾缠斗在一处,虎口中雾气滚滚,花蕊里游丝不断,一时间纠缠往复,难分高下,倒是黄宣虽一时无险,却被高高吊在半空中,进不得退不得,手舞足蹈的折腾着,看起来着实难受。 而此时,从剑身中溢出一丝白芒,明亮照眼白芒如同实物一般,就地打了个滚,竟扬起数十丈的漫天黄沙,黄沙呼啸着化作一条巨龙,低吟着绕上了巨手。 巨手被巨龙紧紧缠住,一阵毫无声息的飞沙走石过后,巨手发出一声惨痛而巨大的哀鸣,转瞬间化为虚无。 巨手消失的同时,黑虎也没了踪影,没了黑雾的禁锢,黄宣重重掉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头晕目眩,良久缓不过神儿来,猛然听到呼呼风声,他仰头一瞧,竟是只巴掌大点儿的玉虎从空中坠落。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不意紫色玉兰中却探出一条细长花蕊,冲着玉虎一捞,将此物收入花中,旋即传来一声娇笑:“有命在就不错了,还想打宝物的主意,你还真是贪心不足呢。” 剑身微微一晃,男子的轻灵之声缓缓透出:“行了师妹,走罢。” 紫色玉兰不服气的娇哼了一声,却没敢多说甚么,只一个轻颤便没入素手当中。 剑身轻卷将素手裹住,几个闪动便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寒意透骨的疾风掠过空旷的院落,房檐上扑簌簌的落下稻草,此处再度静谧下来,黄宣定睛,四围一切如常照旧,他不禁有些疑心,疑心自己方才睡着了,一切都是做了场噩梦而已。 他转身进屋,一眼便瞧见桌案上多了张素笺,叠的方方正正压在铜镇尺之下,拿起仔细看下来,才知方才并非是梦,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一线。 纸上明明白白的写道:明日正午,西城门外,保你平安返青州。 黄宣不禁暗暗感叹,这一场大战,除了自己,交手的双方竟然都连面儿也没露过,原来书中的撒豆成兵,也并非全是虚妄之言,他想自己这把年纪了,再拜师傅修行,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冲着空无一人之处怔了良久,虚空中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莫名啃噬人的心肺,心肺一紧,黄宣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真的死里逃生了,这才蓦然回了神,不禁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冲着空荡荡的院落躬身施礼:“多谢义士救命之恩,在下黄宣,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虚空中只有风声回旋,却再无一丝人声传来。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五回 霖王好凶啊 云楚国的皇子们成年后皆会离开宫城,在青州皇城中另择府邸居住,楚帝膝下子嗣兴旺,皇子众多,足有二十几位,霖王周泓霖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三,原本应该地位平平,但他是王后所出,虽然非长子,但却是嫡子,又一向最为得宠,风头无两盖过了太子,朝中私下屡屡有传言说太子地位堪忧,霖王迟早会取而代之,他的府邸也捡了青州城最好的地界,建得气势恢宏,高门府邸前热闹非凡,朝中官员和城中巨贾常在此处往来交织。 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三进院落,绕过一道雕花月洞门,顺着西墙植了一溜西府海棠,这时节早已海棠花谢,只余下浓阴翠翠,九曲回廊下绿水蜿蜒,莲叶片片如碧玉般铺满半池绿水,月影下的睡莲像是真的沉沉入睡了一般,绯红浅粉的沉溺在清波中,月影微澜花影生香。 夏夜里月色正好,四下昏黄而寂静,霖王府里规矩大,下了钥掌了灯,绕你是得脸的婢女,还是得宠的小妾,都只能安分的待在自己院中,不得随意走动。 回廊的尽头掩映在海棠树荫的深处,走下数阶浅雕双福纹汉白玉石阶,眼前豁然开朗,霖王府中的议事厅厅堂极大,低垂着暗黄色湘妃竹帘,十二面轩窗半开,厅内四白落地无一丝装饰之物,只摆了一桌一椅。王府中人多事杂,霖王又心思重脾气大,故而这厅中的一应摆设,皆是三五日便要换上一回。 议事厅门外两侧,每隔十步便立着个身着灰袍的小厮,低眉顺目,如一个个木头桩子一般,被似水流泻的月华轻笼,静静立着一动不动。他们皆小心谨慎,虽离着议事厅不过数步之遥,但谁也不敢放肆的偷瞄一眼厅中之人,况且即便偷瞄,也瞄不出甚么来,这些在议事厅内外伺候的小厮,除了一双眼睛能看,手脚能动之外,耳朵听不到半点声音,口中说不出一字半句。 听得哐哐啷啷几声巨响,厅前的条案应声翻倒在地,这张条案是五日前新换的,整块的金丝楠,雕以繁复婀娜的海棠花枝,这花样是霖王素日里最喜欢的,原本想着凭这满案子的雕花海棠,这条案能多用些时日,谁曾想也只在他的暴怒下存活了五日,便散了架。 伴随着条案的倒地,案上的花瓶杯盏,笔洗砚台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各色白的、青的、花的瓷片凌乱四散,沉重的端砚竟硬生生将青砖地砸出一个坑来。 霖王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双眸中的怒火冲天,几乎燃起滔天烈焰:“废物,一群废物,竟然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宣都拿不下。”他回首死死盯住曲天雄,怒目而视:“你说,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天雄的双手拳在袖中,暗暗握了握,霖王这副暴跳如雷的模样,自己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沉了沉心思,小心翼翼的开口:“回主子的话,原本,原本此次是万无一失的,可是半途有人相助黄宣,才会失了手。” 霖王摩挲着下颌,微微迷了双眸:“黄宣是地方官,素来又朝中无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去相助于他。”他陡然转身,直直望住曲天雄,阴厉的眸光像毒蛇吐着信子:“你说,是谁如此之闲,千里迢迢的去管本王的闲事。” “是,”曲天雄稍稍迟疑,他被那双眼看的心生恐惧,脊背一紧便是滚滚冷汗尽头薄衫,他对霖王是天然的恐惧,而对那个管闲事的人是后知后觉的惧怕,不禁垂首:“是苏总管。” 温热的夜风掠过珊瑚灯座,浅淡的红色晦暗不明,昏黄的烛火猛然晃动,墙上的暗影亦是狠狠抖了一下。 “是他,他不是一蹶不振了么,离开青州两年了,怎会还有心思管本王的闲事。不过,”霖王狭长凤眼一挑,眸光冷淡寒气凛然,疑道:“此番是你亲自出手,又带了那许多死士,苏总管即便再厉害,也会顾此失彼,你又怎会失手,叫黄宣逃出生天。” “是,是属下大意了,没有料到苏总管的背后竟还有道法高手相助,属下带去的死士,尽数被那神秘高手绞杀了。”曲天雄垂首,自己究竟有几分本事,想来霖王是清楚的,自己的确是大意了,失手失的绝不委屈,他两年未曾与苏总管交过手了,此番相遇才惊觉此人的道法竟然精进如斯,已然是道君之身,离仙君也不过一步之遥了,从前自己虽非他的敌手,但尚且有自保之力,而如今自保尚且艰难,又何谈行事呢。 转过几个念头,曲天雄生怕自己心虚惶恐之下,会说错甚么话惹得霖王大怒,便只好噤口不言,厅中无一丝人语传出,如同死一般的沉寂,唯有更漏之声悠长,他的后脊阵阵发紧,冷汗浸透了薄衫。 霖王不置可否的冷嗤了一声:“大意,你的大意来的可真是时候。” 听得此话,曲天雄心知霖王对自己起了疑心,他是个聪明人,明白任何的掩饰与虚言,在霖王面前都是自寻死路,他着急自剖心扉:“主子明鉴,主子容秉,此番属下与苏总管交上了手,才发觉他这两年并非如探子报来的那般,颓废酗酒不堪一击,道法反倒是比两年前更深厚精进了,他已然是道君之身了,便是离仙君也不过一步之遥,属下不敌他,是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是么,本王一直很奇怪,两年前东闽国一战究竟出了甚么事,令小妹修为尽失,令他也一蹶不振呢。”霖王抬了抬眼帘儿,手轻轻落到曲天雄肩头,轻轻一拍,察觉到他狠狠一抖,才冷笑道:“天雄啊,两年前的事是你一手谋划的,当时情形如何,你最清楚,不是么。” 曲天雄心中一凛,这些年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他总是会生出些后怕之心来,更何况苏总管与他身后之人深不可测,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他不得不慎重,斟酌了再斟酌,至于两年前苏总管究竟出了甚么事,他原本就一无所知,查了这么些年也是毫无头绪,只好垂首实话实说:“主子容秉,两年前东闽国战事惨烈,死伤无数,郡主拼了命才会修为尽费,至于苏总管,属下真的是一无所知。” “是么。”霖王不置可否的瞟了窗下一眼。 曲天雄会意,转头从窗下桌案的屉子里取出一只玫瑰紫佛手陶罐,罐体紫光流转,盖子上镂刻一对诡谲的眼珠,珠子里红光流转,像是包了一汪血水在里头,镂花处溢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透过缝隙相望,里头竟然装了半罐子浓稠的血水。 晃了晃罐体,曲天雄用细长的紫金铜钩在里头一番寻找,勾出一丝鲜红的细线,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只雕了同样眼珠的青玉盘中。 一线寒光绕着霖王的指尖打了个转,他从微白的指尖挤出几滴鲜血,血珠子方一落到细线之上,那细线登时在盘中扭动游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哎,养了年许,还是不堪大用。”霖王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关内侯当年是用了甚么法子,竟能将蛊虫养的出神入化。”他转眸深深望住曲天雄:“听闻关内侯曾为苏总管种下过一种蛊虫,成熟之后能够凭空增加人的寿元,不知效用究竟如何呢,若真的有用,这可就是世间难寻的长生药了呢。天雄啊,如此好的东西,种在他一个微末总管身上岂不可惜了。” 曲天雄抬眸觑着霖王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斟酌道:“听闻此蛊是苏总管幼年之时种下,若贸然取蛊,只怕会蛊死人亡。” “你是可惜那蛊虫,还是心疼他的命,天雄啊,你几时变得这样心善了。”霖王似笑非笑的眸光,像一柄薄刃,一刀刀剜过曲天雄的心头。 不待曲天雄辩白,霖王摸了摸下颌,扬声一笑,一只润泽如玉的水色花瓶和着阴森冷笑,砸到曲天雄的脚边:“本王听闻你那长子与我那小妹一家走的很近,你莫不是看母后恩宠大不如前,怕她有个闪失本王失了势,忙着给自己找后路罢。” 听到这声清脆的响声,曲天雄膝盖一沉,胆战心惊的跪下,跪在了碎瓷片上,在膝盖触地的一瞬间,他就觉出了不妙,但起身已是不可能的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跟了王后与眼前这位主子数十年,纵然有天大的功劳,也抵不过这位主子的刻薄多疑,至于主仆情谊么,霖王与王后的母子之情尚且稀薄的不堪一击,更遑论自己这点子犬马之劳了。 万幸,曲天雄在心底叹了一声万幸,万幸自己并没有霖王所说的小心思,万幸自己的忠心可昭日月,他稳稳当当的跪着,如捣蒜般磕头告罪:“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属下纵着元参和那边走动,也是想着能多个耳目,属下对主子一片忠心,求主子明察。”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六回 催命符来了 “忠心。”霖王挑了挑唇角,转了转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斜出如月华般温润的光泽,可言语却冷薄的令人打颤:“当年你擅自将本王的阻拦变成了截杀,害死了大哥满门,也废了小妹十几年的修为,更令本王精心调教的死士死伤殆尽,你如此忠心,本王自然永不会相忘。” 旧事重提,这件事是横在他们主仆之间的一根刺,扎得极深,穿透皮肉深入骨髓,时不时的会以刺痛来提醒彼此,曾经不是一条心曾经有过背叛。 曲天雄头如捣蒜般磕的咚咚直响,直到额上生出乌青一片,还不肯停下:“主子明鉴主子明鉴,当年,当年是老主人,老主人亲自下令,属下才,才不得已痛下了杀手。” “当年之事,当年之事本王自然不会只记在你一人头上,只是你要记清楚,如今你只有本王一个主子,若是再朝三暮四,本王绝容不下你。”霖王眸光冷冷的瞟他一眼,握住一只水青瓷龙凤杯盏,递到曲天雄眼前时,那只杯盏已被他捏成了碎片,掌心却诡异的没有一丝血溢出。 曲天雄望了一眼,复又极快的垂下头去,没有一丝言语,跪在又冷又硬,触手生寒的金砖地上,不消片刻,便如同有无数条小虫钻进腿里,一点点啃噬着骨骼深处,曲天雄是道行深厚之人,这点冷痛原不算甚么,可这书房中他所跪的那块金砖,并非是寻常的金砖墁地,这块金砖看起来一平如镜,而金砖数寸之下的土里,独独禁锢了数之不尽的蚀骨虫,这种虫闻到血腥之气,便循着气息会找寻到伤痕所在,从伤口处一条条钻进肉里,敲骨吸髓令人痛不欲生,唯有霖王亲赐驱虫之药才能解了此痛。 曲天雄这么一跪,刚好跪在了霖王摔碎的花瓶之上,碎瓷片生硬的划破长衫,划破膝盖,划破他的血肉之躯,蚀骨虫本就是嗜血之虫,方才闻到一星半点的血腥气,便一条条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皮肉里。 膝盖被无数条虫子啃食到冷痛扭曲变形,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满腔的念头,便是将两条腿拆下来,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有些支撑不住,只能以双手撑地,连声告罪:“喏,喏,属下明白,属下时刻谨记,求主子恕罪,属下绝不敢再擅自做主。” 霖王饶有兴致瞟了他一眼,见他痛的几欲昏厥,顿觉这耗费百般心血养成的蚀骨虫没有白费,两指微弹送过去一丸药:“起来罢,你在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这样跪着叫下人瞧见,不定又该如何编排本王刻薄,行了,你起来回话罢。” 盘中火红的细线昂首游弋,曲天雄用钩子小心的挑起来,与药丸和在一处,以鲜血化开,仰头吞了进去,觉出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缓缓下行,消减了膝盖处的冷痛,他这才安了心,缓了缓勉强起身,扶住膝盖躬身道:“不知主子是否听说过茯血派。” “茯血派,是那个没人说的清来历,也没人知道山门在何处,究竟有多少门人弟子的修炼门派么。”霖王起了兴致,两指在灯芯上一搓,拈起一缕明亮的烛火,在指尖闪动不停。 “主子,新沏的英山云雾,您尝尝。”曲天雄递过去一只嵌宝镶玉描金杯,小心斟酌道:“主子说的不错,就是此派,此次在雍州相助苏总管的那个高手,所用的道术便出自此派。” 卷曲秀丽的叶片在嫩绿的水中沉浮,茶香清澈,霖王瞧着,脸色一沉:“属实么。” 曲天雄神情微滞,对着面前的白墙挥了挥手,墙上登时光华流转,呈现出一片冰雪天地。 冰雪天地间漾过一丝明亮照眼的白芒,就地打了个滚,竟扬起数十丈的漫天黄沙,黄沙呼啸着化作一条巨龙,低吟着绕上了一只巨手。 转瞬间一阵涟漪过后,白墙恢复了平静,曲天雄凝神回道:“主子请看,这是影下的当日雍州的情形,属下修为低微,只影下了这一星半点,但这一星半点却是茯血派的画地为牢,素来只给传掌教大人,属下看得清楚,断然不会有错。” 霖王抄过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小口,清苦的茶香在唇齿间萦绕回甘,默默良久,才沉吟道:“三年前此派掌教大人叛出,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闹得嗜血道与正阳道水火不容死伤惨重,如今此派的新任掌教大人十分神秘,竟无人得见真颜。不过,本王听闻此派与嗜血道旁的门派不同,虽也崇尚血祭但从不肆意杀戮,且自命清高。原来竟也是可以为银子所驱使的,天雄,你速派人查清楚此次茯血派出手,究竟只是偶尔的利益所趋,还是长久的相互扶持。” 曲天雄垂首,应声称是:“主子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人去查了,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来。”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小厮们离得远,只听得到草窝中虫鸣低声,却听不到议事厅中的半点人语,霖王颔首:“听闻此派势力遍布诸国,若是能收服此派为本王所用,何愁日后大事不成。” 曲天雄凝神迟疑了一句:“只是,只是此派先与那边有了勾连,属下怕,怕已失了先机。” 霖王瞟他一眼,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眯了眼轻笑道:“天雄,你怕不是被小妹拿住了甚么把柄罢,怎么胆子益发的小了呢。” 曲天雄心中一凛,续热水的手一歪,洒在了桌案上一星半点:“主子容秉,属下是想,此派若真是利益所驱,那么谁给的利益多,自然是要为谁所用的,可若是个有骨气的,只怕不好收拾。” 夜风拂动,紫金博山炉中逸出轻烟袅袅,一缕一丝淡若微云,余香缓缓绕指柔长。霖王往炉中添了一勺香料,原本若有若无的香味,登时清幽无比,脉脉如丝。他默默回首,神情淡然却语出狠厉:“此派若真是个有骨气的,本王自然也有法子灭了他的骨气。” 他的心思狠毒,一向是说到做到的,曲天雄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心,沉声称是:“属下一定尽快查出茯血派的立派之处,收服此派为主子所用,请主子放心。” “好,此次若能收服此派,你当居首功。”霖王脸上的笑意淡然,像极了博山炉顶上的朦胧轻烟,余香袅袅沉郁而温和。 曲天雄垂首,恭恭敬敬道:“这些年她与太子合谋算计主子,还提拔了黄宣这么个刺儿头,跟主子作对,属下早就看不下去了,如今她又与此派有所勾连,只怕以后会有大麻烦,早知她如此难缠,当初就该让她与关内侯一起死。” “这沉水香的味道如此安静,都不能让你的心思沉下来么。”霖王将博山炉在桌上磕的啪啪作响,炉中未燃尽的沉水香被倒了个干净,眸光冷然的瞟他一眼:“谁死谁活几时成了你说了算的。” 曲天雄缄默不语,只垂首望住脚尖儿,有血一滴滴落到鞋面儿上,流到金砖上,最后没入缝隙,他像是看到了蚀骨虫冲着血腥蜂拥而去,像是听到了啃噬的咬合之声,眉心微蹙隐隐扭曲抽搐。 良久,霖王深深望住曲天雄:“这个黄宣究竟是个甚么来历,他的底细就这么难查么,难道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半点短处都没有么。” 风缓缓掠过,窗下竹影摇曳,那过耳的风声与低浅的喘息声都像是曲天雄的催命符。他一时迟疑,终于开了口:“是属下无能,这么久才查出黄宣的底细,此人是荆州人士,父不详随母姓,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官,数月前他带着母亲进京述职,不知怎的格外得了太子青眼,不止提拔去了刑部,还安排了雍州的差事。” 霖王玩味不已,抬手摸了摸鼻尖,冷笑一声:“你说黄宣生父不详,莫非他是私生的么。” 曲天雄垂首,将不安的情绪敛的极好,就连最后的一丝心软也藏的滴水不漏:“喏,黄宣的生母曾是荆州鸳鸯水榭中的头牌姑娘,在青楼里生的黄宣,也是在那里养大的他。” 霖王捏着软毛刷,仔细扫干净博山炉中每一道缝隙里的香灰,头也不抬的啧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一个头牌能养出如此能干的儿子,还真是有意思。” “主子说的是。”曲天雄适时递过去一块软布,擦拭过的博山炉光泽莹润而不刺目,分明是一座铜制的香炉,仔细打理过后,竟然透出玉质一般的润泽,他借着端详香炉的功夫,斟酌道:“属下查出黄宣的生母也是出身大户人家,家道中落才被卖入青楼的。” “也难怪太子看重他,他这样在朝中毫无根基之人,做起事来没有顾忌,自然不会束手束脚,但是这样的人,太子用起来放心,本王除起来就更安心了。”霖王的手触到博山炉内壁一点,几个簪花小字就像镌刻在他的心上,他不禁微微一顿,扬眸如常道:“雍州苦寒,他去了那种地方办差,总不能也带着老娘亲罢,那么在青州总要有个住处的。”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七回 该死的嗜好 曲天雄略微迟疑,只是这迟疑也不过是转瞬而已,他垂眸,掩饰住眸光中的一丝慌张:“他们如今住在寒塘十六弄。” 窗下斗柜上搁着一溜暗色瓷罐儿,霖王依次打开,俯下身去轻嗅了一遍,最后从个暗紫色罐子里舀出一勺末香,倒入博山炉中,一边点燃一边惊诧道:“寒塘十六弄,他现下好歹也是个京官儿,又在刑部当差,怎么住这么个破地界儿。” 这末香的味道奇异,香中夹杂着一丝丝如蜜糖般的甜味儿,沁入心脾后又略带清苦,曲天雄的心,也随着一丝一缕的异香,生出一丝一缕的实苦,做人有骨气是好事,可太有骨气就是给自己招祸了,这不,黄宣的骨气已经渐渐将他逼上了绝路,沉下心思,他口中缓缓道:“他在荆州为官时清苦的很,应当是没有银钱在京城置办宅院的。” 霖王略一思量,仰起头恶狠狠地吩咐:“你听着,既然黄宣除不掉,那么在他返京之前,你务必除了他的老娘亲,到时他丁忧去职,本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来。” 刺啦一声,窗纸狠狠撕开道细长的口子,夏日的夜风有灼热的痕迹,迎面灌了屋子,掠过曲天雄的脸上,竟生出一丝薄寒,他的额角像是有细汗,欲落未落。他几度张嘴,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满腹的心思只化作了一个是字:“喏,属下这就去安排。” 博山炉中轻烟上扬,熏香益发浓郁醇厚,氤氲缭绕在厅内的每一个角落,四围充斥着引人心神沉醉的馥郁幽香。 霖王受用的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微微有些发干,他抿了抿唇,吩咐道:“告诉那丫头,给太子下点猛药,本王倒要看看,一个修为尽费的孤女,能有甚么本事把他从女人床上捞出来。” 曲天雄躬身道:“主子,太子防范极严,入口的东西一定是试过的,难动手脚。” 霖王怒不可遏的抬腿踢翻一张椅子:“入口的动不了手脚,就不能在身上动手脚么,太子纳了那丫头都一个月了,那丫头还没爬上他的床么,你是怎么调教的,莫非,”他抬手在博山炉上轻轻挥了两下,轻烟登时丝丝入鼻,他极其舒坦的吁了口气:“莫非本王这二哥人欲不能。”他抬眼,眸光阴森:“若是他人欲不能,那么本王一定也让你人欲不能。” 曲天雄垂首,忙不迭的回道:“属下知道轻重,这就去安排,一定不会误了主子的大事。” 霖王凝神片刻,打开屉子取出里头的暗花锦盒,嗒的一声轻响,取出一只猩红的药瓶子,瓶体上写着上古香坊四个纤细小字,递过去曲天雄时,他龇着牙颇有些肉疼:“把这个给那丫头,叫她服侍的时候抹在耳后,有了这么个好东西,就算太子是个太监,也会舍不得下了她的床。”他皱起鼻尖轻吸了口气:“可惜了,如此好的东西原本是要用在许家三丫头身上的,这回便宜她了。” 曲天雄垂首低声:“听闻许侯有意送三姑娘入宫为妃。” 提到求而不得的美人儿,霖王双眸放光,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喋喋一笑:“许侯是个明白人,只可惜却想左了,以为将三丫头送进宫,便能绝了本王的惦记么,着实可笑。” 夜风袭来,拂动轻烟四散而去,余香袅袅,霖王轻嗅数下,只觉心旌荡漾的厉害,转眸望向沉沉夜色:“夜深了,你去把今日刚入府的姑娘带过来罢。” 曲天雄闻言一凛,疾步走到门口,冲着外头扬了三下手,议事厅外静立许久的聋哑小厮见状,低眉顺眼的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拉开藕荷色的流言帐幔,露出一面十二折珊瑚七宝彩绘巫山云雨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张极大的四柱描金螺钿床,占据了半边厅堂,石榴红的薄纱微微拂动,隐隐露出床上彩绘的春宫图。 不多时,曲天雄带着个十一二岁的素衣姑娘进来,身子单薄瘦弱,垂首敛眸,长发散落遮住半边脸庞,未束发髻亦不饰一物,他撩开姑娘的长发,露出白皙而略带稚气的脸庞。 霖王怔了一怔,缓缓伸出手,勾起姑娘的下巴,只见她生的脸庞圆润,眉眼温柔,他端详良久,只淡淡吐出一个字:“笑。” 姑娘茫然愣了会儿,不知所谓。 霖王有些恼怒,恶狠狠的大声训道:“本王让你笑,笑。” 姑娘受了惊吓,狠狠抖了一抖,想到临来时爹娘的嘱托,她艰难裂开唇角,牵出个勉强的笑。 霖王一时失神,那笑容苦涩却又甜美,与心底深藏的影儿渐渐重合,他一把扯开姑娘月白色中衣,手在姑娘稚嫩的肩头摩挲,姑娘的身子登时抖若筛糠,几欲昏了过去。 曲天雄幽幽暗叹,定定望住姑娘益发抖得厉害的脊背,冲着静立许久的聋哑小厮挥了挥手,众人躬身缓缓退了出去,独留下瘫在地上的姑娘和双眸喷火的霖王。 霖王眸子一转,将姑娘身上的中衣扯了个干净,只余下赤色肚兜。 姑娘惨叫一声,双手交错掩在胸前,垂泪不止。 霖王不语,端过一只粉彩合欢瓷碗,捏住姑娘的脸颊,逼迫她张开嘴,将满满一碗鲜红的药汤灌了个干净。 夜深人静之时,议事厅中传来两声短促的惊呼,短暂的静谧过后,又传来一声痛苦至极的凄厉惨叫,那声惊恐绝望至极,一声连着一声,连绵不绝,长长的划破死寂深夜,叫的人莫不心肝儿冷颤。 这声声惨叫勾住了曲天雄的脚步,他身形狠狠一顿,笼在暗影中默默回首,双眸生寒,像是望穿重重黑暗重重帘幕,望到厅堂深处去。 曲天雄知道,这又是一场惨事,他也无计可施,更无力阻止,在暗影中伫立良久,直到夜风袭身,月华洒落,他才回了神,竟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抬眼却见议事厅紧闭的门倏然打开。 他忙冲左右挥了挥手,聋哑小厮们跟着他走到近前。 议事厅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那血哩哩啦啦从床上淌到青砖地上,刺目惊心。 霖王散着长发,眯着双眸坐在床沿儿,血在他水色中衣上泼洒染透,他神情舒适而惬意,起身端着剥胎合欢花白瓷茶碗,啜了口茶,回首冲着四柱大床抬了抬下巴,漠然道:“收拾了罢。” 曲天雄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近前,却见姑娘仰面躺在乱糟糟的床上,一双美目瞪得极大,脸上苍白无血,肌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齿痕,刺目血迹在身上滚滚流淌,他伸手在姑娘鼻下一探,一息尚存,但,他郁结的叹了口气,怕也命不久矣。 他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两名聋哑小厮上前,拿宝蓝色薄锦被将姑娘裹起来,两人抬着出了门。 随后剩下的聋哑小厮将床上的被褥,帐幔悉数扯掉替换,再将议事厅内的血迹擦洗干净。 而两个穿水红色素纱衣的侍女胆战心惊的上前,替霖王除去染了血的中衣,再伺候他泡到铜箍香柏木浴桶中,将兑了香液的水一勺勺浇在他的身上。 此间事毕,霖王换好衣裳,终于往王妃房中去了。 曲天雄瞧着他远去的身影,蓦然松了口气,连连默念了几声作孽啊作孽,就在此时,曲天雄的长随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惊惶附耳道:“老爷,出事了,殿下命靛蓝那厮去抓城东瑞家的三位姑娘了。” 一语惊人,似有寒风掠过炎夏,浓阴繁华仿若霎时化作十里苍凉,曲天雄声音轻颤:“瑞家,主子如何会认识了他家的姑娘。” 长随连连摇头道:“当时的情形小人也不大清楚,上回老爷提醒了瑞先生后,他便不再让三位姑娘随意出门了,可五日前,三位姑娘到内城交绣品,谁料偏这么巧,殿下回府途中在车里瞧见了他们,便念念不忘了,回府后吩咐靛蓝去寻那三位姑娘了,瑞先生虽只是一介教书先生,但傲气得很,况,况且进了霖王府的姑娘,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瑞先生自然是死都不肯将女儿交出来的。” 曲天雄眸光绝望,语出悲凉:“那么,如今呢,瑞家满门如何了。” 长随扫了眼四围,见无人注意,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蒙馆来报,靛蓝明日一早才会带人去城东抓人,老爷,您看。” 曲天雄蓦然握紧了双手,握的指节发白,恨声道:“你即刻带人赶去城东,不管用甚么法子,绑也好抢也罢,连夜将瑞家之人送出青州,寻一处偏僻乡野安顿下来,不准他们再踏进青州城半步。” 长随身形微滞,低声惊呼:“老爷,若是叫殿下知道,这雷霆震怒,老爷可如何承受得了。” 曲天雄心中亦是一惊,恨靛蓝勾着霖王祸害姑娘,恨靛蓝坏事做绝,恨不能手刃了他,恨完却发现也只能是恨,甚么都做不了,他黯然摇头:“不妨事,只是三个姑娘,殿下顶多责罚一场,左右不会因三个姑娘与我翻脸。”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八回 藤蔓传书 盛夏深夜的风,尚有些白日的灼热气息,推开雕花轩窗,长风送来一缕半缕的荷香,窗下摆了几只阔口紫金云纹铜缸,半开的碗莲浮在清波里,一阵微风一阵轻漾,半池红粉半池青绿。 打开床尾处的螺钿黑漆木箱笼,杜桂小心捧出一盏黑漆漆的油灯,借着暗淡月光,隐约可见上头雕了一只诡谲的青鸟,昂首振翅。 妆台上放着个毫不起眼的白瓷小罐,只一个巴掌的大小,杜桂从罐里蘸了些清油抹在油灯内壁,打了火折子引燃灯芯儿,火苗几个闪动后,深处生出一枝藤蔓,随着火苗不停的摇曳,他松下一口气,轻声道:“主子,好了。” 落葵轻轻颔首,取过一枚写好的信笺,在灯上引燃,看着那信笺在冷梅琉璃香炉中燃尽,烧成一把灰烬,她两指在灯芯儿上一搓,掐下一缕明黄火苗,火苗中隐隐一片绿莹莹的叶片上下浮动。 火苗落入香炉中,方一触到香炉中的灰烬,便由明黄化蓝,像一汪蓝色的水包裹住灰烬,将它尽数炼化进了火苗里,不多时,那火苗又由蓝化绿,最终凝出一枚黄橙橙的银杏叶。 落葵如法炮制,接连将五枚信笺炼成了形状各异叶片,依次递到杜桂手中:“这片银杏叶送去南祁国,这梧桐叶送去茯苓山,枫叶送去长和国,碗莲叶送往北谷国,海棠叶送往天目国,要仔细要小心。” 杜桂抬手在叶片下打下小孔,穿上一条条素色络子,看上去只是一枚枚在寻常不过的叶片制成的书签,然后夹在一本名叫辕门笔谈的书中,低声道:“喏,如今各方势力在诸国盘根错节,有不少多年隐世不出的势力,近日也蠢蠢欲动,不知是不是因北谷国有意与咱们云楚国联姻所致。” 落葵掐诀将青鸟油灯熄灭,小心收好,沉声道:“北谷国已定下了迎娶咱们云楚国的公主联姻,如此一来,这十数年的平衡便要被打破了,诸国焉能不慌,只怕都在私底下算计,如何才能毁了这桩联姻,就算两国无波无澜的定了联姻之事,公主的远嫁之路怕也不会太平。” “那么依主子所见,陛下会选哪位公主远嫁。”杜桂抬手在书上一抹,那本辕门笔谈化作一抹光,顷刻间便没入他的掌心。 夜风细细,檐铃叮当,这一声接一声的轻响,白日里听来悦耳清幽,可落在寂然无声的暗夜中,却格外震耳发聩。 谁会远嫁,公主么,陛下嫡出的公主只有一位,但公主也是陛下封的,加封宗室女为公主远嫁和亲也有先例。这一瞬的念头,像是细小的虫儿在啃噬落葵的心,心转瞬便空了,开口时又幽又远的声音将她自己都惊了一下:“京墨近日可还好么。” 杜桂续了杯热水递过去:“墨公子一切安好,只是与曲家大姑娘过从甚密。” 落葵轻轻拨弄粉彩缠枝碗莲纹杯盏,薄脆的杯盖轻轻磕在杯沿儿,叮铃轻响:“曲莲去的勤么。” 杜桂想了想,道:“每日都去,曲家大姑娘张罗着要给墨公子寻个差事呢。” 落葵扬眸:“他二人每日都去何处。” 杜桂思量道:“每日巳时曲家大姑娘便会去乐平客栈与墨公子用午饭,未时二人会同去盛泽街,一路到观前口,约莫酉时一刻会在具山房用晚饭,墨公子最爱那做的莲房鱼包。” 落葵心中一凛,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他二人便已如此亲密,这是她全然没有料到的,两指轻轻敲击桌案,虽说如今民风开化,闺阁在室女出门闲逛踏青,庙里进香观中打谯也算常事,但仍旧鲜少有姑娘与外男往来,这种事传出去毕竟有损清誉,是会耽误姑娘议亲的,更遑论曲天雄一心想让曲莲嫁入高门,又如何会任由她与来历不明的外男相处,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眸光一闪,声音渐冷:“曲天雄呢。” 缠枝莲纹花梨木盘上放着个白底儿青花药碗,深玫瑰色的药已不冒热气了,杜桂端过药碗递给落葵,见她乖顺的一饮而尽,头一回没有找各种借口喝一半留一半,这才露出微笑模样,轻声道:“自他从雍州回来后,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落葵漱了漱口,冲淡满口的苦涩药味儿,思忖道:“雍州事败,霖王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要看顾好黄氏,万不可大意。” 杜桂递过条帕子,轻声道:“今日晨起,靛蓝带人去了城东瑞先生家,但瑞先生家却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了。” 落葵的手微微一顿,冷眸暗淡:“是曲天雄干的。” “是,霖王看上了瑞先生的三个姑娘,靛蓝先是威逼利诱不成,这才动了强抢的心,曲天雄昨夜已经命人连夜将他们送出城了。”杜桂愤恨道:“霖王祸害的姑娘不计其数,着实可恨。” 落葵心中有丝丝疑影儿倏然而过,像是有一瞬的不安,却抓不住也摸不透:“我记得霖王从前并非是如此纵欲好色之人,怎么这两年益发的疯狂了,对了,你跟着父亲的时候长,可还记得月姑么。” 杜桂颔首:“记得,她被霖王讨去做伴读时,主子你尚且年幼,怎么了,主子为何会突然提及月姑。” 落葵微微摇头:“没甚么,她去了霖王府后便下落不明了,遍寻不着。” 杜桂凝神道:“是了,咱们水家之人,死也好活也罢,都要清清白白的,衡儿回来后,属下会交代他,叫他去查的。” 一弯月悬在天际,清辉晦暗不明,像是困倦不堪的眼眸,困极了却还得努力睁着。落葵掩口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道:“我乏了,你也早些歇着罢,待杜衡从南祁国回来,你便赶回天目国罢,那里没有你主事,我总是不放心。” 杜桂放下帐幔,在四角挂上避蚊香囊,又捧着一座莲瓣鎏金熏炉在屋内来回熏过,那炉中的驱蚊香艾蒿、烟叶、松香打粉而成,在屋内熏过后,留下一痕淡淡的香气。一切料理干净后,他打水进屋:“主子早些安置,属下就在廊下守夜,主子有事只管吩咐属下。” 落葵微讶:“平日里不用守夜的,怎么今日要守夜了。” 杜桂咧嘴一笑:“今日观中有事,掌门师兄回去时吩咐的,说是近日世道不太平,掌门师兄的吩咐,属下可不敢不听呢。” 落葵知道掌门师兄这是放心不下她,挑起唇角自嘲一笑:“掌门师兄这才是修为越高,胆子反倒越小了。”她指了指竖在屋角的穿藤雕花凉床道:“将凉床搬到廊下支起来。” 言罢,她从楠木大柜里翻出一顶天青色如意纹四方丝罗帐,吩咐杜桂找出院落的四杆发黄竹竿,绑在凉床四角,笑道:“将蚊畴支起来罢。” 一切料理妥当,落葵拍拍手,抬了抬下巴指着院落边儿笑道:“春日里我种了不少驱蚊草,可算是派上用场了,你再将灶房里经年的艾草拿出来点了,在帐子里好好熏一熏,你总不想喂蚊子罢。”说着,又将鎏金双耳铜熏炉搬到廊下,往里头添了一勺驱蚊香。 杜桂应声忙着收拾,落葵则净面浣手,卸了钗环,换上一身素色寝衣,一点点啜着温热的安神汤,额角突突直跳,顿觉人生实苦,自己也该过一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突然扬声道:“杜桂,明日你去找一趟良姜,叫他寻几个靠得住的丫头过来。” “喏。”杜桂话少,但落葵的吩咐他甚少问缘由,只干净利落的去做。 将这几日的事再脑中过了一遍,觉得没有甚么遗漏,落葵松弛的躺在床上,只觉浑身酸痛,仰面望住帐顶,藕荷色的软纱帐上绣着粉紫相间的禾雀花,她一朵花一朵花的数下来,终于将自己数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只觉置身于万千似雪的浪头上,一浪呼啸着高过一浪,她挣扎良久,几欲溺水之时,便听得杜桂轻轻叩门:“主子,主子,歇下了么,云公子来了,说是有要事,十万火急。” 落葵被吓得一个激灵坐起了身,拥着被子双眼迷蒙,木木道:“谁,云良姜么,给我送丫头来了。” 杜桂轻声道:“主子想多了,云公子说他惹了要命的大事,求主子见上一面。” 落葵仍木木的,只想着云良姜的胆子变大了,大半夜的闯出来,也不怕列侯动家法,她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秋香色薄锦被从肩头滑落,有些寒意掠过来,打了个寒噤之后,人瞬间便清醒了,略一思忖:“叫他暂且等等,容我换身儿衣裳。” 话音方落,云良姜在外头嚷嚷起来,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能听出那声音被吓的变了调儿:“都甚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都,还换甚么衣裳啊,拿被子把自个儿裹好,我这就进来了。” 不待落葵应声,只听得外头杜桂拉住他,急赤白脸的嚷嚷:“不可,云公子,不可,主子的清誉啊,不可。” 云良姜却不管不顾的拉开门冲进屋内,寻了火折子引燃了灯烛,大刺啦啦的往椅中一歪,冲着外头喊道:“杜桂,烧水去,我要喝云雾。”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九回 良姜的天塌了 屏风后头传来窸窸窣窣之声,落葵当真裹着锦被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脸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狂风暴雨:“姓云的你是疯了么,大半夜的闯我闺房毁我清誉。” 云良姜自知理亏,但脸面哪有性命要紧,不要脸就不要脸罢,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不要脸发扬到底:“你的清誉哪有我的性命要紧,你家门外那么些铺子,我不得躲着点耳目眼线半夜再来啊。” “好好好,怎么说都是你有理。”落葵将长发松松挽起,簪了枚乌木梅花簪,斜了云良姜一眼,晦气道:“你的尾巴被人踩掉了么,慌成这样。” 云良姜连着灌了几盏冷茶,心下定了几分:“天都要塌了,我岂能不慌。” 落葵扬眸轻笑:“天塌了自有高个子的顶着,你如此矮,慌个甚么劲儿。” “此番只塌了我头顶上的那块天,砸不到旁人,喏,我只好来找你一起顶了。”云良姜略一沉思,语出惊人:“今日许贵妃召我进宫,说三十三年前,父亲奉命诛杀南祁国世子满门,却手下留情,私放了他的幼子,她说若是我今日做了她的女婿,她自然要保亲家无虞,还说我云家满门就在我的一念之间了。” 落葵心下一沉,列侯虽然身涉这桩旧事中,但并非主谋且是敌非友,当年详知内情之人原本就不多,更遑论死了大半,余下的寥寥这些年又都藏身不出,那么这消息走漏的着实蹊跷,她垂首煮了一壶安神香茶,看百合花慢慢散开,缓缓沉浮,凝神道:“除了这些,许贵妃可还说了甚么旁的要紧事。” 云良姜仔细回忆今日觐见许贵妃时的情形,将当时的一切一字不漏的复述给落葵听:“许贵妃给我瞧了一纸口供,说是近日抓到了当年漏网的世子贴身侍卫,供述是他与我父亲合谋,放走了世子的幼子。” 当年那桩泼天巨案,是因在青州为质的南祁国世子而起,却牵连了不少皇亲贵胄,流亡的,砍头的不计其数,而整个南祁国世子府更是覆灭殆尽。 温茶在手,落葵心中清明:“良姜,三十几年前的事想来你是不清楚的,但我却是听父亲说过的,当时世子幼子不过才三岁,即便是列侯私放了他,但若内无人接应外无人护送,那孩子也定然是活不成的,当时因着幼子失踪,青州四门封闭,官兵挨家挨户搜了个底儿朝天,将这城中的地皮一寸寸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幼子的下落。如今许贵妃抓住了世子当年的贴身侍卫,莫非那侍卫只招了列侯一个,却没招出是何人接应何人护送,藏在了何处才躲过了搜查,又是如何送出的城,这三十几年间幼子又是在何处容身的么。” 云良姜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只一脸茫然的摇头道:“没有,那口供我看的仔细,除了父亲,并未攀咬旁人。” 落葵垂首,缓缓晃动长嘴錾花铜壶,一缕缕热腾腾的白烟从壶嘴处逸出,打着旋儿升到虚空中,疑影儿在心间晃个不停,三十几年前许府远在梁州,而许贵妃还只是个十岁的闺阁在室女,入宫为妃是二十五年前的事,而许府则是十年前才回的京,三十几年前的旧事,他们既未亲身经历,也未亲眼看着,道听途说所知定然不多,而当年世子的身边人皆死于那场混战,如今又怎会凭空冒出来个心腹侍卫指证列侯,且指证的颠三倒四,与旧事对应不上,此事定然不真,此人冒出来的也着实蹊跷,她凝眸,上下看了看云良姜,如此寻常的这么个人,怎么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为了引君入瓮,许贵妃还真舍得下血本,凭空捏造了一个人和一份口供,也不怕将他吓出个好歹。 想清楚了此节,她望住杜桂,缓缓道:“杜桂,你怎么看。” 杜桂沉吟:“依属下看,许贵妃所言是真是假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许贵妃说此事是真的,陛下便会相信是真的。” 落葵颔首,定定望住云良姜:“良姜,此事你自己可有甚么打算。” 云良姜眸光坚毅,全然没了方才的慌乱与惊恐,狠狠摔了个粉彩豆绿茶碗,心像是被锋利的碎瓷划过,生疼生疼的:“我想,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这世间唯独娶谁,与谁共度一生是可以如如我所愿的。”他定定望住落葵,笃定道:“我不娶晋和,宁死也不娶。” 虽然许多事都是天不遂人愿,更是非人力可以改变,尽人事听天命的事太多了,但,逆天而为也并非不可为,不试一试,如何知道生门在何处。落葵知道云良姜心中郁结,没去计较他砸了自己宝贝的杯盏,只在心底肉疼了一番。 偶有风过,落葵裹紧了被子,杜桂见状,忙紧闭了门窗,续了盏热茶过去:“主子,再喝一点儿安神茶暖暖罢。” 云良姜眸光微暗:“你身子还这样虚,夏日里竟都经不得一点儿风。” 落葵白了他一眼,晦气道:“我这是被你吓的,你大半夜的砸门,我没吓死只吓了个浑身发冷算是命大了。” 云良姜像是失了神,丝毫没听到落葵说的话,只一脸黯然自说自话:“若当年你我议亲之事成了,你也不必替我忧这个心,我也可名正言顺的照顾你。” 落葵一时心酸,当年之事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恨过也痛过,她不敢再多想,生怕自己心痛难消之下,会把云良姜暴打一顿,忙转了话头:“良姜,你与晋和之事颇为棘手,是拿你云家满门以命相搏,你敢么。” 云良姜慢慢啜了口茶水,这茶里百合安神,麦冬滋阴,枸杞明目,入口清甜回味清苦,安人心神,他默默良久,为了拒一桩婚,赔上整个云氏家族,他没那么大的胆子,更没那么狠的心,他想到落葵说的下作法子,名声算甚么,日子过好了才是实打实的,他咬了咬牙道:“不然,不然我使一使你上回说的那个下作手段。” 落葵摇头,苦涩一笑:“若你拿了药,不顾脸面的当时便用了,也算是药尽其用了,但如今许贵妃已明言了此事,莫说你是装病,你便是装死,她也会将你从坟里扒出来的,不管日后你娶了谁,都不会好过的。” 云良姜煞白着脸,试探了一句:“那么,那么连夜请太后下旨退了你与京散伯世子的婚事,再给你我拟一道婚书总是可以的罢。” 杜桂斟茶的手一歪,茶水浇到了云良姜手上,烫的他惨叫了一嗓子,杜桂抿着唇,不管不顾的继续倒,边倒边骂:“墨公子进京了,是带着婚约来的。云公子莫不是打量着我家主子除了你,便没有旁人肯娶了么,你说娶便娶,你说不娶,我家主子就得等着么,云公子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您是三头六臂呢,还是凤子龙孙呢,云公子若当真有本事,这都议了百八十场亲了,怎么满京城的闺阁在室女个个都瞧不上你呢。我家主子可不同,若今日放出话去议亲,只怕这满京城的天潢贵胄就要在门外排起队来了。” 字字如刀,刀刀锥心,云良姜垂眸默然,瞧着茶水微漾,映出自己愁苦的眉心。 “若当年京老太爷在,京府尚且繁荣之时,还可以退婚,可如今京家败落了,老太爷也故去了,只剩京墨这一棵独苗千难万险的来青州投奔我,婚是万万退不得了。”落葵适时添了把柴,眸光生凉,薄笑亦凉:“当日我便说过,你我这样的身份,婚事绝难自己做主,可你不听不信,非要拼一拼试一试,结果却是那般不堪,如今我还是那句话,你我之间,无关儿女私情方能长久无虞,你也莫要再做无用之想了。”她心间微酸,当年那场风波,开始的身不由己,结束的身不由己,自己并非是始作俑者,却成了最受伤的那一个。 云良姜被骂的说不出话来,夜风簌簌而过,吹得枝丫错乱,风掠过云良姜的心,夏夜的风是温热的,却将那颗心吹得凉到了底。当年二人议亲的那桩旧事,现下说起来像是一桩笑谈,尚能平和的娓娓道来,而当年却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最终却议亲未成,令落葵成了皇城内外最大的笑话,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当年先怯懦的是他,先离去的也是他,这么多年他亦是庆幸的,庆幸当年的自己与她没那么情深义重,放手时才没有那么哀伤悲痛,更没落得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然。 突然想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句话,落葵这里青梅酒向来妙极,云良姜默默望向窗外,忽道:“杜桂,拿青梅来,本公子今日要不醉不休。” 杜桂没好气的白了云良姜一眼,将白瓷莲瓣杯盏重重搁在紫檀方桌上,嗤道:“主子酿的青梅金贵着呢,可不是给云公子糟蹋的。你啊,有口茶喝便知足罢。”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十回 噎死人的杜桂 一连被杜桂堵回来两次,云良姜脸上有些挂不住,气急败坏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咬着牙根儿发了狠:“明儿我便进宫做内侍去,看谁还惦记。” 杜桂反应极快,抄起妆台上的雕花铜剪,寒光闪过之处凉意凛然:“此意甚好,属下正精通此道,下手又准又狠,是极利落的,不如属下就替云公子下手了结了罢。” 云良姜一把打掉了那剪刀,好气又好笑的张口就骂:“你个死杜桂,我哪得罪你了,落井下石来的又准又狠,专捡我的痛处戳。” 杜桂冷哼了一声:“云公子自己不知道么,人贵有自知之明,云公子连这点自知都没有,便是枉为人了。” 云良姜登时噎的更狠,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落葵轻笑着补了一把刀:“其实你方才那个做内侍的主意甚好,眼下甚么世子幼子,甚么欺君之罪都不算难事,为难的是你生得唇红齿白,又是豪门贵子,只要你一日不娶妻,许贵妃便少不得要惦记,还不如一了百了来的干净利落。” 一听落葵夸他生的好,云良姜登时心甜如蜜,相当识趣的忽略了落葵的补刀,凑到她跟前笑道:“你真的觉得我生的好看。” 杜桂瞥了他一眼,像一只护崽子的老公鸡推开云良姜,撇嘴奚落道:“你再好看也是枉然,空遭贼惦记,我家主子可不惦记。” 云良姜丧气的坐了回去,愁眉苦脸的哀叹:“我知道,古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就想着有没有甚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此绝了许贵妃的惦记。” 夜风摇动梧桐树冠,沙沙作响,树影烙在窗纸上,风移影动,像被人扯动手脚的牵线傀儡。人生在世,总有些身不由己的为难,总逃不脱被人推着扯着前进或后退,总会做违背良心之事,亦会伤人伤己。 落葵垂首饮茶,沉凝片刻,道:“良姜,你知道许贵妃为何如此想与你家结亲么。” 云良姜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平日里最会装傻充愣,但如今事关自身,不可谓不紧急,哪还有功夫装傻充愣,饮了口茶道:“父亲这些年虽远离朝堂,但数十年的仗打下来,军功自不必说了,军中朝中的威望皆不容小觑,从曾祖父到祖父到父亲这三代人的辛苦经营,列侯府的势力根深蒂固,门生故旧广博。我听说许贵妃新得了个儿子,其生母活着时只不过是个没有封号的采女,话说连寻常百姓家,也是没有儿子要想儿子,有了儿子便要想点其他的,皇家更是如此了,许贵妃得了这么个儿子,虽不过才两岁,但也是要早早谋划的。她是想把女儿嫁进列侯府,给这个儿子铺一条居上位者的路,只是当年你我议亲不成,父亲不愿意自是其一,其二便是陛下不愿坐看你我两家成辅车唇齿之势,而如今陛下怎么却乐见许府与我家成同盟之势了呢。” 天青色软烟罗帘上以檀色丝线绣了盛放的宝华玉兰,明烛昏黄的的光透过羊皮灯罩,温润的落在上头,在一个个或粉紫或浅白的花盏上,流转点点碎金。罗帘微动,花枝摇曳,像天光初亮时的静谧,在黑暗中照亮人心,露出一线光明生机。 落葵颔首:“陛下崇尚制衡之术,如今看着太子与霖王斗得如火如荼,有些不过瘾了,将许府牵扯进来,自然也是同样的意思,不愿坐看太子或霖王任何一方一家独大罢了。” 云良姜翻了个大白眼儿:“这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呢,一个不过周岁的毛孩子,能制衡甚么,比着看谁口水流的多么。” 落葵失笑:“毛孩子再小,架不住有个胸怀大志的娘。既然许贵妃认定了是列侯当年放了幼子,那么我们便送她一个活着的幼子。良姜,你只管安心签下与晋和公主的婚书,余下的事我来做。” 云良姜半张着嘴,惊诧道:“你,我,这婚书一签,就再无回转了,你可莫要害我啊。” 落葵给了他一记白眼儿:“这会儿才怕我害你,是不是晚了些。”她往粉彩豆绿釉杯盏中续了些热茶,沉声道:“今日之事,你可告诉列侯了么。” 云良姜摇头:“自然没有,父亲年纪大了,若娶妻生子还要让他操心,岂不真成了纨绔子弟一无是处了。” 杜桂像是听到了甚么趣事,连茶也不斟了,跌在椅中笑了个够:“哟,云公子,你文的不行武的更不行,于仕途更是无望,这还不是纨绔子弟么,你除了出身好些,还有别的好处么。” 云良姜哽的愣住了,良久才咬牙道:“落葵,你怎么会养此等牙尖嘴利之人,我看还不如个哑巴可心呢。” 话到此处,落葵笑道:“我正有事找你,你在京城人头熟,劳你帮忙挑几个丫头送来。” 云良姜笑道:“你可算是知道男女有别了,你这府中里里外外都是汉子,连个给你梳头的人都没有。”他略一思量:“你属意甚么样儿的丫头,划个道道出来,脸盘模样身段儿,脾气秉性口齿甚么的,我好挑拣。” 落葵赏了他一记白眼儿:“甚么好样貌好身段,你当是你选媳妇儿呢。我选丫头,旁的都不必说,只消是个憨直忠心的便好。” 云良姜按了按额角,憨直尚且好说,忠心却是难测了。 暗夜深沉,好容易轰走了云良姜这个灾星,想着终于能睡个安稳觉,落葵却过又了困头,全无睡意了,拿指尖蘸了茶水在紫檀木方桌上划拉,像是全无章法的乱画,可定睛相望,却是一个个簪花小楷在桌案上清晰浮现。 她想了又想,接连在桌案上写了数行字,又从菡萏色莲瓣盖碗中拈起一簇茶水,指尖微晃,将桌案上的字迹尽数拘在了指尖的茶水中,茶水顺着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落到掌心,轻轻一攥再张开,茶水已化作一枚极为寻常的玉佩,上头雕一枝凭栏牡丹,下头碧色的络子低垂。 她将玉佩递给杜桂:“当年世子之事此时发作尚早,并非是良机,但良姜之事又迫在眉睫不得不办,你用玉玲珑将玉信传到南祁国,从南祁国遣一队高手过来。” 说着,她掐了掐手指头,算道:“皇室嫁娶繁琐,签了婚书后,先要纳采问名,在祖宗祠堂供奉七日,然后纳吉纳征换聘礼单子嫁妆单子,最后是观星斋请期定行礼吉日,算下来最快也得半年后才可迎亲礼成了,杜桂,吩咐他们一个月内务必进青州。” 杜桂却撇过头去,不肯接过玉佩,梗着脖子道:“主子素来都不是宅心仁厚的,属下也是小心眼儿爱记仇的,主子若不说明缘由,属下是不会去做的。” 落葵歪着头托腮一笑:“我若存心报复良姜,这么些年了他竟还全须全尾的立在我面前,岂非生生砸了我的招牌。只不过是我感念列侯当年拒了婚,让我还能有的选,没勉强嫁进不想嫁的门户里,才会放他一马罢了。” 杜桂收拾完茶盏,又燃了一把艾草在屋内来来回回的熏过后,才垂眸:“这话主子自己信么,莫非当年主子的伤心是装的么。” 落葵扬眸一笑:“自然是装的。”见杜桂沉着脸色不理她,她凑到杜桂面前,端着一脸憨笑:“我装的像么,连你这般聪明的都骗过去了,够得上去云韶府唱曲儿了罢。” 杜桂翻了翻眼皮儿,一连声儿的讥讽:“主子是当属下傻么,是个蠢货么,真假还看不出么。” 落葵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讪讪而笑。 甚少见到落葵这样理屈词穷的模样,杜桂见好就收,软言道:“罢了罢了,主子说是装的便是装的罢,自欺欺人也是个难得的好本事,属下是学不来的。” 落葵眸光微动,闪着万千感慨的光,脸上却只如常笑道:“我知道,风波四起最忌心软。” 杜桂吁了口气:“道理主子都懂,怎么遇上云公子,心就硬不起来了呢。” 落葵垂眸,拨弄着薄脆的盖碗道:“列侯府满门忠烈,杜桂,你可还记得么,二十多年前,列侯奉命领兵迎战天目国,战事惨烈,列侯府男丁几乎全部战死沙场。” 听得此言,杜桂的心也不禁一软:“那一年云公子不过才两三岁,差一点便父母双亡了。” “是了。两年前议亲其实是场闹剧,说到底,我与他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又何来相负之说,他心地纯良,列侯更是贤良方正,更遑论当年正是列侯当年存了一丝善念,才保下了世子的一点骨血,如今他因此事陷入困境,我又岂能真的坐视不理,眼看这满门忠烈真的断送在一桩算计来算计去的婚事中。”落葵直直望住杜桂,将玉佩递了过去。 “若主子再伤了心,可得自己找个没人地儿躲着哭,若叫属下瞧见了,定是笑也要笑死了。”杜桂知道落葵拿定了主意,便是再难动摇,劝说亦是无用,却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来堵她,才接过玉佩,小心束在腰间,望之只是寻常的腰饰。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十一回 竹马见青梅 又是一夜难眠,落葵睡眠浅,心中若是有事,便更是辗转难眠,只在鸡鸣时分打了个盹。不久便天光初亮,暖阳流转过浓荫,缓缓挪到半开的长窗下,微风送入浓香,晨起栀子花初绽,嵌在浓翠的碧叶间,温润如玉。 此时临近大暑,正是一年间最热的时候,落葵换了新制的月白色素纱衣,下头着浅碧色莲纹吴罗裙,腰系薄锦如意绦。坐在窗下的妆台前,光洁的菱花镜中映出素白的脸,眉眼朦胧,眼下一道浅青。 落葵幽幽叹了口气,但凡夜间没睡好,次日都会顶着微肿泛青眼,她捏着一枚螺黛蘸了清水,对着铜镜画了一道水弯眉,这眉清若碧水,绵长荡漾,十分娟好淡然,是她素日里最喜的。 画左眉时她的手微微一顿,隐约记得幼时京墨说过,并不喜这水弯眉,说是寡淡无趣,说他最喜的是秋娘眉,风流清韵妍笑还初。 落葵愣了个神儿,随即拧了把温热的巾子,正欲擦掉右眉重新画,转眸却又失笑,几时动了以色讨好的心思,竟不似往常的自己了,她有些气闷,抬手将巾子扔回水盆,水溅了一地,浅淡水痕似繁花枝丫,仔细端详镜中的水弯双眉,这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玉梳上蘸了桂花油,从头顶缓缓落到发梢,落葵天生一双笨手,活了这十数年,来来回回的也只会梳一个垂鬟分肖髻,竟连苏子这么个男子都不如,甚么时新的发髻他只瞧上一眼,在她头上梳个两三回,便能梳的极好看了。 匣子里静静卧着三支钗,清雅温润的梅花头白玉簪、贵气夺目的赤金丹凤衔红宝石珠钗和光华绚烂的琉璃翠玉莲花步摇,落葵轻轻抚过,最后还是捡了那支不起眼的梅花头白玉簪,斜斜簪入发髻中,又在后头点了一枚珍珠镶宝花胜。 收拾停当头,落葵捧着铜镜前后左右的仔细照了照,妆容清淡,除了眼下一道浅青,再无甚么旁的不妥,便招呼了一声杜衡,套了灰棚马车,不疾不徐的往盛泽街去了。 盛泽街的尽头与观前口相连,是一处极阔大的广场,一杆旗杆立于广场正中,穿过广场南侧的承天门,过一道玉带桥,便是皇亲贵胄所居住的皇城,这座城中之城高门侯府林立,说是皇城,实则与青州内城并无萧墙相隔,皇城四门虽是显赫的摆设,但常年驻守重兵,寻常百姓并不敢在皇城内挑衅造次,当然皇城内地价奇高,寻常百姓举全家之力也买不起一寸地皮,盖不起一屋一瓦,故而皇亲贵胄们占据了这青州城中除了宫城之外最好的地界,是为皇城,而达官巨贾占据了大半内城与外城的庄子田地和山林,寻常百姓只能在夹缝中苦苦挣扎。 今日正值盛泽街开市的大日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京墨与曲莲,身不由己的往前走,一路走到了观前口。 在路两旁的摊上惊鸿一瞥,京墨瞥见了枚翠玉扳指,正欲凑到跟前仔细端详一二,耳畔却传来一声声惊呼:“京墨,京墨,是你么,你,你如何来了青州。” 京墨循着声音急急望去,一眼便望见来人的模样,不禁惊得嘴巴张的极大,只差用手托住免得掉在地上,一双好看的明眸瞪得如铜铃般大。 仔细端详了来人半响,确定了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脸,京墨不由分说的拉住她的手,哭一阵儿笑一阵儿:“阿葵,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说今日出门时,怎么乌鸦啊啊直叫,还真是找到你这个黄毛丫头了。” 乌鸦,落葵眼前蓦然像是有无数只乌鸦飞过,黑压压的一片,晦气的紧,她甩开他的手,摇摇头将满脑的乌鸦逐个干净,才道:“你个黄毛小子,大老远的看着像你,原来果真是你,你甚么时候来的,为何不先来封书信,我也好去迎一迎你。” 京墨抬手在她的脑门弹了个暴栗,半真半假的怒道:“你还敢说这个,我写了十数封信,你一封都没回,我还打量着你发达了,不愿意搭理我这个贫贱之交了呢,这不,我只好直接来青州堵你的门儿了,谁想你竟不住在从前的宅子里了。” 夏风忽而掠过枝头,有灼灼榴花坠在京墨肩头,落葵抬手拂去,借此掩饰自己的愧疚与心虚,低眉一瞬,将早已想好的托词缓缓道来:“怎么会忘了你,我搬家了,从前那宅子涨了租子,我住不起了。” 京墨狠狠咬住了后槽牙,恨得牙根儿都是痒的,这数月来的颠沛流离之苦,前途未卜的恐惧,尽数化作唇边恶狠狠的话语:“你个死丫头,搬家了也不告诉我,若是再耽误几日,我就要饿死街头了。” 落葵瞟他一眼,脸上挂着一贯冷薄的笑,心里因他的纨绔而长叹了口气:“青州城中遍地黄金,你宁可饿死,也不肯弯下腰去捡,还真是有骨气呢。” 京墨拧眉皱鼻撇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奚落之语源源不绝的从口中蹦出来:“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么牙尖嘴利,你看看你,头发还是又黄又少,身子还是又干又瘦,不过脸倒是比幼时好看多了,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抬手捏了捏她脸颊上薄薄的肉:“奇了怪了,这脸上的肉怎么丝毫没见少。” 落葵挣脱开他脏乎乎的手,抬手使劲儿蹭过他脸上渐渐愈合的伤痕,将偶遇这场戏做足全套,见他疼的倒抽冷气,这才笑的一脸开怀:“看你这一脸伤,这又是和谁打架了,才来青州就与人打架,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现眼呢。” 京墨不屑的撇撇嘴:“知道我受伤了,还故意弄疼我,你的心怎么这样狠,谁敢娶你,万一哪日你心血来潮,要谋杀亲夫可怎么好。” 落葵哽了一哽,觉得自己不能平白吃这样大的亏,便狠狠拧住他脸颊上的肉,见他痛的跳脚,笑不可支的奚落起来:“你一无是处,浑身的臭毛病,也就这张脸尚可一看,只可惜如今却被人打花了,仔细从此就孤独终老。” 原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却不料说中了京墨的心肠,也是他心中最怕之处,他此番进京不仅仅是避祸而来,怀中揣着那纸婚约,自然是想与落葵履行的,听得此话,生怕因破了相婚事不成,不禁眉心微蹙仿佛心间生痛,柔软的柳枝随风摇曳,抚上他带着伤痕的脸庞,他有些委屈,却又说不出口,只低低哼了一声:“你竟也以貌取人。” 这话虽没头没脑,却在落葵心上投下微澜,记忆中的京墨极大方,心思也简单,从不计较也计较不出话中深意,怎么隔了数年再见,京墨比从前更加清隽耐看,却也多了些九曲玲珑的心眼儿,微风拂过耳畔,红宝耳坠子微微颤动,沙沙之声延绵悠长,她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短暂的静谧,曲莲好容易逮住了这个空隙,挤到二人中间,看看京墨,又转头望了望落葵,实在按耐不住满心的狐疑,终于惊诧的开了口:“落葵,你,你与京墨,你们认识么。” 落葵佯装诧异的望住曲莲:“自然认识了,曲莲,你怎么在这里,你们,你们是一处的吗,你如何会认得京墨的。” 不待曲莲说话,京墨便笑嘻嘻的抢道:“前几日我在盛泽街买了假货,与商家理论之时挨打了,幸而遇上曲莲救了我,还替我付了几日客栈的银子,不然我都活不到见你了。” 落葵扬眸轻笑,拖了长长的尾音道:“哦,如此说来,曲莲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那是自然,曲莲最是人美心善。”京墨回首,冲着曲莲温柔的一笑,转眸却对着落葵怒目而视,指着脸上的伤,愤恨道:“哪里像你,人丑心狠,你瞧瞧,我这伤还没好全呢,又被你蹭的裂开了,疼着呢。” “是我蹭的么,分明是你自己张牙舞爪的裂开的。”落葵白了他一眼,眉眼冷薄的一笑。 话说到此时,曲莲已明白了其中关窍,笑着去牵京墨的手,一如前几日那般亲近:“哦,我明白了,你说要找的阿葵,便是落葵了,你为何不说落葵的全名儿,若是说了,不早就找到了,何至于多吃这么些日子的苦头。” “正是正是。”京墨想起与落葵自幼相识的情分,想起此来的目的,也深知落葵的性子,生怕被她察觉到自己风流的本性,不禁有些尴尬,不动声色的躲开曲莲的手,笑道:“我与阿葵可是戏本子里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落葵并未瞧见京墨二人的小动作,只瞥见了曲莲转瞬即逝的黯然,却未往深处思量,听得京墨此话,扬眉立目,甚么青梅竹马,甚么两小无猜,戏本子里的这些词儿,从来都是无疾而终的,不禁笑骂了起来:“是啊是啊,青梅打竹马,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十二回 公子世无双 夏风温热,掠过曲莲的心间,她却只觉冰凉一片,读了那许多诗词,看了那么多出戏,自然知道青梅竹马的意思,脸上虽还带着笑,心里却洇出一汪酸水,她如同吞了颗青梅子,又酸又涩,吞不下吐不出,还来不及唏嘘思量,就听得令自己更加心惊肉跳的一句话。 “苏子呢,如何不见他人,你捧着他做了无双公子,他竟不思回报,不跟随主家了么。”京墨往落葵的身侧望了望,他一向说话随心,口齿比脑子要快,而如今沉浸在他乡遇故知的大喜事中,他更加高兴的忘乎所以了,有些话自然是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落葵愕然,眼角余光中也瞧见了曲莲脸上的难以置信,她在心底暗叹,原来数年未见,京墨竟一点都没变,还是从前那般口齿比脑子快,他一开口便让人心惊肉跳,猜不出后面还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幸好,幸好他也只知道一个无双公子,且看曲莲的神情,这数日来,京墨也并未与她说过甚么要紧之事,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对她提起过,这才安下心来,神情淡淡的一语带过:“他出门玩去了。” 京墨素来心大,丝毫没有看出落葵的怒,亦没有看出曲莲的惊,更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说错了甚么话,仍旧自顾自说的开怀:“他的心还真大,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青州,自己跑出去勾搭小媳妇。” 手藏在袖中,不动声色的握了一握,落葵斜睨了京墨一眼:“苏子不爱小媳妇,他只爱大姑娘。” 京墨挑眉,赫赫嗤嗤笑的像一只偷吃的鼠儿,得意而又猥琐:“你这话可错了,无双公子是大姑娘小媳妇都爱,诶,他出门这么久都不回来,该不会是被卖去当清倌人了罢。” 落葵勾起唇角,如常冷清一笑:“怎么会,苏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有谁会要,再者说了,若他真的去了勾栏院里,肯定是自己心甘情愿走进去的。” 这席话如同重锤擂鼓,敲打的曲莲心肝儿冷颤,她心中五味杂陈,震惊酸涩乃至愤怒,愤怒的眸光在他二人身上连连打转,有满腹的疑问几欲宣之于口,终于她强忍着怒意,扬眸盯住落葵:“落葵,你,你早就认识无双公子,对我只是故作不识,是么。” 不待落葵说话,京墨便抢着开口说道:“落葵自然认得他了,无双公子的名头听起来大的吓人,可说到底他也只是水家的管家呢。”他抬手摸了摸下巴,言语中颇有些不服气:“也不知道这些年他踩了多少狗屎运,竟然混的这般有名。” 七月间的青州,朝阳似火晚霞流金,到处热得都能凭空起了一把火,可此时,就在此时此刻,却凭空生出凉意,像是有一片浓云投了下来,投在各怀心事的几个人心上。 曲莲的心与脸色一分分沉了下去,无双公子名声那样大,大到如雷贯耳,大到与他素未谋面自己却芳心暗许,可就是这样的有名之人,竟心甘情愿的做一个落魄之家的管家,而落葵,看似落魄却能驱使无双公子,看似真诚却事事隐瞒,曲莲的心一瞬间直坠谷底。 见曲莲眸光不善,落葵知道须得好好斟酌该如何解释此事。而眼下,她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人过来过去,人多眼杂的是非之地,并不适合说话,忙拍了拍京墨的背,拉着他与一脸狐疑的曲莲,疾步离开盛泽主街,曲家的紫檀木齐头三驾马车就在街口等着,三人匆忙上车,一刻不停歇的回到了处于城西的水家,才堪堪松了口气。 青州外城城西偏僻贫瘠,不止富贵人家绝迹于此,就连薄有家产的寻常百姓,也鲜少将家宅建在此地,而水家便位于此处,故而显得十分清净,一处宅子统共五间青砖瓦房并一间灶房,外带一个半亩大的小院儿,土壤是贫瘠了点儿,但细瞧下来,这院中的草木葱茏花色繁丽,角落里劈出的几垄菜地还可以自给自足。 宅子不大,不过片刻功夫,京墨已在院中踱了一圈,捡了一间紧挨着落葵房间的屋子,彼时层云厚重,阳光微弱的中透出来,那是山雨欲来之时的微光,照的一室微明婉转,推开后窗,正好望见远处的不越山脉,他将包袱丢在床榻上,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眸光似水,蕴着狭促的笑意回首:“这儿景致不错,我便住这间了。” 曲莲紧跟在盛泽街跑了一路,又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个时辰,她本就生的娇弱,这下子更是煞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计较缸里盛的是不是生水,舀了一瓢连灌了几口,饮的急了,呛得连连咳嗽,眼角眉梢的疑虑如阴云般久久不散,隐含怒意:“落葵,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故意骗的我,对么。” 临出门时,落葵用井水镇了个甜瓜,这时候取出来触手生凉,她将瓜上的擦拭干净,拿刀破开肉厚质细的瓜,一股子清脆甘甜的瓜香扑面而至。她并不着急辩解甚么,只缓缓的,一刀刀将瓜切的齐整,拿素白瓷盘盛了递了过去:“尝尝,这瓜挺甜的。” “你说啊,快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曲莲的心思丝毫不在瓜上,接过瓜片顺手放在井沿上,只一个劲儿的连声催促,想要一个可以自己哄自己安心的解释。 落葵暗自叹息,脸上虽还挂着笑,笑里却没有温暖,眸光平静无一丝闪动,语出也平静不见半点波澜,如同一潭死水冷冰冰的有些吓人:“无双公子本名苏子,乃先父的弟子,我的师兄。” 这话语实在太过冷冰冰,曲莲与京墨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庭前铜缸里几条锦鲤游弋的益发猛烈,像是也耐不住这冷语和缸里的冷水,纷纷越水而出,打破袅袅平静的荷香,引得清波荡漾,粉白两色的碗莲打着旋儿浮向缸壁。 曲莲愕然,张口结舌了许久,震惊的脸上有些扭曲,嗫嚅着唇角道:“既然你们是师兄妹,他又是你家的管家,与你又同住一宅,为何没人知道无双公子真名,更没人知道他与你的关系。” 落葵心下一叹,此事并非无人知晓,曲家就有两人知晓,只不过是曲莲不知晓罢了,她笑道:“曲莲,苏子最抠门小气不过了,说是给我做管家,其实只是嫌青州城的宅子太贵,与我住在一处可以省些银子罢了。” 曲莲抿了抿唇,心里那股酸水不由自主的又涌了上来,她以为落葵是自己的知心挚友,却对自己隐瞒了天大的事,原来她们始终算不上知心,始终隔了一条心:“青州城中人多口杂,无双公子的名头有这样大,若非你们有意隐瞒,此事又如何会瞒的一丝不漏。” 落葵微微垂眸,按住心间微澜,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笑道:“他又抠门又好面子,更喜欢美人,若是叫人知道他连一处宅子都置办不起,更是个不挣工钱的管家,那么他辛苦得来赫赫名头岂不成了笑话,那他如何肯啊,瞒还来不及呢,如何敢到处去说。” 曲莲偏着头,步步紧追,一步不让:“他自己不说也就罢了,嘴长在你身上,他如何还管得了你说不说么。” 落葵伸手来牵曲莲,却只牵住一把空落落的虚无,她抿了口冷茶,无奈一笑:“他逼着我发誓,若是说出去,便让我脸上长痘,脚底长疮,再者说了,我与他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处,说出去多难听。”她知道曲莲心思单纯,是最好哄,拉过她的手,一脸苦笑:“莫非你想看我破了相或是坏了名声,嫁不出去么。” 曲莲蓦然心软,只好轻轻摇头:“自然不想。” 落葵目不转睛的望住曲莲,眸光赤诚,言语柔软,姿态放得极低,令人狠不下心说狠话:“好了好了,我瞒了你是我不对,好曲莲,我给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我给你做羊舌签,糟鹌鹑,莫要生我的气了,好么。” 羊舌签与糟鹌鹑是曲莲最爱菜色,原本具山房做的就不错,可三年前在具山房时,落葵却对这两道菜嗤之以鼻,将其骂的一无是处,差点被具山房的掌柜并伙计给打出去,这才与自己因吃而结交。 她一想到这菜是落葵做的,便口舌生香垂涎三尺,便甚么隐瞒欺骗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全然忘了自己尚在气头上,觉得只想一想那些菜名儿便忍不住直流口水,笑颜缓缓从唇边眼角漾开,恍若千树花开:“旁的也就算了,方才我吩咐了下人送了几尾淇河鲫鱼过来,晚间你正好做蜜炖煎鱼。” “好,好,还有我,还有我呢,我也要吃鱼。”京墨凑到二人中间,不合时宜的抚掌大笑。 一想到是京墨这张嘴招来了场无妄之灾,落葵便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好忍住怒气瞟他一眼:“你这一张嘴,原来只剩吃这一桩好处了。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十三回 江湖不相信眼泪 方才落葵这席话虽是插科打诨半真半假,说的也是在情在理,但只转念一想便破绽百出了,若曲莲是个心机深沉的,仔细斟酌后,便有一百句言语来反驳了,但她却未做仔细思量,只一门心思皆放在蜜炖煎鱼和京墨身上。 眸光黏在京墨身上打了个转儿,曲莲咬了口瓜片,只觉入口生香甜而清脆,是难得的上品,寻常人家是吃不到的:“这是伽师瓜罢,听说此瓜很是难得,除却宫里用的,余下的早早的便被青州几家皇亲大户抢了个精光,连我爹都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落葵,你是从何处找来的。” 说话的功夫,京墨已经大快朵颐的吞下两块瓜片,把手伸向了第三块瓜片,满口生香的他大大咧咧的挥一挥手:“若连点稀罕瓜果都弄不来,无双公子这名头可就真成草包了。” 曲莲丝毫没有被他的吃相吓到,反倒眸光闪烁,手上还残留有京墨的气息,在鼻尖掠过,耳根又忍不住烧了起来,按下扑腾直跳的心,她微笑着点头:“这瓜不愧是贡品,甜而不腻。” 凌霄花枝在墙上攀援,微风过处,凝翠般的叶片如同碧海波涛,层层叠叠涌上墙头,橘色花盏在深碧浅绿的潮水中若隐若现,格外娇俏可爱。 落葵并未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反倒笑盈盈的望着京墨,佯装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来青州,爷爷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话未完,便勾起了京墨的伤心事,他眸中悲戚颓然半靠在庭前一株海棠树下,渭然长叹一声,两行清泪滚滚而下:“爷爷,爷爷半年前去世了。” 见他长泪滚滚,曲莲也跟着伤了心,忙捏着帕子替他拭泪,边擦边抽泣:“京墨京墨,有话慢慢说,别哭了,你这一哭,我也难过的紧。” 京墨紧紧拉住她的手,哭的惨烈悲恸,难以克制:“曲莲,你看我,你看我伤心过了头,叫你瞧笑话了。” 这噩耗半年前落葵已听闻过一回,如今再度听来,这心痛没有消减半分,如同泡在寒冬冰水里,痛的渐渐木了,她拍了拍京墨的后背,忍下心间的抽痛,佯装对扬州之事一无所知,哀声连连:“京墨,你先别忙着哭,爷爷的身子骨一向很好,为何会突然离世,京墨,你告诉我,爷爷究竟是如何去世的。”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先是......先是咯血,后来就......就渐渐卧床不起,请遍了扬州城中的......名医,亦药石无灵,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爷爷......爷爷就撇下我走了。”京墨边说边哭,抽泣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哭的惨烈,也没有一个字说在了事实真相上。 这世间有两种人是最自在的,一种是甚么都不知道的糊涂人,一种便是甚么都不想知道的明白人,奈何,奈何啊,落葵暗叹一声,奈何自己终是做不到难得糊涂,终是做不了最自在的那个人,爷爷身死并非是抱病,更非寿终正寝,亦非京墨所说那般寻常,咯血是中了毒,药石无灵是没有解药,曲家乃世间制毒使毒的祖师爷,此等功夫虽阴毒下作,却是世间无往不利的功夫,好用至极,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不齿此道之人,却在这上头跌了跟头丢了性命。 晴空万里几声惊雷由远及近,声声皆重重击在落葵的心中,痛的不断的渗出血来,彼时狂风夹着阵阵哨声袭来,四下里腾起潮湿的水气,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京墨身子发软,跪坐在地上起不来身,高一声低一声的惨烈痛哭,而曲莲陪着京墨泪水涟涟,一条帕子早已被两人的泪淹透了。京墨止不住的垂泪:“阿葵,爷爷刚走,京家的族人便霸占了爷爷的大部分田地房产,将我撵了出来,真是人情比纸薄,我被逼的走投无路,这才卖了仅剩的房产田地做盘缠,来青州投靠你。” 见此情景,落葵在心底哀叹一声,曲莲是个姑娘,乍闻噩耗,柔弱悲痛的难以自持,也算情理之中,可京墨堂堂七尺男儿,再如何悲痛欲绝,心底也该保有一丝清明,行事稳妥些才好,京墨在扬州原本不该走投无路的,可他悲痛欲绝之下行事慌乱,生生将活路给走绝了。落葵无奈摇头,京墨这样的心性,在青州恐难立足的。若,若有机会,还是送他回扬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好,她直直望住京墨,眸光赤城,言语笃定:“你放心,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 不远处浓云翻滚,狂风急至,裹挟着层层雨丝透过叶缝飞泻而下,雨势急促,顷刻间浇透了院落的每一处,落葵任凭雨水在脸上滑落,像是自己的心一般冰凉,心中疼痛如斯,却没有一滴泪流出。 “京墨,京墨,你别哭了,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我,我,你放心,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护着你,不论出了甚么事我都陪着你,绝不叫你过穷日子了。”曲莲哭的妆也花了,发髻也松了,湿透了的衣裳贴在身上,露出薄薄的肤色,她哭的如同死了亲爹一般,“噗通”一声跪坐在京墨身旁,伸手拥过他,将他紧紧环在怀中,可真真是抱头同悲,泪涕横流。 望着曲莲同样悲戚的泪,与他感同身受的心,京墨心下痛中带甜,侧目却见落葵神情镇定,只眸光悲恸,他心下不禁又酸又涩,转过无数个念头,想着落葵与京家原本便没甚么深情厚谊,这其间又隔了太多年不见,生分些也属寻常,但曲莲与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份赤诚之心便格外可贵了,京墨感动不已,拥着她痛哭:“曲莲,我知道,我知道你待我好,你待我最好。” 落葵原本便不是柔弱之人,再如何悲痛欲绝,也甚少流泪,她身边之人也皆是情绪内敛的,经年累月之下,她只当将伤心愤怒藏着掖着才是人之常情,自然不会了解此刻京墨心中的痛与甜,酸与涩,她满心琢磨的是现下并非说话叙旧的时候,话说多了错处也便多了,谁知道爷爷究竟告诉了京墨多少隐秘之事,谁又知道京墨那张快嘴还会说出甚么隐秘来,索性只说往后不念从前,拍了拍他的后背:“京墨京墨,往后,不管往后有多难,咱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京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眸光一瞬,心安理得的应了下来:“那是自然,往后我便靠你养着了。” 这处老院落排水极差,一场狂风暴雨席卷而过,不消片刻便是积水横流,水花翻腾,庭前的石榴花被雨水打落无数,顺着沟渠蜿蜒直到远处。 泡在雨中的三个人被浇了个湿透,落葵撵了京墨去隔壁屋换衣裳,又拉着曲莲进了自己屋,递给她一条帕子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屋角处摆了三口楠木箱笼,皆雕着一般无二的海棠纹,只是外头的两口没有挂锁,而里头的一口押了把黄铜琵琶锁,锁身上的朱雀展翅欲飞,通身镶嵌拇指大的翠玉来装饰,显然盛放的是贵重之物。 落葵在外头两口箱笼里翻了半响,她的衣裳不少,但多数皆是寻常料子,罕有绫罗,纹饰也只在领口袖口绣些缠枝花样,并不似曲莲身上穿的那样遍地满绣,自己这些略显寒酸简薄的这些衣裳,穿在她这样富家小姐身上,是有失身份的,会惹人耻笑。 移眸望住押了琵琶锁的楠木箱笼,落葵轻叹一声,俯身在锁后拨弄了会儿,侧耳听到轻微的咯吱声后,才取下腰间的钥匙,捅开锁头,探身在箱笼里找出件鹅黄色撒虞美人纱衣,并赤金色月华百褶裙,递给曲莲,半是玩笑的喟叹道:“这可是我最贵的衣裳了。” 曲莲是识货的,一摸便知道这是上好的衣料,绣工裁剪也是御用的手艺,其价如金,不禁叹道:“这八成是无双公子给你找来的罢,这种衣裳并非单单有钱就能买来的。” 落葵语焉不详的打了个哈哈,换上艾绿素纱衣并月白暗花襦裙,系着豆绿如意绦,湿漉漉的头发低垂,水滴落在青砖地上,轻声绽开摇曳花姿,她将曲莲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一脸的真诚与歉疚:“曲莲,对不住,瞒了你这样久。” 曲莲拧了拧她的脸庞,按下千回百转的心思,摇头一笑:“不算甚么,你也是为旁人着想。”转念想到了京墨所说的青梅竹马之言,她神情有些黯然:“落葵,你,与京墨当真是青梅竹马么。” 湿发中的水沿着衣领滴到肌肤上,薄寒袭身,肌肤上浮现起一粒粒细小的疙瘩,落葵狠狠打了个激灵,鼻尖发酸,她打了个喷嚏,笑着摇头:“我与苏子才是正正经经的青梅竹马,再说了,京墨那张嘴惯会说笑的,况且他顶瞧不上我这颗烂青梅,而我也顶瞧不上他这杆富竹马。”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十四回 谁家缺祖宗 屋里静悄悄的,头发上的水落到地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微曲的眉心蓦然放松下来,曲莲对这话当了真也留了心,弯起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我去熬些姜汤给你们去去寒,这时节若是发了高热,可是够难熬的。” 眸光越过紫檀木嵌宝苏绣禾雀花屏风,朦朦胧胧见曲莲打帘出去,落葵转眸望向窗外,窗外不远处便是不越山脉,山清水秀风光秀丽,但山势险峻道路格外难行,落葵扬眸,从这扇窗仔细相望,山腰处的一抹寒潭跃入眼帘,深潭常年白色水雾缭绕,寒气逼人难以涉足,但风景极好,扶着窗棂遥望寒潭,是漫漫长日里最美好闲适的光阴,美景如斯,令人忘却俗世纷扰。 正望的出神,京墨绕过屏风,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不依不饶纠缠起来:“那日天杀的奸商,用假货坑了我五两银子,还打了我一顿。落葵,你去帮我把银子讨回来。” 落葵收回眸光,拧着湿发,水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洇开暗色的花,撇嘴奚落了一句:“只是五两银子的事儿,你丢人也就罢了,我可不现眼去,我还指着这眼力糊口呢。” 门帘儿窸窣轻响,曲莲端着个黑漆浅雕花茶盘含笑进来,深深的梨涡间染上了醉人的春意,美眸一瞬,对上京墨那双深幽的黑瞳,她忙不迭的低垂了眼帘,可眸中的波光流转却分明可见。 她起初对京墨有了救命之恩,这几日京墨吃她的喝她的的住她的,欠的银子早还不清了,听得此话,她微微一笑,熏在浓浓气息中的脸庞酡红,递给京墨个白瓷阔口碗,浓浓的深红姜汤辣味氤氲:“你早说啊,早说我早去帮你要回来了,他们怕我。” 京墨却不伸手去接,只就着曲莲的手一饮而尽,拍手笑道:“看看看看,头先在盛泽街救了我一回,现在还帮我要银子,看来还是曲莲善良啊。” 指尖绕着发梢打转,曲莲的笑颜益发含情温婉:“我善良也是有条件的,帮你要回了银子,你要如何谢我才好。” 京墨怔了一怔,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响,方才有些肉疼的开了口:“要不这样,五两银子,我分你一半。” 曲莲扑哧笑出了声,脸颊隐隐透出蔷薇的娇艳之色:“我可不差你那仨瓜俩枣,再说这仨瓜俩枣也谢不了我。” 唇角微微上扬淡薄的笑了笑,落葵唬着张冷脸佯怒:“行了行了,你们俩这谢不谢的,等要的回银子再说,这会先说说我的不善良罢,京墨,我这可不养白吃白喝的闲人,你又一向吃得多,明日就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 见京墨不明就里,落葵轻笑一声,抄过桌案上的一把紫檀木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响,才似笑非笑的秀眉飞扬:“你一向吃得多,每顿饭又要有酒有肉,这样罢,每个月收你二两银子的饭钱不算多罢。”她仰起头在屋内环顾一圈,又望了望院落,回首一本正经:“喏,我这屋子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是旧相识,这屋子就不收你的租子了,让你白住。” “你,你好歹也是个郡。”京墨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却被落葵凌厉眸光阴厉的一瞪,吓得生生咽回了后半截话,噎的舌头打结,半响无法利落开口。 曲莲一门心思皆放在京墨身上,转瞬间便听出了他话音中的异样,不禁紧紧蹙眉:“京墨,你说甚么,甚么,郡甚么。” “没,没甚么,这姜汤劲儿真大,发了这一脑门子汗。”京墨受了惊吓,出了一脑门子冷汗,颤颤巍巍的抬手抹了个干净,讪讪笑着:“我原想说她好歹是个君子,可转念想到她现在做的事儿,实在是心如虎狼,哪里有半点君子的风范。” 眉心的阴霾尚未散尽,落葵翘起唇角笑若生花:“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心如虎狼算得了甚么,更狠的还在后头呢,日子久了你便知道了。” “你,你还真是。”京墨不敢再信口胡说,开口之前想了又想,谁料却一时词穷,觉出一口姜汤在喉中哽住,辣的他眼泪直流。 落葵瞟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浓浓,眸光闪动别有深意:“这就急哭了,早了点罢,你先慢慢找活干,我不会赶你走的。” 京墨挤眉弄眼的冲着落葵使眼色,见她没甚么反应,只好苦恼的挠了挠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能找甚么营生,拿甚么给你交饭钱。” “青州有码头,码头上可以扛麻包,按天结工钱,十分的划算。”落葵对京墨的苦恼视而不见,恍若不知,只捧着碗慢慢啜着姜汤,辛辣入喉,心如明镜,京墨在扬州时素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虽然他家道中落,但有爷爷惯着他,惯出了只会花钱不会赚的少爷毛病,如今来了青州,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那么为了能活的长久些,只能现下活的艰难些,她早有打算,狠下心来不肯让京墨吃白食,铁了心打发他出门去,磨一磨他的性子,也好知道民生多艰生活不易。 京墨咬了咬下唇,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略微单薄的肩头,紧紧皱着眉头,耍起了无赖:“你看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斯文样,若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落葵一口姜汤喷出老远,指着他连连咳嗽:“你,就你还斯文,还受欺负,你打小便是出了名的斯文败类,混世魔王,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打量着我不知道么。” 一双明眸瞪得老大,京墨红了脸,他在扬州时的确出了名的纨绔,荒唐事干了不少,通房妾室也收了不少,眠花宿柳也是常事,可都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到了落葵的口中,听起来竟如此不堪了,他不禁讪讪:“都是读书人,说话能不能斯文点。”他瞟了曲莲一眼,有些失了脸面的尴尬:“当着外人的呢,好歹与我留些薄面。” 落葵冷眸含笑,淡淡道:“墨公子的脸皮一向不如口齿要紧,几时竟也如此爱惜脸面了么。”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窗外的如瀑暴雨渐缓,雨点稀稀疏疏的落在瓦上廊下和院中,空无一人的院子益发寂静,外头碧叶如洗榴花似锦,望之繁华却又宁静。 “我看如今青州最好做的就是古物生意了,不如这样罢,我去求一求我爹,匀出一间铺子出来,京墨你就开一家古物店罢,总好过现在坐吃山空。”曲莲饮了几盏茶,待脸上的红晕稍退,咬了咬下唇声声婉转。 京墨侧目,在雨丝的微亮中里瞥见点点银光,那是落葵的一丝白发,在微风拂动中摇曳,不禁连连摇头,她正是大好的年华,却已早生华发,焉知不是思虑过重的缘故,他想了又想,觉着自己这样好的皮囊,顶着一脑门子白发,实在是有碍观瞻,便长吁了口气:“做生意费心又费脑,我可不想如落葵一般华发早生。” 闻言,落葵微微侧身,菱花镜中中落进她的半个身影,脸庞如玉眉眼如画,当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可偏偏低垂蜿蜒的青丝中夹杂几丝刺目银光,落葵微微蹙眉,拨开乌发将白发拔了个干净,动手利落显然是做惯了的,探身凑到铜镜跟前儿,正打算再仔细扒一扒乌发,看看有没有漏网白发,婉转一语落进耳中,是曲莲的声音:“那给你匀几亩好地,旱涝保收如何。” 京墨使劲儿摇着头,发丝上的水珠子哩哩啦啦飞出老远:“顶着骄阳淋着雨,晒黑了脸还泡胀了腿,只得几亩田的收成,太不合算了。” “那,你是能识文断字的,去我家的私塾当先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如何。”明眸波光流转,熠熠生情,曲莲轻声细语的,显得格外有耐心。 京墨眨巴眨巴眼眸,似乎有些动心,转念却又想到在扬州时,那些远亲的孩子整日里上蹿下跳的模样,不禁就心生胆怯,掰着手指头叹气:“不去不去,我可当不了孩子头,吵的人脑瓜子疼。” 如此一对一答下来,落葵对京墨的挑三拣四已经怒不可遏了,脸上却仍维持着温润美好的笑:“那么京墨,你告诉我你能作甚么。” “有没有什么不用动脑子,也不用出力气,挣银子还多的活儿计。”京墨丝毫没有察觉到落葵的愤怒,仍自顾自的掰着手指头,心中的算盘打得又响亮又美妙。 落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怒极反笑:“那么,明儿我贴个告示出去,问问谁家还缺祖宗,让你去做。饿死不种地渴死不打井,你怎么会如此有志气的活着呢。” 耳朵被扯得生疼,京墨终于从不劳而获的美梦中清醒过来,被她眸中怒色烧的受了惊吓,惶惶然:“不,不用了,我看,我看做古物生意就不错,再加上你家传的识古物的本事,生意一定差不了,就这么定了。” 落葵缓缓抬手,梳了个齐整的垂鬟分肖髻,又在匣子里捡了几枚素色点翠珠花簪入发髻,一句话便将京墨的指望给截断了:“我怕华发再生,可不替你操这份闲心。”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十五回 深夜祭拜 夜色浓稠,像是打翻了的墨汁四处流淌,将深蓝色的天幕染成一片漆黑,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羽鸦的哀戚鸣叫声声遥递,搅动悲凉渐深的人心。 屋内没有一星半点的灯烛,十分昏暗,只有一点点弱不可见的微芒在缓缓挪动,像是一只萤火虫扑闪双翅,微光盈盈。定睛相望,是有人手捧着一盏白瓷烛台,往里间儿处慢慢的走去。 六折黄花梨木玳瑁屏风隔出个里间,四柱雕栏檀木床紧挨着墙根儿,床头床尾处镂刻的雕花一半沉在暗影里,一半溺在微光中,天青色轻烟罗帘随风拂动,那缠枝莲纹像活过来一般,隐隐生香。 落葵素来怕冷,旁的东西都能凑合,唯独晚间安寝时的物什马虎不得,每年都以当年的新棉花做几床厚厚新被褥,才好过冬。而如今时气炎热,只在薄薄的床褥上铺了蕴凉的紫茭席,掀开紫茭席,露出一整块床板,严丝合缝的装在床架上,没有丝毫端倪,望之是一张极为寻常的床榻。 白瓷烛台上一截又短又小的蜡烛头狼狈烧着,京墨接过落葵手中的灯烛,凑到近前,只见她从枕下抽出一柄短刃,刀刃锋利,在烛火下闪着惨白的冷光,薄薄的刀刃刺入靠墙那侧的床板,沿着缝隙在床尾处缓缓划动。 刀刃触碰到一个凹凸不平的凸起,用刀尖儿轻轻拨动凸起,向左转动三圈儿,又向右转动三圈儿,只听得咯咯吱吱几声轻响,整张床榻竟然向外侧缓缓挪动起来,终于在离墙根儿一人多宽之处停了下来。 借着烛火微光望去,墙根处竟然是一处狭长黑暗的洞口,沿着洞口竖着个简陋的木梯,梯子向下通向黑黢黢的深处,下面似乎很深很暗,伸手不见五指。 落葵探身,伸出手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摩挲良久,触到一处半圆的凹陷,她从袖中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严丝合缝的嵌入其中。 那珠子上光华流转,一线冷白的微光像水纹般漾出来,这些微光触碰到斑驳的石壁,便像星辰一般烙在上头,熠熠生辉,微光中隐约可见木梯被磨得光滑。 落葵回首吹灭京墨手中的蜡烛头,拿过床尾处的四层食盒钻进黑暗中,手脚并用的往下爬,这架木梯,她隔三差五便要走上一趟,即便没有明珠的光亮,即便闭着眼眸,也能走的稳稳当当。 京墨一向怕黑,夜间出门要点数盏灯笼引路,在屋里更是要灯火通明,亮晃晃如同白昼,现如今看着暗室黑黢黢的一片,他吓得手脚发软,在落葵头顶上颤巍巍的开了口:“阿葵,这里头这么黑,这,这是哪。” 落葵抬眼,她知道京墨胆子小,可没想到他竟然连黑都怕,那么这血淋淋的将来,他如何承受得起。她一双明眸隐隐含笑,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像黎明前的星辰:“你下来的时候当心这点儿,你掉下来事小,把我砸坏了事大。” “我怕黑又恐高,你便不能心疼心疼我,多点一盏灯么。”京墨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虚的腿肚子打转。 “多点一盏灯,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只长了一双手,又要提食盒又要抱牌位。”落葵回首,清寒的眸光在他脸上一瞟,忍不住发笑:“你忘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上房揭瓦,还喜欢夜里出去偷邻家的乌鸡,甚么怕黑还恐高,你拿这话哄哄曲莲还差不多,你拿这话来骗我,我也得信啊。” 京墨沉默,一时竟无语反驳,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幼时的自己不知生有何艰难死又有何可惧,又有爷爷时时护佑,这才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性子,现如今他亲眼见了爷爷去世,亲身经历了恶人们的落井下石,如何还能不懂,如何还能不怕,如何还有当年的少不更事逞匹夫之勇。 他吓得手脚发软,但想了想还是面子比里子更要紧些,只能搓一搓手心里薄薄的冷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往下爬。 谁料此处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深,只不过向下爬了十几节木梯,便到了底儿,京墨堪堪直起腰来,却见落葵又从袖中掏出一枚拇指大的圆珠,嵌入一处半圆凹陷中,光华蓦然在暗室中流转。 京墨环顾四周,方寸之地中放了一张供桌,供奉着六个黑漆漆的牌位,地上整齐的摞着数个暗黄色云锦蒲团。 条案之侧有三个屉子,落葵握住中间屉子上浑圆的雕花把手,向右转动三圈儿,又向左转动三圈儿,只听得头顶传来吱吱呀呀的轻响,床榻又缓缓挪动到了原位,而这床榻之下的暗室,真正成了外人难以察觉之处。 这方寸之地无窗无门,外头流泻的明亮月色,半点照不到此间,石壁上烛影幢幢,胜过月华流转,虚空中轻烟袅袅,格外孤寒寥寥。耳畔传来京墨压抑极低的抽泣声,像是夜风呜咽,夹杂着长而冷的叹息。 落葵拍了拍京墨耸动的双肩,定了定神,将爷爷的牌位与其他几个牌位放在一处,取过线香置于灯烛上点燃,逸出一缕悠悠荡荡的淡白香雾,她缓缓跪下,将香高举过头,拜了三拜,语出悲戚:“爹爹,爷爷跟您做伴去了,你们,你们要相互照应。”她哽了一哽,忍住心间不停袭来的隐痛,轻声道“爹爹,爷爷,京墨平安到青州了,我会好好照应他的,你们,你们放心罢。” 她将线香轻轻插进莲瓣错金香炉中,那薄烟袅袅,旧人旧事隐现其中,这些人都离去了,这世间终于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不禁心痛如斯,记忆中的爷爷是个仙风道骨的清瘦老头儿,虽说年岁大了,可身子骨却很是硬朗,曾听父亲说爷爷当年修为高深,能上天入地,善捉鬼驱邪,可就是这样的人,终究还是没能逃得过一个死字。 京墨跪在落葵身侧,打开食盒,膝行几步,将八样祭品摆在了供桌之上,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听得落葵此言,原本平静了些许的心境,再度难以自持的悲恸不已,他长叹一声:“爷爷临去时,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 落葵的神思有些恍惚,越飘越远飘到遥远的过去,那是自己不愿想起不敢想起却又忘不掉的从前,只是想起,便被浓浓的血腥包裹,连呼吸中都带着血腥气。直到被京墨一把抓住了手,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竟走神了如此之久,不禁后怕的轻叹了口气,心痛难忍,她缓缓抽出手藏在袖中,缓缓开口,带着痛楚的尾音:“没想到和爷爷数年前的见面,竟然是最后一面。” 暗室中光线晦暗,唯有白烛长明,微光绰绰,在同样昏暗的石壁上投下鬼魅暗影,那暗影儿如牵线木偶般,拉扯的细弱纤长。 京墨握了握手,握住一把虚空,他忽而有些怕,自己已没了退路,唯有眼前的落葵可堪依靠,若,若,若连落葵也将他远远推开,自己就真的再无处可去了,他越想越怕,终于一把拥住落葵,抽泣不停:“阿葵,我,我以后便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你,你,你不可以轰我走。” 今时今日,又一个至亲之人变成牌位上几个单薄的字,那几个字就像一柄柄薄刃,刀刃在心头一下一下割过,是钝刀子割肉,血珠子夹着滋啦滋啦的声响,一点一滴的痛到骨髓深处。落葵缓过一口气,每一字都说的平静坚韧,无比克制:“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半年你过得辛苦,如今我们在一起了,两个人相互扶持,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的。” 京墨泪水涟涟,浸湿了落葵的衣衫,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轻轻道:“是,你我是未婚夫妻,日后定是要相互扶持的。”他再度鼓起勇气,隔着落葵的衣袖,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我的。”他转脸冲着京风的牌位一本正经道:“爷爷,您放心罢,我已经见到您心心念念的孙媳妇儿了,她答应了会好好照顾我的,您老人家就放心罢。” 心头微动,攀过丝丝缕缕异样的情绪,落葵蓦然间红了脸,幸好明珠微芒,四下里不那么明亮,看不出脸上的芙蓉微红,她敛眉垂目,想到京墨在扬州时收的那许多通房妾室,惹出的那许多风流韵事,便只觉心中郁结的厉害,她想,若就这般轻易的应下了这种婚事,只怕以后会有无穷无尽的小妾要斗,搞不好还要半夜去勾栏瓦舍找人,将他从芙蓉帐温柔乡里拖出来,她想的头疼不已,无声的吁了口气,抽出手按了按额角,冷道:“你该不是喝多酒罢,怎么当着爷爷的牌位胡言乱语的。” 京墨抖了抖向来视若珍宝的一页薄纸,似笑非笑的抿了唇:“这是水伯父和我爹当年立下婚约,是关于咱们俩的,你想不认账么。”他冲着牌位努了努嘴:“想不认账的话,就当着水伯父与我爹爹的牌位说罢。”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十六回 吓死人的从前 落葵扬眸,顺带扬起拳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认账又怎样,立这婚约时我还没出生呢,哪里知道你这样丑,现在知道了,自然是要不认账了。” 京墨揪着她的脸皮儿,瘪瘪嘴:“爷爷您看,如此牙尖嘴利的丫头,我可不敢娶。” 落葵啐了他一口:“像你这样不学无术的懒汉,你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她顿了顿,索性将话说个明白:“今日你收拾行李时,我瞧见你包袱里的佩囊帕子都绣的不错,都出自姑娘之手罢,且都出自不同姑娘之手罢。” 京墨微怔,倒也光明磊落的点了点头,利落的承认了:“是,我在扬州时收了些通房,这又如何,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寻常事么,况且我还没有纳妾,只是收了通房,临来时也都打发干净了。” 落葵原本想说自己不喜他纳妾,可转念一想,名分未定,自己凭甚么不喜,即便名分已定,自己即便不喜,又能拦得住几回,她转头只见一大捧芙蕖摆在地上,趁着夜色摘下,花头紧紧包着,只露出嫣红点点,荷叶盈盈生绿微微卷曲,上头的寒凉夜露,散发出珠圆玉润的微光。她取过芙蕖,小心供在案边的白瓷大缸中,清波漾漾倒映出摇曳生姿的红花绿叶,虚空中溢满沉静清甜的幽香。 层层打开雕花提梁食盒,落葵一边往外端着各色吃食,一边道:“这个荔枝露是以鲜荔枝剥了榨浆,兑入上好的鲜牛乳熬煮,再放到井水里浸透了,最后淋上一勺蜂蜜,味道鲜甜清香。” 京墨以为落葵不语,便是默认了此事,也便揭过不提,只见第二层里放着一盅汤,汤色雪白透明,酥软的雪梨配着星星点点的枸杞,清甜中隐约还有川贝的的气息。他的声音中再度有了哭腔,忍了几次却都没能忍住,终于低低垂泪:“爷爷有咳嗽的老毛病,只可惜我做的川贝雪梨羹总也不及你做的。” 落葵不言不语,只垂首怅然。 最后一层里放着一盏冰碗,切得极薄的瓜片,佐以同样极薄的碎冰,上头撒了一把绿莹莹的葡萄干,最后浇上一勺蜜豆和蜂蜜,天气炎热,虽是夜里,碗里的冰还是有些化了,碗上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 这七个牌位中,有五个名字都是京墨认得的,分别是落葵的爹娘,京墨的爹娘与爷爷,唯独剩余的两个牌位,他看了又看,全不认得,不由的扬眸诧异道:“这是,这是哪国的字啊,是谁的牌位的啊。” 落葵抬眸,望了眼那牌位,一语带过,并不深言:“爹爹的故友,你不认得。”她无声的叹了口气,一眼不错的望住京墨,言语笃定不容他有丝毫迟疑:“京墨,你既来了青州,那么有几句话我便不得不交代给你,青州与扬州不同,豪门林立门阀复杂,日后你可要改一改嘴快的毛病了,万不可为了一时之快而去逞口舌之勇。” 京墨的脸颊微微一红,知道落葵此话是委婉敲打他今日的脱口而出,他心里着实发虚,但是嘴却不肯服软半分:“你如此紧张作甚么,苏子的身份也不算甚么要紧事,说了也没甚么。” 落葵扬眸,神情淡薄无一丝笑影儿:“若真是没甚么可要紧的,我又何必要苦苦隐瞒至今,京墨,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更要时时小心处处仔细,免得惹麻烦。” “有你的身份摆在这里,能有什么麻烦,敢不要命的找上门来。”京墨已有些心虚,他向来不懂掩藏情绪,悲喜也好惊怒也罢,皆一字一句写在脸上,让旁人看的清清楚楚。 窗外的柳枝像一只只纤长的手,掬起浓重夜色泼洒开来,夜沉如水。落葵心底的一声叹息,如同轻烟袅袅,虽极快的飘散远去,但淡香萦绕:“正是因着我的身份摆在这里,才会更容易惹麻烦上门,我自然是不怕麻烦上门,但也实在没必要主动去惹麻烦,凡事低调,谨言慎行才是上策。” 京墨长吁了口气,神思郁郁:“千里迢迢来了青州,原想着借你的身份耀武扬威一番,谁曾想还不如在扬州呢,要做个活哑巴,连说什么都不能随心所欲。” 落葵只觉怒火中烧,一股子郁然闷气压得心头沉重,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勉力忍着,摆出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道:“我的身份才真正是我的负累,若我不够谨慎,哪怕我在家中打个喷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也会被想知道的人听了去,京墨,你怕是不知道我这府邸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罢。” 京墨哪里历过这等事,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是真的么,他们盯着你作甚么,你莫不是骗我,吓我的罢。” 落葵吁了口气:“我诓骗你作甚么,京墨,你想想你是为何而来的,你想想爷爷究竟是因何去世的,难道半分蹊跷都没有么。” 无窗无风之地,烛火却狠狠摇曳了一下,让这方寸之地染上诡异之色,京墨后脊梁阵阵发紧,炸了一身的白毛汗。他的心狠狠颤抖,脸色刷的白透了,像是冬日里惨淡的雪,惊恐万分的瘫坐在地上,连连摇头:“不,不,不,爷爷是因病去世的,郎中也是这般说的,我,我们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得罪人,又如何,如何会卷到祸事中去。” 落葵有些发愁,愁京墨的天真不谙世事,愁将来他在青州的举步维艰,愁自己的时运不济,愁的直叹气摇头:“爷爷生前,甚么都未曾对你说起过么。” 京墨一时间哽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良久才偏着头蹙眉道:“爷爷,爷爷只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以对旁人说起与你相识,更不可对旁人说起一星半点关于你的事,故而,故而我这些日子从未对曲莲提起过你,阿葵,你,你。”他一脸慌张:“你,你究竟知道些甚么。” 落葵拿过一个黑漆漆的牌位,缓缓擦拭干净上头的浮尘,眸光暗淡,声音低沉而悲戚,像是风声呜呜咽咽在暗室中回旋:“京墨,京家的祠堂修的可还算气派。” 京墨微怔,并不明白落葵问这些的缘由,只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气,气派,怎么了。” 落葵垂首,轻轻抚摸牌位:“我爹爹故去后,不设灵堂,不得祭拜,就连坟茔也只能藏在见不得人的荒野中,连墓碑都没有一块。”她扬眸环顾惨白的四围,长长吁了口气:“爹爹的忌日,我也只能躲在这里祭拜他,与他说上几句话。” 京墨跪坐于地,他起初也觉着在这里祭拜先人祖宗,有些诡异,实在不够庄严恭敬,可后来转念一想,他所认识的水落葵,向来不重规矩,能想得起来祭拜先人祖宗已是难得了,就更不用计较在何处祭拜了,可乍听落葵此言,他也是一惊,张口结舌道:“这,这是为何。” 落葵将牌位端端正正的摆在供桌上,怔怔望着:“我知道的也不多,京墨,我只知道数十年前,京家与水家都长居青州,关系也十分亲近,可后来不知惹了甚么祸事,令尊去世,幸而未曾牵连京家满门获罪,爷爷为着避嫌,便带着京家满门去了扬州定居,而我爹也在青州就此沉寂下来,咱们两家这才渐渐没了往来。再后来,再后来便是我爹爹获罪,累及水家满门,毁了祠堂,断了传承。” 没有风的方寸之间,烛火急一阵儿,缓一阵儿的不停摇曳,那是落葵吐出惊人心扉的每一字,每一句时呵出的气息,冷薄的拂过烛火,这一字一句皆剔除了旧事中的腥风血雨,只捡了些温和的缓缓道来,可绕是如此,还是惊了灯烛,吓了人心。 京墨越听心越沉,最后终于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大变,惊恐的无法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只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我甚么都不知道,你,我,我,我,那以后,以后,我,我如何才好。” 落葵喟叹,爷爷当真心疼京墨这棵京家独苗儿,将他宠的经不起半点风霜雨雪,相较之下,自己的父亲当真心狠,合该是金尊玉贵的自己,竟成了天生天养的囫囵模样,莫非自己是捡来的,可苏子同样是父亲捡来的,怎么就养的这样好,看来养的好不好与谁生谁养并无关系,是看天资的。 她捏着帕子替他擦去额前的冷汗,轻声劝慰道:“你莫怕,这些事已经过去十数年了,爷爷是这旧事牵扯中的最后一人,所有的旧事皆与你无关,你莫怕,只不过你是为了避祸才来的青州,而我是为了避祸才搬来此处,如今时局混乱,原本便没有真正的自在人,只是再比谁能熬的时日更久些罢了,所谓来日方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说是么。” 此话说的如白水般清澈一眼望穿,虽然无奈却也是实情,京墨已经定下心神,逐走满心的恐惧,默默点头:“自从水伯父走后,你的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是太辛苦了,我不该为难你,阿葵,你放心,我以后定同你一条心。” 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二十七回 逃命之恩 夏日晨起的朝阳如满池金波摇曳,掠过鼻尖的夏风微微有些清凉,院中浓荫碧澄,榴花灼灼,日影在窗隙间无声无息的挪动,笼上在窗下静立的落葵。 鲜艳的红芒在她指尖缓缓蠕动,她的手本就生的白腻,这点红芒绣在上头,衬得那手越发莹白发亮。一个错眼,红芒微微闪了闪,一朵榴花在她的掌心幽幽绽放,红的像血在流淌,生出幽暗的光。 她的眸中似有榴花闪动,扬眉轻笑:“掌门师兄,你瞧,这是我新种下的流光,好不好看。” 屋子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偏偏诡异的响起另一个懒魅的声音:“好看是真好看,可就是名儿不怎么吉利,今儿好看明儿就老了死了,流光易逝嘛。” 她敛眉,清冷的脸上愈发清冷,眸底一派清澈:“谁说的,种了这流光可是会不老不死的。” 那人笑了起来,听起来分明是个男子的声音,可笑声中却透出女子的娇媚来:“不老不死,莫非你还真想当个妖怪么。” “你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她回首,冲着空虚啐了那人一口。 那人却全然不恼,轻轻嬉笑:“师妹,你与我师出同门,我若满门妖怪,你又是甚么呢,最好也不过是养妖怪的罢,还比不得妖怪好听呢,要知道古往今来,人妖恋中的妖皆是极美的,一般人还攀不上呢,你若真成了妖怪,与我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落葵啐了那人一口,正打算再说些甚么,忽而听得窗下有动静,只一个呼吸间,手上的榴花隐匿不见,她握住玉梳作势梳头,耳畔便传来京墨狭促笑声:“大清早的,你不梳洗不烧饭,你是要脏死你自己还是要饿死我。” 推开窗,晨风像一双轻柔的手,掠过庭前掠过窗,落葵乌黑的长发迎风,似张开的羽翼,轻轻柔柔的拂过脸庞,抬头望一眼晨曦如金,她皱起鼻尖奚落:“你平日里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起这么早。” 京墨瞟她一眼,手伸进窗来,挽了挽她尚未梳理的长发,笑道:“我与曲莲约好了,今日一同去曲家看铺子,你一会儿去盛泽街看货,咱们的古物斋得早些开张才好,对了,我调了方子新配的玫瑰露放在井台上了,你洗了头发再出门,别蓬头垢面的出去给我丢人显眼。” “是你的古物斋,不是我的。”落葵啐了他一口,望住他的背影追了一句:“你不吃饭了。” 京墨摆了摆手,手心中几枚铜子儿磕出轻响,回首一脸嫌弃的笑道:“你烧的饭太难吃,我上街口吃包子去。” 见京墨消失不见,落葵凝眸望住天边的晨曦,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含忧:“掌门师兄,你还是回观里罢,家里多了口人,你留在此处不大方便了。” 那人妖娆的长叹一声:“师妹,汝有疾,不治将恐深啊。” 落葵头也不回道:“说人话。” 那人撇了撇嘴,道:“师妹啊,你的疑心益发的重了,这是病,得治啊。” 落葵回首,冲着虚空恶狠狠的剜了一眼:“我有病,掌门师兄可有药否,若有药,还是先医一医师兄的半脸麻子半脸疮,一口大黄牙罢,我可告诉你啊,没事少出来瞎晃荡,吓坏了他可怎么好。” 铜镜中显出个人影,朦胧中不甚分明,倒是一双明眸波光似水,泛起微微桃花色,镜中漾出轻轻的笑声:“我这么美的人,都能吓到他,那他的胆子可比耗子还要小了,师妹,这样胆小怕事之人不可托付终身,师妹,你可嫁不得,你比我可怕千万倍,若是把他吓死了,你可就成小寡妇了。” 正在穿耳坠的手微微一顿,落葵冲着铜镜甩过去一枚红宝耳坠,那耳坠子竟然视铜镜如无物,一下子穿透而过不见了踪影,只听得她身后传来闷哼声:“这红宝耳坠子贵着呢,你不稀罕便给我换酒喝,你个臭丫头心真狠,我放着堂堂掌门不做,跑这来没日没夜的给你看家护院,你不给我烧好吃的就算了,还来打我。” 说着,那铜镜一阵微澜,耳坠子从镜中又扔了过来,落葵稳稳接住,小心的穿耳而过,眉目间是极为少见的宜喜宜嗔:“就你那光杆儿掌门,有甚么可做的。” 那人啧啧一叹:“这话说的扎心啊,他日我到地下见着恩师,一定要把这话说与他听,他的宝贝女儿居然这般瞧不上他一手创下的大业。” “别他日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便送你下去见爹爹好了。”落葵笑嘻嘻的在铜镜上一抹,镜中泛起层层涟漪,美眸瞬间消失不见。 只听得那人满口的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好好好,我回观里去,不在此处坏你甚么花前月下的好事了。”那人想了想,如今的落葵不比从前,手上的功夫没了,只余下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难以自保,着实让人放心不下,不由的凝神,没了嬉笑模样:“师妹,若有什么事,便用这妙音镜唤我,我顷刻就到。” 落葵凝眸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掌门师兄,你如今怎如此啰嗦了,如此可不好,容易得那个甚么病,对,疯人病,得配些药吃吃了。” 今日不是盛泽街开市的日子,只开了沿街的一溜铺子,人也稀疏,日头越升越高,益发的灼热刺目,唯有沿街搭起的凉棚底下有些阴凉,就着那点凉意,落葵挨家看货,发间馥郁的玫瑰香一阵一阵袭入鼻尖,她微微有些失神,算起来自己与京墨有数年未见了,不曾想再度相见,他还是喜欢捣鼓这些瓶瓶罐罐,仍旧端着从前那般女为悦己者容的论调,还是一如往昔的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 落葵唇角上扬,无知无觉的牵出浅笑,数年前的秋日里,京墨初次见到自己,一边拉住她脏到打结的发梢嘲笑她,一边打水为她洗头净面,温润的手穿过乌发拂过她的脸庞,浓郁的玫瑰香萦绕不绝,如同春日重临,那一颗泡在苦水里心,渐渐暖了甜了。 那时的秋阳明艳秋花绚烂,可这样明艳灿烂却丝毫照不进她的心里,彼时是落葵人生中最晦暗无光的一段日子,整日里浑浑噩噩,看不到前路也找不到生机。 那时的京墨无疑是倒霉途中的一朵奇葩,一张嘴能将死的说活白的说黑,说的人气的七窍生烟,却又忍不住发笑,一双手擅长化神奇为腐朽,不论什么好吃的,经了他的手一番折腾,都得倒进泔水桶。 那时候的两个人真称得上是两小无猜,头碰头的在窗下争论不休,洗头的玫瑰露是用白玫瑰好还是红玫瑰更润泽;药澡豆该用多少麝香才不伤身。 二人更是在三月初三那日,去桃树林里采含苞待放的桃花阴干研末;更是在七夕夜里,大着胆子去偷邻家的乌鸡放血,调配桃花膏敷面,说是长久的用下去能够玉容似花,不知不觉间她的忧愁少了,笑语多了,人多也多了几分活泼畅快。 沉浸在往事中的落葵微微失神,这时辰街面上人少,可好巧不巧的,她仍是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四目相对过后,那人竟然哑然失笑:“原来是你啊,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这一下子撞得可不轻,落葵眼前发黑头发蒙,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她闭了闭双眸,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退了两步,看清楚来人后,才偏着头侧目一笑:“可不是巧么,你这是又来找骗买假货的呢,还是来喝花酒不给钱的。” 文元抬手,正欲在她的额上弹个暴栗,却不巧想到了一段许多年前的往事,他惹了一个打不过的姑娘,最终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这段旧事后来沦为众人极好的下酒菜,眼下这姑娘他虽打得过,但却惹不起,凝神半响,手终是挪到自己脑后挠了挠,讪讪一笑:“你可真是牙尖嘴利,我于你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落葵的眸光如泉水清澈,扬眸轻笑:“是逃命之恩,我谢过了啊。” 这般古灵精怪的嘴硬做派,如今看来有些恍如隔世,文元眸光一瞬,想起了来青州要做的要紧事情,他不由分说的拉住落葵的腕子,且拽且说:“正好,上回走的匆忙,没来得及问你家住何处,正发愁没处找你,今日见着你正好,走,走,我六弟正想见见你呢,走,跟我走。” 落葵微怔,气的笑出了声:“你弟弟想见我,跟我有什么干系,我不去。” “救命之恩也好,逃命之恩也罢,总是要报答的嘛,只是见一见我六弟,又没叫你以身相许,你怕甚么。”文元奚落道,他手劲儿大,将落葵的腕子攥的极紧,生怕一个不留神,又被她跑了个无影无踪。 落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挣的面红耳赤也没能挣脱出来,但她也是个心狠的姑娘,眸光微漾,厉色一闪,体内丝丝凉意沿着经脉一路蜿蜒,蜿蜒至指尖,那里缓缓钻出一点蓝色荧光,抬手就要按到文元身上。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二十八回 美人救美人 说时迟那时快,这点荧光虽然无声无息,但还是叫文元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单手挽花,一把捉住她泛着荧光的手指,似笑非笑道:“不去就不去罢,用得着下蛊么,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蓝色荧光转瞬间没入指尖,见一招未成,落葵来不及思量文元为何会察觉出自己的蛊术,只眸光闪动,再生一计。 她不慌不忙的咬牙一笑,出其不意的扬声喊道:“强抢民女了,有人强抢民女了,青天白日的,有人逼良为娼了。” 文元刹那间怔住了,他虽然浪荡惯了,但到底是个世家贵公子,有家族规矩拘着,过眼的都是端庄的正经姑娘,哪里会知道姑娘家家还能如此的没脸没皮。他登时慌乱地手足无措,攥着落葵的腕子松也不是放也不是。 趁着他心神慌乱的功夫,落葵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极快的拔下发簪,满头梳的齐整的发髻瞬间散落开来,迎风凌乱,她红了眼眶半真半假的哭起来:“非礼了,有人逼良为娼了。” “青天白日的,这种事要干也得夜黑风高不是。”有人一边看着,一边切切笑着。 “瞧他也是有家世有身份的人,家里的妻妾只怕少不了,心火如何还会这么旺,当街便干这等不要脸面之事。” “家花不如野花香嘛,你没见在柳陌街里进进出出的,哪个家里不是妻妾成群的。” 眼见围观指指点点的人越发的多了,文元一张脸憋得通红,生怕引来官府,自己百口莫辩,平白丢脸,只能讪讪松开手,瞪着落葵苦笑道:“你,你,你还真,你这脸虽说生的一般,但你倒还真舍得不要了。” 眼见他遁地而逃,扬起一路轻尘跑的无影无踪,落葵轻笑,脸面自然是要紧的很,但自由更要紧些。她恍若无事的拍拍手,就着沿街凉棚下的那点凉意,一路且看且走。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合欢阁门前,这地方香也香的晦气,她正预备远远走开,不料打里头冲出来个人,重重的撞到她的身上,这一撞就把她撞得坐到了地上,轻尘扑面身上生疼。 落葵生的娇弱,力气小不经撞,一大早的又连着被撞了两回,她只觉晦气,心里憋着邪火,正打算扯起嗓子开骂,一抬眼,却望住一张黑黢黢的脏污小脸儿,十四五岁的模样,满头乌发又脏又乱,身上的衣裳又破又脏,瞧不出是美还是不美,独独那一双明眸又亮又圆坚毅至极,直直望到了她的心里,话到嘴边落葵顿时骂不出口了,生怕骂哭了她。 小姑娘攥紧落葵的衣裳不松手,像是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哀求之声不绝于耳:“姐姐,姐姐,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姐姐,救救我。”落葵并没有骂她,她却已经哭得泪水涟涟,眼泪在脸庞上一道道流淌,冲淡了她脸上的黑灰,露出白皙的皮肤。 这眼泪流到落葵心间,一下便把她的心给泡软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一身的灰尘,将小姑娘搂进自己怀中,轻声安抚了句,这才又仰起头望着从合欢阁里追出来的几名大汉,抬了抬下巴:“叫你们老板出来,这丫头,我买了。” 话音方落,打里头婀娜晃出个满头珠翠的妇人,纤腰婉转,轻飘飘的瞟了落葵一眼,笑语如蜜一般甜腻:“这丫头可是个雏,雏儿的价钱,姑娘付得起么。” 落葵冷眼望住她:“你说。” 妇人笑的花枝乱颤,笑容中透着蜜意,益发甜的腻人:“如此好的货色,少了一千两雪花纹银可是不卖的。” 落葵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大了嘴一时难以合上,五千两纹银,这可是天价,自己如今的那处宅子,有五间瓦房外带一个大院子的宅子,买下来时也不过花了三百两银子,一千两买个大活人,买回去还要管衣食住行,这买卖一看就是只赔不赚的。 更何况自己,落葵伸手探进袖口摸了摸,约莫只得三十两,荷包里还能凑出一些散碎银子,再把身上的珠钗首饰都抵了去,也不过五十两,这是远远不够,她垂下头,凝神望住靠在自己肩头,正哭天抹泪儿的小姑娘,有些凉意的叹了口气,一叹就将自己与小姑娘的心都叹到谷底,古语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今何止一文,是一千两,更何况她只是个弱质女流,更是难上加难了。 妇人瞧出了落葵一脸窘迫,知道她被个穷字难倒了,没钱买这小姑娘,便拿眼风剜着落葵,一脸的奚落且说且笑:“姑娘一介女流,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何苦在这救美,再说了,这么个小美人,姑娘买回去又用不上,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她冲着身后几个大汉努了努嘴:“带走。” 小姑娘登时面如死灰,泪如雨下,哭的愈发不可抑止,削薄的肩头不停的颤抖,像极了一片风里的落叶。 “慢着,她自然不是英雄,那我总是个英雄罢。”远远的飘过来个天籁之音,话音方落,竟是文元一张笑脸狠狠抵到了落葵眼前,饶有兴致的瞧着她吓了一大跳样子。 落葵真真是吓了一跳,这厮神出鬼没的,真真如阴魂不散,不禁撇了撇嘴一笑:“瞧你一脸穷酸,想必是既气短也非英雄罢。” 文元在怀中摸了半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薄纸,赫然写着万利钱庄这四个泛着金光的大字,那是青州城中最阔气的钱庄,他用两指夹着那张银票,在她眼前晃了晃,摇头晃脑的一笑:“你且说说看,脸皮儿疼不疼。” 落葵却不信,只望住他奚落一笑:“哪偷的。” 文元轩眉微挑,得意洋洋的笑道:“这你甭管,只要我是有银子的英雄气长就得了。”他将薄纸展平,递到妇人眼跟前儿:“你瞧仔细了,这是万利钱庄的一千两银票。”他冲着小姑娘努努嘴:“这丫头归我了。” 妇人一张脸笑得堆起无数细纹,香粉叠了又叠,扑簌簌直往下掉着渣滓,连连点头:“是是是,公子好大的手笔,打今日起这丫头就是您的人了。” 她挥了挥手,早有小厮躬身递上两页薄纸,一页乃卖身契,一页乃户籍单子,恭恭敬敬的送到文元面前。 文元用两根手指夹下来塞到袖中,转眸望住落葵,笑脸盈盈道:“喏,算你命好碰到我这么个大善人,走,去你家签个字据,这丫头的卖身契就归你了,这银子算是我借给你的,”他微微一顿,扬眸望住她,眸中悠悠疑影儿闪过,笑容诡异:“你,不会赖账罢。” 落葵闻言不禁哑然,她又想做好人救下这小姑娘,又怕应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句话,她左思右想,想不出文元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但到手的银子拒之门外,自己又舍不得,不禁一咬牙,缓缓攒出个无比尴尬的笑:“那是自然,我不会赖账。” 盛泽街口停着那驾灰棚马车,落葵扶着杜衡的手登上马车,回首间见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低眉垂首,小心翼翼的跟着,再后头是一脸讨债鬼模样的文元,她暗自叹了口气,只觉十分晦气。 彼时日光正盛,流金般洒落水家院中,浓阴翠翠中满是晴朗的阳光味道,文元环顾水家小院,虽然简薄但景致秀丽,花啊草啊什么都不缺。他指着院落一侧窄窄的沟渠笑道:“这倒是个曲水流觞的好去处,只是挨着菜地,不伦不类的。” 落葵一边摆上笔墨纸砚,一边扬眸望向那所谓的曲水流觞之处,不禁暗笑,将水引在菜地边上,自然是为了便于灌溉,这位文元公子八成是出身富贵人家,竟如此的不食人间烟火,不禁眸光狭促:“喝酒如何有喝生菜汁来的有趣。”她扬眸:“想不想尝尝,我给你来一杯。” 文元听得口舌发苦,从头发丝儿一直绿到了脚后跟,心里不住的打鼓,只是听到菜汁,便已绿成如此,来日若是妻妾成群了,再有那么一两个起了异心,自己头上岂不是要长出青青草原了,他打了个哆嗦,还是像如今这样,一妻一妾来的稳妥。 他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不,不用了,咱们还是说说立字为据的事罢。我说,你写。” 事到如今落葵已经没有迟疑的余地了,生怕要立下的是卖身契之类的字据,有心赖上一赖,可为难的被人知道了自己家门何在,若是被他日日堵在门口要债,脸上可要不好看了,遂踌躇着接过执笔,只好见机行事。 见落葵的模样,文元像是想起甚么可笑的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语出奚落:“原来你也会害怕,这着实难得,我原以为你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放心,我不让你签卖身契,你这样厉害的姑娘,我是不会买回家去自讨苦吃。”微微一顿,他斟酌道:“借据,今借予水家落葵纹银一千两整,日息三钱。”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二十九回 赔钱的买卖 “三钱,还是日息。”落葵痛呼一声:“你,你抢钱啊。” 文元笑得人畜无害:“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家祖上便是放高利贷起家的。” 落葵迟迟不肯下笔,文元侧目,只见小姑娘怯生生的躲在角落里,树影微漪笼上她弱不禁风的身子,呆立着不敢乱说乱动一下,倒是那双又圆又大的眸子,滴溜溜的打转,看着机灵极了。他微微一笑:“这孩子瞧着怪精神的,你若不要,我再卖回合欢阁,说不定价钱还能涨上一成呢。” 虽与文元只是两面之交,他是不是正人君子并未可知,但绝不是衣冠禽兽。落葵自然丝毫不将此话当真,只瞟了他一眼,笑道:“你的模样可比她俊多了,我听闻合欢阁中的男宠比姑娘们还要抢手些,卖你定比卖她值钱。” 文元摇头:“我脾气不好,卖了我搞不好你赔钱又丢人,你可要想清楚哦。” 落葵一笑,把能变卖的家产在脑中极快的过了个遍,一把小算盘在心中打的劈啪作响,算完后,觉得自己若有命活到七老八十,偿还这高利贷也不算太难,才笃定道:“好,我签。” “虽说你住得这地儿不怎么样,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呢,好大的手笔。”文元见她神情笃定,不禁吃了一惊,笑着续道:“借款人,水落葵,出借人,空青。” 庭前花枝繁茂碧水蜿蜒,像是求而不得的浮生宁静,不过令人沉醉的浮生宁静向来都是短暂而脆弱的,转瞬间就被空青这名字撕开一道口子,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上落葵的灵台,劈的她有些失魂落魄。 落葵手上一颤,青字的最后一笔斜斜撇了出去,心下倏然疼痛:“空青,你,你不是叫文元么。” 眸中有一丝凌厉微光闪过,文元转瞬神情如常,苦恼的摇了摇头:“快别提了,空青是我六弟,抠门小气斤斤计较,把银子看的比天还大,我只不过欠了他一千两,他就见天儿追着我要,这银子原本是要还给他图个耳根清静的,如今借给你做好人,买了这丫头,那么这债就只能落在你身上了,以后他便是你的债主,来日他拿着这借据来找你讨债,你可不能不认账。” 这是天衣无缝的一席话,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越是毫无破绽之言,便越值得商榷,落葵只愣了个神儿,便毫不犹豫的签下自己的名字,指端染了朱膘色的印泥,在纸上按下手印,递给文元时,发觉他正凝神望住自己,望了良久没有挪开眸光的意思,她有些发毛,张了张嘴,有打算开骂的架式。 文元也算口齿伶俐,但颇有自知之明,于对骂上并非落葵的敌手,他收回眸光绽开灿烂的笑容,将借据如获至宝的收入怀中,又将小姑娘的卖身契递过去:“姑娘往后可要节衣缩食了,我那个六弟一向是铁公鸡过街一毛不拔的,你可得仔细他随时来讨债,对了。”像是想起什么,他伸出一双手,在虚空中灵巧的打起算盘,模样像极了精于算计的商贾公子,旋即他扬眉一笑:“这五千两的利息算起来可不少呢。” 此间事毕,落葵牵住小姑娘的手,撩开额前乱蓬蓬的碎发,拿帕子抹去脸上的尘土,偏着头望下来,实在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坯子。 她哀叹一声,自己今日出来是看货的,可货没看上,反倒买了个人回来,还莫名其妙的就欠了一笔巨款,可不是么,可不是要节衣缩食了么,这么一大笔银子只怕是要还到自己入土了,还要将自己的棺材本儿也搭进去。 时值夏日,正午时分的阳光明亮灼热,像是柄利剑锋利的穿透窗户,斜入屋内,连漾起的微尘都染上了炎热的气息。 架锅烧水,落葵坐着矮凳,不住的往灶里添柴,见小姑娘仍旧怯生生的靠在角落,不禁莞尔:“你别怕,我不吃人。” 一句话逗乐了小姑娘,她的心松快下来,望一眼热气腾腾的大锅,怯生生的问道:“那,那姑娘这是。” 落葵被灶间的烟熏着了,且笑且咳嗽:“烧水洗澡啊。”她捏着帕子去擦小姑娘脏兮兮的脸庞,疼惜道:“你看你,小脸儿也脏了,衣裳也破了,就算是要走,总也要收拾干净了再走。” 小姑娘低垂着头,望住自己的脚尖,声音细若蚊蝇:“我不走,姑娘为了买我,欠下那么大笔银子,我要替姑娘还银子。” 落葵一怔,偏着头笑道:“你说甚么。” 小姑娘大着胆子,声音大了点,却仍旧怯生生的垂首道:“我说,我要替姑娘还债。” 这小姑娘看起来年幼,却着实知恩图报有情有义,落葵欣喜不已,欢畅笑道:“银子的事往后再说,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的望她一眼,又极快的低下头去,继续用低如蚊蝇的声音喃喃道:“我,我叫丁香。” 落葵在香柏木紫铜箍浴桶兑入略带香气的药澡豆水,指尖挑起水珠试了试水温,示意小姑娘脱光了衣裳,浸到水中,带着魅惑幽香的水刚好没过她的削薄的肩。 小姑娘登时又羞又怯,一张俏脸像是被火烤着,红透了,她低垂着头,呼吸急促,小巧的下巴几乎要抵上雪白的胸脯。 落葵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一旁,在掌心揉了些玫瑰露,轻笑着撩起些水,五指穿过浮在水面上的乌发,缓缓揉搓发丝,一边搓一边问:“那么,你多大了。” 小姑娘头低得更厉害了,怯生生道:“我,我十四了。” 落葵一双手轻轻柔柔的推过她的脖颈肩头,这一推,她的心间狠狠一惊,这姑娘的耳后和胳肢窝里都带了伤,像是被什么尖细的利器戳刺所致,连十个手指缝中都有被竹签子狠狠刺穿过的血痕,这样小的姑娘,要受这样的罪,她心痛难忍,舌头也牙关皆在打颤:“你这样小,怎么会去了合欢阁那种地方。” “我。”丁香嗫嚅良久:“我,我是被叔父卖进去的。” 世事艰难,卖儿卖女之事几乎日日都有,落葵没有再言语什么。只是仔细审视下来,发觉她的肌肤从手腕处形成两种肤色,双手肌肤微粗泛黑,而齐腕往上却是雪白滑腻的,这显然是天长日久的日晒和劳作所致。云楚国并没有哪一州的日晒如此之毒辣,能把人的肌肤晒成古铜色。落葵心中清明,这姑娘并非是云楚国之人,心生疑窦,脸上却不漏分毫:“你,不是云楚国人罢。” 丁香垂首不语,她年纪小,陡然到了个全然陌生的异国,早已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手脚该如何安放了。 “你莫要怕,我从来不信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这样的鬼话。”落葵在手心中又调了些治伤的药膏,两只手揉搓的温热起来,缓缓的推过她身上的暗伤,问道:“你不是云楚国人,那你是哪国人呢。” 她身上那些伤有些结了疤,有些正在长新皮,还有些伤翻起带血的口子,轻轻触碰便渗出一粒粒血珠子,丁香疼的倒抽冷气,声音打颤,欲言又止道:“我,我是东闽国的渔家女。” 东闽国,东闽国与云楚国隔海相望,凭这样一个小姑娘,绝无法孤身来此,除了人伢子,旁的人还真没有这般能耐。 见丁香耐不住痛,落葵手上更轻柔了几分,生怕再次弄疼了她:“那么,你的家人呢,你是来云楚国的投亲么。” 丁香早已被这双温润轻柔的手推的浑身是汗,软的像是一团棉花,泡在水中。那双手掠过她的腿,有一点微芒从指尖钻出来,缓缓渗入她的腿,她登时一阵颤栗,像是有一团暗火要穿透肌肤,在身上烈烈燃过,她勉力摇头:“我没有家人了,爹娘死了,叔父就霸占了爹娘留下的田产宅子,将我和妹妹卖了,我被一路辗转就卖到了合欢阁里,可妹妹却没了下落。” 落葵一番试探,见她仍是完璧之身,随即不动声色的收回微芒,缓缓起身擦干了手,递了块巾子过去,示意她自己动手沐浴。 丁香不禁长长松了口气,身子往下沉了沉,水没上她的下巴,心中忐忑不安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通跳个不停,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这不假,可被关在合欢阁中这么久,云雨之欢却是看惯了的。 老鸨子要她在合欢阁做生意,她不肯,被打了一身藏在暗处的伤。被折磨了这么久,她都没说过一句软话,这才熬到了逃出来的这一日。而落葵方才这一番试探着实吓着了她,让她以为自己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不敢在水里呆的太久,只略微泡了泡,便撑着浴桶起了身。 打水里出来,落葵用宽大的袍子将她包裹起来,吸干身上的水珠儿,送到里间换衣裳,隔着屏风问道:“他们,打你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回 厨娘丁香 “嗯,”丁香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恐惧的声音:“他们折磨我,要我卖身接客。”话音方落,屏风后头一阵窸窣作响,丁香低垂着头走出来,玫瑰粉素纱衣与藕荷色月华百褶裙穿在她的身上着实好看,衬得她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只是怯怯的不敢直视落葵的眸子。 落葵凝神望着,豆蔻年华就是好,甚么样艳丽的衣裳穿在身上都好看,不像自己,只压的住素净颜。她顺手递过去一块巾子,让她擦拭湿发。凝神片刻她终于开口:“那你以后可有甚么打算,我虽买了你,但也不会勉强你留下来,更不会要你还银子,你若想回东闽国,我送你盘缠。” 丁香倏然抬头,对落葵的这句话深感意外:“姑娘,你,真的肯放我走,真的不用我还银子。” 落葵一向清冷,这厢一见她这样天真的模样,登时笑得娇艳无双起来,有心逗她一逗:“你生的这样好看,我若是个男子,自然是舍不得放你走的,只可惜我也是个姑娘,不能将你收入房中。” 丁香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头垂的更低,轻语低喃:“姑娘是好人,可我,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爹娘死了,叔父霸占了爹娘留下的房产田地,还卖了我与妹妹,若是我回去被他们撞见了,怕是要再卖一回的,况且,况且听卖我的人说,妹妹也卖到了青州,就是走我也要找到她一起走。” 庭前微风轻拂,凌霄花低垂在窗沿,高高扬起橘色花盏,层层叠叠绚烂夺目,远远望去,如同下了一场刺痛双眸的血雨,就像是磋磨人生的坎坷,过了一道还有一道,总那么无休无止。 人生实苦,自己能做的也着实有限,有些事有些人,再如何想尽心尽力帮上一帮,也终归力不从心,落葵默默摇头,握住犀角梳替她梳头:“那么你便留下罢,我这里虽然简薄清苦,但多一个你还是养得起的。” 丁香感激的直落泪:“我会砍柴烧饭,洗衣洒扫,料理家事,姑娘,我什么都会做。” 落葵伸手摸了摸她白嫩的小脸儿,笑容温暖:“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能干的很,我这宅子不大人口也少,但琐碎的事不少,有你留下来帮我,我也能轻松许多。” 丁香陡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喜极而泣:“丁香,丁香多谢姑娘收留,绝不会给姑娘惹麻烦的。” 落葵将她按在妆台前坐好,将她锦缎般的乌黑长发梳成双平髻,又在发髻上稳稳簪入两朵小巧的复色绢花,左看右看,觉得十分娇俏,这才笑道:“好了好了,我这里没有这么大的规矩,别动不动就跪着,你看,刚换的衣裳就跪脏了,你小我几岁,便是妹妹,我做姐姐的,不会欺负你的。 丁香搓着手羞怯的一笑:“多谢姑娘大恩,只是,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知道,你想找到你妹妹,然后一同离开。”落葵掸了掸她衣裳下摆的尘土,猜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这羞怯来的着实莫名其妙,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丁香的脸颊莫名一阵红晕:“姑娘,姑娘,还请姑娘成全。” 落葵笑着点头:“你放心便是,我说过只要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她有心帮她们姐妹重逢,问道:“你妹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此话牵动了丁香的愁肠,不禁红了眼眶,眸底有泪盈盈欲落,忍了又忍才道:“妹妹叫沉香,已经七岁了。” “这样罢,你告诉我你妹妹的样貌,我画下来,我在青州有些朋友,如果她人确在青州,自然有法子找到。”落葵铺好纸笔,缓缓研墨,听着丁香缓缓开口,她提笔落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过后,一个明眸皓齿,娇俏可爱的垂髫女童跃然纸上。 丁香望住画像,默默垂泪:“姑娘画工真好,这画像竟与妹妹有八分相像。” 此言一出,落葵的心直入谷底,异国人在青州一向是最抢手的,丁香的妹妹是个年幼女童,若再如这画像一般貌美,那便更是奇货可居了。落葵微微一叹,在这偌大的青州城中深宅大院无数,倘若真是有心要藏一个异国幼女,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若没有机缘,只怕到死也是翻不出来的。 日影西斜里,袅袅炊烟打着旋儿升到半空中,阵阵香气从灶间溢出来,丁香乃东闽国的渔家女,自然善做鱼鲜,红烧清蒸炖汤花样繁多,闻之鲜气撩人。 京墨伸长了脖颈望过去,只见案板上有菜有肉有河鲜,奶白色的鱼汤在锅中翻滚,鲜香馥郁,他瞟一眼在灶间忙活的丁香,啧了啧嘴,凑近了落葵低声道:“诶,我让你去看货,你怎么买了个人回来,花了多少银子。” “一千两。”落葵抿了口茶,这浮生宁静的不那么真实,她品着唇齿间的茶香,不禁暗暗感叹,从前都是自己洗手作羹汤,身边的人坐着等吃现成的,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般悠闲过了,如此看来,这银子花的着实值得,原本心疼银子的那颗心,竟渐渐没那么疼了。 话音方才落下,京墨一口香茶喷到地上,心上如同铺在地上积年累月的青砖,裂开一道道疼痛的暗纹,他吃惊得目瞪口呆,竖起一个巴掌在眼前翻了翻,大声喊了起来:“多少,一千两,前些日子,你还为了区区几两银子的饭钱与我不依不饶的,怎么这会儿这么大方,一千两买个人回来,我看她也不是三头六臂,她是甚么来头啊,竟如此值钱。” 落葵眉目如烟,嗤嗤轻笑:“她来头自然比你大得多了,她会买菜烧饭打扫庭院料理家事,你呢,你且说说看,除了会吃,你还会甚么,别说一千两银子了,一文钱买你,我都嫌亏得慌。” 京墨此时正往口中塞着点心,闻言不禁一哽,讪讪笑着,口齿不清道:“我还不是心疼银子么,我们的日子尚且困顿,哪有多余的银子养她,还是给点路费,打发她走罢。” 落葵捏着帕子擦去他唇边的点心渣滓,一边擦一边劝道:“行了,她一个小姑娘能去哪,别前脚刚走,后脚又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那可是咱们的罪过,再说了,她一个小姑娘能吃多少,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再困顿也养得活,撵出去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既救了她,便不会不管她。” 她扬眸笑骂了一句:“你如此的好吃懒做,我都容下了,可她这样的伶俐能干,我反倒撵出去,我怕是得傻透了。” 京墨摇了摇头,话语间酸溜溜的,像是咽下了一大坛子醋:“我一直以为我与你才是最亲的人,原来并不是,你对陌生人都比对我亲近的多。” “甚么亲不亲的,你心眼儿可真小,她一个小姑娘,你都容不下。”落葵心下清明,隐约猜出几分京墨所想,一来是担心平白多了一张嘴,要从他的口中抢食吃,二来便是亲疏远近了。 京墨皱了皱鼻尖,半真半假的一笑:“我这是吃醋了,你听不出来么。” 落葵的手狠狠抖了一下,泼出去半盏茶水:“吃醋。” 她抬手试了试京墨的额头,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吃一个小姑娘的醋,你怕不是发烧烧糊涂了罢,还是别吃饭了,去医馆瞧瞧罢。” 京墨一时间哽住了,想要反驳,但吃一个姑娘的醋,着实也非光彩之事,彼时菜香飘来,他皱鼻轻嗅,酸溜溜中又透出喜悦,是可以大快朵颐的欢喜:“这丫头烧菜的手艺真不赖。” 落葵两指托着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盏,嫩叶根根竖在杯底,茶香染了青碧色,沁入心脾,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她垂首慢慢啜着,只觉甘醇鲜爽,回味无穷:“如何,这五千两花的不亏罢。” 一想到花了如此多的银子,只不过是买了个好看的厨娘回来,京墨还是禁不住心疼,脸颊抽动,龇牙咧嘴的感叹:“五千两呐,够吃一辈子的山珍海味了。” 落葵瞟了他一眼:“京墨,你除了会惦记着吃,还会惦记什么啊。” 京墨仔细打量了丁香窈窕婀娜的背影,若有所思的一笑:“这丫头生的真美,格外有异域风情,难怪你肯花大价钱买回来。若是好好调教,必然是个人间尤物呢。” 落葵扬眸,又气又笑:“调教,你想甚么呢,咱们是正经人家,不做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勾当。” “那还当真是可惜了。”他舔了舔唇边,凝神一笑,像是瞧见了什么美妙的画面:“貌美的异国厨娘,想起来都让人心旌摇曳呢。” 落葵心道,京墨,你是色心大起,老毛病要犯了罢,狠狠啐了他一口,眼眸一瞪,话里有话的威胁道:“京墨,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我饶不了你。” 京墨摸摸后脑,一边瞟着丁香,一边讪讪笑着:“不敢不敢,有你在,我如何还会打别人的主意。”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一回 月黑风高夜 夏末的深夜,茫茫暑气渐消,迷离的夜色如同一层又轻又薄的白纱,笼上繁花草木,白石清水,青砖灰瓦,像是被轻雪覆盖。 推开窗,夏风挽过长发,在落葵身后展开如墨的羽翼,扬眸望住深黑天幕,那里星河浩瀚,闪耀着诡谲莫测的光,望的久了,人的心也不觉间杂乱无章,失去了方向。 素白的阔大衣袖迎风飞扬,落葵双手结印,双手食指的指端相对合拢,指向悬在深远高空的一轮圆月。 皎洁的明月中隐隐有水波流转,波光粼粼愈转愈快,形成一轮深深的漩涡,转瞬间便冲着她的指尖倾泻而下,流淌成一道明亮刺眼的光芒。 幸而此刻正是丑时,青州城中早已陷入一片昏睡,莫说是人了,便是连猫儿狗儿鸟儿虫儿,都没有瞧见这惊人的一幕。 明月中光华陡转,由白转黄,由黄变橙,裹挟了丝丝缕缕的血色悠悠荡荡,月中流转不停的漩涡也渐渐停住,只一瞬间便溃散的不见了踪影,倾斜至落葵指尖的月华也随之蓦然消失,无影无踪,她眉心微曲,唇边无声的溢出一缕血色。 踉跄着转身回房,落葵捏着帕子拭去唇边的血迹,端起水青色茶盏,仰面吞了茶水裹在口中,狠狠漱了几口,漱干净令人欲呕的血腥气。 她的神色凝重而失望,一双冷眸枯寂的望住微漾的琥珀色茶水,望了良久,心间也泛起不甘的涟漪,三年了,休养生息了三年,实在是太久了些,可等了如此之久,却还是无法引下月圆精髓用以修炼,抬手轻轻抚过皓白腕间,薄薄的皮肉之下隐见一根细弱青痕,细的如头发丝儿般,摸上去扁平细弱,没有温度亦没有活气。 落葵默默饮了一盏茶,耳畔传来轻响,沉沉的暗影越靠越近,她肩上一沉,覆上了件薄薄的秋香色薄绸寝衣,她并未回头,只望住茶水道:“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改不了夜猫子习性。” 杜衡原本生的眉眼端正,此时却眉心扭曲,蕴着沉沉的隐忧,但还是笑着开口:“还不是主子三更半夜的不睡觉,站在窗户口吹风,主子好歹也心疼心疼属下,若是您冻坏了,还不是属下伺候您。” 落葵心中微暖,笑眉笑眼的撇了撇嘴:“给你个机会,重说一次。” 杜衡日日夜夜守在院落边上的门房里,只要落葵房中有灯火微凉,他便绝不会睡过去,早瞧见了方才她收取月圆精髓而无果的一幕,他知道落葵心中不痛快,他心里亦是隐隐心痛,他忍着这心痛,展颜一笑:“好好好,属下心疼主子,这样可以了么。” 落葵托着腮,暗沉沉的一笑:“这还差不多。说罢,何事。” 杜衡轻声:“依着叔父临走时的安排,这三日,咱们的人相继绑了和戎护军长子,抚夷监军幼子,廷尉右监次子,这三人皆曾浑水摸鱼领兵洗劫了世子府,如今绑了他们的儿子,烧了他们的家宅,敲山震虎,京城怕是要乱上一阵子了。” 落葵望住摇曳树冠的风,一如那年的乱世中无数濒死的呻吟,她轻声道:“绑来的人都关押在何处了。” “都送到不越山脉了。” 落葵微微颔首,沉吟道:“列侯当年虽然奉了圣命领兵抄没世子府,但各方势力浑水摸鱼,借着查抄之际在世子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才使得世子府一片焦土死伤殆尽,如今借着世子幼子的名头发难,少不得有人要风声鹤唳了,杜衡,吩咐下去,三日后给他们递帖子,叫他们拿银子赎人,放出风声去,当年他们从世子府抢了多少银子出去,如今便要他们成倍的吐出来。” “喏。”杜衡关了雕花轩窗,回首道:“属下明白,我们只要银子,不要人命,那么列侯府呢。” 列侯,列侯,落葵与列侯实在没甚么交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仇有怨,仇便是他当年领兵抄没世子府,虽是奉了圣命,却也是灭门之仇,怨便是两年前他拒绝太后赐婚,令自己成了青州城中最大的笑话。她默默叹息,可他到底放了世子幼子一条命。 落葵默默思量道:“良姜的事摆在这里,列侯府自然也要动一动了,明日晚间,去绑了云良姜出来,照样叫列侯拿银子赎人。” “喏。”杜衡轻声道,抬手在桌案的茶盏上一抹,水中涟漪微漾,显出一行行簪花小楷,他沉声续道:“主子,文元的来历有些眉目了。” 落葵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微微吃惊:“他竟长期盘桓于东闽国,是这半年才来的青州,这便怪了,东闽国并没有甚么上古世家,莫说是仙君,便是道君也未曾出过几个,他这纯熟的凤凰于飞的身法,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这么个深藏不露的陌生高人在青州晃荡,只怕没揣着甚么好心思,杜衡,吩咐人盯死了他,把他落脚的客栈,吃过的酒肆饭庄,用过的一菜一饭,去过哪见过甚么人说过什么话,总之他在青州的任何行踪,都要一丝不漏的记下来。” “喏,属下记下了。” 落葵点点头,道:“今日我收下了丁香,你尽早将她的来历查访清楚。” 杜衡颔首,捧出一只狭长的花梨木盒,其上刻一枝浅浅的临水桃花,他打开黄铜搭扣,取出几页薄纸,道:“主子之前吩咐的几处宅子,属下已尽数买了下来,这是地契和房契,这几日我着人住进来,到那时咱们这水家才是真正的固若金汤了。” 落葵仔细看了看,见无异样,又悉数放入盒中收好:“你收着罢,买了这么些宅子,家用银子怕是不够了罢,你去开库房,取些不打眼的赏赐卖了罢。” 三日前,青州城的几家有头有脸的大户被流寇袭击,不但抢了金银烧了家宅,竟还掳走了公子少爷,留下字条要主家拿银赎人。 此案一出,青州府尹满脑门子的官司,来不及多叫几声倒霉,便召回了告假纳第三房小妾的捕头,这捕头生生从温柔乡中被提溜出来,火气甚大,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所有的捕快尽数撒了出来,街面上随处可见巡逻的捕快与巡防营,刀剑擦拭的锃亮,寒光凛凛,单是靠吓唬,也能吓的人一个哆嗦。 谁料官府没日没夜的查了三天,不但没能寻到丢失的金银,也没找到被绑的公子少爷,竟连流寇的影子都没看到,青州府尹整日里不是被这个官儿叫去问话刁难,便是被那个官儿叫去斥责一顿,回回都被骂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在自己府里砸上三五十个花瓶方能解气,回过头来又惊觉自己砸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心肝肺一起疼,只好将满腹怒火撒在了倒霉的捕头身上。 这怒气尚未撒的酣畅淋漓,噩耗再度传来,就在个天黑风高,适合打家劫舍的深夜里,皇城内的列侯府也未能幸免,被流寇袭击,列侯府听起来是侯门大户,但内里子却不似外头的名头那般大,世人皆知列侯府素来是皇城豪门里家丁最少的,流寇在府里如入无人之境,一番翻箱倒柜之后,也只找到了几只不入流的素瓷花瓶,几张出自微末画师之手的应景之作,笼了笼满府的金银铜钱儿,也不过一千余两。流寇们顿觉走这一遭吃了大亏,恶狠狠的甩了列侯几个火辣辣的大耳光,脸肿起老高,足足三日都见不得人,末了还绑走了世子云良姜,要列侯拿五万两银子并一万两黄金赎人。 列侯一向清贫惯了,变卖了全副身家也凑不足这样一笔巨款,望了望房前屋后,唯独这座宅院最值钱,为了侯府独苗的性命,他也只好咬着后槽牙忍着五内俱焚的火气,将宅院挂在了商行寄卖。 谁料还没等宅子出手,市井便流言四起,说列侯府这宅子风水不好,甚么背水离气,甚么欠阳煞,甚么难聚财,总之是将那宅子说的此宅只应黄泉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否则怎么世子会被人绑了去,可怜这宅子在商行里挂了半月有余而无人问津,反倒每日里涌到列侯府外围观之人愈盛,皆是来看青州城头名凶宅生的何等模样。 而这列侯府的世子云良姜才与楚帝之女晋和公主缔结婚约不久,正是准驸马之身,准驸马被绑了,楚帝自然震怒,遣了大批禁军四处搜查捉拿,却都无功而返。 堂堂准驸马在这繁华帝都被匪徒绑了,半个月来活不见人死不见识,音讯全无,这不止是打了青州府尹的脸,更是打了刑部的脸,捎带着还打了楚帝的脸。 青州府尹的顶头上司终于发了火,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放出话来,若是五日内查不到流寇的来历,便要将他的女儿没收充公。 青州府尹哀嚎一声,对捕头发了狠,若是三日内查不出流寇的来历,便将他新纳的爱妾给没收充公了。 捕头心惊肉跳,也对下头的捕快们跳脚臭骂了一通,若是两日内查不出流寇的来历,便将他们的女儿并小妾统统没收充公。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二回 笑柄云良姜 重罚之下必有勇夫,青州府尹终于做了件大涨脸面的事,查出这伙流寇竟是个狠角色,一路从南祁国祸害到云楚国,是名副其实的跨国流窜犯。青州府尹给南祁国京城金陵去了封公函,请他们告知流寇的来历及落脚之处,并协助捉拿。 金陵府的官也不知是怕了这伙悍匪,还是存心想看青州府的笑话,对此事一问三不知,回函也十分的公事公办,只寥寥一句,非职责所辖,贵国自便,吾国无他。 直白点说就是我们没能耐抓到这些不要命的,你们有能耐便抓,我们绝不眼红多说话,也绝不秋后算账。 青州府尹也是个利落的,不再跟金陵府多做言语纠缠,只遣了人去南祁国明察暗访,方查出这伙流寇首领是当年从南祁国世子府逃脱的世子幼子,一直藏身于南祁国与云楚国边境,养了这三十几年,终于养的人肥马壮,这才扮成流寇模样进入青州城一雪前耻,袭击的皆是三十几年前在世子府烧杀抢掠过的人家,至于列侯是三十几年前的首恶,尤其不能放过,那么云良姜少不得要多吃些苦头了。 可查出了流寇的来龙去脉,却未能查处这伙人在云楚国的落脚之处,自打他们从列侯府绑走了云良姜,便如同在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再寻不到半点影子,自然,倒霉的云良姜也跟着没了下落。 于是,有人哀叹云世子命苦,有人可惜云世子或许无法迎娶公主了,亦有人击掌庆贺青州城第二美男终于要易主了,更有人幸灾乐祸列侯世子又如何,照样有人敢绑,绑了还逃不出来。 如此这般,云良姜的被掳反倒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至于他究竟因何被掳,倒是无人深究了。 入秋之后的天气渐渐凉了,秋阳明媚似水流转,一片落叶萧萧而下之时,云良姜被绑二十日后,数千禁军未能找到的他,却倒在了观前口广场上,被人发现时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几乎去了半条命,世人皆暗地里窃窃私语,不知列侯出了多少银子,才赎回了世子,但好歹破财免灾,保住了一条性命。 令人没有料到的是,云良姜死里逃生回来后,晋和公主便以迅雷之势与他退了婚,这还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世人皆纷纷猜测云良姜被退婚的缘由,有的说他被贼人划花了脸,公主看了恶心,有人说他被剁了手脚,已是个残废之人,不配迎娶公主,总之是众说纷纭,一时间云良姜成了青州城中的头号笑柄。 京墨的古物店虽然生意平平,但好歹算是有了聊以糊口的营生,每到盛泽街开市的日子,他都拉着落葵一同去淘些物件,说是为了他们以后的生活能够宽裕些,倒是十分的勤勉。 丁香来了以后,样样家事做的有板有眼,饭菜烧的有滋有味,落葵终日清闲,每餐也多添了半碗饭,瘦伶伶的她终于生出些珠圆玉润的模样,往日的衣裳都穿不得了,只好撒了大把银子裁制新衣,穿的心安理得。 点点烛光如萤火虫的微亮,在薄透的羊皮灯罩中跳跃闪动,微黄的薄纱上一枝墨梅斜逸而出,丝丝缕缕的月华洒落在上头,墨梅像是跃出灯罩,生出暗香来了,给清冷寂寥的秋夜平添了几分韵致。 杜衡闪身进来,躬身道:“云公子传信说多谢主子筹谋,才退了他与晋和公主的婚事。” 落葵正端着白瓷汤碗,一勺勺的喝着睡前银耳羹,闻言哽了一哽:“谢,我可不敢当,他别骂死我便是好的了。” 杜衡笑着递过一纸信笺:“主子,这是云公子写的,说是请主子亲拆。” 落葵捏着勺子缓缓喝羹,漱口擦嘴净面,收拾利落后,才不疾不徐的展开信笺,且看且笑,只见纸上写道:“仗义每多屠狗人,负心多是狠娇娘。我本将心向娇娘,奈何娇娘炖狗忙。” 杜衡凑到近前,一字一句的看下来,看的发笑不止:“这,这云公子诗写的一般,骂人倒是利落。” 落葵笑的前仰后合:“看来那一剂药下的狠了些,良姜都恨死我了。” 杜衡笑道:“可不是么,那药是苏将军留下猛药,专治色中饿鬼,云公子用了那药,回府后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接连请了数名御医过府看过了,皆说他伤了根基,从此人欲不能了呢。” “哈哈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呢,若非如此,许贵妃恐不能如此利落的退了这婚事。”落葵拍着紫檀方桌狂笑不止,拍的掌心殷红一片,笑岔了气,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 杜衡见状,慌张捂住她的嘴,道:“小点声,主子小声点,仔细再把狼招来。” 落葵笑的气喘吁吁,嘴被杜衡紧紧捂住,只能呜呜咽咽道:“只怕现如今半个青州城的人都笑的睡不着了罢,我笑一笑也不算甚么。” 杜衡边笑边摇头:“谁说不是呢,云公子在青州城中也算个人物了,果真豁的出去,他以后可还如何有脸见人啊。” “见不得人算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以后谁还敢叫一个人欲不能的人一起喝花酒,这不是生生打脸揭人疮疤么。”落葵笑声音虽低,可笑中的不怀好意却昭然若揭。 杜衡眸光一亮:“如此说来,属下得择个日子请云公子去合欢阁喝顿酒才好了。” 秋日里燥的厉害,粉彩豆绿双耳熏炉中燃了柏子流云香,这香里的柏子香味静幽,素有清神安心,防秋燥之效,落葵俯下身,手在熏炉上轻轻挥动,缕缕幽香入鼻,她回首瞟他一眼:“若你肯带上我,那酒钱我便请了。” 杜衡抄过边儿上的算盘,拨了拨算盘珠子,觉得这桩买卖极其合适,却咬牙做出一副为难样,道:“只好勉为其难让主子扮个男装,去付账了。” 灵芝纹小翘几放了个打磨光滑的黄铜九连环,落葵抄起来冲着杜衡扔了过去,皱着鼻尖道:“我偏着了女装去,你能奈我何。” “行行行,主子说的是,主子穿甚么都行。”杜衡一把接住九连环,笑着点头。 落葵勉力忍住笑,道:“那药你给良姜了罢。” 杜衡点头一笑:“给了,云公子一听那是能让他病体痊愈的药,连想都没想,就喝了。” 落葵再度笑的起不来身,这云良姜,果真是又惜命又要脸面。 见落葵笑的连连咳嗽,杜衡忙递过去一盏茶,轻声道:“主子,丁香姑娘的身份已查清楚了。”他衣袖挥动,从窗外引下一缕月华,透窗而入。 那丝丝缕缕的清寒月华在烛火上打着旋儿散开,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落葵衣袖挥动,那光芒极快的挪动闪烁,落于桌案之上,布成一排排蝇头小楷。 落葵一边看一边低声喃喃:“果然同她所说的一般无二,杜衡,我看这孩子年岁不大,但心智坚毅,在合欢阁中受尽了折磨,仍能咬牙活下来,是棵极好苗子,既然她的来历没甚么可疑之处,那你便慢慢的调教她,挑一门适合她修炼的功法,以后若她离开,也能在这世间立足。”她从檀木匣子里取出一页薄纸,递给杜衡:“这是丁香的卖身契和贱籍单子,你去给她脱了贱籍,将户籍重新办了罢。” 杜衡躬身:“喏,属下记着了。” 过几日便是落葵生母的冥诞,落葵整日不停的抄经,要赶在母亲冥诞前供奉灵前,杜衡回禀完诸事,见时辰尚早,便取下羊皮灯罩,挑亮了灯芯儿,煮好浓浓的安神汤,拿白瓷小碟盛了浅粉色梅花酥摆在紫檀方桌,才躬身退了出去。 一卷经书摆在手边,提笔抄下来,笔下的梅花小楷却都与经文不同,定睛瞧着,竟然满纸都是“空青”二字,落葵顿时撂下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连拍了几下脸颊,再定睛去看,纸上连绵不绝的仍旧是那两个字,她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字这个名字,像是一直都刻在她的脑中,被文元那张借据这么一勾,便如同决了堤的水,从心间付诸笔端,从笔端又漫过纸间,这情形已经持续数月了,只要她晚间提笔抄经,开头写的必然是这两个字,写满一整夜纸后,才能如常抄经。 望着望着,纸上的字渐渐变成了重影儿,落葵犯了困倦,捧起雨过天青色薄胎药碗,将安神汤一饮而尽,踢了绣鞋,裹了被子迷迷蒙蒙倒在床榻上,她与京墨初遇时尚是炎夏,一日日热的硬生生将蒲席睡成了火炉子,而如今已是初秋,夜里又起了风,一阵阵敲上窗棂,扑簌簌如人哭泣,透着寒意。 落葵裹紧了身上几欲滑落的薄被,低低叨了句,明儿得换床厚被,冻得染了伤寒,可没人心疼。 “落葵,落葵。”落葵耳畔传来恍如隔世的低唤,拥着被子怔了一怔,她勉强睁开眼眸,只见屋内空落落的,独她一人而已,她叹了口气,何时又添了个发癔症的毛病。 睡意袭来,她翻了个身刚闭上眼,却又是一声声的低呼传来。她有些气恼,懒懒的睁开眼一瞧,唇齿间转瞬逸出凉气,自己竟在毫不知情中站到了九重天上,平日里的高远碧空,层层浮云,如今一伸手便捞在了怀中。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四回 噩梦啊 她一向想得多,这会儿怕的竟不是摔个粉身碎骨,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她的良人还没遇到自己,若是因她的死而贻误他终身不娶,或是就此姻缘不幸,那自己岂非害人不浅,若再因这等深重罪孽,阻碍了自己的投胎转世路,不就更是冤上加冤,成了隔世的窦娥。 如此种种,乱糟糟的落葵越想越怕,怕过之后又觉心中茫然,自己一向贪玩,但在这种莫名之地,她丝毫没有凭栏远眺的兴致,耳畔又是一声低唤,抬眼去看,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个长身如玉的灰袍男子,笑颜如花的递给她一只玉瓶:“你这丫头,叫了你半天了,你愣什么呢,给,这里头有些好玩意儿,你给他送去。” “甚么好玩意儿,要送你送,我不去。”落葵在茫然中脱口而出,心中惊疑,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灰袍男子笑嘻嘻的没个正形儿:“叫你送你就送,左右我又不会害你。” 这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和棱角分明的薄唇,看上去是全然陌生的,但却有种令落葵熟悉的温厚和可依靠感,她蕴着笑意将玉瓶塞到袖中,心里清楚自己并不知道该把这个东西送去给谁,可两条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只一味的缓缓往前走,往前走。 这分明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走来却是格外轻车熟路,连长街上的馥郁荷香,也是她闻惯了的,衣裙无声掠过染了白霜的青砖,终于远远的望见一块高悬的匾额,上头像是笼了层淡白薄纱,看不清楚究竟写了什么。 她有些茫然,这似曾相识的地方,自己好像来过,却又实实在在的不曾来过,心里清楚眼前的一切是在梦中,可卯足了劲儿却醒不过来。 还没缓过神儿,就听得一个声音悠悠传出:“你与她的婚事也定了,心愿也了了,可我看着你怎么半点笑模样也没有,你上回不是说,只要和她成婚,你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么。” 听到此节,落葵抬眼去看,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立在了一扇窗下,那声音正是从窗缝中缓缓透出,她一笑,平日里没有机会偷听,竟在梦中偷听了一回。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听来格外耳熟,他像是心中郁结不已,长吁了口气,无尽惆怅:“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觉得闷闷的透不过气来。”窗上的剪影抬手按住心口:“觉得亏心。” 另一个剪影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是不是觉得骗了她,对不住她。” 只见那人缓缓撂下杯盏:“只是她与她长的这样像,我确实再无遗憾了,况且她几次舍身救我,在九婴族又迫不得已与我有了肌肤之亲,若辜负了她,我亏心,可真的娶了她,我却也亏心。” 之后,便是死一般的静谧无声,落葵在满心满脑的茫然中探出一丝清明,这场景似乎并不是梦,是真实的曾经,曾经的过往,她心里愈来愈痛,痛的几乎要倒抽凉气,只不由自主的对自己一声声莫名诘问,谁对不起谁,谁又骗了谁,谁与谁长得像。 心痛的冷汗淋漓,就连身子都微微颤栗不停,抖着抖着,却又在转瞬间换了风景,她与一个容颜模糊的青衫男子相对而立,立在不知有多高多远的虚空中,她觉得身子凉津津的像是破窗户四处漏风,垂首一瞧,竟瞧见一股股刺目的鲜血从身躯中逸了出来,天地之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之气,伴着毁天灭地的巨大声响,化作一个个诡异难言的光点没入高空,她随着光点望过去,极高极远的天际边有一道血痕正在缓慢弥合。 那青衫男子疯了般的冲上去,一把揽住她几乎虚化的身子,脸贴上她已半透明的脸庞,哭道:“你别怕,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他已哭的无法自已,抽泣中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只是连连摇头,他话虽说的笃定,心里却清明,这情形木已成舟,说什么都太迟了些。 落葵脸色莹白似雪,整个人愈发单薄的如一页薄纸,在风中战栗,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梦境是假的,伤也是假的,可她身上心里的痛却是真实无比的,她想要看清楚这个人的脸,努力了半天也是徒劳,随即抬起满是血迹的手,想要抚一抚他的脸,奈何指尖微颤,手臂疲软,终是在离他脸庞一寸之处停下,她咬着牙极力不让自己颤抖得太过狼狈,自己向来不是个脸皮薄的姑娘,但在陌生男子面前,却还是本能的想展现出一些同样好看的颜面来。 一句像是早就存在脑中的话,她脱口而出:“你放了我罢,放了我去轮回,我情愿一世一世受尽轮回之苦,也不愿与你再相见。” 言罢,她惊恐的望着自己的一双手渐渐透明起来,再眼睁睁的望着自己的身躯一丝一缕的散开,最终化为星星点点的一片,在世间消弭散尽,徒留下一只玲珑娇小的泣血朱雀,冲着那青衫男子哀鸣一声,带着痛楚的余音爆裂开来,在半空中织成殷红薄雾。 人皆是有求生的本能,面对这等死地,落葵的本能令她抱头闭目,扯破了嗓子一通尖叫,将自己吓得生生坐了起来,却赫然发现自己仍坐在床榻之上。 只是她叫的声音过大,扯得嗓子干痛不已,顺手抄起床头的一盅冷茶饮尽,方才那梦境着实诡异,自己仿佛身临其境,下意识的回神去想,仿佛这是一段真实存在的过往。 落葵心间微讶,莫非真的是这些日子思虑过重,才会做这么个吓人一身冷汗的噩梦,真不知方才是自己入了旁人的梦,还是旁人扰了自己的梦。 透过窗棂,只见天际微白,原想睡到自然醒的,却生生被个倒霉的青衫男子给搅和了,落葵抚额微微一叹,嗵的一声躺回榻上。 眯眼想了会儿,像是想清楚了噩梦连连的源头,自京墨来到青州,住进水家,自己三天两头的便会做噩梦,不是被烈火焚身,便是与人打架斗殴,醒来后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酸痛不已,今日更好,竟直接把自己弄了个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落葵有些疑惑,莫不是与京墨八字不合,她重重点头,嗯,八成是与他的八字不合。 “落葵,落葵,你鬼叫甚么,今儿个盛泽街大市。丁香烧了饭,赶紧起来吃。”真是想甚么来甚么,外头传来一阵急促嘈杂的砸门声,吵得落葵脑仁儿疼,旋即便是扯着嗓门大咧咧的喊叫。 落葵摇摇头,冲着门外不耐烦的吼了一嗓子:“京墨,你若再嚎,当心我拆了你住的那间屋,让你露宿街头。” 门外登时没了声响,落葵正沾沾自喜那颇有些震慑力的吼声,不想一阵更肆意嚣张的砸门声,京墨那不怀好意的笑声昭然若揭:“拆罢拆罢,拆了房我正好与你同住一屋,我还求之不得呢。”他略微一顿,笑声直冲云霄:“不过落葵,要不要我给你找个铁铲去,拆宅子可是要费些气力的,你还是先吃饱些再说罢,怕只怕你宅子没拆掉,自己先吃成了个胖子可如何是好。” 这一张嘴不停歇不换气的说出一长串话来,令落葵不由的担心,他会一口气上不来把自己给憋死。她自问吵架绝非京墨的对手,索性噤口不言,免得自取其辱。 一只素色绣鞋冲着窗下的人影飞过去,窗纸应声撕开个口子,京墨大声惨叫后,这世间陡然安静下来,安静的不似人间。落葵长吁一声,唇角上挑微微笑意淡薄,倚在榻上揉起额角。 她一向自诩口齿也算伶俐,与苏子对阵从不落下风。可自从遇上京墨,方知她与苏子的浅薄没见识,她与苏子的口齿于京墨而言,只比哑巴强上那么一点点。 依稀记得小时候,京墨虽然也得理不饶人,但并非像如今这样牙尖嘴利口不留情的,谁知隔了数年再度相见,落葵这才知道用口齿就能杀人那才是一等一的好本事,当然不包括咬和其他任何零距离接触,亦不包括唾沫星子淹死的。 她自知没有如此高的境界,也不想从被京墨骂死的经历中得到所谓的言传身教,就只好以武力解决,这个法子虽说暴力,但是简单易行,屡试不爽,况且自己甚么样京墨清楚得很,自然不用顾及什么淑女脸面。 水家与京家是世交,书上对世交的注解是常来常往,互有姻亲,往上数代都有交情的两家。就好比水家与苏家,虽然苏子出生不久就没了爹娘与其他亲人,但这并不能影响他成为落葵父亲的养子,更不影响水家与他家成为世交,至少落葵的子女可以与他的子女结个姻缘。 可水家与京家这世交却来的很没由头,父亲在世时,落葵只是在他说起过往旧事时,屡屡提到京家,而真正与京家之人相见,却是在父亲去世水家败落之后,彼时困顿不堪的自己才从京家爷爷的口中得知,京家与水家真的是世交,自己竟还与这世交之子有一纸婚约,彻底推翻了她以往对世交的认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五回 女为悦己者笑 说起来京墨原本是个好名字,曾听爷爷说原本取得是个默字,是想让他成年后惜言如金,沉默是金,可报户籍时没留神,错报成了现下这个笔墨的墨字,原本也是不差的,偏他辜负了这个字,从不醉心文墨,于功名上无望,于钱财上也无望,总之,好端端的一个寡言多金男被造就成了个贫嘴穷光蛋。 看来这取名字也是门大学问,落葵眸光一亮,有万般光彩闪过,她猛然间有个财源广进的好主意,若是倾尽平生所学,在盛泽街上摆个专门替人测字起名算卦问前程的摊儿,说不定比京墨的古物店还要生意兴隆些,说不定还真能就此发家致富了。想着这些夹七夹八的旧事,落葵唇边笑若生花,坐在了菱花镜前。 这揽镜梳妆,涂脂抹粉是她平日里最不爱的,左一层香粉右一层胭脂的糊在脸上,如登台唱戏一般,着实繁琐,黏糊糊难受的紧。而晚间就寝前,还要左一层右一层的卸干净,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残留,次日晨起,额上定然会冒出小疙瘩。 一想到额上的疙瘩,她便忍不住的想叹气,若真是曲莲那样的美人,生出点疙瘩也不妨事,总归是瑕不掩瑜的,可自己,她捧着粉饼,小心的在脸上扑匀,她的底子自然也是不差的,但总是少了些风情多了些冷清,若再生出些小疙瘩,便成了火气大心眼儿小。 其实涂脂抹粉是最无用的了,想想也是,相熟之人,谁还不知道谁的样貌是丑是美,抹了也是白抹,而抹给不相熟的人看又着实多余。念及此,落葵低低暗笑,莫非只因为你生的美,买东西便能不给钱么。 以往苏子总是提点她,说甚么女为悦己者容,故而才要时刻准备着,倘若有一日你偶遇了你的悦己者,可偏被你的蓬头垢面给吓跑了,岂不可惜。 可落葵却并不这样想,若所谓的有缘人,真的是被自己的蓬头垢面给吓跑了,那也没甚么可惜,她顶瞧不上以貌取人的人,想来世上也有与她志同道合之人,并非所有人都与苏子一样,眼里心里只看得到美人,她相信,定是会有人肯透过样貌看本心的。 苏子比落葵年长十几岁,落葵刚开腔,还没学会喊爹娘,便先学会了苏子教的刻薄话,刚学会走路,还没走稳当,便是苏子带着她招东家狗,逗西家猫,惹得天怒人怨。是旁人眼中人人喊打的青梅竹马,青梅与竹马是从古至今最暧昧的关系,多少良缘皆是打此开始的,只是可惜了,苏竹马不肯娶水青梅,水青梅也不肯嫁苏竹马,他们二人的存在彻底推翻了青梅竹马的论调。 更令落葵没想到的是,京墨来了青州后,竟与苏子是同样的一番说辞。他摇头晃脑振振有词,说是不会有人看本心的,因为透过样貌看到的只有白骨森森,吓也要吓死了,还有谁会去看。 落葵打开红彩描金黑漆象牙妆奁盒,她虽不爱修饰容颜,可盒子里修饰容颜的物什却不少,皆是苏子备下的,为了她能早日遇上悦己者,着实不遗余力,上好的芙蓉粉敷面,螺子黛轻扫峨眉,蔷薇色的口脂浸唇。 莲花头白玉簪定住垂鬟分肖髻,几只珍珠鬓花点缀,着月白色织锦交领长衣,领口袖口镶两指宽的杨妃色石榴花边,下摆隐隐露出杨妃色撒花月华百褶裙,系攒珠薄锦如意绦。衣袖起伏间,隐约露出腕子上嵌南珠白玉镯。 菱花镜中人与往日格外不同,往日的落葵懈怠打扮懒于收拾,而精心修饰后的容颜,自有令人眼前一亮的风骨。 秋风转凉,缓缓掠过窗棂,像是拨动一根幽暗琴弦,呜咽声声如诉如泣,在静谧的清晨传的极远,风穿过庭前挺秀的芭蕉叶,像是吹皱了一池凝碧春水,起了涟漪。 开门的转瞬,京墨就斜挑了她一眼,眸中像是有惊艳的光亮划过,哧哧一笑:“哟,衣裳是新做的,果然是人靠衣装,不同凡响。” 这话仿佛是在说落葵原本底子平常,却硬生生靠衣裳打扮成了个美人,她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稍:“走罢,你不就是巴巴等着见曲莲吗。” 京墨挑了挑剑眉,笑的开怀:“那是自然,美人嘛,谁都愿意多看几眼,若是换做你......”他的大拇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翡翠扳指,一抹翠色在指尖缓缓转动,这模样倒真有几分富家子弟的风范,可以诱骗些不明真相的良家大姑娘。 “你待怎样......”落葵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刚好遮住半边脸庞,将一脸的别有意味的笑容隐在衣袖后头:“不如你求一求我,叫我不要去盛泽街上吓人。” 京墨还指望着落葵去盛泽街看货,能得个天降横财的好时机,自然不肯说这种话,生怕她是真的怒了,不由分说的拉下她的手,很是郑重其重的盯着她,妄想盯出倾国倾城的美貌来,一向口齿比脸皮要紧的他强忍着笑意:“是我错了,是我眼拙,没有瞧出您的倾国倾城,我应该像绿头大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叮着您不放。” 落葵扑哧一声便笑了起来:“绿头苍蝇最爱的是五谷轮回之所,原来在你眼中,屎尿便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你的口味着实与众不同,难怪我不入你的法眼。” 言罢,她撇过头去瞧见高远碧空,若有若无的几缕浮云,像极了自己梦里跌落的那个云端,一时间失了神,不知那云端的尽头,是否真有个好看的青衫男子,搅了她的清梦。 京墨瘪了瘪嘴,啐了落葵一口:“阿葵,你是名门贵女,满口不是屎便是尿,半点台面都上不得。” 落葵秀眉倒竖,张口便骂:“说屎尿便是上不得台面了么,若有真能耐,你便忍着一整日不出恭。” 一路向西,拐过弯去,就瞧见曲莲的身影笼在晨雾中,身姿娉婷绰约而立,晨风撩起她不染纤尘的如瀑乌发,双眉笼烟,眼眸似水。真真是个美人胚子,也难怪许府二少对她念念不忘。 落葵轻笑一声,挽住曲莲的臂弯:“等了很久。” 曲莲有些心不在焉,眸光越过落葵,直落到跟在她后头的京墨身上,才毫不掩饰眉眼间的笑意:“没有,我也是刚到。” 晨起的薄雾微微泛着凉意,曲莲的腕间指尖透着微寒,细瞧之下,落葵与曲莲的眉眼间有些像,只不过曲莲的气韵温婉,眉眼精致,性子又温和脾气又好,宜喜宜嗔,活脱脱是个闺阁姑娘的娇态。 一层秋雨一层寒,今年的秋却格外不同,几场秋雨疾风过后,原本渐渐转凉的天,反倒燥热起来,连沉寂下来的蝉儿也不耐热的再次声嘶力竭起来,京墨是个顶受不住热的,才疾步行了一段路,他额头便渗出又细又密的汗,沿着鬓边盈盈落下。 曲莲微微蹙眉,眉间泛起淡淡涟漪,转瞬却又唇角含笑,度给他一方帕子,雪白的丝上绣着一角碧色并蒂莲,透着幽幽水雾荷香。 京墨微怔,只吸了吸鼻子轻嗅一声,笑道:“好香啊,沾了我的汗味儿多可惜。” 曲莲垂首,递出去的手一时无法收回来,垂在指尖的帕子在风中尴尬飘动,她益发扭捏:“不妨事,你回头送我条新的就行。” 那帕子是上好的宋锦,绣工是扬州绣娘的手艺,买一条帕子花费的银钱,足够寻常人家吃用整月了,京墨掂量了下身上的银子,发觉自己不大买得起这样一条金贵的帕子,手出其不意的伸进落葵袖中,一把扯过袖中藏着的帕子,抹了抹汗,嘻嘻一笑:“落葵的帕子没这么香,用来擦汗最合适。” 言罢,他把沾满汗渍的帕子扔给落葵,落葵侧身躲开,皱鼻拧眉一脸嫌弃:“臭死了,我不要了,你赔我个新的。” “你那么多旧衣裳,随便剪剪就都是帕子,买甚么新的,浪费银子。”京墨撇了撇唇角嗤道:“你又不是曲莲这样的大家闺秀,用不着这么讲究。” 落葵狠狠拎起他的耳朵,笑望着他痛的连连跳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京墨凑近了落葵的耳畔,悄声笑道:“你要甚么花样子的,回头我陪你去挑,嘘,莫要叫曲莲听到了,回头她也要,我可买不起。” 落葵这才展颜一笑,这粉面含春,眉目传情,连空气都变得暧昧朦胧起来。 曲莲眸光微暗,低垂了眼帘向后退了半步瞧去,胭脂红团花锦袍的京墨与月白色长衣的落葵并在一处,一艳丽一素净,却像极了一对璧人,她心下黯然起来,转瞬却又牵动唇角微微一笑,璧人又如何,走到最后才算是完满。 如同被一片阴云遮蔽,曲莲心下郁郁,一路上都垂首不语,远远的便望见盛泽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消一时三刻,便被挤散了。 落葵小心翼翼的抹着额上的汗珠子,一边怕抹汗抹花了妆容,一边又怕汗腻腻的黏在脸上会起疹子,很是难熬。她极艰难的挪到个摊儿前,有不少人也挤在那摊前,在一堆一堆的古物里翻找不停。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六回 半片螺钿镜 那摊儿上玉饰金银饰堆成一堆,分不出真假好坏来,铜器铁器瓷器也堆成一堆,辨不出是哪朝哪代出的,落葵向来对金银无感,伸手在罕有人问津的铜器铁器里翻腾,在最下头翻出个螺钿镜,那镜上有百年前的痕迹,显然是个古物,虽镜面光洁不在,有青绿色的铜锈斑驳,但雕花精美不凡,是从宫里出来的御用之物,可惜只有一半。 那摆摊儿的老人家是个能参透人心的,见落葵抓着螺钿镜不放,便知道她稀罕此物,淡淡开口:“姑娘的眼光着实不差,别看这螺钿镜只有半片,这可是个稀罕物件,足足有百年的光景了,相传还是玉竹公主与白商陆的定情之物。” 落葵平静点头,这二人的名头实在大的惊人,且不说古籍话本中对他们屡有描写,而常在勾栏瓦舍里进进出出的人,也都知道他们,都听过两人破镜重圆的一段佳话,如今能见到当年之物,方知这并不只是一出戏文,而是曾经真实存在的一段过往。 “玉竹公主,那这岂不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了,那我可发财了。”京墨向来行踪鬼祟,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劈手夺过铜镜,一边看一边咂嘴:“不过真可惜了,只有半片,若是一整个儿,保不齐还真能卖个大价钱呢。” 落葵抬了抬眼帘儿,斜睨了他一眼:“像你如此财迷的,老天若不磨彻底干净了你的财迷心窍,哪会轻易如你的愿,即便这是个好东西,也落不到你的手中。” 京墨不服气的瘪瘪嘴,用手肘捅了捅落葵,如一只窃窃的鼠儿,低声笑个不停:“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不过你一向说盛泽街里没好东西,看看,这不就有了吗。” 落葵摇头笑道:“这种凑对儿的事,多半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啊,命里无金莫强求。” “呸呸呸,净胡说,算命的说我命中多金,迟早都是会发大财的,你瞧瞧,我这个翡翠扳指,可不就是个宝吗。”京墨扬了扬手,一抹漂亮的翠色在他的指间晃动,暖阳映着,煞是刺目。 翡翠是个有灵气的活物,美好而有生机,可这个他引以为傲的所谓翡翠,只是个漂亮的死物。自打京墨戴上这只扳指,落葵就知道了真假,一直没有戳破只是为了保住他脸面,眼下这一瞬间她只想捂住他的手,再捂住他的嘴,省的在家丢完人,又跑到这里现个眼。 可显然老人家更眼明手快了一分,已懒懒的开口:“小老儿眼拙,可否赏脸一观。” 京墨忙不迭的褪了下来,炫耀的递了过去,老人家只瞄了一眼,便揶揄道:“这扳指绝不是什么翡翠的,不信,尽可一试。” “试,怎么试,试坏了你赔么。”这扳指花了京墨不少银子,自然不肯轻易让人一试,正欲伸手把扳指抢回来,却听得老人家笑了起来。 老人家眸光灼灼,笑声笃定:“自然,若是试坏了,小老儿包赔。” 听得此话,京墨又将手缩了回来。他好好算计了一番,觉着这是一桩无本万利之事,便点头答应了。 老人家笑了笑,随即拿出个火折子点燃,在翡翠扳指上烧了一会儿,那扳指瞬间变得发黑发黄起来,并逸出一股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京墨顿时脸色大变,一颗心如同跌在雪窝里,凉到了底,他再如何不学无术,也清楚知道翡翠遇火应当是甚么样儿,心中暗暗后悔,不该耍小聪明,转念却又一想,原本便做了两利的打算,若确是翡翠的,自然是长了自己的志气灭了他人的威风,若不是翡翠的,自己大可以说扳指被试坏了,既找回了面子又可以讹上一笔钱财,那么眼下只需好好找点说辞了。 见京墨不语,老人家轻蔑却又笃定的笑了一笑,灭了火折子,抄起地上的一只盛了清水的破杯子,将烧黑了的扳指扔了进去,不过片刻的功夫后,自扳指里渗出一股子碧色,在水中盘旋洇开,将无色染成了碧水,而扳指竟成了透明无色之物,可烧黑的地方颜色却没甚么变化。 落葵不由的有些埋怨老天对京墨的残忍,又有些庆幸老天的残忍,常说财不露白,一来是露财太多怕引来杀身之祸,二来是怕露了假货,引来个识货的惹人笑话。 如此说来,老天对他的残忍中却又透着宅心,知道他一向藏不住事儿,更藏不住钱财,故而为了他的安全计,始终没有降下一笔横财给他,不过却令他屡屡因假货失了面子,也足见老天不是个仁厚的。 人群中一阵喧闹起哄,京墨顿时心凉到底,脸色由青转白,由白又变红,但为了找回面子,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个老头儿,把我的扳指给烧坏了,你你。”他话还未完,嘴已被人抬手死死捂住,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嘟囔声,落葵在他耳畔且叹且笑:“你快闭嘴罢,不嫌丢人啊。” “落葵,落葵,这铜镜可真是个宝贝么。”冷不防有人推她的肩头,落葵松开挣扎不断的京墨,回首一瞧,那半片螺钿镜已被曲莲夺到手中,同样目光灼热的端详着。 曲莲身在富贵之家,从不缺钱财,可面对值钱之物,目光还如此灼热,可见这钱财对任何人的诱惑都一样,跟贫富没关系,若是用银票制成衣裳,即便是天底下最难看的衣裳,也会有大把的人抢着去穿。 落葵笑着点头,却盯着京墨的眸子:“确是个宝贝不假,只可惜少了半片,若是能寻到剩下的半片,京墨,你就能买个宅子搬出去住了,我也可以省省心,不用整日里和你吵个没完了。” 京墨登时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咧嘴大笑笑的合不拢嘴,连后槽牙都露了出来,早就将翡翠扳指的丢人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劈手将螺钿镜抢了过来,紧紧攥着,眼珠子瞪得如金锭子般明亮,全然忘了螺钿镜还不是他的。 落葵见状,无声的叹了两叹,见钱眼开这德行算是被他发扬到了极致。 “老人家,你这半片螺钿镜多少钱。”高兴了半响,京墨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手却仍紧紧攥着铜镜,已然认定了此物会被他收入囊中。 那老人家顿了顿,眯了眼瞧着渐高日头,眸中闪着精于算计的眸光,扬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开了个二百两雪花纹银的大价钱,口中振振有词,说甚么此物是他家传的宝贝,要不是穷的实在没有活路了,是断然不会拿出来卖掉的。那副故作姿态的神情,摆明了是要狠狠地敲上一笔,京墨的心肝肺啊,定是要痛上几日了。 二百两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个十口之家整年的全部开销了,饶是京墨平日里再花钱无数,大手大脚,也绝不敢花上如此大一笔银子买个无用之物的,只能咬牙跺脚痛心疾首呼天抢地,红了眼珠子指天怒吼:“老头儿,你,你抢钱啊。” “嘿,你个臭小子,做生意讲的是你情我愿,你若买不起就赶紧滚蛋。”那老人家不屑的轻嗤一声,口齿伶俐不亚于京墨,丝毫不退让半分。 曲莲有心想帮京墨,奈何出身大户的她,于还价之事上一窍不通,她拉了拉落葵的衣袖,轻声道:“落葵,你帮一帮京墨罢。” 落葵长于市井,还价自然是小菜一碟,但她存心不帮,只扬眸轻笑道:“这么好看的戏干嘛不看,我不帮,你也不许帮,不许扰了我看戏。” 曲莲无奈,只好不言不语,在立在一旁环臂相望。 而京墨,面对如此值钱的物件儿,自然不肯轻易放手,与老人家一番言语与眼眸的较量之后,最终还是京墨有求于人,败下阵来,乖乖的掏银子走人,肉疼的半响不曾言语。 落葵弯起如新月般的眉眼,奚落一笑:“京墨,二百两买了半个御用宝贝,你不亏的。” 京墨翻了翻眼皮,能听得到冷冷的磨牙声:“落葵,你若是看走了眼,看我,看我......”话未完,就已瞧见落葵堪堪露出袖口的拳头,只微微一晃,他便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原本白皙的脸庞,憋得紫红。 落葵秀眉微挑,唇角上扬似笑非笑:“你待怎样,说出来,说出来也好让我想个对策。” “我,我回去画个符诅咒你。”京墨牙根儿咬的咯咯直响,恨声道。 “你会画符么,还是等你学会画符再说罢。”落葵不屑的撇一撇嘴,远远跑开。 “水落葵,年十八,写个招亲启事如何,写个招亲启事贴满青州的大街小巷。”他早有打算,也清楚落葵的软肋在何处,淡淡笑着,越过她远远跑开。 “你敢......”落葵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一脸愤恨的追过去。 归途中经过一处荷塘,夏日里莲叶田田红荷漫天,可这时节已无莲可赏,只余下荷叶浮在水面,像一块块凝碧翠玉,煞是好看。 “京墨,去帮我摘些荷叶制茶好么。”立在荷塘边,曲莲眸光生辉,望着京墨笑道。 “这,我不会水,怕淹死......”京墨脸色有些隐隐发白,却回首冲着落葵不停的挤眉弄眼,暗示她说些甚么来解围。 落葵怔怔望着碧水云影间京墨的身影,心中仿佛有东西轰然裂开,记得当年为了制芙蓉方给她敷面,京墨几次入水采莲,他是会水的,只是这水,他只为自己会,念及此,落葵心间一动,有种难以言说的情愫缓缓漫开,如春日般温暖,遂笑道:“京墨是只旱鸭子,泡个澡都能呛了水,更遑论是这么大个荷塘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七回 坏事传千里 青州的秋一向少雨,偶尔落雨也多半是在深夜,晨起便放晴。可今日却与往昔颇为不同,过了晌午,原本和缓的细风渐渐疯狂起来,天边燃的正旺的彤云散尽,周遭越发沉闷,一道刺目闪电划过渐渐暗淡的碧空,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落葵望着昏暗的天,抄起墙根处的墨色油纸伞,吩咐丁香准备晚饭,又吩咐杜衡套了灰棚马车,乘车到了盛泽街街口,左顾右盼良久才下了车,匆匆疾步拐进了盛泽后街,一阵疾风袭过,阔大的梧桐叶扑簌簌落了一地,复又极快的卷到墙根儿,有暗黄的叶落于鬓边,她伸手拂下,似一只纷飞的蝶落于指尖。 矮墙的尽头立着一处毫不起眼的屋舍,竹篱笆圈出个小院儿,入目青砖旧瓦,暗黄竹帘儿半卷着,只在廊檐上挑出个匾额,上书“古物斋”三个朴拙大字,檐角下方垂着精巧的铜铃,在风中冷冷脆响,恍若自天边而来。 落葵挑起竹帘儿,眼前顿时一暗,她狠狠眯起双眸良久,才在灰蒙蒙中瞧了个清楚,店里同往常一样,连灯都未燃,只借着从竹丝帘子透进来的些许光亮,隐约可见京墨趴在柜上,正睡得昏天暗地。 这掌柜做的倒实在是清闲,她抿嘴一笑,遂蹑手蹑脚的进去,将收起的油纸伞架在京墨的脖颈后,伏在他耳畔,猛然大喝了一声:“打劫,快将值钱的都交出来。” 京墨惊慌失措的跳起三丈高,虽一脸的茫然惊恐,却脱口而出:“这儿没什么值钱的,都是假货,还是劫色罢。” 果然是个千年难遇的厚脸皮,落葵扑哧一笑:“就你这模样的,还是劫财划算些。” 闻言,京墨回了神儿,一双好看的眸子瞪得浑圆,狠狠揪住落葵的发髻,牙根处咬着她的名字:“水落葵!你若是将我吓出个好歹来,可得养我一辈子。” 落葵连连拍打他的手,直打的他手背发红,松开手躲到一旁,才漫不经心的浅笑:“只要你交足了饭钱,养你一辈子倒无所谓,不过你方才那副大呼小叫的模样,会吓着曲莲的,吓坏了她,收了你这铺子,我看你拿什么交饭钱。” 钱财于京墨是心头肉,若要收了铺子,便是生生剜了这块心头肉,他可要心疼死了,只好将火气死死压住憋在心里,几乎要憋出内伤来了。 良久,京墨竟抬手揽住落葵的肩头,亲近的一笑:“咱们俩是青梅竹马,又有婚约在身,你不怕我大呼小叫就好了,曲莲怕不怕的不打紧。”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与苏子才是正正经经的青梅竹马呢。”落葵啐了他一口,身子像鱼一般滑溜,轻轻巧巧的钻出了他的臂弯。 “那。”京墨乌黑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笑道:“那咱们就是一见钟情。” 落葵笑的赫赫嗤嗤:“不要说的这样好听,咱们俩分明是久处生厌。” 京墨的笑意已经有些勉强,既艰难的牵动唇角:“生了厌你也不能赶我走,反正我不走,赖上你了。” 气氛有些诡异,暧昧婉转流泻,如同大雨前的浓云,层层压顶,落葵满身满心的尴尬不自在,垂首低眉缓了缓神儿,才如常笑道:“我这是上辈子造了甚么孽,惹上你这么个无赖货色。”她抿嘴一笑,靠在柜上,顺手抄起只粉彩描金压手杯,设色描金倒也精巧,只是成色新了点:“新收的?” 京墨自斟自饮了一杯:“昨儿刚收的。”他抬眼望着落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行了,不用再说了,你一撇嘴,我便知道又被破玩意儿坑了。” “你也知道这是破玩意儿啊,早与你说了盛泽街上都是假的,你偏不信,非舍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去买,你若真有这个善心财力,别去给骗钱的当笑柄了,先周济周济我这个穷人行不行。”落葵狠狠将压手杯惯在桌上,发出重重的碰触之声。 这清脆之声不偏不倚正砸在京墨心上,即便是个假货,也是京墨拿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自然心疼不已,赶紧抄了过来在袖子上蹭了蹭,又对着光亮比了比,看上去完好无损,才算安下心来。 环顾四周,这屋里看起来值钱的东西不少,甚么五大名窑的瓷器,甚么四大家的书画,金银器青铜器亦是琳琅满目,可偏就没有几件儿是真的,最远的估计也就是前年出的,却被京墨当成了千年前的,用真金白银给换了回来。 “你竟还敢笑话我,谁让你不帮我盯着点的,你这个金石世家的大小姐,若是肯帮我盯着点,我又怎会吃了大亏,都是你害的我,你赔我银子,赔我银子。”京墨最擅长的便是祸水东移,倒打一耙,说来说去反倒成了落葵的不是,他理直气壮的伸出一只手,作势讨要银子。 更稀奇的是,落葵竟然也真的觉得理亏脸红,低眉顺眼的笑起来:“今儿个开张了吗?” 京墨颓然摇头,叹了口气正要说些甚么,却听见竹帘儿一阵窸窣,有小厮低眉顺眼躬身打帘儿,引进来个大腹便便的华服男子,穿金戴银华丽的晃人眼晕,一进门便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见此情景,京墨顿时笑眉笑眼,殷勤凑到跟前儿,开始吹嘘他所谓的镇店之宝。他虽眼力不济,可口才还是很好的,单凭那份口舌生花的本事,卖几件假古董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落葵抬头,微光中瞟见来人的模样,不禁眉心一跳,青州城还真是小,这么个冷僻之地,都能碰上相熟之人,说不得是真的偶遇还是有意为之了,此人来头不小,是个跺一跺脚青州城都能抖三抖的狠人物,只是平日里好事不做坏事干尽,让他吃亏散散财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她神情冷然的缩了缩身子,小心的将整个人藏进昏暗难辨的角落中,不想在此人面前露出自己来。 只是,只是他日若售假之事事发秋后算账,京墨恐要落得理亏词穷,不搭点甚么出去,是无法善终的。落葵按下百转千回的心思,却并不打算阻止京墨,只在暗影中远远冷眼望着,一口口抿起清苦的茶。 来人一言不发,倒是小厮颇为托大的叫嚷,要挑几只上好的花瓶。此言一出,京墨大喜,如珍如宝的捧出三只瓶子,一张口舌生花的嘴,将这几只瓶儿吹嘘成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得闻的宝贝。 落葵无声的笑了,那三只瓶儿的确极美,描金彩绘十分精致,只可惜年头短了些,分明是年初瓷镇里才出的物件儿,却被京墨当做了埋在土里五百年的,给要了个高价,且要的心安理得,丝毫不觉亏心。 香茶在手尚有余温,京墨就已经在喜滋滋数银子了,落葵心中连连哀叹,脸皮这个东西果然于他无缘,她窝在藤椅中,梨涡轻旋,笑颜生花,一双明眸戏谑的望着他:“手抽筋了没有。” 京墨瞧也不瞧她一眼,只轻巧的打开雕漆钱匣子上的铜锁头,仔细点了点银两,像收祖传元宝一般小心锁好,傻笑个不停:“手抽筋算甚么,有银子才最要紧,更要紧的是,又够我去盛泽街买上几件好玩意儿了。” 落葵“噗”的一声喷了满地茶水:“你拿着真金白银去高价换上一屋子的假古董,然后憋上猴年马月才能当真货卖出去一件,你是不是与银子有仇啊。” “我与银子没仇,与有钱人有仇,我这是劫富济贫。”京墨咂着嘴,抿了口茶,心安理得的笑了起来。 “没错,劫我爹的富,济你自己的贫。”京墨尾音被个俏生生的少女声音截住,黄衫黄裙的身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劈手把刚出门未到一盏茶功夫的物件尽数砸在了地上,满地的碎瓷片,像是尖厉的白刃,割的京墨连抽冷气。 见曲莲进门,落葵再度喷出一口茶,呛得连连咳嗽,在心中哀叹,真是可惜了这稀罕的新茶,还没喝上几回,眼下连着几口喷出去,糟蹋了多少银子,她早认出了方才的华服男子,自然清楚他是曲莲的亲爹,曲家的当家人曲天雄,她藏起自己的身影故作不识,自然有不易相见的道理,也料到了此事早晚会被曲莲知道,只是没想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他在京墨店中上当受骗这件事如此快就传了出去,传到了曲莲耳中。 话说这曲天雄白手起家,熬了数十年总算熬成了个第二富户,奈何因年少时书念的少,常被人背后笑话是目不识丁的土财主,真应了那句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故而为了悲伤少一些,笑话少一些,曲天雄偏爱买些个古玩字画之类的用来装点门面,平日里最恨的就是被人用假货蒙骗,但也挡不住常被人蒙骗。 曲莲少有的怒气冲冲,气的如葱白似的玉指连连发抖,点着他的脑门张口就骂:“京墨,你是财迷心窍了罢,你坑蒙拐骗,骗骗别人也就罢了,竟然骗到我爹头上了,你说,你这店是不是不想开了。” 京墨的这个小店租的是曲家的产业,仗着曲莲的面子,租子收的极低,几乎是白送,他不得不在矮檐下低头赔笑默不作声,任凭曲莲喘着粗气骂了个过瘾,等她骂的累了不做声了,他才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绽开一张百般讨好的笑脸,衬得那双好看的眸子生出几分妩媚来:“好了,曲莲,别生气了,我若知道他是你爹,打死我都不敢骗的,好了,我把银子还给你,行了罢。”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八回 卖身为奴 曲莲扬眸,她爹上当受骗买假货这种事经得多了,家大业大的,这点银子的根本算不得甚么,她借着此事发作,只想讨京墨个承诺,如今瞧着他低三下四的模样,更是十分受用,心里清楚也京墨是个只吃不吐的,绝不会将到手的银子再拿出来,她憋着笑,伸出手去淡淡道:“如此甚好,拿来罢。” 京墨一怔,见曲莲神情无假,忍痛作势要将银子取出来,可手触上钱匣子时却猛然一颤,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咬着牙却迟迟不肯打开,只挤眉弄眼的冲着落葵使眼色。 落葵却恍若不知的低垂了眼帘,移眸望住手边小盏,晶莹透白的薄脆白瓷上描了枝青花残荷,虽不是个古物,但显然是个妙物。她蕴着笑意,闲闲拨弄起来,盘算着要如何从京墨手中讨要出来,四下里一时间静默无声。 见此情景,曲莲眼风中藏着笑意,踢了踢一地的碎瓷片:“就知道你舍不得,省了罢,我全当买了个响儿听。” 京墨如蒙大赦的松了口气,抹了抹额上摇摇欲坠的汗珠子,忙不迭柜上翻出个翡翠镯子,真心实意的递了过去:“这可是好东西,真金白银的好东西。” “别,少拿这些个假货糊弄我,我可丢不起这人。”曲莲眸中的笑意更胜,却独独不肯伸出手来接。 京墨忙不迭的挤眉弄眼,递着眼风给落葵,她微微一笑,接过镯子套到曲莲的如白瓷般的腕子上,笑道:“这可是难得的好翠玉。”她抬起她的手腕,迎着光照了照,连连咂舌:“你瞧,这翠色多通透,京墨可难得大方一回,平日里请顿饭都难。” 曲莲抬起手腕迎光比了比,抿唇一笑:“你得罪了我,想用这么个不值钱的镯子就把我打发了,可没这么容易。” 这镯子原是一对儿,京墨花了大价钱淘换而来,本打算落葵生辰是送她的,原以为拆开送了曲莲一只,能讨了她的欢心,不再计较此事,谁料她收了镯子还不肯罢休,京墨眉心微曲道:“那,那你说,要怎样才能打发了你呢。” 曲莲定了定神,一双似水明眸波光流转,像是含了万般情意,迟疑的瞟了落葵一眼,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终于无所顾忌的开了口:“不如,不如你就此卖身为奴,留在我身边伺候我,这点银子加上这处铺子,做你的卖身钱绰绰有余了罢。” 此言一出,绕是京墨平日里再如何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惊得目瞪口呆,抬手挠头讪讪一笑:“我,我,我又懒又馋,哪里是伺候人的那块料,曲莲,你要买了我为奴,只怕是糟蹋银子了。” 说着,他如同害了眼病一般,不停的冲着落葵挤眉弄眼,几乎要流下泪来。 落葵心中暗笑,这京墨的嘴还真是厉害,为了自由,能将自己糟蹋的如此不堪,她扬眸轻笑,唇边生花:“曲莲,他又懒又馋也就罢了,要紧的是他脾气太坏,日日守着你,再将你气出病来,可怎么好。” 此话说的深的京墨之心,他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曲莲,你若是气病了,岂不是我的罪过,还是换个旁的罢。” 长嘴铜壶发出咕嘟嘟的轻响,登时白雾缭绕,热气滚滚。 巴掌大的白瓷小罐里放的是上好的英山云雾,浅雕牡丹湘妃茶勺舀一勺浅碧色叶尖,放在细嘴儿莲纹水晶壶里,滚滚热水没过叶尖,热气熏蒸着茶香,登时氤氲满室。 落葵斟好了茶,冲着京墨递了个眼色。 京墨登时了然,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双手端着白瓷粉彩海棠纹杯盏,递给曲莲:“来,喝点茶润润喉。” 曲莲接过来一饮而尽,缓了口气道:“我不怕你气病了我,我有的是银子瞧病抓药。” 京墨哽了一哽,嗫嚅的唇角道:“那个,那个,你爹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岂能,岂能随意糟蹋了。” 此言一出,落葵终于忍不住了,跌在椅中笑个不停,笑够了再抬头,却惊觉二人皆转头对自己怒目而视,她啜了口茶,尴尬一笑:“你们继续,继续,我不笑了,不笑了。” 曲莲这才嘟着嘴回过头去,冲着京墨笑的柔情似水:“我不怕被你气病,我只怕爹爹会怪罪于你。”说着此话,她渐渐红了眼眶,眼窝里蓄满了泪珠儿,轻柔婉转的如诉如泣:“爹爹从你这里买了假货回去,失了脸面恼羞成怒,说你坑蒙拐骗品行不端,这铺子不能再给你用着了。” 碎金般的残阳透过天青色的窗棂,暖暖斜入屋内,笼上曲莲温柔秀美的脸庞和宜喜宜嗔的双眸,令人看的移不开双眸,心神止不住的摇曳。 听得她婉转的诉泣,落葵窝在椅中,心中呈出自己捏着嗓子,柔媚娇弱的做派,不禁狠狠抖了三抖,肌肤上浮起一粒粒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她在心底暗叹,果然自己学不会姑娘家的柔情似水。 京墨的心早被那柔情化成了一汪水,没了主意,卖身契是签不得的,铺子更是绝不能不要的,他左右为难:“那这,这可如何是好。”他低三下四的哄着曲莲:“好姑娘,好曲莲,你帮帮我罢。” 曲莲瘪了瘪嘴,这铺子乃京墨在青州的立身之本,以此为要挟,果然是无往不利的,定能逼得他言听计从,遂打定了主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我自然是帮你的,我原想你与我签了身契,爹爹向来疼我,也就不会再为难你了,可奈何,奈何你觉得我别有居心,不肯信我也依我,我,我便是有千般万般的法子,也无济于事啊。” 瞧着曲莲的眼泪说来就来,说汹涌就汹涌,落葵憋不住想要击掌赞叹一番,能哭会哭,哭的既合时宜又梨花带雨,这才是自己学也学不来的好本事。 京墨早被曲莲哭的软了心肠,脑子转的快,转瞬便是个主意,拉过她的手笑道:“签了卖身契气病了你,我多心疼,这样罢,你我签个契约,言明日后你若有事,我随叫随到,有求必应,你看可好。” 曲莲听得心花怒放,她并非真的要京墨签什么卖身契,只想讨一言长久的承诺,如今承诺到手,她的泪倏然收了,笑的合不拢嘴,执笔添饱了墨汁,递了过去:“写罢,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见曲莲笑容满面,京墨转瞬间便生出悔意,深觉这是自己挖了个坑跳了进去,可眼下土已经埋了半截身子,只能先痛痛快快应下了,再做打算,他笔墨甚好,一篇契约写的颇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美。 契约成文后,二人在下方签下各自的名字,又印上朱膘色指印,看上去郑重其事颇有章法,曲莲一遍遍看过来,直到盈盈墨迹全干了,才拍着手笑了起来:“京墨,我要吃福益居的酱肘子,你去给我买罢。” 一页薄纸炫耀般的在曲莲指尖摇曳,落葵瞟了一眼,像是有些心疼,却又不知这疼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只扬眸浅笑:“我才想起来,城南李家晌午来人,说是有些物件吃不准,请我过去掌掌眼,你们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 这一番折腾,已是黄昏时分,举目望去,秋花繁茂,正是秋光初盛的好风景,秋阳投下大片浓烈的光影,流彩漫天如同绽开的簇蔟木棉花,肆意泼洒了整个天际。 廊下风声瑟瑟,夹着些凉意掠过眼睫,落葵的眼角忽而有些酸涩,原来看似柔软的风,也会如刀子一般割人心扉,她寂寥的缓缓前行,听得身后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不用回头,她便知道是京墨追了出来。 果然,京墨大咧咧的在她耳畔笑起来:“怎么,生气了,你平日里不是如此小心眼儿的啊。” 落葵笑着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小心眼儿是甚么,好吃么。” 京墨凑到她眼皮底下,堆起满脸笑容道:“只是一张纸,做不得数的。”他压低了声音,窃窃一笑:“你放心,我只听你的话,别人的我统统不听。” 落葵心间微暖,冷眸中逸出笑意,闷头往前走:“你还不去买酱肘子么,再晚可就卖完了,你如今算是曲家的家奴了,仔细曲莲对你用家法。” 京墨紧紧跟在她的后头,远远的瞧见了街口处的灰棚马车,和车前静立的杜衡,他拉住落葵的衣袖,埋怨道:“你可得好好管管杜衡了,上回我让他套车送我过来,他竟敢不理我。” 落葵蓦然停了下来,偏着头:“你说甚么。” 京墨微怔,端出正经主子的架势来,道:“我说,你得好好管管家里的下人了,没规矩的很,我是你的未婚夫婿,好歹也是他的半个主子,他如今都敢造次,以后还不得反了天。” 像是有甚么东西堵住了胸口,沉甸甸的压得难受,落葵寒了脸色,冷眸敛的无一丝笑意,平静道:“他不是下人,他是我的亲人。” “甚么。”京墨蹙眉微怔,旋即回过神来:“他,他是你的亲人,你别往他脸上贴金了,他不就是水家一个跑腿儿听招呼的么,阿葵,我才是你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落葵冷了一张脸,定定望住京墨的双眸,冰寒的眸光冷的他打了个寒噤,她沉沉开口:“我再说一遍,他是我的亲人,我们各司其职,互相扶持,我与他,他们,不是主仆,是亲人。” 言罢,她缓缓转身,迎着秋风离去,只留给京墨一个消瘦而冷清的背影。 京墨在她身后暗暗咬牙,青州的日子真的不及扬州分毫,坐不得轿乘不得车,打水洗衣铺床叠被,都得亲力亲为,他摸了摸自己那双手,已经比往日粗糙了许多,真是苦啊,苦不堪言,晚间竟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三十九回 置之死地 寒塘因其地势低,一下暴雨便积水成河而得名。云楚国开国之初,一场瘟疫席卷大半国土,楚帝便在此处搭起了简陋的窝棚,用于救治隔离染病之人,后来疫情结束,窝棚被添砖加瓦盖成了鸽子笼大小的房舍,供居无定所之人容身,渐渐的房舍越盖越多,街巷越来越窄,居住的人家也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十六条街巷,被人称作寒塘十六弄。 此处是青州城中最为破败的去处,街巷虽然破败不堪,但却给了同样落魄的人难得的安身之所,十六条街巷如同蛛网一般,屋顶上层层叠叠瓦片残破而漆黑,放眼望去,一个个如同鸽子笼般的房舍紧紧挨着,没有半点缝隙,掩盖了街巷的痕迹。 这里房舍众多窗扇狭小,明亮的月色照不到此间,就连烛火也黯淡无光,夜色掩映中的寒塘影影绰绰,瞧不清楚何处是屋何处是路,若是陌生人来到此处,只怕是要迷得晕头转向了。 寂静无人的夜里,声声凄厉的尖叫扯破暗沉沉的寒塘,一个妇人如见了鬼般惨白着脸,惊慌失措的冲进茫茫夜色中,扯破了喉咙一路狂奔,救命之声扯破了暗沉沉的黑夜,有些个胆子大的开了条门缝,刚露个头出来,一看到追在她身后数十名黑衣人,便吓得嘭的一声将门户紧闭,不敢乱说乱动了。 只见黑衣人越追越紧,前路是一条没有出路的小巷,妇人一边惊恐的回首,一边惨烈的大叫救命,生机擦着指缝,眼看着就要溜走。 危急时刻却事有转机,只见暗处中无声无息的伸出只手,一把捂住妇人的嘴,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大喊,便被极快的拉进了一处不起眼的暗门儿中,门刚刚悄无声息的关上,黑衣人便追了过来,见眼前所追之人凭空消失了,不禁面面相觑瞪了良久。 深夜,偶有微风袭过,清冽的月色在院中流淌轻泻,花木屋瓦皆似笼在水中,闪着粼粼波光。 四下里极静,落葵却没有一丝睡意,只盘腿坐在院中竹床上,心不在焉的捧了酒自斟自饮,有时瞟一眼窗上京墨的剪影,又在鼓捣他的瓶瓶罐罐,有时望一眼暗色天幕上的浮云,不断变换着诡异如烟的身影。 这样宁静的夜里,若是苏子在,定是拉着她对弈,或是听他念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昔年旧事,亦或是摆出一副笨鸟先飞的架式,逼着她学这个学那个,哪里会有这般懒散自在。 风声隐隐而过,有道不易察觉的灰光猛然划破黑漆漆的夜色,悄无声息的落于院中,方才触到地面,便有一株幼苗的破土而出,长至寸许高时,幼苗卷曲的双叶极快的展开,盈盈弱质,在夜间散发出绿莹莹的幽光,忽明忽暗十分朦胧,若不仔细查看,却是看不分明。 此时,杜衡从暗影中快步走出,指尖微动,溢出一道锋利的光芒,绕着幼苗打了个转,两片嫩叶登时飞入杜衡的掌心,而幼苗在嫩叶落下的同时,转瞬间变黄枯萎,化作一点点砂砾,夜风轻拂而过,这砂砾蓦地消失不见。 一抹红光闪过杜衡的指尖,粒粒血珠子浸入嫩叶深处,嫩叶之上的朦胧绿光化作一个个凝实光点,杜衡掌心反转,在光点上抹过,那光点一阵浮动,摆出一行字迹。 落葵看完后脸色益发难看,挥手散去字迹,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杜衡轻声道:“寒塘十六弄那里,你安排了多少人手。” 杜衡凝神一算:“属下总共安排了二十六人在那里,还有见愁主事,当无甚么大碍。” 落葵垂眸,指端沾了茶水,在桌上胡乱划过,言出低沉而狠厉:“是我高估了他的良心,他终于还是亲自动手了,见愁他们恐怕挡不住,杜衡,你去一趟,将人带出来,送到观里去。” 趁着夜色行事,事虽过但仍旧留下细微的痕迹,明面儿上的寒塘十六弄平静如昔,可内里子却暗潮涌动。 暗处中的那所宅子大门虚掩着,门口散落的斑斑血迹已经半干发黑了,人还没有靠近,就已经嗅到了扑面而至的血腥气,腥气极重令人欲呕。 推门而入,只见院中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几个人,杜衡抬手在他们鼻下依次一探,竟然尽数气息全无了,这些人死状惨烈,显然死前经历过极大的痛苦和争斗。 杜衡扬眸,只见血迹从院落深处蜿蜒流到门口,而地面被重物砸出个巨爪状的深坑,花木倒伏在地凌乱不堪,他只望了一眼,便心惊肉跳起来,千算万算还是漏算,若真是此人出手,这院中之人只怕难有生机了。 他登时惊慌失措的冲进去,只见个鲜血淋漓的男子靠在门口,他伸手在此人脖颈处一摸,尚能察觉到微弱的跳动,不禁微微松下一口气,借着昏暗的月色,他抬起右手,五指弯曲成鹰爪状,冲着男子缓缓伸了过去。 青州城中龙蛇混杂,稍大些的宅子里,都会有那么一两处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地,曲家亦是如此。只是曲家的这处暗室,除了曲天雄自己,并无第二人知晓,就连当年开凿此暗室的工匠们,也尽数被他埋在了暗室地下。 曲天雄虽然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平日里却十分节俭,吃穿用度不带丝毫奢靡之风,唯独书房除外,为了彰显自己并非是少有文墨的粗人,书房摆设极为繁复。黄花梨雕花的大柜,各类古籍善本堆得满满当当;紫檀木的珍宝柜,各色古玩摆件描金花瓶格外抢眼;黑檀木福寿纹书案,诸葛笔李廷琏墨澄心堂纸龙尾砚,满目皆是巨贾之家的十里繁华。最名贵的当属桌案之上的那只梅瓶,出自前朝名家之手,是曲天雄花了大价收购而来,其内供着一脉枫叶,梅瓶素白而枫叶烈烈,望之十分雅致。 子夜时分,众人皆沉沉睡去,书房里更是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诡异的是,借着淡白的月华,一只手从暗影中探出来,摸索着小心翼翼的握住梅瓶,缓缓转动瓶子数圈,直到无法再转动后才停手。 寂静中蓦然响起数声吱吱呀呀的轻响,伴着悠悠响声,书架边扬起些许微尘,角落中的一块灰色地砖应声落下,打开只供一人容身的通道。 火折子的微光在通道口摇曳,男子探身审视良久才小心翼翼钻了进去,借着微光拾级而下,不过走了十几阶光滑石阶,便走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漆厅堂,在黑暗中适应良久,四围石壁未加修饰,尽是刀劈斧砍的斑驳痕迹,一桌一椅一床榻格外简薄,石壁底下赫然安放着一溜各色刑具,斑斑血迹在地上干涸成暗红色,在石壁上绽放出夺命花,寒意在厅中凛然蔓延开来。 借着火火折子的光亮隐约可见,椅子上五花大绑捆着个妇人,头软绵无力的低垂在胸前,难以看清楚容颜,显然是昏迷多时了,只能察觉出她呼吸尚在却微弱无力。 男子眸光微变,不及思量便疾步上前,开始动手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却不料静悄悄的暗室中传来一声轻咳,令他心惊肉跳的狠狠抖了一下手。 他的手狠狠还未来得及抖得更狠,四围石壁上的灯烛蓦然被渐次点亮,黑漆漆的厅堂登时灯火通明,回首只见曲天雄坐在角落,神情如常的握着一只杯盏,欲饮未饮,男子不禁眸光一暗,艰难张口:“父亲。” 一双冷眸在暗中生出狠意,死死盯住他的脸庞不放,曲天雄泠然道:“能够找到此处,元参,你不愧是我的儿子,果然有些本事。” “父亲。”曲元参一脸警惕的单手搭上妇人的肩头,做出保护的姿态:“孩儿知道夺嫡之事惨烈不容心慈手软,可涉入朝政的是黄大人,并非是这无辜的妇人,您抓她来作甚么,您真的要赶尽杀绝么。” 曲天雄深深望了妇人一眼,冷笑一声:“如今这世间,有几个人是真正无辜的,在这桩事上无辜,在旁的事上就未必无辜了,换言之,她今日不死在这桩事上,那么他日也会丧命在别的事上。” 此言一出,曲天雄的心狠决绝超乎了曲元参的估量,他不禁绝望的悲戚起来:“父亲父亲,黄大人为官清廉一心为民,此次雍州查案更是千难万险无所畏惧,父亲对这种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才痛下杀手,难道您就不怕作孽太多,到头来不得善终么。” “想要善终,也得有命活的到那时才行。”曲天雄丝毫不介意他言语中的不恭与冒犯,眸光在妇人身上打了个转:“元参,这些事不是你该管的,这个人,自然也不是你能救的。” 曲元参定下心思,以笃定的眸光望向曲天雄:“父亲,即便有朝一日霖王荣登大宝,也想看到朝政清明,尽是黄大人这样的好官,而非满朝都是献媚争权之人罢。” 曲天雄冷眼相望:“朝政清明也好,满朝献媚也罢,这不是你我可以理会的事,我如今能做的,便是保着霖王有命先夺得至尊之位。” 曲元参不屑道:“至尊之位上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父亲以为天下人会心服口服么。” 曲天雄扬眸冷笑道:“天下人服不服有甚么要紧的,若有不服,就尽管拿命来填好了,至尊之位上从来都是多一条人命不多的,元参,莫非你的那些书都白读了,连这点都看不明白么。” 曲元参语噎,他读了那样多的史书,如何会不懂夺嫡之路上血迹斑斑,回首望了望妇人,无辜之人这么多,虽无法全都救下,但好歹能救一个是一个,他深吸了一口气,全然不顾曲天雄剜过来如薄刃一般的眸光,动手解开妇人身上的绳索,冷言冷语的开了口:“既然父亲要的只是一条命,那么谁的命都是一样的,她的命就由孩儿来填。” 曲天雄却拨开他的手,毫不在意的一笑:“元参啊,你果然长大了,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这样有胆有识了,不过你也该问问她,究竟是想自己死,还是让你替她去死。” 他单手按在妇人的额上,那妇人嘤的一声悠悠转醒,抬起头来,惊恐的望住曲天雄,颤巍巍的开口:“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错了,我不该来青州,我走,我这就走,你饶了我罢,饶了我罢。” “晚了,打你踏进青州的那天起,就该知道会是死路一条。”曲天雄眸光不忍,缓了缓咬牙狠厉道:“我可以不杀你,可若是你不死,你儿子就得死,你可得想想清楚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回 有胆有识 天光初亮,青州城门沉重的缓缓打开,在城门口等的腿脚酸软的人们纷纷鱼贯而入,一匹瘦马拉着辆破败的马车缓缓驶来,碾过官道上的轻尘,吱吱呀呀的迎着朝阳,车夫回首喊道:“先生,这就到青州城了,劳驾您将车钱先给结了罢。” 车内分明是个男子,却探出一只比姑娘还要白净纤细的手,递过来些散碎银子,车夫放在手心掂了掂,笑着朗声大喝,高高扬起鞭子,轻车熟路的进了城。 周泓翔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二,是王后所出,身份贵重,但可惜的是王后早亡,成了先王后,楚帝紧跟着又立了继王后,生下了皇三子周泓霖。 周泓翔没了生母撑腰,贵重的身份益发尴尬,比之周泓霖也就不那么贵重了,民间说有后娘就会有后爹,楚帝有了新后和新嫡子,便天然不喜周泓翔几分,索性将周泓翔交给了太后抚育长大,原本太子之位是要落在更贵重的周泓霖头上,只是因着楚帝对先王后的一句承诺,周泓翔才勉强被立为太子,而周泓霖立为霖王。有了太后的护佑,太子安安稳稳的成人,幸好他人争气,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几次大战打下来屡立战功,甚得人心。只是他处事执拗不够圆滑,更加上功高震主,在朝中威望高的令楚帝忌惮,废黜之危屡屡出现,太子这位子坐的心惊肉跳不甚安稳。 太子的修为承袭自普济派,此派原本经年隐世没甚么名头,人丁也不兴旺,宗主并门人也不过十数人,但太子机缘巧合之下拜入此派,又习得一身能文能武的好本事,此派渐渐名声鹊起,山门热闹起来,山脚处崎岖而上的石板路,硬生生被向往之人踏成了光溜溜的冰面,反倒成了入门之前的试炼场,挡住了许多不学无术的入门人。 门派兴旺原本是件好事,可此派的宗主却苦恼不已,他深知自己的斤两,实在是太子的资质奇高,再加上祖师爷留下的几本奇书,而自己又有几分薄运,才能教出太子这般惊艳才绝之人。 他盘算良久,若收的门人多了,用光了这点稀薄的运气,那祸事岂不就要来了,几番深思熟虑,他终于关了山门,谴了门人,说是自己要云游方外,寻一线飞仙生机。 许是知道自己的处境艰难,太子一刻不敢放松停歇,练武习文处理公事皆十分勤勉,为了不因终日疲累而睡过了头,太子府里竟特意劈出块空地,养了数只公鸡,每日里东方微曦之时,鸡鸣之声此起彼伏高亢响亮,阖府上下便再无人能够安睡了。 在演武场练一套剑,太子出了一身的汗,新纳的侍妾白芍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娇声叫了个好,翘着手指捏起帕子便要给他拭汗。 太子微微侧目,却见总管马辛无声无息的过来,束手立在一侧,便不动声色的拨开白芍的手,神情淡漠的吩咐了一句:“此处不用你服侍了,你退下罢。” 白芍登时白了脸色,她自入府以来,因容貌俏丽性子活泼,甚得太子的欢心,虽然还未侍寝,名分未定,但隐隐已是侍妾中的第一人,几时受过这样的冷遇,她嘟着嘴,一拧流水肩,不情不愿的出了演武场。 眼看着白芍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马辛这才凑到太子近前,轻声开口:“殿下,青州府尹晨起报上一桩命案,死的人是黄大人的生母黄氏。” 太子擦剑的手微微一顿,星眉一拧,寒了脸色:“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照看的。” 马辛慌忙跪下,连连叩头不止:“是小人疏忽了,以为黄大人快回来了,大局已定不会再出甚么岔子了。”他双手高举过头,捧着卷宗递过去:“不过黄氏之死着实蹊跷,青州府尹说黄氏是自尽,可小人看却没这么简单。” “自尽。”太子将剑摆到一边,翻了翻几页薄纸,只看了这几页,便已是怒不可遏了,将卷宗狠狠扔到马辛身上,脸色阴沉的可怕:“自尽,是当本宫傻么,有捅自己五刀自尽的人么,青州府尹素日里便是这样当差的么。” “喏,小人也觉得蹊跷,已经派人去查了。”马辛从袖中抽出一枚素笺递过去:“殿下请看,这是刚刚传回来的消息。” “起来回话罢。”一字一句看下来,太子的脸色愈发难堪,咬牙道:“果然,命青州府尹重查此案,若是五日内查不清案情,他们也捅自己五刀自尽谢罪罢。” 马辛缓缓起身:“殿下,青州府尹向来是对人不对事,多么有失偏颇之事,在青州府尹那也不算稀罕,这样一桩桩不公之事料理下来,着实太耗精神,小人想,总要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 太子微微颔首:“此事终了,青州府尹是不能再留了,小妹此前举荐的天冬来了么。” 马辛垂手:“来了,已在城中安顿下来了,殿下可要见他么。” 太子不语,心中已有了自己的主意与打算,扬眸问道:“黄宣黄大人呢,可回来了么。” “黄大人今日晨起已经进城了。”马辛回道。 太子两指一搓,薄薄的素笺登时化作飞灰,轻声吩咐中自有一番威势严厉:“黄大人的身家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上了,若是再出了黄氏这样的差错,你自己知道后果。” 马辛躬身道:“喏。” 太子凝眸:“去请小妹过来一趟。” 数日后,朝中风云突变,刑部的黄宣查明雍州贪腐一案返回青州,谁料其母意外暴毙,他丁忧去职,将奏折和一应证据呈交太子,此后这桩泼天巨案落在了太子身上,此事一出,朝中与此案有关之人莫不惴惴不安。 一连数日,落葵都十分的忙,早出晚归行踪诡异,京墨私下里偷偷跟过几回,奈何技不如人,每回都是刚刚拐过两条街,便跟丢了,再看不见半个人影儿,他不禁生了疑,虽然他一向心浅,但却爱钻牛角尖,怕落葵在外头有了什么事,或是有了什么人,如此这般的想着,他终于夜夜难以安寝,在廊下一守便是半夜。 夜凉如水,落葵午膳时分便让杜衡套车出了门,直到半夜才回来,蹑手蹑脚的进门,生怕惊动了京墨与丁香,今夜起了风,摇下满树的枯枝败叶,衣角擦过丛丛低矮干枯的花木,发出窸窣轻响,月华轻笼,散出幽暗诡异的微光。 踮着脚尖儿刚走了几步,一个不留神在廊下撞上个默不作声的人,不禁吓了一跳,落葵按下扑通通直跳的心,扬起唇角脆生生的笑起来:“你练的这是甚么功,装神弄鬼功么。” 京墨先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全须全尾没有丝毫损伤,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语出奚落:“你个姑娘家家的夜不归宿,还好意思说我装神弄鬼,我倒要问问你去何处鬼混了。” 落葵知道他的性子,心浅的藏不住半点事儿,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挂着,故而并不在意他的奚落之言,只拎起他的耳朵,撇嘴笑道:“我去哪鬼混,与你何干。”她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扔到他的手中:“给你,这是我出去鬼混挣得银子,你要不要罢。” 银子于京墨而言,一向比世间万物都亲,岂有不要的道理,他着实想拿着,却又不敢不明不白的拿着,思量了良久,终于开口道:“这银子,是如何来的。” “你是想问,这银子干不干净罢。”见京墨神情尴尬,落葵笑的益发开怀畅快:“城南李家有只瓶子吃不准,请我过去掌掌眼,这是给我的谢礼。” “那,那也不能这么晚才回来,你一个姑娘家,下回可不能如此了。”京墨抬手拂过她的发丝,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埋怨,却隐隐透出关怀的意思。 落葵唇角下挂,如同西墙上的弦月,做出万般委屈神色:“平日里我给你看了多少物件,也没见你给过我一文钱的谢礼,这会子倒怪我回来晚了。” “我是有事要问你,否则才不会等你半夜呢。”京墨嘴上不肯服软,也不肯露了关心则乱的心思,瘪了瘪嘴,抬手却拥住了落葵的肩头。 秋风一阵阵掠过,凉意刺骨的从肩头骨缝钻进去,落葵耐不住冻,缩了缩脖颈,削薄的肩头一阵阵哆嗦着,虽然被京墨拥住温暖了许多,但今夜的他与往日不同,神情怪异行为怪异令她有些害怕,她挣扎而出,微微侧身躲开他的手:“甚么要紧的事,非得大半夜的不睡觉,非得今日问。” 两个人藏于夜色中,如墨的发丝被夜风拂过,如肆意疯长纠缠的藤蔓,京墨定了定神,才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婚约,当真不作数么。” 原以为有甚么天大的要紧事,此言一出,落葵扑哧笑出了声,原想开口说笑几句,可对上他的一双喝多了耍酒疯般的双眸,她不禁心慌意乱起来,从他的眸光中瞧出了不一样的情绪。落葵小心翼翼的缩了缩身子,摇头道:“不作数不作数,自然不作数,当初立下婚约时都没问过我的意思,怎么会作数。”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一回 你哥喊你去救命 京墨心里登时空落落的,满心的失望如水弥漫,浓的如同此刻化不开的雾霭,在枝桠间婉转缭绕,他低声道:“谁说没问过,你出生时就问过了。” “那我同意了么。”落葵扬眸,轻轻巧巧的一笑。 “那会儿你才这么大,还不会说话呢。”京墨抬手比划了一下,迟疑道:“不过你哭个不停。” “哭个不停那便是不同意喽。”趁着京墨比划的功夫,落葵又退了一步,退到自己的房门前,拉开架势随时准备开溜。 冷风乍起,扑簌簌袭过枝桠,京墨只顾着一味伤心难过,并未留意到她打算逃走的架势,不过便是他不曾伤心难过,也是瞧不出甚么的,他伤心难过的几欲垂泪:“婚约作不作数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的心,你知道的,打小我心里就只有你,可是你,你心里是真的没有我么。” 落葵算了算日子,今日也并非甚么黄道吉日,怎么桃花会如此旺,几乎染红了她的心尖儿。说她心中没有京墨,这实属违心,但若说情之所起,一往而深,她微微摇头,在苏子的言传身教之下,她早知道情之一字,必先脸红心跳,然后再见不得他与旁的姑娘亲近说笑,而她对京墨并无此种体会,那必是没有动情,或许那个能令自己一往情深之人,还未出生罢。 良久,她嗡嗡出声,惊了浮云片片:“你我有婚约是不假,但若说情根深种,着实谈不上,京墨,你且放心,不管有情无情,只要这婚约在一日,我便不会负你,更不会毁了这桩婚约。” 听得这话,京墨紧紧抓住落葵的手,生怕一松手她便会如夜风一般,从指缝间无声无息的溜走,他默然垂首,心中酸涩难忍,他想,落葵的心中没有他也没关系,只要他一直住在这里,心里总会有他的。 静谧了许久许久,令人几乎要忘记岁月之时,杜衡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闪身过来,对落葵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落葵脸色大变,转瞬间却又恢复如常,抽出手对京墨交代道:“太后召我进宫,我去去就回。” 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在暗沉沉静谧无声的夜间,听来仍惊动人心,京墨按下突突直跳的心,唇边打颤,说话有些不利索:“太后,太后召你做甚么。” 一双冷眸在暗夜中闪过些许精光,落葵展颜一笑:“我有三个月没进宫给太后请安了,许是太后想我了。”言罢,接过杜衡手中的暗色斗篷,包裹住自己纤弱的身子,风帽和领间的黑狐毛出的又软又密,拥着脸颊挡住冷风,她从头至脚裹得严实,只露出清冷双眸,望住杜衡,淡淡道:“走罢。” 只那么一瞬的冷凝,京墨心中有深深的不安,沉沉眸光一直随着她出了门,拐过弯,直到身影融进茫茫夜色中,才默默闭了闭双眸,叹一口气在院中焦灼不安的来回踱着。 京墨不知道的是,巷子口的尽头转过弯去,有驾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隐没在夜色中,十几名悉数着了黑衣的侍卫与暗影融在一处,唯有车前的两盏风灯摇曳,亮起昏黄的光。 杜衡稳稳扶住落葵的手,扶她登上灰棚马车,车前两名内侍提灯引路,车身周围十二名侍卫握刀紧随,渐渐的车影淡薄,车轮之声低微,这一行人终于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再寻不到半点踪影。 殿内灯火通明,照的四下里犹如白昼,可气氛却十分压抑,侍女小厮进出时皆是垂首无声,而殿外叫侍卫密不透风,连一只蚊子都无法飞进去,一股肃然之气盘旋不止。 堆漆螺钿描金床的深处躺着个男子,双眸紧闭,脸浮黑气,气息若有若无极为虚弱,似乎连身上薄薄的秋香色薄锦被的分量都承受不住。 紫檀雕花束腰方几上搁着个白瓷药碗,里头大半碗深色药汁温热正好,女子稳稳端着,拿小白瓷勺盛了一勺,喂到男子唇边。奈何男子嘴唇闭的极紧,药汁竟连半滴也没能喂进他的口中,只尽数淌到了脸上,女子忙扯了帕子擦拭干净,擦着擦着,泪便落了下来。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未经风霜,骤然袭来的变故令她有些承受不住,可脸上仍得维持镇定端庄,连落泪也只能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女子原本生的身姿圆润窈窕,可如今,一袭浅紫色绣折枝花卉窄袖纱衫披在她身上,益发显得她孤清无助,她侧身坐于床沿儿,捏着帕子不停的拭泪,越拭越多,最后哀哀哭出了声儿。 忽的杏黄色雕花竹丝帘轻响,女子手忙将乱的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儿,蓦地回首见着来人,登时轻轻松了口气,急忙起身迎了上去,拉住来人的手,仓惶道:“小妹可算来了,太子殿下发病时交代封闭府门,莫要惊动旁人,速请小妹过府,这才大半夜的辛苦小妹跑一趟。” 来人解开暗色斗篷,露出微白的脸庞和冷清的双眸,赫然是夤夜而行的落葵,她冲着女子躬身施了一礼:“臣女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是继妃,虽出身豪门望族,相貌不过中人之姿,但太后看重的是她的品格高洁,贤良淑德,家族背景可堪倚仗。说起来太后识人选人的眼光奇高,太子妃与太子成婚不足一年,白眼儿一起看,荣华一起享,是真正的夫妻一体,与太子成婚后,她只在府中见过落葵一面儿,今儿是第二面儿,但她心里明白,这位小妹非比寻常,遂轻轻扶起她,道:“小妹别这么多礼数了,快,快来看看太子殿下罢。” 落葵重重握了握太子妃的手,轻声道:“二嫂嫂稍安,二哥哥发病后,可曾召了太医。” 太子妃含泪摇头:“不曾,太子殿下吩咐封闭府门,我想着殿下是怕惊动旁人,便只叫府里的王先生瞧了瞧。” “王先生是如何说的。”落葵一边浣手一边问道。 太子妃接着摇头:“王先生说,说殿下,殿下情势不好,他,他也只能勉力一试。” 落葵心下一沉,这位王先生入太子府足有十年了,虽谈不上惊世名医,但医术也是颇为精到的,他都如此说了,那必然是凶险的。她垂首不语,坐在了床沿儿,只见太子脸带黑气,而黑气之下却隐现蜡黄,还未近身,滚滚热浪便从太子身上溢出来,扑到落葵的脸上,她顿觉像是一块热乎乎的帕子蒙在了脸上,气息一滞,几欲喘不过气来。她伸手在太子滚烫的额头上抹过,如此高热,他竟没有出一丝汗来,望之像极了寻常的伤风高热。 她打开黑檀木匣子,从里头取出一枚细弱的羽毛置于太子鼻下,只见羽毛飘动的十分微弱,不仔细察看,几乎看不出丝毫拂动。 呼吸竟这般微弱了,寻常的伤风高热可不会有此等症状,也难怪府中王先生会如此说了,落葵伸出手搭在太子腕间,只一瞬,便察觉出脉来数急,忽而顿无,脉象实在不妙,她不如苏子那般精通医术药理,并绝对的把握能保太子万全,只能暂且一试了,暗暗捏了把虚汗,脸色微白的回首道:“杜衡,雪凝丸。” 杜衡拿着素白长颈玉瓶疾步上前,在落葵掌心倒了一粒雪白冰寒的药丸,滴溜溜不停的打转。 这些事都是做熟了的,无需落葵吩咐甚么,他便掐了个决,指尖一闪而过的蓝芒缠住药丸,蓝芒阵阵流转,从药丸深处牵出一枚莹白的霜花,流泻着淡淡的寒意。 蓝芒裹挟着霜花,飘飘荡荡落于太子眉心,倏然便钻了进去,落葵离太子最近,在霜花没入他眉心的转瞬间,她便觉出迎面的热浪凝了一凝,有消减之势。 她心下微松,果然,这高热果然并非寻常的伤风之证,而是中毒,回首冲着杜衡点了点头。 杜衡如法炮制,从药丸深处牵出一枚接一枚的莹白霜花,如同在床榻上下了一场雪,霜花浮在太子周身轻快的飞旋,杜衡指尖轻点,霜花只转瞬间便没入太子的身子,而那滚滚热浪极快的溃散消弭,腕间已有些凉意了。 随着雪凝丸中的霜花消耗殆尽,药丸随之化作一捧淡白雾气,杜衡伸手一笼,将其笼在指尖,置于太子唇边,单手一推,那雾气便毫无阻拦的渗入他的口中,杜衡抬手,两指从上至下缓缓推动,那捧雾气渗入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以燎原之势冲散了深藏体内的高热。 太子痛苦的闷哼了一声,额上终于流下豆大的汗珠,而身上憋了许久的热汗也发散出来,浸透了他的寝衣。 落葵见状,与太子妃一同,替太子除了湿漉漉的寝衣,换上干净的月白色绫锻中衣,如今的她们,像极了惊弓之鸟,不敢轻易相信府中其他人,不敢假手于人,事事必然躬亲。 高热退了下来,可太子却并无丝毫清醒好转的迹象,既是中毒,那么须得辨清楚是甚么毒,才好对症下药,落葵定定望住太子脸上的团团黑气,蓦然回首道:“杜衡,拿刀来。”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二回 哥,你中毒了 杜衡捧过另一只方方正正的宝蓝色锦盒,锦盒中放着一柄弯月形的短刃,薄薄的刀刃上是梅花状的刀口,烛火下闪着微弱的寒光;还有一只巴掌大的玉碗,那碗通体红玉所雕,鲜红欲滴像蕴着一汪血,而碗中却盛了一捧淡白的薄雾,透着沁骨的寒意。 落葵接过短刃,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在指端下刀时,冷痛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从指端凝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子,落到杜衡手中鲜红的碗中。 碗中的淡白薄雾与鲜红血珠方触碰在一起,便剧烈的翻滚起来,不多时,那血珠子尽数与薄雾融到一处,内里隐约可见一只体态狰狞的线虫,首尾扭动挣扎不定。 太子妃从未见过这等诡异的情景,不禁吓了一跳,掩口退了几步,小心翼翼的觑着落葵,像是瞧着一只甚么怪物。 落葵也不多言,只拈起猩红线虫,置于太子的眉心处。 线虫首尾稍一扭动,便钻进薄薄的黑气中,极快的吞噬不停,那黑气渐渐稀薄下来,却终究没有散尽。 落葵挥了挥手,将线虫重新放回碗中,挥手一斩,那线虫登时被斩断成了两截,而被其吞噬的黑气一下子便被放了出来,脱离了碗口,几欲要与太子脸上的黑气重新融到一处。 幸而杜衡反应够快,掐了个决,一道红芒将黑气禁锢在碗中,而黑气像是有了灵性,在碗里扭曲挣扎了半响,见挣扎无济于事,渐渐虚弱安静下来。 定睛相望,挣扎时的黑气深处,有无数朵的墨色虞美人不停的绽开,而黑气安静下来后,那些墨色虞美人也随之紧紧闭合,一动不动。 落葵仔细嗅了嗅,这黑气隐隐透出龙涎香的味道,她略一沉凝,道:“二嫂嫂,二哥哥今日,歇在了谁的房里。” 太子妃望向落葵的眸光有些惊惧忌惮,想了良久才迟疑道:“殿下新纳了侍妾叫白芍,很是喜欢,今夜晚间,殿下照例是在白芍房里歇息的,但是尚未安歇,殿下便又回了书房料理公事。” 落葵抬眸,瞧了伫立在门口的马辛,马辛忙躬身轻声道:“小人已将内院封闭,也吩咐人将白芍看守起来了,至于外院,小人吩咐外松内紧,怕惊动了外人。” 落葵微微颔首,又道:“二哥哥发病前,可在白芍房中沐浴过。” 马辛忙道:“是,这些日子都是白芍服侍太子殿下沐浴的。” 落葵凝神,白芍的底儿是干净的,可也难保后来不被人威逼利诱,她略一思量,白芍自小养在太后宫里,并非是那种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之人,即便有心当个细作,只怕也没足够多当细作的心眼儿,顶多被人利用当了马前卒,她郑重道:“去将太子殿下用过的浴桶拿到这里来。” 马辛应声退了出去,落葵将手放到雕花铜盆里,温热的水没过她的手腕,望住水中冷清而略带轻愁的眉眼,她定了定神儿,知道此时不能慌不能乱更不能垮,要镇定自若,也只能镇定自若,她深深吸了口气,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子,回首赧然一笑:“二嫂嫂,小妹有些饿了。” 太子妃微怔,极快的回过神来,忙吩咐陪嫁丫鬟芸香,悄悄去小厨房端了燕窝过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太子醒了,说是饿了。 落葵微微点头含笑,经此一事,若太子妃能够更加周全稳重,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这殿中门窗紧闭,半丝风也透不进来,秋香色团花薄绸帐幔安静的低垂,像是一弯秋水静静流淌,流淌过百般焦灼的人心。 四下里灯火如昼,将静谧的人影拉的纤长,羊皮灯罩上描了四时花卉虫草,灯影下显得活灵活现,几乎可以嗅到花香草清,听到虫鸣鸟语。 太子妃掖了掖太子的被角,满腹惆怅的叹了口气:“小妹,殿下的病,究竟如何了。” 落葵缓缓啜了口茶,斟酌了会儿言辞,才道:“二哥哥并非是病了,而是中毒,至于究竟中的是何毒,待马辛将浴桶搬来,一看便知。” “浴桶,中毒。”太子妃惊慌失措,一把握住落葵的手,仓惶的几乎落泪:“小妹,小妹,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落葵反手重重握住太子妃的手,缓缓劝慰道:“二嫂嫂莫慌,二哥哥所修功法传承普济派,功法偏重炼体,寻常的刀剑和毒物不易一击即中,唯有如温水煮青蛙般,天长日久的慢慢的磨慢慢的浸,才能够伤到他。而二哥哥的饮食看管的一向严谨,在饮食上下手并不容易,更遑论是天长日久了,我想来想去,也唯有在沐浴时才下手才最为方便,每日将毒物下到水中,水过无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太子妃从未经过此等险事,吓得脸色惨白,瞧了瞧太子,又瞧了瞧落葵,哽咽道:“那,那,那殿下,殿下。”她一语未完,便泪流不止了。 就在此时,杜衡端了个紫檀木雕牡丹花托盘进来,盈盈白透的燕窝盛在玉碗中,上头缀了几枚枸杞子并一颗稷山板枣,格外红艳。 落葵拿白瓷勺缓缓搅动,热气氤氲脸庞,她抿了口燕窝,才道:“所幸二哥哥中毒不深,病势已经稳住了,但要治愈,尚且要弄明白二哥哥中的是甚么毒,二嫂嫂稍安勿躁,且等等看罢。”她微微一顿,递了碗燕窝过去:“二嫂嫂好歹也用一些,待会还有的熬。” 太子妃摇了摇头,嗫嚅着唇角道:“殿下,殿下这样,我,我怎么吃得下。”说着,她落下泪来。 落葵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劝道:“小妹知道二嫂嫂心疼二哥哥,可若是二嫂嫂熬瘦了些,二哥哥醒来看到,也是要心疼的啊。” 太子妃反手握住落葵的手,颤抖着唇边道:“我,我,小妹,我只是有些怕。” 落葵牵动唇角,温和一笑:“没事的,二嫂嫂,二哥哥不会有事的,有小妹在,二哥哥不会有事的。” 太子妃望住落葵的冷眸,莫名的有些安心,她默默垂首,万般心事倏然而过,自己出身望族,自幼便知道将来嫁人,定是要正位嫡妻的,她闺阁教养极好,看账理事,料理庶务,女红厨艺样样出色,更是知道该如何孝敬公婆,如何相处妯娌,如何约束妾室,如何管教子女。 可嫁进太子府成为继妃后,她方知自己学的这一切竟毫无半点用处。 甚么看账理事,料理庶务,女红厨艺,皆有下人各司其职,打理的井井有条,并不需她费心费力,她嫁进来这一年里,莫说理事,便是连个账本也未曾摸到一把,账本皆是眼前这位小妹在看,内院儿也是这位小妹在管。 而婆母并非太子亲娘,她自有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媳孝敬,无需自己上杆子巴结。 公爹并非寻常人,而是一国之君,寻常人家的公爹还要避嫌少与儿媳搭讪,更遑论是有后娘便有后爹的陛下了,他巴不得自己除了年节之外一概不露面儿。 至于兄弟妯娌,陛下膝下儿子众多,两个巴掌翻两番都数不过来,皆是不同亲娘所出,实在没有过多走动的必要,明面儿上过得去,暗地里不出人命即可。 太后倒是素来心疼太子,迎娶了继妃后,对继妃的唯一要求,便是服侍好太子,早日诞下嫡子。 至于太子,太子妃默默叹了口气,成婚前她便知道,太子前头有位情深意笃的正妃,只可惜生产时母子俱亡,太子很是伤心欲绝了一段日子。如今府里有一位侧妃,两个妾室,没有嫡出子女,亦没有庶出子女。成婚后依旧如此,直到一个月前他才又纳了一个妾室,却也没有过分宠爱,她仍是这府里供着的,唯一的,不可动摇的太子妃。 太子不好女色,不嗜奢华,行为举止称得上是端方君子,即便晚间不在她房中就寝,也要去坐上一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问一问饭进的香不香,身子可有不妥,下人可有造次,府中可有难事。 按理说,这样的人实属良配了,可太子妃总觉与太子不那么亲近,始终隔了一层,足够相敬如宾,却是客气有余,恩爱不足。 直到今日夜间太子突发重疾,昏迷前留下一句去请小妹。她心里才咯噔一下,这位小妹虽只出现在太子府中一回,但却经常出现在太子口中,她在太后宫中见过几面,瞧着是个年纪不大,眉眼冷清的寻常姑娘,她心里却明白,若非生死大事,太子绝不会轻易请她过府。 彼时她捏着帕子的手不停的抖,额上的冷汗不停的落下,直到那时,她才陡然惊醒过来,养在深闺,有爹娘宠着兄姐护着的日子都过去了,太子与她隔着的那一层,其实她从未触及到的血腥,他,原来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保护她不被世事所扰,血腥所染。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三回 好狠的心 不多时,马辛领着下人抬了个半人高的黄杨木铜箍雕花浴桶进来,刚放到殿中的空地上,一股不易察觉的异香掠过落葵的鼻尖儿,她眉心微曲,眸中有万般犹疑倏然而过。 杜衡察觉到异样,忙凑近她轻声道:“主子,怎么了。” 落葵摇头不语,只凑近浴桶一圈一圈的绕圈儿,一边绕圈儿,一边冲着鼻尖儿挥手,轻嗅一二,过了半响才停下来,吩咐马辛置了笔墨。 她斟酌半响,拿过了纸笔提笔便写,写完又递给了杜衡:“你瞧瞧。” 那纸上赫然写着当归种、灵香草、百里香、迷迭香、墨角兰和薄荷这几味寻常之物。 杜衡蹙眉:“这,这些是甚么意思,是作甚么用的。” 落葵阴厉一笑:“好阴毒的心思,好缜密的手段。这些药每一样都是无毒的,即便是御医来也瞧不出甚么不妥,可放在一处浸泡六个时辰后,用来沐浴,却有动情之效。而那黑气中又有龙涎香,更是动情圣药。我原以为二哥哥是中了甚么奇毒,谁料他们竟打的是这样龌龊的主意,想叫二哥哥困死在温柔乡里,永世难以翻身,幸而二哥哥素来身强体壮,也并非是急色之人,才躲过了这一劫。否则便要困死在这情欲中了,到那时才是真的神仙也难救了。” 杜衡迟疑道:“那么,主子,这毒可有药解。” 落葵缓缓起身,往盘龙鎏金熏炉中燃了一炷香,香意疏落清爽,如同三月草长。她定了定心思,对马辛道:“走,去瞧瞧白芍罢。” 毕竟是同床共枕了一年的夫妻,太子对太子妃也着实不错,瞧着太子受罪,太子妃恨极了,想去亲眼瞧瞧始作俑者的惨状,她蓦然抬头,恨声道:“我同小妹去。” 落葵微微一愣,旋即微笑点头:“好,杜衡留下照看太子。” 深深夏夜里,风仍有些温热,扑在面上像一双温柔缱绻的手,轻轻抚摸。繁花古木疏疏落落的横斜在小路两侧,暗影绰约,深深浅浅的青砖地上流淌蜿蜒,像一副诡谲的画。 马辛提着羊皮宫灯在前头照路,昏黄的烛光在地上洒落浑圆的影儿,三人七拐八拐的,拐进一处隐蔽柴房,落葵与太子妃推门而入,马辛在门外静立,像尊门神一般生人勿进。 屋内昏暗,灰尘潮气扑面而来,掉了漆的朱红立柱上捆着个女子,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口中堵着破布,俏丽的脸已有些扭曲变形,正是太子府里正得宠的白芍,白色的绫锻一层层裹在她的身上,将她裹得如同一颗粽子,一见二人进来,白芍的喉间发出嘶吼,愤恨的呜呜作响。 落葵挥了挥空中的浮尘,擦干净一张榆木圈椅,请太子妃安坐,低声附耳道:“二嫂嫂看着便好,余下的小妹来做。” 太子妃定下心思安坐,她从未见过落葵审人,只听太子说起过一回,说是再硬的骨头,谈笑间也要被落葵烧成了灰。她抬头瞧了少女一眼,只见她眉眼冷清依旧,眸光却是从未见过的狠毒。 落葵舒服的往椅中一靠,扬眸浅笑,可笑意只浮在脸上,并未漾到眸底:“你是太子侍妾,当知道府里的规矩,若老老实实说了,也少些皮肉之苦。” 白芍呜呜咽咽的连连摇头,眼眸中的恨意似火,抵死了绝不开口。 太子妃心道,审人的头一句不都是如此连哄带骗的么,这哄骗的也没甚么新意。 落葵冷笑的眸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我知道你死不开口打的是个甚么主意,你指望着熬到太子殿下醒来,哭诉是太子妃嫉恨你得宠,趁着殿下病重,诬陷你,欲至你于死地,再使一使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盛宠之下,你也未必不能脱身。” 心思一朝被人洞悉,白芍的脸惨白如纸,死死咬着口中破布,就像是咬着落葵身上的肉,一双眸子怒火中烧,几乎将她身上烧出百八十个洞。 太子妃心中又笑又叹,这算是攻心为上罢。 落葵薄唇微抿,挑起冷薄笑意:“只是可惜了,你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当知道我的手段,你若能熬到太子醒来都不开口,我岂不是砸了招牌。” 额角缓缓淌下汗来,白芍瞪大了眸子,发不出一丝声音。 轻尘微漾,穿过明亮的烛光。有时候,生门与死地只隔了一堵墙,一扇窗而已。 落葵抿唇一笑,瞧着十分温和无害:“你纵然一死,但死与死也有不同。”她脸色一寒,声音像一把冷而利的刀:“私通外男只死你一人,谋害太子却是株连九族。我记得你长兄如父,一手将你拉扯大,你有两个侄子,一个侄女,最小的才两岁左右罢。”她倏然冷哼,如同黄泉下的风:“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只因你一人便贻害子孙万代,你兄长只怕会后悔没将你掐死在襁褓中。” 字字如刀,皆戳向白芍的软肋,她的身子抖若筛糠,若此时她手脚能动,只怕顷刻间便要瘫倒在地了。 落葵的声音像是锁魂厉鬼,紧紧追了过来:“你替霖王行事之时,他可有告诉过你一旦事败,要如何安置你兄长一家,你落到我手中已经一整夜了,你说,霖王是否已经知道了呢,不如你想想,你兄长一家现下如何了呢。” 白芍的脸色濒死一般的灰败,想到兄长一家,她心头哽的生疼,不住的流泪摇头。 太子妃瞧了瞧白芍的脸色,心中叹了三叹,这就成了,她掰了掰手指头,总共说了不过五六句话,用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究竟是白芍的心智不堪一击,还是落葵实在太过强悍呢,末了她得出一个结论,是落葵拿住了白芍的软肋,才会一击即中。看来人最好别有软肋,若真的有软肋,那还是藏严实点,莫要叫人知道了,看来这做细作也是需要天分的,像白芍这种空有美貌,脑子却不大够用的,是做不来细作的。她心里又叹,这样瘦伶伶的落葵,怎会这般的心狠手毒,也亏了有她在,太子才能转危为安,才能镇得住这些宵小之辈。 落葵缓缓起身,与白芍相对而立,眸光微冷的瞧着她,淡淡一笑,猛然抬手,一把扯下堵在白芍口中的破布,笑意中别有迫人的气势,却一言不发。 白芍忍着腮帮子的疼痛,颤巍巍的开口:“若,若我说了,郡主,郡主能否保我一命,保我全家一命。” 落葵扬眸,淡淡道:“若你说了,我可保你全尸,若你不说,那我也只能保你阖族老小全尸了。” 此言一出,白芍再没甚么可犹豫挣扎的了,她一死容易,累及家人却是百死难赎了。 此间事毕,落葵吩咐马辛:“暗中照应白芍的兄长一家,白芍放回自己院里,看紧了她,莫要跑了也莫要死了,待外头的事料理干净了,再来料理她。还有,这府里人多眼杂,不利于太子养病,即刻护送太子入寿安宫,对外就说太后病了,太子连夜入宫侍疾,府门虽然不必再封闭了,但,要盯住了内外往来之人,你留在府中,连夜将府里两年内入府之人过一遍,不管是婢女小厮,还是通房妾室,要一个不漏,悄悄的筛一遍。” 马辛应声称是,一刻不敢耽误的去料理这些事了。 回到了殿中,落葵摩挲着白芍交出来的那只瓶子,瓶身上写有上古香坊四个字,心中有了定计,转头望着杜衡道:“派人盯着白芍供出来的人,不必捉拿,莫要跑了便是。”她微微一顿,道:“咱们回家一趟,随后入宫罢。” 夜色寂寥,树梢上挂着一弯弦月,月华清冷,一抹凄清的孤影烙在斑驳的墙上。 京墨在院中枯等了两个时辰,落葵仍没回转,他抿了抿薄唇,一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眸中笃定再无平日里的戏谑笑意,在袖中塞了柄短刃,正要出门,却听见了如天籁之音的叩门声。 猛然打开门,只见落葵脸色莹白的立在那,夜风撩起她的乌发,在暗夜中织成如墨般的羽翼。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情难自已的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背上轻轻抚着,手与声音皆在微微颤抖:“我以为,以为你出了事,正要去寻你。” “你莫要自己吓自己了,我没事。”落葵挣了出来,脸色在暗夜中愈发难看。一阵夜风透骨而过,她紧了紧领口:“只是太后病了,这几日我须得进宫侍疾。” 夜色中一时间寂然无声,借着廊下微光,京墨仔细窥着她的脸色,心中生疑:“只是生病,你的脸色怎么会这样不好。”他微微一顿:“竟还要你进宫侍疾。” “也没甚么,时气不好,太后一时没抗住也是有的,召我进宫侍疾也是有旧例的。”落葵并未实言相告,她生怕京墨一时嘴快,对外人说出太子病重之事,会惹出无穷无尽的麻烦来。 京墨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没事就好。”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四回 解毒之计 彼时夜风簌簌而过,吹落无数秋叶,浮云掩了月色,四下里更显萧索。寒意猛然激醒了她,不由的狠狠激灵一下,她疾步回房,打开床边的箱笼,翻开层层叠叠的衣裳,从箱笼最深处,小心翼翼打开个暗格,从里头捧出一只黑漆木螺钿扁长匣子。 京墨一直以为床边的箱笼里放的只有衣裳,不曾想还有这么个锦盒,看落葵慎之又慎的神情,定然是个值钱的宝贝,他眼明手快的打开盖子,一把将里头的长颈瓷瓶抓在了手中,不待落葵开口,便“嗵”的一声撬开了瓶塞。 丝丝缕缕的绿色薄烟裹挟着刺鼻的腥臭,转瞬间从瓶口钻了出来,嗅之欲呕,落葵大惊失色的将瓶塞紧紧扣住,在心里早骂了京墨千百遍莽撞,仍是不解气,不禁扬眉怒道:“京墨,你作甚么,你这是过驾拉粪车都得尝尝咸淡么。” 京墨讪讪一笑,被那股腥臭熏得鼻尖微皱,捂住口鼻嘟囔道:“我以为是甚么宝贝呢,原来这么臭,这是,这是甚么啊,难不成真的是屎尿么。” 落葵秀眉微挑,眸光泛冷,她知道京墨嘴快,藏不住事,自然不肯将要紧事和盘托出,只淡淡道:“没甚么,寻常的药罢了,只是味道难闻了些。”她小心将瓶子揣在袖中,眸色一瞬,轻声低语唯恐被外人听了去:“若是一切顺利,我不过七日就回来了,你放心便是。”她的神态轻松,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可心潮却翻腾的厉害,这桩事并不寻常,要救的人也不寻常,这一味药更不是寻常之物,这东西原是一味剧毒,但若以人血为引,连服七日,便成了解毒的圣药。只要能救回太子,亏损些精血又算得了甚么。 京墨拉住她,连连摇头,那一场场血腥杀戮像是昨天发生的事,犹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声音微颤:“七日,只是侍疾而已,怎么要这么久,待在宫里这么多日,若是夜长梦多出了甚么事可怎么好。” 落葵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安心,扬眸一笑:“能出甚么事,我有太后护佑,谁嫌命长了敢找我的麻烦。”其实她留了内情未说,即便没有太后护佑,她也并非明面儿上这般柔善可欺。 京墨扶着她的肩头,手缓缓抬起,摩挲着她的脸庞:“你一定要保住自己,若你也折了进去,我们便再没有来日可言了,我不求甚么荣华富贵,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咱们过安稳日子就好。” 落葵嗤的低笑一声,像是在笑这痴心妄想,语焉喃喃听不分明:“我这样的人,如何能有安稳浮生。” 月影婆娑,几缕浮云被风吹动,一点一点的掩住清冷的月光,四下里极静,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听得到他温润的手在她滑腻的脸上的摩挲之声,直叩动她的心扉。 “我,送你去宫门。”京墨回了神,携了她的手,温言道。 落葵摇头:“我悄悄地去,悄悄的回,你守好门户就好。”她望了一眼漆黑深宅:“莫要告诉丁香实情,说个谎圆过去便是了。” 见落葵再度进了宫,京墨又悔又怕,悔的是没有听爷爷的话,好好修炼,时至今日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甚么都做不了,怕的是若落葵折了进去,他该如何才好,扬州已没了产业,若青州也待不下去了,自己该找些甚么退路,或者要去哪里找苏子回来,才能解了今日的困局。 这颗心像是置于火上,如同一锅煮的稀烂的粥,火烧火燎痛的没着没落,京墨狠捶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墙面,手硌得生疼,痛的抽了几口凉气,心下才清明起来,低声咬牙道:“这个苏子,小媳妇比我们的性命还要紧。” 天阴沉沉的,层云遮住了日头,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水家远离城区,终日安静,晨起更是静谧的不似人间。 自打丁香来了之后,院中的那笼菜地益发的绿意融融生机勃勃,树上的一窝雀鸟胆子也大了许多,将她每日撒在地上的小米啄个干净。 听得院中的动静,京墨忙开门出来,急道:“丁香,这几日你自己守着家,可要仔细些,看好门户。” 丁香绑好了辫梢,从井里打了水出来,请京墨净面,听得此话,诧异道:“墨公子是有事要出门么。”她望了望落葵的房间:“平日这个时辰姑娘早起了,怎么今日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身子不适。” 京墨掩饰的轻咳了一声,早想好了说辞:“铺子里这几日不太安稳,总有贼惦记着,我得去守着。方才城南李家来请落葵,一起去山里收东西了,约莫三五日就回来了。” 灶间传来叮叮当当的忙碌之声,丁香在灶间揉面切面,烧水煮面,灶间的腾腾热气笼上脸庞,熏得脸颊殷红一片,汗珠子盈盈欲落,她拿了帕子擦拭干净,忧心道:“山里阴冷,又吃不好睡不好,姑娘近日身子一直不大好,只怕要受委屈了。” 京墨心里自有另一番看法,落葵入宫说是侍疾,但一应琐事都有侍女与内侍去做,她只要事事留意不出岔子即可,也说不上辛苦,至于吃的用的,宫里的东西都是顶尖儿的,又有太后护着她,如何会受委屈,说不好侍疾回来,反倒会多长几斤肉呢,遂笑道:“好个小妮子,当真心疼你家姑娘呢,那你就多备些肉啊菜啊,等她回来了,好好给她补补就是了。” 自太子挪去了太后宫中养病,寿安宫便足足添了一倍的侍卫,将个宫殿围的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整日里不管白日黑夜,皆是灯影幢幢,如同白昼一般,内侍宫女们进进出出皆悄无声息秩序井然,虽忙却不见一丝慌乱。 落葵与掌院御医在灯下垂首,斟酌了个方子,她亲手抓药煎药,一眼不错的盯着药罐子,煎好后自己先尝了一碗,半个时辰后身子并无异样,她才取了血做药引,将药给太子灌了下去,直到后半夜,太子的病情总算稳住一二,脸上的黑气也渐渐有了消退之势,她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冲着外头轻唤了一声,便有侍女鱼贯而入,拉开暖阁的四折春花秋月螺钿象牙屏风,往香柏木浴桶中倒了热洗澡水,混合了浴桶本身的柏木清香,令人心神松弛,落葵仔细泡了泡,卸了钗环松了发髻,换上一身儿常服,歪在暖阁里闭目安歇,歇的也不甚安稳,此番太子中的的确是上古香坊的毒,这个香坊在青州已开了二十几年,并不起眼,她素来也没在意,却未料到此番竟栽倒了这么个向来忽略之地。 落葵在脸上扑了把冷水醒神儿,裹紧了暗色斗篷,趁着夜色出了寿安宫的角门,从袖中拿出一页薄纸,吩咐守在那里的杜衡:“你连夜去趟上古香坊,将这纸上的东西取来。” “喏。那上古香坊还留这么。”杜衡躬身接过薄纸,叠的齐整小心收进怀中。 落葵眼眸微眯,幽幽道:“太子殿下痊愈后,再除了上古香坊。这几日,先留着罢。” “喏,那属下将影卫给主子留下。”杜衡轻轻击掌,从角门外的墙底下窜出几道黑影儿,在落葵二人跟前躬身,杜衡冷峻吩咐:“我要离开后,你们要看护好主子的安危。” 几道黑影儿齐齐低声:“喏。” 第七日晚间,伴着轰隆隆几声雷响,黑压压的层云聚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阴沉的发闷,却未落下一丝雨来。 夜越发深了,无星无月的夜里,黑漆漆的令人心生胆怯,宫门处蓦然传出阵阵嘈杂人声,一阵疾风扬起丈许高的砂砾灰尘,落葵踉跄着从宫门闯了出来,而她的身侧始终围着杜衡和三名满脸戒备的黑衣侍卫,将杀气腾腾追过来的数十名劲装剑客尽数挡开。 劲装剑客虽多,但杜衡四人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将落葵护的密不透风,剑气虽然难以伤到她分毫,但也在四围织成细密的屏障,前路死死拦住,杜衡四人也难以护着落葵下安全冲出,双方一时间僵持起来。 而僵持中,落葵的脸色越发莹白起来,不断有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顷刻间便蜿蜒漫开猩红一片。 杜衡心急起来,落葵受伤不轻,若再冲不出去,只怕要拖出无尽的后患来了,他长眉一拧,与其余三人对视一眼,唇边微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旋即四个人各自双手交错,掐出个诡谲的手势,黑色衣袖迎风鼓胀,自袖中疾射出数之不尽的碧色短剑,重叠交错之下织成一层碧色的犀利屏障,他们口中齐声吐出个“疾”字,那些短剑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纷纷刺向劲装剑客,登时乱象乍起,战作一团。 一时间血雨纷纷,哀嚎阵阵。 落葵脸色煞白,匆忙轻身跃出,不料方才离开众人数步之遥,便有一道淡白剑光迎面而至,她连退几步,却发现已没有可以躲避之处,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长剑如同一条银蛇般迎头劈了过来。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五回 宫门遇袭 千钧一发之时,从暗处跃出个人影,单手持一柄短刃,重重拨开长剑,一手紧紧揽过落葵,足尖轻点地面几个跳跃,极快的离开此地,而出现的恰逢其时的这个人,正是躲在暗处等了七日的京墨。 彼时的京墨已在离宫城最近的一处茶棚里干坐着等了七日。这七日里,他饿了便啃一口凉透的烧饼,渴了便灌一口冷茶,困了便倚在棚下的暗影中眯上一会儿。一丁点儿动静,便能惊得他狠狠打个激灵,跳起半丈高来。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失常模样,任谁看了都是要心生疑窦的,要不是看他银子给的多,茶棚的老板早将他撵了出去。此刻一见落葵遇险,京墨来不及多想什么,便抽出短刃不顾一切的冲了出来,一手揽住落葵,一手握住刀刃,寒光凛凛中左右开弓的护住她,想要远远离开。 然而,身后之人的轻身功夫显然更高一筹,只几个呼吸间便已追至跟前,此人一身暗紫色劲装,手握双剑,煞气肆无忌惮的浑身上下缭绕,毫不收敛,狭长的眸子格外秀美,散出冷冷的微芒,上下打量了一番京墨,轻蔑道:“小子,就凭你这点微末修为,也想拦下我。” “拦不拦得住,你试试不就知道喽。”京墨不以为意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看似神情轻松,双手早已死死握住一对短刃,因用力过度,关节处已经泛白。 一双滑腻温暖的手,握住京墨微微颤抖的手,落葵轻声:“怕么。” 京墨摇头:“怕甚么,有我在,一定护着你出去。”话毕,短刃狠狠晃了下,其实此刻,他心里怕的无以复加,怕的连短刃都几乎拿不住,这怕不单单是因为修为微末,更是因为自己从未与谁争斗过,双手干净未染血腥。 劲装男子右手抬起,剑身长啸一声,竟然幻化出一道淡白蛇影,看上去嬴弱不堪,实际上气息强大至极,逼得京墨与落葵退了几步,那男子冷笑一声,剑身如水波般微漾起来,蛇影登时一阵光华闪过,发出嘶嘶声,冲着落葵二人拦腰横劈过来。 京墨眸中厉色闪过,一跃而起,与此同时,手中一柄短刃夹着风声而出,与蛇影搅在一处,但也只不过阻挡了片刻的功夫,那龙影便冲着他的小腿斜劈而下。 寒风乍起,鲜红似血的缎带从落葵阔大的衣袖跃出,绕着蛇影极快的飞旋,红芒阵阵像一簇簇鲜艳的烟花,在半空中绚烂夺目的绽放,一点点消磨起蛇影的光华,蛇影与缎带缠斗自顾不暇,给了落葵二人喘息之机。 趁着这短暂生机,落葵拉住目瞪口呆的京墨,喝了一声:“跑啊。” 二人夺路而逃,落葵指尖传来滚烫的灼热之感,她没有回头,便知道仅凭那条缎带,只能阻挡蛇影片刻,她心中忍痛,口中默念:“五丝擅美,疾。” 原本光华暗淡的缎带蓦然青、黄、赤、白、黑五色流转,一个错眼,五色分光化影,夹带着犀利风声在蛇影上穿插而过,织成一枚同心花结,将蛇影牢牢困在原处。 劲装男子大惊,他并未料到落葵会使出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连连掐诀想要召回蛇影,这才惊觉只片刻功夫,蛇影与他已断了心神相连,他脸色惨白,手上逸出灰蒙蒙的薄雾,笼罩住虚空中的缎带与蛇影。 落葵回首,并未给他任何脱困而出的机会,抬手遥遥指向缎带,大喝道:“独茧称华,破。” 五色光华大作,虚空中传来撼天动地的巨大爆裂之声,扬起数十丈高的血色轻尘,轻尘散尽,半空中的淡白蛇影哀鸣一声,片片碎开,融入夜色之中没了踪影,侧目只见劲装男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气息全无了。 缎带转瞬间恢复如常,一个闪动便回到落葵掌中,光华已不复方才那般夺目,其上布满了千疮百孔的刺目伤痕,这条五色缕损毁至此,怕是再难施用了。 落葵心痛不已,但尚未心痛多久,虚空中便猛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长鸣,旋即探出一只巨手,恶狠狠地抓向落葵。 此时,杜衡四人悉数料理了数十名剑客,已呼啸赶来,只转瞬间,众人冲到近前,数之不尽的碧色短剑凝实到一处,化作四柄长剑,剑身光华流转,隐隐有龙吟之声。 四柄长剑同巨手在半空中碰撞飞舞,一时间光华大作,爆破声声。 而此时异象再生,虚空中再度探出一只巨手,反手化作重拳,重重击向落葵。 落葵拔下发髻间的木簪,高高抛向空中,那簪子生出金灿灿的光芒,她掐了个决,黄芒极快的分出成千上万道金丝,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上一兜,将巨手的重击之势消减一二。 巨手在网中微微一颤,从指缝中漏出数之不尽的短芒,波光似水流转,皆从细不可见的网洞中倾泻而下。光芒看似如水一般温软无害,呼啸而至时却带了浓重的血腥之气,光芒敛尽,露出道道锋利的白刃,直逼落葵身前。 “小心。”被这刀光剑影早已吓得骨寒毛竖的京墨陡然回了神,大喝了一声,抱住落葵扑倒在地,而锋利的白刃堪堪在京墨的小腿上轻轻斜过。 衣衫登时刺啦一声破开,这一刀深可见骨,诡异的是,腿上鲜红皮肉的翻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却不见丝毫鲜血涌出,唯有一股股黑色雾气在伤口处缭绕,触之寒意透骨。只听的京墨凄厉的惨叫一声,头便低垂在落葵肩上,生死不明了。 白刃见对落葵一击不中,再度极快的连刺而下。 落葵紧紧抱住京墨,在地上几度翻滚,才堪堪躲开锋利的刀尖儿。她勉力甩动长袖,自袖中飞跃出上万只萤火虫,双翅挥动间便是红霞漫天。她狠狠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上头,红霞蓦然变得浓厚粘稠,任凭白刃在红霞中百般搅动,那片霞光犹自岿然不动。 “京墨,京墨,你怎么样。”有了这漫天的红霞暂时困住巨手,落葵再度唤出数只墨色飞虫,在京墨受伤的双腿处来回盘旋,转瞬间,他便悠悠转醒,呻吟了一句:“我,我还活着么。” 落葵摇头,正打算宽慰他几句,却听得头顶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红霞散尽,只留下无数只灵性尽失的萤火虫,生死不明的漂浮着,她脸色煞白,挥一挥衣袖,萤火虫悉数没入衣袖中。 而此时巨网也被冲破,巨手在虚空中一捞,将白刃握在手中,没有了任何阻拦,巨手落下之势比方才更急更猛,夹着风声呼啸而下。在这重压之下,汩汩鲜血自京墨的唇角溢出来,他脸颊惨白,眼皮沉重,再度昏了过去。 危难之际,虚空中响起凤鸣之声,一尾泛着银光的长鞭蓦然甩出,数支五色翎羽在巨手前纵横交错,光幕似涟漪般一圈圈荡漾,阻挡住了巨手的下坠之势。 夜风拂尽光幕,出现个黄衫男子背立在落葵面前,银色长鞭如同流星般在他周身盘旋不定,而一柄短刃架在自己的脖颈处,镇定中有些许轻颤,冲着虚空喊道:“你若再上前一步,就看我命丧当场。” 虚空中并没有回应,唯有风声回旋,静谧了片刻,两只巨手皆化作一捧沙砾,在夜风中消弭殆尽。 杜衡四人终于腾出手来,赶至落葵身边,望住黄衫男子的背影,与落葵面面相觑。 落葵望住那男子的背影,眸光微闪声音渐低:“曲,元参,你怎么来了。” 曲元参身子一震,并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我,路过而已。” 暗沉沉的深夜里,没有人声没有虫鸣,亦没有一丝烛火,雨后的层云散尽,一弯月轻轻柔柔的探出头来,冷月清辉寂然洒落四围。 空落落的街巷中传来悠悠荡荡的声音,如同天外来音般震耳发聩,那是车轮碾过雨后湿滑的青石板,车前的风灯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像只眼睛望住这些变故。 车内静谧,夜风掀动车帘,月华透过缝隙轻柔洒落,软垫上以银丝绣着端庄隽秀的素兰,光芒温润,如同风下泣露,纤影自斜。 落葵盘膝而坐,调息了良久,才缓过口气,扬眸望住对面的曲元参,叹道:“元参,你不该来的。” 曲元参秀美的脸略带凄苦之色,两指搭在她的腕间,神情凝重:“如今的你与他拼命,如何拼得过。我这来了,你还接连被毁了五色缕和神木簪,还伤得这样重,苏子知道了,定要骂死我的。” 落葵理了理袖口,从边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丸药服下,摇头道:“不妨事,这点伤不算甚么,只三五日的功夫便好了。不过今日见识了你的凤灵域,果然练得极好,若当年的我对上如今的你,恐也没有几分胜算了。” “你惯会取笑我,连他对上当年的你,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我如何会是你的对手。”曲元参脱口而出,说完却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六回 死里逃生 落葵察觉到曲元参的不自在,只一笑:“你这是妄自菲薄了。” 曲元参松了口气,拱了拱手,万般感激道:“还得多谢当年你与苏子将这五支凤翎送与我,我才能有今日的修为。” 落葵却毫不在意的一笑:“你有缘得了凤灵域这本奇书,我与苏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话未完,落葵的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她勉力压下,在心中暗叹,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若是苏子知道她被人打得半死,定会后悔没有留在青州看热闹,念及此,她轻笑道:“你可不许跟苏子说起今日之事。” 曲元参了然笑道:“若苏子知道你被打的半死不活,只怕宁可放着美人不看,也要巴巴的跑回来看你的笑话,而如今这笑话叫我看着了,我怎么着也得与他说上一说,让他好好悔上一悔。” 落葵笑到岔气,牵动了身上的暗伤,疼的倒抽冷气,齿缝间咝咝作响:“那你快给他去信罢,回来的晚了,我的伤若是擅自好了,他可别后悔。” 曲元参笑道:“你还有力气说笑,伤的还是不重。” 京墨斜靠在车中,身上鲜血淋漓,只剩一口气吊着,一直昏睡不醒,落葵抚了抚他的脸庞,忍住心痛道:“我的伤不打紧,只是京墨的伤,颇有些棘手。” 打量了京墨一眼,曲元参叹道:“是我无用,曲家接连作孽,我却无力阻止。” 落葵拍了拍他的肩头,劝慰道:“与你无关的事,别往自己身上攀扯,还嫌自己背的债不够多,不够重么。” 曲元参心中藏着个姑娘,眉目含情唇边含笑,仿佛在望着自己,他心中清甜,脸上挂着淡薄而苦涩的笑意,缓缓道:“我欠她的债,终是难还了。”他扬眸:“听闻许侯爷要送她进宫,可是真的么。” 落葵一时黯然,这消息自然是确凿无疑的,她的画像月前便送进宫了,她生的年轻貌美,宫中又久未曾添过新人,陛下自然一眼便相中了她,只消挑个合适的时机送进去了,可这话,落葵无论如何也不忍宣之于口,她一笑:“你听谁胡诌的,许侯视三姑娘如珠如宝,怎舍得送到宫里去受罪,不过是为了打消霖王的念头,有意放出的流言而已。” 曲元参摇头:“你不必瞒我,我都知道了,我与她能有今日也是意料之中的,这些年曲家作孽深重,即便我费尽心思,也不过偿还了一二而已,如今报应不爽,终是来了。” 落葵望住他,默默良久,才劝慰道:“虽说这世间之事,有许多非你我之愿,更有许多非你我之力能改变,可想同谁在一处,不想同谁在一处,总是能随了自己的心罢。”她微微一顿,笑道:“元参,你与她之间尚未尘埃落定,此时便灰心还早了些,你今日救下了我,还是好好操心回去要吃甚么苦头罢。” 行到一处岔路口的栅栏边儿上,值夜的差役大喝一声,马车倏然停下,这会儿子时刚过,若非是大有来历之人,这样犯夜外出,被差役拿住,少不得要挨板子。 杜衡早有准备,跳下车来,满脸堆笑的对差役说了一箩筐讨好的话,又往两个差役的手中塞了不少银子,二人这才对视一眼,吃力的挪开栅栏,马车再度吱吱呀呀的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刚进水家大门,一行人轻手轻脚,奈何还是人多嘈杂,惊动了歇在树梢的宿鸟,扑棱棱扇动双翅,一群群扶老携幼的冲天远去,树冠剧烈的晃动不停,枯枝败叶像雨点般纷纷落下。 院中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屋内安睡的人,原本漆黑的屋子突然烛火通明,房门猛然打开,竟然是曲莲竟和丁香一同出来。 见此情景,曲元参不由的脸色微微一沉,惊愕的几乎要咬了舌头尖儿:“小妹,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落葵几人各个身上带血,连曲元参亦是如此,曲莲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栗,她自小养在深闺,从未见过这等鲜血淋漓的杀戮场面,掩了口几乎忘了喘气。 愣了良久,曲莲满眼是泪,声音打颤道:“大,大哥,我,我来找落葵玩儿,大哥,你,你怎么来了。” 夜风微凉,拂过落葵的眼帘,隐隐生痛,她早知道有些事瞒是瞒不住的,即便瞒也无法长久。曲莲看到血淋淋的今夜,那么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便捅破了。落葵转头对杜衡附耳吩咐道:“你先留下,我还有事交代。” 曲元参轻抚曲莲的肩头,满眼都是疼惜:“小妹,这么晚了你没回来,伺候你的人说你一连几日都在城西水家,我不放心,出来寻你,夜深了,走罢,跟大哥回去罢,父亲该着急了。” 见曲莲凝眸不语,落葵知道她放心不下京墨,不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曲莲是不会轻易离开的,遂握了握她的手,道:“夜里凉,有甚么话进屋说罢。” 曲元参却上前一步,拦住了曲莲:“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晚了都不回家,父亲会担心的,走,跟大哥回去。” 曲莲侧目望住京墨,只见他的伤势比方才更重了一分,一身白衫子尽被血染透了,斑驳的如同落在雪中的纷纷红梅,口中仍不住的渗出血珠,她心痛难忍,舍不得离开,深吸了口气,连连摇头道:“不,我不走。” “你现在不走,父亲明日便会来捉你,那么你便休想再出府门半步了,你可要想清楚了。”曲元参手心儿里渗出细密的汗来,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招,没能看住曲莲的心,他疼惜而又担忧的望住她,她这样天真未经世事,若卷入其中,怕是会引来泼天大祸,只是,他默默叹息,只是这乱世中,谁又能真的独善其身呢。 曲莲却只一味地拉着京墨,看他在昏睡中艰难喘气,看着他满头满脑豆大的汗珠子纷纷滑落,黏住鬓边散乱的发丝,打成了卷曲的结,又眼看他脸色渐渐白了,连呼吸也若有若无起来,泪不禁一滴滴的落下来:“不,我不走。” 曲元参长吁了口气,心知此时的曲莲迷了心窍,生怕自己逼得急了会适得其反,将她推得更远,只能另想法子将她从这漩涡中拉出来,他冲着落葵施了一礼:“曲莲,就劳你费心了。” “有我在,你放心。”落葵微一颔首,她望着曲元参头也不回的离开,不禁百感交集,自己与曲家的恩恩怨怨他都清楚,可他的赤诚之心就像是一盏茶,温润的正好,如今又将曲莲拖进旋涡,自己更加愧对他的那份赤诚。 京墨仰面躺在床榻上,口中漫出的鲜血益发多了,不住的用巾子去捂去盖,却如何也捂不住。边上浣洗巾子的一盆盆清水,尽数染成了一汪血水。 而更要命的是,京墨伤着的那两条腿,非但无法动弹,望上去更是没有一丝伤痕,没有流出一滴血。落葵眉心紧蹙,这诡异的两条腿中的是吸髓毒功,看起来没有伤口,可骨髓深处却已被毒物侵蚀的千疮百孔,轻则从此卧榻终生,重则气绝而亡。 这一幕,她是经历过的,当年父亲便是如此死在苏子怀中,后来是爷爷如此死在京墨怀中的,如今是躲不过的生死离别,逃不脱的流年转换,让她再度经历一次这样的劫难。 尖利的指甲深深抠在肉中,落葵眸色一瞬,她要给京墨治伤,却又不方便当着外人,旋即扬眸望住曲莲道:“劳你去京墨房中给他寻一身干净衣裳,这血淋淋的,再着了凉,便更麻烦了。” 见曲莲出去,落葵冲着呆若木鸡的丁香吩咐道:“妆台上的海棠花匣子里有个墨玉瓶,拿出来。” 丁香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连声应着,颤抖着手取出个漆黑如墨的玉瓶:“姑娘,是这个么。” 落葵点头:“给我罢。”她从瓶中倒出三丸药丸,雪白浑圆馥郁清香,她的手微微一顿,望住杜衡道:“拿刀来,替我取血。” 杜衡陡然跪在了床前,流泪道:“主子,主子,您原本就受了伤,用属下的罢。” 落葵摇头:“京墨中了吸髓毒,你的血并不合用。” 杜衡狠狠叩了个头:“主子,墨公子的性命是要紧,可主子您的性命更要紧,属下恕难从命。” 落葵缓缓道:“只是取些血,哪里就伤及性命了,你不必忧心,回头去掌门师兄那多拿些药,我服了便没事了。” 杜衡知道多说无益,只好从腰间取出一柄雕花短刃,在落葵的腕间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随后掐了个决,两指在血痕处抹过,一团红雾从指缝间钻了出来。他用两指夹住,放入一盏寒气缭绕的冰玉碗中,与三丸丹药相融,以寒气化开,一勺一勺喂进了京墨的口中。 落葵的脸色雪白,脸颊却微微泛红,像是雪地里映上了红梅花影,喘了口气,平静道:“你回罢,去掌门师兄那讨了药回来。” 杜衡应声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七回 趁伤许婚 不多时,曲莲捧了衣裳进来,京墨在此时转醒,气息渐匀,可一双眸子仍暗淡无光,满脸皆是痛楚的苦笑,定定瞧着落葵:“咱们这是,活着回来了。” “回来了。”落葵拍了拍他的手,拢了拢他染了血迹,杂乱不堪的发髻。 京墨上下打量了落葵一番,虚弱道:“脸色不大好,你可受了伤。” 落葵心间顿暖,强撑着笑意道:“我还好,你放心,你先别说话了,养一养精神,躺几日便会好的。” 京墨却低低笑了数声,脸色又白了一分,眉间紧紧蹙起,声音一分一分低了下去:“那老头太厉害了,我怕是好不了了,咱们可说好了,若是我残废了,你可不许嫌弃我。” 落葵垂眸一笑:“不嫌弃。” 京墨大喜,自己果然没有白白舍身相救,他紧紧捉住落葵的指尖,盯着她的双眸,缓了口气,哧哧一笑:“我不嫌你丑,你也别嫌我瘸,可不许悔婚。” 在宫里这七日,以自己的血为引替太子入药,落葵折损了不少精血,心脉原本是虚透了的,方才又取血给京墨救命,更是虚上加伤,禁不住半点的心波荡漾,可听得这种令人神思摇曳的话,她的心还是无可救药的一漾,热血猛然涌到口中,她忙就着丁香的手胡乱灌了几口香茶,才勉强压了回去,抬手摩挲着京墨的脸,手上的血迹斑斑点点印在他苍白的面上,像是乱七八糟抹了一脸胭脂,她低笑一声,笃定道:“好,我不悔婚。” 京墨闻言大喜,没有血色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纹,他艰难抬起手,竟然与落葵来了个击掌为誓,只是他虚弱的紧,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便觉眼皮儿沉重的厉害,连睁开眼的力气都给耗没了,索性靠在她肩头一笑:“你可不许反悔。” 曲莲捧着衣裳尴尬的在旁边立着,此刻的她,只想让自己变成个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木头桩子,可又不甘心看到当做看不到。趁着落葵虚弱喘气的功夫,她急道:“先换衣裳罢,湿漉漉的容易着凉。” 落葵点头:“丁香,你帮墨公子换衣裳罢,他腿上不方便,动不了。” 静谧片刻,曲莲拦住了伸手接衣裳的丁香,眸光婉转似水,脸颊绯红像是染露蔷薇:“还是我来罢,你忙了一宿,一口饭都没吃呢罢,丁香,你去熬些粳米粥,落葵,你去躺一躺罢,我来照顾京墨。” 这一整夜的折腾,落葵也觉精神不济,可和衣躺到床上后,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闭上双眸便是满眼的刀光剑影血光点点,直到鸡鸣之声响起,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彼处,曲莲小心扶起京墨,在他后腰塞了个苍青色攒金丝春梅云锦厚靠枕,低眉臊眼的去解他的腰带,京墨慌忙伸手去拦,却一把按在了她的手上,不禁大囧:“不,不用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曲莲轻轻巧巧的拨开他的手,羞怯道:“你能动么,你若能动,谁稀罕帮你宽衣解带。” 京墨垂首默然,动自然是动不了的,受了伤的身子,虚汗一茬一茬的出着,和着衣裳上半干的血迹,湿漉漉的黏在身上着实难受,寒津津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若不及早换了干净衣裳,只怕伤势未愈又染上了风湿。 他愣神儿的功夫,腰上一松,腰带已被曲莲解开,只觉身上一凉,长衫已经褪下,露出白皙的胸膛来,曲莲霎时羞红了脸,忙扯过锦被盖上,垂首道:“冷么,先盖着锦被,我给你换件长衫,你抬抬胳膊。” 曲莲手上轻柔,衣裳换的也麻利,只是在不经意时,指尖总会触碰到京墨裸露的肌肤,生的滑腻健硕,令她留恋不已。她触到京墨伤腿,指尖冰凉,唇齿打颤:“痛么。” 京墨痛的直抽冷气,拍了拍她的手,浅笑:“不痛,我好着呢。” 话未完,曲莲刷的一下便泪流满面,捏着帕子捂住颤抖的唇,呜咽道:“你,你往后莫要再如此冒险了。” 京墨勉强挪了挪身子,抬眼望住她,诧异道:“怎么哭了,被我这副模样吓着了。” 曲莲掩面而泣,不住的哽咽:“我这是,心疼你。” 京墨手忙脚乱的给她擦拭眼泪,世间怎会有这般柔情似水的姑娘,会心疼他的伤痛,亦会体谅他的难处,心头渐暖,曲莲在他心中的分量渐渐举足轻重起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感慨万千:“曲莲,我无事,早就不痛了,你莫要哭了,你这般哭,我也会心疼的。” 曲莲这才含泪一笑:“好,你歇一会,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说着,她又流下泪来:“京墨,你往后,莫要再事事瞒我了,你出去冒险,出去拼命,出去,出去。”她哽咽道:“不管出去作甚么,事事都要告诉我,我陪着你。” 握在手中软若无骨的小手似乎融到了京墨心里,甜丝丝暖融融软绵绵的,着实受用无比,他的笑从心里透出来:“好,好,我会的,会的。” 曲莲泪中带笑,低伏在他的胸膛上,娇羞低喃:“以后,以后我们互为依靠,我离不开你,你也莫要离开我。” 这软糯细语入耳温柔,那伤似乎也真的不那么疼了,曲莲满脸的泪痕落在京墨的眸中,亦格外的惹人怜爱,曲莲不知何时散了发髻,如瀑乌发在耳畔低垂蜿蜒,京墨抬手拂过那光滑如段子的乌发,将鬓发别在她的耳后,心里想的却是落葵若能有这样柔情似水之时,自己便是顷刻就死了,也值了。 天边微白,日头渐高,在天的尽头幻起晨曦,那颜色越发鲜红浓烈,像是在天边铺开一袭血衣,家家户户皆升腾起袅袅炊烟,有饭香伴着朝阳,在静谧的街巷间缓缓散开。 一盆盆净水泼街,将水家门前的淋淋落落的血迹冲刷干净,灶火烧的正旺,隐约可见染血的衣裳在火中翻滚着,劈啪作响。 门外突传叩门之声,是杜衡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云公子来了。” 落葵猛然坐了起来,拿凉水扑面醒了醒神儿,又湿着手抿了抿微乱的发髻,才道了声:“请。” 云良姜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个花梨木雕花食盒,从里头端出薄皮春茧包子、笋蕨馄饨、七宝素粥和肉末虾仁鸡蛋羹。一样一样搁在方桌上,眉眼轻愁,却仍笑着:“听元参说你伤着了,过来瞧瞧你。” 落葵瞧着方桌上的四样吃食,皆是她平日里爱吃的,买起来却麻烦,云良姜买这四样,真正是穿街过巷跑遍全城,她并非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动容,浣了浣手,笑道:“元参倒是嘴快。” 云良姜轻轻一笑:“他嘴快,我腿快,这正好。”他生的眉目如画,身姿如玉,柔而不阴,反倒有几分英武之气,是青州城中名头仅次于无双公子的世家子弟,但无双公子神秘无常,待人冷薄,少有人得见真容,而云良姜家世显赫,性情有趣温和,素常对人皆是笑语晏晏,不知有多少姑娘溺在他的笑中难以自拔,晋和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晨光微熹,寂静无声的挪移,在天青色纱窗上留下淡薄的痕迹。遥远天边大朵大朵的云彩被风吹散,露出空旷孤独的大片天空,就如同两人的心,孤零零的无声相对。 落葵抄起桌上的白瓷粉彩梅枝阔口碗盛满了粥,垂首安静的一勺勺喝粥。云良姜算得上是重情重义了,只要她遇险,他都会赶着来看她丢人,回回不落。 云良姜默默给她夹菜,盛粥,一如往昔的绝口不问出了何事,因何受伤,只轻轻叹了口气:“下回再去寻死,记得叫我。” 落葵失笑:“叫你作甚么。” 云良姜眸光一转,挑起唇角像是在笑,可笑中却满是愁绪:“好赶得上埋你。” 落葵扬眸轻笑:“若有一日我暴尸荒野,便叫杜衡一把火烧了撒了便是,无谓留些甚么在这世上。” 云良姜的心蓦然紧了一下,如密密麻麻的针砭一般,疼的无孔不入,他知道落葵如此拼命不绝,终有一日会丢了性命,也知道他劝不动落葵,有心帮她护她,丢人的修为却成了绊脚石,他这才不问,权当不知,只夹了个包子过去:“多吃点,都瘦了。” 落葵垂首,语焉不详的唔了一声,云良姜的心,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是个好不容易才爬上岸的溺水之人,再度面对滔天之水,绝不会再轻易跳进去了,况且,她的路愈走愈窄愈凶险,无谓拉不相干的人一起涉险赴死,她一双冷眸益发清寒,淡淡道:“良姜,以后有事叫杜衡传话罢,你就莫要再来我这里了,我与京墨的婚事是早晚的事,你也是该议亲的年纪了,你我不好过从甚密,徒增流言。” 云良姜怔了片刻,淡白的日光洒在落葵的侧颜上,朦胧的不似真人,像是隔了重重云雾,那样冷,那样遥不可及,他呆坐着,良久才回过神来,木木道:“好。”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八回 你是谁 人走了,茶凉了,屋内云良姜的气息却仍萦绕不绝,落葵心间忽的一酸,像是被双手紧紧抓住,揪的生疼,她却没有压制这酸疼,任凭心间的疼如层层潮涌,蓦地眸底潮湿,却只一瞬,只一瞬便如常了,她默默哀叹,果然,自己是那个最冷绝之人。 缓过了劲儿,落葵起身,却在京墨屋外驻足不前,隔窗相望,她正好望见曲莲呆坐在京墨床前,她竟不眠不休的在这里守了他半夜。那一双杏眸浸满水雾,哀伤的眸光如同藤蔓,紧紧绕在昏睡不醒的京墨脸上,那别样的眸光令落葵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异样的情绪攀过心头,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曲莲听得门帘轻响,飞快的回首瞧了落葵一眼,却又飞快的转过头去,再度定睛望住京墨,像是一错眼,便会瞧不见了。 落葵双手捧住一只白瓷湘妃竹编西施杯,坐在了京墨床沿儿,透过茶水氤氲的雾气,深深打量一眼脸色苍白的曲莲。 彼时的她像是失了魂魄,一动不动的在床前坐着,眸子转动,一会儿望向落葵,一会看着丁香,最后沉沉望住京墨,眸光似水有说不尽的疑惑。 落葵望了她良久,长叹如秋风微凉:“想问甚么便问罢。” 听得落葵蓦然出声,曲莲惊得神魂归位,但她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该问些甚么,唇边微微颤了颤,嗫嚅着轻声道:“落葵,你与京墨,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 “京墨没有告诉你么。”落葵浅笑着望住她。 此言一出,竟牵动了曲莲的哀伤,这些日子来她连遭重创,先是以为与落葵是知心人,谁料落葵除了名字是真的,旁的都是假的,后来以为与京墨是知心人,谁料他竟也欺瞒自己,她默默摇头,眸光闪动,终于无声的淌下泪来。 落葵笑意微凉,被雾气笼着愈发凄清,像是要将手中滚烫的茶水浸个冰凉,连声音也凉意透骨:“先父乃关内侯水天无,先母乃长乐长公主。而京墨的父亲乃散伯京松节,母亲乃榕郡王之女淑华县主。” 曲莲缓缓起身,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眸子,神情惊恐万分,像是被夜风惊起的宿鸟:“你们,你们是皇亲,你便是,便是逾制册封的那位卫国郡主。” 落葵牵了牵嘴角勉强一笑,蓦然提起的郡主二字,令她的心顿生凄凉,她有多久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了,又有多久未曾光明正大的见过宫里之人了,曾经的那个卫国郡主恍若隔世,她不禁口舌发苦,抿了口茶算是回甘:“甚么郡主,不过是父母双亡,太后怜惜罢了。” 见落葵坦诚相告,曲莲的疑心渐消,可环顾四围,心中却又顿生疑窦,诸国中皇亲国戚与平民百姓之间的沟壑极深,连居住之地都泾渭分明,云楚国也莫若如此,即便是曲家富庶至此,宅子也只能建在内城,入不得皇城半步,而落葵竟然会住在此处,显然于情理不合,她深深蹙眉:“那你,那你为甚么不住在皇城里的侯府,却要住在外城这么个破落地儿。” 落葵定定望住曲莲,数年坎坷,早练就了话说一分藏九分的本事,她抿了口茶,唇齿间的清苦直苦到了心间:“我是皇亲不假,可我自幼丧母,父亲又得罪了人早早便不在了,我无根无基,又仇家甚多,皇亲的身份只会给我招灾,为了自保我才搬离了侯府,搬来了外城。” 曲莲与落葵已认识了近三年,那种一见如故的情谊,令她以为她们是知己至交,却未曾料到她竟隐瞒了如此大的惊天秘密,她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过眼前的姑娘。她脸色益发难看,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那我,那我大哥知不知道你的来历。” “知道。”落葵垂首,青碧的茶水中漾出她冷清低沉的眉眼,她的身份曲元参一清二楚,只瞒了曲莲一人而已。 良久,听得曲莲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大哥得知我与你结识后,是那样的担忧,几次三番的劝我不许与你来往,起初我还怨他嫌贫爱富,原来,原来并非如此,原来大哥才是真心为我好。” “曲莲,事关许多人的性命,我不得不隐瞒,瞒了你如此久,是我对不住你。”曲莲的神情流转,心思微动,皆一丝不拉的看在落葵眸中,她用力握住曲莲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像数九寒天的大雪,直凉到她心中去了。 曲莲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甚么,只是不住的轻轻摇头,眼眸却盯住京墨的脸庞,一眼不错的望着,伸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想了想,却又将手探进被里,握住京墨一双毫无知觉又同样冰凉的手,心下才定了几分。 见此情景,落葵心中之痛难以诉说,唯有无言良久,也许在以后,挚友或是仇敌终将一个个离去,伤人终会伤己,她只垂首抿了口茶,掩饰住眸色悲戚,徒留一室茶香。 日头渐高,照的屋内暖意顿生,窗外秋风乍起,呜呜咽咽卷起院落中的落叶,扑出老远,不知最终会扑向何处,就如同人生这个未解之谜,只是一转眼,真相和欺骗就迷了人的眼,须得抽丝剥茧层层分辨。 院中石桌上搁了一锅浓稠清香的粳米粥,还未走到近处,便已嗅到清甜的气息。 落葵坐在桌边,瞧着丁香轻轻道:“我已用过饭了,你忙了一宿,赶紧坐下吃一些罢。”眼见丁香并不敢伸手去拿碗,只战战兢兢的坐住半张椅子,已不复往日的亲昵天真,她且叹且笑:“怎么,怕了。” 闻言,丁香垂首不语,只是绞着帕子,一味的摇头。 丁香年幼天真,并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惶恐与惊惧,落葵心道,这样也好,总比面对一个善于隐藏心事之人来的容易,她氤氲着粳米的清香,缓缓道:“怕了并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作甚么。” 丁香倏然抬起头,目光坚毅而笃定:“姑娘,姑娘,哦,不,是郡,郡主是好人,我不怕。” 落葵微微一笑:“可是有些事,关乎性命,真的不怕么。” 丁香心间一紧,额上沁出薄汗,却仍旧镇定道:“除了爹娘,郡主便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虽念书不多,但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郡主吩咐我的,我都不怕。” 人心难得,乱世中的人心更见可贵,落葵垂眸,可人心也善变,不变只因诱惑不足,她素来行事谨慎,绝不将人心押在万一上,只将人心握在预料中。她单手一翻,掌心中蓦然显出一丸猩红的药丸,递到丁香面前,温言道:“若你想要留下,便将这个服下,他日你我主仆情谊善始善终,我自会给你解药,若你不愿,现在我便可以给你银子,放你离开。” 丁香从未经历过这个,在水家这数月,杜衡教了她衣裳怎样浣洗,屋子如何收拾,甚么饭菜合姑娘的胃口,甚么时候不能进姑娘的屋子,却独独没有教过她这个,她出身乡野,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便是乡里的里长,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郡主这样大的官儿,略显稚嫩的脸上一片惶恐。 这种事,旁人是没法子相劝的,只有自己想通了想开了,才能安生过日子,自己自然没有害人之意,但绝不可无防人之心,落葵虽心下不忍,但没有丝毫心软。 丁香定定望住落葵手中的药丸,红的像妹妹心口处的那颗朱砂痣,想到年幼而不知所踪的妹妹,她转瞬便定了心思,没有丝毫挣扎,抖着手接过药丸,再抖着手塞进口中,艰难咽下,双唇颤抖的厉害:“主,主子,婢子,婢子吃了。” 原以为丁香会选择离开,谁料她竟如此利落的服了药,落葵不禁微怔,倒真的是个硬骨头的姑娘,她神情不变的点了点头:“好,你下去罢。” 秋日里暖阳高照,举目望去,院落一隅的菊花锦绣盛开,姹紫嫣红的格外艳丽夺目,颇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绚烂,如同繁花似锦,春光如练。 在院中听得京墨转醒的动静,落葵急急进屋,只见他靠在曲莲怀中,身上盖着宝蓝色团花薄棉锦被,精神尚可,不禁松下一口气:“京墨,可觉得好些了么。” 京墨微微点头,试着想要挪动腿脚,奈何却根本无法动弹一下,竟然狠狠的捶了一下大腿,不禁落下泪来:“可是我这腿,怎么还是一点儿也动弹不得,莫不是真的要残废了。” 落葵的脸色苍白,缓缓攒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安心:“我仔细替你切过脉了,你的腿伤并不寻常,唯有龙鳞草与玉髓草入药才能医好,我歇上数日,便去阴火山脉与北山替你找药,你放心,定然不会让你残废了。” 京墨微微闭了下眼眸,拉着她的手,手心出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那两处地方他听长辈们提起过,其间凶险也是早有耳闻的,他不愿落葵以身犯险,可若就此成了废人他也难以甘心。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四十九回 药苦心甜 左右为难之下京墨终于摇头:“我不怕残疾,我只怕你将命搭在那,与你的性命相比,我的腿不算甚么。” 落葵无所畏惧的扬眸一笑:“你一瘸一拐的来娶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难看呢。” “难看是别人的,命才是自己的。”京墨头摇个不停,语气坚决:“阴火山脉和北山那么大,要找那两样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我不愿你以身犯险。” 落葵拧了把热巾子给他擦了擦脸:“去深山里找药,自然没那么容易,所以我必须去一趟,靠着推演占卜之术才有找到的机会,你放心便是,我并非是毫无准备的以身犯险。” 这一幕幕如同一根刺,扎的曲莲心头微痛,她轻咳了声,手缓缓探到被中,想要捏一捏京墨的手,谁料却被他尴尬的躲开,曲莲不由脸色微白,轻咳了一声权当掩饰,旋即仰面望着落葵道:“落葵,我与你一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落葵眼风扫到了她黯然的神情,更加尴尬的清了清喉咙:“也好,那么,”她抬眼望住丁香:“丁香,你陪着墨公子到北山下的镇子等我们。” 丁香盈盈称是,曲莲却紧紧蹙眉:“为什么要京墨到北山等着,不能在青州等着么。” 落葵吁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北山的玉髓草采下后,十日内便得入药服下,否则便会药力全消,十日内,我们是绝没有法子赶回青州的。” 曲莲点了点头,她的眸光在丁香与京墨身上来回打转,良久,她含羞带臊的开了口:“那,我陪着京墨去北山罢。” 落葵见她神情怪异,只以为她是因孤男寡女要一同远行有些羞怯,并未往深处细想,随即点头:“好,那丁香你就留在青州照看家里,曲莲,你陪着京墨去北山等我们,只不过你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京墨又是个残疾,可得留点神。” 曲莲定了定心思,颔首道:“你也要小心。” 不待落葵说甚么,京墨先笑起来,奚落道:“她才不用小心呢,她又不是甚么弱女子,只是个披了副姑娘皮囊的男子。” 午后秋阳温暖,明晃晃的斜入屋内,窗下玫瑰釉钧窑束口花囊与瓶口的一脉枫叶,红艳艳的夺人眼眸,像是榴花繁盛,烈烈如火,一个恍惚错眼,竟有瞧出了泣血的苍白。 此间事毕,曲莲喜滋滋的回府收拾行装,准备陪着京墨走一趟北山,盘算着路途中找点甚么由头,能够圆了心中所念。 丁香服了药,着实低沉了一阵子,可她想了又想,觉着落葵如此做并没甚么不对,当初自己家那般破落,可平白多了个生面孔,爹娘还小心翼翼的防备了好些日子,想通了这些,她也就释然了,毕竟她只有十四岁,又素来憨直的很,放下心事后,笑容益发的孩子气了,不停念叨着落葵清减了许多,过几日又要跋山涉水的去找药,得趁着这几日在家,弄些鱼啊肉啊的好好补一补,再多备一些路上的吃食,她想了想,这宅子里也没甚么值钱的物件,也没甚么可守可看的,不如自己跟着同去,路上吃的喝的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想着,丁香微微垂首,扭扭捏捏的轻声道:“主子,不如我随主子同去东闽国罢,我好歹出身此国,路也熟些。” 落葵握了握她的手:“东闽国你叔父家如狼似虎,你不怕么。” 丁香怔了一怔,笃定摇头:“不怕,为了主子,刀山火海我都敢下。” 落葵深感她的一片忠心,但此去千难万险,何必要扎堆一起受罪,她轻抚着丁香缎子般的秀发:“我知道你的一片心,可我还有比同去找药更要紧的事让你去做。” 丁香轻声:“喏,主子尽管吩咐。” 落葵凑近丁香的耳畔,轻声道:“我要你去守着一个人,要日夜寸步不离的守着,吃的用的一应都要过了你的手,看仔细了,要一直守到我回来。” 丁香从未见过落葵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知道她所托之事绝非小事,敛眉道:“主子叫我去做,我一定做好,不会给主子惹麻烦的。” 只不过是一夜功夫,丁香便少了往日的孩子气,落葵心中不忍,牵起她的手:“好孩子,你去守着的那个人十分要紧,交给旁人我放心不下,你一定要谨慎小心。” 丁香深深颔首:“主子放心,我记下了。” 落葵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好孩子,过几日,杜衡会送你过去的。” 墙根儿处的菜地长势喜人,架上的黄瓜豆角绿莹莹娇艳摇曳,卷心菜圆润齐整的码在湿润的土里,胡萝卜露出的一点点橘色,掩在绿叶中的西红柿鲜红欲滴。 丁香叉腰立在菜地跟前,仔细审视她每日辛苦打理得来的收成,甚是满意。她仔细斟酌了晌午要烧的菜肴,开始动手摘菜。 没人闲话打岔,再加上落葵一夜未眠,只在天明时打了个不甚安稳的盹儿,这会儿守在床前有些困倦,掩口连着打了几个哈欠,酸涩的眼眸不禁淌下泪来。 京墨的手心发黏,微微出汗,拉了拉她的手,弯起唇角勉力一笑:“困了便去睡,熬了一夜,眼圈都黑了,仔细又长白发。” 落葵狠狠揉了揉眼窝:“丁香在灶间烧饭,留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罢了,等用罢饭让丁香来守着你,我再去睡。” 京墨不怀好意的一笑,拍了拍床榻内侧:“若实在困得受不住,便在这里眯一觉好了。” 落葵蓦然红了脸,撇过头去嗤道:“你想得美。” “我当然想得美了。”京墨打了个响指,笑得开怀:“小时候又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这会儿再想一想也不算甚么。” 落葵啐了他一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也知道是小时候。” 秋日暖阳照在身上,令人生出懒洋洋的温暖,太阳光的味道实在好闻,她也实在是困倦的难以支撑,索性眯起眼眸趴在了床沿儿,刚想做一场美美的白日梦,却在迷蒙间听见京墨开口询问:“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你下手。” 落葵仍旧睡眼惺忪,但脑中却清明一片,下手之人并非只是想除掉她,更想除掉太子,那么除了霖王,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如此恨自己与太子了,她抬起头,替京墨掖了掖被角,开口却是另外一番说辞:“我的仇家不少,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是谁,不管是谁,总归这回是有惊无险的度过去了,只是伤了你,我心中有愧。” 京墨抬手轻抚她的脸庞,满眼疼惜:“我又何尝不心疼你呢,你一个姑娘家身子骨弱,若是伤在你身上,可就要遭大罪了。” 落葵反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对我好。”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京墨笑道:“手这么凉,来,我给你暖暖。”说着,他将落葵的手拉进被中暖着,冰凉的手上刚有点热乎劲儿,他的手便开始不规矩了,顺着滑腻的手指缓缓往上,不意触碰到落葵腕间的伤痕,他一怔,忙掀开锦被去看,入目一道淡白的刀痕,惊道:“你这手,怎么伤着了。” 适逢杜衡端着紫檀木莲纹茶盘进来,听得此话,接口道:“当时墨公子你伤势凶险,主子割腕取血做药引子,才保住了公子的性命。”他听叔父杜桂提起过京墨在扬州纳妾宿妓之事,不禁着实心疼落葵,生怕在以后的岁月里,她会因这个人伤心,于是半真半假的威胁了一句:“如今墨公子的血里淌着主子的血,他日墨公子若是负了主子,那么属下也要对墨公子做同样的割腕取血,还了主子的血。” 听得此话,京墨吓了一跳,他既心疼极了落葵的付出,更是怕极了杜衡方才的一番言语,何为负了,又何为不负,他想不明白,左右此生是要娶了落葵的,既娶了她,那自然便是不负了,不负她也不负此生。他想通了此节,便望住落葵,握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我定永不相负。” 落葵见京墨神情有异,想是被杜衡的一番言语给吓着了,听得他这般剖白之语,便是甚么伤啊痛啊都消了,只觉心间暖洋洋的,像是有了他的这句话,便万事足已,遂也笑了起来:“我知道。” 茶盘上的白瓷莲瓣药碗不冒热气了,落葵捧过来,仰起头将琥珀色的药汁一饮而尽,这药极苦,苦的几乎呕了出来,她从盘中抓了一大把糖霜蜜饯塞进嘴里,边吃边咬牙切齿道:“杜衡,这药怎么如此苦。” “这糖霜蜜饯是蔗糖腌的,太甜了些,主子还是少吃些罢。”杜衡却没接她的话头,反倒笑着顺过菡萏莲瓣圆盘,远远端到身后的紫檀如意方桌上:“免得到时多长了几两肉,主子还要哭天抹泪的往下减,岂不浪费了如此好的蜜饯,还是留着属下慢慢吃的好。”言罢,他又笑着往药碗兑了少许热水,递到落葵跟前,逼着她将剩的那点儿药底子喝个干净。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回 话不投机 被人逼着喝药的感觉着实痛苦,落葵捏着鼻子躲开那碗口,苦笑道:“杜衡,你上回翻出来的书说神仙下凡叫甚么来着,叫甚么,对,叫渡劫,我这七灾八难的,又碰上你们两个讨债鬼,我一定是个神仙下凡来渡劫的,等我渡完了劫位列仙班,看我怎么收拾你与苏子。” “好好好,主子是来渡劫的,那您老何时渡完劫啊,劳烦您喝完药赶紧渡完劫赶紧走,也好叫我们这些人沾一沾鸡犬升天的光。”杜衡笑着把药碗推到她的鼻尖底下,一眼不错的盯着她。 落葵瞟了一眼碗底,只望了这一眼,便觉得口中满是那药的苦味儿,再多喝一口便要呕了出来,她凝神想了会儿,静悄悄的端着药碗,不动声色的凑到窗下,窗下那张海棠花束腰小几上放了个玫瑰釉钧窑六角盆,她打算趁着杜衡不在意,一股脑倒个干净。 还未待她付诸行动,便听得杜衡阴恻恻的笑了一声:“主子,那盆绿梅是太后赏的,若是药死了,可是欺君之罪,主子莫非是打算因为一碗药而求死么。” 落葵冷哼了一声,咬着牙将药底子一饮而尽,顿觉连头发根儿都苦的竖了起来,咬牙切齿的恨声连连:“你现在说话益发跟苏子一模一样了,一个苏子就够疯癫的了,再加上一个你,咱们这水家干脆改成疯人馆得了。” 杜衡深以为是的点头笑道:“我这就给他去信,让他这个主子亲封的疯人馆馆主早日回来。” 落葵轻嗤了一声,借着递药碗的功夫,背过身儿去对杜衡附耳吩咐道:“这几日你安排好丁香入太子府的事,再传令下去,我从北山回来之前,所有人全部蛰伏下来,不得生事。” 落葵的声音低微,再加上京墨心中有事,一时间走了神儿,没听到二人的只言片语,直到杜衡打帘出去,漏进一丝温暖的阳光,明晃晃的照上的眼眸,他才回过神来,问道:“经了昨夜的事,我总是心里不安,我来青州也有些日子了,京里的事也听说了一些,方才我左思右想,能有这么大胆子敢在宫禁行凶的,除了霖王旁的也没谁了,不过我听闻霖王一向安静,你与他又素无往来,他怎么会突然对你发难,阿葵,你怎么会得罪了他,他可是现如今最得宠的皇子了。” 霖王安静,落葵只一笑,不管自己究竟有没有得罪过他,他也不会放过自己的,这么多年来,他几时真正安静过,只是自己防范的严,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罢了,她沉吟着缓缓开口:“若说得罪,我确实得罪过他,数月前,刑部黄宣前往雍州察查贪腐一案,我觉着他是个难得的好官儿,便安排了父亲留下的人手一路跟着他,近日此案已有了结果,可偏这么巧,黄宣生母身亡,他丁忧去职,而雍州上下官员皆是霖王的党羽,就连朝中也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他趁着我入宫侍疾,对我下手,也并非是不可能的,我想这一切,霖王绝脱不了干系。”她刻意隐瞒了太子中毒一事,隐去了自己与太子的关系,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信不过京墨,还是担忧他的安危,总之,她并未将这颗心交给他,在心底深处,她总归没有将京墨视作依靠。 京墨微怔,他并不十分清楚落葵的底细,只以为这是她管闲事管出来的麻烦,旋即拉过她的手,半是埋怨半是忧心,轻轻柔柔的劝道:“你看你这闲事管的,若是黄宣查不出甚么,亦或是死在了雍州,霖王也不会这么气急败坏,对你下手了。” 落葵思量许久,觉得应该对京墨言明一二,也好叫他有所防备,毕竟他如今身在青州,置身漩涡之中终难独善其身,她斟酌道:“京墨,从前你在扬州,不懂这其中之事,如今你来了青州,日子长久,我慢慢再讲给你听,你便会明白了,这些事其实也没你想的这般凶险,往后行事小心点便是了。” 京墨很是不认同落葵的说法,连连摇头:“此案一出,朝中定然要掀起血雨腥风,不知有多少官儿们要丢了官帽断了前程,你想想,你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自然要想法子断了你的生路。拿自己命去搏人家的财,鸡蛋碰石头,如何拼得过啊。” 落葵扬眸,眸底苍凉一片:“那些个贪腐之人本就不该立于庙堂之上,刮骨疗毒自然是会痛的,可痛过之后便是清明朝局朗朗晴空,这点痛又算得了甚么呢。” 京墨摇头,眸光灼灼的望住她:“如今的官场,贪腐之人多了去了,岂是能管的过来的。阿葵,听我的话,以后闲事莫理,安稳过日子不好么。” 鲜血裹着方才咽下的苦药涌到喉间,清苦异常,苦的心都生出痛来,这样的语出惊人,如同数九寒天里的冰凌子,又冷又硬的戳人心扉,让这颗心一分分的凉了下去,落葵将白瓷粉彩盖碗狠狠放下,薄瓷与鸡翅木小几冷冷相碰,她的眸光微冷:“闲事,民生多艰怎么会是闲事。” 京墨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微怒与不善,手心中益发沁出汗来,嘴上却不肯服软:“只要咱们过得好,管他们艰不艰呢,难不成你不去管,云楚国就要灭国了么。” 落葵抿了口冷茶,才发觉京墨这句话比冷透了的茶水还要冷,方才被他暖出的那点柔情蜜意,只这一句话,顷刻间便抵消的干干净净,心间十里荒凉,偏着头望住他:“自然不会灭国,但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阿葵,究竟是旁人的财路要紧,还是咱们的生路要紧。”京墨拉住落葵的手,苦口婆心的劝道。 心中阴霾一片,口中苦涩难忍,落葵偷着冲了一盏蜂蜜水,边搅边喝:“若是庸碌无为一生,活着也没甚么用。” 京墨摇头:“阿葵啊,难道你想不明白么,只要留的命在,甚么事做不了呢。” 落葵强迫自己软下心肠,软了言语,更软了身段儿,冷眸深深望住京墨:“京墨你放心,命自然是要紧的,我往后行事会更加小心的。” 曲老爷的正房夫人早逝,没了夫人约束的他,连着纳了六房妾室,再加上府里的丫鬟婆子,深深宅院中女眷众多,有说不完的蜚短流长,今日说的最多的便是大姑娘的是非,听闻她整日里溜出府门在外头撒野,今日终于被大公子堵了个正着,提溜回来锁在了闺房之中。 女眷们都在等着看这位大姑娘的笑话,要知道曲家规矩森严,女眷们是不可以随意离开二门的,但她偏偏例外,仗着曲老爷的宠爱和大公子的纵容,一个不留神就跑的无影无踪。 曲莲一回府,便喜滋滋的对曲元参说,要陪着京墨一同去北山,她原以为曲元参会答应此事,谁想一贯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听闻此事后却是气得跳脚,一把铜锁并一条链子锁紧紧锁了她的闺房,任凭她在里头如何的哭闹砸东西,也不许丫鬟婆子小厮靠近分毫。 而此时的曲元参,没有一丝一毫的镇定,心中惊怒异常,又是忧心她的安危,又是怕此事被父亲知道,会横生枝节,任凭曲莲在里头哭嚎不停,他也硬着心肠怒吼:“不行,不行,此去北山千难万险,我绝不会放你去的。” 曲莲扒着门缝哭的伤心,泪水涟涟打湿了衣衫:“大哥,哥哥,求求你了,求你放我去罢,我会多带几个随从一起去,不会有事的,大哥,你信我,不会有事的。” 曲元参从门缝里望见她泪水,一颗心早被她哭的软了,几乎抑制不住要放她出来,一想起此事的凶险和后果,他狠狠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小妹,不是大哥不心疼你,你年纪小不懂事,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凶险。” 曲莲纤细的手指从门缝挤出来,想要拉住曲元参的手:“哥哥,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们跟人结了仇,结仇有甚么,咱们曲家的仇家还少么,哥哥,我不怕的,我不怕。” “结仇。”曲元参在心底苦笑一声,哪里只是结仇这样简单,甚么样的仇怨,能逼得人不死不休,他疼惜道:“小妹,你与我说实话,你为甚么非要跟着去,你与郡主相交不过数年,情谊不过尔尔,我想,还没有到生死相随的份儿罢。” 曲莲一时语噎,沉凝良久,才脸庞微红,结结巴巴的开了口:“我,我,我想与京墨在一处。” 长长的叹息掠过门缝,曲元参与京墨虽然素未谋面,但却对散伯府京家并不陌生,他早听闻过这位散伯府的世子,与关内侯府水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并不单单只是一纸婚约这样简单,曲莲这样天真不经事,却搅进这样不死不休的恩怨中,结局显而易见,终难得以保全,门锁叮叮咣咣一阵乱响,曲元参猛然打开门,摇头叹气:“曲莲,我想你还不知道罢,他与郡主是有婚约在身的,你再如何痴心一片也是无用了。” “婚约,他们果真有婚约么,难道那婚约,竟不是京墨说来玩笑的么。”曲莲只觉心尖儿处的肉被深深撕裂开一块,痛的冷汗淋淋,她听京墨提起过婚约之事,却一直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是玩笑之语,没想到,没想到竟是真的,她蓦然手脚发软,一下子靠在了门边儿。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一回 婚约算甚么 曲元参打定了主意,既然知道曲莲与京墨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孽缘,那么还是早早将她的心思消于无形的好,他绝然摇头,出言笃定:“不是玩笑,是真的婚约,我自结识郡主,便知道这婚约,这婚约是关内侯与京散伯定下的。” 曲莲脸色由白到红,由红转青,最后恢复如常,她轻轻而笃定的笑了起来:“有婚约与成婚终究是两回事,我会尽我所能与他成婚。” “曲莲,我们平民百姓如何能抵得过天家富贵,更遑论你一个庶女了。”曲元参吃了一惊,一把拉住曲莲的手,连连摇头。 “哥哥。”曲莲扬眸,姣好的面容笑如生花:“哥哥,京墨不是那种势利之人,他从不在意嫡庶之别,若他心中有我,便不会因我只是个商贾之家的庶女而嫌弃我。” 曲元参轻轻抚过她的发髻,叹息道:“曲莲,郡主与京世子的婚约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的,莫非,莫非你肯委屈自己做他的妾室。” 妾室,曲莲退了一步,她虽是个庶女,但养的骄纵,向来比嫡女还要尊贵几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给人做妾,她偏着头,声音温婉却又坚定:“不,我不做妾,我要做京墨的正妻。”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除非毁了那桩婚约,否则你在他心中便是重于泰山,也是不可能做正妻的。”曲元参厉声道。 “那便毁了婚约。”曲莲陡然厉声大喝,脸上再无一丝往日柔弱之色,反倒狠辣坚毅,旋即却又低声绝望的声嘶力竭:“那便毁了婚约。” 曲元参亦是从未如今日这般绝望过,想要再度劝说,却又惊觉词穷,面对曲莲泪水涟涟,决然坚决,他纵有满腹的话,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曲莲拉住曲元参的衣袖,娇滴滴的垂泪道:“哥哥,我能嫁给散伯府的世子做正妻,你也是高兴的,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曲元参垂首无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心所求,不过是曲莲能够觅得良人,她能离开曲家是自己最为乐见的事,可京墨也未见得是她的良人。 既非她的良人,那么还是能拆散便拆散,长痛不如短痛。他艰难开口:“他是散伯府的世子,我们如何能高攀得上,这件事,哥哥帮不了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庭前植了一树照水芙蓉,这时节满树半白半粉半赤的繁花,风吹波光花影动,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在荡漾清波中投下半池锦绣繁华,蔚然妖娆。 “谁,谁是散伯府世子,谁高攀不上。”一声惊诧从垂花门外传出来,竟是曲天雄稳中带惊的声音。 他一向最心疼这个女儿,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这厢听闻曲莲一回来便哭闹不休,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自然放下手头上所有事情,匆忙赶过来时正好听到曲元参的话,不禁心思大动。 曲元参神情复杂的望住曲天雄,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曲莲娇嗔的靠过来,添油加醋的将京墨的来历说了个大概,说的曲天雄眉开眼笑,不住的点头。 “爹,您就放我去罢,好不好,好不好。”见曲天雄的神情,曲莲就知道事情成了大半,遂亲亲热热的挽住曲天雄的臂弯,脸上虽还挂着泪珠儿,却已经眉眼俱笑了。 曲天雄叹息:“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着实不放心,不过那孩子的人品家世着实贵重,虽然比不上许侯府的二公子家世显赫,但你嫁过去是正妻,不必当妾室去看正室的脸色,错过了也着实可惜的很。”他思忖片刻:“这样罢,多带些人手去,对,银子也要多带些,莲儿啊,你切莫担心甚么,有爹爹在,会把诸事安排妥当,一定叫你如愿嫁进散伯府中。” 出了曲莲的闺阁,向西一拐,两扇斑驳的木门锁闭了荒芜已久的后园,园中一处天然地热,冬日里暖意融融的,在这一向湿寒的青州实属罕见难得,曲莲的生母是曲天雄的妾室,一向怕冷,曲老爷买下这这宅子后,便将后园给了她,谁料她福薄,在生曲莲时难产死了,曲老爷为免睹物思人,命人封闭了后园,再没有踏足此地一步。 曲莲虽然是庶出,但她是曲家的头一个女儿,生母活着时又是最得宠的妾,故而向来被当成嫡出的大姑娘养着,比哥哥和后来出生的妹妹都要得宠些。 曲天雄和曲元参一路无言,透过钟灵毓秀的太湖石,正好望见荒废后园里那一人多高的蒿草,在秋风中呜咽,像是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女子,躲在没人的地方掩面哭泣。 “父亲,您为甚么要放曲莲去。”在安静无人的园子里,再不用担心有什么不堪事会被人听了去,曲元参终于艰难开口。 曲天雄望也不望他一眼,只凝视着远方,言语中别有一番深意:“那样好的人,不抓在手心儿里,岂不可惜了。” 曲元参扬眸,冷冷道:“利用就是利用,您何必说的这样冠冕堂皇。” 碧树琼花间隐现丹楹刻桷,那是整个曲家姑娘闺阁中最为富丽华美的一座,彰显了曲莲在家中的地位,在曲天雄心中受宠的程度,可在曲元参看来,那座华美异常的闺房,却像一座金丝牢笼。 曲天雄回望了一眼那座金丝牢笼,又死死盯住曲元参,冷笑道:“若是你告诉曲莲这是利用,她便再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那么你应当知道会是甚么后果,元参,你可还记得月姑么,可还记得她是如何殒命的么。” “父亲,曲莲是您的至亲骨肉啊,您真的狠得下心这样对她么。”曲元参蓦地红了双眸,再望一眼迎风蒿草,如玉佳人早已化作红颜枯骨,深埋于那片荒芜之下,现在,连她的女儿都要重蹈覆辙,自己却束手无策,他有些恨,恨自己束手无策。 “至亲,”曲天雄凉薄的长吁短叹:“莫非霖王与太子吴王不是至亲么,莫非陛下与长乐长公主不是至亲么,夺嫡之路步步惊心,哪一步踩的不是至亲骨血,至于曲莲,即便我不利用,也会有旁人利用,她身为我曲家的骨肉,理应为曲家献身。”曲天雄瞟他一眼:“你拿性命维护的郡主,也并非是心地纯良的善类,否则她早告诉曲莲自己的来历了,又怎会等到今日瞒不住了才说。” “她的双手自然并不干净,但至少她并没有害过无辜之人,更没有害过曲莲,”曲元参回望一眼曲莲的闺阁:“可父亲您呢,您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可以利用。” “是么,她没有害过无辜之人么,那么吴王满门当年是如何死的,你不会不知道罢。”曲天雄只一笑,笑人命如谜团,再如何用心也无法牢牢握在自己手心儿中。 曲元参冷冷望住他:“吴王,吴王殿下的那条命。父亲,我也在等着看,看吴王殿下的血仇,究竟会报应在谁的身上。” “报应。”曲天雄冷笑一声:“若这世间真的有报应,那也该报应在她的身上,我与吴王之间并无仇怨,若非她几次三番的挑拨逼迫,我又怎会狠心要了吴王的性命,说起来这也是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你且说说看,这血仇该当算到谁身上。” 曲元参一时语噎,风拂动衣衫,上好的云锦生出窸窣之声,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意,震得他耳朵生疼,嗡嗡直响。 良久,曲天雄定睛相望:“元参,她与为父并没甚么不同,皆是为了大业,万物皆可舍弃的。”他冷笑一声,有意挑起曲元参的怒意:“元参,你这样帮她,莫非是对她动了甚么歪心思,你常自诩是君子,这样朝三暮四可不是君子所为。” 曲元参只不以为意的挑挑眉:“我心中有谁我清楚,您也清楚,是君子还是小人世人自有定论,倒是父亲您不择手段罔顾人命,实实在在才是小人所为。” 曲天雄浑浊的眸光狠狠闪动,怒气冲冲的抬手,重重的挥了下来,最后却只颓然的叹了口气,指尖贴着他的脸皮儿刮下来:“元参,曲家这数十年陷得太深,已不可能全身而退了,只能拼死向前,前有霖王,后有万毒宗,一个不慎并不是满盘皆输这样简单,而是人命,是曲家满门的性命,为父所做的这一切,不是无情寡义,只是无奈自保而已。” 闻言,曲元参只觉心间一阵阵的抽痛不止,曲家原本可以是简单的商贾之家,做着简单的生意,过着简单的日子,如何会走到今日,走到绝路上去,用数之不尽的人命去挑弄风云,外人看来的风光无限,内里子却早已烂透了,阴暗的见不得人,既然阴暗已久,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改变甚么的,亦非简单人力可以扭转的,那么便是多说无益了。 秋风掠过眼睫,冰凉刺痛,曲元参迎着那令人心间微痛酸涩的风,黯然离去。 暗影中闪出个小厮,躬身低声道:“老爷,靛蓝不知如何发现了瑞家的下落,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曲天雄脸色大变,不及多思多想什么,便挥了挥衣袖,道:“走。”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二回 各怀心事 自青州一路向东,行上一个月的旱路,可以看见一片极宽极广的外海,深蓝色海水平静如镜,被日光一照,亮如水银,海中生灵全无,普通人掉落海中竟能稳稳浮起而不下沉,在海中乘船走上半个月,就能够到达一片如七星连珠状的陆地,那便是素有外海明珠之称的东闽国,此国民风淳朴,多数都群居在巨大的围屋当中,而零星偏远的人家,也皆是数户一同居住在村寨中。 此处远离内陆,谋生十分不易,船只成了往返外海与内陆的唯一工具,家里有没有船,有大船还是有小船,有一艘还是有很多艘,成了判断一户人家富裕还是贫穷的唯一标准,也是这户人家能否娶上媳妇,娶得媳妇貌美还是貌丑,能娶得上几个媳妇的关键所在。 在东闽国,有的几户人家共同拥有一艘巨舟,而有的则是一家拥有多艘巨舟,平日里精明强干的男子乘舟远航谋生计,而女子则在家中操持家务,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东闽国。 宽广的深蓝色外海中,时时有巨舟往返驶过,如同散落在空中的点点星辰,忽而一阵狂风掠过船身,落葵在船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望着在不远处同样摇摇晃晃的岸边,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像是往事猝不及防的扑了过来,将眼帘扯的生疼。 东闽国临海,冬日里地气温暖无雪,可那一年那一日,青天白日里起了几声滚滚闷雷,重重黑云像破烂不堪的旌旗,张牙舞爪的布满整个天空,一阵北风卷过崇云,云层低压直坠地面。 彼时,东闽国的码头上修建了巨大的广场,广场北侧起了数十丈的高台,高台之上矗立一杆旗杆,尖利的杆顶直入云霄。 巨大的黑色码头广场上残缺不全的肢体散落如碎石,鲜血潺潺从伤口涌出,有人还活着,发出低微痛楚的呻吟,有人已死了,掩埋在逆流成河的狼藉血水里,一动不动。 剩余的百余名四肢健全,破衣烂衫的死士,手拿刀枪剑戟,鲜血从刀尖儿,枪头,剑身,戟缝中不断滴落,像是刚从血水中捞出,将高台围的水泄不通,他们个个身上带伤,看上去勇猛无比,可望向高台之上时,眸中却生出胆怯之意。 那高台上只余下六个人,六个人中只有三个尚且能勉强倚剑而立,鲜血哩哩啦啦糊住眼眸脸庞,有自己的,有敌人的,身上的铠甲被狠狠劈开,露出破烂的衣衫和掀开的皮肉与狼狈的血迹。 天地间蓦然起了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如白棉扯絮。狂躁的北风呼啸陡卷,将临海码头上的参天巨树棵棵摧断,巨大的树枝呼啸而飞,轰然砸在或活着或死去的人身上,鲜血像倾盆大雨,裹挟着哀鸣阵阵,纷纷四散而去。 只一瞬的平静死寂,百余名死士便再度向高台涌来,刀枪剑戟微晃,发出霍霍之声,高台之上的三人没有丝毫惧意,眸光阴冷扫过,此时的他们早已不是血肉之躯,是妖,是魔,是不知痛不畏死的,流干了血也要战到最后一刻的勇士。 忽而狂风平地而起,深蓝色的海面卷起巨浪,那滔天巨浪银白,寒气逼人,浑身染血的红衣少女立在浪头,素白的脸赤红的眼,满头墨发如同鬼魅的手,掬起一蓬蓬银色浪花。 狂风卷起似血红衣,如云广袖,少女眼神冰寒凌厉,就像她周身打着旋儿飞扬的冰雪,只望了面前众人一眼,整个深蓝海面刹那间便冰封一片,那冰面极厚极广,一直覆盖到黑色广场之上,覆盖到广场上或死或活的肢体上。 少女的右手虚晃,凭空握住一张弯弓,那弓极大,通体晶莹如同玄冰打造,在她手中生出迫人的寒意,直逼人的双眸,令人无法直视亵渎,令人生出逃意。 漫天北风悲嚎呼啸,银色浪花化作漫天长箭瞬时握在少女左手,她举起弓箭,露出伤痕累累的腕子,身侧大风呼啸,如同凄厉的鬼哭狼嚎,她搭弓射箭,数箭齐发,晶莹长箭冲破遍地飞雪,悉数扑向围住高台的死士。 “落葵,不要啊。”广场高台之上,高高矗立的旗杆之下,发出凄厉而绝望的大喊。 少女的眼珠儿绝望的转了一转,旋即厉色一闪,漫天的风雪陡然变大,冰锥掠过,风声如同苍鹰泣血,长风倒卷,黑云翻腾,长风卷起少女的衣裙,火红似血如朝霞满天,翩然欲飞,她冷冷吐出一个字,每个字都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破。” 墨发掬起越来越多的银色浪花,在半空中凝结成长箭,少女极快的搭弓射箭,一刻不歇,长箭呼啸而过,掠过耳畔长发,扑向广场上遥遥相立的死士。 广场上登时哀嚎遍野,漾起数丈高的漫天血迹,裹挟着残肢断臂重重砸回冰封的广场,狼藉鲜血的漫过破败的战甲衣衫,漫过残缺的肢体,血色中有个人影狼狈窜出,只狠狠回望了红衣少女一眼,便掠过一阵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到此时,少女的双臂才缓缓垂下,如云广袖似扯破了的残霞云絮,在腕间狼狈的飘动,她脚下的广袤浮冰发出窸窣之声,冰缝以燎原之势写满整个冰面。 少女身形微晃,腕间发出轻微的碎裂之声,如斯疼痛沿着经脉一路蜿蜒,直痛到内心深处,而原本该蓬勃有力的腕间脉搏,瞬间变得细若游丝起来。她方才用的术法,虽威力极大,但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儿,若非逼到了生死一线,她断然是不肯用的。 少女呕出口鲜血,稳了稳心神,只一个闪动便跃到远处的高台上,双膝发软瘫在轻雪中,紧紧抱住躺在地上的男子,那男子在地上躺的久了,被轻雪覆盖住了薄薄一层,少女伸手拂去他额上发间的雪,却奈何越拂越多,像是一夜间白发丛生。 血染红她素白双手,染红她含恨双眸,她的声音越发凄厉,一字一句都泣血而出:“哥哥,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 男子血淋淋的手轻颤,抚过少女的脸庞,声音低幽恍若从地狱而来:“为国为民,我死得其所。”他缓过一口气:“你,你,你待我投胎后,再替我报仇罢,我,我可不想与他们同踏黄泉路,更不想到了地下还,还跟他们斗。” 少女反手紧紧握住男子的手,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会连连点头,复又连连摇头,酸涩难忍的泪在眸底凝结,只一瞬,便已是泪流满面。 男子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珠,气若游丝道:“羽儿,羽儿呢。” 话音方落,便有人抱了个襁褓婴儿上前,跪在男子跟前,那孩子双眸紧闭,睡意正酣,仿佛方才血雨腥风的杀戮,只是怆然一梦,少女颤声道:“哥哥,羽儿在这里,他很好,很好。” 男子双眸紧闭,长长舒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眸光已如黎明前的天光一般暗淡,断绝了生机:“小妹,羽儿,羽儿,便托付给你了。” 天光放晴,地上风歇,漫天大雪消弭于无形,偌大的冰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终于碎裂重重跌入深海,这一刻天地齐怒,此一时草木含悲,巨大的绝望悲痛从脊骨涌至喉间,这恨早已扎在心间生了根发了芽,经了血雨腥风生离死别,终于根深蒂固的成长,终于长成了参天巨木,在身体里无孔不入的恨,遮盖了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光亮。少女哽咽难言,方才伤人的万千长箭仿若皆钉在了自己心上,身上,骨缝上,痛极却无言无泪:“哥哥,你放心。” 一场血淋淋的前尘旧梦,神思恍惚间,那个鲜血淋漓的人在眼前晃动,满是血污的狰狞面孔,在少女面前缓缓垂下了头。 “主子,主子,主子醒醒,醒醒。” 落葵在杜衡的连声轻唤中醒来,三年前的血腥,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束手无策,她艰难痛苦的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双手不由的紧紧握住:“羽儿如何了。” 杜衡低声劝慰道:“小公子一切安好,主子放心,方才主子一连声儿的叫吴王殿下,殿下若是瞧见主子这般伤心,也不会安宁的,当年吴王府灭门之祸滔天,唯独留下小公子这一脉骨血,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万望主子保重自身,小公子年幼,尚且得依靠主子。” 指缝太宽,光阴太瘦,岁月悄然流逝,那一日却太难忘怀。 三年前血雨腥风犹在眼前,旧人早已成了故人,被生死隔开不得相见了,不伤心又岂是如此容易之事,即便时过境迁,想起当年仍是心痛难忍,落葵略微沉吟:“数月来一直忙于雍州大灾之事,已许久未见羽儿了,他如今三多岁了,是时候开蒙了,现如今青州时局不稳,家里又人多眼杂,杜衡,去封信给杜仲,命他护送羽儿去总坛避一避,请白及为羽儿开蒙罢。” “喏。”杜衡思量道:“主子是不放心墨公子么。”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三回 东闽一战 落葵神色平静,凝望住同样平静的海面:“京墨是个没甚么坏心思的,但他心浅藏不住事,极易会为人利用,杜衡,日后议事要格外小心谨慎,咱们的事能不叫他知道,便无需叫他知道,能瞒一日便瞒一日,这世间,总是知道最少的那个人最安全。” 船头的一眼炉灶上,长嘴双花纹铜壶咕嘟嘟冒着滚滚热气,杜衡端了雕缠枝花纹银盏过去,斟了盏热茶递给落葵:“喏,属下记下了。主子,海上风凉,喝点热茶罢。万幸主子没有晕船,此番为了救太子与墨公子,主子所伤不轻,要格外保重才是。” 隐有风声过耳,海上掠过一抹极淡的银光,离得近了,方才隐约可见是一只银光闪烁的飞鸟,日头一照,竟如同纯银打造一般,那只鸟稳稳落于船头,一动不动的立着,竟不似活物。 杜衡微微一笑,指尖拈花掐了个决,七彩琉璃之光落于鸟首之上,那鸟儿咕噜一声,从口中吐出一丝银光,在海棠木雕花小茶盘上打了个旋儿,几行蝇头小楷浮现而出,隐隐银光闪烁。 看完之后,杜衡一抹茶盘,字迹顷刻间消散不见,他给落葵杯中续了点热水:“信上说,三日前,吏部尚书白术与刑部尚书辰砂联名将雍州案上奏,御史台也同时发难,上本参奏霖王贪腐,陛下下旨严查,霖王押入掖庭狱待审。依着主子的吩咐,咱们跟着白芍供出来的人,果然大有收获。趁着霖王在掖庭狱待审,咱们断掉了他的一家赌场和两家黑市钱庄。” “好,此番一箭双雕,既能够洗刷了当年大哥的冤屈,又能够断了霖王的钱袋子。”落葵凝望著无边无际的湛蓝海面:“日后,他在朝中的羽翼也要陆续断掉,怕是够他心痛一阵子的。” 杜衡沉声续道:“主子,文元也离开了青州,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落葵心下一沉:“他最后是在何处失去踪迹的。” 杜衡道:“文元一离开青州,咱们的人便一路跟着,最后是在徐州附近跟丢了的。” 落葵微微闭目,脑中呈现出一副巨大的地图,徐州所处之地在其间隐现,她沉吟道:“从青州去北山,徐州是必经之地,或许。”一丝清明划过她的灵台,明亮极了,她眉心微曲:“或许文元也志在北山,我们小心点,莫要撞上了。” 东闽国海域极广,一望无际的海域将几块陆地围拢在中央,形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独立之国,此国只有一个码头,位于都城瀛洲,是进出东闽国的唯一的入口,码头皆是以雕了诡异铭文的黑色巨石铺就而成。除了有重兵把守,还布下了厉害的阵法。 据传东闽国这块陆地形成之初,外海与陆地统统被一只九翼邪龙所占据,搅得民不聊生。后来是一位除魔卫道之人与九翼邪龙打了一架,以九阴山脉为界,立誓绝不侵扰九阴山脉以外的人族。那高人在这块陆地上布下了个阵法,那些铭刻了诡异铭文的黑色巨石便是阵眼所在了。 随后东闽国在这块陆地上立国,又将码头建在了此处。离码头不远,便是一个个庞然耸立的围屋,妇孺孩童嬉笑着往来交织,这里阳光好海风盛,人人都生的健壮矫捷,就连肤色也是耀眼的古铜色。 两个人头戴斗笠,身披粗衣,穿街而过,正是不眠不休赶了半个月的水路,来到瀛洲的落葵和杜衡,他二人上岸之后,不做丝毫停留的一路往南面去了,最后在一处坟茔前停下脚步,冷风穿过坟间枯草,流光洗去碑上字痕,时光匆匆,早已将这个杳无人迹的埋骨之地远远抛开。 落葵伫立在坟前,摸着碑上斑驳的字迹,凝望了许久许久,心头和双膝皆是沉甸甸的,狠狠踉跄了一下,她重重跪坐在泥土之中,颤着手斟满一盏酒,和着清泪在坟前洒落,喉间哽咽:“哥哥,小妹看你来了。” 眼前这片土里深埋着的,正是当年的吴王周泓武。彼时的吴王因力主彻查雍州贪腐一案遭人陷害,合府上下皆贬黜去了兖州。 谁料,吴王合府上下在流放途中遇袭,断了退路,退无可退只好转道逃去了东闽国,岂料在东闽国却有个更大的天罗地网,冲着他们落了下来。 落葵与苏子虽提前得了消息,马不停蹄赶来相救,但船上迎风破浪十几日,早已吐得筋疲力尽,刚到岸迎头又是一番恶战,带来的人手只余下十之一二活了下来,这一仗,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却仍无可奈何的看着血腥惨事的发生,看着持重温厚的大哥最后一回牵起她的手,唤她一声小妹。 时至今日,落葵一闭上眼,还能望见那一日的漫天血光,还能听到那一日的痛苦哀嚎。那一日令她真真切切的明白,她以为的来日方长终成一场空,这世上果真没有什么来日方长,有太多的人都是乍然离场,没有留给她追悔莫及的机会。 落葵抬起一双手看了看,这双手究竟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她只是明白一件事情,这些人命,这些血迹变成了报应,报应在了她的亲人身上,那些年流的泪太多了些,几乎都流干了。如今的她只觉心痛,眼底却干涸一片,流不出一滴泪:“杜衡,大哥躺在这里,一定会很冷的。” 杜衡搀住她微颤的手,将她扶到树下坐着,一字一句的咬着牙根:“主子,此番雍州之事得以了结,吴王殿下的冤屈必然能洗脱干净,他可以瞑目了,不会冷的。” 落葵微微点头,洗刷冤屈又如何,那个人终究回不来了,生而为人,是带着冤屈日日熬着,还是留下清名决然死去,这是个亘古难辨对错的抉择。她略一沉吟,想起件要紧的事,扬眸道:“杜衡,丁香从前的家离此处有多远。” 杜衡明白她的意思,垂首道:“依着地图,不过就是二里地的路程,主子可要去看看么。” 落葵眯起眼眸,冷道:“难得来一趟,自然是要去看看的,但那样黑心肠的一家子,只是看看却是不够。” 杜衡抿唇一笑:“主子的意思是要好好吓唬吓唬他们么。” 落葵定定望住杜衡那张温厚的脸,瞧着他温和的眸光中映出自己刻薄的冷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吓唬人的功夫最好,自然是你去最合适,我瞧个热闹便好了。” 二人拐了个弯儿,拐去了离此处不远的村子,在那里逗留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极快的离开了。 瀛洲的最南侧是一片连绵不断的高山密林,树干叶片通体皆成诡异的红色,远远望去,整座山像是被火烧着,但此处山高林密,终日不见阳光,置身其中像是冬日般阴沉沉寒浸浸的,而山中常有人口走失,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世人传言这山中盘踞着一条巨龙般的怪兽,却又比龙多生了几对翅膀,口口相传之下,这山便成了禁山,猎户们只敢在山边儿处砍柴打猎,深山密林再无人敢踏足半步了。 这一日晚间,落葵和杜衡穿过密林,终于来到了这片诡异的阴火山脉下。 落葵在树下盘膝而坐,月华笼住她身前的一只罗盘,她凝神片刻,只见一道微光逼至眼前,她唇边微动,默默念道:“密室密行,出;入于月中,落。” 那道微光旋即凝实起来,落葵指尖轻点,引着那道月华在指尖打了个转,血珠子盈盈沁出,与月华融在一处,没入罗盘之中。 罗盘嗡鸣作响,一跃而起悬到半空中,落葵低眉,轻喝了一声:“与身为一。”罗盘便稳稳的浮在了虚空中,其上光芒大作,落葵掐了个诀,阔大的衣袖轻拂,仿佛一阵疾风掠过,那光芒化点,飞旋不停。 落葵起身,步似凌波衣袂翩翩,接连不断的白芒打在罗盘之上,登时化作灿若星辉一片,那光芒渐渐由白转蓝,往一处凝聚而去,一只蓝盈盈的小兽凭空出现,只见其生的龙首麋身,身后拖一条细长牛尾,足下蹬两双马蹄,身披鱼鳞,通体耀目蓝光。 那小兽方一现身,便吐出一枚枚流淌着蓝芒的水珠,绕着它的身躯缓缓旋转。 落葵口中法诀不停,那水珠亦越转越快,最后化作一枚枚金光闪闪的小字,几个闪动之后,一阵夜风拂过,金光小字化作一捧砂砾,消弭于虚空之中。 落葵的身形剧烈晃动起来,双手缓缓下垂收了法诀,罗盘坠地的瞬间,小兽登时重新化作一捧光芒,归于天地之间。 杜衡疾步上前扶住落葵,轻声道:“主子,如何。” 落葵将罗盘收入怀中,极目望向远方:“咱们一路向西,定能寻到龙鳞草。” 杜衡低声道:“主子,苏将军说过,此山中有九翼邪龙盘踞,可得当心些。” 落葵眉心紧蹙:“传闻那只九翼邪龙是从上古时存活至今的,古书中说名叫昆布,十分的难缠,若非只有阴火山脉中才有龙鳞草,我也是不愿意来的,若我修为尚在,凭咱们两人联手,也并非不可一战,可如今。” 杜衡抬手看了看掌心,有微黄的光芒在闪动。他倏然握拳,轻声道:“主子放心,属下带了观里的至宝出来,定然万无一失。” 落葵抿了抿唇,粲然一笑:“咱们只是找几株草药,哪里就这么巧,会碰上他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四回 吓唬人 山高林密,深蓝天幕之上星子璀璨,如同洒下数之不尽的银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冠,挤过缝隙洒下万千星辉,这阴火山脉果然极大,虽有了大致的寻找方向,可落葵二人在偌大的山里转了半宿,才一头扎进了西边儿山脉的林子里,仰头望住漫天星子,才觉出寒夜深深,已是双腿疲累。 杜衡抖开靛蓝色棉布包袱,从里头翻出秋香色厚锦软垫铺在地上,这才扶着落葵坐下,又拿了黑狐皮大氅盖在她的身上,轻声道:“这山里夜露中,主子且歇一歇,属下拢堆火给主子暖暖身子。” 话毕,他的身影在林中如一阵风般忽隐忽现,随即传来利剑破空之声,又听得一阵噼啪作响,再抬眼时,他已抱着大捆干柴,身后负两只野兔,从密林中钻了出来。 他仔细理出一块空地拢了火堆,料理干净兔子肉,架在火上,火苗方才触到油腥,便蹿起老高,肉香登时扑鼻而入。 火堆旁的铺首衔环长颈铜壶咕嘟嘟冒出热气,落葵提壶倒水,,反手递给一只莲瓣银盏:“夜深了不宜饮茶,你喝些热水驱驱寒气罢。” 杜衡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翻动架在火堆上炙烤的兔肉,笑道:“主子饿了罢,这就好了,主子再稍等等。” 落葵就着篝火热气,轻嗅肉香,原本并不觉十分饥饿的腹中,登时馋虫碌碌,她使劲儿皱了皱鼻尖儿:“烤好后洒上盐巴,便更香了。” 杜衡依言而做,撕下一只兔腿递了过去,笑道:“主子大半夜的吃了荤腥,只怕明日便要多长两斤肉了罢。” 落葵万般惭愧的长吁了口气:“那有甚么法子,只好吃饱了再做打算,要不现下先喊一喊吓唬一下这浑身的肉,万一吓得不敢长出来了呢,就像你今日吓唬丁香叔父那样。” 杜衡笑的呛住了,遥想当年的落葵,修为高深之时的她,那般英姿飒爽惊艳才绝,在世间难逢敌手,可如今却弱的如一捧轻尘,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念及此,他不禁心下寂寥,三年前也是在东闽国,漫天血色中是落葵舍了一身修为拼死搏杀,这才保住了这些人后来的死里逃生,他眸底泪色潸然:“主子,三年了,你的修为终于恢复了些许,方才占卜之时,已然不用属下的法力了,属下,属下。”他话未完,一时哽咽难言。 落葵低眉,这修为终难重回到三年前那般了,如今低微的只能催动罗盘,她不忍据实相告,生怕令杜衡失望,手伸到篝火顶上,笼住如春暖意,扬眸轻轻巧巧的一笑:“你不知道我有多厌烦了舞刀弄枪,染了血的衣裳洗都洗不干净,还要被苏子唠叨不够勤奋,原想看着你们拼命,我坐享其成的,如今竟不能了。” 杜衡知道落葵有意宽他的心,心间再如何万般可惜,也只好顺着她的话笑道:“主子说的有理,主子是女儿家,因着脾气不好原本就议亲不顺,若再整日里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只怕更是要搁在家里嫁不出去了。” 落葵狠狠横了他一眼,咬牙笑道:“你如今益发的本事了,口齿竟这般伶俐,连我都敢打趣了。” 杜衡笑而不语,只拿着树枝,笼了笼火堆,火星迸裂劈啪作响,温暖扑面而至,山里风大阴冷,他烤了烤手,声音低沉似有哀愁:“这一趟出来,主子可瘦了些。” 落葵捏了捏手腕,腕上的翡翠对镯晃晃荡荡,轻轻松松便推到手肘处,她轻笑道:“瘦了好,省衣裳料子。” 杜衡且笑且叹,在离火堆不远的空地上铺了深灰色厚绒毯,绒毯之上又铺了厚锦大条褥,接着在条褥四围以剑戳出四个极深的土坑,捡了四根又直又长的树枝戳在里头,系上一顶宝蓝色厚锦帐幔,帐幔外的鎏金铜熏炉中燃了驱虫香。 落葵失笑:“我说包袱怎么如此沉,你竟带了这些出来,不嫌累啊。” 杜衡回首笑道:“掌门师兄说了,此番出门,若主子掉一根头发丝儿,他就要将属下剃成秃子。主子若瘦了一两肉,他就要将属下给活剐了。” 落葵失笑:“剃秃了你活剐了你,我掉的头发少的肉,也补不回来了。掌门师兄比狐狸还精,断然不会做这种得罪人,还出力不讨好的事。” 这一整夜,杳无人烟的林子里,阴狠的毒物与凶猛的野兽都窥视着树下两人,但那火堆燃的极旺,树下半睡半醒的杜衡手握长剑,十分警惕,惊退了数之不尽淌着口水的血盆大口。 晨起,天光初亮,温暖的阳光落到了阴火山脉中,也变得寒津津的,晨露染身更添凉意逼人。落葵抖了抖微微潮湿的裙角,趁着晨光正好,二人一路向西,边走边找。 走出密林,林木越发稀疏,没了树冠遮挡,阳光渐渐温暖,驱散了阴火山脉中的阴气。 而稀疏的每棵树上竟然都盘着数条通体邪红的小蛇,尾生小钩,一动不动。若非那蛇腹微动,从口中溢出一缕缕红芒,当真会令人误以为是死物。 落葵扬眸望了一望,便对杜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钩蛇原本长在永昌郡的水中,昼伏夜出,食人牛马,现如今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竟还挪到了树上,莫非永昌郡的水干了。” 杜衡环顾四围,轻声道:“这山着实诡异,生出些妖孽也不足为奇。” 落葵知道现下并非深究此事的好时机,即便深究也究不出个子丑寅卯,微微颔首:“走罢,现下这些蛇都睡着了,小心点便是。” 阴火山脉中的最深处是布满了火红密林,每棵树每片林都生的一模一样,进入其中入赘迷宫,只能在里头活活绕死,穿过火红密林便是一处开阔之地,尽头的山壁上刻着三个火红大字:“阴火洞”。而山壁上却没有府门,只有红光缭绕,隐隐有极厉害的禁制,山腹里头传来几声哀嚎之声,令人心头一跳。 山腹中掏出个极大的厅堂,四围皆是开凿之初的模样,并未做丝毫装饰修缮,只在斑驳的石壁上嵌入一颗颗巴掌大的东海神珠,用来替代烛火的亮光。 空旷的厅堂内只摆了一座石质圆桌,边上错落搁了几个石头圆凳。桌上莲花熏炉轻烟袅袅,两只暖玉小盏光芒润泽,隐隐有一团火在盏底闪烁。 两个男子在洞内相对而坐,一个头生短角,一个头戴高冠。 高冠男子慢慢啜了口茶,声音如同金玉之声,铿锵其鸣:“如今四方分崩离析,若你我二人联手,定能一统妖界。” 短角男子轻轻一笑,瓮声瓮气的开了口:“是你想一统妖界,老夫可从未想过此事。” 高冠男子坦坦荡荡的高声笑道:“若老夫一统妖界,那这东闽国从此任老兄往来。老兄当年与陵光定下的契约,就此作废。” 短角男子凝神片刻,摇了摇头:“老夫知道你打的甚么主意,陵光神形俱灭了,他那大丫头以身封印了鬼帝,二丫头是个不成器的,虽承袭了南帝,却终是修为低了些,至于其他三方,青龙一族与你们互通秦晋之好,白虎一族势微,西羌那孩子是敦厚有余,胆气不足;玄武族嘛,自从苏叶迷上了白薇,玄武族与北方早就是青龙族的囊中之物了。眼下这形势与你大有好处,你,坐不住了罢,可你别忘了,青龙一族的老六是个天纵奇才,仙茅那厮更是诡计多端,当年他如何夺取的妖帝之位,你,不会忘了罢。” 高冠男子落下一枚黑子,阴阴一笑:“仙茅如今修为如何,老夫可是十分清楚的,至于老六,他若肯老老实实做了我的女婿,我自然不会为难他,否则区区一个后辈,如何敌得过我与老兄的联手呢。” 短角男子定定望住黑白棋盘,眸光闪动:“你可别忘了玉京山。” 高冠男子眉心一跳,不以为意的笑道:“玉京山上那老妖怪多少年都没露过面儿了,当年陵光家的大丫头与魔界打的你死我活,也没见那老妖怪出来帮她,她可是那老妖怪最看重的弟子了,这么些年了,他到底还活没活着,都未可知。” 短角男子终于不再犹疑不定,挑了挑眉稍,瓮声瓮气的一笑:“好,那么,老夫就替你盯着不庭山与不周山的小辈,余下的,就看你的本事了。” 穿过布满钩蛇的树林子,入目便是一弯赤色溪流静静流淌,杜衡目及远方,遥望了一圈,略带喜色的惊呼了一句:“找到了,主子,找到了,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那弯赤色溪流边儿上,生了几株不起眼的植物,绿意盈盈弱不禁风,每一枚绿色叶片上,都铭刻一条活灵活现的赤色小龙。 落葵疾步上前,两只手指小心翼翼的夹起其中一枚叶片,端详良久,才点点头松了口气:“不错,正是龙鳞草,且已经成熟了,给京墨入药正合用。” 闻言,杜衡大喜,蹑手蹑脚的将溪边的龙鳞草尽数采了下来,连同根须放到一只寒气缭绕的玉盒,小心收好。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五回 找到龙鳞草 就在杜衡采下龙鳞草之时,阴火洞外缭绕的诡异红芒猛然分开,打里头飞出一团黑雾,只几个呼吸间,一个头生黑色短角男子从虚空中闪了出来,在二人面前站定,他的眉心点着一对黑色翅膀,闪着微弱的光,看起来着实诡异。 这一张脸生的高鼻深目,颇有异域俊美之感,眼角还有淡淡的墨色花纹流转,给俊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冷然,他抬眼望住二人,最后眸光落于落葵身上,笑如生花:“老夫当是谁,原来是陵光的大丫头来了,当年你巴巴的跑到老夫这里讨要一个人族,与老夫打了一架,怎么,两败俱伤伤的不过瘾,今日又惦记上老夫的龙鳞草了,老夫这里的东西便如此好么,叫你如此的念念不忘。” 自打此人出现,杜衡便如临大敌,死死挡在了落葵面前,眸光警惕的缩了一缩,偏着头望着来人,沉声道:“阁下是,九翼邪龙,阁下认错人了,在下只是误闯贵地。” “不错,你眼力不错,老夫正是九翼邪龙昆布。”昆布仍旧望着落葵呵呵一笑,眸光却渐渐冷了下来:“不错,不错,老夫的确认错了人,你们两个是人族,区区人族,竟然敢打龙鳞草的主意,便都给老夫留下罢。” 话毕,昆布原本收敛的气息狂涨,他冷眸微缩,一张口,喷出一股黑色阴火,张牙舞爪烧向二人。 “你休想。”杜衡不慌不忙的抬手,扬出一道厚重的黄色光幕,挡在了九翼邪龙身前。他原想抵挡一阵子,让落葵能逃出去,可面对这等上古时便存于世间,老的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岁数的老妖精,逃是逃不出去的,也逃不远的,唯一的生机便是拼命。 那黑色阴火与黄色光幕相撞,轰的一声,一股毁天灭地之力重重击在光幕上,随着阵阵轻响,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了光幕,嗡鸣一声,黄色光芒顿时暗淡下来,不过转瞬的功夫,便化为虚无。 昆布哈哈大笑不止:“瞧你们两个人族也没甚么本事,怎会如此大胆,来取我的龙鳞草。” 杜衡不语,只眉心忍痛之色一闪而过,他双手相对,一股刺目的光华在掌心中越来越大,虚空中浮现黄色的九层小塔,玲珑剔透,滴溜溜的缓缓转动间,光华大盛,迎头冲入黑色阴火之中,将其尽数涤荡殆尽。 “你们两个人族倒也有些本事,竟有稼穑塔这等妖族宝物。”昆布轻咦了一声,手上却丝毫不乱,漾起丈许高的滚滚黑气,原本淡薄的黑色阴火再度滚滚袭来,将玲珑小塔压得左右晃动,无法在乌黑一片的阴气中稳稳直立。 杜衡咬了咬牙,默念了一句:“以土为重,破。” 稼穑塔滴溜溜一转,从塔身中逸出大片黄色砂砾,在乌黑阴气中席卷而过,将阴气冲的七零八落,惨淡一片。 见局势陡转,昆布阴恻恻的一笑:“老夫还真是小瞧你了,不过,你们与老夫拼命可拼不过。” 言罢,他眉心处的双翅印记破肤而出,化作一尾寸许长的黑色小龙,脊背上的双翅花纹流转,每闪动一下翅膀,黄色砂砾便稀薄一分,稼穑塔便哀鸣一声。 形势急转直下,落葵眸光狠厉,咬牙大喝:“那可未必。” 她手上寒光一现,一柄短刃在掌心中极快的划过,鲜血登时漫了出来,素手一挥,鲜红的血迹纷纷扬扬没入稼穑塔中,那小塔的光华凝实起来,转瞬间生出六座一模一样的塔来,如同七星连珠样排列开来,大片砂砾化作一缕刺目黄芒,如同七柄利剑合一,在黑色阴火间沉沉划过,划开一道水波荡漾,将龙脊上的一对翅膀从中间破开,翅膀随即枯败凋落坠地,而那黑色小龙哀鸣一声,渐渐呈出消散之势。 一击即中,落葵紧紧拧着眉心,双眸妖异赤红,轻吐个“分”字,那七座小塔几个闪动,分化成四十九座小塔,将昆布团团围在中间,塔身滴溜溜转动,薄薄的黄芒凝成无数柄的薄刃,夹着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冲着他疯狂刺来,若一个不慎,便要被刺成蜂窝。 昆布的后脊一阵发寒,这种置之死地的感觉,在他活了这长长久久的岁月里,只出现过两回,而这一次是第三回,偏着头望住眼前之人,自己曾经吃过两个疯子的亏,而眼前这两个人显然也疯了。 “不,这不是稼穑塔,这是灭妖塔。此物早该毁于那一场大战中了,你们,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此物。”他猛然收了阴火,厉声尖叫起来:“住手住手住手,为了区区几株龙鳞草就要拼命,你们疯了,老夫可没疯。” 稼穑塔扑了个空,在虚空中滴溜溜转个不停。 而落葵与杜衡皆是微微一愣,对视了一眼,他们并不知这小塔究竟是个甚么来历,只知道此物是关内侯水天无留下的,言明此物为稼穑塔,乃观中的镇观之宝,十分好用,但,昆布为何会称呼此物为灭妖塔,且如此惧怕。 对峙了会儿,杜衡将小塔收回掌心,但戒备之心丝毫不减,沉声道:“既如此,我们可以走了罢。” 昆布望着杜衡手中的小塔,唇边溢出浅笑,却移眸望向落葵,别有意味的一笑:“走,你们拿了老夫的东西,不给个交代就想走,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凉薄的秋风掠地而过,卷起枯败落叶,扑簌簌飞向远处。 落葵瞧着对面那只生的秀美,看起来像人的妖怪,想起那个九翼邪龙吃人的传闻,神情一滞:“我听闻九翼邪龙吃人。”她上前一步,微微一笑:“莫非阁下想要这个交代。” “人有甚么可吃的,又腥又酸,怎么做都不够美味,老夫不吃人,老夫只喜欢女人。”昆布抬起手指隔着虚空勾了一下落葵的下巴,眼眸中仿佛有一汪春水微微荡漾:“老夫缺一副上好的炉鼎,观你的肉身正为合用,你若是做三年炉鼎供老夫修行,那这龙鳞草就归你们了。” 落葵也曾修行,自然知道炉鼎是何意,她又惊又羞,怒目而视:“你休想。” “如此,便各凭本事罢,你凭本事离开此地,老夫凭本事留你做炉鼎。”昆布轻笑一声,一团黑雾化作一条巨龙迎面冲来,而稼穑塔从杜衡掌中脱手而出,轻吟一声,缠上了巨龙周身。 事已至此,便是再多说也无用了,落葵默然无声的站在了杜衡身侧,抬手按在了他的背心,手心处的血痕再度湿润起来,血珠子又稠又浓,在杜衡的周身盘旋,随即如雨滴般没入塔身。 稼穑塔再度逸出纷纷扬扬的砂砾,而那砂砾与鲜血融在一处,像是活过来一般发出震天动地的嘶鸣,凝实成一座丈许高的独目巨人,冲着巨龙狂吼连连,眉心处的独目狠厉的转动,斜出手腕粗的利剑,冲着巨龙狠狠一斩而下。 巨龙身上的黝黑鳞片泛起滚滚黑雾,利剑一斩而下,发出金石碰撞之声,被远远反弹而开。 轰的一声,利剑转瞬邪红,再度重重斩下。 金石之声大作,黑雾渐渐稀薄,巨龙身上的黑色鳞片凋落过半,露出血淋淋的龙体。 而利剑上也布满惨烈伤痕,不复方才的光芒锋利。 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重重黑雾后头传来数声重重的咳声,黑雾猛然散尽,只见昆布发髻凌乱,衣衫上隐现血痕,唇边的血迹还来不及擦,已然半干,着实狼狈不堪。 落葵轻挥衣袖,巨人拖动沉重的身躯,退到二人身侧,而稼穑塔也几个闪动,回到杜衡掌心。 其实二人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在一味强撑。落葵的脸色雪白,连唇边都隐隐发白,像是一身的血皆被人抽了个干干净净,身子沉重无以为继,倚靠着树干才堪堪站得住,而杜衡双手颤抖不定,呼出的气息夹着丝丝血腥之气,凌乱不堪,就连法诀也只掐到一半便溃散,显然已是法力枯竭。 昆布原也没想真的要落葵做炉鼎,只想再确认一番她那诡异的血,不曾想这两个疯子拼了命要跟自己同归于尽,他挺了挺腰身,擦去唇边的血迹,不知扯动了哪道伤口,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嘲一笑:“老夫活了这么些岁月,竟叫你们两个人族给打的这么狼狈,说出去老脸都要丢没了。” 他侧目望着落葵,似有笑意:“你这精血还真诡异,老夫瞧着养了不少蛊,有些蛊竟连妖族都罕有,老夫真用得着,这样罢,你留下一半精血,老夫便放你们走。” “一半精血,阁下胃口可真大,还真敢要。”杜衡冷笑一声,稼穑塔滴溜溜转到昆布头顶上:“听闻阁下坏事做绝,我若就此灭杀了阁下,也算功德一件罢。” 昆布手臂缓缓抬起掐了个诀,双手的掌心有两团漆黑如墨的火焰熊熊燃烧,气息凶煞远超方才的阴火,他只任由这两团火在掌心烈烈,却并未扬出,呵呵一笑:“虽然你们有灭妖塔在手,但能活到老夫这个岁数的,又岂是这么容易被灭杀的,只怕你还未能杀得了老夫,却从此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六回 两败俱伤 落葵二人一时语噎,此等老妖精是真正的不死不灭之体,有着极强的自愈力,想要灭杀谈何容易,眼下落葵体力不支,杜衡法力不支,而昆布显然还有压箱底的招数未使出来,再斗下去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他们束手就擒了。 见落葵二人面露迟疑,昆布的黑色瞳仁转瞬成双,化作一对复曈,直愣愣的盯住落葵二人。 落葵瞧了一眼,只觉心旌荡漾的厉害,再侧目望向杜衡,已是双眼失神,旋即她狠狠咬破了舌尖,指尖沾上鲜血,在杜衡的眉心抹过,他转瞬间便回了神。落葵转眸,毫不畏惧的迎向昆布:“阁下的摄魂复曈修的极好。” 昆布大喜,他起初只觉落葵的血于自己有大用处,却未料到竟还能令人在转瞬间恢复神智,他自然更加势在必得,旋即双手微扬,便要将两团漆黑火球远远抛向对面。 “好,我给你。”落葵转了几个念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迟疑,极利落的在腕间放出血来,鲜血成线,在腕间滴溜溜一转,于虚空中划出一道殷红弧线飞向昆布。 昆布悠悠一笑,一张口将那条血线吞了进去,满意的咂了咂嘴:“老夫所料不错,你的精血果然同当年陵光家的大丫头一般,有同样鲜美的神魂之力,如今有了你这点神魂之力,老夫又可以在这世上蹉跎些时日了。”言罢,他做了个恭送的姿态出来,半真半假的一笑:“二位慢走,老夫恕不远送,若下回想念老夫了,只管来,放心,我既不要二位的人,也不要二位的血。” 自东闽国乘船离开,上岸后一路往北,约莫行上两个月的路程,便到了云楚国与北谷国交界之处,在那里,可以看到一处终年被云雾笼罩的连绵崇山,而仙山北山便隐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寻常人走到山中,不仅进不了北山,甚至连北山的山门也是难以看到的。 崇山峻岭的山脚下有一处不大的无名镇子,方圆不过十里,人家不过百十来户。但因着这处镇子是距离北山最近的镇子,进入崇山峻岭寻找仙家福地前,都要在此处留宿一两日稍作休息补给,故而像模像样的客栈却遍布镇子,足有数十家之多。 这一日,一辆马车绝尘驶入,在镇子里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曲莲从马车上跳下来,后头车夫上前,从车门处背下京墨,挑帘进去,曲莲在柜上撂下一锭银子,道:“掌柜的,开两间上房。” 掌柜在柜上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头也不抬:“没了,就剩一间房了,住不住。” 曲莲一哽,哑然:“没有上房,旁的也行。” “连茅房都住上人了。”掌柜瞟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拨拉算盘珠子。 二人面面相觑,京墨在心里盘算,不知道今日是个甚么日子,这无名小镇中的客栈竟如此紧俏,他们一入镇子便开始找客栈,一连找了数十家,皆是客满,如今这已是最后一间客栈的最后一间房了。 眼看着天色向晚,若不勉强住下来,便只能露宿街头了,曲莲眉心微蹙,抿了抿唇,对掌柜道:“行了,一间就一间罢。” 车夫背着京墨上楼,放到床上靠坐着,收了曲莲的银子后,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顺手啪的一声,将门带上了。 这一声关门声,在曲莲心上悠悠荡荡的打了个转儿,像是打开了她的心门,身子禁不住狠狠的颤了一下,然后便是长长久久的寂静。 一阵晚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将一扇窗吹的吱呀作响。 曲莲起身去关窗,听得京墨一阵急促的咳声,转身又匆忙去倒水,却手忙脚乱的打翻了杯盏,在娇嗔惊呼声中打湿了衣裳,她原本穿了件月白底满绣芙蓉交领长衣,被水这么一浇,隐隐有肤色透出。 京墨倚在床榻上,眸中闪过惊艳之色,旋即似笑非笑的翘起唇角。 曲莲瞟了他一眼,脸红耳赤的嗔道:“看甚么看,背过身儿去。” 京墨狭促一笑,笑得猛了,连连咳嗽起来,憋得脸色通红,曲莲忙倒了盏水递到他的唇边,京墨抿一口水瞟一眼她,一眼递一眼瞟过去,终于忍不住的放声大笑:“快将衣裳换了罢,湿漉漉的小心着凉。” 曲莲将动未动,正手足无措之时,听得有人敲门,这声音如同她的救赎,将她从脸红心跳的欲望中解救了出来。 开门一看,正是小二送了饭菜酒水上来,一样一样布在桌上,有荤有素倒也丰盛。 曲莲费力的将桌案拖到床边儿,两个人一个斜倚在床边儿,一个坐在对面,心不在焉的用完饭,那衣裳湿漉漉的黏在她身上,只觉凉冰冰着实冷得慌,薄寒袭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紧跟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看,让你换衣裳你不换,着凉了可没人管你。”京墨悠悠荡荡的声音在她对面响起,不知他揣着怎样的心思,是真的心疼曲莲,怕她着凉伤风,还是那把火烧的他心猿意马,难以抑制,总之,说出的话格外魅惑。 这把魅惑的声音牵的曲莲心头一悸,不由自主的走到床前坐下,取过床尾的包袱,抖出件姜黄色满绣折枝桃花外赏和豆绿直纹长裙,颤声悠悠:“那你转过身去,不许看。” 京墨闭上双眸,心怀坦荡的哧哧一笑:“我不看。” 曲莲瞧着他斜倚在床头,脸庞如玉,有说不出的好看,瞧得她心猿意马,吐气不稳,又见他果真紧闭双眸,一脸正气浩然,暗自里竟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像是弄丢了甚么最要紧的东西,只暗骂了一句正人君子有甚么好,半点风情也不解。 不多时,曲莲轻笑一声:“好了。”她眸光寂寥的望住京墨,红唇嘟了嘟:“我听说落葵的父亲是关内侯,是那个修为高深,善于用兵的关内侯么。” 京墨笑着点头:“自然是他,除了他,这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关内侯么。” “那这便奇了。”曲莲在圈椅中来回腾挪,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着。她着意没有系腰带,中衣也只松松裹在身上,这样一挪动,领口登时微松,中衣斜到一边儿:“我听闻关内侯修为之深,兵法之精,难有人企及,怎么养的女儿却这么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呢,落葵是个姑娘家,不懂得用兵之道也在情理之中,可怎么连修为都如此不济呢,他可是落葵的亲爹,不会私藏至此罢。” “这,”京墨眸光游移的瞧着她,想挪动却挪动不开,像一把蛛丝缠绕在上头,他狠狠咽了口唾液,心间发痒舌尖微颤:“关内侯是年纪大了才得了阿葵这么个独女,他又没有儿子,自然对阿葵娇宠的厉害,我依稀记得她小时候是有些修为的,许是她贪玩,后来便全忘了罢,至于用兵之道,她一个姑娘家懂那个作甚么,倒是苏子,他承袭了关内侯的衣钵,着实厉害。” “苏子。”曲莲一向对这个神秘的无双公子感兴趣,听得此话,她登时来了精神,眸子放光有万般神采,直起脊背身子前倾,轻喃道:“我从前便听说过无双公子之名,自打你来了,我才知道他竟是水家的管家,他如此的厉害,怎么会甘心做个任人驱使的总管。” 京墨的双手藏在锦被中紧紧握住,才艰难道:“他是关内侯的义子,是侯爷一手养大调教的,为了报养育调教之恩,即便是再不情不愿,也得忍着不是,我想,待阿葵出阁,他便可自立门户了罢。” 借着从曲莲手中接过茶盏的功夫,京墨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当真是肤若凝脂,只这一下便叫人心间荡漾难以自拔,他心间动荡的厉害,暗自可惜,落葵的手没有这般滑腻,微微有些粗,那是历经了风雨过后的坚韧,不够温软娇嫩,不够惹人怜惜动心。 曲莲像是看出了京墨动荡不停的那颗心,眸光悠悠荡荡的像带了钩子一般,婉转娇媚的轻笑道:“那可未必,落葵乃是长乐长公主之女,原本封个县主已是皇恩浩荡了,逾制封了郡主,可见陛下和太后有多宠她,苏子跟着她,那是他有眼光。” 京墨按下扑通通直跳的心,笑道:“那是自然了,长乐长公主是太后独女,当今陛下唯一的嫡亲妹子,关内侯又军功赫赫,虽说关内侯年岁上比长乐长公主大不少,但他二人也是一桩良配,奈何长乐长公主福薄,生阿葵时难产而亡,太后与陛下自然对她怜惜不已,这才逾制册封了郡主,她这样显赫的身份,不是我与你这样的寻常之人能够轻易得罪的。” 窗外月色皎皎,更声遥遥,已是二更天了,是关门闭户,安寝入梦的时辰了。 白瓷粉彩盖碗轻轻搁在榆木方桌上,玫瑰色茶水悠悠一漾,漾到曲莲心间,她脸上霎时染上娇艳欲滴的蔷薇色。微微侧目,外头已经漆黑一片了,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生出难以启齿的情绪:“这可怎么才好,只有一张床。”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七回 北山,我来了 京墨微怔,支起身子,大刺刺的拍一拍床榻内侧:“这有甚么,你睡这里。” 曲莲含羞垂首:“这,这如何使得,孤男寡女的。” 京墨扬眸一笑:“那不然我睡地上。” 曲莲羞怯的更加厉害,一抹绯红从耳朵泄到脖颈:“这便更使不得了,你身上有伤,若睡地上再生了寒疾,可不得了。” 京墨一时无言,只怔怔望住她小巧玲珑的下颌。 别有意味的暧昧婉转漫开,曲莲吹灭了几盏灯烛,只留下窗下那盏明烛,罩上珊瑚色灯罩,屋内顿时昏暗下来,一个少女娇媚的影儿在地上拉的纤长。 曲莲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寂静中一阵摸索窸窣之声,她换上素色暗花儿的寝衣,半响挪不动步子,不知过了多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才坐在了床尾处一点点往上挪,随后用锦被裹住自己,侧目一笑:“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早起呢。” 京墨艰难的咽了口唾液,不禁紧闭双眸连连点头,声音发颤:“嗯,那,你,你背过身儿去。” 曲莲扑哧一笑:“为甚么。” 京墨只觉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不禁口舌发干:“看着你,我,我睡不着。” 曲莲缓缓靠近他,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两颊微红像是饮了酒,眼波荡漾的望住他:“你不是坐怀不乱的么。 京墨吁了一口气道:“我虽不是小人,可也着实算不上君子,你若再如此瞪着我,我可不知道会做出甚么事来呢。” 气氛益发尴尬而暧昧,如同暖黄色的灯烛,在心间缭绕,见京墨只是一味说笑,接下来却并未真正做出甚么,曲莲心里微酸,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拿锦被裹紧了身子,缓了口气,不禁岔开话题:“你与落葵怎么了,我瞧着像是生气了,她走时你都没与她道个别呢。” 京墨枕着手臂躺着,怒气早已经消了,只余下无奈:“你知道我的,向来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此番生气,还不是因为担心她,她却全然不受,还埋怨我没有家国之心,曲莲,你可知这次的祸是如何惹出来的么。” 曲莲摇头:“落葵只说是遇上了仇人,旁的并未说甚么。” 京墨原想将事情和盘托出,可落葵那张冷脸蓦然在眼前一晃,他登时吓的噤口不言,凝神想了良久,才捡些无关紧要的说给曲莲听了,最后才懊恼的叹了口气:“我担忧的是她的性命,她反倒怨我自私凉薄,若不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谁会愿意管她是不是多管闲事呢。” 曲莲心中一酸,佯装头回听闻此事,满脸的震惊:“婚约,你与落葵有婚约。” 京墨点头,想到临行时落葵的冷薄,只觉心痛难忍,怕与她之间的婚约终成一场空:“是啊,婚约是长辈们立下的,那时她刚出生,如今她贵为郡主,而我却家道中落,婚约只怕是要不作数了。” “落葵才不是如此嫌贫爱富的人,只不过成婚么,总是要和自己中意的人成婚的么。”曲莲抿唇一笑,劝慰道:“好了,她原本就是这样要强的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你说的没错,若是连自己都过不好,又怎么去管别人呢,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么。” 京墨心中生出暖意,他与落葵青梅竹马,相识多年,原以为她是最懂自己的那个人,岂料她还不如刚刚结识数月的曲莲,更能体察自己的心意与难处,他伸出手,原想捏一捏曲莲的手,偏着头一笑,却只碰了碰她的指尖,道:“是这句话了,我终究是为了她好,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曲莲吊着眉梢,深深的失望凝于眸底:“你担心的是她,她担心的却是别人,只是呢,你介意的是她的心里没有你,若真是觉得委屈,我倒是有个法子试一试她的心意。” “是么,你有甚么法子。”在与落葵的关系中,京墨最没底气的并非是家道中落,而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陡然听闻曲莲有可以试探人心的法子,顿时来了精神,支起身子侧耳倾听。 曲莲抿唇一笑,出言婉转:“你可以让她与你一同回扬州定居,若她心中有你,便一定不会拒绝的。” “是么,若是心中有我,便不会拒绝么。” 曲莲凑到京墨跟前,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眸底春色荡漾:“当然,若是心中有你,是可以放弃郡主之位的。”旋即,她低语喃喃,像是在说自己卑微的小心思,这声音低不可闻,除了她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若是我,一定会放弃一切的。” 外头夜风掠过枝头,树枝摇曳叶片缠绵,屋内烛火微动跳跃,轻烟撩人熏香魅惑,婉转直到人的心扉深处。 不知京墨想到了甚么,竟狠狠一把推开了曲莲,结结巴巴道:“你,你离我远一些,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同塌而眠已是犯了大忌,莫要再贴得如此近了,莫说我已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婚约,你我也不可逾越半分。” 此话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下,将曲莲的满腔子热忱与满眼的娇柔浇了个七零八落,她暗自咬了满口银牙,及笄之后,父亲请了合欢阁的妇人入府传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选在君王侧,可后来因为自己是庶出的女儿,门第上差了些,连宫墙都没摸着便落了选。 曲莲没算到自己头回施用便铩羽而归了,她不甘心,若非他真的是木讷的令人发指,那便是君子的令人发指。这点不甘心激起了她满腔子的斗志,一次不成还有十次,十次不成还有百次,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逃不脱自己的手掌心,男子也是一样。 曲莲偏着头一脸无辜,温软春意自眸底一层递一层的推到京墨心底:“谁说不是呢,我虽非落葵那般出身显贵,但也非寻常小门小户,若非为了照应你,也是绝不肯犯这个忌讳的。若是,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我,我。”她动了心肠,越说越发伤感,眸底晶莹,泪珠儿盈盈欲落:“我,我可就只能去投河了,我一个闺阁在室女,为了你的伤势,甚么清白脸面都豁了出去,谁想,谁想你竟当我是不检点之人,我,我。”话未完,泪无声无息的便滚了出来,在脸上泪雨滂沱:“我,我还是,还是死了干净,还能,还能落个贞烈的名声。”她抬手拉过锦被覆在脸上,看不清楚脸庞如何,只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落葵遭逢大变前性情如何,京墨未曾见过,而遭逢大变后,她那颗心直如块石头,又冷又硬,几乎连娇柔都不会,又何曾会哭,京墨虽见过不少姑娘,除了京家养的娇纵无比,遇上不合意的便只会撒泼打滚的姑娘外,便是跟在他身边服侍,惯会曲意奉承的丫鬟,从未见过曲莲这等轻柔似水,体贴人心的姑娘,他的心顷刻间便被曲莲哭的软糯无比。 他拉下覆在曲莲脸上的锦被,抬眼相望,只见芙蓉秀面上挂着盈盈泪珠,真真是梨花带雨格外娇艳,他难掩心旌摇曳,一边捏着被角给她拭泪,一边浅笑哄着:“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知道你个是好姑娘,一心为我好,我方才是与你说笑呢,可谁想你的脸皮儿比阿葵薄多了,你放心,我向来口风严谨,不会坏了你的名节的。” 挂着泪珠的脸上绽开娇俏笑容,曲莲破涕为笑,眉梢挑起淡淡的桃花色:“你不嫌弃我便好,我便很高兴了。” 京墨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儿,半是调笑半是怜惜:“你个小傻瓜,打从第一眼见着你,我就把你放在心里了,又怎会嫌弃你呢。” “是么。”曲莲又圆又大的眸子无辜软弱,眉眼俱笑道:“你心里果真有我么。” 京墨点头点的笃定:“自然是有的,你小我几岁,我拿你当亲妹妹呢。” 曲莲抿了抿薄唇,低眉浅笑,甚么哥哥妹妹,不过是寻个冠冕堂皇亲近的借口罢了,这原是该自己搜肠刮肚寻的亲近借口,现下有了这么个绝好的由头,岂有放过之理,她眸光纯净温软,无一丝邪意的笑道:“那往后,妹妹我便唤你一声墨哥哥了。” 这一声娇软轻唤,唤的京墨心间狠狠忽悠了一下,只觉眼前这少女比落葵温柔了千百倍,轻声细语如解语花般,低眉浅笑似染露风荷,总归是一颦一笑间都格外惹人怜惜,他的心渐渐向曲莲倾斜而去。京墨想,人生实苦,若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女子解语温柔,那便也能苦中作乐罢,他又想,若他要娶的落葵能像曲莲这般,多几分解语温柔,少几分严苛固执,那此生便是完满无缺了。他不由自主的叹道:“落葵若有你一半温柔体贴,我也此生无憾了。” 曲莲唇边上扬勾出浅笑,她知这只是京墨的痴心妄想,但唯有妄想才可以天花乱坠,这妄想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失望大了,才会心生绝望,绝望后的转身放手才会无法挽回,只要他转身时,自己恰好在他身边,那么便万事顺遂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八回 一朵解语花 京墨微怔,支起身子,大刺刺的拍一拍床榻内侧:“这有甚么,你睡这里。” 曲莲含羞垂首:“这,这如何使得,孤男寡女的。” 京墨扬眸一笑:“那不然我睡地上。” 曲莲羞怯的更加厉害,一抹绯红从耳朵泄到脖颈:“这便更使不得了,你身上有伤,若睡地上再生了寒疾,可不得了。” 京墨一时无言,只怔怔望住她小巧玲珑的下颌。 别有意味的暧昧婉转漫开,曲莲吹灭了几盏灯烛,只留下窗下那盏明烛,罩上珊瑚色灯罩,屋内顿时昏暗下来,一个少女娇媚的影儿在地上拉的纤长。 曲莲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寂静中一阵摸索窸窣之声,她换上素色暗花儿的寝衣,半响挪不动步子,不知过了多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才坐在了床尾处一点点往上挪,随后用锦被裹住自己,侧目一笑:“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早起呢。” 京墨艰难的咽了口唾液,不禁紧闭双眸连连点头,声音发颤:“嗯,那,你,你背过身儿去。” 曲莲扑哧一笑:“为甚么。” 京墨只觉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不禁口舌发干:“看着你,我,我睡不着。” 曲莲缓缓靠近他,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两颊微红像是饮了酒,眼波荡漾的望住他:“你不是坐怀不乱的么。 京墨吁了一口气道:“我虽不是小人,可也着实算不上君子,你若再如此瞪着我,我可不知道会做出甚么事来呢。” 气氛益发尴尬而暧昧,如同暖黄色的灯烛,在心间缭绕,见京墨只是一味说笑,接下来却并未真正做出甚么,曲莲心里微酸,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拿锦被裹紧了身子,缓了口气,不禁岔开话题:“你与落葵怎么了,我瞧着像是生气了,她走时你都没与她道个别呢。” 京墨枕着手臂躺着,怒气早已经消了,只余下无奈:“你知道我的,向来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此番生气,还不是因为担心她,她却全然不受,还埋怨我没有家国之心,曲莲,你可知这次的祸是如何惹出来的么。” 曲莲摇头:“落葵只说是遇上了仇人,旁的并未说甚么。” 京墨原想将事情和盘托出,可落葵那张冷脸蓦然在眼前一晃,他登时吓的噤口不言,凝神想了良久,才捡些无关紧要的说给曲莲听了,最后才懊恼的叹了口气:“我担忧的是她的性命,她反倒怨我自私凉薄,若不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谁会愿意管她是不是多管闲事呢。” 曲莲心中一酸,佯装头回听闻此事,满脸的震惊:“婚约,你与落葵有婚约。” 京墨点头,想到临行时落葵的冷薄,只觉心痛难忍,怕与她之间的婚约终成一场空:“是啊,婚约是长辈们立下的,那时她刚出生,如今她贵为郡主,而我却家道中落,婚约只怕是要不作数了。” “落葵才不是如此嫌贫爱富的人,只不过成婚么,总是要和自己中意的人成婚的么。”曲莲抿唇一笑,劝慰道:“好了,她原本就是这样要强的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你说的没错,若是连自己都过不好,又怎么去管别人呢,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么。” 京墨心中生出暖意,他与落葵青梅竹马,相识多年,原以为她是最懂自己的那个人,岂料她还不如刚刚结识数月的曲莲,更能体察自己的心意与难处,他伸出手,原想捏一捏曲莲的手,偏着头一笑,却只碰了碰她的指尖,道:“是这句话了,我终究是为了她好,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曲莲吊着眉梢,深深的失望凝于眸底:“你担心的是她,她担心的却是别人,只是呢,你介意的是她的心里没有你,若真是觉得委屈,我倒是有个法子试一试她的心意。” “是么,你有甚么法子。”在与落葵的关系中,京墨最没底气的并非是家道中落,而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陡然听闻曲莲有可以试探人心的法子,顿时来了精神,支起身子侧耳倾听。 曲莲抿唇一笑,出言婉转:“你可以让她与你一同回扬州定居,若她心中有你,便一定不会拒绝的。” “是么,若是心中有我,便不会拒绝么。” 曲莲凑到京墨跟前,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眸底春色荡漾:“当然,若是心中有你,是可以放弃郡主之位的。”旋即,她低语喃喃,像是在说自己卑微的小心思,这声音低不可闻,除了她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若是我,一定会放弃一切的。” 外头夜风掠过枝头,树枝摇曳叶片缠绵,屋内烛火微动跳跃,轻烟撩人熏香魅惑,婉转直到人的心扉深处。 不知京墨想到了甚么,竟狠狠一把推开了曲莲,结结巴巴道:“你,你离我远一些,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同塌而眠已是犯了大忌,莫要再贴得如此近了,莫说我已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婚约,你我也不可逾越半分。” 此话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下,将曲莲的满腔子热忱与满眼的娇柔浇了个七零八落,她暗自咬了满口银牙,及笄之后,父亲请了合欢阁的妇人入府传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选在君王侧,可后来因为自己是庶出的女儿,门第上差了些,连宫墙都没摸着便落了选。 曲莲没算到自己头回施用便铩羽而归了,她不甘心,若非他真的是木讷的令人发指,那便是君子的令人发指。这点不甘心激起了她满腔子的斗志,一次不成还有十次,十次不成还有百次,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逃不脱自己的手掌心,男子也是一样。 曲莲偏着头一脸无辜,温软春意自眸底一层递一层的推到京墨心底:“谁说不是呢,我虽非落葵那般出身显贵,但也非寻常小门小户,若非为了照应你,也是绝不肯犯这个忌讳的。若是,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我,我。”她动了心肠,越说越发伤感,眸底晶莹,泪珠儿盈盈欲落:“我,我可就只能去投河了,我一个闺阁在室女,为了你的伤势,甚么清白脸面都豁了出去,谁想,谁想你竟当我是不检点之人,我,我。”话未完,泪无声无息的便滚了出来,在脸上泪雨滂沱:“我,我还是,还是死了干净,还能,还能落个贞烈的名声。”她抬手拉过锦被覆在脸上,看不清楚脸庞如何,只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落葵遭逢大变前性情如何,京墨未曾见过,而遭逢大变后,她那颗心直如块石头,又冷又硬,几乎连娇柔都不会,又何曾会哭,京墨虽见过不少姑娘,除了京家养的娇纵无比,遇上不合意的便只会撒泼打滚的姑娘外,便是跟在他身边服侍,惯会曲意奉承的丫鬟,从未见过曲莲这等轻柔似水,体贴人心的姑娘,他的心顷刻间便被曲莲哭的软糯无比。 他拉下覆在曲莲脸上的锦被,抬眼相望,只见芙蓉秀面上挂着盈盈泪珠,真真是梨花带雨格外娇艳,他难掩心旌摇曳,一边捏着被角给她拭泪,一边浅笑哄着:“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知道你个是好姑娘,一心为我好,我方才是与你说笑呢,可谁想你的脸皮儿比阿葵薄多了,你放心,我向来口风严谨,不会坏了你的名节的。” 挂着泪珠的脸上绽开娇俏笑容,曲莲破涕为笑,眉梢挑起淡淡的桃花色:“你不嫌弃我便好,我便很高兴了。” 京墨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儿,半是调笑半是怜惜:“你个小傻瓜,打从第一眼见着你,我就把你放在心里了,又怎会嫌弃你呢。” “是么。”曲莲又圆又大的眸子无辜软弱,眉眼俱笑道:“你心里果真有我么。” 京墨点头点的笃定:“自然是有的,你小我几岁,我拿你当亲妹妹呢。” 曲莲抿了抿薄唇,低眉浅笑,甚么哥哥妹妹,不过是寻个冠冕堂皇亲近的借口罢了,这原是该自己搜肠刮肚寻的亲近借口,现下有了这么个绝好的由头,岂有放过之理,她眸光纯净温软,无一丝邪意的笑道:“那往后,妹妹我便唤你一声墨哥哥了。” 这一声娇软轻唤,唤的京墨心间狠狠忽悠了一下,只觉眼前这少女比落葵温柔了千百倍,轻声细语如解语花般,低眉浅笑似染露风荷,总归是一颦一笑间都格外惹人怜惜,他的心渐渐向曲莲倾斜而去。京墨想,人生实苦,若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女子解语温柔,那便也能苦中作乐罢,他又想,若他要娶的落葵能像曲莲这般,多几分解语温柔,少几分严苛固执,那此生便是完满无缺了。他不由自主的叹道:“落葵若有你一半温柔体贴,我也此生无憾了。” 曲莲唇边上扬勾出浅笑,她知这只是京墨的痴心妄想,但唯有妄想才可以天花乱坠,这妄想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失望大了,才会心生绝望,绝望后的转身放手才会无法挽回,只要他转身时,自己恰好在他身边,那么便万事顺遂了。 深夜里烛火燃尽熄灭,颠簸了这一路,终于望到了北山的影儿,二人悬了月余的心终于塞回到肚子里,安安稳稳睡去,黑暗中一只如玉素手,缓缓抚上他的脸庞。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五十九回 无妄之灾 深夜里烛火燃尽熄灭,颠簸了这一路,终于望到了北山的影儿,二人悬了月余的心终于塞回到肚子里,安安稳稳睡去,黑暗中一只如玉素手,缓缓抚上他的脸庞。 晨起,天光大亮,小二在外头轻轻叩门招呼他们下楼用早饭,曲莲收拾利落开门,往小二哥手中塞了二两银子,小二会意的点点头,小心将京墨背下了楼。 早饭极为丰盛,一屉薄皮春茧包子并一碟蓬糕,一碗笋蕨馄饨,一锅五味肉粥,一碟素蒸鸭并一碟玉灌肺,还有一碟什锦酱菜,满当当摆了整个桌案,曲莲一会夹个包子放入京墨碗中,一会夹一筷子小菜喂到他的口中,神情亲昵,很是自然。 桌上只剩些残羹冷炙之时,客栈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声音虽大却隐含虚弱:“京墨,曲莲,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曲莲回首一瞧,见是落葵,抿唇轻轻柔柔的一笑:“你们可算赶来了,这一路上还算安稳么,没遇上甚么危险罢。” 从东闽国死里逃生,落葵二人片刻不敢耽搁的往北山赶来,一路上风餐露宿,她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了,劈手夺下京墨手中的碗,连扒了几口粥,才得出空来说道:“我们还好,就是饿得慌。” 杜衡束手立在她的身后,接口道:“此番我们遇上了九翼邪龙,差点丢了性命,主子也受了伤,得在此处歇歇脚再去北山了。” 只这一句话,便说的京墨无端低下了头,想起昨夜的无端猜忌,他又羞又怯,又悔又愧,一时间五味杂陈不敢抬头,良久,他才拉过落葵的手,瞧见横在掌心和腕间已经泛白的刀痕,眸光殷切:“怎么伤的这样重,你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只是些皮肉伤,养两日便好了。”落葵一笑,并不以为意。 落葵觑了眼曲莲,只见她脸色微白,神情怅然,不由的有些唏嘘,大家姑娘的确娇弱,只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之苦,曲莲便瘦了一圈儿,她叹了又叹,回过神来道:“杜衡,你别站着了,赶紧坐下吃点东西,养足了精神,午后出发去北山。” “怎么如此着急,歇一晚明日再去罢。”京墨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又是心疼又是担忧,既心疼她为了自己疲于奔命,又担忧她发觉自己昨夜与曲莲同居一室的不堪,不禁左右为难。 落葵边扒拉饭边摇头,一句话便定了京墨不安的心:“不歇着了,早去早回,迟则生变。” “那么,我随你们同去。”曲莲想了想,这一路上与京墨的情意渐深,尤其是昨夜同塌而眠,她在京墨心中定是占了不小的分量,那么如今与其陪着京墨在客栈里等消息,倒不如跟着落葵去北山搏一搏,好叫叫京墨时刻记着自己今日替他搏命,她拉过落葵的手,软言细语道:“放心,我绝不拖你们的后腿。” 京墨摇头摇的极快:“不行不行,你们都走了,谁管我。” 曲莲掰着手指头笑道:“一日三餐让小二哥送到楼上去,五谷轮回之所就给你置在床头,你杵着拐杖也能将就些,味道大是大了点,但胜在方便,你便忍耐一二罢。” 落葵笑道:“你且想一想以后能站起来走路,便甚么苦都能受了。” 京墨勉强唔了一声,算是不情不愿的应下此事。 秋意微凉,但午后的阳光却暖意融融,落葵三人从小镇出发,一路往那片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赶去。 这片群山不愧为藏着仙山之所,端的是碧蓝苍穹,云雾缭绕,处处琼花玉树,连阳光都是耀目的金色,像绸缎一般从叶间滑落,所到之处皆被染上悠长的金辉。 落葵伸手在金辉上一触,那光芒登时洋洋洒洒的四散而去,她笑道:“这一趟还真是没白来,如此洞天福地,保不齐会有成了精怪的花木小兽。”她望住杜衡笑道:“若是能抓到几只,咱们俩的伤说不定便能顷刻间痊愈了。” 杜衡闻言,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根树杈,在地上一番胡乱扒拉,敲敲打打,扒出一堆烂泥枯枝,摇头道:“主子,好吃的精怪在哪里,莫非遁地了。” 落葵拿树棍子从泥土里翻出一根扭曲挣扎的蚯蚓,挑到杜衡眼前,这蚯蚓生的奇异,竟是从未见过的火红色,周身像是燃气一把火,她一本正经道:“喏,就是它了,生食可成地仙。” 那火红的蚯蚓狠狠吓住了曲莲,她娇嗔着惨叫一声跳到远处,指着落葵道:“落葵,快快,你快把那虫子扔了,我自小便害怕这种无骨无爪的长虫。” 落葵扬眸笑了起来:“那你可没有口福了,我调的蛇羹可是一绝呢。” 曲莲登时弯下腰来,狠狠的干呕不停,蛇,她一想到软若无骨的蛇在地上时而扭曲,时而盘旋,就只觉嗓子眼儿如同卡了鱼刺,不呕出来不罢休。 杜衡倒是十分镇定,两只手指拈起扭动不停的蚯蚓,扔到土里,笑道:“这么个小东西,只怕吃了成不了地仙,反倒成了地府的小鬼儿了。” 三人从午后转悠到夜半,面对着一棵巨大的合欢树束手无策,这是一棵平平无奇的树,竟连一朵花都没有,除了足够巨大,当真瞧不出半点不同,若非落葵拍胸脯子放言此处便是北山的山门所在,杜衡与曲莲是绝不肯相信的。 围着这棵巨树绕了百八十圈儿,转的头晕目眩,也没找到进入北山的法门,落葵靠在树上凝眸,猛然眸子放光,抠起树皮。 杜衡笑道:“主子,这树有年头了,树皮也长得结实,当心抠坏了指甲。” 落葵满腹惆怅的叹道:“我是在想,若是这树成了精怪,保不齐我把它抠疼了,它便会现身,那么咱们便可找到进入北山的法门了啊。” 话音方落,一抹黑雾从云头落下来,那黑影中传来一声轻笑,旋即挽出一条黑纱,在三人身前徘徊起来。 曲莲的脸都吓白了,死死拉住落葵的臂弯,结结巴巴道:“落,落,落葵,你还当真将树精给抠出来了么,这,这,这这这树精居然还是个女的,不对,是雌的。” 那黑雾中轻咦了声,像是探出一双眸子,眸光冷冽的在落葵身上打了个转,黑纱蓦地化作一条沉重的铁链子,将她死死捆在原地。黑雾中紧跟着传来破空之声,一柄寸许长的黑色冰锥直逼她的眉心而来。 情势危急,杜衡无暇多想,双手一搓,掌心相对处,玲珑稼穑塔迎风见长,黄色光芒大作,与黑色冰锥重重相撞。 叮叮咣咣一阵乱响,那黑色冰锥登时断裂一滩碎冰,落在地上,顷刻间便化作一汪水,渗入到泥土里。 而敷在落葵身上的铁链子随之松开,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杜衡脸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词,稼穑塔极快的飞旋,黄芒渐渐凝实成一座透明冰墙,将落葵等人围在中间,冰墙表面一阵光芒流转,隐隐有华美的亭台楼阁印在其中。 黑雾中噼啪之声大作,数道黑蒙蒙的闪电击在冰墙上。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冰墙狠狠晃动了几下,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整个墙面。 落葵与杜衡对视一眼,难掩惊愕之色,即便二人重伤未愈,难以全力激发稼穑塔,但也不至如此的不堪一击,莫非,莫非黑雾中人是个比昆布还要难缠几分的妖孽。 杜衡脸色阴沉难看,大袖鼓胀,迎风向前,双手掐了个诡谲的手印,稼穑塔上破空之声大作,从塔身中飞跃而出一丝丝血痕,快如闪电般没入冰墙。 冰墙上蓦地燃起一把火,火光四射,形成一个个飞快旋转的漩涡,只消看上一眼,便是头晕眼花。 这些漩涡吸力极大,将黑蒙蒙的闪电尽数吞噬干净。 见一击未能建功,黑雾中人并不打算就此罢手,那黑雾里接连飞出冰花,冰雹,冰霜,冰凌诸如此类,在屏障前叮叮哐哐响个不停,透过屏障相望,落葵感慨不已,莫非若是有缘,连一盆水都能修成精怪,看来自己往后不可轻易糟蹋任何水,否则他日水修成了精怪,便会把自己扎成血窟窿。 可眼下,眼下现下这场灾却来得着实莫名其妙,人都说一言不合便开打,可自己尚未开口,对面那团黑雾便打上门来,落葵看了看手里的树皮,莫非自己抠下来的这块树皮其实她的脸皮,抠花了她的脸。 如此这般的消磨之下,冰墙还是被击打的千疮百孔坑洼不平,连密密麻麻的漩涡也转的缓慢下来。 见此情景,落葵不动声色的扎破掌心,握住了杜衡的手。 一线线血丝没入冰墙,斑驳的墙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的修复如初,而冰花之类也泥牛入海,纷纷没入冰墙,没了踪影。 曲莲躲在落葵身后,已吓得腿肚子打转,结结巴巴道:“落,落葵,我,我怕。” 落葵笑望住她,让她安心:“别怕,没事。” 杜衡默默松了口气,侧目,只见落葵苍白如纸的脸色,心下沉重,这下子可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了。 对面黑雾中藏着的女子,显然也并非泛泛之辈,见一时无法攻破屏障,反倒不慌不忙的慢慢消磨,方才那些冻成冰的水,又原样轮番儿上阵,如猫儿抓鼠一般反复戏弄起来。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回 逃出生天 如此消磨之下,要么血尽人亡,要么束手就擒,不,不能如此,落葵眸中闪过决然之色,轻叱一声,素白广袖迎风,结了个手印,口中念出一连串诡谲的咒语。 下一刻,她的眉心红光大作,伴着阵阵悠长的嘶鸣,一只异兽几欲从额前破肤而出。 杜衡飞快的回首,只瞧了她一眼,便脸色大变,正要出言阻止,却见落葵眸光微冷,凌厉的高高扬起手,额前的异兽蓦地一个闪动,挣扎而出。 那异兽生得极为狰狞,昂首长长嘶鸣,身躯化作漫天纷纷扬扬的血雨,在半空中划出半弧,旋即分出两股,一股没入杜衡脚下,一股缠住曲莲的双足。 杜衡大惊,厉声惊呼:“不,主子,不,主子,属下不走。”他察觉到了落葵要布阵,可此阵法布置不易,是以落葵的精血为代价,一次最多能将两人远距离传送出去,但却唯独,唯独无法传送施法之人,此等损己利人之事,非到万不得已,不是至亲之人,是绝不肯用的。 落葵打定了主意,眸光微闪,狠厉道:“走,不必管我,我有脱身之策。” 曲莲原本惊惶的变了脸色,听得落葵此言,知道落葵是在设法送她与杜衡离开,不禁心生感激,定睛望住她,不再挣扎甚么了。 落葵望着二人略一颔首,指尖红芒不断的落血雨中。 轰隆隆的雷鸣之声阵阵,二人脚下的血雨极快飞旋起来,凝聚成一个个斗大的符文,闪动着微微金光。 而此时,黄色冰墙终于惨烈哀鸣一声,轰然倒塌,重新化作虚空中的一捧沙砾,归入小塔深处。 黑雾一阵剧烈的翻滚过后,黑气一敛,从里头款款而出个全身黑衣的女子,只见脸白如玉,长眉入鬓,脸带煞气,一言不发的挥手。 一道滴着鲜血的红绸凌厉而出,还未攻到近前,便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但是二人脚下的符文已开始缓缓转动,落葵指尖微颤,血丝不断没入其中,金光也随之变得刺目了,她额角渗出薄汗,余光瞥见隐含杀意的红绸之光,厉声喝道:“杜衡,爆。” 杜衡忍痛蹙眉,指尖轻点稼穑塔,一息之间,那小塔以迅雷之势飞跃到女子头上。 而塔身无声无息的蓦然涨大,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笼罩住女子。 女子顿时脸色微变,身形几个闪动,想要脱离小塔笼罩的范围,却惊觉那股气息如影随形,她竟逃无可逃。 不待女子有甚么旁的动作,杜衡恶狠狠的吐出个“爆”字。 噗噗噗数声轻响,小塔表面蓦然出现数道裂痕,竟无声无息的爆裂开来,天地间顿时电闪雷鸣,狂风黄沙席卷而过,皆冲着女子而去。 与此同时,最后一枚金色符文也凝实完成,所有的符文连成一片金光刺目的阵法,金光将杜衡与曲莲紧紧包裹,嗡鸣声中,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就在二人即将被传送离开的瞬间,狂风黄沙里蓦然探出白玉骨手,冲着阵法狠狠一抓,抓住了一角灰袍,滋啦一声,灰袍断裂开来,金色符文与二人皆没了踪影。 见此情景,落葵心下一沉,骨手显然在瞬间破坏了阵法,抓住了杜衡的衣角,不知会不会出现旁的意外。她喉间腥甜,猛地噗出一口血,却又听得不远处雷鸣之声渐消,遂掐了个诀,唤出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在身前聚拢。 只见远处电闪雷鸣消失,狂风黄沙敛尽,露出女子狼狈的身影,她双眸流血,喋喋冷笑:“你果然厉害,好好好,多少年了,都没人能让本座如此狼狈了,好,今日本座就将你们挫骨扬灰,永不轮回。” 言罢,一股红雾笼罩在红绸上,剧烈翻腾起来。 哗啦啦巨响过后,原本被稼穑塔自爆摧毁的红绸红芒大作,竟化作一段环环相扣的锁链,而锁链之上有黏稠的血液翻滚,里头隐隐有凄厉的惨叫声传出,定睛相看,那血液中裹着数之不尽的痛苦脸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落葵脸色惊变,怒斥了一声:“万魂链,你们竟用了如此多的生魂炼制此等阴毒之物。” 那女子的眼角高高挑起,笑的媚而阴毒:“好眼力,你既认出了此物,那么,你的生魂,本座也勉为其难收下了。” 落葵哪里有甚么脱身之策,所谓的脱身之策不过用来哄杜衡的,情势危急,总不能三个人扎堆儿一起死,总要跑出去几个活的,但闭目等死也素来不是她的所为。 万魂链哗啦啦响个不停,像一条血淋淋的长蛇,一个闪动,便直冲落葵而来,那血腥气中夹着凌厉的杀意,叫人无处躲避。 落葵扬眸死死盯住万魂链,指尖遥遥指向数以万计的萤火虫,轻轻吐了个“爆”字。 北山山势险峻,密林广袤,崇山峻岭间罕有人至,十分静谧,一湾碧水无声的蜿蜒而过,秋日里繁花凋零,草木渐萎,暮色中的溪水有袅袅雾气升腾,颇有几分云雾缭绕的仙境意味。 溪畔的青石之上,有一男子倚石而坐,石青色的长衫曳地,衣角一半没入溪水中,泡成了深深的松柏之色,一半浸在苔藓里,染成了瑰丽的青碧色,男子却全然不在意,只抿了唇衔叶而吹。 “救命,救命啊,救命。”一声声凄厉而仓惶的惨叫声响起,打断深幽的曲子,暮色中冲出姜黄长衣的少女,一边回头一边踉跄向前奔跑,娇俏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想是拼命奔逃了许久,额上香汗欲滴浸透了散乱的发髻,连长衣跑的也散开来。 抬眼乍见溪边的男子,她一双杏眸睁的极大,像是见到了溺水之人见到了小舟,拼了命的攀爬过去,呼救声益发惨烈仓惶。 而少女身后催命似的跟着一团黑雾,原本是不紧不慢的戏弄追赶,可发现这少女竟越挫越勇,跑了这么许久都没有讨饶放弃的意思,黑雾中人也渐渐没了耐心,一个闪动便越追越紧,眼看着就要追到近前。 听到少女大声呼救,黑雾中人蓦然怒了,探出一只白玉般的手,五指纤长,冲着少女的头顶抓去。 少女回首,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颓然倒地,冲着男子大声惨叫道:“救命,救命啊,救命啊,求求你救救我。” 男子微微侧身,唇边微动吐出了口中叶片,叶片看似轻飘飘的击中了玉手,两两相撞却发出金玉之声。 那玉手缩了一缩,黑雾中轻咦道:“茯血。” 男子眸光一缩,身姿未动,可身侧的一杆翠竹却剧烈摇动起来,细长的竹叶簌簌轻响,金玉之声大作,震耳发聩,在沉沉静谧无声的暗夜中传的极远。 黑雾中人极是利落,一看少女有了难缠的帮手,丝毫没有多做纠缠,只转瞬间消失于暮色中。 少女惊魂未定的瘫在地上,腿软的站也站不起,走也走不动,缓了半响,才羞怯怯的望住男子,只见他三十几岁的书生模样,弯月样的双眸似有轻愁不散,整个人冷冰冰的似月华清寒。她的心登时忽悠一下,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来,这样好看的桃花眼,若是笑起来,定是如繁花绽放,春风乍临一般温暖,她含羞带臊的道谢:“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子乃青州曲家之女曲莲,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那男子默不作声,目不斜视,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只抄起边上的白瓷染青花酒壶,就着壶嘴,仰头痛饮了一口。 曲莲低垂眼帘,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倏然抬眸,轻咬下唇,再度软糯开口:“还请恩公告知高姓大名,小女子回家后定为恩公立个长生牌位,时时焚香祝祷,祈求神明保佑恩公一生顺遂,福寿安康。” 她的声音原本便轻柔无双,现下又刻意捏了嗓子,夜风送来几缕野菊花的苦香,将她的声音送的婉转入耳,听来如香玉满怀,令人心旌动摇。 那男子却始终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夜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他也不曾抬手掠过一回,只微阖双眸,神情淡然,略带凄苦之色。 曲莲暗自腹诽不已,这是个甚么样的人,若非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真以为这是个死人,凝神想了会儿,一双杏眸浸在了水雾中,哽咽垂泪:“恩公莫非以为小女子起了甚么歹心,才不肯将姓名实言相告,小女子只是报恩心切,绝无他想,还请恩公成全。” 她低低抽泣,泣声幽幽如同春日里的杏花微雨,一点点的染醉了人心,夜风掠过散开的衣襟,有些冷,她抬手紧了紧。 谁料那男子竟丝毫不为所动,神情半点未变,瞧也没瞧她一眼,只抄起酒壶又痛饮了一口。 山里的夜风格外冷,溪边水气极重,比别处又格外冷了几分,点点寒霜染身,茫茫薄寒掠过,曲莲有些耐受不住,不禁鼻尖发酸,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又紧跟着打了几个寒颤,抬眼瞧着那男子,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像是死了一般,全无半点反应。她不禁益发恼怒,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任由自己在这里冻着,若是搁在平日里,她早就破口大骂了。 可眼下她却不敢肆意妄为,此人修为之高,连那团黑雾都避之不及,她想,唯有跟紧了他,才能平安的找到北山仙山。鼻尖儿一酸,她又狠狠打了个喷嚏,冷得哆哆嗦嗦道:“恩,恩公,小女子是来寻北山仙山的,求恩公指点一二。”言罢,她再度喷嚏连连。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一回 我在哪 那男子终于有了反应,反手冲着曲莲扔了个打火石过去。 曲莲忙捡了过来,连打了几下,不知是手法不对,还是力度不够,竟连丝毫火星儿都没打出来,她嗫嚅着唇角,娇媚的开了口:“恩公,小女子,小女子不会用这个。” 那男子像是不耐烦的叹了口气,走到近前,“啪”的一声,利落的打着了火,引燃明亮温暖的篝火。旋即瞧也没瞧曲莲一眼,再度走到溪边,倚石而坐,目不斜视。 曲莲忙凑过去烤火,缓了良久,才驱散了满身的冷意。她提心吊胆的逃了一路的命,逃出生天后,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儿总算松了下来,见那男子依旧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声音轻软道:“夜深露重,恩公也过来烤烤火暖暖身罢。” 那男子却又灌了一口酒,仍旧没有回头,仍旧一言不发。 见他这副模样,曲莲又羞又气,暗骂了句该死的酒鬼,铁了心要撬开他的嘴,听听他是否因声音嘶哑难听,才抵死不开口,遂轻移莲步走到男子面前,娇媚从骨子深处透出来,呵气如兰:“恩公是在修炼闭口禅这类厉害的功法么,难怪恩公能够一招制敌,能在这荒山野岭中得见恩公,小女子着实三生有幸。” 此言一出,男子竟闭上双眸入定了。 曲莲顿时窘迫极了,脸红耳热的怔了半响,终于愤愤不平的回到篝火旁,百无聊赖的反省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做得不对,没能引得男子青眼相加。 而男子脸上波澜不惊,无一丝情绪,而旧事早已猝不及防的涌现,惹来锥心之痛。 那一年,青岩山顶初相遇。 他三十三岁,亦邪亦正,素有风流之名。 她十六岁,娇俏单纯,出身名门之后。 冰天雪地里,他与她因为一株千年雪灵芝动起手来,她分明打不过他,却毫不退让,他分明覆手间便能击杀她,却手下留情,打到最后,雪灵芝被一头熊瞎子截了胡,啃了个精光,而他与她却双双跌下悬崖,幸而青岩山的雪厚,没有摔了个粉身碎骨,倒霉的是他摔断了右腿,而她摔断了左腿。 他见她冷的哆嗦,好心扔了壶酒过去。 谁知她竟不领情,将酒扔了回来,翻了翻眼皮儿,奚落道:“谁稀罕你的酒,我自己有酒。” 他失笑,头一回见出门带酒的姑娘。 天寒地冻的,两个人隔得老远,你一口我一口,将各自的酒袋子喝了个底儿朝天,可仍旧冷的发抖。 他和她不约而同的望向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山洞。 拖着伤腿一点点掏干净了洞口,那洞口狭小,只能容得下一人进出,而里头却大,一眼望不到底。 她望着他,双眸闪着狡黠的光,笑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保不齐这里头有宝,若是你不要,可就便宜我了。” 他明知她是憋着坏主意,想让自己先进洞里探探路,却不揭穿她,只讥笑道:“你是传奇话本看多了罢,还真以为会有掉下山崖捡到秘籍,或是挖到宝藏这等好事么。” 她神色如常,做出抢先爬进去的架势来:“这么说你是不要了,你可别后悔。” 他挤过她身旁,笑着爬进洞口:“有没有秘籍宝藏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 她哽了一哽,还未及细琢磨此话的意思,他已经钻进洞里了。 爬出去几步远,他停下来,回过头来笑得一派正经,眸中却隐含疏狂:“方才掉下来时,若你不拉我一把,你便不会摔下来,而我摔断的也就不是腿,而是脖子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自当以身相许。” 她的脸蓦然红了,明眸隐怒,骂道:“无耻。” 只一瞬间,他与她四目相对。 一个暗笑你个臭丫头。 一个低骂你个登徒子。 后来,惊闻程家遇袭,他不顾一切去了。 只见满地死尸,不见遍地血水,他霎时明白了谁是元凶首恶。 他不敢直视她沁血的双眸,更不敢回答她泣血的诘问。 他与她,沟壑之深,血仇之恨,终于决然挥剑,斩断过往。 一弯弦月悬在枝头,溪水潺潺,倚石而坐的男子猛灌了一气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苦,他默默想起那句话,你狂傲不羁嗜血狠辣,江湖中颇有风流之名,而她纯良中直系出名门,你二人原就不是一路人,勉强在一处只会伤人伤己,结局惨烈。 他指尖微动,竹竿上落下一片叶,停在他的手上,衔叶而吹,曲终怅然,是了,是我错了,是我偏执不认命,偏不叫你离开,纵然我娶不到你,也绝不叫旁人娶了你。 月影下的溪水波光粼粼,潺潺水声入耳,像是少女轻灵笑声,男子回神,举酒邀月,月下垂泪:“对不起。” 曲莲定定望着,不觉已是痴了,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男子,一时怒一时癫狂,一时喜一时垂泪。她想,这谜一样的男子,真让人移不开双眸。 北山仙府中,落葵睡了长长的一睡,酣畅淋漓的一觉,但却做了个噩梦。她深陷在一片熊熊燃烧的火中,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男子在天边幻出五彩霞光,将半边天际染上异样的光华,旋即整个人如同通红的火球般光华大盛,翻滚起赤红波涛恶狠狠的扑上天边一个鬼脸,轰然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过后,天地间似乎在顷刻间安静下来,杳无人声一般的死寂。 落葵只觉撕心裂肺的心痛猛然袭来,垂下头才发现,怀中竟然搂着个女子,她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身躯化为星星点点的一片,最后没入虚空,原本晴好的天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陡然间乌云密布,满天星辰坠落下来。 那泪水仿佛在这一刻流尽了,身子僵直着难以动弹,手上还保持着抱着那女子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一个小姑娘惊恐的扑到她的身边时,她才发现周身围上了数之不尽的黑甲士兵。 她双眸赤红,左手揽住那小姑娘,右手执剑,道道寒光闪现中,二人一路疯狂的逃离,不知遇了多少黑甲士兵,经了多少拼杀,那一袭染血的红裙飘过,像是扬起满天的血迹,筋疲力竭的斜倚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喘着粗气,却无力还击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黑甲士兵冲杀围拢上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剑向着自己与小姑娘的头顶落了下来,她煞白了脸,紧紧拥着小姑娘,抬手捂住她的双眸,在她耳畔低声一句别怕,姐姐陪着你。 谁料却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之惊,神魂俱裂之痛,她睁开眼一瞧,只见片片白光闪过,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后,翩然而至的个身着灰袍的男子,正是上回梦到过的男子,敛了一贯的浅笑立在她与小姑娘面前,她怔怔望着他,两行长泪在脸颊上蜿蜒而过,转瞬间心便定了下来,一言未发便昏了过去。 噩梦惊魂,落葵在梦中慢慢转醒,只觉眼窝湿润,仿佛还挂着泪,脑中像是少了点甚么要紧的事,她拼了命去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倒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直痛到骨髓中去了。 落葵挣扎着起身,却见柴门旁的灰袍人影,衣角被撕裂了一角,她不禁一怔。 那人听得动静,忙回首过来扶住她,眉眼间掩饰不住浓浓的喜色,长长松了口气:“主子醒了,可算是醒了。” “杜衡,你怎么会在这。”落葵仍有些蒙,环顾了简陋的屋舍一圈,道:“这是,这是何处,咱们,这是被抓了么。” 杜衡摇了摇头,道:“那黑衣女子着实厉害,破了主子的阵法,属下没被传送出去,也如主子一般被万魂链所伤,醒来便在此处了。”他捏了捏肩头手腕,疑惑道:“只是属下除了浑身酸痛,并未有旁的伤势,实在是奇怪。” “那你刚刚可见到甚么人了。”落葵木木问道。 杜衡又极快的摇了摇头:“不曾,自属下醒来,还未见过半个人影儿。” 落葵点点头,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到院落中,这才发现院中透着阵阵桃木香气,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可以瞧见,院落屋舍皆是由桃木搭建而成,并不设一砖一瓦一石一土,而屋内的摆设亦皆是桃木,桃枝与桃花,这大绿配上艳红,倒也明艳,她不禁暗笑,虽说桃木辟邪,可过犹不及,放多了说不定反倒会招来甚么脏东西。 她隐约记得自己被万魂链击中的瞬间,神魂剧痛,仿佛顷刻间便要魂飞魄散了,而闭上双眸前望了一眼,巨大的合欢树后仿佛凭空多了个更加巨大的山谷,好像还有个人影从谷中从容飘出,她迷蒙中还生了疑,神仙不都是用飞的么,不是只有鬼才是用飘的,莫非这所谓的仙山,其实是住了一只鬼么。 又记得紧跟着似乎有人搭上她的腕子,一丝丝凉意透骨而入,心渐渐定了,迷迷蒙蒙中似乎躺在了凉丝丝的竹床上,落葵沉沉睡去,睡的却又不甚安稳。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二回 川谷与青蛇 山里原本就比平原冷了几分,而秋寒更是深重,竹床十分的凉,迷迷糊糊中,她像是身不由己的打了个哆嗦。旋即便有一声轻叹入耳,有人轻轻托起她的腰身,在身下垫了厚厚的条褥,又给她盖了锦被,她原是想睁开眼瞧一瞧是谁这般贴心,却又只觉的浑身到处都痛,直痛到骨头里去了,痛的几乎没有力气睁开双眸。 她还记得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划过,手像是被紧紧握住,耳畔有三个陌生男子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过来。 “大师兄,是谁伤了她。” “看这伤势,是婵衣的万魂链,她损了不少精血,伤及根本了。” “不妨事,有我在,甚么伤都不妨事。” “老六,你才用过一次追魂术不久,此番再用,怕是会伤及神魂的。” “无妨。” 声音渐低,低不可闻,而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中十分熟悉,却又始终想不起是谁,彼时她努力的去回忆,但只忆出一片空白,渐渐的,丝丝缕缕的淡香萦绕而来,她有些瞌睡,渐渐的睡了过去。 “你醒了,我还以为我救了个活死人回来,正打算挖个坑把你给埋了,省的占地方。”陡然有个人走进院中,着实将落葵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瞧,是个圆脸男子。 “我是北山神君川谷,我救了你一命,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也是担得起的。”他见落葵有些痴傻的愣着,笑着主动的自报家门,旋即却又埋怨道:“我救了你,你不道谢也就算了,难道连名字也不打算告诉我吗。” 落葵被这把敦厚的声音惊得回了神,果然是身在北山仙府了,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连忙循声望去,只是,只是眼前这位神君着实不像书上画的那般仙风道骨,他生的细眉凤眼,圆鼻头厚嘴唇,脸盘与身形都圆润异常,看上去很是温和敦厚,莫名有眼熟。 心下暗叹,也难怪他是飘出来的,而不是飞出来的,估摸着这种身量落到地上,只怕会将地砸个大坑,他定是不敢随意飞的罢。她并不敢随意答话,自己对妖魔鬼怪之事的了解,皆是从苏子口中听来的,听的时候也是昏昏欲睡,听一半忘一半,只依稀记得北山神君是个甚么妖怪修成的神仙,也许苏子曾讲过北山神君的禀性,但估计她也早就着米饭给吃了个干净,不由的对自己的不学无术狠骂了一句。 面对这等活的早已忘了自己活了多久的神仙,落葵是不敢冒昧称他大哥的,更不敢随意招惹,生怕一不留神犯了他的忌讳,再把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自己给弄死了,那可就亏大了。她不敢冒失,只干巴巴的行礼道谢:“多谢神君前辈救命之恩,小女子名唤水落葵。” “别,别,”川谷反倒惊了一惊,后退着连连摆手:“可不敢这么叫,甚么前不前辈的,我可担不起,别回头再把我叫老了,我可是正当年呢,就叫我大哥罢。” 他的岁数,做自己的老祖宗都绰绰有余,叫他大哥是她占了他的便宜,他都不计较,那自己还矫情甚么,有便宜不占岂非不识好歹,落葵最大的好处便是顺杆儿爬,知足惜福,哪里还敢再叫甚么前辈,索性遂了他的意,恭恭敬敬唤了声川谷大哥,再陪着他喜笑颜开的讪讪一笑。 讪讪笑了个过瘾,落葵瞧他越瞧越觉得眼熟亲切,便趁着这点眼熟亲切,她猛然想起那个黑衣女子,遂出言询问道:“大哥,那个黑衣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并未与她说过一句话,也并未得罪过她。” 川谷定定瞧着她,眸光闪动在她身上连连打转,蕴着一丝隐忧,良久,才缓缓开口:“那女子名叫蝉衣,出身魔族,也是个大有来历之人,她杀人从不问缘由,此番杀你们,自然也没甚么缘由,丫头,下回你若再碰上她,万不可拼命,拔腿就跑便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落葵拼命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我又打不过她,可不是就得跑么,只是怕是跑也跑不过她。” 川谷戏虐笑道:“那你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落葵笑的干净疏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万一风水轮流转,再相遇是她打不过我,只能夺路而逃了呢。” 川谷微微一愣,对她这种过一日算一日,自己哄着自己玩的风格十分赞许,笑眉笑眼的连连点头:“有理,十分有理,活着时就想活着的事,死时再想死了的事。” 见川谷被自己哄得高兴,落葵赶着趁热打铁,笑嘻嘻的讨要起玉髓草来:“大哥,我是来北山求取玉髓草的,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川谷摆了摆手,大刺啦啦的一笑:“区区一株玉髓草,后山多得是,你自己采去罢。” 落葵与杜衡一路向北,在后山处人迹罕至之地果然看到了玉髓草,像野草一般长的遍地都是。在这风口上立了半响,极目远眺,别说是人了,就连个人妖,或是个鬼都没见到,山鸡野兔倒是见到不少,个个皆养的肥硕流油,竟还有体型硕大的野猪从一侧的林中窜过。 杜衡闷头采玉髓草,一株一株又一株,装满一只玉盒仍嫌不够,顷刻间竟将那大片玉髓草采去了小半,他望着身边的几只玉盒,心里直咚咚打鼓:“主子,你说川谷神君见到少了这么些玉髓草,会是甚么样。” 落葵揣着个坏心思,头也不回道:“杜衡,你可看过苏子私藏的那卷《三界传》。” 杜衡不明就里:“看过,如何,这书与川谷神君有何干系。” 落葵一本正经的笑道:“那书上说千万年前世间分为三界,其一是如我们这般的人界,其二是我们死后落入的魔界,其三便是仙界,只是不知为何,数百万年前仙界没有几个正经人修成的仙,反倒是妖怪横行霸道,故而早早改换了门庭唤作了妖界,仙帝也顺理成章变成了妖帝。” 未待落葵说完,杜衡的脸刷的一声便白了,胆战心惊道:“那么主子的意思是,这川谷神君其实也是个妖怪了。” 落葵益发的神情凝重,深深颔首:“自然是了,你别看川谷生的人模人样,和善客气,其实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妖怪,听苏子说出自上古诸怀一族,而此族好食人,尤其是稍有修为的童男童女,喏,便是你这样的。” 杜衡吓的退了一步,但见落葵哈哈哈哈狂笑不止,这才知自己又被她戏弄了,便抬了抬手,作势想要打她,想了想着实打不得,若是今日打了落葵,只怕他日回到青州,自己便要被群殴了。那巴掌终于没敢落到落葵身上,反倒重重拍到了自己腿上,气闷的在地上翻翻找找,盼着能撞上一只修为不高的精怪,也好一解心头的郁闷。 翻找间,杜衡一脚踩上个绵软物什,忙挪开了脚定睛一看,竟是条通体凝翠的小蛇,不过三尺来长,大拇指粗细,十分的小巧玲珑。他惊喜的呼喊了一声:“主子快来看,这是不是好吃的精怪。” 落葵忙凑了过去,但见那条蛇生的十分细弱,在地上弯弯曲曲的盘起,通体青翠,望之的确比寻常的蛇生的好看些,却没瞧出甚么旁的稀罕之处。她咂了咂嘴道:“常言道秀色可餐,如此好看的蛇,想必也一定比寻常的蛇要好吃许多,即便不是甚么精怪,也能解馋不是。” 言罢,她找了根树杈,小心将青蛇叉进布袋中,脑中已想了百种吃法,如此细小的蛇,若是干炒,只怕凑不够一盘子,煲汤的话,肥肉少了些,怕是不够鲜美,她仔细一想,还是找川谷讨些仙酒,泡一坛子蛇酒带回青州,窖上十年八年,想来定是十分醇香,还有补中益气之效。 将这想法说与杜衡听了,杜衡也觉甚好,几乎嗅到四溢的酒香了,故而一回到川谷的仙府,他比落葵还要着急许多,不知对川谷说了几箩筐的阿谀奉承,竟从他的酒窖中,生生搬出了一坛子千年陈酿,就连盛酒的坛子都是琉璃水晶所制。 打开坛子盖,当真是酒香扑鼻,只这么轻轻嗅了一下,便诱的人难以自拔,几欲醉了过去。 既是泡蛇酒,那么工夫便的做足全套,杜衡依着落葵开的方子,又从川谷的药房中抓了些青风藤、黄芪、人参、丹参、当归、牛膝之类的药材,打算一并泡在酒中。 落葵捏着那青蛇的七寸,提到眼前端详良久,只觉这蛇上的一对角生的面熟,心中暗道奇怪,蛇头上为何会生出角来,莫非都要多长点东西出来,才能修成妖怪么,譬如说如昆布那般修成了人样儿,头上却还是有角,可川谷呢,川谷头上却并未多点甚么,或许,或许他是多了条尾巴,只是藏的好罢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三回 蛇去哪了 正胡思乱想时,耳畔传来杜衡的声音:“主子,这泡蛇酒,蛇是该活着泡还是死了泡。” “自然是活着泡,若这蛇真是个甚么精怪,活着连内丹一起泡了,功效定会更好些。”言罢,落葵便要将整条蛇塞连同大包的药材,塞进酒坛中。 那蛇许是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去处,在落葵的两指之间拼命的挣扎起来,甚至昂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望住她,竟生出些悲哀神情。 落葵心中晃了一晃,眸光闪动,含笑叹道:“好蛇儿,回头我认真诵一回经,好好超度超度你,愿你来生落地便是个人身仙胎,不会再被人泡了酒。” 杜衡却听得翻了翻眼皮儿,笑道:“被主子颠三倒四的诵经超度一番,恐怕来生还得是个小兽。” 落葵白了他一眼,把青蛇并药材统统扔进坛中,那蛇方才没入酒水里,便开始上下剧烈的翻腾,随后酒中升腾起一串串气泡,由大变小,由密变少,最后那蛇安静下来,在酒中盘着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落葵将坛子口封好,拍了拍手笑道:“成了,杜衡,你且收好,回青州时可别忘了拿。” 杜衡小心的将酒坛子收进包袱里,回首一脸正经的笑道:“属下就是忘了将主子带回去,也不能忘了将如此金贵的蛇酒带回去。” 此间事毕,有小童过来请落葵二人出去用早饭,在石桌前坐定,落葵才发现北山仙府里的早饭简薄的厉害,每人面前一只盘子,盘里盛了数个青桃,不用吃上一口,只看上一眼便口舌发涩,酸的牙都倒了,真难为了川谷能吃的这般津津有味。 落葵摇头叹道:“原以为仙山中物产丰富,必然是吃得好住得好,不然怎么人人都争着得道成仙呢,谁料想竟是如此艰苦,还不如做个俗人呢。” 川谷笑道:“你个不争气的丫头,人人都想成仙,那是因为成了仙能活得久,你以为旁人都似你一般,生了张好吃的嘴。” 落葵皱了皱鼻尖,一脸的嫌弃:“若是让我成了仙,却整日只能吃这个,那我还不如立时便死了再重做一回人。” 环顾一圈儿,这山腹中装点的极为简明,浑圆硕大的随珠嵌在石壁上,权当做灯烛来用,也并无更漏之类的计时之物,便在此时,落葵猛然想起件事,曾在哪本书上看过一句话,说是妖界一日,人界一年,她心下一惊,北山仙山若是妖界,那岂不是自她进入北山的那一刻起,每过一日,便是人界的一年,她自进学堂开蒙,算术便学的不大好,遂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响,都没算明白,如今人界过了多久,只好讪讪一笑,舔着脸去问川谷。 川谷狠狠拍了下她的头,奚落的笑个不停:“说你不争气,你果然不争气,连个时辰都算不出,不过北山仙山说是座仙山,但却是正正经经的人界之地,你不必胡乱担心在我这里度日如年了。”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有些慌,曲莲跑出去一整夜了,她素来生的娇弱,又没在荒山野岭中待过,不知她有没有回到镇子,还是流落到了别处,心下惴惴难安,若曲莲有个甚么闪失,自己岂不是对不起曲元参,她凝神望住杜衡,缓缓道:“杜衡,你出去寻一寻曲莲罢,要格外当心。” 用罢早饭,落葵忙着回去看她的宝贝蛇酒,谁知一进门,便踩上了满地狼藉,只见包袱掉在地上,晶莹剔透的酒坛子碎成了渣滓,醇香无比的酒和着药材淌的满地都是,而那条蛇,青色的蛇,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落葵心疼的惨叫一声,震得屋檐上的草扑簌簌直往下掉,川谷以为她撞见了鬼,冲进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出甚么事了,谁踩到你的尾巴了。” “你才长尾巴了呢。”落葵瘪了瘪嘴,指着地上心疼道:“你这堂堂仙府里怎么还会闹贼,我泡的蛇酒里的蛇被人给偷了。” “蛇,甚么蛇,哪里来的蛇。”川谷大惊。 落葵拿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在你那后山玉髓草丛里抓到的,青色的,头上还生了一对角,俏得很。” 川谷惊得张大了嘴,用手托住下巴,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把那蛇泡了酒了,莫非你问我要仙酒就是为了泡它。” “嗯,是啊,那么瘦伶伶的一条蛇,做蛇羹不够鲜美,干炒不够一盘子,除了泡蛇酒,也没什么旁的更好的吃法了。”落葵点头,言语中颇为无辜,只是一条蛇而已,川谷竟能吃惊至此,着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妖怪。 川谷像是听说了甚么惊天秘闻,连连摇头叹气,分明是想笑,可竭尽全力忍着,忍得着实辛苦:“偷了便偷了罢,后山溪里多的是水蛇,再抓一条便是了。” 落葵万般可惜的抿了抿唇,吁道:“只能如此了,不知道你那溪里的水蛇,有没有那条青蛇生的那么俊。”她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如此,便早早的开膛破肚了。” 川谷再忍不下去了,火急火燎的冲了出去,直到出了院子,到了一处隐秘之处,才肆意的大笑不停,笑的泪涕横流直不起腰来。 这府邸极大,川谷的笑声响亮,夹着风声悠悠荡荡的,传的极远,府中的小童们听到这肆意而又张扬的笑,不禁面面相觑,都在琢磨着,莫不是主人修炼时走火入魔了,发了疯癫,才会笑的这样难听。 “川谷,你还敢笑,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不赶紧多熬几碗浓浓的醒酒汤来。”隐秘之处里传出一声忍笑呵斥。 “哈哈哈哈。”川谷却且走且笑,笑的泪涕横流,捶胸顿足,益发肆意张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戏,竟叫我赶上了,焉能不笑个够。” 那隐秘之处里,文元与一个青衫男子相对而坐,文元抬手,一缕微光在那男子眉心处微微顿住,打了个旋儿钻进去,那男子闷哼一声,悠悠转醒,只是脸上的颜色仍不那么好看。 文元也着实绷不住了,索性不再忍着,刚把醒酒汤给青衫男子灌进去,便连连拍着桌案笑的喘不过气来:“可,可算是醒过来了,再喝点醒酒汤罢。” 青衫男子虽然醒了,但还是满脸醉意,说话时舌头也不甚利落,连连绊住牙齿:“还不是,还不是三哥,三哥与大师兄出的馊主意,害的我,我在那酒里泡了那么久,差点儿没醉死我。” 文元连连摆手:“这事可跟我没甚么关系啊,我只说你要先试探试探她,看她是否还如从前那般胆小,我可没让你把自己送到她跟前泡蛇酒,我怎么知道她如今的胆子这样大,不怕被蛇咬还抓来泡酒。”他上下打量了自己与青衫男子一番,摇头道:“再说了,你我兄弟分明是龙,哪里长得像蛇,她如今的眼神儿可真不济。” 青衫男子醉的眼皮子直打架,睁也睁不开,索性用两指提着上眼皮儿,在心中暗叹,她何止如今的眼神儿不济,从前的眼神儿也不怎么好,否则怎会,怎会做的那般决然不留余地。 “也是你没用,你分明不是蛇,哪里有甚么七寸,竟被她抓住泡了酒,你没长脚么,就不会跑么。”川谷一只手端了十几碗醒酒汤进来,一碗接一碗的给男子灌了下去,灌得他出了一脑门子汗,酒也发散了大半。 一口饭没吃到,反被灌了满肚子的汤汤水水,还是冷透了的,青衫男子顿觉肚子胀得生疼,呕了一口酸水儿,望向川谷的眸光益发不善,恨声道:“我如何跑,不管怎么跑,都难保会吓晕了她。” 文元奚落道:“你既心疼她,那便是你活该受这份罪了,你原本酒量就不行,如今又在酒里洗了个澡,哼,非得头疼个三五日不可。” 山腹中掏出的隐秘之处,四围皆是斑驳石壁,未做一丝修缮,望之有几分古雅之意,明亮的阳光蕴着温润的湿气斜入洞内,半人高的水玉白瓷落地花瓶供着一束怒放桃花,也染了几分水气,格外娇艳。此时正值秋日,寻常的桃花树连叶子都黄了,可川谷这里的桃花却开的如霞似锦,艳丽无匹。 川谷珍视异常的拂过那花盏,手上也染了清润的花香,摇头笑道:“不过这罪着实没白受,她现如今的胆子大得很,甚么都敢吃,若是推个人到她面前,告诉她,此人十分美味,只怕她能想出一百种吃法来。” 文元亦是赞同的连连点头:“她吃谁倒是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如今胆子够大,老六,你往日里的那些赫赫战功终于用得上了,可以拿出来好好的跟她炫耀一番,毕竟自古美人爱英雄么。再者,你不必担心露了真身,会把她吓跑了。” 川谷却摇头笑个不停:“我倒是不担心她会被你的真身吓跑,倒是很担心她会时时惦记你真身的味道,想把你煮了吃掉。对了,”他笑的合不拢嘴:“她方才夸你的真身长得俏呢。”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四回 拖命之恩 青衫男子眉开眼笑道:“是么,她真的这么说的么,那我这酒泡的委实不亏。” 文元差点从鼻子中喷出酒来,呛得连连咳嗽:“一条蛇她都能看出俏不俏,那她见了你现在这模样,岂不是要发了花痴,迈不动腿了。” 川谷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这还用说么,我师弟的模样错不了,保管她一见钟情。” 文元狠狠弹了一下空青的脑门,埋怨道:“你看看,幸而当时我替二哥出来照应紫菀,才能在青州遇上她,当时我说我找到她了,你与二哥还不信,非说我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人,这回信了罢,再说了,我有这么老么。” 川谷望住青衫男子,频频点头:“看来你与她着实缘分匪浅,幸而你们先来了北山料理失踪人口的事,若是先去了青州,怕是要扑个空的,不过师弟,以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青衫男子点点头,想起旧日里那些伤心事,不禁红了眼眶,也没了方才的笑模样,痛饮了一口醒酒汤,缓缓道:“可是三哥,你可知道她为何会来北山吗。” “为何而来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文元敲着桌案,缓缓道:“我只知道,若是此番你们二人再没个好结果,以后就再见无望了。” 青衫男子默然摇头:“三哥,我不知道。” 文元凝神良久,却扑哧一笑:“不过这丫头当真与从前不同了,除了胆子大了许多,心眼子也多了许多,自打在青州城中见了我一面,竟派人日日夜夜的盯着我,她的疑心病可是够重的,以后有你受的。” 川谷亦是笑道:“我瞧瞧那丫头去,你们俩慢慢商量,看如何既不被吃掉,又可以哄得美人归罢。” 旧事如同书页,在他的脑中翻个不停,每翻一页,就像心尖儿被薄刃剜了一刀,那刀口又多又密,被淋漓鲜血汹涌漫过,痛到痛极,已觉察不出痛来,青衫男子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他寻了她这么多年,曾想过无数次再次相见的情景,可没料到真的再次相见,他竟全然没了主意,脑中只余一片空白,叹道:“我也知道如今我与她身份有别,那么三哥,你可有什么好法子么。” 文元啜了口茶,缓缓道:“虽说她如今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可日后你行事还要格外仔细,切不可露出破绽来,切不可沾染上她的气息,若是被族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知道了,你或许能留的性命,可她却是绝无生机的。” 良久,青衫男子长吁了口气,胸中那口闷气不吐不快:“我知道,我记下来,可是三哥,她是来北山寻玉髓草的,她是来救一个叫京墨的男子的,三哥,她真的将我全都忘记了,看她现在这模样,我着实乱了方寸。”他一向话少,此番却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是何等的痛彻心扉,一连灌了数口醒酒汤,脸上泛起红晕。 文元闲闲的拨弄着手中的杯盏,凝神想了会儿,笑道:“怎么办,你个榆木脑袋,自然是让她心里眼里只有你,要死要活的跟着你,撵都撵不走才好。” “这,这能行么。”青衫男子满腹惆怅,神情微痴,连灌了几碗汤水,竟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倒抽一口冷气道:“三哥,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辣。” 文元凑过来闻了闻汤水的味道,皱眉笑道:“这川谷还真贴心呢,知道往后你用力气的地方多着呢,竟将这竹叶青酒起出来给你补身了。” 见空青瞠目结舌,文元奚落不已,嗤的一笑:“你个呆子,还是我给你支个招罢。”他竖起两根手指在青衫男子眼前晃动不已,高深莫测的笑道:“一会儿你就冲出去,说她的命其实是你救回来的,川谷平白抢了你的功劳,不管她信不信,先将这救命之恩坐实了,这救命之恩嘛,当然是以身相许来报答了,姑娘家都脸皮儿薄,你就脸皮厚一点,不对,是不要脸一点,贴上她,跟着她住进他们水家,来个日久生情。” 青衫男子嘴张的老大,可以塞下一只拳头,迟疑道:“这,三哥,这行吗。” 文元弹了下他的额头,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不行,我那张一千两的借据便是你的敲门砖,我看她穷的很,左右也是还不起的,还能将你轰出去么,单凭你这副好皮囊,别说她有甚么心上人,就算是成了婚,也能将她给搅和散了。”他的衣袖在案上轻拂而过,案上登时多了几卷书卷,一股脑全推了过去,不怀好意的一笑:“这些戏本子,你拿回去好好研读研读,你若是想抢人,三哥我肯定撸袖子帮忙,对了,还有你二哥四哥和五哥,凭咱们几个,看谁能拦得住。” 饮了盏茶,青衫男子一伸手,掌中多了一个寒光粼粼的手环,他凝眸望了良久:“这太虚环当年她一直带着,如今便物归原主罢。” 文元微微颔首,笑影儿薄薄的,掩着千头万绪的轻愁:“罢了,你留在此处看护她罢,既然如今的她胆子大了,那你与她也算有些缘分,我先回去与二哥商量下如何帮你抢人,还有老六,族中铁律,不可插手人族兴衰存亡,不可用修为法力伤及人族性命,你在人族行事,要切记切记,否则遭了反噬,一切悔之晚矣。” 青衫男子怅然若失,一言不发。 身处北山,隐约可闻到这时节并不该有的桃花香气,幽然沁人心脾,若是在平日里,落葵定是要寻一寻这桃林,好好赏一赏凡间没有的良辰美景,可她惦记着曲莲,心乱如麻惴惴不安,生怕她遭了毒手。 川谷不以为意的一笑:“你慌甚么,杜衡那小子不是出去找了一圈儿了么,既没找着人,也没找着尸首,那就是好消息,若是个有福气的,就不会有事,若是个没福气的,死了也是命数。不过丫头,你与杜衡的命皆是我救回来的,这救命之恩,总要有所表示的罢。” 落葵扬眸轻笑:“那你且说说看,要如何表示你才满意。” “自然是要夸一夸我的天人之姿了。”川谷一脸正色,满面笑容。 落葵蹙眉,望着川谷如同艳丽无匹的牡丹花般的笑容,不,是开败了的牡丹花,枯枝败叶发黄了的那种,不觉哽了一哽,有些难以启齿,只好硬着脖颈子违心道:“那个,这个,你是我见过的生的最眉目清秀的妖怪了。” 川谷脸色微变,还未及说话,他身后传来一声狂笑:“眉清目秀,还最眉目清秀,你这丫头见过几只妖怪,只怕川谷是头一只罢,才会将败絮当金玉,瞧他生的眉目清秀了罢。” 话音落下,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从川谷身后踱了出来,话语中隐隐带笑:“川谷,你惯会抢人功劳的,如今竟又将我的功劳都抢了去。” 这声音在落葵听来,格外熟悉,定睛一瞧,只见不远处立着个青衫男子,长身如玉,天青色长袍似一树天外来花,在不甚明亮的厅中冷然绽开。 她不由自主的进了一步,只见眼前那人一袭如瀑的黑发散着,长至腰际,只在头上束了个髻,脸庞英朗,眸光极冷极静,像极了深潭静水,而一张紧紧抿着的薄唇却蕴着淡薄的笑意。这是一张极清俊的脸庞,出落的令男子惊艳,令女子自惭。 川谷上上下下拍了拍衣裳褶子,不以为意的呵呵一笑:“你只是将她拖进了我的仙障,她的命可是我费了功夫救回来的,你那顶多只能算是拖命之恩。” “也对,你是堂堂神君,而我只是个道法微末的人族,如何能与你抢功劳。”那人笑着奚落了一句,旋即望住对落葵深深一笑,眸中有微芒闪过:“我叫空青,是我将你拖进仙障的,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罢,也是要报答一二的罢。” 良久,落葵才觉出如此盯着个陌生男子看,是多么的有违苏子平日里的教导,是多么的不够端庄贤淑,这才回了神,但仍不由自主的一眼接一眼瞟他,瞟着瞟着,白腻两颊泛起了红晕。她心上似凉风袭过,淡薄的熟悉感弥漫开来,如山野间的繁花低回,不知名却丽色照眼。她脱口而出:“我,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川谷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扑哧一笑:“接下来是不是该说,你二人在梦里见过了。”他偏着头望住落葵,哧哧笑个不停:“哟,你这不长进的丫头,撩人的套路用的很是顺手么。”他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为什么就没有小姑娘撩拨我呢。” 落葵笑的尴尬,脸颊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着实没甚么不好意思,她偏着头,坦荡笑道:“你不懂得自古深情留不住,最是套路得人心这句话么。” 川谷一时语噎,他着实未曾料到,面上看起来清冷无双,生人勿进的落葵,在遇上皮囊好看的男子时,脸皮却超乎寻常的厚,他不禁摇头暗叹,人啊,不论到何时,都是看脸的。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五回 草鸡见凤凰 落葵望住空青,心中却越发奇怪,眼前这个人,分明瞧着十分眼熟,却实实在在没有见过从不认识,不由在心里叹了声,大男人长这么好看真是糟蹋了。自己一向以为苏子已经算是男子中顶好看的人物了,可与此人一比,才真是草鸡见了凤凰。转瞬一想自己身无长物,手无缚鸡之力,似乎没法子报答救命之恩,但礼数上却不容有失,遂深施一礼:“水落葵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空青微怔,指着川谷轻笑着问她:“你叫我前辈,那你叫他甚么。” 落葵不明就里:“大,大哥啊。” 空青回首对川谷就是一通冷嘲热讽:“你还记得你多大年纪么,你都这么老了,这一声大哥,你倒能心安理得的受着,也不嫌臊得慌,我都替你臊得慌。” 转瞬,空青又浅笑着对落葵续道:“我是个修行的人族,只比你虚长了十几岁,你叫他一声大哥,却叫我一声前辈,那我岂非生生占了他的便宜,他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如此罢,你便叫我空青好了。” 此言一出,川谷撇了撇嘴,在心底奚落的暗笑连连,连温厚的眸子也隐含狡黠之色。 絮絮叨叨说了这一通埋怨,敢情是嫌弃自己将他喊老了,莫非这些老怪物们都这般的小气怕老,落葵顿时哑然失笑,只好陪着张笑脸叫了声:“青公子。” 空青微怔,旋即叹了口气,这样生分的称呼,着实不那么中听,他叹了一声:“是空青。” 落葵无奈,救命之恩也好,拖命之恩也罢,都是恩情,都是要还的,她只好从善如流道:“空青。” 话音方落,空青顿时眉眼俱笑,这一笑如唇边生花,春光明媚,在昏暗的厅堂中亮起光华,可眼眸中却似乎有泪一闪而过,落葵微怔,再去看时,却没有了泪的踪影,她怀疑自己睡得有些多了,都睡迷糊了。口中喃喃念叨着他的名字,灵台清明,她脱口而出:“你,你是不是认识文元。” 空青微微一怔,转瞬间便回了神,轻哦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页薄纸抖了抖,笑道:“你便是欠了我一千两银子的水落葵,我可算是找到债主了,如此多的银子,如此久的时日,我竟一分利息都没见着,着实亏得慌。” 落葵摸了摸袖口,心虚的有些结巴:“这个,那个。”她想了想,拔下发髻间的梅花头白玉钗,听到心碎之声,肉痛的在手中握了握,咬着牙递了过去:“这个给你,权当日息。” 那钗是昆仑仙玉所制,所费乃一整块仙玉,价值不菲,是当年及笄时,太子所赠的及笄之礼。空青一见落葵的神情,便知此物是她的心爱之物,果真如文元所说,她穷得很,是还不起如此一大笔银子的,要靠抵物件儿来还债,遂安心极了,笑着推了过去:“我要这个姑娘用的物什作甚么,没得还让人以为我是偷的呢,待你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我听三哥说你有一处大宅子,还怕你赖账么。” 落葵最大的好处便是识趣,见他的确十分为难,并不想收这么个姑娘的物什,遂心安理得的将钗别入发髻。 恰在此时,川谷腰间的铜铃一阵轻响,他诧异道:“今日我这里怎如此热闹,走,出去瞧瞧去。”言罢,他长袖一甩,裹住落葵与空青,极快的像山门处掠去。 晨光如同碎金,摇曳在青黛色的远山间,淡白的薄雾袅袅,将青山碧水掩映的若隐若现,此时的北山与夜色中的完全不同,少了阴冷诡谲,多了几许清雅秀丽。 巨大的合欢树也变了模样,与之前全然不同,巨大的树在晨光里闪着点点金光,每一簇金光中,皆绽开一朵纤细悠长的粉白花朵,风穿过树冠,花影摇曳,金光细碎,整棵树像是赤金打造,极尽绚烂华丽。 而树下立着个黄衫女子,大大的杏眸如同浸在水雾中,隐含泪光,满脸焦急的望向山口处,风穿过她的衣衫,带起嫩黄的光。 落葵冲着女子疾步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笑着挥手:“曲莲,曲莲,你可还好么。” 曲莲又惊又喜又后怕,一把扑到落葵身上,嘤嘤哭了起来:“我,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别哭了啊。”见曲莲平安无恙,落葵总算松了口气,抹了抹她的眼泪,轻声道:“曲莲,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曲莲哭的惨痛,声音哽咽:“是一个怪人救了我。那个怪人一招便打退了黑雾,后来又将我送到这里,只是他,他或许是个哑巴罢,他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她回身一指:“喏,他就在那。” 众人极目望去,歪脖子老树下,清瞿男子席地而坐,风姿隽爽,腰间别着碧玉萧,却衔叶吹一曲忧伤,一头乌发映着温暖的阳光,如锦缎般垂着。 只这一眼,落葵心底便扬起一场大雨,她眸色阑珊,隐含皑皑霜雪,垫着脚尖儿,蹑手蹑脚的走到男子身后,还未及说话,男子便一把抓住落葵的手腕,带着醉意回头:“臭丫头。” 落葵撇了撇嘴,伸手抄起边上的酒壶,灌了一口,抬眸定定望着男子,那双桃花眼依旧水光潋滟,整个人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偶有风过,长发被吹的四散,露出一缕灰白的额发,那是三年前一夜白头,她鼻尖一酸,喉间哽咽,却仍牵动唇角一笑:“看起来还好。” 男子亦是清朗一笑:“你看起来也还好。” 见此情景,曲莲又惊又喜,喜的是此人并非是个哑巴,惊得是落葵竟与他相识,心下不禁一酸,咬着牙暗自撇嘴,她认识那个让自己想抓在手中的京墨,认识这个让自己心头狂跳的男子,怎么是个不寻常的男子,落葵都认识,她疾步上前,酸溜溜的笑道:“落葵,你,你们认识,你怎么认识如此多的男子。” 男子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只眸中带愁,瞧着落葵饮酒轻笑。 落葵握住她的手,笑若生花:“曲莲,他就是苏子啊,是你心心念念而不得见的无双公子啊。” 曲莲朱唇微张,一脸惊愕,无双公子,这男子果然当得起无双二字,她欣喜若狂:“你,你,你果真是无双公子。” 苏子依旧没看曲莲一眼,只深深望着落葵道:“你不在家待着,怎么一个人跑到北山了。”他抬眸望见山口处的杜衡,脸色微沉,扬声道:“你过来。” 杜衡一路小跑,在他身侧束手而立,垂首低语:“苏将军。” 苏子颔首,沉声道:“为何会来北山。” 杜衡一时踌躇,他不敢说是落葵伤着了,更不敢说是落葵甘冒奇险,跑来给京墨寻药,怕被骂,他骂不过苏子;更怕被揍,他打不过苏子。 落葵笑着替杜衡解围:“你莫要逼问杜衡了,是我要来的,我来找龙鳞草与玉髓草入药疗伤,在此处遇险,被川谷救了回来。”他乡遇亲人,这是最欢喜之事,更遑论这亲人是她的至亲,生生世世都不愿分开的至亲,她的双眸中满是盈盈笑影儿,两颊微红,格外好看。 听得此话,苏子原本隐隐含笑的脸,转瞬间便阴沉了下来,一把握住她的肩头,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一番,捏住她的手腕切了个脉,除了气血虚弱,并无更严重的伤势,多调理些时日也便好了。 他脸色稍霁,抬眸望住杜衡,眸光不怒自威:“杜衡你说,你是如何照看的主子,当家法是个摆设么。” 杜衡唯唯诺诺的低下了头,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答话,他素来清楚落葵在苏子心中的分量,也十分清楚遇袭那一夜,的确是自己大意了,带的人手少了些,才累及落葵与京墨受了伤。 落葵拍了拍苏子的手,笑着替杜衡开脱:“数年不见,你的脾气见长啊,此事不关杜衡的事,你也看到了,我的伤不要紧,只是京墨伤的极重,几乎残废了,我此来就是替他寻药的,你还记得京墨吗,我与他有婚约在身,你总不愿我到头来嫁个残废罢。” 此言一出,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曲莲瞪大了一双眼眸,眸底有泪,强忍着盈盈欲落。 而空青,空青神情如常,只在心底狠狠抽痛,果然岁月如刀,每一回流转,皆在心口雕下悔恨,只可惜岁月无法回头,悔恨亦悔不当初。 唯有苏子微怔,旋即疏朗大笑:“是他受伤了么,那不要紧,若是残废了,你正好与他退婚,若我在,定会拦着你给他找药,说不定还会在他心口插上一把刀,叫他死的透一点。” 落葵瞪着一双冷眸,不解道:“你从何处瞧出来他并非我的良人。” 苏子抚着她的发髻,笑容如春意乍临:“你与他打的厉害么。” 落葵不屑一顾的瘪嘴:“自然厉害。”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六回 化干戈为玉帛 “那谁更厉害一些。”苏子隐含笑意的追问了一句。 落葵拧着眉头,思量道:“大约是不分伯仲罢。” “若我整日里与一个姑娘相较高下,你说我把她当姑娘了么。”苏子灌了口酒,话里有话的补了一刀。 落葵偏着头笑道:“你的意思是从未将我当做姑娘罢。” 苏子长吁了口气,怒其不争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就装糊涂罢,你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落葵浅笑,自然是装的,有些话说透了,便也没甚么意思了,京墨整日里与她相较高下,并非未曾把她当做姑娘,而是他的薄情与无趣令他捉摸不透,他摸不透自己在她的心里究竟有无分量,有多重的分量,才会不断地试探,试探她的底线在何处。 她一笑,自己这颗心,岂是试探便能摸得透的,转眸望住曲莲,只见她一眼接一眼的偷看苏子,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还随手扯了一节枝条在指尖撵着,用来掩饰羞涩。 落葵笑望着苏子,却冲着曲莲抬了抬下巴,另有所指道:“苏子,你这张脸果然无往不利。” 曲莲窘迫不已,一张脸红彤彤的像是被火烧着,又羞又怯的嗔道:“落葵,你,你胡说甚么啊。” 苏子却神情不变,眸光不转,只是一连气儿的灌酒。 眼见二人说的热闹,川谷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眉眼俱笑:“原来你们认识啊,我原本还想瞧个热闹呢。” “瞧甚么热闹,这是我兄长。”落葵牵起苏子的手,一贯冷清的眸光闪着淡淡的喜悦。 川谷不语,略点了点头,回首瞟了空青一眼,苏子抓住落葵手腕之时,他便瞧见空青的神情异样了,原以为他会动手打人,谁想他竟生生忍了,差点忍得吐了血,他在心底暗叹可惜,可惜没瞧见空青打群架是甚么样儿。 落葵清越的眸光在苏子打了个转,扬眸浅笑:“苏子,你逼问了我一顿,我还没问你呢,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来北山。” 苏子掐了掐手指头,笑的益发肆意:“我掐指一算,你会在此处被人打的半死,特意赶过来看你丢人的。” 落葵怒极,狠狠捶了他一下,恶狠狠的瞪着他,抿唇不语。 反倒是川谷哈哈大笑起来:“早知道你有这个嗜好,我便不如此早的出去救这丫头了,让她被打的半死,也好让你看个乐呵。” 闻言,落葵将满口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咬的两腮生疼。 苏子却极凝重的冲着川谷深施一礼:“阁下救了在下小妹,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了,要在下如何报答,在下都不会拒绝的。” 川谷瞧了苏子一眼,悠悠一笑:“我原本是想让这丫头报答的,你既如此说了,那这救命之恩,就由你来替她报罢。” 苏子轻轻颔首,坦然道:“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 川谷眸光一瞬,笑道:“这样罢,与你小子个天大的好处,我堂堂一个神君,当你的师父绰绰有余罢。” 言罢,他身板绷得笔直,一脸的喜笑颜开,等着苏子跪下磕头拜师。 听得此言,落葵一怔,心道,川谷啊川谷,你提甚么不好,偏要提拜师二字,只怕要被打脸打得生疼了。 果然,苏子并不领情,只狂放一笑:“这个,在下恕难从命,先师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绝不会另投他人门下。” 川谷一代神君,开口收一个道君为徒已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谁想他却将这脸面打到了地上,且打的生硬直白,川谷不禁脸色难看的黑如锅底,怒气冲天:“你这是在打老夫的脸么。” 苏子拱了拱手,坦然道:“在下不敢。” “不敢,老夫瞧着你可胆大得很,想来是有些本事的。”川谷转瞬间翻了脸,双手一搓,一尾寒光凛凛的银鞭冲着苏子甩了过去。 苏子脸色一寒,长袖迎风翩跹,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只听得轻灵剑声响过,银鞭便被血色红芒层层缠绕,困在半空中。 落葵一时唏嘘,他还是三年前的他,没有变,她默默一叹,他的锥心之痛早已深入骨髓,将那份不羁紧紧困住,只偶尔露出一丝,告诉世人,他仍是当年的他。 曲莲惊喜的连眸子都不会转了,只一眼不错的盯着苏子,生怕眨一下眼,便会再也看不见此情此景此人了。 川谷亦是微怔,侧身对空青低语:“瞧见没,竟是嗜血道的人,这一招应当是茯血的风灵血剑,已修炼大成了,难怪他一个道君敢这样狂。” 空青微微颔首,低声轻语:“向来有真本事的人都很狂,原来你是觉得丢了面子,才对小辈下手的,不过川谷,他的修为与你不分伯仲罢,你大约占不到甚么便宜。” 川谷轻嗤:“他算是个小辈么,你信不信,就他这等天资,要不了三五年,我对上他就只有被打的落荒而逃的份儿了,不过你倒是还可以一拼。” “话说如今的你对上他,也只有挨揍的份罢。”空青丝毫不给川谷留甚么脸面,略笑了笑便揭了他的老底。 川谷一张老脸窘得通红,他身形微动,被血芒困住的银鞭却蓦然一抖。 数声短促的雁鸣声响过,一朵银色火焰在银鞭周身浮现而出,滴溜溜一个转动,那火焰凝实成四把牛角状的弯刀,夹着滚滚火星,冲着苏子狠狠刺去。 曲莲“啊”的叫了一声,一只手微微发抖,紧紧攥住落葵,而另只手掩着口,杏眸瞪得极大,满是忧色。 落葵却不惊不忧,只蕴了浅笑静静相望。 只见苏子眸光一缩,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疾风般倒射而去,而衣袖却向前鼓胀,飞跃出一道红芒。 剑声轻灵,那红芒冲着弯刀狠狠一卷,旋即“轰”的一声巨响,红芒裹着弯刀瞬间爆裂开来,其中一把弯刀登时化为点点银色火苗,在虚空中微弱闪动,而余下的三把弯刀叮铃哐啷的掉在了地上,光华暗淡,灵气全无。 川谷登时身形轻晃,脸色一白,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空青忙扶住他,担忧道:“如何。” 川谷黯然摇头,刻意压低了声音:“无妨。他毁了我的四角之一,果然厉害。” 空青奚落道:“叫你不要打,你偏要打,这下脸面丢完了罢。” 川谷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自嘲的一笑:“我怎知他竟是个疯子,打起架来这般厉害。” 空青眸光一缩:“可这样霸道的身手,还不知祭了多少无辜生灵才练成的,嗜血道的修炼之法承自魔族,修炼之快是你我远不可及的,只是修炼之法太过凶残,到底落了下乘。” 川谷亦是一叹:“话虽如此,但我看这小子不错,有胆量又疏狂,不错,甚合我的心意。” 空青笑道:“你是被他打怕了罢。” 晨光里的苏子衣袂翩跹,合欢树的碎金点点洒落在他身上,漾起一层又一层的金波,直如谪仙。 苏子广袖轻挥,那些微弱的火苗哀鸣一声,化作虚无,他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浅笑,定睛望住川谷,道:“阁下还要打么。” 川谷极利落的收了银鞭,指尖轻点地上的三把弯刀,雁鸣阵阵,弯刀瞬时没入他的身躯,他偏着头,敦厚的脸上挂着难得的冷笑:“阁下竟有此等修为,难怪你不愿拜我为师,也罢,老夫也不为难你,你与老夫拜个把子做个兄弟如何。” 夹着桃花清香的风掠过脸颊,苏子只愣了个神儿,转瞬便神情如常,大大方方的一笑,拿过落葵手中的酒袋子,敬到川谷身前,坦荡道:“承蒙兄长不弃,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见苏子丝毫没有扭捏之色,川谷这才哈哈大笑起来,心安理得的接过酒袋子,灌了一口,满脸喜悦,连声叫好。 原以为是要大动干戈,不打个你死我活,至少也要两败俱伤,谁料只各自出了两招,也并未有什么大的损伤,一言不合就开打转瞬竟变成了仙府结义,这情景变换的太快,落葵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彻底怔住了,一向认为苏子是那个最不守规矩的,谁料百年难遇的碰到个神君,竟然比苏子还要出格,难道当年的川谷,便是凭着行事出格成的妖怪。 落葵笑望着川谷,一脸戏虐:“也不知苏子给你灌了甚么迷魂汤,你竟上杆子要跟她拜把子,不过他虽长得不差,可着实不是甚么好人,小心糟蹋了你的北山。” 曲莲不动声色的挤到苏子跟前,一脸娇羞的扯住他的袖子,柔声道:“无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厉害呢。” 苏子却只瞟了她一眼,竟冷冷的扯过袖子,退到落葵身侧去了。 这般明显的拒绝,令曲莲脸色十分难看,她瞪大了双眸,眸中浮起层层水雾,泪珠子摇摇欲坠。 落葵见情形不对,忙笑着挤兑川谷:“川谷,你认了个兄弟高兴的昏了头罢,就把我们晾在冷风口里吹风么。”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七回 砍柴做饭 川谷也是眼明心亮的很,奚落的眸光在苏子脸上打了个转儿,嘿嘿一笑,笑的苏子神情不悦,又想起自己打不过他,这才忙领着众人进了仙府,不,是妖怪洞。 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人生大喜之事,更何况是青梅与竹马的相见,原本是该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但这根竹马在生人面前一脸冷薄寡言,而落葵这颗青梅亦是言语谨慎,兜兜绕绕没有一句要紧的,不过就是说些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再说一些无关痛痒的笑话。 曲莲一如从前,恪守大家闺秀之礼,脸颊绯红,滴酒不沾,杜衡则是端着喝酒误事的想法,以茶代酒灌了个水饱,余下的几人,皆是好酒之人,不管酒量大小,皆是起初端着酒杯抿了几口,觉得不够过瘾,终于十分默契的换了大碗,灌了个痛快。 抬眼望着苏子,还是那张从小看到大的熟悉脸庞,眉眼俊逸的令身为女子的落葵,顿生嫉恨之心,直想泼点甚么,毁了他这张令女子神魂颠倒的脸。侧目又见曲莲神魂颠倒的模样,再想起川谷上杆子要收他做弟子,弟子做不成,却又上杆子结拜做兄弟,焉知不是因这张脸的福气,落葵对这个看脸的世道顿生绝望,直想作个自我了断,免得给这世道抹黑。她凝眸睇了他一眼,长叹了口气:“苏子,你在外头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桃花眼更好看了,你叫我情何以堪啊。” “既知道自己长得一言难尽,那你还出门作甚么,平白丢我的人。”苏子抄起个酒壶,灌了一口,他素来喝酒甚少用杯盏,说是不够肆意痛快,对着酒壶喝一半流一半才是名士风流的本色。落葵却不以为然,常骂他是浪费,浪费酒也浪费银子。 不知为何,自从苏子来了北山,频繁蹦出青梅竹马这句话来,一直好脾气的空青,便越发焦躁起来,笼在暗影中的那张脸越发的难看,最后眸光在二人脸上打量一番,甩了手沉了脸坐在椅中不言不语起来。 落葵与苏子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倒是川谷笑了个前仰后合,指着二人道:“你们俩个左一个青梅竹马,又一个两小无猜,犯了空青的忌讳。” 二人继续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川谷笑得愈加开怀:“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这根呆竹马被一颗不开窍的青梅抛弃过。” 苏子笑道:“你生的如此中看,竟还会被人抛弃,这姑娘怕是眼神儿不好罢。” 空青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深深望住落葵,有万般繁杂的情绪,望的她无端垂下头,脸颊上泛起微红,这才抿了口茶,淡笑着点头:“说的不错,她的眼睛是不大好。” 不久,苏子肚里馋虫闹了起来,说是要吃饭,落葵推了盘点心过去:“我们方才吃过,你先凑合吃点点心罢。” 其实临行之前,京墨生怕三人找不到集市镇甸,买不到吃食,到头来没被妖魔鬼怪打死,反倒活活饿死了可大大的不值了,故而在包袱中塞了满满的的干粮,又怕她们没有盘缠,流落街头,卖艺卖身却又没才没色,故而又塞了不少的散碎银两进去。 可后来三人只顾着与那一团黑雾打架,后来又忙着分头逃命,包袱早就没了踪影,大约是打架打丢了,左右是便宜了那团黑雾。哦,对了,川谷说过那脸带煞气的美人儿名叫蝉衣。 此处是川谷的地界,有没有吃的自然得问他,自落葵醒来,除却吃了口又酸又涩的青桃,也未曾吃上一口正经饭,饿得急了倒是喝了不少的水,生生灌了个水饱,那么苏子,也只好委屈的啃一口青桃,饮几碗生水聊以果腹了。苏子嘴刁,只咬了一口,便又放了回去,了无生趣的喟然长叹:“我要吃肉,你烧的。” 落葵扶额叹了三叹:“此处没柴没肉,连灶台都不知道冷了几百年了,我去哪里给你烧,有点心吃就不错了。” 杜衡瞟了苏子一眼,撇嘴道:“主子方才也只是将就着吃了点青桃子,吃的口舌发苦,也没像你这般挑剔,你就将就将就罢。” 苏子苦着一张脸,想要硬生生挤出一把泪,奈何水喝得太少,挤不出泪来,只能直着嗓子干嚎:“我在外头辛苦挣钱养活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寡淡的口舌发苦,肠子都要青了,就想吃一口你烧的菜,你都不肯成全我,这日子过的真是没滋没味的,活不下去了,简直活不下去了。”落葵知道苏子是装的,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低眉顺眼哭兮兮的样子,他在外头又冷薄又狂傲不羁,在家里却是最贴心不过的,她受不住他的一番痴缠,可惜对北山不熟,只好眼巴巴的望着川谷,巴望着他能发了善心,带她去找些吃的。 不待川谷将这热闹看完,空青便笑的眉眼弯弯:“走,我带你砍柴捞鱼去,正好我也嘴馋了,川谷这吃的也着实寡淡了些,他一心一意要当个出家人吃斋念佛,折磨我们作甚么。” 北山不愧为洞天福地,山里山鸡野兔野猪之类皆长势喜人,养的膘肥体壮,奔跑起来十分有力,带出簌簌风声略草而过,落葵看的垂涎欲滴,萦绕心头的唯有一个念头,便是人生在世决不能暴殄天物,定要统统抓了来一饱口腹之欲。 却又见这些野物奔跑的极快,实在不是自己能够追的上的。那么,身边这个人呢,她移眸望住空青,笑道:“你是修道之人,想来轻身功夫不错。”她指着那些在林间奔跑的野物:“那么应该可以追的上它们罢。” 从前见她时,空青从不敢显露修为,生怕吓到了她,此番再度相见,她没有丝毫胆怯,他心下喜悦,终于有了一展修为的机会,他怔怔望住她,一眼不错,生怕眨个眼她就不见了,笑道:“你喜欢哪个,待会捉来给你养着。” “养着。”落葵扑哧笑出了声,旋即大笑不止:“养这些劳什子作甚么。” 空青被笑的云里雾里,一脸尴尬,勉力微笑道:“怎么,你不是喜欢这些么。” 见空青一脸无辜,落葵猛然想起,这世间隐世不出的家族世家众多,的确有一些家族不食未经家养驯化的野物,也有一些家族只食水中之物,更有一些家族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她扬眸望住空青,莫非他便出身这些家族之一,否则怎会如此不食人间烟火,遂有心试探一二,便笑道:“是喜欢吃这些,莫非你未吃过么。” 原本空青并不尽信川谷之言,这下子便十足十的信全了,如今的落葵,已经十足十的吃尽人生百味了,他退了一步,偏着头略略迟疑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你还喜欢吃甚么。” 活了这十数年,落葵过眼的皆苏子那般红尘味儿甚浓之人,莫说甚么修身养性不杀生不食肉,便是一餐饭里少了肉都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如今陡然见了空青这样出尘之人,越看他的模样,越觉得他寡淡的有趣,不禁玩心大起。落葵笑道:“其实我吃东西并不挑剔,素常爱吃些心肝肺之类罢了。” 空青哽了一哽,艰难笑道:“甚好,甚好。” 落葵暗暗咬疼一口后槽牙,谨记苏子的谆谆教诲,大家闺秀要笑不露齿,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桃林,抿了抿唇笑的无比矜持:“那里的柴不错。” 她绷着笑意,假装斯文的模样,在空青看来着实有趣,他看的有些失神,听得此话,不禁哑然失笑:“你还真会挑地方,那桃林可是川谷的宝贝。”他像是想起甚么有趣的情景,长眉一轩:“砍了川谷的宝贝当柴烧,烧出来的菜会不会也格外美味些。” 落葵想了想,径直走进桃林,环顾枝繁叶茂,花色艳丽的桃树:“盛德轩的烤鸭极有名气,美味的妙诀便是拿果木做柴,我想,拿桃花树做柴,烧出来的菜也该有桃花香罢。” 空青深以为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在桃林一阵刀劈斧砍,每一刀都像是砍在川谷心上,绯红的花瓣簌簌如雨下,像是他的心在滴血,不多时,二人便砍下两担柴堆在林边。 在林边默默良久,空青心中暗暗庆幸,庆幸再度相见,竟是如此的平静而美好,没有阴谋算计,亦没有牵绊挂念,他顿觉十分圆满,不由自主的伸手拂过落葵的额头,见落葵受了惊吓躲开,他忙掩饰一笑:“发髻上沾了枯草。” 闻言,落葵忙抬手去拂,果然拂下几丝萎黄的枯草,她冷眸含笑,望着空青的眸光,心中深处竟生出异样,她不解其意,只好尴尬一笑:“若是猎不到野物,苏子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啃一啃这些柴了。” 空青亦是笑道:“为了不崩坏了他的牙,还是多猎几只野物罢。” 言罢,他钻进密林,极快的穿梭,落葵一时之间难以追上,只听得有长箭破空之声,不多时,便拎了十数只野兔并数只山鸡,一只羊,又顺手接过落葵肩上的柴,一路往回走。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八回 吃,还是不吃 行至一处溪边,溪水清澈蜿蜒,一眼便望见溪底浑圆的卵石和细沙,卵石间竟有数条水蛇游过,落葵想到那一坛子未竟的蛇酒,忙握着树杈连叉数下,终于叉住一条水蛇,她捉住七寸之处,点头道:“总算又捉住一条蛇,回头再问川谷讨一坛仙酒才好。” 想到泡在酒里的感觉,空青就开始颤抖,窒息之感萦绕不绝,极为勉强的抽了抽唇角,牵出诡异笑容:“你胆子着实不小,竟还敢捉蛇,难怪你见到川谷这样的妖怪,也没半分害怕。” 落葵回首俏生生一笑:“这蛇又没毒,生得又如此细小,拿来泡酒最合适不过了。” 空青讪讪:“除了蛇酒,你还拿甚么泡过酒。” 落葵掰了掰手指头,像是存心恶心空青,特意捡了些古怪的东西来说:“其实也没甚么稀罕的,不过就是寻常的蝎子蜈蚣,蟾皮水蛭之类的,其实白花蛇泡酒最好,只是我从未捉到过。” 空青眼前像是有数不尽的蝎子蜈蚣,蟾蜍水蛭在轮番转动,他自然是不怕这些小虫小兽,可一想到这些是入口的,便只觉五内翻江倒海的厉害,生怕她再说出甚么更难以下咽的物什来,连忙打断她的话:“快回罢,只怕苏子饿的要发疯了。” “好。”落葵抬眸,见两捆柴并十几只野物皆在空青身上挂着,难得的生出些许羞愧之心,便伸出手去:“给我一捆柴罢。” 空青抬手,像是无意般掠过她的额头,见她仓惶躲开,只好讪讪笑道:“这点东西还累不到我,山路难行,你好好走回去便罢了。” 山路并不难行,虽然是连绵群山,但山路平坦,满目翠芳,风景甚好,颇有几分野趣,落葵看风景看的入了神,竟好巧不巧的被草根绊住了脚,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当心。”空青淡淡一笑,顺势紧紧牵住她的手,眸中有微光跳跃,望向她有些微痴:“边上是溪水,你是想跌进去将衣裳一并洗了吗。”可这话说的有些晚了,落葵原本并不是容易脸红羞怯的姑娘,只是不知为何,自打遇上空青,便手足无措起来,手被眼前这个人紧紧牵住,愈发脸红心跳慌乱连连,一边躲一边尖叫着跌进溪水里,鞋袜裙角悉数湿了个透。这下子落葵顿时慌了神,忙蹲下身来手忙脚乱的拧着水。 溪水刺骨的冰凉,一股股寒意透骨而入,蜿蜒攀上落葵的膝盖,膝盖顿时如同被无数细针扎着,无法抑制的痛起来。她的脸色登时大变,一分分白了下去,额上渗出层层细汗,暗叹一声坏了,积年的腿疾被这冰凉溪水一激,竟在此时发作了。 空青见她脸色不对,忙扶住她:“怎么了。” 落葵低垂着眼帘摇头,虽仍是笑着,但含着唯有自己才了然的苦痛冷薄:“水凉,无妨,我歇一歇便好了。”她扬眸望住远处的灼灼桃花,花色繁复如春意重临,岔开了话头:“此时正是秋日里,怎么川谷这里的桃花开的这样好。” 空青望着桃花一时失神,良久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这桃林是川谷的宝贝,他使了妖法,令这桃花四季常开。” 落葵点头,咬着牙想要起身,这才觉出歇了这一小会儿,腿脚发软并未有任何好转,站起来已成了一件难事,遂掩饰一笑:“你猎到甚么野物了,给我瞧瞧。” 空青不知她做的是甚么打算,笑的益发艰难,嘴角微微抽动:“我猎了不少兔子与山鸡,还猎到一只羊,你打算如何烹调。” 落葵翻了翻血淋淋的野物,每一字每一句中都透出珍馐美味的香气:“兔子么,寻常的不过就是签盘兔,炒兔丁,葱泼兔,只不过这些苏子都吃腻了,正好我新得了卯羹的制法,一直没得出空来做,今日正好试一试,对了,还可以蜜醋火烤,十分美味。” 空青的脸狠狠抽搐了一下,他一向饮食清淡,只以水中的小鱼小虾为食,这些走兽他从未吃过,抬眼望住落葵,她果然与往日大不相同了,从前的她与自己一样,面对这些蝎子蜈蚣蟾蜍水蛭之类的古怪虫兽,遑论亲手去做了,便是做好了端到她的面前,她也是不会吃的。 落葵察觉到空青笑的勉强,却故作不知,只是翻山鸡翻得十分欢快,一边翻一边笑,冷清的笑中别有深意:“你这山鸡猎的真肥,做炮鸡颇为合用呢。” “炮鸡,怎么做。”空青皱眉,他自然从未听过此物。 落葵像是看到了甚么稀罕玩意儿一般,围着他转了个圈儿,笑的益发欢畅,眉眼喜盈盈的绽开,却冰冷的不待一丝温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炮鸡现如今是九州最火的吃食了,虽说做法各异,但也都大同小异,不过就是活鸡开腹去内脏,不拔毛但裹上黄泥,拿荷叶包严实了,埋在地里,在上面生一堆篝火,待火灭了,鸡自然也就熟了。” “我,我素来极少在外头用饭。”这一番对话,空青竟难得的生出羞愧之心,羞愧自己在吃食上的见识浅薄,他尴尬不已:“那这羊呢,如何做。” 落葵仔细审视了一番体型肥硕的羊,接连夸赞道:“这羊肥瘦均匀,着实不错,羊肚制成羊皮花丝;苏子惦记了好久了,羊舌与鹿舌可以制成升平炙,只可惜没有鹿舌,少一味总觉美中不足;至于羊肉么,我记得在川谷灶房里见到有新鲜的豆粉和面粉,对了,羊肉裹上豆粉烤成格食,还可制成珍郎和索饼,羊肺煮了羹汤也是极美味的。” 虽听起来血腥气着实重了些,但血腥气中却莫名的有些美味诱人,空青紧紧蹙眉,若非方才探过落葵的神魂,他几乎要疑心自己认错了人,他退了一步,偏着头笑道:“那么,这个开腹去内脏的活,向来都是谁做。” 落葵在溪水中浣洗双手,洗干净后原打算在自己身上蹭一蹭,惊觉在个陌生男子面前实在不雅,想了想,便将手缩到袖中,在袖扣深处将水渍蹭了个干净,这才坦然一笑:“自然是我啊,苏子说血淋淋有碍他的无双之名。” 空青极艰难的牵动唇角,算是一笑:“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胆子还挺大的,开膛破肚这等事也做的来。” 一番试探,落葵几乎能够确定,空青并非一般凡俗之人,那么文元也必定如此,既如此,那一千两银子便顺理成章的着实诡异了,她眸光倏然染了霜寒,却仍牵动唇角如常一笑:“猎到美味之物,必然要早早咽下肚里,否则,泡在酒里的蛇都能飞了。”遂万般可惜的长叹道:“若非我一时手软,又怎会跑了条青蛇,还白白浪费了一坛子仙酒。” 空青蓦然脸色难看,有些青白,哽的说不出话来。 歇了这半响,虽说腿上仍有些不利落,但勉强可以一瘸一拐的走路了,落葵想了想,从柴中折了一根趁手的当做拐杖。 空青见她艰难行路,心下不忍,直想拦腰将她抱回去,却又碍着男女大防不敢动手,只不动声色的伸出手来,在她身后做出时时护佑的动作。回到川谷府中,刚在地上站定,苏子正瞧见落葵眉心紧蹙,几欲跌倒的样子,忙搀住她,有几分凄惶的轻声问道:“腿疾犯了,待回了青州,我给你好好调个方子。” 落葵摇摇头,佯怒的狠狠拧了他一下:“若非你嘴馋,我还能弄湿了鞋袜。” 苏子扶她进灶房,剁了细细的姜汁,丝毫不避嫌的要为她擦揉膝盖,落葵忙推开他的手,眸色落于外头的曲莲身上,那沐在阳光下的如花美眷,光阴正好,令人怦然心动,只是神情微微凄苦,不禁叹了口气:“你还说我不知男女大防为何物。”她冲外头努了努嘴,笑道:“曲莲正瞧着你呢。” “她自去瞧她的,我又不会少块肉,与我何干。”苏子挑了挑唇角,笑着如数家珍:“等回了青州,你看上甚么衣裳鞋袜首饰,我都买给你啊,还有还有,我看到空青猎了一只羊,我要吃热锅子。” 落葵回首啐了他一口:“呸,这荒郊野岭的,我去哪给你寻热锅子。” 他指了指墙角,一笑如春花灿烂:“早就与你备好了,喏,杜衡与你打下手。” 她抬眼一瞧,那,那热锅子也太,罢了,勉强能用罢,遂挽起袖子收拾起来。 谁料川谷却在外头气的跳脚痛骂:“苏子,你个小兔崽子,竟然将本神君炼丹的丹炉偷了出来,你说,你要作甚么。” 苏子回首,大大方方的一笑:“自然是你这个做大哥的,给我这个做小弟的接风洗尘了。” 川谷哽的难受,铁青着脸倚在树下,望着空青低声骂了一句:“都是你惹来的麻烦,这简直就是一群小妖精,比我这活的忘了岁数的神君还要像妖怪。”他摇摇头叹道:“这臭丫头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被子苓这小子给教坏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六十九回 收礼了 空青淡淡一笑,只目不转睛的望着落葵在灶房里忙碌的身影,眸光一刻未曾落于别处,猛然间想起些事,招了招手将苏子叫过来,低声试探了句:“你,出自嗜血道罢。” 苏子眯了眯双眸,坦然点头:“是又如何。” 空青轻声道:“没甚么,只是瞧你的修为高深,以道君之身对上川谷也不落下风,但你既是落葵的兄长,可为何她却修为低微。” 涉及自家隐秘,苏子不欲多言,只一语带过:“她的体质不宜修炼。” “那她的腿怎么了,我看着脸色都变了。” 腿伤是落葵的败北之战,苏子更不愿多提,眸光不由的低沉而狠戾,却挑眉淡淡道:“没甚么,陈年旧疾罢了。” 空青微微颔首,原本便深不可测的眸子愈发的暗了下去,如同深秋中的一抹幽潭,寒意透骨,原来如今的她身上的痛那样多,折磨那样多,想着想着,他不禁心间大恸。 热锅子端上桌,川谷虽气的跳脚,可一闻到热腾腾的香气,也忍不住嘴馋挤了过来,吃相像极了上古凶兽饕餮,而空青依旧淡淡的模样,只是望向落葵时,方才露出些笑意来。 落葵着实想不通,川谷如此好吃,如何成的神君,莫非是从前神仙奇缺,就不管甚么歪瓜劣枣都统统招了去,她怎就没赶上个好时候,否则这会子总也位列仙班了,哪还会被婵衣追得如过街老鼠,狼狈不堪。 正吃着饭,川谷觉出这些饭菜香味异常,有些淡薄的熟识之感,他猛然撂下碗筷,迟疑道:“你们的柴,是打从何处来的。” 落葵满脸茫然,搓了搓手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空青不以为意的抬眸一笑:“从你那桃林里砍的。”言罢,夹了一筷子菜给落葵,深深望住她,眼中波光流转,竟是万般柔情:“手艺不错。” 川谷刚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筷子指着落葵与空青,厚唇微颤愤愤起来:“你,你们,你们吃了饭赶紧走。” 落葵挑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极为正色道:“砍你那棵桃树当柴烧,是因为那树上的桃花开的最丑最碍眼,砍了它是做了件善事,你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川谷登时一口饭上不来咽不下,哽住了。 空青微微一笑,这一笑,真真是美颜如玉,君子无双,笑得川谷面色铁青。 眼见落葵的伤势养的不错,已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再容他们住下去,只怕要烧了林子,拆了仙府,将个北山生生祸害了,川谷便不由分说的打发他们回青川。 空青将他们送出山门,彼时脉脉余晖落在他的侧颜上,有一种令人微微失神的清俊。他一伸手,掌心中蓦地多了个手环,悠悠笑着递给落葵:“初次相见,这枚太虚环赠你,此物虽然并不名贵,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这可不行,原本我就欠着你一千两银子不知道怎么还,还有一份救命之恩没法子报答,要是再收了你的见面礼,我要几辈子才能还的完,这可不能要。”落葵一笑,笑中有些克制的疏远和冷薄,缓缓将他的手推开。 空青蹙了蹙眉,固执的将手环塞到落葵手中,又固执的淡淡道:“拿好,我有事要办,便不能送你们回青州了,山高路远,你们要格外当心才好。” 那太虚环被日头一映,寒光隐现,她瞧着上头绰绰约约的人影,有些失神,转瞬一笑,却又将太虚环塞回他的手中,走到苏子身旁,垂了眼帘不言不语。 曲莲却在他二人身上落下些笑意,羞怯怯的从空青手上接下太虚环,眸光紧盯着此物,灼热而欣喜:“落葵骄矜,我替她收着。” 几人一路向镇子赶去,曲莲硬生生的将太虚环套上落葵的腕子,笑道:“别糟蹋东西,我看着像是银的,着实沉手,好歹也值些银子的。”“你收下的,给我作甚么。”落葵脸色微沉,眉眼敛的全无一丝笑意,褪下镯子塞回她手中。 “落葵,发甚么火嘛,我看空青不错,生的好看出手也大方,想必是世家子弟,你也改改你的性子,姑娘家早晚要嫁人的,总归要靠着夫家过日子的,若是太凶了,总是不好。”曲莲侧身,将镯子悄悄放到落葵的包袱中,轻声劝道。 从初秋离开青州,一路行来天气已经转凉,凉薄的秋风乍起,轻轻拂过月白底绣水青色团花外裳,冷风中的落葵抖了一抖,心间堵的厉害,但实在疲累不堪,没有力气起甚么无谓的口舌之争,只默默接过苏子的酒袋子,边走边喝。 看她喝得急了,辣酒入喉,呛的满脸通红,苏子夺过酒袋子别在腰间,又从包袱中取出水青色披风,系在她肩上,伸手笼了笼她的肩头,款款而笑:“这世间的人,被迂腐二字所累的还真不少,落葵,你就是最好的,谁也不配对你挑挑拣拣。” 落葵挑起唇角一笑,继续喝酒。 曲莲狠狠皱了皱鼻尖,她不傻,听得出苏子是在嘲讽自己,霎时便红了脸,她想不明白,自己的言行举止皆合乎闺秀教养,自问从无半点逾举不妥之处,苏子为何会对自己全无好感,她暗暗咬了口银牙,低垂眼帘不语。 到客栈安顿下来,落葵借用了此处的灶房,挽起衣袖下厨烧了几道菜,皆是平日里苏子为了满口腹之欲,特意逼着她去学的拿手菜。 苏子对菜品一向要求极高,而一向都是落葵下厨烧菜,苏子坐等吃喝,她自然练就了一手好厨艺,有时抱怨数句,苏子竟还振振有词曰这是大家闺秀必备的手艺,惹来她不少白眼,恨声连连,大家闺秀都有丫鬟伺候,她这样的,顶多算是伺候大家闺秀的丫鬟。但自打苏子离家后,她就懒散起来,这一路行来风雨兼程,历经了种种险境,怎能不烧些好菜压压惊。 苏子忙着将龙鳞草与玉髓草入药,京墨嫌苦不肯痛痛快快的喝,苏子竟两指狠狠掐住他的脸颊,硬生生将药灌了下去,这两样不愧是仙山灵药,京墨用了丹药,伤势见好,已可以下床走动了,连胃口都更好了些。 京墨捧了只大海碗吃的吸吸溜溜,胡吃海塞了一腮帮子的饭,一本正经吁了口气:“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若是你们回不来,我可该怎么活。”他从未如此凝重,亦从未说如此丧气的话。 “京墨,你饿死鬼投胎啊,你是几辈子没吃过饱饭。”落葵敲了敲桌子,摇头苦笑。 苏子给落葵夹了一筷子菜,一张嘴便令人喷饭:“你们长相堪忧,命格都也够凶悍,阎王爷怕惹事,定是不敢收你们。” 曲莲眸光似水,紧紧黏着苏子不放,见苏子仍旧毫不理会自己,她轻咬下唇,转而望住京墨,捏着帕子拭去他唇角的饭粒,眸色灼灼的一笑:“你是担心我们回不来,还是你的救命灵药回不来。” 京墨瞟了她一眼,呼吸有些不稳当了,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掩饰一笑:“这么一桌子好菜好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曲莲瞧出了京墨的难以自持,笑的愈发温婉,眉眼间如月华洒落:“我们自然不会有事,一路上有贵人相助,走时还有厚礼相赠,这一趟去的着实划算。” “唔,”京墨眸光渐渐灼热起来,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急切道:“得了宝贝还不给我瞧瞧。” 曲莲拿过落葵的包袱,取出里头的太虚环,笑得沉静:“你瞧,这是落葵收的镯子。”那太虚环寒光凛凛,月光轻笼,流泻着星辰般的微光,曲莲拿着镯子与落葵的手腕比了比,衬得原本细弱的手腕温润如玉。 京墨的眼眸缩了一缩,脸上的笑意已渐渐冷了下来:“一看就知不是凡品,是那个妖怪川谷送的么。” 曲莲笑着接口:“不是,是空青送的,你是没见过此人,长得好看极了,你与苏子加起来,都敌不过他。” 京墨撇着嘴,从鼻中冷哼了一声,酸溜溜道:“我与苏子加起来就是四眼儿俩鼻子,那是妖怪,能好看到哪去。”他回过头来望着落葵,唇边讥笑:“你一个大姑娘,怎有脸面与个陌生男子私相授受。” 落葵听出了京墨言语中的不善,想着既担了这恶名,那倒不如就收了这东西,算是补偿,遂将镯子套上手腕,一脸薄寒冷笑:“我愿意,与你何干。” 京墨登时哽的难受,一口饭也吃不下了,拂袖而去之时,带掉了方桌上的莲瓣粉彩白瓷大碗,啪的摔在地上,白森森的碎片刺痛落葵的双眸,也刺破京墨的心。 落葵微微仰起头,只见月影暗淡,浮云染尘,唯有星辰闪着微光,她觉出太虚环有异,垂首却见此物与星芒有那么一瞬间的相映。她心上微动,指尖触上太虚环,眸光一瞬,仿佛与此物有了些许心意相通,微怔间,那熟识感又变得陌生起来,灵台转瞬清明,清明之后却是一片茫然。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回 失望透顶 秋夜凉如水,小镇位于山边儿上,比别处更加冷了几分,朔风在枝丫间飞快卷过,像是要将凋落过半的叶片再度席卷而下。半开的长窗被夜风吹得吱吱呀呀轻响,那风又冷又薄,像是寒冬一夜而至。 积了厚厚油灰的烛台上狼狈燃着个蜡烛头,光线晦暗,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熄灭,落葵拔下发间的银簪拨了拨,蹙了蹙眉,仍觉不够亮堂。杜衡转过身去,取过青铜雕花灯座和明烛点亮,榆木方桌上蓦然亮如白昼,照上落葵的单薄的肩头,影影绰绰烙在地上,瘦的益发像页薄纸。 床边黑漆小几上搁了座小巧的铜狮熏炉,里头燃一束安宁香,轻烟袅袅,在虚空中划出诡谲而淡薄的痕迹。 落葵素手一翻,掌心出现几枚素笺,她依次看完,悠悠长吁了口气,离开青州数月,积了太多未竟之事,看来今夜有得忙了,她伏案疾书,一个时辰后才写完,递给身后的杜衡,吩咐他连夜返回青州料理。 杜衡离去后,落葵按了按额角,衣袖在方桌上拂过,桌案上蓦然出现一只罗盘并一本泛黄残本,她垂首,一字一句读的仔细,时而提笔在书卷上记上几笔,时而一记法诀打在罗盘上,显出几缕微芒。 忽而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在寂然无声的深夜里格外分明,不必回头,落葵便已听出是京墨来了,步履有些沉重和踉跄,她未及多想什么,抬手在桌案上极快的抹过,罗盘并书卷登时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后,落葵忽觉肩头一沉,耳畔腥热,竟是京墨一边饮酒,一边将下颌放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落葵回眸,只见京墨脸色惨淡,双眸中布满猩红血丝,满身熏人的酒气,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酒,现下仍在不停的继续喝,她虽不知道出了甚么事,但能逼得京墨这样心浅的人都借酒消愁,想必不会是小事,忙扶他在床沿儿坐下,轻声道:“这大半夜的,你喝这么多酒作甚么,早些去歇着罢,明日咱们就启程回青州了。” 京墨狠狠打了个酒嗝,呵出的酒气熏在落葵脸上,又热又腥,满腹的话按了几次也没能按下去,终于脱口而出:“我不想回青州了,我想回扬州。” 落葵侧过脸,躲开熏人的酒气,心道想是京墨怕了,回去也好,至少能有个能有个安稳日子过,她侧身取过两张银票递过去:“不回青州了,也好,这二百两银子你拿着,足够在扬州置些产业了,你省着些花,日子会好过的。” 京墨心中郁结难散,追着她的脸颊双眸不放,酒意微醺,壮了怂人胆:“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一起回扬州,买一间宅院,过寻常日子。” 落葵的眉心跳了一跳,京墨素来是个没主意也没胆气的,几时突然转了性儿,变得这般有主意又有胆气了,若非有人挑弄,那就真的是酒壮怂人胆了,她疑惑蹙眉:“你这是怎么了,出甚么事了。” 夜风从长窗掠进来,掀起天青色软烟罗帘,京墨的脸隐没在帐幔投下的影儿中,神情焦灼不安,只伸手握住落葵的肩头,紧紧握住,咬牙切齿的发了狠:“你只说,肯不肯罢。” 落葵挣扎着甩开京墨的手,黑灰色的犹疑从冷眸深处漾出来,直直望住京墨:“你这是怎么了,发甚么疯呢。” “我不想你再以身犯险了,我想要你与我一同回扬州,阿葵,此番是伤了我,下回若是伤了你怎么办,如此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只过了几个月就过够了,你过了这么些年还没过够么。”这些话在京墨心中早已斟酌良久,不管出自真心还是试探,此番说出来着实令人感动。 安宁香的味儿十分奇特,初嗅如三月草长般疏落清爽,仔细再嗅却又有丝丝草药的苦涩,沿着肌肤渗入骨髓,从舌尖儿苦到心尖儿。 积了灰的烛台上,寸许长的蜡烛头的微光狼狈的闪了闪,终于被和着酒气的风吹灭了。 青铜雕花灯座里的明烛仍亮着,却也不复方才的明亮,像被一双大手覆盖,只留下指缝间的微光。 落葵的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想相信京墨此言是出自真心,真心担忧她的安危,真心替她着想,而她也没有失去清明,京墨素来胆小没有主意,今夜说的这些话,多半是被人挑唆,至于是谁,她蓦地冷笑,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她的心一半如春温暖,一半如冬寒冷:“好,等大局安定,我们便去扬州。” 话音犹在,京墨却突然间便发了狂,狠狠踢翻了地上的酒坛,连着踢了好几下,直到将酒坛踢成了碎片,酒蜿蜒的满地都是,重重的啪啪声像是在打落葵的脸:“大局大局,你心里只有大局,何曾有过我半分,难道云楚国没有你,没有你筹谋大局,就要灭国了么,我偏不信,阿葵,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要甚么似锦前程荣华富贵。” 他心底陡然冒出来个奇怪的念头,若是,若是落葵成了他的人,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是不是一切都会由得自己做主了。这念头紧紧攫住他的心,让他无暇去想事败后的结果,便将念头付诸行动。 京墨扭头吹灭了明烛,伸手一捞,将踉跄逃到门口的落葵禁锢在怀中,垂下头凑近了落葵,在她的脸上呵出滚烫的热气,唇越凑越近。 “京墨,你干甚么,你疯了么,你放开我,放开我。”落葵顿觉不祥,怒火焚心之下,她不住的拳打脚踢,大声怒骂不停。 愤怒的拳脚皆如雨点般打在京墨的身上,他却丝毫没有退让躲避之意,反倒将落葵死死逼到墙角,一双眼眸几欲喷火。 落葵几番搏命后身子虚弱,没有力气与京墨这样身强力壮的男子周旋,连连挣扎中失手碰翻了铜狮熏炉,香灰洒在她的脚面儿上,一阵阵灼热之痛,她提起一口气,伸出手来重重甩在了他的脸上。 京墨捂着火辣辣的脸愣在那里,心里一片冰凉坠入谷底,却仍不忘将她按在墙角,唇不由分说的便凑了过来。 见这一巴掌并未打醒京墨,落葵心生绝望,她原是不想惊动苏子的,怕京墨会吃亏,可眼下,在自己吃亏与京墨吃亏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后者,遂高声冲外喊道:“苏子,苏子,快来,快来,救我。”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靛蓝色的棉布门帘重重甩在门框上,苏子夹着冷薄的夜风闯了进来,愤怒的提起京墨的衣领,一巴掌将他抽到一旁:“京墨,你是想寻死么。” 此时的落葵狼狈极了,发髻散乱拂面,发间的梅花头白玉钗跌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她整个人冷颤不停,每一寸肌肤都像浸在了雪里,冰冷而绝望。她从未想到,京墨发起疯来竟是这般下作不堪,突破她的底线。 这十几年的过往经历中,仇怨也好,痛恨也罢,她与他们,要么当面捅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非死即伤;要么背后使阴招,借旁人的手让人非死即伤。但,但绝不会做伤男子尊严,毁女子清白之事。 落葵垂首坐在床沿儿,赤着足踩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面上,挣扎中那双绣鞋早不知踢到何处去了。她怔怔望着苏子捡起断在地上的梅花头白玉钗,收进檀木小匣子中,又怔怔接过温热的白瓷碗,仰头喝完浓浓的安神汤。 忽的肩头一沉,是苏子将玄狐大氅覆在她的肩头,将她紧紧裹在怀中,轻声道:“好了,没事了,哥哥守着你,看谁敢再欺负你。” 苏子那一掌扇的极重,京墨的脸转瞬便肿起老高,唇边渗出丝丝猩红血迹,酒意也蓦然醒了大半,再听得此话,他颓然蹲在墙角,整个人蜷缩在暗影中,剑眉紧蹙星眸扭曲,嗬嗬直哭,哭的泪流满面:“我只是担心你的性命,再这样与霖王斗下去,迟早会连命都斗没了。” 落葵靠在苏子怀中,听得此话她心间微痛,是啊,这种事情做久了,连自己这种见惯了生死之人都会有心生胆怯的时候,更遑论京墨了,他从未经历过风雨,也未见识过杀戮,一路走来虽有坎坷却无关人命,骤然见了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当时能够镇定,过后却只会越想越怕。 她恨极了怨极了,更后怕极了,不敢想今夜若没有苏子,结果会是如何,她知道有那段旧事在,有幼时的情意在,自己迟早得原谅京墨,但,她咬住一口银牙,并不打算就此轻易原谅京墨,否则以后他会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那么以后只会永无宁日了。落葵眸光冷薄的望住他,无恨无怨的平静道:“我死我活都与你无关,你走罢。” 京墨难掩满身满心的失望,原来在她心中,自己的安危远不及大局要紧,借着酒意撒泼刨根问底,问出了这么个结果,真真是多此一举,自取其辱了,他黯然神伤的默默离去。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一回 佳期如梦 暗夜深沉,客栈内外寂然无声,京墨扶着雕花栏杆,漫无目的的缓缓走着,整个人失魂落魄,神游方外不知在想些甚么,只是木木的往前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 听得门儿响,曲莲回首,冲着神情呆滞的京墨嫣然一笑:“回来了,想着你喝了许多酒,我煮了醒酒茶等你回来。” 京墨原本心如死灰,乍见这温婉如春的娇俏笑颜,心顿时暖化了,捂着脸坐在曲莲身旁,苦涩一笑:“曲莲,还是你最好。” 曲莲捧着芙蓉茶盏递到京墨眼前,她指尖纤长白嫩,比芙蓉色的茶盏更加娇艳,浓郁的茶香缭绕,腾腾热气氤氲,曲莲的脸庞笼罩其中,笑容格外娇俏温婉:“你喝一点罢,不然明日该头疼了,天大的事也没有身子要紧。” 京墨一只手掠过曲莲的指尖,顺过那盏茶,未饮一口却放在了方桌上,只凝眸望住曲莲浅笑温柔的脸,叹道:“曲莲,你总是这样知情识趣,叫人疼惜。” 曲莲满脸羞红,垂眸笑道:“你这话说的,像是落葵不知情识趣一般。” 京墨捂着脸,苦笑道:“她,她这辈子只会打打杀杀,哪里会懂知情识趣。” 曲莲含笑抬眸,却见京墨唇边的血迹,她惊道:“哎呀,你,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快,快给我瞧瞧。” “别,别看了,难看不说,还丢人。”京墨死死捂着脸,不肯撒手。 曲莲却不由分说的扒开了他的手,怔怔望住那半张肿起来的脸,一言未发便泪流满面:“你,你,谁打的你,是,是落葵么。” 京墨指了指另外半张脸,咧嘴苦笑,夹着丝丝痛楚的抽气声:“这边儿是阿葵打的,她手劲儿小。这边儿是苏子打的,他下手真狠。” 曲莲一边垂泪,一边打湿了帕子,小心的给京墨净面,娇声愤恨道:“这个苏子,怎么能动手打你,我,我。”她愤然的将帕子扔到铜盆里,溅起满地水渍:“我,我找他去。” 京墨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笑道:“你去找他作甚么,说甚么,他能听你的么,他这辈子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关内侯的,一个就是阿葵的,曲莲,我知道你心疼我,对我好,别去找他自取其辱了。” 曲莲怯怯伸手,去抚那肿起来的脸,不停的落泪:“那,那,那就这样算了么。” 京墨脸色阴郁,算了,怎么会就这样算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连爷爷都未舍得打过他一下,他默默道,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今日之辱,且待来日罢,他将曲莲的手按在脸庞上,叹了口气:“不这样算了,还能如何,我骂也骂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他定睛望住曲莲,款款道:“我只盼着成婚后,阿葵能改一改性子,能像你一样知情识趣。” 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像是谁的心狠狠疼了一下,这样凉的秋叶,注定会有人心疼,会有人心冷,也有人心中生出别的念头。 曲莲抿了抿唇角,捏了块八宝酥喂到京墨口中,低眉道:“姑娘家的本分不就是谦和温柔,嫁人后伺候好官人么。” 京墨一时心暖,一时叹息:“你懂得的道理,阿葵却不懂得,真不知她的脑子是不是用来祭天的香炉,只能装得下摸不着的虚无,却装不下摸得着的日子。”他默默想着,若落葵有曲莲的三分柔情该多好,若曲莲有落葵的三分家世,那又该多好,若自己能享了齐人之福又该多好。他心下一凛,这念头荒诞,落葵性子坚毅,绝容不下此事,还是莫要胡思乱想的好,遂摇了摇头,将不该有的荒唐念头逐出脑子,道:“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着罢。” 曲莲露出惊惧之色,一边摇头一边瞥向门外,娇滴滴的声音漫出来:“京墨,我,我有些怕,我怕那一日追杀我的黑雾又来了,我,我可不可以在你房中将就一宿。” 窗外树影婆娑,眼前红颜娇艳,京墨心神荡漾,犹豫了会儿,曲莲自是不能睡地上的,而自己大病初愈,自然也不能睡地上,这同塌而眠实在有悖礼法,他侧目瞧着宽大的床铺,叠两床被褥,睡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心道,罢了罢了,左右也不是同塌而眠了这一回,遂笑道:“也好,这床够大。” 曲莲甜甜一笑:“京墨你真好,有你护着我,我就安心了。” 雕花四柱大床上只有一个浅绛色云纹迎枕,一床妃色团花厚锦被褥。曲莲愣了会儿神,转身出去,不多时便怀抱着个水红色团花迎枕并绛紫色撒花厚锦被褥进来。 她趴在床上,铺了两个被窝。只娇羞了会儿,便宽了大红满绣金色团花长袄,只着了粉红色中衣,坐在床沿儿垂首,脸颊飞起团团红晕,娇羞道:“不早了,歇着罢。” 窗下的一对明烛燃的正旺,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 京墨的心随着那温软细语狠狠晃悠了一番,丝丝异样的情绪攀上心头。 他抬手宽了胭脂红团花大袄,只着了月白色绫缎中衣,与曲莲并肩坐在床沿儿,语焉不详的唔了一声。 曲莲抬首,只眸光潋滟的瞧了他一眼,便飞快的垂下头,小巧的耳垂霎时红透了。 京墨缓缓抬手,拔下曲莲发间的赤金缠花衔珠金凤簪,如青云般的乌发,登时似水垂泻,透骨的幽幽女儿香疯狂掠过他的心间。 曲莲垂首,一点点挪到床内,钻进内侧的绛紫色撒花厚锦被褥里,微微闭目,长长的眼睫羞怯的颤抖不停。 京墨狠狠舒了口气,吹熄床头的明烛,屋内登时黑漆漆一片,只从长窗探进些暗淡月华。他头枕着双臂,侧过脸去看曲莲,月华淡淡洒在她的脸上,格外柔情似水,不禁叹了口气,像是有万般遗憾:“曲莲,你真好看。” 曲莲蓦然睁开了眼,杏眸像是浸在水雾中,宜喜宜嗔:“落葵不美么。” 自然是美的,只是那美格外冷清,没有鲜活气也没有烟火气,不娇艳不诱人,京墨猛地想起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心道,或许落葵便是美在骨的那个,自己看不透罢了,他默默望着眼前这像是沾染了夜露般盈盈娇艳的美人儿,心生怜惜:“不如你美。” 曲莲小巧的下颌缓缓搁在京墨肩上,绫缎光滑微冷,她叹了口气:“她虽不如我美,可你还是喜欢她,不喜欢我。” 喜欢么,也许罢,京墨在心底幽幽叹息,他扪心自问,究竟是喜欢多一些,还是执念多一些,他着实有些分不清楚,自幼相识的情分,他心底是有她的,虽然她冷清寡淡,她不近人情,倔强苛刻的令人发指,可她终究有自己难以企及的权势富贵,娶了她,自己无需劳碌奔波便可安享一生。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若将这些身外之物都去除了呢,她只是个不够美,寡淡无趣的冷清姑娘呢,或许,或许自己就未必如此心甘情愿了罢。 京墨侧过身子,怔怔望着曲莲,心底陡然生出妄念,这样柔情似水的姑娘,才是最该娶回家做妻子,过日子的罢。他情难自已的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曲莲滑腻的脸庞,感慨万千:“若你是她,该有多好。” 曲莲长长的眼睫微微抖了一下,她知道京墨今夜被落葵所伤,寒透了心,稍稍一点柔情蜜意便能温暖入心,她柔软的眸光中闪过万般情意,柔软的声音中含了深深的诱惑:“京墨,你,可喜欢我。” 月华似水,点点洒落,京墨猛然直起身子,放下宝蓝色锦帘。他以手支面靠近曲莲,鼻尖几乎要抵上她的鼻尖,星眸流转直直望住她,轻轻吐出天籁之音:“喜欢。” 这两个字是曲莲梦寐以求的,一朝成真,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瞪大了杏眸,呵气如兰:“再,再说一遍。” 京墨缓缓靠近曲莲的耳畔,呵出温热的气息:“曲莲,我喜欢你。” 京墨并非未经人事的少年,在扬州时也收过通房丫头,也有过几场露水情缘,他视为寻常,这世上的大户公子少爷,能有几个没有通房侍妾。 但自打他决定来青州后,就与她们挥泪斩断了过往,是抱着一心一意与落葵过日子的心思而来的。谁料来了青州后,落葵不止绝口不提婚事,更是连身都不叫他近上半分,他心中憋屈的无以复加。 窗外月色如绮,缓缓透窗而入,照上微微晃动的宝蓝色锦帘,那帘上绣了大朵大朵娇艳欲滴的合欢花,帐幔微动,花影婆娑,旖旎风光氤氲满室。 这一日,临近黄昏,日影西斜里,一缕薄烟打着旋升到半空,大门虚掩,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丁香在灶间忙活的身影,落葵推开门,倚在门边笑着喊了一句:“还是丁香烧的饭香,我都要饿死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二回 旧识 丁香撂下锅铲子,一路小跑的扑了过来,两只手在身上蹭了蹭,才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主子可算回来了,快急死我了,嗯,看着是瘦了些,听衡先生说主子这一路上没吃好,是得好好补补。” 落葵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庞,笑道:“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阵子,担心甚么,来,咱们家的大公子回来了,你也来见见罢。”说着,她把丁香拉到苏子跟前,笑意融融:“丁香,这是咱们家的大公子苏子,苏子,这是丁香。” 苏子与丁香一照面,都愣住了,丁香脸上更是莫名腾起红云,静了良久,倒是苏子先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跑到青州来了,我不都说了么,得空会回去瞧你的。” 丁香转瞬间红了眼眶,磕磕巴巴道:“苏公子,三年了,我可算是找到你了,我,我,爹娘没了。” 秋风凄凄,悲伤的情绪似水流泻,苏子脸色突变,吃了一惊,递了条帕子过去:“没了,怎么会没了,我走时不还好好的么。” 丁香将帕子郑重其事的收起来,却抬手抹去泫然欲滴的泪,咬牙恨声:“公子走了不足半个月,叔父就打上门来要债,逼死了爹娘,还把我们姐妹俩给,给卖了。”她扬眸望住苏子,只一瞬便又红了脸,慌乱的低垂眼帘:“幸而遇上了主子,将我从合欢阁里买了回来。” 苏子朝着院里院外望了望:“那,沉香呢,你们俩没在一起么。” 丁香再忍不住了,一下子哭出声来:“我一直在找她,可没有找到,公子,你帮我找找沉香,你救救她罢。” 落葵早已将两个人打量了个遍,从丁香眸中瞧出了点别样情愫,那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眸光,有万般光彩,她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等等等等,你们是旧相识么,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丁香,这是怎么回事。” 人生若是在苦水里泡的久了,要么极度的羞怯而胆小,要么极度的偏执而勇敢,丁香就是羞怯而胆小的姑娘,吃了太多的苦,苏子出现,是苦中不多的甜,忆起当年之事,她只会羞怯的一笑,却胆小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我来说罢,丁香,饭做得了么,主子饿的快吃人了。”到底是和丁香相处过一段时日,苏子实在清楚她羞怯的性子,笑着化解她的尴尬,就着饭菜香味将旧事缓缓道来。 三年前沧桑巨变,苏子心灰意冷之下,出门游历散心,一路东行到了东闽国,在阴火山脉救下了被九翼邪龙掳走的丁香,还治好了丁香父亲的重病,在她的家中住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他们朝夕相处,丁香对他会有些情愫暗生也未可知,只可惜彼时的苏子刚刚经历了一番重创,哪里有心思琢磨什么情深缘浅。 京墨听完事情始末,笑盈盈的开了口:“如此说来,苏子还是丁香的救命恩人呢,小丁香,苏大公子这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报呢。”他突然望着苏子大笑起来:“救命之恩,自然是以身相许了,苏子,不如你娶了丁香罢。” 落葵登时喷了口水出来,连咳数声,瞪着京墨半响说不出话来,别有意味的情愫在席间蜿蜒,像是微凉的晚风拂面,她只好用轻咳来化解满院子尴尬,笑道:“丁香,先坐下吃饭罢,一会儿都凉了。” 丁香脸红似彤云密布,轻手轻脚的布好了饭,呐呐道:“不,不,我能伺候主子与大公子便心满意足了。” 用罢饭,落葵在房中收拾,将千难万险从北山带回来的蛇酒小心收好,回眸对苏子道:“酒虽可解千愁,但到底是穿肠毒药,你,还是悠着点罢。” 苏子提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顿,怅然失笑:“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连酒都不能自在痛饮了。” 落葵煮好了醒酒汤,斟了一碗递给他,嬉笑道:“你就知足罢,我没像爹爹那样,拘着你不许饮酒就算不错了。”她冲着蛇酒抬了抬下巴:“特意给你泡的。” 忽的门帘轻响,杜衡进来低声回禀:“主子,霖王的事,陛下有了决断。”他微微一顿,见落葵凝眸,续道:“霖王放回自己府中了,陛下命他幽闭自省,无旨不得外出。” 晚风阵阵,拍上半开的长窗,扑簌簌的轻响,在静谧的屋内回旋,听来如同惊雷。 落葵将剥胎粉彩小盏轻轻一搁,薄瓷磕在紫檀雕花方桌上,脆生生的清响。她有些气闷,声音发冷:“如此大的案子,不止贪赃枉法,更关乎国体民生,还牵扯到黄宣生母的一条命,怎么只是幽闭自省这么轻描淡写。” 杜衡躬身:“前日,青州府抄了一窝盗匪,供述称是他们抢劫未成杀的人。而青州府尹因处置不明,被革职了。” “土匪。”落葵唇边逸出冷嗤,双眸似寒潭净水,冷的吓人:“是甚么样不开眼的土匪,竟然会去寒塘十六弄那种地方抢劫杀人,青州府尹也是可怜,平白当了替罪羊。” “主子说的是,陛下耳聪目明,怎会轻易被蒙蔽,他只是有心偏私罢了。”杜衡低声续道:“前不久王后有孕,陛下大喜,霖王纵然有天大的罪过也不算罪过了。” 落葵捻着腰间的羊脂玉佩,触手温润,心间却是冰凉,止不住的冷笑。世人皆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实实在在是句笑谈,雍州大灾,上下官员沆瀣一气,将赈灾银两切成块来分,全然不顾冻死饿死病死的数以万计的灾民,到头来,这数万条性命却始终敌不过一个皇子的性命,一场贪腐查下来,或流放或抄家或砍头的皆是马前卒,皆是做了首恶巨贪的垫背者。 苏子不知何时将那坛子蛇酒翻了出来,那酒已从透明琼浆化作凝碧玉液,隔着水晶坛子都能隐约嗅到馥郁酒香,想到这酒明年才能痛饮,他默默咽了口口水,皮笑肉不笑的扯动脸皮儿:“王后早过了有孕的年岁了,此番再度有孕,想了不少法子罢。她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真是煞费苦心呐。” “苏将军说的是。”杜衡沉声道:“王后请了国手石耳先生入宫,贴身调理身子,这才一举有孕的。” 丁香端着个雕花红漆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汤碗,她将菡萏色莲瓣瓷碗放在落葵手边,轻声道:“晚间主子有几声咳嗽,我在燕窝里放了些雪花梨,主子试试看。”言罢,将青花白瓷薄胎碗放在苏子手边,含羞道:“今日燕窝炖的有些多了,匀出来一碗,大公子尝尝。” 苏子只冲着她一笑,轻声道了个谢,却再没甚么旁的反应,也未尝上一口。 落葵拿白瓷勺缓缓搅动碗中粘稠的燕窝,凝白半透如同水晶一般,听得丁香所言,不禁失笑,笑过后却是怅然,丁香的心,怕是一片错付了,罢了,既知是一片痴心错付,那还是早早了断了痴心才好,她暗自盘算要寻个时机,将丁香送出青州,将她与苏子隔开,免得这世间又平白多一个伤心人。 正想到出神,杜衡却笑着替苏子解围:“小丁香,有大公子的,怎么没有我的,枉我还辛苦指点你修行,小丁香,你偏心哦。” 丁香的脸蓦然红了,直红到耳根,小巧的耳垂白里透红,像是两朵娇艳的海棠,她垂首,声音细如蚊蝇:“我,这,我这就去给衡先生盛一碗。” 说着,她拿托盘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窘迫却不失机灵的眸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落葵一勺勺喝着燕窝,突然想起除恶务尽,否则后患无穷这句话来,眸光一缩,沉声吩咐:“杜衡,收紧人手不可擅动,霖王绝处逢生,只怕会一雪前耻,他发起疯来可是谁都敢咬的。” “喏,属下这就去安排。”杜衡凝神片刻,续道:“青州府尹出缺,陛下提拔了天冬出任府尹一职。” 落葵眯起双眸笑了:“青州府尹官位不高,却是青州城的父母官,不可谓不要紧,天冬持身中正,不涉党派之争,陛下用他用的放心。”她凝眸望住远处:“黄宣眼下如何了,他的母亲没了也是我的罪过,是我考虑不周,高估了曲天雄的良心,才会害了他母亲的性命。” 杜衡缓缓道:“黄大人一切安好,属下已加派了人手照看,只待他三年后起复。”他想了想,轻声道:“还有一桩事,日前陛下提起吴王殿下,有意将吴王殿下迁回皇陵安葬,旨意不日就下来了。” 有长风在廊下回旋,像是箫声悠悠,如诉如泣,抬眼望向繁花落尽的庭前,梧桐树影儿绰约烙在地上,身姿挺拔高洁,像是从前故去的那个人,与多年前一样立在那里,扬眸笑望。 只觉心头一紧鼻尖发酸,落葵连忙紧闭双眸,让滚滚长泪在心间逆流成河,良久,她才颤声道:“当年陛下冤杀了大哥一家,如今真相大白,他怕是后悔的要呕出血来了,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再如何悔不当初,厚葬亦是无用了。”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三回 曲莲逃婚了 杜衡亦是心下微沉,忙递了白瓷粉彩梅枝阔口碗过去,里头盛了半碗琥珀色的药汤。 落葵双手捧着,一饮而尽,稳了稳心神,取过一张素笺,边写边道:“一场贪腐查下来,只怕雍州大半官员都要被革职,朝中也会有所牵连,杜衡,你连夜将这名单送进太子府,请太子斟酌任用罢。” 一连数日的静谧,过的是悠闲自在,这一日晚饭时,门外陡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砸门声,听起来像极了曲莲的声音:“落葵,快开门,开门啊。” 丁香忙丢下碗,匆匆去开门。 落葵抬眸,只见曲莲花容失色的立在门口,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显然是在玩离家出走的把戏,一进门便扑到她身上敞开了怀哭,哭的是泪水横流。 “曲莲,出甚么事了。”落葵一把将她按在椅中坐着,她哭的妆也花了,眼也肿了,梨花带雨的模样楚楚动人。 “我爹逼着我嫁给许府二少做妾,我不肯,他便将我关了起来,我是偷跑出来的。”她抽抽搭搭的哭着说了个大概。 “你爹怎么舍得让你去受这个罪。”落葵心下冷笑,曲家已是青州城中数得着的有钱人家了,为了前程,曲天雄连逼婚这等事都做得出,那许府二少爷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着家中权势,光是流连花街柳巷也就罢了,可但凡是他看上眼的,也不管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他统统不放过,单单是娶回家做妾室的,十个手指头要数上两回还数不完,现在又要曲莲去做妾,曲天雄倒真称得上是枭雄呢,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舍得出去。 曲莲一抹泪水,杏眸瞪得又圆又大,还带着些红肿:“我爹贪财,想要生生将我卖了去,哪里还会心疼我遭不遭罪。” 京墨气急,重重的捶了下桌案,许是捶过了头,疼的他倒抽一口冷气,嘴里还不忘骂道:“真混蛋,他是你亲爹吗。” 曲莲登时脸色涨得通红,又哭又骂:“不许你骂我爹。” “对对,那是你亲爹,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京墨挠了挠头,讪讪笑道。 “落葵,落葵,”曲莲拉了拉她的衣袖,又哭了起来:“你能不能让我在你家躲一躲。” 落葵捏了捏她的手,劝慰道:“你别怕,我家里虽窄,却也有你住的地方,你住一辈子也没关系。” 如此,曲莲在水家住了下来,一连数日,曲天雄也日日都来,想接曲莲回去,可回回都被她跳着脚骂了出去,曲天雄只能红着脸抹着汗讪讪回去,第二日晨起再来劝,晚间再告辞,跟应卯似的,一日不落,一刻不晚。 而应付曲天雄的事皆由京墨去做,他原是不想出这个风头的,只是曲莲拿那一纸契约相逼,他不得不依,只在暗地里同落葵感叹,原以为曲莲最是温婉柔弱的,原来也有如此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的时候。连她爹都敢跳着脚的骂出去,若是心再狠些,怕是要抄起扁担打上了罢。不过转念一想,曲天雄逼她给人做妾,委实过分了些,许是真伤了她的心罢。 曲天雄最后一趟来,曲莲躲在屋里死活不肯见他,他长叹了一声,从袖中取了包银子交给京墨,后又低声下气的对他说:“曲莲这丫头太任性,叨扰贵宅了。” 京墨心里早已喜不自胜,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曲老爷放心,只是侯府那边......” “还能如何,多赔些银子就是了。”曲天雄很是沮丧,深深望了眼曲莲藏身的屋子,迎着阳光头也不回的走了。 晨曦如金,温暖人心,他渐远的背影格外孤独,思绪如潮汹涌,过往历历在目,曲莲陡然打开门扑入空落落的庭前,她若是再早出来一刻,怕是要忍不住随她爹回去了。 毕竟十数年来无坎坷无忧愁,皆因他的护佑,到底是骨肉至亲心中难舍,曲莲素来心软,早已哭的抽抽搭搭的,两眼肿的如桃核般了。 京墨绷着脸忍住笑意,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塞到曲莲怀中,说道:“你爹心疼你,你不愿意的事儿,他也不勉强你,只是许府不好打发,你爹说了,让你且安心在这住着,少出门,莫要叫那许府二少再撞上你了。” 她点点头,却又把银子塞了回去,心里早就软了,可嘴上仍死扛着不肯饶人:“哼,我才不稀罕他的银子,保不齐哪天他又想着把我卖给哪个有钱人家了。” 京墨心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戳破她,只嘿嘿笑了数声,拿过那银子掂了掂,笑道:“真不要,这可不少呢,若是不要,可就便宜我了啊。” 她头一瞥,狠狠道:“不要。” 许是这一番折腾实在太累,落葵歇了个午觉,睡得极其安稳绵长,醒来时天已黑透,京墨的大嗓门在院中叫嚷着落葵这个懒东西,怎么还不起,倘若误了他的大事,看自己如何收拾她。 自那日京墨做了突破落葵底线之事后,二人先是十日互不相见,后来是半个月的相对无言,再就是京墨无休止的撒泼痴缠,装傻哄逗,落葵心中清明一片,即便她与他有一纸婚约羁绊,但她与他的关系,也有太多寂静岭上散不开的浓雾,彼此之间都看不清。 但,但那婚约是父亲对京府的承诺,是对京墨之父舍命相救的报答,即便再恨再怨,她也既不能悔婚,又不能杀人,只能忍下这一切,忍下以后长长久久岁月中的迷雾重重,嫌隙争吵,念及此,她只好深深吁了口气,将此事揭过不提,与他重归于好。 听得京墨在院中喊叫,她猛然想到今儿个是鬼市开市的日子,一个月就两回,错过了这回,就要等到月底了,京墨早就打好了主意,要去鬼市转上一转。 想到这些,她急忙起身,反正是夜间,谁也瞧不分明谁的模样,索性只草草梳妆了下,收拾停当打开房门,险些与正打算再度砸门的京墨迎面撞上,落葵不待他叫嚷甚么,就拉着曲莲先发制人:“快走啊,还磨蹭甚么,天都黑了。” 京墨重重拍了下她的肩头,撇着嘴道:“算你识相,走罢。” 落葵一边走一边回头:“苏子呢,不去么。” “不知道野哪去了。” 虽是夜深,却不人静,青州的夜一向繁华热闹,如此的好月色,会做生意的商贩们自然不会错过,纷纷捡了一片月色明亮之处,铺开摊子扯起嗓子吆喝着买卖。什么丝的稠的衣裳,什么南北各地的小吃,什么平日里不多见的奇花异草,还有些稀罕小玩意儿,若是花点心思留意,就连春宫图之类物件都能寻得到。 只不过这些繁华热闹的景象以魂桥为界,皆聚在盛泽街至观前口这一带,而一过了魂桥,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魂桥以东是青州出了名的绝地,这数十年来,魂桥以东常有落单之人莫名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渐渐的这里便人迹罕至起来。即便是艳阳高照,无比晴好的午后,阳气最鼎盛之时,人处于此处,也会顿觉阴气逼人,鬼气森森的,寻常人对此处是唯恐避之不及。 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诡异之地,竟成了青州赫赫有名的鬼市所在,每月只开市两回。开市之日,不知从何处涌出如此多的商贩,所售之物皆是平日里最罕见的,每每开市,往往都会出些稀奇古怪之事,原本是些胆大之人才敢踏足此地,可后来传出,有人竟在此间寻到了稀世珍宝,从此富甲一方,故而前去凑趣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正所谓人为财死,不管鬼市平日里有多古怪恐怖,可是日久天长之下,鬼市竟成了个众人最向往之地了。 出门之前,落葵已与京墨讲了鬼市的种种,故而他对此行也多了一番好奇心。一路走,一路瞧,眼睛都不够使了,异常兴奋的不停念叨着,念叨的落葵几乎疑心他是否曾受尽了开不了口的苦楚,故而如今才如此的话痨。 而曲莲却极静,静的几乎要人忘了她的存在,她胆子本就小,现下越是临近魂桥,她握着落葵的手就越紧,而手心不断沁出湿黏的汗,就连身子都在微微抖着。 落葵静静望了她一眼,微点了下头,重重握住她的手,算是安抚,对于胆怯,越是如哄孩童般的哄着,便会越怕,怕意就像在心底扎了根,挥之不去烧之不尽。 曲莲羞赧的笑了笑,面颊上飞出两片红霞,煞是好看,京墨见她这副模样,嘿嘿一笑,眸光却移到落葵的面上,笑道:“曲莲,不用怕,没什么可怕的,落葵生的丑,即便有小鬼,也要被她吓跑了。” “是啊是啊,我生得丑,可架不住曲莲好看,若是被哪个好色鬼看上了要抢去做鬼夫人,可怎么好。”落葵捏了捏曲莲绯红更深的面颊,曲莲作势要打她,却被她躲开,瞧着曲莲的如花美貌,落葵一笑,她与曲莲相貌,确如京墨常说的那样,有七八分相像,可曲莲是温婉倾城,她却是眉眼英气。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四回 一起去鬼市 曲莲深深看了看眼跟前的魂桥,眸光暗淡,面色愈发青白:“别闹了,这会子我可真有些怕了。” 落葵握紧她的手,并不多说甚么,只笑着拉着曲莲踏上魂桥,谁料就在足尖触地的一刹那,竟当真有一阵阴风透骨而过,吹的她后脊梁自骨缝间直窜寒风,而曲莲已然面色煞白,吓得魂飞九霄云外了。 说来也怪,这感觉只是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更奇的是,方才望向对面,并无半点人声人影,一切皆是静悄悄毫无声息的,可这会子一踏上魂桥,对面像是被谁施了障眼法,猛然间便人声鼎沸,摊店林立,好一派热闹喧嚣的集市景象。 落葵咂了咂嘴,抬眼却见京墨无丝毫的心惊,亦无半点的胆怯,昂首阔步的越走越快,一边暗自笑他是人为财死,一边拉着曲莲紧随其后,不知是这魂桥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长,还是真有什么古怪,只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过了桥,身处于鬼市中了。 这鬼市只是名头吓人,细瞧与平日里的寻常集市并无差别,只是如水轻泻的月色,似乎半点都没有照到此间,四处里昏暗极了,故而每个摊儿前都悬着一盏暗淡的灯,映的各色物品皆流淌着怀古的光华,很是魅惑人心。 一入鬼市,京墨就兴奋的两眼放光,简直是十足十的财中恶鬼,在集市中如没头的苍蝇般来回乱窜,不多时便没了踪影,落葵也乐的个耳根清净,并不去管他。 许是发觉了这鬼市并无甚么不妥之处,曲莲也放开了性子四处闲逛,此刻不知看上了甚么稀罕玩意儿,蹲在一个摊儿前不肯走,还不住的回首冲落葵招手:“落葵,你瞧这金钗多好看。” 女儿家就是爱这些个钗啊环啊的,落葵自然也不例外,疾步跑过去看,果真是个别致的金钗,怨不得曲莲如此喜欢。 “姑娘果然是好眼力,这金钗可是当年百里霜与水蔓菁的定情之物。”那小贩的声音暗哑难听,嘶嘶声如蛇吐信子,令落葵二人狠狠地打了个激灵,不由的侧目望去,这不看则以,一看才要叹一声造化弄人,这本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年轻面庞,只可惜了一道张牙舞爪的刀痕从眉心直劈到下巴,硬生生的毁了这张脸,任谁看了都顿觉面目狰狞。 落葵身为水家的女儿,自然知道水蔓菁与百里霜的名头,水蔓菁是她们水家往上数上数代的女儿,在三百年前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嫁给了惊世才子百里霜为妻,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而后来的事因太过久远,再加之她不爱打听事儿,就不得而知了。 她哽了一哽,难以置信的问道:“此话当真么,如此久远之事,怎知你所言非虚呢。” 小贩一声声喋笑,落葵惊着了,这世上竟还真的有比哭声还要难听的笑声,格外的刺耳刺心,她不由的连连蹙眉。 半响,小贩收了笑,有些窘态:“姑娘仔细看一看金钗的背面,刻有他二人的名号。” 落葵将凤钗翻过一看,那背面果然极规整的篆刻着百里蔓菁,情定不离几个小字,只是这字既不似百里霜的行文,亦不像水蔓菁的笔法,倒像是,像是苏合香的字。 她惊诧不已:“这,这怎会是苏合香的字迹。”这字迹如同晴天响雷,在她脑中划过一些波澜,快的难以抓住,亦捉摸不透,只是那片波澜圈圈散尽后,复又成了一片空白。 她曾听她爹说过,苏合香是与百里霜齐名的才子,据传说二人还是至交好友,且水蔓菁原本是许配给苏合香为妻的,可水蔓菁却与百里霜私定了终身,苏合香秉承着君子不夺人所爱的原则割爱。 而水蔓菁与百里霜的定情信物竟是他的题字,东西虽是对的无疑,可关系却乱的错综复杂,原本便是久远不可追的旧事,愈发的扑朔迷离了,莫非,莫非真的如传言所说,这定情信物原本是苏合香的。 一听落葵方才的惊呼,那小贩笑的愈加开怀,笑声和面庞似乎也没有了方才那般可怖:“姑娘果真识货,这回可相信了吗。” “这东西多少钱。”还未及落葵再细问些甚么,曲莲就抢着问道,落葵遂笑望不语,曲莲却附耳说道:“我一见你的神情,就晓得了。” 岂料小贩却慢吞吞道:“若是知己,白送都可,反之,千金不卖。” 落葵二人登时傻了眼,千金不卖,别说她没有千金,纵然有千金,也断断舍不得如此挥霍,这才想都没想的将此物放下,此等宝贝她是无福消受了,还是少看为妙,免得看少了甚么,再被讹上可就说不清了。 见二人转身离去,小贩也并不拦着,只在她们身后说了句:“青州水家,这金钗我送与你,你可敢收着吗。”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登时震得落葵张口结舌,只得用手兜住下巴,免得掉在地上被人当成鬼追打,脚下也不敢再动,没出息的抖若筛糠。 这鬼市当真是诡异的很,头一回才见过的人,居然能把她的来历摸个门儿清,她脸上又没写着水家两个字,莫非他是个奇人,能掐会算,还是,还是她撞见鬼了,不知不觉,衣衫被冷汗浸透,她胆子虽大,可夜路走多了,难免撞上鬼,而人怕鬼,这是不变的定律。 良久,身后没了动静,落葵仍旧不敢回头,直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头,耳畔传来咯咯笑声:“落葵,原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呢,竟也是个纸做的老虎,一捅就破。” “哎呀,曲莲,你吓死我了。”她狠狠的抖了个激灵,这才长舒了口气,一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摆摊之人,仿佛一直都不曾有过甚么小贩,令她疑心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愈发的心惊肉跳:“曲莲,人呢。” 曲莲摊开双手摆了摆,眉心微蹙:“许是走了罢,我也吓得没了魂儿,过了半响听得身后没了动静,才敢回的头,人就不见了,喏,只有这个。”越过她的指尖,目极之处,一支金钗静静的躺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瞧不出与旁的发钗有何不同。 只是有了今夜的一番奇遇,落葵再不敢将它当作寻常之物,既送了她,她索性好好收着,留待来日罢。 “京墨呢,野哪去了。”惊了一身冷汗之后,落葵想到京墨,许久没有见到他,不知他又遇到了什么,左顾右盼找了半响,也没瞧见他的身影,曲莲眉心有一丝丝隐忧:“落葵,京墨不会出什么事吧。” 夜色沉沉,鬼市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喧嚣不复,却仍不见京墨回转,落葵不由得也多了几分心焦,曲莲更是关心则乱,一想到之前在北山遇险之事,她急的几乎要哭出声来。 “原来你们在这,让我一通好找。”京墨突然出现在曲莲面前,见她泪水盈盈,佯装正经道:“曲莲,你哭甚么,是不是真的被色鬼看上了,不怕,把落葵与你一并送去,也好做个伴。” 曲莲气急败坏,狠狠捶了他一拳,又紧跟着踢了他一脚,那粉拳绣腿原本也伤不着他什么,只是他佯装吃痛的弯下腰,逗得曲莲笑骂不停:“你个没良心的,我与落葵生怕你出事儿,你可倒好,没个正形儿。” 京墨平日里嬉笑怒骂没有正形儿,而曲莲却对他青眼相加,难不成大家闺秀在绣楼上关久了,看惯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天,过眼的都是中规中矩之人,陡然一见京墨这样刁滑异于常人的,竟将败絮当成了金玉。落葵笑着摇摇头,遂一扬手中的金钗:“京墨,我们得了宝贝,你呢。” 京墨登时垮了脸,如打了霜的黄瓜,蔫头巴脑的丧了气:“好玩意儿是多,可我不认得真假,不敢随便出手,怕受了骗,花冤枉钱。” “没出手也好,这鬼市委实诡异了些。”曲莲环臂而立,四下里已人迹寥寥了,不只是她,落葵也觉出阴风恻恻,拉着她的手,侧目望着京墨:“夜深了,快回罢。” 魂桥桥头摆了个首饰摊儿,看的人多,买的人却寥寥无几,只有个男子递给小贩二两银子,再接过一枚光华流转的金钗。 彼时落葵已踏上魂桥,眼角余光瞥见那枚金钗,只觉眼熟,又瞥见一角天青色长袍,更是眼熟,她回首,抬手缓缓拔下发间的钗,金凤口衔珠串,每颗金珠皆镂雕成缠枝蔓菁花,内里包裹着一颗浑圆的随珠,每行一步,赤金光芒与清浅月华流转不定,清润如星似月,光照一室。 她拿着钗,遥遥与男子手中的钗比了一下,旋即将钗簪回发髻,抿唇一笑,疾步上前,轻轻拍了下男子的肩头,笑道:“空青,你花二两银子买个假货作甚么。” 空青回首,却见是落葵,他淡薄的眉眼间皆是如春笑意,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这金钗是假的么。”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五回 不速之客 小贩早听得落葵的假货之言,恶狠狠的瞪着落葵,恼羞成怒道:“臭丫头,你胡说八道甚么,滚滚滚,滚远一点。” 落葵扬眸一笑:“你这钗可有甚么名目。” “名目。你要甚么名目,一支钗还要甚么名目。”小贩冷哼了一声,眸光躲闪,已有些心虚了。 空青近了一步,偏着头道:“不对,你方才明明信誓旦旦,说这是三百年前百里霜与水蔓菁的定情之物。” 小贩登时哽住,唇边牵出讥笑,在心底暗骂,我说是就是么,你真是傻透了,这世上有几个像你这样人傻钱多的,自然骗一个是一个了。 夜色深沉,鬼市上的人像是被一阵风卷走,只转瞬间便空落落的,只余下空青落葵与小贩对峙,而京墨与曲莲不远不近的站着,揣着各样心思,眸光阴郁的望向二人。 夜风阵阵,拂过魂桥下的水,卷起淡淡的血腥之气,曲莲凑到京墨耳畔,幽幽轻声:“你看,他就是空青,是不是很好看。” 京墨不动声色的望了落葵一眼,抿了抿薄唇干干道:“这便是你说的君子世无双么,很平平嘛。”他瞥了曲莲一眼,抿嘴道:“你们还是见识太浅薄,轻易就被个纨绔子弟给骗了。” “纨绔么,看上去比你可君子多了。”曲莲娇柔凝望京墨,只见他的脸色一寸一寸暗下去,抿嘴温婉一笑:“你说,他买这么个姑娘用的东西作甚么,我看,那钗是买来送给落葵的。” 京墨的脸色已阴沉的可以滴下墨汁,如暴雨前的层云,沉沉低压,难以抑制的要举步上前,说几句难听话。 曲莲拉住他,恍若全然不知他的怒意,却声音婉转如水的火上浇油:“落葵若不是对他有意,也不会收了他的镯子,你说是不是,听闻他还曾借给落葵一千两银子,替丁香赎身,啧啧啧,还真是出手大方,家底丰厚呢,不过落葵贵为郡主,甚么富贵没见过,怎么还会对他动心呢,或许。”她微微一顿,贴在京墨的耳畔,柔情蜜意流转着浓浓的水雾:“或许,或许他还有些旁人没有的厉害本事。” 笑语晏晏皆像是无意无心之言,但字字句句都像刀子在割京墨的心,他恨极了,后槽牙咬的生疼,怒目圆睁,恶狠狠的瞪着落葵与空青亲近谈笑,一言不发。 那厢,落葵冷笑着步步紧逼,小贩终于硬着头皮承认曾说过这钗的来历,她唇边勾起冷冽的淡笑,缓缓道:“那么,你知他二人的定情之物,是原本要给谁的吗。” 小贩咬着牙,暗恨这杀千刀的程咬金,抿着唇一言不发。 空青来回瞧着二人一对一答,不知所谓,凑到落葵耳畔隐隐含笑:“这金钗竟还是个定情之物么,那我买来正为合用呢。” 落葵微怔,只以为他买来是送心仪之人的,并未往深处细想,轻笑了一声:“那幸而你遇上了我,否则你就要送人个假货了,叫人笑话了。”她瞧着哑口无言的小贩,摇头讥讽:“你连这金钗的真正来历都不知,还敢卖假货,难怪这假货做的不这么真呢。水蔓菁原本是与苏合香定的亲,这金钗原本是苏合香亲手所制,要送给水蔓菁的,可后来,水蔓菁与百里霜互定了终身,苏合香便在此物后面,篆刻上了百里蔓菁,情定不离几个字赠与他们,而你这枚金钗后面,光秃秃的一片,半个字也没有,可见真是个假货。”言罢,她暗自抹了一把心虚的泪,其实她也不知三百年前那桩旧事究竟如何,方才的一切全是猜测之言,但也足以唬人了。 小贩有些色厉内荏,却又不肯轻易退让半步,只恶狠狠望着她:“这等隐秘的事,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落葵眯起冷眸,牵动唇边,嗤的一声轻笑:“你可知我是谁吗。”她缓缓取下发间金钗,与空青的那支钗比了比,挑起唇角冷笑道:“我便是水家的女儿,这才是我水家祖上传下来的金钗,你可要瞧瞧吗。” 两支钗并在一处,高下立现,她伸出一只手:“二两银子拿来,破烂儿还你。” 见小贩迟疑,落葵仰首望天,四围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没有,果然是个人鬼皆厌弃的绝地,她瞟了小贩一眼,莞尔道:“这时辰,府尹大人怕是已经歇下了罢。”她近了一步,眸光闪动,偏着头补刀:“你说若是将府尹大人从芙蓉帐里拖出来,他会不会恼羞成怒,赏你百八十个大板。” 此事终了,空青竟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一路跟她回了家,坚持要在她家住下,跟她学一学识古物的本事。 落葵望了望院内院外,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实在太多,贸然住进来个生人,只怕自己的一双眼眸不够用,不禁蹙着眉头,颇觉为难:“空青,并非我不肯留你,我们水家素有规矩,法不外传,若是你想学,须得正经拜我为师的。” 空青却抿着嘴一笑:“拜师就拜师,这有甚么难的。”说着,他一甩衣摆,顷刻之间做出下跪行礼的姿态来。 落葵大窘,空青的行为举止瞧着中规中矩,显然是正人君子中的典范,可没料到他怕自己赖账不还银子,为了赖上自己,竟连脸都不要了,她惨叫一声跳出老远,急的脸红耳赤,瞪着冷清双眸道:“你,你这是作甚么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收你做徒弟,这不是要折我的寿么,我还没活够呢。” 空青左右为难:“那可怎么好,其实我也并不想学的多么深厚,略知皮毛,让我少折些银子就好了。” 京墨早就对空青心生警惕,趁着落葵跳开的功夫,死死拦在门口,不叫空青迈进院门一步,也不叫他看到落葵一眼,只撇着嘴厌弃道:“早说了法不外传,你挺大的个人,还这样纠缠不休的也忒不要脸面了。” 夜黑如墨,院落中的一丛丛野菊染过秋霜,开至极盛绚烂,月影下风动花移,清寒的月华在深橘浅黄的纤长花瓣上撒了淡淡银光。野菊之香,清幽中夹着苦涩,冷冽入心。 空青仰起头,越过京墨望住落葵,将她的脸庞牢牢印在深眸中,一眼不错的望着,厚着脸皮继续磨洋工:“落葵,那一千两银子我不要了,换你教我几招总可以的罢。” 京墨踮起脚尖儿,想要挡住空青的脸,谁想他踮起脚尖儿,仍比空青矮了一点,不觉恼羞成怒,大声喊道:“阿葵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你算个甚么人,走走走,赶紧走。” 落葵京墨后头探出半张笑盈盈的脸,笑容狭促:“银子要不要在你,教不教你在我,若你真不要银子了,我就却之不恭了。” 空青蹙眉,哽的厉害,这下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他决意听从文元的教诲,将不要脸发扬到底,伸手扒住门框往里挤,一边挤一边道:“那不行,你怎么半点拿人手软的意思都没有。” 这下可真的惹恼了京墨,他深吸了口气,一把推开空青,口气益发不善:“走走走,赶紧走,这宅子统共就这么几间房,也住不下这么些人,要是你露宿街头冻出个好歹来,我们也赔不起。” 秋风瑟瑟,夜深人静之时,这厢喧闹不停,早惊动了左邻右舍,亮起灯烛探出头来看热闹,落葵见势不对,忙将京墨拉开,把空青让进院中。 曲莲在一旁看了许久,心思流转不停,若落葵心中另有了他人,那么与京墨退婚便是迟早之事,她定下心思打趣道:“京墨,你找这许多由头,不肯容空青住下,怕是因为他长得比你好,家底儿比你丰厚,你自惭形秽罢。”她近了一步,微微一顿:“我倒觉得,他与苏子同住一屋正好。” 不知何时,苏子悄无声息的斜倚在院门口,不知他揣着甚么心思,竟冲着空青咧嘴一笑:“若是你不嫌弃,便与我同住一屋罢,不过呢,这房钱与饭钱总是要交的。” 落葵拉住苏子,低声埋怨了一句:“苏子,我还欠着他一千两银子呢,怎好要他的钱。” “你就这会儿找我要,我也没有啊。”空青咧嘴一笑,抖了抖袖子:“我这会儿穷的,口袋比脸还干净几分呢。”他在袖中掏了半响,掏出二两银子:“喏,就这还是方才落葵帮我讨回来的。” “那就更得让你住下了,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罢。”苏子侧身,对空青不怀好意的附耳轻笑:“你这么个至阳道中人,也有求到我们嗜血道的这一日,我岂能轻易放过。” 空青微怔,瞬间觉得自己是自投罗网来了。 苏子丝毫没有给他深思熟路的机会,清朗笑道:“空青又不是想要学咱们水家的秘术,你有甚么不能教的,再说人家还救过你的命,救命之恩只是让你教给他一些识古物的本事来报,你还推辞,知恩不报才是丢了咱们水家的门楣。” 落葵抿了抿嘴,无奈道:“既如此,那你便在西屋住下罢,热虽热了点,但苏子一向爱吵闹,与他同住一屋的话,怕扰了你的清净。” 此言一出,空青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来,倒是京墨撇了撇嘴,神色郁郁。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六回 酒鬼对酒鬼 时光一瞬,伴着落叶滚滚,树上只余下空落落的枝丫,便已是流光匆匆,深秋寒凉了,空青是个极安静斯文的人,出门无声进门寡言,席间也不闻丝毫声响,闲暇之余除了读书写字,便是独坐庭前发呆,像是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宣泄。 “落葵,你快点,还差几个菜。”苏子在院中大呼小叫。 落葵闻言一笑,空青这样安静斯文之人,却与苏子格外投缘,只短短数日,已经熟络的要摆酒庆贺,说是他们两个前世一定有缘,今世再度相见,一定要好好庆贺。 庆贺二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止是烫一壶酒这样容易,落葵与丁香从午后起便开始忙活,伴着一阵阵锅碗瓢盆的轻响,直到日薄西山了,才备下了一桌子菜,她在灶间扬声:“你别吵了,还差一道汤,要不你来做。” 苏子登时噤声不语,他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奈何却天生懒惰,便只能忍受吃人嘴短的苦楚了。 京墨举杯冲着空青一笑,便发了问:“空青,你是哪里人啊。” 空青略一沉吟,淡淡道:“我是小地方来的,不值一提。” 落葵在灶间微微一笑,原来人人都会用这种拙劣的借口,他品貌贵重,身手不凡,绝非寻常小门小户的出身,只是人人都有不可对人言的隐秘,而京墨向来口没遮拦,她担心再如此追问下去会惹人尴尬,反倒不妙,索性倚在灶房门口打了个哈哈:“京墨,你都快赶上听轩楼中的小二了,我看你的古物斋干脆关门歇业罢,反正生意也不好,你去听轩楼当个小二,保管甚么稀罕事都能打听的来。” 话音刚落,就听得曲莲在院中接口:“问问有什么打紧的,家里平白住进个来路不明的生人,总是不好。” 灶台上蒸汽腾腾,菜香氤氲,席间的推杯换盏,京墨的旁敲侧击一丝不落的映入落葵眸中,可空青见招拆招应付的从容圆滑,寻不到丝毫破绽,却也没有一丝可探寻的真实,她不觉微微蹙眉,扬声道:“苏子,汤太烫了,你过来端一下。” 苏子痛痛快快的应了一声,进的灶间,刚碰了一下白瓷莲瓣大汤盆,便烫的缩回了手,一边摸着自己的耳垂,一边龇牙咧嘴:“这么烫,你叫我进来不是为了烫熟了我的手罢。” 落葵扬眉轻笑:“苏大公子果然聪明,京墨这样没头没脑的问下去,可不是甚么待客之道。” 砧板上传来一阵叮叮咚咚之声,鲜红的猪肉登时被剁成了肉泥,苏子一手一个,极利落的汆了丸子,小心放到水里滚了滚,起锅前又撒了一把香菜,听得落葵此话,他微微颔首:“打草惊蛇反倒不好。” 扬眸向外,只见京墨与曲莲一唱一和,轮番上阵,那酒一盏接一盏的灌下去,不见空青有丝毫醉意,反倒是京墨眼风迷离,落葵嗤的一笑:“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想灌醉的人没醉,自己倒先扛不住了。”又见空青的筷子只碰了碰河鲜,旁的菜丝毫未碰过,她微微一笑:“在北山时,那些野味他便没动几筷子,方才那些菜,他也只捡了些河鲜尝了尝,他对俗世间的吃食似乎十分抵触,我想了想,他大抵与苍龙世家脱不了干系。” 丁香埋头在灶前添柴,听得此话,想起前日翻看的一本书,蓦然抬头插了句嘴:“苍龙世家,主子,是南祁国的那个苍龙世家么。”她哆嗦了一下:“那,那他不就是个半妖了,会不会,会不会吃人。” 落葵摸了摸她稚嫩的小脸儿,笑道:“我家小丁香又是从哪翻出来的闲书,你放心,他若要吃人,也是先吃修为最高的苏子,不会吃你我的。” 丁香却抬着头,眸光坚定无一丝惧怕:“不,我是最没用的,要吃先吃我,留着,留着大公子还可以保护,保护主子。” 落葵眸光柔软,轻轻掠过苏子与丁香的脸庞,这样好的姑娘,还是莫要为情所伤的好。 “你所料不错。这是刚刚从南祁国传回来的信儿,你瞧瞧。”苏子轻咳了一声,打破寂静的尴尬,衣袖挥动,一丝灰芒落于灶台上的白瓷海棠浮纹碗中,那碗里盛了满满清水,灰芒与水面方一接触,便没入碗底消失不见,水面上随之荡漾起淡淡涟漪,数行字迹在涟漪间若隐若现。 落葵仔细看完,衣袖在碗口轻拂而过,那字迹登时消失不见,她思量道:“苍龙世家乃四灵之一青龙的后裔,是至阳道四灵家族之首,此族一向隐世不出,从不沾染凡尘俗世,门户又极紧,此番为何会接连派出十数名嫡系弟子进入俗世。” 苏子抬手在碗口处一抹,那水中便又显出数行字迹,边看边说,声音益发凝重:“这是截获的名册,上头并没有空青的名字,我原以为他所用的乃是化名,但一番查探,他竟也是苍龙世家嫡系弟子,且是空字辈的,你知道的,苍龙世家空字辈的嫡系弟子,地位超然,向来只有两位,堪比大长老,他又这般年轻,看来颇受族中重用。” 见灶里的火苗不旺,丁香转身去屋角抱了捆柴过来,一根根填进灶膛,登时火光四射。 灶眼上炖着的一锅鸡汤,咕嘟嘟冒起喷香入鼻的气泡,落葵手上沾了黑灰尘土,抬手在苏子身上抹了抹,才去揭开锅盖,沉吟道:“这便怪了,此族族规极严,莫说是空字辈的嫡系,便是出自旁系,没有族长亲令,也是不可离开隐居之处半步的,在北山若说是偶遇,那么在鬼市便不会是偶遇,这世间若与同一人连着偶遇两回,那必定是有人有意为之,文元如是,空青亦如是,他找了诸多借口,死皮赖脸的住进咱们家,定时有所图谋的,只是无论是水家,还是其他,都与苍龙世家没有任何来往,他们怎会突然对水家起了兴致呢。” 苏子拍了拍刚刚被落葵擦手的月白色暗纹越罗直身,发现那黑灰竟拍不干净,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打趣了一句:“我看这个空青和那个文元对水家当真没甚么兴致,对你倒是有十二分的兴致呢,莫不是他二人便是你命中的桃花,并蒂双开了么。” 那微微含笑的一双深眸,像是不住的在眼前晃动,晃得落葵莫名的红了脸,心口怦怦直跳,她一言不发,只冲着苏子翻了个白眼儿。 倒是丁香一脸嬉笑:“若是真的那就最好了,主子整日里盼桃花盼不来,这一来便来了两朵,主子可得好好挑一挑了。” 苏子凑近的落葵的脸庞,瞧着她艳若桃花的脸颊,不停的发笑:“听到没,你可得睁大了眼,别挑花了眼,最后挑一朵烂桃花。” 落葵撇了撇嘴:“万一两朵都是烂桃花呢,我岂不是挑不出来了。” 苏子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叹道:“若这两朵真是烂桃花也便罢了,怕只怕是长了十二个心眼儿的桃花精,那可真要糟蹋了你难得发一回的花痴了。” 听得苏子此话,落葵心中竟生出些许不该有的想法,她竟想着,若真是那一双深眸的主人也便罢了,即便是个别有用心的桃花精,自己也认了,总归是个令自己脸红心跳的人,发一回花痴委实不亏的,但转念想到自己与京墨的那纸婚约,便又暗自骂自己朝三暮四,那纸婚约将她与京墨牢牢拴在一处,无论有情还是无情,这一生一世只有他,也只能有他,更遑论京墨还拿性命救过她。她咬了咬贝齿,将那不该有的糊涂念头从脑中驱逐出去。 苏子见她微微失神的模样,不禁笑道:“莫不是真的发了花痴。” 他凑到落葵跟前儿,仔细端详下来,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好好查一查他究竟惹过几朵桃花,生没生出过甚么青桃子红桃子罢。” 落葵笑骂道:“你还要我莫要胡思乱想,你自个儿先想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朝三暮四是私德不修,是大罪过,苏子,你还是上点儿心好好查查他的来意罢。” 苏子点着她的额角骂道:“读书读傻了么,榆木脑袋。” 端了滚烫的热汤上桌,苏子便听得京墨低声念叨:“小盏喝酒真是不过瘾。”他旋即冲着灶间喊了句:“落葵,换几个大碗过来,京墨喝得不过瘾。” 落葵将青花白瓷大海碗狠狠惯在桌上,蹙眉道:“你是要灌死自己么。” 京墨挑眉望向空青,不屑的撇嘴:“谁灌死谁还说不定呢。”他咕咚咚在碗中倒满酒,递给空青:“既然是庆贺,用小盏如何能过瘾呢,要用大碗才能尽兴的嘛。” 看着空青一饮而尽,他击掌笑道:“对嘛,在我们面前就不要假装斯文了,大家都不是甚么斯文人。” 几大碗酒灌下去,空青仍旧神情如常,倒是京墨先撑不住了,眸光迷离开始东倒西歪,舌头打结开始胡言乱语。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苏子登时会意一笑,拉过京墨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边往屋内拖去,一边嘟囔着京墨不止吃相难看,酒品也着实不堪,喝多了竟然耍赖撒酒疯。 趁着酒意,曲莲大着胆子,借着照顾醉酒的京墨这个由头,留在了他的房中。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七回 苍龙世家 夜色浓稠,只点缀了寥寥数颗星子,层云缭绕,将皎洁的月华也蒙了一层轻纱,树冠之上孤零零的悬着几片枯叶,月光昏黄,枝丫错乱的影儿投在地上,像极了凌乱不堪的人心。 见左右无人,空青几度伸手,想要去牵落葵的手,却见她似笑非笑的冷薄模样,只好缩回手,亲近道:“一晚上你只顾着招呼我们,饭也没用上几口,饿不饿。” “我晌午吃顶了,倒不觉着饿。”低眸一笑,落葵在桌旁坐下,不动声色的抬眸,仔细瞧了瞧空青面前的白瓷青花莲纹阔口碗,只有些鱼骨虾壳之类,心中了然:“怎么,饭菜不合你的胃口么。” 空青一怔,伸向水腌鱼的筷子在虚空中狠狠顿住,旋即极快的调转方向,勉强夹了一筷子兔肉,浅尝辄止了一口,艰难笑道:“没有,你的手艺很好,很好。” 若说试探人心,套话刨根,落葵是此间老手,她于试探人心一事上,似乎有着天然的悟性。她垂眸凝神,苍龙世家一向视飞禽走兽乃污浊之物,从不入口,只食水中之物,看空青这习性,倒似真真出身此族,至于来意,尚需好好思量。 借着秋月微光,落葵扬眸见桌案上还剩了半碟子羊肚与猪尾巴,一块兔肉并一只羊腿,落葵殷勤的夹了一筷子猪尾巴,放进空青面前的莲瓣白瓷小碟中,又递了白瓷莲瓣杯盏过去,眸光冷冷的蕴了些浅笑,和善道:“这百花酿是我亲手酿的,你尝尝,这些菜下酒最合适不过了。上回你的救命之恩,我尚未正经谢过,这杯酒,我敬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酒着实是好酒,一饮而尽酒香四溢,菜自然也是好菜,却没那么容易下咽,空青咬牙皱眉,终于艰难的将菜咽了进去,牵动唇角笑道:“极好,极好。” 落葵看的发笑,从未见过吃东西吃的如此矜持的男子,遂夹了一筷子羊肚,递到空青嘴边,抿唇笑道:“尝尝这个。” 说起来空青应该是欣喜万分的,这情景是他百转千回求而不得的,只是放在唇边之物,却是百转千回而吃不下去的,他咧了咧嘴,勉强咽下去,又勉强忍住翻江倒海的艰难神情,笑道:“果然极好。” 秋夜里的风,寒意凛然,落葵紧了紧衣裳,悬在廊下的羊皮宫灯迎风摇摆,在深幽漆黑的院中,投了一抹摇曳不定的光亮,这烛火明亮,连月华亦失了颜色。 她夹起一筷子小虾,恍若无意的望住他,冷冷的眸光清澈而犀利:“青公子,要你一个只食水中之物的苍龙世家嫡系弟子,来食这些走兽之类的污浊之物,着实委屈你了。” 这是落葵有意为之,想要诈他一诈,故而语出惊人。 空青也却是受了惊吓,惊得脸色煞白,苍龙世家空字辈嫡系弟子,是文元挖空心思为他备下的身份,这该死的文元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过,说甚么苍龙世家向来隐秘,嫡系弟子更是如祖传宝贝一般藏的死死的,这样的身份,没个三年五载,是绝查不出来的,谁料他才住进水家不过半月,并未见过落葵有甚么格外的动作,这所谓的隐秘身份便被查了个底儿掉,他不禁唏嘘不已,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落葵的权谋机变远超他的估量,若论揣测人心,怕只有二哥可与她一较高下了,原来岁月匆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耿直之人了。 震惊过后,空青望着她脸上淡然的笑意,是那样遥远而模糊,满是疏离隔阂,心间微痛,他迅速想好了对策与说辞,勉力笑道:“不错,我的确出自南祁国苍龙世家,云楚国水家果然非同一般,如我这样隐秘的身份,不过短短半月便已查了个清清楚楚。” 见他满脸震惊之色,原本仅剩的一丝疑虑,亦蓦地烟消云散了,落葵饮了盏酒,淡淡道:“赶巧了而已,我不过是对四灵世家多了几分了解罢了,只不过苍龙世家一向超然,从不沾染凡尘俗世,不知此番为何突然对水家生了兴致。” 空青知道终会有这么一日,凭着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份,是万不能长长久久的在这里住下去,也万难有甚么来日方长的,可实话又无法全然宣之于口。斟酌了良久,他才缓缓道:“苍龙世家做了太多年的隐士,如今也想入世了,既有此打算,那么盟友便必不可少,当然了,苍龙世家并无意涉足朝局,只是想借着俗世之力,令家族长长久久永不衰落罢了,郡主大可放心。” 言至于此,便无需再遮遮掩掩隐瞒什么了,落葵直起身子,冷眸狠厉,唇边挂着冷薄的淡笑:“连一页薄纸尚且能变成杀人的利器,更遑论是善变的人心,青公子,我并非你所想的那类善男信女,我的双手并不干净,所谋之事也沾满了血腥人命,你敢只身前来,自然是颇有些本事的,自然也不怕杀戮,只是,苍龙世家此番派出的一十三名嫡系弟子中,并未有你青公子的名字,青公子说话藏一半露一半,不知要我如何放心。” 苍龙世家派了嫡系弟子出山,空青暗自低笑,果然是自己的亲三哥,做戏也做足了全套,竟如此大方,也不知他给族长许了甚么天大的好处,竟诓的族长舍得一口气派出如此多的嫡系弟子,待此间事毕,必要千恩万谢的请他喝一回酒了。 空青凝神良久,深眸似水,定定望住落葵,举起酒杯,坦诚道:“苏家的势力遍布南祁国,而在云楚国谋事,水家是绝无法绕开的,至于郡主你,执掌水苏两家,我此来只是为与水家和苏家结盟而来,别无他意,至于族中派出的其他弟子所为何事,恕空青难以相告。”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小心斟酌,唯恐说的漏洞百出,被落葵揪住,再难待在她的身边了。 说开了此事,这颗心原本应该安稳放下,可心事仍是肆意漫出,令人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刻意为之,原来殊途同归皆是利益盟约这四个字,她放下满腹惆怅心思,只是冷薄笑道:“青公子乃苍龙世家空字辈的嫡系弟子,门第之高背景之深,若早将实言相告,我必不敢如此怠慢的,只不过我着实没有料到,一向自诩清高的四灵家族,竟也会自降身份沾染凡尘俗世。” 空青斟酌着开口:“当今天下,在江湖中修炼不外乎三种,其一乃是以四灵家族、天一宗和万毒宗为首的正阳道,其二乃是以茯血派和圣魔宗为首的嗜血道,其三则是以万佛宗和无为派为首的佛修。江湖修行与世俗朝廷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割。试问有哪个宗派哪个家族,与世俗朝廷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正逢乱世,又有哪个宗派家族不想成为乱世枭雄,分一杯羹,以保自家传承千年万年不断。我虽不知贵兄妹二人究竟出自嗜血道中哪一家,但想来也是奉命行事罢。“ 这可真是应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落葵秀眉微挑,冷眸微缩,淡淡道:“那么,青公子与苍龙世家想在我这里得到些甚么,还请坦诚告知。” 空青苦涩一笑,看来如今想留在此处,只能借着苍龙世家的名头,编一些似是而非的谎言了,但愿,但愿在谎言戳穿前,能令落葵多欠自己一些人情,欠下还不清的人情,他笑道:“不过就是他日太子殿下荣登大宝,掌管了云楚国天下,在这九州中,且给苍龙世家留一席之地罢了。” 秋风萧萧,卷起无数枯黄落叶,掠过庭前堆砌的太湖石,最后纷纷扬扬坠入池水之中,月色如水倾泻,这样美好的月,却映着两个各怀心事之人,落葵心底顿感悲凉,有无尽的失望漫过心间,却仍是扬眸轻笑:“只一席之地而已,我自然可以应下,但,这是青公子的一人之言,无凭无据,恕落葵无法全然相信。” 空青顿时没了主意,此番说的这一席话,原本便是半真半假,谎言又如何能成真,如何能让人十足相信,更遑论是落葵这种从不轻信,甚少交心之人了,他很想将自己的来意坦诚相告,很想直言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求,却又唯恐莽撞行事,会害的自己再度抱憾终身,他垂首饮酒,一盏接一盏的百花酿入口,他却如饮白水般无味,酒入愁肠皆化作唇边轻语:“那,我要如此做,郡主才肯信我。” 是啊,要如何做呢,落葵的心陡然空了,无论眼前之人如何说如何做,她都无法倾心相待,自父亲走后,她的这颗心,除了苏子诸人,又何曾全然信过谁,便是京墨,她也留有三分防备的余地。落葵替他斟满了酒,淡淡笑道:“青公子莫要多心,我并非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任何人,青公子出身大家,是身份高贵的嫡系子弟,想是从未见过甚么阴谋阳谋,蝇营狗苟罢,我却不同,见的多了,自然心有防备。”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八回 七宿心誓 院落一隅的秋菊开得极艳,那是秋日里最绚烂夺目的颜色,艳丽的如同夏花般炙热灿烂,这花原本只在白日里绽放,而到了晚间便闭合收拢,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已月上梢头夜半清寒了,这花依旧在月下怒放,月华朦胧倾斜,花丝潋滟如水波微漾。 这月影花香,人影成双,本该是温情脉脉的,是空青追寻许久的良辰美景,但眼下他却心下凄然,阴谋阳谋他自是见过的,不止他见过,从前的落葵也见过,只是他与她当年皆不屑此道,最后皆伤于此道,心口微微一痛,却淡然笑道:“郡主此言正是,但郡主实在无需防备我,毕竟我与郡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须防备。”言罢,他在心底默默良久,落葵,无妨,时日久了你便知道了,便是天下人你都防备,也无需防备于我,便是天下人皆负了你,我亦绝不相负。 落葵冷眸隐隐含笑,那笑是淡薄而赤诚的,毫无顾忌的直视于他:“青公子此言,我绝不敢苟同,你既知道我与苏子皆出自嗜血道,而青公子所出的苍龙世家乃是正阳道的中流砥柱,那你当知,嗜血道与正阳道向来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苍龙世家如今与我们达成同盟,若被正阳道其他门派获知,就不怕给贵族惹来灭顶之灾么。” 在北山时,空青得知落葵二人出身嗜血道后,亦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毕竟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仇怨太深,难以化解,后来还是文元劝他,天下之大,总有正阳道与嗜血道都管不了的地方,若他与她真的有来日,眼下为来日放手一搏,总好过来日悔不当初,他傲然一笑:“苍龙世家既然敢于嗜血道中人往来,自然有自保之力,郡主大可放心。” “是么。”苏子已默不作声的听了许久,听得此言,他从暗影中踱步而出,挂着疏狂笑意:“青公子倒是坦荡,世人皆道我们乃嗜血妖魔邪门歪道,青公子倒是不怕。” 空青坦坦荡荡的正色道:“从前我亦是如此认为,但看贵兄妹为人,绝非阴狠淫邪滥杀无辜的宵小之辈,我这一路行来,所见过的嗜血道中人不少,也并非全是邪恶之辈,而正阳道中更并非全是正人君子。” 见他眸光赤诚,字字珠玑,绝无半分迎合附会之意,苏子暗暗颔首,击掌清朗大笑:“好,好,青公子,若我未记错的话,苍龙世家有一密术,是为七宿心誓,以青龙血脉起誓,若有背弃,必遭反噬而亡,不知青公子可愿与我水苏两家家主结此誓约。” 闻言,空青竟暗自松了口气,毫不犹豫的利落抬手,扬出一道半弧青芒,落于三人周身,形成一处半圆屏障,他深眸含笑,坦荡道:“便是如此么,好。” 不见他有甚么旁的动作,只手指一白,从指尖凝出一滴血珠子,抬手飞快的在虚空中写下心誓誓言,血红的字迹金光微闪,格外诡异,写完后,他深眸含笑,凝望住落葵,沉声道:“那么,请郡主将血脉滴入七宿心誓。” 见他应下的如此痛快,落葵反倒起了疑心,退了一步,与苏子对视相望,随即笑道:“青公子可要想清楚了,立下这心誓便不可反悔了。” “成大事者谋定而后动,有何可悔。”空青扬眸轻笑。 落葵偏着头望住悬在半空中的誓言,写的便是苍龙世家与云楚国水家,南祁国苏家缔结同盟,以青龙之血起誓,立七宿心誓,绝不背弃,永不相负这几句话,并无其他异常,但即便是这简单的寥寥数语,只望了一眼,便像是要将人的心神吞噬干净,果然是玄妙异常,她暗叹,这誓约既是约束苍龙世家,亦是约束水家苏家,无论是谁生出异心,都免不了要遭了反噬,只是对苍龙世家的反噬更为厉害一些,落葵再无一丝一毫的迟疑,同样抬手凝出一滴血珠子,落入誓言之中。 那七宿心誓受了落葵的一滴血,登时金光大作,字迹流转良久,最后化作一只身似长蛇,生有麒麟首与鲤鱼尾,犄角似鹿,足下五爪的小兽模样。 那小兽蓦然睁开双眸,望了落葵与空青一眼,便分光化影成双,一只没入空青额头,一只没入落葵的额头,便在心誓没入眉心的一瞬间,落葵的灵台嗡的一声炸裂开来,眼前晃过一个身影模糊的红衣姑娘,眉目间笼了层薄雾,像是在怨恨的哭,却又带了几分轻笑,冲着她道:“你要记着,他负了你,你说过,若再世为人,你定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 猛然间心尖狠狠的抽痛不止,痛的落葵冷汗淋漓,她并不记得曾说过这话,也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何事,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弄丢了甚么要紧之物,她轻轻摇了摇头,那姑娘便蓦然消失,心尖这才止住抽痛,她不禁暗叹了一声,这七宿心誓还着实诡异的紧,竟能凭空牵出噬人魂魄的幻象,缓过神儿来,落葵:“有了这七宿心誓,我水家苏家与青公子从此便生死一体,不分彼此了。” “如此甚好,那么你我盟约就此达成,南祁国中,苍龙世家绝不与苏家一争高下。”空青笑道,暖暖的笑意中流露出安心的喜悦,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留下来的借口,这借口完满的无懈可击。 在失去她后这长长久久的岁月中,空青的心从未有一日同今日这般安稳,终于,这一切终于有了重头来过的机会。他斟了一盏酒递过去,眸光赤诚的望住落葵,缓缓道:“从此,还望郡主与在下赤诚以待。” 落葵被他赤诚的眸光深深望著,只觉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无端便低下头,平静了良久,才将酒一饮而尽,扬眸笑道:“那是自然,他日若青公子在这云楚国境内有为难之事,尽管开口,水苏两家定然鼎力相助,绝无二话。” 月影浮动,秋菊灿烂,见心誓已成,凭空又多了一大助力,苏子亦喜出望外,他素来伤怀时要饮酒解千愁,开怀时更要饮酒坐相悦,现下有了这般幸事,更是要多饮几杯了,遂笑道:“我去取些好酒来,青公子,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趁着苏子进屋拿酒的功夫,空青目不转睛的望住落葵,深眸含笑,带着微微桃花色,温情脉脉道:“立下这心誓,你往后便可安心容我住在此处了罢。” 落葵暗叹,自己这宅子又小又简薄,怎么人人都争着住进来,老天若真怜惜自己,降下那么一朵半朵称心如意的桃花便也罢了,偏生先来了个缺心眼儿的疯桃花,如今又来了个别有用心的桃花精,果然是自己福薄,千年万年的红鸾不动,她无限惆怅的叹了口气:“住罢住罢,若是你肯再交些租子与我,那便是既安心又欢喜了。” 见落葵对自己这桃花笑容不为所动,空青抿了抿唇,对自己一向无往不利的样貌生了疑,想起文元所说的,空有皮囊没有行动,皮囊再好也枉然,不禁眉心紧蹙,大着胆子去握落葵的手,深情道:“若你不再逼着我吃稀奇古怪之物,那我便住的既安心又欢喜了。” 此情此景狠狠荡漾过落葵的心,她不可抑制的心间疼痛,那痛中夹着恍若隔世的甜蜜,她不明就里,慌乱不堪的抽出手,揉了揉心口:“人生来这一张嘴,除了说话便是吃,整日里这也吃不得那也吃不得,岂不委屈了在人间千难万险的走这一遭么。” 空青深以为是的点点头:“此话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想来确实委屈了些。”他小心翼翼的抬手去抚落葵的长发,抚过之时,心中便生出更多的贪念,想要如当年那般揽她入怀,只可惜他的手滑过她的长发,方才落到她的肩头,便被落葵轻轻巧巧的躲开,空青眸光微暗,如今的她竟半点受不得自己的温情,怕是只能缓缓行之了,他失魂落魄,吁了口气道:“我所求并不多,只要长长久久的住在此处,无论作甚么都好。” 夜间薄雾已散,静谧空远,天边悬了弦月,清冷星辰缀于天幕上,点点洒落在空青青色衣衫上,像极了一树碧叶白花。夜风适时拂过,他的衣角皴皱,衣间的疏离香气缓缓袭来,一身似涟漪般的银白花朵漾出冷意。 落葵的心狠狠颤了颤,这句话似乎不知何人不知何时,也曾对她说过,可最后究竟如何了,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隐约记得大梦初醒,便是刻骨铭心的绝望与伤痛,她扬眸望住眼前这个人,自打与他遇见,淡薄的熟识感一日胜过一日,愤恨与甜蜜纠缠交错,如潮水般时时涌来,莫非此人与京墨一般,都与自己八字不合,甚至更甚么,自己这个命数哟,着实不幸,她勉力平静了会儿,才笑道:“你一个苍龙世家的宝贝长年累月的住在我这里,你不嫌寒酸简陋,我还怕招灾惹祸呢。” 第一卷 生死不离 前尘惊梦 第七十九回 落井下石 苏子提了两把菡萏色莲瓣长嘴玉壶入席,递给空青一把,他举起酒壶,与空青碰了一下,笑容疏朗坦然:“我水家甚么都缺,就是不缺酒,只管喝。” 壶口处一线凝碧色的酒缓缓流淌,如一汪深潭,隐带染花的夜露幽香,此酒名寒潭香,入口清冽略显寡淡,可后劲儿却足,多饮伤人。 落葵生怕苏子饮多了酒,伤身伤心,劈手夺过他的酒杯撒到地上,翻了翻眼皮儿:“喝喝喝,你就知道喝。”这口气像足了经年唠叨的管家婆,发了一通唠叨后,又斟了杯青梅递给他:“别喝寒潭香了,仔细喝多了头疼,还是喝青梅罢。” 他二人一副寻常百姓般兄妹情深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竟是出自嗜血道中的狠辣之人,空青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一脸笑意。 落葵笑道:“你瞧甚么呢,瞧的如此开心。” 空青学着苏子的样子,对着酒壶痛饮了一口,缓缓道:“这一路走来,我见过为修炼魔功血祭了半个村子的嗜血道中人,亦见过为了强抢民女屠了整个寨子的正阳道中人,所谓正邪,真的很难说清楚。就像当初的冀州孙家家主和几大长老被杀,世人皆道是茯血派的前任掌教大人强抢孙家姑娘,灭了孙家,可又有几人知道,孙家家主四处掠夺童男童女用以修炼,遇上不肯从命的人家,就动辄灭人满门,那几年逼得附近村寨几乎家家戴孝户户抬棺呢。” 落葵扬声冷笑:“江湖中向来如此,但凡天下有甚么罪孽都推到嗜血道头上,再加几桩又能如何,又岂嫌多,甚么狗屁正邪,人生在世,但求心安罢了。” “众口铄金,正阳道要打,我嗜血道奉陪便是。”苏子换了青梅,仰头痛饮,喝一半漏一半。 空青深以为是:“可见,单以修炼之法不同而分善恶正邪,实在有失偏颇。” 落葵垂首,就着雨过天青色的莲瓣杯盏,浅尝辄止了点,这青梅是经年所酿,此番起出来,嗅之格外醇香,淡而独特的果香味,混合着酒香,在唇齿间萦绕不绝。 她生就一双冷眸,透出来的笑也冷清淡薄,唇边不动,笑却从眸底冷冷漾出:“青公子倒见事明白,嗜血道的确有些许门派靠血祭生灵修炼,但大多门派走的也是正途,只不过行事随心,肆意妄为罢了。” 见苏子喝起酒来没完,落葵生怕他喝坏了身子,忙夺下酒壶,换了醒酒汤过去,苏子无奈的摇摇头,盯着她落井下石起来:“臭丫头,你当真愿意嫁给京墨么。” 愿意么,落葵的心晃了一下,扪心自问,京墨舍命救了自己,那么在这桩婚事上,便容不得自己有什么迟疑与犹豫,她缓缓道:“苏子你知道的,此次我在宫中不慎露了行迹,是京墨舍命相救的,否则便真的没有人整日对你尖酸刻薄了,你说这份恩情,我是报还是不报,如何报。” 这一番言语,落在空青心中,字字锥心,他默默叹息,或许当年,落葵承受的也是这般锥心之痛,当年之痛是他加诸在落葵身上的,如今要他承受这般报应,他承受的心甘情愿,便是加上百倍千倍,亦百转不悔,空青强自欢颜,抢在苏子前头开口道:“若说有救命之恩便要以身相许,那么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还有赠银之恩,你又该如何相报。” “我,这个。”落葵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道:“你这落井下石来得倒快,可惜我早没了爹娘,不然现生一个妹妹许给你也还来得及。” 空青噗的喷出一口酒,呛得连连轻咳,正色道:“你重情重义自然是好,但你千辛万苦的替他寻药疗伤,也算偿了他的救命之恩罢,况且便是要报恩,也有千种万种的报法,实在无需委屈自己。” 苏子在情事中历尽千帆,看情事自然比落葵通透的多,桀骜道:“若他是你心尖儿上的人,嫁了就是,若不是,弃了便是,你犹豫甚么。若顾虑悔婚会被人嚼舌根,说甚么皇家凉薄,那便更是可笑了,你管旁人说甚么,不过都是屁话而已。” 落葵无限怅惘,百般犹豫:“你方才也说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私德不修四个字,我怕我承受不起。” 他狠狠一拍桌案,忍不住跳脚痛骂一番:“说甚么私德不修更是放屁,定下这婚约时你才刚刚出生,你懂甚么,可有人问过你同意与否,那么现如今,凭什么你要被一张废纸,一句屁话,困住一辈子。” 落葵扑哧笑道:“苏子,你好歹也是俊雅公子,怎么骂起人来竟像个莽汉野夫。” 空青起初对苏子有些成见,觉得他出身嗜血道,嗜血道中人素有行事狠辣不择手段之名,没想到深交下来,才惊觉他处事明达为人坦荡,毫不矫揉造作,实在是可交之人,这一番斥骂更是是痛快,不禁连连点头:“苏子的话,我深以为是,订下婚约时,你是不能选也没得选,如今有的选了为何还要困守。” 落葵回眸望住二人,这二人所言皆不合礼教,可听来却十分有理,她心下震惊:“倒是巧了,太后与你二人所言竟一般无二,前日我给太后上了一道启本,请太后指婚,可太后驳了,她说我是长乐长公主唯一的骨血,是她心尖儿上的人,也幸而我不是皇子公主,不必因利益同盟而缔结婚约,那么我出阁便一定要嫁个自己心尖儿上的人,才不算委屈了。” 苏子为太后这一席话痛饮了一壶酒,才畅快道:“义父人到半百才有了你这个独女,长乐长公主又难产去世,你是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若他们瞧见你如今这样委屈自己,只怕也不会安心的。太后是个明白人,她不满意这桩婚事,并非是因京家落魄,而是因着京墨长居扬州,你二人至今方才见过两回面,着实谈不上甚么情意,她不愿因一桩上辈人定下的婚约而委屈了你,这是打心眼儿里心疼你。” 落葵有些走神,想着苏子所言,不禁矛盾重重,太后最重礼法,说出的话却也与苏子一般无二,她自然是过来人,可说到底只嫁过一回,又早早的守了寡,恐怕早不知晓现如今的情事风向如何呢。 而苏子不同,他是此中老手,于情事中游刃有余,每一步都紧随现世风向,奈何他时运不济,在万花丛中打了无数个滚,不知碾碎了几多红花绿叶,还是无疾而终。 她也知情之一字,马虎不得亦勉强不得,可是苏子给他看了那么多话本传奇,里头的才子佳人个个都是彼此心尖儿上的人,但到头来,姻缘还是不能长久,可见单单有情也是远远不够的。 落葵无奈摇头,看来此种事仅靠着口口相传道听途说是不中用的,还是得实践里头出真知啊,遂苦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有情也未必能够长久,无情反倒不易伤心。” 苏子垂眸,世事的确如此,他也为此伤透了心掬了一把泪,可这世间懂得却做不到的事太多,推己及人,他自然想看着落葵一生顺遂,遂笑道:“你才十几岁,听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八十岁,心如槁木老气横秋的。”他顿了一顿,道:“落葵,我教你读书,是教你明理,而非迂腐。” 空青亦是笑道:“若非听苏子说你才十几岁,听你素日里说话行事,我当真以为你同川谷一样,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 落葵瞟了二人一眼,抿唇笑道:“你二人你来我往说的倒痛快,我自然知道青春年少,有大把的好日子在后头,实在不必如此通透,合该肆意畅快一些才好,可是苏子,你我身上有太多无法舍弃的东西,事关人命,如何能不顾虑。” 黑漆漆暗沉沉的天幕上掠过几缕云,诡谲的变幻身影,一如变换不定难以捉摸的人心,苏子默然,自己也曾舍弃一切,结果却是惨败,还连累了无辜之人丧命,让一场原本就不该有的孽缘,染了千里血色。 夜风簌簌而过,菊花纤长的花瓣在风中飞扬,被吹落下几丝,夹着冷清清的幽香掠过人心。 见苏子神情凄苦,落葵心知牵动了他的愁肠,忙拍拍手,难得的娇俏一笑,唇边缀着两颗小巧的梨涡,格外清丽无双:“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明儿就要死了,今儿才急着寻个两情相悦的嫁了,我与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干嘛要如此着急的下定论。”她暗道,虽说自己是在挑弄人心中讨生活的,思虑周全筹谋万千方能长久,但好在出身显赫,家中有月例俸禄有生意田产,一向是锦衣玉食,比之寻常百姓的日子不知优渥几何了,实在不该再有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 苏子翘着唇角,牵出个诡谲的笑:“来日方长,只怕你二人是久处生厌,再将那点子情意磨得丁点不剩,最后反目成仇。”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回 说红颜红颜到 深秋时节的青州,秋阳斑驳,带着沉郁的暖意洒落,秋叶寂寥,没有一丝鲜活气,澄碧的高空中有成行的秋雁飞过,悲鸣声声,这时节,景致最好的去处,就是城外山上的一片红叶烈烈,如同春光乍临,灿烂繁盛。 一到深秋时节,盛德轩门前就排起长队,都是冲着这里热锅子而来,此处的热锅子与别处的不同,此处的热锅子以鲜骨熬汤,又加了各色滋补药材,闻着香气盈人,而吃着更有滋补养气之效,更有人说多食有延年益寿之效。 这世间之人万千,各有各的执念,但皆不约而同的对一件事有着相同的执念,那便是活的长一些,久一些,最好活的过家里养的那一缸乌龟。故而乍闻吃了盛德轩的热锅子可以活的长久些,也不管是真是假有用没用,皆趋之若鹜,天天吃顿顿吃也便罢了,更有甚者拿汤汁当水喝,有没有延年益寿尚未可知,反倒是往五谷轮回之所跑的勤了些。 深秋时节盛德轩热闹抢手,即便是一楼厅堂里的位子,也是重金难求的,更莫说在二楼凭栏的雅间儿里,折一脉染霜红叶插瓶,再热腾腾的吃一锅热锅子,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那更是打破了头都挤不进去。 这一日,原本是要排到半月后才有的二楼雅间儿,凭着无双公子的名头,硬是将原本定好雅间的食客给请到了一楼,一抹温暖阳光斜进二楼雅间儿,晒的人懒洋洋的有些瞌睡,石桌上一锅热锅子咕嘟嘟冒着热气,汤水乳白肉色鲜美,令人不觉胃口大开。 云良姜刚挑了一筷子菜,正打算往嘴里送,抬眼却正好瞧见曲元参失魂落魄的模样,忙捅了捅身侧的苏子,努努嘴:“苏子,苏子,你瞧瞧,知道失心疯甚么样儿了么。” 这顿热锅子,苏子占了头份功劳,自然吃的最为舒适惬意。他大咧咧的往栏杆处一靠,打了个响嗝,拿巾子擦了擦唇角的油渍,眼角漾开笑意,如春日里绽开的艳丽桃花:“他若是不得了失心疯,这热锅子怎么会便宜了你我。” 脉脉枫叶供在瓶中,秋光流转之下,红艳艳的似一抹燃烧的火苗,温暖的秋阳照在上头,枫叶仿若沁出血来,艳色照眼。 而曲元参却始终木木的一动不动,对这些打趣奚落并没有甚么反应,他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甚么,也不知该说些甚么。 苏子暗自叹了口气,望着云良姜,绷着笑意又道:“良姜,你的身子可好全了。” 这话简直是在云良姜的伤口上狠狠插了把刀,再撒了把盐,他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的扔了根筷子过来,正中苏子的光洁的脑门,听得苏子闷哼一声,他这才笑的直拍大腿:“该,叫你配哪种见不得人的药,害我丢尽了人。” 苏子揉了揉额前的红印子,头也不抬的大快朵颐,恨不能将脑袋扎进热锅子里吃个痛快,且吃且笑:“知足罢你,我家那杜桂,一向是个心狠手毒的冷面人,若非落葵拦着,只下了双份儿的药,你就不是在青州城丢人了,只怕早就把脸丢光在九州全境了。” 凉风掠过脸庞,像是被人生生打了个冷薄的耳光,又响又脆,打得云良姜眼冒金星头发晕,杜桂的口齿他是领教过的,虽说面冷话少,有问才有答,没有问绝不轻易开口,只是一旦开口,便是怼天怼地怼人怼鬼,不将你怼的三日吃不下饭绝对是砸了招牌,连挤兑起自家主子都毫不嘴软。云良姜抹了抹一脑门子冷汗,讪讪道:“你们一家子都是奇才,我可惹不起。” 微风送来一缕半缕的菜香,勾的曲元参回过神来,他的心也如那脉枫叶般在滴血,搓了搓手讷讷开口:“嗯,那件事儿,你们俩当真没甚么法子么。” 听得此话,苏子黯然神伤,这世上原本便没有无解之事,有些事使了银子可解,有些事动些心眼儿便可解,而有些事非得填进人命才可解,他舀了一勺子肉递过去,有心宽慰曲元参一句,可说出的话却不由自主的成了锥心之痛:“有没有法子是一回事,你有没有命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你若总是如此水米不进一口,他日饿死了,我们俩再有法子也帮不了你。” 曲元参点点头,勉强吞了口菜,神情如同嚼蜡:“我实在是,一想到菘蓝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就实在是吃不下睡不着。” 人生苦短,在心中来过一阵子的那个人,只怕曲元参要用一辈子来怀念了。苏子垂首,默默无语的啜了口汤,汤水入口,苦涩如黄连,用一生来怀念的又何止曲元参一人,还有苏子自己。 楼下一阵喧嚣,远远的有马车驶近,车上挑出一杆明黄色的旗帘,上书个极大的“许”字,这杆明黄旗帘昭示着皇室选定了许府的姑娘为陛下后妃,这是车驾便是送姑娘进宫的。 云良姜听的动静,探出身去望了一眼,见果真如前日打探的消息一般,许府是今日送三姑娘进宫,他今日坚持要在盛德轩张罗这顿饭,还一定要用这间二楼雅间儿,为的就是想让曲元参目送三姑娘一程,权当斩断前尘,权当泪过新生。如今车驾渐近,他叹息如风:“这青州城还真是地皮邪,念叨谁,谁便来了。” 曲元参心中有事,思绪飞出去极远,无暇仔细斟酌这句话,只茫然诧异道:“甚么。” 云良姜冲外头努了努嘴:“许府的车驾在下头,送菘蓝入宫呢。” 咕噜噜的车轮声如同惊雷,碾过曲元参的心,他眸光微滞,身子狠狠一震,毫不犹豫的抬腿跨出了二楼栏杆,如一叶飘零的秋叶,顷刻间便要落到楼下去了。 苏子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将他狠狠扯了回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曲元参仰面砸到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却仍不忘挣扎着向楼下冲去,一字一句皆钉在二人心上,泣血而出:“苏子,良姜,让我下去,我求求你们了,求你让我下去见她一面。” “你别动,元参你别动,别动,你可知道你这样一动,便是满门死罪。”苏子死死按住曲元参,让他一动也动不得。其实他也很想放手,让曲元参跳下去一搏,可这放手一搏不知要搏进去多少人命,他曾经搏过,结局却是一败涂地,他不愿眼睁睁的曲元参重蹈覆辙,拼尽所有人的命。 曲元参瞪大了双眸,脸色难看至极,躺在地上气的咻咻喘着粗气:“苏子,良姜,我求求你们,我就躲在人群里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我,我绝不会莽撞行事的。” 云良姜丝毫不相信一个为情所伤,几乎要发疯之人的话,定定望住曲元参的双眸,难以置信道:“果真。” 曲元参咬牙切齿的发誓赌咒:“果真。” 苏子与云良姜对视一眼,觉得此时此刻彼此的嘴脸十分可恶,像极了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实在是太招人恨了。 云良姜默默拉起曲元参,正了正他的发髻,拍去他衣裳上的浮尘,去告别总要有个告别的样子,蓬头垢面的不像话。 而苏子,拍了拍曲元参的肩头,叹息一声:“走罢。” 青州城中每日里都有热闹可看,但大多是东家婆媳打架了,西家男人养了外室,南家老爷打死了逆子,北家的正妻终于熬死了老爷,发卖了曾经得宠的小妾,这些寻常人家的寻常热闹,看多了便也乏味无趣极了。像眼下这种能够光明正大看的皇家热闹,却不多见,街口处不多时便挤满了人,曲元参三人挤在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中,眼看着车驾渐行渐近。 曲元参瞬间便红了双眸,泫然欲泣,一双手藏在袖中紧握成拳,骨指根根分明,骨节隐隐发白,他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的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冲着许侯爷深深施了一礼:“小侄见过侯爷。” 而彼处,苏子和云良姜的手正伸在半空中,尴尬的将收未收,对视一眼,转瞬间便做出见势不妙,便要裹挟着曲元参夺路而逃的架势来。 缰绳猛然收紧,马匹高声嘶鸣的停了下来,许侯爷深深望了曲元参一眼,旋即眸光暗淡的躲闪开,目视远方,出言淡然:“贤侄,木已成舟,贤侄何必自寻烦恼。” 曲元参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所说之话为外人听见,给两家招来泼天大祸,他一张脸愁苦异常,低声哀求不断:“侯爷,求您让我见一面菘蓝,侯爷,侯爷。” 二人离得近,声音压得低,街市上又喧嚣至极,看热闹的皆以为这只是个寻常子侄前来送行,可唯有车内之人知道,此一别便是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车帘微动,素手轻颤,从里头掀开窄窄的缝隙,可只是微微一顿,那手便决然松开了,车帘沉沉的无声坠下,将那方才照进车内的一线明亮紧紧锁闭在外头。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一回 转身万年 许侯爷回望了马车一眼,收回眸光缓缓摇头,虽亦是轻声细语,但言语坚决无一丝回旋的余地:“贤侄,何必为难老夫,无缘之人相见,不但于事无补,还要累及许曲满门,望贤侄三思才好。” 青州城的深秋干燥少雨,风大沙多,狂风卷起砂砾,在曲元参的眼帘上打个不停,他的眼角酸痛不止,勉力咬着牙才没流下泪来,脸上更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只施了一礼,像极了赶来送行的寻常子侄,轻声道:“前路难行,请侯爷格外当心,小侄便送到此处了。” 言罢,他侧身而立,望着许侯爷扬鞭策马,后头车辙滚滚,一行车驾再度前行,碾过无尽轻尘。 阵阵凉风扯动曲元参的眼皮儿,微微有些疼,这疼像无数枚无孔不入的针,透过皮肉穿过骨髓,直直刺到他的心里去了,一颗心被扎的千疮百孔,痛极却又无血。 是啊,自己终是那个无缘福薄之人,见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伤人伤己,伤及无辜,曲元参的眸光暗了又暗,终于默然无语的目送着车驾远去,他几乎呕出血来,这一走便是万事俱休,他深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为力,连告别都无处可寻。直到那车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他仍旧默默良久,秋风中有他熟悉的香粉回旋,掠过他的脸颊鼻尖,像诀别时的那双手,冷清的令人心生绝望。 回到盛德轩楼上,云良姜一边发誓赌咒,再也不信伤心的得了失心疯之人的话,一边拿手指头狂敲桌案,且怒且叹:“曲元参啊曲元参,我约你与苏子出来,便是知道今日许侯爷要送菘蓝入宫,想让你在这楼上目送她一程,方才你是想还是我与苏子,还是想还是你们家和曲家满门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方才之事若是叫宫里人听了去,咱们有多少条命,也不够往里填的。” 曲元参心痛难忍,直想寻个无人之处,大喝一声嚎哭一场,却也只能生生咬牙忍住:“是我太过心急了,可是,可是苏子,事到如今已尘埃落定,你,还能有甚么法子么。” 风安静下来,没有继续如刀锋般刮过人的脸颊,热锅子也渐渐平息,没有咕嘟嘟煮着汤水,无尽的死寂中,热锅子上的滚滚热气仿佛了唯一的活物。 苏子缓缓撂下筷子,紧紧抿住薄唇,凝神良久,才幽幽道:“这世间没有甚么事是无解的,我自然是有法子的,只是元参,我须得要你一句话,是不是不管怎样你都要与菘蓝在一起,即便以后逃亡江湖,或是死无全尸,也在所不惜。” “是。”曲元参重重点头,神情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苏子心下沉重,人生在世,最怕的莫过于拥有后再失去,而最难的也莫过于摧毁后再重建。眼下,眼下的曲元参便是面临如此境地,可有些选择做了便是做了,或生门或死地,都只能硬着头皮咬牙走下去,这世间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他定了定心思,从袖中掏出个玉瓶,慎之又慎的摆在桌上:“其实自我回到青州就给你们备好了,一直没拿出来,只是不想让你们走上绝路。” 云良姜眸光闪动,围着玉瓶打了个转儿,连连咋舌长叹:“这里头是,就是那个药。” 苏子深深颔首:“不错。”他长眉一轩:“元参,有了这个药,你与菘蓝从此就远遁江湖了,不,是逃亡江湖。” 曲元参伸出手去,不由分说的将玉瓶捞在手中,紧紧握住,生怕此物凭空生出双翅,会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了。 云良姜眼明手快,一把握住曲元参的手,阻止他将玉瓶收进怀中,神情凝重的没有半点笑意:“元参,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事败了,不光是你与菘蓝的命,还有许家曲家满门的性命,纵然菘蓝是万死不悔,可曲许两家的满门何其无辜。” 曲元参眸光深深,像是要穿透重重秋色,直望到宫苑深处去,寻到那望眼欲穿之人,可望了良久终是自己的痴心妄想,他头也不回道:“我知此事须得仔细筹谋,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你既明白,那么,不到筹谋得当的那一日,我是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云良姜狠狠掰开曲元参的手,以迅雷之势将玉瓶抢了过来,揣在自己怀中,捂得跟传家宝一样,轻声道:“这药我先替你收着。” 曲元参微微点了下头,知道云良姜是一心替他着想,怕他冲动之下会自寻死路,他冲着苏子深深施了一礼:“我力弱,不足以谋成此事,还要劳烦你替我传个话,请郡主劳心费力,替我筹谋一二。” 苏子扶起他的手,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此事极为凶险,并不是靠打上一架便能解决的,使银子动心眼儿填人命缺一不可,帮与不帮皆是两难,他既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愁苦一生,却也不能看着他们白白送死,只能颔首道:“我与落葵自然会帮你,只是此事不易,你须得有几分耐心才好。”他在心底哀叹,眼前这情景与当年何其相似,但愿,但愿结局全然不同。 话言尽于此,一切皆是未知,做了或许未必胜,可若不做必定是输,盛德轩的热锅子再如何美味,三人也是食不知味了。 饭毕,各自归家。 曲元参念及前程悲愤不已。 苏子回望旧事感慨万千。 而云良姜活在当下最是喜笑颜开,他的收获最大,那药捏在了他的手中,就等于是捏住了曲元参的命门,以后叫他请吃饭他就不敢不请喝酒,叫他打人他就不敢不下狠手。占了这样大的便宜,他几乎笑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儿,露出白森森的后槽牙。 残阳似血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昏暗的暮色从天际边缓缓流淌而来。风灯低垂,晚风寂寞的在廊下穿行,灯火孤独宁静的摇曳,灯影无声幽幽的挪动。 丁香忙了半日,张罗了满桌子的菜,大半皆是芥蓝、蕨菜、菠菜之类的素菜,唯有一碟子芙蓉豆腐与一碗虾仁蒸蛋算是荤腥,还有一锅炖的软烂鸡丝粳米粥,这桌子菜色香味俱全,望之十分落胃爽口。 可京墨却只瞧了一眼,便寡淡的口苦无味,嫌弃之语如同滚滚江水滔滔不绝,说的丁香脸色发红,神情窘迫,只会垂首低语道:“这个,我去重做,墨公子再稍等等。”话毕,她却窘迫的更加厉害,落葵的月例银子本就不多,家里又凭空多了这几张嘴,便更加捉襟见肘了,幸而今日曲莲回了家,否则又得多烧一个人的饭菜,多费些银钱了。 落葵自然知道丁香的为难之处,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拦住了她:“重做甚么,我看着挺好。” 京墨皱眉撇嘴,他是山珍海味吃惯了的,自来了青州,日子过的一日不如一日,吃的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不止没了山珍海味,竟三五日才能见上一回肉,他始终想不通,金尊玉贵的落葵如何会过得了这般贫寒的日子,挑了一筷子芝麻菠菜闻了闻,他撇过头去,委屈道:“整日里吃这些素菜,我都快变成兔子了,我要吃具山房的莲房鱼包。” 落葵只瞟了他一眼,便垂首不语了。 京墨见落葵没了下文,小心的凑到她跟前,讨好道:“阿葵,一起去罢,那的莲房鱼包实乃人间一绝啊。” 落葵生性慵懒懈怠不愿动弹,平日里无事,多走一步路都嫌累得慌,就更别说为吃一口饭而穿过半个城了,那还不如让她饿着呢。 见落葵垂首不语,丁香十分识趣,拿粉蝶穿花盅子盛了一盅鸡丝粳米粥,轻轻放到落葵面前。 落葵捏着汤勺,十分安静的一口口喝粥,这粥炖的极好,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她低眉浅笑:“青菜萝卜保平安,我没长那么富贵的胃口,吃不了那么富贵的菜。” 京墨被噎的哽住了,富贵,自己与落葵相比之下,还是落葵更为富贵些,他哽了半响,腆着一张美好的笑脸,凑过去道:“走罢走罢,我想去吃了,你就当陪我去还不成么。” 桌案上碗碟儿错落,素白的胚子上描着粉蝶穿花的图样。残阳如金,静静流淌在上头,碗沿碟子边皆染上一层金粉,光彩琉璃。 落葵捏着帕子拭干净唇边,余光掠过焦灼不安,满院子打转的京墨,漫不经心的平静道:“你自己去罢,我就不走动那么远的路,累得慌。” 京墨原想脱口而出个“好”字,可话到嘴边察觉到不妥,想了想却又道:“叫杜衡套车,套车去罢,不累。” 落葵摇头:“不了,坐久了车晃得头晕,你自个儿去罢。若觉着自己吃饭无趣,便叫上曲莲一起,具山房离曲家不远。” 京墨如蒙大赦,登时笑的如怒放的牡丹花,艳丽无匹:“好,好,那我给你带一些回来。”他又想了想,伸出一只手:“好阿葵,给我些银子罢,叫上曲莲一起,又要给你带一些回来,我这点银子怕是不够的。” 落葵哀叹不停,几乎要一头栽倒在桌案上,知道自己穷的令人发指,还嘴馋的不可一世,这算是宁可穷死绝不馋死么,她有些无言以对,只捂着滴血的心肝儿,从佩囊里摸出锭银子递过去。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二回 谁是谁的谁 晚风微凉,层云飞卷,看着像是憋着一场秋雨,但丝毫挡不住京墨追寻美味的脚步,他接过银子,喜笑颜开的出门去了。 苏子摇了摇头,京墨这副好吃懒做的纨绔模样,实在不入他的眼,他蹙眉撇嘴,满脸的不屑,半是感慨半是不甘:“落葵,我得给你调个治眼睛的方子了。” 落葵秀眉一挑:“甚么。” 苏子冲着京墨出去的方向努了努嘴,狂傲道:“你得是有多瞎,才会将败絮当做金玉。” 落葵想了想,觉着自己这识人不明的罪过扣得实在冤枉,挑了挑眉稍,撇嘴笑道:“这人可是父亲挑的,你是在说父亲眼神儿不好么。” 苏子抬手,狠狠敲了她的额头一下,且笑且叹:“叫你肆意编排长辈,想跪祠堂了罢。” 落葵缩了缩脖颈,克制住想要挠花苏子的脸的那双手,浅笑道:“不说父亲,就说你罢,你同京墨一样,也是十足十的好吃懒做,可我不是也拿你当金玉呢。” 这话也许是对苏子最大的否定与抹黑了,他一边吃饭,一边恶狠狠的望住落葵,脸色不虞,咬牙啐了一口:“拿他与我比,他也配,我会算账会打架,会挣银子会管家,他除了会吃还会作甚么。” 落葵低眉一笑:“好好好,你最好用了,他是拍马也追不上你的。”反手夹了一筷子菜给他,浅笑着转了话头:“今日可有甚么要紧事。” 苏子风卷残云的连扒了几口饭,将饿的前心贴后背的肚子填了个半饱,才满足的开口道:“依你的吩咐,霖王在太子府中埋下的钉子已尽数拔除,我已开始着手料理太子府外头的眼线,大约年前便可拔除干净了;第二桩事,吴王殿下的遗骸已经运回青州了,观星斋占卜了三个日子,待陛下选定后,会将殿下迁入皇陵安葬;其三,御史台的宛童奉旨出任三州巡察使,不日将南下前往扬州荆州梁州三地,巡查盐业与矿业。” 暗黄色的竹丝帘子被高高卷起,长风贴着地面卷过落叶,泛黄的秋凉在庭前似水蔓延,到底是天气冷了,连饭菜也凉的快了些,落葵往盘底添了些热水保温,瞟了一眼门外,这院中看着空落落的没甚么人,可是贴着地面却隐有一蓬蓬灰蒙蒙的薄雾,将院子围了起来,偶有落叶飞鸟落了下来,薄雾登时一阵翻腾,似水波荡漾,而落叶飞鸟登时向被狂风卷过,调转方向落到院外去了,这些薄雾并无旁的用处,只是在议事时,任何人都无法无声无息的探进来,更无法靠近这屋子十步之内。 热好的菜入口温热适宜,落葵边吃边说,越说脸色越暗,声音越沉,隐含怒气:“三州的盐业与矿业沉疴已久,近十年已有愈演愈烈之势,三州的盐税与矿税越交越少,去年归了包堆儿竟只交了不足两成,国库日渐空虚,北有北谷国虎视眈眈,陛下便是有心迎战,也钱粮不足。三州官场上这起子黑心肝的,穷了国库富了自家,早该放手狠狠整顿一番了。” 苏子摩挲着碗边儿,今年似乎格外不太平,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没有停过,想起三州乱象,他不禁愁绪顿生,哀叹了一声:“宛童这趟差事不好出啊,三州官场鱼龙混杂盘根错节,把持盐业矿业近十年,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少不得要使绊子下黑手的。” 落葵顿觉心间生堵,有些食不下咽了,不禁重重撂下雕花银筷,吁了口气:“贪了这么些年,他们也该知足了,痛痛快快交出来,朝廷也不会赶尽杀绝,只可惜人心若是知足,又如何会有得陇望蜀。” 苏子饮了口青梅酒,思量片刻,沉声道:“三州的水浑,宛童身边那点护卫,绝难挡得住明枪暗箭,我想着,还是叫素问带几个人暗中跟着去罢,他在三州主事多年,对其中形势最为熟悉。” 落葵微微颔首,旋即单手挽花,手上浅浅的蓝色水纹微澜,转瞬,一枚清波荡漾的玉佩现于掌心,伸手递给苏子:“也好,把这个交给素问罢,三州的人手随他调动,授他便宜行事之权。” 水家两代人在三州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皆埋下不容小觑的势力,耐心等待了许多年,终于等到揭开伤疤,刮骨疗毒的这一日,苏子摩挲那枚清水玉,凭着此物,足可在三州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二人虽吃得多,但吃相并不难看,一席饭用下来,除了偶尔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并无旁的声响,甚么喝汤声吃饭声,哪怕是筷子汤勺碰到碗边声,都听不到一丝。 说完了朝中的要紧事,苏子想到曲元参所托之事,不禁脸色微暗,斟酌一句:“今日许侯送菘蓝入宫了。” 一语惊人,虽然这事情早已有了定论,但今日听来仍觉惊心,落葵不禁担心起曲元参,二十几岁锦衣玉食的公子,一路行来从未遭受挫折,过得顺风顺水,如今一朝受挫竟是如此绝然,她担心他会承受不了,只是,没有谁能够一生顺遂,那些沟沟坎坎,过去了便是在心底打个记一辈子的结,过不去便是在前路挖个迈不过去的坎,落葵忍痛相问:“元参如何了。” 苏子微微一顿,看似平静,眸底却有水波微漾:“自是伤心的。” 晚风微凉,苍翠的竹竿迎风摇曳,无数微黄的竹叶萧萧坠下,一声声轻响,划过人心,凌乱不堪。 落葵定定望住苏子,眸光流转,她不忍再问,再问下去,便是再徒增一个伤心人,索性噤口,只默默的吃饭。 饭毕,丁香撤了桌案碗筷,彩绘莲花红漆茶盘上搁着雨过天青色的小盏,君山贡茶的清波在盏中荡漾,茶香淡而悠远,清苦回甘。 紫檀木方桌上摆了四个莲瓣白瓷小碟,分别搁着梅花酥、荷花酥、桂花糕与太师饼,皆是趁着花开时节采下花头,晾干所制,清口落胃。 丁香又在错金香炉中换上百合香,干净淡雅的香味缭绕,冲淡了方才浓郁的饭菜之味。 沉默无声了良久,苏子终于平静下来,神情如常道:“元参请你我帮忙相助,他,想搏一次。” 落葵心间微痛,痛的不敢抬头,生怕被苏子看出来,她吁着茶盏上的热气,头也不抬道:“进了宫的女子想出来,唯有死后抬出来,现如今她刚入宫,圣眷正隆,贸然行事恐有差池,待陛下的新鲜劲儿过去后,我再替他谋划,告诉元参,凡事谋定而后动,来日方长,不可操之过急。” 她曾吃足了贸然行事的苦,扬眸望住对面那个人,他将凄苦深藏眸底,嬉笑怒骂皆如往常,可唯有落葵知道,他终将孤苦一生,她不禁想,若当年,若当年他没有带那少女离开,结局会不会不同。 更漏声声,愈噪复静,一声声皆落入人心,落在她的心上,也同样落在他的心上。 “好,我去与他说。”苏子无声许久,终于黯然转身,抬腿就要迈出门去,一道孤清的影儿斜斜烙在地上。 “哥哥。”落葵蓦然回神,在苏子身后拼尽了全身力量,声嘶力竭叫住他,叫的喉间隐痛,旋即她隐有泪意,声音低沉:“哥哥。” “我无事。”苏子身形微顿,只挥了挥手,却始终不敢回头,他生怕让落葵看到他的满脸凄苦和落寞,但他心里明白,他们相依为命近二十年,是最了解彼此的那个人,纵然他将满心的旧伤掩饰的再好,也还是被她一眼看穿。 苏子跌跌撞撞的出门,克制这许多年的满心悲愤绝望喷薄而出,他转身踏着苍翠竹枝跃起,衣角萧索的拂过同样萧索的竹林,枯黄的竹叶登时如雨纷纷,裹挟着秋风呜咽落地。 飞身擦过屋檐,苏子坐在了屋脊上,他只觉一颗心被撕得粉碎,垂首,殷红的血滴滴打在灰瓦上。 如今的苏子,听不得一个搏字,听到便心如刀绞,听到便悔愧难当。是他心中的执念害了她,他以为自己能保护她,最后却还是害她枉死,那天真赤诚的红衣少女,终是再也不得相见了。 暗夜深沉,无星无月,屋顶上坐着个人,清泪沾衣,长风拂过乱发,萧声幽幽切切,如浓愁不散。 当年,铁竹山下再相遇,他与她已势如水火。 一个是天下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大人。 一个是天下至阳道名门的三姑娘。 一个要娶茯血派的圣女。 一个要嫁天一宗的少主。 她几番逃走皆被抓回,几番拼命皆被束手。 他狂言:“你若嫁人,便只能嫁给我。” 她冷笑:“你休想。” 他挑眉狂笑:“你嫁给谁,我便杀了谁。” 她愕然:“他是天一宗的少主。” 他笑意更狂:“少主,算个屁。” 这世间的千般伤心事,唯有突如其来的生离与死别最让人伤的措手不及,当年的苏子,曾经以为岁月漫长,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挽回和拥抱,可谁料一个转身就变成了天涯,一次离别却成了永别。那一年的分别,他与她猝不及防的惨烈结束,真的成了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三回 白日做梦 这世间的千般伤心事,唯有突如其来的生离与死别最让人伤的措手不及,当年的苏子,曾经以为岁月漫长,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挽回和拥抱,可谁料一个转身就变成了天涯,一次离别却成了永别。那一年的分别,他与她猝不及防的惨烈结束,真的成了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夜风拂过,落葵立在院中,仰起头去看屋顶上凄苦的那个人,看着看着,便鼻头微酸,喉间哽咽,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苦痛的难以喘息。她忙紧闭双眸,让眸底的湿润尽数倒流回心底。她知道,当年那场生死相隔就像横在苏子心口的伤,从不提及并非是伤好了结了疤不痛了,只是因为没有勇气去触碰,因为只轻轻一碰,那痛便疯长,仍是血淋淋的一片。 念及往事,落葵悔的想拔了自己的舌头,剁了自己的手,如果当年自己拦住了苏子,没有说那个“走”字,结局会不会就此改写,苏子的心间是不是就不会多一座孤坟,那荒野是不是就不会埋葬了红颜。 这一日,一艘巨舟平稳缓慢的驶过运河,后头跟着数十条略小的大船,渐渐逼近青州城,青州位置极佳,车船便利,有陆路有运河,四通八达,走水路比走陆路要快上几分,只是在九曲十八弯处容易碰上水匪,搞不好便是船毁人亡,故而不是这种大船巨舟并不敢轻易走运河回青州。 巨舟在离青州十几里处陡然停了下来,船头聚集了不少甲兵,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河面,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惊呼。 “出来了,出来了,快快,快捞上来。” 运河中有个黑漆漆软绵绵的物件儿,随波荡漾沉浮,巨舟之上伸出一杆长杆,在河中划过长长的水痕,拖拽着河中的物件,离船身愈来愈近,最后几个熟知水性的精壮甲兵悉数下河,将那个物件捞了出来,湿漉漉的摆在船上。 有个亲兵模样的男子跑到太子面前,垂首行礼,恭敬道:“殿下,是小姑娘,看样子像是失足落水,属下按了按,没有水吐出来,应该是没气了。” 这一年九州灾荒不断,世道并不太平,河里有些浮尸并不稀罕,只是这样小的孩子丢了性命,难免让人心疼,太子悲天悯人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真是可惜了,马辛,你去看看,先找找主家罢,若是实在找不到,就送青岩山化人场罢。” 马辛应声称是,疾步行到小姑娘跟前,正吩咐人用白布将她裹起来送到后舱,却脸色陡然一变,伸出两根手指,先是探了探她的鼻息,又在脖颈上试了试,惊喜道:“殿下,殿下,这孩子还有气儿。” 余晖斜斜的照进庭前,悄然无声的笼住绣架上绷着的暖黄色光滑缎子,像是染了轻尘的旧时光,在落葵针脚下静静流淌。 落葵垂首,一针一线绣的仔细,针脚下生出一串串紫色的花,一抹抹深紫浅粉,像是沾了露珠一般盈盈弱质,嫩黄的蕊空灵卷曲,若是一阵风过,那花如同活过来似的,隐隐生香。 这花绣法繁复,配色杂多,落葵挑起几缕丝线,迎光比了比,又仔细斟酌了针法,才小心的绣上几针。 见她神情肃穆,下针前竟还浣了手焚了香,空青大奇,放下书卷凑到跟前,仔细端详:“莫非这绣品是要送给我的,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才会绣的如此虔诚。” “是拖命之恩,不是救命之恩。”落葵瘪了瘪嘴纠正一句,手上不停的飞针走线,头也不抬的笑道:“你这梦做的倒是极美,只是做的早了些,天还未黑呢。” 空青拈过她发髻边的一片萎黄落叶,像是有无尽的惆怅:“白日梦自然是要在白日里做了,否则如何成真呢。” “好罢,你于我到底也有拖命之恩,待我闲了,去街上给你买一方纶巾束发。”落葵低眉笑道:“这副繁花似锦要赶在冬至前绣出来,好作为年礼进献太后,太后高兴了,这年才好过。” 一听是买的,空青的心便沉下来一半,但转念又想,落葵亲手买的便是极好,若是再能哄着她为自己戴上,那便是再好不过了,遂笑道:“这绣品既是年礼,又是进献太后的,为何不绣松鹤延年或是牡丹之类的,反倒要绣这禾雀花。” 落葵微微失神,眸光微凉像覆盖了轻雪:“先母出生时,庭前的一株禾雀花绽放的极好,太后见禾雀花,便如同见到先母,便会感念未能善始善终的母女之情。” 空青飞快的转过些思绪,微微一笑:“那么你呢,你出生时,可开了甚么花。” 杜衡刚煮了茶,拿团花纹黑漆小茶盘端过来,闻言不禁嗤嗤低笑:“青公子还不如问问主子出生时,可下了多大的雪,打了多响的雷呢。” “我可不像你,听你叔叔说,你出生时那才是六月飞雪,千古奇冤呢。”落葵啐了一口,旋即垂首接着绣花:“说来也是巧了,我出生时,原不是禾雀开花的季节,可那株禾雀还是开了花,开的极好,太后每每说起此事,也说这是我与先母的母女情分,是天定的。” 禾雀花,空青心下有了主意,挥动衣袖,虚空中涟漪微澜,一株禾雀在其间显现出来,层层叠叠的花瓣盈盈,半白半绿,比之绣品上的半紫半粉的紫色禾雀,更显清新雅致:“你绣的紫色禾雀并不少见,但苍龙世家的花圃中却有一株绿色禾雀。” 落葵素来花草只觉美好,但对着花开花谢,皆生不出伤春悲秋之情,觉得还不如一把蒜苗,一颗白菜来的切合实际。只这禾雀花不同,冥冥之中将她与母亲连在了一起,她从未见过生母的模样,家里连一幅画像都没有,只听苏子提过一句,说是母亲生的极美,落葵不及她的十之一二。她在庭前种下这与自己和母亲缘分匪浅的禾雀花,权当时时祭奠无缘相伴的生母,此番乍见从未见过的绿色禾雀,自然欣喜异常:“这苍龙世家的人不凡,连花也不凡。” 空青笑的温暖和煦:“你若喜欢,下回我再来青州,便给你带来。” “如此不凡的禾雀花,落到主子手里,怕也是一棵不开花的狗尾草罢。”杜衡摇头轻笑,递给落葵一只水青色莲瓣西施杯,眸光闪动似是有话要说。 落葵轻笑不语,垂首见茶水微漾,一枚绿莹莹的叶片浮在其中,一动不动,她冲着杜衡点了点头,杜衡了然的侧过身,将落葵挡在自己身后,挡的严严实实。 她素手一翻,指尖沁出微红,两指在茶水中一捻,那枚一动不动的叶片登时散开,化作点点微弱的绿光浮在杯盏里,阵阵微光流转,那些绿光布成一个个细小的字迹,她沉着脸色看完,默默吁了口气,将茶水尽数泼到了地上。 恰在此时,丁香从地里摘好了一篮子菜,孩子气的笑道:“主子绣花费眼,大公子说多食胡萝卜可以明目,今日吃胡萝卜炖排骨可好。” 胡萝卜,兔子,落葵翻了翻手掌,连着吃了几日的胡萝卜,只觉自己都快吃成了胡萝卜精,她一脸正色:“丁香,你可知道苏子为何这几日总要做胡萝卜么。” 丁香蹙眉不解,一脸天真:“大公子说叫主子多食胡萝卜明目。” “非也非也。”落葵摆了摆头,也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苏子不知发了甚么疯,说是想尝尝广寒宫的玉兔烤着吃是何滋味,这才大摆胡萝卜宴席,想将它引下来烤着吃掉。” 空青哈哈大笑,笑的直不起腰来:“你家苏子果然实风骨奇特,世人提及广寒宫,皆是想看一看嫦娥的天人之姿,可你家苏子却想的是吃玉兔肉,只是我听川谷说,这数万年来,那兔子早不知生了多少窝,广寒宫如今成了兔子宫了,那些数之不尽的兔子几乎要把广寒宫给啃秃了,苏子若真能将它们都引下来,嫦娥定然感激涕零,保不齐会对他以身相许呢。” 树荫之侧,一个人影儿被拉的纤长,苏子默不作声的在那摆了半日棋谱,听得此话,他从树荫儿下踱了出来,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我又不好女色,要那嫦娥作甚么,吃不得养不起的,还是兔子更合我的心意。” 杜衡收好杯盏,重新斟了盏茶递给落葵,勉力忍笑,一本正经道:“是啊是啊,苏将军最是正派,连合欢阁的门打哪边开都不知道呢。” 苏子剜了他一眼,哼道:“我早晚得撕了你的嘴,省的你带坏了旁人。”他扬眸望住丁香,温和的笑意如春风拂面:“丁香,今日青公子过来了,再做些鱼虾罢,免得人家埋怨咱们家小气抠门,到咱们府上连饭都吃不饱。” 丁香脸庞微红,垂着眼帘不敢去看苏子,只一味地含羞垂首:“难怪大公子说主子上辈子一定是个饕鬄,吃尽世间万物,而青公子则是一条鲲,只食水中之物,养主子可比养青公子费银子多了呢。”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四回 倒霉孩子 落葵撇了撇嘴,捉了针在发髻上蹭了蹭,想到方才南祁国传回的消息,蓦然抬头:“青公子,泥鳅你可吃否。” 空青一时怔住了,见落葵神情无异,像是一时兴起问了句寻常话,但他深知眼前这个少女并非甚么善类,还是狠狠打了个寒噤,原本想说不吃,可舌头明显比脑子快了一分,脱口而出:“尚,尚可。” 落葵狭促一笑,垂首绣花不再看他,只吩咐道:“丁香,去切一块豆腐回来,再将缸里吐了三日水的泥鳅捞出来,今晚我亲自下厨,给空青换个菜式。” 丁香清亮亮的应了一声,转身去买豆腐。 晚风中的苏子微微一笑,笑容诡异。 空青侧目,耳聪目明的他正好望见苏子诡异的笑,顿觉不祥,微微迟疑,话还是脱口而出:“不,不必了,我晌午吃的有些顶了,晚间要空一空肚子,否则便要胃不和寝不安了。” 落葵不语,只勾了勾唇角,算是不置可否的一笑。 院中一片静谧,几个人各怀心事,绣花的绣花,饮茶的饮茶,摆棋局的摆棋局,皆忽略了未说清楚的泥鳅之事,此时,院门处一阵嘈杂,竟是杜衡带了马辛进来,后头还跟着一顶软轿。 落葵登时神情凝重,沉声问道:“今日二哥回京,这个时辰你不在府里伺候,怎么过来了。” 马辛深施一礼,恭敬道:“回郡主的话,今日太子殿下回京,途径九曲十八弯,救起了个小姑娘,殿下命小的送到郡主府上,请苏将军设法救治。” 太子如此宅心仁厚,落葵心下稍安,这么多年的尔虞我诈,他仍保有难得的赤子之心,这着实难得,不禁微微颔首:“那便送到北屋罢。” 马辛挥了挥手,便有小厮从软轿中背出个气若游丝的姑娘,跟在丁香后头,小心送到北屋安置下来,又悄然无声的悉数退了出去。 那无名姑娘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脸色青白,瘦骨嶙峋的仰面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吊着,面上看着没受甚么伤,很像是溺了水昏迷着,可剥去身上一层层湿漉漉的衣裳,才真正显露了隐藏着的触目惊心和罪恶。 娇小的身子上,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有手指掐的,牙齿咬的,软鞭抽打的,尖针扎的,仔细看下来,竟还有大量猫抓过的爪痕,看的人心惊肉跳。 这屋里一片死寂,可以听得到苏子恶狠狠的磨牙声,他斟酌良久,才捻起一枚枚银针,寒光次第闪过,在无名姑娘身上飞快的落了下去。 昏黄的烛火映上落葵的眼眸,眸光是并不常见的狠戾,她舒了口气,破开心中的郁结,打开手边的花梨木雕花箱笼,取出一只白瓷青花小罐,掏出一些透明膏体,躲开苏子的手,小心翼翼的涂抹在深浅不一的伤痕上。 落葵的手温暖轻柔,每涂抹一下都十分小心,生怕弄疼了这个觉不出疼的姑娘,生怕让她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在涂抹腿上的伤痕时,她觉出不对劲,示意苏子把姑娘的两腿蜷起来,伸手在试探查验一番,蓦然变了脸色,咬牙恨声:“禽兽。” 空青眸光一瞬:“甚么意思,这么小的丫头,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落葵眸光狠辣,一脸的戾气,在盆中浣洗了帕子,小心擦拭姑娘干涸的唇边:“这么小的丫头都能下的了手,骂他们禽兽都是侮辱了禽兽。” 透过淡白的窗纸,可以望见黄昏时分的似血残阳,朗朗晴空万般不舍的被融进了血水中,疾风卷过云朵,似血水翻腾,无声无息的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像是眨眼的功夫,天便黑了,夜色便降临了。 苏子收起银针,拉过宝蓝色富贵牡丹被褥,小心盖住无名姑娘赤裸的身子,叹息中夹着浓浓的血腥气:“已经行过一次针了,若行过三次针后,这丫头再不醒,可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落葵手上微顿,眸光阴冷掠过无名姑娘的脸庞:“如此小的孩子,真是作孽啊。” 三人默然,屋内十分静谧,苏子伏在案上疾书,笔端行云流水般掠过纸间,那轻微之声却入耳分明,落葵握着无名姑娘的手,那手没有一丝温度,极冷,似冬日寒冰,直冷到她的心里。 苏子脸色亦阴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小心将方子叠得齐整,递给了杜衡:“照方抓药。”他又转头望住丁香,吩咐道:“杜衡抓药回来后,你亲手煎药,三碗水煎做一碗,一日三回,姑且一试罢。” 窗下摆着几盆紫菊,细长花瓣洋洋洒洒的流泻,昏黄的烛火映在上头,如丝丝缕缕上好的锦缎,光华流转,晚风掠过,似水花影被拉的纤长。 空青转过几个念头,救人这等事,宜早不宜迟,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冲着苏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将小姑娘扶起来,谦逊的斟酌了一句:“我来试试罢。” 苏子扬眸吃惊道:“青公子,你竟还通晓医理么。”他抬手在空青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笑的了然通透:“是了,咱们修炼之人,谁身上还能不受些伤,你怕是久伤成良医了罢。” 空青微笑点头:“可不是么,我伤的多了,医理便也就无师自通了。”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皆炊烟袅袅,饭菜长香。一路闻着别人家的菜香走回家,便是肚子原本不饿,闻着这菜香也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彼时,京墨的一只脚将将跨进院门,正欲摆出一副掌柜回府的架势,大喊大叫一番让人出来迎他,却见北屋里人影绰约,其中一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而另一人则是神憎鬼厌的青公子,再听得他语出讨巧,恨得后糟牙都咬了个七零八落。 京墨咬着后槽牙,铁青着脸如一阵风般闯了进去,不管不顾的死死拦在床沿儿,不让他靠近床榻半步,生怕他真的医好了这个小姑娘,抢了头功,在落葵跟前露了脸。 他这一串行如流水的动作,扎扎实实是个习武修炼的好坯子,不去修炼习武,实在是暴殄天物,落葵惊疑不定:“京墨,你这是作甚么。” 京墨却不理她,只偏着头似笑非笑望住空青,讥讽道:“既是无师自通,那你还是别试了,不学无术,平白丢人事小,害了这小丫头的性命事大。” 空青不语,只弯起唇角笑了笑,从进了水家那日起,他实在没把京墨当回事过,只要闹得不过分,他自然视而不见,甚至有些乐见京墨拈酸吃醋胡搅蛮缠,毕竟醋吃的多了,才会心生嫌隙,才会毫无信任的翻脸。至于他的胡搅蛮缠,落葵心狠,是绝不会吃他这一套的。 他讥讽的瞟了京墨一眼,微微抬了抬手,在京墨身前掠过,京墨便站不稳了,从床头跌跌撞撞晃到床尾。 曲莲跟在京墨身后进屋,正好看到这一幕,忙拉起他,对着空青娇声怒道:“青公子,你这是作甚么,青天白日的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听得此话,空青的脸皮抽搐般动了一动,却仍旧面无表情。 倒是苏子嗤的一笑,心道,王法,这世间王法管不了的事多了,打个人而已,王法才懒得管这档子闲事。 京墨瞧了瞧无动于衷的落葵,又瞧了瞧怒气冲冲的曲莲,一时感念不已,轻轻握了握曲莲的手,轻声道:“算了曲莲,算了,咱们俩打不过他,这满屋子人打得过他的那个,又不会替咱们出头。” 这样孩子气的话显然是冲着苏子说的,可苏子向来不吃这一套,话成了一阵风,刮过耳边,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落葵与苏子只是对视了一眼,哑然失笑,却谁都没有开口说甚么。 空青亦是一笑,伸出两指,搭在无名姑娘的腕间,不过三个呼吸的功夫,便有了定计,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瓶,倒了一丸药丸递给落葵,带了薄薄的欢喜轻声道:“拿水化开。” 落葵并未开口问上一句为何,这种隐世不出的大家族,就像是古墓里挖出的稀世陪葬品一般罕见,见一回活的不易,而见一回肯显露本事的更加不易,她自然从善如流的倒了碗水,将药丸化开,存了心想瞧瞧苍龙世家的本事。 灌了药,空青示意苏子将无名姑娘扶起来,单手掐诀,两指按在了她的额头,指尖微颤,一缕不易察觉的微芒钻了进去。 落葵定睛相望,冷眸中隐有蓝芒闪动,在微芒钻进无名姑娘额头的一瞬间,她瞧出了些许端倪,那微芒深处竟隐隐裹了条细小的青龙,高高昂首龙首,她耳廓微动,低低的龙吟之声若有若无的掠过,心下顿时有些不安,却又想不通为何不安,她偏着头,发现那条细小青龙十分眼熟,想了良久,才惊觉那青龙竟与自己在北山时抓到泡酒的青蛇十分相似。她心中狠狠一震,眸光阴郁的望向空青,若非自己多疑,那便是他隐瞒了些甚么。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五回 无事不来 空青丝毫未察觉落葵的异样,他闭目良久,方才缓缓道:“这丫头还是太小,我只能察觉出她是逃出来的,旁的便一无所获的。” 眼见空青未能建功,京墨喜色盈眉,他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自然更不会放过现世报,连连撇嘴,将方才的讥讽原样扔了回去:“自己不学无术,还有脸赖人家年幼,真不知是谁给你的勇气呢。” 空青对京墨的讥讽充耳不闻,只转头对落葵道:“这丫头伤的不轻,好在没有性命之忧,我再多施几次法,最多半年也就醒过来了。”言罢,他暗暗握住一把虚汗,其实这话说的着实心虚,原本只是一两个月便能料理的病症,却硬生生被自己拖成了大半年,只是为了造一个接近落葵的借口,令她欠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原来事到临头,谁也做不成圣人口中的那个君子。 昏黄的烛光在无名姑娘的脸庞摇曳,将那稚嫩的脸庞映照的莹白无血,落葵的手在她脸上摩挲,疼惜道:“虽无性命之忧,可这孩子也遭了大罪,须得好好调理。” 晚风掠过半开的窗,送来一缕缕秋菊苦香,帐幔低垂摇曳,小姑娘瘦伶伶的身子如同一页薄纸,在秋香色帐幔深处若隐若现。 瞧着这样小的姑娘,苏子怜惜的心肝肺都疼了,他斟酌道:“这孩子的身子虚透了,我看得每日二两参养着,才能好的更快些。 “我每月份例里原就有八两参,三年前我病了那一场,太后明里暗里又着意赏了不少,一直没怎么动,这些年攒下了不少,丁香,就照苏子所说,先如此养着这姑娘罢。”落葵对这些身外之物素来并不看重,能用得上的才是宝贝,用不上的摆着也是占地方,说着,她示意杜衡回房取参。每日二两参,天爷呐,那得是多少银子啊,京墨瞟了那姑娘一眼,暗自翻了个白眼儿,这么一大笔银子花给不相干的人,这不是缺心眼儿么。京墨想起落葵曾为了几两银子的饭钱,与自己斤斤计较,如今却对这么个不相干的人如此大方,他心间微酸,有些嫉妒,又有些愤恨,酸溜溜道:“这么些参,若是不吃,拿去卖了也不少银子呢。” 落葵扬眸,瞟了他一眼:“卖掉换了银子,让你拿出去肆意挥霍么,那我还不如拿来救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京墨一时语噎,愤愤不平的垂首不语。 就在此时,杜衡抱着个挂了琵琶锁的楠木箱子摆在地上。 打开箱子,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一只只狭长锦盒,锦盒里药香浓郁,靛蓝色的绒布上放着上了年头的老参。落葵将钥匙塞到丁香手中,凝神吩咐道:“这箱子参就交给你了,每日取二两炖了,给这姑娘补身子,今日起,你便挪到北屋住下,若这姑娘有个风吹草动,即刻来回我。” 丁香将钥匙小心的挂在腰间的豆绿如意绦上,应声称是:“主子,先用饭罢,天气冷,饭菜凉的快,吃了冷菜冷饭是要伤身的。” 落葵颔首,招呼了空青一句:“走,青公子,用晚饭罢。” 听到用晚饭三个字,又想到落葵特意吩咐丁香捞出来的泥鳅,空青身躯一震,笑容僵硬无比:“甚好,甚好。” 刚走到院落中,杜衡便急匆匆的过来,低声附耳道:“主子,晋和公主来了。” “谁,晋和,她怎么来了。”落葵脸色微变,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看来是不能利利索索的吃口饭了,遂疾步回房宽了外裳,卸了钗环,长发登时如瀑垂在身后,她以迅雷之势钻进姜黄色团花锦被中,做出一脸愁苦病容之色,心中犹自庆幸,幸而自己素来不爱涂脂抹粉,否则这会子卸妆净面也来不及了。趁着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她故作虚弱的声音透窗而出:“苏子,我风寒未愈,不好过了病气给公主殿下。” 苏子扑哧一下笑的直不起腰来:“臭丫头,你若去了云韶府,定能成个角儿。” 话音未落,晋和公主的车驾便停在了院门口,有侍女扶着她下了车,她扫了眼黑压压跪了满院子的人,唯独没有落葵的身影,不禁寒了脸色,冷笑道:“卫国姐姐好大的架子,本宫来了,都不出门迎一下的么。” 落葵窝在床上,隔了微白的窗纸,瞧着窗外婷婷袅袅的朦胧少女,心下喟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自己帮了云良姜,自然是得罪了晋和公主,但她并未出声,既是装病,那便要装的彻底,做足全套。 苏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回公主殿下的话,我家主子风寒未愈,已卧床三日了。” 晋和公主轻咦了一声,眉眼冷然,唇边的笑意却十分甜美娇俏:“那么本宫来的还真是时候了,苏总管,引本宫去看一看卫国姐姐罢。” 苏子愣了一愣,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晋和公主踏足水家令人费解,而突如其来的探病示好更是令人生疑,但,公主亲来探病是无上尊荣,他似乎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只好一个咕噜爬起身,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 刚刚进的屋内,炭火的温暖扑面而至,隐带兰花幽香,晋和公主顿了一顿,果然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平日里的情谊看起来不过尔尔,但这赏赐全在刀刃上,丝毫不见浪费,她踱着步环顾,解下桃红色撒花披风,扔到侍女手上。 这屋内常年燃着沉水香,沉郁的香味掩盖之下,尤有清苦的药味儿氤氲开来,紫檀方桌上搁着白瓷莲瓣阔口碗,碗里还剩了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汁,晋和公主端起来闻了闻,果然是药,且味道极苦,她不禁蹙了蹙鼻尖儿,暗叹,看来还真是病的不轻。 苏子偷瞄了晋和公主一眼,心里暗笑不止,幸而方才犯懒,未及时将药碗收起来,否则,还得多熬一碗药给落葵灌下去,装病么,不灌药怎么能叫装病。他一边笑一边忙收起紫檀木粉彩四季屏风,勾起床前的杏黄色流烟厚锦帘,露出床上一把单薄的人来。 晋和公主眸光一亮,神情复杂,说不清是喜是忧,苏子早在床沿儿摆了一把紫檀木直背交椅,她却不肯落座,只伸手去扳落葵的身子,触手间,竟是薄薄的皮肉下裹了一把冷硬的肩头。 落葵像是刚刚醒来一般,揉着惺忪的睡眼,定睛望住晋和公主,装出一脸惊惶的模样,挣扎的便要下床行礼,口中连连告罪:“公主殿下驾到,臣女未能远迎,失礼了,求殿下恕罪。” 苏子死死咬着呀,憋着不敢笑出声来,心中暗叹,落葵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更高了,忍了半天笑,他回首吩咐丁香:“丁香,奉茶。” 眼前之人的确脸色不好,清瘦而又蜡黄,实在不像康健有福之人,晋和公主不疑有假,不禁叹息,这少女并不比她大几岁,却早早的父母双亡,如今又缠绵病榻,恐寿年难永,自己跟一个又病又弱的人,计较个甚么劲儿,她伸手扶了一把,笑中多了一分真情实意:“卫国姐姐说笑了,姐姐病了,做妹妹的怎能不来探望。” 落葵笑的含蓄,她不傻,这样突如其来的示好,她怕是无福消受的,只好打着哈哈道:“公主殿下此言,臣女愧不敢担,愧不敢当,着实受宠若惊。” 晋和公主抻了抻胭脂红蜀锦缕金丝衣袖,直言道:“妹妹此来,也是有事相求的,还请卫国姐姐成全。” 落葵呆了一呆,眉心的愁色久久不散,求,晋和公主堂堂天潢贵胄,怎会有事求到自己头上,她陪着笑脸道:“公主殿下只管说,臣女定然尽力而为。” 晋和公主捋着腕间的一对翡翠缠金丝玉凤镯,水头极好的镯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之声,她轻轻笑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妹妹今日去了二哥哥府上吃酒,着实喜欢二哥哥那的阴阳合香木手串,二哥哥说是卫国姐姐所赠,妹妹便厚着脸皮来了,想问一问姐姐可还有富余的,可否也赠妹妹一串。” 听得此话,落葵几欲呕出一口老血来,果然是无福消受的示好,那阴阳合香木是天目国独有之物,生长极慢,想要做成手串,足足要长上千年之久,因着此物有凝聚天地灵气,缩短修炼时间之功效,千百年来修行之人趋之若鹜,几乎要将此物挖绝了。 落葵沉了沉心思,用一串手串打发了眼前这个难缠的姑娘,倒也不算亏,她莞尔一笑:“也是臣女不够周全,忘了公主殿下也是修行之人,臣女这里正巧还有一串,便奉给公主殿下罢。”言罢,她瞧了苏子一眼。 苏子会意,打开床尾处的箱笼,小心翼翼捧出一只嵌琉璃雕花方盒,打开来,只见里头静静卧着一串手串,每颗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圆珠上浅浅雕了缠枝葡萄,香木本身的白霜点点凝在上头,那葡萄就像染了水气,鲜活了起来。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六回 胡萝卜和泥鳅 晋和公主小心拈起来捧在手心,仔细端详良久,那手串静静卧在掌心中,丝丝缕缕的幽香婉转,像是龙涎香与女儿香的混合,她暗自点头,果然是极品的阴阳合香木,对她的修炼是有极大的好处的,三哥哥果然所言非虚,卫国郡主这里果然是有些好东西的,她心满意足,俏生生的笑道:“如此,妹妹便多谢卫国姐姐了。” 落葵端着一脸大方的笑容,咬着后槽牙,轻声道:“不算甚么稀罕物件儿,公主殿下喜欢就好。” 晋和公主得偿所愿,将手串套在腕子上,毫不掩饰的盈盈笑意从眸底漏出来,又跟着客套了几句,才婷婷袅袅的扭着腰肢离去了。 此间事毕,落葵耍赖一般在床上不肯下来,只捧着心口肉疼的哼哼良久,饭也不肯吃,茶也不肯喝,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眸,像是真的病了。 苏子失笑的连连摇头,一边给她拢拢发髻,一边笑不迭的哄她,说是回头再去天目国寻一棵阴阳合香木,给她做上一整套的发簪手串项圈儿戴着,她这才笑了起来,跳下床来,踢拉着绣鞋往院中去了。 院中石桌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看着丰盛无比,却多半都是胡萝卜,有胡萝卜炖排骨,胡萝卜炒豆皮,胡萝卜炒黄瓜,还有一盆汤捂得严严实实的,落葵望住这些给她补眼睛的菜,只觉满眼黄橙橙的,比正午时分的日头还要刺目几分,忙闭了双眸缓缓神儿,再去看时,那些排骨豆皮黄瓜之类的,却都风卷残云般没了踪影,只余下益发黄橙橙一片的胡萝卜,她皱了皱鼻尖,对着苏子怒目而视:“苏子,还我的排骨。” 苏子将每块排骨上皆咬了一小口,言语间关怀之意十足,可笑容却狭促极了:“你绣花绣的眼睛疼,着实需要吃些胡萝卜补一补。” 落葵横了他一眼,扬起拳头,擦着他的鼻尖儿掠过去:“若有朝一日引下来广寒宫的兔子,我绝不会让你尝到一丝儿肉的。” 苏子定定望住她的嘴,像是瞧见了甚么好笑的情景:“你可是吃不得吃兔子肉的,若是吃成了三瓣嘴,便更嫁不出去了。” 早在苏子夹干净桌上各色大鱼大肉之前,京墨就眼疾手快的抢了几块排骨下来,这会子悉数夹到落葵碗中,温柔笑道:“我给你抢出来的,快吃快吃,小心一会苏子又来抢你的。”说着,他从排骨上剥下肉丝,喂到她的口中:“小心烫。” 落葵得意洋洋的瞟了苏子一眼,哼道:“苏子,你是真小气,小气到家了。” 苏子瞪着眼,反唇相讥:“你是真小人,小人得志了。” 风掠过边上的幽篁,惊落满地窸窣枯叶,又是一阵心痛袭来,被人抢了心爱之物,落葵郁结难平,愤愤道:“晋和今日来抢了我的阴阳合香木手串,你又来与我抢吃的,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空青的眸光在落葵与京墨两人的脸上打转,眼瞧着京墨对落葵体贴入微,又见落葵对京墨笑语晏晏,他心中又酸又疼,一时失神,笑道:“不过是一串阴阳合香木手串,你若喜欢,我再寻一棵来,再做成手串就是了。” 京墨撇了撇嘴,不屑道:“青公子好大的口气,不愧是世家公子,出手就是大方,只可惜了阿葵是有主之人,你别错了心思。” 曲莲亦是轻笑着补刀:“青公子,阿葵是有主之人,你的心思若用的少了怕是不顶事的,只一棵烂木头怎么够,总要十棵八棵才够的嘛。” 空青脸色不虞,他并不擅长与人斗嘴,尤其不擅长与女子斗嘴,遂垂眸不语,但又觉得这牙尖嘴利的女子说的也不错,落葵不是寻常姑娘,见过的好东西着实不少,只一棵烂木头恐怕的确不够。 落葵眼睫微微颤动,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空青,便知道他的心思不在饭菜上,全在人的身上,遂揭开汤锅盖子,连豆腐带泥鳅舀了满满一勺子,送到他的碗中,眸光闪动笑容含蓄:“青公子尝尝这个罢,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水中之物。” 夹了一筷子豆腐泥鳅在碗中翻来覆去,豆腐是真豆腐,泥鳅亦是真泥鳅,只是做法看起来颇为怪异,嗅了嗅扑鼻的怪异腥味,空青微微蹙眉:“这是,甚么菜。” “此菜名唤玉函泥,做法颇为繁复。”落葵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那缸里的泥鳅都是养了数日,将腹中的污浊之物尽数吐干净了,活着凉水入锅,与那块嫩豆腐一同蒸煮,泥鳅耐不住水热,便往凉豆腐里钻,待水滚了几滚后,豆腐与泥鳅也便都熟了。”她的笑容灿烂,可灿烂之后却有阴霾层层压顶,她终将这阴霾化作手段,冲着空青而去。 这笑落在京墨眸中,酸溜溜的有些刺心,他不耐烦叫嚷,满口的冷嘲热讽:“叫你吃你便吃,一道菜而已,莫非你要扒出这泥鳅的生辰八字,看看你吃的吉不吉利,才肯吃么。” 落葵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咽了,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话里有话道:“看来下回烧菜,得翻遍了黄历,合了鱼虾的生辰八字,才能做了请青公子赏光了。” 空青也是在人心中滚过几滚泥的,他再如何不屑于揣测人心,也听出了她话中的刁难之意,为免她再出狠招,只好勉为其难的咬了一口,在口中抿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趁着左右无人注意,吐到了一旁,泥鳅坠地的瞬间,便化作一丝青芒没入泥土里,自觉没露出丝毫端倪来。 落葵不动声色的起身,换过青瓷莲瓣香炉的熏香,正好瞧见这一幕,她眸光微冷,伸手拎下卷了边儿的竹叶,唇边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来。 一顿晚饭吃的各怀心思尴尬无比,几乎吃的人噎的背过气去,吃完了饭便各回各屋,假装用功也好,蒙头大睡也行,没吃饱的还可以去灶间再吃一顿。 京墨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进了房,一进房便绕过紫檀木粉彩四季屏风,“咚”的一声,四仰八叉的倒在四柱雕花大床上,重重拍了拍身边,道:“来,过来。” 落葵端着白瓷绘五彩花卉盖碗,垂首饮茶,身姿未动,想着些旁的事,有些心不在焉:“过去作甚么。” 京墨揣着个坏心思,声音磨得格外魅惑好听:“陪我躺一会儿。” 落葵扑哧一声,差点从鼻子里喷出茶水,被这句话惊得回过神来,瞪着双眸子惊恐万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疯了罢。” 京墨直起身,瞧着屏风上影影绰绰的人,声音悠悠荡荡的勾人心魄:“我是疯了,恨不能今日便娶了你。” 落葵闻言一时心慌,手一抖杯盏中的水便歪了出去,撒到桌案上,浸湿了一纸花笺,那是京墨今日晨起从门缝塞进来的,满纸桃花艳如彤云,小小的男孩爬到树上摘了满捧桃花,而小小的女孩则立在树下,仰头笑望,边上提了一句词:“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花笺被茶水这么一浇一泡,字迹缓缓化开,绽开一朵接一朵的墨色的桃花,从纸上开到她的心上,这画上绘的是幼年的京墨爬树摘桃花,为她调配桃花膏的场景,她的脸微微一红,心神狠狠荡漾,几欲将已经赐婚的消息宣之于口。 张了张口,落葵终于还是将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今日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若告诉京墨婚事已定,还不知他要纠缠到几时,她凝望着屏风之后的朦胧人影儿,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头碰头躺在那,看书说笑话的日子,心一下子就软了,轻轻柔柔的哄了一句:“天晚了,你先回罢,明日,明日宫里就会有消息传出来了。” 京墨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旋了出来,先是绊倒了屏风,叮叮哐哐的砸到床榻之上,他只回头瞧了一眼,接着往外冲,却又一脚踢翻了紫檀方桌前的梅纹方凳,一个踉跄扑倒在落葵身前。 落葵吓了一跳,忙着将他拉起来,拍拍灰理理衣裳正了正发髻,笑意不止:“你慌甚么呢,摔疼了罢,快起来。” 京墨却只是一味的傻笑,握住落葵的手贴于脸上,眉眼间的笑意像藏不住的春色,一个劲儿的漏下来:“当真么,你说的是真的么,你不骗我,果真不骗我。” 落葵被他眸中的火苗烧的心间一晃,急匆匆的将手抽回来,藏在袖中,笑的眉眼弯弯:“我几时骗过你,你且安心回去罢。” 京墨虽失落于落葵的冷清,不肯与他过多亲近,但这失落也只是转瞬即逝,他难掩狂喜:“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了,你早些歇着罢。” 落葵凝眸望住他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模样,心间暖意一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气他这样的孩子心性,笑他如此的不懂藏心事。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七回 所为何来 夜色渐深,薄而透的窗纸上摇曳着枝丫剪影,像年节时剪得吉利花样贴在上头,落葵捧着灯烛微微倾斜,多引燃了几盏灯,她的侧颜轮廓原本有些硬朗英气,此刻,昏黄的灯烛笼罩上来,却多了几分柔婉温暖。 想着不会再有外人前来拜访,落葵轻轻叹了口气,唤丁香打了水进来,漱口净面洗手,宽了月白色绣折枝梅花云锦外裳,只着了月白色中衣,松了发髻,卸了钗环,乌黑长发在单薄纤瘦的背上如瀑流泻,她拿过檀色缎带松松挽起,揉了揉绷得生疼的额角,开始一针一线绣那幅繁花似锦。 寒意从足下蜿蜒而上,攀过膝头直往骨头缝儿里钻去。落葵冷的跺了跺脚,垂首一针一线绣的专注,那幅繁花似锦已绣好了大半,只余下几片碧叶,她配了嫩绿色的丝线,八股绞入一股樱草色,绣出一片叶子。 丁香抿唇一笑,烧了个热腾腾的紫铜描金五彩手炉塞到她的怀里,想了想,又烧了个双福掐丝珐琅扁脚炉让她踩着。 刚刚收拾停当,杜衡便急匆匆的进来,颇有些为难的轻声道:“主子,晋和公主又来了。” 落葵扶额哀叹了一声:“她,她怎么又来了,她又惦记上我这的甚么了。” “甭管她惦记甚么了,主子快躺下罢,装病要紧。”丁香笑着铺好被褥,扶着一脸病容的落葵躺下。 杜衡窃笑不已,说起来落葵也真是个奇才,一张脸说变就变,可以清丽无双,可以艳丽无匹,就连病容也是说装就装,转瞬间便虚弱的起不来身下不了床,好像顷刻间就要咽气了一般。 这厢落葵刚刚装妥当了,那厢晋和公主便笑盈盈的打帘儿进来,这回却没有坐在杜衡备好的直背交椅上,反倒坐在床沿儿,亲近而又娇俏的笑道:“方才在卫国姐姐这里得了串手串,妹妹很是高兴,回去左思右想,总得给姐姐送些回礼才好,想着姐姐身子不好,便从母妃那里寻了棵千年雪参,赶着送来给姐姐补身子。” 屋内烛火婆娑,淡淡的一道暗影,摇曳在晋和公主的脸上,她的脸颊圆润白皙,有薄薄的一抹绯红,是那种极为健康的美,与病歪歪的落葵,仿若一阵风便能吹散了的样子完全不同。缕金百蝶穿花胭脂红窄袄更衬得她美的发光,眸光温柔似水,笑起来娇俏艳丽。 可望着那笑,落葵却无端生出一丝不祥,自己与晋和公主素日里并无往来,因着云良姜之事,甚至可以说是有仇,今日她一连来了两回,想必是会应了那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遂矜持而疏离的笑道:“公主殿下客气了,臣女愧不敢当。” 说着话,便有侍女捧着个扁长的冰寒玄玉盒上前,玉盒上雕了一支斜逸而出的雪莲花,翻滚着丝丝缕缕的寒气,屋内猛然便冷了几分。 丁香见状,忙向炭盆里加了一捧兰花炭,拿紫金铜扭花火钳翻了翻,火星迸裂,烧的正旺的火苗舔上木炭。 打开玉盒,寒意扑面而至,一尺来长的雪参散发着淡淡银光,果然是个烫手的好物件儿,落葵不敢伸手去接,笑的益发尴尬:“这么好的参,臣女如何敢收,公主殿下实在是折煞臣女了。” 晋和公主笑的娇俏,言语间也甚为亲近:“卫国姐姐说哪里话,妹妹并无旁的亲姐妹,而卫国姐姐是长公主之女,太后的嫡亲骨血,又是父皇逾制亲封的郡主,宗室女中自然是姐姐最为尊贵,再珍贵的物件也是用得的,若是姐姐不收,便是嫌弃妹妹的一番心意了。” 落葵心下一沉,实在琢磨不出晋和公主打的是个甚么主意,但她言至于此,便不好再推辞了,只好见招拆招了,吩咐丁香将雪参收好,才又笑道:“如此,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晋和公主这才满意的笑了笑,沉默无语了会儿,她忽的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这屋子并不大,东西也不多,墙上的壁瓶,桌上的香炉,地上半人高的花瓶皆不算名贵,但却清丽雅致,花梨木条案上随意搁着不起眼的文房四宝,倒是边上一卷卷堆积如山的书卷格外引人注目,她瞧得仔细,眸光微转,扫过妆台上的妆奁匣子,别有意味的笑道:“听闻卫国姐姐及笄时,二哥哥送了姐姐一根昆仑仙玉发钗,梅花头的,十分精美罕见,只是怎么未见姐姐戴过。” 落葵心思微沉,淡淡一笑:“可惜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了,臣女有次不慎将钗掉到了地上,断掉了,还想着寻个手艺精良的工匠,给修一修呢。” 晋和公主娇俏的哎呀一声,满脸可惜:“昆仑仙玉所制,还真是可惜了呢,不过,母妃宫里有位经年的老师傅,打的首饰最为精妙,修首饰的手艺自然更是一绝,不如将钗交给妹妹,请那位老师傅修上一修可好。” 落葵微怔,旋即微笑道:“那老师傅是贵妃娘娘宫里的,臣女如何敢僭越擅用,公主殿下说笑了。” 晋和公主步步紧逼:“话可不是这般说的,那钗是太子殿下亲赠,如何使唤不得母妃宫里的人,左右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姐姐就莫要客气了。” 落葵哽了一哽,不管这是一片好心还是别有居心,她都推辞不得,只好吩咐丁香去妆台上取梅花头白玉钗。 而晋和公主却眼明手快,追到妆台前,恍若无意的笑道:“二哥哥总夸赞卫国姐姐清丽,妹妹这回可要开开眼,看看姐姐的钗环都是甚么样儿,回去也好照着打几套,也好叫二哥哥也夸一夸妹妹。” 落葵顿时张口结舌起来,她原想跳下床来阻止,可自己眼下是个卧床几日的病人,如何能行动利落,只好眼睁睁的瞧着晋和公主去开妆奁匣子。 晋和公主像是对那八十一格的花梨木妆奁匣子起了十二分的兴致,一格一格的打开,拿出里头的首饰细细端详,一边瞧还一边笑着品评一番,看到中意的,还吩咐边上的侍女记下样子,回去照着打上一套。 见她这副模样,落葵的心转瞬沉到了谷底,那匣子里旁的钗环首饰也便罢了,独独是暗格里的物件儿不可示人。晋和公主今日这两趟,显然是有所图谋的,她正欲开口说些甚么,却眼睁睁的瞧着晋和公主将手伸向了暗格。 落葵急的直抹汗珠子,却又不好说些甚么,毕竟此时说甚么都显得自己心虚,更让人生疑。 就在这时,丁香斟了盏茶,弯着身子,将豆沙绿底鹅黄腊梅纹盖碗高举过头,奉到晋和公主手边,恭恭敬敬的颤声道:“公主殿下请用茶。” 晋和公主目不斜视,只唔了一声,接着伸手去开暗格。 丁香脸色煞白,暗自咬了咬满口银牙,忽的手狠狠一抖,将温茶浇到了晋和公主的手上。 晋和公主登时惨叫一声,反手便是一个巴掌,将丁香抽到地上,俏丽的杏眸瞪得又圆又大,怒斥了一句:“你个贱蹄子,是怎么侍奉的。” 这一巴掌抽的极狠,丁香脸庞转瞬间便红肿了起来,她惊吓不已,跪在地上哆嗦着身子,连连磕头告罪。 落葵亦跌跌撞撞的爬到地上,跪着叩头告罪道:“是臣女治下无方,伤到了公主殿下,求公主殿下恕罪,臣女定然严加管教这婢子。” 晋和公主的脸变了几变,转瞬却伸手扶起落葵,弯起又圆又大的眸子,笑的天真而和煦:“哎呀,卫国姐姐这是作甚么,妹妹是脾气大了些,姐姐莫要怪罪才是。” 落葵借机重新躺回床上,歉疚笑道:“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捏着帕子,缓缓擦拭手上的茶水,她素来养的细皮嫩肉,那茶水只是温热,虽并未伤到她甚么,但仍是红了一片,她作势抽痛了一声,忍痛道:“姐姐这里可有烫伤的药膏,妹妹的手还是有些疼。” “有,臣女这里有上好的芙蓉膏,保管公主殿下的手不会留疤。”说着,落葵忙不迭的冲着丁香递了个眼风。 丁香垂首,跪着去妆台前取过羊脂白玉小罐儿,膝行到晋和公主跟前,叩了个头,见晋和公主微微颔首,她才低着头,小心的替在她手上涂抹药膏。 晋和公主打量了丁香一番,伸手去摸她眉心的朱砂痣,见她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这才笑道:“姐姐的这个丫头虽说粗手笨脚,可这眉心天然的一点朱砂痣生的着实讨人喜欢,不如给了妹妹回去好好调教些时日,保管还给姐姐个聪明伶俐的丫头。” 丁香微怔,极快磕头告罪道:“婢子,婢子不敢。” 一双冷眸划过些阴霾,晋和公主不停的说着闲话,显然得不到所图之物,四绝不肯轻易罢休的,落葵心里打了个突,微微蕴了抹冷薄的笑:“公主殿下瞧上了这丫头,是这丫头的福气,只是这丫头的出身不好,怕是宫里容不下她。”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八回 另有所图 “哦。”晋和公主玩味一笑:“甚么出身。” 落葵瞧了丁香一眼,丁香会意,从妆台匣子取出一只照漆雕花的狭长木盒递给了她,她打里头取出一张身契,双手捧着奉给了晋和公主:“公主殿下请看,这是这丫头的身契,她是臣女从合欢阁里买来的,公主殿下若带进宫里去,只怕会坏了规矩,污了皇室清听。” 晋和公主端详良久,终于微微颔首,可惜道:“是了,这般出身,的确不配。”她本意也并不在丁香身上,只是借着此事多纠缠片刻,她顺手接过丁香手中的小罐,把玩了一番,悠悠起身,缓缓挪向妆台,轻轻将羊脂白玉小罐儿放回原处,只顿了一顿,便猛然打开了方才未能打开的暗格,惊呼了一声:“哎呀,姐姐这枚步摇打的着实精美,宫里也没有这般手艺。” 她手里握着一支赤金琉璃七宝鸳鸯珊瑚步摇,整支钗以赤金打造,通体金光炫目,而琉璃所雕的鸳鸯光华流转,通体羽毛以佛家七宝镶嵌,而鸳鸯口衔两串颜色极正的红珊瑚流苏,华美异常。 落葵眉心一跳,到底还是被她给翻了出来,罢了罢了,顶多就是晋和公主因为这枚步摇恨极了自己,但她终究只是个娇宠而单纯的少女,养的任性霸道却没甚么坏心眼儿,只是,她是如何知道这枚步摇的存在的,却是要仔细查一查了。 晋和公主握着那支步摇,定定望住钗头不起眼处的“良姜”二字,心里又酸又涩,恨意丛生,恨得牙根冷颤,咬牙笑道:“卫国姐姐像是从未戴过这枚步摇。” 明亮的烛火狠狠婆娑了一下,那抹烙在墙上的暗影也跟着狠狠摇动了一下,落葵坦荡而平静笑道:“是,这步摇太热闹。” 赤金步摇冷硬,硌的晋和公主手心生疼,她偏着头,冷冷一笑:“卫国姐姐不喜欢热闹。” 落葵平静如昔:“是,不喜欢。” 晋和公主追了一句:“热闹的人呢。” 落葵知道晋和公主问此话的意思,也知道她想听甚么,其实于自己而言,人热闹与否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心,落葵坦荡一笑:“人热不热闹要紧么,心才最要紧。” 晋和公主蓦然怔住,娇俏的杏眸闪过些悲戚却又倔强的神色,紧紧握住那枚步摇不肯放手,良久,才平静道:“卫国姐姐既然不喜欢这枚步摇,可否赠与妹妹。” 落葵轻轻点头:“好。” 不知今日是个甚么日子,晦气的紧,简直是个赔钱大出血的日子,先是一串阴阳合香木手串,后来又是一支富贵的钗,送走了难缠的晋和公主,落葵冷汗淋漓的瘫在床上,拥着锦被怔怔良久,心里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儿,是舍不得么,还是不甘心么,亦或是,或是松了口气,直到丁香端了热水进来请她净面,她才回过神来,轻轻抚了抚丁香脸上的掌印,心疼道:“疼么。” 丁香笑着摇头,神情有些黯然:“不疼,只是还是没能拦住晋和公主,是婢子无用。” 落葵拍了拍她的手,叫她安心:“翻出来就翻出来了,不是甚么要紧事,你把那罐子芙蓉膏拿去敷面,过几日就好了。” 丁香垂首称是,拧了把温热的帕子递给落葵。 忽而门帘儿微动,闪进来个人影,丁香回首一瞧,忙着收拾好铜盆和紫檀方桌上的水渍,又斟了盏热茶,才无声无息的垂手退了出去。 落葵头也不抬的对来人淡淡道:“你那满肚子的话憋了一晚上了,若是隔了夜,仔细肠穿肚烂。” “晋和走了。”苏子笑着握住她的手,觉出冰冷异常,忙又塞了个青花玉瓷手炉给她。 落葵瞧了眼花梨木妆奁匣子,声音低沉道:“走了,方才晋和过来,将那支步摇拿走了。” “哪个。”苏子微怔,旋即回过神来:“良姜送的那个么,拿走了也好,叫良姜也断了念想,不必再做些无谓之事了。只是从前晋和一直以为你与良姜议亲,是太后的一厢情愿,如今见了那步摇,只怕明白了其实此事两厢情愿的,以后你进出宫城,她少不得要为难你了。” 落葵扬眸轻笑:“晋和只是刁蛮任性了些,并没有甚么坏心眼儿,为难也为难不到何处去。” 因着落葵畏寒,房内早早便笼了炭盆,苏子往黄铜炭盆里添了兰花炭,又拿着紫金铜扭花火钳翻了翻,让火燃的更旺些。他觑着落葵的脸色,见她神情如常,并不像是憋着火气的模样,才蹙着眉一脸疑惑:“今儿晚上是怎么了,你素常并不是爱刁难人的,怎么今儿处处带刺儿,还与京墨一唱一和,都冲着空青去了。你那会儿吩咐丁香捞泥鳅出来,我虽觉着不对,但也没往深里想。” 落葵的手指在烛火上拂过,昏黄的火苗上蓦然显出几行字迹,闪着淡蓝色的微光,她抬了抬下巴,眸光蓦然阴厉下来:“这是南祁国今日传过来的信儿,你自己瞧瞧罢。” 苏子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脸色微变,伸手拂尽字迹,斟酌道:“苍龙世家派出的一十三名弟子日前竟然尽数返回本族了,且在诸国期间,未见与任何家族势力有过任何往来。这,那么空青所言便是漏洞百出了。” 落葵定定道:“晚间他给那丫头疗伤时,我从他的法诀中瞧出了龙影。” 苏子沉吟:“他出身苍龙世家,法诀中有龙影并不稀罕。” 落葵托腮摇头:“不,我在北山时,抓到一条青蛇泡酒,后来跑了,我方才仔细端详了半响,他法诀中的龙影与那条青蛇十分相像,除了多生了四足。” 苏子敲了敲桌案:“龙与蛇原本就生的像,一时看差了也是有的,只是苍龙世家做事没头没尾,实在诡异了些。” “龙是龙,蛇是蛇,我若连这个都分不清,你就真的给我调个治眼睛的方子了。”落葵凝眸,眉心微曲含了隐忧:“我心下总有些不安,我怀疑从与文元头一回见面,咱们便被他们盯上了,彼时我查了他的底,怕是他也查了咱们的底,可怕的是咱们没能查出他们,他们却将咱们查了个底儿掉,苏子,此番咱们的纰漏出的就实在太大了些,几乎是要命的纰漏了。” 苏子吁了口气:“若他们是有所图谋,有备而来,那么盯上你我,细查你我也是意料之中的,你我行事,不也是向来要细查了底细么,这不算甚么纰漏,况且他的身份也已经查实了,想来不会有甚么不妥了。” 落葵的手轻抚过绣品上凝碧叶片,在一枝一叶间分辨难测的人心:“那活着入锅的泥鳅便是试金石,他倒真的是难以下咽,趁我不备吐了个干净,我并不疑心他的来历,只疑心他的来意,苏子,如今局势不明,若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苏子进了一步,缓缓拿过她手里的绣品,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指尖沁凉透骨,言语笃定温暖:“他已立下七宿心誓,即便真的是另有所图,也断然不敢不敢生事的,更不敢蛇鼠两端,你且宽宽心,莫要如此思虑过重了。” 不敢么,这世间从不缺胆大之人,亦有太多料想不到之事,落葵不敢有半分懈怠大意,她凝眸不语,只垂首饮茶,自己初懂事就学会了看人脸色,会说话时就学会了揣测人心,后来无法用动武解决一切了,便学会了用挑弄人心来度日,一个简单粗暴,一个细致缜密,但同样是杀人,拔刀时同样要小心溅到血。 呜呜咽咽的风自半开的窗掠进来,干枯的黄叶如同纷飞的蝶,一只只鱼贯而入,越过桌案拂过青砖地面,有一片停在落葵的肩头,闪着昏黄的微光。 落葵伸手拂下,两根手指在叶片上抹过,上头登时显现出淡白的蝇头小楷,她默默看了许久,这则消息来的太巧了,巧的叫人生疑:“文元进京了,未与空青相见,便不知所踪了。” 苏子刚接过那黄叶,尚未来得及细看,耳廓微动,便听得窗下缓缓而来的脚步声,那脚步与旁人的不同,像一枚叶轻飘飘的落下,刚刚触到地面,便又被风卷起,轻灵而又迅疾,这宅子里有此等身法的,除了他便只有空青了,他蓦然握紧了手,那叶片在掌心中化作一捧沙砾,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空青的声音恰逢其时的传来:“落葵,你这里有吃的没,我饿了。” 落葵与苏子对视一眼,罩了件半旧的白底绣木兰青团花常服,又用木兰青缎带束起长发,才了然一笑:“尚有些点心,你进来用一些罢。” 空青推门而入,憋着一脸讪讪的笑意。 落葵神情如常淡薄:“怎么,果真饿的胃不和寝不安了。” 空青不语,只如同嚼蜡般咽了几块点心,又心神不宁的饮了几盏茶,才面露忧色,支支吾吾的说起一件很是棘手之事:“方才族中传信过来,说是三哥文元在青州境内失踪了,族长为保弟子安危,已召了全部在外的弟子返回族中,而我恰在青州,族长命我全力查找三哥下落。但我对青州城极为生疏,全然没有头绪,此来,便是请你与苏子相助一二。”言罢,他冲着二人拱了拱手,一脸赤诚。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八十九回 倒霉的文元 眸光闪动,落葵挑了挑眉稍,声音薄寒隐含冷笑:“是么,此事竟如此紧急,贵族一十三名弟子寸功未建,便被召回了族中,我瞧着文公子的品貌修为皆不及你,莫非他来历不凡么。” 空青暗自庆幸,晚饭间的一番敲打刁难,幸而自己转醒的够快,料到是文元行事出了纰漏,叫落葵疑心了自己。也幸而,幸而文元的意外出的恰逢其时,能叫他有个绝妙的说法,他吁了口气,微微抬头,以笃定的眸光回应落葵的重重疑虑:“三哥出身尊贵,我二人虽都是嫡系,但此嫡系非彼嫡系,三哥是嫡出,而我却是庶出,嫡庶之别,天差地别,想来你是明白的。” 落葵一手捻着丝线,一手捉着银针,迎光比了比,丝线穿洞而过,她头也不抬的接着绣那副繁花似锦:“青州城虽不大,宅子却多,倘若存心藏个人,再无几分机缘,是不大容易翻得出来的。”她仰起头,叹息如夜风微凉:“青公子知道的,丁香的妹妹沉香也在青州城中走失了,我撒出人手去,寻了她近半年的功夫,仍是不见半点踪影。” 博山炉上轻烟袅袅,更漏声声声分明。 空青脸色难看极了,愣了半响,才凝神挥动衣袖,虚空中一阵涟漪,蓦然呈现出一个白衣男子的模样,缓缓道:“我知此事如同大海捞针,但却不得不做,我苍龙世家的嫡系子弟,绝不能无缘无故折在青州城里,这是我能追踪到的三哥最后的气息,我对青州城并不熟悉,你们瞧瞧,可能认得出这是此地。” 落葵见过文元两回,自然是认得他的,那白衣男子正是他的模样,她怔了良久,文元所处之地,亭台楼阁富丽堂皇,看那门楣显然并非寻常府邸,仔细辨认下来,她与苏子对视一眼,心里打了个突,这地方着实是意料之外:“竟然是霖王府,文元最后出现之地是在霖王府中,平白无故的他去霖王府作甚么。” 空青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连连摇头:“三哥此番是擅自离族,并未与任何人交代去向,来了青州也未与我相见,若非因三哥留在族中的凝魂石突然碎裂,怕是不会有人知晓他被人禁锢了法力,消失于青州城中的。” 落葵低眉,这算甚么,投敌不成反被抓,还是使个苦肉计当细作。 靛蓝色厚棉门帘轻轻打在门框上,闷闷的一声轻响,丁香端了花梨木团花小圆茶盘进来,将上头的白瓷卷云纹药碗放下,轻声道:“主子,喝药罢。” 听得喝药二字,落葵总有传奇话本中妇人谋害亲夫的恍惚,她紧紧蹙眉,瞧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满口苦涩道:“苏子,这药的怎么与平时的不同。”她微微一顿,眸光流转:“你,该不会下毒了罢。” 苏子呛了口茶,重重拍了下她的额头,道:“想甚么呢。”旋即又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笑的一本正经:“便是下毒,也得等你嫁出去,挣了大把的聘礼回来再下毒啊。” “扑哧”一声,空青喷了口茶出来,眸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掠过,真是一对儿有趣的兄妹,若是五哥在,定会对苏子生出相见恨晚之情来,保不齐要将他抓回族中去,逼迫他只能对自己说有趣的话,不许对旁人有趣。 落葵咬着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瞧着丁香收拾完桌案,轻声道:“夜深了,你早些歇着罢,叫杜衡过来守着就行了。” 丁香应声称是,端着空药碗退了出去。 苏子思忖片刻,重重一拍紫檀方桌:“文公子的事也好办,连夜探一探霖王府,便能知道文公子到底在不在那了,若是不在,咱们再想旁的法子。” 落葵轻轻点头:“也好,那你就去一趟罢。” 空青暗自勾了勾唇角,算是胆战心惊的逃过一劫,隐隐后怕:“我随你同去,三哥修为虽不及我,但寻常人也是无法轻易禁锢了他的法力的,你我同去,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天边微明,一线明亮的晨曦透窗而入,带着深秋寒凉,如同这屋内一时无声的静谧,自苏子与空青去了霖王府,落葵便心事重重的,整夜辗转在半睡半醒间,直到窗纸微白之时,她终于睡意全无了。 披上件玄狐皮大氅,落葵拿了火折子点燃炭盆,手提火钳子翻动火炭,令这炭火染的通红均匀。她一边烤手一边打瞌睡,心中发笑,自己这是挨着枕头便精神百倍,坐在那却成了点头瞌睡虫,这才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足十啊。 她打瞌睡打的欢畅,一绺青丝垂下来碰到炭火,丝丝缕缕烧的也欢畅。 直到焦糊之味儿大作,门从外头被人猛地撞开,苏子一脚踢翻了门口处的屏风,端着盆水迎头泼下来,落葵才醒过来,仍尤自茫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神情木木的恍惚道:“苏子,大冷天的,你是要冻死我么。” 苏子拎起她烧焦了的头发梢,怒其不争的点着她的额头道:“你且跟我说说,你是头发也冷了,想烤一烤火么。” 见她满头满身的冷水,狼狈不堪的模样,空青着实心疼,捏着衣袖拭去她额上的水,疼惜道:“好了苏子,你快找衣裳出来让落葵换上,仔细她着凉。” 苏子却不依不饶,一边楠木螺钿顶箱衣柜中翻找衣裳,一边絮絮叨叨的埋怨不停:“你啊,能不能叫我省点心,夜里不烧炭盆怕冻着你,烧了炭盆怕你着了炭气,现下又多了一桩,还要操心你会不会把自己给当炭给点了。” “想是她昨夜忧心,一宿没睡,这才打瞌睡大意了,你便别说她了。”空青又好气又好笑,苏子这一连串的絮叨,听起来是埋怨,但实打实的是心疼,还真应了那句话,明明是一片好心,偏要捧出驴肝肺给人家。 苏子转身拉开六折紫檀木珊瑚七宝屏风,又放下杏黄色流烟厚锦帘和外层的秋香色乌金云秀薄纱帘,把喷嚏连连的落葵推进去换衣裳。 待苏子埋怨的口干舌燥,猛灌了几口冷茶,火气消了大半后,落葵小心翼翼的才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仍旧冷的薄唇微颤:“如何,可在霖王府中找到文元。” 空青的眉心拧成个大大川字,苦恼不已:“找是找到了,可事情有些棘手,三哥的确在霖王府中不假,只是他的法力悉数被禁锢,人也昏迷不醒,且关押之处设了极厉害的结界,这结界于我而言,自然是不堪一击的,只是破除之时难免会弄出动静,引来看守之人,我二人之力恐难以将三哥安全带出来,故而我与苏子未敢擅动。” 晨风穿过树冠,那硕果仅存的几片萎黄枯叶,沙沙作响的尽数飘落,树冠之上余下一只空落落的鸟窝,那窝春日里出生的幼鸟皆已长大许多,这时辰早跟着大鸟飞了出去觅食了。 落葵望着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进飞出,顿觉鸟生艰难,想着得空要劝一劝苏子,莫要再吃甚么烤鸟蛋了。 苏子啜了口茶,沉声道:“落葵,事情有些棘手,若要救出文元,便要设法弄清楚霖王拘禁文元的缘由,看守他的人手安排和结界的来历,才好放手去救,否则贸然出手,惹得霖王投鼠忌器,只怕会杀了文元泄愤,到那时可真是一场空了。” “既如此,那就去查一查罢。”落葵一伸手,拈过发梢处哩哩啦啦落下的小水滴,晶莹剔透的水滴在她的掌心缓缓凝聚,结成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丝丝缕缕的蔚蓝色水雾在珠子深处流转,最后化做一只麒麟兽首,一伸手将珠子递给苏子:“你拿着信物与他见上一面,查清楚霖王拘禁文元的缘由,关押地点的安排,我想霖王抓了文元,既然没有立时杀了他,那便是另有所图的,文元暂时不会有甚么性命之忧,我们尚有时间缓缓为之。” “好,我这就去。”苏子点了点头,那珠子凉气缭绕,入手冰寒透骨,他猝不及防,被狠狠激了个哆嗦,不禁笑骂了一句:“我不过就是浇了你一盆冷水而已,你至于用冰寒御水来冻死我么,你真是有仇必报的典范。” 苏子吃亏便是落葵占便宜,她挑起唇角,笑若生花,眉眼挑的又高又得意:“这便是现世报了,谁让你总是仗着修为高深,欺负我没够。” 空青见那珠子十分眼熟,似乎在典籍中见到过,至于冰寒御水,他更是在典籍中翻阅过,似乎是妖族水麒麟一族的御水之术,不禁暗自生疑,脸上却不露分毫:“这珠子可有名目,可是水麒麟的御水之术么。” 苏子未曾料到空青也只此术,只当他出身苍龙世家,家学渊博,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扬眸笑道:“此术是义父传授与落葵的,没想到你竟也知道,不错,正是水麒麟的御水之术。”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回 我不信你 空青垂眸,心中狐疑不止,这御水之术虽算不上水麒麟一族的秘术,水麒麟一族中几乎人人都会修习,就连此族的人族后裔也能修习一二,但需得有水麒麟血脉才能催动,血脉越精纯,催动之后的威力越大,至于冰寒御水,更是御水之术修炼大成才可催动的,莫说是此族寻常的人族后裔,便是此族的嫡系子弟,也没几个能修成此术。 他清楚知道落葵是血脉纯正的人族,并无一丝一毫的水麒麟血脉,竟使得出御水之术,更能催动冰寒御水,只是这颗珠子却无半分威力,不得不令他疑窦顿生。他疑道:“你们,你们不是出自嗜血道么,怎会将正阳道的功法修炼的炉火纯青。” 苏子昂首傲然:“甚么嗜血道正阳道,不过修行法门不同罢了,义父天纵奇才,一心想将二道功法融会贯通,消除隔阂偏见,才会有了落葵修习的冰寒御水,奈何天妒英才,他老人家抱憾而终,而嗜血道与正阳道仍旧水火不容。” 空青实难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天资之人,不禁心生向往:“难怪你的修为如此之高,原来是有高人倾囊相授。”话虽如此,但他仍对落葵的血脉存疑,只是诸多疑问在未经查证之下,他一句也无法宣之于口,遂笑道:“我在家族典籍中看到过此术,很是高深,只可惜我苍龙世家体质特殊,无法修炼此术。” “幸而你无法修炼,你的修为已十分高了,若是再修炼了此术,还叫不叫我们活了。”落葵不愿自家隐秘泄露太多,不愿再继续这个话头,笑着转言。 苏子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顺手拿过条巾子在落葵头上缓缓揉搓,将水珠吸干后,摸了摸仍旧潮湿长发,笑道:“落葵,赶紧将头发擦干,着了凉我可没工夫管你,我还得去搭救苍龙世家的宝贝疙瘩呢。” 随着棉门帘的一起一落,房中霎时只剩落葵空青二人,一时寂然,水不停的从她湿漉漉的发梢滑落,滴在炭盆中的轻响声声入耳。 这轻响挑动落葵的心扉,令她不由的脸红心跳,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打破这寂静:“那个,那泥鳅,是我太多疑了。” 晨起风凉,将窗下的一脉赤线金珠摇曳拂动,此花是双色秋菊,纤长花瓣内侧赤红外侧金黄,在冷风中层层跌宕起伏,漾起一层赤红一层金的波涛,像是铺开似血残阳。 空青抬手,轻抚过她湿漉漉的长发,声音温软,像是一阵轻柔春风拂过她的心间:“你时时谨慎处处小心,这很好,也唯有如此,你才不会被伤害,才能护住自己与身边之人,你如今这样,我很放心。不过,”他的眸光含情,似乎要滴下水来,语气益发和缓轻幽:“不过,你再如何防备他人,也实在无需防备我。” 落葵被这眸光望的不知所措,无端的垂头不语,发梢的水似乎都落在心间,一滴滴重重落下,激起无尽的涟漪,那心痛又毫无征兆的袭来,彻骨之痛过后,那涟漪与心痛才归于平静。 她仰起头,神情平静言语平静,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嗯,这个,你我立下了七宿心誓,生死一体,是我疑心太重了,以后断不会如此了。” 空青眸光微暗,手在她的发梢微顿,神伤不已:“便是没有那心誓,你也不必防备我至此。” 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脖颈上,冷的落葵直打哆嗦,落葵狠狠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旋即耐不住冷的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 她垂眸心道,你一个苍龙世家的宝贝,正阳道的中流砥柱,若没有七宿心誓,鬼才信你的话,不把你当做潜入嗜血道窥视的细作,一掌打死就算便宜你了。 空青若有看透人心的本事,若知道了她此时所想,定会觉得自己是应了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话,保不齐能气的呕出一口老血来,但他不知道,他只觉落葵想事情时的神情格外专注好看,又觉她冻得发抖时的模样益发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听得她又连打了几个喷嚏,空青这才回过神来,忙燃了炭盆,又伸手拎过落葵湿淋淋的长发,置于炭盆上,一缕缕烤的小心仔细。 这静谧而温情的一幕,着实令人脸红心跳,落葵的心中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通跳个没完,脸上热腾腾的,从耳垂子红到了脖颈子,她一向镇定,从未如现下这般慌乱无措过,她想用挪动身子来掩饰自己的慌张,却听得空青悠悠轻笑:“别动。” 落葵恍若听到长发过火之声,登时不敢动也不敢回首,紧张扭捏拘谨在心中轮番荡漾而过,她直想抽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恢复平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如常道:“差不多了罢,我的脖颈子都累僵掉了。” 日影微澜,细碎流转透窗而入,斜斜洒落在二人周身,落葵侧身而坐,消瘦的身影益发清冷的没有鲜活气,空青不语,只一绺一绺的挽过她的长发,这是如今唯一能够握在掌心中的真实,他私心里想让这长发湿一点,再湿一点,让他能握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北屋里,一声低微稚嫩,几乎不可闻的呻吟声扯破寂静,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挣扎呻吟,期间还夹杂着喃喃不清的字句。 守了她一夜的丁香登时惊醒,一路小跑的冲到落葵门前,狂喜着重重拍门:“主子,主子,那孩子醒了,那孩子醒了,主子,主子。” 落葵惊喜若狂,这消息将她从无穷无尽的尴尬中救了出来,她忙起身,将半湿的长发草草挽成个髻,簪了枚素银簪子便冲出门去,抓着丁香的手,连声笑道:“是么,醒了,太好了,走,看看去。” 京墨听得动静,也从屋内出来,正好瞧见空青跟在落葵身后,从她的房中出来,他心下一慌,此时天刚亮,孤男寡女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是个人都会想左了,更遑论是看空青不顺眼的京墨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赤红着脸大声嚷嚷道:“空青,你怎么从阿葵房中出来,你,你你,”他回首抓住落葵的腕子,怒火中烧慌不择言:“阿葵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大清早的,他怎么从你房中出来了,你们,你们做甚么了,这,这便是你昨日与我说的好消息么。” 落葵心中微冷,连笑意也薄寒:“我说的,你信么。” “我,我。”京墨迟疑,他要的不过是落葵的一个说法,但这个说法他究竟相信与否,自己却全然不知。 落葵勾起唇角,讥讽一笑:“既然不信,那又何必非要我来说,你说便是了,你说甚么便是甚么。” “我不说。”京墨怒目相视,手上使了大力,那细腕之上瞬间印出几个通红指印:“那么龌龊之事,你做得出,我却说不出。” 落葵吃痛不已,连连挣扎却挣扎不开,她恼怒不已,抬眸恶狠狠的去剜京墨的脸,心中腹诽,若是从前,早将他打的生活不能自理了,如今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悲可叹。 不甚明亮的日头被浮云遮蔽,暗影一丝丝洒在院中,斑驳的树影儿挪到落葵额头,像是在眉心烙下诡异的花钿,她并非百口莫辩,而是不屑辩白甚么,她深知若心有疑虑,说甚么都是空口无凭,不若慢慢等慢慢看,让时光涤尽疑心。 四围寂静无声,空青心中一时恼怒一时欢喜,恼怒京墨的猜忌之心如此重,亦欢喜他二人之间的信任如此不堪一击,他不言不语的抬手,看似没有用力,却轻轻巧巧便拨开了京墨的手,旋即一丝青芒落在他的肩上,他腾腾腾连退了几步,最后重重摔在了地上,挣扎了良久都没能起身。见京墨灰头土脸的颓然瘫在地上,落葵于心不忍,眸光更是戚戚,伸出手去拉他:“我与青公子着实没甚么,只是在议事,你莫要想这么多。” 京墨却甩开了她的手,撑着地挣扎起身:“议事,”他眸光在落葵与空青身上连连打转,冷笑一声:“你是当我傻么,你与他有何事可商议的。” 曲莲冷眼瞧着,心下欢喜,安静了许久后,在熊熊怒火上浇了一勺滚烫的油:“落葵,你的头发怎么都湿了。” 京墨这才留意到落葵满头半湿的长发,怒火烧得更旺了:“是啊,你二人商议何事能将头发都浸湿了。” 薄寒的风簌簌而过,掠过眼帘,吹凉心间,落葵微微眯着双眸,只觉京墨那一身胭脂红团花锦袄艳丽的十分刺目,她移眸凝望遥远的天际,不再出言分辨一句,只是心中有些痛有些悔,常说的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如此罢,自己未曾一颗真心尽托付,又有何可奢望的可愤怒的,她与他终将是至亲至疏夫妻罢了。 徒有青梅竹马,全无信任坚强。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一回 以后怎么办 落葵撇过头去,一缕焦黄的长发在秋风中飘扬,甚是刺目,京墨一眼便瞧见了,伸手揪住她的发梢,疑道:“你的头发,这是怎么了。” 这厢苏子靠在门边儿上看了半响,他表现出了极好的涵养,竟没有冲出来揪着京墨暴打一顿,只抱臂冷笑:“空青的三哥在青州城失踪了,下落不明,我与他在外头寻了半夜,晨起才回来,落葵打瞌睡大意了,头发被炭火燎了,烧了半截,那满头的水是我泼的。” 京墨闻言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苏子昂首阔步,逼到落葵与京墨面前,依次冷冷的扫过二人的脸庞,冷然道:“你二人将来是要成婚的,如今却你不信他,他不信你,我看这婚事还是尽早作罢,免得害人害己。” 落葵仍旧不语,任凉风挽过长发,她望着京墨,有个绝望的声音不住的在心间呐喊,几乎冲破喉咙喊出了声,你若罢休,我便罢休,一线利光划过灵台,她狠狠打了个激灵,将这声呐喊死死闷在心口,不,她不可以说,甚么都不可以说,她不可以做那个背信弃义之人,不可以背弃父亲与京家的誓约。 “苏子,你,”京墨从未想过要退婚,只是存心借题发挥,他知落葵最爱惜脸面,这样口不择言,只为了令她因难堪而离空青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听得苏子此言,他一时间慌了神儿,情急之下,指着空青嚷道:“阿葵,你当真为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甘愿担皇家薄情寡信的骂名而退婚么。” 落葵忽而心间疼痛,在苏子的谆谆教诲下,她于情之一字上开窍甚早,知晓此番的心疼如斯是因何而起,自己在无知无觉中早已对京墨留了心生了情,才会因他的不信而生悲,因这悲而心痛,他的这一句话这样重,或能毁灭一段刚刚萌生的情愫。 京墨瞧着落葵迎着晨曦转身回房,掀开厚重的吉祥如意双花棉门帘,重重甩在门框上,啪的一声沉甸甸的打在他的心上,落葵的背影单薄瘦弱,他心中又疼又酸又有些慌乱,猜不出她要作甚么。 屋内传来开锁开匣子的声音,落葵极快的出来,双眸一动不动,并未瞧京墨一眼,只递给他一封明黄折子,上书一个极端正的“启”字,言语中半是讥笑半是愤恨:“你自己瞧罢。” 京墨狐疑的打开折子,只见行文端正流畅,那落葵亲笔所书,上书臣女水落葵跪启,兹有先父关内侯水天无与散伯京松节订立之儿女婚约,等等之语,言辞之恳切令人心生不忍。他一字一句的看下来,最后竟喜极而泣:“你,你,太后竟应允了,是真的么,阿葵,这是真的么。” 苏子拿眼斜斜扫过远处的朦胧树影,扫过近处悲痛欲泣的曲莲,最后眸光微寒的瞧着京墨,一连声儿的冷嗤:“这个月,落葵连着上了三道启本,太后皆未置可否,你手上拿的那一道,是落葵三日前上的,昨日太后才应允了,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里。我早说这丫头是瞎了眼,才会连上四道启本请旨赐婚,如今看你这般模样,这丫头不止瞎了眼,还蒙了心。” 京墨急白了脸,一把扯住落葵的衣袖,扯着嗓子大声分辨:“阿葵,阿葵,我不是,我,我,我只是,我只是害怕了,阿葵,阿葵,我知道错了,不该疑心你,阿葵,你,你,你真的恼了我么。” 落葵瞟了他一眼,仍旧凝眸不语,只觉齿冷心寒,恶狠狠的一把甩开他的手,将他的声音远远丢到薄寒秋风中,径直去了北屋。 那屋里没日没夜燃着安息香,四下里薄雾袅袅,香味醇厚,安静的不似喧闹人间。 落葵轻轻握住姑娘的手,俯下身来,耳朵凑到她的唇边,越听眉心蹙的越紧,冲着苏子连连招手:“苏子,你快过来,过来听听她在说什么,我着实听不清楚。” 苏子也忙着凑了过来,屏住呼吸听了半响,才摇头道:“我听着,像是靛蓝二字。”他冲着后面招了招手:“青公子,你也来听听。” 空青疾步上前,亦凑到姑娘唇边,只见他眸光闪动,眸底逸出一缕微芒,悄无声息的没入姑娘心口,耳廓微动听了良久,才摇头道:“旁的听不出来是甚么,但靛蓝二字听的清楚。” “靛和蓝,靛和蓝,靛蓝,靛蓝。”落葵脑中划过无数个自己熟悉的人名地名,有这么一两个与这两个字相似的,却与这么个浑身是伤的姑娘扯不上关系,手指下意识的在床榻上来回写着这两个字,陡然扬眸惊疑道:“苏子,霖王府上的管家叫靛蓝。” 苏子沉凝许久,摇头道:“他是叫靛蓝不假,可他与这么姑娘八竿子打不着的,能有甚么干系,这丫头既然有了些意识,那么醒来自然是迟早的事,再等等罢,等她醒来再细细查问。” 落葵捏着帕子,擦拭无名姑娘额角滚滚而下的热汗,心间微痛:“苏子,找到是谁伤了她,连禽兽都不如的人,不该留在这世上。” 苏子脸上挂着诡异的冷笑,丝毫没有笑到眸底,出言狠厉,令人打了个寒噤:“这样的禽兽,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晨光挪动,斜入窗棂,轻尘在微光中流转,折出五彩光芒,伸手紧紧一握,那轻尘纷纷扬扬,微光从指缝间漏了个干净,光芒敛尽,掌心中握住一把温暖。 空青眸光闪动,原以为落葵与从前不一样了,此时再看,与从前还是并无二致,不,是比从前更加愤世嫉俗看不得不平之事,在她眼中非黑即白辨的分明,却殊不知这世间的黑白辨透了,伤的总是自己。他扬眸又去看苏子,苏子与落葵一样心狠手毒,只是苏子狂傲不羁,落葵心思缜密,这兄妹俩一动一静,一疏一密,想要找谁的麻烦,只怕那人会有大麻烦。 落葵吁了口气,望住青公子,万般感激的一笑:“青公子,你还真有法子。” 空青原本因那道启本在黯然神伤,乍见落葵的笑颜,那满心愁苦登时烟消云散了,他蓦地想起三哥文元的那句话,成了婚还可以和离,更遑论只是一道启本,更遑论人心又是这般善变,他转念又想,将胜算寄托在毫无定数的善变人心上,亦终非是个良策,他于追姑娘一事上并不精通,还是要找文元仔细讨个法子出来。念及此,他绽出和煦而欣喜的笑,轻松道:“举手之劳罢了,能帮到你便很好。” 即便有了那道启本,京墨也对空青生不出丝毫好感,如今他那张极不顺眼的脸,时时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京墨便只能随时随地如临大敌,再听得这般讨巧之言,更是不屑的撇嘴:“这算甚么本事,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苏子本不欲多言,听得京墨惹是生非的口舌之争,实在难以忍耐,回首冷笑着噎了他一句:“那你这只不瞎的猫碰一个活耗子给我瞧瞧。” 京墨一时语噎,却不打算就此偃旗息鼓,正欲再说些甚么尖酸刻薄话出来,逞一逞口舌之快,侧目却见落葵已经沐着晨光,哈欠连连的回房去补回笼觉了,最要紧的那个人都不听了,他顿觉再多的刻薄话也索然无味了,只恶狠狠的瞪了空青一眼,也回了房。 刚迈进房门,京墨便赫然瞧见曲莲瘫在椅中无声流泪,她肤白胜雪楚楚可怜,一双杏眸像是浸在了水雾中,又无辜又软弱,他的心顿时就软了,递过去一条丝帕,见她不肯伸手去接,京墨叹了口气,小心的替她拭泪,轻声哄道:“别哭了,眼睛都要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曲莲撇过头去,软弱哀声,眸中含泪道:“我好不好看与你何干,不用你来说嘴,总归你是要娶旁人了。” 京墨反手掩上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定定望着曲莲梨花带雨的娇艳软弱,心中又疼又怕,他是打心眼儿里舍不得这个柔情似水的姑娘,她的娇媚将他紧紧牵着,离不开舍不掉;可他也是真的怕,怕曲莲拿北山那一夜相要挟,她毕竟不是在扬州收的那些通房,更不是花街柳巷里的姑娘,说断了来往就能断了来往的,若她将北山那一夜捅出去,他少不得要身败名裂,与落葵的婚事肯定也要完了。 见京墨不语,曲莲的泪珠子汹涌而出,扑到京墨身上不断的哀泣:“我知道我比不上落葵,甚么都比不上,可,可,可我对你的心不比她少,我原以为,原以为你与旁人不同,不会嫌弃我的出身,可你,可你。”她哽咽的说不下去,只是一味的痛哭连连。 京墨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丝丝缕缕如兰如蜜的气息袭来,那是曲莲身上的幽香,他心神一阵激荡,心被她哭的几乎化成了一汪水,搂着她软若无骨的纤腰,京墨急急剖白心声:“曲莲,曲莲,我真的从未嫌弃过你的出身。”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二回 发个毒誓玩玩 曲莲哀哀痛哭,泪水涟涟:“那你,那你也不肯娶我。” 京墨将脸贴在她的鬓边,缎子般的乌发摩挲着脸庞,他的心荡漾的益发厉害,他是一心想要迎娶落葵的,可曲莲这样柔情似水的姑娘,他也不想放手,左右为难,心如油煎一般痛苦为难,百般摇摆,他最终轻声道:“曲莲,你,你是真的想嫁我么。” 曲莲猛然松开京墨,仰头直直望住他,轻声抽泣,含泪点头:“便是我想嫁,你敢娶么,你敢退了与落葵的婚事,娶我么,你舍得那天家富贵么。” 京墨深深望著曲莲,道:“我心里有阿葵,不会负了她。” 曲莲的泪顿时磅礴而出:“那,那,那你心里就没有我么,我,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把甚么都给了你,你若是不娶我,我,我就只能去投河了。” 京墨一把搂住她,心疼极了,时至今日,曲莲都没有以将这件事捅出去来要挟他,她实在是善解人意的令人心疼,京墨的思绪转过几个弯儿,落葵是个重情守信之人,如今自己与她的婚事已成定局,不管世事如何,只要自己不提出退婚,她是断然不会提的,那么成婚后,自己再设法纳了曲莲进门,能做平妻自然最好,若做不了,只能做个妾室,想来曲莲也不会拒绝的。 他拿定了主意,捧住曲莲滑腻白皙的脸庞,温言软语的哄道:“你是知道的,阿葵乃是长乐长公主之女,她的富贵权势是你我难以企及的,如今赐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只差观星斋占卜大婚吉日了,退婚已然是不成了,不过。”他抬头,直直对上曲莲的双眸,含情脉脉道:“我绝不会弃你不顾的,你耐心等我一段日子,待我迎娶阿葵后,自会纳你进门做个平妻。” 曲莲倒抽了一口冷气,摇着头惊恐连连:“不,不,落葵性子坚毅,定不会同意的,她,她不会答应的。” 京墨剑眉微挑,刮着她小巧的鼻尖笑了起来:“成了婚又复了伯爵之位,便是夫为妻纲,还有甚么事是我说了不算的呢。” “真的么,成了婚你便能复了伯爵之位么,为何一定要成婚才可以复位。你,你莫不是哄我的罢。”曲莲眼眸瞪得极大,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一缕秀发落于京墨耳畔,像是耳鬓厮磨般撩的情动,他耳热心跳,趴在曲莲耳畔吹气:“你不懂,阿葵贵为郡主,是太后的心头肉,太后是不会坐看她嫁个平民的,最迟在观星斋定下大婚吉日后,便要复我的爵位,发还抄没的伯爵府做婚后府邸了,到那时荣华富贵皆在我的手中,曲莲,到那时我说抬你做平妻,还会有谁能拦得住么。” 晨起的微光透窗而入,一线线如同交错的世事和人心,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得清来龙去脉,辨的明真真假假。 雕花窗下的翘头条桌上光影流转,一对珊瑚灯座里手臂粗的明烛熄灭了,烛泪在灯座底部铺了厚厚一层,白瓷香炉上头轻烟袅袅,香灰一点点积在炉底深处,如同曲莲心中所盼之事的尘埃落定,她的心也随之安定,额头缓缓抵上京墨的额头,眸光柔情似水的缓缓道:“好,你说的我都信,我听你的。”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额头抵着额头,气息由缓慢到急促,脸庞从白皙到绯红,眸光自镇定到流转,二人暧昧婉转的对视良久。 一夜未眠,落葵补了个极其不安稳的回笼觉,总觉得耳畔有闹耗子的吱吱声,一觉醒来已是巳时了,朝霞如金,斜斜入窗,她散着长发,木木的坐在床上,一半隐没在斑驳的晦暗中,一半融入明亮的碎金里。 “主子。”丁香在外头低声叩门:“婢子烧了些早饭,主子起来用一些罢。” 落葵有些头疼,狠狠按着额角,低低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丁香提着两个鸡翅木雕花三层食盒,一层层打开,在紫檀木方桌上摆了热腾腾的云英面、满麻胡饼、薄皮春茧包子、七宝素粥、蓬糕、梅子姜、辣瓜儿和二陈汤。 落葵拿缎带草草挽起长发,在月白色中衣外头罩了件水色满绣折枝腊梅云锦长袄,木木的望着满桌子吃食,却没甚么胃口。 “主子,先喝几口二陈汤罢。”丁香将饭菜布好,塞给落葵一只汤勺。 落葵一夜未眠,天光还未大亮又生了一场气,紧跟着几口寒风下肚,头疼恶心接踵而来,想来是没甚么胃口吃饭的。 是以丁香煮了浓浓的二陈汤,暖胃驱寒。 落葵慢慢啜了几口二陈汤,缓过劲儿来,觉着有些胃口了,她举筷夹了只包子刚咬了一口,便听得门帘轻响,抬眼却见京墨一脸笑意的进来,她瞬间怒气燃心,不言不语的垂首,恶狠狠的又咬了一口包子,像是咬在京墨身上一样解气。 京墨有些心虚,稳了稳心神,眉目含情的凑到她跟前,亲手盛了碗七宝素粥,亲手喂到落葵唇边:“阿葵,我错了,你莫要生气了。来,我喂你,吃一口罢。” 落葵偏着头,心中长长叹了口气,这般模样,像是方才吵过的架,放出的狠话都是做梦一般,可她素来是个小心眼儿,做不到吵了架伤了心,转眼就忘,她躲开伸到唇边的汤勺,仍旧垂首不语,只恶狠狠的啃着包子。 见此情景,丁香颇为识趣的低低一笑,便垂首缓步退了出去,出去时还不忘将门轻轻带上。 京墨见落葵怒气未消,不禁面露愧色,失落转瞬而逝,随即汤勺锲而不舍的追了过去,他唇边上扬,笑的益发甜腻好看:“好了,气大伤身,你身子本就弱,再因这点小事气病了,我会心疼的。” 落葵躲开汤勺,只用筷子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剥开包子皮儿。 京墨的脸色尴尬的变了几变,他暗自狠狠咬住后槽牙,咬的生疼,他是最怜香惜玉的,也是最会哄姑娘的,在扬州时,他与他的红颜知己们皆是两情相悦,哄的自然也格外得心应手,郎情妾意的十分舒坦。可如今,这般低三下四的哄,还哄不好个姑娘的心,这还是头一回,他有些愤愤不平,都是姑娘,她为何就能冷薄的如此不近人情。 莲瓣琉璃香炉里的线香一寸寸燃尽,轻烟袅袅四散,四围静谧良久,静的有些可怕。 落葵垂首,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包子馅儿,耳廓微动,听出京墨渐渐的呼吸不稳,想来是心绪不平,有些气结了。 京墨突然间起身退了半步,猝不及防的高举右手,三指并着,双眸直直望住落葵,声音沙哑低沉的开了口:“我,京墨,在此起誓,永生永世,生生世世,永不负水落葵,如有违此誓,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死后不得轮回。” 这话针针见血,字字诛心,落葵倏然脸色大变,用这样狠毒的誓言来明心志,原是该令人感动的,可她却心生寒意,彻骨的寒意,向来发誓,一生一世即可,平白牵扯上生生世世,便是狠誓毒誓,听起来是用狠虐来让人安心,实则起誓之人内心已生了怨怼。 落葵心如明镜,负心欺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生怨怼,怨怼如蛊,亲近之人若是心生怨怼,那么这怨怼终将化作狠毒暗箭,防不胜防。 她扬眸定定望住京墨,神情有些复杂,京墨素来心浅,即便当时再气再怨再恨,发作干净也便罢了,此番这是怎么了,也许,她默默宽慰自己,也许此番他是想用这狠虐誓言让自己相信,相信他本是将心向明月,才会看明月周围的星辰云彩都不顺眼,才会口不择言伤人伤己。 半开的窗吹进些寒冽的风,窗下一株老梅是从清风观中移栽过来的,着实有些年头了,枝干突兀嶙峋,苍劲有力盘旋而上,生出诡谲而又挺拔的身姿。 隔窗相望,那苍劲的枝干上生出点点微黄花苞,天愈寒冷,那微黄愈多,隐隐有暗香浮动。 人也莫若如此,越是困苦寒冷,越能博出非凡之姿,也罢也罢,仅凭一句誓言,并不足以看清人心,落葵就着京墨手中的汤勺吃了口粥,一眼不错的望住他,唇边逸出浅笑,眸底却无尽清寒:“罢了,以后,好好过日子罢,发这样狠的誓,不怕折寿啊。” 京墨双眸含情,深深回望着她,婚事已定,他实在欢喜异常,更欢喜的是与曲莲的事也有了定数,此等齐人之福竟真的落到他的头上,他益发体贴温柔:“阿葵,只要你我一体,我甚么都不怕,区区折寿算得了甚么。” 落葵微微一笑,话里有话:“人,总是要先惜自己的命,才会惜旁人的命。” 京墨蹙眉,狠狠哽了一哽,紧紧握住落葵的手,无限深情道:“为了你的命,我可以舍弃我的命。” 温暖的阳光入窗,在屋内流泻,如烟似雾的金波迷离朦胧,勾勒屏风上描着的西府海棠,一花一叶皆如胭脂染就。望之,繁花丽景灿若朝日艳若晚霞,幽姿淑态仿若春日乍临。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三回 怕谁来谁 屋内静极了,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双温暖厚实的手覆在落葵冰凉纤弱的手上,暖的她手上温暖,心上却不那么温暖,在她的心里,在这人世间,能令人为之舍命的事有很多,为国为民,为大义为不平皆可,能令人为之舍命的人亦很多,为父母子女,为兄弟姊妹,为君臣知己皆可,却唯独没有男女之情。 折子戏里唱了那许多生死相随的男欢女爱,有“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蝶”的梁山伯祝英台;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汉河女”的牛郎织女;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焦仲卿刘兰芝;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明皇杨妃。可这男女间的情爱只关乎人心,而人心又是那般虚无缥缈而不可捉摸,她素来听过便罢,并不当真。 今日乍闻京墨此言,落葵不禁暗问,莫非折子戏唱的是真有其事么,莫非这世间真的有生死相随的男女之情么,究竟是自己太薄情,还是情字太多变。 落葵心生柔软,想相信一回,相信情爱二字真的能令人舍生忘死,头缓缓靠在京墨肩上,肩头十分温暖,令她心生依赖,她的声音轻柔的不那么真实,不像往常的她:“我要你的命作甚么,生而为人,自是要好好活一回,不必为旁人,只为自己。” 京墨抚着她垂泻的乌发,触手柔软光滑,他悠悠道:“我不止要为自己活,也要为你活,阿葵,我们以后一定会很好,过得很好。” 落葵仰起头,挑起唇角轻笑,露出唇边的两颗娇俏梨涡:“明日起,家用银子就由你来挣了。” 京墨不禁眉心紧蹙,哽的厉害,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一脸苦笑的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儿。 次日,是个极晴好的天,日头高悬,阳光薄薄的穿透树冠,洒落满院。初冬时节,空气中渐渐生出些干燥寡淡的寒冷来,这样晴好的天也觉不出温暖,只在廊下静立了会儿,周身便寒津津的耐不住了。 京墨今日十分勤勉,顶着两个硕大乌青的黑眼圈,起了个大早,草草用了几口早饭,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便出门去了。 落葵追在他的身后问他去何处。 他只摆摆手,撂下一句要去挣家用银子,要附近山里收古物,要让落葵从此以后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可却连去哪个山里,究竟和谁同去都没说明白。 落葵不禁心下惴惴难安起来。 苏子在廊下倚坐着,正捧着酒壶喝的痛快,不意酒壶却被人一把夺了过去,他诧异的抬头,道:“怎么了。” 落葵怒目相视,咬着牙骂道:“大清早的就喝个没完,早晚得醉死你。” 苏子却不以为意,反倒从边上又抄起一壶酒,奚落一笑:“大清早的发脾气,容易老。” 落葵哽了一哽,竟无言以对。 苏子笑了笑,陡然冲着杜衡招了招手,扬声喊道:“杜衡,过来。” 杜衡很是识趣,从灶间端了一碟子花生米搁在廊下,自斟自饮了一杯,才道:“苏将军,别喝了,仔细主子动家法。” 苏子又好气又好笑,杜衡不过二十几岁,刚出生不久就来了水家,厮混的久了,他没学会他叔叔杜桂的持重慎言,反倒将落葵的牙尖嘴利学了个十足十,不,苏子摇了摇头,杜桂也并不持重慎言,他是寡言少语的牙尖嘴利,苏子失笑,说到底,水家哪有一个是温厚的,个顶个都是刻薄人。咬牙切齿的灌了一口酒,苏子拍了下杜衡的额头,笑道:“你还不快遣人跟着主子的心头肉,若是丢了或是死了,你可赔不起。” 杜衡一笑,笑的落葵面红耳赤,几欲伸手给他一巴掌,他才倏然收了那笑,叫了见愁进来,耳语了几句。 日头缓缓挪动,直直笼住空落落的树冠,没有暖意的光穿过枝丫,在地上印下一个个冷硬的影儿。 落葵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料理正事时总是吩咐完这件忘了那件;看书时总是看完了这一页忘了翻下一页,饮茶时更是几度将茶水浇到身上,直到用午饭时,京墨都还没回来,而杜衡遣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 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撂下书册,放下杯盏,焦灼不安的一趟趟去门口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怎么还不回来,别是没带银子被人扣下了罢,别是路遇山贼被人打劫了罢,别是被狼叼走了罢,别是,别是死到外边了罢,她心下难安,可这一趟趟跑下来,也没瞧见半个人影儿。 苏子靠坐在廊下饮酒,看她这副模样,心知她是动了情,他到底是万花丛中过,于情之一字看的透彻,想的明白,连连默念了几句,所托非人,拆散一对是一对。他提着酒壶又灌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道:“别看了,你都快成那块望夫石了。” 落葵回首,见他皮笑肉不笑一脸奚落,眉宇间拧着事不关己的冷薄,连桃花眼也不复往日的温情,顿时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冷哼道:“这都甚么时辰了,京墨还没回来,你倒是心大。” “他有手有脚的,有甚么可惦记的,若他一个男子出门挣点家用银子,还要你个姑娘家惦记着安危前程,哼。”苏子挣脱开她的手,灌了口酒,仰天冷笑:“那实在算不得甚么良人。” 风卷着竹叶掠过墙根儿,呜呜咽咽的,冬日里没甚么好看的光景,四围空落落的只余下些枯枝败叶,一派凄清。 这些话像是醍醐灌顶,一下子揭开了落葵心底最深的不甘心,她登时无语,自记事以来,这个家便是父亲在操持,父亲故去时,她不过才刚刚总角,家里家外便是苏子在操持,后来她长大了,这些事便是她操持。 这些年来,落葵对苏子放心,苏子亦对落葵放心,彼此间从不过分忧心,亦不过分管束。她做梦也不曾料到,将来她要嫁的那个人,要她忧心前尘安危,要她管束行为举止。想到这些就觉得累,从内到外的累身累心,她忍不住狠狠按了按生疼的额角。 苏子扬眸轻笑,笑落葵清冷的脸颊上溢满苦恼,笑够了,顺手递给落葵一壶酒。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猛灌了一大口酒,辣酒入喉,愁肠百转。 苏子淡笑了声,单手一翻,掌心呈现出清水佩的囫囵模样,微微闪着光芒,两指在上头一抹,掌心蓦然光芒大作,其间不断有水波荡漾。 落葵捧了个云卷纹白瓷小碟搁在地上,苏子单手在碟子口处微晃,一丝丝蓝盈盈的水雾便落于碟中,缓缓流转,凝聚成一个个小字。 一字一句看下来,落葵灌了口酒,沉沉一笑:“宛童在荆州遭遇了几次装模作样的袭击,皆是试探他身边的护卫之力,素问并未出手,但传信来说,袭击者隐约有万毒宗的外事弟子涉身其中。” “看来霖王坐不住了,竟然动用了万毒宗之力。”苏子指尖微动,轻轻叩响酒坛子,沉吟道:“素问的修为,对付万毒宗的外事弟子当无大碍,可若内事弟子出手了,又恐嫌不足,你看要不要去信茯苓山。” 落葵掐了个诀,两指纠缠,一朵鲜红似血的彼岸花在指尖飞长,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花朵以长至手掌大小。她指尖轻晃,那花离了她的手,在虚空中滴溜溜打转,不断流转的红芒在地上婆娑,像是血迹鲜红的纠缠。 暗自吁了口气,落葵口中法诀陡转,一缕蓝芒罩在了彼岸花上,那花哀鸣一声,渐渐被封印在蓝芒中。 而蓝芒一个颤动,缓缓拉长,化作一枚水色玉钗,而钗头赫然正是那朵彼岸花的模样。 落葵将水色玉钗递到苏子手上,像是想起甚么好笑之事,满脸狭促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像午后晴好的日光,从枯败的树冠漏下来:“苏大公子,你腿脚快,劳你亲自跑一趟茯苓山罢。” 苏子一惊,像是拿着烫手的山芋一般,急着想将玉钗扔出去,却又怕摔坏了,拿也不是扔也不是,一时间尴尬的脸色难看,偏着头跳脚怒道:“我不去,上回在雍州碰着她,差点就回不来了。” “哈哈哈哈,你就这般怕她么,这可着实难得,苏大公子居然还有怕的人。”落葵绷着笑意,终于绷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直拍大腿。 苏子恼羞成怒,将玉钗塞回她手中,猛的后退了几步,退到竹林旁,道:“谁爱去谁去,我不去。” 风穿过竹林,竹影婆娑,投在苏子身上,雕了满身凄清的影儿,他并非怕她,而是愧对,而是无颜以对,当年他抛了她,留她一人收拾烂摊子,如今怎还有颜面再去见她,上回在雍州偶遇,就险些惹出事来,如今,如今还是不见得好。他陡然想到偶遇二字,不觉蹊跷,眸光沉沉似水,皱着眉心道:“上回,她如何会知道我在雍州。”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四回 雁过拔毛 落葵端出满脸无辜的笑意,搓了搓手:“她是你的师妹,她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如何会知道。” 苏子咬着牙,他明知落葵说的是假话,却又不敢深问甚么,生怕拔出她那棵萝卜带出自己这点烂泥,平白让人打趣笑话,只好恹恹闭口,凑到廊下一醉解千愁。 落葵抿唇轻笑,唤了杜衡过来,将水色玉钗递给他,一脸凝重道:“请掌门师兄施法将此物送到茯苓山,一刻不得耽误。” 苏子总算是松下一口气,击掌笑道:“这就对了嘛,请掌门师兄隔空传信送物,不比我两条腿儿跑得快嘛。” 落葵瞥了他一眼,哼道:“掌门师兄的隔空传信,用一回得歇上大半年才能再用一回,此番用过了,若是下回有十万火急之事怎么办。” 苏子嗤笑:“有我在,能有甚么十万火急之事。” 落葵眨巴眨巴双眸,笑的狭促:“若是,若是你快死了呢,急等着喊她来救命呢。” 话未完,苏子便狠狠的拍了她一下,把她的发髻拍的微松,头也有些晕疼,怒道:“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非得咒我么。” 落葵缩了缩脖颈,心虚的吐着舌头,给苏子斟了一杯酒,讪讪笑着:“喝酒,喝酒。” 日影西斜,竹影暗淡,满院子寂然,只有些落叶窸窣坠地,婆娑一片斑驳的影儿。 二人就这般坐在廊下,你一口酒,我一口酒,浮生宁静,十分惬意。院门半开着,正好瞧见斜阳里的人行色匆匆,各家各院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 丁香在灶间忙活着,抬眼瞧见落葵与苏子喝起酒来没完,便扬声劝道:“主子,大公子,酒喝多了伤身。” 见二人不为所动,她只垂首叹了口气,默默的煮了两碗醒酒汤,端到二人面前,又劝道:“主子,大公子,喝点醒酒汤罢。” 落葵抬手摸了摸丁香的脸,却望着杜衡笑道:“好,好,小丁香最会心疼人了。” 丁香蓦然红了脸,一扭头转身躲回了灶间。 有人挑着两篓木炭路过院门,一路走一路叫卖,杜衡在门口叫住那人,疾步上前将两篓炭都买了下来,请那人将木炭送到灶房,结清了银钱又送他出去。 杜衡从木炭深处抓起一把炭灰,吩咐丁香拿了只空碗过来,他将炭灰洒在碗中,对丁香笑道:“小丁香,你来试试。” 丁香垂眸莞尔一笑,缓缓掐诀,一缕灰芒落于碗中,可那炭灰却毫无动静,她急的额上渗出薄汗,再度掐诀,还是无功而返。 杜衡笑盈盈道:“别急,慢慢来,你的法诀是对的,只是心神有些散乱。” 丁香聚了聚心神,再度掐诀,灰芒落于碗中,那炭灰登时沸腾起来,她不禁喜出望外,忙换了个法诀,伸手在碗口一抹,沸腾的炭灰在碗中缓缓上浮散开,最终凝聚成一行行小字。 杜衡递过纸笔,温和一笑:“小丁香不错,这么快就可以传信了。来,你将这些记下来。” 丁香脸庞微红,低声道:“是衡先生教的好。” 杜衡有些不好意思,讷讷的笑道:“是小丁香聪慧,学得快。” 暮色苍茫里,冷风穿廊而过,檐角的铁马叮铃轻响,惊动了在廊檐歇脚的鸟,扑簌双翅掠过竹林,竹林顿时如潮水涌动,落了满地枯黄的叶,有沁人心扉的清气涤荡。 凉风拂过廊下野菊,清苦的香气像染了浅霜般微凉,让人心生寂寂孤绝的情绪。 落葵在廊下微微探身,瞧着灶间的情形,暗自发笑,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是从杜衡传授丁香法术起,杜衡开始时时瞧着丁香,开始时时打趣她了,她默默心道,人生实苦,这世间的好姑娘尤其苦,比起苏子来,杜衡更算是个良配,她打心眼儿里盼着丁香能将心思放到杜衡身上,能够成就一段和和美美的佳话,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不多时,杜衡揣着两页薄纸递给苏子,他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脸色益发不虞,转手塞到落葵怀里,嗤道:“京墨和曲莲一同去了玉龙寨,这下你安心了罢。” 落葵回过神来,瞧着杜衡脸上绯红未退,不禁一笑,笑的他慌忙转身躲开,她眸光一转,托腮低低唔了声,饮了口酒,心道他若是一个人去的,我自是不安心的,可眼下他却是和曲莲一同去的,那我到底是该安心呢,还是该不安心呢,她摇了摇头,凝神去看另一页纸,末了,将两页纸投到廊下炭盆里化掉,回首道:“青公子呢,不在屋里吗。” 丁香轻轻叩门,喊了半响,也不见有人应声,回首摇头道:“晨起就没见到青公子,想是出门了。” 落葵轻声道:“盯紧了霖王府,将所有影卫召回观中待命,若文元的处境不妙,随时救人。” 杜衡知道轻重,一刻不敢耽误的出门去了。 晚间,一弯弦月若隐若现的悬在枝头,偶有风过,穿过西墙下的桂花树,这时节桂花早已凋谢,空余寥寥几片枯叶孤零零的挂着,发出扑簌簌的轻响,打着旋落下,在庭前堆积起满地萎黄。 空青赶着用晚饭的时辰回来了,瞧了眼紫檀方桌上的饭菜,有鱼有蟹,甚合胃口,心下微松。 丁香松了口气,拍手轻笑:“主子嫌鱼虾腥气,不肯多吃,幸而青公子回来了,否则这一桌子的鱼虾就要倒进泔水桶了。” 望着满桌案饭菜,落葵不由自主的捏了捏脸颊上的肉,她向来眉目冷清,若生了个尖下颌定然会是个美人,奈何却生了个圆脸盘儿,身子再如何纤瘦,脸颊上的肉都不会少上半分,她吁了口气,既然肉不会少,那便来的更多些罢,索性甩开腮帮子,垂首吃了个尽兴。 半饱之后,落葵畅快的舒了口气,低声对空青道:“青公子,苏子已查实了,文公子在赌场不慎露了苍龙世家的身份,而那赌场恰好又是靛蓝开的,此等奇货可居,霖王自然不会放过,拘禁了他,是想以他为质,与你们族中谈些条件,故而他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已吩咐了人盯紧了霖王府,至于那结界是曲天雄亲手设下的,若无人主持,威力会消减过半。我想问问你,可有甚么主意么。” 冬日里有河鲜是件很难得的事,今日烧的酿炙白鱼和洗手蟹皆是贡品,太后命人一大早送来的,往水里一倒,还活蹦乱跳的十分欢畅,新鲜的鱼蟹再加上丁香的好手艺,不用吃,只闻上一闻便令人垂涎欲滴了。 空青深眸微沉,边吃边思量,凝神良久,权衡了一番利弊干系,才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从族中调人来救,一来一回所费时日不短,只怕拖得久了,三哥会性命堪忧。再者,上次夜探霖王府,我察觉到拘禁三哥的阵法像是出自妖族腾蛇一族,此族的功法与我苍龙世家相克,我一人恐力有不逮。”他冲着落葵苏子二人深深拱了拱手,态度真诚神情凝重:“此番怕是要有劳二位了。” 落葵不以为意的笑道:“你我两家有同盟之宜,自是应当互为倚仗,如今贵府有事,我们自当鼎力相助。” 寒风乍起,卷过干枯的落叶,溜着墙根儿没入浅浅的沟渠,随着渠中的水远远流走。 落葵饮了几口汤,转瞬心里便有了主意,轻唤了杜衡进来,素手一翻,一枚幽蓝的珠子安静的卧在掌心中,她递给杜衡,轻声道:“把这个交给掌门师兄,让他将观中所有人调回待命。” 苏子擦了擦唇边,叫住杜衡,笑着吩咐道:“跟掌门师兄说,近日有笔大生意要做,叫他不要离开青州。” 杜衡又咕咚咕咚的喝了碗汤,一抹嘴笑道:“这些日子,掌门师兄见天儿的喊着无趣,想要找个看不顺眼的人打一架呢,这回敢情好,可算是要如愿以偿了。” 落葵勾了勾唇角:“这回的事不大,哪里用得着掌门师兄出手,苏子领着你们也就办了,他啊,还是得老老实实的过憋屈日子。” 杜衡失笑,仔细收好珠子,转身离去。 空青听得掌门师兄和观中这几个字,心下疑虑不停,他早知这二人是嗜血道之人,在北山时也见苏子使了一招修炼大成的风灵血剑,但仅凭这一招,并无法断定二人就是出自茯血派,毕竟这世上本就没有隐秘可言,无论捂得多么严实的修炼之法,也不可能真的带进棺材里,也是会为外人所知的,眼下又听得似是而非的这个人和这个地方,他更能断定二人来历成谜,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慎重起见,终究未将疑虑问出口。 苏子吃起饭来是风卷残云,像是有人随时随地跟他抢食吃一样,几乎是旁人才刚刚动了几口,他已经用了两碗饭一碗汤了。掩口打了个饱嗝,漱了口,他捧着一盏温热适口的云雾毛尖,十分惬意的熏着茶香,一边颔首,一边正经笑道:“青公子,此番我水家甘冒奇险帮了你,你总得有所回报罢。”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五回 从实招来 落葵闻言呛了口饭,这个苏子,果然占便宜的行家里手,雁过拔毛拔得很是顺手,但拔得却也十分和她的心趁她的意,她咳嗽连连,却还不忘添油加醋:“苏子此言正是,青公子,总不好叫我们白白担了风险不是。” 空青忙着放下碗筷,轻拍她的后背,边拍边笑:“你二人还真是兄妹,连这趁火打劫的本事都一模一样,苏子,你莫不是算盘精投的胎罢。”他沉凝了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透白的玉瓶,递给落葵,深潭静水般的眸子中有无限情意:“这是辰角,你收好,性命攸关之时可以起死回生。” 辰角乃是苍龙幼年时的头上角,成年后脱落入药,苍龙世家虽为苍龙后裔,但唯有血脉精纯的嫡系弟子,机缘巧合之下方能头上生出辰角,如此算下来自然是少之又少了,但凡能得了辰角的弟子,莫不是视为救命良药,捂得严严实实的,非命悬一线之际绝不肯拿出来。 此等贵重之物,空青竟轻轻巧巧的便拿了出来,且没有一丝心疼的意思,落葵唏嘘不已,原以为自己家底儿也算是丰厚了,现下一比还真是井底之蛙见识浅薄了,难怪文元总是张口闭口的取笑自己一脸穷酸,还真是穷酸至极了,不过既担了个穷酸的名声,那就不必假装阔气了,这也是好事。落葵大大方方的接过玉瓶,勾起唇角浅笑:“如此,却之不恭了。” 原以为落葵会同寻常姑娘一般推让一番,再一再二再三之后才会收下,谁想她竟没有一丝矫情,收的这般理直气壮,好似这东西原本就是她的一般,只是过了过空青的手,他不禁呆了一呆,不知该说些甚么来化解满脸的尴尬。 “我们既担了风险,那么收下东西也是应该的不是。”落葵瞧出了他心中所想,扬眸轻笑,两颊缀着两颗小巧的梨涡,十分俏皮:“文公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青公子,我们尚需细细斟酌个对策出来才好。” 空青终于回了神儿,想明白了落葵并非寻常姑娘,不故作大方,有便宜就占,有仇必报皆属意料之中,他拱了拱手,笑道:“一切但凭家主做主。” 玲珑白玉瓶入手竟有一丝丝暖意,并不是寻常的玉瓶触手生寒,落葵摩挲良久,那瓶儿上浅浅雕了一条青龙,从瓶底盘旋到瓶口,体态狰狞,这辰角是修行之人难得的救命神药,她反手递给苏子,奚落道:“你收好,若是你快死了就赶紧吃。” 三日后的黄昏,天边扯着无边无尽的流彩云絮,桂花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迎风落下,从墙根儿处被风卷到沟渠里,院落中的绿意终于被枯黄吞噬殆尽,而望夫石水落葵也终于在院门口等到了京墨满载归来。 只见他一脸风霜,灰头土脸,一身土两腿泥,身上银红色团花宋锦袄子已灰突突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活脱脱是打雍州逃难回来的,而他身上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多少宝贝。 京墨顾不上梳洗换衣裳,反倒献宝一般倒出半口袋的东西。有金的玉的镯子发钗,有铜的瓷的香炉花瓶,有卷成筒的名家字画,还有穿成串儿的前朝铜钱儿,更有碗盘杯盏之类的易碎物件儿,真难为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的背回来,竟半个都没碎。 落葵端着白瓷底彩绘海棠花的茶盏,徐徐饮茶,瞧着京墨放下这件,拿起那件,仔细端详下来,发觉他此番竟没有上当受骗花冤枉银子,不禁大奇的啧了啧舌:“你这是将哪个古物店给洗劫一空了么。” 京墨抹了满脑子的细汗,他一路将这些宝贝扛回来,实在是累的够呛,心慌腿软的歇了半响,才揽住落葵的肩头,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怎么样,都是好东西罢,我是把玉龙寨给洗劫了,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好东西,我是没银子了,若是有银子,我定要将寨子口的那座青铜大鼎也给扛回来。” 扑哧一声,落葵呛了口茶,啪的一声,重重撂下茶盏,瞪圆了一双眸子,青铜大鼎,她抬手狠狠打了京墨一下:“你不要命了么,青铜大鼎也敢往回扛,鼎,非王侯不能藏,你是活够了么。” 京墨眨巴眨巴又圆又亮的双眸,他是真不知道,他以为只要是上了年头的物件儿,都可以用银子买回来,再卖出去换成银子,他一脸茫然:“你是郡主,我很快也会复了伯爵之位,也不行么。” “不行。”落葵斩钉截铁的厉声道,一句话便彻底断了京墨的非分之想:“即便我爹是赐封的关内侯也不可以,京墨,这是君臣尊卑之礼,你断不可大意,这是掉脑袋的大事。” 京墨原本是满心欢喜的回来向落葵献宝的,不但未得她丝毫的青眼褒奖,反倒平白遭了一通斥责,不禁心下郁郁,十分的不痛快,索性垂首不再言语。 落葵以为他是在哀悼没能扛回来的青铜大鼎,才会黯然不语,并未往旁处细想,她想到杜衡传来的消息,京墨与曲莲在玉龙寨盘桓三日,一直是分房而居,并无半点逾越,而今日回城后,曲莲便直接回了曲家,她这才心下稍安,觉着京墨在扬州时虽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如今看来,尚算是个君子罢,她一件件翻检过京墨洗劫回来的宝贝,一边翻一边暗暗点头,最后莞尔一笑,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你同谁一起去的。” 初冬风凉,院落中的竹林已经萎黄凋落,但风过时,幽篁之意丝毫不减,当初四处寻找合适的宅子时,一眼便相中了这里半院子的风中翠竹,这才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这半院子的翠竹幽静清雅,一个人在林子里坐着,颇有“独坐幽篁里”的意趣,若再配上一张琴,就更妙了,只可惜落葵这双手不会抚琴,只会弹琵琶,弹一曲十面埋伏倒也应景。 京墨就在这幽篁边儿上张口结舌起来,他原想说是同曲莲一起去的,转念却想到在寨子里曲莲勾着他的脖子泪水涟涟,说不能叫落葵知道他们二人同去,否则会徒生嫌隙,会惹得落葵不高兴,她不想失去落葵这么个知己。念及此,京墨斜眼依次瞟过落葵苏子,不由的心虚极了,口舌发干:“那个,没谁,我同盛泽街上同乐馆的李掌柜一同去的。” 落葵心下微沉,冷眸一转,似是无意的挑眉轻笑,一语惊人心:“同乐馆的李掌柜,他不是刚死了夫人么,怎么还有心思出去收货,看来升官发财死婆娘还真是人生乐事。” 明明是初冬寒凉,京墨却脊背一凛,滚滚冷汗顷刻间浸透了衣衫,他磕磕巴巴道:“不,不知道啊。” 落葵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拖长了尾音道:“哦,许是我记错了罢。”她哀叹,人心果然不能用来试探,只能用来相信,她打心眼儿里希望是自己疑心病犯了,可瞧着京墨心虚到张口结舌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想多,不禁暗暗握了握拳头,看来分房而居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同进同出三日之久,若没发生点甚么才是稀罕,况且京墨是个累犯,从来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曲莲又是名动京城的美人,面对送上门的美人,他绝不可能,也做不到往外推。 京墨见落葵并未再追问甚么,暗自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只温润的羊脂白玉梅花簪,斜斜插入落葵的发髻中,笑道:“上回在北山,打碎了你的发簪,我一直留神寻个差不多的赔给你,这回在玉龙寨看到这个,我想着你会喜欢,就买下来送你了。” 落葵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伸手去摸簪子,摸到满手寒意。 苏子紧着补了一刀:“落葵那枚是昆仑仙玉的,且是太子亲送的及笄之礼,而你这是羊脂白玉的,怕是不够赔罢。” 而落葵的心思丝毫没放在发簪上,想着玉龙寨之事,心下生出狠厉,从前在扬州时,京墨如何她管不着,也不想再去计较,但如今婚事已定,若京墨仍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处处沾花惹草,那她决容不下,即便不能退婚,也绝不叫他好过,她微微舒了口气,眸光微冷,不动声色的望了苏子一眼。 苏子不语,只摩挲自己的袖口,会意一笑。 ———————————— 青州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每日晨起,廊檐下已垂挂了不少冰凌子,阳光在晶莹剔透中折射出七彩光芒。庭前的花木皆一片枯败,没有半点颜色,唯独那棵的老梅枝丫苍劲,嫩黄的花苞生机勃勃。 落葵的腿疾频频发作,愈发懒得动弹,常常捧了本书卷,看着看着便打起盹儿了,如瞌睡虫般连连点头。 苏子怔怔瞧着她腿上的薄被出神,转瞬又笑吟吟的凑到跟前,抽出她手中的书卷,连连打趣:“一入冬你就冬眠了,困了便去睡,别在这装读书人。”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六回 齐聚青州 京墨却喋喋不休的笑道:“她哪里是冬眠啊,她分明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年到头都是迷糊的。” 落葵张了张口,陡然发觉自己竟懈怠至斯,自从知道京墨与曲莲有些事儿瞒着自己,心下就起了隔阂,连与他斗嘴都意兴阑珊了,只是哈欠连连的挪回屋去睡,心中还暗自奇怪,怎么半个多月都没有见到空青了,看习惯了那张微微含笑的冷脸,猛然走了,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刚打了个酣畅淋漓的盹儿,便听得苏子在外头低声道:“我调了个方子,专治你的嗜睡,你要不要试试。” 屋内又多燃了一盏灯烛,传出极无奈的轻笑声:“你惯会变着法的折磨我,准是甚么比黄连还要苦的药。” 打开门,一股寒意顿时扑面而至,落葵拥着厚厚的姜黄色绣芙蓉花锦被,肩上披了玄狐皮大氅,斜倚在床榻上,凑着灯烛翻着一本账册,床边黄铜炭盆中的兰花炭烧的通红,劈啪作响,只觉床边沉了一沉,便头也不抬的笑道:“何事。” 苏子凑到炭盆前烤了会儿手,待手烤的热腾腾后,才拿下落葵手中的书卷,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中暖着,暖的热乎了才塞进被窝中,掖好被角,埋怨了一句:“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当心,手冻得这样冷,回头生了冻疮,我是不会管你的。” 落葵轻笑,流露出唯有在苏子面前才有小女儿般的娇嗔:“哥哥,你这样会惯坏我的。” “我便是要惯坏你,然后嫁出去祸害别人家。”苏子揉了揉落葵覆额的刘海,笑个不停,这便是他的本事了,或是出言必无好话,或是将人噎的食不下咽,或是将人臊的无言以对。他拿过方才落葵看过的账册,略翻了翻,平静道:“你是打算将太子府的账交给太子妃了么。” 落葵颔首:“二嫂嫂进门一年了,之前瞧着与二哥说不上情深意浓,但经了二哥遇险一事,她也对二哥上心不少,我想着还是将二哥府里的庶务慢慢交给她,毕竟她才是太子府的正经主子,我不好总是越俎代庖。” “那太子的意思呢。”苏子拿着紫金铜雕花火钳翻了翻炭火,头也不抬的问道。 落葵抚额长叹:“二哥偏心,说二嫂嫂年轻不经事,怕她辛苦,叫她先跟着我做一阵子看。”她摇了摇头,一脸苦笑:“二哥倒是心疼二嫂嫂,当年我掌管他府上庶务时也不过才十几岁,他不怕我辛苦,而如今二嫂嫂十七岁,他竟怕二嫂嫂辛苦。” “舍不舍得不好说,信不过倒是真的。”苏子再度伸手,又狠狠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疼惜道:“自太子妃过世,太子便将府里的庶务交由你打理,叫你放手去做,这些年你做的辛苦,是该歇歇了。起初我还怕你年纪轻,脸皮儿薄,看账是无妨的,只是拉不下脸来约束下人,可这些年看下来是我想多了,你原是这天底下最不怕撕破脸的狠心人了。” 前半句话是实打实的好话,听的人心里暖意融融,可最后一句却是苏氏独有的绝门难听话,落葵哽的难受,抬手一巴掌拍在苏子头顶,嗔怒道:“你是打量着我不敢打你么。” 苏子一把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暖着,笑道:“好好好,你敢,你胆子最大。” 落葵粲然一笑:“你知道就好。”她握了握苏子的手,轻声道:“那瓶辰角你收好,我看你这些日子修炼十分勤勉,怕是离仙君之身不远了罢,那辰角你正为合用。” 苏子摇了摇头:“还早呢,至少还要数年。修炼的事你不必担心甚么。只是今日杜衡传过信来,青州城中近日出现了不少万毒宗的人,你数年前曾在万毒宗露过真容,进出须得小心些才好。”他挥动衣袖,虚空中显出一抹白光,光华流转,几道朦胧人影在其间晃动不止,顷刻间,那人影渐渐凝实起来。 白光中赫然是青州城热闹喧嚣的高大城门,城门处熙熙攘攘的人进进出出,其中有三人格外引人注目,为首的是个男子,脸上覆着半张银色面具;左右两侧分立一男一女,男子生的容长脸,浓眉大眼;而女子凤眼狭长,身姿妖娆,十分美艳。 三人身后还若即若离的跟着两个男子,一个破衣烂衫,脏乱的头发中还夹着茅草,满脸颤巍巍的皱纹几乎可以夹死蚊子,一只手握着根细长棍子,一只手端着个破碗,十足十的乞丐打扮;而另一人则是吊梢眉三角眼,满头扎眼的银发被晃眼的金玉冠高高束起,打扮成了个浪荡子的模样。 落葵默默点了下头,上次见到这五人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这五人的模样倒是并未大便甚么,只是他们并非万毒宗中的要紧之人,当年在她手下,也走不上几招,若非苏子提及,她几乎都要忘了个干净,如今再度掀开,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冷冷一笑:“万毒宗也真是,遣人来青州,就不能遣些中看点的,这些个歪瓜裂枣看着都倒胃口。” 苏子又挥了挥衣袖,那五个人的身影消散不见,笑道:“可不是么,万毒宗的宗主斑蝥怕是个傻的,你这般重色轻友,他遣几个美男来,还怕你不上钩么。” 落葵扑哧一笑:“可不是么,你与斑蝥熟么,若是熟,去与他说一说,求他好好派个美男来,让我上钩罢。” 苏子笑不可支的揉着她的发髻,连连点头:“好好好,待我想想万毒宗青州分堂在何处,给他们宗主传个信去。” 清冷的月华透过雕花窗,筛了满地萧索的影儿,窗外隐约传来萧萧风声,北风叹息着穿过空落落的院子,掠过一丛丛开的正盛的霜菊,苦香愈盛,凄清愈浓。 苏子单手一翻,掌心中呈现出一张晶莹剔透的弓,弓上雕了数朵六角霜花,而弓体深处隐有雪花状的血痕流动,他塞到落葵手中,郑重其事的叮咛道:“你的血弓毁了,我重新给你打了一张冰弓,此弓虽威力有限,但胜在无需法力,只以你的精血催动即可,遇上寻常修行之人,一击即中。” 落葵笑着接过来,仔细端详良久,这弓生的小巧玲珑,不过巴掌大小,触之沁凉入骨。她取过雕花铜刀在指端划了个浅浅的血痕,凝出一滴血落在弓上,那弓登时嗡鸣声声,弓体深处的血痕随之缓缓流转,最后凝聚成一枚麒麟状的符文,倏然没入落葵的眉心,只这一瞬,她便觉出了与冰弓之间的心神相连。 苏子轻轻点了下头,翻手递过去十几羽同样冰晶玉透,泛着丝丝红芒的血箭,同样不过巴掌大小,血痕流动。 落葵单手一翻,血弓与闪动着没入掌心,她陡然想起甚么,笑道:“你说寻常修行之人,一击即中,那道君呢,遇上道君会如何。” 苏子一本正经的笑了起来:“跑啊,就凭你这点法力精血,对上道君,你是打算血尽人亡么。”他揉着她覆额的刘海,且笑且叹,隐含忧愁:“想甚么呢你,碰上道君,你撒开腿儿使劲跑就对了。” 落葵垂首,不情不愿的低低唔了一声,撒开腿儿跑,只怕自己就算长出双翅四条腿,也跑不过个道君。 灯花爆出轻响,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微光流转在镂花铜镜上,镂刻的一枝枝碗莲像浸在水雾中,轻轻摇曳,隐隐生香。 床头如意方几上搁了个白瓷五彩莲花瓷碗,已晾了会儿,苏子抬手在碗壁上试了试,端过来塞到落葵手中,碗里大半碗琥珀色药汁轻漾,氤氲浓浓的苦涩:“入冬来你身子一直不好,手脚发冷也不见好,月信还痛的厉害,我新调了个方子,你试试看。” 落葵紧紧蹙眉,咬牙切齿的灌了药,苦的狠狠打了个哆嗦,忙往口中塞了个糖霜蜜饯,压了压苦味儿,淡淡笑道:“不妨事,已觉着比去年好多了,你莫要如此操心了。” 白瓷莲花盘中搁着几枚浑圆的贡橘,淡淡果香萦绕不绝,见落葵瞟了一眼,苏子笑着拿了枚,放到炭盆边上烤着,轻声一叹:“怎么能不操心,你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调了多少个方子都不见效,我是真怕,怕。”他喉间哽咽,说不下去了,声音戛然而止,眼角微微低垂,勉力平静。 落葵抬手,冰冷的指尖覆在他的唇上,冷眸中波光潋滟,唇边勾起浅笑:“哥哥,生死有命,你我尽了人事,余下的就听天由命罢。” 苏子轻叹不语,他何尝不知天命难违,但落葵是他此生唯一的至亲了,就算逆天而为,他也要试上一试,这些年的这般苦修,也是为了冥冥之中的有朝一日。 炭盆边上的橘子已烤的滚烫,他拿在手中缓缓揉搓,轻声道:“北谷国探子来报,此国的飞鹰部与伏虎部集结完毕,已向云楚国北境开拔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七回 长兄如父 落葵按了按额角,刚入夏时,北谷国便遣了使臣入青州面见楚帝,求娶云楚国公主,越发的心里烦乱,从前都是周边诸国遣嫁公主来和亲,如今却要云楚国出嫁公主去和亲,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陛下膝下子嗣兴旺,足有二十几个皇子,可公主却只有两人,早夭的长公主是王后云降香之女,而平安长大的小公主则是许贵妃之女,唯有她可以去和亲,但许贵妃定是舍不得的,宗室女倒是不少,可人家的女儿也是人家的心头肉,哪一个爹娘都舍不得送出去远嫁和亲,此事在朝堂宫禁中吵闹扯皮了一阵子,陛下一直未有决断,和亲之事便拖延至今。念及此,她心中一凛,顿时生出些不祥的念头,眼见着和亲不成,北谷国竟起了动武相逼的念头。只是这些年云楚国武事不兴,不似北谷国整日枕戈待旦,这一仗云楚国竟是毫无胜算的。 此次北谷国大军主帅乃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将,两名副帅乃是出身武将世家的新贵,老将诡计多端,新贵抗揍能打,这些年来,只要有战事,北谷国都是如此排兵布将,向来都是无往不利。反观云楚国,行军打仗经验丰富的老将,老的老伤的伤,或遭贬黜,或是入了土,而军中新贵尽是些纸上谈兵甚是顺手,真枪实干却胆战心惊的公子哥,几场仗打下来,不是吃了败仗但掳了几个异族女子回来享用,便是早早吓破了胆回家做富贵闲人去了。 这些年军中将领的青黄不接,极大的削弱了云楚国的战力,幸而太子殿下颇有几分楚帝年轻时的胆气,不畏死肯钻研,几十场战事打下来,虽有胜有败,但无论胆气兵法还是军中威严,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隐隐有直逼当年关内侯之势。 只是,国力再如何强盛,也架不住三年一小仗五年一大仗的打,更遑论云楚国如今不比从前,国库空虚外强中干,若真的狼烟再起,恐又是一场民不聊生的惨剧。 落葵凝眸不语,她是女儿身,纵有千般用兵之才,也无法亲上阵前,于战事是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了,她望着苏子,冷清的眉目间忧虑重重,敛的无一丝笑影儿:“用一个女子就能解决之事,又何必动刀动枪,更何况云楚国兵马将领皆弱于北谷国,这战事无论怎么看都没几分胜算的,陛下绝不会轻易出兵迎战,说不好最终还是会答应北谷国和亲之事的,不过舍出去谁家的姑娘是桩难事。苏子,吩咐探子盯紧了北境,北谷国稍有动作,随时来报,你也得准备起来,若这一仗在所难免,你怕是又要随太子领兵出征了。” 苏子将剥好的橘子塞到她的嘴里,轻松笑道:“我大仗小仗也打了几十场了,你放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水苏京三家在沙场厮杀了数十年,埋进去了两代人的铁血枯骨,才有了今日关内侯水家在军中的威望,而苏子是关内侯的嫡传弟子,兵法自不用担心甚么,借着这威望调兵遣将也不难,但难得是他不仅要排兵布阵,还要护卫太子的安危,丝毫不得大意,危急之时甚至要以命相搏,落葵垂首思量道:“现如今留在青州,可调用的人手还有多少。” 苏子凝神一算:“大约还有三百人。” “各堂堂主呢。” “十人。” 吃完一枚橘子,落葵觉得不过瘾,便又拿了一枚缓缓揉搓,不料却被苏子顺了过去,放在炭盆沿儿上烘烤起来,她牵动唇角一笑,旋即沉声道:“待文元之事了结后,调二百名影卫和五名堂主,编入太子卫队,边境局势若真有不测,恐你与太子很快便要开拔前线,现下早做准备,以免临阵乱了手脚。” 苏子略微颔首,双手翻飞如花,一道青光落于方桌上的素笺上,他指尖微动,不过片刻功夫,那枚素笺上便写满了字,他抬手在上头抹过,素笺旋即化作一枚羊脂白玉佩,挂在了他的腰间。 窗下落进半个人影,苏子起身瞧了瞧,是杜衡与见愁握刀而至,低语交接,他微微颔首,这二人历练多年,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青花白瓷薄胎方盆中的水仙抽出修长婀娜的碧叶,其间点了几枚凝白半透的花苞,尚且欲开未开,甜香却已四溢醉人了。苏子一边往盆中添了些清水,一边凝神道:“霖王怕是要有所动作了,到昨日止,他在九州全境的灵谍堂已被拔除了九成,消息不日便会传到他的耳中,他定是要发疯了一样报复的。” 落葵略一颔首,轻快笑道:“无妨,不是还有你么,若到时他真的领着人杀了过来,那么你断后,我先走就是了。” 苏子狠狠哽住了,无奈的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 落葵笑着轻咳了几声,扬眸望向窗外:“青公子怎么还未回来,他的要紧事,竟比他三哥的性命还要紧,要半夜才能回来,这也便罢了,还累及我睡不了个安生觉。” 苏子赶忙往炭盆里添了一捧兰花炭,炭盆里登时窜出寸许高的火苗,噼啪作响:“如今这世道,重色轻兄的人多了,多空青一个也不算多。” 落葵扬眸轻笑:“你也是。” 苏子不屑的哼了一声,抬手摸了摸烤的热烘烘的橘子,忙剥开递给她:“吃点热乎的,省的咳嗽。” “我不止重色轻兄,我还重色轻友,苏子,你最好求一求老天,到那日别出来个美人儿挡道,否则我真的会不管你的性命,跟美人儿一道走了。”话音方落,窗外便传来空青的笑语,声音压得极低却隐含少见的欣喜。 落葵忙跳下床来,披上半旧的月青色团花小袄,又拿过宝蓝色攒牡丹花靠枕垫在椅靠上,端正了姿态正襟危坐,脸上却哧哧地笑不停:“苏子,早与你说过,莫要人后嚼舌根,看这报应来的多快。” 苏子抄过条姜黄色薄毯盖在她的腿上,皱了皱鼻尖儿,嗔道:“分明是你先说的。” 空青推门而入,带进一身的寒意,他鼻尖冻的通红,烤了好一会儿手,才驱散了满身的寒意,偏着头笑道:“我没听到,便算是没说。”苏子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落葵拿着火钳子,从炭火中扒拉出几枚烤栗子,夹起来递给苏子,笑道:“行了,特意给你烤的,就是为了堵你的嘴,你慢些吃,嘴里烫的起了泡可没药医。” 苏子这才开怀一笑,小心拈过栗子,从左手倒右手,从右手倒左手,如此反复了许多次,才拨开了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唔唔,不愧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最知道心疼我了。” 空青扑哧笑出声来:“你一手拉扯大的,这话听着怎么如此别扭。” 苏子轻轻抚着落葵的长发,拿手比划了一下,念及旧事不禁怅然,怅然岁月匆匆,年华老去,他十分正经的怅然道:“我十八岁时,落葵才出生,我含辛茹苦的,一手把她从这么点拉扯到如今这么大,这还不是长兄如父么。” 落葵作势拍了苏子一下,藏不住的笑意从眸底漏出来,像是春光明媚,奕奕光彩令人移不开双眸:“你这张嘴啊,何时才能不胡说八道。” 空青却抓住了苏子话中的重点,笑的诡异:“苏子,你年长落葵十八岁,那敢问您老今年贵庚。” 苏子长长的舒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儿道:“你猜。” 落葵差点从鼻孔里喷出茶水来,抑制不住的想要告诉空青苏子的年纪,但微微侧目却见苏子眯着双眸,像是在威胁她莫要多话,她咬牙忍了良久,才端正了坐姿,一脸凝重旋即冷言道:“街面上都清干净了罢。” “都清干净了。”苏子点头。 落葵围上玄狐皮大氅,缓缓起身:“走罢。” 空青不明就里,但却未多言甚么,跟在二人身后出了门。 夜深人静,整个院落黑漆漆的一片,众人早已睡的深沉,院门大开,杜衡守在门口,见三人悄无声息的出来,忙提灯引路,领着众人到了隔壁的院落。 平日里,这处宅子里进进出出的只有一对小夫妻,靠着在巷子口摆摊为生,冬日里卖些糖葫芦烤红薯炒板栗之类的吃食,夏日里卖些糖水绿豆水酸梅汤之类的汤水,春秋两季则卖些应季的瓜果时鲜,日子过得平淡而清苦。 空青在水家已住了很长一段日子,进进出出的也会遇到这对小夫妻,还曾在摊上买过些瓜果时鲜,但他从未对这处宅子和这对小夫妻起过任何疑心,而此时他抬眼相望,只见那对小夫妻像是换了张脸一般,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憨厚模样全然没了踪影,只一脸冷薄而警惕的立在门口,见着落葵过来,忙单膝跪下,恭恭敬敬道:“主子。”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八回 隔墙有眼 落葵微微颔首,叫了声起:“人都到齐了么。” “到齐了。”二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垂首打开院门,恭敬的请落葵进去。 这处宅子不大,屋舍不多,院落也不及水家那么宽敞,墙根处野草萋萋,青砖上青苔潮湿,望之并不像平日里人来人往之处。 空青环顾四围,只见院落中整齐立着几十人,悉数着了黑衣,肃然安静至极,几乎连喘息声都听不见,可杀伐之气却充斥的极浓,令人胆寒颤抖。 苏子微微眯着桃花眼,眸光凌厉的掠过众人脸庞,眼前这几十人是三年前东闽国一战时,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刀尖上舔血,修为不必担心,而忠心更不必有疑,遂安下心来,微微抬手,袖中跃出红芒,笼罩在整座院落上空。 随后他又双手一翻,虚空中落下一副巨大的山中地图,那地图并非是画师所绘的图卷,而是山峦起伏的实景,连每一条蜿蜒山中的溪流,每一口深潭碧水,每一块布满苔藓的青石,每一棵苍枝老树都格外清楚。 空青暗暗称奇,几十人在院中立着,竟无一人嬉笑,无一人私语,更无一人打量自己这个陌生人,可见落葵平日里御下极严,再看落葵,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和善淡然,此时的她冷眸清寒,双唇微抿,眼角眉梢皆是冰霜,端的是执掌一派的傲然杀意,空青暗道,只怕落葵另有背景,绝不止是水苏两家家主这样简单,也不止是出身嗜血道这样简单。 落葵凝眸瞧了地图一眼,出言平静道:“川羌。” 一名吊梢眉三角眼的男子越众而出。 那山景像是深深镌刻在落葵心中一样,不必凝神思索,更不必在地图上寻找甚么,抬手在几处山间点过,那里的景象蓦然放大而出,她在上头依次印下数个猩红印记,沉声吩咐道:“即日起,不越山脉禁制全开,你领十二名影卫分别驻守山中的六处阵法,无我手令不得离开。”言罢,她素手一翻,一块泛着蓝芒的令牌浮现在虚空中,整个令牌被寒意缭绕,隐约可见令牌上镂了只异兽,她遥遥轻点,那令牌几个闪动,便落入川羌手中。 川羌两手一搓,令牌登时没入他的掌心,消失不见了,他躬身道:“喏,属下听命。”随即点出十二名精通阵法之术的影卫,站到了一侧。 落葵紧跟着又圈出四处位置,点出一名叫做川军,生的高鼻深目的男子,眸光微冷,杀意凛然:“即日起,你领十六名影卫,分别驻守不越山脉的四处山门,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擅闯不越山脉者,格杀勿论。” 旋即又是一枚令牌跃入川军手中,他亦如法炮制收起令牌,躬身称是,点出十六名修为高深,杀伐果断的影卫。 落葵微微颔首,声音益发低沉而平静:“川羌川军,你二人带着影卫们先退下罢。” 众人躬身告退,这数十人一离开,院落登时空出小半。 空青有些不明就里,文元如今身陷霖王府中,与那个不越山脉半点干系都没有,为何落葵会在此处布下如此多的影卫。但他颇为识趣,心知此事涉及旁人隐秘,不容自己多问,只立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瞧着,暗自狐疑罢了。 再抬眸时,却见苏子右手微扬,不越山脉的地图蓦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城池图,依旧是城池实景,仔细端详下来,正是青州城池不假。图中城中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处楼台,就连那宫城也在其中,只是宫城上罩着一层淡白薄雾,只隐约露出一角楼台而已。 落葵抬手在几处值夜岗哨处点下红芒,眉眼敛的平静:“马辛,冬至那日戌正,你领八名影卫将这四处值夜岗哨的值夜兵士分别拿下,莫要伤了他们性命,尽数换成影卫即可,丑时三刻你们分散撤回此地。” 马辛眼带狡黠之色,接过令牌,点出八名机警稳重,善于应变的影卫。 “卫茅。”落葵点了那对小夫妻中的男子出来,道:“你领二十名影卫,佯装流寇乱民,冬至那日亥时三刻,突袭霖王府西门,将西门守卫引至观前口后,你们即可分散回到霖王府西门埋伏,与苏将军等人策应,待苏将军等人撤离霖王府后,你们即可分散返回此地。” 空青这才知道,落葵打的是个调虎离山的主意,那么不越山脉想来便是救人之后的退路了。 那看似憨厚,名叫卫茅的男子接过令牌,点出二十名同他一样,其貌不扬,憨厚朴实的影卫。 此时,院落正中只余下九名影卫,那对小夫妻中的女子亦在其中。 落葵道:“马莲。” 马莲生的两颊如刀削,眉峰弯弯,眼眸深陷,微微欠着灵动的水蛇腰。 落葵微微颔首:“冬日那日亥时三刻,你领八名影卫,随苏将军埋伏于霖王府西门,待卫茅等人引开守卫后,随即进入霖王府,一切行动皆听命于苏将军。”她微微一顿,扬眸望住青公子,温和道:“一切听命于苏将军和青公子。” 空青忙拱手道:“不敢,一切听凭郡主吩咐。” 冷冷的杀伐之意在院中凝聚,盘旋,四散,连清寒似水的月色都染了血腥气,落葵缓缓起身,眸中隐含杀意,言语裹挟着血色:“还望诸位兵不血刃,平安归来。” 众人躬身称是,悉数退了下去,至于退到何处去了,空青一无所知。他只觉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落葵,杀伐果断手段狠辣,他瞬间安心不已,即便如今的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凭着这份心智与缜密,也足以在乱世中自保。 此间事毕,四人悄无声息的回到水家,丁香早煮好了安神茶,在屋内安静候着。 落葵端着白瓷彩绘莲瓣杯盏,缓缓啜了口茶,冷清的眉眼间绽开细而淡薄的笑意,恍若方才的杀意凛然皆是假象,冲着空青如常微笑道:“冬至那日,青州城中会有整夜的花灯庙会,满城的百姓都会在街上赏花灯品小吃,趁着人多行事,既不引人注意,又方便事后脱身。而晚间皇室家宴,霖王定会赴宴,而曲天雄自然会跟随左右,宴席之上我会设法拖住霖王与曲天雄,没有曲天雄主持结界,想来你们行事会容易许多,故而我擅自做主安排下此事,并未与你商量,还望你莫怪。” “不妨事,此番是借用你的人手,自然全由你来安排。”空青已狐疑了许久,终于开口发问:“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进出皆是在霖王府西门,不越山脉又究竟是个甚么去处。” 落葵扬眸,干净利落的清爽一笑:“打霖王府的西门出来,奔着西城门出城后,便是不越山脉了,而不越山脉中的寒潭正是骐麟观的山门所在,救了人后,我们便到此处暂避风头,到时你随苏子下去便可。” “骐麟观。”空青听得这三个字,猛然间心惊肉跳起来,他知道此观极为神秘,既非正阳道亦非嗜血道,更非佛修,是个真正的道观,门人皆是出家的道士,且从不涉足当世之事,而观主更是神秘异常,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在族中时便隐隐觉得此观不简单,不想落葵竟与此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没料到此观会听命于她,他益发觉得她深不可测,并非只是明面上出身嗜血道这般简单,遂掩饰住满心狐疑,微微颔首:“我倒是听说过此观。” 落葵微怔,冷眸微缩,转瞬间便是如常一笑:“青公子不愧出身世家,连这等冷僻小门派都听说过。” 见落葵不欲多说甚么,空青也不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只定下心思,暗中查访。 苏子截过话头,淡淡道:“冬至那日城门子时三刻才会关闭,比平时要晚些,出城倒不算什么难事,但事无绝对,若到时有事耽搁了,少不得要用腰牌出城,总不能动用你的腰牌罢。” 落葵从腰间取出一枚腰牌,上书“华盖宫”三个字:“你将这腰牌收好,这是许贵妃宫里的腰牌,若冬至那日的事情太过难缠,误了出城的时辰,你们便以此腰牌出城,而我。”她默默思量道:“我与杜衡就不去骐麟观了,见愁留下善后。” 苏子抚掌低笑:“好,这一招祸水东移,也该让他们尝尝苦头了。” 落葵衣袖轻拂,桌案上蓦然出现三枚巴掌大小淡蓝色令牌,上头均镌刻一头诡异的神兽模样,她拈起一枚递给空青:“此物是我的手令,唯有用此手令,才可以随意出入不越山脉,你千万拿好,万不可丢失。” 那令牌分明镌刻了一头水麒麟,空青接过令牌的一瞬,便察觉到其中竟隐约封印了一丝此兽的御水之力,他深施了一礼,诚心实意的道谢:“此番连累二位精锐尽出,空青感激不尽,他日若有用得着苍龙世家之处,空青绝无二话。”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九十九回 喜庆的花瓶 外头夜色深深,竟不知何时落下雪来,一团团一簇簇,悄然无声的洒落下来,茫茫雪色浸润天地间的每一处角落,这样大的雪,可以掩盖一切痕迹。 落葵扬眸望向窗外,神情凝重,像是大雪前的铅云压顶:“苏子青公子,冬至那日可以有人受伤,却绝不可以事败,不可以有人留在霖王府,不管死的活的都不可以,否则便是不可辩驳的罪证,随你们进入霖王府的那一队影卫会全力牵制看守文元之人,你们只管全力破除结界即可,要记住,半个时辰内,无论是否救出文元,你与空青和你带进去的影卫都要撤出霖王府,出城躲避。” 空青伸手,想要握一握她的手,却被她极快的闪开,他不禁黯然垂首,整件事起初只是他与文元做的一个局,是有意叫霖王发现文元的存在,然后拘禁了他。他想借着搭救文元一事,既打消了落葵对他的疑虑,又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好顺理成章的接近她。可事情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简单。直到夜探霖王府,他才惊觉自己小瞧了这青州,青州远不止落葵一人熟知妖族功法,竟连腾蛇一族的秘法也在此地现世了。 霖王府用以拘禁文元的结界,正是腾蛇一族的上二十二阵法之一,此族素以制毒使毒之高闻名妖族,且功法与空青所修功法相克,虽说单凭他一己之力救出文元并非难事,可又要救人,又要不破族中戒律,不以法力伤及人族却已不可能了,事情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已没了退路,也没了旁的法子,总不能真的叫文元困在霖王府中,更不能传信去族中,只能托付给落葵,给她惹了天大的麻烦,连累她殚精竭虑,连累她精锐尽出,空青心下一沉,若他日,他日揭开此事真相,只怕自己再难得落葵相信,罢了罢了,事已至此终难回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深眸暗淡,定定望住落葵,勉力一笑:“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落葵扬眸向外,放心,如何能放心,如何能够相信,多年血腥后,她能相信的也唯有苏子诸人,她转眸掠过空青的深眸,想从那深潭静水般的眸光中看出些甚么,可那眸光敛的平静无一丝波澜,她终是甚么也没能看出来。 冬至这日,依着规矩,落葵该盛装进宫请安,绕是她平日里再不好打扮,这一日也要被丁香按住,绷着两鬓,梳了个端端正正的飞仙髻。 这几个月,丁香一边跟着苏子学着梳头,一边自己细细琢磨,于梳头一道上,已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且她是个姑娘,手上轻柔,梳的并不怎么疼,不像每回苏子替落葵梳头,院中总要回荡着尖利的惨叫。 捧着铜镜,丁香左看右看,觉得这发髻梳的不够贵气,索性又在发髻上饰以赤金珠花,在发髻后头压一朵并蒂红梅绢花,鬓边斜簪一枚累丝梅花步摇,那朵朵梅花的花蕊乃金丝镶嵌南珠制成,簪头处两串珊瑚流苏低垂,行动间蕊丝轻颤,流苏摇曳,南珠光华温润,珊瑚娇艳流转,衬得整个人都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婉约娇媚。 一样样珠钗别到头上,落葵只觉压得脑袋沉重脖子生疼,却又不敢多说甚么,平日里在家,哪怕披发赤足,苏子都不会说她半句,可今日,却得依足了规矩。 苏子开了那只押了琵琶锁的楠木箱子,忙着从里头翻翻找找,最后找出一件酡颜底儿满绣金桂蜀锦窄袄,要她换上。 落葵退了半步,一脸嫌弃:“这个,太艳了罢。” 苏子偏着头,平静道:“你若想叫太后觉得你是去奔丧的,那只管穿白的去。” 落葵哽了一哽,太后的确念叨过她,整日里穿的如同缟素,不吉利,她冷眼瞧着那红衣裳,想着自己穿上后立在太后身边的模样,当真是一只尽职尽责艳光四射喜庆无比的花瓶,不禁一脸难色。 苏子又一头扎进去翻翻找找,找出一件雪青底儿满绣百蝶穿花宋锦窄袄,并一条蜜荷色百褶妆花群,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件儿呢。” 虽然花色繁复但好歹尚算清雅吉祥,落葵勉强点了点头,绕到屏风后头换衣裳,待出来时,苏子已摆了一双与衣裳同色的绣鞋在地上。 她边穿边想,这样贴心的人,可真是世间难寻啊,自己当真是有福之人,有大福气,她蓦然生出个不祥的念头,自己如今这样有福,会不会是前半生将福气都耗光用尽了,后半辈子要吃尽苦头孤独终老,她使劲晃了晃头,将这晦气的念头逐了个干净。 细雪纷纷,从天还未亮时便开始打着旋儿落下,待落葵梳妆完毕,院中已是青白一片。 推开门,迎面便是凛冽的寒风,吹得落葵鬓边的珊瑚流苏一阵阵轻响,风掠过衣袖裙摆,行动间果然如花枝满地,端的是春意盎然。 听得门响,空青猛然回头,但见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落葵,难掩眸中惊艳之色,他情难自已的进了一步,又进了一步。 谁料京墨从斜拉里奔了出来,一把抱住落葵转了个圈,笑得合不拢嘴:“落葵,你真好看。” 落葵被他转的头发蒙眼发晕,一声声喊着放我下来,晕的都走不了路了。 京墨这才将她放下来,她扶着廊下立柱,对他笑道:“这果真是个看脸的世道,你还从未这样对我过。” 京墨讪讪一笑:“你今儿是真好看。” 曲莲见状,缓缓退了一步,倚在廊下的朱红立柱边上,突然想到姨娘说的,平素寡淡无趣的姑娘,精心打扮起来,便格外有新鲜感,男子都舍不下这点新鲜感,她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默默道,看来自己要想抓住京墨的心,单凭好看的脸是不够的,还是要想些别的法子才好。 而空青一脸黯然,默默退到暗影中去,咬着牙忍住想要打晕京墨的念头。 苏子的眸光在落葵与京墨脸上来回盘旋,越看越觉得纨绔子弟京墨,配不上自己一手拉扯,精心教养的落葵,颇有一种辛勤灌溉呵护,好容易长大开花的绝品,最后竟被个混小子给偷走的不快,他竟生出岳父看女婿,越看越厌烦的心来,但心中猛然一凛,虽说长兄如父,但到底不是父,自己是兄,远没有给落葵当爹那么老的年纪,他对着杜衡使了个眼色,淡淡道:“行了,走罢,误了请安的时辰,可是要罚跪的。” 杜衡会意,取过丁香手中的银红缕金团花斗篷,覆在落葵肩上,密密的风毛拥着她略显清瘦的下颌,衬得她益发瘦弱的没有一丝血色。 落葵扶着杜衡的手,与苏子错身而过之时,压低了声音道:“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宫里的冬至家宴,向来是皇子皇孙们聚在一起,用虚情假意推杯换盏,以明争暗斗下酒助兴的宫宴,往往是极尽丰盛奢华却又索然无味的。落葵实在懒得与他们斗智斗勇斗心眼儿,觉得这样一顿饭吃下来,不但吃坏了胃,还要平添白发,她一向都是陪着太后在宫里用了午膳,晚膳便称病告假早早回家。 今日却与往常不同,落葵心有要事,需的去用那顿劳心劳力的晚膳,而太子殿下病愈后,太后的身子一直便不大好,落葵少不得要陪坐伺候,陪坐闲话家常,这家常中少不得便提及她的婚事。 即便婚事已定,太后也是满心的不情愿,拉着她的手,幽长的叹息不停:“葵丫头,外祖母心里疼啊,若不将你许给京家那小子,便要许给北谷国,外祖母舍不得你远嫁和亲,也舍不得你嫁给京家那小子,哎,外祖母原想趁着自己还有口气,能替你相看个好人家,谋个好前程,可到头来,还是左右为难啊。” 落葵斟了盏茶递过去,半透明的薄脆杯盏透出绿莹莹的茶水,素白的底儿上粉彩凤凰穿花而过,见太后没有饮茶的兴致,她又剥了个橘子,撒娇一般塞到太后口中:“外祖母吃药吃的口苦,吃的橘子清清口。”她笑得眉眼弯弯,唇角上扬挑出两颗娇俏的梨涡:“京家虽然落魄,可京墨纯良,也算是个可堪托付之人,外祖母莫要如此忧心了,外孙女大了,不能事事都靠着外祖母庇护,以后的日子,外孙女总要自己慢慢过的,外祖母放心,京墨他不敢欺负我,他打不过我。” 一席话说的太后笑出了声,轻轻拍着落葵的脸颊,笑骂了一句臭丫头。 说话的功夫,林嬷嬷领了数名侍女进来,每人手中都捧着大小各异的锦盒,侍女后头跟着数名内侍,四人抬一口半人高的楠木大箱。 太后携了落葵的手,款款走到众人近前,望住她慈祥道:“来,看看你的嫁妆,旁的那些衣裳首饰也便罢了。”她抬了抬下巴:“这些可是顶要紧的东西。”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回 天降横财 林嬷嬷吩咐侍女将手中的锦盒打开,落葵与林嬷嬷一左一右扶住太后,一路看下来,落葵被盒中之物震得有些发晕,晃了三晃。 那些盒中之物皆不是寻常人能用的到的,里头有之前千里迢迢去北山寻的玉髓草,去东闽国寻的龙鳞草,更有天灵草、七星果、霓裳七彩莲、九幽血参、玉清果、凝阴芝这些天地灵药。 而数个长颈玉瓶中分别盛了合髓丹、凝血丹、聚元丹、定神丹、冰精丸、雪凝丸这些疗伤救命的丹药,更有一瓶空青曾经相赠过的辰角。 落葵依次望过去,望的眼眶微红,鼻尖微酸,她是修炼之人,知道这些灵药与丹药皆是疗伤救命的圣物,每一样都来之不易,她怔怔望住太后,太后并非修炼之人,却千辛万苦为她寻来了这些,备下这些非一日之功,太后,太后只怕是打她开始修炼那一日,便开始默默备下这些了,她一时哽咽,在太后面前垂首无言。 太后重重握了握她的手,感慨道:“幼时你父亲执意叫你修炼习武,说是以后行走世间,能有个自保之力,我虽不喜却拗不过他,可后来,哎,罢了,没了就没了罢,若有朝一日你在婆家受了气,横不能靠拳脚打回去罢。” 落葵扑哧一笑,冷清的双眸暖意融融起来,娇俏温暖的模样,像极了她的生母,她环着太后的臂弯,娇嗔道:“外祖母,外孙女一定会好好的,不会叫人欺负了的。” 太后长长吁了口气,一脸慈祥疼惜,轻轻抚摸落葵的额发,浑浊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刻都不肯离开:“葵丫头,你和你母亲真的不一样,你主意大,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性子又坚毅,你是托生错了,若是托生成个男儿,少不得也能建功立业一番。” 母亲,母亲,落葵从不知生母的模样,想念生母时便瞧一眼庭前的朱雀花,提起生母时,心口抑制不住隐痛,她偏着头,轻轻靠在太后身上,感受到久违的亲人温暖,梦呓般低语:“外祖母,母亲,母亲是个甚么样的人。” 太后眸光闪动,一时无言,窗外梅枝横斜,在隐隐发青的窗纸上描出清绝的影儿,清冷梅香透骨。 太后抚着落葵的发髻,默默叹了口气,呼吸中夹着隐痛,离开的那个是她唯一的女儿,怀中的这个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可这两个心头肉,偏她哪个都没护住:“你母亲心思单纯,笑起来像个孩子,说起话来又好听又疼人,可你母亲没你这么懂事。” 言罢,她瞧了林嬷嬷一眼,林嬷嬷会意的微微颔首,冲着后面挥了挥手,内侍见状,默然无声的将后头的六口楠木大箱依次打开,一片光华流转,霎时溢满整个房间。 落葵在箱子前静立良久,才适应了那片光华,定睛去看,才发现自己的嘴无论如何也合不上了。 六口箱子里分别装了金、银、万年琉璃、昆仑仙玉、幽冥血石与阴阳合香木。前头的金银也便罢了,而后头的四样却是世间难的,有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寻到一样,现在却装满了四口半人高的箱子,这,这,落葵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的她差点落泪,这才清醒过来,原来并不是在做梦,不禁瞠目结舌道:“外祖母,这,这,这些都是,都是给我的嫁妆么。” 太后微微笑着点头:“都是给你的,前头的金银,是给你过日子用的,后头这四样,也是多年前便备下了,原想着你修炼可用,如今,哎。”她戛然而止,又是一声长叹。 落葵静静依偎在太后身侧,轻轻道:“如今这些,外孙女已用不上了,都给二哥罢,他能修为大进,是咱们云楚国的福气。”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轻雪,无声无息绵绵无终,轻轻覆盖住琉璃翠瓦与翘角飞檐,轻轻掠过寂寞树冠与斑驳红墙,轻轻落在温润缱绻的水仙花盏上,温暖与冷寂纠缠不休,叫人心生不舍,叫这幽深静谧的宫室,锁闭了人心一生一世的宫室,竟少了些疏冷,多了些温情。 太后凝眸望着落葵,她打心眼儿里心疼这个嫡亲外孙女,虽未留在身边养大,可教养的行止规矩丝毫不差,只是没有爹娘心肝肉的疼着,自小便没有甚么孩子气,她点了点落葵的鼻尖儿:“你啊,真是半点儿也不像你母亲。” 母亲是先皇和太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小的孩子,疼的如心肝儿肉一般,自然娇宠单纯,若她还活着,也一定会将自己疼的娇宠单纯,落葵蓦然垂首,可惜自己无福。 太后轻轻抚着落葵的手背,一下一下,温厚入心:“原该婚事定下,便复了京家那小子的伯爵之位的,可你二哥说婚前复了位,怕他亏待你,要再等等看。” 若是薄情寡信之人,复不复位,何时复位,都是无法改变甚么的,若是有情有义之人,即便无官无爵也会白头到老的,落葵满口苦涩:“不会的外祖母,这伯爵之位迟早得复,迟一日早一日并没甚么不同,外祖母莫要忧心。” 太后紧紧攥住落葵的手,沉沉一笑:“葵丫头,只要外祖母在,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若有一日外祖母走了,也定会给你谋个长长久久的好日子,外祖母给你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叫京家那小子不敢低看了你,叫你以后富贵无虞,再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落葵心头一酸,鼻翼微张,几欲垂泪,因母亲早逝,她自幼是在宫外长大的,幼年时倒是时常进宫请安,可自打父亲坏了事,她便益发落魄的见不得人了,离这拜高踩低的宫城自然是有多远,便躲多远了,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中秋,冬至与除夕才进宫见一回太后,以示自己虽落魄不堪但仍努力活着。天长日久之下,心里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后来她年岁渐长,太后开始张罗着给她议亲,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五十户清贵人家,却没一户入了她老人家的眼,好容易相来个云良姜,却被扼杀了,落葵仍记得当年太后怒气冲天的模样,逼着陛下下旨狠狠申饬列侯,她彼时还笑称,自己又不是九天仙女下凡,凭甚么叫人人都能相看得上。 可太后却是真的恼了,竟破天荒的将给脸不要脸这句话骂了出来,说她养的花朵一般的嫡亲外孙女,只有她挑人家的,没有人家挑她的,列侯府相看不上,合该下旨狠狠申饬一番。 现如今落葵的婚事仍在等着观星斋占卜吉日,但太后却早早的列了她的嫁妆单子,她这才知道,自打她落地,太后便开始备上了嫁妆,小到一双绣鞋,大到一座屏风,她都精心挑选,这些年来慢慢积攒,那厚厚的嫁妆竟抵得上公主的份例了。 落葵捻着那厚厚一摞嫁妆单子,贵重如巴掌大的随珠,罕见如镶了翡翠象牙的黄花梨屏风,甚至连金丝楠木的棺木都赫然在册,还有大片京郊的庄子田地山林,她一边咋舌一边忧心,连连劝说太后逾制备嫁,怕是不好。 太后却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嗤道,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体己钱,便是都给了落葵,也没人有权置喙,况且她是低嫁,若不将嫁妆备的厚一些,恐以后的日子要受罪。 从殚精竭虑的相看议亲,到事无巨细备嫁贴补,再加上今日的震惊,这十数年的明里暗里的护佑悉数涌上落葵的心头。这么些年了,这个在深宫里困了一辈子的妇人,虽待她一向不热络,可明里暗里的回护照应,她心里是明白的,也是真心孝顺侍奉这世间她唯一血亲了,即便是双亲皆亡,孤苦伶仃,她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太后仍当她是心头之宝,不容旁人小觑半分。 祖孙二人相互依偎着,一瞬儿细细低语,一瞬儿开怀大笑,忆起故人时黯然伤神,念及来日时满怀希翼,日头就在这亦喜亦忧中缓缓西斜,再抬眸时,外头已经暮色降临了,落葵笑道:“外祖母,家宴快开席了,外孙女陪您过去罢。” 太后身边的林嬷嬷是陪嫁进宫的,与她风雨相伴数十年,看着她一日日枯槁老去,垂垂暮年,那些年,在王后位上的每一回沉浮都催白一把乌发;每一条刀刻般的皱纹里都埋藏了丧夫丧女的苦痛绝望,如今她虽贵为太后,却仍晚年难安,终日挂念嫡亲外孙女的前程;林嬷嬷心里明白,太后不是个热闹之人,再加上落葵一命是用长公主一命换来的,太后心里总有难以解开的芥蒂,再心疼落葵,也只是放在心里疼,面上甚少露出来,偏生落葵也是个冷性子的,请安规矩侍奉孝顺做的一丝不差,可两个人总是隔了一层,总也没有血肉至亲的热络和亲近。 备嫁这些日子,太后人前淡然从容,人后却泪流不止,就像当年嫁长乐长公主那般,每备上一件儿嫁妆,心便疼上一分,林嬷嬷瞧着劝着,直到今日祖孙俩亲昵起来,她唏嘘不已,原本是血肉至亲,明明是该最亲近的两个人,可偏偏冷了这么些年,耽误了这许多的天伦之乐,但愿,但愿以后有补回来的那一日。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一回 来寻死的么 落葵接过侍女手上的绛紫色缕金百寿图蜀锦袄子,轻柔的服侍太后换上,在配上檀色绫棉裙,裙角处以金线滚了一圈儿万字纹。她半跪在地上,将一双福寿双全鹿皮靴子穿在太后足上,又理了理裙摆才起身,冲着太后伸出手去,做了个俏皮的请。 太后浑浊的双眸满是喜悦的笑影儿,任由落葵与林嬷嬷一左一右,搀着她蹬上步撵,往锦华堂赶去。 谁料刚出了寿安宫的宫门,便有一人像鬼魅般靠了过来,趁着落葵转过宫墙的一瞬,附耳低声道:“主子,出事了。” 落葵陡然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生怕露出端倪惹来太后疑心,她弯下身来佯装整理裙角,心中却极快的闪过几个念头,出事,今日是冬至,能出甚么事,莫非,她灵台一亮,菘蓝称病告假了,没有来冬至家宴,莫非,她张了张口,迟疑道:“菘蓝。” 那人依旧立在宫墙暗影中,像极了寻常的侍卫,再度压低了声音:“是,云公子带着曲公子进宫了,王后娘娘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消息,现下正往永昌宫去了。” 落葵惊得腿脚发软,云良姜是吃错了药么,寻死,寻死也没有这么着急的罢,她定了定心神,压低了声音道:“杜衡呢。” 那人道:“衡先生今日在谨身殿当值,谨身殿分属前殿,而永昌宫在内苑深处,若衡先生贸然现身内苑,恐有不妥,属下未敢传信给他。” “你做的很好,王后既已知道此事,必然会提前关闭了内苑宫门,杜衡贸然闯宫,必定会惹人嫌疑。”落葵微微颔首,轻声问道。 那人吁了口气:“主子英明,属下本打算直接前往永昌宫,让云公子带曲公子出宫,不想王后娘娘却吩咐了关闭内苑宫门,冬至家宴退席后,才可打开,属下无法,只好先来回禀主子。” 晚风微凉,裹着淡淡清苦的菊香,掠过人心,她心下清明,王后得了这消息,不搜出点甚么来,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那么,她必会在内苑宫门处安排人手,仔细查验出宫之人,曲元参今日无论如何走不出内苑宫门了,她细细思量了一番,对着那人附耳吩咐道:“安排人在寿安宫门前接应云良姜二人,你现下去见晋和公主,告诉她,云良姜在永昌宫与卫国郡主私会。”言罢,她匆匆追上太后,施了一礼,娇嗔笑道:“外祖母,外孙女许久没有见到菘蓝了,听说她病了,想趁着开席前,去瞧瞧她。” 太后心里正高兴的不知怎么好,对落葵所求无有不应,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这丫头,好容易进一回宫,还光想着去看别人,去罢去罢,早些回来,多陪陪外祖母。” 落葵笑着称是,将太后送到长街口,便脸色一沉,仰首望天。 四方红墙之上的黑漆漆天幕,缀满了数之不尽的灿烂星辰,银色星芒间夹杂的数十颗紫色星芒,点点紫芒幽幽暗暗,相互呼应,仔细端详,赫然是一只覆盖了整个宫城的异兽,尖利的四爪大张这,分别对应了宫城四角,兽首高昂,正好望着行历代楚帝即位大典的昭德殿,而长长的首尾却盘旋在太后所居的寿安宫。 在这偌大的宫城,唯有身带腰牌,施了歃血溶阵之法的数十万羽林卫和禁卫军能够御空飞行,而旁人若擅自动用此术,便会遭了宫城上那只异兽的反噬,飞得越高跌得越重,轻则摔残,重则摔死。 落葵不想尝尝被异兽四爪狠狠抓住,继而摔得筋断骨折的痛苦,况且她最近吃的有些胖,修为又不济,飞是飞不起来的,只好施展了些俗世的轻身功夫,专找罕有人至的小路近道狂奔,这一路跑下来,跑的大汗淋漓,终于将王后那晃晃悠悠的步撵远远扔在了暮色中,她狠狠甩了一把汗珠子,暗自发笑,看来自己这轻身功夫果然练得不错,那么多条腿都追不上自己。 永昌宫内外十分寂静,这宫里住着的贵人虽然得宠,却生性冷傲倔强,用的宫人们皆是少言寡语的那种,除了入宫时陪嫁带进来的两个,也只又添了两个侍女,两个内侍而已,且这功夫,皆被那贵人用领冬日里的衣裳,领这个月的份例,去御医院去安神茶等诸多借口打发了出去,此时竟无一人守在宫门口,而宫里也静的吓人,瞧不见半个听用之人。 落葵提着裙角,刚刚闯进永昌宫的宫门,就见到了云良姜天怒人怨的那张脸。 云良姜此时正焦急的在院中转圈,乍见落葵进来,不由的惊得连连后退,瞪圆了眸子,张口结舌道:“落葵,落葵,你,你怎么来了。” 落葵阴沉着脸,拎起他的耳朵,恨声道:“我就不该来,就该让你死到这,你可真是活够了。”她松开手,环顾四围:“他们俩呢。” 云良姜揉了揉耳朵,装作一脸懵懂茫然,无辜的眼眸却心虚的滴溜溜乱转,就是不敢去看落葵的双眸:“谁。” 落葵气急败坏的一跺脚,高高扬起手臂,巴掌顷刻之间便要落了下来。 云良姜反应极快,转瞬间紧紧抱住头面,蹲在地上,冲着紧闭的偏殿殿门努了努嘴,胆战心惊的压低了声音:“那呢。” 落葵怒吼了一声:“踹门。” 云良姜打了个激灵,不明就里:“甚么。” 落葵抬脚,狠狠踹了他一脚,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句:“我叫你踹门。” 云良姜重重趴到了地上,终于回过神来,毫不顾忌的一脚踹开殿门,将里头相拥而泣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曲元参和菘蓝齐齐回头,乍见落葵凶神恶煞,快要破口大骂的模样,二人惊得脸色煞白,齐齐道:“郡,郡主,你,你怎么来了。” 落葵来不及分说甚么,一把将曲元参薅出来,推给了云良姜,怒道:“我再不来,王后娘娘就要来了,云良姜,带他去寿安宫,内苑宫门关了,你们俩先去寿安宫躲躲罢。” 云良姜大惊失色,拖着曲元参的衣领,就往宫门处走去,谁料还未跨出宫门,便瞥见了王后娘娘的凤驾,离着永昌宫不过数步之遥了,此时出去,刚好撞上那凶神恶煞的一行人,他只好又拖着曲元参折返回来。 四下里极静,静的可以听到凤驾仓促而来的沙沙声,静的可以听到院内四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菘蓝缓缓落泪,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怎么办,怎么办,落葵,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知道哭了,早干甚么去了。”落葵眸光闪动,沉声怒道:“王后来,是必然要搜宫的,你尽量拖延,旁的不用管。”她转眸定定望住云良姜,咬着牙恨声道:“良姜,你姑姑来了,你该知道如何说的罢。” 云良姜心眼儿活泛,顷刻间便想明白了落葵之意,堆起满脸狭促笑意,狠狠点了点头。 落葵不由得恨意丛生,狠狠剜了他一眼,挑了间僻静的偏殿踹门进去,而云良姜则推着连连回头的曲元参跟在后头,刚刚掩好殿门,宫门外便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王后娘娘驾到。” 树下的菘蓝脸色变了几变,望了望曲元参容身的偏殿,如玉脸庞上神情倔强,镇定自若理了理水色衣袖,抬眼却见一角红色衣袂,她冲着宫门换换跪下,叩头行礼。 王后身着十分喜气的大红五彩刻丝蜀锦长袄,露出蜜荷色缕金团花裙角,行动间像极了明艳照眼的喜字,她扶着内侍的手,围着菘蓝款款绕了个圈儿,冷笑道:“人呢。” 菘蓝倏然抬头,强自镇定道:“臣妾不知王后娘娘的意思。” 王后冷笑:“不知,本宫是在问你,与你私相授受的人呢。” 菘蓝脸色微白,勉强一笑:“王后娘娘说笑了。” “说笑。”王后的笑声阴郁,令人心间生寒:“你也配。”她缓行几步,立在正殿门前冲着后头挥了挥手,平静道:“搜宫。” 未待内侍们冲过来,菘蓝便发了狂,不管不顾的冲到了殿门前,直挺挺的跪着,不卑不亢道:“王后娘娘,妾身不知犯了何罪,王后娘娘要搜宫。” 王后冷笑:“你与外男私相授受,本宫自然要肃清宫闱。” 菘蓝磕了个头,笃定道:“如此大的罪名,妾身担不起,敢问王后娘娘一句,若搜不出,王后娘娘该当如何。” “大胆。”王后弯下身子,眸光微缩,有万般复杂的情绪倏然而过,冷笑道:“你既然嘴硬,那么本宫就让你死个明白。” 菘蓝定睛望着王后,眸中划过决然悲戚之色,若是曲元参活不成,她也绝不独活,她猛然拔下发间的凤穿牡丹金钗,钗尖儿狠狠抵住脖颈,倔强道:“王后娘娘要搜宫,妾身无敢不从,若王后娘娘没搜到与妾身私相授受之人,那便还妾身个清白,否则。”手中的金钗散出冷然而刺目的光华,她仰起头,无所畏惧的望向王后:“否则若要搜宫,便从妾身的尸身上踏过去罢。”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二回 闹剧一场 一片枯叶盘旋着落于王后裙边,她举步不前,菘蓝自入宫那一日,便十分得宠,而闹出今日这一出,也只是她被嫉恨蒙了眼,但在她的眼中,菘蓝始终只是个被家里娇宠坏了的的孩子,平素虽柔弱却倔强,但这倔强也只是一言不合便转身就走,绝不和谁起口舌之争,她未曾料到今日竟如此决绝,说到底她也并非狠辣之人,但私通外男若是真的,菘蓝自然死不足惜,但若是假的,菘蓝血溅当场丧了命也是她不忍心看到的冤枉,她迟疑了会儿,伸手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冷笑道:“好,若本宫冤了你,本宫自会去陛下跟前,脱簪请罪,还你个清白。” 菘蓝神情微松,垂眸间难掩眸中的仓皇之色,她使尽浑身解数,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能将生路寄托在落葵身上,只能相信落葵能解了眼前困局,她缓缓放下金钗,端端正正的跪着,尽力让自己神情如常。 暮霭沉沉里,永昌宫内外烛影幢幢,宫人们吓得哆哆嗦嗦,跪在了院中一隅,有些低着头暗自腹诽,不该回来的这样早,平白跪伤了膝盖。 内侍们则像潮水一般,呼呼啦啦涌进永昌宫,挨个踢开殿门,摩拳擦掌的四下翻找不停,将花瓶杯盏砸的乒乓作响,衣裳软枕扔的遍地都是,更有甚者乘人不备,将搜出来的银钱揣进了自己的佩囊里。 王后气定神闲的端坐在廊下,端了盏温热适口的茶,徐徐抿着,高悬的风灯将她的影儿拉的幽暗纤长,如同人心中最难以示人的那块隐秘,她瞧着内侍们一间殿一间殿的搜下来,瞧着菘蓝的脸色益发难看,着实喜不自胜,她实在是恨极了许家,恨极了许贵妃和眼前的许贵人,这姑侄二人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已有数月未曾踏进她的宫中了。她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这个孩儿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原以为可以凭着这个孩子重得圣宠,可如今眼看着月份大了,陛下却仍没有回心转意,这叫她如何不恨。 “娘娘,”王后正失神间,一个内侍如同见了鬼一般从偏殿中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面露难色,抖着手指着那扇大开的殿门,结结巴巴道:“娘娘,那殿中,殿中。” 王后扬眸怒道:“说。” 内侍嗫嚅着嘴唇,胆战心惊道:“是,是云世子与,与卫国郡主。” 王后倏然变了脸色,扶着内侍的手闯进偏殿,一入殿,便瞧见了齐齐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的落葵与云良姜二人。 这殿内燃了百合香,甜腻腻的香味在四围悠悠散开。落葵发髻微松,脸庞一片潮红,而云良姜缠枝梅纹的领口半开,连天青色云纹腰带也扔在一旁,而雕花四柱大床上,更是凌乱的不堪入目,玫瑰紫洒金条褥半垂在地上,透着丝丝暧昧婉转的气息。 这情形,是个人都能想到方才发生了甚么,或是险些发生了甚么。 王后气急败坏的围着二人连连打转,她千算万算,却偏偏没有算出这么个结果来,捉奸捉奸,竟捉了自家侄子的奸,这叫她的脸面可如何安放啊,怒火攻心之下,她狠狠扇了云良姜一个耳光,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良姜,你是要将云家的前程断送了么,你,你,你还要不要脸面了,你不要脸,云家还要脸。”她气的一个踉跄,几欲摔倒,幸而边上的内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到紫檀木交椅中坐着。 云良姜捂着火辣辣的脸,又惊又吓,心虚不已,磕磕巴巴道:“姑姑,姑姑,我,我是真心喜欢落葵的。” 王后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旋即恶狠狠的白了落葵一眼,她就算再恨,也不敢如何训斥落葵,虽说只是个郡主,可毕竟是太后心尖儿上的人,她总要给太后几分薄面,毕竟太后曾想给二人赐婚,若知道了今日之事,只怕会做个顺水人情,若真的如此,她也无法拒绝,毕竟郡主的名声清白最要紧,她强按下心中熊熊燃过的怒火,怒目圆睁瞪着落葵,冷冷开口:“卫国郡主,你是已订了亲的人,这般与良姜私相授受,于理不合,若传了出去,只怕关内侯府与散伯府的脸上都不好看,恐还会累及太后娘娘的清誉。” 落葵垂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抖了良久也没抖出半个字来,她脸上是诚惶诚恐的神色,心里却是暗骂不止,骂云良姜莽撞,骂曲元参寻死,骂自己心软,来趟这趟浑水,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末了,她微松了口气,暗自劝了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权当自己是积德行善了。 倒是云良姜膝行几步,跪在王后的脚边儿叩头,凄惶落泪:“姑姑,姑姑,你帮帮我,帮帮我们罢,有没有甚么法子,能,能不叫落葵嫁进散伯府。” 王后弯下身子,眸光闪动的望住他:“良姜,云家的前程,你不顾及,本宫还要顾及。”她挥了挥手,吩咐道:“将世子带出去,记住,今日世子从未来过永昌宫。” 云良姜却紧紧抱住王后的腿,死都不肯撒开手,他有心将生米煮成熟饭,逼着王后顺水推舟成全自己,自然哭嚎的十分卖力,泪珠子撒的哪都是,额前磕的红通通一片,竟叫人瞧不出半点假来:“姑姑,姑姑,侄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帮帮侄儿,侄儿,侄儿这一辈子,非落葵不娶的啊。” 落葵垂首跪着,膝盖虽痛,可是心里却忍不住想笑,这云良姜说的唱的都好听,不要脸也做足了全套,才应该是云韶府的名角儿,她从未像如今这一刻这般想念晋和公主过,心里不停的数着数儿,念着她快些来,快些结束这丢人现眼的一幕。 王后一下子怔住了,又好气又好笑,云家世代功勋,满门忠烈,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她气的直想再甩他一个耳光,可看着他红肿的脸,又着实舍不得,不得不哀声劝道:“良姜,本宫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罢。便是本宫答应了,陛下也不会答应的,你就算一辈子不娶,陛下也不会答应此事的。” 这厢又哭又闹的纷乱不堪,那厢宫门口却又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许贵妃驾到。” 落葵稍稍侧目,正好瞥见明紫衣裙后跟着个杏红衣裙,顿时心下一松,觉着一场好戏拉开了大幕,该是许贵妃与王后斗智斗勇的时候了,她举袖掩面,像是在擦汗,又像是没脸见人,可藏在衣袖后的脸却微微扬起,眸光不动声色的掠过高高的房梁。 许贵妃冷着脸,不疾不徐步入殿中,冲着草草王后行了一礼,未等王后开口叫起,她便捡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看起戏来。 晋和公主到底是年纪小了些,并没有许贵妃这般好的城府与涵养,见落葵与云良姜的这副尊荣,顿时满腔怒火轰的炸开,一个箭步冲到落葵面前,高高扬起手臂,冲着她的脸甩了下来。 云良姜眼疾手快,飞身而出挡在落葵身前,紧紧抓住晋和公主的手腕,平静的望住她道:“晋和公主,你这是作甚么。” 晋和公主又哭又闹,挣扎不停:“我,我,我干甚么,我要打死这个贱人,她一边跟散伯家的世子订了亲,一边又跟你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我,我要打死她。”她顿了一顿,指着云良姜骂道:“姓云的,你是不是眼瞎,你怎么会喜欢这么个贱人。” 云良姜一把推开了晋和公主,虽然早就恨得牙根直痒了,可想到尚在困境中的曲元参,他只好压着火气,平静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 晋和公主蓦地哽住了,转身伏到许贵妃身上,嚎啕痛哭起来,但仔细看去,却是哭声大泪水少,多半是想唤起云良姜的怜香惜玉之心,可她想左了此事,虽说世间男子大多都喜欢娇弱的女子,哭起来梨花带雨的那种,可云良姜却是见多了这种女子,着实有些腻了。 晋和公主哭了许久,也不见云良姜过来哄一哄自己,她顿觉无趣,愤恨的哼了一声,狠狠跺着脚立在了许贵妃身后,许贵妃扶了扶鬓边的赤金衔珠凤穿牡丹步摇,冷笑连连:“高攀,想是公主高攀不上世子罢。” 王后心知不好,便冷笑了一声,竭力将此事攀咬到许贵人身上:“年少而慕少艾,良姜也没甚么不对,倒是许贵人,拉得一手的好线呐。” 许贵妃勾了勾唇角,眯缝着双眸笑道:“王后娘娘此话,妾身倒是不懂了,许家的前程是前程,云家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了么。” 王后眉心一跳,与许贵妃对视一眼,转瞬之间有了决策,沉声吩咐道:“许贵人身体有恙,暂不能侍寝,将云良姜带下去,定亲之前不得出府半步。”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三回 虚情假意 菘蓝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只要曲元参无事,她就是一辈子不侍寝也心甘情愿,但脸上还是做出委屈模样,叩头道:“妾身,妾身谨遵懿旨。” 许贵妃微微一笑,松弛的向后靠着,这结果她是满意的,她虽与菘蓝是姑侄,但心却并不是一条,不叫菘蓝侍寝正合她意,至于云良姜,她深谙姻缘之事强扭不得,若非晋和公主愿意,她也是不肯这样闹腾的,但今日见了这么一出,晋和公主也该死心了,他既不肯娶晋和公主,那便爱娶谁娶谁,随他去罢,只要陛下的心捏在自己手里,晋和的婚事就是自己说了算的。 可晋和公主却不肯就此罢休,又是跺脚又是哭闹,喊打喊杀的非要严惩了落葵,非逼着定下自己与云良姜的亲事,否则就要冲到御前告上一状,叫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王后被这高一声低一声的争吵吵得头疼欲裂,按了按额角,觉出肚子里的胎儿也不耐烦的踢了几脚,遂起身怒道:“行了,宫禁之中这样吵闹成何体统,许贵妃,你带着晋和随本宫赴宴去罢。”她瞟了落葵一眼,冷言道:“卫国郡主也动身罢,太后那里少不得要你服侍。良姜,你速速出宫,以后,再不许与卫国郡主相见了。” 此间事毕,落葵低着头,盘算着云良姜回府后,这丢人的事再传的满天飞,依着列侯的暴脾气,会遭到怎样的处置,是会吊在树上狠狠打一顿,还是会困的结结实实的,扔去没日没夜的跪祠堂,或者是断了银钱关在府中,娶个凶悍的娘子进门呢,落葵亦步亦趋的跟在众人身后,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声引得晋和公主回头,被她狠狠剜了一眼,她忙垂首噤声,做出一脸悲戚。 夜风徐徐吹过,落葵想完了云良姜的下场,再细细思量今日之事,才觉有些后怕,后脊乍起层层细汗,再被微凉的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此一番兵行险着,赌的就是王后看重云家的前程,不敢大肆宣扬此事,生怕太后顺水推舟,赌的也是晋和公主看重云良姜的心意,得知他与自己私相授受,自然会不顾一切的前来吵闹,搅浑了水,便没人再去深究究竟有没有外男藏在永昌宫了,究竟那个外男藏在了何处。锦华堂里笑语晏晏,众多晚辈皆围在太后身侧,陪着笑脸儿说话,王后与许贵妃对视一眼,亦一前一后的上前请安,二人皆默契十足的未曾提及方才永昌宫发生的事。 落葵轻轻一笑,定了定心思,一眼便瞧见了谈笑风生的霖王与他身后的曲天雄,曲天雄虽未如影子一般跟着他,但无论霖王走到何处,与谁谈笑,他的眸光都一丝不错的落在霖王身上,未敢有一丝大意。 落葵心下定了几分,依足了规矩给众人见礼请安后,才缓步走到霖王跟前,施了一礼道:“臣女水落葵见过霖王殿下。” 霖王身着二色金团花圆领蜀锦袄子,显得他贵气十足,见着落葵,他的眸光狠狠缩了缩,虚扶了一把,堆起满脸亲近而喜悦的假笑:“哎哟,我的亲妹妹哟,你怎么总是这般礼数周全的,看着也忒生分了些。” 落葵暗自腹诽,你的亲妹妹在你娘肚子里呢,但愿你娘此番能生个公主,圆了你想要个亲妹妹的心愿,脸上却挂着同样亲近的假笑,恭恭敬敬道:“臣下之礼,臣女不敢相忘。” 霖王携了她的手,言语间益发和善:“听闻入冬以来,小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总说去瞧瞧你,可又怕饶了小妹的清净,原以为今日家宴小妹又要告假了,谁想小妹竟来了,看来小妹已是大好了,这着实叫三哥安心不少。” 落葵引袖遮面,轻咳了数声,脸颊硬是咳出一抹蔷薇色来:“多谢三哥关怀,小妹好多了。” 霖王拉着她的手,坐在相邻的两张桌前,亲昵而自然的笑道:“咱们兄妹难得见面,今日可得好好说说话。” 这提议相当契合落葵的心思,她难得的天真一笑:“三哥,小妹位份低,依着规矩,小妹可是没这个福分与三哥坐在一处的。” 霖王挥了挥手,要她安心坐着,不以为然道:“规矩哪里及得上你我的兄妹情深。”他按下正欲起身的落葵:“你便在三哥身边安心坐着,三哥正好有些话想问一问你呢。” 落葵垂首,坐的心安理得:“如此,小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三哥有话只管问,小妹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家宴在歌舞礼乐之声中开席,因是家宴,虽少了许多繁琐的规矩,但座次关乎身份,绝不容不容有失,落葵只是区区郡主,依着规矩只能位列后座一隅,而她现下所坐之处,正是皇四子襄王的位子,襄王一向性子温和,从不与人相争,眼见霖王将落葵按在了他的位子上,他也只一笑,转头便往后头走。 落葵叫住襄王,递了一盏酒过去,轻声告罪:“臣女落葵见过襄王殿下,臣女僭越了,望殿下恕罪。” 襄王微微上挑一双柳叶眸,玩味的瞟她一眼,亦是轻声一笑:“世人皆知郡主与三哥不睦,可现如今郡主却与三哥相谈甚欢,若非坊间传闻有假,那便是这朝中风向有变了。” 落葵低眉轻笑:“襄王殿下说笑了,臣女无能,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郡主从来只唤本王为殿下,而唤二哥三哥为兄长,亲疏远近显而易见。”襄王将酒一饮而尽,抿了抿唇:“记得郡主一手好琵琶惊艳才绝,不知本王可否有缘一饱耳福。” 落葵浅淡一笑,眸光清澈似水:“襄王殿下喜欢,臣女自当奉上。” 襄王不置可否的轻嗤一声,越过落葵,望着霖王施了一礼,爽朗笑道:“三哥,云韶府今日排了新的琵琶曲,弟弟要离那些伶官儿近一些,仔细赏玩新曲儿,便不陪着三哥饮酒了。” 霖王微微颔首,拉落葵坐下,似是无意的问了一句:“方才小妹与四弟说了甚么,如此亲热。” 落葵坦荡一笑:“小妹抢了襄王殿下的位子,总要告罪一声的,不过襄王殿下也着实小气,竟要小妹弹琵琶曲赔罪。” 霖王抚掌大笑:“小妹乃琵琶国手,四弟早倾慕已久,此番可算如了他的愿了。” 宫中家宴向来少不了酒,尤其是冬至,饮的酒自然并非寻常御酒,此时有侍女在落葵的桌案上摆了两把酒壶,一把六棱双福赤金壶一把六棱双龙青玉壶,放好之后,那侍女眼波悠悠,深深瞧了她一眼。 落葵微微一笑,揭开壶盖一瞧,凝碧般的酒液上飘着几个闪着微光的小字,写着“元参离宫”,她心下稍安,轻嗅一二,笑道:“此番冬至,陛下竟如此舍得,拿了秋露白与寒潭香出来宴饮。” 霖王亦是笑道:“可不是么,这是父皇为了此次家宴,特意吩咐御厨依着古方所酿。” 落葵斟了一盏秋露白,半透的酒在嵌宝镶玉龙凤金杯中荡漾,腾起袅袅轻雾,当真如同秋林夜露,她不住的颔首微笑:“这秋露白温润如玉,不愧为御酒呢。” 霖王笑影儿淡淡的,眸底划过一丝凛冽寒光:“小妹是好酒之人,若真喜欢此酒,回头三哥将方子送到你府上。” 落葵笑的欢娱清澈:“如此自然是极好的,但那深秋时节的草木夜露极为难寻,小妹素来懈怠,只怕浪费了这么好的方子。”她举杯一笑:“多谢三哥美意了。” 霖王眸光一瞬,笑道:“是呢,听闻小妹连上四道启本,定下了与京散伯之子京墨的婚事。这大婚之事繁琐,想来小妹也是无暇酿酒的。” 落葵像是羞红了脸,喜色盈盈的笑道:“三哥消息灵通的紧呢,太后昨日才应允此事,将婚事定在了明年三月间,虽不必纳采问名,但大婚吉日还待观星斋推算之后,才能定下来。” 霖王叹了口气:“可惜散伯京家早早的落魄了,小妹嫁过去,只怕是要受委屈了。” 落葵恰到好处的端出落寞神情,黯然摇头:“三哥这话可错了,京家虽落魄了,可小妹也不过孤女一个,倒也不算委屈了。” 霖王捏了捏她的鼻尖儿,莞尔中带着浅浅的冷意:“小妹惯会做小伏低,你贵为长公主独女,太后至亲,又有如此多的兄长疼爱,如何能算是孤女,若是成婚之后他欺负你,你便来告诉三哥,三哥定会为你撑腰的。” 落葵斟了一盏酒递过去,俏生生的笑道:“好,若他日京墨负了小妹,一定请三哥为小妹做主。” 霖王府中。 寒冬深夜,四围静悄悄的,这样冷的夜,除了外头街市上热热闹闹的花灯和小吃,能引得人熙熙攘攘的出来赏玩一番,在这森严无情的高门府邸里,没有谁愿意离开暖意融融的屋子,到冰天雪里走上一遭。就连蛇虫鼠蚁也躲在不为人知的温暖里,不肯露出头来。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四回 腾蛇分身 一行黑影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疾步行走,他们身形如风掠过夜色,但却听不到丝毫声响,这行人像是早就知道了霖王府中的各处守卫和巡逻侍卫,巧妙的一一躲过,最终进入霖王府的深处,缓缓靠近了人迹罕至的后园。 半截围墙坍塌的后园里,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枯黄野草,在野草里小心穿行而过,野草像是被夜风拂动,不停地摇曳,半盏茶的功夫后,一行人便来到一处柴门前。 虚掩的柴门后头,是一座荒废许久的祠堂,此处是霖王府中最为破败的所在,与府中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格格不入。 西墙下笼了一堆火,火光明亮而温暖,在斑驳的墙上摇曳着暗影儿,火星迸裂,劈啪作响。 两个男子皆是一样的侍卫打扮,围着火堆席地而坐,边上放着喷香的肉,醉人的酒,两把长剑随意的搁在角落里,染了薄薄的灰尘,没甚么光彩。 “来来来,哥哥,来,喝,喝。”一个男子堆着满脸笑意,捧着酒坛子,给对面之人倒了一碗酒,殷勤着劝着酒,他的侧影映在墙上,旁的都平平无奇,唯独那鹰钩鼻着实引人注目。 而对面的男子脸色白森森的格外吓人,厚厚的嘴唇一开一合间,像两片肥肉挂在蒜头鼻下面,他龇着发黄的牙,撕咬了一块牛肉,愤愤不平道:“这大好的日子,旁人都看灯的看灯,团聚的团聚,偏你我弟兄命苦,在这没人问的地方吹冷风。” 鹰钩鼻瞧了眼祠堂深处,那供桌荒废已久,极了厚厚一层灰尘,而供桌下头躺着个人,生死不明。他不屑道:“听说那人还是个世家公子,不照样被困在府里跑又跑不掉,死又死不了。”他嘿嘿一笑:“比起他,哥哥,咱们弟兄有酒喝有肉吃,算是命好的了。” 厚嘴唇笑着点头:“你小子,就是想得开,算你小子讲情义,陪着哥哥我在这值夜,哥哥回头定让你嫂子给你寻个漂亮娘子。” 鹰钩鼻大喜过望,忙着又斟了碗酒,接着撕了条油腻腻的鸡腿递过去,笑道:“那小弟就多谢哥哥了。” 二人喝酒尽兴言语投机,全然忘了自己守在此地所为何事,更是没有留意到有人已经靠近了此处。 嗖嗖两声轻响,两羽长箭破空而出,瞬间分别穿透二人的脖颈,将其牢牢钉在了墙上。 二人甚至都未发出惊呼,双手牢牢握住长箭,使劲了全身力量试图将箭拔出来,可最终徒劳无功,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他们瞪大了双眸,挣扎着身子,惊恐的看着自己凭空燃起火红烈焰。 二人歪着脑袋,怒目圆睁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周身的烈焰被夜风狂卷着,不过转瞬间的功夫,两捧飞灰从西墙上落下,被夜风拂过,在世间彻底消失干净,未留下半点痕迹。 随后,一个深目削颊的女子轻灵跃出,而身后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入八名黑衣人。 女子向后头打了几个手势,其中两名黑衣人脱掉外裳,露出与方才消失二人的同样打扮,倚在西墙下,恍若无事的凑在火堆前取暖。 而余下的黑衣人上树的上树,入地的入地,皆藏起了身影。 随后,两名男子从暗影中踱了出来,一人微微眯着桃花眼,像是没睡醒一般,另一人深眸冷薄,像是藏着万般不可告人的心事,赫然正是苏子与空青。 女子微微躬身,道:“苏将军,青公子,此处的守卫都尽数清除干净了。” 苏子微微颔首,道:“好,马莲,你们便守在此处,不许任何人接近,不许放任何一个活口出去。” 马莲应声称是,身影一个闪动,在柴门后隐没了下来。 祠堂内处处薄灰,望之一片空旷,只在正中摆了一张供桌,而以供桌为中心,布下了一处不大的圆形阵法,散发着淡淡的紫色符文闪动,供桌之下文元的身影被层层紫芒紧紧缚住,隐约可见。 空青抿了抿干干的唇边,挥手在祠堂四角布下数杆阵旗,掐了个诀,那阵旗转瞬没入地面,只余下一团团青色烟雾贴着地面四散开来,这苍青阵法旁的用处没有,但却可以隔绝破禁之时的声响。 临来时,二人已仔细斟酌过此阵的来历与破除之法,破阵之事无需苏子出手,他只需旁观,只需出手对付一些难缠的人和事即可。此时他正负手向前,一步步走到阵法边缘,眯着双眸定睛相望,却并未有任何旁的动作。 空青身形一动,倒射而出,衣袖挥动间,围着阵法布下数十杆青白二色阵旗,略一催动,阵法外光华大作,嗡鸣声声,数十道凌厉无比的青色剑光破空而出,冲着紫色符文狂涌而去。 此时,阵法中发出轰隆隆的闷响,地面随之裂开细密如蛛网般的口子,从里头钻出数之不尽的火红小蛇,发出嘶嘶之声,裹挟着阵阵紫色雾气,铺天盖地的冲着空青涌去。 苏子见状,身姿未动,只衣袖一挥,数十道血红剑影冲着小蛇狂搅而去,剑影席卷之处,小蛇皆断成数截,掉落在地上,化作一团火红的雾气,转瞬间消散殆尽。 这般举重若轻的绞杀,令空青回首,诧异的瞧了苏子一眼,深眸微沉,口中却法诀陡转,催动数十道剑光重重劈向紫色光幕。 轰隆隆一声巨响,转瞬间,细细碎碎的裂缝布满紫色光幕,空青见势大喜,再度催动剑光接连不断的劈了过去,想要借势将光幕撕开一个口子。 不料形势却陡转,阵法中传出阵阵怒吼,一条庞大粗壮的尾巴破空而出,散发着圈圈紫色光芒狠狠抽向空青,他并未料到阵法中会有此等变故,一时不察被这条尾巴抽到了身上。 轰的一声巨响,庞大的尾巴与空青的身子重重相撞,尾巴与空青相撞的瞬间便一片片碎裂开,化作团团紫色雾气,融到光幕中,光幕上的裂痕开始飞快的弥合。此物竟是条虚影,便有此等惊天动地的动静,若非提前布下了苍青阵法,只怕早惊动了霖王府中的侍卫。 而空青硬生生抗下这一击,身体从祠堂内倒飞而出,像一片落叶般飘到院中,重重落到院中,虽仍旧稳稳当当的立着,但他脸色微白,胸口处的青衫上洇出一朵血花。 他按了按胸口,飞身跃起,重新回到阵法边上,只这转瞬间,紫色光幕已恢复如初了,而那光芒比方才更耀目了几分,他心下一沉,没料到这上二十二阵之一竟与须弥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皆能趁着攻击的空隙,修复阵法损毁之处,若损毁不大,转瞬间便能修复如初,那么这攻击消磨便一刻都不能停下了。 阵法中间此时泛起一阵涟漪,原本空无一物的供桌上,赫然盘着一条三首腾蛇,通体蛇鳞泛着荧荧紫光,三个狰狞的脑袋上皆顶着一颗独目,而三张阔大的蛇口咧到了蛇脸两侧,口中还不断吞吐出紫色雾气,融入到光幕中,用以加固阵法。那条粗大的蛇尾不断的甩来甩去,那里的紫光不及其他地方的明亮,显然是方才一击所致。 空青眸光冷然,精芒闪动,他并未料到区区人族不但能布下妖族阵法,还能请下修为堪比神君的三首腾蛇分身看守阵眼,他自问并未将这妖兽放在眼中,但若先解决了此兽,再来破阵,拖得久了引来王府众人,显然也不是上上之策,他侧目望住苏子,在北山时虽见他显露过修为,但这修为究竟如何,对上这大有来头的妖兽究竟如何,却未可知了。 苏子察觉到了空青探寻犹疑的目光,回首相望,嬉笑了一句:“青公子若是不敌,定要告诉我,我好开溜。” 空青失笑,知道他是笑语,便略一颔首,双手前推,广袖迎风鼓胀,杆杆阵旗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怒吼,猎猎作响的旗面上缓缓流转着青白二色光芒,那些光芒形成一个个漩涡,极快的凝聚成无数颗二色圆珠,蕴含着庞大的气息。 他双手掐了个玄妙的法诀,口中轻吐“破”字,那些数之不尽的圆珠铺天盖地的砸向紫色光幕。 供桌上的三首腾蛇虽体型庞大,但行动和反应却极为敏捷,它见势不妙,顿时怒吼一声,三只独目闪过冷厉的紫芒,如同三道闪电卷过二色圆珠。 而蛇尾随之狠狠一摆,以迅雷之势劈向空青,空青周身的玄青色光芒晃动暗淡下来,显然已有些不支了,可他只一味掐诀催动阵旗消磨阵法,并没有功夫抵挡袭来的蛇影。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赤色巨剑斜斜劈过,呼啸声声,巨剑如刀切豆腐般切过紫芒,斩入不断高高昂起的蛇头,以锐不可当之势,将最右边的蛇头活生生削下了一大块紫莹莹的鳞片,血光乍现,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溅到了紫色光幕之上。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五回 打完了,走 三首腾蛇长长的凄厉怒吼一声,震得半堵本就不甚牢靠的墙壁坍塌下来,砸的厚厚的灰尘四散飞扬,呛人口鼻。此兽虽修为不低,但着实有些傻,被苏子劈了这么一剑,登时不再理睬正在破阵的空青,反而冲着苏子迅速而狠厉的甩动蛇尾,发出巨大的响声。 蛇尾处紫芒大作,发出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一簇簇紫色的梅花钉如同紫色的浪花,冲着苏子疯狂的激射而去。 苏子足尖轻点地面,身子倒飞而出,身前的赤色剑影呼啸一声,划过水样波澜,掀起一层层滔天巨浪,将梅花钉裹在其中,他略一催动,那剑光顿时分光化影,千万道利刃呼啸而至,将梅花钉绞了个粉碎。 见苏子一击即中,空青大喜,一门心思催动阵旗,口中念念有词,青白二色的圆珠如同硕大的冰雹,疯狂的扑向紫色光幕,光幕随之颤动不止,发出阵阵哀鸣。 苏子这下子可把这条傻蛇彻底激怒了,它的三只独目凶光毕现,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口中尖利的獠牙,发出震天的声声怒吼,三条生满倒刺的血舌瞬间从蛇口中弹射而出,形成夹角之势,飞快的冲着苏子卷去。 空青听得呼呼风声和扑面而至的腥热之气,侧目一瞧,见三条血舌将苏子围在其中,倒刺上流出墨绿色的毒液,血舌剧烈颤抖,甩出漫天毒液,织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冲着苏子迎头罩了下来,他知道腾蛇一族蛇毒的厉害,神君修为沾上一星半点,不死也得脱层皮,更遑论苏子这等的,只怕要被化得尸骨无存了,他不禁脸色微变,当即大喝了一声:“苏子,小心。” 话音未落,却见未及苏子有甚么动作,那巨网便已将他紧紧禁锢其中,而三条血舌在网外绕了个圈儿,随即猛然收紧,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网中的人影转瞬间化作一道轻烟,当真是尸骨无存了。 就在空青心生绝望之时,不远处的虚空中传来一阵嗡鸣声,竟是苏子足踩一道红芒,双手背负,唇角微微上挑,笑望着空青道:“这畜生不光长得丑,还蠢,不去咬你,反倒咬我。” 空青心中松下一口气,原来网中的人影竟只是个虚影,而诡异的是,他既未能看出留在那的是一道虚影儿,亦没看出苏子是何时脱得身。他亦是笑着点头:“可不是么,只是你可要小心了,这三首腾蛇虽蠢,但修为着实不低。” 他虽是终于安了心,但也留了心,他原以为苏子的修为,不过是对上川谷不落下风,如今才算看清楚了,这般惊天修为,即便对上自己也不遑多让。但眼下由不得他多思多想甚么,只口中的法诀陡然变得犀利起来,青白二色蓦然化作满天斗大的星辰,拖出长长的星尾呼啸落下。 而三首腾蛇接二连三的被苏子戏弄,早已是勃然大怒了,蛇躯骤然伸长,化作一条近百丈大小的巨蛇,这处空旷的祠堂顿时变得拥挤不堪,又一堵墙终于不堪重负的倒下了,碎石泥土皆扑簌簌的砸向巨蛇,但只是隔靴搔痒般轻轻掠过蛇躯,半点伤痕也没留下。那傻蛇从灰突突的碎石中窜出来,大张蛇口冲着苏子扑咬而去。 而苏子轻轻一叹,却并未再用剑影,只是足尖轻点红芒,身形灵活的躲开三首腾蛇龇出来的獠牙,旋即反手便是一簇漫天赤影,砸向腾蛇的其中一只独目。 三首腾蛇慌忙躲开赤影,但终究仍是慢了半分,一只蛇首被刺破鳞片,漫出血迹,腾蛇怒极扭动身躯,张着血盆大口,三条血舌骤然伸长,冲着苏子飞卷而去。 苏子衣袖一挥,数道赤影在血舌上狠狠劈过,三首腾蛇惨叫一声,连忙收回血舌,却已是血肉横飞,鲜血淋漓了。 只这一下,三首腾蛇再蠢,却也瞧出了眼前之人极为难缠,并不好那么对付,一个不慎便会丢了性命,它眸光颇有灵性的滴溜溜一转,猛地转头飞身向前,咬向了空青。 而此时,紫色光幕只余下薄薄的一层,上头多了些细碎的裂痕,只消片刻功夫便可大功告成了,正是破阵的紧要关头,空青丝毫腾不出手来应对腾蛇,微微侧目,只见三首腾蛇的獠牙已伸到眼皮子下头,腥热之气扑面而至,惨白尖利的牙尖儿上滴下墨绿色的毒液,让人恶心的隔夜饭都能呕了出来。 危难之际,唰的一声,一尾赤色长鞭猛地甩了过来,缠住其中一枚獠牙,向后狠狠拉扯,随即一枚血光大作的短箭呼啸而至,从蛇口中洞穿而出,嗡的一声,将其中蛇首钉在了木质立柱上。 三首腾蛇厉声嘶吼着,蛇躯紫光大作,一阵破空之声,背上陡然生出双翼,猛地扇动数下,血噗的一声洒满立柱,竟是蛇首面目狰狞的挣脱离开了立柱,但却撕裂开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正不停的冒着滚滚鲜血。 苏子冷眸微缩,此等异兽果然凶悍非比寻常,但灭杀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他心下一叹,此等凶兽乃妖族腾蛇一族的神君分身,只怕是个惹不起的大妖怪,若贸贸然的击杀了,定是会后患无穷的,他定定望住三首腾蛇,只要自己牵制住此兽,让空青可以安心破阵即可,杀妖怪这种事太过血腥,有损他的无双之名。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了紫色光幕,整个阵法哀鸣一声,一枚枚紫色符文蓦然光华大作,紧跟着与满天流星相撞,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连屋顶都被滚滚气浪掀飞。 三首腾蛇觉察出了不妙,猛然展开巨大的双翼,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黑雾瞬时落在了二人周身,不待它有甚么动作,圆形阵法不支的嗡鸣一声,终于片片碎裂开来。 紫色光幕随之化作一捧沙砾,被空青的衣袖轻拂散尽,供桌之下生死不明的那个人终于清清楚楚的显露出来,空青一步踏步阵法之中,并未遭到半分阻拦。 苏子大喜,高声喊道:“青公子,你去救文公子,这丑货交给我了。”他碎碎念叨着:“若不是你生的实在太丑,我定要捉了你回去,叫落葵煮了蛇羹不可。” 空青越笑心里越沉,此人修为惊人,谈笑间举重若轻的就重伤了三首腾蛇,他日若敌我相对,只怕要费一番手脚了,他飞身跃起穿过重重黑雾,极快的落到文元身旁,一把将他拉到背上背着,顿觉背上一沉,像是压了块巨石,他不禁暗叹,三哥这是吃甚么了,怎么胖成这样了,看来他困在霖王府的这些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才会心宽体胖。 令空青意外的是,三首腾蛇果真没有追过来,他侧目,只见苏子的手上多了一条赤色锁链,一端握在他的掌心,而另一端却牢牢缠在腾蛇的蛇躯上,那条锁链上皆刻满了云水二纹,而纹路中填满了鲜血,锁链颤抖中红芒阵阵,血腥肆意的在虚空中挥洒不停。 空青心中一凛,这锁住三首腾蛇,令它难以动弹的正是水麒麟一族的水精链,他原以为这锁链只是人族仿制,可定睛相看,竟是确凿无疑的水麒麟水精链,他不动声色的望住苏子,眸光不禁多了几分骇然冷意。 苏子并未察觉到空青的异样,见他救出了文元,心中蓦地一松,飞身跃起,刚刚钻出塌了一半的祠堂,他便收了水精链,身后随之传来怒吼阵阵,三首腾蛇掀起狂风,顷刻间便要追了过来,他反手便是一剑,祠堂轰然倒塌,随之高高扬起水精链,重重砸向地面,竟将祠堂并青砖地砸出一个数十丈的深坑,他从废墟里撤出一把布满灰尘的猩红帐幔,点燃后远远扔到深坑上,火势借着风势,转瞬便烈烈烧了起来,艳丽的火光映照着深黑的天幕,像是绽开一簇簇华美的烟花。他定睛相望:“烈火烹油,这才热闹嘛。”随即冲着暗处中的众人一挥衣袖,数道人影划过夜空,悄无声息的远去。 二人在霖王府中砸屋子拆房子打妖怪放火救人,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即便是起初空青布下了隔绝阵法,也还是惊动了霖王府中的侍卫,他们如潮水般涌来,却只看到一片废墟和一条破土而出,发疯般到处乱咬的三首傻蛇。 锦华堂中。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霖王脸颊微红有些醉意之时,曲天雄腰间极轻微的嗡鸣一声,他忙掏出块玉佩,只见玉佩之上布满裂痕,再定睛相望,那玉已经变成数不清的碎片了,他大惊失色,忙凑到霖王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闻言,霖王虽脸色阴沉,却还是强自镇定的饮了盏茶,正欲起身,向陛下告罪一二,却见陛下酒兴正酣,他不便离去,只好回首吩咐了曲天雄一句。 曲天雄深深颔首,便一刻不停的退了出去。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六回 美人生气了 听得身后的动静,侧目又见曲天雄一脸焦急的出门,落葵扬眸望了太子一眼,太子会意的轻笑一声,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滑过,他身后的马辛登时躬身,亦悄无声息的追了出去。 落葵垂首饮了一盏酒,刚刚抬起头来,便见个婷婷袅袅的身影挪到自己面前,端了盏酒一脸冷笑。 “见过晋和公主,公主殿下万安。”落葵忙浅笑着起身,礼数周全的行礼,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晋和公主恨得牙根儿痒,端着一脸冷淡轻蔑的笑,瞟着她道:“卫国姐姐向来清高,向来都只和甚么公子啊世子啊说话,不愿与妹妹多亲近呢。” 落葵幽幽吁了口气,前有鸳鸯步摇,后有永昌宫私会,她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况且晋和公主与她是同一类人,都是小心眼儿,都是结了仇一定要报的,她端了一盏酒敬了过去,温和笑道:“臣女岂敢造次,公主殿下说笑了。” 晋和公主冷哼了一声,眸光像冷冷的刀锋,剜过她微白的脸庞,想要在她脸上剜出成千上万个刀口,毁了她那张碍眼的脸,愤恨的看了会儿落葵,晋和公主终于咬着牙根儿低声道:“你不用这般假惺惺的,便是姓云的心里只有你,你现下也是待嫁之身,而他被关在府里,你也嫁不了他,他也娶不了你。” 落葵平静笑道:“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养尊处优惯了,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偏在议亲这桩事上栽了跟头,她一直以为当年的议亲风波,是太后的一厢情愿,可在三哥的指点下,她在落葵处找到了云良姜所赠的鸳鸯步摇,今日又在永昌宫看了一出男女私会的戏码,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一切,即便自己从未将落葵放在眼中过,可架不住云良姜心里只有落葵,没有她这个嫡出公主,之前她与云良姜的婚事理所应当的作罢了,作罢的着实蹊跷,虽然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此事与落葵有半点干系,更没查出此事是云良姜不愿娶她而故意为之,但如今经了永昌宫一事,她可以确定,这件事就是云良姜与水落葵相互勾结,故意为之的。 她恨得牙根儿痒,有满腔的怒火想要撒到落葵身上,可偏一番你来我往,落葵不惊不怒,不慌不忙,始终礼数周全笑语晏晏,她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始终抓不到一丁点错漏,这敲打皆如泥牛入海,没半点成效,晋和公主恼怒不已,一抬手,腕间的翡翠珠串转瞬间便飞了出去,打到了落葵手上。 落葵吃痛不已,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酒盏从掌中脱落,一盏酒眼看着便要浇到晋和公主身上。她冷眸凌厉,身姿未动,只翻手为花,手明明离酒盏尚有距离,却隐隐有一股力量托住酒盏,酒盏下坠之势骤减,她伸手向前一捞,酒盏一个闪动,凭空便稳稳当当的落到了指尖,盏中的酒没有一丝晃动,她端着酒盏,淡淡笑着告罪:“臣女唐突,令公主殿下受惊了,请公主殿下恕罪。” 晋和公主脸上青白一片,咬了咬牙笑道:“卫国姐姐好手段,难怪母妃常不绝口的夸赞姐姐是女中豪杰。” 落葵微微躬身,谦逊而温和的笑道:“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女愧不敢当。” 晋和公主满脸桀骜,轻蔑讥笑道:“谬赞不谬赞的另说,我母妃说你是好的,自然是有道理的,正好,我新近在师父跟前拆了几招,请卫国姐姐指点一二。”她冲着霖王抬了抬下巴,笑道:“请三哥哥做个见证,免得卫国姐姐藏私不肯教我。” 霖王饶有兴致的看了半响,看她二人你来我往的斗嘴皮子,看的十分不尽兴,难得有个煽风点火的机会,他自然添柴添的十分讨巧,忙着点头笑道:“好,正好瞧瞧晋和你有没有长进,不过晋和,你可要当心了,俗话说虎父无犬女,当年关内侯修为无边,郡主自然也不会弱到哪里去的。”他笑望住落葵:“小妹可要手下留情,莫要伤了父皇的心头肉。” 落葵暗骂了一句王八蛋,脸上仍端着谦逊的笑,连声告罪:“不敢,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被霖王一席话挑的怒火中烧,不禁杏眸瞪得又圆又大,扬声嗔怒:“甚么不敢,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么。” 落葵低眉浅笑,正好借着晋和公主这话头,端出一脸的为难示弱的架势来:“臣女自然不是公主殿下的对手,公主殿下师承道君,而臣女不过是自己胡乱学了几招,如何能与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公主殿下就莫要折煞臣女了。” “小妹此话可是错了,晋和师承道君不假,但小妹可师承自关内侯,侯爷的修为如何,世人皆知,又如何敌不上呢。”霖王心里打了一把算盘,虽说三年前落葵修为尽废,虽说重修是千难万险之事,但以她的心性,绝不会因难就不去做,只是不知这三年功夫,她究竟恢复了多少修为,此番倒是个正大光明的探查良机。 见晋和公主一脸狰狞,像是要活生生将自己撕碎了扔进化人场,落葵腹诽不已,该死的云良姜带着曲元参来寻死,寻死就寻死罢,还偏叫自己知道了,可怜自己夹着尾巴做了三年人,却因为他这朵烂桃花,惹来了晋和公主劈下的滚滚天雷。她微微侧目,霖王这根搅屎棍搅得也十分欢畅,倒是不怕自己与晋和公主动起手来,溅他一脸血。 晋和公主眯了眯双眸,拖长了尾音轻笑,带着淡淡的轻蔑:“卫国姐姐莫非是不屑与我拆招,有意藏私,才百般推辞的罢。” 落葵真想破口大骂上一句,本姑娘就是不想与你拆招,就是有意藏私,你能奈我何,你能咬我么,可这话她却是有心想没胆说,只怕说出来,晋和公主真的敢龇着牙咬她两口,她可招架不住,她又恨又气,几乎憋出内伤,脸上还得端着无可挑剔的笑:“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摆出一副以势压人的架势来,咄咄逼人道:“卫国姐姐不敢,卫国姐姐有祖母撑腰,有甚么不敢的。” 落葵扬眸望了眼远处,太后被许贵妃等人围着,又是敬酒夹菜,又是曲意奉承,而自己又被晋和公主与霖王围着,脱不开身,显然是挖好了坑坐等自己跳下去。她心下一沉,现如今自己的这点修为连条狗都打不过,更遑论是尖嘴獠牙的人了,罢了罢了,左右晋和是不敢打死自己的,回头见着云良姜,将这场无妄之灾原样还回去便是了,况且借此机会拖住霖王,于今夜所谋之事大有益处,她镇定一笑:“如此,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晋和公主泠然一笑,双手叠在胸前,掐了朵极漂亮的芍药出来,轻飘飘的跃向落葵。 这世上女子漂亮了会骗人,东西漂亮了会杀人,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杀人于无形,落葵不敢轻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心中腹诽不已,一言不合就开打,这性子,倒是真的只有北边的野人能降服了。 ———————————— 不越山脉位于青州城西,是一座终年冷寂的荒山,之所以称之为不越,则是因山势高耸险峻,山上布满了乱石白沙,古树枯藤,乱石尖利,白沙滑脚,而古树遮眼,枯藤绕人,此山素来攀爬不易,往往爬到山腰处,就难以前行了,这样一片连只鸟都难以飞过的山脉,成了青州城西天然的屏障,数百年不止少有人翻越出这座山,也没有大军闯过这座山,攻入青州城,不越二字,成了世人对这片山脉最大的褒奖。 百年前,这片山脉也曾是富庶而肥沃的,滋养了山脉附近的村民,令他们生活无虞,衣食无忧。但近百年,山中多了一处碧蓝色的深潭,山里便始终被一团团棉絮般的寒气笼罩着,自此之后,不知是这山里突然有了邪气,还是土壤里有了妖气,亦或是河水里毒气,除了老的快要成了精的古树枯藤能在这山里扎根,而其他的则这里种甚么死甚么,挨着土就死,朝廷也几度派人深入山中探查,但都是无终而返。 后来,此处渐渐成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的一片荒山,世人对此处是极敬畏又嫌弃,只是敬畏是放在嘴上的,而嫌弃是放在心里的,不越山脉真的就只是一处抵御外敌的屏障了,终于人迹罕至了。 皑皑夜色中,有数道人影落于不越山脉深处,为首之人抬手一晃,淡蓝色的清辉闪过,寒潭之上薄雾散尽,隐约看见潭中鱼翔浅底,水波悠悠,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紧紧幽闭,看不见分毫。 为首之人双手翻花,淡蓝色的清辉不断落于寒潭之中,潭水无声无息的轻漾,如星芒点点一般爆开团团白光,像两侧聚拢,露出深藏谭底的一道沟壑。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七回 神秘的洞府 那人双手缓缓向两侧分开,口中轻吐个“开”字,那道沟壑竟吱吱呀呀分离开来,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深幽漆黑着实诡异。 “走罢。”那人轻声道,手中托着一枚浑圆的珠子,昏黄的光晕笼上他的周身,他先行走下石阶,身后众人依次跟随,直到所有人皆进入石阶,那人将珠子嵌入斑驳墙壁中的一处凹陷中,双手重重一拍,那道沟壑再度合拢起来,而寒潭泛起星芒点点,潭水漾起层层水花,覆盖住整片谭底。原以为此处是位于深潭之下的空间,谁想一路兜兜转转,竟走到了不越山脉的山腹之中。 山腹里掏出极大的一个厅堂,而墙壁上镂一只巨大的蓝色神兽,此番空青看的清楚,那的的确确是一只上古水麒麟。 他在厅堂走了一圈儿,这处厅堂位于正中,而其他房舍皆按八卦排列,不禁默默良久,方才从不越山脉中一路行来,经过苏子说所指的几处禁制之时,他暗自留了心思,那几处极厉害的禁制乃是妖法所设。而这整座不越山脉的护山阵法隐约竟是西狩之阵,阵眼便恰好位于这巨大的厅堂之下,他更是生了疑,这西狩之阵乃是水麒麟一族的秘法,绝无可能流落到人族手中,更非人族之力能够布的出。 苏子命人将文元安顿好,见他仍昏昏沉沉的,脸色也不大好,生怕耗费了这千般筹谋万般功夫,却救回来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不禁焦灼万分:“文元为何还没醒过来,你不是说他的伤不碍事么。” 空青按下对此地的千般狐疑心思,轻轻摇头道:“是不妨事的,我方才切了个脉,三哥伤的并不重,再喂些药下去,大约明日便会醒了。” “那么你的伤势如何了,我看曲天雄设下的结界反噬颇为厉害,你也伤着了一二,可要紧么。”苏子望着他心口处的斑斑血迹,心下是有些疑惑的,空青能够破了上二十二阵,那么修为必定极高,怎会被腾蛇尾巴扫了一下,便会伤的这样重,莫不是装的罢,可装伤装病也不该是在自己面前装,要装也该去姑娘面前装才对。 空青按了按心口,轻咳了数声,气息衰弱道:“我还好,只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调息数日也便无妨了。” 苏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空青伸手,他两指搭在空青腕间,略一沉思道:“脉象还好,并无旁的不妥,不过腾蛇一族向来阴毒,大意不得,我斟酌个方子,你调理两日罢。” 空青微怔,他原也没受甚么大不了的伤,多半都是装出来的,听得此言,他一时哑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默默在心中一叹,说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自己向来口齿不甚伶俐,更是做不来圆谎这种事,他再度一叹,说谎果然也是需要天赋的。 默然良久,空青终于没能找到圆谎的说法,也没找到不喝药的借口,他想到落葵,没能亲眼看着她平安回去,总是心下难安,这才转了话头:“已经这么晚了,不知道落葵平安回去了没有,不会有甚么事耽搁了,我还是进城寻一寻她罢。” “只是赴个宫宴,又有杜衡与影卫护着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便是,咱们刚刚抢了文元回来,正是风口浪尖儿上,还是莫要贸然出去的好,若是救了他,又折了你,你还得欠我们个人情儿。”苏子不急不躁,徐徐取了火折子引燃炭盆,在长嘴双福铜壶中放好了茶与水,置于火上慢慢煮着。山中寂静,仿佛岁月也在这一刻停住,空青无法,也只好望住那壶嘴处升腾起的袅袅热气,暗自琢磨心事,他想了无数种落葵与水麒麟一族的关系,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实在是头疼不已。 “空青,空青,想甚么呢你,这可是从落葵那偷来的边茶,世间难见的珍品,你不尝尝么。”苏子一连声的叫了空青几次,他才回了神儿,接过苏子手中的茶,心不在焉的的抿了一口,也品不出个好坏来。 苏子瞧他一脸的魂不守舍,笑着打趣:“看来苍龙世家里人心简单的很呐。” 空青诧异抬头:“甚么。” 苏子的笑意朦胧,藏着千丝万缕的轻愁:“若非人心简单,你又怎会喜怒形于色,毫不掩饰情绪呢。” 茶香缭绕,略带清苦,空青又抿了口茶,陡然惊觉,从过去到如今,落葵都偏爱这种略带清苦,没有回甘的茶,都说爱食甜食是因心里苦,才吃些甜食来弥补,那么爱喝苦茶又是何故,他抿了又抿,只觉满口苦涩,难以下咽,不禁问道:“落葵为何素来爱喝苦茶。” 苏子拨弄着青瓷盖碗,薄脆的瓷片相碰,轻灵之声悠远悠长,他清矍的身子微动,俊美的眸中隐有水波,转瞬即逝,扬眸笑道:“她素来吃得多,怕长胖,喝些苦茶能少长些肉。” 空青怅然若失的浅浅一笑,这显然是笑谈,大约是她心里苦,苦茶喝下去,也能回甘罢。他眸光闪动,想起一个令他无限神往的人来:“我这一路行来,最神往的是茯血派的前任掌教大人苏凌泉,世人将他与正阳道天一宗的太上长老云轴子并称凌云二仙,也有人疯传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最是桀骜不驯,风流成性,还说他口齿狠毒,单靠一张利嘴就能骂死那些心智不坚之人,又说他心狠手辣最是记仇,仗着修为高深世间难逢敌手,动辄就灭人满门,不知有多少正阳道中人死在了他的手中,更有人说当年他放弃掌教之位,脱离茯血,叛出嗜血道,新仇旧恨齐下,这才引来了嗜血道与正阳道的不死不休的追杀。” 苏子不语,只轻轻吹开杯中的浮沫,啜了口茶,这厅堂中的石桌石凳触手冰凉,薄脆的青瓷盖碗与冷硬的石桌相碰,是清脆而又冷薄的响声,益发悠长,余音回响。 空青幽幽长叹,像是感怀自身,又像是感怀他人:“可我倒十分羡慕苏凌泉的潇洒肆意,他爱恨看的透彻,是非辩的分明,虽狠辣却不滥杀,太白山下天一宗旁为爱一反,他反的惊天动地,此事若换做是我,只怕,只怕。”他低声喃喃,终于低不可闻。 苏子眸光轻愁,弃了那盏茶,反手抄过一坛雪魄酒,一口气灌了个干净,笑中带痛:“可他还是输了。” 空青难得的放声狂笑一回:“输了又如何,至少搏过一回。”他摩挲着手中犹温的杯盏,垂眸低语,似有无尽哀愁不散:“总好过我,连搏一回的勇气都没有。” 苏子瞧着他,眸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递了坛酒过去,轻轻飒然一笑:“旁人的输赢与咱们何干,来,喝酒,一醉解千愁。” 那酒果然是好酒,幽香中别有冷冽之意,入口辛辣入喉回甘,冷意缓缓下行,最后在胸中燃起一把烈焰,让人忍不住心痛,亦忍不住嘶吼。空青有些不解,方才提及苏凌泉时,他分明从苏子眸中瞧出了萧索和浓得化不开的愁绪,虽只转瞬而逝,他却仍看的十分清楚。他原以为苏子会说些甚么,毕竟苏凌泉的名头这样大,苏子身为嗜血道中人,绝不可能未曾听过,可他却甚么都没说,像是真的从未听过此人,那么便是苏子打心眼儿里不愿提及此人,他与苏凌泉若非有仇,便是故旧。按下满腹心思,他缓缓起身,仔细打量了一番四围:“苏子,此地便是骐麟观么。” 苏子环顾四围,得意洋洋的笑道:“正是,此处如何,阔气罢。” “的确不凡,可比水家可阔气多了。”空青仔细打量着四围,蹙眉疑惑道:“传闻里的骐麟观神秘的紧,可现下看来,为何会如此冷清。” 苏子饮了口酒,笑的合不拢嘴:“这观里经年累月都是如此冷清,你不知道,他们的观主嘴又馋,手又懒,是天底下难寻的腌臜泼皮货,好好的一个观,愣是叫他给糟蹋的快成要饭花子窝了,依我看,这骐麟观干脆举观投奔丐帮得了。” 空青亦是笑的直打跌,但心里明白,苏子只是说笑而已,能以一己之力撑起神秘的偌大道观,且在乱世中持身中正,是颇为不易的,这观主绝不像苏子说的那般不堪。他微微颔首:“这骐麟观的观主是。”他欲言又止,知道这话不该问,却又忍不住想问。 苏子微微一笑,笑容桀骜:“骐麟观的观主乃是我义父座下二弟子。” 空青登时怔住了,他早知道苏子的义父是落葵的生父,那么,那么落葵岂不是骐麟观观主的小师妹了,他着实没有想到落葵与骐麟观竟是这样的关系,难怪她能随意进出此地,随意调用人手,师兄照应师妹,原本便是天经地义之事,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忍不住继续追问:“那,那敢问你的义父名讳是。”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八回 被打劫的霖王府 苏子缓缓起身,且走且停,抬手在墙壁上那只巨大的水麒麟上摩挲而过,那些旧事就像水麒麟身上的鳞片,深入骨髓,想起就心痛,揭开便是血淋淋的伤疤,他的眉心紧紧蹙起,眸底有泪在缓缓凝结,终于凄然道:“我的义父乃是关内侯水天无,他老人家是骐麟观的开山祖师爷。” 空青将这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并未从几大上古世家,尤其是水麒麟一族找到这个名字,他心下一沉,至于水麒麟一族的人族后裔,他想都没想便排除在外,能布下西荻大阵,能将御水之术修炼大成,绝非区区后裔能够做到,不禁微微蹙眉:“开山祖师爷,那么山里的那些禁制,也皆是他设下的了。” 苏子回首,桃花眼挑的极高,眸中溢满神往的笑影儿:“那是自然,我义父天纵英才,修为深不可测,这些厉害的禁制阵法,皆出自他的手中。”他指指点点四围的屋舍,感慨了一句:“这观里看起来阔气,实则穷的比山里还要荒上几分,经年累月的只有掌门师兄与杜衡领着几个影卫,其他人都有差事,常年在外,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空着的,再不复当年义父在时的盛景了。” 空青惊疑不定:“你义父如此高的修为,怎会骤然早逝呢。” 苏子黯然摇头:“那一年义父出了趟门,是万佛宗的六曲大师送他回来的,回来时身受重伤,并未与我们交代究竟出了何事,便过世了。” 空青暗自唏嘘,他有如此高的修为,正阳道与嗜血道,乃至佛修,这世间都难有人能伤到他,更遑论会要了他的性命,那么,能做下此事的,便只有妖族的执法长老了,莫非,莫非他的来历果真有异。 ———————————— 霖王府后园。 后院里一人多高的蒿草被人踩得倒伏在地,墙倒屋塌成了一片废墟,废墟上还被人放了一把火,这火烧的极旺,一口气将烧成了白地,借着风势烧到女眷所住的内院,吞噬了大半亭台楼阁,放眼望去,整个霖王府就像是被人明火执仗的打了劫。 曲天雄负手立在废墟边上,颇为百感交集,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原以为抓了条大鱼,谁想鱼跑了也便罢了,临走还拆了房子放了火,他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这哪里是苍龙世家,这分明是土匪窝的手段。 他愤恨不已的握着枚紫色的令牌,冲着虚空轻轻一晃,虚空中转瞬扭曲出个巨大的漩涡,那条在霖王府中肆虐的三首腾蛇昂首嘶鸣着,被拉扯进漩涡中,他口中念念有词,漩涡嗖的一声,没入令牌,令牌登时一个闪动,浮在半空中闪烁着刺目的紫色光芒,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光华敛尽,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他审视了一番,心思微微有些沉重,突袭霖王府的这些人,像是知道这孽畜的来历,故而并未下狠手,只是重伤了而已,可这青州城中,究竟是谁的眼力这般好呢。 “曲天雄,你个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本王要你有甚么用,有甚么用。”一声惊天暴怒的骂声在废墟上空炸开,炸得人皆扑通通跪了满地。 曲天雄亦身子比脑子快的跪倒在地,头也不抬的连连告罪:“是,是属下大意了,没想到苍龙世家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属下,属下知罪,知罪。” 霖王愤怒的额角青筋几欲爆裂,狠狠踹了曲天雄一脚,将他踹的仰倒在地,骂道:“大意,多么好的机会,偏叫你的大意给坏了事,你的大意来的可真是时候,你说,你说,究竟是甚么人干的。” 曲天雄一个咕噜爬起身跪好,斟酌道:“依属下所见,此事定是苍龙世家所为,只是,只是。”他欲言又止,凭着苍龙世家的手段,是有本事闹出这般大阵仗的,但却绝不可能避开府中侍卫,做到悄无声息的入府出府,这其中必定有人暗中相助。 霖王摸着光溜溜的下颌,眸光狠辣的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冷笑道:“只是甚么,说下去。” 曲天雄小心道:“属下回来后,详查了今日府中之事,西门先是遭袭,守卫尽数被引开,而后便是后园出事,不知这二者间是否有关,而这府里并非只是明面上巡逻的这些人,暗哨也是一步一岗,十分严密,更遑论每日里还有属下亲手安排的随行暗哨,除了属下,旁人绝无可能知道每日里的这些随行暗哨都布在了何处,令属下不明白的是,袭击后园之人是如何避开府中这层层侍卫的。” 霖王眸子一缩,语出喋血:“你是说,本王府中有人吃里扒外。” 曲元参沉默不语,只重重点了下头。 霖王陡然平静了下来,想起坊间的传闻,他始终不信曲天雄会有二心,可这接二连三的大意坏了事,他不由的疑心了曲天雄,但听得此言,他决意以此事敲山震虎一番,凝神半响,他眸光阴郁的挥了挥手,平静道:“速将府里吃里扒外的那个人查出来,本王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不想活了,还想让自己的子孙万代活不好,还要累及八辈祖宗被刨坟。” 曲天雄心里打了个突,他知道霖王素来言出必行,做得出动辄灭人满门,抛人祖坟这种事,他默默点了下头,此事再如何狠辣缺德,也容不得他迟疑反对。 霖王继续平静道:“即便得了消息,也没这么快调来人手,苍龙世家在青州定然安插了不少人,给你三日时间,速去查清楚此事,否则,两罪并罚,本王定叫你生不如死,还有。”他蓦然一顿,缓缓道:“查清楚小妹与此事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那么,不必再留了。” 曲天雄诺诺称是,脊背上一凛,渗出细密的白毛汗,曲家再如何家大业大,也经不起霖王的雷霆手段,倾覆了便是万劫不复。 霖王玩味的瞟他一眼,接着道:“万毒宗的人都到了么。” 曲天雄忙道:“都到了,主子放心,属下将他们都安顿好了。” 霖王略一颔首,眸光阴郁的瞧着他,淡淡道:“招呼好他们,不可出差错,以后的事,还要仰仗他们之力。好了,你退下罢。” 曲天雄暗自松了口气,极快的转身离去。 凛冽寒冷的夜风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在空旷的废墟上回旋,风声带着尖利的哨声,掀起点点砂砾,像一团团布满灰尘的旧事惨笑着渐行渐远。 霖王缓缓走上废墟,将残垣断瓦踩得咯吱作响,他缓缓蹲下身来,伸手握住一片碎瓦,紧紧握住,尖利的边缘瞬间刺破他的手掌,血沿着指缝漫了出来,一滴滴没入废墟。 暗影中闪出个书生,脸色发白瘦的惊人,冲着霖王施了一礼道:“主子,瑞家之事,有眉目了。” 霖王的手微微一顿,从袖中掏出个白净的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气恼般的狠狠掷在废墟上,仍旧蹲着,头也不抬道:“说。” 那书生存了心落井下石,一番叙述自然火上浇油:“瑞家举家逃离那一晚,只有曲天雄去过,小人也查了,瑞家先生与曲天雄是故交,曲家大姑娘曲莲,在瑞家的家塾中,读过三年书。” 霖王竟没有发火,这着实罕见,他沉凝良久,终于平静道:“今日宴席之上,她连晋和的一招都没能接下,看来果真是修为尽废了,或许正是如此,她才会着急的对本王身边的人动了心思,靛蓝,你是本王最信得过的人,这件事唯有你去办,本王才放心。” 这瘦骨嶙峋的书生,便是霖王府的总管,靛蓝蒙馆的馆主,靛蓝先生,他笃定的轻声道:“主子只管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霖王微微颔首:“你遣人盯死了曲家,再去查苍龙世家在青州的落脚之处,务必将苍龙世家的人一网打尽,若今日之事真的与曲天雄有关,本王定要灭了他满门。” 靛蓝垂首称是,勾起唇边,溢出一抹阴冷的笑。 霖王垂眸,死死望着这片废墟,望着望着,啪嗒一声,有水滴落下来,他倒抽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嘶哑:“还是没有她的下落么。” 靛蓝心中一凛,事过多年,霖王竟还是没有放弃,他微微摇头:“是小人无能,查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曲家的老人都换了个遍,实在没人能说的清楚姑娘的下落,小人在想,曲元参会不会知道些甚么。” 霖王缓缓起身,覆手一挥,手中凭空握住一柄方天戟,戟长一丈有余,他单手一催,戟杆上顿时有荒火缭绕,烈烈焚烧,他将方天戟重重刺向废墟深处,煞戾无匹的杀气顿时沿着方天四角之刃汹涌散开,如同蛛网般布满整个地面。 只一个呼吸,废墟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再度向下坍塌了一大片,扬起浑浊的灰尘。 而在废墟上清理的下人们,皆被那烈烈荒火裹了进去,还未及发出一声半声的惊呼惨叫,身躯便被练成了一颗颗浑圆的血珠子,与荒火融在一处,戟杆上的彩绘的一道道红色随之愈发鲜艳,似血翻滚。 霖王收了方天戟,双眸赤红,布满了血丝,像一只食人血肉的妖魔:“那就去查,去问,他若不说,就让他死。” 靛蓝微微直起身板儿,轻声道:“喏,小人这就去办。”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零九回 至阴之体 子时三刻,寒潭之下传来石门沉重的挪动声,吱吱呀呀的落在焦灼等待之人的耳中,如同天籁之声,空青与苏子齐齐回首,却见见愁进来,带进萦绕不绝的更深露重,一身灰袍上挂着片片雪花,将化未化。 这骐麟观中,有两个男子是男生女相,一个是见愁,而另一个便是观主,只不过见愁眉眼间是淡薄的媚意流淌,而观主周身则是三分媚态,七分风流。 见愁黛眉微蹙,冲着苏子施了一礼,沉声回禀:“苏将军,所有影卫都安全撤回了,无一人折损。” 苏子微微颔首:“好。” 见愁退了一步,深深瞟了空青一眼,眸光闪动,颇为忌惮的欲言又止。 苏子心下一晃,沉声道:“青公子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见愁微顿,极快道:“主子伤着了,现下衡先生护着她去取寒潭之水了。” 一语惊人,酒坛重重坠地,澄碧色的酒撒了满地,苏子脸色突变,如今的落葵不比从前,莫说是与人打架,就是围观打架,被剑气捎带到,也是要伤到一二的,而此番要用到寒潭之水疗伤,那么伤她之人使的必定是至阳之法,阴阳寒热相克,落葵损伤必定不小。他来不及多问多想,只手中令牌一晃,石门重重打开,清寒水雾登时扑面而至。 空青同样大惊失色,他并不知落葵的伤势究竟如何了,但见苏子如此惊慌,他也能猜到几分,不由自主的紧随着苏子而去,出了寒潭,远远的,便望见了立在寒潭边上的两个人。 少女立于寒潭近水处,淡白的寒冷水雾笼上其身,她双手翻花掐诀,拈起一缕青碧色的寒潭之水,在夜幕下划过清寒的弧线。 夜风不停的瑟瑟而过,拂动少女的长发在身后飞扬,像一双张开的墨色羽翼,几欲带着她冲天而去。 少女所立之处蓦然飘起雪花,细碎的轻雪纷纷,打着旋儿落于少女的发间鬓边眉心眼睫,只一个错眼,雪花便倏然钻进她的身子。 随后,越来越多的雪花往少女周身飞旋而去,无声无息的钻进她的身子,这情景太过诡异,远远望去,就像是源源不断的雪在寒潭边堆起了个雪人。 雪青色衣袂迎风翩跹,少女周身的气息陡转,变得阴寒无比,连四围都瞬间冰封一片,冷的令人止不住的发抖,而那一缕青碧色的寒潭之水流转不定,向着少女缓缓而去。 少女周身隐现水波荡漾,脸色青白,指尖微颤,那一缕寒潭之水骤然停在了半空中,寸步不进,她脸色微变,连连掐诀,却也始终无法将那水凝聚起来,显然已是法力不支了。 而那原本在她周身不断飞舞的雪也倏的散开,发出阵阵低吟之声,化作一道道流星,拖着星尾,闪烁着惨淡的星芒,没入高远的深蓝虚空。空青原想上前相助,可他所修功法乃至阳之法,置身于如此阴寒之处近了久了,恐会走火入魔,而少女所修的显然是至阴至寒之术,若贸然相助,寒热阴阳相克,只怕会适得其反,他不禁迟疑着举步不前。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苏子身影像一阵风般飞旋着掠了过去,他毫不迟疑的跃到少女身后,缓缓抬手,指尖点在了少女的背心。 黑漆漆的暗夜里,万籁俱寂,隐约可见苏子周身腾起袅袅白雾,白雾愈盛,换换没入少女的身躯。 空青惊呆了,他没料到苏子竟将自身的至阳之气转为阴寒之气,渡进了少女体内,他退了一步,心中震惊不已,这是怎样的深厚情意,会令人不顾自身吐血而亡的风险,也要飞身出手相助,他扪心自问,凭着从过去到如今羁绊深重的那份情,自己能否也如此的奋不顾身,他想了又想,惊觉此事竟是无解,原来,原来从过去到如今,薄情寡义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自己,他的心霎时跌到了谷底,极目望向寒潭边上的两个人,暗暗下了狠心,此番自己绝不能放手,也要舍生忘死的搏上一回。 少女脸颊浮现蔷薇色,飞快的回头瞧了苏子一眼,暗夜中眼波潋滟,神情复杂极了。她极快的掐诀,将寒潭之水凝聚成一枚水光波动的圆珠,素手一翻,圆珠停在了她的掌心,她再难以为继,身子轻晃了下,仰面倒在苏子怀中。 空青飞身上前,天青色长袖轻挥,将少女接到自己怀中。 空旷的厅堂里,空青始终紧紧拥着落葵,怀中这个单薄消瘦的人冷的像个冰坨子,他觉出那阴寒之气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平日里敛的不露分毫,可此番被这伤势一激,已经势如破竹般透了出来,渐成难以控制的发狂之势。 空青所修的乃至阳之法,他虽修为高深不惧寒冷,但显然这并非是寻常的寒,比苦寒更甚,他紧紧拥着落葵,任由那阴寒之气在自己身上寻到宣泄之地,一窝蜂的钻了进去,他的唇蓦然惨白,抖得厉害。 苏子也不比空青好上几分,他不顾自身安危化了至阳之气给落葵,方才一直咬牙忍着,直到回到山腹中,他才大口大口的呕起血来。 空青紧紧搂住落葵,想用自己温暖她渐渐阴冷下去的身子,却陡然发现竟是无济于事,那阴寒之气十分诡异,竟能吞噬自己的至阳之气,将自己也化作一块冰坨子,他却不肯撒手,想要渡至阳之气给她取暖,却被苏子挥手阻止了。 苏子擦去唇边的血迹,接过杜衡手中的玉瓶,倒了粒聚元丹吃下,脸上恢复了血色,才虚弱道:“青公子,莫要贸然渡至阳之气给落葵,你那点至阳之气不止对她毫无用处,还会反噬了你,待我炼化了寒潭之水给她服下,便会无事了。” 空青点了点头,看着苏子止住呕血,不禁忧心忡忡:“苏子,你,你怎么样了。” 苏子轻轻摇头,脸上还挂着点笑意:“我无事,一点小伤而已。” 言罢,他掰开落葵的手,掌心中赫然有一颗墨蓝色圆珠,散发着阵阵寒意,他沉着脸色抬手,那枚晃动的圆珠滴溜溜一转,瞬间落入他的掌心,指尖再度轻点,那圆珠中的水光蓦然剧烈翻滚起来,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而厅堂内的气息渐渐冷了下来,寒意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杜衡见状,忙递了只寒气缭绕的墨蓝色长颈玉瓶过去。 半盏茶的功夫后,波涛之声渐低减缓,一线线被薄寒雾气笼罩的清波溢出圆珠,缓缓流进细小的瓶口。 清波流尽后,长颈玉瓶被凝重的寒气包裹着,离着十步之遥便觉寒意逼人,冻得人牙关不住的颤抖。 做完这一切,苏子转眸,只见落葵仍昏睡不醒,抬手将落葵揽在怀中,眸光在她苍白的脸上一转,忍痛抽了口气,指尖按在了她的眉心处。落葵登时紧紧蹙眉,在滚滚冷汗中悠悠醒来,脸色是苍白无血的,两颊却又隐隐泛青。 苏子咬着颤抖不停的后槽牙,把玉瓶塞到落葵手中,一眼便瞟见了她手上的新伤,刚张了张口,便冻得鼻子一酸,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厅堂内的四个人皆冻得瑟瑟发抖,落葵不禁仰天长叹,自己这体质还真是难缠至极,分明是阴寒之体,所修功法也属阴寒,扛不住炎炎烈夏也是情理之中,可偏偏也耐不住数九天的苦寒,她一仰头,瓶中清波潺潺流入口中,她竟丝毫不觉寒冷,脸色也比方才好了几分。 没了寒潭之水,厅堂内寒意渐消,四人对视一眼,这才发觉彼此的头发眉毛上挂着薄薄一层白霜,连炭盆都熄灭了许久。 落葵觑着苏子的脸色,尚有血色,这才松了口气,又见他唇边未擦干净的血迹,又是心疼又是唏嘘,关切的问道:“苏子,你可还好么。” 苏子狠狠白了她一眼,恶狠狠道:“放心罢,死不了,我死了倒好了,再不用整日替你悬心了。” 落葵腆着笑脸,凑到苏子跟前,扒着他的臂膀来回轻晃,做出一脸狗腿子般的讨好模样:“哥哥,我心疼你。” 苏子心下一软,早绷不住想笑了,但仍咬着后槽牙绷着脸训斥道:“心疼我就老实待着,别出去给我惹祸。” 杜衡一边取火折子引燃炭盆,烧水沏茶,一边回首接口:“此番的事可真怨不着主子惹祸,此番才是人在席上坐,祸从天上来呢。” 苏子白了他一眼,不舍得骂落葵,骂一骂杜衡也是好的,念及此,他张口就骂:“你是皮痒了罢,若真是闲得慌,就去寒潭里给我泡着去,好好练一练体,省的只会一味挨揍,丢我的人。” 这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无妄之灾,杜衡忙紧闭双唇,生怕再多说一句,就真的要去泡寒潭了,大冬天的去泡冰水,不死也要高热好多日,再被苏子刻意之下,多灌些比黄连还要苦的药,他可受不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回 刀子嘴豆腐心 至于见愁,倒是十分乖觉的一言不发,只眸光娇媚流转,一边觑着苏子的神情,一边捂着热腾腾的杯盏,连灌了几盏热茶,才从寒冷中缓过劲儿来,拿着令牌冲着苏子轻声告退:“苏将军,住处已收拾好了,属下去山中巡查。” 苏子微微点了下头,和缓了语气道:“你去罢,万事小心,几处阵眼与山门要格外仔细些。” 见愁垂首称是,疾步离去。 此间事毕,苏子阴沉着脸拉过落葵的手,杜衡在一侧捧灯照着,那手上的新伤并非是寻常的刀剑留下,反倒是一朵朵花瓣状的血痕,烛火流转照耀下,那花瓣一瞬儿合拢,一瞬绽开,像是活过来一般,血色刺目。 苏子越看越恨,眸子厉色闪现,落葵自小到大淘气,大祸小祸闯个没完没了,义父动了几次家法,皆是他扑在落葵身上替了,后来义父去世,落葵成了孤女,纵使她闯再大的祸,他也从未舍得动过她一个指头,如今他心疼的如珠如宝的丫头,被人伤成这样,他疼的杀人的心都有了,语气也益发不善,龇着后槽牙像是要吃人一般:“这是修罗圣花留下的伤,幸而此人修为低微,你内伤不重,手也还好,落葵,到底是谁伤了你。”落葵身上的寒气久久不散,唇齿间也是清冷逼人的气息,神情平静的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言罢,她咬着牙愤恨不已:“苏子,你去告诉云良姜,若他下回再如此冒失,我就去告诉列侯,打断他的腿。” “云良姜的事,我会料理,你放心,只是晋和。”苏子微微一顿,他是豁达之人,不嗜杀戮,但也有不容触及的底线,落葵,便是他的底线之一,他瞪着那伤,几乎咬断了压根儿,恶声恶气的吩咐杜衡:“你去,吩咐晋和宫里的人,用咱们观里的手段伤了她的手。” “等等,杜衡等等。”落葵连忙出言阻拦道:“如今多事之秋,苏子,莫要再徒生事端了。” 苏子桀骜冷笑:“她能说打就打说伤就伤,我自然也能。” 见落葵伤成这样,手上恐还会留疤痕,空青早恨上了始作俑者,苏子的睚眦必报甚合他的心意,他陡然惊觉,原来天不怕地不怕,活得肆意怅然竟是这般痛快,于是果断添了一把柴,让火烧的更旺些:“与不讲理之人只有动手这一招,落葵,若你不便动用宫里的人手,我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落葵摆了摆手,很是无奈的轻笑:“你就别拱火了啊,罢了罢了,杜衡,你去罢,让他们下手知道些轻重就好。” 方才人多事杂,落葵顾不上手上的伤,这会儿闲下来了,她终于觉出手上火辣辣的生疼不已,碰了疼,不碰也疼,如同被蚁虫啃咬,细细密密的疼钻进骨髓深处,不多时,她的冷汗就下来了。 苏子又是心疼又是恼怒的瞟了她一眼,叮叮咣咣一阵轻响,翻出大大小小十几个雕花玉瓶,重重摔在落葵面前,斥道:“伸手,敷药。” 落葵缩着脖子乖顺的伸出手去。 苏子一边敷药,一边絮絮叨叨的骂个不停,字字句句皆是心疼:“你也是,她要打便打,明知打不过她,你还不跑,你长腿是干甚么使得,我教你的打架两大法则你都就饭吃了么,不知道修罗圣花留下的伤痕去不掉么,你这样难看的一双手伸出来,哪里还有半分姑娘家的体面,回头再因为这个嫁不出去,我可不养你。” 落葵疼的直抽冷气,听得这话,咬着牙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示意苏子轻一点。 苏子手上愈加轻柔,口气也愈加凶残:“疼么,知道疼你还往上冲,你莫不是傻,平日里的那些机敏都去哪了,真是不疼不长记性。” 空青失笑,心道这哪里是兄长,这分明就是个亲爹,还真是长兄如父,训起落葵来毫不留情,绕是她平日里再牙尖嘴利,这时候也只能服软,老老实实的听训。他眸光在落葵脸上一绕,连连轻笑:“还好还好,脸色还好,气息也还好。” 落葵翻了个白眼儿,哼道:“你是想说幸好没打在脸上,没有鼻青脸肿破了相罢。” 空青脸色有些尴尬,心中所想被一语道破,他不禁一时无语。 落葵笑望着苏子,轻轻蹙眉:“苏子,我还是更喜欢你对着旁人,一脸狂傲不屑的样子。” 苏子狠拍了她的额头一下:“你是说我对你太好了,你受宠若惊。” 落葵缩了缩脖子,一脸心虚。 敷完了药,药膏未干之时,落葵支棱着双手甚么也干不了,抿了抿干干的唇,冲着苏子讨好笑道:“我渴了。” 苏子翻了翻眼皮儿,干脆利落的吐出两个字:“渴着。” 落葵哀嚎一声,可怜兮兮的趴在桌上,眸子滴溜溜乱转,道:“我饿了。” “你不是赴宴去了么,那么些山珍海味你都吃不饱么。”苏子怒道。 落葵撇着嘴委屈道:“赴宴这种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是喝酒说话斗心眼儿,哪里吃得饱饭啊。” 苏子只好一甩衣袖,又气呼呼的扔下两个字:“等着。”转身便去了灶房。 山腹之中十分寂静,因为寂静,时光无声流逝的十分缓慢,两只手敷药敷的缓慢,苏子在灶间烧饭也很缓慢。更漏声声声轻缓,香炉上轻烟缓缓,流光仿佛在这一刻停住。 望着苏子在灶间忙活的身影,落葵顿觉心圆意满,再没甚么缺憾了,她想,若此生就这样度过也很不错,与苏子相依为命,再多的血雨腥风又有何惧。 想到出神时,她脸上浮现出浅浅笑意,唇角缀这两颗小巧的梨涡,不同于往日的冷清,竟有种别样的娇俏。 空青看的微痴,移眸见她干涸的双唇,忙斟了一盏茶,递到她的面前。 落葵回了神,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淡淡道:“实在是委屈青公子了,这观里经年累月的没甚么人,太过冷清简薄,许多事情都得咱们自己动手,好在咱们只是休整几日,待文元大好了,可以动身回到族中,咱们便离开此地。” 空青抬眸,只见她脸上又是如常的冷清模样,仿佛方才的娇俏和孩子气都只是他的错觉,他顿时心间一酸,她还是信不过他,从未想过他也能成为她的依靠,再听得此言,心中益发郁郁,他虽不屑与京墨相争,但一想到回了水家,便要多一双敌对的眼睛,做事说话都束手束脚,如何有在这山腹之中来的自在,遂咬了口舌尖,狠狠揉了揉心口,轻咳时唇角再度逸出血丝,苦笑道:“破除结界时,我受了些伤,只怕是要多歇上几日了。” 落葵虽未见空青显露过修为,但他能得川谷这么个神君青眼相待,那定然也不是一般的修行之人,却依然被曲天雄设下的阵法所伤,不禁吃了一惊,急切道:“你怎么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空青暗自喜悦,说起话来益发装的有气无力:“那阵法虽然寻常,但反噬之力颇为厉害,我一时不察,伤着了一二,不妨事的,歇几日便好了。” 饭香从灶间缭绕而出,若隐若现,十分诱人。有多少年没有吃到苏子烧的饭了,在挑弄人心里谋一碗饭吃不易,被哽的食不下咽也是常事,落葵失神间,杜衡悄无声息的靠过来,冲她耳语了几句,边说便小心翼翼的瞧灶间一眼,生怕被苏子听了去。 落葵脸色微沉,声音低不可闻:“这么些年了,他竟还在找,他是要疯了么,放着偌大的天一宗不管,反倒发疯了一般的找他。” 杜衡亦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幽幽叹了一声:“当年,苏将军不也是如此,疯了般的找她。” “他怎能与苏子相提并论。”落葵十分不屑,挑了挑眉稍,轻声道:“此事千万瞒住他,若有此人进京的消息,即刻来报我。” 杜衡不语,只忧心忡忡的遥遥望了苏子一眼。 落葵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放心罢,已过去了那么些年,不会这么巧就遇上了的,再说了,即便遇上了,他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杜衡满腹心事的吁了口气,道:“喏,那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空青并未事事留心的那种人,但见落葵与杜衡窃窃私语,神秘异常的模样,也不由的起了心思,眼看着杜衡出了门,便凑到落葵身旁,轻声打听起来:“甚么事,瞧你脸色不大好。” 落葵轻笑着避重就轻:“没甚么事,青公子饿了罢,苏子的手艺极好,青公子有口福了。” 空青心下微沉,只好笑道:“你是至阴至寒之体,若是能以万年玄玉养护,于你的体质和修为都大有好处的。” 落葵笑道:“万年玄玉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我有这一潭寒潭之水养护,就已足够了。” 文元说过,投其所好才能讨姑娘欢心,那么万年玄玉就是落葵如今的所好罢,空青抿唇笑道:“此物难得,也并非不可得,他日我寻一块赠你。”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一回 月姑 落葵摇头轻笑:“不必了,苏子已吩咐了人替我去寻了,已有了此物的下落,不日便会送到京城了。” 此言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回绝之意,空青顿时泄了气,神情郁郁,一言不发。 虽然子时已过,不适宜大吃大喝,但因着冬至是大日子,众人又打了一架,皆是又累又饿,苏子仍置办了满满一桌子饭菜。 他一边给落葵盛了碗汤,一边恶狠狠道:“这滕州羊肉汤,是我吩咐人早起就炖上的,冬日里吃着正好,好长肉,好气死我。” 落葵无语,翘着一双手,望着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饭菜入不了口,可怜兮兮的冲着苏子晃了晃涂满白色药膏的双手。 苏子却视若不见,他想是辣椒吃多了,火气仍旧大的吓人,接着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字一句:“这是赤豆糯米饭,甜的,你最爱吃了。”说着,他盛了一勺塞到落葵口中,转眸望着空青,笑道:“青公子请自便,今日没有备下鱼虾之类的,青公子且将就一二罢。” 打了这样一架,空青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索性也就不再客气甚么,笑着盛了碗甜腻的赤豆糯米饭,尝了一口,连连点头:“苏子,没想到你手艺如此之好。” 苏子愤愤不平的絮叨起来:“这丫头幼时挑嘴的很,饭菜稍不合口味,便一口都不肯吃,我只能变着花样的做了喂给她,才将她养到今日这样大,着实辛苦。” 这些话,落葵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茧子,但这是事实,她又无法反唇相讥,只好冲着两个白瓷汤锅挑了挑眉稍:“那是甚么。” 苏子撇嘴:“桂花酒酿汤果和冬至面。” 落葵继续挑眉:“我想吃冬至面。”她摆了摆涂满药膏的双手,示意苏子继续喂。 眸光在空青的心口处打了个转,苏子眉眼间闪着狭促的光,哼了一句:“我得给空青开疗伤方子,没空管你,你自个儿想法子罢,吃不着便饿着。” 落葵咬了咬后槽牙,正暗骂不停,哀叹不已之时,空青挑了一筷子面喂到她的嘴边,她的脸顿时红透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勉强咽了一口,又找了个由头骂道:“苏子,你是打死卖盐的了么,要齁死人么。” 苏子回首,口中却叼着并未舔墨的玉管紫毫宣笔,挑眉轻笑,咬着笔杆儿口齿不清的笑骂:“你对喂饭的那个人有气,别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 落葵被噎了个绝倒,一时无言。 至于空青,他原本是个最要面子的薄脸皮儿,这些日子却被落葵和苏子的连翻敲打奚落,将脸皮练得比过去厚了几分,对苏子的话亦当做没听见,只一筷子一筷子喂的欢畅,蓦然想到甚么,轻笑问道:“方才苏子说的打架两大法则,是甚么。” “一是打得过,二是跑得了。”落葵裹了满嘴的面,嘟嘟囔囔道。 空青失笑,此话可真是至理啊。 吃了大半碗面,落葵引袖掩面,打了个饱嗝,那长袖阔大,覆在脸上堪堪露出一双冷眸,望向苏子:“曲天雄与你皆是道君之身,此次他设下的阵法,竟然能伤了空青,你看他的修为,是否又精进了不少。” “他的修为精进与否,我还真瞧不出来。”苏子扒下落葵的手,捧了漱口水给她漱口,又给她喂了盏茶,总算是火气全消,言语间也和善了许多:“我反倒瞧出了你如今本事果然见长不少,竟能绊住曲天雄的如此之久,直到我们离开,他都没能赶回来。” 落葵眸光暗淡,像秋末的衰草染上寒霜,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彩:“苏子,你可还记得月姑么。”月姑月姑,她微微失神,月姑比霖王年长几岁,离开水家时,年幼的落葵尚且连话都说不利索,对月姑的记忆仅止步于声音清脆,笑容甜美,其余的却是模糊一片。 “月姑。”苏子蹙眉,义父生前收徒不多,月姑又是为数不多女弟子,生的活泼伶俐,天资也极好,只是红颜薄命了些,他深深颔首:“自然记得,她当年是义父的得意弟子,被霖王讨了去做伴读,只是后来不知所踪了,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提起她。” 落葵幽幽喟叹:“我今夜只是用了个与月姑的背影极像的姑娘,绊住了曲天雄。”她唏嘘不已:“杜衡也是近日才查出,月姑当年并非不知所踪,而是被云绛香送给了曲天雄,最终折在了他的毒功中。” 惊闻此等秘事,苏子恨得牙根儿痒,一拳重重捶在了桌上,那青瓷盖碗应声跳了一跳:“曲天雄这厮真是该死,曲家不过是区区小门小户,却仗着有正阳道万毒宗做靠山,私底下干了多少凶残狠毒的下作事,为了练他那些毒功,害了多少人命。” 落葵凝眸,缓缓攒出个冷冽的笑意:“之前你我顾忌万毒宗的势力,不敢擅动,而如今局已布的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不必你我动手,有人便要耐不住将曲家连根拔除了。” 苏子啜了口茶,一双桃花眼冷峻异常,微微颔首:“总有人以为借刀杀人是自己祖传的本事,旁人都脑子缺根弦,都学不会,既如此,这回就让他们死在自己祖传的刀下好了。” 空青静心听着,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这神秘莫测的关内侯,似乎留下来极深的势力,而落葵众人,似乎借着这些势力,布下了个不小的局,置身局中之人,都将难以善终,他默默垂首,原以为自己族中不太平,原来人族也不太平,这天下,还真是有人的地方,便是非不断,终难太平,自己以后行事,要愈发小心仔细,若是被落葵查出个首尾,只怕会有大麻烦。 手上的药膏已干透了,干涸出一道道的裂痕,落葵茶足饭饱,掩口打了个哈欠,双眼迷离困倦极了,她眯着眼钻进房内,一头倒到床榻上踢开绣鞋,再不肯离开床榻半步了。 苏子真是十足十操心的命,一瞬儿打了水,哄着昏昏欲睡的她松了发髻卸了钗环,起身净面卸妆,一瞬儿又担心山中阴冷,怕她着了寒气,翻了厚棉被出来给她盖上,直到她睡的深沉安稳,他才神情倦怠的回屋安歇。 空青一时感慨万千,算下来落葵是苏子一手养大的,这是正经的长兄如父,看苏子的做派,也的确是养育精心护佑良多,他陡然失笑,苏子虽牙尖嘴利,嬉笑怒骂不留情面,但他照顾起人来,实在是妥帖温和,事事周全。若他有了心尖儿上的姑娘,只怕会将那姑娘照顾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 ———————————— 此处位于山腹深处,看不到日头明月星子,辨不清白日黑夜,唯有紫铜香炉上轻烟袅袅,打着旋升到虚空之中,只听得更漏声声,声声催人,愈噪复静。 坎字房中,空青揣着满腹心事,难以入睡,此地着实诡异,修建的极有章法也便罢了,就连房舍亦是依着八卦而建,方位分毫不错。他一抬手,一道青芒笼罩住整间屋舍,又掐了个诀,觉得万无一失,不会有人听到甚么不该听的,这才坐在桌前饮了一盏茶,整了整衣袖,长吁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轻声一笑:“三哥,莫要再装了,起来罢。” 这屋里极静,静的每一丝低微人语都如同惊雷,文元猛然睁开双眸,哼哼唧唧的起身,揉着腰眼儿长吁短叹道:“哎哟我的老腰诶,都快躺断了,都快憋成个哑巴了,总算是不必再装死了,这装死真不是人干的活儿,着实辛苦。” 空青抬手,凭空度过去只剥胎白瓷杯盏,不怀好意的一笑:“你整日里躺着,有甚么辛苦的。” 文元一饮而尽:“你去躺躺试试,保管你连半日也忍不了。”他一个闪身,坐在了空青对面,抬手捶了他一下,笑骂了一句:“老六,你个重色轻兄的,为了讨好美人,欠美人儿个人情,竟逼你的亲哥哥去受牢狱之灾,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空青给他续了盏茶,愤愤不平道:“那还不是怨你做事出了纰漏,早早的将苍龙世家的人都召了回去,令她生了疑,若非如此,我还不愿费这些心思呢,你瞧瞧,平白多长了好些白发。” “老六,你可真是过河拆桥的翘楚。”文元晃了晃杯盏里凝碧茶水,摇头苦笑:“她从前缺心眼儿缺的厉害,我如何会想到,她如今竟像一只筛子,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儿,老六,你还是再好好探一探她的真身,莫不是一只筛子成了精。” 空青捧了盏热气腾腾的茶水,不喝也不放,只吁那杯盏上遥遥升腾的热气,凝神道:“今日破除结界时,我看的清楚,苏子修为之高,犹在我的意料之外,在我平生所见的人族中,唯有天一宗太上长老云轴子有此等惊天修为,可太上长老身负一半的精纯白泽妖血,又苦修了五六十年,有此等修为并不足为奇。而苏子不过三十几岁,又是血统纯正的人族,修为如此之高,显然有大能之士倾囊相授过的。据他所言,他的一身修为皆是落葵生父所授。”他微微一顿,见文元满脸发蒙,沉声续道:“三哥,你若不信,可与他拆几招试试。”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二回 殊途,还是同归 文元的身子无端抖了一抖,他颇有自知之明,摇头摇的干净利落:“咱们兄弟六人之中,你的修为最高,老五的修为最低,我的修为仅比老五强那么一点点,天生就是挨打的命,照你这样说,他是又抗揍又能打,我才不去自取其辱呢。不过。”他眸光闪动,一脸的疑惑不解:“不过那姓苏的修为高低,与你有何干系,他一不跟你抢美人,二不跟你抢宝贝。” 空青抬手,衣袖拂过虚空,整个不越山脉的一石一水,整个山腹中的一事一物,尽数呈现出来,指尖青芒没入其中一点,翻起涟漪,他斟酌了再斟酌,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缓缓开口:“三哥你瞧此处,眼下咱们所在的山腹,正是西荻之阵的阵眼所在,而这山腹是依着八卦所建,山里的禁制是仙法所设。”仰头环顾四围,他续道:“这一切都是落葵的生父所设,旁的也便罢了,这西狩之阵可是水麒麟一族的秘法,从不外传的,为何他却会布此阵,会有此等通天的修为。三哥,落葵生父的修为之高,便是如今的我对上当年的他,也没有胜算的。” 文元仍旧听得不得要领,只觉那盏茶实在是人间极品,一口口抿下去,抿的自己精神头十足,毫无睡意:“这么厉害,不会罢,也就是说过不了几年,你也要打不过他了,不过那又如何呢。” 空青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三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咱们族规极严,除非是妖族遗留在人族的后裔世家有了甚么灭门之祸,否则是不许干预人族之事的,便是多年前人族的正阳道与嗜血道打的如火如荼,妖族也不曾遣人干预正阳道之事,生怕遭了天谴。更遑论嗜血道所修功法乃是从魔族流传下来的,水麒麟一族乃是妖族的大族,他的族人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敢投身到嗜血道。” 见文元有些懵,空青又推过去一物:“这是落葵给我的手令,我仔细探查过了,里头竟封印着一丝水麒麟的御水之力。”他凝神道:“之前我还见过她以冰寒御水之术,凝出冰珠,虽无丝毫威力,但这御水之术必须身负水麒麟血脉才能修习驱使。方才苏子与三首腾蛇交手时,使了水麒麟一族的水精链,我原以为只是人族的仿制之物,谁知竟是确凿无疑的真品,三哥你是知道的,水精链此宝炼制颇为不易,须得用水麒麟一族的本命水精方能炼制,被水麒麟一族是为本命至宝,非大能之士无法炼制的,更别说轻易交给一个人族了,三哥,我是疑心落葵生父与水麒麟一族有关。” 山腹中阴冷异常,屋舍内燃了炭盆用以取暖,炭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落在空荡荡静悄悄的屋舍内,震得一脸茫然的文元终于回过神来。 他狠狠给了空青一个暴栗,怒其不争的笑道:“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放着好端端的美人不追,反倒追起一个作古已久之人了,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他便是出身水麒麟一族,后来叛逃了出来又如何,左右他早已死了,死了这么多年,早就化作一堆枯骨了,便是挖出来了又能如何。甚么正阳道嗜血道之间的恩怨,这些是族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该操心的,与你我有何干系,心里有谁就去追,你管她是哪个道的,嗜血道又如何,左右是她喝旁人的血,又不喝你的血。”他一拍桌案,素白盖碗狠狠一跳,从桌案上跌落下来,他赶紧伸手一捞,那盖碗稳稳当当落于他的指尖,连一滴茶水都没有漾出来:“老六,你合该如此想,若是他爹真是水麒麟一族的,那么她便是半妖之体,于你可是大有益处的,便再不必因人妖殊途而裹足不前了。” 此话如同一记惊雷,真真是一句点醒梦中人,空青眸子放光,像沉浸在黑暗中许久,陡然见到光亮,对文元的佩服之情如长河之水滚滚,拱了拱手道:“三哥不愧为整日在勾栏瓦舍中打滚之人,神思敏捷,听三哥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啊。” 文元偏过头,笑骂道:“你这是夸我呢么。” 空青笑的一本正经:“自然是夸。”转瞬想到落葵与京墨的婚事,他心中郁结的厉害,抿了抿唇,苦恼道:“只是,她日前已与那个叫京墨的定下婚期了,三哥,我该如何是好。” 此话才是一记正经的旱天雷,劈的文元头晕眼花,心间震动,他张大了嘴,焦灼不安的在房中打转,口中还喃喃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见空青不明就里,文元恶狠狠的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儿,神色凝重的骂了起来:“我就说让你小子快一点快一点,快点把她的婚事搅和散了,你不听,非要缓缓行之,说甚么怕吓着她,这下完了,老六,你可还记得天一宗太上长老云轴子么,他数十年前的那场惨烈情伤,最终落得个人死情灭,他也远走人族,死也不肯回归白泽一族。若如你所言,那倒霉丫头果真是水麒麟一族血脉精纯的半妖之体,与人族成婚,沾染上人族的气息,势必会引来族中执法长老捉拿,到那时,那个人族死就死了,反正他惹了你,早晚也是个死,可她就不同了,她爹若果真是正阳道叛逃到嗜血道的,而她又犯了清规戒律,只怕她也会死的很难看的。犯了清规戒律,凭你也是护不住她的,我看你怎么办。” 空青震惊不已,手一松,杯盏直直坠地,摔成惨白的碎片,盏中的微红茶水,像是血迹一般蜿蜒而过,直蜿蜒到他的心里。 他平素行事周全,只在落葵这件事上关心则乱,从始至终他都未曾想到过这样凶险的一层,这是真正的两难之地。之前的他,以为她是纯正无疑的人族,自己与她是人妖殊途,逆天而行唯有不得善终,才会不敢说也不敢动。若她真如文元猜测的那般是半妖之体,那么她与京墨成婚便也是人妖殊途。犯了清规戒律,族中对此种重罪向来是手不留情的,更遑论,更遑论是个叛逃者之女,下场可想而知。无论哪一种结局,都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眉心紧蹙,艰难开口:“可是,可是三哥,此前在北山时,我探过她的神魂,是真正的人族血脉无疑,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妖血。莫非,莫非落葵之父果真是个妖族叛逃的大能之士,她出生后,便在她体内设下禁制,用来遮掩她的半妖之体,以防引来执法长老。” “事情究竟如何,我一时半刻也猜不出,只是,”文元掐了掐手指头,高深莫测道:“西羌处有一法器,凭一滴血便能验明血脉,明日罢,明日我便醒来,去借一借此物。” 空青登时起身,冲着文元深施一礼:“多谢三哥。” 文元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若非当年西羌与她也结过一朵烂桃花,这些年恨你恨到了骨头里,见了你只怕要将你打出西方,我也是不肯替你跑这一趟的,哎,说来也是可怜,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被你累散了架。” 坎字房中陡然静谧下来,昏黄的烛火摇曳,照上空青的侧颜,映的那脸色有几分苍白,唇边血迹半干,文元抓过他的腕子,沉凝道:“老六,你身上这股精纯的阴寒之力是从何而来。” 空青摇头苦笑:“落葵身上的,三哥,你不知道,她竟是至阴至寒之体。” 文元啧了啧舌,幸灾乐祸的长吁短叹:“那你完了,你可要想好了,你二人,要么你烧化了她,要么她浇灭了你。” 空青垂首无语,自古冰火不相容,幸而,幸而落葵修为低微,对他不会有大的反噬,若再能寻到万年玄玉养护她,那么也不会出甚么大的差错,念及此事,他轻声道:“三哥,还有件事要劳你费心,你回到族中后,留意着万年玄玉的下落,若是此物现世,不论甚么代价都要买来给我。” 文元不解道:“那丫头不是说她的人已经找到此物了么,你还劳这个神作甚么。” 空青啜了口茶,心思微动:“许是她不想收我的礼,故意诓骗我的也未可知。” 文元摸了摸光秃秃的下颌,做出捻须状,道:“嗯,那丫头心眼儿多的像筛子,做得出这种事,这样罢,我再走一趟大哥那,他如今是西山神君,万年玄玉曾在西山境内出现过。” 空青拱了拱手,笑着道了声谢。 文元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揉一边念叨个不停:“别道谢,一声谢也抵不过我受的累遭的罪,你若真的心疼我,他日心想事成了,给我封一份厚厚的谢礼。” 空青偏着头笑道:“好,我给三哥送十个八个绝色美人去,叫三嫂整日跟你拼命。” 文元翻了个白眼儿,啐了空青一口,看着他唇边半干的血迹,奚落道:“老六,你现如今咬舌头的功夫益发娴熟了啊。”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三回 妖怪,哪里跑 空青忙在文元的杯中沾湿了手,小心擦干净血迹,颇为无奈的长叹:“如今英雄救美的招数是不管用了,只能试一试这苦肉计了。”他顿了一顿,续道:“这伤也不全然是装的,三哥,拘禁的你阵法是腾蛇族的上二十二阵,而禁锢你法力的是腾蛇族的乘雾术,据我所知,人族中唯有万毒宗是承了腾蛇妖血的,但血脉稀薄,并不足以练成此术,更不足以布下此阵,我怀疑腾蛇族有人插手人族之事,三哥,你返回族中后,千万要走一趟柴桑山,一探究竟。” 妖族插手人族兴衰,乃是族中大忌,一旦被执法长老获知,少不得要惹来灭族之祸,但这些年有些小族仗着向来籍籍无名,私底下在人族做些蝇营狗苟之事,以为不会为外人所知,可瞒得住一时却瞒不住一世,终有一日会引火自焚。 文元一直定定望着空青的手,眼瞧着他糟蹋了一盏茶,且还有继续糟蹋的架势,他劈手夺过来将茶水洒了个干净,又拿热水里里外外烫了一遍,才端着满脸嫌弃的笑骂起来:“你那手沾了多少腾蛇血,恶不恶心,去你杯子里洗去。” 空青抻了抻衣袖,讪讪一笑。 文元重新斟了盏茶,一饮而尽,咬着牙做出一脸凶神恶煞的愤恨模样:“甚么族规,倒是小事,他们敢抓了我怕关起来,害我遭这么大的罪,此仇不报非君子,我想好了,此番回去,必要让腾蛇一族的老家伙们多交几个美人出来,给我赔罪。” 空青扑哧笑出声来,指着文元,你你你,你了半响,也没你出一句利索话。 倒是文元沉吟良久,双眸直视于他,一脸凝重,似笑非笑:“老六,有句话三哥一直想问你,你且老老实实的说,你如今,是不是仍有些怕她。” 空青愕然,旋即一脸尴尬苦笑:“你瞧出来了。” “这我便想不通了,从前你怕她,是因为你打不过她,可现如今她修为尽费手无缚鸡之力,身边之人又没几个是你的对手,你还有何可怕的。”文元抬手,狠狠弹了一下空青的额头,摇头叹息。 空青黯然,忆起往昔不禁唏嘘:“从前我怕她,是因为我清楚,自己对她未曾倾心以待,有负于她,而如今我怕她,说白了其实是心虚,我既盼着她能想起从前,又怕她想起从前,她若想起从前,必会恨我入骨,必不肯原谅我,故而我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做一点,生怕踏错一步,便又是万般遗憾。” 文元挥动衣袖拂过桌案,案上蓦然出现一卷书卷,他推过去道:“这是我从老五那拿来的,你仔细瞧瞧罢,在情事中,最不该有的便是个怕字,若有了这个字,你面前便全是沟沟坎坎,摔个鼻青脸肿倒是小事,姑娘被旁人捷足先登了,你就等着哭罢。” 此处房舍乃是从山腹中掏出,四围墙壁皆是凹凸不平的斑驳石壁,未做一丝修缮与装饰,极复古意,望上去有苍凉之感,这股苍凉从四围漫到空青心底,那些斑驳旧事中恨与怨,生与死皆血淋淋的窜了出来,将他一颗满怀希翼的心搅得七零八落。 ————————————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落葵叫空青用饭,却见文元精神利落的出来,不禁笑道:“看来文公子已是大好了,不日便可返回族中了罢。” 文元白净的脸上眉眼俱笑,满是奚落打趣:“是啊是啊,你不必担心我会将你吃穷了。” 落葵亦是轻松笑道:“莫非你会读心术么,怎知道我忧心这个。” 文元掐了掐手指头,高深莫测的一笑:“看你一脸穷酸,自然是银子比天大了。” 落葵挑眉,嗤的一笑:“你便是如此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么,那么我还是去找一找霖王,将你再送回去,好歹他还会承我的情呢。” 空青望着二人笑骂,也颇感欣慰,轻咳了数声,笑道:“好了三哥,如今你也大好了,便早日返回族中罢,免得族长日日悬心。” 文元冲着空青眨了下眼,做出一副不坏你好事的神情,笑道:“我今日便启程,你就莫与我一同回去了,我欠她救命恩情便由你来还,还有,霖王敢拘禁我,此仇不共戴天,你得替我出口恶气,狠狠打他一顿,打得他筋断骨折才好,回头我一并折了现银给你可好。” 空青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要银子,你将族长宝贝的那一株绿色禾雀花偷出来,给我当酬金。” 文元瞠目结舌的望住他,咧了咧唇角:“偷,哼。好,这有何难,一株花而已,我与你偷来,若族长要动家法,我可没法子不把你供出来。” 说着话的功夫,杜衡手持令牌,在门口轻晃而过,门吱吱呀呀打开,他回首笑道:“文公子,启程罢。” 落葵笑着追了一句:“文公子返程可要当心些了,那些花街柳巷戏楼赌坊之类的,就莫要流连了,若是折在了异国,你便真的只能卖身还债了。” 文元回首白了她一眼,啐了句:“牙尖嘴利。”才笑盈盈的离去了。 文元走了,杜衡也走了,空青的心陡然松懈下来,放开胆子稀溜溜的喝了几口粥,如此淡然而温暖的晨起,他着实心圆意满,觉着此生能够如此长长久久的度过,即便她的心没有半分给了自己,自己也再无遗憾,在厅堂中望了一圈儿,不见苏子出来用饭,笑道:“苏子呢,怎么一大早也不见他的人影儿。” “苏子晨起烧好了饭,便要回水家一趟,告诉京墨我留在宫里侍疾,免得他生疑,随后还要打探霖王府的动静。”落葵推过去一碗药:“这是依着苏子拟的方子给你煎的药,喝了罢。” 空青轻嗅了下,苦的着实难以下咽,他原本也没甚么不得了的伤势,都是装的,这药就更喝不得了。药碗之上热气滚滚,他吹了吹碗边儿,苦涩道:“太烫了,晾一晾再喝罢。” 落葵嗤的一笑:“这会子说是太烫不喝,过一会便是太凉了不喝,左右就是太苦了不喝,这招数我早用烂了,你为何换个新鲜点儿的,比如说这药里粗盐放太多了,齁死人了,你不喝。” 空青哽了一哽,张口结舌道:“这个,那个,我,我能不能不喝。” 落葵扬眸一笑:“不能。”她端过一盘糖霜蜜饯,笑若生花:“喝完多吃几个去去苦味儿。” 空青无法,只好咬着牙一饮而尽,时至今日,他方才知道落葵为何每回喝药,都脸如黄连,叫苦连天了,他连吃了好几枚蜜饯,才缓过劲儿来,哀声连连:“苏子祖上是种黄连的么。” 落葵抿唇轻笑:“你不知道么,苏子相中了一个姑娘,是个卖黄连的。” 空青凑到落葵跟前,轻声低笑:“时至今日,我方知苏子根本不是你的兄长,而是你的仇人。整日里灌你如此苦的药,你竟能忍着没有揍他,你的涵养绝非常人能及啊。” 厅堂内没有燃灯,皆是在凹凸的墙壁上嵌入浑圆的随珠,那些巴掌大小的圆珠散发着莹莹红光,交相辉映间,就像是一支支红烛在摇曳,气氛渐渐旖旎暧昧,叫人的心扑通通跳个不停。 落葵脸颊发红,忙侧身躲开空青,笑道:“我原本是想揍他来着,奈何技不如人我打不过他。” 空青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刚碰到落葵的指尖,便被她极快的躲闪开,他暗骂了一声自己无用,抿了抿唇道:“以后若你想揍谁,便告诉我,我帮你。” 落葵撇过脸去,笑道:“你太贵了,我可请不起。” 空青想到文元所言,便不再迟疑,双臂松松环住落葵,凑到她的耳畔,轻声道:“为了你,我分文不取。” 那温软的气息呵在落葵的脸上,她扬眸,从空青的深眸中望出桃花色,落葵的心肝儿狠狠颤了一颤,他哪里是苍龙世家之人,分明是活生生一只生的妖娆,又会勾魂摄魄的狐狸精,若此时掌门师兄在,定会举剑劈来,再大喝一声何方妖孽。 落葵缩了缩脖颈,想躲避却又无处可躲,极为难得的张口结舌道:“那个,那个,我,我要循例进宫谢恩,我先走了,你若是没事了,便也早些回水家罢,那个,我就不回骐麟观了。” 言罢,她仗着身形娇小,从空青的臂弯下钻出来,落荒而逃。 望着她边逃边回头,空青竟无声的笑了,原来她并非薄情,只是不肯流露软弱,只是她谁也不肯相信,谁也不肯依靠,这份孤寂令空青疼惜不已,今时今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顾及过去,要勇敢一些向前,哪怕前路荆棘,终是殊途,也无所畏惧。 落葵越逃越快,像是后头跟了只龇牙咧嘴的恶鬼,一味的咬她。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淡蓝色令牌,在门口一晃,蓝色涟漪层层散尽,山门缓缓打开。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四回 柳暗花明 山里罕有人至,下了一夜的雪,积雪堆得极厚,上头干净莹白一片,此刻天还未亮,两名影卫在前头提灯引路,四名影卫在后头警戒护卫,落葵乘了二人肩舆,杜衡在侧护卫,往不越山脉的西山门赶去。 众人在西山门处稍事休息,换了觐见的衣裳,乘了车驾,晃晃悠悠近两个时辰,终于赶在辰正时分进了宫。 自落葵的婚事交由观星斋推演占卜日子后,便渐渐的在宗亲间传遍了,冬至家宴后进宫谢恩是旧例,而宗亲们也就借着这谢恩的旧例,进宫来看一看定下婚事后的落葵甚么样儿。 落葵陪坐在下首,端出一副待嫁时羞涩腼腆的模样,终于熬到了宗亲们告退,太后冲她挥了挥手,拉她坐在身旁,亲亲热热道:“葵丫头,这些点心是小厨房做的,都是你素日里爱吃的,一会儿出宫的时候,你再带一些走。”她拽着落葵的手来回摩挲,旋即叹了口气道:“泓翔说你那里简薄的不成体统,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 落葵陪着笑奉过一盏茶:“外祖母,二哥惯会惹您伤心,外孙女哪有二哥说的那般落魄可怜。” “你就别嘴硬了,外祖母啊,还没有老糊涂。你看看你这手,都粗糙成甚么样儿了,哪里还有个郡主的样子,着实有损皇家体面。”太后挥了挥手,八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跟着侍女进得殿来,静悄悄的一字排开,她审视了一番,点头续道:“这几个丫头开蒙不久,瞧着挺机灵的,规矩也调教的极好,挑几个回去留在你那里听用罢。” 落葵急忙起身谢恩:“谢外祖母恩典,外孙女刚刚新买了个十四岁的丫头,还算机灵乖巧。” 太后摇了摇头,言语疼惜:“听你二哥提起过,说是你从合欢阁里买了个丫头,合欢阁是什么地方,那里出来的能是甚么好姑娘,你也敢买回去听用,真是的,叫外祖母整日替你悬心。” 落葵吐了吐舌头,挽住太后的胳膊,撒娇道:“那丫头生的俊俏又伶俐,烧的饭也好吃,外孙女很是喜欢她呢。” 太后打心眼儿里疼惜落葵,只好点着她的鼻尖儿笑骂:“再好的丫头,也是打那种地方出来的,如何及的上靛蓝蒙馆里调教出来的孩子。” “哪,靛蓝蒙馆。”落葵听到靛蓝二字,与那无名姑娘梦魇吐露的两个字连在一处,灵台在瞬间清明一片,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几个姑娘,暗暗留了心思。 “是啊,这几个丫头是靛蓝蒙馆送进来的。”太后仍旧笑盈盈的:“靛蓝是泓霖府上的总管,开了这家蒙馆,有些个穷人家的孩子养不活,便送到他那里去,他时常挑些伶俐可靠丫头,送到各府里去听用。” 落葵的冷眸中笑影儿淡薄,身子微微前倾,轻轻击掌赞叹:“这靛蓝还真是有心呢。” “靛蓝不止有心,心地还善的很。”太后一指这些小姑娘:“喏,这几个丫头比你从合欢阁里买来的强多了罢。” 落葵早疑心了靛蓝,只是苦于毫无头绪,而如今,既然于千丝万缕中觅得一点点端倪,自然绝不能放过,她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笑着娇声道:“外祖母眼光最好,挑的丫头自然不差。”她指了两个看起来年纪略大一些的姑娘,笑道:“外祖母,外孙女便带这两个丫头回去罢。” 太后颔首:“如此甚好,苏子再好,毕竟是个男子,你渐渐大了,婚事也定了,许多事都要有所回避,免得流言蜚语伤了你的清白。你与京墨到底没甚么深厚的情意,若是心里再生了嫌隙,只怕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落葵心间微沉,只怕这嫌隙早就生了,不过并非是因苏子罢了,她转眸一笑,如常行礼谢恩:“喏,外孙女记下了。” ———————————— 冬日里天黑得早,苏子早早的掌了灯,灯影摇曳,照住在下首齐刷刷跪着的两个丫头,一样纤细的脖子流水肩,只不过一个是脸庞圆润,一个是下巴尖尖。二人杏眼忽闪,面露怯色,偷瞄一眼落葵,再偷偷打量一眼四围,到底还是孩子,调教的再如何规矩本分,也还是难掩稚气。 落葵在二人脸上审视良久,将豆绿粉彩杯盏搁在花梨木束腰小几上,轻轻的磕碰声令两个丫头轻晃了下,她脸上无惊无喜,敛的一派平静。 苏子立在落葵身侧,轻声平静道:“都起来罢,主子有话问你们。” 两个丫头皆穿着水色袄子,外罩秋香色比甲,闻言却一动不动,仍怯生生的跪着,这一言一行显然依足了宫里的规矩,落葵心间微动,这靛蓝还真是有心人,如此多调教有方的丫头散出去,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争气可心的,受了重用成了他的眼线。 但稚子无辜,苏子和缓了语气,轻声道:“你们不要怕,主子只是问一些事情,你们照实回话就是了。” 两个丫头齐齐叩首,依足了规矩磕头,应声称是。 苏子微微颔首:“你们都是靛蓝蒙馆送来的么。” 俩丫头点头,齐声道:“回主子的话,婢子是出身靛蓝蒙馆。” 苏子凝眸,继续问道:“你们在靛蓝蒙馆待了多久。” 俩丫头叩首,一个说三年,一个说两年。 落葵移眸望向窗外,瞧着簌簌落下的纷纷细雪,掩盖了院中的一行足迹,她思量良久,才与苏子对视一眼。 苏子会意的微微颔首,淡淡道:“那么,你们随我来。” 素白的雪上落下数行深浅不一的足印,北屋里燃了上好的安息香,窗下供了数枝腊梅,嫩黄的瓣雪白的蕊,映着窗外新雪,分外清寥。 轻纱帐幔低垂,在晚风中摇曳,时不时的撩上床沿,无名姑娘躺在帐幔深处,一张脸白净的没有血色,微蹙的眉间稚气十足。 苏子将姑娘扶起来,撩起她额前碎发,望住俩丫头,问道:“你们俩在靛蓝蒙馆见过这姑娘么。” 俩丫头跪着抬头,仔细端详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垂首道:“回主子的话,婢子未曾见过。” 落葵眉心微曲,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叩着,一言不发。 苏子追问:“当真没见过么,你们再仔细瞧瞧。” 再度辨认一番,仍旧是无果而终,俩丫头笃定摇头:“回主子的话,婢子确未曾见过。” 原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不曾想还是一条没有头绪的路,刚刚窥得一点光亮,转瞬间便被浇灭了。落葵颓然的摆了摆手,丁香会意的带了俩姑娘下去,安顿在了偏房内,这样来历不明的姑娘,放在家里,不止帮不了忙,还会招灾,她是不论如何也不敢用的。 借着明亮的烛火,落葵凑近无名姑娘的脸庞,仔仔细细的端详下来,养了这么些个日子,虽然还没醒来,只是些呻吟梦魇之声,但每日里参汤补药的小心侍弄,比初来时气色好了许多,美人模样从皮肉里一分分透出来,她叹息一声,这样好的孩子,一定是爹娘的心头肉,若是他们看到她眼下这光景,不知该多么伤心。 丁香端了白瓷药碗过来,扶起无名姑娘,一勺勺将汤药喂进她的口中,她双唇紧闭,总是喂一半漏一半,这一碗汤药喂下来,竟足足喂了一炷香的功夫。 最后落葵拧了把巾子,递给丁香,她小心擦拭掉姑娘唇边的药渍,轻声道:“主子莫急,青公子不是说了么,如此调理下来,不过半年这姑娘也就醒了。” 京墨凑到近前,抬手抚摸姑娘滑如凝脂的脸庞,觉得十分舒适:“半年,这也太久了些,落葵,还是报官罢,若是有人找了来,指证咱们拐带人口,麻烦可就大了。” “莫要毛手毛脚的。”落葵恶狠狠的拍了一下京墨的手,微微低眉,报官,官府也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先送进京里的育婴堂养着,可这样小的孩子,昏迷着送到那里去,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丁香缓缓擦着无名姑娘的脸庞,骤然想到自己的妹妹,心里一疼,推己及人,若有一日妹妹也不幸流落街头,她也盼着她能遇上这样好的人家,能保住一条性命,不禁忍痛轻轻开口道:“主子,这孩子多可怜。” 落葵知道此事触动了丁香的心肠,她抚慰的拍了拍丁香的手,亦是叹道:“是可怜的紧,还是养着罢,她这样躺着,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与银钱。” “这还不费银钱么。”京墨啧了啧舌,端起边上的药碗晃了晃,里头还剩了些琥珀色的参汤,心疼道:“每日二两参伺候着,银子都花的多如流水了,真想不通,你对不相干的人怎生得如此阔气,对我却着实抠门呢。” 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像是泼了满屋子的老陈醋,着实孩子气了些,落葵哑然失笑,这京墨,人越大心眼儿越小了,她不动声色的瞟了丁香一眼。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五回 养鼎术 丁香心思通透,乖巧伶俐的笑道:“墨公子,主子方才从宫里回来时,带了不少太后宫里小厨房制得点心,都是墨公子你平日里爱吃的,主子吩咐挑了些好的,送到墨公子你的房里了,宫里的点心放不久,今日若是不吃,明日怕是得放坏了,那便可惜了。” 京墨笑嘻嘻的伸手去捏丁香滑腻的脸庞,眼角眉梢皆是狭促的笑意:“小丁香,你可真可人疼。” 丁香顿时羞红了脸,忙不迭的躲开京墨的手,整个人缩到了落葵身后,局促不安的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儿。 京墨暗自发笑,反手紧紧握住落葵的手,剑眉星目间满是情意,笑道:“阿葵,你心里果然还是惦记我的。” 京墨的掌心十分温暖,暖的落葵的手微微出汗,她有些心虚,不太敢直直望住他的双眸,索性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垂眸一笑:“我不惦记你,还能惦记谁。” 京墨心间生暖,并未多想今日的落葵为何与往常不同,只觉得这样的落葵十分合他的心意,他惦记着御制点心,算着曲莲差不多该回来了,叫了她来一同享用。 些许寒冷的夜风扑进长窗,拂过黑漆雕花长桌上的一对明烛,灯火蓦然摇曳拉长,筛了满地孤零零的枝丫暗影。 苏子忙起身,捧过边上的羊皮灯罩照在明烛上,又伸手去关窗,只这一瞬,便瞧见了簌簌飞雪中,一柄艳艳红伞微微颤抖,而京墨与曲莲在伞下相对而立。 伞上雪光流转,伞下二人被红伞雪光相映衬,相视着抿着唇角浅笑,眼底浮出温婉情愫,二人眉眼间情意朦胧宛然,像是沾了潮湿的水气。 苏子登时沉了脸色,眯起冷眸,再去看时,曲莲的油纸伞已软软坠地,在雪地上映出柔媚风流的红晕,她伸手理了理京墨的乱发,眸中笑意更深,万般风情自眼底漾出。 “嘭”的一声,苏子重重关了窗,头也不回的没好气道:“既然问不出甚么来,那么那俩丫头怎么办。” 落葵眨巴眨巴双眸,疑道:“你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苏子怔了一怔,并不打算将方才所见告诉落葵,脸色已然如常,只咬了咬牙,道:“没事,只是此事没有头绪,我心里烦。” 落葵不疑有他,只沉声道:“将那俩孩子送出青州罢。还有,吩咐人盯死了靛蓝蒙馆,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苏子微微颔首:“放心罢,区区一个靛蓝蒙馆,还翻不起什么大浪。” 落葵凝神想了良久,随即仰起头望住丁香,叮咛了一句:“你与杜衡,要盯紧了门户。”她微微一顿,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多疑,可又不得不多疑,她想了又想,轻声吩咐道:“尤其要看着谁与京墨曲莲 往来。” 丁香年纪虽小,可这些日子的耳濡目染,她也明白了其中凶险,轻轻颔首道:“喏,婢子会留心的。” 下了一整日的雪在夜半时分停了,冬夜的苍穹黑漆漆的一片,寥寥缀着几颗遥远的寒星,星芒暗淡,忽明忽暗的闪动,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一般,摇摇欲坠。一轮满月悬在交错的枝丫间,显得格外明亮,一丝丝疏朗的猩红暗影雕在月上,有点点异样的诡谲。 空旷的院落被惨白的月色笼罩着,地上摆放了许多半人高的铁笼,每一个笼子上半部都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紧挨地面的一根根铁棍,泛着冷冷的寒光,每一根上都雕着浅浅的回字纹。这些铁笼颇有章法的摆满了整个院子,仔细数下来,足足有八十一个之多。 而地面上则铺开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般阵法,一根根纤细的蛛丝缠绕在铁笼上,隐隐有幽幽红光闪烁,整个阵法如同死物一般静谧,令人丝毫察觉到有这个阵法的存在。 满月无声无息的缓缓挪动,月上中天之时,惨白的月色下,那些红光像是蓦然活过来一般,开始一明一暗的闪动,每亮上一分,蛛丝深处便逸出一缕不易察觉的血腥气,随着红光渐亮,血腥气渐浓,地上转瞬间飞卷过一层薄薄的猩红雾气,将整个阵法和阵法之上的铁笼,尽数笼罩其中。 阵法的外侧围坐了八十一名光头男子,身着同样的血红长衫,额上都紧紧勒着一条猩红缎带,而缎带正中镶嵌了一枚拇指大小的血石,雕成了蜘蛛的模样。 猩红薄雾渐起之时,暗沉沉的角落里突传一声低喝,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却如同金石般穿透薄雾,震耳发聩。 听得这一声低喝,八十一名光头男子纷纷双手掐诀,缎带上的血石蜘蛛蓦地血光大作,化为一只只面目狰狞的蜘蛛虚影,活灵活现的挣扎着,一闪而过没入男子身体。 狂风掠地,凌厉而过,将角落里的灰白色团雾层层涤荡,显露出个盘膝而坐的白面书生,只见他眉心紧蹙,像是力竭般的单手一挥,阵法中一个个铁笼上覆盖着的红布应声落地。 乍见月华微光,笼子中顿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惨白的月光下,一双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冰冷的铁棍,像是要挣脱而出,但挣扎了良久,只能听的到笼中传来呜呜咽咽的惊恐之声,却未曾见到有一个人脱困。 白面书生紧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爆裂,十分吃力的双手变幻,一道蕴含着阴寒之力的光芒从起手中飞跃而出,在半空中结成一枚水波潋滟的灰色圆珠,飞快的落到了阵法中央。 那巨大的阵法发出一声嗡鸣,随即烙印在地上的蛛丝沿着笼子慢慢蜿蜒纠缠,层层覆盖,最终将每一个 笼子都包裹成了个红色巨茧,巨茧上一根根蛛丝清晰可见,有些血红,有些莹白,只是莹白的蛛丝夹杂其间,并不那么分明。 见此情景,光头男子们面露挣扎之色,手脚皆不那么听使唤,甚至有些人难以遏制的想要起身离去。 白面书生眉峰一挑,双手掐诀,无数道灰芒没入光头男子们的眉心,光头男子顿时双眸无神,木然的纷纷抬手,冲着自己的心口不断飞点,指尖牵出一只血色蜘蛛。 血色蜘蛛一见巨茧,便张牙舞爪的飞身扑了上去,只在巨茧上扭动了片刻,便探身进去,茧中随之传来咯咯吱吱的撕咬之声,听来磨人耳膜,十分可怖。 而白面书生转眸望向八十一名光头男子,只见他们原本饱满健硕的的皮肉只一个呼吸间就枯败萎缩了,变成了一具具被薄薄皮肉包裹的骷髅,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胸口处薄薄的皮肉仍在惨淡的一起一伏。 白面书生决然的咬了咬牙,脸色凝重的双手掐诀,一道道阴寒之力冲着光头男子们飞卷而去。 惨白的月光下,血光飞溅,连月色都被染得狰狞无比,而地上却不见了众多光头男子的踪影,甚至连一丝血迹,一点皮肉,一块枯骨,都没有留下。 那些飞溅的鲜血,像是被甚么东西牵引着,一滴不拉的没入巨茧,原本夹杂着丝丝莹白的巨茧,随之猩红一片,一起一伏的微微动着,像是有一颗心脏在茧中跳动。 约莫静谧了一炷香的功夫,巨茧上炸开密密匝匝的裂痕,伴着清脆的响声,茧身片片碎开,而包裹在里头的铁笼再度露了出来。 每个笼子中都蜷缩着一个双眸紧闭的少女,皆是披头散发,未着寸缕,而肌肤上泛着一片片鱼鳞状的邪红。 白面书生闷哼一声,唇边逸出一丝血迹,他顾不得擦拭,急匆匆的踉跄起身,沿着阵法不停的绕来绕去,绕了半响,原本欣喜的脸色竟渐渐暗淡了下来,眸光时喜时忧,终于,他停在了阵法中央的一只铁笼旁,双手扶在上头,定睛审视着里头的少女。 他身后紧闭的房门骤然大开,从里头踱出个头戴金冠,身披黑袍的男子,眼看着阵法中的情形,他的眸中燃起熊熊灼热的火光,一把握住铁笼子,眸光如刀,定定望着笼中人,狂笑道:“成了,这就成了,这就成了。” 白面书生忙冲着黑袍男子躬身施了一礼,言语欣喜却又隐含失落:“主子容秉,原本有了这八十一人的祭炼,这些引子是该祭炼成了的,可是方才小人仔细瞧过了,这些引子的至阴之气尚未完全凝聚,还需再祭炼一次才可。” 黑袍男子回首,一双柳叶眼骤然冷了几分,怅然若失道:“是么,已祭炼的十二次了,还要再祭炼一次 么,搭进去如此多的人命,这次,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白面书生不动声色的握了握拳头,笃定的点头道:“主子放心,小人有十足的把握,只需再祭炼一次,定能大功告成。” 黑袍男子脸色不虞,只略点了下头,声音微冷道:“已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若这一回再不成,你当知道你的下场。” 白面书生忙垂首称是:“是,小人定竭尽全力。”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六回 歪理服人 黑袍男子凝神想了良久,蓦地眸光一缩,冷道:“上次逃走的那个引子,不会惹出甚么乱子来罢,青州城里,可并非只有你一人知道养鼎术。” 白面书生笃定的一笑:“主子放心,逃走的那个原本就只是个祭炼失败的引子,逃出去前身上的至阴之气早已尽失了,没有留下半分养鼎术的痕迹,即便侥幸被人救了,活下来了,也不会有甚么不妥的。” 黑袍男子脸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既如此,你就再去找八十一名合用的男子来,下一个月圆之日,再行祭炼之术。” 白面书生大喜,挥了挥手,唤过一名随行小厮,低声吩咐数句。待小厮离去后,他挥动衣袖,落在地上的红布登时悉数落在了笼子上,将一个个死气沉沉的铁笼,再度盖得严严实实。 ———————————— 一连下了数日的雪,这日晚间天终于放晴了,院落中积了寸许厚的雪,雪中又被踩出了一道又窄又滑的路,这时节冰滑雪湿天寒地冻,落葵是不大敢出门的,只每日伴着茫茫雪色,在窗下安静的读书习字。 同样安静的还有靛蓝蒙馆,苏子带着人在那里守了数日,淋了一身的雪,却没有守出丝毫破绽,几乎令落葵疑心想左了此事。 晚间,鬼市开市,京墨盘算了许久要去,连晚饭吃的也不甚安稳,只草草的扒了几口,天刚擦黑,他便披了一袭胭脂红团花斗篷,拉着曲莲出了门,出门时倒是问了落葵一声儿,要不要她同去,落葵摇了摇头,天寒地冻的,她可半点都不想挪动了,只从半开的窗中望出去,目送二人的身影融进夜色中,紧跟着便是丁香裹着一袭黑衣,头戴黑色兜帽,身姿轻灵的在廊下一闪而过。她娇小的身子浸在黑漆漆的夜里,益发的难以分辨。 苏子望着这一切,暗自点了下头,丁香的修为能够一日千里,资质奇佳是其一,其二便是杜衡教的得法,他与落葵揣着同样的心思,时机合适,得做主成全了二人才好,他回身挑亮了灯芯儿,拿书卷拍了拍手掌心儿,沉声道:“落葵,总在外头远远望着,怕是望不出甚么来的,我琢磨着还是得进去仔细一探才好。” 落葵思忖道:“自然是该进去仔细探一探的,只是你的修为,全身而退自然是容易的,可若想探路而不打草惊蛇却是难了,毕竟那靛蓝也是修为在身之人,他那蒙馆极大,又豢养了不少高手,若惊着他们投鼠忌器伤及无辜,可是罪过。” 苏子狠狠捶了下方桌,震得五彩花卉小盖碗跳了一跳,差点跌到地上摔个粉碎,他眸中杀气凛然:“这些畜生着实可恶,依着我从前的秉性,统统杀了也不为过。” 落葵轻拂他的肩头,温和劝道:“ 我又何尝想忍着,若是从前,你我联手,统统杀了也不是甚么难事,只可惜今时不比往日了,况且靛蓝总不能将相关之人杀干杀净,我们既要保住那些活着的,又要替那些枉死的伸冤,那么统统杀了便并非是甚么上策了,不得不小心仔细的谋划了才好。” 苏子反手拍了拍她的手,吁了口气,知道这些年来最为憋闷不是自己,而是落葵,他尚且可以仗剑走天涯,去纾解郁结,去斩断前尘,去寻找冥冥之中的一线生机,可她却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苦也好乐也好,皆走不出去。 落葵牵起唇边,凝出一缕冷笑:“靛蓝是甚么人,你我都清楚,只怕此事最终要落到霖王头上,不过如此也好,不管是为了再折一条霖王的臂膀,还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你我都无法对此事坐视不理的。” 苏子颔首道:“现下朝中极不太平,曲天雄也有意挑起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的仇怨,容不得咱们缓缓行事了,一石二鸟也是不错的,动不了曲天雄,动一动靛蓝也是好的。” 天寒地冻的,落葵有些咳嗽,喝了汤药后,喉咙倒不怎么痒了,胃口却又大减。自那日在宫里闹过一场后,云良姜便再未露过面了,但他不知从何处得知落葵旧疾犯了,还是托苏子的手送了广益居的点心进来,细白的酥皮儿裹着枣红色玫瑰香豆沙馅儿,制成梅花状,清甜而不腻口,一层层码在白瓷彩绘折枝梅花的浅口盘中,看着便十分落胃。她望着那点心,盘子口像是有一双笑眼不停晃动,她不禁莞尔一笑:“良姜如何了。” 苏子啜了口茶,且说且笑:“列侯发了大火,将良姜吊在前厅暴打了一顿,还叫了合府上下都来观刑,这几日列侯张罗着给他说亲事呢,听说已相看了不少姑娘,可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惹火了列侯,又是一顿爆揍,如今是伤上加伤,已然下不来床了,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见势不妙,生怕姑娘还未嫁过来他便咽了气,名声不好听,皆不肯与列侯家议亲了,良姜啊,现如今可是青州第一晦气之人了。” “送了药过去吗。”落葵若有所思的一笑,眸中掠过些轻愁,自己终是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亦有太多必须放下的人和事。 苏子抬手轻轻拂过她的肩头,沉沉点了下头:“送过去了,也告诉了他安分些,待列侯消了气,他的日子就好过了。” “良姜惜命,不会做傻事的。”落葵有一口没一口的慢慢抿着,不知不觉间就吃了两块,又饮了盏茶,满满饱腹感令她十分知足,两指敲着桌案缓缓道:“如今户部的白青借着雍州贪腐一案,正在彻查国库账目,追讨积年欠款,我遣了见愁贴身保护他,除却编入太子卫队的 影卫,我又遣了几十名影卫,分别盯着青州城的暗门钱庄和几大贪腐巨恶,以防他们外逃或是向外转移家产,咱们确是人手不足,容我细细思量后再去罢。” 忽的夜风乍起,吹落檐上堆积了许久的雪,扑簌簌的落在院中,像是又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雪。窗下那棵老梅树苍枝横斜,从半开的雕花长窗探进两根枝丫,上头绽开嫩黄的花盏,冷香幽幽,屋内温暖的炭气一熏,那花香竟多了几分甜腻馥郁。 苏子回首,望一眼寂然无声的雪,问道:“空青呢,怎么不见他人,若是他在,我二人同去定能查出个端倪来。” 窗下长桌上的紫铜博山炉轻烟袅袅,一双含笑冷眸在其间若隐若现,落葵托着腮,百无聊赖的伸手在轻烟上撩拨:“用不着的时候整日在眼前晃,用得着的时候却不见人影儿,这便是偷懒也偷得讨巧。” 话音方落,窗外便传来浅笑声声:“我看你二人议事议的口干舌燥,好心给你们烹茶去了,反倒还说我偷懒,真真是甚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苏子抚掌大笑:“你这是得有多怕落葵啊,连狗咬二字都不敢说出口。” 空青提了长嘴双福纹铜壶进来,壶嘴处热气滚滚,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稳重人,最是少言寡语心思重,可在水家厮混了这么些时日,他也少了几分惜言如金,多了些嬉笑随意,听得苏子此言,挑眉笑道:“我自然是怕她了,她位高权重的,我若惹火了她,她便不肯欠我这个人情了,那我如何与族中交代。” 那壶嘴中细水长流,满室茶香,说了这半响的话,落葵倒真的有些口干,还有些嘴馋,移眸望住瓷盘里的点心,刚伸手拈起一块,便被苏子给顺了过去:“大晚上的少吃些,仔细积食。” 落葵委屈的抿了抿嘴,掐着手指头比划了一下:“广益居的梅花酥,我只尝一小口。” 苏子笑着将点心掰了一半,又掰了一半,最后真的只剩了一小口,塞到落葵嘴里,虽然只是一小口,但她也十分知足,笑着望住空青:“这人情便如此好欠么,我看你欠我的人情欠的倒是十分欢快,欠的颇为心安理得。” “所谓人情往来,便是你欠我的人情,我欠你的人情,欠来欠去的,欠的多了,还不清了,这才有了往来,所以说呢,欠人情有何可怕的,怕的是谁的人情都不欠,跟谁都没个往来。空青欠人情欠的欢畅,便是深谙人情此道。”苏子一开口便不停歇的说出大串儿道理来,分明尽是些歪理,听起来却颇有些道理。 落葵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这便是你的本事了,歪理能服人。”她沉了沉心思,道:“青公子,你既听到了,那我也不瞒着了 ,那姑娘的冤屈我管定了,也决意捅一捅靛蓝这个马蜂窝,你若愿意相助,便跟苏子走一趟可好。” 空青毫不迟疑的一笑:“甚么靛蓝靛青的,你们不放在眼中,我自然也不放在眼中,此事我乐意效劳。” 苏子击掌一笑:“好,那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夜就走一趟靛蓝蒙馆。” 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绕到屏风后头换了身儿不起眼的夜行衣,趁着夜色出了门。 “你们要格外小心,一时探不出端倪无妨,切莫露出自身的行迹来。”落葵倚在门边儿,瞧着二人远去,轻声追了一句。 苏子不语,只抬手摆了摆,叫她放心。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七回 夜探蒙馆 停了不足一个时辰的雪,再度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棉絮般扑簌簌下的酣畅淋漓,不过顷刻间便是白茫茫的一片,掩盖住斑驳的青砖地,暗夜沉沉,雪色如绮,映的窗纸白茫茫的一片,格外耀目。 屋内笼了炭盆儿,点了熏香,就着如豆灯火,落葵歪在榻沿儿翻书,神思却没放在字句上,只一声声跟着默数更漏声,眸光时时望向窗外,一时担心苏子大大咧咧的会露了行迹,一时又担心丁香盯梢经验不足会露了行迹。 杜衡更是心不在焉的拨弄炭火,一会儿掀门帘出去,一会儿又裹着满身寒意进来,焦灼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没一刻消停。 落葵眼风瞟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会心一笑,抿了抿唇,话里有话道:“杜衡,苏子又欺负你了么,他把你的月钱给讹诈走了么,告诉我,我教训他。” “啊。”杜衡一怔,不解其意的瞪着眼眸道:“甚么。”他摸了摸佩囊,疑惑道:“没有啊,属下的月钱都在这呢。” “哦。”落葵拉长了尾音轻哦了一声,眼角上挑,笑的狭促极了:“那你就不是在惦记苏子,那你是在惦记谁呢,让我猜猜喽。” 杜衡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像被凤仙花汁淹透了:“没,没,没谁,属下,属下是想这么大的雪,怎么还不停。” “是啊,这么大的雪,怎么还不停。”落葵笑的直打跌,眼角眉梢皆是戏虐:“你放心,这么大的雪,丁香也会回来的,她在青州城中无亲无故,肯定走不远,肯定会回来的。” 心事一朝被人洞悉,杜衡顿时窘迫的磕磕巴巴:“啊,不,不是,属下不是,主子,你还是看你的书罢。” 落葵莞尔一笑:“不是甚么,你在屋里打转,这么大的雪也不会停啊。”她冲着屋角挑了挑眉稍:“拿着伞,和那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去鬼市迎一迎她罢。” 杜衡毫不迟疑的伸手去拿伞,刚把伞捞到手中,却又极快的放了回去,迟疑道:“主子,主子自己在家行么。” 落葵知道杜衡为难,怕她在家中有事,又怕苏子回来训斥,笑着一把将伞塞到他的怀里,又将披风往他脑门上一盖,笑骂道:“甚么行不行,我又不是残废,马莲他们都在外头,少了你,我们正好投壶摇骰子,行了行了,你再不去,她就该回来了。” 杜衡这才放了心,拿着伞和披风,顶风冒雪的走了。 雪越下越大,像是这黑漆漆的天幕被人捅了个窟窿,鹅毛大雪下个没完没了,院中的积雪足足没过人的脚踝。 丑时三刻,两个人影在窗外一闪而过,门帘微动,屋内多了两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 落葵啪的一声合上书卷,定定望了望两人,只见苏子头上肩上尽是薄雪,而空青身上却只隐见淡白雾气,干净的像是没出过门,她一边默默念叨着,这才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边递给苏子件儿石青色云锦袄子,沉声道:“怎么样,可探出甚么来了。” 苏子闪身进了紫檀木屏风后头,窸窸窣窣的换着衣裳:“别提了,那干净的甚么都没有,若非夜探靛蓝蒙馆这事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我真怀疑有人提前通风报信。” 落葵不动声色的掠了空青一眼,只见他神情如常坦荡,不似有假,她缓缓摇头:“若无人通风报信,那便是咱们想左了。” 苏子从屏风后头探出半个脑袋:“那姑娘梦呓的靛蓝二字,若非落在此处,又该是那两个字呢。” 深蓝色棉布门帘轻轻掀开,寒气裹挟着雪花,擦着斑驳的青砖地掠了进来,丁香用雕花红漆托盘端了菡萏莲瓣阔口瓷碗进来,轻声道:“主子,夜深了,用点燕窝就早些歇着罢。” 落葵微微颔首,拿着勺子,一口口吃着燕窝,蓦然抬头问道:“京墨可歇下了。” 丁香道:“墨公子与曲姑娘的房间子时一刻便熄了灯了。” 落葵接着道:“今日在鬼市,可有甚么不妥。” 丁香摇头,轻声道:“我一路跟着,墨公子与曲姑娘只是看了些小玩意儿,并没甚么不妥。”她嗫嚅的唇角,有些话就在唇边,可想起杜衡的叮咛,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苏子半响不语,只深深望了落葵一眼,轻咳了一声道:“丁香,主子有些咳嗽,药我已抓好了,你去将药煎了罢,记着,要煎足了一个时辰,要一眼不错的盯着。” 丁香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窗外飞雪打着旋扑上窗棂,雪片飞舞间夹杂着一粒粒冻实了的雪珠子,打的窗棂啪啪轻响,连檐上的雪,都震落了许多。 听得窗外没了人声,苏子才正色道:“今夜也并非一无所获,我隐约察觉到那里有修习过炉鼎之术的痕迹,且有不止一声的猫叫。” “猫。”执了书卷轻轻敲打自己的掌心,落葵猛然绽开一丝清明:“走,咱们再去看看那姑娘。” 四围天幕上无星无月,暗沉沉的如同一块黑布,覆盖在院落上空,光秃秃的树冠静静融在夜色中,唯有雪意不停。出门的一瞬间,落葵耳廓微动,听得轻微的声响,转瞬即逝,她回首望了一眼,眉心微曲的摇了摇头。 “落葵,怎么了。”苏子见她神情有异,凑到她的耳畔低语了一句。 落葵满身满心的疑惑,轻轻摇头:“方才分明听到京墨房中有动静,又看到有人影儿,灯也亮着,可再仔细一看,却甚么都没有,许是眼花了罢。” 苏子眸光阴郁的回首,冲着二人使了个眼色,猫身儿垫脚,连踩上积雪的咯吱声,都压得极低。他不声不响的溜着墙根溜到京墨窗口下,侧耳听了会儿,便抬手冲着落葵挥了挥手。 落葵凑到近前,只听得那房中一时吱吱窃窃如同耗子磨牙,一时又哼哼唧唧像是闹了病痛,她听了半响,也没听出个端倪来,只望住苏子指了指屋里,附耳道:“闹耗子了这是。” 苏子却不语,只扬眸与空青眸光一接,从空青眸中瞧出自己的难看的神情,与他脸上无二,便知自己并未想左,却又不好与落葵直言,像是有一口气堵在心口,接不上咽不下,只咬牙切齿的附耳道:“这该死的耗子,明儿我去买了耗子药将它们一锅端了,走,先去瞧瞧那孩子。” 北屋里灯影绰约,人声低微,唯有丁香守在此处。 落葵将无名姑娘的裙摆卷起,露出她白皙的双腿,那腿上的抓痕与咬痕,已经发白愈合了,但完好无损的皮肤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了红斑水疱,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她叹息着微微摇头:“苏子,你瞧瞧,可瞧出甚么来了。” 苏子微怔,眸光一瞬,他抬手试了试姑娘额头的热度,缓缓道:“这是,猫毒,这几日,这姑娘每到晌午便会低热,半夜又会自然消退,我一直查不出病症,谁想到竟然是猫毒。” 空青从未听过这种病症,并不知此病从何医起,贸然以法力相治,又怕会出甚么岔子治死这孩子,他为难极了:“我倒没听过这病症,着实束手无策,苏子,你可有法子医。” 医术是苏子的看家本事,这三十几年来练得比法术还要炉火纯青几分,世人称其为无双公子,一则修为无双,二则医术无双,心机反倒只是锦上添花,至于医术用来救人还是杀人,则是看他当时的心情如何了,他凝神提笔拟方子,言语中颇为自得:“那是自然,普救败毒汤加上护心丸,保管她药到病除。” 落葵捧了盏灯,仔细看了看那姑娘的伤痕,越看越是心痛,叹息里夹着不忍:“苏子,你方才说靛蓝蒙馆内有修习过炉鼎之术的痕迹,那么这姑娘至阴之气尽失,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苏子停下了笔,偏着头凝眸道:“炉鼎之术虽然阴毒,对女子损伤极大,但像眼前这般狠毒,将女子至阴之气尽数吸取,丁点不留,而殃及性命的,还真是闻所未闻。”他微微一顿,像是想到了甚么一般,眸光冷冷一缩,道:“不对,炉鼎之术中有一门极阴毒的,名唤养鼎术。”他挑眉望向空青,一脸正色道:“青公子,你家学渊源,可听说过此术。” 空青微怔,有些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又极快的摇了摇头,生怕说错半句,会惹来嫌隙误会,满脸谨慎,如临大敌的一言不发。 见他一本正经的极力想要撇干净自己,苏子眸光闪动,亦是一本正经的揶揄轻笑:“青公子是正人君子,自然无人领着你去做那种龌龊见不得人的事,无缘得见这等香艳之事,你是不是顿觉可惜啊。” 空青脸色突变,猛地站起身来,神情敛的端正而无一丝笑意,肃然摆手道:“大行炉鼎之术乃修炼大忌,是要犯了众怒的,苏子,万不可胡说。”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八回 初露端倪 苏子素来嬉笑惯了,周围之人也都熟知他的秉性,皆是嬉笑怒骂并不当真,他略一试探,便知空青素来家规严谨不苟言笑,是个从未想过越雷池半步之人,他缓缓起身,拍了拍空青的肩头,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我自然知道青公子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行此下作之术,你不必惊惶多心,我只是随口戏言,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夜风扑上窗棂,发出一阵阵悠长轻响,几片细碎的梅瓣被风卷着,斜入半开的长窗,嫩黄的花瓣正好落在了长桌的雕花里,一粒粒娇嫩的金黄色,如同斑驳的光影安静嵌在暗红色的纹路中,那馥郁幽香沿着浅浅的镂雕缝隙,百转千回的悠悠漾开,沁人心脾,安人心神。 落葵低眉浅笑,这话就像是在说,我一向说话直,伤了你的脸面,还请你见谅。而空青,她扬眸望着此人,他听了苏子此话,只是转瞬间的惊怒,便神情如常了,这样的人,若非真的的涵养极好,那便是心机格外深沉。若是换做旁人,怕不会有如此好的涵养,只怕会甩那人一个巴掌,笑言自己一向手重,打疼了你,还请你见谅。 令人尴尬的寂然转瞬即逝,空青蓦地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笑道:“你们话里话外都带着套儿,我可不敢不谨慎,炉鼎修炼之术我自然是听说过的,也见过,虽然修炼极快,但动辄便要掳走整村整镇年岁相当的姑娘,太过阴损,至于方才你所说的养鼎术,更是炉鼎之术中最为阴毒的,从现世之初就难容于天下,凡是修炼之人,都难逃被厌弃被围攻的下场,此术已数十年无人敢修炼了,就连与之有关的修炼心法都不知所踪了。” 苏子似笑非笑的挑了挑唇角,桃花眼中尽是冷意,微微颔首:“事无绝对,此术再阴毒,也难保有人贪图它的威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修行,只是天下之大,修炼之人躲起来,不被人察觉罢了。” 风掠过窗,烛火狠狠荡漾了一下,筛了满地斑驳的花影树影,落葵伸出手去挡住那一道影儿,夜风微凉,暗影绰约。她冷眸微缩,流露出隐隐狠意:“若真是如此,那么这帮畜生,便是死不足惜了。靛蓝蒙馆里一群猫,说不好就有一群鬼,只是这鬼不那么好抓。”她思忖道:“苏子,准备准备,三日后,咱们去靛蓝蒙馆走一趟。” 许久没有打架了,苏子早就憋得手脚发痒了,听到有架可打,顿时两眼放光,击掌轻笑:“好,抓鬼么,这回我定要抢在掌门师兄前头,抢个头功。” 次日,天灰蒙蒙的,阴云密布,萧索北风在廊下穿行,摇的庭前枯枝不住的啪嗒轻响,就连薄透的窗纸,也几乎被破开缝隙。 房中一片死寂,晨光斜入 ,苏子的身影一半沐浴在寒冷的微光中,一半沉溺在晦暗的阴影里,他只缓缓斟茶饮茶,足足饮了三盏茶,都未开口说一句话。 起初京墨还不觉有甚么,时间久了,心中却渐渐生出寒意,有如坐针毡般的扭来扭去,试探着开口道:“苏,苏子,你这一大早的就到我房里喝茶,是有甚么事么。” 苏子扬眸,足足冷冷盯了他一盏茶的功夫,才陡然笑道:“没甚么,就是问问你夜间睡得可好。” 京墨张了张口,哽了一下,诧异道:“好,好啊。” 苏子笑的人畜无害,十分平和,像极了闲来无事的聊天:“那你昨夜几时睡下的。” 京墨微怔,实在不明就里:“大约子时刚过罢,怎么了。” 苏子淡淡道:“没甚么,我半夜起来,听得你房里有动静。” 京墨霎时白了脸色心虚的唔了一声,道:“甚么,甚么动静。” 苏子依旧不惊不怒道:“甚么动静,你自己不清楚么。” 京墨十分清楚捉贼拿赃,捉奸捉双这道理,既然没被苏子抓个现行,他便咬紧牙关,抵死了不肯承认,只语焉不详道:“我,我,许是,许是闹了耗子罢。” 苏子大怒,重重砸了个白瓷五彩花卉杯盏,刺目的白瓷片滚了满地,一双桃花眼冷的像是被寒冰封住,声音平静,却令人无端生出寒意来:“京墨,你听着,你在扬州的那些乌糟事,我不去追究也不想追究,但,如今,你若想做水家的女婿,就把心思放正些,若再搞出甚么不干不净的事来,落葵容得下,我可容不下。” 京墨不知从何处生出了无穷的胆气来,竟梗着脖子顶了一句:“你不过就是水家的下人罢了,我与落葵成了婚,便也是你的主子了,你容不下又能如何。” 苏子陡然笑出了声,笑这世间竟有如此毫无自知之明的人,他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京墨的肩头,语出嘲讽,轻笑连连:“那你只管试试看,看能不能活到成婚的那一日。” 言罢,苏子决然离去,徒留下京墨瘫在椅中,细雪纷纷,被风吹进房内,落在京墨脸上沁凉透骨,他猛然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 人算不如天算,原本憋着一口气,想要去靛蓝蒙馆打上一架的苏子,被太后突如其来的一场病,生生拦住了脚步。 深冬时节天寒地冻,冻得病症也探出头来,太后突发急症病倒,落葵还未来得及去靛蓝蒙馆中一探究竟,便被宣进宫中侍疾,一连两日在床榻前服侍汤药,困了累了就趴在床沿眯一会儿,根本无暇顾及甚么靛蓝蒙馆还是 靛青蒙馆了。 寿安宫里一片寂然,空气里弥漫着寡淡寒冷的气息,眼看着一场鹅毛大雪便要落了下来,落葵在窗下摆了一溜水仙,瓣如凝脂蕊似蜜蜡,纤长的碧叶如同温润的翠玉,兰花炭的温暖一熏,那花便散出美好而缱绻的气味来。 她披着件半旧的秋香色团花蜀锦袄子,伏在雕花窗前相望,巴望着这雪能多憋上几日,待太后痊愈后,待她去了靛蓝蒙馆中抓了鬼,再铺天盖地的下个够,好用素白的雪来掩盖不可告人的动静。 第三日晨起,一缕阳光斜进屋时,太后终于退了高热,自昏睡中悠悠转醒,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坐在床前,如同瞌睡虫般连连点头的落葵。 彼时的落葵熬两天两夜,眼下乌青一片,满脸的困倦,唇边干涸的起了皮子,脸色也不大好看,太后看的心疼不已,自觉身子已经大好,锦被下探出一只苍老的手,紧紧握住落葵的小手,心疼道:“葵丫头,回去歇一歇罢,外祖母已经好多了。” 落葵一边给太后喂了些汤药,一边声音沙哑的笑道:“外祖母觉得好些就好,外孙女也能放心些。”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病容惨淡的脸上绽开一丝笑:“这宫里宫外这么些人伺候着,你就安心回去歇着。” 落葵重重点了下头,还是斟酌道:“那么,宣二嫂嫂进宫陪外祖母几日可好。” 太后点了下头,算是应下此事。 落葵轻手轻脚的给太后掖掖被角,拢拢发髻,又与林嬷嬷交代了用药事宜,直到太子妃进了宫,与她打了个照面儿,她这才安下心来,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和一脸困倦出宫。 水家的灰棚马车一直在宫门口候着,杜衡刚办清了户部的差事,便赶着来宫门口接落葵,一扶住她的手,便察觉到她步子虚浮,气息不匀,是受了极大疲累。他暗叹,幸而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在车中备下一盅参汤,又燃了沉郁的沉水香。 落葵垂首,一口口慢慢啜着补中益气的参汤,静心凝神的沉水香在车中萦绕,不禁且喝且笑,一连声儿的夸赞杜衡贴心。 杜衡心安理得的受了这份夸赞,更是从善如流的笑称,将来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会得了自己这么个贴心人。 落葵打趣丁香有这样好的福气,直把他笑的脸颊绯红,平凡的眉眼生出好看的神采。 杜衡恶狠狠剜了落葵一眼,沉了沉心思,一本正经道:“主子还有心思笑,出大事了。” 落葵微微直起身子:“出甚么事了。” 杜衡斟酌道:“素问传过信来,宛大人一行还算顺利,并无大碍,只是扬州府不大安稳,那个‘花 子门’又出来兴风作浪了。” 落葵心中顿时一惊,蓦地想起那个无名姑娘,继而又想到了靛蓝蒙馆,但凡大灾之年,花子门就格外上蹿下跳,明里做的是正经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而暗地里却是半抢半拐半偷,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官府也曾剿了几回,皆未能赶尽杀绝,这伤天害理的暗门子就像蛇虫鼠蚁,无孔不入,官府略微松懈,他们就冒出头来。 落葵恨得牙根儿发痒,自己虽也坏事做绝,但也有底线,绝不伤天害理,她狠狠捶了下黑檀小几,上头的白瓷汤盅轻轻一跳:“花子门拍走的人呢,都去送去何处了。”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一十九回 选择 杜衡幽幽一叹:“就是顾忌着探查他们的下落,素问这才没有动花子门,只叫观里的师弟们暗中跟着,虽未找到确凿实据,好在也并非一无所获,他们最终像是被送来了青州城。” 青州青州,落葵心下一沉,微微眯着双眸,闭目凝神,花子门遍布诸国,经营了数十年之久,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料理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欲速则不达,实在急不得。 马车迎着朝霞,一路缓缓碾过青石路,连着侍疾几日几夜,实在是吃不下睡不着,落葵渐渐有些瞌睡,马车直晃到暖阳高照,才晃到水家,她从迷迷蒙蒙的瞌睡中醒来,掀开车帘儿,正瞧见京墨在大门边儿站着,不知是正要进去还是刚刚出来。 落葵心头一暖,忙就着京墨的手跳下车来,睡眼惺忪的笑道:“都跟你说了太后身子不好,我得在宫里侍奉,夜里回不来,你就别等着我了。”她微冷的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眸,笑意更深:“昨日夜里没睡好罢,你看,都有黑眼圈儿了。” 京墨一见她,神情有些尴尬,似笑非笑,见她并未留意到甚么不妥,抬手拢了拢她的斗篷,这几日落葵不在,他听闻了一个消息,说是入夏后,北谷国使臣进京,求娶公主,陛下有意加封宗室女为公主,遣嫁北谷国和亲的消息甚嚣尘上,而在拟定的名册中,落葵的名字赫然排在了首位,却因为她与自己的婚事最终作罢。想到这些,他有被利用的愤怒,被欺骗的屈辱,和说不出的委屈如鲠在喉,他抬手想要揽住落葵的腰肢,想要眉眼俱笑的欣喜一番,却最终放下手,只牵了牵唇角,算是一笑:“可不是么,你都两天两夜没回来了,我能不担心么。” “怎么,怕我跑了。”落葵秀眉微挑,娇俏一笑。 京墨勉强一笑,雪后阳光和煦,连风中都夹着冬日里少有的温暖,可他却心怀别样的念头,没有感到丝毫暖意,反倒如同置身于冰窟窿里,凉津津的直打寒颤。他心中存了疑影儿,良久没有出声儿,微风婉转拂过,丝丝缕缕的浮云掩住原本便晦暗的日头,暗影笼上二人周身。恰在此时,太后的赏赐跟了过来,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黄白之物也便罢了,这是素来赏赐中的例行之物。 此番赏赐中,雀金呢、天狐皮自不必说,单是蜀锦、宋锦、云锦、绮罗纱便有数十匹之多,因着落葵不喜大红大紫之色,送来的皆是清雅素丽之色,以备春日里裁制春装所需。 另有赤金珠钗、各色宝石珠钗、耳坠、项圈儿各十对;赤金镯子、南珠手串、翠玉镯子、和田镯子各十对。 因着落葵侍疾耗神费力,太后更是着意添了雪参、灵芝之类的药材,以备进补之用。 最为稀罕的是一整套天青色柴窑茶具,世间罕有,其色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望之真真是云破雨过天青。 落葵捧在手中,爱不释手,又生怕一个不当心摔碎了,她连声默念,这可是价值几个城的宝贝,只可远观不可赏玩,拿来喝茶更是暴殄天物,她生怕自己一个失手,再摔碎那么一个半个的,自己就真的只有捶胸顿足,肝胆欲裂的份儿了。 爱不释手了半响,落葵将每一只小盏擦拭干净,装进一个个厚丝绒的袋子里,吩咐丁香将这套烫手的宝贝收到房中的九曲多宝阁里,再押上两把,不,三把琵琶锁,余下的便收进库房里,那么多金银首饰,自己又不是九头鸟,也不是千手观音,如何戴的过来。 京墨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晃得他的眼睛都难以睁开,咂嘴道:“阿葵,你进宫侍个疾,就能得这么多赏赐,那太后多病几回,咱们可就衣食无忧了。” “胡言乱语的编排太后,嫌命长了你,你不知道隔墙有耳么。”落葵白了他一眼,吩咐丁香:“将东西好生收起来,记着,不可以随意拿出去变卖,这是赏赐,私下里卖了是重罪。” 丁香应声称是,在院中忙活起来。杜衡见状,生怕将她累着了,也跟着她忙前忙后起来。 雪后初晴,晨光微熹,带这些暖意洒落,笼住落葵与京墨的身影,二人一瞬儿拿着稀罕的赏赐把玩,一瞬儿相对笑着,一瞬儿又头碰头的窃窃私语,说些甚么。 苏子靠在门口,脸色阴晴不定,他一眼便瞧出了京墨的心不在焉,亦不信落葵没有瞧出来,他打定了主意要做回恶人,揭穿落葵的装傻充愣,打破她的自欺欺人,不禁伸手拉过落葵,狠狠敲了下她的额头,冲着灶房努了努嘴:“有丁香收拾东西,你还在这里墨迹甚么,赶紧烧饭去,想饿死我啊,我要吃蜜酿五花,肉都放在砧板上了,都切好了。” 落葵迟疑着不肯挪动脚步,这么些日子不烧饭了,手都生了,人也懒了。 “还不快去。”苏子推着她过去,回首冲京墨道:“快去铺子,好几日都没开张了,你不知道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啊。” 京墨讪讪一笑,急忙出门去了,其实即便苏子不说,他也是要赶着走的,毕竟,不好叫曲莲在盛泽街上等太久。 杜衡倚在门边儿上,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眸光蓦的便冷了下来,转眸却见苏子有话要说的模样,便顺手搬了张小凳子,守在灶房外头,抓了一把谷子,喂起鸟来。 落葵在灶间忙活着,抬头瞧见苏子一边添柴一边窥着她的神情,她宛然一笑:“怎么只两日不见,你居然改了禀性,有话赶紧说,仔细憋出病来无药可医。” 苏子折了根柴添进灶里,斟酌道:“自你与京墨的婚事定了以后,宫里便停了你的月例银子,之前宫里的赏赐,我捡了些不显眼的拿出去卖掉,换的银子勉强撑过了这几个月,剩下的那些赏赐太过显眼,是万万不能再拿出去卖掉的,若是被宫里知晓,可是大罪过,只是咱们已经没有家用银子了,虽说在南祁国和长和国的生意做的不错,进项是不少,可是你之前有过严令,这些进项只能用来谋事,不能挪用其他,我和杜衡可不敢乱花。” 落葵咬了咬下唇,灶间的热气蒸的她有些心烦意乱,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了,家里多了这几张嘴,也是难为你这个当家人了,今日的赏赐里有不少金银,足够用上一阵子了。” 苏子不语,只望着落葵,满腹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 落葵视而不见,想了又想,道:“今日我问过太后了,观星斋这几日便会将大婚吉日定下来,那么大婚的赏赐就该下来了,再捡些不显眼的拿出去卖掉,月例银子的事,我再想法子罢。” 闻言,苏子欲言又止,手上的柴被折成短短的一截一截,终于眉心微蹙道:“与京墨的婚事,你可想好了。” 她深深颔首,望着苏子,一脸笑意:“自然想好了,怎么,现在万事俱备了,你反倒舍不得我。” “你能嫁个良人,我自然没甚么舍不得的,只是,只是我怕他会薄待了你。”苏子眸中带愁,并不那么赞同这桩事。 落葵轻快一笑,盛好菜递过去:“不会的。” 苏子手上微顿,瞧着落葵氤氲在热气中的笑颜,默默收起淡淡的不安和愁绪,直言道:“你觉得不会就不会么。” 灶火被苏子扇的旺盛,热的落葵汗珠子不断滑到面庞,她捏着帕子轻轻拭着。稍稍失神,旋即吁了口气,哼了一声:“你既已将京墨支开,有话就直说罢。” 苏子迟疑片刻,他怕直言相告会惹落葵伤心,又怕隐瞒事实会坐看落葵掉进火坑,眸中厉色闪过,长痛不如短痛,与其难过一辈子,不如难过一阵子,遂缓缓道:“如今,你能确定京墨仍是初来青州时的那份真心吗。” 铁勺在铁锅中一阵乱翻,碰的叮当乱响,落葵赌气似的将铁勺重重丢到锅里,一双眸子瞪着苏子:“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去进宫侍疾这几日,曲莲几乎长在京墨房中,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的,而且,而且杜衡也暗中查了,京墨几次离家住到铺子里去,都有曲莲陪着。”苏子咬着后槽牙,说出一串令落葵心惊肉跳的话来,忽而锅里腾起一阵阵呛人的烟来,把他熏得手忙脚乱的不断的扑腾。 落葵怒道:“苏子,你再满口胡吣,我就把你给炖了。” 苏子狠狠哆嗦了一下,火急火燎的去翻锅里的菜,埋怨道:“你看看,都糊了。” “糊着吃罢你。”落葵恨声道,她迎着温暖的阳光,极目望去,刺得她眼眸微痛,她摇摇头,软了心肠也缓和了语气:“苏子,这婚约原本就是父亲为了护佑京家血脉而定下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毁了这婚事,京墨如今无亲无故,若因毁了婚,他有个甚么闪失,我如何对得起爷爷当年的护佑之恩,又如何对得起京墨生父对父亲的舍命相救之恩。”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回 云中城 哐当一声,苏子将铁勺重重扔到地上,又抄起一壶酒,猛灌了几口,疏狂一笑,半是讥讽半是心疼的斥骂不停:“甚么深恩难报,都只不过是你迈不出心坎儿的借口罢了,当年被云良姜那混小子伤了一回,你是怕了,怕极了,你怕礼法规矩,怕承受退婚后的流言蜚语,所以你等着,等着京墨当一回正人君子,说出退婚二字,可他若就是个混蛋呢,就是不说呢,就这样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娶了你呢,你便心甘情愿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嫁了么,你瞧着洒脱不羁,骨子里却是如此的中规中矩,迂腐不堪。” 落葵仰起头,赤红的双眸正视着苏子的双眸,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绝望而干涩的吐出一字一句:“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我能揪着他衣裳,问他心里到底装着谁么,问出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伤人伤己,我若退婚,太后必然要问一句为何,不管我如何回话,京墨都绝难活命,苏子,时至今日,这桩婚事里已装了人命,我情愿闭起眼睛捂住耳朵做个笨蛋,也不愿做个耳聪目明事事清楚的聪明人。” 苏子冷笑,眸光闪过杀意,声音低微嗜血:“你能装傻我却不能,我去查,若查出他们有甚么,我一掌拍死他们,叫他们去黄泉路上好好做鸳鸯。” 心间微痛,落葵的手上是有过人命的,该死的也好,无辜的也罢,总归她杀他们时,是没有心软过的,过了良久,她终于摇头:“不,如今最要紧的是走一趟靛蓝蒙馆,旁的事都可以放一放。” 杜衡在外头听了半响,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熊熊的怒火,不禁扯着嗓子,恶狠狠的喊了一句:“主子,苏将军,他们俩交给属下与丁香了,你们只管放手去干旁的事,属下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北谷国国土广袤,是诸国中国土最大的,国力虽不是最强的,但兵力却是最抗揍也是最能打的。此国与云楚国相隔万里之遥,中间还夹着个小小的长和国。 长和国的位置极为尴尬,一边是富得流油的云楚国,一边是游牧民族兵强马壮,战斗力彪悍,打仗无敌手的北谷国,两边儿谁也得罪不起,此国只好像棵墙头草一般,一瞬儿云楚国给些银钱,便倒向他,一瞬儿北谷国给些兵马,又倒向他,一瞬两国都不高兴了,便在长和国的边境陈兵百万,蓄势待发,若非两国间嫌隙颇深,长和国主几乎要以为这两国联手了,要瓜分了自己这片弹丸的国土。 这半个月来,原本地广人稀的北谷国突然热闹起来,有数以万计的异国人涌入此国,涌到云中城下,仰望这座悬在云海中的城池,狠狠啐了一口:“真大,老子能在这城里睡个姑娘,这辈子算没白活。” 有人猖狂 大笑:“睡一个姑娘怎么够,老子怎么也得睡她个十个八个。” 众人皆哄堂大笑,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男一女同样翘首以盼,少女轻纱遮面,美眸惊诧,掩口娇滴滴的笑道:“哥哥,这便是云中城么,果然气派十足,不愧为北谷国的都城,修仙圣地。” 男子生了一双与苏子十分相像的桃花眼,但眉宇间多了几分贵气,移眸望向娇嗔无比的少女,嗔了一句:“叫你不要来,非要偷偷的跟着来,这一路上,受罪了罢。” 少女的美眸忽闪忽闪的,嘟着唇道:“可不是么,这北谷国大则大已,着实无趣,除了马奶酒就是生肉,吃的我都要吐了。” 男子亦是笑骂道:“看了一路的草原,我的头发都要绿了,再这样看下去,我府里养的那些姬妾怕是都要偷人去了。” 少女扑哧笑道:“哥哥,你就没个正经。”她高高仰起头,云海中的巨大城池金光奕奕,不禁叹道:“哥哥,咱们怎么上去啊。” 此言一出,边上挤过来个笑眉笑眼的男子,十分敦厚的模样,痴痴望着少女道:“姑娘是头一回来这云中城罢。” 少女与男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娇滴滴道:“是,那又如何。” 男子摸了摸后脑勺,憨憨一笑:“在下无尘,出自长和国庐陵,已是第三回来云中城了,二位若是不嫌弃,在下与二位详说一二。” 少女拍着手笑了起来,那铜铃般清脆的笑声,笑的人心轻轻晃悠:“如此甚好,无尘哥哥,那就劳你与我们兄妹二人详说详说罢。” 无尘的双眸放光,殷勤无比的详说起来:“二位有所不知,北谷国尚武修行,寻常人见惯了飞来飞去的修仙者,早练就了见怪不怪的淡然,除了羡慕毫无惧怕,不似其他诸国,寻常人乍见修仙者御空飞行,皆是忙不迭的跪倒在地,高呼一声‘仙师,我见着仙师了,仙师,赐小可一枚长生不老药罢。’,或是追着修士跑上一段,连声恳求‘仙师,赐小可一位美娇娘罢。’,但这云中城不同,此城是北谷国的都城,也是唯一设有御空禁制的城池,无论修仙者还是寻常人,皆只能一步步走上云中城,当然,若是有钱可以骑马,而在城中不论去何处,也莫若如是。” 无尘虽生的憨厚,但说话却着实有趣,将少女逗得大笑,笑的前仰后合,还不忘问一句:“那么,咱们甚么时候能上去呢。” 无尘指了指四围密密麻麻的人头,笑道:“瞧见这些人没有,皆是来听天一宗太上长老论道的,据说在这次升仙大会上,还会在参会的修仙者中,给天一宗的少主挑一位品貌修为相当的少主夫人,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能与天一宗攀上关系的良机,云中城为此次盛会, 可是下了不少功夫,为免咱们这些人车马劳顿,会专程遣人前来接引的,姑娘不必忧心。” 就在无尘与少女说笑之时,与少女并肩而立的男子却一言不发,只挑起挑花眼,定睛望住云中城,脑中不断闪现着临来时,仔细翻阅的关于此城的种种说法。 云中城是座名副其实的大城,大到有人终其一生,都只在城中一隅晃荡,都未曾走遍这座城。 云中城城大,城门高,城墙更是阔气十足,通体金碧辉煌,竟是以半人多高的金砖堆砌而成。每块金砖皆散发着万丈金芒,将城池映衬的金碧辉煌。而砖上皆雕着同样的符文,可定睛相望,那符文却又并不完全相同,看的久了不由的有些眼晕。 北谷国虽是个草原之国,但地势却比其他诸国都要高出许多,而云中城更是此国中地势最高之处,整个城池建在连绵的高山之上,向来有云中难,难于上青天之古语,而高大的城门与巍峨的城墙皆半掩在翻滚的云海中,流光溢彩如同被万丈祥云拱着,顿生缥缈之意。望之真真是一座云中之城,故名云中。 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翻滚的云海看上去寻常至极,可云海中却隐藏着一尊尊头颅大小的石莲,个个洁白如玉,形态逼真。石莲中包裹着古拙的金色莲蓬,而莲蓬上的莲子皆摆列成一枚与金砖上相同的符文,给这缥缈的修仙圣地平添了几分肃然之意。 男子远远望了良久,桃花眼蓦地一冷,冲着无尘拱了拱手,突然开口道:“在下玄明,与妹子的确是头一回来这云中城,有一事不明,还请阁下解惑。” 无尘正与少女说的开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身边这不谙世事的姑娘,并非是独自一人而来的,他忙笑眉笑眼回了个礼:“阁下只管问,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玄明挑了挑眉稍,道:“相传那片云海是极厉害的护城阵法,出自天一宗的太上长老的手笔,可变换九九八十一种防御之法,更可释放出九九八十一种攻击之法,此言非虚么。” 无尘笑道:“是座阵法的确不假,但究竟威力如何,在下却不得而知了,因为想要试探此阵法威力之人,皆没熬过阵法的第二种攻击,都灰飞烟灭了。” 玄明垂首,喃喃道:“难怪,难怪此阵法百年来一直被诸国模仿,却从未被超越,更无人突破过。”他蓦地抬头,续道:“那天一宗的太上长老呢,据说没人说得清楚他的年岁,只知道自数十年前他与人打了一架,打输了后,便在天一宗内闭关不出了,此后数十年后,他是生是死皆成了传说,此番又如何会突然现身论道了呢。” 无尘笑意更深:“天一宗乃正阳道第一门派天一宗的山门所在 ,天一宗在北谷国是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虽从不插手朝堂之事,但数代国主皆不敢对其生出半分轻慢之心。至于大长老,更是天一宗高高在上的神,这样的神,当然不会因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现身以正视听了,此番升仙大会,说起来是论道,实则是为了在天下修仙者中挑选天纵奇才收入天一宗,从而奠定宗门下一个百年的兴旺不衰,若有缘,再为天一宗少主选一位相配的少夫人。”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一回 进城 “阁下所言极是,百年来云中城也曾遭遇了数十次的外敌入侵,但这护城大阵却从未被人攻破过,真真是令人望之兴叹的一座城啊。”无尘捻了捻下颌的短须,点头微笑,话里有话的轻声感叹。 玄明却像是没听出无尘话中的深意,只自顾自的问着自己心中的疑问:“那天一宗的太上长老呢,据说没人说得清楚他的年岁,只知道自数十年前他与人打了一架,打输了后,便在天一宗内闭关不出了,此后数十年后,他是生是死皆成了传说,此番又如何会突然现身论道了呢。” 无尘笑意更深:“天一宗乃正阳道第一门派天一宗的山门所在,天一宗在北谷国是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虽从不插手朝堂之事,但数代国主皆不敢对其生出半分轻慢之心。至于大长老,更是天一宗高高在上的神,这样的神,当然不会因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现身以正视听了,此番升仙大会,说起来是论道,实则是为了在天下修仙者中挑选天纵奇才收入天一宗,从而奠定宗门下一个百年的兴旺不衰,若有缘,再为天一宗少主选一位相配的少夫人。” 玄明若有所思的一笑:“如此说来,那天一宗的少主,也定然会现身升仙大会了。” 无尘点头笑道:“自然是了,在下与阁下兄妹投缘,索性就再告诉二位一桩隐秘。”他神秘兮兮的靠近玄明,压低了声音笑道:“据说此次少主议亲,正是那位宗主夫人挑拨的。” 玄明微怔,不待他说话,少女便笑嘻嘻的接口道:“宗主夫人,那不就是少主的娘么,他娘给他儿子议亲,怎么能叫挑拨呢。” 无尘笑的益发神秘:“非也非也,这位宗主夫人,乃是宗主续弦,并非少主亲娘,据说,当年宗主原配还是被这位后娶之妻给活活气死的,你说,她能容得下这位少主么,能坐看他登上宗主之位么,从前不能,如今她也生了一子,恐怕就更不能了罢。” 少女家中没有后娘,对此言并不能感同身受,觉得这件事听来颇为无趣,撇了撇嘴不悦道:“咱们不说这个了,真是没意思。”她仰头望向云中城:“还是说说怎么进城罢,此处离城门还有这么远,又不让飞,难不成还真的要一步步走上去啊。”她环顾四围,嘟着嘴道:“走也得有路可走啊,这除了周围除了云就是云,都没处下脚。” 无尘的眸光在少女脸上游离了一阵子,眉宇间的戾气裹着阴霾,浓的有些化不开,脸上却仍挂着敦厚的笑:“姑娘莫急,此处平日里的确是有路通往云中城的,这不是升仙大会,来的各方修仙者太多了些,城主才将道路封闭了,待时辰到了,会有人前来接引咱们的。”他轻咳了一声,接着低声笑道:“还有,在下听闻,那位天一宗少主因对议亲有异议,三日前不辞而别离开了宗门,躲到了云中城里,想来为防少主离开,城主也不得不关闭了城门罢,毕竟这位少主才是升仙大会的角,角都跑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少女登时来了兴致,嘻嘻一笑:“是么,这少主还挺有意思的,不过若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她捅了捅玄明,干净清澈的杏眼满是狡黠笑纹:“哥哥,若是这般大张旗鼓的给你挑媳妇,你可愿意。” 玄明挑了挑眉稍,桃花眼中与生俱来的风流婉转,眼下一道鲜润的卧蚕媚意丛生,笑容叫人心神荡漾:“媳妇漂亮就成了,管她是怎么挑出来的呢。” 正说着话的功夫,高远虚空中蓦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引得众人纷纷抬头极目望去,只见原本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重重云海,被巨响震动之下,翻滚着缓缓推向两侧,露出中间高大的城门。 云中城的城门实在高大的令人叹为观止,城门耸立足有数百丈之高,顶着天边,像是要将天捅个窟窿,而两扇紧闭的朱红城门虽然寻常,但上头的九九八十一枚门钉却半点也不寻常,这些门钉通体成硕大的紫色莲花状,莲花每转动一圈儿,便散发出一道七彩光芒,八十一道七彩光芒融到一处,铺满整个城门,实在像极了地主家的影壁,足够阔气也足够俗气。 玄明与少女怔怔相望,内心震惊不已,这般又阔又俗的奇观,除了云中城这样的修仙圣地,在旁处是绝不可能再见到了。 “二位可莫要小看了那些莲花门钉,那些门钉是由云中特有的幻梦紫金石打造而成,这种石头十分罕见,任何法术法宝的攻击都对其无效,只能用距离破坏,而且这种石头每一颗都可释放出不同的幻境,九九八十一颗,便是九九八十一种幻境,啧啧。”无尘狠狠打了个颤,像是有些怕那些门钉,适时开口笑道:“想想就觉得可怕,有了这八十一颗幻梦紫金石和那护城大阵,这座云中城可谓是固若金汤了。” 玄明默然不语,只定睛望住城门,眸光闪动,若有所思。 反倒是少女小孩子心性,望着露出一角真容的云中城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的与无尘说个没完,面对这般秀色可餐,无尘也十分乐意与她多说几句。 随着城门显现,一声声礼乐之声从遥远高空传来,城门发出吱吱呀呀的闷响,缓缓打开。 从里头走出两队手提莲花宫灯的华服少女,她们赤着足每走一步,手中的莲花宫灯就散发出温润的光华,将两侧的云海驱散开来,少女的赤足下,显现出一条万年玄玉铺就而成的道路,道路渐宽,足有数百丈之宽,一直蜿蜒到众人脚下。 众人望着这异象,不禁哗然,万年玄玉是何等宝物,多少修仙者散尽千金只为求一块炼制法宝,不料这云中城竟这般大的手笔,竟将万年玄玉拿来铺地,真真是暴殄天物,坐实了地主老财暴发户的本性。 有人蹲到了地上,一边暗骂城主浪费,一边拿手抠抠敲敲,妄图抠下来一块,可抠了半响竟是徒劳,这万年玄玉像是原本就长在地上的,绕是那人使出浑身力气,祭出各种法术法宝都无济于事。他不禁气急败坏的踢了一脚,只觉脚下钻心的痛,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骂道:“这是甚么鬼地方,哎哟,我的脚哟。” 众人发笑不止,但见他这副惨状,也纷纷绝了想要浑水摸鱼的念头,毕竟能将万年玄玉这样的宝贝拿来铺地,自然也有法子防着人偷拿。 此时,礼乐之声缓缓停了下来,华服少女纷纷向两侧站定,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城门飘了出来,他一身白袍迎风翩跹,如同谪仙,连满脸的皱纹中都夹着仙气,在众人面前站定,慈眉善目的笑呵呵道:“诸位仙师久等了,老朽乃这云中城的城主升登,在此恭迎各位仙师。” 有人急不可耐的扬声道:“城主不必客气,我等站的腿也麻了,腰也酸了,赶紧让我等进城罢,找个客栈住下来,我等弟兄还要出去乐呵乐呵呢。” 升登仍旧笑呵呵道:“是老朽疏忽了,这云中城是北谷国唯一设有御空禁制之处,为免诸位舟车劳顿,老朽安排了接引之物。”他衣袖一挥,从边上云海中飞跃而出数之不尽的莲台,不过双足大小,落到了众人面前,他笑了笑,冲着众人做了个请。 有胆大之人试探着站上莲台,刚刚站稳身形,莲台便托着那人向远处激射而去,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停到了云中城的城门口,那人这才缓过神来,走下莲台,狂笑了一声:“老子先走一步了,美人儿,我来了。”便闪身进了城门。 见那人并无异样,众人纷纷争先恐后的走上莲台,一道道遁光如同闪电般跃到城门口,原本空荡荡的城门,顷刻间热闹的像个集市。 玄明与少女对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竟手拉着手站到了一个莲台上,虽然有些挤,但胜在二人都身量纤瘦苗条,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只是一个无尘的分量,莲台自然毫无异样,托着二人冲着城门飞去。 而无尘望着二人的身影,微微眯了下眼,扭着敦厚微胖的身子,也上了莲台,远远的跟在二人身后。 众人原本站立之处转瞬间空荡荡下来,升登笑眯眯的转身,望着纷纷进入云中城的众人,脸色陡然阴霾了下来,冲着左右挥了挥手,飞身返回了城中。 ———————————— 自云中城向北,行上千里之遥,可以望见一座直入云霄的高山,旁的高山顶多也就是山顶藏在云雾中,可这山却与众不同,连山脚处都是云雾缭绕的,山顶更是不见踪影。 此山名唤太白,名副其实的十分白,贸然进入此处,足以令人觉得自己生了眼疾,望向四处皆蒙了一层白雾,看不分明。此处乃是天一宗的山门所在,山上亭台楼阁林立,奇珍异兽遍地,活脱脱一副世人向往的福地洞天。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二回 劫道还是送死 平日里打架斗法不断的修仙圣地,这半个月来却气氛凝重,没有人敢肆意挑衅,而走路走到天一殿近处,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低着头夹着尾巴,不敢飞,只敢提溜着因飞的太多而有所退化的小短腿,越走越快。 暮霭沉沉中,天一殿里燃了手臂粗细的明烛,在青砖地上投下数之不尽的影儿,可四围仍晦暗阴沉的可怕,并非因明烛不够亮堂,而是因人心太过阴沉。 宗主江芒硝狠狠踢翻了个万年玄玉的绣墩儿,回首瞪着双眸破口大骂,丝毫没有一派之主的大家风范:“那个逆子,不孝子,败家子,他有种一辈子别回来,有种死在外头,老子,呸,谁是他老子,本座,本座有的是儿子,不稀罕他这一个。” 暗处走出个身披轻纱的红衣女子,眉眼如画十分貌美,笑容像是浸在蜜里,甜到人的心窝深处去了,这般寒冷的冬天,她却只裹了一身薄如蝉翼的红纱,隐约露出白的发亮的肤色,着实是一副好身体,否则早就冻得喷嚏连连,卧床不起了。 她伸出白腻如玉的手,轻轻拍了拍江芒硝的手,声音温润如春风,轻轻柔柔的扑面而至:“好了,二郎莫要如此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奴家可只有哭的份了,少主贪玩,出去玩几日许久回来了。” 江芒硝反手握住女子的手,眸光在她牡丹花一般娇艳的脸上打了个转儿,脸色稍霁,轻轻叹气:“哎,这孩子,你就惯着他罢,他哪里是出去玩几日,他分明是溜了,跑了,这都一个多月了,早就跑的没影儿了,三日后就是升仙大会了,给他挑媳妇儿,正主不露面儿,红粉,你说,这不是明摆着让咱们天一宗丢人现眼么。” 红粉是个好名字,人如其名,又娇艳又软糯,是个实打实的溺人无形的温柔乡,她抿唇轻轻柔柔的一笑:“二郎想多了,即便是少主不露面儿,也没有人敢对咱们天一宗指指点点的,再说了,咱们偌大一个宗门的少主,哪里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摆摆架子总是理所应当的,奴家看没人敢说三道四。” 江芒硝拦住红粉的肩头,将她拥在怀中,抚着她的如云乌发,绣着发间如三月草长般的疏落清香,幽幽长叹:“这孩子,你对他这般好,这般心疼他,自从他与程家那丫头的婚事没了后,看他整日郁郁寡欢,你为了开解他,这般为他张罗婚事,他不思回报也就罢了,竟还不识好人心,此番他回来后,我定要好好罚他,对,就罚他去跪思过崖,跪,就跪他半个月。” 红粉眸光流转,仰起头,魅惑的对上江芒硝的双眸,掩口轻轻一笑:“二郎心疼少主,奴家怎么会不知道,二郎的儿子,就是奴家的儿子,奴家也心疼,少主回来后,二郎好好安抚一番就罢 了,甚么罚不罚的,平白伤了父子情份,奴家这些心思,二郎记在心里就是了,奴家就算没白费心了。” 江芒硝拍了拍红粉骨肉均匀的脊背,正欲开口说些甚么,侧目瞧见殿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他轻轻松开红粉,怒斥了一句:“崖香,鬼鬼祟祟的作甚么,滚出来说,是不是有那个逆子的消息了。” 崖香低着头,从暗影中走出来,顿觉自己来的非常不是时候,觉着自己少不得要挨一顿臭骂了,委委屈屈的施了一礼,诺诺道:“回宗主的话,弟子刚刚得了信儿,少主,少主已经离开北谷国了,往云楚国的方向去了。” 江芒硝登时勃然大怒,啪的一声,往崖香脚边摔了个玛瑙脚杯,骂道:“他,他去云楚国作甚么。” 崖香狠狠抖了一下身子,胆战心惊道:“少主,少主听闻苏凌泉曾在云楚国现过身。” 一语未竟,江芒硝就甩了崖香一个耳光,斥道:“你们平日里是如何看着少主的,他都走了半个月了,你们才发觉,你们都是瞎子,聋子么。”他眸光微暗,愁绪渐深,呢喃低语:“傻小子,都过去三年了,你还找他作甚么,找到了又如何,死了的活不过来了,活着的你也没本事打死他,何必啊。” 崖香亦是低叹,可不是么,打又打不过,跑也未必跑的了,找了去是自取其辱,这少主,可真是吃饱了撑的。 静谧了片刻,红粉轻轻走过来,抚了抚江芒硝的脊背,他登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颓然道:“退下罢,三日后的升仙大会,少主身体不适,不宜现身,你去安排罢。” 崖香蓦地松了口气,只是挨了一巴掌,甚好甚好,他小心翼翼的一边拭汗一边后退,心中连声默默念叨,少主啊少主,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你就自求多福罢,你这个后娘,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少主啊少主,摊上这么个后娘,你真是有福之人啊。 三日后的升仙大会,热热闹闹的开场,虽然天一宗少主因身体不适,并未现身,但并不影响太上长老的论道和挑选入门弟子,只是少了挑媳妇这一项,顿时浇灭了多少如花美眷的火热的心思,真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 出了云中城,往西三百里,有一片密林,进入密林,天便蓦然变得灰暗下来,此处密林方圆十里,上空是经年累月的混浊的灰色,如同铅云低压遮天蔽日,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在灰色云雾的翻滚下,那艳阳也是毫无生气的灰红死色。 一阵阵夹带着恶臭的阴风在密林中肆意席卷,林中目之所及,皆是灰绿色的植物和灰黑色的沼泽,沼泽中时不时的冒出一两个气泡,随之涌出阵阵腥臭。 这片密林 虽一片死寂,处处玄机,步步凶险,但丝毫挡不住人们对此处的趋之若鹜,只因此处盛产幻梦紫金石,说是盛产,百年前的确名副其实,伸手在灰黑色的沼泽中随手一捞,便是一捧拳头大小的幻梦紫金石。 可再多的宝贝,也禁不住人们百年来没完没了的挖掘,终于,此地的幻梦紫金石越来越少,如今挖开灰黑色的沼泽,一直挖到底,兴许也挖不出一块指甲大小的幻梦紫金石了。 这一日,有两个人御剑而来,落在密林中,周身光华敛尽,露出两个白袍赤足的身影,一男一女,牵手而立。 少女轻纱遮面,笑容娇憨:“哥哥,这边是有哪些幻梦紫金石之地么,怎么这么臭。” 玄明怜爱的抚着少女的长发,笑着点头:“臭怕甚么,若能找到大量的幻梦紫金石,咱们南祁国的国门,也能多一份安稳。” 少女抿唇一笑:“哥哥说的都对,不过。”她有些惊惧的瞧了瞧四围,压低了声音道:“哥哥,我听说这里常常有盗匪出现,我有些怕。” 玄明牵着她的手,哈哈大笑:“盗匪有甚么可怕的,你哥哥我连妖兽精怪都不怕,区区盗匪,不在话下。” 话音方落,密林上空猛然炸开一声惊雷,旋即传出肆意猖狂的大笑:“好好好,本大爷已许久没有听到过这般嚣张的大话了,还真是有趣呢。” 数团黑雾从密林中一闪而过,走出几个黑衣男子,个个面目狰狞,脸带煞气,一看就是经年杀戮的狠毒之人。 为首的壮汉再度开口,声音嘶哑,像是一柄钝刀子在割肉:“小丫头,你方才那话说的不对,此地不是常常有盗匪出现,而是曾经有两个流氓鸣翠柳,一行土匪上青天,但是皆被咱们弟兄打跑了,如今这片林子,是咱们弟兄在看守,你们的安危,皆交给我们了,那么进来出去的,总要交些个好处罢。” 玄明一听,笑的直不起腰,指着几人赫赫嗤嗤道:“我,我,我还从未见过将劫道说的这般清新脱俗之人,真是,真是大开眼界了。” “呸。”为首壮汉狠狠啐了一口,怒道:“咱们弟兄是正经的生意人,听你话的意思,是不打算给了。” 玄明挑一挑眉峰,束手不语,只点了点头。 为首壮汉轻喝了一声,双手掐诀,指尖逸出一道灰芒,在虚空中盘旋成一条虚弱的龙影。 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掐诀,如法炮制的唤出龙影,冲着玄明二人飞卷而去。 玄明伸手一拉,将少女掩在身后,漫不经心的单手一挥,一道赤红剑影冲着几条龙影恶狠狠的一绞,龙影登时粉碎。 为首壮汉眸光一滞,觉着自己今日好像踢到了一块铁板,若一个不当心,小命就要交代在此处了,他 收起轻慢之心,手上掐诀不断,被搅得粉碎的龙影再度凝实起来,比方才更加粗壮几分,张开了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挑向二人。 玄明微微一笑,眸中魅色更甚,若非现下是白刃相接之时,他这副魅惑顿生的模样,直逼柳陌街上的头牌,足够站在合欢阁门口挥帕子了。只见他双手交叠,白袍迎风鼓胀,那道赤红剑影上流转出一枚枚硕大的符文,符文飘动在虚空中涤荡出一个个头颅大小的漩涡。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三回 走,惊蛇去 漩涡中雷鸣声声,巨大的吸力冲着龙影飞卷而去,那几道龙影虽然壮硕粗大,但对漩涡却毫无抵抗之力,只略略挣扎了半响,便没入漩涡之中,而符文落到漩涡上,轻轻飘动间,漩涡几个闪动,便包裹着龙影消失不见了。 不待壮汉等人有甚么反应,赤红剑影光芒大作,以迅雷之势在几人脖颈上一绕,激起丈许高的猩红血柱,灰红色的日头下,血柱比艳阳更加艳丽夺目,激起无尽嗜血的亢奋。 这厢刚刚料理干净,那厢玄明眸光闪动,冲着空无一人之处蓦的开口道:“阁下在这里看了许久,也该看够了罢。” 虚空中应声泛起涟漪,闪出个敦厚异常的身影,笑眉笑眼道:“玄明兄果然机敏异于常人,如此快就发现在下的所在了。” 玄明扬眸淡淡一笑:“无尘兄是来看热闹的么。” 无尘憨厚的呵呵轻笑:“在下是来讨教一桩事的,问完便走。” 玄明道:“请问。” 无尘毫不迟疑的开口:“玄明兄方才使得乃是巫术,兄台当是出自南祁国皇族苏家罢。” 玄明神情未变,只淡淡道:“是与不是,与无尘兄有何干系。” 无尘眉宇间的阴霾更甚,哈哈大笑:“若是,玄明兄与令妹就要随在下走上一趟,若不是,玄明兄与令妹就要留在此处。” 玄明不语,只握住少女的手,紧紧握住,对面之声虽笑眉笑眼的人畜无害,可给他迫人的危险之感,即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也未必能有甚么生机与退路。 ———————————— 青州城南有一座两仪堂,曾经是九州赫赫有名的传授天地阴阳之术的学堂,众多的推演占卜的高手均出自此处,相传青州赫赫有名的无双公子,便出自此堂。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拜入两仪堂中学艺,但两仪堂收徒严苛,非极富天资绝不收入堂中,入堂堂试也考的刁钻,彻底绝了一些资质平平又想浑水摸鱼之人的念头。 而自打两仪堂第三代堂主莫名其妙死了之后,此处便渐渐败落了,道统没落人才凋零,如今的两仪堂早已荒废多年,曾经有人夜间打那经过时,听到里头有细微哭声,还有幢幢白影儿,那人吓得不轻,几乎疯癫,打那之后,两仪堂闹鬼的传闻越传越盛,最后成了禁地。 两仪堂往南,傍水有一处极阔气的院落,远远望去是一水儿的青砖灰瓦,隐约可见九曲回廊,气势很是恢宏,里头时常传出孩童稚气的笑声,此处便是靛蓝蒙馆的所在。 这是青州最负盛名的蒙馆,而馆主靛蓝是霖王府上的总管,也是青州有名的行善积德之人,虽说如今世道太平,但还是挡不住民生多艰,总有连饭也吃不上的人家,不止送不起孩子开蒙读书,甚至连养活都成了问题。 这些养不活的穷人家孩子,有些便送到了靛蓝蒙馆里去,蒙馆无偿养育开蒙这些孩子,待长大了些,再给他们谋些差事安身立命,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立在匾额之下,仰头望着陛下手书的靛蓝蒙馆四个金光大字,落葵与苏子着实无法想象,这看上去恢弘而又雅致的宅子里,藏了怎样的罪恶。 正凝神间,蒙馆大门打开,瘦的吓人的儒雅书生打里头笑盈盈的出来,微微眯起的眼眸精光凛凛,一身靛蓝色松柏长袄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身姿格外清绝,他忙着行礼:“不知郡主殿下驾到,小的靛蓝有失远迎,还望郡主殿下恕罪。” 落葵叫了声起,笑的人畜无害:“先生客气了,原是我唐突了,不请自来,惊扰了先生的清净,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靛蓝弯着腰将落葵与苏子空青让进蒙馆,满脸堆笑:“郡主殿下说笑了,郡主殿下赏光移步,乃是小的无上福气。” 落葵笑的一派天真,像极了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先生真是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三哥老早便与我说过,先生这里有许多新奇的好玩意儿可以玩儿,昨日又在太后那挑了两个丫头回去侍奉,觉得实在伶俐可心,这才按耐不住性子想要来先生这里看看。” 靛蓝笑得一脸和煦,慈眉善目的,十足十是个积德行善之人:“那些丫头郡主殿下用的顺手便好,若是不顺手,小人再挑些好的送到府上去。”这院落很大,成回字形布局,几进几出层层叠叠,若没有熟悉之人引着,一定会在这里迷了路转不出去,一路看下来,只看到了层层院落,一步一景,又看到了孩童笑逐颜开,嬉戏打闹,并没有甚么见不得光的罪恶,落葵生了疑,她抬头去望,望见了四围高墙耸立,足有数丈之高,寻常人根本难以从墙头跳进跳出,唯一可供人出入的大门又看守严密,若这真的只是一个寻常蒙馆,何至于弄得像个牢笼。 她话里有话的一笑:“先生这里地方不小,景致也好,只是院子太深了些,容易迷路。” 靛蓝如常笑道:“只要郡主殿下不嫌弃,往后常来常往,自然便熟悉了。” “哦。”落葵微微抬了抬下巴,俏生生的牵出唇边的两颗小巧梨涡:“先生不怕叨扰,那我自然是要常来常往了。” 抄手游廊边儿植了一溜腊梅,嫩黄的花在瑟瑟北风中格外盈盈娇弱,一阵阵馥郁浓香萦绕鼻尖儿,正是冬日里赏梅的好光景。 落葵立在廊下,抬眸相望,像是沉溺在这冷梅幽香之中难以回神。 她今日穿的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冷清素然,一袭象牙白的云锦袄裙,只在领口袖口绣了银红色的海棠花。唯独与平日里不同的是,她出门向来披一件玄狐皮大氅,今日却披了一件石榴红的披风,远远望去,整个人像是冬日里的一枝临雪红梅,娇艳却又冷清的绽放。 廊下风大,掀动曳地的披风,露出坠在里头的一个个香囊,隐隐有奇怪的气味从披风中散出来,却被腊梅的香气所掩盖,不易察觉。 落葵赏梅赏的兴起,不料却打角落里蹿出十几只猫,皮毛顺滑可性子极野,利爪大张,不由分说的就往她身上扑过来。她吃了一惊,俏脸吓的煞白,尖叫连连左躲右闪躲避,可她的两条腿如何抵得过无数条腿,最终被一群猫围了个水泄不通,象牙白的衣裙印上灰蒙蒙的爪子印儿,裙摆袖口处被利爪撕扯的破烂不堪。 苏子与空青见势不妙,一人连踢带打的驱赶那些猫,一人护着落葵从猫群中冲出来。 而靛蓝则大声疾呼,随即冲出来几十个下人,一路驱赶开这些猫,最后一人拎一只不知拎到何处去了。 落葵这才缓过一口气,任由苏子扶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可真是经了一番心惊肉跳。 靛蓝白了脸色,跪在地上连连告罪:“郡主殿下,郡主殿下,都是小的的不是,惊着郡主殿下了,求郡主殿下赎罪。” 落葵平息了会儿,温和笑道:“只是几只猫而已,哪里就真的吓着了,先生不必如此,说起来先生这里的猫也与别处的不同,性子真是野呢。” 靛蓝像是惊恐万分,狠狠抹了把汗,诺诺道:“这些猫是养来给孩子们逗乐的,故而没有关着它们,一向野惯了的,这才惊着郡主殿下了。” 落葵环顾四围,笑里有话:“听闻先生这里藏书万卷,还有不少世间罕见的孤本,不知我今日可有缘得见。” 靛蓝微微躬身,额角隐隐有汗:“喏,郡主殿下肯赏光,小人不胜欣喜,请郡主殿下移步书房。” 苏子解下落葵身上染了猫爪印的石榴红披风,小心叠好,递到空青手中,又接过他手里的青缎披风,覆在她单薄的肩头,不动声色的按了按。绕过抄手游廊,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靛蓝蒙馆中的书房。 这书房果然同传闻中的一样,大,极大,十分大,藏书十分多,落葵默默绕了一圈,数万卷之多只怕还说少了,只是这样大的书房放在一个蒙馆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她随手捡了几本翻阅,此处藏书大部分并不适合给孩童开蒙,甚至皆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应景之作,她默默思量,在京城这寸土寸金之地,建一处这样大的蒙馆实属不宜,况且又是入不敷出的善行善举,那么在蒙馆内再建这样一处可有可无的书房就更是蹊跷了,除非靛蓝是真的心善,否则便是有鬼。 落葵想事情想的兴致盎然,只可惜却苦了靛蓝,自打她进了这间书房,他便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后脊隐隐沁出虚汗,冬日里寒风透骨,回旋着掠过,他狠狠打了个激灵。 落葵像是后脑勺上长了双眼,瞧见了靛蓝浑身的紧张与不自在,暗笑了声,温言道:“先生此处书可真多,我竟读的入了迷,叫先生辛苦相陪了。” 靛蓝躬身一笑,言语中流露出想让落葵离开此地的意思:“郡主殿下客气了,小人是怕郡主殿下站的久了太过辛苦,不如请郡主殿下择几卷心仪的,移步前厅慢慢看,小人也好奉茶。”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四回 君子所为 落葵了然,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膝盖,微微颔首笑道:“也好,站了这半响,腿也着实有些软了。”她抬手在书架上择了几卷书,扬眸道:“先生,这几卷书着实有趣,不知可否方便一观。” 靛蓝眸光微移,掠过书卷,松下一口气,笑道:“哪里有甚么不方便的,只要郡主殿下喜欢便好。” 落葵笑着道谢,苏子见状,忙疾步过去,伸手去接她手上的书卷,见她眸光闪动,苏子心领神会的一笑,手上一抖,书卷噼里啪啦掉了满地,更有一卷最重最厚的竹简,好巧不巧的狠狠砸到了落葵的脚面儿上,痛极,疼的她几乎要龇牙咧嘴,在心里骂了苏子千百遍,脸上却仍端着最端庄和煦的笑。 苏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做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属下冒失了,求主子恕罪。” 这书房中书香阵阵,比之熏香更能令人心神安稳,见苏子这副装模作样的架势,落葵早在心底笑骂了句,这个苏子,不去云韶府唱曲儿,还真是屈才了。但她脸上还得端出波澜不惊的神情:“我又没怪罪你,你慌甚么。”她微微一顿,移眸望向靛蓝:“听三哥说先生这里有许多好茶,厨娘制得的扬州点心亦是一绝,不知我今日有没有这个福分尝上一口。” 靛蓝垂首望了望直挺挺跪着不动的苏子,迟疑万分,他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进来书房,自然有不可告人之秘密,他一眼不错的盯着落葵在这书房里翻书,自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事,如今落葵要罚苏子在此地跪着,着实不妥。 他扬眸望向门外,这书房与前厅之间,只隔了一道月洞门,立在前厅,隔着月洞门,恰好能将书房一览无余。他微微安心,躬身道:“为郡主殿下效劳是小人的本分,郡主殿下,请。” 落葵平和一笑,走过苏子身边时,端了十足十的心平气和:“你便在此处跪着,待回府时,我自会让空青来唤你。”言罢,她的腕间轻颤,从指间逸出一缕灰芒,以无法察觉之势,没入苏子的掌心。 苏子长跪不起,微微垂首:“喏,属下领命。” 眼见落葵在蒙馆盘桓到午时,尚且没有告辞离去的意思,靛蓝便忙吩咐人置办午饭。 靛蓝蒙馆中的厨娘果然手艺了得,不止是扬州点心一绝,烧的菜更是精妙绝伦,不过一个时辰,午饭便摆满了一整张花梨木如意纹大圆桌。其中最为诱人的一道菜,名为缕子脍,盛在白底彩绘云纹浅口莲瓣瓷盘中,以冬日里甚为罕见的鱼脍鱼子为主料,点缀着碧茼或菊苗,望之色泽雅致,嗅之鲜香入鼻。 不知是此处厨娘烧的饭菜,果真合了落葵的胃口,还是她特意做出一副心底无私胃口好的模样,总 是她虽吃相端庄,但吃的却不少,可苦了侍奉在侧,不停布菜的靛蓝,举着一对沉甸甸的雕花包银镶翠玉的象牙筷子,几乎要举酸了手。 用罢午饭,趁着温暖和煦的冬日暖阳,落葵三人乘车离开靛蓝蒙馆,她像是累极了,仰面靠在车上,微阖双眸一言不发,苏子见状,又取过天青色绣梅花的厚锦靠枕,塞在她的后腰处。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苏子轻轻掀开一角厚厚的姜黄色帘子,正瞧见空青扶着车窗,眸光警醒的四处环顾,像足了一只护崽的母鸡,他扑哧失笑,侧目却又瞧见有几个人在人群中鬼祟前行,像是在一路跟着自家马车。 空青回首与苏子对视一眼,他显然也瞧出了人群中的异样,但除了这点异样,这几人并无旁的动作,苏子与空青也只能故作不知,任由几人消失在人群中。 回到水家,丁香早早烧好了热水,捧着衣裳服侍落葵沐浴更衣,收拾了良久才利落齐整的出来,抽出空来饮一盏茶,闲闲捋着桌案上的几枚香囊:“这香薷还真管用,竟引了那么多猫出来。” 苏子回首一笑:“香薷又叫猫草,可不是管用么。”他瞧了瞧落葵的脸色,又瞧了瞧空青的神情,转身向外,冲着空青狡黠的眨了下眼,丢下一句:“我去煎药。” 空青了然一笑,大着胆子拉过落葵的手,切了个脉:“幸好无事。”他一双深眸担忧的望住她,清冽的眸中漾起春色涟漪:“为何不告诉我你带了香薷,除了香薷,还有许多法子可以招猫出来。落葵啊,往后莫要如此了,你要知道,我的修为不是摆设,我苍龙世家也不是个笑话,无需你一个姑娘家以身犯险。” 落葵被他望的无端垂首,匆忙将手缩进袖中,只觉一颗心慌乱的无处安放:“我没事,你不必忧心。” “有没有事,并非你说了算的。”空青说着,便要伸手去掀她月白色云锦百褶裙的裙角。 落葵忙慌乱不堪的按下裙角,虽说如今民风开化,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也是寻常,但男女有别终是正理,她眸光躲闪,脸颊微红:“青,青公子,你,你作甚么。” “我能作甚么,让我看看你腿上的伤。”空青的眸光清冽不带丝毫邪意,声音温软却格外的摄人心神,像一滴水落入她的心间,漾起涟漪,一时间微痴了。 落葵只觉脸上烧得更厉害,垂下头却见空青小心卷起她的裙角,而仰起头又见铜镜中的脸嫣红如霞,一时竟不知该望向何处,眸光游离不定,像是风中的烛影儿,飘忽摇曳。 裙角之下,纤细的脚踝到小腿,被尖利的猫爪抓出十几条深浅不一的血痕,看着触目惊心,空青心痛不已,勉力平静道:“痛么。” 这 两个字轻柔温暖,在落葵心里掀起一丝波澜,良久,那波澜才层层散尽,归于平静,她轻轻摇头:“不妨事。”她扬眸望了望妆台,平静道:“那个花梨木螺钿匣子里有苏子制得软玉膏,劳你帮我拿一下。” 空青从那匣子里取出个浑圆的白瓷小罐,打开盖子,浅粉色膏体有淡淡花香萦绕,他暗自欢喜,终于有了个与落葵亲近的机会,他以指尖挑起一些膏体,刚碰上落葵的脚踝,她的腿便受了惊吓般缩回裙底。 死一般的静谧,片刻后,落葵扬声向外:“苏子,进来与我敷药。” 就这么一瞬间,空青的心跌入冰冷谷底,他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正迟疑着要不要再鼓起勇气,握住她的脚踝,正犹豫不决间,门帘微动,苏子不合时宜的走了进来。 他进门便是一通喋喋不休的絮叨:“大呼小叫甚么呢,我给你煎药呢,真真是一刻也不得闲。”絮叨了半响,见并无人回应他,不禁微怔,却见一人坐着一人蹲着,皆是默默无言,气氛格外尴尬,转瞬便想明白了由来,瘪了瘪嘴道:“虽说丁香买菜去了,但空青不是在这呢么,干嘛非要使唤我。” 落葵蹙眉:“男女有别,你不知道么。” “我不是男子么。”苏子狠狠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分明是个劳碌的丫鬟命,偏生养出了一身小姐的臭毛病。” 落葵抿了抿唇,愤恨不已的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咬牙低声:“再废话,信不信我叫掌门师兄废了你的修为。” 苏子吃痛不已:“真真是最毒落葵心。”抬手正要敷药,却见空青满眼失落的正欲起身,遂不动声色的拉了拉他的袖口,仰头对落葵道:“闭上眼睛,你如此看着我,我不好意思。” 落葵大奇,冷眸亮晶晶的高高挑起,笑颜如同如山泉清澈:“你的脸皮之厚堪比城墙,如何还会脸红,快点敷药,莫要如此多的废话了。” 苏子也不过多言语,只掐了个诀,一道白蒙蒙的光蒙住落葵的双眸,她眼前蓦然白茫茫一片,甚么也看不清楚了。 落葵猜的出苏子打的是个甚么主意,可她修为不济,无法解开苏子的闭目咒,束手无策之下在心底骂了苏子千回百回,这个挨千刀的,真真是费尽了心思要毁了她的清誉,不禁摸索着伸出手,摸到苏子头顶,接着摸到他的耳朵,一把揪了起来:“你少出馊主意。” 苏子只一笑,忍着耳朵痛,不顾落葵的连连挣扎,握住她的脚踝,他深谙过了这村没这店,更深谙有些事须得旁人推一把,遂冲着空青使了个眼色。 空青摇头,秉承着君子不乘人之危这句话,迟迟不肯将手伸出去。 苏子对空青附耳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你可要想清楚了。” 空青道了声谢,衣袖一挥,拂尽落葵眼前的白芒,起身道:“苏子,你替落葵敷药,我去看着药罐子。” 苏子愤愤然道:“空青,你是读书读傻了罢,圣人之言害死人啊。” 落葵狠狠踹了苏子一脚,脸色阴沉如同山雨欲来,骂道:“苏子,我今日方知你是多么的,多么的不要脸。” “人啊,不能太要脸了,活着多累。”苏子一边替她敷药,一边笑着摇头:“你啊,读了那许多圣人之言,旁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为难自己,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五回 撒网 落葵啐了他一口:“我是烂木头,那你是甚么,烂木头里最不要脸的那一根。” 苏子嗤的一笑,扬眸望住落葵,他一向世事洞达,万般繁杂间也嬉笑怒骂,可此番眸中却是极为少见的忧色,重重握了一把落葵的脚踝:“落葵,京墨究竟如何,你心里可有数。” 落葵转瞬亦是正经,微微颔首:“有数。” 苏子忆起往昔,心痛的几欲呕血:“当年你劝我,道不同,勉强在一起,只会害人害己,我没有听也不肯信,偏要勉强,结果如何你看到了,如今,我不想你也落得同样下场。” 腿上的伤口,敷了药才觉出疼痛,而心上的伤口,揭开血淋淋的一片,才觉出那痛从未消失,伤也从未愈合,落葵咬了咬下唇,喉间哽咽的难以自持:“推己及人,时至今日,我方知当初的自己有多可笑。” 紫金博山炉中的幽兰香燃尽了,尚有些余香袅袅。 苏子垂首,正望见系在脖颈上的素色锦囊,那锦囊他日日夜夜戴着,时刻不离身,那是他此生最后的念想。他颤着手在锦囊上摩挲不止,心痛没有半分消减:“不,我知当初你是一心为我,才会对我百般纵容,千般维护,只可惜到头来,终是水月镜花一场空,但我从未后悔过,我也盼着你从不后悔。” 落葵哀哀低眉,蓦然想起父亲临终所言,这一世无论长或短,都莫要让自己后悔,亦莫要逼旁人作恶。 敷完了药,苏子又燃了一把檀香在屋里来回熏着:“你人情世事皆练达,唯独心软这一样不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一纸婚约并不是最要紧的,若你心中有他,千难万险的嫁了便是,可若你心中无他,万险千难的废了便是,顶要紧的是你心中的那点迂腐,旁人的眼光如何及得上自己的日子,你理那些屁话作甚么,只要你心怀坦荡没有害人之心,如何做都不为过。” 说着话的功夫,空青捧着卷云纹白瓷碗进来,递到落葵面前,道:“喝了罢。” “是甚么。”闻着味那药便苦到了舌头根儿,落葵紧紧蹙眉,连连摇头。 苏子端了糖霜蜜饯过来,笑道:“普度败毒汤,去猫毒的,防患于未然嘛。”他像哄孩子一般,满脸堆笑,轻声细语道:“看,我把蜜饯都拿过来了,你乖乖喝了药,我许你多吃一个蜜饯好不好。” 落葵顿时恶寒阵阵,打了个大大的寒颤,苏子甚少如此装模作样的轻声细语,若摆出这副模样,那定是没端着什么好心思,若自己再多说一句废话,哪怕是个“不”字,只怕他更要拿腔拿调的,让她更添几分恶心,她一咬牙一仰脖子,将药喝了个干净,才道:“这是甚么普度败毒汤,分明是苦死人不偿命汤。” 苏子往她口中塞了枚蜜饯,笑道:“行了,莫要叫苦连天了。”言罢,他取过桌上一只血红小盏,盏上镂一只诡异眼珠,衣袖拂过,小盏中落下几道短粗灰芒:“你放出去的灰影蛊我都收回来了,你瞧瞧。” 落葵在指尖划了道血痕,几滴血落入灰芒,灰芒登时扭曲不定,腾起一阵灰蒙蒙的烟雾,她双手捧住烟雾,将其聚拢在一处,指尖一点微芒落于烟雾深处,缓缓流转搅动。不多时,那一捧烟雾在桌案上铺洒开来,衣袖拂过,一副朦胧之图呈现而出。 定睛相望许久,落葵蹙眉,仍犹疑不定:“这是,在地下。” 空青凑到近前,瞧了良久,才道:“是地下,还是个密室,这密室修的倒也精致。” “何止是精致,你瞧瞧这些桌椅床榻,一看便并非凡品。”苏子在图上指指点点:“落葵,你瞧这个,还有这个。” 落葵定睛望了良久,她脑子极为好用,这种图只消看上几眼,便能一丝不错的深深刻入脑中,旋即挥一挥衣袖,将那副朦胧之图散去,淡薄道:“在书房时,我察觉到靛蓝十分不安,而那书房也修的十分不合时宜,便有意弄掉了那些书卷,没想到竟这么巧,听出那地下是空的。” 苏子微微沉吟:“是,但那地下设了极厉害的阵法,不比上回拘禁文公子的阵法弱到哪里去,我尝试着用法力进去探一探,但稍有动作,那禁制便有了反应,我怕惊动靛蓝,故而未敢擅动,而你的灰影蛊虽然能悄无声息的探进去,但却看不分明。” 空青暗叹,凭苏子的修为,能叫他也觉得棘手的阵法,那必定是颇为厉害,即便是自己,恐也没有万全之策探进去一瞧。 “虽然看不分明,但能让靛蓝不安,又设下如此厉害的阵法,那里头定然有鬼,只是咱们手中没有实证,苏子,你去一趟太子府,调一队脸生的太子亲兵出来,再从观中调一队脸生的影卫出来,两队人马换班儿,这段日子要盯死了靛蓝蒙馆,拿住了鬼才好救人。”落葵轻咬下唇,定下了心思,不管对方是甚么来头,她都要捅一捅。 苏子略一颔首,双手交叠掐了个诀,单手在桌案上一抹,桌上登时浮起一层淡淡薄雾,他双手拈起一簇薄雾,在虚空中挥手一扬,登时一副蛛网般的阵法静静悬浮于此,其上隐约可见红芒闪烁,蛛丝缠绵,他眸光阴沉,眉心有浓得难以化开的狠厉阴霾,咬着牙道:“今日在蒙馆内走了这一圈,我也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这个阵法,是我在蒙馆中的空旷之处发现的,虽掩盖的极好,但仍露出了些痕迹,的确是养鼎术不假。” 落葵狠狠一震,蹙眉道:“怎么会,养鼎术与所需的聚阴阵早在数十年前便失传了,靛蓝如何会得到,他是从何处得到的。” 苏子摇了摇头:“他从何处得到的功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修炼此术,所需的少女数量庞大,那蒙馆内绝养不下,且还要相应的青壮男子,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观这阵法血腥气甚浓,阴气已达到了凝实的顶点。可是这天地阴气极难凝聚,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落葵微微垂首,正望见脚腕上的伤痕,她冷眸一敛,像是在自言自语,言语生寒:“苏子,那些猫,那些猫都是黑猫,黑猫原本就是至阴之物,可那些猫显然是黑猫中的极品,通体乌黑发亮,没有一丝杂色,是凝聚天地阴气,维持聚阴阵的最合用之物,苏子,他们果然参悟了养鼎术,离大成不远了。” 苏子重重捶了一下桌案,白瓷莲瓣粉彩小盏狠狠跳了一下,掉在了地上,应声摔成碎片,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消解心头之恨:“不错,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这些所谓的引子,否则靛蓝就要将这养鼎术修炼大成了。” “不,修炼这养鼎术的一定不是靛蓝。”落葵眸光一转,猛然厉声疾呼:“这养鼎术定然是霖王修炼的,靛蓝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将那些引子关在蒙馆内,苏子,每日盯好了靛蓝蒙馆的车马往来,务必查实他是在何处关押这些人的,切记不可打草惊蛇,逼得他投鼠忌器。” 苏子平静了几分,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这副殚精竭虑的模样,空青看着十分心疼,自己族中这般年纪的姑娘,哪个不是养的娇宠万分的,哪有一个如同落葵这般,操透了一份七窍玲珑心,他举步上前,抬手轻轻按了按落葵的肩头,温软道:“刚吃了药,不可如此劳心费神,今儿又累了这一场,你歇一歇罢。” 苏子亦是笑着点头:“余下的事我去安排,你啊,就等着吃现成的好了。” 落葵笑若生花:“好,靛蓝蒙馆的厨娘着实不错,抓回来给我做点心吃。” 苏子揉着她覆额的刘海,笑道:“你啊,就知道吃,今日你的吃相,可是让靛蓝的脸色难看极了,生怕你将他吃穷了。” 子时刚过,正是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之时,纷纷扬扬的雪在天刚擦黑时就停了,虽只下了半个时辰,但仍积了厚厚一层,偶有枯枝承受不住积雪的分量,啪嗒一声轻响,折断掉落在地上。 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北风卷着一点幽黄的光,看似缓慢,实则急速的逼近寂静的院落。 幽黄之光快若流星,伴着尖利的风声掠过空旷的树冠,惊动了无数宿鸟,羽翼纷腾,扑簌簌冲天而去,像是无边无际的乌云遮蔽了月华,夜色也随之变得更加幽暗阴森。 干冷寡淡的风在廊下回旋,那点幽黄的光终于无声无息的落于廊下,轻微的响声过后,幽黄的光迸裂出几点火花,火花窜的极高,引燃了廊下风灯,冬日里天干物燥,风灯转瞬间烈烈燃烧起来,以燎原之势引燃了廊下的朱红立柱。 火苗沿着立柱滚滚燃烧,带着噼啪之声冲上廊檐,棉门帘,木门和雕花窗,疯狂扑向可供燃烧的一切。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六回 夜袭 这火势极大,惊动了守夜的杜衡,他没有仔细思量的余地,从院中铜缸里舀出一瓢水,迎头将自己浇了个湿透,一脚踹开了房门,将满脸茫然的落葵连同姜黄色团花锦被一起背了出来。 紧接着,他如法炮制的踹开丁香的房门,将惊魂未定的她和无名姑娘拖了出来。 然后,不知他是慌乱之中忘了京墨与曲莲的存在,还是慌乱之中有意忘了二人的存在,总之,他没有再踹门,也没有大呼小叫,只是一盆水一盆水的浇到燃烧之处。 北风裹着烈焰,滚滚热浪将院中一切皆烤的干枯滚烫,那火燃烧的极快极旺,几乎点燃了半边沉寂的天空。 杜衡忙的脚不沾地,一趟趟提水灭火,整个人也如同在火里滚了一遭,脸被熏得黢黑,又如同在水里泡了一回,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 这火起的诡异,院中并没有甚么火源,今夜也并非初一十五,不是烧纸放灯祭拜的日子,怎么会好端端的在院中起了火,还偏偏起在落葵的房门前,杜衡阴沉着脸,一边灭火一边暗恨,这宅子几时漏的跟个筛子似的了,是得好好整治整治了。 丁香远远望着,看的有些心疼,也拎着裙角,一路小跑的过来帮忙,却被杜衡一把推开,头也不回道:“去守着主子,寸步不离的守着。” 就在此时,京墨和曲莲终于被火势惊醒了,二人相互搀扶着,京墨只着了贴身的寝衣,而曲莲却紧紧裹着锦被,仓惶逃了出来,只是这火势太大,众人也慌乱不堪,竟没有人察觉到二人皆是从京墨房中出来的。 火势有缓缓减弱之势,可燃烧时释放的浓烟中,却隐隐溢出丝丝缕缕的绿色轻尘,轻尘稀薄,融在沉沉的夜色中不甚分明,但却毫无声息而又无孔不入侵入人的身躯。 那绿色轻尘侵入落葵的眉心,她的心神略略涣散了下,旋即狠狠咬了下舌尖,厉声喝道:“杜衡,这烟里有毒。”她拔下发间银簪,果断而狠厉的刺中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一下子漫了出来,旋即毫不迟疑的高高挥动手臂,将那血腥气洒满整个院子,转瞬间便将绿色轻尘冲散开来。 杜衡亦在瞬间清醒过来,疾步转到落葵身前,单手虚晃,凭空握住一杆梨花枪,枪头轻颤,发出龙吟之声。 空落落的院中蓦然多了几道人影,皆是一水儿的灰色长袍和灰色兜帽,从头到脚裹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隐含杀意。这副尊容打扮,是个人都能瞧得出他们出自同门,是一窝杀人不眨眼的狠人。 为首之人将兜帽摘下,只见半张银色面具覆住他的半张脸庞,面具上盘着一条扭曲的蛇,此人的嘴唇鲜红,像是 刚刚嗜过血,一开口竟是刺耳的嘶哑之声,滋啦滋啦的,像把钝刀子在耳鼓便来回锯着,格外刺心难听:“你是何人,如何会解我万毒宗的天尸毒。” 落葵不语,自打这些人出现在院中,她便始终抬着手,用宽大的月白色衣袖覆住脸庞,只露出一双冷眸,数年前在万毒宗总坛,她曾不慎之下露过真容,那么难保万毒宗的有心人会去查她的底细,更难保眼前这些万毒宗的外事弟子会有人认出她,她不能冒半点被揭穿身份的风险,自然也不能放一个活口离开,她一双冷眸扫过眼前这些灰袍人,隐含杀意的厉声喝道:“杜衡,杀了他们。” 此言一出,杀意便在这小院上空结成细密的网,血腥之气久久不散,任谁也难以逃脱了。 灰袍人是带着宗中严令来的,要将这小院中的人统统灭杀,一个不留,他凝眸望向眼前几人,除了手握梨花枪的那个,修为值得忌惮外,旁的都入不得他的眼,听得落葵此言,他不禁仰天嚣张大笑:“男的杀了,女的活捉,叫弟兄们快活快活,也不白下山一趟。” 灰衣人大喜,对视一眼,纷纷双手结印,口中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伴着这诡异之声,一条条拇指粗细的小蛇,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扭动着翠绿的身躯在惨白的雪地上蜿蜒爬过,拖出道道水波荡漾般的绿痕。 杜衡满脸凝重,单手一挥,长枪顿时脱手而出,停在了蛇群上空,指尖遥遥轻点,长枪嗡鸣声声的上下翻飞,若舞梨花,在虚空中漾起层层银色涟漪,每一番荡漾,便洒下一簇银光,沉沉坠入地面,发出剧烈的爆破之声,银光点点飞溅,溅到绿色小蛇身上,便燃起一把银色火焰,转瞬间将小蛇化作灰烬。 那蛇像是通了灵一般,见到有同类被烧为灰烬,登时调转蛇头,嘶鸣声声的四散奔逃。 而灰袍人不惊不慌,口中的嘶鸣声陡转,变得尖利刺耳。 这刺耳之声催着那些小蛇纷纷调转蛇头,再度聚拢而来,身上竟还诡异的生出密密麻麻的墨绿色花纹,在夜色中散发着莹莹绿光,像一枚枚鬼眼瞪着院中之人,毫不畏死的与梨花枪对峙起来。 京墨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匍匐到杜衡身后,小心翼翼探出身看了一眼,惊恐万分的颤声道:“阿,阿葵,他们,他们是甚么人,这,这是,这是出了甚么事啊。” 落葵单手遮面,扬眸望着他,轻声道:“没甚么事,你就在这里待着,莫要乱说乱动。”她默默思量着,以杜衡的修为对付眼前这些人并不难,并不需十分忧心,但是这些万毒宗的外事弟子,修为不高但分布极广,素来并无刺杀 之责,只是用来打探传递各路消息,如今万毒宗只派了些区区外事弟子前来,显然是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并不将自己当回事,那么,她眸光闪动,此事八成是倒霉的霖王和曲天雄的狼狈为奸。 就在此时,面具灰袍人双手相对一搓,掌心中浮现出一枚拇指大的绿色铃铛,他指尖轻点,那铃铛剧烈的晃动起来,诡异的是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可那些小蛇却像听到了甚么声音一般,纷纷高高昂起蛇头,张开血盆大口,吞吐出无穷无尽的绿色轻尘,那轻尘中溢出一股股腥臭之气,实在令人作呕。 绿色轻尘在虚空中越聚越多,最后凝实成一只蛇头蝎尾的异兽。异兽四爪挣扎,发出金石之声,随后蝎尾长钩狠狠一甩,钩住虚空中上下翻飞的长枪。 杜衡神色微变,手上法诀陡然凌厉逼人,那杆长枪通体散出刺目的银光,如同白蛇吐信,蛟龙出水,在虚空中挑起数之不尽的银色火光,纷纷扬扬如漫天星辰坠落,方一触到异兽周身,便发出巨大的爆裂之声。 异兽昂首,恶狠狠的嘶鸣一声,周身绿光如同漩涡般流转不停,渐渐凝实成一对绿莹莹的鬼爪,根根指骨分明可见,那鬼爪抓住长枪狠狠一搓,长枪哀鸣一声,周身的银光顿时变得微弱起来。 杜衡蓦然呕出一口血,脸色大变,连连掐诀想要催动长枪,却惊觉自己与长枪之间心神相连变得若有若无了,他没有料到,那诡谲的异兽,竟然能够污浊法器。 只是顷刻之间,便给了小蛇喘息之机,小蛇随即极快的冲着落葵等人扭曲而去,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尖利獠牙,仿佛转瞬间便要将眼前之人撕个粉碎。 落葵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她一手遮面,一手艰难的掐了个诀,从手掌的伤口处逼出团团血雾,在两指间凝聚成一枚不停流转的血色符文。 遥遥一指,那符文极快的闪动到鬼手边儿上,她朱唇微启,狠厉而决然的轻吐了个“破”字,血色符文顿时爆开,漫天血雨纷飞,将鬼爪包裹其中 落葵口中不断吟出诡谲晦涩的法诀,天外来音般一声声令人心神荡漾,而血雨随之渐渐拉的纤长,如同一根根细密的蛛丝,在鬼爪周身不断纠缠,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鬼手禁锢在网中,她轻吐了个“禁”字,血网顿时收紧,将鬼手化为一捧灰尘。 与此同时,夜风掠过杜衡灰绿色长衫,他衣袂翩跹,长袖迎风向前,双手飞快的扭转,一枚巨大的符文渐渐破空而出,在夜风不断的拂动下,一个呼吸间飘到长枪附近,转瞬间便没了进去。 原本已成消散之势的点点银光再度不断的洒落,点燃了地 上的条条小蛇,阻拦了小蛇的攻击之势。 而长枪也同时光芒大作,呼啸着分光化影,无数杆一般无二的枪头冲着异兽刺了过去。 面具灰袍人见状,竟不再不顾及那只异兽的存亡,只毫不迟疑的飞身跃起,单手一挥,虚空中多出一道弯月状的光华,飞快转动逼近,眼看着就要逼到落葵面前,弯月光华却像撞上了甚么东西,发出一阵阵叮叮当当的轻响,难以寸进。 原来竟是丁香见势不妙,早早的掐了个诀,唤出无数五色流光,围在了自己与落葵的周身,她想了想,尤嫌不够,又唤出无数碧色短剑,在周身织成细密的网。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七回 赶尽杀绝 面具灰袍人微怔,喋喋冷笑,笑声像一只聒噪的乌鸦,嘶哑而难听:“如此低微的修为,还敢来寻死,老夫成全你就是。”他法诀陡转,变得狠厉血腥,弯月状的光重重击向屏障,只听得哀鸣一声,两道屏障不堪一击的转瞬化作虚无。 丁香见状,飞身向前紧紧抱住面具灰袍人的双臂,回首大声疾呼:“主子快走,快走。” 未及落葵有甚么动作,面具灰袍人就大喝一声,双臂一挥,将丁香狠狠扔到一旁,重重砸到了墙上。 而弯月状的光华陡转,冲着落葵飞旋而去。 落葵退了一步,身子沉沉向后仰去,弯成一道反弯的弧线,那道光华掠过她的脸庞,留下一脉浅浅的血痕,旋即在她身后颤动不止。 落葵刚刚直起身来,便见面具灰袍人双掌前推,眼看着就要重重击到近前,她丝毫不乱,如同一条滑溜的蛇,纤腰一转,以一种诡谲的姿态,躲过那人隐含杀意的手掌。 而弯月状光华敛尽,露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弯刀,在虚空中颤动不停,夹着呼呼风声,以无可躲避的凌厉之势,冲着落葵的背心刺了过来。 彼时的落葵堪堪站稳脚步,而弯刀夹着浓重的血腥气逼至眼前,她显然已来不及躲避了。 “主子,小心。”杜衡一脸绝望大喊起来,但他与落葵相隔太远,显然亦是无力相救了。 衣袖依旧覆在脸上,但藏在袖中的手蜷缩成拳,薄薄的寝衣覆盖下的肌肤蓦然一紧,浮现出道道蛛网般的血痕,血痕之中有一粒粒凸起向着心口处飞快移动,在心口结成一只虫影,紧紧护住心脉。 就在落葵孤注一掷之时,斜拉里出其不意的冲出来个纤瘦暗影,扑到在她的身上,猛然转过身,只听得她痛楚的闷哼一声,弯刀狠狠刺入了她的背心,整个人转瞬无力瘫软在了落葵怀中,手却仍死死搂住她的身子,不肯让开一步。 落葵痛极,却仍旧无言,她将丁香安置在角落里,单手覆面,掐了个诀,做出两败俱伤拼死一搏的架势。 而彼处,长枪已将异兽的身躯搅得粉碎,与此同时,地上密密麻麻的绿色小蛇也片片碎裂开来,发出令人欲呕的腥臭。 杜衡听得身后的动静,回首却见丁香受伤,不禁神情大恸,长喝了一声,长枪顿时俯冲而下,狂风将灰袍人冲的摇摆不定,站立不稳,长枪如同灵蛇入水,夹着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银色火光纷纷扬扬,四处洒落,溅到人身上,便燃起一把熊熊烈焰。 四下里顿时鬼哭狼嚎起来,烧人显然比方才点房子要热闹许多。 面具灰袍人却丝毫不顾及同门的死活,单手在虚空中一抬,将弯刀从丁香的背心拔了出来,带出纷纷扬扬的刺目鲜血。他眸光狠厉,催动弯刀再度刺向落葵。 落葵单手掐诀,一尾鲜红长鞭从袖中飞跃而出,在她身前盘旋起来,细看下来,那长鞭上布满细密的鳞片,竟是一只只红色萤火中凝聚而成的。 而此时,冷冷的夜风掠过落葵遮面的衣袖,掀起一角。 只这一瞬,面具灰袍人便脸色大变,手上法诀微顿,大声疾呼起来:“你,你是茯......”话尚未完,一道鲜红剑光便围着他的脖颈绕了个圈,鲜血顿时如泉涌般喷出,人也随之重重倒在地上,面具之下怒目圆睁,可头颅却咕噜噜滚到了京墨的脚边儿,血蜿蜒而至,漫过他的脚面。 这场面太过血腥惨烈,将京墨和曲莲吓得失魂落魄,齐齐直着嗓子惨叫一声,彼此相拥着不停的瑟瑟发抖。 而苏子立在不远处,一袭白衫翩跹如同谪仙,他收了法诀,鲜红剑光随之没入他的指尖。 此间事毕,无一个活口留下,满院子皆是血迹和残肢断臂,虚空中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回旋不散,而那柄无主的弯刀落在地上,光华尽失,显得有些暗淡和落寞。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这一场乱局惨事竟没有惊动外人,也没有引来半个人的围观,看来越是冬寒,越是好眠。果然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可今夜无月却有雪,不知何时,雪再度无声无息的落下,又急又密,轻雪渐渐覆盖了烧焦的残肢断臂和乌黑血迹,覆盖了一切罪孽和血腥,不多时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丁香伤着了,杜衡是痛心的,但他到底历经生死,尚且能镇定的打扫院落,冲洗血迹,燃一把檀香驱散血腥气,还有工夫撩开门帘儿,瞧一眼丁香的情形。 房中燃了凝神静气的沉水香,灯影微微晃着,烙印在窗纸上,拖出纤长而淡白的影儿,房中一片死寂,有些压抑和沉郁,像床上丁香那纤瘦的背影儿,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丁香背心上的血迹有些半干了,将衣裳与肌肤黏在了一起,稍稍扯动衣裳,便牵动了一整块脆弱的伤口。落葵握着雕花铜剪,小心剪开伤口周围的衣裳,又拧了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浸透半干的血痕,终于小心的揭开覆在背心的衣裳,露出凝脂般背上的刺目伤口,那伤口细小却深可见骨,溢出的血裹着点点绿色烟雾。 而沿着伤口,生出一根根如蛛网般的绿色脉络,脉络相连,形成一张墨绿色的鬼脸,可怕的是,这鬼脸竟还有缓缓的蔓延扩大之势。她以指挑起些鲜血,轻轻一嗅,神色微变:“苏子,是天尸毒。” 苏子微一颔首,深吸了口气,指尖轻颤在她的伤口周围轻点了几下,旋即一抹幽幽蓝色浮在了伤口上,轻轻颤动,那蓝色没入伤口中,将绿色蛛网拘在原处,阻止了此物的蔓延之势。 “主子,苏将军,丁香可还有救。”杜衡不知何时闪身进来,轻声附耳问了一句,声音微微颤抖,隐含愁绪。 落葵不语,只点了点头:“外头都料理干净了。” 杜衡轻声道:“干净了。” 苏子松了口气,沉凝道:“我已护住了丁香的心脉,性命暂且无碍了,杜衡,明日一早,你与我一起送丁香去骐麟观疗伤,这几日,你就守在观中,若一切顺利,不过三五日也就回来了。” 听得苏子如此说,杜衡安下心来,拧了个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丁香被烟火熏黑的脸庞。 夜色依旧深沉,杜衡重新在廊下挂了点燃的风灯,风雪扑簌簌打着旋儿落下,影影绰绰的一抹昏黄,像是月华轻笼,冷清却能照亮前路。 苏子握了握落葵的手,斟酌道:“京墨一定会问今夜之事,打算怎么说。” 落葵扬眸向外,静静望了会儿飞旋不定,如同棉絮般的飞雪,一点点融到她的心底,方才一片乱象,她并未来得及多思多想甚么,但现下平静下来,她已察觉到了京墨与曲莲的不妥,既有所察觉,那自然便不能将此事实言相告了,她收回眸光,定定望住摇曳的烛火,微微沉吟道:“曲天雄曾是万毒宗的外事弟子,而他又与靛蓝素来不睦,今夜之事应与靛蓝蒙馆无关,与咱们所查之事亦无关,想来是这些日子霖王接连受挫,狗急跳墙了,叫曲天雄想法子来杀我的。无妨,我想个说法应付过去就是了,左右莫要泄露你我所谋之事就罢了。” 苏子略一颔首:“也好。” 院落中空寂无声,而主屋的窗下燃了一盏灯,萤火虫般的一点昏黄,照上淡白的窗纸,京墨的侧影映在上头,隐约可见焦灼而惊恐的神情,周遭早已平静了下来,京墨仍惊魂未定。 他送了曲莲回房,再神思恍惚的去了落葵房中,才惊觉房中竟空无一人。他想了想方才的乱局,才惊觉从始至终,落葵都没问过他如何,可有受伤可有受惊,甚至,甚至连多瞧他一眼都没有,他失魂落魄的倚在门边儿,想走却又不敢,他着实怕了今夜的凶险,终于还是捡了妆台前的绣墩坐下,猛地抬头,却见菱花镜中自己那张惊吓过度而苍白的脸。 厚重的靛蓝团花棉门帘打在门框上,闷闷的声音惊动了京墨,他猛地起身回首,却见落葵进来,忙颤声道:“没,没事了,丁,丁香怎么样。” 落葵掩口打了个哈欠,不疾不徐的换了安息香,引燃炭盆,烤了会儿冻得生疼的手,才缓缓道:“没事了,只是些皮肉伤,过几日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京墨一把握住落葵的手,牢牢握着,一刻也不肯松开:“方才太吓人了,那些是甚么人,来杀你作甚么。” 落葵扬眸,定定望住京墨:“你真想知道。” 京墨重重点头,一脸笃定,他不想这样稀里糊涂的活着,更不想哪一日稀里糊涂的死掉。 杜衡端着雕荷花紫檀木圆茶盘进来,上头搁着一只菡萏莲瓣瓷碗,冒着袅袅热气。他递给落葵,轻声道:“主子,刚煮的安神汤,你喝一点早些歇着罢。”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八回 一言不合 落葵一饮而尽,裹紧了锦被坐在床沿儿,凝神片刻,才缓缓道:“他们,是万毒宗的人。” “万毒宗。”京墨瞪大了星眸,眸中满是惊恐之色,万毒宗的名气太大,即便他未深涉修炼之道,对这个宗派也早有耳闻的,不禁磕磕巴巴道:“万毒宗是有名的修炼门派,怎么,怎么会来杀你。不,不,一定是苏子,是苏子,他也是修炼之人,定是他得罪了万毒宗,才惹来这一场祸事。” 落葵摇了摇头,想好了一副托词:“不是苏子,是我,是那姑娘,那姑娘的事,我已查的差不多了,这姑娘曾被抓到万毒宗做炉鼎,许是因着这个,才来杀我的,与苏子无关。” 京墨登时沉了脸色,咬牙道:“你看看,凭空又惹祸上身了,阿葵,你答应过我,答应我不再管闲事了,好不好,好不好。” 落葵想起那些疑影儿,想到今夜京墨二人的异样,心中的无名火便一茬茬的往外冒,她顺手抄起边上的冷茶,狠狠连灌几口,想压一压火气,顺便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平静如昔:“京墨,那孩子多可怜,若是不管,我心下难安。” 他眸中隐有怒色,似乎咬了良久的后槽牙,才勉力压制住喷薄欲出的火气,抿了抿干干的薄唇,嘲讽连连:“她又没求你救她,也没求你替她伸冤,况且,况且若她是自愿的,或是,或是她爹娘自愿的,你岂不是多管闲事,又平白惹祸上身么,万毒宗是甚么来历,你还不清楚么,那岂是咱们惹得起的,再说了,修仙者修行炉鼎之术原本就是寻常,你不修行,就不许旁人修行么,你这也太霸道了罢。” 新仇旧恨齐涌,落葵顿时怒火攻心,抄起手边的卷云纹白瓷碗狠狠掼在京墨的脚边儿,惨白的瓷片四溅,吓得他退了一退,她一双冷眸益发冰寒,唇边讥笑:“京墨,这话说的便诛心了罢,那孩子这样小,她懂甚么,她正是承欢爹娘膝下的时候,任谁也舍不得送出去遭这个罪,你不必再说了,这孩子的清白我管定了。” 京墨寸步不让的怒道:“你还管旁人的清白。”他想到了空青,想到他瞧着落葵时亮晶晶的眸光,便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道:“你自己的清白呢。” 落葵怒极,抓起黄铜炭盆边上的紫金铜火钳便砸了过去,正中京墨的额角,转瞬便淌下殷红的血来,看着那血,她竟有种报复后的痛快,嗜血的痛快,偏着头冷嗤:“你管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把你那些沾花惹草的心思收收好,若叫我知道了,可别怨我心狠手毒不留情面,送你进掖庭狱。” 此言一出,京墨登时脸色惊变,掖庭狱是甚么地方,他是清楚的,他捂着额角,任凭 鲜血从指缝中漫出来,却嗫嚅着唇角不敢再开口,他被心虚击打的无地自容,想了又想,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实乃寻常,他着实没甚么可心虚的,无声良久,他终于拂袖而去,其实含了不少的虚张声势,他想着总要逼一逼落葵,兴许她能低头说句软话,可直到他举步出门,都没等来身后之人的一个字。 苏子早在门边儿看了良久,也听了良久,他望着京墨远去,在门口伫立了会儿,却又一个转身进了曲莲的房间,转瞬眸光阴郁,他在落葵面前蹲下身来,温和道:“落葵,他既然不明白,你何必这么辛苦的要他明白,既然道不同,就分开好了。”【~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落葵心间一痛,脸上仍兀自平静,只默默垂首不语。 血滴滴答答落了满地,从落葵房中蜿蜒而出,在雪地里烙下一个又一个踟蹰的猩红痕迹,最后决然的洒落到了京墨房中。 曲莲一边抽泣,一边抖着手包扎伤口,眼看着血迹浸透了白布,她的泪终于再按耐不住了,汹涌而出:“她,她怎么,怎么这么狠的心呐,怎么舍得下这么重的手。” 京墨星眸空洞洞的望着一抹跳跃的烛火,眸光是空白的,没有半点情绪的,失落的开口道:“狠么,我又不是她心尖儿上的人,对我狠,她心里又不会痛。” “可是我舍不得啊。”曲莲哭着大喊大叫,伸手去开门:“我去找她,我要问问她为何要这样对你,你对她那么好,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她就是铁石心肠么。” 京墨一把拉住了曲莲,拥她入怀,长吁短叹道:“曲莲,我要搬去铺子里住,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 曲莲大喜,含着泪连连点头,却哽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 青州的今冬冷的刺骨,雪也比往常来的要大,雪片和着北风绵绵不绝落下,其间还夹杂着豆大的雪粒子,打在人身上生疼,纷纷扬扬的雪掩住青瓦地砖,一眼望去,花白一片的,如雕了青花,雪色清冷,月色亦如霜。 这样的漫天大雪一连下了三日,到第四日晚间,雪才停住了,苍穹间升起一弯斜月,月色与雪色相和,照的窗纸透亮,四下里如白日一般。 灯火明亮,映着雪色,刺目而温暖,苏子捧着一大束腊梅供在玫瑰釉花囊中,登时满室冷香,清芬馥郁,那素黄的花色如蜜蜡,开的繁盛,花瓣上尤带着盈盈新雪。 黄铜炭盆中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偶有火星子跃出来,在半空中爆出最后的光亮,屋内熏得暖意融融,水仙花在窗下怒放,氤氲开满室甜香,如同春日重临,落葵只着了月白色绫缎中衣,外头罩了件 曳地的猞猁狲大裘,就着热气烤一会儿手,惦记起京墨的伤,转眸却又叹了口气,苏子去铺子里看了一会,回来说京墨伤得不重,擦破点皮儿,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又说幸亏是落葵砸的,若是他砸的,定叫他再不能开口说话,但她仍是放心不下。 落葵不是不知道京墨浪荡,整日里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可,可她并非管不了,而是整日里事多眼杂,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管这些乌糟事,她蓦地舒了口气,这世间,总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京墨不闯祸不惹事,她便能忍着安生过日子。 她翻了翻书卷,也是苏子拿回来的宫怨诗,打趣说京墨离家三日未曾露过面了,总要伤春悲秋一番,应应景,她凝眸一笑,自己平日里端的一副喜怒不惊,已十分压抑憋屈,读书便素来只喜读夏日炽阳与冬日霜雪,能在诗中笑的肆意哭的怅然,方不失在世间走了一回。 想到出神,厚重的门帘猛然被掀开,一大捧蜜色腊梅入目,旋即后头露出京墨的半张笑脸,一边替换下瓶中早已凋零过半的残花,一边回首笑道:“我从山上摘回来的,好看么。” 见落葵垂首不语,他过来牵她的手,殷切切的轻语:“好了,那日是我说话过分了,我一向说话不过脑子的,你是知道的,就别同我一般见识了,好不好。” 落葵摇了摇头,看他一张讨好的笑脸,心头明明有气却发作不出,只觉堵的厉害,长吁了口气用来纾解:“你满脑子里除了银子,也没旁的甚么了,我同你有甚么可计较的呢。” 京墨笑的益发灿烂无双:“是了是了,是我想的不够周到,总想着多攒些银钱,咱们以后好过安生日子。” 这大抵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罢,落葵叹了一声,扬眸道:“只这一捧腊梅,便算是赔礼了么。” 京墨暖住她冰凉的手,望了望窗外,笑道:“明日一定是个好晴天,要不,要不我带你上山赏梅罢,这会腊梅初开,正是好景致呢。” 落葵心头乍暖:“好。”她抬手轻轻抚过京墨额角结了疤的伤口,眸光黯然,歉疚道:“痛么。” 京墨捧住她的脸颊,摇了摇头,眸光闪动,似有水波,款款道:“是我的错,是我伤了你。你气我砸我是应该的。”次日,风歇雪停,天气晴好。为着能与落葵单独出门的良机,京墨竟从外头叫了马车,一直将二人送到山脚下。 山上被皑皑白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偶有雪薄处露出褐色山石,自山脚下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日头渐高,驱散了寒意,阳光照在雪上,如溶金般明亮,刺得人眼前一黑, 有些头晕,落葵忙眯了眼,良久才缓了过来。 宫里新制的水绿色官锦袄子和柳黄色月华百褶裙,颜色清淡,只在袖口领口处,以金丝绣了繁复梅纹,裙摆迤逦曳地,微风拂过,衣袂飘飘,衬得她益发清冷了。 她立在雪中,日头微挪,移到她含了浅笑的脸上,如轻纱微笼,她本生的不算极美,现下却是添了几分丽色照人,而那些日头雪色的光华,皆被她掩了下去。 京墨看呆了,一时间竟忘了挪步,眸光透亮,有些痴了:“阿葵,你真好看。” 一听京墨夸她,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踉跄着转了个圈儿,唇边笑若生花:“哪好看了,是衣裳好看罢。”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九回 倒霉,迷路了 京墨伸手扶住她,手触上她腕子上的太虚环,微微一顿,眸中划过些厌恶神情,转瞬即逝:“我新收了个翠的,回头将这个换了罢,寒浸浸的,看着冷清。” 落葵一双明眸情意宛然的亮起,见一向小气的京墨阔气起来,她的笑中也带了微微黄金色,这镯子便算是收了一分利息罢,她笑着点点头:“好,你难得大方一回,我却之不恭。” 京墨又打量了她一番,笑得愈加开怀:“衣裳好看,人更好看。” “你今儿是怎么了,嘴上抹蜜,尽是好听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落葵抬手拂过覆额的刘海,她的手白腻如玉,凝脂样的指端,点了凤仙花汁,日头一照,如淡红宝石般光华琉璃。 京墨只灿烂一笑,并未多说甚么。 沿着蜿蜒小路上山,本以为雪后的山路会格外泥泞难行,却不想上山赏梅的人多,早将路上的积雪踩成了水,这会儿又被温暖的日头晒了个干净,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上山的人太多,把美好的二人行生生变成了千人同行。 千人同行的好处便是人多拥挤,想离得远点也做不到,京墨与落葵肩头挨着肩头,臂弯贴着臂弯,他轻嗅她身上淡然的女儿香,情动之时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她的手。 落葵自然知道京墨的心思,她却恍若不知的抬手,时而掠过覆额的刘海,时而擦过发髻上的珍珠鬓花,最后一边搓手一边呵气,就是不给他牵住指尖的机会。 近水有大蓬梅树横斜傲立,枝上积了脉脉新雪,雪后的阳光并无多少暖意,却映的梅枝明亮照眼。枝上腊梅开的繁盛,点点轻黄缀雪,完全绽开的花盏中丝蕊卷曲,隐含薄霜。风过处,呼吸间,只觉阵阵浓香奇清,娇艳透骨却丝毫不落俗套。 这一树树腊梅实在是爱不释手,令人流连,落葵在树下伫立良久,回首间蓦然,发现京墨已摘了一大捧腊梅抱在怀中,金灿灿如云霞在怀,映衬的人也如花般美好,她不禁暗自感慨,虽说京墨脑子有些不够用,有时会缺根弦儿,但这张脸生的着实好看,叫人一眼难忘,单凭这张脸,也能弥补了不够用的脑子和心眼儿。 京墨折下一朵并蒂腊梅,别在落葵的发髻间,显得她益发的娇嫩可爱。他眸中情意绵绵,语气亦是温软如玉:“阿葵,我们以后再不分开,好不好。” 落葵捡了个平整的石头,拂尽上头的轻雪,扯出袖中的帕子铺在上头,抚了抚衣角坐下,微微抬起下颌,直直望着他的双眸,狡黠一笑:“分开,你在青州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你想去哪。” 京墨对落葵的装傻充愣着实已忍无可忍,将腊梅摆在地上,蹲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一脸的郑重其事:“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莫要装傻,你别想丢下我。” 落葵蓦然想起苏子,想起他三年前经受的那一场刻骨情伤,伤的一夜白头,用了三年的浪迹天涯去寻找去忘怀,虽然时至今日他绝口不提往事,但落葵看得出他心底的锥心之痛从未消减过半分,她摇了摇头,忽而有些怕,不敢也不愿让自己承受同样的情伤,她努力不去想那些似是而非的疑影儿,不断告诉自己,提醒自己,这便是将来自己要嫁之人,终身所托之人,不该有甚么遗憾与不甘心,即便他并非是自己心尖儿上的人,即便他无法让自己依靠,但他总归是个人,活生生的人,两个人一生携手相伴,总好过一个人老来晚景凄凉,她抽出手来摸了摸京墨的浓密的剑眉,平静而克制的轻声低语:“若你不负我,我定不会负了你。” 京墨紧握住她的手不放,落葵指尖的冰凉沁骨,令他心生怜惜:“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会好一辈子的,我不会负了你,绝不会的。” 落葵扬眸,直视他的双眸,浅浅勾起唇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威胁:“你知道我的手段,若有朝一日你负了我,我不会杀了你,但会让你生不如死。” 簌簌风过,吹落腊梅无数,京墨的心狠狠沉到谷底,手又冷又颤,嗫嚅着唇角摇头:“我,我,我不会的,不会的。” 蓦然间,落葵听到有人在不远处私语,说是后山的红梅开了,她微微失神,记忆中好像有重重红梅怒放,如彤云般漫过,但她实实在在从未见过红梅,顺手从地上折了枝腊梅轻嗅:“这山上还有红梅么。” “想去看么。” 落葵微微颔首,神思一阵阵恍惚:“想。” “那我去问问究竟在何处。” 忽而一阵风过,树冠上跌落积雪无数,京墨今日月白绣松柏袄子外头罩了一袭正红斗篷,飞雪茫茫扑到他的身上,点点莹白恰如白梅落血,其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殷红斗篷,却又似红梅飞旋。 落葵极目望着,京墨比数年前长大了许多,瞧着是比从前沉稳了些,可这些日子处下来,才知他真真是孩子心性未改,喜怒都在脸上挂着,一句话便能恼了,一句话便能笑了,这般洒脱自在不为世事所挂累,像足了从前的自己和苏子,只可惜人总是要成长的,经历了世道艰难方知世事无常,但愿罢,但愿他能永葆这份自在洒脱,但愿他永不会搅入漩涡。 飞雪茫茫,扑簌簌落在她的额头和眼睫,沁凉入骨,落葵陡然清明了过来,世事纷杂,人活一世,是绝难独善其身的,成长与改变是必然的,除非面对世事,故意捂住耳朵埋下脑袋不听不看,除非面对旋涡,有人为你筑起一道保护的高墙。可她与京墨之间,总归是她为高墙了,徒叹奈何。 抬眼见京墨回转,落葵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轻雪,心底蓦地柔软:“可问清楚了,若是路途遥远,便不要去了。” 京墨握了握她冰冷的手,朗声一笑:“问清楚了,就在后山,离得不远,穿过一片林子便到了,咱们现在去看,黄昏前便能回来了。” 枯败的密林中,积雪堆得极深,若隐若现有几个深深的足印,望之却并不像人走过的痕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密林中前行,卯足了力气去看心心念念的红梅。 穿过密林,天陡然变作灰蒙蒙的一片,不见天日,而路也没了踪影。阴沉沉的天际间,陡然卷过狂风,像是夹着刀子,在脸庞上刮得生疼。寒风撕裂穿透一切,穿透衣裳钻进身体中,令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不停的打着寒颤。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山林,顿时像被尘世遗忘了一般,冷凝寂静下来,京墨环顾四围,此处安静的令他生出恐惧,颤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山间传的极远,来回盘旋:“阿葵,怎么样,可还撑得住么,要不咱们回去罢。” 比起赏红梅,自然还是性命更要紧些,落葵冻得瑟瑟发抖,拼命忍住颤抖拼命点头:“怕是要下雪了,赶紧回罢,我可不想因为赏梅被冻死。” 原以为穿过密林便是回去的路了,可谁知穿过密林仍是密林,始终都在无边无际的密林中打转,这密林之中的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每一片被积雪覆盖的枯草,都像是双生兄弟,都生的一般无二,令人辨不出东南西北,分不清前路退路,二人在密林与密林的交界处极目远眺,目及之处却是白雪皑皑的山峦连绵起伏,枯枝败叶的密林终年寂静。 京墨一下子跌坐在雪窝里,欲哭无泪的拍着大腿:“怎么办,阿葵,怎么办,咱们迷路了。” 落葵静立了会儿,只见天地间暮霭沉沉连成一片,她稳了稳心神,背过身去躲开京墨,皱着眉头张口咬破了手指,有血包裹着一条细若游丝的线虫缓缓溢出,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像是生出了翅膀一般飞向远方。 不多时,她蓦然脸色一白,呕出一口血来,京墨这才从雪窝中回过神来,惊慌失措的扶住她:“怎么了,刚才是怎么了,阿葵,你作甚么呢。” 落葵勉强笑了一笑:“无妨,这里太诡异了,我们得赶紧离开。”她极目望住方才线虫消失的方向,声音空灵而悠远:“往那边走罢。” 面对这诡异的情形,京墨早已慌了神儿,全然没了主意,自然是落葵说怎样,他便怎样,落葵让他往哪走,他便往哪走,根本想不起来问一句“为何”。 两人继续向前,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甚么时辰,直到墨色浓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如同一只张大了嘴的猛兽,一口口吞噬掉灰蒙蒙的天色,这里着实诡异,没有落日黄昏,夜幕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吞噬了一切。 在雪地里浸的久了,腿脚又冷又痛,渐渐麻木的失去了知觉,连勉强从雪里抬起都成了奢望,落葵越走越慢,最后靠在树下喘着粗气。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回 山里人家 京墨走出去老远才觉出不对劲儿,退回来拉她的手,拉着她的手来回摇晃,几欲落泪:“怎么了,阿葵,走不动了,那歇一会儿再走。” 落葵摇头,揉了揉毫无知觉,像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苦笑着摇头:“不是走不动了,是走不了了。” “腿,腿怎么了,阿葵,你的腿怎么了,伤到哪了。”京墨蹲下身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甚么不妥,却已经慌得落下泪来,夹着哭腔连声问道。 落葵咬碎了满口银牙,才依着树干勉强站住不倒下,抬眼望向远处,这一望便望出了生路,在极远的地方,亮起一抹暗淡昏黄的光,那是山里人家晚间仅有的光亮,却是他们清晰可见的生路,她惊喜的叫出声来:“京墨,京墨,你快看,那里有户人家。” 京墨望向她手指的方向,狂喜的深深颔首:“是,是一户人家没错,阿葵走,我们走。” 落葵却摇了摇头,倚靠着树干坐在雪窝中:“京墨,我走不了了,你去那里求救,我在这里等你。” “这天寒地冻的,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下,走,要走一起走。”京墨过来拉她的手,却发现她已经无法起身了,这才真正慌了神儿:“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腿,腿怎么了。” 落葵勉强笑道:“太冷了,腿冻得走不了了,回去暖一暖便好了。” 京墨一下子哭出了声:“这冰天雪地的,留你一个人在这,岂不是要活活冻死了。”他拉过落葵的手,将她背负在肩上:“走,我背着你走,我绝不会丢下你的。” 他素来养的娇弱,背上落葵后,莫说走路了,竟卯足了力气也无法站起来,落葵瞧出了他的艰难尴尬,松开环在他脖颈上的双手,向后使力跌回雪窝,捏着自己的脸庞笑道:“看来往后我还是得少吃点儿。” 京墨颓然的叹了口气,已哭得泪水涟涟,难以自持:“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落葵推了推他,已有些气虚力竭,颤抖着唇边道:“别说这些个没用的了,你快去,否则便不是要走一起走了,而是要死一起死了。” 看着京墨一步三回首的离开,落葵这才觉出彻骨的寒意来,冷的哆嗦个不停,连心尖儿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她裹紧了玄狐皮大氅,仍觉得寒风刺骨,凝神半响,她眸中闪出狠厉之色,眉心忍痛的张口咬破了手指,血迹漫出时有点点红光四射,她挥一挥手,那些浑圆的光点在身侧飞舞盘旋,少的可怜的暖意顿时袭来,她的心渐渐定了,仰头望向天际的一弯月。 山里雾大,连月色都是暗沉沉若隐若现的,晦暗不明的有些斑驳颜色,落葵瞪大了一双眼,周身的暖意渐渐稀薄,她告诫自己再如何寒冷,也不可以发抖,再怎样困倦,也不可以睡过去,她蜷紧了身子,努力昂起头,望着弦月在淡薄浮云中进出躲闪。 渐渐的眼眸有些花,眼前一片迷离有薄雾缭绕,等不到了么,等不到京墨回来了么,心间升起的不是绝望却是困倦,累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心无杂念的睡上一回,她只觉眼皮儿沉重,缓缓闭上双眸,决定放纵一次,哪怕不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落葵依稀中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迷迷蒙蒙有微亮的天光入眸,再度分辨下来,竟是一蓬天青色身影在眼前晃动,她心下清明,这个人不是京墨,他向来不着这个颜色的衣裳,说是那颜色像是没有日头的天,寡淡无趣极了。她搜肠刮肚才依稀想起来,记忆中是有这么个爱着天青色衣裳的人,就是这么个人,让自己彻底断了生机。 还未及多想甚么,额头被青光一绕,落葵再度陷入沉睡之中,梦里有一蓬蓬红梅开的娇艳,在冰天雪地中似烈焰熊熊,她心间生出彻骨的痛来,痛的她再度醒来时,外头早已天光大亮,明亮的雪光遥入窗纸,如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微微侧目,只见床边坐着个脸色蜡黄的小姑娘,正倚靠着床沿儿连连点头,像一只熬夜熬过了头的瞌睡虫,落葵撑着身子起身,想要倒一盏茶喝,不料弄出的响动却惊醒了这个小小的人。 那人瞧着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身量柔弱,扬起蜡黄的脸,定定瞧了落葵一眼,便稚嫩的欢呼出声:“祖父,祖母,小姐姐醒了,醒了。” 话音方落,厚厚的门帘被猛然掀开,挪进来个妇人,瞧着年岁不大,可满头乌发中却夹杂着几缕银丝,甚是刺目,见落葵醒来,忙倒了一盏水递过去,叹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她伸出粗糙的手,拭了拭落葵的额头,微微颔首笑道:“高热也退了。” 落葵垂首,只见杯盏中的水微微发黄隐含杂质,且有一股浑浊的腥气,但她唇边干涸的厉害,稍微一动便裂出血口子,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就着妇人的手一饮而尽,才环顾了下四围,床头油灯荧煌,映照着黑黄色土坯墙上的泛黄斑驳年画,漏风的窗下摆了一张黑漆漆的桌案,分不出是什么个甚么木头雕的,上头的大瓷碗碗口残破,隐隐发黄。 这一切显然并非是她所熟悉的,目及之处皆陌生,她小心翼翼的缩着唇角,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格外绵软无力:“老人家,这是,哪里。” 妇人疑惑道:“此处是四明山,姑娘睡了一整夜,不记得了么。” 落葵摇了摇头,只觉额角剧痛,她抬手狠狠按了按,终于依稀记起自己与京墨上了四明山赏梅,后来迷了路,京墨到猎户家中求救,京墨呢,对了,京墨呢,她挣扎着要下床,却被老妇人按住,道:“姑娘,姑娘身子虚弱,不可乱动。” “老人家,之前可有一位公子前来求救,生的剑眉星目。”落葵也发觉了自己的虚弱,行动不便,只好躺回床榻,不再乱动。 妇人摇了摇头,道:“没有人来过,昨日晚间,家里的柴没有了,我和老头子进山拾柴,看到姑娘一人倒在雪窝里,原以为姑娘没气儿了,后来老头子试了试,说是姑娘还活着,我和老头子才把姑娘放在背篓里,一路拖了回来。” “原来是老人家救了我,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落葵定然相报。”落葵忙着道谢,心中疑惑不停,京墨去哪了,自己彻夜未归,苏子一定急死了,不行,一定要想法子给苏子传个信。 正说话的功夫,门帘微动,走进来个老者,下颌长须发白,头发却是乌黑,瞧着清瘦却十分精神,托着个碗口残破,隐隐发黄的白瓷药碗,递到落葵跟前,欣然一笑:“小丫头醒了,看来老头子的药还是有些用的。” 落葵忙端过碗一饮而尽,苦的舌头根儿打颤,仍不忘堆着笑连连道谢:“老人家好医术,落葵感激不尽。” 老者呵呵一笑,笑的下颌长须不停的颤抖:“这算啥,看姑娘的样儿,像是从城里来的,老头子是个乡下人,还想跟姑娘打听点事儿。” 落葵端正了容色,侧耳倾听:“老人家请说。” 老者轻咳了一声,愁容满面道:“我和老太婆有三个儿子,一年前,老大的媳妇死了,他留下这么个小孙女,和老二进城找营生去了,就再没回来过,三个月前,老三去城里找老大老二,这一去也没回来过了。”说着,他擦了一把泪,道:“老头子一辈子也没进过城,不知道去哪找儿子,姑娘是从城里来的,能不能跟老头子说说,去哪能把儿子找回来。” 妇人已是泪流满面,手足无措的握住落葵的手,粗糙的手在她的腕间来回摩挲,绝望的泪打在她的手上,十分的凉,她心下已是震惊无比,青州城是京城,一向民生安稳,少有人口失踪,可这一丢就丢了三个,丢了一家子的壮劳力,简直是要逼死这一家老小了,这是谁如此缺德,干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她斟酌着开了口:“老人家,可有他们的户籍单子么,若信得过落葵,不若将此事交给我,我定将人找回来。” 老者大喜,忙翻箱倒柜找出了三页薄纸,颤抖着塞到落葵手中,磕磕巴巴道:“好,好,好,这可真是老天爷开眼,叫我老头子碰上好人了,老天爷开眼啊。”他回首看了眼妇人,道:“老婆子,快,快去生火做饭,对,对,把那块肉拿出来,给贵客烧肉吃。”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份质朴浸润的她心间温暖,连忙笑着摆手道:“老人家,我这刚退了热,可吃不了肉,吃些粗茶淡饭才好。” 妇人与老者相视一笑,牵着小姑娘出门,连声笑着:“好,那姑娘歇着罢。” 屋中转瞬空了下来,静了下来,落葵怔怔望着窗外,想着苏子会怎样的心急如焚,而京墨又是如何的慌乱不堪,而昏睡中那天青色的人影,又究竟是谁。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一回 意外的人 窗外飞雪茫茫,掩盖了寂寞人家院中的几行凌乱足印,此处山深林密,罕有人家,亦没有人声,静谧的不似人间。 落葵凭窗相望,一片安静中,才惊觉事情有些不对,京墨突然转了性儿也就罢了,可他几时学会了切脉开方煎药,都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可这才一夜未见,京墨竟来了个脱胎换骨华丽转身,若哪天突然飞升成仙,也不足为奇了,但那人并不像京墨,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京墨。苏子呢,自己身上有苏子种下的神魂印记,不论自己走到何处,他都能凭着若有若无的淡薄气息找到自己,北山时便是如此,他当时所谓的偶遇只是一句笑谈。那么如今呢,如今自己彻夜未归,他竟没找过来,这着实诡异,她微微叹息,还是想法子给苏子传个信罢,她咬破指端,缓缓掐了个诀。 窗外蓦然多了个天青色的人影,只在窗下微微一顿,熟悉的令她心下一慌,她受了惊吓,倏然收了法诀,门帘便被掀开了,来人托着个碗口残破的发黄药碗,递到她跟前,柔声道:“药煎好了,喝了罢,有些苦,忍着点。” 落葵一阵慌乱,望着那人不知该说些甚么,手缩到被中藏着也不肯伸出去接药碗,只见来人眼下一片乌青,脸色憔悴难看到了极点,她张了张口,艰难道:“空青,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是你在煎药。”她的眸光越过空青的身子,望了望他空无一人的身后,黛眉微蹙:“京墨呢,他人呢,不是他在煎药么。” 空青找了落葵一整夜,凭着苏子在她的身上种下的神魂印记,凭着若有若无的气息,他明知她并无性命之忧,可越是明知却越抑制不住慌乱担忧,如今找到了她,他枯败的眸子中有了欢喜的神采,但见她醒来后眼里心里只惦记着京墨,不由的有些心灰意冷,淡薄道:“他回青州城了,我与苏子分头找了你半宿,找到你后,我已给苏子传了信,详细情形待回去后,苏子再与你仔细说罢。” 落葵有些心虚,蓦然又想起迷蒙中所见的一蓬天青色身影,与空青现下的模样渐渐重叠,她嗓子疼痛到了极致,缩着唇角疑道:“那么,是你在山里找到我,送我来此处的么。” 空青微微颔首:“是,找到你时,你已昏迷了,那时城门也关了,我就带着你来了此处。” 说着话的功夫,寒风蓦然掠过窗棂,破窗此处漏风,狠狠晃了一晃,一片将化未化的雪片从窗缝中挤了进来,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像是有灵气般瞧了瞧落葵,又望了望空青,最后落在了空青的掌中。 空青嗤的一笑,指尖在上头一抹,那雪片登时化作一汪蓝莹莹的寒水,寒水在他掌心缓缓凝聚成一颗颗水珠子,每一颗上头都写着几个闪着微光的小字,连成寥寥数语。 二人头碰头的定睛看完,落葵咬着牙恨道:“苏子有甚么事啊,都到四明山来,也不来接我,竟直接回了城。” 空青了然,单手一握,寒水化作虚无,他挑起唇角淡淡笑道:“回去了不就知道了。”他抬手在她腕间切了个脉,道:“你可还好么,若是身子受得住,咱们这就回去。” 落葵微微点了下头:“好。” ———————————— 山里风大雪急,像一枚枚锋利的寒刀割过皮肉,举目望去,雪片打着旋儿落下,高空中的雪片漩涡像无数只怪兽大张着嘴,想要一口吞下密林中艰难前行的两个人。 山里的积雪没过膝盖,每一步都陷在雪里,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 落葵趴在空青背上,想到空青找了自己一整夜,感怀道:“多谢你。” 空青抬头目视远方,脸上有动容之色,口中却淡淡道:“谢我做甚么,你不怨我便好。” “怨你甚么。”落葵不解其意。 空青喃喃低语:“怨我寻你寻的太慢,让你多遭了如此多的罪。” 落葵咧开干裂的唇,洒然一笑:“我虽非甚么善人,但也不会以怨报德,怨你作甚么。” 只这一句话,便说的空青无端垂首,她终是与从前一般无二,不依靠谁也不埋怨谁。 淡淡的幽香袭过鼻尖,如兰素雅,如泉清冽,直冲落葵的心间,勾起淡薄的熟识感铺天盖地席卷而过,她的心幽幽一痛,痛的身上乍起无数冷汗,狠狠打了个寒噤。 空青察觉的落葵的异样,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指端,幽幽一叹:“闭眼。” “甚么。”落葵不解其意,不肯依从。 空青又是一声叹息,掐了个诀,一道朦朦白光缚住了落葵的双眸, 紧跟着便是一阵儿天旋地转,她虽目不能视,但感受灵敏,知道自己已窝在了空青的怀中,不由的脸颊绯红,窘迫的手脚挣扎,想要从他的怀中挣脱而出。 “别动,再动就要掉下去了。”空青低伏在她的耳畔,一本正经道,言语中隐含浓郁失落。 那熟悉的气息益发浓厚,在落葵心头不断萦绕,疑惑越积越深,深的难以解开,既然她无法挣脱,那只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窝在温暖踏实的怀中,定定望着眼前白芒,困倦如潮袭来,半睡半醒间,有呼呼风声从耳畔极快的掠过,像是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行走越来越快。 昏昏沉沉中,落葵回到了水家,白芒散尽,只觉眼前有无数张脸,有苏子,有杜衡,有丁香,有见愁,皆是她熟悉的人,唯独没有京墨,她张了张口,刚想问些甚么,却被苏子捂住了嘴,道:“甚么也别说了,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落葵微点了下头,心安的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 这是酣畅淋漓的一觉,落葵再度醒来已是两日后了,天光初亮,入目皆是再熟悉不过的物件儿,听得门帘儿轻响,她眸光一瞬,望着来人笑道:“我还以为你嫌弃我病容丑陋,早早躲出去了呢。” 苏子狠狠拍了她的额头一下,心疼的几乎垂泪,口中却不肯饶人:“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倒是会躲懒,昏睡了两日睡了个过瘾,可苦了我了,你又是高热不退,又是昏迷不醒,我都没敢惊动御医,切脉抓药都是我亲力亲为,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我这把老腰,早就快累的断掉了。”说着,他将白瓷梅纹药碗递到落葵唇边儿,抬了抬下巴:“趁热喝,药效好。” 落葵咬牙喝完碗中的药,苦的狠狠打了个寒颤,眉眼都皱到了一起,嘶哑着声音哀叹:“苏子,你这药里熬了得有一斤黄连罢,后槽牙都要苦掉了,你是得有多恨我啊。” 空青忙端着一盘蜜饯凑了过来,轻声轻语道:“多吃几个压压苦味儿。” “我自然恨死你了。”苏子瞟了窗下的腊梅一眼:“好端端的赏梅就赏梅,还瞒着我们去,弄成这样,叫我平白多受了多少多累,多担了多少心。”他抬手狠狠敲了落葵的额头一下:“也好叫你知道知道,与个靠不住的人私奔是个甚么下场。” 落葵脸不红心不跳,扬眸一笑:“这分明是私奔未遂的下场,若是私奔成了,这会早过上自在日子了,如何还会在这里听你絮叨。” 苏子将她塞回被窝,掖了掖被角,半是心疼半是威胁:“叫你受受罪也好,若有下回,哼。” “若有下回如何。”落葵偏着头扬眸轻笑。 苏子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来,狠狠剜了她一眼:“腿打折。” 落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甚么,回来未见到京墨,醒来亦未见过他,她益发担忧,连连望向窗外:“京墨呢,怎么不见他人。” 苏子瘪了瘪嘴:“他呀,怕你醒来骂他丢下你不管,这几日都躲去了铺子。” 落葵满心狐疑:“丢下我不管,这是几时的事,他不是下山求救去了么。” 苏子的眸中怒火燃烧,重重拍着床头的黑檀木雕花小几,拍的啪啪作响,痛骂不止:“我早说了他是便宜没好货中的翘楚,你还非不信,是,你是瞧见了一户人家,叫他去求救,谁知他没走出多远便找到了下山的路,竟一路跌跌撞撞的回了青州城,他十足十是个没脑子的,也不想想他下山时已是甚么时辰了,虽说城门尚未关闭,但已是宵禁了,他犯了夜被抓进青州牢里去,幸而青州府的牢头前日才与我一同喝过酒,听得他大喊大叫,胡天胡地的叫完你的名儿,又叫我的名儿,他听着不对劲儿,便巴巴的跑来寻我,我这才知道你根本不在房中,竟被困在了山上,幸而空青找你找得及时,否则你真的要在那冻成一块冰坨子了。” 廊檐下结了冰凌子,被日头一照,折出绚烂夺目的光芒,美的不那么真切,落葵怔怔望着,不知望了多久,那冰凌子被日头晒得有些化掉了,一滴一滴的沿着窗沿儿滴下冰水。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二回 不靠谱的人 落葵明明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仍旧风轻云淡,她早知京墨并非能依靠之人,却不曾想竟是这般的不能依靠,原想他虽非自己心尖儿上的,自己也从未想过依靠他,但胜在知根知底儿,嫁了他,可以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于所谋之事大有益处。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莫说有没有益处,不添乱已是不易了。 她微微摇头:“我骤然病倒之事不易宣扬,若是被太后知道,定是会刨根问底查个明白,若是查出来是京墨带我上山赏梅,才平白惹出这么一场大病,只怕要重重严惩于他,对他怕是不好。” “他都如此对你了,你还惦记着他受不受罚,我告诉你,便是太后命人打折了他的手脚,投入掖庭狱中,也难抵消你所受之罪与我的心中之恨。”苏子仍是跳脚怒骂,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热度,又软了言语庆幸道:“他就烧高香罢,幸而你的高热退下来了,否则我非丢他去冰河里泡个痛快,你高热几日,我便要他高热数倍。” “好了哥哥。”落葵握一握他的手,心中着实感动,没有直呼其名:“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我这不是无事么。” 苏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没事,甚么叫没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你是当水喝么,卧床不起是故意躲懒的么。” 落葵一脸苦笑,从袖中抽出三页薄纸,递给苏子:“这是搭救我的四明山上猎户家三个儿子的户籍单子,我誊抄下来的,这三人在青州城失踪了,你设法找一找罢。” 苏子仔细看了看,这三人年岁不大,最大的那个刚过二十,最小的也不过才十六,这样的年岁,不管是去柳陌街还是去青州码头,都是正当年,只是想要在人海茫茫中找出来,确实不易了,他略点了下头:“好。” 落葵觉着手脚发麻,想要动一动腿脚,换个舒坦的姿势躺着,却惊觉膝盖痛入骨髓,抬手不停的揉着,越揉越痛,痛得她直抽凉气。 空青见状,忙俯下身来帮她轻柔,疼惜道:“腿疼的厉害么。” 落葵缩了缩身子,藏到被窝深处,心里慌的厉害,竟盖过了腿疼,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并,并不厉害,无,无妨。” 积年的旧疾调理起来颇为棘手,以空青的修为也有许多不可为之事,即便再不可为,他也想要探出当年之事,寻到这积年的病根,设法减轻她的痛楚,疑道:“你从来不是娇弱之人,怎么腿坏的如此厉害,天气稍一阴沉便疼的走不了路,稍冷一点便要裹得厚厚的。” 这双腿,单单请安下跪是跪不坏的,能跪坏的是人心,彼时的她虽折了一双腿,但却真真是一病如新生,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落葵微微失神,【¥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转瞬便神情如常,扬眸轻笑:“让你三天两头进宫试试去,甭管前面是甚么地面,动不动便要下跪,不叫起便不能起,能有一双好腿才算是稀罕事了。” 空青知她不肯在自己跟前露出半分软弱,只好笑道:“那个,如苏子所说,京墨如此不堪大用,你实在无需为婚事牵绊,更无需非嫁他不可。” 只觉嗓子干痛的厉害,落葵剧烈的咳了数声,就着空青的手饮了几口茶,藏在被中的手狠狠揪了一把锦被,才勉强自己定下心思,勉强一笑:“这世间万物,哪有完满无缺的,人亦如此,此事不必再说了。”她微微直起身子,轻声道:“哥哥,去铺子里告诉京墨,说我没有怪他,叫他回来罢,我有事交代他。” 苏子张了张口,他向来只拿两个人没法子,一个是她,一个是落葵,听得落葵叫他哥哥,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去摘的,抬眸但见落葵脸色平静,无惊无怒无悲无喜,便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他更清楚,落葵拿定了的事,便是将南墙撞个窟窿,也是不肯回头的,也只好咽下满腹的话,只说了句:“丁香已好的差不多了,我叫她回来陪你。” ———————————— 黄昏时分,雪停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十分静谧,雪地中留下一串京墨小心翼翼的足印,他掀开厚重的棉门帘,探头探脑的望了一眼。 屋内光线暗沉,瞧不分明,只一把纤瘦可怜的人影卧在雕花四柱大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姜黄色团花云锦被褥,长窗关的严实,没有漏进半丝风来,檀色厚锦床帘低垂曳地,一动不动。 黄铜炭盆中的兰花炭烧的通红,紫檀方桌上的紫金博山炉轻烟袅袅,织成薄雾,浓香四溢,掩盖了苦涩的药味儿。 “进来说罢,莫要将门帘儿掀的这样大,放了寒气进来。”一把微哑声音在屋内响起。 京墨的心肝儿颤了一颤,他闯下如此大祸,原以为落葵一开口,便是劈头盖脸的疾风暴雨,谁想却平静如昔,他觉得心虚,不知道落葵是真的并未生气在意,还是暴风骤雨前的短暂平静,小心的挪到她的床前,低三下四道:“阿葵,是我无用,你骂我罢。” 落葵支起身子,靠在檀色团花靠枕上,长发在身侧蜿蜒,脸色平静,淡淡道:“我骂你作甚么,骂你我的病便能好了么。” 京墨一把抓住她的手,眸光赤诚:“阿葵,我知道错了,是我想事情不够周全稳妥,从前是我不对,没有体谅你的苦衷与难处,你原谅我罢。” 落葵缓缓抽出了手,藏到被窝里暖着,笑意染了秋霜微凉:“你能体谅便好,你我这样的身份,注定了 不可能有宁静浮生,只能是前半生险中求胜,后半生才能安稳一二。” 京墨点点头:“我知道,以后不会了,以后一定与你一条心。经了此事我才明白,你心里还是惦记着我的,苏子都跟我说了,你病成这样,都烧得迷迷糊糊了,还交代他不要去请御医,生怕惊动了太后,生怕我吃亏受罪。” 落葵心间微暖,笑道:“你知道便好,还有,不管怎么说,都是青公子救了我,你以后对人家客气点,不要总是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京墨一向最听不得空青二字,听到便肝阳上亢,虚火旺盛,用再多的苦寒之药都灭不掉他的邪火,他眸光阴冷的闪了闪,愤愤不平道:“空青空青,又是空青,你能不能不提他。” 落葵微微摇头,这二人还真是八字不合,天生相克,幸而都是男子,若是一男一女,月老又眼瞎耳聋,给他二人牵了红线,注定要结为夫妇,还不知要打成甚么样,打出人命也未可知,她的手紧紧握了握,只好一笑:“好好好,不提他,不提他。” 红漆木描金托盘搁着个淡粉玉瓷药碗,里头盛了大半碗碧色药汤,碗口处缭绕的滚滚热气却是血色的。那是用罢午饭后,太子妃来她的床前略坐了坐,送来了一株上了年头的凝翠血参,说是太子吩咐的,送来贺一贺她私奔未遂,卧床不起。 当时闻言,落葵狠狠哽了一哽,太子妃依旧温婉柔善,独独说着话时,眉眼间蕴了一丝狡黠,落葵腹诽不已,既不能回绝太子的一番好意,又不能当着太子妃的面儿骂太子,只好咬着牙谢过太子妃,再当着太子妃的面儿,咬着牙吩咐丁香把血参炖了。 见那药汤不冒热气了,落葵伸手,正打算咬着牙,和着对太子的腹诽坏话,一饮而尽。 谁想药碗却被京墨度了过去,捧到她的唇边,她只好垂首,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京墨捏着帕子,小心翼翼的拭去她唇边的药汤,又小心翼翼的笑道:“落葵,你我婚事已经定下来这么久了,观星斋怎么仍没占卜出婚期。” 落葵裂开干涸的唇边,眉眼俱笑道:“我们的婚事不必纳采问名,已是少了不少繁文缛节,你这便等着急了么,这样罢,等我大好了,便去观星斋走一趟。” “便是不必纳采问名,那太后呢,依着规矩,太后也该召见我一回的罢。”京墨试探道。 落葵摇头:“天凉了之后,太后身子一直七灾八难的,想是精神不济,待开春天气暖和了,便会召见你了。” 京墨丧了气,来了青州数月,凭着他散伯京府世子的身份,又定下了他与落葵的婚事,太后应当会召见他一回,可没有, 一次都没有,没有召见便也罢了,他既与落葵订了婚,那朝廷也该一纸明诏复了散伯爵位,发还抄没的散伯府,用作大婚之所,可连这个也没有,他心里是明白的,太后对婚约不满,很不满。平日里无事他也会揣摩太后的心思,自己家道落魄无根无基,而落葵是太后唯一的外孙女,素来心疼的如珠如宝,只怕太后早想毁了这桩婚约,但又怕落个嫌贫爱富的名声惹人非议,这婚约才一直不尴不尬的放着,后来又因和亲之事,才不情不愿的定下了婚事。他暗暗咬了咬牙,竟在心底生出一丝恨意来,旋即又将这恨意化作唇边的齿痕。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三回 一场梦 落葵知道他心有怨气,温言宽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悔婚的,也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京墨满腔怨怼无处宣泄,只化作唇边不情不愿的三个字:“知道了。” 落葵主动伸出手,将京墨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借着他手上的温暖来暖自己的这颗心:“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我答应你,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们便回扬州,不再理这些世事纷杂,可好。” 虽然有了落葵这一言成诺,京墨也实难以安心,牵出一个寒凉而无比勉强的笑:“好,你虽不是君子,但却是郡主,自然也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曲莲立在廊下静听良久,眼眶微红眸底隐有泪痕,像是刚刚哭过,她暗暗咬了咬下唇,眸中滑过一丝狠厉之色,她想,无双公子心比天高瞧不上她,难道京墨也要负了她么,自己虽无落葵那般的显赫家世,也无她的权谋机变,但自己有柔情似水,更有落葵比不得的知情识趣,若将这些尽数使出,还怕不能得偿所愿么。 空青打窗下经过,听得屋内这锥心之语,他神情如常,只左手藏在袖中微微一动,青色光芒极快的钻进门缝,在屋内隐匿不见。 ———————————— 晚间,屋中笼了炭盆,熏得暖烘烘的如春日一般,落葵像是睡着了,却又像是在昏昏沉沉中走了一路,那样的漫无目的,失魂落魄的走着,走不到尽头,她走上窄窄的一段的山路,环顾四周,这里山脉俊奇秀丽,青翠郁郁的直冲天际,高耸入云而难见峰顶,而山上并没有有什么嶙峋怪石,反倒郁郁葱葱佳气浮浮,布满了青华芝草和参天巨桂,彼时秋光初盛,暖阳透过巨大的树冠落在山上,微凉的秋风中隐隐有丹桂醇香,漫山遍野的桂花竞相初绽,缀在凝翠碧叶间,明晃晃如点点碎金,雅香缠绵掠过鼻尖。 落葵在梦中张开双臂,量了量那些粗壮的树干,不由的连连咂舌,这些巨大的桂树怕是生长了不知多少万年,硕大的树冠如同一座苍翠小山,遮天蔽日,而树干壮硕之极,数十人难以抱拢,且通体如金玉般光芒流转。 遥遥之处隐隐传来乐声,她这才发现,巨大的桂树上皆挂满了红色喜字和红绸,放眼望去,像是红霞遍布,不由自主的循着那乐声而去,只见一座大宅门前高悬的红绸和喜字。 她微微蹙眉,心中暗自生疑,像是曾经到过此处,也有人对她说过这里的主家的来历,可是想的脑袋生疼,却还是想不起来,她咬了咬舌尖,想要从梦中醒来,却梦的越发真实。 终于,她想起一星半点,这宅子的主家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据说女儿各个美貌惊人,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了门槛,而唯一的儿子却是比苏子还要纨绔几分,接连议了几次亲都被女家回绝,如今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眼神不好,竟愿意嫁进来了。 她正想的出神,伴着悦耳的礼乐之声,一众侍女翩然而至,两位正红喜服的新人盈盈立在了众人面前。落葵凝神望去,只觉脑中轰然炸开,那新娘的姿容艳丽自不必说,可那新郎的样貌竟扯得她心里生疼生疼的,她极力想弄清楚这心痛的来龙去脉,脑中却一片空白。 心生疑窦,尚未来得及多想什么,她就已经独自到了一处静湖,湖中立着成片的嶙峋怪石,甚为奇峻,有一道九曲回廊蜿蜒至湖心,微风袭来,甜腻脂粉的香气中扬起一阵轻笑,抬眼望去,是数名女子在廊下或坐或立,笑语盈盈。 落葵暗自一笑,自己平日里没有机会偷听,可在梦境中弥补了生平最大的遗憾,不由的好奇心大起,索性不动声色的靠过去,含笑静听,数名女子见她过去,只当是个听闲话的寻常人,略点了点头,便又聚精会神的听一名红衣女子说笑起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当然了,南帝被退婚两次是确凿无疑的。” “退婚两次,怎么是两次,我只知道她被西帝退婚过一次。” “还有一回是被五殿下给退了婚。” “是么是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确实么。” “自然了,五殿下还因此被贬了呢,只不过此事并未外传罢了。” “那么,可见南帝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听说南帝今日也来了,我倒想看看,是个甚么样的美人,会被人退婚两次。” “哼,我若是她,早就羞愧而死了,哪里还有脸出来见人,更何况今日还是西帝与帝后回门,要知道她曾经被西帝退过婚的。” 落葵听得心里发笑,莫名的想发火却又发不出,只听得一个女子怒斥的声音传来:“你们长了几个脑袋,敢非议南帝。” 她一怔,回首正望见那新娘和一个看不清楚脸庞的青衫男子并肩而立,那男子的身姿熟悉极了,而新娘则沉着脸色望着众人。 此言一出,方才说闲话的几人脸色青红一片,极为难看,纷纷冲着青衫男子和新娘子行了一礼,只有那名红衣女子微微怔了怔,旋即蹙眉道:“我说的都是实情,哪里来的非议,我还一直想看看南帝是什么样的厉害角儿,被退婚两次还没有羞愧而死。” 那青衫男子微微含笑:“若南帝该羞愧而死,那么你当年费尽心思爬上了我大哥的床,最后却被人轰出来,不照样能招摇过市,没有羞愧而死么。” 四下里登时隐隐传来掩口轻笑,“你,”红衣女子大怒,一双杏眸圆睁,狠狠瞪着他,怒道:“她的人品样貌,哪里比得上半夏,你是眼瞎了么,竟会看上她。” “是么,”青衫男子冷哼一声:“至少她没有害无辜之人无端丧命。” 红衣女子登时泄了气,拉住他的衣袖,哀声道:“子苓没了,半夏是有错,可这不能全怪在她的身上,一直以来都是子苓一厢情愿,她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你是知道的。” 一直在旁边被人视而不见,光明正大偷听的落葵,一听到子苓二字,登时晃了晃身子,堪堪倚在了栏杆旁才稳住身形,心抽痛的愈发厉害起来,她抬手狠掐了自己几下,想要快些醒过来,摆脱这股子痛彻心扉。 却又听得青衫男子冷冷道:“我倒没听说过一厢情愿是死罪的,那么,我的心思在谁身上,她也是知道的,她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莫非她也该死么。” “你我三人相识已久,你明知道她不是那么狠辣刻薄的。”红衣女子咬牙道。 “那又如何,她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有何相干。” “如何无关,”红衣女子扬起一阵轻笑:“莫非当年你与她一榻同眠是假的么。” 此言一出,犹如一记惊雷打在落葵心上,她晃了一晃,心里五味杂陈,已慌得无处安放,心痛的只想落荒而逃,谁料腿一软,她重重的跌坐在了桥上,背上渗出冷汗,额上也汗流不止。 失神转醒的功夫,方才眼前正在说话的人已不见了踪影,而四围猛然间变得昏暗起来,脚下的九曲回廊变成了一段窄窄的拱桥。 她定睛一看,桥下漫过乌黑的血水,水中盘着数之不尽的巨蟒,她打心底想远远的逃离此地,可一回头却发现来路已被血水漫过,退无可退,只能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迎头向前。战战兢兢的走上桥中间,立在最高处,重重迷雾陡然散尽,瞧见桥头立着个姑娘,虽只是个模糊背影,但她头戴金钗,青丝松松挽起,一身红衫,很是娇俏,只可惜这地方太过诡异,令人顿生不谐之意。 那身影仿佛有魔力,引着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落葵已走到了她的身后,她转过身,眉目间仿佛笼了层薄雾,看不分明长相,只听得出是在怨恨的哭,却又带了几分轻笑:“你来了,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了,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 落葵并不明白她话的意思,心中清醒的知道,自己从不认识她,从未见过她,只能垂下头去瞧翻涌的血水,腥臭味熏得她欲呕不止。 她却向前迈了一步,咬着银牙道:“你要记着,他负了你,你说过,若再世为人,你定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 猛然间心尖微痛,落葵下意识的抬头,却又茫然无措的摇了摇头,她并不记得曾说过这话,可这话却仿佛一直刻在她心上,只是被封尘许久,经她这么一提,便如决堤的洪水般泄了出来,漫过心中的每个角落,只是仍理不出什么头绪:“你说什么,谁,负了我,是谁负了我。” 她并不理会落葵,只轻笑了一声,转身投入了滚滚血水中,落葵未抓住她的一角衣衫,甚至还来不及呼救,她身躯转瞬间就被巨蟒抢食干净了。 落葵腿一软,重重跌坐在了桥上,脊背上渗出冷汗,连脸颊上也汗流不止,那些巨蟒又张着血盆大口冲她扑了过来。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四回 有情还是无情 落葵扯着嗓子尖叫连连,手脚并用的从桥上爬了起来,陡然便醒了过来,原来果真是一场梦,她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一打量,自己仍身处家中,哪里有什么石桥,血水,巨蟒和红衫姑娘,不过只是她的一场噩梦罢了。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被落葵的尖叫吓醒,陪夜的丁香赤足跑了过来,不住轻抚她的后背。 她摇了摇头,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冷汗渐渐褪去,只觉头疼欲裂,嗓子干痛的说不出话来,抄起手边的冷茶一口饮尽,声音嘶哑的有些难听:“无妨,只是做了个噩梦。” 冬夜里寒气重,身上裹紧了厚厚的棉被,仍觉得寒意难熬,临睡时,苏子怕她着了炭气,将炭盆灭了,可冷似乎比炭气更难熬些。 丁香松了口气,仍觉心惊肉跳的厉害,扶着她躺好,忧心忡忡的掖了掖被角:“主子可吓死婢子了,叫的真是慎人。主子病着的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明儿个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罢。” “无妨,苏子便是最好的大夫了,明日让他再斟酌个安神的方子便罢了。”落葵闭目一笑,方才梦中的景象仍在眼前晃动,她心有余悸,回首间,窗外月色如绮,静谧如昔,可她的心却再难静下来。 ———————————— 雪纷纷扬扬又下了三日,观星斋终于算出了落葵与京墨的大婚之日,将吉日定在了来年的三月二十八,彼时正是初春时节,天气温润宜人,繁花初绽,据说这一日是观星斋耗费了无数玲珑心思,揣测了太后一个又一个的九曲念头,选出来的宜嫁娶宜动土宜乔迁,总之是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屋内烛火摇曳,影影绰绰,因着有喜事盈门,连那烛火摇曳间都格外暧昧婉转。 京墨捧着那纸诏书,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个不停,拉着落葵的手,喜笑颜开道:“日盼夜盼的,总算将这赐婚旨意盼了下来,这下可好了,你终于跑不了了。” 落葵凝眸相望,唇边勾起浅笑:“这下,你可安心了罢。” 京墨沉浸在天大的喜悦中,欢喜异常之下,他大着胆子揽过落葵的肩头,轻轻抚着,在她的耳畔低语:“阿葵,我想你了。”说着,他将她死死抵在床边儿,唇温暖湿润的划过她的脸庞。 落葵又惊又羞,忙偏过头去,躲开他渐渐火热的双唇,心慌乱的突突直跳,脸上热腾腾的烧了起来,随即伸出手去推他,谁料他存了心要轻薄,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她一时竟未能挣脱开来。 就在此时,菱花镜中蓦然跃出一道红芒在,在落葵的腕间浅浅绕过,她暗自咬牙,登时发力,劈手便是一掌,斜斜劈到京墨肩上,又一把将他推到一旁,他的腰磕到紫檀方桌的桌角上,方桌狠狠晃动,上头的影青瓷麒麟双头香炉应声跌落,碎在了地上。 落葵不顾一切的抄起那纸诏书,做出要撕毁的架势来,怒目而视,语出狠厉:“京墨,你若敢碰我一下,我不但要毁了婚约,还要将你逐出青州,永世不得翻身。” 京墨恼怒的挣扎起身,不差之下手按在了碎瓷片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但却丝毫觉不出疼来,他的心更疼,他知落葵素来心狠,说的出做得到,却又不愿这般收手认输,只望了落葵良久,才偏着头冷笑吵闹,端出一副无理取闹,就地撒泼打滚的架势来:“你还是信不过我,是么,你不想让我碰你,你根本打心眼儿里瞧不上我,根本就不想嫁给我。” “啪”的一声,落葵的巴掌再度重重甩了下来,甩到京墨脸上。 这一巴掌将他打的发蒙,打的满脸泪痕,他心中暗道了几声果然,果然如曲莲若说的那样,若落葵心中有他,定不会拒绝与他亲近,时至今日,落葵连手都不肯让他拉,更遑论旁的亲昵举动了,她果然心中无他,这婚事果然只是她的迫不得已,没关系,这没甚么的,京墨一连声儿在心底劝自己,待成婚后,成婚后咱们再慢慢走着看。 京墨星眸圆睁,愤怒异常的盯着落葵,又愤怒异常的爬起来,重重的摔门而去。 屋内转瞬静谧下来,良久,门无风自关,菱花镜中蓦然响起个魅惑之声:“师妹,京墨这小子色心如此重,你与他成了婚,可少不得要受罪的。”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拉过姜黄色团花锦被蒙住头,在被中瓮瓮道:“滚。” 那人无奈轻叹:“好好好,我滚就是了,我回观里去了,有事叫我。” “滚滚滚,滚出去。”落葵一连声的痛骂,将头蒙在被中,直到那人没了声响,才探出头来,抬手一摸额头,竟渗出一脑门子的细汗,说不清是闷的吓的气的还是恨的。 她仰头望着描了吉祥如意双花的床顶,心下已是后悔难当,后悔自己的犹豫不决左右摇摆,才将事情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至今日,想要退婚已是千难万难,可这样的人,连脸都撕破了,又何谈托付呢。 ———————————— 大雪绵绵,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屋檐上,树梢头,院落中,到处都堆了厚厚的积雪,如同素缟一片,白的晃眼。 冰天雪地里,窗下的老梅益发生机盎然,枝丫间密密匝匝缀满艳丽的黄色,蜜蜡般的花盏隐隐剔透,寒风裹着凛冽冷香在院中久久氤氲不散。 窗内之人看得到静谧的花影绰绰,听得到风过花枝摇曳的细碎扑簌,却唯独闻不到院中久久不散的凛冽冷香。 落葵连着喝了几日苦药,终于精神大好,这些日子被关的几乎要发了霉,不由的想要出去走走透透气,却被苏子一把大锁押在房中,说是少出去晃悠,着了寒气就再也不管她了。 她无奈苦笑,只好趴在窗沿儿上看外头细雪纷纷,看雪停后的艳阳高悬,看耐寒的冬鸟啾啾,看外头窗沿儿上每日供着的各色梅花。 雪停之后,曲莲拉着京墨在院中堆了个雪人,足有一人多高,黑豆做眼,胡萝卜做鼻,枯枝做手,京墨还找了曲莲的一方绣帕,系在雪人头上做纶巾。 两个人在艳阳下旁若无人的对视笑着,亲昵闹着,丝毫没有察觉到窗后那双微酸的眼。 猛然间听到门锁轻响,落葵回了神,见苏子端着白瓷粉彩梅枝药碗进来,这回她竟没有推三阻四,捧着碗一饮而尽,随后只抄过杯盏漱了口,却没有再吃蜜饯去压苦味儿。 苏子不语,只静立一侧,等她开口。 心间有一阵窒息抽痛,原以为可以装聋作哑的天长地久下去,时光终究还是将容不下和留不住的那些无限放大,即便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即便她没有机会犯错,即便她犯得每一个错,都有可能断送整个人生,就在这一瞬间,一刹那,她也想任性一回。落葵瞪着一双冷眸怔怔良久,忽的挑唇淡笑:“你去查,不管查出甚么都不必瞒我。” ———————————— 一夜无话,次日雪后天晴,阳光在雪地上流转,冰雪天地益发美轮美奂。 落葵终于被苏子放了出来,在廊下枯坐,身上搭了件月白色绣团花厚袄,领口袖口的白狐腋出的极好,拥着她略有些血色的脸庞,多了几分明艳的气息。她瞧着他们在雪地里打滚儿,微微侧目,边上瓶中供了一捧红梅,开的极艳,花枝横斜,逸出点点沁芳,绛瓣朵朵映在雪中,如朱砂轻点,日头轻笼,折射出红宝石样的万般光彩。苏子记着她惦记上次没看着的红梅,一连数日,每日清早都去摘了新绽红梅回来,一室清寒香气萦绕。她侧目见苏子又在狂吃腌辣椒,不禁一把夺了过来,怒道:“苏子,你能不能忌忌口啊,如今天干物燥虚火旺盛,你还吃辣的。” 苏子一边咂嘴一边感叹:“丁香腌的辣椒真是人间美味啊,落葵,你没听说过宁要疮流脓,不要嘴受穷这句话么。” 落葵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吃罢吃罢,吃的身上的旧伤发了,小心疼死你。” 苏子狠咬了一口辣椒,辣的眼泪直流:“疼死我,你舍得么。” 她微微侧目,如此厚的雪,曲莲玩心大起,在雪地里跳着笑着,把雪踩的实了,留下一串脚印,她转身笑着,脆生生的似银铃声漫天回荡,她抓起一把雪搓实了,狠狠砸到京墨身上。 京墨搓了个雪球,反手便扔在了她的身上,那雪扑的一下散开,在她艳红的衣裳上绽开素白绒花。 曲莲抓起一把雪,反手塞到京墨衣领里,冻得他打了个激灵,不禁拍手大笑。旋即又笑嘻嘻的搓了雪球,一个接一个的扔到京墨身上,转瞬间,他原本的黄色长衫染了一层薄雪,变得花白了。 玩的兴起,不意门外起了喧嚣之声,各种吆喝声,吵闹声,砸门声,刀剑磨得霍霍声,成了高低嘈杂一片,震得房梁都在微微颤抖,屋檐上也扑簌簌的落下茅草。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五回 人外有人 “里面的人听着,快把曲家大姑娘交出来,不然的话,我一把火烧了你们这破宅子。” “把曲家大姑娘交出来。” “出来,快出来。” “......” 扒着门缝往外一看,院外已被围的水泄不通,皆是穿着一色服饰,拿着打枪棍棒的家丁,而簇拥其中的那人,正是气势汹汹而来的许府二少。 苏子关紧了门户,巴望着他们若是闯不进来,在外头吵闹一阵子,就会失了耐心最后散去,可谁知他们竟是有备而来,见砸不开门,便在墙外头竖了梯子,一群人爬上了墙头,悉数跳进了院落中。 一片嘈杂吵吵嚷嚷,两拨人相对而立,怒目而视,只差一点火星,顷刻间便要动起手来,京墨一心护着曲莲,几步便冲了出来,他本长着一副笑脸,此时却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二少爷,我看你是皮痒了,想找打罢。” 许府二少摇着扇子,眉梢眼角皆是轻蔑,根本不看京墨一眼,目光反倒越过他,落在后面的曲莲身上,不屑轻笑:“还真有胆子出来,我还以为你们要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呢。”他眯着眼,望着曲莲露出垂涎已久的模样,续道:“小丫头,就凭这几个贱民,是护不住你的,你还是乖乖跟我走罢。” 曲莲紧紧抱着京墨的胳膊,依偎在他身边,唾了许府二少一口,紧紧握住双手冷笑着:“跟你走,那还不如我自己了断了。”言罢,当真从袖中无声的滑出一柄短匕,寒光闪现中,毫无惧色的架在了颈上。 “你若是不顾念你们曲家满门的富贵,当然可以尽管如此做,我是不能把他们弄死,但我可以让他们生不如死。况且即便你死了,也是我们许家的鬼,能给许家过世的人配个阴婚,也不算委屈了你。”许府二少不以为意的伸手一拂,扇子撩过曲莲的面颊,最后毫不在意的拨开了短匕,他的笑里像夹了血刃一般,刀刀阴霾,皆刺中曲莲的最脆弱之处。 听的此话,曲莲的身子晃了一晃,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如纸,满满都是绝望。她心里清楚,曲家的生意,多半都是依附着许府,才能做的风生水起,若是断了曲家的后路,只怕他们往后的日子,真的要举步维艰了。 瞧着曲莲面色大变,瞧着她不躲不闪的被京墨扶住,许府二少脸色越发的冰寒,咂着舌:“呵呵呵,臭小子,就凭你这副穷酸样,也想玩英雄救美的把戏,我劝你还是不要与许家为敌,否则你这破家倾覆便在我覆手之间了。” 京墨一时语噎,他颇有自知之明,真没这等好本事,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的考不上功名武的打不过无赖,拿什么与人家拼命,他心生胆怯软弱,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落葵侧目,见京墨变了脸色,心知他懦弱扛不住事,她原也不想管这些抢亲逼婚的烂事,可也不能让这些人拆了自己的宅子,打了自己的脸,便越众而出,冷薄一笑:“是么,许府二少几时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了,既然有本事,那便各凭本事,谁先认输求饶,谁就是天字第一号王八蛋。” 许府二少哽的又好气又好笑,这么个漂亮的小丫头,竟也会说这般粗俗的话,他狠毒一笑,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一群家丁气势汹汹的围了上来,有拿刀的,有提棍的,个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曲莲与京墨死不死活不活的,苏子毫不在意,他只在意落葵别伤着才好,也顾忌着曲莲与京墨真的在水家伤着了,水家也难将自己摘干净,他紧随着落葵上前,将她护在身后,杀伐之气缓缓露出:“滚。” “看来,你们是一心寻死了,那么本少便成全了你们。”许府二少冷冷一笑,笑的人不寒而栗。 话音方落,家丁中随即走出来十几个老道,将几人团团围住,拂尘一甩,一道道手指粗的白芒在虚空中交错而过,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那巨网迎头落下,将整个水家罩的密不透风,竟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白芒凛凛没入院落四围,这网显然是极厉害的法诀结成,那十几个老道,虽然并非寻常之人,但却一眼望不出修为究竟如何,落葵微微蹙眉,九州的修仙者众多,但能修成仙君的就那么几个,且皆出自父亲门下,连苏子如此资质奇佳,一心苦修的,也只堪堪摸到仙君的边儿,她在脑中翻了个遍,也没寻到一个半个与这些人相似的。凭着苏子的修为,料理这十几人,只是覆手之间的事,但她存了一探究竟之心,便不动声色的靠近苏子,低语道:“若无性命之忧,不必招数尽出,我要仔细看一看。” 苏子抬起头,望了望那着实诡异的巨网,微微颔首:“我明白。” 只见他掐了个诀,衣袖翩跹间闪出无数道红芒,击打在巨网之上,发出乒乒乓乓的金属碰撞之声,落葵极目望去,发觉在红芒与巨网相撞的一瞬间,那巨网之上的白芒,蓦然虎纹流转,隐隐有虎啸之声。 落葵心下一沉,凑到苏子耳畔轻声道:“是风从阵。” 苏子狠狠一怔,他听说过这厉害的阵法,据说曾经困死过仙君之身,不敢再生出轻敌大意之心,手上掐诀不断,从指尖逼出一抹剑气,他轻吐个“破”字,那剑气分光化影,形成双千上万道剑影,直冲巨网而去。 许府二少见苏子疲于奔命,瞟了曲莲一眼,得意道:“你还是乖乖跟我走罢,把我伺候舒服了,兴许我能放了他们。” 话音方落,一道青色身影从巨网之上飞出,视那些白芒如无物,缓缓穿过巨网,站在落葵身侧,抬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嗔道:“有架打为何不叫我,若是没让我打个尽兴,你得补偿我。” 苏子蓦然松了口气,他自是不怕这些老道,但少不得要露出惊天的修为,凭京墨那张没遮没拦的破嘴,再加上眼前这么多活口,只怕过不了一个时辰,便要传遍了青州城,再惹出如跗骨之虫的至阳道与嗜血道之人人,这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而如今神出鬼没的空青现了身,自然无需担心甚么了。 落葵被空青敲得愣了神儿,抬手抚着额头,良久才笑道:“你何时来的,这般神出鬼没的,你莫不是条龙罢。” 一听此话,空青脸色突变,由喜变惊最后颓然,脸色变化之快十分精彩,他一把握住落葵的肩头:“落葵,你,你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落葵被他吓得一脸的茫然,抬手紧了紧领口,低声道:“想起甚么,我只知道神龙才见首不见尾啊,再说了,你出苍龙世家,是条龙也不足为奇啊。” 空青蓦然失望,原来她甚么都不知道,甚么都未能想起,原来那一场梦,终究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便甚么都记不得了,他失魂落魄,只好勉强笑道:“借用苏子一句话,我掐指一算,算出苏子会被人打得半死,便巴巴的过来看热闹了。” 苏子掐诀掐的心累,掐的连手指头都快抽筋了,见空青非但不帮忙,反倒一味的与落葵说笑,看热闹看的欢快,不禁回首怒道:“还不过来帮忙,等着看我被打的吐血而亡么,你们还有良心么。” 他不过略略分神的功夫,那无数道剑影微微一滞,巨网上虎纹大作,猛地便将剑影紧紧收拢,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剑影化作星星点点的一片,极快的没入苏子的指尖。 见苏子失了手,许府二少回过神来,脸色由白变青,额上的青筋几乎要爆了出来,手一扬,恶狠狠道:“给我打。” 巨网应声收紧,虎啸之声滚滚,冲着众人迎头罩下。 落葵此番看的清楚,头上这巨网,的确是风从阵不假,但阵中却赫然贴了一张明黄色的符咒,迎风飘扬间符文闪动。她默默轻笑,也难怪,区区几个半瓶水的老道,如何会布这妖族的四灵大阵之一,原来仰仗的却是这一纸符咒。故而此阵并没有真正的风从阵的威力,也没有此阵的众多变化之术,只有单一的禁锢之法,想来是某个得道前辈将风从阵简化后,写入了符咒,流转到了此间,若他知道自己的符咒被人拿来抢亲,只怕要后悔活着时没有多写几张,让自己妻妾成群罢。 空青冷冷一笑,疾步上前将落葵等人掩在身后,衣袖迎风飘起,尚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无数个火球冲着巨网扔了过去,方才触碰到巨网,那网竟翻起滚滚白烟,瞬间消弭殆尽,再看那十几个老道,空青分明未对他们有丝毫动作,可衣裳头发却尽数烧了起来,火势借着风势,烧的很是热闹,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人群登时哗啦啦作鸟兽状散去。 落葵等人面面相觑,虽说诸国皆尚武修仙,人人几乎都会一些粗浅法术,但如今的云楚国却道统没落,像苏子那样精于修行,修为高深的人已极为少见。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六回 隔空传信 此番见到空青的手段,不由的益发惊讶,他轻描淡写的模样,看起来似乎要更深藏不漏一些,难怪川谷这么个神君也对他青眼有加,果然是四灵家族之人,不可貌相啊。 此间事毕,空青扫了京墨与曲莲一眼,凑近苏子,耳语道:“你方才没有好好打罢,区区几个不成器的老道,一张不堪大用的符咒,一个呼吸间你也就破了,真难为你足足拖了一盏茶的功夫,拖到我来。” 苏子眸光一缩,知道自己所为是瞒不过空青的,又感念他没有说破此事,笑的十分明朗:“空青,你果然知情识趣,是再圣明不过的了。”他抿了抿唇,眸光掠过落葵的脸庞,附耳道:“那么我送你的这英雄救美之良机,你可还满意。” 空青深深一笑:“满意极了。” 苏子笑着伸出手去,算盘精的本性暴露无遗,十分的心安理得。 空青了然,眸光闪动,对他的精于算计甚为服气:“你不愧是个管家,果真打的一把极好的算盘,你是川谷的义弟,他当是传了你不少好东西,想来寻常之术你也是看不上的,这样罢,我传你一道苍龙世家的秘术,可修炼神魂之力,如何。” 苏子一时怔住了,他没料到空青出手竟如此阔绰,先是借着搭救文元之事,送出了辰角那样的宝物,如今又借着此事,送出神魂修炼之术,他心底清明无比,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即便空青与落葵立下七宿心誓,也不至对水家之人好的这般极致,如此看来,这还真是一朵桃花不假,他转眸笑道:“如此甚好,若能修炼神魂,那于我修成仙君之身是大有益处的。” 见苏子与空青叽叽咕咕半响,一瞬儿低眉,一瞬开怀,京墨撇了撇嘴,心道,想是苏子攀上了高枝儿,得空青指点道法修为,不禁羡慕异常,只不过他对一向空青冷言冷语,若是此刻太过殷勤,有损脸面,可若自己也能得了他的指点,从此修为一日千里,那么落葵也不敢再小瞧了自己,他忍了又忍,还是端了一盏茶递过去:“空,空青大哥,你也教教我罢,若他日你赶不回来,我们也可自保不是。” 空青瞟他一眼,原想张口拒绝,但凝神了会儿,还是让落葵取来了笔墨纸砚,低声吩咐:“落葵,磨墨。” 落葵依言,缓缓磨开墨汁,空青望了她一眼,唇边微抿一笑,微微失神,便执笔写了几道法诀,递给众人,淡淡道:“先将这些背熟,五日后我再传你们一些心法。” ———————————— 夜色渐浓,桨声灯影里的淮水潺潺流向远处,雕梁画栋的船上灯火渐次明亮,辉映着历经了几代繁华的河面。 风吹 过水面,流光潋滟成细碎的万千星芒,或明或暗,或柔婉或洒脱,或艳晦或清绝,皆是这座城池眼花缭乱的风景。 在淮水河旁走上一遭,夜风中卷着如兰似蜜的气息,缱绻令人沉醉,轻软柔婉的笑语在耳畔打个旋儿,像是生了钩子般的双眸,勾着人举步就往船上走去。 这座位于南祁国腹地的金陵城,比之青州城更加繁华艳丽,更加缱绻多情,素有自古帝王州之称,是南祁国都城的不二之选。 此时,金陵城的东南角蓦然发出一声嗡鸣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惊动了正忙着花前月下会佳人的众多男子,有人大着胆子想去探查一番,看看是不是有甚么异宝现世,可凑到近前一看,却惊觉那里是皇家夏日里前来消遣避暑的御园所在,莫说是有异宝现世,就算是有美人成堆,也再没人敢上前一步了,生怕没见到异宝美人,先丢了性命。 巨大的地下空间内,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星芒烙在地上,练成一只状若怪兽的百丈大小的阵法,散发出一层深一层浅,仿若水波荡漾般的蓝芒。 阵法外侧立着个面容娇憨的少女,白袍赤足,头戴金色发带,满脸焦急神色,望着悬浮在身前的一枚蓝芒流转的石头,那石头不过拇指大小,但却是个炼制极为不易的法器,维系着少女至亲的安危。 阵法中盘坐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同样的白袍赤足,头戴金色发带,望之显然与少女同出一族。 他伸出枯瘦的手,一点手中的长杖,无数道蓝色光柱蓦然从杖中激射而出,没入阵法中。 阵法嗡鸣一声,蓝芒随之缓缓流转,深浅不一的光芒像是黏稠的液体,渐渐搅动融合成一枚符文,符文闪着微弱的蓝芒,慢慢靠近了那枚上下浮动的蓝色石头。 老者双手不断变幻,一道道法诀从他的手中不断飞跃而出,落在符文上。 符文蓦地一个闪动,飞到了石头上方,旋即向四围散开,将石头牢牢包裹在其中。蓝芒益发亮得刺目,缓缓旋转,从石头中抽出一道不断扭曲的白芒。 少女见状大喜,不待老者吩咐,便捧过了一盏青铜灯,灯上一只青鸟振翅欲飞,她双手捧着青铜灯,置于白芒下。 老者轻喝了一声,一道法诀落于青鸟上,那鸟像是活过来一般,从口中吐出一道五彩霞光,冲着白芒飞卷而下,将其吞入腹中,随后,青鸟的眼珠转了一转,像是有亮晶晶的东西闪过。 “好了,灵仙,留影石已然隔空传出了,大祭司很快就会收到的。”老者从阵法中踉跄走出,方才那法诀显然消耗极大,老者虽修为高深,却也有些伤着了。 灵仙疾步上前,扶住老者,忧心忡忡道:“老祖,大祭司会去救哥哥么。” 老者幽幽 望向空无一人之处,笃定的点了点头,道:“会的。” 与此同时,青州城不越山脉深处,寒潭之下的山腹空间,悬浮在密室中的一只青铜灯突然光芒闪动,其上的青鸟展了几下双翅,从口中吐出一道白芒,落于下头的玉盒中。 那玉盒上头寒芒顿时聚拢,将白芒困在其中。 随后,密室一侧的青铜铃铛叮咛叮咛响了三声,便有人步入寂然无声的密室,伸手取走了镂有异兽的寒玉盒。 ———————————— 入夜,一如往昔的静谧无声,落葵这处宅子远在城边儿,天刚擦黑时,四下里便已是杳无人迹,而月色极好,光华如水的轻泻,给静谧的四周平添了几分旋旎。 京墨如鬼魅般闪进落葵房中,忙不迭的从袖中取出个东西递给落葵:“前几日有人到铺子里,我收的,你瞧瞧。” 那是一半螺钿镜,落葵取出之前在盛泽街买到的另一半螺钿镜,拼在一处严丝合缝,正是一整个儿,她怔怔瞧着,仿佛自远处飘来渺渺轻笑,恍惚间,镜中隐约多了个红衣裳的人影儿晃来晃去,飘飘渺渺的看不真切,像是个清瘦女子,一袭黑色长发挽过,像是墨色羽翼袭过落葵的心间,像是有些曾经记得,却刻意不去记得,渐渐也就不记得的过往一层层揭开,却只是个绰绰影子,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旋过,最后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的心尖儿上像是架了柄未开刃的钝刀,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慢慢磨,终是磨出一道参差不齐的口子,可转瞬间那刀刃却又转了方向,再度一点点的磨,直到将一颗心磨得满是伤痕,却诡异的没淌出一滴血。 真痛阿,比犯了家法被藤条抽要痛上千千万万倍,以往落葵受家法时,苏子总是不顾一切的扑在她身上替她挡着,受着,现下,割心之痛竟然让她有些晕,竟都有些记不起青梅竹马的苏子模样了。 落葵颤抖着缓缓抬手,下意识的揪住胸口,就在揪住的一刹那,那痛瞬间不见,仿佛她方才只是跌落在旁人梦中,如今梦醒了。 她摇了摇头牵出笑意,心底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大抵是话本戏文看多了,才会有这么多古怪的念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若是弄成个疯子岂不麻烦。 “落葵,落葵,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我该不会又买着假货了罢。”京墨推了她几下,她这才缓过神儿来,勉力一笑:“没什么,我看这东西不错,你好好收着罢。” 京墨颔首,歉疚低语:“那夜,是我不对,落葵,原谅我好不好。” 落葵冷眸瞧着他,一动不动,从他的眸中瞧出各种情绪, 有心虚有愧疚有浓浓的欲望,却唯独没有绵绵深情,她眸光一瞬,声音微冷:“罢了,也是我不好,将你打疼了。” 这冷薄令京墨生出阴郁,他想,落葵终难像曲莲那般柔婉娇媚,可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的低语:“落葵,你放心,我以后,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落葵抽手抽的极快,侧目瞧见窗下人影绰约,像是苏子与杜衡二人,心下一凛,想是苏子有甚么急事要说,遂掩口打了个哈欠,连眸光都迷离了:“京墨,我乏了,想睡了,有甚么事儿,明儿再说罢。”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七回 是敌,是友 “好,你歇着罢。”京墨暗暗咬牙,转过身后,眸光阴郁的回首,只见落葵果然微阖双眸,并未瞧他一眼,他暗叹,成了婚,你的身子便是我的了,到那时我想怎样便怎样。 门帘微动,落葵忙抬头去看,却不料等来的竟不是苏子二人,而是空青,她微讶,瞧着那一双深眸,不知该说些甚么,只是手不经意间触上空青白日里写的法诀,心头一悸。 空青的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极有光彩,冲着落葵微微一笑:“来与你讨杯酒喝。” 落葵烫了一只粉彩豆绿梅瓣杯盏,斟了盏青梅递过去,指着灵芝纹紫檀圆桌上的薄纸,轻轻一笑:“幸而我再不用学这些了,这法诀实在太难,还是喝酒来的容易些。” 空青眸色微微一暗,抿了一小口喃喃道:“往昔你便爱喝酒。” 落葵一怔,无意识的问了句:“甚么。” 空青深眸中划过些清霜,微微一凉,但仍神情如常的温和一笑,摇摇头道:“没甚么。”旋即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卷翻了翻:“原来你在看这个,我听说过这卷书,极其的晦涩难懂,早先听苏子说你精于推演占卜之术,果然不假。” 苦涩在落葵心头层层漫开,恍如隔世,她不动声色的摊开双手看了看,暗叹了一句,除了推演占卜之术,这些年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终究甚么都没留下,时至今日,她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了,抿了口酒,青梅入喉,清甜中微微带着些许辣意,她轻轻浅笑:“我也只是会些皮毛罢了。” “我也会些推演占卜之术,与你切磋一二可否。空青眼波在她身上悠悠一转,看的她无端低了头。 落葵心中悠悠一荡,竟说不出甚么拒绝的话来,只默默点了点头,道:“你出身四灵世家之一,切磋二字,我可担不起。” 空青抿着薄唇,不置可否的一笑,深眸中像是有万般情意,在她身侧俯下身来,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落葵的脸被他的碎发拂过,微微发痒,不由的脸色一红,不待他写完,便慌忙起身,拿了紫金铜雕花火钳子,心神不宁的拨弄炭火。 “这些推演占卜之术你先修习着。”空青将写好的薄纸递了过去,笑道:“待我返回族中,再寻些秘术给你,你可莫要偷懒,万不可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落葵捻了捻薄薄的纸边儿,冷眸中难得有了一丝温情和暖意,笑意亦从唇边漾到了眸底:“那是自然,不会辱没了你偷出来的秘术的。” 空青望的有些失神,心神荡漾下,他进了一步,难以自持的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落葵的手,谁料她竟像是受了惊吓般向后缩了一下,他的心猛然空了,眸光黯然,手失落的调转了方向,抄过桌案上的粉彩豆绿梅瓣杯盏,一手指着其中一道占卜术,隐含失落道:“这道法诀粗浅,你先修习给我看看。” 落葵定了定心神,从海棠木小几上取过一座碧玉博山炉,点燃了里头的伴月香,香意清幽淡雅蕴有正气,芳泽溢远如月色缭绕。 袅袅青烟中,落葵捧着薄纸一字一句瞧得仔细,看了良久,她取过罗盘移步到了窗下,依照纸上所书法门,缓缓催动。 一缕月华透窗而入,斜斜洒在罗盘之上,随着法诀的变换,那月华成线,缓缓流转,她额上隐约有汗沁出,法诀陡变,月华蓦然凝聚成一粒粒刺目圆珠,悉数没入罗盘之中。 而此时,空青双眸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青芒,深深望著落葵,似乎要望到她的灵台深处。 法诀再度变化,落葵脸色却陡然一白,那罗盘嗡鸣阵阵,原本没入其中的圆珠纷纷溃散,重新化为一缕月华,夜风拂过,月华化作一捧轻尘,极快的消散不见了。 她吁了口气,回首苦笑道:“我还是修为低下,法力浅薄了些,无法修习这些高深的推演占卜之术,怕是要糟蹋了你的一片心意了。” 空青笑着试探了一句:“落葵,你可否让我切一切脉。” 落葵心头没由来的一慌,趁着收起罗盘的功夫,将手缩回袖子,藏的严严实实的:“不必了,我的身子一向有苏子看顾,不必劳烦青公子了。”她忆及当年,微微出神,淡薄的笑影儿益发生了寒意,像是窗外茫茫雪色,这些年来,她从不肯对外人提及往事,如今也是一样,更遑论眼前之人深不可测,并不足以令人深信。 空青深深望住她一眼,嗫嚅着唇角,良久却只长吁了口气。 落葵如法炮制的掩口打了个哈欠,做出困极了的模样,喃喃的口齿不清:“夜深了,我实在是困得撑不住了,青公子请回罢。” 空青微怔,终是无言,手藏在袖中紧紧握了一握,转身离开。 廊下寒风倏然而过,将人心吹得冷透。他在廊下静立良久,脸色晦暗不明,万般心事终化作一声长叹,回首踟蹰道:“我听闻,我听闻,你与京墨的大婚之日定在了来年三月二十八,是么。” 落葵愣了个神儿,凝眸望住夜色中的朦胧人影,愣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样,斜倚在门边,言语平静淡薄的如同冬日寒风道:“是。” 空青心中的伤感如同雪意不停,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他,给不了你温暖与依靠,你为何还要嫁他,你可问过自己的心,究竟想不想嫁他,究竟会不会后悔。” 落葵微怔,她要的温暖一直都很简单,不过是左手握住右手那般,若京墨给不了,那便自己给予自己,她神色平静,言语亦是平静:“我不后悔。” 寒冬深夜,院中杳无人声,也无风声,唯有轻雪纷纷,不停的落在两个人之间,像一道寒冷冰封的深深沟壑,难以逾越。 此间事毕,门帘微微一动,苏子二人轻手轻脚的进来,他们在外头等了许久,早已等的心焦。 炭盆里炭火烧的通红,苏子拿着紫金铜扭花火钳翻了翻炭火,仰头望住杜衡,沉声吩咐:“方才你说的,再说仔细些。” 杜衡束手而立,微微躬身道:“是,属下看得清楚,今日青公子刚一进城,就与曲天雄见了面,青公子修为深不可测,属下不敢跟得太紧,故而并不知道二人究竟说了些甚么。” 哐啷一声,苏子将火钳扔在地上,脸上已怒色难掩,但仍旧语出平静:“七宿心誓的反噬极为厉害,他倒是敢。” 落葵拍了拍他的肩头,思量道:“他二人见面之处在哪。” 杜衡毫不迟疑的笃定道:“就在东城门的茶水摊上。” 落葵啜了口温热的安神汤,思量道:“他们私下见面,怎么会选在这么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地儿,半点都不避讳。”她略一沉思,望住杜衡道:“依你所见,他二人是偶遇,还是有约。” 杜衡蹙眉思量了许久,才斟酌道:“依属下所见,曲天雄是有意在那里等着青公子的,倒是青公子,乍见曲天雄,狠狠愣了一下。” 落葵微微颔首,将安神汤一饮而尽,捏着帕子拭了拭唇角:“依我看,大抵是曲天雄查到了青公子的来历,特意等在那里,能够收为己用最好,若是不能,使个离间计也不错。” 杜衡微怔,眸光流转,有些不甘心道:“那,那此事就这般作罢,不再深究了么。” “自然不是。”苏子轻声一嗤,拨了拨紫铜炭盆里通红的炭火,轩眉微挑,桃花眸中冷意凌然:“此事我亲自来做,你们不必再跟了。” 杯盏上淡白的热气氤氲过落葵的脸庞,暖融融的十分舒适,她低眉浅笑,笑意冷薄:“苏子,若真查出他有甚么,你打算如何做。” 苏子挑了挑眉,唇边逸出一缕戏虐的笑:“嗯,废了他的修为,关在家里如何。” 落葵垂眸不语,一双深眸在她眼前不断的晃动,终是幽幽一叹:“此事再容我思量思量,你莫要擅动。” 苏子握了握她的手,有些犹豫踟蹰,终于咬着牙道:“好,还有,我要离开一阵子了。” 落葵凝眸相望:“怎么了,出了甚么事。” 苏子望了杜衡一眼,杜衡会意的略一颔首,单手轻挥,荡漾白光投在了墙上,光芒一阵扭曲流转,随之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之声。 白光之中凝出一片黑漆漆的沼泽,咕嘟咕嘟的不停翻滚着恶臭的气泡,灰红色的日光映照在沼泽上,散发出淡淡的死亡的气息。 沼泽上空盘旋着一条背生四翅,通体邪红的巨蛇,冲着下方吐出猩红的芯子,而蛇躯巨大,将整个沼泽遮盖的密不透风,在巨蛇的不远处,立着个衣袂飘飘的敦厚男子,笑眉笑眼间的阴霾浓厚,冲着巨蛇之下苦苦支撑的那个人,仰首大笑道:“玄明兄,在下劝你莫要再抵挡了,还是随在下去庐陵坐几日客的好。”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八回 心生隔阂 玄明立在巨蛇投下的大片暗影中,苦苦掐诀,掐的手指头的要肿了,每掐一下法诀,便甩出把豆大的如雨汗珠子,他身侧歪七扭八的倒伏着无数白骨,这些白骨原本皆是完整的身躯,此时已被人打零散了,白森森的半浸在乌漆墨黑的沼泽地里,十分诡异。 听得无尘此话,玄明狠狠啐了一口,拧着桃花眸骂道:“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臭屁,甚么做客,有你这样请人做客的么,你这分明是绑票,本公子不去,打死也不去。” 无尘的笑容狠狠一滞,单手一挥,巨蛇登时做出俯冲而下的架势来:“那么,在下只能成全玄明兄,将你打死了。” 玄明显然比无尘哽的更厉害,这分明不是折子戏里的套路么,自己方才骂完那一句,无尘应该说的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在下对你不客气,捉你回去了,这无尘,瞧着笑眉笑眼可亲可善,竟是个动辄喊打喊杀的狠人,他歪着头龇牙一笑:“你个傻得冒泡的老小子,杀了本公子,就拿不到赎金了。” 无尘却是一笑:“无妨,活人有活人的价,尸首有尸首的价,在下不计较多少,有多少拿多少。” 玄明暗骂不停,心中盘算着灵仙应该早已被传送出去了,若是方才的传送阵法没有出差错,此时的她应该已经离开了云中城的范围,他挑眉一笑,桃花眸中没有丝毫的惊恐惧怕之色:“罢了罢了,本公子便宜你个活人的价钱罢。” 言罢,玄明撤了法诀,双手一挥背在了身后,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来。 而随之,白光嗡鸣一声荡漾敛尽,徒留下虚空中玄明余音袅袅的惨叫:“你个老小子,下手轻点,若是伤了本公子的皮肉,赎金要少三成的。” 落葵有些傻住了,瞪着苏子张口结舌道:“这就,完了,苏玄明呢。” 苏子幽幽叹了口气,摊了摊双手,无奈的摇了摇头:“完了,这是玄明走前影下的,他耗尽了法力,将这情景隔空封印在了灵仙带走留影石上,灵仙一路不眠不休的赶回了南祁国,才将这留影石上的情景送了来,此番南祁国动用了隔空传信,又得缓上大半年了。” 落葵暗了暗生疼的额角,疑惑道:“好端端的,万毒宗为何要绑了苏玄明,他的身份是如何露出去的,大老远的,他带着灵仙去云中城作甚么。” 苏子登时垂眸不语,只沉沉望了杜衡一眼。 杜衡忙着轻咳了一声,道:“这个,不是,那个天一宗嘛,升仙大会嘛。” 落葵转瞬回了神,狠狠拍了额头一下,转了话头:“是了,是了,苏玄明一向招摇过市,露了身份也不足为奇,叫他受受罪也好,省的他以后总是喝花酒不给钱。” 苏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方才低落沉郁的心亦松快了几分,笑道:“幸而你与玄明素未谋面,否则非得打起来不可。” 落葵瘪了瘪嘴,一本正经的沉声笑道:“那就劳你大驾,走一趟长和国庐陵城,顺便废了苏玄明的修为,若真的有打起来的那一日,叫他只有挨打的份儿。至于南祁国那。”她略一沉思,单手翻花,手上蓝光大作,掌心中蓦然呈现出一枚蓝光潋滟的珠子,凝出这枚珠子后,她的脸色白了几分,伸手递给苏子,道:“这珠子里的御水之力足可施展三次隔空传信,你途经长安时,交给杜仲,让他送去南祁国。” 苏子翻手收好,点头道:“你放心,我将事情都安顿好了,明日就启程,我还要赶回来过年,吃你烧的年夜饭呢。” 落葵心下微沉,那个看似敦厚的男子,实则是万毒宗的护法之一,名叫无尘,数年前苏子曾与他交过手,彼时的他在苏子手下走不过三招,如今自然更加不足为虑了,只是庐陵是万毒宗宗门所在,藏龙卧虎危机四伏,并不单单只有万毒宗一名高手,苏子此去,绝不会如他所说的那般顺遂简单,但她仍是抿唇一笑,轻松道:“好,你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 日薄西山,最后一缕阳光被重重拉到层云后头,四下里涌来暗沉沉的夜色,京墨在晚饭时分回来,瞧了眼满桌子的菜,挑了一筷子清淡素菜,悲悲戚戚的一叹:“早知道吃这些,我就在外头吃了饭再回来的。” “有的吃就不错了,不想吃便饿着。”落葵瞥了他一眼,少有的冷言冷语。 一连数日都未见到空青在水家出现,曲莲终于憋不住了,笑意温婉,如和煦春风拂面,问了一句:“空青呢,怎么不见他。” “不知道,好几日未见到他了。”京墨噙着浓浓笑意,一眼不错的望着曲莲。 “那些法诀我有些地方不懂,还想找他请教一二呢,罢了,以后再说罢。”曲莲笑望着京墨:“空青可有私下与你偷偷传过艺。” 京墨微怔,笑着摇摇头。 曲莲抿了口茶笑道:“他给落葵私下传艺过,我都撞见好几回了。” 落葵冷薄笑道:“我又无法修炼,他与我私下传甚么艺。”侧目瞧见京墨暗沉沉的脸色,一双眼眸盯着她,怒火几乎要烧到她的心间,她的心间冰寒一片,指尖泛起微凉,知道他又生了疑:“没影儿的事儿,你莫要胡乱猜测。” 京墨却怒道:“你莫要与我说这么多,你明知已与我定下婚事,却还与空青攀扯不清,你若还顾念我的面子,便与他正经断了往来。” 落葵哑然,眉心微曲道:“我几时与他攀扯不清。” “若非你与他攀扯不清,他能赠你镯子么,能几次救你于危难之间么,你高烧那几日,也是他没日没夜的守着你,吃不下睡不着的,许家来闹事的那一夜,你死活不肯与我亲近,将我撵了出来,却又与他说了半宿的话,我且问问你,你与他究竟有甚么私房话要说,你与他如此亲昵,究竟将我置于何地。”京墨再忍不住,将藏至心底多日的疑问悉数倒了出来,越说越恨,脸颊憋得通红。 这一声声诘问,皆像是在打落葵的脸,痛极却又说不出口,她垂首,碗中一汪菠菜汤绿如凝碧,映出她茫然的眉心,几时有这样的事,许家来闹事那一夜,她的确与人说了半宿的话,但那人分明是苏子与杜衡,她好端端的清白之身,生生被人污了个泥里打滚,浑浊不堪,只觉心间堵得生疼,她昂首,不言不语的冷冷凝望京墨。 京墨冷笑道:“你看着我作甚么,你是当我眼瞎么。” 落葵啪的一声将筷子重重摔在桌案上,扬眸道:“你是信不过我么,若信不过我,那婚事就此作罢,你自去寻你信得过的姑娘,如何。”言罢,她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曲莲,只见她眉心隐隐生出喜色,若非这点喜色,落葵当真会以为方才她只是无心,只是脱口而出,并非刻意。 此言一出,着实吓着了京墨,他本意并非要悔婚,只是见不得落葵与空青亲近,想要以此逼迫她离空青远一些,可谁曾想,她的硬气远超自己的估量,他软了姿态,道:“我自是信得过你的,只是信不过他而已,好了好了,我一时气愤口不择言,你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落葵不言不语,垂首间有些许失神,不曾想一个恍惚,筷子脱手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却正看到京墨的脚探进了曲莲的裙底摩挲,她狠狠打了个激灵,再定睛去看时,却无半点不妥。不禁叹了口气,果真是思虑过重,疑心太深了。 席间气氛尴尬,哽的人有些食不下咽,杜衡晦气的抬手,重重给了京墨额头一筷子,打出一痕微红,淡淡道:“往后说话过一过脑子,主子与谁说话,跟墨公子有甚么关系,墨公子你管得着么,若墨公子往后再这般口不择言,不必主子开口,我就先将你撵出去,若墨公子被撵了出去,从此就休想再进水家半步了。” 如今连杜衡都敢这般训斥挤兑自己,京墨顿觉脸上无光,也再吃不下半口饭了,重重摔了筷子,拂袖而去。 用罢饭后,外头下起雪来,雪片细密如棉如絮,在暗夜中结成冷冷的白色薄雾,落葵拉着杜衡在屋内对弈,忽而一阵风裹着雪片掠进来,落葵打了个寒颤,杜衡忙起身去关窗,却见京墨和曲莲同执了一把红色油纸伞立在院门,回首诧异道:“主子,这么晚了,墨公子与曲姑娘去干嘛了。” 落葵执了白子,一时间不知该落到何处,咬着下唇,抬眼望了望窗外,眸色微暗,淡淡道:“天刚擦黑他们便出去了,不知道作甚么去了。” 杜衡推开棋盘,看了她一眼,笑道:“主子心不在焉的,不下了。” “分明是你要输了。”落葵嗤的一笑,缓步走到窗前,瞧着外头的两个人,不禁心尖微痛,自打婚期定下来后,她并未从京墨的眸中觉察出欣喜,反倒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动,她与他之间客气有余,疏离渐长。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三十九回 你敢打我 “主子,你没事罢。”杜衡冷眼瞧着院中的两个人,声音闷闷的在她身后响起。 落葵微怔,脸色微微一沉,如常笑道:“我能有甚么事儿。” “门口冷,主子进来再说。”杜衡将她按在椅中坐下,一边收拾棋盘棋子,一边轻声道:“赐婚之后,属下就觉出了墨公子没一日痛快过。” “我知道他为甚么不痛快。”她噙着笑意,可眸中却渐渐有了泪意,她早已没了眼泪,泪意也只是转瞬之间,便随风消散,一同散尽的还有委屈绝望,悲伤与胆怯,只冷然道:“杜衡,你说罢。” “主子入宫侍疾的那一日,陛下暗中召见了墨公子,主子,你猜得到是为何罢。”杜衡敛眉垂首,伫立在旁,淡淡愁绪自唇边溢出来。 果然,能以区区一个女子了结之事,又何须兵戎相见,这女子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并非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就好,落葵的唇边逸出冷笑:“我才是最合适的和亲人选,奈何却早早有婚约在身了,陛下召见京墨,是以利相诱,让他与我退婚罢。” 杜衡不屑的撇嘴:“属下才不怕他退婚,他若是悔婚不娶,主子自然有别的法子不去和亲,可主子若是嫁错了人,这一生就难以回头了。” 落葵却摇头道:“可他终究没有答应。”胆怯这回事,一旦有了契机,便会冲破所有坚强的外壳,以燎原之势烧过心间,原来胆怯是横在情事中最难跨越的鸿沟,不知道有多少风花雪月折在了这上头。她垂下头去,自己从来不是胆小怯懦的人,从来没有怕过谁也没怕过事,原以为京墨会答应陛下,与自己退婚,谁料他竟拒绝了,这拒绝让自己心生胆怯,头一回有了势弱和悲戚,喃喃道:“我知道他与我始终不是一条心,但他终究没有答应陛下,我又如何能置他于不顾。” 杜衡头一回发了火,将原本已收好的棋子尽数砸到了地上,噼里啪啦散落一地,他的声音已有些愠怒:“可他这样朝三暮四,终究不是可托付的良人,主子,你真的要嫁他么,属下替你不值,不值。” “那么,你可查出甚么来。”落葵眸光微冷,言语薄寒。 杜衡无奈的摇了摇头:“除了举止亲密些,倒没有瞧出旁的不妥,只是主子知道的,有些事只在面儿上瞧着,是瞧不出甚么来的。” 落葵的笑容益发冷然,她一抬头,便看见京墨和曲莲的身影渐渐逼近,在帘上投下两道剪影。 杜衡瞧着二人进来,眼眸如薄刃般剜过二人,绽开薄寒冷笑:“还真是风雪同归啊,你们湿漉漉的还回来丢人作甚么,干脆在外头歇了得了。” “我,我只是想出去转转,一个人又有些怕,才拉了京墨一起去的,你干嘛这样说我们。”曲莲满脸委屈的撇一撇嘴,旋即握住落葵的手,娇怯怯道:“落葵,你不生我的气罢。” 曲莲指尖似乎还有京墨的气味,落葵手上微顿,气味皆从指缝间漏了出去,只余下丝丝凉气。原本敛的极好的冷笑再度铺天盖地而来,她掩饰的噙了口茶,神情倦怠,微微一顿,她望住京墨:“京墨,我有话跟你说。” 曲莲与京墨对视一眼,只见京墨眸光微闪,冲着她不易察觉的轻轻颔首,她才神色一松,转身离去。 房中空落落的只余下两个人,梅纹琉璃香炉逸出袅袅轻烟,无声的散开,静谧良久,落葵终于开口:“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郁郁寡欢,你一直想问我为什么会同意婚事。你想问我究竟是因为想要嫁你才同意的婚事,还是因为不愿和亲才同意的婚事,对么。” 心事一朝被人戳破,京墨顿觉脸上挂不住,转瞬间变了几种脸色,最终坦荡一笑:“是,我一直在想,若是你不愿和亲才同意的婚事,那么你完全可以去找云良姜,毕竟太后一直有意替你们俩赐婚,可近日我又听到一个说法,说是陛下忌惮关内侯府的势力已久,云氏家族的权势也不容小觑,陛下是绝不会允许你们二人成婚,坐看云水两家成联手之势,所以我又疑心你是没得选了,才退而求其次同意与我成婚。”他定定望住落葵,想从她的眸中看出波澜,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奈何她的冷眸清寒如昔,只能看到他自己仓惶而心虚的脸,不禁踌躇道“落葵,流言纷纷,我真的能信你么。” 落葵扬眸,望向暗沉沉漆黑一片的夜色,旋即收回眸光,望住京墨认真道:“我上那封启本并非因为和亲之事。” 京墨虽然微微点头,但仍神情犹疑,是真是假都只是落葵的一家之言,他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了,便不再多问一句,亦不肯多说一句,只转身就走。 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暗沉沉寂然无声的廊下,突传一声叹息,紧跟着就是京墨尖着嗓子叫嚷起来:“你,你干甚么,你偷听我们说话。” 落葵匆忙起身去看,却见京墨立在门外,手正恶狠狠的抓在空青的腕子上,一双星眸圆瞪,怒目而视,眸中的怒火像是要将眼前之人烧成灰。 而空青衣袖迎风,猎猎作响,深眸冷然,被京墨捏住腕子,却不闹不怒,岿然不动,只嗤笑一声:“我听了,你待如何。” 听着话音不对,落葵忙着伸手去掰京墨的手,一边掰一边轻声细语的哄着:“京墨,你作甚么呢,来,放手,快放手,放手,放手罢。” 京墨不依不饶的吵嚷起来,说的口不择言颠三倒四:“我为何要放手,他来路不明又鬼鬼祟祟,在外头偷听咱们说话,有事没事就往你房里钻,你说,你跟他究竟有没有甚么,你说,你心里究竟有谁。” 落葵蓦然抬手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重重甩在了京墨脸上,红了双眸,怒斥道:“你若是悔婚,直说好了,不必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泼脏水,我水落葵也不是非你不嫁。” 此言一出,京墨顿时松开了空青的腕子,伸手一把钳住落葵的脖颈,将她摁在墙上,双眸赤红如同喋血,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狠毒:“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你不是非我不嫁,那你还想嫁谁。”他反手一指空青,怒道:“嫁他么,是他么,水落葵,若我娶不到你,也绝不会让旁人娶到你。” 话音尚在,京墨却陡然松了手,脸色苍白的腾腾退了几步,噗的一声喷出口鲜血,而一只掌印印在了月白色的衣衫上。他惊惧不已的抬起头,怒目望住空青:“你,你,你敢打我。” 空青两指轻轻搓了搓,深眸微缩,偏着头淡淡一笑:“你威胁落葵,我如何不能打你,我打你了,你若打的过我,只管来。” 京墨直起身子,冲着空青啐了口血水,他虽纨绔,但也有些修为在身,这种羞辱,他自然不肯承受,他双手轻挥而过,只听得破空之声大作,虚空中闪出一道剑芒,冲着空青迎头刺来。 落葵深知空青修为的可怕,更知道京墨对上他绝讨不到半点好去,她厉声大喊道:“京墨,住手,住手,快住手。” 京墨像是疯了一般,大喊道:“我打他,你心疼了,心疼了是么,我不止要打他,更要杀了他,让你谁也嫁不了,只能嫁我。” 空青不躲不避,只是讥讽了一句:“那你就试试看。”他冷薄一笑,只抬了抬手,那道剑芒在顷刻间竟然溃散不见了。 京墨大惊失色,飞身而出冲到了空青面前,再度凝聚出一柄剑芒,直冲空青的眉心而去。 空青无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声,伸出两指,以迅雷之势夹住了剑芒,稍一扭动,剑芒便寸寸断裂,跌入虚空中化作虚无。 京墨随之脸色一白,吐出一口血来,他眸中厉色闪过,正欲有所动作,可左脸却已挨了重重一个巴掌。 “这是替落葵打的,是你应得的。”空青抡圆了胳膊,冲着京墨啪啪抽了四个大嘴巴,那巴掌声极大,震落了檐上的轻雪,也打的京墨口鼻流血,在雪地上滴答出无数暗色的花。 京墨的那副好皮囊在重重的巴掌下轰然坍塌,两颊高高肿起,像是在口中塞进了两个馒头,肿起的脸颊将原本又圆又大的星眸挤成了两道缝,连睁开都成了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他艰难的睁开眼,只见空青竟遥遥立在落葵身侧,而落葵也丝毫没有想帮自己之意,他不由得又恼又羞又怒,亦无暇顾及打不打得过空青,逃不逃得了性命,只紧握了双拳,毫无章法的冲着空青打去。 空青挑起眉梢,蔑然一笑,只是单手一摆,像是击中了京墨的脖颈,他登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一侧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砸在了西墙上。 西墙上的雪覆盖的极厚,被京墨这样重重一撞,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扑在他的身上,素白的雪和着猩红的血,染了他满头满脑满身,狼狈的令人不忍侧目。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回 就打你了 京墨瘫软在地上,挣扎了良久,才扶着墙站起身来,他虽一向怯懦,但此等天大的羞辱激起了他的恨意,他踉跄着步子,血从他的鼻中,口中,胸膛流下,在他的身后蜿蜒出长长的血痕,他一步步走到空青跟前,和着口中的血水和断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总不能一直跟着阿葵,总有她落单的时候,有种的,你就打死我。” 空青默默叹息,他原是不想双手沾染人族之血的,沾的多了惹来天罚,他也承受不起,但话至于此,只有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了,毕竟,落葵的性命比那倒霉的天罚更要紧,他淡然道:“你既然一心求死,那么,我只好成全你就是了。”言罢,他绷着薄唇,缓缓抬手,一缕剑光直奔京墨而去。 未及剑光逼近京墨,他便已觉出了毁天灭地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心下惊恐万分,只恨自己莽撞,更狠自己没有多生几条腿,既然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那么,难么服软求饶才有一息活命之机罢,他顿时双膝一软,四肢伏地,肿着腮帮子,说起话来嘟嘟囔囔:“青,青公子,我方才,方才口不择言,青公子,求青公子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求求你。” “青公子。”京墨话未完,空青身后响起一把冷然的叹息,幽幽道:“青公子,罢了。” 空青神情微滞,指尖轻轻一晃,剑光登时倾斜,擦着京墨的脸颊掠了过去,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血噗的一下便漫了出来。旋即讥讽笑道:“就凭你这点微末修为,也想威胁落葵,实在是痴人说梦。落葵既说留下你的性命,那便留下罢,只是你要记着,你的性命时刻握在我的手中,我随时可拿。” 京墨不语,只狠狠咬着唇边,留下一道暗恨的齿痕。 “京墨,京墨。”曲莲凄厉的惨叫一声,从屋内飞奔而出,扯下了裙摆裹在京墨脸上,血潺潺不断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来,她哭道:“京墨,京墨。”旋即回首恨声道:“落葵,你怎么这样狠的心。” 落葵不语,只转身进屋,取出一只金色小罐,遥遥扔给曲莲,冷然道:“一个时辰敷一次药,明日就好。” 京墨眸光暗淡,早已心如死灰,轻轻握住曲莲的手,只说了一句走,二人便相互扶持着,消失在了茫茫雪色中。 落葵怔怔望着,鼻尖酸涩,眸底像是蓄满了湿润,她高高扬起头,那湿润顿时逆流成河,将空落落的心尽数填满,缓了良久,她才绝望开口:“青公子来的好巧。” 空青不语,却突然出人意料的抬手,衣袖在落葵眼前拂过,她登时双眸紧闭,身子向后仰去,他一把揽住她,打横抱在怀中,轻手轻脚的放在四柱大床上,旋即一挥衣袖,门无风自关。 虚空中突传窸窣之声,旋即一枚莹白玉琮上下浮动而出,空青神情凝重不已,掐了个诀,青光在落葵指尖极快的绕过,凝出一滴血来。 他指尖轻点,那滴血轻吟声声没入玉琮之中,玉琮上登时弥漫起一层层鲜红薄雾,那薄雾滚滚,在玉身上缭绕片刻,便如同被夜风拂过一般,消弭于无形了,而那玉琮,仍是莹白一片,未有丝毫变化。 空青脸色大变,苍白如雪,踉跄着跌坐在床沿儿,眸中含泪,痛苦异常的连连摇头:“为何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怎么会这样。” 从外头无声无息踱进来个人,是文元,他抬起隐含苦笑的脸:“羌戎之玉未曾变色,她是确凿无疑的人族,老六,放手罢,你与她终是一场孽缘。” 空青暗自垂泪,手在落葵的脸颊轻轻摩挲:“不,不,便是人族又如何,三哥,我错过了那么多年,这一回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放手了。” 文元吁了口气,反口诘问:“老六,你可还记得当年,她是因何而死,因谁而死。” 此话如同一记惊雷,劈的空青从慌乱中回了神,是了,强行逆天而为,只会灰飞烟灭,是了,当年之事是一团霾尘,霾尘走到心里,落下几粒,光阴虽然斗转,但那几粒霾尘从未减少,渐渐在心里扎了根,弥漫出大片令人窒息的灰霾。他艰难的张了张口,觉得呼吸艰难,自己与落葵隔世相逢已是天大的不易,时至今日,自己想的竟不是护她周全,反倒是千方百计的害她再死一回,他含泪苦笑,深觉当年川谷所说才是警世恒言,落葵沾上自己还真是倒霉,一次一次死在自己的手中。 文元接着叹气:“老六,你可想过,若一旦东窗事发,凭你在族中的地位,顶多受一番责罚,顶多修为散尽重修罢了,可她呢,她就要灰飞烟灭难有生机,她不冤枉么。” 空青嗫嚅着唇角,退了一步,含泪摇头却说不出一字一句来。 文元缓缓走到空青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劝道:“放手罢老六,趁着她尚未对你动情。这一世,你与她能无情的平和相伴,还能留待来世,也该知足了。” 空青不甘心的摇了下头,轻轻道:“三哥,三哥,许是我,许是我掐错了诀,再试一次好不好,三哥,再试一次,你再试一次。” 情之一字,终是难解,他们兄弟几人皆败在这个字下。 文元无奈颔首,移步到床沿儿,两指搭在落葵的腕间,他暗自发力,那皮肤之下隐约可见活物上移,像是一只线虫沿着经脉缓缓挪动,良久,他脸色惨白,惊慌失措:“老六,她竟是百蛊之体,你不知道么。” 空青愕然摇头: “我,我,我并不知晓。”他匆匆上前,两指搭上她的细腕,一番查探后,脸色益发难看,失魂落魄的连连摇头:“三哥,三哥,她的经脉,她的经脉为何枯萎至此。” 文元哀叹道:“她周身经脉枯萎,这一世不止修为难以寸进,寿数恐也不会太长,难道她从未对你说过其中缘由么。” 空青黯然摇头,这世间有太多不可逆天而为之事,经脉枯萎便是其中之一,便是他今日的修为也不可逆转,除非,除非令她忆起前尘往事,除非,除非自己甘愿承受那生生世世不可磨灭之恨。他默默良久,又是心痛又是哀伤,喘着粗气急促道:“三哥,三哥,古籍中或许会有适合的心法,虽无法令她修为尽复,但至少,至少能阻挡经脉枯萎之势,我去找,千难万难我都去找。” 文元狠狠给了他一个暴栗:“你啊,真是关心则乱,差点坏了大事,你但凡定下心思,也能察觉到她血脉中的异常,也不至如此了。她既是百蛊之体,那这羌戎之玉便是无用了,你既疑心他爹是水麒麟一族的叛徒,那么老六,你怕是得走一趟此族了。” 空青凝眸:“好,我去借此族圣物。” 文元摩挲着袖口,有些踌躇:“我始终想不通,若他爹是水麒麟一族的叛徒,若她果真是个半妖之体,那么他爹怎么敢让她与人族结下婚约,而她爹为何会投身嗜血道,莫非,莫非嗜血道中的功法,能够令她沾染人族气息而不惊动执法长老么。” 空青默默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爹能想到以百蛊之体掩盖她的真实血脉,那想来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我走一趟万载蛮荒,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不可。”文元却拦住了他的话头,摇头沉凝道:“老六,你寻个由头把东西借出来即可,这丫头的身世能不说就别说,省的美人没抱着,惹自己一身麻烦。” 空青知道文元的意思,事实并无定论,若贸然泄露,必定后患无穷,他转眸望向落葵,方才切脉,他关心则乱,实则她除了经脉枯萎并无旁的不妥,不禁抬手含情脉脉的轻拂过她的脸庞:“我始终在你身边,是你的依靠,我会保护你的,寿数不长亦无妨,你在一日,我便陪你一日,这一世没了,还有下一世,还有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文元微微颔首,道:“既如此,还是稳妥些好,消了落葵今夜的记忆罢。”言罢,他指尖跃出一道青芒,没入落葵的额头。 是夜,雪扑簌簌下了半夜,厚厚的积雪堆在枯枝上,偶尔传来不堪重负的跌落之声,落葵在这轻微的声响中醒来,听着声声入耳的轻响,终于睡意全无, 躺在那辗转反侧,她想,若京墨真的负了她,她真的愿意忍下委屈嫁了,或是忍下委屈退婚。她猛然坐起身,摇头低喃:“不,我忍不了。” 遥望窗外,雪意渐消,终于还是停了。 落葵裹紧了大氅,趴在窗边儿,推开窗,一股冷冽的寒风扑面,吹的人灵台清明,再无一丝犹豫。 仰头望天,深黑如墨的苍穹间一弯清月,冷月清辉照人心扉。 漫天璀璨的星子,一点,一颗,一把,一簇,在苍穹间连成浩瀚的一片。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一回 冤家路窄 与父亲短暂生活的那几年,记忆最深的便是坐在他的膝头看星星。 父亲指着天际,低沉的告诉她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哪一簇是将牛郎织女永远分开的天河。 告诉她天上的每一颗星,都是地上的一个人,人死后,都会回到属于他的那颗星。 她仍记得父亲眸光暗沉,声音嘶哑的指着天上的一颗星,告诉她那是她的母亲,在天上看着他们,告诉她终有一日,他也会回到母亲身边的那颗星上看着她。 丫头啊,这一世无论长或短,都莫要让自己后悔,莫要逼旁人作恶。 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划过,落葵一动不动,任长风挽过乱发,只仰头望天,看着属于父母的那两颗星子。 翌日,雪后的阳光没有多少暖意,四处浸淫着干燥寡淡的寒冷,老梅树上的花盏越是寒冷越是怒放,蜜蜡金黄一树灿烂,寒风过处,便是满院子透骨冷香,令人心神清朗,落葵攀下一枝并蒂腊梅,别在自己的衣襟上,行动间清芬馥郁。 落葵亲手挽起当年父亲为她梳的最后一个发髻,鬓边一枚海棠珠钗,是母亲的遗物,一袭红衣似血,是她在打人生最后一仗时穿的颜色。 盛泽街仍如往昔般热闹喧嚣,人潮拥挤。 落葵独自出门,在流光斋议完事,又交代了几桩要紧之事,便已是晌午了,念着丁香今日做的羊肉汤,缓缓往回走,她今日没有乘车,没有叫人跟着,独自一路缓缓走来,再缓缓走去,走这一路,算是同苏子一般走了一回天涯,斩断过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远远的有人闹市纵马,踏过呛人口鼻的尘土,踏过慌乱惨叫的人群,毫不顾忌人命的一味往前。 落葵刚刚回过神来,便见一匹高头大马,仰头嘶鸣着冲自己踏足而来。 她躲闪不及,眼看着便要横尸马蹄下,周围的人群生怕溅了自己一身血,纷纷尖叫着四散逃去。 恰在此时,一个年轻的红衣男子飞身跃起,抓住发怔的落葵,拖着她的胳膊带她远离马蹄,四目相对,只一瞬间,落葵心下沉到了谷底,顿生不祥,是他,竟千里迢迢从北谷国追到了这里,她也绝然没有想到,自己与他的第二回相见,竟是这么的俗套。 而那男子微怔,显然也在英雄救美的俗套中认出了落葵,心下懊悔难当,懊悔充这个英雄,救她干甚么,不如让马一脚踩死她来的痛快,他转念又想,不对,若她死了,自己所求之事便又少了个指望。 不待他有甚么动作,落葵就已经暗自提了口气,不顾一切的飞快掠过人群,往城南方向跑去,只这火光一瞬,她便想好了前路与退路,这样一个祸害,若引回了家却又无法一举击杀,只要给他留了一线生机,那便是后患无穷,故而不能回家,不能去骐麟观,最好将祸水引到靛蓝蒙馆,至于如今容身的水家,只能摒弃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 这些年虽然无法正经修炼,但落葵也没有闲着,练了些俗世的武功,尤其练了轻身功夫,用以逃跑。而苏子炼制的冰弓简直是逃命的力气,她略一催动,体内发出若有若无的嗡鸣,一道红芒转瞬间横在了她的足下,托着她浮光掠影般的一路向南,房屋树影飞快的掠过,凛冽如刀的寒风割过耳畔,只余下呜呜之声。 不必回头,她便察觉到身后的男子如影随形,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她顿觉不妙,知道凭自己这点微末的御空功夫,是绝无法摆脱身后男子的。 而在更远的身后,则呼呼啦啦跪了满地的人,黑漆漆的脑袋像算盘珠子一样,码的整整齐齐的,皆是颤巍巍的大声疾呼:“仙师,我见到仙师了,仙师,仙师。” 更有胆大心细想发财的,跟在二人身后跑了一路,一边跑一边嚎叫。 “仙师,赐小可一枚仙丹罢。” “仙师,赐小可万贯家财罢。” “仙师,赐小可一些美人罢,不用多,十个即可。” 听着这余音袅袅的声嘶力竭,如此危局之下,落葵仍是忍不住嗤的一笑,暗骂了句,十个美人,也不怕无福消受。她一边像一道淡淡红色流光极快的向前,一边掐诀在路过的乱石上留下标记,若她真的失手被擒,凭着这些标记,掌门师兄也能找到她。 终于,身后男子失去了耐心,一缕剑光追了过来,横在了她的面前。 落葵登时停住,反手一扬,一簇流星般的红芒旋转刺向男子。 男子红衣翩跹,伸手一捞,便将红芒尽数捞在手中,再张开时,红芒悉数化作点点猩红的飞虫。 落葵力竭,只扬起冷眸看着他,抿了抿薄唇,一言不发,知道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男子挑眉冷笑:“你的弓呢。” 落葵不语,弓,弓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遇上这么个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的疯子,拿弓出来只能死得更快,调息了这片刻,她利落的转身,再度跃起,遥遥看到飞雪茫茫中的那座城隍庙,荒废已久,虽说那也不是个容身的好去处,但总比死在野地里被猛兽啃了,尸骨无存的好。 刚刚掠过城隍庙倒塌的院墙,落葵便察觉男子便再度追了上来。她再度扬手,放出一枚红色圆珠,那珠子深处隐有水波,伸手冲着珠子轻点,圆珠几个闪动,便不见了踪影。 做完这一切,金灿灿的剑光便再度追了过来,如同残阳晚照,横在了她的粉颈上,男子继续戏弄般的轻笑:“小妖女,你的弓呢。” 落葵不语,只扬起冷眸狠厉的望着他。 男子狭长的丹凤眼隐含杀意,冷峻的脸上满是孤怪的神情:“小妖女,太白山下一别,咱们有三年未见了,没料到竟在此处相见了。” 落葵满脸的薄寒冷笑:“江蓠,你堂堂天一宗的少主,竟欺负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我一个小姑娘,就不觉脸红么。” 江蓠一阵恶寒,狠狠打了突:“你,就你还小姑娘。”他一抬手,艳丽的锦缎从手上滑到手肘,露出腕间一道道暗红色的累累伤痕,刺目惊心:“拜你所赐,养了三年都没养好。” 落葵挑眉,冷眸含笑,笑意极寒,拖长了尾音且笑且叹:“哦,才三年么,如此说来,江少主此来是寻仇的么。”她利落的将长袖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江少主若觉得不解恨,砍了便是。” 江蓠微怔,初遇落葵时,他是狂喜的,转瞬却又是踟蹰的,他深知落葵修为的可怕,当年自己招数尽出也只能自保而已,可又见她拔腿就跑的仓皇模样,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追了过来,再见她进了这破败的城隍庙里,原以为她会使出甚么阴招陷阱,他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谁想她竟摆出这样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他不由的一怔,警惕的退了一步,偏着头阴厉的笑道:“我不要你的手,你只告诉我苏凌泉在哪,你与我的旧账便一笔勾销了。” 落葵唱了出空城计,只是不知能唱多久,但愿能撑得到掌门师兄赶到,她扬眉,吐出冷冰冰的三个字:“不知道。” 江蓠半是恼怒半是调笑:“小妖女,莫要拿这种话来诓骗我,当年太白山下,你宁可拼尽茯血派也要保他,我可还记得清楚呢。” 雪色投在落葵脸上,脸庞如玉般凝白,她侧身而立,一脸的漠然,像是再说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关之事:“今时不同往日,他一个茯血派的叛徒,怎会告诉我他去了何处。” 江蓠收了剑光,他素来性子高傲,平素仗着修为高,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早就不耐烦与落葵这样说一半藏一半的周旋了,听得这话,哪里还顾得上管有没有陷阱阴谋,至于打不打得过眼前之人,打了才知道,即便打不过,至少自己还跑得了,他利落的一伸手,两指扣住落葵的咽喉,眸中杀意凛然:“你说不说。” 落葵被掐的冷汗淋漓,脸色惨白,却仍死死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江蓠见她一毫无还手之力,二没有逃走之能,竟硬生生的抗下这不堪的痛苦死不开口,不禁神情怪异的松了手,偏着头仔细打量她:“小妖女,你的修为呢。”他陡然放声大笑,笑够了才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定是练那邪门歪道的功夫练得走火入魔了,修为尽费了罢。” 落葵暗叹,空城计终于唱成了荒腔走板,看来自己果真不是唱曲儿的那块料,她秀眉一挑,无所畏惧傲然大笑:“关你屁事,你要杀便杀,说那么多废话,也不嫌累得慌。” 江蓠神情古怪的望着她,心道,真是个奇怪的小妖女,当初太白山下她狂傲至极,一张血弓数箭齐发,气势凌厉逼人,如今修为尽费手无缚鸡之力,却仍这般狂傲,这小妖女,狂起来的样子竟这样招人恨,恨得他只想抽她几个耳光解气。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二回 心如死灰 天阴沉的厉害,憋了半天的雪终于纷纷扬扬洒落,一团团一簇簇,轻拂过二人的鬓边,寒意从心底漫出来。 江蓠耳廓微动,听得几缕人声,渐行渐近。 他一伸手,掐过落葵的手腕,将她推进破败不堪的城隍庙中。 刚在地上站定,外头传来推门声,紧跟着一个柔婉娇媚的女声道:“这是甚么破地儿。” 一个嬉笑男声道:“行了,就在这躲躲罢,待雪小些再走罢。” 这两个声音入耳熟悉,落葵浑身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江蓠伸手一捞,捂住她的嘴,推着她躲进破烂的神龛后头,威胁道:“小妖女,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落葵想的却是,你干脆现在马上立刻就杀了我罢,实在不行,便戳瞎了我罢,好歹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透过破烂的佛龛,正好望见一男一女走进庙中,男子一袭胭脂红团花云锦袄子,温情的笑语晏晏,女子着杏红色撒花云锦窄袄,露出葱黄色细折长裙的裙边,嘟着朱唇,像是在赌气。 男子脸上隐隐有些微肿,那道剑伤已经愈合,结了深色的疤,他捡了块稍许干净的地面,脱下袄子铺在地上,露出大红织锦中衣,拉过女子搂坐在他怀中,咬着耳朵窃窃地笑,像一只偷欢的鼠儿:“想死我了。” 女子头一偏,连赌气时的声音都是软糯勾人的,说的人心间一荡,直入云霄:“想死了,你去找落葵好了,她才是你正经的未婚妻,找我干甚么。” 男子将她按在怀中,调笑道:“我就是要找你,怎么,你不乐意跟我么。” 女子恨声道:“你惯会欺负我的,我问你,陛下要你与落葵退婚,还许了复你伯爵爵位,你为何不肯。” 男子阴恻恻的一笑:“我不会与她退婚的。” “那,那你不要爵位了么。”女子登时直起身子,又羞又怒,又惊又恨。 男子刮了下女子的鼻尖儿,笑道:“爵位也要,婚约也要,你也要。” 落葵瞪大了一双眼眸,怔怔望着两人,唇边微颤,满脸震惊。 江蓠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外头两个人,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实在怕落葵出声,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要了两个没甚么修为之人的性命,只抬手在她身后轻点了下,她登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了,连眼睛都无法闭上,只能怔怔望住外头发生的一切,像薄刃割过心头,一刀一刀生疼滴血。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起身,只见她发髻微松,几缕乱发散在鬓边,显得风情十足,她一边系腰带,一边道:“那你,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怎么办。” 男子声音嘶哑,仍有些力竭不稳道:“我非得要了阿葵不可。” 女子嘟着嘴气恼道:“你心里又没有她了,干嘛非得要了她,非得娶了她,你 (本章未完,请翻页) 要了我还不够么。” 男子摇头,言出狠厉:“你不懂,我心里没她,也得娶了她,只有娶了她,才能有那许多的荣华富贵,才能名正言顺的将她禁锢在我的身边,让她从此困死在这婚约里,再不能跟旁人。她可以为了不去和亲而许嫁给我,我自然也能为了荣华富贵而去娶她。”他陡然发了狂般大叫:“阿葵就是我的噩梦,我得不到,旁人也别想得到,我宁可毁了她,也不会便宜给别人。” 女子缩了缩身子,惊恐的望着男子,抱着他的胳膊,娇嗔道:“那,那,那我们以后可怎么办。” 男子捧着她的脸庞,笑的十分阴沉:“以后,以后我们不能露出个首尾来,待我安安稳稳的娶了她,她就是我的妻,夫为妻纲,荣华富贵都捏在我的手心里,她就是那件儿破衣裳了,扔到哪算哪,到那时,我迎你进门做个平妻。” 周遭的一切静悄悄的,仿佛那一双人,那一段过往,说过的话嬉笑的脸皆如浮梦,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寒风卷着雪片,从破损的窗掠进来,坠落在佛龛上,染了积年的灰尘,那污浊的灰尘日日夜夜积在那里,并不因雪的莹白而有所改变,反倒是那雪,化在了灰尘里,化成一汪深色的水。 落葵微微张着干涸的唇,像是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像是长长久久的窒息,窒息的心痛不已,她情愿自己顷刻便瞎了,聋了,疯了,死了,也不愿瞧见这一切,原来戏文里唱的都是假的,是哄人的,男子用戏文一边哄着这个女子为他舍生忘死,一边哄着那个女子为他飞蛾扑火,再转头对另一个女子说着青梅竹马。 她虽从未动过宁教我负人,不叫人负我的念头,但面对背叛,也向来处置的心狠手辣不留一丝余地,眼前这些,她自是心痛的无以复加,心中的恨意也深入骨髓,恨得想要撕碎眼前的两个人。 江蓠侧目望着她,见她眸光悲痛愤恨,心下已猜到了大半,心道今日真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既抓到了这么个小妖女,看了一场活春宫图,还看了一出好戏。 外头的雪渐渐小了,只余下零星的点点雪粒子,男子拉起女子,亲昵的手牵手,笑语晏晏的走出城隍庙。 听得脚步声渐远渐消,江蓠这才抬手,在落葵身后轻点了一下。 落葵闷哼了声,仍旧一动不动,只紧紧咬着牙关,咬的口中腥甜一片,鲜红的血渗出唇角,她的双手狠狠拳起,尖利的指甲嵌入肉中,掐出指痕血丝仍不自知,只知道心疼欲裂,只知道口苦欲呕,她蓦然眼前一黑,仰面向后狠狠的砸了过去。 “小妖女,小妖女。”江蓠吓了一跳,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没费甚么力气便将她抱了出去,放在神龛外头的空地上,心道,这小妖女怕是从来没吃饱过罢,怎么这么轻,一入手全是骨头架子,实在寡淡无趣,也难怪人家瞧不上她。 他环顾四围,找了几个破旧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堪的蒲团垫在落葵身下,解下石青色刻丝雀金呢披风盖在她的身上。 四面透风的城隍庙,实在冷的刺骨,江蓠想了想,又举步出去,捡了些干柴进来,笼了堆火。 不多时,落葵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瞧见江蓠那双隐含孤怪冷笑的丹凤眼。 江蓠调笑一声:“哟,小妖女,你醒了,竟然没死了。” 落葵挣扎着起身,伸手一摸,竟在自己身上摸到了江蓠的披风,她微怔,扬眸向外,只见天色向晚,雪意停住,冷冽的寒风从破损的窗户刮进来,她木木的呆坐半响,原来,原来并不是一场梦,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恨顿时如潮涌。 江蓠拨了拨柴火,飒然轻笑:“我这一生,最恨负心人,最恨抢旁人心上人的混蛋,我若是你,若心里有那男的,就把那女的杀了,若心里没那男的了,就把他俩一并杀了。” 痛到极致,落葵倒也不觉得心有多痛,有多绝望了,竟隐隐有一丝庆幸,庆幸不是成婚后,才看清楚这一切,到那时才真是悔青了肠子也无用,只能咬牙当一回寡妇了。她扬眸盯着江蓠,干干道:“你不知这世上最痛苦的并非是死,有的是比死还痛苦的事么。” 眸光在她惨白的脸上打了个转,江蓠牵动唇角,笑的狠厉:“我怎会不知,当年苏凌泉强占了朝颜,还逼死了她,我就是死,也要把他翻出来,送他下黄泉。” 落葵嗤的一声冷笑:“你打得过他么。” 江蓠此生最恨的,便是被人提及打不过苏凌泉这件事,他顿时恼羞成怒的翻了脸,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恶狠狠的咒骂道:“我现在打不过,还有将来,还有十年,二十年,我比他年轻,他终有一日年老体衰,我定能杀了他的,一定能。”他跟疯了似的,死死掐着落葵的手腕,将她掐的气若游丝,声嘶力竭的喊道:“小妖女,你说,你快说,苏凌泉到底在哪,在哪。” 朝颜此生最在乎正邪之分,最看重礼法二字,最终困死在这两个字里,落葵心如明镜,当年之事究竟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朝颜的死后清名,自己又怎能在她身后平添是非流言,至于苏凌泉的下落,谁也别想从她的口中问出半句话来,落葵惨白着脸,咬紧牙关抵死不开口,不求饶不辩白不喊冤,只与江蓠怒目而视。 江蓠恼羞成怒,一指点在了落葵的命门处,狂躁的怒吼道:“小妖女,你说不说,说不说。” 落葵冷汗淋漓,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眼前发黑,像是看到了黄泉之门,她咬着牙,断断续续的冷哼嘲讽,咒骂不停:“你...你见色忘义,程家...程家家主趋利避害,你..你们狼狈为奸,才..才缔结了这桩婚约,你才是...你才是...才是那个逼死,逼死朝颜的混蛋,畜生,王八蛋,是你,是你逼死了程...程朝颜。”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三回 发了疯的江蓠 这些话像是尖利的细针,狠狠扎进心里,痛极却不见一丝血。 江蓠痛的蓦然松开了手,唇边轻颤,双眸含泪,仰天长啸,震得枝头枯叶簌簌而下,屋顶轻雪纷纷扬扬,良久,才声嘶力竭的喊道:“不是的,不是的,朝颜,朝颜,朝颜是许给我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朝颜,朝颜是答应了的。” 落葵缓了口气,双手撑住神龛,一脸的冷笑,断断续续的继续嘲讽咒骂:“朝颜...朝颜连你的面儿都没见过,凭甚么...凭甚么叫她答应你你,凭...凭你的名儿比旁人的名儿好听么,凭...凭你是天一宗的少主么,江蓠,你...以势欺人,强逼婚嫁,还有脸说甚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个天一宗的...少主,你这个所谓的名门正派,在我们这些邪门歪道眼里...眼里狗屁不如。” 江蓠被她骂的无地自容,只觉自己合该千刀万剐了去赔朝颜一条命,他反手就是一个恶狠狠的耳光,将落葵打翻在地,恶狠狠的连声痛骂:“小妖女,小妖女,我不许你再说了,你不许说了,朝颜不会的,不会的,苏凌泉是嗜血道的魔头,不会的,不会的。” 这一个耳光使足了江蓠的力气,抽的落葵眼前发黑,脸庞肿起老高,发髻散乱的扑倒在地,海棠珠钗跌落在灰尘里,她忙捡起来擦了擦灰,珍视异常的收进袖中,转身冲着江蓠啐了一口血,扬眸冷笑连连:“甚么正邪,都是...放屁,你们天一宗的太上长老不正么,可他视...视苏凌泉为忘年知己,正邪,不过是你一家之言。”她知道今日难以幸免,这一死死不足惜,可朝颜不能枉死,她说的字字泣血,句句铿锵:“你才是那个混蛋,王八蛋,卑鄙小人,若非你...逼问程家家主朝颜的下落,若非你以程家满门逼迫朝颜现身,她又怎会被逼无奈,又怎会在落梅谷饮恨自尽,苏凌泉,苏凌泉,又怎会,会。”落葵心痛难言,几乎说不下去,撑了许久,才倒抽一口冷气,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决然:“江蓠,你们以势欺人,强逼婚假,枉杀人命,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江蓠,你此生都别想打败苏凌泉,你不配,不配。” 这一字一句皆锥心,早将江蓠的心智击打的溃败,他退了一步,偏着头,赤红的双眸几欲喷火,脸愤怒到扭曲变形,一脚踹在了落葵的心口处,恼羞成怒的大喊:“不,不,你胡说,你胡说,你们这些邪门歪道惯会胡说八道,蛊惑人心。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逼死朝颜,你,你是从何处听说我逼迫程家,逼得朝颜自尽,你,你胡说。” 落葵登时吐了口血出来,脸色煞白,咬牙冷笑:“不必...不必听说,朝颜...朝颜究竟因何而死,你...你你比我清楚。” “你说,苏凌泉在哪,在哪。”江蓠俯下身,掐住落葵的脖颈,手下使了狠劲,几乎要将那粉颈掐断。 落葵兀自咬牙忍 (本章未完,请翻页) 痛,脸色青白,冷汗淋漓,仍旧一言不发。 江蓠蓦然松开了手,笑意阴森:“小妖女,你既不肯说苏凌泉的下落,那么留着你也没甚么用处,杀了你,还能替死在你手上的正阳道人报仇。” 言罢,他手上剑光一闪,直冲落葵的咽喉而去。 落葵不躲不闪,闭目等死,心间坦荡一片。 谁料,死没等来,却等来哐当一声,她睁开眼一瞧,只见长剑坠地,江蓠右手微颤,面露古怪:“小妖女,你,不怕死么。” 落葵无所畏惧的扬眸,直直望住江蓠:“你要杀便杀,少说废话。” 真狂啊,江蓠心道,这世上,果然有这般不贪生不畏死的狂傲之人么,这妖女究竟凭甚么这么狂,江蓠的神情益发孤怪,孤怪的调笑:“小妖女,你若求饶,我必定放了你,还带你回天一宗,让你修为尽复。” 落葵像是听到甚么可笑之事,笑的两颊酡红,几乎笑出了两行清泪,竟捡起长剑,递到江蓠手中,侧目而视,一脸讥讽藐视:“你休想。” 夜色降临,这处城隍庙荒废已久,罕有人至,寂静的如同一处死地,只听得到火堆里噼啪声。 暖融融的火光映照在落葵脸庞上,红芒摇曳映衬,清冷的眸微酡的脸,绝然的神情惨白的唇,有说不出的诡异。 江蓠抓着长剑,剑光微闪,长剑便没了踪影,他抬手,衣袖轻挥而过,袖中跃出一缕红芒,一头拴在了落葵的腕间,一头系在了自己腕间,他手微微一动,那红芒登时没入二人的骨肉,消失不见了。他眯着狭长凤眼,轻轻喋笑:“你不说无妨,你不去也无妨,左右以后你怎样,是我说了算的。” 那道红芒乃是天一宗的捆魂索,专为对付嗜血道中人所创立,落葵知道此术的厉害,被锁住的嗜血道中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修为法力尽数被禁锢,形同寻常之人,切一旦离开施法之人的三丈之远,便会心痛欲裂,转瞬间便会被捆魂索送回到施法之人身边,除非施法之人身死,或者主动收了捆魂索,被锁之人此生都无法离开。自己修为尚在时,这捆魂索于她而言,破除只是挥手之间的事,可如今,如今,她倏然变了脸色,跳着脚破口大骂:“江蓠,你个王八蛋,你无耻,下流,你枉为名门正派,你这个疯子。” 江蓠却只略笑了笑,对这难听的话置若罔闻,指尖逸出一缕红芒,在斑驳的墙壁上写下一行字:“苏凌泉,本少主将小妖女带走了,若有种,便来天一宗要人,我恭候大驾。”并留下了大大的江蓠二字,笔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嚣张至极。 写完之后,他回眸一笑,揽过落葵的肩头,不顾她的挣扎,飞身跃起,翻过残垣断壁,在她耳畔轻声道:“小妖女,咱们且赌一赌,赌苏凌泉会不会去救你。” 落葵不语,只扬起冷眸,满是愤恨的瞧着他,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 自是不会寻死的,于她而言,眼前并不算甚么死地,受些折磨罢了,早晚,她要将这折磨原封不动的还给眼前之人。她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动,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法力,放出一只猩红的萤火虫,打着旋儿落于角落的灰尘里,挥动双翅闪着微弱的红芒。 ———————————— 城南的一处地下空间里,巨大的池子里成了半池子猩红血水,水像是被煮沸了一般,咕嘟嘟不断翻滚着拳头大小的气泡。血池中泡着许许多多的壮硕男子,整个身子淹没在水中,只露出紧闭双眸的头颅。 血池四角分别耸立着四只形态各异的铜制雕塑,面目狰狞的张开血盆大口,口中不断的流淌出手臂粗细的潺潺血水,尽数落于池中,而水面却丝毫不见升高,定睛相望,那池中荡漾的血水竟如同被甚么东西吸引着,皆源源不断的涌向众多男子,在众人周身打了个旋儿,便仿若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潮水般扑了过去,钻进众人的身躯,而男子身上随即亮起红芒,如蛛网般的脉络从心口处一点点散开,极快的布满了整个人。 血池外头立着个白面书生,躬身掬起一捧血水,那水像是活物,在他掌心挣扎扭动不定,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书生略一沉凝,单手狠狠一握,将血水凝成一只玲珑血蛛,恭恭敬敬递给了身侧的男子。 那男子整个人都缩在黑袍里,像是见不得人一般藏头藏尾,接过玲珑血蛛,仔细望了良久,才点了点头,从胸口吐出闷闷的暗哑之声:“不错,此次寻来的这些人根骨奇佳,凝练的竟如此之快,看来,不必再等上半年了。” 白面书生微微颔首:“主子所言极是,大约三个月后的月圆之日,便可再行祭炼了。” 黑袍男子面露一丝浅淡的笑意,沉声道:“万毒宗借此次升仙大会出手,接连拿下了各国各门派的紧要人物,他们出手雷厉风行,你我也不能落于人后,必要在七星图出世前祭炼大成,到时才能有一线得手的把握。” 白面书生应声称是,双手掐诀,一道弯月状的猩红光芒飞快的掠过水面,顿时激起浪花无数,裹着腥臭之气的血水扑向血池中的众人,转瞬便将那些生死不明的男子淹没进深不可测的池中,不见了踪影。 ———————————— 雪夜,雪珠子扑棱棱打在人身上,转瞬化作一汪水,渗透到衣裳里。厚厚的积雪覆在枯枝上,偶尔压折了一枝半枝,裹着纷纷扬扬的轻雪,啪嗒一声清脆坠地。 时值亥正时分,静谧无声的夜里,踩着城门关闭的时辰,一队黑衣人策马扬鞭而来,那马说是马,却生的是马的身躯人的四足,通体灰紫色的皮毛,光泽耀目,而鬃毛却是一团团赤紫色的火焰,从头顶一直烧到了脖颈,马背上一对蓝紫色的翅膀紧紧收拢贴服在两侧,上头一线线紫芒忽明忽暗,那马鲜红色的眼珠子一转,在夜色中格外诡异可怖。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四回 望江楼上望大江 此马是异兽数斯与千里驹杂交而出异种,兼有数斯的善于飞行和千里驹的善于奔跑,能够不眠不休不止疲累的狂奔十日之久,培育起来颇为不易,故而从未在市面上售卖流通,也就没起甚么名字,只作为了暗地里的一记后手。马背上的黑衣人在城门口停了片刻,便高高一扬赤紫色的长鞭,飞快的出城,扬起无数染了灰尘的雪花。 奔袭了一个多时辰后,天地间茫茫一片,极目望去,杳无人烟,为首之人跳下马来,双手交错掐了个诀,凛冽寒风登时滚滚盘旋,形成一处巨大的漩涡,他紧闭双眸,指尖轻点,那风蓦地四散而去,像是全无章法,实则一缕缕凝实着奔向四面八方。 只半盏茶的功夫过后,他耳廓微动,蓦然睁开双眸,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飞身上马,一言不发的向后扬鞭,身后的人马一拥而上,冲着北方疾驰而去,在他们的身后留下数道流光溢彩的紫芒。 ———————————— 下了一整夜的雪,晨起天光放明,是个格外好的晴天,初阳辉照薄雪,散出淡淡清绝的影儿。 和煦的冬日暖阳映照下,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掉光了叶子,树皮斑驳剥落,极目远望,远处的浮云像是被冻住一般,厚厚的积在半空中,几欲落雪。晨起的冷冷薄雾中,竹篱茅舍隐约可见,斑驳的石桥桥头人影绰约,远远的人语声声,干燥冷薄的气息中有冷香萦绕不绝,左右环顾,却又不见花在何处。 这个村子位于岔路上,一边儿通往梁州城,一边通往荆州城,离着梁州约莫五六百里地,而离着荆州城却是千里之遥了,常有赶路之人在这村子中借宿,慢慢的,村中也开了几家小小的客栈,村口处也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茶摊儿,供往来之人歇歇脚。 此时天色尚早,茶摊上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人皆穿了夺目的红衣,男子正捧着一只大海碗喝粥,喝得吸吸溜溜十分过瘾,显然已是饿的极了,他周身腾起淡白的薄雾,抬眼瞧了瞧对面的少女,见她不吃不动,登时怒火攻心,咬着牙低声道:“赶紧吃,吃完接着赶路。” 少女只扬起冷眸,瞥了他一眼,仍旧端坐着一动不动。 男子一笑,也不再说甚么,吃完将碗一推,嘴一抹,捏住少女的腕子往身边一扯道:“走。”他蓦然想起什么,眸光在少女身上打了个转,伸手捻了捻她的赤色衣袖,入手滑腻温润如同软玉,显然是上好的蜀锦,嗤的一笑:“你这衣裳是穿不得了,太扎眼。” 少女脸色微白,眼下一派淡青,恶狠狠的白了男子一眼,甩开他的手,走到茶摊儿外,扬眸静立,不言不语。 男子嘿嘿低笑一声,不知跟摊主咬了甚么样 儿的耳朵,竟哄得摊主翻了两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男子接过来,捡出一身塞到少女手中,推着她进了屋,恶狠狠的威胁道:“换上,不然打死你。” 少女瞥他一眼,冷笑着进了屋,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裹着灰色袄子,灰布裙子走了出来,连头发也变成了寻常的发髻,只在上头斜簪了枚素银簪子,颇有洗尽铅华之意。 男子此时亦换好了衣裳,将头上晃眼的金玉冠换成了一方纶巾,俊朗的模样倒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采,只是一张嘴却成了斯文败类,看来这与生俱来的败类气质是不可磨灭的了,他乍见少女出来,眸光微微一亮,嘲讽道:“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模样,走罢。” 少女咬着后槽牙,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一边咬一边暗骂不止,甚么挨千刀的王八蛋,本姑娘早晚要将今日这些都还给你,甚么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么断手断脚扔去喂狗,不不,还是废了修为卖去合欢阁供人玩乐比较有趣,她越想越笑,竟笑出了声。 这一男一女便是奔袭了一整夜,赶到此地的江蓠落葵二人。昨夜,江蓠拉着她,冒着一阵儿急一阵儿缓的雪,片刻不停的赶了整夜的路,这一路没有合过眼,终于远远的离了青州城,却半途中拐了个弯儿,奔向了了这个去往梁州城和荆州城必经的一处偏僻村镇,在村口处的茶摊上歇了歇脚。落葵冷笑,这江蓠还真是个胆小鬼,生怕她在这一路上动了甚么手脚,留下甚么行踪,竟带着她有意偏离了前往北谷国的方向,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也不嫌累得慌,不过,她中了捆魂索,神魂气息法力修为尽数被封印,如何能在沿途留下印记,而与苏子和掌门师兄冥冥之中的那点神魂相连,在中了那阴毒法诀的一瞬,便已经消失殆尽了,生路,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了。她揉了揉酸软的膝盖,心中默念,病一场罢,病的起不来身走不动道儿,看江蓠会不会嫌她是个累赘,还会不会带着她长途跋涉。【¥…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倚在树旁,落葵静静远望沐浴在晨光中的村子,这般湛静的岁月,与她生平所历之岁月完全不同,她亦从未奢望过能有这样平静安好的一日,可这一刻却令她心生向往,若有的选,谁不愿做一个温婉娇柔的女子,有可堪倚仗的夫家,谁又愿在算计人心中度日,双手沾满血腥,她暗暗叹了一声,若流光能在这一刻停下,永远留住该多好。 江蓠察觉到落葵并未跟上来,回首正瞧见她瘦伶伶的依树而立,寒风挽过长发,虽然惨淡落魄无比,整个人像一捧沙,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但冷眸凌厉丝毫不减,比风更寒几分。 他不耐烦的疾步上前,一把拽住落葵的长发,将她拖到身旁,弯 起唇角讥讽道:“你是想逃么,莫要痴心妄想了,你如今这副模样,我若还能叫你逃了,不如叫我羞愧而死。” 落葵没有回头,那双冷眸连转都没转一下,只扬眸望住远处,抿着唇一言不发。 江蓠登时怒火燃心,这一整夜,不论他对落葵说甚么作甚么,打也好骂也罢,她都不还嘴不抵抗,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冷清模样,一言不发一眼不瞧,晚饭早饭皆没吃一口,摆明了端着个寻死的念头。看来她十分清楚,中了捆魂索,各种花样的自尽皆没了用,唯有将自己饿死累死还有点用处,但,江蓠眯起丹凤眼,冷冷一笑,他怎会坐看这小妖女绝食而死,这简直是个笑话。 ———————————— 湘平江的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翻滚,浩浩汤汤从庐陵城中滚滚东流入海,沿江两岸酒肆客栈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廊檐下挑出各色旗帘儿迎风招展,遮蔽了沿江两岸的大半天空,只隐约露出一线线的明亮。幌子下酒香和菜香肆意,而北风送来一丝半缕的冷梅幽香,熙熙攘攘热闹喧嚣中竟有种别样的孤寂。 寒冬时节,湘平江的江水虽然刺骨冰冷,但流淌依旧,丝毫没有冰封之意,江中舟船往来如织,随着碧蓝色的江水一起一伏,晃晃悠悠的缓缓驶向远方。 斜阳映照下的江水金波粼粼,一叶扁舟随波起伏,船头上伸出一杆长杆,那撑杆的老船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撑着羸弱的舟,在翻滚的江水迎风破水,几度盘旋沉浮,颇有几分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豪气。 “客官,已到庐陵城了,老头子这就靠岸罢。”老船夫借着风力与江水博弈,回首呵呵笑着。 隔着乌篷,另一头立着个头戴玉冠,身着苍青色长袍,外披雪青色披风的男子,眯着一双桃花眸,瞧着江边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小楼,隐隐含笑:“不必了,老人家,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他反手扔出去一吊铜钱,正中老船夫的怀中,而他则轻身跃起,如蜻蜓点水般踏着翻滚汹涌的江水,雪青色的披风迎风翩跹,整个人像是一片将化未化的暗色雪花,悄无声息的飘进了临江的一扇半开的长窗,翻身坐在了窗下空着的位子上,静静遥望着老船夫撑舟而过。 跑堂的伙计是眼睁睁的瞧着男子从窗口跳进来的,这等如鬼影般的身形,他顿觉自己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张了张嘴刚想惨叫,却见残阳正照在男子身上,在地上投下淡淡的虚影儿,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凑到跟前儿,一边拿白净的抹布擦干净桌案,一边殷勤道:“客官想吃点甚么,小店的拿手绝活宸肉,客官要不要尝尝。” 男子微微颔首,这三层小楼乃是庐陵城中的名 楼望江楼,外侧青砖黛瓦,马头墙高耸,雕梁画栋或清新淡雅,或古朴深厚,而楼内回廊九曲,雕花隔窗花纹繁复,都彰显了此楼的不寻常。此楼是庐陵城中最具盛名的酒肆,素来有两绝,一绝乃是宸肉,而另一绝则是一楼的琵琶女,此时,琵琶女正在调弦,一声半声的嘈切从楼下遥遥递入三楼。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五回 望江楼上遇劫难 “这样罢,有劳小二哥拣四样贵店的拿手菜端上来,再温上一壶黄酒即可。”男子淡淡道,递给伙计一吊铜钱,摆手一笑:“剩下的不必找了。” 伙计登时大喜,转过头去数出几枚铜钱,小心收进袖中,才轻快的下楼去了。 残阳斜照,光阴正好。 楼下传来如泉水般清澈的琵琶声,一声声遥递而入,听的人灵台清明,男子亦伸出两指,随着悦耳之声,用骨节轻轻叩着桌案。 不多时,那琵琶声陡转,变得低沉浑厚,像闷雷过窗敲在人的心上,震得人心一线线像低谷沉下去,就在人心要跌入谷底之时,琵琶声陡然舒缓,像春夜里的绵绵细雨,带着温润的气息拂面而至。 这琵琶声轻缓柔软,如同靡费之音,微微裹着甜丝丝的芬芳,在虚空中盘旋,只将听者的心勾的荡漾不已,琵琶声却又顿了一下,像是伸手握住了一把虚空,连人心都空了下来。 声音乍停,有人耐不住性子,嚷了一嗓子,正欲探头向下,瞧瞧一楼出了何事,却又听得琵琶声渐起,声音短促硬朗,不带丝毫软意,犹如金戈铁马踏过,激起听者无穷无尽的胆气与杀意。 只是这杀意转瞬即逝,带着些意犹未尽变换了曲调,像是有人耳鬓厮磨轻语低喃,心亦随之安宁平静,生出不负此生之意。 一曲终了,有人大赞了声好,随之便听得此起彼伏的打赏声,但那琵琶女却始终没开口说上一句话。 男子亦是击掌赞叹,趁着小伙计上菜的功夫,递了一吊铜钱给他,叫他赏给楼下的琵琶女。 小伙计喜滋滋的捧着铜钱,转过身的功夫便从上头取了几枚下来,想想仍不过瘾,又挑了几枚塞进袖中,才大跨步踏过雕花木梯,咚咚咚的往楼下跑去。 刚刚跑到二楼转角处,楼下突传噪杂之声,像是马匹嘶鸣着踏门而入,紧跟着楼下便炸了,有一阵阵砸东西和女子凄厉惨叫声交杂着传来,间或一声半声短促的男子咒骂声,和不由分说就噼啪作响的甩巴掌声。 小伙计探头向下一望,登时连滚带爬的跑回三楼,踉跄着摔在了楼梯口,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的已连不成一句整话了:“茯,茯,茯血来了,来掳人了。” 这句话像是一枚巨石投进湖心,三楼先是短暂的安静了一下,旋即转瞬间炸开,原本正津津有味的尝菜品赏美人的食客们,惨叫着四散而逃,有的抱着头往桌下钻,却全然忘了将翘在外头的屁股一同藏好;有的飞身躲到十六架紫檀木屏风后头,可那屏风是镂花的,隔着花样的缝隙,正望见后头一个紧贴一个的绰绰人影。 更有甚者,推开长窗向外一望,只见江水汹涌,颇有胆气的咬牙大喝一声 :“老子宁可去喂鱼,也绝不叫茯血的人抓了去。”喝罢,一条腿颤巍巍的迈过窗棂,可另一条腿却软的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 唯有那身披雪青色披风的玉冠男子,反倒解开披风,搭在一侧的直背交椅上,闲庭信步的薅住那男子的衣领,将他拉回来扔到地上,又缓缓走回去,斟了一盏温热的黄酒,仰脖一饮而尽。 雕花木梯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听这声音,来人众多,几乎要踩塌了楼梯,一群身披血色长袍的男子,亮着手中的寒光凛凛的弯刀冲上楼来,有的刀尖儿上还滴着血。 为首之人是个刀疤脸儿,顶着满头鸡窝似的乱发,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着,环顾一圈,凶神恶煞的大喝道:“都给本座滚出来,你们这等藏头露尾的鼠辈,还有脸活着,扔到喂鱼都嫌肉臭。” 地板抖若筛糠的晃个不停,低垂曳地的水红色帘幕颤抖的像狂风过水,良久,藏头露尾的人终是没有走出来半个。 刀疤脸儿嘿嘿一笑,身形闪动,弯刀从腰间弹射而出,快如一道白光,接连掀翻了几张老榆木桌案,夹着风声斜钉在了墙根处的桌案上,刀尖在桌案上对穿而出,嗡鸣着颤动不停。 而桌案下的人登时大声惨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儿,连滚带爬的躲到了角落里,唯一一张没有被掀翻的桌案下,屁股朝外的那个人显然已经吓傻了,不叫也不动,只是身子下头漫出一汪水,将贵重的云锦暗花长袄浸透出一片水渍,带着微微的腥臊气。 端坐桌案旁的玉冠男子却岿然不动,横在眼前的这柄弯刀,落在他的眼中,只是道寻常的下酒菜,他默然瞟了一眼,伸手夹了一筷子宸肉。 彼处,在弯刀擦着桌案肆虐之时,刀疤脸儿也没闲着,明明身形离屏风尚有几步,但他血色衣袖微微起伏之下,竟有一股狂风席卷而过,虎啸之声大作,将十六架紫檀屏风吹了个七零八落,这价值千金的不菲之物在倒地之前,又被刀疤脸儿劈空一脚,竟从大开的长窗冲了出去,径直砸进了边上翻滚不停的江水中。 只听得“咚”的一声,江水溅起丈许高,随之传来一声暴跳如雷的怒骂:“去你大爷的,哪个王八羔子乱扔垃圾,砸了小爷我的船,小爷这船可是新做的,涧边木堂的手艺,价值千金,你个混账玩意儿赔得起吗。” 刀疤脸儿短眉倒竖,反手一挥,洞穿在桌案上的那柄弯刀蓦然拔出,冲着窗口飞跃而下,只听得窗外一声短促的哀嚎,紧跟着有重物落水,溅起丈许高的水花,从窗口溅到屋内,而水花里裹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弯刀,刀尖上还滴着粘稠猩红的血。 屏风后头的人一个摞一个的倒伏在地上,从呛人的灰尘中回过神来,看 到的恰好是这一幕,顿时吓得连叫也不会叫了,短暂的寂静后,这屋里的腥臊气益发厚重,已然冲淡了饭菜香气,显然无法再安稳的吃下去了。 玉冠男子叹了口气,掸了掸衣袖上染得薄尘,冲着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小伙计扔了两吊铜钱,淡淡道:“去买上好的沉水香来,去一去这尿骚气。” 小伙计早已吓得掉了魂儿,哪里敢接这钱,只低眉顺眼的抖着身子不敢出声。 刀疤脸儿握着弯刀,刀尖儿冲着玉冠男子点了点,冲着左右大笑道:“瞧见没有,这还有个没吓尿的,这庐陵城中还真有些高人呢。” 左右的血袍男子附和着哈哈大笑:“可不是么,大哥,这种杂碎哪里用得着大哥动手,平白弄脏了衣裳,小弟们也就料理了。”说着,这些男子摩拳擦掌,亮着弯刀霍霍向前。 玉冠男子却目不斜视,不慌不忙的夹了一筷子霉鱼,使劲咀嚼了几口,才狠狠啐到了刀疤脸儿的身上,登时在血色长袍上染了灰白色的污秽,男子嗤笑道:“这都是甚么杂碎,真他娘的倒胃口,小二,把菜撤了,换菜。” 小伙计正趴在地上,一点点的往前挪动,一手握着一吊钱,而另一只手伸长了,小心翼翼的去那拿另外一吊钱,听得玉冠男子此言,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头咚的一声栽在了地上,装起死来。 而血袍男子们登时大怒,齐齐嚎叫了一声,举着弯刀冲着玉冠男子劈了过去。 而玉冠男子仍旧不慌不忙,身形如鬼影般躲闪开来,一柄柄弯刀登时劈了个空,玉冠男子转瞬间挪到了桌案对面,连头都没抬,只端着个杯盏,痛饮了一口。 刀疤脸儿顿时怔住了,今日显然碰到了个难缠之人,他起了几分兴致,挥了挥手,叫左右暂且退后,这样的硬骨头,他自己尚且不能玩个尽兴,哪能留给旁人玩。 左右之人对视一眼,无声的缓缓后退,在楼梯口布下了个口袋,成了包围之势。 刀疤脸儿呵呵一笑,踢了踢小伙计,见他一动不动装的十分尽心尽力,不禁挑了挑两道短眉,三角眼撇着玉冠男子,一条腿踩在了一条长凳上,整个人跨在了小伙计的面前,拿刀尖儿点了点小伙计的额头,道:“诶诶,别装了,本座不是傻子。你若从本座的胯下爬过去,本座饶你不死。” 小伙计抬了抬头,脸上憋得青紫一片,挪动了下身子,却终究没有往前爬上一步。 刀疤脸儿像是逗弄他一般,冲着堵在楼梯口的血袍众人们,大喝了一声:“弟兄们,来,帮他一把。” 楼梯口那走出来四个血袍男子,像是做惯了这种事,一拥而上,有人按头,有人捉脚,将挣扎不断的小伙计抬了起来,作势要从窗口扔到江里 去。 刀疤脸儿晃了晃寒光凛凛的弯刀,指着萎缩在墙角的众人,仰头大笑道:“瞧见没有,不愿意从本座胯下爬过去的,就丢到江里去喂鱼,当然,交个女人给本座也能活命。” 残阳沉沉,最后一线光明坠落在了湘平江深处,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人迈出这头一步。 小伙计已被挂在了窗棂上,两只手死死扒着窗棂,因用力过度,骨节突出到扭曲,额角青筋爆裂,清隽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六回 望江楼中兄弟情 但那手扒的越来越没力气,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子,脸色因惊恐而变得惨白。终于,他哀嚎一声,松开了已抓到扭曲的手,声音凄厉的破了音变了调儿,而身子像一根绷断了的琴弦,划过暮色四合的天。 就在此时,玉冠男子飞身跃出窗外,转瞬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接连坠江,终于刺激到了众人濒临崩溃的心神,有人大喝一声,揪着身边方才还卿卿我我的女子,一把推到刀疤脸儿面前,然后疯狂大叫:“给你,给你,都给你,都给你。” 女子脸色惨白,踉跄倒在了刀疤脸儿的脚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一双美眸几欲沁血,绝望的瞪着男子。 男子同样绝望摇头,绝望的大喊大叫,将那一把嗓子喊到嘶哑:“别怨我,别怨我,我想活,我不想死,不想死。” 刀疤脸儿提着弯刀,拿刀拍了拍女子的脸,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发黄的大板牙:“瞧见了没,扔到江里也未必会死,可交出了你,却一定能活,这就是他选的道儿。” 女子瞪着眼瞧了瞧对面的男子,回过头又望了望身侧这个男子脸上刀疤儿,狰狞里写下了她今后的命运,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索性也不再挣扎,只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一道嗜血的齿痕,旋即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血从她的唇边缓缓漫了出来,她两眼儿一翻,向后仰去。 “大哥,这贱蹄子咬舌头了。”早有血袍男子上前,掐出女子的脸颊,掐的她双唇微张,只见里头血腥一片。 “倒是个烈性子的,只是如此就能一死了之,未免太低估本座的本事了。”刀疤脸儿抬手,衣袖在女子脸上轻挥而过。 女子口中潺潺流出的血登时止住了,不多时,她悠悠转醒,惊觉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可怕人间,霎时脸色苍白,口中呜呜咽咽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旋即,她被血袍男子拖到了一侧,绳捆索绑之后,丢在了墙根儿边儿。 刀疤脸儿冷冷一笑,冲着血袍男子抬了抬下巴,血袍男子会意的点了点头,揪着方才推出女子的男子衣领,将他推下了楼,随即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咚咚声,那人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惨叫狂笑着逃了出去。 有了人带了个始乱终弃的头,后面的人自然从善如流的弃旁人的性命如履,来换自己的一条生路,此地转瞬间成了人间炼狱,男子纷纷满脸嫌弃的将自己身边的女子推了出去,而不去计较推出去的是自己的妻室,还是爱妾,或是红颜知己。只顾着仓皇逃命的男子,在离开这片死地前,竟无一人回顾一眼那些哀哀哭泣的女子。 一阵喧闹后,这原本乌泱泱几十号人的屋内,登时只余下了没带女伴出门的四个人,这四人是自幼一同长大的至交 ,一起喝过花酒,一起顶撞先生,一起打过同窗,一起睡过娇娘,一起讨过贼赃。 此时,这四人面面相觑,他们既没带女子出来,又没上好的水性傍身,看来眼前只是死路一条了。 静谧了片刻,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男子从四人中越众而出,竟冲着刀疤脸儿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道:“阁下是只要姑娘么。” 刀疤脸儿一怔,没料到此等乱局中,竟还有如此恭敬有礼之人,旋即微微正了正身子,吊着眉梢道:“老子可没断袖之癖。” 文弱书生继续轻声道:“在下吃得少,会干的活多,除了不会暖床,旁的都会,还请阁下网开一面,带了在下走,放过在下的几位哥哥。” “老四,你干甚么,要去也是我去,几时轮到你了。”他身后响起一把虚弱之声,像是生了甚么重病。 文弱书生头也不回道:“大哥,平日里都是三位哥哥照应小弟,如今也该小弟出来担一担事了。” 刀疤脸儿呵呵一笑,存了心想要看四人倒戈相向的模样,摆了摆手道:“本座说了,只要女子,你们四人不论是谁,只要交三个女子给本座,本座就立刻放了你们。” 话音方落,四人中便有个清悦之声争先响起:“好,在下答应了。” 刀疤脸儿挑着短眉一笑,伸手抄过来个青瓷香炉,点燃一炷香,道:“如此甚好,一炷香内你若带了女子回来,他们就都能活,否则,本座就将他们统统扔下去喂鱼。” 不待那人接话,便有个容长脸儿的男子越众而出,转身冲着三人道:“还是我去罢,我府上离此地最近,老三,你照顾大哥和四弟。” 那个清悦之声登时出言阻拦道:“二哥,不可。” 容长脸儿正欲说话,病弱男子却重重咳了数声,道:“都莫要挣了,谁的命都是命,若为了自己活,逼旁人送命,往后,咱们兄弟四人谁也活不安心。” 三人听了此话,皆默然垂首。 病弱男子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刀疤脸儿面前,抬头直视于他,缓缓道:“用旁人的命换我兄弟四人的命,我兄弟皆做不出,阁下要杀便杀,我四人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缓步向前,聚拢在了病弱男子身侧,做出一副引颈赴死的姿态来。 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香炉上的轻烟渐胜,织成一副淡白的薄雾,袅袅上旋,微微火星缓缓蚕食着线香,过火之处一寸寸变白跌落,他们四人的命,也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香,生路就如同外头的天,一点点被黑暗吞噬殆尽。 刀疤脸儿的眸光在四人脸上打了转儿,淡淡道:“香,快烧到一半儿了。” 此言一出,容长脸儿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旋即决然的拔 腿就跑,丢下身后三人齐齐大喊。 “老二。” “二哥。” 屋内挨着墙角,置了一座莲花状的青铜更漏,更漏声声,像极了黄泉路上的镣铐,望乡台上的思念,奈何桥头的不舍,每一滴都落在三人心头,声声催人绝望。 暮色陡然吞噬了雕花窗格,青瓷香炉中的线香终于燃尽了,一阵风过,状若轻尘,酉时的那滴水,晃了晃,落了下来,落到了三人心上。 刀疤脸儿瞧了瞧仍没有动静的楼梯,像是早已料到这情形,嗤笑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弯刀,寒光在三人脸上依次闪过:“谁先来。” 说起话来声音清越的那个男子走了出来,抬了抬周正的方脸,从容道:“我来。” “三哥。”文弱书生疾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三哥,我先来。” 病弱男子拖着脚步,走到二人身边,笑道:“都是一死,我身为大哥,自然是我先来,大哥在奈何桥头等你们,到了下面,咱们还是兄弟。” 言罢,他无所畏惧的迎向刀疤脸儿的双眸,淡淡一笑:“还要多谢阁下,全了在下几人的兄弟之情。” 刀疤脸儿只笑了笑,单手一弹,弯刀打着旋儿冲着病弱男子飞去,像是一轮满月,从天而降,投下略带血腥气的温润光华。 弯刀转瞬间逼近了病弱男子的脖颈,眼看着他就要血溅当场,只见从窗外闪进一缕微芒,当的一声,击在了弯刀上。 那微芒看着羸弱而不堪一击,可击打在弯刀上,却发出了沉重的巨响,弯刀一击而飞,砸到了墙上,光华敛尽后,弯刀竟断成了两截掉在了地上。 刀疤脸儿大惊失色,正欲张口大骂,却听得楼梯口处一阵嘈杂,他回首一看,只见容长脸儿煞白着脸,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后头小厮还压着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他不禁微微眯起三角眼,若有所思起来。 见此情景,病弱男子登时大叫起来:“老二,你疯了。” 而方脸男子和文弱书生亦是呆如木鸡,愣在了当场。 容长脸儿眸底含泪,艰难的张了张干涸的嘴,最后反手抓过三个少女,往刀疤脸儿身前一推:“给你。” 三个少女显然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一脸茫然的瞧了瞧刀疤脸儿,却见他面容狰狞而丑陋,受了惊吓的退了几步,畏缩在容长脸儿身侧,夹着哭腔齐声喊着:“爹爹,爹爹,爹爹。” 容长脸儿抖着手,依次抚过三个少女的脸庞,垂泪道:“爹爹不能舍了旁人的性命,你们三人是爹爹的血肉至亲,只能舍了你们。”话未完,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三个少女磕了个头:“爹爹,对不住你们了。” 刀疤脸儿蓦然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果然是手足情 深,女儿寡恩啊,本座收下了。”他挥了挥手,三个血袍男子一人抓一个,将三个少女拖到了墙根儿,三个少女不停的挣扎哭喊,血袍男子毫不怜惜的甩了几个大巴掌下来,少女白皙的脸登时红肿一片,也不敢再哭闹了。 容长脸儿跪在地上,双手狠狠抠进青砖的缝隙里,眸底的泪终于喷薄而出,落在的地上。 刀疤脸儿挥了挥手,示意血袍男子们将二十几个女子带走,肆意大笑:“好了,你们四人,不必死了。”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七回 望江楼中行侠义 “不活了,都不活了,我要杀了你,畜生。”就在此时,方脸男子突然心神崩溃,声嘶力竭的大吼了一声,面容狰狞,疯了一般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飞身扑向刀疤脸儿。 刀疤脸儿眯了眯双眸,狠厉一笑,身形不动,却以手为刀,冲着方脸的脖颈,斜劈而去。 眼看着容长脸儿就要血溅当场,离他不远处的三人齐声大喊,声音绝望而凄厉: “老三。” “三哥。” 千钧一发之际,半开的长窗被风拂过,晃了一晃,陡然伸进一道凌厉的猩红剑影,在方脸男子腰上飞快的一卷,将他拉开半寸,而那手刀沿着他的手臂掠过,只听得滋啦一声,方脸男子的半边衣袖被风扯成了碎片,手臂上硬生生剥下一层皮来,鲜红的血转瞬漫出,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方脸男子惨叫一声,倒飞而出,砸到了三人面前。 三人登时聚拢而去,容长脸儿在他手臂上轻点了几下,见血慢慢止住,文弱书生忙着撕下一角,手脚麻利的替他包扎好伤口。 而病弱男子则抬起头,警惕的四处张望,想要看看突然出手之人是何方神圣,可找了许久,剑影跃出之地始终空无一人。 “鼠辈,给本座滚出来,藏头露尾的算甚么好汉。”刀疤脸儿见手刀劈空,登时恼羞成怒,两指冲着空无一人的长窗轻弹,随即一枚墨绿色的长钉掠过虚空,泛着阴毒的气息。 虚空中蓦然一阵扭曲,长钉登时调转了方向,狠狠钉在了窗棂上。 而一个玉冠男子提溜着**的小伙计,笑嘻嘻的从长窗外飞身而入,转瞬便端坐在了直背交椅中,反手将小伙计丢在地上,旋即执杯浅酌,点了点头道:“酒尚温,不错,不错。” 湿漉漉的小伙计显然是被摔疼了,揉着屁股清醒过来,刚刚站起身,便瞧见眼前剑拔弩张的情景,登时吓得趔趄着跌在了地上,方才摔疼的屁股,更是雪上加霜。 玉冠男子瞟了他一眼,奚落了一句:“小二哥,你是吃甚么长大的,这一身的贼肉,差点没累死我。” 小伙计坐在地上咻咻喘气,只见血袍男子聚拢过来,渐成包围之势,他胆寒的不敢多说甚么。 刀疤脸儿心绪有些不稳,胸膛一起一伏,显然陷入了艰难的挣扎中,良久,他忌惮的望住玉冠男子,斟酌了一句:“茯血拿人,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玉冠男子头也不抬,偏着头嗤道:“你拿你的人,我喝我的酒,怎生的废话如此多。” 刀疤脸儿眸光一缩,不知这玉冠男子打的是个甚么主意,他虽生的粗野了些,修为也并不高深,但胜在心细如发,才屡屡得到重用,委派了些重要之事,眼下这情形,他十分清醒,并非是争个输赢的良 机,这样不知深浅之人,还是少惹为妙,他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立时离开。 血袍男子们见状,口中骂骂咧咧的,驱赶着女子们就要往楼下走去。 可刚走了几步,楼梯口蓦然燃起一条火带,火光冲天,热浪滚滚,那火似乎颇为诡异,这般熊熊烈焰,莫说是雕花木梯了,便是整座望江楼,顷刻间也能舔成了灰烬,但那雕花木梯却在熊熊火光中安稳如昔,并没有要烧毁的模样。 血袍男子们彼此对视一眼,伸出手去试探的碰了碰火光,顿觉滚烫灼人,众人登时停在了火带前,不敢寸进了。 玉冠男子手上的小动作没逃出刀疤脸儿的三角眼,不禁恼怒的望向他,厉声喝道:“阁下这是何意。” 玉冠男子笑了笑,轻轻踢了一下脚边儿浑身发软,站不起来的小伙计,嗤道:“你搅了我的酒兴,就想如此走了么,也为免太不将在下放在眼中了。” 刀疤脸儿掂量了下自己与玉冠男子间修为的高低,若是打起来,自己是打得过,还是跑得了,掂量了半响,终于咬着后槽牙,愤恨道:“那么,阁下意欲何为。” 玉冠男子眯着桃花眸,眸光如刀,从刀疤脸儿身上剜过去,最后沉沉落于众多灰头土脸的女子身上,反手一指,笑道:“将她们留下,你们就可以滚了。” 刀疤脸儿大怒,但仍克制着怒气,勉强平静道:“若是本座不肯亦从呢。” 话音犹在,玉冠男子袖中跃出一道红芒,以迅雷之势选中了个血袍男子,在他腰间飞快的一卷,遥遥拉出了窗外,随即惨叫声与重物落水声夹杂而至,激起丈许高的湘平江水,从窗口洒了进来,在地板上洇开深浅各异的水渍。 玉冠男子轩眉微挑,眯着桃花眸,啜了口酒,轻轻巧巧的戏虐笑道:“扔下去喂鱼喽。” 刀疤脸儿怔了一怔,已有些色厉内荏,梗着脖子开口恐吓道:“你究竟是何人,敢与茯血为敌,本座看你是活够了。” 玉冠男子咧开唇不屑一笑:“甚么茯血不茯血,老子就是看你们不顺眼,就想跟你们打一架,如何。” “那么,你就去死罢。”刀疤脸儿酝酿的足够多了,蓦然大喝了一声,掌心相对狠狠一搓,无数枚墨绿色的长钉破空而出,他双手前推,长钉顿时扭转纠缠成一尾长鞭,伴着震耳欲聋的锵锵声,长鞭将玉冠男子团团围住,转瞬散开,再度化作无数枚长钉,猛然向他刺了过去。 这些招数在转瞬间便一气呵成,并没有给玉冠男子太多反应和应对的空隙,只见他被长钉围了个密不透风,显然已毫无逃生之路了。 呆立在旁的四个人乍见玉冠男子,原本欣喜若狂的,以为是天降高人绝处逢生,谁料高人眼看着 就要被扎成了刺猬,四人绝望的对视一眼,默默哀叹,只怕转瞬间又是一场惨局。 锵锵声响过,长钉紧紧收拢,而玉冠男子站立之处依旧没甚么动静,并没有人逃生而出。 刀疤脸儿抖了抖脸上狰狞的刀疤,仰天哈哈大笑:“本座还以为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嘛。”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却发现楼梯口处的火光丝毫未有减弱之势。 “不对,有诈,快躲开。”刀疤脸儿直着嗓子大叫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得耳畔呼呼风过,无数道赤色红芒从密不透风的长钉内探出来,遥遥卷向众多血袍男子,随即扔出了窗外。 那些赤色红芒像是灵性十足,不断伸展飞卷,唯独避开了呆若木鸡的刀疤脸儿。 不知疲倦的流淌着的湘平江,迎来了最为热闹的一个晚间,暗沉沉的暮色里,从望江楼半开的长窗飞出许许多多挣扎不停的人影,如同下饺饵一般掉进江中,激起无尽浪花,令人称奇的是,那些人坠江后,像是被一双手按住了身子,死死按到了江水深处,直到江面上不断翻滚的气泡渐渐平息下来,那些人才涨着肚子飘到了江面上,打着旋儿飘向湘平江的下游。 此事后来成了震惊一时的血案,庐陵府尹遣了数十条舟船,在湘平江下游打捞了三日之久,才将那几十名泡的发白的河漂儿捞了个干净,随后便是旷日持久的查凶,追凶诸事,但查了个天长日久,卷宗堆了半人高,终是一无所获,府尹向来事务繁忙,这等疑难悬案束手无策,那卷宗渐渐积了厚厚一层灰,束之高阁再无人问津了。 这些自然是后话,众多血袍男子坠江后,刀疤脸儿登时成了空头首领,终于难掩震惊之色的缓缓转身,只见他引以为傲的杀招灵气全无的掉在地上,仔细看下来,竟无一枚长钉是完整的,他顿时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来。 玉冠男子眯着桃花眸,像望着死人一般望着刀疤脸儿,平静道“这就吐血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刀疤脸儿慌乱不已,拔腿要跑,可楼梯口滚着烈焰,窗前堵着个活阎王,这可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他不禁面色惨白,抖若筛糠,身下不争气的淌出一滩水,带着微微骚腥气。 玉冠男子淡淡一笑,旋即衣袖轻拂,众多女子身上的绳索纷纷松开掉到了地上,而被绳捆索绑之人换成了刀疤脸儿。他伸手揪住刀疤脸儿的衣领,在身后拖着,走过那四人之时,点头淡淡道:“你们不错,不错。” 四人顿时跪倒在地,头磕的咚咚直响,磕出了星星点点的血痕,齐声喊道:“多谢义士搭救之恩,敢问义士高姓大名,在下定要给义士修建生祠,立长生牌位。” 玉冠男子却只一笑, 缓缓走过众多瑟瑟发抖的女子之时,挑眉淡淡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莫要怪他们负心,要怪就怪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怪你们自己蒙了眼,经此一难,下回,可要睁大了眼找个良人。” 言尽于此,玉冠男子拖着刀疤脸儿,走到长窗前,口中衔叶,发出清冽悠长之声。随后他一手提溜着刀疤脸儿,一手抖开雪青色披风披在肩上,翻窗而出,足下乍现一道若隐若现的红芒。他缓缓落于湘平江上,只见不远处的江畔赫然停着一叶扁舟,他踏水而行,飞身落到了舟头,轻声道:“走罢。” (本章完)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妖者无疆》,微信关注“”,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八回 乱坟岗中审故人 庐陵城西是一片乱坟岗,说是坟,但却从未有人前来祭拜过,而坟里埋着的人,也多数是活不起死不起更埋不起的可怜人,死后连一副最薄的棺木都没有,更遑论甚么陪葬品了,只用张破草席一卷,在此地挖个坑草草掩埋,如此贫瘠的一片坟地,连盗墓的都懒得光顾。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又没有人修葺,原本就是草草掩埋之处,坍塌成一个个阴森森的洞,被大雨泡过,被狂风卷过,露出白森森的骸骨。 这一年的夏日里,连着下了几场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没有将天劈个窟窿,反倒将乱坟岗附近的树劈的焦黑,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的扭曲着,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生长成一副诡谲的姿态。 此地太过晦气,世人皆是有多远便躲多远,若有实在躲不开,必经此地之时,也要请几道得道高人写下的符咒带着,还得找些个阳气旺盛的壮汉结伴而行,才敢缩着脖子走上一遭。 而如今这寒冬时节,冷冽的北风穿过树枝,呜呜作响,更添了几分阴冷恐怖,此地真正成了无人踏足之处了。 偶有几只耐寒的乌鸦停在树梢,啊啊的叫上几声,像是宣泄自己的寂寞,更像是要打破眼前此地的死寂。 暗夜沉沉中,远远的有人靠近此地,脚踩在干枯的断枝上,清脆的啪嗒一声,传的极远,将树梢上的乌鸦惊得扑闪着翅膀,冲天而去,而躲在洞穴里的老鼠们,也吱吱叫着四散而逃。 那人的身影修长而清绝,身后还拖着个沉甸甸的暗影,他疾步走到乱坟岗深处的一棵歪脖子树下,将那暗影就地一扔,砸起地上积了许久的厚厚灰尘。 旋即那人双手掐诀,一缕微芒掠地而过,枯枝败叶登时窸窸窣窣的聚拢而来,他点燃枯枝,微红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他的脸庞,赫然正是在望江楼大展威风的玉冠男子,而那个沉甸甸的暗影,正是坏事做绝的刀疤脸儿。 玉冠男子讥讽的瞧了刀疤脸儿一眼,啪的一声,毫不留情狠狠抽了他一个大巴掌,见他的脸颊转瞬间肿起老高,才破口骂道:“醒了就别装死了,不然给你大卸八块,叫你不能囫囵个儿的去见阎王。” 刀疤脸儿一个咕噜爬起身来,翻身跪地连连磕头,边磕边大声呼喊冤枉:“前辈饶命,饶了我罢,饶了小人罢,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茯血派素来杀人不眨眼,小人不敢得罪啊。” 玉冠男子眨了眨眼,轩眉一挑:“你可想好了再说,这是你最后的活命之机了。” 短暂的静谧后,方才冲天而逃的乌鸦,又纷纷落到了树梢上,啊啊叫个不停,叫声嘶哑难听至极,刀疤脸儿的心像是有无数只猫在不停的抓挠,他喉咙发干,脸色比露出地面的骸骨还要惨白,挣扎了【@*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良久,才嗫嚅着唇角道:“小人,小人,小人是,是万毒宗的下属,只是,只是冒用了茯血的名头,四处拿人。” 玉冠男子轻嗤一声:“区区一个万毒宗的传令使,也敢自称本座,也敢如此托大,看来本座得剁了你的舌头,再剐了你的肉,才能给足了你教训。” 刀疤脸儿大惊失色,狠狠缩了下身子,颤声道:“前辈,前辈教训的是,教训的极是,小人,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偷偷抹了一把虚汗,小心翼翼觑着玉冠男子的脸色,讨好道:“前辈,前辈果然修为高深,掐指一算,就能算出小人是传令使。” 玉冠男子横了他一眼,嗤笑道:“菖蒲呢,他可是出了名儿的护短,你是他手下的人,本座抓了你,他早该来了啊。” 刀疤脸儿背上猛然炸开一层白毛汗,舌头打了个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堂主的事,小人,小人,小人不知。” 玉冠男子反手就是一巴掌,眸底漾出一层层隐含杀意的笑:“本座让你想清楚了再说。” 刀疤脸儿捂着高高肿起的脸,暗自腹诽,这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活阎王,心狠手辣也就罢了,还将万毒宗摸了个门儿清,如今他说实话,迟早会死在严苛的宗规下,可若是不说实话,顷刻就会死在这个疯子手上,他眸子一转,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还是先保住眼前这条命才好,遂咬着牙道:“堂主,堂主去了,去了梁州坐镇。” 玉冠男子一笑,果然,梁州的万毒宗分坛前些日子被一锅端了,苦心经营了数十年,一朝化为虚无,斑蝥果然坐不住了,竟舍得派了最得力的菖蒲前去重整河山,那么此间事毕,自己要走一趟梁州,总要再给斑蝥心上插把刀,伤口上撒把盐才好,他幽幽开口,恍若黄泉来音:“那么,如今庐陵分坛是无尘在坐镇么。” 说一句是说,说十句也是说,刀疤脸儿眸中闪过厉色,咬着牙道:“是,是无尘护法兼任分坛堂主之职,坐镇庐陵。”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继续发问:“无尘抓回来的那些人呢,关在何处了。” 刀疤脸儿登时闭紧了双唇,下意识的想要摇头,但对上活阎王的一双桃花眸,眸底像蹦着一团绿莹莹的鬼火,他登时将不知两个字狠狠咽了回去,虽然此事乃是宗中的隐秘,也且不深究眼前这活阎王是如何得知的,只说自己,若他将此事和盘托出,不必此人来杀他,单是宗规就会对他不死不休了。他踌躇良久,扬眸望住眼前之人,那双桃花眸,实在是眼熟至极,像是在何处见过,他张了张干涸的嘴,艰难道:“前辈,前辈是茯血,茯。” 话未完,啪啪的两声,他的脸上又重重挨了两个巴掌,玉冠男子做了个噤声 的动作,嗤笑道:“本座若是你,就绝不会说下去。” 刀疤脸儿顿时回了神,是了,此人凶名在外,手中向来不留活口,自己若是守口如瓶,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若是不能保守秘密,那唯有死路一条了,他顿时磕头不停,额上的血淌了满脸,看起来凄惨无比,大声哭求起来:“小人,小人知罪,小人不说,小人绝不会泄露此事,求,求,求前辈饶命,饶小人一命。” 玉冠男子抬眸望向远处,平静道:“本座许久不曾杀人了,你若对答的叫本座满意,本座自会饶你一命。” 刀疤脸儿再无半点迟疑,能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中逃得性命,已是上天垂怜了,他不敢再做甚么非分之想,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个干净:“如今庐陵分坛迁去了城外的流坑。属下去过一回,这就把地图给前辈影下来。” 说着,他双手掐诀,一捧黑乎乎的雾气在他的掌心腾起,越聚越多,他轻喝一声,单手一挥,那黑雾顿时散开,在乱石腐土的地上铺开阔大的一片。 刀疤脸儿想了许久,一会儿挣扎一会颓然,最终决然的叹了口气,指尖在黑雾上飞快的点过,每点一处,那处便泛起黑漆漆的似水微澜,微澜敛尽后,黑雾上便渐渐呈现出了山石,树林,溪流和房屋,不多时,这些实景便填满了整片黑雾,活脱脱是一副村寨景象。 寒风阵阵,实在阴冷无比,但再冷,也及不上刀疤脸儿心中的一片冰寒。 玉冠男子默默点了点头,此人虽修为不济,但记忆着实惊人,竟能将只去过一回之地记得如此详尽,也难怪他凭着只见过自己双眸一回,便能认出自己来。 刀疤脸儿长长吸了口气,口中法诀陡然变换,指尖凝出一滴鲜血,他飞快的在地图上写起字来,只是转瞬的功夫,闪着微光的地图便呈现而出,他单手一挥,地图缓缓卷了起来,他双手握着此物,高举过头,恭恭敬敬的递给了玉冠男子:“前辈。” 玉冠男子道了声多谢,继续问道:“最后一件事,流坑如今布了多少人手。” 刀疤脸儿凝神,掐指一算,道:“流坑里如今寻常弟子有二十人,像小人这般修为的传令使有八人,散人有两人,还有就是护法无尘了。”他抬眼偷偷瞄着玉冠男子,半是讨好半是试探:“这些人自然不是前辈的对手,只是无尘抓来的那些人都被分别关押了,前辈若是一处处找下来,怕是有些费事。” 玉冠男子神情如常,目不斜视的淡淡道:“你不必试探本座,本座自有法子找到要找之人,而你,若老老实实在此处呆到本座回来,本座自会饶你一命。” 刀疤脸儿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个头,道:“小人一 切听从前辈的吩咐。” 话音方落,玉冠男子唇边微动,一声声晦涩诡谲的法诀从唇边逸出,刀疤脸周身随之散出一层淡薄红雾,雾气中隐现一个个流转不定的符文。 玉冠男子轻吐了个封字,那些符文登时连成一片,雾气嗡鸣一声,裹着刀疤脸儿顿时消失于虚空之中。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四十九回 村是龙潭虎穴村 这法诀显然极为耗费心神,一切归于平静后,玉冠男子的眸光顿时多了一分萎靡,他盘膝坐下,掌心朝天落于膝盖,闭目静静吐纳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周身腾起淡淡的红色雾气,才缓缓睁开双眸,此时已是精光凛凛。 ———————————— 从庐陵城出来向西六百里,远远有连绵群山成拱挹之势,一座青砖黛瓦,气势恢宏的村落依山傍水而建,清澈的河水在村中蜿蜒而过,在村内汇聚成一片清可见底的湖水,这湖水可洗衣可烧饭,可浇地可泡澡,是代代村民赖以生存的珍贵水源。 从前这片湖水人人可用,后来万毒宗占据了流坑村作为分坛所在,竟用阵法将这片湖笼罩了起来,美其名曰为了防止歹人下毒,而村民们若要用水,只能每隔三日的黄昏时分,来此处等万毒宗之人解开阵法,至于万毒宗的弟子,却没有此种限制,随用随取,十分方便。 如今正是寒冬时节,旁处皆天寒地冻,万物凋零,可因着流坑地气暖,河岸古木尚有绿意,而十里竹海更是随风摇翠,远处青山依旧,泉瀑倾泻,实乃极佳的山环水绕之境。 流坑原本巷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往来十分便利,民风也算质朴,有些个穷到吃不起饭的人家,每到用饭时分,在村里转个圈儿,不但能填饱肚子,还能带些饭菜回去。 可后来万毒宗看上了此地,打死了硬骨头的里长,蛮横的将原本的村民都撵去了村中一隅居住,令人称奇的是,朝廷却像对此事全然不知一般,不闻不问,任由万毒宗在村落外建起了高墙,又在主要巷道的头尾建置了望楼,用于瞭望防御,使得这座村落严密的俨如一方城池。 村民们恪守从前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见到万毒宗之人,也是能躲就躲,能忍便忍,数年下来,除了不能随意出村,倒也相安无事,而万毒宗之人素日里在村中行事做派,也如普通村民一般,渐渐的,此地沉寂下来,并不如起初那般引人注目,也忘了此地是万毒宗的分坛之一。 这村落素日里含有少有人烟,而这一日黄昏,残阳夕照,在湖中投下波光粼粼的碎金之时,村口处却凭空聚集了不少灰袍人,皆抬手定睛望住巨大牌坊上盘旋着的那条三首腾蛇,凡有人从此处往来,三首腾蛇必定会吐出一团拳头大小的紫雾,在来人的头顶略一盘旋,渐渐的有下坠之势。 而来人也不慌不忙,只将早早就握在手中的腰牌亮出,冲着紫雾轻轻一晃,那团紫雾顿时凝聚成一枚紫芒大作的符文,轻轻悠悠的没入虚空,不多时,村口便泛起一阵涟漪,随之撕开一道缝隙,将来人放了进去。 村口处聚集的灰袍男子虽多,但都井然有序的如法炮制,相互打着招呼进入村落中。 隔着河岸,寒风掠过那片苍翠依旧的十里竹海,如同掀起层层碧色波浪,竹影摇曳婆娑,一起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伏间发出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 这片竹海极大极深,藏上一个半个人既然被察觉,是再好不过的窥视流坑村之处了。 玉冠男子藏身于远处的竹海深处,微微眯着桃花眸,眸中精光毕现,遥望着村口的一切,正如刀疤脸儿当日所言,三日后的今日,正是在外行事的分坛弟子回来复命的日子,此种复命,足足要持续三日,此时村口阵法大开,只留下三首腾蛇识别真伪,是进出此地的最好时机。 他两指夹着刀疤脸儿的腰牌,仔细端详,只见黑漆漆的木牌上缭绕着阴毒的气息,木牌正面盘旋着一条鲜红的三首腾蛇,而反面则浅浅雕了“传令使”三个古朴大字,最下方则用小篆写下了刀疤脸儿的名字:仁杞。 这村中修为最高的是无尘,无尘在万毒宗修为算是上乘,在江湖中也素有名头,这名头落在灵犀二字上,所谓灵犀,一则言语温和如春风拂面,向来与人交好,最擅长体贴人心;二则他所修功法十分诡异,对法力波动反应十分灵敏,甚么幻形术隐身术敛息术在他面前,用处皆不大。 玉冠男子的修为比他高上许多,但也不敢甘冒奇险,用幻形术在村中浑水摸鱼,毕竟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屠村的,悄无声息的来,再悄无声息的走,才是上策。 他极目望住那条三首腾蛇,那异兽显然也不寻常,凝神片刻,他一脸肉疼的从怀中摸出张面具,指尖抚摸了良久,才将此物紧紧贴合在脸上,只见脸上一个扭转,转瞬间,他就换了张脸,赫然变成了刀疤脸儿的模样,连头发都与其一模一样。 这面具贴在脸上,无需法力催动,便能随心所欲变换成任何想变之人,但此物有个十分致命的缺陷,便是只能变幻五日,五日后变幻失效。且炼制颇为不易,所需材料十分罕见,每一张动辄都要砸进去千金,曾有人笑言此物乃是烧钱之物,比直接在脸上动刀子毁容更加令人肉疼。而如今他脸上这张,已是数年来所炼制的最后一张了,如何不心疼。 脸换好后,玉冠男子凝神片刻,双手掐诀,无数道红芒无声无息的落于竹海深处,他口中念念有词:“披星戴月,意合乾坤地,疾。” 红芒蓦然凝聚成无数枚拳头大小的圆珠,而每一枚珠子里都封着一滴蔚蓝色的水珠,这些圆珠漂浮在虚空中,每一枚的表面都折射出十里竹海中的一杆迎风摇曳的翠竹。 玉冠男子身上的雪青色披风蓦然飞出,整个人缓缓升到半空中,身影被密密丛丛的竹海掩映着,苍青色的长袍迎风翩跹,整个人仿若一杆翠竹。 他双手如车轮般飞快的旋转交叠,那些排列杂乱的圆珠,随之无声无息的缓缓旋转,以诡异的姿态没入地面。 “天明吞却,封。”玉冠男子口中的法诀陡转,那些没入地面的圆珠登时低低嗡鸣一声,层层赤色薄雾掠地而起,其间符文隐现,威力摄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 玉冠男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满意的点了点头,缓缓落地,衣袖轻拂,掠地的薄雾如同被风拂尽,不见了踪影。而他随之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灰袍,理了理衣袖衣摆,自竹海中从容走出。 村口处的三首腾蛇依旧冲着玉冠男子吐出一团紫雾,他如法炮制的晃了晃腰牌,紫雾亦是化为巨大的符文,随之虚空撕裂开一道缝隙,他随之大大咧咧的挤了进去。 村落中青砖黛瓦的屋舍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马头墙上萱草低垂,其中一处寻常屋舍的隐秘处,供着密密麻麻数十盏雕花清油灯,诡异的是,屋内四围黑漆漆的,清油灯尽数熄灭着,此地凝聚着浓郁的黑暗与死寂,而就在玉冠男子进入流坑村时,那些放了半间屋子的灯中,蓦然亮起了其中一盏。 玉冠男子在村中缓缓走着,此处巷道又窄又细,但却四通八达,排列的极有章法,外来人贸然进出此地,必定是要迷路的。 刀疤脸儿好歹也是传令使,虽然在分坛中的地位并不算高,但在分坛中尚算有权在手的修仙者,还是流坑中占了一席之地,有了那么一座小小的宅子,只是位置偏僻了些。 玉冠男子凭着脑中那副详实的地图,一路向刀疤脸儿的宅子走去,途中还偶遇了几个相熟之人,他怕露出破绽,只语焉不详的打了声招呼。 这流坑村并不算太大,玉冠男子不疾不徐的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刀疤脸儿的落脚之处,据他所说,这宅子里除了个常年看宅子的老门房,再没有其他人了。 玉冠男子在屋前站定,轻轻叩了叩门环儿。 “谁啊。”门后传出老迈之声,门吱呀一声拉开道缝,半张堆满皱纹的脸在门后隐现,一见玉冠男子的模样,那老门房登时拉开了门,满脸笑意的恭恭敬敬道:“小人就算着到日子了,主人该回来了,主人此番可要多呆些日子。”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走到屋内坐下,模仿着刀疤脸儿的声音道:“我呆不长,复完命就走。” 老门房赶紧斟了杯热茶,双手捧过去,恭敬道:“主人这个时辰回来,必定还没吃晚饭罢,主人先歇一歇,小人这就去弄饭。” 玉冠男子瞧了瞧那杯盏中的茶水,叶片粗大茶色浑浊,也没甚么茶香,显然是有些年头的陈茶了,看来这刀疤脸儿在外头吆五喝六的十分威风,回到这分坛,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么。他挑了挑唇角,戏虐一笑,轻轻放下杯盏,道:“不急,你先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分坛可有甚么大事。” 老门房想了片刻,躬身道:“没出甚么大事,不过就是有几个与主人相熟的之人娶妻纳妾孩子过满月,给主人下了帖子去喝酒。”说着,他从布满薄灰漆木大柜中取出个罩漆雕花匣子,将里头的红色帖子递给玉冠男子,恭敬道:“主人瞧瞧罢,明儿晌午就有一场酒,主人正好回来了。”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回 城是卧虎藏龙城 玉冠男子心思转的极快,这老门房实在低微,看来是问不出甚么了,那么不如明日去混顿酒喝,顺便打探打探消息,他虽知道了苏玄明就关押在此地,但至于守卫如何,可有阵法这些事,却是全然不知,贸然救人虽不不是寻死,但搞不好就要害了苏玄明,这可使不得。他凝神想了想,道:“也好,在外头奔波了这些日子,也是累着了,歇歇也好,你去给我备份礼,明日我走一趟。” 老门房躬身道:“喏,那么小人去弄饭。” 冬日里天黑的快,还未待饭菜上桌,天已然黑透了,玉冠男子走到后院隐秘处,定了定神儿,一道白芒落在指尖,随即溢出丝丝缕缕的血丝,有的顺风飞跃,有的逆风而去,向四围不断的散开,而雪青色的披风在月华下摇曳着银光,这等红的鲜艳,白的惨淡的景象,在茫茫夜色中,像极了冰寒两重天。 足足过了三炷香的功夫,消失不见的血丝终于回转了一线,在男子指尖微微盘旋,转瞬便没了进去,他点了点头,叹道:“苏玄明啊苏玄明,幸而我与你是血脉亲人,否则要找到你还真得费一番手脚。” 月华洒落,映照在玉冠男子脸上,格外疏朗清绝,他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眸,眸底隐含风霜轻愁。 ———————————— 梁州城一向是边陲重地,此城向西三百里,与长和国接壤,向北六百里则是北谷国的边境,而向南五百里,便进入了南祁国,故而各种消息皆在此地互通有无,而各个宗派的分堂分舵分坛堪称诸国最全。此城称得上是各国探子奸细满街走,修为高深之人头碰头。 如此鱼龙混杂之地,城防自然也极为严密,守城士兵并捕快之类皆是修仙者,但也只管得了明面上不出人命,却不从过问暗地里血流成河。 这一日,城门刚刚打开,便有一男一女进了城,望之满身风霜,疲惫不堪。 那姑娘显然是累的极了,方才蓬头垢面灰突突的进了梁州城,她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肯在挪动半步了。 而男子是个火气大的,乍见姑娘就地耍赖不肯起身,便抡圆了胳膊抽了她一巴掌,恶狠狠道:“少耍花样,赶紧走。” “我走不动了,我不走了。”姑娘抬起头,不依不饶的几欲落泪。 这一男一女,正是风尘仆仆赶到梁州城的江蓠与落葵二人,这十日里,江蓠带着落葵白日在不起眼的村镇中住下,半夜里披星戴月的赶路,为免泄露行踪,他只敢在夜间施展御空之术,脚程自然慢了许多,终于在近十日的风餐露宿中赶到梁州城。 彼时江蓠倒还好,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打起人来手劲十足。而落葵就没这么好了,半个月里迎着细雪冒着寒风不 停的赶路,她早已虚透了,半真半假的瘫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 梁州是个繁华大城,人人生的粗手大脚,憨厚无比,素来民风淳朴而粗犷,少有买人卖人之事,更少有沿街乞讨之事。乍见个蓬头垢面的姑娘瘫在地上起不来,又见边上锦衣男子撸起袖子,抡圆了胳膊,冲着姑娘抽了过去,围观之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落葵挨了一巴掌,登时扑倒在地,索性趴在地上捂着肿起来的脸庞,狠狠挤了挤双眸,硬是挤出几滴尴尬的冷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不停:“你个杀千刀的啊,你有了新欢,就不要糟糠啊,竟然千里迢迢的从青州把我拐到这里。” 正打算举步而走的江蓠登时张口结舌的愣在那里,这一路行来,挨打也好挨骂也罢,落葵都咬牙受了,没叫过一声,没求过饶也没落过泪,可这,眼下这唱的是哪一出,他一时半会儿没能转过弯儿来,不知落葵打的是个甚么主意。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一把拔下发间的钗,捏着钗头,尖利的钗尖儿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儿,嚎哭不停,哭的发髻散乱,狼狈不堪:“你,你要迎那个不要脸的进门,迎就迎罢,还要用我的嫁妆迎,嫁妆不够,还要卖了我。”她一边哭,一边拿钗尖儿顶住脖颈儿:“哎呦诶,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我不活了啊,活不成了啊,我还是死了干净啊。” 绕是江蓠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副撒泼打滚的泼妇模样,他原是防备着路上落葵会使各种花样逃走,甚么头痛脚痛肚子痛,却没料到她竟一个字儿都没提过,除了头一日不肯吃饭,挨了一巴掌后,就变得乖顺无比,叫吃便吃,叫睡便睡,叫走便走,没有丝毫要逃走的意思,却没想到进了城,她竟出人意料的唱起了这出。 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商量着要去报官,江蓠着了急,劈手便又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你胡说甚么,你走不走。” 围观之人登时一片哗然,有人吵吵起来:“诶诶诶,你怎么打媳妇,你这个人忒不是东西了,还打媳妇。” “就是就是,没本事的汉子才打媳妇,花媳妇的嫁妆。” “报官罢,赶紧报官罢。” “就是,瞧着怪可怜见的。” 江蓠恶狠狠的等着围观之人,脸憋得通红,怒道:“她不是我媳妇,如何打不得。” 围观之人哗然之声更大。 “甚么,不是你媳妇,那就是拐来的了,拐来的也不能打啊。” “青天白日的拐卖良家妇女,还要逼良为娼,这就更得报官了。” 眼下这情形,江蓠急的满脑子薄 汗,凭他的修为,来这么一个两个捕快士兵,他并不惧怕,怕的是来上千儿八百个,他是个异国人,秉承着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再如此闹下去,少不得要引人注目围攻,若是再揭破了他裹挟云楚国之人,保不齐梁州的修仙者都要群起而攻之了,好汉难敌众手,他也会肝颤,也会恨爹娘少生了一双腿。 他眯着狭长凤眼,蓦然伸手,撩开落葵鬓边的乱发,捧住她的脸庞,尚未说话,便已是恶寒阵阵:“好了娘子,别闹了,我不娶她了还不成么,走,咱们回家罢,别叫旁人瞧笑话了。”说着,他握住落葵的腕间,狠狠一掐,伏在她的耳畔威胁道:“小妖女,别耍花样,就凭这些人也拦不住我,你也跑不了,别再连累无辜之人丧命了。” 落葵眸光一转,她本就没打算这样逃跑,只是想在梁州城中留下自己的踪迹,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便见好就收,免得惹恼了这个疯子,她冷眸隐隐含笑,将钗别回发髻,垂泪道:“官人,我走不动了。” 江蓠恶寒的更加厉害,却也只能忍着,暗暗咬牙:“我背你。” 言罢,他蹲下身来,让落葵轻轻伏在他的背上。 刑案顿时变成了家务事,围观之人全然没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兴致,挥挥手渐渐散去。 落葵趴在江蓠的背上,偏着头,神情凝重暗处的两个人,唇边微动,冲着他们眨了下双眸。 那二人对视一眼,一个极快的闪身离去,一个小心的跟上落葵二人,瞧着他们进了凤来客栈。 既然对外宣称二人是一家人,那就不好只开一间房,江蓠在柜上拍了一锭银子,咬着牙开了一间上房,背着落葵上楼,进房,关门。 终于没人看着了,他狠狠将她扔到地上,蹲下身来,望住她那张人厌鬼憎的脸,冷笑道:“你最好莫要再耍花样,耍花样也没用,你是逃不掉的。” 落葵扬起一双冷眸,不屑的撇他一眼,便抱着宝蓝色团花锦缎被褥铺在了窗下的地上,背身而卧。 江蓠自斟自饮了一杯,偏过头望住落葵的背影儿,冷道:“喂,你怎么又哑巴了,刚才你不是装的挺像的么,哭的挺欢的么,我还以为你是块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会哭也不会求饶呢,原来不是啊。” 落葵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连头都没有回过。 碎碎念个不停的江蓠顿觉无趣,暗骂自己无用,怎么费尽力气抓了个哑巴走了一路,他一边喝酒,一边抬眼相望,只见少女的背影儿格外纤瘦,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如青云般的乌发在她身后蜿蜒成瀑,他心中升起个奇异的念头,想要握一握那一把头发,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的手 背一下,咬牙道:“这都半个月了,苏凌泉怎么还没来救你,你看,我就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罢,当年你拼尽全派保他,如今他却做了缩头乌龟。” 落葵仍未发出半点声响,只背身儿而卧,凝神望着面前的那堵压抑的墙,手缩在袖中紧握成拳。梁州城中有她的分堂所在,堂主川穹乃是她的一手提拔起来的,方才在街市上,自己唱了那么一出,她手中的那枚银钗,钗上雕了只水麒麟,乃是分堂信物,堂中的探子看到后,早通传了堂主川穹前来,他躲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而离开时她的唇语只说了一句话,传信观中。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一回 真假少主 落葵仍未发出半点声响,只背身儿而卧,凝神望着面前的那堵压抑的墙,手缩在袖中紧握成拳。梁州城中有她的分堂所在,堂主川穹乃是她的一手提拔起来的,方才在街市上,自己唱了那么一出,她手中的那枚银钗,钗上雕了只水麒麟,乃是分堂信物,堂中的探子看到后,早通传了堂主川穹前来,他躲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而离开时她的唇语只说了一句话,传信观中。 她十分清楚,堂里的弟兄没有一个是江蓠的对手,没必要出来白白送死,只要将她的下落传回观中,掌门师兄自会追上来的。 至于身后之人,多一眼她都不想瞧,多一句她都不想说,这就是个疯子,跟疯子说话只能用拳头,她自是打不过他,那就等打得过他的人前来解决,这世上本没甚么仇怨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顿。 黄昏时分,天还未黑,残阳便带着凄厉的血色沉沉落下,天色蓦然被扯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屋内没有燃灯,只借着西墙上半弯弦月的微光,给屋内蒙上一层迷离的薄雾轻纱。 落葵有些困倦,困的头昏脑涨,颠簸了半个月,不是宿在破庙便是歇在野地里,寒风吹着冷雪飘着,冻得一阵阵的打哆嗦,睡不睡得着是一回事,没有冻得伤了风已实属难得了。而现下这是数日来头一回睡在屋里,头一回挨着枕头和床。 昏昏欲睡之时,门外陡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似是有些怯意,猛然悸动落葵的心,她的脊背陡然一僵,却生生忍住了没有转身回头。 江蓠满脸警惕的去开门,只见是小二端了晚饭进门,一样样搁在桌案上,末了,临出门时,却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落葵的背影。 两荤两素,并一壶桂花酿。江蓠揭开酒壶盖子,轻嗅了下,笑道:“这酒还不错,喂,小妖女,过来吃饭。” 落葵僵着身子不动,从桂花酿中闻出了些许异样,暗自发笑,果然是民生艰难,这凤来客栈是梁州城中颇具盛名的客栈,几时成了个黑店。 她缓了缓神儿,从容起身坐在桌前,斜眼瞟着江蓠一口口饮酒,却并不打算说些甚么,这桌案上的两荤两素并一壶桂花酿,单独吃任何一个都无妨,可放在一起吃却是不妙,她在心底冷笑,这黑店来的真是时候,这点不妙即便伤不到江蓠,但叫他受点罪也是解了自己的心头之恨。 既知道饭菜有不妥之处,她便不会自己主动寻晦气,只浅尝辄止了几口菜,便撂下筷子,依旧不言不语的躺下了。 江蓠觉得无趣极了,一边吃菜一边冷笑:“你可真没趣儿,难怪旁人瞧不上你,要去找些野花来采。” 落葵顿觉鼻尖儿一酸,忙紧紧闭目,让泪意倒流。 江蓠眯着凤眼,继续冷笑:“你是在面壁思过么,嗯,小妖女,你是该好好思思过,想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想自己为何要投身在嗜血道中,当了妖魔鬼怪。” 落葵不语,任凭睡意袭来,她昏昏沉沉的,迷蒙中察觉有人吹灭了烛火。 窗外月色昏黄,将窗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夜风掠过半开的长窗,水青色的帐幔一起一伏,淡淡的影儿烙在青砖地上。 有些冷,睡的深沉的少女翻了个身儿,打了寒噤,瘦伶伶的身子在薄薄的锦被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江蓠蓦地叹了口气,抱过床上的另一床锦被,小心盖在少女身上。 少女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蹙,像是有百般心思在那里打成了结,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岚影,睡着时比醒着时竟还多了几分鲜活气。 江蓠一时恍惚,像是瞧见了那个已经消失于世间的那个少女,彼时在程家惊鸿一瞥,他便将那少女刻在了心上。彼时在他心中,最美好的事情,便是看到她的微笑,而更美好的事情,便是看到她因自己而笑。回到天一宗后,他便央求父亲去提亲,程家应允后,他欣喜若狂,原以为从此以后,少女便会因他而笑,谁料事与愿违,她以后的种种风波,难堪乃至死地,皆是自己带来的。 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还未触到少女的脸庞,耳畔突然传来细碎之声,像是有人猫着腰蹑手蹑脚的上楼。江蓠顿时警醒过来,以迅雷之势趴到桌案上假寐。 落葵也在此时醒来,伸手一摸,身上竟盖了两床被褥,偏过头却见江蓠趴在桌案上,她不禁一怔,又见江蓠眯着丹凤眼,冲着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抿了抿唇,心道,装睡,装睡也躲不过这一劫。 雕花窗外雪光透白,月色昏黄,将黑漆漆的屋内染的有了几分亮光。 借着这半窗微光,门缝处探进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刀刃锋利的在门缝上下缓缓挪动,碰到门栓儿上,拿刀刃儿轻轻一拨,便拨开了。 门吱吱呀呀一阵轻响,蹑手蹑脚进来两个男子,一身打扮昭告了自己是杀人越货的行家里手。 二人提着明晃晃的长刀,猫身儿垫脚,在落葵与江蓠身边来回审视不停。 审视过后,寂静的屋里响起一把嘶哑难听的声音:“这丫头浑身没有二两肉,少主瞧得上么。”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少主抓她是回去修炼,又不是炖了吃肉,要那么多肉作甚么。” 落葵暗叹,这两个不开眼的,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微微抬了抬眼帘儿,小心睁开条眼缝,隐约瞧见一人冲着江蓠晃了晃刀,嘶哑着声音道:“那,这个男的呢。杀了么。” 尖细声音狠狠拍了一下嘶哑声音的大脑门儿,道:“你是不是傻,出来时,少主交代了要抓几个男的回去试毒用。”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二子,你长点心罢,天一宗弟子门人无数,咱们这两块料算个屁,如今难得有了个伺候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少主的良机,咱们可得亮起十二个心眼子,伺候好了少主,还愁没有出头之日么。” 嘶哑声音道:“可是大哥,这数月咱们把这十里八乡的丫头都抓绝了,这要是再把梁州城里的丫头也给抓绝了,下回咱们去哪抓丫头啊。” 尖细声音哽了一下,道:“这天下这么大,丫头这么多,还能没地方抓么,梁州城的抓绝了,还有冀州城豫州城,再不济就去长和国抓,咱们天一宗少主想要丫头,去哪抓不着。” 天一宗,天一宗少主,还肆无忌惮的到处强抢民女,这可是好大一个锅,从天而降啊,落葵几乎要笑出了声,天一宗的少主不是就趴在此处么,何时又多了个少主,莫非江蓠不在宗内的这些日子,他爹又给他添了个弟弟,且一夜长大了,江蓠啊江蓠,你的名声哟,这下子可就败光了,落葵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幸灾乐祸,她十分清楚,江蓠那个暴脾气,不会坐看她落在旁人手中,更不会坐看有人败坏他的名声。 落葵所料不差,江蓠趴在桌上,双手紧紧握住,险些就要憋不住跳了起来,指着这两个有眼无珠的蠢货大喝一声,少主我就在这里,你们是不是瞎。但他还是生生咬牙忍住了,打算跟着这俩蠢货回去,会一会那坏事做绝的“天一宗少主”。 夜色深沉,大雪扑簌簌下个没完没了,寂寂雪光如同淡淡薄雾,当风簌簌,白茫茫的一片纷纷扬扬,一架板车迎着寒风细雪缓缓驶过,车轮碾过青石板上的薄冰,薄冰在车轮重压下细细碎裂,深一声浅一声,急一阵缓一阵。 雪意不停,如棉如絮般扑到板车里,那车里挤着十几号人,有男有女,皆是昏睡不醒的样子,身上雪凝冰冻了薄薄一层花白。 落葵冷的直打哆嗦,鼻尖一酸,想要狠狠打个喷嚏,又唯恐惊动了驾车之人,只好生生忍住了,忍得泪涕横流。 耳畔传来江蓠着意压低的声音:“冷么。” 落葵嗤了一声,偏过头去腹诽不已,你个挨千刀的,还不是受你连累才在这挨饿受冻,你还有脸问我冷不冷,真是该狠狠打死了算。 身上蓦然一沉,落葵侧目,却是江蓠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在了她的身上,指尖轻轻捻过披风上的织锦绣花,她神情冷薄如昔,心下却渐生暖意,她并非铁石心肠,如今乱世,人与人之间落井下石容易,雪中送炭却是难了,虽被折磨了一路,但江蓠着实并未下狠手,否则打断她的腿,装到麻袋里,骑一匹快马疾驰回天一宗,岂非一劳永逸,总比这样拖着她走来的容易,落葵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腿,若换做自己擒住江蓠,恐他的那双腿顷刻间就保不住了,她哀叹,果然如苏子所言,自己才是那个天字第一号狠毒之人。 落葵微阖双眸,不言不语,雪凝在她的眉心良久,却没有化成一滴水,反倒如同一朵凝白的花钿嵌在那,诡异难言。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二回 少主打假 江蓠心中颤了一颤,这小妖女竟冷成了这样,连雪落于身都不会化开,他生怕冻死了她,便再也无法获知苏凌泉的下落。江蓠咬了咬牙,罢了罢了,一把骨头就一把骨头罢,索性自己吃点亏罢,他出人意料的伸手一捞,将落葵捞在怀中紧紧搂住,这才陡然惊觉自己不是吃了点亏,而是吃了个大亏,这小妖女竟冷成了块冰坨子,激的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你干甚么,你放开我。”落葵吃了一惊,拳打脚踢却挣脱不开,又不敢大声喊叫,愤恨之下张嘴便是一口,咬在了江蓠手上。 江蓠痛的几欲惨叫,幸而怀中这块冰坨子够冷,足够令他保持神志清醒,他面目狰狞扭曲,恨恨的缩回了手:“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怕你冻死了。” 落葵蹙眉低骂:“谁要你的好心,你个浪荡子。” 江蓠讥讽道:“就你这样的,浑身没有二两肉,送到我床上,我都不要。” 落葵大窘,偏过头去骂了句不要脸,便不再说一句话了。 雪越下越急,路越走越偏,四下里寂静无声,有积雪压断枯枝,啪嗒一声坠地;有车轮碾过薄冰,阵阵细碎裂开;有雪片簌簌落下,浸湿发髻衣领。 就在落葵冷的受不住,险些打出个喷嚏之时,板车倏然停下,落葵与江蓠极快的闭上双眸,只用耳朵去记住周遭的一切。 此地静谧的有些可怕,有人上前叩了三下门,一短一长一短,落葵死死记在心中。 听得这敲门声,江蓠一慌,这赫然是天一宗梁州城分舵的暗号,他眯着眼打量周遭,莫名眼熟,此地是条陋巷的尽头,四围没有旁的宅子,伫立两扇斑驳红漆木门,大门上高悬一枚黑漆漆的铁八卦,而大门两侧挂着两条紫檀木,刻了两句对仗并不齐整的诗“剑阁望梁州,天地一沙鸥”,还拿朱砂色填了,颇为醒目。 江蓠登时变了脸色,这两句诗中暗含了梁州与天一,而门上的铁八卦更是分舵的唯一标记,他虽从没来过梁州分舵,但凭这两样便可认定,此地正是天一宗在梁州城中的分舵所在。 门吱吱呀呀打开了,听声音是一扇半旧的木门,随后便是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江蓠闭目,暗自狐疑,诗句是真的,标记是真的,分舵自然也是真的,可少主却是假的,这冒名顶替者也忒大胆了些,竟敢到天一宗分舵里假冒天一宗少主,就不怕被人识破,被人围殴么。 短暂的静谧后,落葵突然头脚倒转,只觉天旋地转,原来是被人扛到了肩上。她小心睁开眼,借着茫茫雪光瞧见了此地的囫囵光景。 进到宅子里,院子倒大,却无一花一木,皆用巴掌大的鹅卵石嵌满整个地面,冬日里上头结了层薄冰,冰上又铺了轻雪,光滑的几乎无处下脚,一个不留神便会摔得四仰八叉,可这些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背上背着肩上扛着,脚底下却走得稳稳当当。 落葵暗道,这些人的下盘功夫练得不错,只是不知修为究竟如何,若个个都是修为高深之人,江蓠再如何天下无敌,也是一人难敌众手,那么,她眸光微闪,暗自盘算,江蓠决容不下这冒名顶替的少主,只是这院中不知藏了多少人,再加上那个不知深浅的“天一宗少主”,一会打起来,江蓠少不得要疲于奔命,自己要见机行事,设法解了捆魂索才是。 有人撩起水红色金绣团花厚棉门帘,屋里落地搁了四架错落琉璃曼陀罗灯架,昏黄的烛火透过薄薄的羊皮灯罩,灯罩上描着各色美人图,眼波流转,香肩半露,影影绰绰的影儿落在上头,别有香艳韵致。 这厅堂极大,四白落地的墙上写满了玄妙法诀,闪着金色微光,厅堂之中搁着一架四柱大床,床沿儿雕花,挂着一顶水红色团花帐幔,寒风拂动,那帐幔似水波荡漾,艳丽无匹。 落葵趴在那人肩头,偷瞄了一圈儿,定定望住墙上的法诀良久,才暗道,怪不得这“天一宗少主”如此的色胆包天,敢情他修炼的竟是炉鼎之术,其中还不乏歪门邪道,下作,实在是下作,也不怕早晚累死在床上。 还未及多想甚么,落葵便觉身子一松,被摆在了冷硬的地上,她不敢再睁眼去瞧甚么,只将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不意竟有一只手探了过来,一番摸索后,猛然握住她的手,她心中一悸,察觉到是江蓠在她身边躺着,她挣扎了两下,挣扎的动静大了怕惊动了人,挣扎的动静小了却又挣扎不开,她幽幽叹了口气,既然无济于事,索性放弃了挣扎,还是省些力气留着一会逃命用罢。 忽的有丝丝缕缕的异香入鼻,初嗅微香,再嗅却是腥臭,着实叫人恶心,落葵一下子没忍住,狠狠吁了口气,暗道,装昏迷也是需要天赋的,自己着实是天赋不足的那个人,她睁开了眼,却见左右之人尽是满脸茫然,眼眸惺忪,皆想不明白为何会在睡梦中到了此地。 落葵早有防备,在客栈中没有吃下那些喂了毒的酒菜,而江蓠修为深厚,那点毒顶多算是开胃小菜,伤不到他甚么,在这么一群茫然之人当中,二人看起来是清醒最早的,自然也引起了那位“天一宗少主”的注意。 那人背着手,从暗影中踱了出来,在落葵二人面前站定。 落葵扬眸,冷眸一缩,这位“天一宗少主”生的倒是眉眼周正,满脸浩然,只是眉眼间却隐含淫笑,脸色赫然是纵欲过度的疲累之色。她侧目,转而望了望江蓠,如此看下来,还是此时眯着狭长丹凤眼,一脸癫狂的他更加顺眼些。 “天一宗少主”抬手,拿扇子挑了挑落葵的下巴,隐隐含笑默默点头。 此等浪荡子的做派,着实惹恼了江蓠,在他心中,唯有他一人能对落葵动辄打骂轻薄,他可忍不下去旁人对她打骂轻薄。他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出人意料的从斜拉里冲出来,一下子将“天一宗少主”撞翻在地,拉过落葵护在身后,对着“天一宗少主”怒目相视,大声喝道:“你别碰她。” “天一宗少主”轻蔑的一笑:“哟,你们抓人,竟抓了人家小两口回来。这丫头别是破了身,早不是完璧了罢,那可就没甚么用处了。”他淫笑着去掀落葵的裙子:“叫本少主验验身。” 话音未落,江蓠沉着脸色,像一阵疾风般冲到“天一宗少主”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抡圆了胳膊,冲着他的脸庞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猛抽, 抽耳光的噼里啪啦声和年节时放炮仗的声音相差无几,除了抽的人手疼,被抽的人脸疼外,那声音都巨大而喜庆。 待少主手下缓过神儿来围殴江蓠时,“天一宗少主”的脸已经高高肿了起来,与年节时放在祠堂祭拜祖宗的肥硕猪头一般无二,双眼被挤成了两条细缝,外头镶了一圈儿青紫的边儿,这眼妆的颜色几正,连青州城中最好的香粉铺子也调不出。唇边肿成了两片油光发亮的肥肉,挂着不断滴答的鲜血,他困难的张开嘴,呸的一声吐出了枚断齿。 落葵目瞪口呆的望着江蓠,这,这算怎么回事,有法力不用反倒用拳脚,这,这个疯子莫不是傻了罢。 江蓠也怔住了,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抽到发麻的手,自己怕是气昏了头罢,自己怎么会为这个小妖女气昏了头。 正愣神的功夫,“天一宗少主”眸中闪过狠毒,唇边忍痛微动,响起一声声蚊虫般的嗡嗡声。 四围蓦然破空声大作,从四面八方凭空出现无数怪兽,在虚空中飞的,在地上爬的,每一只都有半人高,将个厅堂围了个密不透风。 这些怪兽面目狰狞,吓得茫然之中的人们顿时一个激灵,惨叫着四散而逃,还未逃到门口,便被这位“天一宗少主”的手下给摁倒在院中了。 而江蓠二人,虽没有慌神逃窜,但借着微弱的烛火,瞥见这密密麻麻的怪虫。还是不由自主的身上一寒,顿时起了细碎的疙瘩。 “天一宗少主”冷冷一笑,哨声尖利难听,扎人心扉。 一只怪兽飞身而出,大张了兽口,露出洁白晶莹的獠牙,向江蓠二人扑咬而去。 江蓠抬手,轻轻一晃,长剑从袖中跃出,在怪虫身上一闪而过,怪虫嚎叫了一声,被斩成了两截落在地上,诡异的是竟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落葵定睛去看,这怪兽生的鸟首狼身,八只狼爪尖利的大张着,身后却没有狼尾,全身上下覆盖了银灰色的皮毛,背上比狼多了两处凸起,翅膀尚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但已可见上头一枚枚钉子般坚硬的羽刺。 不,这不是天一宗的手段,这等恶心人的妖兽唯有万毒宗才养的出,她眸光一转,望向“天一宗少主”,那双眸子眸光阴毒,被他看上一眼,便像是被毒蛇盯住。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三回 原来是个美娇娘 “呜呜...呜...呜呜呜。”一声声凄厉的狼嚎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目及之处,铺天盖地尽是这种灰狼,如同在四面围了堵灰色的高墙,难以突破。 “天一宗少主”蓦然长啸一声,随即面带冷笑,像看着死人一般看着江蓠二人。 声音方落,有数十道狼影如同离弦的利箭,从众多灰狼群中飞身而出,身上银灰色的皮毛闪烁着点点银色的光芒,背上双翅大展,上头的羽刺根根尖利的竖着,每扇动一下翅膀,羽刺便夹着风声冲着二人狠狠扎下。 眼看着灰狼与羽刺同时落下,江蓠身形不动,始终将落葵掩在身后,只双手左右挥动,一道道剑影破空而出,交织穿插化为金灿灿的巨网,冲着这数十只面目丑陋的灰狼迎头罩下,将这些灰狼罩在网中,旋即他单手一握,巨网随之狠狠收缩。 顿时,众多灰狼连嚎叫声都未能发出,便被无数道金色剑光搅成了碎肉,四散飞去。 就在此时,“天一宗少主”冲着左右使了个眼色,其中两名天一宗弟子如风一般掠过,身影以迅雷之势一前一后逼到落葵身后,悄无声息的抬手,正要扼住她的脖颈,她却早已察觉到不妥,抬手便是一丛红芒,钉在了来人的眉心处。 那人顿时身形如同被寒风卷起的落叶,倒飞而出重重砸在了墙上,连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生死不明了。 江蓠听的动静,转头一看,顿时笑道:“小妖女,你真是心狠手辣。” 落葵冷笑:“你还有功夫管我心不心狠,小心被狼啃了。” 就在江蓠刚刚转过身去,另一人却趁着落葵分神的一瞬间,伸手便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按在了身前,大喝道:“住手,小子,这臭丫头在我手里,你还不住手。” “该死。”江蓠没有回头,却只身形一转,将逼到眼前的众多坚硬羽刺捞在手中,反手一扔,一枚羽刺冲着落葵飞了过去。 落葵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眸,就在羽刺逼近自己眉心之时,她极快的偏过头,风声过耳,羽刺正中身后男子的脖颈,随后洞穿而出,血顿时溅了她满脸满身。 而余下的那些羽刺则夹带着呼呼风声,冲着围在四周的灰狼洞穿而过。 顿时,羽刺刺穿皮肉的嗜血声与凄惨的狼嚎声此起彼伏,大片碎肉横飞,却始终没有一滴血流出。 江蓠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冲着落葵得意的挑了挑眉稍,落葵却冷着脸并不言语,只“刺啦”一声扯下只衣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 见此情景,“天一宗少主”脸色一寒,哨声突变,像是蕴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 灰狼听得这声音,竟然高高仰天大声狼嚎起来,口中吐出成片的灰色口涎,层层叠叠像潮水一般 涌来。 口涎在半空中拉长成细不可见的长丝,一层五彩光芒在长丝上流转开来,与灰色长丝交叠穿插而过,结成一只巨钟,钟上五彩符文不停的闪动,冲着江蓠二人迎头罩了下来。 江蓠一手拉着落葵飞身躲避,而另一只手提着长剑反手一劈,长剑与巨钟重重相碰。 “嘭”的一声,巨大的声响在虚空中漾起一层层涟漪,江蓠被震的虎口一麻,长剑几欲脱手,而身形也倒飞而出,拖着落葵退了数步,才勉强站稳。 而巨钟被这么一劈,表面写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带着哀鸣声声重重坠地,激起无尽的灰尘扑面而至,呛得人连连咳嗽。在这灰尘中,巨钟重新化作无数条长丝,一闪而过没入灰狼口中,而其间的五彩光芒已不见了踪影。 “好厉害,小妖女,你可瞧得出这是哪个宗门的手段。”江蓠吹了吹泛红的虎口,低声笑道。 落葵瞥他一眼,冷道:“你不是号称江湖公子之首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么,还真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 江蓠却并不恼怒,只一笑:“喂喂喂,我刚刚救了你啊。” “救。”落葵嗤道:“若非你抓了我出来,我能差点丧命么。” “天一宗少主”终于神色凝重起来,偏着头静立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阁下是何人,凭阁下的修为,那点毒绝不可能伤了阁下,阁下为何要有意混入天一宗分坛。” 江蓠撇了撇嘴,破口骂道:“本公子想去哪就去哪,天王老子都管不着,你个杂碎管得着么。”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无数道诧异的眸光望了过来,她才觉出这样的险境,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江蓠也转眸望向她,撇嘴笑道:“小妖女你笑个屁,你以为就你会骂人,本公子也会骂人。” 落葵顿时大窘,蓦然冷了脸,转头望向一侧,不言不语起来。 江蓠闹了个自讨没趣,心中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索性指着“天一宗少主”骂了个痛快:“你个杂碎,你练邪门歪道的功法也就罢了,祸害人家家姑娘作甚么,要祸害,祸害自己家姑娘去,不过,本公子今日既撞上了。”他将长剑往地上一戳,灰尘散开,继续骂道:“本公子就勉为其难,替天行一回道,送你去阎王爷那祸害去。” “天一宗少主”被骂的脸色涨红,肿的老高的脸益发像一颗煮熟了的猪头,仰天凄厉长啸滚滚,周身的银色长袍应声炸开,碎片应声像四围砸去,露出内里的一层灰色长袍,而领口处绣了个极小的红色毒字。 江蓠讥讽笑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你脱衣服顶甚么用,你就是脱光了,本公子该杀你还是得杀了你,顶多就是埋你时省点劲儿,正好赤条条 来赤条条死,不用费心给你换寿衣了。”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全然忘了此时正置身于你死我活的险境。 倒是落葵望着突然发狂的“天一宗少主”,眸光闪动,脸色阴晴不定,此人果然如她所料,是万毒宗的门下,且衣领处的那枚红色毒字,也彰显了他在宗中地位不低,她眸光一转,定睛望住了他耳垂子上的小洞,不禁嗤的一笑,竟是个女的,她侧目望了望江蓠,心道,但愿此人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能打的过她。 江蓠似乎感受到了落葵的眸光,转眸一望,正与她的双眸相接,撇嘴奚落道:“放心,他不是我的对手,况且即便我打不过他,跑也要拉上你,死也要拉上你,与我同生共死就是你的命,你就认命罢。” 落葵冷笑一声:“她是万毒宗的光明暗夜使之一,你可看清楚了,她是个女的,将来下了地府黄泉,也好知道去找谁报仇。” 江蓠眸光一缩,万毒宗的光明暗夜使,虽然在宗内十大高手屈居末流,但也不容小觑,他将长剑横在了身前,剑身顿时金光大作,做出防护之势来。 他环顾四围,见天一宗弟子个个磨刀霍霍,咬着牙都想要活劈了自己,他暗叹了一句,这些人虽然识人不明,但罪不至死,一会儿打起来,若是像刚才那个样,都被这假货填了炮灰,也是可惜,随即他单手一翻,食指上挂着一枚巴掌大小的玉佩,上头白泽昂首,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他指着天一宗弟子,朗声大喝:“本少主才是真正的天一宗少主,尔等眼瞎耳聋,竟然助纣为虐,若今日助本少主铲除奸佞,之前一切既往不咎。” 天一宗弟子们面面相觑的未敢擅动,那枚玉佩是确凿无疑的真货,那么眼前之人呢,究竟是谁,众人难以置信的移眸望向“天一宗少主”。 而此时,“天一宗少主”如同变了个人,一袭灰袍裹在身上,蜂腰纤细,骨肉均匀,体态婀娜多姿,而竖在头顶的长发尽数散落,衬得她脸白如玉,美艳无双,这下子,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的,周围讨好了她数月的天一宗弟子登时大惊失色,指着她厉声大喝:“你不是少主,你是何人,竟如此胆大包天,冒充少主。” “天一宗少主”抬手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孔,四十如许,且丝毫没有红肿和伤痕,她娇滴滴的一笑:“甚么狗屁少主,老娘早就当够了。”她抬起一双美眸,在江蓠脸上妖娆漫过:“你既来了,还给你就是,老娘可不稀罕。” 江蓠哽了一哽,有些呆住了,他也算是阅人无数了,可这般妖娆动人的半老徐娘,还是头一回见到,周围众人也俱是不堪,眸光缠在那女子身上挪动不开,有些更是把持不 住的狠狠咽了口唾沫。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讥讽笑道:“你可要当心了,美人蛇是会吃人的。” 江蓠蓦然回了神儿,讪讪一笑,扬声喝道:“你说的轻巧,本少主的名声都叫你毁了个干净,不给个说法就想走,为免太欺负我天一宗了。” 女子蜂腰一摆,笑道:“你个小娃娃想要甚么说法。” 江蓠用剑尖儿点着女子,冲着地面啐了一口:“呸,你才是个小娃娃,识相的乖乖自己捆了自己,跟本少主回天一宗去。”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四回 突围 女子呵呵一笑,笑起来千娇百媚:“小娃娃带老娘回去干甚么,修习双修之术吗。” 长剑抖了一抖,剑尖儿轻颤,金光刺目,江蓠咧嘴一笑:“如此甚好,正合我意,本少主府中有各式各样的大床,必定让美人儿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只怕人家是乘兴而来,你是败兴而亡罢。”落葵低声嗤笑一声。 江蓠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梢,低笑一声:“小妖女知道的还不少,败不败兴,咱们回去了见分晓。” 落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撇过头去愤恨不语。 突然间,暗沉无声的深夜里,传来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渐渐震耳发聩,听着像是来了不少人,将此处团团围住。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猛然大笑道:“难怪你与我东拉西扯的说了这么半晌,原来是搬了救兵来了。” 话音方落,众多身穿灰袍的万毒宗弟子踹开了大门,提刀握剑的潮水般涌了进来,而墙头上也架起了几十张弓弩,长箭上灵光波动,符文凛凛,箭尖儿皆对准了院中众人。 女子也不复方才的柔弱娇媚,抬手撩过额前的碎发,狠毒笑道:“小娃娃,你现下知道了也不晚,好歹能做个明白鬼。” 凄厉的哨声乍起,剩余那些安静了许久的灰狼群顿时骚动起来,拧成一股灰色的洪流,冲散开聚在院落中的天一宗众人,旋即纷纷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八只尖利的爪子,向着众人或抓或咬,此地登时亮起各色光华,惨叫声四起,血肉横流,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江蓠一手护着落葵,一手提着长剑,剑身嗡鸣着,金光不断洞穿二人身侧扑过来的灰狼,虽一时无法突破灰狼的包围而出,但也从院落深处冲到了大门处,且暂无性命之忧。 “嗖”的一声,三只灰狼形成掎角之势,冲着二人扑了过来,江蓠蓦然甩开衣袖照在落葵头上,随之长剑斜劈而过,其中两只灰狼顿时被拦腰劈成了两截,而另一只的利爪却抓破了他的衣袖,在他手臂上留下极深的血痕。 这些灰狼毫不畏死,如滔滔江水般前仆后继,难以杀绝,实在太耗费法力,江蓠杀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喘着粗气,倚剑而立,而长剑上的金色光芒,也渐渐暗淡下来,显然损伤极大。他环顾四围才发觉,众多天一宗弟子在这场混战中已倒下了数十名,如今尚且还有三名在灰狼群中拼命厮杀,但也离力竭不远了。 “这样下去不行,迟早会困死在这的。”江蓠再度劈死一头灰狼后,倚靠着落葵的身子气喘吁吁道。 落葵抬了抬手,叹了口气道:“捆魂索在这,我可没法子。” 江蓠眸光一缩,咬着牙骂道:“你个小妖女,我不会上你的当,别想哄 着我放了你。”他蓦然大喝一声,提着长剑疯了一般的四处砍去,所到之处金光奕奕,凄厉的嚎叫声大作,碎肉横飞,差点砸到落葵的身上。 而那灰狼毫不畏死的一层层冲上来,二人身前已然是摞了一层层残缺的狼尸,可二人始终冲不破那扇紧闭的大门。 女子在不远处静立着,越看越发心惊肉跳,这真正的天一宗少主不过二十几岁,在天一宗宗主的刻意传授下,修为高深自不必说,可眼下这等毫不畏死和对敌的稳健狠辣,哪里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宗门的公子,简直比擅长杀戮的嗜血道中人还好心狠手辣几分,再如此下去,迟早会让他从灰狼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这样的活口跑出去,后患无穷。 她眸光闪动良久,眼见着灰狼群被冲的四散凌乱,终于决然狠厉的冲着墙头挥了挥手,墙上等待许久的弓弩手顿时来了精神,铆足了力气弯弓射箭。 “嗖...嗖嗖”,无数道长箭从墙头飞了出来,箭尖儿上裹挟着一团黑漆漆的雾气,而雾气中却盘旋着条绿莹莹的小蛇,如同闪电,遮天蔽日的冲着二人飞了过去,转眼间就要将二人扎成刺猬。 江蓠飞身跃起,长袖翩跹,在箭影中一个转身,便将长箭尽数捞在了手中,随后他的身影却消失于虚空中。 女子大惊失色,双手微晃,多了一对子午鸳鸯钺,交叉挡在身前,眸光警惕的四处张望,神识也同时缓缓散开,却始终寻不到江蓠的踪影。 而江蓠却蓦然立在了高高的马头墙上,整个人衣袂翩跹,如同飘荡在半空中的一缕云,他悄无声息的飞身落下,手中的无数长箭已然拧成了一柄长矛,遥遥指向女子的头顶。 女子反应极快,身子飞快的右旋躲开长矛,随即双手将子午鸳鸯钺往前一递,砍向江蓠。 见此情形,江蓠扯动唇角诡异的一笑,却不躲不闪的依旧刺了下来。 女子顿觉不祥,耳畔已传来极微弱的风声,她猛然侧身躲避,只听的“噗”的一声,一枚长箭洞穿了她的心口,她闷哼一声,转身却见另一个江蓠立在他的身后,唇角挑起戏虐的笑。 而另一个手持长矛的江蓠,身形却片片溃散,化为虚无,原来,那竟只是他的一道分身而已。 江蓠趁热打铁,手上长剑一晃,金色的剑光在虚空中分光化影,化作成千上万道剑光,发出锵锵的碰撞声,皆冲着倒地不起的女子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虚空被撕裂开一道缝隙,一双手从里头探了出来,那手在无数道虚虚实实的剑影中虚晃而过,笃定的找到真实的长剑,单手握住将剑尖儿狠狠反转折断,而另一只手重重则落在了江蓠的胸口处,指缝间隐现一枚绿色长钉,随之刺破衣裳, 钉在了他的皮肉上。 江蓠顿时喷出一口血,血雨纷纷,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十分惨烈,他倒飞而回,重重落在地上,揉着心口破口骂道:“甚么人,有脸偷袭本少主,没脸见人么。” 虚空中响起个沉沉之声:“小子,你不配与老夫见面。” 话音落下,一声声凄厉的哨声再度响起,灰狼口中再度吐出长丝,与五彩光芒纠缠着,化作一座巨钟,冲着二人缓缓罩了下来。 而此时,一道箭光直直而入,夹着浓浓的血腥气,冲着落葵而去,快如闪电,根本由不得人躲闪。 江蓠一瞬的念头,便是小妖女不能死,小妖女死了,便再无人知道苏凌泉的下落了。 他就地打了个滚,滚到落葵身前,翻身而起,毫不迟疑的挡在了她的面前,一边掐诀拦住重重落下的巨钟,一边任凭长箭刺穿他的胸口,血潺潺从衣襟漫了出来,他只闷哼了一声,身形连晃都没晃一下。 落葵登时呆在了原地,只见箭头处被黑雾包裹,而雾气中的绿色小蛇正一口口的吞噬着漫出来的鲜血,不多时,那小蛇倏地一声穿透皮肉钻了他的胸口,她哀叹一声,这箭上竟也淬了毒,不愧是万毒宗的手艺。 江蓠的身子晃了晃,毒物入体,他已有些站不住了,而虚空中的五彩蛛网也沉沉下坠,离二人的头顶不过一寸之遥。 落葵蓦地大喊:“江蓠,解了捆魂索,快。” 江蓠迟疑了片刻,艰难的掐了诀,二人手上的红芒顿时消失不见,他却一把抓住落葵的手腕,附耳艰难道:“你别想逃走。” 落葵瞧也没瞧他一眼,抬手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狠狠刺入自己的掌心,扬起朦朦血雾。 她嘴唇微动,念出一段晦涩的法诀,漫天血雾中分离出无数只火红的萤火虫,挥动闪着荧光的双翅,扑向四周龇牙咧嘴扑过来的丑陋灰狼。 旋即她手上翻花,又从指尖不断的逸出一条条线虫,浮在虚空中,托住了巨钟的下坠之势。 做完这些后,她暗自松了口气,眉心微光闪动,浮现出一只体态狰狞的印记,倏然一闪而过,隐匿不见,她转眸望向江蓠,冷笑道:“冲出去。” 江蓠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眯,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手扬起长剑:“走。” 剑身金光四射,掀起飞沙走石般的巨浪,江蓠紧紧抓住落葵的手腕,没了捆魂索的束缚,他生怕一个不留神,再叫这个滑不留手的小妖女跑了。 而墙头上的弓弩也发出刺耳的嗡鸣声,不消回头去看,便知道无数淬了毒的冷箭像是流星划破夜空,带着长长的尾羽破空袭来。 落葵长袖舒展,不断扫罗冷箭,可箭实在太多 了些,她仅剩的一只长袖已经被箭身穿透,扯得破破烂烂了,她厉色一闪,忍痛咬破了舌尖儿,体内转瞬嗡鸣一声,一枚晶莹剔透的冰弓凭空握在了她的手中,单手一晃,登时数箭齐发,将逼到身前的冷箭弹开,她不停歇的搭弓射箭,乒乒乓乓击落了无数冷箭。 “小妖女,你果然风姿依旧啊。”江蓠死死抓着她的手腕,语出奚落。 落葵侧目白了他一眼,暗自腹诽,我救你干甚么,还不如叫你死了痛快,余光掠过他穿身而过的长箭,她又叹,不管怎么说,也是你救了我。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五回 逃走 二人已摆脱了灰狼群的包围,冲到了门口,正与门外驻守的数十名灰袍人对峙起来,只是江蓠手中握着长剑微微晃动,金光黯淡,一半是力竭一半则是毒气入体,而落葵喘着粗气,精血不足以再次催动冰弓御敌,而法力也不足以支撑她御空而逃了,她暗叹一声,这可真成了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了。念及此,她狠下心张口咬破了指尖,抬手将血痕抹在了眉心处。 眉心处顿时红芒微闪,那枚体态狰狞的印记再度出现,嘶鸣一声,一只狰狞之虫子从眉心剥离而出,那虫子不过拇指大小,全身上下都被光溜溜的黑甲包裹着,只露出一对细长卷曲的触角。 那只面目狰狞的虫子猛地一扇双翅,不必落葵催动,便在虚空中分光化影,落下大片密密麻麻的狰狞之虫,每一只都相差无几,挥动着双翅,如同一片黑压压的铅云,落在了众多灰袍人头顶。 落葵双手掐诀,口中的法诀源源不断的吐出,成片的狰狞之虫一个闪动,黑甲中探出数之不清的硬爪,爪上生有倒刺,触碰上灰袍人身上,尖利的爪子就像钩子一般,狠狠抠在了皮肉深处,张口便咬,每一口皆深可见骨,瞬间鲜血淋漓,散出腐肉被烧焦的气味来,血肉被乌黑的毒液包裹着,不过顷刻之间,便化作一汪血水。 顿时,门外充斥着痛苦不堪的哀嚎,灰袍人在地上翻滚不停,身子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迅速化作一具泡在血水中的森森白骨。 江蓠难掩眸中的震惊之色,瞧了瞧眼前的惨状,又瞧了瞧落葵,胆寒的头皮直发麻,从头发尖儿麻到了脚趾缝里,不是怕的,而是恶心的,太恶心了,太恶心了,他连连摇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恶心的功法,且还是个姑娘修行的,他吁了口气,最恶心的是那虫子竟同蜈蚣一般,生了数不清的爪子,每一只爪子上生了倒刺,在皮肉上狠狠一勾,便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试着想了下这虫子咬在自己身上的模样,蓦然呕了起来,指着落葵连连晃手:“小妖女,你,你,你太恶心了。” 落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笑骂道:“恶心,能救命,你倒是不恶心,你跑一个试试。” 江蓠顿时哽了一哽,认命的瞪了瞪眼,不言不语起来。 落葵双手翻飞如花,她身前的一片虚空随之涟漪阵阵,而趴在血水中的狰狞之虫顿时齐齐飞出,与停住在虚空中的虫云重新融在一处,随后涟漪前推,虫云快如闪电落到了剩余的灰袍人头顶,转瞬就要扑了下来。 这一切皆发生的极快,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围在院外的灰袍人还未回过神来,便已倒下了一片,鲜血漫过他们的脚面儿,活着的人惊恐的面面相觑,刀尖儿微晃的不敢贸然上前。 “百蛊之虫,是百蛊之虫。难怪你不为我万毒宗之毒所扰。”虚空中的那把沉沉之声再度 (本章未完,请翻页) 响起,怒斥道:“你既有此虫,那便与我万毒宗不死不休了。” 落葵回首望住空无一人之处,冷笑道:“阁下既知道此虫的厉害,那么,可有胆子现身一试。” 江蓠是扇阴风点鬼火的极佳帮手,听得落葵此言,他也不管落葵此言是真是假,将长剑往地上狠狠一戳,丹凤眼中有万般光彩,活脱脱一个嗜杀之人,哈哈大小:“有种的你就滚出来,跟这些丑虫子,哦,不,跟本少主大战三百回合。” 落葵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抬脚狠踩了他一脚,听他笑起来中气十足,她不禁疑心他是装的虚弱无比,逼自己招数尽出,好探一探自己的底。其实她方才说那番话时,早已暗暗握住一把心虚,催动狰狞之虫所需法力不少,她如今的修为,也只够驱动此虫咬上一回,且还是眼前这修为不高之人,否则早在城隍庙时,她就放此虫出来咬江蓠了,又怎会有如今此难了。而此战之后,便要半个月才能再次驱动此虫了,方才那般说,不过是赌一把,赌这百蛊之虫是万毒宗最怕之物,赌这区区一个梁州分坛,不会有万毒宗五大高手坐镇。 虚空中人亦是踟蹰,百蛊之虫的难缠他心知肚明,数年前他也曾深受其害,才会修为掉落到如今这地步,现下乍见此虫,他自然按耐不住想要一雪前耻,但,他转念一想,并未有十足的把握将此虫灭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将这两个人灭杀,良久,他没有作声,只是长袖卷过倒在地上的女子,而仅存的十几头灰狼也仰天嘶鸣着,被长袖收了进去。随后,长袖甩过,在虚空中留下一缕寒风,转瞬间院落便空荡荡一片了。 而余下的万毒宗之人登时变了脸色,最厉害的那个都走了,他们还留下等死岂不是傻,只是微怔的功夫,转瞬变作了鸟兽散。 寒风夹着哨声,呼呼的在院落上空不停的盘旋,浓重的血腥气久久不散,雪意不停,纷纷扬扬的将四围染上缟素之色,地上的积雪白的晃眼,间或夹血色,掩埋了众多生死不明的身体和灰狼的残肢断臂。 墙上溅起了丈许高的血迹,又有些灰狼的皮毛粘在上头,“轰隆”一声巨响,西墙在惨烈的激斗中摇摇欲坠的支撑了半响,终于撑不住了,轰然坍塌下来,而残砖碎瓦下探出一只手,血迹斑斑的挥动不停,偶尔传出一声半声的痛楚惨叫扯破寂静的深夜。 羽鸦声声,江蓠疾步上前,长剑一挑,掀翻无数碎石断瓦,再伸手一捞,将下头血淋淋的人拉了出来。 那人方一脱困,便跪倒在地,响起一把嘶哑难听的声音,像是钝刀子割肉:“少主,少主,少主饶命,弟子,弟子知罪,知罪了。” 江蓠扑哧失笑道:“原来是你这块料啊,就是你将本少主从客栈里拉了出来,遭了这么一难啊。” 那人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几欲 (本章未完,请翻页) 哭出声来,磕头磕的十分卖力,砰砰作响:“少主,少主,不知者不怪啊,弟子,弟子也是受人蒙骗啊。” 江蓠抬手,重重拍了那人头顶一下,且笑且骂:“你小子伤得如何,可还能动,若是能动,就速去一趟长安城分舵,将此地之事传回宗内,请宗内酌情重建。” 那人重重点头,应声称是,旋即却又迟疑道:“少主,那么此地呢。” 江蓠环顾一圈儿,沉声道:“万毒宗既知道了此地,那便不能留了,只怕是要废弃了。”他缓步向外,定睛望住大门两侧挂着两条紫檀木,剑光一凛,紫檀木登时化作灰飞。 那人一个咕噜爬起身来,瘸着腿跟出来,陪着笑脸儿道:“那么,少主,不如一步内室,弟子好奉茶。” 江蓠点了点头,举步踱了回去。 落葵眸光闪了闪,却没有跟着江蓠走回院中,心道捆魂索已解,他也重伤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恰在此时,有人在夜间骑马缓缓而过,一身锦衣十分阔绰,怀中还抱着个美人耳鬓厮磨,望之不知是哪家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竟然敢偷香窃玉的犯夜外出。 落葵深吸了口气,飞身跃起将二人踹到马下,不顾那女子的惨痛呼叫和男子的破口怒骂,她翻身上马,辨别了下方向,发觉此地正离西城门不远,且途中没有宵禁岗哨,妙极妙极,老天爷都在帮着她逃跑,随即轻喝了一声,冒雪而去。 刚刚拐过街角,只听得“嗖”的一声,长长的金色剑光穿透雪色,转瞬横到了面前,马匹受了惊吓,登时高高抬起前蹄,差点将落葵甩了下来。 寒风送来阵阵阴恻恻的笑声:“小妖女,你要去哪。” 落葵身形一顿,安抚着马匹没有回头,只咬着牙暗自发狠,若他阻拦,就拼了命与他斗到底,正好趁他病要他命,他死了,与自己只有好处。她单手掐诀,一条鲜红缎带飞快跃出,夹带着雪片,冲着金色剑芒卷过,将其拨到一侧,双腿一夹马肚子,再度冲了出去。 身后那人像是跗骨之俎,她跑的快了,他便追的紧些,她跑的慢了,他便停下来歇几口气,惹得急了,落葵反手一甩,那条鲜红缎带就向着身后飞快一卷,那人侧身躲过后,如常跟着。 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雪急一阵儿缓一阵儿的下个不停,空落落的琼枝盘旋,穿透雪意,以一种倔强的姿态指向苍穹,这条路上没有一个人,亦没有半盏灯,只借着发白的雪色,照亮前路。那雪打着旋儿落下,凝在落葵发间,成了一朵将化未化的鬓边花,落在江蓠冠上,化为一枚温润光洁的羊脂玉。 寒风凛凛,飞雪茫茫,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雪中艰难前行,不远不近,一个逃不掉,一个打不死,一个心间愤恨恼怒暗骂不停,一个唇边含笑隐带戏虐。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六回 去毒 落葵终于狠狠甩了一把鲜红缎带,风声凛冽,雪片噗的一声,四散逃开,她知道没有打中身后之人,头也不回的骂道:“姓江的,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恩怨两消,各走一边,你跟我作甚么,你是苍蝇么,这么没脸没皮。” 江蓠哈哈大笑,笑中隐含虚弱:“我当然得跟着你了,我又打不过万毒宗的那些疯子,万一他们追上来了,我还得靠着你才能活命呢。” 落葵狠狠哽了哽,哽的几乎岔了气儿,大喝了一声,马登时如同离弦的箭,在大雪中狂奔向前,将数之不尽的雪片远远抛在身后。 人虽纨绔,但马却是匹好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好马,不多时,便瞧见了高耸的城门,黑漆漆的像是压在人心上,而此时更夫打更经过,刚过寅时,开城门尚早。 落葵策马而立,愣了半响,才想起来眼下正是深夜里,城是出不去了,此时正值宵禁,她也不敢大刺啦啦的在城中乱跑,想了又想,索性将马匹栓路旁的大树边儿,裹紧了衣领躲到树下。 寒风呼啸而过,冰冷刺骨,落葵紧了紧领口,可一条衣袖扯下去擦了血,另一条衣袖被箭刺的破烂不堪,实在是半点寒风也挡不住,她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死死捂住嘴,打了个呜呜咽咽的喷嚏。 一道暗影穿过枯枝败叶,坐在落葵身旁,直直望住远方,戏虐道:“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落葵头也不回,只冷嗤了一声。 江蓠偏着头笑了笑,继续讥讽道:“叫你跑,好好的屋子你不待,非要跑到这野地里挨冻,冻死你活该。”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顿觉自己确实有些傻,不是,是傻透了。 就在此时,江蓠蓦然闷哼了一声,脸色骤然惨白,唇角渗出血痕,身形不由自主的晃了晃,栽倒在地不住的抽搐。 落葵大惊失色,忙俯下身来仔细查看,只见脸白如纸,眉心盘踞着一团黑雾,那黑雾显然不是寻常死物,竟一线线沿着脉络缓缓散开。 “小,小妖女,你,你别想着跑,我,我,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你打不过我的。”江蓠在抽搐中,仍不忘色厉内荏的威胁她,妄图吓得她不敢作甚么手脚。 落葵嗤的一笑,伸手去掀他的衣领。 江蓠忙不迭的抖着手死死扯住衣领,直着嗓子艰难道:“你,你,你干甚么,你要非礼我么,你,别,你离我远些。” 落葵阴恻恻的一笑,在江蓠惊恐万分的眸光中,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头。 “刺啦”一声,衣领被扯开,露出胸口处的箭伤。 伤口处的箭已经被拔出来了,也用了上好的金疮药,但那血却并没有止住,不断的潺潺流出,已经浸透了衣裳。【¥…#最快更新】 落葵哀叹, 怎么没让你血尽而亡呢,流了这样多的血,竟还有力气一路追到这里,真是个疯子。 她单手掐诀,落于伤口处,皮肉下登时凸起绿莹莹的一条线,竟是那条绿莹莹的小蛇,只这短短的功夫,俨然已经深入了血肉,只隐约可见仍在不停的游移,与眉心处的黑雾相互呼应。 这是赤尾青竹丝,乃万毒宗的至毒,除了服下解药,没有旁的救治之法,可眼下,落葵瞧了瞧江蓠的模样,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唯有立时找来解药才有救,可莫说他们根本不知万毒宗梁州分坛在何处,便是知道,打了去,就凭如今这副残兵散勇的架势,不待讨要出解药,自己已经非死即残了。 落葵冷眸闪动,蓦然起身,转到江蓠身后,抬手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她暗道,既然你命不久矣,那么,就让我送你一程利落的,总好过你毒发,痛苦而亡。 她高高扬起手,正欲狠狠的刺向江蓠背心,却听得江蓠艰难开口:“小妖女,你可真是个小妖女,连万毒宗的人都怕你,可我不怕你,只有你才知道苏凌泉的下落,你不能死。”他的声音转瞬暗淡:“小妖女,你走罢,你跟我在一处,万毒宗的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落葵心中一紧,百感交集,她清楚知道江蓠有多恨苏凌泉,有多恨她,可生死关头,他却替她挡了一箭,不管他为何挡箭,自己这条命总归是他救的,不禁哀叹道,江蓠啊江蓠,你还真是个疯子,不愧有癫狂二字,疯的够厉害的。 她伸手扶住江蓠,暗沉静谧的夜里,寒冷的北风刮在脸上,略略有些疼,她自是要离开的,却并非是现在,江蓠中了毒受了伤,她这一走,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虽不是善人,但也是会知恩图报的,即便他救她,是为了获知苏凌泉的下落。 可眼下这荒郊野地里,也并不是解毒之地,落葵咬破指尖,无数只猩红的萤火虫,与不停飞旋的雪片一同,倏然飘向远方。 不多时,萤火虫尽数飞回,倏然没入落葵的指尖,她蓦然睁开紧闭的双眸,望向不远处的泥泞小路,那路的尽头是一处土地庙,且路上没有宵禁岗哨。 落葵牵着马,驮着江蓠,蹚过半腿泥半腿雪,艰难蹚到了土地庙外头,梁州城中城隍庙香火兴旺,可这座土地庙却荒废的久了,半边庙门塌了,窗纸破损,四面透风。 进得庙内,顿时浮尘迎面,呛得人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落葵抬手挥了挥,收拾出一块干净地面,铺了厚厚的枯草,才将几欲昏迷过去的江蓠拖过去躺下,瞧着这光景,在心底暗笑不停,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这一日。 彼时二人的衣裳皆被雪浸湿透了,落葵 拢了火堆,一边烤手,一边凝望昏迷不醒的江蓠,此人修为不低,若容他活着,只怕后患无穷,可若就这样看着他死了,她也于心不忍。 她定了定心思,掐了个诀,放出数只漆黑如墨的萤火虫,飞向庙外,随即没入墙角的暗影中,见一切并无异常,她才舒了口气。 做完这一切后,她小心撕开江蓠的衣裳,露出胸口,搓了搓手,单手掐诀,在绿影儿浮动处画了个圈儿,将其暂时禁锢在里头无法动弹,随后,她握着素银簪子在圆圈中比划了一下,簪头有些钝,用来割肉取蛇并不合用,若是有个趁手的匕首是最好的了,快且见血少。 落葵环顾了一圈儿,这破庙里桌翻椅倒,除了有比簪头更钝几分的枯枝,再无其他了,她咬紧了牙关,拿着簪子狠狠一戳,再向下拉出一道不甚齐整的口子,皮肉狰狞的翻着,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洒了她满脸满身,她顾不得去擦,任由血漫过眼睫,双眸一眨不眨的盯住在皮肉里挣扎不停的绿蛇,随即提起一口气。 簪子刺入皮肉的一瞬间,江蓠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惨痛的嚎叫了一声,狭长的丹凤眼狠狠瞪着落葵,抖着嘴唇惨叫道:“小妖女,你,你,你杀人啊。” 落葵白了他一眼,拿簪头在皮肉中狠狠一刺,正好刺中了困兽般的绿蛇,将它挑到江蓠眼前晃了晃,凶神恶煞的冷嗤道:“再吵,再吵就让你吃了它。” 江蓠脸色惨白如纸,顿时缩了缩身子,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落葵低笑一声,抓起地上的草木灰,恶狠狠的摁在了伤口上,见他痛的龇牙咧嘴,却又忍着不敢多言的模样,她顿觉畅快不已。 虽除了那条绿蛇,可江蓠毕竟已经毒物入体,若无解药,性命也是堪忧的,落葵咬了咬牙,她修为不济,做不来以法力助人排毒这种事,只好咬破了指尖,放出一只漆黑如墨的萤火虫,挥动双翅飞向江蓠。 江蓠的身子无端抖了一抖,下意识的侧过身,嗫嚅唇角道:“你,你要干甚么,我告诉你,小妖女,你休想放虫子啃了我。” 落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奚落道:“这会才怕我放虫子啃了你,是不是晚了点儿。”她指尖冲着萤火虫轻点一下,那虫子登时趴在了江蓠的伤口处,在那里一阵蠕动,不多时,那虫子坠落地上,翻着肚皮没气儿了。 落葵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这噬毒虫养起来颇费工夫,每一只都金贵无比,她咬着牙暗骂不停,该死的万毒宗,倒霉催的江蓠,我就是手贱才救了你,又花银子又搭功夫还得受累。想着这些,她又翻手放出两只萤火虫。 火堆劈啪作响,温暖的火光照上二人的脸庞,暗 影摇曳, 如法炮制一番,在付出了一地黑漆漆的死虫子的代价后,盘踞在江蓠眉心的那一团黑雾淡薄了下来,只余下一缕缕灰白色的影儿。 雪早已停了下来,天边微明,晨曦初露,给天镶了一道金灿灿的边儿,二人皆是疲累不堪,腹中饥饿。 江蓠揉了揉干瘪的肚子,除了胸口仍有些痛,身上余毒未清,但他自认可以用法力缓缓将毒逼出了,吁了口气,道:“小妖女,你养这么多虫子作甚么,专门留着救我的么。” (本章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七回 去毒 地上以指尖血圈了个圈儿,绿色的小蛇被银簪子扎了一下,在蛇躯上留下细小的伤痕,血在蛇躯上裹了一层,将灰尘与枯枝黏了满身,瞧着半是落魄惨淡半是可笑可怜,哪里还有万毒宗头名毒物的风采,小蛇在圈儿里不停的扭曲,高高扬起蛇头,发出嘶嘶的声音,它似乎十分惧怕那指尖血,稍一触碰上,就极快的摆开蛇头,身躯随之紧紧盘了起来。 落葵拿着枯枝,一下一下的挑着蛇头逗弄的兴起,听得此话,只冷冷瞥了他一眼,继续逗蛇。 江蓠看着那狰狞的绿蛇,有些恶心的又道:“小妖女,你为何不放那个丑虫子咬我。” 落葵丢下手中的枯枝,作势要掐诀唤虫,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你要试试么。” 江蓠不语,只一眼接一眼的瞟着满地黑漆漆的虫子,想了良久,才叹道:“不,不了,我太胖了,咬起来太费虫子了,你还是省省罢。”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旋即敛尽笑意,眉宇幽幽,心道,若是我有力气放虫子出来咬你,早将你咬的尸骨无存了,还留着你这么个整日惦记着苏凌泉的祸害作甚么。她有些气闷,用树枝狠狠穿透蛇头,随后握着素银簪子将绿蛇从头到尾割开,来了个开膛破肚去腑放血,最后穿在树枝上,置于火堆上烤的滋滋作响。 不带丝毫暖意的日光斜入,蛇血四溅。 江蓠瞪着眼,只见落葵在身上抹了抹血淋漓的手,不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难怪世人皆说你是茯血小妖女,杀人不眨眼呢。” 落葵一边烤着蛇,一边冷笑:“你没杀过人。” 江蓠微怔,无话可说。 落葵继续发问:“你没杀过无辜之人。” 江蓠抿了抿薄唇,更加无言以对。 落葵偏着头冷笑,讥讽道:“你们谁手上的人命都不比我少,谁杀的无辜之人也不比我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凭甚么我就是那个小妖女,杀人不眨眼,难道你们杀人的时候还眨眼么,难道杀完还掬一把泪,挖个坑把人埋了么。” 江蓠的脸顿时火辣辣的疼,像是连挨了几个大耳光,他有些不敢去看落葵的双眸,是啊,凭甚么呢,就凭自己杀人的时候旁人没看见么。 这破庙里寂静的有些渗人,只听得到火堆爆燃时的噼啪声。 不多时,蛇肉已烤至外焦里嫩,肉香缭绕,唯独缺了一把青盐,落葵扬了扬蛇肉,淡淡道:“吃不吃。” 江蓠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了,原想狠狠点个头,可蓦地想起这蛇四从他胸口抓出来的,是有毒的,兴许还带着自己的血肉,且,且她收拾的手并没有浣洗干净,顿时干呕了一下,摇头摇的极快:“不,不吃了,你,你不怕被毒死么。” 落葵瞥他一 眼,大口大口将蛇吃了个干净,才道:“你中毒而亡就好,别拉上我。” 江蓠讪讪一笑,摸了摸伤口,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并无甚么异常,不禁有些生疑,万毒宗乃用毒使毒的祖宗,这毒怎会如此不堪大用,这般轻易的就解了呢,随迟疑道:“我这毒,算是解了罢。” 落葵头也不抬道:“你自己调息一下试试。” 江蓠依言盘膝坐下,静静调息了片刻,这才发觉自身法力枯竭的厉害,连修为都被压制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扬眸惊恐道:“这,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落葵奚落讥讽道:“你可真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草包,连万毒宗的赤尾青竹丝都不知道,此蛇入体,便会吞噬法力,而毒雾则会压制修为,若三日内没有解药。”她偏着头一笑:“江蓠,我会给你捡个风水宝地,让你好好当个孤魂野鬼。” 嗵的一声,江蓠仰面砸回地面,砸的灰尘扑上火堆,那火晃了晃,几欲熄灭,他长叹道:“老天爷啊,你怎么待我如此不公啊。”末了,他想起了甚么,猛然直起身,瞪着落葵,扫过她肩头的伤口,疑道:“你也中了箭的,你怎么就没事。” 落葵白了他一眼,恨声道:“要你管,莫非你下黄泉,还要拉上我么。“ 江蓠颓废了良久,一把握住落葵的手,眸光赤城:“解药,对,咱们找解药去啊,去万毒宗的分舵找解药。” 落葵极快的将手缩回袖中,拿眼角扫了扫他全身,讥讽道:“就你我这样的,就这样去,大白天的打上门去找解药,我不傻,我不去送死,要去你去,再说了,你知道万毒宗分舵在何处么。” 江蓠凝眸不语,只迎风而立,转瞬,赤金长剑在虚空中上下翻飞不停,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血从唇角渗了出来,却仍艰难的不断掐诀,眸光倔强的能将南墙戳两个洞,他心下拿定了主意,即便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上一闯。 一缕光照到坍塌了一半的庙门,金色剑光蓦然暗淡下来,长剑嗡鸣声声,渐成萎靡之色,他顿时喷出一口血,淡白的日光里,血色凄然,而他的脸色惨白如雪,眉心一点灰黑,如同院落中被积雪层层覆盖的碎瓦,日光在上头晃了晃,雪将化未化,露出一点惨淡的痕迹。 呜呜咽咽的寒风从破败的窗户刮进来,吹拂过破败的帐幔,桌案上积了经年的灰尘,也随之纷纷扬扬。 落葵缓缓走到他的身旁,并不伸手去扶他晃动的身子,只走出破庙凝望远方,不禁有些犹豫,单凭自己与江蓠二人,这点修为绝无法从万毒宗分舵那里抢出解药来,那么,终于,她定下心思,单手翻花,掌心蓦然多了一枚蓝幽幽的圆珠,冲着圆珠轻吐了个“去”字,圆 珠一个闪动,不见了踪影。 江蓠拭去唇边的血痕,定睛望着,猜到了落葵在作甚么,他并非没有想过阻止,可惊觉如今自己的与从前却有些不同了,若要他还像从前那般,对落葵动辄打骂不停,他竟有几分不忍心了,他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暗自提醒自己,她是嗜血道的小妖女,茯血派的第一高手,断然不能对她有半分心软。 不多时,从外头掠进来数道人影,带进一身寒意,这些人先是诧异无比的虚弱的靠在墙上,哼哼唧唧装死的江蓠,又瞧了瞧立在边上,一脸凝重的落葵,旋即齐刷刷单膝跪地,恭敬道:“主子。” 落葵微微颔首,平静道:“带上他,走罢。” 为首之人正是梁州分堂的堂主川穹,他斟酌道:“掌门师兄昨日夜间传过信来,吩咐找到主子后,请主子在分堂静养,他不日就会赶到。” 落葵微微颔首,笑道:“好,掌门师兄腿脚倒快。” 川穹亦是笑道:“是。”他指了指地上那人,为难道:“掌门师兄还吩咐,若发现此人踪迹,不必再留,格杀勿论。” 落葵瞧了江蓠一眼,不由众人分说道:“走罢。” 川穹便不再多言,挥了挥手,顿时上来四个人,抬着江蓠将他塞入灰棚马车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有手不停的去砸他染了血的胸口,他起先还能忍着疼,后来忍不住了便咬着牙低声哼哼,最后终于破口骂道:“小妖女,让你的人手脚轻点,疼死本少主了。” 话未完,他脸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得厉害,比胸口上的伤更疼几分,显然抽巴掌那人臂力惊人,川穹甩了甩手,冷眸一瞪,骂道:“闭嘴,再叫嚷就捅烂你的嘴,拔了你的舌头。” 江蓠捂着脸,他如今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打断了牙齿和血吞,生生忍下了这一巴掌。 而落葵瞧着他挨打,却只是笑了笑,不动声色的坐在了边上。 马车迎着晨曦,晃晃悠悠的碾过青石板路,落葵昏昏欲睡,川穹忙往她后腰塞了个软枕,轻声道:“主子慢睡,回去沐浴更衣,用过早饭再睡罢。” 落葵正欲开口说些甚么,却听得车外突传喧嚣之声,吵吵嚷嚷的,江蓠蓦然睁开眼,掀开车帘儿,倚窗一望,竟是路过了昨夜激战之处,血色与残肢犹在,而不乏胆大之人聚拢在门前指指点点,惊诧无比。 赶车之人仍旧不紧不慢的赶着车,迎面便过来了一队城中捕快,川穹忙跳下车来,冲着捕头拱了拱手,陪着一脸笑意道:“哟,李头儿,今儿可够早的啊。” 捕头也同样拱了拱手,笑道:“可不是么,一大早的就出了事,你说多晦气。”他冲着川穹身后瞧了瞧,笑道:“川掌柜,你 这一大早的,干嘛去了。” 川穹如常一笑,却早已将一个物件儿塞到他的袖中:“嗨,这不是。”他瞧了瞧左右,附耳低声道:“府里昨夜跑出去两个人,这不是刚抓回来么,大张旗鼓的怕给李头儿惹麻烦。” 捕快掂量了掂量袖中之物的分量,眸光一亮,拍了拍川穹的肩头,笑道:“也是,不是甚么光彩事儿,川掌柜小心着点,打一顿得了,别闹出人命不好收拾,得了,川掌柜赶紧回罢,我前头瞧瞧去。” 川穹陪着笑,恭送这队捕快远去,才坐回车中,一挥手,马车吱吱呀呀再度前行,最后拐过弯去不见了踪影,他凶神恶煞的瞪了瞪江蓠,从袖中扯出一条面巾,在他面前晃了晃:“劳江公子大驾,将眼睛蒙上。”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八回 矮檐下的人 这一日的流坑村是个极晴好的天,冬阳高照,暖意穿过吊着几片枯叶的枝头,将青碧色的湖水熏得带了些初春的暖意,偶有缕缕料峭寒风拂过,才让人惊觉仍是寒冬时节。 今日正是村民取水的日子,湖水上空终日缭绕着的淡蓝色光幕,在这一日黄昏散尽了。原本居住在村中一隅的民众,皆在湖水旁蜿蜒起长队。而湖边也多了两队万毒宗分坛弟子,提着各式各样明晃晃的家伙,心不在焉的晃一晃手中的棍棒刀枪,再心不在焉的高声呵斥一嗓子,见村民们皆胆战心惊都抖了一下,这些分坛弟子顿时松懈下来,相互嬉笑着说起闲话。 这一片湖水清波荡漾,深不见底,只在靠近岸边水浅处,隐约可见摇曳的水草与游弋的鱼群,相映成趣。 打好水的村民挑着扁担,一路小跑的奔回家,再挑着空桶跑回湖边,只为了在这半个时辰中多挑一些水回去。 此情此景皆如同往常,村民默然无声的排队,提水,再排队再提水,一切匆匆。 天色蓦然暗了几分,悄无声息的,像是暮色降临,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原本晴好飘过几缕云,云层厚重渐渐压顶,四下里起了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众人这才仰头望天,有人喊道:“像是要下雨了,大家伙儿快着些。” 话音犹在,一阵狂风穿过枝丫,裹挟着枝头仅剩的几片枯叶,掠地而过,地上顿时一片飞沙走石,迷蒙了的人的双眸。 而这股狂风丝毫没有肆虐,反倒卷过青碧色的巨浪,拍在岸上,在湖边打水的村民原本就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难以站稳身形,再被巨浪一拍一卷,顿时惨叫着三三两两的跌入水中,随着浪头剧烈翻滚远去,眼看着就要溺毙在湖中了。 没有跌入湖中的村民大惊失色,熟识水性的便跳进去救人,不懂水性的便拿了长杆,在岸边救人,而分坛弟子,皆环臂笑望,像是在看一场既好笑的大戏,丝毫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村民发现仅凭自身之力,没有法子将落水之人尽数救回,便有大着胆子的村民,冲着为首的分坛弟子重重跪下,哀声道:“仙师,求求仙师救命,求求仙师了。” 为首的分坛弟子沉了脸色,狠狠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怒道:“你们是甚么东西,贱民,还敢求本仙师救命。” 那人一个咕噜爬起身,狠狠磕头道:“仙师,仙师,小人自然是贱命一条,但是留着小人们的这些贱民,还可以给仙师们种地,放羊,服侍仙师,若是都死绝了,仙师们还得费心去别处找人,哪里有小人们这些贱民用着顺手,熟门熟路。” 为首的分坛弟子听得此话,顿时微怔,旋即眸光闪动了几下,咧了咧唇角道:“你倒是机灵,口齿 也够伶俐,说的也有些道理。” 言罢,他挥了挥手,身后那些分坛弟子顿时跳入水中,将落水村民拖到岸边的浅水处,终于,湖中平静下来,再没有挣扎之人,落水的村民三三两两爬上岸来,湿漉漉的瘫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缓了良久缓过一口气,再度起身接着提水,而这阵混乱喧嚣中,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玉冠男子已潜入了湖心深处,不停的向下潜去,越是接近湖底,碧青色的湖水便越是浅淡,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淡淡银光,玉冠男子冲着银光聚集之处游去,旋即双足问问踩在了湖底的一块礁石上,那点点银光便是从这块礁石中散发而出的。 玉冠男子对礁石没有丝毫兴致,只是眸光闪动的望向礁石的正前方,那里是灰蒙蒙的一片,银色的光亮丝毫没有照到,他沉了沉心思,口中念诀,双手向两侧轻轻一推,湖底那银色的水顿时向两侧滚滚分开,露出一条卵石铺就的路来。 玉冠男子毫不迟疑的踏足其上,缓步前行,前路始终蒙着一团灰蒙蒙的雾气,而他的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红芒,每踏一步,雾气便少上一分,而身后的湖水便翻滚的聚拢而来,直到走到卵石路的尽头,眼前出现一堵刀劈斧砍状的石壁。 那石壁黑漆漆的,显然已有些年头了,上头布满了青苔和水草,像无数只触角摇曳不停,偶有鱼虾从其间穿过,盎然有趣。 玉冠男子偏着头,定睛瞧了会儿,才蓦然单手一挥,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大股湖水重重砸向石壁。 “哗啦啦”一阵狂响,石壁表面顿时飞快的旋转起来,激射出一枚枚石头骷髅,骷髅漆黑的眼洞里,跳跃着两朵绿莹莹的小火球,仔细瞧着,那火球中盘着一条条绿色小蛇,那绿色火球便是绿色口中吐出的轻烟。 石头骷髅察觉到了玉冠男子所立之处,发出一声声刺耳凄厉的喋喋笑声,旋转着拧成一条灰白色的长蛇,重重击向他。 玉冠男子只一笑,飞身跃起,手中赤色剑芒随之一斩而过,便将灰白色的长蛇斩成了两段,重新化为一枚枚石头骷髅,而眼洞中的绿芒也暗淡了几分。剑芒随之在左右飞快的一绞击,石头骷髅顿时哀鸣一声,搅成了飞灰,落到湖底,其间的绿蛇,也被搅得血肉横飞,成了湖底淤泥一部分。 而此时,黑黢黢的石壁上次第浮现出一颗颗银白色的星芒,或明或暗的闪动不定,杂乱无章的布满了整面石壁,如同一颗颗鬼眼,等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玉冠男子脸色凝重,双手狠狠一搓,虚空中多了一枚头尾相连玲珑石鱼,他口诵法诀,石鱼的眼珠随之一动,顿时散发出一片灰蒙蒙的星云图,只一个闪动便没入石壁深处。 银白色的星芒顿时悉数亮了起来,光芒万丈照亮这一片湖底,星芒渐渐活了过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旋转挪动,三息过后,一枚巨大的八卦图出现在石壁上,闪着刺目的银光,如同天外来物,震撼人心。 玉冠男子眸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轻声道:“这万毒宗如今竟有了此等逆天的手段,还真是不得不防。”随即他深吸了口气,指尖遥遥轻点石鱼,那石鱼身上灰突突的鳞片顿时剥落下来,凝聚成五枚颜色各异的鳞片,每一枚都有巴掌大小,漂浮在虚空中,五色光芒玉银色星芒照耀相应,席卷过此处。 玉冠男子轻吐了个去字,五枚鳞夹带着五道悠长的尾芒,片顿时激射而去,一阵光华流转,鳞片深深融进了八卦中,白、青、黑、赤、黄五色恰好分别嵌入了乾兑,震巽,坎,离,坤艮。 八卦上的刺目银光霎时暗淡下来,尽数敛在了八卦正中的圆孔里,而“咯咯吱吱”的轻响过耳,八卦随之缓缓转动,三圈儿过后,才停了下来,整个八卦变得如石壁一般漆黑,唯独正中的圆孔蓄满了亮光。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疾步上前,将掌中的石鱼嵌入八卦正中的圆孔里。 石壁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沿着八卦正中裂开一道缝,就像是被利刃劈开一般,八卦随之溃散,石鱼再度落入玉冠男子手中,他两手向外一挥,石壁缓缓挪到两侧,露出一条黑漆漆的甬道。 玉冠男子单手一挥,一枚昏黄的圆珠浮在了肩头,散发着如月华般的温润光芒,照亮前路。 玉冠男子毫不迟疑的走了进去,就在他进入甬道的一瞬间,石壁顿时缓缓闭合,全无一丝打开的痕迹,亦没有漏进半分水气,此处再度空落落下来,如同一片死地。 那甬道幽深,温润的光华点点洒落,也照不到尽头。 两侧墙壁皆是青砖垒砌,阴冷潮湿的渗出水珠,缓缓落到地上,滴答滴答的响声成了寂静甬道中唯一的声响,而诡异的是,如此潮湿之处,青砖的缝隙里却没有生出半点青苔。 脚下亦是青砖墁地,湿漉漉水刚好漫过鞋面,玉冠男子踏水而行,如同山间清爽的风,无声无息的掠过,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他的脚步极轻极快,只转瞬的功夫便走到了甬道深处。 两扇厚重的铁门正好堵在了眼前,门上拳头大小的门钉摆成了八卦状,而两扇门的正中分别有两处鱼形凹槽。 玉冠男子早已料到会有此门,不慌不乱的抬手一抛,石鱼顿时浮在了虚空中,他轻喝了一声,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两条石鱼首尾相连处应声裂开,分别掉落在男子两只手中。 他将两枚石鱼嵌入鱼形凹槽中,那深深陷 入铁门的凹槽顿时凸了出来,他两手紧紧握住,分别倒转三圈儿,再将凹槽狠狠向内一按,沉重的铁门顿时吱呀一声,打开一道只容单人通过的门缝。 玉冠男子抿了抿薄唇,一手掐诀做出防御的姿态,一手轻挥,铁门应声大开,一道红芒窜了进去,掠地扫过,里头霎时一片明亮,却出人意料的并无半分危险,只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本章完)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妖者无疆》,微信关注“”,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五十九回 水下牢笼 门后依然是一条幽长深黑的甬道,只是不同的是,甬道两侧皆是一个个鸽子笼般大小的隔间儿,每个隔间皆是三面围墙一面铁栅栏,那栅栏上了年头,布满了斑斑锈迹。 玉冠男子缓步上前,周身温润的光芒散落此处,顿时引起了隔间内的众人的注意,伴着哗啦啦的铁链子的声响,随即便是吼叫,呻吟和怒骂声间或传出。 突然有道黑影冲到近前,双手紧紧抓着铁栅栏,不停的摇晃怒骂:“你们究竟是甚么人,要将我关到甚么时候,你们究竟想干甚么。” 玉冠男子只瞟了他一眼,见他并非是自己要找的人,便抿了抿薄唇,继续向前。 不停的有手从栅栏缝隙里伸出来,试图去抓住玉冠男子,可他始终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一言不发飞快的走到甬道深处,只留下身后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 玉冠男子目不斜视的走完了整条甬道,却一无所获,他在甬道尽头伫立良久,一边伸手在坑洼不平的石壁上来回摩挲寻找着甚么,一边掐了个诀,指尖逸出一丝血芒,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翻出细若游丝的数十缕微芒,有的钻进石壁,而有的散入每一个隔间。 不多时,数十道微芒尽数飞回,玉冠男子眸中精光乍现,喃喃低笑道:“万毒宗的人还真是谨慎,这湖底牢笼已是十分隐蔽了,没料想竟还别有洞天。” 言罢,玉冠男子长袖向后一甩,无数道红芒纷纷跃进隔间,众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此地霎时安静了下来。 他定睛望住石壁,口中念念有词,衣袖石壁上轻轻一挥,石壁顿时浮现出一道青光,极快的旋转起来,旋转成一个黑洞洞的漩涡,冲着玉冠男子席卷而去。 转瞬,玉冠男子所立之处已空无一人了。 而石壁后头,玉冠男子的身影轻轻一晃,落在了地上。 目及之处是一个巨大的厅堂,赫然有八根碧色石柱伫立在厅中,顶天立地十分巨大,而石柱上皆盘着一条手臂粗细的腾蛇,比之流坑村口牌坊上的腾蛇身量小些,且只有一只蛇头。此时,这些腾蛇皆紧闭双眸,一动不动,像是死物一般。 腾蛇在石柱盘旋而上,每一条皆卷着一个闭目垂首的男子。 玉冠男子依次走过八根石柱,他瞧的清楚,这些人并非是真的睡着了,而是被阵法所禁锢,神志有些不清,昏昏欲睡而已,他在最后一根石柱旁找到了要找之人,审视了良久,突然出人意料的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那大巴掌狠狠甩在了男子脸上,男子登时醒了过来,若非他被蛇躯紧紧缠住无法动弹,几乎顷刻间就要跳起来大骂,但,即便不能动弹,也阻挡不住他的破口大骂,他双眸尚且有些迷茫, 便已开口骂道:“去你大爷的,这才甚么时辰,还没到用晚饭的时候,叫本公子作甚么,叫就叫,用得着甩巴掌么,无尘你个不要脸的老小子,看本公子出去后,不刨了你八辈儿祖宗的坟。”他正骂的兴起,待迷糊劲儿过去后,乍见立在眼前的玉冠男子,登时咬住了舌头,良久,才忍痛惊诧道:“你,你是何人,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玉冠男子叹了口气,微微眯着双眸,此时的他仍是刀疤脸的模样,也难怪这男子认不出他来,旋即袖中无声的滑出一枚玉笏,浮在半空中,上头刻着个蝌蚪书。 男子一见此物,登时脸色大变,呜呜咽咽的哽咽起来:“大,大堂兄,哎哟大堂兄,真的是你啊,你,你怎么才来啊。” 玉冠男子再度叹了口气,戏虐笑道:“骂啊,怎么不骂了,苏玄明,我听着你方才中气十足,看来你没怎么受罪嘛。” 苏玄明一哽,登时换了张虚弱的脸,虚弱的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大堂兄,你不知道,我在这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你瞧瞧,我都快瘦得脱相了。” 玉冠男子伸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肉,像是的确少了些,不禁扑哧一笑:“苏玄明,怎么就没把你饿成个哑巴呢。” 苏玄明不好意思的扭了扭身子,这些日子被这丑蛇缠的动弹不得,觉得周身的骨头和皮肉都要石化了一般,连连哀求道:“大堂兄,快把我弄出去罢。” 玉冠男子凝神,围着那巨大的石柱绕了个圈儿,笑道:“你且忍忍罢,我是掐着时辰来的,一会送饭的该来了,趁着他放开你用饭,我才好下手。” 苏玄明点了点头,瞧了瞧四围仍在昏睡的七个人,这些日子他们同吃同睡同受罪,也算是同命相怜的弟兄了,自己怎能丢下他们一个人逃命,遂讨好道:“大堂兄,你有通天的修为,谁也打不过你,你既来了,救了我,也顺带手救了他们罢,都怪可怜的。” 玉冠男子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哭笑不得道:“都甚么时候了,你还操心别人,还是操心操心自己这两条小短腿儿,待会怎么跑罢。” 苏玄明忍痛陪着一脸笑,讨好道:“有大堂兄在,我谁也不怕。” 玉冠男子挥了挥手,正欲说话,猛然间耳廓微动,察觉到极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旋即敛去笑容,一脸正色道:“玄明,你且忍耐一二,莫要露出端倪。” 苏玄明不明就里,只知道眼前之人是他唯一的生路,便重重点了点头,眼瞧着玉冠男子掏出张符纸往身上一拍,身形渐渐虚化,最终消失不见了,他极快的低下头去,紧闭双眸假寐起来。 不多时,铁门吱吱呀呀沉重的打开,一个年岁不小的灰袍老者提着两个硕大的 食盒,走到石柱近前。 灰袍老者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分别在八人面前摆好了饭菜,随后高高举起一枚铜铃铛,一边晃动一边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像是个经年的教书先生,十分滑稽。 盘踞在石柱上的腾蛇听得铃音,纷纷松开身躯,将八人放了下来,八人落地的一瞬间便尽数醒了过来,而足下也赫然多了一个绿色的圆形阵法,嗡鸣声声,一束绿芒顿时分别将八人笼罩其中。 灰袍老者见状,安心的盘起坐下,手中握着那枚铜铃铛,十分卖力的将法力源源不断的灌入其中,以便维持阵法的正常运转。 八人显然对此情此景已极为熟悉,没有半点惊恐之色。纷纷盘膝坐下,捧起那只大海碗,极快的扒起饭来。 倒是苏玄明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吃一口便抬起头,望向玉冠男子消失之处,生怕他是真的走了,不管自己了。 玉冠男子虚化的身形悬在半空中,瞧着苏玄明的模样,咧嘴笑了笑,旋即像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飘到灰袍老者的头顶。 他五指微张,状如鹰爪,以迅雷之势恶狠狠的抓向灰袍老者的天灵盖,在抓下来的一瞬间,他的隐身符纸转瞬便失去了效果,就这般大刺啦啦的现身于众人眼前。 除了苏玄明面带喜色,其余七人皆是神情惊异的微微张着嘴,还未来得及大声呼叫,就只见玉冠男子一手抓住了灰袍老者的天灵盖,只见红芒不断的没入他的头颅,而另一只手迅速将铜铃铛捞在了手中。 灰袍老者已察觉到了异常,但尚未来得及转头,甚至连惊呼都未发出一声,便已经神志模糊了,此时的他,双眸已从起初的惊恐变为了呆滞,盘膝而坐一动不动。 玉冠男子这才松开了手,提着铜铃铛走到老者对面,直视他的双眸,心道:“解开八人的禁锢阵法。” 灰袍老者呆滞着眸光点了点头,口中念念有词,一道法诀没入铜铃铛。 铜铃铛轻吟一声,漾起绿色清波,极快的吞噬过八人足下的圆形阵法,只转瞬间,那阵法片片溃散,化为虚无了。 而禁锢在八人身上的那股无名之力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苏玄明动了动手脚,恢复自由的感觉真是好,他轻快的跑到玉冠男子,哈哈大笑:“大堂兄,咱们走罢。” 玉冠男子微微颔首,双眸转瞬赤红,而灰袍老者脸上顿时萎靡一片,重重倒在了地上。 其余七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一个长脸阔口的男子最先反应了过来,忙疾步跑到玉冠男子身边,深施一礼道:“多谢兄台出手相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玉冠男子双眸一缩,淡淡道:“若还不走,只怕就走不掉了。” 七人顿时呆了一呆,眼见 玉冠男子与苏玄明已然穿过了铁门,走进黑漆漆的甬道中,七人再无半点犹疑,疾步跟了上去。 返回途中没有丝毫悬念,玉冠男子轻车熟路的带着众人离开了这处湖底牢笼,还顺带手放出了关在隔间里的众人,穿过石壁后,他再度掐诀,那道鹅卵石小路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跟着玉冠男子走上那片礁石,随后像一条条鱼一样游到了湖面之下,用青碧色的湖水掩盖了身形,仰头望着湖边熙熙攘攘正在提水的村民。 (本章完)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妖者无疆》,微信关注“”,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回 搅混这一湖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虽然皆负避水之术,但此地也设有制,显然也无法藏太久。 有人压低了声音,焦灼道:“这,咱们可怎么出去。” 长脸阔口男子满脸焦虑,望向玉冠男子,惴惴不安的低声道:“此地高手如云,即便咱们能出去,也跑不远的,还望兄台给我等指条生路,我等定不忘兄台的活命之恩。” “是啊是啊,兄台能够冲破重重制,将我等带出湖底牢笼,显然手段颇为不凡。” “还请兄台想个法子罢。”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冲着玉冠男子拱着手,低声附和道。 玉冠男子眸光平静扫过众人,心下有一丝丝的不安,但最终还是平静道:“待会,在下会设法引起湖边的混乱,至于之后究竟逃不逃的掉,只能看诸位的造化了。不过,依在下所见,诸位还是分头逃跑的好。” 众人心下一沉,长脸阔口男子脸色亦是难看,他原本想寸步不离的跟着玉冠男子,想借着他高深的法力修为,逃离此地,但听得他此言,显然并没有将他平安救出的意思,转念一想,自己与他只是萍水相逢,他又凭甚么要不顾自安危,对自己施以援手,能够将自己放出湖底,便已是难得了,平静了十息后,长脸阔口男子心中有了定计,靠人不如靠己,玉冠男子低声道:“兄台只管施法,生死有命,在下心中都有数。” 众人听得此言,也回过神来,纷纷如是低语。 玉冠男子颇为满意的微微颔首,对苏玄明低声道:“待会儿跟紧我,莫要乱跑。” 苏玄明点点头,抿了抿薄唇,一脸的凝重。 玉冠男子深吸了口气,双手掐诀,吐出一串串晦涩的法诀,湖水顿时汹涌翻滚起来,在湖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片伫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诡异石壁被漩涡绞了个粉碎,而湖底牢笼也随之坍塌一片,那里经年累月的深幽与残忍终于被打破了。 而湖底的鱼虾蟹等等生灵皆疯了一般,随着湖水的翻滚,冲着玉冠男子所在之处狂涌而去,凝聚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巨大鱼群。 玉冠男子深吸了口气,轻叱一声,双手蓦然一挥。 只听得“轰隆隆”数声巨响,鱼群顿时狂涌出了湖面,重重拍向岸边众人,那些人里有寻常的村民,有分坛弟子,有些熟识水,有些却修为不济,躲避不及之人纷纷被鱼群与巨浪裹挟着,卷入了湖里。 湖边湖里顿时大乱,比方才狂风席卷而过更要乱上几分。 见混乱已经挑起,玉冠男子冲着在湖面下隐匿着的众人做了个手势,众人顿时趁乱纷纷游了出来,湿漉漉的爬到岸上,狼狈不堪却又不顾一切的冲向远处。 湖边驻守的只是些寻常 的分坛弟子,全然不知湖底竟然藏着个十分要紧的牢笼,还关着宗内极为重视的要犯,只是乍见这种群鱼出湖的奇景,顿时呆住了,而对后头突然多出这几十号人,更是面面相觑,全然不知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要到何处而去,更有甚者,胡乱猜测这些人其实是湖底的鱼精修成了人形,破水而出这才引发了天象,既然如此,那就不该追,也追不上,分坛弟子们于是裹足不前,错失了将这些所谓鱼精一网打尽的良机。 只是这一愣神儿的功夫,湖底关着的那些人乍见天,纷纷撒丫子冲着远处狂奔而去,有些腿脚快的,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了。 而玉冠男子带着苏玄明,上岸后倒是没有慌乱逃窜,先是混在人群中看了会儿闹,见为首的万毒宗弟子掐诀传信,玉冠男子才带着苏玄明转离去,行到一处无人的僻静之地,他抬手从袖中掏出一物,往他脸上重重一拍。 苏玄明只觉脸上凉丝丝的,一股股寒意穿透皮,直往骨缝里钻去,他有些耐受不住,伸手想要将贴在脸上之物揭下来。 “别动,救命的东西,天底下仅此一份,揭了就没有了。”玉冠男子在他耳畔轻喝了一声。 苏玄明顿时不敢再乱说乱动了,只任由那凉丝丝的寒意渗透到骨缝里,随后周的骨骼皮一阵扭曲,变成了一个形老迈之人,皮枯瘦,脊背佝偻,眼窝深陷。 随后,二人往刀疤脸儿的宅子走去,途中,有匆匆往湖边赶去的万毒宗弟子,见着玉冠男子与换了张脸的苏玄明,也只是一瞥而过,再瞥一眼玉冠男子衣领上的毒字,心知他在宗内地位低微,对他的份着实提不起兴致。 玉冠男子带着苏玄明回到刀疤脸儿的住处,老门房打开门,瞧着苏玄明,只觉得莫名的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而苏玄明乍见老门房,顿时脸色大变吃了一惊,却反应极快的捂住了嘴,像是牙疼一般哼哼唧唧。 玉冠男子瞟了他一眼,暗自赞叹了一句果真是个机灵通透之人。 而老门房尚在茫然间没有回过神来,只忙冲着玉冠男子施了一礼,道:“主人回来了。” 玉冠男子微微颔首,径直走进院中,趁着老门房转关门的功夫,他眸光一凛,抬手便是一掌,夹着冷冷的风声,狠狠落到了老门房的脖颈处,老门房顿时浑瘫软,倒在了地上生死不明了。 苏玄明强自镇定的紧闭大门,瞧着躺在地上的老门房,虽已猜到了玉冠男子要甚么,但仍是不可置信的开口问道:“大堂兄,你,你这是作甚么。” 玉冠男子的眸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眉宇幽幽,无可奈何道:“你脸上的面具,是我来了之后才炼制的,虽有些 仓促粗糙,但易容成此人的容貌,还是有九成相似的,幸而此人一向深居简出不引人注目,又是此宅主人的老奴仆,我之前已找了个由头,将这处宅子jiàn)卖了,并且放出话去,我早在庐陵城中买了处大宅子,要带着这老门房一同过去,那么明,我带着这副模样的你离开村子,也不算突兀了,既如此,那么他,就断然不能留了。” 苏玄明顿觉不忍,迟疑了一下,试探问道:“那么将他打昏过去,藏起来,咱们走了,他也能活,岂不是救己也不伤人。” 玉冠男子目不斜视,只语出平静,平静的像一道道寒风,状若无害的刮过皮,却留下一道道细小干涸的裂痕:“这世上本就没有救己且不伤人的两全之法,都是自欺欺人的,若你想活,那他便只能死,这并非是我狠心,而是无奈之举。玄明,你生在皇家,此种不由己,当见得更多些。” 苏玄明畏缩了一下,心间生凉,仿若此时慢慢洇开的沉沉暮色,他定睛望住苏子,一时无言,最终忍痛平静道:“大堂兄,那么,别见血。” 玉冠男子瞧也没瞧他一眼,淡淡道:“你去灶房烧饭罢,我有些饿了。” 苏玄明微怔,知道是玉冠男子有意支开他,只深深瞧了老门房一眼,便转离去了。 玉冠男子紧闭双眸,冲着老门房默默告了声罪,随后缓缓抬手,手上红芒闪现,他登时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只子极快抽搐了一下,便没了气息,并未有一丝血流出来。 随后,红芒在他的上团团绕过,紧紧缚住,此时月悬西墙,月色下红芒大作,那躯随之化为一捧轻尘,晚风轻拂,轻尘染上微凉的月华,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两个时辰后,苏玄明在捅灭了几次灶火,烧糊了几锅饭菜,甩了几把汗珠子,又摸了一脸黑炭灰后,终于极为艰难而生疏的烧出一菜一汤两碗饭,摆在厅堂中的老榆木如意纹圆桌上。 那碗碟花色极好,白底阔口莲瓣瓷碗,上头绘着一朵朵菡萏色的碗莲,六寸见方的缠枝莲玉瓷圆盘,两双鸡翅木包银筷子摆在边上,倒是十分人。 只是盛在碗碟中的饭菜,却是色香味全无了,玉冠男子瞟了一眼,奚落笑道:“没想到堂堂南祁国太子还有这般手艺。” 苏玄明小心翼翼的坐于下首,警惕的打量了下四围,抹了一把汗珠子,将黑炭灰糊了个满手满脸,讪讪笑道:“手艺不好,大堂兄就勉为其难吃一点罢。” 玉冠男子嚼了一口米饭,惊觉那米饭竟半生不熟,难以下咽,那饭哽在喉中将吐未吐,他连忙喝了一口汤,谁料那汤竟咸的齁死人,他试探了几次,终于艰难咽下,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手艺,哎,叫你烧饭,还是真难为你了,罢了罢了,还是我来罢。” 重新燃了炭火,重新淘米下锅,洗菜翻炒,玉冠男子手上极快,不多时,便是一荤一素一汤两饭,盛在花色极好的碗碟重,端上桌来。 苏玄明脸憋得有些发红,不好意思的一笑:“大堂兄,若非有那玉笏,我还真不敢认你是大堂兄呢。”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一回 暂避锋芒 玉冠男子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即便是换了张脸,我也认得出你是苏玄明。” 苏玄明讪讪一笑,摸了摸自己脸上薄薄的面具,忧心忡忡道:“大堂兄,咱们为何不赶紧离开这里,不都说迟则生变么。” 玉冠男子喝了口汤,偏着头笑道:“离开,怎么离开,在湖边闹了那么一场,跑了那么些人,即便当时众人茫然,此时也早早的回过神来了,村口肯定盘查严密,明日正是回来复命的万毒宗弟子离开之日,到时村口处人多眼杂,守卫也十分松懈,咱们正好趁乱离开,而如今,此处是最安全之地了。” 苏玄明点点头,颇有些感念,又有些愧疚心虚,轻声道:“大堂兄,当年之事,是父皇不对,大堂兄你,你,嗨,你能来救我,我感激不尽,可父皇的是非,我,我。”他欲言又止,终是无言以对, 玉冠男子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再说了,祸不及子孙,更遑论你我还有几分血脉相连。” 苏玄明长吁了口气,斟了盏茶敬到他的跟前,言语赤诚:“大堂兄,我们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玉冠男子一饮而尽,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你能安安稳稳的承袭了南祁国的皇位,能有一番作为,重振国威,也就不枉费我今日的一番涉险相救了。” 苏玄明重重点头,停了半响,才环顾四周道:“大堂兄,那这里,究竟是何处。” 玉冠男子笑道:“临时找的落脚之地,还算安全。” 就在玉冠男子与苏玄明说话之时,驻守在流坑村中的分坛弟子尽数出动,一部分严密把守村口,而另一部分则在村民居住的一隅,大肆搜捕,稍有不从者,便是血溅当场。 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是血光四溅,染上微凉的月华。 刀疤脸儿的这处宅子,离着村民所住不远,那些嘈杂的搜捕声和哀嚎声,声声入耳,听的人心惊肉跳,苏玄明怔怔听着,旋即打了个寒噤,轻声道:“大堂兄,不会,不会搜到咱们这罢。” “若他们能将大半逃走之人抓回,那么便不会搜到此处。”玉冠男子眸光闪动,沉声道:“可若抓不到,那定是会大动干戈的搜村了。” 虽未置身其中,但外头的惊呼惨叫皆砸在苏玄明心上,他凝眸想了良久,想到了重重不妙的后果,想的自己心头一悸,沉声道:“那,那方才与咱们一同逃出来的人呢,他们,他们怎么办,他们,他们可没有如此安全的地方躲着。大堂兄,咱们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玉冠男子定定望住苏玄明,眸光哀戚的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如此大的本事将他们都救下来,当初将他们从湖底带出来,一则是顺手给他 们一条生路,二则是出来的人越多越好,这村里越乱越好,如此,咱们才能顺顺当当的离开此处。” 苏玄明瞠目结舌道:“那,那他们,他们。” 玉冠男子眸光暗淡:“他们,生路自然是真的,可跑不跑的出去,便是各凭本事了。” 夜色深深,外头再度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血光溅上墙头,蜿蜒出一道道绝望的痕迹。 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砸门声,玉冠男子瞧了苏玄明一眼,冲着他抬了抬下巴,苏玄明顿时会意的起身,弓着身做出一副老态,颤巍巍的去开门。 玉冠男子扑哧低笑一声,这苏玄明,装的还挺像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霎时冲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灰袍男子,一把将苏玄明推开,指着玉冠男子道:“你,腰牌呢。” 玉冠男子登时陪着满脸谄媚的笑意,从腰间掏出腰牌,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两道短眉低垂,三角眼儿中的精光敛的不露分毫,低眉顺眼道:“诸位师兄这是在作甚么。” 为首的灰袍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语出轻视:“作甚么都与你无关,莫要多问,我且问你,今日可有外出么。” 玉冠男子忙不迭的点头,满头鸡窝似的乱发迎风抖动:“有有有,属下去了湖边提水。” 为首之人微顿,警醒了三分,道:“甚么时辰去的。” 玉冠男子恍若不知,又有些胆战心惊道:“就是黄昏时分,出鱼群时候,吓得我水都没打,连桶都丢了,就跑回来了。” 为首之人顿时哈哈大笑:“一群鱼而已,有甚么可怕的,你这样的胆量,也配做咱们万毒宗的弟子。” 玉冠男子陪着笑,唯唯诺诺的应声称是。 为首之人转眸望向苏玄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此人是谁。” 玉冠男子忙道:“这是属下的老仆人,跟了属下十几年了。” 为首之人点了点头,又道:“可有甚么生人来过你这里。” 苏玄明忙躬身道:“没,没有,小人没见到甚么生人。” 为首之人冲着左右挥了挥手,轻轻说了句:“搜。”旋即冲着玉冠男子略一颔首:“得罪了,分坛走失了人犯,还请师弟见谅。” 玉冠男子顿时眸光熠熠生辉,弯起三角眼儿,笑吟吟的凑到为首之人跟前,低声细语的打听起来:“人犯,甚么人犯如此厉害,能从分坛跑出来。” 为首之人嗤的一笑:“逃的出牢笼逃不出村,等着瞧罢,早晚都的抓回来。” 玉冠男子忙一叠声的附和道:“是是是,师兄们的手段高明,属下望尘莫及。” 言罢,他束手而立,低垂着短眉与三角眼,显得格外识趣。 为首之人见他并没有继续打听下去的意思,倒是有几分赞 许的点点头:“搜了这许多家,就数你打听的最少,你倒是识趣。知道甚么该问甚么不该问。” 玉冠男子挑了挑两道短眉,颇有些自得的拍了拍胸脯子:“属下知道轻重,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免得给师兄们惹麻烦。” 说着话的功夫,众人已经搜遍了整座小小的宅子,连地下都用法诀一一探过,并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便垂首对为首之人低语几句。 为首之人点了点头,对玉冠男子淡淡道:“好了,若有生人途经此处,还望师弟将其擒拿,送到分坛。” 玉冠男子忙拍着胸脯子朗声道:“放心,属下必定亮起十二个心眼子,仔细看着这条街巷。” 为首之人满意的点点头,挥了挥手,带着身后众多的灰袍男子,呼啦啦的离去了。” 西墙下植了棵上了年头的桂花树,枝干老迈但却凌空盘旋,月光下空落落的枝头,比之桂花满树,凝露幽香之时,别有一股孤绝凄清的风姿。 见他们走远,夜色中再看不到身影,苏玄明蓦然松下紧绷的身子,才长长吁了口气,忙不迭的紧闭大门,脸色微白道:“大堂兄,他们,他们这算是走了罢。”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淡淡道:“走了,看来他们并没有将人抓回来多少,那么明日村口一定会严密盘查,玄明,明日一切你都要听从我的安排,切勿有失。” 苏玄明一脸凝重的连连点头,心道,明日,不成功便成仁。 次日一早,天灰蒙蒙的,下着盈盈细雨,雨丝细密,扑人眼帘,四周皆是重重寒冷的水意,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和青砖黛瓦在纷纷细雨中,浸润成了一抹朦胧的虚影儿。 玉冠男子与苏玄明在屋中端坐,吐纳了一个大周天,将气息与精神都提升到了一个最好的状态,随后二人对视一眼,玉冠男子率先起身,迎着蒙蒙细雨,走了出去。 而苏玄明则佝偻着背,背着个蓝底儿白花儿小包袱,亦步亦趋的跟在玉冠男子身后。 街巷中分坛弟子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去湖边提水,有的则同玉冠男子一样,复完命便要离开流坑村,而更多的分坛弟子则一脸警戒的村中来回巡视。 玉冠男子与苏玄明随着人流往村口走去,村口处一如玉冠男子所料,守卫森严,盘查严密,已不单单只是一条三首腾蛇吞吐雾气了,而每个人都要被手持法器的分坛弟子仔细盘查一遍,才可放行。 二人眸光笃定的对视一眼,跟随着人群,一前一后的缓缓挪了过去,最终并肩立在了村口巨大的牌坊下。 而牌坊不远处始终蒙着一道灰蒙蒙的光幕,那层光幕是进出流坑村的唯一屏障。 有数名分坛弟子皆拿着一枚青色的玉如意,将二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见玉如意并没有甚么反应,分坛弟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二人往前走了几步。 随后又有分坛弟子取过两张黄底绿字的符纸,张口冲着二人的脑门唾了口唾沫,然后啪的一声,将那符纸贴到了二人的脑门儿上。 还未及二人缓过那股子恶心劲儿,便见分坛弟子手中拿着桃木剑上下左右的挥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词,模样不像是在抓人犯,倒像是在驱鬼捉邪。 人群中便有人耐不住了,捂着嘴嗤嗤低笑起来。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二回 请君入瓮 雨丝细密,扑在人的眼帘上,微微生凉,人立在雨中,被雨丝润的模糊起来。 玉冠男子脸上一派平静,敛的无一丝笑意,他心中生疑,他与万毒宗交手过多次,对此宗的手段是再熟悉不过的,此宗向来歹毒而强横,绝不会用此等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这些人看上去严阵以待,可实际上却像极了是在应付差事拖延时辰。 “大堂兄,他们这是在作甚么,装神弄鬼的。”过了一关又一关,苏玄明的衣裳早就被绵绵细雨浸润的湿透了,微冷的的风吹过,他有些冷,打了个寒噤,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 玉冠男子目不斜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脸上神如常漫不经心,可心里早打起了十二分的警醒,刚刚想要放出神识探查一二,却陡然一凛,向来那位号称“灵犀”二字的无尘,定然早早的藏于此处了,只等着耐不住子的人,在他面前露出破绽。 就在二人紧随着前头七八人一行,缓缓挪到灰蒙蒙的光幕前时,那光幕猛然嗡鸣一声,颤巍巍的晃了几晃,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裂缝,一股清冽的凉风顿时掠了进来,众人扬眸去看,只见那裂缝的边缘成锯齿状,不甚光滑平整,显然是被蛮力硬生生的扯开的。 随后其中一个男子怪叫了一声,大声笑道:“老子不奉陪了,这就要走了。” 他飞跃起,快如一抹灰色的疾风,眼看着就要冲出光幕时,光幕外却蓦然亮起绿色剑芒,眼看着他就要迎头撞了上去。 众人像是瞧见了下一刻的血横飞,纷纷惊呼了起来。 而那男子却一边扭动形极速掠到一旁,一边伸手一抓,以迅雷之势抓起光幕旁的一名分坛弟子,狠狠砸向光幕。 那名分坛弟子起你的惨叫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转瞬就被绿色剑芒搅得粉碎。 而只这一瞬的功夫,男子便星移电掣般重新闯过了光幕,眼瞧着影就要越过蒙蒙雨丝,远远逃离了。 人群中显然并非只有他一人是从湖底逃出来的,如今见他逃出生天,余下之人心中也升起希翼,便不再顾忌甚么,上纷纷亮起各色光华,冲着光幕上的那道裂缝疯狂奔去。 而玉冠男子却心生不祥,益发沉入了谷底,顿觉这是一个圈,请君入瓮的圈,如今坐镇分坛的无尘,是个心细如发之人,绝不可能出如此大的纰漏,他拉着苏玄明,裹挟在众人中间,既不那么显眼,也不那么急速,只是不紧不慢的随着大流,缓缓停到了裂缝边缘,却终于没有贸然落下,更没有莽撞冲出。 骤然逃出的那些人,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不管不顾的闷头逃窜,直到落到地下才惊觉,外头,也并非如意料中的那般风平浪静。 从此处 直到河岸边,覆盖了大片的红色符文,而众人正好落到了符文中间,随之嗡鸣一声,众人头顶上落下一道半弧形的红色光幕,光幕上隐约有一个个鬼脸儿俯瞰众人,时不时的发出喋喋大笑。 “阵法,是阵法,是九转幽冥阵。”有人惊恐的大叫起来,手上一抖,剑光便狠狠劈向了光幕。 剑光落下,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留下半分痕迹,而那人却凄厉的惨叫一声,子倒飞而出,重重砸到了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阵法中顿时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别人的眼眸中,瞧见了自己的绝望神。 “快,快,是阵法就能破掉,快,咱们大家齐心协力破阵,快,否则就要被万毒宗困死在此处了。”有人蓦然回过神来,手上掐诀,竭力大喊起来。 困在阵法中的众人顿时反应过来,纷纷亮起刀枪剑戟,掐了个诀,冲着同一处光幕狂劈而过。 红色光幕顿时不停的晃动起来,阵法内传出阵阵轰鸣声。 玉冠男子立在红色光幕外头,眸光闪动,一眼瞧出了这九转幽冥阵并无人主持,那么便缺了主动攻击的妙用,但困人却是把好手,足以将人的法力耗尽,早早晚晚会将这些人困死其中。 他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只掐了个诀,足下闪过一道剑芒,伸手拉过苏玄明,低声道:“走。” 雨丝纷纷扬扬,轻轻柔柔的拂过脸庞,二人衣袂翩跹,一瞬千里,极快的躲过整片符文,来到了河岸。 河水浸在雨中,除了泛起圈圈青蓝色的微澜,并无旁的异样,二人对视一眼,正过河之时,后却传来一个憨厚之声:“二位远道而来,在下尚未尽地主之谊,二位这是要去何处啊。” 玉冠男子心中一凛,形却未有丝毫停顿,反倒比方才更快了一分,长袖卷过苏玄明,足下红芒大作,像一枚离弦的箭掠过河面,飞快的冲进十里竹海。 后那人亦是形如电,在河面激起点点浪花,紧随二人的影,极快的没入竹海中。 一群宿鸟受了惊吓,顿时冒雨冲天而去。 此时的竹海被湿气染透了,经了一夜细雨的冲刷,凝碧如洗,连雨色都被染成了青草色。微雨点点,竹叶轻轻摇曳,像是在一汪水里投下碎石,漾开圈圈涟漪。 三人没入竹海,短暂的平静后,竹海顿时一阵狂响,金玉之声震耳聋。 掠地闪过一道道赤红剑芒,交错着发出凌厉的呼啸声,冲着那人疯狂刺去。 而那人形一转,躲过剑芒,显然已发现了这片竹海中的异样,低喃了一句:“剑阵,有点意思。”随即他眸光闪动,望向远处隐约的两个灰色人影,若有所思道:“此人,像是在何处见过。” 话音 方落,剑芒陡转,不断拉长变细如蛛丝般来回缠绕,织成一张巨大的剑网,冲着那人迎头罩下。 那人忙大喝一声,双手握拳,迎向剑网。 就在那人辛苦破阵之时,原本该借此良机离开的玉冠男子和苏玄明,却竹海边儿上停了下来。 苏玄明抬手抿了抿湿透了的鬓边,低声道:“大堂兄,咱们走罢。” 玉冠男子死死望住剑阵中的灰色人影,眸中一片火,绝然道:“你赶紧走,我还有事。” 苏玄明大惊失色,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堂兄,此人的修为十分惊人,咱们还是快走罢。” 玉冠男子笃定摇头:“我知道无尘,万毒宗十大高手之一,但有些事,怕是只有问他才能知道。”他单手在苏玄明脸上一抹,道:“你去长安,杜仲会送你回南祁国的。” 苏玄明的脸上翻起一阵涟漪,已是从前那副模样,他心生无奈,知道自己留在此处也是无济于事,只会添乱,旋即点了点头,转冒雨离去了。 玉冠男子松下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近剑阵,双手一搓,剑阵顿时红芒大作,齐齐向中间搅去。 剑阵中人神微讶,并未料到玉冠男子竟然会去而复返,仰天大笑起来:“兄台想是不知我无尘的名头罢。” 玉冠男子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灵犀无尘的名头,在江湖上还是叫得响的,我又如何不知。” “那么你还敢去而复返,想来是有些本事的,不过既然回来了,那么就留下罢。”无尘狂笑一声,手上多了一对三角旗,黑底绿芒,绿芒流转间,竟是一个个巴掌大的鬼脸儿。他左右狠狠一挥,三角旗顿时迎风狂涨,旗面遮蔽了半边竹海,而旗面上激出滚滚绿芒,与剑芒狠狠相撞,发出震耳聋的巨响。 剑芒随之流转扭曲,化为一枚枚硕大的符文飘落,悄无声息的与绿芒相接,绿芒像是活物一般,发出刺耳的凄厉惨叫,只转瞬的功夫,便被符文吞噬殆尽了。 无尘微怔,他手上的三角旗是件威力极大的法器,以数千生魂祭炼,炼制一杆便颇为不易,为了炼制这一对,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家底儿,但胜在十分顺手好用,数年来每每出手,皆是无往不利的,见方才一击不中,他顿时恼羞成怒的大喝了一声,脸上的敦厚之色被狠厉替代,手上的三角旗甩的呼呼作响,从旗上dàng)漾出一圈圈儿巨大的涟漪,呼啸着袭向剑芒。 而剑芒随之片片碎裂开来,整个剑阵也呈现出不支的状态,光芒暗淡。 玉冠男子心中一凛,仓促之间布下的剑阵,原就没想困住无尘多久,可没料到数年未曾交过手,此人的修为竟精进如斯,不,并非是他的修为精进了,而是他手上的法器,玉冠男子定睛 瞧着,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怒斥道:“千魂幡,你竟用了数千生魂祭炼法器,实在是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无尘哈哈大笑:“都是些蝼蚁罢了,能为我所用,是他们的无上荣光,数千生魂又如何,兄台若是能打得过在下,那便只管骂,若是不及在下,那也只好勉为其难,做在下这千魂幡中的一魂了。” 玉冠男子不惊不怒,只淡然相望,在剑阵被破除的之时,他上的雪青色披风迎风翩跹,在周布下缭绕的青光。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三回 程朝颜的下落 伴随着嗡鸣之声,剑阵的光芒终于敛尽,玉冠男子与无尘相对而立。 无尘眸光闪动,方才隔着剑阵,他看的不甚分明,如今四目相对,他只觉眼前这玉冠男子气息浑厚而深沉,给他以极强的危险之感,他不略微踟蹰,言语间不觉多了几分温和:“兄台乔装为我万毒宗分坛弟子,潜入分坛,不只是为了救人吧。” 玉冠男子平静道:“在没见到你时,自然是,如今,不是了。” “哦。”无尘轻哦了一声,惊疑道:“兄台去而复返,竟然是对在下有所图谋,还真是大出在下意外,不知兄台要图谋在下的甚么。” 玉冠男子微微眯起双眸,不住的上下打量一番无尘,那淡淡的熟悉感益发浓厚,他抿唇不语,定下心思,袖中一枚残破了一半儿的玉佩亮起微光。 而无尘上随之发出轻微的轻灵声,他掏出来一看,竟是那枚探查了许久,也没探出其中端倪的残玉发出的,此时,那残玉发出淡淡的光泽,若非被他的双手所锢,早就冲着玉冠男子飞而去了。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道:“此物既然在你这里,那么,程朝颜在何处。” 无尘终于明白了玉冠男子所为何来,不呵呵一笑,作势要将残玉一把握碎。 “你敢。”玉冠男子脸色大变,厉声喝道。 无尘存心想激怒玉冠男子,想要看看他究竟有几分本事,轻蔑的一笑:“兄台若打不过在下,那便没有资格问在下要人。” 玉冠男子淡淡道:“我不止要问你要人,还要替那枉死在千魂幡中人讨个公道。” 无尘嘿嘿一笑:“那么,兄台便试试看。”言罢,他的手紧紧一捏,那枚残玉登时化为飞灰,纷纷散去。 玉冠男子心头一痛,双眸赤红,大喝了一声,长剑轻灵一声,脱手而出,冲着无尘刺了过去。 无尘微眯双眸,将三角旗左右一晃,挡开长剑,随即双手掐诀,一只硕大的蛇头蝎尾的小兽现出形,四爪掠地向前一跃,咬向玉冠男子。 玉冠男子极快的倒飞而出,子飞旋而上,单足稳稳立在一杆翠竹上,衣袂微动。 此时,风歇雨停,而翠竹微微晃动摇曳,筛了满地斑驳的影儿。 无尘微讶,心神飞快的一动,这般举重若轻法,实在罕见,他并未多想,只将那对三角旗收起,双手掐诀,蛇蝎小兽蓦然形散开,化作数十只一般无二的小兽,将玉冠男子围在中间,震耳聋的狂吼之声大作。 顿时,虚空中弥漫起一团团的深绿色雾气,夹杂着滚滚恶臭,袭向玉冠男子。 玉冠男子长眉一轩,单足立在翠竹之上,形毫不躲闪,只另一只脚绕着翠竹画了个浅浅的圈儿。 这一片 十里竹海顷刻间无风摇曳,发出震耳发聩的金玉之声,一圈圈青翠的水纹自外向内汹涌袭来,重重相击之下,深绿雾气顿时被水纹一点点吞噬殆尽。而无尘也随之蹬蹬蹬后退几步,狠狠撞上一杆翠竹,竹叶哗啦啦掉了满地。 眼看着水纹便要席卷过无尘,他顿时飞而起,水纹堪堪擦过他的躯,锋利的割下一角衣角,他的形在半空中一个反转,衣衫猎猎作响,两足分别踏在了两杆翠竹上,形微晃,与玉冠男子相对而立。 无尘这才惊觉玉冠男子修为的可怕,才知他的确有去而复返的底气,扬眸死死瞪住他,声音中隐含怒意:“兄台究竟是何人。” 玉冠男子只挑起唇角戏虐一笑,却并不言语。 无尘顿时大怒,单手一挥,手中多了条白森森的锁链,锁链晃动间,传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那锁链竟是一根根白骨穿成,每晃动一下,便惨白刺目。 只听得嚎叫声声,锁链轻轻一晃,便是无数骷髅虚影激而出。 翠竹顿时无风自弯,玉冠男子形向下,衣袖挥动间,周的翠竹随之剧烈摇动起来,无数凝碧竹叶悉数从竹竿上掉落下来,悬在半空中,如一枚枚尖利箭锋穿透骷髅虚影,而其中一枚竹叶闪着微光,夹着犀利的风声,直冲对面的无尘而去。 无尘顿时大惊,并未料到玉冠男子竟然能将竹林化为法器,他双足笨拙的分别下压,将两杆翠竹压至弯曲几乎断裂,形以一种诡谲的姿态向竹海深处沉去,而那枚竹叶则擦着他的头顶掠了出去,生生削下一截头发,迎风飘散。 “你,你是茯血,你是茯血的妖孽,你究竟是谁。”无尘大惊失色,脸色惨白,惊怒异常的大吼大叫,全然没了方才的镇定自持。 见自己的份已被识破,玉冠男子便不再束手束脚的遮掩甚么,索放开了手脚,形在虚空中飞旋而过,极快的bi)到无尘眼前,抬手便是一巴掌,抽到他的脸上,戏虐笑道:“妖孽二字,在下可担不起,若说妖孽,你们此等以生魂祭炼法器的畜生更胜一筹。” 无尘又惊又悔又怕,此人出茯血,修为深不得测,方才分明未尽全力,分明是想从自己口中问出想问之事,否则自己早就没有命在了,他咬了咬牙,眸中厉色一闪而过,那条锁链登时化作一个个骷髅头,在他周盘旋不定。 玉冠男子眸光微缩,讥讽一笑:“这会儿才想到要逃,太晚了些罢。” 无尘不语,只狠狠一跺脚,扬起丈许高的灰尘。他的形隐在其间,飞快的向竹海外掠去。 玉冠男子微微一笑,飞追了过去。 二人一灰一白,一前一后,在十里竹海间穿梭追逐,像两簇长风,擦着竹海之上闪 过,翠竹顿时哗哗作响,不停摇曳婆娑;掠着被细雨浸透的地面飞过,衣衫猎猎作响,摇下无尽凝碧的竹叶。 逃了这许久,始终在这片竹海里打转,无尘渐渐有些力竭,心焦不已,懊恼自己怎么惹上了这么个瘟神,如同跗骨之俎甩也甩不开。 而玉冠男子始终不紧不慢的追着,见无尘略一分神,他顿时长袖一挥,脚下的十里竹海随之青光大作,翠竹纷纷齐腰断掉,以迅雷之势交错着将无尘团团围住。 那些翠竹顶端如同被刀削过一般尖利,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纷纷对准了无尘,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要惹怒了眼前之人,那么顷刻间便要被扎的千疮百孔,他不由的脸色一白,心生死意,绝望大喊道:“你,你,你是苏凌泉,你,你是苏凌泉那个大魔头,你不是早在三年前就死了么,怎么会,怎么会还活着。” 玉冠男子听得此言,只长眉一轩,抬手在脸上抹过,登时露出那张令正阳道明里痛骂不止,暗里胆战心惊的脸来,他微微眯着桃花眸,戏虐笑道:“你既认出了本座,那么本座问甚么,你便答甚么,若答的好,本座或许能容你一条命。” 此时天光大亮,一线微冷的阳光斜进竹海,斑驳的影儿烙在苏凌泉脸上,那张脸冷然的令人害怕。 无尘不再挣扎,默默点了下头。 苏凌泉凝视着无尘将残玉捏的粉碎的那只手,突然抬手,剑芒在他的手腕上斜斜切下。 那手顿时齐腕断掉,阳光下血柱飞溅,无尘惨叫一声,眸光怨毒的死死盯着他。 苏凌泉遥遥轻点了几下,血缓缓止住了,随后他挥了挥手,那只断手凭空落到他的掌心,他单手一握,断手转瞬化作一片纷纷血雨,他这才脸色稍霁,轻笑道:“本座要问了,你可要想好了再答,否则你的手脚头颅,都要和这只手一样了。” 无尘胆战心惊的打了个突,惶恐万分道:“在下,在下不敢,不敢有半句虚言。” 苏凌泉缓步走到那一线阳光下,负手而立,平静道:“程朝颜在何处。” 无尘忙道:“在下,在下真的不知。”见苏凌泉转瞬沉了脸色,眸光冷然,他顿时张口结舌道:“在下,在下是无意中得到的那枚残玉。” 苏凌泉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无尘想了想,道:“一年前,在下去领命去落梅谷办事,那残玉是从落梅谷外的一个小贩手中买来的,当时瞧着这残玉像是某种信物,但在下参悟了一年,也未能参悟明白,早已放弃了。” 落梅谷,落梅谷,此地是程朝颜最后死之处,而她的遗物残片也出现在此地,莫非,莫非她是真的死了,这枚玉佩是她的贴之物,若她任活着,绝无可能让此 物离被毁。 头渐高,阳光中也渐渐多了一分暖意,但立在阳光中的那个人,心底却是一片苍凉,整个人拖着个孤清的影儿,苍青色的长袍微微闪动,一个错眼,他几乎要融入这片竹海,成为一杆无喜无忧无悲无痛的翠竹。 见苏凌泉一时间失魂落魄,垂首喃喃自语。无尘大喜,他早绝了重伤或是灭杀此人的念头,但心中还是暗存一丝侥幸,自己或许能趁着此人一时走神逃出生天,他一边想着,一边暗自掐诀,提起一口气想要冲出断竹的包围。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四回 可怕的苏凌泉 苏凌泉猛然抬头,冷着一双桃花眸正望见这一幕,他抿着薄唇,抬手遥遥一指,翠竹顿时蜂拥而上,将无尘死死困在其间,其中一杆,正落在他的眉心处,若再进上寸许,他就一命呜呼了。 一阵风过,吹透了无尘汗津津的脊背,他狠狠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在下,在下只知道这些,都告诉,告诉仙上了,仙上,可否可否放过在下了。” 苏凌泉冷冷一笑:“在你们这些正阳道的仙师面前,在下如何敢自称仙上,还是大魔头听起来更加顺耳一些。” 无尘垂首道:“不,不,在下不敢。” 苏凌泉遥望已恢复了平静的流坑村,村口处巨大的阵法中那十数人或坐或躺,已是狼狈不堪,他收回眸光,瞧也不瞧无尘一眼,只淡淡道:“你抓了诸国诸派的要紧人物,想来是有大用处的,不过这用处已被本座搅和了,留着他们也没甚么用处了。” 无尘眸光一转,识趣道:“是,在下知道该如何做,在下这就撤去阵法,放他们离开。” 言罢,他双手掐诀,一道绿芒从指间跃出,在竹海上空打了个转,激而去。 旋即村口处一枚枚绿色阵旗破土而出,巨大的爆破声顿时惊醒了已疲累不堪的众人,如惊弓之鸟般纷纷跳了起来,周亮起暗淡的各色光华,小心翼翼的望向四围,唯恐这巨响是阵法主动攻击前的丧钟。 巨响过后,地上飘动的巨大符文闪了闪,顷刻间便没了踪影,而上头的红色光幕亦是哀鸣一声,转瞬便化为虚无。 阵法中的众人原本已心生绝望,乍见这形,不由的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试探着飞而出,并未遭到任何阻拦,便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 随后,阵法中人终于回过神来,纷纷亮出法器,缓慢而小心翼翼的离开此地,见真的无一丝异样,旋即如同后跟了只恶鬼狂咬一般,使劲了浑解数,一路狂奔而去。 竹海中寂静一片,晨光流转,映照的整片竹海熠熠生辉,如同一块翠色美玉。 见众人终于消失不见,逃之夭夭了,苏凌泉这才松下一口气,转眸望住无尘,微微一笑,笑的他心生寒意,才声音低沉幽冷道:“本座说到做到,绝不伤你命,只不过本座走后,你怕是不会留着这分坛了罢。” 无尘素来心细如发,转瞬就明白了苏凌泉此话之意,忙躬道:“在下明白仙上的意思,在下绝不会动此处村民分毫的。” 听得此言,苏凌泉飞而起,如一道惊鸿掠过竹海,随即一枚竹叶飞快掠过无尘的脖颈,留下深深的血痕,他心头一凉,只听得远远的有轻笑传来:“你可记着今此言,本座,会一直盯着你的。” 余音袅袅,在竹海上空盘 旋,和着哗哗作响的竹声,那人分明已经走的极远,可声音却仍在耳畔,犹如黄泉来音,十分可怖。 无尘长长吁了口气,腿脚发软有些挪不动步子,一转就望见村民所住的村中一隅,眸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只想抬手毁了那处,以解心头之恨,可垂眸却见自己被一剑斩断的左手,再一抹脖颈上潺潺流出的血,顿时心下一慌,手忙脚乱的收了法诀,飞回了分坛。 随后,庐陵城传出消息,嗜血道大魔头苏凌泉再度现世,一举重创了万毒宗庐陵分坛,还凶神恶煞的剁下了灵犀无尘的左手,至于剁下来是喂了狗还是喂了狼,却不得而知了,总之此事是大魔头苏凌泉对正阳道犯下的又一血案。 此事一出,正阳道有人拉起讨伐魔头的大旗,想要借着万毒宗之事,再行围剿苏凌泉,谁料大旗拉了起来,却是孤零零的无人响应,连吃了如此一个大亏的万毒宗,都变成了个哑巴,只是跳脚怒骂了几句,便偃旗息鼓了。 只是此事虽然不了了之,但最终引出了另一桩震惊江湖的血案,且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尽数扣到了苏凌泉的头上。 这些自然是后话,就在苏凌泉在庐陵搅起血雨腥风之时,落葵与江蓠却在梁州百般焦急,千般为难。 ———————————— 梁州城地处边陲,夏少雨,秋冬干旱,老天爷一连数月不赏一滴雨更是寻常,山川田地并青石板路都干涸的能凭空燃起一把火,入目皆是干裂的缝隙,扑面呛人的轻尘。这城中唯一的一条河流,水浅的刚刚能淹没河,而河面上冻了结结实实的一层冰,有人在上头小心翼翼的凿开厚冰,取水捞鱼。 冻冰之下,浅浅的河水潺潺流动,从城外蜿蜒到城内,最后再东流出城。 一群鲤鱼在河中来回游弋,其中鲤鱼摆了摆泛着银光的鱼尾,游到一处河底乱石堆旁,张开鱼嘴吐出一枚蓝汪汪的圆珠,珠子咕噜噜滚进乱石堆里,蓝芒一闪,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鲤鱼随之摆了摆鱼尾,如常游开了。 黑漆漆的河之下,开了一道浅浅的沟壑,泛着银光的鹅卵石嵌在沟壑内壁上,触手如同寒冰一般光滑冰凉。 圆珠中裹着一汪深蓝色的水,咕噜噜在沟壑内滚动,那团蓝芒看似缓慢实则极快,不多时,便滚过深幽盘旋的长长沟壑,从黑漆漆的地下滚落明亮之处,轻轻落到一片浑圆的荷叶上,那荷叶翠绿,在水中盈盈,这寒冬时节竟能见到一片绿叶,着实难得。 这一池深潭碧水冒着滚滚白色烟雾,池水并没有半点凝结成冰的迹象,伸手一拂,点点水滴触手生温,没有半点冰冷寒凉,此地竟然是罕见的地之处,也难怪荷叶青翠如昔。 凝 碧的荷叶在池中密密匝匝,遮蔽了半池碧水,那枚圆珠落在荷叶上,荷叶随之轻轻晃了晃,向一侧倾斜而去,旋即圆珠滴溜溜打了个转儿,从这片荷叶上滑落到另一片荷叶上,最后滑落到在荷叶边悠悠晃动的圆盘中。 圆盘顿时随波浮动,打着旋流到池边。 池边早已落下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鸟,眼眸转动,垂首一衔,将圆珠衔在了口中,咕噜一声,吞入了腹中。随后青鸟周的青光一敛,噗噗扇动双翅,化作一只寻常耐冬的鸟雀冲天而去。 这鸟雀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最后向东飞去,落到了一户人家庭院的角落中,随后鸟嘴在雕花青砖上啄了三下。 被青鸟啄过那块寻常雕花青砖转瞬轻轻挪动,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青鸟张口一吐,将圆珠吐了进去。随后周青光一敛,重新化为一只寻常的鸟雀,在庭院中闲庭信步的逛起来。 圆珠顿时落进青砖之下的一根空心翠竹,在翠竹腹中滚滚滑落,落到密室中的一盏青鸟油灯中,随后,密室中的铜铃叮铃铃响了三声。 有人钻进密室,疾步上前查看,只见圆珠在油灯中已经化为一页薄纸,来人仔细看了一遍,登时脸色微变,随后将薄纸叠的齐齐整整塞入袖中。轻快的穿过回廊,出了垂花门,进入一家典当铺子的后门,将纸递给了在柜台前正在扒拉算盘珠子的川穹,轻声道:“掌柜的,庐陵的货快到了,掌柜的得去验验货了。” 川穹接过薄纸,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蓦然沉了脸色,点头道:“好,我去后头拿银票,你盯着柜台。” 这一处川记当铺,是梁州城中最大的典当铺子,这铺子紧挨着川穹的宅子,从铺子后门出去,穿过一道狭长的甬道,便是川穹家宅的后门。 川穹一路急行,穿过九曲回廊,入目便是一个早已荷叶枯败的荷花池,和静立在池边喂鱼的落葵。 此时的落葵睡了绵长的一觉,这一觉是她颠沛流离这么些子后,睡的最安稳最踏实的一觉,醒来后精神奕奕。在香柏木雕花浴桶里好好泡了泡,挽着垂鬟分肖髻,只斜簪了那枚素银簪子,换上了月白色绣花小袄,配一条白底青花百褶裙,瞧着格外清爽。 川穹忙疾步上前,将纸递给落葵,轻声道:“主子,庐陵出事了。” 落葵顿时将手里的鱼食撒到池中,引得鱼群越水而出,她拍了拍手,接过薄纸,扬眸:“怎么了。” 川穹瞧了瞧左右,言又止。 落葵轻笑道:“江蓠还在前头睡着呢,说罢。” 川穹轻声道:“万毒宗庐陵分坛遇袭,损伤惨重,代堂主无尘重伤,左手被砍下来了。” 落葵边听边看,扑哧一笑:“这苏子,救人就救人呗,干 嘛要毁了人家的分坛,剁了人家的手,这下可好了,够斑蝥心疼一阵子的了。“ 川穹亦是摇头笑道:“苏将军久未大开杀戒了,怕是此番杀得尽兴,没能及时收住手罢,无尘也定然认出苏将军了,怕是不妙,主子看,此事该怎么办。” 干燥寡淡的风穿过空落落的枝头,摇动枯败的枝头扑簌簌响个不停,这世上从来都是树静而风不止,躲是躲不过去的,既然躲不过去,那便迎头对上。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五回 万事俱备,只差解药 落葵定睛瞧着争抢鱼食的群鱼,低声道:“此事瞒不住,也不必瞒,让他们知道苏凌泉仍活着,仍能想杀谁就杀谁,从此不敢对嗜血道肆意妄为,如此甚好。” 川穹应声称是,轻声续道:“主子,万毒宗梁州分坛的所在,属下已经查清楚了。”他抬手轻轻一挥,一副巨大的地图顿时悬在了半空中,其间亭台楼阁林立,道路街巷纵横交错,端的是一座繁华大城。他指尖在图上一点,印下猩红的印记,轻声道:“主子请看,就在此处,正是归云楼的后头。” 归云楼是梁州城中最繁华的酒肆,落葵来过梁州两次,每次都在归云楼用过饭,此楼里的盐水桂花鸭和胭脂烧羊是一绝,从酉时起到亥时末,楼里都是人来人往的,菜香酒香肆意,引得人不驻足。 “去叫江蓠过来一同商量商量,毕竟是他的事。”落葵凝神良久,挣扎良久,终于定下心思轻声道。 川穹对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的仇怨知之甚多,心知那些无法化解的仇恨,并不是一次两次的扶危济困便能抵消的,他不迟疑道:“主子,真的要帮他么,他与,他与苏将军,可是不死不休的。” 落葵垂眸,眉宇幽幽,难掩眸光哀戚,轻轻摇头:“若我此番帮了他,他,他他们二人相见,或许,或许就不必生死相拼。” 川穹心底沉了一沉,他亦希望如此,但他心知肚明,世事若如此简单,又何来兵刀相见,以命相博,只幽幽吁了口气,请了江蓠前来。 江蓠是被川穹从上薅起来的,尚有些神萎靡,只是披一袭红裳,头戴玉冠,萎靡中自有一番翩翩公子的风姿,乍见落葵,他揉了揉惺忪睡眼,瞪着她那一袭素净的衣裙,颇为不满道:“小妖女,你怎么不穿红衣裳了。” 落葵微怔,偏着头嗤笑一声:“怎么,我穿甚么衣裳你管得着么。” 江蓠摇了摇头,叹道:“你这衣裳不吉利,我这还没死呢,你这是摆明了在咒我。” 落葵撇嘴一笑:“我若知道你一心求死,就不必费心费力的叫人去查万毒宗分坛的所在了,早早的去买好棺木得了。” 听得此言,江蓠喜出望外,赶紧凑到近前,眯着一双丹凤眼瞧着地图半响,皱着鼻尖而道:“如此闹的地儿,咱们怎么去,打着去伤了人可怎么好。” 落葵一叹,自己都自难保了,还惦记着会不会伤到旁人,她绷着脸做出淡然平静,沉声道:“我想好了,由川穹带人入分坛取药,而你我带人在归云楼接应,拿到药后,你我便不再回此处,直接离开梁州城,去偏僻村镇,我给你解毒。” “主子,这是何意,你们为何不能回来。”川穹蹙眉不解。 落葵凝眸,平静道 :“万毒宗知道江蓠中毒,定然会盯着拿药之人,而我们回这里,无异于自露份,还会将这十数年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 川穹瞧了瞧落葵,又瞧了瞧江蓠,任由落葵跟着江蓠走,他还是放不下心来,苦着一张脸,道:“主子,让你跟着这么个人一起走,属下,属下可不放心。” “喂,”江蓠恼羞成怒,一下子跳起八丈高,大声嚷嚷起来:“喂,我可不像小妖女,我是知恩图报的。” 川穹抬手,做出动手打人的架势来,见他缩缩了脖颈,着实有些畏惧,才冷嗤一声:“知恩图报,我看你们正阳道都是祖传的恩将仇报。” 江蓠正跳起来继续骂,却被落葵一把拉开。 她冷着一张脸,笑道:“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中气也足得很,就不用找甚么解药了罢。” 江蓠抿了抿干干的薄唇,顿时偃旗息鼓,不再出言争辩甚么。 难得能bi)得堂堂天一宗少主吃个哑巴亏,落葵哈哈大笑,笑了良久,直到笑得腮帮子生疼,才忍笑继续道:“川穹,如今分堂还有多少人手。” 川穹凝神一算,轻声道:“还有十五人。” 落葵在心底盘算了下,点了点头:“好,酉时以后,是归云楼最闹的时候,川穹,你酉正时宴请李捕快,并以这个名义先行去归云楼定个雅间儿,酉初你带着十人进入万毒宗分坛找药,酉正之前撤到归云楼,与李捕快见面。而我与江蓠带两人先行在归云楼等候,至于剩余三人,便在分堂驻守。” 川穹想了想,只好点头道:“喏,属下这就去安排。” 落葵继续道:“现在正是午时,你遣个形快的去分坛一趟,探清楚里头的布局方位,回来再详说一遍。” 川穹忙躬告退,安排去了。 而落葵却在他后大声追了一句:“川穹,吩咐人布饭罢,我饿了。” 川穹一笑,朗声说了个好字。 不多时,荷花池边上摆了一张如意圆桌并两把如意纹方凳,桌上搁了四只白底儿青花玉瓷碟子,一个白底儿青花阔口汤碗。 落葵挑了一筷子山蘑酱闷里脊,略尝了尝,微微点头。 而江蓠颇为文气的塞了满嘴的水晶肘子,还不忘擦干净唇边的油渍,点头赞叹道:“小妖女,你这里的厨子着实不错。” 落葵失笑,川穹的手艺自是不错,只是从不轻易示人。 江蓠边吃边环顾四围,眯着一双丹凤眼,难以掩饰脸上浓浓的打探神色:“这里,是你们,你们茯血的分堂么。” 落葵挑了挑唇角,冷笑道:“你中毒中傻了么。” 江蓠蓦然闭嘴,安安静静的将一整只水晶肘子啃得只剩骨头,旋即无比感念叹道:“小妖女,此番是我欠你的,我 记得,他若你有难,我赴汤蹈火也定然相救。” 落葵眸光闪动,原是想提一提苏凌泉之事的,但几度张口,却终是未能说出甚么,只撇了撇嘴不屑道:“别,我还是平平安安的好,你的赴汤蹈火还是给别人的好。” 那当归鸽汤炖的软烂鲜香,风餐露宿了这么些子,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吃顿合胃口的饱饭,落葵自然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吃了个尽兴,觉得一张嘴就能看到嗓子眼里的饭菜,才撂下筷子,轻轻抚了抚心口。 头缓缓挪动,照的池水波光粼粼,各色锦鲤在水中游弋,水面时时泛起淡淡的涟漪。 未时方至,川穹便带着个头戴圆帽,唇边生着两撮长须的男子进来,躬道:“主子,小六子探路回来了。” 小六子听得此话,忙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主子。” 落葵轻轻点头道:“起来罢,起来回话。” “喏。”小六子在虚空中挥了挥手,一枚圆珠脱手而出,浮在了虚空中,滴溜溜打转,圆珠头赫然包裹着一座庭院。他指尖轻点,那圆珠登时化为一片水雾,迎风飘散,而包裹在其中的庭院迎风见长,轰的一声重重砸到地上,扬起轻尘,占据了大半个空dàng)dàng)的院落。 小六子手上多了一根细长的竹竿,在庭院上指指点点,一边指一边详说,将其间的曲径通幽,房舍林立都说的详实无比,竹竿最后落于一处厢房,他轻声道:“属下在此地闻到了药香,但此地设有极厉害的阵法,属下未敢擅动。” 落葵微微点头:“好,今晚行事,便由你来引路。此事若成,升你做二等弟子。” 小六子登时大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谢主子大恩,弟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乌金西坠,夜色慢慢将血红的斜阳吞噬殆尽,各处皆亮起灯烛,梁州城中闹的夜,从归云楼四散飘开的菜香开始了。 从川记当铺的后门,驶出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车里四人,三男一女,却皆是男装仆从打扮,端的神凝重,依靠在车内不言不语。 车辙咕噜噜碾过闹的街巷,梁州城中像这样的马车多不胜数,实在引不起谁的注意,灰棚停在了熙熙攘攘的归云楼门前,小伙计一眼就瞧见了马车上悬着的灯笼,上头写着个大大的川字,旋即堆了满脸笑意上前迎接,将四人引到楼上雅间里。 此处雅间儿位于二楼最内侧,临街开了一扇窗,望见归云楼闹喧嚣,人来人往的大门。水色的帐幔悬在窗下,又恰好遮住雅间内的人影幢幢。 落座之后,其中一名弟子朗声道:“小二哥,我家掌柜的请了李捕头在此处用饭,你先上一壶上好的普洱,没有召唤不要前来打扰。” 言罢,扔了一贯钱过去。 小伙计自然无有不从,忙拿着抹布殷勤的将桌椅擦了又擦,上了一壶气腾腾的茶水,随后关闭房门,离开了。 这四人正是落葵与江蓠并两个弟子。酉初刚过,川穹便领了十人乔装改扮为近四处流窜的盗匪,往万毒宗分坛而来,而落葵四人便乘了马车,在归云楼静候佳音。 江蓠斟了盏茶,递给落葵,颇有些忧心忡忡:“那咱们天一宗分舵遇到的高手,修为深不可测,不知川穹是不是他的对手。”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六回 晚睡的鸟儿有虫抓 落葵垂眸不语,若论修为,川穹自然不是那人的对手,可川穹却是取药的最好人手,他是她边少有能够承接百蛊之虫的人,临行时,她已将百蛊之虫bi)出一只分,交由川穹催动,即便不敌,安然离开应当不难,难的是如何破除阵法,如何找到解药所在。 夜色渐深,归云楼里益发人声鼎沸,各色男女在此地熙熙攘攘,而雅间内愈噪复静,静的能听到四人的砰砰心跳声,一壶普洱从滚烫喝到冰凉,从浓香饮到寡淡。 江蓠脸上一派镇定恍若无事,实则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不断的想着各种后果,若没有拿到解药,自己该如何是好,若拿到了解药,又该如何脱而去,这解药究竟该如何用,这小妖女究竟有几分把握,他眸光闪动,不断的在落葵脸上巡弋。 落葵感受到这眸光,有些不自在,不低声吼道:“再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江蓠偏着头嗤的一笑:“果然是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小妖女。” 话音方落,窗外骤然响起惊呼声,像是有人慌不择路下踢翻了货郎的物件儿,便有人追了过来,又踢了一脚,街面上有人追赶有人惨叫,有人怒骂有人咆哮,一时间闹不已,更有人拉住后面追过来的灰袍人,要他赔钱。 听得这些动静,一名弟子倏然起,撩开水色帐幔向下一望,只见个浑黑衣的男子狂奔而至,形闪动闯进归云楼。 他回首冲着落葵微微颔首,轻声道:“主子,来了。” 落葵抬手,飞快的打散头发,重新挽成女子发髻。 而江蓠则脱掉仆从衣裳,带上玉冠,又反手将一枚玉簪簪入落葵的发髻。 落葵微怔,来不及多想甚么,便也脱掉仆从衣裳,露出里头的白衣红裙。 就在此时,来人闯了进来,一边脱衣一边虚弱道:“主子,拿到了。” 落葵点点头,忧心忡忡的打量了他一番:“川穹,你受伤了。” 川穹摇头,飞快擦去唇边的血迹,要将药塞到江蓠怀中,道:“小伤,不碍事,主子要如何脱。” 落葵淡淡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川穹随后单手握在几衣裳上,重重一握,那衣裳顿时冒起滚滚浓烟,化为虚无。他一伸手,将百蛊之虫递给落葵。 落葵将此虫在眉心处一晃,一线红芒闪过,此虫便没了踪影。 此时,已听到楼下传来叫嚷之声,落葵与江蓠对视一眼,江蓠极为自然的揽住落葵的肩头,又拉过她的手,要她挽住自己的臂弯。 落葵一边挣扎,一边嫌弃的怒视于他,出了雅间儿,正与晃晃悠悠上楼的李捕快打了个照面儿。 李捕快顿时一怔,退了一步瞧了瞧雅间儿外悬着的木 牌儿,莫名的摸了摸后脑。 落葵与江蓠状若亲密的下楼,听得后传来川穹殷勤招呼李捕快的笑声,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奇文学..~…免费阅读】 一楼果然如落葵所料那般,已被万毒宗的分坛弟子团团围住,个个眸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来回扫过,掠过落葵与江蓠之时,只微微一顿,便挪开了,显然将二人当成了寻常夫妻,并未留意。 二人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解药脱了,归云楼门前早备下了两匹快马,二人飞上马,绝尘而去。 薄寒的夜色中,二人片刻不敢停歇的一路奔袭到了城门,只略微停驻辨了下方向,察觉到后并未有人追来,便轻喝一声,夹紧了马肚子继续狂奔,赶到了梁州城外最近的一处村落,在村子里找了一处破败农家。 柴门半掩,四围漆黑,屋顶上枯黄的茅草在风中颤动。江蓠疾步上前,轻叩柴门。 屋内顿时亮起昏黄的灯烛,传来一声老迈人声:“谁啊。” 江蓠轻声道:“老丈,在下与内人是往梁州城投亲的,如今夜深了,想在贵府借宿一宿。” 落葵狠狠拧了江蓠一把,低声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江蓠低笑:“那你说,一男一女不是夫妻,是甚么。” “兄妹,”落葵愤恨道:“你就不能说是兄妹么。” 江蓠继续嗤嗤低笑:“我爹娘没给我生个这么凶的妹子。” 落葵正开骂,屋内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旋即一个老者手提灯笼走了出来,打开柴门,审视了二人一番,才笑道:“远来是客,二位快快请进。” 江蓠忙拱手道谢:“多谢老丈,可否借灶台一用。” 老者笑道:“只管用,只管用,咱们这山里别的没有,柴火管够。” 灶间火星迸裂,烧的极旺,落葵将解药熬了浓浓一碗汤,兑入浴桶中,隔着门儿对江蓠道:“一个大周天,两个小周天,毒气可除。”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之声,江蓠像是已经泡进了水中,瓮声瓮气的笑了起来:“知道了,你若不放心,就进来守着我。” 落葵顿时面红耳赤,狠狠啐了他一口,道:“若要我进去,就再给你下点毒,无药可解的那种。” 屋内顿时没了动静,只传来一声轻嗤。 落葵微微一笑,将披风解下垫在廊下,寒风掠过,她裹紧了一薄被,仰头望天。 深蓝色的天幕上洒满了银钉般的星子,一颗颗耀眼星芒灿烂无比,圆月悬在正中,有几缕云掠过,像是月中的桂花树在摇动枝丫。 落葵抱膝而作,暗自唏嘘,梁州的天,果然要比青州高远许多,而星芒也更亮更多。不知在这里,能否看到父母的那颗星,在这里,那颗星上的人,能否看到自己,念及此,她不由自 主的双手合十,在心底默默念着,却又不知究竟该念些甚么,她这才陡然惊觉,这一场奔袭,她竟从未想起京墨与曲莲,甚至连恨都没有想起,仿佛那两个人已经离她极远,已经毫不相干。 这村里极静,只偶有一声半声的狗吠,在幽幽夜间穿的极远。 落葵回首望了望窗纸,一缕缕淡白的水气浮了上来,那水气中赫然夹杂着些许黑色,仔细一嗅,尤有些腥臭,看来去毒还算顺利,落葵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即便一切顺利,即便江蓠上的余毒所剩无几,这一番运气去毒,也要耗费许久,且不能打断,否则便要前功尽弃了。 夜色渐深,连那偶尔的一声半声狗吠都安静下来,她盘算了下时辰,还有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闭了,熬到城门关闭,万毒宗之人便是无计可施了。 她刚刚想松懈下来,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村口处盘旋一阵子,最终往此处聚拢而来。 落葵顿时起,扬眸向外,心中哀叹一声,还是找了来,还是没能躲过。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破败的柴门被重重踢倒,砸在地上扬起无尽灰尘,随之闯进来数十名灰袍人,而为首之人头戴兜帽,脸上像见不得人一般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冷的眼眸。 “谁呀。”旁边的屋舍顿时再度亮起灯烛,数声轻咳后,传来苍老的人声。 落葵心道不妙,忙厉声喝道:“若要活命,就在屋里老实待着,不要出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屋内之人像是踢倒了一张椅子,随即吹灭了烛火,顿时没了动静。 为首之人的眸光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认定了她便是自己要找之人,便呵呵一笑:“丫头,你倒是心善,你救了他,可谁来救你。” 落葵凝眸不语,只不动声色的咬破舌尖儿,裹了满口血腥。 为首之人继续道:“将百蛊之虫交出来,本座饶你不死。” 落葵盘算了下江蓠去毒的时辰,定下了心思,既然此人垂涎于自己的百蛊之虫,那么便不会轻易痛下杀手,只要自己拖延到江蓠解毒,修为尽复,便脱可望了。她挑起一双冷眸,清凌凌的笑起来,笑意微冷,浮在眼底:“想要百蛊之虫,你自己来拿啊,我给你的,算甚么好汉。” 为首之人顿时上前一步,冷的眯起双眸,轻笑道:“你以为本座不敢拿么。” 落葵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双眸,轻轻笑道:“我劝你下手轻一些,若是失手打死了我,百蛊之虫你便再也得不到了。” 为首之人微怔,他寻找百蛊之虫已有十数年之久了,总是求而不得,那夜乍见此人的百蛊之虫,他先是惊惧,后又狂喜,后来落荒而逃后,很是懊恼,懊恼自己乱了方寸 ,忘记了此虫虽然厉害,但催动起来极为耗费法力,此人如此年轻,修为必定不高,法力也只够催动百蛊之虫一次两次,那么,待她无力催动,这个小丫头和她体里的百蛊之虫,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了。 今潜入分坛取解药的那群人中,虽然有一个也能催动百蛊之虫,但显然只是一个分,并非他想要之人,但他在这只分之虫上中下了印记,凭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他终于找到了此人此虫,自然决不能放过。他挥了挥手,打算先解决屋内之人,再来讨要百蛊之虫。 灰袍众人见到他的手势,顿时飞上前,顷刻间便要闯进屋内。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七回 打不过,跑的过 夜风呜呜咽咽在院落上空盘旋,拂过衣衫猎猎作响。 其中一名灰袍人形极快,刚刚冲到屋旁,眼前数道晶莹剔透的光芒闪过,边之人顿时倒飞而出,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发出。 灰袍人顿时怔住,左右望去,惊觉飞而出的众人中,唯有他一人还活着,而其他人皆被一羽羽寒冰状的长箭穿透喉咙,钉在了墙上。 他抬头望去,只见白衣红裙的少女立在门前,手握一张冰弓,弓上还搭着数羽长箭,月华落在上头,剔透照人。 那少女眼眸寒冷至极,像一汪千年万年不化的寒冰,眸子一转,落到了灰袍人上。 灰袍人像是想起了甚么,蓦然怪叫了一声,连连后退道:“你是,你是,你是茯血的小妖女,你是那个小妖女。” 为首之人亦是微怔,抓过灰袍人的衣领,道:“你说甚么,她是谁。” 灰袍人道:“堂,堂主,她,她就是茯血派的小妖女的,曾经在天一宗大开杀戒的那个小妖女。” 话音方落,“嗖”的一声,长箭便穿透了灰袍人的脖颈,只听得落葵的声音在夜风中冷冷盘旋:“既认出了我,那便没有活路了。” 为首之人蓦然喋喋大笑:“小妖女,你敢在本座随意杀人,想来是有些本事的,本座向来才,若你肯将百蛊之虫交出来,本座绝不为难你。” 落葵翻了翻眼皮儿,暗自冷笑,不在你面前杀人,难道等着你的人来杀了我么,她扬声笑道:“你们万毒宗明面儿上是名门正派,暗地里却竟做些强盗勾当,就不怕宣扬出去,被千人耻笑万人唾骂么。” 为首之人呵呵一笑:“小妖女,本座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不过本座容你慢慢拖延,待那小子解了毒出来,本座叫你彻底死心。” 他挥了挥手,数名灰袍人飞上前,将落葵围住,趁着她数箭齐发的功夫,他却翻手变拳,一道浑圆的光束擦着落葵的耳畔闪过,眼看着就要穿透窗棂,没入屋内。 这厢灰袍人纷纷倒飞而出,钉在墙上,那厢威力巨大的光束直bi)江蓠而去。落葵眸光狠厉,体内嗡鸣一声,一缕缕红芒沿着脉络极快凝聚,在心口处紧紧包裹,而眉心处的百蛊之虫也幽幽浮现,她随之飞跃到了窗前。 为首之人顿时大惊,若是硬生生接下这一拳,不死也得重伤,那么百蛊之虫可就真的要成为一场泡影了,他急忙收拳,却已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光束重重砸到落葵上。 落葵随之重重砸到窗棂上,再跌落到地上,只闷哼一声,脸色微白,却硬生生将喉间的那口腥甜咽了回去。 为首之人长长吁了口气,道:“你很好,很好,能生生接下我的托天拳,小妖女,你果然有资格狂傲。” 落葵只觉全的奇经八脉都被那一拳震了个粉碎,幸而有百蛊之虫护体,才没在顷刻之间就断了气,她强撑着站起,咬着后槽牙骂道:“你的拳头再硬,也不敌本姑娘的虫子硬。” 为首之人双眸炙,对百蛊之虫的**益发浓烈不可抑制,他一步步上前,想要趁着落葵重伤,无力反抗之时取虫灭口。 “轰隆隆”一声巨响,窗棂被震得极远,木门被震碎在地,灰尘扑面,枯枝摇曳,寒鸟冲天。 狂风从屋内卷出,掠过为首之人的子,将他吹得微微晃动。 一道暗影踩在倒地的木门上,夜风拂过,衣袂翩跹。 落葵顿时松下一口气,贴着斑驳冷硬的土胚墙,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墙根儿。 江蓠疾步冲了过去,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提着寒光刺目的长剑,剑尖儿轻颤,在众多灰袍人中疯了般狂扫,扫到之人哀嚎阵阵,而没有扫到的踟蹰不前,生怕溅自己一血。 此时的江蓠双眸赤红,整个人像一只喋血的野兽,手上的剑也没了甚么章法,能砍人就行。 为首之人已不动声色的掠到了门口,微微眯着双眸瞧着这一切,不哀叹一声,此人还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中了毒没有丧命也就罢了,可解个毒却修成了仙君之,要知道这世上修仙者千千万万,能修成仙君之的却少之又少,能修成神君的更是凤毛麟角,他当年用了些投机取巧之术,侥幸修成了仙君,可修为却再难寸进半步,如今追着百蛊之虫苦苦不放,也是为了修为能够更上一层楼,眼下看来却是难了,他已是这世上修仙者中的高手了,无谓为了修为而丧命。 想明白了这些,他便没有使出全力去阻拦发了疯的江蓠,而是任由江蓠抱着落葵,翻上马,绝尘而去。 而他却在后头不动声色的掐了个诀,一道黑芒没入落葵的腕间。 夜色极深,夜风极凉,江蓠骑着马一路狂奔,直跑出去数十里路,连马都累得瘫倒在地,他才翻下马,抱着落葵找了个避风的矮墙歇脚。 他笼了一堆火,火光明亮而温暖,落葵悠悠转醒,虚弱道:“这是哪。” 江蓠环顾四围,摇了摇头:“只顾着逃命了,没辨清楚方向。” 落葵吁了口气,再忍不住的呕了口血出来。 江蓠大惊,忙着轻拍她的后背道:“小妖女,你怎么样。” 落葵摇了摇头,虚弱无比道:“我,我的奇经八脉都被震断 了,眼下,眼下全靠,全靠百蛊之虫撑着,至于能撑多久,我,我也不知道。” 江蓠心头一悸,只觉鼻尖儿发酸,几滚下泪来,忙咬着牙道:“小妖女,你不是一向都很抗揍的么,怎么这回沟里翻船了。” 落葵勉力一笑:“我,我死了,不是,不是正如你得意,正好,正好给当年死在我手上,手上的天一宗弟子报仇了。” 江蓠顿时慌了手脚,蓦然紧紧拥住她的肩头,道:“小妖女,小妖女,你不能死,你,你还没有告诉我苏凌泉的下落。” 落葵抬眸,定睛望住他,郑重其事道:“江,江蓠,看在,看在我救你,救你一命的份上,他,他,他若你,你与苏凌泉遇见了,打,打一架就算了,就,就,就莫要出,出人命了。” 江蓠紧闭双眸,将几汹涌而出的泪狠狠倒流回眸底,只发了狠道:“你是你,他是他,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我带你去扬州找医家圣手黄芩,他定能治你的伤,至于苏凌泉,我非杀不可。” 落葵虚弱的嗤的一笑:“你,你,我是怕,怕你与他拼命,把,把自己的命,命给拼没了,就,就枉费了,枉费了我,我今受的伤。” 江蓠咬着牙恨声道:“小妖女,如今我已是仙君之了,他,我定要让你亲眼看着,看着我杀了苏凌泉。” 落葵摇了摇头:“江蓠,你,即便你,已是仙君之,也,也,也万不是苏凌泉的对手。” 此话惹恼了江蓠,他顿时放开落葵,怒气冲冲的拨弄火堆,垂首不语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八回 水逃逃与江跑跑 列侯府离宫城不远,府中有一座两层小楼,凭栏的地方正好与宫门遥遥相对,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从宫门进进出出的内侍。 曲元参就在凛凛寒风中凭栏伫立,不知立了多久,连鼻尖儿都冻得通红,其身后的屋子里笼了炭盆,通红的火苗舔上肥美的鱼,香气扑鼻。良久,他头也不回道:“良姜,怎么看不到。” 云良姜正在温一壶酒,听到曲元参的话,叹了口气:“你莫不是痴了么,我这里只能看到宫门口,看不到深宫内苑的。” 曲元参幽幽叹息,终是意难平。 云良姜抱着一捧腊梅插瓶,左看右看只觉不满意,抄起边儿上的花剪,几下子便剪去了多余的花枝,才满意的点点头:“她进宫不过月余,便已册封了贵人,可见陛下有多宠她,这时候动手脚没那么容易,陛下会疑心的,元参,我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 曲元参迎风而立,衣袂翩跹如谪仙,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飞入深宫内苑,静谧了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我知道,没有万全之策,是不可擅动的,只是她心思单纯,我怕她会吃亏。” 云良姜将鱼翻了个面儿,见那鱼烤的两面焦黄,赶紧在上头撒了些盐巴佐料,又略烤了烤,便取下来递给曲元参:“有她姑姑在,谁敢给她亏吃,即便是我姑姑,也要让她姑姑三分的。” 世人皆爱听蜚短流长,尤其是此等深宫秘闻,更是千载难遇一回,岂有错过之理,曲元参顿时笑了起来,连连拍手道:“良姜,你猜猜,你姑姑与她姑姑要是打起来了,陛下会帮谁。” 云良姜一口酒呛了出来,连连咳嗽:“又不是没打过,不用猜。” 一听到深宫争斗,曲元参登时来了精神,他想多听一些,多知道一些,算是与她同在,同进退共甘苦。他闪进屋内拿了杯盏,自斟自饮:“说说,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云良姜自知失了言,若再多说几句,只怕会失言失的更多,便狠灌了一口酒,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说不得的,若是我爹知道我跟外人说长辈的是非,非打死我不可。” 寒风瑟瑟,拂动水红色薄绸罗帘,那红色极艳,像夏日里攀援在墙头的凌霄花,给这萧索的寒冬添了浓墨重彩的丽色。 曲元参眸子一转,便是无数个主意,他冲着云良姜眨巴眨巴双眸,话里有话的笑道:“良姜,你可知道郡主前些日子得了一罐好茶,还拿来了一些给我尝鲜。” 云良姜也来了兴致,急急追问:“是么是么,落葵 得的定是好茶,是甚么茶,也不拿来给我尝尝。” 是君山府送来的贡茶。”云良姜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被旁人听了去。 可云良姜还是听了个分明,探头过来佯怒道:“说甚么呢,有君山贡茶不给我喝。” 曲元参瞟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若是叫郡主知道我把她赠的茶给外人喝,她饶不了我。” 云良姜哽住了,硬着脖子愣了半响,旋即一拍桌案:“罢了罢了,为了十年才出一罐子的君山贡茶,我忍了。”他指着曲元参,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万不可出去乱说。” 曲元参捏了捏自己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心放心,绝不出去给你们云侯府散德行。” 冬日里的寒风,凛冽的透骨而过,最是清醒人心。 云良姜关门闭户,喝了盏茶清清嗓子,才低声道:“大约是两年前罢,我进宫给姑姑请安,正赶上许贵妃与姑姑大吵大闹,说是霖王带坏了他们家的二少爷,气的极了竟还动起手来,把姑姑的耳坠子拽了,耳垂都扯得出了血。后来陛下来了,居然没有斥责许贵妃,只是轻描淡写的劝了几句,如此这般就如此算了。” 曲元参登时怔住了,云良姜的姑姑是王后,虽然是继后,但也曾经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才能被立为继后。这些年,她的年岁见长,色衰而爱驰,恩宠虽不如从前多,即便许贵妃再这样宠冠六宫,但王后的威严尚在,陛下何至于偏私至此。 饮了半盏茶,曲元参抓住了云良姜话中的要紧之处,问道:“霖王如何会与许府的二少爷扯上关系呢,即便扯上了关系,又怎会惹得他姑姑大怒,甘冒以下犯上的风险去找你姑姑兴师问罪。” 云良姜谨慎的望了一眼四围,声音压得又沉又低:“问了,我后来私下里打听了,说是霖王的总管靛蓝给二少爷送了个祸害,勾的二少爷茶饭不思,把府里的小妾都抛之脑后了。” “二少爷是出了名儿的好色,送的肯定是个美人了。”曲元参抬手,两指轻叩着八仙拜寿雕花花梨木桌案,嬉笑了一句。 今日二人饮的酒是雪魄酒,入口清冽,入喉回甘,入心灼热,这酒在冷风口里吹了许久,更添冷意,震人心神。 云良姜静静托着极品海棠冻小盏,淡白的冷雾熏在脸上,心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不,若送的是个美人儿,许贵妃如何会发疯。” “嗯,此话倒也有理。”曲元参道:“那送的到底是个甚么。” 云良 姜故弄玄虚的眯了眯眼:“送去的不是个美人儿,是个修炼了炉鼎之术美男童,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 “甚么。良姜,你是说靛蓝给二少爷送去了个炉鼎,修炼炉鼎之术可是修仙者中的大忌讳,靛蓝这是活够了罢。”在旁人眼中,曲元参一向淡然持重,少有惊慌失措喜怒形于色之时,唯有在足够亲近的人跟前,才足够肆意,现下听到了这么个一直想要证实的消息,他吃惊的合不拢嘴,惊得一盏酒都泼了出来,在地上腾起淡白的冷雾。 云良姜被曲元参的惊呼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却一本正经的笑道:“你小声点,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吓成这样的,还是可惜成这样的,可惜有炉鼎没送给你一个。” 曲元参狠狠扒下他的手,啐了他一口,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唯恐避之不及择不干净自己:“呸呸呸,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岂是这般无耻下作之人。” 云良姜见他那副忙着撇清自己的惊恐模样,哑然失笑:“是了是了,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不过,莫非你从未听说过,达官显贵中的那股修炼炉鼎之术的歪风邪气么。” 曲元参顿时敛了笑容,容色端正,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良姜,此话可不敢随意胡说。” 云良姜正了正衣领,一脸的凝重神情:“你一向正派,绝看不下去这种龌龊事,故而无人找这个晦气,请你去详参此等修炼法门。不过这种事,大约青州城中的达官显贵,有半数都脱不了干系。”他饮了盏茶,才缓缓续道:“你们莫要问我是从何处得知的,左右我知道便是了。” 曲元参痛饮了口酒,若有所思道:“这些原本没影儿的事,我一直以为是空穴来风,听你们这么一说,原来竟是确有其事。”他微微一顿:“这歪风邪气过重,只怕会污了朗朗晴空。” 云良姜蓦然眉梢一挑:“云良姜,此话并不是你说的罢,我听着像极了郡主的口气。”他神色凝重,抿了口酒,缓缓道:“事关重大,元参,你与郡主万不可身涉其中,否则只会殃及自身。” 曲元参握着杯盏轻轻摩挲,默默思量,竟有半数这样多,上回雍州之事,已得罪了不少朝臣,现下又出了此事,更得小心应付,若是棋差一招行将踏错,非但会救不了旁人,反而会害了自身。他转念又想,这都多少日子了,落葵寒冬里闭门不出算是寻常,可怎么苏子也不见了踪影,他不禁疑道:“郡主府里是不是出了甚么事,怎么郡主与苏子都没影儿了。” 云良姜摇了摇头道:“苏子离开青州办事去 了,他走那日你正好在山上礼佛,至于落葵,父亲严令我不许与她相见,故而我也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架在炭盆之上的鱼肉肥美,冒着鲜香缭绕的油腥,一滴滴落到烧的通红的碳上,发出滋滋之声。曲元参拈起一小撮盐粒均匀的洒在鱼身上,一时哽住了,面露难色,良久不曾出声。 “那么。”曲元参想了又想,道:“近日,市井传言说是郡主要与京墨退婚,你可听说了。” 云良姜点了点头,道:“自是听说了,退了婚我才有些指望嘛。” 曲元参饮了盏酒,抬了抬下颚,却是似笑非笑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水家虽非高门大户,但也自有傲骨,议亲不看门第只看真心,若无真心,便是天王老子来求娶,他们水家的女儿也是不肯嫁的。” 听得此言,云良姜觉得自己虽不是天王老子,但好歹算是有旧情的旧人,心间顿时生出希冀,极快的饮了盏雪魄酒,放下杯盏重重击掌,眉目间隐有喜色:“如此不是正好么。” 曲元参摇着头,嗤的一笑:“退了婚也不会许嫁给你,当年你做了缩头乌龟,便该知与郡主此生再无可能了。” 云良姜顿时百感交集,却终是无语,只举杯痛饮。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六十九回 怎一个惨字了得 离二人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打斗声和惨叫声,扬起浑浊的灰尘,灰尘深处闪过刀剑的寒光,时不时飞溅出漫天的鲜血。 江蓠轻喝了一声,翻身下马,牵着马匹迎向灰尘缓缓前行,只见两行马蹄在泥泞的路上踩得凌乱,后头跟着深深的车辙印,显然是所载货物极重的马车。 “江蓠,你看。”落葵软软的趴在马上,指着地下,声音微弱的开了口。 地上撒了黄橙橙的一片,江蓠捡起一枚,置于鼻下轻嗅,回首笑道:“是牛黄,小妖女,咱们发财了。” 落葵低低一笑,牵动了身上直入骨髓的痛楚,倒抽了口冷气道:“一两牛黄一两金,可不是要发财了么。不过,”她指着前头混乱处道:“前头应该是采办药材的车队,遇上劫道儿的了。” 江蓠将地上的牛黄捡了个干净,连渣滓都包在了破布里,翻身上马,将落葵扶起来揽在怀中,利落一笑:“走,看看去,甚么劫道儿的也劫不到咱们。” 落葵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月白色的袄子已然瞧不出颜色了,像一只泡在泥潭里滚了满身泥的兔子,垂眸一笑:“看咱们一脸穷酸,谁会劫。” 江蓠酸楚一笑,可不是么,自出生以来,他就没受过这般穷苦风霜,自从丢了佩囊,他又不敢传信回分舵,叫天一宗的弟子来送银子,唯恐再将他与小妖女的消息传回宗里,鬼知道他那心怀鬼胎的后娘,后会给他那见色忘儿子的亲爹吹甚么枕头风。 这一路上,他是一个铜板儿掰成两半儿花,买一个烧饼掰两半儿,就着井水分食,至于肉,他都快忘了肉是个甚么味道了。听得落葵此言,他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附耳笑道:“待买了牛黄,咱们吃香的喝辣的,再买两身,不,三身好衣裳去。” 骑马前行,一辆紫檀木石青帷马车倒伏在道边儿,而更远处,一辆略小些的马车深深陷在泥泞中。有血迹在马车边上蜿蜒,马车后头传来低低忍痛的呻吟之声。 落葵低语:“瞧见没,是个大户人家。” 江蓠微微颔首,定睛瞧着那马车,动了些别样的心思。他勒紧了缰绳,低下头在落葵耳畔轻声道:“咱们有马车了,等着我。” 落葵抬眼瞧了瞧,忍痛低语:“抢车就好,莫要杀人。” 二人一拍即合,是打家劫舍的绝佳帮手,江蓠顿时失笑,将落葵抱到马车旁坐着,疾步冲到了马车前,想要将马车扶起来。 而马车边上倒伏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血流了一地,已然没了甚么动静,车轮处则扒着个小厮,双眸瞪的极大,早已气息全无了。 而马车后头则靠坐着个女子,满身浴血,一支断箭深深刺入肩头,她不停地呻吟,见江蓠靠近,她又惊又怕 ,有些语无伦次的嚷起来:“别,别,别杀我,别杀我。”那女子顿了顿,眼见江蓠只对马车有兴致,便又急切道:“少侠,少侠,少侠救命啊,救命啊,我是扬州城里君府的大小姐,少侠,少侠若救了我,定有重谢。” 君府,这声音遥遥入耳,落葵灵台转瞬清明,轻轻喊了声:“江蓠。” 江蓠忙疾步过去,伸手扶起她,轻声道:“何事。” 落葵轻轻一语:“君府与圣手黄芩有些交情。” 只这短短一句,江蓠顿时心领神会,听闻那圣手黄芩秉性怪异,救人向来只看心情,若能救了这君府之人,那么求他给落葵治伤,也就多了几分把握。 拿定了主意,江蓠小心的将那女子拖到车前,仔细查看了下,旁的还好,只是在肩头处的箭伤有些为难,他愣了良久,不知该如何下手。 倒是那女子轻悠悠的开了口:“事从权宜,少侠不必忌讳。” 江蓠轻轻点头,解开她的袄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肩头,而断箭在肩头扎个血洞,鲜血泥泞,糊了个凌乱不堪。他道了声得罪,翘着手尽量不去触碰到女子的肌肤,双手握住断箭,极快的拔了出来。 鲜血转瞬便飞溅了出来,溅了江蓠满身,而那女子虽然痛的浑身冷颤,但仍死死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声喊叫,只低低闷哼了一声。 江蓠扬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血迹,包扎伤口。 随后,灰尘中传来一声痛楚的低喝,声音略微有些苍老,女子骤然变了脸色,扑倒在地艰难的向前爬了几下,痛楚的大喊了一声:“爹,爹。”她一把抓住江蓠的手,抓住了眼下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连声哭泣哀求道:“少侠,救救我爹,求求你,救救我爹。”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如此大的人情,足够与圣手黄芩攀上关系了罢。他拍了拍落葵的手,毫不迟疑的飞身而出,身形没入灰尘中。 而那君府姑娘怔怔望着,美眸中光芒流转,露出一丝神往,淡淡的日光笼罩着,她死里逃生,有那么一丝乍见天日的恍惚。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灰尘渐渐平息下来,露出不远处的一片狼藉,那里停了十数辆马车,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药香缭绕。 而江蓠身侧立着一个贵气十足的中年男子,消瘦的下颌蓄着硬邦邦的短须。男子边上还勉强站着几个提刀护卫,而地上则躺了十几个山贼打扮的男子,早已气息全无了。 这一行人快步走到马车旁,齐心协力将马车扶正,而中年男子冲着江蓠深施一礼,朗声道道:“老夫君迁子,多谢少侠行侠仗义,出手相救,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江蓠忙回了一礼,平静道:“君老爷客气了,在下姓李,单名 一个江字。” 君迁子点了点头,眸光犹疑的望了望地上落魄惨淡,只剩半条命的落葵,迟疑开口:“这位是。” 江蓠忙道:“这是我的朋友,姓水,受了些伤,来扬州治伤的。” 君迁子点头道:“此处离扬州城尚有三日路程,老夫看李少侠的朋友伤的不轻,骑马颠簸,不如就与老夫同行罢。” 此话正和江蓠的心意,自然无有不从,又忙着与小厮一同将另一辆马车从泥泞中拉出来,这才惊觉那马车已经散了架,无法再用了。 君迁子拱了拱手,冲着落葵道:“水姑娘若不嫌弃,便与小女同乘一辆车罢。”随后又瞧着江蓠道:“李少侠,不如就与老夫一同骑马,路上还可以切磋一二。” 江蓠扶着落葵,忙点头道:“已经十分打扰君老爷了,一切都听君老爷的安排。”他与落葵对视一眼,道:“我们,无有不从的。” 听得此话,倒是君姑娘瘪了瘪嘴,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情不愿。纤腰一扭,扶着车门钻进车内。 江蓠尴尬的笑了笑,一把抱起落葵,将她送入车中,附耳低声道:“她若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落葵扬眸,低声轻笑道:“她若欺负我,我咬她。” 江蓠笑了起来:“对,你如今浑身上下,也就牙齿最有力气。” 落葵脸颊顿时飞起两片红霞,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这马车并不算宽敞,两个人坐着稍显拥挤了些,而落葵骨肉疼痛不止,只能蜷缩着身子来缓解一二,索性蜷得紧紧依靠在角落里,微阖双眸,一言不发。 这副模样落在君府姑娘眼里,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畏缩胆小的小户人家姑娘,她轻咳了一声,声音清丽,颇有些傲然道:“你叫甚么名字。” 落葵顿时睁开双眸,虚弱而平静道:“水小葵。” “一听就不是甚么大户人家。”君府姑娘流露出莫若如是的神情,轻嗤了一声,撇过头去望向窗外。 落葵一笑,也不多言,只微阖双眸,身子向后微微一靠,借这片刻浮生恢复连日来的受伤亏损。 刚刚闭上双眸,行进中的马车却挤进来一个人,手中拿着个披风盖在落葵身上。 落葵蓦然惊醒过来,正望见江蓠微微含笑的脸,她一时黯然,这才多少日子,原本风姿翩翩的如玉公子,竟已然变成了个消瘦憔悴的糙汉子,她木木的开口道:“你,不在前头骑马,怎么,怎么过来了。” 江蓠微笑道:“怕你冷,我从君老爷那里借了个披风。”侧目见车中的黑檀木雕花小几上放了一对儿白瓷粉彩小盏,便从紫金铜雕花提壶中斟了盏热茶,置于她的唇边:“嘴都干了,喝点水,有事叫我。” 落葵就着他的手 一饮而尽,微微颔首。 由始至终,江蓠都没有瞧君府姑娘一眼,亦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直到转身要下车时,他才陡然回过神来,车内还有个主人,才含笑道:“君姑娘,今日实在是打扰了。” 彼时日头渐高,光芒在江蓠瘦下去的脸庞流转,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眉眼,有种与众不同的倔强。 君府姑娘一时微怔,直到听到江蓠轻咳一声,才回过神来,低垂了眼帘,脸上隐含芙蓉羞涩:“不妨事,李公子只管放心,我会照看好水姑娘的。”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回 君府 江蓠道了声谢,眸光落到她的肩头,关切了一句:“你的伤,如何了。” 君府姑娘羞怯的更加厉害,手轻轻触上肩头,颤了一下,才道:“李公子妙手,已经,已经好多了。” 江蓠微微颔首,飞身上马,一步不离的跟在马车边上。 帐幔微微晃动,半透的窗上烙印下他的身影,君府姑娘怔怔望了良久,轻咬了下唇边良久,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道:“水姑娘,你与李公子是如何认识的。” 在车中晃晃悠悠道昏昏欲睡的落葵顿时清醒过来,蹙眉想了想,如何认识的,自然是打架认识的,可她不能如此说,只好语焉不详道:“我们两家是旧识,此番一同出来办事,路遇土匪,这才受了伤。” 君府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落葵,只见她发髻散乱,眸底隐有风霜,衣裳也是脏乱不堪的,微微点了下头,清高道:“难怪你们如此落魄,也是可怜。” 落葵眉宇幽幽,唯恐她接着打听个没完,打听他们出来是办甚么事,在何处遇的险,家在何处,而这种事无法语焉不详,她又未事先与江蓠串通,并不敢胡说。 幸而君府姑娘并未再问甚么,只反手斟了盏茶递给她。 落葵终于安下心来,渐渐在晃晃悠悠的车中睡了过去。 不知走了多久,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落葵顿时醒了,车帘被掀开一条缝,只见日头高悬,是冬日里难得晴好的天儿。 江蓠探头进来,见落葵木木的,仍有些瞌睡,不禁笑道:“别睡了,晌午了,这有个小酒肆,下来吃点饭。”言罢,他极其自然的冲着落葵伸出手去。 落葵尚在迷蒙间,因身上剧痛,反应有些迟钝,而边上的君府姑娘已经挤了过来,冲着江蓠伸出一只手去:“李公子,我肩膀疼,劳你扶我下去可好。”【…~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江蓠讪讪一笑,缩回手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是自己跳下来罢。” 君府姑娘顿时脸上一红,扶着车门跳下来,跳下来时扯动了肩上的伤,血顿时漫了出来,她痛的扯了扯唇角,却没喊痛,也没去扶江蓠的手,只忍痛一步步走到酒肆门口。 落葵望着君府姑娘的背影,心中一叹,倒是个硬气的姑娘。她瞧了瞧江蓠再度伸过来的手,又暗道自己是个怕疼没骨气的。 在车内关了半日,乍见温暖而明亮的阳光,落葵忙的紧闭双眸,良久才缓过劲儿来。 江蓠牢牢抱着落葵进了酒肆,转瞬便引来了数道鄙夷的眸光,有鄙夷男子浪荡的,也有鄙夷女子不检点的,但他视如不见,只稳稳将落葵安置好,才在一侧坐下,瞧了瞧满桌子的菜,轻声道:“想吃甚么,我给你夹。” 不待落葵说话,他却已经伸出筷子,连着夹了半盘子的肉, 推到落葵面前,轻声低笑:“快吃快吃,这都多少日子没见荤腥了。” 落葵霎时脸红,她隐约记得初见江蓠时,他是个满身骄横,目中无人,言语狂傲,而又出身清贵的大宗门的公子,几时变得如今这般收敛自持,轻声细语,善于关怀,而又不要脸面到了极致的莽汉。 这酒肆虽小,但胜在菜品清淡,适口落胃,热腾腾的汤喝下去,周身暖融融的,顿时驱散了连日来的苦寒。 车队再度吱吱呀呀的前行,据君迁子所说,往前走上半日,便是水仙镇了,这镇子不大,而镇子中也只有一座客栈,素来客房紧俏,但数年来君府北上采办药材,皆是在这家客栈歇脚,自然与掌柜的十分相熟,不必担心没有客房。 水仙镇方圆不过十里,因盛产单瓣双色水仙而得名,这种水仙花色雅致,花味清香,花期也长,甚得贵人的喜爱。这小小的镇子中,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水仙,种的名品则作为贡品送入宫里,寻常的品种则送入大户人家赏玩,至于寻常人家,是买不起此等娇气而又贵气的花儿摆在家里的。 黄昏时分,碎金般的余晖在高远的天际上泼洒流淌,这处小镇融在脉脉斜晖里,高高低低的粉墙黛瓦皆镶了一道薄薄的金边,镇子原本便人烟稀少,在这四下里暮霭的微光里,益发静谧。 车队停在了水仙客栈门口,早有小伙计领着护卫,将十几车的药材拉入后园。 一入客栈,便是扑面而至的缱绻香味,这香味温柔的格外讨喜,令人几欲沉溺在其中。 江蓠四下里寻找一番,却没有看到半盆水仙花,想来也是,如此值钱的花,不拿去换银子,反倒摆在此处,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落葵窝在他的怀中,反手一指长窗下的海棠木雕花翘头小几,上头搁着一座青瓷莲瓣香炉,轻烟袅袅织成薄雾。她低笑道:“别找了,那香炉里燃了金盏玉台香。” 江蓠附在她的耳畔,低笑道:“小妖女,你可真是个妖孽。” 落葵转瞬红了脸,啐了他一口,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此时,小伙计过来领着二人上楼,开了一间上房,对二人躬身道:“二位客官先歇着,待会小的把饭和热水送上来。” 这屋里静谧下来,半开的长窗下也隔了一座影青瓷博山炉,江蓠燃了香,回首笑道:“看来咱们跟着君府,还真是风吹不着雪淋不着了。” 落葵靠坐在床头,拥着厚厚的绛紫色团花锦被,长吁了口气:“幸而遇上君府。” 只是在厅堂中耽搁了片刻的功夫,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夜色大口大口吞噬掉薄薄的残阳,连最后一痕光亮也抹了个干净。 屋内顿时暗了几分,江蓠点燃桌案上手臂粗的明烛,骤然 明亮,烛光摇曳着,点点昏黄落在他的心里,他想回头,却又有些不敢回头,有个念头在心底不停的呐喊,他终于没有回头,只低语道:“小妖女,若,若有一日,你,你可愿,可心甘情愿的与我回天一宗。” 一语惊人,此话是江蓠鼓起了无尽的勇气,才宣之于口的,他静静等了良久,都没等来身后之人的一语,好或是不好,都没有,他心灰意冷的转头,看到落葵伏在床沿,手软软低垂在地,而地上,是一滩鲜红色的血,红的刺目。 “小妖女,小妖女,小妖女,你怎么了,怎么了。”江蓠惊慌失措的冲了过去,扶起落葵,只见她的脸色白中带青,惨白的唇上挂着星星点点的血,他抖着手切了个脉,可慌乱中却忘了,自己是丝毫不通脉理的。 江蓠伸手,在落葵鼻下一探,那气息已是时有时无,微弱无比了,他心头狠狠一悸,在房内急的连连转圈儿,骤然想到了君府,君府,君府乃医药世家,对,他顿时夺门而出,在君迁子的门前大力砸门:“君老爷,君老爷,君老爷,快来看看,看看。”他顿了一顿,脱口而出:“快来看看葵儿罢,葵儿她,她不行了。” 话音未落,君迁子便披着个靛蓝团花长袄出了门,一眼便瞧出了落葵的不妙,他拉过她的手,切了个脉,缓缓道:“这姑娘,是被,是被托天拳所伤,奇经八脉都断了,早该死了的。”他的眸光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疑道:“奇怪,奇怪。” 江蓠心急如焚,抓着君迁子的手,慌道:“君老爷,君老爷,葵儿她,她还有救么。” 君迁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成了,不成了,中了托天拳,本该立时就死了的,这姑娘能撑这么些日子,已是跟老天爷抢下的命了,不成了。” 深幽的天幕上,月色惨淡,窗外的两盏风灯冷冷晃动,像一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的这屋里的一切,无声的望着,流光飞逝,命不由人。 江蓠颓然跌坐在地上,忍了多日的泪,终于再忍不住了,汹涌流出,他伏在落葵身上,哀哀痛哭不止,哭的几欲昏厥过去。 君迁子拍了拍他的肩头,心道,此人倒是重情重义,不过生死有命,自己虽救不了她,但给她备上一副上好的棺木,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正欲劝慰江蓠两句,一道娉婷暗影却落在了床沿儿,只听得响起一把清高傲然的声音:“哭甚么哭,不是还有气么。” 二人齐齐望去,只见君府姑娘脸色平静,疾步上前,道:“我来试试。” “对,对,小女精通医理,乃是圣手黄芩的爱徒,对,对,你看老夫这脑子,怎么忘了这丫头。”君迁子狠狠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啪的一声,那光秃秃的额头,顿 时浮出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儿。 君府姑娘瞥了君迁子一眼,随即静静切脉,眸光闪动不止。 而江蓠亦是大喜,正欲说些甚么,却见君府姑娘那神情,登时吓得噤口不言了。 良久,君府姑娘望着江蓠平静道:“别哭了,一时半刻死不了。” 江蓠喜极而泣,冲着君府姑娘深施一礼,旋即坐在床沿儿,紧紧握住落葵的手,这是双失而复得的手,他握的极紧,唯恐得而复失。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一回 水仙客栈没水仙 见江蓠如此模样,君府姑娘低下头,漆黑的眸子转了转,旋即似笑非笑的平静道:“你先别忙着高兴,也别急着道谢,我也只能吊着她的一口气,叫她别死的这么快罢了,至于如何长久的活下去。”她眸光一闪,顿了顿道:“我可就没法子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世间若人人都能医得了托天拳之伤,他二人又何必千里迢迢的赶来扬州,察觉到君府姑娘的眸光在自己手上巡弋,江蓠顿觉不妥,忙松开落葵的手,只摩挲着被角,点了点头道:“不妨事,我二人本就是打算到扬州城找圣手黄芩的,君姑娘能设法令她撑到扬州城,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师尊。”君府姑娘微怔,抬了抬下巴,清高笑道:“我早该猜到你们是来找师尊的,只是师尊他向来怪癖,肯不肯治她,便看你们的造化了。” 君府姑娘从腰间取出一只细长玉瓶,不过拇指粗细,从瓶中倒出一丸寒气缭绕的药丸,有些不舍的叹了口气:“这是九死还魂丹,可以暂时护住她的心脉,撑到扬州城自然不难。” 这九死还魂丹的名头极大,其中一味主要还魂草世间罕见,即便是江蓠,也只在宗内的典籍中见过,没料到这医药世家竟如此不凡,他不大喜,忙冲着君葳蕤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君姑娘馈赠。” 谁料君府姑娘竟翻手一覆,药丸顿时没了踪影,她挑起唇角笑了笑:“只是这九死还魂丹是师尊赠与我的,让我危难时刻保命用,李公子想来是听说过的,此丹药炼制颇为不易,这全天下也不过三两枚,李公子就如此轻飘飘的一声道谢,便想要了去么。” 影青瓷博山炉上轻烟缭绕,清香缱绻,淡淡的薄雾掠过君府姑娘的脸,那脸有几分朦胧,这一路上慌乱不堪,江蓠并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君府姑娘,如今隔着薄雾相望,只见她生的容色艳丽,眉眼间神灵动而机敏,行动间却又自带清高孤傲,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明艳照人却又生人勿进。 短暂的寂静后,君迁子轻咳了一声,轻声斥道:“蕤儿,李公子于我君府有救命之恩,合该把这丹药赠与李公子的,你岂可以人命相要挟,这岂非坏了咱们医药世家的名头。” 君府姑娘皱了皱鼻尖儿,正说些甚么,江蓠却截过了话头,点头道:“君老爷,君姑娘所言极是,在下决不能平白接受如此贵重之物。”他望向君府姑娘,眸光赤诚,朗声道:“姑娘想要甚么只管说,在下绝不讨价还价。” 君府姑娘的脸庞隐在薄雾之后,神晦暗,唯有那一双艳丽明眸神倨傲,抿唇一笑:“李公子与这位姑娘只是寻常朋友罢。” 江蓠原想摇头,但斟酌了下,惊觉自己与落葵连朋友都算不 上,只能称得上是仇敌,他不置可否,一时无言。 君府姑娘淡淡一笑,继续道:“李公子是修仙者罢。” 江蓠惊疑的益发厉害,他自问这一路上并未施用过法术,更未曾显露过修为,又如何会被人一眼看穿,他仍旧一语不发,只抄起一盏冷透了的茶水饮尽。 君迁子似乎已经猜到自家姑娘要做甚么,不觉有些尴尬,忙厉声喝止道:“蕤儿,莫要胡言乱语。” 而君府姑娘目不斜视,并未理睬君迁子,只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一直神往修仙之路,奈何机缘不够,始终未能拜入宗门,若李公子不嫌弃我愚笨,可否留在君府三年,传授我修仙之法。” 江蓠顿时哽了一哽,这,这算甚么,三年,他可不愿意在君府坐上三年牢,可转念又想,若他想走,区区一个君府,如何留得住他,他极快的点头笑道:“好,在下答应了。” 君府姑娘的眸光在江蓠脸上巡弋片刻,美眸熠熠生辉,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挑起唇角悠悠一笑,笑中别有意味:“李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有反悔,天涯海角,我君府也会将你追回来的。” 江蓠咬了咬牙,顾不得这许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救命的药拿到手,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自己来cāo)心罢,他连连点头,只差抬手发个毒誓了:“君姑娘放心,我既答应了,断然不会反悔。” 君府姑娘不知是真信了江蓠此话,还是对自家手段有十足的信心,只挑唇一笑,将药递给了江蓠,轻声道:“拿水化开。” 江蓠忙拿过桌案上的素白瓷碗,化了一碗水,一勺勺喂到落葵口中。 随后,君府姑娘又切了个脉,这才松下一口气,连连点头:“有了这九死还魂丹护住心脉,三五她是死不了的,余下的,就看李公子自己了,我再斟酌个方子,给这位姑娘调理一二。”她微微垂首,似乎有些羞涩,顿了顿才道:“李公子,君姑娘这称呼未免太生分了些,小女闺名葳蕤,还请李公子莫要忘记。” 江蓠如何不知君葳蕤此言之意,但他并不想说些甚么,只默默垂首,丈量自己的手与落葵指尖的距离。 君葳蕤亦顿觉无趣,遂不再开口。 这屋内一时寂然,只听得轻微的落笔之声。 淡薄的清香缭绕,江蓠瞥见落葵眼帘微动,唇角紧绷,险些笑出声来,他莞尔一笑,在心底暗骂了句小妖女。 君葳蕤拟好了方子,递给江蓠,告诉他这上头的药材,车队里都有,她会吩咐人去抓药煎药,请江蓠只管放心。 江蓠忙着道谢,礼数周全客气十足,却总归少了些甚么。 君迁子见状,忙轻咳了一声,道:“既然这姑娘没有大碍了,这样罢,就让蕤 儿在此处看护她,李公子,咱们下楼用饭罢。” 江蓠忙摇了摇头,道:“车马劳顿,君姑娘也一路辛苦了,还是在下守着罢。” 君迁子思量片刻,笑道:“如此也好,老夫让伙计把饭送到房里来,李公子也要保重自,到了扬州,还免不了一路奔波,大意不得。” 江蓠微微颔首,目送二人离去,旋即轻轻坐在了沿儿,伸手拍了拍落葵的脸颊,见她一味装睡没有反应,便又去捏她的鼻子,低笑道:“小妖女,莫要再装了,他们已经走了。” 落葵一时没能忍住,睁开眼,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牵动了满的冷痛,痛的倒抽一口冷气,黑白分明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声音尤有些虚弱低微,但张口便是奚落打趣:“小女闺名葳蕤,兰叶葳蕤,是个好名字。江蓠,你没听出来甚么意思来么。” 江蓠捏着她的鼻子不肯放手,撇着嘴笑道:“早知道就不救你,牙尖嘴利的,太可恨。”他松开手,拍了拍她瘦了一圈儿的脸颊,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小妖女,方才,你,可听到了我问你的话。” 落葵微讶:“你问我甚么了。” 江蓠定睛看了良久,见她神不似有假,便垂首摇头:“没甚么,你饿了罢,待会就有的吃了。” 落葵从他异样的神中瞧出了些许端倪,她闭目良久,定下心思,才睁开眼望着他的双眸,虚弱低语:“江蓠,我救你,是有私心的,我不想看着你与苏凌泉拼个你死我活。” 江蓠骤然笑道:“那么,你又何必救我,让我死了岂不是痛快。” 落葵生出想要甩他一巴掌的念头,高高扬起手,还未来得及落下,便已痛的龇牙咧嘴,手也被江蓠握在了掌心,她一时慌乱,忙道:“你听我说完,如今你带着我千里寻医,这救命之恩早已两两相抵,你,你不必对我心存愧疚,更不必,”她言又止,猛然高高扬起头,决然道:“我是嗜血道的妖女,你是正阳道的少主,你我道不同,此事之后,不必再有交集。” 江蓠眸光悲恸,放开她的手,掖了掖她的被角,才神如常的嗤笑一声:“小妖女,你想甚么呢,你该不会是以为本少主看上你了罢,这怎么可能,本少主的金屋里藏了那么多美人儿,像你这样脸上多,上骨头多的,本少主还真看不上。”他凑近了落葵,嬉笑了一句:“小妖女,你该不会是觉得本少主位高权重,英俊多金,看上本少主了,想做少主夫人了罢。” 落葵顿时被气的发笑,笑骂不止:“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臭,本姑娘贵为茯血派的太上长老,与你们天一宗的云长老是同辈,看上你,姓江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若 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前辈老祖宗。” 江蓠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眸中不知不觉沁出泪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泪究竟是笑的,还是,还是真的有些伤心,他笑了半响,才一把按住落葵的肩头,鼻尖儿抵着她的鼻尖儿,凝眸低语:“祖宗,你饿了罢,本少主给你端饭去啊。”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二回 九死还魂丹 言罢,他极快的松开落葵,生怕再多待一刻,刚刚硬起来的心便会坍塌,不动声色的转过身去,手脚便不听使唤的轻颤了下,不经意间,眼角有凉意漫了出来,他咬着牙神情如常的拉开了门。 而落葵瞧着他的背影,手不禁紧紧揪住了绛紫色团花锦被,那团花绣的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将掌心硌的酸涩,她的每一处骨节都痛入骨髓,每一块皮肉都痛到冷颤,奈何,奈何都不及此刻心间的痛。 入夜,四围寂静,夜色浓稠的泼洒开来,深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忽明忽暗,有几缕云遮住了月华,四下里如同笼了一层淡薄的轻纱,朦朦胧胧的辩不清楚方向。 床边儿摆了一张上了年头如意纹老榆木方桌,桌边的雕花已经斑驳破损,桌案也生出些许裂痕,隐隐发黑。桌案上搁着四只粉蝶穿花白瓷碟子,一对粉蝶穿花白瓷阔口碗并两双雕花鸡翅木筷子。 “尝尝这个,什锦蒸蛋,君姑娘说是此处的拿手菜。”江蓠盛了一勺蛋羹,小心吹了吹,吹的温热适口后,递到了落葵唇边。 落葵下意识的躲了一下,伸出手接过碗筷,平静道:“我觉着好多了,可以自己吃了,君姑娘的药果然灵验。” 江蓠舒了口气,哈哈一笑:“谢天谢地,你可算是能端的动碗了,这些日子伺候你这么个半残废,可要累死本少主了。” “谢谢你。”落葵垂眸,吞了口蛋羹,语焉不详道。 江蓠顿时跳了起来,一脚踩在椅上,凑到落葵跟前,眯着双眸,笑声切切:“小妖女,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落葵翻了翻眼皮儿,嗤道:“只此一次,过期不候。” 江蓠顿时长长的叹了口气,哎哟一声,仰面倒在了床上,枕着手臂,望着水色帐幔顶上一朵挨着一朵的玉兰花,长吁短叹道:“小妖女,你这一声谢谢可真是来之不易啊,几乎耗去了本少主半条命。”他翻了个身,瞧着她纤瘦的腰肢,疑惑道:“诶,你知道江湖中的修仙者都是如何说你的么。” 落葵咬着筷子头撇过头去,不以为意的嗤道:“说我甚么,无非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江蓠挑了挑眉稍,哈哈大笑:“小妖女,你倒有些自知之明,虽说这世上要杀你的人不少。” 落葵垂首不语,只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拉饭,塞了满嘴的饭。 见落葵无言,江蓠也顿觉无趣,转过身去拥着被子,声音瓮瓮的从锦被中透出来:“万毒宗的人果真没有追过来,你说他们是真的查不到咱们的下落了,还是,还是早早的就在扬州布好了局,等着请君入瓮呢。” 落葵抚了抚腕间已经浅淡成一抹灰色的印记,沉凝道:“菖蒲定然猜到了咱们要到扬州找圣手黄 芩,他对百蛊之虫是势在必得的,江蓠,在扬州,必定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咱们。” 江蓠顿时转过身来,单手支着脑袋,定睛笑望着落葵:“你放心,有本少主在呢,谁也伤不着你。” 落葵正欲说话,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江蓠慌忙起身去开门,只见君葳蕤抱着厚厚的锦被立在门外,他顿时怔了一怔:“君姑娘,你怎么过来了。”回首瞧了瞧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他不禁面露难色:“天都这么晚了,君姑娘早些歇着罢,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君葳蕤微微一笑,坦坦荡荡的拍了拍手上的被褥:“只剩这一间客房了,要二位同住一室,到底是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我来给你们送些被褥,可以铺在地上将就一宿。” 说着,她径直进屋,将被褥扔给江蓠,反手从包袱中取出半旧的莲青色彩蝶纹窄袄和月白色团花百褶裙,递给落葵道:“水姑娘,我瞧你的衣裳都破了,这身衣裳你换上罢。” 不待落葵道谢,君葳蕤又取出半旧的银红撒花锦缎大袄,递给江蓠:“李公子也换了罢,二位这样的打扮进扬州城,只怕不好。” 夜色渐深,屋内黑漆漆的,只留了窗下一盏拇指粗细的明烛摇曳,影青瓷博山炉里的香燃尽了,余香袅袅中,众人皆沉沉睡去。 寂静的客栈中,蓦然传来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 江蓠顿时惊醒过来,扒在门缝侧耳听了听,压着步子跑到床边儿,拍了拍落葵的脸,轻声道:“小妖女,快起来,快,有人来了。” 落葵迷迷蒙蒙的睁开眼,木木道:“甚么人,谁来了。” 江蓠伏在她耳畔轻声道:“山贼来了,来的人还不少。” 落葵顿时醒了过来,担忧道:“咱们跑了,君府的人怎么办。” 江蓠略一沉凝,道:“我自有法子。”他伸手拉过落葵,将她背在身上,反手又扯下一条帐幔,将自己与她紧紧捆在一起,缓缓拿过桌案上的长剑,定睛望住门缝处的绰约人影儿,直到门口的人尽数走到回廊尽头,才低声道:“小妖女,趴好了,咱们走。” 落葵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这可真是一直在逃命,从来未安静过。她紧紧攀住他的脖颈,一言不发。 江蓠舔了舔干干的唇,心道,不能动用法力,这得多费多少功夫,他手提长剑,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顿时与门外之人打了个照面。 那一行人如江蓠所料,果然是山贼打扮,手上的兵器花样繁多,刀枪剑戟俱全,甚至还夹杂着长了满身刺的狼牙棒和流星锤。 天一宗家大业大,即便是低阶弟子,手上的法器也是炼制精良,江蓠乍见这五花八门的草寇打扮,一时间怔住了,不知该说些甚么来打 破尴尬。 倒是为首的山贼反应极快,晃了晃手中的流星锤,恶狠狠恐吓了一句:“甚么人,看甚么看,没见过打劫的,给老子滚回去,不想死的就别出来。” 边上有个小喽啰忙凑到为首之人耳畔,低声道:“二当家的,今日大当家的下山去劫君府的货,就是被这个男的给坏了事。” 二当家顿时晃了晃手中的流星锤,喝道:“是你小子,打死了大当家的。” 话音方落,已有小喽啰砸开君府,将睡意朦胧的君迁子和君葳蕤推了出来,一人脖颈上架着一柄明晃晃的大刀。 君葳蕤乍见江蓠,顿时眸光一亮,惊呼道:“李公子,可要千万当心。” 江蓠顿时左右为难了,他不用法力,背着落葵,倒是能在这群乌合之众中杀出一条血路,可想要分身救出君府父女,却是难了,但动用法力,又唯恐引来万毒宗的苍蝇。罢了罢了,还是先料理了眼前这个草包的好,他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的讥讽道:“今日是杀了几个人,不过杀得有些快,还没来得及问名号。” 二当家顿时大怒,流星锤如闪电飞出。 江蓠猛然侧过身,那流星锤擦着他的耳畔砸到了墙上,砸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二当家顿时尴尬不已,极快的收回流星锤,在身前晃了晃,道:“算你小子命大,竟然躲过去了。” 江蓠咧了咧嘴,丝毫没给他半分颜面,讥讽笑道:“是二当家的力气太小,你这样的力气,还是别耍流星锤当山贼了,还是回家弹棉花纺纱织布罢。” 山贼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君葳蕤望向江蓠,眸光闪动,现出一丝倾慕之色来。 就在此时,趴在江蓠背上的落葵,微阖双眸,半死不活的开了口:“我们打死了你们大当家,你们该谢谢我们才是,反倒来杀我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二当家顿时变了脸色,指着落葵破口大骂起来:“小贱人,你胡说八道甚么。” 落葵喘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江蓠,低语道:“我懒得跟笨蛋论短长,你说。” 江蓠笑着接口:“我们杀了大当家的,你不就成了大当家的,总比你自己苦哈哈的熬着容易些罢。”他顿了一顿,继续冷嘲热讽,无所不用其极:“你可别说你没动过当大当家的念头啊。我估摸着啊,就是你撺掇着大当家的下山来劫君府的货,你明知道君府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向来卧虎藏龙,你可真是包藏祸心,其心当诛啊。” 二当家识字不多,这一席话他有大半都没听懂,但好歹听懂了一句,便是戳破了他有当大当家的这个心思,脸色顿时变了几变,一对流星锤在胸前耍的虎虎生风,但就是不肯砸出来,只是一味的破口骂道:“你个 小王八蛋,敢编排爷爷我,看爷爷我不打死你。” 就在江蓠与二当家斗嘴斗的欢畅,众山贼看二人斗嘴看的入神之时,落葵冲着君葳蕤飞快的眨了下眼,她顿时心领神会,抬脚重重踩了身旁山贼一脚,随即劈手夺下他的刀,只见寒光一闪,刀便在山贼脖颈上抹过,血瞬间喷涌而出。 在山贼倒地的瞬间,她又一刀劈向了君迁子身边之人,只见那山贼反应极快,飞身躲过刀芒,反手就是一剑,锋利的寒光便冲着君葳蕤刺了过去。 (本章完) [搜索本站:97]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三回 饭,可以多吃 就在锋利的剑尖儿即将刺入君葳蕤的脖颈之时,点点微弱的金色光芒斜飞了过来,在半途中分光化影为两道微芒,一道冲着山贼激射而去,而另一道则打着旋儿击向了长剑。 只听得“当啷”一声巨响,那道金芒正中寒光凛凛的长剑,将长剑拦腰打成了两截,一截飞射而出,深深嵌入墙壁中,在虚空中嗡鸣声声,而另一截握在呆若木鸡的山贼手中,不断的轻颤,长剑断口齐整,像是被甚么东西齐切而下。 而另一道金芒则嗖的一声,飞快的洞穿了山贼的脖颈,落在君葳蕤的裙边,她移眸望去,只见山贼脖颈处的伤口没有渗出一丝血迹,断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攥住金芒,惊恐的瞪圆了双眸,身形像滩烂泥一样,缓缓倒在了地上,只抽搐了一下,便没了动静。 两道金芒皆落在了君葳蕤的裙边,光芒敛尽,竟是两枚尾带红绫的柳叶刀。 君葳蕤原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早已脸色煞白的待在那里,眼见山贼倒地,她骤然回过神来,黑漆漆的眼仁儿转了转,神情复杂的移眸望向江蓠。 只见江蓠晃了晃手腕儿,笑道:“许久没使暗器了,力道有些过了,竟打死了。” 君葳蕤牵了牵唇角,尤有些惊魂未定,笑意勉强的冲着江蓠点了点头。随即捡起两枚柳叶刀,只见刀锋锋利,其上金芒流转,雕了浅浅的叶脉,像是原本便生长在其上,她转过身去,从袖中取出一条素色丝帕,将柳叶刀层层包好,揣在怀中。 江蓠举重若轻的就击杀了一名山贼,着实镇住了余下之人,二当家将一对流星锤晃动的十分有力,却始终没有甩出来,只戒备的望着江蓠。 落葵趴在江蓠背上,恹恹的没甚么精神,掩口打了个哈欠,眸光微冷,盯着二当家,虚弱道:“二当家的,不如你还是见好就收罢,早点回你那一亩三分地去,把大当家的交椅坐稳当了,再想想日后的劫道儿大计,何必在此处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且不说你打不打得过我们,只说我们这些人既没银子,也没值钱的物件儿,就那几车烂药材,你劫回去也不能当饭吃,还未必能买个好价钱,何苦来哉,这桩买卖怎么算也是只赔不赚的啊。” 江蓠深以为是的微微颔首,提着长剑,剑尖儿遥遥的点了点二当家,半是威胁半是奚落:“二当家的,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我许久没开杀戒了,有些收不住手,待会打起来,若失手打死了你,你可别怪我。” 听得此言,君葳蕤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见君迁子望住了自己,她忙捂住嘴,忍笑忍得脸颊微红。 二当家早已没了拼命之意,眼见江蓠亦全无赶尽杀绝之心,不由的暗自松了口气,将流星锤缠在腕间,冲着左右使了个眼色,且走且退,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客栈,下楼时还虚张声势的大声嚷了一句:“你个王八羔子,你给老子等着,待老子召集了人手,定要把你大卸八块去喂狗。 江蓠晃了晃手中的长剑,大声笑道:“好啊,老子在这里等着你,你最好带上百八十条性子烈的狗来啊。” 听得这声狂笑,二当家的顿时狠狠抖了三抖,领着众山贼越跑越快。 原本顷刻间就要刀光剑影四散,惨叫血肉横飞,转瞬却又像甚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下来,江蓠背着落葵,正欲进屋,君葳蕤却在身后开了口:“李公子,葳蕤拜谢救命之恩。” 江蓠回首笑道:“小事一桩,君姑娘不必挂念在心。” 摇曳的灯笼投下一半光明一半暗影,君葳蕤脸庞藏在暗影中,神情晦涩不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父女连心,君迁子知道君葳蕤心中所想,忙接口道:“李公子,快将水姑娘送到房里罢,咱们回房细说。” 进的房内,淡淡的金盏银台香的味道萦绕不绝,入目便是窗下铺着一床锦被,君葳蕤暗自欣喜的点了点头,言语间多了一份关怀之意:“这样冷的天,李公子睡在地上,身子受得住么。” 江蓠解开系在腰间的帐幔,将落葵小心放在床上,大刺啦啦的笑道:“我身强力壮的,不冷,没事。” 君葳蕤垂首,引燃了炭火,烧了一壶热水,热气氤氲在她的脸庞,熏得微微泛红,更像一枝明艳照人的玫瑰,她斟了盏热水,欠着身子捧给江蓠,道:“李公子,天晚了,不适宜喝茶,喝点热水罢。” 夜色深沉,连日奔波,江蓠实在疲倦,见君府父女除了说些饮水喝茶之类的话,并无旁的事要说,他掩口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道:“君老爷,君姑娘,夜深了,早些歇着罢,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 君葳蕤转瞬神情黯然,想了想,却又笑道:“正是要说明日之事,明日启程,只怕那山贼不会轻易罢手,我想与李公子商量一二,看有没有甚么法子一劳永逸。” 君迁子顿时明白了君葳蕤之意,忙做出愁云惨淡的神情,连连点头:“蕤儿说的还真是。”他冲着江蓠拱了拱手,道:“还请李公子相助一二。” 江蓠忙着起身回礼,平静道:“一劳永逸的法子,我可以没有,凭我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剿了那一窝山贼,此事我已想过了,明日启程,我带两名家丁护卫骑马在后警戒,余下之人便在前头探路,而君老爷,只管护着君姑娘就好。” 君迁子点了点头,朗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待回了扬州城,老夫定全力相助,请圣手黄芩救治水姑娘。” 君葳蕤亦是点头,一双秋水明眸微微含情。 二人离去后,屋中顿时寂静下来,可以听到落葵低微的呼吸声,她像是睡着了,眼睫微动,在白腻如玉的脸上投下淡淡岚影,江蓠莞尔,轻声打趣道:“小妖女,你合该少吃些了,本少主都要背不动你了。” 落葵顿时睁开眼,咬牙骂道:“姓江的,若非你抓了我出来,我还能更胖些。” 屋内寂静,烛火暗淡的微微晃动,江蓠斟了盏茶递过去,忧心忡忡道:“小妖女,到了扬州,若是圣手黄芩不肯救你,怎么办。” 落葵凝眸,阴恻恻的一笑:“人家不肯救我,我也不能勉强人家,那,就打死好了,有人给我做个伴儿,我死的也能安心些。” 江蓠脸色一沉,一把抓住落葵的手,眸光笃定,眸底却隐隐浮出些水雾,咬着牙道:“他若不肯救你,我就拼命打他,一直打到他肯救你为止。” “若他宁可死都不肯呢。”落葵扬眸轻笑。 江蓠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将后槽牙咬的生疼:“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圣手,有的是能救人的,我打死他,再带着你去找旁人,找旁人救你,天涯海角,总能找到。” 落葵的心神猛然荡漾了一下,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她脸色骤然一白,血顺着唇角淌了下来。 江蓠大惊,忙扶住她,擦拭着她唇边的血迹,心慌意乱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呕血了,葵儿,你怎么样,觉得怎么样。” 落葵心头狠狠一悸,缓缓抬头定睛望住他,气息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虚弱轻缓道:“江蓠,你,叫我甚么。” 江蓠顿时愣住了,他心下一狠,轻颤的唇边道:“当年,苏凌泉可以为了程朝颜叛出茯血派,我也可以,我也可以从此脱离天一宗,我不怕嗜血道无休无止的追杀,也不怕正阳道世世代代的唾骂,我,只怕你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落葵眼前蓦然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随之便是不住的涌出血来,她哽的泪流满面,拿帕子死死堵住嘴,血从指缝露了出来,她不住的摇头,艰难的厉声道:“江蓠,你别说了,甚么都别说了,进了扬州城,你送我去茯血派分堂即可,余下的事,我的人会去做的。” 江蓠顿时搂紧了落葵,那血糊了他满身,他哽咽道:“我不说了,小妖女,我甚么都不说了,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黄芩那,一定求他治你。” 旋即,江蓠轻轻放开她,拧了个温热的帕子,将她满脸的血迹擦拭干净。 落葵微阖双眸,她清楚知道眼下的自己太过虚弱,万不可心神荡漾的太过厉害,否则再如此吐血下去,她定是等不到活着去见圣手黄芩了。她幽幽吁了口气,闭目轻声道:“江蓠,你以后将那些话烂在肚子里,不许再说出来,此间事毕,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永不再有瓜葛。” 江蓠拧帕子的手微微一顿,头也不回的低低说道:“好,我答应你。” 这一夜烛火摇曳,这一夜辗转反侧,落葵瞪着一双眸子,盯着帐幔顶上的花,连眼都没眨一下,直到天边微明,她缓缓闭上双眸,难掩困倦的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四回 话,不能多说 而江蓠却始终没能入睡,辗转反侧了良久,听得落葵低微而均匀的呼吸,直到她已经沉沉睡去。他竟翻身坐了起来,蹑手蹑脚的坐到床沿儿,幽幽叹息,离扬州进一步,便离落葵远一步,伤愈那日,便是离别。 江蓠心间蓦然一痛,旋即却又牵起唇角自嘲的一笑,离别又如何,只要自己想见,谁又能拦得住。 晨光渐起,给暗沉沉的天镶了一道微亮的边儿,寒冷料峭的阳光轻缓的洒向扬州城。 扬州城的运河码头处,一艘艘吃水极深的货船首尾相接,随波微漾。 而码头上人声嘈杂,今日是城中最大的盐商端木商行卸货的日子,槽帮的手下尽数出动,皆佝偻着身子,在肩上摞起一个个麻布盐包,向商行的马车扛去。 不远处立着个锦衣男子,岁数并不十分大,但下颌却蓄着长髯,那长髯乌黑发亮,保养的极好,在风中微微摇曳起伏,他身侧立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一手端着账册,一手执着玉管紫毫,边说便往账册上划拉着甚么。 这锦衣男子乃是端木世家的第四代家主端木广平,原是常年坐镇族中,并不必事事躬亲的,可如今宛童在荆州察查矿业,搅了个天翻地覆,听闻不日便要赶到扬州察查盐业,盐业关系到端木世家的兴衰存亡,逼得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亲自赶来了码头,直到看到最后一袋盐波澜不惊的被扛上马车,他才掸了掸衣袖上不小心沾上的盐粒,不怒自威的巡弋了一圈儿码头:“走罢,回府罢。” 早有紫檀木石青帷马车候在码头上,见端木广平步履稳健的走过来,行动间下颌蓄的一簇长髯连晃都没晃一下。一个小厮忙伸手打帘儿,而另一个则躬身跪在地上,充当脚凳。 端木广平扶着左右随从的手,踩在小厮背上,钻进车中。 扬州城的两扇厚重的城门嘎吱声声,缓缓打开,这座城既有浸在胭脂水粉中缱绻温柔,亦有伴随运河流淌的繁华兴旺。城门一开,城外聚集的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从城外望向城内。 城门处的分立四个带刀小吏,颇为松懈的查验进城之人,遇到挑着担的,推着车的,也只掀开来草草瞄上一眼,便不耐烦的摆摆手。 君府的马车也赫然出现在了进城的百姓身后,这一路上,君迁子唯恐山贼再度出现,便严令车队不停不歇,三日的路程硬生生赶成了两日,终于在今日,赶到了扬州城外。 江蓠骑着马,挺拔的身子在众人中格外显眼,领着两个家丁护卫,跟在车队之后,这一路风平浪静,并没有半个山贼前来寻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想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撞上来,好叫他打上一架,一吐心中的闷气。 君葳蕤打开车帘一瞧,只见查验的队伍极长,行进缓慢,忙跳下车来,走到江蓠身旁,轻声道:“李公子,已到扬州城外了,想来不会再出甚么差错了,李公子不如到车里歇息片刻,饮一盏茶可好。” 江蓠凝神片刻,这一路疾驰,他一直有心落葵受不受得住,身子如何了,但因着那晚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他有些尴尬,不敢时时去看,现下由此良机,遂点头道:“也好。” 说着,他翻身下马,紧随着君葳蕤上车,入目便是落葵惨白的脸,懒怠的靠在车中一隅,见江蓠进来,她也只勉强睁开眼望了望,便又头一偏,闭上了双眸。 江蓠忧心忡忡的拭了拭她的额头,见并无异样,才道:“君姑娘,她这是,怎么了。” 君葳蕤淡淡道:“只是疲累过度,不妨事,李公子,饮一盏茶罢。”说着,她递过去一只玫瑰釉西施杯。 江蓠道了声谢,接过杯盏正欲润润喉,却听得车外一阵嘈杂,他打帘儿一瞧,竟是个老者紧紧攥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被小吏拦下了。 那少女虽皮肤黝黑而粗糙,却自有一股天然而成的秀美,像是清水涤荡过的芙蓉,又一股涂脂抹粉善于打扮的美人所不能及清秀,她怯生生的躲在老者身后,不敢抬眼去瞧小吏。 小吏端的是一脸倦色,推了一把老者,眼眸直勾勾的盯着少女,道:“老头儿,你空着手进扬州城是作甚么,买,你买的起甚么,卖,你有甚么可卖的。” 老者满脸皱纹,身上的灰色长袄布满了薄灰,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陪着笑纹儿,颤巍巍道:“老朽,老朽是进城想给我这闺女寻个好人家的。“ “寻个好人家。”小吏顿时来了精神,伸手在少女脸上抹了一把,滑腻腻的实在受用,他蕴着笑意,道:“城里能有甚么好人家,除了做妾还是做妾,不如就跟了我罢。” 少女畏缩的摇了摇头,躲在老者道:“不,不。” 老者忙赔笑道:“官家误会了,老朽,老朽是送闺女进府做丫头的,待年岁够了,还要接回来许个好人家的。” 小吏却不依不饶的拦住二人,阴恻恻的笑道:“何必要如此麻烦,许了我,这丫头有的是好日子。” “老丈,这姑娘身价几何,不如卖到在下府中做丫头,够了岁数再来赎。”老者正欲张口,身后传来沉沉之声,他一回头,只见个中年男子立在晨光里,贵气十足。 小吏正欲张口就骂,一见君迁子的模样,忙赔了张笑脸,道:“原来是君老爷,这是采办药材回来了,一路上舟车劳顿,快,快进城罢,就不必查验了。” 君迁子亦是和善笑道:“不辛苦,不辛苦,谢头这般风里来雨里去的,才是辛苦。”他挥了挥手,便有随从给四人分别递上四封银子。 谢姓小吏点了点银子的分量,与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笑的益发开怀:“君老爷总是这般客气,快,快进城罢。” 其余三人见状,忙吆喝着排队的百姓散开,闪出一条道来,让君府的车队先行通过。 君迁子却并未示意车队前行,只转头望向老者,笑吟吟道:“老丈,可愿意将姑娘买入君府。” 老者顿时笑眉笑眼的连连点头,道:“愿意,愿意,临来时就打听过了,君府是扬州城里的大户人家,待下人一向宽厚,最是和善,老朽,老朽愿意。” 君迁子笑道:“如此甚好,老丈,那咱们就一起进城罢,进了府再签身契拿银子,可好。” 老者一是急于摆脱谢姓小吏的纠缠,一是觉得君府确是个好人家,当即便让少女跪下磕了个头,道:“一切都听君老爷的吩咐。丫儿,以后你就是君府的人了。” 听得此言,少女忙脆生生道:“见过老爷。” 车队开始缓缓进城,江蓠放下车帘儿,转头对君葳蕤笑道:“你爹给你买了个丫头,瞧着十分机灵。” 这一路上,江蓠甚少主动与君葳蕤说话,听得此言,她顿时笑容明艳,照的这有些昏暗的车内蓦然明亮了几分:“是么,那我可有伴儿了。”她移眸望向落葵,顿了顿,轻声道:“水姑娘呢,她出来怎么没带丫头,莫非与我一样,路遇山贼,丫头忠心护主丧了命。” 落葵虽昏昏沉沉,但外头的情形还是一丝不落的听在耳中,她想到丁香,自己走了这么些日子,她该有多么忧心着急,继而又想到了京墨曲莲,自己走了这么些日子,只怕,只怕他们都要珠胎暗结了罢,她在心底冷嗤了一声,若真是如此反倒好了,省的自己多费手脚了,自然有人替她料理干净。 半响不见落葵有甚么动静,江蓠以为她真的睡得深沉,便解下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半真半假的笑道:“丫头,她若有银子买的起丫头,何至于跟着我在外头风餐露宿。” 这一路上都没找到机会仔细询问江蓠的来历,此番终于找到了机会,君葳蕤挑眉笑道:“是么,水姑娘说与李公子是旧识,不知二位是哪里人。” 江蓠顿了顿,道:“是,青州人。” 落葵蓦然在心底暗骂了一声笨蛋,你说哪里人不好,荆州人,雍州人,哪里不好,为何非要说青州人,早早晚晚要叫这根春天的兰叶子查出自己的来历。 君葳蕤继续轻笑问道:“哦,青州,可够远的,李公子与水姑娘是出来办甚么事。” “这个。”江蓠一时间哽住了,办甚么事,自然是抓小妖女回天一宗了,自然是逼问小妖女苏凌泉的下落了,可怎么兜兜转转的,不但没问出苏凌泉的下落,反倒离青州越来越近了呢,自己是费了大把的力气,带着小妖女来了个三州游,他顿觉自己有些傻,一时忘了该如何回答君葳蕤。 不待君葳蕤追问,落葵微阖双眸,淡淡道:“族中家事,不足为外人道,君姑娘还请见谅。” 君葳蕤顿时僵住了,脸色难看至极。 江蓠在心底失笑,小妖女果然是小妖女,会杀人会骂人,噎人更是一把好手。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五回 寒冬腊月下扬州 那少女虽皮肤黝黑而粗糙,但眸光极亮,生得唇红齿白,不同于养在深闺里的姑娘,立在寒风中都羸弱不堪,这少女自有一股天然而成的健康的秀美,像是清水涤荡过的芙蓉,她怯生生的躲在老者身后,不敢抬眼去瞧小吏。 小吏原本是一脸倦色,像是没睡醒一般,顶着满脑门子的官司,乍见这少女,眸光顿时像生了钩子,直勾勾的盯着不放,一把推开老者,不耐烦道:“老头儿,你空着手进扬州城是作甚么,买,你买的起甚么,卖,你有甚么可卖的。” 老者满脸皱纹,身上的灰色长袄布满了薄灰,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此处的,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陪着笑纹儿,颤巍巍道:“老朽,老朽是进城想给我这闺女寻个好人家的。” “寻个好人家。”小吏顿时来了精神,伸手在少女脸上抹了一把,滑腻腻的实在受用,他蕴着笑意,道:“城里能有甚么好人家,除了做妾还是做妾,不如就跟了我罢。” 少女受了惊吓,惨叫了一声,躲到老者身后,不敢探出头来。 排队入城的百姓听得那声惨叫,有的回顾了一眼,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有的则木然的径直向前,连瞧都没瞧一眼。 老者顿觉不妙,忙死死挡在少女身前,卑微的赔笑道:“不了,不了,老朽,老朽是送闺女进府做使唤丫头的,待年岁够了,还要接回来许个好人家的。” 小吏却仍旧不依不饶的拦住二人,笑中别有邪意:“何必要如此麻烦,许了我,这丫头有的是好日子,还做甚么使唤丫头。” 寒风拂动即便薄云,遮住了本就惨淡的日头,日影微澜,转瞬晦暗下来。 老者与那少女面对恃强凌弱,咄咄逼人的小吏,俱是愁云满面,一派死灰。 “老丈,这姑娘身价几何,不如卖到在下府中做丫头,够了岁数再来赎。”老者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身后传来沉沉之声,他一回头,只见个中年男子立在晨光里。 小吏正欲张口就骂,一见君迁子的模样,忙赔了张笑脸,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原来是君老爷,这是采办药材回来了,一路上舟车劳顿,快,快进城罢,就不必查验了。” 君迁子笑容和善,言语恭敬而不是分寸:“不辛苦,不辛苦,谢头这般风里来雨里去的,才是辛苦。”他挥了挥手,便有随从给四人分别递上四封银子。 谢姓小吏顿时喜色盈眉,掂了掂银子的分量,与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笑的益发灿烂明媚:“君老爷总是这般客气,快,快进城罢。” 其余三人心领神会的一笑,忙大声吆喝着排队的百姓散开,闪出一条道来,让君府的车队先行通过。 君迁子道了声谢,却并未示意车队前行,只转头望向老者,笑吟吟道:“老丈,可愿意将姑娘卖入君府。” 老者顿时笑眉笑眼的连连点头,急切道:“愿意,愿意,临来时就打听过了,君府是扬州城里的大户人家,待下人一向宽厚,最是和善,老朽,老朽愿意。” 君迁子点头微笑,十分谦和:“如此甚好,老丈,那咱们就一起进城罢,进了府再签身契拿银子,可好。” 老者一来是急于摆脱谢姓小吏的纠缠,二来是早听闻君府确是个好人家,当即便让少女跪下磕了个头,道:“一切都听君老爷的吩咐。丫儿,以后你就是君府的人了。” 听得此言,少女忙脆生生道:“丫儿见过老爷。” 车队开始缓缓进城,江蓠放下车帘儿,转头对君葳蕤笑道:“你爹给你买了个丫头,瞧着十分机灵。” 这一路上,江蓠甚少主动与君葳蕤说话,听得此言,她顿时笑容明艳,照的这有些昏暗的车内蓦然明亮了几分:“是么,那我可有伴儿了。”她移眸望向落葵,顿了顿,轻声道:“水姑娘呢,她出来怎么没带丫头,莫非与我一样,路遇山贼,丫头忠心护主丧了命。” 落葵虽昏昏沉沉,但外头的情形还是一丝不落的听在耳中,她想到丁香,自己走了这么些日子,那忠心的丫头该有多么忧心着急,继而又想到了京墨曲莲,自己走了这么些日子,只怕,只怕他们都要珠胎暗结了罢,她在心底冷嗤了一声,若真是如此反倒好了,省的自己多费手脚了,自然有人替她料理干净。 半响不见落葵有甚么动静,江蓠以为她真的睡得深沉,便解下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半真半假的打趣了一句:“丫头,她若有银子买的起丫头,何至于跟着我在外头风餐露宿。” 听得此言,君葳蕤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神情如常,将温热适口的茶水递到江蓠手上,这一路上她几番旁敲侧击,都没从落葵口中打听出二人的来历,她只语焉不详的说二人是旧识,可这旧究竟有多旧,识究竟有多识,就连出身何处,亦是半个字都没吐露。 而江蓠显然是个大咧咧没甚么心眼儿的,只是这一路上,没有机会与江蓠深谈,眼下既然说到了此处,君葳蕤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挑眉笑容明艳,刨根问底道:“是么,水姑娘曾说与李公子是旧识,不知二位是哪里人。” 江蓠顿了顿,道:“是,青州人。” 听得此言,若非浑身剧痛,落葵几乎要跳了起来,她在心底暗骂了江蓠一声笨蛋,你说哪里人不好,荆州人,雍州人,豫州人,兖州人,哪里不好,为何偏偏非要说青州人,真是个笨到令人发指的笨蛋,早早晚晚要叫这根春天的兰叶子查出自己的来历。 君葳蕤继续轻笑问道:“哦,青州,可够远的,李公子与水姑娘是出来办甚么事。” “这个。”江蓠一时间哽住了,办甚么事,自然是抓小妖女回天一宗了,自然是逼问小妖女苏凌泉的下落了,可怎么兜兜转转的,不但没问出苏凌泉的下落,反倒离青州越来越近了呢,自己是费了大把的力气,带着小妖女来了个三州游,他顿觉自己有些傻,一时忘了该如何回答君葳蕤。 不待君葳蕤追问,落葵微阖双眸,虚弱无力道:“族中家事,不足为外人道,君姑娘还请见谅。”言罢,她暗叹,若非为了给江蓠解围,她才没有力气说这句话。 君葳蕤顿时僵住了,脸色难看至极。 江蓠在心底失笑,小妖女果然是小妖女,会杀人会骂人,噎人更是一把好手,再如何半死不活,看家的本事总也丢不了。 车队缓缓驶进了扬州城,此时天色尚早,沿街的铺子少有开门,倒是有家包子铺热气腾腾,丝丝缕缕香味合着热气扑入车内,勾的人馋虫大动,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 江蓠狠狠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腰间仅剩的十个铜板儿,蓦然从行进中的车上跳下来,身后传来君葳蕤一声惊呼。 积雪在脚下又软又绵,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阳光落在雪上,那雪有丝丝缕缕融化的迹象,一路风霜奔波,江蓠脚上的那个双黑缎面厚底靴子早破烂不堪,雪水浸湿了靴面,将里里外外泡了个湿透。 江蓠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即便在意,他那仅剩的十个铜板儿,也不够买一双新的靴子,他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径直冲热腾腾的包子铺走过去,买了两个薄皮春茧包子。 此时,车队已然走远,江蓠踩着碎冰,身形极快的追了上去,翻身上车后,手上的包子仍冒着热气。 他将包子放在落葵鼻下,晃了晃,道:“诶,热乎的,起来吃一点。” 落葵微微睁开眼,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君葳蕤轻声道:“水姑娘累得不轻,怕是吃不下的,李公子,我正好饿了,给我一个罢。” 江蓠怔了怔,还是迟疑着将手中的包子递给君葳蕤,眸底漾出肉疼之色,旋即将仅剩的一只包子,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塞入落葵口中,心疼道:“吃一点罢,不然还没找到黄芩,你就先饿死了。” 落葵微阖双眸,轻轻点了下头,就这般轻声哄着,吃一口包子,饮一口热水,她最终吞下大半个包子。 江蓠将剩余的一口包子塞进口中,笑道:“这包子真香。” 落葵瞧着他欣喜的神情,蓦然就红了眼圈儿,在心底唏嘘不已,这一路上的风刀霜剑,硬生生将个世家公子逼成了如此落魄模样。 江蓠瞧出了落葵眼圈儿微红,忙拉住她的手,嬉笑了一句:“瞧你,不就是口包子么,等我拿了银子,想吃甚么都有。” 落葵微微点了下头,唇边微动,发出极轻微的声音,那声音唯有江蓠听得见,那唇语也唯有他能看得懂,她道:“江蓠,他日,若你我不得不为敌,我,与苏凌泉,见你即退,绝不相逼。” 渐渐明亮的阳光斜入车内,漾起一线一线细若游丝的轻尘,迷离的就像光阴飞逝,世事流转。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六回 光天化日 江蓠的心中像是断了一根弦儿,只觉耳畔嗡鸣一声,这些日子,他竟全然忘了自己与落葵身份云泥之别,敌对是迟早之事,心中竟生出不该有的妄念,他默默点了下头,用同样的唇语回道:“都依你。” 君葳蕤拿着包子的手微微颤抖,她虽没有听到二人在说些甚么,但显然二人间的默契是她所不能及的,她拿着那包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尴尬不已。 直到那包子没了热气,冰凉的无法下咽,她才回过神来,反手递给了江蓠,声音平静,却又像是在赌气:“你吃罢。” 江蓠微怔,却没问句为何,只接过包子,飞快的吃了个干净。 君葳蕤撇过头去,掀开车帘一角,眸光倔强的望向车外,呵出的热气打着旋儿飞出窗外,在外头凝成淡淡的白霜,久久不散,就像她的心,虽有些冷,但却不肯轻易服输。 扬州城中有四横八纵十二条主街,四横乃是东西走向的四条大街,街面上商铺林立,而八纵则是南北走向的八条大街,俱是民居,多为豪门。 这十二条主街排列严整如同棋盘,而愈靠近城区正中,达官显贵愈多,至于其余陋巷小街和漕运水渠则密密麻麻,如同蛛网,与这十二条主街一同勾勒出了扬州城的繁华与惨淡。 君府虽也是扬州城中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历代行医问药积德行善,在江湖上也广有贤名,但到底是出身商贾,宅子便只能屈居于八纵其二的二圣街上,紧邻城区达官显贵云集的一心街,占据了二圣街上最好最大的一块地皮。 冬日里的君府外院格外疏朗,高大挺拔的梧桐虽是枝叶干枯,无一丝绿意,但临水的几株苍劲老梅花意正盛,深褐色的枝干诡谲盘旋,素白的花盏缀在上头,似点点莹白飞雪,寒风穿过枝丫,冷冽的幽香迎风不绝。 这外院里,最显眼的去处便是岐黄堂,此堂极为宽敞,位于外院正中,开有十二面轩窗,窗上糊的并非是寻常的窗纸,而是镶嵌着带有冰凌纹琉璃,不仅隔音挡寒,丝毫风都漏不到厅内,也十分经久耐用,阳光照在上头,更是如同寒冰一般晶莹剔透,折射出灿烂的光芒。 此刻,岐黄堂的十二扇轩窗尽数紧闭,药王画像下的香案上,轻烟袅袅。君迁子坐于香案旁,而江蓠与落葵则坐于下首,至于君葳蕤,依着规矩则早早回了内院闺房。 小厮丫鬟们给二人斟了茶,上了瓜果点心,便躬身告退,进出皆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 唯独几个炭盆里的炭火烧的通红,时而火星迸裂,发出噼啪之声,将空落落的厅堂熏得暖意融融。 君迁子端着剥胎白瓷盖碗,饮了盏茶,沉凝道:“如今已经到了扬州城了,不知李公子与水姑娘是如何打算的。” 江蓠瞧了一眼窝在椅中昏昏欲睡的落葵,垂首轻轻吹拂杯盏中青翠的叶片,想也不想的轻声道:“眼下这情形,我们打算直接动身去丹霞花林找圣手黄芩。”他放下杯盏,冲着君迁子拱了拱手,歉疚道:“就不多叨扰君老爷了,至于与君姑娘之约,待我二人伤愈归来,必定履约。” 君迁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笑道:“小女戏言,李公子不必当真,倒是丹霞花林在扬州城外往南六百里处,水姑娘如今伤情严重,怕是骑不得马了,老夫给二位备上辆马车,再遣名路熟的经年老车夫,送二位过去罢。” 江蓠大喜,忙再度行礼道谢:“如此,就多谢君老爷了。” 君迁子益发笑的开怀,连连摆手道:“李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你与我君府有救命再造之人,老夫这点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挥了挥手,有几名丫鬟捧着黑漆团花托盘上前。 君迁子一一道来:“老夫看二位的衣裳皆已破旧,便着人寻了几件御寒衣服,此去丹霞花林,脚程再快,也要耽搁两三日,老夫给二位备下了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不待江蓠推辞,君迁子便续道:“李公子切莫推辞,这些小小心意,万难报李公子救命之恩。” 江蓠十分感动,冲着君迁子深施一礼,朗声道:“多谢君老爷馈赠,在下感激不尽,他日回转,必定重谢。” 日头渐高,冬日里难得的初阳照耀,雪地折射出灿烂的银光,蔚蓝的天色一片明净,晨起凛冽的空气中有遥遥梅香,清芬透骨。 早有车夫驾着辆马车等在了君府门口,马车虽只是寻常的灰棚,但马匹却是健硕好马,赶车的车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瞧不清楚容貌身形。 江蓠与落葵钻进马车,冲着君迁子齐齐行礼道谢。 车夫随即轻喝了一声,车轮碾过薄冰,咯咯吱吱前行。 这马车四围拿油纸包了个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露不进来,而车内垫了厚厚的金丝软垫,黑檀木小几上茶壶杯盏俱全,青瓷香炉上轻烟缭绕,脚下的吊炉上烧着热水,热气缭绕,倒不觉得多么寒冷了。 江蓠烧了个紫铜五彩小手炉塞到落葵手中,感慨万千道:“这君老爷果真是心细如发,竟连连这些物件都备好了。” 落葵歇了这半响,总算缓过些劲儿来,便将手炉放在江蓠鼻下。 江蓠扬眸,有些不明就里的望着他。 落葵牵动唇角,露出个苍白无力的笑来,虚弱道:“你闻闻。” “闻甚么。”江蓠蹙眉,使劲儿皱了皱鼻尖儿,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味在鼻下萦绕。 “香么”落葵虚弱一笑。 江蓠点了点头,仍有些迷糊。 落葵瞟了他一眼,继续低笑:“你看看这些东西,哪一样是男子用的,都是姑娘用的,这些分明都是君姑娘备下的,她才是心细如发的那个人。” 江蓠微微一怔,却转了话头:“小妖女,那日,在城隍庙中的那两个人,你,你们。”他欲言又止,想问,却又唯恐揭人伤疤。 落葵怅然若失的一笑,声音渐低:“你,想知道甚么。” 江蓠迟疑了一句:“都想知道。” 落葵吁了口气,不知为何,这一路颠簸,她甚少想到那两个人,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但如今提及,心中仍是气闷的难以言说,扬眸对上江蓠的丹凤眼,她突然想对眼前之人说个痛快,她就着江蓠的手饮了盏茶,平静道:“那男的叫京墨,已与我定下了婚期,而那女的叫曲莲,算是曾经的挚友罢。” 江蓠顿时喷了口茶出来,喷在车帘上,洇开暗色的花,他哽了一哽道:“订了婚期,尚未成婚,他,他就不怕你悔婚么。” 落葵凝眸冷笑:“悔婚,这世上向来都是对女子不公的,悔了婚,丢人的是我,遭人唾弃的也是我,他,仍可以安安稳稳的做他的散伯,享他的齐人之福,这世上,哪有这般容易之事,我偏不叫他如愿,死也不能痛痛快快的死。” 江蓠偏着头,定睛望著她,此时的她虽然虚弱不堪,可神情却是既阴险又狠毒,说起话来像刀子一般割人心肠,活脱脱就是世人口中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觉有甚么不好,这世事本就该如此,本就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方显公平。他微微颔首,道:“若有用得着我之处,你尽管开口。” 落葵摇头一笑:“打架砍人,你是把好手,至于这背后里算计阴人,还是我来罢。”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七回 一个包子值千金 江蓠松弛的向后靠去,头枕着胳膊,微微眯起双丹凤眼,不知想起了甚么有趣之事,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可未必,我们宗里的龌龊事不比你那里的少,只是本少主不屑与他们为伍罢了。” 落葵想到了天一宗宗主的做派,不禁垂眸一笑:“听说过,你那娘是后娘,而爹,也快成了后爹。” 江蓠点头笑着,连声赞叹道:“都说茯血消息灵通,果然十分灵通,竟连这种犄角旮旯之事都能打听出来。” 落葵横了他一眼,垂首啜了口吊着精气神儿的山参汤,入口有淡淡清苦的药香,细品之后,却又有一缕清甜缭绕舌尖儿。她原是不想掺和天一宗之事,但看在江蓠这些日子悉心照料的情面上,她还是斟酌开口道:“上回升仙大会,一则是给天一宗挑选弟子,二则是给你挑媳妇,可你却临阵逃脱跑的无影无踪,你自是不在乎旁人的难听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那后娘的枕头风会怎样吹。” 江蓠狠狠怔住了,他自小与父亲就不算亲近,一直以为是父亲执掌一派,天长日久下,威严早已深入骨髓,早不知亲近二字如何写了,才不会与自己亲近,可却从未想过那后娘会如何编排自己。 落葵将参汤一饮而尽,喘了口气继续道:“江蓠,天一宗偌大的宗门,是你父亲从你外祖父手中接过来的,这些年宗门兴旺,你父亲操持的着实不易,他眼见你纨绔不堪重用,你猜他会如何想如何做,你那后娘如今也生了一子,若眼瞧着比你争气中用,你猜你父亲又会如何想如何做,江蓠,你李家数代人的心血落于旁人之手,莫非你就心甘情愿,丝毫不心疼么。” 这一席话如同一记惊雷,重重劈在了江蓠头上,他如同在迷雾中转了数年,骤然看到了光亮一般,顿时灵台清明一片,自然不能,他的生母李氏乃是天一宗前任宗主的掌中明珠,下嫁给了父亲,因外祖父没有儿子,父亲才登上了宗主之位,可母亲薄命,父亲做了宗主不足一年,母亲便病逝了,数年后,父亲便迎娶了如今的年轻貌美,只比江蓠还要小一岁的宗主夫人,将他这个儿子抛之脑后,这位后娘也是不争气,十几年来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今年年初才一举得男,父亲是老年得子,自然喜不自胜,在宗内广发请帖,大摆筵席,直直喧闹了月余才算安静下来,可此事不久,父亲便要为他议亲,他自然不肯,这才闹翻了离开天一宗。 这些事看起来件件偶然,却每一件都与他那后娘脱不开干系,他脸色阴沉的如同暴雨前的层云,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是说,她觊觎宗主之位,她如何敢。” 落葵淡淡一笑:“江蓠,你想不想做天一宗的宗主。” 江蓠点了点。 落葵继续笑问:“这就是了,同样是你爹的儿子,凭甚么你做的,她的儿子就做不得呢。况且她的儿子是你爹的老年得子,三个女儿又个个嫁入高门,我记得你那最小的妹妹,在你们北谷国宫里是得宠的贵妃,有这般显赫的背景,她凭甚么不敢让自己的儿子做宗主。江蓠,你扪心自问,若他日真的祸起萧墙,你可有与她一拼之力。” 江蓠垂眸不语,无论是父亲的宠爱,还是在宗内的威信,他都毫无胜算,如此算下来,这宗主之位竟赫然已是旁人的囊中之物了,他气闷的吁了口气,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落葵阴恻恻的笑道:“她手中的筹码也不过是有个儿子,可那儿子能不能活的长久,活到接任宗主之位,却只能是看天意了。” 江蓠的脸顿时抽搐了一下,顿时觉得落葵此话十分中肯有理,连连点头道:“小妖女,你果然是个小妖女,连这般阴损的法子都能想的出来。” 落葵哽了一哽,恶狠狠的翻了翻眼皮儿,道:“甚么阴损的法子,我不过是让你问问老天爷,你那弟弟活不活的长,怎么就阴损了。” 江蓠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拈了枚点心塞到她口中,连哄带劝的骗道:“好好好,你不阴损,那你说说,若他活得长久,我该怎么办。” “你要活得比他更长久啊。”落葵三口两口便吃完了点心,又舔了舔唇边的渣滓,黑白分明的眼仁儿转了转,笑道:“江蓠,说白了,你二人一是拼谁活的更长久些,二便是拼谁的功劳更大些。当然,眼下你就有个大功劳。” 江蓠转瞬便想明白了,点头笑道:“你说的是梁州分舵之事。” “不错。”落葵点了点头,做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来:“我若是你,便会早早的赶回天一宗,跟你爹仔细回禀此事,再主动请缨,前来梁州重建分舵。” 江蓠一时无言,他心知落葵此言乃是正理,是实心实意的为他的前程着想,但他并不像就如此将落葵丢在半道儿上,即便是走,也要看着她伤愈再走。 马车前行的速度并不十分快,出了扬州城后,官道渐渐变得泥泞不堪,碎石碎冰交杂着,行进时便开始颠簸起来。而外头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寒风呼呼刮过,渐渐不闻人语。 江蓠掀开车帘儿一瞧,四围渐渐荒芜少有人烟,入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显然已经离扬州城十分远了,他拍了拍车夫的肩头,问道:“老人家,这里是何处,离着丹霞花林还有多远。” 车夫像是受了惊吓,身子狠狠抖了一下,旋即暗哑着声音道:“咱们今日赶到前头的华堂堡落脚歇息,明日一早再启程,明日晚间就能赶到丹霞花林了。” 听得这把声音,江蓠有些吃惊,这声音虽然压得暗哑,但听来格外熟悉,他回首与落葵对视了一眼,便伸手要去掀车夫的斗笠,见落葵冲着他微微摇头,他只好钻回车中,附耳道:“为何。” 落葵压低了声音道:“君姑娘既乔装改扮,那必然是不想闹得尽人皆知,也不想让你我知道,你贸然揭穿她的身份,岂不是令她难看,她一个大家闺秀,与外男跑了,有损清誉,以后还怎么议亲,等等看罢,非到万不得已,你我只当不知此事。” 江蓠抿了抿唇,低声道:“她胆子可真大,竟不怕君老爷的家法。” 落葵低笑:“古有红拂女夜奔李靖,今有君姑娘相送江蓠,保不齐以后会成就一段佳话。” 江蓠抬手狠狠揉了下她覆额的刘海,笑道:“那么,正邪联手,岂不更是一桩美谈。” 落葵想起这个动作是苏子经常做的,不禁失神,良久,才在江蓠的连声呼唤中回了神,撇了撇嘴,啐了他一口。 就如此奔袭了一整日,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华堂堡的一处客栈门前。 江蓠扶着落葵下车,车夫在后垂首跟随。 这处客栈并不十分大,此时也没有几个客人,见三人进来,小伙计忙陪着笑脸儿道:“几位客官,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儿。” 江蓠道:“住店,开三间。”他转头瞧了落葵一眼,顿了一下,道:“哦不,开两间上房,再将热水和饭菜送到房里来。” 小伙计清亮亮的应了一声,忙拿着钥匙,步履轻松的领着三人上楼去了。 从始至终,跟在身后的车夫没有说上半句话,而在柜台后头扒拉算盘珠子的掌柜的,也没有抬头看上三人一眼。 小伙计先给车夫开了房门,旋即领着江蓠二人,走到走廊尽头,一边开门一边笑道:“这个房间最是僻静不过,二位住正合适。” 江蓠点了点头,扶着落葵进房,与小伙计擦身而过之时,落葵眸光一缩,旋即神情如常。 屋内与寻常客栈一般无二,更多了几分疏朗雅致,而空气中缭绕着淡淡香樟木的气味。 江蓠顿时捂住口鼻,道:“这是甚么味儿。” 小伙计忙开窗透气,陪着笑脸儿道:“客官有所不知,扬州素来潮湿,蛇虫鼠蚁比旁处多了些,故而放了些香樟木避虫,唯恐惊扰了贵客。” 落葵微微沉凝,脸上含笑,眸底却是冷薄之意:“小二哥,我身子虚弱,有些受不住这香樟木的味道,可否给我寻些沉水香来。” 小伙计微怔,忙笑道:“本店是小本买卖,买不起上好的沉水香,只有些次货,不知客官闻得么。” 落葵点了点头:“小二哥只管拿来,只要是沉水香就好。” 不多时,小伙计端了饭菜进屋,一样样布在桌案上,笑道:“这是热水,这是小店的拿手菜,客官请慢用。”他从袖中取出一盒盘香,放到桌案上,道:“这是客官要的沉水香。” 落葵淡淡道了声谢,起身便将此香点燃,放在了青瓷香炉中。 小伙计冷眼瞧着,不言不语的退了出去,垂首间,眼眸中划过一丝杀意,而唇边却挑起一缕晦暗不明的笑来。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八回 重锤敲鼓 列侯府离宫城不远,府中有一座两层小楼,凭栏的地方正好与宫门遥遥相对,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从宫门进进出出的内侍。 曲元参就在凛凛寒风中凭栏伫立,不知立了多久,连鼻尖儿都冻得通红,其身后的屋子里笼了炭盆,通红的火苗舔上肥美的鱼,香气扑鼻。良久,他头也不回道:“良姜,怎么看不到。” 云良姜正在温一壶酒,听到曲元参的话,叹了口气:“你莫不是痴了么,我这里只能看到宫门口,看不到深宫内苑的。” 曲元参幽幽叹息,终是意难平。 云良姜抱着一捧腊梅插瓶,左看右看只觉不满意,抄起边儿上的花剪,几下子便剪去了多余的花枝,才满意的点点头:“她进宫不过月余,便已册封了贵人,可见陛下有多宠她,这时候动手脚没那么容易,陛下会疑心的,元参,我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 曲元参迎风而立,衣袂翩跹如谪仙,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飞入深宫内苑,静谧了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我知道,没有万全之策,是不可擅动的,只是她心思单纯,我怕她会吃亏。” 云良姜将鱼翻了个面儿,见那鱼烤的两面焦黄,赶紧在上头撒了些盐巴佐料,又略烤了烤,便取下来递给曲元参:“有她姑姑在,谁敢给她亏吃,即便是我姑姑,也要让她姑姑三分的。” 世人皆爱听蜚短流长,尤其是此等深宫秘闻,更是千载难遇一回,岂有错过之理,曲元参顿时笑了起来,连连拍手道:“良姜,你猜猜,你姑姑与她姑姑要是打起来了,陛下会帮谁。” 云良姜一口酒呛了出来,连连咳嗽:“又不是没打过,不用猜。” 一听到深宫争斗,曲元参登时来了精神,他想多听一些,多知道一些,算是与她同在,同进退共甘苦。他闪进屋内拿了杯盏,自斟自饮:“说说,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云良姜自知失了言,若再多说几句,只怕会失言失的更多,便狠灌了一口酒,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说不得的,若是我爹知道我跟外人说长辈的是非,非打死我不可。” 寒风瑟瑟,拂动水红色薄绸罗帘,那红色极艳,像夏日里攀援在墙头的凌霄花,给这萧索的寒冬添了浓墨重彩的丽色。 曲元参眸子一转,便是无数个主意,他冲着云良姜眨巴眨巴双眸,话里有话的笑道:“良姜,你可知道郡主前些日子得了一罐好茶,还拿来了一些给我尝鲜。” 云良姜也来了兴致,急急追问:“是么是么,落葵得的定是好茶,是甚么茶,也不拿来给我尝尝。” 是君山府送来的贡茶。”曲元参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被旁人听了去。 可云良姜还是听了个分明,探头过来佯怒道:“说甚么呢,有君山贡茶不给我喝。” 曲元参瞟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若是叫郡主知道我把她赠的茶给外人喝,她饶不了我。” 云良姜哽住了,硬着脖子愣了半响,旋即一拍桌案:“罢了罢了,为了十年才出一罐子的君山贡茶,我忍了。”他指着曲元参,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万不可出去乱说。” 曲元参捏了捏自己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心放心,绝不出去给你们云侯府散德行。” 冬日里的寒风,凛冽的透骨而过,最是清醒人心。 云良姜关门闭户,喝了盏茶清清嗓子,才低声道:“大约是两年前罢,我进宫给姑姑请安,正赶上许贵妃与姑姑大吵大闹,说是霖王带坏了他们家的二少爷,气的极了竟还动起手来,把姑姑的耳坠子拽了,耳垂都扯得出了血。后来陛下来了,居然没有斥责许贵妃,只是轻描淡写的劝了几句,如此这般就如此算了。” 曲元参登时怔住了,云良姜的姑姑是王后,虽然是继后,但也曾经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才能被立为继后。这些年,她的年岁见长,色衰而爱驰,恩宠虽不如从前多,即便许贵妃再这样宠冠六宫,但王后的威严尚在,陛下何至于偏私至此。 饮了半盏茶,曲元参抓住了云良姜话中的要紧之处,问道:“霖王如何会与许府的二少爷扯上关系呢,即便扯上了关系,又怎会惹得他姑姑大怒,甘冒以下犯上的风险去找你姑姑兴师问罪。” 云良姜谨慎的望了一眼四围,声音压得又沉又低:“问了,我后来私下里打听了,说是霖王的总管靛蓝给二少爷送了个祸害,勾的二少爷茶饭不思,把府里的小妾都抛之脑后了。” “二少爷是出了名儿的好色,送的肯定是个美人了。”曲元参抬手,两指轻叩着八仙拜寿雕花花梨木桌案,嬉笑了一句。 今日二人饮的酒是雪魄酒,入口清冽,入喉回甘,入心灼热,这酒在冷风口里吹了许久,更添冷意,震人心神。 曲元参静静托着极品海棠冻小盏,淡白的冷雾熏在脸上,心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不,若送的是个美人儿,许贵妃如何会发疯。” 云良姜故弄玄虚的眯了眯眼:“送去的不是个寻常美人儿,是个修炼了炉鼎之术美人儿,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 “甚么。良姜,你是说靛蓝给二少爷送去了个炉鼎,修炼炉鼎之术可是修仙者中的大忌讳,靛蓝这是活够了罢。”在旁人眼中,曲元参一向淡然持重,少有惊慌失措喜怒形于色之时,唯有在足够亲近的人跟前,才足够肆意,现下听到了这么个一直想要证实的消息,他吃惊的合不拢嘴,惊得一盏酒都泼了出来,在地上腾起淡白的冷雾。 云良姜被曲元参的惊呼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却一本正经的笑道:“你小声点,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吓成这样的,还是可惜成这样的,可惜有炉鼎没送给你一个。” 曲元参狠狠扒下他的手,啐了他一口,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唯恐避之不及择不干净自己:“呸呸呸,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岂是这般无耻下作之人。” 云良姜见他那副忙着撇清自己的惊恐模样,哑然失笑:“是了是了,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不过,莫非你从未听说过,达官显贵中的那股修炼炉鼎之术的歪风邪气么。” 曲元参顿时敛了笑容,容色端正,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良姜,此话可不敢随意胡说。” 云良姜正了正衣领,一脸的凝重神情:“你一向正派,绝看不下去这种龌龊事,故而无人找这个晦气,请你去详参此等修炼法门。不过这种事,大约青州城中的达官显贵,有半数都脱不了干系。”他饮了盏茶,才缓缓续道:“你们莫要问我是从何处得知的,左右我知道便是了。” 曲元参痛饮了口酒,若有所思道:“这些原本没影儿的事,我一直以为是空穴来风,听你们这么一说,原来竟是确有其事。”他微微一顿:“这歪风邪气过重,只怕会污了朗朗晴空。” 云良姜蓦然眉梢一挑:“云良姜,此话并不是你说的罢,我听着像极了郡主的口气。”他神色凝重,抿了口酒,缓缓道:“事关重大,元参,你与郡主万不可身涉其中,否则只会殃及自身。” 曲元参握着杯盏轻轻摩挲,默默思量,竟有半数这样多,上回雍州之事,已得罪了不少朝臣,现下又出了此事,更得小心应付,若是棋差一招行将踏错,非但会救不了旁人,反而会害了自身。他转念又想,这都多少日子了,落葵寒冬里闭门不出算是寻常,可怎么苏子也不见了踪影,他不禁疑道:“郡主府里是不是出了甚么事,怎么郡主与苏子都没影儿了。” 云良姜摇了摇头道:“苏子离开青州办事去了,他走那日你正好在山上礼佛,至于落葵,父亲严令我不许与她相见,故而我也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见云良姜默默良久,曲元参将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想了又想,深觉不该隐瞒,自己家笑,旁人家哭是大错特错,落葵和云良姜与他是至交,几番救他于危难,有所隐瞒诓骗更是不该,他终是艰难开口:“云良姜,这个,曲莲,曲莲在郡主府上,没有惹甚么麻烦罢。” 架在炭盆之上的鱼肉肥美,冒着鲜香缭绕的油腥,一滴滴落到烧的通红的碳上,发出滋滋之声。曲元参拈起一小撮盐粒均匀的洒在鱼身上,一时哽住了,面露难色,良久不曾出声。 见曲元参如鲠在喉,云良姜淡淡笑道:“元参,我知道你想告诉我甚么,你想告诉我你爹与曲莲都看上了京墨,曲莲逃婚住到水家,多半是你爹的意思罢,打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罢。” 曲元参微微颔首:“你所料不错,我自然知道郡主与墨公子的婚事已定,也极力劝阻过此事,只是我力弱,终究无能为力。”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七十九回 红拂女来了 江蓠定睛瞧着四爪朝天,翻着肚皮的小兽,在取出银色泥土的瞬间,已然极快的干瘪下去,而通体缭绕的银光也转瞬敛尽,露出黑漆漆的一团皮毛。 落葵定睛望了良久,冲着江蓠伸出了手:“把你的牛黄给我。” 江蓠蹙眉,顿时抱紧了双臂,满脸戒备道:“干嘛,那是我的。” 落葵扑哧一笑,不由分说的就去掰开他的手臂,捏着袖子一抖,将里头的牛黄抖了出来,回首讥讽道:“知道是你的,瞧你那抠门样,难怪都年过三十了,还讨不着媳妇儿。” 江蓠哽了一哽,伸手狠狠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儿,眸光划过些一样的光彩:“胡说甚么,分明是本少主瞧不上她们那些庸脂俗粉。” 落葵抿了抿唇,垂眸不语,只仔细挑出四枚成色最好的牛黄放入盘中,又捏着银簪子如法炮制,从余下的三只小兽腹中挑出银色泥土,与牛黄放在一处,随后,那四只干瘪小兽同饭菜一样,尽数入了水。 看她忙活了许久,江蓠实在不解其意,道:“小妖女,你开膛破肚了半天,是在做甚么。” 落葵见江蓠一脸疑惑,不禁起了坏心思,存心想要憋死他,就是不能明说,忍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去找小二要个药罐子来,就说要煎药给我喝。” 江蓠的后槽牙咬的咯吱乱响,勉力克制着想要给她一巴掌的冲动,下楼去了。 落葵轻笑一声,用火折子引燃炭盆,拿着扭花火钳翻着木炭,让通红的火苗舔上每一根炭,发出噼啪轻响,她定了定神,万毒宗之人显然已占了这家客栈,那么这客栈里原本的店家定然凶多吉少,只是来时并没有细看,不知这镇子里究竟如何了。 如今自己这幅身躯,只是用九死还魂丹护住了心脉,又用老山参勉强吊着精气神儿,既然万毒宗的人找了来,那么便不必再顾忌腕间的印记了,凭着江蓠的修为,将这些人尽数诛杀不在话下,只是,她侧目望了望隔壁房间,眸光闪动,划过些狠意,不知万毒宗是早已料到自己会来丹霞花林,才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良久,吱呀一声,将落葵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抬头一瞧,江蓠一手端着碗汤圆,一手拎着个上了年头的药罐子进来,外头已熬煮成黑漆漆的一片,辨不清原本的颜色了。 落葵将四团银色泥土和四枚牛黄尽数放到药罐中,加了满满一罐子水,放在炭盆中满满熬煮。 江蓠低声道:“他们果然不是店家,方才我去找药罐子,他们竟然翻箱倒柜的找不着。” 落葵拿着鸡翅木筷子,在药罐子中缓缓搅动,扑面的滚滚热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异香,她边搅边说:“有了这噬香兽,他们是万毒宗之人乃确凿无疑的,你不是一直在问噬香兽是作甚么用的么。” 江蓠沉沉点头,那股异香益发浓厚,在屋内盘旋久久不散,沉水香的味道俨然已无法掩盖了。 满满一罐子水已经熬煮到只余下一般,且益发粘稠难以搅动,落葵挑起一筷子看了看,那银色泥土和牛黄已然混在了一处,她微微点头,又添了些水,继续搅起来:“这噬香兽乃是万毒宗精心培育的毒兽,腹中的那团银色泥土,乃是罕见的玉净泥,被此兽吞噬后,会散发出类似香樟木的气息,这种气息无孔不入,乱人心神,使人渐致昏迷。” “玉净泥。”江蓠低低惊呼了一声,道:“我见过此物,并非是银色的,而是如玉般晶莹剔透的。” 落葵低笑:“不错,只是噬香兽府中的玉净泥,乃是炼制过的,与牛黄一同熬煮,乃是避毒良药。” 只这寥寥数语的功夫,药罐中咕嘟嘟翻滚起气泡,已粘稠的无法用筷子搅动了,而那股异香像是散尽了,顷刻间便消散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淡淡的沉郁香味缭绕不绝。 落葵拿筷子挑起一缕,那粘稠之物已变得漆黑如墨,但却是半透明的,透过此物,隐约可见对面的江蓠。她满意而欣喜的点了点头,眸光在江蓠脸上巡弋片刻,道:“先涂脸。” 江蓠微怔:“甚么。” 落葵诡异的一笑,挑起一筷子粘液,不由分说的就往江蓠脸上抹去。 他躲闪不及,便被她抹了个满头满脸,无奈笑道:“干嘛。” 落葵嗤的一笑:“一会要杀出去,不抹点避毒良药,我可没力气再给你解毒了。” 江蓠只好端坐在哪,任凭落葵用手将那粘液在头面上抹的均匀,他的脸顿时黑漆漆一片,待此物完全干涸后,黑色却全然褪去,竟瞧不出丝毫端倪来了。 落葵拿过菱花镜,照了照他的脸,笑道:“看,瞧不出来罢。” 江蓠点了点头,眼珠子蓦然一转,狭促笑道:“只抹脸上有甚么用,身上怎么办。” 落葵顿时窘的面红耳赤,将药罐子往他面前狠狠一戳,骂道:“自己想法子去。”言罢便放下天青色帐幔,在床上背身而卧了。 江蓠不禁哈哈大笑,笑的那帐幔剧烈晃动起来,像一湖春水被吹皱。 这笑声传到隔壁房间,已摘下斗笠,脱去蓑衣的车夫,微微扬起一张如玉脸庞,怔了良久。 落葵闭目躺着,心中愤恨暗骂不止,骂自己多管闲事,好端端的给他熬甚么避毒良药,他这样的人,就该被活活毒死,在梁州时就该活活毒死。 一阵窸窣之声过后,屋内静谧良久,唯有炭火爆裂之声,轻微的在屋内绽放。落葵几欲睡着之时,一声轻咳惊醒了她,旋即便是江蓠忍笑为难道:“那个,小妖女,我摸不着自己的背。” 落葵头也不回的嗤道:“你堂堂天一宗少主,居然摸不着自己的背,说出去岂不是笑话。” 江蓠反唇相讥:“你摸一个给我看看,你堂堂茯血派太上长老,摸一个试试。我是天一宗少主,又不是蜈蚣精,哪有那么多之手可以摸到自己的背。” 落葵撇了撇嘴,仍躺着不动。只觉床尾一沉,江蓠坐在了她的身侧。 他伸手去扳她的身子,笑道:“来,帮我抹了罢,不然我死了,谁送你去丹霞花林。” 落葵明知他是在说笑,明知他有意耍赖,但还是起身,入目便是银红撒花大袄半掩着的脊背,揭开袄子,只见那背上布满伤痕,多数都是箭伤,其间夹杂零星剑痕,她心下一沉,拿筷子挑起漆黑的粘液,抹在了江蓠背上。 她伸了伸手,指尖刚触到他的背,便又极快的缩了回去,良久,不曾有甚么动静。 江蓠喃喃低语:“瞧见了没,这些伤,都是当年拜你所赐,我险些死在你的箭下。” 烛火摇曳,将那些伤痕照的狰狞,落葵心间一紧,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当年太白山下,她从未对江蓠有过半分手软,招招式式皆是杀意,原以为再见面必定是死敌,不曾想,不曾想,果真是天意弄人啊,她在心底暗叹一声,伸手触上他的脊背,将那半干的粘液涂抹开来。 只听得江蓠吁了口气,失笑道:“小妖女,当年你可是一心想要了我的命的,你不知道,那时的你,可着实招人恨的紧。” 落葵低笑:“当年,你也招人恨的紧。” 江蓠蓦然回首,攥紧了她的手腕,定睛相望,双眸中像是燃气一把火:“如今呢,如今可还招人恨么。” 落葵有些心慌,甩了甩手,发觉甩不开他紧握的手,忙道:“江蓠,你可知道当年我的箭例无虚发,箭上还淬了毒,你能活下来,着实不易,必定是有人舍去了半身修为去救你,那个人究竟是谁,想来你是猜得到的。” 江蓠脸色一变,微微怔住了,慢慢松开了手,他并不十分清楚当年之事,只记得落葵将他扎成了个刺猬,闭目前的一瞬,见到的最后一眼,是落葵与苏凌泉浑身浴血,带着程朝颜离开太白山,彼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找到苏凌泉,杀了他。 至于后来如何了,他并不记得,醒来后,还是崖香告诉他,他昏睡了半个月,而父亲闭关修炼去了,宗内一应事项皆交给了太上长老代为料理,彼时的他还曾埋怨过父亲,亲儿子生死未卜,他却还有心思闭关修炼,果真是有后娘就有后爹,但却从未细想过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唇边轻颤,不敢置信道:“小妖女,你所言非虚么。” 落葵笃定的点头,将江蓠的心直直点入谷底:“你以为我这将正阳道之人吓破了胆的妖女之名,是浪得虚名么。” 炭盆中传出一声半声的噼啪轻响,背上有丝丝凉意入骨,原来他一直以为的父子间的隔阂疏离,竟只是他的误以为,他以为父亲的冷薄严苛,只是寄予了太深重的希翼,他所有的怨恨和悲戚,都是自己站在美好的中间,却只看到了阴霾一片。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回 噬香兽 江蓠呼吸渐粗,难掩心潮起伏,一瞬间的念头便是飞身回到天一宗,用尽全身之力去做这个少宗主。 落葵趁此机会起身,走到窗下,去看潺潺的河水,一弯弦月映在黑漆漆的河面,偶有寒风拂过,那一抹昏黄转瞬变成碎金,细碎的融入涟漪中。 风渐渐远去,涟漪幽幽散尽,月影依旧像一枚吴钩浸在水中,河岸植了一株树,暗夜中看不清树影,只枝丫探出来,烙在了月影中,像极了月中的桂花树,仙姿清绝。 江蓠坐在床沿儿良久,定睛望住落葵倚窗而立的背影,月白色暗花窄袄披在身上,略微有些晃荡,略微有些孤绝,他按耐不住心绪起伏,轻轻走过去,从她的背后伸手拥住她,将她拥入怀中,声音轻柔而沙哑,在耳畔低语道:“小妖女,跟我回天一宗罢。” 落葵竟出人意料的没有挣扎,只双手扶住冷硬的窗棂,将那窗棂紧紧攥住,攥的嘎吱直响,她微微仰起头,眸光中似有千军万马疾驰而过,声音微冷,低语道:“江蓠,莫要痴心妄想了,正阳道容不下我,嗜血道也容不下你。” 河水潺潺,如同不断流淌的岁月,不停的向前,这人世间的种种,并非是有心错过,但有些事只能错过,没有做过,终必成空,那便,那便不会徒留遗憾,徒增心痛。 “咯吱,咯吱,咯吱。”上了年头的木梯突然传来一声声低微的脚步声,虽然已经刻意压低,但奈何夜间寂静,还是声声入耳。 江蓠陡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落葵的手,顺手拎过床上的包袱,低声吐了个走字。 不待来人上楼踹门,江蓠便先发制人将门,顺便踹开了车夫的房门。 那车夫一阵惊呼,来不及掩饰身形,便一阵风般的被拉出了房。 江蓠瞧了车夫一眼,低低一笑:“君姑娘,得罪了。” 君葳蕤显然没有料到二人竟早已识破了她的身份,不觉窘的脸色涨红,来不及多问甚么,便已瞧见了堵在楼梯口处的数十名灰袍人。 而数十名灰袍人全然未料到会有此变,一时间怔住了,进退不得。 江蓠眸光微冷的扫视过灰袍人,嘿嘿一笑,转头冲着落葵二人低语道:“拉紧了,千万别松手。”随后银红色的大袖如风一甩,一簇赤金色的光芒飞旋着,冲着灰袍众人激射而去。 灰袍众人顿时发出阵阵惊呼和惨叫,咕噜噜从楼梯上倒滚而下,一个摞一个的砸在了灰突突的墙上,血在地上蜿蜒,在墙上飞溅,成了斑驳一片。 而与此同时,江蓠紧紧攥住二人的手,翻过摇摇欲坠的栏杆,飞身落在了一楼大堂。 并不算大的一楼挤满了众多灰袍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见三人赫然出现,便提着寒光凛凛的刀剑,走三步退一步的缓缓围了上来,这些人里有几个是一路追杀江蓠二人的,经历了几场生死大战,知道二人手段毒辣,包围时便刻意落在了后头,只等着形势不妙,便拔腿就跑。 江蓠三人背靠着背,相互倚靠着,一脸戒备的望向众多灰袍人。 落葵心中生出个狠毒的法子,这法子也唯有在此处,离着丹霞花林不过一日的路程,她才敢用,虽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胜在一劳永逸,她从此就可安安生生的治伤了,想清楚了此事,她冲着江蓠低语:“如何,可有把握。” 江蓠扬眉轻笑:“若菖蒲没在,区区小喽啰,不在话下。” “好,那我叫他出来。”落葵神情凝重的低笑了一声,骤然扬声大喊了道:“菖蒲,你既想要我的百蛊之虫,那便现身一叙罢,躲躲藏藏的,哪有半分万毒宗总堂主的风采。” 话音方落,一道灰色的人影飘飘荡荡的落于三人面前,瘦长的脸上两道长眉花白,但皮肤却十分光滑,没有一丝皱纹,菖蒲的眼眸极亮,转眸间神采飞扬,赞许的望了落葵一眼,喋喋笑道:“你不愧为令正阳道胆寒的妖女,果然有几分本事,竟能在本座的托天拳下活了如此之久。” 落葵牵动唇角,淡然一笑:“若我死了,你从谁那要百蛊之虫。” 江蓠低笑了一声:“小妖女,你还真厉害,竟然真的将此人给诈了出来。” 落葵满脸凝重,定睛望著他,道:“江蓠,你,可有把握从他的手中脱身。” 江蓠不解其意,只无声的笃定点头。 落葵略一沉思,旋即低声道:“好,那么,你拖住菖蒲,我带着君姑娘,咱们在丹霞花林外见面。” 江蓠微怔,他自是清楚落葵的伤势,不禁担忧道:“你行么。” 落葵轻松一笑:“放心。” 话音方落,只见她双手交叠,无数只赤色萤火虫从广袖中蜂拥而出,在半空中聚集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像一朵遮天蔽日的红云,在三人上空略一盘旋,便冲着堵在客栈门口的众多灰袍人撕咬了过去。 众多灰袍人顿时哀嚎阵阵,全然顾不上甚么围堵捉拿,只一味地抱头四处逃窜。 而江蓠则双手掐诀,一柄赤金长剑从袖中激射而出,剑光锋利,在虚空中上下翻飞,与菖蒲形成对峙之时,随即对落葵低语道:“走。” 落葵微微点头,紧紧攥住君葳蕤的手,狠狠咬了下舌尖,血腥气顿时在口中弥漫,她随之体内嗡鸣一声,足下隐现一道红芒,在成片的红云掩映下,身形如飞,转瞬便冲到了夜色中。 月华静悄悄的洒落,在二人身后拉扯出纤长的影儿。 随后,菖蒲气急败坏的怒吼一声:“妖女,哪里跑。” 只听得剑声轻灵,赤金长剑横在了菖蒲面前,剑光犀利,逼得的他噔噔噔后退了几步,江蓠略带戏虐的笑声随之响起来:“你管她去哪呢,总之你走不了就是了。” “臭小子,你找死。”菖蒲怒骂了一声,随之祭出了一对青白二色的吴钩,与赤金长剑重重相撞,发出巨大的锵锵声。 只这转瞬的功夫,落葵带着君葳蕤便已经飞出去极远,身后遥遥传来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她微微一顿,借着远处密布在客栈上空的红云隐约瞧见其中情形。 只见客栈内狼藉一片,而菖蒲不愧为万毒宗第四大高手,一对吴钩白光大作,如同霜雪,飞旋极快,状若流星。 而江蓠亦不愧为江湖修仙者中的后起之秀,赤金长剑在虚空中如长龙入海,搅起无尽波澜,对上吴钩丝毫不落下风。 落葵冷眸一闪,江蓠对上菖蒲,竟然能不落下风,如此正好,她一把将君葳蕤推了出去,大声喊道:“君姑娘,去你师尊那等我们。” 君葳蕤张了张口,还未发出声音,落葵便已经身形一闪,折返回了客栈。她略微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辨认了下方向,随即拔腿狂奔,身影转瞬没入深深地夜色中。 此时红云已被冲散大半,落葵躲在在暗影中,月白色的衣袖迎风,她眸中厉色一闪而过,旋即咬破指尖,将血痕抹在了眉心。 眉心处顿时光华大作,那狰狞虫影再度出现。 落葵微微蹙眉,衣衫无风自飘,她口中念念有词,那法诀十分晦涩,赫然与从前截然不同,而那狰狞虫影在她周身不断的飞旋,月光似水,隐带血色的点点洒落,笼罩在虫影之上,那些虫影随之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八分无数,最终化为无穷无尽的一片虫海。 只听她艰难吐了个“疾”字,那虫海顿时一个闪动,没入客栈。 客栈中顿时惨叫声声,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月色下血柱飞溅,骨肉分离,一个身着银红大袄的男子脸无人色的飞奔而出,一眼便瞧见了暗影中的落葵,不及详问便拉住她,狠狠一跺脚,那赤金长剑嗡鸣一声,横在了足下,二人顿时一个闪动,飞出去极远。 而他身后紧跟着冲出个狼狈的灰袍男子,脸带惊恐,半边脸上满是血迹斑斑,衣裳早已残破不堪,赫然正是菖蒲,只见他脖颈上竟然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虫影,在不住的啃食着甚么。 菖蒲遥遥望向二人逃跑之处,没有顾及脖颈上已被啃到见骨的伤口,反倒勉力掐了个诀,一枚墨绿色的长钉浮现而出,冲着二人已化作两个黑点的身影,呼啸而去。 呼呼风声转瞬即至,落葵耳廓微动,回首一瞧,不由得脸色大变,她趴在江蓠身后一动不动,任凭那枚长钉直入她的肩头,她忍痛闷哼了一声,汗转瞬便落了下来,随之身形晃动不止,忙伸手紧紧环住立在身前的江蓠的腰。 江蓠已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低声道:“小妖女,你怎么了。” 落葵趴在他的背上,摇头低语:“不妨事,你只管跑罢,经此一役,菖蒲十年内是出不来了。”她盘算了下时辰,手艰难抬起,血痕在眉心抹过。 不多时,有一只狰狞虫影飞了回来,没入她的眉心,随后便是三只,五只,十只,无数只,一边牵引着月华洒落,一边没入她的眉心消失不见。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一回 再遇菖蒲 就在江蓠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时,菖蒲的一条手臂已经被啃得只剩一根白骨,那狰狞虫影像是不畏死一般,一次次被击落,又一次次爬了上来。直到最后一次被菖蒲打落在地上,转瞬却消失不见了。 紧随着那只虫影的消失,随后便是无数只虫影的消失,客栈中顿时没有了半点声响,死一般的寂静。 菖蒲心中一凛,急急回首一瞧,只见地上累累白骨,血水横流,血腥气浓重的令人作呕,目及之处,竟没有半个活口。 他不禁心生寒意,方才那样漫天遍野的虫海,自己已是第二回见到,上一回见到,他尚未修成仙君之身,与虫海一番激战后大败而归,修为因此大降,但也因此机缘巧合,在修养的那十数年中,他侥幸修成了仙君之身,虽然修为并不那么扎实,但这些年的不断参悟,也令他找到了稳固修为的法子,这才抓着百蛊之虫不肯放手。 谁料那看起来修为极低的少女,竟也能催动如此可怖的虫海,逼得他招数尽出,还赔上了分坛的大半弟子,才只捡回了一条命,此番重伤,怕是又有修养数年了。念及此,他脸色灰白一片,颓然的跺了跺脚,带着满身伤痕和那条只剩白骨的手臂,艰难的飞身而出。 夜风呼呼的掠过耳畔,空落落的树冠在身旁飞快的后退,四围渐渐变的空旷起来,没有了华堂堡鳞次栉比的房屋,反倒是一座座小山在暗沉沉的夜里此起彼伏,房屋在山间星星点点若隐若现。 一弯弦月悬在树梢上,清冷月华孤寂的洒落,江蓠二人顶着那暗淡的光芒,身形如电,一味的向前。 “江蓠,后头,后头没有人了。”落葵虚弱的趴在江蓠背上,有气无力道:“先,先找个地方,歇一会罢。” 江蓠这才察觉到落葵的气息竟再度衰弱了下来,转身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环顾四围,眸光落于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院落,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过。 他抱着落葵,轻踏足下的赤金剑芒,随后身形一轻,转瞬便到了极远处,几个闪动便来到了那院落外头,借着昏黄的月色,这才瞧见大半的院墙都已坍塌,而两扇铁门锈迹斑斑,已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便打开了,江蓠掐了个诀,赤金剑芒旋即掠进,院内顿时风声大作。 江蓠一手扶着落葵,一手撑在斑驳的门边儿,侧耳倾听,良久,院内除了呼呼风声和犀利的剑声,再无旁的动静,他才安下心来,扶着落葵推门而入。 入目便是房倒屋塌的破败景象,唯独厅堂边上的耳房尚且完好无损。 耳房中摆了张四柱大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帐幔撕扯的破烂不堪,拖在地上,江蓠掏出帕子,勉强擦出块干净之处,小心将落葵放在床上,只见她月白色袄子上血迹斑斑,肩头一处血洞,正在潺潺流血,而一枚墨绿色长钉的在其中隐约可见。 “小妖女,小妖女,小妖女。”江蓠脸色骤变,不敢贸然去动那伤口,只好捏着她的手,连声轻唤。 落葵尚且神志清醒,只是周身痛入骨髓,勉强睁开眼,抬手指了指伤口,虚弱无力道:“是你,上回中的赤尾青竹丝。” 江蓠一下子松开了落葵的手,倏然起身,大惊失色道:“那,这,你等着我,我,我去给你找解药。” “你等等,等等。”落葵勉强伸手拉住他的一角,险些从床上跌落下来,忍痛低笑道:“你,你别慌,这,这点毒,伤,伤不到我的。” 江蓠顿时松了口气,重新跌坐在床边儿,拉过她的手贴于面上,喃喃低语:“小妖女,你,跑了就是了,还,还回来做甚么。” 落葵摇了摇头,艰难道:“我若不回去,你拦不住菖蒲,他早晚都要追过来,如今我虽损了自己八百,但伤了他一千,算起来还是我赚了。” 江蓠一时唏嘘不已,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寒风在碎石乱瓦中穿行,发出低低的嘶鸣声,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啃食着人心。 落葵挪动了下身子,不经意间牵动到了肩上的伤口,血狂涌而出,她痛的冷汗淋漓,张口便骂:“姓,姓江的,你不给我,不给我包扎伤口,是打算让我,血尽人亡么。” 江蓠顿时回过神来,松开落葵的手,去解她的衣裳。爱薇 落葵咬了咬牙,扶着江蓠的手翻了个身儿,露出光洁的肩头来。 只见那墨绿色的长钉钉的极深,只有丁点儿短粗的钉头留在血洞外,其余尽数没入血肉中,而一只百蛊之虫趴在伤口处,正大口大口吞噬着丝丝缕缕的绿色烟雾。 江蓠转瞬便明白了落葵为何丝毫不惧万毒宗的手段,这虫子虽说生的难看了些,但胜在无毒不噬,有这种异虫在手,还怕甚么万毒宗。但那虫子生的着实面目可憎了些,他试探了几下,转念想到那虫子趴在人身上,张口便能撕下一块肉来,便新生胆寒,左躲右闪的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落葵知道江蓠的心思,回首艰难一笑:“别怕,不会咬你的,你先把长钉取出来。”她反手从发间取下那枚银簪子,递给了江蓠。 “有些疼,你忍着点。”江蓠死死按住落葵的肩头,抖着手握住银簪子,小心的挑开皮肉,可血还是在转瞬间便渗了出来。 落葵痛的不住打颤,身上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但却咬着牙一声未吭。 豆大的汗珠子从江蓠额角滑落,轻轻滴在落葵背上,她身子一僵,却不敢回头。 包扎伤口这种事,江蓠是做惯了的,常年修炼,身上带伤便是常事,可他从未这般手足无措过,即便是给自己包扎,也从未这般慌乱过,他的心一阵儿紧过一阵儿,迟迟不肯下手。 一阵寒风扑进破了洞的窗纸,落在那薄薄的脊背上,落葵打了个寒噤,江蓠才咬牙定了定神儿,用银簪子挑住长钉,伸手利落的向外一拔,只听得噗的一声,在长钉离身的同时,血喷了出来,将斜入屋内的月华,也染上了淡淡的猩红。 江蓠忙扯了白棉布按在伤口处,血转瞬便浸透了,他手忙脚乱的翻出临行时,君迁子给备下上好的金疮药,抖着手忍痛洒在伤口上。 落葵趴在床上,双手紧紧抠着床柱,指甲深深嵌在了已有些枯朽的木头中,发出咯吱轻响,其间夹杂着低低忍痛的抽气声。 江蓠心间大恸,忙低下身来伏在落葵耳畔,喉间哽咽道:“若是痛,你就哭一场。” 月色照在她惨白的脸上,愈发白的如同一页纸,冷汗浸湿了散乱的鬓边,随后一滴滴跌落到地上灰白色的尘土中,那些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转瞬变得漆黑。 屋内极静,静的仿若能听到月华洒落之声,不知过了多久,血渐渐凝固,不再向外渗出,江蓠撑着已经蹲到发麻的双腿,起身将白棉布在她的肩头一层层缠过。 月华斜入窗棂,洒在血迹斑斑的衣衫上,格外狰狞,江蓠定睛望了会儿,不觉眸底湿润。就在此时,耳畔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低语:“好了。” 江蓠忙吸了下鼻尖儿,一边帮她穿好袄子,一边低声不停的埋怨:“小妖女,我都用了避毒之药了,你为何还要替我挡这一下,平白多遭了这么些罪。” 落葵抖着手系好衣带,偏过头去,勉强看着他的脸,咬牙恨声道:“若非那避毒之药对赤尾青竹丝无用,鬼才愿意替你挡这一难。”她蓦然低语,用唯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若你再中毒,必死无疑。” 江蓠微怔,垂首不语,只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想要以此减轻痛楚。他轻轻道:“小妖女,方才你把菖蒲怎么了,为何说他十年之内是出不来了。” 落葵吁了口气,凄然一笑:“还能怎么样,我放虫子咬他了,啃下了他的一条胳膊,修为也跌到仙君以下了,只是我的百蛊之虫也损伤极大,三五年是无法动用了。” 只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她便已经冷汗淋漓,脸白如纸,江蓠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忧心道:“你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 落葵喘气道:“方才我所用之术,需用大量精血催动,我失血过多,不过还好,眼下已经快到丹霞花林了,我还撑得住。” 江蓠环顾四围,此处破烂不堪,但好在没有漏风之处,出来时御寒的衣物和盘缠也都随身带着,并没有丢失,他暗道了声还好,忙道:“你躺一会儿,我去拢一堆火,给你熬点参汤。”说着,他解下身上的靛蓝刻丝灰鼠披风盖在她的身上,转身离开。 落葵定定望着,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如今的她伤上加伤,经此一役,原本平日里就蠢蠢欲动的经年的旧伤,尽数被勾了出来,势如破竹的攻破了这副半死不活身躯,她幽幽叹息,能活着已是不易,就不必去管还能不能动弹了,她微阖双眸,呼吸渐渐平和下来。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二回 自损八百 落葵抖着手系好衣带,偏过头去,勉强看着他的脸,咬牙恨声道:“若非那避毒之药对赤尾青竹丝无用,鬼才愿意替你挡这一难。”她蓦然低语,用唯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若你再中毒,必死无疑。” 江蓠微怔,垂首不语,只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想要以此减轻痛楚。他轻轻道:“小妖女,方才你把菖蒲怎么了,为何说他十年之内是出不来了。” 落葵吁了口气,凄然一笑:“还能怎么样,我放虫子咬他了,啃下了他的一条胳膊,修为也跌到仙君以下了,只是我的百蛊之虫也损伤极大,三五年是无法动用了。” 只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她便已经冷汗淋漓,脸白如纸,江蓠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忧心道:“你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 落葵喘气道:“方才我所用之术,需用大量精血催动,我失血过多,不过还好,眼下已经快到丹霞花林了,我还撑得住。” 江蓠环顾四围,此处破烂不堪,但好在没有漏风之处,出来时御寒的衣物和盘缠也都随身带着,并没有丢失,他暗道了声还好,忙道:“你躺一会儿,我去拢一堆火,给你熬点参汤。”说着,他解下身上的靛蓝刻丝灰鼠披风盖在她的身上,转身离开。 落葵定定望着,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如今的她伤上加伤,经此一役,原本平日里就蠢蠢欲动的经年的旧伤,尽数被勾了出来,势如破竹的攻破了这副半死不活身躯,她幽幽叹息,能活着已是不易,就不必去管还能不能动弹了,她微阖双眸,呼吸渐渐平和下来。 耳畔不停传来窸窣之声,一会是江蓠抱了成捆的柴火进来点燃,一会是他烧了热水,浸湿了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额头,一会又是他熬好了参汤,一勺勺喂进她的口中。 忙活了半宿,直到后半夜,江蓠才趴在床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迷蒙间,像是有人蹑手蹑脚的走到落葵身侧,俯下身来冲着她的耳畔吹了口气,那冰凉的气息,令她打了个寒噤,她蓦然睁开眼,却是眼前一花,只瞧见了个人影极快的闪过,男女莫辨。 她顿时虚弱的大喊起来:“江蓠,江蓠,是你么,江蓠。” 话音未落,江蓠便抱着一捆柴火进来,噼里啪啦将柴火扔到了地上,一个箭步冲上来,抱着她道:“怎么了,小妖女,怎么了。” 她的手臂微晃,指着门外道:“江蓠,外面,外面有人,刚出去。” 江蓠来不及多问甚么,便飞身追了出去,在这房倒屋塌的荒废宅子里找了一圈儿,回到屋内,疑惑道:“没有人啊,小妖女,你是不是眼花了。” 落葵想要狠狠拍他一下,可勉力抬了抬手,终是没能摸到他的肩头,只蹙眉道:“我是受伤不是眼瞎,有没有人还能看不见么。” 江蓠笼了笼她的肩头,连连点头哄道:“是是是,你的眼神儿最好,那样没良心的未婚夫都能看得上。” 落葵顿时大怒,手虽抬不起来,却在他的腿上狠狠拧了一把,怒目相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虚弱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去甚么了。” 江蓠哎呀一声,赶紧拾起地上的柴火,一根根填入火堆中,回首道:“我夜里醒了,见着火不旺了,就出去捡些柴火,刚回来,你就大呼小叫起来了。” 四围阴风恻恻,将树冠摇动的哗啦啦作响,落葵缩了缩脖颈,想到方才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儿,她心中竟难得的生出寒意和恐惧来,黑白分明的眼仁儿惊恐的乱转,连连颤声道:“你,你还是别出去了,我,我有些怕。” 啪嗒一声,江蓠顿时将木柴扔到地上,挪到床边,笑着捉住她的手,眉眼狭促,嬉笑了一句:“你这个名震江湖的妖女,竟也有怕的时候。”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挑眉轻笑:“夜路走多了,自然也会怕遇到鬼。” 说着话的功夫,一阵寒风刮过,门外又是一道人影倏然闪过,因月光明亮,那人影十分清晰,落葵惊呼了一声,江蓠急急转身,正好望见那人影翩跹的衣角,他毫不迟疑的飞身追了出去,却惊觉那人身法极快,自己竟全然追不上,一盏茶的功夫后还是无功而返。 这下子,不止落葵害怕了,连江蓠也害怕了,那般鬼祟的身法,除了鬼,人显然是做不到的。 江蓠环顾了下四围,益发觉得这宅子阴风阵阵,小心翼翼的缩到床尾,陪着笑脸儿道:“这个,小妖女,我,我能在这坐一会儿么。” 落葵扑哧一笑,眉眼间俱是奚落:“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天一宗少主,竟也会害怕。” 这话听来十分耳熟,江蓠微怔,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略略驱散了方才的一丝惊恐。 夜色深沉,层云缓缓轻挪,遮住了昏黄的月华,四下里顿时更加漆黑一片,二人相对而坐,却只能隐约看见彼此的一双明眸,偶有一两只寒鸦发出暗哑的叫声,衬得四围益发阴森可怖。 落葵实在困倦难忍,起初勉强倚靠在破败的床头,掩口不住的打着哈欠,后来便是身形微晃的连连点头,最终没能熬过去,一头栽在了江蓠怀中,睡的沉沉。 江蓠有些手足无措,刚想拥住她,却瞥见了她肩头的伤,幽幽叹了口气,只好小心扶她躺下,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他翻身下床,在床边地上铺了薄薄的干草,头枕着双臂躺下,瞪着一双眼眸,警醒望着四围。 一夜无话,天边微明,几只耐寒的冬鸟落于枝头,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落葵自欢快的鸟鸣中醒来,环顾四围,却没瞧见江蓠的身影,侧目又见地上的干草,不禁微微一怔,勉强下床找了一根趁手的木柴,撑着身子一步步走到院外。 这院落果然不小,只可惜半边院墙坍塌在地,碎石乱瓦凌乱不堪,而廊檐下布满了灰尘和蛛网,几尾枯黄的野草在残破的砖缝中疯长,寒风一过,寂寥的摇曳不停。 这处宅子显然已荒芜了许久,入目之处皆是破败不堪,但雕梁画栋尚且依稀可辨,彰显了此处曾经的盛景繁华,而院落中的山石树木也布置的颇有章法,显然曾经也是一步一景之处。 落葵立在院落中,寒风呜呜咽咽,在空旷的院落中回旋着,拂过染血的衣衫。 “小妖女,你怎么出来了。”身后突传江蓠的声音,随即便是肩头一沉,一袭暗花斗篷裹在了身上:“外头风大,进去再说。” 二人在火堆旁坐下,落葵裹紧了斗篷,道:“你干嘛去了。” 江蓠笑道:“我在这宅子里转了一圈儿,这宅子从前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十分阔气。”他扬了扬手中的小兽,道:“看,我抓到了一只野鸡。” 他有些生疏的按住扑腾不停的野鸡,正欲拔毛去腑,却被落葵拦住了,道:“还是我来罢。” 落葵挽起袖子,将野鸡按在地上,拔下发间的银簪子,在野鸡的脖颈处狠狠一划。 那鸡顿时垂死扑腾了一下,血从脖颈潺潺流出。 待血流尽后,落葵一边收拾,一边让江蓠在院中挖了一捧黄土,随后将土和的均匀后抹在了鸡上,埋在院中挖好的坑中,在上头点燃了一堆火。 江蓠笑道:“小妖女,你的花样可真多。” 落葵讥讽道:“是你这位少主见识浅薄。”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三回 阴风恻恻 江蓠顿时大怒,冲着女子消失之处跳脚大骂:“窥视就窥视罢,还来抢东西,抢东西也便罢了,竟抢了烤鸡,本少主还饿着呢。” 话音被寒风卷着,飘出去极远,但也只是在这片空无一人的荒废之处打转,那女子并没有回转,烤鸡自然也没有踪影。 事已至此,江蓠只能咬牙跺脚的从包袱里翻出个冰凉的烧饼,硬邦邦的能将人的头砸个血洞。他一边叹气,一边咬着牙讲烧饼一分为二,递给落葵一块,不甘心的叹息道:“只能吃这个了。” 落葵摇着头低笑一声,转身提了壶热水过来,倒了一碗水,随后将烧饼掐成指甲盖状的小块,泡在碗中,烧饼在水中泡的软烂,腾腾热气氤氲着她的脸庞,她垂眸低笑:“江蓠,你可吃过羊羹么。” 江蓠垂首,啃凉烧饼正啃得没滋没味,唉声叹气,骤然听得此言,忙抬头道:“甚么。” 寒风测测,在这荒芜之处呼啸而过,这样的寒冬里,能有口热乎儿饭吃,便已是暖心暖胃了。 落葵双手捧着碗,微微低下头,吁着迎面的暖意,她掰了两根趁手的柴当筷子,挑了块儿软烂的烧饼慢慢嚼着,良久,才眯起双眸,唏嘘不已:“所谓羊羹,便是将饼掰成碎块,加入羊肉汤,黄花,青蒜和卤羊肉煮熟,用料重而味醇,肉烂汤浓,肥而不腻,实在是人间美味。” 江蓠听得两眼放光,狠狠咽了口唾沫,垂首只见冷冰冰硬邦邦的烧饼,也学着落葵的模样,掰成小块泡在了碗中,心里念着她描绘的羊羹的滋味,仿佛口中每一块儿烧饼,都成了香味撩人的羊羹。 不多时便碗底见空,江蓠擦了擦嘴,长袖一甩,道:“小妖女,走,咱们去丹霞花林,那是个大镇子,咱们吃好的去。” 落葵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从此地一路向南,四围渐渐变得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起来,连掩映在山间的屋舍也看不见几间了。 江蓠二人足下踏一道赤金色的剑影,因路上杳无人烟,二人索性也不再躲躲藏藏遮掩行迹,足下剑影顿时金光大作,风驰电掣的向南疾驰而去。 寒风呼呼而过,山林顿时如同浮光掠影,飞快的后退。 在离丹霞花林尚有二十余里之处,渐渐出现一抹浓翠,凝在茫茫的萎黄枯败,尘土漫天间格外显眼。 “小妖女,看,到翡冷竹海了。穿过这片竹海,就是丹霞花林了。”江蓠大喜,回首大笑。 而落葵却微微蹙眉,耳廓微动听了会儿,拍了拍江蓠的肩头,低声道:“先停下来,咱们走着穿过竹海。” 江蓠不知其意,认识掐了个诀,剑影略低,二人踏过铺了满地枯黄竹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竹海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琴韵轻灵,夹杂着无数鸟语,与琴声交相应和,听来婉转啼鸣,如天籁之音般悦耳。 二人微怔,相互对视了一眼,便冲着琴声之处走去。 只见竹林深处一弯浅溪蜿蜒,黑袍男子在溪边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独幽琴,琴面隐现流水断,颇有种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之姿。 落葵定睛望去,那琴上赫然只剩下一根“羽弦”,其余诸弦齐齐断掉,拖在地上,她不禁啧啧称奇,此人真乃奇人异士,抬手间竟能在一根弦上弹出太古之音。 就在二人凝神,侧耳倾听之时,琴音转而细微悠长,悲切之韵袅袅,时如人语,时如人绪,引得无数鸟儿盘旋低吟,与琴声同悲。 落葵连连颔首,只觉这琴韵中有人情之常,入了心扉。 正听得入神之时,那琴声陡转,弹不过数句,发出铿铿锵锵的金玉之声,犹如金戈铁马纷至沓来,琴音中竟充满了杀伐之意,而弹到一半,铮的一声,唯一的那根羽弦突然断了。 就在羽弦绷断时,竹海蓦然唰唰作响,无数杆翠竹无风自动,像是要拔地而起,冲天而去。 “不好,快走。”见此情景,江蓠脸色突变,一把拉住落葵,倒飞而出。 刚刚飞出去数丈有余,几道黑漆漆的光芒如同闪电,狠狠砸紧了二人方才站立之处,光芒敛尽,竟是几枚乌黑发亮的圆珠,珠子上有紫色闪电忽明忽暗。 江蓠乍见这圆珠,暗骂了句该死,忙拉着落葵又向外飞了十丈有余,刚刚在地上稳住身形,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二人耳膜生疼,良久都是嗡嗡之声,只能看见彼此的唇边微动,却听不到半点声响。 极目望去,圆珠掉落之处,扬起数十丈高的尘土,尘土中裹挟着乱石飞沙,而周围的苍翠竹林尽数噼里啪啦的折断,随着风势四散飞出,短暂的混乱过后,便是死一般的静谧,而混乱的中间,陷进去一个数丈宽的深坑。 碎石扑簌簌掉落在二人身旁,江蓠挥了挥手,拂尽砂砾,定睛望住竹海深处。 而黑袍男子抱琴而出,神情平静,舒展的额上生出数道皱纹,如同刀刻一般,唇角微微下挂,带着些苦大仇深的模样,隔着深坑凝视江蓠二人。 乍见此人现身,江蓠下意识的挡在落葵身前,偏着头怒目相视,还不忘抻了抻衣袖,掸干净身上的浮土。 风穿过竹海,发出阵阵悠长之声,仿若刚才的琴韵,盘旋悲鸣的鸟儿早已散尽。 三人相对静谧,见黑袍男子并无再次出手之意,江蓠满脸戒备,冲着他拱了拱手,便要带着落葵绕过竹林。 谁知,一个身着大红绣花袄的女子从斜拉里冲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江蓠面前,冲着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嗓音尖利道:“拿来。” 江蓠顿时跳出老远,像只炸了毛儿的公鸡,瞪着双眸喊道:“怎么又是你。” 女子偏着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油腻腻的红唇,像是在回味早上那只烤鸡的味道,回味过后,再度尖利叫道:“拿来。” 黑袍男子抱着独幽琴,微微蹙眉,在女子身后低低喊了一声:“鹿儿,回来。” 那名叫鹿儿的女子,不情不愿的回首,有些惧怕的瞧了黑袍男子一眼,又舔了下红唇,才飞身回到黑袍男子身边,蹲在地上,往深坑里不停的砸着石子儿。 江蓠已瞧出这鹿儿有几分心智不全,那么,抢东西这件事,便只能自认倒霉了,定睛审视了黑袍男子许久,并未从他身上瞧出修为的深浅,不禁暗叹一声,若非此人毫无修为,那么便是修为极深,他摇了摇头,能扔出灭仙珠此等法器,修为必定不会低到何处去,这一路经了如此多的生死一线,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目空一切,自诩老子天下第一的少宗主了,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沉稳和周全,只冲着黑袍男子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去。 黑袍男子却轻轻一笑,陡然出声:“拿了我家鹿儿的东西,不给个说法就想走么。” 江蓠身形微顿,回首怒道:“是那丫头抢了我们的烤鸡,我们没找你要说法,你反倒找我们要说法,你是打量着我们打不过你么。” 黑袍男子眸光微沉,垂下头冲着鹿儿低语了几句,而鹿儿则连说带比划,脸上还时时流露出怒色,冲着江蓠二人捏了捏拳头。 江蓠抿了抿干干的唇,顿觉不祥,这才是恶人先告状,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想好了退路,紧紧握住落葵的手,不动声色的向竹林外挪去。 黑袍男子像是全然不在意江蓠二人的这点动作,只毫不讲理的再度扬声道:“鹿儿说了,她喜欢吃你烧的鸡。”他伸手一指落葵,蛮横道:“你留下,给我鹿儿做饭。” 江蓠一直只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不讲理之人,可出来这一回,竟碰上了个比自己还要不讲理之人,他顿时仰天大笑,笑够了才破口大骂:“你说留下就留下,你算老几啊。” 话音未落,他拽着落葵飞身而出,而足下的赤金剑影光芒大作,二人的身影闪动的极快,只转瞬便离开了这片竹林。 黑袍男子定睛望着,像是望着自己的囊中之物,他身形未动,抬手在断掉的琴弦上略一拨弄,七根琴弦顿时激射出七道刺目白光。 白光锋利的在竹林上空打了个转儿,随即迎头冲下,夹着呼呼风声向二人渐渐消失的身影逼去。 江蓠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忙拥住落葵的肩头,侧身一躲,白光顿时扑了个空,随即在半空中一个扭转,再度绕了过来。 江蓠嘿嘿一笑,长袖一甩,七枚金叶子飞旋而出,重重击打在白光上,发出悦耳的轻灵之声。 白光随之狠狠一滞,竟有了溃散之势。 只这转瞬之间,江蓠二人已飞出去极远,即便是黑袍男子修为再高,一时之间也无法追上了。 黑袍男子立在竹林深处,望着这一切,也并没有飞身想追的念头,只眸光闪动,低喃了一句:“天一宗。”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四回 弹琴的人 鹿儿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一会儿蹲在地上捡石子,一会儿绕着竹子打转,伸手摇晃下无数竹叶,有些落叶砸到黑袍男子头上,身上,他也只不以为意的抬手轻轻拂去。 黑袍男子定睛望了会儿,冲着鹿儿招了招手,轻声道:“走,鹿儿,爹爹已经凑齐了黄芩所要之物,咱们进丹霞花林罢,待他医好了你,爹爹带你去看娘。” 鹿儿顿时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脏兮兮的手在男子的黑袍上印下掌印,随即挽住他的臂膀,蹦蹦跳跳的远去了。 ———————————— 青州城。 列侯府离宫城不远,府中有一座两层小楼,凭栏的地方正好与宫门遥遥相对,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从宫门进进出出的内侍。 曲元参就在凛凛寒风中凭栏伫立,不知立了多久,连鼻尖儿都冻得通红,其身后的屋子里笼了炭盆,通红的火苗舔上肥美的鱼,香气扑鼻。良久,他头也不回道:“良姜,怎么看不到。” 云良姜正在温一壶酒,听到曲元参的话,叹了口气:“你莫不是痴了么,我这里只能看到宫门口,看不到深宫内苑的。” 曲元参幽幽叹息,终是意难平。 云良姜抱着一捧腊梅插瓶,左看右看只觉不满意,抄起边儿上的花剪,几下子便剪去了多余的花枝,才满意的点点头:“她进宫不过月余,便已册封了贵人,可见陛下有多宠她,这时候动手脚没那么容易,陛下会疑心的,元参,我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 曲元参迎风而立,衣袂翩跹如谪仙,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飞入深宫内苑,静谧了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我知道,没有万全之策,是不可擅动的,只是她心思单纯,我怕她会吃亏。” 云良姜将鱼翻了个面儿,见那鱼烤的两面焦黄,赶紧在上头撒了些盐巴佐料,又略烤了烤,便取下来递给曲元参:“有她姑姑在,谁敢给她亏吃,即便是我姑姑,也要让她姑姑三分的。” 世人皆爱听蜚短流长,尤其是此等深宫秘闻,更是千载难遇一回,岂有错过之理,曲元参顿时笑了起来,连连拍手道:“良姜,你猜猜,你姑姑与她姑姑要是打起来了,陛下会帮谁。” 云良姜一口酒呛了出来,连连咳嗽:“又不是没打过,不用猜。” 一听到深宫争斗,曲元参登时来了精神,他想多听一些,多知道一些,算是与她同在,同进退共甘苦。他闪进屋内拿了杯盏,自斟自饮:“说说,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云良姜自知失了言,若再多说几句,只怕会失言失的更多,便狠灌了一口酒,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说不得的,若是我爹知道我跟外人说长辈的是非,非打死我不可。” 寒风瑟瑟,拂动水红色薄绸罗帘,那红色极艳,像夏日里攀援在墙头的凌霄花,给这萧索的寒冬添了浓墨重彩的丽色。 曲元参眸子一转,便是无数个主意,他冲着云良姜眨巴眨巴双眸,话里有话的笑道:“良姜,你可知道郡主前些日子得了一罐好茶,还拿来了一些给我尝鲜。” 云良姜也来了兴致,急急追问:“是么是么,落葵得的定是好茶,是甚么茶,也不拿来给我尝尝。” 是君山府送来的贡茶。”云良姜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被旁人听了去。 可云良姜还是听了个分明,探头过来佯怒道:“有君山贡茶不给我喝。” 曲元参瞟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若是叫郡主知道我把她赠的茶给外人喝,她饶不了我。” 云良姜哽住了,硬着脖子愣了半响,旋即一拍桌案:“罢了罢了,为了十年才出一罐子的君山贡茶,我忍了。”他指着曲元参,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万不可出去乱说。” 曲元参捏了捏自己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心放心,绝不出去给你们云侯府散德行。” 冬日里的寒风,凛冽的透骨而过,最是清醒人心。 云良姜关门闭户,喝了盏茶清清嗓子,才低声道:“大约是两年前罢,我进宫给姑姑请安,正赶上许贵妃与姑姑大吵大闹,说是霖王带坏了他们家的二少爷,气的极了竟还动起手来,把姑姑的耳坠子拽了,耳垂都扯得出了血。后来陛下来了,居然没有斥责许贵妃,只是轻描淡写的劝了几句,如此这般就如此算了。” 曲元参登时怔住了,云良姜的姑姑是王后,虽然是继后,但也曾经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才能被立为继后。这些年,她的年岁见长,色衰而爱驰,恩宠虽不如从前多,即便许贵妃再这样宠冠六宫,但王后的威严尚在,陛下何至于偏私至此。 饮了半盏茶,曲元参抓住了云良姜话中的要紧之处,问道:“霖王如何会与许府的二少爷扯上关系呢,即便扯上了关系,又怎会惹得他姑姑大怒,甘冒以下犯上的风险去找你姑姑兴师问罪。” 云良姜谨慎的望了一眼四围,声音压得又沉又低:“问了,我后来私下里打听了,说是霖王的总管靛蓝给二少爷送了个祸害,勾的二少爷茶饭不思,把府里的小妾都抛之脑后了。” “二少爷是出了名儿的好色,送的肯定是个美人了。”曲元参抬手,两指轻叩着八仙拜寿雕花花梨木桌案,嬉笑了一句。 今日二人饮的酒是雪魄酒,入口清冽,入喉回甘,入心灼热,这酒在冷风口里吹了许久,更添冷意,震人心神。 云良姜静静托着极品海棠冻小盏,淡白的冷雾熏在脸上,心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不,若送的是个美人儿,许贵妃如何会发疯。” “嗯,此话倒也有理。”曲元参道:“那送的到底是个甚么。” 云良姜故弄玄虚的眯了眯眼:“送去的不是个寻常美人儿,是个修炼了炉鼎之术美人儿,约莫十四五六岁的样子。” “甚么。良姜,你是说靛蓝给二少爷送去了个炉鼎,修炼炉鼎之术可是修仙者中的大忌讳,靛蓝这是活够了罢。”在旁人眼中,曲元参一向淡然持重,少有惊慌失措喜怒形于色之时,唯有在足够亲近的人跟前,才足够肆意,现下听到了这么个一直想要证实的消息,他吃惊的合不拢嘴,惊得一盏酒都泼了出来,在地上腾起淡白的冷雾。 云良姜被曲元参的惊呼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却一本正经的笑道:“你小声点,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吓成这样的,还是可惜成这样的,可惜有炉鼎没送给你一个。” 曲元参狠狠扒下他的手,啐了他一口,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唯恐避之不及择不干净自己:“呸呸呸,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岂是这般无耻下作之人。” 云良姜见他那副忙着撇清自己的惊恐模样,哑然失笑:“是了是了,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不过,莫非你从未听说过,达官显贵中的那股修炼炉鼎之术的歪风邪气么。” 曲元参顿时敛了笑容,容色端正,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良姜,此话可不敢随意胡说。” 云良姜正了正衣领,一脸的凝重神情:“你一向正派,绝看不下去这种龌龊事,故而无人找这个晦气,请你去详参此等修炼法门。不过这种事,大约青州城中的达官显贵,有半数都脱不了干系。”他饮了盏茶,才缓缓续道:“你们莫要问我是从何处得知的,左右我知道便是了。” 曲元参痛饮了口酒,若有所思道:“这些原本没影儿的事,我一直以为是空穴来风,听你们这么一说,原来竟是确有其事。”他微微一顿:“这歪风邪气过重,只怕会污了朗朗晴空。” 云良姜蓦然眉梢一挑:“云良姜,此话并不是你说的罢,我听着像极了郡主的口气。”他神色凝重,抿了口酒,缓缓道:“事关重大,元参,你与郡主万不可身涉其中,否则只会殃及自身。” 曲元参握着杯盏轻轻摩挲,默默思量,竟有半数这样多,上回雍州之事,已得罪了不少朝臣,现下又出了此事,更得小心应付,若是棋差一招行将踏错,非但会救不了旁人,反而会害了自身。他转念又想,这都多少日子了,落葵寒冬里闭门不出算是寻常,可怎么苏子也不见了踪影,他不禁疑道:“郡主府里是不是出了甚么事,怎么郡主与苏子都没影儿了。” 云良姜摇了摇头道:“苏子离开青州办事去了,他走那日你正好在山上礼佛,至于落葵,父亲严令我不许与她相见,故而我也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曲元参将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想了又想,深觉不该隐瞒,自己家笑,旁人家哭是大错特错,落葵和云良姜与他是至交,几番救他于危难,有所隐瞒诓骗更是不该,他终是艰难开口:“良姜,这个,那个,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五回 抢鸡的人 曲元参微怔,并未料到云良姜会提及此事,他顿觉有些话难以启齿,有些事违背心中道义,自己家笑,旁人家哭更是大错特错,落葵和云良姜与他是至交,几番救他于危难,他终是艰难开口:“那个,云良姜,这个,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良姜抿了口酒,长眉一轩,有些愤恨的冷冷笑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如今这满青州城里,还有谁不知道此事,也不知此事是哪个爱嚼舌根的传出来的,传的这样满城风雨,落葵的脸还要不要了。” 架在炭盆之上的鱼肉肥美,冒着鲜香缭绕的油腥,一滴滴落到烧的通红的碳上,发出滋滋之声。曲元参拈起一小撮盐粒均匀的洒在鱼身上,一时哽住了,面露难色,良久不曾出声。 他自然能猜得出是谁传出的流言,当然是最想嫁入散伯府的那个人,可他打心眼儿里不愿相信是她,那么天真烂漫的少女,会变得像如今这般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见曲元参如鲠在喉,脸色难堪,云良姜也不忍再斥责于他,毕竟曲家之事,他说不得也管不得,遂长吁了口气:“元参,我知道你力弱,根本无力阻止此事,更知道你爹与曲莲都看上了京墨,曲莲逃婚住到水家,多半是你爹的意思,打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罢。” 曲元参如同嚼蜡般吞了口菜,只嚼不咽的微微颔首,艰难道:“你所料不错,我一直在想,郡主如今骤然病倒,也许,也许正与此事有关,若真的如此,那么我,我以后也没有颜面再去见郡主与苏子了。” 寒风呜呜咽咽的穿过栏杆,将水红色的帐幔吹拂的微微晃动。 云良姜心下一叹,这世间之事,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活下去不易,活得好更难,无谓因旁人的过错来为难自己,他轻轻拍了拍曲元参的肩头,劝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必自责,曲家是曲家,你是你,落葵与苏子决不会因此事便与你生分的。” 曲元参点头:“我自然知道郡主和苏子的秉性,向来是恩怨分明,从不迁怒无辜之人的,只是,只是我心中有愧。” 云良姜拿过烤好的鱼,放在曲元参盘中,眉心轻愁如水荡漾,神情犹疑道:“如今我唯一不解的是,以落葵的秉性,若京墨与曲莲果真有心有情,她绝不会夺人所爱,更不会将就凑合,是断然会与京家退婚的。”他微微一顿,疑惑道:“可不知此番却是为何,她竟能咬牙忍了,认下曲莲。” 曲元参吁了口气,饮了盏酒,抬了抬下巴,摇头道:“是,你说的极是,水家虽非高门大户,但也自有傲骨,议亲不看门第只看真心,若无真心,便是天王老子来求娶,他们水家的女儿也是不肯嫁的。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郡主为何会愿意抬曲莲做平妻,为何会敢受二女同侍一夫的屈辱。” 听得此言,云良姜觉得自己虽不是天王老子,但好歹算是有旧情的旧人,心间顿时生出希冀,极快的饮了盏雪魄酒,放下杯盏重重击掌:“那为何落葵不肯退婚许嫁给我,莫非嫁给我,竟比二女同侍一夫还不如么。” 曲元参定睛望住云良姜,轻轻摇头,嗤的一笑,落井下石来得有准又很:“且不说如今事无回转,即便是郡主忍不下去了,坚持退了婚,也绝不会许嫁给你的,当年你做了缩头乌龟,便该知与郡主此生再无可能了。” 如同响雷过耳,将云良姜狠狠震了一震,顿时百感交集,却终是无语,只举杯痛饮。 ———————————— 日头高悬,冬日里的阳光没甚么暖意,冷冷的穿透层云,洒落下来。 霖王今日不知起了甚么兴致,竟请了长年累月活的像尊佛像般的王妃出来,又吩咐人将花梨木如意大方桌抬到了冷寂的荷花池边,将热气腾腾的午饭摆在了此处。 荷花池畔植了一溜高大的梧桐树,夏日里浓阴翠翠,水雾阴凉,微风送来阵阵荷香,边吃饭边逗鱼,是极佳的避暑之处。 可这时节,冷得滴水成冰,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寒风从光秃秃的树梢掠过,肆无忌惮的狂卷,在尚未冰封的而荷花池中掀起涟漪,无处不在的寒意时不时的翻滚而至,穿过薄薄的锦缎,穿过薄薄的皮肉,深入骨髓。 在这种地方用饭,人会被寒风灌得浑身透骨的冷,饭自然也早早的一片冰凉了,可霖王却不以为意的越吃越慢,吃着吃着,还不忘给对面的王妃夹一筷子菜。 霖王妃冷寂的日子过得久了,骤然得了霖王的温存照顾,她也只牵动唇角略笑了笑,并没有欣喜若狂或是感激涕零。 霖王也见惯了霖王妃这等孤冷模样,早已习以为常,神情如常的夹了块肉,放到她面前的白瓷鸾尾花小碟中,平静道:“知道你平日里喜欢这道蜜酿胭脂鹅脯,专门吩咐厨子做的。” 霖王妃抿唇笑了笑,轻轻咬下一小口,点点头,惜字如金:“不错。” 霖王也不觉无趣,又夹了一筷子炙鱼肉放入盘中,平静道:“这河鲜是晨起破冰打上来的,很是新鲜。” 霖王妃翘着手挑干净尖细的鱼刺,抿了一小口,仍是吐出两个字:“不错。” 霖王一笑,垂首吃饭,眼风凌厉的扫过脚边,曲天雄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身子有些微微晃动。 见霖王脸带煞气的打量自己,他忙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眉宇间的愁绪浓的难以化开。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不是冷的,而是吓得。这些日子的事情实在蹊跷,先是那个对头莫名其妙的病倒了,御医来来回回的一波又一波的诊病,一车又一车的名贵药材流水样的送进去,始终没有传出病愈的消息,反倒竟然关门谢客了,不过谢客了如此久,也没传出他与霖王望眼欲穿的病故二字。 反倒在不久之后,却传出了她因自己体弱,恐成婚后难有子嗣,有意抬曲莲进门做个平妻这等流言。这流言一起,曲天雄就觉出了不妙,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在未尘埃落定前,一切都只是流言,只会徒增他与霖王之间的嫌隙。 曲天雄心急如焚之下,几次逼问曲莲,曲莲却是一味的沉溺在与京墨的浓情蜜意中,丝毫不曾留心甚么端倪,更是语焉不详道落葵像是病的极重,太后也是忧心不已,特意从寿安宫调了人手过来,将落葵的屋子严密的看了起来,她与京墨皆无法进去看上一眼。 流言纷纷,传的神乎其神,曲天雄早有些坐不住了,终于在今日,被霖王传进了府中,足足在这冷风口里跪了一个时辰,当了个杀一儆百的活靶子,连脊梁骨都被寒风吹透了。 霖王啜了口酒,瞟了他一眼,冷冷开口:“恭喜你啊,天雄,你家那大丫头不久之后就会如愿嫁入散伯府了,你从此便是散伯的岳父了,也算是跟皇亲国戚攀上了关系。” 曲天雄忙磕了个头,急赤白脸的表了个忠心:“属下,属下不敢,属下永远都是殿下的下人,不敢有丝毫逾举。” 听得霖王与曲天雄的一对一答,霖王妃缓缓起身,冲着霖王施了一礼,淡淡道:“殿下要料理政务,妾身就先告退了。” 霖王却是一笑,伸手按了按霖王妃的肩头,平静道:“你是这府里的主子,管着本王的内院儿,这些政务,你看看也无妨。” 霖王妃微微点了下头,从善如流的坐回椅中,正襟危坐的瞧着曲天雄受训。 “不敢。”霖王撇过头去望着曲天雄,眯着双眸,冷嗤一声:“自从你得知了京家那小子的身份,你便设计将大丫头送进了水家,送到了他的身边,你打量着本王不问你,就是一无所知么,天雄啊,你究竟在怕甚么呢,大丫头嫁到散伯府,于本王也是有好处的,本王又怎会怪罪于你呢。” 这样平静,这样无惊无喜无怒的声音,在曲天雄听来却像是在催命,他狠狠抖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属下,属下不敢有所隐瞒,当初属下只是不知道能否事成,故而不敢给殿下平添忧愁,才,才会,才会想着待事情有了眉目,再回禀殿下。” “那么如今呢,如今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了,已是她亲口许诺了,若非本王今日召你来,天雄啊,你还想瞒到何时。”霖王晃了晃翠玉龙凤杯,杯中浅碧色的酒微微晃动,酒香扑鼻,他皱着鼻尖儿深吸了口气,旋即一饮而尽。 曲天雄磕头如捣蒜,不停的告罪,心中暗骂不止,骂自己瞻前顾后,骂自己处事不够果决,惹得霖王疑心了自己。 见曲天雄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霖王挑了挑眉稍,得意的一笑,饶有兴致的望向他,平静道:“那么,你说说看,大丫头的事,究竟如何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六回 流言纷纷 曲天雄斟酌自己如何说才能撇清嫌疑,才能让霖王即便不愿相助促成此事,至少观望不会出手做一根搅屎棍,他斟酌了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沉声道:“如今种种,皆是市井流言,郡主府并没有人现身证实,宫里也没有丝毫说法,而在流言四起前,郡主便早早的抱病卧床了,已有大半个月不曾现身了。这一切,都像极了郡主事先谋划得当的。” “谋划得当,她费尽心机谋划替他人做嫁衣,天雄,本王这小妹可不是个寻常之人,若他是个男子,声威早不亚于当年的关内侯了,你说,她会如此傻么。”霖王瞟了曲天雄一眼,冷嘲热讽了一番后,移眸望向了霖王妃,他以为她听了如此久,神情也该有一丝起伏,可没有,她仿佛始终置身事外,在听一桩与己毫不相关之事。霖王在心底一笑,还真是尊宠辱不惊,无喜无悲的佛像。 “属下以为,以为。”曲天雄轻咳了一声,心知若想撇干净自己,那么今日就不能再躲躲藏藏,语焉不详了,至于甚么真的假的,就不必去深究了,先保住自身才最要紧,他顿了一下,斟酌道:“眼下已经快过年了,若年节时郡主仍闭门不出,那么,郡主定然早已不在青州城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霖王手中的翠玉龙凤杯直直坠地,摔成了凝碧的碎片,他骤然起身,瞪大双眸急切道:“你说甚么,不在青州城,不在青州她能去哪。”他扬眸定睛相望,道:“天雄,此话,从何说起啊。” 曲天雄眸光闪烁,略一沉思:“郡主卧床许久,若放在往常,太后早就下旨接郡主进宫养病了,可此番却只是遣了寿安宫的内侍和侍卫前来照看,殿下细想,葱烧哪有如此过,想来是宫里人多眼杂,寿安宫也并非是铁板一块。挪到宫里去,生怕被人察觉到甚么来,这才留在家中,闭门不出的。” “不错,不错。”霖王夹了一筷子菜,转瞬便回过神来,手停在半空中,旋即将筷子落到霖王妃的盘中,微微颔首:“不错,本王就说说嘛,她一向心高气傲,怎会容忍大丫头进府做平妻,原来竟是为了挑拨你我主仆设的局,如此正好,本王索性就假戏真做促成此事,让她吃个哑巴亏,后悔都来不及。再有,你盯紧了那边儿,让大丫头找机会进屋里一趟,看一看她在不在屋内。” 听得霖王此言,曲天雄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的熬了过去,他想了想,又道:“殿下,梁州传信,苏凌泉突然现身,重伤了无尘,分坛也被毁了,万毒宗抓的那些人,死的死跑的跑,所谋之事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霖王脸色阴沉的厉害,可也无济于事,他虽贵为最得宠的皇子,但面对这等修仙者间的过节,也是无能为力的。他只好气结的挥了挥手,让曲天雄退了下去。 寒风过处,树枝噼啪轻响,霖王挥了挥手,吩咐人将碗碟尽数撤了下去,换上了白瓷粉彩芙蓉杯,亲手给霖王妃斟了盏茶,平静道:“六年的老白茶,尝尝看。” 霖王妃出身显赫,见过不少稀罕物件儿,自然对这白茶不过了了,抿了一口,容姿艳丽,眉目敛的淡然,依旧是那两个字:“不错。” 霖王倒也不怒,纸自斟自饮了一杯,点头浅笑:“是不错。” 不久,靛蓝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低声道:“主子,主子叫小人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说。”霖王顿时神情凝重,头也不抬的厉声喝了一句。 靛蓝低声道:“瑞家那三个丫头,的确是叫曲天雄送走了。” 霖王怒极,重重捶了一下桌案,手被拍的通红一片,而桌上的芙蓉盏转瞬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茶色染上青砖,斑驳一片,他愣了个神儿,冲着霖王妃笑了笑,转眸瞪住靛蓝道:“继续说。” 靛蓝颇为为难的瞧了霖王妃一眼,实在有些想不通,霖王将她娶进门都五年了,素日里一个前院一个内院,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三五天见不了一面也属寻常,怎么今日突然有兴致与她同桌用饭了。靛蓝不敢多语,只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姑娘,姑娘是在曲家住了三年才失踪的,失踪时姑娘还怀着身子。” 霖王蓦然起身,踉跄着退了一步,身子狠狠晃动,一把扶住了桌角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抬起一双通红的眸子,凄厉道:“她,她,她怎么会,是,是曲天雄,是他。” 靛蓝忙扶住了霖王,神情有些凄然,他找了如此久,盼了如此久,到最后还是一场空,终究是世事弄人。靛蓝点了点头:“主子所料不差,是曲天雄,当年老主子强逼姑娘进了曲家,做了曲天雄的小妾。姑娘原是宁死不肯从他的,可,可曲天雄那厮使了下作手段,强占了姑娘的身子。”靛蓝哽了一哽,欲言又止。 “那,那后来呢,后来如何了。”不知何时,霖王已经侧过身去,背对着霖王妃和靛蓝,眸底染了霜雪,喃喃低语。 “后来。”靛蓝深吸了口气,道:“后来,小人查到,后来曲天雄管姑娘逼要关内侯的修炼心法,还有,还有他的弟子门人得所在,姑娘不肯,就,就怀着身子,冒雪逃了出来。” 霖王赤红着双眸,咬牙道:“说下去。” 靛蓝顿了顿,道:“姑娘,姑娘是怀着身子逃出的曲家,小人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来姑娘最终去了何处,孩子有没有生下来。”他陡然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道:“是小人无用,查不到姑娘的下落。” 霖王挥了挥手,深深抽了口气,冷然道:“本王既知道了是谁害了她,那么,就绝不能轻易放了。”他紧紧握住双拳,回首道:“这仇,迟早要报。” 靛蓝咬了咬牙,道:“当年,姑娘对小人有提携之恩,待小人极好,如今,小人不管做甚么,都无法报姑娘恩情之万一。” “好,好好。”霖王连说了三个好字,拍了拍靛蓝的肩头:“祭炼之事要加快些了,万毒宗是指望不上了,七星图出世,只能靠咱们自己了。正好,借着此事,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一次料理干净。” 霖王妃听到此处,一贯平静的脸,终于显出一丝淡薄的动容之色,心下唏嘘,原以为霖王天生是个冰坨子,捂不热也喂不熟,原来他心中也有惦念不忘之人啊。 霖王微微侧目,正望见霖王妃的神情微变,不禁淡淡一笑。 话尽于此,靛蓝心中有些窃喜,跟曲天雄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他始终被人压了一头,原以为再无翻身的可能了,不曾想到头来还有今日,他暗暗叹息,姑娘啊姑娘,看来,小人此生的薄运,都得系你一身了。念及此,他忙轻声道:“主子放心,小人都已安排好了,上元节那日,便可祭炼大成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七回 离间计 扬州与荆州的交界处,是一片连绵群山,山势并不算险峻,但奇特之处在于群山的最高处却是一片深深凹陷的盆地,单单这片盆地便幅员辽阔,足足抵得上两个扬州城,其间植被茂盛格外难行,听闻圣手黄芩便在这片盆地某处隐居。 冬日里万物凋零,可这片群山却是绚烂夺目,在寒风中摇曳着朝霞般鲜艳的红色,旁的花与树在这山中皆难以成活,唯独是一株株山茶花在此地长得茂盛,十分茁壮,厚厚的叶片在枝丫间密密匝匝,而每年的十月间到翌年的五月间,怒放的花盏浅粉深红,嵌在片片苍翠凝碧间,真真是万山红遍。 “淮阳卧理有清风,腊月榴花带雪红。闭阁寂寥常对此,江湖心在数枝中。”隐隐有男子高歌,挑着担从熙熙攘攘的镇子中走出来,走到人烟罕至的山里去。 此处地形奇妙,花林山如同一个口袋,而山前的丹霞河则像一双手,环抱着一个极大的镇子,镇子名唤丹霞花林,这个名字一半来自花林山,而另一半则来自于丹霞河,这条河河水清澈见底,潺潺流淌而过,与旁的河并无不同,但河底浑圆的石头却是与山里茶花一般无二的浅粉深红,故名丹霞。 这处丹霞花林镇地处前往荆州的必经之路上,出了镇子,渡过丹霞河,翻过花林山,再走上不过二十里路,便是云楚国的另一处大州重城,荆州了,此州盛产铁矿与金矿,是朝廷最为看重之地,素来重兵把守,对进出此城的可疑之人皆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个镇子十分热闹繁华,客栈酒肆林立,各种点心铺绸缎庄成衣铺兵器铺钱庄赌场青楼是应有尽有。此镇渡河翻山前的唯一一处村镇,进入花林山后,便再见不到这样多的人,看不到这样的热闹繁华,进山之后,寻常人足足要走上十几日,才能走出这片山,若是修仙者御空飞行,倒能省去不少功夫,可也要七八日,在这山里,是真正的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的另一片人间,若不备足了干粮衣物,冻死饿死在此处,也是件寻常事。 这一日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残阳像一团团山茶花,在空中浓烈的绽放,流霞漫天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寒风吹过,在天空中掀起层层波澜,那漫天余晖浮现出最后一抹炫目的光亮,随即如同一波波的涌到天尽头,变得细细碎碎,转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孤零零的天空,被黑暗一点点蚕食。 暮色四合之时,有一男一女风尘仆仆的走进镇子,直奔此地最大的客栈而去。 这沧澜客栈临水,门楣高大,廊檐卷翘的三层高楼,雕梁画栋,描金彩绘,融在残阳中,显得格外富丽堂皇。 这客栈大堂并非是寻常的青砖墁地,而是打磨溜光水滑,光可鉴人的水磨石铺就,那石头中深黑浅灰微白的花纹流转,每一块都像一副名家所绘的山水图,沉静而雅致。 墙壁上则嵌着一颗颗拇指大小的随珠,散发着比灯烛更加明亮几分的光芒,这随珠稀罕,寻常人家得了一颗半颗的,莫不是当成传家宝一般捂得严严实实,可这家客栈却尽数嵌到了墙上,以此来代替灯烛,实在是阔气的令人发指。 二人打扮寒酸,步履踉跄的进入客栈,自然引起了若有若无的轻视眸光,小伙计一见二人模样,顿时漫不经心的领着二人去了角落里坐下,一边擦着紫檀木山茶团花桌案,一边神情恹恹,像是没睡醒一般的敷衍道:“二位客官,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小店客房不多,如今只剩一间上房了。” 二人闻言顿时对视一眼,他们一男一女,原先同住一屋是迫不得已,银子不够,如今有了银子,自然是要各住各的,毕竟孤男寡女的多有不便。可如今,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这副模样,落在小伙计眼中,成了两个穷鬼前来吃饭不给钱了,他轻蔑的瞟了二人一眼,冲着对面挑了挑眉,道:“不如二位客官移步对面客栈,那里多是通铺,要多少有多少。对面客栈的大锅饭也十分便宜,三个铜板随便吃,管饱。” 男子微顿,若是从前那秉性,早拍了桌子跳脚大骂了,可如今已不是从前,他沉稳了许多,挑了挑眉稍,连眼都没抬一下,啪的一声,往桌案上重重拍了一锭五十两雪花银,语出平静:“一间上房,你们店里的拿手菜只管上,本少爷如今穷的只剩下钱了。” 对面的女子听得此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见引来众人目光,她忙捏着帕子擦了擦唇,旋即正襟危坐。 小伙计顿时变了张脸,堆起满脸笑纹儿,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小人这就吩咐后厨去做。”他张望了下四围,刻意讨好道:“楼下太吵闹了些,不如客官先去客房歇歇脚,小人随后将饭菜送到楼上去。” 男子深深望了女子一眼,从她的眸中瞧出了无尽疲倦,平静点头,淡淡道:“如此也好,小二哥前头带路罢。” 仅剩的这间上房位于三楼走廊的尽头,推开门,这宽敞的房内竟相对摆了两张四柱大床,皆是秋香色的帐幔曳地,上头绣着怒放的山茶花,帐幔微微拂动,那花仿若活了过来,花影摇曳,隐隐生香。 天色向晚,屋内没有燃灯,四下里不甚明亮,再加上客栈临水,更添了几分阴冷死寂,小伙计疾步上前,走到床头摆着的黑檀如意纹方几,点燃其上的座白瓷烛台中的明烛,那烛影微晃,投下细碎的影儿。 小伙计引燃了炭盆,将紫铜雕花提壶置于边上,烧了壶热水,躬身低语:“二位客官先歇着罢,小人去备饭,一会就给二位送上来。” 男子微微颔首,转眸望见雕花轩窗半开着,一丝丝夜风漏了进来,他忙紧闭了轩窗,放下勾在雕花铜钩里的青灰色帘幕,扶着女子坐在边上的藤编软椅中,又拿了个姜黄色金丝团花软枕,塞在她的后腰处。 紫铜雕花提壶中逸出淡白的热气,咕嘟咕嘟之声在寂静的屋内回旋,男子又起身,从包袱中翻出一包药,倒在白瓷粉彩茶花提壶中,拿滚滚热水沏过,不多时,一股子清苦的药香氤氲开来。 男子小心将药汁倒在杯盏里,递给女子唇边,轻声道:“参汤,趁热喝,再把参片含着,补补力气。” 女子就着男子的手,将参汤一饮而尽,清苦的滋味在舌尖儿打转,她把参片压在舌下,慢慢含着品着,竟品出了一丝回甘。 男子有些生疏的点燃了香,放到青瓷莲瓣香炉中,指尖轻轻叩响茶花纹紫檀方桌,桌案光滑如镜,照出他挑的极高的轩眉和亮晶晶的双眸,他得意一笑:“小妖女,如何,我方才阔气罢。” 这一男一女正是甩开了黑袍男子,一路疾驰赶到丹霞花林的江蓠二人,还未到镇子,便已经听到了鼎沸的人声,为免引人注意,江蓠便收了御空之术,扶着落葵缓步进镇。 落葵窝在椅中,眉眼俱笑的奚落道:“阔气的很,十足十是个为富不仁的纨绔子弟。” 江蓠垂首啜了口茶,望着两张四柱大床唏嘘不已:“睡了这么些日子的地,这回总算是可以睡在床上了。”他按了按自己的腰,长吁短叹道:“我的老腰啊。” 落葵撇了撇嘴,扑哧一笑:“你是修炼之人,还嫌地硬。” 江蓠摇头,一本正经的道:“俗话说,好汉也睡不了冷地板啊。” 落葵顿时笑的直不起身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点着江蓠,笑的赫赫嗤嗤:“你,你,你就是那个活该死在五谷轮回之所的腌臜泼才。” 这一路行来,江蓠见惯了落葵的不惊不怒,笑是低眉浅笑,怒是隐忍克制,伤心却不见一丝泪,高兴也是转瞬即逝。这样如花年华,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竟比他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人,还要心如槁木一些。他曾经疑心过,这样的少女,是经过了怎样一番世事,才会心如枯井,波澜不惊。如今乍见她这般肆意大笑的欢颜,他不禁唏嘘,这才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渐渐溺在唇角那两颗娇俏的梨涡里,有些难以自拔,一时间痴了。 就在此时,有人轻轻叩响房门,转瞬就把江蓠的神思拉了回来,也将落葵惊得神情如常,江蓠默默叹息了一声,打开门,只见是小伙计提了四层八角雕花食盒进来。 小伙计将菜一样样在桌案上不好,一边忙活一边笑道:“二位客官,这四菜一汤乃是小店的拿手菜,二位尝尝。” 江蓠仔细审视了一遍,点头道:“贵店的手艺着实不错呢。” 小伙计忙笑道:“客官过奖了。”说着,他将食盒收好,就要告退。 江蓠忙急急叫住他,道:“小二哥稍等,在下初来乍到,有一事不明,请小二哥给在下详说一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八回 故人下落 小伙计笑道:“客官实在是太客气了,客官请说。” 今日一入镇子,江蓠就察觉到了异样,这镇子中人多车多,客栈几乎皆是客满,他生怕是万毒宗之人追了过来,有意为之,便轻声道:“这镇子里长年累月都是这么多人么,我瞧着家家客栈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来。” 小伙计神情一滞,忙笑道:“客官想来是头一次来丹霞花林罢,竟不知今夜是十年一遇的鬼集。” 江蓠微微一顿,与落葵对视一眼,旋即笑道:“甚么鬼集,听来十分有趣,我们是初来乍到,还真的不知呢。” 小伙计更加诧异了几分,望了望二人,陪着笑脸道:“那小人就跟二位客官说道说道罢,这鬼集与平常的集市不同,售卖的多是修仙者所需之物,其中有一样最为贵重,乃是圣手黄芩点名所需之物,凡是拿着此物去见他的,他都可以答应那人一件事情。杀一个人,或是救一个人,都行。” 江蓠顿时大喜过望,忙追问道:“那么,圣手黄芩今年要甚么。” 小伙计笑道:“是,东海神珠。” “扑哧”一声,江蓠顿时一口汤喷在了地上,呛得连连咳嗽,磕磕巴巴道:“东海,东海神珠,此等仙家秘宝,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小伙计嘿嘿一笑:“客官说的是,此等秘宝可遇不可求,全凭运气了。二位客官慢用,小人下楼去招呼旁的客人了。” 见小伙计离开,江蓠顿时来了精神,凑到落葵跟前,神秘低声:“快吃快吃,吃完咱们去鬼集,若真能找到东海神珠,那黄芩就不能拒绝治你的伤了。” 落葵微微颔首,扒拉了口饭,有些泄气的低声道:“尽人事,听天命罢。” 花林山脉是极富盛名的上古战场,传言说那处幅员辽阔的盆地,便是上古大战时留下的痕迹,而数千年来,有不少胆大心细之人踏足此地,得到了许多外边见不到的稀罕之物,而丹霞花林这镇子,是进入花林山脉前唯一的一处补给之地,故而许多人在出了花林山脉之后,便会将一些自身用不到的物件在此处售卖,这处镇子便天然形成了一处集市,生意做的极为热闹。这集市与青州的鬼市有几分相像,只是没有鬼市的森森阴气,且皆是以物换物,绝不用银子买卖。 落葵与江蓠一路走一路看,猛然在一个摊前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捻起一枚微黄的珠子,在眼前晃了晃,微微蹙眉:“这珠子,瞧着眼熟。” 江蓠在她身侧笑道:“找到甚么宝贝了。” 落葵将珠子放在掌心中搓了一搓,捧了过去,抿嘴笑道:“你瞧瞧。” “这是,”江蓠微微一怔,瞬间狂喜了起来:“这是,东海神珠。” 落葵嗤的一笑,讥讽道:“你想甚么呢,你再仔细看看。” 江蓠定睛相望,不禁长长泄了口气,道:“我当时什么稀罕玩意儿呢,就是一颗随珠么。” 落葵抿唇微笑,微黄的珠子在她的掌心中悠悠晃动,在暗夜中散发出如月华般温润的光芒,她凝神端详良久,那随珠中隐隐有水痕流淌,置于耳畔,隐约可听到波涛之声,随即笑吟吟道:“这可不是个寻常的随珠,此乃清水珠,有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的没有,世间罕见。且这珠子雕成了莲花状,还这样小,定是镶嵌在甚么首饰上的,常年带着,能够增加对水系法术的领悟之力。” 江蓠一笑:“你若喜欢,便留下,回去后镶在钗上,定然是光照一室,十分好看。” 落葵微微沉凝,抬起头,笑望着年轻摊主问道:“这个,你想换甚么。” 那年轻男子摸了摸后脑,含羞一笑:“我想换一个姑娘能用的物件儿。” 落葵默默良久,身上姑娘所用的物件并不多,她伸手在袖中一摸,摸到了个冰冷的物件儿,她脸色一沉,淡淡道:“我有一件姑娘用的,你要看看么。” 见那年轻男子点头,落葵从袖中取出那枚羊脂白玉梅花簪,凝望了良久,那簪子上似乎还有当初京墨的气息,她心中蓦然一痛,伸手递了过去。 那年轻男子仔细端详了良久,见那玉质雕工皆是上乘,虽于修炼无有益处,但却着实是追姑娘的利器。他顿时喜色盈眉道:“姑娘可愿将此物换给在下么。” 落葵略一颔首,平静道:“我这支簪子远不及你的珠子值钱,你确定要换么。” 那年轻男子笃定的点点头,已取出一块蓝色绒布,小心翼翼的将簪子包好,放在一只狭长的螺钿雕花锦盒中。 落葵鼻头一酸,忙转过头去,反手将珠子塞到江蓠手中,勉强笑道:“这么宝贝的东西,放在我这可不安稳,况且我也用不着,还是你收着罢。” 江篱有些不解其意,不明白方才还兴致勃勃的落葵,怎么突然就意兴阑珊了,仔细瞧下来,闪烁的眸光中,尤有几分泪意转瞬即逝。 他转念想到了那枚簪子,又想到了城隍庙中的那对儿男女,转瞬灵台清明,忙追上已经走远的落葵,只按了按她的肩头,却并未多问甚么。 刚走了几步,远远便望见街角处有一个小摊,摊前围了几个孩童,笑嘻嘻的指着摊上一个圆盘,争先恐后道:“我来转,我先转。” 落葵登时眸光一亮,疾步上去,望着那摊上的物件挪不开步子。 江蓠跟过去一瞧,登时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这个。” 那木色圆盘上画了飞禽走兽、吉祥花果和戏文里的人物,圆盘中心有一支长长的指针,用手一转,那指针便飞快的转动起来,只片刻功夫,转速减缓,最后停在一个图案之上。 而圆盘边上放了一块白色石板,那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小汤勺舀起溶化了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的来回浇铸,顷刻之间,便画出了指针所指的那个图案来。 落葵一边看一边咂舌,甚至不由自主的吞了点口水,娇俏一笑:“是啊,我幼时最喜欢吃糖饼儿,可惜父亲总说这东西不干净,不许我吃,每回苏,”她微微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听到这个苏字,江篱顿时变了脸色,口气不善道:“苏甚么,苏凌泉呢,小妖女,你为何心心念念的总是他,为何拼了命也要保住他。”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退了几步,坐在暗影中的台阶上,那青石冰凉,像是有水渗入衣衫。 月影落在江篱脸上,神情晦暗难明,他怔了良久,解下了身上的斗篷,一手拉起落葵,一手将斗篷铺在台阶上,才有拉她坐在自己身旁,侧目而视,咬牙叹道:“你说罢,我听着。” 落葵将头埋在膝头,思量了良久,才仰起头,平静道:“我与苏凌泉名为同门,实为兄妹,这十数年来,是他一手抚育我长大,是他传我法术修为,是他时时刻刻保护我,照顾我,不容旁人欺辱我。”她偏过头定睛望住江篱,益发的静如死水:“江篱,他是你们口中的魔头,但他也是我唯一的兄长,我是你们口中的妖女,但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江篱心潮起伏的厉害,这么些年来,他几乎不能听到苏凌泉这个名字,听到便恨意丛生,可如今,他却从落葵口中听到了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摩挲着衣角,声音轻颤道:“你接着说。” 落葵凝望住远处,像是望住悠悠流逝,用不可追的旧事,露出一丝丝神往,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美好日子,无忧无虑,她平静道:“当年,苏凌泉领着我出府,都会偷偷给我买上一个,我舍不得吃,总是拿着看,一直到府门前时,才舍得吃完,后来苏凌泉看我实在馋得慌,竟然自己去学了这门手艺,在家给我做糖饼儿。”她神色黯然下来,幽幽一叹:“后来,父亲走了,我和苏凌泉也越发的忙了,谁也想不起做这个,吃这个了。” 江蓠望着她脸上浮现出的一丝娇俏笑意,一时间失神,竟忘了该去恨苏凌泉,抬手轻拂过她的头发,低低笑道:“苏,苏凌泉待你真好。” “是啊,”落葵怅惘一笑,自父亲去世后,说是她与苏凌泉相依为命,其实是他抚养她长大,护佑她平安,他学会的何止做糖饼儿这一门手艺,他赚钱的手艺,拳脚功夫和逃命的本事,大抵都是那时学会的。他原本可以一心修行,做个不染红尘的雅仙,可在这数十年间,却在兜兜转转中,担起了个嗜血道大魔头的恶名。落葵微微低垂了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水雾。 江篱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一个苏凌泉,默默无言,只怔怔望着人来人往。 眼看那几个孩童一人拿着一只糖饼儿,喜笑颜开的散去,而江篱也并未再提苏凌泉之事,落葵松了一口气,疾步走到摊前,正欲抬手去转那指针,手却被江蓠按住,不由的一怔,移眸相望。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八十九回 忆故人 只听得江蓠隐在暗影中,低低嬉笑了一句:“小妖女,你都胖成个圆滚滚的东海神珠了,还吃这么多糖,不怕么。” 落葵吸了口气,翻了翻眼皮儿,笑骂了句:“要你管,我长几斤几两肉关你屁事,吃你家米了么。” 江蓠哽了一哽,笑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这世上的男子都是以貌取人的,没有谁愿意娶个又凶又丑的进门。” 落葵不屑的冷嗤了一声,知道江篱是在打趣她,索性也不计较,只冲着指针伸出手去。 江蓠却重重抓住她的手,扬眸冲着老人笑道:“不必转了,你这剩下的糖,本公子全包了。”说着,扔过去一锭二十两纹银。 这口气,像极了过惯了穷日子,随后一夜乍富,便四下里炫耀的败家子。 落葵摇了摇头,撇嘴笑道:“买这么多,你是想齁死谁么。” 江蓠不语,只抬眼望着她,一直将她望的脸庞微红,隐有怒色,已有开骂的势头,才收回眸光,挑起唇角一笑:“看来那参汤着实有用,你都有力气骂人了。” 落葵怒极反笑,扑哧一声,一边笑一边拿刀锋般的眸光剜着他,从前,她与他一见面就是打架,话都未说过几句,如今才惊觉,他与苏子其实一样,有能将人气笑了和逗哭了的本事。 说话间,十二只糖饼儿递了过来,江蓠一把全抢在了手中,紧紧攥着,像个孩童一样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捡了一只最小的,画了只玉兔的糖饼儿,递给落葵,郑重其事的交代道:“给,这只是你的,剩下的全是我的,你省着点吃,吃完了就没了。” 落葵的双眸直勾勾的盯着江蓠手中余下的那些,咬着后槽牙愤恨道:“都是你的,齁死你算了。” 江蓠不以为意的笑道:“齁死我岂不是正好。”他声音蓦然一低,喃喃道:“我死了,你就不必时时忧心我会去找苏凌泉的麻烦了。” 落葵心中一紧,有些不忍,却又说不出甚么劝慰的话来,只好笑道:“找麻烦就找麻烦呗,左右你又打不过他,你愿意去找打,我为何要拦着。” 江蓠顿时把一口银牙咬的咯吱乱响,想要反驳却又无力反驳,他的确不是苏凌泉的对手,去找他只是找打,他气闷不已,恼羞成怒之下,却将剩余的糖饼儿每个都咬了一口,回首间神情隐痛,却是嘻笑道:“说了都是我的,就一个都不给你留。” 落葵气急,气的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她憋了许久,竟扑哧笑出了声,一向清冷的脸上,竟有了笑逐颜开的娇嗔神情,彼时月华初露,微微映上她的侧颜,那模样像极了月下昙花,美的令人移不开双眸,却又转瞬即逝。 江蓠瞧的出神,相伴这么多日子,他是头一次发现,她竟也有小女儿的娇嗔之时,真是极美,他骤然想起了程朝颜,隐约记得她也曾这样笑过,却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苏凌泉。他狠狠踉跄了一下,一记惊雷劈在了心上,原来,原来程朝颜的眼中果然从未有过他,从来都只有苏凌泉。 落葵瞧出江篱的异样,诧异道:“你怎么了。” 江篱抬头,只见她已经神情如常,无惊无喜,不禁有些失望,神情黯然的望着她,低语道:“没事。” 月华静谧无声的洒落,风推着几缕浮云缓缓飘动,落在弦月弯钩上,光华闪了闪,暗淡了几分。 这条街道是丹霞花林中最为宽阔的一条,此时人潮拥挤,熙熙攘攘,比之白日更加喧闹。 江篱二人就在这喧闹声中静静相对而立,微暗的月华静静怕落在二人周身,偶有风轻轻掠过,便漾起泛着点点银光的涟漪。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静静相望,默然无语,仿若周遭的人声鼎沸也与他们无关。 “东海神珠现世了,走,看看去啊。” “神珠现世了,你也买不起,看甚么看。” “买不起,看得起,走走走,就在前头的琳琅轩。” 不意前头传来吵嚷之声,紧跟着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涌去,还有人喊着东海神珠现世了,这一声声惊呼入耳,二人顿时回了神,尴尬的对视了一眼,齐声道:“东海神珠现世了,看看去。” 琳琅轩位于街口处,是一座转角的三层木质小楼,雕梁画栋十分精美,门头却不算高大,但在丹霞花林却是赫赫有名,掌柜琳琅是个神通广大之人,据传不管多么稀罕的物件儿,只要你说的出,也给的出交换之物,他都能给你找到。 琳琅轩的大堂尚且称得上宽敞,但也容不下如此多的人,一窝蜂涌进来,便只好请众人皆在门外站着,而大堂中则摆开了一张海棠木雕花翘头小几。 人群皆垫脚翘头冲着里头张望不停。 只见小几两侧分立四名护院家丁,一名中年男子身披苍青色长袄坐于小几后头,寒风卷进去,男子下颌的花白长髯微微飘动。 中年男子轻咳了一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定睛望向空落落的小几。 只见中年男子抬手,在小几上轻轻一拂,上头顿时多了个方方正正的雕花锦盒。 啪嗒一声,他神情凝重的打开铜制搭扣,将锦盒缓缓打开,一股温润的光华顿时洒满整个小几,一枚拇指大小的圆珠静静窝在盒中,四围缭绕着淡淡薄雾。 见此情景,众人顿时一声惊呼,欣喜若狂的摩拳擦掌,势在必得了。 江篱微微侧身,靠近落葵低声道:“果然是东海神珠,这琳琅轩还真有些本事,不知他想换甚么。” 落葵眸光闪动,低低笑道:“不管他想换什么,咱们都没有,咱们现下穷的,真的就只剩下银子了。” 中年男子捋过下颌的长须,笑望挤在门口的众人,沉沉道:“鄙人琳琅轩掌柜琳琅,诸位来我琳琅轩捧场,我琳琅轩自然也不能让诸位失望,随后他翻手一覆,手中竟又多了一枚圆珠,赫然有鸡蛋那么大。 众人顿时一阵惊呼,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琳琅满意的点点头,笑道:“琳琅轩今日拿出一大一小两枚东海神珠出来,所交换之物自然也并非寻常之物。”他单手一挥,两张纸悬在了半空中,分别列着交换东海神珠之物。 江蓠与落葵细细看着,越看心中越沉,这纸上所写莫不是罕见之物,任凭哪一样拿出来,都能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而可惜的是,他们一样都没有。 一炷香的功夫后,并没有人能将纸上之物凑出来。 琳琅有些失望,轻咳了一声,道:“若诸位没有这纸上之物,那么,鄙人还有个法子,一滴辰角之液可以换这枚小一点的东海神珠,而一瓶辰角之液可以换那么大的东海神珠。”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辰角比纸上之物贵重百倍,连纸上之物都拿不出来,又如何会有辰角这等救命良药。 落葵微微垂首,可惜自己没有将辰角带出来,转念又想,若自己带了辰角出来,喝了便能痊愈,还用得着千里迢迢赶来丹霞花林,费尽心机的找什么东海神珠么。 江蓠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他没有纸上之物,更没有辰角,他侧目望了望落葵,心痛难忍之下,握住了她的手。 落葵微微轻颤了下,转头冲他淡淡一笑,轻声道:“无妨,没有辰角,换不来东海神珠,还有旁的法子,黄芩不肯治,还有旁的圣手。” 江蓠默默点了下头,二人正欲离去,不意身后传来一声大叫:“老夫换了,一大一小老夫都要了。” 一个黑袍男子从众人头顶掠过,直直落入大堂中间,一手去抓桌案上的小珠,一手去捞琳琅手中的大珠。 琳琅大惊,翻手一覆,大珠顿时没了踪影,随后一掌推出,重重落在黑袍男子身上。 黑袍男子只身形晃了晃,却在原地稳稳站住了,反倒是琳琅腾腾腾后退了几步,才艰难稳住了身子。 琳琅怒目相视,厉声喝道:“阁下是谁,这是要明抢么。” 黑袍男子嘿嘿一笑,道:“老夫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旁人双手奉上,根本用不着抢。” 江蓠一见此人,顿时大惊失色,此人赫然正是在竹林中弹琴之人,他环顾了下四围,并非看到那名叫做鹿儿的少女,垂首对落葵道:“他要东海神珠作甚么,莫非他也有事求黄芩。” 落葵摇了摇头,低声道:“此人倒是十分阔绰,一出手竟能换下两枚东海神珠。” 江蓠讥讽一笑:“我看未必,我看他倒是真的打着明抢的主意。”他微微一顿,思量道:“他那个傻丫头没跟何来,莫非他要换这东海神珠,是为了给他的傻丫头治病。” 而此时,黑袍人从袖中取出了一大一小两只玉瓶,重重摆在桌案上,大刺啦啦道:“你们自己瞧罢。” 琳琅忙一把抓过其中一只玉瓶,小心揭开一道缝,里头转瞬便传出龙吟之声,随即青光大作,露出一丝来,他忙紧紧盖住玉瓶,大喜过望的连连点头。 江蓠低声道:“此人倒是心大,也不怕琳琅轩的人明抢。” 落葵摇头一笑:“你没看他方才那身法么,十个琳琅也打不过一个他,他怎会怕。” 江蓠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道:“小妖女,没有东海神珠,咱们拿什么去见黄芩。” 落葵笑道:“空着手去见啊,见招拆招,总有法子的。” 东海神珠最终落入旁人之手,众人不禁意兴阑珊,纷纷离去。 刚刚走出琳琅轩,天像是猛然间阴了下来,月华敛尽,有窸窸窣窣的雪片落下来。 落葵忙不迭的用手掩住头顶,惊呼道:“坏了,下雪了。” 话音尚在,那雪扑簌簌的下的大了,江蓠一言不发的拉着落葵跑到廊下避雪,她抽出手,掩饰的抬手去撩额前的碎发,愁道:“这里的雪真怪,说来就来。” 江蓠眸底情深熠熠,宛然一笑如生花,缓缓抬手,刚触上她的脸庞,落葵便如同受惊般猛然躲开,脸上已是羞红一片,眸光躲闪着低声道:“你作甚么。” “别动。”江蓠轻笑一声:“我这会儿不饿,不会吃了你的。”他缓缓抚上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肩头,浅笑道:“有些淋湿了,仔细受寒,先回客栈再说罢。” 这温厚如春的疼惜与苏子的如兄如父的疼爱不同,更与父亲的严厉冷峻不同,令落葵心中升起暖意,像是漏了一拍似的突突直跳,脸上不由的漾起绯色,良久,心绪才稍稍平复,她抬眼望着长雨不停,踟躇道:“夜已这样深了,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江蓠微微沉吟,猛然间打横将落葵抱在怀中,手上掐了个诀,周身微芒闪过,将簌簌不停的雨丝挡在了外头。 落葵登时面如彤云,在他怀中连连挣扎,不意他却越搂越紧,在耳畔低声附耳道:“别动了,若掉进水里,你便只能穿湿衣裳了。”“看来你的法术还真是个摆设。”落葵引袖掩面,在暗影中嘟起嘴,奚落道。 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二人便出现在了客栈房间中,落葵脸上红晕稍退,只见窗外雨势越发大了,雨丝如幕,不远处的碧水青山皆被雨掩住,没了踪影,风裹挟着雨扑了进来,屋内登时腾起一团团水气,她忙起身去关窗,不意江蓠也来关窗,手按在了她的手上,他紧紧握住,在她耳畔低语:“有我在,往后定不会让你受苦。” 窗尚未关严,沿着窗缝卷进一缕风,吹的灯火晃了几晃,落葵忙抽出手,低垂着眼帘斟了一盏酒递过去:“多谢你几次相助。”言语中几多疏离,江蓠眸色一暗,如同有些暗淡的烛火,抿了抿唇角,仍旧含着浅笑。 落葵抬眼望了望他,那隐在烛火之后的淡淡笑意,心间再度漫开那淡薄的熟识感,她微怔,却没什么言语,抬手连灌了几口酒,喝的猛了,呛得连连咳嗽,面色酡红,眸色隐隐有些迷离了。她撑着脸颊,喃喃道:“江蓠,你歇着罢。”旋即踉跄抱了一床锦被铺在窗下,正欲和衣躺下。 江蓠却拉住她的臂弯,笑道:“地上凉,你还是睡床上罢。” 落葵嗤的一笑:“别,明日去剑门关,打架还得靠你,你可金贵着呢,不能着凉。” 江蓠笑道:“那,你若真的心疼我,那就让我也睡床上。” 落葵撇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斜倚在窗下,醉意袭来,又有些困倦,眼帘也缓缓垂了下来,声音渐低,吐出两个字来:“休想。”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只有夹着哨声的风从窗前拂过,檐下一声半声的落下雨滴,一弯弦月攀上云头,透过微微发白的窗纸,洒下些若有若无的光华。 江蓠缓缓踱到沉沉睡去的落葵身边,伸手抚了抚她微蹙的眉心,抚过她的面颊发梢,轻叹了一声,打横将她抱到床上,自己则在床沿儿坐着,一眼不错的望着她的面庞。鹿儿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一会儿蹲在地上捡石子,一会儿绕着竹子打转,伸手摇晃下无数竹叶,有些落叶砸到黑袍男子头上,身上,他也只不以为意的抬手轻轻拂去。 黑袍男子定睛望了会儿,冲着鹿儿招了招手,轻声道:“走,鹿儿,前头丹霞花林有十年一遇的鬼集,或许会有东海神珠现世,找齐了黄芩所要之物,咱们进花林山,待他医好了你,爹爹带你去看娘。” 鹿儿顿时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脏兮兮的手在男子的黑袍上印下灰突突的掌印,随即挽住他的臂膀,蹦蹦跳跳的远去了。 ———————————— 青州城。 列侯府离宫城不远,府中有一座两层小楼,凭栏的地方正好与宫门遥遥相对,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从宫门进进出出的内侍。 曲元参就在凛凛寒风中凭栏伫立,不知立了多久,连鼻尖儿都冻得通红,其身后的屋子里笼了炭盆,通红的火苗舔上肥美的鱼,香气扑鼻。良久,他头也不回道:“良姜,怎么看不到。” 云良姜正在温一壶酒,听到曲元参的话,叹了口气:“你莫不是痴了么,我这里只能看到宫门口,看不到深宫内苑的。” 曲元参幽幽叹息,终是意难平。 云良姜顺手抱过晨起剪下的腊梅,一枝枝插瓶,左看右看只觉不满意,抄起边儿上的花剪,几下子便剪去了多余的花枝,才满意的点点头:“她进宫不过月余,便已册封了贵人,可见陛下有多宠她,这时候动手脚没那么容易,陛下会疑心的,元参,我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 曲元参迎风而立,衣袂翩跹如谪仙,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飞入深宫内苑,静谧了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我知道,没有万全之策,是不可擅动的,只是她心思单纯,我怕她会吃亏。” 云良姜将鱼翻了个面儿,见那鱼烤的两面焦黄,赶紧在上头撒了些盐巴佐料,又略烤了烤,便取下来递给曲元参:“有她姑姑在,谁敢给她亏吃,即便是我姑姑,也要让她姑姑三分的。” 世人皆爱听蜚短流长,尤其是此等深宫秘闻,更是千载难遇一回,岂有错过之理,曲元参顿时笑了起来,连连拍手道:“良姜,你猜猜,你姑姑与她姑姑要是打起来了,陛下会帮谁。” 云良姜一口酒呛了出来,连连咳嗽:“又不是没打过,不用猜。” 一听到深宫争斗,曲元参登时来了精神,他想多听一些,多知道一些,算是与她同在,同进退共甘苦。他闪进屋内拿了杯盏,自斟自饮:“说说,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云良姜自知失了言,若再多说几句,只怕会失言失的更多,便狠灌了一口酒,连连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说不得的,若是我爹知道我跟外人说长辈的是非,非打死我不可。” 寒风瑟瑟,拂动水红色薄绸罗帘,那红色极艳,像夏日里攀援在墙头的凌霄花,给这萧索的寒冬添了浓墨重彩的丽色。 曲元参眸子一转,便是无数个主意,他冲着云良姜眨巴眨巴双眸,话里有话的笑道:“良姜,郡主曾经得了一罐好茶,还拿来了一些给我尝鲜。” 云良姜顿时来了兴致,急急追问:“是么是么,落葵得的定是好茶,是甚么茶,为何单单拿给你尝鲜,也不拿来给我尝尝。” “是君山府送来的贡茶。”云良姜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被旁人听了去。 云良姜皱眉佯怒道:“有君山贡茶不给我喝。” 曲元参瞟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若是叫郡主知道我把她赠的茶给外人喝,她饶不了我。” 云良姜哽住了,硬着脖子愣了半响,旋即一拍桌案:“罢了罢了,为了十年才出一罐子的君山贡茶,我忍了。”他指着曲元参,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万不可出去乱说。” 曲元参捏了捏自己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心放心,绝不出去给你们云侯府散德行。” 冬日里的寒风,凛冽的透骨而过,最是清醒人心。 云良姜关门闭户,喝了盏茶清清嗓子,才低声道:“大约是两年前罢,我进宫给姑姑请安,正赶上许贵妃与姑姑大吵大闹,说是霖王带坏了他们家的二少爷,气的极了竟还动起手来,把姑姑的耳坠子拽了,耳垂都扯得出了血。后来陛下来了,居然没有斥责许贵妃,只是轻描淡写的劝了几句,如此这般就如此算了。” 曲元参登时怔住了,云良姜的姑姑是王后,虽然是继后,但也曾经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 良久,他狭促一笑,将落葵抱到了床榻内侧,自己在外侧躺下,唇角含笑着愣了半响,却侧过身去将她揽在怀中,在她唇边轻啄了一下。他垂首望着臂弯间她的脸庞,一阵阵幽香袭来,不禁情意大动,再度吻了上去。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回 鬼集寻宝 他在竹林里与此人交过手,修为深不可测,很是难缠,既然碰上了,还是躲远些的好。他环顾了下四围,并未看到那名叫做鹿儿的少女,垂首对落葵道:“他要东海神珠作甚么,莫非他也有事求黄芩。” 落葵摇了摇头,低声道:“此人倒是十分阔绰,一出手竟能换下两枚东海神珠。” 江蓠讥讽一笑:“我看未必,我看他倒是真的打着明抢的主意。”他微微一顿,思量道:“他那个傻丫头为何没跟着来,莫非他要换这东海神珠,是为了给他的傻丫头治傻病。” 而此时,黑袍人从袖中取出了一大一小两只玉瓶,重重撂到桌案上,大刺啦啦道:“你们自己瞧罢。” 琳琅忙一把抓过其中一只玉瓶,小心揭开一道缝,里头转瞬便传出龙吟之声,随即青光大作,露出一丝来,他忙紧紧盖住玉瓶,大喜过望的连连点头。 江蓠低声道:“此人倒是心大,也不怕琳琅轩的人抢了辰角,不给他东海神珠。” 落葵摇头一笑:“你没看他方才那身法么,十个琳琅也打不过一个他,若琳琅轩赖账,莫说这铺面保不住了,就连琳琅的性命都悬。” 说话的功夫,琳琅和黑袍男子已查验好了交换之物。 江蓠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道:“小妖女,没有东海神珠,咱们拿什么去见黄芩。” 落葵笑道:“空着手去见啊,见招拆招,总有法子的。” 眼看着东海神珠最终落入旁人之手,众人不禁意兴阑珊,正欲纷纷离去。谁料大堂内传来一声惊怒异常的大喝:“狂妄小贼,老夫看你敢。” 众人极目望去,只见八名护卫家丁尽数跌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唇边带血,而那黑袍男子一手抓着一枚东海神珠,装有辰角之液的两只玉瓶却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头哪里还有半滴辰角之液的踪影。 至于琳琅,大怒的掐了个诀,袖中蓦然窜出一股手臂粗细的砂砾,风声呼啸,砂砾带着股灼热的气息,冲着黑袍男子席卷而去。 黑袍男子只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倒飞而出,如一片柳叶般在砂砾中飘忽躲闪,衣袂翩跹,却没有沾染到一丁点儿砂砾。 见此情形,众人顿时停下了脚步,将琳琅轩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等着黑袍男子落败,自己好捡个趁火打劫的便宜。 至于江蓠二人,对视了一眼,却一左一右的缓缓挪动,分别守在了琳琅轩大门的两侧。 只听得琳琅怒吼了一声,大袖迎风鼓胀,双足狠狠一踏地面,飞身而出,而那股砂砾顿时化作一条丈许高的巨龙,将黑袍男子团团围住。 黑袍男子却在巨龙中间闲庭信步的踱了几步,微微眯着双眸,挑唇轻蔑的一笑。 琳琅顿时大怒,掌心转瞬变得邪红一片,一股股滚烫的热浪裹挟在巨龙周身,他口中大喝了一声,巨龙顿时首尾诡异的一拧,冲着黑袍男子横扫而去。 那股滚滚热浪方一触到黑色的衣角,顿时滋啦一声,那衣角冒着滚滚白烟,化作了虚无,虚空中顿时缭绕过一阵皮肉焦糊的气息。 黑袍男子腾腾腾退了几步,退到池边,顿时收起了对琳琅的轻蔑之心,他伸手在背上一拂,身前凭空显出那张空无一弦的独幽琴。 江蓠与落葵遥遥对视了一眼,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此人祭出了杀招,只怕琳琅要支撑不住了,而忧的是二人能否从此人手中夺下一枚东海神珠,心中着实没有几分胜算。 就在此时,黑袍男子抬手,在空荡荡的独幽琴上轻轻一划,勾挑抹剔间像是在拨动真的琴弦,琴韵婉转悠长,空灵缥缈,仿若幽兰开在空谷,虽无人识却毫不暗自菲薄。 琳琅满脸凝重,方才的那一招已是自己压箱底儿的招数了,竟也只是化了此人的一角衣裳,他凝眸相望,若就如此放此人离开,从此琳琅轩便名头不在,人人可欺了,可若不放此人离开,今日自己的命恐怕就要交代在此处了,为了区区两枚身外之物丧命,这着实不值,更不符他素日的中庸之道。 沉凝了良久,听得琴声渐低,幽长不在而金戈之声渐起,隐含杀伐之意,琳琅蓦然开口道:“兄台究竟是何人,为何要用假的辰角之液,来换取鄙人的东海神珠。” “废话,老夫若有真的辰角之液,岂会稀罕甚么东海神珠,老夫又不是女的,不需要打甚么首饰。”黑袍男子停下了抚琴的手,按在轻声,冷笑了一声,言语倒是振振有词,听的人竟连连点头。 琳琅顿时气急攻心,张了张口,勉强忍下怒火,道:“东海神珠实乃琳琅轩的镇店之宝,若阁下没有辰角之液,拿这两页纸上之物换取,鄙人也绝无二话。” 黑袍男子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事,仰天大笑,半响才道:“老夫甚么都没有,就是要拿这东海神珠,你能奈我何。” 围观众人顿时一片哗然,这也太不讲理了些,这不是明抢么。不过人家有那个本事明抢,换作咱们,在琳琅手下过不了几招,根本就不敢动这个念头。 琳琅气急败坏的一跺脚,飞身而出,身形在半空中诡异的倒转一下,两只手上分别凭空握住两柄丈许长的陌刀,振臂一挥:“今日在场的诸位,凡阻拦此人离开的,我琳琅轩赠千年雪灵芝一株,凡助鄙人捉拿此人的,赠万年玄玉一块,火精芝一株。” 此言一出,众人的兴致皆被高高吊了起来,得不到东海神珠,得些旁的也不算空手而归,况且,若论单打独斗,恐怕没人是黑袍男子的对手,可若围殴,只怕他也是一人难敌众手,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罢。 众人纷纷掐诀,周身亮起各色光芒,冲着黑袍男子缓缓聚拢。 江蓠二人对视一眼,相互微微摇头,隐在暗处并未挪动,只谨慎的瞧着四围,以不变应万变。 黑袍男子见状,只是一笑,不慌不忙的抬手,划过琴面,发出铿锵之声,杀伐之气大作。 那琴韵化作一股股汹涌澎湃的气浪,横扫聚拢而来的众人,走在最前头的几个人被气浪掠过,纷纷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月光下顿时血光飞溅,将四白落地的墙染的猩红斑驳。 众人顿时停在了原处,踌躇不前起来。宝物再好,也要有命用才是,可眼下这情景,显然是要拼上性命的。 琳琅见状,眸中怒色一闪,双手一挥,两柄陌刀顿时银光大作,劈空而出,在虚空中一搅,划过个刁钻的弧度,一左一右劈向了黑袍男子。 黑袍男子顿时身形后仰,抓起独幽琴在身前飞快的一转,琴面上顿时生出千万条琴弦,如同蛛网状交错,万丈光芒刺目。 锵锵两声巨响,陌刀劈了个空,齐齐劈到独幽琴上,纷纷被震飞到墙角,而琴面却只留下两道浅浅的白痕。 黑袍男子定睛望着那痕迹,神情一滞,眸光狠厉的扫过藏身众人之后的琳琅,手上一扬,划过一道银色寒光,竟是一条丝弦破空而出,朝着琳琅飞快卷去。 此时琳琅的手中已没有可以阻挡之物,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抓起边上一人,高举在身前。 只见银色寒光在那人腰间斜斜斩过,那人顿时惨叫一声,皮开肉绽的掉到了地上,血噗的一下飞溅起丈许高,那人只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而尸身也扭曲成了个诡异的姿势,显然十分痛苦。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震怒异常的望向琳琅。 琳琅此时一换了张脸,冷薄一笑:“想拿我琳琅轩的东西,自然要付出些代价,这世上,哪有甚么真正的便宜可占。” 此话真真如同醍醐灌顶,顿时浇醒了还在做着不劳而获,趁火打劫美梦的那些人,纷纷踟蹰了一下,三三两两的往外走去。 大堂内顿时只剩了黑袍男子和琳琅二人,还有倒伏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八个护卫家丁。 琳琅沉凝片刻,厉声道:“兄台果然是好手段,难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是不给鄙人个交代,即便鄙人打不过兄台,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叫兄台将东海神珠带走的。” 黑袍男子低低一笑:“你要甚么交代。” 琳琅咬牙道:“兄台究竟是谁。” 黑袍男子大笑起来:“若老夫告诉你来历,只怕你会跪着磕头,送老夫出去。” 琳琅毫不畏惧的扬眉道:“请说。” “老夫乃东海丹赑。”黑袍男子扬声大笑,手在琴面上轻抚,传出阵阵波涛汹涌的琴韵。 此言一出,外头看热闹的众人顿时呼啦啦做鸟兽散状,顷刻间跑的干干净净,唯有暗影中的江蓠二人依旧身形未动,满脸震惊。 此人的凶名实在太大,简直如雷贯耳,比之江蓠的纨绔之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他盘踞东海许久,不管是谁,只要是修仙者从东海过,遇上了他,便是不由分说将所带之物掏个干净,掏的比脸还干净才能离开,这般明火执仗的打劫,却从来没人敢说个不字,只因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只能破财保命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一回 神珠现世 当然,此人并非全无章法的一味打劫,遇上他也打不过的,向来都是请到船上把酒言欢一番,再好好的送出去,故而倒也没有惹上甚么了不起大人物,这才在东海待的十分安稳。 至于此人的来历,却是无人知晓的,唯一可以确信的便是,他并非出身东海,而是在东海打了一架,难逢对手之后,才将东海据为己有,仗着自身拳头硬,便从未对谁讲过一个理字了。 琳琅全然未曾料到此人竟是凶名滔天的丹赑,他哽了一哽,瞧见四围的确空无一人了,只好咽了口唾沫,艰难道:“前辈总要给鄙人个交代,才好将东西拿走,毕竟是镇店之宝。” 话未完,丹赑便扔了个黑漆漆的瓶子过去,不屑道:“老夫身上只有这个,爱要不要。” 琳琅打开瓶子一瞧,是几枚魔灵丹,虽然与东海神珠无法相提并论,但也勉强算是珍贵,他陪着笑脸,忍着肉痛道:“那么,东海神珠,就,就归前辈了。” 丹赑哈哈大笑,笑罢,冲着门外大喝了一声:“两个小娃娃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进来,老夫有话说。” 江蓠二人一怔,并未多做思量,旋即肩并肩走进大堂,冲着丹赑施了一礼,扬眸相望,不言不语。 丹赑打量了二人一番,淡淡道:“就凭你们俩,也想从老夫手中抢东西,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江蓠挑了挑唇,奚落道:“可不是么,我们怎么敢在劫道祖宗手里抢东西。” 丹赑剜了江蓠一眼,淡淡道:“小子,你若能劫的过老夫,你是老夫的祖宗。” 江蓠不屑的撇了撇嘴,继续讥讽道:“不敢,我可不敢要你这么个不要脸的祖宗。” 丹赑出人意料的竟没有发怒,只薄薄冷笑道:“东海神珠就在老夫身上,想要,咱们花林山见。” 言罢,他飞身而出,像一团黑漆漆的乌云,喋喋笑着消失在夜色中 一场东海神珠现世终变成了笑话,琳琅轩内狼藉一片,琳琅环顾了一圈儿,不禁又气又急,筹谋了十年之久,最后竟叫个臭不要脸的给搅和了,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见此情景,江蓠二人也不好多留,更不好多说甚么,说甚么作甚么都像是在看个天大的笑话,始终忍笑忍得艰难,着实不够厚道,便急匆匆的像琳琅施了一礼,告了个辞。 刚刚走出琳琅轩,天像是猛然间阴了下来,弦月被层云遮住,月华敛尽,有窸窸窣窣的雪片落下来,一片一片穿过树冠,落在地上,转瞬即逝。 落葵忙不迭的用手掩住头顶,惊呼道:“坏了,下雪了。” 话音尚在,狂风一卷,那雪扑簌簌的下的大了,江蓠一言不发的拉着落葵跑到廊下避雪。 落葵跺了跺脚,抽出手,掩饰的抬手去撩额前的碎发,愁道:“这里的雪真怪,说来就来。” 江蓠放下了没得到东海神珠的失望,顷刻间像是换了个人,眸底情深熠熠,宛然一笑如生花,缓缓抬手,刚触上她的脸庞,落葵便如同受惊般猛然躲开,脸上已是惊怒异常,厉声喝道:“你作甚么。” “别动。”江蓠极快的收回手,瞥了落葵一眼,奚落道:“你叫甚么叫,我又不会吃了你,就你这浑身没有二两肉的模样,送到我嘴边,我都不稀罕。” 落葵瞪着双眸,反唇相讥道:“你有肉,都够年下出栏的份量了,你们天一宗可是省了银子了。” 江篱扑哧一声,缓缓抚上她有些潮湿的头发和肩头,笑骂道:“我是怕你淋湿了,再伤了风,给你拍拍雪,你可真是属狗的,谁都咬。”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不屑地撇过头去,骂道:“你也会有好心,真真是唯小人与江篱的嘴不可信也。” 雪越下越大,寒意袭身,落葵打了个寒噤,鼻尖儿微酸,便是一件串儿的喷嚏,打的她泪涕横流,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像是撕裂一般的疼痛,伴着那痛,血转瞬便满了出来,浸透了衣衫。 江篱忙解下厚厚的灰鼠刻丝斗篷裹在她身上,这斗篷尤有些暖意,领口的风毛出的又密又厚,拥在脸庞温软至极。 原是想去买身儿新衣裳穿的,可耽搁了这半响,路上早已行人寂寥,商铺也上了门板,唯有廊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在茫茫飞雪间晃动着微弱的光。 衣裳时买不成了,那斑斑血迹刺痛了江篱的心,他出人意料的打横抱起落葵,疾步就往外走去。 落葵惊呼了一声,挣扎了几下,险些掉到地上,却被江篱拥得更紧,伏在她耳畔低语含笑道:“别动,再动就掉下去了。” 落葵顿时不敢再乱动,生怕掉在地上摔个四仰八叉,筋断骨折。她伸手扯过阔大的兜帽,往脸上一盖,佯装看不到这一切,便是没有发生过。 一阵凛冽的寒风席卷而过,茫茫飞雪顿时打着旋儿扑了过来,江篱极快的向下一趴,趴在落葵身上,雪便尽数扑进了他的衣领。 落葵从兜帽缝隙中望出去,正与江篱黑的发亮的双眸相对,她的心像是漏了一拍似的,突突直跳,忙紧闭双眸,只听得耳畔咚咚咚的心跳声,和渐渐急促的呼吸声,察觉到江篱越贴越近,她益发慌乱,蓦然睁开眼,从他怀中挣脱而出,跌到雪地上,滚了满身浮雪。 江篱一下子回过神来,脸色微白,伸手将落葵捞回怀中,骂道:“本少主甚么美人没见过,什么姑娘没睡过,你就别自作多情了,本少主才瞧不上你,才没心思占你便宜。”言罢,他用兜帽盖住落葵窘的通红的脸,眸光一暗,抿了抿薄唇,径直闯进漫天飞舞的雪中。 不多时,二人便回到了客栈大堂,落葵忙挣扎而出,跳到地上,也不管肩头潺潺而出的血,只一言不发的上楼去了。 小伙计见状,忙堆着笑脸上前,拿着巾子掸干净江篱身上的浮雪,笑道:“可是没买到中意的物件儿,夫人生气了。” 江篱微怔,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气性真大。” 小伙计笑道:“小人去温一壶酒,再端两个小菜上去,公子和夫人喝了酒,就甚么都好了。” 江篱不禁莞尔,这倒是个好主意,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酒还壮怂人胆,左右今夜是睡不着了,不如一醉方休。 客栈房间中,落葵在床上端坐良久,心绪才算平静下来,听得门响,侧目一瞧,正是江篱端着酒菜进来,她忙放下帐幔,缩到墙根处侧身而卧,一言不发。 窗外的雪越发大了,纷纷扬扬直如扯絮,不远处的碧水青山皆被满天雪意掩住,没了踪影,风裹挟着雪花扑了进来,屋内登时腾起一团团寒意,江篱忙起身去关窗,头也不回的低语道:“伤口撕裂了,起来罢,我给你包好了再睡。” 窗尚未关严,沿着窗缝卷进一缕风,吹的灯火晃了几晃,落葵一动不动,闭目不语。 床头沉了一沉,却是江篱来扳她的身子,一边扳一边笑:“好了,别气了,方才我说话重了。起来罢,血流干了就死了。”他微微一顿,声音低沉的有些可怕:“就,就,就见不到苏凌泉了,你不是一直想回去见他么,小妖女,活着才能回去啊。” 落葵极快的眨了眨双眸,让那股子酸涩和眸底的水雾一同消散,却仍一动不动,只是将头埋在了姜黄色大迎枕里,留了个薄薄的脊背给江篱。 江篱默默叹了口气,小心的拉开她的衣领,只见肩头已经被血染红了,他拿热水浸湿帕子,轻柔的擦拭干净血迹,随后便是撒上金疮药,拿白棉布一层层包裹好。 “江篱,多谢。”寂静中,落葵蓦然开口,言语中几多疏离。 江蓠眸色一暗,如同有些暗淡的烛火,抿了抿唇角,使劲儿扳过她的身子,逼着她直视自己,挑起唇角笑道:“这一个谢字可不够。” 烛火摇曳在江篱脸上闪动,那双丹凤眼微微眯着,薄薄的情愫在其间流淌,落葵抬眼望了望他,却没甚么言语,蓦然起身走到桌前,抄起那壶酒一饮而尽,喝的猛了,呛得连连咳嗽。 江篱有些心痛,深觉自己不该如此逼她,可有些事难以言说,有些人天生怯懦,需得旁人推一把,才肯向前走一步。他瞧着落葵,张了张口,却终究未能开口说上半个字。 而落葵已经面色酡红,眸色隐隐有些迷离了。她撑着脸颊,喃喃道:“江蓠,你歇着罢,明早还要进山。”旋即踉跄的倒回床中,和衣躺下。 江蓠沉沉道:“我有话说。” 落葵头也不回,眼帘也缓缓垂了下来,声音渐低,呢喃道:“明儿再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只有夹着哨声的风从窗前拂过,檐下一声半声的落下些雪粒子,一弯弦月攀上云头,透过微微发白的窗纸,洒下些若有若无的光华。 江蓠缓缓踱到床边,扳过落葵的身子,定睛望住沉沉睡去的那个人,想要抚平她紧蹙的眉心,可手最终在离脸庞一寸之处停了下来,停了良久,他才收回手,转身离开。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二回 不讲理的祖宗 落葵退烧醒来已是十日后的晌午了,干涸着唇边要水喝。 苏子忙扶起她,一边喂水一边叹:“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落葵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番,嘶哑着嗓子道:“你,去找他了。” 苏子佯装恍若不知:“找谁。” 落葵秀眉微挑,只默默道:“我饿了。” 江蓠的蓦然出现,令原本便勉力克制绝望的苏子终于心生绝望,再度崩溃。 落葵心里明白,她与苏子都是福薄之人,终难逃宿命,他能放了他,但无法不能放了自己。她是苏子心中迈不过去的坎,解不开的结,她死了,苏子也跟着一同死了。落葵再明白不过的,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需要苏子的护佑,苏子会毫不犹豫的去找她,去陪她。 苏子忙招呼丁香进来摆菜摆饭,像伺候废人一样,亲手一口口喂到她的嘴里:“好歹多吃一点儿,你是不是又瘦了,那天一抱你,就剩一把骨头了。” 落葵含了满嘴的饭菜低语:“那件事,怎么样了。” 苏子轻声道:“都吩咐下去了,三月二十八之前,必定有个了结。” 吃完饭,是冬日里难得的短暂暖阳,苏子抱落葵去廊下坐着晒太阳,怕她着了寒气,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的腿上,端了炭盆在她的脚边暖着。 无风无雪的冬日,暖阳晒在人身上十分舒服,落葵微微眯起双眸,又昏昏欲睡起来。 刚打了个盹儿,京墨却一脸晦气的回来了,一头栽倒椅中,连声喊道:“不好了,出大事了,咱们都成了妖怪了。” “妖怪。”苏子抬头瞟了他一眼,落葵病着的这十日,京墨借着要去铺子照看生意的由头,无一日守在床前,只在晨起和晚间过来看上一眼,苏子原本是要发作的,但念着落葵病倒前留下的话,还是忍了下来,冷冷瞟他一眼,奚落道:“妖怪,莫非你修炼时走火入魔了,头上长出角来了。” 落葵仍微阖双眸,身姿不动,也不理他。 京墨眸中的阴厉转瞬即逝,顺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水,猛灌了几口,才如常续道:“什么啊,我方才出门,不管走到何处,都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水家住了一群会放火的妖怪,不管我走到哪,都有人端了盆黑狗血提防着我,这下子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说话的功夫,杜衡匆匆赶来,冲着落葵与苏子深施一礼,沉声道:“主子,苏将军,出事了。” 冬日里寒气重,炭盆里火星子噼啪四射,落葵终于睁开双眸,精光一闪而过,裹紧了狐皮大氅围炉坐着,拿火钳子翻烤炭盆中的地瓜。 这地瓜红心薄皮,在炭盆里这么一滚,冒出香气腾腾的油来。若是火候拿捏的好,烤的外焦里嫩,是实打实的冬日美味。 落葵忙着翻烤地瓜,头也不抬道:“何事,竟如此慌张。” 杜衡瞟了一眼京墨,沉声续道:“曲家大姑娘今日一回家,便被许府的人抓走了,说是二少爷中了邪,三日后要用她生祭。” “生祭,”苏子垂首,握着毛笔在折扇上描了一枝红梅,不疾不徐道:“能想出这么阴毒法子的人,活该他中邪。” “废什么话,走,咱们去将曲莲抢回来。”京墨一撸袖子就要往外冲,刚走到门口,却又回头蹙眉道:“你们,怎么不拦着我。” 落葵窝在椅中,微微眯起双眸,淡淡道:“你要寻死,干嘛要拦着你,去罢。” “喏,你的字好,一会儿题首诗。”苏子将折扇递给落葵,与她对视一眼,他存了心只看热闹不管闲事,便沉声道:“抢人,你忘了上回许家请来的那些牛鼻子老道了,就凭咱们几个,人没抢出来,自己便先成了刀下鬼了。” 京墨顿时打了蔫儿,退回到落葵身边,垂首的蹲着,不知从何处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气,丧气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落葵仍旧双眸微眯,抬手挡住渐渐刺目的冬日暖阳,她眼明心亮,压根儿不想管这档子事,叫他们自生自灭才好,遂淡淡道:“我黔驴技穷了,没法子,此事我无能为力,且看曲家与许家如何掰扯罢。” 京墨登时慌了神儿,气急败坏的在院中来回转悠,指着落葵与苏子愤怒道:“甚么黔驴技穷,甚么无能为力,都是借口,我看你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存心不想管。” 苏子偏着头一笑:“就是不想管,如何,你想管自去管。” 京墨登时哽的脸色青白,恼羞成怒之下,竟冲进屋子一气乱砸,然后收拾了包袱细软,又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把戏。 落葵久久望住京墨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眸光,垂首继续无声的翻烤地瓜,蓦然,有滴水落进炭盆,呲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没有抬头,只声音干涩:“趁着许府与曲家之事,我们,打算起来罢。” 苏子蹲下身来,捏住她的手,道:“好。” 又是一滴水落进炭盆,轻微的呲呲的声像是心裂开的声音,落葵抽了一口冷气,淡薄笑道:“要快。” 苏子紧紧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指尖冰凉,抖得厉害,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中带着痛,连声音也痛楚异常:“落葵,若你真的不舍,一心想嫁他,那我便去劈死曲莲。” 落葵抬眸,狠厉阴冷的笑了笑:“既然是中邪,那将邪驱了便罢了,用不着劈死人这么大动静,只消做个了结,了结人,或是了结事。”她冲着杜衡淡淡道:“生祭这法子,是谁给许府出的。” 杜衡轻声道:“是木师兄。” 苏子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谁,又是木姜子,这老小子才消停了几年啊,又出来骗财骗色了,看来是那一顿揍是好透了,我估摸着,这生祭是假,那老小子又起了色心是真,他是皮子又痒了,想再挨一顿揍了罢。”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笑道:“是啊,招摇撞骗这种事,掌门师兄与你才是行家里手,他这可是青天白日的戗行抢生意了,自然不能轻易饶了他。”她微微一笑,冲着杜衡吩咐道:“告诉掌门师兄,木师兄又不老实了,请他与苏子走一趟许府,清理门户。” 杜衡应声称是:“这回得打的木师兄多老实几年才好。” 庭前的石桌上铺开一沓子黄纸,有风时时掠过,哗啦啦一阵轻响,苏子搓了搓手,抓住一支毛笔舔饱了朱砂,运足了一口气,提笔在黄纸上飞快的画起来,顷刻之间,纸上便显出一串诡异的字来。 杜衡歪着头凝神看了良久,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末了吐出一口浊气,讥讽了一句:“苏将军,你这可真是鬼画符啊。” 苏子伸腿狠狠踹向杜衡,京墨见状不妙,匆忙跳开,那一脚便踢了个空,一口怒气憋在心里,不出不足以平了苏子的愤,他便抓起毛笔猛的一甩,甩了杜衡一脸的朱砂点子,奚落道:“我先给你画个符,镇一镇你的鬼气。” 杜衡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张半干的符咒,吹了吹,瘪了瘪嘴,反唇相讥:“就凭一张破纸啊,还不及我的两条腿管用呢。” “那你就试试看啊,到时看是妖怪追得快,还是你两条腿逃得快。”苏子冷哼了一声,又紧跟着画了数张符咒,叹气道:“郁李仁一向不靠谱,上回跟着他一起去驱邪,反倒差点驱了我半条命,这回可得多画几张符咒保命用。” 冬日里天黑得早,天刚擦黑时,屋内院外便掌了灯,打门外鬼鬼祟祟的闪进个人来,冲着落葵亲亲热热的一笑:“小师妹。”转头又望着苏子,抬手在他的肩头狠捶了一下,笑道:“你小子一走数年,刚回来就与我惹麻烦。” 苏子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你都知道了。” 那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脸的嬉皮笑脸:“听杜衡说了个大概,怎么,你又相中了谁家的大姑娘了,自个儿去救就行呗,拉上我干嘛,我出一次手可贵着呢。” 苏子像只炸了毛儿的斗鸡,一跳八丈高,两根手指不停的点着人影的肩头,嚷嚷起来:“嘿,是谁门里出了个败类,道行人品都稀松,是谁的大师兄记吃不记打,被揍了一顿又一顿,还死性不改的在外头招摇撞骗,欺男霸女,我是在帮你清理门户,你可别不识好歹,还敢问我要银子,数年不见,敢情你的修为没甚么长进,倒是脸皮修炼的厚的令人发指了,要不要我去听轩楼转上一圈,给你门里散德行去。” 那人被他点的连连后退,还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又恶心又不敢擦,一席话说的他灰头土脸,他那大师兄不给他长脸这也是事实,他疾行几步躲到落葵身后,猫着身儿小心翼翼的露出半个脑袋,竟然生出几分媚态,声音娇滴滴的漫出来:“苏子,你再胡说一个试试,信不信我画个符,弄哑了你。”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三回 丹霞河与花林山 苏子狠狠打了个激灵,跳得更高,嗓门儿更大,一巴掌眼看着就要呼到他脸上:“郁李仁,你,你再给我捏着嗓子说话,信不信我,我一掌杀了你。” 落葵笑出声来,扒开又要打起来的两个人,笑不可支:“行了,掌门师兄,你又说不过他,打又不敢打他,回回还要自取其辱。” “我哪里是不敢打他,分明是他回回都拿你做挡箭牌,我这是心疼你,不敢打你。”郁李仁撇了撇嘴,妖娆道。 落葵笑了起来,余光瞟了苏子一眼,威胁道:“苏子,你若再惹掌门师兄,当心妖怪来了,他不救你。” 仔细看下来,此人有些男女莫辨,说他是个男子,却没有喉结,而一颦一笑间媚态顿生。说他是个女子,眼角眉梢却又英气凛凛,不过当真是道骨仙风,生就一副好皮囊。 但这一开口说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正经道士,可他的的确确就是落葵的掌门师兄,九州最富盛名的道法高人郁李仁。 许府是豪门大户,宅子在宫城内,占了青州城里风水最好最大的一块地皮。偌大的宅院一步一景,端的是富丽堂皇,四下里灯烛煌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暗沉沉的夜里,悬在许家大宅上空的那弯月,月色惨白,像半张毫无血色的女人脸,隐隐透出些阴邪之气,廊檐翘角,亭台楼阁,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掩在暗影里,皆寂然无声的静静伫立。 偶有夜风倏然穿廊而过,惊起檐下的宿鸟和草窝里的眠虫,扑棱棱窸窣窣各自逃开,檐下低悬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回旋摇摆,像是无数只怪兽的眼仁儿,煞白煞白的瞪着。 苏子一行三人是趁着夜色赶到的许家,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天色微明之时便赶了回来,还带了个白衫道士一同回来,后头还亦步亦趋跟着杜衡。 一进门儿,几个人便火急火燎的连灌了几口茶,嚷嚷着饿了,要吃饭。 丁香切了几碟子小咸菜,盛了几碗白粥端上桌,招呼几人坐下用饭,落葵边吃边抬眼,瞟见那白衫道士发髻梳的油光水滑,皮肉白嫩比姑娘还要好看几分,只是一脸的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立在郁李仁后头,不禁暗笑一声,只当没这么个人,递给苏子一双筷子,笑道:“驱邪可是个力气活,是得多吃点,怎么样,折腾了这一宿,邪驱走了没。” 苏子沿着碗沿儿边吹边喝,吃的吸吸溜溜:“别提了,邪没驱走,喏,”他指了指郁李仁身后那人,哼了一声:“喏,带了个邪行回来,你看怎么处置罢。” 虽说眼前这几个人看起来寻常普通,望之人畜无害,可那道士却打心眼儿里怕他们,巴不得这辈子与他们永不相见,眉眼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脸的尴尬,缩着脑袋冲着几人躬身道:“那个,小师妹,掌门师弟,苏公子,那个,曲姑娘也回去了,那个我,我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 几个人吃饭吃的欢畅,只听得吸吸溜溜喝粥的声音,没有人应他一句,甚至没人抬头看他一眼,像是谁都没有听到他的话。 道士着了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下场,自己领教过,此番出山行事已经十分的小心谨慎了,不曾想还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犯在了这几个人的手中,想着想着,他额上有汗渗出来,抬手擦了擦,汗越擦越多,明明是冬日里,一阵寒风透窗而过,他打了个激灵,背上炸开一层白毛汗,咬着牙根儿颤声道:“师,师妹,掌门师弟,我,我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就,就,就放我回去罢。” “回去,”郁李仁终于开了口,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回哪去,大师兄,咱们师兄弟有日子没见了,还不得好好叙叙么。” 那道士不知怎么了,突然壮了胆气,许是昨日晚间在许府吃多了熊心豹子胆这道菜,他退了一步,歪着头耍起混来:“郁李仁,你少来这一套,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你的大师兄。” 郁李仁啪的一拍桌案,丝毫不显示弱的怒道:“木姜子,你少耍混蛋,你就说说这一回,你是打算在床上趴几年。” “你,你,你。”木姜子气急了,两根手指头指着郁李仁,抖个不停,脸颊上的两块肉也随之不停的抽搐起来。末了,他颓然泄气,蹲下身来一把抱住落葵的腿,灰头土脸的嗬嗬直哭:“师妹啊,小师妹,你师兄我这日子过的苦啊,不靠着这些坑蒙拐骗的手艺混口饭吃,我还能干点什么啊,你跟掌门师弟好好说说,饶了我这一回罢,就这一回,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你起来。”落葵拉了他几下,奈何自己力气小,几下子也没拉起他拉来,索性便任由他在地上灰头土脸的蹲着,恨铁不成钢的怒道:“我爹当年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子,真是败坏门楣。” 木姜子是关内侯早年收的头一个弟子,故而即便他修为再不济,也是后来所有弟子的大师兄。当初收下他,一是看他年幼,无父无母流落街头的着实可怜,二是看他根骨不错,气度也不凡,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收下他之后才发现,他穷则穷已,可穷的是又馋又贪,笨则笨已,笨的是又懒又滑,实在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只能让他顶着大师兄的名头,却吩咐他下头的师弟师妹们对他严加管束。 关内侯在时,木姜子倒还一直规规矩矩的,可自他故去后,木姜子便开始不老实了,起先还只是招摇撞骗,逢人便说这位少年,我观你根骨奇佳,有意收你做个弟子,传你一门绝技什么的,骗些银子,有郁李仁看着他,替他还债善后,倒也没有惹出什么大的祸事来,直到五年前,他竟色心大起,借着降妖除魔的由头霸占起良家姑娘来,犯了清规戒律,惹了众怒,郁李仁忍无可忍,出手将他痛揍了一顿,让他一度在床上躺了三年有余,这才活过来没几天,便又开始不老实了。 见落葵心软,木姜子愈发直着嗓子干嚎:“师父啊,是弟子不成器,给你老人家丢脸了,师父啊,你带我一起走罢,别留弟子在这人世间丢人现眼了。”他原也是青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虽是个草包,道法人品都稀松平常,但架不住模样是一等一的周正,做派又是十足十的道骨仙风,平日里被人尊崇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想着想着,倒真落下几滴泪来。 “行了,别嚎了。”郁李仁大吼了一嗓子,吼得嗓子有些生疼,翘起兰花指抚了抚脖子,随即不轻不重的清了清喉咙,正经道:“你若真想下去陪师父,我便成全了你。” 木姜子刷的一下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道:“不,不,别,别,掌门师弟,我,我,啊,”他嗷的一嗓子跌坐在地上,再度抱住落葵的腿,急赤白脸的哆嗦不停:“师妹,小师妹,你跟掌门师弟求求情,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没活够呢。” 落葵噗哧笑了起来:“行了掌门师兄,你就别吓唬他了。” 她低下头望着木姜子,忍住笑平静道:“大师兄,你也改改你的脾气秉性,你在外头招摇撞骗,坏的是掌门师兄的名声,他独自支撑门里着实不易,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么。” 木姜子唯唯诺诺的垂下头,他也并非存心惹祸添乱,只是耐不住山上的清贫与门里的孤寒,说到底还是凡心俗念太多了些,但着实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落葵沉凝了会儿,对杜衡续道:“杜衡,送大师兄去茯苓山罢。” “好嘞。”杜衡清亮亮的笑起来:“茯苓山可是个好去处,木师兄正好去那修身养性。” 木姜子一听此话,登时苦着一张脸,眉心紧蹙,连连摆手:“师妹,师妹,我不去茯苓山,我不去,那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啊,我不去我不去。” 落葵白了他一眼,怒其不争的骂道:“那要不,还是让掌门师兄揍你一顿,让你在床上躺个三五十年的。” 看着木姜子垂头丧气的跟着杜衡出门,三人呵呵大笑起来,就着笑声,三人吃干净了一大锅白粥,丁香将锅碗瓢盆收拾利落,落葵净了手漱了口,接过苏子早刚沏的龙井,深深瞟了他一眼。 苏子会意,附耳低语。 落葵越听脸色越沉,最后阴沉着脸啜了口茶。 郁李仁瞧出了些许不对劲,默不作声的慢慢啜着茶水,待落葵神情如常后,才缓缓道:“许府的事有些棘手,昨夜我看了半宿,许府二少不像是寻常的中邪,倒像是,像是让什么人摄了魂魄。不过我已镇了他的残魂锁在体内,一时半响的死不了人。”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四回 螳螂捕蝉 丹赑顿时老脸一红,额上如刀刻的皱纹里都夹着窘意。 可江蓠却视而不见,瞧了落葵一眼,无比惬意的落井下石:“小妖女,我知道你此刻想甚么,你定是在想这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你在骂他活该。” 心事被江篱戳中,落葵蓦然红了脸,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而丹赑忍着怒气,心知再追问下去亦是无解,索性不再追问,打定了主意去黄芩处再见分晓,随即冷哼了一声,丝毫不提江蓠救下鹿儿之事,只眸光微冷的瞧了二人一眼,抓着鹿儿飞身离去。 此时,掉到水中的黄大已然气喘吁吁的游到岸边,在河中拖出一道浓墨重彩的血痕,而黄二和黄三则踉跄着跑过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大哥,发觉他仍有气儿,才终于将心放到肚子里,将他拖上了岸,三个人相互扶持着,中间高两边儿低,像一座奇异的小山,迎着渐高的日头,垂头丧气又踉踉跄跄的往远处走去。 河面平静下来,渔船画舫再度开始穿行,但都有意无意的避开了这叶不起眼的扁舟,这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 在河中晃晃悠悠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无惊无险的到了花林山渡口,上得岸来,便是另一番风景。 寒冷刺骨的风穿过空落落的树冠,在山间狂卷,漫天遍野的山茶花生长在冰天雪地间,怒放的浓烈而又繁茂,将那晶莹剔透的琉璃冰雪,也染成了绚烂的赤红,直如一片红霞坠入山间。这山里竟不像是寒冬时节,反倒有几分春意盎然。 这便是花林山的奇异之处,一年四时中,春夏两季唯有浓阴翠翠而无繁花丽景,秋日里倒是有枫叶依依,染红了半边天际,而冬日里更是茶花怒放,红霞满天,别有一番韵致。 一条丈许宽的小道从渡口蜿蜒到山林深处,淡白的薄雾袅袅,从山腰处升腾而起,将一切掩盖的缥缈空灵。 拾阶而上,小道起初还十分平缓,可拐过弯去,跨过一条结了薄冰,盖了积雪的溪流后,山路便开始陡峭难行了,地上的冰层和积雪堆积的足有寸许厚,一脚踩进去便是两腿雪,若换个无雪之处,便是滑溜溜光可鉴人的冰,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落葵倚在一棵苍翠依旧的老松树下,手抚着干枯粗糙的老树皮,不停的喘着粗气,她回望了一眼刚刚走过的路,又仰头望住日入云霄的上山之路,心中长长哀叹了一声,只方才那短短的一截,她已走的步履维艰,心生绝望了,如今,究竟要如何才能走完眼前这条路,这条望不到尽头的路。 临来时,她与江蓠早已打听清楚,这花林山除了花诡异外,路也诡异,在这山上,甚么法术都能施用,唯独那御空之术无法施用,只能一步步安分守己的走上去,这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这漫长的求医路上。 至于去荆州城,翻不过山还可以渡河,从丹霞河乘船一路向西,绕过直上直下,无法攀援的花林山崖壁,顺水行船半个月,便可到达荆州城码头,这条水路虽比翻山费时的多,但却省劲儿的多,前往荆州城之人,皆是乘船,而选翻山这条路的,皆是去见圣手黄芩的, 江篱凝望前路良久,苦笑了一声:“这黄芩是不是疯了,为何要选这么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破地儿隐居。” 落葵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在上山之前,将自己与黄芩间的过节说个清楚,免得多走冤枉路,她思量道:“这个,黄芩之前并非隐居在此处,是我打了他一顿,拆了他的房子,毁了他的菜园子,又点了他的树林子,他才跑到此处来的。” 此言一出,江篱惊的用手托住下颌,眼眸瞪的又圆又大,愕然道:“小,小妖女,你,你,我原以为你杀人是把好手,原来逼死人才是你的看家本事,黄芩没被你逼死已是不易了,如何还能救你。” 落葵讪讪笑着点头:“正是此话,不如就此回去罢,你将我送去茯血扬州分堂即可。” 江篱闻言却是不语,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有个荒唐的年头,若,若落葵回不去分堂,不就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了,他顿时一凛,为了苏凌泉的下落,受些罪就受些罪罢,他摇头摇的笃定:“都已到了此地,就上去看看罢,万一黄芩不记仇呢,或是,或是他记性不好,早忘了此事呢。” 落葵扑哧一笑,只觉身子陡然一轻,竟然已经趴在了江蓠的背上,他回首笑道:“你比起初已瘦了许多,况且虽不能用御空之术,我还可以用些轻身功夫的,比咱们一步步走下来,要省劲的多。” 就如此,江蓠背着她,踏冰踩雪的一步步艰难前行,虽然施展了轻身功夫,但行进之速还无法能与御空相比,且身上多背负了一个人的分量,江蓠也有几分吃力。 好在这路上并没有荆棘满地,唯独有些山茶花生的太过茂盛,开满花盏的枝丫沉重的探到路上,挡住了前路。落葵趴在江篱的背上,时不时的扒开探路的茶花枝丫,不经意间摇动下花盏,顿时纷纷猩红雨下,扑在二人头上身上,偶有几片凝在江篱鬓边,落葵忙伸手拂去。 这山里极静,唯有风声呼呼,和偶有一声半声的鸟鸣,连花瓣坠地之声都格外分明,更映衬的此处万籁俱寂,薄雪在足下咯吱轻响,微弱的呼吸在江蓠耳畔轻轻拂过,他有些心神荡漾,那颗心咚咚直跳,几欲要跳出腔子,正欲说些甚么,不意一只手探了过来,捏着帕子拭去他鬓边的汗珠子,他怔了一怔,轻咳笑道:“小妖女,你还是得少吃些。” 落葵抿了抿唇,她能感受到江蓠咚咚的心跳,那几欲冲出腔子的心跳,这一路行来,她二人从起初的生死仇恨走到今日的相互扶持,着实不易,她并非铁石心肠,几经生死,她也并非不动容,若现在的自己放之当年,她可以迎接所有安排,而无所怨恨和悲戚,从容淡定,可如今,早已不是当年,怨恨已经种下无从改变,沟壑已经形成无法填平,她知道,就在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些事情就完全改变了。 寂静的山间,蓦然传来窸窣之声,有轻轻的人语落在耳中,听来十分熟悉。 江蓠身形微顿,忙停下脚步,回头一望,竟是旧相识。 那扔了东海神珠的黄大,身披一身黄袄,手中握着一根发黄的竹竿,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敲敲打打。 而黄大的身后跟着驾二人肩舆,抬轿之人正是同样打扮的黄二和黄三,而肩舆上半躺着个人,头戴围帽,一袭斗篷将那人裹得严严实实,辨不清楚男女,只隐约可见斗篷之下那枯瘦的一把骨肉。 寒风送来馥郁的茶花幽香,染在三人身上,走在冰天雪地间,像一簇挪动的腊梅。 江蓠扑哧一笑,附耳道:“寒冬里蛇都冬眠了,他是想将它们都惊出来咬人么。” 落葵点点头,望着他们的身法,虽也是轻身功夫,但显然比江篱高了几分,走在积雪冰层上,如履平地,她暗叹,且不说这三人修为如何,只这份踏雪寻梅的功夫,便常人难及,还是躲开些,莫要出头吃亏的好。遂低声道:“让他们先过罢。” 江蓠显然也瞧出了一二,点了下头,微微侧身,让开了道路。 黄氏三凶早已认出了江蓠二人,黄二黄三眸光一缩,竟忘了肩上还抬着个人,竟然松开了手,冲着江篱掐起诀来。 法诀尚未念完,那肩舆却狠狠晃了一晃,险些将肩與上的那人颠到地上。 黄大顿时怒了,一把撑住了肩舆,另一只手拿着竹竿儿,狠狠敲了下二人的脚踝骨,脸色铁青的骂道:“干甚么呢,好好抬着,若摔着了干娘,我打断你们的腿。” 黄二黄三顿时一凛,小心的将肩與扶正,稳稳当当抬着,不敢再生出丝毫大意之心。 而肩舆上的那个人,像是昏迷不醒,始终不发一言,在被险些颠下来的瞬间,也一动不动。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五回 黄雀在后 侧身而过之时,黄大恶狠狠的瞪了江蓠二人一眼,但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双手,并未做出些甚么来。 待四人走远,连脚步声都低不可闻,落葵才凑到江篱耳畔,低语道:“原来他们是带他们干娘前来治病的,也是不易。” 寒风测测,江蓠一时无言,默默吁了口气,有些歉疚道:“若知道是如此,我就不动那许多心思了,忙活了一番,到底还是弄丢了东海神珠,一场空啊。” 落葵忙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道:“走罢。” 从晨曦初起进山,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暮色四合之时,才终于赶到了山顶处那巨大的盆地。 盆地中遍植山茶花,红艳艳的如云霞坠落,密密匝匝的透不进一丝风来,那花香馥郁,不用刻意去闻,那幽香便在鼻尖儿萦绕不绝,在周身无孔不入,只在盆地外略微一站,衣衫上便染了芬芳,数日不退,这是再如何名贵得熏香也无法企及的。 盆地外早已等候了许多人,皆是两腿霜雪,疲累不堪。其中便有东海丹赑和黄氏三凶,一见江蓠背着落葵走近,数道愤恨的眸光顿时扫了过来。 江蓠若无其事的走到近前,将落葵安置在平坦的巨石上,花影落在二人身侧,将二人的神情掩的晦涩不明,二人凝神,望向那片看不到边际的茶花林。 眼见着天边层云低压,暮色降临,若是夤夜探路,怕是会有不妥,众人中便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小心扔了个石头进去,见那林子并无异样,那几人便决然的钻进密林中,渐行渐远。 置身于林中之人如何,并不得而知,而立在盆地外的众人,却瞧得十分清楚,就在那几人钻进林中的一瞬间,那林子蓦然腾起一阵红雾,随之棵棵山茶花像是生了脚一般,极快的挪动起来,朵朵花盏被震落在地,花雨纷纷,美景中隐含鬼魅杀意,逼得人打了个寒噤。 盆地外的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了。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惊诧无比,大家都是修仙者,自然瞧出了那片密林非同寻常,林中布下了极厉害的阵法,似乎有迷幻之效,至于有没有攻击之效,那唯有走进去了才知道。 无声静谧良久,丹赑垂首,对鹿儿低语了几声,鹿儿点点头,竟回首望了江蓠二人一眼,随后趴在丹赑背上,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丹赑回首冲她一笑,毫不迟疑的钻进了林中。 而黄氏三凶则将肩舆放在地上,凑在一处头碰头的商量了片刻,最后抬起肩舆,依旧由黄大探路,钻进了林中,进林的一瞬,黄大回首,若有所思的深深望了江蓠二人一眼。 江蓠二人倒是置若罔闻,不言不语的瞧着盆地边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余下他们两人而已。 千难万险的已走到了今日,绝没有掉头回去的道理,二人对视一眼,江蓠扶着她起身,轻声道:“走,有我在,甚么阵法都不在话下。”此话倒并非虚言,天一宗的立宗之本,除了剑法便是阵法,练得便是浩然正气,可这堂堂的天一宗少主虽承袭了这立宗之本,可身上却只有邪气,丝毫不见正气。 落葵默默颔首,眸光一瞬,低声道:“先探探路再说罢。”她早已无力掐诀了,只好狠下咬破了舌尖,随后一团红雾从袖中飞出,在半空中轻声炸开,飞出无数只细弱蚊蝇的红色萤火虫,她轻吐了个去字,那些萤火虫尽数没入密林中。 静了半盏茶的功夫后,萤火虫却只回来了数十只而已。她脸色一白,微微凝眸,轻声道:“咱们一路往北走罢。” 江蓠略点了下头,将她拉到自己背上,不由分说的背起她就走。 此时的天早已黑透了,一弯弦月悬在天际,冷月清霜却半点洒不到这片密林深处,四下里黑漆漆的,莫说去辨甚么东西南北,即便是两个人相对而立,也瞧不清脸庞神情。 江蓠微眯了下双眸,这林中迷雾重重,实在瞧不到更远之处,他略一沉凝,还是单手掐诀,祭出一枚随珠,悬在自己身旁,此地太过诡异,万事须得小心,已不是节省法力之时了。 那枚随珠光华温润,原本只不过能照亮丈许之遥,如今有了江蓠的法力催动,光芒顿时大作,数十丈之内的花影横斜,碎石断壁皆入目清晰。 江蓠辨了下方向,背着落葵,浴着深重的夜露,一步步往密林深处走去。 谁料刚走了不过数十步,眼前却腾起一阵红雾,什么花枝碎石小路尽数被掩盖,江蓠顿时大惊,正欲掐诀,红雾却又转瞬散尽,眼前早已景致大变,原本的羊肠小路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株株散着红芒的山茶花,挡住了去路。 “幻境。”江蓠低语了一声,伸手去摸那山茶树,竟结结实实就是山茶花无疑,他环顾了下四围一般无二的景致,不禁微讶:“这幻境也太真了些。” 落葵在他背上摇了摇头,低语道:“不是幻境,是花林迷踪阵。”她凝神良久,才道:“我进过这花林迷踪阵,只是当年这阵法有些简陋,不似如今这般威力巨大罢了。” “那,你能走出去么。”江蓠并未追问当年之事,只问了一句。 落葵看了看方向,斟酌道:“试试看罢。”她正欲开口,前面却是一花,多了个身影窈窕的姑娘,背身而立,声音压的又低又沉:“莫要出声,跟我走。” “君姑娘。”江蓠诧异低语,那声音太过熟悉,背影窈窕入目,赫然正是匆匆分开的君葳蕤,不知她这一路上经历了甚么风霜,才最终赶到此地。 听得江篱的声音,君葳蕤身形一滞,却并未回头,只垂首低语:“师尊不喜我帮外人,你们莫要出声,跟我走就是了。” 言罢,她单手握着一枝山茶花,口中念念有词,手轻轻一挥,眼前顿时花雨纷纷,一株株山茶花缓缓挪向了两侧,让开一条花瓣铺就的羊肠小路。 “跟紧我,莫要出声。”君葳蕤举步前行,这花林迷踪阵在旁人眼中神秘异常,可在她眼中,却像是进了自家花园子,来去之路皆捻熟于心。遇着花树挡住前路,她便挥动花枝,遇着巨石横在半途,她便花枝轻点。她一袭红裳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与遮天蔽日的深红浅粉融在一处,更添了几分婀娜绝美。 这一路上,她口中法诀不断,皆落入落葵耳中,记在她的心中。 江蓠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走着,心中却益发有些沉重,欠银子好还,欠人情却难还,原本那赠药之恩就难还了,如今还多了个引路之恩,这恩情比天还大,看来那承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反悔作罢了。 在林中穿行了半个时辰,江蓠转的头晕眼花,冲着落葵低语道:“这阵法太厉害了,转的我都快吐了。” 落葵分神低笑道:“你且跟着她走,我记着路,慢慢摸索着,下回便不必她领着了,如此,也可少欠一份人情。” 江蓠微怔,低笑道:“小妖女,你,不愿我欠她人情么。” 落葵听出了他话中有话,忙转了话头,顾左右而言他:“莫要打扰我记路。” 就这般七拐八绕,终于绕出了无边无际的密林,已是临近子时了,夜色深沉,入目便是笼罩在寒冷薄雾中的几间草屋。 君葳蕤头也不回的一指远处,低语道:“你们去哪里歇息,天亮后再来见师尊。”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六回 进山 深黑的天幕幽远的盖在这片花林山的上空,今夜的弦月被层云遮住了大半,月色朦胧,倒是满天星辰熠熠生辉,如同银钉般灿烂,缀满天幕。 深山密林间,白日里就没甚么声响,这深更半夜的,便更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可以听得到轻微的呼吸声。 山里雾气大,薄雾袅袅,笼罩在君葳蕤的周身,她一袭红裳翩跹,染了些潮湿的气息,那原本是浓烈的颜色,却也有了一丝孤寂。 江蓠定睛望着他的背影,心间百感交集,有些话堵在喉间,他张了张嘴,却终是未发一言,背着落葵转身就走,轻轻踏过积雪覆盖的枯枝,声音悠远,仿若雪落。 就在江蓠转身的瞬间,君葳蕤蓦然转过身来,怔怔望住二人离开的背影,她有些恼怒的轻咬下唇,眸底尽是水雾,良久,才神情如常的转身,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君葳蕤所指之处,乃是一处洞穴,看上去是天然形成,许是许久未有人踏足此地,那一人多高的枯黄野草在夜风中瑟瑟抖着,而只有半人高的洞口便藏在野草之后,毫不起眼。 二人在洞口前驻足,此处离方才与君葳蕤分开之处已经极远,目及之处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夜色,和掠地而起的淡白寒霜,至于那低矮的篱笆,半掩的柴门和歪斜的草屋早已尽数消失不见了。 此地果然十分隐秘,且足够遮风挡雪,江蓠满意的微微颔首,暗自松下口气,在洞口处巡弋片刻,随即掐了个一记凌厉的法决,飞快没入洞穴深处,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见洞内没有半点异样,他才扒开枯草,小心扶着落葵躬身的挤了进去。 这洞穴并不大,石壁凹凸不平,四围干燥的无一丝水气,地上有常年缺水干涸的裂痕,如此看下来,这洞穴却又并不十分像天然形成,到有几分人工开凿的痕迹,从洞内向外望去,那一人多高的枯黄野草将洞口掩盖的严严实实,外人打此处经过,若非刻意留神,显然是无法察觉到这处洞穴的。有了枯草阻挡,凛冽的寒风也是若有若无的扫进洞内,倒也没有几分冷意了。 落葵靠坐在凹凸不平的石壁边儿上,寒风透骨的在山里折腾了这一整日,她早已被冻透了,气息微弱,脸色益发的白的惨无血色,只觉身上一时如坠冰窟,冷的透骨,一时又如置火烤,烈焰焚身,她抬手拭了拭额头,自己给自己切了个脉,良久,才低低哀叹一声,好死不死的,怎么在此时发起了高热,还未及说些甚么,寒热交替一阵阵袭来,伴着撕裂四肢百骸的剧痛,她终于痛苦的紧紧蹙眉,嘤咛一声。 江蓠原本正一趟趟往洞穴内搬运取暖用的木柴,听得这微弱的痛楚之声,他顿时将满怀的木柴扔到地上,扑到落葵跟前,尚未开口,滚滚热浪便迎面扑来,他慌了神儿,忙拉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小妖女,小妖女,怎么了这是。” 落葵勉强睁开双眸,只觉此时身上却又冷的瑟瑟发抖,张了张干涸到裂了血口子的唇边,沙哑着干痛嗓子道:“我,我发了高热。” 江蓠大惊,这样的时节发了高热,原本就十分棘手,再加上落葵如今强势严重,便更是雪上加霜,九死一生了。他忙松开她的手,手忙脚乱的笼了一堆火,想到包袱里的牛黄,一阵翻找后,熬了浓浓一碗深色的药汁,端到落葵唇边,低声道:“来,喝点药,喝了就好了。” 落葵双眸紧闭,只微微张开唇,任由江蓠将苦到极致的药汁灌到口中,随后头一歪,仍是一副精神恹恹,半死不活的模样。 江蓠不禁心急如焚,想了又想,用巨石在洞口堆砌了半截的围墙,掩盖住洞内的情形,唯恐惊动了黄芩或是其他人,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随后他托起落葵,将她拥进怀中,只觉怀里那个人一时像块烧红了的炭,一时又像块冻透了的冰,寒热交替,连带着将他也熬的十分受罪,但他却始终没有放手,只定睛望着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心痛难忍,唏嘘不已。 外头有枯枝不堪重负,被积雪裹挟着坠落的轻响。 不知多了过久,落葵自混沌中醒来,发觉四围极静,唯有火堆噼里发出啪啦的响声,她头痛欲裂,缓了良久,才察觉到自己躺在避风处的草堆里,汗浸透了衣裳,却并不觉有多寒冷,伸手一摸,先是摸到了件银红撒花大袄,紧跟着又摸到了件灰鼠刻丝斗篷。 她有些诧异,抬眼望去,江蓠只着了薄薄的月白色中衣,凑在火堆前,冻得鼻尖儿通红,瑟瑟发抖,蓦然鼻尖儿一酸,嗓子已是倒了,她声音沙哑而低微的喊了一声:“江蓠。” 江蓠身形一顿,忙爬到落葵身侧,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颤抖道:“小妖女,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落葵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开,只好安静下来,忍着头痛道:“江蓠,我,有话要说。” 江蓠察觉到她声音凝重,这才轻轻松开她,却仍拥着她的肩头,低声道:“你说。” 火星迸裂,光芒摇曳,照在落葵脸上,红的娇艳白的刺目,是那般诡谲,她微微闭目,心潮涌动,明日之事她早已想了个明白,至于以后,她也有了安排,趁着如今还有力气,神思尚且清明,须得做个交代了断。她毫不迟疑的伸出手,掌心顿时多了一枚蓝芒缭绕的浑圆主子,珠子内隐含水雾。 江蓠不解其意,诧异道:“这是甚么。” 落葵不语,只想了又想,抬手拔下发间的那枚银簪子,长发顿时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迷了江蓠的双眸。 江蓠有些失神,竟情难自已的靠了过去,额头抵上落葵的额头,双眸连眨也不眨的望著她。 落葵并未躲闪甚么,只将银簪子与圆珠一并,轻轻放到江蓠手中,然后双手将他的手合起来,惨然一笑:“江蓠,若,若明日我,真的无药可医,你能,能将我送回扬州最好,若不能。”她眸光潋滟,定睛望住江蓠的双眸,幽幽道:“你就将这两样东西送到茯血分堂。” 这一席话就像钝刀子架在心上,一下一下割的极深,江蓠的心不停的抽痛,他从未像今日这样绝望过,也从未生出这般深重的无力感,虽然黄芩就在眼前,可一切仍是如浮云般,摸不着握不住。他只觉喉间一哽,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落葵缓了口气,眸光微转,她张口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随即拉过江蓠的一只手,在他的掌心写了寥寥几个字,那字闪着幽幽红芒,倏然没入他的手,她安下心来,附耳低语道:“此处便是茯血扬州分堂的所在,你是正阳道唯一获知之人,万不可外传。” 火堆噼里啪啦一阵轻响,火光四射,将四围映衬的一片邪红。 江蓠终于回了神,将那两样东西同掌心中隐没的字迹一同,紧紧攥住,定睛相望,笃定道:“我天一宗江蓠在此起誓,绝不透漏茯血半点隐秘,若有违此誓,必遭天谴。” 落葵微怔,并未料到江蓠会因此起誓,毕竟正阳道与嗜血道仇怨已久,此事过后,他说出去也是意料之中,而那枚珠子里也留了她的话,密令分堂立即搬离,不容有失。她仰面靠着墙壁,沉凝良久,狠狠吁了口气,才艰难的吐出一字一句,如同泣血:“江蓠,江蓠,当年,当年之事,是我,是我与苏凌泉对不住你,若我,若我还你一条性命,只求你。”她缓过一口气,喉间哽咽,一时急火攻心,呕了口血出来,无力再说下去。 时至今日,她心心念念的仍是苏凌泉,仍是她的茯血派,江蓠心中一时酸涩一时苦,颤着手拭去她唇边的血,,忍痛低喃道:“小妖女,小妖女,当年,当年之事,不必再说了,我江蓠,从此以后,虽,虽。”他哽了一哽,终于横下一条心,将那些旧事抛开,只当今日是向死重生,咬了咬牙轻声道:“若我见到他,绝不,绝不杀他就是。” 山洞内寂静无声,听得江蓠这一言之诺,落葵顿时松了口气,这一路行来,她几番以命相搏,搏的便是今日这句话,她对自家性命自然是珍视异常的,只是明日之事变数太多,她仍旧做了最坏的打算,去托付身后之事。 次日,一缕晨曦斜入洞内,那堆火早已燃成了灰烬,熄灭殆尽。 两个人背身而卧,一个紧闭双眸,蜷缩在墙角半睡半醒,而一个则瞪着双眸,蜷缩在另一侧的墙角辗转反侧。 一夜无话,一夜浅眠。直到天边微明,江蓠陡然惊醒过来。他抬了抬头,却见天已大亮,旋即手忙脚乱的起身,打湿了手抿着发髻,顺手扔了根柴火过去,正中落葵的脑门,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快起来罢,耽误了时辰,黄芩若是再跑了,那可就哭都没处哭去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七回 君葳蕤 落葵被吓得打了个激灵,揉了揉发红的额头,愤恨的瞥了他一眼,挣扎着起身,将裹在身上的斗篷和大袄一件件扔给他。 江蓠笑着伸手接住,一件件往身上套,还不忘摘干净嵌在里头的稻草,朗声笑道:“今日要见到君姑娘了,可要收拾的利落些。” 落葵低眉一叹:“欠她的人情,怕是这辈子都要还不清了。” 江蓠大手一挥,笑道:“还也是我还,你操的哪门子心。” 二人相互依偎扶持着,走出洞穴,微凉的阳光猝不及防的漏下来,落葵忙抬手掩住双眸,良久才睁开眼,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重生之感。 昨夜夜色深沉,四围皆看不分明,今日出来才看到,此地其实离黄芩的住处并不十分遥远,只是中间隔着一口井,丝丝缕缕的白雾从井口漫出来,织成了一副漫天遍野的薄雾,将对面的草屋与此处的洞穴皆掩盖的朦胧不可见了。 二人对视一眼,穿过湿漉漉的薄雾,一步步走向草屋。 刚刚看到紧闭的柴门和积雪覆盖的矮篱,就已经听到了细微人语,竟已有人先一步来到了此处。 二人疾行了几步,定睛相望,赫然正是丹赑与鹿儿并立在柴门前,而黄氏三凶却没了踪影。 察觉到有人走近,丹赑回首,见是江蓠二人,他诧异的挑眉一笑:“竟是你们,还真有些本事,竟能走出花林迷踪阵,老夫还真是小瞧了你们。” 江蓠扶着落葵走进,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过奖,过奖,你不也走出来了么。” 就在此时,有人走出草屋,吱呀一声打开柴门,不卑不亢的轻声道:“师尊尚在净面,请诸位去花厅奉茶稍坐。” 听得这把声音,江蓠二人抬眸相望,却见君葳蕤目不斜视,像是并不认识二人,从未见过二人一般,神情如常的冲着几人做了个请。 见此情景,落葵低声道:“江蓠,待会儿见到黄芩,莫要露出认识君姑娘之意,免得给她惹来麻烦。” 说是花厅,实则是一座翠竹掩映的二层小楼,入目苍翠一片,皆为翠竹搭建,其内摆设亦皆为竹制,甚么竹桌竹椅,甚么竹帘竹门,就连斟茶用的杯盏也是发黄的竹杯,触手生凉。 落葵环顾了一圈儿,暗自发笑,这黄芩,还真是万年不变的习性,当初自己拆的那座宅子,也是生的如此模样,她默默叹息,如今可是拆不动了。 这几人皆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人说话,没有谁敢喝那不知名的茶水,毕竟黄芩的素来古怪邪性,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水里下毒。 倒是鹿儿有些坐不住,一会儿抠抠竹节,一会儿看看杯盏,实在百般聊赖了,便在竹林中摇动竹竿,摇下无尽的竹叶。 日影微移,穿过竹林,从半开的雕花窗斜进屋内,筛了满地斑驳细碎的影儿。 就在众人等的心焦不已之时,竹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男子推门而入。 几人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披一袭苍翠长袄,袖口领口却又绣了水红色的缠枝山茶花纹,这格格不入的红绿在他身上相映,竟生出别样的风骨来,他长髯飘动,头束高髻,发髻上斜簪了一枚翠竹状的玉簪,玉质通透,实乃上乘。 这男子保养的极好,据传他已有六十如许,但今日一见,他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皱纹,望之却只有四十上下,一袭衣袂翩跹,形容清隽,仙风道骨之意扑面袭来。 落葵原本正凭窗相望,望远处苍竹婆娑,听竹声如涛,听得身后的脚步声,她急急回头,正与那男子来了个四目相对。 那男子一见落葵,顿时脸色大变,一步便跳出去八丈远,抬手指着落葵,指尖微颤,惊恐万分的大喝,但任谁都听得出他的声音打颤,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妖女,你个小妖女,你,你又来干甚么,我,老夫,老夫可没惹着你,你还想拆我的宅子么。” 话音未落,江蓠竟扑哧一声,喷出一口茶来,不禁又叹又笑,叹的是这黄芩的记性真是好,笑的却是这黄芩的胆子真是小,只是被落葵打了一顿,拆了宅子,再见竟能吓成这样,若换做当年自己受的那些罪,他岂不是要生生吓死了。 落葵倒是不慌不忙的放下杯盏,神情如常的一笑:“拆宅子,我如今可不爱做这个了。” 日影微漪,洒到落葵脸上,益发衬得她面无血色。 黄芩偏着头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气息不稳,脸色青白,眉心赫然盘踞着一团死气,竟已是经脉断绝之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小妖女,原来你是来求老夫救命的。”他伸手一拂,将她方才放下的杯盏拂到地上,竹杯转瞬碎裂开来,他冷嗤了一声:“你胆子够大,竟还敢来。” 落葵微微一笑:“救不救是你的事,可来不来却是我的事。” 黄芩哽了一哽,数年前的惨状犹在眼前,他只不过不肯搭救此人带来的那个人,她便将自己按在地上暴打不停,可偏生自己是个软硬不吃的,说不救就不救,打死也不救,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咽了气,跟发了狂一般四处拆房点火,硬生生的将自己逼的远走他乡,躲到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儿,上上去不,下下不来。 他瞧着落葵,真正是恶从心生,骂道:“说的是,小妖女,老夫定不会救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听得此言,江蓠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薅住黄芩的衣领,威胁道:“你救不救,信不信我打死你。” 黄芩却是一笑:“打死就打死,说不救,就不救,打死也不救。” 江蓠扬了扬拳头,将将落下来时,不易旁边却闪过一丝微芒,直奔他的拳头而来,他大惊失色,忙收回拳头,擦着黄芩的鼻尖儿掠过,随机侧目望去,怒视丹赑,沉声道:“你作甚么。” 丹赑抬了抬额上刀刻般的皱纹,奚落一笑:“人家不肯救,你就要动手打人,太不讲理了些罢。” 江蓠失笑,狠狠啐了一口:“你一个劫道的祖宗,居然说讲理二字,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丹赑挑眉一笑,他深知此来的要事是治病,便不再与江篱纠缠,只拉着鹿儿走到冲着黄芩面前,拱了拱手,言语间极为客气:“圣手黄芩之名如雷贯耳,在下求见,是求圣手替小女诊病的。” 黄芩整了整衣领,上下打量了鹿儿一眼,嗤道:“别以为你救了老夫,让老夫免遭一顿痛打,老夫就会承你的情,老夫素来有三不救,一,”他微微一顿,眸光落于落葵身上,冷笑道:“仇人不救。”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嗤的一笑,并不在乎黄芩的怒目而视。 “二,”见落葵是个混不吝,黄芩竖起两根手指,擦着江蓠的脸庞而过,讥讽道:“小两口儿不救。” 江篱顿时大喜,竟拉起落葵的手,冲着黄芩一笑。 而立在边上的君葳蕤只是身形微晃了下,极快的便如常淡然了。 “三,”见江篱是个顺杆爬,黄芩脸上有些挂不住,隐含薄怒的竖起三根手指,直直点向鹿儿,声音冷然:“傻的不救。” 此言一出,丹赑顿时大怒,先是飞起一脚,踢倒了一张桌案,随即几步上前,揪住黄芩的衣领,啪的一声就是个大耳光,又脆又响,将他的左脸转瞬抽的肿如馒头,破口骂道:“你说谁傻,你才傻,老夫前来找你,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是老夫给你脸,你可想清楚了,别给脸不要脸。” 黄芩扑倒在地,苍翠的长袄上染了薄灰,君葳蕤忙冲上前来扶起他,弯着身子拂尽他长袄上的灰尘。 他却不屑的一把推开君葳蕤,偏着头笑道:“老夫的规矩在这摆着,你打死老夫,老夫也不会救。”他反手一指落葵:“这个小妖女当年挑断了老夫的手筋脚筋,废了老夫的大半修为,害的老夫耗费了数年重修,还拆了老夫的宅子,赶到此处,老夫都没服过软,硬生生看着那人咽气,你们若是有本事,便再挑一回筋就是了,老夫若是皱皱眉,就管你叫祖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江蓠移眸望向落葵,瞠目结舌道:“小,小妖女,你,你,你竟挑了他的手脚筋,废了他的修为,你,可真够狠的。” 落葵挑了挑眉稍,不以为意的笑道:“他有他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规矩,当初,没叫他给我手下人陪葬,已是放过他了,废了修为又算得了甚么,他到底还是修回来了,可我的人却是死了。” 听得此话,丹赑竟拍了拍落葵的肩头,仰天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好,你不愧为令正阳道胆寒的妖女,老夫就喜欢你这秉性,你放心,若是你死了,清明寒食,有你一祭。” 落葵微微一笑,竟冲着丹赑拱了拱手。 倒是江篱有些撑不住了,他早知此事没有几分指望,但骤然破灭,他仍是身形微晃,靠在了桌案旁。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八回 山中嘱托 这些人说的着实热闹,却没人注意到君葳蕤的神情,她眸光一瞬,小心望向落葵,彼时的她尚未拜入黄芩门下,但这段旧事却是早有耳闻的,曾听黄芩骂过,说是茯血的小妖女害了他,她凝眸相望,全然没料到竟是此人,她移眸望向江篱,既然此人是茯血妖女,那么李公子呢,定然并非他说的那般简单了,她一时犹豫,更加不敢轻易开口说些甚么,只将那满腹心思藏的严严实实。 寒风在竹林深处肆意穿行,扑簌簌的响声震耳欲聋,众人皆在斟酌如何劝说黄芩回心转意,竟一时无言起来。 落葵有些站不住,扶着发黄的桌案,靠在了墙边儿缓了缓,周身的冷汗才缓缓消了几分。 江篱心焦的厉害,正欲张口说些甚么,却瞥见君葳蕤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他只好耐着性子,指尖继续轻叩桌案。 鹿儿早已没了耐心,在怒目相视的几人中来回打转,最后终于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道:“出去玩,出去玩。” 丹赑忙拉起她,一边擦着她硬生生挤出来的几滴泪,一边轻声哄着,哪里还有劫道祖宗的不可一世。 黄芩冷眼看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转瞬即逝,指着落葵讥讽道:“小妖女,这个托天拳中的不错。” 落葵一笑,不置可否。 黄芩顿觉无趣,再仔细一瞧,顿时蹙眉怒道:“谁给你的九死还魂丹。” 听得此言,君葳蕤霎那间脸色苍白,绝望的望住落葵。 落葵瞧也没瞧她一眼,只冷冷一笑:“关你屁事。” 黄芩恼羞成怒的转眸望住君葳蕤,愠怒道:“为师给你的药呢。” 冷汗转瞬便浸透了鬓边,君葳蕤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话。 就在黄芩的巴掌甩下来之时,江篱奚落的一笑:“这位姑娘原来是你的弟子啊,我说怎么身上宝贝那么多呢,本公子随手这么一掏,收获竟就这般大,不过。”他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上头绣着一角清雅蕙兰,迎风抖了抖,幽香四溢,他别有意味的笑道:“不过,还是这帕子最合本公子的心意。” 君葳蕤顿时大窘,面红耳赤的垂首望着脚尖,局促不安的摆弄蜷缩在袖中的手指。 黄芩一把扯下那条帕子,厌恶的投到炭盆中化掉,随后双眸一瞪,严厉而肃然道:“葳蕤,以后出门,别只顾着玩,定要多留些神,离这下作的小贼远一点。” 下作的小贼,落葵扑哧一笑,这个说法倒十分贴切,江篱可不正是又下作又会偷东西么,竟不知不觉就偷了人家姑娘的心。 丹赑听江篱几人拉拉扯扯说个没完,却没有一句要紧话,只觉聒噪得厉害,狠狠摔了个杯盏,勉强压着怒火,道:“黄芩,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救鹿儿。” 黄芩掸了掸身上的浮灰,他存心想让这两波人打起来,打的越厉害越好,尤其是小妖女,最好被打的血肉横飞,断手断脚,才算一解心头之恨。他挑起唇角笑得诡异,凝神道:“你那傻丫头和这个小妖女,我只救一个,你们自己商量去罢。” 此言一出,落葵便猜到了黄芩的心思,不禁破口笑骂道:“黄芩,你个有心没胆的缩头乌龟,自己不敢动手,挑唆着旁人动手,你还要不要脸。” 黄芩不以为意的抱着双臂,只翻了翻眼皮儿,任由她骂。 就在此时,门外却猛然传来大喝,竟是黄大的声音,聒噪刺耳:“黄芩,你出来,快出来,出来看看我干娘。” 好戏没看成,却又来了上门找骂的,黄芩顿觉今日实在晦气,是个诸事不宜的倒霉日子,他怒不可遏的冲了出去,一边挑起竹丝帘子,一边骂:“你干娘又不是我干娘,我凭甚么要看,要看,找你干爹看去。” 见黄芩骂骂咧咧的离去,落葵顿时神情萎靡了下来,她强撑着说了这半响的话,终于撑不住了,她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君葳蕤眼疾手快,又离着落葵最近,忙伸手扶住她,眸光落在她身上,有些复杂。 江蓠见状,轻声道了个谢,将她接到自己怀中。 而此时,丹赑已拉着鹿儿,先行一步追了出去,落葵忙虚弱道:“去看看。”” 江篱微微颔首,搀住她的身子,紧跟着丹赑的步子,走到了竹林旁。 只见一架驾肩舆摆在竹林旁,黄二黄三跪在地上,痛哭不已,而黄大则拿着那根竹竿,在地上边敲边吼,见黄芩出来,黄大不由分说的拖着他,拖到肩舆旁,厉声吼道:“快,快看看我干娘。” 黄芩不屑的头一摆,心中又涌起了那股子倔劲儿,咬着牙道:“我不看,又不是我干娘。” 黄大顿时怒道:“你不看,姓黄的,你别后悔。”他伸手一拂,将肩舆上那人的围帽拂到在地上,露出一张极美的脸庞和满头刺目的银丝来。黄大揪着黄芩的头发,逼迫他望向肩舆上的那个人。 只这一眼,黄芩便神情大变,跌在地上呆若木鸡,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寒风瑟瑟,在竹林中呜咽盘旋。那人身形枯瘦,躺在肩與中一动不动,若非胸口在浅浅起伏,那人当真死了一般。 黄芩在无尽的薄寒中回过神来,他竟踉跄了一下,连滚带爬的冲到肩舆旁,先是定睛望了会儿,旋即竟仰天大笑起来;“旋覆花啊,旋覆花,你躲了我这么些年,到头来不还是得来见我。”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听这话音,他与肩與上的那个人是旧相识,但却并不知二人又有怎样的纠葛。 江蓠凝神良久,蓦然低语道:“小妖女,旋覆花这名儿听着有些耳熟,像是在何处听过。” 落葵蹙眉,想了良久,才不敢确信的犹疑道:“我隐约记得四十多年前,有个名震江湖的杀手组织,里头最厉害的那人便叫旋复花。”她扬眸望住不远处的两个人,低声道:“莫非那旋覆花就是此人。” 一时寂然,唯有寒风测测,黄大手脚并用的爬到旋覆花身边,紧紧攥住她的手,直着嗓子又哭又笑,强自镇定道:“干娘,干娘,咱们到丹霞花林了,干娘,你睁开眼看看,看看那人。” 而旋覆花依旧半躺半坐在肩舆上,一动不动,连眼都未曾睁开一下。 黄大急了,一把揪住黄芩的头发,将他拖到旋覆花身旁,急赤白脸的急道:“姓黄的,快,你快,快给干娘切脉,治病,快。” 黄芩却像是失了魂一般,怔怔跌坐在地上,眸光无神的落在旋覆花脸上,半哭半笑道:“快死了,死了,死了才好,反正我也活够了,一起死,一起死多好。” 黄大劈手便是一巴掌,打着黄芩的右脸转瞬肿了起来,骂道:“你别做梦了,干娘说了,她就是死,也绝不和你死在一处,就是埋,也要离你远远的,从此隔山隔海,隔生隔死。” 此言如同一记惊雷,将失魂落魄的黄芩劈了回来,他蓦然脸色煞白,神情绝望,发疯一般的的捏住旋覆花的手腕,一边切脉一边大声狂笑,笑声惊悚的在竹林中久久回荡,吓得无数只寒鸟扑簌簌冲天而去,在高远碧空中留下阵阵涟漪:“想与我死生不复相见,我偏不叫你如愿。”话音未落,笑声犹在,他却转瞬松开手向后跌了一步,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绝望道:“赤尾青竹丝,竟是万毒宗的赤尾青竹丝。”他转而抓住黄大,大喊道:“解药呢,解药呢,快把解药给我。” 黄大扒开他的手,摇着头凄然一笑:“若是有解药,我们还来找你作甚么,干娘是死都不肯见你的。” “几日了,她中毒几日了。”黄芩厉声喊道。 黄大苦笑:“三日了,别再耽搁了,干娘中毒三日了,今日若是无解,干娘就。” 话未完,黄二黄三趴在地上,齐齐放声痛哭起来。 这哭声一声声抽打黄芩的心,那痛直如骨髓,他像是想起甚么,猛然转头,死死盯着落葵,道:“你身负百蛊之虫,是可以解赤尾青竹丝之毒的。”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啊,这兜兜转转的,生机竟又落回了自己手中,落葵挑了挑眉,轻快笑道:“那又如何。” 黄芩蹙眉,哽了一哽,咬着后槽牙艰难道:“老夫救你,你救她。” 落葵扑哧一笑,讥讽道:“如今是你求我,你这是求人的样子么。” 黄芩近了一步,原本是想威胁一句,侧目却见江篱凶神恶煞的神情,他顿时哽住了,转念想到落葵的秉性,跟自己一般又臭又硬,只怕是绝不会吃威胁这一套的,他只好咬牙道:“那你想要如何。” 落葵偏着头伸出一根手指,似笑非笑道:“我只有一不救,老两口不救。” 江蓠顿时扑哧一笑,望着落葵连连摇头。 丹赑亦是牵动唇角,难得的莞尔一笑。 黄大闻言,顿时心急如焚的跳脚骂道:“谁跟他是老两口,干娘清清白白的,跟他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一百九十九回 仇人相见,就是不救 落葵微微一笑,转眸望着黄芩,话中有话道:“黄大,你说此话,可是要斟酌再斟酌,若毫无关系,黄芩又如何会为了她,救我这个生死大敌。“ 黄芩脸色一瞬红,一瞬白,实在难堪,良久,才道:“是,不错,老夫与旋复花并无关系,只是旧识而已,至于,至于小妖女你。”他微微一顿,道:“老夫想救就救,你管得着么。” 落葵笑的前仰后合,倒在江蓠肩头笑的连连轻咳,道:“我,自然管不着你,可你也管不着我,她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我为何要救她。” “你。”黄芩顿时气了个绝倒,事情像是走进了个死局,起初是落葵得罪了他,现下却又是他得罪了落葵,两个人就像是解不开的绳结两端,越扯越紧。 就在此时,一根琴弦横到了落葵腰间,飞快的卷过,以迅雷之势将她拉了过去,竟是丹赑伸手钳住了落葵的脖颈,冷冷笑道:“想救谁不想救谁,是老夫说了算的。” 江蓠顿时唤出长剑,直直丹赑的眉心,骂道:“老匹夫,你敢。” 丹赑手上略一用劲儿,扣住落葵的脖颈,笑道:“你看老夫敢不敢。” 事情诡异的丝毫不受控制,向最危险的边缘滑去,江蓠慌了手脚,却又一步都不敢上前。 黄芩倏然变了脸色,骂道:“你,你要做甚么。” 丹赑嘿嘿一笑:“不救鹿儿,你就只能看着她俩一起死。” 黄芩顿时气的险些呕出一口血来,直想冲回屋内翻一翻黄历,看看今日究竟是个甚么日子,怎生的如此晦气,人人都来逼迫自己,他眸光在眼前几人脸上巡弋片刻,蓦然大声喊道:“不活了,都别活了。” 言罢,他竟一把拉过旋复花,抱到怀中,拔腿就跑。 众人见状,在后头紧追不舍。 “当啷”一声,数根琴弦齐发,横在了黄芩面前,丹赑拖着落葵,随之出现在他的眼前,怒道:“黄芩,你往哪跑。” “你,你让开,别拦着我,让开。”黄芩恼羞成怒的骂道。 众人面面相觑,并不知黄芩为何会突然发狂,亦猜不透他与怀中这个女子究竟有怎样的纠葛。 落葵被丹赑掐的几乎要断了气儿,轻咳了一声道:“你松开点,你看他现在这副癫狂的模样,你这样掐着我,他也不会救鹿儿,若失手掐死了我,你就真的鸡飞蛋打一场空了。” 丹赑怔了一怔,竟真的缓缓松开了手。 江蓠见状,忙拉过落葵,瞧着她脖颈上通红的指痕,不禁恨从心生。 落葵缓过一口气,笑道:“黄芩,看来当初我骂你骂的一点都不错,你就是个缩头乌龟,被我打了又只会缩到这里躲着,却不敢来找我报仇。”她冲着旋复花挑了挑眉稍,几分道:“这位姑姑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才会为你舍去性命。” 黄芩身子晃了一晃,痛苦道:“不是,不是,你胡说,我没有,没有。” “没有,”落葵嗤的一笑:“你若不是心中有愧,怕得要死,为何不想尽法子去找她,为何不想尽法子去救她,反倒要同她一起死,也是。”她笑道:“死了便万事皆休,管它谁欠谁,谁负谁,左右下辈子再也遇不上就是了。” 黄芩顿时脸色大变,身子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上的女子也随之重重掉了下来。 “干娘。”黄氏三凶见状,顿时大喊了一声,齐齐冲上前来,张开双手接住了旋复花。 黄二黄三再忍不住了,不管不顾的冲到黄芩面前,劈头盖脸便是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干娘真是瞎了眼了,小妖女说的对,你就是个乌龟王八蛋,敢做不敢当。” “好了,回来。”黄大抱着旋复花,厉声大喝了一句,道:“姓黄的,你今日若救了干娘,你与干娘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否则,我们兄弟三人定要缠死你,与你不死不休。” 黄芩咬了咬牙,苦笑道:“只怕,只怕她狠毒了我,不肯欠我这么个救命之恩。” 落葵挑眉笑道:“这有何难,她若不愿欠,就让她早早还了,两不相干。” 黄芩蓦然怔怔望住落葵,叹道:“小妖女,你倒是通透的紧。”言罢,他凝神片刻,冲着鹿儿招招了招手。 丹赑顿时大喜,拉着鹿儿走到近前。 黄芩的两指搭在鹿儿腕间,无声良久,才缓缓道:“随我来。” 众人跟在黄芩身后,在这片草屋间七拐八拐,竟拐到了后山。 没人注意到君葳蕤的神情,她眸光一瞬,小心望向落葵,彼时她尚未拜入黄芩门下,但这段旧事却是早有耳闻,曾听黄芩骂过,说是茯血的小妖女害了他,她凝眸相望,全然没料到竟是此人,她移眸望向江篱,既然水姑娘是茯血妖女,那么李公子呢,定然并非他说的那般简单了。 一时无言,门外却传来大喝,竟是黄大的声音:“黄芩,你出来,快出来,出来看看我干娘。” 黄芩顿觉今日晦气,是个诸事不宜的倒霉日子,他怒不可遏的冲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骂:“你干娘又不是我干娘,我凭甚么要看,要看,找你干爹看去。” 强撑着说了这半响的话,落葵终于撑不住了,见黄芩骂骂咧咧的出了门,她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君葳蕤忙伸手扶住她,眸光落在她身上,有些复杂。 江蓠见状,轻声道了个谢,将她接到自己怀中,与她对视了一眼,便紧跟着丹赑的步子,走到了竹林旁。 那驾肩舆摆在竹林旁,黄二黄三跪在地上,痛哭不已,而黄大则拿着那根竹竿,在地上边敲边吼,见黄芩出来,黄大不由分说的拖着他,拖到肩舆旁,厉声吼道:“快,快看看我干娘。” 黄芩头一摆,又泛起了那股子倔劲儿,道:“我不看,又不是我干娘。” 黄大怒道:“你不看,姓黄的,你别后悔。”他伸手一拂,将肩舆上那人的围帽现在地上,露出一张极美的脸庞和满头刺目的银丝来。黄大揪着黄芩的头发,逼迫他望向肩舆上的那个人。 只这一眼,黄芩便神情大变,跌在地上呆若木鸡,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侧身而过之时,黄大恶狠狠的瞪了江蓠二人一眼,但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双手,并未做出些甚么来。 待四人走远,连脚步声都低不可闻,落葵才凑到江篱耳畔,低语道:“原来他们是带他们干娘前来治病的,也是不易。” 寒风测测,江蓠一时无言,默默吁了口气,有些歉疚道:“若知道是如此,我就不动那许多心思了,忙活了一番,到底还是弄丢了东海神珠,一场空啊。” 落葵忙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道:“走罢。” 从晨曦初起进山,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暮色四合之时,才终于赶到了山顶处那巨大的盆地。 盆地中遍植山茶花,红艳艳的如云霞坠落,密密匝匝的透不进一丝风来,那花香馥郁,不用刻意去闻,那幽香便在鼻尖儿萦绕不绝,在周身无孔不入,只在盆地外略微一站,衣衫上便染了芬芳,数日不退,这是再如何名贵得熏香也无法企及的。 盆地外早已等候了许多人,皆是两腿霜雪,疲累不堪。其中便有东海丹赑和黄氏三凶,一见江蓠背着落葵走近,数道愤恨的眸光顿时扫了过来。 江蓠若无其事的走到近前,将落葵安置在平坦的巨石上,花影落在二人身侧,将二人的神情掩的晦涩不明,二人凝神,望向那片看不到边际的茶花林。 置身于林中之人如何,并不得而知,而立在盆地外的众人,却瞧得十分清楚,就在那几人钻进林中的一瞬间,那林子蓦然腾起一阵红雾,随之棵棵山茶花像是生了脚一般,极快的挪动起来,朵朵花盏被震落在地,花雨纷纷,美景中隐含鬼魅杀意,逼得人打了个寒噤。 盆地外的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了。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惊诧无比,大家都是修仙者,自然瞧出了那片密林非同寻常,林中布下了极厉害的阵法,似乎有迷幻之效,至于有没有攻击之效,那唯有走进去了才知道。 无声静谧良久,丹赑垂首,对鹿儿低语了几声,鹿儿点点头,竟回首望了江蓠二人一眼,随后趴在丹赑背上,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丹赑回首冲她一笑,毫不迟疑的钻进了林中。 而黄氏三凶则将肩舆放在地上,凑在一处头碰头的商量了片刻,最后抬起肩舆,依旧由黄大探路,钻进了林中,进林的一瞬,黄大回首,若有所思的深深望了江蓠二人一眼。 江蓠二人倒是置若罔闻,不言不语的瞧着盆地边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余下他们两人而已江蓠微怔,低笑道:“小妖女,你,不愿我欠她人情么。” 落葵听出了他话中有话,忙转了话头,顾左右而言他:“莫要打扰我记路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回 似曾相识旧人来 落葵退烧醒来已是十日后的晌午了,干涸着唇边要水喝。 苏子忙扶起她,一边喂水一边叹:“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落葵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番,嘶哑着嗓子道:“你,去找他了。” 苏子佯装恍若不知:“找谁。” 落葵秀眉微挑,只默默道:“我饿了。” 江蓠的蓦然出现,令原本便勉力克制绝望的苏子终于心生绝望,再度崩溃。 落葵心里明白,她与苏子都是福薄之人,终难逃宿命,他能放了他,但无法不能放了自己。她是苏子心中迈不过去的坎,解不开的结,她死了,苏子也跟着一同死了。落葵再明白不过的,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需要苏子的护佑,苏子会毫不犹豫的去找她,去陪她。 苏子忙招呼丁香进来摆菜摆饭,像伺候废人一样,亲手一口口喂到她的嘴里:“好歹多吃一点儿,你是不是又瘦了,那天一抱你,就剩一把骨头了。” 落葵含了满嘴的饭菜低语:“那件事,怎么样了。” 苏子轻声道:“都吩咐下去了,三月二十八之前,必定有个了结。” 吃完饭,是冬日里难得的短暂暖阳,苏子抱落葵去廊下坐着晒太阳,怕她着了寒气,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的腿上,端了炭盆在她的脚边暖着。 无风无雪的冬日,暖阳晒在人身上十分舒服,落葵微微眯起双眸,又昏昏欲睡起来。 刚打了个盹儿,京墨却一脸晦气的回来了,一头栽倒椅中,连声喊道:“不好了,出大事了,咱们都成了妖怪了。” “妖怪。”苏子抬头瞟了他一眼,落葵病着的这十日,京墨借着要去铺子照看生意的由头,无一日守在床前,只在晨起和晚间过来看上一眼,苏子原本是要发作的,但念着落葵病倒前留下的话,还是忍了下来,冷冷瞟他一眼,奚落道:“妖怪,莫非你修炼时走火入魔了,头上长出角来了。” 落葵仍微阖双眸,身姿不动,也不理他。 京墨眸中的阴厉转瞬即逝,顺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水,猛灌了几口,才如常续道:“什么啊,我方才出门,不管走到何处,都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水家住了一群会放火的妖怪,不管我走到哪,都有人端了盆黑狗血提防着我,这下子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说话的功夫,杜衡匆匆赶来,冲着落葵与苏子深施一礼,沉声道:“主子,苏将军,出事了。” 冬日里寒气重,炭盆里火星子噼啪四射,落葵终于睁开双眸,精光一闪而过,裹紧了狐皮大氅围炉坐着,拿火钳子翻烤炭盆中的地瓜。 这地瓜红心薄皮,在炭盆里这么一滚,冒出香气腾腾的油来。若是火候拿捏的好,烤的外焦里嫩,是实打实的冬日美味。 落葵忙着翻烤地瓜,头也不抬道:“何事,竟如此慌张。” 杜衡瞟了一眼京墨,沉声续道:“曲家大姑娘今日一回家,便被许府的人抓走了,说是二少爷中了邪,三日后要用她生祭。” “生祭,”苏子垂首,握着毛笔在折扇上描了一枝红梅,不疾不徐道:“能想出这么阴毒法子的人,活该他中邪。” “废什么话,走,咱们去将曲莲抢回来。”京墨一撸袖子就要往外冲,刚走到门口,却又回头蹙眉道:“你们,怎么不拦着我。” 落葵窝在椅中,微微眯起双眸,淡淡道:“你要寻死,干嘛要拦着你,去罢。” “喏,你的字好,一会儿题首诗。”苏子将折扇递给落葵,与她对视一眼,他存了心只看热闹不管闲事,便沉声道:“抢人,你忘了上回许家请来的那些牛鼻子老道了,就凭咱们几个,人没抢出来,自己便先成了刀下鬼了。” 京墨顿时打了蔫儿,退回到落葵身边,垂首的蹲着,不知从何处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气,丧气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落葵仍旧双眸微眯,抬手挡住渐渐刺目的冬日暖阳,她眼明心亮,压根儿不想管这档子事,叫他们自生自灭才好,遂淡淡道:“我黔驴技穷了,没法子,此事我无能为力,且看曲家与许家如何掰扯罢。” 京墨登时慌了神儿,气急败坏的在院中来回转悠,指着落葵与苏子愤怒道:“甚么黔驴技穷,甚么无能为力,都是借口,我看你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存心不想管。” 苏子偏着头一笑:“就是不想管,如何,你想管自去管。” 京墨登时哽的脸色青白,恼羞成怒之下,竟冲进屋子一气乱砸,然后收拾了包袱细软,又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把戏。 落葵久久望住京墨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眸光,垂首继续无声的翻烤地瓜,蓦然,有滴水落进炭盆,呲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没有抬头,只声音干涩:“趁着许府与曲家之事,我们,打算起来罢。” 苏子蹲下身来,捏住她的手,道:“好。” 又是一滴水落进炭盆,轻微的呲呲的声像是心裂开的声音,落葵抽了一口冷气,淡薄笑道:“要快。” 苏子紧紧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指尖冰凉,抖得厉害,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中带着痛,连声音也痛楚异常:“落葵,若你真的不舍,一心想嫁他,那我便去劈死曲莲。” 落葵抬眸,狠厉阴冷的笑了笑:“既然是中邪,那将邪驱了便罢了,用不着劈死人这么大动静,只消做个了结,了结人,或是了结事。”她冲着杜衡淡淡道:“生祭这法子,是谁给许府出的。” 杜衡轻声道:“是木师兄。” 苏子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谁,又是木姜子,这老小子才消停了几年啊,又出来骗财骗色了,看来是那一顿揍是好透了,我估摸着,这生祭是假,那老小子又起了色心是真,他是皮子又痒了,想再挨一顿揍了罢。”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笑道:“是啊,招摇撞骗这种事,掌门师兄与你才是行家里手,他这可是青天白日的戗行抢生意了,自然不能轻易饶了他。”她微微一笑,冲着杜衡吩咐道:“告诉掌门师兄,木师兄又不老实了,请他与苏子走一趟许府,清理门户。” 杜衡应声称是:“这回得打的木师兄多老实几年才好。” 庭前的石桌上铺开一沓子黄纸,有风时时掠过,哗啦啦一阵轻响,苏子搓了搓手,抓住一支毛笔舔饱了朱砂,运足了一口气,提笔在黄纸上飞快的画起来,顷刻之间,纸上便显出一串诡异的字来。 杜衡歪着头凝神看了良久,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末了吐出一口浊气,讥讽了一句:“苏将军,你这可真是鬼画符啊。” 苏子伸腿狠狠踹向杜衡,京墨见状不妙,匆忙跳开,那一脚便踢了个空,一口怒气憋在心里,不出不足以平了苏子的愤,他便抓起毛笔猛的一甩,甩了杜衡一脸的朱砂点子,奚落道:“我先给你画个符,镇一镇你的鬼气。” 杜衡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张半干的符咒,吹了吹,瘪了瘪嘴,反唇相讥:“就凭一张破纸啊,还不及我的两条腿管用呢。” “那你就试试看啊,到时看是妖怪追得快,还是你两条腿逃得快。”苏子冷哼了一声,又紧跟着画了数张符咒,叹气道:“郁李仁一向不靠谱,上回跟着他一起去驱邪,反倒差点驱了我半条命,这回可得多画几张符咒保命用。” 冬日里天黑得早,天刚擦黑时,屋内院外便掌了灯,打门外鬼鬼祟祟的闪进个人来,冲着落葵亲亲热热的一笑:“小师妹。”转头又望着苏子,抬手在他的肩头狠捶了一下,笑道:“你小子一走数年,刚回来就与我惹麻烦。” 苏子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你都知道了。” 那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脸的嬉皮笑脸:“听杜衡说了个大概,怎么,你又相中了谁家的大姑娘了,自个儿去救就行呗,拉上我干嘛,我出一次手可贵着呢。” 苏子像只炸了毛儿的斗鸡,一跳八丈高,两根手指不停的点着人影的肩头,嚷嚷起来:“嘿,是谁门里出了个败类,道行人品都稀松,是谁的大师兄记吃不记打,被揍了一顿又一顿,还死性不改的在外头招摇撞骗,欺男霸女,我是在帮你清理门户,你可别不识好歹,还敢问我要银子,数年不见,敢情你的修为没甚么长进,倒是脸皮修炼的厚的令人发指了,要不要我去听轩楼转上一圈,给你门里散德行去。” 那人被他点的连连后退,还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又恶心又不敢擦,一席话说的他灰头土脸,他那大师兄不给他长脸这也是事实,他疾行几步躲到落葵身后,猫着身儿小心翼翼的露出半个脑袋,竟然生出几分媚态,声音娇滴滴的漫出来:“苏子,你再胡说一个试试,信不信我画个符,弄哑了你。”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一回 无可奈何花未开 苏子狠狠打了个激灵,跳得更高,嗓门儿更大,一巴掌眼看着就要呼到他脸上:“郁李仁,你,你再给我捏着嗓子说话,信不信我,我一掌杀了你。” 落葵笑出声来,扒开又要打起来的两个人,笑不可支:“行了,掌门师兄,你又说不过他,打又不敢打他,回回还要自取其辱。” “我哪里是不敢打他,分明是他回回都拿你做挡箭牌,我这是心疼你,不敢打你。”郁李仁撇了撇嘴,妖娆道。 落葵笑了起来,余光瞟了苏子一眼,威胁道:“苏子,你若再惹掌门师兄,当心妖怪来了,他不救你。” 仔细看下来,此人有些男女莫辨,说他是个男子,却没有喉结,而一颦一笑间媚态顿生。说他是个女子,眼角眉梢却又英气凛凛,不过当真是道骨仙风,生就一副好皮囊。 但这一开口说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正经道士,可他的的确确就是落葵的掌门师兄,九州最富盛名的道法高人郁李仁。 许府是豪门大户,宅子在宫城内,占了青州城里风水最好最大的一块地皮。偌大的宅院一步一景,端的是富丽堂皇,四下里灯烛煌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暗沉沉的夜里,悬在许家大宅上空的那弯月,月色惨白,像半张毫无血色的女人脸,隐隐透出些阴邪之气,廊檐翘角,亭台楼阁,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掩在暗影里,皆寂然无声的静静伫立。 偶有夜风倏然穿廊而过,惊起檐下的宿鸟和草窝里的眠虫,扑棱棱窸窣窣各自逃开,檐下低悬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回旋摇摆,像是无数只怪兽的眼仁儿,煞白煞白的瞪着。 苏子一行三人是趁着夜色赶到的许家,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天色微明之时便赶了回来,还带了个白衫道士一同回来,后头还亦步亦趋跟着杜衡。 一进门儿,几个人便火急火燎的连灌了几口茶,嚷嚷着饿了,要吃饭。 丁香切了几碟子小咸菜,盛了几碗白粥端上桌,招呼几人坐下用饭,落葵边吃边抬眼,瞟见那白衫道士发髻梳的油光水滑,皮肉白嫩比姑娘还要好看几分,只是一脸的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立在郁李仁后头,不禁暗笑一声,只当没这么个人,递给苏子一双筷子,笑道:“驱邪可是个力气活,是得多吃点,怎么样,折腾了这一宿,邪驱走了没。” 苏子沿着碗沿儿边吹边喝,吃的吸吸溜溜:“别提了,邪没驱走,喏,”他指了指郁李仁身后那人,哼了一声:“喏,带了个邪行回来,你看怎么处置罢。” 虽说眼前这几个人看起来寻常普通,望之人畜无害,可那道士却打心眼儿里怕他们,巴不得这辈子与他们永不相见,眉眼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脸的尴尬,缩着脑袋冲着几人躬身道:“那个,小师妹,掌门师弟,苏公子,那个,曲姑娘也回去了,那个我,我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 几个人吃饭吃的欢畅,只听得吸吸溜溜喝粥的声音,没有人应他一句,甚至没人抬头看他一眼,像是谁都没有听到他的话。 道士着了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下场,自己领教过,此番出山行事已经十分的小心谨慎了,不曾想还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犯在了这几个人的手中,想着想着,他额上有汗渗出来,抬手擦了擦,汗越擦越多,明明是冬日里,一阵寒风透窗而过,他打了个激灵,背上炸开一层白毛汗,咬着牙根儿颤声道:“师,师妹,掌门师弟,我,我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就,就,就放我回去罢。” “回去,”郁李仁终于开了口,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回哪去,大师兄,咱们师兄弟有日子没见了,还不得好好叙叙么。” 那道士不知怎么了,突然壮了胆气,许是昨日晚间在许府吃多了熊心豹子胆这道菜,他退了一步,歪着头耍起混来:“郁李仁,你少来这一套,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你的大师兄。” 郁李仁啪的一拍桌案,丝毫不显示弱的怒道:“木姜子,你少耍混蛋,你就说说这一回,你是打算在床上趴几年。” “你,你,你。”木姜子气急了,两根手指头指着郁李仁,抖个不停,脸颊上的两块肉也随之不停的抽搐起来。末了,他颓然泄气,蹲下身来一把抱住落葵的腿,灰头土脸的嗬嗬直哭:“师妹啊,小师妹,你师兄我这日子过的苦啊,不靠着这些坑蒙拐骗的手艺混口饭吃,我还能干点什么啊,你跟掌门师弟好好说说,饶了我这一回罢,就这一回,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你起来。”落葵拉了他几下,奈何自己力气小,几下子也没拉起他拉来,索性便任由他在地上灰头土脸的蹲着,恨铁不成钢的怒道:“我爹当年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子,真是败坏门楣。” 木姜子是关内侯早年收的头一个弟子,故而即便他修为再不济,也是后来所有弟子的大师兄。当初收下他,一是看他年幼,无父无母流落街头的着实可怜,二是看他根骨不错,气度也不凡,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收下他之后才发现,他穷则穷已,可穷的是又馋又贪,笨则笨已,笨的是又懒又滑,实在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只能让他顶着大师兄的名头,却吩咐他下头的师弟师妹们对他严加管束。 关内侯在时,木姜子倒还一直规规矩矩的,可自他故去后,木姜子便开始不老实了,起先还只是招摇撞骗,逢人便说这位少年,我观你根骨奇佳,有意收你做个弟子,传你一门绝技什么的,骗些银子,有郁李仁看着他,替他还债善后,倒也没有惹出什么大的祸事来,直到五年前,他竟色心大起,借着降妖除魔的由头霸占起良家姑娘来,犯了清规戒律,惹了众怒,郁李仁忍无可忍,出手将他痛揍了一顿,让他一度在床上躺了三年有余,这才活过来没几天,便又开始不老实了。 见落葵心软,木姜子愈发直着嗓子干嚎:“师父啊,是弟子不成器,给你老人家丢脸了,师父啊,你带我一起走罢,别留弟子在这人世间丢人现眼了。”他原也是青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虽是个草包,道法人品都稀松平常,但架不住模样是一等一的周正,做派又是十足十的道骨仙风,平日里被人尊崇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想着想着,倒真落下几滴泪来。 “行了,别嚎了。”郁李仁大吼了一嗓子,吼得嗓子有些生疼,翘起兰花指抚了抚脖子,随即不轻不重的清了清喉咙,正经道:“你若真想下去陪师父,我便成全了你。” 木姜子刷的一下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道:“不,不,别,别,掌门师弟,我,我,啊,”他嗷的一嗓子跌坐在地上,再度抱住落葵的腿,急赤白脸的哆嗦不停:“师妹,小师妹,你跟掌门师弟求求情,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没活够呢。” 落葵噗哧笑了起来:“行了掌门师兄,你就别吓唬他了。” 她低下头望着木姜子,忍住笑平静道:“大师兄,你也改改你的脾气秉性,你在外头招摇撞骗,坏的是掌门师兄的名声,他独自支撑门里着实不易,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么。” 木姜子唯唯诺诺的垂下头,他也并非存心惹祸添乱,只是耐不住山上的清贫与门里的孤寒,说到底还是凡心俗念太多了些,但着实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落葵沉凝了会儿,对杜衡续道:“杜衡,送大师兄去茯苓山罢。” “好嘞。”杜衡清亮亮的笑起来:“茯苓山可是个好去处,木师兄正好去那修身养性。” 木姜子一听此话,登时苦着一张脸,眉心紧蹙,连连摆手:“师妹,师妹,我不去茯苓山,我不去,那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啊,我不去我不去。” 落葵白了他一眼,怒其不争的骂道:“那要不,还是让掌门师兄揍你一顿,让你在床上躺个三五十年的。” 看着木姜子垂头丧气的跟着杜衡出门,三人呵呵大笑起来,就着笑声,三人吃干净了一大锅白粥,丁香将锅碗瓢盆收拾利落,落葵净了手漱了口,接过苏子早刚沏的龙井,深深瞟了他一眼。 苏子会意,附耳低语。 落葵越听脸色越沉,最后阴沉着脸啜了口茶。 郁李仁瞧出了些许不对劲,默不作声的慢慢啜着茶水,待落葵神情如常后,才缓缓道:“许府的事有些棘手,昨夜我看了半宿,许府二少不像是寻常的中邪,倒像是,像是让什么人摄了魂魄。不过我已镇了他的残魂锁在体内,一时半响的死不了人。”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二回 睚眦兽 这一整夜,落葵睡的极不安稳,一瞬儿是京墨与曲莲阴森并立,推她跌高,一瞬儿又是江蓠逼问苏凌泉的下落而不得,举剑杀她,一瞬儿是在太白山下大开杀戒,染血千里,一瞬儿又是苏凌泉叛出茯血,远遁天涯。 她陷在噩梦中难以醒来,痛苦的热汗滚滚,终于没能熬得住,起了高热。 深冬时节,天寒地冻,夜沉如水,幽黑天幕上悬着一轮圆月,月色清寒,粼粼洒入院落,那一砖一瓦,一花一木,皆如笼轻纱,夜风微寒,吹的窗下树影婆娑,廊下人影摇曳。 落葵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无休无止的做噩梦。 听着她似有似无的微弱声音,苏子已熬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手上捻着厚厚一摞方子,仍勉力神情如常的告诉杜衡,主子只是着了风寒,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可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便再装不下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夹带着哭腔反反复复咬着她的名字:“落葵,落葵,你起来啊,你起来与我吵架,看,我又乱花银子了,又买了假货了。” 丁香在他身后无声静立,听着此话,抬手抹过脸庞,便是一捧清泪。 落葵退烧醒来已是十日后的晌午了,干涸着唇边要水喝。 苏子忙扶起她,一边喂水一边叹:“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落葵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番,嘶哑着嗓子道:“你,去找他了。” 苏子佯装恍若不知:“找谁。” 落葵秀眉微挑,只默默道:“我饿了。” 江蓠的蓦然出现,令原本便勉力克制绝望的苏子终于心生绝望,再度崩溃。 落葵心里明白,她与苏子都是福薄之人,终难逃宿命,他能放了他,但无法不能放了自己。她是苏子心中迈不过去的坎,解不开的结,她死了,苏子也跟着一同死了。落葵再明白不过的,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需要苏子的护佑,苏子会毫不犹豫的去找她,去陪她。 苏子忙招呼丁香进来摆菜摆饭,像伺候废人一样,亲手一口口喂到她的嘴里:“好歹多吃一点儿,你是不是又瘦了,那天一抱你,就剩一把骨头了。” 落葵含了满嘴的饭菜低语:“那件事,怎么样了。” 苏子轻声道:“都吩咐下去了,三月二十八之前,必定有个了结。” 吃完饭,是冬日里难得的短暂暖阳,苏子抱落葵去廊下坐着晒太阳,怕她着了寒气,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的腿上,端了炭盆在她的脚边暖着。 无风无雪的冬日,暖阳晒在人身上十分舒服,落葵微微眯起双眸,又昏昏欲睡起来。 刚打了个盹儿,京墨却一脸晦气的回来了,一头栽倒椅中,连声喊道:“不好了,出大事了,咱们都成了妖怪了。” “妖怪。”苏子抬头瞟了他一眼,落葵病着的这十日,京墨借着要去铺子照看生意的由头,无一日守在床前,只在晨起和晚间过来看上一眼,苏子原本是要发作的,但念着落葵病倒前留下的话,还是忍了下来,冷冷瞟他一眼,奚落道:“妖怪,莫非你修炼时走火入魔了,头上长出角来了。” 落葵仍微阖双眸,身姿不动,也不理他。 京墨眸中的阴厉转瞬即逝,顺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水,猛灌了几口,才如常续道:“什么啊,我方才出门,不管走到何处,都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水家住了一群会放火的妖怪,不管我走到哪,都有人端了盆黑狗血提防着我,这下子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说话的功夫,杜衡匆匆赶来,冲着落葵与苏子深施一礼,沉声道:“主子,苏将军,出事了。” 冬日里寒气重,炭盆里火星子噼啪四射,落葵终于睁开双眸,精光一闪而过,裹紧了狐皮大氅围炉坐着,拿火钳子翻烤炭盆中的地瓜。 这地瓜红心薄皮,在炭盆里这么一滚,冒出香气腾腾的油来。若是火候拿捏的好,烤的外焦里嫩,是实打实的冬日美味。 落葵忙着翻烤地瓜,头也不抬道:“何事,竟如此慌张。” 杜衡瞟了一眼京墨,沉声续道:“曲家大姑娘今日一回家,便被许府的人抓走了,说是二少爷中了邪,三日后要用她生祭。” “生祭,”苏子垂首,握着毛笔在折扇上描了一枝红梅,不疾不徐道:“能想出这么阴毒法子的人,活该他中邪。” “废什么话,走,咱们去将曲莲抢回来。”京墨一撸袖子就要往外冲,刚走到门口,却又回头蹙眉道:“你们,怎么不拦着我。” 落葵窝在椅中,微微眯起双眸,淡淡道:“你要寻死,干嘛要拦着你,去罢。” “喏,你的字好,一会儿题首诗。”苏子将折扇递给落葵,与她对视一眼,他存了心只看热闹不管闲事,便沉声道:“抢人,你忘了上回许家请来的那些牛鼻子老道了,就凭咱们几个,人没抢出来,自己便先成了刀下鬼了。” 京墨顿时打了蔫儿,退回到落葵身边,垂首的蹲着,不知从何处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气,丧气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落葵仍旧双眸微眯,抬手挡住渐渐刺目的冬日暖阳,她眼明心亮,压根儿不想管这档子事,叫他们自生自灭才好,遂淡淡道:“我黔驴技穷了,没法子,此事我无能为力,且看曲家与许家如何掰扯罢。” 京墨登时慌了神儿,气急败坏的在院中来回转悠,指着落葵与苏子愤怒道:“甚么黔驴技穷,甚么无能为力,都是借口,我看你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存心不想管。” 苏子偏着头一笑:“就是不想管,如何,你想管自去管。” 京墨登时哽的脸色青白,恼羞成怒之下,竟冲进屋子一气乱砸,然后收拾了包袱细软,又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把戏。 落葵久久望住京墨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眸光,垂首继续无声的翻烤地瓜,蓦然,有滴水落进炭盆,呲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没有抬头,只声音干涩:“趁着许府与曲家之事,我们,打算起来罢。” 苏子蹲下身来,捏住她的手,道:“好。” 又是一滴水落进炭盆,轻微的呲呲的声像是心裂开的声音,落葵抽了一口冷气,淡薄笑道:“要快。” 苏子紧紧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指尖冰凉,抖得厉害,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中带着痛,连声音也痛楚异常:“落葵,若你真的不舍,一心想嫁他,那我便去劈死曲莲。” 落葵抬眸,狠厉阴冷的笑了笑:“既然是中邪,那将邪驱了便罢了,用不着劈死人这么大动静,只消做个了结,了结人,或是了结事。”她冲着杜衡淡淡道:“生祭这法子,是谁给许府出的。” 杜衡轻声道:“是木师兄。” 苏子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谁,又是木姜子,这老小子才消停了几年啊,又出来骗财骗色了,看来是那一顿揍是好透了,我估摸着,这生祭是假,那老小子又起了色心是真,他是皮子又痒了,想再挨一顿揍了罢。”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笑道:“是啊,招摇撞骗这种事,掌门师兄与你才是行家里手,他这可是青天白日的戗行抢生意了,自然不能轻易饶了他。”她微微一笑,冲着杜衡吩咐道:“告诉掌门师兄,木师兄又不老实了,请他与苏子走一趟许府,清理门户。” 杜衡应声称是:“这回得打的木师兄多老实几年才好。” 庭前的石桌上铺开一沓子黄纸,有风时时掠过,哗啦啦一阵轻响,苏子搓了搓手,抓住一支毛笔舔饱了朱砂,运足了一口气,提笔在黄纸上飞快的画起来,顷刻之间,纸上便显出一串诡异的字来。 杜衡歪着头凝神看了良久,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末了吐出一口浊气,讥讽了一句:“苏将军,你这可真是鬼画符啊。” 苏子伸腿狠狠踹向杜衡,京墨见状不妙,匆忙跳开,那一脚便踢了个空,一口怒气憋在心里,不出不足以平了苏子的愤,他便抓起毛笔猛的一甩,甩了杜衡一脸的朱砂点子,奚落道:“我先给你画个符,镇一镇你的鬼气。” 杜衡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张半干的符咒,吹了吹,瘪了瘪嘴,反唇相讥:“就凭一张破纸啊,还不及我的两条腿管用呢。” “那你就试试看啊,到时看是妖怪追得快,还是你两条腿逃得快。”苏子冷哼了一声,又紧跟着画了数张符咒,叹气道:“郁李仁一向不靠谱,上回跟着他一起去驱邪,反倒差点驱了我半条命,这回可得多画几张符咒保命用。” “那你就试试看啊,到时看是妖怪追得快,还是你两条腿逃得快。”苏子冷哼了一声,又紧跟着画了数张符咒,叹气道:“郁李仁一向不靠谱,上回跟着他一起去驱邪,反倒差点驱了我半条命,这回可得多画几张符咒保命用。”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三回 我救你,你救她 冬日里天黑得早,天刚擦黑时,屋内院外便掌了灯,打门外鬼鬼祟祟的闪进个人来,冲着落葵亲亲热热的一笑:“小师妹。”转头又望着苏子,抬手在他的肩头狠捶了一下,笑道:“你小子一走数年,刚回来就与我惹麻烦。” 苏子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你都知道了。” 那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脸的嬉皮笑脸:“听杜衡说了个大概,怎么,你又相中了谁家的大姑娘了,自个儿去救就行呗,拉上我干嘛,我出一次手可贵着呢。” 苏子像只炸了毛儿的斗鸡,一跳八丈高,两根手指不停的点着人影的肩头,嚷嚷起来:“嘿,是谁门里出了个败类,道行人品都稀松,是谁的大师兄记吃不记打,被揍了一顿又一顿,还死性不改的在外头招摇撞骗,欺男霸女,我是在帮你清理门户,你可别不识好歹,还敢问我要银子,数年不见,敢情你的修为没甚么长进,倒是脸皮修炼的厚的令人发指了,要不要我去听轩楼转上一圈,给你门里散德行去。” 那人被他点的连连后退,还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又恶心又不敢擦,一席话说的他灰头土脸,他那大师兄不给他长脸这也是事实,他疾行几步躲到落葵身后,猫着身儿小心翼翼的露出半个脑袋,竟然生出几分媚态,声音娇滴滴的漫出来:“苏子,你再胡说一个试试,信不信我画个符,弄哑了你。” 苏子狠狠打了个激灵,跳得更高,嗓门儿更大,一巴掌眼看着就要呼到他脸上:“郁李仁,你,你再给我捏着嗓子说话,信不信我,我一掌杀了你。” 落葵笑出声来,扒开又要打起来的两个人,笑不可支:“行了,掌门师兄,你又说不过他,打又不敢打他,回回还要自取其辱。” “我哪里是不敢打他,分明是他回回都拿你做挡箭牌,我这是心疼你,不敢打你。”郁李仁撇了撇嘴,妖娆道。 落葵笑了起来,余光瞟了苏子一眼,威胁道:“苏子,你若再惹掌门师兄,当心妖怪来了,他不救你。” 仔细看下来,此人有些男女莫辨,说他是个男子,却没有喉结,而一颦一笑间媚态顿生。说他是个女子,眼角眉梢却又英气凛凛,不过当真是道骨仙风,生就一副好皮囊。 但这一开口说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正经道士,可他的的确确就是落葵的掌门师兄,九州最富盛名的道法高人郁李仁。 许府是豪门大户,宅子在宫城内,占了青州城里风水最好最大的一块地皮。偌大的宅院一步一景,端的是富丽堂皇,四下里灯烛煌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暗沉沉的夜里,悬在许家大宅上空的那弯月,月色惨白,像半张毫无血色的女人脸,隐隐透出些阴邪之气,廊檐翘角,亭台楼阁,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掩在暗影里,皆寂然无声的静静伫立。 偶有夜风倏然穿廊而过,惊起檐下的宿鸟和草窝里的眠虫,扑棱棱窸窣窣各自逃开,檐下低悬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回旋摇摆,像是无数只怪兽的眼仁儿,煞白煞白的瞪着。 苏子一行三人是趁着夜色赶到的许家,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天色微明之时便赶了回来,还带了个白衫道士一同回来,后头还亦步亦趋跟着杜衡。 一进门儿,几个人便火急火燎的连灌了几口茶,嚷嚷着饿了,要吃饭。 丁香切了几碟子小咸菜,盛了几碗白粥端上桌,招呼几人坐下用饭,落葵边吃边抬眼,瞟见那白衫道士发髻梳的油光水滑,皮肉白嫩比姑娘还要好看几分,只是一脸的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立在郁李仁后头,不禁暗笑一声,只当没这么个人,递给苏子一双筷子,笑道:“驱邪可是个力气活,是得多吃点,怎么样,折腾了这一宿,邪驱走了没。” 苏子沿着碗沿儿边吹边喝,吃的吸吸溜溜:“别提了,邪没驱走,喏,”他指了指郁李仁身后那人,哼了一声:“喏,带了个邪行回来,你看怎么处置罢。” 虽说眼前这几个人看起来寻常普通,望之人畜无害,可那道士却打心眼儿里怕他们,巴不得这辈子与他们永不相见,眉眼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脸的尴尬,缩着脑袋冲着几人躬身道:“那个,小师妹,掌门师弟,苏公子,那个,曲姑娘也回去了,那个我,我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 几个人吃饭吃的欢畅,只听得吸吸溜溜喝粥的声音,没有人应他一句,甚至没人抬头看他一眼,像是谁都没有听到他的话。 道士着了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下场,自己领教过,此番出山行事已经十分的小心谨慎了,不曾想还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犯在了这几个人的手中,想着想着,他额上有汗渗出来,抬手擦了擦,汗越擦越多,明明是冬日里,一阵寒风透窗而过,他打了个激灵,背上炸开一层白毛汗,咬着牙根儿颤声道:“师,师妹,掌门师弟,我,我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就,就,就放我回去罢。” “回去,”郁李仁终于开了口,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回哪去,大师兄,咱们师兄弟有日子没见了,还不得好好叙叙么。” 那道士不知怎么了,突然壮了胆气,许是昨日晚间在许府吃多了熊心豹子胆这道菜,他退了一步,歪着头耍起混来:“郁李仁,你少来这一套,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你的大师兄。” 郁李仁啪的一拍桌案,丝毫不显示弱的怒道:“木姜子,你少耍混蛋,你就说说这一回,你是打算在床上趴几年。” “你,你,你。”木姜子气急了,两根手指头指着郁李仁,抖个不停,脸颊上的两块肉也随之不停的抽搐起来。末了,他颓然泄气,蹲下身来一把抱住落葵的腿,灰头土脸的嗬嗬直哭:“师妹啊,小师妹,你师兄我这日子过的苦啊,不靠着这些坑蒙拐骗的手艺混口饭吃,我还能干点什么啊,你跟掌门师弟好好说说,饶了我这一回罢,就这一回,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你起来。”落葵拉了他几下,奈何自己力气小,几下子也没拉起他拉来,索性便任由他在地上灰头土脸的蹲着,恨铁不成钢的怒道:“我爹当年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子,真是败坏门楣。” 木姜子是关内侯早年收的头一个弟子,故而即便他修为再不济,也是后来所有弟子的大师兄。当初收下他,一是看他年幼,无父无母流落街头的着实可怜,二是看他根骨不错,气度也不凡,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收下他之后才发现,他穷则穷已,可穷的是又馋又贪,笨则笨已,笨的是又懒又滑,实在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只能让他顶着大师兄的名头,却吩咐他下头的师弟师妹们对他严加管束。 关内侯在时,木姜子倒还一直规规矩矩的,可自他故去后,木姜子便开始不老实了,起先还只是招摇撞骗,逢人便说这位少年,我观你根骨奇佳,有意收你做个弟子,传你一门绝技什么的,骗些银子,有郁李仁看着他,替他还债善后,倒也没有惹出什么大的祸事来,直到五年前,他竟色心大起,借着降妖除魔的由头霸占起良家姑娘来,犯了清规戒律,惹了众怒,郁李仁忍无可忍,出手将他痛揍了一顿,让他一度在床上躺了三年有余,这才活过来没几天,便又开始不老实了。 见落葵心软,木姜子愈发直着嗓子干嚎:“师父啊,是弟子不成器,给你老人家丢脸了,师父啊,你带我一起走罢,别留弟子在这人世间丢人现眼了。”他原也是青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虽是个草包,道法人品都稀松平常,但架不住模样是一等一的周正,做派又是十足十的道骨仙风,平日里被人尊崇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想着想着,倒真落下几滴泪来。 “行了,别嚎了。”郁李仁大吼了一嗓子,吼得嗓子有些生疼,翘起兰花指抚了抚脖子,随即不轻不重的清了清喉咙,正经道:“你若真想下去陪师父,我便成全了你。” 木姜子刷的一下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道:“不,不,别,别,掌门师弟,我,我,啊,”他嗷的一嗓子跌坐在地上,再度抱住落葵的腿,急赤白脸的哆嗦不停:“师妹,小师妹,你跟掌门师弟求求情,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没活够呢。” 落葵噗哧笑了起来:“行了掌门师兄,你就别吓唬他了。” 她低下头望着木姜子,忍住笑平静道:“大师兄,你也改改你的脾气秉性,你在外头招摇撞骗,坏的是掌门师兄的名声,他独自支撑门里着实不易,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么。”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四回 万载蛮荒 木姜子唯唯诺诺的垂下头,他也并非存心惹祸添乱,只是耐不住山上的清贫与门里的孤寒,说到底还是凡心俗念太多了些,但着实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落葵沉凝了会儿,对杜衡续道:“杜衡,送大师兄去茯苓山罢。” “好嘞。”杜衡清亮亮的笑起来:“茯苓山可是个好去处,木师兄正好去那修身养性。” 木姜子一听此话,登时苦着一张脸,眉心紧蹙,连连摆手:“师妹,师妹,我不去茯苓山,我不去,那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啊,我不去我不去。” 落葵白了他一眼,怒其不争的骂道:“那要不,还是让掌门师兄揍你一顿,让你在床上躺个三五十年的。” 看着木姜子垂头丧气的跟着杜衡出门,三人呵呵大笑起来,就着笑声,三人吃干净了一大锅白粥,丁香将锅碗瓢盆收拾利落,落葵净了手漱了口,接过苏子早刚沏的龙井,深深瞟了他一眼。 苏子会意,附耳低语。 落葵越听脸色越沉,最后阴沉着脸啜了口茶。 郁李仁瞧出了些许不对劲,默不作声的慢慢啜着茶水,待落葵神情如常后,才缓缓道:“许府的事有些棘手,昨夜我看了半宿,许府二少不像是寻常的中邪,倒像是,像是让什么人摄了魂魄。不过我已镇了他的残魂锁在体内,一时半响的死不了人。” “摄了魂魄,”落葵手上捉了根针,慢慢绣着一柄团扇,扇面上半幅牡丹生的花团锦簇,她捏着针在发髻上蹭了蹭,紧紧蹙眉道:“摄人魂魄这种事,莫说青州了,便是放眼这九州,除了掌门师兄你,还有谁能做的到。” 郁李仁摇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比我修为高的多了去了,只是我倒想不通了,道法修为比我还要高深之人,为何要巴巴的跑到青州摄人魂魄,委实犯不着啊,一则会遭了天谴,二则要这魂魄着实无用啊。” 落葵绣了一瓣双色牡丹的花瓣,凝眸道:“无妨,有掌门师兄的驱邪能耐在此处镇着,任什么邪门歪道也不敢妄动。” 郁李仁一拍苏子的大腿,指着苏子和杜衡两人奚落道:“谁说的,这俩邪门歪道就够胆大的了,昨儿夜里一看许府二少那疯疯癫癫要吃人的模样,他俩遁的比谁都快。” 苏子剥了一地的瓜子壳,末了递给落葵一把剥好的瓜子仁,看着她一口吃下,翻了翻眼皮儿笑道:“他要吃人,我还不跑快点,等着被他吃,我傻啊。” 落葵头也不抬的轻笑一声:“掌门师兄,那这邪你打算怎么驱。” 郁李仁徐徐吹动杯中的细嫩叶片,抿了一口,媚态顿生的翘着手指,轻轻柔柔的一笑:“驱邪的事放一放,不着急,我呢,打算先带他俩去合欢阁开开眼界。” “哪,合欢阁。”落葵把针尖儿狠狠扎进团扇,仰起头望着杜衡与苏子,听上去声音平静至极:“你们俩也去?” 二人从善如流的深深颔首。 落葵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 随即外头传来一声声肆意张扬的笑声,笑得落葵面红耳赤起来,她有些恼羞成怒的拉开门,哗的一声泼出一盆水去,白了三人一眼,最后盯着郁李仁哼道:“笑笑笑,笑个屁,你这个样子,哪像个得道高人,摆明了是个不要脸的破落户。” 晚风拂动合欢阁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给幽黑的天幕染上薄薄的绯色,灯笼下立着两个艳妆女子,细眉红唇,一张脸施了薄粉,发髻梳得油光水滑,捏着香气馥郁的帕子,轻轻巧巧的招来晃去,又软又糯的嗓音令人骨头发酥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就想往里走去。 夜半时分,明晃晃的月亮悬在黑漆漆的天幕上,院中有些清冷的月辉,是个极适合睡觉的冬夜,可落葵心里拱着一团邪火,怎么也睡不下去,索性散了头发,裹了床锦被在廊下窝着,手里拿了个火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炭盆,心里忿忿念着,他们最好别回来了,否则绝饶不了他们。 丁香捧了个手炉,魂不守舍的望一眼院门,再望一眼落葵,终于开口道:“主子,这夜都深了,大公子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落葵被炭灰呛了一呛,紧着咳嗽了几声,淡淡道:“许是逛青楼没带够银子,被人扣下了罢,等着罢,迟早有人会来找咱们要银子赎人的。” 话音方落,院门猛然被人一脚踹开,急三火四的闯进个发髻散乱的人,喘着粗气哼哧道:“不,不,不好了,出事了。” 丁香递过去一盏热茶,蹙眉道:“杜先生,你们当真没带够银子么。” 落葵奚落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莫非他俩被扣下卖身还债了。” 杜衡灌了些水,好容易喘匀了气息,急切起来:“主子,合欢阁的合欢姑娘有问题,我们一路追了过去,在合欢阁的后巷那,他们俩和那个合欢突然就没了踪迹,我这才赶回来报信儿。” “什么。”丁香大惊,手炉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她抓住杜衡的手,忍住颤抖:“杜先生,你说什么,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丁香,你别慌。”落葵按了按她的手,起身时锦被滑落在地,露出一身单薄的寝衣,夜风掠过发梢,她狠狠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酸涩的鼻尖,沉声道:“凭掌门师兄的修为,这世间少有恶鬼能够伤到他,至于苏子,”落葵轻笑,这世间无论是恶鬼还是妖孽,只怕都伤不到他。她微微一顿,沉声道:“我想,他们大抵是被困在了某处走,去看看,丁香,你看着家。” 合欢阁的后巷是一条死巷子,地上有些浅淡的新鲜血迹尚未干透,淡淡的血腥气掠过鼻尖,抬眼望去,巷子上空像是被盖上一张漆黑如墨的幕布,无星无月亦没有一丝风透进来。 而怪的是,地上却有些绰绰约约的影儿,像是一个个小巧的布偶,在无风的夜里手舞足蹈,摇摆不定。四下里不知何时腾起淡薄的黑白两色的雾气,翻滚着向巷子中间围拢过来,里头还夹杂着声声鬼哭狼嚎之声。 方一置身此地,落葵与杜衡周身毛孔陡然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的从薄薄的肉皮儿里往外拱,心随之高高吊在了嗓子眼,可脖颈却像是被一双手给扼住了,叫不出喊不出,憋闷的难受。 从袖中无声的划出一柄短刃,在落葵左手腕间划了道血痕,殷红的血一下子便溢了出来,血珠子转瞬间没入她右手的罗盘中,顷刻间罗盘嗡声大作,而那种被扼颈的窒息感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一线线白光自罗盘中悉数逸出,四散而去,落葵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些游走不定的光线,腕间的血迹随着她的身法移动不断洒落,形成一个诡异的阵法,待到白光倏然不见后,落葵在小巷的尽头停下步子,偏着头凝神良久,轻声道:“这就奇了,竟然是拘魂阵法。” 杜衡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担忧不已:“主子,没事罢。” 落葵按了按生疼的额角,发起愁来,拘魂阵不是寻常人能布出来的,确切的说,人是布不出这种鬼道阵法的,所以拘走苏子二人的,很有可能不是人,是鬼。她从不怕人,再难缠的人她都见过,也对付过,可是鬼,她并非是怕,而是无从下手,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怎会知道如何下手,不由的越想越愁,最后抱着膝盖坐在了墙根处,口中喃喃道:“还好还好,事情还不算糟,单凭区区一个拘魂阵是困不住苏子和掌门师兄的。” 杜衡也松了口气:“既然困不住,可他们人在那呢。” “是啊,在哪呢。”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不由自主的将手指头放在唇边啃起来,啃着啃着,猛然间却起了风,一阵阵诡异掠过她的发梢,再阴恻恻的绕着圈儿的吹过来,刮过去,寒意夹着哨声透骨而来。 落葵紧了紧衣领,紧蹙的眉心猛然间绽开,对着虚空狠狠嚷了一嗓子:“郁李仁,你再给我吹的伤了风,你伺候我。” 杜衡一下子怔住了,只听得耳边悠悠荡荡传来一声声轻笑,又软又甜:“师妹,别再啃了,再啃指甲就长不出来了。”话音犹在,一个俏生生的白衣道士落于二人眼前,虽说与白日里没什么不同,但细瞧之下,他的脸色微白,有些萎靡不振。 “苏子呢,你就自己跑出来了,又把他给扔了。”落葵上下打量了郁李仁一番,叹道:“进了拘魂阵里一趟,掌门师兄居然到了轮回期。” 郁李仁一抬手,一道白芒裹着苏子显露出来,只是昏昏沉沉的站不住,贴着墙根直往下溜,落葵与杜衡忙一左一右的架住他,郁李仁掩口轻叹:“还不是拜你们水家的祖宗所赐,我的轮回期提前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五回 麒麟圣物 “水家,谁。”落葵吃了一惊,水家的祖宗,水家的祖宗不都死绝了吗,若是活着,不成精也得是个鬼。 “三百年前的水蔓菁,你还记得么。”郁李仁翘着手指头,轻轻柔柔的抿嘴一笑。 落葵一下子惊着了,扶着苏子退了一步,摇头道:“水蔓菁,这都三百年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掌门师兄你不会看错了罢。” 自打郁李仁再度出现,他原本通体的英气不见了,周身满是脂粉气,令人毛毛的不舒服。他抬手撩过发梢,叹道:“怎么会看错,当年就是她重伤了我,师父救了我回来,后来我又亲眼看着师父封印了她的魂魄,还能认不出来么。”他微微一顿:“不过奇怪的是,魂魄还是那个魂魄,可却已换了肉身,我想不通,她是怎么破的师父的封魂阵,逃出生天的。” 落葵凝神看了看苏子,张嘴咬破了食指,从里头钻出一点点黑芒,抬手按在了苏子的两眉之间,紧紧锁闭了他的灵台,保住魂魄不会散出体外,她微微低叹一声:“水蔓菁跑了便跑了,我虽锁了苏子的残魂,但我与苏子所修的功法正被鬼道所克,并不足以唤醒他,掌门师兄,你得去一趟茯苓山,将茯神找过来,请她带了还魂花来。” 茯苓山是一阴一阳的两座高山,位于云楚国南祁国和长和国三国交界处,一向与世隔绝少有人烟,阴山遍植红色彼岸花,终年红艳似火,却阴气森森,远远望去,像是鲜血铺满山间,令人不寒而栗,不愿踏足。而阳山种满了龙蜒草,未开花时是漫山遍野的翠色,郁郁葱葱佳气浮,而花期一至,枝蔓间便缀满了如珠如玉的白色花盏,在风中摇曳生姿。 一阴一阳两山之间有一处山坳,是进入茯苓山必经之地,郁李仁在此处燃了一张符咒和一缕青丝,这符咒是用落葵的血画的,而青丝是趁着苏子昏迷不醒,从他的发间剪下来的,当时郁李仁生怕这一缕青丝不够用,想要多剪一缕,又怕苏子醒来知道后,大怒之下把自己的头发都剃光了,这才作罢。 不多时,袅袅轻烟尚未散尽,虚空之中便显出一个彩衣姑娘的身影,背对着郁李仁,娇俏一笑:“怎么是你,苏子呢。” 郁李仁柔柔一笑:“真没想到,天下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茯神大人,竟然是个女的。” 那姑娘婷婷袅袅的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中有五彩光芒闪过,天真无邪的脸上含着天真无邪的笑:“我也没想到,九州第一道家高手,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呸,你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郁李仁不顾风度的破口大骂起来,旋即却想起什么似的,掩口呵呵笑了起来,他眸中波光流转,媚意顿生:“不过我是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苏子就喜欢我这样的。” “你,”茯神脸浮煞气,她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也鲜少离开茯苓山踏足凡尘,对俗世知之甚少,生起气来就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是苏子让你来气我的。” 郁李仁敛了笑意,正色道:“他哪有那个功夫,他如今就剩一口气吊着,我好意过来告诉你,要看他就赶紧去,若是去的晚了,你便只能赶得上挖坑埋他了。” “甚么。”茯神有些慌了,抬手拂下一盏彼岸花,揉开了碾碎了在指尖缓缓涂抹起来,一边抹一边便有了定计,愈发天真的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快死了,可他又不想死,才让你来求我救他,不过,你这是求人么。” 郁李仁抿着唇欲笑未笑,翘着手指头隔空勾了一下茯神的下巴,笑道:“姑娘家家的太聪明可不招人喜欢,难怪苏子不喜欢你。” “你,”茯神气急了,一抬手,腕间的白纱向着郁李仁一卷,拍在了他的脸上,像是伸出手给了他一巴掌,随后举步,看似缓慢实则急促的往青州方向奔去,还不忘回首恨声道:“我倒要去问问他,他是喜欢你,还是喜欢我。” 而郁李仁在她身后,抿嘴淡淡一笑,心想落葵出的这招数损是损了些,却着实好用,否则这天下道门第一派的掌教大人,如何能这般轻易能请的动。 苏子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丁香端了一碗汤水,一勺一勺的喂到他的口中,只是他的唇闭的紧,喂一勺总有大半勺都漏了出来,她又忙不迭的捏了帕子去擦,不禁越擦越愁,苏子这一睡,睡了足有半个月,丝毫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她怕极了,生怕苏子就这样一睡不醒。 正愁肠百转时,落葵挑帘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汤碗继续喂苏子,丁香望着苏子,低声叹道:“主子,这都半个月了,郁道长怎么还不回来。” “再等等罢,茯苓山位于云楚国与南祁国交界处,离青州那样远,也是掌门师兄的脚程够快,能赶在年前走个来回,若换做个寻常人,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落葵将碗放到一边,爬到床的里侧,半跪半坐着,手上不停的给苏子捏捏手,捏捏腿,再翻一翻身,怕他在床上躺的久了会生出褥疮来。 京墨端了饭进来,凑到落葵跟前,笑眉笑眼道:“先吃点饭罢,这些日子你也熬得狠了些。” 落葵白他一眼,也不吃饭,也不理他。 京墨继续笑道:“是我不对,不该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该疑心你。” 落葵冷笑一声:“曲莲回去了,你开心了。” 京墨哽了一哽:“我,不是,这个。” 落葵撇过头去,一言不发。 京墨讨了个没趣,暗恨了一声,转身离去。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八,马上便要过年了,晨起的天阴沉的厉害,层云重重,寒意深深,大雪欲落未落。 屋内笼了炭盆,沿着窗台摆了一溜白玉似的水仙,一股股又香又暖的气息温柔缱绻,丁香烧了几盆热水倒在浴桶中,落葵收拾了换洗的衣裳和香胰子,往火盆中加了炭,熏得一室如春般暖意融融,喊着杜衡把苏子抱过来洗个澡,马上除夕了,就算一时醒不过来,也不能脏兮兮的过个年。 不料微漪的洗澡水中映出一张女人脸,水波微漾,那张脸便随之扭曲,吓得杜衡嗷的一嗓子跳起老高,大呼小叫起来:“有,有鬼,落葵,有鬼啊。” 落葵敲了敲窗棂,一张脸贴在薄薄的窗纸上,微微含笑:“你鬼叫什么,出来罢,里头用不着你了。” 杜衡定睛望了望洗澡水中的人影,原来是自己相熟之人,这才安下心来,隐含坏笑的退了出来。 丁香听到动静,看一眼落葵又望一眼房门,迟疑道:“那,那是谁啊,怎么走路没声儿。” 落葵抿嘴一笑:“苏子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郁李仁捏着块点心,品有滋有味儿,笑的狭促:“苏子这小子可真有福。”他冲着灶间努努嘴:“喏,艳福不浅,幸而他没有出家当了道士,否则不知有多少如花美眷要哭晕在大街上哟。” 落葵回首,只见丁香魂不守舍的坐在灶间,正盯着灶上炖着的一锅鸡汤出神,汤水咕嘟嘟滚个不停,有馥郁肉香透风而来,那是她每日必熬的,熬来给苏子补身子,丁香的心思她都明白,只可惜,这人世间的情事,多半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除夕那日,晨起雪便停了,明晃晃的日头悬在空中,阳光照上廊檐低垂的冰凌子,折出琉璃光彩。庭前的一株腊梅迎雪怒放,素黄的花盏,冷白的新雪,满院落的幽香渺渺,薄寒寂寂。 用过午膳,落葵进宫请了个安,以身子不适为由告了个假,便与丁香便在灶间忙活起来,准备晚上的家中除夕宴,今年在水家过年的人比往年多了些,除却宫里赏下来的份例,还要额外备上许多,要准备的自然繁琐的多,她早早叫了郁李仁过来帮忙,灶间一片热火朝天,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郁李仁像是怕极了那灶眼的火,离得极远,只躲在门口择菜,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扑哧笑道:“师妹,你说苏子醒后,知道是茯神给他洗的澡,会是什么神情。” 落葵头也不抬道:“掌门师兄,仔细你的口水,莫要喷到我的菜上,那便吃不得了。” 见落葵顾左右而言他,郁李仁锲而不舍的笑道:“他若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茯神看遍了,你说,脸会不会气绿了。” 落葵扬眸瞟他一眼,端的是一本正经的笑,眸光却狭促极了:“掌门师兄若真想知道苏子的脸是会绿还是会蓝,待他醒了,你亲自告诉他,他被茯神非礼了,可好。” 郁李仁想了想,为难道:“还是叫茯神自己与他说罢,若是我坏了她的事,她要打我怎么办,我可打不过她。” “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你打得过苏子。”落葵补了一刀。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六回 偷得浮生半夜闲 殷红的血一下子便溢了出来,血珠子转瞬间没入她右手的罗盘中,顷刻间罗盘嗡声大作,而那种被扼颈的窒息感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一线线白光自罗盘中悉数逸出,四散而去,落葵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些游走不定的光线,腕间的血迹随着她的身法移动不断洒落,形成一个诡异的阵法,待到白光倏然不见后,落葵在小巷的尽头停下步子,偏着头凝神良久,轻声道:“这就奇了,竟然是拘魂阵法。” 杜衡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担忧不已:“主子,没事罢。” 落葵按了按生疼的额角,发起愁来,拘魂阵不是寻常人能布出来的,确切的说,人是布不出这种鬼道阵法的,所以拘走苏子二人的,很有可能不是人,是鬼。她从不怕人,再难缠的人她都见过,也对付过,可是鬼,她并非是怕,而是无从下手,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怎会知道如何下手,不由的越想越愁,最后抱着膝盖坐在了墙根处,口中喃喃道:“还好还好,事情还不算糟,单凭区区一个拘魂阵是困不住苏子和掌门师兄的。” 杜衡也松了口气:“既然困不住,可他们人在那呢。” “是啊,在哪呢。”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不由自主的将手指头放在唇边啃起来,啃着啃着,猛然间却起了风,一阵阵诡异掠过她的发梢,再阴恻恻的绕着圈儿的吹过来,刮过去,寒意夹着哨声透骨而来。 落葵紧了紧衣领,紧蹙的眉心猛然间绽开,对着虚空狠狠嚷了一嗓子:“郁李仁,你再给我吹的伤了风,你伺候我。” 杜衡一下子怔住了,只听得耳边悠悠荡荡传来一声声轻笑,又软又甜:“师妹,别再啃了,再啃指甲就长不出来了。”话音犹在,一个俏生生的白衣道士落于二人眼前,虽说与白日里没什么不同,但细瞧之下,他的脸色微白,有些萎靡不振。 “苏子呢,你就自己跑出来了,又把他给扔了。”落葵上下打量了郁李仁一番,叹道:“进了拘魂阵里一趟,掌门师兄居然到了轮回期。” 郁李仁一抬手,一道白芒裹着苏子显露出来,只是昏昏沉沉的站不住,贴着墙根直往下溜,落葵与杜衡忙一左一右的架住他,郁李仁掩口轻叹:“还不是拜你们水家的祖宗所赐,我的轮回期提前了。” “水家,谁。”落葵吃了一惊,水家的祖宗,水家的祖宗不都死绝了吗,若是活着,不成精也得是个鬼。 “三百年前的水蔓菁,你还记得么。”郁李仁翘着手指头,轻轻柔柔的抿嘴一笑。 落葵一下子惊着了,扶着苏子退了一步,摇头道:“水蔓菁,这都三百年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掌门师兄你不会看错了罢。” 自打郁李仁再度出现,他原本通体的英气不见了,周身满是脂粉气,令人毛毛的不舒服。他抬手撩过发梢,叹道:“怎么会看错,当年就是她重伤了我,师父救了我回来,后来我又亲眼看着师父封印了她的魂魄,还能认不出来么。”他微微一顿:“不过奇怪的是,魂魄还是那个魂魄,可却已换了肉身,我想不通,她是怎么破的师父的封魂阵,逃出生天的。” 落葵凝神看了看苏子,张嘴咬破了食指,从里头钻出一点点黑芒,抬手按在了苏子的两眉之间,紧紧锁闭了他的灵台,保住魂魄不会散出体外,她微微低叹一声:“水蔓菁跑了便跑了,我虽锁了苏子的残魂,但我与苏子所修的功法正被鬼道所克,并不足以唤醒他,掌门师兄,你得去一趟茯苓山,将茯神找过来,请她带了还魂花来。” 茯苓山是一阴一阳的两座高山,位于云楚国南祁国和长和国三国交界处,一向与世隔绝少有人烟,阴山遍植红色彼岸花,终年红艳似火,却阴气森森,远远望去,像是鲜血铺满山间,令人不寒而栗,不愿踏足。而阳山种满了龙蜒草,未开花时是漫山遍野的翠色,郁郁葱葱佳气浮,而花期一至,枝蔓间便缀满了如珠如玉的白色花盏,在风中摇曳生姿。 一阴一阳两山之间有一处山坳,是进入茯苓山必经之地,郁李仁在此处燃了一张符咒和一缕青丝,这符咒是用落葵的血画的,而青丝是趁着苏子昏迷不醒,从他的发间剪下来的,当时郁李仁生怕这一缕青丝不够用,想要多剪一缕,又怕苏子醒来知道后,大怒之下把自己的头发都剃光了,这才作罢。 不多时,袅袅轻烟尚未散尽,虚空之中便显出一个彩衣姑娘的身影,背对着郁李仁,娇俏一笑:“怎么是你,苏子呢。” 郁李仁柔柔一笑:“真没想到,天下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茯神大人,竟然是个女的。” 那姑娘婷婷袅袅的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中有五彩光芒闪过,天真无邪的脸上含着天真无邪的笑:“我也没想到,九州第一道家高手,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呸,你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郁李仁不顾风度的破口大骂起来,旋即却想起什么似的,掩口呵呵笑了起来,他眸中波光流转,媚意顿生:“不过我是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苏子就喜欢我这样的。” “你,”茯神脸浮煞气,她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也鲜少离开茯苓山踏足凡尘,对俗世知之甚少,生起气来就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是苏子让你来气我的。” 郁李仁敛了笑意,正色道:“他哪有那个功夫,他如今就剩一口气吊着,我好意过来告诉你,要看他就赶紧去,若是去的晚了,你便只能赶得上挖坑埋他了。” “甚么。”茯神有些慌了,抬手拂下一盏彼岸花,揉开了碾碎了在指尖缓缓涂抹起来,一边抹一边便有了定计,愈发天真的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快死了,可他又不想死,才让你来求我救他,不过,你这是求人么。” 郁李仁抿着唇欲笑未笑,翘着手指头隔空勾了一下茯神的下巴,笑道:“姑娘家家的太聪明可不招人喜欢,难怪苏子不喜欢你。” “你,”茯神气急了,一抬手,腕间的白纱向着郁李仁一卷,拍在了他的脸上,像是伸出手给了他一巴掌,随后举步,看似缓慢实则急促的往青州方向奔去,还不忘回首恨声道:“我倒要去问问他,他是喜欢你,还是喜欢我。” 而郁李仁在她身后,抿嘴淡淡一笑,心想落葵出的这招数损是损了些,却着实好用,否则这天下道门第一派的掌教大人,如何能这般轻易能请的动。 苏子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丁香端了一碗汤水,一勺一勺的喂到他的口中,只是他的唇闭的紧,喂一勺总有大半勺都漏了出来,她又忙不迭的捏了帕子去擦,不禁越擦越愁,苏子这一睡,睡了足有半个月,丝毫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她怕极了,生怕苏子就这样一睡不醒。 正愁肠百转时,落葵挑帘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汤碗继续喂苏子,丁香望着苏子,低声叹道:“主子,这都半个月了,郁道长怎么还不回来。” “再等等罢,茯苓山位于云楚国与南祁国交界处,离青州那样远,也是掌门师兄的脚程够快,能赶在年前走个来回,若换做个寻常人,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落葵将碗放到一边,爬到床的里侧,半跪半坐着,手上不停的给苏子捏捏手,捏捏腿,再翻一翻身,怕他在床上躺的久了会生出褥疮来。 京墨端了饭进来,凑到落葵跟前,笑眉笑眼道:“先吃点饭罢,这些日子你也熬得狠了些。” 落葵白他一眼,也不吃饭,也不理他。 京墨继续笑道:“是我不对,不该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该疑心你。” 落葵冷笑一声:“曲莲回去了,你开心了。” 京墨哽了一哽:“我,不是,这个。” 落葵撇过头去,一言不发。 京墨讨了个没趣,暗恨了一声,转身离去。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八,马上便要过年了,晨起的天阴沉的厉害,层云重重,寒意深深,大雪欲落未落。 屋内笼了炭盆,沿着窗台摆了一溜白玉似的水仙,一股股又香又暖的气息温柔缱绻,丁香烧了几盆热水倒在浴桶中,落葵收拾了换洗的衣裳和香胰子,往火盆中加了炭,熏得一室如春般暖意融融,喊着杜衡把苏子抱过来洗个澡,马上除夕了,就算一时醒不过来,也不能脏兮兮的过个年。 不料微漪的洗澡水中映出一张女人脸,水波微漾,那张脸便随之扭曲,吓得杜衡嗷的一嗓子跳起老高,大呼小叫起来:“有,有鬼,落葵,有鬼啊。” 落葵敲了敲窗棂,一张脸贴在薄薄的窗纸上,微微含笑:“你鬼叫什么,出来罢,里头用不着你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七回 月黑风高事突变 杜衡定睛望了望洗澡水中的人影,原来是自己相熟之人,这才安下心来,隐含坏笑的退了出来。 丁香听到动静,看一眼落葵又望一眼房门,迟疑道:“那,那是谁啊,怎么走路没声儿。” 落葵抿嘴一笑:“苏子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郁李仁捏着块点心,品有滋有味儿,笑的狭促:“苏子这小子可真有福。”他冲着灶间努努嘴:“喏,艳福不浅,幸而他没有出家当了道士,否则不知有多少如花美眷要哭晕在大街上哟。” 落葵回首,只见丁香魂不守舍的坐在灶间,正盯着灶上炖着的一锅鸡汤出神,汤水咕嘟嘟滚个不停,有馥郁肉香透风而来,那是她每日必熬的,熬来给苏子补身子,丁香的心思她都明白,只可惜,这人世间的情事,多半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除夕那日,晨起雪便停了,明晃晃的日头悬在空中,阳光照上廊檐低垂的冰凌子,折出琉璃光彩。庭前的一株腊梅迎雪怒放,素黄的花盏,冷白的新雪,满院落的幽香渺渺,薄寒寂寂。 用过午膳,落葵进宫请了个安,以身子不适为由告了个假,便与丁香便在灶间忙活起来,准备晚上的家中除夕宴,今年在水家过年的人比往年多了些,除却宫里赏下来的份例,还要额外备上许多,要准备的自然繁琐的多,她早早叫了郁李仁过来帮忙,灶间一片热火朝天,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郁李仁像是怕极了那灶眼的火,离得极远,只躲在门口择菜,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扑哧笑道:“师妹,你说苏子醒后,知道是茯神给他洗的澡,会是什么神情。” 落葵头也不抬道:“掌门师兄,仔细你的口水,莫要喷到我的菜上,那便吃不得了。” 见落葵顾左右而言他,郁李仁锲而不舍的笑道:“他若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茯神看遍了,你说,脸会不会气绿了。” 落葵扬眸瞟他一眼,端的是一本正经的笑,眸光却狭促极了:“掌门师兄若真想知道苏子的脸是会绿还是会蓝,待他醒了,你亲自告诉他,他被茯神非礼了,可好。” 郁李仁想了想,为难道:“还是叫茯神自己与他说罢,若是我坏了她的事,她要打我怎么办,我可打不过她。” “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你打得过苏子。”落葵补了一刀。 郁李仁蹙眉:“你一天不伤害我,你就难受是么。” 暮色沉沉里,几只炮竹短促轻响,几蔟烟火窜上深黑天幕,绽放出华美绚烂的火光。数人围坐在圆桌前,茯神一味的贴着苏子坐着,而京墨紧挨着落葵坐下,丁香在下首坐着,只余下郁李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歪在一侧。 此时,杜衡来给落葵与苏子请安拜年,郁李仁喜笑颜开的拉他坐在自己身旁,殷勤无比的给他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弄的他满头满脸的不自在,忙不迭的尴尬笑道:“掌门师兄客气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郁李仁妖娆一笑:“你脸红个什么劲儿,我身为掌门,自然要照拂你们这些师弟师妹的。” 席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语,只是偶尔听到京墨吸溜吸溜喝汤的声音,还有茯神不住的给苏子夹菜,筷子碰到碗碟之声,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落葵在桌子底下踢了苏子一脚,示意他说点什么,见他无甚反应,只好恶狠狠的踩了他一脚。 苏子吃痛不已,却又不敢喊叫出声,一张脸生生憋得通红,良久,脸色才恢复如常,但是嗓子眼儿却像是被卡了鱼刺一般,咳咳了半响,冲着茯神挤出一句:“师妹,这回多谢你了。” 茯神瞟了他一眼,俏生生的笑着奚落道:“数年不见,师兄还真长本事了,学会与我说客气话了。” 苏子讪讪,不知该如何接口,倒是落葵笑道:“你也很好,数年不见,出落的比从前更漂亮了。” 茯神甜笑道:“是么,主子说的是真的么,可是再漂亮又有何用。”她瞟了苏子一眼,眸光中有无限期待,盼着苏子能抬眸看她一眼,奈何却什么都没盼来。 随即,便再没有人说上一句半句话,来打破满室寂然,郁李仁一根一根挑着青菜往嘴里送,而京墨一筷子一筷子的往落葵碗里夹菜,苏子与杜衡只闷着头吃喝,一言不发,唯有茯神,捧着一碗饭,不吃也不放,一双眸子看着看着就直了。 这一席年夜饭丰盛无比,除了落葵备下的,太后亦着意赏了许多,可这般丰盛却吃的索然无味,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悦。 饭毕,苏子红着脸,哼哼唧唧道:“那个,落葵,我头疼的厉害,去里间躺躺。” 落葵瞟他一眼,轻笑道:“要躺去你屋里躺,莫要污了我的床褥子。” 苏子嗤了一声:“你屋里沉水香儿足,治头疼最好。” 言罢,他毫不理睬落葵钉子般的眸光,径直去了里间儿躺下。 见此情景,杜衡忙凑到落葵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落葵眸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轻声吩咐了几句。 杜衡离开后,落葵懒散窝在椅中,就着如豆灯火翻着本古籍,翻着翻着便走了神,打起瞌睡来。 而郁李仁跷着腿,一边捏了根绣花针剔牙剔的欢畅,一边与京墨下棋下的火热,时不时的白他一眼,奚落他一句:“你行不行啊,不行赶紧认输得了。” 茯神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扭着细腰也进了里间,一见她没了踪影,三人登时来了精神,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眼,凑到一处竖起耳朵,凝神静气的偷听起来。 只听得茯神娇憨笑道:“师兄,救命之恩让你以身相许来报答,不委屈你罢。” 随即却听得苏子吭哧吭哧半天,吭哧出一句:“那我还是再死一回算了。” 落葵等人一听,噗嗤一声笑得东倒西歪。 郁李仁摩挲着一枚棋子,故作深沉状:“这个苏子,太不可人疼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茯神怒了,像是砸了个花瓶之类的物件儿,一阵乒乓作响后,她一连串的诘问不停:“她死了,她都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她,你究竟喜欢她甚么。你说,你说啊。” 听到此节,京墨双眸放光,拿手肘捅了捅落葵:“谁啊,谁死了,她说谁呢。” 落葵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知道那么多干嘛。” 又听得茯神在里间发疯:“你当年为了她,宁可不做掌教大人也不肯娶我,可她最终还是弃你而去,你居然一点都不恨她,一点都不后悔,居然还喜欢她,我哪点不如她,你说啊你说啊。” 京墨满腹的疑问问不明白,有些垂头丧气。 郁李仁却呵呵笑起来:“你干嘛不问我,我都知道,她说的是苏子的旧相好,长得那叫一个美。”他咂咂嘴:“只是可惜喽,红颜薄命。”言尽于此,他戛然而止,他只是图个一时痛快,一向都是将人的兴致高高挑起,再欲言又止的看你抓心挠肝,见京墨起了兴致,自然是不肯再多说一字半句了。 见他没了下文,京墨着实憋得难受,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郁李仁笑道:“后来便是,你二十五只老鼠挠心,着实难受。” “二十五只老鼠挠心,什么意思。”京墨不解其意,一脸的茫然懵懂。 落葵拍了拍书卷,出言平淡:“百爪挠心。” 静谧片刻,只听得里间的苏子微微一叹:“师妹,从始至终我对你只有师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我不会为了掌教大人之位而去误你终身,即便当年没有她,我也不会娶你,与她,一切皆是我愿意,并没有什么原由,不必问为甚么,今时今日这结果,我并不后悔。”他言语中含了伤感和不忍,温言道:“师妹,是我伤了你,你恨我是应当的。” 茯神气的几乎要疯了,不知砸了多少个瓷瓶儿,砸的落葵心疼的扯了扯唇角,只听得她又嘶吼道:“哦,我知道了,你别是又喜欢上别人了,行,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你不喜欢我,也不许喜欢别人。” 苏子像是哽住了,一时间没有声音再传出来,倒是郁李仁呵呵哧哧的笑道:“这丫头,更不可人疼,难怪会相中苏子这个刺儿头。” 不多时,茯神咬着嘴唇出来,望着落葵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京墨与郁李仁见状,再不敢多待片刻,急匆匆的躲了出去,生怕惹恼了这个瘟神,再遭来一桩无妄之灾。 落葵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任由她泪水涟涟的哭了个痛快。这十几年来,自己与苏子都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抵从茯神出生之后,眼里心里便只有苏子一个,可以为他生,亦可以为他死。 那时父亲带着苏子,一年里有大半年在茯苓山厮混,和茯神的父亲一起,领着一群半大小子修炼。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八回 真亦假时假亦真 后来自己与茯神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年尾出生了,苏子带着她俩在茯苓山里漫山遍野的捣乱祸害,再后来他们都大了些,大到知道了男女有别,而父亲和茯神的父亲开始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商量起苏子与茯神的婚事来。 原以为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婚事是该顺理成章的,可苏子偏不是那样寻常的人,为了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姑娘,可以不做掌教大人,可以叛出茯血派,可以抛弃一切。 可不离不弃无怨无悔的又何止他一人,不论苏子去哪,作甚么,置于何种险地,他身后都一个重色轻友的茯神,即便是落葵与苏子一同置于险地,即便落葵伤的比苏子重上十分,她也是头一个去看苏子,去拉他一把,落葵打趣她是十足十的重色轻友,她则反唇嘲讽落葵,说她是没本事找一个只对她重色,对旁人轻友的人,是酸葡萄心理。 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苏子的终身一日没有着落,茯神的心便一日高高悬起,放不下来,落葵与茯神都想不明白,书上都说日久生情,可他们在一起厮混了十几年,为何就生不出情来呢,茯神恨极了,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是不是压根就没有长心,还是一颗心又冷又臭又硬。 茯神一直待到正月十四那日才走,她的那双眼眸始终在苏子身上打转,巴望着他能开口挽留自己一下,可等了半响,都没等来他的一个字,她心灰意冷了,走时竟没有哭。 正月十五那日,月正圆,是那种圆满无缺的圆,月华温软似水,像是在院中施了一层薄雾,远处的天际,升起一盏接一盏的花灯,各式各样,光彩琉璃。 自打许府的事了结后,曲莲便搬回家去住了,今夜青州城里有灯市,她早早的过来,要拉着落葵与京墨去看热闹,而落葵借口腿疼推脱了,打发了他们两人出门去了。 合欢阁今日挂出了关门谢客的牌子,说是头牌姑娘合欢身体有恙,需要静心调养,故而阁内阁外如死一般的寂静,可没有人察觉到,院落深处却是别有洞天。 一朵巨大的乌云充斥在合欢阁的后院中,里头传来巨大的打斗之声,落葵站在乌云的边缘处,凝神望住云朵深处打的胶着的三个人,暗暗咂舌,水蔓菁不愧为三百年前水家的天纵之才,鬼道功法修炼的炉火纯青,鬼道原本就克制人族修士,苏子与郁李仁两人联手竟一时拿不下她,幸而她的肉身在多年前毁掉了,如今这具抢来的肉身,并不怎么合用,否则可要出大麻烦的。 “水落葵,当年你爹封印了我,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你竟自己送上门儿来,好,原本我念着你是水家的后辈,想留你一条性命,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水蔓菁言出狠戾,手上黑芒大作,轰的一声,竟将苏子与郁李仁击落到乌云边缘,二人瘫在地上,一时之间难以起身。 郁李仁和着一口血水唾出一枚断齿,望了落葵一眼,忍痛一笑:“看到没,你们水家的祖宗够厉害罢。” “是够厉害的。”落葵微微颔首,眸光闪动毫无惧意:“我原也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夺了合欢的肉身,在青州大行摄魂之术,害了无数人的性命,青州连年不绝的人口失踪,都与你有关,不封印了你,我如何对得起我爹的名头。” 水蔓菁娇媚而阴冷的一笑:“大话说早了罢,若你有你爹的本事,还能这么久都拿不下我么,我看你修为尽废,只怕是有心无力罢。” “是么。”落葵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在水蔓菁眼前微微晃动,每划动一下,便激起无尽涟漪:“水蔓菁,你瞧瞧,这是何物。” 见到此物,水蔓菁惊恐万分,退了一步道,眸光惊怒异常:“你,你怎会得到此物的,你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这东西当年早就化作灰烬了。” “许是天意罢,你作恶多端,天意叫我收了你。”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边,侧目望向郁李仁,微微颔首,紧紧那枚金钗冲着掌心狠狠扎下去,登时血如泉涌,她素手一抬,按在了郁李仁的身上,郁李仁登时大喝一声,周身白光刺目,转瞬间没入了落葵的身躯里,她扬声对苏子道:“苏子,替我护法。” 苏子脸色凝重,长剑赤红,在虚空中斜斜劈下。 水蔓菁见状,神情大变,掐诀连连,而乌云中登时换了景象,一座草木葱笼的青山像是凭空落下,生机勃勃的山间生出一簇簇一丛丛的杜鹃花,在春日和煦的风中繁茂艳丽的怒放,掩盖了苍翠绿意,春光无限温软的洒落在山间一团团一片片红霞上,层层叠叠的花盏在风中漾起碧血波涛,仿佛断肠泣血般低徊声声。 天空中呈现出半边血红半边漆黑的诡异一幕,声声巨响过后,红云如波涛翻滚,一道巨大的剑影破开云雾,旋即一道道碗口粗的红色光芒向乌云激射而去。 乌云登时被涤荡一尽,原本隐藏其中的美人脸庞登时显露出来,下方云头处的落葵见状,双手如翻花般上下纷飞,在乌云四围埋下一枚枚金色符文。 而苏子手执长剑,剑声轻吟,泛起一圈圈刺目的鲜红如血的涟漪,剑光照上落葵的脸庞,脸色呈出半透明状嫣红,像开在茫茫雪中的红梅。 美人双眸狞色一闪,怒吼一声,自口中喷出数万柄黑刃交错悬浮在半空中,数个忽明忽暗的黑色花纹几个闪动映入其中,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扑向已渐渐逼近的剑影。 苏子见状,单手一挥,数道细若游丝的血痕没入剑身,不远处的剑影登时红芒大作,分光化影成数十万道恍若实物的浑厚剑光,在渐渐收拢的巨网中不停的穿梭碰撞,发出阵阵刺目白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黑网登时呈现出不支之势,只几个呼吸间,便伴着声声哀鸣渐渐支离破碎,还原成一柄巨大的黑刃,灵气全失的悬浮片刻,转瞬间没入美人脸庞。 数十万道剑光转瞬间化作满天数之不尽的红色,极快的扭动身躯,一个闪动便扑到美人脸庞之上,将它紧紧缚住,猛然收紧后,那脸庞“噗”的一声化作点点黑雾,没入下方水蔓菁的身躯,她脸色一白,喷出数口血来,随即她提起一口气再度掐诀,一股碗口粗的黑芒重重击在了苏子身上。 此时的落葵情况也不大好,她已在虚空中布下一层层金色符文,符文渐渐合拢,但她有些支撑不住,身形微微一晃,喷出一口血来,她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再度掐诀。 苏子手中的长剑鲜红欲滴,半空中那只巨大的剑影化作丝丝缕缕的血丝,那长剑上下翻飞,在虚空中激起一层层涟漪,将水蔓菁逼入乌云的中间,那里有一处闪着微光的印记,她一步踏了进去,四围登时嗡鸣大作,涟漪一圈圈围拢过去。 水蔓菁慌了手脚,自指尖源源不绝的放出道道碗口粗的黑芒,不断的撞击白色涟漪,那黑芒来势汹汹,涟漪呈出不支之势。 见此情景,苏子咬了咬满口银牙,衣袖迎风鼓胀,双手翻飞的愈来愈快,血剑在虚空中斜斜劈了一剑,旋即身侧结出一抹气息强大的云头。 他侧目望了落葵一眼,她会意的点点头一咬舌尖,一口血喷在上头,血腥气翻滚漫开,云头几个闪动便飞到了水蔓菁的头顶上,眼看着就要落了下来。 “水落葵,你拼了性命不要,也只能将我封印在这封魂阵中百年而已,而我拼了肉身不要,百年之后照样可以破印而出,到那时九州便再没有可以对付我的人了。”水蔓菁起了拼命之心,双手掐出一道诡异的法诀,嘭的一声巨响,浑身的骨血纷纷爆裂开来,化作血雨纷纷重重击在落葵身上,半空中的落葵惨痛的退了几步。 而那漫天血雨蓦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离漩涡最近的落葵深深吸了进去,水蔓菁虚弱的尾音传出来:“水落葵,我要将你困在三百年前的旧事中,我要你永远无法出来。” 话音方落,原本水蔓菁与落葵站立的虚空处,只余下一只闪着微芒的光点,随着云头的落下,那光点哀鸣一声,被云头紧紧禁锢起来,几个闪动后,光芒越来越暗淡,最后消失于虚空之中,而充斥在此处的乌云与那座青山也随之消弭殆尽。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零九回 再闯扬州城 言罢,她身形飞旋,从城头一跃而下,如一片微黄落叶,其下托着晦涩的红芒,掠地远去。 黄柏知道事出紧急,忙两指一搓,放了只拇指大小的鸟雀出来,迎风长至巴掌大小,通体青光缭绕,振翅欲飞,旋即冲着青鸟疾言厉色道:“传信分堂弟子,尊上有令,命二十名弟子即刻前往天一宗分舵听用,不得有误。” 那青鸟震动双翅,化作一缕青芒,如同香炉上的薄烟,缭绕在夜色中,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此时,江蓠周身赤金光芒大作,红裳猎猎作响,极快的掠过瑟瑟寒风,已然穿街过巷,拐到了七贤街上,这条街上处处可见雕花如意门,灰色的砖上雕着诸如牡丹花、万字锦、竹叶锦之类的吉祥纹饰,两扇大门笼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那一抹朱红缭绕,十分鲜艳。 刚刚踏足七贤街,那浓重的血腥气充斥了整条街巷,任凭寒风狂卷,也难以吹散。 街巷尽头的两扇雕花如意门虚掩着,浓重的血腥气便从这扇门后顺风飘了出来,此时夜声人静,而此地又隐蔽少人,这些异样并未引起谁的主意。 江蓠顿觉不祥,发出一声焦灼的大喝,像一簇疾风掠过,转瞬就窜到了这扇如意门前。光芒敛尽,他推开门,入目便是满地干瘪的尸身,和惊愕回首,旋即虎视眈眈的众多血袍男子。 为首的男子面露警惕,喝了一声:“甚么人。” 江蓠环顾四围,场面惨烈的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此地乃天一宗扬州分舵,虽不及总舵山门那般守卫森严,但也不至被人如此重创,眼见这地上十几具尸身,分舵显然被血洗过半了,他杀心渐起,微眯凤眼,手中长剑向前一刺,划出一道赤金涟漪,横在了血袍男子面前:“他们,都是你们杀的。” 为首的血袍男子退了一步,眸光在他身上飞快巡弋,警惕道:“在下等人追凶而至,此地便已是如此了。” “你放屁,本少主看就是你们这些茯血派的妖孽所为。”因华堂堡血祭之事,江蓠早已对茯血派起了疑心,如今眼见满地残尸,再听为首之人的诡辩之语,他顿觉诛心,双眸中布满了血丝,额角青筋几欲爆裂,长剑沉沉挥过,随之发出龙吟之声,赤金涟漪一个翻滚,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道剑尖儿从浪中狂涌而出。 为首之人眉心紧蹙,向侧一步,衣袖轻挥,袖中随之逸出两道赤影,一左一右夹击着,嗖嗖两声,如飞鸟投林般没入巨浪中,激起无尽赤金色的浪花,而剑尖儿一阵疯狂颤抖,竟有了溃散之势。 当啷一声巨响,滚滚巨浪和无数剑尖儿尽数溃散,化作点点金光,夜风飞卷,院落中重归平静。 江蓠微怔,这一招长龙入海,他虽未尽全力,但对付区区茯血弟子,当是绰绰有余的,可不料眼前这寻常至极之人,竟能接下他的这一招。 而为首之人手中赫然多了对长鞭,在虚空中呼啸盘旋,一股股猩红雾气在上头翻滚,透过雾气,隐约可见其内血色符文飘动。 此人平静的神色下隐含波澜,他使出了十成法力,才不过勉强接下了江蓠这一招,而眼前之人显然未尽全力,他定睛望住江蓠,灵台一闪脱口道:“你是天一宗少主江蓠。”他将长鞭狠狠一抖,声势浩大,隐含杀意的横扫而去,怒道:“尊上呢。” 此人口中的尊上,指的便是茯血派大长老落葵,听得此话,这些人确是茯血中人不假,江蓠心中的一块石头坠了地,他反倒平静了下来,飞身跃起,单手腕花,长剑轻颤着在众多血袍男子面前横过,发出悠长的嗡鸣声,凝出八枚符文,铭刻在长剑上,剑影一个闪动,迎向了长鞭,来势凌厉比方才更胜。 为首之人心中清明,自己与身后这些人并非江蓠的对手,但大长老的下落系于此人身上,决不能放过,他略一思量,不动声色的掐了个诀,一缕微芒从指间溢了出来,随之没入虚空。 随后,噼里啪啦数声巨响,为首之人手上的长鞭一甩,随后红雾翻滚,长鞭像两条血红巨蛇般在虚空中疯狂扭转,将长剑纠缠在内,剑声嗡鸣,竟一时之间无法脱困而出。 江蓠不屑的挑眉,冷嗤一声,口中轻吐了个“斩”字。 那长剑顿时迎风见长,气势逼人的冲着赤红长鞭狠狠一斩,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只听得咔嚓一声,一对长鞭齐齐断裂,在其被毁的同时,为首之人身形晃动着倒飞而出,脸色一白,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 “素问先生。” “先生。” 此人身后的众多血袍男子大叫起来,周身亮起各色光华,飞身上前,聚拢在他身旁,一双双冷眸愤恨的瞪住江蓠,却又忌惮的不敢出手。 江蓠玩味的瞟了众人一眼,此地死了如此多的天一宗弟子,血债命偿,实乃正理,他杀心大起,手上法诀陡然变得凌厉,巨剑分光化影成无数道一般无二的剑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去,以迅雷之势将众多血袍男子牢牢围住,逃无可逃,犀利的剑尖儿上杀意凛然,顷刻间便要在他们身上刺出无数个血洞。 众多血袍男子齐齐低喝,各色光华如灯盏般明亮耀眼,毫不迟疑的拦在了剑影前,其中一人冲着为首之人低语:“素问先生,我们拦住此人,你快走。” 素问却是冷喝一声,眸光决然而疯狂,缓缓抬起双臂,衣袖迎风鼓胀,双手撼天动地的向前一推,无所畏惧的迎向剑影,可尚未两两相撞,他便已被这凌厉剑意逼得退了几步,显然是无力招架。 而其余的血袍男子更是不堪,周身各色光华悉数熄灭殆尽,瘫倒在地。 剑影凌厉逼人,就在众人心生绝望之时,静谧的天地间响起悠悠荡荡的花开之声,虚空中竟绽开一朵硕大的幽冥圣花,滴溜溜打转,将那院落上空遮蔽的严严实实。 随后,肃穆杀意席卷而至,无数道红蕊裹着鲜血从花中伸了出来,漫天遍野铺天盖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众多血袍男子笼罩其中,那无尽剑影竟无法穿透半分。 “尊上。” “尊上来了。” “尊上。” 一见此花现身,众多血袍男子面露喜色,低低惊呼起来。 唯有素问眉心依旧紧蹙,掌心中红芒跳跃,丝毫不敢松懈大意。 “小妖女,你敢。”江蓠惊怒异常抬头大喝,他虽知道落葵的秉性,向来是宗门最大,他也没想过会因这十数日的生死纠缠,便令她放下宗门,但如今一朝对立,他心底深处还是生出难以承受之痛,他微微一顿,正魔势不两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禁低眉,幽冥圣花乃是克制天一宗的凶悍至宝,百年前的那场正魔大战,此宝一经现世,便将急剧扩张的天一宗逼得节节败退,才不得已退守太白山脉,只是后来百年光阴流转,此宝成了个凶悍的传说,被人遗忘已久了。方才在城门处,乍见落葵以此物破阵,他原本还在犹疑,城隍庙初遇时,她为何不以此物对付自己,可如今报应不爽,终是来了,他知道不能任由此宝握在茯血手中,否则终会养虎为患,酿成大祸,至此,他心底对落葵仅剩的一点不忍不舍也荡然无存,双臂缓缓上扬,举重若轻的向前平推,一心想要摧毁此宝。 巨大的破空之声砰砰传出,无尽剑影瞬时冲破的巨网,再度刺向院中的素问诸人。 一道红芒掠进院中,打了个旋儿,一只素手从光芒中探出来,掌心中托着朵滴溜溜打转的幽冥圣花,花瓣卷曲一张一合,红蕊纤长细密如丝。 红芒冲传出一声娇叱,那花脱手而出,花瓣尽数掉落,每一枚皆落在一道剑影上,红芒在剑身上阵阵流转,噗噗轻响,随之一同消散。 虚空中霎时只余下江蓠手中的那柄长剑,轻灵声声。 他已然惊诧的无以复加,全然没有料到,落葵竟然留了如此多的后手,对上自己竟然招数尽出,毫不顾念甚么情意,但他忘了,方才反击之时,他也并未顾念甚么情意,同样使出了十足的法力,此时,他怒喝了一声,将长剑高举过头,刺向虚空中那偌大的幽冥圣花。 那花顿时光芒大作,一层层漫天血色将其牢牢包裹。 而长剑只在血色外略一停顿,便势如破竹般刺了进去。 幽冥圣花随之微微颤动,血光敛尽,花体寸寸碎开,倏然没入了下方的那只素手。 红芒散尽,落葵闷哼一声,微微颤抖的身影显现而出,月光下脸色惨白,长剑赫然在她的掌心洞穿而过,留下个潺潺血透的伤口,那手一个翻转,将血洞握住。她修为尽散后,幽冥圣花便在她的体内沉寂下来,再无力催动了,可在花林山疗伤,却因祸得福的唤醒了此宝,虽催动起来仍有些艰难,每一次都耗尽本就不多的法力,但好歹能够施用自保了,只是对上江蓠这般修为的仙君,却又是尤嫌不足了。 江蓠望住落葵忍痛而苍白的脸庞,与她对立相争,拼死一搏,着实心中不忍,却又勉强冷然狠毒道:“小妖女,你,你。”他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语,终于欲言又止。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回 幽冥圣花 她缓缓抬手,衣袖盈风,指尖逸出道道红芒,在光幕上翻滚不定,而裂缝处原本的一丝淡淡痕迹,也随之消弭无形了。 男子并未有震惊诧异之色,神情泰然如常,待一切终了,他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尊上。”随后又欣然笑称了一句:“师妹。”转瞬却沉了脸色,凝重道:“师妹夤夜赶来,是出了甚么事么。”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边,原本入扬州城无需如此麻烦,担任此城防守之职的道君,乃是她的师兄,扬州分堂的堂主黄柏,但她不敢带江篱前来,毕竟两派数十年相争,互有损伤,算起来,茯血死的人更多些,茯血中人早恨透了天一宗,见了江篱,若没人拦着,生吞活剥了他都是寻常事,再者,她并不愿在他面前泄露太多隐秘,正魔之间沟壑太深,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她神情凝重,声音益发冷然:“近日我得到消息,有人假冒本派中人,在扬州大行血祭之术,黄柏师兄执掌扬州城防御,这几日需得千万当心,严加防范,再者,劳师兄传信分堂,令二十名弟子即刻赶往天一宗分舵,我,先行一步。” 言罢,她身形飞旋,从城头一跃而下,如一片微黄落叶,其下托着晦涩的红芒,掠地远去。 黄柏知道事出紧急,忙两指一搓,放了只拇指大小的鸟雀出来,迎风长至巴掌大小,通体青光缭绕,振翅欲飞,旋即冲着青鸟疾言厉色道:“传信分堂弟子,尊上有令,命二十名弟子即刻前往天一宗分舵听用,不得有误。” 那青鸟震动双翅,化作一缕青芒,如同香炉上的薄烟,缭绕在夜色中,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此时,江蓠周身赤金光芒大作,红裳猎猎作响,极快的掠过瑟瑟寒风,已然穿街过巷,拐到了七贤街上,这条街上处处可见雕花如意门,灰色的砖上雕着诸如牡丹花、万字锦、竹叶锦之类的吉祥纹饰,两扇大门笼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那一抹朱红缭绕,十分鲜艳。 刚刚踏足七贤街,那浓重的血腥气充斥了整条街巷,任凭寒风狂卷,也难以吹散。 街巷尽头的两扇雕花如意门虚掩着,浓重的血腥气便从这扇门后顺风飘了出来,此时夜声人静,而此地又隐蔽少人,这些异样并未引起谁的主意。 江蓠顿觉不祥,发出一声焦灼的大喝,像一簇疾风掠过,转瞬就窜到了这扇如意门前。光芒敛尽,他推开门,入目便是满地干瘪的尸身,和惊愕回首,旋即虎视眈眈的众多血袍男子。 为首的男子面露警惕,喝了一声:“甚么人。” 江蓠环顾四围,场面惨烈的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此地乃天一宗扬州分舵,虽不及总舵山门那般守卫森严,但也不至被人如此重创,眼见这地上十几具尸身,分舵显然被血洗过半了,他杀心渐起,微眯凤眼,手中长剑向前一刺,划出一道赤金涟漪,横在了血袍男子面前:“他们,都是你们杀的。” 为首的血袍男子退了一步,眸光在他身上飞快巡弋,警惕道:“在下等人追凶而至,此地便已是如此了。” “你放屁,本少主看就是你们这些茯血派的妖孽所为。”因华堂堡血祭之事,江蓠早已对茯血派起了疑心,如今眼见满地残尸,再听为首之人的诡辩之语,他顿觉诛心,双眸中布满了血丝,额角青筋几欲爆裂,长剑沉沉挥过,随之发出龙吟之声,赤金涟漪一个翻滚,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道剑尖儿从浪中狂涌而出。 为首之人眉心紧蹙,向侧一步,衣袖轻挥,袖中随之逸出两道赤影,一左一右夹击着,嗖嗖两声,如飞鸟投林般没入巨浪中,激起无尽赤金色的浪花,而剑尖儿一阵疯狂颤抖,竟有了溃散之势。 当啷一声巨响,滚滚巨浪和无数剑尖儿尽数溃散,化作点点金光,夜风飞卷,院落中重归平静。 江蓠微怔,这一招长龙入海,他虽未尽全力,但对付区区茯血弟子,当是绰绰有余的,可不料眼前这寻常至极之人,竟能接下他的这一招。 而为首之人手中赫然多了对长鞭,在虚空中呼啸盘旋,一股股猩红雾气在上头翻滚,透过雾气,隐约可见其内血色符文飘动。 此人平静的神色下隐含波澜,他使出了十成法力,才不过勉强接下了江蓠这一招,而眼前之人显然未尽全力,他定睛望住江蓠,灵台一闪脱口道:“你是天一宗少主江蓠。”他将长鞭狠狠一抖,声势浩大,隐含杀意的横扫而去,怒道:“尊上呢。” 此人口中的尊上,指的便是茯血派大长老落葵,听得此话,这些人确是茯血中人不假,江蓠心中的一块石头坠了地,他反倒平静了下来,飞身跃起,单手腕花,长剑轻颤着在众多血袍男子面前横过,发出悠长的嗡鸣声,凝出八枚符文,铭刻在长剑上,剑影一个闪动,迎向了长鞭,来势凌厉比方才更胜。 为首之人心中清明,自己与身后这些人并非江蓠的对手,但大长老的下落系于此人身上,决不能放过,他略一思量,不动声色的掐了个诀,一缕微芒从指间溢了出来,随之没入虚空。 随后,噼里啪啦数声巨响,为首之人手上的长鞭一甩,随后红雾翻滚,长鞭像两条血红巨蛇般在虚空中疯狂扭转,将长剑纠缠在内,剑声嗡鸣,竟一时之间无法脱困而出。 江蓠不屑的挑眉,冷嗤一声,口中轻吐了个“斩”字。 那长剑顿时迎风见长,气势逼人的冲着赤红长鞭狠狠一斩,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只听得咔嚓一声,一对长鞭齐齐断裂,在其被毁的同时,为首之人身形晃动着倒飞而出,脸色一白,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 “素问先生。” “先生。” 此人身后的众多血袍男子大叫起来,周身亮起各色光华,飞身上前,聚拢在他身旁,一双双冷眸愤恨的瞪住江蓠,却又忌惮的不敢出手。 江蓠玩味的瞟了众人一眼,此地死了如此多的天一宗弟子,血债命偿,实乃正理,他杀心大起,手上法诀陡然变得凌厉,巨剑分光化影成无数道一般无二的剑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去,以迅雷之势将众多血袍男子牢牢围住,逃无可逃,犀利的剑尖儿上杀意凛然,顷刻间便要在他们身上刺出无数个血洞。 众多血袍男子齐齐低喝,各色光华如灯盏般明亮耀眼,毫不迟疑的拦在了剑影前,其中一人冲着为首之人低语:“素问先生,我们拦住此人,你快走。” 素问却是冷喝一声,眸光决然而疯狂,缓缓抬起双臂,衣袖迎风鼓胀,双手撼天动地的向前一推,无所畏惧的迎向剑影,可尚未两两相撞,他便已被这凌厉剑意逼得退了几步,显然是无力招架。 而其余的血袍男子更是不堪,周身各色光华悉数熄灭殆尽,瘫倒在地。 剑影凌厉逼人,就在众人心生绝望之时,静谧的天地间响起悠悠荡荡的花开之声,虚空中竟绽开一朵硕大的幽冥圣花,滴溜溜打转,将那院落上空遮蔽的严严实实。 随后,肃穆杀意席卷而至,无数道红蕊裹着鲜血从花中伸了出来,漫天遍野铺天盖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众多血袍男子笼罩其中,那无尽剑影竟无法穿透半分。 “尊上。” “尊上来了。” “尊上。” 一见此花现身,众多血袍男子面露喜色,低低惊呼起来。 唯有素问眉心依旧紧蹙,掌心中红芒跳跃,丝毫不敢松懈大意。 “小妖女,你敢。”江蓠惊怒异常抬头大喝,他虽知道落葵的秉性,向来是宗门最大,他也没想过会因这十数日的生死纠缠,便令她放下宗门,但如今一朝对立,他心底深处还是生出难以承受之痛,他微微一顿,正魔势不两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禁低眉,幽冥圣花乃是克制天一宗的凶悍至宝,百年前的那场正魔大战,此宝一经现世,便将急剧扩张的天一宗逼得节节败退,才不得已退守太白山脉,只是后来百年光阴流转,此宝成了个凶悍的传说,被人遗忘已久了。方才在城门处,乍见落葵以此物破阵,他原本还在犹疑,城隍庙初遇时,她为何不以此物对付自己,可如今报应不爽,终是来了,他知道不能任由此宝握在茯血手中,否则终会养虎为患,酿成大祸,至此,他心底对落葵仅剩的一点不忍不舍也荡然无存,双臂缓缓上扬,举重若轻的向前平推,一心想要摧毁此宝。 巨大的破空之声砰砰传出,无尽剑影瞬时冲破的巨网,再度刺向院中的素问诸人。 一道红芒掠进院中,打了个旋儿,一只素手从光芒中探出来,掌心中托着朵滴溜溜打转的幽冥圣花,花瓣卷曲一张一合,红蕊纤长细密如丝。 红芒冲传出一声娇叱,那花脱手而出,花瓣尽数掉落,每一枚皆落在一道剑影上,红芒在剑身上阵阵流转,噗噗轻响,随之一同消散。 虚空中霎时只余下江蓠手中的那柄长剑,轻灵声声。 他已然惊诧的无以复加,全然没有料到,落葵竟然留了如此多的后手,对上自己竟然招数尽出,毫不顾念甚么情意。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一回 反目成仇 但江蓠全然忘了,方才反击之时,他也并未顾念甚么情意,同样使出了十成十的法力,此时,他怒喝了一声,将长剑高举过头,剑声轻灵,刺向虚空中那偌大的幽冥圣花。 那花顿时光芒大作,一层层漫天血色将其牢牢包裹。 而长剑只在血色外略一停顿,便势如破竹般刺了进去。 幽冥圣花随之微微颤动,血光敛尽,花体寸寸碎开,倏然没入了下方的那只素手。 红芒散尽,落葵闷哼一声,微微颤抖的身影显现而出,月光下脸色惨白,长剑赫然在她的掌心洞穿而过,留下个潺潺血透的伤口,那手一个翻转,将血洞握住。 她修为尽散后,幽冥圣花便在她的体内沉寂下来,再无力催动了,可在花林山疗伤,却因祸得福的唤醒了此宝,虽催动起来仍有些艰难,每一次都耗尽本就不多的法力,但好歹能够施用自保了,只是对上江蓠这般修为的仙君,却又是尤嫌不足了。 江蓠望住落葵忍痛而苍白的脸庞,与她对立相争,拼死一搏,着实心中不忍,却又勉强冷然狠毒道:“小妖女,你,你。”他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语,终于欲言又止。 夜色寂寂,素问与众多血袍男子纷纷聚拢到落葵周身,见她受伤,早已变了脸色,怒不可遏,手上亮起各色光华,直想将江蓠戳成马蜂窝,可没有她的吩咐,众多血袍男子无一人敢擅动,只躬身行礼道: “主子。” “尊上。” “不必行礼了,都起来罢。”落葵颤抖着手轻轻一挥,血从掌心中不断滴落下来,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角,像照水红梅开在雪间。 江蓠的眸光落在她的伤口上,巡弋片刻,张了张口,终于艰难道:“你的伤,你。” 夜色中蓦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冰碎之声,像是有不少人匆匆而来,踩在了积雪薄冰之上,那细微之声白日里藏在嘈杂中,听不分明,而静谧的夜间却是格外的震耳发聩,竟惊动了树上宿鸟,扑簌簌冲天而去。 那一行人步履极快,衣袂翩跹擦过枯枝,夜风轻拂,鲜红的衣角险些染透了月色。 落葵耳廓微动,蓦然身形一转,肩上多了一顶鲜红的斗篷,从头到脚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随后便是鲜红的轻纱翩跹盈面,只露出一双冷清明眸,月色下,那血红鲜艳刺目,可却充满了阴冷诡谲的气息。 江蓠定睛望着这一切,心下有些恍惚,像是又回到了血染太白山的那一夜,那一夜落葵也是这般装束,双眸染血,气势凌厉,令人无法直视,而那手上人命无数,更没有半分的心慈手软。他摇了摇头,不管修为如何,哪怕时过境迁,落葵那颗狠辣凌厉之心,从未变过。 转瞬,二十名血袍男子闯了进来,将这小院儿围得水泄不通,冲着落葵齐齐行礼:“属下等叩见尊上。” 落葵身形不动,只轻声唤了句免礼。 江蓠这才回过神来,环顾左右,蓦然大声冷笑道:“大长老果然好大的威严,这是打算将本少主置于死地么。” 落葵凝眸,眸光歉疚而赤诚,口中却冷淡平静,如一缕寒风萦绕不绝:“江少主,血祭之术为本派禁术,除了立派掌教大人和本尊,并无第三人会用此术,可立派掌教大人早已故去多年,而本尊,”她欲言又止,终于冷然道:“江少主,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江蓠眸光闪动,若他未曾与落葵同行这一路,他是断然不会相信这一番言语说辞,可如今,他清楚知道落葵修为如何,且不说她根本无力施用此术,即便是当年她修为鼎盛之时,也从未动用过此术,她是不屑于此道的,更遑论这一路上她都与自己在一起,绝无机会做下此事。可眼前这惨烈的场景,由不得他去相信甚么,不信甚么,他将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戳,咬着牙道:“若我查出此事与茯血有关,我,我从此与你,”他哽了一哽,却终究未能说下去,只决然的挥了挥手。 说话间,数十道各异剑光逼近此处,打了个旋儿落到院内。光华敛尽,竟是数十名白袍男子,分立在了江蓠左右,齐齐行礼道:“少宗主。” 江蓠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随即双眸闪着不忍的光,硬起心肠,将长剑一横,冲着落葵等人怒目相视。这亦是无奈之举,唯有如此做,才能不漏痕迹,不惹来猜忌,才能搏一把冥冥之中的那一丝可能。 短暂的死寂后,落葵冷冷清清的开口道:“江少主,我茯血派不愿与贵宗再添新仇,今日之事,本尊定会详查,给江少主与天一宗一个交代。” 一席话说的隔阂疏离,江蓠蓦然心痛,他挣扎良久,终于冷然道:“本少主也并非咄咄逼人之人,三日,”他竖起三根手指:“三日后,本少主自会前往茯血分堂,向大长老讨要个说法。” 红纱遮盖下的脸庞神情微变,露出一丝丝凄苦,三日,凭自家的手段,想在三日内查出这些是何人所为并不难,可难的是三日后江蓠若真的找了来,到时对上掌门师兄,只怕他会有去无回了。她略一沉吟,既然拦不住,那么只好见招拆招了,旋即平静道:“如此,本尊便在分堂恭候江少主大驾光临。” 江蓠亦是感慨良多,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又不敢露出分毫,月华下,他脸色难看,他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只是来的太早,太猝不及防,那十数日竟恍如隔世,像做了场梦,如今梦醒了,心中充斥着满满的无力与绝望,果然应了那句话,人生而孤独,都有不为人知的苦痛。他挣扎了良久,冲着左右挥了挥手,白袍男子齐齐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落葵眸光微闪,冷眸中有万般复杂的情绪闪过,既然毫无前路,前缘便只是错付,不如斩断,让一切止步于岁月流转。此时的克制是对彼此最大的善良,亦是对彼此最深的狠辣,她最终只深深的望了江蓠一眼,领着众多血袍男子,平静的转身。 那一角鲜红衣袂,冷冷而决绝的划过虚空,在江蓠的心上染透了血痕,终是殊途,全无同归。 直到拐过街巷,掌心不再潺潺流血,伤口处已然有了干涸的痕迹,寒风挽过长发,落葵怅然若失的缓过口气,轻声问道:“素问,你不跟在宛童身边,来此处作甚么。” 素问忙躬身道:“今日宛童大人遇袭中毒,属下已将他接入了分堂,赶来天一宗分舵,是来找解药的,谁想就碰到了血祭这种事。” 落葵眉心紧蹙,疑惑道:“为何要到天一宗分舵来拿解药,是天一宗之人做的手脚么。” 素问摇了摇头,斟酌了一句:“依属下所见,并非乃天一宗所做,倒像极了万毒宗的手段,属下等一路追踪到此,虽拿到了解药,但却没拿住人。” 落葵神思一动,指尖捻着袖口的海棠花纹样,细细思量起来:“血祭之术虽说是本派秘术,素来密不外传,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术毕竟流转千年,若有所泄露也不足为奇,这些日子,万毒宗动作频频,想来是急于挑起茯血派与天一宗的积怨,逼着两派再打一架,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素问低声称是:“自三年前咱们与天一宗打了那么一架后,嗜血道与正阳道安静了这几年,如今圣魔宗避世不出,咱们嗜血道的确有些势微了,也难怪万毒宗会坐不住了。” 落葵冷嗤了一声,讥讽轻笑:“势微,圣魔宗与万毒宗一样,素来最擅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若真的有利可图,又怎会视如不见。”她略一沉凝,轻声道:“掌门师兄何时能赶到。” 素问算了算日子,躬身道:“前日苏将军传信过来,称他已快马加鞭赶往扬州,明日可到,至于掌门师兄,苏将军已让掌门师兄先行回青州主事了。” 落葵微微低眉,凝神半响,旋即狠毒吩咐道:“苏子重伤了无尘,菖蒲也败在百蛊之虫下,如今这扬州城分坛,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待苏子来后,此处的万毒宗分坛,便不必留着了。” 素问微微颔首,道:“喏,属下这就去安排,待苏将军赶到,即刻出发。” 这一座宅院位于扬州城的朱雀大街上,前面是积善堂钱庄,穿过一条窄巷,后头则是钱庄掌柜并伙计所居的三进院落。 在这院子里位置极佳,晨起阳光正盛,而夜幕里月华温婉,院中多植竹树花草,只是这时节万物凋零,满院子萧索,只能看着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来消磨光阴。 这院子原本建的也是极有章法的,可后来宅子的家主获罪,家产尽数被抄没,这宅子因世人嫌其晦气,无人肯买,便也渐渐荒废了下来,直到后来被积善堂的掌柜买下,并将其与朱雀大街上的店面打通,连成了一片大宅。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二回 仇人相见 再此之后,这宅子一改多年的荒芜落败,先是起了方池一痕,池中清波荡漾,映日月之明;随后在院中遍植海棠榴花,蕉叶寒梅,错落有致,月洞门外纳四时之景;而朝阳的屋子里,在南墙上开了宽大的雕花轩窗,窗下书山当友,清风为伴。 倚窗相望,春看草木初醒,夏听蝉鸣纳凉;秋赏红枫落木;冬戏雪中罗雀,皆是人间的无尽繁华穿过凄风,沐过苦雨,融过暮光,开遍尘埃。 廊下置了张藤椅,椅中铺了厚厚的石青色绒毯,在明亮而又微冷的日光下,一道身量单薄的人影倚在椅中,卧看闲书,静品清茗,身旁黄铜炭盆中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苏子在廊下不远处席地而坐,身旁横七竖八倒着数个酒坛子,手上还提溜着一个,一口接一口的喝得兴起。眼前这这院子是当年他与她选定的事成之后的栖身之所,自然修葺的格外用心,可偏偏事与愿违,他与她只在此处住了不过月余,便身不由己的离开了,如今再度重回此地,已全然没了当年亲朋长安,灯火可亲的静谧。 “落葵,万毒宗分坛昨夜已被一举铲除,所有弟子尽数被诛,但可惜的是,我并未查实其大行血祭之术的实证,一切都只是咱们的猜测。”苏子灌了口酒,平静出声,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之事,可却流露出灭人满门的血腥。 落葵将书卷缓缓卷起,在掌心中轻轻一敲:“这消息很快便会传回万毒宗,斑蝥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吩咐分堂加强戒备,不得掉以轻心。” 苏子微微颔首,轻笑道:“你我行事并未刻意掩饰行踪,那么也就不怕他们找了来,之前的分堂今日已经尽数搬离,弃之不用了。” 落葵向后伸了伸手,戏虐笑道:“是了是了,前任掌教大人所言正是。” 苏子伸手狠狠拍了她的掌心一下,笑骂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喝酒,大长老,你是真当本座这前任掌教是个摆设么。” 落葵瘪了瘪嘴,似笑非笑嗤道:“你号称凌云二仙,谁敢把你当摆设,拿回家供着都嫌庙小佛大,供不下。” “啪”的一声,苏子手持玉萧,狠狠敲了落葵的发髻一下,笑骂道:“这大半个月不见,你的口齿益发的凌厉了啊,咬人都不见血的。”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心下一阵恍惚,大半月,果然流光匆匆,已物是人非了,不知这会儿他在做甚么,也不知万毒宗分坛被灭的消息传了过去,他又会作何打算,她抬头望了望朝霞似锦的天际,变幻着流光溢彩的模样,就像那风云诡谲的无常世事,风波四起。她怔了良久,才恍若无事般如常道:“既然没有实证,那么与天一宗之间的嫌隙是免不了了,今日,是我与江蓠约定之日,你不易露面,便由我去说罢。” 苏子沉凝良久,旧事如风,皆在心中倏然而过,见与不见都是两难,若他不见,两难之人便是落葵,他灵台一闪,一个人陷入困境便好,无谓两个人绑在一处左右为难,他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头,轻缓却又笃定道:“你与他一路行来,所经之事,我从川穹那里也听到了一二,落葵,如今你与他实在不易再相见了,从今以后,你安心养伤,余下之事,我来做。” 落葵眸光生凉,恍若萎黄的秋草染了暮色阴霾,她微微低眉,声音低喃如同秋风卷过:“你,你二人相见。”过往恩怨如同藤蔓,始终缚住他与她的手脚,令他们心底入坠巨石,终于欲言又止。 苏子啜了口酒,淡淡道:“你放心,他伤不到我,至于我,对他也从未有过杀心。” 落葵扬眸打趣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了,此番他因祸得福,已然修成了仙君之身,而你足足比他低了一个境界,两下相遇,怕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苏子抬手狠狠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话中有话的笑道:“正阳道突破境界时虽极少遇到天劫,但修炼却着实不易,他能有今日修为,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了,你看重他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他与我相比自是差了一截儿的,若非我没有寻到合适之地,去抵御天劫,我就不用苦苦压制修为,早已突破了。别说他修成了仙君,便是修成了神君,也伤不到我分毫。” “谁看重他了。”落葵的脸微微一红,忙转了话头,奚落道:“你一个前辈,总与他一个后辈争个高低,也不嫌脸红臊的慌。” 苏子凑到她跟前,眸光在她脸上巡弋片刻,蓦然大笑起来:“还说没有,脸都红了。”旋即他紧紧握住落葵的双手,定睛望着她的双眸,低低一叹:“自古正魔不两立,我的旧路,不好走,既如此,不如不见。” 落葵的眸光蓦然一暗,当年的他甚么都知道,甚么都清楚,道理他都懂,他将艰难前路看的明明白白,可遇上那个对的人,他还是付出一切,只为与她一同走过山川河海,昼夜与爱。如今,他只是不想她重蹈覆辙罢了,她低眉道:“你放心便是,我,不会的,” 寒风簌簌而过,在空落落的枝头盘旋,发出沙沙之声。就在此时,素问匆匆进来,躬身行礼道:“尊上,苏将军,江蓠来了。” 一语打破寂然,落葵正欲起身,却被苏子按回了椅中,言语平静无一丝波澜,淡淡道:“你待着,我去。” 这处三进院建的隐秘,其内不乏不足为外人道之所,其中一处以高墙筑成方寸之地,高墙之上不饰一物,只搁了一对儿雕花圈椅并一张黑檀木方几。 此时门窗紧闭,屋内有些憋闷,江蓠已百般聊赖的饮了三盏茶,吃了两碟子点心了,但仍不见半个人前来,他不停的暗自腹诽,这该死的小妖女,才几日未见,竟如此托大。 三日之期一到,江蓠便迫不及待的赶到了茯血派扬州分堂,谁料早已人去楼空了,而天一宗分舵弟子查了半响,也没能查出甚么来,他只好将信将疑的用了钉在空宅子立柱上的传信符箓,一炷香的功夫后,等到了前来接他的素问和一辆黑棚马车。 那马车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上了车江蓠才发现入了套,这马车竟能禁锢人的神魂之力,令人无法察觉到车外的一切,他想掀开车帘儿瞧一瞧,却发现那车内壁上符文闪动,无法触碰。 江蓠孤身一人在车内晃荡,但却并不惧怕甚么,这一路上,落葵曾有许多机会可以诛杀自己,但她非但没有,还几番拼死相救,危难之际她没有乘人之危,想来如今也不会咄咄相逼。至于血迹之事的结果,他此行并不想要个甚么结果,只是想见她,见一面即可。 马车七拐八拐,最后便停在了这处四白落地的屋前,这屋内飘动着与马车内极为相似的血色符文,神魂之力同样无法渗出去半分,江蓠在此处灌了个水饱,有些心焦的起身巡弋起那些晦涩的符文。 忽而听得门响,江蓠急忙回头,大喜道:“小妖女。”可刚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后,他顿时脸色大变,只觉脸庞生疼,如锋利的刀割过他的脸庞,勃然大怒道:“苏凌泉,怎么是你。” 只见男子缓步走来,一袭石青色长衫,身姿翩跹,长眉一轩,桃花眸隐含轻愁,唇角却挂着淡薄疏狂的笑,赫然正是苏子,冲着江蓠抬了抬下巴:“我一直都在。” 江蓠退了一步,已是恨意顿生,但却没忘了所来为何,怒道:“小妖女呢,让她出来见我。” 苏子挑了挑唇角,讥讽一笑:“本派大长老,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江蓠,你若能敌得过本座,从此本派之人,你想见谁就见谁。” 四目相对,满是喋血之意。 江蓠自然知道面前之人此话是何意,无论是旧日仇恨,还是今日恩怨,都该做个了结,也算是断了他心里不该有的念想。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没甚么旧可叙,有的只是仇恨,他怒喝了一声,手上光芒大作,剑身龙吟长啸,心中决然道,是死是活,都在今日了。 二人同时举剑而出,一赤金一邪红,皆是杀意。 剑光相交间,苏子错身而过,赤金剑芒顿时落空,而邪红剑芒眼看便要刺穿江蓠的脖颈,却只轻轻悠悠一漾,赫然抵住他的脖颈,划出一丝浅浅的血痕,并未伤筋动骨。 江蓠倒抽了一口冷气,原以为没有了生机,不想却是此人却是剑走偏锋,收放自如的高手,他瞪大双眸,不禁愕然:“苏凌泉,你,不杀我。” 苏子淡然一笑,眉眼间皆是桀骜:“你放过落葵,我放过你,两不相欠,下次再见,便是不死不休。” 江蓠并未料到会有此等结局,他以为与他的再度相见,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可不料,他绝然长叹:“难怪,难怪朝颜她。”话未完,他已哽咽难言。 苏子眼角沁出不易察觉的冷泪,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三回 返回青州 江蓠蓦然泄了口气,浑身上下高傲的筋像是都被抽干殆尽,跌坐在了椅中,他年少成名,自有一番孤怪轻狂,狂到极致,却被人送了个癫字。可乍闻苏凌泉这魔头,比之自己更狂傲不羁,世人将却其与太上长老并称凌云二仙,他不服到了极点,憋足了劲儿要与他打上一场。 世事弄人,谁能想到,他与苏凌泉的第一次交锋,竟是在太白山下,当着天一宗与茯血派的面儿,当着朝颜的面儿,只出了一招便惨败。 谁又能想到,他苦练了三年,机缘巧合之下修成了仙君之身,足足比苏凌泉高了一个境界,可与他的第二次交锋,却又是一招惨败。 他揪了揪自己的发髻,失魂落魄的连声诘问,究竟,究竟是自己太弱,还是,还是他太强。 方才那一剑,自己分明没有了生机,谁想他竟放了自己,只因自己放了那小妖女,果然,果然,江蓠仰天长啸,心下冰凉一片,朝颜啊朝颜,你果然没有爱错了人。 江蓠在这有些憋闷的屋内怔了良久,猛然打开门冲了出去,凛冽的寒冬扑在面上,有些冷痛,他的灵台转瞬清明,在空无一人的院中大喝起来: “小妖女,小妖女,你出来,出来见我。” “小妖女,你让苏凌泉出来见我算甚么,你出来,出来啊。” “葵儿,出来见我,出来。” 那声嘶力竭的喊声在四围徘徊不止,越过空落落的枝头,带着凄厉的尾音落到深深寂然的后园。 落葵在掉光了叶的海棠树下静立,一把扯下枯黄的芭蕉,在指尖碾碎,蓦地眸底有些湿润,眸光模糊一片,她背过身儿去,双手死死绞在一处,咬着牙冷薄道:“素问,送江少主出去罢。” ———————————— 深冬时节,天寒地冻,夜沉如水,幽黑天幕上悬着一轮圆月,月色清寒,粼粼洒入院落,那一砖一瓦,一花一木,皆如笼轻纱,夜风微寒,吹的窗下树影婆娑,廊下人影摇曳。 这几日,落葵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无休无止的做噩梦。 听着她似有似无的微弱声音,苏子已熬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手上捻着厚厚一摞方子,仍勉力神情如常的告诉杜衡,主子只是着了风寒,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可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便再装不下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夹带着哭腔反反复复咬着她的名字:“落葵,落葵,你起来啊,你起来与我吵架,看,我又乱花银子了,又买了假货了。” 丁香在他身后无声静立,听着此话,抬手抹过脸庞,便是一捧清泪。 数日前,苏子与落葵离开了扬州,日夜不停的赶路,终于在第七日的晨起,回到了青州城外。 这一路上,落葵神思恍惚,吃不下睡不着不说也不笑。 苏子从未多问一句甚么,只默默守着她,斟一盏热茶过去。 回到青州城的这一日,落葵始终提着的一颗心,转瞬便落了下来,夜间,睡的极不安稳,一瞬儿是京墨与曲莲阴森并立,推她跌高,一瞬儿又是江蓠逼问苏凌泉的下落而不得,举剑杀她,一瞬儿是在太白山下大开杀戒,染血千里,一瞬儿又是苏凌泉叛出茯血,远遁天涯。 她陷在噩梦中难以醒来,痛苦的热汗滚滚,终于没能熬得住,起了高热。 退烧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晌午了,干涸着唇边要水喝。 苏子忙扶起她,一边喂水一边叹:“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落葵秀眉微挑,只默默道:“我饿了。” 落葵心里明白,江蓠的蓦然出现,令原本便勉力克制绝望的苏子终于心生绝望,再度崩溃。自己与苏子都是福薄之人,终难逃宿命,他能放了他,但无法不能放了自己。程朝颜是苏子心中迈不过去的坎,解不开的结,她死了,苏子也跟着一同死了。落葵再明白不过的,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需要苏子的护佑,苏子会毫不犹豫的去找她,去陪她。 苏子忙招呼丁香进来摆菜摆饭,像伺候废人一样,亲手一口口喂到她的嘴里:“好歹多吃一点儿,你是不是又瘦了,那天一抱你,就剩一把骨头了。” 落葵含了满嘴的饭菜低语:“那件事,怎么样了。” 苏子轻声道:“都吩咐下去了,三月二十八之前,必定有个了结。” 吃完饭,是冬日里难得的短暂暖阳,苏子抱落葵去廊下坐着晒太阳,怕她着了寒气,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的腿上,端了炭盆在她的脚边暖着。 无风无雪的冬日,暖阳晒在人身上十分舒服,落葵微微眯起双眸,又昏昏欲睡起来。 刚打了个盹儿,京墨却一脸晦气的回来了,一头栽倒椅中,连声喊道:“不好了,出大事了,咱们都成了妖怪了。” “妖怪。”苏子抬头瞟了他一眼,落葵病着的这三日,京墨借着要去铺子照看生意的由头,无一日守在床前,只在晨起和晚间过来看上一眼,苏子原本是要发作的,但想到这半月来的辛苦谋划不能功亏一篑,还是忍了下来,冷冷瞟他一眼,奚落道:“妖怪,莫非你修炼时走火入魔了,头上长出角来了。” 落葵仍微阖双眸,身姿不动,也不理他。 京墨眸中的阴厉转瞬即逝,顺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水,猛灌了几口,才如常续道:“甚么啊,我方才出门,不管走到何处,都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水家住了一群会放火的妖怪,不管我走到哪,都有人端了盆黑狗血提防着我,这下子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说话的功夫,杜衡匆匆赶来,冲着落葵与苏子深施一礼,沉声道:“主子,苏将军,出事了。” 冬日里寒气重,炭盆里火星子噼啪四射,落葵终于睁开双眸,精光一闪而过,裹紧了狐皮大氅围炉坐着,拿火钳子翻烤炭盆中的地瓜。 这地瓜红心薄皮,在炭盆里这么一滚,冒出香气腾腾的油来。若是火候拿捏的好,烤的外焦里嫩,是实打实的冬日美味。 落葵忙着翻烤地瓜,头也不抬道:“何事,竟如此慌张。” 杜衡瞟了一眼京墨,沉声续道:“曲家大姑娘今日一回家,便被许府的人抓走了,说是二少爷中了邪,三日后要用她生祭。” “生祭,”苏子垂首,握着毛笔在折扇上描了一枝红梅,不疾不徐道:“能想出这么阴毒法子的人,活该他中邪。” “废甚么话,走,咱们去将曲莲抢回来。”京墨一撸袖子就要往外冲,刚走到门口,却又回头蹙眉道:“你们,怎么不拦着我。” 落葵窝在椅中,微微眯起双眸,淡淡道:“你要寻死,干嘛要拦着你,去罢。” “喏,你的字好,一会儿题首诗。”苏子将折扇递给落葵,与她对视一眼,他存了心只看热闹不管闲事,便沉声道:“抢人,你忘了上回许家请来的那些牛鼻子老道了,就凭咱们几个,人没抢出来,自己便先成了刀下鬼了。” 京墨顿时打了蔫儿,退回到落葵身边,垂首的蹲着,不知从何处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气,丧气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落葵仍旧双眸微眯,抬手挡住渐渐刺目的冬日暖阳,她眼明心亮,压根儿不想管这档子事,叫他们自生自灭才好,遂淡淡道:“我黔驴技穷了,没法子,此事我无能为力,且看曲家与许家如何掰扯罢。” 京墨登时慌了神儿,气急败坏的在院中来回转悠,指着落葵与苏子愤怒道:“甚么黔驴技穷,甚么无能为力,都是借口,我看你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存心不想管。” 苏子偏着头一笑:“就是不想管,如何,你想管自去管。” 京墨登时哽的脸色青白,恼羞成怒之下,竟冲进屋子一气乱砸,然后收拾了包袱细软,又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把戏。 落葵久久望住京墨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眸光,垂首继续无声的翻烤地瓜,蓦然,有滴水落进炭盆,呲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没有抬头,只声音干涩:“趁着许府与曲家之事,我们,将这个局做的更周全缜密些罢。” 苏子蹲下身来,捏住她的手,轻声道:“好。” 又是一滴水落进炭盆,轻微的呲呲的声像是心裂开的声音,落葵抽了一口冷气,淡薄笑道:“要快。” 苏子紧紧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指尖冰凉,抖得厉害,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中带着痛,连声音也痛楚异常:“落葵,若你真的不舍,一心想嫁他,那我便去劈死曲莲。” 不舍,落葵在心底冷笑一声,从前没有不舍,如今更是没有不舍,她抬眸,狠厉阴冷的笑了笑:“既然是中邪,那将邪驱了便罢了,用不着劈死人这么大动静,只消做个了结,了结人,或是了结事。”她冲着杜衡淡淡道:“生祭这法子,是谁给许府出的。” 杜衡轻声道:“是木师兄。”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四回 此邪非彼邪 京墨登时慌了神儿,气急败坏的在院中来回转悠,指着落葵与苏子愤怒道:“甚么黔驴技穷,甚么无能为力,都是借口,我看你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存心不想管。” 苏子偏着头一笑:“就是不想管,如何,你想管自去管。” 京墨登时哽的脸色青白,恼羞成怒之下,竟冲进屋子一气乱砸,然后收拾了包袱细软,又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把戏。 落葵久久望住京墨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眸光,垂首继续无声的翻烤地瓜,蓦然,有滴水落进炭盆,呲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没有抬头,只声音干涩:“趁着许府与曲家之事,我们,将这个局做的更周全缜密些罢。” 苏子蹲下身来,捏住她的手,轻声道:“好。” 又是一滴水落进炭盆,轻微的呲呲的声像是心裂开的声音,落葵抽了一口冷气,淡薄笑道:“要快。” 苏子紧紧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指尖冰凉,抖得厉害,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中带着痛,连声音也痛楚异常:“落葵,若你真的不舍,一心想嫁他,那我便去劈死曲莲。” 不舍,落葵在心底冷笑一声,从前没有不舍,如今更是没有不舍,她抬眸,狠厉阴冷的笑了笑:“既然是中邪,那将邪驱了便罢了,用不着劈死人这么大动静,只消做个了结,了结人,或是了结事。”她冲着杜衡淡淡道:“生祭这法子,是谁给许府出的。” 杜衡轻声道:“是木师兄。” 苏子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谁,又是木姜子,这老小子才消停了几年啊,又出来骗财骗色了,看来是那一顿揍是好透了,我估摸着,这生祭是假,那老小子又起了色心是真,他是皮子又痒了,想再挨一顿揍了罢。”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笑道:“是啊,招摇撞骗这种事,掌门师兄与你才是行家里手,他这可是青天白日的戗行抢生意了,自然不能轻易饶了他。”她微微一笑,冲着杜衡吩咐道:“告诉掌门师兄,木师兄又不老实了,请他与苏子走一趟许府,清理门户。” 杜衡应声称是:“这回得打的木师兄多老实几年才好。” 庭前的石桌上铺开一沓子黄纸,有风时时掠过,哗啦啦一阵轻响,苏子搓了搓手,抓住一支毛笔舔饱了朱砂,运足了一口气,提笔在黄纸上飞快的画起来,顷刻之间,纸上便显出一串诡异的字来。 杜衡歪着头凝神看了良久,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末了吐出一口浊气,讥讽了一句:“苏将军,你这可真是鬼画符啊。” 苏子伸腿狠狠踹向杜衡,京墨见状不妙,匆忙跳开,那一脚便踢了个空,一口怒气憋在心里,不出不足以平了苏子的愤,他便抓起毛笔猛的一甩,甩了杜衡一脸的朱砂点子,奚落道:“我先给你画个符,镇一镇你的鬼气。” 杜衡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张半干的符咒,吹了吹,瘪了瘪嘴,反唇相讥:“就凭一张破纸啊,还不及我的两条腿管用呢。” “那你就试试看啊,到时看是妖怪追得快,还是你两条腿逃得快。”苏子冷哼了一声,又紧跟着画了数张符咒,叹气道:“郁李仁一向不靠谱,上回跟着他一起去驱邪,反倒差点驱了我半条命,这回可得多画几张符咒保命用。” 冬日里天黑得早,天刚擦黑时,屋内院外便掌了灯,打门外鬼鬼祟祟的闪进个人来,冲着落葵亲亲热热的一笑:“小师妹。”转头又望着苏子,抬手在他的肩头狠捶了一下,笑道:“你小子刚回来就与我惹麻烦。” 苏子摸了摸后脑勺,讪讪笑道:“你都知道了。” 那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脸的嬉皮笑脸:“听杜衡说了个大概,怎么,你又相中了谁家的大姑娘了,自个儿去救就行呗,拉上我干嘛,我出一次手可贵着呢。” 苏子像只炸了毛儿的斗鸡,一跳八丈高,两根手指不停的点着人影的肩头,嚷嚷起来:“嘿,是谁门里出了个败类,道行人品都稀松,是谁的大师兄记吃不记打,被揍了一顿又一顿,还死性不改的在外头招摇撞骗,欺男霸女,我是在帮你清理门户,你可别不识好歹,还敢问我要银子,数年不见,敢情你的修为没甚么长进,倒是脸皮修炼的厚的令人发指了,要不要我去听轩楼转上一圈,给你门里散德行去。” 那人被他点的连连后退,还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又恶心又不敢擦,一席话说的他灰头土脸,他那大师兄不给他长脸这也是事实,他疾行几步躲到落葵身后,猫着身儿小心翼翼的露出半个脑袋,竟然生出几分媚态,声音娇滴滴的漫出来:“苏子,你再胡说一个试试,信不信我画个符,弄哑了你。” 苏子狠狠打了个激灵,跳得更高,嗓门儿更大,一巴掌眼看着就要呼到他脸上:“郁李仁,你,你再给我捏着嗓子说话,信不信我,我一掌杀了你。” 落葵笑出声来,扒开又要打起来的两个人,笑不可支:“行了,掌门师兄,你又说不过他,打又不敢打他,回回还要自取其辱。” “我哪里是不敢打他,分明是他回回都拿你做挡箭牌,我这是心疼你,不敢打你。”郁李仁撇了撇嘴,妖娆道。 落葵笑了起来,余光瞟了苏子一眼,威胁道:“苏子,你若再惹掌门师兄,当心妖怪来了,他不救你。” 仔细看下来,此人有些男女莫辨,说他是个男子,却没有喉结,而一颦一笑间媚态顿生。说他是个女子,眼角眉梢却又英气凛凛,不过当真是道骨仙风,生就一副好皮囊。 但这一开口说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正经道士,可他的的确确就是落葵的掌门师兄,九州最富盛名的道法高人郁李仁。 许府是豪门大户,宅子在皇城内,占了青州城里风水最好最大的一块地皮。偌大的宅院一步一景,端的是富丽堂皇,四下里灯烛煌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暗沉沉的夜里,悬在许家大宅上空的那弯月,月色惨白,像半张毫无血色的女人脸,隐隐透出些阴邪之气,廊檐翘角,亭台楼阁,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掩在暗影里,皆寂然无声的静静伫立。 偶有夜风倏然穿廊而过,惊起檐下的宿鸟和草窝里的眠虫,扑棱棱窸窣窣各自逃开,檐下低悬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回旋摇摆,像是无数只怪兽的眼仁儿,煞白煞白的瞪着。 苏子一行三人是趁着夜色赶到的许家,不知说了些甚么,又做了些甚么,天色微明之时便赶了回来,还带了个白衫道士一同回来,后头还亦步亦趋跟着杜衡。 一进门儿,几个人便火急火燎的连灌了几口茶,嚷嚷着饿了,要吃饭。 丁香切了几碟子小咸菜,盛了几碗白粥端上桌,招呼几人坐下用饭,落葵边吃边抬眼,瞟见那白衫道士发髻梳的油光水滑,皮肉白嫩比姑娘还要细腻几分,只是一脸的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立在郁李仁后头,不禁暗笑一声,只当没这么个人,递给苏子一双筷子,笑道:“驱邪可是个力气活,是得多吃点,怎么样,折腾了这一宿,邪驱走了没。” 苏子沿着碗沿儿边吹边喝,吃的吸吸溜溜:“别提了,邪没驱走,喏,”他指了指郁李仁身后那人,哼了一声:“喏,带了个邪行回来,你看怎么处置罢。” 虽说眼前这几个人看起来寻常普通,望之人畜无害,可那道士却打心眼儿里怕他们,巴不得这辈子与他们永不相见,眉眼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脸的尴尬,缩着脑袋冲着几人躬身道:“那个,小师妹,掌门师弟,苏公子,那个,曲姑娘也回去了,那个我,我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 几个人吃饭吃的欢畅,只听得吸吸溜溜喝粥的声音,没有人应他一句,甚至没人抬头看他一眼,像是谁都没有听到他的话。 道士着了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下场,自己领教过,此番出山行事已经十分的小心谨慎了,不曾想还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犯在了这几个人的手中,想着想着,他额上有汗渗出来,抬手擦了擦,汗越擦越多,明明是冬日里,一阵寒风透窗而过,他打了个激灵,背上炸开一层白毛汗,咬着牙根儿颤声道:“师,师妹,掌门师弟,我,我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就,就,就放我回去罢。” “回去,”郁李仁终于开了口,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回哪去,大师兄,咱们师兄弟有日子没见了,还不得好好叙叙么。” 那道士不知怎么了,突然壮了胆气,许是昨日晚间在许府吃多了熊心豹子胆这道菜,他退了一步,歪着头耍起混来:“郁李仁,你少来这一套,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你的大师兄。”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五回 清理门户 郁李仁啪的一拍桌案,丝毫不显示弱的怒道:“木姜子,你少耍混蛋,你就说说这一回,你是打算在床上趴几年。” “你,你,你。”木姜子气急了,两根手指头指着郁李仁,抖个不停,脸颊上的两块肉也随之不停的抽搐起来。末了,他颓然泄气,蹲下身来一把抱住落葵的腿,灰头土脸的嗬嗬直哭:“师妹啊,小师妹,你师兄我这日子过的苦啊,不靠着这些坑蒙拐骗的手艺混口饭吃,我还能干点甚么啊,你跟掌门师弟好好说说,饶了我这一回罢,就这一回,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你起来。”落葵拉了他几下,也没拉起他拉来,索性便任由他在地上灰头土脸的蹲着,恨铁不成钢的怒道:“我爹当年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子,真是败坏门楣。” 木姜子是关内侯早年收的头一个弟子,故而即便他修为再不济,也是后来所有弟子的大师兄。当初收下他,一是看他年幼,无父无母流落街头的着实可怜,二是看他根骨不错,气度也不凡,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收下他之后才发现,他穷则穷已,可穷的是又馋又贪,笨则笨已,笨的是又懒又滑,实在成不了甚么大气候,只能让他顶着大师兄的名头,却吩咐他下头的师弟师妹们对他严加管束。 关内侯在时,木姜子倒还一直规规矩矩的,可自他故去后,木姜子便开始不老实了,起先还只是招摇撞骗,逢人便说这位少年,我观你根骨奇佳,有意收你做个弟子,传你一门绝技甚么的,骗些银子,有郁李仁看着他,替他还债善后,倒也没有惹出甚么大的祸事来,直到五年前,他竟色心大起,借着降妖除魔的由头霸占起良家姑娘来,犯了清规戒律,惹了众怒,郁李仁忍无可忍,出手将他痛揍了一顿,让他一度在床上躺了三年有余,这才活过来没几天,便又开始不老实了。 见落葵心软,木姜子愈发直着嗓子干嚎:“师父啊,是弟子不成器,给你老人家丢脸了,师父啊,你带我一起走罢,别留弟子在这人世间丢人现眼了。”他原也是青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虽是个草包,道法人品都稀松平常,但架不住模样是一等一的周正,做派又是十足十的道骨仙风,平日里被人尊崇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想着想着,倒真落下几滴泪来。 “行了,别嚎了。”郁李仁大吼了一嗓子,吼得嗓子有些生疼,翘起兰花指抚了抚脖子,随即不轻不重的清了清喉咙,正经道:“你若真想下去陪师父,我便成全了你。” 木姜子刷的一下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道:“不,不,别,别,掌门师弟,我,我,啊,”他嗷的一嗓子跌坐在地上,再度抱住落葵的腿,急赤白脸的哆嗦不停:“师妹,小师妹,你跟掌门师弟求求情,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没活够呢。” 落葵噗哧笑了起来:“行了掌门师兄,你就别吓唬他了。”她低下头望着木姜子,忍住笑平静道:“ 大师兄,你也改改你的脾气秉性,你在外头招摇撞骗,坏的是掌门师兄的名声,他独自支撑门里着实不易,我又帮不上甚么忙,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么。” 木姜子唯唯诺诺的垂下头,他也并非存心惹祸添乱,只是耐不住山上的清贫与门里的孤寒,说到底还是凡心俗念太多了些,但着实不是甚么十恶不赦之人,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落葵沉凝了会儿,对杜衡续道:“杜衡,送大师兄去茯苓山罢。” “好嘞。”杜衡清亮亮的笑起来:“茯苓山可是个好去处,木师兄正好去那修身养性。” 木姜子一听此话,登时苦着一张脸,眉心紧蹙,连连摆手:“师妹,师妹,我不去茯苓山,我不去,那跟坐牢有甚么区别啊,我不去我不去。” 落葵白了他一眼,怒其不争的骂道:“那要不,还是让掌门师兄揍你一顿,让你在床上躺个三五十年的。” 木姜子一听此言,顿时脸色煞白,三五十年,那他这一辈子岂不是白活了,他胆战心惊的缩了缩脖子,垂头丧气的跟着杜衡出门。 三人呵呵大笑起来,就着笑声,三人吃干净了一大锅白粥,丁香将锅碗瓢盆收拾利落,落葵净了手漱了口,接过苏子早刚沏的龙井,深深瞟了他一眼。 苏子会意,附耳低语。 落葵越听脸色越沉,最后阴沉着脸啜了口茶。 郁李仁瞧出了些许不对劲,默不作声的慢慢啜着茶水,待落葵神情如常后,才缓缓道:“许府的事有些棘手,昨夜我看了半宿,许府二少不像是寻常的中邪,倒像是,像是让甚么人摄了魂魄。不过我已镇了他的残魂锁在体内,一时半响的死不了人。” “摄了魂魄,”落葵手上捉了根针,慢慢绣着一柄团扇,扇面上半幅牡丹生的花团锦簇,她捏着针在发髻上蹭了蹭,紧紧蹙眉道:“摄人魂魄这种事,莫说青州了,便是放眼这九州,除了掌门师兄你,还有谁能做的到。” 郁李仁摇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比我修为高的多了去了,只是我倒想不通了,道法修为比我还要高深之人,为何要巴巴的跑到青州摄人魂魄,委实犯不着啊,一则会遭了天谴,二则要这魂魄着实无用啊。” 落葵绣了一瓣双色牡丹的花瓣,凝眸道:“无妨,有掌门师兄的驱邪能耐在此处镇着,任甚么邪门歪道也不敢妄动。” 郁李仁一拍苏子的大腿,指着苏子和杜衡两人奚落道:“谁说的,这俩邪门歪道就够胆大的了,昨儿夜里一看许府二少那疯疯癫癫要吃人的模样,他俩遁的比谁都快。” 苏子剥了一地的瓜子壳,末了递给落葵一把剥好的瓜子仁,看着她一口吃下,翻了翻眼皮儿笑道:“他要吃人,我还不跑快点,等着被他吃,我傻啊。” 落葵头也不抬的轻笑一声:“掌门师兄,那这邪你打算怎么驱。” 李仁徐徐吹动杯中的细嫩叶片,抿了一口,媚态顿生的翘着手指,轻轻柔柔的一笑:“驱邪的事放一放,不着急,我呢,打算先带他俩去合欢阁开开眼界。” “哪,合欢阁。”落葵把针尖儿狠狠扎进团扇,仰起头望着杜衡与苏子,听上去声音平静至极:“你们俩也去?” 二人从善如流的深深颔首。 落葵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 随即外头传来一声声肆意张扬的笑声,笑得落葵面红耳赤起来,她有些恼羞成怒的拉开门,哗的一声泼出一盆水去,白了三人一眼,最后盯着郁李仁哼道:“笑笑笑,笑个屁,你这个样子,哪像个得道高人,摆明了是个不要脸的破落户。” 晚风拂动合欢阁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给幽黑的天幕染上薄薄的绯色,灯笼下立着两个艳妆女子,细眉红唇,一张脸施了薄粉,发髻梳得油光水滑,捏着香气馥郁的帕子,轻轻巧巧的招来晃去,又软又糯的嗓音令人骨头发酥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就想往里走去。 夜半时分,明晃晃的月亮悬在黑漆漆的天幕上,院中有些清冷的月辉,是个极适合睡觉的冬夜,可落葵心里拱着一团邪火,怎么也睡不下去,索性散了头发,裹了床锦被在廊下窝着,手里拿了个火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炭盆,心里忿忿念着,他们最好别回来了,否则绝饶不了他们。 丁香捧了个手炉,魂不守舍的望一眼院门,再望一眼落葵,终于开口道:“主子,这夜都深了,大公子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落葵被炭灰呛了一呛,紧着咳嗽了几声,淡淡道:“许是逛青楼没带够银子,被人扣下了罢,等着罢,迟早有人会来找咱们要银子赎人的。” 话音方落,院门猛然被人一脚踹开,急三火四的闯进个发髻散乱的人,喘着粗气哼哧道:“不,不,不好了,出事了。” 丁香递过去一盏热茶,蹙眉道:“衡先生,你们当真没带够银子么。” 落葵奚落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莫非他俩被扣下卖身还债了。” 杜衡灌了些水,好容易喘匀了气息,急切起来:“主子,掌门师兄察觉到合欢阁的合欢姑娘不对劲儿,还未及出手,合欢便跑了,我们一路追了过去,在合欢阁的后巷那,他们俩和那个合欢突然就没了踪迹,我这才赶回来报信儿。” “甚么。”丁香大惊,手一抖,手炉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丁香,你别慌。”落葵按了按她的手,起身时锦被滑落在地,露出一身单薄的寝衣,夜风掠过发梢,她狠狠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酸涩的鼻尖,沉声道:“凭掌门师兄的修为,这世间少有恶鬼能够伤到他,至于苏子,”落葵轻笑,这世间无论是恶鬼还是妖孽,只怕都伤不到他。她微微一顿,沉声道:“我想,他们大抵是被困在了某处走,去看看,丁香,你看着家。”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六回 拘魂阵法 合欢阁的后巷是一条死巷子,地上有些浅淡的新鲜血迹尚未干透,淡淡的血腥气掠过鼻尖,抬眼望去,巷子上空像是被盖上一张漆黑如墨的幕布,无星无月亦没有一丝风透进来。 而怪的是,地上却有些绰绰约约的影儿,像是一个个小巧的布偶,在无风的夜里手舞足蹈,摇摆不定。四下里不知何时腾起淡薄的黑白两色的雾气,翻滚着向巷子中间围拢过来,里头还夹杂着声声鬼哭狼嚎之声。 方一置身此地,落葵与杜衡周身毛孔陡然一紧,像是有甚么东西一点点的从薄薄的肉皮儿里往外拱,心随之高高吊在了嗓子眼,可脖颈却像是被一双手给扼住了,叫不出喊不出,憋闷的难受。 从袖中无声的划出一柄短刃,在落葵左手腕间划了道血痕,殷红的血一下子便溢了出来,血珠子转瞬间没入她右手的罗盘中,顷刻间罗盘嗡声大作,而那种被扼颈的窒息感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一线线白光自罗盘中悉数逸出,四散而去,落葵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些游走不定的光线,腕间的血迹随着她的身法移动不断洒落,形成一个诡异的阵法,待到白光倏然不见后,落葵在小巷的尽头停下步子,偏着头凝神良久,轻声道:“这就奇了,竟然是拘魂阵法。” 杜衡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担忧不已:“主子,没事罢。” 落葵按了按生疼的额角,发起愁来,拘魂阵不是寻常人能布出来的,确切的说,人是布不出这种鬼道阵法的,所以拘走苏子二人的,很有可能不是人,是鬼。她从不怕人,再难缠的人她都见过,也对付过,可是鬼,她并非是怕,而是无从下手,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怎会知道如何下手,不由的越想越愁,最后抱着膝盖坐在了墙根处,口中喃喃道:“还好还好,事情还不算糟,单凭区区一个拘魂阵是困不住苏子和掌门师兄的。” 杜衡也松了口气:“既然困不住,可他们人在那呢。” “是啊,在哪呢。”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不由自主的将手指头放在唇边啃起来,啃着啃着,猛然间却起了风,一阵阵诡异掠过她的发梢,再阴恻恻的绕着圈儿的吹过来,刮过去,寒意夹着哨声透骨而来。 落葵紧了紧衣领,紧蹙的眉心猛然间绽开,对着虚空狠狠嚷了一嗓子:“郁李仁,你再给我吹的伤了风,你伺候我。” 杜衡一下子怔住了,只听得耳边悠悠荡荡传来一声声轻笑,又软又甜:“师妹,别再啃了,再啃指甲就长不出来了。”话音犹在,一个俏生生的白衣道士落于二人眼前,虽说与白日里没甚么不同,但细瞧之下,他的脸色微白,有些萎靡不振。 “苏子呢,你就自己跑出来了,又把他给扔了。”落葵上下打量了郁李仁一番,叹道:“进了拘魂阵里一趟,掌门师兄居然到了轮回期。” 郁李仁一抬手,一道白芒裹着苏子显露出来,只是昏昏沉沉的站不住,贴着墙根直往下 溜,落葵与杜衡忙一左一右的架住他,郁李仁掩口轻叹:“还不是拜你们水家的祖宗所赐,我的轮回期提前了。” “水家,谁。”落葵吃了一惊,水家的祖宗,水家的祖宗不都死绝了吗,若是活着,不成精也得是个鬼。 “三百年前的水蔓菁,你还记得么。”郁李仁翘着手指头,轻轻柔柔的抿嘴一笑。 落葵一下子惊着了,扶着苏子退了一步,摇头道:“水蔓菁,这都三百年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掌门师兄你不会看错了罢。” 自打郁李仁再度出现,他原本通体的英气不见了,周身满是脂粉气,令人毛毛的不舒服。他抬手撩过发梢,叹道:“怎么会看错,当年就是她重伤了我,师父救了我回来,后来我又亲眼看着师父封印了她的魂魄,还能认不出来么。”他微微一顿:“不过奇怪的是,魂魄还是那个魂魄,可却已换了肉身,我想不通,她是怎么破的师父的封魂阵,逃出生天的。” 落葵凝神看了看苏子,张嘴咬破了食指,从里头钻出一点点黑芒,抬手按在了苏子的两眉之间,紧紧锁闭了他的灵台,保住魂魄不会散出体外,她微微低叹一声:“水蔓菁跑了便跑了,我虽锁了苏子的残魂,但我与苏子所修的功法正被鬼道所克,并不足以唤醒他,掌门师兄,你得去一趟茯苓山,将茯神找过来,请她带了还魂花来。” “得嘞。”郁李仁清亮亮的笑道:“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大名鼎鼎的新任掌教大人呢。” 茯苓山是一阴一阳的两座高山,位于云楚国南祁国和长和国三国交界处,一向与世隔绝少有人烟,阴山遍植红色彼岸花,终年红艳似火,却阴气森森,远远望去,像是鲜血铺满山间,令人不寒而栗,不愿踏足。而阳山种满了龙蜒草,未开花时是漫山遍野的翠色,郁郁葱葱佳气浮,而花期一至,枝蔓间便缀满了如珠如玉的白色花盏,在风中摇曳生姿。 一阴一阳两山之间有一处山坳,是进入茯苓山必经之地,郁李仁在此处燃了一张符咒和一缕青丝,这符咒是用落葵的血画的,而青丝是趁着苏子昏迷不醒,从他的发间剪下来的,当时郁李仁生怕这一缕青丝不够用,想要多剪一缕,又怕苏子醒来知道后,大怒之下把自己的头发都剃光了,这才作罢。 不多时,袅袅轻烟尚未散尽,虚空之中便显出一个彩衣姑娘的身影,背对着郁李仁,娇俏一笑:“怎么是你,苏子呢。” 郁李仁柔柔一笑:“真没想到,天下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茯神大人,竟然是个女的。” 那姑娘婷婷袅袅的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中有五彩光芒闪过,天真无邪的脸上含着天真无邪的笑:“我也没想到,九州第一道家高手,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呸,你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郁李仁不顾风度的破口大骂起来,旋即却想起甚么似的,掩 口呵呵笑了起来,他眸中波光流转,媚意顿生:“不过我是甚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苏子就喜欢我这样的。” “你,”茯神脸浮煞气,她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也鲜少离开茯苓山踏足凡尘,对俗世知之甚少,生起气来就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是苏子让你来气我的。” 郁李仁敛了笑意,正色道:“他哪有那个功夫,他如今就剩一口气吊着,我好意过来告诉你,要看他就赶紧去,若是去的晚了,你便只能赶得上挖坑埋他了。” “甚么。”茯神有些慌了,抬手拂下一盏彼岸花,揉开了碾碎了在指尖缓缓涂抹起来,一边抹一边便有了定计,愈发天真的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快死了,可他又不想死,才让你来求我救他,不过,你这是求人么。” 郁李仁抿着唇欲笑未笑,翘着手指头隔空勾了一下茯神的下巴,笑道:“姑娘家家的太聪明可不招人喜欢,难怪苏子不喜欢你。” “你,”茯神气急了,一抬手,腕间的白纱向着郁李仁一卷,拍在了他的脸上,像是伸出手给了他一巴掌,随后举步,看似缓慢实则急促的往青州方向奔去,还不忘回首恨声道:“我倒要去问问他,他是喜欢你,还是喜欢我。” 而郁李仁在她身后,抿嘴淡淡一笑,心想落葵出的这招数损是损了些,却着实好用,否则这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大人,与苏子有素有过节,三言两语的,还真未必轻易能请的动,他笑道:“掌教大人,师妹说了,要带还魂花的。” 茯神回首,白了他一眼,娇叱了一声:“闭嘴,再聒噪就把你扔下去。” 郁李仁不禁暗笑,这么厉害的丫头,是个人都受不了,难怪苏子当年跑的那样快了。 青州城,水家。 苏子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丁香端了一碗汤水,一勺一勺的喂到他的口中,只是他的唇闭的紧,喂一勺总有大半勺都漏了出来,她又忙不迭的捏了帕子去擦,不禁越擦越愁,苏子这一睡,睡了足有五日,丝毫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她怕极了,生怕苏子就这样一睡不醒。 正愁肠百转时,帘幕微动,一线明亮的阳光斜入屋内,落葵挑帘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汤碗继续喂苏子。 丁香忙爬到床的里侧,半跪半坐着,手上不停的给苏子捏捏手,捏捏腿,再翻一翻身,怕他在床上躺的久了会生出褥疮来。不禁低声叹道:“主子,这都多少日子了,郁道长怎么还不回来。” “再等等罢,茯苓山位于云楚国与南祁国交界处,离青州那样远,也是掌门师兄的脚程够快,能赶在年前走个来回,若换做个寻常人,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落葵垂首暗道,也是苏子倒霉,也是自己乌鸦嘴,竟一语成谶,掌门师兄早早用了隔空传信,苏子却又碰到了生死难关,只能靠着他的两条腿跑个来回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七回 落花流水空伤怀 丁香忧心忡忡道:“这一整年都不怎么顺当,越到年底越难捱,先是主子被掳病倒,现下又是大公子受伤。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但愿过了年,运势能好些。” 忽的门帘微动,竟是京墨端了饭进来,凑到落葵跟前,笑眉笑眼道:“先吃点饭罢,这些日子你也熬得狠了些。” 落葵脸色不虞,白了他一眼,也不吃饭,也不理他。 京墨微怔,极快的将甜腻腻的笑堆了满脸,继续道:“是我不对,不该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该疑心你。” 落葵瞧也没瞧他一眼,只冷笑道:“曲莲回去了,你开心了。” 京墨哽了一哽,心虚的磕磕巴巴道:“我,不是,这个。” 落葵撇过头去,一言不发,只垂首默默啜茶。 京墨讨了个没趣,暗恨了一声,转身离去。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八,马上便要过年了,晨起的天阴沉的厉害,层云重重,寒意深深,大雪欲落未落。 屋内笼了炭盆,沿着窗台摆了一溜白玉似的水仙,一股股又香又暖的气息温柔缱绻,丁香烧了几盆热水倒在浴桶中,落葵收拾了换洗的衣裳和香胰子,往火盆中加了炭,熏得一室如春般暖意融融,喊着杜衡把苏子抱过来洗个澡,马上除夕了,就算一时醒不过来,也不能脏兮兮的过个年。 不料微漪的洗澡水中映出一张少女的脸,水波微漾,那张脸便随之扭曲,吓得杜衡嗷的一嗓子跳起老高,大呼小叫起来:“有,有鬼,主子,主子,有鬼啊。” 落葵敲了敲窗棂,一张脸贴在薄薄的窗纸上,微微含笑:“你鬼叫甚么,出来罢,里头用不着你了。” 杜衡定睛望了望洗澡水中的人影,果然是自己相熟之人,这才安下心来,隐含坏笑的退了出来。 丁香听到动静,看一眼落葵又望一眼房门,迟疑道:“主子,那,那是谁啊,怎么走路没声儿。” 落葵抿嘴一笑:“苏子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郁李仁捏着块点心,品有滋有味儿,笑的狭促:“苏子这小子可真有福。”他冲着灶间努努嘴:“喏,艳福不浅,幸而他没有出家当了道士,否则不知有多少如花美眷要哭晕在大街上哟。” 落葵回首,只见丁香魂不守舍的坐在灶间,正盯着灶上炖着的一锅鸡汤出神,汤水咕嘟嘟滚个不停,有馥郁肉香透风而来,那是她每日必熬的,熬来给苏子补身子,丁香的心思她都明白,只可惜,这人世间的情事,多半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愿,但愿她能早早的看明白想清楚,能够抽身而出罢。 除夕那日,晨起雪便停了,明晃晃的日头悬在空中,阳光照上廊檐低垂的冰凌子,折出琉璃光彩。庭前的一株腊梅迎雪怒放,素黄的花盏,冷白的新雪,满院落的幽香渺渺,薄寒寂寂。 用过午膳,落葵进宫请了个安,以身子不适为由告了个假,便与丁香便在灶间忙活起来,准备晚上的 家中除夕宴,今年在水家过年的人比往年多了些,除却宫里赏下来的份例,还要额外备上许多,要准备的自然繁琐的多,她早早叫了郁李仁过来帮忙,灶间一片热火朝天,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郁李仁像是怕极了那灶眼的火,离得极远,只躲在门口择菜,不知想到了甚么有趣之事,扑哧笑道:“师妹,你说苏子醒后,知道是茯神给他洗的澡,会是甚么神情。” 落葵头也不抬道:“掌门师兄,仔细你的口水,莫要喷到我的菜上,那便吃不得了。” 见落葵顾左右而言他,郁李仁锲而不舍的笑道:“他若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茯神看遍了,你说,脸会不会气绿了。” 落葵扬眸瞟他一眼,端的是一本正经的笑,眸光却狭促极了:“掌门师兄若真想知道苏子的脸是会绿还是会蓝,待他醒了,你亲自告诉他,他被茯神非礼了,可好。” 郁李仁想了想,为难道:“还是叫茯神自己与他说罢,若是我坏了她的事,她要打我怎么办,我可打不过她。” “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你打得过苏子。”落葵补了一刀。 郁李仁蹙眉,绝望道:“你一天不伤害我,你就难受是么。” 暮色沉沉里,几只炮竹短促轻响,几蔟烟火窜上深黑天幕,绽放出华美绚烂的火光。数人围坐在圆桌前,茯神一味的贴着苏子坐着,而京墨紧挨着落葵坐下,丁香在下首坐着,只余下郁李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歪在一侧。 此时,杜衡来给落葵与苏子请安拜年,郁李仁喜笑颜开的拉他坐在自己身旁,殷勤无比的给他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弄的他满头满脸的不自在,忙不迭的尴尬笑道:“掌门师兄客气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郁李仁妖娆一笑:“你脸红个甚么劲儿,我身为掌门,自然要照拂你们这些师弟师妹的。” 席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语,只是偶尔听到京墨吸溜吸溜喝汤的声音,还有茯神不住的给苏子夹菜,筷子碰到碗碟之声,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落葵在桌子底下踢了苏子一脚,示意他说点甚么,见他无甚反应,只好恶狠狠的踩了他一脚。 苏子吃痛不已,却又不敢喊叫出声,一张脸生生憋得通红,良久,脸色才恢复如常,但是嗓子眼儿却像是被卡了鱼刺一般,咳咳了半响,冲着茯神挤出一句:“师妹,这回多谢你了。” 茯神瞟了他一眼,俏生生的笑着奚落道:“数年不见,师兄还真长本事了,学会与我说客气话了。” 苏子讪讪,不知该如何接口,倒是落葵笑道:“你也很好,数年不见,出落的更加漂亮了。” 茯神甜笑道:“是么,师姐说的是真的么,可是再漂亮又有何用。”她瞟了苏子一眼,眸光中有无限期待,盼着他能抬眸看她一眼,奈何却甚么都没盼来。 随即,便再没有人说上一句半句话,来打破满室寂然,郁李仁一根一根挑着青菜往嘴里送,而京墨一筷 子一筷子的往落葵碗里夹菜,苏子与杜衡只闷着头吃喝,一言不发,唯有茯神,捧着一碗饭,不吃也不放,一双眸子看着看着就直了。 这一席年夜饭丰盛无比,除了落葵备下的,太后亦着意赏了许多,可这般丰盛却吃的索然无味,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悦。 饭毕,苏子红着脸,哼哼唧唧道:“那个,落葵,我头疼的厉害,去里间躺躺。” 落葵瞟他一眼,轻笑道:“要躺去你屋里躺,莫要污了我的床褥子。” 苏子嗤了一声:“你屋里沉水香儿足,治头疼最好。” 言罢,他毫不理睬落葵钉子般的眸光,径直去了里间儿躺下。 见此情景,杜衡忙凑到落葵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落葵眸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轻声吩咐了几句。 杜衡离开后,落葵懒散窝在椅中,就着如豆灯火翻着本古籍,翻着翻着便走了神,打起瞌睡来。 而郁李仁跷着腿,一边捏了根绣花针剔牙剔的欢畅,一边与京墨下棋下的火热,时不时的白他一眼,奚落他一句:“你行不行啊,不行赶紧认输得了。” 茯神不知嘟囔了一句甚么,扭着细腰也进了里间,一见她没了踪影,三人登时来了精神,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眼,凑到一处竖起耳朵,凝神静气的偷听起来。 只听得茯神娇憨笑道:“师兄,救命之恩让你以身相许来报答,不委屈你罢。” 随即却听得苏子吭哧吭哧半天,吭哧出一句:“那我还是再死一回算了。” 落葵等人一听,噗嗤一声笑得东倒西歪。 郁李仁摩挲着一枚棋子,故作深沉状:“这个苏子,太不可人疼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茯神怒了,像是砸了个花瓶之类的物件儿,一阵乒乓作响后,她一连串的诘问不停:“她死了,她都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她,你究竟喜欢她甚么。你说,你说啊。” 听到此节,京墨双眸放光,拿手肘捅了捅落葵:“谁啊,谁死了,她说谁呢。” 落葵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知道那么多干嘛。” 又听得茯神在里间发疯:“你当年为了她,宁可不做掌教大人也不肯娶我,可她最终还是弃你而去,你居然一点都不恨她,一点都不后悔,居然还喜欢她,我哪点不如她,你说啊你说啊。” 京墨满腹的疑问问不明白,有些垂头丧气。 郁李仁却呵呵笑起来:“你干嘛不问我,我都知道,她说的是苏子的旧相好,长得那叫一个美。”他咂咂嘴:“只是可惜喽,红颜薄命。”言尽于此,他戛然而止,他只是图个一时痛快,一向都是将人的兴致高高挑起,再欲言又止的看你抓心挠肝,见京墨起了兴致,自然是不肯再多说一字半句了。 见他没了下文,京墨着实憋得难受,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八回 封印合欢 郁李仁笑道:“后来便是,你二十五只老鼠挠心,着实难受。” “二十五只老鼠挠心,甚么意思。”京墨不解其意,一脸的茫然懵懂。 落葵拍了拍书卷,出言平淡:“百爪挠心。” 静谧片刻,只听得里间的苏子微微一叹:“师妹,从始至终我对你只有师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我不会为了掌教大人之位而去误你终身,即便当年没有她,我也不会娶你,与她,一切皆是我愿意,并没有什么原由,不必问为甚么,今时今日这结果,我并不后悔。”他言语中含了伤感和不忍,温言道:“师妹,是我伤了你,你恨我是应当的。” 茯神气的几乎要疯了,不知砸了多少个瓷瓶儿,砸的落葵心疼的扯了扯唇角,只听得她又嘶吼道:“哦,我知道了,你别是又喜欢上别人了,行,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你不喜欢我,也不许喜欢别人。” 苏子像是哽住了,一时间没有声音再传出来,倒是郁李仁呵呵哧哧的笑道:“这丫头,更不可人疼,难怪会相中苏子这个刺儿头。” 不多时,茯神咬着嘴唇出来,望着落葵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京墨与郁李仁见状,再不敢多待片刻,急匆匆的躲了出去,生怕惹恼了这个瘟神,再遭来一桩无妄之灾。 落葵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任由她泪水涟涟的哭了个痛快。这十几年来,自己与苏子都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抵从茯神出生之后,眼里心里便只有苏子一个,可以为他生,亦可以为他死。 那时父亲带着苏子,一年里有大半年在茯苓山厮混,和茯神的父亲一起,领着一群半大小子修炼。后来自己与茯神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年尾出生了,苏子带着她俩在茯苓山里漫山遍野的捣乱祸害,再后来他们都大了些,大到知道了男女有别,而父亲和茯神的父亲开始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商量起苏子与茯神的婚事来。 原以为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婚事是该顺理成章的,可苏子偏不是那样寻常的人,为了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姑娘,可以不做掌教大人,可以叛出茯血派,可以抛弃一切。 可不离不弃无怨无悔的又何止他一人,不论苏子去哪,作甚么,置于何种险地,他身后都一个重色轻友的茯神,即便是落葵与苏子一同置于险地,即便落葵伤的比苏子重上十分,她也是头一个去看苏子,去拉他一把,落葵打趣她是十足十的重色轻友,她则反唇嘲讽落葵,说她是没本事找一个只对她重色,对旁人轻友的人,是酸葡萄心理。 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苏子的终身一日没有着落,茯神的心便一日高高悬起,放不下来,落葵与茯神都想不明白,书上都说日久生情,可他们在一起厮混了十几年,为何就生不出情来呢,茯神恨极了,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是不是压根就没 有长心,还是一颗心又冷又臭又硬。 茯神一直待到正月十四那日才走,她的那双眼眸始终在苏子身上打转,巴望着他能开口挽留自己一下,可等了半响,都没等来他的一个字,她心灰意冷了,走时竟没有哭。 正月十五那日,月正圆,是那种圆满无缺的圆,月华温软似水,像是在院中施了一层薄雾,远处的天际,升起一盏接一盏的花灯,各式各样,光彩琉璃。 自打许府的事了结后,曲莲便搬回家去住了,今夜青州城里有灯市,她早早的过来,要拉着落葵与京墨去看热闹,而落葵借口腿疼推脱了,打发了他们两人出门去了。 合欢阁今日挂出了关门谢客的牌子,说是头牌姑娘合欢身体有恙,需要静心调养,故而阁内阁外如死一般的寂静,可没有人察觉到,院落深处却是别有洞天。 一朵巨大的乌云充斥在合欢阁的后院中,里头传来巨大的打斗之声,落葵站在乌云的边缘处,凝神望住云朵深处打的胶着的三个人,暗暗咂舌,水蔓菁不愧为三百年前水家的天纵之才,鬼道功法修炼的炉火纯青,鬼道原本就克制人族修仙者,苏子与郁李仁两人联手竟一时拿不下她,幸而她的肉身在多年前毁掉了,如今这具抢来的肉身,并不怎么合用,否则可要出大麻烦的。 “水落葵,当年你爹封印了我,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你竟自己送上门儿来,好,原本我念着你是水家的后辈,想留你一条性命,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水蔓菁言出狠戾,手上黑芒大作,轰的一声,竟将苏子与郁李仁击落到乌云边缘,二人瘫在地上,一时之间难以起身。 郁李仁和着一口血水唾出一枚断齿,望了落葵一眼,忍痛一笑:“看到没,你们水家的祖宗够厉害罢。” “是够厉害的。”落葵微微颔首,眸光闪动毫无惧意:“我原也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夺了合欢的肉身,在青州大行摄魂之术,害了无数人的性命,青州连年不绝的人口失踪,都与你有关,不封印了你,我如何对得起我爹的名头。” 水蔓菁娇媚而阴冷的一笑:“大话说早了罢,若你有你爹的本事,还能这么久都拿不下我么,我看你修为尽废,只怕是有心无力罢。” “是么。”落葵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在水蔓菁眼前微微晃动,每划动一下,便激起无尽涟漪:“水蔓菁,你瞧瞧,这是何物。” 见到此物,水蔓菁惊恐万分,退了一步道,眸光惊怒异常:“你,你怎会得到此物的,你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这东西当年早就化作灰烬了。” “许是天意罢,你作恶多端,天意叫我收了你。”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边,侧目望向郁李仁,微微颔首,紧紧那枚金钗冲着掌心狠狠扎下去,登时血如泉涌,她素手一抬 ,按在了郁李仁的身上,郁李仁登时大喝一声,周身白光刺目,转瞬间没入了落葵的身躯里,她扬声对苏子道:“苏子,替我护法。” 苏子脸色凝重,长剑赤红,在虚空中斜斜劈下。 水蔓菁见状,神情大变,掐诀连连,而乌云中登时换了景象,一座草木葱笼的青山像是凭空落下,生机勃勃的山间生出一簇簇一丛丛的杜鹃花,在春日和煦的风中繁茂艳丽的怒放,掩盖了苍翠绿意,春光无限温软的洒落在山间一团团一片片红霞上,层层叠叠的花盏在风中漾起碧血波涛,仿佛断肠泣血般低徊声声。 天空中呈现出半边血红半边漆黑的诡异一幕,声声巨响过后,红云如波涛翻滚,一道巨大的剑影破开云雾,旋即一道道碗口粗的红色光芒向乌云激射而去。 乌云登时被涤荡一尽,原本隐藏其中的美人脸庞登时显露出来,下方云头处的落葵见状,双手如翻花般上下纷飞,在乌云四围埋下一枚枚金色符文。 而苏子手执长剑,剑声轻吟,泛起一圈圈刺目的鲜红如血的涟漪,剑光照上落葵的脸庞,脸色呈出半透明状嫣红,像开在茫茫雪中的红梅。 美人双眸狞色一闪,怒吼一声,自口中喷出数万柄黑刃交错悬浮在半空中,数个忽明忽暗的黑色花纹几个闪动映入其中,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扑向已渐渐逼近的剑影。 苏子见状,单手一挥,数道细若游丝的血痕没入剑身,不远处的剑影登时红芒大作,分光化影成数十万道恍若实物的浑厚剑光,在渐渐收拢的巨网中不停的穿梭碰撞,发出阵阵刺目白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黑网登时呈现出不支之势,只几个呼吸间,便伴着声声哀鸣渐渐支离破碎,还原成一柄巨大的黑刃,灵气全失的悬浮片刻,转瞬间没入美人脸庞。 数十万道剑光转瞬间化作满天数之不尽的红色,极快的扭动身躯,一个闪动便扑到美人脸庞之上,将它紧紧缚住,猛然收紧后,那脸庞“噗”的一声化作点点黑雾,没入下方水蔓菁的身躯,她脸色一白,喷出数口血来,随即她提起一口气再度掐诀,一股碗口粗的黑芒重重击在了苏子身上。 此时的落葵情况也不大好,她已在虚空中布下一层层金色符文,符文渐渐合拢,但她有些支撑不住,身形微微一晃,喷出一口血来,她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再度掐诀。 苏子手中的长剑鲜红欲滴,半空中那只巨大的剑影化作丝丝缕缕的血丝,那长剑上下翻飞,在虚空中激起一层层涟漪,将水蔓菁逼入乌云的中间,那里有一处闪着微光的印记,她一步踏了进去,四围登时嗡鸣大作,涟漪一圈圈围拢过去。 水蔓菁慌了手脚,自指尖源源不绝的放出道道碗口粗的黑芒,不断的撞击白色涟漪,那黑芒来势汹汹,涟漪呈出不支之势。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一十九回 幻境(一) 见此情景,苏子狠狠咬住满口银牙,衣袖迎风鼓胀,双手翻飞的愈来愈快,血剑在虚空中斜斜劈了一剑,旋即身侧结出一抹气息强大的云头。 他侧目望了落葵一眼,她会意的点点头一咬舌尖,一口血喷在上头,血腥气翻滚漫开,云头几个闪动便飞到了水蔓菁的头顶上,眼看着就要落了下来。 “水落葵,你拼了性命不要,也只能将我封印在这封魂阵中百年而已,而我拼了肉身不要,百年之后照样可以破禁而出,到那时九州便再没有可以对付我的人了。”水蔓菁起了拼命之心,双手掐出一道诡异的法诀,嘭的一声巨响,浑身的骨血纷纷爆裂开来,化作血雨纷纷重重击在落葵身上。 半空中的落葵惨痛的退了几步,她脸色苍白,却提起一口气,扬眉立目,大声痛喝道:“水蔓菁,今日我既来了,就不会让你再有破禁而出之机。” 水蔓菁凄厉的惨叫一声,带着长长的尾音,几乎要刺穿了人的耳鼓,而那漫天血雨蓦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离漩涡最近的落葵深深吸了进去,随后,水蔓菁虚弱的尾音袅袅盘旋:“水落葵,我要将你困在三百年前的旧事中,我要你永远无法出来。” 话音方落,原本水蔓菁与落葵站立的虚空处,只余下一枚闪着微芒的光点,随着云头的落下,那光点哀鸣一声,被云头紧紧禁锢起来,几个闪动后,光芒越来越暗淡,最后消失于虚空之中,而充斥在此处的乌云与那座青山也随之消弭殆尽。 三百年前的九州仍是那九个州,三百年前的云楚国仍是那个云楚国,只是大浪淘沙,有无尽的人与事如同沧海遗珠,湮灭在泛黄的旧光阴中。 兖州西北有大片山巅连绵起伏,经年累月的云遮雾绕,那山峦主峰高耸入云,独柱凌空,名曰天坛山,远处云霞眩目如一池金波荡漾;兖水滚滚长流如练绕山。 天坛山风光旖旎,但山势奇险,数百年来又被上古世家牢牢占据,长长久久下来,此山渐渐成了禁地,除了罕有的胆大心细之人敢在侧峰采药狩猎,主峰再无人踏足半步。 此山仙气极盛,素来为修炼圣地,上千年来有数个上古世家占据过此地,而五百年前,水氏家族击败了其他几大世家,一举夺取了天坛山,五百年来,不断的有世家前来挑战,皆是无功而返,水氏家族便在天坛山中代代相传下来,如今已传至第十三代族长水方海。 主峰之巅云雾缭绕,雾气茫茫中流出点点碎金,露出一角金碧辉煌的琉璃顶,那顶子被阳光照耀,刺目的金芒似水流泻,像是万丈金色流霞染上天际。 此处是水家的议事大厅,装饰简明毫不奢华,颇有几分迫人的威严,令人不敢生出丝毫的轻视之意。 天坛山中黑夜 来的早,夜色深沉,浸润的四下里又冷又静,议事大厅中反倒灯火通明,将整个厅堂照的如同白昼一般。灯火摇曳下有个人影儿端坐着,薄薄的名册在他手中翻动的甚为仔细,一页页翻动间沙沙作响,在深幽寂静的厅堂中,像是低低隐约的虫鸣。 “族长,这是今年已到碧玉年华的姑娘,其中水蔓菁的血脉最为精纯,而适龄男子中,以水忍冬的血脉最为精纯。”水桑枝恭恭敬敬的束手而立,这是关乎水家生死存亡之大计,这份名册他拟了又改,改了再拟,不可谓不慎重。 方海族长捋了捋长髯,执笔将一男一女的名字誊抄在一处,足足誊写了半个时辰,才撂下笔,捻须道:“如此,便将水蔓菁赐给忍冬罢,三日后,将名册上的所有姑娘送入寻幽居调教,再将获麟**传于水蔓菁,至于其他姑娘,便由你看着挑选适合她们体质的双修之法。” “获麟**。”水桑枝微微吃惊,族中已有三百余年未曾开启过此法了,不开启是因凡修炼此法的女子,皆双十而亡,这名册上的姑娘,皆为他一手养大,虽非血脉至亲,但却有养育之情,他心下着实不忍,不禁犹豫良久:“族长,此功法虽然能将女子的妖族血脉激发到最大,但却十分霸道,对女子自身损伤极大,这。” 方海族长眸光狠厉,摇头道:“你是知道的,我们水家乃是妖族水麒麟一族的后裔,但因着妖血稀薄,渐渐不被妖族重视,就连修炼法门与丹药也没了支援,照着如此势头下去,我族势必最终会沦为纯粹的人族,完全被妖族所抛弃。不过,若我们能诞下妖血过半,且精纯无比的男丁,那么必会重新获得妖族重视,能将水家再度发扬光大,有如此大的好处,牺牲一两个女子,又算得了甚么。” 水桑枝心中一凛,他如何不知如今的水家处境艰难,虽占据了兖州境内仙气最足的修炼圣地,可四百余年,却再未曾诞下妖血过半的男子了,家族传承几乎断送了个干净,他暗自吁了口气,用以消减心中的不忍:“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定不会出任何差错的,至于水蔓菁,”他微微一顿,水蔓菁今年十六岁,离双十年华不过只余下区区四年,这四年,他想尽自己之力,令她过得如意顺遂一些,他凝神道:“属下会亲自看守管束的。” 方海族长拍了拍水桑枝的肩头,长叹道:“你明白轻重便好,你我说是水麒麟的后裔,可如今却与纯粹的人族无异,不但妖血稀薄,难以驱使高深的御水之术,便是这寿数,也不过区区百年,若不早早将族中之事打算妥当,他日身死,如何有颜面去见水家先祖。” “是。”水桑枝深深躬身:“好在此事十几年前便开始谋划,这些姑娘一落地,便被拘在禁地,心思单纯如同孩童,绝不会背弃我族。” 寻幽居位于天坛山西侧的山腰处,阔大的院子被粗壮 的百年银杏树掩映着,是个曲径通幽的绝妙去处,但这绝妙去处却从不许外人踏足,只许族中碧玉年华的少女在此处容身一年。 穿过银杏密林,绕过百转曲折的回廊,庭院深处是一间间鳞次栉比的房屋,足有四十三间之多,水桑枝指了指最为偏僻清幽的一间,冷峻道:“水蔓菁,你便在此处住下。” 他抬眸相望,这些在院中静立的姑娘,年岁相当而容貌各异,自身的血脉决定了她们的流年浮生,纵使他有心为她们寻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在家族大业面前,这份好心也只是空怀一场的镜中花水中月,他狠下心,冷言冷语的吩咐道:“每间屋子皆有尔等名字,尔等自去住下,一炷香后,前往学馆,如有迟到者,族规处置。” 众人皆吃过族规的亏,受过刑罚知道轻重,躬身小心道:“谨遵先生之命。” 角落里杂草萋萋,树冠上飞鸟啾啾,这些姑娘皆是碧玉年华,正是贪玩的年纪,头一回离开禁地,头一回见到禁地之外的景致,自然玩心大起,但平日里族规管束严苛,即便水桑枝离开已久,她们仍是默然无声的寻找各自的住处,丝毫不敢嬉笑吵闹,亦不敢有半点懈怠。 一炷香后,学馆不大的厅堂内,整整齐齐站满了四十个姑娘,皆低眉顺目束手而立,这些姑娘一落地便离开爹娘,被抱到禁地,由水桑枝抚育调教,为了令她们永葆单纯的赤子之心,素日里所读的书所习的字,水桑枝皆是选一些礼教之类的书籍讲授,便是读的诗词歌赋也无关爱恨情仇。 水桑枝审视着这些心思如孩童般单纯的姑娘,这些娇艳的花,十数年来皆是他一手浇灌,从未离开过,但如今,却要他亲手送她们走一条不归路,即便这条路,从一开始他便知道,但事到眼前也有诸多不忍,他冲着左右婢子使了个眼色,那些哑婢鱼贯而出,捧着一卷卷书卷,依着上头的名字,分别递到对应的姑娘手中。 “尔等手中之法诀,回去背熟,三日后若背不出,族规严惩。”水桑枝声音低沉幽冷,不大的厅中似有冷冷的气息回旋。 “是,谨遵先生之命。”众人躬身,纷纷握紧了这些书卷,好在她们幼时皆修习过粗浅的五行之术,背书向来是一桩易事。 水桑枝微微颔首,眸光落于水蔓菁身上,冷冷道:“水蔓菁,你留下,其他人退下罢,切记,你们皆不得走出院落外的银杏林。” 众人默然无声的垂首退出,厅中登时空落落的,深秋时节原本就极冷,而山中又天然更清冷了几分,水蔓菁单薄的身子抖了一下,似乎有些耐不住这重重秋凉,鼻尖微酸,勉力忍住喷薄欲出的喷嚏,她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胡思乱想,这先生身子骨真好,全然不似半百之人,如此冷的深秋,他只穿了个单薄的长衫在厅中冻了如此久,竟连个喷嚏都没有。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回 幻境(二) 水蔓菁垂眸,望住手中书卷上硕大的获麟**四个字,这四个字,每一个她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却不知其意了,这于她是个天大的打击,她一向自诩是姑娘们中念书念得最通透,习字习得最在体的,可转瞬间便被剥的体无完肤了,自己在这四个字面前,竟成了个白丁,她暗叹,老祖宗常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着实有几分道理,无才便不会因少才而自伤,还是水金樱说的对,做人总要对自己宽容几分。 “水蔓菁,你手上的获麟**极为生涩难懂,你虽五行之术修行的不错,但也要多花些心思背诵参悟,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来此处问我。”水蔓菁神游天外,胡思乱想之际,耳畔蓦然传来水桑枝这句话,她怔了一怔,旋即敛眉垂目,守着规矩道:“是,蔓菁记下了。” 水桑枝轻笑一声:“素日里最没规矩的水蔓菁,竟也有如此守规矩的时候,你是又闯了甚么祸么。” 水蔓菁委屈的撇一撇嘴:“自来了此处,蔓菁生怕连外头的银杏林少了根枝子,都要记在我的头上,我可老实极了,连院门儿都没迈过呢。” 水桑枝的笑中夹着轻愁:“这可着实难得呢,先生倒要看看你能忍到几时,蔓菁,先生与你打个赌可好。” “甚么赌,先生只管说。”水蔓菁一脸的稚气未脱,笑意是十足十的贪玩孩子气。 水桑枝凝神道:“这一个月内,你若能将获麟**参悟三成,那么先生便许你饮一坛荷花酿,并送你一整套指掌布袋木偶,可好。”他知道水蔓菁素来贪玩,孩子气又重,每回闯了祸受了惩戒,皆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转头便又闯祸,若想保全她一年的安生日子,便要先给她些甜头才好。 水蔓菁一向喜形于色,从不掩饰,听得此言,自然喜笑颜开,唇角几乎要咧到了耳根下:“好,就依先生所言,蔓菁若是赢了,先生可不许耍赖。” 秋夜里风凉,如诉如泣掠过半开的窗,扑的烛火忽明忽暗摇曳不定,窗下一盆白菊开得正盛,丝丝缕缕纤长的花瓣,如冬日霜雪垂泻,在清冷的月华下浸润透了,覆上苦香薄寒。 如此好的秋夜,合该美美睡上一觉才好,水蔓菁打了个哈欠,却摊开今日水桑枝传授的获麟**,她想着早些背熟了,先生一高兴,说不定会许自己多饮一坛酒。 她俯身多点了几盏灯,先将法诀誊抄了一遍,以朱笔将生僻之处圈出,正欲仔细研读,便瞧见门帘微动,闪进个黄衫少女,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蔓菁姐姐,你这屋里真冷,也不烧个炭盆。” 水蔓菁捧住一盏热茶,暖了暖手,无奈道:“屋里太暖和了,我便犯困,如何还看的进去这法诀。”她抚了抚黄杉姑娘的脸:“金樱,大晚上的你跑出来玩,你的法诀都背熟了么。” 听得此话,水金樱唇角下挂,一脸苦相:“我连那法诀上的 字都认不全呢,真想不通了,先生逼咱们学这劳什子作甚么。” 水蔓菁捏了捏她脸颊,笑道:“那你可怎么办啊,罚跪的滋味可不好受,明儿你将法诀带过来,不认得的字我教你。” 水金樱俏生生的展颜一笑:“蔓菁,你说先生好端端的将咱们带到这里作甚么。” 水蔓菁托腮凝眸,一脸的稚气:“先生只是说咱们年纪到了,该行双修之礼了,金樱,你说何为是双修之礼。” “双修。”水金樱更是不懂,指尖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划来划去,画到最后终于摇头:“修字是怎么写的。” 壶嘴处逸出滚滚热气,水蔓菁在二人杯中续了热水,笑道:“你啊,习得那些字读的那些书,莫不是都当菜码就饭吃了么。” 水金樱红了脸颊,笑道:“我才不管甚么是双修呢,能放咱们出来透透气总是好的,整日里关在禁地,我都快发霉了,诶,霉字是怎么写的。” 水蔓菁亦是叹息:“可不是么,整日里除了睡觉便是吃饭,莫非生而为人,便是吃与睡么,还不如一只鸟儿,除了吃与睡,尚且可以飞。” 水金樱点头道:“就是就是,若放我们下山去看看便更好了。”她凑近水蔓菁,瞧见获麟**四个字,道:“这便是今日先生给你的双修之法么,为何与我的不同呢。” 水蔓菁想了想,道:“你看咱们养的那些鸟儿,画眉有画眉的吃食,鹦鹉有鹦鹉的吃食,各有不同,那你看我们高矮胖瘦也都不同,所学的双修之法也肯定不同了,嗯,对,定是如此。”她笃定的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看,沙苑姐姐那样胖,若给她选个费力气的双修之法,肯定是练不下来的,款冬姐姐那样瘦,若是给她选个不吃饭的双修之法,也定是练不了的。” 水金樱一向最信水蔓菁,因为她书念得好,故而她说甚么金樱都信,此番自然也信,她万般信服的点头:“先生传我的五行之术,我练来练去也练不好,那先生此番传我的双修之法,一定是个不必动脑子,便可以练得好的了。” 水蔓菁托腮,壶嘴处的袅袅热气将她的脸庞熏得微红,像一枝娇艳的蔷薇花,隐隐有艳光透出:“金樱,先生总说他是男子,咱们是女子,男女有别,可究竟有别在何处。” 水金樱摇头:“我看先生与我们一样,都是有眼有口有手有脚,并无不同。” 青州不越山脉的寒潭之下,为骐麟观的隐秘藏身之所,平日里观中之人皆在外各司其职,并不长久滞留于观内,可这一日,不知观内发生了甚么了不得的惊天大事,所有的弟子皆收到了掌门之令,纷纷赶回观中,领了阵旗前去镇守不越山脉的岗哨与阵法。 山腹之中的厅堂内,充斥着大片不断流动的红芒,苏子与杜衡二人手上法诀不断,将红芒禁锢在一处半圆形的光幕之内,而一 枚水光潋滟的珠子悬在虚空中,水泽强大却无一丝声响。 二人收了法诀,苏子脸色惨白,一眼不错的盯着那珠子,生怕一个错眼,那珠子会生出变故,盯了良久,才微微松了口气:“这麒麟玄珠藏了落葵的一丝血脉,如今气息强大而安静,想来落葵在这幻境中并无不妥。” 杜衡取出一丸药,以水化开,递给苏子道:“苏将军,喝药罢,原本封印水蔓菁时的旧伤未愈,现在为青公子护法又消耗了太多的法力,若是不好好调养,你怕是会修为大损的。” 苏子捧着药碗一饮而尽,沉声道:“顾不得这许多了,幸而空青顺利进入幻境,郁李仁也在里面,有他二人照应,定会安然无恙的。” 眼下这困境难解,苏子不禁愁肠满腹,水蔓菁被封印前言明,要将落葵困在三百年前的旧事中,而三百年前究竟出了何事,并无人知晓,虽然他已经将破除幻境之法尽数交与空青,空青又一向稳重,处事周全,定有法子将这幻境做的圆满,再将落葵与郁李仁安然无恙的带出来。可关心则乱,他仍怕空青情急之下,会忍不住强行带了他们出来。 “人间一日,便是幻境一年,落葵此去,只怕没个三五日,是出不来的,杜衡,吩咐下去,即日起不越山脉禁制全开,无掌门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如有陌生人进山,格杀勿论。”苏子凝神,言出狠厉,他知道再如何发愁亦是无用,这幻境对他的排斥之力极大,自己卯足了力气都进不去,还差点被反噬重伤,否则他也是要跟着空青一同进去,好歹还能多一个聪明的脑袋。他转念一想,落葵与郁李仁被摄入幻境,自然是水蔓菁临死反扑所致,可同样生而为人,为何空青能够顺利进去,而自己却只能望幻境而兴叹,待此间事毕,他定是要好好探查一二,这空青究竟与他有何不同。 光幕上,空青方才进入后留下的裂缝在渐渐弥合,就在此时,一道金芒以迅雷之势闪动到裂缝旁,悄无声息的没了进去,竟没有惊动苏子二人。 而红芒流转,光幕内已是另一番光景,正是秋日萧索,万籁俱寂。 兖州百里家,是兖州境内最富庶的商贾之家,长子百里霜是嫡出,生的眉目娟好,气韵不凡,奈何身子却不争气,七灾八难的病痛不断,不是晕倒便是咳血,一入冬更是伤风不断,卧床不起了,渐渐有人说是他的名字起坏了,霜乃夜降朝逝之物,以此字为名,可不是要命途多舛了么。 屋内装饰华美,帘幕沉沉,将门窗都遮掩的密不透风,风是透不进屋内了,可阳光也难以透窗而入,屋内燃了十数盏灯烛,却暗沉沉的,陡然进的屋内,双眸竟要缓上良久,才能瞧得清楚四围。 许是关门闭窗久了,帘幕又遮的严实,这屋内浓厚而清苦的药味儿久久不散,只能靠着一座座香炉之上的轻烟袅袅,稍稍掩盖药味儿一二。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一回 幻境(三) 帐幔深处,厚厚的锦被之下,隐约可见个瘦骨伶仃的人,呼吸气若游丝,若非那人的胸脯微微上下起伏,当真与个死人一般无二。 那人喉间长长的呻吟一声,像是起死回生缓过一口气,蓦然睁开毫无神采的双眸,伸出枯瘦如老树皮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惊疑不定的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 帐幔外头打盹的姑娘听得动静,忙疾步上前,一见那人醒来,拔腿冲到门外,大声呼喊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少爷醒来,快,快去请老爷与夫人,说大少爷醒了。” 不多时,进来一个四十如许的妇人,她的腿脚极为利落,行走间满头珠翠叮当轻响,像是掠过一阵风,绣花繁复的衣衫如同花枝漫地,尚未来得及瞧清楚她是如何进的门,却已经见她坐在床边儿,一把握住那人枯瘦的手,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渐次不断没入锦被:“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那人张口结舌,像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妇人,又扬眸打量屋内摆设,心中益发狐疑了,他暗自感叹,这幻境果真诡异的不简单,千辛万苦的进来了,竟换了个这般羸弱的身子。 只是这身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叫甚么名字,他想了良久,也没有头绪,便听得妇人泪水涟涟的哭道:“霜儿啊,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可莫要再吓为娘了啊。”说着,她拈起条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帕子上赫然绣着百里二字。 霜儿,百里,他顿时恍然大悟,又抬起手看了看,叹道,千辛万苦进了这幻境,竟然占据了百里霜的身子,这倒是省却不少麻烦,临来时听苏子讲了,要将幻境做的圆满,才能救了落葵与郁李仁出来,此事须得落到百里霜身上,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无人知晓,但水蔓菁与百里霜有一段旧情却是真真切切的,水蔓菁入魔亦是因百里霜而起,他摸了摸枯瘦的手,如此弱不禁风的一具身子,竟然能逼得人入魔。他闭上双眸默默思忖,须得先找到郁李仁与落葵才好。 原来此人竟是甘冒奇险,进入幻境中救人的空青,他闭目良久,觉出饥肠辘辘,记得苏子与他说过,百里家极阔绰,便声音嘶哑道:“我饿了。” 百里夫人听得此话,自然大喜,能吃得下饭便是好事,她握着空青的手,喜极而泣:“我的儿,你想吃甚么,娘吩咐人去做。” 这一声我的儿,唤的空青生生起了一声鸡皮疙瘩,着实冷汗淋漓,他尴尬不已的缩回手,那一声娘亲是绝喊不出口的,但又怕不叫娘亲会惹人疑心,只好在喉间囫囵吞枣了一声:“我,想吃鱼虾了。” 百里夫人蹙眉:“霜儿,你素来从不吃鱼虾,说是腥气,怎么这一病,连吃食喜好都改了呢。” 空青并未料到百里霜竟还有这么个毛病,可不吃鱼虾让他吃些旁的 ,岂非是天大的折磨,他蓦然想到落葵说过的绝佳的借口,遂结巴道:“那个,我,我这是一病如新生。” 原本听到自己的心头肉醒来,便是欢喜异常的,又听得他饿了想吃饭,且一病如新生,百里夫人哪里还顾得上追问甚么,只会一昧的笑个不停:“好好,一病如新生,好。”她回首吩咐方才出去唤人的姑娘:“阿奈,你去吩咐厨房做清蒸鲈鱼和白灼虾。” 黄昏时分,似血残阳斜入屋内,空青新换了个身子,颇有些不适应,只觉得枯瘦的骨头与床榻相碰,硌得人生疼,他靠在床头握了握拳头,一缕微芒掠过灯芯儿,伴着轻响,灯烛依次点亮,微微眯了双眸,这副身子软绵无力也就罢了,而这幻境竟还能够压制修为,如今他的修为仅余下一成而已,看来这幻境着实古怪邪门,他暗自担忧,不知余下的这点修为法力,用来对付幻境中的诸多变故,是否足够。 空青暗自凝神之时,方才那个叫做阿奈的侍女打帘进来,束手道:“大少爷,苏家大少爷苏合香来了。” 苏合香,空青在百里霜的记忆中寻到了这个人,出自兖州的书香门第,与百里霜是至交好友,若是借故不见怕是不妥,但若是见了,露出破绽,便更是要命,他打定了主意,见自然是要见,少说话便罢了,旋即扬眉道:“请罢。” 不多时,一个白袍男子打帘进来,冲着空青嬉笑道:“百里霜,我便知道你死不了,看看,这不又活了过来。” 空青闻言扬眸,只见那人竟与苏子呈现出的郁李仁有几分相似,而眉眼间的妖娆魅色更是活脱脱的一般无二,他微怔,莫不是郁李仁如今成了苏合香,这,他试探了一句:“你瞧瞧我这一病,可有甚么不同。” 苏合香瞟了他一眼,皱眉道:“模样倒是没变,与我相比仍是差了许多,只是这气度仿佛稳重了不少。”他凑近了些,仔细打量道:“嗯,是稳重了不少,百里霜,莫不是你听说,你一病不起之时,你老爹想的竟不是如何治好你,反倒是怕你活不长,要将百里家这万贯家财传给你那比你更纨绔的二弟,你突然间就想明白了,要好好活着,一改往日的纨绔,与他争上一争么。” 空青在心底哀叹一声,他竟忘了自己与郁李仁从未见过面儿,便是如今的苏合香便是郁李仁,彼此间也是认不出来的,只好讪讪一笑:“你所言极是,那你说我以后该如何争才好呢。” 苏合香在他的额头弹了个暴栗,笑道:“你能如此想便对了,好端端的万贯家财,怎能拱手让人呢。你先养好身子,咱们慢慢再做打算。不过呢,我帮你争得了这万贯家财,你是不是得分我一半做谢礼呢。” 空青只觉这苏合香的性情颇为熟悉,他想了想,自己的五哥与他十分相像,只是苏合香爱财,五哥爱戏罢了,如此一 想,心中顿生好感,遂摇头笑道:“都给你都给你,我一文不要,你说你出身书香门第,如何比我这商贾之家的还要铜臭味重些呢。” “这话你从前便问过了,我不是与你说过的么,我只要越多越好的黄白之物与世间罕有的高深修为,便此生足矣了。”苏合香笑道:“你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与黄金屋,我看那些却都是些无字天书无趣得很,你说咱二人是不是投错了胎,你应该生在苏家,我应该生在百里家。” 空青从百里霜断断续续的记忆中获知,苏合香嘴上说是只爱黄白之物,其实秉性洒脱不滞于物,说是一心向往高深修为,其实他要那修为一不争权二不夺利,只是想路见不平之时,救了旁人自己也不必挨打,他笑道:“这便是人各有志了。” 空青进了幻境,与苏合香相谈甚欢,竟有相见恨晚之感,他借着苏合香的口,渐渐对百里家眼下的情形有了大概的了解,心中暗自盘算要早些动身去寻落葵了,否则晚了,还不知会生出甚么变故了。 天坛山外,苍翠如洗,薄雾袅袅,淡薄的花香在山间荡漾盘旋,鸟语和人声穿花度柳隐约而来。 一道青色惊鸿在半空中略微盘旋,落于了山口处,光华敛尽,竟是空青赶来了此地,他进入这幻境后,寻遍了三百年前的云楚国,才在兖州寻到一丝半点落葵的气息。他沿着这一丝气息,一路追到了天坛山,却赫然发现,此处竟然是三百年前的水家所在。 空青立在山口良久,他对这幻境一无所知,便是寻到了落葵的下落,也根本无从破起,思来想去,决定找到落葵与郁李仁,将他们强行带出幻境。 就在他苦苦冥思良计而不得之时,一阵风卷过,隐带幽香,这香味儿缭绕,嗅之格外熟悉,他微微一震,转头寻了半响,却只看到一缕光,他偏着头一脸警惕:“甚么人。” 虚空中传来银铃般的轻笑,隐含冷意:“你是甚么人,竟能察觉到我的存在。” 空青微怔,这声音入耳,恍如隔世般熟悉,而那人影儿的轮廓也隐隐似曾相识,他愣了个神儿,脱口而出道:“你是,落葵。” 那道光中传出一声轻咦,旋即迟疑道:“你是。”那光渐渐消散,露出个若有若无的人影儿,虚无的几乎一阵风过,便能消散,那人似乎偏着头,凝神望住空青良久,惊呼了一声:“你是空青,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空青长长吁了口气,上前一步去牵落葵的手,却一把牵住了虚空,不禁惊惶道:“落葵,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落葵笑道:“不妨事,这幻境虽是水蔓菁布下的,可这封印大阵却是我施展的,这幻境伤不到我,但我一时片刻也出不去,只能待幻境做的圆满,方能安然走出。青公子怎会也来了此处,且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二回 幻境(四) 空青点了点头:“如此就好,你与郁李仁被困在了这幻境中,苏子不放心,却又进不来,只好施法送我进来,说来也巧,我还真的就进来了。“他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十分无奈道:“只是却投在了百里霜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身躯里,很是束手束脚。” 那道虚影渐渐有些凝实,但依旧只是道虚影,只见落葵一拂衣袖,地上蓦然显出两只蒲团,一壶酒并两只小盏,她做了个请:“既来之则安之,那便坐下说罢,此处幻境并非一日两日可以破除的。” 二人落座,落葵衣袖轻拂,两线清酒分落于两只小盏中,她手微抬,其中遥遥跃向空青,而另一只则悬在了自己的身前,她抿了一口,笑道:“这可是三百年前的御酒,青公子不尝尝么。” 空青抿了一口,果然是入口清冽,回味无穷,点了点头,道:“这幻境究竟如何。” 落葵扬眸望向天坛山深处:“此处是封魂阵的幻境,青公子出身苍龙世家,想来是听说过封魂阵,此阵是水麒麟一族的封印秘法,是家父传与我的,至于家父是从何学来,我便不得而知了。” 空青凝神:“那么,你可知这幻境的破解之法么。” 落葵抿了口酒,抬手在虚空中写下字迹:“这便是幻境的破解之法,这解法着实繁琐,且若将幻境之人强行带出,只会令那人灰飞烟灭,我进来后,几次潜入天坛山查探,虽知道水蔓菁如今仍养在山中,但至于之后的事情却一无所知了,如今你来了,又机缘巧合之下占了百里霜的身子,喏,这好事便让你了,将这幻境做圆满了,自然也就破解了。” 空青一字一句看的仔细,遇到不解之处,便请落葵详解几句,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这破解之法烂熟于心,他缓缓道:“也就是说须得将这幻境做的圆满了,才能破解幻境,且不可改变三百年前的行事过程。”他扬眸疑道:“三百年前究竟出了何事。” 落葵唏嘘长叹:“三百年前出了何事,我并不知晓,我只是听家父后来提及封印水蔓菁之事时说到过,当初她死于百里霜之手,才会入了鬼道。” “那么,那么你是要我再杀她一回么,我,我下不去这个手。”空青苦恼不已,他本就不是嗜杀之人,面对这样无冤无仇的姑娘,如何能下得去手。 落葵摇头道:“你真是痴,既然水蔓菁是死于百里霜之手,才会入的魔,那自然不能让她再心不甘情不愿的死上一回了,至于究竟要如何做,如何死。”她凑近空青,切切笑道:“你是真不懂还是与我装糊涂。” 眼下也唯有这一个法子了,空青无法,脸骤然一红,只好点头道:“那么,便如此行事罢,我进来前,已吩咐苏子将幻境带入骐麟观,有他护法,我们可以安心行事。” 落葵连连点 头,赞叹道:“你还真是行事妥帖,放心罢,这幻境中一年,便是外头的一日,若一切顺利,你我不过三五日便能破禁而出了。” 就在落葵空青二人商议破解幻境之时,“水蔓菁”也没有闲着,为了那一坛子酒和布偶,她手不释卷的参悟法诀,深秋的夜风寒凉,她披了件厚衣裳,这大半个月来,她都苦心背诵参悟这获麟**,她翻着这书卷冷冷一笑,语出讥讽:“哼,三百年前的水家不过如此,这种法诀,竟能逼得这水蔓菁绞尽脑汁背诵,几乎要扯下一把头发来,也只会翻开书卷读麟凤游,合上书卷背麟甚么游。” 她眸中红芒闪动,脸虽仍是从前那张脸,可眸光却不似往常那般娇憨了,竟时时透出高傲之色,行为举止像是换了个人,俨然一副天之骄女的做派。她原本仍在翻着法诀,蓦然眸光一闪,耳廓微动,随即极快的趴在了桌案上,似乎在转瞬间睡的深沉而香甜。 似有一阵疾风掠过,狠狠扯动了烛火,一道纤长暗影缓缓逼近水蔓菁,一角青色衣袖轻轻拂过她的发髻,她像是做了一个极好的美梦,在梦里都笑出了声。 空青悄无声息的进门,端详了“水蔓菁”片刻,旋即两根手指搭在她的额头,指尖溢出的青芒缓缓渗透进去,良久,他才收回手,神情郁郁:“果然如同落葵所说那般,此人正是水蔓菁不假,只不过记忆被一股古怪的力量所封印,方才只是稍一试探,那力量便疯狂起来,要将她原本的记忆吞噬殆尽。” 一日日过去,院外的银杏树只余下空落落的枝头,金灿灿的叶片在地上堆砌,赤足踩上去,发出一阵阵清脆而细微的响声,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呢喃低语。 红裙翩然翻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绕过粗壮的银杏树,如同春日里繁花碧叶间展翅红蝶,秋风扑过明艳照人的裙裾,直如红霞漫天欲飞,让人不敢逼视。 “水蔓菁”在银杏林中踩得欢畅不已,不料赤着的双足却踩到一个人,她垂眸间冷冷一笑,随即做出窘态,忙退了几步,脸红耳赤手忙脚乱的穿好鞋袜,垂首低声道:“先生。” 山里风大,悠悠荡荡掠过空落落的树冠,万籁俱寂,连风也渐渐无声回旋,“水蔓菁”黑发红裙,在萧索凋零的秋日里,添上最浓烈明艳的一笔。 水桑枝望了良久,他蓦然想起个女子,也是这样眉目姣好的年华,喜欢赤足在银杏林中踩着落叶,微抿住唇角回首冲他浅笑,想起这女子,他心痛的无可抑制,勉力平静道:“蔓菁,一月之期已到,你的获麟**可参悟透了。” “水蔓菁”默默颔首,盘膝坐下,一片银杏叶随风坠落,簪在她鬓边,她的眉眼清淡,淡若轻雪不染纤尘,清冷之声从口中缓缓诵出,她足足背诵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偏着头望向水桑枝,伸 出一只手,笑嘻嘻道:“先生,我赢了。” 果然是天纵奇才,短短一个月,她不单单背诵了整本儿的获麟**,更是参悟了大半,竟然还颇有心得,于族中而言,有此女在,乃是大幸,但是于她自身而言,却是怀璧其罪之大不幸。若她于族中其他女子一般平庸,资质平庸血脉平庸,那么便能平庸而安稳的度过此生。水桑枝默默叹息良久,略带轻愁的笑道:“先生几时与你们这些孩子耍过赖。”他单手翻花,地上凭空显出一坛酒,而掌心中却多了一只布袋,递给“水蔓菁”:“这袋子里是三只布袋木偶并一本折子戏,你收好。” “水蔓菁”小心接过来,手上一沉,稚气十足的笑道:“先生,你传我们的法诀着实无用,打不过旁人也骂不过旁人。” 水桑枝开怀大笑:“你想打谁。” “水蔓菁”凝神,从脑中翻出了真正那个水蔓菁的记忆,掰起了手指头,当真一本正经的算了起来:“头一个便是金樱了,她总抢我的茶喝,第二个便是款冬了,她总仗着自己瘦弱,连洗脸水都要哑婢们给端,第三个,第三个。” “依先生看啊,头一个该打的便是你了,整日里就知道贪玩。”水桑枝温和一笑:“蔓菁,这些东西,你切不可给第二个人看。” “水蔓菁”小心翼翼的打开布袋口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心中冷嗤,实在是些不起眼的玩意儿,可为了不露出马脚来,还是如珠如宝的收好,娇憨笑道:“如此宝贝的东西,蔓菁一人尚且看不够呢,如何舍得分给她人。”她一手拎着布袋子,一手抱着酒坛子,喜笑颜开的回房去了。 风卷过她渐行渐远的衣袂,像深秋红遍半山的枫叶,烈烈燃烧。那抹红霞在水桑枝眼前久久不散,“水蔓菁”自小便爱着红艳艳的衣裳,现下看着她的背影,像是水桑枝心头那人的形容再生,十数年来存于心间的疑虑久久不散,随着水蔓菁的长大,这疑虑益发的重了,当年方海族长告诉他,那姑娘与腹中的孩子一同身死,未及水桑枝看上一眼,便依着水家的族规,一把火将尸身烧成了灰,看着水蔓菁,他默默良久,心中生出一丝妄念来。 夜色深沉,空旷的后山皆被清寒月华浸染,山涧溪水蜿蜒,清凌凌的碧水荡漾,映出一张姑娘稚气的脸庞。“水蔓菁”一手提了酒壶饮酒,一手拈了枯枝戏水,颇为悠然自得。 酒至半酣,“水蔓菁”拿出今日所得的折子戏,虽然只是三百年前人族的小玩意儿,无名无题,可翻开细细读来,但却觉唇齿留香,是实实在在的一出好戏,可惜了只是一折,有头无尾,她想笑又想骂,这个倒霉的水桑枝着实可恶,好端端的一折戏,竟留了个悬念,怕是又要出个甚么赌约,才肯把剩下的交给自己了,真不知从前的水蔓菁,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三回 幻境(四) 只是不知余下的这点修为法力,用来对付幻境中的诸多变故,是否足够。 他沉下心思,灵台中一阂浅青安静的悬浮着,那是他此来青州最大的指望,念及此,他幽幽一笑,那水麒麟族长羽涅还真是心机深重,竟遣了族人一路跟着他,只不过在离开水麒麟一族不久,他便隐匿了行踪,甩开了那两条尾巴,如此看来,这水天无与水麒麟一族,的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羽涅又怎会费尽心机的来探查他的行踪。 空青暗自凝神之时,方才那个叫做阿奈的侍女打帘进来,束手道:“大少爷,苏家大少爷苏合香来了。” 苏合香,空青在百里霜的记忆中寻到了这个人,出自兖州的书香门第,与百里霜是至交好友,若是借故不见怕是不妥,但若是见了,露出破绽,便更是要命,他打定了主意,见自然是要见,少说话便罢了,旋即扬眉道:“请罢。” 不多时,一个白袍男子打帘进来,冲着空青嬉笑道:“百里霜,我便知道你死不了,看看,这不又活了过来。” 空青闻言扬眸,只见那人竟与苏子呈现出的郁李仁有几分相似,而眉眼间的妖娆魅色更是活脱脱的一般无二,他微怔,莫不是郁李仁如今成了苏合香,这,他试探了一句:“你瞧瞧我这一病,可有甚么不同。” 苏合香瞟了他一眼,皱眉道:“模样倒是没变,与我相比仍是差了许多,只是这气度仿佛稳重了不少。” 他凑近了些,仔细打量道:“嗯,是稳重了不少,百里霜,莫不是你听说,你一病不起之时,你老爹想的竟不是如何治好你,反倒是怕你活不长,要将百里家这万贯家财传给你那比你更纨绔的二弟,你突然间就想明白了,要好好活着,一改往日的纨绔,与他争上一争么。” 空青在心底哀叹一声,他竟忘了自己与郁李仁从未见过面儿,便是如今的苏合香便是郁李仁,彼此间也是认不出来的,更遑论眼下的苏合香,似乎并无半点旁的记忆。他只好讪讪一笑,顺着他的话头继续道:“你所言极是,那你说我以后该如何争才好呢。” 苏合香在他的额头弹了个暴栗,笑道:“你能如此想便对了,好端端的万贯家财,怎能拱手让人呢。你先养好身子,咱们慢慢再做打算。不过呢,我帮你争得了这万贯家财,你是不是得分我一半做谢礼呢。” 空青只觉这苏合香的性情颇为熟悉,他想了想,自己的五哥与他十分相像,只是苏合香爱财,五哥爱戏罢了,如此一想,心中顿生好感,遂摇头笑道:“都给你都给你,我一文不要,你说你出身书香门第,如何比我这商贾之家的还要铜臭味重些呢。” “这话你从前便问过了,我不是与你说过的么,我只要越多越好的黄白之物与世间罕有的高深修为,便此生足矣了。”苏合香笑道:“你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与黄金屋,我看那些却都是些无字天书无趣得很,你说咱二人是不是投错了胎,你应该生在苏家,我应该生在百里家。” 空青从百里霜断断续续的记忆中获知,苏合香嘴上说是只爱黄白之物,其实秉性洒脱不滞于物,说是一心向往高深修为,其实他要那修为一不争权二不夺利,只是想路见不平之时,救了旁人自己也不必挨打,他笑道:“这便是人各有志了。” 空青进了幻境,与苏合香相谈甚欢,竟有相见恨晚之感,他借着苏合香的口,渐渐对百里家眼下的情形有了大概的了解,心中暗自盘算要早些动身去寻落葵了,否则晚了,还不知会生出甚么变故了。 ———————————— 天坛山中,苍翠如洗,薄雾袅袅,淡薄的花香在山间荡漾盘旋,鸟语和人声穿花度柳隐约而来。 夜色渐深,四围寂静,天坛山寻幽居中,帐幔深处的水蔓菁睡的极不安稳,眉心紧蹙,冷汗淋漓,像是在不停的挣扎着,挣扎了良久,她蓦然睁开双眸,眸中闪过丝丝赤金光芒,抬手擦去额角的汗珠子,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只见手臂脖颈肤如凝脂,而铜镜中的人儿更是鬓发如云,艳若桃李,那七分娇憨三分媚态竟是个勾魂摄魄的好胚子,她挑唇冷笑:“这具身躯也算不错,称得上是人间尤物了。” 旋即她轻点眉心,逼出一道红芒,落在床尾,那红芒渐渐凝实,化作一个手脚被缚的人影,她呵呵一笑:“你不必如此瞪着我,我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那人影儿冷眸微眯,蹙眉惊诧道:“你不是水蔓菁,你是谁,怎会来此境。” “水蔓菁”的脸虽仍是从前那张脸,可眸光却不似往常那般娇憨纯真了,时时透出高傲之色,行为举止像是换了个人,俨然一副天之骄女的做派,轻轻笑道:“我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的命握在我的手中,如今你就是我手中的木偶,想如何摆弄就如何摆弄。”她抬手一指,指尖窜出一缕红芒,没入那人影的眉心:“这是你与他前世的情孽,幸而当年你身死后,我留下了此物,否则今日还真的要多费许多周章。” 就在红芒没入那人影眉心的同时,那人的灵台轰然炸开,有数之不尽的人和事倏然飞旋,她头痛欲裂,挣扎连连。 “水蔓菁”秀眉微挑,轻轻挥了挥衣袖,束缚在那人影身上的绳索顿时化作虚无。 那人影顷刻间便倒在了床尾,双手紧紧抱头,冷汗浸透了衣衫,却死死咬住牙关,未发出一声呻吟和惨叫。 “水蔓菁”高傲的抬起头,冷冷望住紧紧蜷缩的人影,赤金色的双眸闪过一丝不舍,旋即极快的化作无尽冷意,笑道:“落葵,你也有今日,你便慢慢享受这爱恨两难,生死两难之感罢。” 那人影竟是被困在幻境中,原本被封印了记忆,占据了水蔓菁身躯的落葵,可不知为何却又被逼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安静下来,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她静静的蜷缩在床尾一动不动,灵台空荡荡的,像是有甚么东西被匆匆流光偷了个干净,她想了良久,都未能想出丁点旧事,只知道空青成了她心里最要紧的那个人,至于那“情孽”,古籍中倒也语焉不详的记载了一句半句,虽与月老手中的红线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却是这世间至阴至毒魔道之物,乃宿主前世因爱生恨之物,死后被有心人取走加以炼制,再度遇到宿主后,便如同在灵台中扎了根儿,心中无情便万事皆休,可若心中生了情,那情愫之丝便会疯长,吞噬宿主的心智清明,令宿主情不由己,只对一人生情,即便是灭族之仇,都恨不起来,除非宿主身死情灭,否则生生世世将受尽此物的折磨,她心中生出无尽的疑惑,自己怎会是此物的宿主,又怎会与空青扯上干系。 “水蔓菁”定睛瞧着落葵的脸色,见她茫然无措,眼波挣扎,知晓情根已然种下,喋喋笑了起来:“看来你已想明白了些事情,不错,这情孽一旦种下,情愫之丝便会将你困住,深入骨血,唯有死方得解脱,落葵,咱们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等,可以看,看你与他惨淡收场,看我与他地老天荒。” 落葵紧紧蹙眉,她隐约觉得自己与眼前之人,还有空青,曾有一段纠缠坎坷的过往,可那过往究竟如何,结局如何,她全然没了记忆,只茫然脱口而出:“空青呢,空青呢。” “水蔓菁”斜睨了她一眼,挑唇傲然冷笑:“看来这情孽还真是挑起你与他情缘的利器,着实管用,他若知道了真相,是不是还得感念我的成全呢,不过他如今是百里霜了,而我是水蔓菁,这情缘注定要落到我的身上了。” 落葵心中生出深深的不祥之感,她来不及多思多想甚么,眼前掠过一道金芒,一羽凤翎在她周身轻轻盘旋而过,她的身子一轻,便被裹在了凤翎中,没入“水蔓菁”的身躯。 “水蔓菁”抬手掠过额前一缕碎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那消失不见的落葵,轻轻道:“如今这一副身躯两个神魂,你可以看得到听得到却说不出,倒也有趣,着实有趣。” 深秋的夜风寒凉,她伸手一挥,床榻上厚厚的大红缠枝芙蓉长袄一个闪动,便披在了她的肩上,她掐了个诀,敛尽眸中的金芒,顺手拿过桌案上令水蔓菁绞尽脑汁也参悟不透的法诀,草草翻了翻,语出讥讽:“哼,三百年前的水家不过如此,这种法诀,竟能逼得这水蔓菁绞尽脑汁背诵,几乎要扯下一把头发来,也只会翻开书卷读麟凤游,合上书卷背麟甚么游。不过,她的神魂也着实强大,竟逼得我用了三日才吞噬干净。” 这“水蔓菁”她原本仍在翻着法诀,蓦然眸光一闪,耳廓微动,随即极快的趴在了桌案上,似乎在转瞬间睡的深沉而香甜。 似有一阵疾风掠过,狠狠扯动了烛火,一道纤长暗影缓缓逼近水蔓菁,一角青色衣袖轻轻拂过她的发髻,她像是做了一个极好的美梦,在梦里都笑出了声。 空青悄无声息的进门,端详了“水蔓菁”片刻,旋即两根手指搭在她的额头,指尖溢出的青芒缓缓渗透进去。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四回 幻境(五) 良久,他才收回手,神情郁郁:“果然,果然如苏子所料,落葵如今的确成了水蔓菁不假,只不过她的记忆却被一股古怪的力量所封印,方才只是稍一试探,那力量便疯狂起来,要将她原本的记忆吞噬殆尽。”他收了法诀,不敢擅动,只定睛瞧着,手不由自主的抚上“水蔓菁”的脸庞。 落葵在水蔓菁的身躯中,漆黑的四围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荧光,她一双眸子冰冷,定睛望住空青,那无尽的情愫之丝在灵台疯长,如同藤蔓弯弯绕绕,遮天蔽日的纠缠不休,仿佛在一瞬间,便真的情根深种,有个声音不停的在心中呐喊,空青,空青,她不是我,她不是我,她也不是水蔓菁,她是假的。可这声声呐喊终是无济于事,终于化作她心间的隐痛,不知因何而起,因何而终,只是痛极无言。 不过顷刻间,这短暂的灵台清明便被如潮涌般的情愫之丝席卷,她陷入了无休无止的疯狂中。 就在此时,灵台中白光乍现,像是有人大喝了一声:“小妖女,快醒来。” 这句话如同惊雷,劈的落葵转瞬间便清醒了过来,那声音听来格外熟悉,她低喃道,是江蓠,是江蓠,原来,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久的连伤都痊愈了,他日,他日若再度相见,只怕也要因正魔之分而故作不识了。她心间抽痛,再多的过往终将是云烟,在这么个鬼地方,又种了那倒霉的情孽,甚么有情无情都是空谈,唯有活着走出去,才能有来日方长。她沉下心思探查了一番,发觉那所谓的情孽果然牢牢扎根在灵台上,而鲜红的丝线正不断的从其内溢出来,布满灵台,一点点吞噬她的清明心智。 她无法坐以待毙,可又不敢擅动,毕竟她的修为不高,杀招不多,若无法一击即中,一旦被此人识破,便再难翻身,她微微凝眸,此人究竟是个甚么来历,怎会炼制了自己的情孽,又怎会催动此等魔道功法,她摇了摇头,心道,多思无益,一切待活着出去后再详查罢。 落葵索性微阖双眸,趁着这短暂的清明,缓缓催动法力,来抵御不断疯长的情愫之丝。 而空青并不知道这一切,他不知道眼前的“水蔓菁”是假的,更未料到落葵经了如此多的风霜颠簸,竟对江蓠留了心,他只沉溺在许多的前尘往事中难以自拔。如许年华匆匆过,那些过往早已深入他的骨髓,未敢有一丝相忘,当年相知相守之时,他并不在意此间深情,在漫长的似水岁月中几度辗转来回,才惊觉被生死隔开的那个人,正是流淌过自己新建的激流,才是自己心底情深的所在,竟成了他心中最深的执念于心魔,但愿,这惊觉并不算迟,但愿一切尚有来日。 一日日过去,“水蔓菁”已熟悉了天坛山中的一切,而落葵被禁锢在“水蔓菁”身躯内,一刻不敢放松的催动法力抵御情愫之丝,倒也初见成效,那情愫之丝虽不见减少,但却也没有再度疯长,至于扎根灵台之内的情孽,她几番试探,终是无解。 落葵所做这些,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迹,也藏不住,“水蔓菁”自然冷笑相看,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却全然没有阻拦,这些所为在她眼中皆是不堪一击的垂死挣扎,做的越多折磨越重,她自然看的十分开怀。 院外的银杏树只余下空落落的枝头,金灿灿的叶片在地上堆砌,赤足踩上去,发出一阵阵清脆而细微的响声,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呢喃低语。 红裙翩然翻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绕过粗壮的银杏树,如同春日里繁花碧叶间展翅红蝶,秋风扑过明艳照人的裙裾,直如红霞漫天欲飞,让人不敢逼视。 “水蔓菁”在银杏林中踩得欢畅不已,不料赤着的双足却踩到一个人,她垂眸间冷冷一笑,随即做出窘态,忙退了几步,脸红耳赤手忙脚乱的穿好鞋袜,垂首低声道:“先生。” 山里风大,悠悠荡荡掠过空落落的树冠,万籁俱寂,连风也渐渐无声回旋,“水蔓菁”黑发红裙,在萧索凋零的秋日里,添上最浓烈明艳的一笔。 水桑枝望了良久,他蓦然想起个女子,也是这样眉目姣好的年华,喜欢赤足在银杏林中踩着落叶,微抿住唇角回首冲他浅笑,想起这女子,他心痛的无可抑制,勉力平静道:“蔓菁,一月之期已到,你的获麟大法可参悟透了。” “水蔓菁”默默颔首,盘膝坐下,一片银杏叶随风坠落,簪在她鬓边,她的眉眼清淡,淡若轻雪不染纤尘,清冷之声从口中缓缓诵出。她足足背诵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偏着头望向水桑枝,伸出一只手,笑嘻嘻道:“先生,我赢了。” 果然是天纵奇才,短短一个月,她不单单背诵了整本儿的获麟大法,更是参悟了大半,竟然还颇有心得,于族中而言,有此女在,乃是大幸,但是于她自身而言,却是怀璧其罪之大不幸。若她于族中其他女子一般平庸,资质平庸血脉平庸,那么便能平庸而安稳的度过此生。 水桑枝默默叹息良久,略带轻愁的笑道:“先生几时与你们这些孩子耍过赖。”他单手翻花,地上凭空显出一坛酒,而掌心中却多了一只布袋,递给“水蔓菁”:“这袋子里是三只布袋木偶并一本折子戏,你收好。” “水蔓菁”小心接过来,手上一沉,稚气十足的笑道:“先生,你传我们的法诀着实无用,打不过旁人也骂不过旁人。” 水桑枝开怀大笑:“你想打谁。” “水蔓菁”凝神,从脑中翻出了真正那个水蔓菁的记忆,掰起了手指头,当真一本正经的算了起来:“头一个便是金樱了,她总抢我的茶喝,第二个便是款冬了,她总仗着自己瘦弱,连洗脸水都要哑婢们给端,第三个,第三个。” “依先生看啊,头一个该打的便是你了,整日里就知道贪玩。”水桑枝温和一笑:“蔓菁,这些东西,你切不可给第二个人看。” “水蔓菁”小心翼翼的打开布袋口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心中冷嗤,实在是些不起眼的玩意儿,可为了不露出马脚来,还是如珠如宝的收好,娇憨笑道:“如此宝贝的东西,蔓菁一人尚且看不够呢,如何舍得分给她人。”她一手拎着布袋子,一手抱着酒坛子,喜笑颜开的回房去了。 风卷过她渐行渐远的衣袂,像深秋红遍半山的枫叶,烈烈燃烧。那抹红霞在水桑枝眼前久久不散,“水蔓菁”自小便爱着红艳艳的衣裳,现下看着她的背影,像是水桑枝心头那人的形容再生,十数年来存于心间的疑虑久久不散,随着水蔓菁的长大,这疑虑益发的重了,当年方海族长告诉他,那姑娘与腹中的孩子一同身死,未及水桑枝看上一眼,便依着水家的族规,一把火将尸身烧成了灰,看着水蔓菁,他默默良久,心中生出一丝妄念来。 夜色深沉,空旷的后山皆被清寒月华浸染,山涧溪水蜿蜒,清凌凌的碧水荡漾,映出一张姑娘稚气的脸庞。“水蔓菁”一手提了酒壶饮酒,一手拈了枯枝戏水,颇为悠然自得。 酒至半酣,“水蔓菁”拿出今日所得的折子戏,虽然只是三百年前人族的小玩意儿,无名无题,可翻开细细读来,但却觉唇齿留香,是实实在在的一出好戏,可惜了只是一折,有头无尾,她想笑又想骂,这个倒霉的水桑枝着实可恶,好端端的一折戏,竟留了个悬念,怕是又要出个甚么赌约,才肯把剩下的交给自己了,真不知从前的水蔓菁,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她在水边摆弄两只布袋木偶,那两个妙龄姑娘做的精细,连头发都丝丝可见,衣裳花枝浮动,行走间似有幽香,望之十足十的风光旖旎,动人心扉。 正玩得兴起,溪水中映出个男子,大咧咧的坐在“水蔓菁”的身侧,伸手道:“这酒真香,给我倒一盏。” “水蔓菁”对这情景早有预料,夤夜外出也是为了等这个人,等这句话,但她仍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回首,只见一张陌生的脸,可她从那陌生的皮囊下,还是看到了熟悉的神魂,她装作惊恐万分,抿了抿干干的唇,连声音都干巴巴的:“你,你是水家之人。” 空青摇了摇头:“水家,不是。” “水蔓菁”吓得跳了起来,提溜着酒壶,闪身躲到一旁:“那你,那你如何进的天坛山。” 空青望着她手中的酒壶,像是对那酒香垂涎欲滴:“我原本便住在此山。” “水蔓菁”暗自盘算,自己如今借用的是水蔓菁这身份,行为举止便要像足了她,方才不露分毫,装的善始善终,所求之事才能得偿所愿,随即,她想了想若真正的水蔓菁易地而处,面对眼下情景,会如何想如何说,她松了口气,做出一脸天真的模样,再度坐回溪边,扯了扯空青的衣袖,扬眸轻笑:“那么,你是此处的山鬼了。” 空青微怔,抚着脸庞喟叹:“山鬼,我便不能是此处的地仙么,非要是个山鬼。” 地仙,“水蔓菁”扬眸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她想了想,不知真正的水蔓菁当年到底是如何想的,但能担得起一个仙字,若非有盛世美颜,便是自带仙气罢,可眼前这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哪里有半点仙气,鬼气倒是十足。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五回 幻境(六) 但,她眸光一转,这样一副鬼气森森的身躯之下,却藏着这世间最为令人神魂颠倒的男子,自己甘冒奇险,损耗修为进入这幻境,只为此人而来,便将这天真无邪装到底,点头道:“那么,你是男地仙了。” “南地仙,我还北地仙呢。”空青无可奈何的一笑,抬手轻轻敲了她的额头一下:“我是被你这酒香勾出来的,来了如此久,你都不给我喝一口的么。” “水蔓菁”心下微酸,她与空青认识了许多年,从未见过他有这般宜喜宜嗔的模样,心间那酸涩如同一颗青梅,洇透了骨肉,她转念又想,自己所求,从来都不单单只有这短短几日,但这几日却是最为紧要不容有失的,她娇憨一笑,将酒壶藏到怀中,偏着头如临大敌:“我又不认得你,凭甚么给你酒喝。”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空青没有丝毫恼怒,笑盈盈道:“我叫百里霜,你叫甚么。” “水蔓菁”皱了皱眉,若真的水蔓菁听得此话,定是会想,有朋自远方来这句话先生讲过,可此人分明是头一回见,着实称不上朋,顶多是个厚脸皮的过路鬼,旋即她朱唇微嘟:“你不是自称是地仙么,地仙不是应该甚么都知道的么。” 空青哑然,真不知这“水蔓菁”是小孩子心性不谙世事,还是九曲玲珑心思圆滑,竟然油泼不进针扎不进,他讪讪一笑:“那我若是猜出了,你便给我些酒喝,可好。” 溪水淙淙蜿蜒,清冽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此话正和“水蔓菁”之意,她竖起一只手指,微微颔首:“只许喝一杯。” 空青暗自发笑,还真是孩子心性小气的紧,凝神掐着手指头,做出一副占卜揣测的神情来,旋即轻笑道:“你叫,水蔓菁。” 一线温润的月华流转,投到“水蔓菁”心上,这事情有了个好的开端,想来日后会更加顺遂了罢。 她斟了一盏酒,递过去,偏着头娇憨笑道:“你还真是个能掐会算的男地仙呢,莫非你真是被我这荷花酿的香气引出来的。” 空青单手一翻,掌心中静静卧着一枚精巧玲珑的银色铃铛,递给了“水蔓菁”,笑道:“我承了你一盏酒的情,把这个给你当酒钱罢。” 情,“水蔓菁”闻言,心中微甜,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个字,虽然这个字空青并非是对她所说,但她仍觉得心圆意满,只是碍于水蔓菁这个不谙世事的身份,她并不敢露出喜色,只将铃铛接过来在眼前晃荡,迟疑道:“这个,有甚么用处么。” 空青丝毫没有疑心眼前的“水蔓菁”会有假,只觉与落葵相谈甚欢,进展顺遂,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高深莫测的一笑:“自然是有大用处的,你将它收好,若你遇到吃人的山鬼,便晃动此铃,若我正好得闲,便会出来救你。” “水蔓菁”饮了口酒,一脸天真:“那若是旁的山鬼比你厉害,你来救我反倒害了你,可怎么好。” 空青笑的益发开怀:“放心放心,这天坛山里是没有山鬼了,都被我打跑了,但若是你去了别处呢。” 听得此话,竟牵动了“水蔓菁”的愁肠,她默默良久,真正的水蔓菁这一世,只怕是要生在天坛山,死在天坛山,生生世世都无法离开,而自己这一生,若没遇见眼前这个陌生皮囊下的熟悉人,只怕也被困死在族中长辈的约定中,心如槁木,生死由天了。 她对着壶嘴儿灌了一大口酒,想到真正的水蔓菁总念叨甚么是男女有别,惊觉这是一个接近空青的绝佳借口,她凝眸望向他,脱口道:“先生总说生而为人,男女有别,那么你们山鬼,哦不,地仙,地仙也是男女有别的么。” 空青刚刚抿了一口酒,听得此话不禁呛了一呛,一口酒哽在喉中,这荷花酿听起来清冽,喝起来也清冽,但入喉之后却自有辛辣之味,他只觉喉间热腾腾的,像是要腾起一把火来,遂勉强笑道:“这个,这个,自然是了。” 夜深人静,山里起了薄雾,婷婷袅袅在枝头萦绕,月华也少了几分清寒逼人,多了些温润婉转。溪水静静流淌蜿蜒,蜿蜒过碎石芳草,流淌到被薄雾轻笼的远处。 就在空青与“水蔓菁”饮酒说笑,渐渐熟悉之时,藏于“水蔓菁”身躯里的落葵微微怅然,想到了经了一路生死的江蓠,不知此时的他如何了,可这怅然转瞬却化作了满腔情愫,皆扑在了眼前这个看得见摸不着的男子身上,她极力压制住情愫翻滚,不住的告诉自己,心里头最要紧的那个人不是空青,不是空青,不是空青,未拔除情孽前,万不可再生情,万不可再念及任何人,不动心不动情,方可无虞。她颤抖着身子盘膝坐下,缓缓催动法力,维持灵台清明。 翌日,天光大亮,几只雀鸟落在窗下,啾啾鸣叫。 “水蔓菁”自头痛欲裂中醒来,撩开帐幔望向窗外。良久,她揉了揉额角,隐约想起昨夜之事,遂挣扎着起身,手触碰到腰间的佩囊,从里头取出一枚银色铃铛,在眼前晃了晃,挑起唇角牵出一抹娇媚的笑来。 “嗵”的一声,“水蔓菁”仰面砸回床上,心中舒畅不已,自己真的与空青喝了半宿的酒,说了半宿的话,真的得偿所愿了,看来这空青对落葵,果真十分上心。她微微侧目,只见桌案上壶下压着一纸素笺,几个清隽小字写道:今夜莫外出,共饮秋月白。 她哑然失笑,空青到了此间,竟成了好酒之人,秋月白这酒是世间罕有的,有来有往情意才能长久,她得寻些甚么同样稀罕的物件才好,猛然想起屉子里尚有些去岁晾干的照殿红,不若制个茶花饼下酒,她想,单单喝酒也是无趣得很。 黑沉沉的夜里,众人皆沉沉睡去,烛火熄灭,唯见惨淡的月色静静流泻。四下里寂然无声,“水蔓菁”伏在桌案上,瞪着一双大眼,望住眼前的几只碟子,里头盛了酥炸花生,茶花饼与白灼虾,她等来等去,眼看着子时便要到了,心心念念的空青仍未来,她有些惶恐,生怕他不来了,又生怕他来了看出自己的破绽来,她愁肠百转,与空青结识许久,更有婚约在身,奈何他对她总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她这才出此下策,原本她与空青进入此界,是要变成一缕虚影的,但她逼着兄长施展了逆天法术,令她与空青分别进了水蔓菁与百里霜的身躯,借此促成彼此间的情缘,假戏真做。 念及此,她沉下心思,对困守其内的落葵傲然一笑:“落葵,瞧着他与我亲近,你心中如何,当年的我瞧着他与你亲近,杀了你的心都有。” 当年,当年,像是有一道光划过灵台,转瞬即逝,落葵张了张口,冷笑一声:“你自去与他亲近,与我何干。” “水蔓菁”不以为意的笑道:“这好戏才刚刚开始,待那情孽泯灭你了的心智,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落葵冷哼了一声,索性微阖双眸,不言不语,只缓缓催动法力,来抵御情愫之丝的纠缠。 忽的门帘微动,闪进来个青色人影,坐在桌前敲着桌案道:“莫要睡着了,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水蔓菁”原本是欣喜若狂的,可依着水蔓菁真正的性子,她只懒懒的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是鬼,哦不,是地仙,不算客。” 空青只是一笑,打开酒坛子,斟了两盏酒,指着桌案上的林林总总笑道:“这些,是甚么。” “水蔓菁”笑道:“下酒的小菜啊,莫非你们山鬼连这些都不认得么,哦,对了,生而为。”她将那个鬼字狠狠咽了回去,哽了一哽,道:“生而为仙,是不知道饿的,自然也就无需吃饭了。” 空青轻笑:“你可知生而为鬼,饿了吃人么。” “水蔓菁”缩了缩脖子,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你不是说你是地仙么。” 炭盆边儿上的含苞欲放的照殿红开了,热腾腾的暖意熏着沁人芬芳,每一瓣都繁复堆砌,如同重云朵朵点染了绯红胭脂,红艳的几欲滴血,恍若晓天明霞,几乎要迷了人的双眸。 空青拈过一块茶花饼,嗅了嗅,惊异叹道:“这饼的香气为何与这花如此相像。” “水蔓菁”抿了口酒,笑容娇憨,不谙世事:“这茶花饼原本便是用去岁晾干的照殿红制的,香甜软糯,与这秋月白着实般配,你尝尝看。” 空青在心底失笑,落葵还真是改不了这本性,不管走到何处,变成何人,便是过往记忆都不见了,也绝忘不了吃这一桩事。 而“水蔓菁”不知想到了甚么有趣之事,且说且笑:“若先生知道我与一只鬼,哦,不不不,一只仙饮酒说笑,怕是要吓晕,不对,是气晕过去罢。” “临来时,我已在你的门外施了障眼法,从外头看,你这屋里黑漆漆的,是早已睡下了。”空青一笑,眸中有万般光彩。 水蔓菁吁了口气,大喜的拍着手:“那便好了,可以放心喝了,不必担心吓晕了谁,气死了谁。” 二人推杯换盏,这一喝便喝了大半夜,“水蔓菁”酒劲儿上了头,才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六回 幻境(七) 空青见状,抬手一缕青芒在她的额前绕过,她浑身的酒气登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空青抱起“水蔓菁”小心安置在床榻上,掖好被角,握住她的一只手贴于面上,轻声低喃:“落葵,快些醒来罢。”他心下百感交集,此等幻境,他与落葵也曾跌落过一次,上一回他负她良多,而此番,他必定要抓住此番的天道轮回,定不相负。 而落葵藏在“水蔓菁”的身躯中,像是被空青拉住了手,掌心中的温厚令她贪恋不已,情愫之丝趁机再度疯长,她双眸渐渐迷茫,喃喃道:“空青,别走。”话尚未完,血色长丝如蛛网般布满了灵台,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晨起,天光大亮,“水蔓菁”刚刚收拾齐整,便听得外头急促的砸门声:“蔓菁,蔓菁,出事了,金樱出事了。” “水蔓菁”冷冷叹了口气,这水家的姑娘,个顶个的缺心眼儿,一个比一个天真,她拉开门,只见水款冬满脸通红,跑的气喘吁吁,她忙倒了盏茶递给她:“款冬姐姐,金樱出了什么事,你如此着急。” 水款冬猛灌了一口茶,难掩焦虑之色:“金樱不知犯了哪一条族规,现下在学馆前罚跪呢,先生说,先生说晚间便要送她去刑堂了。” 刑堂,听得这两个字,“水蔓菁”佯装抖了下身子,狠狠挤了几下双眸,勉强挤下几滴泪来,那刑堂是个九死一回之地,能活着出来之人,十之一二,且浑身是伤,命不久矣,她唇边不住的狠狠颤抖:“金樱,金樱一向小心仔细,连这院门都不敢迈出去一步,如何会,如何会犯下重罪。”她忍住颤抖,头也不回的就往学馆奔去:“我去求先生,求他放金樱一条生路。” 学馆门前种了两棵梧桐树,这树在此处扎根了百余年,长得粗壮茂盛,夏日里阔大的叶片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如同一把大伞,灼热刺目的盛夏骄阳丝毫照不到此间,是最阴凉舒爽的好地方。 而这时节,梧桐叶早已枯黄凋零,只余下一根根纵横交错的枝丫,孤单单的在风中尴尬摇曳。 山里风大,掠过枝丫卷地而过,扑到人身上寒凉透骨,跪在这刺骨冷风中的金樱,只着了一袭单薄的寝衣,像是被人从床榻上揪出来的,散乱的长发在风中四散飘扬,整个人瑟瑟发抖,脸色已经冻得青白一片,唇边苍白干涸,哭的眼窝肿胀,看上去哭了许久许久,已经无力再哭了。 “水蔓菁”忙扶住她摇摇欲晃的身子,焦急的出声询问:“金樱,你告诉我你犯了甚么错,先生为何要如此重罚于你。” 水金樱的嗓子已经哭哑了,用尽全身力气从喉间挤出一丝声音:“蔓菁,蔓菁,先生一向疼你,你替我求求情罢,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光秃秃的枝丫在地上投下孤单的影子,风移影动,像一只只牵线木偶的手脚,僵硬的摇动不止,“水蔓菁”默默良久,自己虽不是真正的水蔓菁,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向来养尊处优,但自己与金樱,与这众多的水家姑娘,何尝又不是如此呢,习的字读的书,走的路过的人生,皆是族中所定,半点由不得自己。 “水蔓菁”无声的跪在水金樱身侧,以手撑住地面,重重叩头道:“先生,求先生看在金樱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出错的份儿上,给金樱一条活路罢。” 四围寂静良久,唯有风声倏然而过。 “水蔓菁”扬眸,只见屏风后头露出灰色衣角,她知道水桑枝在屏风后头,他看上去严厉刻薄,其实最心疼这些他一手养大的姑娘,“水蔓菁”再度狠狠叩头,额上磕的乌青一片:“先生,蔓菁求您了,蔓菁愿意替金樱受罚。” 学馆内传来一声轻咳,旋即水桑枝阴冷的声音缓缓透出:“水蔓菁,如此重的罪,你替她受不起,你进来。” 听得事有转机,“水蔓菁”用力握了握水金樱的手,极利落的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奔到厅堂内,却赫然发现,厅中地上竟也跪着一个人,浑身战栗脸色煞白。 “水蔓菁”不明就里,只好在那人身边不言不语的立着,一眼接一眼的瞟过去,只见那人与水桑枝的打扮相似,她生了疑,这寻幽居是男子的禁地,从不许跨进银杏林半步,除了水桑枝,其余所有人皆是清一水儿的女子,连养的鸟儿也只有雌的,这么个男子是怎么进来的,还真是有着通天的能耐呢。 “蔓菁,你替金樱出头,那么先生问问你,你可知她犯了甚么错。”见水蔓菁摇头,水桑枝抬手指了指跪着的男子,言语间益发阴郁:“你可知他是谁。”他顿了一顿,道:“蔓菁,族规你是十分清楚的,男女有别,你,你们,你与金樱,不得与除先生外的任何男子有任何来往,对么。” 水蔓菁深深颔首:“是,蔓菁时刻谨记族规,不敢有一刻忘怀。” 水桑枝冷冷道:“你记得,可有人却忘了。”他眸光冷冽的在男子脸上打了个转儿,道:“水金樱与此人银杏林中私相授受,人赃并获,罪无可辩,蔓菁,你是清楚此等重罪族中会如何处置的,先生问问你,你要如何替金樱受罚。” 果然如此,男女之事,单单靠堵,是堵不住的,只水蔓菁千算万算,绝没有算到,看起来谨小慎微的水金樱,竟然会如此胆大,犯下此等重罪,不过,她瞧了一眼那男子,眼前此人看着寻常至极,这水金樱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竟被这么个歪瓜裂枣给勾了魂儿,她气的抬了抬脚,一脚踹在了那男子背上,恨声道:“都怨你,若是金樱没了性命,你也别想活。” “水蔓菁”虽然修为极高,但此刻装的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这一踹并未用力,可那男子似乎更加的弱不禁风,被她这么一踹,竟踹的趴在地上喘气,一动动,话也不敢应上一句。 “水蔓菁”小心翼翼觑着水桑枝的脸色,讨好一笑:“先生,先生既罚金樱跪在外头,又罚这个人跪在里头,想来先生是不欲大肆宣扬的,那么,那么金樱还是有一线生机的罢。” 水桑枝瞟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冲着外头大声道:“水金樱,你进来。” 这声音于水金樱而言是天籁之音,她如蒙大赦,极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缓了缓冷痛酸麻到极致的双腿,一瘸一拐的进的厅内,再度跪在地上,她知道所犯之罪是重罪,故而一句哀求之声都没有,只是压低了声音抽泣。 抿了一口茶,水桑枝望住跪在地下的两个人,神色平静,言语薄寒:“你二人的罪过太大,若不严惩,如何向祖宗规矩交代,如此罢,你二人一个去刑堂,一个折双腿,自己选罢。” 长窗半开,掠过一丝乍起的秋风,这秋风薄寒,穿透“水蔓菁”薄薄的皮肉,直入心扉,在心上覆盖住一层轻雪,冷的心尖儿都在打颤。生与死这样的大事,连圣人都会选错,更遑论寻常人,又如何能毫不畏死呢。她心绪惆怅,自己族中同样族规森严,若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自己也迷了心窍犯了族规,该如何是好,转念却在心底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族中指了空青那样的男子做自己的夫婿,自己还有甚么族规可违反的,自己莫不是傻了。 微微失神的功夫,便见水金樱爬到水桑枝跟前,嘶哑着嗓子哭道:“先生,先生,是金樱的错,都是金樱的错,金樱认罪,愿意去刑房,先生送金樱去刑房罢。” 话音犹在,那男子便也爬到了水桑枝跟前,身子与嗓子一同颤抖:“先生,是,是水金樱这小妮子勾引了小人,小人,小人是无辜的啊,求先生,求先生饶了小人罢。” 他话尚未说完,脸上便已挨了狠狠一巴掌,紧跟着便是如疾风骤雨般落下的拳头,“水蔓菁”最瞧不上这种始乱终弃的软骨头,她怒火中烧,连踢带踹,又打又骂:“你个王八蛋你不是人你不要脸,你如何能说出此等不要脸的话,枉费,枉费了金樱,金樱。”她原是想说一往情深这四个字,可话到嘴边才惊觉,从前的水蔓菁并未读过这四个字,她若贸然说出,只会引人怀疑,只好做出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模样,搜肠刮肚了良久,才扬眸望向水桑枝:“先生,金樱是一时犯了糊涂,求先生网开一面罢。” 水桑枝想笑,他知道挂在“水蔓菁”的唇边,却说不出口的那个词是一往情深,可她未读过这个情字,自然说不出这个词来,而这男子的反应似乎在水桑枝的意料之中,他无惊无喜亦无怒,望住水金樱道:“金樱,你还想替他去死么。” 水金樱哭的嗓子嘶哑,眼泪无声的蜿蜒过脸庞,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水桑枝的腿,摇头道:“先生,金樱没有勾引他,金樱没有,金樱没有。” 光滑如镜的青砖地上,映出水金樱肿的像桃一样的双眸,她哭的惨烈,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次不断的没入砖缝,地砖上暗色的花如同她心底疯长的恨,以燎原之势将她的心牢牢困在恨中。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七回 幻境(八) 水桑枝轻轻击掌,从帘幕后头走出四名哑婢,他望住男子平静道:“将他送去刑堂。”随后,他对男子的哭嚎充耳不闻,只对水金樱道:“你随我来。” 见此情景,“水蔓菁”暗自松了一口气,水金樱的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可这腿,她扬眸望住二人绕去后堂的身影,这水桑枝不会真的狠心要打断了她的腿罢,若真是如此,她便要回去炖些大骨汤,给金樱补一补,让她的腿能好得快些,那些哑巴厨娘可靠不住,惯会偷奸耍滑,说是大骨汤,还真是大骨汤,一根光秃秃的骨头上不见丁点儿肉丝,还真难为了她们能将骨头剃的如此干净。 水金樱这一去,便足足去了一整日,“水蔓菁”炖的那一锅汤,凉了再热热了再凉,已经浮出一层白腻腻油花,看着便难以下咽。 她托腮望住窗外,几竿修竹静立于西斜的日影中,时至深秋,竹叶萧索萋萋,但凝碧依旧的竹枝蕴出浮生宁静,屋内院中皆是寂然。长长久久的寂然中,一个同样寂然却又失魂落魄的人渐行渐近,走到水蔓菁门前时,她抬了抬手正欲叩门,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那门哗啦一声打开,“水蔓菁”望住她的背影喜极而泣:“金樱,你回来了,你的腿。”她拉过水金樱,仔细打量:“还好还好,先生还是疼你的。来,进来说,外头冷,进来说。” 水金樱像是做了甚么心虚事一般垂首不语,坐在那也是满身满心的不自在,全然不似往日活泼肆意。 “水蔓菁”黯然,抚了抚她的膝盖,道:“腿还疼么,我熬了大骨汤,原以为你晌午便能回来了,汤都放的冷了,我再去热一热。” 这话温暖人心,水金樱心头乍暖,哇的一下哭出了声,拥着“水蔓菁”哭的泪水横流:“蔓菁,蔓菁,我害怕,我害怕。” “水蔓菁”在心底冷笑不止,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笨的女子,可脸上还得做出副心疼不已的神情,连连拍着她的后背,轻声细语的劝慰道:“金樱,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的日子还跟从前一样,没事了,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到你了。” 冬日里下了几场雪,积雪初定,皑皑素白间几树腊梅开的繁盛,金黄粉妆灿烂满树,晴好的阳光流泻在上头,生出清冷却灿然的光芒。 自那日后,水金樱便一直缠绵病榻,族中的医手来诊了几回脉,都说是惊惧过度,心病所致,用药也只能医得了病,却医不了心,人虽还活着,却全然没了往日的鲜活气,只一日日熬着,熬得瘦骨伶仃,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只余下一张薄薄的皮覆在纤弱的骨上。 “水蔓菁”每每见她这副模样,便止不住的冷笑,但又不能甚么都不做,甚么都不说,毕竟从前的水蔓菁与水金樱好的如同一个人,她想说些甚么话来劝慰,奈何自己对她实在没甚么情意可言,言辞短浅,竟无话可说,只好每日里剪下初开的腊梅供在瓶中,摆在她的床榻前,聊以慰藉罢了。 依医手所言,若水金樱能熬得过这个冬日,那往后便是诸事顺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可若熬不过,便是生死有命了。窗外夜色极深,仿若伸手便能掬起一把干冷深黑的水来。“水蔓菁”触到腰间的佩囊,眸光一瞬,拈出那枚银色铃铛,她淡淡一笑,这倒是个极好的借口,可以以此唤空青出来相见。 那银光像是触手可得的生机,“水蔓菁”轻轻晃动,铃铛发出一阵清脆之音,一个错眼,仿佛有一圈涟漪围绕着铃铛阵阵散尽,再定睛去看之时,虚空中却是平静一片,不见丝毫异样。 铃音尚未散尽,虚空中便划过一道青芒,青芒敛尽,空青在窗下立着,轻声道:“来的匆忙,没有带酒过来。” “水蔓菁”笑若生花,递了盏茶过去:“你究竟是地仙还是酒鬼,请你来是救人的,并非是喝酒的。” “救人,救谁。”空青偏着头仔细打量过她,疑道:“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门拉开一条缝隙,“水蔓菁”探头探脑的偷瞄了一眼外头,见夜色茫茫不见一丝人影儿,四下里烛火亦尽数熄灭,她才放下心,回首冲着空青挥一挥手,做出一副跟我走的样子,垫着步子,蹑手蹑脚的去了水金樱的房中。 黑漆漆房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丝朦胧暗淡的月华透窗而入,“水蔓菁”眯着眼适应这黑暗良久,才垫着步子小心的摸索走进去,谁知还是踢翻了一张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她也一个踉跄几欲摔倒。 空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轻声道:“小心。” 掌心中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传到“水蔓菁”的臂弯,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温暖,她沉溺其中,一时失神。 黑暗深处却传来细若游丝的人声,惊醒了“水蔓菁”:“谁在那。” 二人如做贼一般,登时噤口不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待水金樱再度沉沉睡过去后,二人对视一眼,才敢稍稍走动,好不容易艰难的挪到床前,“水蔓菁”蹙着眉心皱着鼻尖,疑道:“你不是地仙么,为何不施个咒让她睡着。” 空青很是讪讪:“被你踢翻的那张椅子给吓忘了。” “水蔓菁”垂首一笑,心道,但愿这世间真的有日久生情,假戏真做罢,但愿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错付。 冬去春来,春日里万物生发,三月里的天气晴朗,银杏树抽出青色嫩芽,院中的桃花也开了几朵娇艳的花,花色虽然不繁,但的确已是春意渐暖了。 经过那日空青的施法,水金樱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虽仍旧瘦骨伶仃,但已能够起身下床了,脸上也生出几许红润颜色,瞧着也不那么病容憔悴,枯败惨淡了。 “水蔓菁”扶着她,在院落中缓缓走着,偶有风卷着桃花扑到脸颊上,似胭脂点点,“水蔓菁”伸出手去,拂下一朵花,簪在她的鬓边,轻声道:“金樱,一病如新生,你该好好振作了。” 水金樱默默颔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仍有些虚弱:“是,都过去了,该重活一回了。” ———————————— 夜色深沉,浓墨般泼洒向整个天际,西墙上的一弯弦月明亮皎洁,月华洒落,四下里迷离一片如同笼了层淡薄轻纱。三月末的夜里仍有些凉意,静悄悄的暗夜一寸寸编织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将那恐惧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无人能够逃离。 一个月前,“水蔓菁”无意中得知了一些隐秘,这世间向来都是知道的越多,烦恼便越多,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解开这隐秘,结果便是真相惊人,烦恼也跟着疯长,将她推入一个死地,若依着她的本心,便是将这些人统统杀了一了百了,可若如此,她所求之事便无法达成所愿,她只要依着真正的水蔓菁的本心去抉择,若真正的水蔓菁置身此事中,是绝不愿面对非彼死便己亡的抉择,只想两不相害,可抉择竟这般难下,“水蔓菁”这才明白命运原来从不开玩笑,每一次抉择都是生死的修罗场,正是由于她置身于眼前这黑暗中,这足够黑暗的绝境中,才会格外向往外面的光,才会去主动追寻那道光。 今夜,是个做出抉择的极好机会。 “水蔓菁”满腹心事,伸出手去抚摸那些常用或不常用,触手可及或难以触碰到的物件,杯盏花瓶触手生凉;雕花长桌掉了漆,有些硌手;软枕锦被上的金丝纹样密密匝匝,这一切终将变得陌生,默默良久,按下澎湃摇曳的心潮,她定了定神儿,换上一身灰突突毫不起眼的衣裳,收拾起这十数年来积攒的微薄家底儿,闪身出门,极快的融进夜色中。 这一走,便是与此处挥手别过,便是搏一次空青对落葵念念不忘,一心想要搭救她出这幻境,才会始终在不远处等着“水蔓菁”。 从北边侧峰下山,那山路格外难行,但胜在人迹罕至,若是一切顺利,走上一个半时辰,便会遇到山下水家的岗哨,这岗哨常年有十五人驻守,每到子时便会换一次岗,而此时则会有一盏茶的功夫只有一人驻守,这是“水蔓菁”唯一的机会,她赶在换岗前来到此处,在旁边的密林中躲了下来。 仰首望天,月影倾斜,漫天星子像是一把银钉,在深黑天幕上洒落,直到现在,“水蔓菁”仍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大梦未醒,她在梦中做出抉择,身不由己的被梦境拉扯到此处。 月上中天之时,见时机差不多了,“水蔓菁”小心翼翼的从林中探出身来,刚走了几步,便听到后头有又轻又缓的脚步声传来,她身形猛然一滞,尚未来得及回头,身后传来听了十数年之久,早已捻熟无比的声音:“蔓菁,你若再上前一步,先生也保不住你了。” “水蔓菁”缓缓回首,一双眸子满是冷月清辉,她望住来人许久许久,噗通一声跪倒在乱石枯枝间。寒光闪烁间,一柄冷刃架在了脖颈上,而另一只手缩在衣袖中,却扣住了枚短刃。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八回 幻境(九) 她打定了主意,只要此人敢阻拦她,她便不会手软,平静道:“先生,蔓菁是不会回去的,蔓菁不会吸了任何人的血脉。” 水桑枝颔首道:“先生知道,你是宁可自己死,也不要旁人死的。”记忆中有个红衣姑娘隐约可见,若她还在,若那孩子还在,那孩子也该有“水蔓菁”这般大了罢,也该是这样心思单纯良善的样子,他挥了一下手,一缕灰芒落于“水蔓菁”身上,眸光哀伤,声音低沉道:“蔓菁,你身上的隐身咒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你要用这半个时辰逃得越远越好,记住,永远不要再回来。” 月华朦胧,星子灿烂,“水蔓菁”并未料到水桑枝竟会放过她,这是怎样一个心怀大仁大义之人,竟会舍身忘死相救,她只觉满身满心的感念与伤怀,不禁颤声道:“先生你,你,你私放了蔓菁走,你会没命的。” 水桑枝不言不语,只掐了个决,灰芒卷住“水蔓菁”,趁着夜色将她送出了岗哨,察觉到她已经离开了天坛山的范围,水桑枝缓缓转身,冲着虚无一人之处,瞪大了双眸低声道:“桑枝一命换她一命,还望族长大人信守诺言。” 言罢,未见他有丝毫动作,身子却软软的歪倒在了一侧,身下一汪血水漫过萋萋杂草。 兖州,蓬溪街。 蓬溪街临水,街前开阔,初夏的阳光正好,一杆长篙荡开护城河的清波碧水,时时有乌篷船晃悠悠的划过,波光粼粼的水纹无声远去。凭栏处有十数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或躺或坐,晒着暖意融融的阳光昏昏欲睡。 这几日,蓬溪街中新来了个骨瘦伶仃的乞丐,脸颊黝黑头发杂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是受了极重的腿伤。 见他着实可怜,那些积年的老乞丐倒也没有欺负他,只是将他挤到了个烈日迎头之处容身,一连晒了这几日,他的头发竟益发枯败了。 暗沉沉的阴影逼近那新来的小乞丐,遮住他头上的烈日骄阳,那人冲着小乞丐伸出一只手,道:“水蔓菁,我是百里霜。” 百里家的大少爷百里霜,从蓬溪街捡回来了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洗干净后却变成了个碧玉年华的小姑娘,且生的十分貌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了百里家的前厅后院。 众人谈论不休之时,“水蔓菁”正翘着脚倚在廊下,斜睨了空青一眼,撇嘴道:“百里霜,你为了骗酒喝,竟冒充山鬼,就不怕被真的山鬼捉了去么。”她心下实在欢喜不已,这一搏终于搏出了此后的欢喜岁月,搏出了她与空青以后的长相守。 空青亦翘着脚倚在廊下,眉眼俱笑:“山鬼是你说的,我可没承认,我说我是地仙。” “地仙。”水蔓菁翻了个极大的白眼过去,指着眼前四四方方的院落:“所以,此处便是你的仙府么,原来百里霜做腻了山鬼,跑到俗世做起了富家公子。” 这院落不大,青砖黛瓦,角落里芳草萋萋,厅堂前植了两棵西府海棠,这时节海棠花凋谢,绿叶密密匝匝如一整块碧玉,院落高墙将高远碧空隔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望之宁静平和。 空青颔首:“我还未问你,怎么你做腻了水家的姑娘,跑到兖州城做起乞丐了。” “水蔓菁”凝眸一笑,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她佯装的半晌,也没装出羞涩的模样来,只好笑道:“这个,山鬼,我饿了。” 饭菜上桌,林林总总的摆满了桌案,望之极为丰盛。面对一桌子珍馐佳肴,空青却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阿奈拿了双银筷子,在盘中碗中依次试过,见筷子头没有丝毫变化,才垂首道:“大少爷,可以用饭了。” “水蔓菁”挑眉笑道:“为何吃个饭要如此麻烦,每道菜都要似过来,莫不是怕有人投毒。” 空青笑道:“下个巴豆甚么的,也是受不了的,不试试怎么能够放心。” 说此话时,“水蔓菁”刚刚将一筷子鲈鱼塞到口中,听闻这菜中可能会有巴豆之类的东西,她脑中顿时飞快的转动,想到了诸如黄连、菖蒲、甘草、葛根、白药子能够解巴豆之毒的药物,转瞬间便安心不已,边吃边笑:“巴豆又并非无药可解,若我要害谁,定然是要下一些无药可解的。” 空青甚少动筷子吃菜,只是一味的望着“水蔓菁”发笑,不住的往她碗中夹菜:“那你说说看,有甚么药是无解的。” “水蔓菁”凝神:“不过就是些断肠草,见血封喉,鸩毒,鹤顶红之类的了。” 空青的手微微一顿,瞠目结舌道:“这可真是阴毒。” “水蔓菁”自离了天坛山,便饥一顿饱一顿的,好容易挨到兖州,却早已身无分文了,原想找个活命的营生,可谁想在城中转了几日,最终还是做了乞丐,做乞丐不易,活着更是不易,现下骤然能够吃饱,她便丝毫不顾自己的姑娘体面,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吃了个不亦乐乎,听得空青此言,偏着头笑道:“这还算是阴毒么,你知道世间万物皆是相克相生。”左手两指敲了敲桌案,笑道:“譬如说着吃食罢,吃的对了便是美味,吃的错了便是毒药了,杀人于无形呢。” 空青登时来了兴致,道:“愿闻其详。” “水蔓菁”挑了一筷子苦瓜,道:“譬如说这苦瓜罢,原本便体质寒凉,湿气重之人,若日日吃这苦瓜,只会越吃越寒,最后吃的甚么也吃不下去,连腿脚都是肿的了。” 空青想到百里霜这具身子的往日状况,若非自己阴差阳错的占了这身子,百里霜想必早就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不禁叹道:“吃个饭还如此多的讲究,着实心累。” “水蔓菁”却是吃的极为欢畅:“可不是心累么。”她望住空青瘦弱纤长的手,凝神道:“有笔墨么。” 空青不明就里,还是依言取来了笔墨,瞧着她写了满满一页纸,拎起来仔细吹干墨迹,环顾四围,最后从碗中挑起米饭,抹在廊下的朱红立柱上,啪的一声,将写满字迹的纸贴于上头,叉着腰左看右看。 那纸上写着诸如苦瓜寒性;羊肉热性这样的字,“水蔓菁”抬了抬下巴道:“喏,我写了张食物四性贴在那里,若他日我走了,你用饭前看一眼,算是多一道防备罢。” 见她写了这幅字贴在立柱上,原本空青心间乍暖,可再听到她提起个走字,心间有如坠冰窟,这一暖一冷,快的让他有些结巴:“走,你,你要去何处,百里家住着不好么。” “水蔓菁”千辛万苦才赶来兖州,怎会舍得离开,但她欲擒故纵的瞟了他一眼,笑道:“百里公子,我又不是你们百里家买来的婢子,这天高任鸟飞的,有何处去不得的。” 空青看着她空荡荡的佩囊,笑道:“你这是当乞丐上瘾了,打算一路讨饭一路飞么。” “你,我,这个。”“水蔓菁”饿了这一月有余的肚子,骤然饱餐了一顿,她狠狠打了个嗝,忙掩住口鼻,道:“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的住下罢,攒够了盘缠再去飞。” 空青颔首:“我给你的铃铛呢,你离了天坛山当乞丐,为何不叫我,莫不是怕我笑话你。” “水蔓菁”拍了拍佩囊,里头一阵闷闷的轻响,娇憨笑道:“在这里,一直带着呢,我以为你是天坛山的山鬼,离了天坛山便会灰飞烟灭了,又如何敢叫你同我一起做乞丐。” 午后的阳光十分灼热,伴着又湿又闷的风扑进半开的长窗,窗外蝉鸣声声,愈噪复静。凌霄花攀援的极高,又在墙头上蜿蜒如瀑,长长的花枝随风轻轻摇曳,大片深翠浅碧间点缀着数之不尽的花朵,嫣红浅橘的花海生出清媚风流的韵致。 如今的“水蔓菁”只是空有一副皮囊,却早已换了神魂,这神魂的主人出身大族,见识广博,可真正的水蔓菁却自小养在禁地,对这院落中的大多数物件都未曾见过,面对这花影幢幢,明媚相欢的凌霄,她只好辛苦装出一副好奇模样,对这一切都有着十足十的兴致。 她于翻东西一道上颇有天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从后院中翻出一架长梯,满头大汗的拖到前院,架在西墙凌霄边,手脚并用的爬到墙头上,握了把花剪,剪下一蓬好看的花枝捧在怀中,单手扶着长梯,小心翼翼的倒退而下。 刚刚下到梯子中部,便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进来,紧跟着便是一声疾呼:“百里霜,听说你从蓬溪街捡了个小乞丐回来,大变活人竟变成了个小姑娘,快领出来给我开开眼。” 这声肆意张扬,隐隐含笑的疾呼,惊得“水蔓菁”打了个颤,她佯装脚底一滑,仰面从梯子上极快的跌了下来,一边抱紧了怀中的花枝,一边心中暗自念叨着空青快来救她,还不忘在摔在地上前调整个好看的姿势,不至于摔的太过难看。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二十九回 幻境(十) 便在此时,“水蔓菁”只觉被人轻飘飘的揽在怀中,尚未来得及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便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空青冲了出来,他原本能够快一些,更快一些,赶在苏合香接住“水蔓菁”之前接住她,可是他不能,在苏合香面前,他一直是羸弱而毫无修为之人,虽然不甘心,但也却无可奈何的看着他接住“水蔓菁”,然后颤巍巍软绵绵的笑道:“苏合香,你一来准没好事。” 苏合香松开“水蔓菁”,眉眼妖娆的一笑:“这便是你捡回来的小乞丐么,胆子着实不小呢,刚来就上房揭瓦。” “水蔓菁”偏着头望住苏合香,只见他生的远山眉丹凤眼,一颦一笑间别有妖媚风流,不禁连连咋舌,这兖州城中竟有生的如此好看的男子,遂脱口而出:“男生女相,竟是如此这般好看。” 苏合香对这一声夸赞颇为受用,笑的心安理得:“果然是好眼力,百里霜,这小妮子的眼力着实比你好太多了。”他握住“水蔓菁”白净滑腻的手,耍赖般不肯松开:“走走走,我与你一见如故,怎能不喝一杯庆贺。” “水蔓菁”抽了几下手,没能抽出来,不禁想要跳脚痛骂,这是哪里来的破落货色,仗着自己生的有几分姿色,便随意调戏姑娘,可她不能,真正的“水蔓菁”连男子都没见过几个,又怎会知道调戏是如何一回事呢。 空青满脸笑容的拉开苏合香的手,一脸无奈道:“苏合香,我陪着你喝酒还不够么,还非要拖着蔓菁下水。” 苏合香是七窍玲珑心,只听了这么一声蔓菁,便知道了空青的心思,抬手捶了他的肩头一下,眉眼俱笑道:“你小子,几时与我如此生分了,心思藏的可真深。” 百里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掌灯后各门各院皆关门闭户,少有走动,空青所居的院落亦是如此,阿奈拿艾草仔细熏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换上了驱蚊用的熏香,拿湿巾子擦拭玉簟上浸了整日的热气,一切料理妥当后,才回首望住在灯下看书的空青,轻声道:“大少爷,可以就寝了。” 空青望了眼窗外,一弯弦月挂在西墙,“水蔓菁”在窗下翻着一本有趣的话本,便笑道:“知道了,你下去歇着罢。” 阿奈垂首,退出去时瞟了“水蔓菁”一眼,自大少爷大病后醒来,便不许女子在他房内逗留,便是自己一向最得他的信任,掌灯后料理好寝具,也是要即刻退出来的,可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少爷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甚至没有吩咐安排这女子的住处。阿奈不禁满腹狐疑,莫非大少爷在今晚便要将这女子收了房么。想着这些,她的脸蓦然红透了,羞怯怯的又瞟了二人一眼,才躬身退了出去。 没了阿奈的脚步声,屋内转瞬静了下来,空青二人就这般默然无声的看书,只听得到更漏声声,翻书沙沙,却无一丝人语。 而困于“水蔓菁”身躯内的落葵沉浸在黑暗中,脸色益发惨白,因不眠不休的催动法力抵御情愫之丝,她的体力与法力都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只略一松懈,情愫之丝便疯长不停,以燎原之势席卷灵台。 她紧紧蹙眉,这些日子始终疑惑不止,据此人所言,自己体内的情孽乃是与空青前世之物,既然是前世之物,此人又是如何得到的,她沉下心思,此人能得到自己的前世之物,来历必然不凡,那么她便不能轻易催动百蛊之虫,此物是她最后的一击,非到万不得已,万不可擅动。 穿过“水蔓菁”的双眸,落葵定睛望住垂首翻书的空青,冷眸中闪过万千复杂的情绪。 空青像是有所感应般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这深深一眼,便落在了她的心间。 落葵心间一颤,喃喃自语道,你究竟是谁,前世,前世究竟如何,为何,为何会有这情孽。 话未完,她的耳畔传来轻轻悠悠的戏谑笑声,竟是“水蔓菁”的声音:“你想知道么,待那情愫之丝吞噬了你的心智,你早晚会想起过往的,不过到那时,你怕是要悔不当初,只剩一个死字了。” 落葵扬眸,眸光讥讽的望住她,冷笑道:“如你所说,你我尚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等,可以看,那我们便看着,到那时是你死,还是我死。” 听得此言,“水蔓菁”的心狠狠忽悠了一下,果然,即便死上千百回,即便饮尽忘川水,眼前之人仍如当年那般冷硬狠绝,从不肯服软认输,这些日子,她始终冷眼旁观着落葵日夜不休,以法力抵御情愫之丝的吞噬,但她对此法嗤之以鼻,落葵已不是当年那般修为高深了,作甚么都是垂死挣扎,可不料落葵的心智之坚远超她的意料之外,几次眼看着那灵台就要被万千情愫吞噬殆尽,可落葵略一挣扎,便又清醒了过来,她有心让落葵受尽折磨,才会未加阻拦,只眼看着此人招数尽出而无济于事,她不禁心间畅快不已,憋闷了如此久的那口恶气,终于吐了个干净,心智甚坚又如何,不照样任人宰割。 “水蔓菁”收回神魂,陡然听得宿鸟归巢之声,忙起身关窗,却见夜色深沉,这才惊觉有些不对,她知道从今夜起便要与空青同卧一t榻,心中狂喜,但仍掩饰住喜色,回首懵懂而迟疑道:“这个,山鬼,我,我住在何处。” 空青冲着床榻努了努嘴,干净利落的一笑:“那里,阿奈都收拾好了。” “水蔓菁”狠狠一顿,蹙眉娇憨道:“那床这样小,两个人睡太挤了些罢,我睡觉一向不老实,若是一脚将你踹了下去,那多不好。” 听到二人有可能同塌而眠,“水蔓菁”却无丝毫尴尬羞涩,拒绝的话竟是因睡觉不安稳,与男女有别全然无关,空青不禁愕然,若非她极度信得过自己,那便是她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这倒是极好的,他狭促笑道:“这宅子也就这么大,房舍统共也就这么几间,不然你就只能露宿廊下了。” “水蔓菁”望了一眼窗外,那里蚊虫飞舞,个个都张着要吃人的大嘴,想到做乞丐时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的日子,整日里被蚊虫追的不胜其扰,实在是怕的抖了三抖,像一阵风般窜到床榻上,占据了靠着墙边的位置,将薄被裹在身上道:“好,就如此说定了,若我踹了你,你不许秋后算账。” 见她这副模样,空青也从善如流的合衣躺下,转过头去望住她,深情款款道:“好。” 月悬西窗,将窗纸染成淡白的秋霜,帐幔缓缓垂落,二人相对而卧的身影烙在帐幔上,与上头绚烂开边的禾雀花融在一处,帐幔之内静极了,这寂静一寸寸蚕食光阴,空青望着眼前那与落葵十分相像的眉眼,他知道这是她,更知道此刻是自己唯一能够握在手中的短暂一瞬,他难以自持的伸出手去,握住她逸在虚空中的一把长发,唇边漾出如春浅笑:“你放心,我定会护佑你此生安稳。” “水蔓菁”心神荡漾,但事急从缓,一切都要静待端午那日,她佯装一副困极了的模样,低低唔了一声,蜷起身子,头抵在他的臂弯处,沉沉睡去。 一丝欣喜的笑意从空青的深眸荡漾而出,他缓缓抬手,轻轻拂过“水蔓菁”的脸颊,顿觉心圆意满,再无遗憾了。 而困在“水蔓菁”身躯内的落葵,却睡意全无,方才空青这一笑,像是笑到了她的心里,在心间漾开清水碧波,有一线光明找到常年锁闭黑暗之处,缓缓照亮,她如同喝了一盏蜜糖那样甜,甜的有些微醺,两颊泛红,盘踞于灵台之上的情愫之丝抓住了这一线破绽,转瞬呼啸而至,而她的心却毫无征兆的开始疼痛,痛的皴裂一刀刀细小的血口子,她紧紧揪住心口,冷汗淋漓,渐渐陷入迷离茫然之中。 “落葵,落葵,你怎么了,你醒来,快醒来。”落葵在迷蒙中睁开眼,只见自己窝在十里烟云之中,听得声声呼唤,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唤的亦是全然陌生的名字。她一个咕噜爬起来,摸了摸脸庞胳膊腿脚,自己全须全尾并未缺了甚么,暗自松了口气,扬声道:“是谁,是谁在那里。” 十里云烟的深处却没了声音,落葵一个恍惚,却见江蓠浅笑盈盈的走了过来,乍然见到了他,这些日子所受的苦,所担的惊受的怕顷刻间化作了泪,而那思念顿时成河,汹涌而出。 江蓠的眉眼模糊,只那笑清晰可见:“小妖女,快回来,我在等你。” 落葵正欲开口想问,却见眼前云烟重重,将江蓠的身影尽数掩盖,她仓惶的追了过去,却终于追出了一片虚无,她惊恐的睁开眼,正好对上“水蔓菁”的一双微眯的凤眼,那双眸生的端庄而妩媚,竟有丝丝熟识之感,她一时间怔住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三十回 幻境(十一) “水蔓菁”在附在她的耳畔,冷笑连连:“睡着了,如此险地,你竟还睡得着。” 落葵收回心神,淡淡瞥她一眼,未发一言的盘膝坐下,掐了个诀静静催动法力,方才那心神荡漾,原本安静盘踞着的情愫之丝再度盘旋而来,她幽幽叹息,甚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倒霉的蜘蛛网,甚么时候才能一把火烧个干净。 夏日晨起尚有一丝难得的清凉,日头渐高,茫茫暑气便在屋顶,院落中流泻开来,半开的长窗下满是浓阴翠翠,新开的栀子花雪白一片,被微热的暑气一熏,沉郁的花香悠悠荡荡四散而去。 阿奈捧了大蓬素白栀子,供在五斗柜上的粉彩蝶纹瓶中,微风过处,屋内顿时漾起沉郁而清新的花香。她侧目,微风过处,帐幔飘动,一只白腻玉足在锦被处探出来。她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酸楚,轻声道:“大少爷,早饭已经好了。” 身后脚步声轻缓,空青轻声道:“蔓菁还在睡着,给她留一些饭出来。” 阿奈微惊,手上的栀子掉落一地,发出轻微的坠地之声,她慌张跪下:“婢子冒失了。” 空青淡淡道:“无妨,你起来罢,待蔓菁起身后,你吩咐绣房替她裁制新衣。” “是,婢子记下了。” 日头静移,笼上天青色帐幔,“水蔓菁”翻了个身儿,她仍有些迷糊,这一觉睡的安稳绵长,睁开眼竟已是天光大亮了,往常在天坛山时,作息皆有规矩,卯时一刻便要起床,卯时三刻便要在学馆读书习字修炼,从未睡过一个懒觉,而做了一月有余的乞丐,终日胆战心惊怕落到歹人手里头,更怕被水家查出行踪抓回去,莫说是懒觉了,便是夜间也只敢打个盹儿,多半功夫皆是瞪着双眸子等天亮。 “水蔓菁”不禁唏嘘,如此安稳浮生竟似做梦一般,她撩开帐幔探出身,望了眼更漏:“竟已辰时三刻了么。”抬眸见空青已收拾利落,桌上已摆了早饭,她脸颊微红,对自己的懒散颇有些羞愧:“这个,你起的可真早。” 阿奈停下布菜的手,回望了“水蔓菁”一眼,只见她虽然长发垂落,但却衣衫齐整,这一整夜竟是和衣而睡的,不禁心中窃喜阵阵,言语也有了几分不忿:“是姑娘起的太迟了些,百里家的规矩,卯正一刻便要起了。” “水蔓菁”忙着穿鞋,闻言不禁讪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更遑论原本便是自己行为有失,一时间理亏无言,却听得空青温和道:“水姑娘在百里家只是客居,不必事事守着百里家的规矩。好了阿奈,你先退下罢。” 阿奈颇有些忿忿不平,这“水蔓菁”望之寻常至极,行事说话也少了端庄与规矩,一看便是出身山野间的小门小户,真想不通大少爷为何会对她青眼相加,此等粗野丫头若有朝一日真成了少夫人,还不知得张狂成甚么模样呢,她默默念叨着,要将此事回禀夫人。 上好的玫瑰水净面净手漱口,“水蔓菁”素面朝天无一丝妆容,只用绯红缎带松松束起长发,望着桌案上的清粥小菜,娇俏的笑道:“这无缘无故的,我在此处住的名不正言不顺,心里难安。” 空青夹了一筷子小黄鱼给她,狭促笑道:“住着便住着,还要甚么缘故,若你想,若你想名正言顺,不如。”他想,这幻境中已过了数月,趁着落葵甚么都不记得,不如早早了结此事的好,虽有乘人之危之嫌,但乘人之危总也好过失之交臂,他一把握住“水蔓菁”的手,眸中的款款深情荡漾起伏:“不如你嫁了我罢。” 嫁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水蔓菁”蓦然想起这句诗,当时读来只觉很美,如今听得嫁人这话,更加心旌荡漾,她此生最大的念想,便是嫁给空青,奈何苦苦等了多年,即便有一纸婚约,也并未如愿以偿,不料竟真的在这幻境中得偿所愿了,只是这心旌荡漾中夹着隐痛,她佯装懵懂不知,紧紧蹙眉道:“嫁你,山鬼,女子嫁人是何意。” “所谓嫁人么,便是你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空青瞟了那床榻一眼,未曾料到水蔓菁竟是如此的不谙世事,不知她从前这十六年是如何度过的,奈何他一向脸皮儿薄,于这种事上向来是想得到却说不出的,也不知如今这样说,她能不能听得懂。 “水蔓菁”素知空青的秉性,知道有些事他无法宣之于口,见他说的如此艰难,只好忍着笑意,微微怔了一怔,佯装懵懂无知:“那么,你我如今不正是如此么,如此便算是嫁了你么。” 空青哀叹,果然是对牛弹琴一窍不通,只好含笑续道:“还有从此夫妇一体生死不离。” “水蔓菁”抬眸望住空青,这个人藏在她心中半生,如今是自欺也好,欺人也罢,她已没有了回头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更不能坐看他与落葵成就美事,她耗费了修为寿数入到此间,只为搏一把,今日听闻此言,只觉浮生圆满,三日后正是端午,一切便要尘埃落定了,而她得偿所愿,空青则会抱憾终身,那么,那么事败,他暴怒之下只怕会杀了她,如何还会想要娶她,罢了罢了,自己此来所求,不过就是个结局而已,真心甚么的,都是过眼云烟罢了,有与没有,没那么要紧了,她心虚的微微垂首,摇着头轻叹:“如此名不正言不顺的住着便很好了。” 空青一个恍惚,像是瞧见了当年的落葵,拒绝他时的神情,一颗心顿时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落落的,原来从前现在,她都不肯嫁他,就连在幻境中亦是如此,他深吸了一口气,气息竟也凉薄:“也好。” “水蔓菁”抬头望住空青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心生妄念,若不单单是一个结局,还有一颗真心呢,她转眸望向窗外,蓦然喃喃道:“山鬼,若,若明年的今日,我还能活着,你,你便娶了我可好。” “啪”的一声,杯盏重重落在地上,空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过“水蔓菁”的手,合在掌心中,他欣喜若狂之下并未仔细思量,自己与“水蔓菁”不过是数面之缘,相交亦是泛泛,又何来的情深似海互许终身,他更未仔细琢磨她的那句若还活着是何意,只眉眼俱笑,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道:“你,你是说真的。” “水蔓菁”心中一阵酸楚,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骗下去了,她娇憨笑道:“自然是了,我虽是个小女子,但也是言出必行的,不就是嫁人嘛,这有甚么的。” 窗外蝉鸣声声,如今暑气重,屋内院外皆放着青花大缸,里头置了大块的冰,用以蕴凉去热。 “水蔓菁”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拈了白子,对着棋谱落子,转头又去拈黑子,对着棋谱再落一子,如此这般十分有趣。 有了“水蔓菁”的承诺,空青难掩心中欢喜,他握着笔,在灯下画画,画的像是一幅山水,落笔之前却都回首看一眼“水蔓菁”,再在纸上画上几笔,如此这般也十分有趣。 阳光灼热,一时寂然,窗外浓阴翠翠间蝉鸣声声,愈噪复静。 突然听得门帘轻响,百里夫人款款进来,望着空青道:“我的儿,听闻你昨日带了个姑娘回来,为娘的过来瞧瞧。” 这一声我的儿,叫的空青身上生生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脸上却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含笑施了一礼,忙扶着她坐下。 听得百里夫人的声音,“水蔓菁”忙依足了水家的规矩,施礼道:“蔓菁见过夫人。” 百里夫人听闻自己的心头肉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回来,自然是要多加小心,百般盘问的,她细细打量了“水蔓菁”一番,虽然眉眼生的周正,但这打扮却不似闺阁女子那般端庄,脸上未施粉黛,长发散着只拿一条发带松松束着,一身红裳像是榴花飞旋,心下登时不悦,生出狐媚二字来,言语也益发不善:“姑娘姓甚名谁,出身何处。” “水蔓菁”佯装一副乖巧模样,垂首低声道:“小女姓水,名蔓菁,出自兖州城外水家。” 兖州城外,水家,百里夫人冷笑一声,兖州城外荒得很,不是高山便是密林,看来这姑娘多半是个猎户人家出来的,此等出身连进百里家做个粗使丫头都配不上,更遑论留在百里霜身边了。她有心打发了“水蔓菁”,遂含笑微冷道:“那你的父母家人呢。” 父母,家人,真正的水蔓菁自一落地便没见过甚么父母家人,最亲之人便是水桑枝与水金樱了,“水蔓菁”垂眸,怯生生道:“蔓菁没有父母,自幼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山里生了变故,便流落兖州成了乞丐,幸得大少爷搭救,才活了下来。” 一听这话,百里夫人心善,虽瞧不上她的出身,但看她年岁不大,却孤苦无依,也着实心下一软,生了怜悯之心。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三十一回 幻境(十二) 她回首望住百里霜道:“我的儿,你可喜欢这丫头。” 空青重重颔首:“儿子喜欢。” 百里夫人沉凝,这丫头虽说出身贫寒,但贫寒也有贫寒的好处,她笑着握一握空青的手,道:“你既喜欢,便留她贴身伺候你,待时日久了,你便收了房,少夫人做不了,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她的出身。” 这一席话,“水蔓菁”听了个清楚,心中暗骂不止,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喜笑颜开道:“蔓菁多谢夫人恩典。” 百里夫人望着空青,慈祥道:“你有个贴心人伺候,为娘的也放心些,现如今你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这府里的事,你也要慢慢捡起来做,你是嫡长子,这百里家的产业切不可被那贱胚子抢了去。” 空青原不想插手百里家的事,只想安安稳稳的将这幻境做的圆满,带了落葵与郁李仁平安出去,可这事情益发不被他所掌控,如今落葵住在了百里家,若他手中无权,仅凭这少得可怜的修为,恐难以保她周全,遂颔首道:“是,儿子记下了,明日便开始料理府中之事。” 百里夫人这才起身,离开前回首吩咐“水蔓菁”:“你这身儿衣裳是穿不得了,今日叫阿奈好好教教你府里的规矩,往后不得出岔子。” 有了百里夫人的吩咐,阿奈自然教的尽心而严苛,趁着大少爷去百里老爷处商量生意的功夫,便领着“水蔓菁”在百里家走了一圈儿,什么灶房在何处,绣房在何处,二少爷所居的宅院有甚么避讳,给老爷夫人请安的规矩,一桩一件如数家珍说的详尽,唯有伺候大少爷就寝的规矩说的含糊其辞,“水蔓菁”亦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其意。 穿过两道垂花门,回到自家宅院,“水蔓菁”已走的腿软脚酸,正欲饮一盏茶歇歇脚,却又被阿奈揪起来,说是看她行走请安说话皆不合百里家的规矩,不得不教导一二。 夏日炽阳,只在日头下立了片刻,便将人晒得头晕眼花热汗滚滚,“水蔓菁”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晒着,学着百里家行走请安说话的规矩,一板一眼着实辛苦,在天坛山时,虽说只在禁地与寻幽居里住着,但只这两处地方,便已经大过百里家许多了,单是服侍姑娘们与先生的哑巴厨娘与哑婢,便有数十人之多,却也没有这样大的规矩,除了不许随意离开宅院,一饮一食一言一行皆是随心即可,而姐妹们之间甚少隔阂,水桑枝虽一贯严苛,但也总归是亲近的。 “水蔓菁”心中暗叹,这人与人亲近与否与规矩大小无关,只关乎人心,若是亲近,便是无一点规矩,也是亲近的,若是疏离隔阂,便是规矩一丝不错,也是枉然。 她在日头下立着,看起来是在学规矩,心却早已飞了千里万里之遥,没有半分落在这规矩上,心道三日后是端午,若错过了,凤魂便无法一击即中,她不断的思量如何做才能在端午得偿所愿,事成之后又该如何脱身。 正走神的功夫,一根细长藤条抽在了她的脚踝上,那骨头敲得生疼,疼的她一个激灵,蹙眉望向阿奈。 阿奈坐在廊下,不屑的挑眉道:“行走间手肘不能摇,步子不能摆,你做出那一副狐媚调调给谁瞧。” 狐媚,狐狸狡猾,媚则娇媚,“水蔓菁”低低冷笑,若做人如狐狸一般聪慧,如花一般娇媚,那这狐媚果真是个好词儿,想着想着,头顶处却落下一抹阴凉,空青执了伞,笑道:“你竟还有如此规矩的时候,着实难得。” “水蔓菁”撇一撇嘴:“百里家这样大的规矩,也没将你管傻了,你也很是难得。” 空青挑唇一笑,冲着阿奈淡淡道:“阿奈,你去趟绣房,将蔓菁的衣裳取回来,府中婢女不能穿红,蔓菁这身红裳不合时宜了。”见她不情不愿的出了门,他才转眸笑道:“走,我带你出门逛逛。” ———————————— 幻境之外,长和国平阳城,脉脉斜晖里的城池格外平静而厚重。 平阳城外三十里地,终年云遮雾绕,隐约可闻潺潺水声,踏足云雾深处,竟是曲径通幽,石桥自横,青苔暗生,榕树攀藤的一副野趣景象,而石桥桥头则伫立着一人多高的黑漆漆巨石,上书鲜红的“石林”二字,这块巨石千百年来被风霜侵蚀,已满目沧桑,但依然伫立不倒,而那字迹愈历经疮痍愈鲜红夺目,格外摄人心魄。 走过石桥,入目便是千山怪石的旖旎之处,那些经由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打磨而出的灰黑色石峰石柱,或睡或卧,或悬立或趋斜,或昂首苍穹,直指青天,或嶙峋参差,诡异难言,犹如一片苍茫无尽的黝黑森林,与灰白色的天边遥遥相连。 这片一望无际的石林中,日夜阴风阵阵,幽幽盘旋,冷的彻骨,而呜呜咽咽之声几乎要将人的心神吞噬。相传有无数枯骨深埋此地,因俱是无名之辈,不知从何处而来,死后亦无人祭拜,故而这千百年来的寂寥凝聚深重,阴气压顶而不散,凡是毫无准备,轻易踏足此地之人,不查之下,皆会化作这无数枯骨中寂寞的一捧,再也无法看到这繁华人间。 穿过这片诡异的石林,那阴气便陡然消失不见,只是时值寒冬,脉脉斜晖里没有丝毫暖意,薄薄的金红色穿透不远处的袅袅雾气,笼罩在一片广袤缥缈的宫城之上。 那宫城穷尽奢华,五彩琉璃瓦顶,温润白玉墁地,皆在斜晖里光华流转,而十二根金丝楠木立柱,撑起了一座空旷而森严的大殿,立柱之上雕刻了形态各异的腾蛇,面目狰狞的盘旋而上,每一只皆口衔拳头大的东海神珠,可这东海神珠却是通体黝黑的,连散出的水纹,也漆黑如墨。 这处大殿的殿门上匾额高悬,赫然写着“万毒宗”三个大字。这一片宫城极尽富丽堂皇,看起来像极了这人世间最富贵美妙之处,可却实打实的是一片古皇陵,埋葬了无数曾经的人上人。 千年前,长和国诸侯林立,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几番战乱之下渔翁得利,国主之位最终被个异姓王篡了去,这片埋葬了曾经历代国主的古皇陵,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与万毒宗几番讨价还价后,万毒宗背上了对皇族挖坟掘墓,挫骨扬灰这般该灭九族的罪名,而国主则明罚暗赏的,将此地归了包堆儿,送给了此宗。 从此以后,万毒宗与这位异姓王的子子孙孙便绑在了一起,牢牢把持着长和国近千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穿过大殿,与其遥遥相对之处,便是占地极广,高十丈有余的祭坛,那堆砌起祭坛的每一块黑色巨石上,皆雕着一朵祥云,祥云飘动间,隐约露出首尾相连的腾蛇。拾阶而上,祭坛中央则伫立着八根立柱,皆雕刻着四翼三首腾蛇,口吐莲花状玉珠,散发出一圈圈赤色涟漪,不断向远处袭去,与大殿中东海神珠所散出的水纹,交相呼应,缓缓相接,最后融为一体,在虚空中袅袅散尽。 祭坛之后便是鳞次栉比的大小屋舍,其中一座蔚为壮观,其内金丝楠木撑起高耸的云顶,上好的百年玄玉墁地,熠熠生辉的浑圆随珠为灯,而东海神珠则不值钱的穿成了帘幕,微风过处,发出轻灵响声,如同天外来音般悦耳动听。 这殿中,连桌椅小几都是以阴阳合香木打造而成,且没有饰以寻常雕花,反倒封了无数朵七彩莲在里头,莲瓣鲜活玲珑,花蕊娇嫩可辨,悠悠流转出七彩光芒,此物原是天材地宝,入药可生死人肉白骨,拿来当雕花虽也有益气宁心之效,但总归不如入药,到底是暴殄天物了。 有极尽奢华之处,便少不了极尽落魄之所,方显人世间的繁华与落寞。 这处鳞次栉比的屋舍,愈靠近祭坛愈气势恢宏,而跨过一湾碧水石桥后,便是更加窄小不堪的屋舍,所居之人不多,有些则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而有些则破败的坍塌过半。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一扇布满轻尘的斑驳木门,像是推开一段被封尘已久的旧光阴,散发出泛黄的霉味儿,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进屋内,原本便阴冷的屋子,转瞬更加冷的滴水成冰。 那人轻轻放下一个食盒,低声道:“少主,用饭罢,今日属下做了冬笋焖肉,少主尝尝罢。” 一道灰蒙蒙的光斜入暗沉沉的屋内,墙根儿上摆了张简薄的床榻,灰突突的破棉被推在角落里,那里一抹单薄的暗影挪动了一下,暗哑之声缓缓透出:“费这个功夫作甚么,这一碗肉听起来容易,费了你不少神罢。” 那人轻轻抽了下鼻尖儿,故作轻松道:“不费事,也就是跟灶房打声招呼,属下这一走大半年,少主都瘦了一大圈儿了。”他拿袖子擦拭干净破旧的桌案,将一菜一饭摆在桌上,躬身道:“少主,属下伺候你用饭。” 暗影轻叹了口气,艰难的从床上挪下来,挪到桌前晦暗的斜阳中,露出那张骇人的脸庞。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三十二回 幻境(十三) 他的眉眼尚算周正,只是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脓包,有些已经愈合了,而有些仍不停的渗出墨绿色的脓液。那脓包赫然已经侵蚀到了此人全身,墨绿色的脓液浸透了长袄,而半边头顶的长发尽数脱落,脓包溃烂处,露出白森森的头骨。 那人递给暗影一双木筷子,轻声道:“少主慢用。” 暗影颤抖着手,夹了一筷子肉,塞进溃烂了一半的口中,点了点头:“仁杞,这是你亲手做的罢。” 那人微微探身,脸上一道刀疤刺目惊心,狰狞异常,赫然正是在庐陵城中,假冒茯血中人,后又死里逃生的万毒宗传令使仁杞,此时的他全然没了当初那般恃强凌弱,刁滑奸邪的模样,眸光机敏而警惕,神情凝重恭敬的微微垂首,轻声道:“少主吃着可还好。” “好,好。”暗影连声轻笑,随即凄然微冷道:“外头,如何了。” 仁杞思量了一番,不甘心的沉声道:“菖蒲重伤而归,像是被百蛊之虫所伤,已经闭关了,庐陵分坛遭重创,只可惜无尘那个老小子竟能从苏凌泉的手中逃生,属下,属下没能替少主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如今三公子已启程赶往庐陵,重建分坛,属下安排了人手,一路跟着去了。” 暗影连扒了几口饭,旋即微微眯着双眸,厉色一闪而过,恨声道:“江蓠呢。” 仁杞沉声续道:“他已经返回天一宗了。” “那个嗜血道的妖女呢。”暗影的眸光一转,恨意更深,连喘息都变得急促,那恨已深入骨髓,刻骨难忘。 仁杞不假思量道:“那妖女在扬州城与江蓠分开后,便不知所踪了。” 那人双手紧紧握住,手上青筋爆裂,发出咯咯吱吱的痛响,脓包不堪重负的裂开,渗出墨绿色的脓液,他咬着牙,恨意翻滚,声嘶力竭的惨叫道:“找到她,杀了她,当年若非她痛下杀手,我卷柏,堂堂万毒宗的少主,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修为尽费,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被困居这陋室中,难以走出半步。” 这道弱不禁风,摇摇欲坠的暗影,赫然正是当年威名震江湖,而后却又数年未曾露过面的万毒宗少主,江湖中正阳道四公子之首的卷柏。 正阳道四公子,乃是正阳道的修仙门派中青年弟子里的四位翘楚,以万毒宗卷柏为首,一身毒功得万毒宗宗主斑蝥亲传,沾上谁谁便要以茅厕为家,而二公子为天一宗江蓠,发起疯来连自己都不放过,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紧随其后的黄岐,原本出身万清宗,后不知何故投身于良木山庄,成了正阳道赫赫有名的三公子,催眠绝技无人能及,至于四公子则是问剑书院白参,一手至阳剑法出神入化,能将羊肉片切的比纸还薄。 这数年来,万毒宗对外称少主卷柏闭生死关,一日不破仙君境界,便一日不出关,谁料背地里,此人竟是落得这般凄凉惨状,哪里还有当年出现在何处,何处便方圆十里无人敢近身的盛况,真是时也命也。 “少主,少主,千万隐忍一二。”仁杞见状,忙扯了一卷棉布过来,小心替他上药包扎,忍痛低呼道:“少主,属下已在炼制毒人了,年后便能替少主驱毒疗伤,少主定能伤势痊愈,修为尽复,一报当年之仇。” 卷柏默默松开紧握的双拳,定睛望住仁杞,叹息道:“当年本公子身边的人,也只剩下你们几个了,此番行事太过冒险,你几乎丧命,以后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仁杞低声应道:“少主放心,虽是火中取栗,但好歹重创了分坛和无尘,原本属下还得多费一番手脚,幸而苏凌泉突然出现,才能趁着无尘重伤,属下拘了分坛中所有的弟子,凑齐了炼制毒人的所需,且将此事扣在了苏凌泉头上,如今他将咱们分坛弟子尽数绞杀,没留一个活口之事已传遍了江湖,正阳道之人都叫嚣着要围剿这个魔头,血债血偿。” “他们也就是叫叫罢了,谁敢真的找他打一架,活够了么。”卷柏微微颔首,冷冷一嗤,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轻声道:“天一宗有消息了么,长姐如何了。” 仁杞轻声:“少主放心,大小姐安好。” 卷柏松了口气,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和笑意,失神道:“这些年,幸而长姐惦记,时时传信来要听我的传音,否则,我早就死在老三的手中了。”他单手握拳,重重砸向桌案,恨声骂道:“斑蝥那个老货,先是舍了长姐去天一宗搏命,后看我没了用处,便弃之如履,当真是这世上最薄情寡性之人,当年母亲怎会迷了心窍,就这般心甘情愿的为他舍身忘死。” 仁杞幽幽叹息,满口苦涩道:“当年,当年夫人痴心一片,宗主对夫人也是,也是有情的,要怪,就怪那贱人,坏了宗主与夫人的夫妻情分。” 卷柏神情阴郁,笑声鬼魅:“那贱人如今在你手上,你可要看仔细了,别跑了也别死了,老三这一年多始终在寻那贱人的下落,看来有朝一日,她可是威逼老三的利器。” 仁杞一边收拾空的碗碟,一边深深颔首:“喏,属下明白,那贱人失踪后,宗主也只是着急了一阵子,便放下了,看来宗主对她也不过尔尔,没了她做倚仗,三公子势单力薄,翻不起甚么风浪了。少主,属下不能久待,这就退下了。” 卷柏神情一滞,蓦地黯然萧索,无言的挥了挥手,清瘦的脊背笼在淡薄的光中,像一页薄薄的纸,几欲被风吹破,破烂的衣领微动,露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头镌刻的“卷柏”二字,在风中微微晃动,就像是远在天一宗的至亲,在冲他轻轻摆手,连声低唤他的名字。 ———————————— 青州,不越山脉寒潭之下。 光幕上红芒一阵流转,幻境中便是另一番光景。 今日正是端午,时气炎热,四下里如同火烤,眼看着晌午了,空青却没吩咐阿奈备饭,反倒吩咐了下人备车,带着水蔓菁出门去了。 老半斋乃兖州城中有名的酒楼,平日里便人多的挤不动,更遑论今日端午这样的大日子了,此处的粽子与别处不同,用的是徽州伏箬,别有清香,故而引来了无数饕餮老客争相一尝。 立在老半斋门前,看着蜿蜒而出的队伍,“水蔓菁”感慨了一句:“山鬼,莫不是这老半斋的粽子里包了金子。” 空青笑道:“那你吃的时候可要仔细了,免得被金子硌掉了牙。”言罢,他拉着“水蔓菁”就往里走。 “水蔓菁”急切道:“等等等等,山鬼,这么多人都排着队,咱们这样插队进去怕是不好罢。” 空青回首,且说且笑:“放心罢,我一早便定好位子。” 雕花长窗下一桌两椅,桌上几碟精致点心,一脉芍药插瓶,风移影动花枝翩然,殷红的花瓣繁复重叠,如火如荼开得正艳。 透过半开的长窗,正好望见宽且平静的兖水长流,有十艘木雕龙舟停在江面,那龙舟达数十米之长,龙头高昂了,龙尾高卷,龙身上垒起数层重檐楼阁,整条龙舟泥金彩绘华美异常。 龙舟之上桡手数十人之多,执桨分坐两侧,只待岸上一声令下,便奋力划桨。 “水蔓菁”本是个冷傲之人,在本族中最讲规矩最是端庄,更是不屑这等人族的微末盛景,但真正的水蔓菁只在书中看到过民间过端午节的盛况,时时念叨,心向往之,如今竟真的亲眼得见,她自然得装作自然喜出望外,偏着头笑望空青:“我幼时读诗,读到石溪久住思端午,馆驿楼前看发机。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冲波突出人齐喊,跃浪争先鸟退飞。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这一首,便一心想看看赛龙舟是何等盛景,托你的福,今日竟见到了。” 说话的功夫,小二陆续端上来几个菜,有水晶肴肉,煮干丝,白汁回鱼,清蒸刀鱼,清炖蟹粉狮子头并一碟八只绿莹莹的粽子,那粽子粽壳青翠棱角分明,生的十分清秀。 空青剥了一只粽子放到“水蔓菁”面前,那粽子晶莹剔透,白莹如玉:“老半斋的八味八式,这是其中的小脚白米粽。”他依次剥开剩余的七只,拿筷子拨开,分到“水蔓菁”面前的盘中:“这些是四角红枣赤豆粽、秤砣蛋黄栗子粽、元宝火腿肉粽、三角豆板咸肉粽、枕式鲜肉粽、长枕风鸡粽和菱形豆沙粽。” 这琳琅满目的粽子摆了一桌案,“水蔓菁”看的心甜如蜜,连连咋舌:“如此多,可怎么吃得了。” 空青笑道:“是让你每样尝一点,看看喜欢哪个。” 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窗外凌霄攀援,浓阴翠翠中缀满团团火光,那灼目的红艳,几欲滴血,灼热的夏风送来兖水的凉意,吹得满树繁花烈烈如焚,纤长的枝条摇曳蜿蜒,翩跹生姿。 “水蔓菁”每样尝了一口,每样都喜欢,每样都吃的开心,看她吃的开心,空青亦是笑若生花:“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二人边吃边说,相视一笑,像极了寻常夫妻,极其和睦。 有两个小厮模样的男子上得楼来,在桌前束手而立,轻声道:“大少爷,再有三炷香的功夫龙舟赛便要开赛了,二少爷的人已经到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三十三回 幻境(十四) 空青微微颔首,握一握“水蔓菁”的手,笑道:“如此,蔓菁,咱们也过去罢。” “水蔓菁”微怔:“去哪。” “去看你心心念念的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啊。”空青携了她的手,一路行至岸边,只见水中的十艘龙舟中,有一艘龙尾处旌旗飘扬,红底黑字,上书“百里”二字。 “水蔓菁”笑道:“山鬼,原来你们百里家也来赛龙舟了。” 空青颔首:“这四年一度的龙舟赛,赛的是兖水码头四年里在哪个家族手中经营,兖水码头是兖州唯一的水路入口,不可谓不要紧,自然争夺的异常火热,而百里家今年更是势在必得。” “水蔓菁”颔首:“我今日在府里转了一圈儿,人多屋子多院子也大,养起来着实费银子呢。” 空青笑道:“可不是么,每日银子花的如流水,看着都心疼。” “大哥身子好了,竟也知道替家里操心了,还真是一病如新生呢。”二人身后传来嬉笑之声,那笑声中隐含阴郁。“水蔓菁”回首,竟是个瘦高男子平静而立,唇边含笑可眸光却阴郁,看的她狠狠打了个寒噤。 空青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讥讽道:“我病着,二弟料理家事生意辛苦了,如今我既已好了,自然是要替二弟分担一二了。” 这一来二去,“水蔓菁”也听了个明白,此人便是百里家的二少爷百里风,阿奈说过,此人与大少爷是同父异母,百里老爷的爱妾所出,老爷爱屋及乌,自然将此人视作心头肉,而他恃宠而骄,向来也不把百里霜这个长子看在眼中。 百里风的眸子在“水蔓菁”身上打了个转儿,眸光微缩,阴郁笑道:“这便是大哥从蓬溪街里捡来的丫头么,看着着实一般么,二弟惯会调教床笫之欢,不如交给二弟调教好了,再送还给大哥,算是贺大哥病去安康之喜。” 他的话尚未完,脸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空青淡淡道:“这些话便是你对兄长该守的规矩么,这一巴掌是警醒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大户人家向来嫡庶分明,百里风是小妾所出,即便是老爷的爱妾,也是庶出,身份上也是差着一截儿,从前因着兄长体弱,缠绵病榻,无力与他相争,他得意的不可一世,如今眼见着百里霜不但病好了,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且夺了自己手中的权柄,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心急如焚之下,便出言讥讽起来。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从前病歪歪软弱可欺的兄长,竟然敢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他有些发蒙,捂着脸咬牙道:“兄长教训的是,不过兄长有教训小弟的功夫,还是好好盯着百里家的龙舟的好,此番若是百里家输了,兄长是如何从小弟手里夺走的权柄,便要如何还回来了。” 空青淡淡一笑:“劳二弟费心记挂,兄长自会全力以赴。” “水蔓菁”微微垂眸,在心底记下了此人,盘算着此间事毕,离开幻境之时,要狠狠折磨此人一番,好好的泄泄私愤。 此时,岸边鞭炮之声撼天动地,嘈杂之声渐消,登时鸦雀无声,一片寂然。 从人群中飞身越出十人,稳稳落于各自的龙舟之上,而空青落于百里家的龙舟上,双手握住鼓槌,高高举起,静待岸上鸣锣响起。 不多时,一声惊天锣鸣响过,桡手伴着如雷鼓点奋力划桨,清波荡漾,十艘龙舟如离弦利箭一般,向着锦绮彩竿飞快的疾驰而去。 龙舟行进到河面中部之时,百里家的龙舟已稳稳位列头名。就在此时,百里风不动声色的掐了个决,一缕风擦着他的指尖飞出。 那缕风轻轻柔柔擦过“水蔓菁”衣袖时,她微微一怔,追着那缕风望过去,分明是不可见的风,偏偏在她的眸中有了朦胧的轮廓,那缕风像极了飞廉的囫囵模样,方一触到水面,便浮起细碎的水花,瞧着温软无害,可流淌到龙舟之下后却水声渐大,如雷鸣般震耳欲聋。 百里家的龙舟登时不受控制的剧烈晃动起来,顷刻间便被其后的龙舟追上越过。 “水蔓菁”定睛瞧向水面,眸中蓝芒闪过,清楚的瞧见平静的水下却暗潮汹涌,掀起一阵阵巨浪,将龙舟摇晃的无法寸进,几欲倾覆在河中,她牵起唇角,冷然一笑,这水家的获麟大法还真是玄妙,竟能将水下的情形瞧的如此清楚。 而舟上桡手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划动双桨,却惊觉竟是无济于事,双桨仍像是不受控制般胡乱摆动,而龙舟在漩涡中连连打转起来。 空青连连掐诀,一道道青芒没入水面,如泥牛入海,不见丝毫用处,他在心中暗叹,自己仅剩的这点修为法力果然用处不大,看来这一场是要输定了。 见势不妙,“水蔓菁”冲到了河边,指尖轻点,一道蓝芒没入河中,平静水面之下的滔天巨浪顿时平静了几分,她大喜,这获麟大法果然有御水之妙用,有了今日之事,想来今夜会顺理成章了。 百里家的龙舟借势急速向前追赶,百里风见状,一记法诀打出,隐藏在水中的那缕微风见涨,原本囫囵的飞廉模样亦清晰凝实,平息下来的细碎水花竟狂涨为滔天巨浪,将龙舟掀的剧烈晃动,竟甩了两名桡手掉落河中。 围观之人惊呼连连,眼见着百里家便是要追不上了。 “水蔓菁”的衣袖随风翩跹,源源不断的蓝芒没入水中,此消彼长之下,那只飞廉并水下的滔天巨浪皆安静下来。 虽少了两名桡手,但此番百里家挑选的桡手皆是忠勇坚毅之辈,困境中反倒生出一股不服输的闯劲儿。 空青侧目望了“水蔓菁”一眼,见她手上法诀不断,额上渗出滚滚热汗,便知她支撑的十分艰难,他手上鼓声渐响,桡手们更是划桨划得十分卖力,那龙舟一瞬间便窜出去极远极远。 八十丈,五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 龙舟一丈一丈的向前追赶,离锦绮彩竿越来越近。 “水蔓菁”与百里风之间的暗斗也益发悬在了生死一线间。 百里风神色狰狞,额角青筋凸起,脸颊上的肉突突突跳个不停,望之面目可怖。 而“水蔓菁”俏脸儿煞白,额上滚滚细汗连成片,指尖微微颤抖,已是强弩之末了,但仍咬着牙将水家的获麟大法催动到了极致。 终于,百里家先于蒋家半步触到了锦绮彩竿,拿下了今年龙舟竞渡的头名。这一场龙舟竞渡以百里家险胜,夺得今后四年兖水码头经营权而告终。 ———————————— 天坛山禁地之中供着数十盏灯,每一盏灯都刻着不同的花纹,望之古朴玄妙。灯上所燃烧的是鲜红似血的蜡烛,那蜡烛中的灯芯儿格外罕见,乃是养在禁地的那些姑娘,十六年来每日梳头掉下的头发所制,而蜡烛却是蜜蜡混合了姑娘的精血,此地阴气森森,看起来十分森严神秘。 每一盏灯都相和每一个姑娘,十六岁那年点燃,人死灯灭。 这一日,数十盏灯中的一盏蓦然红光大作,其间一只麒麟隐现。 方海族长见到此景后,心底狂喜,可脸上却不露分毫,只冲着水桑枝淡淡道:“桑枝,你与老夫打个赌可好,赌一赌水蔓菁觉醒了水麒麟血脉后,还能活多久。” 此时的水桑枝已全然不是“水蔓菁”离开时的那般模样了,此时的他气息衰败,整个人散发着濒死的颓败,阴冷的风穿过他花白的头发,看上去竟比花甲之年的方海还要老上几分,他语出平静:“族长从来算无遗策,属下认输。” 方海族长笑道:“看着灯火的模样,水蔓菁仍在兖州城中,那么,就将她带回来罢,她这一身精纯的水麒麟血脉,岂可浪费。” 水桑枝定定望住那盏灯,淡淡道:“她脾气倔,只怕宁可毁了这一身血脉,也不肯回来。” 方海族长笑意更甚:“获麟大法修炼大成,不能动情,一旦动情,情越深而心越痛,心越痛而心越恨,最终因爱生恨。桑枝,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便看看她是何等的生不如死罢。” ———————————— 暮色四合之时,百里家前庭后院皆灯火熠熠,前厅大摆筵席,庆贺百里家胜了这场龙舟竞渡,男子们觥筹交错,而女眷则笑语晏晏,十分热闹,只是这言语交锋间,隐含你来我往的杀意,一席饭吃的是费心又伤胃。 这热闹喧嚣随风飘摇,传到后院,掀起一阵白日里尚未散尽的滚滚热浪,这热闹与百里家的每个人都有莫大的干系,唯独与“水蔓菁”毫无关系。 她如今顶着个婢女之身,原本是该在宴席上在空青身边随侍左右,但她心中另有谋划,以白日里耗费了过多心力,有些虚弱劳累为由,歇在屋内。 此时,“水蔓菁”听着这热闹喧嚣,心头没由来的一阵慌张。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三十四回 幻境(十五) 她定了定神儿,调好了一壶醒酒茶。随即盘膝而坐,一记法诀落于那白瓷五彩团花提壶上。 一束红芒将此壶团团围住,凝成一滴赤金色的珠子,一个闪动没入壶中,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响起悠长轻灵的凤鸣之声,提壶颤动不止,从壶嘴处喷出一羽赤金色的翎羽,那翎羽金芒大作,在虚空中极快的左右扇动,凝成一只玲珑天凤,羽翼大张,每一根翎羽上,皆布满了跳动不止的赤金光芒,璀璨异常。 “水蔓菁”口中念念有词,法诀不断,那只玲珑天凤在提壶上略一盘旋,便昂首尖利的嘶鸣一声,再度飞身没了进去,那提壶转瞬安静下来,连那耀目金光也随之敛尽。 困于“水蔓菁”身躯的落葵,冷眼瞧着外间的这些变故,心下一沉,方才此人使的法诀,既非正阳道亦非嗜血道,更非静修,那么,那么,若非此人出自某个隐世不出的上古世家,所修乃纯正的上古仙法,那便是此人根本不是个人族,而是个妖族,念及此,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若是妖族,那麻烦可就大了。 “你果然聪慧过人,竟从这再寻常不过的法诀中,猜出了我的来历。”就在落葵神思流转之时,耳畔突传一声冷笑,“水蔓菁”笑容阴森的凑到她的跟前,凤眼傲然,轻轻喋笑:“你就不想问问我的来历么。” 落葵冷冷瞥了她一眼,语出平静:“不想。” “水蔓菁”狠狠哽了一哽,森然道:“待你看到了今夜之事,只怕便不会这样想了,落葵,你可千万莫要睡着了,否则错过了生路,你可别怨我。” 今夜之事,甚么事,落葵微微一怔,心下沉的益发厉害了,听此人所言,像是今夜会有甚么大事发生,且关乎她的性命,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边催动法力,抵御此消彼长的情愫之丝,一边分神看着外间的动静,谋定退路。 夜色渐深,晚风里带着醉人的栀子甜香,吹进杳无人声的院落,这院子里的凌霄花沉沉睡去,一阵风过,紧紧收拢闭合的花盏像是被惊醒一般,掀起零落花海,橙红色的光晕被风狂卷落地,凄凄艾艾的消散在夜色中,凋谢了满地残红,满目萧条。 “水蔓菁”听着院落中花盏凋零的扑簌轻响,栀子花的甜香熏得她有些迷离醉意,她趴在黑檀木雕花六角桌上,百般聊赖却又心慌意乱的撩拨一盏灯烛,手边的那壶醒酒茶温了又温,她伸手摸了摸壶嘴儿,此生所求皆系于此茶,不得不谨慎斟酌。 夜半时分,连虫鸣之声都渐渐低微,只余下窸窣轻响,如同夜花初绽。阿奈才扶着醉意深沉的空青回来,带进满身夜露,犹存白日的炙阳余温。 “水蔓菁”慌忙起身,伸手扶扶过步履踉跄的空青坐下,回首对阿奈道:“我在这就好,你回去歇着罢。” 阿奈抿了抿唇,纤腰一扭,转身打帘儿出了门。 这屋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水蔓菁”俯下身子吹灭了两盏灯,四下里登时暗了几分,多了些许旖旎之感。 空青怔怔望着“水蔓菁”的背影,这水家的姑娘,骨相都有几分清绝之意,他眸中的迷离醉意消失的无影无踪,转瞬清明,轻轻含笑道:“蔓菁,今日,多谢你了。” “水蔓菁”一边铺床,一边回首笑道:“我们水家的获麟大法,旁的用处没有,就是御水极为好用。” 空青微怔,获麟大法四个字如同惊雷,此法亦是水麒麟一族的功法,但却是旁门左道的双修之术,素来为此族之人所不屑,凡修此功法的姑娘,莫不是双十而亡,他似乎有些明白水蔓菁之前所言的若还活着是何意了,原来,她是知道了此功法的致命之处,才会冒死离开天坛山,她不想让他空欢喜一场,才会不肯轻易嫁他,他不禁心间微痛,隐隐含情道:“夜深了,你也累了整日了,别忙活了,歇一歇。” “水蔓菁”正在铺床的手微微一顿,回首娇憨笑道:“山鬼,你头疼么,那壶里是我熬的醒酒茶。” 空青不疑有假,只知道这茶是落葵亲手熬煮,他缓缓斟了一盏。 困在“水蔓菁”身躯里的落葵见到此景,疯了一般大喊起来:“空青,空青,别喝,那茶里有毒。” “别叫了,没用的,他听不到的。”落葵耳畔传来“水蔓菁”的冷笑,她心中顿生绝望,是了,自己困在此处,所言所行皆是徒劳,她无力改变甚么,连逃出这牢笼都做不到,她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绝望,从未有一刻如这般不舍空青,只这一瞬,情愫之丝如藤蔓般攀援而上,将灵台牢牢禁锢其中。 落葵大惊,连连掐诀,口中法诀陡然变得犀利,将那如潮水般的丝线斩断推开,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 “水蔓菁”不屑的挑唇一笑,回首却见空青连灌了数盏茶,那壶中的茶水见了底,她忙趁热打铁道:“饮了茶就早些安置罢。” 夜深人静,屋内灯火昏暗,烛影绰绰,映照在“水蔓菁”脸上,那一抹绯红就像空青心头的朱砂痣,他眼前有些恍惚,求而不得那的人与眼前之人渐渐重合,他疾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睫,呢喃了一句:“落葵。” “水蔓菁”心头一悸,酸楚如水漫过心间,她愣了半晌,方才眸光厉色一闪而过,落葵,便是落葵又如何,她轻轻低头,额头抵住空青的额头,轻声道:“是我。” 空青眸中一片迷离,只觉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心中那个人,他要不顾一切的握在手中,再不放手,他伸手一捞,将“水蔓菁”捞在怀中。 像是一阵风过,屋内烛火倏然熄灭,黑漆漆的屋内蓦然多了两束赤金光芒,光芒渐渐敛尽,露出一龙一凤的虚影,夜风徐徐而过,那水红色满绣合欢花帐幔缓缓滑落,龙凤虚影虚空中渐渐凝实,有两道微光从虚影中剥离而出,化为一枚赤金色的圆珠,嗖的一声划破夜空,消失在这片幻境中。 ———————————— 青州城,不越山脉外的密林深处,盘膝而坐的高冠男子蓦然睁开双眸,从袖中取出那枚巴掌大的阵法,轻点之下,那阵法金光大作,浮在了虚空中。 随后,虚空中传来破空之声,一枚赤金色圆珠落在了阵法中,化为一对娇小玲珑的龙凤虚影。 高冠男子顿时大喜,单手微晃,指尖多了一羽玲珑凤翎,那凤翎迎风见长,荡漾出一圈圈金波,将阵法和龙凤虚影淹没其中。 “轰隆隆”数声巨响,密林上空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声,几道闪电划破夜空,这片漆黑如墨的夜空顿时亮如白昼。 这片密林早已落光了叶子,空落落的枝丫在电闪雷鸣,狂风飞卷之下摇摇欲坠,最终不堪重负的尽数倒伏在地。 不多时,雷鸣之声渐消,闪电化作一道道淡金色的微光,渐渐消弭在夜色中。 凤翎包裹着阵法飞跃回高冠男子的掌心,一对龙凤虚影赫然铭刻在阵法中央。 高冠男子将此物郑重其事的收入袖中,长长吁了口气,叹道:“礼成了,半夏这回可算是得偿所愿了,这回,看他还能如何赖了这桩婚事。” 五彩鹦鹉摆了摆头,尖利的聒噪道:“眼看着天就要亮了,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不会放过小帝姬。” 高冠男子畅快笑道:“不放过又能如何,本源之力已然种下,此生此世他都只能娶半夏一人了,若他敢动半夏一个手指头,我这大舅哥自然也不会放过他的。” 五彩鹦鹉嘎嘎大笑:“就是就是,咱们族中除了你这个大舅哥,还有二舅哥三舅哥,不过算起来,还是比他们族中的大哥少了几个,会不会打不过。” 高冠男子恶狠狠的剜了五彩鹦鹉一眼,不屑的啐道:“真是个傻鸟,打群架靠的是人多么,靠的是拳头硬。” ———————————— 北谷国的太白山,是这世间诸山中最为秀杰的一座,因山势险峻奇高,一山中呈四时之景,山脚炎夏山腰春秋,而山顶处则四时积雪不化,银光四射,百里可见,望之皓然,素有“阴崖皑皑积古雪,绝壑长松几摧折”之盛景,可即便是如此的终年积古雪,但此山仍旧以灵气茂盛,盛产灵花灵草与灵兽,被世人尊为修仙圣地。 主峰南侧的山坳里,凝着一汪清波荡漾的湖水,月华下波光粼粼,四围青山白雪皑皑,在湖心投下深黑而诡谲的倒影,夜色深沉,湖面上不知何时弥漫开一层刺骨寒冷的雾气,咫尺之间亦不可视物。 不远处蓦然响起狂风席卷山间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极快的掠过湖面,顿时雾散水清,一枚此山特有的独叶草驭风而行,这一点凝翠飘飘荡荡,穿过冷薄的雾气,落在了湖心,打了个旋儿,随水向远处荡漾。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三十五回 幻境(十六) 就在此时,低矮的灌木丛中窜出一道玲珑黑影儿,如离弦的箭一般,点过水面,划出点点水中惊鸿,那枚凝翠的叶片转瞬便没入黑影儿,随即,那影中发出“啾啾”之声,掀起沁人心脾的烟波,冲天而去。 那道黑影在湖面略一盘旋,掠过那座终年寒冰覆盖的北峰,随即俯冲而下,掠过刀劈剑削,深不见底的悬崖,没入一个隐蔽的岩洞中。 那岩洞死寂而深幽,不知蜿蜒曲迥直至何处,而洞顶倒悬着形态各异的冰柱,点点蓝芒从冰柱深处不断漫出,随后在虚空中消散无形,将整条岩洞照耀的一片幽蓝。 岩洞中纵横阡陌的岔道众多,而黑影却视若无睹,在岩洞中快如闪电的疾冲,灵巧的避开所有低悬的冰柱,漾出一道湛蓝的涟漪。 最终,黑影疾冲到岩洞尽头,落于一块悬浮于虚空中的巨大冰柱上,那冰柱状若满月,边缘打磨的十分圆润光滑,表面一线线蓝芒如棋盘交错,形成一幅巨大的地图。 黑影立于冰柱之上,张口一吐,那枚独叶草落在了地图中。 冰柱上的蓝芒像浪涛般翻滚奔腾,将那点凝碧卷在其间,只听得微风过处的沙沙声轻响,那凝碧转瞬消失不见,而蓝芒顿时安静如昔下来。 黑影再度发出“啾啾”之声,迅敏的冲出了岩洞,没入黑漆漆的灌木丛中,不见了踪影。 “小妖女,快跑,快跑,快跑。”声嘶力竭的惊恐大喊划破帘幕,震得薄透的窗纸扑簌簌响动不止,连床头海棠木雕花小几上供着的青瓷小灯,原本便暗淡至极的烛火狠狠的晃动了几下,也在飘摇中熄灭了。 帘幕被一双手狠狠扯开,露出身着月白寝衣的江蓠,满头是汗,眸光寂寥的转了转,伸手扯过跟随他出生入死许久的灰鼠刻丝斗篷,裹在了身上,在窗下静立良久,他猛然推开窗,凛冽的长风浩浩然然直入窗内,宝蓝色乌金云绣帘幕被重重掀起一角,立在窗下的他心头一悸,幽幽叹息道:“小妖女,快跑。” 江蓠像是仍沉浸在方才的梦魇中,难以自拔,惊惧与担忧齐齐涌上心头,她的仇家那样多,比世人皆嫌晦气的扫帚星还要多,可如今她的修为那样低,低的比蚂蚁还要弱小可欺,不知何时便会遭了毒手,他心中生出执念,想要顷刻间便飞去青州,护她周全,可他不能,所谋之事刚刚有了些许眉目,他丢不开这一切,回来后,他绝口不提那段过往,绝口不提落葵,即便是身边亲信,也全然不知那些时日的内情,这一切,皆因正邪之分,深如沟壑,他不能给彼此惹来泼天大祸。 “少主。”崖香突然推门而入,躬身道:“少主,有动静了。” 江蓠回首,平静道:“说。” “在满月湖,是啾啾溪燕。”崖香抖了抖肩头的轻雪,张开手,掌心中静静卧着一羽乌黑翎羽,闪着微光。 江蓠仔细端详了片刻,沉声道:“去了何处。” “去了北峰下的悬崖,那里有一处岩洞,罕有人迹,故而一直未能被人察觉到。”崖香轻声道。 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江蓠阴森道:“查出是谁了么。” 崖香将那翎羽递到江蓠鼻下,轻声道:“少主闻闻。” 啾啾溪燕是太白山中最常见的鸟雀,擅飞行与隐匿,这一羽乌黑的翎羽,便是此鸟的尾羽,微光闪烁中,一缕缕异香悠然而出,若有若无,似香非香,十分奇异。 “是昆仑紫真檀。”江蓠冲着鼻尖儿轻轻挥手,让那香气直入心脾,转瞬,他猛然狠厉道:“暗中将天一殿中所有的人都细细详查一遍,不可放过半点儿异样。” “那,宗主夫人呢。”崖香略微有些迟疑,宗主夫人虽是宗主的后娶之妻,但甚得宗主的喜爱与信任,一旦惹恼了她,只怕后患无穷,连少主也无法幸免。 整个屋内极静,静的如一潭死寂深水,可江蓠心中却波澜骤起,那不安,如同太白山上肆意生长的野草,如同荒废许久的陋室中呛人的灰尘,密密匝匝,无孔不入。 “查,都查。”江蓠平静道,心潮却已起伏,莫非落葵那些日子所说的话,果真一语成谶了么,鬼魅既已露出行迹,那么必定无法逃出自己的掌心,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手,一缕微光从指缝间漏了下来,掌心中隐现一枚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 夜色中的太白山有些骇人的陌生,暗潮在一重又一重寂寥山影中无声涌动,危机在一丛又一丛森然树影中悄然四伏。 ———————————— 而红芒流转,青州不越山脉下的幻境中,已是另一番光景。 天边微明,初阳澄澈如金,穿透高大挺阔的梧桐树冠,在院落中流淌洒落,浓阴翠翠在地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儿。 日影静移,透过青碧色的窗斜入屋内,水红色的轻纱帐幔一起一伏间,像凭空燃起一把灼热烈焰,烈焰间朵朵的合欢花翩跹生姿,恍若清媚无双的美人,在晨阳中初绽笑颜。 空青自迷蒙中醒来,眼前仿佛多了个陌生女子,背身而卧,光洁的肩头上烙印一羽凤翎,赤金的光芒晃得他有些眼晕,他揉了揉双眸,才惊觉自己没有眼花,旋即慌张起身,一挥手,一袭天青色长衫裹在了身上。 床榻上的女子听得动静,转过身来,露出那张与往日全然不同的脸庞,望着他目瞪口呆的震惊模样,女子挑唇戏谑一笑:“六殿下,你醒了。” 空青紧紧蹙眉,大惊失色道:“你,你,你怎么会在此处,落葵呢。” 女子轻点眉心,一羽凤翎裹着个姑娘落到地上,她努了努嘴,笑道:“六殿下慌甚么,这不是么。” 昨夜的情景,一丝不落的看到了落葵眼中,万千复杂的情绪汹涌袭来,连日来不眠不休的抵御情愫之丝的纠缠,她早已法力枯竭,心神崩溃之下,她终于没能抗住情愫之丝的疯长,眼睁睁的任凭此物禁锢了灵台,一点点吞噬起她的心智。 此番骤然被放出,终于挨到了踏实而冷硬的地面,她狠狠打了个激灵,竟有了一瞬的清明,眸光绝望的望住空青,艰难的张了张口,终是一言未发。 空青顿时心生不祥,沉下心思略一调息,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的神魂,惊觉神魂中竟种下了一丝凤族本源,脸色突变的厉声大喝道:“半夏,你对本君做了甚么。” 落葵转眸相望,那名唤半夏的女子,早已换了张脸孔,只见她长眉入鬓,一双明眸微微上挑,透出清媚而又端庄的气韵,那赤金色的复曈微微一转,便是贵气难掩的风姿。 半夏听得此言,身形飞转,漾起一阵刺目金波,旋即身披一袭明紫色凤翎华服,端方无双的立在了空青面前,红唇微挑,傲然一笑:“这种事,我一人如何做得来,你的神魂中有甚么,你清楚我也清楚,而我的神魂中有甚么,你装糊涂也是没用的。” 空青退了一步,薄唇紧紧抿着,眸光流转,杀意凛然,他单手轻晃,握住一柄赤金长剑,不假思索的直直刺向半夏的心口。 半夏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招,竟不躲不闪,任由那剑尖儿刺入她的心口,随即忍痛惨笑道:“六殿下,我死不足惜,你身居高位自然不会受罚,可你的阖族上下便要替你受过,还有她。” “你,你还要做甚么。”空青闻言大怒,打断半夏的话头,将长剑向前一递,赤金色的血顺着剑尖儿缓缓渗出。 半夏痛的倒抽一口冷气,那双赤金复曈定定望住落葵,忍痛奚落笑道:“她的生死,在我的一念之间,更在你的一念之间。”她偏着头,望向空青:“六殿下,你以为,我会狂妄到孤身来此么,你以为,杀了我,便万事皆休么。” 空青大惊,猛然退了一步,将长剑抽离半夏的心口,带出一串赤金血珠,划破虚空中漾起的一线轻尘,血珠落在地上,微微晃动,发出金玉之声。他缓过一口气,将面无人色的落葵揽入了怀中,轻轻附耳道:“别怕,有我在,我带你出去。” 落葵周身战栗不止,并非因恐惧,而是来自于震惊,震惊于眼前二人的身份,震惊于那情孽的可怕,在自己直面空青的转瞬,仅存的一点清明已被吞噬殆尽,心中难以抑制的对他生出万千情丝,她勉力克制,可冷眸依旧漾出火热的光。 空青察觉到落葵的异样,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略一沉凝,破口骂道:“半夏,你对落葵做了甚么。” 半夏喋喋笑了起来,微微上挑的明眸弯成了两道眼缝,奚落道:“情孽喽,我将你二人当年的情孽种到了她的灵台上,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就算是情不由己,她此生此世,都只能对你一人生情,六殿下,如此大恩大德,你可有甚么能够回报于我。” 空青勃然大怒,深眸愤恨的瞪着半夏,绝望的怒斥道:“半夏,本君就是死,也绝不娶你。”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三十六回 幻境(十七) 半夏清媚无双的笑道:“那又如何,六殿下不肯娶我,也绝娶不了旁人,你我就这般相恨相杀,就这般千年万年的孤独下去,哦,对了,我还可以看着你悔恨终生,多好啊,或许,这是我余生中唯一的乐事了。” 空青垂下头,望住落葵,只见她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紧咬牙关,显然在苦苦抵御那情孽的侵蚀,原来,原来这一世,即便种下了情孽,即便受尽折磨,她也不肯对自己生情,他的心神转瞬崩溃,在失去她的岁月中,他将所有无法言说的话诉诸笔端,把那一份戛然而止的情愫结成了个死扣,成为心中迈不过也放不下的一道坎,他曾经千百次的想过若再度重逢,定要宁愿今生今世深情无归处,也不愿一如当年般浅喜变淡薄,可事到如今,这重逢成了孽缘,这深情成了枷锁,他与她,终是逃不脱陌路人的宿命。 瞧着空青神情艰难,瞧着落葵受尽折磨,半夏笑的更加娇艳明丽,眼角沁出一串泪珠,散发着幽幽金芒,笑语中透着无尽冷意,狠狠的在空青心上补了一刀:“六殿下,如今这幻境已然无法做的圆满了,若你想叫她安安稳稳的离开此境,少不得还的与我联手一回,当然,若你想送她上路,少受些折磨,我,乐见其成。” 从始至终,落葵始终一言不发,甚至不肯转头望上空青一眼,她怕,怕说出的话情意绵绵,怕那一眼万年,怕即便自己不开口,心事也会从眸中跑出来。 空青深眸一缩,微冷的眸光在半夏身上巡弋片刻,他自然知道她口中的联手二字是何意,如今他的修为被压制的极低,唯有与她将双魂彻底交融,借助她的凤魂之力,才有可能破境而出,可他素来心智冷硬,不受威胁,淡然笑道:“半夏,你不必以此要挟本君,本君的修为寿数不是个笑话。”言罢,他长袖飞卷,便要带着落葵离开此间。 “空青。”半夏溺在灼热的晨曦中,明紫色的华服原本是最明艳华贵的颜色,可此时却益发的冷寂孤独下来,她声嘶力竭的冲着空青的背影疯狂大喊道:“空青,你疯了么。” “疯的是你,不是我。”空青身形微顿,他是疯了,在得知落葵被种下情孽的那一刻,他就疯了,凭着落葵冷硬的心性,一旦种下此物,便意味着他无论做些甚么,付出甚么,与她都终究只是陌路人了,原本双魂融合便非他所愿,他恨极了半夏,如何还肯与她作甚么联手之势,他身形一个闪动,带着落葵,离开了这间院落。 落葵被空青的长袖卷过,身不由己的跟着他一路前行,事已至此,她竟出人意料的勉力维系一丝清明,不断的回想此事的始末,这女子所用之术,显然是凤族之术,长和国的尤氏家族,乃凤族的人族后裔,只是她的修为,显然并非区区人族后裔所能达到的,而她对空青口称六殿下,这个六殿下,究竟是长和国的六殿下,还是,还是妖族的六殿下。 晨起的风尤有些凉意,在耳畔簌簌而过,她心中狠狠打了个突,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震了一震,人族弱小,灵气稀薄,素来为妖族所不屑,也甚少踏足这片人族之地,若他真是妖族六殿下,那么费尽周章的混进水家,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果真如苏子所言,他所来并不为事,只是为人,落葵缓缓回首,只见半夏周身被金光环绕,在后头紧追不舍,她心下沉重,莫名其妙的便招惹了这样的大敌,只怕以后永无宁日了。 此时的兖州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晨起的人在街头熙熙攘攘,见到三人御空而行的身影,莫不是惊吓的倒抽一口冷气,有些人认出了空青的身份,纷纷指指点点说个不停。 兖州城中,一座高塔直入云霄,此塔呈母子相托状,塔身达数十丈之高,乃兖州城中最高之处,登高望远,满城风物尽收眼底。 阵阵轻灵的铜铃声在风中幽幽盘旋,如同梵音袅袅,明亮的阳光在白玉栏杆上静静流淌,微风穿过几杆交相掩映的翠竹,那竹叶修长,如一汪碧水荡漾,疏落清爽的草香给炎夏添了几丝凉爽。 据苏子所言,破境而出有三法,上上之选便是将幻境做的圆满,消除了水蔓菁心中的恨意,此境自然消弭,空青起初也是探明了落葵如今正是水蔓菁,才会心无旁骛的去结识她,去促成此事,谁料人算不如天算,竟被人李代桃僵。而其二则是摧毁幻境的阵眼,幻境自然消失,至于下策之选,便是强行撕裂幻境而出,只是此法恐会对落葵与郁李仁有所损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幻境的阵眼便是这座兴隆宝塔,只是,摧毁此塔并非易事,塔外的阵法乃是水麒麟一族的四象绝阵,能够变换雷电云雾四景,而破除此阵,所消耗的不止有法力,还有寿数,这也是空青入的幻境,起初并未选择此法的缘由,毕竟消耗了法力可以静养调息,折损了修为尚可重修,而短了寿数,却是难以补回了。 空青在塔前静立良久,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掐了个诀,一道手臂粗细的青芒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重重砸到塔身之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只这一下,塔身上荡漾起一层蔚蓝色的涟漪,悠悠荡荡充斥整座兖州城,顷刻间,这座城和城中之人,像是被雾气尽数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而这雾气丝毫没有停歇之意,从兖州缓缓弥散开来,将幻境中的一切尽数湮灭,只留下这座荒草凄迷的兴隆宝塔,和塔下的空青二人。 就在此时,一道白芒从远处激射而来,转瞬没入落葵的袖口。 空青察觉到了异样,回首诧异道:“落葵,怎么了,方才那是甚么。” 落葵紧紧蹙眉,狠咬着下唇撇过头,不肯看他一眼,亦不肯与他说上半个字,只小心摩挲着袖口,心下微沉。 空青哽了一哽,神情有些悲戚,周身一阵青芒荡漾,已恢复了从前那般模样,一双深眸神情复杂,静立良久,荒草在风中摇曳,发出寂寥的簌簌声,应和着兴隆宝塔上的清脆铃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如同雨打芭蕉落闲庭,咚咚作响,震耳发聩。他在这相对无言的尴尬中默默回首,双手翻飞,一枚青色圆珠悬在了他的面前。 此时的兴隆宝塔已变了模样,像是被一片乌云层层裹住,其间电闪雷鸣,邪红的闪电在兴隆宝塔上不断跳跃如蛛网般密密麻麻,最终汇聚成一片猩红色的闪电汪洋。 空青遥遥轻点,青色圆珠一个闪动,迎头撞到了闪电之上。 “嗵”的一声,如一块巨石重重砸入水中,那片赤色汪洋被激起滔天巨浪,在兴隆宝塔形成片呼啸翻滚的光幕。 而青色圆珠只在光幕上砸出了个凹陷,一阵滚动后,便被邪红闪电层层缠住,再无法寸进半分。 空青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眉心处浮现一只龙影,金光大作迎风见长,周身的气息强大的骇人,他指尖冲着龙影遥遥轻点,一点金芒从龙影中呼啸而出,随后融入青色圆珠中。 青色圆珠内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龙吟之声,那大片大片的青芒在闪电中疯狂席卷,如同夜色中的点点萤光,虽然微弱,却有着罕见的摧枯拉朽之力,能够照亮无边无际的黑暗。 光幕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如蛛网般的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光幕。 趁此良机,空青狠狠催动法诀,正欲在光幕上撕开一条口子,可“轰隆隆”一声巨响过后,那光幕却诡异的光华陡转,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只见一朵朵白云开在塔身周围,被朗风吹过,宛若堆起千层雪,漫天霞光如练,烈烈绽开细碎如金的光影,而荒草凄迷出,蓦然多了些许山峦叠嶂,溪水潺潺,端的一副仙家福地,令人神往。 落葵在不远处静立,冷眸闪动,这封魂阵乃是她亲手所布,自然知道这幻境的厉害,更清楚破除这阵眼所付出的代价是寿元,空青的修为极高,高到足以强行撕裂幻境而出,可他却偏偏选了这种伤及自身的法子,想来他是唯恐强行撕裂幻境,会对她有所损伤。她凝眸望住迎风翩跹的衣袖,那许久未曾出现的淡薄熟识感,再度蓬勃而出,这个人,她像是早已认识了千年万年,也分别了千年万年,如今再度重逢便是圆满,她不住的告诉自己,这念头乃是情愫之丝所扰所生,并非她心底真实的念头,她一言不发,勉力克制住想要冲过去的脚步。 就在此时,塔身上的朵朵白云极快的挪动聚拢在一处,结成大片六角霜花状的阵法,整个阵法晶莹剔透,倒映出兴隆宝塔的模样,阵法上符文闪动,禁制重重,显然是无法轻易破除的。 而光幕上的裂痕转瞬修复如初,而那枚青色圆珠陷入了阵法中,如同一头扎进了棉花中,连龙吟之声也变得闷闷的,无法传得更远。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三十八回 情孽好吃么 “不必。”苏子桀骜一笑,冷然的打断了空青的话:“我水家虽不值一提,但情孽在我们眼中,更是不值一提,自有驱除之法,青公子,你与落葵前世如何,我们不想问,更不想知道,至于今生,你二人无缘,不必再强求了,我水家既已与苍龙世家结下盟约,自然不会反悔,日后若苍龙世家有事,传信也好,遣人也罢,请换个人来,若青公子事必躬亲,那么,便来见在下罢,至于青公子的来历。”他桃花眸微微上挑,不屑的一笑:“多说无益。” 空青闻言,心中大恸,他素知落葵决然,但却没料到竟如此狠绝不留余地,竟不肯再见他一面,他只觉喉间哽咽的厉害,一股股酸涩涌上心头,鼻翼翕动,像一尾离开水的鱼艰难的喘息:“这是,她的意思。” 苏子斜睨了他一眼,平静道:“谁的意思不要紧,要紧的是,青公子,莫要再纠缠不休,否则,别怪在下翻脸无情。” 空青紧紧蹙眉,不由分说的就往外冲,想要当着落葵的面儿问一句为何。 苏子桃花眸微微眯起,冷笑在眸底流转,身形略一晃动,衣袖飞卷,大片蓝色的水泽扑面而至,随即,空青眼前景致大变,竟已不再是方才的空旷厅堂,足下却是阵阵红色的巨浪滔天,浪花之声震耳欲聋,而回望身后,却仍是那坎字房。 巨浪之中,苏子的余音袅袅传来,隐含不屑与戏谑:“青公子,莫要徒劳了,此乃我水家的迷踪幻影阵法,即便你是妖族大能之士,也无法走出来,待天明之后,在下自会放青公子出来。” 空青跌跌撞撞的回到房中,此时的他心如死灰,这迷踪幻影阵法与西荻大阵相辅相成,此阵若单独布下,不过就是个寻常幻阵,凭他的修为,破除并非难事,可如今依托西荻阵法,幻阵之力已然大增,不容小觑,更是添了迷踪之效,令入阵之人如入绝地,活活困死阵中,他虽修为高深,却也不敢以身犯险,毕竟,此阵现世至今,罕有全身而退之人。 他瘫在椅中,心生绝望,他苦寻至今,终于看到了光亮在招手,可如今光亮没了,他一时半刻难以承受。 缓了良久,他紧紧握住双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深眸冷然,竟多了些许罕见的狠毒,心道,若叫那情孽从此在她身上扎根,在灵台上根深叶茂,那么,还有甚么事做不到,真心如何,假意也罢,情不由衷又算得了甚么,能握在手心中,困在身边的,才是自己的。 屋内熏香燃尽,袅袅轻烟如涟漪般缓缓散开,服了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郁李仁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眼皮儿,一双没甚么神采的眼眸滴溜溜乱转,瞧见她满脸愁容,眉头与双眸几乎皱到了一处,吁了一声,笑声勉强:“师妹,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落葵心疼不已,嘴上却不肯服软,嗤笑一声:“掌门师兄,我是在担心我自己个儿,你重修的这几年,又得在我这里赖着,你一向在吃上极为挑剔,容不得丝毫马虎,这我得多花多少银子啊,命苦的哟。” 郁李仁剜了她一眼,抬起爪子刚想挠她一下,转瞬想到自己日后要在这里住上许久,要靠她养活,若得罪了她,少不得要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默默的放下爪子,委屈连连:“我弄成这样,还不是拜你们水家的祖宗所赐,可怜我落到如此地步,还要被你嫌弃。” 落葵又好笑又好气,拧了把热巾子,缓缓擦起他身上的白色细毛,气的笑出声来:“我是心疼你,你听不出好赖话啊,行了,掌门师兄,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养着罢。” 郁李仁像是抿了一下嘴,苦笑了一下:“除了你这,我也去不了别的地方了,任谁看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得把我当妖怪一把火给烧了啊。” 苏子噗哧一声,喷了口茶水喷到他身上,淋得他满头满脸湿漉漉的,旋即一边笑一边斜着眼珠子斜睨着他:“哦,你不是妖怪啊。” 郁李仁抬起前爪擦了擦脸,回首啐了他一口:“你放屁,我是狐仙,是狐仙,我是仙君之身,你若是再说我是妖怪,小心我挠你个满脸花。” 二人斗嘴斗的欢畅,落葵看的也心下一松,虽说郁李仁被打回真身,修为大降,可还有力气斗嘴,想来伤的也并不重,拿了巾子擦干了他的身子,又拿了柄牛角梳,又轻又缓的梳着他身上雪白细毛。 郁李仁是甚么时候来的水家,落葵不记得了,只记得起初他只有一个巴掌的身量,分明是一只通体贵气的白狐,却整天哈巴狗似的跟在自己身后,摇着尾巴用两只前爪搭在床榻上,每回都试探着要钻到她的热被窝里去睡,又都被父亲拎着后脖颈子给扔了出去。 直到有一日,这只白狐突然张嘴说起了人语,落葵吓疯了,又哭又嚎的去找父亲,父亲这才告诉她,这原本是他收下的二弟子,并非一只寻常的白狐,是通了灵成了人的,天然的阴阳轮回之身,受了伤才成了这副模样,那似乎是郁李仁第一回被打回真身,后来父亲身死,郁李仁相救而不得,第二回又被打回真身,这一修养就养了近十年的功夫。如今,他又原样再栽了一回跟斗,不知又要养上几个春秋,才能养的回来。 落葵垂眸,侧身笼在暗影里,忽而引袖轻咳一声:“掌门师兄,观里的事便让苏子与杜衡掂量着办罢,你这几年便好好养伤,安心修炼。” 郁李仁的尾巴在她手上轻软的滑过,狐狸眼亮晶晶的,不甘心道:“除了这样,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叫他们这两块料越俎代庖了。” 这屋内灯影绰绰,轻烟袅袅,气氛隐约有些沉重。 郁李仁虽毛色依旧雪白光滑,可眉心那点白芒黯淡无光,一双红宝石般的双眸亦璀璨不在,鲜艳的血红色光华尽敛,竟成了一抹灰突突的绾色,显然被伤到了神魂根本,一时半刻是难以恢复了。 落葵紧紧蹙眉,回望了苏子,递了个眼神儿过去:“苏子,空青一时半刻出不来罢。” “我用迷踪幻影阵法拘了他,且出不来呢。”苏子会意笑了笑,出人意料的掐了个诀,一簇红芒将郁李仁牢牢捆住。 郁李仁猜到了苏子要做甚么,他颤抖着身子不断挣扎,瞪着暗淡双眸,破口骂道:“姓苏的你敢,你若敢动老子,老子,老子骂尽你八辈儿祖宗。” 桃花双眸微微上挑,深褐色的眸子隐含奚落的笑意,苏子挑眉,不屑道:“姓郁的,就算你把我八辈儿祖宗的坟刨了,我该动你,还是得动你。” 白绒绒的细毛密密覆盖住郁李仁的脸庞,瞧不清楚他惊怒异常的神情,只浑身白毛无声的根根竖起,炸得像一只圆滚滚的刺猬,颇具喜感。 落葵咧嘴一笑,打趣道:“掌门师兄,你是只纯种的阴阳白狐吗,你是只阴阳刺猬罢,这毛儿怎么一点都不顺溜儿。” 郁李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硬生生挤出几滴泪珠子,装作委屈十足的模样,可怜巴巴道:“师妹,你就饶了我罢。” 落葵横了他一眼,笑道:“少装这副模样,你闭嘴。”一抬手,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在虚空中画了个波光潋滟的圈儿,将郁李仁围在了中间。 随后,她拿素银簪子在掌心中浅浅划过,那里蓦然多了一道血痕,湿润的血迹顷刻间漫了出来,她抬手一扬,血珠子在虚空中划出道猩红的弧线。 郁李仁有点慌了神儿,扯着嗓子连连尖叫道:“我没事儿,没事儿,你们不许动我,不许。” 苏子嘿嘿一笑,飞身迎向血珠子,单手微晃,手上多了一柄血光凛然的长剑,剑音轻灵,剑尖儿挑过一粒血珠,随之,长剑带着血珠,在虚空中绾了个花儿。 那枚血珠子转瞬化作一枚鲜红符文,悬在了虚空中,滴溜溜转动起来。 苏子立在虚空中,身形不动,长剑飞旋,在血珠子坠地之前,将其依次挑在剑尖儿,旋即化作一枚枚鲜红符文,不断旋转。 那些符文血光闪动,像一朵朵榴花在郁李仁周身怒放。 苏子薄唇坚毅的抿着,神情有些凝重,双手翻飞如花,口中不断吐出晦涩的法诀,一道道血光从剑身上逸出来,缠在符文上,像一条条纤细的小蛇,没入其中。 “姓苏的,你住手,快住手,快点,我没事儿,我,我是装的,装的。”郁李仁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的尖叫连连。 “轰隆隆”数声闷响将郁李仁的惨叫尽数掩盖,而那符文不断的扭曲拉长,连成一片波澜壮观的漫天红霞,将郁李仁裹在其中,他白绒绒的细毛,被浸染成了满树榴花。 落葵挑唇一笑,冲着苏子点了点头,轻声道:“行了掌门师兄,别嚎了,布下这融魂之阵给你疗伤,放的是我的血,耗得是苏子的修为,我们还没嚎呢,你嚎个甚么劲儿。”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四十回 各回各家 这山里寂静,连鸟兽也耐不住这刺骨的寒冷,纷纷藏在背风处躲避风雪。因山中隐秘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为了不引人注目,这山里的花木丛林从未刻意打理过,山间荒芜一片,并无半点值得赏玩的景致,唯有一条蜿蜒上山的小路,时常有人修葺一二。 落葵一行人趁着晨光下山,在山脚处换了两驾马车,杜衡驾着空无一人的灰棚马车拐了个弯儿,一路驶向青州城的东城门,而另一驾马车,则悬挂着天门镖局的旗帘儿,向着青州城的西城门疾驰而去。 两道车辙深深烙印在冰天雪地里,纷纷扬扬的雪花裹挟着马车渐渐远去,马车内逸出两道红芒,在雪地上一卷,将马车留下的痕迹扫了个无影无踪。 车内熏香袅袅,炭盆烧的正旺,厚厚的油纸将车内封的密密实实,半丝风也漏不进来,苏子撩开车帘,向后一望,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始终在马车后不远不近的跟着,显得益发寂寥。 苏子不禁眯起双桃花眸,咬着后槽牙恨声道:“起先怎么没发现他这般没脸没皮,竟一直跟着呢。” 郁李仁蜷缩在落葵腿上,挪了下身子,懒洋洋道:“跟着就跟着呗,没亲耳听到师妹撵他走,他如何能死心。” 落葵垂首,啜了口茶,荡漾的碧水中,她隐约瞧见自己双眸微肿,眼下一阂浅青,原以为用百蛊之虫禁锢了情孽,便是断绝了后患,虽然只能慢慢吞噬,但也一时无忧了,可到昨日深夜,安静下来的情孽却像是被甚么牵动,疯狂的挣扎起来,险些冲破了百蛊之虫的禁锢,重新扎根灵台,她几番催动此虫压制,虽最终有惊无险,但还是逸出了一把情愫之丝,且诡异的是,没有了情孽深种灵台,可情愫之丝却并未像之前那般化为灰烬,反倒不断疯长,最终盘踞在了灵台上。 听得苏子与郁李仁的一对一答,她有些难以克制的撩开车帘儿,向后回望,只刚刚瞧见他的朦胧身影,心间便是阵阵隐痛,旋即情愫之丝不停疯长。 这情景令她心下一沉,这并非是个好兆头,若吞噬情孽之时,情愫之丝就这般东一把西一把的逸出疯长,那么她迟早会被此物泯灭了心智,陷入无休无止的疯狂中。看来,还是她轻视了此物的厉害,她沉下心思,掐了个诀,灵台之上的百蛊之虫闪动起阵阵黑芒,打着旋儿落在情愫之丝上,将其层层包裹起来。 落葵缓缓松了口气,凝神道:“有些话,还是我来说罢。”这一次禁锢吞噬,耗尽了她的心力,心口处翻江倒海,一阵阵腥甜直往喉间涌动,看来须得养上数日,无法在动用法力了,她伸手捏了捏胳膊,几番催动百蛊之虫不得停歇,这浑身的骨头如同散架一般,痛的她冷汗淋漓,她低声哀叹,这可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消彼长永无宁日啊。 这一路雪厚冰滑,十分难行,临近水家时,停了一个时辰的雪再度下了起来,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廊下,屋檐上,皆铺上白茫茫的新雪一片。 从车上下来,刚走了几步,落葵与苏子对看了一眼,便身形踉跄了下,苏子忙拦腰将她抱起,回顾只见空青已立在了门外,他不禁脸色微沉。 廊下笼了炭盆,京墨拿着火钳子,一边拨弄着烧的红通通的木炭,一边坐立不安的焦灼等待。元宵那日,与曲莲看完花灯回来已是深夜,落葵与苏子郁李仁三个却都不在家,丁香也没了踪影儿,原以为他们也结伴出去看灯了,可等来等去,等到夜半时分,雪越下越大,却仍不见三人回来。后来苏子回来报信儿,说是太后身上不好,召落葵进宫侍疾去了,这都一天一夜了,仍未见她回转,苏子也没了踪影,他不禁越等越心焦。 听得门外有动静,他忙抬眼去看,只见苏子怀中竟然抱着半睡半醒的落葵,不远处还立着探头探脑的空青,他心中的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不由分说的便将落葵夺到自己怀中,埋怨道:“这大白天的,你这是喝多少酒,你一个议了亲的姑娘家,怎么能跟来路不明的男子出去酗酒。” 胳膊被他掐的生疼,落葵一下子便清醒了几分,再听得此话,不禁又气又羞,她身上痛得厉害,想要争辩几句,奈何她要装作病势沉重的模样,便只好眉心紧蹙,勉力睁着一双冷眸死死瞪着他,眸子里的怒火呼之欲出。 而京墨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甚么不对,只以为她的沉默是理亏心虚,愈发的絮絮叨叨不依不饶:“你是个姑娘家,还出身大家,更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你守着点姑娘家的本分好不好,不是我小心眼儿,实在是你太没有规矩了。” 苏子隐有怒色,但现下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发脾气,只瞟了京墨一眼,又回望了空青一眼,心生一计,伸手扶住落葵的腰身,望着门外踟蹰不前的空青道:“青公子,过来搭把手,将落葵送到房里去,我胳膊上的伤还未好,使不上劲儿。” 空青闻言大喜,疾风一般掠过,冲着京墨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脸皮儿从他怀中接过落葵,送到屋内,这一套行动迅疾,一气呵成,流露出情谊宛然。 屋内静悄悄的,苏子瞧着空青,一时间的感慨良多,如同窗外绵绵不绝的雪片,纷纷扬扬无孔不入,他低语道:“青公子,床头箱笼里有个蓝色锦盒,里头的白色丹药用水化开,红色丹药用你的法力化开。” 这厢话还未完,落葵便呕出大口粘稠的血来,脸色登时惨白如纸,气息也微弱下来。苏子慌了神儿,忙搭了个脉,已急的语无伦次了:“青公子,快快快。” 半夏离去时,曾往空青掌心中渡了一物,正是她炼制的催动情孽之法器,原本给人种下情孽便已是极阴毒的手段了,没料到她竟以一丝凤魂为代价,炼制了催动法器,如此的话,即便落葵有法子将此物禁锢,但只要未能完全驱除出来,但凡在身躯内残存一星半点的痕迹,以法器催动,仍旧可以令起生根疯长,吞噬人的心智。 没有情孽之时,空青尚有一丝希翼,可有了情孽,他反倒半点指望都没了,那么若他想将落葵握在手中,便只能接受这法器,他更明白半夏的用意当日,他接受了此物,便迟早会用,一旦用了,愧疚心虚便如影随形,将他狠狠攫住,再无法直面落葵。 半夏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软肋在何处,执念又在何处,他可以容忍落葵心中无他,亦可以容忍没有他与她之间善果,但她推开他,从此不见他,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夜,那迷踪幻影阵一起,他便再难克制那个害人害己的念头,终于催动了法器。 空青端了白瓷粉彩芙蓉花阔口碗过来,神情凝重的递给苏子。看着眼前这一切,他忧心忡忡的握住一把虚汗,暗暗握住掌心中铃铛状的红芒,虽然昨夜他悬崖勒马及时收了手,但仍是害的落葵耗费心力,吐血受伤,他已是后悔不迭,自己真如川谷所说,原以为能为她遮风挡雨,谁曾想这一路行来,她的风雨都是自己带来的。他心底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可再催动这阴毒法器了。 直到此时,京墨这才回过神来,疾步跑到床前蹲下来,握住落葵的手,低声道:“怎么病的这么厉害,怎么回事,请御医来瞧瞧罢,别耽误了大婚啊。” 时至今日,他心心念念的仍只有大婚,落葵顿时恨从心生,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勉力捏着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 苏子早已怒不可遏了,旋即抬腿踹了京墨一脚,将他踹到一旁,不冷不热道:“蹲远一点,别挡着我给落葵喂药。”他一边扶起落葵靠坐在空青怀中,喂药喂水,一边奚落道:“落葵这有我与杜衡就行了,您回去歇着罢,我们得守着点大家小姐的本分,不敢劳动您大家少爷。” 京墨霎时红了脸,强辩了一句:“你们又没与我说出了甚么事,我才会想左了的。” “好了,京墨你先回去罢,让我歇一歇。”落葵被他的口不择言吵得心烦意乱,缓过一口气,哑着嗓子艰难道。 京墨知道自己失了言,伤了落葵的心,只是他的好处便是能屈能伸,道歉认错也比旁人要快上几分,不由分说的握住她的手,小心道:“生气了,是我不好,太过小人之心了,莫要生气了,对不起。” 落葵长长的吁了口气,实在没有精神与他多做纠缠,只摇头嘶哑道:“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快回罢,若你在这,我如何能好好歇着,若我歇不好,他日便嫁不了你了。” 京墨这才喜笑颜开的离去,从始至终,落葵都未看过空青一眼,良久,她才冷眸微眯,在空青脸上巡弋片刻,冷声道:“青公子救命之恩,我定会相报,他日青公子若有事,传信给苏子即可,我水家恕难再容青公子住下去。”她微微一顿,做出送客的架势来:“青公子请回罢,我要歇着了。”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四十二回 前尘如刀 空青他身形微晃,张了张口,却喉间哽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终于寂寥的转身离去了。 ———————————— 黄昏时分,停了下,下了停的雪终于再度停歇了下来,寒冷的朔风穿街过巷,飞快的卷起地上的轻雪,扯开纷纷扬扬的一片肃杀薄雾。 冬寒料峭,晚来风急,街巷中次第亮起灯笼,昏黄的光稀稀拉拉的洒落,拉长了着离人匆匆的身影,枯枝败叶稀稀疏疏掩在渐起的夜色中,格外静谧。 碧波荡漾的龙亭湖被这料峭寒风轻拂,湖面覆盖了一层薄冰,湖边一溜西府海棠无花无叶,空落落的枝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夜色中的龙亭湖,是这青州城中最具烟火气之处,刺骨的晚风裹着沁人的冷梅幽香,送来声声吟叫百端,满街不绝。 有肩扛“赛半仙”的旗帘,口中吆喝着“时运来时,买庄园、娶老婆。”的卜卦先生沿街而过; 更有卖花货郎挑着竹篮闲行里弄,唱着“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那余音软美挟香缭绕。 还有吆喝着“熟羊、灸肉”的熟食行贩,吹颡叫子的哑巴货郎,叫着“异品果蔬,时新果子。”的小商贩。 这深冬时节的寒意,皆化作他们唇边淡白的薄雾,那声声吟唱,或嘹亮悠扬,或低回婉转,或沙哑短促,或妥帖入心。 具山房的二楼窗下摆了张莲花纹黑檀木方桌,桌上长颈瓷瓶中斜倚一枝腊梅,几朵金黄灿烂的花盏格外娇俏,幽幽梅香清芬馥郁。 “真的么,真的呕了这么多血。”曲莲夹了一筷子枣红色的糖醋鲤鱼,刚递到唇边,便杏眸圆睁,惊愕道。 具山房的糖醋熘鱼乃是一绝,冬日里凿冰捞上来的鲜鲤鱼,炸至酥烂,淋上枣红色的糖醋汁,再配上炸金黄色的焙面,那鲤鱼软嫩鲜香,甜酸微咸,而焙面细如发丝,蓬松酥脆,食之爽口。 京墨连连点头,叹息道:“我亲眼所见,骗你作甚么,的确是病势沉重了,御医已来了三波了,皆是束手无策。” “那,那大婚怎么办。”曲莲眉心紧蹙,脸带忧色道。 京墨嘿嘿一笑,挪到她的身侧坐着,揽住她的肩头,在她耳畔连连呵气:“你放心,御医定会吊着她的一口气,叫她撑过大婚的,撑过了大婚,以后的事,不就是我说了算么。” 曲莲轻轻咬着下唇,美眸中渐渐蓄满了泪,她只觉鼻尖酸涩的厉害,圆润的脸庞皱巴的厉害:“我,去看看她。” 京墨按住她的肩头,摇头道:“该死的苏子说她病重,需要静养,连我都赶出来了,更遑论你,罢了,别去自讨没趣了。” 桌案上搁了一碟子三鲜莲花酥,如含苞初绽的的莲花,整齐的码在绿釉莲叶盘中,这点心色泽淡雅,芳香酸甜,入口酥松,实在是人间仙品。 曲莲心生不忍,头轻轻倚靠在京墨肩头,不忍心的一叹:“她素来喜欢吃甜食,你将这个带回去,让她好歹吃一些罢,这些日子,你要待她好一些。” 京墨微微一顿,脸色转瞬阴郁了下来,星眸微眯,剑眉上挑,测测笑道:“对她好一些,你乐意,她若痊愈了,你为妾室,也乐意。” 这一语惊人,四下里像是转瞬间静谧无声,窗外惨白一片,无尽冷雾扑上窗棂,曲莲身躯微震,无尽前尘旧事恍然如梦,浮上心头。 与落葵相识数年,自是交心的,只是千帆过尽,原本相交的两颗心被隐瞒欺骗击出了裂痕,曲莲抬眸,定定望住京墨,正是因这个人的出现,将那布满裂痕,艰难维系的情意,彻底击了粉碎。她费尽了心机才走到今日,才走到了京墨身边,有了个光明的前程,自然不能放手,她眸底沁出泪来,哽咽道:“我不愿意,可我,可我也不愿意她丢了性命,那是一条命,是落葵的命,京墨,我狠不起来。” 京墨心下柔软一片,紧紧攥住曲莲的手,轻声哄道:“好曲莲,你放心罢,只要她成全了咱们,我会善待她的。” ———————————— 这一夜北风不停,雪片夹着冰珠子扑棱棱打着窗纸,床榻前的炭盆早已熄灭,落葵耐不住寒冬深冷,早已冻得醒了,瞪着两只眸子望着屋梁,雪片敲打过屋瓦,一声声轻响,像一粒粒小石头透进她的心里,惊出数不尽的涟漪。 心间突然疼痛大作,是百蛊之虫难以禁锢情孽所致,落葵忙掐了个诀,旋即狠狠咳了数声,喉间涌起腥甜的气息,她硬撑着斜过身子,将将趴在床沿儿处,便一口鲜红的血呕在了炭盆中,那炭火瞬间冰凉,被血浸了个湿透。 “啪”的一声轻响,原本黑漆漆的屋内竟然亮起了灯烛,落葵大惊,哑着嗓子喊道:“谁。” “是我,莫慌。”空青疾步上前,一把扶住落葵,小心的扶她躺下,递了盏热水过去,轻声道:“我听到你咳嗽,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他忙扶她躺下,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你伤的不轻,那点药怕是不顶事,我斟酌个方子给你调理调理罢。” 被这双深眸望住,落葵心间微动,忆起在幻境中的种种,那被百蛊之虫死死禁锢的情孽,少不得又开始动荡起来,她微微闭上双眼,缓了缓心神,才道:“我无事,你走罢。” 她甚少流露出软弱的模样,即便伤身伤心,也都是咬碎了牙和血吞,从不哀伤流泪,从前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可这副模样落在空青眼中,却是心疼无比,若非身上压了千斤重担,谁愿意如此咬牙忍痛不敢轻言软弱,他勉力忍住紧紧拥住她的想法,只将双手压在她的被角上,这是离她最近之处,言语中有绵绵暖意:“我不吵着你,只看着你便好。” 落葵撇过头去,心底的柔软被轻轻触碰,她眸底酸涩,不禁紧紧闭目,像是累极了:“不必,我已说过,水家无法再留你,你走罢。” “我。”空青哽了一哽,继续道:“我知道幻境之事伤着了你,可你,可你不想问问我的来历么,不想问问半夏为何要伤你么。” “不想,你也不必说,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甚么都不想知道。”落葵并不看他一眼,冷声道。 空青蓦然便慌了神儿,这拒绝如此直白,连情孽都无法阻止,他忐忑不安的咬了咬牙,轻声道:“你,那,那情孽。” “情孽,我自有法子拔除,不劳青公子费心。”落葵平静而淡然道。 空青眸中似有泪花,却勉力忍住心神荡漾:“那情孽和过往,你便丝毫不想知道么。” 落葵扬眸望向窗纸,那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白的晃眼刺目,外头雪意茫茫,细碎的雪片纷飞,她的眼眸酸涩,那雪片一滴滴飘到心里,遥遥想起,眸底似乎已干涸了很久,像是廊下滴落的水,落到一半便冻住了,冻成一根根戳心的冰凌子。 她牵出一抹淡而遥远的笑,那笑没有浮现到眸底,更没有入心:“不想,那前尘是从前之人的,与我无关,而我与你以利相交,再无旁的干系,与前尘更无干系。” 这一席话说的空青如坠冰窟,绕是他一向稳重自持,也克制不住那个害人害己的念头,从前的确是他错了,可如今,如今他做了那许多弥补,即便脱离幻境时,他唯恐半夏再伤及落葵,甚至与她约法三章,只要她不再伤及落葵,不对任何人透漏落葵的存在,不插手他与落葵的往来,在陪伴落葵度过此生后,他会回去迎娶她的,可眼下,一切都如砂砾,顺着指缝流逝,那些错过的前尘,那颗有情而不自知的心,都是逝去的无尽岁月,再度汇聚成那狠毒而绝望的念头。 空青突如其来的抬手,衣袖在落葵眼前轻拂而过,随即虚空中浮现出一行行蝇头小子,泛着薄薄的青光。他言语轻缓,听起来像是含了无尽的温情,可落在人心上,却是字字诛心:“这是荧惑心法,与你我都有干系。” 荧惑心法,荧惑,荧惑,落葵似是在何处听过这个心法,她翻遍了脑中的古籍善本,都未有一丝端倪,可她灵台清明,自己听过这心法,且这心法并非寻常之法,更非苍龙世家所有,她瞪着一双冷眸,望着对面那个人,那冷薄的眉眼,像是烙在心间一般,她那样熟悉,那熟悉中夹着漫天血色与刻骨恨意,情愫之丝难以突破百蛊之虫的禁锢,但心痛却有增无减,不禁紧紧蹙眉,却口不由心道:“荧惑心法,我从未听说过,至于前世,你不必说甚么,我也不想知道任何事情。” 空青眸光晶莹,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刺痛耳膜:“不,落葵,你必须知道,你必须想起,这荧惑心法是朱雀一族的秘法啊。” 朱雀朱雀,四灵之一,朱雀这两个字重重劈开落葵的灵台,她的心瞬间被紧紧揪住,狠狠抽痛不止,痛的她冷汗淋漓,脸色煞白,痛的她难以吐出半个字来。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四十三回 夜闯天一殿 空青大惊失色,心下已生了悔意,捧住她的脸,不禁连连垂泪:“落葵,落葵,你怎么了,怎么了。” 缓过那彻骨疼痛,不意喉间又涌出血来,落葵慌忙伏在床榻边,一口血呕了出来,滴滴落在炭盆里,皆砸在空青心上,他心间大恸,一边连连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哀伤:“怎会吐了这么多血,那会用了药,不是已经好些了么,落葵,落葵,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仰面躺回床榻,落葵自然不会据实相告,是取血布下融魂之阵养护郁李仁,是耗尽心力催动百蛊之虫禁锢情孽,才会累及心脉,而方才那朱雀二字,也的确震动了灵台,但她并不想多说甚么。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一股恨意,令她更不想再多看眼前之人一眼,顺手抓过白瓷粉彩芙蓉花杯盏,“砰”的一声,狠狠的砸在了空青脚边儿,声嘶力竭的喝道:“你走,出去,滚出去。” “好,好,落葵,我走,你,你别动气,你伤的太重,若再动气,只怕要累及心脉了。”空青被这惨白的碎瓷片吓了一跳,眼见落葵这般勃然大怒,他对方才自己的莽撞与狠毒懊恼不已,不敢再擅动,只好缓缓退了出去,掩上门,立在了廊下。 空青在心底暗叹,他从前亏欠她这样多,便是千帆过尽,也无法偿还一二,如今他心间沉重,只是提及朱雀二字,落葵已痛苦难当,原来心中的那些结,是岁月流转也难以解开的。他从未这样怕过,怕失去,怕想念,怕失而复得终难逃生离死别。他想要弥补一二,在窗下低语:“落葵,让我,给你疗伤罢。” 炭火烧的通红,熏得一室如春,安息香沉沉馥郁,落葵隔窗相望,那人影朦胧,心痛再度袭来,她冷言冷语道:“青公子,想来苏子与你说的十分清楚了,我的伤无需你费心,而你,不必在水家盘桓下去,与你,与我,都毫无益处。” 空青手中满是潮湿的冷汗,双手发颤,身子却僵硬着一动不动,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刀锋,一刀刀刮着他的心头肉:“你,一定要我走。” 落葵有短短一瞬的犹豫,狠狠咬一咬唇,唇齿间吐出冷薄的话语,让那声音冷薄到不带一丝暖意,没有任何亲近:“是,我水家与苍龙世家既已结下盟约,那么少不得要有所往来,但日后苍龙世家若再遣人来青州,请换个人来。” 这短短静谧的一瞬,于空青而言,就像流逝了千年万年,他有些透不过气,像是被一双手扼住脖颈,他的声音凄惶,如同金玉相碰玉碎神伤:“我若不肯走呢。” 落葵神情平静如水,言语也平静的无一丝波澜,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喉间是如何颤抖,心间又是怎样疼痛,她淡然道:“青公子以为自己修为高深,我水家便无可奈何了么。” 空青深吸了一口气,气息寒凉锋利,割人心扉:“落葵,难道你我之间没有半分情意么。” 落葵望向窗外飘飘荡荡的轻雪,一颗心也随之飘飘荡荡无处安放,数月相交,她对空青的确感念良多,但情意二字确是无从谈起,更遑论还有情孽横在灵台,无论前尘如何,她都不愿再重蹈覆辙,她语出冷淡:“我与青公子相识不过数月,谈及情意二字不觉可笑么,你我不过是以利相交罢了。” 空青在窗下摇头:“在幻境中,在幻境中分明不是这样的,我不信,我不信你与我半分情意都没有。” 落葵垂目,眸底猝不及防的有些湿润,幻境,他竟还有脸提幻境,若非因这幻境,她也不会受尽情孽的苦楚,她再度抓过一只杯盏,冲着那朦胧人影砸了过去。 “滋啦”一声,月白色的窗纸应声撕开道参差不齐的口子,可那人影却不躲不避,只伸手一捞,将杯盏捞在了手中。 落葵愤恨不已,略一闭目,令那湿润逆流回心,却发现原来所有逆流回心的泪,终究都会变成心间的一场大雨,她的心间,早已落下漫天遍野的血雨腥风,脸上却仍波澜不惊,平静道:“青公子在幻境中究竟面对的是何人,莫非自己不清楚么。在幻境中究竟出了何事,青公子全然忘了么,真难为青公子,竟还有脸提幻境二字。” 这一语,将空青逼迫的无言以对,他紧紧握住掌心的一点红芒,一同握住的,还有想要催动情孽的那个念头,他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待一刻,他都无法克制想要催动情孽,即便从此她没了心智,她不再是她,也在所不惜。 四围里静谧良久,竟不知空青是何时离去的,落葵只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双手紧紧抓住锦被,屏息静气,像是被无数枚锋利的刀刃刮过皮肉,觉不出到底哪里痛,只觉得浑身都痛,那无以言说的绝望在心底蔓延,吞噬尽周身温情,情孽在灵台蠢蠢欲动,她耗尽了周身乏力,才催动百蛊之虫将其一口咬住,咬出齿痕。 ———————————— 半弯弦月悬在横斜的干枯枝头,像是染了蒙蒙一层薄灰,格外暗哑惨淡。一重又一重屋脊在月色中冷冷起伏,一盏接一盏的昏黄灯盏在廊下低垂,被夜风拂过,像两只鬼眼不停的摇曳晃动,暗影无声的被扯成破碎的涟漪。 太白山里雪大风急,积雪压弯了空落落的枝头,偶有枯枝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重重跌落在雪窝中,激起一片纷纷扬扬的新雪,在虚空中织成朦胧的雪雾。 雕花青石板路铺就一条蜿蜒的上山路,这条路上的积雪被清理到了两侧,掩盖住了枯黄的矮丛,滴水成冰的冬夜中,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冰,在月色中折射出剔透光华,轻轻一踩,破碎之声传的极远,打破了静谧无声的夜。 天一殿修建的气势恢宏,琉璃顶子白玉砖,大殿四角搁了四座落地赤色珊瑚灯座,高三尺有余,枝格交错,如同一株株火树,枝丫间则放置了十八盏珊瑚珠雕成莲花烛台,错落有致,玲珑剔透,与珊瑚灯座浑然一体,烛台中没日没夜的燃着手臂粗的明烛,烛火的映照下,血红的光泽四围悠悠流淌。 此地乃是此宗议事之处,明烛之内混合了昆仑紫真檀,与烛火一同,没日没夜的在殿中飘飘荡荡,此香极为罕见,染衣数月不消,入心凝神静气。宗内一应大事要事,皆是宗主江芒硝与各位长老,各峰首座在此处商议定下的,江芒硝执掌天一宗数十年,最令人敬服的便是从不独断专行,即便不听长老与首座的逆耳忠言,也一定会听夫人的枕边甜言。 月上中天,高大的古树枝丫错乱,在半弯皎洁的明月中投下斑驳暗影,一只宿鸟不知受了甚么惊吓,蓦然扑棱双翅冲天而去,扯破静谧的夜空与月色,将月中绰约的影儿搅得粉碎。 一簇寒风低低掠过天一殿前的回廊,那两盏斗大的灯笼细微的摇曳了下,随即便是一派平静。 此时的天一殿空无一人,寂然无声,唯有烛火不停的摇曳。 那簇寒风吹过沉重的紫金殿门,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像是秋虫在草窝中低不可闻的鸣叫了一声,殿门轻轻闪开一道缝隙。 寒风裹着个黑影儿,从殿门处一闪而过,静悄悄的掠进了天一殿中。 在殿中巡弋片刻,那寒风恍若薄雾般倏然散尽,露出个削肩纤腰的身影,周身裹着漆黑的长衫,一顶黑色的兜帽将那人的脸庞遮挡的严严实实,只一双眼角微微下吊的明眸,警惕的打量着四围。 见这大殿一如往常,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随后,那黑衣人恍若道微风,极快的掠到角落中,停在了其中一座红珊瑚灯座前。 黑衣人凝神片刻,缓缓伸出手,引下一缕月华从微开的门缝斜入殿内,那只手恰好穿过淡淡月华,触到其中一盏莲花烛台。 那手在明亮的烛火上轻轻抹过,烛火摇曳,只听得“啪”的一声细弱轻响,一缕微芒从烛火上分离而出,在黑衣人的指尖跳跃不停。 黑衣人手腕一抖,随即一枚玉佩从火苗中掉落而出。 这枚玉佩淡白而浑圆,其内却封着一株色泽如血的玲珑珊瑚,而珊瑚上隐隐荡漾一圈圈波纹。 黑衣人一把抓住玉佩,定睛望了望,微微下吊的双眸浮现出一丝笑意,满意的此物收入掌心。 就在此时,那缕月华早已消失不见,而“嘶嘶”两声轻响,停在此人指尖的火苗扭动了一下,陡然从昏黄变得漆黑,随后刺入了指尖,血转瞬便漫了出来。 黑衣人脸色大变,手腕狠狠一抖,将那点火苗重重甩在了地上。 黑芒在地上滚了几下,光芒敛尽,赫然露出一根漆黑的长钉,钉尖儿沾着点点猩红,正是黑衣人的指尖血。 黑衣人顿时有些惊慌失措,连连掐诀,想要将在指尖伤痕处不断蠕动的黑芒逼出,可试探了几下,却惊觉竟是徒劳无功。 就在黑衣人凝神驱毒之时,一道迫人的赤金剑光斜入殿中,与方才那缕月华相融,直直劈向黑影。 黑衣人回过神来,侧身一躲,堪堪避开剑光,落到大殿正中,可剑气仍然划破了黑色长衫,留下一道血痕。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四十四回 瓮中捉内奸 见这风刃竟能穿透剑网,江蓠神情讶异,但不躲不避,五指大张如同一只利爪,狠狠抓住那枚银色风刃。随即五指间一阵赤金光芒跳动,“滋啦”一声,银色风刃光芒敛尽,竟是一截儿煞白骨骼,横在他的掌心,颇有灵性的扭曲挣扎不停。 见一击不中,阵法中的黑衣人单手轻晃,身前一阵黑雾翻滚,赫然多了一副白森森的骨头架子,光秃秃的骨骼,没有一丝皮肉挂在上头,头颅四肢俱全,稍一扭动,便是森森阴气,黑洞洞的眼眶子中嵌着两团绿莹莹的魂火,幽幽闪动。 那头颅微微一转,魂火狠狠摇曳了一下,随即森森骨手紧紧握住一根惨白骨鞭,无数根黑芒像淬了毒的小蛇,在根根骨节处盘旋,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那骷髅扬起骨手,手腕狠狠一抖,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骨鞭高高扬起,在虚空中划出道黑蒙蒙的雾气,骨鞭随即将赤金剑网劈出一道口子,冲着江蓠迎头落下。 在赤金剑网被劈开的转瞬,四角分立的三个白衣男子脸色骤白,身形剧烈晃动着,喷出一口血来,随即提起一口气,齐齐掐诀,修复阵法。 而江蓠则身形向一旁轻轻一飘,躲过那道犀利骨鞭,随即长剑向前一递,挑出无数朵赤金剑花,举重若轻的飘向骨鞭。 那剑花看似轻盈飘动,却与骨鞭重重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狂风暴雨之声,震得殿中那四座红珊瑚灯座噼里啪啦尽数坍塌,血红的光泽顷刻间淹没在呛人的灰尘中。 骨鞭中那丝丝缕缕黑芒疯狂的扭动起来,“嘶嘶”之声大作,随即从骨节处寸寸断裂开来,被黑蒙蒙的雾气包裹着,倒飞回了骷髅手中。 原本被撕裂开来的剑网,在转瞬间再度弥合,将那黑衣人和骷髅围的密不透风,没有了丝毫脱身之机。 骷髅怒吼了一声,双眸中绿幽幽的魂火狠狠跳了几跳,惨白的骨手重重一捏,发出咯咯吱吱的痛响,随即无数根黝黑发亮的骨刺交错袭向剑网,掀起狂风巨浪。 那剑网在疾风骤雨间却岿然不动,并未有半点再度被撕裂的迹象。 江蓠狠狠掐了个诀,层云密布,凝聚出一股旋涡状的狂风,狂风中隐约跳跃着细密闪电,冲着黑衣人迎头罩下。 狂风将黑衣人吹的剧烈晃动,几乎难以稳住身形,裹在头上的黑色兜帽被风掀起,一把墨绿色的长发在风中铺洒开来。 随后,一缕金芒从细密闪电中激射而出,落在了骷髅的头颅上,那只骷髅顿时凄厉的惨叫一声,双眸中的魂火倏然熄灭,只余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眶,金芒将其团团围住,如一张大网蓦然收进,骷髅顿时不见了踪影。 江蓠顿时大笑起来:“原来是个姑娘家,你夤夜来闯天一殿,莫非是来爬本少主的床的么。” 在骷髅消失的同时,黑衣人闷哼了一声,唇边沁出一抹血迹,这只骷髅,乃是精心炼制而成,耗费了众多心血,用来对敌,从 来都是无往不利的,有此宝作为依仗,她才会在天一宗有恃无恐,夤夜闯殿。 此时的她脸颊隐隐发青,眼角微吊,眸光愤恨,双唇泛着粼粼银光,张口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若非你用暗器伤我,这区区阵法,如何能困得住我。” 江蓠嘿嘿一笑,不以为意道:“本少主早说过,手段管用就好,不拘甚么下作阴险还是正大光明。”他长剑一挥,那股旋涡状的狂风毫无阻拦的沉沉坠下,将黑衣人卷在其中。 黑衣人有些绝望,双足使劲儿扑腾地面,不停的挣扎,发出咚咚的巨响,却终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的瞧着细密闪电在她的周身盘旋,随即收紧,将她捆成了个粽子。 之后,一枚玉佩从她身上掉了下来,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素白大手捞在了掌心。 江蓠露出一丝凝重的神情,双手掐诀,将玉佩正中的那株血红珊瑚逼了出来,金芒在其上缠绕跳动。 只听得血红珊瑚发出轻吟之声,颤动不止,有了碎裂之势。 不多时,一道红芒从血红珊瑚上窜了出来,冲天而去,在虚空中微微闪动了几下,一副巨大的地图缓缓铺开,那一山一水,一树一石,落在江蓠眼中,都格外熟悉。 他微微眯起丹凤眼,冷哼一声:“你倒有些本事,说罢,此图,是谁给你的。” 黑衣人冷笑着撇过头去,并不答话。 江蓠并不恼怒,也未在逼问甚么,只平静道:“你现在不说也无妨,只是本少主有的是手段让你说,只怕到时你说了个干净,还想接着说,却没甚么可说的了。” 言罢,他单手一挥,将那片地图涤荡干净,血红珊瑚重新没入了玉佩中,掉落在他的手中,他抬了抬下巴,阵法外的三个人对视一眼,掐了个诀撤去剑网,按住黑衣人的肩头,送到了天一宗的隐秘之处。 此间事毕,江芒硝从殿外踱了进来,带进一身的寒意,他在殿外看了良久,并未有出手相助之意,一来是为了看看江蓠的修为有无长进,二来则是看看敢在天一宗肆意而为之人究竟是个甚么来路,起初江蓠对他言明天一宗有内奸,并设下这个诱敌之计时,他并不以为意,偌大的天一宗中,若说修为天资参差不齐,他是信的,可若说有人勾结外人,卖宗求荣,他是绝不相信的,可今夜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不止,不禁脸色阴郁,沉声道:“江蓠,此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江蓠恭恭敬敬的一笑:“儿子以为,天一宗内并不止她这一个内奸,所以,儿子才设下了这么个活捉之计。” 江芒硝呵呵大笑:“太白山护山阵法图,可不是这么个小喽能拿到的,你能如此想,为父很是欣慰。” 骤然得了江芒硝的夸奖,江蓠眸光亮晶晶的,挑眉笑道:“我们活捉了此人,且如此的声势浩大,那幕后之人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要么他会斩草除根,要么会救她于危难,儿子 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不论哪一种,都是自投罗网。” 江芒硝赞许的点了点头:“江蓠,你长大了,懂得用心计了,不像从前那般,只会仗着修为高,一味蛮干了。” 江蓠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额头,脸颊微红,从前的自己,可不是仗着修为高,那般天不怕地不怕么,可后来,后来经了那许多事,他低低一叹,有些苦楚的笑道:“儿子出去闯荡了一番,也涨了见识,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轻举妄动了。” 江芒硝微微颔首,道:“为父看此人的功法,像是出自圣魔宗,魔教亡我之心不死,绝不可掉以轻心。” 听得魔教二字,江蓠蓦然想到个冷清的人影儿,他能有今日,少不了那人当日的点拨,心下一痛,忙急匆匆的分辨道:“魔教中人,也并非全然是敌视我正阳道之人的,譬如,譬如。”他欲言又止。 “譬如甚么。”江芒硝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温厚的眸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巡弋了江蓠一眼:“譬如那个嗜血道的妖女么,江蓠,你莫非是忘了当年血洗太白山时,她手上有多少条天一宗弟子的性命罢,你不要以为你不说,为父就不知道你与她有何种纠葛,为父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正魔势不两立,你趁早绝了你的痴心妄想,我天一宗丢不起这个人。” 夜,像是比方才更加阴冷了,寒风,在殿中呜呜咽咽的盘旋,直将人心吹的冰封一片。 江蓠陡然跪下,剖白心声道:“父亲,父亲,她救过儿子的命,她对天一宗从未有过敌意,只是,只是宗门不同,身不由己罢了。” 江芒硝走进了一步,弯下身子,双眸直直逼视于他,厉声喝道:“你放屁,没有敌意,没有敌意有仇恨,江蓠你记住,这是血仇,千年万年无法化解的血仇。” “父亲。”江蓠心生绝望,那绝望将心狠狠咬了一口,他凄厉的喊了一声,重重磕了个头。 江芒硝双眸泛起凄然的光,他也曾年轻过,也曾怀春伤情,求而不得过,又岂能不体会谅解,可他不能流露出半分心软,毕竟一朝踏错,便是遗憾终身,遂冷冷言道:“前日,万毒宗的斑蝥宗主派了使者前来,流露出想要与我天一宗结成秦晋之好之意,言明三个月后为父的生辰,会遣他的三公子与小女儿,带着贺礼前来祝寿,彼时,你要好好招待他们二位,不可大意。” “父亲。”江蓠再度重重磕了个头,决然的喊了一声:“父亲,儿子,儿子宁可终身不娶。” 江芒硝挑眉冷笑道:“为父并非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宗主之位也并非只能传给你,江蓠,此事,你好好掂量着办罢,若你真的不想要这宗主之位,想弃为父和宗门于不顾,为父绝不拦着你。” 江蓠张了张口,正欲再度出言分辨甚么,却听得江芒硝苦口婆心的劝道:“江蓠,为父这宗主之位迟早都是你的,为父若是你,便会将儿女私情放在一旁,坐稳了宗主之位后,再做打算。”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四十七回 苏子当了冤大头 这一日,用罢午饭,落葵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窝在椅中,一卷书卷盖在脸上,手边一盏茶早已冷透,有花瓣落于杯中,碧水红瓣煞是好看。日头自密密的叶缝中透下来,晒得人周身暖洋洋的睡意顿生。 她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间,院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将她吓了一跳,她听出了那熟悉的脚步声,便抿了抿唇,继续打瞌睡。 谁知那人却一把扯下盖在她脸上的书卷,只觉眼前陡然一亮,刺得她不禁的紧闭了下双眸。 那人揪着她的衣袖,急切而尖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倒是悠闲,快,快随我说理去。” 落葵甩开他的手,一脸的不耐烦,又将书卷盖了回去,懒洋洋道:“苏子,杜衡前几日送过来的账目你还没看完,这是又跑出去闯了甚么祸。” 苏子着了急,小心翼翼的拿开书卷,从怀中取出枚玉簪子,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和笑脸递过去:“看看这个。” 落葵在暗影中探出身来,举着玉簪子,迎着日头瞧了瞧,撇嘴奚落一笑:“你的大山楂丸呢。” “啊,甚么。”苏子微怔,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摸不着落葵此话的由来。 “你买这东西的时候,人家没有送你大山楂丸吗。”落葵冷眸隐隐含笑,奚落道。 “没有啊。”苏子愣的更加厉害,完全摸不着头脑。 “没有,没有大山楂丸你怎么消食,你是得吃的多饱,吃的多撑,才会买这么个假货。”落葵直起身子,定睛望住苏子,一本正经道。 苏子哑然,顿时觉得自己晌午吃的的确有些多了,都顶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噎的实在难受,脸色渐渐青白起来。 落葵哑然失笑,摩挲着那玉簪子,陡然想到凭着无双公子的名头,买菜都要比旁人贵上几文钱,更遑论这么个玉簪子了,她冷了脸色问道:“多少钱买的。” “五十两。”苏子心虚,怯怯的斜了落葵一眼。 落葵猛然直起身,抖落一身粉白花瓣,恶狠狠的剜了苏子一眼,恨得咬牙切齿,张口骂道:“你花大价钱买这么个东西时,为甚么不叫我去看看,五十两,苏子,你如今越发会花银子了。” 苏子续了盏热茶递过去,蕴了十二分的笑意:“珍宝轩的人说这是仙山昆玉所制,是合欢夫人用过的,是她的陪葬品,杜衡前日说,让我淘换个稀罕物件给他,他想送给丁香那丫头,我瞧着这个就挺稀罕的了,当时,当时有几个人在争这个,我就怕晚了就没了,这才没回来问你的意思。” 落葵抬手狠狠点着苏子的额头,眸中的怒火烧的他颤了一颤:“苏子啊苏子,你看了那么些书,是不是都当菜码拌饭吃了,合欢夫人用过的,合欢夫人都在地下埋了上千年了,只怕是连骨头都烂成渣了,可你看看这玉,新的像是昨儿个才雕出来的,根本瞧不出半点有人带过的痕迹,再说了,死人身上的陪葬品,你也敢买来送姑娘戴,你是嫌丁香鬼气入体来的太慢了些么。你就不怕丁香有个甚么好歹,杜衡活剥了你一身皮吗,苏子啊苏子,人家说甚么你都信,你怎么不将它当作万年前的买回来。都说千年前的东西会说话,你干脆与它聊聊,看咱们下半年的日子怎么过。” 落葵脸色铁青,五十两,足足够他们用上许久了,虽说她是个郡主,太后又怜惜她是个孤女,每个月的月例银子都比旁的郡主都多上三成,可也经不住如此糟蹋。 苏子知道自己又惹了祸,心虚理亏的垂首,声音细若蚊蝇,在落葵的耳畔嗡嗡直叫:“那,那你说怎么办,买都买了,总不能砸了罢。” “砸,亏你想得出。”落葵嗤了一声,砸了它,就半吊钱都不值了,这五十两雪花银才是真真听了个响儿,她可不是个忍气吞声认栽吃亏之人,凝神片刻,她眸色一亮:“你说是在珍宝轩买的。” “对,对,对,走,你与我一道找珍宝轩说理去。”苏子终于想起匆忙回来的缘由,不由分说的拉着她,一路冲进了珍宝轩中,与店家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起来。 珍宝轩乃是云楚国境内最大的古物店,单单是分号便开了数百家之多,更有些开到了异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古物行当可谓是一家独大了,自然有些店大欺客,可落葵背景与眼界也决定了,她也并非是普通的客,一番理论下来,珍宝轩虽不情不愿的退了银子,可落葵与苏子都忘了一件事,水家曾是赫赫有名的金石大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曾被奉为从业指南,视为业界经典,虽然现下是家道中落,却余威仍在。 水家之人公然上门质疑假货,就等同于给店家按上了个制假售假的名声,怎还会有人敢再上门上当受骗,即便有上门的,也多半是看笑话的了。 而珍宝轩也不是寻常的小门小户,自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将事情越闹越大,大到难以收场,令原本已败落至快要谢幕的水家又彻底的火了一回,旋即越来越多人质疑此事的真假,说此事只是为了落葵能够开堂收徒,狠狠的捞上一笔。 此事后来越传越玄,竟还将水家上至祖宗十八代,旁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皆给挖了出来,将他们的前世今生,从业经历,乃至娶的哪家小姐为妻,哪个青楼名妓为妾,生了几个私生子之类的隐秘都一一扒了出来。 更有手眼通天之人,竟还将落葵卫国郡主的身份给扒了出来,从此置身于风口浪尖上,她不由的惴惴不安起来。 从迎春花初绽一直到繁花开至盛极,落葵都躲在家中避风头,真正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憋得虚火旺盛,起了一额头的小疙瘩和满嘴的燎泡,只觉的火辣辣的疼。每每见到苏子那讨好的笑意,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明白苏子气恼假货毁了他的赫赫威名,令他丢人现眼,想要讨个公道,可即便那簪子是真货,送出去也有可能只是打了水漂,无法帮杜衡抱得美人归。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怨店家,店家制假贩假固然有错,可古物这行本就看的是眼力,从来都是愿者上钩,要怪就也得怪他自己学艺不精,可自己偏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竟还跑上门去替他出气,被人查了个底儿掉,往后可要如何办才好。 露了身份这桩事尚未完全平息下来,这处远离城区的小院迎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打头的是个清矍的中年男子,长髯在风中微动,别有一番道骨仙风的脱俗味道,而后头跟着八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一水的白袍,皆是低眉顺眼束手而立。 数日前,杜衡前来回禀,说是宫里圣眷正隆的许贵人与圣眷不衰的许贵妃起了冲突,两位宫妃原本同出一族,更兼姑侄至亲,本该相互扶持互为倚仗,可谁料自打许贵人进了宫得了圣宠,许贵妃便益发的容不下她,言语奚落也便罢了,如今更是借着上位者的身份,对其百般刁难,终于逼得许侯爷另谋出路,保女儿平安。 而今日,此人不请自来,显然是有所图谋,落葵抿了口茶,缓缓起身相迎。 中年男子冲着廊下的落葵深施一礼,声音很稳,像是有回声在院中盘桓:“老夫许常山见过郡主殿下。” 落葵如常回礼,吩咐丁香看茶看座,淡然而平静道:“许侯爷客气了,我水家比不得侯府富贵,侯爷远道而来,只怕是要怠慢一二了。” 许常山啜了口茶,朗声笑道:“郡主客气了,郡主迟早会重回关内侯府的。” 关内侯府乃是落葵心中的一根刺,刺入肉中,稍一触碰便钻心的疼,可拔出来却又鲜血淋漓,她神情不变,平静的笑道:“都是旧事,不值一提,不知侯爷此来,所为何事。” 许常山正襟危坐,一脸凝重:“老夫此来,是有事相求。” “求。”自打知道许家姑侄不和之后,落葵便一直整暇以待,在等着此人登门,听得此言,她丝毫不觉意外,只凝眸笑道:“侯爷莫不是登错了门,我水家似乎与侯府素无往来,况且我水家落魄已久,比不上侯府富贵,不知这个求字,侯爷从何说起。” 许常山捻须一笑:“老夫所求的,于郡主而言,不过是举手之间。”他起身施了一礼,缓缓道:“老夫所求便是从今日起,郡主府与老夫府上有所往来。” 落葵眸底一派清澈,笑得和软:“不敢,侯府家大业大,我岂敢有所攀附。”这话虽说的婉转,姿态也放的极低,可言语中的回绝却了然。 许常山只眯眼一笑,冲着身后挥了挥手,只见八个白袍小厮在院中一字排开,手上皆捧着一般无二的乌木托盘,上头盖着鲜艳的红色绸布。他伸手揭开盘上盖着的红布,露出码的整整齐齐的黄金,在暖阳下光芒流动,刺人眼眸,遂朗声笑道:“老夫知道郡主信不过任何人,但老夫诚心相交,还望郡主莫要如此决绝。” 落葵冷眸一缩,轻轻笑道:“这颜色,果然好看,不知侯爷是何意思。” 许常山轻轻笑道:“苏公子在珍宝轩买到了假货,老夫寝食难安,今日特来致歉。”他将盘子向落葵手边儿推了推,续道:“这五千两黄金,一来是赔偿苏公子的损失,二来,”他压低了声音:“是酬谢郡主大义援手,搭救老夫那不成器的小儿之性命。”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四十八回 春日里来了黄金屋 黄金是个好东西,可以买来一切身外之物,可以买来众多人心,但这也是柄双刃剑,不过是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落葵抬手轻轻抚过那些可以夺人心志的黄金,打记事起,自己就过的清贫,这黄金在手的感觉,还真是让人脸红心热,幸而她虽素来清贫,但好在从不留恋身外之物,这些黄金于她,也不过只是黄金而已。她挑眉笑道:“侯爷客气了,苏子学艺不精,受了蒙骗怨不到侯爷头上,这补偿自然是不必了,至于二少爷的性命,并非是我救下的,侯爷怕是谢错了人,这酬金便更不敢当了。”她的笑容温和疏离:“我水家与侯府从前素无往来,此后,也无须有所往来。” 许常山见惯了风雨人心,练得极有涵养,面对拒绝不恼不怒,依旧温和笑着:“老夫与郡主素无旧怨,郡主实在无须如此拒人于千里,况且,有些事孤掌难鸣,老夫这种精于市井之人,还是自有妙用的。” 落葵抿了口茶,眸光淡然的望向许侯:“我一介孤女,向来清净惯了,拍巴掌的事情,自然有喜欢拍巴掌的人去做,侯爷若想听听巴掌声,只怕来错了地方。” 许常山缓缓起身,走到院门处回首笑道:“郡主是关内侯的独女,自有侯爷的风骨,不过来日方长,老夫等得起。” 落葵在海棠树下静立微笑道:“侯爷慢走,恕不远送。” 春日里微风和煦,阳光明亮,如同方才摆在乌木托盘之上那数也数不清楚的黄金,流光飞转华彩照人,渐渐和暖的春意,不知不觉间熏开了庭前一树繁花,繁花似锦,萌发出蓬勃盎然的春色。落葵伸出手去,那锦绣浮华的春意便擦着指缝迟迟不去,她紧紧握住手,想要长长久久的留住韶光,生怕薄待轻贱了这悠长岁月。 “阿葵,那么多黄金,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可真阔气。”京墨不知在屋里偷听了多久,许常山离去后,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急匆匆的追了出来。 自开春以来,落葵病愈后,眼见着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京墨心中渐渐没了威逼她抬曲莲进门的底气,想着若他日只能先将曲莲安置在外室,那少不得便是一大笔安家置业的银子,他便时时盘算着,要多攒些傍身银子才好,之前想要将库房中的真金白银据为己有,无果之后,如今又眼见着许侯当真将几盘子黄金原封不动的端走了,他眼热的心肝肉都在抽痛,可惜只望见盖黄金的红布,在风中翩跹远去。 落葵望住许常山离去的方向,头也不回的淡淡道:“这黄金是短处,不是如此好拿的。” “怎么会,是你小人之心了罢,我看他分明是来示好的,没甚么恶意。”京墨连连可惜这发财的机会平白错过了,如此多的黄金,莫说是这辈子了,只怕是下辈子自己也挣不来。 落葵低笑一声:“并非是我小人之心,他示好倒是不假,不过,他若不是被她逼得急了,又如何会来主动跟我示好,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为求自保罢了。” “谁被谁逼急了,你在说甚么哑谜,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京墨蹙眉,他一向心浅,再要紧的事,在心中都瞒不过半个时辰,这样遮遮掩掩的话,听得他心烦意乱。 “没有谁。”落葵抬眼望住京墨,像是被日头晒得没了甚么精神头,恹恹道:“京墨,你买古物时,若是卖家一眼便能看出你想要甚么,你是不是就得花个大价钱了。” 京墨有些讪讪,他心知落葵有事隐瞒,更明白自己甚么也问不出,但只要与他的性命无关,前程无关,他也并不想知道甚么,只默默心疼那些惹人眼红的黄金,良久,他万般可惜的回了房。 庭前的繁复绚烂的芍药花谢,只余下空落落的花头,落葵瞧着京墨一脸落寞,脸色陡然阴郁了下来,拿了花剪,垂首仔细修剪枝丫,听得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只见杜衡急匆匆进来,而苏子正好从灶房出来,嘴里叼着个鸡腿儿,口齿不清:“杜衡,你跑甚么,火上房了。” 杜衡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冲落葵低声道:“主子,大公子,马辛传过话来,太子殿下说话便到了。” 若非事情紧急,太子殿下绝不会亲来此地,事急从权,决不能叫京墨知道太子殿下来了此处,落葵心间一动,冲着杜衡眨巴眨巴眼眸,却大声问了句不相干的事:“杜衡,你方才说甚么,是说盛泽街上来了天目国的客商,在兜售神石么。” 杜衡略一思量,转瞬便明白了落葵的意思,极快的接口道:“主子,属下瞧清楚了,是天目国的客商没错,说是今日晚间便要走了,那神石可是难得之物,可以预测吉凶,是占卜之术中不可或缺之物,属下看着去了好些人,便来问问主子,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落葵深深一笑,在心底默默数了个一二三。 京墨果然如她所料一般,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边套着胭脂红团花锦袄,一边急匆匆的大声问道:“杜衡,是在西街还是东街,你可看清楚了,是神石么。” 杜衡忙不迭的连连点头,捡了条离得远的街巷,脱口而出:“瞧清楚了,确是神石不假,便是在西街的尽头,墨公子要去看看么。” 京墨在指尖唾了口唾液,笼了笼头发,笑的星眸几乎眯成了一道缝,连连点头:“去,当然要去,如此良机错过了岂不可惜。” “那墨公子可要快些了,去晚了怕买不着合适的。”杜衡绷着笑意,一本正经道。 京墨大喜,可摸了摸佩囊,着实捉襟见肘,蹙眉道:“可我的银子不多了,怕是连一块神石都买不下来。” 苏子怕横生枝节,便从袖中摸出两锭银子,递过去,瘪嘴道:“算我借给你的,想着还我。” 一向抠门小气的苏子难得大方一回,京墨自然喜出望外,心里念叨着凭本事借来的银子,我才不还你呢,便急匆匆的出门去了,生怕去的迟了,连人家挑剩下的神石都赶不上了。 春日里的风和缓,掠过树冠,悠长的簌簌之声像是极为遥远,阳光透过叶片缝隙,照到落葵双眸时,隐隐有些刺痛,她紧紧闭了闭双眸,脸色阴郁的如同雨落前的层云,狠意从眸底荡漾出来,她咬着后槽牙对杜衡附耳道:“着人跟着京墨,无论如何拦住他,太子殿下离开之前,不许他回来。” 杜衡应声称是,疾步赶到隔壁院落,挑拣了几名善于跟踪盯梢之人出来,将盛泽街之事安排妥当。 见此情景,苏子忙不迭的吐鸡骨头,恶狠狠道:“如今局已布好,只待大婚之日了,过了那日,便不必再如此小心翼翼了,更不必再委屈自己了。” 这些日子忙于吞噬情孽,忙于料理因入了幻境而搁置的诸多杂事,落葵并没有心思应付京墨,可他反倒对她亲近了许多,看来当真是临近了大婚之日,他的心虚一日甚过一日了,落葵挑眉,奚落一笑:“你做事,自然不会留甚么余地活口,而我,更是从来都不会留。” 苏子点头,他知道如今世事纷杂千头万绪,容不得落葵再为旁的事旁的人过多分心,便拍了拍落葵的肩头,轻声劝慰了一句:“好了,甚么余地活口,叫别人操心去罢。” 落葵深深颔首,望着他花猫儿一样的脸,奚落道:“好,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净个面罢,你这个模样见二哥,只怕会成二哥长长久久的笑柄呢。” 苏子抬手一摸,这才发觉自己满脸油渍,正打算拿袖子蹭蹭脸,却见丁香捏了帕子,微红着脸庞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油污,他平生头一回起了羞涩之心,竟飞也似的逃到一边,磕磕巴巴道:“行,行了,丁香,你赶紧将此处收拾收拾,再把上回太后赏的君山贡茶沏上一壶。” 落葵扑哧一笑,正打算奚落打趣他两句,却听得门口传来轻笑:“苏大公子,你的脸皮儿如此厚,竟然也会害羞,还真是赶得巧才能看上好戏。” 话音落下,太子一脸笑意的踱进来,端端正正的坐在庭前,一脸正色:“苏大公子,你害羞完了么,害羞完了,咱们便说正事罢。” 落葵众人忙行礼问安,落座之后,她身子微微前倾,递过去一盏茶,侧目望见杜衡与太子亲随皆在门口守着,不禁敛了笑意,缓缓道:“出了甚么事,要劳动二哥亲自过来,太扎眼了些。” “无妨。”太子将杯盏狠狠放到小几上,茶水溢了出来,像是他按耐不住的怒火:“我府里的崔长史,小妹可还记得么。” 这些年,在太子府中听用之人,无论是旧人还是新人,都在落葵手中仔仔细细的筛过,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娶妻生子纳小妾,她都事无巨细的盯着,自然每一个人她都印象深刻,听了太子此言,这些人在她脑中极快的过了个遍,转瞬便有了此人的模样。 落葵凝眸,缓缓道:“我记得,容长脸儿的那个,岁数不大,去岁七月间才成的亲,夫人乃是从前御园中听用的宫女。” 太子抿了口茶,微微颔首:“对,就是他,上个月跟六弟喝酒,六弟说起此人,说是他与三弟府中的人过从甚密,被他撞见好几回了,叫我留神警醒着点,我留了心思,这不,昨日夜里便拿了个正着。”他微微一顿:“马辛,你来说。”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四十九回 风波乍起 “是,殿下。”马辛施了一礼,清了清嗓子续道:“昨日夜里小人查夜,正抓到崔长史在房里做龌龊之事,他夜里领了个炉鼎回来,在房里,在房里行炉鼎之术,小人冲进去时,那姑娘只剩半条命了。” 像是拨开层云见月明,原本看不分明之事,已隐约可见了,只是兹事体大,单凭区区一个太子府的长史,是无论如何做不下此事的。落葵沉吟道:“单凭他一人,绝没有胆子做下此事,更没有祭炼炉鼎的本事。”她扬眸望住马辛:“你可查出究竟是谁送给他的炉鼎。” “郡主说的是。”马辛沉声续道:“拿下崔长史后,小人即刻便审了,他招认了这姑娘是观前口的石燕儿送给他的。” 落葵吹了吹杯子沿儿,脑中闪过个娇媚无双的女子模样,眉心微蹙:“石燕儿,她不是观前口的私妓么,为何会送给崔长史个炉鼎,她没有这样的手段和本事,背后定有人指使。” “是,马辛得了信儿即刻便去了观前口。”太子接口:“可惜的是,石燕儿已经被人灭了口了。” 斜阳绚烂,微风吹送,投在廊下凋谢过半的芍药上,花影摇摇欲坠,失了繁复花色,那芍药亦骨瘦伶仃的,像极了北屋里沉睡许久的姑娘,无名无姓熬过了秋冬,依然望不到来日。 此事千丝万缕的,明明知道靛蓝蒙馆脱不开干系,可却偏偏都只是些猜测,毫无半点实证。 落葵敲了敲桌案,前几日杜衡回禀,每隔数日,入夜后便会有一辆马车驶入靛蓝蒙馆,而天明前便又会驶离,而每回这辆马车驶入驶出,必然换车换人穿街过巷,确保不留一丝尾巴,杜衡查了这么些时日,手中也只有这么一辆马车,车里载了何人,究竟从何而来,却全然不得而知。但,这车里必然藏了要紧之人,去的也必然是见不得人之处,所以才会如此行迹鬼祟,她抿了口茶,缓缓道:“此事靛蓝必然脱不了干系,但小妹无用,至今未能查处靛蓝究竟在何处祭炼这些孩子。” “这种十恶不赦之事,他自然防范极严,怨不得小妹,只是,”太子托着下巴,眸子中满是冷冽杀意,轻吐出狠辣的一句话:“只是,他们伤天害理,该死。” 落葵深深望住太子:“二哥的意思是一网打尽么。” 太子颔首:“不错,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不必活着。” 落葵抬眼,对杜衡吩咐道:“你都听到了,既然这些炉鼎没有养在蒙馆内,你便要手段尽出,三日内务必查清楚这些姑娘关在何处,靛蓝既要祭炼她们,自然不会只有他们,还要有足够的青壮年做血引,那么,寻常的小门小户,绝装不下如此多的人,你们只管去查青州城的大宅院,不必有甚么忌讳,记住,查清之后速来报我,不可擅动。” 杜衡脸色凝重的微微躬身:“喏,属下领命。” 目送杜衡离去,太子身子微微前倾,低声神秘兮兮道:“小妹,那件事,你可要稳住了,万不可心软。” 不待落葵说话,苏子便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太子殿下,这世间最毒的莫过于妇人心,而妇人心中最毒的就是落葵心了,她才不会心软呢,她只会觉得他死的不够快,只怕要狠狠补上一刀呢。” 太子笑的一口茶喷了出来,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么,我怎么就忘了这茬了呢。” 落葵子瘪了瘪嘴,将太子手中的杯盏顺了过来,做出一副送客的模样来:“二哥,你该回府了罢,再耽搁下去,仔细二嫂不给你饭吃。” 太子哑然失笑,狠狠点了下落葵的额头,才连连摇头的离开了。 这时节,庭前的玫瑰一朵朵灼灼似火,尚未完全绽放,密密匝匝挤在凝碧的叶片间,格外夺目。 落葵一早便剪下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摊在阳光下晾晒,太子走后,她便一个个花蕾仔细翻找,将残缺的,生了虫眼儿的,或是已绽放了大半的悉数捡出来,余下的晾晒后,制成花茶或是玫瑰饼,滋味甚好。 正捡的头晕眼花,京墨便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他像是渴急了,一边灌茶一边抱怨:“我一路赶到西街,还是去晚了,天目国的客商早就没影儿了。” 落葵忍住阴郁的笑,言不由衷的劝慰道:“没影儿便没影儿了罢,又不是甚么大事。” “还不是大事啊,神石啊,是神石,真是可惜了。”京墨饮了盏茶,隐约闻到落葵身上有幽幽暗香,不禁凑近了些,深深一嗅,笑道:“是我前日调了方子的芙蓉膏,真好闻。” 说着,他捏住落葵的手,她的手生的白腻,指尖是天然的微红,青天白日里,与京墨挨得这样近,落葵脸上莫名发烫,飞起两片红霞,生出平日少见的艳色。 京墨一时痴了,出其不意的将落葵推进房中,关门关窗一气呵成。 落葵眉心紧蹙,心中生出不祥之感,趁着京墨一个不留神,便溜到了门口,伸手去拉门栓。 京墨反应极快,反手拉住落葵的手腕,将她抵在门上,薄唇贴上她的耳垂,呵出欲望的热气:“阿葵,我想你了。” 落葵缩了缩身子,勉强笑道:“天天都见,不用想了。” 京墨伸手揽住她的腰肢,薄唇凑上她的脸颊,喃喃道:“你是知道的。”说着,就要来扯她的衣领。 落葵一下子推开他,慌张的捏住衣领,又羞又怒道:“京墨,你干甚么。” “阿葵,你迟早都是我的人,迟一日早一日又有甚么关系呢。”京墨却不依不饶的贴上来,呵出的气息愈发灼热,眸中的欲望烧的落葵身子微颤,躲闪不开。 就在此时,窗下闪过个人影,随之响起沉沉的敲门声和丁香的轻声细语:“主子,药煎好了。” 听得这一声响动,京墨忙松开了手,神色慌张的立在门边儿,手足无措起来。 药,落葵心间一晃,心知这是丁香有话要说,便拉开门,冷冷瞟了京墨一眼,接过丁香手中的白瓷粉彩芙蓉大碗,里头半碗黑乎乎的汁液微微晃动,她皱了皱眉,咬着牙一饮而尽。 借着捏着帕子给落葵擦拭唇边的功夫,丁香附耳低声道:“主子,那姑娘醒了。” 落葵不动声色的点了下头,回首若无其事道:“京墨,你去一趟具山房罢,我想尝尝那的糖醋熘鱼了。”说着,她伸手递过去两锭银子,笑道:“再瞧瞧旁的稀罕吃食,一并捎回来些。” 京墨顿时大喜,接过银子,盘算着叫曲莲一同吃饱喝足,再回来。 屋内轻烟袅袅,是安息香的味道,床幔已经高高束起,小姑娘靠坐在床头,勉强欠了欠身,虚弱道:“灵芝叩谢恩人救命之恩。” 落葵在床沿坐下,望住她一双稚气的眼眸:“你叫灵芝。” “是。”灵芝缩了缩身子,怯生生的点头。 落葵温和笑道:“你不要怕,可否告诉我究竟出了甚么事么。” 灵芝登时红了眼眶,颤抖着身子欲言又止,实在是怕极了的模样。 落葵握住她汗津津的手,和缓一笑:“你不要怕,我既然救了你,便一定能护得住你。” 灵芝沉默良久,能听得到她从急促到平静的呼吸声,她抬眼,望住落葵令人心静的眸光,怯生生的开了口:“我,我一直被关在一个大宅子里,里头有好多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有男有女,听里头管事的人说,我刚出生不久就被买回来了,他们给我起名字叫灵芝,每个月圆之夜,便会有可怕之事发生,后来比我大的孩子越来越少,说是被送出去了,后来我也被送出去了。”她声音渐低,最后呜呜咽咽哭的惨痛。 落葵心下不忍,抬手擦干净她的泪,温言道:“是甚么可怕之事。” 灵芝狠狠抖了一下身子,惊恐的语无伦次起来:“猫,猫,好多只猫,猫,猫。” 落葵忙搂住灵芝颤抖的单薄肩头,轻声哄道:“我知道此事是你的痛处,可你只有说了,我才能替你伸冤,是不是。” 灵芝抬眼,哭红了的双眸登时亮起光彩:“恩人能替我伸冤。” 落葵一笑:“我既说了,自然不会骗你。”她微顿:“他们既然是做这种事的,自然看管的极严,那么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灵芝咬牙:“在那个大宅子,我只与沉香最要好,我们一起被送出去,又一起活下来,便商量着一起逃走,是沉香,是沉香抱住了来追我们的人,后来我投了河,沉香却被抓回去了。” “你说谁,谁,沉香。”听到灵芝说出的名字,丁香声音打颤,一把抓住灵芝的手:“她是叫沉香么,她多大,她在哪,你告诉我,她在哪。” 灵芝蓦然受了惊吓,一下子缩到床榻的角落中,战战兢兢的抖着身子:“我,我不知道。”她惨叫着抱住脑袋,痛苦的摇着头,哽咽道:“我甚么都不知道。” “丁香,你别着急,也许只是同名,慢慢问,总能问出来的,你这样会吓坏了她的。”落葵坐在床沿儿,抬手时见灵芝狠狠打了个激灵,她心下暗叹,这么小的孩子,得受了多么大的折磨,才会像惊弓之鸟一样碰不得。 苏子叹了口气,换了静心香点燃,长长久久的静谧中,灵芝终于定下了心思,怯生生的再度开口:“沉香来的晚,来的时候说是六岁了。” 落葵点头,轻声细语的哄着她:“那么,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灵芝抬眼:“模样,她,与我长得一样。” “与你一样。”杜衡脸颊抽搐了一下,忍不住插嘴:“怎么会与你一样,总要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罢。” 灵芝茫然的摇摇头:“是一样,同我一样高,都是姑娘家,只是眼睛比我大一些。”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回 初露端倪 落葵叹息,这孩子还是年幼了些,有些事情,并没有法子说的太清楚,她凝神想了想,缓缓道:“你们既然如此要好,那么吃饭睡觉沐浴时是不是都在一处。” 灵芝点点头,笃定道:“是,我们一起吃饭,在一张床榻上睡觉,沐浴时也在一起。” 落葵轻声道:“那么,她身上可有甚么印记,比如伤疤之类的。” “没有,管事的说了,姑娘们许骂不许打,说是打伤了便不值钱了,故而她身上没有伤。”灵芝摇了摇头,想了良久,却蓦地开口:“我想起来了,我和沉香一起沐浴时,见过她背上有一块红斑,就在左边儿腰眼儿上。”她抬起手,掐着小指比了比:“就这么大,像樱桃一样红。” 一语惊人,丁香脸色煞白,登时站不住了,软软的跪在了床边儿,冲着落葵深深叩首:“主子,是我妹妹,是我妹妹,求主子救救我妹妹。” 落葵轻轻拂过她的长发,低声劝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的,你莫要如此慌张。”抬眼望住灵芝:“你知道那处宅子叫甚么吗。” 灵芝蹙眉想了想,缓缓摇头:“管事的从未说过,我不知道。” 落葵紧紧蹙眉:“那你知道那宅子在何处,若你现在去找,能找得到么。” 灵芝又摇头,旋即想起甚么似的,急匆匆道:“我,我,我们每次出去时,都是被捆住手脚蒙住双眼堵住嘴,坐马车送出去的,送到另一个大宅子里供人挑选,我们,我们呆的地方没有门也没有窗,像是,像是在地下。我记得每回坐马车只需半个时辰就到了,有一回我听到那宅子中有孩子在哭,对了,管事的有一回说漏了嘴,说那宅子叫靛蓝,可我不会写,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落葵和苏子对看一眼:“难怪,难怪你上回夜探靛蓝蒙馆甚么都没发现。”她摩挲着灵芝的长发:“苏子,拿地图来。” 一张青州地图在桌上缓缓展开,落葵手指落在城南:“这里,是靛蓝蒙馆的所在,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到,那么关押灵芝他们的地方定然离此处不远。” 手指围着靛蓝蒙馆画圈,最后落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这里,两仪堂,苏子你看看,这里离靛蓝蒙馆不过几里地,够宽敞且早已荒废,一向不引人注意,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 苏子沉沉颔首:“不错,我这就去两仪堂探探虚实。” 落葵缓缓摇头:“你一个人去,恐怕探不出甚么来,杜衡,你与苏子同去。” 青州的春日,阳光明媚而温暖,满院子春色像流彩一般漫天遍野的铺洒开来,庭前花影绰约,草色悠然,有清甜如蜜的馥郁幽香,有莹然如碧的一树长荫。 等待是漫长的煎熬,即便结果生死难定,但等待已生不如死。 丁香一边利落的收拾,一边魂不守舍的低语:“主子,这都四天了,大公子没有回来,杜先生也没个信儿,会不会,会不会出事了。” 外头碧树成荫,春光如许,可总有些阴霾苦寒是明媚的阳光照不到的。落葵垂首饮茶,良久,才摇头道:“有苏子在,不会出甚么事儿的,再等等罢。” 丁香默默垂首,眼帘低垂,难掩眸低的愁绪。 黄昏时分起了雨意,大雨滂沱,来得快去的也快,打落了满院冷艳的花,随着雨水流入沟渠。 伴着渐消的雨声,屋里闪进两个人来,带着一身的水气,杜衡忙着脱下蓑衣斗笠,擦干净湿发,而苏子却像是没有淋过一场雨,只掸了掸肩头,便气定神闲的坐下来饮了盏茶。 见此情景,落葵哧哧笑了起来:“这雨也真是欺软怕硬,只淋杜衡不淋苏子。” 杜衡瞟了苏子一眼,叹道:“主子说的是,谁知道他修的是甚么邪门歪道,连雨都躲着他下,你瞧瞧,身上半点雨星子都没有。” 落葵深以为意的连连点头,失笑道:“我瞧着他也是邪性的很。” 苏子却也不恼,只一笑:“杜衡,我这躲雨的歪门邪道,你想不想学,我教你。” 闻言,杜衡喜出望外,连连点头,一连串的笑道:“想学想学想学。” 落葵却瘪瘪嘴,讥讽道:“杜衡,你敢学啊,小心练多了走火入魔变成妖怪。” 苏子恨恨的瞟她一眼,敲着桌案道:“这几日,总算是瞧明白了,靛蓝在两仪堂祭炼炉鼎,每隔三日,黄昏时分便送出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城中晃到入夜后,才将人送到靛蓝蒙馆,蒙馆内另辟了密室,供人行炉鼎之术,而这些炉鼎多半出自九州的穷苦人家,甚至有一些是被拍花子拐来的。” “属下已经安排人手守住了两仪堂与靛蓝蒙馆,如今他们是有进无出,主子,要不要动手。”杜衡接口恨声续道。 “不可,我们并非官府,抓他名不正言不顺,反倒会坏了事。”落葵气的急火攻心,微白的脸上泛出红晕,却无端生出寒意:“杜衡,你即刻带着丁香与灵芝去青州府走一趟,击鼓鸣冤,府尹天冬刚提拔上来,正缺一桩大案子立威。” 杜衡应声称是,一刻不敢耽误的领着丁香与灵芝出了门,敲响了青州府门前的鸣冤鼓,状告靛蓝拐卖人口,草菅人命。 这个雨夜,雷声轰隆,闪电在旷野横空劈下,雨水漫流,远处的山和近处的屋,掩映在雨幕中。 夜雨飘零,被风扭结成横泄的水流,拍打在两仪堂后头的山上。 雨水横流的间隙,山间偶尔亮起明灭的灯火,像是鬼眼儿。 山间突然发出阵阵嗡鸣,响彻天地,撼动的山体一阵剧烈晃动,随即被雨水浸透的巨石泥沙滚滚滑落,裹挟着拔地而起的树木,如同一道赤色的巨蛇,张着血盆大口,填满了山间沟壑,向着山下俯冲而去。 两仪堂兴盛了百年之久,落魄了这十数年,因闹鬼传闻,从未有人踏足此地,而这个大雨不停的深夜,一股气息庞大的乱流冲向了此地,乱石烂泥将这显赫的院落顷刻间淹没殆尽。 只听得“轰隆隆”数声巨响,乱流冲向远处,所到之处尽是残垣断壁,哀嚎阵阵。 两队官兵从青州府鱼贯而出,一刻不停歇的赶到了两仪堂,将一片废墟围了个水泄不通,活到了半夜,从那堆废墟中挖出来尸身三十多具,却未找到一个活口。 两仪堂被坍塌的山体毁掉消息在顷刻之间传了个遍,而令人不解的是,这荒废已久的院落中,竟翻出来了数十具姑娘的尸身,有的是被巨石所砸,有的则是被泥沙掩埋,总之没有一个活口。 这些姑娘年岁不一,擦干净脏污的脸庞,皆生的容貌秀丽,有的脸上还有半干的泪痕,演绎着人世间的哀凉,倒映出废墟中的人影。 而挖开烂泥,搬开残垣断壁,却在两仪堂的地下又挖出了个四四方方的池子,被碎石泥沙填满,露出干涸已久的斑驳血痕。挖开碎石泥沙,竟又是早已气息全无的数十名男子,周身枯瘦异常,像是血脉被人抽了个干净。 众人顾不上甚么夜色深沉,甚么雨大风急,纷纷裹着衣裳,迎着夜色,跑去看热闹,看官兵进进出出,将一具具白布裹住软软身躯抬了出来,将烂泥里的要紧的东西给搬了个空,官兵撤走之后,有不少人大着胆子趟过泥潭,在里头翻箱倒柜,盼着找到一些值钱的物件。 两仪堂几里外的靛蓝蒙馆内,一片漆黑,唯有门前的两盏灯笼散出昏黄的幽光,浸在细密的雨丝中,朦胧的光晕只照亮了下头一小块湿滑的青砖地,丝毫照不到远方。 蒙馆的极深处,立着两个黑漆漆的人影儿,一个骨瘦嶙峋的十分惊人,而另一个则身形颀长,满身冷意。 “靛蓝,辛苦经营数年,就这般毁于一旦了么。”颀长男子凤眼微眯,正是霖王,他扬眸望向极深极远的夜色中,望向雨丝里扬起湿漉漉的灰尘,听到沉寂中传来的轰隆隆巨响,不禁恨意顿生。 靛蓝弯下瘦的可怕的脊背,沉声道:“主子放心,属下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挽回眼下的局面,必定达成主子的所念。” “天冬,是如何说的。”霖王声音冷然,愤恨道。 靛蓝躬身道:“从两仪堂里挖出来的人和东西,都与靛蓝蒙馆无关,天冬即便有心偏袒,却也无能为力,衡先生因诬告滚了钉板,够他们疼上一阵子的了。” 霖王眸光不转,像是有些冷,身子狠狠打了个颤,咬着后槽牙厉声道:“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靛蓝垂首道:“喏,小人这就吩咐下去。” 霖王回过神来,挥了挥手,喋喋笑道:“她坏了本王的大事,就这样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靛蓝,大婚那日都准备好了么。” 靛蓝垂首,斟酌道:“都准备好了,那日一早,小人便会将曲莲接出来,主子放心。” 霖王微微颔首:“本王会提前一日将曲天雄遣出青州,以免横生枝节。” 靛蓝平静道:“主子放心,此番定要让她遭受重创,一蹶不振。” “你太小瞧她了。”霖王撇了靛蓝一眼,颇有些赞叹的感慨万千:“她虽是一介女流之辈,可心志比不少男子都要坚毅的多,有怎会因区区儿女之情就颓废不起了呢。” “那么。”靛蓝踟蹰道:“小人愚钝,那么咱们如此做,岂不是帮了她,让她免入虎口。” 霖王冷哼了一声:“帮她,若不毁了她的婚事,她又怎能嫁去北谷国和亲。”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二回 笑里藏刀 文元点了点头,赞叹道:“是啊,不过话说回来,我着实没想到,落葵一个半妖之体,水麒麟血脉竟如此精纯,他爹必定不是水麒麟中的寻常族人,竟想到以百蛊之体掩盖她的半妖之身,才藏了这么久,没有叫族中的执法长老察觉到,乖乖,他爹死的这么早,焉知不是天妒英才啊,看来这做人做妖,都是树大招风啊。” 空青咧了咧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凝眸想了良久,摇头苦恼道:“幸而此次咱们准备了宁音帐幔,否则还真的要惹出大祸了,不过,三日后便是她的大婚之日,咱们得早做打算了,否则,否则她迟早得被执法长老翻出来,处以极刑。” 文元掐了掐手指头,高深莫测的算计起来:“大哥素来不爱掺和咱们兄弟的闲事,老四在不庭山走不开,不过有二哥,我和老五帮衬你,咱们便在大婚之日闹他一场,还怕抢不回来她么。” 空青蹙眉,迟疑道:“抢亲,这行么三哥。”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么。”文元眸光微转,咧开嘴笑道:“既没有,那便听我的没错,抢也要抢回来,否则,等到族中执法长老来抓她,便一切都来不及了。” 空青移眸望向落葵,眸光流转,一刻也不肯离开。 这一日,春日里的初阳如金,澄澈泼洒在琉璃瓦上,漾起似水金波。 三月里春光如许,和暖的天气熏开了海棠灼灼,如胭脂点点染上宫墙,莹然生光,春风轻悠悠的一荡,满树甜香流泻,馥郁醉人。 暗红色的宫墙上悬挂了正红色的锦缎绢花,风掀过,摇曳成一层层明艳的的流彩华光,几乎迷离了人的双眸。 落葵端坐在铜镜前,任由侍女替她簪上金钗,换上吉服,蔷薇色的口脂在唇上抹过,衬得脸庞益发娇艳无双。 今日是大婚之日,昨日她便被接进宫中待嫁,至于京墨,则在大婚这一日进宫,行礼迎娶。 云楚国女子出嫁,从不戴那块红纱盖头,额前只以长长的红色珠串覆面,皇家女子更是因着品阶高低,所用珠子也有所不同,落葵的郡主之身,原本是用不了红玛瑙珠串,但太后恩典,亲赏公主出嫁之仪仗。 寿安宫外,宫人侍卫并嫁妆皆依着公主出嫁的依仗静立着。 而寿安宫内,红色锦缎从寝殿铺到正殿,随即穿过宽阔的庭院,延伸到宫门外。 落葵由两名侍女扶着,稳稳当当的步入殿中,隔着珠帘相望,只见陛下与太后端坐于首位,而宗亲们则分坐两侧。 至于京墨,只见他身着明红婚装立于殿中,那一袭华丽繁复的红裳披在身上,像流云晚照,似火燃烧,映衬的他益发脸庞如玉,神采飞扬,一双星眸熠熠生辉,隐含欣喜的笑意,正回首望着她。 终是等到这一日了,珠帘后的落葵挂着薄寒的冷笑,双手蜷缩在长长的衣袖中,繁密的绣花硌的薄薄的皮肉,硌的久了,那轻轻的刺痛化作淡淡的麻木,如心中不停翻滚的恨意,皆成了心间哀哀的念头,我若不叫你吃尽苦头,便枉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为人。 这殿中喜庆热闹,但在鎏金立柱之后,却藏着几个无人可见的人影儿,空青与文元赫然就在其中。 一个脸盘儿棱角分明的男子抬了抬下巴,只见他鼻梁挺直,深蓝色的眼仁儿溜溜一转,伸手撸了撸袖子,亟不可待道:“二哥,动手罢,再不动手,他俩就要行礼了,咱们几个破了族中禁令施用隐身咒,而搅乱人族秩序更是有违族规的大罪,若还叫他们行了礼,这可是族规也违逆了,功夫也白费了。” 而另一个男子手拿折扇,在掌心轻轻敲着,眼角眉梢皆微微上挑,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老五别急,再等等,咱们若是贸然现了身,把他们吓死了可怎么好,还是想个万全之计的好。” 文元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连连摇头道:“二哥,这你可说错了,旁人我虽不敢说,但是她如今的胆子可大极了,都敢把老六的真身泡在酒里,想要泡了药酒喝了呢。” 折扇男子不禁莞尔,抬眼瞧着落葵与京墨并立一处,已打算行礼了,便挥了挥手,不敢再耽搁下去,沉声吩咐道:“一会儿我起一阵风。”他扬眸望住文元道:“老三,你给他们都使个定身术,定身术用在人族身上,你回去后,少不得又要挨顿板子。” 文元拍了拍胸脯子,轻松笑道:“二哥,一顿板子也是打,两顿板子也是扛,不打紧,你放心。” 空青移眸望向文元,一时感念,正欲说些甚么,文元却嘿嘿一笑:“老六,甚么都不用说了,待会儿你卷了落葵就跑,去川谷那躲躲。” 折扇男子拍了拍空青的肩头,笑道:“行了老六,回了族中,你把最好的灵丹妙药都送给我们就好了。”他望向那名蓝眸男子,续道:“老五,你留下和老三消了他们的记忆,先说好,这也是有违族规的大罪,你,可想清楚了。” 蓝眸男子咧嘴一笑,已在摩拳擦掌了:“二哥,甚么大罪不大罪的,只要打不死我商枝,老六的事,我管定了。”他转眸望住空青,狡黠一笑:“不过老六,这忙也不能白帮不是,回去后你送哥哥们一人一件极品法宝如何。” 此言一出,空青哽的几乎呕出一口血来,极品法宝炼制极难,素来可遇而不可求,自己也不过只有一两件儿而已,他扬眸,却见眼前三人皆是一脸深以为是的模样,不禁顿时生出种自投罗网的不祥之感来。 就在此时,殿门口却传来一声大喝:“且慢。” 折扇男子哑然笑道:“这唱的是哪一出啊,莫非除了咱们老六,还有旁人来抢亲,这世上竟还有人同咱们老六一般眼瞎,能瞧上这丑丫头。” 殿中众人早已被这一声大喝惊了一惊,齐齐循声望去,只见霖王缓缓进殿,身后跟着个黄衫子姑娘,消瘦的肩头耸动,看着像是在哭,没有哭声的压抑着抽泣。 落葵早已料到此情此景,平静的回首望住来人,还不忘隔着珠帘,拿眼角余光掠了京墨一眼,只见他脸色突变,唇边嗫嚅,指尖慌张无措的捻着衣袖。 首 (本章未完,请翻页) 座之上的楚帝显然亦早有准备,神情如常,平静道:“泓霖,今日是卫国郡主大婚,为何来迟了。” 霖王请安道:“儿臣有要事禀告,故而来迟了些。” 楚帝的眸光飞快的掠过霖王身边的女子,牵动唇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转瞬即逝,微微颔首:“何事。” 太后像是察觉到了甚么,急匆匆的起身打断正欲开口的霖王,沉声道:“泓霖,今日是卫国郡主的大喜之日,你坐下观礼罢,旁的事待礼成之后再议。” 霖王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了几步,拉住太后的裙角,声音颤抖的哀哀道:“祖母,祖母,孙儿,孙儿此来,就是为了小妹的终身。”他反手一指京墨,凄厉道:“京墨,你始乱终弃枉为人,还哄骗小妹,妄想迎娶卫国郡主,你,你可认得本王身后那女子么。” 此时,黄衫姑娘已然跪倒在地,原本艳丽圆润的脸庞清瘦了数分,颧骨微凸,赫然正是久未露面的曲莲。 京墨只看了一眼,便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连退了几步,喃喃道:“曲莲,你,你怎么会在这。” 话音方落,曲莲缓缓抬头,双眸悲戚的迎向京墨,却未发一言一语,手始终抚着自己的小腹, “京墨,你既认得她。”霖王凝神望住京墨,声音薄寒,一语便定了他的生死:“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应当知道是谁的罢。” 听得此言,京墨这才留意到,已有一月未见的曲莲,脸庞手臂都见消瘦,只有腰身反倒比从前粗了几分,连小腹都有些微凸。他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自打收了曲莲后,每次行房后,他都亲眼看着曲莲喝下避子汤,以免有孕累及自己的前程,究竟,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他想不明缘由,只一脸仓惶的扑通跪下,益发的语无伦次:“臣,不,不,草民,草民不知道。” 太后倏然起身,身形狠狠晃动了一下,却又狠狠的跌坐回椅中,勉力平静的环顾了下四围,只见众多宗亲皆难掩震惊神色,便冲着楚帝微微点了下头。 楚帝会意的挑了挑眉梢,平静道:“今日,卫国郡主有恙,恐冲撞了喜事,待郡主病愈后,再择期行礼,众卿家先行退下罢。” 此言一出,多么想看热闹的宗亲们,也只能神情恹恹的离去了,殿中转瞬只余下了几个当局者和太子而已。 太后重重握住雕花扶手,愠怒道:“下跪贱民曲莲,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曲莲低低伏在地上,光亮照人的金砖地映出她的悲戚神情,泪一滴滴没入砖缝,她不敢哭出声儿,只能无声的抽泣,勉力怯生生的回话:“是,民女认识了墨公子之后,就,就和墨公子有了夫妻之实,墨公子说过,说过要娶民女的,”她抬手捂住肚子,哽咽道:“民女,民女有了墨公子的骨肉,求太后做主。”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京墨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渐渐青白一片,像是笼上一层薄寒,连连摇头:“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本章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三回 是人是妖 曲莲登时红了眼眶,眉眼间满是不甘和哀伤,忙不迭的来拉他的手,拉到自己小腹上摩挲:“怎么不可能,这就是真的,你摸摸看,他就在我的肚子里,我们的孩子,他就在这里。” 京墨只摸了一下,便如同受了惊吓般缩了回来,口中喃喃道:“不,不,不,这不可能,每次,每次都我叫你喝了避子汤的,每次我都亲眼瞧着你喝干净了的。” 曲莲顿时扑到京墨身上,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庞,哭的惨烈而悲恸,发了狂一般对他连踢带打,绝望大叫:“京墨,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就不想娶我,原来你给我喝的根本就不是甚么补药,竟然是,竟然是避子汤,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京墨情急之下说了漏嘴,被她打的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随侍左右的宫人们将二人拉开,他才反应过来,竟一伸手,去牵落葵的手:“阿葵,阿葵,你信我,是她,是曲莲,是她这个贱丫头勾引我的,你信我,信我。” 落葵躲开京墨的手,退了一步,隔着珠帘,偏着头望着眼前的一切,唇边牵出冷笑,心中无惊无喜,这本就是个两败俱伤的惨局,是她设计将避子汤换成了上好的坐胎药,是她佯装身体虚弱寿数不永,是她刻意流露出抬曲莲做平妻,拉拢曲天雄之意,是她费尽心机布下这个局,宁可毁了自己的名声,也要毁了这二人的念想,也要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即便如此,她仍有些心痛,有些酸涩,只觉心中像是被重锤一下下敲打着,生疼生疼的令人难以喘息,从无尽的混乱中探的一丝清明的空白,冷薄的望着慌乱不开的京墨,颤声道:“京墨,你既与她有情,为何,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京墨仿佛看到了荣华富贵已渐渐远去,他疯狂的想要伸手握住,疯狂的去抓落葵的手,哭的比亲人离世还要惨痛几分:“阿葵,阿葵,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我只想娶你,只想娶你的。” 落葵再度退了几步,退到太子身侧,任由他握住自己冰凉的手,她转过头去,不愿与京墨再多说半个字,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只低低垂首望住金砖地面,默默无声的去数地上明灭的金色流光,借此抵消心间一阵阵的抽痛。 四下里登时寂静无声,唯有京墨高一声低一声的哽咽。 立柱后头那四个人影见此情景,早已惊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蓝眸男子懊恼的重重击掌,叹道:“哎呀,哎呀,你说她怎么眼瞎至此,瞧上这么个混蛋,生生搅和了咱们的一出好戏。” 折扇男子眸光闪动的望向落葵,折扇在掌心重重一磕,抿着唇角若有所思的笑道:“是个厉害丫头,不得了,不得了啊。” 文元望住空青,亦是且叹且笑:“老六啊,她如今果真不比从前了,虽修为没了,可却是又狠心又毒辣,发起狠来,甚么脸面名声都不顾了,你说,你以后可 (本章未完,请翻页) 怎么好哟。” 空青眸光复杂,深眸中像是藏了一团火,说不出是惊是怒还是悲或是喜。 良久,曲莲轻轻笑起来,笑得越发肃杀而响亮,伴着这一声声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她的头猛然重重磕到地上,只见额上地上渐次漫开殷红的血迹,点点滴滴怵目惊心,她且笑且哭:“太后,太后,民女说的句句属实,求太后做主啊,太后。” 太后久居深宫,虽一时震惊,但也早瞧明白了这一场闹剧,深知早早结束这一切,将是非流言按下消弭才是上策,冷冷沉声:“京墨欺君罔上,押入掖廷狱待审,曲莲,念其怀有身孕,”她望住霖王,语含威胁:“老三,曲家既然是你的家奴,那么曲莲就由你带回去严加管束,她若是跑了,或是死了,你知道你的罪过。” 此言一出,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陛下与霖王,至此之后,可以名正言顺的将散伯府归还京墨,借此拉拢,而愁的却是曲莲与京墨,不,是绝望,望不到生路。 至于落葵,她蓦然跪倒在地,硬生生的挤出几滴眼泪,没入金砖地缝,哀哀低声道:“外祖母。” “葵丫头。”太后深深望住落葵,她并不相信这个心机深沉的姑娘,会从未察觉到京墨二人的异样,会察觉之后如此纵容,如此委屈自己下嫁,只是,这是她的心头肉,她只能维护,只能相信落葵所做的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皆是无奈之举。她话中有话道:“你要明白,你是郡主,自有你的尊贵,出了这样的丑事,即便你再不舍,也是不能嫁了的。” “外孙女,明白。”落葵低伏在地,她没落下一滴泪,此事终了,她心中虽痛,却也是痛快的,她绝不会求情放过京墨,纵使京墨终会被人搭救出掖庭狱,纵使早晚有一日他会承袭了散伯爵位,这个善人也不该由她来做,那恨始终占据着她的心,她终归不是一笑泯恩仇的大度之人,遂平静道:“落葵一切都听外祖母的。” 此间事毕,每个人都去了各自该去的地方,或悲或喜或绝望。 午后的阳光正好,落葵搬了椅子在庭前晒太阳,暖意融融的晒着,渐渐的就眯起了眼犯了困倦。 许是看多了刺目的阳光,闭目的一瞬间,眼前竟是一片红光,像鲜血淋漓,隐隐有人哀嚎呻吟。她的心一阵抽痛,掖庭狱,自己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险地,苏子去过,出来时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落葵蓦然睁开眼,只见丁香打开了门,而曲莲泪眼婆娑的立在门外,她嗤的一笑:“曲小姐,霖王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莫非他不怕太后严惩。” 曲莲一言不发,噗通一声颓然跪下:“落葵,你放过京墨罢。” 落葵偏着头一笑:“放过他,为何,我为何要放过他。” “你,”曲莲一时语噎,哽了半响道:“就凭,就凭,就凭他 (本章未完,请翻页) 曾对你有情有心。” 扑哧一声,落葵冷冷笑道:“有情有心,这句话,你自己信么,这句话,你不觉可笑么。” “可笑。”曲莲喃喃道:“早在你与他在盛泽街上重逢时,我与他就一见钟情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是因为这救命之恩,他不忍负你。”她冷冷一笑:“你身份贵重有权有势,他对你只有虚情假意,只想着依仗你的权势,搏出后半生富贵荣华,落葵,他从未想过真的伤害你,你又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这真相并非是头一回听到,只是每回听到都心痛难忍,原来他对她只有欺骗没有真心,她的心痛无法言说,一心想要任性刁蛮一回,脸上仍挂着笑,冷如三九寒冰,偏着头轻笑:“如今他的生死在我手中,我就是不想放过他,怎么样。” 曲莲哽住了,印象中落葵一向沉稳自持,从未像此刻这样蛮不讲理,她一时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良久,她低眉:“他欠你的,我来还。” 话毕,她猛然转过身,出人意料的一头撞到墙上,血如同一树红梅洒落新雪,她随之软软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迹,狰狞刺目。 落葵并未料到一向柔弱温婉的曲莲,竟也有这般决然之时,她脸色突变,疾步冲了过去,一把扶起曲莲,回首冲着丁香喊道:“愣着干嘛,等着看她一尸两命不成。” 丁香这才回过神来,颤着手将曲莲连拖带抱的送到进屋内,手忙脚乱的给她包扎好头上的伤口, 而落葵撬开曲莲紧闭的双唇,灌了碗黑乎乎的药汁进去。 片刻之后,曲莲悠悠转醒,脸色雪白如纸,拉着落葵的手,指尖打颤,艰难落泪:“落葵,对不起,我原不想逼你的,可,可这个孩子他来了,我舍不得他,若没了京墨,我就活不成了,这是我和他最后的机会了。” 落葵几次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脸,侧目瞧见她紧紧攥着的手,心如刀绞般疼了起来,此事说起来,自己也是个始作俑者,是她害的曲莲有了身孕,害的她进退两难,事到如今,不知是该叹自己命不好,还是该叹曲莲命不好,一时低叹:“曲莲,你这是何苦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京墨一个。” 曲莲望着落葵,泪如雨下,哭的险些背过气去:“落葵,落葵,我求求你,你放过京墨罢,若没了他,我和孩子真的活不成了。” 落葵长长叹气,上前抚了抚她头上的伤口,那渗出一片殷红,刺得她微微闭上双眸,转瞬睁开,脸上含了极难看的笑,明明牵着唇角,眼眸中却是一派清寒,心间悸痛,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绝不会放过他的,若你一心求死,那便随他一同去罢。” 那双杏眸瞪得极大,泪竟在转瞬间收了个干干净净,曲莲的脸色难看至极,她狠狠咬了咬牙,将心底的痛狠狠藏起来,仰起头冷然道:“落葵,若京墨有甚么不测,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本章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四回 最毒妇人心 此时,黄衫姑娘已然跪倒在地,原本艳丽圆润的脸庞清瘦了数分,颧骨微凸,赫然正是久未露面的曲莲。 京墨只看了一眼,便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连退了几步,喃喃道:“曲莲,你,你怎么会在这。” 话音方落,曲莲缓缓抬头,双眸悲戚的迎向京墨,却未发一言一语,手始终抚着自己的小腹, “京墨,你既认得她。”霖王凝神望住京墨,声音薄寒,只一语便定了他的生死:“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应当知道是谁的罢。” 听得此言,京墨这才留意到,已有一月未见的曲莲,脸庞手臂都见消瘦,只有腰身反倒比从前粗了几分,连小腹都有些微凸。他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自打收了曲莲后,每次行房后,他都亲眼看着曲莲喝下避子汤,以免有孕累及自己的前程,究竟,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他想不明缘由,只一脸仓惶的扑通跪下,益发的语无伦次:“臣,不,不,草民,草民不知道。” 太后倏然起身,身形狠狠晃动了一下,却又狠狠的跌坐回椅中,勉力平静的环顾了下四围,只见众多宗亲皆难掩震惊神色,便冲着楚帝微微点了下头。 楚帝会意的挑了挑眉梢,平静道:“今日,卫国郡主身体有恙,恐冲撞了喜事,待郡主病愈后,再择期行礼,众卿家先行退下罢。” 此言一出,多么想看热闹的宗亲们,也只能神情恹恹的离去了,殿中转瞬只余下了几个当局者和太子而已。 太后重重握住雕花扶手,愠怒道:“下跪贱民曲莲,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曲莲低低伏在地上,光亮照人的金砖地映出她的悲戚神情,泪一滴滴没入砖缝,她不敢哭出声儿,只能无声的抽泣,勉力怯生生的回话:“是,民女认识了墨公子之后,就,就和墨公子有了夫妻之实,墨公子说过,说过要娶民女的,”她抬手捂住肚子,哽咽道:“民女,民女有了墨公子的骨肉,求太后做主。”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京墨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渐渐青白一片,像是笼上一层薄寒,连连摇头:“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曲莲登时红了眼眶,眉眼间满是不甘和哀伤,忙不迭的来拉他的手,拉到自己小腹上摩挲:“怎么不可能,这就是真的,你摸摸看,他就在我的肚子里,我们的孩子,他就在这里。” 京墨只摸了一下,便如同受了惊吓般缩了回来,口中喃喃道:“不,不,不,这不可能,每次,每次都我叫你喝了避子汤的,每次我都亲眼瞧着你喝干净了的。” 曲莲顿时扑到京墨身上,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庞,哭的惨烈而悲恸,发了狂一般对他连踢带打,绝望大叫:“京墨,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就不想娶我,原来你给我喝的根本就不是甚么补药,竟然是,竟然是避子汤,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京墨情急之下说了漏嘴,被她打的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随侍左右的宫人们将二人拉开,他才反应过来,竟一伸手,去牵落葵的手:“阿葵,阿葵,你信我,是她,是曲莲,是她这个贱丫头勾引我的,你信我,信我。” 落葵躲开京墨的手,退了一步,隔着珠帘,偏着头望着眼前的一切,唇边牵出冷笑,心中无惊无喜,这本就是个两败俱伤的惨局,是她设计将避子汤换成了上好的坐胎药,是她佯装身体虚弱寿数不永,是她刻意流露出抬曲莲做平妻,拉拢曲天雄之意,是她费尽心机布下这个局,宁可毁了自己的名声,也要毁了这二人的念想,也要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即便如此,她仍有些心痛,有些酸涩,只觉心中像是被重锤一下下敲打着,生疼生疼的令人难以喘息,从无尽的混乱中探的一丝清明的空白,冷薄的望着慌乱不开的京墨,颤声道:“京墨,你既与她有情,为何,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京墨仿佛看到了荣华富贵已渐渐远去,他疯狂的想要伸手握住,疯狂的去抓落葵的手,哭的比亲人离世还要惨痛几分:“阿葵,阿葵,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我只想娶你,只想娶你的。” 落葵再度退了几步,退到太子身侧,任由他握住自己冰凉的手,她转过头去,不愿与京墨再多说半个字,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只低低垂首望住金砖地面,默默无声的去数地上明灭的金色流光,借此抵消心间一阵阵的抽痛。 四下里登时寂静无声,唯有京墨高一声低一声的哽咽。 立柱后头那四个人影见此情景,早已惊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蓝眸男子懊恼的重重击掌,叹道:“哎呀,哎呀,你说她怎么眼瞎至此,瞧上这么个混蛋,生生搅和了咱们的一出好戏,我的极品法宝哟。” 折扇男子眸光闪动的望向落葵,折扇在掌心重重一磕,抿着唇角若有所思的笑道:“是个厉害丫头,不得了,不得了啊。” 文元望住空青,亦是且叹且笑:“老六啊,她如今果真不比从前了,虽修为没了,可却是又狠心又毒辣,发起狠来,甚么脸面名声都不顾了,你说,你以后可怎么好哟。” 空青眸光复杂,深眸中像是藏了一团火,说不出是惊是怒还是悲或是喜。 良久,曲莲轻轻笑起来,笑得越发肃杀而响亮,伴着这一声声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她的头猛然重重磕到地上,只见额上地上渐次漫开殷红的血迹,点点滴滴怵目惊心,她且笑且哭:“太后,太后,民女说的句句属实,求太后做主啊,太后。” 太后久居深宫,虽一时震惊,但也早瞧明白了这一场闹剧,深知早早结束这一切,将是非流言按下消弭才是上策,冷冷沉声:“京墨欺君罔上,押入掖廷狱待审,曲莲,念其怀有身孕,”她望住霖王,语含威胁:“老三,曲家既然是你的家奴,那么曲莲就由你带回去严加管束,她若是跑了,或是死了,你知道你的罪过。” 此言一出,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陛下与霖王,至此之后,可以名正言顺的将散伯府归还京墨,借此拉拢,而愁的却是曲莲与京墨,不,是绝望,望不到生路。 至于落葵,她蓦然跪倒在地,硬生生的挤出几滴眼泪,没入金砖地缝,哀哀低声道:“外祖母。” “葵丫头。”太后深深望住落葵,她并不相信这个心机深沉的姑娘,会从未察觉到京墨二人的异样,会察觉之后如此纵容,如此委屈自己下嫁,只是,这是她的心头肉,她只能维护,只能相信落葵所做的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皆是无奈之举。她话中有话道:“你要明白,你是郡主,自有你的尊贵,出了这样的丑事,即便你再不舍,也是不能嫁了的。” “外孙女,明白。”落葵低伏在地,她没落下一滴泪,此事终了,她心中虽痛,却也是痛快的,她绝不会求情放过京墨,纵使京墨终会被人搭救出掖庭狱,纵使早晚有一日他会承袭了散伯爵位,这个善人也不该由她来做,那恨始终占据着她的心,她终归不是一笑泯恩仇的大度之人,遂平静道:“落葵一切都听外祖母的。” 此间事毕,每个人都去了各自该去的地方,或悲或喜或绝望。 午后的阳光正好,落葵搬了椅子在庭前晒太阳,暖意融融的晒着,渐渐的就眯起了眼犯了困倦。 许是看多了刺目的阳光,闭目的一瞬间,眼前竟是一片红光,像鲜血淋漓,隐隐有人哀嚎呻吟。她的心一阵抽痛,掖庭狱,自己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险地,苏子去过,出来时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落葵蓦然睁开眼,只见丁香打开了门,而曲莲泪眼婆娑的立在门外,她嗤的一笑:“曲小姐,霖王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莫非他不怕太后严惩。” 曲莲一言不发,噗通一声颓然跪下:“落葵,你放过京墨罢。” 落葵偏着头一笑:“放过他,为何,我为何要放过他。” “你,”曲莲一时语噎,哽了半晌道:“就凭,就凭,就凭他曾对你有情有心。” 扑哧一声,落葵冷冷笑道:“有情有心,这句话,你自己信么,这句话,你不觉可笑么。” “可笑。”曲莲喃喃道:“早在你与他在盛泽街上重逢时,我与他就一见钟情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是因为这救命之恩,他不忍负你。”她冷冷一笑:“你身份贵重有权有势,他对你只有虚情假意,只想着依仗你的权势,搏出后半生富贵荣华,落葵,他从未想过真的伤害你,你又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这真相并非是头一回听到,只是每回听到都心痛难忍,原来他对她只有欺骗没有真心,她的心痛无法言说,一心想要任性刁蛮一回,脸上仍挂着笑,冷如三九寒冰,偏着头轻笑:“如今他的生死在我手中,我就是不想放过他,怎么样。” 曲莲哽住了,印象中落葵一向沉稳自持,从未像此刻这样蛮不讲理,她一时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良久,她低眉:“他欠你的,我来还。” 话毕,她猛然转过身,出人意料的一头撞到墙上,血如同一树红梅洒落新雪,她随之软软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迹,狰狞刺目。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五回 是醉是醒 】,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一阵夜风袭过廊下,卷起成片的绯红花瓣,停在落葵身侧,她转头相望,迷离眸光中,像是有个鲜红明艳的人影躺在那里,有些醉意袭来,她嗤嗤一笑,迷蒙道:“你来了。” 那鲜红的暗影被风拂动,像是回应了一声:“小妖女,你那伤又不疼了是罢,更深露重的躺在地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鲜红的暗影投在了落葵的心上,她明明知道眼前这一切,是喝多了酒之后的幻象,但还是定定望住,像是看到这个人影儿,便能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心便定了,她蓦的松了口气,眸底有些泪意,声音哽咽:“江蓠,疼啊,真疼。” 一枚花瓣被风卷起,悠悠荡荡的停在落葵指尖,像是有人握住她的手,呜呜咽咽的风声落在她的耳中,连成江蓠的声音:“小妖女,跟我走罢,我不做天一宗少主,你也不做茯血派长老,就再也不会疼了。” 落葵无声的一笑,心间漫过层层苦涩,苦的身上打了个冷颤,握紧了那枚花瓣,侧目望着那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江蓠,我走不了,你也走不了,你我选不了出身,更定不了结局。” 鲜红的花影儿里转瞬没了动静,静谧的有些瘆人。 醉意深沉,落葵有些困倦,月色下,莹白消瘦的手无知无觉的松开,花瓣静静卧在掌心,如同一点鲜红的血迹,夜风乍起,花瓣被风吹得四散飘零,如同纷纷雨下。 暗夜里的天空,如同打翻了的墨池,黑漆漆的一片,唯有一轮明月光华似水,悠然从枝桠隙间漏下来,满院子月色如霜,愈发的清寒萧索。 落葵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水家,只知道一觉醒来之时,暖意融融的阳光透过微白的窗纸洒进屋内,漾起金色的微澜,她抬手敷上双眸,自指缝间望出去,窗外树影摇曳,光阴正好。 昨夜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落葵灵台清明,知道只是醉酒之后的肆意而为,可却如此真实,真实的令她以为他果真来过。 苏子推门而入,隔着青纱帐幔瞧见她一脸的怅然若失,摇了摇头,且笑且叹:“醒了便起来,不要赖在床上,那些酒我全倒掉了,整日里喝的醉醺醺的像甚么样子。” “我,怎么回来的。”落葵揉着酸痛的额角,眉间紧蹙,窗外的日头明亮刺目,是个极晴好的天。 苏子撩开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双眸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蹙眉迟疑道:“你,不记得了么。” 落葵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全然不记得是如何回来的了。 苏子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见并无异样,才松了口气,蹙眉疑惑道:“昨夜我听到有人敲门,问了几声却又没人说话,开门一瞧,就看见你靠在门外坐着,已然醉的不省人事了,我还在想你长本事了呢,醉成这样都能摸回家来,看来,送你回来的不是人,那便是个鬼了。” 落葵紧紧蹙眉,莫非昨夜所见并非幻象,而是的确真实存在过的,若她果真不是自己走回来的,的确如苏子所料,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有人送她回来的,那个人是谁,莫非真的是他来了,念及此,她心中一凛,连连摇摇头,不敢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有些慌张的岔开话头:“别胡说了,怪瘆得慌的,许是我自己走回来的,只是不记得了,苏子,现下甚么时辰了。” 苏子已然猜到了一些端倪,知道她不想说,便没有不依不饶的追问下去,只瞧了一眼更漏,道:“辰时三刻了,该起来用点早饭了,丁香炖了稠稠的粳米粥。” 落葵就着他的手起身,笑道:“好。” 收拾利落出来,她在铜镜前坐下,苏子拿了梳子缓缓给她梳起头发,瞧着镜中她瘦的脱了形的脸庞,双手扶着她消瘦的肩头,叹道:“你幼时便是我给你梳头发,那时我常想,你若是找不到像我一样对你好的人,那该多受委屈。” 她撇着嘴嗤的一笑,按了按苏子的手:“若是找不到,你便养着我。” 郁李仁跳上妆台,在铜镜中摇头摆脑的一笑:“苏子那手艺养他自己都勉强,师妹,我养着你。” “一边去,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可以卖了一身皮子换钱,还是可以拴根绳子到街头耍狐狸卖艺去。”苏子抬手把郁李仁拨到一边,奚落道。 郁李仁再度窜上妆台,抬起一只爪子在落葵发间掠过,缓缓道:“你性子太强,连眼泪也要流到肚子里,一点也不招人疼。” 苏子挽起她的发髻,稳稳簪上发钗,笑道:“你浑浑噩噩了好多天,看来今日丁香的粥没有白熬。” 郁李仁瞟了落葵一眼,讥讽道:“可不是么,整日捧着个酒坛子没命的喝,也不嫌丢人现眼。” 落葵窘的面红耳赤,揪住郁李仁雪白的尾巴,狠狠拽了一把,拽的他惨叫了一声,才撇着嘴冷哼道:“让你怪话连篇,我打不过苏子,还打不过你么,早晚剥了你的狐狸皮做个毛领子。” 郁李仁吃痛不已的来回晃动着尾巴,白绒绒的爪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笑骂声声:“你个臭丫头,我心疼你,你听不出来啊,真是不识好人心。” “是不识好狐狸心。”落葵扑哧一笑,一下下轻轻抚摸郁李仁的雪白细毛,凝神望住窗外,缓缓道:“我与他的婚事最终落空,不知如了多少人的愿,和亲的旨意只怕快要下来了,苏子,咱们要早做打算才好。” 门帘儿微动,郁李仁嗖的一声,极快的躲到帐幔深处,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随即丁香端着个团花乌木托盘进来,将碗碟摆到紫檀木如意圆桌上,轻声道:“主子,这是晨起刚摘的菠菜,这是虾仁蒸蛋羹,还有粳米粥,主子尝尝。” 绿莹莹的菠菜拿清油炒过,整整齐齐的码在莲叶田田的浅口盘中,凝翠的叶片上撒了星星点点的微黄芝麻粒,望之格外脆嫩可口。 六寸见方的菡萏色莲瓣瓷碗盛了香浓的粳米粥,丁香将青花白瓷汤勺塞到落葵手中,怪嗔道:“主子都好几日只喝酒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吃饭了,再这么瘦下去,莫说恶人了,就是来一阵恶风,主子也扛不住。” 落葵连连点头轻笑:“好好好,小丁香说的对,我吃饭,吃饭。”她嘴上答应的轻快,可昨夜之事,她心中始终存着一分疑影儿,总有些食不下咽。 列侯府自从经了去年那一场洗劫,府里虽仍是一如既往的穷困潦倒,但也添了许多家丁,没日没夜的巡查戒备,毕竟穷家也值万贯嘛。 云良姜的住处是列侯府中最为阔绰之所,数得着的古物字画,文房四宝,古籍善本皆摆在他的房中,以彰显自己是风雅的读书人。 用罢早饭,是难得的静谧,自打落葵与京墨的婚事落了空,云良姜便起了心思,几次想要去水家探望,却都被列侯给拦了下来,并言明,谁敢放世子出府,就灭了谁全家。 列侯对下人一向最是宽容,从未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个哆嗦,没有谁上杆子的去触霉头了。 这一下子可苦了云良姜了,他又是忧心落葵伤心,又是怕自己错过了好时机,整日在屋内坐卧不宁,来回打转,连饭都比平时少用了一碗,足足清减了好几两肉。 “公子,公子,不好了,宫里有旨意下来了,说是要加封卫国郡主为公主,远嫁北谷国和亲。”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匆匆进门,大声疾呼起来。 云良姜一个激灵站起了身,狠狠揪住小厮的衣领,颤声问道:“属实么,当真么。” 小厮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属实,公子,传旨内侍和羽林卫已经护卫着郡主出宫了。” 云良姜的身子狠狠晃了一下,瞪着双眸道:“更衣,去水家。” “公子,公子,侯爷吩咐了,不许你出府的啊,你出不去的。”小厮急了,退了一步堵在了门口。 云良姜瞟了他一眼,道:“你走罢,我出不出的去,都与你无关,不会连累你的。” 小厮脸色有些难看,挣扎道:“小人,小人知道有个狗洞,可以,可以出府,公子,”他咬了咬牙,定下心神艰难道:“公子千万别说是小人带公子去的。”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往后院儿走去,阳光明晃晃的蒸着地面,正午时分的烈日闪着刺目的白光,灼的人的皮肤一片片发红生疼,四下里极静,没有人声,唯有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 刚刚转过一痕方池,便在太湖石旁与列侯迎面相撞。 彼时的列侯阴沉着脸,一双眼眸闪着恼羞成怒的光,阴恻恻的逼问了一句:“良姜,这么急匆匆的,你是要去哪。” 云良姜哽了一哽,胆气十足的磕磕巴巴道:“父亲,儿子,儿子,听闻她要,她要去北谷国和亲,儿子想去,想去送送他。” “送她,还是看她。”列侯眯着双眸,继续逼问:“待一月后,她出嫁那日,在城门口相送即可,何必急于今日。” “父亲,儿子,儿子想去看看她,问问她想不想嫁。”云良姜终于鼓起勇气,大声说道。 (本章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六回 是你么 她抚了抚衣袖,口中满是苦涩,这身衣裳,是当日太后赐的嫁妆,比着身量裁剪,可今日一穿才发觉,她在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之下,竟瘦的掉了形,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成了袍子,半点拎不起来。 晨起对镜揽妆,那镜中之人面色光泽尽黯,没有半分好颜色,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尚有些灵动光彩。 夜渐渐深了,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在踉跄中踢翻了空酒坛,那破碎之声在寂然的夜里听来格外的刺耳,惊起几只宿鸟扑簌簌扇动翅膀,自枝头冲天而去。 一只双眸闪着诡异光芒的黑猫,尖叫一声,冲着她扑了上来。 她惊得连连退了几步,在台阶上踉跄连连,跌坐在了地上。 只这转瞬,落葵仰面躺在了地上,春夜里的凉意从地面渗入身躯,她裹紧了斗篷,怔怔望着深蓝天幕上的漫天星子。 一阵夜风袭过廊下,卷起成片的绯红花瓣,停在落葵身侧,她转头相望,迷离眸光中,像是有个鲜红明艳的人影躺在那里,有些醉意袭来,她嗤嗤一笑,迷蒙道:“你来了。” 那鲜红的暗影被风拂动,像是回应了一声:“小妖女,你那伤又不疼了是罢,更深露重的躺在地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鲜红的暗影投在了落葵的心上,她明明知道眼前这一切,是喝多了酒之后的幻象,但还是定定望住,像是看到这个人影儿,便能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心便定了,她蓦的松了口气,眸底有些泪意,声音哽咽:“江蓠,疼啊,真疼。” 一枚花瓣被风卷起,悠悠荡荡的停在落葵指尖,像是有人握住她的手,呜呜咽咽的风声落在她的耳中,连成江蓠的声音:“小妖女,跟我走罢,我不做天一宗少主,你也不做茯血派长老,就再也不会疼了。” 落葵无声的一笑,心间漫过层层苦涩,苦的身上打了个冷颤,握紧了那枚花瓣,侧目望着那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江蓠,我走不了,你也走不了,你我选不了出身,更定不了结局。” 鲜红的花影儿里转瞬没了动静,静谧的有些瘆人。 醉意深沉,落葵有些困倦,月色下,莹白消瘦的手无知无觉的松开,花瓣静静卧在掌心,如同一点鲜红的血迹,夜风乍起,花瓣被风吹得四散飘零,如同纷纷雨下。 暗夜里的天空,如同打翻了的墨池,黑漆漆的一片,唯有一轮明月光华似水,悠然从枝桠隙间漏下来,满院子月色如霜,愈发的清寒萧索。 落葵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水家,只知道一觉醒来之时,暖意融融的阳光透过微白的窗纸洒进屋内,漾起金色的微澜,她抬手敷上双眸,自指缝间望出去,窗外树影摇曳,光阴正好。 昨夜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落葵灵台清明,知道只是醉酒之后的肆意而为,可却如此真实,真实的令她以为他果真来过。 苏子推门而入,隔着青纱帐幔瞧见她一脸的怅然若失,摇了摇头,且笑且叹:“醒了便起来,不要赖在床上,那些酒我全倒掉了,整日里喝的醉醺醺的像甚么样子。” “我,怎么回来的。”落葵揉着酸痛的额角,眉间紧蹙,窗外的日头明亮刺目,是个极晴好的天。 苏子撩开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双眸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蹙眉迟疑道:“你,不记得了么。” 落葵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全然不记得是如何回来的了。 苏子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见并无异样,才松了口气,蹙眉疑惑道:“昨夜我听到有人敲门,问了几声却又没人说话,开门一瞧,就看见你靠在门外坐着,已然醉的不省人事了,我还在想你长本事了呢,醉成这样都能摸回家来,看来,送你回来的不是人,那便是个鬼了。” 落葵紧紧蹙眉,莫非昨夜所见并非幻象,而是的确真实存在过的,若她果真不是自己走回来的,的确如苏子所料,是有人送她回来的,那个人是谁,莫非真的是他来了,念及此,她心中一凛,连连摇摇头,不敢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有些慌张的岔开话头:“别胡说了,怪瘆得慌的,许是我自己走回来的,只是不记得了,苏子,现下甚么时辰了。” 苏子已然猜到了一些端倪,知道她不想说,便没有不依不饶的追问下去,只瞧了一眼更漏,道:“辰时三刻了,该起来用点早饭了,丁香炖了稠稠的粳米粥。” 落葵就着他的手起身,笑道:“好。” 收拾利落出来,她在铜镜前坐下,苏子拿了梳子缓缓给她梳起头发,瞧着镜中她瘦的脱了形的脸庞,双手扶着她消瘦的肩头,叹道:“你幼时便是我给你梳头发,那时我常想,你若是找不到像我一样对你好的人,那该多受委屈。” 她撇着嘴嗤的一笑,按了按苏子的手:“若是找不到,你便养着我。” 郁李仁跳上妆台,在铜镜中摇头摆脑的一笑:“苏子那手艺养他自己都勉强,师妹,我养着你。” “一边去,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可以卖了一身皮子换钱,还是可以拴根绳子到街头耍狐狸卖艺去。”苏子抬手把郁李仁拨到一边,奚落道。 郁李仁再度窜上妆台,抬起一只爪子在落葵发间掠过,缓缓道:“你性子太强,连眼泪也要流到肚子里,一点也不招人疼。” 苏子挽起她的发髻,稳稳簪上发钗,笑道:“你浑浑噩噩了好多天,看来今日丁香的粥没有白熬。” 郁李仁瞟了落葵一眼,讥讽道:“可不是么,整日捧着个酒坛子没命的喝,也不嫌丢人现眼。” 落葵窘的面红耳赤,揪住郁李仁雪白的尾巴,狠狠拽了一把,拽的他惨叫了一声,才撇着嘴冷哼道:“让你怪话连篇,我打不过苏子,还打不过你么,早晚剥了你的狐狸皮做个毛领子。” 郁李仁吃痛不已的来回晃动着尾巴,白绒绒的爪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笑骂声声:“你个臭丫头,我心疼你,你听不出来啊,真是不识好人心。” “是不识好狐狸心。”落葵扑哧一笑,一下下轻轻抚摸郁李仁的雪白细毛,凝神望住窗外,缓缓道:“我与他的婚事最终落空,不知如了多少人的愿,和亲的旨意只怕快要下来了,苏子,咱们要早做打算才好。” 门帘儿微动,郁李仁嗖的一声,极快的躲到帐幔深处,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随即丁香端着个团花乌木托盘进来,将碗碟摆到紫檀木如意圆桌上,轻声道:“主子,这是晨起刚摘的菠菜,这是虾仁蒸蛋羹,还有粳米粥,主子尝尝。” 绿莹莹的菠菜拿清油炒过,整整齐齐的码在莲叶田田的浅口盘中,凝翠的叶片上撒了星星点点的微黄芝麻粒,望之格外脆嫩可口。 六寸见方的菡萏色莲瓣瓷碗盛了香浓的粳米粥,丁香将青花白瓷汤勺塞到落葵手中,怪嗔道:“主子都好几日只喝酒不吃饭了,再这么瘦下去,莫说恶人了,就是来一阵恶风,主子也扛不住。” 落葵连连点头轻笑:“好好好,小丁香说的对,我吃饭,吃饭。”她嘴上答应的轻快,可昨夜之事,她心中始终存着一分疑影儿,总有些食不下咽。 —————— 列侯府自从经了去年那一场洗劫,府里虽仍是一如既往的穷困潦倒,但也添了许多家丁,没日没夜的巡查戒备,毕竟穷家也值万贯嘛。 云良姜的住处是列侯府中最为阔绰之所,数得着的古物字画,文房四宝,古籍善本皆摆在他的房中,以彰显自己是风雅的读书人。 用罢早饭,是难得的静谧,自打落葵与京墨的婚事落了空,云良姜便起了心思,几次想要去水家探望,却都被列侯给拦了下来,并言明,谁敢放世子出府,就灭了谁全家。 列侯对下人一向最是宽容,从未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个哆嗦,没有谁上杆子的去触霉头了。 这一下子可苦了云良姜了,他又是忧心落葵伤心,又是怕自己错过了好时机,整日在屋内坐卧不宁,来回打转,连饭都比平时少用了一碗,足足清减了好几两肉。 “公子,公子,不好了,宫里有旨意下来了,说是要加封卫国郡主为公主,远嫁北谷国和亲。”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匆匆进门,大声疾呼起来。 云良姜一个激灵站起了身,狠狠揪住小厮的衣领,颤声问道:“属实么,当真么。” 小厮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属实,公子,传旨内侍和羽林卫已经护卫着郡主出宫了。” 云良姜的身子狠狠晃了一下,瞪着双眸道:“更衣,去水家。” “公子,公子,侯爷吩咐了,不许你出府的啊,你出不去的。”小厮急了,退了一步堵在了门口。 云良姜瞟了他一眼,道:“你走罢,我出不出的去,都与你无关,不会连累你的。” 小厮脸色有些难看,挣扎道:“小人,小人知道有个狗洞,可以,可以出府,公子,”他咬了咬牙,定下心神艰难道:“公子千万别说是小人带公子去的。”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往后院儿走去,阳光明晃晃的蒸着地面,正午时分的烈日闪着刺目的白光,灼的人的皮肤一片片发红生疼,四下里极静,没有人声,唯有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 刚刚转过一痕方池,便在太湖石旁与列侯迎面相撞。 彼时的列侯阴沉着脸,一双眼眸闪着恼羞成怒的光,阴恻恻的逼问了一句:“良姜,这么急匆匆的,你是要去哪。” 云良姜哽了一哽,硬着脖子,胆气十足的磕磕巴巴道:“父亲,儿子,儿子,听闻她要,她要去北谷国和亲,儿子想去,想去送送他。”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七回 一切尽在意料中 】,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列侯沉了口气,逼近了云良姜,缓缓道:“嫁还是不嫁,是她想与不想能够说了算的么,你去见她,问她,你能力挽狂澜,阻止此事么。” 夏日的风本该是灼热的,扑在身上本该是热腾腾的,可听得这些话,云良姜打了个寒噤,像是有数不完的寒意穿过薄薄的皮肉,透骨而入。 见云良姜一时无言,列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叹息道:“此事,非你我之力可以改变,骤然出头,只能给她招来祸患,使局势更加混乱和艰难,良姜,如今你要做的,是定下心思,静观其变。” 用过午膳,丁香在院中泼了几盆净水,转瞬间便被蒸的无影无踪,腾起些热烘烘的蒸气。扬眸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外,忧心忡忡的回首道:“大公子,方才主子早饭都没用利落就被宣进了宫,怎么还不回来。” 苏子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摆着棋局,他心知落葵被急匆匆的宣进宫所为何事,但此事现下谁都无力阻止,只能静待发生,随后力挽狂澜,他垂首定睛瞧着棋盘,用来掩饰内心的焦灼不安,沉声道:“快了,就快回来了。” 一语未竟,咚的一声巨响,院门被狠狠撞开,杜衡沉着脸色,极快的奔到苏子身侧,附耳低语起来。 话音尚在,苏子便一把将棋盘重重掀翻在地,唇边勾起清绝冷笑,给这初夏平添了几分薄寒:“还真是让落葵说准了,这厢才退了婚,那厢便平白加封了她为卫国公主,只怕这和亲之事,还真是要落在她的头上了。” 杜衡微微颔首,忧心忡忡道:“苏将军所料不错,主子已经离宫,在回来的路上了,陛下遣了八十名羽林卫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禁,而传旨的内侍也一同来了。” 苏子有些焦灼的挥了挥手,幸而落葵早已预料到了今日之事,早早做了打算,才不至手忙脚乱,他轻声道:“知道了,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你先去迎一迎落葵,回来再做商议罢。” 二人所说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一言一语皆落入了丁香耳中,她忙丢下手中的活计,亦步亦趋的跟在杜衡后头,心下忐忑不安:“衡先生,主子果真会去北谷国和亲么,我,我要跟着去,做陪嫁侍女。” 杜衡身形微微一顿,回首诧异道:“北谷国不比青州,偏远苦寒,缺吃少穿,你一个柔弱姑娘,不怕么。” 丁香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笃定道:“我不怕,只要跟着主子,我甚么都不怕。” 杜衡闻言,定定望住丁香良久,鼓起勇气抬手,想要轻轻抚一抚她的脸颊,手却终是在她脸庞一寸之处停下,欣慰长叹道:“好,好,好丫头,是个忠心不二的好丫头。” 初夏的日光在郁郁葱葱的树冠上流转,一片片凝碧叶片交错掩映,晒下满地斑驳的树影,如同阴郁而隐晦的沉疴,渗入到青砖缝隙中,纵使岁月流转,时过境迁,那龉龃龌龊都不曾消减半分。 苏子沉凝片刻,脸色阴沉的几乎滴下水来,冷声吩咐道:“丁香,设香案,准备接旨。”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丁香望着杜衡远去的身影,一时失神,听得此话才回了神,身躯一颤,急匆匆的忙活起来。 果然,丁香刚刚在庭前摆好了香案,八十名羽林卫便护送着落葵进了门。她领着苏子等人跪在院中,神情平静,听着宣旨内侍宣读了卫国郡主晋封为卫国公主,一月后远嫁北谷国和亲的旨意。 楚帝旨意已下,这处院落被严密的看管起来。 随后,四名身着赤金铠甲的羽林卫对视一眼,各自领着二十名身着白色铠甲的羽林卫,将这宅院团团围住。 四名金甲羽林卫盘坐于东西南北四角,手持一柄金光闪闪的长枪,冲着虚空虚晃一招,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枪头一阵轻颤,随即四道手臂粗细的赤金光芒冲天而去,分光化影为数道光芒,在半空中交错而过,结成一个巨大的“禁”字。 团团围住宅院的众多羽林卫见状,脸色凝重的掐了个诀,纷纷挥动起手中的阵旗,无数道绚烂刺目的金光从阵旗中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凝聚起来,形成一片赤色层云。 “轰隆隆”“轰隆隆”,晴好的天蓦然响起几声雷鸣,层云随之剧烈的翻滚,裹挟着那金光闪烁的“禁”字,在院落上空沉沉坠下。 金甲羽林卫见状,张口冲着长枪喷出一口血来,脸色随之骤然发白,手上有些微微颤抖,勉力将长枪挽了个花。 “滋啦”一声,虚空中响起刺耳的嘶鸣声,密布于宅院上空的层云极快的撕裂开来,化作一缕缕淡金色的薄雾,融入到宅院各处,而那枚巨大的“禁”字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落葵仰起头,眼睁睁的看着,流转的日光被暮色吞噬,四围坠入沉沉的阴霾里,眼睁睁的瞧着,这宅院成了个无人可以逃得出去的牢笼,却无计可施。 她心里一片清明,眼前这八十名羽林卫是楚帝精挑细选出来的,所修功法相通,共同施法能够布下紫霄雷鸣阵,用来封印需要禁锢之处,这封印阵法极其离开,一旦布下,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更遑论传递消息了。 见阵法已成,宣旨内侍牵动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笑,弯下身子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这些羽林卫奉旨护卫殿下安危,备嫁这一月,一应吃用皆由宫中内侍送过来,公主殿下安心便是。” 落葵一双眸子泛着微红,冲着宣旨内侍道了声谢,嗓子已然倒了,声音嘶哑,一说话便扯的生疼:“本宫知道了,你退下罢。” 那内侍含了满脸笑意,低声道:“喏。”随后,与落葵错身而过之时,在她手上点了一簇微芒。 落葵唇边挑起了然浅笑,不动声色的微微颔首,直到内侍身影远去不见,她才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软绵无力的靠在门边。 苏子慌忙扶住她的肩头,眉心紧蹙,焦急问道:“落葵,怎么样,没事罢。” 落日西斜,一点微光穿透阴霾的暮色,那碧海晴空被沉沉暗夜吞噬干净,晚风乍起,扑簌簌卷起满院子的落叶,呜呜咽咽的散 (本章未完,请翻页) 去,一世凄凉。 良久,落葵回了神儿,默默踱到院中,将身影尽数隐在树影中,暗沉沉的与夜色融在一处,扬眸望着苏子,淡淡一笑:“我自然没事,只是陛下以水家满门相逼,逼我远嫁北谷国和亲,我总要装装样子哭上一回,否则陛下若生了戒备之心,只怕还要多费些周章了。” 苏子环顾四围,如今的水家被围的密不透风,又耳目众多,不知谁就会成了那漏风的墙,颔首轻声道:“走,进屋再说。” 落葵脸上早已没了一丝悲色,回首冲着杜衡轻声吩咐道:“从即日起,除你与苏子丁香外,不得任何一人进入我的房间。” 杜衡神情一凛,不言不语的沉沉点头,凝重的退到了窗下静立,而手上一晃,多了两团红盈盈的光芒。 落葵点点头,推门而入之时,屋内窜出一股熏香都掩不住的奇怪气味,她心知不好,眸光微错,正望见一团白绒绒的东西,没头没脑的往床内侧的锦被里钻,不禁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又钻到这来了,忙侧身挡住了丁香的眸光,回身道:“丁香,我有些饿了。” 丁香忙含笑道:“那,给主子煮碗笋蕨馄饨可好。” “好。”落葵点点头,旋即随手捡起掉在地上的薄被扔向床榻,不偏不倚正砸在那团白绒绒的身上,盖了个严严实实。 苏子见状,不动声色的一笑,反手掩上门,燃起灯烛。 望着屋内次第亮起的烛火,落葵有些失神,耳畔仿佛太后余音仍在,彼时她跪在金砖地上,那样凉那样冷,硌的她膝盖隐隐生疼,却不及心上的疼。 彼时,整个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声,她跪在那一动不动,不知跪了多久,思绪却飘到极远极远的从前,她尚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同书上所说的那样,过着夏日初长,独自凭栏,凉处读书文的日子,可刚刚觉出好来,好日子却戛然而止,陡然换了个人间。 落葵记得,彼时的她跪的膝盖发麻,听着楚帝冷薄的言语,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边坠落,在地上渗出一片一片暗色的花,积的多了,便浸入青砖缝隙里,衣衫被冷汗浸透,她咬了下唇一言不发,没有求情没有说软话,只死死揪着帕子,揪的指尖发白,手心里沁出潮气,沤的帕子黏糊糊起来。 后来如何了,楚帝又说了甚么,他是几时离开的,她并不记得了,只记得见到太后挥手叫她过去,她几乎无法站起来,只好借着旁人的手艰难起身,挪到太后身边坐下,太后抚着她的发丝,似乎在她的耳畔不停垂泪,不停地哽咽,不停的说着可怜了她这唯一的外孙女,受了这许多的艰难苦楚,如今又要远嫁北谷国和亲。 她听得神思恍惚,以为会有泪珠难以抑制的淌下来,谁知却只是喉间哽咽鼻头发酸,一滴泪也没有,原来自己的泪早已经在世事无常中流尽了,原来自己的心肠已经硬到连哭都不会了,但却又不得不落泪,只得狠狠掐了自己几下,疼的落下泪来。 (本章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八回 走,和亲去 她抬起那张美艳动人,状若银盘的脸庞,若有所思的低语道:“当年,父亲逼大姐嫁入圣魔宗,大姐抵死不肯,从此便音讯全无,没了下落,如今二哥又容颜尽毁,修为尽费,眼见我们这一脉没落不堪大用,父亲竟故技重施,逼我嫁给天一宗那个浪荡子,好替他谋事。”她摸了摸脸庞,美艳无方的的一笑:“哼,父亲舍得我这个幼女,我可舍不得我这副上好的身子,江蓠那么个不成器的,我可瞧不上。” “四姑娘。”白袍女子黛眉微蹙,忧心忡忡道:“可这,这三公子寸步不离的跟着,咱们也走不了啊。” 少女笑盈盈的眨了眨眼,如同一朵浓烈绽放的牡丹花,艳而不妖,贵而不矜,伸手在袅袅上旋的轻烟上拂了拂,话中有话的悠然道:“有你与三公子时时通风报信,我自然脱不了身。” 白袍女子吃了一惊,脸色骤白,转瞬却又平静而尴尬的笑道:“四姑娘说笑了,婢子跟着姑娘足有十年了,从不曾起过外心啊。”她说的诚恳,可手上却微微一晃,掐了个诀。 少女眉眼盈盈,圆润的脸庞更添了几分美艳富贵:“是啊,十年了,也真难为你了呢。”她恍若无意的望向白袍女子的手,淡淡笑道:“这么久了,你还尚存一息法力,更是不易。” 一语未竟,白袍女子像是想起甚么一般,移眸望向那炷香,脸色顿时大变,正欲张口惊呼,却发觉自己周身法力倏然被完全禁锢,不止手脚无法动弹,更是发不出一言一语了。 少女笑眼盈盈的伸出手去,在白袍女子惊恐的脸上抓了一把,冷冷道:“这样好的面皮,这么轻易的死了多可惜,看在你跟了我十年的份儿上,我就再叫你立次功罢。” 白袍女子脸色煞白,喉间发出呜呜咽咽的挣扎声,像是被人紧紧捂住了嘴,这声音始终裹在她的齿缝间,无法传出来。 少女单手一个翻转,手上多了两张薄薄的面具,她拎起其中一张,小心贴在白袍女子脸上,只见那张脸一个扭转,赫然变成了那富贵如花的少女模样,她有些肉疼的凝神道:“这茯血派的无名面具果真厉害,可惜实在太少了些,以后定要想法子多换几张才好。” 白袍女子听着少女的轻声细语,不禁狠狠打了个寒噤,茯血的手段她是清楚的,做梦也没有料到,眼前这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女会跟茯血扯上关系,她眸中的惊恐之色再也掩藏不住,乌黑的眼仁儿不住的滴溜溜打转,眼睁睁的瞧着少女在脸上贴上薄薄的面具,随即一个扭转,变成了另一个女子。 少女拿过桌案上的菱花镜,照照自己,又照了照白袍女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略一沉凝,便伸手去解白袍女子的衣衫。 在孤寂而茫茫的旷野中快马疾行一整日,赶在日落前,抵达旷野深处,彼时,艳阳的光芒在天边流转,从赤金一点点变成海棠红,被晚风轻轻拂过,流云被染成了迷离的玫瑰灰。 而旷野深处那座像雪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样莹白的城池,在夕阳的瑰丽光芒披泽下,如同一片经了岁月洗礼的花海,呈现出奇异的荒凉之感。 立在城池外的山巅上,黄昏时分的谷底城池,一团淡蓝色的云雾蒸腾而起,被流彩般的残阳映照,泛出孔雀蓝的光泽。 清泉潺潺,从山巅蜿蜒而下,水波中倒影出天空变幻的绮丽残阳,一路流淌到城中,在莹白的城池外浅浅荡漾,随即化作万千波光,在城中绕屋而过,素白的砖墙倒映在粼粼水波里,如同一团团白透了棉花,浮在残阳波光中。 无相角鹿拉着车队,声势浩大的闯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这城里往来的多是寻常马匹,而往来之人皆穿着各色绸布窄袖长袍,腰系绣花艳丽的宽缎带,男子多数头戴一顶圆顶小帽,而姑娘则满头长发编成了无数条长辫子,在辫梢系了各色流苏坠子,而额上系一串华美的珠串,在残阳里光芒璀璨。 这些土生土长的醴泉人,乍见眼前这一群长相怪异的马匹,还有这一群广袖宽袍,束发高冠的异国人,皆是面色惊变,纷纷向街巷两侧躲去,唯恐避之不及。 车队穿街过巷一路疾驰,扬起高高的灰尘,驶向了城中最大的客栈“明泉居”。 “明泉居”的掌柜像是早已得了消息,晨起便让小伙计将客栈洒扫一新,整暇以待,而自己掐着时辰出了门,迎着残阳抄着手,在街口伸长了脖颈,望向城门方向。 掌柜的一见尘土飞扬,无相角鹿嘶鸣着靠近,忙举步一路小跑,跑到车队跟前儿,小心翼翼的扶下黑袍男子,弯着身子恭敬道:“三公子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小人备下了饭菜,三公子泡个热水澡再用饭罢。 三公子却沉了脸色,掸了掸衣袖,冲着掌柜恶狠狠的低语道:“海芋跑了,我这一路上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外头荒野茫茫,她人生地不熟的,想来跑不远,醴泉城是此地最大的城池,她只能来城里容身,你撒出人手去,在这城里给我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这个臭丫头翻出来。” 掌柜显然知道三公子和海芋此行的用意,听到海芋跑了这句话,他神情一凛,忙道:“喏,小人这就去安排,这城里到处是咱们万毒宗的眼睛,四姑娘跑不出去。” 昏黄的月华静悄悄的洒落,原本雪白的城池染上了令人沉醉的暖黄色,单薄的流云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飘飘荡荡,寥寥几颗残星在夜风中忽明忽暗。 整座醴泉城陷入死寂的夜色中,有个窈窕的姑娘身影在微黄的墙边儿一闪而过,随后极快的跃向远处,身形快若闪电,转瞬即逝。 在她身后,始终死死咬着几个鬼魅般的身影,她一边回头,一边往前狂奔,她虽修为不低,逃遁之速也极快,可这般一味逃命不得喘息,还是令她的法力渐渐难以为继起来,周身杏红色的光华益发淡薄下来,化作一缕几欲被风吹散的微光。 而那些人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 (本章未完,请翻页) 形,她有些绝望的回头瞧了一眼,暗自骂自己行事仍是不够周全,骂完又开始盘算,眼前这困局要如何破解。 只这走了个神儿的功夫,她便被身后之人追上了些许,不由的有些慌乱,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扎进了条黑漆漆的巷子里,刚刚转过街角,尚未从黑漆漆中瞧清楚四围,便又一头撞上个软绵绵的物什。 尚未开口,她便被软绵绵的物什推到了一旁,耳畔紧跟着传来个一本正经到生硬的男子声音:“姑娘请自重。” 她怔了一怔,险些笑出声来,偏着头定睛相望,在黑暗中望见了霁月清风样的男子,那双寒星状的眼眸望到了她的心里,她心间一动,做出惊恐而柔弱的模样,回首颤声道:“救我,救我,有人追杀我。” 男子抬了抬下颌,眼见夜色中几个人影越追越近,他告了声得罪,手一甩,用宽大的衣袖裹住她的手,隔着薄薄的绸布,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单手掐诀,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 那几人追到巷子口,见早已空无一人了,不由的面面相觑,怔了良久,其中一人沙哑开口道:“传令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现下已经宵禁了,左右四姑娘是出不了城的,而醴泉城四门皆有咱们的人,她更无法悄无声息的逃走,只要她现身,必然会惊动咱们的人。”暗夜中响起一把滋啦滋啦的声音,跟丢了人仍平静如昔,不慌不忙:“走罢,回去复命罢。” 醴泉城最西边,坐落着纵横交错的素白宅院,高低起伏如同一座座银装素裹的雪山,在夜色中泛着粼粼银光。 夜半时分,这些宅院深处黑漆漆一片,唯有门前高悬的两盏风灯,闪着微弱的光。 一个男子身形僵硬的拉着个姑娘的手,落在了一处院落门前,方才落地,便像是唯恐被沾上一般松开姑娘的手,脸庞微红带着些窘色,告罪道:“事急从权,得罪了,得罪了。” 那姑娘的双眸明亮,波光潋滟的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扑哧一声笑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那声音婉转而不妖媚,清脆而不娇柔,入耳如同一缕清风,男子的脸庞霎时便红透了,手足无措的退了一步,张口结舌道:“姑,姑娘不必,不客气,此地已没有危险了,姑娘,姑娘请自便罢。” 姑娘眨了眨眼,眼角染了点点夜露,笑盈盈的俏皮模样美艳无双:“少侠,小女子在这醴泉城中并无落脚之处,少侠救人就到底,不如帮小女子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罢。” 男子更加慌张的退了几步,眼见那姑娘身子单薄,神情楚楚可怜,不禁心下一软,磕巴道:“这个,这个,若,若姑娘不嫌弃,不如,不如先到在下家中暂住,待风波过去,再做打算可好。” 姑娘挑起唇角,原本便时时笑盈盈的眉眼,更加弯成了新月,不妖不媚却足够勾魂摄魄,拍着手笑道:“好,那便多谢少侠了,小女子闺名海芋,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本章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五十九回 北谷国一日游 他身下的怪马比旁的马匹都要壮硕高大几分,长角上闪动的白色光芒,亦更加夺目灿烂。只见此人生的高鼻深目,身姿挺拔,格外的英武不凡,他时不时的向后回望,薄薄的双唇微微上挑,挑出个诡谲阴狠的笑。 在他身后,跟着辆紫檀木三驾马车,拉车的同样是那种白色怪马,而马车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闪着若有若无的微光。 “四姑娘,咱们已经进入北谷国了,依着无相角鹿的脚程,再有半个月就能赶到太白山了。”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子撩开车帘儿,向外望了一眼,回身低语道。 听得此话,车厢角落里的少女动了动,这一路上始终微阖的双眸倏然睁开,暗沉沉的开了口:“都安排好了么。” 白袍女子垂眸低语道:“四姑娘放心,都安排妥当了,万无一失。” 少女微微侧身,探出角落的暗影,伸手轻缓的燃了一炷香,香气悠悠荡荡,是最寻常不过的沉水,那轻烟袅袅,极快的在车内凝聚散尽,香气随之充斥了整个车厢。 她抬起那张美艳动人,状若银盘的脸庞,若有所思的低语道:“当年,父亲逼大姐嫁入圣魔宗,大姐抵死不肯,从此便音讯全无,没了下落,如今二哥又容颜尽毁,修为尽费,眼见我们这一脉没落不堪大用,父亲竟故技重施,逼我嫁给天一宗那个浪荡子,好替他谋事。”她摸了摸脸庞,美艳无方的的一笑:“哼,父亲舍得我这个幼女,我可舍不得我这副上好的身子,江蓠那么个不成器的,我可瞧不上。” “四姑娘。”白袍女子黛眉微蹙,忧心忡忡道:“可这,这三公子寸步不离的跟着,咱们也走不了啊。” 少女笑盈盈的眨了眨眼,如同一朵浓烈绽放的牡丹花,艳而不妖,贵而不矜,伸手在袅袅上旋的轻烟上拂了拂,话中有话的悠然道:“有你与三公子时时通风报信,我自然脱不了身。” 白袍女子吃了一惊,脸色骤白,转瞬却又平静而尴尬的笑道:“四姑娘说笑了,婢子跟着姑娘足有十年了,从不曾起过外心啊。”她说的诚恳,可手上却微微一晃,掐了个诀。 少女眉眼盈盈,圆润的脸庞更添了几分美艳富贵:“是啊,十年了,也真难为你了呢。”她恍若无意的望向白袍女子的手,淡淡笑道:“这么久了,你还尚存一息法力,更是不易。” 一语未竟,白袍女子像是想起甚么一般,移眸望向那炷香,脸色顿时大变,正欲张口惊呼,却发觉自己周身法力倏然被完全禁锢,不止手脚无法动弹,更是发不出一言一语了。 少女笑眼盈盈的伸出手去,在白袍女子惊恐的脸上抓了一把,冷冷道:“这样好的面皮,这么轻易的死了多可惜,看在你跟了我十年的份儿上,我就再叫你立次功罢。” 白袍女子脸色煞白,喉间发出呜呜咽咽的挣扎声,像是被人紧紧捂住了嘴,这声音始终裹在她的齿缝间,无法传出来。 少女单手一个翻转,手上多了两张薄薄的面具,她拎起其中一张,小心贴在白袍女子脸上,只见那张脸一个扭转,赫然变成了那富贵如花的少女模样,她有些肉疼的凝神道:“这茯血派的无名面具果真厉害,可惜实在太少了些,以后定要想法子多换几张才好。” 白袍女子听着少女的轻声细语,不禁狠狠打了个寒噤,茯血的手段她是清楚的,做梦也没有料到,眼前这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女会跟茯血扯上关系,她眸中的惊恐之色再也掩藏不住,乌黑的眼仁儿不住的滴溜溜打转,眼睁睁的瞧着少女在脸上贴上薄薄的面具,随即一个扭转,变成了另一个女子。 少女拿过桌案上的菱花镜,照照自己,又照了照白袍女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略一沉凝,便伸手去解白袍女子的衣衫。 在孤寂而茫茫的旷野中快马疾行一整日,赶在日落前,抵达旷野深处,彼时,艳阳的光芒在天边流转,从赤金一点点变成海棠红,被晚风轻轻拂过,流云被染成了迷离的玫瑰灰。 而旷野深处那座像雪一样莹白的城池,在夕阳的瑰丽光芒披泽下,如同一片经了岁月洗礼的花海,呈现出奇异的荒凉之感。 立在城池外的山巅上,黄昏时分的谷底城池,一团淡蓝色的云雾蒸腾而起,被流彩般的残阳映照,泛出孔雀蓝的光泽。 清泉潺潺,从山巅蜿蜒而下,水波中倒影出天空变幻的绮丽残阳,一路流淌到城中,在莹白的城池外浅浅荡漾,随即化作万千波光,在城中绕屋而过,素白的砖墙倒映在粼粼水波里,如同一团团白透了棉花,浮在残阳波光中。 无相角鹿拉着车队,声势浩大的闯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这城里往来的多是寻常马匹,而往来之人皆穿着各色绸布窄袖长袍,腰系绣花艳丽的宽缎带,男子多数头戴一顶圆顶小帽,而姑娘则满头长发编成了无数条长辫子,在辫梢系了各色流苏坠子,而额上系一串华美的珠串,在残阳里光芒璀璨。 这些土生土长的醴泉人,乍见眼前这一群长相怪异的马匹,还有这一群广袖宽袍,束发高冠的异国人,皆是面色惊变,纷纷向街巷两侧躲去,唯恐避之不及。 车队穿街过巷一路疾驰,扬起高高的灰尘,驶向了城中最大的客栈“明泉居”。 “明泉居”的掌柜像是早已得了消息,晨起便让小伙计将客栈洒扫一新,整暇以待,而自己掐着时辰出了门,迎着残阳抄着手,在街口伸长了脖颈,望向城门方向。 掌柜的一见尘土飞扬,无相角鹿嘶鸣着靠近,忙举步一路小跑,跑到车队跟前儿,小心翼翼的扶下黑袍男子,弯着身子恭敬道:“三公子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小人备下了饭菜,三公子泡个热水澡再用饭罢。 三公子卷丹却沉了脸色,掸了掸衣袖,冲着掌柜恶狠狠的低语道:“海芋跑了,我这一路上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外头荒野茫茫,她人生地不熟的,想来跑不远,醴泉城是此地最大的城池,她只能来城里容身,你撒出人手去,在这城里给我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这个臭丫头翻出来。” 掌柜显然知道三公子卷丹和四姑娘海芋此行的用意,听到海芋跑了这句话,他神情一凛,忙道:“喏,小人这就去安排,这城里到处是咱们万毒宗的眼线,四姑娘跑不出去。” 昏黄的月华静悄悄的洒落,原本雪白的城池染上了令人沉醉的暖黄色,单薄的流云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飘飘荡荡,寥寥几颗残星在夜风中忽明忽暗。 整座醴泉城陷入死寂的夜色中,有个姑娘的窈窕身影在微黄的墙边儿一闪而过,随后极快的跃向远处,身形快若闪电,转瞬即逝。 在她身后,始终死死咬着几个鬼魅般的身影,她一边回头,一边往前狂奔,她虽修为不低,逃遁之速也极快,可这般一味逃命不得喘息,还是令她的法力渐渐难以为继起来,周身杏红色的光华益发淡薄下来,化作一缕几欲被风吹散的微光。 而那些人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她有些绝望的回头瞧了一眼,暗自骂自己行事仍是不够周全,骂完又开始盘算,眼前这困局要如何破解。 只这走了个神儿的功夫,她便被身后之人追上了些许,不由的有些慌乱,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扎进了条黑漆漆的巷子里,刚刚转过街角,尚未从黑漆漆中瞧清楚四围,便又一头撞上个软绵绵的物什。 尚未开口,她便被软绵绵的物什推到了一旁,耳畔紧跟着传来个一本正经到生硬的男子声音:“姑娘请自重。” 她怔了一怔,险些笑出声来,偏着头定睛相望,在黑暗中望见了霁月清风样的男子,那双寒星状的眼眸望到了她的心里,她心间一动,做出惊恐而柔弱的模样,回首颤声道:“救我,救我,有人追杀我。” 男子抬了抬下颌,眼见夜色中几个人影越追越近,他告了声得罪,手一甩,用宽大的衣袖裹住她的手,隔着薄薄的绸布,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单手掐诀,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 那几人追到巷子口,见早已空无一人了,不由的面面相觑,怔了良久,其中一人沙哑开口道:“传令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现下已经宵禁了,左右四姑娘是出不了城的,而醴泉城四门皆有咱们的人,她更无法悄无声息的逃走,只要她现身,必然会惊动咱们的人。”暗夜中响起一把滋啦滋啦的声音,跟丢了人仍平静如昔,不慌不忙:“走罢,回去复命罢。” 醴泉城最西边,坐落着纵横交错的素白宅院,高低起伏如同一座座银装素裹的雪山,在夜色中泛着粼粼银光。 夜半时分,这些宅院深处黑漆漆一片,唯有门前高悬的两盏风灯,闪着微弱的光。 一个男子身形僵硬的拉着个姑娘的手,落在了一处院落门前,方才落地,便像是唯恐被沾上一般松开姑娘的手,脸庞微红带着些窘色,连连告罪道:“事急从权,得罪了,得罪了。” 那姑娘的双眸明亮如星,波光潋滟的婉转,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扑哧一声,掩口笑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这姑娘的声音婉转而不妖媚,清脆而不娇柔,入耳如同一缕清风,男子的脸庞霎时便红透了,手足无措的退了一步,张口结舌道:“姑,姑娘不必,不客气,此地已没有危险了,姑娘,姑娘请自便罢。” 第二卷 汹涌暗起 风波未平 第二百六十回 四姑娘跑了 姑娘眨了眨眼,眼角染了点点夜露,笑盈盈的俏皮模样美艳无双:“少侠,小女子在这醴泉城中并无落脚之处,少侠救人就到底,不如帮小女子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罢。” 男子更加慌张的退了几步,眼见那姑娘身子单薄,神情楚楚可怜,不禁心下一软,磕巴道:“这个,这个,若,若姑娘不嫌弃,不如,不如先到在下家中暂住,待风波过去,再做打算可好。” 姑娘挑起唇角,原本便时时笑盈盈的眉眼,更加弯成了新月,不妖不媚却足够勾魂摄魄,拍着手笑道:“好,那便多谢少侠了,小女子闺名海芋,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男子嗫嚅着唇角,原想编个假名应付过去算了,可瞧着她欣喜而赤诚的笑颜,假名儿却说不出口了,真名儿脱口而出:“海,海姑娘不必客气,在下,在下名唤雷奕明。” 海芋俏皮一笑,心道,真是个傻子,竟连我因何被追杀都不问半句,便收留了我。 她定定相望,直将雷奕明的脸庞看的红透了,只觉眼前之人傻的有趣极了,不禁玩心大起。 —————— 夜色深沉,晚风悠悠,青州城一如往昔,无边富贵与惨淡贫寒交融着,热闹喧嚣与冷清寂寞并存着。 西城门处昏黄的风灯高悬,夜风吹拂,烛火摇曳,城门口人潮熙熙攘攘,进城的,出城的,络绎不绝。 “君姑娘,你已跟了在下一路了,如今已到了青州城,你还要跟下去么。”一个红裳男子身形极快,在迈进城门前的最后一刻,回首望向人潮涌动处,挑眉淡然道。 始终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停下脚步,抬起那张明艳娇丽的脸庞,赫然正是花林山上的君葳蕤,数月不见,她周身舒兰气韵不减,只是玫瑰样明艳的脸庞略显清瘦,眉眼间多了些许风霜之意,她黛眉微曲,神情复杂的望向红裳男子,唇角嗫嚅道:“我,江少主,我并无他意,只想,只想跟随左右,随侍而已。” “不必。”红裳男子挥了挥手,极快的打断君葳蕤的话,冷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江蓠不敢承受君姑娘如此情意,江湖之大,青年才俊之多,君姑娘请自便罢。” 君葳蕤听得此言,顿时脸色一白,美眸中蓄满了泪,盈盈欲落,疾行了几步,伸手去拉江蓠的衣袖:“江少主,我,我。” 江蓠见状,忙侧身一躲,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走,转瞬便不见了踪影。这一路上,他原有许多机会可以甩掉君葳蕤,但念在她一个修为低微的姑娘家流落江湖,前路实在是危机重重,他才会容她一路跟着,明里暗里的护着她到了青州,谁想她竟得寸进尺起来,进城之前,他早已思量清楚,城中有君府的铺子在,君葳蕤在青州城中,应该不会有甚么危险了,这才将话说绝了,不给她留半点念想,毫不迟疑的离开了。 水家在接连遭遇了几次装模作样的袭击后,楚帝终于下定了心思,要将落葵关在宫里,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万无一失的备嫁。 丁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住絮叨:“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主子好端端的,就要去和甚么亲,还要进宫去受牢狱之灾,陛下,陛下。”她狠狠跺了跺脚,声音骤然压得极低:“陛下是瞎了眼么。” 落葵扑哧一笑,旋即稳稳当当的端起白瓷彩绘杯盏,轻轻啜了一口,望向苏子道:“说罢。” 苏子清了清喉,声音低沉而平静道:“头一桩事,宛童办清了差事,已然平安进京了。” 落葵垂首,凝神道:“吩咐素问和见愁贴身护卫宛童,要寸步不离,此番宛童手里的东西,定然会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了他的命,在三州没有杀成的,在京里,必然会拼了命下手。” 苏子点了点头,续道:“青鸟传信,天一宗宗主下个月初十办寿宴,万毒宗宗主斑蝥遣了三公子卷丹和四姑娘海芋,带寿礼前往贺寿,不想刚刚进入北谷国境内,四姑娘海芋却无故失踪了,万毒宗与天一宗都撒出了大把的人手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找不到的。”落葵摇了摇头,沉静笑道:“这四姑娘虽说不过十四岁,可向来心思缜密,心志坚毅,好端端的,斑蝥送她上天一宗祝寿,摆明了是想让她嫁给江蓠,她怎么肯,她存了心跑出来,躲起来,谁能找得到。”话说到此,落葵心间一痛,是了,天一宗少主与万毒宗四姑娘,才是这世间的良配。 落葵转瞬的落寞神情,苏子一丝不落的看在了眼中,他叹了口气,转了话头:“要说这斑蝥还真是还真是一代枭雄,先是舍了大姑娘去嫁圣魔宗宗主的傻儿子,大姑娘不肯,从此便下落不明了,江湖中都猜测这大姑娘不是被他杀了,就是被他关起来了,现在又舍了四姑娘去嫁天一宗,他这几个儿子女儿,都成了他一统江湖的筹码和棋子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落葵垂首,摆弄着腰间的络子,神思有些恍惚:“这一路行来,咱们不也同样是旁人的筹码和棋子,也同样将旁人当做筹码和棋子,这世间,总太多身不由己罢了,只是斑蝥的野心大过了天,大的六亲不认了。” 苏子灌了口酒,眸光沉沉望向窗外,那里夜色深深,虫鸣隐约,他凝神道:“宫里的事情也都安排妥当了,你放心入宫便是。” 落葵缓缓起身,在窗前停驻。窗半掩着,夜风簌簌从缝隙中钻进来,卷起她的的乌发,纷纷扬扬的在身后飘动,一如她的心,难以控制的起起伏伏,凌乱至极。 那颗心有些不安,不知是因明日入宫而不安,还是因天一宗与万毒宗有意结亲而不安,落葵缓缓转动着指尖的酒杯,杯中映出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她笑起来人畜无害,可没人知道这笑中藏了多少算计,这算计又折了多少人命,这便是杀人于无形罢。她眸光微缩,淡淡笑道:“有你在,我自然没甚么可担心的,陛下视我为棋子,那我们便用心厮杀一回,陪着他唱好这出戏。” 隔日,是个极晴好的天,晨曦如金,在天边荡漾泼洒,初夏的清风透窗而过,吹得屋内顿生凉意,这屋内一片寂然,是难得的片刻浮生安静。 太后一早遣了心腹侍女过来为落葵梳妆,一边为她梳着齐整的云髻,一边对她低声附耳:“太后说,让殿下安心,她会设法劝说陛下。” 一边说着,那侍女又替她稳稳簪上赤金流云如意步摇,颗颗拇指大的东珠穿起三串流苏,在鬓边摇曳,侍女捧着铜镜照了照,又在她的鬓边簪了几朵浅粉色米珠金线海棠花,最后在云髻上点了一对翠玉镶珠蝶恋花小钗。 这一件儿又一件儿的物什别在头上,落葵顿觉头顶足有千斤重,连脖颈都短了三寸,还得硬撑着挺直身形,由侍女服侍着,换上月白底满绣折枝梅纹广袖长褙,露出海棠红暗纹如意团花百褶裙的裙边儿。 侍女抚平衣裳上的衣纹,又给她换上粉底暗纹履,恭恭敬敬的轻声道:“殿下好容姿,颇有当年长乐长公主的风姿,太后舍不得您。” 落葵凝神望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盛装之下倒是颇有皇家风范,其实她的姿容比母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她从不在意姿容,她一向认为,作为女子,脑子是比姿容更要紧的东西,若只是空有美貌的草包,终难以长久。 至于太后,自然是舍不得她的,母亲是太后唯一的女儿,而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可再如何舍不得,也敌不过皇家无情,边境安稳,若以她一弱女子之身,便可免两国兵戎相见,那么,此事连太后亦是无力挽回的罢。她嗤的轻笑一声,手抚上窸窸窣窣的步摇,仍是一贯平和清淡的神情:“太后疼我,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一向简薄惯了,猛然如此盛装,拘束的紧。” 那眼窝下一片乌青,侍女施了厚厚的粉,仍旧露出一星半点的端倪:“太后常说,殿下本应该养在她的身边,奈何天不遂人愿,让殿下受了这许多苦楚。” 落葵听着这些话,心下动容,她无知无觉的捋着腕子上的碧盈盈的翠玉镯子,那是当年母亲的陪嫁,是母亲最为钟爱之物,母亲去后,太后便收起了此物,日日见到,睹物思人总要掬一把泪,太后以为她注定要远嫁,便拿了出来给她添做了嫁妆。 心像是无根之叶,没着没落的悬在半空,落葵不由的有些心烦意乱,她将神情敛的淡然,挥了挥手平静道:“下去罢。” 侍女施了一礼,轻声道:“是,殿下,太后说,今日有旨意下来,请殿下移驾进宫,请殿下千万克制。” 落葵微微颔首,在心底冷哼一声,自己使了这般动作,楚帝果真认为自己不是这般老实的人,不会坐以待毙任人欺辱,但是若以为将她关进宫里,便无计可施了,还真是料错了呢,她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一笑:“本宫知道了,你回宫去罢。” 眼瞧侍女诺诺离去,她捂住半边脸,昨夜窗外的风声簌簌而过,或急或缓,声声落入耳中,皆如轰隆雷声一般吵得人脑仁生疼。直到清冷月辉渐渐隐去,她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晨起一睁眼,便看见满院子的落叶,一如她乱纷纷的心绪,顿觉头晕口痛,这才瞧见镜中人半边脸微肿,唇角长了溃疡,一说话疼得钻心,直抽冷气。 微微失神间,窗外传来丁香的低声细语:“主子,大公子早起熬了些粳米粥,您用一点罢。” 落葵捧着半边脸庞,痛的咝咝直抽冷气:“我没胃口。” 丁香推门而入,粥香缭绕,她拿白瓷碗盛了一碗递过去:“主子,您好歹吃一点,你若是饿瘦了,大公子会心疼的。” 第二百六十一回 换个地方吃饭 只听得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院中回荡:“公主殿下,这是贵妃娘娘赏的各色衣料,四时衣裳,时新首饰,珠宝玉器;这是陛下赏赐的珍奇古玩,供殿下赏玩,陛下说,在嫁妆上绝不可委屈了公主殿下,天恩浩荡,公主殿下好福气啊。” 落葵的神情敛的淡薄无一丝笑容,冷眼瞧着那些身外之物,明晃晃的阳光洒在上面,流淌下炫目的光华。她取了一斛东珠,颗颗都有龙眼那么大个儿,细细摩挲起来,颗颗光洁圆润,触手生温。不由的冷笑道:“许贵妃赏的果真是好东西,这一斛东珠赏你了。” 内侍不卑不亢的推让了一句:“不敢,若公主殿下没有旁的吩咐,便请收拾行装,巳时一刻就要进宫了。” 落葵微微颔首,一样一样的看过去,越看脸色愈发不善,这桩桩件件皆是珍品,皆是她空有耳闻却从未得见的好东西,随便拿一件去盛泽街上,都能买下整条街,只是这是御赐之物,一旦拿出去卖掉,便是杀头的罪过。这等放在家里招贼,拿出去卖掉惹祸的东西,着实是个鸡肋,她冷哼一声,自己这个空有名头的郡主,从未受过皇家的这般厚待,不知这凭空晋为空头公主,又得了这许多厚待,该招来旁人多少眼红,可唯有她自己知道这厚待中夹着血刃,刀刀皆往她的软肋刺去,躲都难以躲开。 丁香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眼睛都不够使了,虽然眼下情势危急,可这些东西着实诱人扎眼,她小心翼翼的笑道:“主子,这些赏赐日后得尽数还回去的罢。” 落葵抬抬眼帘,嗤的一声低笑:“不管能不能嫁去北谷国,但这些东西既赏了我便是我的了,平白让我担了惊受了怕,这些便权当是压惊罢。” 日头渐高,暖暖的阳光照进来,院中渐渐热了起来,热浪一层层扑上来,甚是难耐,在院外等了许久的内侍有些不耐烦了,一遍遍进来催促。 行装在苏子的安排下,早已搬上了车驾,见并无旁的遗漏,落葵对他试了个眼色,便扶住内侍的手,缓步走向院外。 丁香霎时白了脸色,一把拉住落葵的手,眉心处的愁绪打成了结,她知道,落葵这一走,形同软禁,若是苏子行事有变,这和亲之事只怕是难以回旋了,她夹着哭腔连连摇头:“主子,主子。” “丁香,好孩子,你放心,我会平安无事的,陛下既有意逼迫我去和亲,便不会动我分毫,亦不会伤了你们的。”落葵抬起头,迎向那刺目明亮的阳光,迎向那一汪澄碧的高空,空气中的草木幽香袭来,她鼻头酸涩,入了那扇暗沉沉的宫门,能见到的便只有四面红墙围起来的天,能嗅到的只有讨人欢心的脂粉味儿,怕是更要陷入算计中艰难度日。 院外停了一辆紫檀木描金直顶三驾马车,车头处悬了一角明黄色的旗帘儿,昭示着这宅子里的人,是宫里选中的人,是皇家的人,昭示着这宅子里的人,不可再与旁人议亲了,也没有谁敢有胆子觊觎半分了。 就在落葵上车前的一瞬,只见一角天青色的身影,像阵清风,极快的飞旋而至,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神情有些慌张,疾言厉色道:“走,跟我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咱们。” 门外众人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皆是面面相觑,而传旨内侍打了个手势,羽林卫便尽数围了上来,将这条本就不甚宽敞的街巷,围了个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 落葵抬眸,漫不经心的瞧了来人一眼,轻轻巧巧的拨开他的手,讥讽轻笑,笑声在蒙蒙轻尘中传的极远,愈发像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苏子,打出去。” 苏子闻言,忙推开那人,怒道:“青公子,莫要再纠缠不休了,否则在下便不客气了。” 落葵头也不回的继续讥讽道:“苏子,从今日起,但凡此人靠近水家十丈,只管往死里打,不必留情。” 空青狠狠踉跄了一下,失魂落魄的望住落葵转身上车的背影,声嘶力竭的吼道:“你宁可远嫁北谷国,都不肯跟我走么,你便,便如此恨我么。” “滚。”落葵倚靠在车内,那情孽有了一丝丝颤动,她顿时怒不可遏的痛骂了一声,仍觉不够解气,便抄起手边的错金香炉,冲着车外扔了出去,扔完了香炉,紧跟着又砸了只白底儿青花杯盏。 而那空青不躲不闪,任由那香炉正中自己的额角,血转瞬便蜿蜒过鬓边,落在了地上。 内侍见落葵并未与此人多说半句话,安安稳稳的上了车,便松了口气,生怕再横生枝节,忙催促车驾向宫城处疾驰而去。 而羽林卫们则手握长剑,始终神情凝重,如临大敌的围在车队外侧,不敢有半分的掉以轻心。 黄昏时分,夕阳残血,如泼墨般洒遍了半边天际,杜衡跟在车队后头,眼瞧着车队进了宫门,进了内苑,才披着似血残阳匆匆赶回了水家,猛灌了了口茶,缓了口气,冲着苏子施了一礼:“苏将军,主子住进了永昌宫风华殿。” “永昌宫,果然是如此安置的。”苏子坐在树荫儿底下,手穿过一线残阳,端过桌案上的雨过天青色莲瓣杯盏,微微晃动几下,杯中一汪清茶悠悠荡荡,他略一颔首,平静道:“吩咐下去,在永昌宫加派人手,务必保护落葵的安全。” 杜衡低头称是:“永昌宫里都已安排好了,属下还安排了马莲在外围接应。” “还有,你每日早晚都要来回禀落葵的消息,一丝一毫都不得漏掉。”苏子指尖轻叩桌案,沉吟道。 杜衡全然没了往日的嬉笑模样,端的一脸凝重,微微躬身:“喏,属下明白。” 流光似水,一日日悄无声息的溜走,起初的几日,每日早晚,杜衡都按时前来回禀落葵的消息,可直到第四日一早,形势却急转直下,杜衡匆匆赶来,一脸的焦灼:“苏将军,昨日夜里起,内苑四门封闭,内侍们许进不许出,属下无用,再打探不到主子的任何消息了。” “四门封闭,”苏子微微一惊,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缓缓道:“为何会突然封闭四门。” “说是许贵妃宫里出了失窃案,丢了陛下亲赏的珍玩,还跑了个侍女。”杜衡沉声道。 苏子眸光幽幽一闪,端起白瓷大碗,痛痛快快的喝了口粳米粥,冷笑一声:“失窃案,区区一桩失窃案,何至于封闭四门,这分明是防着有人传递消息,陛下也真是,也不找个好点的由头。” “那,苏将军,咱们怎么办。”杜衡咧了咧唇苦笑一声,愁眉不展的低语道。 苏子抿了抿唇,沉声道:“你分属前殿,内苑之事你不可贸然出头,待我想个万全的法子罢,陛下指着落葵去和亲,左右是不敢对她下手的。” 杜衡微微颔首,轻声道:“喏,那属下先回前殿了,今夜是属下当值,属下会多留神的。” 说着,他急匆匆的往外走去,更与一个急匆匆进门的人装了个满怀。 那人惨痛的哎哟一声,捂着红肿生疼的脑门子,抽着冷气道:“杜衡,你撞死我了。” 杜衡捂着同样红肿生疼的脑门子,定定望着来人,只见他一身侯府下人的打扮,头上沾了枯草,身上染了灰尘,灰头土脸的模样,实在难看,不禁笑骂道:“云公子,你这是钻狗洞出来的罢。” 云良姜揉了揉脑门子,大刺啦啦的摊在椅中,猛灌了一口,才骂道:“你小子,猜的还挺准,别管我是怎么出来的,说说,快说说,内苑四门封闭了,你们有甚么打算。” 苏子直起身子,打趣笑道:“我们是没法子了,这不是等着你云大公子来嘛。” 云良姜顿觉脸上有光,益发笑的灿烂像一朵花:“那是那是,我想好了,我又不是内侍,我这就进宫去姑姑请安,我看谁敢拦着我。” 苏子重重拍了下榆木方桌,啪的一声,将云良姜吓了一跳,笑道:“妙啊,实在是太妙了,你进宫给王后娘娘请安,请完安呢,你一个外男,还想如上回一样,去永昌宫讨打么。” 云良姜憋得脸色发青,哽了半响,道:“那,那你说怎么办。” 苏子摇着头笑了笑,伸手在茶盏上轻轻一拂,拈起一簇碧莹莹的茶水,在指尖凝结荡漾成一枚水色玉佩,他在玉佩上重重一握,随即挂到了云良姜的腰间:“这个给你,放到王后宫门口左边儿那座石狮子的口中,旁的事你便不用再管了,待你出宫之时,再把这个从石狮子口中拿出来,带回来就可以了。” 残阳似血,在天边泼洒,如一匹匹绚烂的锦缎,光彩夺目。 在丁香望穿秋水的眸光中,云良姜匆匆忙忙进来,将玉佩递给,焦急道:“快,快看看,写了甚么。” 苏子凝眸,将玉佩放到杯盏中,手在上头轻轻一拂,那玉佩顿时重新化作一簇茶水,水面上缓缓呈现出一个个细微小字,他瞧了良久,缓缓道:“好了,此番麻烦你了,以后,你不必再去了。” “不是,”云良姜如同云遮雾罩般不明就里,紧紧蹙眉道:“不是,为何不用再去了,这四门一时半刻是不会打开的啊。” 苏子轻声道:“落葵已经有了安排,不必你再以身犯险了,毕竟你平日里本就很少进宫,骤然频繁出入,会惹人猜忌。” “我不怕猜忌,我不怕,让我去罢,好歹让我知道她平安无事。”云良姜大声喊道。 苏子扑哧笑了起来,感怀道:“并非是信不过你,而是怕给你和列侯府惹来麻烦,若你真的想去,便每隔半月,宗亲循例进宫给王后和太后请按时,你再去即可。” 第二百六十二回 落脚之处 海芋虽然牙尖嘴利,口不饶人,但说的却是句句在理,想要抓她的那个人,定在城门口盘查森严,也定会使出一些破除法术易容的招数,那么唯有将她打的面目全非,才能安安稳稳的出城。 雷奕明这才定下心思下了狠手,一边抖着手一边打,末了,海芋只是痛的倒抽冷气,而他却哭的不能自已。 海芋见雷奕明这副模样,一时间感慨不已,眸子闪着狡黠的光,逼他吃下了不知名的药丸,说是吃下之后,才能更加的万无一失。 谁知吃下那药丸后,雷奕明便开始骨痛欲裂,头上身上生出了许多脓包,连脸都肿的一个顶两个大了。 雷奕明这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了,可彼时的自己已经痛的手脚不受控制,动弹不得了,只能听任海芋肆意而为了。 马车晃晃悠悠,雷奕明窝在车内,艰难的挪动了下身子,方才吃了解药后,身上的肿胀渐消,也不那么疼了,眼睛也渐渐可以睁开,看到车内之物了。他转念一想,也亏了海芋想出这么个法子,才没在城门口的严密盘查之下露出马脚,若是用了法术易容,定会被一眼识破的。 三日来,他并未追问海芋的来历,并非不想问,而是海芋的笑实在天真烂漫,早叫他戒心全无了。 天色已经安全暗了下来,马车渐渐逼近了那几座穹庐,连那穹顶上的彩绘都清晰可见了,仅有的一丝残阳沉沉坠入穹庐后头的天际,黑暗转瞬吞噬了立在穹顶之后的木头杆子,晚风掀起门帘儿,淡白的炊烟从穹顶上的天窗钻出来,打着旋儿袅袅散尽。 海芋将马车拴在不远处的树下,扶着雷奕明下了车,走到最近的穹庐前,轻轻叩门道:“有人在吗,小女子与兄长途经此地,天色已晚,想借宿一宿。” 里头传来衣角窸窣之声,旋即一个姑娘打开了道门缝,打量了二人一眼,见雷奕明像是重病缠身,而海芋一脸的天真烂漫,她放下戒心,忙打开门,腼腆将二人迎进穹庐,笑道:“这里少有人来,二位是迷路了罢,快请进罢。” “多谢姑娘。” 穹庐内铺了羊毛毡,正中炉火燃的正旺。 西北墙下搁了张雕花彩绘佛桌,佛桌上佛龛、香烛、香炉、贡品,经卷一应俱全。 而西墙上悬了一柄长刀,刀尖儿正冲着门口。 穹庐内有些暗,灯烛幢幢。 借着微弱的灯火,隐约可见北边儿靠坐个人,低低道:“清儿,谁来了。” 姑娘连忙多点了些灯烛,疾步跑到妇人身边,轻声道:“娘,过路的客人,来歇歇脚。” 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妇人的脸庞黝黑粗糙,脸颊上浮着两团红晕,虚弱道:“好,好,快请客人坐下罢。” 海芋与雷奕明皆从妇人眉心瞧出了一团死气,那是濒死之人才有的气息,二人对视了一眼,海芋忙甜笑道:“多谢大娘收留,海芋和兄长感激不尽。” 妇人笑道:“这姑娘生的俊,嘴也甜。”旋即抬头冲 着清儿吩咐道:“去弄饭,晚上吃奶酥丹和酥油馅饼,再倒一壶马奶酒。” 雷奕明出身此国,对这几样吃食是极为熟悉的,他不动声色的拉了拉海芋的衣袖,使了个眼色。 海芋顿时明了,蕴着甜腻腻的笑容,坐到妇人身侧,恍若无意的拉过她的手,两指在她的腕间轻轻一扣,心下微沉,冲着雷奕明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大娘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妇人虚弱一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开春儿就觉得腰疼腿沉,想着不是甚么大毛病,就没看郎中,谁想这些日子就下不来床了,想着明日一早,就去医馆瞧瞧呢。” 海芋松开她冰凉的手,指着雷奕明笑道:“我兄长略通医术,大娘若是不嫌弃,可否让兄长先瞧瞧。” 雷奕明张口结舌的呆立在那,看了看海芋,又瞧了瞧那妇人,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绷着一脸苦笑,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盖在妇人的腕间,两指搭在上头,旋即脸色微沉,斟酌道:“大娘原不是北谷国人罢。” 妇人脸色一变,嗫嚅着唇角,有些说不出话来。 雷奕明忙温和笑道:“大娘莫怕,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大娘不比北谷国人健硕,双腿又湿寒入体已久,在下才会有此一问。” 妇人松下一口气,点点头道:“是,老妇人原是长和国人,因战乱被掳到此处,才嫁了那个挨千刀的,这数十年无一日不想回家,只可惜那挨千刀的看的紧,后来他死了,我这身子又不行了,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海芋拉着妇人的手,笑道:“怎么会,有我兄长开的药方子,保管大娘你长命百岁。” 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是非流言,青州人口众多,流言是非自然也比旁的地方更多些,听轩楼便是这流言是非的聚集地,是非流言皆成了人们听曲儿看戏看书之余最要紧的消遣,在听轩楼转个圈,添点油加点醋,再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仍是从前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口口相传,唾液飞溅之下,转瞬便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若有人与你说起当日的是非,而你瞪大了双眼一无所知,势必会沦为笑柄,遭人鄙视。 “诶,你可知道要嫁去北谷国和亲的卫国公主是谁吗。” “嗯,这公主神秘的紧,以前从未听说过。” “我略知一二,这位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妹长乐长公主的亲女,之前只是个郡主,按辈分她该对陛下叫一声舅舅。” “嗯,嗯,听闻这个郡主,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 “嘘,可不敢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听闻长乐长公主生下她就难产死了,不久,她父亲也死了,从此宫里就对她置之不理了。”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祥之人,不止会克死父母夫君族人,还会惹来滔天大祸。” “你们想想看啊, 宫里十几年对这位郡主不闻不问,现在猛然加封公主,还要远嫁到北谷国,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思。” “那倒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皇亲,谁舍得嫁这么远。” 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在听轩楼打了个转儿,半真半假的传遍了青州的大街小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当时落葵与珍宝轩之间的是非曲直传的更广,渐成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人添油加醋扯到星相吉凶之上。 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北谷国素来崇尚健壮丰盈之美,头一眼实在没瞧上生的羸弱,纤瘦而不讨喜的落葵,再加上流言四起,北谷国使臣在迎娶落葵这桩事上起了疑心,打了退堂鼓,生了些退婚之意。 流言传到宫里时,落葵正在太后宫中一遍一遍的学着礼仪,而国主和太后正商议着公主出嫁的一切繁琐事宜。听得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后,国主冷哼了一声,再冷冷撇了她一眼,便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太后却噙着笑意,拉着她的手连连哀叹,叹她这外孙女命真苦,身上背了这些是非,往后还有谁还敢娶。 而她只是神情自若,恍若不知,陪着太后说了半响的话,回到永昌宫时已是残阳斜照了。 落葵仔细在手上覆了一层玫瑰油,被暖意融融的残阳一烘,格外滑腻,她仰头笑道:“你少吃几口,地瓜吃多了烧心,仔细晚间又睡不着了。” 美人榻上斜倚着个美人儿,黛眉如山,凤眼微挑,正捧着个烤地瓜吃的有滋有味:“好容易吃上一回,还不让我吃个够。” 落葵笑着叹气:“你说这宫里,每一寸土都是繁华铺就,你想要什么没有,怎么偏偏就想吃这一口。” 美人抬手拿袖子蹭了蹭唇边,瘪嘴一笑:“狗屁繁华,这就是个牢房。” “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可惜了你这样好看的脸。”落葵嗤嗤笑着,眸光微移,移到她隆起的肚子:“再有数月就临产了罢。” “可不是么。”美人轻抚着肚子,寂寥一叹:“若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早就不在这坐牢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捧着个食盒躬身道:“主子,贵妃娘娘遣人送来食盒,给主子补身。” 美人撇嘴冷哼一声,倒是落葵轻笑着接了过来:“我瞧瞧贵妃娘娘都赏了什么好吃的。” 见内侍离去,美人冷眸一缩:“我这个姑姑,巴不得要了我腹中这块肉的性命,哪里会真的送什么好东西。” 落葵不言不语,只笑着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尽数倒进旁边的炭灰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行了菘蓝,你爹送你进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姑姑斗气的,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平白给自己惹祸。”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三回 打残了你才能出城 雷奕明哽了一哽,咳咳重重咳嗽了几声,气结语短道:“那是,那是海姑娘你让在下打的。” “我让你打你就打,你可真老实。”弯长的秋波细眉微微一挑,海芋嗤嗤的轻笑不停,这一路行来,打趣欺负正经老实到极致的雷奕明,成了她最大的乐趣,支撑她费尽心思逃离醴泉城。 雷奕明生来语短,更是不擅长与姑娘斗嘴,听着海芋的轻笑声,他虽语噎,但并不气恼,只觉得这姑娘虽刁蛮任性,却丝毫不招人厌烦。 原来那夜,雷奕明救下海芋后,带着她躲到了自己位于醴泉城的临时住处,见城中戒备比往日森严了许多,便修整了三日,准备一起出城。 出城前夜,海芋说尽了好话,哄着雷奕明打肿她的脸。 雷奕明自然不肯,他素来老实腼腆,不争不抢,鲜少与人动手,就更别提下手打个姑娘家了,他缩手缩脚的不敢使劲儿,却被海芋骂他没吃饱饭,比挠痒痒还不如。 海芋虽然生的一副牙尖嘴利,口不饶人的凶悍模样,但却是话糙理不糙,句句落在点儿上,句句都让人无力反驳。 想要抓她的那些人,必然不会轻易放弃,那么城门口明里暗里定会藏了许多双眼睛,盘查也为更为森严,至于用法术易容这种法子,自然想都不用想了。万全之策就是打残了自己,打的面目全非,才能真正安安稳稳的离开醴泉城。 雷奕明被海芋说动了,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心思下了狠手,一边抖着手一边打,末了,海芋只是痛的直抽冷气,而他却哭的不能自已。 海芋见雷奕明这副模样,一边摇头一边苦笑,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逼他吃下了不知名的药丸,说甚么吃下之后,才能更加的万无一失。 谁知吃下那药丸后,雷奕明便开始骨痛欲裂,头上身上生出了数不完的脓包,不碰就痛,一碰更痛,连脸都肿的一个顶两个大了。 雷奕明这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了,可彼时的他已然痛的手脚无力,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海芋肆意而为了。 马车晃晃悠悠,雷奕明窝在车内,艰难的挪动了下身子,方才吃了解药,他身上的肿胀渐消,那挫骨削皮的痛减轻了几分,双眸勉力睁开,虽仍有些朦胧,但已可以勉强看到车内之物了,他的灵台渐渐清明,三日来,他并未追问海芋的来历,并非不想问,而是海芋的笑实在天真烂漫,早叫他戒心全无了。 有惊无险的离开了醴泉城,雷奕明才意识到自己怕是惹上了麻烦,海芋必定不是个寻常姑娘,否则怎会惹得那么多厉害之人一路捉拿,寻常姑娘遇上这样的事,早吓的腿脚发软,不知所措了,哪里会如她一般镇定自若,心思缜密。 他转念又想,不管海芋究竟是谁,左右与自己并无仇怨,也亏了她想出这么个法子,才没在城门口的严密盘查之下露出马脚。 天色已经安全暗了下来,马车渐渐逼近了那几座穹庐,连那穹顶上的彩绘都清晰可见,仅有的一丝残阳沉沉坠入穹庐后头的天际,黑暗转瞬吞噬了立在穹顶之后的木头杆子,晚风掀起门帘儿,淡白的炊烟从穹顶上的天窗钻出来,打着旋儿袅袅散尽。 海芋将马车拴在不远处的树下,立在树下谨慎的望了良久,见那几座穹庐中,往来之人皆是些当地打扮的妇孺,并没有青壮男子,且无一人身负修为,这倒是个绝佳的容身之处,她暗自点头,扶着雷奕明下了车,走到最近的穹庐前,轻轻叩门道:“有人在吗,小女子与兄长途经此地,天色已晚,想借宿一宿。” 穹庐内沉寂了会儿,旋即传来衣角窸窣之声,一个皮肤微黑粗糙的姑娘小心翼翼的打开道门缝,瞪着明亮的双眸,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番,只见雷奕明像是重病缠身,而海芋肿胀的脸庞上满是天真烂漫,她放下戒心,忙打开门,咧开红艳艳的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腼腆笑着将二人迎进穹庐:“这里少有人来,二位是迷路了罢,快请进罢。” “多谢姑娘。”海芋俏生生的一笑,隔着衣袖拖着雷奕明的手,将他扶进了穹庐。 穹庐内极为宽敞,地上铺了柔软细密的羊毛毡,踩上去又绵又软,十分舒适,而正中的炉火燃的极旺,火苗舔舐黑漆漆的药罐子,热气裹着浓重的药味儿扑面而至。 这帐子内有些昏暗,只燃了两支灯烛,一应摆设皆灰蒙蒙的,显得破败不堪,唯有西北墙下搁的那张雕花彩绘佛桌有几分光彩,上头佛龛、香烛、香炉、贡品、经卷一应俱全。 雷奕明环顾了一圈儿,察觉到这帐子内并没有男子的物什,只有西墙上上悬了一柄寒光长刀,刀尖儿正冲着门口。 灯烛幢幢,借着微弱的灯火,隐约可见北边儿靠坐个人,低低道:“羌活,谁来了。” 那名叫羌活的姑娘连忙多点了些灯烛,疾步跑到妇人身边,将她扶坐起来,轻声道:“娘,过路的客人,进来歇歇脚。” 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妇人的脸庞黝黑粗糙,脸颊上浮着两团红晕,虚弱无力的点点头:“好,好,快请客人坐下罢。” 海芋与雷奕明皆从妇人眉心瞧出了一团死气,那是濒死之人才有的气息,二人对视了一眼,海芋忙甜笑道:“多谢大娘收留,海芋和兄长感激不尽。” 妇人暗淡的眸光在海芋脸上打了转儿,海芋的脸庞生的珠圆玉润,颇具贵气,而一笑更是讨喜,令人由衷的喜欢,她忙招呼海芋坐在身边来,凝眸笑道:“瞧这这姑娘生的俊,嘴也甜。” 海芋蕴着甜腻腻的笑容,两指在她的腕间轻轻一扣,心下微沉,旋即笑道:“羌活姑娘生的貌美心善,是大娘的福气呢。” 这话说的妇人心花怒放,旋即抬头冲着羌活吩咐道:“去弄饭,去做奶酥丹和酥油馅饼,再倒一壶马奶酒,来招待贵客。” 雷奕明出身此国,对这几样吃食是极为熟悉的,他不动声色的拉了拉海芋的衣袖,使了个眼色。 海芋顿时明了,坐到妇人身侧,恍若无意的松开她的手,甜腻腻的笑道:“大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么。” 妇人虚弱一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开春儿就觉得腰疼腿沉,想着不是甚么大毛病,就没看郎中,自己抓了些药喝,谁想这些日子就下不来床了,想着明日一早,就去医馆瞧瞧呢。” 海芋松开她冰凉的手,指着雷奕明笑道:“我兄长略通医术,大娘若是不嫌弃,可否让兄长先瞧瞧。” 妇人咧嘴笑道:“这可是巧了,可是遇上好人了,那,劳烦先生给老婆子我瞧瞧可好。” 雷奕明并未料到海芋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给他跳,他是修仙之人,于医理也略通一二,寻常人的小毛病他也不在话下,可眼前此人眉心处的死气已如此凝重,病势显然早积重难返了,他自认没这么大的本事能瞧得好,不禁明张口结舌的呆立在那,看了看海芋,又瞧了瞧那妇人。 海芋憋着笑意,冲着雷奕明故弄玄虚的眨了眨双眸。 雷奕明无奈的叹了口气,绷着一脸苦笑,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盖在妇人的腕间,伸出两指搭在上头,旋即脸色微沉,斟酌道:“大娘原不是北谷国人罢。” 妇人脸色大变,嗫嚅着唇角,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正在烧饭的羌活哐当一声,丢下锅铲子,跑到了妇人跟前,紧紧握住她枯瘦如柴的双手,明眸中浮起些雾气,低低叫了一声:“娘。” 雷奕明与海芋面面相觑,良久,他神情温和的笑道:“大娘莫怕,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在下瞧大娘不比北谷国人健硕,而双腿又湿寒入体已久,才会有此一问。” 穹庐的门像是没有关严实,一缕微凉的晚风拂过妇人花白的长发,她神情复杂,像是在经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重生,良久,她的眸中亮起万般光彩,仿若穿过茫茫旷野,望到了那从未有一刻忘怀之地,晚风卷过她唇边的悲凉的叹息,点头道:“不错,我老婆子原是长和国人,三十几年前,我那时不过十五六岁,被北谷国人掳了回来,卖给了那个挨千刀的,这数十年无一日不想回家,只可惜那挨千刀的看的紧,跑过几回皆被抓了回来,打了个半死,后来我熬死了他,原想可以回家了,谁料我这身子却又不行了。”她抽了口气,不甘心的低语:“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就算,就算回去了,爹娘怕是也早不在人世了。” 这妇人不过五十岁出头,但看起来如同七八十岁那般老迈,衰败的如同风中的一片叶子,失了水分卷起黄边儿,孤单而枯萎,在转瞬即逝的余生中飘摇。 一语便说尽了她的寥寥此生,海芋心中下起了一场夏日里的大雨,潮湿憋闷的透不过气来,她倒抽了一口气,拉着妇人的手,勉力笑语晏晏的安慰道:“怎么会,有我兄长开的药方子,保管大娘你长命百岁,定能回去看你的爹娘。” 第二百六十四回 家破人亡 羌活顿时羞红了脸,垂首腼腆的挪到了炉火旁,火苗舔舐铁锅,发出滋滋之声,不多时,饭香四溢,在穹庐中缭绕不绝。 深夜里的北谷国,与白日截然不同,白日里的旷野被烈阳炙烤,热浪滚滚让人避无可避,而深夜里的旷野却是寒意凛然,如同在转瞬间入了冬。 寒风穿过一望无垠的荒原,穿过几座瑟瑟发抖的穹庐,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哨声,呜呜咽咽如诉如泣。 海芋与雷奕明住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座客居穹庐中,因二人谎称是兄妹,妇人和羌活便将二人安顿在了同一座穹庐,两张床榻中间,只以薄薄的青纱帐幔相隔。 月华从窗外斜进来,将薄薄的青纱帐幔染成一捧清辉,寸寸流光寂然的溜走,转瞬便是夜色无边。许是一路奔波都有些劳累,亦或许是头一回睡在同一间屋里,皆有些尴尬,海芋与雷奕明皆是蓦然无言,隔着青纱帐幔背对着背,静谧中的二人,像是早已沉沉睡去了。 一弯弦月悬在深黑的天幕上,毫无暖意的月华无声的洒落,夜风轻拂,每一丝草都染上了银霜,每一块石皆洒上了水色。 轻柔的夜风陡然变得疯狂,在寂静的旷野上席卷而过,吹得那草弯下了腰,窸窸窣窣贴着地面。 “锵锵锵,锵锵锵”,狂风深处递来阵阵金戈铁马之声,掀过萋萋芳草,掀过孤独的穹顶,震耳欲聋的传遍了这几座地处偏僻的穹庐,惊醒了每一个睡梦中的人。 雷奕明陡然警醒过来,瞪着双睡眼惺忪的眸子,转过头去,隔着帐幔连声喊道:“海芋姑娘,海芋姑娘,快醒醒,快醒醒,有人来了。” 海芋转过头,隔着帐幔,月色落在她珠圆玉润的脸庞上,娇艳的益发的剔透无双,她伸出手,在薄薄的月色下摸索过衣裳,嗤嗤笑道:“早就醒了,还等着你叫。” 雷奕明愣了个神儿,他憨憨一笑,显然并未料到海芋一个姑娘家,竟能如此警觉,若深究之下来历定然不凡,但他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去深究甚么,一边利索的起身一边低语道:“海芋姑娘,你听,来的人还不少。” 海芋将长发草草挽起,裹紧了衣裳,恶狠狠的撩开帐幔,愤愤不平的低声痛骂了一句:“一群王八羔子,追过来的还挺快,这是一点儿活路都不肯给本姑娘留。” 雷奕明之前并未问过海芋与这些人有何恩怨,如今情形危急,他竟还是只字不问,只递过一袭大氅,背起行装,轻声道:“走罢,北谷国夜里冷,多穿些。” 海芋接过大氅围在身上,望向雷奕明时,双眸蓦然闪过一丝光,像暗夜中的点点星芒,熠熠生辉。 雷奕明依旧隔着衣袖拉住海芋的手,轻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 道:“海姑娘,事从权宜,在下,得罪了。”言罢,他掐了个诀,做出要杀出一条血路的架势来。 就在此时,外头锵锵之声大作,有个粗嗓门的声音厉声大喝道:“都出来都出来,快点快点,快点出来。” 雷奕明手上的为微光顿时熄灭了,与海芋对视了一眼,这样大张旗鼓的,显然不是醴泉城里的那帮人暗夜拿人做派,那么也就无需着急离开了,先看看形势再说,想到此节,他忙松开海芋的手,一前一后的出了穹庐。 深幽的天幕下,缀满灿若银钉的星辰,仿若伸手可摘,而星星点点的穹庐外,草间发出隐约虫鸣,空旷之处站了十几个人,神情惊恐慌张,携老扶幼,连卧床许久的妇人都未能幸免,被羌活架着臂膀,在夜风中瑟瑟而立。 风有些萧索,掀过众人的衣角,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宿虫啃咬耳膜。 黑漆漆的夜色中,火光幢幢,冲天燃烧,将半边天际染得似血邪红。有人举着火把,拿着长刀,将瑟瑟发抖的众人围在穹顶边儿上,围的密不透风,火光灼热的照耀过一张张惊恐的脸庞,旋即有个男子,厉声大喝起来,划破了沉沉夜空:“年方十六以下的姑娘出来。” 众人一片惨叫哀嚎,纷纷将姑娘藏到自己的身后,藏到无边的黑暗中,妄图藏出一条生路来。其实他们皆明白此举只是徒劳罢了,眼前这些黑衣男子,皆是从朝歌城而来,每隔半年都会在朝歌城外和醴泉城外买数十个姑娘回去,说是买,实则是强买强卖,打着买的旗号明抢,给的银子少得可怜。 而雷奕明不假思索的伸手拉住了海芋的衣袖,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旋即广袖一甩,将她的身形掩的严严实实。 海芋抬起头,神情有些动容,望向雷奕明霁月清风般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怔住了。 就在此时,有不少男子举着火把冲到人群中,野蛮的伸手拉扯藏起来的姑娘,一边大力拉扯,一边将银子扔到众人脚边儿,口中不停的骂骂咧咧道:“藏甚么藏,咱们这是正经买卖,给钱的。” 有个老者死死攥着姑娘的手,哭道:“我们就这么一个丫头,不卖行不行。” 男子扒开老者的手,冷笑道:“丫头是你的,可卖不卖却由不得你,这是朝歌城主定下的规矩,你们敢不听么。”说着,他将二两银子塞到老者怀中,硬生生扯开了姑娘的手。 姑娘们没有还手之力,只余下了哭喊之声,被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男子揪着头发,抓着衣领,拖着身子,在染了夜露的草上,拖出一道道挣扎的水痕,那草被碾碎,碾出深碧浅翠的汁液,将姑娘们的衣裳染的凌乱不堪。 此地哭喊挣扎之声响彻夜空,惨烈令人不忍直视,眼看着姑娘们就要被拉扯到装了铁笼子的马车上,那妇人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无穷之力,抓着草根一路爬到了羌活跟前,一只手搂住 (本章未完,请翻页) 羌活的脖颈,一只手紧紧抓住男子的一角,苦苦哀求道:“大人,大人,老婆子我卧病在床,只有这一个孤女,若,若大人带走了她,老婆子我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求求大人,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放了我女儿罢,求求大人了。” 那男子生的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在月色下泛着油光,横了妇人一眼, 竟一言不发的飞起一脚,正中妇人的心口,将她踹到了雷奕明的面前,恶狠狠的骂道:“老子可怜你,谁可怜老子,老子又不是没给钱,说了是买,别给脸不要脸。” 妇人原本便已经气息奄奄了,此刻又被踹了狠狠一个窝心脚,登时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脸色惨白,已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有出的气不见入的气了。 羌活凄厉的大喊了一声,竟挣脱了男子的手,跌跌撞撞的跑到妇人面前,捧着她的脸,染了满手的血迹,声音尖利,带着绝望的尾音戳人耳膜:“娘,娘,娘啊。” 雷奕明与海芋齐齐蹲下身来,一人扣住妇人的腕间切了个脉,摇了摇头,而另一人则在她的心口处轻点了几下,止住了她口中不停漫出的鲜血。 妇人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无力的握住羌活满是血迹的手,却又一言不发的塞到海芋手中,泛黄暗淡,带着深深死气的眸子微微一转,定定落在她的脸上,可唇角颤抖不止,说不出半个字来。 海芋忙反手握住妇人的手,察觉到那手已经没有了暖意和生机,她忙深深点头,轻声而笃定道:“大娘,放心罢,羌活交给我了,我定将你和她都平平安安的送回长和国去。” 妇人蓦然松了口气,泛黄的眸子亮了一亮,转瞬却又熄灭了,灰突突的没有一丝神采,她的手从羌活的手上滑落,带起一串血珠子,那颜色像极了夕阳西下,即将被黑夜吞噬掉的似血残阳。 “娘,娘,娘啊。”羌活声嘶力竭的哭喊不止,紧紧抱着妇人不肯撒手。 “哭甚么哭,能去朝歌城伺候城主,是你们福气。”方才那凶神恶煞的男子再度上前,一把揪住羌活的长发,反手去抓海芋的手腕,想要将二人拖到车上去。 羌活疯狂的挣扎起来,存了逼死之心不肯就范,却不易一只滑腻的手落在脸上,擦去她满脸的泪花,那人在她耳畔轻声道:“羌活,活着,才能不让你娘枉死。” 羌活闻言猛然抬头,却见与她一同倒在地上的海芋,温润贵气的脸庞格外坚毅,那双亮晶晶的明眸闪着不同的烟火气,她的心转瞬便被点亮,伸出手,与海芋的手重重握在一处。 在被关进半人高的铁笼子前一瞬间,海芋转头对跑到近前的雷奕大声明道:“雷奕明,咱们就此别过了。” 雷奕明知道除恶当除首恶,斩草必得除根,今日之事,枉死的这一条性命,自然不单单要落在这几个小喽啰头上,更要落在那个首恶朝歌城主头上。 (本章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二百六十五回 孤星对霉运 雷奕明知道除恶当除首恶,斩草必得除根,今日之事,枉死的这一条性命,自然不单单要落在这几个小喽啰头上,更要落在那个首恶之人,朝歌城主的头上。 夜风中的车队,如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脊,漆黑如墨的山间,露出一双双惊惶绝望的眼眸,哭喊声不绝于耳。那些被迫骨肉分离的可怜百姓,纷纷冲到马车旁,一双双手穿过铁栅栏,紧紧抓住铁笼子里哭喊不停的姑娘。 雷奕明立在车队外三步之遥,他一身素色长袍猎猎作响,像天边浅淡朦胧的云,而铁笼内的海芋,挑着同样浅淡朦胧的秋波眉,水杏似的双眸眸光坚毅,他眼瞧着她,心底有说不出的情绪,有些慌,有些酸,还有些涩,他猜到了海芋打的甚么主意,也知道她修为不低,这一路足以自保,亦足以保住羌活,甚至,可以叫那个朝歌城主吃吃苦头,可他就是无法自持的有些慌乱。 他回首望了一眼草窝里无声无息的妇人,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瞬便生死相隔了,他心下沉重,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他艰难的转过身,同那些骨肉分离的众人一样,几步便冲到车前,隔着冰冷的铁笼子,伸手去拉海芋的衣袖,蜜合色的衣料在指尖光滑流逝,他有些木讷的轻声道:“你,行吗。” 海芋拥着羌活的肩头,安抚的轻轻拍了拍,深褐色的眼仁儿光华流转,狡黠一笑:“我不行,你行,可人家也不要你啊。” 雷奕明憨憨一笑,手上闪过一缕金芒,不动声色的渡到海芋掌心,郑重其事的叮嘱道:“一路小心,我安顿好大娘,便去寻你们。” 海芋轻轻一握,冲着他挥了挥手,笑颜坚毅爽朗,自有番豪气,恍如天边的一线微明:“好。” ———————————— 云楚国,青州城。 夏日里的听轩楼长窗半开,楼前的空旷之处放置了大块的冰,夏风在楼前轻轻柔柔的掠过,掀起阵阵凉意,楼外蝉鸣声声,树冠如云盖般遮天蔽日,枝叶茂盛密不透风,灼热的日头从细微的叶缝间漏下来,晒成满地斑驳的阴凉的暗影。 听轩楼素以人美曲妙流言多而闻名青州城,虽然说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是非流言,青州人口众多,流言是非自然也比旁的地方更多些,但听轩楼却是这流言是非的聚集地,是非流言皆成了人们听曲儿看戏之余最要紧的消遣。 不管甚么是非,在听轩楼转个圈,添点油加点醋,再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仍是从前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口口相传,唾沫飞溅之下,转瞬便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若有人与你说起当日的是非,而你瞪大了双眼一无所知,势必会沦为笑柄,遭人鄙视。 “诶,你可知道要嫁去北谷国和亲的卫国公主是谁吗。” “嗯,这公主神秘的紧,以前从未听说过。” “我略知一二,这位公主是当 今陛下的亲妹长乐长公主的亲女,之前只是个郡主,按辈分她该对陛下叫一声舅舅。” “嗯,嗯,听闻这个郡主,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 “嘘,可不敢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听闻长乐长公主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不久,她父亲也死了,从此宫里就对她置之不理了。”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祥之人,不止会克死父母夫君族人,还会惹来滔天大祸。” “你们想想看啊,宫里十几年对这位郡主不闻不问,现在猛然加封公主,还要远嫁到北谷国,肯定没安甚么好心思。” “那倒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皇亲,谁舍得嫁这么远。” “咦,她可不是甚么好端端的姑娘家,你们莫非没听说过么,她先是被列侯家的世子拒过婚,后更是在大婚当场被散伯退婚,你们说说,这得是多么丑的姑娘家,才会陪上丰厚的嫁妆,都无人肯娶啊。” “嗯嗯嗯,说的也是啊。” “如此说来,这么个生的貌丑,命格不祥的和亲公主,还真是去给北谷国添堵的呢。” 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在听轩楼打了个转儿,半真半假的传遍了青州的大街小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当时落葵与珍宝轩之间的是非曲直传的更广,渐成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人添油加醋扯到星相吉凶之上。 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北谷国素来崇尚健壮丰盈之美,眼中的美人是珠圆玉润,艳丽而贵气的姑娘,使臣头一回相看落葵之时,就委实没瞧上这个身形羸弱,容貌寡淡,戳在人群中如同一抹虚影,清汤寡水的毫不起眼的卫国公主,再加上星相吉凶之说四起,正犯了北谷国的忌讳,使臣在迎娶落葵这桩事上起了疑心,打了退堂鼓,生了些退婚之意。 流言传到宫里时,落葵正在寿安宫一遍一遍的学着礼仪,而楚帝与太后正商议着公主出嫁的一切繁琐事宜。听得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后,楚帝冷哼了一声,再冷冷撇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太后却噙着笑意,拉着她的手连连哀叹,叹她这外孙女命真苦,身上惹上了这些是非,往后还有谁还敢娶。 而她只是神情自若,恍若不知其意的垂首,陪着太后说了半响的话,回到永昌宫时已是暮色沉沉了。 暮色四合里的永昌宫,宫人们皆被打发的远远的,四围没有一丝人语,唯有数声蝉鸣隐隐约约,晦暗的斜阳流淌在飞卷的廊檐上,在青砖地上投下淡淡岚影,晚风泻去白日里的暑热,拂过墙头蜿蜒的凌霄花摇曳飞舞,绯红如烟,吹过庭前花意正盛的栀子花,带来沉静迷蒙的甜香。 落葵靠在朱红的立柱旁,就着那点子阴凉的暗 影席地而坐,伸着一双手,仔仔细细的在手上涂抹起玫瑰油,这东西乃是贡品,与黄金同价,香气浓郁经久不散,她迎着淡薄日影,翘着手细细端详,这上用的玫瑰油果然不凡,日日覆在手上,往日操劳所留细纹硬茧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自己这双手已养的白嫩细滑,十足十是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了,她满意的点点头,侧目一瞧,挑眉戏虐笑道:“你少吃几口,地瓜吃多了烧心,仔细晚间又睡不着了。” 美人榻上斜倚着个女子,黛眉如山,凤眼微挑,气韵不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她一双腿不安分的晃来晃去,手上正捧着个烤地瓜吃的津津有味:“好容易吃上一回,还不让我吃个够。” 落葵摇着头且笑且叹:“你说这宫里,每一寸土都是繁华铺就,你想要甚么没有,怎么偏偏就想吃这一口。” 美人抬手拿袖子蹭了蹭唇边,瘪嘴一笑:“狗屁繁华,这就是个牢房,早烦死我了。” “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可惜了你这样好看的脸。”落葵笑的前仰后合,端了水过来,让她净手净面,眼前这女子虽生的貌美无双,比之曲莲不让分毫,出身更是世家中的世家,豪门中的豪门,可因是家中独女,自来养的骄纵,言语耿直性情倔强,在这寂寂深宫里,不知吃了多少亏收了多少罪,眸光微移,移到她隆起的肚子:“再有数月就临产了罢。” “可不是么。”美人轻抚着肚子,神情微暗,寂寥一叹:“若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早就不在这坐牢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捧着个食盒躬身道:“小的见过许贵人,贵妃娘娘遣小的送来食盒,给贵人补身。” 美人撇嘴冷哼一声,正想说点甚么难听话打发了内侍,倒是落葵轻轻按住她的手,笑盈盈的起身接过食盒:“我瞧瞧贵妃娘娘都赏了甚么好吃的。” 内侍恭恭敬敬的回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贵妃娘娘说,都是许贵人素日最喜欢的点心,请贵人慢用。” 落葵不动声色的挑起唇角,递过去一把金瓜子,淡淡笑道:“好,你退下罢,贵人身子重了,陛下有旨不易挪动,明日一早,我替贵人去向许贵妃谢恩。” 内侍诺诺称是,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而美人凤眼一缩,嫌弃的瞥了那食盒一眼,愤愤道:“我这个姑姑,巴不得要了我腹中这块肉的性命,哪里会真的送甚么好东西。” 落葵不言不语,只笑着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尽数倒进旁边的炭灰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行了菘蓝,侯爷送你进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姑姑斗气的,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除了平白给自己惹祸,一点旁的用处都没有。” 菘蓝吐了吐舌头,一脸的怅然若失,连眸光都暗淡了几分:“这宫里真是要憋死人了,话不能乱说,路不能乱走。” (本章完) 唐三中文网 第二百六十六回 不要命的闯宫者 日影西斜里,片片暗影在廊檐下挪移,落葵靠在朱红立柱下翘着脚,脚尖轻晃,挑着眉梢嗤嗤一笑:“怎么,闷了。” “嗯,闷死了。”菘蓝满面愁容的连连点头,伸手揉了揉膝盖,抿着唇长叹了一声:“虽说如今有你日日与我做伴儿,可你迟早都能出去,我却再也出不去了,再也不能。”她声音渐低,最终戛然而止。 落葵眸光一暗,这结局,在菘蓝走进来的那一刻,便已是注定的了,既然结局注定,那么便竭尽全力走好通往结局的那条路,不自怜,不白活,才算不枉此生。她更知道菘蓝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那个名字是甚么,自她住进永昌宫,与菘蓝住到一起,两个人便心照不宣的从未提起过那个名字,其实那两个字就在唇边,只怕提及,思念便是铺天盖地,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声音压得又轻又缓,转了话头:“我来,可不是与你来做伴儿来的,是替侯爷看着你,看着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的。” 菘蓝黛眉微曲,皱着鼻尖儿嘟着嘴,伸手堵住了落葵的嘴,自己却喋喋不休的奚落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八百回了,我记得了,日后定会小心谨慎,说话过过脑子,和你一样,把心挖出八百个玲珑洞,做个不说不笑不恼不怒的木头桩子。” 听得此言,落葵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伸手重重敲了一下菘蓝的额头,留下个海棠红的印子,像是点了枚娇艳的花钿,咬着后槽牙笑骂不止:“我这块木头桩子,可以打疼你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你能奈我何。” “哎呀。”菘蓝吃痛的惨叫一声,伸手捂住额头,皱着黛眉,娇滴滴的嗔道:“下手真狠,你打错人啦,你合该去打我姑姑和那坏心眼子的霖王,要不是他挑唆着我姑姑吹陛下的枕边风,你怎会有与我同坐牢笼的倒霉日子。” “他想打如意算盘,我偏不叫他如意。”落葵双手捧着盏微凉的茶,素白的杯盏内壁描了一枝金边儿桃花,倒映在碧莹莹的茶水中,茶水微漾,朦胧的人影与花影相映,小小的杯中盛满了临水照花人。她抬起那双冷眸,难得的娇俏任性一笑:“我就是要看他那副容不下我,偏又除不掉我的模样,偏要气的他吐血。” 菘蓝微微眯着凤眼,笑的十分俏丽而狭促:“你是出了名儿的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单单气吐了血岂不是坏了名头,怎么着也得气的去了半条命,没个三五十年都下不了床。” 落葵偏着头,眸光流转,阴恻恻的抿唇一笑:“此言正合我意。” 菘蓝拍着手呵呵直笑:“太好了,我又有好戏可看了。” 暮云飞卷,残阳余晖在天边铺开一道金红色的锦缎,烧红了云霞,薄薄的金红光芒在琉璃瓦上流 淌,暮色中的瓦片上蔓延出迷离朦胧的光影。 朱红的宫墙内夏木萋萋,墙头上凌霄摇曳,横斜的花枝疏影烙在青砖地上,原本是最热闹的花团锦簇,竟有了几分寂寥孤独之意,余晖影影绰绰的投在永昌宫里,这四方的天,四方的地,囚住了两个想飞却飞不出的人。 晚膳摆在了庭前树冠挺阔的梧桐树下,因着夏日灼热,菘蓝与落葵胃口大减,小厨房特意做了几道落胃爽口的小菜,配以晶莹剔透的翠玉莲叶纹碗碟,脉脉余晖下,那碗碟折出碧莹莹的琉璃光彩,如同蕴一汪清澈水泽,映衬的饭菜秀色可餐。 余晖被暮色吞噬,只余下天边一道窄窄的金边儿,落于庭前的光益发暗淡,二人如往常一样,用饭时不喜外人在旁,早早的屏退了服侍的宫人,一边用饭一边说着私房话,不知不觉间,饭菜竟已用了大半。 夜色渐深,永昌宫里的烛火停了一半,幽幽月色下,宫人们往来忙碌,将驱蚊草端进房中,又拿着艾草在帐子的里里外外仔细熏过,才放下天青色绣姜黄色迎春花的纱帐。 侍女倒掉莲瓣琉璃香炉中的香灰和余香,重新点燃了清心去燥的凝神香,回身服侍菘蓝换上宽松的月白色寝衣,松了发髻,拿篦子仔细篦过如云乌发,那乌发如云,散发着幽幽桂花香。 菘蓝撑着腰身儿,斜倚在紫檀描金雕花床头,侍女往她的后腰塞了个秋香色团花软枕,轻声道:“主子,夜深了,早些就寝罢。” 菘蓝打了个哈欠,眯着凤眼懒懒道:“落葵呢,睡下了么。” 侍女将晾至温热适口的安胎药端了过来,服侍菘蓝慢慢喝下,轻轻颔首:“卫国公主想是已经歇下了,婢子方才瞧着,烛火都熄了。” 菘蓝捏着帕子擦了擦唇边,那药极苦,苦的她连头发丝儿都在打哆嗦,忙拿过粉彩芍药白瓷盘中的蜜枣,连着吃了几颗,才压下那令人欲呕的苦涩,她缓缓的躺下,仰面默默数着帐子顶上一朵接一朵,密密匝匝的迎春花,那一团团姜黄色的花,游离在灯影下,渐渐朦胧成暮色将至时的一点暗淡流光,她的心间顿时空了一下,有些恍惚的喃喃自语道:“这一整日,着实是累着了。” “主子累了,就早些歇着罢,婢子在外间守着,有事主子便唤婢子。”帐子外头,侍女的声音听来有些发闷,她抬手熄了几盏灯烛,踮着脚尖儿轻轻走到六折南绣富贵花开玳瑁屏风外,那里席地铺了一张窄窄的薄毯,正是她今夜的值夜之处。 暗沉沉的夜里,一盏盏风灯在深深宫墙下摇曳。惨白的月色下,夜风掠过深幽长街,吹向一座座黑漆漆的殿宇,将宫门前的两盏暗红宫灯刮得剧烈晃动,一重重琉璃屋脊浸润在冷月清霜里 ,死气沉沉的昂首冲天,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的金光流彩,十里繁华。 子时,两名身披赤金铠甲的羽林卫,分别领着两队手握长枪,身披银甲的羽林卫,在宫城外苑西门处站定,随后二人神情凝重的对视一眼,各自抛出一枚弯月状的古朴令牌,遥遥轻点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阵阵浑厚沉郁的气息扑面而至,那古朴令牌悬在宫门处上下浮动,而上头镌刻的团团波浪状的花纹闪动了一下,从深处发出波涛之声,那声响极大,震耳欲聋,但却未曾引来半个人围观,只因此处是宫城根儿上,守卫森严,无人看擅自靠近。 二人见状,训练有素的抬手,飞快的在虚空中写下几个小字,闪动着粼粼金光,随即指尖凝出一滴血珠子,轻轻一挥,没入字迹中,那些小字倏然敛成一团微光,转瞬没入令牌中。 令牌之上水泽大作,浮现出两团蓝蒙蒙的水雾,裹着两枚令牌缓缓靠近,水雾一阵翻滚,融合起来,而两枚弯月状的令牌则啪嗒一声扣在了一处,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随即波涛之声渐消,那枚完整的满月令牌被水雾裹挟着,荡漾起圈圈涟漪,极快的没入宫门。 空无一物的宫门处顿时翻腾起滔天巨浪,仿若整个宫门都被蔚蓝色的海水淹没吞噬。 二人早见惯了这副情景,神情不变,只手上法诀陡转,双手向两侧缓缓推开,口中轻吐了个“开”字。 巨浪向宫门两侧翻滚而去,露出宫城内如远山般层峦叠嶂的殿脊,生冷而迫人,还有藏在夜色中的幽暗宫墙,只露出一角稀薄的红影,显得格外凄清。 宫门内同样有两名金甲羽林卫,分别领着两队银甲羽林卫,乍见宫门打开,又见来人是熟识之人,皆含笑点头打了个招呼,一丝不差的交接了换岗之事。 随即宫门处的巨浪翻滚着,渐渐有了弥合之势,就在此时,一丝微弱的金芒掠地飞卷,在巨浪完全弥合的一瞬,以迅雷之势闯进了宫门。 “大胆,甚么人,敢擅闯宫城。”其中一名金甲羽林卫在红芒紧随而至的转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妥,厉声大喝道,手上血光闪现,蓦然多了一柄嗡鸣声声,通体邪红的长刀,冲着金芒重重劈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柄赤金长剑蓦然挡在了长刀前,邪红长刀劈在上头,只听得“哐啷”一声,邪红长刀被重重弹飞开来,随即断成了两截。 金甲羽林卫愕然相望,只耽搁了这短短一瞬,那丝金芒极快的掠地一滚,显现出个红裳男子,长剑跃至他的足下,他头也不回的向远处激射而去,快的连身形与模样都化作一道淡淡虚影。 两名金甲羽林卫骇然不已,纷纷掐诀,手上的长刀爆发出刺目的红光,而两 枚令牌在身前上下浮动,二人足尖轻点地面,飞身追了出去,遁速竟丝毫不逊于红裳男子,眼看着便要追上此人了。 而其余的银甲羽林卫则训练有素的分散开来,数人留在宫门处如常巡查,其余几人一边放出示警信号,一边紧随金甲羽林卫飞身追出。 (本章完)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妖者无疆》,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六十七回 凭空消失了 “大胆,甚么人,敢擅闯宫城。”其中一名金甲羽林卫在红芒紧随而至的转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妥,厉声大喝道,手上血光闪现,蓦然多了一柄嗡鸣声声,通体邪红的长刀,冲着金芒重重劈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柄赤金长剑蓦然挡在了长刀前,邪红长刀劈在上头,只听得“哐啷”一声,邪红长刀被重重弹飞开来,随即断成了两截。 金甲羽林卫愕然相望,只耽搁了这短短一瞬,那丝金芒极快的掠地一滚,显现出个红裳男子,长剑跃至他的足下,他头也不回的向远处激射而去,快的连身形与模样都化作一道淡淡虚影。 两名金甲羽林卫骇然不已,纷纷掐诀,手上的长刀爆发出刺目的红光,而两枚令牌在身前上下浮动,二人足尖轻点地面,飞身追了出去,遁速竟丝毫不逊于红裳男子,眼看着便要追上此人了。 而其余的银甲羽林卫则训练有素的分散开来,数人留在宫门处如常巡查,其余几人则一边放出猩红的示警信号,一边紧随金甲羽林卫飞身追出。 红裳男子回首望了一眼,心中暗骂不止,他只一门心思闯宫,却并未料到这宫门不好闯,宫内更是步步危机,竟能压制人的修为法力,现下的他空有一身惊天本事,竟使不出一分一毫来。 情急之下,他狠狠跺了跺脚,足下顿时金芒大作,如一道赤金闪电般向着内苑宫门冲去,他是搏了性命进来这一回,绝不能无功而返。 而紧追不舍的金甲羽林卫见此人竟图谋内苑,心下焦急万分,内苑不比前殿,皆是宫妃女眷,多有不便,他们这些羽林卫,没有旨意是不得擅入内苑半分的,只能在前殿驻守,至于驻守内苑的虽也是羽林卫,却是羽林卫中的影卫,并不归羽林卫大统领管辖调派,而是只听命于陛下,这些影卫对外的身份乃是内苑的内侍和侍女,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唯有陛下有旨才会显露身份,也唯有遇到宫城存亡的大事时才会显露修为,至于刺客闯宫这等事,并不足以令影卫出手,但若真叫这闯宫之人进入内苑,二人对视一眼,自己这失职之责怕是跑不了了,遂定下心思,决不能叫此人阴谋得逞,他二人遥遥轻点身前的令牌,周身荡漾起蔚蓝色的水波,遁速顿时比方才更快了几分,顷刻间便逼近了红裳男子。 红裳男子显然并未料到身后这几人遁速惊人,大惊之下,额上渗出层层淋漓冷汗,他焦急的连连掐诀,身形陡然飞跃到了半空中,竟化作了个微弱的金色光点,几欲融入深蓝天幕深处,消失不见。 金甲羽林卫却丝毫不见慌乱,唇边挑起一丝冷薄笑意,二人方才那一招是有意为之,为的便是逼着不明真相的闯宫之人御上高空,才好借助阵法之势将其一击即中。 果然,红裳男子方才飞跃至半空中,深幽天幕上那灿烂星芒连成的异兽像是被触动,尾部举重若轻的凌厉扫过,重重击到了他的身上,他根本未料到会有此变故,躲闪不及,硬生生的挨了这一下,只觉五内俱焚痛得厉害,气血剧烈的翻涌,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连身形也无法稳住,剧烈颤抖不止,从半空中重重栽了下来。 就在此时,他遥遥瞧见了内苑宫门,正是换岗之时,他喜出望外,勉力忍住喉间的腥甜,聚起一口气冲了过去,却又不敢飞的太高,唯恐再被那古怪异兽打上一下,那可真是不死也要被活捉了。 眼看着红裳男子冲进了内苑,金甲羽林卫守在宫门处踟蹰不前,二人沉凝片刻,掐了个诀,放出一枚五彩符文,没入虚空。不过片刻功夫,内侍便领着大批身着金银二色铠甲的羽林卫进入内苑,随即内苑四门封闭,任何人无旨不得出入。 夜深人静,永昌宫的偏殿中并无人守夜,落葵披了件姜黄色的薄纱长衫,赤着足踮着脚尖儿走到窗前,推开窗,只见外头月色如绮,树冠被风吹得微微摇曳,那一树烈烈如火的榴花倒映在窗纱上,花枝横斜摇曳,仿若一袭红裳。 红墙四合,聚拢出方寸的深黑天幕,她抬头凝视,一时间神思恍惚,她与菘蓝一样,从未提及过唇边那个名字,只将那名字与思念封存心底,她心底清明,既然注定没有结局,那便权当没有过那段岁月,没有过那个人,不自苦,亦不苦人。 苍茫的夜空中,一抹淡淡的浮云极快的掠过遥远天际,遮蔽了一钩清月,随后那云像是被夜风吹散,袅袅散尽,其间却有一缕明亮的金光激射而出,凛凛划破深黑天幕。 落葵掩口打了个哈欠,夜色已深,再不睡就又要枯坐等天明了,她捏着领口,踮着脚尖儿踱到床沿儿,重重砸回床榻,郁结的吁了口气。 就在此时,盘踞在宫城之上的那只异兽的兽尾,猛然狠狠抽打了一下,旋即血光四溅,乌沉沉的深夜里炸开惊天动地的雷声,震动的宫墙之内的花木剧烈的晃动不止,枝叶纷纷凋落。 而内苑中噪杂之声大作,彻夜在前殿守卫的羽林卫纷纷倾巢而出,冲到内苑,由内侍领着进入各宫四处搜查,原本静谧沉沉,入睡已久的内苑,一时间人心惶惶,风灯烛影幢幢,将四下里照的如同白昼。 落葵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而起,清冷的双眸中满是惊愕,蹙着眉喃喃低语:“是谁,触动了御空禁制。” 话音未落,只听得咣当一声,半开的窗猛然被人撞开,一簇金芒如同微凉的夜风般翻窗而入,夹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闯到床榻上,将帐幔掀的极高,随即又沉沉坠下。 金光敛尽,显现出个红裳男子,他一手扣住落葵的命门,一手捂住她的嘴,寒意迫人的沉沉开口:“老实些,否则杀了你。” 这声音听来有些耳熟,落葵回头,四目相对便是轻咦了一声,而惊诧的眸光如同窗下烛火,不停的迎风摇曳,百感交集的闪动,却终是一言未发。 殿门突然被人重重推开,闯进来个容貌秀丽,眉眼温和的侍女,言语匆匆却不见半点惊慌失措:“公主殿下,殿下,不好了,内苑有刺客闯宫。” “甚么。”落葵像是猛然被惊醒过来,“唰”的一声扯开帐幔,裹着薄薄的姜黄色长衫疾步走到殿门,向外张望了一番,焦急道:“许贵人那里如何。” 夏日暑气重,暖炉中整夜都温着一壶去暑的茶水,锦瑟拿过提梁长嘴儿雕花铜壶,温茶缓缓长流,在白底儿粉彩小盏中悠悠漾起细小的漩涡,她捧着茶盏走到落葵身旁,沉声道:“婢子方才去瞧过了,许贵人虽受了些惊吓,但好在并无大碍,殿下放心。”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震耳欲聋的喧闹声,竟是数十名羽林卫冲到永昌宫外,但谨守宫规,只将永昌宫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未踏入宫门半步,而永昌宫的掌宫内侍则领着数十名内侍来到了偏殿外,朗声道:“公主殿下,老奴等奉命捉拿刺客,惊扰了公主殿下,请殿下恕罪。” 锦瑟闻言,忙扶着落葵,转过八折乌木雕花屏风,在里间儿安坐,高高钩起秋香色绣云纹软纱帐幔,随即轻快的走到殿门,镇定自若的悠悠开口:“公主殿下有旨,公公进来回话。” 轻轻的步履之声传到殿内,掌宫内侍在外间儿束手静立,透过屏风的镂花,看到珠帘后头的隐约人影,单薄一如往昔,他隔着屏风施了一礼,沉声道:“老奴叩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安,方才羽林卫传过话来,说是有刺客闯入内苑,不知可惊吓了公主殿下。” 帐幔钩的极高,床内的景象一览无余,薄薄的宝蓝色团花锦被静静窝在墙根,而锦瑟则在旁束手而立,落葵定睛望住屏风镂花处的蓝色衣角,平静叫了声起:“本宫并未见到甚么刺客,这偌大的内苑,你如何认定刺客就来了这永昌宫。” 掌宫内侍微微一怔,这话问的着实刁钻,这位便宜公主果然不是大度之人,只不过是扰了她安寝,她便用如此刁钻古怪的话来泄愤,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对答,但话说回来,羽林卫的确只是见到有人触动了御空禁制,随后闯入了内苑,但并未见到那人就进入了永昌宫,甚至于连刺客究竟有几人,究竟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他只好躬身忐忑不安道:“老奴不知。” 落葵扶着锦瑟的手,从里间儿缓缓走了出来,直视着掌宫内侍,再度沉沉开口,声音已添了几分不悦:“此事可惊动了许贵人。” 掌宫内侍深施一礼:“回公主殿下的话,主子那一切安好,并未有甚么不妥,但羽林卫已将永昌宫外给围住了。” 啪的一声,落葵将莲花纹黑檀木小几上白瓷杯盏扫到了地上,茶水洒了满地,而白瓷片砸的到处都是,她大力捶着几案,高声怒骂道:“糊涂,你糊涂,事情未明,你便领着羽林卫围了永昌宫,还领着内侍大张旗鼓的在宫里捉拿刺客,你将许贵人的清誉置于何地。” 第二百六十八回 原来是旧人 掌宫内侍顿时长长的舒了口气,他原还在为难,若眼前这位太过难缠,不肯让他搜宫,这可如何是好,听得此话,他告罪一声,挥了挥手,内侍顿时四散开来,在偏殿一寸一寸的仔细翻找起来。 而落葵却裹紧了长衫,扶着锦瑟的手走到窗下,端着白瓷底彩绘木芙蓉的杯盏,神色平静的冷眼相望,并未再多说一个字。 众多内侍在偏殿翻了个底儿朝天,终是一无所获,不,也并非真的是一无所获,至少搜了这一回宫,这些内侍总算是知晓了,眼前这位即将去和亲的便宜公主究竟有多穷,比之当初被流寇洗劫了府邸的列侯,还要穷上几分。 而搜查永昌宫的内侍传来消息,宫内宫外并主殿皆无异样,至于许贵人,她起初的确是被吓醒的,吓醒之后睡意全无,便跑到庭前,长发迎风,精神头十足的嚷嚷着要出来看热闹,瞧瞧刺客是不是生了三头六臂,竟然敢闯内苑。 掌宫内侍闻言尴尬一笑,直想骂自家主子添乱惹事,却没那个胆子骂出口,只能咬着牙暗自腹诽。 落葵听得这动静,心知菘蓝是担心闯宫之人乃是她心尖子上的那个人,却又不敢明说,只能用这个法子探一探虚实,她匆匆走到殿门外,冲着菘蓝眨了眨双眸,奚落道:“你这是在拿性命瞧热闹,实打实的是瞧热闹的最高境界了。” 菘蓝回首见落葵的神情,心下微松,撇嘴道:“看个热闹而已,你别危言耸听了,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呢么。” 落葵嗤的一笑,话里有话道:“我的性命可比热闹要紧多了,我可不看,你也不许看。” 菘蓝知道眼下自己没有机会走出这道宫门,还是不甘心的向前跨了一步,忧心忡忡的在宫门前探出头去,却见永昌宫外多了不少神情肃然的羽林卫,手握各式法器,如临大敌的来回巡视,一股肃杀之意在长街回旋,令人打了个寒噤。 落葵疾步上前,将菘蓝拉回了廊下,眸光坚毅不由得她迟疑,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旋即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来:“回去,你若真的这么喜欢看热闹,回头我着人给你演一场,让你看个够。” 菘蓝缩了缩脖颈,她心知自己是拗不过落葵的,只好依言为之,蹙着眉心嘟着嘴,托着后腰,摇曳着裙角,不情不愿的回了正殿。 掌宫内侍遥望着这些,垂着头低低一笑,自家主子心性跳脱,肆意妄为,从不听人劝,往日侍奉起来十分艰难,而自打这位便宜公主住进来后,不知给自家主子喂了甚么**汤,竟然对她言听计从,乖顺老实的像只猫,这倒是省了自己不少心神。他冲着落葵深施一礼,恭恭敬敬道:“事出情急,扰了公主殿下的清净,请殿下恕罪。” 落葵平静的抬了抬手,淡淡道:“不妨事,清净事小,安危事大。如今四门封闭,想那小贼也跑不出去,永昌宫外还需的严加守卫,万不可惊扰了许贵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饮食上更要格外仔细,以防宵小之辈趁乱作祟。” “喏,老奴明白。”掌宫内侍沉声回道,领着人躬身退了出去。 落葵按了按额角,似乎有些神伤,回首对锦瑟道:“你先退下罢,本宫想歇歇了。” 锦瑟垂首低语:“喏。” 众人散去后,偏殿转瞬安静下来,夜风裹着沉郁的栀子花香,从半开的窗掠进来,暗淡的烛影在窗下晃动,帐幔被风掀的摇曳不止,落葵轻轻关紧了长窗与殿门,斟了盏冷茶,一饮而尽。 高高的梁上垂下翩跹的鲜红衣角,窸窣轻响,帐幔被轻风掠过,一个红裳男子蓦然翻身而下,他身形微微晃动了下,在床上盘膝而坐,那身儿招摇过市的衣裳烈烈似火,双眸紧闭,哈哈一笑:“小妖女,你果然就是流言中说的天煞孤星,要远嫁北谷国和亲的便宜公主啊。” 听着这大大咧咧的声音,落葵脸色微变,忙冲上前去,一把捂住他的嘴,轻轻一笑,笑声如同夜风微凉,夹着淡淡的苦楚,抬手在他的掌心中比划了几下,写了几个蝇头小字:“莫要出声儿,外头有人盯着。” 江蓠怔了一下,忙睁开眼,这骤来的富贵,这便宜公主果然不是那么好得的,他反手握住落葵的手,定睛相望,但是无论如何,这千难万险才得来重逢,总不能相对无言做个活哑巴罢,他伸出手去,在落葵掌心写了几个字:“幸而你认字,不然真是做足了哑巴公主。” “江蓠,你又欠了我一条命,如今你的生死捏在我手里,还敢胡言乱语。”落葵失笑,狠狠拍了江蓠一下,察觉到他的身子微颤,顿觉异样,这殿内只燃了两盏灯,有些昏暗,瞧不分明他的脸色如何,她抄过黑檀木雕花小几上的青瓷烛台,上头一支明烛惨淡燃烧,捧着灯烛凑到他跟前照了照,昏暗的烛火下,他的脸色益发白透如纸,而唇边未擦的血迹已然半干,气息也紊乱起来,她心下一慌,知道他为御空禁制所伤,必定伤的不轻,遂定了定神儿,拿过妆台上狭长的雕花海棠木匣子,取出里头的血红玉瓶,在掌心中轻轻一磕,一丸邪红药丸在手中红芒幽幽流转,垂首略一沉凝,递了过去。 丝丝血腥之气入鼻,江蓠的丹凤眼中溢满了惊诧,他捂住口鼻,侧过身子,嫌弃的在落葵掌心比划了几个字:“这是甚么。” 落葵将药丸递到他的鼻子底下,挑眉奚落一笑,嘴唇微动,却没发出一丝声音:“毒药,毒死你。” 江蓠瞟了落葵一眼,紧紧捂住心口,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脸上却笑眉笑眼的撇了撇嘴,同样无声的动着唇角:“毒死我,好狠的心。”他捏着鼻子吞下药,只觉一股热流滚滚下行,竟在体内慢慢修补受伤的经脉,果然是疗伤圣品,他啧了啧嘴,抓着心口做出一脸的痛苦状,在落葵掌心写道:“果然,是好毒的药,毒死我了,好毒的心啊。” 落葵赏了江蓠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记白眼儿,眼角眉梢蕴着狭促的暖笑,在他的掌心写了一句:“你几时死,可别死在我屋里,脏了我的地界儿。” 江蓠抬手狠狠揉了揉落葵覆额的刘海,狠狠捏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边写边抓着痒痒:“你就这么巴不得要了我的命么,区区一点小伤,若能要了我的命,我这正阳道四公子的名头,岂非太草包了些。” 落葵的掌心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实在痒的耐受不住,忙躲开江蓠的手,反手在他的手上狠狠一拍,不屑的嗤笑写道:“你不草包么。” 江蓠哼了一声,苦着一张脸佯装疼痛,趴在她的耳畔低笑道:“不然你试试看,看本少主还能不能囫囵个儿的走出宫去。” 落葵弯起唇角,双眸里溢满了亮晶晶的欢喜神采,眉眼俱笑的低低奚落道:“你能不能囫囵个儿的走出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如今只有两条道可选,一是留在此处做个内侍,二是扮成侍女离开此处,你选哪个。” 江蓠哽了一哽,紧紧蹙眉,伸手在落葵掌心写道:“不是,我能不能选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指尖温暖,划过冰冷的掌心,留下微暖的痕迹,落葵紧紧握住方才江蓠写过的掌心,伸出手在他的手上边写边笑:“青州城外乱坟岗,是个好去处,你可以选堂堂正正躺着出去。” 江蓠扑通一声,仰面砸到了床榻上,抓着领口,做出无声挣扎,长吁短叹的模样来,见落葵并不以为意,他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拉着她与自己并肩躺着,侧身相望,眉眼含笑,眼波流转,无声的牵动唇角:“那是哪个倒霉催的布下的禁制,飞不能飞,易容不能易容,甚么厉害的法术都不堪大用,竟连符箓也成了张废纸,莫非本少主真的要一世英名毁于此地了么。” “胡说甚么呢。”落葵重重踢了江蓠一脚,笑的弯下了腰,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骂道:“胡说甚么,那禁制是我爹布下的。” 江蓠顿时脸色青白,咬着牙,揉了揉落葵覆额的刘海,挑起丹凤眼,笑盈盈的望住那双冷眸,郑重其事的低声赞叹道:“令尊,令尊可真是天纵,天纵奇才啊。”他忍着笑捶床,低声细语如同蚊蝇嗡嗡:“可令尊的天纵奇才,为何要来伤我啊,我可没有招惹他啊,我只是招惹了你,还招惹了满身伤,何至于如此啊,冤枉啊,本少主真是冤死了。” 落葵秀眉一挑,笑得眉眼弯弯,撇嘴奚落道:“哭,使劲儿哭,你再大点声儿哭,最好把羽林卫都招来,抓你个现行儿,这样我也就不用操心劳神如何送你出宫了。” 两个人挨得这样近,温热的气息扑在彼此的脸庞上,微微有些痒,落葵被他瞧得脸红心跳,慌乱的手脚不知该如何安放,不自在的低语了一句,撑着起身移步到床边儿,捡了张绣墩儿坐下,端起手边儿的冷茶轻轻抿了一口,笑眉笑眼儿的瞧着江蓠张牙舞爪的做戏,无奈的摇了摇头。 (本章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二百六十九回 流言中的人 锦瑟忙道:“殿下晚间便有几声咳嗽,这会子听来竟有些厉害了,不如婢子去请御医来,给殿下切一切脉罢。” 落葵捂着口鼻咳的几乎背过气去,憋得脸颊微红,边咳嗽边艰难道:“只是时气不好,不妨事,深更半夜的,莫要劳烦御医跑一趟了。” 这锦瑟瞧着不温不火,实则是个极警醒极机灵之人,原本对落葵半夜里要吃的是起了疑心的,但在殿中呆了这半响,却又并无半分不妥,她疑心渐消,只当落葵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性子孤冷古怪,不易接近,她轻声道:“许贵妃如今有孕,公主殿下如今在永昌宫里住着,婢子怕过了病气给许贵人,会有所不妥,还是请御医过来吧。” 落葵脸色一沉,心下却是微喜,步子沉沉的转过屏风,在桌案旁坐下,眸光微冷的在锦瑟脸上打了个转儿,晕开了隔夜的陈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方子,随即冲着她抬了抬下颌,不悦道:“是本宫不够周全了,这方子上的药,宫里应该都有,你去熬上浓浓的一碗,这几日,我都不见许贵人便是了。” 锦瑟见落葵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雨,心知方才的一番话说坏了,但她并未有甚么担忧,左右是个便宜公主,住不了几日便要打发的远远的了,只怕此生此世都回不来了,遂抱着食盒,恭恭敬敬道:“喏,婢子这就去熬药。” 用这个法子打发了锦瑟,让她在灶间盯着药罐子,只怕没有一个时辰,她的双眸是没工夫盯着此处了,落葵头也不回道:“出来罢,饿死鬼投胎。” 帐幔深处的江蓠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捂着肚子冲到桌前,望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两眼儿直冒绿光,也顾不得饭菜是不是滚烫,汤水是不是撒上了衣裳,只不管不顾的狼吞虎咽起来,不多时,桌上已是风卷残云一片,只余下些残汤剩水。 这殿中闷闷的,充斥着浓郁的饭菜味道,一顿饭用下来,江蓠额头渗出薄薄的汗,落葵忙递了帕子过去,可他却不肯伸手来接,只侧过身子,探过头去示意落葵亲手给他拭汗。 落葵失笑的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将帕子塞到他的手中,随即缓缓起身,走到窗下,往错金莲瓣香炉里添了一炷白檀香,薄薄的轻烟扑上窗纱,带着浓浓春来万木生发的醇厚味道,那香味生机勃勃,在殿中氤氲,转瞬冲淡了令人憋闷的饭菜味道,她与江蓠算得上是积年的旧识,在正魔两派的交锋中结下仇怨,在苏子与他的恩怨中推波助澜,在血染太白山的大战中你死我活,走到最后,却在生死一线间泯灭恩仇,这一路行来,她发觉江蓠的心性其实与苏子很像,若非因着那桩事,他们二人或许能结为挚友,只是这世间太多阴差阳错,红颜也好知己也罢,一个错身而过便是不相识也难相见了。 昏黄的灯烛映照在羊皮灯罩上,那罩子上描了一枝照水桃花,昏黄的光晕如同残阳夕照,水波粼粼,深红浅粉的桃花一半落在素白的灯罩上,一半融进暖黄的光影中,影动花移,潋滟生姿。 江蓠微微眯起丹凤眼,那丝怅然若失的黯然转瞬即逝,他摸着肚子,心满意足的笑道:“小妖女,你这宫里的小厨房手艺不错。” 落葵捡了张暗影中的绣墩坐下,神情晦暗难辨,垂首低声笑道:“可不是么,这是为着菘蓝有孕,陛下特意吩咐的。” 江蓠放下碗筷,缓步走到落葵的跟前,与她一同浸在暗沉沉的影儿中,权当是短暂的与卿同在,他蹲下身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脸色微暗,眸光悲戚的仰头望住她,声音中已带了若有若无的哽咽:“小妖女,你当真愿意也过这样的日子,困在北谷国的寂寂深宫里,等着陛下闲来一顾,生死皆由他人来定。” 落葵眯着冷眸凝神,她自然可以甚么都不管,甚么都不顾,一走了之,但多年筹谋便要毁于一旦,那些浸染了算计的鲜血,那些写满了阴谋的人命,便要紧跟着付之东流,她有太多的利弊权衡,有太多放不下舍不了,只能在这牢笼中拼出一条血路,一线生机,她笑声笃定:“你们北谷国的国主,老的都能当我的祖宗了,我嫁给他干嘛,是看他的一脸褶子满口黄牙,还是困上个三五年给他殉葬。”她轻轻一笑,冷笑了一声:“哼,谁爱嫁谁嫁,我才不嫁,我有胆子走进来,自有法子走出去。” 江蓠信她有这个本事,可还是言不由衷的摇头嗤笑了一声:“这大话说的,也不怕闪了舌头,那你如今在做甚么。”他冲着殿门努了努嘴,讥讽道:“还不是由着那双眼睛时时刻刻的瞧着你。” 落葵撇了撇嘴,双眸含笑的瞟她一眼,冷嘲热讽道:“我还当天一宗的少宗主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呢,原来遇上万毒宗的四姑娘,也只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江蓠的心突了一下,他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耳目众多的茯血派,但并未料到落葵幽居深宫,消息却仍传这样快,快的没给他留半点筹谋对策的时机,他挣扎道:“你,都知道了,我如何不知一味的跑和躲并非上策,凭着斑蝥的手段,四姑娘跑不远,迟早是会被抓回来的,凭着我父亲的手段,我亦如此,可我,可我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 自见到江蓠,落葵的心间就早已波澜乍起,只可惜未见时想见,见到时却无言,她的眉目敛的淡然而平静,只轻轻点了下头,月华似水,洒在她的周身,那原本便怯弱单薄的身影,成了更加虚无朦胧一片。 江蓠的心空落落的,像是有甚么东西就在手边儿,却永远抓不住,他并非执念深重之人,哪怕是那人人想要的宗主之位,他也丝毫不迷恋,可眼下,他却心甘情愿的走进了个无形的牢笼中,纵使牢门开着,他也不肯走出去,猛然将她拉到怀中,轻轻拥着,声音极低却决然道:“小妖女,我只一句,你不嫁,我不娶。” 有些事,并非是想便能去做,而更多的事,也并非是不想便可以不做的,他与她的前程未明,结局未知,依她素来权衡利弊,计算得失的性子,她从不做飞蛾扑火那等徒劳无功之事,更不说那种语焉不详无力承担的诺言,落葵的眸光左躲右闪,不知该用甚么话语来言说,只能用沉默来回应,她挣扎而出,缓缓握紧了双手,终是默然无声的撇过头去,一阵酸涩袭上心间。 窗下的明烛摇曳了一下,缕缕青烟在上头袅袅散尽,那烛火陡然爆出明亮的灯花,噼啪一声轻响,惊醒了殿中的两个人。 天边微明,一线晨曦在天际缓缓铺展开来,朝阳如金,碎碎迷迷。落葵抬起头,越过江蓠的肩头,瞧了眼窗外,小厨房上空那袅袅的炊烟散尽了,有个人影在灶间弯腰,她拍了拍江蓠的肩头,推他进了里间儿,放下帐幔,轻声道:“你老实待着,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作甚么。”江蓠一把扯开帐幔,拉住她的手,急匆匆道。 落葵回首,拍了拍他的手,狭促一笑:“我去卖了你啊。” 江蓠咧嘴一笑,大咧咧的往床上一躺,轻松笑道:“最毒妖女心啊。” 落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浅笑低语道:“那丫头要过来了,你莫要出声。” 果然,话音方落,殿门轻轻被推开,锦瑟端着红漆木描金圆茶盘进来,冲着落葵施礼轻语:“公主殿下,药煎好了。” 落葵走了出来,端过白瓷底粉彩阔口药碗,蹙眉咬牙一饮而尽,又端过青花茶盏漱了漱口,才轻声道:“给本宫梳妆罢。” 更漏声声,就着微亮的天光,锦瑟仔细收拾好桌案上的残羹冷炙,吹熄烛台上摇曳的烛火,转头调制好玫瑰花水,端到近前请落葵净手净面,轻声细语的问道:“殿下是要去寿安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么。” 落葵擦干净双手,坐在妆台前,平静道:“是,今日北谷国使臣要过聘礼单子,本宫得早些去寿安宫,以免失了礼数。” 锦瑟打开黑漆木雕花螺钿大柜,闷头翻找了一番,实在没找出甚么颜色艳丽的衣裳来,啧了啧舌,为难道:“今日是大日子,公主殿下穿肉桂粉百蝶穿花褶裙罢。” 落葵愣了个神儿,点点头:“也好,梳垂鬟分肖髻,簪那支蝶恋花八宝流苏金钗,穿那件月白底儿暗花袄。” “喏,想是昨夜刺客闯宫惊吓了公主殿下,殿下没有睡好,脸色不大好,婢子给殿下上个桃花妆可好。”锦瑟瞧着铜镜中落葵微白的脸颊,颇为贴心的轻声道。 落葵愣了个神儿,对着菱花镜端详了良久,一夜未眠,镜中的自己的确有些憔悴,只怕使臣见了自己,更要添上几分嫌弃了,她试着想了下自己惨白着脸顶着两团红晕,忍不住轻笑了下,点了点头:“甚好。” 第二百七十回 终是意难平 这锦瑟瞧着不温不火,实则是个极警醒极机灵之人,原本对落葵半夜里要吃的是起了疑心的,但在殿中呆了这半响,却又并无半分不妥,她疑心渐消,只当落葵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性子孤冷古怪,不易接近,她轻声道:“许贵妃如今有孕,公主殿下如今在永昌宫里住着,婢子怕过了病气给许贵人,会有所不妥,还是请御医过来吧。” 落葵脸色一沉,心下却是微喜,步子沉沉的转过屏风,在桌案旁坐下,眸光微冷的在锦瑟脸上打了个转儿,晕开了隔夜的陈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方子,随即冲着她抬了抬下颌,不悦道:“是本宫不够周全了,这方子上的药,宫里应该都有,你去熬上浓浓的一碗,这几日,我都不见许贵人便是了。” 锦瑟见落葵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雨,心知方才的一番话说坏了,但她并未有甚么担忧,左右是个便宜公主,住不了几日便要打发的远远的了,只怕此生此世都回不来了,遂抱着食盒,恭恭敬敬道:“喏,婢子这就去熬药。” 用这个法子打发了锦瑟,让她在灶间盯着药罐子,只怕没有一个时辰,她的双眸是没工夫盯着此处了,落葵头也不回道:“出来罢,饿死鬼投胎。” 帐幔深处的江蓠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捂着肚子冲到桌前,望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两眼儿直冒绿光,也顾不得饭菜是不是滚烫,汤水是不是撒上了衣裳,只不管不顾的狼吞虎咽起来,不多时,桌上已是风卷残云一片,只余下些残汤剩水。 这殿中闷闷的,充斥着浓郁的饭菜味道,一顿饭用下来,江蓠额头渗出薄薄的汗,落葵忙递了帕子过去,可他却不肯伸手来接,只侧过身子,探过头去示意落葵亲手给他拭汗。 落葵失笑的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将帕子塞到他的手中,随即缓缓起身,走到窗下,往错金莲瓣香炉里添了一炷白檀香,薄薄的轻烟扑上窗纱,带着浓浓春来万木生发的醇厚味道,那香味生机勃勃,在殿中氤氲,转瞬冲淡了令人憋闷的饭菜味道,她与江蓠算得上是积年的旧识,在正魔两派的交锋中结下仇怨,在苏子与他的恩怨中推波助澜,在血染太白山的大战中你死我活,走到最后,却在生死一线间泯灭恩仇,这一路行来,她发觉江蓠的心性其实与苏子很像,若非因着那桩事,他们二人或许能结为挚友,只是这世间太多阴差阳错,红颜也好知己也罢,一个错身而过便是不相识也难相见了。 昏黄的灯烛映照在羊皮灯罩上,那罩子上描了一枝照水桃花,昏黄的光晕如同残阳夕照,水波粼粼,深红浅粉的桃花一半落在素白的灯罩上,一半融进暖黄的光影中,影动花移,潋滟生姿。 江蓠微微眯起丹凤眼,那丝怅然若失的黯然转瞬即逝,他摸着肚子,心满意足的笑道:“小妖女,你这宫里的小厨房手艺不错。” 落葵 (本章未完,请翻页) 捡了张暗影中的绣墩坐下,神情晦暗难辨,垂首低声笑道:“可不是么,这是为着菘蓝有孕,陛下特意吩咐的。” 江蓠放下碗筷,缓步走到落葵的跟前,与她一同浸在暗沉沉的影儿中,权当是短暂的与卿同在,他蹲下身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脸色微暗,眸光悲戚的仰头望住她,声音中已带了若有若无的哽咽:“小妖女,你当真愿意也过这样的日子,困在北谷国的寂寂深宫里,等着陛下闲来一顾,生死皆由他人来定。” 落葵眯着冷眸凝神,她自然可以甚么都不管,甚么都不顾,一走了之,但多年筹谋便要毁于一旦,那些浸染了算计的鲜血,那些写满了阴谋的人命,便要紧跟着付之东流,她有太多的利弊权衡,有太多放不下舍不了,只能在这牢笼中拼出一条血路,一线生机,她笑声笃定:“你们北谷国的国主,老的都能当我的祖宗了,我嫁给他干嘛,是看他的一脸褶子满口黄牙,还是困上个三五年给他殉葬。”她轻轻一笑,冷笑了一声:“哼,谁爱嫁谁嫁,我才不嫁,我有胆子走进来,自有法子走出去。” 江蓠信她有这个本事,可还是言不由衷的摇头嗤笑了一声:“这大话说的,也不怕闪了舌头,那你如今在做甚么。”他冲着殿门努了努嘴,讥讽道:“还不是由着那双眼睛时时刻刻的瞧着你。” 落葵撇了撇嘴,双眸含笑的瞟她一眼,冷嘲热讽道:“我还当天一宗的少宗主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呢,原来遇上万毒宗的四姑娘,也只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江蓠的心突了一下,他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耳目众多的茯血派,但并未料到落葵幽居深宫,消息却仍传这样快,快的没给他留半点筹谋对策的时机,他挣扎道:“你,都知道了,我如何不知一味的跑和躲并非上策,凭着斑蝥的手段,四姑娘跑不远,迟早是会被抓回来的,凭着我父亲的手段,我亦如此,可我,可我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 自见到江蓠,落葵的心间就早已波澜乍起,只可惜未见时想见,见到时却无言,她的眉目敛的淡然而平静,只轻轻点了下头,月华似水,洒在她的周身,那原本便怯弱单薄的身影,成了更加虚无朦胧一片。 江蓠的心空落落的,像是有甚么东西就在手边儿,却永远抓不住,他并非执念深重之人,哪怕是那人人想要的宗主之位,他也丝毫不迷恋,可眼下,他却心甘情愿的走进了个无形的牢笼中,纵使牢门开着,他也不肯走出去,猛然将她拉到怀中,轻轻拥着,声音极低却决然道:“小妖女,我只一句,你不嫁,我不娶。” 有些事,并非是想便能去做,而更多的事,也并非是不想便可以不做的,他与她的前程未明,结局未知,依她素来权衡利弊,计算得失的性子,她从不做飞蛾扑火那等徒劳无功之事,更不说那种语焉不详无力承担的诺言,落葵的眸光左躲右闪,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 知该用甚么话语来言说,只能用沉默来回应,她挣扎而出,缓缓握紧了双手,终是默然无声的撇过头去,一阵酸涩袭上心间。 窗下的明烛摇曳了一下,缕缕青烟在上头袅袅散尽,那烛火陡然爆出明亮的灯花,噼啪一声轻响,惊醒了殿中的两个人。 天边微明,一线晨曦在天际缓缓铺展开来,朝阳如金,碎碎迷迷。落葵抬起头,越过江蓠的肩头,瞧了眼窗外,小厨房上空那袅袅的炊烟散尽了,有个人影在灶间弯腰,她拍了拍江蓠的肩头,推他进了里间儿,放下帐幔,轻声道:“你老实待着,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作甚么。”江蓠一把扯开帐幔,拉住她的手,急匆匆道。 落葵回首,拍了拍他的手,狭促一笑:“我去卖了你啊。” 江蓠咧嘴一笑,大咧咧的往床上一躺,轻松笑道:“最毒妖女心啊。” 落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浅笑低语道:“那丫头要过来了,你莫要出声。” 果然,话音方落,殿门轻轻被推开,锦瑟端着红漆木描金圆茶盘进来,冲着落葵施礼轻语:“公主殿下,药煎好了。” 落葵走了出来,端过白瓷底粉彩阔口药碗,蹙眉咬牙一饮而尽,又端过青花茶盏漱了漱口,才轻声道:“给本宫梳妆罢。” 更漏声声,就着微亮的天光,锦瑟仔细收拾好桌案上的残羹冷炙,吹熄烛台上摇曳的烛火,转头调制好玫瑰花水,端到近前请落葵净手净面,轻声细语的问道:“殿下是要去寿安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么。” 落葵擦干净双手,坐在妆台前,平静道:“是,今日北谷国使臣要过聘礼单子,本宫得早些去寿安宫,以免失了礼数。” 锦瑟打开黑漆木雕花螺钿大柜,闷头翻找了一番,实在没找出甚么颜色艳丽的衣裳来,啧了啧舌,为难道:“今日是大日子,公主殿下穿肉桂粉百蝶穿花褶裙罢。” 落葵愣了个神儿,点点头:“也好,梳垂鬟分肖髻,簪那支蝶恋花八宝流苏金钗,穿那件月白底儿暗花袄。” “喏,想是昨夜刺客闯宫惊吓了公主殿下,殿下没有睡好,脸色不大好,婢子给殿下上个桃花妆可好。”锦瑟瞧着铜镜中落葵微白的脸颊,颇为贴心的轻声道。 落葵愣了个神儿,对着菱花镜端详了良久,一夜未眠,镜中的自己的确有些憔悴,只怕使臣见了自己,更要添上几分嫌弃了,她试着想了下自己惨白着脸顶着两团红晕,忍不住轻笑了下,点了点头:“甚好。” 这锦瑟年幼时入宫,在宫里呆了近十年的光景,这些活计都是做熟了的,她手上利落,镜中的人渐渐发髻齐整,妆容娇俏,多了几分好颜色。一切收拾停当,她捧着铜镜前前后后照了照,又在发髻后头簪了一枚妃色并蒂通草花,轻轻道:“公主殿下,今日可还是要走着去。” (本章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二百七十一回 方寸之间 日头藏在层云后头,天像是有些阴,只露出些许金色的微光,晨起的风穿过回廊,微微生凉,落葵扬眸向外,定定瞧了瞧,只瞧见了连绵不绝的无穷宫墙,沉沉压在心间,她捋着腕间蕴凉的翡翠凤镯,凉意从指尖逼入灵台,她心神平静,声音无一丝波澜,低声道:“趁着天儿还凉快,走着去罢,时辰尚早,还可以陪太后用个早膳。” 不在永昌宫用早膳,省了锦瑟不少功夫,她倒是十分乐意的,忙轻笑着点头道:“喏,那婢子将寝具收拾了。”她缓行几步,撩开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将床榻整理的齐整利落。 出了偏殿,晨起的风带着微凉的意味扑在脸上,叫人心静,落葵在殿门处巡弋片刻,捻着袖口沉声道:“这几日宫里不太平,走时在门上落把锁,前日太后赏了些东西,要仔细着些。” “喏。”锦瑟对落葵孤冷的性子心知肚明,当初她住进这永昌宫偏殿头一日时,便传下话来,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不能jinru她的屋子,也不得动她房里的东西。如今又有这样的吩咐,锦瑟暗自在心里念叨,还真是个便宜公主,小家子气的很,这宫里步步繁华处处丽景,谁还能没见过世面,谁还能惦记她那点东西。 “哐当”一声,重重传来的落锁之声打破了沉寂的偏殿,这殿中灯火尽数熄灭,只有些明灭不定的天光斜入窗棂,十分暗淡。 江蓠从高高的梁上翻身跃下,噗通一声砸到了床上,方才他生怕惊动了外头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憋闷了这半响,这会儿终于可以松快松快了,他枕着手臂仰面躺着,瞧着帐顶子上的繁花似锦吁了口气,旋即翻身而起,就着朦胧而迷离的天光,仔细审视着这屋内的一切。 此处虽然只是永昌宫内的一处偏殿,但却十分宽敞,用一座八折乌木雕花屏风隔出了里外两间,里间儿倚着墙搁了四柱雕栏彩绘大床,床头处是雕花小几,而床尾摆了黑漆木雕花螺钿大柜,紧挨着大柜便是镶菱花镜雕花妆台,而墙跟落地处,还搁了四个半人高的香樟木大箱柜,皆押着黄澄澄的铜制琵琶锁,摆了如此多的物什后,这就寝之处竟丝毫不觉拥挤,而外间儿用膳会客,甚么如意圆桌,如意纹方凳,直背交椅,雕花翘头长条桌应有尽有。 江蓠环顾四围,四白落地的墙上装饰简薄,只挂了几幅丹青,而所用之物多为瓷器玉器,少见金银,就连带彩儿的也十分罕有,他打开螺钿大柜,只见里头搁的衣裳,一水儿的素色少花,不是月白的便是葱黄的,顶了天是肉桂粉和蜜合色,他伸手一件件轻抚而过,摇头喃喃道:“这衣裳,素净的跟奔丧去的似的,怎么穿得出去。” 外头天光早已大亮,薄薄的日头穿过树冠,落在庭院里,有鸟雀在枝头啾啾鸣叫,宫人们在院中穿梭,送水的送茶的,送吃食的送时令水果的,忙的不亦乐乎,十分热闹。 江蓠默默听着庭院中的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 音,瞧着窗纱上影影绰绰的朦胧人影,这是落葵待过的地方,过过的日子,他头一回觉得自己与她离得这样近,头一回觉得来日可期。 “落葵,落葵,这都日上三竿了,还睡着呢,快起来,都懒成虫了。”外头传来个娇滴滴的女子之声,那窗纱薄透,外头的人影绰绰尽数漏进殿中,吓得江蓠打了个激灵,如同惊弓之鸟般抖了三抖,极快的躲回帐幔深处,顿时一动也不敢乱动了。 “落葵呢,一大早的去哪了。”菘蓝叉着腰,凑在窗上望了望,随即拨弄了一下门上的大锁,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动,皱着鼻尖儿,撇嘴嗔道:“还锁上门了,怕我惦记她屋里的宝贝啊,哼,若我真的惦记,一把锁拦得住么。” 早有侍女递过来腌渍好的酸杏,笑盈盈道:“主子,公主殿下一早去了寿安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约摸着快回来了,这日头眼看就大了,主子可别着了暑气,回去等着罢。” 菘蓝就着侍女的手,含了枚酸杏在口中,酸的狠狠打了个激灵,却十分中意的连连点头,含混不清道:“站了这半响,还真是有些腰酸腿痛,回去躺躺罢。” 外头渐渐没了动静,只有树影中的蝉鸣聒噪,声声透窗而入,日影缓缓挪动,斜入屋内,灰蒙蒙的轻尘穿过阳光,泛起微澜。 江蓠原以为晌午落葵便会回来,谁料一直等到黄昏时分,似血的残阳在碧色的窗纱上流淌,浸染了一面素白的墙,他早已饿的饥肠辘辘,也不见半个人影儿,更没有在殿中翻出半口吃的,只手边儿的一壶冷茶,被他喝到见底儿,喝到没有半分茶味儿,灌了个水饱,也没见到落葵的人影儿。他望眼欲穿的等着盼着念着,口中不停的念叨小妖女怎么还不回来,这是要饿死人么。 斜阳无声的在暗红宫墙上流转,幽深的长街隔出一道狭长的碧空,落葵扶着锦瑟的手,沿着长街缓缓而行,晨起她们是两个人同行,西斜而日影里归来时,却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数十侍女们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锦盒,而数十内侍们则抬着半人高的香樟木箱子,皆默然无声的跟在落葵后头,只衣袂迎风翩跹,窸窣之声萦绕长街,如孤零零的风,渐行渐远。 潮乎乎的热风铺在脸上,像是迎面盖住了块热腾腾的帕子,憋闷的很,落葵迎着晚风,走的极慢,像是并不着急回宫,但心中早已火急火燎了,江蓠饿了这一整日,只怕早饿的要拆房了,一想到这些,她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进得永昌宫偏殿的殿门,落葵仿若无意的瞟了里间儿一眼,不见江蓠的人影,便知他又艰难的蹲在了房梁上那窄窄的缝中,那个地方倒是十分稳妥,上回王后大张旗鼓的搜宫,曲元参也是蹲在那里,才险之又险的躲过了一劫,她心下稍安,坐下缓过一口气,端过白瓷底粉彩莲瓣小盏,熏着茶香热气啜了一口,冲着锦瑟连声吩咐道:“锦瑟,你领着宫人们将太后今日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赏赐送进库房,清点清楚,登记造册入库,这些东西是日后出嫁要带着的,不得有半点遗漏。” 锦瑟放下手中的八角食盒,轻声道:“喏,婢子记下了。”她微微一顿,续道:“婢子先侍奉殿下更衣罢。” 落葵扬眸,越过锦瑟,望住院落中乌压压数十名宫人中的其中一个,平静道:“马莲。” 一个微微低垂着头,瞧不清楚眉眼的侍女越众而出,只依稀可见两颊如刀削,冲着落葵弯下软软的水蛇腰,清亮亮道:“婢子叩见公主殿下。” 落葵叫了声起,缓缓撂下小盏,轻声道:“你留下侍奉本宫沐浴量体,待会儿寿安宫会送衣料过来,给本宫裁制新衣。” “喏,婢子领命。”马莲清亮亮的应了一声,旋即转身去了小厨房,灶火明亮,炊烟袅袅,滚烫的水雾在灶头热腾腾的氤氲开来。 锦瑟知道这马莲是绣房的侍女,原就是今日太后指派来给落葵量体裁衣的,由她侍奉落葵沐浴量体,也正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没有犹疑的缓缓退到殿外,领着众多宫人们,往静默无声的后殿去了,因着落葵在永昌宫中待嫁,太后便吩咐宫人,特意在后殿收拾出一间库房,用以存放众多的赏赐和嫁妆。 一线斜阳从半开的殿门洒落进来,灰蒙蒙的死寂中染了点点碎金,锦瑟被打发去了后殿,那么多的赏赐登记造册一一入库,没个把时辰是料理不清楚的,只怕她要忙的脚不沾地,焦头烂额了。至于菘蓝,陛下传召了她一同用晚膳,没个把时辰也是回不来的。 落葵虚掩着殿门,提着八角食盒绕过八折屏风,进了里间儿,仰头冲着高高的梁上垂下的鲜红一角,笑不可支道:“江少主,你尾巴掉下来了。” 江蓠翻身而下,小心翼翼的打量了四围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小声点,招来了外人,咱俩得一起掉脑袋,你死了没事,本少主死了,可是会有人哭的。” 落葵瞟了他一眼,撇嘴低笑:“哭,只怕你的那些侍妾们要放炮仗庆贺罢。” “净瞎说甚么大实话。”江蓠作势要打她,移眸却见她手上的八角食盒,他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早盼着有人来救他于水火之中了,忙伸手打开食盒,只见里头搁了一碟子细白点心,他顾不上问这点心是甚么皮儿甚么馅儿,便抓了一把塞到口中,嘟嘟囔囔道:“小妖女,你怎么才回来,都饿死我了。” 落葵摇头轻笑,将食盒里的头两层取了出来,只见最底下的一层里,却放了一身半旧的蓝底儿暗花细缎直衣,赫然正是宫里内侍的衣裳,她奚落笑道:“你是怕饿死,还是怕被发现了打死。” “都怕。”江蓠囫囵吞枣的吃了一块,又拿一块,刚咬了一口,却陡然停住了,不吐也不咽,蹙眉道:“这点心里你还不会放了毒药罢。”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二回 送你出宫 这偏殿顿时氤氲开夹着玫瑰花香的热气,碧色窗纱上结了薄薄一层水雾。随即又从床头的箱笼里翻出了七八摞各色锦缎,摆在桌案上。 此间事毕,马莲躬身道:“尊上,都好了。” 落葵掠了江蓠一眼,随即冲着桌案上那一摞子沉甸甸的锦缎抬了抬下颌,道:“捧着。” 江蓠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多问,只好依言而行,老老实实的捧着。 只见落葵冲着马莲微微颔首,马莲忙躬身上前,轻轻除了她的外裳,只着了中衣立在浴桶旁,随即松开了她的发髻,用水浸湿了发梢。 落葵吁了口气,微微抬了抬下颌,轻声马莲道:“去外间儿守着,没有本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偏殿。” “喏。”马莲目不斜视,垂首轻声道:“属下明白。” 马莲轻轻巧巧的走到外间儿,在备好的之上写写画画不停。 江蓠狐疑不已,只捧着锦缎静立着,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落葵挽起**的长发,在床沿儿端坐着,双手掐了个诀,身前浮现出一片乌黑发亮的光点。 她口中法诀一变,那光点尽数凝聚到一处,结成块骷髅头状的令牌,上头铭刻着鲜血淋漓的符文。随即,她冲着江蓠扬眸道:“你过来。” 江蓠微怔,还是举步上前。 落葵抄起一把扭花铜剪,剪下江蓠的一缕发梢,指尖轻点,一丝血忙缠上那缕发梢,一阵火光四射,那发梢染成了一簇灰烬,没入令牌中。 令牌上顿时鲜血流淌,密密麻麻布成了张蛛网,而这令牌与江蓠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心神相连。 江蓠惊疑不定的望住落葵,诧异道:“小妖女,这是,甚么。” 这法诀显然极耗心神,落葵脸色骤白,长长吁了口气,缓缓道:“这是出宫的唯一法子,只可惜这令牌与你之间的心神相连,只能维持一日而已,今夜,你必须出宫,否则还得另想法子了。” 落葵冲外头轻唤了一声:“马莲。” 马莲匆匆进来,施了一礼,道:“尊上,属下都记下了。” 落葵微微颔首,道:“好。”随即,她将令牌递给马莲,轻声道:“务必送江公子出宫,不管多晚,都要回来复命。” 马莲沉声道:“喏,属下明白。” 此间事毕,落葵才算真正松了口气,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那马莲虽然担了个绣房侍女的名头,但是她的心腹之人,所拿腰牌也是四门封闭之时,唯一可以送人离开宫禁之物。 今日,天黑的特别早,菘蓝陪着陛下用完晚膳回来,又拉着落葵在殿中说闲话,说着说着,就吃多了几口地瓜,果然就烧心烧得厉害,果然就睡不着了,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落葵从热被窝中揪出来,陪她一起秉烛夜谈。 落葵裹着厚厚的锦被,凑近了炭盆,哈欠连连:“菘蓝,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太后宫里学规矩,你这是要熬死我啊。” “你这样没规矩的人,学了也是白学, 保准是扭头就忘。”菘蓝满是藏不住的讥讽,笑意从眉眼间漏了下来。 落葵瘪瘪嘴:“你说,你这样没规矩的人进来时,是不是没少受罪。” 菘蓝双眸迷离,一时无话,可不是么,她是许家的大小姐,自幼养的娇贵任性,哪懂的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的规矩和人心,一朝送进这个繁华的牢笼里来,走路说话看人都成了错处,就连用膳就寝都有规矩箍着,她渐渐从任性肆意的小姑娘,硬生生被调教成了个眉眼清淡的冷美人,姑姑说宫里有的是会讨陛下欢心的热美人,缺的就是她这样的冷美人,这样才能抓住陛下的心。 “落葵,你说这宫里人是不是都脑子有病,为何动辄便要给人颜色看,动辄便要收拾教训人,莫非给了人颜色,自己便能开个染坊么,收拾教训了旁人,自己便能多活好些年么。”菘蓝愤愤不平道,她仍记得第一回在陛下身子底下婉转承欢的样子,从那以后,陛下的心她是抓住了,可自己的心却弄丢了。 炭盆里噼啪作响,菘蓝猛然回神,满心满身都是荒凉:“是不是我生下孩子,就真的可以自由了。” 落葵笃定的点点头:“是。” 入夜,众人都沉沉睡去,永昌宫却燃起火来,那火苗嗤的一声,烧上整个宫室,火势又快又大,像决了堤的江水,涌到何处何处便掀起一阵热浪。 落葵大惊,立刻护住菘蓝,大声疾呼:“走水了,来人呐,走水了。” 永昌宫里宫人众多,七手八脚的舀水的舀水,扑火的扑火,冲进殿里救人的救人,可那火像是从菘蓝落葵的屋子里最先燃起来的,和着油星子,此时已沿着墙面烧到屋顶,四围皆是滚滚烈焰,自顶子上扑簌簌落下刺目火星,落葵她们,冲不出去了。 菘蓝唇边微颤,声色俱厉:“落葵,瞧见没有,是有人想烧死咱们。” 落葵扫了一眼四围,夜间犯懒,小半桶洗澡水还留在木桶里,她忙扯过床褥子浸在水中,湿透之后搂头裹在了菘蓝身上,又拧了把湿巾子捂住她的口鼻:“别说话,咱们走。” “那你,你怎么办。” 眼下四围已是无水可用,落葵咬住牙根,一手揽住菘蓝,一手背在身后,有嫣红的血从五指中漫出来,随即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荧光,口衔绵绵血迹在她周身飞旋,形成一处湿润的屏障。 她揽着菘蓝,忍痛闯了过去,四围暗红金黄交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熊熊火焰鬼魅般扑上身来,提醒她们仍然还活着,呛人的灰尘和滚滚热浪迎面而至,熏得她眼前一黑,勉力维持住仅剩的一点清明,向着人潮喧嚣的那点光明冲过去。 眼看着离那点明亮越来越近,只一步之遥,头顶处哐啷一声巨响,廊檐被火烧到坍塌,裹挟着火苗砸了下来。 落葵猛然推了菘蓝一把,将她推向触手可及的光明,自己却被巨大的热浪冲击,身子像落叶一样倒飞,重重跌回烈焰包围之中,只听得外头声嘶力竭的一声哭喊:“落葵。” 疯狂的火苗沿着她的头发和寝衣一路烧了起来,烧上她的身体,在她的脸上,耳畔和手臂上灼热的舔舐,她挪了挪身子,想躲开热和痛,可那火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要死了么,她想,也许化作灰烬,将这一生所有的苦难和罪恶一同燃尽,才是自己最完满的归宿。 “落葵,落葵。”隐约中有人扶起她的身子,身边的火好像熄灭了,一只冰凉的手贴上她的脸庞,她在灼热和冰冷交错中醒来,入目是一双似水冷眸,她嗓子生疼,嘶哑道:“江蓠,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蓠心疼而又自责的望住她:“走,我带你走。” 落葵艰难摇摇头:“不,外头全是宫里人,若发现你外男私闯宫禁是大罪。” 江蓠带着痛一笑:“你看,我换上了马莲的衣裳才来的,如今我是你宫里的侍女,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落葵对他的眸子,有一种莫名的心安,不问前因不想后果,只是心安,她缓缓闭上双眸,只觉身子一轻,周围呛人的烟雾散尽,像是江蓠将她抱出了火场。 周围像是有人围了上来,有人惊呼:“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听得菘蓝哭哭啼啼:“落葵,落葵,你怎么样。” 一双颤巍巍手摸着她的脸,是太后落泪:“这脸,这脸怎么烧成这样了,我可怜的孩子啊。” 紧跟着就听到陛下震怒:“都是怎么当得差,统统送到掖廷狱去,统统打死。” 她抬眼望住江蓠:“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江蓠心痛:“不难看,一点都不难看。” 大火燃尽熄灭,永昌宫成了一片废墟,落葵和菘蓝挪进了太后宫中,她醒来时,天光微明,内侍们都像泥塑一般,在殿外静默无声的立着,而江蓠,则旁若无人的坐在床沿儿,正抬手轻抚过她的脸庞。 落葵向床内缩了缩,躲开他的手,声音压低,低的不能再低:“江,江蓠,你怎么还在这。”她瞧着他身上的宫装,扑哧一笑:“这衣裳,你穿着还真不错。” “你还敢笑我。”江蓠皱着鼻尖儿笑骂道:“若非瞧见永昌宫失了火,我早出宫了。”他抬手在她的脸上抚过:“脸上烧了,可能会留疤,不过没关系,我会去给你找药去疤,去不掉也没关系,你怎样都是最好看的。” 这一席话说的落葵蹙眉,脸上通红,像是又被火燃过一回,这下真真切切的觉出脸颊烧痛,舌头打结:“你,你,你被火烧糊涂了罢。” “没有。”江蓠眼波流转,掖了掖她的被角:“再睡一会儿,醒了就都过去了。” 再度醒来时,已是午时,日头高悬,晒化了庭前新雪,落葵侧目,江蓠已不见了踪影,好像昨夜那场大火只是自己的噩梦,如今梦醒了,她想要喝水,张口叫人之时觉出脸颊到脖颈都撕扯起来,痛的冷汗淋淋,这才清楚,原来那不是梦,自己真的曾经烈焰焚身,曾经生死一线。 第二百七十三回 投壶 夜色浓稠如汁,四围寂寂无声,一枝复瓣蔷薇斜倚在长颈白瓷花囊中,那花盈盈娇弱的低垂着,素白的花瓣上绯红点点,如同染了胭脂的离人泪。 晚风里带着白日暑热,从半开的窗扑进来,孤零零的花盏被风吹得颤动不止,花瓣纷纷飘落,有一枚停在落葵眉间,她伸手拂下,将花瓣扬出了窗外。 更漏声声,催的流光飞逝。落葵倚窗相望,望向叠嶂起伏琉璃瓦顶,飞檐卷翘直冲天际,那乌沉沉的宫墙,层层叠叠压在人心上,压得人难以喘息。 她盘算了下时辰,马莲带着江蓠已走了一个时辰了,若一切顺利,此时该出了内苑西门,见到杜衡了罢,只要出了内苑,前殿有杜衡在,出宫便是万无一失的了。 杜衡杜衡,她心下一凛,这家伙一直跟随苏子左右,一言一行,所思所想皆与他相似,自然也恨毒了正阳道之人,对于江蓠,更是视若大敌,她虽严令不得扣留江蓠,但有此良机,杜衡少不得要给他些苦头吃吃, 昏黄的竹丝门帘微微一动,锦瑟闪身进来,手中托着个乌木描金梅纹托盘进来,将上头的碗碟搁在圆桌上,躬身道:“公主殿下,晚间殿下便没用甚么晚膳,婢子这会子备了些清粥小菜,极是落胃爽口,殿下再用一些罢。” 因着时气炎热,心中又藏着些事,有些忐忑不安,落葵没甚么胃口,晚膳时分,她夹了几筷子青菜叶子,浅尝辄止了几口,便撂下碗筷,吩咐锦瑟撤了膳食,不想她竟留了心,落葵一时感慨,锦瑟虽是奉了圣命而来,可她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处事周全之人,自己的衣食住行,每一桩她都精心照应,无一不妥帖稳当。 落葵抬眸,在锦瑟脸上巡弋片刻,微微点了下头:“好,那便布饭罢。” 锦瑟觑着落葵的脸色,见她神情如常,并无半点不悦,忙盛了半碗香浓的粳米粥,轻声道:“公主殿下可要多用一些,晌午在寿安宫,殿下就没用几口膳,晚膳也不肯用,再这样下去,身子会扛不住的。” 落葵拿着白瓷汤勺,在粥中徐徐搅动,搅得自己心慌意乱,一味的惦记江蓠有没有顺利出宫,如同嚼蜡般勉强用了半碗粥,终于将白瓷芙蓉碗推开,摇头道:“不吃了,吃不下,撤了罢。” 锦瑟无奈,以为落葵是因婚期临近,才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毕竟这桩婚事不那么合意顺心,换了谁也不会心宽,吃得香睡的安稳,说起来眼前之人不过十几岁的年华,就要孤零零的远嫁北谷国,也是可怜,她心下微沉,谁可怜也没有自己可怜,自己早过了出宫的年纪,只因得罪了掌宫大人,才一直迟迟没有被放出宫去,还被派了个如此出力不讨好的倒霉差事,她牵动唇角,露出一丝淡薄的笑来,不过,掌宫大人也说了,只要看住了眼前之人,侍奉好了她,让她安安稳稳的出嫁,便会放自己出宫的,她定了定心思,一边收拾起碗筷,一 边轻声道:“那婢子将银耳羹温在灶上,殿下夜间若是饿了,还可以用一些。” 锦瑟的神情微动一丝不落的瞧在了落葵眼中,但她没有深究,只掩饰住满心的焦躁不安,不置可否的望向窗外。 不多时,夜色沉沉中传来吵嚷之声,落葵回过神来,听出那是菘蓝的声音,她陪陛下用完晚膳,嚷嚷着吃得多了,要找点乐子消消食才好。 落葵凝眸一笑,只怕这乐子要落在自己身上了。 果不其然,这笑尚且凝结在唇边,锦瑟便已匆匆赶来,施了一礼道:“公主殿下,许贵人回来了,说是晚膳用的有些多了,积了食睡不着觉,请公主殿下过去小坐饮茶。” 落葵幽幽一叹,这个菘蓝,可真是磨人的小妖精,不想去却又推辞不掉,只好撑着忐忑不安的心思,去了主殿相陪。 一入殿门,便见地上摆了两尊白瓷粉彩投壶,而菘蓝坐在不远处,正笑盈盈的冲她招手:“落葵,来,闷死了,咱俩玩会投壶罢。” 落葵抿了抿唇,叹了口气,摇头笑道:“投壶有甚么可玩的,还不如玩双陆呢,不然咱们玩拆白道字罢。” 菘蓝黛眉螓起,摇头摇的毫不迟疑:“不玩,太费脑子了,我每日里应付这个,应付那个,唯恐一句话说的不周全便惹了祸,已十分辛苦了,若连玩乐都要玩这种伤脑筋的,那简直是活不下去了。” 落葵百般无奈的吁了口气,瞧了眼跟在身后的锦瑟,平静道:“你去煎碗安神汤来。” 锦瑟瞟了二人一眼,又瞧了瞧地上的投壶,垂首道:“喏,婢子这就去。” 见锦瑟出去,菘蓝拍手笑道:“这下好了,可没人盯着你了,你可得好好露一手给我瞧瞧,我早听曲,”她的话戛然而止,神色悲戚的垂下头,转瞬却又抬起头,笑盈盈的拍手道:“早听说关内侯之女修为惊人,区区一个投壶,当不在话下罢,不过咱们先说好啊,不能动用法力哦。” 落葵知道菘蓝方才触动了伤心事,有心开解一二,扬眸笑道:“好,那我就露一手,让你开开眼。” 她弯下身子拿起插在箭囊中的羽矢,连瞧也没瞧一眼,就像是随意扔出去一般。 羽矢在半空中划了道半弧,嗖的一声,正中壶中。 菘蓝目瞪口呆瞧着这一幕,张了张口,拍手叫好:“落葵,你可真厉害,还有更厉害的么。” 落葵叹了口气,又拈起一枚羽矢,缓缓走到紫檀木镂花屏风的后头,顺着镂花处向外一瞧,正瞧见灯火摇曳下的投壶。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屏风,握住羽矢向后一扔,衣袖翩跹间,那羽矢擦过一缕扬起的发丝,竟从镂花处激射而出,素白的翎羽在虚空中化作一道虚影。 那虚影发出一声轻灵之声,随即重重落入壶中,将那壶里的红豆,激出了两颗,在地上打了个旋儿,滚到 远处。 菘蓝拍着手大笑起来:“落葵,你教教我可好。” 见菘蓝心情大好,落葵想要借机早点抽身离去,毕竟她的心思全然不在闲话玩乐之上,她掩口佯装哈欠连连,困倦不堪:“菘蓝,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太后宫里学规矩,你这是要熬死我啊。” 菘蓝意犹未尽,闻言不禁皱了皱鼻尖儿,笑意从眉眼间漏了下来,不满的讥讽道:“你这样没规矩的人,学了也是白学,保准是扭头就忘,还学个甚么劲儿啊,白浪费工夫。” 落葵皱着鼻尖儿,瘪瘪嘴:“是你没规矩罢,你这样没规矩的人进来时,是不是没少受罪。” 菘蓝双眸迷离,一时无话,可不是么,她是许家的最小的姑娘,自幼养的娇贵任性,哪懂得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的规矩和人心,一朝送进这个繁华的牢笼里来,走路说话看人都成了错处,就连用膳就寝都有规矩箍着,她渐渐从任性肆意的小姑娘,硬生生被管束成了个眉眼清淡的冷美人,可姑姑却说宫里有的是会讨陛下欢心的热美人,缺的就是她这样的冷美人,这样才能抓住陛下的心。可如今,陛下的心她是抓住了,可自己的心却弄丢了。 “落葵,你说这宫里人是不是都脑子有病,为何动辄便要给人颜色看,动辄便要收拾教训人,莫非给了人颜色,自己便能开个染坊么,收拾教训了旁人,自己便能多活好些年么。”菘蓝愤愤不平道。 落葵失笑:“可不是么,折腾了旁人,自己既长不了肉也延不了寿,真不知道费这个劲作甚么。” 菘蓝连连点头,畅快笑道:“正是这话。” 就在此时,门帘儿一动,锦瑟端着白瓷底粉彩阔口药碗进来,轻声道:“公主殿下,安神汤煎好了,夜也深了,殿下喝了药早些安置罢。” 落葵在心底一笑,这锦瑟来的可真是时候,她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捏着帕子擦拭干净唇边儿,望向菘蓝笑道:“好了,乐也乐了,食也消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也早些睡罢。” 菘蓝却一把抓住落葵的衣袖,娇滴滴羞怯怯的轻声道:“别走了,我这床够大,咱们秉烛夜谈,哦,不,是同塌而眠。” 落葵撇嘴无奈的一笑,只好任由菘蓝拖着自己的手,进了暖阁,沐浴更衣,安置在了主殿。 夜色渐深,弦月低悬,这森严的重重殿宇陷入无边的沉睡中,连虫鸣之声也渐渐低微下来,夜半时分,暑气渐消,夜风从半开的窗掠进来,带着微微凉意,拂动青瓷香炉中的避蚊香,香雾薄薄的,缭绕开来。 这殿内烛火熄灭大半,只燃了窗下一盏明烛,灯影昏黄绰约,映在羊皮灯罩上,点点微光缓缓晕开,幽幽照亮一隅。 无边的静谧中,一点火星猛然从明烛上爆出,刚刚触到羊皮灯罩,便无声无息的引燃一把火焰。 第二百七十四回 好一把火 夜风飒然,从半开的菱花窗吹进来,被火苗包裹的灯罩顿时飞旋而起,重重撞上暖阁里曳地的轻纱帐幔,嗤的一声轻响,那帐幔像是被油浸过一般,火苗自下而上滚滚燃烧,火星四溅而去,沾到何处,何处便凭空燃起一把烈焰。 这火猛烈的席卷而过,像决了堤的江水,涌到何处何处便掀起一阵热浪。顷刻间便将整间正殿裹在了烈焰中,巨大的噼里啪啦之声震耳欲聋。 落葵顿时从浅眠中惊醒了过来,入目尽是熊熊火光,她大惊失色,巴掌重重落在了菘蓝身上,赤着双足跳下床,扬声向外大声疾呼起来:“走水了,来人呐,走水了。” 菘蓝揉着惺忪睡眼,尚且在茫然中,呢喃道:“怎么了,哪走水了。” 紫檀木雕花屏风被火舌舔过,轰的一声坍塌下来,将青砖地砸开了数道裂缝,这才算将菘蓝吓得醒过神儿来,捧着肚子从床上跳下来,踢拉着绣鞋惊恐向外望了一眼,入目皆是刺目火光,不禁惊慌失措的几欲落泪:“落葵,这,这怎么都是火啊,怎么办,怎么办,咱们是不是,是不是出不去了,是不是要被烧死了。” 永昌宫里宫人众多,七手八脚的舀水的舀水,扑火的扑火,冲进殿里救人的救人,可那火是从主殿里最先烧起来的,且殿中不知从何处来了那么多油,此时火借风势,沿着油渍,从墙面烧到穹顶,四围皆是滚滚烈焰,自顶子上扑簌簌落下刺目火星,外头的人闯不进来,而里头的人也冲不出去。 火光在脸上摇曳,菘蓝唇边颤抖的厉害,声色俱厉的垂泪道:“落葵,瞧见没有,是有人想烧死咱们。” 落葵深深抽了口气,扫了一眼四围,夜间犯懒,又嫌侍女们进进出出的着实碍眼,便早早的打发了她们都出去守着,那小半桶浴汤还留在白沐浴桶中,她忙扯过床褥子浸在水中,湿透之后搂头裹在了菘蓝身上,又拧了把湿巾子,让她捂住口鼻,随即紧紧扣住她的手,沉声道:“别说话,咱们走。” “那你,你怎么办。”菘蓝闷在锦被中,对落葵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可眼见着落葵只披了一袭罗衫,过火即燃,那信任转瞬便化作铺天盖地的忧心。 眼下四围已是无水可用,落葵狠狠咬住一口银牙,一手揽住菘蓝的腰身儿,一手藏在身后,狠狠一掐,有嫣红的血从指缝中漫出来,随即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萤火虫,口衔绵绵血迹在她周身飞旋,形成一处湿润的屏障。 她牢牢揽着菘蓝,忍痛闯了过去,四围暗红金黄交错一片,看不清楚前路,只有熊熊火焰鬼魅般扑上身来,提醒她们仍然还活着,呛人的灰尘和滚滚热浪迎面而至,熏得她眼前一黑,勉力维持住仅剩的一点清明,向着人潮喧嚣的那点光明冲过去。 眼看着离那点明亮越来越近,只一步之遥,头顶处哐啷一声巨响,穹顶被 火烧到坍塌,裹挟着火苗,向殿门沉沉坠落下来。 落葵冷眸微眯,来不及思索甚么,素手一扬,衣袖飞旋,无数原本在她周身抵御火焰的萤火虫尽数飞离,卷起菘蓝,将她送向了触手可及的光明。 随即,巨大的热浪击打在落葵身上,她的身子像落叶一样倒飞,重重跌回烈焰包围之中,只听得外头声嘶力竭的一声哭喊:“落葵。” 疯狂的火苗沿着她的头发和寝衣一路烧了起来,烧上她的身体,在她的脸上,耳畔和手臂上灼热的舔舐,她挪了挪身子,想躲开热和痛,可那火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要死了么,也许化作灰烬,将这一生所有的苦难和罪恶一同燃尽,才是自己最完满的归宿。 她生出一丝诡异的念头,入宫前,自己虽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但若北谷国使臣并不将那星宿之说当真,或者陛下巧舌如簧,说的使臣心动呢,可若是自己毁了容颜,任谁说也是无用的了,她环顾了下四围的熊熊烈焰,这场火来的可真是恰逢其时。 那些白光点点在菘蓝落地的瞬间激射而回,回到落葵周身萦绕不绝,原本在身上疯狂燃起的火光倏然熄灭,她暗自吁了口气,不慌不忙的在火光中盘膝而坐,周身缭绕白光点点,烈焰丝毫无法逼近她的身躯,旋即掐了个诀,伸手穿过白光,探入火中,竟拈过了一缕火焰,在眼前不停的晃动跳跃。 摇曳火光似乎烙在她的双眸中,刺的眼眸有些酸痛,她深深吸了口气,神情决然狠厉,伸手一晃,就要将火焰引到自己的脸颊之上。 “小妖女,你做甚么。”不料有一人浴火而来,竟是侍女打扮,一把打下了她的手,大声喝道:“小妖女,你疯了。” 落葵惊愕的望住来人那双丹凤眼,张口结舌道:“江,江蓠,你怎么又回来了,你才是疯了罢。” 江蓠望着在她指端跳跃的火焰,紧紧蹙眉道:“你别管我,你,你是要烧了你自己么,这便是你说的脱身之法么。” 四围劈啪作响,那火烤的周身炙热,落葵苦涩一笑:“自然不是,眼前这法子只是临时起意,叫我脱身脱得更加顺遂罢了。” 江蓠哽了一哽,心知自己处事并没有落葵周全,素来做事由心,皆是不计后果,多半都断了退路,落葵虽不会如此,可总是伤了自己,或是伤了旁人,他心生不忍,伸手一握,将她的手与指尖的火焰一并握入掌心,心知结果无法改变,但仍出言挣扎艰难:“真的,要如此么,只能如此么。” 殿宇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与四围的噼啪之声混在一处,听来十分嘈杂,仔细分辨,有陛下的震怒,有太后的呼喊,这一场火,将这宫里最尊贵的两个人都烧了出来,时间已不多了,经不起蹉跎和犹豫了。 “来不及了,江蓠,你放手。”落葵大力扒开了江蓠的手,不由分说的便 将火焰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随即掐了个诀,那火“嗞”的一声,沿着脖颈烧到了脸上。 这烈焰焚身的痛,痛极却难以言说,死死咬紧了牙关,未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那火焰像一条赤色的小蛇,在脸颊蜿蜒,直烧的皮肉翻滚,江蓠看的心痛垂泪,哽咽连连:“小妖女,别烧了,我掐个诀做个假还不行么。” 落葵吁了口气,痛的浑身冷颤,艰难道:“假的,瞒,瞒不过,过去的。”言罢,她点了点头,唇角止不住的颤抖:“好,好了,撤了罢。” 江蓠忙不迭的伸手一拂,将在她脸庞上盘旋的火焰拂了下来,再狠狠一搓,尽数熄灭掉。 一双冰凉颤抖的手捧住落葵的脸,江蓠凑到近前去看,只见那莹白如玉的脸上多了一痕狰狞伤痕,皮肉鲜血淋漓的翻着,已是烧的透了,他难掩心痛,出言却依旧是嬉笑之语:“小妖女,你发起疯来还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 汗早已尽头了薄薄的寝衣,贴在身上,微微生凉,落葵在剧痛中沉下心思,凝眸望住江蓠,百感交集的摇头:“你还回来做甚么,我死不了,可你回来了,就走不了了。” 江蓠扬起手,在落葵眼前晃了晃,长眉一轩,忍痛笑道:“我可没那么莽撞,你瞧,我早叫马莲给我找了侍女的衣裳换上,如今,我是绣房的人了。” 火光渐渐聚拢而来,落葵苍白的脸上呈现出瑰丽的光彩,那一身儿侍女衣裳穿在江蓠身上,倒果真生出几分姿色来了,她眉眼俱笑的扑哧一声,牵动了脸庞上的伤,痛的冷汗淋漓,可瞧着眼前这个人,她却有一种莫名的心安,不问前因不想后果,只是心安,她缓缓闭上双眸,点了点头,道:“也好,走罢,既然一时半刻出不去,你便暂且跟在我身边罢。” 江蓠有些嫌弃的瞧了瞧自己,幽幽一叹,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便扶着她出了火场。 浓烟滚滚,烈焰冲天,江蓠与落葵穿过火光,衣裳与头发皆未能幸免,起了火星点点,可两只冰凉的手始终紧紧相握,落葵抬头望了江蓠一眼,那双眼眸光笃定,薄唇坚毅,拖着她向光明处艰难走去,她眼前一花,清冽的风扑面而至,恍若重生。 周围像是有人围了上来,有人拧了帕子给落葵擦脸,有御医切了个脉,随即诺诺回话,有人在她的耳畔不住的低声轻唤:“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这一片嘈杂声中,菘蓝哭哭啼啼的声音格外入耳:“落葵,落葵,你怎么样。” 迷蒙中,落葵觉察出一双颤巍巍手摸着她的脸,有冰凉的水落在脸颊上,是太后落泪:“这脸,这脸怎么烧成这样了,我可怜的葵丫头啊。” 紧跟着就听到楚帝震怒的声音:“都是怎么当得差,竟将公主烧成了这样,这永昌宫的宫人都是死的么,统统送到掖廷狱去,统统打死。” 第二百七十五回 将计就计 落葵在心底微微一叹,陛下如此震怒,自然不是心疼自己,而是唯恐自己破了相不能和亲,逼得他要嫁亲生闺女罢了,看来自己这一把倒是赌对了,这罪委实没白受。 再后来,便是太后在问江蓠:“你在哪个宫里当差的,此番救了公主,是大功一件,想要甚么赏赐。” 便听得江蓠捏着嗓子,做出小心翼翼的惶恐模样来:“婢子,婢子是在绣房当差的,今日掌事吩咐婢子前来给公主殿下裁制新衣,怕制的新衣不合殿下的新衣,便留在了永昌宫做活。” “好,好,好。”太后在江蓠脸上巡弋了片刻,他刚刚从烟熏火燎的火场中冲出来,周身被熏得黢黑,实在辨不清楚模样,而绣房秀女众多,除了掌事内侍,也没有谁能记住每一个人,她不疑有假,连说了几个好字:“你想要甚么赏赐。” 江蓠是个做戏的行家里手,听得此言,他陡然跪下,垂首怯生生道:“谢太后娘娘恩典,婢子,婢子不敢要甚么赏赐。” 这一对一答,落在旁人耳中并无异样,可听在落葵耳中,却着实想笑,她忍笑忍得辛苦,江蓠从未对人如此低三下四过,这回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了,她唯恐太后再多问几句,会问出甚么破绽来,便虚弱的睁开眼,忍着脸上火烧火燎的剧痛,有气无力道:“外,外祖母,外孙女的命,是,是这个丫头救,救回来的,不如,不如就将她留,留在外孙女身边,侍奉,日后,日后做个,做个陪嫁侍女罢。” 太后深以为是的点头,望向楚帝:“皇帝以为如何。” 楚帝也并未觉得有甚么不妥当的,陪嫁侍女而已,谁去都一样,挑谁都改变不了她要远嫁和亲的命数,只是那脸上的烧伤棘手了些,便点了点头,道:“儿子也觉得十分妥当。” 就如此这般,大火燃尽熄灭,永昌宫成了一片废墟,菘蓝搬去了离楚帝最近的春和殿,而落葵则挪进了寿安宫正殿的暖阁中。 在一场烈火焚身的噩梦中挣扎了良久,落葵冷汗淋漓的醒来,扬眸望见窗外薄薄的天光,她张了张口,牵动脸颊上的伤,如同被人徒手撕裂开了脸颊,痛的冷颤连连,这才惊觉,原来昨夜那场大火不是自己的噩梦,原来自己真的发了疯,亲手引火自焚。她忍痛转过头去,却见江蓠趴在床沿儿,睡的正沉,她伸出手去,在他的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小妖女,你醒了,还疼么。”冰凉的指端落在江蓠脸上,他猛然惊醒,险些跳了起来,反手抓住落葵瘦巴巴的腕子,凑到她跟前仔细端详,见并无甚么异样,才松下一口气。 见江蓠一身侍女打扮,梳着一对颇具喜感的双环髻,还簪了一枚宫里常见的红绢花,落葵实在想不出马莲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忍不住笑出声来,干涸的唇边随之裂开口子,血一下子漫了出来,她且痛且笑:“江,江蓠,你,你穿着一身儿真,真好看,特喜庆 。” 江蓠忙捏着帕子擦去她唇边的血迹,皱眉笑骂了一句:“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还笑。”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落葵死死绷着唇角,忍笑忍得十分辛苦,黛眉紧蹙的苦恼道:“你走就走了,还回来作甚么,这下子好了,我还得费心送你出去。” 江蓠从来都不是会伺候人的,做不来端茶倒水这种活,而那段寻医问药的生死路上,是他头一回伺候人,虽做的不甚捻熟,但好歹也咬着牙做下来了,且越做越顺手了,见落葵的唇干涸的厉害,他顺手端过一盏晾到半温的茶水,一点点喂到她口中,亦是絮絮叨叨的埋怨起来:“我是走了,可在宫门口瞧见你这里起了火,我想着这正是还你救命之恩的好时机,就又回来了,看看,看我回来的多是时候,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两不相欠了。” 落葵微微垂眸,清晨那突然乍现的一缕光,斜斜落在脸上,她的神情敛的晦暗不明:“是啊,咱们两清了。” 江蓠原以为落葵会说些甚么,可没料到却只是两清二字,他心下一紧,神情有些落寞,抬手在她的脸上抚过,掩饰着心痛嬉笑道:“脸上烧了,可能会留疤,留了疤怕是不好嫁,就算嫁去北谷国,陛下怕是也会嫌弃你,我正好可以把你讨了来做妾。” 落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勉力抬手拍了他一下,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谁说我留了疤就不好嫁了。” “对对对,我说错了,说错了。”江蓠眼波流转,伸手掖了掖她的被角,撇嘴一笑:“你不留疤也不好嫁,你一个天煞孤星,根本嫁不出去。” 落葵哭笑不得的冷哼了一声,艰难的翻了个身儿,留给江蓠一个生气了的背影,闷闷的出声:“得想法子搬出寿安宫,这里眼睛太多,只怕瞒不住你的身份。” 彼时远远的望见永昌宫起火,江蓠明知凭着落葵的本事,安然无恙的离开火场是轻而易举的,可他仍是难以抑制焦灼的脚步,不顾一切的奔了过来,果然就瞧见了个疯子引火自焚,事到如今,听得此话,他才觉出自己给落葵惹了多么大的麻烦,不禁垂下头,抿唇道:“小妖女,那个,我会小心的。” 日头渐高,窗外起了蝉鸣,在树上嘈嘈切切,光影流转,微微刺目。 这宫里有心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尤其是寿安宫,冒不得半分险,落葵转过身去,定睛望住江蓠,沉默半响才道:“我饿了。” “好,我去给你盛粥。”江蓠忙不迭的去了小厨房。 因着落葵挪进寿安宫后昏睡不醒,并未用过半点膳食,太后忧心不已,便吩咐了小厨房里一直温着清粥小菜,以备不时之需。 江蓠端着白瓷莲瓣碗,那碗里的粥软糯香浓,令人食欲大开,他舀了一勺送到落葵唇边,笑道:“小妖女,太后还真心疼你呢,这粥熬的的着实不错。” 落葵浅尝辄止了几口,便摇了摇头,望住江蓠:“有人时,你这称呼可要改一改了。” 江蓠点头,正欲说话,陡然耳廓微动,忙起身静立。 果然,门帘微动,漏进一缕明亮的阳光,寿安宫的侍女匆匆进来回话道:“公主殿下,御医过来请脉了。” 落葵微怔,陛下盯着自己盯得可真够紧的,点头道:“传罢。” 不多时,御医院医正李御医低垂着头进来,隔着薄薄的帐幔,将手搭在落葵的腕间,片刻过后,垂首道:“公主殿下被烟呛着了,下官斟酌个方子,调理几日便无大碍了,至于殿下的烧伤,是重了些,下官会尽力医治,不让殿下留疤。” 落葵轻声道:“好,劳烦李大人费心了。”隔着轻纱帐幔,瞧着那在楚帝面前深得信任的李御医,她心间一动,恍若无意的平静相问:“本宫这伤需要养上多少时日。” 听得此言,李御医额上渗出薄汗,这可真是个难解之题,方才陛下召见,也问了同样的话,并严令十日之内必得令其痊愈,不得留半点疤痕,他着实没有把握,却又不敢违抗圣命,只好诺诺称是,如今面对落葵,他凝神想了再想,斟酌开口:“如今时气炎热,不利于养护烧伤,若要痊愈,总也要半个月的功夫罢。” 落葵隔着帐幔凝眸相望:“若在殿中多置些冰块降温,是否会有利于伤口的愈合呢。” 李御医赞许的点点头:“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落葵颇觉为难的斟酌道:“这法子虽说来可行,奈何太后娘娘素来体弱,此处暖阁又与正殿相连,若在暖阁中日夜放置冰块,只怕寒气太重,不利于太后娘娘玉体安康。” 李御医眸光一闪,躬身道:“正是,下官亦是有此忧虑。” 落葵轻轻颔首道:“那便劳烦李御医,对陛下如实回禀本宫的伤势。” 李御医了然垂首:“喏,下官明白。” 随后,李御医留下了外敷的膏药,才拎着药箱子返回御医院,斟酌着开方子煎药。 那白瓷圆钵不过半个巴掌的大笑,可入手却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而钵内竟是蓝蒙蒙的一片,像是盛满了凝固了的海水。 落葵定睛望了望,用指尖挑起一点膏体,凛冽的寒香扑面而至,她嗤的一笑,为了让自己早日痊愈,不耽误和亲之事,这陛下还真大方,竟将如此金贵的冷香化腐膏都赏给了自己,只是可惜了,给了自己才是糟蹋了这宝贝,她推开江蓠的手,摇头苦笑:“这外敷的药,我是用不得了。” 江蓠微顿,转瞬清明,神情蓦地黯然:“这样重的伤,即便是用了药,也未必会痊愈的,你实在不必如此。” 落葵垂眸,眸底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你不必为我忧心,我也不觉有甚么可惜,我豁出性命才促成的将计就计,实在冒不得险。” 第二百七十六回 见鬼了 江蓠知道落葵这也是无奈之举,可他却克制不住心底翻滚的寒意,从前他以为,她为了茯血派可以不择手段倾尽所有,如今却瞧清楚了,即便她曾拼命相救自己,即便她也有温暖如春的时候,可她终究是那个让人闻风而逃的妖女,不管为了甚么,她都从不曾手软心软过,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惧怕还是心痛,静默良久,不曾出声。 落葵头一回主动拍了拍江蓠的手,轻轻一笑:“好了,收拾收拾罢,最迟今晚,咱们就要搬出寿安宫了。” 江蓠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好。”他环顾四围,颇觉为难的蹙眉:“这,要怎么收拾,锦瑟呢,怎么搬进来后就没见过她了。” 落葵捻着被角,幽幽道:“永昌宫毁于大火,菘蓝受了惊吓,我又毁了容颜,泄愤也好灭口也罢,永昌宫的宫人们即便侥幸活下来,陛下和放火之人也断不会留他们了。” 果然如她所料,李御医回去面圣,将她的情形一字不落的回禀后,午膳时分,楚帝便下旨,为了利于落葵养伤,将她迁去永巷边上的冷香苑暂居,那里地处偏僻,经年冷寂,苑内遍植巨大的梧桐树,树冠高大,遮天蔽日,是夏日里足够阴凉的去处。 夏日里时气炎热,到处热浪滚滚,逼得人直往阴凉处钻,而靛蓝新纳的小妾桂心突然兴起,喜欢起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靛蓝便吩咐人在庭前挖了个浅池,栽了莲花进去,这时节,小池里翠叶成片,有点点微红从满池碧玉中探出头来,红的娇俏羸弱,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化。 晚风里送来一缕半缕的荷香,桂心倚在栏杆处,看了会儿红鱼争食,越看越觉得无趣,一双盈盈美眸微微眯起,极目望向层云飞卷的远处,她偏着头愣了个神儿,像是想起甚么一般,疾步回了房。 桂心虽是靛蓝新纳的小妾,进门不过半年,可却是众多妻妾中最得宠的一个,更为可贵的是,她虽得宠却不恃宠而骄,所居之处不过一间院子,所用之物不过是寻常的榆木雕花,青瓷白瓷而已。 镜中的桂心黛眉如山美眸如画,朱唇微抿,端的一张似笑非笑的芙蓉秀面。对镜端详了会儿,她猛然拔下发簪,如瀑青丝倏然散下,在骨肉均匀的背上铺展开来,她握着雕花木梳,从头顶缓缓梳到发梢,将那满头青丝梳的顺滑油亮,带着微微花香,如同从杏花微雨中走出来。 暮色四合里,一双手猛然搭在她的肩头,她****的笑着回首:“老爷回来了,忙了一天累了,妾身给您松松筋骨。” 自打靛蓝纳了桂心为妾,从此便倒在她的芙蓉帐中夜夜流连,半年来,他每回见桂心,都觉得有不同之处,都有头一回见到的惊艳之感,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福泽深厚,于公在霖王面前深得信任,于私得了桂心这么个人间尤物,他舒心的吁了口气:“听说,今儿个夫人又给你委屈受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桂心抿唇一笑,梨涡轻旋像是有无尽风情:“没有的事儿,夫人怕热,妾身服侍夫人是应该的,老爷别听下人们嚼舌根,坏了和夫人的情分。” 靛蓝揽她入怀,深深叹息道:“这满府上下,就属你最懂事。” 桂心低低一笑,整个人柔若无骨的缩在他的怀中,娇嗔道:“老爷,这满府上下,妾身不是最美的那个,若是再不懂事些,要不了多久,老爷就会把妾身抛之脑后了。” 夜色渐深,窗下灯烛摇曳,夜风呜呜咽咽的刮过来,又刮过去,黑漆漆的夜里蓦地飞过两个白影儿,打着旋儿落到窗户外头。 桂心浅眠,听得动静,扒开帐幔抬头去看,原本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贴着两张惨白惨白的脸,黑洞洞的双眸中没有眼珠子,两行血泪蜿蜒而下,张着的血盆大口中露出半截舌头,哩哩啦啦撒了满下巴的血。 这可怖的情景,吓得她直着嗓子惨叫连连,声音尖利的变了掉儿,直冲云霄,将树冠上的宿鸟吓得扑棱棱冲天而去,她叫的嗓子干痛不已,还来不及喘息,便美眸一翻,脸色青白的背过气去。 半睡半醒的靛蓝被这惨叫声吓醒,只见桂心软趴趴的歪在床沿儿,生死不明,而两张鬼脸贴在窗棂上。 他是修行之人,不信鬼神,素来胆大,登时大喝一声,摘下悬在墙上的长剑,赤着双足从窗户越了出去,一路追到垂花门处,却只看到两个白影儿越飘越远。 打那以后,靛蓝这处家宅便开始不安宁了,先是有人在后园看到两个白影儿飘过,然后是竹林里传来高高低低的哭泣声,再然后是两张流着血泪的大白脸吓晕了看门的小厮,嚼舌根的丫鬟婆子,还有算计争宠的夫人小妾,最后是靛蓝噩梦惊魂夜不能寐,只能顶着两只乌黑的眼圈儿去霖王跟前伺候,霖王觉得晦气,打发他暂且歇歇,料理干净府中家事再来伺候。 至此,后园是再没人敢去了,索性加了几把大锁,彻底封死。闹鬼的竹林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说是火能驱邪,又比一杆杆砍了省事儿。还请了无数的道士做了无数场阴事道场,可每每都是道士来了家宅安宁,道士一走鬼魅流窜。 靛蓝犯了难也发了狠,索性花了大价钱养了几十个道士在宅子里,这下子宅子是清净了,他的心却不清净了,不单单是夜间噩梦连连无法入睡,就连白日里小憩一会儿,也是鬼魅缠身惊出一身冷汗,再后来他神思恍惚,看谁都像鬼魅,看谁都要害他,渐渐地人益发消瘦,连床都快下不来了。 流光一晃,落葵搬进冷香苑已有七八日了,太后原本指了六七个寿安宫的侍女内侍们前来侍奉,可她嫌人多吵闹,撒娇卖乖的哄得太后收回成命,只留了在灶房烧饭的丫头,一个在庭前洒扫的内侍,余下的便是江蓠扮成侍女,守在内殿,而马莲因担了给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 裁制新衣的活计,隔个日,便名正言顺的走上一遭。 永巷虽不能称之为冷宫,可也是用来关押犯了事的妃嫔,多少有些不吉利,而冷香苑紧挨着永巷,自然遭人嫌弃忌讳,这宫里不管得宠的还是失宠的,都躲着冷香苑远远的,哪怕是从外头的长街走上一遭,也只觉那甬道幽森,红墙高耸,压顶而又逼人。 初来时,冷香苑的宫门红漆斑驳,连门上的铜钉都铜锈斑斑,一块块暗绿色的斑驳如同生在人心上,昭示着此处荒废已久,是个不祥之地。 好在太后遣来的人足够多,有的爬上宫墙,拔去肆意生长的野草鹤布满灰尘的蛛网,有的则在庭前忙碌,修剪掉梧桐横斜旁出的枝丫。 至于那飞檐翘角早已不复从前的华美,虽尽力扫尽灰尘,可剥落了描金彩绘的模样却益发的落魄,无法示人。 彼时的落葵以轻纱遮面,立在庭前的梧桐树下,仰头相望,那暮色里的遥遥宫墙的暗红色,都比这冷香苑的琉璃瓦多了几分光芒。 这七八日里,李御医每日亲手煎了药,遣内侍送来,这内侍实在尽职尽责的令人发指,每日里必得亲眼瞧着她将药喝个干净,再瞧着江蓠给她敷过外用的去腐膏,才会离去。 而转过头去,趁着无人之时,落葵便会将脸上的去腐膏擦个干净,为了延缓伤口愈合,甚至让江蓠用拧了热水的帕子擦拭一遍,即便痛的牙根打颤,也日日不落。 就如此这般七八日下来,纵然冷香苑内终日阴凉,纵使李御医妙手回春,但架不住落葵刻意的回避用药,那疤痕终于还是留在了脸上,虽只是浅淡的一痕,但细细瞧来,仍能瞧出张牙舞爪的怖人模样。 江蓠凝望那伤痕许久,最后叹气:“好好的一张脸,这可怎么好。”旋即叹了口更长更深的气:“原本长得就不怎么好看,这下就更难看了,往后你可怎么嫁的出去。” 落葵撇嘴奚落道:“江蓠,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她将长发放下来,遮住脸颊也遮住疤痕,不以为意的笑道:“瞧,看不见了罢。” 江蓠挽起她的长发,仍眸光幽幽,转也不转的望住那疤痕:“不是遮住了就没有了,你这是自欺欺人。” 落葵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转头嗤的一笑:“自欺欺人有甚么不好,把自己哄高兴了才最要紧。” 晚膳就在摆在正殿,太后千挑万选送进来的烧饭丫头虽比不上丁香可心,但却也是个周全妥帖的,每每端上桌的必是合心顺意的膳食。 唯一不够可心的,便是晨起的梳妆了,落葵天生一双笨手,来来去去的也只会梳一个不甚齐整的垂鬟分肖髻,已被太后念叨了足足八百回了。 虽有诸般的不如意,可胜在这处宫室偏远少人,远远的打发了烧火丫头和内侍,再关上正殿殿门,便是最清净的去处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七回 相对无言 唯一不够可心的,便是晨起的梳妆了,江蓠自然是梳不来女子的发髻,而落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天生一双笨手,来来去去的也只会梳一个不甚齐整的垂鬟分肖髻,已被太后念叨了足足有八百回了。 虽有诸般的不如意,可胜在这处宫室偏远少人,烧饭丫头和内侍料理完冷香苑之事,晚间落葵便打发他二人去寿安宫准备嫁妆,一场大火将永昌宫正殿化为灰烬,同样也将库房里落葵的嫁妆烧了大半,而眼下离婚期不过半月,重新备嫁繁琐至极,多一个人手便多一分离,而晚间的冷香苑,便是这宫里最清净的去处了。 用罢晚膳,落葵和江蓠二人闲了便斗斗嘴,看看书,实在闷得了无生趣了,便打马吊,推牌九,若连这些都玩得厌烦了,那便趁着夜深人静,众人沉沉入睡之时,手脚并用的爬到高高的琉璃顶上,遥望苍穹,直将那一把把如银钉般的星子,数的眼花缭乱。 暗沉沉的深宫里,虽无人可见,二人也不敢任意而为,高声嬉笑,只将身影融进黑漆漆的深夜中。 夜风拂动二人的长发和衣衫,迎风翩跹,一如当初在扬州城外的华堂堡,肆意而畅快,将那些关乎旁人和关乎自己的世事,都抛诸脑后,权当那些腥风血雨都随风飘散,皆不复存在。 马莲捧着裁制好的衣裳,刚刚走进宫门,一眼便望见了琉璃顶上垂下来的衣角,如刀削般的脸颊上牵出一抹无奈的浅笑,摇着头压低了声音喊道:“主子,快下来,下来,你这是趁着没人看着,又要上房揭瓦么。” 琉璃顶上传来笑声,这屋顶极高,几乎触到那布满整个宫城的禁制,落葵不敢擅用法力,只手脚并用,小心翼翼的沿着顶子往下爬。 江蓠看着落葵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的想笑,原来没了法力的她,也与寻常的姑娘一样胆小怕高,他伸手抓住她的腕子,飞身而下,二人齐齐落地,他还不忘抻了抻衣袖,挑眉奚落:“小妖女,你得练练轻功了。” 时值盛夏,夜半来风仍带着白日里暑热,阔大疏朗的梧桐沙沙作响,枝丫暗影稀薄凌乱的烙在地上,影随风动,如同在青砖地上雕了浅浅的纹儿。 马莲扶着落葵,戒备的瞥了一眼江蓠,开始了喋喋不休的埋怨:“主子,横先生说了,江,他不是甚么好人,叫主子离他远些,主子为了自身安危,为了宫里宫外这么多的人,也得离他远着些,主子可安分些罢。”马莲与宫外的马清是孪生姐妹,两个人无论容貌还是身量,都极为相似,可性子却大相径庭,一个是天生的劳碌命,总有操不完的心,而另一个却是秉承沉默是金,除了主子们的吩咐,她谁的心也不操,谁的事也不听不问。 落葵被马莲唠叨的头疼,捂着耳朵跳到离江蓠一步之遥处,摇头晃脑的笑道:“好,这样远,可以了么。” 江蓠闻言,恶狠狠的翻了个白眼儿。 而马莲却扒下她的手,抚着她进了正殿,继续在耳 (本章未完,请翻页) 畔喋喋不休:“主子再烦,属下该说的还是的说,谁叫主子素来是个不听劝的,苏将军的话主子尚且当做耳旁风,更遑论属下这个微末的了,属下也只能时时说,日日说,好叫主子警醒着些。” 落葵绝望的翻了个白眼儿,伸手捂住了马莲嘴。 马莲扶着落葵的手,附耳低声:“主子。”她瞟了江蓠一眼,欲言又止。 落葵回眸,见江蓠一门心思放在那点心上,正一块接一块塞了满嘴,吃的不亦乐乎,他困在此地已经八日了,却丝毫不见忧心如何出去,还出不出的去,倒也是心大,不禁莞尔一笑,对马莲吩咐道:“今日太后娘娘赏了些蒙顶甘露,你沏一壶来尝尝罢。” 马莲清亮亮的应了一声,忙着烧水沏茶,茶水一滚,顿时满室的香馨高爽。 江蓠伸长了脖颈轻轻一嗅,沉溺笑道:“这是甚么茶,这么香,北谷国可没有的。”他抹去脸颊上的点心渣滓,手一伸:“给我来一杯。” 马莲嫌弃的瞟他一眼,撇着嘴斟了一盏茶:“江少主好大的架子,如今你吃我们茯血派的,和我们茯血派的,连逃命的活路都得我们茯血派给你寻,竟还这样大的架子,你的脸皮真够厚的。” 那香茶入喉,回甘醇厚,江蓠颇为满意的啧啧嘴,仰头一饮而尽,让马莲又给他续了一杯,越过她的肩头,笑眉笑眼的望着月华流转下的落葵:“我的脸皮厚,自然是你家主子给的面子,不然,我也没这样大的胆子。” 马莲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果然还是衡先生说的对,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落葵莞尔一笑,接过马莲手中的茶盏,白瓷杯盏中荡漾一汪碧清透亮的茶水,茶香馥郁,而茶水上浮光点点,正是马莲欲言又止的那些话。 其上写道: 北谷国朝歌城城主重伤。 雷奕明将海芋安置于太白山下的村中暂居。 海芋已知雷奕明身份,雷奕明一无所知。 靛蓝发疯,欲往太子府寻求庇护。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万毒宗的四姑娘,竟与天一宗融冰峰的首座之子纠缠在了一起,只怕,只怕又是一桩血淋淋的孽缘。 落葵转瞬间有了主意,轻轻晃动了下杯盏,那点点浮光尽数散尽,她垂首浅浅啜了一口,只觉齿颊留香,鲜爽回甘,果然是上好的甘露,她沉在茶香中,让思绪放空,得了转瞬的安宁,便沉凝开口:“旁的事都不要紧,只那失魂散的分量要下的仔细些,莫要叫他真的疯了。” “小妖女,你这是又在害谁,这么狠,居然下失魂散。”江蓠灌了口茶,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马莲冷冷的剜了江蓠一眼,凶神恶煞的威胁道:“关你屁事,你若是再喊我们尊上妖女,我就把你告发了。” 江蓠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稍,坐在一旁翘着腿,恍若无事的继续饮茶吃点心。 马莲转过头来,换了张笑吟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吟的脸,沉声续道:“主子,北谷国使臣尚未得知主子的伤势。” 落葵凝眸,灯影下的脸庞冷硬,眼波一横,便如同覆了晨霜的青瓦:“这都七八天了,陛下瞒的可够严实的,还真用心良苦,想要瞒住此事将我嫁过去。” “是,陛下杖毙了永昌宫内所有的宫人,就连李御医也奉旨休沐,禁足在府,不得外出了。”马莲垂眸回道。 “都,打死了,那可有近百人呢。”江蓠惊得跳了起来,狠狠打了个寒噤,他虽只在永昌宫呆了一日一夜,可也见识了那宫里近百名宫人往来的盛景,竟然只因一个人的一句话,便尽数丧了命,他出身江湖,远离朝堂,虽见惯了江湖中的血雨腥风,一言不合的翻脸打杀,却从未见过朝堂上的无情杀戮,只因一人一语便定了生死。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没有甚么情绪的平静道:“吩咐下去,将我伤在脸上的消息放出去。” “喏。”马莲巡弋了江蓠一眼,低声道:“主子,自永昌宫失火后,内苑四门看守的益发紧了,江公子这些日子怕是出宫不易。” “不妨事,不妨事。”不待落葵说话,江蓠端着茶盏一饮而尽,忙着冲马莲又讨了一杯:“我在这多待几日也无妨的,小妖女,你不用替我的事忧心,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罢。” 落葵抿唇一笑:“你的心倒是真大。”她挥了挥手:“夜深了,你先回绣房罢,三日后再来。” 马莲垂首称喏,目露凶光的盯了江蓠会儿,才缓缓退了出去。 此间事毕,落葵打了水净手净面,对着菱花镜散了发髻,一把青丝在身后如瀑蜿蜒,其间夹杂的寥寥数根白发格外刺目。 她多燃几盏灯烛放在妆台上,凑近了铜镜,仔细将白发挑出来,轻轻拔掉。 江蓠从半人高的楠木大箱柜中抱出薄毯,铺在暖阁外的屏风旁,学着出来时马莲的样子,燃了一把艾草,将殿中仔仔细细的熏了一遍,又在暖阁里放了几盆驱蚊草,笼好帐幔,转身正好望见落葵正在对镜拔头发。 他扑哧一笑,凑到近前,将白发一根根挑出来,再悉数拔掉,拔了总有五六根那么多,死死攥在掌心,同细密的薄汗一共攥住,勉强笑了起来:“小妖女,别拔了,再拔就秃了。” 落葵皱着鼻尖儿,口中叹息如风,却仍是笑着:“这白发真是烦人,跟野草似的一茬茬往外钻。” 江蓠扶着她的肩头,微微探身,菱花镜中落进他的模样,瞧着两个人同在镜中,他的笑从心底推到眸底,笑的欢畅:“不如你嫁了我,少操些心,白发自然就没有了。” 落葵定睛望着菱花镜中的两个人,从前没有发觉,可今日细细看来,眉眼冷清与眼波脉脉相对,竟没有意料中的格格不入,她绽开淡淡浅笑,就像秋日凉风轻轻掠过浅池,只荡漾开一圈细碎的涟漪,还未瞧见水波荡漾,就已消散平静:“歇着罢,我想些法子,早些送你走。”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八回 谁爱嫁谁嫁 深沉的夜色里,偶有几声蝉鸣尖利而短促,因着夏日暑热,长窗半开着,里头蒙了一层谭水碧的纱窗,抬起头,正好能望见半弯弦月烙在纱窗上,月影像是染了一层秋霜,呈出淡淡幽黄,被一格一格的纱窗撕裂破碎。 江蓠枕着双臂,听着暖阁深处传来的浅眠之声,他有些难以入眠,想了良久,没话找话的问道:“小妖女,永昌宫起了这么大的火,你们云楚国的国主竟然不加详查,就将人统统砍了了事,这么一砍,不就是死无对证了么,不就让幕后主事逍遥法外了么。” 暖阁里静谧了会儿,那浅眠之声低微下去,良久,落葵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儿,闷闷开口:“朝堂不比江湖,不管甚么恩怨,都可以用打一架来结束,谁的修为高,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而朝堂之中,却是陛下相信谁,谁便说了算,最要紧的并非谁做了甚么,说了甚么,而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想做甚么,想听甚么,想听谁说,愿意相信谁。陛下并非不查此事,也并非猜不到始作俑者,他只是不想查罢了,如今你们北谷国陈兵边境,他自然不愿见内苑琐事引发朝堂不稳,故而,他只能相信此事是一场意外,杖毙了所有宫人,一为泄愤,二为灭口,三则安人心。” 江蓠一时语噎,他一直混迹于江湖,从未涉足朝堂,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直来直去惯了,没有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的心肠,心中灵光一现,问道:“那,若有朝一日我立于庙堂,如何才能取信于君呢。” “你要入朝为官。”落葵转过头,瞧着雕花屏风外的朦胧人影,错愕不已。 “随口一问罢了。”江蓠也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般怪异的念头,放着好好的少主不做,去做甚么伺候人的官儿,怕不是这些日子关在宫里关傻了罢。 取信于君,素来都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所谓取信,只不过全凭君心罢了。落葵捻着似水光滑的寝衣,月华斜入,素白的衣袖浸上一痕微黄,像极了沉睡已久的旧事,卷了边儿发了黄:“朝堂之上,信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勉强不来,而不信,却是人力可以促成的,你不必事事都强求陛下信你,只要陛下事事不信旁人,只信他愿意相信的,那么,你的朝堂之路便要好走许多。” 这话说的着实拗口绕心,江蓠细细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此事单单靠听是没用的,要靠真正做上一回才能体会到其间精髓,自己左右不会入朝为官,费这个脑子作甚么,索性撩到一旁,不再去想,他翻了个身儿,隔着雕花屏风望向暖阁深处,望见帐幔笼罩着的隐约人影,瘦伶伶的一把,他心中生出涟漪,许久难以平静:“难怪你会早生华发。” 暖阁中传来窸窸窣窣之声,落葵又翻了个身儿,除了苏子,她从未与另外的男子有过生死同舟的日子,而这个男子又的确入了她的心,她就是块朽了的木头,也该开了花,可她不能让那花真正绽放,只能硬生生的将瘦伶伶的花骨朵掐掉,碾碎,化作不该有的云烟。她定定望着素白的墙,墙上暗影绰绰,攫住心神 ,她再未有甚么言语传来,也不知是真的入睡了,还是在装睡。 数日后,和亲之事终于在流言满天飞的夏日里尘埃落定了,落葵有天煞孤星的命格在身,又伤在了脸上,即便放下长发便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可北谷国使臣却非落葵那般自欺欺人之人,在相看过一次后,便死活都不愿迎娶了。 就在国主在其他的宗室女中千挑万选之时,也不知北谷国使臣从何处得到了晋和公主的画像,只觉这位公主生的珠圆玉润,贵气十足,端的是天家福相,比之羸弱福薄的落葵强出何止百倍,正合北谷国娶妻之准则。 北谷国使臣传书自家国主,一番商议后,便上书云楚国国主,执意迎娶国主亲女晋和公主,逼的国主跳脚痛骂了北谷国一番,骂完又将落葵翻出来骂了一番,解了气后才惊觉,面对北谷国的大军压境,自己除了跳脚痛骂一顿,只能任由许贵妃与晋和公主抱着自己的腿哭哭啼啼,竟无计可施了。 今年的夏日,天格外热,庭前的那一树石榴树早早开了花,花盏低垂,灿烂恍若云霞,丁香坐在树下,聚精会神的摘菜,微风过处,似火花瓣纷纷跌落,铺满了她的肩头。 落葵和苏子相视一笑,她蹑手蹑脚的走到丁香身后,猛推了她一把,在已有些刺目的阳光里扬起一阵轻笑:“小丁香,我回来了。” 丁香身躯猛然一震,站起来怔怔望了她许久,伸出手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眼眶微红:“大公子说主子今日回来,叫我准备些好吃的,还,还真的没骗人。”一语未竟,她已然瞧见了落葵脸上的伤痕,不禁长泪缓缓。 “傻丫头,哭甚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没缺胳膊没少腿也没掉块肉。”落葵捏了捏丁香的脸颊,轻轻擦去她的泪:“我饿了。” 丁香忙着拍了拍手,喜极而泣:“好,好,婢子这就去做饭,主子先用些点心垫垫罢。” 房内早早的洒扫一新,如意圆桌上搁了几碟子杏花楼的点心,粉彩长颈花囊中斜倚几枝复瓣蔷薇,夏风过处,密密匝匝的花盏浓烈似火。 离开了一个月,这房内的一如离开时,没有半分改变,就连青瓷香炉上的薄烟袅袅,清香幽幽,也未曾变了模样。 一时间流光停驻,温热的阳光里蔷薇的气息微醺,落葵浅浅啜了口茶,是蒙顶甘露的甘香,细细品来,比之宫里的多了几分清冽:“今日,北谷国使臣上书求娶陛下亲生的公主。” 苏子笑着接口:“陛下亲生的公主就那么一位,素来心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他们还真会挑。” “北谷国指明要迎娶陛下亲女,飞鹰部与伏虎部又在北境陈兵,是战是和,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落葵攀下一枚蔷薇叶子,细细碾着,指尖染上些淡淡的青色:“这便不是我可以操心的了,这些年国运安稳,没有大的战事,武事不兴,除了太子,没出甚么能够领兵出征的统帅,亦没出甚么修为高深之人,想来,陛下 最终不得不低头服软。” 苏子按住她的肩头,将她按在椅上坐下,料理完此事后,绷了这些日子的心神总算松弛下来,挑起一双桃花眸,毫不掩饰的笑意如春色流淌:“国运安稳。”往事纷杂,在悠长的岁月中沉寂下来,却丝毫不曾忘记,无尽的酸涩尽数凝在他的那一声冷哼中:“北谷国一向都是诸国中最骁勇善战之国,若非当年义父领十万远志军与北谷国浴血奋战,拼命厮杀了近五年时间,一直打到了北谷国的皇城,北谷国因此元气大伤,难以自保,何来云楚国这十五年的国运安稳,现如今北谷国犯境,焉知不是陛下当年听信云降香的挑唆,忌惮义父手中兵权,自断国之根本的报应。” 落葵神色微微一沉,笑意中像是夹了料峭春寒:“我并非正经公主,只是个区区宗室女,这和亲之事左右是轮不着我了,最终是谁嫁了过去,与我并无关系。”她微微失神,陛下膝下只有晋和公主一个女儿,自幼养尊处优极为骄纵,若是嫁去北谷国,不知受不受得了那荒蛮之地的折磨。 抬手松了松发髻,拔下发间的金钗鬓花,微微晃了晃头,这些头饰压得头疼,那些礼仪束手束脚,她再也不要受这份被关在宫墙之内的罪,这个劳什子公主,谁爱做谁去做。 不知想到了甚么,她目露凶光,狠狠锤了苏子一下,变了脸色,没有半点笑盈盈的模样:“只是苏子,你下手也太狠了些,我只说让你说我是不祥,你竟说我是天煞孤星命,你是存了心要害死我啊。” 苏子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疤痕,想牵动唇角笑一笑,可那笑终是化作唇边的一声轻叹:“我哪有你狠,自己把自己烧破了相,我看你啊,以后是嫁不出去了。” 如今的自己,作为一颗颇具分量的天煞孤星,且是破了相的那种,落葵是很有些自知之明的,不管门户高低年岁几何,只怕以后都要绕着自己这水家的门楣走了,她轻轻靠在苏子肩头,皱着鼻尖儿,难得的娇嗔一笑:“有其兄必有其妹嘛,哥哥,嫁不出去,你就养我一辈子好了。” 苏子点了点落葵的鼻尖,无奈的摇头一笑:“好,你吃的不多,我还养得起。”他微微一顿,蹙眉逼问了一句:“他走了。” 落葵轻轻点了下头,却并未说话。 苏子继续锲而不舍的逼问:“以后就莫要再见了。” 落葵拼命咬住下唇,不叫脸上露出半分心痛的痕迹,只低低唔了一句,算是语焉不详的应下此事。 苏子有些于心不忍,抬手轻轻抚过她缎子般顺滑的长发,不改初衷的去戳她的心肠:“我也不舍得你受这样的罪,可有些罪,逃不掉,与其等到来日伤筋动骨,不如早早做个了断。” 落葵瞧着苏子的嘴一张一合,茫然无措,听不分明他究竟在说些甚么,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心间酸楚的厉害,喉间哽咽的几欲背过气去,她的脊背上渗出薄薄的细汗,嗫嚅唇角忍了良久,才喃喃吐出一个字:“好。” 第二百七十九回 成全 静夜里杳无人声,深黑的天幕上悬着一弯月,清清淡淡的月华照着,院中花木疏朗,皆在风中微微摇曳。 白日的热浪余温尚在,歪在庭前竹椅中,折一片阔大的芭蕉叶当蒲扇,摇来徐徐清风,闲适的望着蜻蜓掠过水面,激起圈圈微澜。 用了一顿顺心合意的晚饭,落葵吃的有些多了,一张嘴还能瞧见嗓子眼儿里的鱼羹,她撑得睡不着,便凑在灯下,捧了本书卷,像是在做学问,可双眸却直勾勾的盯着空无一物处。昏黄的烛火映上她的冷清的脸庞,竟难得多了几分温婉娇柔的气韵,腿上蜷了只白狐,就着她身上的热乎劲,正睡得昏天暗地。 苏子提着一包瓜子进来,重重撂在桌案上,先是将落葵惊得回了神儿,他嘿嘿一笑,伸手提溜着白狐的后脖颈往自己腿上一放,一把一把倒梳起那一身白毛儿,直将那白狐梳的白毛乍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才讥讽道:“狐狸精,离落葵远点,别借着机会耍不要脸啊。” 郁李仁抬了抬眼皮儿,抬起爪子狠挠了他一下,唇角下挂,不屑的吐出尖细的女声:“苏子,我这会儿是阴轮回期,是你在耍不要脸罢。” 落葵捧着脸颊,坐山观人狐相斗,越看越开怀,一扫连日来的心头阴霾,直想挑着他们俩打上一架,一本正经的抿唇笑着:“你们俩干脆打一架罢,看看究竟谁更不要脸一些。” 一人一狐齐齐回头,齐声骂了一句:“想得美。” 落葵顿时撇嘴哼道:“我看你们俩是吃饱了撑的,一日不见就想,一日不打就痒。” 话音方落,门帘儿微动,斜进一缕青白月华,两个人闪身进屋,黑漆漆的夜行衣从头兜到脚,捂得严严实实,连脸庞都用黑布蒙上了。 落葵捏着书卷,扬眸轻笑:“回来了,今日怎么样。” 那夜行衣捂得太过严实,周身被暑热闷出细密的汗水,两个人忙着解开衣裳透口气,露出一张披头散发,不知抹了多少白面的脸庞,在夜间格外惨白可怖。 丁香打了水出来,一边递给他们净面,一边啧舌摇头:“我看着都吓人,旁人看了,可不要吓死了。” 净面束发后,竟是杜衡和见愁二人,杜衡十分辛苦的洗干净脸上的白面,端着一脸讨好的笑:“主子,属下和见愁都扮了半个月的鬼了,靛蓝差不多该疯了罢,主子不知道,这白面糊在脸上,黏糊糊的实在难受。” 落葵瞟他一眼,眼角一点点沁出得意洋洋的笑来:“你也知道难受啊,那你还整天让我左一层右一层的抹香粉涂胭脂的,就让你受着。” 杜衡偷着瞄了苏子一眼,见他并没有帮自己说话的意思,只好垂下眼角,委屈道:“那属下这还不是为了主子好,主子你性子不好脾气又大心眼儿小嘴还笨,再不涂脂抹粉好好打扮,如何嫁的出去。” 落葵怒极反笑,丢了个支添饱了墨汁的玉管紫毫过去,正中他的额头,墨汁滴滴拉拉流淌下来,白脸小鬼登时变作黑脸妖怪,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 笑不可支的看着杜衡净面,拍手道:“该,叫你胡言乱语。” 三日后,一场大雨,整座青州城浸在了湿漉漉的水雾中,楼台屋舍不断的被雨水冲刷,洗尽了夏日暑热,涤荡了积年尘埃。 大雨滂沱,落在阔大的芭蕉叶上,声声清越,隔着细密雨丝,只见草色渐深,榴花似火。 杜衡冒雨前来,将湿淋淋的蓑衣斗笠挂在廊下,匆匆行了个礼:“主子,苏将军,成了,靛蓝去了太子宫寻求庇护,现下已经在青州府衙内了。” 苏子往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嗤的一笑:“这么大的雨,他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去么。” 杜衡接过丁香手中的巾子,擦去浸染在衣裳上的水气,笑道:“他实在是怕的要命,才会一刻都等不了了。” 落葵趁着苏子没留神,悄悄将他的黑子挪了个地方,才落下一枚白子,露出奸计得逞的窃窃笑容:“桂心这次是立了功了,她的媚术再加上失魂散的效用,靛蓝没有疯癫已经算是他命大了。” “把那子给我放回去,当我没瞧见啊。”苏子阴沉沉的瞟了她一眼,冲着换了地方的黑子努了努嘴。 落葵眸光哀怨,无比惆怅的将黑子推了回去:“你如今这副嘴脸,合该扮成女鬼去吓唬靛蓝,保管一回就成。” 苏子竖起两根手指,不轻不重的敲了下她的额头:“扮女鬼,要去也该是你去,连白面都不用抹,换身白衣裳就足够了。” 落葵愤愤不平的横了他一眼,转瞬却又神情复杂的垂首道:“虽说有了靛蓝就有了实证,可依着陛下的性子,顶多是砍了靛蓝,训斥几句霖王,咱们这一回,八成又是白忙活一场。” 苏子剥瓜子剥的慢条斯理,他做事向来不问结果,做了便是做了,痛快了就好,至于是水过无痕还是雁过留声,他才不管呢,剥了慢慢一捧瓜子仁儿,塞到落葵手中,抬了抬眼帘儿:“训斥一顿给他添些恶心也是好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瞧着你的白发可是又多了些,自己好歹也长些记性。” 三日后的黄昏,晚风刚刚吹过天际,吹起漫天红霞,国主便下了旨意。 靛蓝蒙馆一案,靛蓝判斩刑,其他一干涉案人等判流刑,霖王治下不严,罚俸一年。 旨意一下,满青州哗然,原本靛蓝蒙馆一案,在落葵的刻意宣扬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 众多丢了姑娘或是男子的人家,整日里围在靛蓝府门前逼要说法,好端端的孩子交到他们手里,怎会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两仪堂内。 可尚未要出个明白说法,国主的旨意便来了,处置的这般轻描淡写,首恶靛蓝的确是判了意料之中的死罪,可旁的一干涉案人等,最大的官儿不过是个六品,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是给那些居上位者填了炮灰而已。 这般处置可谓寒了众多百姓的心,他们没胆子去宫门前喊冤,只好围在了青州府门外,上百来号人乌压压的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打着滚儿,哭天抢地的声音直入云霄,逼得 (本章未完,请翻页) 府尹天冬险些下跪。 落葵脸色铁青的回府,一进院门,就听到杜衡愤愤不平的抱怨:“死了这么些无辜的孩子,陛下只是罚奉了事,太让天下人寒心了。” 落葵倚在门边儿上,不知在太子府中听了甚么,又说了甚么,总之憋着一肚子窝囊气,恨得牙根直痒痒,咬牙咬了半响,方才无奈的叹气:“陛下说这是丑事,不宜大肆宣扬,叫二哥就此结案,还说死的只是几个贱民,杀了靛蓝,流放了官员,就足以平民愤了,更何况靛蓝蒙馆的事,牵扯到了朝中过半的朝臣,陛下不愿大动干戈,咱们这位陛下一向是有功大赏有过不罚的,他的脸面比甚么都要紧。再者,王后忧心霖王,小产之后一直没养好,身子七灾八难的,陛下念着旧情,更加不能严惩霖王了。” “这是霖王命不该绝,况且莫说是死了数百平民,便是死了成千上万,只要未动摇国本,陛下是不会将屎盆子扣在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头上的。”苏子浣洗干净双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又在身上蹭了蹭,提刀切了一块蜜瓜,递给落葵:“泻泻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他秋后算账。” 落葵恶狠狠的金黄色的瓜瓤上啃出一排牙印儿,冷嗤一声:“算账,我几时怕过他们秋后算账。”她冷眸微眯,与天边渐渐涌来的暮色同样阴沉:“我还欠着襄王殿下一曲琵琶,今日已跟二哥商议定了,过几日他摆宴席请客,一并还了襄王和霖王。” 苏子微怔,弯起唇角了然一笑,揶揄道:“好,我定给你做个新曲,叫你风风光光的下个套儿。” 落葵斜眼瞟着他,嘲讽道:“你做的新曲,只怕不是下套,是吓人的罢。” 苏子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笑骂了一句:“你试试看,兴许还能杀人。” 是夜,春和殿里血迹斑斑,菘蓝声嘶力竭的惨叫响彻整夜。 次日,晨曦微熹,宫里便传来消息,菘蓝难产,诞下一位粉雕玉琢般的公主,而后血崩离世,追封许嫔,公主交由太后亲自抚育。 这消息一出,可谓是万家欢喜一家愁,欢喜的是公主可人,且不涉朝政,愁的是贵人福薄,许家的靠山倒了。 消息传到水家时,落葵正在净面,她愣了个神儿,连着用冷水狠狠扑了几把脸,才湿淋淋的抬起头,冰凉的水珠子顺着脸庞滑到衣领里,她浑然不觉,只遥望着微明的天际,唏嘘不已:“菘蓝一心想要自由,如今算是求仁得仁了。” 杜衡束手而立,应声称是:“马莲说,三姑娘走时,一直念着想见一面主子,说是多谢主子成全。” 落葵怔了良久,天光投在脸上,有淡淡岚影:“成全了她,也是成全了我自己,不知几时,我也能像她一样,逃脱这牢笼,飞的天高水远。” 杜衡一时无话,良久,他轻声道:“主子,许侯爷说的事。” 落葵转瞬神情如常,淡淡笑道:“告诉他,就依他所言。” 杜衡垂首:“喏,属下明白。”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回 宴请 “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落葵提笔,在纸上写下这首诗时,青州城上空遥遥传来震耳发聩的钟声。 “六月伏日初也。周时无,至此乃有之。” 今日是伏日,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始于这一日。 这一日,不论是高居庙堂的帝王之尊,还是远处江湖的村翁野叟,都要伏祭。 往年的云楚国伏祭,皆是国主领着一众皇子和朝臣亲往,而今年的伏祭,却因国主龙体抱恙,这主祭之人只能由太子代劳了。 钟声敲响之时,云楚国的太子神情凝重,端着一盏酒立于空旷的苍穹间,头顶烈日骄阳,足踏滚烫青砖,任凭汗水横流,他自岿然不动,只抿着薄唇,静静瞧着观星斋主事的嘴一张一合,催眠似得念出一大段绕口难懂还没甚么用处的祭文。 伏祭之时,主祭之人要在祭坛之上,烈日之下,足足炙烤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主祭之人连脸都比祭祀之前黑了许多,与那炙烤羊肉之间,也只差了一把孜然。 一套伏祭礼仪虽百年来从未变过,年年都做,但太子却是头一回做,真难为他能将这一套听起来繁琐,做起来累人的礼仪,做的丝毫不差,端了两个时辰酒的手连抖都未曾抖过一下。 终于熬到了钟声袅袅消散,聒噪了两个时辰的观星斋主事,口干舌燥的闭了嘴,大段儿的祭文余音尚在,太子依旧神情凝重,稳稳抬手,将酒轻轻洒在了祭坛之上。 随着那酒在烈日下化作一缕轻烟,伏祭波澜不惊的结束,众人陪着熬了这两个时辰,总算暗自松了口气,抬手抹了一把滚烫的汗珠子,身上早已汗流浃背,浸透衣衫,连足下的青砖,都洇出深色的水渍。 有些个身子弱的,唯恐抗不过这两个时辰,临行前不但猛灌了一大碗参汤,还口含参片在这熬着,毕竟曾有倒霉鬼在烈日下栽倒过,不论是倒栽葱还是狗啃屎,总归都是丢面子断了仕途。 伏祭结束后,太子便在太子府中设宴,宴请一众皇子和宗亲,为这这场宴席,太子府马辛足足忙活了月余,直忙的头顶倒悬,才没出任何岔子的熬到了宴请之日。 夜色浓稠如汁,十二扇轩窗开的极大,皎洁月色尽数漏进殿中。 殿中落地搁着十二架青铜凌霄花灯架,铜制的凌霄花枝自灯架底部攀援而上,枝丫摇曳花盏灵动,连细若游丝的叶脉也雕的精细,自花枝横斜逸出的花盏上皆供着一支明烛,明亮的烛火与皎洁月色相映洒落,殿中顿时亮如白昼。 巨大的冰鉴搁在大殿正中,清凉馨香的寒潭香在回字形的冰鉴中荡漾,而外侧堆山码海的搁了层层冰块,丝丝寒气流淌出淡白的痕迹,在冰鉴上缭绕,顷刻间散入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凉意无孔不入,在人身上找到宣泄的入口,只在殿中呆上片刻,便恍若一夜入秋。 身着茜草色素纱衣的侍女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席间穿梭,在每张桌案上奉上精心烹制的羊肉,伏日食羊,乃是自古习俗,取了个驱避热毒恶气和体内寒邪之功效,这宴席之上自然少不了羊肉,炙烤的,烹煮的,腌煎的,百色百味,肉香与骨香混合,再配以冰水里镇过的时令瓜果,冰鉴中的寒潭香和各色小菜冷盘,正是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名正言顺做饕餮的时候。 就在众人举杯饮酒之时,一痕清幽之声绕梁响起,绵绵不绝。 襄王听得这一声,顿时双眸放光,端着酒盏直直站起身来,巡弋了半响,方觉自己失了态,忙落座而回,冲着边上的霖王讷讷笑道:“三哥,见笑了见笑了,我一听这琵琶声,魂儿都没了。” 霖王眯着凤眼,啜了口酒,呵呵笑道:“四弟是好雅乐之人,不丢了魂儿,我才觉得奇怪呢。” 说着话的功夫,一女子轻纱遮面,身着雪色素衣,周身透着逼人的寒意,怀抱一把螺钿紫檀琵琶,缓缓而行,在大殿正中端正跪坐。 只见她抬手轻轻一拢,五根丝弦颤动不止,又是一痕清幽之声,拨人心弦。 “三哥三哥,这是五弦琵琶,五弦琵琶。”襄王心头一震,再度起身,错愕的指着殿中女子,大声惊呼起来。 霖王与襄王的位子相邻,挨得极近,被他这一声儿嚷嚷吓了一跳,呛了口酒,咳嗽了半响,才摇头笑道:“四弟,你的魂儿被琵琶勾走了,我的魂儿被你吓掉了。” 襄王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让三哥见笑,见笑了,三哥你不知道,五弦琵琶失传数百年了,我是着实没有想到,如今这世道,竟还有人会弹。” 听得此言,霖王也有了兴致,别有意味的点了点头:“四弟此番可算是遇着知音了,只是不知面纱之下的那张脸,生的是何等模样,若是生的貌美,三哥做主,从太子殿下这里讨了来送给四弟养在府中,以后四弟就常常可以与红颜切磋了。” 襄王不置可否的咧嘴一笑,转眸望向殿中的琵琶女。 只见那琵琶女素手一滑,如同珠帘断裂,在殿中轻灵滑落,曲中有暮云散尽,皓月初圆之境,夜色如晴昼般明朗。 曲意悠悠,便有侍女款款行来,给每人桌前上了个彩绘冰碗,那晶莹剔透的冰层微微有些融化,碗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襄王沉溺曲中失了神,直到侍女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神,定睛瞧了瞧那冰碗,啧了啧舌:“三哥,太子殿下此番是真大方,看这样子是要给咱们上个酥山呢。” 霖王凤眼微眯,做出一副疏朗的笑来:“可不是么,让太子殿下破费了。” 只见那侍女浣洗干净双手,那双素手骨肉匀称,白皙纤长,指甲也修的光滑干净,抓起旁边碗中半化的微黄奶酥,慢慢滴淋在透明的冰层之上。 霖王定睛瞧着那侍女的双手,的确是一双妙手,不禁挑着眉梢笑道:“这双手才配得上‘素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淋沥’嘛。” 那侍女闻言,眼波流转的垂下头,又浣洗了双手,拿素白瓷勺舀了一勺剔透蜜糖,均匀洒在奶酥之上。 最后,侍女将切好的瓜片,整齐码在酥山边缘,又拈起一枚硕大浑圆的樱桃,颜色胜过明霞,轻轻搁在酥山顶上。 侍女躬身,声音婉转如同黄鹂:“霖王殿下,襄王殿下,酥山好了,婢子告退。” 霖王却皮笑肉不笑的一把攥住侍女的手,眯起凤眼,别有意味道:“你,就留下侍奉本王用膳罢。” 侍女微微一顿,挣扎了一下,缓步跪到霖王身旁,伸出素手,舀了一勺酥山,送到霖王唇边。 此时那曲调已然陡转,弦弦掩抑,幽幽轻颤,如同蕴着残酒微醺,无尽相思欲语还休,皆浸入相送的那一折柳枝中。 襄王握着酒盏,已然忘了饮酒用膳,只知道怔怔相望。他正听得兴起,那琵琶声顿了一下,他的心像漏了一拍,忙回过神来。 只见那琵琶女抬眸,冷眸幽幽,波光潋滟,并不见手上有甚么旁的动作,而曲意却已婉转哀哀,恍若夜风穿廊,拨弄丝弦,兀自颤动,花影人影皆孤寂。 听到此处,襄王脸色突变,手狠狠**了一下,冷酒洒了一桌案,他也浑然不觉,只惊愕的低声喃喃:“倾杯乐,这是倾杯乐。” 霖王并未听清楚襄王在说甚么,凑到近前问道:“四弟,你说甚么呢。” 襄王溺在曲中那无尽离愁,无穷相思难以自拔,无比惆怅道:“三哥,此曲为前朝古曲倾杯乐,原是早已失传了,不曾想这琵琶女竟有此惊才绝艳。” “倾杯乐。”霖王蹙眉:“我也听说过此曲,记得荆州城中曾有人弹过一曲,之后便再未出现过了。” 襄王连连点头:“三哥说的不错,那已是数十年前的事了,荆州鸳鸯水榭的黄颦颦曾一曲惊人,只可惜始终不及这五弦琵琶曲意悠然,更可惜的是,她从良之后,便无人再弹了。” “黄颦颦。”霖王眉心紧蹙,如同刀刻一般:“此人是谁。” 襄王举杯笑道:“三哥心怀天下之人,素来不爱吟诗作曲,想来这等歌姬,三哥也是没听说过的,此女曾是鸳鸯水榭名噪一时的琵琶姬,五年前,我曾前往荆州寻找过此女,只可惜她早早的便被人赎了身,嫁为人妾,无处可寻了。我只查到替她赎身之人是姓曲的商贾,可一路找下来,却没甚么踪迹,原以为此生无缘听到此曲了,不想。”他欣喜而怅然的叹道:“这青州城中竟有此等惊艳之人。” 霖王虽仍旧神情如常,但还是难以抑制的身躯微颤,如同被惊雷劈过,完全不知襄王又说了些甚么。 曲音渐低,琴弦渐静,殿中众人像是仍在回味曲意,一片寂然。 襄王再耐不住性子,竟不管不顾的离席而去,径直走向了殿中的琵琶女,伸手轻轻一拂,便摘下了琵琶女脸上的轻纱。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一回 原来是你 襄王对上那双捻熟无比的冷眸,不禁错愕不已:“卫国公主,怎么是你。” 落葵抬眸轻轻一笑:“臣女欠襄王殿下的琵琶曲,此番可算是还了么。” 襄王双眸亮晶晶的,击掌赞叹道:“还了,还了,不过,若是公主能再弹一曲,就再妙不过了。” 落葵抿唇笑道:“今儿怕是不成了,臣女还给襄王殿下备了些别的,襄王殿下先请回罢。”言罢,她不再多言一语,也不回望任何一双狐疑的眼眸,只怀抱琵琶,婷婷袅袅的离去。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间,襄王疑惑不止的落了座。 霖王并未深究琵琶女为何是落葵,毕竟襄王之前有言,落葵欠了他一曲琵琶,借此宴席还上也算情理之中,他只一门心思惦记着心头的疑惑,忙拉住襄王,压低了声音匆匆相问:“四弟,你方才说替黄颦颦赎身的商贾姓甚么。” 襄王瞪着一双眼眸发愣,不明就里:“姓曲啊。” “四弟,你可知道黄颦颦赎身是哪一年的事。”霖王怔了一怔,眸中阴霾更甚,紧紧蹙眉道。 襄王掰着手指头凝神,想了又想,才道:“都几十年前的事了,具体的记不得了,总有三十七八年了罢,我记得我去查访之时,听说黄颦颦给那商贾还生了个儿子呢,算下来,那儿子也有三十好几了,哎呀三哥,一个歌姬而已,即便现在寻到了,也是红颜老去了,还说她干甚么,来,三哥,咱们喝酒,喝酒。” 霖王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抿着唇角一语不发,心神不宁的与襄王饮了一杯酒,却反手抄过边上侍女的手,紧紧攥住,攥的手上骨节发白,青筋爆裂,直将那侍女疼的冷汗淋漓,却咬紧了牙关不敢喊叫。 就在此时,有侍女奉上白瓷底青花阔口碗,碗中盛了鲜碧色的面,根根细如发丝,在冰水中浸漂过后,拌了熟油,在冰窖中藏了半日,端上桌前,又在上头浇了时鲜菜品和细盐,颇有槐叶初绿的清新适人。 霖王这才松开了手,冲着那面阔口碗微微抬了抬下颌。 那侍女如蒙大赦,忙挑起一筷子状若翡翠的冷淘,送到他的唇边,轻声道:“霖王殿下,这一道槐叶冷淘乃是卫国公主亲手烹的。” 霖王脸色阴沉的瞟了侍女一眼,没甚么情绪的就着侍女的手用膳。 襄王为人洒脱,不重规矩,对朝政更是没有半点兴致,向来就喜好个雅乐吃食,平生所愿便是听遍古曲,吃遍佳肴,他抬手轻轻扇了扇,果然芳香敌兰荪,心中不禁冒出住进水家,天天听曲儿,日日吃佳肴的荒诞念头来,言语间颇为向往赞叹:“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卫国公主弹得一手好琵琶,还做的一手好膳食,三哥,你知道么,这道槐叶冷淘,我也在鸳鸯水榭中吃过一回,远及不上卫国公主做的这一碗,却已名动天下了。” 霖王早已怒不可遏了,但那是无名之火,无处可发,只勉力压着怒意,冷冷道:“满 本章未完,请翻页 青州有这样多的好馆子好厨子,还做不出这样一碗槐叶冷淘么。” 襄王摇头晃脑道:“三哥,青州城中能做一碗槐叶冷淘的,也唯有具山房了,之前那里去了个黄姓厨娘,槐叶冷淘做的一绝,却也不及这一碗,更可惜的是,那黄厨娘竟莫名其妙的死了,打那以后,连那一碗不地道的槐叶冷淘也吃不着喽。” 具山房,具山房,具山房是谁家的产业,霖王再清楚不过了,他紧紧握住双手,暴怒的他死死压制着怒火,早已尝不出那槐叶冷淘究竟是何滋味了。 这一席宴请,霖王用的食不知味,心神不宁,憋着满肚子的怒火和疑问,险些更的背过气去,襄王一个接一个的无意述说,将他心中最深的疑虑抽丝剥茧,层层打开,他能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暴跳如雷,已是涵养极好了,回府后,他气闷的不停擦剑,一边擦剑,一边冷眼瞟着碍眼的曲天雄,将那长剑擦的寒光凛凛,杀意逼人。 这两年来,霖王的运气实在不算太好,先是因雍州贪腐案被陛下训斥,当年被灭了满门的皇长子被迁回了皇陵,昭示着当年他的确是被陷害的,而始作俑者的矛头直指当年言辞凿凿的霖王,霖王因此遭了陛下几番申饬,幸而王后在此时有孕,才算险之又险的逃过一劫,后来,霖王与许贵妃设计剪除列侯,逼迫落葵远嫁和亲,都棋差一招的纷纷落空,近日又因靛蓝蒙馆案发,失了靛蓝这个左膀右臂,不得不另辟蹊径笼络朝臣,他气闷的一连数日没有睡好觉,看到曲天雄就觉得碍眼。 他铁青着脸色,擦了会儿剑,越擦心下越发烦躁,狠狠把布掷到地上,勉力克制住想要踹曲天雄一脚的念头,冷冷开了口:“观星斋今日上了折子,说是已占卜出七星图三个月会在天目国现世,你可都安排好了。”曲天雄心里发虚,并不敢抬头看他,只垂首称是。 霖王唔了一声,眸光喋血,在曲天雄脸上巡弋片刻,竟莫名的有些兴奋:“此番有把握么。” 曲天雄忐忑不安的低声:“主子放心,万无一失。” 霖王点点头,言出狠厉,让曲天雄不禁打了个寒颤:“那就好,若是此番事败,你和曲家就不必再为本王效力了。” 曲天雄心里打了个突,事到如今,他与曲家已然没了退路,即便此事千难万险,他只能拼命向前了。 子时,一轮满月静静悬在天际,月华惨淡,隐约有斑驳的杂色,像是庭前繁茂的蔷薇,映到了月影之上。 一张如意翘头香案摆在庭前,案上搁了个古朴香炉,惨淡的月华刚好笼罩在香案之上,诡异的是,那香炉内壁上雕了四只首尾相连的异兽,将一把淡薄的蛮荒之力拘在其中,而香炉中空空荡荡,并没有燃香,香炉外头则飘着几簇水色光团,排列错乱,毫无章法。 落葵在香案前站定,手上白芒一闪而过,指尖凝出一点颤巍巍的猩红,旋即手腕轻颤,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滴滴血珠子次第不断的没入香炉,直到空荡荡的香炉上翻滚起薄薄的红雾,淡香缭绕,嗅之如兰似蜜,她才收回手,放在口中嘬了嘬,心中念叨着,这可是自己的血,半点也不能浪费。 苏子瞟了她一眼,嬉笑着摇了摇头,双手掐诀,指尖逸出一缕红芒,牵引着那团薄薄的红色香雾分散开来,纷纷落在飘在香炉外的水色光团上。 香雾方才触到水色光团,虚空中便传来一声闷雷,浮云层层,转瞬将圆月遮了个严严实实,而一缕月华却破空而出,径直没入香炉中。 那香雾随即极快的一个闪动,各自融入到水色光团深处,凝出一滴波光潋滟的水珠,定睛相望,每一枚水珠深处,都包裹着一只香炉内壁上一般无二的异兽。 苏子双手轻晃,口中的法诀益发晦涩,包裹着水珠的光团纷纷浮上虚空,在半空中结成一只不断闪动的异兽,仔细相望,那异兽赫然与覆盖在宫城之上的阵法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的法诀越念越急促,异兽变得猩红,身形渐渐缩小散开,最后聚成一个个拇指大小的晃眼刺目的红芒,倏然落于香案之上,忽明忽暗,像是顷刻之间便要弥散不见。 此时,原本遮住圆月的层云陡然散尽,月华如水洒落,将那团团红芒尽数笼罩其中。 落葵望着那些红芒,微微蹙眉,方才那血融的还是稍显不足,竟无法将这些红芒尽数凝聚,她猛然一咬舌尖,一口鲜血洒在光点之上,那红芒原本是虚渺无形之物,一触到鲜血,却红芒大作,竟然渐渐凝聚出实体。 见这情形,苏子大喜,单手一晃,凭空握住一把邪红长剑,剑身轻灵,牵引着红芒极快挪动,摆成一个诡异的阵法,静静浮在香案之上。 落葵定了定神儿,忙双手掐诀,轻声喝道:“百问水精,疾。” 那红芒复又极快的旋转起来,在香案之上有序的排开,竟化作了一个个难辨的字迹,形如百兽。 落葵心神一沉,注视着这些字迹,一眼不错的将它们铭刻在心,只一个呼吸间,那些文字便重化为红芒,愈加黯淡,在香炉上红雾散尽的那一刻,这些红芒簌的一下全然散尽。 一切归于平静后,苏子忙端了盏桂圆莲子红枣羹过来,轻声问道:“怎么样。” 杜衡收拾好香案,拿了一卷巨大的地图铺在青砖地上,那图上山水城池绘的十分详实,看起来十分繁复。 落葵端着汤碗一饮而尽,蹲在地上,在地图上巡弋片刻,在繁复中拨开迷雾,倒拿着墙根儿处的笤帚,笤帚把儿落在地图上的一点,轻轻敲了敲,沉凝道:“就是这里,从卦象上看,最晚三个月后,七星图会在天目国建宁城的红霞岭现世,只是具体的现世时间,尚未可知,这岭中地貌复杂,幅员辽阔,卦象上也并未指明现世的具体位置,只能先赶到当地等待时机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二回 七星图 “红霞岭,倒不是甚么险地。”苏子松了口气,转身又去灶间盛了碗羹递给落葵。 落葵有些撑着了,摆手摆的极快,无奈的摇头笑道:“苏子,你养猪呢,想胖死我啊。红霞岭的确不是甚么险地,可是福兮祸所依,正因不是甚么险地,到时去夺取此图之人会比上一个百年多上许多了。” “无妨,我去走上一趟就行,不是甚么难事。”苏子从袖中取出几页薄纸,得意洋洋的在落葵眼前抖了抖,轻松笑道:“今日太子给的银票,足有一千两呢,观星斋也占卜出了七星图现世的大概方位和时间,霖王便极力挑唆,最终这差事落在了太子身上。” 落葵伸手去抢那银票,奈何动作没有眼睛快,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苏子将银票塞回衣袖,愤愤不平道:“七星图每百年现世一回,凡得到此图之国,可保百年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建宁到时必定会群敌环饲,有去难回,难怪霖王会费尽了心思挑唆了。” “即便他不挑唆,太子也是打算让我走这一趟的,毕竟百年的国运昌盛太过诱人了,决不能轻易放过。”苏子还是数了几张银票推到落葵面前,想了想,却又极快的收了回来,转手塞给了杜衡,郑重其事的叮咛道:“你收好,省着点花,这些银子要熬到下个月发俸银的。” 杜衡笑眉笑眼的将银票收起来:“知道了,只要主子少吃点瓜子蜜饯点心甚么的,这点银子熬到下个月还是够的,不过,说起来永昌宫的那一把火烧的真是可恶至极,毁了那么多值钱东西。” 苏子拍了杜衡一下,笑骂道:“不烧也拿不出来,都不能去和亲了,那么多值钱物件儿,陛下可不会便宜了咱们。” 落葵并未留神苏子和杜衡在说些甚么,只一味的盘算心事,指尖在书卷上摩挲不止,原本冷清平和的脸庞微微扬起,唇边勾起浅笑,眸中却无一丝暖意,那种清绝狠辣令人无端的就生出寒意:“苏子,咱们跟旧事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七星图正是个好时机。” “不错。”苏子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沉声道:“霖王不会坐看我们夺取七星图的,定会遣曲天雄走一趟天目国,趁乱阻挠此事。” “这一回,不管能不能夺取到七星图,都要谋划起来。”落葵的冷眸中满是狠意,转瞬却又落寞下来,神情哀哀:“只是不管如何谋划,此事终了,曲元参都要颓废一阵子,伤心一阵子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苏子拍了拍落葵的肩头,紧紧蹙眉,忧心忡忡道:“天目国本身不会有甚么意外,怕只怕到时群敌环视,我一人难敌众手,会护不住你,若再出了当年东闽国那样的事,我真是要悔不当初了,这一趟你就别去了,安心留在青州。” 说起当年,落葵的心有些痛,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才平静道:“也好,你一人去没有后顾之忧,反倒能更轻松些,这一回,要对当年之事做个了断,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能让枉死的人白白枉死,是得谋划的周详些,不能出纰漏,只是你单枪匹马的一人,要穿过长和国北谷国,赶去天目国,我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苏子握了握落葵的手,轻松一笑:“放心罢,只要不碰到那些个隐世不出的老妖怪和妖族之人,我是不会失手的。” 蜷缩在苏子腿上的郁李仁毋的动了一动,一直以为他睡得深沉,谁料他一直在侧耳偷听:“苏子你就是个没脑子的,太子几次提起要在军中给你谋个官职,你都给推了,依着你军功,在军中执掌帅印都不为过,可你偏不要,一有战事就只能以太子谋士的身份出征,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说你是不是傻,若是你肯在军中任职,此番去天目国,多少也能明目张胆的带些人手去,也能稳妥些。” 落葵拿了剪子剪去一截烧黑的灯芯,烛火猛然亮了数分,昏黄的灯火映着她的面庞,眼角眉梢的英气多了些温婉气韵,她默默出神,说起来苏子真是可惜了,他修为高深,又有统帅三军,排兵布阵的本事,原是可以在朝为官,辅佐太子整顿吏治,肃清朝政,为他治军务,平四方的,可如今却只能做个区区管家,躲在人后而已。 “明目张胆个屁,带兵去天目国,我是嫌自己命长,死得不够快罢。”苏子不轻不重的拍了郁李仁一下,反唇相讥:“你还有脸说我,那你呢,好好的国师你不做,非要当个光杆儿掌门。” 郁李仁皱了皱鼻尖:“你能跟我比么,我是仙,才不稀罕这些俗名。” 苏子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你是仙,那我就是神了。” 落葵手上小扇轻扑,扇凉了面前的一溜热茶,努了努嘴,笑着瞧着苏子饮了个痛快:“不然你带着杜衡一同去罢,好歹有个帮手。” 苏子凝神想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好。杜衡就随我同去,把见愁调过来,你留在青州,要格外小心些,切莫独自出门,千万别像上回那样。”他深深瞟了落葵一眼,终是欲言又止。 落葵微怔,轻轻点了点头,每一口气都像是锋利的薄刃,一下下割着自己的心肠,抿着嘴牵出一抹苦笑:“好,我知道了,你放心罢。” 翌日,微雨,是春日里才有的杏花微雨,带着薄薄微凉。 雨雾中的蔷薇盈盈轻移,重重翠玉堆砌如帷帐,满枝红花浓艳似云锦,那雨中的翠蔓红花,比残阳更加娇艳,满院子芳香袭人。 落葵在屋内席地而坐,将竹丝帘子卷起一半,微凉的雨丝斜入廊下,带进薄薄凉意,驱散了夏日酷暑。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卷书,做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可却望着满架的花团锦簇的蔷薇发呆。隔着暗黄色的竹丝帘子望出去,细雨如同银丝般细密,无声无息的穿花而过,雨意染了醉人的绯红和青草色,如烟如雾。 黄昏时分,微雨天没有残阳晚照,遣嫁晋和公主远嫁北谷国和亲的旨意通着微凉的雨丝一同,传遍了青州城。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听得这消息,落葵陡然松了手,那书卷啪嗒一声,重重掉在了地上。 “怎么,心疼了。”苏子笔走如飞,不停的写着甚么,抬头掠了她一眼。 落葵眸光转也不转,只微微黯然:“若不是她,就是我,没甚么可心疼的。” “这桩事原本就是许贵妃先算计的你,如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疼谁知道,没甚么值得心疼的。”苏子垂首,继续笔走如飞。 “我只将仇记在了许贵妃头上,没有记在晋和头上,便已是我大度了,怎么还会心疼。”落葵低低喟一声,捡起书卷反手扔了出去,正中屋内的如意圆桌,转眸去瞧角落里的几坛子酒,难以克制的狠狠咽了口口水。 “杜衡,你过来。”苏子又浅浅的掠了她一眼,出其不意的扬声喊道。 落葵微怔:“你叫杜衡作甚么。” 苏子瞧了一眼匆匆而来的杜衡,挑眉望向角落里的酒坛子,一本正经的笑道:“那些酒分你一半,剩下的都送到我房里去。“ 杜衡清亮亮的应了一声,笑眉笑眼的在雨中穿梭。 落葵见状,忙挡在了酒坛子前,可怜兮兮的笑道:“苏子,那可是御酒,太后赏的,好歹给我留一坛子。” “你想也别想。”苏子一把拉开她,抬了抬下颌,示意杜衡继续搬:“因着你心烦,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没个停歇,这一向纵着你喝了不少,那几坛子酒你想也别想,你若再拦着不让搬,我就都倒了去。” 落葵长叹一声:“暴殄天物啊,那可都是御酒。” “仙酒也不成。”苏子冷哼了一声,塞给落葵一页薄纸:”我刚写的,你瞧瞧还有甚么疏漏的,送嫁路上和北谷国宫里都安排好了,不会叫晋和受罪受委屈的。” 落葵转眸一笑:“就知道你贴心。”她垂眸仔细看下来,见事事详尽,并无甚么遗漏,笑的益发轻松:“晋和才十五,且从未离宫过,北谷国宫里蝇营狗苟的事也不少,她的性子被许贵妃养的骄纵,只怕是要吃亏的。” “你我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了,剩下的,就都是她的命了。”苏子伸手在纸上一抹,那纸极快的蜷缩起来,缕缕蓝芒在上头一绕,那张纸转瞬化作一枚蓝幽幽的水滴状珠子,他指尖轻点,那珠子落入杜衡掌心:“交给司南,让他提前准备起来,一个月后随晋和同去北谷国,待晋和安顿好后,他再回来。” 杜衡微微颔首,轻声称喏。 直到此时,落葵的心才算是真正送了下来,轻笑道:“好了,晚上吃甚么,我去做,明日你就启程去天目国了,权当是给你践行了。” 苏子将书卷塞到她的怀中,奚落道:“你便继续借着装斯文躲懒罢,兴许你这样捧着书睡觉,还能睡出个旷世奇才呢。丁香走,与我打下手去。” 落葵剜了他一眼,坐在椅中握着书卷继续发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回 苏灵仙 建宁是天目国中仅次于都城西凉的州城,而居住的人口却不及青州的十分之一,且大部分都集中在大一些的城镇,其他地方皆是稀稀拉拉难见几户人家,荒野中随处可见的野物都比荒野中的人家还要多上几分,所谓地广人稀大抵便是如此。 但是这数月来,建宁却与往昔有些不同,素来地广人稀的城池,不知从何处冒出了许多行迹鬼祟之人,各个修为高深,有些脸带煞气,四处打探消息;有些则刻意隐藏行踪,私下行事;更有甚者,带着大批修仙者横冲直撞,搅得人心惶惶。 而偏偏在此时,天目国的国师闭关不问世事,该国一时间暗潮汹涌,人人自危起来,寻常百姓只要有口吃的,便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而官家人则腰挎弯刀,没日没夜的在城中巡逻,遇上寻常百姓,便连恐带吓的撵回家,遇上修仙者,不管修为高低,便拔腿就跑,莫说接上两招,就是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正午时分,明晃晃的日头悬在高空,蒸的四下里热气腾腾,即便是呆着不动,也时不时的大汗淋漓,衣衫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格外难耐。 “云良姜,我饿了,我饿了,饿了。”一个少女蹲在建宁城中最热闹的大街上,可怜巴巴的拽着身边男子的衣袖,一边眨巴着双眸没命的挤着眼泪,一边装模作样的哀嚎,丝毫不顾及聚拢而来看热闹的人群,那少女虽是男儿装扮,单任谁打她面前过,都能一眼瞧出她是个姑娘,除非那人是个眼瞎耳聋的。 云良姜离京时,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荆锦,绣着缠枝如意纹,金丝晃眼,头上戴的是雕工精致的金玉冠,价值千金,当然他也是带足了盘缠的,莫说是走一趟天目国,便是来个诸国游,也是富富有余的。 可如今云良姜的一条腿刚刚跨进建宁城的城门,还没摸到红霞岭的的一枝一叶,他就不止花光了盘缠,还当掉了身上所有能换银子的物件儿,荆锦换成了粗麻布,金玉冠换成了蓝布条儿,简直落魄的不能再落魄了,全无半点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如今的云良姜只觉身边的少女是一颗货真价实的扫帚星,嫌弃的瞥了她一眼,使足了力气去扯她的手,奈何却无济于事,只能哭笑不得的连连跺脚,张口大声骂道:“苏灵仙你干嘛,我的盘缠都被你糟蹋完了,哪还有吃饭住店的银子啊。” 原来这一路上,云良姜既怕被父亲列侯察觉他偷偷离京,追了上来,又怕招摇过市漏了财,再惹来土匪杀人抢劫,故而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夹着尾巴做人,才躲过了千难万险,穿过了长和国和北谷国,来到了天目国。 可半个月前,在天目国边境,云良姜遇上了没钱吃饭的苏灵仙,颇为难得的发了一回善心,替她付了饭钱,不曾想这苏灵仙听说他也是赶往红霞岭的,从此便使了浑身解数,跟牛皮糖似的缠上了他,一路跟到了此地。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半个月路程,苏灵仙只进大客栈只住上房,还雇了马车省脚力,口腹之欲与脚力都没有被委屈,只是委屈了银子,还尚未赶到建宁,便已经将云良姜的盘缠花了个精光。没有盘缠亦没有干粮,受冻受累不说,还要挨饿,他只好动起了脑筋想找点银子。 可惜的是,这苏灵仙不知是何出身,竟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金贵无比,竟没有半点能够换来现银的手艺,而云良姜有心在街边摆个摊算命问前程,换些盘缠,可天目国盛行巫蛊之术,对算命不屑一顾,他一向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独这相貌还上得了台面,算来算去,他咬了咬牙,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卖了自己。 谁料进了勾栏院,老鸨子却没有看上云良姜,说他的相貌简直是侮辱了勾栏,一向引以为傲的长相一朝被人彻底否定,这打击令他陡然崩溃,受挫不已,对老鸨子便是一顿痛骂,紧接着招致了一群人的围殴,虽然云良姜和苏灵仙皆有修为在身,可勾栏院里的护卫们也各个不是泛泛之辈,他二人难敌众手,这才被打的落荒而逃,只好当了云良姜的衣裳玉冠换银子,总算是过了几天丰盛日子,好容易捱到了建宁,苏灵仙却又喊起饿来。 苏灵仙唯恐云良姜丢下自己不管了,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一双明眸眼巴巴的瞧着他,益发的可怜兮兮:“云良姜,你骗人,你说话不算数,你说了要管我吃管我住,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你骗人。” 见苏灵仙的确是饿得很了,眸底泪水盈盈,云良姜又于心不忍起来,伸手把她拉起来,一指前头街口的面摊儿,道:“走,我带你去吃面。” 苏灵仙却摇着头,伸手一指斜对面热闹喧嚣,门楣高大的良木居:“不,我要去吃那,那人多。” 良木居是建宁城中数一数二的客栈,自然人多,吃的住的都要比别处精细富贵,自然也要比别处贵上几分,云良姜摸了摸袖中,只得一些散碎银两,大约够他二人在良木居分喝一碗白粥,当然这并不算燃眉之急,更难得是眼瞅着日薄西山,暮色渐沉,若真的去了良木居喝粥,夜里便要露宿街头了,虽然已是夏日,露宿街头不至于冻着,却极有可能被当作异国乞讨者遣送回边境,那可真就白忙活一场了。 云良姜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良木居太贵了,我可吃不起,还是吃面去罢。” 苏灵仙瞧了瞧云良姜腰间的长剑,继续可怜巴巴的哭道:“你不是还有剑嘛,这剑瞧着还不错,也值些银子罢。” 云良姜忙紧紧抱住自己的长剑,瞪着眼道:“想甚么呢,这是我保命的家伙。” 苏灵仙瞧了一眼云良姜身后,哭嚎的更加厉害了:“我,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打算卖了我换盘缠的,你个大骗子。” 云良姜微怔,连忙转头去 本章未完,请翻页 看,只见自己身后正是一家青楼,门前的两盏红灯笼格外明艳,其下几个更加明艳的女子衣领微松,正倚门卖笑,迎来送往,软糯的声音和着扑鼻的脂粉味在风中氤氲散开。他顿时退了一步,连连摆手:“没有,我可没这个念头,逼良为娼是要吃官司的。” 苏灵仙极快的抹了把眼泪,狡黠一笑:“那你就卖了剑带我去吃良木居,不然我就去报官,说你要卖了我,逼良为娼,让你去吃牢饭。” “我,你,你。”云良姜气急,指着苏灵仙你你你了半响,才气急败坏的一甩手,捡了个人多的街口,脱下外衫铺到地上,将长剑小心翼翼的摆好,扎出一副当街卖剑的架势来。 眼瞅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要么是不识货的,要么便是起哄要价太高买不起的,直到夜色沉沉,月上柳梢之时,围观之人渐渐散去,悉数往对面的青楼踱去,长剑仍稳稳当当的摆在那,寒光凛凛,无人问津。 云良姜正打算收拾收拾,去当铺走上一遭,虽然当剑比卖剑在银子上可能会吃点亏,但总比真的露宿街头要好些,耳畔传来一个极熟悉却又诧异无比的声音:“你们,在做甚么,云良姜,你也忒败家了些,龙渊这等宝物,你也舍得拿出来换银子。” 云良姜又惊又喜,对上来人的眸子:“苏,苏子,我,我也是没法子啊,我们花光了盘缠。” 苏子眉心紧蹙,瞧了瞧云良姜落魄的模样,转眸又错愕的望着苏灵仙,在来天目国的路上,他便已经收到了南祁国传信,说是苏灵仙私自离京,许是来了天目国,请他沿途留神寻找,谁料还真的就在此处遇上了,但这二人怎会凑到了一处,只是此时不便细想细问,而自己与苏灵仙相识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便只能做出一副更加诧异的神情来道:“苏灵仙,你怎么在这,怎么与云良姜混在一处,你就不怕他将你卖了么。” “甚么,你们,你们认识。”云良姜吃了一惊,眸光在二人脸上巡弋不止。 “怎么不认识。”苏子沉了脸色,隐有怒色的瞥了苏灵仙一眼:“他是我远房二叔家的幼女,前些日子二叔还托人告诉我,说她离家出走了,许是跑到天目国了,让我沿途帮忙找找看呢。” 苏灵仙缩了缩脖颈,小心翼翼道:“大,大表兄,我,我,我就是想来瞧瞧,瞧瞧七星图长甚么样儿。”她觑着苏子的神情,娇声哀求:“大,大表兄,你别把我送回去好不好。” 苏子叹了口气,无奈的摇头一笑:“人都到这了,一起去罢,到时把你交给苏玄明,让他带你回去,我也能放心些。” “太好了,大表兄最好了。”苏灵仙一蹦三丈高,软糯糯的娇嗔笑着,抱住苏子的胳膊,冲着云良姜抬了抬下颌:“大表兄,就是他,就是这个大骗子,他骗我说要管我吃管我喝管我住,带我来的。”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四回 恶人先告状 天猛然阴了下来,像是风吹云动,正好落在了云良姜头上。 云良姜只觉眼前一黑,头晕目眩,这可真是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啊,他指着苏灵仙愤愤道:“苏子,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是她,都是她逼的,她说若是我不卖剑,她就要去报官,说我逼良为娼。” 苏灵仙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嘻嘻笑道:“我跟大表兄是自家人,你说他信谁。” 苏子揪了揪苏灵仙的发髻,哈哈笑道:“灵仙,何必卖剑这么麻烦,我看云良姜的皮子长得不错,卖他比卖你值钱多了。” 苏灵仙回首瞟了云良姜一眼,讥讽的嗤了一声:“大表兄,你才是说差了呢,他又不是没卖过自己,只是人家没瞧上他,不肯要他。” 在边上忍了良久的杜衡扑哧一下,笑的前仰后合,良久,才勉力忍住笑,一本正经的敛眉道:“云公子,那人不肯买你,眼光还是不错的。” 云良姜顿时狠狠哽住了,哽的脸色发青。 苏灵仙紧紧抱着苏子的胳膊,冲着云良姜抬了抬下颌,轻轻哼了一声。 苏子在他二人脸上巡弋片刻,长眉一轩,拔腿就往良木居去,发觉云良姜仍立在原处不动,回首间神情疏朗笑道:“不是要去住良木居吗,还愣着作甚么,若是想卖了自己换盘缠,就赶紧去,我不会拦着的。” 云良姜顿时回过神来,笑嘻嘻的跟上苏子,甜腻腻的笑容中有几分谄媚:“看,还是我好人有好报罢,当初我救了你妹子,今日你就保全了我的龙渊剑,苏子,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一定回报。” 苏子停下脚步,回首盯着他的眸子,若有所思的笑道:“你在云家说了算吗。” 云良姜深深颔首:“那是自然,除了我爹,那就是我说了算了。” “那我这大恩大德也不用你永世难忘,你现在便报了罢。”苏子按了按额角,一本正经道:“你把那本太乙玄门剑法拿来给我看看。” 云良姜微怔,犹疑道:“只是,看看。” 苏子一脸正色:“不然呢,列侯视那剑法如传家宝,看的比眼珠子还要紧,若是让你拿出来送给我,只怕你要被打死了罢。” “只是看看,小事一桩。来来来,笔墨伺候。”云良姜轻笑起来:“我给你写个字据,免得你担心我赖账。” 苏子微顿:“你不用再想想了。” “不用。”云良姜撸一撸袖子,找了一圈纸笔,却没有找到,弯下腰从地上薅了一把草,插在自己头上:“喏,回京之后,若是我交不出剑法,就把自己卖给你。” 杜衡瞟了云良姜一眼,一本正经道:“你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活脱脱是个废物,我们买你回去作甚么,平白浪费粮食么。” “杜衡,你。”云良姜指着杜衡你了半响,最后无言的摸着后脑讪讪一笑,既无力反驳也不愿承认。 几人在良木居住下,因不是花自己的银子,自然不必心疼,云良姜做主,挑了四间上房,点了良木居最富盛名的菜品,饱了口腹之欲,享了上房之居,却也花了海样银子,苏子却露出没有一丝心疼之色。 不知是一连饿了几天,饿得两眼直冒绿光,打算一顿吃出三天的量来,还是云良姜与苏灵仙原本就不是甚么斯文人,面对一桌子的珍馐佳肴,二人没见过世面的饿鬼本性暴露无异,甩开腮帮子,边吃边松一松裤腰带,连个盘子底儿都舔了个雪白锃亮,幸而是椅子腿儿他们是啃不动的,不然非得一并啃了,吃到席地而坐。吃完了拿袖子一抹嘴,冲着柜上喊了一嗓子,小二,再上一盆米饭。 吃了这么多,云良姜微微侧目,只见苏子却面不改色岿然不动,他掰了掰手指头算了半响,不禁暗暗咂舌,这一顿饭大约花了水家一年的家用,落葵是出了名的抠门小气,若是知道自己吃掉了她这么多银子,只怕要把自己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的,在桌下踢了踢苏子的脚,低声哄道:“苏子,你千万莫要跟落葵说我吃了那么多银子。” 苏子长眉一轩:“你吃都吃了,还怕我告状。” 云良姜抹了抹嘴:“也对,她横不能让我都吐出来。” 第二日晨起,天光初亮,晨曦正好,四围的院墙隔出一方碧蓝的天,遥遥之处有炫目的流彩,那是朝霞满天,如波涛暗涌。 窗下的小几上放着一只闪着些许微光的罗盘,这只罗盘并非寻常之物,是关内侯水天无取了子时雷击公孙树为料,制了这只罗盘,并封印了落葵的一丝精魂和一滴精血在内。 苏子抬手触上罗盘,此物如同与他呼应般嗡鸣一声,登时红光大作,他神情一滞,对窗外静立的杜衡轻声道:“去叫云良姜和灵仙,准备出发去红霞岭。”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风,层云掩住日头,只有丝丝缕缕的微光从缝隙中漏下来,院落一角投下些绰绰暗影。 从建宁城去红霞岭,即便是御空而行,也要十日之久,可御空太过消耗法力,夺取七星图之时必定会有一场恶战,没有人会将法力消耗在无谓的赶路上,苏子雇了辆马车,四人摇摇晃晃的往红霞岭去了。 ———————————— 北谷国,朝歌城。 沉沉暮霭中的山谷静谧无声,谷中起了青草色的疏落薄雾,将一枝一叶,一花一木皆浸润的水光淋漓,翠意浓烈,比之山花更加明艳几分。 一棵歪脖子老梅树在谷口指天而立,世人即便没有到过朝歌城落梅谷,也是听说过落梅谷口的这棵老的成了精的梅树,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电闪雷击,依旧屹立不倒,生长出了一半漆黑如墨,片叶不生,而另一半却苍翠挺拔,花叶繁茂的盛景。 每日戌时,天色将黑未黑之时,老树下吊着的那口巨钟便会散发出幽幽绿光,随即未经敲动,却响起几声浑厚深沉的钟声,撼天动地 钟声越传越远,越发低微,最后幽幽散尽,伴随于此的,便是最后一丝明亮的阳光也随之消失不见,整座山谷便陷入黑漆漆的夜色中。 夜色中,凛冽的晚风急促掠过山谷,掀过阵阵冷香,这谷中遍植绿萼梅花,因着谷深寒冷,这梅花经年累月的绽开,无论日出日落,梅香皆经年不散。 这座山谷十分奇特,以谷口的老梅树为界,谷内谷外永远是大相径庭的两个季节,谷外是温暖如春,还是骄阳高照,亦或是一叶知秋,而跨过那棵老梅树,谷中便是经久不变的苦寒冬日。 夜色中,有个鲜红的人影在谷口略一盘旋,凛冽的夜风掀起衣角,带着血红的余韵,刮进了谷中。 此人像是极为熟悉谷中的地形,他身形鬼魅,小心避过几处不易察觉的禁制,任凭衣角翩跹飞扬,却连枝丫都没晃动一下,随即光华一敛,一个红裳男子停在了一处坍塌过半的木屋前。 红裳男子在屋前停了片刻,三年前他就知道此地,可从不敢来看上一眼,挣扎了良久,他伸手轻轻推开门,只听得吱呀一声,锁闭了三年之久的灰尘一朝被放出,纷纷裹着呛人的腥味扑面而至,呛得他连连咳嗽。 红裳男子单手一晃,掌心中多了枚微光幽幽的随珠,借着那点幽光,他伸手拂去蛛网,在屋内巡弋一圈儿,这屋内的摆设像是许多年未曾动过,连灰尘的模样都未曾改变。 低低的叹息在屋内绕了个圈儿,他眸光复杂,有哀伤不舍,有痛惜愧疚,最后望住角落中的一对儿布满灰尘的圈椅,望了良久,才拿出帕子,将其中一把圈椅擦拭干净,露出打磨光滑的木质。 红裳男子缓缓坐下,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感受着封尘了三年的气息,这一次,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从认识她直到她身死,他都从未离她这样近过,微黄的幽光无声流转,在他周身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哀伤冷意。 片刻之后,一道灰蒙蒙的人影在窗前一闪而过,无声无息的走到屋内,弯下身子恭恭敬敬道:“少主。” 红裳男子抬了抬手,眉目敛的平静,仿佛方才的复杂皆是恍惚:“崖香,查的如何了。” 崖香低语:“程姑娘最后在谷口身亡的,属下并未在那里发现甚么不妥,反倒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了这个。”他一伸手,掌心处多了一枚墨绿色的指甲,长约三寸,光华诡异,只瞧上一眼,便有吞魂嗜魄之感:“少主请看。” 红裳男子拈起那枚指甲,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金芒,将指甲上的吞魂嗜魄之力抵消过半,他仔细端详了半响,眉心紧蹙,难以置信道:“圣魔宗,这屋子是朝颜最后所居之处,怎会有圣魔宗之人出现。” 崖香垂首:“属下不知,但属下在落梅谷中查了半年,还是发现了些端倪。” “说。”红裳男子脸带煞气,眼帘低垂,恨不能将那来历诡异的指甲焚为灰烬。 崖香低语:“属下发现有圣魔宗之人出入此谷,且带了一具傀儡,面相与程姑娘十分相像。” 第二百八十五回 落梅谷 “甚么。”红裳男子大惊失色,重重拍了一下扶手,惊惶的站了起来:“圣魔宗出入落梅谷,莫非朱鸟世家之人就半点不知道么。” 崖香笃定的沉声道:“这个,属下不知,但属下绝不会看错,那圣魔宗之人带着傀儡在落梅谷中盘桓了数日,像是再找甚么东西,属下借着这谷中的禁制隐藏了自身的气息,跟了他们几日,前日他们已经赶往红霞岭了,属下不敢再跟,生怕打草惊蛇。” “红霞岭,想来也是冲着七星图而去的。”红裳男子沉凝片刻:“太上长老带了宗内三十名弟子,已赶到红霞岭了,朝颜之事既然已有了线索,你便不必留在此处了,此番你便随我同去红霞岭,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崖香垂首:“喏。” “有太上长老带领弟子夺取七星图,我也可以全心查访朝颜之事了。”红裳男子微微松了口气,摩挲着衣角轻声道,他想,若能查清此事,也算了了一桩心结,从此,从此可以做个心底自由之人了。 崖香沉凝道:“少主身上的异族气息浓厚,还是先离开此地罢,属下怕再耽搁下去,会惊动了这谷中朱鸟世家之人。” 深幽无人山谷十分安静,夜风阵阵,掠过开满绿萼梅的枝头,那花盏扑簌簌轻响,掉落些许花瓣,冷香萦绕。 二人擦着夜色在谷中穿行,冷香在无知无觉间染上衣角。 崖香在落梅谷隐藏了半年之久,对谷中的一切早已捻熟至极,由他领着,出谷之路比来时走的更加顺畅而不留痕迹,不多时,便望见了谷口处的歪脖子老梅树,树下那口黑漆漆的巨钟融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唯有夜风拂过半树碧叶繁花沙沙作响。 就在此时,一片白光在虚空中极快的闪动,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已激射到谷口,白光敛尽,一只白森森的骨鸟横在了谷口,那对巨大的骨翅铺展开来,将冷月霜华遮了个严严实实,而出谷的那条路也随之截断了。 那只骨鸟白骨森森,凛凛寒光在骨骼上跳跃缭绕,显得肃杀之气十足,骨鸟边上,一个女子盈盈而立,望之五十如许,虽仍旧眉目如画,但满头青丝已然花白,更为诡异的是,此女眉心赫然有一枚火红的翎羽印记,闪着微光。 红裳男子如临大敌的退了一步,退到老梅树下静立,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在下天一宗江蓠,见过世安长老。” 世安长老挑着细长的眉,冷冷一笑:“原来是天一宗的江少主,未能远迎,还真是失礼了,不知江少主大驾光临我落梅谷,有何贵干。” 这红裳男子正是离开了青州,一路赶到落梅谷的江蓠,那袭浓烈的红裳迎风,原本该是最明艳的颜色,愣是被他穿出了几分飒然冷意,夜风拂动,绿萼梅落在他的肩头,像是在红裳上雕了浅浅的纹样,他负手而立,平静道:“在下前来只为查访故人而已,无意冒犯朱鸟世家,还望世安长老明鉴。” “查访故人。”世安长老 的眉梢挑的极高,脸带煞气的冷笑:“我朱鸟世家与天一宗素无往来,不知江少主要查甚么故人。” 江蓠双眸微眯,神情淡淡道:“世安长老对在下的私事竟如此感兴趣么,可惜,在下无可奉告。” 世安长老单手轻晃,手上红芒缭绕,多了一羽火红的翎羽,语出威胁:“看来江少主不打算直言相告,那么便只能留在落梅谷小住几日了。” 江蓠不以为意的挑眉笑道:“若世安长老有本事将在下留下,在下小住几日也未尝不可。” 世安长老的双眸闪着难以置信的眸光,脸色复杂的凝神片刻,唇边微抿,未见她手上有甚么动作,便是悠长的嘶鸣之声划破沉寂的夜空,那羽翎羽迎风见长,长至丈许,红芒刺目,照亮半边天际,传出噼里啪啦的跳跃之声,冲着江蓠飞卷而去。 江蓠神情凝重,身姿未动,一道赤金光芒在手上略微闪动,旋即凌空劈过,迎向红芒。 赤金光芒以迅雷之势,与红芒重重相撞,在红芒中略微停滞了片刻,便劈入红芒深处,落到了翎羽之上。 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震得那巨钟都狠狠晃动了两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赤金光芒竟一击之下,穿透了翎羽,旋即对劈而出。 赤金光芒在虚空略一盘旋,光芒敛尽,竟是一柄金色长剑浮在虚空中,嗡鸣声声,掠动浮云。 而红芒哀鸣一声敛尽光华,那枚翎羽掉落在地上,已然断裂成了两截,闪着微弱的红芒。 世安长老身形不易察觉的轻晃了一下,脸色骤然一白,但仍淡然镇定道:“江少主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可我落梅谷也不是甚么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虽一击即中,可江蓠也不改起初的恭敬之态,谨慎道:“世安长老说的极是,此事是在下太过冒失,在下给世安长老和朱鸟世家陪个不是。” 世安长老虽是头一回见江蓠,可也早听闻过他在江湖上的名声,是个狂妄自大的混不吝,可没料到在一击即中之后,他竟能还如此谦恭,真不知是流言有假,还是他善于伪装,她微微一怔,手一挥,地上断成两截的翎羽飞回她的眉心。 她双手掐了个诀,身后巨大的骨鸟不断变小,最后化作巴掌大小的一团白光,没入她的掌心,她微微侧身,冷言冷语道:“还请江少主切记,我落梅谷不欢迎任何异族。” 江蓠恭敬道:“在下谨记。” 随后,江蓠和崖香飞身而出,足足奔袭了一炷香的功夫,在远离了落梅谷后,江蓠突然停了下来,回望了一眼遥遥之处的落梅谷,蓦地捂住心口,呕出一口血来。 崖香顿时变了脸色,扶住他,连声低唤:“少主,少主。” 江蓠抽出帕子擦了擦唇边,摇头道:“没事,轻伤而已,不打紧。”他自嘲的摇头轻笑:“这朱鸟世家虽只是个妖族在人族的后裔,但也非咱们人族可比,以后没事儿,我还是绕着点走罢。” 崖香亦是狭促低笑:“少主说的是,惹不起咱们躲得起。” 江蓠指着崖香笑骂道:“你小子,你这是妖血反噬的还不够,没让你受足了罪罢,还有力气笑话我。”他调息片刻,两指微弹,一枚丹药直冲崖香而去:“快吃了,待会疼起来,你可别拿我的衣裳抹眼泪。” 崖香嘿嘿一笑,忙将丹药服了下去,不多时,一丝丝红芒从他的周身逸了出来,顷刻间消散殆尽,他有些忧心忡忡,勉力笑道:“少主,咱们虽查到了些线索,可此事到底牵涉到嗜血道,属下怕再查下去,会掀起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的旧仇,会惹来一场大乱。” 江蓠略一沉凝:“你不必再劝我了,无论付出甚么代价,这桩事我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 天目国,红霞岭。 晨曦里的小镇,茂林修竹环绕,晶莹溪水潺潺。 这处镇子依着红霞岭而建,一湾碧水在镇中蜿蜒,镇中遍植古木翠竹,一座座小巧精致,清秀端庄吊脚楼鳞次栉比,掩映在绿荫丛中。 一辆灰棚马车晃晃悠悠的驶进了镇中,最后停在路旁一棵枝丫低垂,茂叶遮天的榕树下。 那树旁是三层吊脚楼,楼檐翘角如展翼欲飞,雕梁画栋华美精致,绕楼的曲廊在晨曦里泛起几缕光。 从车内跳下几个人来,正是苏子一行人,杜衡先行下来,递给车夫几枚散钱,随即进了竹楼打点一切。 云良姜在客栈前愣了片刻,连连惊叹道:“这吊脚楼建的可真是巧夺天工。”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瞧见苏灵仙钻出了车子,便伸出手去扶她。 苏灵仙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灵巧的跳下车来,挑眉笑道:“不用你扶,我可没那么娇气。” 苏子揉了揉她的发髻,在她与云良姜的脸上巡弋片刻,眸光温柔的点头笑道:“可不是么,我们灵仙一点都不娇气,就是有点冒傻气。” 苏灵仙皱着鼻尖儿轻嗤一声,眨巴着水灵灵的双眸,好奇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她自幼长居南祁国,甚少出门,此番偷偷跑来天目国,是她第二回见到南祁国之外的风物人情,哪怕看到一杆手臂粗的翠竹,也是满脸没见过世面的惊喜:“大表兄,咱们要在此处住下么,为何不直接进红霞岭呢。” 苏子百般无奈的摇头笑道:“有你这个拖后腿的跟着,我怎么敢轻易进红霞岭,我已给玄明传了信,叫他带着人来此处汇合,多一个人看着你,也让我省点心。” 苏灵仙嘟着嘴,不情愿的嘟嘟囔囔道:“哥哥来了,一定又要骂我。” “骂你,不打你就是轻的,谁让你跑出来的。”苏子不轻不重的拍了苏灵仙一下,笑骂道。 云良姜在旁边笑嘻嘻的补了一把刀:“苏灵仙,你霸王餐也吃了,倒打一耙也打了,如此厚的脸皮子,你还害怕挨骂么,只怕是打上几棍子,你也觉不出疼来罢。” 第二百八十六回 红霞岭打劫 苏灵仙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嗤道:“你个穷鬼,别跟着我。” 云良姜不以为意的贴上来,笑眯眯的模样,没有半点脸红害臊的意思:“我可没跟着你,我是跟着我家苏子一起来的。” 苏灵仙不屑的撇嘴:“大表兄是我家的,你别乱攀亲戚。” 红霞岭中有一片方圆百里的火红密林,那是一棵挨一棵的凤凰树,生长的高大茂盛,巨大的树冠横展而下垂,密密匝匝的碧叶间,火红的凤凰花开的极为浓烈,一团团一簇簇,与绿叶相映成趣。 有数团颜色各异的遁光擦过凤凰树林的边缘,略一停滞,便惊慌失措冲进林中,摇动了那满树如飞凰之羽的碧叶,若丹凤之冠的花盏,将无数蔚为壮美的凤凰花撞落在地上。 在这数团遁光的后头,紧追不舍个黑袍人,他的遁光状若流星,分明顷刻间便能追上那数团遁光,可他却始终如同戏耍般时快时慢,与那数团遁光一前一后消失在密林中。 进入密林后,那黑袍人破空飞遁,黑色的广袖一甩,袖口处的金丝泛起涟漪,袖中猛然逸出一痕细若游丝的白芒,直逼前头的数团遁光而去。 那痕白芒夹着犀利的风声,将两侧的几棵凤凰树的树冠齐齐切下,重重砸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那落而色不褪的凤凰花顿时铺了满地,宛若蜿蜒流淌的鲜血。 数团遁光像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纷纷一个闪动,便齐齐陡然下坠,躲开那道追命的白芒,旋即擦着地面掠向远方,在身后掀起纷纷扬扬的火红花瓣。 “噼啪”一声,白芒顿时劈了个空,后头的黑袍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光芒骤然亮起,又是一痕白芒激射而出,擦着地面追了过去。 只听得“噼啪”之声大作,白芒所到之处,满地密密匝匝的凤凰花飞扬而起,烟尘散尽后,地上赫然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数团遁光眼看避无可避,只有咫尺的距离便要被追上了,其中一团青色遁光中发出怒骂声:“丹赑,你个老匹夫,真的要赶尽杀绝么。” 话音方落,那团青色遁光中飞射而出一对长刀,齐齐斩向白芒。 只听得“锵锵”一声巨响,长刀重重砍在白芒上,随即在地面上留下两条深达数尺的刀痕。 可白芒却只是微微一闪,未见半点损伤,竟将刀柄紧紧卷住,向后一扬,便被那身着黑袍的丹赑握在了手中,他嘿嘿一笑,双手猛然一搓,那对长刀哀鸣一声,在转瞬间化为了灰烬,在虚空中散尽。 只耽搁了这片刻功夫,其余数团遁光已穿云而出,飞出去极远,只剩下几个遥遥可见的光点。 而青色遁光中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喷出一口血来,见同行之人竟不顾自己,他暗骂了一声,周身光芒闪动,同样极快的穿云而出,在身后留下一痕淡白的云雾。 黑袍的丹赑却垂首望着抱在怀中的小姑娘,温柔 低笑了一声:“鹿儿,抱紧了,爹爹带你去玩。” 那小姑娘绑了满头五颜六色的小辫儿,身穿大红衣裳,脖颈上还挂了个硕大的金锁,金光流转间,隐约可见上头满满的如意纹吉祥纹,这小姑娘赫然正是在花林山求医的鹿儿,此时的她看起来,心智已比当初长大了许多,看来那圣手医仙黄芩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她伸手紧紧抱着丹赑的脖颈,娇憨笑道:“爹爹快些飞,鹿儿不害怕。” 话毕,眼看着连那青色遁光已只余下小小的一痕,丹赑猛然狠狠一跺地面,黑色的衣角迎风翩跹,整个人化作一道漆黑如墨的光芒,张狂至极的冲天而去,将那漫天浮云搅得七零八落。 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丹赑便追上了那数团遁光,这样猫捉鼠的戏耍了一路,他早兴致寥寥了,便想速战速决,早早打发了眼前这些人,随即袖中数道白芒齐发,在虚空中打了个转儿,将那数团遁光困在了中间。 几人被白芒围困着,缓缓落于密林中,光芒敛尽,竟是五男一女,满脸惊恐的望住丹赑。 其中一名年岁较大,脸庞微黑的男子强自镇定的开口道:“丹赑前辈,你这是何意。” 丹赑似笑非笑的扯动脸皮:“老夫没甚么意思,就是看你们不顺眼,想让你们离开红霞岭罢了。” 黑脸男子神情一滞,咬着牙恭恭敬敬道:“在下乃良木山庄程家的程川贝,奉家主之命前来,还请前辈行个方便。” 丹赑冷冷瞟了他一眼,继续皮笑肉不笑道:“甚么程家,老夫没听过,老夫叫你们滚,听不懂么。” 程川贝微微一怔,此来红霞岭,夺取七星图自然是最要紧的,可夺不到也不至于是死罪,但半途而废回到族中,那便一定是要受罚的了,念及此,他不知从何处来了些胆气,竟梗着脖颈回了一句:“在下若是不肯呢。” 丹赑双眸一缩,手轻轻一晃,那数道白芒发出声声悠长琴韵,波澜乍起,冲着几人聚拢而去,一股死意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这几人中年岁最小的是个少女,头一回离开良木山庄,头一回出来长长见识,谁料就见识了生死一线,她顿时白了脸色,拉着边上年轻男子的衣袖,抖着身子颓然瘫坐在地上,神情惊恐,几欲落泪。 程川贝知道东海丹赑的厉害,自己加上身后这几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既然不是对手,那只能服个软,他回望了她一眼,嗫嚅着唇角艰难道:“好,好,在下等这就离开红霞岭。” 丹赑顿时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道:“若是方才叫你们滚,你们痛痛快快的滚了也就罢了,如今才要滚,却是晚了,不留下点甚么,老夫可不会轻易让你们滚的。” 素来听闻东海丹赑是劫道的祖宗,一向是雁过拔毛贼不走空,没料到竟不讲理到令人发指,程川贝狠狠哽了一哽,蹙着发黑的眉心道:“前辈想要甚么。” 丹赑在几 人身上巡弋了片刻,他自然是知道良木山庄的,良木山庄是程家一手创立,素来是天目国数得着的富户,自然有数不清的好东西,而眼前这个程川贝,看起来在程家也是有一定地位之人,那么,此时不好好搜刮一番,更待何时,他阴恻恻的笑道:“将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老夫要仔细挑一挑,若有隐瞒不拿的,老夫就只好勉为其难,收下你们的性命了,你们可要想想清楚,是命重要,还是钱财重要。” 几人面面相觑,心知已无退路,只好开始从袖中,从怀中往外掏东西,一直掏的比脸还要干净,才罢了手。 就在此时,一直藏在丹赑怀中的鹿儿探出头来,伸手指着瘫在地上的那个少女,娇憨道:“爹爹,鹿儿喜欢她头上的簪子。” 丹赑抬眸相望,只见那少女头上斜簪一枚金簪,簪头是一只赤金小鹿,成奔跑状,足下踏一枝梅花,浑圆的东珠串成梅花绽开的五瓣,十分别致。他抚着鹿儿的长发,轻声细语的笑道:“好,鹿儿喜欢,爹爹给你拿来。”他抬起头变了脸色,伸手喝道:“你,拿过来。” 那姑娘的身躯狠狠抖了一下,一枚金簪就能换条命,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她忙不迭的拔下发间的簪子,急不可耐的丢了出去。 丹赑伸手一捞,将簪子稳稳当当的捞在掌心,塞到鹿儿手中,笑道:“瞧瞧,喜欢么,喜欢爹爹就给你戴上。” 鹿儿喜笑颜开的点了点头,微微侧首,让丹赑将簪子斜斜簪入发髻。 凶神恶煞的丹赑猛然变成这般慈眉善目的模样,白芒中的几人有些难以回过神来,面面相觑了良久,黑脸男子才想起来自己仍置身于险地,忙将身前的东西向前推了一推,胆战心惊道:“前,前辈,在下等可以离开了么。” 丹赑吊着眉梢,瞧着眼前这几个晦气之人,讥讽的嗤了一声:“就你们这几块料,这等修为胆量的,也想来夺取七星图,简直是做梦,你们这是来找死的罢,你们还得多谢老夫,早早的撵你们滚蛋,才保住一条命。”他挥了挥手:“东西留下,你们都滚罢。” 此间事毕,丹赑带着鹿儿往红霞岭深处赶去。 二人走后不久,凤凰树林的边缘多了一群白袍剑客,为首之人是个老者,须发皆白,额头上生出一枚素白短角,短角上有圈圈花纹,散发幽幽银光。 老者领着众人在密林边缘打坐休息,吩咐其中一人去林中探查一番,不多时,那男子返回,冲着老者施了一礼:“回禀太上长老,弟子已在林中探查过了,并无危险之处,但是有打斗的痕迹。” 老者睁开双眸,蔚蓝色的眸子中精光闪现,沉声道:“前头带路,去看看。” 众人急匆匆的赶到打斗之处,老者弯下身子,仔细查看了一番,惊异道:“这是九霄百衲琴的痕迹,看来东海丹赑也到了此处,只是不知是谁这般倒霉,竟碰上了他这么个瘟神。” 第二百八十七回 都来了 就在此时,一声尖利悠长的嘶鸣传来,划破碧澄的寂寞天际。 众人忙极目望过去,只见郎风吹过碧澄的蓝天,流云四散而去,一只最寻常不过的白色鸽子破空飞来,留下淡白的云雾,越飞越近。 那白鸽羽翼铺展,在空中略一盘旋,寻到了方向后,俯冲钻入密林。 方才进入密林探路的男子见状,打了个响指,随即抬起手臂,白鸽稳稳落在上头。 男子轻轻抚摸了几下白鸽的羽翼,从它的腿上取下一截窄窄的纸条,那纸上空白一片,并未有半个字,他端详片刻,恭恭敬敬的递给了老者:“太上长老,少主传信过来了。” 老者单手掐诀,在纸条上一抹,纸条上光芒微闪,多了几行蝇头小字,三个呼吸过后,那字迹蓦然火光大作,将整张纸条包裹起来,化为一团灰烬。 “太上长老,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原地修整。”男子显然也看到了纸条上写的内容,躬身道。 老者伸手一扬,那团灰烬飘散开来,他搓了搓指尖的余灰,凝神思量道:“江蓠已日夜兼程的赶过来了,再有三五日便到了,既然这林中并无危险,那便在林中休整几日,正好也等一等江蓠。” 这老者赫然正是天一宗的太上长老云轴子,他隐世多年,这回却亲自下山,领着众多天一宗弟子赶来红霞岭,自然是冲着七星图而来,看来北谷国对这七星图,亦是势在必得。 日渐黄昏,澄碧的天际边,大片大片的残阳染红了流云,这流霞漫天,如同晚风卷起无数的凤凰花,肆意泼洒了空落落的天际。 晚风吹过大片苍翠如洗的枫树林,叶片沙沙作响,有个纤瘦的女子在枫树林中飞快的穿梭奔跑,一袭红裳似血,映衬得满树绿叶都黯然失色。 嗖嗖嗖,嗖嗖嗖。 数十枚梅花钉如漫天雨丝激射而出,在虚空中拖出墨绿色的光芒,纷纷钉向在林中不断穿梭奔跑的女子,偶有一枚穿透她的衣角,只听到滋啦一声,那衣角处泛起墨绿色的烟雾,女子回首,竟是一张苍白无血的脸,比之阳光映照下的雪色还要白透几分,只见她略微僵硬的伸手,一把撕下将破损的衣角。 那女子的身躯略微僵硬,在林中不甚灵活的来回扭转,躲避着犀利长钉,但胜在她奔跑如飞,身形迅疾无比,化作一道雾蒙蒙的灰色虚影,在林中穿梭,倒也逃出了梅花钉的飞射。 墨绿色的长钉纷纷落了空,有些深深钉入树干,有些则穿透树叶,钉在了石头上,石头应声碎开,化为墨绿色的灰尘。 就在梅花钉钉入树干,穿透树叶的瞬间,这片原本生机勃勃,碧叶遮天的枫树林发出一阵剧烈的窸窣声,随即树皮寸寸裂开脱落,流淌出墨绿色的汁液,整片枫树林顿时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更为诡异的是,一阵急促的铃铛声骤然响起,树冠之上碧叶从叶尖开始发黑融化,随即同样化作一滴滴墨绿色的汁液,纷纷落 下,如同下了场腥臭的瓢泼大雨。 墨绿色的汁液如一条条小蛇,在林间蜿蜒流淌,所到之处草木皆枯,繁花凋零。 刹那间,这片枫树林掉光了树叶,从树根开始腐朽变臭,坍塌在地,与肆意流淌的汁液融到了一处,在此地形成了个不断翻滚着浑浊气泡的腐烂泥潭,虚空中弥漫起刺鼻的恶臭,一股股墨绿色的薄雾不断从泥潭中逸出,织成一幕瘴气屏障。 铃铛声渐缓,一行人蓦然出现在泥潭边上,为首的男子身姿高大挺拔,一袭黑色长袍阴郁无比,衣领处绣着个精巧的“毒”字,半边脸上覆着个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对深目和半截高鼻,颇具异域之感。 男子眸光阴冷的瞧着泥潭,手上一晃,多了数杆精巧的墨绿色阵旗,旗面上封印着面目狰狞的骷髅。他抬手轻轻一晃,那些阵旗飞射而出,分别落在了泥潭周围。 男子掐了个诀,阵旗间相互呼应的响起鬼哭狼嚎之声,随即次第亮起墨绿色的光芒,光芒连成一片,围拢在泥潭外侧,他满意的微微颔首,随即布下了第二层阵旗。 这层阵旗插在了泥潭中,略一催动,便泛起血红色的光芒,并有一条条墨绿色小蛇在光芒中游走,阴冷的气息充斥其间。 男子定了定神儿,从袖中掏出一把金错刀,在指端落下浅浅一痕,血珠子极快的漫了出来,他伸手在刀背上滴了几滴,那血珠悠悠散开,恍若一树碎裂的珊瑚,尚带着他的体温,融进了刀锋。 那金错刀上红芒一闪而过,是魑魅文的模样,转瞬即逝,快的令人误以为是自己眼花。 男子将金错刀直直抛入泥潭正中,随即掐诀,两层阵旗与金错刀悉数没了进去,再不见半点踪影。 就在阵旗与金错刀消失的转瞬,泥潭上的瘴气薄雾一个扭转,从四围极快的生长出一棵棵枫树,只在刹那间,原本已**消失的林子重新焕发了生机,这生机将泥潭与瘴气吞噬殆尽,不多时,这些枫树长成了一棵棵参天古树,树冠一如从前般遮天蔽日,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三公子,这片林子过去,便是之前二公子长居的那座竹楼。”一名灰袍人疾步上前,躬身道。 这名黑袍男子正是万毒宗的三公子卷丹,听到这句话,他眸光一冷:“方才那女子所去的方向,瞧着也像是那里,莫非他之前在那里留下过甚么稀罕之物。” 灰袍人低声道:“弟子跟随二公子的时日不长,这些隐秘之事弟子不甚清楚。” 卷丹眸光犹疑不定的闪动,像是在喃喃自语:“方才那女子着实怪异,瞧着像是一具傀儡,可偏偏又有生魂的气息,奇怪奇怪,能带着这样一具傀儡前来的,也唯有圣魔宗了。” 灰袍人心中一凛,忙道:“三公子可要追过去看看。” 卷丹凝神片刻,摇头道:“这会子也追不上了,咱们此来是为了那件东西的,七星图只是顺手而已,至于圣魔宗之人,能不招惹还是别招 惹的好。” 灰袍人微顿:“那,那件东西向来都是同七星图一同现世,此时时间尚早,三公子可要移步竹楼休息几日。” 卷丹点头道:“也好,这融灵祭炼阵法已经布下了,咱们就去竹楼休息几日,借机收取些生魂也好。” 言罢,这一行人钻进死而复生的枫树林,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红霞岭的夜,深黑的天幕呈现出幽蓝的光泽,偶有几缕淡淡的寂寞浮云,遮蔽了那钩浅浅月色的痕迹。 苍茫夜空中满天星辰,璀璨而明亮,夜风寂寥的穿过凤凰树林,在密不透风的树冠里掀开一线线缝隙,点点星光从这细微的缝隙里漏下来,筛了满地疏疏落落的影儿。 密林中燃了几堆火,干柴噼啪作响,火光熊熊炙烤着,将四围映照的如同白昼。 有四名白袍剑客眸光警惕,在外侧来回巡视,而余下的几十人皆围着火堆和衣而卧。 云轴子靠在凤凰树下,星辰微光穿透树冠,落在他素白似雪的鬓边,隐隐泛起水光。 说他是老者,可他除了须发皆白,却再无旁的老态,略微清瘦苍白的脸庞上,竟无一丝皱纹,蔚蓝色的双眸眸光请澈似水,隐含悲悯之色,但全无老者的浑浊。 明亮艳丽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是有些刺目,他忙微阖双眸,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静谧的夜里,一点点细微的声音落在耳中都如同惊雷,震动人心。 火堆里的轻微噼啪声,听来如同惊雷;裹着浓郁的花香的夜风穿过密林,拂动树冠窸窣,如同耳畔的窃窃私语;草窝里宿虫一声声低鸣,更像是在啃噬人心。 他都来了,你在哪呢。 云轴子在心底无声的喟叹了一句。 那声喟叹余音尚在,密林外便传来低幽的沙沙声,像是夜风拂过,树冠摇曳,又像是有许多人踮着脚尖,猫着腰身儿小心翼翼的靠近。 云轴子蓦然睁开双眸,蔚蓝双眸冷冷一眯,还未及他说些甚么,那些席地而卧的白袍剑客便已纷纷跃起身来,长剑出鞘,警醒的聚拢在四围。 一行人刚刚压着步子从密林中钻出来,便瞧见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为首的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手摇折扇,一眼便瞧见了云轴子,他虽从未见过云轴子本人,但也听闻过他在江湖上的风云往事,更是在拜访天一宗之时,瞻仰过好几回他的画像,对他头上的那枚短角更是记忆深刻,此人是他惹不起的人物,赶忙施了一礼:“在下问剑书院白参,见过太上长老。” 云轴子平静一笑:“原来是正阳道四公子之一的白少侠。” 白参贸然闯进这林中,原本是想着赶走一波是一波,这样夺取七星图时,自己的把握就更大些,可没想到天一宗对七星图这般终是,竟由云轴子亲自下山夺取,他只能收起此刻蠢蠢欲动的心思,忙谦恭笑道:“在太上长老面前,在下如何敢称一个侠字。” 第二百八十八回 热闹的红霞岭 云轴子活了这么大把的年纪,早活成了心思通透的老妖精,如何能瞧不出白参起初的心思,只是白参没有擅动,他也就装傻充愣权当不知,仍旧和煦平静道:“白少侠太过自谦了。” 夜风乍起,火光四溅,一阵噼啪乱响。 白参知道自己这一波人若是继续在林子里待下去,迟早会惹了云轴子的猜忌,他可不是甚么心慈手软的善人,惹火了他,他抬手将自己这点人手尽数诛杀了,也是极有可能的,他心中一凛,忙躬身道:“夜深了,在下就不多打扰前辈清修了,在下告辞。” 云轴子连眼风都没动一下,仍旧淡淡笑道:“那么,白少侠慢走,老夫就不远送了。” 白参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领着身后众人退出密林,另找地方打坐休息,顺带吓唬几个弱小宗派,以纾解胸中闷气。 这处凤凰树林转瞬安静下来,长剑齐刷刷的入鞘,众多天一宗弟子静立左右,等着云轴子的吩咐。 云轴子的蓝眸中荡漾起水波潋滟,定睛望住白参一行人消失之处,挥手唤了夜茴过来,眯起双眸,凝神道:“连问剑书院这种自命清高,不问世事的宗门都派人来了,看来此次七星图现世的动静不小,吩咐下去,所有弟子十人为一队,在红霞岭中始终按十剑阵行走,万事要小心,违令者斩。” 夜茴跟随云轴子已久,知道这位太上长老向来心思缜密,算无遗策,他能这样吩咐,必定事情紧急,忙躬身道:“喏,弟子这就去安排,太上长老先歇息罢。” 暗夜里猛然响起几声惊雷,狂风骤起,将凤凰树林吹得剧烈摇动,花叶凋零满地,凄清月华被阴沉沉的铅云遮蔽,天闷得让人发慌,像是憋着一场大雨。 云轴子迎风而立,白袍猎猎作响,双眸微眯:“要下雨了,夜茴,找个背风之处,将帐篷支起来罢,别让弟子们在雨里头过夜。” 夜雨凄迷,吊脚楼前的几盏灯笼在雨中飘摇,昏黄的光被水气浸染成雾蒙蒙的一团,雨水不断冲刷下来,落在屋檐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滴在门前盛满了水的青瓷大缸里,声声清越,红鱼应声跃出水面。 苏子凑在灯下,翘着脚一边嗑瓜子,一边瞟着云良姜,不停的催促奚落:“快下啊,你等甚么呢,等着这棋子生儿子啊。” 云良姜啜了口茶,摸着光洁的下颌凝神想了会儿,终于落下一枚黑子,胸有成竹的一笑:“这棋子能不能生儿子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输了,那瓶定神丹是我的了。” 苏子长眉一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听着扰人心神的雨声,继续心不在焉的嗑着瓜子。 苏灵仙耐不住天目国的潮热,不停的摇着蒲扇,嘟着嘴抱怨道:“这是甚么鬼地方,下了雨也不凉快。” 云良姜撂下棋子,拿过另一把蒲扇,凑到苏灵仙身后,一下下轻轻扇着,口中却讥讽道:“你如此吃不得苦,还巴巴的跑来红霞岭作甚么, 吃苦的时候在后头呢,我看你怎么办。” “要你管。”苏灵仙回首白了云良姜一眼,再不是当初那个跟在云良姜身后,可怜兮兮讨饭吃的小丫头了,她傲然的挑了挑眉稍,百般嫌弃的推开他的手,转头走到苏子身边坐着,撒娇一般抱着他的胳膊,来回摇晃着:“大表兄,你跟我讲讲七星图罢,这是个甚么物件儿啊,能勾的这么多人打破头来抢。” 苏子啜了口茶,轻笑道:“这七星图嘛,没有人知道是从何处而来的,只是口口相传,此物是件上古宝物,每隔百年现世一回,存世不过三日,便会消散,等待下一个百年现世。” 云良姜撇了撇嘴,啜了口茶摇头笑道:“这世间上古宝物多了去了,怎么偏就着七星图这么抢手呢。” “这七星图最神奇之处,乃是得到此图之国,能保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而得到此图之人,在此图消散之前,会有三日功夫来参悟,参悟图中的一处藏宝之地,还有暗藏的一道丹方,那丹方甚为玄妙,或是可以长生不老,或是可以起死回生,亦或是能够毒杀千里。”苏子弯起两指,指端轻轻的叩着桌案,话中有话的一笑:“良姜,那么好的东西,你不想要么。” 云良姜双眸顿时一亮,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苏灵仙弯起水灵灵的双眸,白了他一眼,讥讽道:“七星图这么难得的宝贝,那记载的宝藏跟丹方肯定也是世间罕见的,说不定这辈子都找不到的,云良姜,打破头抢来的东西只能看,多划不来。” 云良姜忙不迭的剖白自己:“我可不是为了甚么丹方宝藏,我这是为了云楚国的百年兴旺,我不可像你,只是为了来瞧个热闹。” 苏灵仙轻嗤了一声,不屑的撇过头去。 这世间,有个指望总比没有强,即便那指望只是世人的痴心妄想,根本触摸不到,苏子有些失神的眯起桃花眼,怅然若失的笑道:“这有甚么稀罕的,即便那藏宝之地,是人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的地方,即便那丹方里所需之物,是人穷尽一生也凑不齐的罕见之物,众人也拼了命的想要夺取此图,有总比没有强,万一走运呢。” 苏灵仙嘟着嘴,俏生生的笑起来:“说的也是,这七星图听起来挺厉害的,真想拿来瞧一眼。” 苏子抚着她深棕色的长发,打趣笑道:“若咱们能得了这图,就让你瞧一眼,再送一眼,瞧两眼可好。” 苏灵仙笑着连连点头,眸光闪动:“可是我看过地图的,红霞岭比建宁城大出两个都不止,这么大的一片山岭,咱们去哪找啊。” “临来时,我们已占卜出了大概的方位,去那等着就是了。”苏子摸了摸手边儿的罗盘,上头微光一闪而过,嗡鸣低幽。 雨声渐胜,细密的雨丝从半开的窗掠进来,杜衡解下蓑衣挂在廊下,随即躬身道:“苏公子到了。” “哥哥,哥哥来了。”一听此话,苏灵仙喜出望外的跳了起来, 探着头向外望去。 还未见到人影,便有听到个嬉笑的声音传来:“你个不省心的臭丫头,看我回去了怎么收拾你。”随后门帘微动,进来个年轻男子,与苏灵仙一样,头戴金色抹额,生就一双与苏子十分相似的桃花眸。 苏灵仙一下子冲了上去,双手勾住苏玄明的脖颈,撒娇笑道:“哥哥,你可算来了,你真慢。” “大表兄。”苏玄明冲着苏子施了一礼,随即拍了拍苏灵仙的脸颊,掏出个油布包撂在桌上:“饿瘦了些,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海棠酥。” 苏灵仙欢呼雀跃的跳了起来,这一路上跟着云良姜,虽说吃得好住得也好,云良姜虽嘴上不饶人,可性子温和心眼儿纯良,半点没有亏待了她,可她到底年幼,孤零零的在异国他乡,思乡之情难掩,猛然见到这家乡之物,一把抱在了怀中不肯撒手。 苏子见状失笑不已,摇着头推过去一盏茶:“玄明,你确实是慢了些啊。”言罢,他若有所思的深深望了苏玄明一眼。 这一眼正好落在了苏灵仙和云良姜的眸中,他二人对视了一眼,云良姜微怔,转瞬笑道:“苏灵仙,我管了你一路的吃喝住店,你是不是得把你这南祁国的海棠酥给我尝尝。” 苏灵仙抿了抿唇,抱着油布包抿唇道:“我记得你那包袱里还有梅花糕和云片糕,对了,还有瓜子来着,走,去你房里吃。” “吃那么多,你不怕胖啊。”云良姜嫌弃的苦笑一声,还是举步往门外走去。 “你都不怕胖,我怕甚么。”苏灵仙宝贝似得抱着油布包,蹦蹦跳跳的跟了上去。 “胖是你们姑娘怕的,我们只怕穷。” “你是又穷又胖。” “你是又胖又馋。” “我打死你。” “你够不着。” 云良姜与苏灵仙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远去,声音渐低,渐渐被瓢泼雨声掩盖。 瞧着二人又吵又笑的离去,苏子弯起唇角,若有所思的轻轻一笑,抬眸望向苏玄明,沉声道:“十日后的夜半时分,七星图在红霞岭的鬼谷现世,明日一早你带着灵仙和云良姜,还有那二十人,先行赶去,在鬼谷外找一个隐蔽之处藏身。” 苏玄明起初有些不明就里,摸了摸鼻尖儿,转瞬便明白了,点点头,神情凝重道:“好,我明白了,会提前在鬼谷布阵的。” 苏子缓缓起身,拍了拍苏玄明的肩头,轻笑道:“此番竭尽全力就好,都是些身外之物,即便没有得到七星图,但得到了那个东西,你的修为能借此再进一步,还可以留待下一个百年。” 苏玄明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苏子笑道:“连着赶路,你早些歇着去罢。” 众人散尽后,这屋内空落落下来,只有漫天雨丝落在屋檐上,留下震耳欲聋的雨声,这雨势极大,雨声如同惊雷,一声接一声的响起,愈噪复静。 第二百八十九回 怪鸟 苏子怔怔的望着一炷香,轻烟袅袅恍若摇曳在他心上,他蓦然弯腰蹙眉,心狠狠揪了起来,痛倏然袭来,他抖着手从袖中取出半枚残破的玉佩,只见其上微光闪动,他喃喃自语:“是你么。” 一语未完,杜衡便匆匆赶来,骤然掀起的门帘掠进几丝雨痕,落在苏子的脸上,他转瞬回了神:“怎么了,慌成这样。” 杜衡微微踟蹰,神情中略微带了丝惊惶:“红霞岭传信过来了。” 苏子诧异道:“说。” 杜衡抿了抿唇,不知该不该将那消息说出来,他知道这是苏子支撑数年的指望,他打心底希望这指望能成真,可若,可若是假的呢,苏子岂不是又要再受一回打击,他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说出来,不管真假,有总比没有强:“旁的事都不甚要紧,皆如之前所料,各方势力纷纷深入了红霞岭,唯有一桩事,苏将军心里得有个准备。” “甚么事。”苏子微怔,顿觉不妙。 杜衡斟酌了下,艰难道:“圣魔宗的鬼刺也到了红霞岭,带了一具傀儡,酷似程姑娘。” 余音尚在,苏子便倏然起身,一言不发的冲到雨中,雨势急促,转瞬便将他浇了个湿透,听到这个消息,他是狂喜的,惊疑的,更是心痛的,那五味杂陈,迫的他嗫嚅着唇角,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杜衡见状,眸中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忙抄过廊下的斗笠蓑衣追了出去,在他身后大声喊道:“在竹坞,追踪过去的弟子已沿途留下了标记。” 苏子的周身荡漾起丝丝缕缕的红芒,不断的破开雨雾,向前狂奔,夜雨浇的他心下清明,这些年,他的心中始终存了一分疑影,朝颜当年去的蹊跷,他最终只看到了满地血腥狼藉,却连她的半点衣角都没见到,他用了三年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可终究是一无所获,如今,在黑暗中封存已久的这一切终于露出微光,这一缕微光虽微不足道,但终将刺破这黑暗,足够将旧事撕开裂痕。 杜衡瞧着那不顾一切的背影,轻轻抽了下鼻尖,将手中的斗笠蓑衣远远的抛了过去,紧跟着又大喊了一声:“省些法力,把人带回来。” 苏子回首,眸光复杂的深深望了杜衡一眼,将蓑衣一抖,披在了身上,随即周身红芒敛尽,他聚起一口气,再度冲入了茫茫夜雨中。 雨越下越大,那瓢泼大雨浇透了红霞岭中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豆大的雨滴“哗啦啦”的砸在地上,将草砸的凌乱,染了污泥的水滴四溅开来。 虚空中铅云压顶,不时传来阵阵撼天动地的惊雷,一道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利剑,破开层云,直劈山岭间,击中一棵粗壮的百年老树,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树齐腰折断,重重砸在了地上,被劈成了一半漆黑如墨,一半苍翠如碧的诡异模样。 在老树倒地的瞬间,苏子极快的从树旁掠过,身上的蓑衣被雨水浸泡的隐隐发亮, 黑暗雨夜中的他如一道冷冽的风,不断的在山岭间穿行,他像是全然失了分寸,慌不择路一般,以手为刀,在前路上砍出碎石纷飞,树木倒地。 就在此时,黑漆漆的夜里传来一声声车辙碾过的声音,响彻云霄,那撼动人心,动摇得人心神荡漾,几乎灵台失守。 苏子脸色骤然一白,回望了一眼,错愕不已的低喃:“是鬼车鸟,谁这么倒霉,竟招惹了这么个凶鸟。”他稳了稳心神,飞身跃起,藏到了高高的树顶上,整个人融在密密匝匝的树冠中,将气息收敛起来,变得若有若无,若不仔细探查,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刚刚藏好身形,不远处便窜来四道灰蒙蒙的人影,慌不择路的狂奔着,渐渐逼近了密林边缘。 一片巨大的白色光芒裹着只怪鸟,如影随形的在后头跟着,光芒闪动间,便是一簇簇流星状的骨刺,夹带着呼呼风声,向前狂涌而去。 四人听到动静,飞快的向后掠了一眼,其中一人双手掐诀,大片蓝蒙蒙的雾气与白芒重重相撞。 “滋啦”一声,蓝色雾气在白芒上结成一朵朵晶莹剔透的霜花,怪鸟猝不及防下,被厚厚的冰层封在其中。 其余三人见状,不禁大喜,正欲对怪鸟赶尽杀绝,谁知那冰封之处却传来碎裂之声,冰层上浮现出一丝丝细小的裂痕。 “还等甚么呢,快走,快走啊。”方才封印怪鸟之人蓦然厉声大喝起来,听那声音竟是个女子。 其余三人顿时回过神来,纷纷掐诀,拔腿就跑。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了整个冰层。 “噼啪,啪啦。”几声轻响,冰层尽数破碎。 怪鸟破冰而出,显然已被激怒,双翅上寒芒凛然,根根羽翼倒竖,如同锋利的长钉,每闪动一下,便是无数骨刺凭空浮现,刺破虚空。 危急时刻,方才封印怪鸟的女子猛然回身,衣袖轻挥,双手各自握住一柄蓝色长刀,刀身蓝芒大作,在虚空中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无数骨刺触碰到涟漪,如同泥牛入海,无声无息的便消失了。 一击即中,女子却没半点轻松的神色,凝重的向前疾行了几步,旋即足尖轻点,飞身跃起,两柄长刀闪着蓝莹莹的寒光,狠狠刺入怪鸟的眼眶中,那长刀刺的极深,可诡异的是,却没有半滴血流出来。 受此重创,怪鸟尖利惨烈的嘶鸣一声,双翅猛烈的挥动不止,可一时之间却也没有甚么旁的动作。 女子当即回首大喊道:“山香,带着小师妹和君姑娘先走,快点。” 山香回道:“大师姐,这种时候,我们怎么能丢下你不管。”这把声音清丽无双,这山香竟也是个女子。 紧跟着响起另一个年幼少女的喊声:“不,大师姐,我不走。” “枝香,快,和你二师姐一起走。”女子陡然厉声骂道:“再不走就是一起 死了,快走,山香,快去找师傅来救我。” 山香一时无言反驳,狠狠一跺脚,便拉着余下两人,飞身而走,逃往密林深处。 就在此时,怪鸟眼眶中蓦然亮起两团绿莹莹的火光,沿着长刀蜿蜒而上,烧到了女子的手上。 那团绿色火光并非寻常的火,烧在手上除了火烧火燎的疼,竟还有噬魂之力。 女子忍痛闷哼了一声,身子一沉,猛然从半空中直直掉落了下来。 “大师姐,师姐。”山香转身而回,一把将女子抱在怀中,反手便是数十道赤红的剑影,冲着怪鸟的头颅劈了过去,阻挡了怪鸟片刻,而她抱着则女子,飞快的激射到远处。 二人转瞬逃到密林深处,力竭的落到地上,直到此时,借着发亮的雨丝,才看到双手被烧的鲜血淋漓,仅剩的一点皮肉挂在白森森的骨头上,十分惨烈。 “藿香师姐,藿香师姐,你忍着点。”在密林中藏身的两人围拢过来,其中一名女子握着个长颈玉瓶,瓶口处金色霞光飞卷,将那双手包裹在内。 那名叫藿香的女子咬着牙关忍痛,不发一言,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痛的浑身冷颤不止,但那一双手上的伤口,却在飞快的愈合,只是白骨上仍旧没有一丁点儿皮肉。 霞光敛尽,手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女子又取出另一只黑色玉瓶,将里头的粉末均匀的洒在白骨上,随即扯下自己的一截衣袖,将伤口包扎好,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藿香师姐,这是玉颜生肌膏,用上这药,约莫七八日,便能长出新肉了,再过半个月,便能痊愈了。” 藿香脸色惨白,颤抖着牙关,声音低幽道:“多谢,多谢君姑娘了,姑娘不愧为圣手医仙黄芩的弟子,妙手回春。” 原来那用药治伤的女子竟是花林山上的君葳蕤,原本跟是跟着江蓠去了青州,却又不知为何也来了这红霞岭。她回望了一眼密林边缘,忧心忡忡道:“藿香师姐,咱们还是先赶紧离开此地罢。” 惊雷般的车轮声再度响起,一声接一声的遥遥相递,催命般的一声近似一声,两道飓风随之掀过,竟将这片密林的树顶齐齐削下大半。 枝香吓得腿脚发软,陡然跌坐在地上,颤声道:“又,又来了,它又来了。” 只见那片白光飞快的卷来,怪鸟双翅猛然连振数下,遁速极快,已逼到四人眼前,残影如练,“轰隆”一声,那些没了树冠的树干,纷纷倒伏在地。 怪鸟双翅猛烈一阵,拉出道道残影,随即残影略微闪动凝聚,竟凝出数十只一般无二的怪鸟,只是身形略小些,在四人周围形成了包围之势,密不透风。 山香蓦然退了一步,眸中厉色一闪,单手轻晃,手上多了一条蓝色长链,她咬破了舌尖儿,一口鲜血喷在长链上,红雾阵阵翻滚,鲜血融到长链深处,她的手腕一抖,长链顿时如同流星带尾,直逼怪鸟而去。 第二百九十回 无为派 山香的沉沉手腕一抖,长链顿时如同流星带尾,直逼怪鸟而去。 一时之间,风声雨声,长链破雨的噼啪声,震得四围巨树猛烈的晃动起来,蓝芒如同一簇簇流星,在雨中狂甩,残影呼啸,拖出幽蓝的尾翼,落在一只只怪鸟头上。 长链重重落下,怪鸟顿时惨叫一声,重新化作一片残影,只是那残影比方才暗淡了几分。 随即,长链势如破竹,在残影中疯狂一搅,残影顿时化作点点血雾,被雨水迎头浇过,化为虚无。 山香不断的挥动长链,呼啸声声,怪鸟惨叫乍起,包围之势渐渐溃散了下来,但她心中清明,这一尾长链看似厉害,实则只不过是借助了她的精血,仅能维持催动几次而已,她回首大声喊道:“枝香,君姑娘,快,快带着大师姐走,我支撑不了多久。” 枝香与君葳蕤对视一眼,搀扶着藿香,身形闪动,极快的往密林深处跑去。 那只身形巨大的怪鸟再度剧烈振动双翅,发出一声声惊雷般的怪叫,如车轮碾过人心。 枝香与君葳蕤的身形不受控制猛然一顿,脚步随之慢了下来。 而山香因离怪鸟最近,则更是不堪,周身法力竟然一滞,那一尾蓝色长链竟脱手而出,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怪鸟眸中的绿芒闪动了几下,双翅一振,发出一声类似人语的怪叫。 三只身形略小的怪鸟顿时振翅而飞,在虚空中划出惨白的弧线,双翅振动,掀起无尽雨滴和气浪,冲着枝香三人而去,转瞬间便落到了三人头上,利爪大张,冲着三人狠狠抓去。 山香回过神来,但却已无力飞身相救,坚毅的眉眼露出绝望的神情,凄厉的大喊了一声:“不。” 就在此时,三人头顶处的巨大树冠晃了晃,一缕邪红剑光从密密匝匝的碧叶间激射而出,犀利劈下,将满树的枝丫斜斜削去了一半,噼里啪啦掉了满地,激起无尽雨水。 那剑光在三只怪鸟周围打了个转儿,再未有甚么旁的动作,而怪鸟却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化为了灰烬。 藿香回过神来,仰起头冲着树冠虚弱道:“在下乃无为派藿香,多谢前辈大义援手。” 树冠上却未传来甚么人语,只是响起悠长的轻灵之声,数道邪红剑光从树冠激射而出,风驰电掣一般,冲着不远处怪鸟狂卷。 风声呼啸,雨声窸窣,这几缕剑光瞧上去羸弱不堪,实则狠辣干脆,一缕剑光浅浅的划过几只怪鸟,只听得噗的几声轻响,怪鸟连惨叫都未发出,便无声无息的化为灰烬。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些残影所化的怪鸟悉数消失,独留下最大的那只,孤零零的在虚空中扇动双翅。 那怪鸟发了怒,眼眶中的两团绿芒渐渐凝实,阴恻恻的一跳,双翅猛烈的扇动着,就要冲着那高高的树冠冲去。 就在此时,虚空中蓦然响起声凄厉的哨声,怪鸟身形微顿,转头向哨声 响起的方向望了一眼,张口发出呼应般的叫声,如同车轮滚滚,碾过虚空。 哨声一声接一声的响起,颇有节律,怪鸟顿时抛下眼前这几人,猛烈的挥动双翅,凌空而去。 方才置之死地的几个人,转瞬便逃出生天,不禁错愕的面面相觑,犹自惊魂未定,有些难以回过神来。 山香忙飞身赶到藿香几人身边,扶住藿香道:“大师姐,是谁救了咱们。” 藿香摇头,退了一步,仰头望向树冠,虚弱的继续喊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在下无为派藿香,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树冠上静谧了片刻,旋即轻轻摇晃了下,一道苍青色的身影跃出树冠,冲破雨丝,凌空而去,没说只言片语,只留下衣袂窸窣的袅袅余音。 枝香遥遥望向身影消失之处,怯弱单薄的身子轻轻一晃,摸了摸心口:“大师姐,那是谁啊,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藿香生的细眉细眼,此时脸上惨白无血,将那眉眼映衬的益发漆黑无神,虚弱无力开口:“这红霞岭中步步危机,卧虎藏龙,你我这等修为的,须得更加小心,才能性命无虞,走罢,去与师父汇合罢。” 山香捏着帕子,小心擦去藿香满头满脸的雨水和冷汗,忧心忡忡道:“大师姐,你怎么样,可还撑得住。” 藿香点头,无力的撑着身子:“还好,走罢。” 山香略一踟蹰,蹲下身子道:“枝香,君姑娘,来,搭把手。” 就这般,山香背着藿香,枝香和君葳蕤在两侧搀扶着,往密林深处走去。 苍青色的身影在虚空中略一盘旋,落在几人身后的不远处,光芒敛尽,苏子远处几人,心中疑虑深重:“静修,无为派,向来不问世事的门派,怎么也会来趟七星图这趟浑水。” 静修是江湖中最为神秘的势力,以万清宗和无为派为首,静修主张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从不插手朝堂纷争与江湖恩怨,修为高低暂且不论,但的确称得上是江湖中最不得罪人的势力了,人缘之好,是足以令其他门派仰望的,故而许多散修也依附着这两派,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苏子瞧着君葳蕤那明艳的背影,她是四人中唯一的寻常姑娘家打扮,没有着灰色长袍,亦没有束发,只是梳了个规规整整的偏髻,斜斜簪了枚八宝金簪。 他若有所思的偏着头,若他没有记错,君家虽是医药世家,但私底下却与圣魔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神情凝重,眸光闪动:“君葳蕤,君家的姑娘,圣手医仙的弟子,如何会与无为派的那些静修搅和到一起,这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拨人嘛。” 在雨中愣了半响,直到微凉的雨滴落在脸上,苏子才回过神来,低声喃喃:“管她为何而来,她救落葵一回,我救她一回,两清了。”他微微一顿:“只是,方才那鬼车鸟着实诡异,像是有人驯化驱使,不得不防。” 晨起,天光初亮,下了整夜的 雨终于在黎明前停了,一线灰蒙蒙的日光从云翳后头探出来。 此时离七星图现世尚有十日,隐藏在红霞岭中的各大宗门之人,在修整了一夜后,皆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戒备十足的缓缓向红霞岭深处推进,那里是各大宗门各凭本事推测出的七星图现世之地。 苏子冒雨奔袭了整夜,浑身早已被雨水浸透,终于赶到了竹坞外的那片枫树林,他掠过静谧无声的林子,落在了边缘处,光芒敛尽。 风过叶动,林子沙沙作响,没有人语亦没有虫鸣。 近乡情更怯,身未动心已至。 苏子静静相望良久,突然微微眯起双眸,单手一挥,一道邪红光芒在枫树林上凌空掠过。 林子剧烈的晃动起来,随即腾起阵阵墨绿色的烟雾,腥臭呛人,令人欲呕。 苏子紧紧蹙眉,咧嘴苦笑不已:“融灵祭炼阵法,看来该死的万毒宗也来了,全是死对头,这下子可热闹大发了。”他有些左右为难,有心毁了这害人的阵法,又怕动静太大,惊动竹坞里的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可若不毁,却又不知会有多少人命丧于此,他也于心不忍。 左右为难了半响,他拿定了主意,缓缓抬手,掐了个诀,手上红芒大作,微微凝滞,无声的绕在了枫树林外侧。 苏子轻吐了个“禁”字,那红芒如同海水倒灌般,在树林外掀起惊涛骇浪,顷刻间没入树林,消失不见。 随即一层淡薄红雾掠地而起,不断翻滚缭绕,闻之腥臭,略一靠近,红芒滚滚如潮水般涌来。 树林被红雾笼罩其中,虽仍旧没有半点异样,可这样诡异的红雾齐地而起,任谁都能瞧出了这林子里有鬼了。 苏子拍了拍手,且叹且笑:“只能如此了,只是,不会有人误认为这林子里有异宝罢。” 言罢,他微微沉凝,手腕一抖,掌心多了柄短刃,刀锋锋利,寒光凛凛,缓步走到林子边缘的巨大石头前,飞快的刻下一枚硕大的鬼头,那刀刻的痕迹极深,再配上巨石上被风化的凹凸斑驳,这石头竟像极了一块来历不俗的古物,保不齐会有人当成值钱物件儿给搬走。 做完这些,苏子退了几步,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身形一闪,绕过那片诡异的枫树林,往远处狂奔而去。 苏子离开不久,江蓠从树上一跃而下,定睛瞧着他离去的方向,眸光复杂,若有所思的垂眸道:“苏凌泉,你果然也来了,只是不知你是为了七星图而来,还是为了她而来。” 江蓠怔了会儿,转身往相反的方向飞身而去。 就在江蓠离开的转瞬,苏子有所感应般回望了一眼,直直穿透枫叶林。 良久,苏子长长吁了口气,移眸望向路旁的一杆翠竹,他以手为刀,斜斜的劈在了竹竿上,翠竹迎风,应声而断。 断掉的翠竹倒地的转瞬,一线蓝芒从翠竹深处飞快的逸出,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袅袅散尽。 第二百九十一回 收获 苏子静静相望良久,突然微微眯起双眸,单手一挥,一道邪红光芒在枫树林上凌空掠过。 林子剧烈的晃动起来,随即腾起阵阵墨绿色的烟雾,腥臭呛人,令人欲呕。 苏子紧紧蹙眉,咧嘴苦笑不已:“融灵祭炼阵法,看来该死的万毒宗也来了,全是死对头,这下子可热闹大发了。”他有些左右为难,有心毁了这害人的阵法,又怕动静太大,惊动竹坞里的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可若不毁,却又不知会有多少人命丧于此,他也于心不忍。 左右为难了半晌,他拿定了主意,缓缓抬手,掐了个诀,手上红芒大作,微微凝滞,无声的绕在了枫树林外侧。 苏子轻吐了个“禁”字,那红芒如同海水倒灌般,在树林外掀起惊涛骇浪,顷刻间没入树林,消失不见。 随即一层淡薄红雾掠地而起,不断翻滚缭绕,闻之腥臭,略一靠近,红芒滚滚如潮水般涌来。 树林被红雾笼罩其中,虽仍旧没有半点异样,可这样诡异的红雾齐地而起,任谁都能瞧出了这林子里有鬼了。 苏子拍了拍手,且叹且笑:“只能如此了,只是,不会有人误认为这林子里有异宝罢。” 言罢,他微微沉凝,手腕一抖,掌心多了柄短刃,刀锋锋利,寒光凛凛,缓步走到林子边缘的巨大石头前,飞快的刻下一枚硕大的鬼头,那刀刻的痕迹极深,再配上巨石上被风化的凹凸斑驳,这石头竟像极了一块来历不俗的古物,保不齐会有人当成值钱物件儿给搬走。 做完这些,苏子退了几步,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身形一闪,绕过那片诡异的枫树林,往远处狂奔而去。 苏子离开不久,江蓠从树上一跃而下,定睛瞧着他离去的方向,眸光复杂,若有所思的垂眸道:“苏凌泉,你果然也来了,只是不知你是为了七星图而来,还是为了她而来。” 江蓠怔了会儿,转身往相反的方向飞身而去。 就在江蓠离开的转瞬,苏子有所感应般回望了一眼,眸光直直穿透枫叶林。 良久,他才长长吁了口气,移眸望向路旁的一杆翠竹,随即以手为刀,斜斜的劈在了竹竿上,翠竹迎风,应声而断。 断掉的翠竹倒地的转瞬,一线蓝芒从翠竹深处飞快的逸出,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袅袅散尽。 晨曦中的红霞岭宁静寂寞,郎风悠悠,在山间穿行,拂动苍翠茂林,沙沙作响。 溶金般的朝霞在林间洒落,余光袅袅,恍若星芒点点,苏子迎着朝阳而立,晨风掀过衣角,他的神情微微有几分清苦。 不多时,一个身披黑袍,头戴兜帽,捂得严严实实的男子穿风而过,带来一袭淡薄晨雾,在苏子面前停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大公子。” 苏子的唇角抿的极紧,负手而立,并未回首瞧上来人一眼,神情淡薄平静,无一丝动容:“在哪。” 黑袍男子不假思索的指着远处:“过了那片竹林,就在竹坞里,属下亲眼见到他二人进去的,守了三日,并未见到他二人出来。” “这几日,还有旁人进去过么。”苏子早已心急如焚了,但仍耐着性子问下去,毕竟再如何心急,也要先探查清楚竹坞内的情形,确保万无一失。 “有,万毒宗的卷丹。”黑袍男子躬身道。 卷丹,听到这个名字,苏子不禁微怔,卷丹是万毒宗宗主斑蝥的儿子,排行老三,又是妾室所出,原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可他的嫡亲兄长卷柏技不如人,当年容颜修为尽毁于落葵之手,这才轮到他熬出了头,说起来,落葵对他算是有些恩情的罢,他也来了此处,看来,这红霞岭的水益发的浑浊了,苏子无奈摇了摇头,平静道:“好,你在此处守着,本座去看看。” 茂盛的枫叶林后别有洞天,一弯碧水在林边潺潺流淌,几块布满苔藓的青石堪堪露出溪水,小心翼翼踩过湿滑的石块,入目便是蜿蜒山间的碎石小路。 曲曲折折的藤蔓沿着小路两旁的竹篱笆攀援,繁花碧叶凝了点点晨雾荡漾,低垂枝条上,深红浅粉的蔷薇一簇簇一团团,在寂静无人的山间兀自葳蕤,蜂蝶嗡嗡,在花间叶间穿行飞舞,淡淡的如缕芳香染衣,历经月余而不消。 不远处有脉脉竹色,晨风萧萧,竹声如涛,苍翠竹色的深处露出一点暗黄,正是那竹坞的一角。晨风过处,屋角下一阵叮当作响,那铜铃虽长了斑驳苍翠的锈色,可铃声却轻灵依旧。 走出这片脉脉竹林,眼前出现一段青石台阶,长长的台阶蜿蜒向上,通向一座两层竹坞,浓荫掩映着,落下些暗影,那台阶和竹坞有些斑驳的痕迹,角落里长满了碧色苔藓。 倒是竹坞的雕梁画栋的十分精美,只是许久未曾有人住过,刀刻的花纹里填满了灰尘,四下里萋萋野草丛生,蛛网迎风摆动,瞧着格外凄清破败。 苏子立在门前,单手掐诀,一点红芒落在半掩的柴门上,门吱呀一声打开,灰尘在落进来的日光中纷纷扬扬,陡然扑到他的脸上,呛得他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抬手挥了挥,荡尽轻尘,立在门口,他焦虑中满怀希翼,但却忍住了没有走进去,只借着日光,仔细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这屋里摆设十分简单,不过几把竹椅一张竹桌而已,被厚厚的经年灰尘掩盖着,失了原本的模样与光彩。 苏子眸光闪动,抿了抿干干的唇边,谨慎的退了一步,单手轻挥,一痕红芒窜进屋内,嗡鸣声声,在屋内打了个转,随即跃回他的指尖。 屋内平静如昔,并无半点异样,苏子微微颔首,这才缓缓踱进屋内,他眸光如电,仔仔细细的翻过这屋里的每一寸,来来回回审视了三四回,每多翻上一回,心便向谷底沉了一分,眸中的失望便添了一分。 流光飞逝,日头一分分明亮起来,终于,苏子眸中满是阴霾,事关重大,他瞧的仔细,可即便是如此仔细,亦终是一无所获,这屋子里,除了自己,并无半点旁人来过的痕迹。 苏子不由的有些心焦,抬眼望了望,通往二楼的楼梯年久失修,早已倒塌,他立在倒塌的楼梯旁,仰头望住黑漆漆的二楼洞口,略一沉凝,便飞身跃了上去。 二楼竟然空荡荡的,除了满目灰尘,再无一物,连半个足印都没有,眸光所及之处,一览无余。 苏子蹲下身来,伸手在地上轻轻擦过,指端染了厚厚一层灰尘,他喃喃低语:“看来的确没有人踏足过此地,难道,不是这里。” 他凝神片刻,眸光一滞,蓦然衣袖狠狠甩过,将那满屋子的灰尘尽数拂起,那些融在淡白日光里的尘土缓缓凝在了一处,凝成几股灰蒙蒙的长链,极快的掠到窗下。 长窗上窗扇尽毁,只余下破败的窗框子,渐渐灼热日光毫无阻拦的落进屋内。 那几股灰蒙蒙的长链在窗下略一停滞,便似长龙入海般,投入窗外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晨风轻拂,尘土漫天散尽。 没了这些积年的灰尘,屋内露出暗黄色的竹木地板,一块块拼的极为规整,竹木本身的斑驳纹路连成片,像是描摹了一幅水墨丹青。 苏子再度巡弋了一圈儿,眸光闪动,落在了暗黄竹木铺就缝隙中,他蹲下身子,在缝隙中拈起一根长长的发丝,纤细乌黑的绕在他的指端。 他终日挂在胸前的那个香囊动了一动,蓦地亮起一缕光,微弱至极的缠到发丝上。 苏子的眸光渐渐冷了,如数九寒天中的一潭水,没有波澜,却冰封千里。 静谧的竹坞里只有他一人,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从浅至深,由平静到凌乱,最后粗重急促,他紧紧抱住双膝,来维持最后的清明,来克制入骨的心痛。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掠过窗棂,苏子蓦然回过神来,大喝了一声:“甚么人。”余音尚在,他已飞身追了出去。 苏子刚刚追出几步,身后的竹坞却溢出几点明亮的火星,起初并不起眼,却有燎原之势,转瞬自下而上烧了起来。 这整座竹坞像是被油浸过一般,阵阵劈啪作响,火光疯狂的舔过每一杆竹子。 听到动静,苏子急忙回身,只见火势迎风,越烧越旺,映照出半边红光,如同晚霞满天。 他知道已不能再救,可仍旧难以抑制的近了一步,不禁握紧了手中那根发丝。 “轰隆”一声,竹坞坍塌下来,激起滚滚浓烟,茫茫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劈啪之声响彻云霄,这场火烧的极旺,席卷过整座竹坞,连竹坞外的脉脉竹色亦未能幸免,在滚滚浓烟和冲天火光中,悉数烧成了灰烬。 此时已临近正午,烈日骄阳与火光相映,方圆数里皆炙烤的灼热难耐,火光摇曳,如同半边天际残阳似血。 苏子退了几步,眼见着竹坞化为灰烬,再无物可烧,才幽幽的吁了口气,飞身而走。 竹坞和那片脉脉竹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四下里弥漫着灼热的滚滚浓烟,微风卷起无数焦黑的飞灰,在热腾腾的阳光里四散飘零。此地已被烧的透了,一切痕迹皆灰飞烟灭。 可离着废墟的地下,却是别有洞天,那是苏子冥冥之中错过的地方。 这地下甬道的入口俨然与废墟融为一体,无处可寻,顺着一根细长的铁索爬下来,在地下数十丈之深的地方,一股股赤红雾气翻滚不停,连泥泞的土壤和凹凸斑驳的石壁上,都闪烁着雾蒙蒙的淡薄红光。 泥泞的土壤上印着两双一前一后的足印,遥遥走入甬道深处。 第二百九十二回 别有洞天 一双宽大厚重,深深嵌入土里数寸有余,而另一双纤细柔弱,只在土壤上浅浅踏过。 越往甬道深处走去,赤红雾气益发浓重粘稠,鲜红似血,一股灼热而潮湿的气息充斥其中,经久不散。 而每一步踩在土壤上,皆能带出点点鲜红的水渍,就连石壁上,也渗透出缓缓滑落的水珠子,流转着鲜红的光芒,水光与红芒交相辉映,洒满整个地下,形成了一条光怪陆离的泥泞甬道。 走到远离竹坞的数里外,视野陡然开阔,是一个方圆数丈的地下洞穴,洞穴的正中红色雾气最为粘稠,凝实成无数粒鲜艳的晶石,漂浮在虚空中,晶石红芒闪烁,彼此间交错而过,像一张巨大的网,在洞穴上空铺展开来。 洞穴正中挖了方方正正的池子,池子里一汪血水荡漾,波澜间红芒闪现,而池子正中,正咕噜噜向外冒着汩汩赤红泉水,一股股红色雾气中水里逸出来,飘荡到半空中,凝结成一粒鲜红剔透的晶石。 一个身披紫棠直??的男子缓缓走到池子边儿,掀过灼热而潮湿的气息,探身向下望了望,带着薄薄的惊喜笑道:“果然是这聚灵血池,这样好的地方,却藏在这里无人识,着实可惜了。”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黑帽的男子急匆匆的跑过来,鞋上沾满了猩红的泥土,冲着紫衫男子施了一礼,声音轻柔道:“鬼刺大人,外头都安顿好了。” 这紫衫男子正是圣魔宗的炼制使鬼刺,据传此人虽修为平平,但在炼制傀儡上却无人能及,常常能催动十几具傀儡一同御敌,令人闻风丧胆,想想也是,一个人对上十几具不知痛不畏死的傀儡,可不是要头疼胆寒,早早的夺路而逃了么。 鬼刺抬眸,掠过洞穴边上静立的纤瘦女子,若有所思的挑眉一笑:“这法子还真是管用,看来江湖流言非虚啊。” 黑帽男子躬身道:“是,如今看来,这法子可是夺七星图的制胜奇招。” 鬼刺摸了摸光洁的下颌,眸光在纤瘦的女子身上微微一滞,毫无情绪的吩咐道:“你去外头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女子呆滞的脸上没半分情绪,亦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连眸光都未曾转动一下,身形略显僵硬的向外走去。 这洞穴中只余下了鬼刺和黑帽男子二人,鬼刺贪婪而惊喜的盯着那血池,连连咋舌:“有了这样一处灵泉,我还费劲夺甚么七星图,难怪当年的卷柏,修为会一日千里,成了正阳道四公子之首。” 黑帽男子伸手搅了搅那一池子血水,红色雾气顿时浓稠如汁,扑上虚空,他点了点头,道:“不过,听闻此次七星图中藏了一道延年益寿丹的丹方,据传可凭空增加百年寿元。” 鬼刺呵呵一笑,颇有自知之明道:“那么好的东西,抢的人必然不少,若我有命抢却没命用,抢来也是无用,还不如在这池子里好好泡一泡,也不算白来一趟。” 黑帽男子抿了抿唇,极其自然的伸出手,除去了鬼刺身上的紫色长衫,轻轻柔柔道:“可,大人就这样心甘情愿的放弃了么。” 鬼刺一身漆黑中衣,伸手掀去了男子头上的黑帽,竟露出藏在帽子中的云髻,漆黑如墨,发间点了几朵娇嫩的海棠花簪,这黑帽男子竟是个姑娘。鬼刺勾了勾她的下颌,笑道:“怎么会,明抢我怕是抢不过他们,可是浑水摸鱼的暗夺,我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姑娘娇羞的一笑,脸颊上浮现浅淡的红晕,躲开鬼刺的手,道:“大人说的是,总要试一试的,让凝脂伺候大人进去泡一泡罢,离七星图现世尚有几日,凝脂再布个聚灵阵,可好。” 鬼刺伸手在她的滑腻的脸上摩挲了会儿,眯起亮晶晶的双眸,轻轻一笑:“聚灵阵可不行,融阴阵才最为好用。” 凝脂神情一滞,垂首不语,只伸手轻柔的宽了鬼刺的中衣。 鬼刺缓步走到池中,池水一阵剧烈的翻滚过后,嗡鸣一声,从泉眼底部翻涌出粘稠的赤红岩浆,瞬间将满池血水染得邪红一片,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只露出他赤裸的肩头。 池子上弥漫着滚烫的气息,在他的脸上氤氲开来,他慢慢闭上双眸,吐出均匀的白雾。 见此情景,凝脂怔了片刻,旋即单手轻晃,数十块暗红色石块飞出,悉数嵌入了洞穴石壁中,流转着淡淡的金芒。 而彼处,凝脂手上多了一杆青管紫毫,笔尖儿在虚空中遥遥轻点了下,石块呼应般的金芒一闪。 凝脂翘起唇角,牵出个柔媚的笑,随即笔尖儿在虚空中飞快的写过,虚空中顿时多了一枚枚形态各异的赤金符文,她素手轻晃,笔尖儿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微澜,赤金符文悉数没入暗红色的石块中,略一流转,将石块染成了金色。 赤金符文间交相呼应,连成了个硕大而诡异的图案,仔细看下来,竟是个龙飞凤舞的“阴”字。 凝脂娇叱了一声,吐出个“凝”字,石壁上由内及外浮现一圈圈赤红涟漪,转瞬便被石块吸了进去,赤金符文顿时亮了几分。 “融阴阵好了。”鬼刺在后头蓦然开口,那声音懒洋洋的,听的人昏昏欲睡。 凝脂柔声道:“是,大人。” 鬼刺将双臂伸展开来,搭在池子边沿上,继续昏昏欲睡道:“万毒宗的那些人都打发干净了。” 凝脂转过身,柔柔轻笑:“干净了,卷丹可比不上卷柏,实在草包。” 鬼刺哈哈一笑:“他若不草包,怎会平白跑了四姑娘。”他冲着凝脂挥了挥手:“过来。” 凝脂垂首,赤着足踏进池子中,红雾层层翻滚,将整个池子和二人的身影掩盖的分毫不露,而石壁上空那巨大的“阴”字,随之闪动不已。 ———————————— 乌沉沉的夜幕上,半弯皎洁的明月高悬,几缕浮云掠过,月华便染了杂色,满天星辰忽明忽暗,有几颗闪着微弱的金红色,凭空多了几分光怪陆离。 薄薄的夜色里,亮起无数明亮跳跃的火光,团团火光在山间爆裂开来,仿若那忽明忽暗的星芒坠落此间。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山间响起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高喊,火光之下人头攒动,每个人皆横眉冷目,双拳紧握,恨得咬牙切齿。 这一处群山合抱的空旷之地,沿着山脚立着一百零八根青石立柱,皆雕着一条尖嘴獠牙的大鱼,鱼嘴中死死咬着一个面容痛苦之人,而石柱顶端则安置着莲花状的石盆,盆中烈焰燃烧,火光冲天。 青石铺满了整个地面,广场正中竖着根光秃秃的青石立柱,这根石柱虽不饰一物,却高大冲天。 落葵在昏睡中幽幽转醒,脑中仍有些昏昏沉沉,入耳便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她晃了晃头,勉力睁开双眸,入目便是黑漆漆的山崖,山崖高达千丈,直逼云霄,因着夜色深沉,瞧不出山势如何,只依稀可见,崖壁上开凿了不少洞穴,洞穴中灯火点点。 四合的山崖围出个四合的夜空,乌沉沉的叫人喘不过气来,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直到此时,落葵才回过神来,勉力扭了扭身子,惊觉自己难以动弹,低头一瞧,不禁暗自唏嘘,这绳子捆的真紧,这石柱子可真粗,她掐了个诀,继续哀叹,这是个甚么鬼地方,竟半点法力使不出了,自己这是甚么命啊,竟到了这么个全然陌生的鬼地方。 她摇了摇头,半日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彼时正值黄昏时分,微薄的金色余晖脉脉洒落,生出些春日里才有的暖意,她在院中用晚饭,却来了个青衫子的少女,自称是列侯府的侍女青黛,说是云良姜在盛泽街上遇到点麻烦,脱不了身,让她来找自己解围。 落葵自然不会因青黛的自说自话便轻信,正想说些甚么打发了这女子,不想青黛却翻了脸,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落葵无法,只好给丁香留了话,说是有事要入宫,二人拐过街角,刚走到无人之处,青黛便掐了个诀,一簇金芒在她眼前悠悠绕过,她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醒来便是这副倒霉模样了。 借着火光,她仔细瞧了瞧,眼前这些男男女女皆生的粗犷健硕,女子衣裳宽松,多为粗麻,而男子却是披头散发,露着半边肩头。 落葵微微蹙眉,这些人,倒有几分北谷国之人的模样,莫非自己被那个来历不明的青黛丢到了北谷国,不对,那女子若能日行千里,为何不干脆杀了自己来的痛快呢,不对不对,她摇了摇头,自己与那女子素无瓜葛,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她为何要对自己痛下杀手呢,这场无妄之灾来的,着实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落葵有些慌乱,忙定了定心神,暗自念叨,不管此处是甚么地方,这些人是甚么人,只要保住性命,总有能想到法子离开。 第二百九十三回 人才望月砂 喧闹声中突然响起一把暗哑之声,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是个干瘦干瘦的男子,对另一个男子说道:“族长,这两人生的这么瘦,浑身也没二两肉,不如多养几日再杀的好。” 落葵回过神来,自己的确没有死在青黛手中,可一个不慎,就要死在这个诡异之地了,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说些甚么,做些甚么来脱困。 就在此时,落葵的身侧却传来一声慌张的大喊:“对对对,我们俩瘦巴巴的,还不够你们一顿的呢,还是养肥一点再杀罢。” 那声音赫然就在耳畔,落葵吓了一跳,回首一瞧,原来竟有个男子与自己一样,一样倒霉,一样的五花大绑,正冲着她不停的眨巴双眸,险些将眼皮子眨的抽了筋儿。 如此险地,落葵转瞬间竟没那么怕了,险些笑出声来,忙忍着笑大声喊道:“哎哟,我饿了,我一顿不吃就瘦二两肉,我这都好几顿没吃了,再这么瘦下去,你们就更没得杀了。” 族长像是也没有想要现在就杀了二人,但听得二人此言,还是狠狠的哽了一哽,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落葵二人一番,挥了挥手道:“也好,现下杀了,每家也分不了多少肉,押下去罢。” 落葵暗自松了口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万幸万幸,这是暂时死不了了,这条小命儿总算是保住了。 四围群山高耸入云,层峦叠嶂,格外的崎岖陡峭,令人望而兴叹,叹一声这没有开凿石阶的崖壁,只借助从崖顶悬下来的长长藤梯,如何爬的上去哟。 落葵仰头望着山崖,崖壁上开凿的孔洞大小不一,位置错落,但多数都建在山脚下,即便是有几处修建在高处的,也只是爬上几节藤梯即可,可是,她眸光上移,落到崖壁最高处的那几个洞穴上,那些洞穴修的又窄又小,皆位于陡峭的山腰处,像一个个漆黑空洞的眼眶子,阴森恐怖的盯着这处四合的天地。 两名健硕的男子拉了拉垂在山脚处的藤梯,随即扯过几几根低垂的藤条系在腰间,又在落葵二人的腰上系好藤条,催促道:“你们俩,跟着我。” 看这架势,是要爬到最高处的那几个洞穴了,落葵不由的腿肚子打转,抖了半晌,才跟着那个同样倒霉的男子,颤手颤脚的往上爬。 夜色深沉,崖壁融在夜色中,深幽漆黑的一片。 这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感觉着实不好,心里没底,落葵一时停了下来,有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微微侧目,只见藤梯两侧崖壁上开槽了不少大小不一的孔洞,昏黄的烛火在其间摇曳。 这点微光虽然昏暗,但在前头引路的两名健硕男子早已走熟了这条路,手脚灵敏,在藤梯上如履平地。 眼见与前头的人落下了几步,落葵咬着牙,继续小心翼翼的向上攀爬,唯恐一个不留神,便从藤梯上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健硕男子,不停的高声呵斥着:“快点,快点,走快点,磨蹭甚么呢。” 落葵暗自哀叹,哪里是自己磨蹭,分明是脚软爬不动。 男子在落葵的头顶蓦然开口:“别催了,我脚软,再催,我就掉下去了,你们就没得杀了。” 爬了足足有近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艰难的爬到崖壁中段,一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位置,落葵哀叹,终于到了,再爬下去,腿都要折了。 领路的两人扶着紧贴崖壁的藤索,踩着崖壁上只容一人通过的石阶,走进了开凿在崖壁上的洞穴中。 落葵与男子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身后是凹凸不平的山崖,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每一步都走在生死边缘,他二人走的胆战心惊,满身冷汗,终于手脚发软的挪进了洞穴中。 这洞穴并不大,冰冷的地上铺了厚厚的枯草,角落里长满碧色苔藓,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凿出空洞,放置了一盏灯烛,烛火微弱,暗影绰绰。 四名押送之人将落葵二人反捆双手,连双脚都捆的严严实实,丢在洞穴中,又放下洞口处的青藤帘子,用来遮挡夜风瑟瑟。 男子背靠着落葵,扭了扭身子,发觉实在挣脱不开绳索,叹了口气转头道:“我叫望月砂,小姑娘,你叫甚么。” 落葵微微蹙眉,转瞬便想到了曾经用过的化名,淡淡吐出两个字:“繁露。” 望月砂绞尽了脑汁想要挣脱绳索,却终是无果,只能哀怨声声:“这个破地方,这个破洞里族,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落葵拈了枯草在指尖揉着,闻言心下一沉,洞里族,相传此族乃魔族后裔,素来长居人界与魔界的交界处,莫非,此处便是魔界,她掐着枯草,迟疑道:“这里,是魔界。” 望月砂怔了一怔,道:“对啊,是魔界,你不是魔族么。”他勉力转头,只瞧见了落葵的一缕散乱发丝,诧异道:“你不是魔族,那你是怎么来的此处。” 怎么来的,被人扔到这里来的,要说倒霉,还是自己比较倒霉一些,落葵暗自腹诽,垂眸不语。 望月砂不以为意,只继续自说自话:“我也不是魔族,我也是个正经的人族,只是被仇家追杀,没处躲了,才花重金求了张符箓,跑到魔界来躲一躲,谁知道这么倒霉,仇家是躲开了,却被洞里族给抓了。” “洞里族,是那个传闻中嗜血吃人之族么。”落葵蓦然开口。 望月砂嗤的一笑:“吃人,他们也不怕崩了牙,吓唬吓唬人族,叫咱们不敢轻易踏足魔界罢了,都是纸老虎,不过,会杀人倒是真的,还是得想法子早点跑。” 落葵将指尖的枯草掐断,断成一截儿一截儿,暗自唏嘘,在此间呆了这半晌,总算弄清楚了所处何地,也弄清楚了,世人对魔界的说法并非全是以讹传讹,至少进入魔界的人族修仙者,修为会被压制到极低这个传闻,就是真的。她方才试了试,自己原本修为就不高,此时已然形同废人了。 她沉了沉心神,只见点点微弱的黑色星芒在灵台缭绕,丝丝缕缕的缓缓没入灵台,只是极微弱的一点,眼下虽不至有甚么大的不妥,可架不住天长日久的消磨。看来人族在魔界,会被魔气所侵扰,天长日久之下,会丧失了心智,再也无法回到人族这传言也是真的。她暗叹了一声,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还是得想个法子早些离开这里。 望月砂解了半晌绳索,也没能解开,反倒将自己的手腕折腾的咯吱乱响,指尖红肿一片,不禁叹息摇头:“繁姑娘,你有法子出去么。” 落葵凝眸摇头:“没法子,这太高了,我怕高。” 望月砂继续叹息:“我有法子,可这绳子我解不开。” 落葵微怔:“你有法子,甚么法子。” 望月砂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人族进入魔界,任你再高的修为也是枉然,可以保命的唯有符箓,临来时,我备了一沓子,足够跑出去了。” “你是修仙者。” 望月砂摇头:“不是不是,我才受不了整日里打坐修行呢,我是花了大把的银子买来的。” 落葵点了点头,拖长了尾音笑道:“哦,你是富户。” 望月砂显然对富户这个称呼十分满意,连连点头,寂静的洞穴中,传来几声轻微的辘辘声,陡然扬声喊了起来,声音半是哀怨半是嬉笑,穿透薄薄的夜色:“我饿了,饿了,快点送饭过来啊。” 落葵头往后仰,重重磕了他一下,失笑不已:“叫甚么,吃饱了好上路么。” “吃饱了好跑路。”望月砂得意洋洋。 落葵凝神一笑,也是,不吃饱了,哪有力气爬上爬下,便同他一起大声嚷嚷起来:“饿了,快送饭来,饿死了,饿死人了。” 二人声嘶力竭的喊了半晌,那声音在夜色中盘旋,悠悠荡荡的,颇有几分鬼哭狼嚎的意味,可就是这般高声嚎叫,也没吓出半个人来,更没送来半口吃的,反倒是二人喊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 二人背靠着背枯坐着,烛火摇曳,将地上的暗影拉的纤长,望月砂砸吧砸吧嘴,开始没完没了的念叨:“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好好的吃上一顿,小面,腐乳,羊肉汤,鸡块,糍粑。”他说的神采飞扬,几乎流下了口水。 落葵绝望的听着望月砂的碎碎念,已然饿的险些晕过去了,只觉身后之人是个有大才的,不,是个张嘴既找揍的大才子,她开始疯狂的想念丁香做的鱼,虾,莼菜汤,开始忧心丁香回来后,发现她不见了,会是怎样的忧心忡忡,慌乱无措,她的眸光暗淡,穿过青藤帘的缝隙,望到外头的天色,轻轻道:“天快亮了。” 望月砂瞧了眼外头,天光微亮,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他们也该睡觉了。” “睡觉。”落葵微怔,惊喜道:“洞里族莫非是昼伏夜出的么。” “不错。”望月砂点了点头,不明就里:“你要干嘛。” 落葵微怔,有些走神儿。 第二百九十四回 逃离洞里族 片刻之后,她转过头去,尽量让发髻靠近了望月砂,压低了声音道:“你转过来,把我头上的簪子咬下来。” 望月砂愣了一愣,艰难的转过头来,正好望见落葵发间的梅花簪,迟疑道:“这,繁姑娘,男女授受不亲的,不大好罢。” 落葵低声道:“你还想不想跑了。” 望月砂迟疑片刻,艰难的扭转身子,身形扭成了个诡异的姿势,凑到发间,张口将那簪子咬了下来,簪子有些硬,有些凉,衔在口中,他嘟嘟囔囔的说不出话来。 落葵发髻散了下来,遮住半边脸庞,轻声道:“吐出来,别吐太远,我够不着。 望月砂吃力的喘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将发簪吐出来,啪嗒一声,那簪子正好掉在了枯草窝中。 落葵转头望了一眼,一点点挪动身子,一边挪一边道:“望月砂,你动一动,对,往那边去,躲远些。” 挪了半响,落葵终于伸手拿到了发簪,紧紧握在手中,将发簪的另一头塞到望月砂手中,低声道:“捏住了。” 她使劲往外一拔,簪子应声分成了两截,一截在望月砂手中,而簪头在落葵手中,白惨惨的微光闪过,竟是一枚锋利的簪中刀。 望月砂并不知道这发簪中的玄机,只依旧不明就里道:“繁姑娘,你的劲儿可真不小,好端端的簪子,掰断了割绳子么。” 落葵不语,只紧紧攥住簪头,在背后摸索着,一点点小心的割着绳索,片刻之后,绳索断掉,二人的手被松开,她松了口气,发簪在望月砂的眼前一晃:“望月砂,剩下的,就靠你的符箓了。” 望月砂笑道:“繁姑娘,你这可是个好东西。” 割断了腿上的绳索,落葵将簪子扣在一处,挽起发髻簪好,瞟了望月砂一眼,只见他的眸子又圆又亮,眸光坚毅,眉目间自有一番浩然正气,全然不是言语中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她在心中低叹,这是个有故事的男子,遂扬眸轻笑:“走罢。” 望月砂这才瞧清楚了落葵的模样,她虽笑着,可一双冷眸却半点笑意也无,冰寒至极,撩起长发后,一痕淡白伤疤盘踞在脸庞到脖颈,呈现出狰狞之态,不禁暗自唏嘘,这,是个来历不凡的姑娘,他打了个寒噤,忙点头道:“走,走。” 天光微白,四围寂静,那些洞里族人显然都已睡去,果然是昼伏夜出的习性,落葵二人胆战心惊的爬下藤梯,落在了群山环抱的山脚下。 直到此时,落葵才算瞧清楚了此地的模样。 这里的天是灰蒙蒙的,层云密布,可日头却出奇的好,虽只是天光微明,日头却穿透层云,如点点碎金洒落,群山高达千丈,直入云霄,在日头映照下,呈现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出绚烂的玫瑰色光泽,瑰丽无比,更加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山上遍布怪石与峭壁,却连一棵草一株树都没有,不见半点绿意。 依着山势开凿了一圈儿洞穴屋舍,家家户户门上皆悬着一般无二的青藤门帘儿,门前开一眼炉灶,尚有袅袅轻烟未曾散尽,烟火气十足。 此地竟是一处建在崖底的村落,落葵仰头望天,即便趴在山头往下望,也只能望到层云缭绕,看不出半点村庄端倪。也难怪洞里族人如此托大,竟没有安排半个人值守村落,这样的隐蔽之处,外人根本找不到,也的确无需值守。 落葵巡弋了一圈儿,并未找到离开村庄的出口,也未瞧见田地牲畜之类,不知住在此处的人,靠着甚么生活,转头冲着望月砂低声道:“从哪出去。” 望月砂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是今日莫名其妙的就到这了。” 落葵眸光冷然,继续环顾四围群山,暗自念叨着,总不能要爬到山顶才能离开罢,那可真的是会出人命的。 “叮当,叮当,叮当。”不远处传来一声声轻响,不停在山间回旋,悠悠荡荡,像是微风拂动无数玉珠,发出的清脆之声。 二人忙循声望去,只见半山腰上悬挂一副巨大的珠帘,曳地轻响,硕大圆润的玉珠晶莹剔透,日头在珠帘上流转,五彩光芒似水波荡漾。 晨风拂过,珠帘微动,叮当作响,露出珠帘后头的一线明亮白光。 此时村民皆已入睡,杳无人声,那叮当之声清脆入耳,传的极远, 落葵二人对视一眼,踮着脚尖儿,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已足够小心谨慎,可没料到尚未走到近前,那珠帘上的五彩光芒便已大作,无声的荡漾而出,掠地席卷而过,逼得二人连连后退,无法靠近。 这五色光芒虽是无声荡漾,可不知为何,还是惊动了村民,数十名精壮男子从屋中冲了出来,手拿长刀,呐喊声震天,将落葵二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望月砂叹了口气,神情凝重:“繁姑娘,你会拳脚功夫么。” 落葵知道他要作甚么,微微点头:“你只管祭符箓罢。” “好嘞。”望月砂清亮亮的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一叠黄纸,肉疼的瞄了一眼,暗自腹诽,这些符箓撒出去,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罢了罢了,还是保命要紧,银子花完了还能赚,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落葵吁了口气,虽说自己如今法力全无,但好在那张冰弓无需法力便可催动,只是在魔界,威力大减罢了,虽只有几击之力,但阻挡一时,应当是足够的。 她肉疼的瞧着自己的手,张口咬破指端,单手虚晃,凭空握住一张弓,弓弦上搭了三支晶莹剔透的羽箭,遥遥对准了族长,既然只有几击之力,那么自然要吓唬吓唬领头的那个。 族长抓过不少人,多数都是听天由命的任打任杀,并无还手之力,从未见过眼前这等阵仗,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退了一步,有些惊恐瞪着落葵:“你们,你们要干,干甚么。” 落葵偏着头,一脸无辜道:“干什么,我们还能干甚么,怕死呗。” 族长更了一更,尚未来得及说话,这厢,望月砂已撒了漫天的符箓,随即手一扬,有点点猩红的血迹落在上头,他瞧了落葵一眼,大声嚷了个“走”字。 落葵的手轻轻一晃,冰弓转瞬没了踪影,不用耗费精血,不必伤及人命便能脱身,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符箓不愧是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所换,果然好用,望月砂的余音尚在,符箓便化作一道白茫茫的疾风,裹挟着落葵二人穿过巨大珠帘,转瞬到了山外,随即又掠着地面,将二人送出数里远,才停了下来,白茫茫的疾风也随之散尽。 二人一个踉跄,好容易稳住了身形,可疾风早已将二人的衣裳吹的凌乱,发髻散开,活脱脱逃难一般的光景。 望月砂忙不迭的拍打着身上的薄灰浮沉,正了正发髻,惊魂未定的回首道:“没有追出来罢,不会再追过来了罢。” 落葵重新挽起发髻,整理好裙角,回望了一眼,不知是洞里族人无法轻易离开那片群山,还是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追出来,总之二人身后并无追兵,万幸万幸,她拍了拍衣袖,松了口气:“看来是不会了,快走罢。” 原以为魔界的天色,经年累月都是灰蒙蒙的,魔界的地,千年万年的寸草不生,可没料到,离开了寸草不生的洞里族所居之地,这山外却又是山,像极了扬州那钟灵毓秀之地,水雾缭绕,将远山近水笼罩的缥缈轻灵。 一路行来,多是繁花古树,笼在湿润的晨雾中,翠叶凝碧如玉,繁花娇艳秀美,芳香氤氲满山。 立在半山腰上,向外眺望,不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城镇,镇子不大,纵横不过六条街道,屋舍鳞次栉比。 晨光中,成片的黑色屋瓦折出碎金般的光芒,这个时辰,家家户户的上空皆升腾起袅袅炊烟,在半空中交汇,织成热气腾腾的薄雾。 落葵指着那处城池:“望月砂,那是甚么地方。” 望月砂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张地图,叠得方方正正,隐隐泛黄。 他将地图展开,铺在地上,那图上大片地方皆画的不甚清晰,唯有东南角上的山川城池绘的详实。 他在图上仔细审视了一番,点着东南角上的一处,道:“是这里,你看,这里是洞里族所居之处,咱们现下在这里,那个镇子是霍桐镇。”他以手为尺量了量:“离此处约莫一日一夜的路程。” 一日一夜,要走上一日一夜,落葵哀嚎了一声,摸了摸肚子,从昨日用了一半的晚饭到现在,她再无吃过半口饭,饮过一口茶了,折腾了这整宿,她早折腾的腿脚发软,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她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捶了捶膝头,道:“望月砂,你可知道如何才能离开这魔界么。”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五回 打个劫罢 这可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来的恰逢其时啊。 落葵听得眸光灼灼,紧紧盯住望月砂,就像饿极了的人瞧见了吃食,满脸垂涎欲滴的模样。 望月砂退了几步,有些惊恐的摇头道:“你,你,你别打我的主意啊,那符箓我是不会给你的,你想都不要想,你是帮我解开了绳子,可是我也用符箓带你出来了,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了。” 听得这话,落葵扑哧一笑,她颇有自知之明,这符箓是望月砂的保命之物,要是要不出来的,她从没想过让他拱手交出来,不过,她自有她的法子,她原本就不是甚么心地纯良之人,遂恶狠狠的咽了口唾沫,起了打人抢劫之心。 望月砂从落葵的眸中瞧出了打劫二字,不禁抱紧了双臂,惊恐之色更甚从前,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不该嘴快炫耀:“你别过来,别过来啊,我不会给你的。” 落葵阴恻恻的笑了笑,猛然站起身来,拔下发间的簪子,露出那枚簪中刀锋利的刀锋,她当惯了抢东西里的行家里手,手上很有准头,既能抢了东西,又不会伤及人命,她偏着头逼近了他:“你不给我,我就不会抢么。” 望月砂吓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没料到这么小姑娘会恬不知耻的说出打劫二字,他自认为,自己虽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可绝打不过眼前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的,他吓得脸色骤白,结结巴巴道:“别,别,繁姑娘,这,这跨界符箓在魔界,在魔界也不是甚么难得,难得之物,我,我,咱们,咱们去霍桐镇,对,对,去霍桐镇,你,你买一张就是了。” 见威逼恐吓达到了目的,落葵晃了晃刀尖儿,干脆利落的一笑:“我没银子。” 望月砂狠狠一怔,知道不掏点甚么出来,此事不能善了了,便咬着牙道:“我给你买,这总行了罢。” 落葵将发簪收好,重新簪回发髻,笑吟吟道:“好,那就多谢了。” 一个“谢”字,将望月砂气了个绝倒,他咬着后槽牙,想要破口大骂,却又怕受皮肉之苦,只恶狠狠的不住哀嚎:“你算是个甚么姑娘啊,你就是个强盗,耍起流氓来比强盗还不要脸,我这是甚么命啊,折了那么多符箓救了你,还要被你抢银子,我这可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啊,倒霉啊倒霉。” 这一声声的哀嚎谩骂哭诉念叨,如风飘荡,在落葵的耳畔打了个转儿,她只嗤的一笑,甚么也没有命重要,自己早背上了小妖女的骂名,再多一个耍流氓也不算甚么,耍流氓就耍流氓罢,只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耍起流氓来,还真是个地道称职的流氓。 商议定了此事,二人一前一后的往霍桐镇赶去,望月砂不敢走在落葵前头,唯恐她冷不丁在背心给他一刀,落葵不肯让望月砂走在后头,唯恐自己一个不留神,他再溜之大吉,二人只好并肩而行,中间却隔开了一截子尴尬的距离。 这山并不十分高,一路上莺啼婉转,浓阴翠翠,金色的晨光叶间滑落,在芳草萋萋的山间洋洋洒洒,投下巨大而斑驳的流影,夏日里烈日炎炎,可山里却有几分秋凉之意,不远处深红色的佛桑花在风中起伏,如同火焰般层层跌宕,光艳朝日,婀娜多姿。 如此盛景实在是难得一见,可落葵二人,一个心怀鬼胎,时时想着打劫;一个惴惴不安,时时想着开溜,并没有心思去看风景。两个人只闷着头一味向前,盼着早点赶到霍桐镇,好甩开彼此这颗灾星。 饿着肚子赶了一整日的路,走的两条腿酸软无力,走的人心力交瘁,只余下了喘气的力气,哪还有心思去计较谁是打劫的那个,谁又是被打劫的那个,更没力气去维持彼此间尴尬的距离,走到最后,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扯的树枝当拐杖,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只觉得那条路能走到地老天荒,走到力竭。 黄昏时分,残阳似血,肆意泼洒了整个天空。晚风吹散了流云,澄碧的天像是转瞬空落寂寞了下来。 走出了杳无人烟的青山,又赶了一个多时辰的孤单寂寞的黄土路,终于瞧见人来人往的景象,一扫这一整日的两人同行。 遥遥的传来声声喧闹,叫卖声不绝于耳,碎石路边竖着块经年巨石,石上“霍桐镇”三个血红大字溢满了沧桑,萋萋野草坚韧的从巨石中钻出来,在字间迎风摇曳。 落葵与望月砂对视一眼,二人之间飞快的闪出一截尴尬的距离,一左一右倚靠着巨石,稍事休息。 残阳将那石头晒得温热,落葵靠在边上,揉了揉又酸又涨的双膝,且叹且笑:“可算是到了,望月砂,去哪买符箓。” 这一路上安稳至极,既没冷刀子捅心窝,也没喊打喊骂抢东西,望月砂几乎要忘了打劫这回事,听到这句话,他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不禁暗自腹诽,去哪买符箓,他怎么知道,他也是头一回来魔界,他对这地界也不熟,遂磕磕巴巴道:“那个,这个,进镇找找看,我也,也没来过啊。”言罢,他不甘心的低声嘟囔了一句:“女强盗。” 落葵挑眉一笑,对这句话充耳不闻,并没有半点的做了亏心事后的心虚,反而非常有做强盗的自知之明,狠狠推了望月砂一把,凶神恶煞道:“那还不快走。” 残阳斜照,晚风瑟瑟,风掀起点点黄土,带着点腥气扑到两个落魄的人身上,有几分萧索。 就在举步进城之时,二人眼前一花,天青色的光像是从天边掠过,落在二人眼前,落葵的细腕随即被人抓在了手中,传来个略带惊喜的声音:“总算找到你了,原来你在这。” 落葵定睛望去,竟是空青,她心下一沉,脸色转瞬暗了下来。 见到空青现身,望月砂的眉眼间露出一丝喜色,飞快的跳出八丈远,指着落葵幸灾乐祸的嚷嚷起来:“哈哈,女强盗,你这是打劫了谁,被抓了个现行罢。” 还未待落葵说话,望月砂捋了捋衣袖,拔腿就跑,还不忘回头奚落几句:“这位兄台,你就慢慢跟女强盗掰扯去罢,她耍起流氓来,鬼都怕,你可要抓紧了她,别再让她跑出来害人。” 落葵气的脸红耳赤,连连跺脚,只觉晦气的一把甩开空青的手,寒了脸色,一言不发,头也不回的向前疾行而去。 空青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我是来找你的。” 落葵不语,只在心里暗道,傻子都瞧得出你是来找我的,她加快了脚步,一味向前走。 空青哽了一哽,嗫嚅唇角良久,苦涩道:“那个青黛,是,是半夏同族之人。” 落葵身形微顿,阴沉着脸暗骂不止,真是倒霉催的,这个灾星,害的自己平白遭了无妄之灾,骂完了出了气,她继续疾步向前。 空青狠狠咽了口唾沫,有些木讷道:“你去哪。” 落葵仍旧不语,暗骂了一声关你屁事,继续闷头向前走。 “你不想离开魔界么。”空青在后头紧追不舍。 想啊,如何不想,可就是不想和你一起离开,落葵暗自腹诽,迎着晚风越走越快,就是不肯回头。 “你是要进城买跨界符箓么。”空青追了一句。 眼看着离城门越来越近,落葵跑了起来,青白色的裙角飞扬起来,像春日里的一痕草色青青。 “你有银子么。”空青疾行几步,在落葵身后喊了一句。 落葵身形微顿,这可真是杀人诛心,如今的她身负分文,无论是住店吃饭,还是买符箓离开此间,都是一场空谈。 空青追到她的身旁,眸光一片赤诚,满口苦涩的说出一大段话来:“我不会将你怎样的,先去吃饭,然后我带你离开,这是我惹的祸,合该我来善后,你不欠我甚么,不必有所顾忌,也不必怕我以后来找你讨债还人情,我不会的。” 晚风夹着点点黄沙,带着疏落清爽的草香,扑在脸上,落葵灵台清明,眼下这光景,人在矮檐下,她再如何的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如此了,她的眸光转也不转,淡淡道:“好。” 这城镇虽然不大,可街巷纵横修的极为规整,说是魔界之地,但与人界城池并无大的差别,一水儿的灰砖黑瓦,在残阳下泛起粼粼金光。 在城中走了一圈儿,往来之人的样貌装束与人族并无差别,并没有人留意到落葵二人,她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人界中只流传了关于魔界的只言片语,最多的记载便是洞里族,落葵对整个魔界知之甚少,眼见这情形,她不住的仔细打量起左右来。 “这魔界与人界并无大的差别,寻常百姓与人族更是同宗同源,只不过魔族的修仙者是以魔气修行,而人族的修仙者是以灵气修行。”空青在落葵身侧蓦然开口,顿了一顿继续道:“至于你们嗜血道的功法,则是承袭自魔族,稍加改动而已。” 第二百九十六回 又是噩梦 残阳落在她的脸上,光影流转间,微白似玉的脸庞上,那一痕淡白伤疤有些面目狰狞。 这些日子,空青是头一次见到落葵,自然是头一次看到这伤痕,他大惊失色,惨痛大呼:“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走了几日,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这一声惨呼,不禁惊着了落葵,还引来了客栈里旁人的频频侧目。 落葵忙转过头去,挪了挪身子,将整个人藏在暗影中,仍旧不言不语的垂首,继续拨弄佛桑花。 空青心间大恸,他明知彼此之间的隔阂如悬崖,难以填平,仍是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触碰到那带着伤的脸颊。 落葵猛然躲开,捂住脸颊,眉心紧蹙,凶神恶煞的瞪着他:“你离我远一点。” 空青顿时缩回手,脸颊微红,神情尴尬,一时之间,找不出甚么话来打破寂静。 就在此时,小二哥捧了个乌木托盘过来,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指着其中一盘菜,讨好笑道:“这是小店的拿手菜,麻辣鸡块,客官尝尝看。” 素白盘子里的鸡块色泽红亮鲜艳,嗅之麻辣鲜香,看上去十分诱人。 空青忙借机转了话头,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落葵盘中:“快尝尝,难得来一趟魔界。” 落葵垂首不语,浅尝辄止了一口,这道菜肉质细嫩脆爽,肥而不腻,鲜香之味又浓郁十足,便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空青只一味的瞧着她吃,自己却不动筷子,静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那伤,怎么弄的。” “烧的。”落葵咽了口菜,干脆利落的吐出两个字,对这损了容颜的伤痕全然不以为意。 空青的眸光落在上头,泛起哀伤的波澜,他微怔,旋即道:“回去后,我给你配一剂药,或许可以淡化疤痕。” “不必。”落葵头也不抬,又吐出两个字来。 空青蓦然就慌了神,他不怕落葵不言不语,唯独怕她如今这样,拒人于千里的只言片语,他手足无措的愣了半响,才艰难道:“女儿家容颜最要紧,你迟早要嫁人,你不在意容颜,他,他也会在意。” 落葵垂首不语,红裳男子在心头晃了一晃,蓦然生出个奇异的念头,连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何会如此笃定他不会,即便自己容颜尽毁,修为尽废,成了旁人口中最见不得人的女子,他也不会的。 见落葵不语,空青以为她将这话听到了心里,便轻声续道:“别人最在意的东西,你偏不在意,到头来,伤的还是你自己。” 落葵仍旧不语,只静静用饭,她素来是个心思重的,可却又不会因心中有事,便食不下咽,吃甚么喝甚么都如同嚼蜡,她素来认为,若连饭都吃不好,那便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也没动不了甚么旁的心思了。 不知是这饭菜格外合落葵的胃口,还是她卯足了力气要多吃一点,好顺顺当当的离开魔界,她连着扒了两碗饭,将桌案上的几道菜一扫而空,随即捏着帕子擦擦嘴,愣了个 神儿,从佩囊里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些散碎银两,这些银子,只怕不够这几日的吃住,她将银子轻轻放在桌案上,平静道:“余下的,和那一千两,回去后一并给你。” 言罢,不待空青说些甚么,她便转身,一言不发的上楼去了。 在她身后,一声声脚步声由远及近,遥遥递来,她忙紧紧掩住房门,叹了口气。 那人在门外停了下来,随即响起空青的声音:“落葵,你当真连半句话也不愿与我多说么。” 落葵靠在门上,浑身的力气像是顷刻间被抽了个干净,她并非是赌气不肯与他说话,而是着实无话可说,她微微晃了晃头,只觉心中郁结的厉害,冷薄开口:“青公子要我说甚么,说前世发生了甚么,说那情孽何解,说今世要如何么。” 寥寥几句说的空青低下了头,无言以对,他心下清明,往事万万说不得,说了便是死生不复相见,他在门外静立良久,才低声道:“那,你,早些歇着罢。” 夜色深沉,四围寂静,整个霍桐镇陷入沉睡中。 这客栈许是有年头了,落葵所居的那间屋子,长窗总也关不严实,被夜风拂动,吱呀,吱呀的不停作响。 听着那声声轻响,落葵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安稳,昏昏沉沉里,她翻身而起,迷蒙的往外走去。 不知何时,这屋里竟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落葵置身其中,茫然了许久,环顾四围,便往茫茫白雾中的一线光明走去。 猛然一阵疾风而过,吹散了白雾,露出金光璀璨的飞檐翘角,像是一处宫殿。 落葵不由自主的举步而去,转瞬间便到了殿内。 淡白的日光透窗而入,雕花窗棂的暗影丝丝缕缕落在床榻上,落葵定睛相望,只见那个曾在她梦中出现过多次的白衣姑娘,身量单薄的仰面躺在暗影中,一张脸煞白如纸,打着卷儿的长发曳地,周身气息稀薄,如同风中残烛,仿佛只吹口气便会断了。 一个头戴金钗,侧颜秀美的女子坐在床沿,拉着躺在床榻之上的姑娘的手,叹了一句:“这大丫头也真是命苦,这一身的伤,可是要调养些日子了。” 落葵曾梦到过的灰袍男子此刻站着,原本生的一双笑眼,时时都是眉眼弯弯,含着笑意,可此刻却沉着面色,饮了一盏茶,重重捶了下桌案:“都怨我,好端端的闭甚么关,害的陵光与鬼帝同归于尽,慕画也重伤不治了。” 女子头也不回的低叹一声:“小丫头怎么样了。” 灰袍男子叹道:“小丫头还好,只是俩丫头一路逃亡,经了大小数十战,我找到她俩时,她俩就剩一口气吊着,无力还击了。”他握了握双拳,恨声道:“最可恨的是玄参那个老家伙,俩丫头去不周山借兵,他不但不借,竟连门儿都不让两个丫头进,也不许小丫头在那躲避,逼得她俩回南方送死。” 女子凝神片刻,吁了口气道:“玄参向来刁滑,见死不救也 不是这一回了,只是他那长子与大丫头的婚事,我看是要完了。” “完了才好。”灰袍男子冷哼一声,一双笑眼将怒色敛的深沉:“即便他想娶,我也不会同意的。” 这一席话如同惊雷,在落葵灵台上沉沉炸开,她转眸望住那生死不明的白衣姑娘,仿若感同身受的躺在那里,依稀记得她在那昏睡了三日,陷在梦魇中无法挣脱。 白衣姑娘的眉心蹙了又蹙,浑身冒着豆大的汗珠,薄薄寝衣早已被浸透,灰袍男子摇着头拧了帕子,不住的擦拭她的额头,那汗原是蕴着微香的淡粉色,出的多了,一盆盆净水像是染了血,颜色越发暗下来,而映在水中人影儿的脸色亦越发的难看起来。 女子捻了捻她渐渐泛红的素白领口,沉声道:“大丫头的精血散的越发多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伤及神魂了。”她推着灰袍男子出去:“你先出去,我给她换身儿衣裳,凉津津的再着了伤寒,可就真是伤上加病了。” 落葵忘了挪动脚步,失魂落魄的望着眼前的一切,恍若转瞬间便到了黄昏,最后一丝流霞被黑暗狠狠吞噬,殿中烛火次第亮起,花枝横斜影影绰绰落于窗上。 一声凄厉的哀声惊了沉沉夜色,白衣姑娘满头满脸和着汗与泪陡然惊醒,拉着灰袍男子的手,语出伤心:“快,快去救我爹娘。”话未完,她噙了满眶的泪汹涌漫出,如断了线的珠子缓缓渗入锦被深处,如同她刻骨的锥心之痛,旋即摇摇头,低声啜泣:“没用了,没用了。” 白衣姑娘的伤心恍若也砸在落葵心上,她的身子狠狠晃了一晃,险些栽到地上,她揪着领口,心痛如潮袭来。 灰袍男子摇着头一言不发,虽未落下一滴泪,但一双眼眸已经赤红,怔怔望着窗外的如画春意,想着这半月的沧桑变幻,世事无常,他咬着牙道:“丫头,不管多大的劫难,你都得渡过去。” “是。”白衣姑娘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再没了往日不谙世事的模样,抿了抿干干的嘴唇:“不管多大的劫难,终究都得过去。”她仰起头紧闭双眸,想要将满眶的泪水狠狠逼回去,却不料泪从眼角斜逸了出来。 灰袍男子点点头,抬手给她搭了个脉,一双暗沉沉的眸子有了薄薄的笑意:“你的身子骨不错,这样重的伤,才三日便已好的七七八八了。”他俯下身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眸,声音轻柔而郑重:“丫头,往后,小丫头便养在我这里,至于你,我送你上玉京山,你觉得怎么样。” 白衣姑娘微微颔首,容色清淡沉静:“好,世伯,以后,小妹就劳你照应了。” 灰袍男子轻笑起来:“你这一声世伯,吓的我起了一身疙瘩,打了个寒颤,你还有甚么后招,干脆一起说了,丫头,你去了玉京山,凡事不要难为自己,凡事要想开些,玉京山上的三弟子甘遂是我的侄子,我已嘱咐他要万事照应你,他若敢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我,看我不打残了他。” 第二百九十七回 怪鱼 余音尚在,宫殿并殿中之人皆没了踪影,四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落葵无措的绕了一圈儿,有些茫然,方才看到的那些,熟悉而又陌生。她仔细想了想,更像是看了旁人的一出戏,可心痛难忍却又是真真切切的,就连灰袍男子在提到不周山三个字时,她身上竟寒浸浸的止不住的哆嗦,像是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 落葵心焦不已,如同万箭穿心,她惨叫了一声,直直坐起身,惊魂未定的转头一瞧,长窗仍在吱呀,吱呀响个不停,素白的窗纸上落下几痕横斜花枝,她抬手抹过额头,满手凉津津的,尽是冷汗。 原来是一场梦,可这梦也太过真实了些,仿若一场场一幕幕,皆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一般,她愣了个神儿,眸中红芒一闪,灵台轻晃,生出一株妖娆的血花来。 落葵一凛,忙盘膝而坐,沉下心神仔细一瞧,幽冥圣花之前所受损伤未能完全修复,而在扬州,她又勉力催动过一回后,此花便再度封印在了灵台深处,陷入沉睡中,任凭她如何催动,都毫无反应。 而此时,那朵幽冥圣花在灵台上轻轻摇曳,六朵并生伞状花盏完全展开了,只是波浪状的花瓣有些萎黄,瞧着不那么精神。 花盏中红蕊纤长,在不断没入灵台的黑芒中一番涤荡翻滚,点点黑芒悉数没入花盏,而花盏恢复了些血色,在黑芒的浸染下,此话所受损伤渐渐开始修复,生机盎然更胜从前,益发的鲜红似血,。 落葵抄过提梁铜壶,自斟自饮了一杯,犹觉不过瘾,接连灌了几杯冷茶,趴在榆木方桌上凝神思量起来。 这朵幽冥圣花乃是父亲当年亲手交与自己的,只传了她催动之法,却并未言明此花的来历,看如今这情势,此花竟能吞噬魔气,修复自身损伤,那么,说不得不但自己所修功法承自魔界,就连这立派至宝也来自魔界了,她失笑不已,保不齐父亲也来自于魔界,自己还有魔族血脉呢。 天目国,红霞岭。 远处的山巅连绵起伏,云雾缭绕,云雾间隐约可见覆盖在山顶的皑皑霜雪,在鎏金艳阳下闪闪发光,给澄碧苍穹镶了一道窄窄的银边儿。 山腰之下却是绿意盎然,林木茂盛,金色的暖阳自密叶间滑落,洋洋洒洒落在柔婉青翠的草上,浓荫掩映,热腾腾的夏风拂过,掀起一浪一浪深碧浅翠色的波涛。 二男一女在山岭中走着,为首的灰袍男子正是杜衡,后头则跟着娇俏的苏灵仙和俊朗的云良姜,三人专捡着树荫下山影里,那些躲避高照艳阳之处,慢慢缓行。 “诶,衡先生,我哥哥呢,大表兄呢,怎么都不见了。”苏灵仙在芳草萋萋间蹦蹦跳跳的,银铃般的笑声在山间回荡,一路走来,她丝毫不觉红霞岭有何危险之处,生出几分踏青游春的意境。 杜衡丝毫不敢松懈的在前头探路,听得此话,回首笑道:“他们有事,先行一步了,咱们慢慢走,日子还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早呢。” 高大的群山在草场上投下巨大的暗影,走出这片山影,微风送来淡淡清冽的水雾,潺潺水声在幽静的山间格外清脆。 不远处,一弯溪流缓缓流淌过山间,溪水清澈,可以看见铺满溪流底部的碎石白沙,水面上冒着淡淡的银色雾气,清冽甘甜的水气在山间萦绕不绝,轻轻一嗅,沁人心脾。 溪流两边,触目尽是参天古树,枝干苍劲,碧叶如洗,日光在树冠流转,筛了满地斑驳树影。 众多生机勃勃的老树中,却不知为何,夹杂着几棵光秃秃的枯树,片叶不生,枝干漆黑如墨,没有半点生机,格外扎眼。 眼看着就到晌午了,走了半日的路,苏灵仙走得有些累了,揉了揉膝头,长吁短叹道:“衡先生,我走累了,咱们歇一会罢。” 不待杜衡说话,云良姜便笑了起来:“你说说你,又懒又馋的,来干甚么啊。”他口中冷嘲热讽,却率先找了棵遮阴的树,收拾干净树下,又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苏灵仙:“这凉快,你在这坐着歇会儿,再喝点水,我这还有点干粮。” 苏灵仙皱起鼻尖儿,瞥了他一眼,撇嘴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才不要呢。”她拎着裙子,一路小跑奔到溪边,掬起一捧溪水,入口沁凉清甜,她贴近了水面,连着掬起数捧溪水,扑在脸上,十分惬意。 云良姜在她身后笑着摇头,扯着嗓子奚落起来:“你小心着点,当心一头栽进去,我可不救你。” “哼,是你会一头栽进去罢。”苏灵仙环顾四围,此处并无旁人,竟大着胆子脱了鞋袜,将白皙双足浸在了溪水中,不住的上下扑腾着,激起点点水花。 就这般,两个人,一个在溪边戏水,一个在树下吃喝,有一句没一句的斗嘴,一刻不停。 而杜衡却一刻不敢松懈,在空旷之处来回溜达,警惕的扫视四围。 “诶,那水冷不冷啊,当心着凉。”云良姜笑道。 “哼,我才没你们云楚国的姑娘那么娇弱呢。”苏灵仙头也不回道。 “对啊对啊,好看的姑娘才能娇弱,你还没我们云楚国的姑娘那么好看呢。”云良姜呵呵直笑。 “你胡说,我打死你。”苏灵仙气急败坏的伸手,从水底抓起一把白沙,就要往后头砸去,谁料刚刚抓起一把,她便惨叫一声,将手上的东西扔回水中,双足飞快的离开溪水,蜷缩在溪边瑟瑟发抖:“啊,有鬼,有鬼啊。” “怎么了,怎么了,甚么鬼,鬼在哪。”云良姜一个箭步冲到苏灵仙身边,往溪水中一瞧,也惊得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杜衡听到动静,忙飞奔而至,这一瞧不要紧,也是惊了一惊。 只见铺满溪水底部哪里是甚么碎石白沙,而是一根根惨白的骨头,其间还夹杂着一枚枚骷髅,在波光粼粼中闪着白森森的微光,随着涟漪轻晃,如同灿烂星辰坠落溪中,阴气森森中透着诡 本章未完,请翻页 谲的气息。 这溪流中没有半根水草,倒是有不少五寸来长的怪鱼在白骨间穿梭游弋,这些怪鱼生的诡异,鱼背泛着银芒,可而鱼腹却鲜红似血,从骷髅空洞的眼眶中钻出钻进,偶尔鱼口大张,露出几枚尖利的獠牙,在白骨上啃噬而过,留下深深的齿痕。 云良姜蓦然出了一脑门子冷汗,连拖带拽的将苏灵仙拖离溪边,已是手脚发软,连连惊呼:“这,这溪水里头怎么这么多死人骨头啊,苏灵仙,你喝了几口啊。” 话音未落,苏灵仙便弯下身子,不停的干呕起来,呕的泪水横流,艰难道:“你别说了,太恶心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云良姜赶忙拿过水囊,让她漱了漱口。 说着话的功夫,苏灵仙的眉心处却蓦然浮现出一丝微弱的黑芒,转瞬即逝,她浑然不觉,倒是云良姜瞪着双眸,伸手摸了一下,惊疑道:“苏灵仙,你这是,在哪蹭的灰啊,诶,怎么又没了。” 苏灵仙拍掉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甚么甚么啊,你少占我的便宜。” 话音尚在,一条条银色怪鱼竟然破水而出,带起银光粼粼的水花,鱼口大张,龇着獠牙,冲着苏灵仙撕咬而去。 苏灵仙声嘶力竭的惨叫一声,瞪着双眸,已然忘了躲避。 云良姜反应极快,双手掐着苏灵仙的双臂,使出了全身力气拖着她,想要将她脱离此处,但却绝望的发现,那些怪鱼实在太多了些,飞跃之速也太快了些,状若流星袭来,二人竟然避无可避,眼看着怪鱼就要咬到苏灵仙的脸庞。 “嗖,嗖,嗖”几声轻响破空传来。 只见无数枚短矢如同流星,带着尾翼划过半空,穿透了怪鱼的鱼腹,将其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鱼腹上的伤口处,随之渗出一滴滴翠绿色的血迹,沿着树干蜿蜒滑下,滴答滴答的没入土壤和树根中,那树竟飞快的枯萎了。 见这怪鱼竟如此厉害,云良姜和苏灵仙面面相觑,惊吓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见一击即中,杜衡一手拎着精巧的小弩,一手拉起苏灵仙,冲着云良姜厉声大喝道:“快走,这是红腹鲳,死一条就会引来一群,快走快走。” 苏灵仙与云良姜脸色骤变,跟着杜衡拔腿就跑,身后不断传来风声,无数条红腹鲳破水而出,咬向三人的衣角。 杜衡反手拉动小弩,无数短矢如漫天雨丝,带着“噗噗”轻响,转瞬刺穿怪鱼的鱼腹,将它们远远钉在了小溪对面的树上,那片树林眼看着便枯萎发黄,变成了一片死林子。 浓阴翠翠,繁花丽景,皆在三人身边倏然飞过,三人没有丝毫赏景的兴致,只气喘吁吁的狂奔不已,跑出去许久,杜衡一路上不知射杀了多少红腹鲳,直到杀到力竭,法力不济,回首一瞧,再无红腹鲳追过来,才算松下一口气,盘膝而坐,对云良姜道:“云公子,你护着灵仙姑娘,莫要乱走动,我调息一二。”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八回 裂脚豹 片刻之后,杜衡的气息平稳了许多,脸色也不再如方才那般苍白无血,可双眸却突然闪过一丝精光。 他猛然起身,单手轻晃,小弩转瞬没了踪影,而双手却凭空握住了一杆梨花枪,枪头轻颤,嗡鸣声声,一层层涟漪在三人周身荡漾开来。 云良姜与苏灵仙不明就里,瞧着空荡荡的四围,面面相觑。 二人尚未缓过神来,声声凄厉的嚎叫声便在四围此起彼伏的响起,似狼嚎又像虎啸,听来格外渗人。 极目望去,四围蓦然多了无数飞快移动的金色光点,乌压压的一大片,奔跑之势快若闪电,扬起冲天呛人的灰尘,极快的聚拢而来,转瞬之间便将三人围拢在中间。 云良姜与苏灵仙二人直到此时,才看清楚这密密麻麻的光点,竟是数十头一人多高的花豹,在三人周围形成了赤金色的洪流,诡异的是,这些花豹上半身与寻常的豹子无异,赤金色的皮毛上布满深褐色的梨花样的花纹,上颚露出两枚惨白锋利的獠牙,挂着亮晶晶的涎液。而四只爪子上却没有覆盖皮毛,四根白骨裸露着,白骨之上闪着淡淡的金光。 花豹飞奔,足间金光流转,激起满地浮尘。 三人在花豹的包围下,背靠着背,相互倚靠着,云良姜狠狠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杜,杜衡,这是,这是甚么,长得,长得莫名有些好看。” “裂脚豹。”杜衡嘴唇发干,心下微沉,千挑万选的,自己捡了条最安全的路走,可千躲万躲,他们躲过了其他宗派的虎视眈眈,却没躲过裂脚豹的围攻,这裂脚豹算是红霞岭中凶名昭著的流氓,最擅长偷袭跟踪和围殴,只要是肉,就没有不吃的,连剧毒的红腹鲳都是它们的口中之物,一旦招惹上此兽,不被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此兽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比之狗皮膏药还要难缠。 这数十头花豹渐渐形成合围之势,影影幢幢,嚎叫声大作,虎视眈眈的注视着三人,赤红的双眸凶光毕现,闪着饥饿的光,微微张开的花豹口滴落几滴翠绿的血珠子,将脸上的皮毛染成斑驳的绿色,而有几只花豹口中还衔着半死不活的红腹鲳。 苏灵仙惊恐不已,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紧紧抓着云良姜的手,才勉强支撑着站稳,身子不停的颤抖,泫然欲泣:“横,横先生,怎么办,这么多,杀也杀不完啊。” 杜衡的眸光如电,在豹群中来回巡弋,寻到了体型最为硕大的豹王,那头裂脚豹通体赤金,不见一丝杂毛,而花纹鲜艳,如同朵朵怒放的梨花落于皮毛间。 那只裂脚豹王察觉到了杜衡的眸光,眸中红芒略一闪动,对上了杜衡,随即仰天嘶鸣了一声,六七头裂脚豹飞身跃起,四爪上金芒如同闪电,缭绕盘旋,转瞬间,白骨利爪冲着三人恶狠狠的抓了下来。 杜衡长眉一轩,手腕狠狠一抖,梨花枪在半空中横扫而过。 数十道银色流光霎时扯破了虚空,轻灵一声,如同水波般层层荡漾,举重若轻的袭向裂脚豹。 只听得“滋啦”一声,是利器开膛破腹的声音,血腥气转瞬大作,漫天血雨噗的一声洒落下来。 凄厉的哀嚎声响起,这几头裂脚豹被齐腰斩成两截,断肢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砸的草色凋零,血肉横飞。 杜衡回首,见不远处耸立一座陡峭的高山,山势险峻,借着山势或许可以躲藏一时,他厉声大喊道:“云公子,快,带着灵仙姑娘往山上跑,快。” 话音犹在,又是一声仰天嘶鸣,紧跟着便是十几头裂脚豹发疯一般窜了出来,白骨利爪间赤金闪电跳跃,森森的骨趾大张,成鹰爪状,整个身躯微微拱起,如一道道赤金光芒,快若闪电,从四面八方齐齐扑向了三人。 杜衡眼角一跳,大喝了一声,梨花枪脱手而出,在虚空中翻飞如花,银色涟漪顿时凝实起来,凝成无数枚薄而锋利的刀刃,在豹群中来回狂卷。 “滋啦”之声,声声不绝,益发冷硬的扯破耳鼓,恍若快刀子开膛破肚,转瞬毙命却不见血。 裂脚豹尚未来得及哀嚎惨叫,便已断成了两截,血肉残肢四散坠地,有些头颅上赤红双眸瞪得极大,獠牙上的涎液淌过草间,亮晶晶的如同晨露。 这些裂脚豹像是不知疼痛,毫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冲上来,一批残肢碎肉染红了碧草,便又扑上来一批,四爪间金芒大作,锋利的抓向三人。 杜衡护着云良姜二人,一路往高山处且战且退,梨花枪在虚空中上下翻飞,虎虎生风,将前仆后继扑上来的裂脚豹搅得支离破碎,漫天腥臭的血雨洒落下来,顷刻间染透了他的一袭灰色长袍,在袍子上绽开猩红的斑斑点点。 顷刻间,这处山间呈现出诡异的模样来,裂脚豹无声的扑上虚空,随即却又无声的化为碎肉纷飞,只那血腥气浓厚的难以驱散,熏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此法求得是速战速决,极为消耗法力,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虽然灭杀了大半裂脚豹,但杜衡的脸色也再度惨白下来,有几回躲避不及,身上被爪芒狠狠抓过,带下大片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 好在一番搏命,杜衡在裂脚豹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三人已安然退到了山脚下,面前围拢的,也不过只余下寥寥十几头裂脚豹,与一头毫发未损的豹王。 杜衡力竭,胸口艰难的起伏,灰袍被利爪抓的破破烂烂,皮肉翻滚,发髻散乱下来,横飞的血肉黏在上头,湿哒哒的结成了缕,血滴答滴答落下来,他回首,飞快的掠了一眼崖壁,大喝道:“你们上山,快。” 话音未落,豹群中发出几声撼天动地的嚎叫,只见豹王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周身赤金色的毛发根根倒竖,如同一枚枚利箭,其间金光闪烁,倏然激射而出。 “呼呼”风声大作,赤金利箭夹带 着浓重的血腥气,破空而出,对准了三人疯狂刺来。 杜衡眉心紧蹙,咬紧了牙关,手上掐诀,狠狠一催,梨花枪一个扭转,陡然腾起一层银色烈焰,熊熊燃烧。 他口中法诀陡转,那烈焰层层荡漾开来,在虚空中凝成满天星辰,耀目至极,飞快的落在赤金利箭上,顷刻间便燃起一把火焰,将利箭化为灰烬。 豹王退了一步,身躯弓起,从豹群中飞身跃出,四只白森森的利爪竟比其余裂脚豹大上一圈儿有余,其间的金芒已经凝实,竟同周身皮毛一般,化为根根利箭。 豹王似乎毫不畏惧那漫天星辰,在虚空中呼啸而过,利爪所到之处,星辰颗颗爆裂开来,重新化为点点银色烈焰,只是虚弱无比。 眼看着豹王的利爪便要落到了杜衡身上,他掐了个诀,梨花枪急转而回,横在了他的身前,他回首一瞧,只见云良姜和苏灵仙二人已然攀上了崖壁,而后头有三四头裂脚豹紧追不舍,而此时云良姜灵巧至极,一手拉着苏灵仙在陡峭的山上攀爬,竟还如履平地,另一只手还不忘掐个诀,扔出个金灿灿的短刀出来阻挡一二,一时之间,倒也并无大碍。 这厢,豹王的利爪在梨花枪上狠狠一抓,只听得“丁零当啷”几声巨响,在枪身上留下极深的抓痕。 杜衡脸色一白,蓦然喷出一口血来,他单手掐诀一催,梨花枪上银色烈焰再度大作,比方才更加耀目几分,暂且逼退了豹王,但也只是暂且而已,此时的杜衡已是强弩之末,再承受不住豹王的几回利爪,这短暂的阻拦,也只是为了给云良姜和苏灵仙争取一丝逃命之机罢了。 豹王的利爪上浮现出一线线赤金闪电,跳跃不止,它的身躯一弹, 整个穿过了银色烈焰,利爪狠狠一抓,将梨花枪扭成两截,随即逼上了杜衡的胸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赤金剑芒在豹王身上斜斜劈过,豹王顿时凄厉的嚎叫了一声,一只前爪竟被斜劈而下,掉在地上,化作一滩腥臭的碎肉。 豹王在转瞬间弹射开来,扭头颇为忌惮的瞧了剑芒所来之处,随即仰天嘶鸣了一声。 崖壁上紧追不舍的几头裂脚豹身躯一震,纷纷狂奔而回。 豹王不甘心的盯了杜衡一眼,随即一边嚎叫,一边领着豹群缓缓退去。 此地刹那间空寂了下来,血腥气浓厚的久久不散,杜衡心下一松,跌坐在了碎肉残肢中,双手勉力一搓,那断成两截,光华尽失的梨花枪转瞬没了踪影,他抬眸望向剑芒所来之处,那里有个淡薄的红色人影负手而立,隐约有几分熟悉,不禁警惕心大起:“在下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兄台,我可不敢当。”那人淡淡笑着,转过身来:“只是这救命之恩,你总是得还的罢。” “江蓠,是你。”杜衡眸光一缩,脸色微变,警惕道:“你是一路跟着我们来的。” 第二百九十九回 又见江蓠 豹王退了一步,身躯弓起,从豹群中飞身跃出,四只白森森的利爪竟比其余裂脚豹大上一圈儿有余,其间的金芒已经凝实,竟同周身皮毛一般,化为根根利箭。 豹王似乎毫不畏惧那漫天星辰,在虚空中呼啸而过,利爪所到之处,星辰颗颗爆裂开来,重新化为点点银色烈焰,只是虚弱无比。 眼看着豹王的利爪便要落到了杜衡身上,他掐了个诀,梨花枪急转而回,横在了他的身前,他回首一瞧,只见云良姜和苏灵仙二人已然攀上了崖壁,而后头有三四头裂脚豹紧追不舍,而此时云良姜灵巧至极,一手拉着苏灵仙在陡峭的山上攀爬,竟还如履平地,另一只手还不忘掐个诀,扔出个金灿灿的短刀出来阻挡一二,一时之间,倒也并无大碍。 这厢,豹王的利爪在梨花枪上狠狠一抓,只听得“丁零当啷”几声巨响,在枪身上留下极深的抓痕。 杜衡脸色一白,蓦然喷出一口血来,他单手掐诀一催,梨花枪上银色烈焰再度大作,比方才更加耀目几分,暂且逼退了豹王,但也只是暂且而已,此时的杜衡已是强弩之末,再承受不住豹王的几回利爪,这短暂的阻拦,也只是为了给云良姜和苏灵仙争取一丝逃命之机罢了。 豹王的利爪上浮现出一线线赤金闪电,跳跃不止,它的身躯一弹, 整个穿过了银色烈焰,利爪狠狠一抓,将梨花枪扭成两截,随即逼上了杜衡的胸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赤金剑芒在豹王身上斜斜劈过,豹王顿时凄厉的嚎叫了一声,一只前爪竟被斜劈而下,掉在地上,化作一滩腥臭的碎肉。 豹王在转瞬间弹射开来,扭头颇为忌惮的瞧了剑芒所来之处,随即仰天嘶鸣了一声。 崖壁上紧追不舍的几头裂脚豹身躯一震,纷纷狂奔而回。 豹王不甘心的盯了杜衡一眼,随即一边嚎叫,一边领着豹群缓缓退去。 此地刹那间空寂了下来,血腥气浓厚的久久不散,杜衡心下一松,跌坐在了碎肉残肢中,双手勉力一搓,那断成两截,光华尽失的梨花枪转瞬没了踪影,他抬眸望向剑芒所来之处,那里有个淡薄的红色人影负手而立,隐约有几分熟悉,不禁警惕心大起:“在下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兄台,我可不敢当。”那人淡淡笑着,转过身来:“只是这救命之恩,你总是得还的罢。” “江蓠,是你。”杜衡眸光一缩,脸色微变,警惕道:“你是一路跟着我们来的。” 江蓠捋了捋石榴红衣袖上的秋香如意纹,微微挑唇,戏谑一笑:“本少主可没这么闲,跟着你们。” 杜衡环顾了下自己倒霉落魄的惨状,不再理睬江蓠,只轻轻吁了口气,扶着膝头勉力起身,冲着远处崖壁上的云良姜二人喊了几声。 云良姜大喜,拉着苏灵仙,下山比爬山更加快了几分,下山之后,苏灵仙一路狂奔,跑到杜衡面前,惊魂未定的关切道:“衡先生,你怎么样。” 杜衡缓过一口气,勉强牵出一抹笑容:“我没事,走罢。” 江蓠瞧着眼前这三个人,一个重伤,只剩下了半条命,两个修为低微,没有自保之力,在这处处危机的红霞岭中行走,简直是在拿命赶路,他挑唇似笑非笑,冲着裂脚豹消失之处抬了抬下颌:“你身上沾染了裂脚豹的气息,要两三日才能散尽,我若是你,就赶紧找个稳妥之处躲避几日。” 云良姜回望了江蓠一眼,在崖壁之上,他瞧得分明,是这个男子救了他们,且看上去,这男子与杜衡似乎相识,他迟疑道:“杜衡,这位是。” 杜衡浅浅掠了江蓠一眼,口气益发不善:“你又打不过,问这么多干甚么。”言罢,他踉跄着缓慢前行。 云良姜顿觉无趣,哽了一哽,拉着苏灵仙跟了上去。 江蓠似笑非笑的挑了挑唇角,几步上前,讥讽道:“就你们这个走法,还没找到藏身之地,就早被那裂脚豹撕成碎片了。” 杜衡微怔,他清楚知道江蓠所言非虚,他瞧了瞧自己,又瞧了瞧苏灵仙,自己如今这情形,莫说护住她,便是自己,也自身难保,苏灵仙贵为南祁国公主,是万不能出事的,他有些踟蹰犹豫,为着苏灵仙的周全,这矮檐下的人,自己也不得不当了。 江蓠继续笑道:“真不愧是小妖女的人,跟她一样的臭脾气,你若是想活着见你家主子,就别跟本少主犯拧。” 杜衡的双眸一眯,在他脸上巡弋了片刻,冷薄道:“即便你救了我,我家主子也不会见你。” 江蓠大大咧咧的桀骜一笑:“不妨事的啊,我去见她就好了啊。” 杜衡狠狠一哽,被江蓠噎的透不过气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连连摇头暗叹,怎么这么倒霉,怎么这么倒霉,会招惹了这么个没脸没皮的灾星,甩也甩不掉,打也打不过。 江蓠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本少主知道你在想甚么,你在想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招惹了本少主这么个灾星,打不过也甩不掉。” 杜衡顿时气了个绝倒,抖着唇角说不出半句话来。 江蓠搀扶着杜衡,继续冷嘲热讽,无所不用其极:“前头有本少主暂居的竹楼,借你们住几日,小妖女也是,自己有通天的本事,怎么也不知道好好调教调教你们这些属下,连区区裂脚豹都打不过,险些被他们啃光了肉。” 杜衡踉踉跄跄的走着,力竭道:“姓江的,你若再叫我家主子小妖女,我跟你拼命。” “拼命,你拼得过么。”江蓠挑眉一笑,他曾被这杜衡讥讽嘲笑刁难了不知多少回,如今有这么个报复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他跳着脚,像个孩童一般不停的笑道:“本少主就想叫她小妖女,小妖女小妖女,小妖女,你能奈我何。” 杜衡被气得不轻,却又找不出甚么话来反唇相讥,指尖在热腾腾潮乎乎的风中微微颤抖,气的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 云良姜听了半晌,听得摸不着头脑,不明就里的凑到杜衡身边,笑眉笑眼的问道:“杜衡,小妖女是谁啊。” 杜衡顿时气的长眉倒竖,劈头盖脸的骂道:“你闭嘴,小妖女也是你能叫的,你活够了,皮痒了是罢。” 朗风吹散了浮云,澄碧高空转瞬寂寥下来,恍若一块上好的翠玉,纯净通透,见之忘俗。 这可真是个大好的天啊,江蓠仰头望天,他难得见杜衡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顿觉浑身舒坦的难以言说,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 杜衡毕竟法力损耗过大,越走越慢,江蓠有些心急了,伸手一拎云良姜的衣领,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给你个英雄救美的良机,你抱紧了那丫头,摔个狗啃屎,本少主可是要笑的。” 云良姜闻言,忙搂紧了苏灵仙的纤腰,苏灵仙身躯一僵,抬眼飞快的掠了云良姜一眼,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无端垂首。 江蓠带着三人,足下金芒一闪,飞身掠过无尽草色,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已远远离开了方才之地,遥遥望见一片深色山崖,在日光下闪烁着玫瑰色的光芒,山脚下立着一座孤零零的两层竹楼,层层淡白云雾在四围缭绕,此地显然布下了极厉害的禁制。 听得外头的动静,崖香从楼内匆匆跑出来,冲着江蓠施了一礼,惊疑道:“少宗主,这几位是。” 江蓠轻车熟路的领着三人穿过云雾,一本正经的笑道:“我的仇人啊,你领三位去楼上客房罢。” 崖香扑哧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位请随弟子来罢。” 云良姜和苏灵仙早已累的浑身酸痛,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薄薄的衣衫被汗浸透,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格外难受,二人冲着江蓠道了个谢,急匆匆的就跟着崖香上楼去了。 倒是杜衡,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光略一闪动,不卑不亢道:“江少主救了在下几人,不知有何打算,还请明说。” 江蓠偏着头,皮笑肉不笑的呵呵道:“你还真是个明白人,算起来小妖女救了我两回,我只救了你们一回,本不该有甚么别的想法,不过你们嗜血道之人,向来不欠人情,尤其不欠我们正阳道的,那本少主就明说了罢,我有几个问题,还请衡先生答疑解惑。” 杜衡抿着唇,一言不发,微微踟蹰。 “你们茯血派之人一个个都属狗的么,不识好人心也就算了,还不爱理人。”江蓠笑骂了一句。 杜衡冷哼了一声:“君见我心如狗肺,我见君心亦如是。” 江蓠微怔,失笑道:“不愧是小妖女的人,咬人都不见血,放心,绝不会牵涉到你们茯血派的隐秘。” 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声接一声的笑骂穿透暗黄色的竹板,漏到楼下,江蓠的神思晃了一下,斟了盏茶递给杜衡,今日的他提到苏凌泉,竟然出奇的平静:“苏凌泉是不是来了。” 杜衡眸光一缩,不动声色的垂首啜了口茶,并不言语。 茶香在江蓠的脸庞氤氲散开,碧莹莹的茶水轻轻一漾,他点点头,平静道:“的确是来了,他,是不是找到程朝颜了。” 第三百回 旧人遇险 杜衡神情有些艰难,心绪有些复杂,他深知苏子的那一段过往,造就了经年难消的旧伤,如今却是万万不能再多一个人重蹈覆辙。 良久无语静谧,杜衡的腰间蓦然嗡鸣一声,他神情大变,忙解下玉佩,只见那玉佩上一团蓝盈盈的水泽荡漾,而玉佩表面已浮现出丝丝裂痕,他心下一沉,这玉佩极难炼制,危难之时用来传音,转瞬即至,这次带了来,就是为了防范于未然。 他来不及多思多想甚么,手重重一握,玉佩化为虚无,随即传来见愁惊慌失措的声音:“衡先生,主子失踪了,三日前主子留话说入宫觐见,至今未归,马莲传话出来,主子并未入宫,属下已对外称主子病重,不见外客,并安排了人手四处寻找,另,主子神魂珠无恙。” 杜衡大惊失色,怔在原处,神情有些茫然,青州城并不大,凭着见愁手中的人手,再加上太子府中的之人,三日功夫,足以将落葵翻出来了,可找了三日无果,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落葵已被人带出了京城,他抬眸掠了江蓠一眼,就像当初,她被他带出京城一样。不过,既然神魂珠无恙,那么落葵只是困在了某地。 他沉了沉心思,掐了个诀,掌心多了一枚同样的玉佩,掐诀低语:“撒出人手,在青州城外方圆百里搜寻,一间屋一寸地都不得放过,另,盯紧了霖王府和曲家,我与大公子不日即回。” 这一席话,江蓠慌了神,瞪着杜衡,大声嚷嚷道:“小妖女丢了,怎么丢了。” 杜衡眸光一沉,直视江蓠,神情犀利,言语平静:“我家主子的事,与江少主无关。” 江蓠蓦然火了,重重拍了下门边儿,翩翩公子的风度荡然无存:“怎么无关,你们该不会都来红霞岭罢,该不会半点人手都没留给小妖女罢,她如今的修为,只有挨揍的份儿,你们也太大意了罢。” 杜衡原本就心焦无比,听得江蓠此话,更是怒火攻心,勉力平静道:“多谢江少主的救命之恩,在下等这就告辞了。”言罢,他一把推开江蓠,腾腾腾的冲下楼去。 此时,竹楼外传来剧烈的打斗声和高低起伏的嚎叫声,残阳下窜出一道赤金色的洪流,踏过滚滚灰尘,转瞬逼近了竹楼。 而云良姜与苏灵仙二人,惊慌失措的冲进小楼中,面无人色的磕磕巴巴道:“来,来了,又,又来了。” “甚么又来了。”杜衡焦躁不安,只差跳脚痛骂二人一顿了,好端端的,两个人跑来红霞岭添甚么乱。 云良姜颤着手指了指外头,慌乱道:“那,那裂脚豹,又来了。” 杜衡与江蓠霎时变了脸色,对视一眼,疾步走到竹楼外,只见重重云雾外,一条赤金色的洪流蜿蜒而至,正是那无肉不吃的裂脚豹。 而洪流前头,赫然有两个女子拼命的逃窜,且战且退,已然力竭了。 两个女子慌不择路的狂奔,一个束发散乱,灰袍被利爪扯破,赫然渗出血痕,而另一个金钗摇摇欲坠,云鬓松散,一只衣袖不翼而飞,这两人正是无为派的山香与花林山上的君葳蕤。 二人乍见云雾掩映下的竹楼,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的神情,忙大声齐呼:“不知是哪位前辈在此,小女误闯此地,还请前辈施以援手,搭救一二。” 眼见是君葳蕤遇险,便没有不救的道理,江蓠单手一挥,淡白云雾向两侧滚滚而去,露出一条窄窄的道儿来,随即一道赤金剑芒激射而出,在豹群中剧烈涤荡,豹群中传来阵阵凄厉哀嚎,袭来之势渐缓。 他并未打算将这裂脚豹群赶尽杀绝,杀是杀不完的,如今的红霞岭步步险地,各宗各派皆如饿死鬼一般,眼冒绿光,盯着七星图,如今尚未摸到七星图的边儿,便为了一帮畜生耗费法力,这是傻子才会做的事,见暂且阻拦住了豹群,他端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轻描淡写的开口:“君姑娘,别来无恙,请到小楼中暂避一二罢。” 这声音听来格外耳熟,君葳蕤微微一震,惊喜的低语道:“是江少主。”她陡然扬声:“多谢江少主救命之恩。” 言罢,她拉着山香,甩开了裂脚豹群,冲进云雾中,云雾随之缓缓合拢,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裂脚豹群见扑了个空,不由得大怒起来,嚎叫声声,前部后继的在云雾外飞身跃起,却重重撞上一层似水波澜,在半空中翻滚几圈儿后,哀嚎一声,落到远处。 豹王藏在豹群中,赤红的眸光闪动了几下,蓦然仰天嘶鸣一声,赤金洪流顿时调转了方向,向远处奔袭而去。 君葳蕤与山香进的竹楼内,乍见众人,怔了一怔,忙冲着江蓠施了一礼,轻轻柔柔道:“葳蕤见过江少主,谢过江少主救命之恩。” 江蓠呵呵一笑,绷着满脸的一本正经:“君姑娘客气了。”他瞧了山香一眼,只见她一身静修装扮,并非寻常姑娘,奇道:“君姑娘,这位是。” 君葳蕤忙道:“这位是颦眉山无为派的二弟子山香。”她转眸望向山香,指着江蓠道:“山香姑娘,这位是太白山天一宗的江少主。” 江蓠在江湖中的纨绔名头太大,大姑娘小媳妇皆如雷贯耳,素有“江蓠一笑,娇娘入怀,凌泉一怒,稚子齐哀”的江湖流言,山香亦是早听的耳朵磨出了茧子,她退了一步,打量了一眼一袭红裳,满脸浩然正气的江蓠,并不似传闻中那般风流膏粱,连忙施礼道:“在下无为派山香,多谢江少主援手。” 直到此时,云良姜才知道了江蓠的来历,他原想奚落一番,惊叹一番,可转念又想,自己的命是此人救回来的,万不敢随意招惹,万一惹恼了他,他再将自己丢出去喂豹子,可怎么得了,他忍了又忍,才对苏灵仙附耳低语:“你知道此人么。” 苏灵仙不谙世事的天真一笑:“知道啊,江蓠嘛,是江湖中名头最大的花花公子,大姑娘小媳妇唯恐避之不及嘛。” “扑哧”一声,云良姜呛得连连咳嗽,忙伸手掩住苏灵仙的嘴,压低了声音道:“苏灵仙,你净瞎说甚么大实话啊。”他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江少主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怎能跟那些纨绔子弟相提并论,那是拍马也追不上的嘛。” 江蓠憋得脸色发青,但当着君葳蕤与山香的面儿,却又不好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来,只好端出一本正经的淡然笑容,吩咐崖香:“看茶,再收拾两间客房出来。” 众人落座,茶香四溢。 君葳蕤柔婉笑着,忙着道谢,眸光掠过杜衡几人,最后在苏灵仙身上微微一滞:“江少主,这几位是。” 江蓠憋着个坏心眼儿,忍着笑意,指着云良姜与杜衡,平静道:“这二位是万毒宗的外室弟子,此番作为万毒宗送给家父的寿礼,一并送过来的。”他再一指苏灵仙,继续道:“这位是路上买来的丫头,还未来得及调教规矩,叫君姑娘见笑了。” 各宗门之间互赠些修为不高的弟子,乃是常有之事,一来笼络人情,二来安插眼线,君葳蕤不疑有假,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江少主可要当心些了。”她眸光转也不转的望着苏灵仙,微微失落:“这丫头瞧着年岁不大,却十分机灵。” 杜衡眼明心亮,闻言不禁微微一笑,这个酸劲儿,隔着八里地都闻得到,这么个姑娘缠上了江蓠,可够他受的。 这丫头何止机灵,或许还来历不凡,江蓠不动声色的掠了苏灵仙一眼,抿了口茶,并不言语甚么。 君葳蕤望住苏灵仙,神情为难的续道:“不知这位姑娘,可有多余的衣裳么。” 苏灵仙原本正在气闷江蓠的话,听得君葳蕤此言,嘟着嘴本想说句没有,可瞥她一眼,却见她惨兮兮的可怜模样,着实可怜,还是点了点头,俏生生的笑道:“姐姐请随我来。” 不多时,君葳蕤一袭月白色细纹罗纱裙衫,外头罩簇新的粉紫色窄袖纱衫,云髻漆黑如墨,金钗端庄耀目,婷婷袅袅的下了楼,那明艳之姿当真光照满楼,显然是用心修饰过容颜的,连茶香都被脂粉气冲淡了几分。 厅堂内的几人见到那婀娜人影,皆是一怔,杜衡与云良姜对视一眼,随即冲着江蓠牵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来。 江蓠视若不见,只端着茶盏,微微一笑:“君姑娘怎么会来了这红霞岭。” “我,是,”君葳蕤微微垂首,羞怯低语:“我,听说了江少主会来红霞岭,我与无为派的藿香姐姐是旧交,便,便跟着来了,想着若有机缘,还能,还能。” “君姑娘与山香姑娘累了罢,不如先上楼休息,一会晚饭好了,崖香会上楼招呼二位的。”江蓠啜了口茶,忙打断了君葳蕤的话,平静道。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零一回 蛇涎树 君葳蕤乍听此言,脸色微微一变,身子轻晃了下,美眸中波光流转,盈盈含雾。 山香反应极快,拉着君葳蕤的手,忙接口续道:“多谢江少主美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便叨扰一二了。” 眼见二人转过楼梯,没了踪影,杜衡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江蓠,我瞧着那君姑娘十分不错,与你倒也般配。” “不不不。”江蓠连连摇头,一本正经的嗤道:“本少主觉得,还是贵派大长老与本少主更为相配。” 杜衡端了盏茶在手边儿,冷透了的茶香中,自有一番沁骨的清苦,他仔细端详着江蓠,此人浓烈的像一团火,永不知愁滋味,笑起来仿若骄阳高照,那是落葵从未有过的天真岁月,她即便笑着,也是心头有雨,眸底有霜,十几岁的小姑娘,却是从未有过肆意妄为的青葱岁月,便已暮年心怀。 他试着想了下落葵与江蓠并肩而立的光景,或许,这样热烈潇洒的人,真的能温暖了那个薄笑冷清如冬日细雪的人罢,他蓦然回神,凝视楼外的层层云遮雾绕,默默念叨,主子啊,你在哪啊,怎么这七灾八难的,总也不停呢。 夜色浓稠如汁,山峦起伏如黑压压的羽翼,在深幽的天际无声的连绵,一轮月悬在虚空中,近乎圆满,月华流泻而下,如一汪清寒潭水,在无边无际的密林间徜徉,林中有点点昏黄荧光聚散升腾,与月华渐渐相融。 红霞岭的夜比岭外凉了几分,虽仍是炎夏,但夜风已带了几分秋寒,在密林中袭过,掀起无尽沙沙之声。 二十几个黑衣男子微微弓着身子,绕过枝干粗壮的百年古树,借着繁枝密叶投下的暗影掩盖身形,极快的在林中穿行,他们身形略一闪动,便是无声的掠出七八丈远,俱是修为不低的修仙者。 “太子殿下,就在前头了。”一个男子擦着无边夜色,悄无声息的掠进林子里,停在这一行人的前头,躬身对为首之人低语。 为首之人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眼,同样身披黑衣,但领口袖口皆滚了一圈儿金边儿,正是先行赶到红霞岭的苏玄明,他单手一晃,一枚淡淡莹白火光从指间迸裂而出。 夜风轻拂而过,火光随风,飞跃到远处,在风中幽幽盘旋,还未落到地上,便砰地一声,在夜空中爆裂开来,绽放点点莹白的星芒,照亮黑漆漆的前方。 不远处仍是一片密林,只是这林子颇为不同,无论是粗壮的树干,还是纤细的枝丫,皆如蛇躯般扭曲盘旋,树皮光滑如缎,深浅不一的花纹在其上斑斑流转,鲜红似血的细长叶片密密匝匝,吊在枝丫间,像一条条分叉的鲜红蛇信,夜风拂动,那叶片不断摇曳摆动,像极了毒蛇吐信,这片林子正是蛇涎树林。 而密林深处,一幢同样扭曲盘旋的屋舍掩映其中,仿若是一棵巨大蛇涎树天然长成,尚有片片鲜红的叶子夹杂其间。 苏玄明满脸凝重,全然不是平素那般嬉皮笑脸的模样,微微颔首:“可探明了么,那东西的确还在那里么。” 男子的声音低幽,几欲不可闻:“探明了,存放修仙功法和魔灵珠之地的禁制尚在,那是当年魔界的鬼帝夜合留下的,向来极难破除。” 苏玄明眉心紧蹙,凝神道:“这两样宝贝放在此地千年之久,都没能被人取走,那禁制定然十分难缠,说不好,那里头还不单单只有禁制。”他冲着男子挥了挥手,压低了声音:“元胡,叫大家都警醒着些。” 元胡忙道:“喏,属下明白。” 这一行人在密林中停了片刻,再度踩着月色,迎向黑漆漆的密林前行之时,更加的静默无声,但一股肃杀之气却不断盘旋,让人凛然。 在这些人离开不久,从暗影中闪出个瞧不清容貌的人影,嘿嘿一笑,贪婪的喃喃低语:“魔灵珠,还真的叫本座找到了。” 蛇涎树林一片死寂,苏玄明这一行人走进林中,亦没有打破这寂静。 林中有一条小路,蜿蜒通往深处,像是无数前人走过,夜风穿林而过,几片猩红的叶片无声无息的落下,给这片死寂的林子添了几分鲜活气。 一行人行动迅疾,皆无声无息,诡异的是,一行人每走几步,这片蛇涎树林的枝丫便扭转盘旋一下,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半点声响,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啊,啊,救,救命。”刚走了几步,后头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众人大惊,忙回首望去,只见一棵蛇涎树剧烈的摇摆着,枝丫延伸的极长,像是无数条手臂粗的蛇从树上蜿蜒而出,猝不及防之下,将落在最后头的一个男子缠在了其中。 只听得“叮铃哐啷”一阵乱响,众人纷纷冲到树旁,手上各色光华乍现,刀劈斧砍皆落在扭曲的枝丫上,谁料那枝丫却只颤动了几下,多了几痕浅浅的印记,并未伤及根本,反倒越缠越紧,勒进男子的皮肉,刹那间皮开肉绽,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血一滴滴落在蛇涎树上,转瞬便没了进去,这树嗜了血,愈发的疯狂摇曳,枝丫纠缠扭曲。 众人手上愈发慌乱,渐渐停了下来,眼睁睁的瞧着,那枝丫中的男子被缠的脸色青白,双眸上翻,手脚挣扎的愈发无力,听着那哀嚎一声低过一声,最后喉间呜呜直响,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人便头一歪,双眸圆睁,却没了动静。 随后,静谧的密林里,蓦然响起低幽的“嘶嘶”之声,这声音渐渐不绝于耳,响彻夜空,这片蛇涎树林仿若活过来一般,枝丫纷纷摇摆延伸,卷向众人。 刹那间,惨叫此起彼伏,在密林中悠悠回荡。 元胡大惊失色,手上白芒闪现,退到苏玄明身侧,慌乱低语:“太子殿下快走,属下拦住这些蛇涎树。” 苏玄明双眸微眯,却是不语,只退了一步,双手狠狠一搓。 声声轻灵的凤鸣之声悠长响起,扯破暗沉沉的天际,一枚玲珑凤翎在虚空中袅袅出现,五色光华在其上流转。 他单手一催,五色光华极快的荡漾开来,在众人上空迎头落下,笼罩住在密林中苦苦挣扎的众人。 那蛇涎树像是极为惧怕这五色光华,光华所到之处,枝丫略一扭转,发出“嘶嘶”之声,便极快的缩回树干,唯恐避之不及。 苏玄明指尖遥遥轻点了下凤翎,那凤翎一个轻颤,激射到了远处。 其上翎羽飞卷,掠过蛇涎树扭曲延伸的枝丫,那枝丫“嘶嘶”两声,尽数落下,方触到地面,便化为一汪猩红血水,转瞬渗入泥土中。 这一番涤荡,密林中终于露出一条窄窄的小道来,蜿蜒通向那座上了年头的屋舍。 “元胡,快,领着大家快走,快,快,快离开此地。”苏玄明的脸色微白,回首大喝了一声。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周身各色光华大作,一刻不敢停歇的紧随其后,向掩映在蛇涎树林深处的屋舍狂奔而去。 众人走后不久,蛇涎树林平静下来,被枝丫卷住的几个男子皆没了动静,枝丫低垂间,树上密密匝匝的猩红叶片轻轻摇曳了几下,触碰到男子的身躯,漾起一阵红雾。 红雾滚滚,似有血肉横飞,血腥气蓦然充斥了整片密林。 而男子的身躯飞快的干瘪下去,那一个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只几个呼吸的功夫,周身血肉尽数化为滚滚红雾,没入蛇涎树中。 蛇涎树的盘虬的枝干比方才足足粗了一圈儿,而叶片愈发的鲜红似血。 可那几个男子在顷刻间,化作了一具具泛着寒光的骸骨,嵌在纠缠扭曲的枝丫间,夜色清寒如水,凛凛光华落在上头,白森森的十分可怖。 静谧中,那瞧不清容貌的人影再度出现,身形鬼祟在蛇涎树前停了下来,掐了个诀,一道风刃划过虚空,轻轻落在扭曲的枝丫上。 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 那风刃竟没有丝毫阻拦的深入了枝丫,将其斩成两截。 枝丫落地,飞快的化为一滩血水,渗入土壤中。 那人如法炮制,接连砍断了几根枝丫,被缠在蛇涎树上的骸骨掉落下来,在地上摔成了散乱的一片。 “这样好的东西,就里扔在这里,岂非暴殄天物。”那人嗤的一笑,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簇簇绿莹莹的星芒在虚空中蓦然浮现,缓缓落到骸骨之上,连成了片,如同一弯溪流,在骸骨上无声的流淌,没有漏掉任何一根白骨。 片刻之后,整具骸骨被星芒染成了幽幽绿色,而满口齐整银牙中的两颗,疯长起来,长至三寸有余,成了两颗尖利外翻的獠牙,才停了下来。 “咕噜,咕噜噜。”骸骨的喉间动了一动,发出轻微的闷响,在死寂的夜间,听来有些瘆人。 那人勾起唇角,满意的笑了笑,口中法诀陡转,骸骨上的幽幽绿芒飞快的凝聚起来,没入头颅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眶中。 那眼眶中倏然亮了一亮,燃起两团绿莹莹的火光,整具骸骨益发的阴森起来。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零二回 魔灵宫 只听得骸骨中发出轻微的“嘎吱,噶扎”之声,竟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僵硬的动了动手脚,扭了扭脖颈,满口银牙咬的咯吱乱响,片刻之后,这骸骨像是适应了周围环境,随即立在了森然的树影下,一动不动。 那人满意的狂笑了几声:“太好了,本座的炼骨术终于大成了,此番夺取七星图,也算多了几分胜算。”他微微一顿,暗影下的脸庞散处寒光:“不过,鬼刺那老小子也来了,他新炼制的那具傀儡着实不凡,要当心些才是。” 随后,那人如法炮制,将余下的几具骸骨皆祭炼一番,成了静立身旁的七八具诡异白骨,黑洞洞的眼眶中绿火跳跃,看起来着实幽森,他才满意的微微颔首,单手一挥,几具白骨尽数不见了踪影,随即转头望向苏玄明一行人消失之处,双眸一凛,悄无声息的飞身追了过去。 出了蛇涎树密林,入目便是一段青石板路,延伸到巨大的蛇涎树下,经了无尽岁月的青石板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若轻轻一踩,便能踩得粉碎,碧色的苔藓依附着青石板生生不息,羸弱的野草从裂缝中顽强的钻出来,一茬又一茬的疯长。 那果然是一处蛇涎树天然长成的屋舍,依着山势盘旋而上,粗壮的树干圈出了宽敞的树屋,而屋顶是如层层华盖般的树冠,枝干盘虬,叶片猩红。 树干上开了一门一窗,木门半掩,窗棂破败,细密的蛛网蒙了厚厚的经年灰尘,树根拱出土壤,张牙舞爪的在泥里盘旋,夹缝中土壤里,有萋萋野草在寂寥摇曳。 苏玄明一行人艰难的赶到此地,清点了下人数,二十二个人中只余下了十四人,且个个带伤,轻重不一,苏玄明虽毫发无损,但方才催动凤翎闯出蛇涎树林,他也损了不少法力,恐后继无力。 他心中顿生不祥之感,这还没摸到魔灵珠的边儿,就已折损了如此多的人手,这算是出师不利么。但千难万险的赶到此地,他也不想轻言放弃。 木门半掩着,月华斜入屋内,隐约可见里头空无一人,昏黄的月色之外,是黑漆漆的一片,但众人皆警惕的立在屋外,并没有人敢轻易闯进去,只在门前踟蹰盘桓。 苏玄明定下心思掐了个诀,凤翎轻灵声声,窜进屋内打了个转儿,转瞬即出,而屋中并无半点异样。他放下心来,手轻轻一晃,木门蓦然打开,数枚随珠激射而入,悉数嵌在了墙壁上,微黄的光芒流淌开来,顿时光照满屋。 进的屋内,阵阵阴风扑面而来,风声窸窣,犹如鬼哭狼嚎,丝丝缕缕浮云灰蒙蒙的,像极了厚厚的灰尘浮在虚空中,被阴风拂动,不停的飘动缭绕。 苏玄明对这魔界鬼帝夜合留下之物势在必得,来此地之前,他是做足了准备的,对这情景毫不惊疑,镇定自若的轻挥袖,一枚巴掌大的令牌激射而出,黑漆漆的一团,在虚空中滴溜溜不停转动,四围浮云悉数飞卷,在令牌周围形成个巨大的漩涡。 “时机到了,动手。”苏玄明头也不回的大喝一声。 身后静立的众人纷纷侧开一步,双手不断变幻掐诀,早有准备的布下个简单的阵法,阵法嗡鸣一声,激射出丈许高的白光,将令牌和众人皆笼罩其中。 随后,众人衣袖纷飞间,凛凛寒光裹挟着根根三寸来长的白骨,冲着令牌激射而去,飞快的没入其中。 令牌表面随之闪过白森森的光芒,极快凝出一枚面目狰狞的骷髅,大张着口,露出满口獠牙,发出一声凄厉的鬼叫。 施法到了最要紧的时候,苏玄明神情凝重,眉心紧蹙,不敢松懈的手上一闪,指端沁出点点红芒,他的手腕狠狠一抖,扬起血雨纷纷,悉数没入了令牌中。 那骷髅回味无穷的啧了啧舌,空洞洞的双眸中跳跃着两团猩红的火光,定睛望住了苏玄明。 苏玄明双眸微眯,唇边微动,无声的念出晦涩的法诀来。 骷髅晃了几晃,从令牌上脱离而出,大张着口,冲着四围灰蒙蒙的浮云狠狠一吸。 浮云纷纷打着旋儿没入骷髅中,片刻之后,骷髅上的阴气益发浓厚,寒意从深处透出来,逼得人无法靠近。 骷髅满意的打了个饱隔儿,深深望了苏玄明一眼,随后飞跃而回,与令牌融为一体,如同镌刻其上的浅浅纹样,闪着幽幽冷光。 苏玄明松下一口气,挥手一招,令牌跃回他的掌心,他沉下心神,察觉到这令牌与他的心神紧紧相连在了一起,他将那喜色敛的不露分毫,只紧紧攥着令牌,在虚空中轻轻一晃。 虚空中顿时鬼哭狼嚎之声大作,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冤屈从天而降,哭的人心烦意乱,有些心神不稳之人,渐渐双眸涣散,神志不清起来。 苏玄明忙大喝了一声:“捂住双耳,闭紧双眸,不听不看。” 众人忙依言而行,不听不看之后,心神涣散渐渐好转起来。 鬼哭狼嚎之声扯破虚空,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中,一片连绵群山缓缓浮现,如同海市蜃楼,渐渐清晰凝实,散发着绚烂夺目的玫瑰色光华。 群山间云遮雾绕,一副巨大的珠帘悬挂在半山腰,与洞里族人所居之处的珠帘一般无二,皆是硕大圆润的玉珠串成,日头在晶莹剔透的珠帘上流转,荡漾起一圈圈水光潋滟的五彩光芒。 见此情景,苏玄明大喜过望,再度晃动手中的令牌,口中念念有词。 “叮铃,叮当。”一声声轻灵之声在山间回荡,是那副巨大的珠帘晃动间,一颗颗硕大圆润的玉珠轻轻磕碰发出的轻响,随后,一线白光从珠帘后头流转出来,冲着苏玄明等人飞卷而去。 众人在赶到此地前,便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心中有数了,对这飞卷而至的白光,并未有丝毫惊慌,只一动不动的任由其卷过自己,随即眼前一花,身形接连晃动了几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面露讶然的望向四围。 方才屋外夜色寂寂,此刻此地却是天光大亮,四下里充斥氤氲着清冽气息,显然早已不是置身于蛇涎树屋中了。 这里的苍穹碧蓝如洗,通透纯净的如一块上好的碧玉,倒映出苍穹之下的连绵群山,可却又无端的空落寂寞,连一缕浮云一丝郎风都没有,没有鸟语亦没有人声,静悄悄的恍若一个死地。 远处的群山层峦叠嶂,静谧无声的给苍穹镶了道玫瑰色的边儿,在日光的映照下,格外绚烂夺目,这山势陡峭险峻,嶙峋怪石遍布,可奇的是,却没有一叶草一棵树,日光没有半分遮挡的在山间灼热流淌,烤的四围热气腾腾。 “太子殿下,魔灵宫在那里,只是没有路了,咱们怎么上去。”置身于群山中,元胡环顾良久,疾步走到苏玄明身边,低语道。 苏玄明微微眯起双眸,极目望向元胡手指的方向,心中的狂喜难以掩饰,皆溢到了眼角眉梢。 山峦起伏间,一座殿宇掩映其中,日光徜徉在明紫色的飞檐翘角上,玫瑰色的光华似水波倾泻,蜿蜒流淌过这山上的每一块石,每一寸土,将这片群山浸染成了绚丽的玫瑰色。 苏玄明飞快的回忆起关于魔灵宫的一切,这座宫殿位于人界与魔界交界之处,魔气最为浓厚,故而对人族的修为压制的也最为厉害,他略一掐诀,果然,自己如今的修为极低,能够催动的法力不足从前的三成,他摸了摸掌心,幸而临行时,苏子交给他一件至宝防身。 他沉下心神,点点微弱的黑芒在灵台上盘旋,单手一翻,掌心中多了一枚鲜红剔透的药丸和一只锦盒,转手将锦盒递给了元胡:“每人一粒,能抵御魔气侵蚀。” 众人服药,调息片刻后,苏玄明略一沉凝,狠狠催动那骷髅令牌,令牌上闪现一痕惨白光芒,如同白骨浮现,随后,令牌像是与魔灵宫有所呼应一般,同时发出了鬼哭狼嚎之声。 这声音凄厉而惨烈,在山间久久盘旋,击碎了几块一人多高的巨石,碎石纷飞,从山顶滚滚坠落,发出巨大的轰隆隆的声响。 声音所到之处,山间玫瑰色的光芒便一阵轻漾,巨石纷纷爆裂开来,从众人所立之处,多了一截窄窄的石阶,蜿蜒直到山间的宫殿。 苏玄明微微颔首,这情景,果然如临行时苏子交代的那般,手上的令牌的确是破开此地结界,到达魔灵宫的利器。他回首凝重吩咐道:“跟紧些,莫要随意走动,千万不要走到别处去。” 言罢,他催动这骷髅令牌,一只巨大的骷髅虚影浮现出来,将众人笼罩其中,他率先走上石阶,每走一步,便是光芒颤动。 这石阶极为诡异,骷髅虚影笼罩着这一行人,走过了这截儿石阶,前方便出现了另一截石阶,通往魔灵宫的方向,而曾经走过之地,则光芒尽失,恢复了从前那般怪石嶙峋,难以攀爬的山势。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零三回 此鬼谷非彼鬼谷 在苏玄明一行人离开后不久,此地一阵涟漪轻漾,那看不清容颜之人蓦然出现在了此地,他身形一敛,抬头望住掩映在群山深处的森然宫殿,眉宇间难掩狂喜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喋喋狂笑:“魔灵宫,魔灵宫,这几个南祁国之人倒还真有几分本事,竟能找到魔灵宫,看来,本座此番要满载而归了。” 他像是毫不惧怕此地浓重的魔气,身形飞快的旋转起来,如一道飓风般,在山间疯狂掠过,沿着苏玄明等人走过的小道,不远不近的跟在了他们后头。 茫茫夜色中,苍青色的人影在蛇涎树林中飞快的穿梭,几个闪动便闯进了蛇涎树屋舍中,仔细环顾了一圈儿,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指尖轻轻撵过,指端顿时染上一点莹莹寒光,他喃喃低语:“鬼珠也来了,怕也是冲着魔灵珠来的,苏玄明估计对付不来。” 他掐了个诀,一枚黑漆漆的令牌在虚空中浮现,狠狠催动之下,虚空中浮云散尽,露出了群山与珠帘,他闪身挤到了清冽的气息中,随后,裂缝弥合,浮云飞卷,再度充斥了整间屋舍。 —————— 魔界,无名之地。 虚空中魔气甚为凝重,带着湿润的气息,在周身无孔不入。琥珀色的日光温暖轻柔,驱散了淡淡的潮湿,在一碧万顷的辽阔草色中徜徉,这四野茫茫,无边无际的静止与沉寂,让人心神有些发慌,多了几分茫然寂寥。 落葵背着双手,一下下踢着脚边儿的荒草,她一身青白交领窄袖束腰裙衫,领口袖口绣了点点绣球团花,外头罩水绿如意暗纹缂丝长褙子,露出绣了月白绣球花的裙角,整个人与茫茫草色融在一处,像一抹淡淡虚影。 四下里静谧的诡异,落葵环顾四周,委实瞧不出该从何处离开魔界,莫非要如老鼠一般钻地打洞么,她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的掠了空青一眼,但此人带着自己星夜兼程赶来此地,言辞凿凿能从此地离开,想来是有几分把握的。 空青察觉到了落葵有意的眸光,转头微笑:“你放心,此时结界之力最弱,你只管跟紧我就好。” 落葵微微颔首,神情平静,依旧没甚么言语。 空青有些寂寥,这一路上,落葵像个哑巴似的,只在迫不得已之时,与他说过寥寥几句话,显然,她仍记着在幻境中的一切,恨极了他,不肯与他泯恩仇,他定了定心神,掐了个诀,赤金龙影从袖中激射而出,四下里龙吟之声大作。 这龙影通体淡金泛白,看上去羸弱至极,恍若被风一吹,便可化为虚无,但却在虚空中呼啸而过,掀起阵阵飓风,掀的草色疯狂摇动。 狂风飞卷中,落葵有些站立不稳,裙角被吹得凌乱不堪,她忙按住裙角,就地一坐,虽不甚雅观,但至少不会被风掀个狗啃泥。 空青见此情景,自嘲的摇了摇头,他原想着这飓风一起,落葵站立不稳,兴许会手忙脚乱的拉住他的衣袖,不曾想,她还真不是个淑雅的大家闺秀,真的能走到何处坐到何处,此招算是不中用了,只能另想法子了。 他手上法诀陡转,飓风渐渐消减下来,而虚空中浓厚的魔气,竟源源不断的被龙影吸入腹中。 落葵凝眸相望,眸光闪动,思绪飞转,这龙影瞧来格外眼熟,像极了云笈妖经中记载的青龙七签心诀,此法乃是青龙一族独有的修炼之法,修炼至高深处,精魂凝实成一道龙影,是打群架时再好不过的帮手了,她定睛望住那道龙影,眸光阴郁,空青果然出自妖界青龙一族。 飓风完全平息下来,而魔气也随之涤荡殆尽,原本一马平川,无一物遮挡的草场,顷刻间多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子,如云的树冠在日头下,泛出点点碎金。 落葵眉心紧紧蹙起,眸光阴郁的能滴下水来,青龙一族乃妖界大族,相传妖帝便出身此族,空青凝出的龙影乃是赤金色,足以显示他是青龙一族的嫡系子弟,妖血纯净,他破禁如此举重若轻,那么在嫡系子弟中也绝非泛泛之辈,他究竟为何,要来人界拨弄风云,于他究竟有何等好处。 空青丝毫不知落葵心中所想,他再度掐诀,龙影散尽,随之一道翠芒没入苍翠树林。 树林登时轰鸣声大作,原本青绿色的树叶子尽数变黄枯萎,树冠之上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翠芒在此处席卷而过,那里还有半分树林子的影子,独余下一座漆黑牌楼孤零零的立在那。 此牌楼高约数丈有余,通体漆黑如墨,雕镂的并非是甚么翔龙祥云之类的吉利花样,而是层层叠叠的飞禽走兽和满目狰狞的骷髅头,望之令人生厌,心生恐怖。而牌楼的顶端镂刻着巨大的两个字,黑漆漆的倒也好认:鬼谷。 落葵凝神望住牌楼上的两个字,疑窦顿生,这地方叫做鬼谷,与红霞岭中的鬼谷又究竟有何关系,莫非,莫非两地是相通的,红霞岭中的鬼谷正是人界与魔界的交界之处么。 “好了,结界已经打开了,从此处下去,便能离开魔界了。”空青回首望住落葵,唇角勾起浅浅笑意:“地下魔气甚重,你离我近一些。”言罢,他冲着她伸出手去。 落葵收回思绪,躲开空青伸过来的手,站起身来,拍了拍染了草色的裙角,平静道:“那走罢。” 空青有些尴尬,勉强挑起唇角笑了笑,率先往牌楼走去。 二人走过牌楼,眼前眼前陡然一暗,根本瞧不清楚前路,良久,方才适应了这种黑暗,而迎面涌来的是彻骨的寒意,眼前一路向下望不到尽头的台阶,皆是巨大的冰块铺就,冒着滚滚凉丝丝的白雾,而这冰块并不是晶莹剔透的,反倒像被泼上了一层墨汁,透着妖异的黑色。 空青掐了个诀,祭出个漆黑如墨的花盏,周身散发着淡薄柔婉的淡白光芒,远远望去,如同暮秋的天幕上拖着长长光芒寒星,不止照亮四周,且驱散了寒冷。 落葵终究还是耐不住这苦寒,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空青回首,只见落葵不远不近的吊在他的身后,刚刚踩着花盏散出的淡白光芒的边儿,可不就是冷么,他半是心疼半是怪嗔:“这里魔气阴冷,你受不住的,你离我近一些,我又不吃人,不会吃了你的。” 落葵一时踟蹰,虽与空青相交不深,但也知道他的秉性,算是个端方的,自是不会对她做出甚么来的,可这样一个大麻烦,她下意识的想要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永不相见才好,而这会子,她的确冷的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定下心思,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往前进了几步,紧紧跟着空青,将自己的身子融在淡白光芒中,那苦寒顿时消减了几分。 空青转过头去,挑起唇角,牵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一路行进了数百个台阶,眼前景象陡然一变,足下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深处,而两侧尽是黑糊糊的沼泽泥泞,滚滚热浪和令人作呕的腥臭扑面而来,不停翻滚的黑泥,时不时还涌上唯一的小路。 落葵对这黑泥十分好奇,竟丝毫不惧那腥臭之气,蹲在那端详了良久。 空青立在她的身旁,蓦然开口:“这是蚀骨化魂泥,有剧毒。” 蚀骨化魂泥,落葵并未听过此物,她环顾四围,台阶与小道的相交处赫然有个黑漆漆的洞口,一只膘肥体壮的老鼠在洞口外爬来爬去,口中还衔着一截人的手骨,骨头上挂了不少猩红的碎肉,点点血珠子哩哩啦啦拖了满地,显然那人是刚死不久。 落葵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一脚踩到了老鼠尾巴上。 “咯吱”一声尖叫,老鼠受了惊吓,张口就将手骨吐出老远。 空青跟在她身后,诧异道:“你干嘛。” 落葵存了心要恶心恶心空青,索性提溜着老鼠尾巴,在他眼前晃了晃,一本正经道:“饿了,烤着吃了。” 空青脸色骤白,直着脖颈呕了一下,侧目又见一本正经的落葵,眼角眉梢却蕴着藏也藏不住的奚落笑意,心知上了当,脸色又憋得通红。 落葵提溜着老鼠,走进黑泥,将老鼠缓缓靠近黑泥。 老鼠顿时疯狂的扭动起身子,显然怕极了这满潭黑泥。 落葵轻轻一笑,猛然将老鼠的头浸在了黑泥中。 只听得“滋啦”一声,那老鼠闷声抖了几抖,冒起白烟儿,顷刻间被化成了一半白骨,一半血肉的狰狞模样,而白烟沿着骨头飞快上行,眼看着将那些碎肉吞噬掉,落葵忙手一抖,将其丢进黑泥中。 “你胆子还真大。”空青的脸色由红转白,心下复杂,对落葵,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早知她并非寻常姑娘,更不是甚么大家闺秀,自然从前也不是,可却不像如今这般毫无顾忌,甚么脸面体面都全然不要。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零四回 蚀骨化魂泥 落葵垂眸不语,只眸光灼热的定睛望着那黑泥,此物对她极为要紧,万不可放过,自己身上自然带了盛放此物的法器,只是这法力,她若有所思的瞟了空青一眼,暗自凝神思量,盘算了下自己仅剩的这点法力,够不够支撑自己带走一些蚀骨化魂泥。 片刻之后,她掌心相对,狠狠一搓,一只巴掌大小的玲珑小盏在虚空中缓缓浮现。 见此情景,空青诧异道:“你,要做甚么。” 落葵平静道:“我要装一些蚀骨化魂泥回去,有劳青公子稍等片刻。” 这只小盏非金非石,其上花纹繁密,一缕如兰如麝的异香在盏中荡漾,盏底落几痕浅浅的缠枝梅花,迎雪而立。 空青眸光惊疑的在落葵身上巡弋片刻,眼前这铁木梅花盏原是魔界之物,人界罕见,没有机缘,极难得到,且此物除了能够盛放蚀骨化魂泥之外,再无旁的用处了,着实鸡肋的很,甚少有人会花大把力气来炼制此盏。 可她身上竟时时备着此物,显然这蚀骨化魂泥对她十分要紧,据传此泥是蛊虫豢养大成不可或缺之物,看来,她养了蛊虫,且不止一种,空青试探了一句:“这只铁木梅花盏倒是可以勉强装走一些,只是不多,一斛罢了,不过,你要这么多蚀骨化魂泥作甚么。” 落葵淡淡掠了空青一眼,并不言语,只掐了个诀,一痕红芒轻颤着,缠上铁木梅花盏,阵阵金石之声在盏中悠悠,听来十分悦耳。 随即小盏通体红芒大作,几个闪动,跃到蚀骨化魂泥的上空,盏口朝下,红芒飞卷,一股股黑泥不断翻滚着,吐出一个个泛着腥臭气味的气泡,啪的一声爆裂开来。 整个泥潭像一锅煮开了的粥,粘稠翻滚,不多时,泥潭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股漆黑如墨的洪流从漩涡深处激射而出,逆流而上,悉数没入铁木梅花盏中。 片刻之后,铁木梅花盏光华尽敛,恢复了原本黑漆漆的模样,而其下方的泥潭亦平静下来,不再阵阵翻滚。 空青锲而不舍的再度追了一句:“你收取这么多蚀骨化魂泥,是要,是要养蛊虫么。” 落葵心下微讶,脸上却平静如昔,只浅浅瞧了空青一眼,挥了挥手,小盏激射而回,停在了她的掌心,她满意的轻轻笑了笑,一斛蚀骨化魂泥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了,足够她将流光蛊养到大成了,翻手一覆,小盏并那满满一盏蚀骨化魂泥便不见了踪影。 空青顿觉无趣,抿了抿干干的唇:“走罢,前头还有个结界要破,须得费一些手脚。” 他掐了个诀,一片土黄光晕迎头罩下,那翻滚的蚀骨化魂泥像是甚为惧怕这光晕,方一触上,光晕只晃了几晃,而黑泥则翻滚着退避三尺,那原本细如羊肠的小道转瞬间宽了几分。 一路行来,除了时时翻涌的蚀骨黑泥,倒也没遇到甚么旁的危险,只是那股子恶臭令人无处可避。 行到一处拐弯,一片巨大的泥潭横在眼前,翻滚着同样的黑泥,泥潭上空皆弥漫着散发恶臭的黑雾,看上去是再无路可走了。 沾上一丁点都能化得尸骨无存,这可怎么过得去。落葵眉心紧蹙,望着这一潭子蚀骨化魂泥,暗暗叫苦不迭。 “没料到此处竟有如此大的泥潭,倒是我失算了,从前这里没有的,不过,这泥潭似是在何处见过。”空青望了落葵一眼,颇有些愁容满面,自顾自的喃喃低语。随即掐了个诀,笼罩在二人周身的土黄光晕顿时没了踪影。 落葵秀眉微颦,凝眸望向空青的背影,此人怕是来过此地不知多少回了,才会如此熟悉,自己与这般来历不明之人扯上了关系,还真是非福是祸。 空青在泥潭边上负手而立,眸光蓦然闪动了一下,像是想起了甚么,手腕狠狠一抖,指端窜出一缕青芒,重重砸在了泥潭之上。 只听得“噗通”一声,像是重物砸进了泥潭深处,激起个深深的漩涡,涟漪粘稠的荡漾开来。 随后,泥潭深处发出一声声愤怒的低吼,掀起数丈黑色狂浪,恶狠狠的扑了过来。 落葵忙侧身躲避,可身形终究慢了半分,还是有一点零星的黑泥溅到了衣袖上,只听得“滋啦”一声,衣袖冒起滚滚白烟儿,顷刻间化出了个大洞。 空青倏然变了脸色,几步冲到落葵身边,飞快的掐了个诀,将那白烟拘在一处。 而落葵手上动作更快,“滋啦”一声,便从肩头将衣袖撕开,飞快的扔到了一边,还未及衣袖坠地,便被白烟滚滚包裹着,化了个干干净净。 可即便是如此,落葵的润白细腕上还是被灼出一点伤痕,且有扩散之势,锥心之痛袭来,她的眉眼挤到了一处,扭曲变形,紧紧蜷缩起身子,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子,冷汗转瞬浸透了衣衫,她咬着牙冷颤不止,却硬生生的没有发出半点惨叫。 空青一甩衣袖,顿时堆了满地的瓶瓶罐罐,他手忙脚乱的从里头翻出个黑漆漆的玉瓶,冲着落葵的手腕倒出些点点黑色荧光。 荧光连成一片,恍若墨色霞光飞卷,包裹住落葵的手腕。 疼痛渐消,落葵艰难直起身子,托着手腕一瞧,腕间多了个深洞,深可见骨,碎肉血淋淋的挂在上头,这伤势虽狰狞无比,但好在却不那么疼了。 见伤势没了蔓延之势,空青松了口气,又翻出个青瓷瓶子,在伤口上撒了些青光闪动的粉末,口中有些心疼道:“都怨我,没有叫你躲远些,不过好在收拾的早,养上几日,便不会有大碍了。”说着,他抽出袖中的帕子,覆在落葵手腕上。 落葵忙推开空青的手,反手扯下一截衣角,覆在伤口上,单手简单包扎了一下,一头攥在手中,而张口咬住另一头,草草打了个结。 空青眸光暗淡,张了张口,终是无言以对。 就在此时,泥潭深处又是怒吼阵阵撼天动地,空青回过神来,忙掐了个诀,浑厚的暗黄色光晕落在二人周身,涟漪乍起,将扑面而至的巨浪拦了下来。 “你可知道这蚀骨化魂泥的下头有甚么。”空青没话找话,打破了短暂而尴尬的寂静。 落葵凝眸,望着滔天的巨浪,微微蹙眉,这样又脏又臭的地方,人怕是待不下去的,能待的下去的,也唯有妖怪了,她微微侧目,皮笑肉不笑的掠了空青一眼,心下止不住的暗笑,对,就是如你这般的妖怪。 空青颇有些感慨的一叹:“我想起来这底下是谁了,是个姑娘。”他死死盯住落葵:“你,半点都不知道么。” 落葵不明就里的摇了摇头,全然不知空青此话究竟是何意,只一门心思的想着一个姑娘,躲在这又脏又臭的地界儿,她还真想瞧一瞧这姑娘生的是个何等模样了。 “我说是谁啊,原来是你啊,六殿下今日怎如此闲,万里迢迢的跑来此地与我叙旧么。”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银红裙衫的女子跃出浪头,俏生生的立在了二人眼前。 落葵忙抬眸相望,只见这女子脸庞圆润,眼尾微微上挑,眼下一阂微红,映衬得她益发媚眼如丝。她的灵台轰的一声,狠狠晃了几晃,生出恍如隔世的怅然来。 空青侧过身子,正好挡在落葵身前,眼角眉梢皆微微蹙起,如临大敌般慎之又慎:“荼蘼,果然是你。” 这一声荼蘼,如同惊雷,在落葵灵台上蓦然炸开,一丝清明划过,她默默念着她的名字,荼蘼,荼蘼,恍惚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中一闪而过,尚未来得及抓住,已消失的无踪无影了。她难以抑制的探出头去,若有所思的望住那女子,莫名的熟悉弥漫开来。 荼蘼抿唇一笑,笑意冷然:“六殿下这又是拐了谁家的姑娘,竟跑来此地寻欢作乐。”她嗤的一笑,正好对上落葵的双眸,不禁神情一滞,身形微晃的退了一步,却又极快的掠到落葵面前,带起一串铃音。 这铃音轻灵,听来恍若隔世来声,听在落葵耳中,她蓦然便慌了神儿,一双冷眸隐有悲色,对上荼蘼的如丝媚眼。 荼蘼深深相望,唇角嗫嚅着忍了又忍,终于神情恍惚的退了几步,神情隐忍而悲恸的连连摇头:“原来,是我认错了人。” 空青借机再度挡在了落葵面前,对荼蘼淡淡道:“不错,你的确认错了。” 落葵瞧着眼前这两个人,如同猜谜般的一对一答,心下却如同拨开层层迷雾,乍见一丝光,她与这女子的确是素不相识,头一回见的,但这莫名的熟识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那么,既然自己与空青有一段不堪的前尘旧事,保不齐与这女子也曾认识过,只不过岁月轮回,人事巨变,自己早已在旧时光里故去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空青负手而立,平静相望,语出淡然:“荼蘼,我们要到人界去,你与我们行个方便罢。”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零五回 十里荼蘼路 “你可知道这蚀骨化魂泥的下头有甚么。”空青没话找话,蓦然打破了短暂而尴尬的寂静。 落葵凝眸,望着滔天的巨浪,微微蹙眉,这样又脏又臭的地方,人怕是待不下去的,能待的下去的,也唯有妖怪了,她微微侧目,皮笑肉不笑的掠了空青一眼,心下止不住的暗笑,对,就是如你这般的妖怪。 空青眸光闪动,盯着泥潭,感慨万千的长长一吁:“我想起来这底下是谁了,是个姑娘。”他转眸死死盯住落葵,想从她连日来冷寂的脸上瞧出点端倪,奈何瞧了良久,终是一无所获:“你,果真半点都想不起来么。” 想起甚么,落葵不明就里的微微摇头,满脸茫然,全然不知空青此话究竟是何意,只一门心思的想着,一个姑娘躲在这又脏又臭的地界儿,她还真想瞧一瞧这姑娘生的是个何等模样了。 “我说是谁啊,原来是你啊,六殿下今日怎如此闲,万里迢迢的跑来此地与我叙旧么。”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银红裙衫的姑娘跃出浪头,俏生生的立在了二人眼前。 就在这姑娘越水而出的转瞬,此地萦绕的腥臭顿时消散殆尽,反倒有丝丝异香入鼻,一时如三月草长般疏落,一时又如荼蘼花开般清幽。 空青侧过身子,正好挡在落葵身前,眼角眉梢皆微微蹙起,如临大敌般慎之又慎:“荼蘼,果然是你。” 这一声荼蘼,如同惊雷,在落葵灵台上蓦然炸开,一丝清明划过,她默默念着她的名字,荼蘼,荼蘼,恍惚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中一闪而过,尚未来得及抓住,已消失的无踪无影了。 她难以抑制的探出头去,若有所思的望住那女子,莫名的熟悉弥漫开来。只见那姑娘生的脸庞圆润,眼尾微微上挑,眼下一阂微红,映衬得她益发媚眼如丝,那青丝如云,打着波浪似的卷儿散在背上。 “待得春归人亦归,风花撩乱扑征衣。清香十里荼蘼路,零落珠幢对晚晖。”像是有个轻悠悠的声音,在落葵的灵台盘旋,反复吟唱着这几句,她莫名的伤感,恍若与那声音彻底走散后,便失去了此生最天真未凿的性情。 荼蘼并未留意到失魂落魄的落葵,只抿唇一笑,笑意冷然:“六殿下这又是拐了谁家的姑娘,竟跑来此地寻欢作乐。” 这把声音入耳,与落葵灵台上回旋之声重叠在一起,竟分毫不差,她僵硬着身子,喃喃自语:“清香十里荼蘼路,待你征战归。” 这一语,正好落在荼蘼耳中,她惊愕的无以复加,身形微晃的退了一步,却又极快的掠到落葵面前,带起一串铃音。 她对上落葵的一双冷眸,呼吸渐渐急促,每一口都像钝刀子割心,如丝媚眼间水雾弥漫,隐含浑浊的悲色。她深深望了良久,唇角嗫嚅着忍了又忍,终于神情恍惚的退了几步,神情隐忍而悲恸的连连摇头:“原来,是我认错了人。” 这声音 本章未完,请翻页 轻灵,听来恍若隔世来声,听在落葵耳中,她蓦然便慌了神儿,方才灵台上久久回荡的声音莫名消散,她已然甚么都想不起了,只茫然的瞧着荼蘼。 空青借机再度挡在了落葵面前,对荼蘼淡淡道:“不错,你的确认错了。” 落葵的心,拨开层层迷雾,乍见一丝光,这莫名的熟识是真真切切的,自己与荼蘼是认识的,只不过岁月轮回,人事巨变,自己早已在旧时光里故去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她从未如现在这般想知道过去之事,想知道自己与眼前的荼蘼的过往,可她不能问,只默然垂首,满心遗憾深藏眸底。 空青负手而立,平静相望,语出淡然:“荼蘼,我们要到人界去,你与我们行个方便罢。” 荼蘼的双眸转也不转,仍旧一眼不错的望着落葵,像极了看一眼少一眼,唯恐漏掉她的一根头发丝儿,听得空青此话,她蓦然嗤的冷笑:“行个方便,凭甚么,就凭你当年害死了她么。” 空青的身躯微弱的晃了一下,神色黯然,良久无语,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不屑反驳。 静谧了片刻,荼蘼率先打破寂静:“六殿下,你我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罢,今日既见到了,我有一句话要问问你,你可听仔细了。” 空青抿唇不语,只沉沉相望。 荼蘼浅浅舒了口气,眸底隐有泪意,苦涩的淡笑蕴在微微上挑的媚眼间,转瞬消散,好似涟漪圈尽:“当年你弃了她,选了那个劳什子芜花,害的她最终魂飞魄散,你的命,不,这三界芸芸众生,皆是她以命相搏换来的,不知六殿下忆起前尘往事,对当年的选择,可曾有过一丝悔意,对她,可曾有过半分愧疚。” 岁月是个好东西,总是静默无声的流转,却揭开了所有无法直面的阴霾,让那颗心无处躲藏。 空青的眸光暗了又暗,荼蘼说的不错,若非自己给了她太多的大风大浪,她最后又怎会决然离去,不留一丝余地,可他唇边微抿,终究没能把那个悔字说出口,或许在他心底,有过锥心之痛,有过无尽遗憾,但唯独从未有过后悔。 荼蘼的笑声低幽,夹着丝丝亘古的恨意,媚眼微冷,望到了空青灵台深处,良久,才恨恨道:“六殿下,看到你有万箭穿心之痛,我便安心了,梦里也会笑醒。” 时至今日,荼蘼仍然甚么也做不了,一如当年那场大战时,只能看着那人战死,连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都消散,只给她的心间留下遗憾的疼痛,越是经年越是刻骨。 荼蘼深深望了落葵一眼,略一抬手,满池的黑泥竟翻滚着分涌向两侧,自中间劈出一条窄窄的道来,旋即转过身去,不再看二人一眼。 天目国,红霞岭,蛇涎树屋。 明紫色的宫殿围出四方的天,碧澄苍穹下,一棵巨大的蛇涎树立在中庭,树冠如盖,遮天蔽日,硕大的树叶在 本章未完,请翻页 风中静谧无声,微微晃动间,荡漾起波光粼粼,连成一片鲜红似血的水泽,倾泻而下,将整棵蛇涎树自上而下笼罩其中,如同浸泡在血水里,闪着妖异的光芒。 苏玄明一行人立在树下,仰头望着巨树,惊叹不已。 这一行人有些狼狈,胸膛急促的起伏不平,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苏玄明的衣裳不知被甚么东西撕破了几缕,惨淡的迎风微动,脸上落下一痕青紫,像是被人重拳击打过。 而其他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皆是灰头土脸,气息不稳的倒霉模样,不过好在都四肢俱全,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更没有性命之忧。 周围殿宇的几处殿门皆砸在地上,殿内倒伏着不少乌黑的傀儡断肢,闪着幽幽黑芒。 “太子殿下,魔灵珠的确存放在树顶。”元胡手中捧着一块巴掌大的玉璧,其上镌刻着十四个诡谲文字,字迹扭曲,全然不像寻常之物。 玉璧中间嵌了一枚短箭,箭头猩红,有一滴滴鲜血在尖利的箭身上来回流淌,不管元胡如何走动,那箭头始终指向蛇涎树的方位。 元胡走到远处静立的苏玄明身边,玉璧竟狠狠震动了一下,箭头处窜出一缕红芒,直冲树冠而去,发出阵阵哀鸣,几欲与树冠融为一体。 苏玄明眸光灼灼的盯着高处的树冠,眼见那一缕红芒没入其中,露出惊喜的神情,点头道:“的确在那里,布阵罢。” 众人分散开来,围着蛇涎树盘膝而坐,布成里外两层的圆形阵法,身前皆悬浮着一根森森白骨,白骨上有血痕跳跃。 苏玄明撩起衣摆,在正南方向坐下,接过元胡手上的玉璧,单手一抛,玉璧嗡鸣一声,悬浮在了身前。 他定了定神,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不断上下翻飞,一道道灰蒙蒙的法诀飞快的落在玉璧上。 玉璧哀鸣声声,短箭飞快的转动起来,越转越快,箭尖儿处的鲜血连成一痕赤红的涟漪。 苏玄明眉心紧蹙,“噗”的一声,一口血喷在了玉璧上,腾起一阵蒙蒙血雾。 玉璧剧烈的颤抖了一下,随之散发出刺目的血芒,几欲冲天而去。 “动手。”苏玄明厉声大喝道。 众人纷纷双手掐诀,无尽灰芒落进身前的白骨中。 只听得“嗡”的一声巨响,十四根白骨齐齐颤动,其上的血痕大作,渐渐凝聚流转成一个个不同的文字,闪动着鲜红的光芒,仔细端详,竟与玉璧之上的诡谲文字一般无二。 众人神情一滞,脸色皆有些苍白无血,十分艰难的再度掐诀。 “咯吱,嘎吱。”几声轻响,白骨中逸出一枚骷髅头虚影,散发着刺目的邪红,口中衔着文字脱离而出,激射到玉璧周围,略一停滞,便没入其中。 苏玄明神情凝重而肃然,再一掐诀,一道灰芒飞快落进玉璧,血雾随之一阵翻滚,将玉璧包裹起来。 本章完 第三百零六回 怎一个屈辱了得 嗡鸣阵阵,血雾翻滚的愈发剧烈,十四枚诡谲文字闪着邪红光芒,在血雾中爆裂开来,化作一枚枚纤细的蛇涎树叶,没入玉璧中。 不过顷刻间的功夫,玉璧化作一枚拇指大小的血红圆珠,而圆珠外布满了纤细的叶脉,闪着幽幽红芒,缓缓逼近了蛇涎树,最后停在了水泽外,轻轻一碰,那水泽便无声的泛起涟漪。 苏玄明的脸色有些难看,嘴唇干涸的隐隐发白,眉心艰难的蹙起,已觉察到自己还是修为低微了些,已然后继无力了,他眸光坚毅的一闪,能不能取到魔灵珠,皆在此一举了,旋即聚起一口气,指尖冲着血红圆珠,遥遥轻点了下。 圆珠深处传来爆裂之声,虽然那声音十分细微,但却将四围的气流激荡出些许涟漪。 元胡忙抬头望去,只见圆珠表面裂开了无数细小的裂缝,他忙掐了个诀,指尖遥遥轻点苏玄明的背心,红芒源源不绝的没入他的身躯。 苏玄明回首,飞快的望了元胡一眼,再度掐诀,催动圆珠,圆珠表面的裂缝随即以燎原之势扩散开来。 随即,虚空中充斥着清冽的气息,丝丝缕缕,如同万木逢春,生机盎然。 一株巴掌大的红色小树从圆珠深处长了出来,其上鲜红水泽垂泄,赫然正是眼前巨大蛇涎树的玲珑模样。 见此情景,元胡大喜过望,忙高声道:“太子殿下,成了,成了。” 苏玄明点点头,口中法诀陡然变得犀利起来,一丝血迹从唇角逸出来,他丝毫不觉,只任凭那血痕蜿蜒而下,滑入衣领。 而扎根在圆珠深处,生长而出的玲珑蛇涎树,愈发长得枝繁叶茂,在他的狠厉法诀催动下,圆珠略一闪动,悄无声息的没入水泽中,并未激起半点涟漪。 苏玄明双手上下翻飞,圆珠融入大片水泽中,玲珑蛇涎树绕着蛇涎巨树粗壮的树干,盘旋纠缠,以肉眼可见之速飞快的茂盛起来,枝干变得粗壮,叶片鲜红欲滴。 “哗啦,哗啦。”巨树外笼罩着的鲜红水泽泛起粼粼波光,随之剧烈的翻滚起来。 苏玄明抬眸相望,只见玲珑蛇涎树的叶片皆扭曲着,冲向同一处的水泽生长而去,那处的水泽随之掀起滔天巨浪,像是找到了甚么宣泄出口,纷纷没入叶片。 众人皆目不转睛的望向巨树和水泽,见此情景,纷纷露出大喜之色,并没有人留意到,一个容颜模糊的男子悄无声息的逼近了此地。 片刻之后,哗啦啦的水声渐渐低微下来,巨浪平静下来,只有些许涟漪在水泽上幽幽散尽,而一痕裂缝在水泽中自上而下浮现而出。 苏玄明微微颔首,双手一挥,两根白骨从袖中激射而出,牢牢扣在了裂缝边缘。 “滋啦”一声,两根白骨一左一右的将水泽撕裂开来,蛇涎树间缭绕的血腥气,转瞬便铺天盖地的倾泻而出,令人欲呕。 苏玄明喜出望外,飞身跃起 本章未完,请翻页 ,直冲裂缝而去。 就在此时,一只鬼车鸟悄无声息的破空而出,双翅剧烈的扇动,根根羽翼倒竖,如无数根锋利的骨刺,落在了苏玄明的头顶。 “太子殿下,小心。”元胡脸色大变,张口惊呼。 夹着血腥气的风声犀利过耳,苏玄明在元胡发出惊呼前,就已察觉到了异样,他身形猛然一个扭转,转瞬间向后滑去,虽然险之又险的躲开了那只鬼车鸟,可半边身子还是被几根锋利的骨刺掠过。 “滋啦”一声,苏玄明半披的长发被削下一缕,而半边衣裳被骨刺扯成了碎缕,皮肉鲜血淋漓的翻起来,狼狈极了。 只这转瞬间的耽搁,那容颜模糊的男子快若闪电,掀起了一阵飓风,逼近了裂缝,已可以感受到令人窒息的粘稠血腥气。 “哈哈哈哈哈,魔灵珠是本座的了,你们谁都得不到。”他发出阵阵狂笑,像一柄重锤落在心上,敲得心上布满裂痕,将众人的法力短暂禁锢住。 在挤进裂缝的转瞬,他回首掠了一眼无法动弹的苏玄明一行人,反手一挥,一顶漆黑如墨的巨网落在他们头顶,乌压压的密不透风。 眼看着巨网压顶,魔灵珠又要旁落他人之手,苏玄明满脸不甘,决然狠厉的飞快掐诀,身形一闪,竟转瞬冲破了巨网,飞身而出,也逼近了裂缝。 男子轻咦了一声,显然并未料到苏玄明经有破禁而出的本事,忙冲着鬼车鸟挥了挥手。 鬼车鸟仰天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双翅展开,遮天蔽日的落在苏玄明头顶上,同时利爪大张,爪间惨白的光芒闪烁跳跃,冲着他重重抓了下来。 就在利爪沉沉落下,险些抓碎苏玄明的头颅之时,一缕猩红剑芒横在了利爪下,只听得“当啷”一声,两厢重击,鬼车鸟的一双利爪被斜斜斩下,旋即将其击飞而出。 那剑刃极为锋利,一剑斩下,竟未见到半点血珠四散。 鬼车鸟惨烈的叫了一声,如同车轮碾过碎冰,发出咯咯吱吱的碎裂之声,它的巨大的身躯虚空中接连翻滚了几下,重重掉在了地上。 “轰隆”一声,尘土飞扬,碎石四溅,坚硬的青砖地面蓦然多了个巨大的深坑,深不见底。 “甚么人。”在鬼车鸟的利爪斩断之时,男子蓦然吐了口血,身形微晃,一时之间竟无力挤进裂缝,不禁惊愕的转头望向空无一人之处,恼羞成怒的厉声大喝。 眸光所及之处,一阵清朗的风从大开的殿门掠过,苍青色的寂寥身影如同鬼魅,从深幽的殿中走出来。 四围殿宇在碎金般的日光映照下,泛起明紫色的水纹,波光粼粼,高大的宫墙在地上投下灰蒙蒙的暗影,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群山,簇拥着一棵巨大而诡异的蛇涎树。 苍青色的身影从殿中走到暗影中,背对着鬼珠,负手而立,衣袂迎风翩跹,带起无尽的冷然杀意,那痕赤红剑芒嗡鸣声声,赫然就在他的身侧 本章未完,请翻页 盘旋不定,他头也不回的冷笑:“鬼珠,你从本座手中抢东西,当本座是死的么。” “苏凌泉,是你这个大魔头,你不是早在三年前就死了么。”鬼珠错愕不已,脸色惨白,身躯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惊恐大喊了一声。 苏子的指端摩挲着衣袖,低低笑道:“连你都还活着,本座这个魔头又岂敢死在你的前头,那岂不是让你们这些仇者快么。” 那笑声冷然,在暗影中荡来荡去,落在鬼珠耳中,像极了索命的鬼魂,将他整个人都拉着到无尽的深渊中去,他实在忌惮眼前之人,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三年前他就不是此人的对手,这三年,他虽从未懈怠过修行,可方才那一招,此人显然并未尽全力,可即便是如此,自己也是接不下来的,他的确一心想要得到魔灵珠,可宝物虽好,也得有命拿有命用才是。 他艰难挣扎了片刻,神情复杂的瞧了暗影中人一眼,三年了,此人果然性情一如从前,不肯露半点真容给旁人瞧,也幸而自己没有见到此人的真容,此人才能容自己有命离去,想明白了性命比宝物更要紧些,便一言不发的飞身而走。 苏玄明周身蓦然松弛了下来,急匆匆的跑到苏子身边,一脸轻松的嬉笑模样:“大堂兄。” 众人则在苏子身后施了一礼:“属下等见过大祭司。” 苏子回过头来,瞧着苏玄明叹了口气,伸手一番,掌心中枚留影石来,一记法诀落在其上,那石头顿时嗡鸣声声,飞卷起来白色霞光,他一本正经道:“苏玄明,别动,你别动,先让我把你这屈辱的一幕影下来。” 苏玄明一个激灵爬起身来,一把抓过元胡挡在身前,才忙不迭的唾了口唾沫在指尖,抿了抿散乱的发髻,又拍掉自己身上的土,才侧身探出头来,挤眉弄眼的笑道“大堂兄,我就是修为低了点儿,不用这么落井下石罢。” “低了点儿。”苏子蓦然拔高了声音,冷笑声声:“你这是低了点儿么,低的险些丢了性命。” 苏玄明的脑门上渗出一层薄汗,皱了皱了鼻尖儿,神情讪讪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苏子抬眼瞧了瞧高耸入云端的树冠,继续奚落一笑:“玄明,这树这样高,你的修为打个来回,只怕也得好几日罢,你还在这耗着作甚么,你不想要魔灵珠了么。” 苏玄明小心翼翼的凑到苏子身旁,回顾了身后众人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大堂兄,这么多人看着呢,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这声音虽压得低幽,元胡还是听到了一言半语,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苏玄明脸色难看的猛然回首,愤愤不平的瞥了元胡一眼。 元胡紧紧抿着唇角,忙冲着众人挥了挥手。 众人失笑不已,却还是咬紧了牙关,勉力忍着,齐齐转过身去,背对着苏玄明与苏子,虽没发出半点笑声,可身子却难以抑制的不停颤抖,几乎倒仰过去。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七回 往事不堪回首 片刻之后,众人身后蓦然传来苏玄明的忍怒低骂:“笑笑笑,笑甚么笑,笑够了么,笑够了就给我滚过来。” 众人转过身来,只见那棵巨大的蛇涎树已然变了模样,笼罩在外的鲜红水泽消散殆尽,而枝丫光秃秃一片,树冠间的鲜红叶片尽数坠落,在地上推积了厚厚一层,长风穿过殿门,无尽落叶飘摇,直如一汪血水荡漾。 苏子巡弋了众人一眼,抿着唇,绷着满脸笑意,做出一副居上位者的严肃冷薄模样来:“走罢,算着时辰,七星图快现世了。” 就在苏玄明取走魔灵珠的瞬间,群山环抱的洞里族人所居之处,突然传出一声嗡鸣,广场正中巨大的青石立柱中激射出一束光芒,乌黑发亮,冲天而去,将澄碧寂寥的高空染成了漆黑一片。 “轰隆”一声,漆黑的光芒散尽后,那根巨大的青石立柱轰然倒塌下来,砸的广场凹陷,石柱断裂,数之不尽的碎石到处纷飞,呛人的灰尘扬出数十丈之高,遮天蔽日。 这时辰,原本皆洞里族人皆沉沉入睡了,被这巨大的响声惊醒过来,满脸茫然的纷纷冲出了屋舍,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并不十分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 而满头花白小辫儿,神情凝重的族长望着漫天的碎石薄灰,手中的石杖重重砸了下地面,悲恸而愤怒的怒吼道:“是谁,是谁取走了鬼帝大人的魔灵珠。” “族长,咱们全族世世代代皆隐居此地,守护着鬼帝大人的魔灵珠,如今魔灵珠已经失去了,咱们全族日后该如何自处啊。”一个男子靠近了族长,神情慌张的低语。 族长的双眸有些浑浊,凝神片刻,狠厉道:“将弟子们全部散出去,不管是魔界,妖界还是人界,不管魔灵珠被甚么人夺取了,都必须夺回来,否则灭族之祸就要来了。” —————— 云楚国青州城,霖王府。 晚间刚刚下过一场雨,暴雨如注,庭前的花木在雨中疯狂飘摇,被豆大的雨滴打落过半,枯叶残红落了满地。 雨后的深夜,气息微凉,有草木生发的润泽清冽,一弯弦月半掩在浮云后头,若有若无的昏黄光华倾泻而下。 水中蓦然荡漾起涟漪,投在水中的月影随之细碎漾开,斑斓的锦鲤在碧叶红莲间游弋,霖王斜倚在九曲回廊处,有一下没一下的向水中投撒鱼食,引得群鱼纷纷争食。 “殿下,红霞岭传来消息,七星图在今夜会现世。”列当躬身,小心翼翼的回话,靛蓝倒了之后,他便接替了靛蓝的位子,成了霖王最信任的总管,一朝得志,自然要忠心回报,而靛蓝是他的前车之鉴,那血犹在眼前,他比靛蓝更多了几分谨慎行事。 夜风扑簌簌穿廊而过,遮住月华的浮云蓦然散尽,明亮的光华在八角亭上流淌,整座朱红小亭隐有水光倾泻,亭子顶上堆砌着的琉璃瓦泛起波光粼粼,生出别样的韵致来。 霖王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鱼食掷到水中,引得锦鲤蜂拥而上:“红霞岭的事,咱们插不上手,只能静待消息,不过无论取不取的到七星图,结果对咱们咱们都是有利的,咱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列当陪着笑脸,唯唯诺诺道:“殿下算无遗策,此番定能灭一灭太子的风头。” 霖王瞟了列当一眼,阴晴不定道:“灭不灭他们的风头,本王并不在意,只是看到他们蛇鼠一窝,本王就气不打一处来,收拾收拾他们罢了。” 列当愈发小心翼翼,双臂僵硬的垂在身侧,揪着袖口道:“喏,殿下大人大量,自不会与他们这些小人一般计较的。” 霖王的脸色突然阴暗了下来,指尖轻点,一簇白芒落在水中,掀起无数水波。 一条条五彩斑斓的锦鲤浮在水面,翻着白森森的肚子,随着水波欺负,荡漾到远处的水面。 列当心下一凛,他虽跟着霖王十数年了,但做近侍却不过短短数月而已,他着实摸不清眼前这位主子深不可测的心思,见他这个模样,他身子愈发僵硬,不敢随意答话。 霖王饶有兴致的望住列当,薄薄的笑意浮在眸底:“列当,你知道本王喜欢甚么样的下人么,本王喜欢又听话又聪明,又足够小心的下人,靛蓝足够听话聪明,却不够小心谨慎,曲天雄足够聪明小心,却又不够听话,你呢,足够听话,也谨慎有余,却是聪明不足了,不过这是天资,强求不得。” 列当忙弯下身子,愈发的唯唯诺诺:“喏,喏,小人必定谨慎办差,不让殿下有半点忧心。” 霖王移开眸光,似笑非笑的望向远处薄薄的夜色,陡然凝重道:“本王让你查的事,你查的如何了。” 夜风拂过,吹散了列当脊背上的冷汗,他递过去一张字条,小心翼翼道:“月姑娘的事过于久远,当年的杀手已没有几个活着了,小人都带了回来,也先行审过了,殿下请看。” 霖王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将字条狠狠撕成碎末,扔到水中,恨声道:“月姑果然是被他害死的,是被他和她一起害死的。”他蓦然转身,急匆匆的闯进夜色中:“我要进宫去,我要问问她,当年为何一定要把月姑送给他。” “殿下,殿下。”列当猛然跪下,抱住他的腿,拼尽全力的低声喊道:“殿下,不可,时过境迁了,殿下万不可因此伤了母子情分,殿下,月姑娘已经不在了,殿下要保重自己,保住月姑的女儿才是。” 夜风穿过游廊,猛然吹醒了溺在往事中,失魂落魄的那个人。 “是,你说的不错。”霖王一笑,眸中浮出少见的柔情:“我和月姑终是此生无缘了,再难报她陪伴护佑之恩了,她的女儿,我自然要全力护佑,时机到了,就接回来罢。” “是,小人记住了。”列当略一沉吟,躬身道:“月姑娘的埋骨之地就在曲家后园,小人已经查实了,殿下看要如何处置。” 霖王眸中沁出泪来,他狠狠咬住牙根:“悄悄地,接月姑回来,在府里安置下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他默默望住远处,低声道:“我年少时是她陪伴的,那么她的土里余生,便由我来陪伴罢。” —————— 天目国红霞岭,蛇涎树屋外,夜色深沉。 时不时的有数道光华各异的遁光或是擦身而过,或是不远不近的跟着,甚至有人藏身在隐秘之处,对来往之人偷袭一二。幸而除了修仙者,少有寻常人出没于红霞岭中,否则寻常百姓看到这幅场景,搞不好以为深更半夜见了鬼,要吓出个好歹来了。 暗沉沉的夜色中,天际间突然弥漫起沉沉雾气,而那长满了蛇涎树的鬼谷便在其中若隐若现。 走过黑漆漆的高大牌楼,眼前豁然开阔,只是迎面扑来浓重的阴冷寒意,周身肌肤一紧,寒气似乎连细密毛孔都堵了个严严实实,逆风而行,凛冽寒风似夹了把染血的冰刀,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尖利的呼啸而过,在裸露的皮肤上舔出一道又一道口子,目极之处尽是厚厚冰层,硬冷湿滑,令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不,是厚冰。 苏灵仙亦步亦趋的跟在云良姜后头,双眸滴溜溜的乱转,像一只偷吃的鼠儿望向朦胧中的鬼谷:“云良姜,这就是鬼谷,怎么这么冷,全是冰。” 云良姜低语:“我也是头一回来,早知道这么冷,我就带个披风来了。“ 苏灵仙不语,只走的愈发畏畏缩缩,一阵阵阴风刮过背心,她冷飕飕的打了个寒颤。 “哐当”一声,走在后头的杜衡杜衡重重踢到了白惨惨的物件儿,那物件儿咕噜噜滚到苏灵仙脚边儿。 她定睛一瞧,竟是个阴气森森的骷髅头,她吓得惨叫一声,紧紧抱住云良姜的胳膊,颤声道:“有鬼啊,鬼啊,鬼。” “啊,啊。”云良姜也装模作样的惨叫了一声,拍打着苏灵仙的手,叫道:“苏灵仙,你叫甚么叫,连鬼都要被你吓死了。” 苏灵仙揉了揉被拍打到生疼的手背,狠狠拧了云良姜的胳膊一把,凶神恶煞的赌气道:“我吓着你了么,吓着你了么。” 云良姜忙低声下气的哄道:“好了好了,是我吓到你了,姑奶奶,可以了罢,你是不是腿软了,走不动了,那你拉紧些,我拖着你走。” 苏灵仙这才笑了起来,耍赖一般搂紧了云良姜的胳膊不放,任由他拖着自己往前走。 就在此时,一个少女破空而来,身形轻快的经过三人,微微侧目,嗤笑道:“胆子这样小,还敢来鬼谷,是来当笑柄的罢。” 苏灵仙气急败坏的追出去几步,奈何那少女身形极快,她紧着跑了几步,却也只看到少女的裙角上翠绿的兰叶,在夜空中婷婷袅袅的飘走。她狠狠跺了跺脚,道:“云良姜,你可瞧清楚她的模样了么。” 云良姜撇嘴笑个不停:“瞧清楚了也没用,咱们也打不过她。”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零八回 七星图 苏灵仙揉了揉被拍打到生疼的手背,狠狠拧了云良姜的胳膊一把,凶神恶煞瞪着双眸:“我吓着你了么,吓着你了么,把你吓死了么。” 云良姜嘿嘿一笑,低声下气的哄道:“好了好了,是我吓到你了,姑奶奶,可以了罢,你是不是腿软了,走不动了,那你拉紧些,我拖着你走。” 苏灵仙喜笑颜开的跳了两下,耍赖一般搂紧了云良姜的胳膊不放,任由他拖着自己往前走。 远处迷蒙的夜色中,黄衫绿裙的少女破空而来,身形轻快的经过三人,微微侧目,一脸嗤笑:“胆子这样小,还敢来鬼谷,是来当笑柄的罢。” “你,”苏灵仙气急败坏的追出去几步,奈何那少女身形极快,她紧着跑了几步,却也只看到少女的裙角上一痕浅浅的兰叶,在夜空中婷婷袅袅的远去。她狠狠跺了跺脚,回首道:“云良姜,你可瞧清楚她的模样了么。” 云良姜尚未说话,身后却传来杜衡的奚落笑语:“瞧清楚了有用么,你们俩绑一起也打不过她。” 苏灵仙回首啐了杜衡一口,转瞬却又嘟着嘴,满脸的无计可施。 鬼谷位于红霞岭深处,是个极深的凹陷,一路走来,冰层越走越薄,碎成细小的冰碴子,冰层裸露之处,露出明紫色的岩石,冰层融化成涓涓细流,在岩石裂缝间蜿蜒。 涓涓细流汇聚成宽阔的河流,河水静静的蜿蜒流淌,将两岸的石打磨的光滑圆润。 月影下,水波粼粼,河水最深处呈现出绚烂的明紫色,而河岸边水波清澈,只泛起浅淡的紫色光华。 此地平日里人迹罕至,而在这个深夜,这条水光潋滟的河流两侧,明紫色的岩石周围,却藏满了人,皆目光灼灼的盯住平静的河面。 这些人自然是冲着七星图而来,图只有一幅,想要的人却何止千千万万,面对这烫手的宝物,众人皆卯足了劲儿打上一架,在宝物未曾现世前,自然不能将法力消耗在无谓之人和无谓之事上。 因着这些,河流两岸即便聚集了如此多各怀心思之人,却没有一人出声,更没有一人擅动,四下里一片死寂,若有不知情的人走到此地,还真会误以为此处半个人都没有。 子时刚过,平静的河流突然波澜乍起,哗哗水声划破寂静的虚空,粼粼水波由细碎渐渐转为狂涌,掀起一浪浪明紫色的水花,扑向岸边。 “大堂兄,是不是,快现世了。”苏玄明靠坐在巨石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 可却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过耳,这句话像是苏玄明在自言自语。 此时,不停轻拂的夜风骤然停歇下来,而原本空无一物的深幽天幕上,突然多了几缕浮云,在无风的深夜中,浮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最后凝聚成三团薄薄的淡白雾霭,雾霭在高空中缓缓流转,幽幽散尽后,天幕上蓦然多了三轮圆月。 三轮圆月互为犄角,悠悠转动间,散发出三束金灿灿的光芒,耀目至极。 这三束赤金光芒皆都交汇在了一处,而河流随之剧烈翻涌起来,掀起数十丈高的暗紫色巨浪,一浪高过一浪,浪头翻滚,呼啸着悉数扑向圆月。 暗紫色的巨浪与赤金光芒交融飞卷,在半空中缓缓汇聚,凝聚成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块,高悬在河流上空,冰块中明紫色的波涛暗涌,赤金色的光芒闪动,一卷卷轴隐约冰封其中。阴寒之气从冰块深处渗透出来,那阴寒之气太过浓厚,竟凝聚成一粒粒淡白晶石,在虚空中轻轻爆裂开来。 只听得响起几声震耳欲聋的喋喋怪笑,冰块狠狠颤动了一下,以迅雷之势,重重砸入河流中,转瞬间便沉了底儿。 乍见七星图现世,明里暗里的人纷纷冲了出来,围在河流边儿上,眸光灼热的瞧着河底巨大的冰块,却没有一人擅动,不知都在琢磨些甚么。 “大堂兄,怎么,没人动。”苏玄明望着夜色中踟蹰不前之人,诧异低语。 苏子仍旧不语,却听得杜衡忍笑低语:“七星图不是那么好抢的,苏公子你没瞧见么,那河水会压制修为,而冰封七星图的乃是世间至阴至寒之气,人只能沉入河底,用法力一点点消磨掉此气,才能令此图出水,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谁愿意贸然出头,替旁人做嫁衣。” “那,就这么干等这么。”苏玄明不甘心的低语。 杜衡低语:“这回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等着瞧罢,会有人等不及的。” 果然,话音方落,只听得响起“扑通扑通”的重物落水之声,几个身着苍色圆领袍的万毒宗弟子飞身而出,竟出人意料的纷纷跃入水中,激起无尽水花,扑到岸边。 随即,风声窸窣,从暗处飞快的激射出一道犀利剑芒,在河中一番疯狂的搅动。 河流深处顿时传来几声闷闷的哀嚎声,短促而凄厉,随之数团血迹从河底漫上来,河水微漾,血迹飞快的扩散开来,将河水染得一片猩红,几具浮尸悠悠荡荡的飘在了河面上。 “云长老,你作甚么,平白对几个后辈动手。”见此情景,卷丹暴跳如雷,冲着暗处愤怒的大喝了一声。 云轴子从暗处走出来,瞧着河流,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脸无辜:“不做甚么,抢七星图么,自然要死几个人的,莫非三公子心疼么。” 卷丹哽了一哽,惊觉自己打不过云轴子,但即便打不过,也不能丢了万毒宗的脸面,虽怒气冲冲道:“云长老,你我同为正阳道之人,本该同仇敌忾,联手夺取七星图,你身为前辈,怎能随意出手杀害我宗弟子。” “同仇敌忾,联手夺宝。”云轴子呵呵干笑了几声,轻描淡写道:“同为正阳道是不假,可同仇敌忾却未必,莫非三公子若夺取到了七星图,会因老夫同为正阳道之人,便将此宝拱手让给老夫么。” 卷丹咬碎了牙根不语,他打不过云轴子,只能在言语上略胜一筹,不他略一沉凝,自己好像也说不过云轴子。 云轴子继续呵呵干笑,捋着胡须,头也不回道:“苏公子,不如老夫与你联手,拦下这些碍眼的晚辈后生,由咱们两宗的孩子们先行破除禁制,可好。” 苏子环抱双臂,似笑非笑的靠在一块巨石旁,口中衔着枚蛇涎树叶,红芒缭绕,遮住他的半边脸庞,只露出一双桃花眸,双眸含笑,一本正经的点头:“云长老所言极是,在下正有此意。” 云轴子继续呵呵笑道:“老夫信得过苏公子。” 夜色中的众人面面相觑,这一个瘟神尚且难缠的厉害,现下两个瘟神联起手来,只怕这七星图果真要旁落他人之手了。 “云轴子,你贵为天一宗太上长老,竟与嗜血道的大魔头称兄道弟,狼狈为奸,现如今如此正阳道之人都看着呢,我们联起手来,只怕你们天一宗也是无力招架的。”黑暗中蓦然传出一声怒骂,震动云霄。 众人皆灵台一震,可不是么,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云轴子还这般嚣张,即便他的修为再高,也是一人难敌众手,他有胆子公然与嗜血道人结交,那么就该预见到会被群起而攻之。 这一声怒骂,还真的激起了众人的无穷斗志,静谧了片刻,有几个人还真的从暗影中走出来,冲着云轴子怒目相视,而躲在暗影中怒骂之人,却一动未动。 云轴子环顾了众人一眼,呵呵干笑了两声,随手一指,一簇剑芒激射而出,正中躲在暗影中怒骂之人。 那人踉跄着从巨石后头跌出来,他揪着脖颈,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一直灌到衣领中、衣袖中,顷刻间染透了那一袭霁色直?。 “嗵”的一声,那人重重栽倒在地上,无声的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见云轴子覆手之间便击杀了一名问剑书院弟子,没有半点顾忌,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畏缩着不敢上前。 云轴子挑唇戏虐一笑,与苏子对视一眼,平静道:“老夫原是不想对你们这些晚辈后生们动手,当然了,老夫也不是甚么善男信女,你们一心寻死,老夫自然成全。” 众人各怀心思的踟蹰片刻,不约而同的退了几步,各自退到暗影中去,一言不发,唯恐惹恼了这个瘟神,再招来杀身之祸。 云轴子与苏子似笑非笑的对视一眼,分别冲着身后弟子挥了挥手。 数十名身着牙色圆领袍的天一宗弟子飞身而出,纷纷跃入水中,河水一阵荡漾。 嗡鸣一声,无数赤金小剑聚拢在了巨大冰块外,剑身上浅浅雕了数十枚铭文,铭文纤细而硬朗的缝隙中,填满了猩红的血痕。 剑声嗡鸣阵阵,颤动不止,丝丝剑芒从剑身犀利而出,穿透水面,光芒流转间,犀利的将水面切成碎片。 而众多身着殷红直?的茯血弟子亦同时没入水中,片刻之后,在金色剑芒的间隙中,多了无数枚拳头大小的血色符文。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零九回 各显神通 血色符文森严,随波起伏飘动,像一滴滴刺目的鲜血凝入水中,将冰块外的大片水面染得猩红。 云轴子若有所思的瞧着这情景,呵呵笑道:“苏公子果然与老夫不谋而合。” 苏子依旧懒散的靠在巨石旁,口衔蛇涎树叶,挑着桃花眸,不动声色:“是啊,这世间最难寻的就是知己了,待会动起手来,云长老可莫要对我这个知己心慈手软。” 云轴子捋着长髯,哈哈大笑起来:“这是自然,老夫正想与苏公子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又怎会手下留情呢。”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全然不顾及所谓的正魔之分,亦全然无视一道道惊诧愤恨的眸光。 “哗啦啦,哗啦啦”水声蓦然大作,河流之中波涛乍起,赤金剑芒在水中飞卷,搅动出一个个深深的漩涡。 赤金剑芒在漩涡中激射出点点碎金,河面翻滚起一半明紫,一半赤金的波涛来。 只一个错眼,赤金剑芒没入冰块中,随之发出“咯吱,嘎吱”的摩擦声,像是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冰层。 冰层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在卷轴的四围冰层,骤然裂开细小的裂痕,这些裂痕蔓延的极快,以燎原之势转瞬布满了冰块。 茯血派弟子在水底屏息静气,见此情景,众人纷纷掐诀,水中嗡鸣声声,片片符文血光大作,一个激射没入冰块中。 血迹从符文深处逸出来,沿着那些细小裂痕,渗透进冰层各处。 “滋啦”一声,冰块像是被人从深处撕裂开来,血痕裹挟着阴寒之气,从冰块中钻了出来,在河流中极快的散开,冰块随之以肉眼可见之速,极快的缩小起来。 整条河流转瞬被鲜血染透了,阴寒之气源源不绝,充斥了整个河面,一缕明紫,一缕赤金,一缕鲜红交错纷杂,搅得河水浑浊浑浊不堪。而无数粒灰色晶石在河水中沉浮,月华落在上头,明亮似星辰闪耀。 修为不足之人离着河流稍近些,便会冻得脸色青白,瑟瑟发抖,连法力也会有些许凝滞。 这幅情景,像一把重锤落在众人心间,皆是狠狠一怔,显然这些各宗派弟子并未料到,天一宗与茯血派真的会联起手来,也更未料到,这两宗弟子联手,竟能在转瞬间撼动了冰封住七星图的阴寒之气。 水光潋滟,波光粼粼,映照在极远处的崖壁上,一丝一缕明紫色的光华,如同波涛般荡漾流转。 一个身着苍色圆领袍的男子在河边静立良久,见到那灰色晶石出现,忙飞身回到卷丹身旁,狂喜的低声道:“三公子,阴灵石出现了。” 这些灰色晶石正是七星图出世之时的伴生之物,阴灵石,此物唯有每百年七星图现世之时,才会出现一回,罕见至极,修行之人长期佩戴阴灵石,能够加快修炼速度,而将此物融入到法器中,则可以增加法器的威力,故而此物一向是除七星图之外,众人的必夺之物。 卷丹极目相望,眸光 本章未完,请翻页 火热,若能得到足够多的阴灵石,自己的修为必定能够提升一个境界,他沉凝片刻,冲着河面激射而去,只留下一句:“你在此处等着。” 而不远处的岩石后头,鬼刺飞快的瞟了一眼卷丹,旋即垂首而立,言语恭敬:“左使大人,万毒宗的卷丹过去了,七星图是不是快解封了。” 鬼珠紧紧蹙眉,难以置信的一叹:“是啊,本座着实没有想到,天一宗和茯血派竟早早就在河底布下了阵法,这禁制破的如此之快。” “天一宗茯血派竟会联起手来,此事若传扬出去,正魔两道只怕会对这两宗群起而攻之的。”鬼刺阴森森的低语。 鬼珠自然是为了七星图而来,可没料到天一宗和茯血派高手尽出,摆出了一副对此物势在必得之势,他对自己的修为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面对这样的强敌,他对夺取七星图实在没有几分把握,那么退而求其次,能得到所有的阴灵石,也不枉走这一遭,至于以后的群起而攻之,何须自己亲自出手,挑唆旁人出手才是上策,他打定了主意,凝神片刻:“此事容后再议,待会你全力夺取阴灵石,旁的事不必管。” 鬼刺对鬼珠此来的目的心知肚明,若是七星图拿不到,阴灵石也拿不到,只怕自己少不了要被痛骂一顿了,他眸光阴森的望向河流深处,点头低语:“那弟子也先过去了。” 此时,浑浊的河水缓缓旋转,形成个巨大的漩涡,其间夹杂着点点碎金和丝丝血痕,望之十分诡异。 摩擦之声大作,那冰块被消磨的只余下薄薄一层冰层,被荡漾的水花卷着,渐渐浮到河面上,而冰层薄透之处,露出一点卷轴的端倪。 天地间陡然静谧了下来,像是空无一人一般,可静谧的崖壁间,却又有无数道人影争先恐后的飞身而出,皆冲着在河流中沉浮的七星图而去。 谁料众人还未逼近河面,河中发出巨大的风声,河底的剑阵与符文蓦然交融在一处,一道道金红色的风刃犀利的划破水面,将七星图围在中间,风刃狂卷,令人难以靠近。 而离得近的几个人一时收不住身形,径直撞上了风刃,只闷哼一声,尚未来得及惨叫哀嚎,便被切成无数碎块,血雨碎肉砸到了河流深处,激起猩红的浪花。 众人面面相觑,退了一步,畏缩着不敢轻易上前。 此时人群中发出一声震慑人心的大吼:“这是阵法,先击杀布阵弟子,只要破开一道口子,阵法自然就破了。” 各宗派弟子回过神来,扑通通的潜入河底,彼此间却拉开了一段充满敌意的尴尬距离,纷纷向天一宗与茯血派的布阵弟子痛下杀手。 而诸如鬼刺,卷丹,白参,郁金这些各宗派的为首之人,则趁着自家弟子围困催动阵法之人这功夫,周身亮起各色光华,扑向了七星图,这条原本寂静的河流,转瞬便的热闹喧天。 云轴子和苏子却只淡淡瞧了河流一眼,并未有半点惊慌失措,反倒相视一笑 本章未完,请翻页 。 苏子拱了拱手,轻描淡写的挑唇轻笑:“云长老,看来你我得先打发了这小辈,才能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了。” 云轴子捋着胡须,呵呵笑道:“不急,料理了这些后辈,一会即便你我二人打的鼻青脸肿,也不会被人笑话。” 言罢,二人飞身而出,周身光芒闪动,如同两簇流星,直逼七星图。 众多身着各色服饰的各宗派弟子泡在深紫色的河底,身子微微悬浮,将天一宗和茯血派的弟子围的密不透风,此时的他们,亦没有心思去计较身边之人是正阳道还是嗜血道,只一门心思破了天一宗和茯血派的阵法,以助自家宗门夺取到七星图。 刹那间,此地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和爆破声,各色法诀光芒大作,与潋滟水光交错而过,以迅雷之势掀起一层层滔天巨浪,逼向布阵弟子。 布阵的两宗弟子露出一丝惊惶神色,但眼下是破禁的关键时刻,他们根本无暇腾出手,去应付这来势汹汹的攻击。 就在各色刀光剑影逼近天一宗弟子之时,虚空中蓦然响起“铛啷啷,啷啷”重物撞击之声,只见他们周身浮现数道赤金剑光,夹带着犀利的锋芒,将各色攻击纷纷一击而飞。 随即剑光敛尽,一个神情平静的男子立在水波中,红裳随着波涛起伏,正是天一宗的少主江蓠,一柄长剑横在他的身前,剑身上镌刻数十枚灵犀纹,刺目的赤金闪电在其上缭绕。 剑鸣轻灵,剑身轻颤,大片赤金霞光飞卷,在天一宗弟子周身布下一层剑芒光幕。 只是这长剑每颤动一下,他的脸色便白上一分,显然催动这样庞大的剑阵,也颇为消耗法力。 而茯血派弟子这边,则是个面笼轻纱,瞧不清楚容颜的彩衣少女催动着一只长颈玉瓶,一线线猩红的血丝在素白瓶身上蜿蜒流淌,瓶口朝下倾斜,大片大片的红雾从瓶口处溢了开来,瞬间笼罩在众人周身。 红雾弥漫,滚滚雾气中伸出无数条纤长的花丝,扭转卷曲,如同触角般卷住各宗派弟子的法器,随即轻爆一声,花丝炸裂开,化作漫天血雨,极快的渗入到法器中,如入无人之地。 “我怎么催动不了我的法器了。” “我的子午剑怎么跟我断了心神。” “这是怎么回事。” 各宗派弟子惊诧的怒吼声声,更有甚者,脸色骤白,呕出一口血来。 “这是茯血派的曼陀罗,能污秽法器,大家要格外小心些,多用些辟邪法器。”那声震慑人心的大吼再度传来,像是比方才更能安人心神。 原来这花丝竟是茯苓山上到处可见的曼陀罗所炼制,素来克制正阳道,只是此物乃至邪之物,同样也为辟邪法器所克制。 而这彩衣少女,正是茯血派的现任掌教大人,茯神。 各宗派弟子转瞬镇定下来,既然是邪门歪道,那正阳道的辟邪法器正为合用,众人纷纷掐诀,再度攻去。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回 联手 此时,漂浮在河面的冰块,只余下薄薄一层,大半七星图已然露了出来,竹月色的卷轴上,浅浅的沙青云纹闪着微光,不断变换模样,恍若层云飞卷,卷轴在水光潋滟中沉浮,直如一杆月影下的婆娑的湘妃竹,格外凝澈,一股荒古之气在粼粼水间隐现。 现下的七星图乃是无主之物,无法自如收入体内,人人皆可抢夺,比的只是谁的拳头硬,谁的腿脚快,谁更不怕死一些。 七星图沉浮的那片水域,此时是群敌环饲,各宗派的为首之人皆虎视眈眈围在水面,但并未有谁轻举妄动。 圣魔宗的左使鬼珠有些耐不住性子,垂头隐约可见河底的鬼刺,与那不知来历的彩衣少女缠斗的极为艰难,根本无暇前来相助夺取七星图,亦没有功夫收取阴灵石,眼下只能拖延一阵子了。 他瞧了瞧苏子,又瞧了瞧万毒宗的卷丹和无为派的郁金,微微眯起双眸,眸光阴冷而魅惑:“苏凌泉,你我同为嗜血道,不如你我二人联手,你灭了云轴子这个老家伙,我灭了卷丹和郁金,如何。” “听起来是不错。”苏子长眉一轩,一本正经的似笑非笑道:“可是,本公子打不过云轴子,这可如何是好。” 听得此言,鬼珠以为苏子动了心,不禁大喜,淡薄的笑意如一片阴霾,笼在眉宇间,继续蛊惑人心:“不妨事,只要苏公子拦住云轴子片刻。” “拦住片刻。”苏子眸光清澈似水,笑容却是幽深而凝滞的:“也是,只要本公子与云轴子打的两败俱伤,七星图就是左使大人的囊中之物了,不如左使大人你猜一猜,本公子会不会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买卖呢。” 鬼珠的脸色转瞬阴沉下来,眉宇间的笑意倏然收尽,只神情凝重的一言不发。 不待鬼珠等人有甚么动作,苏子与云轴子飞快的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侧开几步,将鬼珠诸人围在了中间。 云轴子越过鬼珠的肩头,望向苏子,平静一笑:“苏公子,看来还是你我二人联手最为合适,三公子和无为派的郁金掌门就交给你了,而这位鬼珠左使,就交给老夫来料理罢。” 鬼珠三人闻言,缓缓退了几步,背靠着背形成掎角之势,神情凝重的望住苏子和云轴子二人,心神飞快的闪动,三人联手,虽然未必是眼前二人的对手,但自保应当不是难事。 定了定心思,鬼珠阴沉着脸,先发制人,掌心相对狠狠一搓,身前腾起阵阵黑雾。 “咯吱,吱嘎。”黑雾中传出阵阵牙齿狂咬之声,格外渗人。 黑雾散尽,虚空中多了六具身形僵硬,晃晃悠悠的白骨,空荡荡的眼眶子里两团魂火跳跃,闪着冰寒冷酷的绿光。 白骨口中獠牙一阵乱咬,手脚晃动,胸口狠狠一挺,白森森的肋骨上突出数十个铜绿凸起,数十枚三棱长钉从其中激射而出,钉长三寸,封着一枚铜绿魑魅纹。 风声尖利的嘶鸣,长钉尾带点点铜绿星芒,刺破虚空,扯出一道道绿莹莹的涟漪。 这些长钉边棱锋利,钉尖泛着凛冽寒意,尚未逼到眼前,便已嗅到深重的血腥气。 风肆虐狂卷,掀起一簇巨浪,云轴子平静的立在浪头,衣袂翩跹,像极了谪仙人。 他不躲不闪,也并未有甚么旁的动作,只脚下浪花飞溅,在虚空中四散开来,落在长钉上轻轻一晃,长钉转瞬凝滞了下来。 随即,虚空中响起阵阵雨打芭蕉的清悦之声,数十枚长钉不堪重负的砸到河中,激起浪花无数。 见此情景,鬼珠脸色微变,这一招原本便只是试探,谁料云轴子竟是来真的,丝毫不带手软,他退了一步,手上掐诀,狠狠一催。 六具白骨虽然身形略显僵硬,可脚步却是极快,只几个闪动,便将云轴子团团围住。 白骨仰天长啸一声,口中吞云吐雾一番,团团浓雾浮在了身前,一朵含苞欲放的碗莲在云遮雾绕中悠悠旋转。 “噗噗”几声轻响,像是静谧的天地间,传来的花开之声,片刻间,浓雾尽数没入碗莲,那花眨眼便绽放开来,黛色的花蕊卷曲着,根根相连交织,连成一片屏障,将云轴子困在中间。 云轴子衣袖微动,“铮”的一声轻响,一道赤金剑芒从袖中激射而出,在虚空中略一盘旋,分光化影为无数道剑影,重重斩到了花蕊之上。 “当啷”一声,那花蕊只是沉了一沉,却并未断裂,反倒溢出月白粘液,黏糊糊的蔓延在剑影上。 云轴子轻咦了一声,这碗莲诡异,竟用的是以柔克刚之法,他饶有兴致的定睛相望,蔚蓝色的双眸微微一眯,眸光闪动,隐有笑意。 见云轴子一时踟蹰,鬼珠毫不犹豫的转身扑向了七星图。 谁料,“滋啦”一声,一道手臂粗的赤金剑芒破空而出,带着巨大的雷鸣之声,重重斩向鬼珠。 鬼珠脸色突变,忙身形横移,险之又险的躲开的躲开了剑芒,脊背上一阵寒意,炸起细密的白毛汗。 谁料就在他躲开的这一瞬间,一道细如发丝的短促白芒,无声无息的破空而出,落到他的耳畔。 他耳边微凉,惊觉不妙,身形猛然诡异的扭转开来,却仍被白芒极快的洞穿了肩头。 那团白芒在虚空中颤动了几下,光芒敛尽,竟是一枚两头尖利,中间镂了祥云的梭子,血迹挂在梭子尖儿上,一滴滴落下来。 “云轴子,你卑鄙无耻,竟然行偷袭之事。”鬼珠身形一个踉跄,肩头挂着个拇指大的血洞,血迹汩汩流出,他用手死死捂住,暴跳如雷的转头怒骂道。 云轴子无所谓的嘿嘿一笑,挥了挥手,六枚同样的祥云梭子在虚空中浮现,以迅雷之势击碎了碗莲,随即从白骨的眉心处洞穿而出,落到鬼珠周身。 “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天地直晃,祥云梭子上白光一闪即逝,随即梭子轰然炸开,虚空中顿时狼烟滚滚,将鬼珠的身影掩盖了起来。 云轴子随之飞身而出,一只手变掌为拳,闪着粼粼金光,从滚滚狼烟中探了进去,直如一座巨山般的重压之下,四围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声。 狼烟滚滚中传来痛楚的闷哼,只见鬼珠倒飞而出,漆黑的外袍上多了一领银铠,铠甲上密密麻麻的嵌了巴掌大小的骷髅头,而心口处赫然瘪下去一块,几枚骷髅头已然碎裂,其中封印的一丝灰白魂气附着在心口,隐隐有消散之势。 鬼珠脸色苍白,气息微微紊乱,垂首痛楚的扫了一眼银铠,其上寒芒一闪,铠甲便不见了踪影,此宝乃是他取了数百同年同月同日的男子头骨炼制而成,素来为防御利器,不想却被损毁至此,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复如初了,他愤恨掠了云轴子一眼,虽然心间寒意大盛,但依旧寸步不让。 云轴子一脸无辜的望了望他,手腕轻轻抖了抖,捋着衣袖,闲闲道:“左使大人的身子可真硬,震得老夫手疼。” 鬼珠虽已有些色厉内荏,但仍强撑着脸面道:“除非你打死我,否则我绝不会将七星图拱手相让。” 云轴子嘿嘿一笑,捏了捏手腕,仍旧无辜道:“既然左使大人都这样说了,老夫又岂有不从之理。” 鬼珠狠狠一哽,气急败坏的狠狠掐了个诀,双手凭空握住一对寒光凛凛的鸳鸯长戟,戟上布满缠枝莲纹。 他大喝一声,双戟交错,“呛啷啷”几声轻响,长戟在虚空中一番狂刺,涟漪过处,浮现出无数朵头颅大小的碗莲,搏命一般向着云轴子冲了过去。 而云轴子则呵呵一笑,手上轻晃,一柄折扇在虚空中缓缓打开,悠悠扇动,徐徐凉风间,虚空中次第闪现出青黛群山与碧水徜徉,皆是光华熠熠。 就在云轴子与鬼珠缠斗不停之时,苏子却跟在卷丹和郁金后头狂追不舍,戏弄一般时快时慢,时紧时松,还不忘笑骂道:“你们俩别只顾着跑啊,也来打一架啊。” 郁金绝望的与卷丹对视一眼,心中暗骂不止,自己好歹也是一宗之主,可对上苏凌泉这个大魔头,却全无还手之力,只剩下了全力逃命的本事,看来这七星图,是不用再惦记了,能保住性命带着弟子们安然回去,便已是万幸了。 此时,七星图外的浮冰已然化尽,露出了完整的卷轴模样,其上云纹光华大作,嗡鸣声声,隐隐有冲天而去之势。而数之不尽的阴灵石则散落在了河底,阴寒之气缭绕不绝。 透过清波潋滟的水面,江蓠瞧见了这异象,便对天一宗弟子大喝了一声:“撤去阵法,走。” 余音尚在,他如一尾鲜红的鱼,划破平静的水面,极快的掠了过去。 茯神飞快的掠了河面一眼,苏子虽能拦下卷丹和郁金二人,但也无暇去夺七星图,她心中一凛,忙低声吩咐道:“你们各自散去,找个安稳之地躲起来。”随后,紧随着江蓠追了过去。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一十一回 到底是谁的 两宗弟子纷纷掐诀,撤去阵法,有的游出水面,在岸边找一处隐蔽的岩石藏身,而有的则依旧沉在河底,毫不畏惧深厚浓重的阴寒之气,在数之不尽的阴灵石中游弋。 没了阵法禁锢,七星图在河中略一沉浮,光华大作,便跃上了虚空,而云纹间生出缠绕的藤蔓,深绿浅翠的枝叶摇动,如同活物一般,丝丝缕缕青草香,带着雨后的清爽气息,绿莹莹的在卷轴四围无声散开。 “现世了,七星图现世了。” “得了这图,就可以长生不死了。” “有了这图,从此以后就安享荣华富贵。” “冲啊,弟兄们,抢七星图了。” 还是那把震慑人心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这道峡谷中盘旋回荡,催的人无暇仔细思量自己的修为,是能夺了七星图平安而回,还是终究填了夺宝的炮灰,只不由自主的冲着七星图而去。 “铮”的一声,一痕鲜红剑影划破虚空,冲着不远处暗紫色岩石刺去。 只听得“当啷”一声,那剑影刺在了岩石上,那岩石“轰隆”一声,炸裂成了两半。 剑光轻颤,嗡鸣一声,光华敛尽,竟是一柄赤红小剑,在虚空中略一停滞,转头激射而回,没入苏子袖中。 岩石炸裂的瞬间,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踉跄跌了出来,身形飞旋,又躲到了另一块岩石后头,他动作极快,又借着深沉的夜色掩盖,竟无一人能够瞧清楚此人的身形样貌。 苏子的桃花双眸微微一缩,面无表情的掸了掸苍青色衣袖,不屑的挑眉冷哼:“甚么人,藏头露尾。”见无人应答,他手腕一抖,又是一痕鲜红剑影,劈碎了岩石。 那人再度身形一闪,飞快的躲藏起来。 “噼里啪啦”之声密集响起,如同雨打芭蕉,只见苏子十指连弹,无数道鲜红剑影不断激射而出,接连劈碎了数块岩石。 一时之间,虚空中碎石四溅,尘土飞扬。 而那人只身形极快的来回躲藏,全然没有出手之意。 几息过后,苏子见无法逼迫此人现出真身,便不再浪费功夫,转眸望向卷丹和郁金二人,脸色不虞,阴沉沉的逼迫了一步,手上轻晃,剑声凛冽:“打不打,不打就滚远一点。” 就在此时,“唰”的一声,一尾长鞭破空而出,状若银光灿烂的流星,飞快的划过天际,以迅雷之势牢牢卷起七星图,向后一拉。 “你敢。”茯神娇叱一声,手腕一抖,五根五色缎带轻轻柔柔的激射而出,浮光掠影般在虚空中来回穿梭交织,转瞬将七星图裹成了枚粽子,往相反的方向拉去。 江蓠掐了个诀,嗡的一声,长鞭拉的笔直,鞭上银光大作,鞭影重重,可七星图却依旧纹丝不动,再狠厉一催,长鞭哀鸣一声,竟有了断裂之势,他挑眉一笑,诧异道:“哟,小丫头,劲儿还不小呢,你也是茯血的人么,本少主怎么没见过你。” 茯神年幼,又长居茯苓山甚少外出,虽然极为不谙世事,容易被人哄骗,可她有个天大的好处,便是从不与不相识之人多说半句话,她眸光天真,斜睨了江蓠一眼,不言不语,只手腕一抖,拉紧了缎带,寸步不让。 虚空中蓦然一阵扭曲晃动,“嗖嗖”两声轻响,一痕淡白的微光细若游丝,随即分化成两道素白琴弦,直逼江蓠与茯神的胸口。 江蓠眼角一跳,侧开一步躲开,随即单手一挥,弯月状的刀影迎向琴弦。 不料刀影刚刚触上琴弦,“噗”的一声,琴弦却化作一抹淡淡飞霞,转瞬成空。 江蓠顿觉不祥,忙凝神望向左右,不料却是有些晚了,一点微芒以刁钻的方向避开了他的眸光,悄无声息的落在他的手背上,凝成一个小小的“羽”字。 随后,悠长的琴音乍然响起,那个玲珑的“羽”字闪了一闪,蓦然化为一簇明亮的火苗,在他的手背灼烧起来。 这点火苗虽威力不大,可烧起来也是钻心的疼,江蓠吃痛不已,下意识的撒开了手,长鞭随即脱手而出,带着七星图,转瞬间沉甸甸的往下坠去。 而对面的茯神,手上亦是燃起明亮而灼热的火光,五色锦缎同样脱手而出。 就在二人回过神来,飞身去接七星图之时,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划过河面,激起一痕明紫色的浪花,正是在暗处躲藏许久,伺机而动的东海丹赑,他见偷袭得手,诱的二人松了手,便看准了时机,现身而出。 随着他的出现,虚空中响起绵绵不绝的琴音,或悠长或低沉,或空灵或缥缈,听得人几乎忘了置身险地,而河水哗啦啦响个不停,细碎的涟漪终是化作无尽浪花,一浪高过一浪。 只见丹赑神情凝重,身形快若一道闪电,袭向七星图,而十指则飞快连弹,不停歇的甩出数十道淡白琴弦,在江蓠和茯神周身层层缠绕。 说时迟那时快,丹赑的手还未碰到七星图的边儿,一簇短芒四散开来,粒粒漆黑如同墨点子,在虚空中略一盘旋,便扭转着落到丹赑周身。 丹赑心下微沉,身躯向后一闪,接连翻滚了几下,避开短芒,谁料,却又迎头撞进了另一堆墨点子中。 只听得暗处有人轻吐了个“爆”字,一阵地动山摇,巨浪狂卷,恐怖爆裂的气势蔓延开来,那些墨点子悉数无声的炸裂,刹那间墨迹飞溅,墨香氤氲。 丹赑一个踉跄,灰头土脸的从大片墨迹中跌出来,虽然黑黢黢的墨点溅满了他满头满身,但幸而身上披的是黑袍,不怎么能看出狼狈模样来,只是唇边挂着几滴血珠子,还是有些刺目,他捂住心口轻咳了几声,冲着对面张口就骂:“白参,你个不要脸的,偷袭老夫。” 白参仍是那一身书生打扮,半披发髻迎风,手上多了一杆金灿灿的毛笔,笔尖上沾满了浓墨,墨点子一滴滴落下来,而七星图被他宝贝似得抱在怀中,咧嘴风轻云淡的一笑:“前辈说笑了,前辈也不是甚么正人君子,方才前辈没有偷袭么。” “你。”丹赑哽了一哽,哽的脸色发青,长眉倒竖,几欲发作。 这一番抢夺,看起来激烈复杂,可实则只是转瞬之间,只这转瞬的功夫,云轴子将鬼珠打脸色惨白,瘫在地上,一口口呕出鲜血,全无还手之力,而苏子追的卷丹与郁金二人气喘吁吁,硬生生的耗光了二人的法力。 随后,苏子挑起桃花眸,与云轴子二人相视一眼,极有默契的围住了白参。 而茯神挣脱了琴弦禁锢,疾步冲到了苏子身边,一双明眸露出乖巧天真的笑意,跟着他寸步不离。 至于江蓠,被这蛛丝般的琴弦缠的暴跳如雷,也不再顾忌甚么好看难看,一把火烧化了琴弦,烟熏火燎的,也将自己的脸熏得黢黑。 如此,五人将白参围了个水泄不通,正是他躲在暗处,几番言语挑唆,将众人激的争先恐后去夺七星图,他自知自己的修为不高,只有搅浑了水,浑水摸鱼,才有一线机会。 可他全然没有料到,夺取了七星图之后,竟会是眼下这样的结果,他也曾想过许多种结果,莫不是甚么被人追杀,就是被人打到半残,可眼前这些人,只是无声无息的围住了自己,并没有想要出手的意思,他有些怔住了,垂下头瞧了瞧会怀中云纹粼粼的卷轴,几乎要疑心自己费劲了力,抢了个假货回来。 云轴子神情阴郁而隐晦的掠了丹赑一眼,心中早已恨意丛生,脸上却不露分毫,仍旧勉力平静道:“苏公子,不如你我二人拦下丹赑,且瞧一瞧孩子们的本事。” 苏子与云轴子相交颇深,对于他与丹赑之间的隐秘旧事,也是略知一二的,既然今日遇上了,那么恩怨也好,仇恨也罢,总是要清算一二的,他眸光暗淡,略略颔首:“也好,孩子们也该历练历练。” 丹赑的脸庞狠狠抽搐了一下,眼波流转,满是愤恨之意,漆黑如墨的大袖迎风翩跹,手上雾气翻滚,一张布满血痕的琴横在了身前。 他决然的抬手轻拂,琴音却没了从前那般空灵悠长,反倒满是暗哑苦涩之意,像无数把阴气森森的寒刃,在身上挫骨削皮,催的人肝肠寸断。 随着琴音乍起,琴上的血痕像活过来一般,跟着琴韵扭动蜿蜒,丝丝缕缕的红雾从琴上溢出来,在虚空中翻滚起血色涟漪。 云轴子如临大敌,神情凝重的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抬手死死掩住口鼻,早已没了平素的镇定自若,慌张大喊道:“丹赑,你,你疯了么,你果然练成了圣毒百衲琴,你,你不要命了。” 丹赑不语,只眉心紧蹙,满脸苦涩的幽幽抚琴,琴音大盛。 苏子听到圣毒百衲琴这几个字,亦是脸色突变,神情凛然捂住口鼻,对茯神低语:“这雾气有剧毒,无药可解,你离远些,拦下江蓠即可,余下的,我来做。”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一十二回 烫手的山芋 茯神微微点头,心下难安的瞧了苏子一眼,见他眸光笃定,并未有半点惊慌失措,才暗自放下心来,她虽对苏子总有意难平的旧事,但在大事面前,她却会将旧事抛之脑后,只听他与落葵的话,也最信得过他们俩,依言缓缓退到远离红雾之处。 夜风拂过河面,掀起一层层明紫色的涟漪,白参抱着七星图立在岸边,微凉的河水扑上来,浸湿了他的衣角,周围虎视眈眈的眸光,像锋利的白刃,剜的他有些胆寒。 白参抱紧了怀中的七星图,心中暗道,这一场恶斗看来是免不了了,只是,他心下微沉,自己虽也是正阳道四公子之一,但素来屈居末流,修为自然敌不过江蓠,而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显然也十分厉害,他对付一个尚且勉强,这两个,更是毫无胜算了。 这处峡谷冷风急促,吹得白参打了个激灵,他垂首瞧了瞧七星图,顿时觉得怀中抱了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罢,舍不得;抱着罢,又着实烫的厉害。 虚空中的情形一时静谧了下来,静谧的有些诡异,江蓠与茯神只是围住了白参,令他退无可退,无处可逃,但二人谁也不想做头一个出手之人,唯恐消耗了自身法力,到头来凭空便宜了对方。 至于云轴子与丹赑,虽拉开了你死我活,打一架的架势,但也只是架势而已,并未真正开打,而苏子则敛气屏息,端着坐山观虎斗的架势抱臂而立,既不阻拦也不相帮。 岸边是诡异的死寂,叫人从心底生出寒意,躲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的各宗弟子,原本瞧热闹正瞧得兴起,见到这副情景,皆吓得噤声不语,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唯恐露出半点端倪,再惹来杀身之祸。 而极深的河底,却是一浪接一浪的波涛汹涌不停,惨叫哀嚎声此起彼伏,刀光剑影的好不热闹。 汩汩鲜血从河底翻滚到河面,带着令人欲呕的血腥之气,随波飘摇散开,月华粼粼映照着半河血水,如同残阳晚照投在河中。 而铺满河底的阴灵石,闪烁着灰色的光芒,如同蒙了尘的星辰,坠落满河。 这熠熠生辉的一幕,极具诱惑之力,引来众多自认修为不低,颇有几分自保之力的各宗弟子,为了得到足够多的阴灵石,弟子们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纵使打的头破血流,命丧黄泉也在所不惜。 杜衡立在岸边,眼睁睁的瞧着河中浪涛翻滚,幽幽灰芒从河底逸出来,他心动不已,狠狠的咽了几口唾沫,险些克制不住脚步,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 稳了稳心神,他回首,恶狠狠的剜了云良姜一眼,转瞬却又眸光温柔,瞧了瞧苏灵仙,心中暗自腹诽不已,若非自己要留在此处,照看这两个人,凭着自己的修为,定能满载而归,可如今,却只能眼瞧着旁人满载而归了。 鬼刺沉在河底,他不敢奢望七星图,只想着能尽量多取些阴灵石,除去交给鬼珠左使的,自己能多剩一些,只是,他眸光狠厉的扫了一圈儿,眼前这些人着实碍眼了些,得收拾了才好,旋即狠狠掐诀。 虚空中一阵扭转,滋啦一声,一双森然骨手破空而出,猛然钳住了边儿上天一宗弟子的脖颈。 那弟子大惊,双手握住骨手,使足了力气去掰去拽,掰的双手青筋爆裂,骨节发白,终是无济于事。 只听得“嘎吱”一声,那骨手一拧,便扭断了这名弟子的脖颈,连血都逸出来半分,他转瞬便软塌塌的漂在了河面上。 而这厢,鬼刺则身形闪动,极快的逼近不远处的茯血派弟子,五指弯曲,如同鹰爪状,重重落在了他的头顶。 如同泰山压顶,重压之下,那名弟子“噗通”一声,沉沉栽倒在河底,鲜血缓缓从口鼻眼角流了出来,河水在他的脸上冲刷而过,带走了丝丝猩红血痕。 刹那间,此地只余下了一名问剑书院弟子离鬼刺最近,见此情景,他惊恐的怪叫一声,飞快的向远处游去。 鬼刺瞧也没瞧那弟子一眼,只是随意的单手一挥,长剑嗡鸣,飞快的洞穿了一名那弟子的脖颈,随后身子重重撞上礁石,在软塌塌的滑落下来,血,顷刻间在浪花飞卷间沉浮,散开了一朵朵血染的浪花。 没了江蓠与茯神在此地阻挡,鬼刺赫然成了河底数一数二的高手,在各宗弟子中势如破竹,顷刻间便将身边的别宗弟子涤荡干净,占据了阴灵石最为密集之地,一门心思的收拢起来。 在河底之下百余丈的深处,一道刺目青芒贯穿而出,随即河底传来微弱的嗡鸣声,丝丝裂痕以燎原之势,无声无息贯穿而出,布满了整个河底,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其中一道极粗的裂缝贯穿了蛛网,那裂缝越裂越大,丝丝魔气从其中溢了出来。 这变化原本极为细微,并未引起河底众人的注意,可转瞬之间,“轰隆”一声巨响从深处传了出来,与此同时,蛛网中间蓦然坍塌下去,出现了个巨大而深幽的洞穴。河水在洞穴剧烈盘旋,散发出一圈圈强悍恐怖的吸力。 各宗弟子乍见这异象,顿时神色慌张的飞身躲避,四散而逃。有些躲避不及,便被这激流漩涡吸了进去,连惨叫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 深幽的洞穴中发出阵阵嗡鸣声,余音袅袅间,便有一道粗壮的黑色水柱卷起碎石,从其中激射而出,水柱从河底洞穿到河面上,原本波澜不惊的河流,顿时变得猛烈翻腾,巨浪滔天。 巨浪在河底涤荡,狂卷直入云霄,四下里顿时变得混乱不堪,惨叫连连,各宗派弟子疲于奔命,根本无暇去仔细端详虚空中的水柱和河底的深洞,更无人瞧见混乱的河面上,蓦然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正是刚刚从魔界脱身的落葵与空青。 落葵并未料到从魔界的鬼谷出来后,竟然是红霞岭的鬼谷,且还一头撞进了七星图现世的乱局中,不禁暗叹,看来这两地鬼谷果然有相连之处,她环顾四围,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白参正抱着七星图,而江蓠与茯神,赫然正围着他。 更远的夜色中,是互成掎角之势的苏子云轴子和丹赑三人,只是此时河面嘈杂一片,各宗弟子打的打,逃的逃,血光四溅,浪花飞卷,没有人留意到自己与空青的骤然出现。 瞧眼下的情形,茯神自然是敌不过江蓠的,而苏子要牵制云轴子与丹赑,也是无暇相助于茯神的,而她自己,落葵心间一晃,非到万不得已,自己还是莫要直面江蓠的好。 念及此,她紧紧蹙眉,单手遮面,另一只手轻轻一托,一朵鲜红的幽冥圣花蓦然出现,在掌心滴溜溜的不停飞旋,她的手轻轻一扬,此花光华敛尽,像是一抹毫不起眼的云翳,悄无声息的掠向白参。 “落葵,你做甚么去。”空青见状,怔了一怔,不明就里的去拉落葵的衣袖。 落葵不欲与他多说甚么,一言不发的头的甩开他的手,身形一个闪动,紧随着此花而去。 十丈,五丈,三丈,落葵与幽冥圣花渐渐逼近了白参,而他只一门心思放在江蓠和茯神身上,全然没有想到危险正迎面而来。 “白参哥哥,小心。”暗夜中突然传来厉声痛呼,随即一个黄衫绿裙的少女从斜拉里飞身而出。 落葵暗道一声不好,狠厉一催,幽冥圣花顿时光芒大作,已迅雷之势袭向白参的脸庞。 白参在惊呼中移眸相望,只见一朵鲜血染就般的花飞快的袭向自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悍的气息,他的脸唰的一下变得煞白,他认得这花,是茯血派的立派至宝,不知有多少正阳道之人死在这魔花的淫威之下,他这点修为,是万万扛不住的。 他狠狠一咬牙,身上浮现出一件铠甲,铠甲上布满银色流云,他略一催动,那流云如同活物,悠悠荡荡间银光灿烂。而心口处嵌着拳头大小的红色石头,石头深处尽是翎羽缠绕,闪动着迷蒙红芒。 这铠甲乃是问剑书院的至宝流云银甲,因着此番七星图现世,鬼谷必然高手林立,危机四伏,问剑书院的院主生怕自己这位爱徒死在此地,便将这银甲暂且赐给他,让他用来防身。 做完这些,白参尤嫌不足,手上的毛笔重重挥洒了几下,他的周身顿时浮现出缭绕云雾,阵阵墨香袭来,令人灵台一震,而云雾深处闪动着点点金芒。 金芒嗡鸣一声,凝成一个个森严的符文,在白参的周身不停飞旋,连成一片片金色云霞。 刚刚做完这一切,阴气森森的幽冥圣花转瞬间便逼到了白参的跟前,那凶悍的气息逼得他腾腾腾连退几步,心中生出一丝不祥,这两层护体之法,在此花跟前,显得不堪一击。 江蓠呆若木鸡的瞧着那双刻骨铭心的冷眸,自那日得知落葵失踪后,他便一直心下惴惴不安,乍见她现身,他不禁惊喜若狂,险些扑上去大喊一声小妖女。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一十三回 再度相逢 可这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瞧着虚空中的一切,江蓠不敢有半点的肆意妄为,唇角嗫嚅良久,终是未能说出半个字来,只眼波似水,深深相望,望见了与落葵并肩而立的青衫男子,他心下微沉,不动声色的一点点挪向落葵。 就在此时,那黄衫绿裙的少女也横在了白参面前,只见她娇俏的脸上满是焦虑,光洁的额上渗出细密薄汗,连发髻都微微松散。 少女足下踏一丛碧玉般的兰花,眼见幽冥圣花逼近,她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只见两片鲜绿隽秀的兰叶间,清幽淡雅的兰花悠悠盛放,散出巨大的黄绿色光幕,将二人的身影尽数拢了进去。 “轰隆隆”几声巨响,幽冥圣花重重砸在了黄绿光幕上,花蕊之上的血珠子纷纷扬扬,凝滞在光幕上。 巨响过后,天地间一片死寂,恍若那一浪浪翻涌的波涛,那扬起无数血痕的刀光剑影,皆是悄无声息。 静谧中,“嚓,嚓嚓”的声音在天地间轻悠悠的回荡,竟是冰雪消融之声,而光幕上涟漪乍起,有细碎的水珠子慢慢浮现,转瞬间竟有了溃散消融之势。 少女倏然变了脸色,踉跄着退了一步,法力虽有些难以为继,但仍勉力支撑着。 “泽兰,你住手,快住手,住手。”乍见少女出现在此地,空青怔了一怔,又见她不顾一切的护住了白参,他不禁惊怒异常,飞身冲到了光幕前,一边掐诀,一边厉声大喝。 可那名唤泽兰的少女只弯起含泪的双眸,微微一笑,随即不管不顾的双手翻花,狠狠一催,足下兰花青芒大作,分光化影出无数枚清幽花瓣,没入光幕中,那光幕重重晃了一晃,转瞬间竟又稳住了。 见空青竟与这少女相识,且情分颇深的模样,落葵微怔,暗自感慨了一句这世间真是小的可笑,绕来绕去,竟又绕到了苍龙世家手中,不过,管它是甚么世家,这七星图她是要定了,她狠狠一催,幽冥圣花顿时血光大作,无数纤长花蕊挂着滴滴血珠子,如同触手般刺破了光幕。 黄绿光幕上传来浮冰破碎的窸窣之声,随即细若发丝的裂痕布满了整个光幕,光幕随之哀鸣声声,剧烈晃动起来。 空青大惊失色,忙回首苦苦哀求:“落葵,落葵,你,你放过泽兰罢。” 落葵瞟了空青一眼,并不言语,只是再度猛烈一催。 空青顿时脸无人色,他对泽兰的修为实在太过清楚,这丫头素来养的骄纵,撒娇偷懒耍滑最是拿手,修为最是不堪,他回首,心痛难忍的掐了个诀,手上青芒如烟,袭向了落葵。 落葵慌忙侧身躲避,可那青芒凌厉,擦着她的肩头而过,“滋啦”一声,削下一截儿长发,她身形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小妖女。”江蓠低低喊了一声,心急如焚的飞奔而去,谁知身形刚刚闪动了一下,便被一道五彩缎带拦下了脚步,他猛然向后仰去,白了茯神一眼,气急败坏的骂道:“你干甚么。” 茯神手腕一抖,五彩缎带嗡鸣一声,绷得笔直,横在江蓠身前,她俏生生的笑道:“师兄说了,要拦着你。” 而彼处,落葵已稳住了身形,颇为忌惮的瞥了空青一眼,显然他方才未竟全力,只是想要阻挡自己而已,她做出后退的架势,可心神却是一凝,眉心处红芒闪过。 光幕之上的幽冥圣花转瞬如同被鲜血浸染,每一瓣花瓣上皆血迹横流,花盏如入无人之地一般,转瞬没入了光幕,落在泽兰的肩头,随即飞快的洞穿而出。 少女闷哼了一声,噗的喷出大口鲜血,光幕颓然坍塌,她的身子软塌塌的,如一片随风飘摇的萎黄落叶,划过夜空,极快的下坠。 “泽兰。”空青全然没有料到落葵竟会有此一招,竟会真的下了狠手伤了泽兰,他脸色大变,悲痛欲绝的大喊了一声,飞身将泽兰揽在了怀中,回首间,神情复杂的掠了落葵一眼,随即小心翼翼的掠过河面,落到岸边。 落葵倒是镇定自若的瞥了空青一眼,并无半点惊慌失措,既然出手,那必定会有所损伤,没甚么可慌乱的,她身形微动,几步便逼到了白参面前。 幽冥圣花伤了泽兰,随即以凌厉之势没入金色云霞,白参心知自己这几层护体光幕,压根儿挡不住此花。 他深深抽了口气,眸光决然,反手便将七星图远远的丢到了岸边上,随即身躯扭转,诡异的一躲,幽冥圣花擦着他的手臂而过,燎起熊熊幽冥之焰。 白参惨叫了一声,身形一软,重重砸进河中,溅起数十丈高的浪花。 “师姐。”茯神笑的愈发天真无邪,欣喜若狂的冲着落葵挥了挥手,却仍没忘了苏子的交代,要拦住江蓠,寸步不让。 “拦住他们。”飞跃而出的无主七星图,早引来了众多觊觎的眸光,落葵眸光复杂,极快的掠了江蓠一眼,与他一样不敢多说半个字,只匆匆交代茯神一句,随即足踏一痕红芒,身形几个闪动,转瞬扑向岸边。 身后传来叮呤咣啷的打斗声,间或夹杂着男子一声半声的怒吼,风声呼呼响起,有鲜红的衣袂掠过,落葵没有回头,便知道是谁追了过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落在了七星图旁,最终皆在离一步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神情复杂的望向彼此,心头酸涩,喉间哽咽。 河流中的异象早已平静下来,那巨大的黑色水柱和洞穴亦没了踪影,各宗派弟子继续为那阴灵石,打的头破血流,混乱不堪。 有些人打的破水而出,而有些人在虚空中挥出刀光剑影。 至于七星图,落在岸边的一瞬间,卷轴上的云纹蓦然停下了流转,变得光华暗淡,卷轴灰蒙蒙的,竟不复方才那般引人注目了,这黑黝黝的岸边,反倒成了最不易被人察觉之地,最清净的所在。 夜风飒然,吹的人心寒凉如冰,人心挣扎,一时无言。 七星图这边,烈烈红裳浓艳似火,而那边,草色裙角疏落清爽。 片刻之后,江蓠微微低眉,掩饰住动容的神情,可轻颤的声音还是甚么也没能藏住:“小妖女,你,要这个么。” 见落葵回垂眸不语,唯独指端摩挲着衣角,江蓠了然,弯下身子,慢慢捡起脚边儿的七星图,旋即一抬头,便瞧见了落葵正托着那朵幽冥圣花,将抛未抛。 他神情哀伤,这结果他猜到了,可猜到了还是难以接受,他的身形轻微的踉跄了下,低垂了眼帘,掩饰住失魂落魄的神情,继续低低道:“小妖女,你就那么信不过我么。” 这一句话,说的落葵无端垂首,心神轻漾了下,她轻轻缓了口气,才勉力平静的望住江蓠,掌心中托着幽冥圣花,仍旧一言不发,当初她曾有言,他日若不得不与江蓠敌对,见之既退,如今的她虽一心夺取七星图,可自己有诺在先,终究不会对他动手。 那一袭明艳照人的红裳,浸染了深重冷然的夜露,浓烈中多了几许苍凉。而那青青草色的裙角,在忽明忽暗的水光里,疏落中愈发寂寥。 江蓠唇边干涸,怔了片刻,缓缓伸出手去,将七星图递给了落葵,眸光哀伤,声音低幽:“小妖女,不管你要甚么,只要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落葵闻言,满脸震惊的抬起头,她心悸的难以自持,有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间蔓延,是心虚,是愧疚,更多的还是动容,她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方才,她先是催动幽冥圣花重伤白参,接着又催动血弓御空而行,早已将本就不多的法力消耗一空,此时对上江蓠,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她与江蓠皆是心知肚明的,只要他要七星图,自己就绝无可能抢的到,可他,偏偏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给了自己。 落葵的眸光躲闪,有些不敢直视江蓠的双眸,那样赤诚而明亮,照的她愈发阴霾难以见人,这一眼万年间,她与他,终是隔了太多的不可为之,她心潮起伏,无法以一颗平常之心相待,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心中那万千之意,她虽说不出,但却无知无觉的就露了行迹。 江蓠的心一时疼痛如刀绞,一时煎熬如油滚,他本是个百无禁忌之人,放浪形骸惯了,从来嚣张狂傲,没有个怕字,可如今眼见落葵这般左右为难,他却心生惧怕,他怕这左右为难最终会逼退了她。 河底密密匝匝的灰色光芒渐渐稀疏起来,那灿若星辰的阴灵石何止数万,可架不住河底众多的各宗弟子趋之若鹜,你一拳我一脚的抢夺。此石终于以肉眼可见之速稀少下来,只余下碎石缝中还嵌着星星点点。 一个少女在河底巡弋一圈,见着实没甚么可翻找的了,便身形闪动,如同一尾鲜艳的鱼,冲着岸边轻快的游动过去,身上发出串串铜铃轻响。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一十四回 螳螂捕蝉 片刻之后,她越水而出,靠坐在岸边的礁石旁,早已换下**的裙衫,明眸含笑,转头望住礁石旁的俊朗男子,吁了口气:“二师兄,此番还真是没有白来一趟呢,得了这么多阴灵石。” 男子点了点头,被少女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欣喜笑道:“可不是么,大师兄的那份儿也一并找齐全了。” 少女大着胆子伸出手,挽住男子的臂弯,见男子并没有躲闪之意,索性头一歪,靠在他的肩头,低低道:“忙活了这这么久,还真是有些累,二师兄,咱们歇一歇再走罢。” 被少女这么一揽,一靠,女儿幽香在鼻尖萦绕不绝,男子顿时脊背紧绷,身形僵硬的良久,才暗自惊喜的偷偷松了口气,道:“小师妹歇一会儿罢。” 听得此话,少女更加心安理得的靠在他的肩头,眯起双眸假寐。 “也不知白参师兄如何了,有没有取到七星图,暂且等一等他罢。”男子喃喃低语,忧心忡忡的极目远望,只见河面一片混乱嘈杂,刀光剑影里混合着猩红的血珠子,漫天飞扬,根本无法辨清楚谁是谁。 少女皱起鼻尖儿不屑的轻笑:“白参师兄仗着自己是掌门高徒,连我爹都不放在眼中,等他作甚么,他又瞧不上咱们,这一路上,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男子拍了拍少女的发髻,温言细语的笑道:“好了小师妹,白参师兄到底是掌门座下的大弟子,连师父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的,好在他从不随意找咱们的麻烦,那咱们跟他也就没甚么可计较的。” 这一男一女正是跟随白参前来的问剑书院弟子,分属问剑书院的问院,男子为二弟子云厚朴,而少女则是问院首座之女寄奴。 寄奴靠在云厚朴的肩头,呼吸渐渐匀称低微下来,像是真的睡着一般,一动不动。 云厚朴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刚刚触碰到她的脸颊,便倏然收回指尖,畏缩着不敢再做试探,只是他惊慌中,却未瞧见寄奴微微眯着双眸,半是惊喜半是失落的神情。 细碎的水波由近及远,荡漾过河底大片暗影,一只白森森的鬼车鸟一动不动的趴在河水中,巨大的羽翼铺展开来,在河底投下波光粼粼的阴影。 这只鬼车鸟双眸紧闭,看着像个死物一般,可各宗派弟子稍稍靠近这暗影半分,暗影便一阵扭曲,涟漪乍起。而此鸟猛然睁开双眸,阴鸷的眸光微微闪动,双翼上顷刻间剧烈扇动,根根羽翼倒竖,如同长满了坚硬的倒刺,令人无法逼近。 这偌大的暗影之下,只有鬼刺一人沉浮,将此处数不清的阴灵石尽数收入囊中。他暗自掂量了一番收取到的阴灵石,自觉足够自己祭炼法器和平日修炼所需,便调息片刻,仔细辨了下方位,掐了诀破水而出。 鬼刺静悄悄的从河面上探出头来,眼前一片混乱,显然七星图之事,尚且未能尘埃落定,他从混乱中辨出清明,只见岸边不远处的礁石旁,靠坐着一男一女,皆是问剑书院弟子的打扮,他在河底见过这两人,虽然修为皆不高,但联起手来,在河底倒也横扫了一大片,自然也收取了数量可观的阴灵石。 他心生贪念,阴灵石此等可遇不可求的宝物,自然是越多越好,这两个人即便联起手来,也并非是他的对手,他牵出一抹贪婪而狠毒的浅笑,朝着岸边,悄无声息的游了过去。 云厚朴与寄奴相互依偎着,月华静静洒落在二人周身,泛起粼粼水光,这四围寂静,二人心神荡漾,全然没有留意到危机渐渐逼近。 阵阵阴风吹过,将两个人吹的脊背发寒,云厚朴狠狠打了个激灵,陡然掐了个诀,数道风刃泛着淡金色的微光,犀利的划破虚空,他大喝了一声:“甚么人。” 这一声大喝,将寄奴吓得抖了一下,紧紧攥住云厚朴的臂膀,茫然无措的望向四围:“二师兄,怎么了,出甚么事了。” 鬼刺从暗影中踉跄而出,捋了捋有些凌乱卷起的衣袖,呵呵冷笑了两声:“看不出来,你小子修为不高,倒是谨慎的很。” 云厚朴认得鬼刺,知道他的厉害,不禁心中一凛,身形闪动,极利落的挡住寄奴,手腕上缠着一条淡金色长链,链头处飞跃而出一对飞爪,闪着凛凛金光。 月华澹澹下,这对状若手掌的飞爪泛起寒光,其上金色的铭文繁复诡谲,像一只只鸟雀首尾相连,而爪钩呈鹰爪状,望之锋利灵巧,在虚空中抛击盘旋,“唰唰”之声冷然乍起,带过无数道薄薄的风刃。 云厚朴自知不敌鬼刺,但也不能先自乱阵脚,飞爪犀利的盘旋着,他一脸警惕道:“鬼刺,你要做甚么。” “不想做甚么,只是想叫二位将阴灵石交出来而已。”鬼刺双眸微眯,眸光阴冷,嘿嘿嘿干笑了几声。 云厚朴顿时大怒,横眉立目的大喝:“凭甚么。” “就凭老子能要了你们的命。”鬼刺嘿嘿干笑一声,大袖迎风鼓胀,无数根白森森的骨刀破空而出,在风刃间一阵叮呤咣啷乱响,风刃刹那间被搅得七零八落。 风刃消散的同时,飞爪哀鸣一声,赤金光华暗淡了下来,激射而回,坠落在了云厚朴的身旁。 “二师兄。”寄奴凄厉的惨叫一声,一把扶住云厚朴摇摇欲坠的身子,惊慌失措的连声低呼:“二师兄,二师兄,怎么样。” 而云厚朴的脸色惨白,唇角渗出丝丝血痕,他虽自知不是鬼刺的对手,可却没料到自己在此人面前竟如此的不堪一击,绵绵不绝的死意缭绕心间,他沉重不已,终究是自己修为不精,无福消受这些宝物,他虽肉痛,却也不是拖拖拉拉之人,一言未发的扯下腰间沉甸甸的佩囊,瞧也没瞧一眼,就远远的抛到了鬼刺面前。 鬼刺神情敛的凝重,眼瞧着云厚朴这串行云流水的利落所为,他不禁心生疑虑,不敢大刺啦啦的去接那佩囊,只遥遥轻点了下,佩囊刹那间停在了虚空中,而一阵阴风卷过,无数阴灵石从佩囊中飞跃而出,聚拢出一道蒙蒙灰光,纷纷扬扬的落到了他的面前。 这些大小不一的阴灵石在虚空中漂浮,大的如同紧握的拳头,而小的却细碎如同砂砾,在掌心中握住无数颗,也才堪堪半捧而已。 鬼刺定睛望住这漫天飞扬的灰光,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阴灵石,没有半点不妥,他无惊无喜的微微颔首,衣袖一挥,阴冷的风掠过虚空,这些阴灵石尽数收入他的囊中,只余下一个空荡荡的佩囊,“啪嗒”一声,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就在鬼刺一门心思盯着云厚朴二人的阴灵石之时,他身后的那片水面泛起层层波澜,而波澜起伏间,一朵状若满月的莹白花盏随波荡漾,清寒似水的月华洒落其上,花盏起伏间,点点素白的荧光微弱,随着一痕水波逼近岸边。 “你的呢,交出来。”鬼刺冲着寄奴抬了抬下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手中的阴灵石。 寄奴神色惊恐的退了一步,这些阴灵石,是她走了一趟红霞岭的唯一所获,着实舍不得交出去,可她又打不过鬼刺,左右掂量,还是性命更要紧些,她咬着牙,颤巍巍的摸向腰间,万般犹豫的不肯将阴灵石交出来。 鬼刺着实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唯恐再耽搁下去,七星图也会旁落他人之手,他双手交叠,骨刀发出“铮铮”巨响,惨白的光芒照亮他的半边脸颊,愈发显得狰狞可怖,他挑唇阴冷一笑,语出威胁:“磨蹭甚么,再磨蹭下去,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 那厢,水中的莹白花盏悄无声息的飘到了岸边,那花微微一个颤动,从花蕊中探出一根绿莹莹的藤蔓。 那藤蔓通体凝碧,其上枝条横生,翠叶疯长,蜿蜒纠缠过鬼刺的双足,如蛛网般在碎石砂砾漫布的岸上散开。 鬼刺大惊失色,再没功夫去追究寄奴身上的阴灵石,略微仓皇的大喝道:“甚么人。” 话音方落,那无数藤蔓在虚空中不停飞旋,天地间蓦然响起无数“噗噗”轻响,藤蔓上出现无数个凸起,一朵接一朵的素白花盏次第绽放。 藤蔓摇曳,花盏飞旋,这满月状的篱垣将鬼刺围的密不透风,花盏一开一合间,洒落点点素白荧光,清寒迫人,形成铺天盖地,犹如素缟般的光幕。 “夕颜墓魂阵。”鬼刺惊慌失措的惨叫了一声,自己竟在毫不知情中被人布下了如此厉害的阵法,这阵法旁的用处没有,却是收取人的生魂精血的最好利器。 是谁,是谁要收取自己的生魂精血,鬼刺心神飞转,自己并没有招惹这般不死不休的大仇,也没有谁需要自己的生魂精血,唯独,唯独只那一样,可,可那人并没有布下此阵的本事,能够布下此阵之人早就死绝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一十五回 夕颜 鬼刺百思不得其解,可眼下情势危急,也容不得他仔细思量,只愤恨暗骂不已,发誓诅咒破阵而出后,一定要将那该死的布阵之人碎尸万段。 他狠狠掐了个诀,骨刀“铮铮”作响,交错结成了个硕大的“破”字,那字笔笔如刀,白刃锋利,敛成一团不断旋转的惨白光团,重重斩向缠绕的藤蔓。 藤蔓柔弱无骨般的向下坠去,擦着骨刀的刀锋晃到一侧,随即几声“咔擦,咔擦”轻幽传来,仿若万物生发之声,藤蔓之上生出两片盈盈嫩叶,叶上黄绿色的微光悠悠荡荡,轻轻卷住骨刀光团。 “轰隆”一声,骨刀光团飞快的溃散开来,方才那般的重重斩下,却只在两片羸弱的嫩叶上留下浅浅的刀痕。 骨刀光团散尽之时,鬼刺“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猝不及防的重伤之下,他的心神随之涣散开来,双眸微微有些迷离之色。 此时,素白的夕颜花盏尽数绽放,仿若无数轮满月缀在青青的藤蔓间,素白荧光刺痛了鬼刺的双眸,那荧光无孔不入,在无知无觉间,便侵入到了他的灵台上。 荧光方一触到鬼刺的灵台,便汇聚成一朵怒放的夕颜花盏,一开一合,花蕊如同生了钩子,狠狠刺入灵台深处,一丝一缕猩红的血痕随之溢了出来,没入花盏中。 随后,素缟光幕忽明忽暗的闪动起来,影影绰绰,却始终没有一丝人语,只传来哭声袅袅,那哭声虽低幽,却痛彻心扉,如同光幕深处藏着成千上万个凄惨幽魂。 光幕外的云厚朴和寄奴见此情景,顿时大喜过望,来的好巧的一只黄雀啊,竟给他们谋出了这条难得的生路,他二人对视一眼,先是缓缓退了几步,见并无异样,便转身拔腿就跑,一直狂奔到鬼谷谷口处,见的确没有谁追上来,才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心有余悸的回望了一眼。 而光幕中的鬼刺不愧为圣魔宗数得着的高手,只心神涣散了短短一瞬,便极快的回了神,眼见着夕颜墓魂阵光华流转,惨白的光在自己周身纷至沓来,他双手飞转如轮,一轮血红满月在他身前缓缓升起。 “呔”鬼刺双眸怒睁,大喝了一声,像是将周身法力尽数倾注到了满月中,血色月华鲜红刺目,渐渐凝实,化作上千只眼眸,个个怒目圆睁,眸光沁血,呼啸着撞上了夕颜篱垣。 光幕上涟漪乍起,“噗噗”轻响过后,数十朵夕颜花盏顷刻间爆裂开来,化作一捧淡淡的云烟,消散无形。 见一击即中,破阵有望,鬼刺神情轻松了几分,再度掐诀狠狠一催,上千只眼眸深深嵌入了光幕中,光幕顿时呈现出不支之势,连翠绿的藤蔓也生出丝丝枯黄的痕迹。 谁料鬼刺的喜色尚未荡漾到眸底,形势便急转直下,光幕深处的哭声陡然变得凄厉而惨烈,哭的撕心裂肺,连喉咙都哭喊的沙哑,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而虚空中的藤蔓突然剧烈摇曳疯长,如同春日里生生不息的芳草连天,一层深翠盖过一层浅碧,素白荧光如同闪电般,在碧波荡漾间闪动跳跃,而花盏爆裂之处,一阵荧光翻滚,次第绽开了无数花盏,状若满月,光芒犀利。 只听得“砰砰”数声轻响,那轮血色满月裂成了无数碎片,而嵌在光幕中的眼眸,也紧随着消散,鬼刺的法力显然难以为继,破阵艰难了。 那哭声愈发的凄惨,就像无数个倒霉的人在鬼刺的耳畔抱头痛哭,哭的他心烦意乱,他的心神涣散的愈发厉害,灵台之上的点点荧光,聚集的也越来越多。 鬼刺脸色煞白,勉力稳住心神,狠狠咬破了舌尖,血转瞬从唇角溢了出来,浓重的血腥气充斥满口,剧痛刺的他心神一凝,这布阵之人显然就在阵外,只要布阵之人始终催动阵法,那么自己迟早会被耗尽法力,困死在这阵中,被布阵之人收取了生魂精血。 他双眸狠厉的微微眯起,斟酌了再斟酌,终于别无选择的掐了个诀。 那诡异的法诀响起,从光幕深处传出来,一声声阴沉而又空寂,在阵法外盘旋。 阴风在岩石旁飞卷而过,一个女子身形闪动,从岩石后头僵硬的走出来,手上轻晃,一缕绿莹莹的光芒在两指间绕过,随即一截藤蔓蜿蜒而出。 这藤蔓看起来与夕颜墓魂阵中的十分相似,可仔细端详,却又略微有所不同,那女子口中念念有词,藤蔓之上泛起一点莹蓝微光。 就在此时,斜拉里冲出来个女子,一把抱住了这身形僵硬的女子,指尖上微芒闪过,凝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子,旋即抬手在那女子的眉心一抹,血飞快的没了进去。 做完这些,她紧紧抱着女子不肯撒手,只惨烈痛哭:“姐姐,姐姐,姐姐,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夕颜,我是夕颜啊。” 可那身形僵硬的女子却对此人视若不见,对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更是置若罔闻,连双眸都没转动一下,只一味掐诀,攻向困住鬼刺的夕颜墓魂阵。 遥遥之处,就在身形僵硬的女子现身破阵的瞬间,苏子猛然转过身来,神情突变,眸光微冷,穿透无边的茫茫夜色,望向夕颜墓魂阵的所在。 他毫不迟疑的抛下云轴子和丹赑二人,飞身离去,只留下云轴子错愕不已,正欲张口问些甚么,却双眸一缩,望向夜色深处,神情转瞬百感交集,话到唇边却戛然而止。 苏子神情凝重,周身光芒一敛,无声无息的踏水而行,揣了十足十的小心谨慎,冲着夜色中身形僵硬的女子而去。 此时,夕颜墓魂阵已呈现出不支之势,那名叫夕颜的女子慌了神,她与这破阵的女子乃是双生子,容貌相同血脉相通,而功法更是彼此相连,由她来破除自己所布下的阵法,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白如素缟的光幕渐渐淡薄下来,已隐约可见里头恼羞成怒的鬼刺,夕颜焦急万分,手上刀光一闪,竟生生斜切下一截手指,伤口处顿时血如泉涌,她手腕一抖,那血雨纷纷,一滴不拉的没入了女子眉心。 随即,她死死握住女子的肩头,不停的摇晃哭喊,直哭的声嘶力竭:“姐姐,姐姐,快醒来,快点,快点,我是夕颜,我妹妹,我是你妹妹啊。” 可那女子却依旧半点反应都没有,只身形僵硬的不断掐诀,攻向阵法。 此时,那阵法发出巨大的爆破声,夕颜颤巍巍的回头,正与鬼刺四目相接,她脸色骤白,心生绝望,莫非数年谋划,赔上了半条性命布下的阵法,真的就此功亏于溃了么。 而鬼刺也一眼望见了夕颜,惊怒异常的厉声大喝起来:“凝脂,原来是你,你等着,本座出来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夕颜不语,只狠狠咬住下唇,她筹谋了数年之久,才等到这个良机,拼了半条性命又如何,即便拼上自己这条命,也要将至亲救回来,她神情决然的掐了个诀,无数血痕从她的周身飞快的逸出来,转瞬没入夕颜墓魂阵中。 那阵法嗡鸣声声,原本已经枯黄的藤蔓和凋谢的夕颜花盏,顷刻间又生机盎然起来,淡薄的素白光芒层层飞卷,遮天蔽日。 鬼刺再度被阵法所困,一时之间无法破禁而出,不禁气急败坏的狠狠一催。 一层黑芒迎头罩上那女子的脸庞,那无神的双眸中燃起两簇绿色的火苗,她猛然转身,五指微张如同尖利的鹰爪,指甲足有三寸来长, 闪着绿莹莹的微光,疯狂的向夕颜抓去。 那掌掌如风,血腥气中带着浓浓的死意,在虚空中划下白森森的涟漪。一掌掌毫不停歇,密不透风的掌意将夕颜逼得退无可退。 夕颜躲避不及,肩头被狠狠抓下,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血顷刻间便漫了出来,她脸色煞白的吐出一口血,身形狠狠踉跄了下,腾腾腾退出数丈之远。 而夕颜墓魂阵在夕颜重伤的瞬间,便凄厉的嘶鸣一声,光幕片片碎裂,而其间的苍青藤蔓和夕颜花盏,皆飞快的枯萎发黄,化为一片虚无。 “凝脂,本座要将你削皮挫骨。”此时的鬼刺浑身浴血,衣衫褴褛,脸色暗淡的像暮霭沉沉,显然失了不少生魂与精血,实在是狼狈的不能再狼狈了,哪里还有半点圣魔宗炼制使的风姿,他顷刻间破阵而出,怒吼了一声,身形闪动,手掌冲着夕颜抓了过去。 沉沉夜色下,夕颜煞白的脸庞孤清而绝然,双眸眨也不眨的瞧着鬼刺落下的手掌,不躲不避,反倒伸手握住了那身形僵硬的女子的手,凄然一笑:“姐姐,我来陪你了。” 那女子原本无神的双眸中,蓦然闪过一丝微光,像是流星划破夜空,虽转瞬即逝,却仍是留下微光的痕迹,被夕颜握住的那只手竟微弱的动了动。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一十六回 投鼠忌器 唰唰”两声轻响,数道鲜红剑光出其不意的横到鬼刺眼前,他慌乱的腾腾腾退了几步,终究还是未能全然避开,犀利凛然的剑意擦过他的脖颈,顿时皮肉翻滚,血光四溅。 鬼刺伸手一抹,摸了满手的淋漓鲜血,他惊惧不已的望向夜色,这世间,剑意能如此凛然逼人的,唯有两人而已,可自己偏偏招惹了其中之一,他虽打不过此人,但招数尽出,也未必跑不了。 掐了个诀,数柄白森森的骨刀嗡鸣声声,在鬼刺身前交错,那森然的白骨上黑漆漆的符文飘动,光芒刺痛人的双眸。 四围发出高低起伏的鬼哭狼嚎之声,一阵黑蒙蒙的雾气翻滚,数十具四肢俱全的骷髅架子在鬼刺身旁聚拢,骷髅头颅僵硬的来回扭转,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动。 “苏凌泉,你个王八羔子,你敢偷袭我,有种的就出来,我不把你大卸八块,丢到这河里喂王八,我就不叫鬼刺。”有了这两层屏障,鬼刺瞬间底气大增,他虽接二连三的受了伤,此刻却散发出极为庞大的迫人气势,双手微抬,凭空握住两团乌黑发亮的光团,色厉内荏的大声怒吼,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惊惧。 余音犹在,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轻灵的剑鸣,那剑影邪红点点,在天地间飞旋,恍若筛了满地斑驳的星光,猩红的涟漪在鬼刺周身围拢而来,大有将他劈成碎片之势。 “轰隆隆”的巨响在虚空中不停的传出,那剑影落到礁石上,便劈的礁石爆裂,掠过河面,就搅得巨浪翻滚,这一片岸边顷刻间飞沙走石,爆裂声声响彻云霄,变得混乱不堪起来。 此时鬼谷的气氛,因着分散在各宗弟子手中的阴灵石,变得剑拔弩张,血肉横飞,每个人都盯着旁人手中的阴灵石,盘算着打不打得过对方,若是打不过,抢了阴灵石又能不能跑得了,如此仔细权衡过后,便是刀光剑影满天乱飞,哀嚎此起彼伏,血雨沾了满身。 “衡先生,那人是谁啊,跟大堂兄有仇么。”苏灵仙躲在岩石后头,怔怔瞧着岸边猝不及防的变故。 彼时的苏子神情狠辣,满天星辰光华流转,筛成细碎的涟漪,荡漾在他一起一伏的衣袖间,散发出冷然恨意,整个人凶焰滔天,那是苏灵仙从未见过的苏子,她不禁受了惊吓般的缩着脖颈,啧了啧舌:“我还从没见过大堂兄这副模样呢。” 见此情景,杜衡亦是方寸大乱,难以抑制的上前一步,但那脚步却又戛然而止,他眸光戚戚,隐有泪意,双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苏灵仙偏着头,若有所思的继续道:“我瞧着那人抢了不少阴灵石,可大堂兄修为已经这么高了,用不上这些了罢,莫非是抢来给我用的么。” 杜衡仍旧不语,只是喉间哽咽的厉害,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不是空等一场,这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云良姜察觉到杜衡的情绪跌宕,知道此间之事必然另有内情,必然并非仇怨那般简单,他忙转了话头:“苏灵仙,你就那么想要阴灵石么,想要,你方才就自己去取啊,等着苏子给你抢的,算甚么本事。” 苏灵仙剜了他一眼,抱住苏玄明的臂膀,娇嗔道:“哥哥,他欺负我。” 苏玄明一直在祭炼不久之前得到的那颗魔灵珠,祭炼了这整夜,终于抹掉了此宝从前的神魂印记,而将自己的神魂与此宝彻底相融,从此,除非自己身死,再无人可以将此宝据为己有了,相信借助此物修炼,假以时日,自己修为必定能有所精进。 他祭炼的入神,乍听苏灵仙此言,翻手一覆,将魔灵珠收了起来,双眸在云良姜身上巡弋了片刻,奚落道:“云良姜,你怎么不去收取阴灵石,空手而归你也不怕丢人么。” 云良姜哽了一哽,十分谦逊的点头道:“我可打不过那些疯子,那种有命抢没命用的事,我可不干,我过过眼瘾就得了。” 苏灵仙撇着嘴窃窃一笑:“你还真有自知之明呢。” 说着话的功夫,岸边那漫天星辰般的剑影光华敛尽,随即便是死一般的静谧,原本停下掐诀,纷纷凝眸此地的各宗弟子,顿时意兴阑珊,再度动起手来,抢夺旁人手中的阴灵石。 外头瞧着是死水般的无波无澜,可唯有被困在岸边的鬼刺知道,此时此景是多么的凶险。 四围剑影的光华早已暗淡下来,可那剑鸣悠长却分毫不减,方才围拢在他身旁的骨刀和骷髅架子,皆被剑影搅得粉碎,他无一遮拦的暴露在剑阵中,使出了浑身解数躲闪抵御,却仍是不查之下,被剑影划破了皮肉,他望向剑阵外静立着的清绝人影,不禁胆战心惊的渗出一脑门子冷汗。 那清绝人影,正是赶到此地,从鬼刺手中救下夕颜二人的苏子,此刻的他满脸煞气的望向鬼刺,满心的念头便是活剐了他。 鬼刺早料到会有今日,却未料到这一日会来的这样早,早到那具傀儡并未炼至大成,对上这个大魔头并未有大用,他眸光狠厉,即便那傀儡打不过这个魔头,但却有旁的一招制敌的用处,只是如此一来,便枉费了自己数年炼制的心血,罢了罢了,还是逃命最要紧,他双手飞卷,猛然一催。 那身形僵硬的女子顿时挣脱了夕颜的手,踉踉跄跄的冲到剑影旁,丝丝血痕从她的周身飞快的逸出来,眉心随即盘踞起一团死意。 “姐姐,姐姐。”夕颜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女子,血痕中红光粼粼,照亮了二人的半边脸庞,格外诡异。 夕颜紧紧握住女子的手,察觉到那女子原本便所剩无几的生机,正从她的指缝间飞快的流逝,她身下一软,倒在地上,却仍拉着女子的手,回首不停的哭喊:“苏公子,苏公子,别打了,别打了,姐姐,姐姐不行了,快救救姐姐,救救姐姐。” “鬼刺,本座杀了你。”在见到这女子之时,苏子的心便掀起滔天巨浪,他始终勉力忍着刻骨的剧痛,对着鬼刺,装着一派风轻云淡的平静,可眼前的情景,他再装不下去了,气血剧烈的翻涌,脸上是少见的暴虐杀意,狠狠催动剑影,冲着鬼刺疯狂搅去。 剑声轻灵中,鬼刺的声音嗡嗡传出,听来虽轻描淡写,可他整个人却抖得厉害:“苏凌泉,你可想清楚了,若我死了,她也活不成,黄泉路上有她给我作伴,我不亏。” 只这一句,便逼到苏子投鼠忌器,竟缓缓收了法诀,忍着满心无尽的酸楚,咬着后槽牙,将声音中冷颤的意味逼了回去,令自己听来平静一如往昔:“鬼刺,你待如何。” 鬼刺的身影被剑芒遮掩的隐隐约约,他暗自松下一口气,此劫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去了,只是可惜了那具傀儡了,但能够安然脱身就是万幸,这世间那么多人,还愁以后找不到合用的傀儡么,眯起双眸愤恨道:“很简单,你放了我,我放了她。” 苏子遥遥冷笑:“再加一条,本座便放了你。” 鬼刺颇有自知之明,此人所要的,不过是炼制法诀,只是即便有了此物,想要令那傀儡恢复人身,也是难于登天,他翻手一覆,掌心中多了一卷玉简,轻轻一晃:“这是炼制她的法诀。” 圣魔宗的傀儡炼制之术乃是天下奇术,并没有破解逆转之法,苏子满眼伤痛的望了望身形僵硬的女子,心下决然,即便赔上这辈子,他也要试上一试。他掐了个诀,撤去了一半的剑影,扬声道:“给本座。” 鬼刺也是个说到做到的利落之人,毫不迟疑的玉简扔了过去:“你撤去剑阵,我断了与她的心神相连。” 苏子掐了个诀,布满岸边的剑影轻灵一声,顿时消散无形,他并不怕鬼刺出尔反尔,若此人食言,他自有法子将其碎尸万段。 鬼刺周身骤然一松,破破烂烂的紫衫被夜风拂动,望之十分落魄,他双手轻挥,口中晦涩的法诀源源不断的吐出。 这幽幽之声在虚空中盘旋,化作一枚枚微不可见的精妙符文,没入僵硬女子的身躯,她呆滞的脸庞上呈现痛苦挣扎的神情,身形一软,倒在了夕颜怀中,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夕颜大惊,紧紧搂住她,抽泣低语:“姐姐,姐姐。” 鬼刺诧异的怔了一怔,眸光在夕颜脸上打了个转儿,阴鹭的轻笑起来:“凝脂,原来你是此人的妹妹,难怪你会拼了性命,也要收取了我的生魂精血,不过可惜了,你还是技不如人,自己的性命保不住就算了,你收取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生魂精血,于她而言,也没甚么用处。” 夕颜双眸泣血,苍白的脸上牵出一抹诡谲而惨淡的笑,那笑声幽幽,静夜里听来格外惨烈:“是么,我就是死了,变成鬼,也是厉鬼,也要找你索命。”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一十七回 黄雀在后 是么,那本座等着,等着你来索命。”鬼刺满不在乎的挑眉轻笑,飞身而走。 瞧着鬼刺的身形远去,杜衡双眸一眯,脸色微沉,冲着苏玄明低语:“苏公子,你护着灵仙和云公子。”话音犹在,他便敛为一痕深灰色的微光,冲着鬼刺消失之处,追了过去。 “你,”苏玄明那个你字刚刚喊出口,便凝在了唇边,只见苏子裹挟着两个女子,落到了三人面前,脸带煞气道:“玄明,带着弟子将此地围起来,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半步。” 苏玄明心间一凛,忙低声道:“灵仙,云公子,走罢。” 众人依言而行,云良姜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也不知苏子与这两个女子是何关系,但见方才他拼命的那副模样,也知他动了情肠,走过苏子身旁时,云良姜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却终是一言未发。 苏子轻微的点了点头,随即衣袖轻挥,数道猩红剑芒落于四围,蒙蒙雾气掠地而起,将此处围拢起来,那雾气浓厚,层层笼罩,刹那间掩盖了三人的身形。 早已奄奄一息的夕颜蓦然呕出一口血来,冲着苏子伸手一递,掌心中托着一团血光,与怀中生死不明的女子隐隐呼应:“苏,苏公子,鬼刺的生魂精血,姐姐,姐姐的命,命,托付给你了。” 苏子转瞬泪目,反手紧紧握住了夕颜的手,颤声道:“夕颜,夕颜,你的脸,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 夕颜勾起唇角,露出惨然的苦笑,那笑容像将化未化的薄雪般虚弱:“我,我进献了半生修为给圣手黄芩,求他,求他给我换了张脸,去给鬼刺做了这几年的炉鼎,幸好,幸好拿到了他的生魂精血。” 她使足了全身力气,紧紧握住苏子的手,握到骨节发白,气喘吁吁道:“苏公子,我,我走后,你一定要炼了我,我的生魂,那里,那里还藏了鬼刺的生魂,苏公子,救,救姐姐。” 一语未竟,夕颜一口气递不上来,便昏了过去。 苏子神情惊变,忙在夕颜的身上轻点了几下,稳住了她的气息,只是那气息犹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他心中沉痛不已,有满腹的疑问,想问一问当年究竟出了何事,这双生的姐妹俩会成了这副模样,可眼下却是甚么都不能问,能暂且保住二人的性命已是不易了,他拈着一枚馥郁清香的药丸,塞到夕颜口中,掐了个诀,引着那药力随着脉络游走她的全身,只是,这一切皆是聊胜于无罢了。 他吁了口气,转眸望向夕颜怀中的女子,只这一眼,便如同过了千年万年,他脸色骤白,呕出一口血来,潸然泪下,和着血水,一滴滴落到那女子脸上,喃喃低语道:“朝颜,你终于回来了。” 他颤着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那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等待寻找,终于走到了如今的来日可期,他的心猛然空了一下,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抽痛翻涌,看着她,他无法想见,当初的她有多恐惧,有多悲伤,又有多疼痛,才会变成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岸边之事,在声势浩大中开始,又在电石火光间平静下来,虽历经波折,但对于混乱的鬼谷,只是不过是短短转瞬而已,但这转瞬的功夫,还是让丹赑寻到了个抽身而出的空子,冲着江蓠手中的七星图飞快掠去。 沉静的深夜里,一痕琴音低幽阵阵,微芒快若闪电,撕裂了黑漆漆的夜色,直奔落葵的背心而来。 那微不可见的风如同蛇信子,在耳畔飞快舔过,落葵浑身蓦然一凉,心紧跟着揪了起来,踉踉跄跄的侧身一躲。 淡淡的惨白微芒顿时扑了个空,谁料就在落葵转身的瞬间,一道琴弦掠地而过,无声无息的在她站立之处一番穿插缠绕,结成了个巴掌大的“宫”字。 “小妖女,当心。”江蓠声嘶力竭的大喊了一声,慌乱无措的冲了过去,却惊觉已然晚了。 那“宫”字光芒大作,笼罩在落葵的周身,她的法力随之一滞,再难动弹分毫。 而与此同时,一袭黑袍如风,广袖轻挥,冲开几道犀利的剑光,风驰电掣般钳住了落葵的脖颈,冷笑着望住江蓠。 “丹赑,你干甚么。”江蓠脸色突变,手上光芒闪动,一柄赤金长剑点在了丹赑的眉心处,剑尖儿轻晃,嗡鸣声声。 丹赑伸出两指,夹住剑尖儿向后一卷,而另一只手用力钳住落葵的脖颈,将她掐的冷汗淋漓,脸色青白,不以为意的嘿嘿轻笑:“不干甚么,想要七星图而已。” “想要七星图,你就正正经经的跟我打一架,赢了图归你,输了你滚蛋,你抓了小妖女算甚么,我看你别叫劫道祖宗了,干脆叫不要脸祖宗得了。”江蓠从丹赑的两指间抽回长剑,剑尖儿依旧遥遥相指,剑身上铭文森严,赤金光芒粼粼如水波荡漾,寒意大作,剑气逼人。 丹赑毫不畏惧的对着那长剑,话中有话道:“打架,那多麻烦,这小妖女的命在我手里,还怕你不将七星图乖乖交出来么。” 江蓠顿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无处着力,慌张茫然之感极快的漫过心间,他唇边干涸,不知该说些甚么,脱手就要将七星图丢出去,去换小妖女的命。 谁料此时,云轴子遥遥赶来,一把攥住了江蓠的手,雪白长髯微微飘动,幽蓝双眸定定望住江蓠,话却是对着丹赑所说:“老夫在此,丹赑,你跟老夫打一架,来定一定七星图的归处可好。” 丹赑却不屑的瞥了云轴子一眼,只对着江蓠语出威胁:“江蓠,你是知道老夫的,素来说到做到,七星图给我,小妖女给你。” 四围静谧极了,仿若那个打斗声,嚎叫声,波涛声皆在顷刻间沉了下来,空荡荡的天地间,只有他们四人而已。 落葵望住江蓠,眸光微冷却又笃定,眼风掠过云轴子的脸庞,轻微的摇了摇头。 江蓠一哽,转眸望了云轴子一眼,却见他眸光微闪,心知今日再瞒不下去,瞒不下去又如何,他全然不念后果,抬手就将七星图扔了过去。 “江蓠,你。”云轴子不可置信的瞪了他一眼,忙飞身去追,却已是晚了,只眼睁睁的瞧着丹赑一手捞过七星图,一手推开了落葵。 江蓠紧紧攥住落葵的手腕,一把将她薅到自己怀中,生出失而复得的万千心绪,旁若无人的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言语间满是关系则乱:“小妖女,你怎么样,可伤到你没。” 落葵无声的摇了摇头,心下动容,江蓠竟当着云轴子的面儿,为了自己的性命,将七星图拱手让人,他这般作为,是将甚么性命清誉,甚么地位宗门,尽数抛弃了,她易地而处,若换做自己,怕是不能这般无畏无惧的。 她一时酸涩一时哽咽,又是一时无言,终日悬在头顶的那颗种子,终于不偏不倚的砸了下来,在心间扎根,生出藤蔓,脉脉星光在江蓠周身荡漾,很好看,很让人心安,这一霎那,他就是世间那个最好看,最让人心安的男子,她蓦然就慌了神儿,脱口而出:“江蓠,你,你疯了。” 江蓠凝眸相对,从前那个字,那无尽情思分明就在他的唇边,却诉不出道不明,只能放在心头唏嘘,可如今,他不愿再独自唏嘘黯然神伤。 他不由分说的将落葵紧紧拥住,呢喃低语:“我是疯了,除了你的性命,我甚么都不在乎,甚么都不想要,我怕,怕极了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你,怕极了像苏凌泉一样,寻遍山河,世间再无你。” 他们二人挨得这样近,抬起头四目相对,能看得到彼此眸底的波光流转,落葵一双冷眸似水,深深望住他,将他眸中的情意看在了眼中,却无言相对,唯有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江蓠的那些话砸在落葵心上,如同惊雷,她心底掀起轩然大波,在原本就少得可怜的选择中,她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和茫然,就像站在道路中间,身后没有灯火,身前白雾茫茫,就那样茫然无措的站着,没有选择的余地。 粼粼水光微凉,细细碎碎的拂向远方,或暗淡或清明的星辰,照亮了这片寂寥的长夜。 江蓠松开了环在落葵腰间的手,她虽没有说话,但他已知道了她的回答,这人世间,总有人到来或是离开,有些人翩若惊鸿的来,却终是默然无声的走,可他与她之间的那些好的坏的,都刻在了心里,即便天各一方,也是往后余生的印记。 我不会忘记你,会一直记得你,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离我有多远,江蓠在心底不停的默念,微微偏着头,脸上挂着一如往昔的嬉笑:“小妖女,你若觉着对不住我了,就跟我回北谷国,当牛做马的回报我。” 落葵转瞬莞尔,赏了他一记白眼儿,将那百转千回的惆怅沉藏于心,挣扎了两下,从他的怀中挣脱而出。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三百一十八回 鹿死谁手 彼处,七星图上的云纹忽明忽暗,烙印在丹赑的指端,他虽如愿以偿,可心头却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意,反倒愈发的铅云压顶,他满心皆是心思尽快寻一处隐秘之处,仔细参悟此图,早日修成神君。 浓重夜色笼罩下的鬼谷,明紫色的浪花渐渐平息下来,河水无声的流向未知的山谷深处,数千各宗弟子瓜分干净数之不尽的阴灵石后,纷纷停下手,阴晴不定的望向丹赑,那卷轴上的云纹若隐若现,光华虽暗淡至极,但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仍是夺目绚烂,引来众多灼热的眸光,诡谲的杀意在此处充斥的极浓。 平静的鬼谷,夜风簌簌,送来一声半声的咽唾沫声,那是无数人垂涎欲滴的盯着七星图,几番思量了自己的修为后,收得回蠢蠢欲动的身子,却收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思。 这些眸光如脊背上的芒刺,扎在丹赑身上,若是眸光如刀,刀刀毙命的话,那早将他捅出了无数个血洞了,他却混不在意这些各怀心思之人,只摩挲着怀中的七星图,惦记着不远处山中的鹿儿,唇角平静的下挂,眸光冷冷闪动,巡弋了四围一圈儿,转身就走。 刚走出去几步,一簇狂风蓦然卷过,呼啸之声扯破了虚空,只见两团古铜色的光团破空而出,重重撞向丹赑的背心。 丹赑耳廓微动,不慌不忙的侧身一躲,光团擦着他的耳畔掠过,碎甲他衣袖轻拂,那光团竟无声无息的转瞬散尽,见这来势汹汹之物,竟如此的不堪一击,他不禁神情大变,暗叫一声不好。 此时,虚空中响起几丝低微的嘶鸣声,一缕蓝芒从袅袅散尽的余光中激射而出,“嗖”的一声,以迅雷之势,刺到了丹赑握住七星图的那只手上。 幽蓝光华散尽,竟是一枚来势迅猛的七棱镖,在丹赑的手背上钉出了个极深的血洞,这一切皆是转瞬之间,快的他竟不曾来得及躲避半分。 剧痛袭来,丹赑霎时变了脸色,身形一滞,整条手臂僵硬的颤抖了下,其上顿时黑芒阵阵翻滚,一片片黑漆漆的鳞片覆盖住整条手臂,他狠狠一催,竟硬生生的将那深蓝色的七棱镖逼了出来,顿时扬起一串血珠子,水光淋漓,格外鲜亮。 七棱镖嗡鸣一声,却又不停歇的接连刺了数下,又快又猛,丁零当啷的落在黑色鳞片上,被弹开些许,随即却又重重刺进骨肉,戳出个参差不齐的血洞,一阵阵钝刀子割肉的滋啦声传了出来,七棱锥在骨肉深处慢慢磨了下去,转瞬洞穿了手掌。 血漫过了手背,如雨滴般次第不断落在地上,锥心刺骨的剧痛如潮袭来,那钝刀子割肉,丝毫不逊于快刀斩乱麻,割的又快又狠,顷刻间便是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 丹赑脸色骤白,咬紧了牙关狠狠一催,“滋啦”一声,七棱镖被逼出了手背,血珠子顿时从深可见骨的血洞中喷涌而出,而一痕痕青紫沿着微黑粗糙的手背,不断上行,如同蛛网布满了整条手臂。 虚空中轻灵一声,一痕琴弦缠绕住七棱镖,丹赑痛的浑身冷颤,一只手却仍旧紧紧攥着七星图,不肯撒手。他颤巍巍的掐了个诀,琴弦猛然收紧,“噗”的一声轻响,七棱镖顷刻间化为虚无。 只耽搁了这片刻功夫,云轴子身形一晃,几个闪动,素白长袍敛做一缕光,横在了丹赑的去路上。 丹赑强忍着毒气入心的苦痛,挑眉冷嘲热讽道:“云轴子,十几年未见,你竟也学会了用毒,莫非你当墙头草当上了瘾,又投身去了万毒宗。” 这话说的难听,云轴子虽气的脸色铁青,但却没有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只蹙眉双手狠狠一催,无数七棱镖二人的周身飞快的旋转起来,分光化影为无数枚七棱镖,尾带蔚蓝光芒,连成一片冰墙,那冰墙虽薄如蝉翼,但其上却翻滚着幽蓝光芒,将此处与外间隔绝开来。 见到这副情景,沉沉寂然的夜幕中,顿时传来阵阵嘈杂,一时如草窝中的虫鸣戚戚,一时又如回廊下的人语切切,还有压抑到极低的惊呼,又是一场好戏,兴许还可以浑水摸一回鱼。 河水中一阵涌动,白参血淋淋的爬到岸边,一半身子泡在冷冰冰的河中,而手臂软绵无力的扒着礁石,咻咻喘着粗气,他已是力竭了,爬不动了,血染透了他的衣袍,夜色中的河面泛起猩红色的粼粼水光,荡漾袭向远方。 他遥遥望住远处,眼见着云轴子与丹赑二人剑拔弩张,原本枯寂下来的心,再度生出希翼来,这阴森森的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七星图,只要他们二人打起来,搅浑了水,还愁没有浪里淘沙的良机么。 被幽冥圣花重伤的手臂灼热剧痛不止,白参提起一口气,咬着冷颤的牙关,伸手在伤口上连点几下,他闷哼一声,苍白的脸色慢慢生出些红晕。 此时,逃到谷口的云厚朴和寄奴二人折返而回,远远的就瞧见了半死不活的白参,云厚朴忙紧着跑了几步,跑到他的身边,生拉硬拽的将他拖到岸边,慌乱道:“白参师兄,师兄,你怎么样,可还好么。” 一见毫发无损的云厚朴,再转眸瞧见跟在他身后,慢悠悠懒洋洋的走过来的寄奴,白参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两块料简直就是废物中的废物,来了这鬼谷,竟无一建树,他虽有气无力,但出口便是痛骂:“你们两个倒是清闲,这是躲到何处去了,像你们这等毫无胆识之人,怎配做我们问剑书院的弟子。” 云厚朴也并不恼怒,只是不以为意的咧了咧嘴,从衣袖中拿了个赤金色的玉瓶出来,倒了枚丹药,药丸上缭绕薄薄的金芒,显然并非凡物,他十分大方的递给白参:“白参师兄,这是我们问院炼制的伤药。” 白参一把推开云厚朴的手,轻蔑的一笑:“你们问院能有甚么好药。”他抖着手,从怀中掏了半响,掏出一个已被河水浸泡到半化,黏糊糊的丹药,他怔了一怔,移眸望向云厚朴的手,神情微微尴尬。 云厚朴依旧没甚么神情,一派平静的将丹药递了过去。 白参倨傲的瞥了云厚朴一眼,不声不响的拿过丹药服下,艰难的盘膝而坐,缓缓运化药力。 “白参师兄,我们好歹还得了些阴灵石,你呢,你只怕连七星图的边儿都没摸着罢,还好意思嫌弃我们问院的丹药,你若真是个硬骨头,你别吃啊。”云厚朴身后传来寄奴铜铃般的笑声,不依不饶的奚落了白参两句。 白参双眸紧闭,气的脸颊发青,但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生怕岔了气,再走火入魔,伤上加伤。 云厚朴赶紧拉了拉寄奴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哄了一句:“小师妹,别说了。” 冰墙之内,丹赑手腕一抖,天地间响起清幽的琴声,素白琴弦纷纷激射到冰墙上,雨打芭蕉的清越之声传来,冰墙上幽蓝光芒剧烈翻滚,而薄如蝉翼的冰墙却纹丝未动。 云轴子眼眸狠厉的一眯,双手微扬,一团蓝芒闪烁着脱手而出,其内隐有雷鸣之声,光团飞旋,散发出骇人的狂暴气息,直逼丹赑的面门。 丹赑身形诡异的向后一沉,随即十指连弹,数道琴弦激射而出,暗哑之声此起彼伏,恍若无数只羽鸦啊啊叫个不停,一线线邪红的光华流转不定,在虚空中掠过无数道血痕,径直迎向蓝色光团。 “轰隆”一声巨响,鲜红的琴弦与蓝色光团重重相撞,随即交错而过,电石火光间,琴弦上浓重的阴寒之气在光团层层缭绕,顷刻间便将那股不断跳跃的狂暴气息禁锢其中。 随即,一层薄冰在光团外浮现,光团哀鸣一声,蓝色光团敛尽,一枚天青色的圆珠悬浮在了冰层深处,犹如初亮的天光。 爆破之声渐消,云轴子满脸的狂怒和震惊,望住丹赑,如临大敌:“丹赑,你疯了,竟真的催动圣毒百纳琴。” 丹赑捋了捋衣袖,敛起凝重的神情,做出一副轻松之态:“云轴子,这卿雷珠是用你的本命精血炼制的,用来对付我,有点可惜了罢。” 云轴子挑起眉梢,冷哼一声:“那又如何,只要拿得到七星图,几枚卿雷珠又算得了甚么。” 丹赑仰天大笑,笑的十分开怀:“云轴子,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冲着七星图,我也不能对你手下留情。” 话音方落,丹赑先发制人,他嘿嘿一笑,身形飞旋冲向云轴子,空着的那只手变掌为拳,指缝间夹着一枚枚银色薄刃,疾风扫落叶般,击到了他的心口。 云轴子侧身一躲,薄刃敛做一痕刺目的白光,划过他的心口,一串鲜亮的血珠子迎风洒落,在夜色中纷纷扬扬,他垂眸一瞧,心口处的血漫出来,染红了撕裂开来的白袍。 第三百一十九回 尘埃落定 这下子可惹恼了云轴子,他疾言厉色的大喊:“把七星图给我。” 丹赑收回拳头,轻轻吹了吹薄刃上的血光,又慢条斯理的料理了手臂上的伤势,他长眉不屑的挑起,满眸皆是寒光,割过云轴子的心肠,漫不经心的冷嗤道:“凭甚么。” 云轴子在岸边平静而立,直直望着丹赑,恍若望到他的心底,语出惊人:“若我所料不错,这数十年来,你一直将她冰封在东海海底,才保得她的肉身不腐,丹赑,你一个无国无家的孤独之人,谁兴谁亡都与你毫无干系,如今你拼了命夺取此图,想来不是为了甚么国运昌盛,而是为了早日修成神君,走一趟万载蛮荒,将那东西找回来,好救回她罢,可你知道么,即便有了那东西,救她也是千难万险之事。” 丹赑双眸一缩,隐含哀伤的微光,一派平静的不屑道:“老夫要做甚么,就不劳太上长老费心了。” 云轴子知道丹赑是性情中人,素来重情重义,尤其是对她,他默默斟酌良久,决意直言相告:“七星图中有救回她的法子,而那法子唯有老夫的白泽血脉才有用。” 这才是真正的一语惊人,丹赑身形微微一晃,勉力平静道:“你说有用便有用么,我凭甚么要信你所言,云轴子,当年若非因你,她又怎会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如今你还会费尽心累的去救她么。” “哗啦啦,哗啦啦。”冰墙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蔚蓝色的波涛在冰层深处翻滚,幽蓝的水光映照在二人脸庞上,呈现出鬼魅的光泽。 云轴子静立良久,夜风飒然,衣袂猎猎作响,幽蓝水光在衣袖间荡漾成细碎的波纹,映衬的他生出怖人的妖异气息。 他蓦然单手一抬,掐了个诀,一缕乌黑微光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丹赑,你来看。”云轴子的声音压得低幽,唯恐被外人听了去,他走进了一步,掌心中托着一根发丝,闪着若有若无的乌黑微光。 “这是。”丹赑吃了一惊,定睛相望良久,才错愕不已道:“这是,她的头发,有,有一丝她的魂魄。”他一把抓住云轴子的手,几乎落下泪来:“你从何处得来的,她,她早魂飞魄散了,只剩下那副空壳子了。” 云轴子心下沉重,紧紧攥住那根发丝,一刻也不敢放手:“老夫这么些年不问世事,只做了这一桩事,丹赑,当年之事,老夫无力辩解甚么,老夫只一句,我与你一样,都只想让她活着。” 丹赑眯起双眸,怔怔瞧了云轴子片刻,只要于她活命有益,七星图给他又如何,丹赑脸色阴晴不定的变了几番,竟果真将七星图扔给了他,转过身去瞧也不瞧他一眼,决然道:“她就在我那里,我与她恭候大驾。” 三言两语的,云轴子不费一拳一脚,不见半点血腥人命,便哄得丹赑拱手将七星图让给了他,各宗弟子虽没瞧见此事过 程究竟如何,但冰墙散尽后,只眼见着七星图落在了他的手中,心中皆是一沉,在这鬼谷,对上云轴子这样的人,除了深恨爹娘没有多生两条腿,逃跑逃的太慢了些,便再没甚么旁的念头了,更遑论从他手中抢东西,那无异于自己走进阎王殿,还嫌走得太慢。 “哥哥,七星图被白胡子老头儿抢去了,咱们怎么办。”苏灵仙瞧着这一切,气的直跺脚,拉着苏玄明的衣袖,咬牙道。 苏玄明回首瞧了瞧岩石暗影下,只见苏子仍一门心思的救治那两个女子,丝毫没有夺取七星图之意,他手上掐诀不断,额上渗出细密汗珠,在月华下泛起冷光,不禁收回眸光,长长吁了口气:“那白胡子老头儿是天一宗的太上长老,除了大堂兄,眼下再无人能与他抗衡,可大堂兄这副模样,罢了罢了,这世间的宝物若都落到咱们手里,咱们迟早得倒大霉。” 苏灵仙十指纠缠,仍是有些不甘心。就在此时,微弱的黑芒在她的眉心一闪而过,随即幽幽凝聚,结成一枚深黑色的印记,光芒闪动。 “灵仙,你头上这是甚么。”苏玄明伸手去摸,还未触到那印记,苏灵仙便蓦然躬下身子,眉心痛苦的扭曲纠缠,浑身冷颤不止,几欲摔到地上,显然是痛得狠了。 “灵仙,灵仙,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云良姜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已神志不清的苏灵仙,焦急大喊起来。 苏玄明见状,忙回首喊道:“大堂兄,快,快来看看灵仙啊。” 苏子刚刚料理完程朝颜二人的伤势,听得苏玄明大呼小叫,急匆匆的赶来,搭了个脉,脸色骤变,忙在苏灵仙身上轻点了几下,极目望向落葵,心下微沉,吁了口气:“灵仙暂时无事,你们先护住她,我去去就回。” 各宗派弟子眼见没了指望,皆绕着云轴子三人所立之处缓缓往谷口退去,人多眼杂的,落葵抬手引袖遮面,手腕子举得生疼,只好两只手左右交替挡着,着实累得慌。 江蓠瞧着失笑不已,一边去扒拉她的手,用自己宽大的衣袖挡住她的脸庞,一边言语奚落道:“行了行了,别挡着了,夜黑风高的,你生的又这样丑,真没人瞧你。” 落葵剜了江蓠一眼,嗤的一笑,笑的眉眼生花,尚未来得及说话,一痕微白的光芒掠过她的眼角,她眼角一跳,忙抿住薄唇,望住来人,不言不语。 云轴子极快的走到江蓠二人身边,带起阵阵微凉的夜风,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心下暗叹,这可真是有人要寻死,拦也拦不住,瞧上睡不好,偏要瞧上天一宗的生死大敌,他怒其不争的眸光如刀,一刀一刀剜着江蓠,咬着牙没有大声痛骂,只是勉力平静道:“走罢。” “太上长老,你带着弟子先走罢。我,我。”江蓠眸光不转,定定瞧着落葵,鲜红的衣袖轻轻拂过她的脸庞,红光缭绕,素面如玉,叫 他有些移不开双眸:“我,我还有事。” “甚么事。”云轴子默默哀叹,但由不得自己有丝毫心软,板着脸厉声道:“你还有甚么事没办。” 夜风微凉,夹着浅浅的血腥气,如刀锋般犀利的割过脸颊,江蓠一时踟蹰,不知该说些甚么。 云轴子狠狠甩了下衣袖,背过身去,冷冰冰的突出一个字来:“走。” 就在此时,落葵肩头一沉,一顶鲜红斗篷落在她的肩头,兜帽微动,将她的脸庞遮的严严实实,是苏子身形如风,赶到此处,拢了拢她的肩头,百感交集的轻声道:“走罢。” “小,”江蓠陡然出声,话到唇边戛然而止,声音凄然的低幽下来:“小妖女,你等等。”他从袖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个蓝丝绒锦盒,打开来一瞧,里头静静卧着两枚一模一样的莲花清水珠,散发着昏黄的温润光华,其中一枚上串了珠链,而另一枚上则打了络子。 他拈起珠链,塞到落葵手中,轻声道:“这是我寻来的清水珠,比着丹霞花林镇中得的那颗亲手雕的,镇上的那颗我留下了,这颗,是你的。”他紧紧握住落葵的手,嘴唇微动,并无半点声音传出,只是一句唇语:“等我。” 河水哗哗作响,二人之间相隔了一步,却像隔开了万水千山,落葵心下酸软,竟蓦然就红了眼眶,水光潋滟在脸庞流转,她的神情凄苦,不禁攥紧了那颗清水珠,沁骨透凉之意从掌心渗到周身,一阵夜风穿过珠链,珠链摇曳,叮铃作响。 苏子拖过她的手,瞧也不瞧江蓠一眼,只深深望住云轴子,平静道:“云长老,你我就此别过了。” “山高水远,后会有期。”云轴子捋着银白长髯,朗声一笑。 随后,苏子没有再给江蓠半点凄凄艾艾的机会,拖着落葵的手,便走进了无边夜色,与苏玄明等人一同离开了鬼谷。 江蓠瞧着那一痕渐渐消失不见的红影儿,怅惘不已,回过神来才察觉到云轴子刀子般的眸光,转瞬慌了神儿,磕磕巴巴道:“长,长老,我,我。” 云轴子摆了摆手,冷然一叹:“甚么都不必说了,你自己的事儿,自己拿捏分寸,宗门和性命,若你真铁了心不要,莫说是老夫了,就是老天,也没法子拦着你。” 江蓠素来敬畏云轴子,他虽敢在江芒硝面前嚣张跳脚,却从不敢在云轴子面前说半个不字,而这一席话也的确是苦口良言,为着他好,他也辩不出半个不是来。 云轴子又是叹了一声,望住紧随而至的夜茴和崖香二人,疾言厉色的低声道:“你二人听好了,今夜之事,若敢吐露半个字,老夫剥了你们的皮,叫你们尸骨无存。” 听得云轴子此言,江蓠狠狠一怔,原以为回宗之后,云轴子定会将此事对江芒硝和盘托出,谁料他竟有回护自己之意,不禁一时动容一时感慨。 第三百二十回 各回各家 有关江蓠的那些流言,虽被宗主江芒硝强行压了下去,但还是曾经传的满天飞,今日夜茴与崖香见到江蓠对落葵的做派,多少也猜到了几分,自然知道那流言非虚,可这见不得光的一切,偏偏被云轴子看在了眼里,他可是个铁面无私的太上长老,最是正派不苟言笑,二人忍不住暗自唏嘘,这位少宗主就要大祸临头了,真真是可惜了,他虽纨绔了些,但为人温和亲厚,品性还是好的,乍听云轴子有隐瞒之意,二人忙不迭的连连点头,拍着胸脯子信誓旦旦道:“弟子不敢,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云轴子微微颔首,干净利落的挥了挥手:“好了,去召齐弟子,离开此地。” 各宗派弟子皆渐渐散去,没有了嘈杂人语,鬼谷转瞬空落下来,月华澹澹,唯有细碎的水声与风声应和着,颇有几分世外之地的意味,格外静谧清幽。 夜茴和崖香清点了幸存弟子的人数,虽也有所死伤,但与别宗相比,已是不值一提了。 云轴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自家弟子的修为,这些年虽也参差不齐,但在如今的江湖各修仙宗派中,仍是不容小觑的。 就在天一宗弟子即将离开之时,一个娇怯怯的女子拦在了江蓠面前,垂首弄着萱草色的衣角,神情有几分忐忑:“小女见过江少主,见过太上长老。” “君姑娘。”江蓠微微讶异,忙对云轴子低语道:“太上长老,这位是扬州君府的大姑娘。” 君府虽并非江湖修仙宗派,但是出名的医药世家,与江湖修仙宗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云轴子略一颔首,端着一派严谨的神情:“君姑娘,你这是。” 君葳蕤进了一步,衣角处的豆青色兰叶微微翩跹,幽香淡淡散开,她更加局促不安的绞着衣角,斟酌道:“小女不才,也得了些阴灵石,鬼谷里卧虎藏龙,怕这点阴灵石引来歹人觊觎,小女自问不是他们的对手,想求一求太上长老的恩典,能否容小女跟着天一宗一起离开红霞岭。” 不待云轴子说话,江蓠神情一滞,忙急匆匆婉转回绝:“君姑娘不是一直与无为派在一起么。” 君葳蕤眸光似水,隐有泪意,软弱的抬眼瞧着江蓠,将哭未哭道:“方才形势混乱,小女,小女与无为派走散了。” 云轴子转瞬瞧了个明白,似笑非笑的瞥了江蓠一眼,话中有话道:“既如此,也不好叫君姑娘独自在红霞岭中行走,就跟着罢。” 君葳蕤无声的笑了起来,但绷着唇角,仍是那副柔弱委屈的模样,可那笑意还是从弯如新月般的眉眼间漏了下来,她脆生生的应道:“多谢太上长老大恩。” 江蓠哽了一哽,可已来不及阻止甚么,只能任由君葳蕤跟着一同离开了。 天边泛起一线微白,灰蒙蒙光影里泛着浅淡的瓷青色,连绵群山和老树枯藤在天边起伏,投下参差不齐的诡谲剪影。 一行数十人冲着 光亮赶去,行迹匆匆却无一丝人语,皆是静默无声的闷头前行。 这一行人不知疲倦的夤夜疾行,行走间拂动枝丫,染了微凉的晨露而不自知,一直走到天光大亮,才匆匆出了红霞岭,赶回了镇中那座掩映在巨大榕树下的三层吊脚楼。 杜衡忙着去安顿众多弟子,而苏子安顿好了程朝颜姐妹俩,见她二人一时之间并无性命之忧,也醒不过来,便去了苏灵仙的房中。 迎面只见苏玄明坐在床头,拉着苏灵仙的手,满脸焦急之色。 而云良姜则斜倚在床尾,手足无措,只剩下了长吁短叹。 至于苏灵仙,薄薄的锦被搭在她的身上,胸口起伏间,那锦被竟连动也没动一下,气息已微弱至极了。 原本只在眉心处盘踞的那点黑芒,此刻已经扩散开来,布满了她的半张脸庞,她的眉心紧紧蹙起,看起来痛苦不堪。 “大堂兄,这可怎么办啊,灵仙这是怎么了。”苏玄明紧紧攥着苏灵仙的手,焦急的只想骂人。 苏子眉心紧锁,似有无尽愁绪难解,连连摇头:“灵仙这是被红腹鲳咬了,毒气入体,无药可解,怕是,怕是。” “怕是甚么。”云良姜转瞬泪目,夹着哭腔喊道:“苏子,苏子,这丫头就是被那怪鱼咬了一口而已,连你也没法子么,那鱼就这么厉害么。” 苏子苦涩道:“你不知道,那红腹鲳之毒,乃是世间十毒之一,绕是你修为再高,被咬上一口,也是难救的。除非,”他的话戛然而止,眸光一瞬,伸手摸出个玲珑透白的玉瓶,思量道:“除非。” “除非甚么。”听得此话,苏玄明眼眸一亮,忙追问道。 苏子望住那只瓶子:“除非用这瓶辰角,再加上龙族的本命精血,或可一救。” 苏玄明顿时绝望了:“龙族,乃是妖族大族,咱们,咱们上哪去寻啊。”他抓住苏子的手:“大堂兄,你能不能设法令灵仙多挨些日子,我带人进入妖界,拼了命也要抓个龙族回来。” 苏子摇头:“来不及的,中了红腹鲳之毒,七日毙命。”他微微一顿,回首定定望住落葵:“有一人,或可救灵仙,可,”他欲言又止,终是难以启齿,起先他们与他翻了脸,如今怎好再去相求。 落葵早听明白了苏子之意,也知这是唯一的法子,人命要紧,脸面算不得甚么,她重重砸了下桌案,小盏应声跳了一跳:“我去求他,求他救灵仙。” 苏子摇了摇头,却是迟疑片刻:“本命精血关乎自身修为,不付出些代价,如何换得来,更遑论,我们与他是翻了脸的,落葵,你可要想清楚了。” 落葵扬眸,满脸皆是苦涩的浅笑:“我知道。可没有甚么代价,比灵仙的性命更要紧。”她暗叹了一声,风水轮流转,还是犯到了他的手中,望着窗下小几上的青瓷莲瓣香炉抬了抬下颌:“良姜,把那个香炉给我。” 云良姜不明 就里,拿过香炉,趴在对面,瞧她是个甚么打算。 只见落葵取出一截寸许长的残香点燃,置于香炉内。 这香十分奇异,点燃后没有轻烟亦没有香气,只是残香由暗淡的秋香色变为了艳丽的朱瑾色。 云良姜大奇,几欲伸手去摸一把那奇异的残香,忍了几忍,才忍下不听使唤的手:“落葵,这是甚么,这般有趣。” “传信香。”落葵托着腮,也趴在桌案上,静静瞧着残香变了模样,才低低吁了口气:“好了苏子,这香是他留给我的,说是紧急之时点燃,他很快就会赶到。” 苏子握了握落葵的手,递过去一盏温热的茶:“我还没问你,究竟出了甚么事,你怎么同他一起从河里出来了。” 落葵就着苏子的手,慢慢啜着茶水,淡淡道:“没甚么,只是他们族中一个女子,把我扔到了魔界,他赶去救了我出来。” 见落葵不欲多言,苏子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低低唔了一声:“方才在鬼谷,你重伤的那个姑娘,像是与他相识。” 落葵趴在桌案上,指端无意识的轻轻叩着桌案:“是啊,我也没料到,可伤了就是伤了,我也无话可说,若他真的因此事不肯援手。”她望向苏灵仙,眸光一暗:“那也是情理之中。” 残香燃尽之时,一阵阵嘈杂之声扬上三楼,杜衡匆匆赶来,施了一礼:“主子,大公子,青公子来了,还带了文公子和一个昏睡不醒的姑娘,瞧着像是方才在鬼谷,主子重伤的那个姑娘。” 落葵神情一滞,微微颔首:“果然来得及快,将他们安顿到二楼,青公子安顿好后,请他过来一趟。” “喏。”杜衡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匆匆离去打点一切。 云良姜听出了此香会招来能救苏灵仙之人,但没想到竟这样快,他小心翼翼的捧着那香炉,反过来倒过去的看,最后将燃尽的香灰倒进油纸里,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啧了啧舌:“这物件儿如此灵验,落葵,这香灰没甚么用处了罢,给我罢,我拿回去好好瞧瞧,究竟是个甚么稀罕物件儿。” 落葵啜了口茶,失笑摇头:“给你给你,你别化了水喝了就行。” 云良姜撇了撇嘴:“我又不傻。” 片刻之后,竹门轻响,空青负手立在门口,神情平静的环顾了一圈儿,才淡淡道:“不知诸位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空青来的这样快,着实出乎落葵的意料之外,她有些尴尬,冲着苏子抬了抬下颌:“苏子,你们,先出去罢。” 苏子微微颔首,瞥了苏玄明和云良姜一眼,二人会意的跟着他一同出了门,却又不肯走远,皆趴在门边儿,三颗脑袋凑到一处,偷听起来。 云良姜拿手肘捅了捅苏子的腰眼儿,压低了声音,好奇道:“诶,苏子,那人是谁啊,是能救灵仙之人么,那他岂不是个妖族了,妖族之人,也有生的这般好看的么。” 第三百二十一回 难堪 苏子百感交集,唯恐空青提出甚么难以达成的条件,他眸光复杂,一眼不错的盯着门缝,全然没听到云良姜在说些甚么,只心事重重的扒着门缝,一言不发。 空青亦是百感交集,起初接到传信香时,他是有几分狂喜的,可来了此地,一眼瞧见奄奄一息的少女,心转瞬沉了一沉,不过有事相求,便是自己的良机,他靠在门边儿,平静了会儿,才道:“被红腹鲳咬了,唯有苏子那的辰角和一滴龙族的本命精血,才能解毒救命。” 落葵缓缓起身,心潮起伏的厉害,依着自己往日的性子,是绝不肯轻易低头的,可眼下人命更为要紧些,她轻轻点头:“是,我清楚你的出身,所以,才请了你来。” 空青眸光一闪,猛然扬手,一道青色光幕落在屋内,光幕中嗡鸣声声,转瞬笼罩住了屋中的每个角落,隔绝了一切声响传出屋外,才沉沉开口:“不错,你所料不错,我的确出身龙族,只是,你刚刚伤了我的幼妹泽兰,又凭甚么求我用本命精血去救她。” 对于这一席话,落葵毫不意外,她抿了抿微干的唇边,斟了盏茶递过去,平静而赤诚道:“是,确如青公子所言,我的确不该有所妄念,但人命关天,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了,青公子想要甚么,尽管提,我必定替青公子寻来。” 此时天光大亮,日光从暗黄色的竹窗棂照进来,淡白的光芒流转,有无尽的孤独在其间无声跳动,一点点吞噬空青清明的神志,邪恶的欲念在闷闷的腔子里破土而出,咚咚直跳,几欲跳出血热的腔子。 空青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那邪恶的念头呼之欲出,这念头能不能达成暂且不知,但足够邪恶,足够令她为难,他想,左右他与她已没了来日方长,不如趁火打劫,他一步步逼近了落葵,瞧着她神色惊恐的退了一步,不禁挑唇一笑,趴在她的耳畔玩味低语:“若你肯跟了我,我便救了她。” “你休想。”落葵又羞又怒的脱口而出,刹那间憋红了脸,虽说她与他相交不深,但他素日也并非乖觉之人,她做梦也没料到空青会提出这等不堪的条件,不禁惊怒异常,却又转瞬心生绝望,她转头凝神望住苏灵仙,这样的条件,莫非真的要弃她于不顾么。 趁着落葵一时失神的功夫,空青极快的攥住她的手腕,玩味低笑,笑声有些阴郁:“我不逼你,看那姑娘的样子,还能撑上几日,这几日,我就留在此处,给泽兰疗伤,你想好了,来找我便是。” 落葵眼眶微红,满心茫然,只觉一口气憋在腔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她眼神空洞的望着面前这个人,心神空荡荡的,微微张着干涸的唇,竟说不出半个字来,一阵清冽的晨风掠过窗棂,扑在她的身上,蓦地便是一身细汗。 见目的已然达到,空青缓缓松开落葵的手腕,掐了个诀,撤去了屋内的青色光幕,转身拉开了门。 这门开的又急又猛,苏子三人没有防备,噗通一声栽到屋内,忙尴尬的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尘薄灰。 空青见状,挑起唇角,牵出一抹胸有成竹的浅笑,回首别有意味的深望了落葵一眼。 “怎么样,他怎么说。”苏子慌忙去抓落葵的手,发觉她的身子在微微打颤,两只手冷的如两块冰,顿时心神不宁起来:“怎么了,空青说甚么了,你怎么吓成这样。” 云良姜察觉到不对,忙斟了盏热茶,塞到她的手中,惊惶道:“快暖暖,苏子,你别问了,让她缓缓再说,看她吓得够呛。” 苏子又是心疼又是唏嘘,不甘心的追问了一句:“他不肯帮。” 落葵捧着滚烫的茶水,滚滚热气混合着甘洌的茶香,扑在脸上,心下倒是定了几分,清明了几分,她有满腔的话,不知该如何说,他并非不肯帮,只是帮与不帮皆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这一念是杀人不见血的刀,终会将自己逼到无处可逃的墙角。 苏玄明握着苏灵仙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静了片刻,蓦然回首道:“大堂兄,方才那人正是龙族之人,是么,是可以救灵仙之人,是么。” 苏子无声的轻点了下头。 苏玄明猛然往门外冲去:“我去求他,跪着给他磕头。” “玄明你站住,回来。”苏子厉声大喝:“这天底下的事,若跪着磕头便能有用,那人人都情愿跪到膝盖了。” 苏玄明顿时丧了气,软软的靠在门边儿,力竭道:“大堂兄,那,那怎么办啊,灵仙,我,我总不能看着灵仙等死罢。”此时的他恨的只想破口大骂,想了再想,他连方才那人是谁,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又怎知道从何骂起,他出其不意的抽了自己一巴掌,骂道:“我就该将这丫头捆在家里,叫她跑不出来。” 云良姜抹了一把眼睛,抹了满手的泪水涟涟,含泪笑道:“这人既然来了,那便事有转机,咱们再去求一求他,看他究竟想要甚么。” 苏子倒是尚且镇定,一手稳稳端着茶盏,搁在唇边,却未饮一口,只熏着茶香,思量了片刻:“他出身妖族大族,甚么宝贝没见过,只怕寻常之物,并不足以打动他,我们还得下些心思才好,还是我去求他罢。” 这几人七嘴八舌的念叨,却没有一句说在坎儿上。 落葵瞧瞧这张绝望的脸,瞧瞧那双泪水涟涟的眼,再瞧瞧那可看似平静,试着暗潮涌动的心,她低低一叹,这一难,怕是不好过,自己是绝不肯跟了他的,可,苏灵仙该怎么办。 她隔着衣袖不停的摩挲缠在腕间的清水珠,那莲瓣一瓣瓣刻的精细,隔着衣袖,也能摸出每一瓣的纹路,每一道细纹都仿若刻在她的心间,她每定一点心思,那细纹便深上一分,直到深入骨髓,滴下血来,她才觉出痛,才觉出自己正在选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静谧了片刻,心痛了片刻,落葵知道自己没得选,苏灵仙乃是南祁国的公主,她与苏玄明亲厚,但却并非一母同胞,她的生母也有一子,是为南祁国的二皇子,比苏玄明小上几岁,其母素来觊觎苏玄明的太子之位,若苏灵仙真的死在了红霞岭,于自己倒是没甚么,可苏玄明便要处境艰难了,如今的南祁国外面瞧着国运昌盛,一派和顺,可内里却明争暗斗不断,若苏玄明真的倒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南祁国朝堂动荡,只怕苏子也难以幸免,到那时,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唇亡齿寒了。 想到此节,落葵已有了定计,她轻轻摇头,藏起失魂落魄和无尽神伤,平静的斟酌道:“他倒是没有将话全然堵死,只是说被我重伤的姑娘,是他的幼妹,名唤泽兰,这几日,他要先给她治伤,过几日得出空来,才会来相助咱们给灵仙治伤,且留下话,说是他帮了咱们这一回,往后在水家要往来自由。” 苏子微怔,并不完全相信此话,巡弋着她微白的脸庞,犹疑不定道:“此事是为难了些,可只是这些,也不至于将你吓成了这样啊。” 落葵强装出一抹笑意,编出一套说辞来:“我这哪里是吓的,我这分明是穿少了,被这穿堂风吹得有点冷。”她紧了紧领口,继续哀叹,每一句都是她的心声:“我只是有些犹豫,没有立时应下他,我不想见到他,一想到往后的日子,他时不时的就要在我眼前晃悠,我心里就堵得厉害。” 苏子以为,空青素来行事还算正派,做不出甚么有损脸面之事,眼下所提,也算合情合理,遂握着她的手,吁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是,你若真的不想见他,以后但凡他来,你便躲出去,我来应付他。” 落葵心里藏着事,那件事太大,说与不说,做与不做,都最终会是两败俱伤,她心不在焉的底底唔了一声,扬眸却见苏玄明一脸踟蹰,便知他有话要说,但碍于云良姜,不好明说,便揉了揉肚子,笑道:“良姜,我饿了,你去瞧瞧有甚么吃的。” 云良姜忙应了一声,咚咚咚一路小跑,下楼去了。 直到此时,苏玄明才算真正松下一口气,递了盏茶过去,神情尴尬道:“那个,水,那个,落。”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落葵,二人是素有互有耳闻,而此番却是头一回相见,称呼她水姑娘,似乎太疏远了些,而称呼她落葵,却又着实太亲近了些。 落葵扑哧一笑,有意戏弄戏弄苏玄明,一脸正色道:“不然,劳烦太子殿下随着杜衡他们,叫我主子。” 苏玄明见了鬼般的跳开一步,唇角抽搐了一下,竟不知如何接口。 见苏玄明半是尴尬,半是恼怒的模样,落葵笑意更盛,倒是略微驱散了方才的心间阴霾,抿了口茶才道:“太子殿下为兄,我为妹,就叫我落葵好了。” 第三百二十二回 成算 以前,苏玄明总听苏子说落葵刁钻,他偏不信,总想着这世间还会有谁,比灵仙更刁钻,不想这一过招,她还真是性子古怪的紧,想到这些,他便忍不住莞尔。 苏玄明与苏子眉眼相仿,皆是一双桃花深眸,眉眼俱笑之时,总有股子玩世不恭的狭促。他转念又想到苏灵仙有救,他总算略略松了口气,眉眼间终于绽开狭促笑意:“那个,落葵姑娘,多谢仗义援手。” 落葵有些走神,她想,她大抵是疯了,竟连那样的事,都能咬牙应下,自己再如何不看重礼法,也做不到视清誉如无物,莫非,莫非果真的要用自己的清白之躯,去换旁人的一线生机么,她无法想象此事过后,自己都厌弃自己的模样,她慷慨赴义一般,接过苏玄明手中的那盏茶,一饮而尽,神思却依旧恍惚。 “落葵,你与我说实话,若只是说那些,空青为何要布下隔音结界。”苏子素来心思缜密,绕是他相信空青的为人,也相信落葵的一套说辞,亦看不到她神思恍惚的模样,可还是疑心空青所为。 落葵被这话一惊,蓦然回了神,干干的咽了口唾沫,飞快的编出一套说辞,编完之后,还暗自夸了自己一把,是睁眼儿说瞎话中的翘楚:“妖界之人出现在人族,总是不好的,空青又是出身妖族第一大族,并不想让自己的身份为太多不相干的人获知,苏子,苏玄明,你我还要守口如瓶的好,以免惹恼了他,横生枝节,救不了灵仙。” 直到此时,苏子才算真正安下心来,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落葵心下混乱不堪,不愿再想那些无解的腌臜事,伸手徐徐揉着额角,慢慢问道:“苏子,程姑娘她们如何了,我瞧着不大好。” 苏子脸色阴沉的厉害,是从未有过的阴云密布,眸底满是伤痛悔恨的光,他倏然握拳,将掌心中的杯盏捏了个粉碎,清脆之声响起,指缝间随即漫出血来,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只阴郁道:“朝颜如今是傀儡之身,想要逆转着实不易,但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多费些时日和心思,而夕颜却更为不妙,她原本就被鬼刺种下了禁制,后又耗费过半精血催动夕颜墓魂阵,去收取他的生魂,如今她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也就,也就这几日罢。” “哎呀,大堂兄,你这是,干甚么啊。”苏玄明吃了一惊,忙不迭的去掰苏子的手,摸了一手血腥,又赶忙去端了净水过来。 落葵心间抽痛的厉害,一点点收拾干净苏子的伤口,包扎起来,原想埋怨一句,可推己及人,她又能说些甚么呢,杯盏上的茶香氤氲,落葵低垂着头,掩饰住泫然欲泣的神情,摸着他的手,一言不发。 “大堂兄,喝点水,你别这样,总会有法子的,你别这样,我瞧着难受。”苏玄明斟了盏热茶,端到苏子面前,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虽不清楚那两个女子与苏子是何关系,眼见他强忍着伤心欲绝,忍得实在辛苦,便知那是他的锥心之痛,明知自己不该再去戳他的痛楚,可还是忍不住絮叨起来:“大堂兄,你要多加保重,那俩姑娘还得靠你照应,你可不能再这样了,吓死我了。” 苏子悲伤的掠了苏玄明一眼,浅浅点了点头。 晨风里夹杂的榕树的清香,是生机盎然的味道,仿若晨风都染上了浓郁的绿意,在半开的窗下悠悠荡荡。 三个各怀心思之人围坐在如意圆桌旁,那桌案经历了岁月侵蚀,散发着幽幽暗红色的光泽,浅浅雕刻的如意纹在那微光中荡漾流转,如意如意,这世间哪有事事如意,从来都是十之八九不如意。 “啪嗒”一声轻响,惊得三人齐齐眼眸望去,竟是一截榕树枝丫在风中折断,从窗缝落到屋内,那枝丫嫩绿清新,落在暗黄色的竹地板上,如春水般纯净不惹尘埃,浅浅的黄绿凸起零星布在枝丫上,包裹的极紧,像是顷刻间便要炸裂开。 落葵凝神思量:“若是得到鬼刺的全部生魂,程姑娘的傀儡之身是不是就能早日逆转,或者说,逆转的希望就能大上几分。” 苏子默默无声的点了下头,自然是的,也正因如此,程夕颜才会拼了性命布下夕颜墓魂阵,去收取鬼刺的生魂。 落葵托腮沉凝片刻,单手一翻,掌心中一阵幽蓝水泽翻滚,凝聚出一枚深蓝圆珠,圆珠深处赫然有一只异兽昂首挺立,仔细打量下来,那异兽竟并非死物,而是有一丝魂气。 她缓缓将圆珠渡到苏子手中,拳起他的手,笃定道:“这个给你,从此刻起,所有人手任你调动,全力追查鬼刺的下落,一旦有了消息,你亲自去,定要抓他回来。” 这圆珠并非凡品,而是茯血派的立派掌教信物,此物从来都只掌握在大长老一人手中,一旦请出,连掌教大人,也要听命于此,茯血派立派千年,唯有几次生死存亡之际,才会请出信物,号令众人,苏子紧紧攥着,感念不已,点头道:“好。” 二楼回廊尽头的屋子里,一道青色光幕笼罩在屋内,文元与空青相对而坐,眸光诧异的巡弋了空青半响,才难以置信的蹙眉道:“你真这么说了,这也,这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空青抿了口茶,恍若无事的点点头:“是啊,说了,你情我愿的事儿,有甚么强人所难的。” 一口茶顿时哽在了喉间,吐不出咽不下,文元像是刚刚认识空青一般,瞪大了双眸,张口结舌了半响:“你,你是说真的么,你,这可不像你的秉性,你虽素来面冷,行事却最是温厚,从不做趁人之危的刻薄事,老六,你可别在这桩事上犯了糊涂,最后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那样一番话,并非空青的一时兴起,更并非泄愤,反而是深思熟虑过的,说完之后,他闷在房中整日未出,已想的十分清楚,此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翻了脸一拍两散,与如今的形势并无两样,既如此,何不冒险一试,若有万一,万一成了呢。 空青摩挲着杯盏,对着文元,他并没有甚么可隐瞒的,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三哥,我想过了,左右我与她也没甚么好结果了,最坏也不过如此了,即便她是被逼无奈的跟了我,可我用一个名分就能将她捆在我身边,何乐而不为呢,兴许过的久了,她就不那么恨我怨我了呢。” 文元啧了啧舌,连连摇头:“你这可真是,可真是背水一战了,不过。”他微微一顿,存了心要给空青添堵,笑的一脸的不怀好意:“你能给她甚么名分,你可别忘了,你的正妻只能是半夏,至于做妾室,她那么个凶丫头,是做妾室的那块料么,她做妾室,迟早得被打死,你又能护得了她多久。” 就像数九寒天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空青的一颗心,瞬间凉透了,比泡在水麒麟一族的寒潭里,还要彻骨,他百般惆怅一叹,叹息中满是不甘心:“总归,总归我是不会委屈了她的。” 文元吁了口气,继续在空青凉透了的心上插了把刀,插得又稳又狠:“可她若抵死不从呢。” 空青勾起唇角,挑出个胸有成竹的浅笑:“不会,那姑娘看起来对他们十分要紧,否则她不会拉下脸面燃了传信香来求我。”他偏着头,若有所思道:“三哥,她这个人,最是狠毒疯狂,为达目的,发起狠来,是不会爱惜自己的。” 这话才是正理,文元十分认同的连连颔首,转眸望了望隔壁,愁容满面的叹道:“你的事是有指望了,可泽兰怎么办,她的伤虽无大碍,可她竟是疯了,竟与白参私许了终身,身上沾染了人族的气息,虽然眼下,你我联手暂且将这气息掩盖起来了,可一旦返回族中,就瞒不住了。” 空青浅浅啜了一口茶,思量了半响,才思量出了个勉强的法子:“我也没料到泽兰竟会如此大胆,可木已成舟,无法挽回甚么了,不过幸而她身上的人族气息并不深重,凭你我的修为,多耗费些时日,还是可以拔除干净的,只是往后,三哥啊,你可要看紧她,千万莫要让她再来找白参。” 文元胆战心惊的抖了一抖,连连摇头道:“我可看不住她,她太凶了,你不知道,我这回是逃命出来的,她把苏叶的宅子给砸了,我还不跑快点,等着二哥训斥我管教不严么。” “甚么。”空青满脸生无可恋的一叹:“泽兰怎么砸了苏叶的宅子,这个惹祸精,为甚么啊。” “可不是惹祸精么。”文元抿了一口茶,摇头续道:“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原本父亲让甘遂来人界办点事儿,泽兰闹着要跟他一起来,可甘遂不肯,说泽兰是个累赘,这丫头就恼了,在苏叶家里见甚么砸甚么,甚么顺手砸甚么,要不是我们得了消息赶过去,恐怕她就要拆宅子了。” 第三百二十三回 成交 空青听得瞠目结舌,手上一歪,琥珀色的茶水撒了他一身,他忙不迭的一边擦着水渍,一边追问:“二哥呢,父亲出门去了,二哥代为理事,就没管管么。” “那会子二哥正在议事,我和老四得了消息,赶过去时,正从屋里飞出个白瓷青花压手杯,就砸在我们俩的脚边,紧跟着又飞出个玫瑰釉冰裂纹梅瓶,幸好老四眼明手快,瓶子还没落地呢,就稳稳的接住,我当时还在想呢,幸而老四接住了,这可是苏叶的心头肉,听闻还是当年白微姑姑送的,若是碎了,我们当日在场的就都完了。”文元口齿伶俐,活脱脱有说书的天分,他说的眉飞色舞,将这桩大祸临头的倒霉事,硬生生说成了个大笑话,令人捧腹不已。 空青的眉眼敛的凝重,没有半点笑模样,甚至比方才多了几分生无可恋,张口便是落井下石:“三哥,只怕你们早就完了,苏叶那宅子里,有哪样东西不是姑姑送给苏叶的,又有哪样不是苏叶的心头肉。” 文元递了个恼怒的眼风过去,撇嘴道:“你倒是跟老四生了同一根筋,他也是你这样想的,当下嚷了一嗓子要坏事儿,就跟一阵风似的冲进去了,你不知道,啧啧啧,”文元咂了咂嘴,满脸的后怕,摇了摇头:“那一屋子的桌飞椅倒,满地的碎瓷片,晃的我头晕,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泽兰素来任性刁蛮,仗着父亲宠爱,在族中为所欲为惯了,从来无人敢管束甚么,但如这般任意妄为还是头一遭,空青听得龇牙咧嘴,难以抑制的晃了晃身子,连连苦笑:“那五哥呢,五哥干嘛呢,他不是一直在苏叶那管事么,怎么也不拦着点。” “老五,可别提那个废物了。”文元怒气冲冲的笑骂了一句:“他就跟个活死人似的站在那,他说他怕挨打,不敢拦着泽兰。” 空青收拾干净衣裳上的水渍,重新换了盏热茶,双手捧着,愁肠百转的品着,没品出甚么茶香,倒是沁了满嘴苦涩,他真不知道这样惹人发愁之事,有甚么可笑的,他想了想,不能自己发愁,也得让文元愁一愁,独愁愁不如众愁愁嘛:“三哥,这回的事不小,你有没有算过,要挨几鞭子才能平息父亲的怒气。” “扑通”一声,文元垂头丧气的重重趴在桌案上,嘟嘟囔囔道:“鞭子是少不了的,要不我怎么会领了差事跑到人界来,虽说跑了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得回去,但能躲一时是一时嘛,不过要说惨,谁能比甘遂这小子更惨,此番的祸是他惹的,二哥逼问他究竟是个甚么缘由,这呆子也是老实,嘴唇子抖了半响,也没抖出个始末来,二哥气急了,说父亲回来,一定要请旨让父亲狠狠抽抽我们几鞭子,尤其是甘遂,定要打得他三个月下不来床。” 空青呛了口茶,重重咳了几声,无奈摇头,突然想到了要紧的关窍之处,忙道:“这甘遂不跟让泽兰跟着来人界,是不是知道了些甚么。” “自然是知道了,只是不甚详尽罢了。”文元虽是笑着,心中也是没底的,也是害怕的,此事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他长长吁了口气:“自打甘遂从玉京山返回族中后,便一直与泽兰亲厚,父亲与苏叶是商议过的,有意促成甘遂和泽兰的婚事,可谁知道会出这档子事,泽兰会犯了戒律铁则,瞧上个人族呢,我瞧着那白参也是平平,并没有甚么出众之处啊。” 空青凝神:“泽兰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父亲迟早是会知道的,倒是只怕咱们几个也难逃干系,为今之计,先得拔除了她身上的人族气息,回去后,还得跟二哥好好说一说,尽早商量个对策出来。” “要说你说,我可不去。”文元摆手摆的极快,忙着撇清干系:“我还想多活几日呢。” 这处小镇挨着山边儿,日头挪移,巨大的山影岚岚,投在了镇子中,黄昏时分的流霞漫天,金光余晖,在天际边只泼洒了片刻功夫,便转瞬消散,暗沉沉的暮色如波涛翻涌,吞噬了整片长空。 屋内陡然暗了下来,文元起身点燃了窗下的明烛,一豆灯火中的空青,有几分意兴阑珊,他微微一笑,夹着戏虐的意味:“这天都黑了,她怎么还没来。” 空青微微一怔,转眸望向暗沉沉的窗外,高大的榕树在窗外横斜逸出,晚风穿过密密匝匝的碧叶,发出一阵阵轻响,窸窸窣窣的,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咬他的心肠,他这一整日的魂不守舍,其实皆是因为没能等来那个人。 文元拍了拍他的肩头,喟叹了一声:“你也别这样,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只要你的心思稳得住,这一回,她可是随你拿捏的,罢了,我瞧瞧泽兰去,这个不省心的丫头,我的这颗心哟,甚么时候才能操到头啊。” 话音未落,一声声吱呀吱呀传到屋内,那声音极远,像是从竹梯处传来,压抑的极为克制,像是那人的每一步,都走的甚是煎熬,慢慢挪上几步,便又极快的退回去一步,这声音便在远处时紧时慢,久久盘旋。 暮色四合里,一点昏黄的烛火随着晚风不停变换模样。 文元飞快的掠了空青一眼,低低笑道:“你说的还真准,她还真来了,我先走了。”说着,他猫着腰,如一阵疾风般出了门,钻进隔壁泽兰的屋子,趴在墙根儿处,抑制不住的嘿嘿直笑。 几番来回后,吱吱呀呀之声终于由远及近,变成一声声极轻微的脚步声,缓缓逼到回廊尽头,停在了门外,良久没有动静。 空青在如意圆桌旁稳稳坐着,端着一盏茶,掠了一眼虚掩的木门,牵出抹浅笑。 片刻之后,落葵推门而入,反手轻轻掩门,却并未走进屋内半步,只脸色微白的靠在门边儿,一言不发。 空青掩饰住内心的狂喜,神情敛的平静如昔,冲着落葵挥了挥手:“过来说。” 木门上蕴着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冷硬的硌着落葵的脊背,她不肯挪动半步,生硬而冷薄道:“就在这说。” 空青瞧着落葵的满脸不自在,愈发觉得好笑,自己做惯了好人,蓦然做起恶人来,竟有些不习惯了,他猛然起身,极快的走到她的面前,与她相对而立,低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的,来,坐下说。” 落葵偏过头去,愈发的僵硬了:“就在这说,你离我远些。” 空青咬着后槽牙忍着没有笑出声来,点了点头:“好,就在这说,你说罢,我听着。” 落葵并不肯去看空青的脸,偏着头深深吸了口气,不停的告诉自己,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她的手缩在袖中,紧紧握住微凉的清水珠,狠下心来,一口气说了个干净:“青公子,我不会跟了你的,若你肯相助搭救灵仙,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但我不会跟了你。”她虽说的隐晦,但想来空青是听得明白的,既听得明白,她便是自己断了自己的退路,没了后悔的机会。 空青听得有些怔住了,一时之间却并未完全听明白,茫然道:“甚么,甚么意思,我,落葵,我没听太明白,你是不肯跟我,但我想要的,你会给我,这是何意。” 落葵的脸颊刹那间红透了,心空了一下,不知该说些甚么,索性咬住满口银牙,咬的脸颊生疼,眸光呆滞的瞧着秋香色的轻纱帐幔,在晚风中摇曳,抖着手去解自己腰间的如意绦:“青公子不就是想要这个么,我给你便是。” 空青这才明白了落葵所言,一把按住她的手,眸光哀伤,唇角嗫嚅,慌乱道:“你,我,我是要给你个名分,给你个名分,叫你正经的嫁给我,我,我怎么会让你无名无分的跟着我,委屈了你。” 落葵陡然扬眸轻笑,有几分自嘲,有几分讥讽:“名分,我要你给的名分作甚么,我不稀罕。” 空青的手蓦然滑了下来,腾腾腾退了几步,凄然低语:“你就这般恨我,宁可折磨自己,也不肯正经跟我,不肯嫁我。” 落葵紧紧攥着清水珠,攥的指端发白,心间早已生了悔意,却没有了退路,强撑着一派平静,点头道:“是。” 空青做梦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没料到落葵宁可毁了自身清誉,也绝不肯跟他,他因绝望而生恨,因恨而变得乖张邪恶,眸光凌厉的巡弋了她片刻,呵呵一笑:“好,你既如此说了,我应下便是,只不过并非一晚,解红腹鲳之毒,除了要用辰角和我的本命精血,还要燃上三日的聚阳灯才可,这三日,你都是我的。” 既来了此处,落葵便料到了结局,也做足了准备,但听到空青此话,她的心还是难以抑制的疼痛起来,紧紧依靠着门边,不挪动也不开口,只僵硬着身子点了下头。 第三百二十四回 准备 流光转瞬停驻了,帐幔静静曳地,烛火无声明亮,一切都像静止了一般。 空青蓦然伸出手去,轻轻拨弄了下落葵耳畔的珊瑚珠耳坠子,发出轻灵灵的脆响,那珠子浑圆鲜红,如一滴血落在他的心间,他蕴着冷笑,在她的耳畔低低呵了口气:“如此,明日便开始罢。” 落葵如遭雷击,狠狠冷颤了一下,死死咬住下唇没有言语,事到临头,再万全的准备也是无用,再狠的心肠亦是枉然,她的心神还是转瞬崩溃。 她不知是先迈的哪只脚出的门,不知是如何上的楼,如何找到自己屋子的,像是杜衡在后头喊了,她茫茫然的更不知应了声甚么,只飞快的进屋关门,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埋下头,空荡荡的一颗心狂跳不止,整个人慌乱的双耳嗡嗡作响,双眸一闭,眼角斜出泪来。 一夜无话,次日晨曦微熹,卷起低垂的湘妃竹帘,推开窗,树影中隐约传来一声声蝉鸣,这镇子中遍植榕树,花却少见,微凉的晨风里满是翠叶碧草的清冽。 空青一早便拉着文元,如约去见了落葵与苏子,先瞧了瞧苏灵仙的伤势,发觉那红腹鲳之毒入体,竟比料想中的更深重了几分,他随即收起了轻慢的心思,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医治。 “苏子,这红腹鲳之毒在她体内深重了些,有些棘手,单单只有辰角和我的本命精血怕是稍显不足了。”空青切了个脉,略一沉凝道。 苏子捻着指尖,神情凝重道:“你说的不错,怕是真的要燃上三日的聚阳灯了,只是这么个冷僻小镇,不知能不能买得到点燃聚阳灯的所用之物。” 空青抬眸越过苏子的肩头,神情阴沉,唇角下挂,一脸的苦相,望住躲在角落暗影中的落葵,一直将她望的惴惴不安,才收回眸光,克制住想要叹气的念头,平静道:“你先将这门窗紧闭,将窗缝塞严实了,半点风都莫要漏进来,我同三哥去镇上看看能否凑齐所用之物,若是不能,再另想法子罢。” 方才空青在时,落葵始终紧绷着身子和情绪,没有半点松快,直到二人走后,她才松弛下来,捡了张绣墩坐着,抄过提梁雕花铜壶,斟了盏热茶,滚烫的茶香从长长的壶嘴溢出来,叫人的心定了几分。 “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今儿又恹恹的没甚么话。”苏子摸了摸她眼下的一阖浅青,不明就里的问道:“昨儿夜里没睡好么。” 落葵捧着茶盏,低垂眼帘望着叶片在青黄的水中沉浮,她不敢抬手去看苏子,唯恐露出甚么端倪,最后逼得他去杀人,她有些心虚,语焉不详道:“夜里像是下雨了,雨声太大,吵得睡不着。” 苏子回首,瞧了瞧那凝碧如洗的榕树叶子,的确有点点水痕,在晨光里如同蕴着云雾的翠玉,不禁诧异道:“昨夜里下雨了么,我怎么没听着。” “是下了,我昨儿守了苏灵仙一整夜,听的真真的。”云良姜端了个黑漆团花托盘进来,上头搁了素白瓷碗碟,正好听到苏子这话,忙接口道。 苏子掠了云良姜一眼,奚落打趣了一句:“你倒是真的上心了,从前怎么觉出你这么有心呢。” 云良姜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将碗碟一样样搁在圆桌上。 此处与青州不同,平素一日两饭,没有晚饭,而早饭虽然用的晚,但向来丰盛,除了麻团,门油烧饼这样的寻常吃食,还有配有梅花包子,葱香花卷,香菇鸡丝粥和一碟子什锦八宝菜,芙蓉豆腐和山蘑菇焖菜心。 云良姜单单捧了个阔口梅花碗,搁在落葵面前,笑道:“你爱吃的荞麦皮蕨菜馄饨,我特意让灶房给你烧的。” 热气腾腾的汤水上,飘着点点黄橙橙的油花,翠绿的葱花和嫩黄的姜丝点在其间,煞是好看。 落葵抽了抽微酸的鼻尖儿,鼻音有些重,声音微微嘶哑:“好香啊,这么偏僻的地儿,能有这一碗馄饨,费了不少功夫罢。” 云良姜朗声一笑:“不费事,你都吃完,我就高兴。” 这镇子远离城池,素来冷僻少人,寻常百姓尚且住的稀稀拉拉,修仙者就更是少之又少了,根本没有售卖修仙所用之物的铺子,文元被空青生拉硬拽的上了集市,满脸诧异道:“咱们随身带的,不就有点燃聚阳灯的所用之物么,莫说是燃三日,就是燃上三十日,也是足够的了,还出来买甚么。” 空青紧紧抿着薄唇,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拉着文元就往成衣铺子去,挑中了铺子里的大红百蝶穿花罗衫,并水红挑金丝百褶长裙。 那颜色足够扎眼艳丽,文元不住的啧啧摇头,暗自唏嘘,她平素总穿的跟奔丧似得,这么艳的衣裳,她定不会穿。 他刚回过神来,便见空青冲着他伸出手来,他微微一怔,诧异道:“干甚么。” 空青出言简短利落:“银子。” 文元一把捂住鼓鼓囊囊的佩囊,吐出两个字:“没有。” 空青也不多作言语上的纠缠,抱着衣裳就走,走到门口,掌柜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冲后头反手一指:“问他要。”言罢,一把推开了掌柜,出了门。 文元目瞪口呆的立在铺子里,眼睁睁的瞧着掌柜并几个伙计围住自己,个个生的虎背熊腰,彪悍异常,只好老老实实的掏了银子才脱身,一出门,正望见倒霉催的空青。 他张了张嘴,正欲破口大骂,却见空青一脸苦相,掂量了下惹急了死人脸的空青,会不会惹来一顿拳脚,又掂量了下拳脚之下的自己能保的几分万全,最后偃旗息鼓,乖顺的跟在空青身后,进了首饰铺子。 两颗脑袋埋在琳琅满目的首饰堆里,千挑万选的,选了最富贵的绞金银丝嵌南红金凤朝阳流苏钗。 文元的双眸险些被明晃晃的金银丝刺痛,继续摇头咋舌,这么晃眼的钗,打死她,她都不会戴的,戴不戴的暂且放一边儿,他抖着手,肉痛的继续掏银子。 二人就这样一间铺子一间铺子的走下来,竟买齐了衣裳绣鞋,首饰钗环,胭脂水粉等物件,还有一对龙凤红烛,硬生生的将文元的佩囊掏了个干净,最后气喘吁吁道:“老六,差不多了罢,累死我了,我可没银子了,别买了。 空青左拥右抱的一堆物件儿,像根光华流转的木头戳在街面上,仍旧抿着唇一言不发。 文元喘了口气,瞧着这副情景,转瞬又笑了起来:“合着你拉我出来,是来给她备嫁妆的啊,多余了罢,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嫁给你,莫不是你以为你备下了这些,她心一软就嫁了么。” 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快刀,专往人的痛楚戳,空青咬着牙,强撑着一口气道:“她嫁不嫁是她的事儿,我总要将东西备齐全了,总归不委屈了她就是了。” 文元偏着头想了想,失笑道:“这对龙凤烛是个好东西,只怕她会一把火烧了你的念想。” 二人且说且叹,跑了这一路,烈日下出了一身的汗,衣裳濡湿的黏在身上,格外难受。 走到吊脚楼前,空青一股脑儿将物件儿尽数塞到文元怀中:“三哥,你去我屋里,把这些帐幔红烛甚么的都摆好。” 那东西入手沉甸甸的,文元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我哪里是你的三哥,简直都快成了你的碎催了。” 二人归来时,正是此处用午饭的时辰,空青循着饭香上楼,一推门,就见落葵苏子二人围在圆桌旁,桌案上刚刚摆上了饭菜,缭绕着热气腾腾的白雾。 他平静的将早已备好的物件掏出来,一件件摆好:“还好,都凑齐了,用把饭,咱们就开始罢。” 听到开始这两个字,落葵轻轻打了个寒噤,放下手中的鸡翅木筷子,正欲起身,却瞟见空青的双眸,只好轻轻道:“苏子,青公子,慢用。” “你干甚么去,一口饭都没用呢。”苏子伸手拉了拉落葵。 落葵一身月白衣裙格外疏落,眉眼间的仓皇寂寥敛的淡薄,像是在看着空青,可双眸却空荡荡的,不知落于何处,勉强平静道:“我困了,想去睡了。” “用点饭罢,这几日,还有得熬。”空青神情木然的开了口,话中有话的威胁了一句。 落葵微弱的晃了下,挣扎而绝望的跌回椅中,已没了半点胃口。 空青深觉自己太过面目可憎了些,心下有些软,夹了一筷子缕子脍,轻轻放到落葵碗中,放软了姿态道:“你再忧心忡忡,也要顾念自己的身子,好歹用一些。” “对,对,用饭罢。”苏子察觉到一丝丝异样,只以为落葵对空青心有芥蒂,并未往深处细想,忙笑着岔开话头,招呼空青用饭。 一顿饭用的如同嚼蜡,落葵只寥寥吃了几口,便撂下碗筷,捧了一盏茶躲到窗下暗影中,一动不动,将那盏茶晾到冷透。 第三百二十五回 心头血 苏灵仙气息奄奄的躺在帐幔深处,黑芒布满了她的整张脸庞,连嘴唇都没有放过,呈现出难看的黑紫色,胸口微弱的一起一伏,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云良姜茶饭不思的守在床沿儿,虽一直没甚么言语,但凄苦的神情已泄露了些甚么。 这屋里转瞬寂然下来,空青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取过一尊小巧的错金博山炉。 这博山炉做的精巧,炉顶是一座层峦叠嶂的群山,自下而上,错落有致,而炉座却是三层精雕细琢的莲瓣,自上而下,栩栩如生。 明亮的日光透过淡白窗纸,谢谢洒落在香炉上,自山间到花间,皆荡漾起粼粼赤金的光芒,格外绚烂夺目。 苏子眸光一凝:“这博山炉倒也勉强够用,可符文怎么办。”他屈指在炉身上敲了敲,嗡鸣声声:“这是铜的,又不是正经法器所用之物炼制的,符文怕是不易铭刻上去,若是失败了,可没有替换之物了。” 空青捻着指尖,平静道:“我来炼制罢,你替我护法,莫要人打断我。” 苏子微微颔首,转头对云良姜道:“良姜,你去找玄明来,在门口守着,莫要让任何人进来。”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落葵坐在苏灵仙身边,轻轻捏住她的手,心下有些慌,聚阳灯极难炼制,更遑论是用这等寻常的博山炉勉强为之,不知空青能有几分把握。 苏子平静了会儿,飞快的掐了个诀,一弧巨大的血红光幕落入屋内,他轻轻一催,这光幕似水波荡漾,将屋子层层笼罩起来,随后无声的没入竹墙,不见了踪影。 空青定了定神儿,长袖平静的一抖,虚空中传来一丝风声,竟是枚透明无色的短刃破空而出,那短刃如同一团光影,静静悬浮在他的身前,长不过寸许,宽也只一指,可锋刃极纤薄锋利,看起来尚不及一页纸的厚薄,这团光影通体却不光滑,布满了细小的坑洼,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这短刃竟没有刀柄,根本无处抓握。 落葵坐在床沿儿,佯装昏昏欲睡一言不发,可在这短刀出现的一瞬,她还是蓦然回过头,眸光微沉,望向那把刀。 那短刀非金非铜非银非铁,而刀身上却盘踞着一条极淡的龙纹,闪动着若有若的淡金光芒,她仔细相望,这柄短刀的确并非实物,十足十的只是一团光影而已。 落葵心间一凛,这妖族果然物众地大,势力修为皆强悍难以的想象,远非弱小人族能够相比。 此时,空青双手一催,短刃激颤而出,刀身上的龙影与光团融在一处,敛做一缕淡金光芒,落在博山炉上,发出叮铃哐啷的一阵轻响,却没在炉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空青不急不恼,只手腕一动,以手为笔,稳稳牵引着纤薄锋利的刀刃,在离傅山炉分毫之处无声游动,那笔笔如风,掠过虚空,却如同水过无痕般,并未掀起甚么波澜,而刀锋并未真正落在炉身上。 落葵有些讶异,怔怔望着空青手上的动作,已全然忘了要转过身去,要背对着他。 空青察觉到了甚么,却不敢分神,手上法诀陡转,刀刃无声的在虚空中飞快铭刻写画,分明没有落在博山炉上,可炉身上却紧跟着留下了干净利落的淡白刀痕,每一笔都刻的极深。 只不过是顷刻间,一枚豆大的符文跃然炉身,淡薄的荒古气息在符文间波动流转。 落葵回过神来,定睛相望,空青已接连在博山炉上铭刻下了三枚符文,瞧着完全相同,但细微之处还是有些差别的。 空青终于分神掠了落葵一眼,弯起眉眼笑了笑,又飞快的催动短刀,铭刻最后一枚符文。 落葵眸光闪动,这四枚符文首尾相连,正是炼制法器聚阳灯所用符文,这些符文望之简单,但首尾相连间,却形成了一个繁复的符阵,用以驱阴聚阳。 修仙之人大多都会在法器上铭刻符文,用以增强法器威力,可那些皆是寻常符文,所消耗的不过法力而已。 但聚阳灯上的这四个符文,却并非寻常,铭刻写画之时,丁点微弱的心神涣散,皆会令那阵法紊乱,继而炼制失败,毁了法器,最终功亏于溃。 故而炼制聚阳灯,所用之物无需多么罕见,如这盏博山炉便勉强合用,最难的却是铭刻符文,所用的不单单是大量法力,还要有极为强悍的神魂之力,用以凝聚心神。 绕是苏子修为如此高深,神魂之力如此强悍,当初炼制聚阳灯时,也是几番失败后,才炼成了那么一回,还被她笑话了许久。 眼见空青一蹴而就,下刀又稳又快,落葵的心愈发沉重,他的修为,显然远非他现下显露出的这些,他是刻意隐瞒了修为身份,刻意接近了自己,如今,自己已退到退无可退,无计可施的境地,她垂眸低低一叹,这般厉害的妖怪,自己该如何才能逃离。 片刻过后,那盏错金博山炉已变了模样,其上四枚符文飘动,荒古气息大作,略一催动,符文上赤金光芒闪动不止,将整座香炉包裹起来,这原本最寻常之物,此刻已成了个厉害的法器。 空青长长的舒了口气,炼制聚阳灯极为消耗法力心神,他的脸色有些微白,缓了口气道:“成了。” 苏子眸光一滞,有些歉疚,毕竟他们与空青是撕破了脸的,如今却又要他耗费修为精神来相助,着实不那么厚道,欣喜的笑意中都带了些尴尬:“青公子的修为深不可测,竟一次就成了。” 言罢,他真心诚意的捧过去一盏茶。 空青一饮而尽,平静点头:“取我的本命精血罢。” 苏子微讶:“青公子不调息片刻么。” 空青轻轻摇头:“不必了。”面对苏子的愧疚和殷勤,他有些心虚,显然落葵并未将自己与她的交易如实告诉苏子,他从来都不是个恶人,头一回趁人之危,他越发心虚的厉害,抬眸望了落葵一眼,有心弥补一二,心事重重道:“我仔细思量了下,这聚阳灯炼制的仓促,恐稍显不足,为保周全,还是取我心头精血罢。” 落葵倏然抬头,错愕不已的死死盯住空青,取了心头精血,是会伤及修为的,即便妖族中修为通天之人,也绝不肯如此做的,可他,可他竟然肯取心头精血来救苏灵仙,他,他是疯了么。 苏子亦是满脸愕然,怔了半响,才磕磕巴巴道:“青公子,你这是,这是疯了么。” 空青幽幽望住落葵,深眸如星辰微光,直逼她的脸庞,见她一脸平静,既无动容也无感怀,不禁在心底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暗叹了句,她如此恨你,怎会因几滴心头血就改了心肠,旋即神伤开口:“没有,施法罢,我既应了你们,自然要帮得有始有终,真正救了人。苏子,你当是随身携带了法器罢。” 苏子微微点了下头,告了声得罪,神情复杂的缓缓掐了个诀。 虚空中一声嘶鸣,一痕雪白星芒破空而出,光芒敛尽,竟是枚细长的银针,生的奇异,针尖寒芒锋利,弯起一钩清月,针尾处针孔猩红,成五瓣梅花状,望之如同一朵红梅坠落雪间。 空青双眸微眯,这法器瞧着诡异,气息也凌厉逼人,想来并非凡品,必然大有来历,但他竟从未见过,他心神一凝,觉出那针上有淡薄的魔气翻滚,不觉心间一凛,这苏子,还真来历有异,但想来人命关天,苏子并不敢多谢甚么旁的动作,他缓缓放开了心神。 苏子再度告了声得罪,双手一搓,只“嗖”的一声,细长银针快若疾风,从空青的眉心钻了进去,但诡异的是,却半点血腥都未溢出。 空青只觉眉心一紧,随即一点寒光落在了心头,那弯月状针尖在心上浅浅一勾,勾开了一块鲜红的皮肉。 冷痛猝不及防的袭来,他猛地弯下身子,汗蓦然便浸透了天青色的薄衫,在背心洇开深色的水痕。 苏子知道取心头精血十分痛苦不堪,任你再无如何心坚如铁,也是扛不住的,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半途而废只会徒增痛苦,他忙于催动法器,纵然是满脸焦急,也无暇去照应空青。 而落葵神情微变,身形方才动了一动,却见空青已强撑着直起了身子,她转瞬正了正身子,敛做一派无惊无忧的平静。 空青冷汗淋漓的跌回椅中,只见落葵神情平静,不禁眸光哀伤。其实他无需非要取甚么心头精血,无需受这样的痛苦折磨,但他莫名的就是觉得心虚愧疚,想以这种苦痛抵消一二,或者说,他不单单想抵消自己的罪孽感,还想在落葵心上添上几分心甘情愿。 此时,他心头溢出一滴赤金色的鲜血,颤巍巍的沿着银针流淌,流入梅花中的针孔中。 苏子指端逸出一点金芒,他知道已顺利取到了空青的心头精血,忙掐了个诀,收回银针,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关切道:“青公子,怎么样。” 第三百二十六回 聚阳灯 空青用力撑着桌案,手上青筋蜿蜒,平静开口:“我不妨事,苏子,你将精血分做两份,一份点燃聚阳灯,置于那姑娘的床头,另一份与辰角融在一起,喂她喝下。” 苏子忙斟了盏热茶递给空青,沉声道:“好,你歇一歇,余下之事就交给我罢。” 空青双手捧着茶盏,一双深眸从杯上的袅袅轻烟中望想落葵,眸底满是哀凉:“只是这聚阳灯要维持三日不灭,这一滴精血怕是不够,明日我再来取一次。” 落葵闻言,正在替苏灵仙掖被角的手微微一顿,静了片刻,她蓦然开口:“你,身子受的住么。” 这话虽说的平静,可空青还是一喜,忍着心中剧痛,挑了挑眉稍,故作轻松一笑:“不妨事,这点伤,不算甚么。” 落葵不经意间对上空青的双眸,黝黑的眸光落到她的心上,恍如隔世的熟识在心间铺天盖地,她蓦然就慌了神,忙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苏子瞧了瞧二人的模样,嘿嘿一笑,也不多言甚么,只双手微抬,一记法诀聚阳灯中。 风声回旋,那四枚赤金符文像是被风吹拂而过,飞快的飘动起来。 从符文间激射出一道道赤金光芒,错落交织成一袭残阳晚照般的浅淡虚影,而点点溶金光团在虚影中上下沉浮,恍若满天星辰坠落。 空青暗自颔首,看苏子这般轻而易举的催动聚阳灯,的确不简单,修为绝非明面上显露的这些,这些日子他也没有闲着,查了查落葵与苏子的底,这二人竟出身嗜血道中第一大派茯血派,而苏子竟是此派前任掌教大人苏凌泉,至于落葵,则是派中大长老,地位超然,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的是,偌大一个茯血派,怎会让修为如此低微之人做大长老,而现任掌教大人茯神,为何会心甘情愿的听命于此呢。 落葵捻着被角,细密的阵脚轻轻硌着她的指尖,那一眼相望,她的心狂跳不止,那安静了许久,几乎被她遗忘的情孽,再度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她死死攥住被角,冷汗转瞬布满掌心。 她暗自告诉自己,她与他前世是有仇的,今世亦是有怨的,恩情再大,也难以抵消,她不该有半分心软,不该有半分犹豫,她是该恨他的。 想到此处,一声轻灵破空传来,落葵忙收回心神,极目相望。 只见那枚细长银针浮在虚空中,随着苏子的衣袖轻轻一挥,银针极快的闪动,尾端带出一缕梅花状的红芒,停在了聚阳灯上。 苏子的手腕狠狠一抖,从梅花针孔中逼出一滴浑圆的血珠子,如同赤金般璀璨,在灯上略一盘旋,转瞬便没了进去。 聚阳灯深处传出一声龙吟,剧烈的颤动了下,四枚符文陡然脱离而出,虚空随之剧烈扭曲波动,泛起一阵赤金色的涟漪,转瞬即逝,一个巴掌大小的阵法随之浮现,笼罩住聚阳灯,金光流转,强悍的荒古之力悠悠荡荡的扩散开来。 见空青的心头精血果然有用,苏子欣然一笑,十指如轮飞快的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红芒紧跟着落入灯中。 “噗”的一声轻响,聚阳灯中却没有光亮闪动,反倒从炉顶的缝隙中,逸出一丝一缕的白雾,异香缭绕,那层峦叠嶂的群山像是多了几缕云遮雾绕,转瞬半遮半掩起来,像极了仙山。 这等情景,昭示着聚阳灯被顺利点燃,没有出半点纰漏,苏子狂喜之下反倒多了几分慎重,搓了搓手,才捧着聚阳灯,慢慢走向苏灵仙身边。 他每小心的走上一步,那白雾就变换着模样,随着灯盏摇曳上一分,他走的格外小心谨慎,原本只是短短的几步,转瞬之间的事,他愣是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做贼的感觉。 落葵望着他那滑稽的身形动作,失笑摇头:“苏子,你这聚阳灯是偷来的么。” 苏子轻轻嘘了一声,小心的将聚阳灯置于苏灵仙的床头,那白雾顿时像是寻到了宣泄之处,冲着她蜂拥而去。 而那赤金阵法,落在了她的身上,细小的符文在衣纹间忽明忽暗,格外诡异。 这白雾乃是驱阴去毒的利器,而那赤金阵法能护住苏灵仙的阳气,看来这聚阳灯是没有异常了。见这情景,苏子的一颗心总算塞回了肚子,瞥了落葵一眼,怪嗔道:“你还笑,我这不是怕手一抖,砸了这灯,功亏一篑么。” 落葵撇嘴笑道:“你的胆子几时变得这样小了。”说着,她取过床头的素白瓷碗,续道:“辰角呢。” 苏子一笑,摸出那只玉瓶,将辰角尽数倒入碗中,赤金色的辰角竟与空青的心头精血一般无二,他微微怔了一下,只见辰角入碗,如波涛翻滚,发出一丝龙吟,几欲冲天而去。 空青见状,忙掐了个诀,一缕青芒落于碗中,盘旋了下,将辰角禁锢了起来。 苏子忙将梅花针孔中剩余的鲜血逼入碗中,鲜血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畅快的龙吟一声,与辰角交融起来,竟无半点阻碍。 乍见那辰角的颜色,落葵便生了疑,又见这心头精血和辰角交融,并无半点阻碍,她终于证实了心中疑惑,沉沉开口:“青公子,那瓶辰角,是你的辰角罢。” 空青抬起头,想从落葵的脸上寻出些感怀动容,不想她竟是个铁石心肠,半点神情微动都没有,他失望透顶,深眸如同蕴了寒星,冷冷道:“是。” 落葵被空青瞧的心头发慌,忙转过头去,让苏子扶起苏灵仙,将辰角给她喂了下去。 片刻过后,苏灵仙眉心处闪过一点溶金光芒,金芒摇曳闪动,渐成扩散之势,而盘踞脸庞上数日之久的黑芒,以肉眼可见之速,渐渐淡薄了下来。 眼瞧着苏灵仙情形有所好转,气息也渐趋平稳,苏子松了口气,感激不已的冲着空青深施了一礼:“青公子,此番多谢你了,大恩大德,在下定会相报。” 空青忙扶了一把,微微心虚道:“上回搭救我三哥,劳你们精锐尽出,我实在感激不尽,此番也只是还了一二而已。” 苏子轻轻一笑:“青公子,凭你的身份修为,当初想要孤身救出文公子,并非甚么难事罢。” 空青微微一怔,转瞬笑了起来,并不言语分辨甚么,权当默认了此话。 苏子与他了然对视了一眼,掐了个诀,丝丝缕缕的红芒从竹墙深处飞卷而出,没入他的指尖,他轻咳了一声,轻声道:“青公子,此番得劳你连取三日的心头血,不如你先回房歇着罢,此处我自会安排人守着。” “也好。”空青环顾四围,现下也的确没甚么用得着他的地方了,苏子与落葵怕是有事相商,当着自己这个外人,多有不便,他平静略一颔首,深望了落葵一眼,转身离开。 只这一眼,落葵的心转瞬沉入谷底,她知道空青的意思,他如约救了苏灵仙,且取得并非寻常精血,而是心头处的,要连取三日,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得毁约之人了。 转眼已是黄昏,天边晚霞如练,流金般的光影洋洋洒洒的绽放,随着晚风莫测变幻,一波波一浪浪,肆意泼洒开来。 云良姜和苏玄明在门外守了半日,听得门响,转眼又见空青神情如常的出来,忙施了一礼,匆匆进屋,掌了两盏青瓷灯,凑到床边,齐声问道:“怎么样了。” “这丫头的命算是保住了。”苏子轻快回道。 二人皆如释重负的长长舒了口气,一人坐在床头,一人歪在床尾,又是掖被角,又是擦汗,忙的不亦乐乎。 苏子与落葵相视一笑,斟了盏茶,冲着苏玄明吩咐道:“玄明,你去灶间一趟,叫人备些汤水吃食,丰盛一些。” 忙活了这半日,耗费了许多心神,苏子也是真累了,他转念想到空青,自己只是耗费了些许法力,便这般疲倦,空青呢,他法力神魂乃至精血修为,都有所损伤,且不及这损伤完全恢复,明日便要伤上加伤,这番恩情,可不是日后在水家自由往来能后偿还的了的。 念及此,他盯着落葵,巡弋了半响,才沉声道:“我着实没料到,他竟这般有情有义,不单单取了心头精血,竟连那瓶辰角都是他的辰角。 落葵低下头,任由热腾腾的水雾熏了她的双眸,眸底一阵酸涩,低低唔了一声:“我也没想到。” 苏子继续叹息:“落葵,他做这些,受这些罪都是为了你,不论前世如何,今生今时,他可没有半点亏待了你,不论为着甚么,他都算是痴心了。” 落葵依旧低着头,这痴心只怕是错付了,前世错付,今生依旧错付,自己可以用一切去回报他的错付,却唯独,唯独心里容不下他,她愣了半响,也挣扎了半响,才语焉不详的低低道:“我会还他的。” 苏子捏了捏她冰凉的手,继续感慨万千:“这么大的人情,你拿甚么还,如何还得清。” 第三百二十七回 程夕颜 落葵垂眸,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就在此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咚震得人心发慌,连地板都剧烈颤动起来。 苏子顿时心生不祥,急急起身,只见杜衡焦急的推门而入,还未及说话,他便急道:“怎么了,是朝颜有事么。” 杜衡脸色难看的摇摇头:“不是,是夕颜姑娘醒了。” 苏子身形一个踉跄,心下愈发阴沉的厉害,一言不发的就出了门。 “良姜,你守着灵仙,我瞧瞧去。”落葵丢下一句话,紧跟着追上苏子。 “诶,你们。”云良姜眼瞧着三人鱼贯而出,他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转眸望着苏灵仙,心疼却又奚落道:“你看看你,净耽误我瞧热闹,等你醒了,得赔我。” 竹梯转弯处的那屋子,是整座吊脚楼中,最为凉爽之处,屋里相对搁了两张竹床,长窗关的严丝合缝,窗前还挂了蕴凉的竹丝帘子,日光从细密的竹缝间落进来,筛了满地细碎光影,青瓷熏炉摇曳起几丝轻烟,在一痕淡淡的光影中袅袅散尽。 这屋里极静极凉,没有半分夏日的炎炎炙热,反倒是秋凉袭身。 程夕颜仰面躺着,一见苏子进来,忙用力动了动身子,伸长了手去抓他的手,昏黄的灯影下,那手是一把枯瘦的灰黄,仿若一夜之间断绝了生机。 苏子转瞬哽咽,疾步上前,握住程夕颜的手,勉强笑道:“夕颜,我在这,你好好歇着,养些日子就好了。” “我,我不成了。”程夕颜挣扎着从袖中取出一物,塞到苏子手中,双眸一闭,两行清泪从眼角斜逸而下:“苏,苏公子,求你,求你把这个交给黄岐,告诉他,我,我不后悔。” 苏子一瞧,是枚青白二色玉佩,雕成了夕颜花的模样,与朝颜那枚玉佩是一对儿,只是朝颜出事后,她的那玉佩断成了两半,一半在他的手中,另一半毁在了无尘手中。 他握了又握,将玉佩郑重其事的藏入怀中,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交给他。”伸手掖了掖程被角,轻声细语道:“夕颜,歇一歇罢,我带你们去个安稳的地方,从此,你和朝颜过安稳的日子,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们了。” “我,我等不到了。”程夕颜瞪着一双泪目,万般不舍的望着程朝颜,昏黄的烛火在她的脸上轻轻摇曳,光影中那纵横的泪痕狼狈而悲凉,她紧紧握着苏子的手,颤声道:“苏,苏公子,你别怨姐姐当年不辞而别,是我,是我诱了她离开的,当年,当年家主逼迫我,说若是找不到姐姐,就要我李代桃僵嫁去天一宗,我,我鬼迷了心窍,才佯装遇难,用双生之血诱了姐姐去了落梅谷,家主这才带人抓住了姐姐,可我,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家主竟,竟逼的姐姐自尽,还将她的肉身送给了鬼刺炼制傀儡。” 一语惊人,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写满了至亲间的残忍和龃龉。 “甚么。”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苏子震惊的怒吼,他无知无觉的松开了程夕颜的手,心痛难忍的声音打颤:“夕颜,朝颜那么疼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害她。” 程夕颜抽泣的不能自持,在程朝颜身死的那一刻,她便后悔了,这些年拼尽一切,也未能抵消半点心间的悔愧,她伸手去抓苏子的手,却抓住一片虚无,泪水涟涟道:“是我错了,我错了,苏公子,你别怨姐姐,是我害她受了这么多苦,是我害的你们生死相隔,苏公子,你别怨姐姐,要恨,就恨我,姐姐,姐姐心里是有你的,是死也不肯背弃你的。” 苏子有些站不住了,身子轻轻晃动,他一直以为程朝颜是被迫委身于他,心里恨极了他,才会趁着他远赴东闽国之时,不辞而别,离开了二人的隐居之处,可没料到,当年之事中竟有如此惨烈痛苦的内情,兜兜转转数年,他日日悔愧难当,他恨了自己这么多年,恨了江蓠这么多年,却原来恨错了人,原来自己在怨恨与悔愧中,真正辜负了她,放过了幕后的始作俑者,他的双手攥的极紧,僵硬着身子转头去望程朝颜,泪在脸上肆意横淌。 他的心神在崩溃边缘晃动,骤然得知真相,震惊中的他已是混乱不堪,双眸渐渐放空,渐成一片死寂的空白,他紧握的拳头死死抵在桌案上,一丝红芒闪过指缝。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随之颤了颤,腾起一阵薄薄的灰白烟雾,苏子手边的如意圆桌应声倒塌,砸在地上,断裂成无数片巴掌大的碎木片。 落葵见势不妙,当年苏子得知了程朝颜的死讯,便是这等痛到了极致的模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哭不发狂,只是死寂着一夜白头。她忙冲上前一把抱住苏子,眉目间满是悲秋时节的凉意,力竭沙哑道:“哥哥,哥哥,你还有朝颜,现下不是寻仇泄愤的时候,你还有朝颜,她的命,还要靠你救回来。” 余音犹在,一声浑浊的呻吟从苏子喉间压抑传出,身子一软,靠在了落葵肩头。 落葵忙扶他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直到他渐渐平静,不再冷颤后,才浅浅的松了口气。 杜衡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只小心翼翼的低着头,收拾满地狼藉。 “落葵,回魂丹。”苏子抬眸,只见程夕颜气息愈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没有了光影,只余下些淡薄的温热,他从震惊巨变中回了神,慌乱颤声道。 “有,有,杜衡,快,回魂丹,快。”落葵一叠声的惊呼。 杜衡忙从袖中取出个拇指大小的玉瓶,在落葵掌中磕出一粒盈盈半透的药丸,闪着点点微凉星芒。 落葵拈着丹药,递到夕颜唇边,谁料夕颜却双唇紧闭,死死不肯张口,她只好轻声细语的哄道:“来,夕颜,把药吃了。” 夕颜紧闭双眸,泪眼角溢出,她偏过头去,抽泣道:“不,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甚么了。” 落葵并不说话,一只手捏住她的脸庞,逼迫她的嘴微微张开,随即两指一弹,将丹药送入她的口中,手掌在下颌处轻轻一抵,指尖一点红芒闪动,沿着她的脖颈缓缓下行。 夕颜浑身软痛虚弱,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任由落葵将药送入她的腹中。 落葵静静望着她死气沉沉的脸庞,即便有这回魂丹,也不过维持三五日而已,若要一直维持下去,便要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回魂丹,这是好大的一个坑啊,可再大的坑,也要保下性命,否则程朝颜醒来,知道了她的命是程夕颜用命换的,只怕会再死上一回,她想了想,平静道:“夕颜姑娘,你若真的心有悔意,便好好活着,等朝颜醒来,亲口告诉她你做过的一切。” 光影下,夕颜脸色蜡黄,泪痕纵横,写满了她数年来的劫难坎坷,她心有戚戚,在鬼刺身边蛰伏三年,舍了这清白之躯,几度生死沉浮,她都不曾如今日这般灰心绝望过,彼时的她,心间有一点光亮,撑着她走下去,走到今日,可如今,光亮没了,罪孽却来了,她闭着双眸,泪流满面,历尽世事沧桑,她虽已不是从前那个率真可爱的少女,可想要看透生死,看淡情仇,却没那么容易,不觉挣扎着喃喃低语:“姐姐,会原谅我么。” 落葵俯下身子,轻轻拥住了她,隔着空荡荡的锦被,感受到她瘦弱的身子,感受到秋凉般的轻颤,感受到她心底与自己一样的酸楚和无从选择,谁也无法都断定那结果是否会尽如人意,可若是甚么也不做,结果必定无法如愿以偿。 “不试,怎么知道。”苏子静了片刻,蓦然开口,虽只是只言片语,但他显然已从那一记闷拳中惊醒过来,纵然那闷拳击打的他伤痕累累,他还是狠狠揉碎了那伤痕,尽数咽进肚子里,选择原谅了她。 夕颜偏着头,双眸紧闭,已不再流泪,但仍旧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甚么。 此间事毕,落葵与苏子二人心事重重的出了门,留下杜衡在屋内照应着。 “落葵,你那里还有多少回魂丹。”刚刚走出去几步,苏子突然停了下来,开口询问。 落葵对苏子的打算心知肚明,她略一盘算,平静道:“不多了,看程夕颜那模样,也就维持她一月有余罢。” “月余,足够了。”苏子低低喟叹了一声。 此时,暮色翻滚,从天际聚拢而来,像是一捧捧浓墨泼洒,天陡然暗了下来,夜色在无知无觉间,席卷了天地。 这真相太过惊人,足以颠覆数年来苏子支撑数年的念头,她的身死,与江蓠无关,从始至终,江蓠从来都不是加害者,而自己,却是众多逼死她的刀光剑影中的其中一道。 落葵瞧着回廊暗影中的苏子,似乎更清绝了几分,仿若一枝孤清的冷梅,疏狂傲气。她没有开口询问甚么,只静静的等着他想清楚后,再来告诉她。 第三百二十八回 难吃 片刻过后,苏子声音低幽的开口,透着浓的化不开的疲惫:“这几日,我仔细想了想朝颜的情形,唯有送到茯苓山禁地中,养上数年,才有一丝逆转的可能。我想着,过几日灵仙情形好转后,就打发玄明他们先回南祁国,叫杜衡与云良姜回青州,你和我带着朝颜他们,转道去趟茯苓山,我封了程夕颜的神魂,一并送她和朝颜进去将养。” “也好,茯苓山禁制重重,罕有人烟,是最安稳的去处了,你往来照应也方便些。”落葵点了点头,沉声道。 此时,苏玄明端着个乌木彩绘托盘走到近前,看到立在门口的两个人,诧异道:“怎么不进去,都在这站着干嘛呢。” 方才还愁肠满腹的落葵,瞧见这么些饭菜,饥肠辘辘顿时驱散了愁肠,只觉饿的厉害,轻轻嗅了一下,诧异笑道:“甚么菜,这么香。” 苏玄明推门而入,一样样搁搁在桌案上,笑着招呼苏子三人过来用饭:“大堂兄,过来垫一垫,此地不用晚膳,可生生要饿死人了呢,你瞧瞧,这灶间的有鱼有肉有河鲜,好东西可真不少呢,幸而咱们晚上用了,否则放到明日,这么热的天,定是要坏掉了。” 落葵拿着素白瓷勺,慢慢舀着汤水,神情复杂的低声问道:“可给,青公子房里送了饭菜么。” 苏玄明笑着点头:“送了送了,他救了灵仙,这么大的恩情,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落葵没有再说些甚么,只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汤水,汤水微漾,撒了些许出来,在桌案上落下点点油花。 苏子若有所思的掠了她一眼,摇头一笑,他又累又饿,顾不得说些甚么,忙夹了枚藕粉肉圆,刚准备咬一口,蓦然想起甚么,疑惑道:“玄明,这些菜,都是你做的么。” 苏玄明抬了抬下颌,颇为自得的点了点头:“是啊,大堂兄,我现在会的菜可多了呢,可不是从前那般了呢,他们都说好吃。” “他们,谁说好的。”苏子试探着将肉圆放在唇边,却不敢轻易咬上一口,当初在流坑村时,苏玄明烧的那几道菜,他吃的实在是心有余悸。 苏玄明掰了掰手指头,说出几个名字来,继续得意洋洋的笑道:“大堂兄,这几个人你都是认得的罢,他们都说好吃。” 此言一出,啪的一声,苏子撂筷子撂的飞快,就像那筷子上生了獠牙,会咬他的手一般,他瞧着落葵与云良姜,笑眉笑眼道:“我不饿,你们俩慢慢吃罢。” 落葵微微蹙眉,与云良姜不明就里的对视了一眼。 “真不吃啊,这么多好菜呢。”落葵笑道,夹了一筷子虾仁,细嚼慢咽的品了一番,竟赞叹的点点头:“玄明,你的手艺着实不错啊。” 苏玄明笑的愈发开怀,对落葵竟生出一种知音的感觉来:“不错罢,我就说嘛,我的手艺大长嘛。” 听到此话,云良姜忙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舀了一勺子肉末山蘑鸡蛋羹,热气滚滚烫的他龇牙咧嘴,但他却连嚼都没嚼便囫囵咽下,回味无穷的啧了啧舌:“苏玄明,你还有几分真本事呢,这菜烧的,与落葵不相上下啊。” 苏玄明笑的眉眼弯弯,顿觉眼前的云良姜,也没那么可恶了,越瞧越顺眼了,直想招了他做妹夫。 苏子龇着牙,瞧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见他们皆神情如常,不似有假,心下狐疑不止,莫不是方才苏玄明说的那几人,并非是拍马屁,而是真的好么,他将信将疑的咬了口藕粉肉圆,刚嚼了一口,便连着呸呸呸几声,吐了出来,做出呕吐状,一脸的嫌弃:“这是甚么啊,如此难吃,你们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落葵与云良姜顿时齐齐呕了起来,一边呕一边笑,齐声道:“我们若不装的像一点,你怎会上当呢。” “有这么难吃么,你们至于这样么。”苏玄明顿时愣在了原地,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的尝了一口芝麻菠菜,忙不迭的吐出来,疑惑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没熟呢,他们都没告诉过我,这么难吃啊。” 苏子又好气又好笑的连连摇头,笑骂道:“他们,他们都端着你家的碗,吃着你家的饭,等着你给赏个差事干,敢说难吃么,只怕你就是做了锅屎尿,他们也得捏着鼻子下咽,还得夸你做得好。” 苏玄明扑哧一声,那难以下咽的芝麻菠菜顿时喷了满地,星星点点的绿意染上暗黄竹色,那颜色就像,就像上好的绿豆糕放的久了长了绿毛儿,像铜门环儿上生了铁锈,像经年的血痕染在衣裳上。 瞧着这一桌子可惜了的饭菜,落葵蓦然一脸正色的惊呼起来:“苏玄明,快去,将送到青公子屋里去的饭菜追回来,如此的难吃,只怕他吃了,就再也不肯救灵仙了。” “不,不会罢。”苏玄明犹疑片刻:“我去了,他会不会揍我。” “还不快去。”苏子双眸一瞪,吼了他一声。 苏玄明打了个激灵,忙不迭的冲出门去,谁料身后传来声声震耳欲聋的狂笑,几欲掀了屋顶,他这才明白自己被身后那几人给戏耍了一番,愤愤不平的暗骂了几声,迟疑片刻,还是腾腾腾下楼去了。 菜虽难以下咽,但好在肉油饼,山药糕这些却是客栈中现成的,只是过了苏玄明的手热了一热,三个人且笑且吃,倒也不亦乐乎。 “那个,落葵,苏子,此番没有抢到七星图,你们回去,会不会被太子殿下斥责。”云良姜狠狠咬了口白肉烧饼,忧心忡忡望住落葵。 落葵心中生出暖意,转瞬莞尔:“骂也只能听着,谁让我们没用,办砸了差事呢。” 云良姜扑哧笑道:“你就骗我罢,太子殿下最疼你,怎么舍得骂你,顶多就是把苏子狠狠揍一顿。” 落葵抿嘴笑个不停:“良姜,我还没顾上问你呢,你怎么巴巴的跑来红霞岭玩了,你是皮痒了,想让列侯打的你皮开肉绽罢。” 云良姜一脸正色道:“甚么玩啊,我就不能有点家国之心么。” “扑哧”一声,落葵喷了满地茶水,乐不可支起来:“你,还家国之心,你是出来寻欢作乐的罢。” 云良姜翻了翻眼皮儿,哼了一声:“我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 话至此处,落葵定睛望住云良姜,正色道:“良姜,我有些谋划,想请你相助。” 云良姜轻轻放下杯盏,平静点头:“你说。” 夜色笼的深沉,这屋里只燃了一盏灯,微微有些昏暗,落葵松松靠在桌案旁,神情懒散,双眸中却闪着算计的光,思量片刻,才开了口:“我已安排了人,散了流言出去,说此次七星图落在了我们手中。” “甚么。”云良姜大吃一惊,陡然起身,蹙眉道:“那七星图,分明是被天一宗夺了去啊。” “是,但当时形势混乱,越是半真半假的流言,越是让人信以为真。”落葵抿了盏茶,轻轻道:“有些人,是不会放过半点将我踩到脚下的机会的,这放出去的是流言,却又不单单只是流言。” “你是说。”云良姜神思一动,抬手在脖颈间做了个引颈受戮的动作,见落葵微微颔首,他有些不忍,但却又不得不狠心去做:“你说罢。” 静了片刻,落葵低幽开口:“后日夜里,你和杜衡连夜离开,定会有人觊觎你手中的藏宝之所和丹方,沿途截杀你二人,你们不必硬碰硬,尽量隐藏行迹,做出一副拼命往南祁国逃窜的架势来,待到了南祁国,会有人接应你们,一切,你就跟着杜衡即可。” “那你和苏子呢。”云良姜顿了顿,回望了苏灵仙一眼有些不舍道:“那,灵仙呢。” “我和苏子有事,要绕个道。”落葵眸光一闪,狭促笑道:“至于苏灵仙啊,她自然是和苏玄明一同回南祁国啊,怎么了,舍不得啊。” “没,没有,甚么啊。”云良姜蓦然红了脸庞,满心满身的不自在,连说话都没方才那么利索了。 苏子抑制不住的笑起来,他笑的是云良姜并不知道苏灵仙的来历,只以为她南祁国苏家的女儿,是个寻常人家罢了,他乃列侯之子,与南祁国的公主,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只是国主早放出话来,苏灵仙日后的婚事,只招婿入赘,绝不外嫁,云良姜入赘,那可有笑话可看了。 见苏子笑的前仰后合,云良姜心里直发毛,红着脸气急败坏道:“苏子,你再笑,你再笑。” 苏子好容易止住了笑,拍了拍云良姜的肩头,一本正经道:“行了,别脸红了,回了青州,让列侯正经给你寻个差事,立了业才好说成家之事。” 云良姜点头道:“这才是句好话。” 窗外传来几声低幽的虫鸣,落葵回首,只见夜色渐深,一番闲话下来,竟已是亥时将近了,她心下一慌,微闭双眸,定了定心神,才道:“夜深了,我回去歇着了。” 第三百二十九回 如约 亥时三刻,整座吊脚楼陷入无边夜色中,凄迷而又无声,楼内静悄悄的,一盏风灯散着幽幽昏黄的光,在暗影中犹疑不定的摇曳,时而前行时而后退,时而停驻片刻。 片刻过后,那盏风灯重重摇晃了几下,生出些许决然的气息,一刻不停的行进到二楼回廊的尽头,在虚掩的门前停了下来。 “噗”的一声,风灯应声熄灭,四围陡然变得漆黑如墨,素白的手颤抖不止,轻轻推开了门。 一幕明亮的红芒映照在脸上,惊得落葵在门口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床下翘头小几上燃了一对手臂粗的龙凤红烛,红烛上金粉红漆描了一对龙凤,翘首顾盼,形容缱绻。柔粉色的烛火跳跃摇曳,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晕,带着脉脉暧昧温柔的气息。 赤红绣幔低低垂落,帐幔上一簇簇合欢花盛开如云霞灿烂,深红浅粉的花盏绣的精巧细密,一针一线间还累了金丝,烛火下光华莹然。 落葵诧异不已,眸光一凝,落到了床榻上,入目皆是堆锦满绣的赤红,金丝累绣的合欢花。 而空青散着满头乌黑长发,身覆一袭正红婚装,那颜色极正极明艳,不掺半点杂色,整个人在摇曳的烛光里,像一团炙热的火光,迷得人脸上滚烫。 见落葵神情平静的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空青深眸幽幽的望著她,她发髻齐整却不饰钗环,一袭月白裙衫更添了几分清冷孤寂,他眉宇间的愁绪浓的难以化开,声音微哑:“进来。” 落葵紧紧咬住牙关,勉力让自己不颤抖不后退,装作淡然而平静的模样,走到脉脉烛影之下,她的心狂跳不止,整个人无处安放。 空青对她的后悔和惊惶心知肚明,可事到如今,他不打算给她后悔的机会,也不打算给自己寻一条退路,冲着如意圆桌抬了抬下颌,继续毫无波澜道:“换上罢。” 落葵回首,只见那桌上搁了同样明艳照眼的正红婚装,金冠凤钗珠帘头面绣鞋俱全,竟是备齐了婚嫁所用之物,她茫茫然不知所措,回首道:“为何。” “我说过,我要你正经跟了我,哪怕只有三日,我也是要行大婚之礼,给你的名分,写入族谱的。”空青依旧神情平静,说这一席话时,也是没有半点波澜,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怎样用尽全力,才隐忍下心中的伤痛。 这些话在他心中藏了许多年,从前有许多时日可以说,他却不肯对她说,只肯对旁人说,直到在失去后的岁月中,伤到痛彻心扉,才知道自己在患得患失中,彻底失去了说出这些话的机会。 自她离去后,他始终在等一个机会,等过了一程又一程的轮回,穿越生死,即便道路曲折,可在重逢之后,能够名正言顺的说出这些话,如今这一席话虽是趁人之危,但足够管用,他想,有些时候,法子不必光明正大,一击即中才是最要紧的。 这些话在落葵听来,却像是空青硬生生塞给她的一缕光芒,照耀出她心底最深的哀凉,是从此与江蓠生死难相见的悲伤,她觉出自己眸底湿润,忙微阖双眸,缓了片刻,脸上虽不露分毫,那泪却在心底逆流成隐忍的苦雨,她平静道:“不必,我早说过不要名分,不行嫁娶之礼,只跟你三日而已。” 空青倏然起身,身形快若疾风,掠到落葵面前,身上的玉佩叮铃脆响,他再难平静,眸光惊惶,声音陡然尖利:“你再说一遍。”转瞬却又咬着牙阴郁低沉道:“你不后悔。” 落葵轻轻摇头,旋即却又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会后悔的,现下她就后悔了,可若要她嫁给空青,她便不单单是后悔了,而是生不如死。 空青心中顿生绝望和狠意,吹熄了烛火,一把攥住落葵的细腕,半拉半拖的拽到床沿儿,连绣鞋都拖得没了影儿,反手就是狠狠一推,将她推到了床上,他突然就发了狂,口中满是血腥狠厉的意味:“你不后悔,好,那我也不必再顾及甚么了。” 落葵惊恐的瞧着空青,眼瞧着他双眸发红,喋血一般的脸庞,已吓得连颤抖哭喊都不会了,只抱紧了膝头,缩着身子躲在床角,她知道这是自己与他的约定,哭喊亦是无用,这是该她承受的,她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空青神情阴郁的踢飞了靴子,又一把扯掉雕花铜钩,猩红帐幔沉沉摇曳飞卷,落了下来。 此时他的虽仍旧恼怒绝望,但却没了方才那般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稍稍平静了几分,“嗵”的一声仰面躺下,宽大的正红婚装铺展了满床,他双眸微眯,静了片刻,察觉到落葵仍胆战心惊的缩在床角,不禁冷冷道:“宽衣。” 落葵惊了一惊,手足无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空青抬脚踢了踢落葵,继续阴郁的喝道:“替我宽衣。” 落葵顿时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挪到空青身边,手抖了半响,不知该从何处宽起。 但凡空青见着落葵,她都是一副凶巴巴的老虎模样,端着谁惹我,我就咬谁一口的狠劲,脸色像是旁人欠了她八百吊钱一般,哪里有现下这般小心谨慎,委屈惊恐的模样,活脱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他忍不住想笑,但此时笑出声太过不合时宜,只好勉力绷紧了唇角,没法开口说甚么,只好抬手指了指腰间。 落葵深深抽了口气,上刑一般伸出手,松开玉带扣,随即偏过头去,也不管是衣襟还是袖口,不管摸到的是手还是脸,只听着衣袂窸窣,稀里糊涂的就脱了他身上的正红婚装,随便攒成一团儿,飞快的反手丢了出去。 红光流转的方寸间,一个人枕着手臂躺着,绷紧了唇角忍笑,而另一个人则背过身去,如泥塑般面着壁,帐幔无风自动,一痕碎金一痕鲜红的光芒落在二人周身,淡淡的缱绻令人沉醉。 空青松了口气,欠着身子拉了拉落葵的衣袖,不知不觉间,语气和缓了下来,但仍带着些冷意,只吐了一个字出来:“睡。” 落葵蓦然一僵,攥紧了手腕上低垂的清水珠,她已无处可逃,既是约定,他也守了约,那便不必做无谓的挣扎逃脱,她僵着身子和衣而卧,紧紧贴着蕴凉的竹墙,虽冷冰冰的逼人寒颤,但好歹心下安稳了一分。 空青没甚么言语,一只大手扳过落葵纤弱的肩头,将她拖到自己身边,而另一手抖开宽大的锦被,盖在二人身上。 落葵微怔,眯着双眸,就着微亮的红芒,只见空青双眸紧闭,不说不动,她如蒙大赦,试探着向竹墙挪了挪,见他并未有甚么动静,便又继续挪了挪。 空青不言不语的伸手拽过落葵,却又与她维持了一拳的距离,手却并未松开,那枚清水珠竟滑落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怔,只转瞬间,便在黑暗中摩挲出了那珠子的囫囵模样,在鬼谷时,他于混乱中瞧得分明,那不知来历的男子在离开时,的确交给了落葵一枚珠子,像极了这一枚,他用力一拽,便将清水珠拽到手中。 落葵大惊失色,飞快的翻身而起,一边疯了般伸手去抢,一边闷闷喊道:“还给我。” 见她慌乱惊变的模样,空青的心顿时清明过来,难怪,难怪她宁可毁了自身清誉,也不肯许嫁自己,可她就没想过么,清誉没了,再多的情深似海也是枉然。 他翻手一覆,清水珠顿时没了踪影。 落葵惨叫了一声扑了上来,不停地捶打空青,发髻散乱状如疯妇,双眸满是水泽,却强忍着欲落未落:“你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空青心里发了狠,纵使让落葵恨自己一辈子,也要让她没有退路可走,他的鼻尖儿狠狠抵住她的鼻尖儿,喋喋一笑:“我不会还给你的,你是我的人,心里不能再有旁人。” 落葵闻言,泪在眼眶晃了几晃,竟转瞬收了个干净,眸光冷然的直面于他,轻轻笑道:“我既来了,便未想过安然离去,只是我心里有谁,你却是管不了的。” 这一声笑的空青有些恍惚,眼下竟像极了当年的光景,她虽平静顺从,却是毫无生机的死寂。 短短一个恍惚,空青却见落葵毫不迟疑的解开了腰间的石青如意绦,月白色的裙衫滑落下来,她利落的反手扔出帐幔,随即摸着身上的素白中衣怔了怔,像一尾鱼般钻进锦被。 被中一阵起伏窸窣,她翻了个身儿,面对着竹墙平静而卧,再没了旁的动静。 空青惊愕的望着这一切,有些失神,他料想了千百种的结果,却唯独没有料想到眼下,没有料想到她一如从前,这样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的人,还有甚么是做不到的,还有甚么是放不下的,更遑论区区一具身躯了。 红芒静静流转,他幽幽的吁了口气,转过身去,离着落葵始终保有一拳的距离,他不知如此做,会不会令她狠毒的心有一丝丝动容感怀,左右他自己心安便是了。 第三百三十回 逃过一难 落葵僵硬着侧身而卧,胆战心惊的不敢动上半分,默默数完了窗外渐渐低沉无声的蝉鸣,接着数竹墙上眼花缭乱的暗纹,一直将自己数到昏昏沉沉,在最深黑的黎明时分,终于撑不住沉甸甸的眼皮,睡了个提心吊胆的觉。 空青忆完如烟前尘想如今,在床榻上小心翼翼的翻来覆去,唯恐动静大了,吓醒了落葵,翻腾的着实憋屈,熬了半宿,终于熬到她睡意深沉,呼吸安稳,才默默叹息一声,披着那袭半旧的天青色长衫,去了泽兰房中。 那屋中只有一张床榻,躺着昏迷不醒的泽兰,而墙根处铺了薄薄的竹席,空青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推了推竹席上的人影,低沉道:“别装了,起来罢,往里头躺躺,给我留点地儿。” 文元顿时笑的浑身打颤,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强起身道:“老六,你个怂包,怎么跑了。” 空青像个倒霉鬼一般耷拉着脑袋,爬到竹席上,倚着墙根儿,阴沉着脸叹气:“三哥,我害怕。” 这话听来格外委屈,竟是他从未有过的软弱丧气,文元怔了一怔,茫然道:“你怕甚么。” 空青转过头,望向窗外沉沉袅袅的夜色,深眸空洞,满是苍凉:“我怕她恨我。” 文元拍了拍空青的肩头,低低劝慰了一句,只是这一声劝慰,听来也着实苍白无力:“你既没想好,那便罢了,你自个儿不后悔就好。” 空青喃喃自语道:“三哥,我是后悔的。” 文元一时无言,只同样望向窗外,深黑的天幕上没有星辰,唯有一轮皎洁圆月,在飞卷的层云后若隐若现,月华透过一格一格竹丝,筛了满地光怪陆离的影儿,像极了被前尘旧事撕扯细碎的人心,斑驳交错,难以聚拢。 一夜无话,一夜无事,一夜亦无眠。 赤红的帐幔半开着,一缕微亮的天光斜入方寸之间,那红彤彤的光影洒落,锦被上大朵大朵的合欢花金光流泻。 落葵自迷蒙中醒来,骤然听到窗外清脆的鸟鸣,她怔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血的红芒穿透指缝,笼罩住她的脸,她才回过神来,瞧见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瞧见了旁边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明白了自己昨夜险之又险的逃过一难。 突然有些后怕,她忙扯过攒成一团的素白中衣,胡乱裹在身上,那中衣是上好的蚕丝,织的细密,夏日里贴着身子,总有点点过了风的凉意,十分舒爽,可现下,她只觉那凉意逼人,劈手甩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鼻尖儿一酸,泪蓦然就落了下来。 虽是一夜无事,可她终究是心酸的,她恶狠狠的抹了抹脸庞,趁着时辰尚早,现下无人,忙手脚利落的飞快收拾起来。 片刻之后,落葵踢拉着绣鞋,草草挽起发髻,躺在了自己屋中的床榻上,她幽幽吁了口气,只怕空青是唯恐相对尴尬无言,才会刻意早早的离开罢。 只是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竹梯处,文元就在门口笑不可支起来:“老六,你可都要吓死她了。” 空青一边收拾起艳丽夺目的帐幔红烛,一边叹道:“她都要气死我了,我还不能吓一吓她么。” 文元笑眉笑眼的望着空青,有几分淡淡的戏虐凝在眉宇间:“老六,你怎么回事啊,人家姑娘昨夜都送上门来了,你怎么反倒跑到我那了呢。” 空青一本正经道:“你放心,今夜我定是不会去你那的,你的呼噜声实在太响了,我可消受不起。” 文元故作高深莫测的掐指一算:“今夜,今夜你还是个怂人。”他摇头晃脑道:“自古怂人多坎坷,老六,你怂的太狠了,所以这坎坷才会一直跟着你。” 空青不置可否的轻嗤一声,端着盏茶,半响不曾言语。 文元继续絮叨:“老六,你说你可怎么好,这辈子,你是栽到她手里了。” 空青暗自翻了翻眼皮儿,实在是被文元絮叨的脑仁儿疼,他猛然起身,一言不发的就往外走。 “哎,你干甚么啊,我还没说完呢。”文元在后头大声嚷嚷道。 空青头也不回道:“你太吵了,我出去清净清净。” 文元顿时气了个绝倒,指着空青的背影你了半响,最后憋出一句:“老子今天锁上门,叫你去街头露宿去。” 此时时辰尚早,吊脚楼内极静,几十号人挤在楼中,却像是空无一人般寂静。 空青端了盏茶,负手缓行,脚步声虽已压得极低,却仍传出去极远,空悠悠的,像甚么人的心跳,有些慌乱有些茫然。 刚刚上到三楼,空青便迎面撞上了苏子,二人俱是一怔。 苏子虽仍对空青心有戒备,但如今有求于人,忙笑道:“青公子好早啊,我正说待会去找你呢。” 空青平静点头:“我算着那聚阳灯燃的差不多了,便过来瞧瞧。” 二人且说且走,轻轻推门而入,只见云良姜坐在床前,像一只昏昏沉沉的瞌睡虫,不住的连连点头,叫人唯恐他一个不慎栽到地上,摔断了脖颈。 苏子浅浅笑了笑,心里憋着个坏主意,冲着空青轻轻嘘了一声,踮着脚尖儿,蹑手蹑脚的走到云良姜身后,“啪”的一声,大巴掌猛然重重落到他的后脑。 “谁,谁,谁打本公子。”云良姜惨叫一声,跳起八丈高,瞪着双眸,骂骂咧咧的一回头,一见是苏子,论拳脚他只有挨打的份儿,论吵架他只有挨骂的份儿,他顿时偃旗息鼓,咬牙切齿的恨声道:“苏子,你有病啊。” 苏子竖起两根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忍笑道:“低声些,你不怕吵到灵仙啊。” 云良姜忙紧紧捂住嘴,声音憋在嗓子眼儿里,像是被人毒哑了一般,瓮声瓮气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瞧瞧聚阳灯。”苏子瞧了瞧苏灵仙,又瞧了瞧云良姜那一双乌黑的眼眶子,奚落道:“顺便来瞧瞧你的黑眼眶子。” 云良姜揉了揉双眸,困倦不堪的骂道:“你还笑,我瞧了一整夜的聚阳灯,不敢合眼,你死哪去了。” “睡觉啊,我又不像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我又不傻。”苏子心安理得的反唇相讥了一句,凑到聚阳灯前,仔细端详片刻,那灯上仍有丝丝缕缕的白雾缭绕,但经了一夜消磨,已比昨日稀薄了许多,而苏灵仙脸上的黑芒已淡薄至极,若不仔细查看,几乎瞧不出来,看来单凭一滴心头精血,确实稍显不足,他回望着空青,歉疚道:“如此看来,的确还要麻烦青公子一回了。” “不妨事。”空青平静点头。 云良姜还真是能屈能伸的行家,做足了狗腿子的模样,微微欠着身,忙不迭的接过空青手中的茶盏,笑的双眸如同新月:“那就有劳青公子了。” 随后,便一如昨日那般,没有丝毫波澜的取了心头精血,投入聚阳灯中。 眼瞧着薄雾渐浓,空青缓了缓神儿,故意问了一句:“落葵呢,怎么没见她人。” 苏子轻笑着摇头:“晨起我去瞧过她了,这个懒丫头,说是昨夜里没睡好,赖着不肯起呢。” 云良姜斟了盏茶,恭恭敬敬的递到空青手中,亦是笑道:“青公子怕是不知道,这丫头平生只有两大乐事,一是吃,二是睡觉。我每回去找她,不是撞见她正在吃,就是撞见她正打算睡,或是刚刚睡醒。” 空青闻言,仍是一派平静的微微颔首,可心里却暗笑不止,昨夜没睡好是真,可眼下能不能睡得着,却着实未必了。他定了定神儿,道:“那我也先回去了,有事就叫我。” “青公子。”苏子疾行了几步,追上空青,神情凝重的一本正经道:“青公子可有空,在下有几句话,想与青公子说。” 空青微怔:“那就,去在下房中罢。” 那屋中早已恢复了从前客栈的摆设,再无昨夜的半点痕迹,二人在如意园桌旁相对而坐,静了片刻,直到提梁铁壶中发出滚滚水声,空青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大公子有何话,尽管直说罢。” 苏子提过铁壶,给彼此各自斟了一盏茶,脸庞隐在淡白水雾中,神情有些晦涩,言语亦是迟疑:“青公子,我并不想深究你与在下幼妹之间的前世恩怨,我只有一句,青公子出身妖族,当知妖族铁律,人妖殊途,为何还会对她纠缠不休,难道青公子不怕族规严惩,不怕她会因此丧命么。” 话到此处,空青已明白了落葵之父,那名叫水天无的妖族大能之士,并未将落葵的身世告诉任何一个人族,即便眼前的苏子是他的亲传弟子,他将落葵的身家性命尽数交给了此人,也从未对此人说过半个字。这也难怪,若一旦有人得知他出身妖族,而她的女儿是半妖之体,莫说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只单单奇货可居这四个字,在他身死后,落葵便在这世间难以容身立足,而她的血脉存疑,人族容不下,妖族也照样容不下。 第三百三十一回 何为君子 此事既然水天无隐瞒了,那么自己也没有节外生枝的必要了,左右那百蛊之体足以隐藏她身上的精纯妖血,而自己亦会想方设法令她嫁给自己,从此永远绝了她暴露血脉的可能。 想明白了这些,空青心中顿时松快了几分,轻轻抿了口茶,笃定而简单的一语:“我既如此做了,便是无所畏惧的,也有万全之策保住她,大公子放心便是。” 这般言语淡然的模样,的确有安定人心的奇效,但事关落葵,不得不多几分小心谨慎,苏子揣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继续锲而不舍的诛心:“那么青公子可知,她心中并没有你。” 话音转瞬即逝,这屋内顿时静谧了下来,醇厚生涩的茶香充斥在静谧中,原本是最安定人心的气息,此时却混杂了微微狂躁的意味。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人曾对空青说过,所谓的不忍伤害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欲擒故纵,而对所有姑娘都温柔敦厚便是冠冕堂皇的享齐人之福,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既过得舒坦肆意,又搏个人人夸赞的好名声。 从前空青不懂,时过境迁后才发觉,那人说的这句话,是实打实的警世恒言,如今的他,进一步是火坑,退一步是悬崖,连勒马束手都做不到,从前他以为,自己是个实打实的端方正派,可走过了半生荒唐,方才如梦初醒,所谓君子,或是坚贞或是凉薄,皆是笃定而极致的,绝没有左右摇摆,犹豫不决,既不自己错付,亦不令旁人错付。 空青垂首,浅浅啜了一口中岳茶,生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氤氲流连,稍稍抵消了偏执到发狂的心绪。他素来稳重,罕有有情绪失控之时,唯独面对苏子所言的那桩事时,他明知发狂无用,可丝毫抑制不住嫉恨疯长,在红霞岭鬼谷,他眼见她与那男子神态亲昵,便险些发狂,幸而彼时文元拉住了他,他才没有当场心神崩溃,做出甚么荒唐事来。 良久无声,空青终于稳住了心神,轻轻颔首道:“我知道,她心里有旁人,这不妨事。” 苏子狠狠怔了一怔,继续锲而不舍的诛心:“青公子于我和落葵有大恩,有些话我原不该说,但,为着落葵好,也为着青公子好,却又不得不说,青公子,你与落葵没缘分,又何必勉强。” 空青在心底长长吁了口气,所谓缘分,从来都是事在人为,只要心够狠能盘算,便没有人力不可成就的缘分,勉强来的缘分也是缘分,他不动声色的握了握双手,神情敛的一派平静:“日子还长,我勉强的起,更等得起。” 此言一出,像是诛了苏子的心,他倏然无力,彻底无话可说了,垂首间,只见碧绿叶片在杯盏中沉浮,彼时的他与眼前之人是如此的相像,皆是心有戚戚,皆是执拗到患得患失,皆是的历经劫难却仍看不透放不下。 可这世间,死在迁怒二字中的人太多了,即便自己说甚么都是无济于事,却也不得不说,苏子拱了拱手,姿态有几分谦恭,言语却又有几分威胁:“既如此,我只能说,青公子,你作甚么都好,只是,莫要伤人伤己,更莫要逼得旁人作恶伤人。” 空青听出了苏子的话中之意,即便苏子不说,自己也会对她全力护佑的,他同样拱了拱手,神情敛的肃然,郑重其事低语:“你放心。” 窗外榕树高大繁茂,浓阴翠翠遮住大半竹窗,日光渐胜,穿过如云如盖的巨大树冠,明亮的日光只余下一线线淡白的日影,筛在暗黄色的地板上。 日影微移,翠色的阴凉里,氤氲着疏落清爽的草香,仿若洇开满室的柳色青青的春意。 苏子与空青原本便不十分熟络,兼之从前生过嫌隙冲突,再空青又素来话少疏冷之人,说完了此事,两个人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了,只听得到极轻微的饮茶声,再听不到半点人语,气氛静谧的有几分诡异和尴尬。 苏子轻轻放下杯盏,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寂静,他稳稳起身,满脸赤诚的冲着空青深施了一礼:“青公子,先前落葵行事莽撞,伤了那姑娘,青公子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实在令在下无地自容,在下给青公子陪个罪,他日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空青微怔,心底狠狠赞叹了一回苏子的能屈能伸,毕竟此人之前翻脸无情的模样尚在眼前,他眉目敛的平静,伸手扶起苏子,轻松一笑:“各为其主罢了,大公子实在不必如此,不过我还真有一事,有劳大公子答疑解惑。” “答疑解惑。”苏子微微一怔,疑惑道:“青公子请讲。” 空青斟酌了片刻:“我观那日落葵使的,乃是幽冥圣花罢。” 幽冥圣花素来被正阳道所忌惮,一向是视为心头大患的,只要遇上了,必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恶战,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落葵绝不肯轻易催动此花,而她身负幽冥圣花,更是极隐蔽之事,江湖中见过此花之人,几乎都做了这花下亡魂,故而这些年来,江湖中便有了传言,说此花早已毁在了那场正阳道与嗜血道的那场大战中了。 听到此话,苏子的双眸冷冷微眯,闪动着危险的光,唯恐空青将此事泄露出去,给落葵引来无尽麻烦,他踟蹰了片刻,才微微颔首:“不错。” “大公子不必担心甚么,事关贵派隐秘,在下知道轻重,断然不会将此事外传的。”空青坦荡而平静续道:“只是,在下不明白的是,幽冥圣花乃是魔界至宝,威力虽然甚为强悍,但是极难采摘,而炼制更是难如登天,数千年来,连魔界都未有人炼制成此宝了,不知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苏子微微蹙眉:“青公子的为人,在下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此物的来历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从前是在我义父手中的,后来他弥留之际,将此花传给了落葵,只说是给她防身所用,并未多说旁的。” 空青微微颔首,这一番对答,不管是真是假,但都未曾解开他心中的种种疑团,反倒凭空添了更多的不解之谜,若落葵之父果真出自妖族水麒麟一族,那么不将自身的水精玉书留给她防身,反倒要炼制此等魔界至宝交给她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盘算着此间事毕,还是得去一趟魔界寻访一二才好。 眼见空青并未追问下去,苏子暗自松了口气,垂首啜茶,其实方才的那一番话,他说的半真半假,水天无曾对他提起过幽冥圣花的来历,也曾言明若一旦此花遭遇重创,可以进入魔界加以修复,只是空青非友非敌,不适宜交浅言深罢了。 就在此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如同雨打芭蕉,声音又急又密,慌张的由远及近,夹杂着一声声狂喜的大喊:“大堂兄,大堂兄,灵仙醒了,灵仙醒了。” 苏子倏然起身,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咚”的一声,只见见苏玄明脸红脖子粗的一掌拍开了竹门,冲到屋里旁若无人的大声嚷嚷:“大堂兄,青公子,灵仙醒了。” 苏子长长抽了口气,勉力忍住没有破口大骂,只捂着耳朵,一脸嫌弃的蹙眉道:“别嚎了,早就听到了,我又不聋,你这么大的嗓门,十里地外都听得到。” 苏玄明嘿嘿一笑,冲着空青行了个礼,装出一副正经模样,端端正正道:“青公子,大堂兄,灵仙醒了,要不要过去瞧瞧。” 这几日长窗紧闭,半丝风也漏不到屋里来,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掉牙的药味儿,充斥在略微凝滞沉闷的屋内,这气味实在不那么好闻,憋闷的叫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苏灵仙自打醒来后,先是忍受不住这屋内的气味,呕了一回,闹着要开窗透气,被云良姜连哄带劝的安抚了下来,跟着又知道了自己竟喝了人血来救命,便连着又呕了一回,险些呕的背过气去。 缓了片刻,苏灵仙才抬起一张青白的脸,瞪着乌黑的眼珠子,咬牙切齿道:“这,这也太,太恶心了,我竟然喝了人血。” “不是人血,救你的青公子是妖族之人,你喝得不是人血,是妖怪血。”云良姜端着狭促的笑意,舀了一勺子白粥,递到她的唇边。 苏灵仙喝了口粥,伸手轻轻拨弄着聚阳灯上缭绕的白雾,愤愤然道:“我知道这是为了救我的命,可有这聚阳灯还不行么,还要让我喝人,哦,不,妖怪血。” 云良姜又喂了一口粥,狭促笑道:“那可是龙血,是稀罕之物,若换做落葵,她保不齐还嫌那龙血少了点,没尝出味儿来呢,你合该跟她学学,不管甚么,只要能吃,她就没有不吃的,才不管甚么恶心不恶心呢。” 苏灵仙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仍旧愤愤然的骂道:“喝妖怪血这事,这定是哥哥故意出的馊主意,故意叫我吃吃苦头的。” 第三百三十二回 兵分几路 “哎呀呀,这可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了,我真是冤到家了。”门口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苦笑,听来半是委屈半是奚落。 这不怀好意的奚落笑意,吓得云良姜的手一松,粥碗竟直直砸了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滚烫白粥,眼看着就要扣到苏灵仙身上。 一道人影如风,旋到床沿儿,伸手一捞,稳稳当当的接住了粥碗,随即舀了一勺子,递到苏灵仙的唇边,瞧她目瞪口呆的不张嘴,那人轻笑道:“怎么,不吃么,莫非我喂的和云良姜喂的,不是一个味儿。” “大堂兄。”苏灵仙的心肠狠狠颤了一下,怪嗔了一句,抬眼瞪着倚在门边儿,抱臂相望的苏玄明,皱着鼻尖,嘟着嘴道:“哥哥,你吓着我了。” “吓着你了么,你作甚么亏心事了。”苏玄明笑眉笑眼的凑过来,眸光在苏灵仙与云良姜二人身上巡弋了一回,话中有话的打趣道。 云良姜只嘿嘿一笑,有几分娇羞的低下了头。 反倒是苏灵仙,神情坦荡磊落,毫不娇羞的挑眉,反唇相讥:“做亏心事的是你们几个罢,偷听偷看,都是小人。” “你这可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了,我可没有偷听,我是光明正大的听。”苏子笑着将粥碗撩到一旁,擦了擦手,冲着苏灵仙抬了抬下颌,示意她伸出手,随即两指搭在她的腕间,凝神片刻,神情稍松,转头望着空青道:“这脉象瞧着,是大好了,此番,多谢青公子出手相救了。” 空青一派平静的背负着手,缓步走到近前,仔细瞧了瞧苏灵仙的脸色,和颜悦色的点点头:“瞧着脸色也的确是好多了。”他从袖中掏出一条天青色的素丝帕子,覆在她的手腕间,隔着帕子切了个脉,与苏子对视了一眼,亦是松了口气:“尚有些许余毒未清,虽说并不碍事,但置之不理也是不好,这样罢,我拟个方子,再调一调罢。” 苏灵仙体内的余毒,苏子原是打算用法力驱除的,乍听闻空青用药便能解此后患,忙客客气气的道了声谢:“如此,就有劳青公子费心了。” 聚阳灯上,淡白的薄雾幽幽袅袅,尽数往苏灵仙的身上蜂拥而去,将她的脸庞遮的有些朦胧,她隔着缭绕白雾相望,白雾外的几人,也同样朦胧。 这一对一答,苏灵仙自然知道眼前朦胧的陌生男子,便是救她于危难的龙族空青,他虽出身妖族,但容貌与人族无异,言语亦十分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她心底的惧怕之意转瞬便消散了,挣扎着起身,落落行礼:“南祁国苏灵仙深谢青公子救命之恩。” 空青虚扶了一把,淡淡笑道:“小事而已,姑娘客气了。” 见苏灵仙果然没了大碍,苏玄明悬了数日的心终于安放下来,满脸喜色的大声嚷嚷起来:“走罢,既然灵仙没事了,大堂兄,青公子,云良姜,咱们喝一壶松快松快去。” 苏子眸光一凝,他心中另有大事,只因苏灵仙骤然病倒,才一直耽搁着,眼见在此地滞留的日子长了,唯恐青州再生变故,他思量片刻,声音微沉道:“将酒菜就摆在这罢,再去请落葵过来,后面的事,须得安排下去了。” 空青倒是十分识趣,知道苏子这副模样,必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忙推辞了一句:“我不胜酒力,连着两日取精血也着实消耗了不少,就先回房歇着了,大公子,若有事再来叫我罢。” 不多时,杜衡便置办了一桌酒菜,送到苏灵仙房中,而自己亲自在门外守着,瞧着如一尊门神般凶神恶煞。 没了外人,苏玄明再没半点居上位者的正襟危坐,他翘着脚,歪靠在椅背上,提溜着小巧的白瓷底青花壶,就着壶嘴儿猛灌了一口酒,畅快的啧了啧舌:“真是好酒啊,这都多久没这么松快了。” 落葵摇头一笑,胆战心惊的消磨了整夜功夫,吃不下睡不好,对着一桌子好酒好菜,她也真是饿了,也顾不得计较甚么惨淡愁云了,夹了一筷子鲤鱼,入口鱼骨酥脆,细品肉质细嫩,味浓香辣,十分开胃下饭。 她连着扒拉了几口香米饭,那饭别具清香,仔细嗅来,是草木之幽,乃是用香竹与芭蕉叶包裹烘烤而成,她裹了满嘴的饭菜,语焉不详的招呼苏子:“你尝尝这个,这鲤鱼烤的着实不错呢。” 苏子尝了一口,连连点头赞叹:“的确不错,你好好吃罢,吃完琢磨琢磨这鱼是如何烤的,回了青州烤给我吃。” 落葵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只见手边盘中黄橙橙的一片,其上撒了辣椒,十分鲜艳夺目,一时之间却认不出是个甚么菜式。 她小心夹了一筷子尝了尝,极是酸辣可口,开胃消暑,她忍不住又尝了口。 “诶,那个。”就在落葵打算一尝再尝,苏玄明尴尬的开了口:“诶,那个是一盘子蚂蚁,你还真吃的下。” 落葵怔了一怔,仔细一瞧,果然在盘中找到了全须全尾的蚂蚁,天目国多有烟瘴之地,亦多有毒虫蛇蚁出没,故而此国素爱以虫蚁入菜,取其治瘴毒,杀虫之功效,可不曾想虫蚁竟能做的如此美味,她不以为意的哦了一声,继续闷头大快朵颐,不多时,那一盘子蚂蚁已被吃的七零八落。 苏玄明瞧得目瞪口呆,强忍着翻墙倒海的肠胃,冲着落葵拱了拱手:“落葵姑娘,你还真,真是甚么都吃。” 落葵一笑,道:“别处吃不到的,你不吃么。”她环顾了一圈儿,眼见唯有自己与苏子吃的尽兴,旁的人皆只是挑挑拣拣的浅尝辄止了几口,不禁摇头大呼可惜:“你们可真是暴殄天物。” 苏子亦是笑着摇头,斟了盏茶,漱了漱口,凝神片刻,沉声道:“既然都吃饱喝足了,灵仙已无大碍了,玄明,你和灵仙明日一早便离开此地,返回南祁国罢。” 这是一早便定下的事,原本离开了红霞岭,便该连夜返回南祁国的,苏玄明丝毫不觉意外,点点头道:“好,身后的尾巴,就交给大堂兄了。” “不要。”不待苏子开口,苏灵仙却蓦然开口:“我还没玩够呢,我才不要回去呢。” 苏玄明眸光一转,嘿嘿一笑:“这可由不得你了。” 苏灵仙皱巴着脸庞,转眸望着云良姜,嘟着嘴道:“那你呢,你去哪。” 云良姜微怔,一时之间没能明白苏灵仙的意思,讷讷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子绷着笑意,两指微曲,轻轻叩着桌案,一本正经道:“他自然是回青州了。” 落葵紧追着落井下石了一句:“对啊,此番良姜回去,怕是要被打断了腿罢。” 云良姜顿时丧了气,甚么也吃不下了,手掌撑着脸颊,口中叼着筷子头,嘟嘟囔囔道:“这个,那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是得回去的。” 落葵轻轻一锤桌案:“良姜,你总算是硬气了一回,你与杜衡连夜就离开此处,身后的尾巴不必硬拼,将他们引去南祁国即可。” 云良姜敛了笑意,神情凝重的略一颔首:“好,你放心。”言罢,他深深望了苏灵仙一眼,那一眼有不舍,有歉疚,百感交集,随即他再没有多的言语,忙回房收拾行装去了。 苏灵仙张了张口,见他这副模样,心下转瞬便有了主意。 亥时,夜色渐深,落葵忐忑不安的来到门外,只见房门虚掩着,里头灯火如豆,无声跳跃。她深深抽了口气,盘算着要如何应付空青,才能平安度过今夜,才能哄得他将清水珠还给自己。 良久,她稳了稳心神,推门而入,只见屋中空无一人,仔细瞧了瞧,的确空无一人,而如意圆桌上搁了一页薄纸,而清水珠压在上头,闪着幽幽冷光,如同一汪寒泉荡漾,她心下狐疑,先是拿过清水珠,仔细端详片刻,见珠子并无异样,遂小心的收了起来,才拿起那页纸,纸上只寥寥一语: “你欠我的,我记着,青州再见。” 她不知空青到底做的是何等打算,虽然险之又险的逃过一劫,可青州二字真真是吓到了她,这可真是后患无穷啊。 此时,空青和文元带着泽兰,早已离开了这座凄迷的吊脚楼,投宿在了另一家客栈中。 文元呵呵直笑:“你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白白放过一次良机。” 空青撇了撇嘴:“我总要她心甘情愿的才好。” “你少来,你狠话也说了,恶人也做了,人家姑娘也送上门来了,你却临阵脱逃了,分明是你没胆。”文元极尽嘲讽之事,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良久,才一脸正色道:“老六,说起来,你是个心善的。” “可她是个心狠的。”空青摇头:“她清楚知道我的软肋在何处,也清楚知道我最怕甚么,我终究最怕伤了她。” 文元拍了拍空青肩头,长吁短叹道:“这辈子,你注定要栽到她的手里了,这可怎么好啊。” 第三百三十三回 要挟 空青知道落葵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身后,也猜到了落葵的所思所想,他故意没有回头,没有停下来,故意卯足了劲儿疾步而行,既让她追不上,又不会拉开太远,一直将她引到二楼,引到自己房间的门前才陡然停了下来。 落葵只一门心思追着空青,想向他讨要清水珠,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了下来,她躲闪不及,迎头重重撞到了他的身上,疼的哎哟着叫了一声。 空青绷着眉眼间淡薄的笑,头也不回的语出奚落:“这还没到晚上呢,你跟着我作甚么,倒是不怕旁人瞧见,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么。” 落葵退了一步,捂着额头,咬着后槽牙闷闷道:“我的珠子。” 空青拉开门,飞快的斜睨了落葵一眼,其实心底已经恼怒了,却是波澜不惊,没甚么情绪的回绝道:“你不必想了,我不会还给你的。” 落葵素日里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可偏偏在此事上关心则乱,顿时恼羞成怒,三步并作两步追到屋里,全然没有昨夜的谨小慎微,重重一拍桌案,气的秀眉倒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凭甚么,那是我的。” “就凭现在珠子在我手里,就凭你得靠着我救那姑娘,就凭你气死了也不敢与我翻脸。”空青瘫在椅中,长眉轻巧一轩,似笑非笑的扯动脸皮儿,三言两语便堵得落葵无言以对。 空青虽是族中子侄辈中最年轻的,却又是最为老成持重的,从来都是温厚端正,谨慎而仔细的,从未有过仗势欺人蛮不讲理时候,可这拐弯抹角的指桑骂槐,杀人无形的绵里藏针这些招数,却练的是炉火纯青,既怄的人发狂吐血却又对他无可指摘,只是如眼下这般明火执仗的不讲理耍无赖,还是头一遭,这副模样,落到隔壁偷听的兴起的文元的耳中,他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落葵也没见过空青这副模样,她觉得,这般无赖做派合该是江蓠才做得出的,江蓠这两个字,于她如同心头刺,想一次痛一次,伸手摸了把空落落的腕间,她一时恍惚,一时失神,一时心痛怅然。 空青续了盏冷茶端在手中,不闹不怒,玩味笑望落葵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的狼狈,意味深长的继续耍无赖:“那姑娘已经醒了,没了大碍,我估摸着,以你的秉性,剩下这两夜,你怕是要赖账了罢,不过只要我扣着你的清水珠,你就不敢赖账,若你顺了我的心意,那珠子我也并非不能还给你。” 这句话倒是正中落葵的心事,她眸光游离,有些尴尬,自打知道了苏灵仙醒来,并无大碍后,她便打定了主意翻脸赖账,死不露面儿了,可眼下,视若性命的清水珠落在空青手中,逼得她唯有投鼠忌器,任他摆布了,她轻咬下唇,忍了又忍,压着火气没有当场翻脸,恨得咬牙切齿,脸色铁青。 各宗各派离开红霞岭后,红霞岭恢复了往日的静谧,深夜里,一重一重的深幽群山连绵起伏,如同遮云避月的羽鸦,月色微冷,没有半点洒落到这片黑漆漆的阴森之地。 自从七星图之事了结后,不知为何,天一宗却没有即刻离开红霞岭,反倒在山岭中一处荒废许久的屋舍中驻扎了下来。 亥时刚过,夜色深沉如水,无声的漫过这处荒芜的屋舍,巨大的树冠在房前屋后投下黑漆漆的暗影。 一豆灯火微微晃动着,忽明忽暗的光影投在半透的窗纸上,犹如一只鬼眼儿,冷冷的注视着屋中的一切。 江蓠身披月白中衣,散着长发,端着杯盏迎窗而立,夜风从半开的窗掠进来,轻轻拂动他额前的发,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庞上,竟生出几分持重端方来。 “吱呀”一声,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崖香悄无声息的闪身进来,瞧着江蓠这副深沉的模样,不禁一怔,微微欠身,压低了声音道:“少主,打听清楚了。” “说。”江蓠并未回头,只留了个阴郁冷薄的背影给崖香,他手中的残茶冷透了,浅浅抿了一口,又涩又苦。 这副情景太过诡异,江蓠周身的气息凝重至极,惊的崖香直打寒颤,揣着满腹狐疑低语道:“这几日流言四起,纷纷传言七星图落到了云楚国手中,这才没人来对咱们下手,反倒都围住了他们,只是属下暗中查访,发觉这流言起初竟是从他们自己中间传出来的,若非是他们中有不知实情的内奸,那便是这流言根本是他们自己放出来的。” 江蓠绷着脸,故弄玄虚了一盏茶的功夫,已绷的十分辛苦了,早在心里暗骂装深沉果然不是人干的活,没有天赋是装不来的,听到崖香这话,他扑哧一下喷了口冷茶,笑的直打跌:“有意思,这么大个鱼饵,真有意思,谁这么倒霉,得罪了小妖女,这下可有热闹瞧了,不行,我得瞧瞧去,看他们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多过瘾。” 方才江蓠那副模样,吓的崖香够呛,还以为他是吃坏了东西或是中了毒,这才转了性儿,眼见他嬉笑怒骂如常,崖香长长吁了口气,笑道:“少主,如今三日将过,怕是有人耐不住,要去咬饵了。” 江蓠眉梢飞挑,神采狭促:“那是自然,国运昌盛算个屁啊,活的过乌龟王八才是正途。” 听得这话,崖香总算将心安安稳稳的放在了肚子里,自家少主没病没疯没中毒,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遂笑道:“他们一行人一直在红霞岭外的镇中盘桓滞留,并未有离开的意思,想来早已安排好了对策,少主就莫要担心甚么了,太上长老吩咐了,他已将七星图参悟透彻,今夜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咱们就要星夜兼程,赶回天一宗了。” “这么快。”江蓠讶异的惊呼了一声,静了片刻,他猛然伸手一捞,将一袭艳丽红裳披在身上,依旧散着长发,拔腿就往外走。 崖香急忙拦住了他,陡然拔高了声音,喊道:“少主这是要去作甚么。” 江蓠凶神恶煞的瞪了崖香一眼,笑骂道:“嚷甚么,唯恐太上长老听不着是么。” 崖香死死拦在门口,神色凝重道:“少主,此番离宗的时日已十分久了,若不回去,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话说不得,可即便是看破不说破,江蓠也应当是心中有数的,他想了又想,终于欲言又止。 江蓠自然知道崖香戛然而止的是甚么,可眼下有些事,他不去做了,总是心下难安,他笑道:“崖香你放心,我就是去送送她,很快就能追上你们的。” 崖香自幼与江蓠一同长大,不但情分非比寻常,于江蓠的心思也是拿捏的极准的,他蹙着眉心,不肯相信亦不肯相让:“少主,你是要一直送到青州城么。” 江蓠皱眉骂道:“崖香,你就这么信不过本少主么。” 崖香梗着脖颈回嘴:“少主扪心自问,可做过几桩让属下信得过之事。” 江蓠哽了一哽,怒极反笑:“你个猴崽子,猜得倒是挺准的。” 崖香仍旧如临大敌,没有半分松懈的拦着江蓠,颇有一种碎嘴先生教训弟子要上进乖顺时的苦口婆心:“少主,你现下赶过去有甚么用,去守着她么,有苏凌泉在,谁能伤的了她,只怕你去了,连她的身都近不了罢,去瞧热闹么,少主你不怕被溅上一身血啊,再有那打输了架丢了面子的,万一迁怒少主,这不是无妄之灾么。” 江蓠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模样来,笑眉笑眼的拍了拍崖香的肩头,连连颔首道:“那你说说看,本少主甚么时候去最合适。” 崖香偏着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自然是她被群敌环饲,朝不保夕之时,少主你一袭红裳,从天而降,如天降神兵,英雄救美啊。”他顿了一顿,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依旧一本正经道:“故而少主,你出现的分寸一定要拿捏的极为恰当,早一分则嫌殷勤,迟一分稍显懦弱。” 江蓠自然知道崖香是在搜肠刮肚的拦着自己,他没有戳破,只一门心思的盘算如何在云轴子的眼皮子底下脱身,心不在焉的由着崖香继续胡说。 崖香挡在门口,见江蓠一副不以为是的模样,就知道他没将自己的话当回事,遂瞟了他的长发一眼,摸准了他的脉门继续自说自话:“少主,人家英雄都是器宇不凡,英姿飒爽的,你再看看你这副打扮,若是骤然出现,没得人家还以为你是逃难来的呢。” 江蓠对此话倒是极为认同的,里子塌了没关系但面子绝不能塌,他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退了几步,退到铜镜前,极为利落的揽镜束发,收拾的齐齐整整,回首道:“崖香,你瞧瞧,本少主这样能见人了罢。” 崖香连连点头:“少主早些歇着罢,待时机合适了,少主就打扮成这样,从天而降,保管甚么妖魔鬼怪都吓跑了。” 第三百三十四回 狗腿子 江蓠长眉微挑,冷笑轻嗤,不轻不重的踹了崖香一脚:“崖香,你还真是个顺杆儿爬呢,你给本少主让开。” 崖香素来胆小圆滑,心思玲珑通透,才能跟了这位惹是生非的少宗主这么久,却没受到牵连而丧命,才能在天一宗各峰都混得风生水起。 可此时,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崖香熊心豹子胆,被踹了一脚,他竟还梗着脖颈,双手死死抠住门框子,险些抠烂了年久失修的破门,愣是寸步不让,双眸眨也不眨的瞪着江蓠,嬉皮笑脸的连哄带骗:“少主,都说了现下不是过去的好时机,就别去了。” 曾经有人也这样苦劝过江蓠,劝他收收性子,劝他担起少宗主该担的担子,劝他莫要再意气用事,她说的每一句每个字,江蓠都记得清楚,这些话,唯有真心待他之人,才会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的说,江蓠轻轻一叹,崖香如此的心急如焚,苦劝不止,也是同样的良苦用心,他同样不能辜负。 江蓠有自己的打算和主意,他眸光澄澈,十分难得的一脸正色,拍了拍崖香的肩头:“你说得对,此时的确并非良机,好,本少主就听你的,不去了。” 崖香被江蓠拍的身形一矮,他耷拉着眼角,斜睨着江蓠,只见江蓠一改往日的纨绔嬉笑,端的是十足十的正气凛然,可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假,他半死不活的吐出两个字来:“当真。” “你,我。”自己难得装一回正经,做一次君子,却被人如此质疑,江蓠怒极反笑,顿时扬手,作势要打崖香。 那巴掌夹着风声,刚刚逼到崖香的耳畔,他便如一尾鱼般,身形扭动着躲开了那道虚张声势的掌风,江蓠又气又笑:“你个猴崽子,本少主难得正经一回,难得想以大局为重一回,你竟不信,看本少主不打死你。” 崖香这下放了心,无比殷勤的斟了盏热茶,递给江蓠,堆起满脸讪讪的笑纹,嘿嘿笑着连连赔罪:“属下就知道少主转了性儿,从此咱们天一宗有望了。” 江蓠轻嘲的嗤笑一声,只垂首心不在焉的饮了几盏茶的功夫,便编好了一套足够周全足够感人至深的说辞,自己都对自己生出几分佩服之情来,连连点头道:“崖香,太上长老此时可得闲,心情可好。” 这话太过没头没脑,崖香顿觉,江蓠定是没憋着甚么好主意,他的手一晃,茶水溢了出来,想到江蓠遇上君葳蕤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咧嘴一笑,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方才夜茴来传话时,说太上长老对着棋谱摆了个残局,又有君姑娘在侧奉茶,想来心情不错。” “君葳蕤,她去干甚么。”江蓠微微一怔,杯盏尚在指端滴溜溜打转,他向后一抛,杯盏稳稳当当的落在桌案上,随即拔腿就往外走。 “少主少主,你作甚么去,你刚不是答应了属下的么,你能不能消停消停,让属下少操些心。”崖香顿时慌了神儿,好容易塞回肚子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儿,扯着嗓子嚷嚷起来,恨不能嚷的整座红霞岭都能听得到,他命苦,跟了个不省心的少主。 “喊甚么喊,显摆你是嗓门大还是吃撑着了。”江蓠长眉斜飞,凤眼微扬,笑的轻佻狭促:“本少主去找太上长老杀上一局,定将他的好心情杀的片甲不留。” 崖香半响没有回过神来,张口结舌的愣在原处,直到微凉的夜风窜进屋内,扑在面上,他才回过神来,念念叨叨的收拾起江蓠的包袱。 暗沉沉的深夜里,万物沉寂,鸟雀无声,阔大的榕树树冠连成黝黑静谧的一片,如同数之不尽的铅云低低压在小镇上空,蔚为壮观。 空青在床沿儿正襟危坐,瞧着如约而来的落葵,不动声色的掸了掸衣袖,故意刁难了一句:“饿了。” 落葵微微一怔,饿了,这深更半夜的,饿了,怎么不饿死你。她暗自腹诽不已,那一记白眼儿刚刚赏了一半儿,却转念想到,白日里他曾说过,若是顺了他的心意,清水珠他并非不能还,那么,若是自己千依百顺的哄着他,保不齐他一高兴,还真的就将清水珠还给自己了。 做人嘛,能屈能伸才能活得长久,落葵做小伏低状,低眉顺眼的问了句:“那么,青公子想吃甚么。” 空青唇角上扬,薄薄的笑意在唇边一漾,好似轻漪转瞬即逝:“我的口味,你不知道么。” 落葵抿唇暗恨,这大半夜的,鲜鱼小虾早成了臭鱼烂虾,他也不怕吃了这些,会拉死在茅房里,不对,若是他拉死在茅房中,自己也就不用再费心讨要清水珠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想明白了这点,她顿时喜不自胜的去了灶间,里里外外的忙活起来。 空青依旧正襟危坐着,他并不知道落葵心中所想,只觉方才她那一笑荡漾到了自己的心间,即便此时她捧来一盏这世间最毒的酒,他也甘之如饴。 落葵果然是灶间的行家里手,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东拼西凑的,总算置办了一桌堪比皇家宴席的鱼虾宴,望之色香味俱全,更备了一壶清酿荷花醉。 空青神色平静的瞧着满桌珍馐,再瞧瞧甩了满头汗珠子的落葵,忍了又忍,才将唇角的笑意敛的无影无踪,不紧不慢的净了手,提溜着白瓷酒壶晃了晃,长眉一轩,淡薄道:“是打算把我灌醉了,借机偷东西么。” “不敢,不敢不敢。”落葵一叠声的讪讪笑着,狗腿子样的斟了一盏荷花醉,又夹了一筷子鲤鱼,十分妥帖的剔干净鱼刺,语意温软谄媚,连她自己都直泛恶心:“青公子尝尝这个鱼,我炖了好久,味道极是不错。” 空青垂首,荷叶般凝碧的酒水微微荡漾,倒映出他藏也藏不住的戏谑笑意,尝了口鱼肉,故作淡薄平静道:“这店里的盐都不要钱么。” “咸么。”落葵拿着筷子翻了翻鲤鱼,浓汤赤酱的极为好看,但她却不肯下筷子尝上一口,可不是咸么,这鲤鱼翻着白眼儿,在那大缸里不知泡了几日了,连水都臭了,为了掩盖住臭鱼味儿,她只好切了大把的葱姜蒜炝锅,又没命的放盐放醋放辣椒,才成就了这么一盘子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鲤鱼。 “这酒不错。”就在落葵将鲤鱼翻了个七零八落,来掩盖这鱼肉的端倪之时,空青浅浅啜了口酒,平静的替她也斟了一盏:“你也尝尝。” 落葵顿时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来,却只拿酒水打湿了唇边,并非是她不胜酒力,也不是她在这荷花醉中下了药,而是这酒不多了,着实凑不够一壶,她就勉为其难的舀了一勺子生水兑进去,又添了些桂花糖调味儿,才凑了这么一壶清甜的“荷花醉”,实在喝不得,喝了搞不好会上吐下泻,整夜与茅房为伴了,她胆战心惊的摇了摇头,喝不得喝不得。 空青并不知其中内情,他素来甚少饮酒,自然也喝不出甚么不妥,只觉这就入喉甜香,没有半点辛辣之气,喝得极为欢畅,一盏接一盏,一壶酒眼看着就要见了底。可这兑了水的荷花醉,再怎么说也是酒,也是会醉人的,更遑论空青素来不胜酒力,很快便有了几分醉意,脸颊晕开两片绯红,映衬得烛影下的他愈发风姿如玉。 落葵并未心思仔细去瞧这副丽景,只忙着眉眼盈盈含笑,态度柔婉和顺,十足十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狗腿子,斟酒布菜挑刺剥虾,忙的不亦乐乎,眼见着桌案上风卷残云一片,暗自念叨着他怎么还吃不饱,大半夜的吃这么多,也不怕撑得睡不着觉,他是出身龙族么,应该是出身饕餮一族才对的。 她斜眼一撇,只见空青脸颊微红,染了点点桃花色,已是酒意上头了,正是提一提清水珠之事的好时机,她斟酌片刻,笑得眉眼弯如同新月,闪着狡黠月华:“青公子吃的可还好。” 昏黄的灯影照在落葵脸庞上,那笑若生花的眉眼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然,多了几许温婉柔美,并不那么的令人难以接近。 空青极力掩饰住眸中的惊艳之色,轻轻撂下筷子,接过落葵兑好的玫瑰花漱口水,漱了漱口,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凑合吃罢。” 得了便宜还卖乖,落葵转过头去,不屑的哼了一声,暗暗翻了个大白眼儿,转瞬却又揣着谄媚的笑,趁热打铁道:“那,清水珠,可以还给我了么。” 这一整晚,空青一直在等落葵有此一问,可这一问果真说出来,他还是难忍寂寥,夜风穿过如云树冠,发出摄人心魄的呜呜咽咽,那寂寥转瞬成空,欲望填满了整颗心,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环顾了一圈儿,顾左右而言他的平静点头:“夜深了,该安歇了,可这房里的鱼腥味儿重了点。” —————— 推荐一本朋友的书,朝阳观主《逆仙九问》,欢迎入坑,请亲们加一个收藏关注。 第三百三十五回 都是做梦 落葵心领神会的打了个响指,像跟班碎催一般,燃了上好的百合安息香,瞧着青瓷香炉上的袅袅轻烟怔了片刻,犹觉不足。她便捧着香炉在屋内转了一圈儿,一边儿走一边儿以手扇风,让轻烟悠悠荡荡,芬芳氤氲满室,回首挑眉轻笑:“青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空青藏起眉眼间的笑意,轻嗅了几下,依旧没甚么情绪的点了点头。 落葵顿时大喜,忙凑到跟前,笑眉笑眼的试探了一句:“那珠子,可不可以还给我。” 空青却淡淡的瞟了落葵一眼,身形一转,带起一阵风,绕到了床榻前,背对着她张开双臂,平静似水的开了口:“这衣裳又粗又重,宽了罢。” “你。”这个愤恨不已的字就咬在唇齿间,落葵瞧着那招人恨的背影,恨得想要踹他一脚,奈何自己没那么好的腿脚,只怕还没踹坏了他,自己就先伤筋动骨了,她只好装出心甘情愿的模样,咬着后槽牙,陪着笑脸道:“好好,宽衣。” 空青闻言转过身来,一脸心安理得的抬着手臂,任由落葵解开玉带扣,宽了外裳,随即闲散的往床沿儿一瘫,不言不语的冲着黄铜盆儿抬了抬下颌,淡薄的神情平静似水,仿若落葵所做的一切,皆是理所应当的。 落葵怔了一怔,唇边微动,无声的骂了句王八蛋,使唤人使唤上瘾了,罢了罢了,为了清水珠,本姑娘忍了。 她咬着满口银牙,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免得这一口郁结之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再活活憋死自己,岂不冤枉。 温热的净水里兑了上好的玫瑰清露,巾子在水中浸泡片刻,染上温热而幽香的气息,扑在脸上,仿若归春。 空青微阖双眸,脸上一派沉静深邃,可心底却是波澜乍起,这短暂的温存令他恍如隔世,这是他求而不得的寻常人家的温存,即便这温存中有太多的逼迫与目的,也是令他心圆意满的,他对落葵的所求心知肚明,对自己眼下的有意刁难更是心知肚明,他明知如此非君子所为,可那又如何,做惯了君子,偶尔做一回小人,也是很惬意的。 收拾完了脸庞和双手,落葵刚刚松了口气,却见空青微阖双眸,又不言不语的抬了抬脚尖,示意她脱靴洗脚,她顿时恼羞成怒,“啪”的一声,将巾子恶狠狠的掷进铜盆,溅起满地水花,怒目相视,大声骂道:“姓空的,你别欺人太甚,你遛了我一晚上了,还想怎样。” 空青蓦然睁开双眸,眸中精光一闪,神情淡漠,波澜不惊的扯动唇角,算是一笑:“若非你不是有求于我,我也不想占你这份便宜。” 玫瑰净面水中映出落葵难看至极的脸色,她被空青噎的脸色铁青,无言以对,是了,若非为了清水珠,鬼才愿意这样低三下四的跟他赔笑脸,分明是他占足了便宜,自己受尽了委屈,可眼下他却像是忍辱负重的受害者,而自己反倒成了十恶不赦的加害者。 她冷冷瞟了他一眼,这上好的天赋,怎么不去云韶府唱曲儿呢,定能成名噪天下的角儿,她虽气急败坏,可理智尚存,眼下她打又打不过,偷又偷不来,故而为了清水珠,她还是耐着性子,咬着牙脱了空青的鞋袜,翘着手一脸嫌弃的丢了出去,暗自盘算着留待来日,自己非剁了他的脚,一血耻辱。 此间事毕,落葵狠狠夸赞了自己一番,这般的能伸能屈,还真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她静静等着,等着空青开口,或是还给她清水珠,或是提些更加苛刻的条件来。 谁料空青却只是静静的凭窗而立,端了个素白茶盏,只饮茶不说话。 薄薄的夜色透窗而入,竹青色中衣上绣了一痕脉脉竹色,长窗没有关严,夜风悠悠荡荡钻了进来,轻轻拂动他的衣角,竹色轻移,仿若发出幽篁之声,散下来的长发迎风微动,映衬的那身形如玉颀长。 此人心思深沉缜密,行为举止看似规矩谨慎却又毫无章法可言,始终如同云遮雾绕般,让落葵猜不出他还有甚么后招,还憋着甚么坏主意,这感觉就像头上悬着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却又不知何时会落下,叫人整日提心吊胆,怕这利刃不掉下来,又怕它胡乱掉下来,不禁后脊梁发凉,冷汗滚滚。 瞧着空青一盏接一盏的饮茶,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落葵心中暗骂,大半夜的喝这么多苦茶,我就看你瞪眼到天明,早起乌黑眼圈。 等了半响,落葵等的心焦,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这场定力相较终是有求于人的她输了,率先陪着笑脸儿开口道:“青公子,那清水珠,可以还给我了么。” 空青静了片刻,啜了口茶,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的沉声道:“我想看一样东西,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落葵微微一怔,心头顿生不祥,忙抱紧了双臂,打了个磕巴,眉心紧蹙的直直望住空青:“我的,甚么东西。” 空青眸光一凝,语出惊人:“幽冥圣花。” 这四个字恍若惊雷,实在震动人心,落葵的神情微微惊惶,定定瞪着空青,脸色微变:“你。”她的话音戛然而止,转瞬灵台清明,眸光冷薄:“是了,我伤那姑娘时,你离得那样近,如何会认不出。” “是。”空青缓步走到落葵面前,与她相对而立,压低了声音:“你不必心有疑虑,我只是好奇,看看而已。” “好奇。”落葵扬眸轻讽:“青公子的好奇心似乎重了些,对别人的隐秘竟如此有兴致。” 空青低低哼了一声:“你只说肯不肯罢。” 事关自家隐秘,自然寸步不能相让,左右方才低三下四装的已十分辛苦,落葵不想再装,她一扫谨小慎微,直视空青的深眸,神情淡然,仿若在说一桩与己无关之事:“不知青公子为何要看幽冥圣花,究竟要看些甚么。” 空青知道若不实言相告,落葵必然不肯拿出幽冥圣花给他一观,他微微沉凝,平静的眸色中隐含复杂的情绪:“我想你并不知道罢,这幽冥圣花素来被妖族视为心腹大患,此花的销声匿迹,与妖族脱不了干系,而妖族与魔族屡次鏖战,皆是为了铲除此物。” 人族的典籍中,对妖族与魔族之事记载甚少,皆是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更是从未提及过幽冥圣花与这两族间的恩怨,落葵闻言不禁怔了一怔,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茫然而呆滞的望住空青:“是么,那又如何,与我又有何干系。” 空青难得见落葵这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只觉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竟情难自已的轻轻抚了下她的长发,言语间洞见肺腑:“我知道你身负幽冥圣花并不打紧,若旁的妖族之人得知此事,必会对你穷尽追杀之事,我只是想看看此物,看看有没有甚么法子掩盖了它的原本模样,但又不妨碍施用。” 落葵仓皇的忙躲开空青的手,眸中是少见的烟火色,她无法辨别空青所言是真是假,但这套事关生死的说辞实在掷地有声,她怕死,更怕死的莫名其妙,怔了片刻,轻幽却笃定开了口:“青公子将清水珠还我,幽冥圣花便给你一观。” 连关乎自家生死的大事,都能拿来交换清水珠,都能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可见赠珠之人在落葵心中的位置有多重。 空青素来淡然的涵养顿时荡然无存,他脸色不虞,手腕一抖,那枚清水珠便吊在他的指端,轻轻的晃来晃去,眸光微冷,恍如瓦上寒霜:“你手握那幽冥圣花,还想要珠子,只怕他日事发,你不止是没了珠子,连你的命,苏子的命,你那众多忠心耿耿的属下,和云楚国的大好河山,怕是都要因此物所累,覆灭干净了。” 这话半真半假,含了几分虚张声势的恐吓,可空青却忘了,落葵并非寻常姑娘,不是轻易便能吓到的,幽冥圣花自然并非凡物,但也不至引发两族血战,若此物真的会惹来杀身之祸,她顶多以后催动时更加谨慎些罢了。 清水珠微微晃动,其内蕴着的无尽水纹也跟着泛起涟漪,荡漾到落葵心间,她眼疾手快的去抢,却还是技不如人,慢了一步,只抢了一把空虚回来,不禁扬眉怒道:“你不必以此事来威胁我,我不是无知小儿,任你哄骗,若真如你所言,确有其事,我顶多将此花封印,永不再用便是,岂会甘愿受你的胁迫,我还是那句话,没有清水珠,你休想看幽冥圣花。” 落葵不管不顾倔起来的模样,着实让人恨得牙根直痒,空青将后槽牙咬的咯吱乱响,皮笑肉不笑道:“幽冥圣花我迟早能看得到。”他翻手一覆,清水珠顿时没了踪影:“可想要回这清水珠,你也是做梦。” 第三百三十六回 鬼话连篇 几次三番的讨要清水珠而不得,落葵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竖起浑身尖利的刺,甚么哄着他高兴,甚么做小伏低都抛之脑后,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起来:“将旁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们妖族还真是兽性难改,都是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这话虽说的凶巴巴的,可怎么听都是色厉内荏,透着有气无力的虚弱感,如同夕阳晚照,虽绚烂夺目,却也只是一瞬,无法长久的震慑人心。 空青扑哧一笑,疾行了几步,将落葵逼到了床沿儿,斜睨着她,话中有话道:“你骂罢,骂的再难听,我也无所谓,你人都快是我的了,区区一颗珠子,自然也是我的,怎么能说是别人的。” “你,你胡说,你无耻。你,”落葵恼羞成怒,冷眸如刀,狠狠剜着空青,被他噎的半响说不出话来,想要逃离却发觉已无处可逃,索性穿着绣鞋跳到了床榻上。 空青风轻云淡的坐在床沿儿,拍了拍床褥,不惊不怒,眼角眉梢皆蕴着戏谑的笑:“床都踩脏了,一会儿脏着睡么,不怕滚上一身灰么。” 落葵涨的脸红耳赤,指着空青跳脚骂道:“你个臭流氓,滚出去。” “这是我的房间,我可不能出去。”空青笑了笑,反倒得寸进尺起来,拍完了床褥上的鞋印子,又伸手去抓落葵的脚踝,要趁机脱了她的绣鞋。 落葵惨叫一声,拳打脚踢,连蹦带跳的足有八丈高,一边叫一边跳:“我自己脱,你走开,走开。”话音未落,她就飞快的连踢两下,只听得“嗖”的一声,两只绣鞋飞出老远,啪嗒砸在了地上,随即便是怒骂响起:“滚,登徒子,你别碰我,别想着占我便宜。” 空青却没有半点怒意,只是眉眼俱笑的望着,望着落葵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兽,自己已然吓得够呛了,竟还不忘露出獠牙,张牙舞爪的去吓唬旁人,即便与人无伤,嘴上也绝不肯服软。 这与从前倒是有几分不同,从前的她总戴着冷漠平静的面具和坚强狠毒的盔甲,纵然心中怒火滔天,脸上仍是一派波澜不惊,叫人丝毫瞧不出她的喜怒哀乐,猜不透她的心中所想,像一具沉重的木偶,活的没有生机。相较之下,还是如今的她,嬉笑怒骂,才算是个活色生香的真人。 落葵被空青瞧得身上发寒,汗毛倒竖,暗道,他怕是个傻子罢,自己都骂的如此难听了,他竟还能忍得下去,莫非他压根没听懂自己在骂些甚么,莫非妖族与人族骂街的方式有所不同。 空青一时间百感交集,单手轻挥,一道微光掠过窗下明烛,“噗”的一声轻响,烛火熄灭了大半,只余下一支光芒微暗,屋内顿时只余下薄薄的光影,夜色转瞬笼罩进来。 落葵身子一僵,不知所措的在床尾抱臂而立,眼瞧着空青躺的安稳舒适,她眸光慌乱不知望向何处,张口结舌道:“你,你干甚么。” “睡觉啊。”空青挑了挑眉稍,满脸无辜的一笑,再度挥了挥手,秋香色的帐幔轻晃低垂,合拢在了一处,笼出严严实实的方寸之间,又神情泰然,言语倨傲的追了一句:“不睡觉,怎么娶你。” “噗”的一声,落葵气了个绝倒,一个踉跄,险些喷出口老血来,自己都豁出去了,做出这样一副粗鲁野蛮的泼妇模样,他怎么还是一往情深非卿不娶,这,这人真是个傻子,莫非爱屋及乌,果真是看黑炭一般的乌鸦都是绝色么。 落葵低低冷笑,睡觉,苏灵仙已然痊愈,自己当然也不用再受这轻薄气了,自己虽不看重名节脸面虽,可也不能真的不要。 经了昨夜之事,落葵感念空青的手下留情,感念他的君子所为,她明白,她能够险之又险的逃过一劫,全仰仗他虽不是个厚道的君子,但尚且算是个刻薄的君子,痛定思痛,她决定立时做出改变,毕竟君子都不能立于危墙之下,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扛得住墙倒屋塌,她暗暗警醒自己,以后要将心中的宗门家国和弟子都挤一挤,腾出大片地方来安放自己,守好钱财,顾好自身,管好苏子。 想明白了这些,她重重踹了空青一脚,瞪着眼骂道:“起来。” 空青不为所动,只侧过身,手撑着脸颊,眨了眨眼,一双深眸亮如寒星,隐含笑意,一脸无辜:“起来干嘛。” 落葵伸手:“清水珠。” 空青皱眉:“没有。” 落葵扬声疑道:“不给。” 空青傲然冷道:“不给。” 落葵没有再继续废话,反倒跳着脚越过空青的身子,跳下了床。 空青手里攥着落葵最看重的东西,他知道要不回那东西,她绝不肯轻易离开,他翻了个身,也不追赶阻拦,只平静笑望,隐含戏谑。 “当真。”落葵神情如常,不动声色的攥紧了帐幔,扬眸道。 “当真。”空青点头点的笃定,毫不迟疑。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忍一时得寸进尺,退一步蹬鼻子上脸,不打一顿何以平怒火啊,落葵的双手狠狠一拽,竟出人意料的将帐幔整个拽了下来,秋香色的帐幔沉甸甸的落在了空青身上。 还未及空青回过神来,便是诸如茶壶杯盏,空碗空碟,香炉灯座此类的物件,雨点般砸到了他的身上,而落葵则提溜着扫帚,疯狂的往空青身上招呼,口中还骂个不停:“我让你恃强凌弱,我让你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我让你抢我的东西,还要毁我的清白逼嫁,我打死你,打死你。” 落葵打的满头大汗,发髻凌乱,虽然累的厉害,但好歹出了口恶气,心头畅快不已。 “你,在打被褥上的灰呢么。”空寂的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忍笑人语。 落葵吓了一跳,转头一瞧,却见空青毫发无损的站在不远处,连衣纹都没凌乱,眉眼间蕴着狭促笑意,正望着自己,她尖叫了一声,抬手就将扫帚砸了过去,谁料却被他稳稳接住。 空青单手一挥,“唰”的一声,扫帚一头扎进了角落里,稳稳当当的靠在墙角,顺手抄起桌案上的白瓷汤勺,遥遥递向落葵,忍笑道:“打过瘾了么,要不用这个打。” 落葵气的涨红了脸,啾啾的直喘粗气,叉着腰瞧着空青,半响没有言语。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竟是苏子在外头大大咧咧的喊道:“青公子,我熬了十全大补汤来,快开门,开门。” 这叫门声震得门窗哗哗直响,落葵与空青飞快的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瞧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之色。 “快快,快藏起来。”空青回过神来,慌里慌张的四下里查看,想找到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奈何这房里不过一床一桌,连个大点的衣柜都没有,这么大个人,根本无处可藏。 落葵却镇定自若的掸了掸衣裙,斜眼轻讽了一声:“藏甚么藏,我又没干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有甚么可藏的,欲盖弥彰。” 未及空青阻拦,落葵便一把拉开了门,苏子那个错愕的你字还咬在唇边儿,她便一头扑到他的怀中,反手指着空青,夹着哭腔仰天干嚎:“哥哥,他,他欺负我,他抢了我的东西不还我,还打我。”说着,她觉得干嚎总归是差了几分意思,便使劲眨巴眨巴双眸,果真挤出了几滴眼泪,装的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方才还面目狰狞饿狼般的落葵,转脸就成了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羔羊,这变脸之快,演技之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空青哪里见过这等两面三刀如家常便饭的姑娘,顿时错愕不已,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全然忘了自己手里还举着那只白瓷汤勺,像极了持刀行凶的恶霸。 苏子倒还十分清醒,瞧了瞧落葵,又望了望瞧空青,蹙眉不解:“这是,空青的房间啊。”他重重敲了一下落葵的额头,笑骂道:“你,这是送上门儿让他抢么。” 空青扑哧一下笑的喷了出来,这才是报应不爽啊,他疾步上前,接过苏子手上的药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神情愈发的无辜可怜:“苏子,你倒是个明白人,丝毫不护短啊。” 落葵顿时气了个绝倒,回首恶狠狠的瞪了空青一眼。 大半夜的,落葵不睡觉,反倒跑来空青房中,事出反常必有妖,苏子斜睨床榻,只见帐幔倒伏,上头砸了不少物什,看来还真是一桩疑案呢,他撇了撇嘴,半真半假的回首一笑:“青公子先别忙着夸,护不护短的,问清楚了再说。”他轻轻揉了揉落葵的额头被敲出来的红印子,疑惑道:“我来问你,大半夜的,你跑来青公子的房间作甚么。” “呃,这个。”落葵迟疑片刻,一回头,瞧见满桌子的残羹冷炙,满篇鬼话张嘴就来:“这个,咱们不是快走了么,我就亲手给青公子烧了一桌子的好菜,是谢礼也是送行。” 第三百三十七回 逼迫 落葵是个甚么心性,苏子是最清楚的,她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才不会干这种没有好处的事,信她这番话还不如信鬼话更靠得住些,他长眉一轩,眸光在二人脸上巡弋了一圈儿,轻嗤一声:“是么。”他背手缓步踱到桌旁,先拿起酒壶闻了闻,皱眉摇头,轻轻一叹:“这酒里,兑了不少水罢。” 落葵暗骂了一声叛徒,疾步上前,一把夺下那酒壶,瞪着眼威胁道:“你闭嘴。” 空青跟在二人身后,听到苏子这话,脸色微变,顿觉腹中一股凉气翻滚,不禁伸手按了按。 苏子玩味轻笑,夹了一筷子散碎鱼肉,吸了口气,回首瞧着空青,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昭然若揭:“青公子,待会儿我让小二哥多送两个恭桶过来。” 空青蹙眉,不明就里的诧异道:“为何。” 苏子的眼风一扫,只见落葵急不可耐的连连摆手,唇边无声的一张一合,那唇语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别说,别说,我给你做好吃的,他却权当没看见,只一脸的高深莫测,冲着空青低笑:“这鱼肉,那死丫头一口没吃,都被青公子一个人吃了罢。” 事实的确如此,空青茫然的点了点头。 苏子轻轻一嗤,摇头晃脑道:“这就是了,这么个好吃的丫头,居然一口都不吃,青公子就没想过,这鱼肉有甚么毛病么。” “甚么毛病。”空青退了一步,偏着头望着素白瓷盘里横着的鱼骨,上头只挂了些零星散碎银子的鱼肉,原本他并未往深处想,可经苏子这么一提,才察觉到不对劲儿,惊觉落葵并非是那种怕胖而少吃一口的姑娘,觉着今天自己似乎吃了顿鸿门宴,下了毒的那种。 落葵见势不妙,疾步追了过来,死死捂住苏子的嘴,神情惊慌,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毛病,这鱼好着呢,青公子,别听苏子的鬼话,他是嫉妒,嫉妒我没叫他来一起吃。”随即又对苏子附耳低语:“你闭嘴,我给你做好吃的。” 苏子却不吃落葵这一套,使劲扒下她的手,大声喊了起来,幸灾乐祸的笑声毫不掩饰的直冲云霄:“是臭的,臭的,青公子,这鱼是臭的,青公子,你这会儿有没有觉得肚子痛啊。” 空青晃了一晃,原本只是有些凉意的腹中,顿时生出些许不适来。他思绪飞转,想出了千百种法子,如何才能让吃进肚子的东西呕出来。 眼见空青脸色骤变,苏子轻轻一叹,被落葵坑的人又多了一个,他忍住几欲仰天哈哈大笑的头,边走边看,边看边品头论足,说的头头是道,令空青欲呕:“嗯,这虾死了得有三五日了,这田螺的泥没吐干净,吃着咯牙,咦,这蛤蜊不错。” 他像是发现了甚么稀世珍宝,双眸一亮,凑近剩下的蛤蜊轻轻一嗅,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不行不行,壳瞧着还行,肉却也臭了,吃不得。” 一番品头论足下来,这桌上竟没几样能吃的,也就那几盘子寡淡的青菜,尚可一吃。 其实此事也怪不得落葵,红霞岭地处内陆,水域并不丰足,素来少有鱼虾,即便是有,也多是从极远之处运来,抵达之时大半都不新鲜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绕是落葵一双巧手,极善厨艺,也只能对着这些个臭鱼烂虾望之兴叹了。 空青听着苏子的这番话,越听心越沉越绝望,身子一晃,绝望的险些栽倒在地上。 而苏子抻了抻衣袖,一双桃花眸似笑非笑的微微眯起:“好了,酒菜的公案断完了,落葵,到你了,你说说看,青公子抢了你甚么东西,竟让你大晚上的做这些东西来害他。” 听得此话,落葵暗叹了一声完了,自己得意忘形,竟忘了前尘旧恨,她退了几步,退到窗下,用关窗户来掩饰满心的忐忑不安,语焉不详的喃喃道:“那个,这个,没甚么,没甚么。” “没甚么,没甚么,你会这么殷勤,烧这么一桌子好菜,你是个甚么性子我还不清楚么,没有好处的事,你会做么。”苏子长眉一轩,桃花眸中闪过一缕冷光,望向空青,淡淡道:“青公子,可否将那物件儿给我一观。” 空青眉心一跳,眼见落葵神情躲闪的极为怪异,而苏子眸光冷然,隐含怒火,苏子显然知道送清水珠之人是谁,且并不待见那人,他于绝路中望见一丝微光,这倒是个良机,旋即手腕一抖,那枚清水珠蓦然出现,清浅的水纹在他指缝间悠悠荡荡,微光粼粼,直入人心。 他的神情无辜,一脸不明,装足了无辜受害者的模样:“就是这个,我原想着我好歹帮了你们一回,要她一颗珠子做谢礼,不算过分罢,谁想她却视若性命,几次三番讨要不成,就想打死我。”他冲着床榻努了努嘴,连连叫屈:“苏子你瞧,你看她给我砸的,下手真狠,我这个胳膊哟,险些就废了。” 乍见这颗清水珠,苏子的脸色骤然一沉,彼时在鬼谷,他瞧得清清楚楚,这珠子正是江蓠所赠,他抽了口气,高高扬起手,狠狠的冲着落葵的脸颊甩了下来,却终是不忍心,重重甩在了自己脸上,啪的一声,惊得落葵猛然一抖:“葵儿,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你是想逼着我杀了他,彻底断了你的念想,是么。” 这句葵儿喊出了口,落葵顿时变了脸色,苏子从来都是直呼自己的名字,葵儿二字,只有在他愤怒至极,端出长兄如父的长辈身份时才会说,喊出这两个字,便意味着他起了杀心,她退了一步,蓦然跪倒在地,抓住苏子的衣袖,神情惨痛的连连摇头,言语苍白无力:“哥哥,哥哥,不是的,我,我就是想留个念想,留个念想而已。” “念想,你也不要留了。”瞧见落葵双眸含泪,苏子的怒火稍稍平息了几分,冷哼一声,转眸望向空青:“青公子不如换个旁的谢礼,这颗珠子交给在下处理如何。” 灯火无声摇曳,光影中的空青双眸微眯,流露出稀薄的喜色,他总算瞧明白了此事的始末,如今有苏子在这拦着,他无需再担心甚么了,这个恶人,既然苏子愿意做,就让他做罢,有了这个顺水人情,以后在人族行事,也会方便顺遂许多,他平静淡然的点了点头:“也好,只是我想要的谢礼,不知大公子能否做主。” 听得此话,落葵顿觉不祥,猛然起身,指着空青厉声大喝道:“你闭嘴。” 苏子抬了抬手,已猜到了些甚么,神情笃定道:“青公子请说,落葵之事,我还做得了主。” 空青对落葵的惊怒视如不见,端着一脸温和谦恭的神情,自顾自的继续点头道:“大公子,在下乃妖族第一大族龙族的六殿下,家父乃妖帝,在下有意迎娶云楚国卫国公主水落葵,立婚书开宗祠写家谱,立为正妃,从此水家苏家与龙族结成秦晋之好,相互扶持,唇齿相依,不知大公子意下如何。” 这身份着实太过惊人,苏子怔了一怔,思绪飞转,难怪空青那般笃定,说自己有把握护住落葵,原来竟是这般显赫的身份,果然足够护住落葵,他转念一想,即便前世此人有负落葵,但他能从前世追到今世,也足见痴心,那么失而复得后,定能对她极好,靠着这样大的一棵树,她以后的日子,也定能过的顺遂美满,无忧无虑,况且若应下婚事,还能彻底断了落葵的念想,这实实在在是两利之事。 落葵亦是难掩震惊之色,她知道空青出身龙族,但不想竟是如此显赫,龙族,六殿下,她的灵台轰然炸开,仿若有无尽前尘旧事纷至沓来,心中无尽的犹疑如同摇曳在竹墙上的烛影,凌乱的辨不出头绪,她一阵恍惚,一阵失神,灵台却最终归于平静,她终是甚么都没想起来,只余下恍如隔世的空白。 此时,苏子的清朗笃定之声响起:“既然青公子如此有诚意,那么我便应下这桩婚事,即刻启程返回青州,静待青公子前来定立婚书。” 寂静的屋里,传来灯花轻爆的声音,像极了谁的心,在剧痛中砰然炸裂。 “你休想。”落葵终于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绝望愤怒的指着空青,破口大骂道:“你混蛋,你卑鄙小人,姓空的,别说是甚么正妃,就是妖后,我也不稀罕,你想逼我嫁你,你休想,你做梦,我就是死,也要离你远远的。” 苏子一手将落葵养大,从不忍心逼迫她做她不愿意之事,如今有此一招,也只是想逼她远离江蓠而已,他心痛的轻轻抚摸落葵散乱的发髻,苦口婆心的低语:“葵儿,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舍不得逼你,其实你是明白的,你跟谁不跟谁,我都随你,可唯独江蓠不行。” 第三百三十八回 不速之客 情形急转直下,大大出乎落葵的预料,她向来算无遗策,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今日,她心如明镜,苏子如今拼死阻拦自己与江蓠,并非因他与江蓠间的恩怨,而是他曾因正邪势不两立而吃尽了苦头,此生注定受尽情伤,他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重走他的旧路,他逼自己嫁给空青,也并非他认定了空青,而是退而求其次,想要断了自己的念想而已。她哽咽低语:“哥哥,若是,若是我甚么都不肯呢。” 苏子吁了口气,强迫自己狠下心,高声相逼:“葵儿,你若执意不肯,我就只能请出义父的牌位,仔细分说分说了。” 落葵的身形重重一晃,父亲临终前的确交代过,未免她少不经事,为情字迷惑,为情所困,故而若她与京墨退婚,婚事则由苏子做主,她嫁给谁不嫁给谁,皆由他说了算。若没有江蓠这桩事,他绝不会强逼自己嫁给空青,可如今,他为了断了她的念想,空青又有这样显赫的家世,足以令自己安稳一生,他自然想都不想就一口应下。 直到此时,空青才确定自己押对了人,有苏子相逼,落葵必定投鼠忌器,不得不依,他伸手一扔,将清水珠遥遥扔到苏子手中,薄薄的喜色笼上眉心:“此事便就此定下,这珠子就交给大公子处置罢。” 苏子重重捏着清水珠,一言不发的转头望住落葵,那双素来含笑的桃花眸,此时敛的深沉凝重,无一丝笑意,灯影在他的半边脸庞上摇曳,昏黄的光像一抹晦暗斜阳,映衬的那森然神情如同鬼魅。 落葵泪眼相望,苏子这副神情,已是下了最狠的心肠,她身子一软,噗通一声,再度重重跪在了苏子脚边,不停的叩头,直将额头磕的满是血痕,鲜血薄汗浸透了散下来的长发,那头发打成了结黏在鬓边,格外狼狈。 她悲戚的苦苦哀求,每一个字都咬着压根儿吐出来,字字违心,字字泣血:“哥哥,哥哥,我答应你,答应你永远不见江蓠了,再也不见他了,你别把我许给空青,别毁了清水珠,我求求你,哥哥,求求你了。” “落葵,落葵,你起来,你别这样,快起来。”空青顿时慌了神儿,忙蹲到她的身旁,用手托住她的额头,血从他的指缝间漫出来,一滴滴砸在地上,砸在他的心里,一如当年,她执意自尽之时的血光漫天。他没料到落葵会这样怕,更没料到苏子果真能做她的主,他二人虽互称兄妹,可名份上到底分属主仆,再如何情意深厚,也不该是落葵这样跪地叩头,苦苦哀求。 落葵神情愤恨,一把推开空青,再度哽咽磕头,血渗入暗黄色的竹地板中,洇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血花。 这一声声哥哥,喊得苏子肝肠寸断,心生不忍,可为免落葵重蹈覆辙,走了他的老路,为情伤上一辈子,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做这个恶人,其实在他的眼中,空青也并非是唯一可嫁的良人,他只是想借着这桩事,逼迫落葵起誓再不见江蓠。 苏子轻轻摸过落葵的额头,摸了满手刺目血痕,他与落葵相依为命十数年,从来舍不得伤她分毫,也从不许旁人伤她分毫,可今日,她却在自己的逼迫中伤的头破血流。 苏子强忍住心痛,逼迫自己硬起心肠:“葵儿,若你能起誓,永不再见江蓠,如有违誓言,江蓠必定死于非命,那么,你的婚事,我绝不相逼,随你高兴。” 清水珠在苏子的手上轻轻晃动,一痕一痕水纹荡漾到落葵心间,她的心骤然一痛,原来,没有流出的泪,终究会在心底汇聚成一场滂沱大雨。 落葵心知肚明,若她不起誓,恐此事无法善了。挨过了伤痛欲绝和惊慌失措,她出奇的平静,盘算着这誓言如何才能说的语焉不详,留有一分回旋余地。 片刻之后,她竖起三指,满口苦涩:“我,水落葵,在此起誓,我此生绝不,绝不再见江蓠,如有违此誓,江蓠,江蓠。”她哽咽着难以说下去,终是颤声戛然而止,苏子和江蓠,任何一人她都不忍欺骗,更无法伤害。 直到此时,空青才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在苏子那里,他与那个叫江蓠的是同一类人,都并非落葵可嫁的良人,自己只不过是他们兄妹二人博弈的筹码而已,但即便是筹码,也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作用,也可达成自己的所求,也有翻身之机。 此时的他不怕沦为筹码,只怕沦为一颗无用的筹码,那么自己的一番辛苦谋划盘算,便要满盘落空了,可眼见落葵难以自持,说不下去,他心中喜忧参半,忙蹲下身,一片赤诚的望着落葵,轻声细语道:“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会对你很好的,你放心。” 落葵瞧着眼前的始作俑者,心头的恨意如潮水涌来,她的眸光锋利如白刃,直想捅他百八十个血窟窿,剁碎了他:“你滚,你滚开,滚开,我不想见到你,我死也不会嫁给你,你别做梦了。” 眼见着落葵已被逼到了这般绝境,她都不肯发誓,都不肯嫁给自己,只怕从此也更恨毒了自己,人骤然从希望的顶峰,跌入失望的谷底,难免会心生绝望怨怼。 空青在绝望怨怼之下,竟然昏招尽出,他一把攥住落葵的手腕,有意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想要这满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昨日已与我同过床,除了我,不会再有任何男子,愿意娶你了。” “同床。”苏子震惊的无以复加,落葵有多恨空青,他是心知肚明的,可,可怎么会,会这样,他紧紧盯住落葵,想从她的脸上寻到端倪。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用搭救灵仙之事来逼我。”滋啦一声,落葵重重扯下衣袖,露出手臂内侧猩红的守宫砂,她声嘶力竭的大喊,喊得眉眼都变得扭曲:“守宫砂尚在,任谁也无法诋毁我。” “守宫砂算得了甚么,若我将此事宣扬出去,你清誉不保,还会有哪个男子,会不要脸面来迎娶你么,他亦不能免俗。”空青脸色一沉,心知落葵之心难以回转,索性不顾一切的诛起心来。 这世间,有多少姻缘毁在清誉二字中,有多少女子死在名节二字中,又有多少女子终其一生,与盲婚哑嫁的婚约,尔虞我诈的内闱抗争,最后只落了个离经叛道,晚景萧疏,更有多少女子深习孝道礼数,看重脸面伦常,却只换来迟暮遭弃,泪沾青衣。 “青公子,你以清誉二字相逼,却是打错了主意,我们兄妹二人,嗜血道魔头妖女的名声,可并非浪则虚名,清誉二字,在我们这里,实在只是个笑话。”苏子俯身又燃了一盏灯烛,捧着青瓷灯座缓行几步,将这屋内所有的灯烛悉数点燃。 透过这光亮,他瞧见落葵恨极却无泪的脸,已心生悔意,他原以为空青是谦谦君子,即便心有怨怼,也会行事有分寸,凡事留一线,看谁料好欺负的君子发起狠来,也是会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只是这位君子不懂,不懂落葵看重甚么,想要甚么,也不懂落葵可以舍弃甚么,可以毁掉甚么,果然,果然空青并非良人。 落葵呵呵一笑,笑声又凉又薄,蕴着无尽哀伤:“会与不会,要试了才知道,你不是他,你不配说。” 空青顿时一口气堵在了胸中,堵得心口憋闷难忍,唇边轻颤:“落葵,你何必,何必要冒险一试,吃尽苦头呢。” “我不会。”短暂的寂静后,窗外陡然响起一声低叹,旋即一抹鲜红人影从树冠一跃而下,推窗而入,轻轻落在落葵面前,心疼的抬手摸了摸她染血的额头,轻叹中蕴着与生俱来的戏谑:“小妖女,我来晚了。” 烛火摇曳交映之下,来人一袭红裳,如似火残阳晚照在江面上,红芒潋滟,光照满室,蔚为壮观中别有妖娆。 众人愕然相望,这鲜红人影,赫然正是那赠珠之人,天一宗少宗主江蓠。 落葵没想到江蓠会来,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又误会了多少,她抬着头,惊讶而又尴尬,更有几分轻愁,磕磕巴巴道:“江,江蓠,你,你怎么来了。” 江蓠弯下腰,冲着落葵伸出手来,紧紧攥住她的手,眸光疼惜的在她脸上巡弋片刻,可言语却是轻佻不改:“我原本是翻窗来看你的,谁想却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 “我,你,”落葵扶着江蓠的手站起身来,张口结舌了半响,也没说出甚么来,反倒挡在江蓠的身前,对上苏子微冷的双眸,哀求道:“哥,哥哥。” 苏子吁了口气,神情阴冷的不似活人,语出威胁,已是杀心乍起:“看来江少主是当苏某不存在。”话音尚在,他手腕猛然一抖,一缕赤红剑光激射而出,疾风犀利的撕破徐空,直逼江蓠面庞而去。 第三百三十九回 鬼刺的行踪 “哥哥。”落葵毫不迟疑的拦在了江蓠面前,迎向剑光,寸步不让,声嘶力竭的哽咽起来:“哥哥,哥哥。” “葵儿,你让开。”眼看着剑光将至,苏子已然来不及收手,只好衣袖重重一挥,剑光偏了一分,而他则脸色骤然一白,唇边渗出一丝血来。 江蓠则环抱着落葵,毫不惊慌的身形飞快一旋,剑光擦着他的脸庞掠过,留下一痕浅浅的血痕。 这点伤于江蓠而言不算甚么,落葵瞟了一眼,知道苏子并未真正痛下杀手,只是威慑居多罢了,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哥哥,我就知道,你没有这么狠心。” 这般没脸没皮的模样,苏子怒其不争的咬牙跺脚,直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养出这么个没出息的丫头,他双眸微眯,冲着她冷言冷语道:“你过来。” 落葵拼命摇头,拼命后退,退到江蓠身旁,与他轻轻相依,十指相扣,以明心志。 江蓠的心一下子便稳了定了,他赶到时,正好听到落葵被逼起誓的艰难模样,从前他猜不透落葵的心意,才束手束脚,不敢再进一步,如今他们心意相通,实在无需扭扭捏捏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落葵的脸颊,长眉一轩,轻佻笑道:“你别慌,我来说。” 他眉梢轻挑,冷冷瞥了空青一眼,才冲着苏子深深施了一礼,态度放的低软谦和,没有半点混世魔王的模样,诚心诚意却又掷地有声:“大公子,当年你做到的事,在下也可以做的到,还请大公子给在下一个机会,切莫轻易盖棺定论。” 灯影下,江蓠与空青并肩而立,一个狂傲轻佻,另一个稳重温厚,无论是才能还是品性,都是云泥之别,虽然都非良配,可苏子着实想不明白,一天一地的两个人,落葵为何会选了江蓠这样的,她是眼瞎了么,还是脑子里有坑。 空青心如刀绞,自从江蓠现身,落葵的眸光便没有离开过此人,他便知道自己输了,输的干净彻底,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这幅光景,像是狠狠抽了空青一个耳光,他的脸火辣辣的疼,他算计来算计去,却最终算计了一场旁人的情比金坚。 他只觉此时的自己,真正是个多余之人,想到自己的三哥文元曾笑言,虽说古语有云,强扭的瓜不甜,但到底甜不甜的,旁人说了不算,终究还是得自己尝过才知道,如今他努力了,尝过了,也知道了,这颗强扭来的瓜不仅不甜,还又苦又涩。但他却执拗的不肯离开,即便自己是最多余,最尴尬的那个,他也不曾后退半步。 短暂的静谧过后,苏子眼瞧着落葵江蓠二人,神态亲昵而自然,心知是自己大意了,才会让两个人越走越近,走到今天这一步,此时再强行阻拦拆散怕是不能了,不如以退为进,先将此事就此按下不提,他尽快走一趟太白山,与江蓠那个见了新夫人就忘了亲儿子的爹好好商议一番,打定了主意后,他尴尬的轻咳一声,逼近二人。 “哥哥,你,你要干甚么。”落葵如临大敌,若苏子起了杀心,凭江蓠的修为,是绝没有甚么还手之力的。 苏子嘿嘿一笑,笑的阴森逼人,就连正在暗自神伤的空青都被吓得回过神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嗵”的一声,门在此时被人重重踹开,寂凉夜风吹进房内,烛火狠狠摇曳,晃得四人皆是一怔,齐齐扬眸相望。 只见杜衡急的满脑门子热汗,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神情复杂的大声喊道:“主子,大公子,鬼刺有下落了,他往崇安去了。” 一语未竟,苏子已变了脸色,惊怒异常道:“果真。” 杜衡重重点头,这才瞧见江蓠竟也在这房中,不禁狠狠一怔,狐疑的望了望四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不通这四人为何会站在一处,且和平共处,竟没有打起来,他没了头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喘匀了气儿再说,好好说,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落葵斟了盏茶,递给杜衡,平静低语。 杜衡饮了茶,缓过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详实:“有弟子刚刚传信回来,鬼刺原本是一路赶往会籍的,可今日不知得了甚么消息,竟掉头往崇安去了。” “崇安,崇安并没有圣魔宗的分堂在,这倒是个好时机。”落葵神思飞转,喃喃低语。 “只是,”杜衡紧紧蹙眉,颇觉为难的斟酌道:“只是,如今镇子外围了数百曲家死士。“他的话戛然而止,瞧了瞧落葵,又瞧了瞧苏子,毕竟有外人在,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落葵对杜衡的疑虑心知肚明,更明白苏子踟蹰不语的艰难,她重重握了握他的手,转眸望向杜衡,沉声吩咐:“你去请了苏玄明和云良姜到我房里来,我有话说。” “喏。”杜衡躬身称是,忌惮的狠狠瞪了瞪江蓠,才匆忙离去。 江蓠不屑的挑了挑眉梢,挑衅一般更加攥紧了落葵的手,气的苏子直摇头,亦惹的空青直叹气。 自打江蓠现身,落葵便时时唇角含笑,不知为何,他再如何轻佻浪荡,只要看着他,她的心就是安定的,欢喜的,天大的难事也不能称之为难事了。 手被江蓠赚的极紧,甩都甩不开,落葵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摇头:“江蓠,不如,不如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你别想着赶我走。”江蓠狗皮膏药一般贴着落葵,他明知她有隐秘之事要安排,且自己并不方便旁听,可他偏要听,偏要对苏子嫌弃的眸光熟视无睹,偏要死皮赖脸的端着一盏茶,跟着落葵进了房。 苏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眼见江蓠与空青二人,居然示威一般,都一起跟了来,他也只好当做自己眼瞎看不见,耐着性子单手一挥,一副巨大的地图蓦然悬挂在了素白墙上,赫然正是众人身处的小镇中。 只是这地图与寻常地图有所不同,虽也有山有水,有屋有舍却不尽详实,且上头没有标注半个字,反倒是镇外通往各处的道路绘制的十分详尽,而不同的路上皆点了不同颜色的光点,忽明忽暗的闪动,隐含几分诡谲。 “主子,大公子,弟子们都已在楼下了。”这些日子事多繁杂,耗人心力,尤其是今夜,恐整夜都无法成眠,杜贴心的熬了浓浓一碗参汤,小心放在一旁晾着,透过袅袅热气,瞧见江蓠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不由的怒从心生。 空青一言不发的坐在角落里,脸色微沉,薄唇紧闭,恍若无意般瞧着那副地图,心中暗道,原来是要夤夜离开此地,原来这镇外明里暗里的众多死士和阵法,皆是冲着落葵等人而来,他轻轻一哼,外头围了如此多虎视眈眈的死士,说不得要苦求自己出手相助。 方才落葵恼怒之下,撕掉了衣袖,此时换过了一身儿轻烟淡柳色薄绸夏衣褶裙,外头罩了件藕荷色薄绸长褙子,领口袖口皆以银色丝线绣了五瓣梅花,明亮的烛火落在上头,泛起冷冷银光,与缀在花蕊处的红玛瑙交相辉映,波光潋滟。 她欠着身子,在青瓷香炉中燃了平心静气的沉水香,这幅地图早在她心中背的烂熟,这几日,她与苏子杜衡三人反复推演调配,才定下了今夜的突围之法,可如今鬼刺突然泄露了行踪,苏子必定要单独离开,那么原先的谋划便行不通了。 她偏着头定睛望住地图,以手为笔,不断的在地图上来回比划,于重重迷雾中,将那每一个光点背后的情形,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心中转瞬便有了主意。 众人皆是神情凝重,这几日他们被困在这镇中,也并未闲着,早已探明了镇外曲家之人的部署,至于突围之法,落葵与他们推演过数次,皆知这是一场硬仗,一旦打的胶着,陷入包围,若无法尽快冲出,便只能被活活困死。 苏子遥遥轻点,在地图上接连画了几个微光闪动的红圈儿,满腹的愁绪在眉心凝成了结:“这几处,是包围最为严密之处,尤其是此处。”他指端微曲,在布满红芒一处重重磕了磕:“这条路是返回云楚国的必经之地,守卫最为严密,共有一百三十名曲家死士,布下了万毒宗的天狼阵法。” 落葵扬眸望住苏子,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停在红芒密布之处,声音低幽却笃定,不由的他拒绝:“苏子,我已让杜衡备好了马车,丑时三刻,你就从此处出去,凭你的修为,没有我们这些人的拖累,孤身破阵而出,应当不是难事,我已传信给茯神,她会在镇外十里处接应你。” 言罢,她单手一挥,指尖凝出一枚蓝色珠子,珠内蕴着一丝跳动的星芒,呈现出最深邃的蔚蓝色,她手腕一抖,将珠子遥遥推到苏子手中:“你把这个拿着,见到茯神后祭出,旁的事不用管,她自会料理干净。” —————— 推荐一本朋友的书,吃蟑螂药的小强的《都市全能医王》,欢迎入坑,请亲们加一个收藏关注。 第三百四十回 脱身之法 落葵的话,像一枚石子投入湖心,激起波澜,房间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众人心里都有数,现下镇子外围了数百名曲家死士,而落葵只有区区几十名弟子,且个个身上带伤,有苏子在,尚且无法全身而退,若他独自离开,这些人只怕都要命丧于此。 夜风从半开的窗掠进来,窗下烛火狠狠一晃,投在白墙上的暗影随之变了模样,青瓷香炉上薄烟袅袅,浓郁的沉水香中透出几分清苦,如同一盏陈年香茗,入口微甜入喉却是苦涩,让人难以下咽。 “不行,我走了,你们怎么办,那么多重伤轻伤的弟子怎么办。”苏子托着那枚星芒流转的珠子,摇着头坚决道:“我不能一走了之,咱们还按照之前筹谋的行事,至于鬼刺那里,再另寻机会罢。” 江蓠良久不曾言语,他原本一直想不通,落葵等人为何要滞留此地,为何不直接返回青州,原来并非不想走,而是走不了,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寻常镇子外,竟波涛暗涌,竟埋伏了这么多人,这可真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落葵等人一头扎进去。 江蓠转念一想,那么多茯血弟子身受重伤轻伤,或多或少都是拜自己所赐,至于鬼刺之事,更是与自身的清白息息相关,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置身事外,静了片刻,他蓦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大公子就安心从此地破阵,余下之人交给我,我必定将他们都快平平安安送出去。” 落葵神情动容的瞧着江蓠,微微摇头:“你不行,江蓠,我知道你们天一宗明日便会返回太白山,你们虽拿到了七星图,但还有无穷后患在等着你,这是你成就大事的良机,万不可离开在此时离开宗门。” 江蓠挑眉轻哼,不依不饶的威胁道:“我不管,你若不叫我跟着,我转头就告密去。” “你敢。”杜衡大怒,眸光一寒,杀意凛然。 江蓠轻佻一笑:“你看我敢不敢。”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落葵一拍桌案,无奈的摇头轻笑:“行了行了,不撵你走,行了罢。” 凝神片刻,落葵以手为笔,在距离方才所圈之地不远处轻轻敲了敲,胸有成竹道:“苏子,你放心,从此地突围之法早已推演过多次,万无一失,丑时二刻,杜衡会带着所有弟子全力攻打此地,届时,所有曲家死士都会注意到此地,少不得会带人前去增援,你破阵而出便会容易的多。” 她单手一翻,又凝出一枚水光潋滟的圆珠,其内蓝色水泽荡漾,波光粼粼,她将水珠交给杜衡,神情平静的叮嘱道:“杜衡,在苏子祭出星芒后,若有弟子无力冲出包围,不必拼命苦战,命他们都撤回镇子隐藏起来,而你与云良姜则趁乱离开。” “撤回来。”杜衡一惊,紧紧蹙眉道:“主子,若弟子们撤回来,曲家死士就不会轻易放弃此地,他们要如何离开。” 落葵眸光一凝:“不妨事,只要我仍在这楼中,没有动,他们便可寻机离开,杜衡,吩咐弟子们,在镇中切记不可鲁莽行事,不可聚集,不必急于返回宗门,而你与良姜全力冲出此地后,千万隔空传信给我。” “落葵,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云良姜听出了落葵的意思,蹙眉疑惑道。 落葵低眉,指尖在摇曳跳跃的烛火上拨弄了下,这世间,人命一如这烛火,有些明亮,可以燃的长长久久,而有些黯淡,随时可能熄灭,自己能做的只是寥寥,能尽力抵御住吹灭烛火的风,便是不易了。 “是,我会和江蓠暂且留在此处,做一路疑兵,只要我按兵不动,曲天雄便不舍得将所有人手撒出去追杀你们,你们才能安然离开,而我会在所有人都撤出此地后再走,你放心,有江蓠在,他会护着我的。”落葵转头望住江蓠,眸光似水,神情平静而笃定。 江蓠长眉一轩,冲着落葵轻轻一笑,笃定的点了点头,无声却有情。 “不行。”不待云良姜说话,苏子便蓦然厉声大喝:“这绝不行。”他凶神恶煞的死死盯住江蓠,这是个靠不住的纨绔子弟,若有危难,保不齐跑的比兔子还快,他可不敢将落葵交给此人:“留你一人在此地,太凶险了,我不放心。” 江蓠冷冷挑眉:“大公子这是信不过我,怕小妖女没有伤在旁人手中,反倒伤在了我的手中。”他紧紧握住落葵的手,贴在心口,眸光灼灼相望,言语轻佻却情意悠长似水:“我视她为珍宝,绝不会伤她分毫,也不会允许旁人伤她分毫。大公子只管放心,若小妖女有半点损伤,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这话说得苏子心头一悸,这情景何其相似,他也曾拼了性命去护住想要守护之人,只是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他与杜衡对视一眼,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虽有了详实周全的安排,但落葵仍忧心忡忡,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是求得冥冥之中的万一罢了,她回望了一眼窗外,树影婆娑,诡谲难言,沉沉低语道:“杜衡,我虽能留住大部分曲家死士,可你与良姜冲出去后,必然会有人紧追不舍,你们定要吃些苦头了,杜衡,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护好云良姜,万不可让他有半点损伤。” 杜衡点头道:“喏,属下与云公子仍旧取道南祁国,将曲家死士引去既定之处绞杀,属下定会保护好云公子,主子放心便是。” 云良姜心底有一丝酸涩不绝,薄薄的轻愁浮于眸底,他轻声道:“你放心罢,就算没有杜衡,我也死不了的。” 落葵垂首饮了盏茶,转眸望向苏玄明,眸光歉疚:“玄明,原本你是天明之后就可以走的,如今形势有变,之前的谋划须得动一动了。” 苏玄明点点头,出言简单,十分的利落:“你说,我照做。” 落葵平静点头:“好在曲家死士并没有留意到你们,天明之后,你们分批挪去另一处竹楼暂住几日,待曲家死士懈怠后,你们再分散离开此地,记得绕道长和国,返回南祁国。” 此间事毕,落葵定了定神,遥遥望住空青,从始至终他一直坐在角落中,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她心知自己处事唐突,怕是彻底惹恼了他,偏偏他又出身龙族,万万得罪不起,自己若不受些罪,只怕无法善了此事。 风声幽幽过耳,平心静气的沉水香愈发味道沉郁,落葵瞟了眼更漏,轻轻开口道:“好了,眼下已经子时了,你们各自下去准备罢。”眼看着空青也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她微微一顿,忙道:“青公子,青公子请留步,我有话对青公子说。” 江蓠神情微变,如瘟神一般,坐在落葵身边,屁股就像是长在了椅子里,一动不动,只是不停地拿眼风去剜空青的脸。 落葵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江蓠,你也先出去。” 江蓠犹疑片刻,威胁般的瞪了空青半响,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但却没有走远,与苏子在门口分立两侧,静静的偷听起来。 房间内寂然一片,空青溺在晦暗的角落中,神情凝重而复杂的望住落葵,他是不会坐看她与人族成就姻缘的,可是,眼下他也没了甚么可用的法子去拆散他们,他默然无语,盘算着要好好跟文元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淡淡的肃然杀意,混合着沉水香的味道,在屋中萦绕不绝,夜风疯狂卷过高大茂盛的榕树,树影剧烈摇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啪啦声,仿若大战将至,重锤擂鼓。 落葵抿了口苦涩的参汤,摇头暗叹,杜衡这是搁了多少参进去,味道竟如此浓,败家啊败家。 她垂首望着参汤,平静良久,旋即仰头一饮而尽,药碗在桌案上轻轻一磕,发出轻响。 “青公子,此事是我有负于你,龙族乃妖族第一大族,并非我这小小人族可比,想来青公子以后,也不会有甚么有求于我之事,青公子的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悠悠轻响余音尚在,落葵便蓦然起身,冲着空青深深施了一礼。 这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连空青也暗自点头,赞了一声心思缜密,可这滴水不漏的缜密却像是在讥讽他,讥讽他堂堂的龙族六殿下,却掉进区区人族的盘丝洞中,他冷冷挑眉,自嘲一笑:“公主殿下说笑了,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并非是我趁人之危算计了你,而是你笃定我对你有情,不忍伤你,而视我为筹码,将我玩弄于股掌,令我不但挑不出你的错来,还自己心下愧疚难忍,公主殿下果然好手段,好心机。” “青公子不必恼羞成怒,我们兄妹欠你的,我一力承担,绝不抵赖。”空青会有此一怒,是在落葵意料之中的,任谁发现自己被利用,也做不到不惊不怒,她既做了这个局,那便有法子平息了他的怒火。 第三百四十一回 取骨之痛 方才乍听落葵让自己留下,空青是狂喜的,眼下外头杀机重重,落葵果然还是得求到自己头上。他将那喜色藏得分毫不露,神情敛的凝重森然,自嘲的轻嗤一笑:“公主殿下这是又打算布个甚么局,让我心甘情愿的跳进去。”他有心揭破她的面皮,让她也尝一尝无地自容的滋味,掸了掸衣袖,冷笑声声:“公主殿下是想求我护送你们离开罢。” 落葵双眸微眯,决然而狠厉的光在眸底一闪而过,她平静轻叹着摇了摇头,缓缓抬手,随即轻灵之声乍起,一道冷白光芒以迅雷之势,在她身前轻轻一绕,便钻了进去。她忍痛闷哼一声,转瞬便黛眉蹙起,薄汗浸衣。 情势突变,完全出乎空青的意料,他虽不知落葵要做甚么,但也瞧得出事情不妙,惊呼了一声,疾步上前握住落葵的胳膊,却已是来不及阻止这一切了。 未见落葵有甚么旁的动作,鲜血却飞快的从藕荷色的衣衫上漫了出来,顷刻间将裙衫染透,沿着衣褶子,哩哩啦啦洒在地上,这股浓郁的血腥之气以席卷之势,冲淡了沉水香的味道,充斥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血来得太快太刺眼,刺的空青双眸剧痛,他大惊失色,一把揽住落葵摇摇欲坠的身子,而另一只手则死死按住血痕浸染之处,却终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鲜血如溪流,从指缝间潺潺流泻轻漫,他慌乱不已的连连哽咽:“落葵,你要做甚么,你疯了么。” 落葵痛到无法言说,细密的汗珠子转瞬浸透衣衫,她咬着牙根儿,忍痛一催,一道惨白的光芒从衣襟跃出,带出一串纷纷扬扬的血珠子,嗡鸣一声,那道光芒停在了虚空中,光芒敛尽,竟是一截仍旧带着血痕的骨头。 空青手忙脚乱的在血色漫过的衣衫上轻点几下,已是泪水涟涟:“你,你真的疯了,疯了。” 落葵不语,只指尖遥遥轻点那截骨头,随即双手凌空一搓,那骨头顿时化作一捧白森森的飞灰,转瞬消散。 她双眸赤红,身形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再抑制不住喉间腥甜,呕了口血出来,她忍痛蹙眉,气息微弱的颤声道:“青公子,我,我取肋骨一根,不知能否,能否抵消青公子的救命之恩,赠辰角之情,如若不能,我,我还可以再取。” “疯了,你疯了,你为了他,竟这般不管不顾,不惜伤了自己,你疯了。”落葵竟这样恨,这样狠,狠到自残自伤也在所不惜,空青已全然不认识眼前之人,拥着她,任凭血迹染了他满身,他唇边干涸,心头剧痛,像是他才是那个取骨之人,连连垂泪摇头:“落葵,落葵,我本意并非如此,我,我从未想过伤你。” 落葵深知妖族铁律,无妖帝之命,妖族之人随意不得插手人族之事,否则必遭反噬,想来空青在人族的所为,也并未得到妖帝的首肯,否则凭着他的修为,没有丝毫忌惮之下,只怕早将人族的水搅得浑浊不堪了。 所谓杀人,是在己方有必胜的把握之时最好的选择,现如今自己与空青势力悬殊,在剑拔弩张中一旦打起来,只会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是一边倒的杀戮,那么与其杀人,不如不见血腥的诛心。 落葵所做一切皆是铺垫,为他日的一线后路做铺垫,而此时对自己的狠,也并不是真的对自己的狠,而是将最大的狠丢给了空青,她笃定从今日起,他心里只有悔愧难当,再无恼羞成怒,也提不起心思不顾一切的兴风作浪,坏了自己的谋划。 取骨之痛,痛彻心扉,落葵浑身不住冷颤,唇边已是惨白无血,瞧着空青心痛绝望的脸,她一时恍惚,恍若在很久之前,自己也做过这样的疯狂之事,也逼得他没有了退路和希望,她虚弱低语,每一个字都是咬着压根儿吐出来,字字冷薄,刀刀诛心,带着恨与血吐出来:“不管,不管青公子本意如何,都与我,与我无关,我与青公子之间,两清了。” 落葵身上的血越流越多,她已冷的打颤,屋内的血腥之气越发浓厚,令人欲呕,连沉水香的味道也被掩盖的无处可寻。 空青痛的肝胆俱裂,深恨自己无法替她受罪,更恨自己害她受罪,心神濒临崩溃之下,他丝毫没有往深处细想,更没有想过这会不会是落葵早已盘算好的一记后手,只手忙脚乱的一把拉开门,冲着像两尊门神一般,守在门边的苏子江蓠二人,大声吼道:“苏子,苏子,快,快点,快,落葵出事了。” 江蓠变了脸色,重重推开空青,一个箭步冲到落葵身边,看着她衣衫尽被鲜血染透,脸色白如薄纸,不由的恨从心生,双拳紧握要找空青拼命。 落葵紧紧攥着江蓠的手,痛的冷汗淋漓,已虚弱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不断的唇边微动,无声摇头:“别去,别去。” 江蓠喉间哽咽的厉害,不忍让重伤之下的落葵再添忧思,只好收起心思,打横抱起她,轻轻放在床榻上,手在她的伤口处染满了血,唇边剧烈的颤抖不止,未语泪先流:“小妖女,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 落葵闭目不语,泪在眸底不停翻滚,她紧紧攥住江蓠的手,掌心里浸透了冷汗,将他的手掐的满是指痕,来抵消取骨之痛。 苏子千刀万剐了空青的心都有了,可他不能擅动,打不打得过空青另当别论,只那龙族六殿下的身份,便是令人忌惮不已的。 他捏着落葵的手腕,切了个脉,脸色阴沉的难看至极,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际,头也不抬的冷语:“青公子,我们兄妹欠你的,就此两清了罢,我要给落葵包扎,还请你回避一二。” 空青神情凝重,心中五味杂陈,眼下此地是再待不下去,不过只要落葵与自己都仍活着,那么一切就都还有转机,他凝神暗道,不如暂避风头,再谋图将来罢,静了片刻,他冲着苏子无声的拱了拱手,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就算是给自己,给他人,一个了结。 “江少主,把那个瓶子拿给我。”苏子回首冲着雕花小几抬了抬下颌,那小几上搁着一只素白的扁圆瓷瓶。 江蓠递过瓷瓶,眸光忍痛的在落葵身上巡弋片刻,那血已经半干,将衣裳黏在身上,若是强行撕开,必定会连皮带肉扯下一大块,他不忍再看,不敢再看,忙放下帐幔,偏过头去,轻轻抽了下鼻尖儿。 苏子颤声道:“忍着点。” 落葵仍紧紧闭目,轻轻点头。 苏子手腕轻晃,从袖中无声的滑出一柄短刃,他紧紧握住刀柄,小心割开落葵的衣裳,抖着手猛然一撕,连衣裳带皮肉,硬生生的扯下一大块儿,顿时血如泉涌,飞快漫出。 “嘶”的一声,落葵倒抽了口冷气,痛的浑身打颤,冷汗转瞬浸透衣衫,攥着江蓠的那只手,蓦然掐的更紧。 “小妖女,小妖女,你怎么样,怎么样。”江蓠看到血色溅上帐幔,染红了一片,顿时慌了神儿,急的伸手便去掀帘子。 苏子一把按住帐幔,急切道:“江蓠你干甚么,若真闲得慌,就去那箱子里寻一身中衣过来,让落葵待会换上。” 江蓠走一步退三步的连连回头,忍痛低语:“苏,大公子,你,你轻点。” 苏子微微一顿,极利落的从瓷瓶中倒出些暗红色的粉末,颤着手洒在伤口处。 这皮开肉绽之痛,就像是用钝刀子一下一下的割肉,割开无数道深深的口子,而这敷药之痛,更是在血肉翻滚的伤口上撒了几把粗盐,火辣辣的生疼,疼的余韵悠长,疼的五内俱焚,疼的神魂崩溃直入云霄。 落葵紧紧咬住牙关,咬的脸都扭曲变形,浑身汗如雨下,却没有出声惨叫,只是连连闷哼,两只手死死抠住床沿儿,抠的指缝间血迹横流。 空青虽离去,却一直守在门外,听到房间内传来忍痛闷哼,不禁捂住了心口,干涸的唇微微张着,连呼吸中都夹着难忍的痛楚。 “老六。”不知何时,文元悄无声息的走到空青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一叹。 空青没有回头,只静静听着房间内的响动,握紧了双手,颤声道:“三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全错了。” 文元与空青相对而立,平静的瞧着他赤红双眸,平静却又狠辣道:“老六,要么你就抢回来,要么你就放手回妖族,做这副无病呻吟给谁看,给她看么,她既不会愧疚更不会心疼,说不定还会当做笑柄,老六,左右这楼里的人加一块儿,也打不过你我兄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把她抢回去,她看不到旁人,只能看到你,天长日久,你还怕她不从么。” 空青眸光闪动,犹豫不决的抿了抿唇,没有开口说甚么。 第三百四十二回 治伤 文元继续在空青的心上插了一把刀,微冷的声音如惨白的刀锋,一刀一刀割开血淋淋的将来,那是空青一直忽略的,从未直视过的:“老六,眼下这点事儿你就下不了手,那你可想过他日父帝挥师人族,你为先锋,该如何自处,从前你我是只知她出身嗜血道,如今却是清楚了,她竟是茯血派的大长老,此派实力与天一宗不相上下,若妖族与人族一旦开战,此派必定是父帝的心腹大患,必将除之而后快,到那时,你若下不了狠手,父帝便要替你下了,你可就真的悔之晚矣。” 空青的身形踉跄了一下,自己关心则乱,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花前月下,却忘了妖族对人族的虎视眈眈,忘记了自己与她终究会站在对立的两端,难逃一场生死大战。 见空青神情微变,已然动了心,文元继续巧舌如簧的聒噪不止,如同无数只大头苍蝇,在回廊穿行:“反正如今她恨也恨了,伤也伤了,不若就此抢了她回去,总好过他日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我还得借个肩膀给你靠着哭。” 空青眸光一凛,心间微动,狠意恍若天边星芒,照亮整颗枯寂的心,却又转瞬即逝,他颓然泄气,像是被秋霜染浸,垂眸低语:“三哥,带上泽兰,咱们走。” 文元顿觉方才是对着蠢牛弹了一回琴,自己的良苦用心都喂了狗,怔了片刻,万般无奈的摇头,叹息连连回了房。 房间内声音渐消,苏子常在江湖走动,躲得过明枪躲不过暗箭,挨过不少刀,久伤成医,他竟熬成了个治伤疗伤的行家里手,他娴熟而小心的替落葵止血伤药包扎,又化了大把的灵丹妙药给她喂下去,才算勉强补了些气血,让她有精神坐起来,有精神多说几句话。 只是取出的那根肋骨,却是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好在,好在这一根肋骨落葵取得十分讨巧,只是失血过多,虚弱个十天半个月,却并未伤及根本。 苏子忙活了半晌,见伤势已然稳住,颤着手摸了摸落葵的脸庞,鼻尖儿一酸,悲从心来,泪在眸底缓缓荡漾,终是憋了回去:“没了这根肋骨,你这一身修为算是完了。” 这一身低微的修为,于落葵而言是鸡肋,有却无用弃又心痛,如今用来做局却是正好,她轻轻按住苏子的手,虚弱无力的自嘲轻笑:“有没有这根肋骨,我的修为都早就完了。” “甚么,小妖女,你,你竟然,取了。”江蓠抱着一身月白中衣过来,刚好听到了这句话,疾步冲到床沿儿,他原以为她只是伤了一二,只是流些血做做样子,看起来吓人罢了,可没料到,她竟硬生生的,竟这般舍得下狠手,他隔着帐幔握住她的手,冷意几乎浸透到骨骼深处,声音颤抖的厉害,已无法连成完整的一句话:“小,小妖女,疼么。” 落葵无力的捏了捏江蓠的手,虽已痛的冷汗淋漓,但还是摇了摇头,虚弱的颤声道:“不疼,没事。” 苏子撇过头去,恍若无意的揉了揉眼底,故作轻松的戏谑浅笑:“这下子好了,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偷懒。” “那是自然。”落葵冲着苏子抿唇轻笑,神情泰然而轻松,仿若果真半点心事都没有,可苏子转头下床,放下帐幔,她便深深咬住了唇边,那股苦涩从心底泛起来,凝在舌尖,久久不散。 江蓠隔着帐幔,看着那抹浅淡到朦胧的清瘦人影,那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的虚弱,他止不住的心痛,将衣裳塞进帐幔,轻声低语:“小妖女,我会护着你的,护你一辈子。” 流光一时间停驻,落葵静静的隔帘相望,一辈子这样长,不知要有多少坎坷,多少变数,有多少人心能在这坎坷变数中不忘初衷,谁又能是谁真正的依靠,永远的依靠呢。 苏子叹了口气,呼吸中夹着隐痛,那是万般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若非为了保全我,保全玄明,你也不必低三下四的去求他来搭救灵仙,说起来,还是我们拖累了你。” 落葵心下一悸,隔着帐幔,无声的轻轻拍了拍江蓠的手,一阵窸窣轻响,她艰难的换了身儿干净衣裳,勉力轻笑道:“哥哥,你我是至亲,别再说甚么拖累不拖累的话。” 江蓠转眸瞧见扔在地上的衣裙,斑斑血迹刺痛了他的双眸,才刚刚平复一二的心绪便又恨意顿生:“就,就这样放过他么。” 叹息如风,从帐幔深处飞卷而出,落葵轻声道:“我身为一派之主,自有该我担的责任,该我承的人情,心甘情愿也好,被逼无奈也罢,龙族都不可得罪,否则后患无穷,况且如今群敌环饲,万不可再出半点差池,树半个敌手,此事只能如此做,才能了结,才能真正平息他的怒火,让他心存愧疚,无法心安理得的对我们使绊子,下狠手。” 江蓠撩起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他素来都知道高处不胜寒,可这哪里是不胜寒,简直是要人命,居上位者,竟有如此多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连骨头都是说取就取,连眼睛都眨都不眨一下,听到这些话,他才知道自己身在宗门,身为这个少宗主,有多少事是自己没有经受过的,又有多少事是父亲替他经受的。 “好了。”落葵靠坐在床头,捂着伤口,痛的黛眉紧紧蹙起,艰难的低语:“能用一根肋骨解决的事情,总比填进去几条人命,来得划算些罢。” 其实更有一层深意,落葵并未直言,她舍得取骨一根,自然不单单只是为了偿还空青,更不单单是为了平息他的怒火,更是为了以后谋划,彼时答应空青的刁难是一个局,如今取骨更是一个局,在这环环相扣中,她笃定空青并非冷酷狠毒,杀伐果断之人,而妖族觊觎人族已久,始终枕戈待旦,若他日果真打了来,空青念着今日之事,凭着他在龙族中的地位,总会有些便利可行。 “你总是有理。”江蓠无奈摇头,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克制住心痛,戏谑笑道:“我总是说不过你。” 落葵偏着头,神情复杂的笑望着江蓠,他一直都是这样心无城府的模样,不像自己,永远在没完没了的算计中挣扎,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落下来,套住了旁人,也困住了自己,她默然一叹,愿他永远都是这样,不算计谁,也不被谁算计。 苏子瞧着这两人,无奈摇头,生出几分女大不中留的感慨,冷薄一笑:“江少主,借一步说话。” 江蓠眸光转也不转的望着落葵,挑眉平静道:“大公子有话直说就好,左右大公子说的,我也不会瞒着小妖女。” 落葵抿唇艰难一笑:“哥哥,你就说罢,我们听着。” 苏子恨恨的瞪着两个人,连说了几个好字,便直言不讳道:“江少主,正阳道与嗜血道素来势不两立,我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你可要想清楚了,此事一旦为人所知,你们二人在江湖难以立足,你笃定要拉落葵,趟这趟浑水么,你舍得放弃唾手可得天一宗宗主之位么,你舍得让落葵没有名分的跟着你,从此逃亡江湖么。” 江蓠抄起落葵的手,凝眸相望,头一回没了戏谑笑意,眸光流转,那样亮,恍若天明前最亮的星芒:“大公子放心,我自会与家父说清楚此事,明媒正娶,绝不会委屈了小妖女。” “若江宗主执意不肯呢。”苏子紧追不舍的逼问了一句,其实屋内这三人都心知肚明,江芒硝不会答应的,江蓠虽非他的独子,但却是寄予了最大希望的儿子,他如何肯,他怎么肯让一个嗜血道的妖女毁了江蓠的名声,断了天一宗的传承。 江蓠早打定了主意,也想清楚了后果,临来之时,他更是与云轴子推心置腹的说了半晌,才说动了他,放了自己赶过来,他既然来了,便是要给落葵,给苏子一个交代,遂平静道:“若家父执意不肯,我江蓠从此以后,便是茯血中人。”见苏子满脸震惊,难以置信,他顿了顿,竟竖起三指,郑重其事的开口:“我江蓠此生绝不负水落葵,如有违此誓,必遭反噬,灰飞烟灭。” 这话说的狠绝,砸在落葵心中,激起阵阵涟漪。她从来都认为,两个人的一见钟情,往往都是见色起意,而所谓的日久生情,不过是利弊权衡后的最优选择,她扬眸定定望住江蓠,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会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亦可以舍弃一切。 她伸手紧紧捂住了江蓠的嘴,那誓言太重,她怕自己与他都承受不住,怕自己终是拖累了他,更怕会辜负了他。 这四目相对,一时无言,静谧中有淡淡的情愫在流转,此时,说甚么作甚么都是不合时宜的,亦都是多余的。 第三百四十三回 脱身 苏子有时候想,落葵若不是关内侯之女,是不是就不必以一己之力扛起身外之事,也不必在阴诡算计中沉浮一生,是不是也会寻一座城安度此生,寻一个人疼爱荫庇,可以肆意追逐自己的人生。 眼前这两个人,这一幕曾是苏子心心念念追寻,却最终求而不得的,他心下酸涩,隐隐作痛,眼前的两个人,一个狂傲不羁,最是缺心眼儿,而另一个心思缜密,最是能算计,算起来倒是极为般配的。 他是打心眼儿里疼落葵的,希望她能此生顺遂圆满的,他是想给这一意孤行的两个人一次机会的,可理智告诉他,她与江蓠之事堪比登天,是绝无可能的,既然没有可能,还是早早掐断的好。 夜色沉寂,树影婆娑,偶有一声半声的虫鸣,打破寂静,说来也怪,夏夜里的红霞岭,连聒噪蝉鸣都比别处少了几分,显得格外深邃宁静。 落葵勉强挪了挪身子,回望了一眼窗外,沉沉夜色如泼墨般在天际流淌,吞噬掉一切微弱的光明,熬过了最深的夜色,黎明往往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她拍了拍苏子的手,虚弱无力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准备罢,待会儿还有场恶战呢。” 苏子忧心忡忡的瞟了江蓠一眼,此人素来混不吝的纨绔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他越看越觉得不靠谱,瞧着落葵,竟有种送羊入虎口的不祥之感,他明知此等情形下,阻拦反对皆是无用之举,但还是愁容满面的挣扎了一句:“你,把你交给他,我还是不放心,况且你又,又伤的这样重。” 落葵笑望了一眼江蓠,旋即握住苏子的手,娇嗔哄道:“哥哥,江蓠他会护着我的,你放心罢,我们俩在青州等着你。” 这是意料之中的,苏子吁了口气,无奈摇头:“你一个姑娘,不知道害臊么,就不能矜持一些。” 落葵与江蓠旁若无人的深深对视,心安理得的笑道:“男未婚女未嫁,我有甚么可害臊的。” 苏子哽了个无言以对,气的身形踉跄,险些栽倒。 ———————————— 夜色浓稠如汁,没有灯火的深夜里,惨淡的弯月悬在西墙,郁郁葱葱的的梧桐树如乌黑羽鸦,遮掩了半边幽深的天际。 一行数十人从竹楼中无声的鱼贯而出,脚步轻快的擦过地面,在静谧的深夜中,竟没有留下半点步履声。 这一行人走后不久,竹楼后头便驶出一辆马车,在楼后绕了个大圈儿,才往小镇外头驶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咕噜噜的车辙声如同惊雷,在空寂的街巷中传的极远。 拉车的马匹通体灰紫色的皮毛,光泽耀目,马背上一对蓝紫色的翅膀紧紧收拢贴服在两侧,四蹄起伏,奔跑起来十分迅疾,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处小镇虽不大,又地远偏僻,但背靠着深邃诡谲的红霞岭,而镇外则阡陌纵横,通往天目国的各个城池,素来车马往来,倒也热闹。 此时夜深人静,镇外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烛火摇曳,亦没有幽幽人语,显得格外寂静。 黑暗中,一处竹楼瞧上去平平无奇,毫不起眼,可楼前静立着两个神情肃然的灰袍人,一人提刀一人握剑,有几缕杀气盘旋。 而绕着这座竹楼向外,掠地起了一圈圈儿浑浊的灰尘,这些浓重的灰尘如同活物一般,围绕着竹楼不停的扭转,层层向外。 涟漪阵阵的灰尘深处,悬浮着点点绿色光芒,深浅不一的幽幽闪动,像一只只鬼魅深邃的眼眸,瞪着黑漆漆的夜色。 曲天雄端着一盏茶,神情复杂的凭窗而立,这处二楼的房间虽然不大,但却正好可以望见楼外的一切,未免成为外人眼中的活靶子,他不敢燃灯,只在竹墙上嵌了一枚硕大浑圆的随珠,幽幽微光洒落大半屋子。 自从得知七星图落于落葵手中后,他总有一丝丝不祥的情绪夹杂心间,虽然如今自己将他们困在了这镇子里,围得水泄不通,更笃定没有放出去半个人出去,可不知为何,他总是忐忑难安,总是担忧在意料不到之处会出了纰漏。 他暗自掐了掐时辰,算起来,最早今夜,最迟明日,落葵等人便要有所动作了,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回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整个曲家的倾覆只在霖王一念之间了。 曲天雄对自己如今的艰难处境心知肚明,连着几桩事下来,霖王对他的信任已荡然无存,霖王先是得知了他与黄宣的关系,后又查出了月姑之事,尤其是前几日他又得了消息,说是有小贼夜闯曲家,虽没丢甚么东西,也没伤甚么人,可荒废已久的后园,却被挖了个大坑。 他在听到这个消息之时,心肝肺都跟着一起狠狠颤了三颤,旁人不知道后园有甚么,可他却是一清二楚的,后园之所以荒废,只因是月姑的埋骨之地,当年他色胆包天,忤逆了霖王的意思,逼了月姑就范,后来又贪心不足,逼她交出关内侯的修炼心法和弟子门人所在,谁想她的骨头竟这样硬,像极了关内侯,宁可自戕,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后来事过境迁,他年岁渐长,早没了当年的胆粗气壮,察觉到霖王从未放弃过寻找月姑的下落,他才惊觉当年的自己,是给今日的自己,挖了多大一个坑,如今事情终于捂不住了,被掀到了明面儿上,而自己唯一的活命之机,便是夺取到七星图,将功赎罪,故而他没有退路,只能一击即中。 想到这些,曲天雄的心愈发沉重,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杯盏,手背上随之青筋突起,狠意粼粼。 丑时二刻刚过,不远处蓦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打破了静谧无声的深夜,震得地动山摇,这座竹楼狠狠的晃动了一下,险些倾倒,而嵌在竹墙上的那颗随珠啪嗒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曲天雄的脚边儿。 曲天雄大惊失色,手上一松,杯盏重重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成无数碎片,他回首暴跳如雷的大喝道:“来人,怎么回事,出了甚么事。” 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响彻楼内,长随匆匆赶来,吓得满脑门子冷汗,腿肚子打转,胆战心惊道:“老爷,东侧,是东侧打起来了。” 震惊过后,曲天雄镇定了下来,蹙眉喝道:“是谁。” “小人仔细看过了,是衡先生,衡先生带了数十人打了过去。”长随勉力平静道,方才那打斗太过声势浩大,他的确受了些惊吓,但他到底也跟了曲天雄许多年,历经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争斗,平静下来,才发觉自己这惊吓来的着实好笑,东侧布下了一百多名死士,而杜衡只有数十人,这样打起来,无异于以卵击石的送死。 “苏总管呢。” “没有见到。” “公主殿下呢。” “也没有见到。” 这一问一答,曲天雄顿时心惊肉跳,两个最要紧之人没有现身,反倒让杜衡领着人以卵击石,这事有蹊跷,他们绝不是这般疯狂起来便不管不顾的莽撞之人,这是一路疑兵,必定还有后招,他沉凝片刻道:“走,去看看。” 话音方落,一名灰袍死士匆匆闯了进来,浑身浴血的扑倒在地,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老爷,老爷,东面,东面扛不住了。”话未完,他便昏死了过去。 “甚么。”曲天雄惊得额角青筋直跳,几欲爆裂,他疑心乍起,若苏子果真并未混在其中,那一百多名死士,如何会连区区数十人都挡不住,他有些分辨不出,这数十人究竟是佯装破阵的疑兵,还是真的要从东面撕开口子。 他不敢冒半点万一,单手一挥,悬在竹墙上的长剑轻灵一声,落入他的手中,他脚步沉重,踩得地板咚咚直响,转头对长随冷然道:“带上五十名死士,跟我走。” 落葵微微弓着身子,凭窗而立,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夜色浓重,看不到远处的血光四溅,更听不到远处的破阵之声,她眉宇间的愁绪浓的难以化开,前路凶吉未定,实在令人担忧不已。 江蓠扶着落葵的手,轻声宽慰道:“你谋划的已十分周全了,苏,凭着苏子和杜衡的修为,不会出甚么差错的。” 他已不动声色的改了称呼,那恨也慢慢消散,已可以平静面对往事,平静面对那个人。 落葵似若无意的望了江蓠一眼,果然,果然流光可以冲淡一切,果然,她与他还有来日可期,她轻轻松了口气,不成想却扯动了伤口,她疼的弯下了身子,一步都无法挪动了。 江蓠打横抱起落葵,轻轻放在床榻上,狭促笑道:“看来你养伤这几日,都得靠我抱进抱出了。” 落葵顿时脸颊微红,如同点了薄薄的胭脂色,不屑的撇了撇嘴轻嗤:“我可以吃喝都在床上,不下来。” 江蓠明眸流转,轻轻一笑,笑声切切如鼠:“那么,拉撒呢。” 第三百四十四回 苏灵仙跑了 落葵蓦然大窘,脸颊红透,带着微醺的气息,虽然词穷却不肯轻易服软,只偏过头去,不言不语。 江蓠笑而不语,端了参汤凑到落葵唇边,轻轻扬了扬下颌。 房间内寂静,更漏声声格外清晰,一声声敲动人心。 那碗参汤原本便极苦极浓,而凉透了之后,便更加难以入口,落葵咬着后槽牙一饮而尽,旋即撑起身子,转头望向窗外,轻声道:“丑时三刻了,苏子,动手了罢。” 江蓠轻轻握住落葵的手,这才发觉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忙紧紧握住,想要安一安她的心,其实他并不担心苏子,但看着她忧心忡忡,不由自主的也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就在此时,远处蓦然响起剧烈的爆破声,二人身处的这座竹楼晃了几晃,而窗外那棵直入云霄的巨大榕树,轰然拦腰断成两截,砸的枝丫断裂,碧叶飘零。 落葵脸色突变,忍痛跳下床来,踉跄着跑到窗前,正好瞧见一痕明亮照眼的蔚蓝星芒划过夜空,随即绽开无尽荡漾的水纹,将半边天际染成了烟波浩渺的蔚蓝深潭,足足荡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慢慢消弭于天际。 “苏子出去了,出去了。”落葵的心神猛然松了下来,身形踉跄,忙伸手扶住窗棂,薄薄低叹:“也不知,他有没有伤着。” 江蓠扶住落葵的胳膊,从她的身后轻轻拥住她,附耳低语:“放心罢,他的修为那样高,这世间,难有能伤到他的人。” 微暖的风轻轻拂过耳畔,落葵心头浅浅荡漾起波纹,她回过头来,正好对上江蓠的双眸,眸光极亮,灿若星辰。 烛火轻摇,淡淡的情愫在房间内流转,江蓠伸手,轻轻拂过落葵的发髻,将碎发别在耳后,慢慢凑近了她。 “落葵姑娘,落葵姑娘,灵仙,灵仙不见了。”就在此时,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砸门声,苏玄明一脚踹开了房门,慌里慌张的冲了进来,大声喊道。 落葵二人受了极大的惊吓,身形踉跄着齐齐回首,错愕不已的回首望住苏玄明。 苏玄明见二人的模样,忙伸手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间望出去,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打扰了,打扰了。” 落葵好气又好笑的骂了一句:“苏玄明你少装蒜,怎么了,你说谁不见了。” “灵仙,灵仙不见了。”苏玄明总算想起了正事,心急如焚的喊了起来,他清贵的脸上愁云密布,全然没了贵公子的翩翩风姿,急的直想揪头发。 “甚么,灵仙不见了,你,我。”落葵绝望的哀叹声声,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幸而江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她才靠在了江蓠怀中,这算是甚么事啊,真是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千防万防,竟没防住苏灵仙。此时的她,只觉自己的脑子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面,几番打击下,已经满脑子浆糊了,怎么这事一桩接着一桩,总也没个停歇。 还未及落葵想出甚么对策,她的手上蓦然亮起一点蓝芒,像一滴深海之水,颤巍巍的凝在指尖,她轻轻一挥,水泽悠悠荡漾消散,而杜衡的声音便跟着响了起来:“主子,属下与云公子和二十六名弟子平安离开,其余弟子皆安然撤回镇中,主子安心。”那声音微微一顿,似乎在说一桩极为艰难之事:“主子,灵仙,灵仙公主也在。” 苏灵仙,私奔了,还是跟云良姜一起,这可是惊天一个雷,劈的落葵有些懵,她恶狠狠的剜了苏玄明一眼,克制住想要扔个东西过去砸死他的念头,怒其不争的骂道:“苏玄明啊苏玄明,你个没用的,看个人你就看不住么,不是让你看好灵仙的么,她怎么,怎么跟着云良姜跑了。” 苏玄明也同样有些懵,在他眼里,苏灵仙素来骄纵任性是不假,可她也娇弱胆小,顶多玩一玩离家出走的小把戏,与人私奔这种大祸,打死她也是不敢闯的,定是,定是云良姜那个祸害挑唆的,他重重拍了下大腿,一双桃花眸瞪的又圆又大,懊悔自己没睁大了眼看着,连声怒骂:“这个死丫头,死丫头,我怎么就没瞧出来,这死丫头还有这份胆气,定是姓云的那小子拐带的,等把她找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提心吊胆的担了半天心,现下又凌空劈下这么大个雷,落葵实在是心力交瘁,不过好在这一路上早已安排妥当,又有杜衡跟着,苏灵仙也不会有甚么危险,顶多就是风餐露宿吃些苦头罢了,她也能安心几分,遂有气无力的挑眉奚落道:“弄丢了灵仙,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后,怎么保住自己的腿罢。” 这话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冷刀子,直戳苏玄明的心窝子,他顿时面如死灰,再度“啪”的一下,重重拍了大腿一巴掌,那声音甚是清脆,旋即冲着落葵二人挑了挑眉稍,双眸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微光,玩味轻笑:“你们继续,继续。” “出去。”落葵的心像漏了一拍,彤云在脸颊上飞卷,连耳垂都红透了,又羞又怒的抄起窗下的青瓷烛台,“嗖”的一声,重重砸了过去,苏玄明倒是身形敏捷,躲得极快,可她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的倒抽了口冷气,眉心紧蹙,弯下了腰。 “该,活该,叫你是个不识好人心的狗咬。”苏玄明幸灾乐祸的仰天大笑,端着一脸令人恨得牙根儿直痒的得意洋洋,出门前竟还顺手关严了门。 房间内满是凝神静气的沉水香,那连绵不绝的润泽香味中夹着些许清苦,无声无息的染上衣角鬓边。 江蓠再度轻轻拥住落葵,两人衣袂间的沉香味道纠缠缭绕,他伏在她的耳畔低低浅笑,那狭促的笑声中夹着若有若无的魅惑:“夜这么深了,他们也都没事了,咱们,早些歇着罢。” 落葵心头一悸,摇曳的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只觉火辣辣的烫,从脸庞烧到了心尖儿,她缩了缩脖颈,躲开江蓠的脸庞,有些神慌的垂首不语,这水到渠成的来的太快,她并未做好十足的准备,但她心里终究是有他的,并不抗拒他的步步靠近。 就在此时,又是“咣当”一声巨响,苏玄明竟再度一脚踹开了门,装模作样的捂着双眸,眸光却从指缝间漏出去,一本正经的呵呵直笑:“落葵姑娘,那处竹楼的令牌,你还没给我呢。” 这下子着实把落葵吓得不轻,心跳的又急又乱,如同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冰封的湖面,她急忙推开江蓠,那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郁结的从怀中掏出一物,狠狠掷了过去,怒目相视,吐出一口浑浊恶气:“滚。” 苏玄明伸手一捞,那物什上的蓝芒转瞬即逝,旋即没入他的衣袖,他继续一本正经的捂眼笑望:“继续,继续。” 落葵气的险些喷出口血来,力竭大骂:“苏玄明,你是老天爷派来吓死我的么。” 苏玄明却嘿嘿一笑,冲着江蓠挑了挑眉,退后关门,一气呵成。 “我,你,小妖女,你这,你这都是甚么人啊,本少主都快被他吓死了。”江蓠张口结舌了半晌,揉了揉耳朵,才仰天长叹:“他是,他是雷公转世么,这么大嗓门儿。” 落葵按着伤口,挪到床沿儿坐下,按着眉心郁结骂道:“我,我早晚得打死他。” 江蓠插好门窗,手脚并用爬到床榻上,轻轻环住落葵,戏谑笑道:“你会不会打死他,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再不歇着,天就要亮了。” 落葵愈发的忐忑不安,只觉一颗心剧烈跳动,几欲冲出腔子,她心慌意乱,手脚无处安放,神情局促的微微垂首,不知该说些甚么。 见她实在慌得厉害,江蓠便不再逗她,轻笑着松开她,抱了一床被褥铺到脚踏边儿,见她仍一脸茫然,遂仰头笑道:“还是老规矩,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落葵回过神来,喃喃低语:“地上硬。” “硬怕甚么,我又不是没睡过。”江蓠蹲到落葵身前,将她的双手合在自己掌心,笑意中没了戏谑,凤眼微挑,情深若水:“小妖女,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这就足够了,旁的甚么都不要紧,你放心,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勉强你。” 落葵眸光淡淡流转,神情动容的望住江蓠,实在感念不已。 江蓠转瞬却戏谑笑道:“我掐着一算,那个倒霉的苏玄明还得来半夜砸门,我可不想被他吓成个废人。” 这可真真是正经不到一个呼吸,便原形毕露了,落葵扑哧一笑,还未及说话,肚子蓦然咕噜噜一阵轻响,她有些尴尬的按了按。 “饿了。”江蓠抬手轻轻摸了摸落葵的脸庞,笑道:“等着,我去给你做吃的。” 落葵扬眸,奚落笑道:“你,捅得着灶火么。” 江蓠挥了挥手,撇嘴轻嗤:“小瞧我,我还能把这楼点了,你信不信。” 第三百四十五回 踹门的苏玄明 落葵扑哧一笑,松松靠在床头,瞧着江蓠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的眼底蓦然湿润,心潮起伏,微痛且酸涩,久久难以平静。 记得苏子说过,人心皆是贪婪而善变的,得不到时便是心头血,牵肠挂肚辗转反侧难以忘怀;可得到了就变成了蚊子血,只觉脏了手碍了眼弃之如敝履。 落葵忽而有些怕,怕终有一日,自己与他皆会成为彼此的蚊子血,怕自己与他渐行渐远,最终走散了,失去了彼此,原来,想得到的是喜欢,而怕失去才是爱,如今的自己,竟是这般怕失去。 ———————————— 镇子外一片狼藉,死伤无数,那处毫不起眼的竹楼早已坍塌,而边上一座不高的山坡被夷为平地,飞沙碎石散落满地,巨大的榕树倒伏其间,树冠上挂着不少血淋淋的断肢残臂,月华落在横飞的血肉上,泛起妖异寒冷的血色。 这副狰狞血腥的场景,昭示着方才那场争斗,有多么残忍和惨烈,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镇子中的百姓,只是这镇子背靠红霞岭,自古以来都有无数修仙者进入岭中,寻找可供修炼之物,像今夜这般的争斗并不算少见,百姓们也并不十分惧怕。 自古横财当前,素来不缺胆大心细的百姓,他们藏身在安全之地,眼看着这两拨人打完了,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没了甚么能够还手之人,便三五成群的试探着,慢慢靠近那一片狼藉,见果真没甚么危险,才各自散开走上废墟,翻过那一个个倒伏在地,全无反抗之力的人,寻找他们身上或是可用,或是值钱的物件儿。 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争斗,竟成了一些人不归的黄泉路,也成了另一些人乍富的发财路。 黑漆漆的树影一阵婆娑,空青与文元从树后走了出来,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眸中瞧出了震惊之色。 静了片刻,文元啧啧舌道:“老六,你可瞧清楚了,且不说单凭这数十人,便在百余人中杀出一条血路,全身而退,只单单说那苏子,一身嗜血道功法炉火纯青,竟能以一己之力硬生生的破了万毒宗的天狼阵法,日后父帝挥师人族,这般可怕的修为,这茯血派,这苏子等人,皆是父帝必定要除去的。”他冷笑一声:“你还担心他们会出事,大半夜的拉着我出来观战,真是多余。” “我,”空青的满脸震惊中夹着微微的尴尬,他全然没有料到,单凭那数十人,单凭苏子,竟成了一边倒的杀戮,苏子杀到眼红,那为首之人不得不带着弟子暂退,来避开他淬血的锋芒,这样的嗜血道宗门,的确足以狂傲到不可一世,的确足以无视自己与龙族,日后也的确是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不得不除掉的。他双眸微眯,皮笑肉不笑道:“三哥,还抢人么。” 文元哽了一哽,月华下他的脸色憋得铁青,实在难看,眸中的惊惧之色尚未散尽,憋了半晌,才故作凶神恶煞的踹了空青一脚,笑骂道:“我,打不过,我,我还跑不过么。” 空青牵动唇角,勉强笑了笑,轻轻吁了口气:“三哥,先把泽兰的事料理清楚再说罢。” 文元顿时愁肠百结,连连摇头:“你真是补刀的高手,哎,你这张嘴,真该拿针线缝起来。”他微微一顿:“哦不,应该找药毒哑你。” ———————————— 夜色深沉,灶间早已是清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了,江蓠寻了半天,也只在灶台上翻出几个又凉又硬的馒头,堪比石头,咬一口可以崩掉牙的那种,他望石兴叹良久,勉为其难的想了个拿热水泡馒头,权当羊肉泡馍的法子,才慢吞吞的端着馒头上楼。 此地夜里风大,微凉的长风掠过回廊尽头半开的雕花窗,呜呜咽咽的在回廊穿行,那声音幽怨,如诉如泣,在静谧的楼中盘旋,像是谁躲在幽长的回廊尽头,隐忍低泣。 这座竹楼上了年头,即便踮着脚尖儿,极轻极缓的走过回廊,走上楼梯,那声声咯吱吱呀的轻响,颇有节律的拂动悬在回廊处的昏黄风灯,微弱的烛火一下接一下的摇曳不止,摇曳到人心深处。 “哟呵,江少主这是找吃的去了。”光晕摇曳间,苏玄明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拎着三层雕花黑漆木食盒,正与江蓠迎面碰上,戏谑的神情陡然平添了几分失望,眸光在他手上巡弋一圈儿,撇嘴摇头,满脸奚落的笑了笑。 江蓠被苏玄明笑的心里发毛,定了定神儿,又顿觉自己行事光明磊落,实在没甚么可心虚的,反倒是眼前这么个祸头子,半夜三更的砸门找骂,合该更加心虚才是,他长眉一轩,凤眼微眯,一脸晦气的点了点头:“苏公子这是,又要去找砸门么。” “记仇,记仇啊你,我可不干那半夜砸门的找骂之事,你这是记错仇了罢。”苏玄明拿折扇遥遥点着江蓠,呵呵呵笑的十分坦然,像是方才那踹门的脚不是他的脚,而是别人的脚,瞧着江蓠手上的馒头,他的唇角撇的险些掉在了地上,神情愈发的嫌弃:“落葵姑娘又饿了啊,江少主,这,你以后可养不起的,我劝你啊,得慎重。” 江蓠长眉一轩,笑的十分心安理得:“这有甚么,有她一口吃的,就会有我一口吃的,她养得起我就行。” 苏玄明顿时哑然,梗着脖颈叹道:“这个,堂堂天一宗少宗主,吃软饭吃的如此心甘情愿,是个人才啊。” 江蓠摸了摸鼻尖儿,继续无辜笑道:“少主当的太累,实在不想努力了。” 苏玄明顿生知己之心,若非跟江蓠只是一面之缘,实在生疏的紧,他顷刻间便要拉住江蓠秉烛夜谈,好好畅谈一番抱大腿吃软饭的大业了,他连连点头,笑的从善如流:“可不是么,我也不想努力了。 江蓠转瞬莞尔:“这好办,饭要人多一起吃才香,咱俩,一起呗。” “不了不了不了。”苏玄明想到白日里吃的那一桌稀奇古怪的饭菜,顿时受了惊吓,踉跄着接连后退,摇头摇的毫不迟疑:“江少主,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落葵姑娘吃的东西,未必你就能吃。” 见苏玄明吓得实在厉害,江蓠惊诧无比,他见过落葵吃蛇,虽恶心但也并不可怕,那么她究竟吃了甚么,能叫这么个男子吓成这样,他一时之间怔住了:“她,吃甚么了。” 正说话的功夫,元胡匆匆赶来,施了一礼,打断了苏玄明的继续胡诌,沉声道:“殿下,都收拾好了。” 苏玄明转瞬收起玩乐之心,神情凝重的点点头:“好,元胡你留下,我先带着六个人赶去那座竹楼,待天明后,你再带余下之人过去,记着,要陆续过去,以免惹眼。” 元胡点头称是,匆匆下楼集结人马,准备分散离开此地。 江蓠眸光一闪,挑眉道:“现在就走么。” 苏玄明话中有话的嬉笑一句:“再不走,我等着被你们打死啊,我身娇肉贵的,命还挺值钱的呢。”他掂了掂手上的食盒,塞到江蓠怀中:“看你也是个不会烧饭的,落葵姑娘身上有伤,这些点心便宜你们了,这几日暂且将就将就罢。” 此时房间内灯影绰绰,轻烟袅袅,江蓠拿了素白瓷盘,每样点心捡了几块,码入盘中,摆在床榻上,他捡了宝一般审视半晌,连连咋舌:“这是苏玄明留下的,看来他除了会砸门,也并非一无是处嘛。” 绿荫幽草般的龙井茶糕,莹白似轻雪的素米糕,清香可绝尘的桂花糕,碧波十里灼的桃花酥,这样斑斓甜香的搁在素白瓷盘中,不禁引得人垂涎欲滴。 “快擦擦嘴,都是点心渣滓,这些都是南祁国宫里才有的,苏玄明特意带了厨子过来,给苏灵仙做点心解馋的,这下子可都便宜咱们俩了。”落葵递了帕子过去,撇嘴轻笑。 苏玄明带来的人中,有一人善做南祁国点心,是他得知苏灵仙偷跑来了天目国,特意一路带了此人过来,给她做点心吃,免得她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可如今花样繁复,甜香精美的点心摆了一床榻,可苏灵仙却跟着云良姜跑出去喝西北风了,果真是没有口福。 江蓠微微探头,让落葵给他擦拭,她失笑摇头,只能依言而行,在他的唇边轻轻擦拭,他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心满意足的开怀一笑:“看我说的准罢,苏玄明果然还是要来砸门的,我这张嘴,多么灵验。” 落葵撇嘴,奚落笑道:“对对对,你那嘴开过光,好的不灵坏的灵。” 绯红的五瓣桃花酥如朵朵花开,酥饼中间点了几粒炒制金黄的白芝麻,恰如桃花点点黄蕊,酥皮的酥香混合着豆沙馅儿的甜香,有几分桃花灼灼的芬芳。 “你爱撇嘴,苏子也爱撇嘴,苏玄明那嘴都快撇到地上去了,你们这撇嘴的毛病是家传的罢。”江蓠摸了摸落葵微微下挂的唇角,轻轻笑道。 第三百四十六回 谁吃亏了 落葵笑的眉眼弯弯,如同新月,示威一般的继续轻轻撇嘴:“你爹在江湖上素有惧内之名,你在江湖上素有风流之名,看来你们这好色也是家传的了。” “我自是好色的,可我也不是谁的色都好的。”江蓠自嘲的轻讽一声,拈起块桃花酥塞到落葵口中,凤眼微眯,片刻也不肯移开她的脸庞,凑近了她的耳畔,一味的低笑:“我只好你这一回色。” 落葵的脸骤然一红,如同红梅坠落于新雪上,她的姿容并非极美,素来又多是冷然之意,可此时却添了几分娇艳,她嘴里塞满了桃花酥,那一句羞涩低语实在语焉不详,并未被江蓠听得十分清楚,只听得一句无关要紧之话:“这是南祁国御厨的手艺,别处是吃不到的。” 江蓠捏着一枚桂花糕,初尝甜润,细品却有丝丝清贵的茶香与桂花香萦绕不绝,确实是绝佳,他定定望住落葵,眸光流转,粼粼波光似水,毫不掩饰的情意悠悠荡荡昭然若揭,如同绵绵蛛丝缠在她的脸上:“北谷国是没有这样的手艺的,你若是喜欢,以后买上十七八个厨子放在宗内,专门给你做点心吃。” 落葵微微抿唇,眉眼俱笑的望住江蓠,言语中无知无觉的带了几分娇嗔,几分柔情:“十七八个如何够,怎么着也得二十七八个。” “只要你高兴,百八十个厨子咱们都买得起。”江蓠心神荡漾的厉害,伸手轻轻摸了摸落葵的脸颊,狭促笑道。 落葵似乎有些倦意,轻轻靠在江蓠的手上,像是此生有了最大的依靠,撇了撇嘴,有气无力的轻讽一笑:“对哦,我怎么忘了,江少主可是有一整个天一宗可以挥霍的。” 江蓠咧嘴嘿嘿直笑,长眉一轩,阔气十足的挥了挥手:“到时,都给你做聘礼。” 落葵端过床头雕花小几上的白底青瓷大盖碗,浅浅啜了口酸枣仁茶,垂眸轻嗤了一声,不置可否。 江蓠愣了个神儿,抿唇讪讪笑道:“怎么,嫌少,看不上啊。”他无可奈何的吁了口气,厚着脸皮贴到落葵耳畔,眸光熠熠生辉,像一只揣着坏心思的狡猾狐狸,笑容愈发狭促:“小妖女,不如,你把茯血派当聘礼,我不嫌少,我入赘,如何。” 落葵撇着嘴奚落一笑:“原来你说从此是茯血中人,竟是惦记上了我的财产了。” 江蓠探身,轻轻抵住落葵的额头,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隔着衣衫,咚咚咚的心跳声浑厚传出,他且笑且叹:“小妖女,你可真是个财迷,我又不是没嫁妆,我把天一宗当嫁妆。” “哦。”落葵拖长了尾音轻笑连连,她抽出手,轻轻拨弄着白瓷杯盖儿,叮铃轻响,故意任性刁难了一回:“算来算去,这聘礼是你的,嫁妆还是你的,怎么算,我都是亏本的买卖啊,江少主挺会抢东西的嘛,你家祖上是劫道儿的罢。” 那杯盖儿轻磕杯沿儿,清脆之声像是姑娘的开怀笑声,落葵脸上挂着狡黠笑意,眉眼间的宜喜宜嗔,与往日的冷薄凶悍截然不同,多了些许骄矜的孩子气。 当年江蓠刚及弱冠,已在江湖中名声鹤起,得了个正阳道四公子的名头之时,落葵正值髫年,跟在苏子屁股后头只学了些粗浅法术,便到处招猫逗狗的惹事。 说起来落葵比江蓠年幼许多,可素日里她端的一派心重模样,反倒比江蓠更加老成持重,如眼下神采飞扬活色生香眉眼俱笑,甚是罕见,江蓠叼着块荷花酥,眼角带俏,笑纹若春水荡漾,有几分摄人心魄之感,当真不曾辱没了他纨绔子弟的名头:“聘礼也不成,嫁妆也不成,那小妖女,你说怎样就怎样,可好。” 落葵凝神片刻,一本正经的笑道:“说甚么聘礼嫁妆多俗气,过日子嘛,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足以。” 江蓠长眉一轩,不可置信道:“就这么简单。” 落葵抿了抿唇,连连点头:“自然是了,我素来吃的简单,不过就是有肉有菜,有鱼有虾,有山珍有野味,当然了,蜜饯干果,瓜子点心,龙井碧螺春甚么的,也是不能少的。” “能吃是福,可你这样能吃,怎么还这样瘦。”江蓠捏了捏落葵的胳膊,嬉笑着做出一副手打算盘的模样,冲着她微抬下颌:“继续。” “那你可就要记好了。”落葵眸光一滞,在江蓠的手上打了个转儿,笑着一口气不停歇的说出一大串儿来:“四时衣裳也是要有的,素纱、云锦、宋锦、蜀锦、缂丝这些的,也不算甚么稀罕之物,旁的料子,容我再想想。” 这些衣料,于寻常百姓看来,每一样都是稀罕之物,可在家大业大,挥金如土的江蓠看来,却是寻常至极,他一脸轻松的点点头,继续手打算盘:“继续,我算算娶你得花多少银子。” 落葵秀眉微挑,一脸娇嗔的仰头笑着:“胭脂水粉之类的,街面上售卖的总不合我的意,我手上有几张方子,不如到时养几个师傅,随用随做可好。” 灯火阑珊下,那脸庞如玉,笑颜似花,江蓠哪有不应的,装模作样扒拉算盘珠子的手,早已扒拉的乱了套,算不清楚账了,只连连点头,满口应承:“养几个师傅而已,花不了多少银子,继续继续。” 落葵抿唇一笑,边吃边说:“天一宗上的宅子都有年头了,总得修葺一二罢。” 江蓠点头:“这是必须的,你说修成甚么样,就修成甚么样。” 落葵环顾四围,眼波流转的睇了江蓠一眼:“我看这竹楼就不错,三层楼,外带个大院子,种点瓜果蔬菜自己吃,也方便。” 江蓠跟着环顾四围,这样一座竹楼修下来,也用不了多少银子,遂深深点头笑道:“修葺了宅子,家具摆设甚么的都得换新的。”他扬眸望住落葵,笑道:“小妖女,你喜欢甚么家具。” 落葵撑着脸庞偏着头,噼里啪啦又是一长串儿:“圈椅交椅玫瑰椅,方桌圆桌六角桌,箱柜大柜妆奁柜,屏风屏风小几雕花床。”她微微一顿,继续碎碎念:“全都要黄花梨的。” 江蓠哽了一哽,艰难道:“这个,还有旁的么。” 落葵扬眉轻笑:“暂时,没有了,待我想到了,再说罢。” 江蓠连连摆手:“你也别想了,我也不记了,这样罢,还是我跟着你去茯苓山,我带着嫁妆,你不用给我聘礼,你就照刚才说的那些,原样给我备上一套就行。” 落葵偏着头,唔了一声:“你带的嫁妆是你的私产,我再给你备上全套,又成了你的私产,这样算下来,还是我亏了啊。”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这么算的。”江蓠继续凌空打着算盘,笑眉笑眼道:“你看啊,宅院同住,家具共用,吃食嘛,你吃得少我吃得多,你是亏了些,可胭脂水粉我也用不着,如此两两相抵,也差不多了。” 落葵凝神算了算,点点头道:“是差不多。” “甚么差不多,差得远了。”就在此时,门哐当一声,再度被人一脚踹开,旋即就是装模作样捂着双眸的苏玄明,一阵狂风般闯了进来,连烛火都跟着狠狠晃了几下,几欲熄灭。 落葵狠狠抖了一下,瞪着苏玄明,破口大骂:“苏玄明你有病啊。” 苏玄明转了转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笑的脸不红心不跳,十分坦然:“你真是个狗咬,我怕你的财产被人坑了去,特意来提点你,你还骂我。” 江蓠蹙眉道:“我可没惦记小妖女的财产。” 苏玄明撇了撇嘴:“还说没惦记,你瞧你们俩那笔烂账算的。”他冲着落葵挑了挑眉稍:“狗咬,你品品,仔细品品,你吃亏了没。” 落葵垂首,慢慢啜着酸枣仁茶,不过片刻,她骤然起身,将白瓷青花盖碗中的残茶泼到了地上,茶渍蜿蜒,渗入到暗黄色的地板中,她手腕一抖,只听得啪啦啦几声轻响,三枚骰子落在了杯盏中,滴溜溜转动不止。 那骰子四四方方,不过拇指大小,却是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淡淡的昏黄烛火在其上潋滟流转,映衬得那骰子晶莹剔透,每个面儿上镶嵌了不同数量的玛瑙,鲜红似血,其中最大的一枚玛瑙,更是恍若一点朱砂落于眉间,红芒耀目。 落葵晃了晃杯盏,抿唇一笑:“不如,咱们掷骰子,以输赢来定谁娶谁嫁,谁出聘礼谁带嫁妆。” 扑哧一声,江蓠喷了口点心出来,呛得连连咳嗽:“小,小妖女,你还随身带着骰子啊,还说我纨绔,你可比我纨绔多了。” 落葵挑眉,不屑的轻讽:“怎么了,你可别说你不会。” 江蓠兴致大起,捋了捋袖管,蹲在了床榻上,活脱脱的赌中饿鬼,大刺啦啦的笑了起来:“来来来,本少主今日就让你们开开眼,看看甚么叫高手中的高手。”他回首望住苏玄明,威胁道:“不许出老千。” 第三百四十七回 谁占便宜了 江蓠兴致大起,高高挽起衣袖,蹲在了床榻上,一双凤眼挑的极高,黑漆漆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竟闪着若有若无的幽幽绿光,活脱脱是赌中饿鬼,他摩拳擦掌一番,大刺啦啦的笑得极为开怀:“来来来,本少主今日就让你们开开眼,看看甚么叫高手中的高手。” 那骰子在杯盏中悠悠打转儿,磕碰出清脆响声,丝丝红芒在素白杯盏中穿插交错,如同凝了半盏肆意泼洒的血光。 这悠悠脆响,这流转光华,于苏玄明而言是极大的诱惑,他心痒难耐,撩起衣摆就地而坐,搓了搓手,桃花双眸几乎笑成了春水荡漾:“来来来,我也来试一把。” “诶诶诶,我们俩的钱,你裹甚么乱。”江蓠抬眼望住苏玄明,似笑非笑的威胁道:“你又不走了么,又不怕被我们打死。” 苏玄明叼着一口龙井茶糕,顺过杯盏置于耳畔轻轻晃了晃,叮当轻响,他鼻尖儿微皱,摇头自嘲轻笑:“哎,我这一手出老千儿的好本事,可惜了。” 落葵扑哧一笑,斜睨了苏玄明一眼:“你还不走。” 苏玄明又拈起一块龙井茶糕,三下两下的塞进口中,才从袖中摸出一个蓝底儿白花佩囊,憋着一口气般,重重砸进江蓠怀中:“怕你们路上银子不够,特意来给你们送银子的,谁想你们连个骰子都不让我玩一把,甚么稀罕物件儿,这一路上,我还怕没得玩么。” 江蓠连看都没看一眼,反手就将佩囊砸了回去了,神情倨傲的挑了挑眉稍,不屑轻笑:“我堂堂天一宗少宗主,还能缺银子么,我告诉你,我穷的就只剩下银子了。” “对,我们有的是银子,不用你假惺惺的装好人。”落葵眉眼俱笑,伸手挽住了江蓠的臂弯,冲着苏玄明抬了抬下颌。 江蓠十分受用落葵这种狗腿状的乖顺,娇宠的轻拂她的发髻,乐的呵呵直笑:“就是就是。” 婆娑的烛火下,两个人的影子交叠着,果真是情深义重一心人的模样。 苏玄明打量了二人一眼,这腻腻歪歪的模样,看得他连连撇嘴摇头:“你们,确定不要么。” 江蓠挑眉轻嗤了一声,有意炫耀一番,伸手在袖中掏了半晌,掏出一把虚无,他脸色微变,又在怀中掏了半晌,脸色再度变了一变,手在空落落的腰间摸了摸,这才想起他出来的着急,竟忘了带银子,不禁神情尴尬的瞧着落葵,唇边微动,声音低幽:“诶,我银子呢,小妖女,你,你那还有银子么。” 落葵茫然的摊了摊手,冷眸中溢满了似水娇嗔,佯装满脸的无辜和天真:“银子是个甚么东西,我怎么可能有。” 江蓠顿觉这装疯卖傻竟这般有理有据,竟让他无言以对,他紧紧抿唇,摸了摸后脑,哽了半天,才哽出干巴巴的一句:“小妖女,你掌管着偌大的宗门,手里竟然没有银子。” 落葵偏着头,梨涡轻旋,荡漾着一汪天真无邪的笑颜:“各司其职,我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我家都是杜衡管银子的。” “巧了,我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摆设,我家都是我继母管银子。”江蓠击掌大笑,神情坦然,丝毫不觉有甚么值得羞愧之处。 这一番对答,二人惊觉,他们俩身上加起来统共也就几吊钱,就算是一路讨饭,也是万万走不回青州城的,不禁讪讪笑着,齐齐望向苏玄明,不知该如何开口。 房间内转瞬静谧下来,静谧的有些尴尬,只听得啪的一声,灯花爆裂,烛火狠狠晃了一下,明亮的映照在竹墙之上。 “你们俩还真是般配,不中用也就算了,这么穷还有脸提嫁妆聘礼,谁给你们的勇气啊。”苏玄明神情奚落,言语讥讽,瞧了瞧落葵,又望了望江蓠,见二人皆是撇嘴不语,他将佩囊又砸回落葵怀中,继续得寸进尺的戏谑笑道:“狗咬,月息八钱,要还的。” 落葵掂了掂佩囊,哗啦啦的倒了出来,正一锭一锭的数的过瘾,乍听的这一句,顿时冲着苏玄明转身而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八钱,苏玄明,你怎么不去抢。” 苏玄明回首,无辜一笑:“抢多费劲,你的钱多好挣啊。” 落葵恨得牙根直痒,正想破口大骂,可苏玄明早已窜的无影无踪了,转眸又见江蓠如狼似虎的等着这些银子,她忙伸出手一拢,将这些银子拢到自己身前,随即身子一低,扑在上头,冷眸一瞪,凶神恶煞道:“都是我的。”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我不惦记。”江蓠口中说着不惦记,可却笑着伸手去掰落葵的手,一边掰一边振振有词:“你一个姑娘家,是斗得过流氓,还是打得过山贼,那这么多银子不稳妥,还是我替你保管着。” 论拳脚论法术论修为,平日里落葵便不是江蓠的对手,更遑论是如今,他顺遂的收了佩囊,在掌心中掂了掂,先是往腰间比划了一下,转眸却见落葵一脸愤恨,他得意洋洋的晃了晃佩囊,随即塞到衣襟里,还挑衅般拍了拍:“银子就在这,小妖女,你想要,就来拿啊。” 落葵恶狠狠的瞪着江蓠,几番伸手试探,却最终停在离他衣襟一寸之处,她偏过头去,皱着鼻尖儿偃旗息鼓,吁了口气:“江蓠,你的脸皮够厚,我比不过你。” 江蓠嘿嘿一笑,落葵的声音凝在他的耳畔,虽是笑着,却透着无尽的虚弱,他心下生痛,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若有所思的低语:“若我,若我没有来,小妖女,你可想过取骨之后如何脱身。” 落葵眸光一凝,望向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她挂念的人都已平安离开,她心情大好,话也跟着多了起来:“镇子外头围了那么些人,他们自然会把我平安送回青州的。” “你,”江蓠哽了一哽,转念想到落葵早早放出了七星图在她手中的风声,虽跑出去了不少人,可真真假假的,谁知道那秘密究竟握在谁的手中,那些人为了一线可能,也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她,送她回青州,不禁低低赞叹了一声:“原来你早就盘算好了,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落葵秀眉微挑,轻轻笑道:“这才哪到哪,这是场折子戏,这才刚刚起了个头,你且慢慢看着,还可以继续瞎操心。” 江蓠定定瞧着落葵的脸庞,连着两碗参汤灌下去,并未见甚么好转,仍旧透着几分微白,不禁声音低幽,隐含伤痛:“小妖女,你,为何一定要给那人一个交代,你可知道,你这一身的轻伤重伤,修为也几乎尽废,以后,以后只怕举步维艰。” 落葵紧紧抿唇,凝眸不语,烛火映照在她的脸庞上,迎着夜风,一下一下摇曳不止,一如她此刻的心,她这一身精纯修为,当初说散便散,后来虽勉强修回一二,却终是不堪大用,如今却连这一二成也得重头再修了,她又岂能不痛,岂能不伤,岂能不可惜,只是这世间太多无奈,只能舍轻就重。 江蓠心知自己戳了落葵的痛楚,可他就是想弄明白,落葵为何会甘愿对自己下此狠手,她素来性子坚毅,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更不做没有好处之事,他追着这个话头不放,继续问道:“小妖女,你从来都是能耍赖就绝不认账的啊,这次,这次却是为何。” 落葵的指尖轻轻摩挲袖口,凝神道:“江蓠,你可听说过万年前,妖族攻打人族,占据了大半人族地域,不知有多少宗门和国家在那场大战中毁于一旦,断了传承。” “记得,我曾在宗内古籍中看到过。那场大战,若非魔族趁着妖族族中空虚,起了觊觎之心,趁乱攻打妖族,这才解了人族之困。”江蓠微微颔首,他是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平素不肯用心思,如今稍加提点,转瞬便想到了其中关窍,蹙眉疑道:“你的意思是说,妖族还会再度打过来么,这怎么可能呢,自打万年前那场大战过后,三族精锐尽失,损失惨重,妖族大军便从未再跨过万载蛮荒半步了。” 落葵摇头轻笑:“万年过去又如何,便是十万年过去,妖族也从未放弃过对人族的觊觎之心,只因有魔族在旁牵制,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魔族势微,妖族势强,人族与妖族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关乎存亡的大战,这些年妖族之人频频现身人族,这不是个好兆头,须得早做打算,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有今日之事在这里横着,他日狼烟再起,我们便还有相互利用之处,便还有筹码可以交换。” “可,即便妖族打了来,凭你我之力,还是能在这偌大的江湖中,也能结庐而居,又何须与他讨价还价。”江蓠不以为意的轻松一笑,他从未仔细思量过若是狼烟再起,累及家国宗门,他该如何自处,他只是觉得,即便战火燃遍人族,凭他这一身修为,也足以寻一处立足之地。 第三百四十八回 月老的红线 结庐而居,观青山深林,看镜湖孤云,这的确也是落葵心心念念的日子,她的冷眸微眯,闪动着神往的微光,心也跟着摇曳了一下,有江蓠在身边,即便天下大乱,结庐而居的日子也并非奢望,但这退意也只是一瞬,她微微抬了抬下颌,流露出淡淡的傲然冷意,字字句句皆令江蓠灵台震动:“山河破碎,家国飘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江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修为再高也无法真正独善其身。” 夜色中隐约传来几声虫鸣,幽暗而细弱,却能悸动人心。 眼前的平静安宁只是蒙蔽人心的短暂假象,自身极弱而敌强,虎视眈眈万年之久,这片人间迟早会走到风云席卷,沧海桑田的那一日,当宁静被疾风撕裂,当漩涡骤起,所有人都会身不由己的被席卷其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更没有人能够坐享其成,到熟悉巨变成陌生,再去想如何面对风雨,选择走哪一条路,终将是一句空谈。 落葵陡然想起些事情,顿了一顿,再度开口,那声音虽清幽,却是铿锵有力:“你们天一宗与妖族中白泽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听话些乖顺些,对妖帝俯首称臣,或许宗门能够得以保存,可我茯血派承自魔族,绝不会为妖族所容,到那时,无论是云楚南祁两国,还是茯血派,皆是灭顶之灾。” 这一席话说得轻巧而平静,恍若是说一桩极寻常之事,可此事实在并不寻常,须得心思机巧,步步为营,来不得半点松懈。 江蓠素来认为,每个人的道路不同,人生不同,自己的人生道路,不由得旁人品头论足,可这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让他如梦初醒,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看似一帆风顺的生活竟暗潮涌动,看似光明可期的未来竟无法期盼,原来修为高低并不打紧,在江湖中有没有名头也不打紧,打紧的是风云突变之时,如何才能活下来,如何才能活得好。 夜风瑟瑟,透窗而入,吹的江蓠那颗滚烫的心转瞬冰凉,他觉得这些话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连难得的二人独处都无暇沉醉,连口中点心的清甜之味都驱散的荡然无存,他的心不够大,塞不下甚么家国天下,只塞的下儿女情长,他缩了缩脖颈,露出一丝胆怯之色:“那个,小妖女,若,若有一日,我做了甚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你会不会,如此算计我。” 落葵扬眸轻笑,别有意味的悠悠轻笑:“我不会啊。” 江蓠神情一松,长长吁了口气:“不会就好,不会就好。” 未及江蓠这口气完全松下来,落葵却凝眸相望,眉目敛的毫无笑意,一本正经的继续道:“若有一日你负了我,我不会算计你,但是在我这里,没有和离休弃,只有丧夫守寡。” 江蓠噗的一声,狠狠呛住了,赶忙连灌了几口茶才堪堪压了下来,神思微动,凑到落葵近前,嬉皮笑脸的戏谑道:“小妖女,你是,承认我了。” 落葵眉眼弯弯,坦然轻笑:“怎么,你自己不想承认么。” 江蓠一把将落葵拉入怀中,紧紧拥着,烛火下两个人身影交叠,微微摇曳,他附耳低语:“想,我做梦都想,我只怕在你心里家国最大,宗门最大,会为了家国宗门,舍弃我,不要我。” 这一字一句皆悲戚,不知何时,在两个人中,江蓠已低到了尘埃里,低的让人骤然心痛,骤生不舍。 落葵轻轻靠在江蓠肩头,喃喃低语,淡淡的情愫皆在一字一句中,欲诉还休:“人生在世,但求得偿所愿,我有些贪心,既想不负家国宗门,更想不负你我。” 江蓠轻轻松开落葵,四目相对,风光旖旎,他一时间心旌荡漾,有些痴了。 半响,江蓠猛然响起苏玄明的话,忙松开落葵,蹙眉疑道:“小妖女,你吃了甚么,把苏玄明吓成那个样子。” 落葵微怔,转瞬回过神来,秀眉微挑,抿唇一笑:“蚂蚁喽,特别好吃。” 江蓠呕了一下,指着落葵,像瞧着怪物一般惊惧异常,跳脚嚷嚷起来:“你你你,吃蛇也就罢了,还吃蚂蚁,不行不行,我得离你远一些,你太可怕了。” 落葵睇了江蓠一眼,撇嘴轻嗤:“怎么,你怕我哪天起了兴致,把你给炖着吃了。” 江蓠胆怯的缩了下脖颈,他只觉得此时落葵瞧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砧板上的肉,眼冒绿光,若再添上唇角垂涎,那便是十足十的一头狼了,顿时打了个激灵,自嘲的一笑:“老眼昏花的月老是不是把我的红线拿去捆粽子了,才会给我牵了你这么吃货。” 落葵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撇了撇嘴,拈起最后一块桃花酥,衔在了唇边。 她觉得江蓠此话十分有理,月老定是老眼昏花的,才会将正邪势不两立的两个人牵在一处,而月老也定是贪吃的,才会将两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吃货牵在了一处,若非两个人尚有些祖产和修为可依仗,往后的日子,只怕是要活活饿死了。 明亮的烛火下,落葵口衔桃花酥,鼓着脸颊抿着唇,一点点啃咬的模样,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那才是小姑娘该有的娇嗔。 月华澹澹,透窗而入,四下里弥漫着缱绻沉静的潋滟水光。 江蓠与落葵二人浸润在这细波粼粼的温柔中,暂时忘却了外头的血雨腥风,阴谋算计,这里唯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江蓠微微偏着头,心下微动,竟出其不意的靠近了落葵,张嘴便咬住了她唇边的桃花酥,丝丝桃花初绽的甜香在唇齿间流转,他的唇如蜻蜓点水般,轻碰了下她的唇边,旋即飞快离开,依旧偏着头笑望着她。 落葵的灵台一片混乱,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方才那一切像做梦一般,发生的太快,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伸手摸了下唇边,这才惊觉不是梦,惊雷在灵台中蓦然炸开,她脸色微变,又羞又怒,张嘴便骂:“江蓠,你过来,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 江蓠无端的抖了一抖,方才色胆包天,不计后果的冲动了一把,如今却是越想越后怕,他噌的一声,飞快的蹿下床榻,躲在帐幔后头,帐幔摇曳遮住他的半张脸庞,他探头探脑的无奈笑骂:“小妖女,你是个木头么,半点风情也不懂。” 听得江蓠此话,落葵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烧得厉害,她无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脸庞,嗤的轻讽一笑:“听闻正阳道的女弟子,一个比一个有风情,想要风情,你找她们去啊。” 江蓠铺好地上的被褥,侧身而卧,眸光灼灼的望住落葵,嘿嘿一笑:“当真,那我去找了。” 落葵皱着鼻尖儿冷哼一声,背身而卧,瞧也不瞧江蓠一眼,像是在赌气,又像是有些委屈,闷闷道:“去啊。” 江蓠无声的咧嘴一笑,撑起身子,伸手拉了拉落葵的衣袖,平静中隐含戏谑:“小妖女,我真去了。” 落葵依旧不肯回头,只冷冷的甩开江蓠的手,不屑的轻嗤哼道:“去去去,赶紧去。” 一阵衣角窸窣过后,有人蹑手蹑脚的远去,门开了又关,房间内没了嬉笑人语,亦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声,转瞬空落了下来。 落葵怔了片刻,察觉到房间内的寂寥,只觉心像是被剥离了一块儿,她忙转过身巡弋片刻,只见江蓠果然不在房内了,那颗心被剥离之处隐隐生痛,她只觉空落落的有些失望,失望的叹了口气,却不料这口气只叹了一半,她眼前一花,一张大脸挂着戏谑笑意,贴到了她的脸上,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险些惨叫出声。 江蓠忙伸手环住落葵的腰肢,脸庞贴着她的脸庞,微微有些凉,他在她的耳畔窃窃低笑,有一种奸计得逞的得意洋洋:“小妖女,你让我去哪。” 落葵顿时神情大窘,脸色红透,挣扎了几下,赌气道:“你不是走了么。” 江蓠装模作样的抽了抽鼻尖儿,戏谑轻笑:“怎么有点酸,小妖女,你家醋缸倒了。” “是你家的。”落葵轻嗤了一声,挣扎了几下,见挣脱不开,便索性不再挣扎,索性微微低垂着头,在江蓠怀中蜷缩起瘦弱单薄的身子,依靠着他温暖的臂弯,双眸微眯? 第三百四十九回 真真假假 东方微熹,晨阳溶金,处处可见的榕树高大挺拔,巨大的树冠浸在湿漉漉的水气里,青碧如洗,愈发苍翠葱茏。 小镇自皑皑晨雾中醒来,偶有袅袅炊烟,无声的从几座暗黄色的竹楼间升起,香竹饭的清幽随之氤氲。 一弯浅河在鳞次栉比的竹楼间百转千回的绕过,晨风里,河边飘荡着颇具节律的洗衣声,空灵畅快的鱼翔声划过河底,穿透潺潺流水,街巷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皆是鲜活而平凡的烟火气在流淌。 曲天雄坐在床沿儿,双手紧紧扶着膝头,脸色阴沉,不言不语。 他整夜未眠,先是在镇外大败,而后收拢了残兵败勇躲回镇中,折腾了整夜,死伤无数,却还是一无所获,不免颓废晦气的厉害,颓废过后却又想起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在他看来,事情远未走到绝路,他还是可以搏一搏的,搏出一线生机来的。 “老爷,用饭罢。”竹门轻响,长随端着个乌木彩绘托盘进来,在如意圆桌上摆了粳米清粥,什锦酱菜,门油烧饼和半个流油咸鸭蛋,又端了铜盆请他净手净面。 曲天雄的手浸在温水中,浓香馥郁的金银花盏在指缝间起伏,他没甚么情绪的慢悠悠道:“公主那里如何了。” 长随取了干净的帕子,缓缓擦拭曲天雄手上哩哩啦啦的水渍,凝神垂首道:“公主殿下一直待在那座竹楼中,没有出来过,只是那楼里夜间出来了一队人马,看打扮是长和国尤氏家族的人,小的已经派人跟上去了。” “越是看起来是,便越是有疑,让死士一路跟着他们,看他们最终去了何处。”曲天雄巡弋了一眼桌案,微微颔首,用筷子捻熟的挑出鸭蛋黄,放在粳米清粥中,略一搅拌,变成了黄白一片,飘着淡淡的油花。 曲天雄素来衣食简朴,就着半个咸鸭蛋,一碟子什锦酱菜,便能吃掉半锅清粥,数个烧饼,他有时也会疑惑,自己拼了老命敛财争功,究竟是为了甚么,为吃穿么,他素来不喜奢靡,花不了几个银子;为儿女么,偏他那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子,比他更加简朴;为女人么,他虽妻妾成群,可都情分寥寥,唯一入了心的那个早早的入了土,余下的不过逢场作戏,一时欢好罢了;至于前程官位,他商贾出身,为霖王谋事,可霖王偏偏冷酷寡情,前程官位是不必再想了,能安稳活着,便是不易。 想着前路艰难,他一时失神,顿觉自己的辛苦劳碌实在没有道理,只是平白为旁人做了嫁衣,他连喝了几口粥,才定下心神,神情阴沉的开了口:“那楼里如今还有多少人。” 长随紧紧蹙眉,疑惑重重道:“老爷,此事怪就怪在这里,那楼里的人今晨已尽数撤了出去,只余下公主一人,还有一个男子。” “男子。”曲天雄那微微浮肿的眼皮剧烈抽了几下,顿时心生不祥,他“啪”的一声撂下筷子,沉声道:“是个生人么。” 长随微微躬身,神情愈发疑惑,显然那人的出现,完全未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犹疑不定,难以置信道:“那人的形容打扮,像是,像是天一宗的少宗主江蓠。” 一语惊人,曲天雄彻底半口饭都吃不下去了,紧紧蹙眉,百般不解的重重锤了下桌案:“天一宗,你可看仔细了,属实么。” 长随匆忙点头道:“属实,这位少宗主的风流韵事在江湖中传的尽人皆知,他的画像更是到处都是,小人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是认得出他的。” 天一宗前来夺取七星图,并未刻意隐藏行踪,曲天雄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没有料到的是,此宗的少宗主竟然会与落葵扯上关系,在他的记忆中,落葵从未与正阳道宗派有过瓜葛,唯一一回,便是不知付出了甚么代价,请了嗜血道茯血派保护黄宣。 曲天雄眉心紧蹙,皱纹如同刀刻,静静沉凝良久,只觉其间蹊跷重重,百思不得其解,他重重一拍桌案,粥碗应声轻跳,他冷笑一声:“有意思,此次茯血派没有出手,反倒是天一宗跳了出来,老夫竟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便宜公主了,没想到她竟这般有本事,勾搭上了天一宗的少宗主,也不知她究竟许诺了甚么,竟请的动此人相助。” 长随微微躬身,忍笑低语:“这位少宗主素来好色。” 曲天雄颇为不屑的冷冷挑眉,嗤的一笑:“好色,那她也得有色,江蓠此人甚么绝色没见过,好色也不会好她这一口。” 长随想到那个便宜公主素来的模样,又冷又损,没半点姑娘模样,自家老爷不知在她手里栽了多少个跟头,男子的确不会喜欢这种冷硬姑娘,不禁连连点头:“老爷说的是,那么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曲天雄挑了一筷子什锦酱菜,吃的没滋没味,如同嚼蜡,江蓠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在江湖中也是赫赫有名的,自己对上他,无异于是送死,而天一宗宗主最是护短,更是自己招惹不起的,他凝神片刻,转瞬有了主意:“七星图中的秘密,究竟是在公主手中,还是在苏子手中,亦或是在杜衡手中,还未可知,那便没有必要轻易去招惹江蓠,只一路跟着他们,一切待回了青州再做打算罢。” “喏。”不用直面江蓠那个灾星,长随顿时松了一口气,垂首道:“青州之事都已安排妥当,老爷尽管放心。” 曲天雄默默颔首,蓦然有点心慌,青州不比红霞岭,红霞岭可以靠人多势众动手去抢,可青州却只能靠阴谋诡计去偷了,偷是个技术活儿,一般人做不来,他连水家那处宅子都无法靠近,就更做不来了,水家对曲家之人,唯一不设防的便是曲元参了,他一想到回到青州,要对着自己那一根筋的亲儿子捶胸顿足,苦劝不止,便头疼欲裂。 “也好,盯紧了公主,一旦他们起程,咱们便跟上去。”曲天雄阴沉道。 长随抿了抿干干的唇,不解道:“老爷,不用隐藏行踪么。” 曲天雄嗤的一笑:“有甚么可隐藏的,她知道老夫的存在,老夫也知道她的存在,我们二人就是斗一辈子的命数,不必遮遮掩掩的,各凭本事罢了。” 长随施了一礼:“喏,那小人下去准备了。” 曲天雄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继续垂首用饭。 —————————— 房间内死一般的静谧,窗下的明烛早已熄灭,烛泪在青瓷灯座中蓄成了层峦叠嶂的山峰,博山炉上只余下一缕薄烟,袅袅散尽。 江蓠身着一袭朱槿色中衣,躺在脚踏旁,一只脚搭在床沿儿,一只手揪着帐幔,虽然四仰八叉的睡姿颇为不雅,但他面容平和,呼吸均匀,睡得安稳踏实,没有半点防备。 秋香色的帐幔猛然一阵抖动,那颤抖太过剧烈,帐幔摇曳间,团团簇簇素白浅粉的绣球花,也跟着活色生香起来。 落葵捏着月白中衣领口,从帐幔后头探出头来,撩起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环顾了一圈儿,见江蓠躺在地上,睡得口涎直流,她扑哧一笑,重重踹了江蓠一脚:“起来了。” 江蓠尚在茫然睡意中,翻了个身儿,双眸迷离的望住落葵,嘟嘟囔囔道:“小妖女,你怎么这么早,总共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你不困啊。” 落葵取过床头的藕荷色裙衫穿好,松松挽起发髻,轻笑道:“别懒着了,快起来收拾收拾,用些早饭,咱们就启程返回青州了。” 江蓠撑着身子,瞧着她未施粉黛,微微苍白的脸,轻佻笑道:“这么着急,你的伤,不多养些日子了么,你那脸色还是难看得很,跟死人没甚么区别。” 落葵微微探身,铜镜中落下半张没甚么血色的脸庞,果然不怎么好看,她又摸了把干枯的长发,在外头奔波了这么久,怎能好看得了,她摇头失笑,自己素来依仗的也不是这张脸,遂轻声道:“不养着了,咱们要与苏子杜衡他们同时回到青州,后面的事才好办,咱们脚程慢,要尽早出发,况且只有我走了,曲家之人才会尽数跟上,那么困在镇中的弟子们,才有机会全身而退。” 江蓠飞快的起身,手脚利落的套上绛色长衫,转头坐到了铜镜前,玉梳在身后轻轻一晃,他冲着铜镜中的落葵扬了扬下颌。 落葵无奈的摇头一笑,她虽手笨,但只是梳个男子发髻而已,还是不算甚么难事。 可不料她反反复复的梳了几回,变了数个样式,却皆不合江蓠的心意,只好梳了又拆,拆了再梳,一直梳到她手臂酸软发麻,心里发狂暗骂。 骂了半晌,落葵觉得不够过瘾,遂挑起唇角,牵出一抹森森笑意,手上使劲一拽,揪下一缕发丝,揪的江蓠惨叫一声。 江蓠正欲发作,却见铜镜中的落葵,手上正拎着那截发丝,唇边挑着森然笑意,顿时脊背发寒,哪敢再故意的挑三拣四,只好咬着牙憋着气噤口不言。 第三百五十回 布局 落葵十指翻飞,一本正经的在江蓠头上连抓带挠,竟硬生生的在他头顶抓出了个杂草堆,她眼见铜镜中的自己,忍笑忍到唇角抽搐,便连忙转过头去,无声的咧嘴大笑了几下,才再度转过头,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在草堆上套了个金玉冠,还煞有介事的正了正冠。 江蓠瞧着铜镜,脸庞抽搐了几下,唇角嗫嚅,却不敢出声多说甚么,唯恐惹恼了喜怒无常的落葵,再殃及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 落葵秀眉微挑,清若碧水的水弯眉轻轻荡漾,似笑非笑的点点头,翘着手指在那发髻拨弄了几下,目露凶光,语出威胁:“如何,好看么。” 江蓠的神情愈发狼狈,龇牙咧嘴的忍了又忍,才违心的点头,讪讪一笑:“好看,好看。” 落葵捧着铜镜前前后后的照了一番,也觉得这一把杂草堆颇合自己的心意,难得捉弄一回旁人,更是颇合自己心意,她的笑意如同潋滟春光,藏不住的从眼角眉梢漏下来,语出奚落:“江蓠啊,你上辈子一定是丑死的。” 江蓠不明就里,疑惑不解的扬眸,定定瞧着镜中人:“为甚么一定是丑死的。” 落葵抿了抿唇,偏着头一本正经的笑道:“若非是丑死的,你这辈子怎么会比女子还要热衷打扮。”她翘着手指,拎着江蓠绛红满绣飘金的衣袖,连连咋舌,冷眸狡黠,恍若黎明前的星辰,宜喜宜嗔的笑道:“你瞧瞧,这么扎眼的衣裳,你是怎么穿得出去的。” 江蓠却伸手摸了摸落葵的眉眼,她的笑从心底弥漫出来,在眉眼间久久盘旋,自他认识她,便没见过她真心开怀的模样,可如今他做到了,他可以让他的心底之人眉眼俱笑,他该了无遗憾了。 可他却有些怅然若失,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程朝颜了,又有多久不停的想起水落葵,他明知自己并非江湖中所传的那般风流浪荡,可此时也在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薄情善变,心神一阵恍惚一阵疼痛,笑也变得勉强而艰难:“小妖女,你若能一直这样笑,该有多好。” 落葵从江蓠骤然暗淡的眸光中瞧出端倪,心上转瞬恍若飘萍,十里苍凉,她知道那一瞬间的暗淡,他想到了谁,那个人在他心里是一道伤,虽已愈合,却总是隐隐作痛。 落葵弯下身子,下颌轻轻靠在江蓠的肩头,让两个人的脸庞相依相靠,都落在铜镜中,声音虽低,却直言不讳:“笑一阵子不难,难的是笑一辈子,江蓠,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有各人的道路,程姑娘的命数,早已与苏子栓在了一处,而我的命数。”她微微一顿,笃定而含情的望住镜中人,眸光坚毅,仍是那个不可轻易摧折的少女:“与你栓在一处,我无所畏惧。” 情浅缘深是伤痕,情深缘浅是劫难,伤痕终会愈合,而劫难却永无救赎,他与她一路披荆斩棘走到这里,无论是伤痕还是劫难,他都要执拗勉强,放手一搏。 江蓠反手轻抚落葵的脸庞,有几分轻佻的低叹道:“小妖女,我这一生一世都要粘着你,让你甩都甩不掉。” 落葵转瞬莞尔,看似漫不经心神情悠然,可却是俏皮而苦涩的笑了笑:“那你可要多吃些,吃饱些,否则我轻轻一甩,你就掉了,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晌午时分,日头正盛,白花花的日光烙在地上,蒸腾起茫茫暑气,此时已是夏末,阔大的叶片凝聚出盛极而衰的绿意,灼热的日影里,绿叶微微卷起干枯的边缘,有了一丝丝萎黄的气息,秋凉转瞬将至。 白日里的小镇热闹喧嚣,人来车往,颇有几分十里繁华的盛景模样,至于镇外,除了那片废墟引人频频注目,频频翻找,便再无人提及昨夜那场血腥。 一辆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从喧嚣中疾驰而过,扬起无尽轻尘,随风飘扬,恍若世事流转中,消弭于世间的无名之人。 路过那废墟时,马车吱吱呀呀的停了下来,车帘儿微微掀开一道缝,帘后冷眸微眯,在废墟之上巡弋良久,眸底似寒风飞卷,冰封住淡淡的狠意,声音低幽道:“走罢。” 红裳男子神情平静,没有甚么言语,只扬鞭大喝了一声,马车旋即迎着刺目的日光,飞快的驶向远方,不多时,便敛做一点微弱的灰芒。 明晃晃的日光炙烤着世间万物,裸露在外的一切皆滚烫的无法触碰,肌肤也隐隐生痛。 马车离开不久,一行曲家死士从镇子中鱼贯而出,紧紧跟随着马车,没有半点隐藏行踪的意思,丝毫不怕会惊动了车中之人。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镇子中慢慢走出来不少打扮各异的男子,先是在镇子边缘试探了一番,见并无异样,才三三两两的远去了。 —————————— 太白山天一宗。 碧蓝苍穹之下,连绵起伏的太白山中,层层云雾缭绕,天地间恍若空无一物,唯有这庞然大物般的山脊盘桓天际。 日光无声挪移,流淌过山脚鳞次栉比的屋舍村庄,照耀过蜿蜒斑驳的青石台阶,笼罩住阴郁潮湿的密林,最终光辉缭乱,聚拢在直入苍穹的太乙峰上,赤金色的明亮日光,驱散峰顶的薄雾,那琼楼玉宇,雕栏残雪,一寸一寸染过碎金涟漪。 天一殿中没有燃灯,有几分阴暗与孤寒,一丝一缕昆仑紫真檀的暗香若有若无,那味道似香非香,无孔不入,沁人骨髓。 江芒硝脸色阴沉的坐在殿中,而下首两侧分坐两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名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下颌蓄了短须,一双圆溜溜的眼眸精光闪动,周身气息强悍,令人无法逼近。 此人正是执掌刑堂的融冰峰首座雷丸,他虽样貌平平,可修为深不可测,素来又不苟言笑,威严十足,这满宗上下懒散惯了的弟子,对他是闻之敬畏,见之丧胆。 而另一人身形颀长,足足比雷丸高出一个头去,他下颌微方,可脸颊却又有些消瘦,脸庞呈现出奇异的轮廓,双耳紧紧贴着头颅,耳顶微尖,双眸剪水,顾盼间俨然有山川之疏阔,星辰之流彩,此人赫然正是天一宗拔仙峰首座,代掌副宗主之事的即墨锁阳。 江芒硝端了盏茶徐徐吹着,茶沫飞卷,叶片沉浮,他头也不抬的沉凝道:“即墨师弟,太上长老现下到何处了。” 即墨锁阳忙微微探身,摸着光洁的下颌,思忖片刻:“回禀宗主,算日子,太上长老一行人再有半个月,就能回到宗门了。” 江芒硝波澜不惊的微微颔首:“好。”他转眸望向雷丸,语气微沉:“雷丸师弟,牢里那细辛有甚么动静。” 雷丸紧紧蹙眉,乌黑浑圆的眼仁儿闪着狐疑的微光:“回禀宗主,此事着实蹊跷,细辛落网已有数月,但宗内宗外都没有半点异动,我也着实百思不得其解。” 江芒硝偏着头,两指微曲,轻叩桌案,悠悠轻响在空寂的殿中盘旋,不知想到了甚么,他眸色决然,倏然起身,在殿中徘徊几步,回首狠厉道:“既然无用,也没有必要再留着了,雷丸师弟,明日,将细辛带到天一殿前,吩咐全宗弟子前来观刑,本尊要杀一儆百,敲山震一震虎。即墨师弟,明日太乙峰上下加派人手,确保行刑万无一失。” 雷丸与即墨锁阳皆是神情微变,江芒硝此番如此杀伐果决,显然是真的动了气,说来也是,天一宗立宗千年,还从未吃过这样大的暗亏,连个内奸都抓不出来,二人深施一礼,齐齐称是。 太白山融冰峰后山,一个脊背微躬的老者手提食盒,颤巍巍的拾阶而下,因此地极寒,他行走间呼出冷白雾气,缭绕在周身,浸透了他脸上的每一道枯瘦的皱纹,连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都结了薄薄的浮冰。 这老者年岁太大,修为又十分低微,故而行走迟缓而吃力,短短的一截石阶,他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洞窟深处,走到剑阵外。 此地一片死寂,连剑鸣都未传出一声,细辛在这牢中熬了数月,早已熬得瘦脱了相,早已熬得心如死灰,而方才,有人带来了个更加绝望的消息,虽然她早已料到这结局,但这一日真正来临之时,她还是难免有些绝望。 老者一如往日,瞧也没瞧细辛一眼,只弯着身子,颤巍巍的打开食盒,将里头简薄的一饭一菜摆在了地上。 细辛抬起微微下吊的双眸,定定瞧着这个每日都会来给自己送饭的老者,今日的他像是与往日有所不同,可细瞧之下,却又没甚么不同,她心生狐疑,一眼不错的盯着他。 老者见细辛没有动碗筷的意思,便拿起筷子塞到她的手中,还未及她回过神来,老者的手上却微芒一闪,在她的指端划下个浅浅的血痕,她的惊呼还未及出口,一滴血便没入了老者的手腕,那鲜血消失之处飞快的凝聚出一羽黑翅,转瞬即逝。 第三百五十一回 方至晚 乍见这羽黑翅,细辛脸色突变,她怔怔瞧着老者那全然陌生的脸庞,枯瘦而老迈,她一把攥住老者的手,轻轻将衣袖挽起,却见手臂健硕而年轻,她唇边止不住的颤抖,从喉间哽咽一语:“六哥。”一语未竟,她神情悲戚的重重推开老者,颤抖的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你走,走,快走。” 老者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抽搐般狠狠抖了一下,他神情凝重而绝然,抿唇不语,可手上却刀光闪现,顷刻间便要劈上剑阵。 细辛毫不迟疑的握在了刀光上,犀利的锋刃划破她的手,血似雨滴,纷扬洒落,她不住的摇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凄然低语:“六哥,这一刀砍下来,这十年的忍辱负重就枉费了。” 老者浑浊的双眸幽幽一转,眸底噙满了泪,他几度张口几度哽咽,终是无言而悲壮的抽出锋刃,再度劈了下去。 细辛一把抱着老者的胳膊,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臂内侧,咬出个深可见骨的血口子,血染上她苍白的嘴唇,一片邪红,她擦了擦唇边,颤抖着牵出一抹笑,低语中夹着诡谲的血腥气:“六哥,咱们通灵谷,数百口人不能枉死。” 老者紧紧攥住细辛的双手,清澈的泪越过皱纹,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他的额角青筋爆裂,鼻翼艰难的翕动着,显然以使足了浑身的力量去克制颤抖,克制无声的哽咽。 此时,外头传来拾阶而下的脚步声,沉甸甸的砸在二人心上,细辛一把推开老者,捧起碗重重砸在了地上,柳眉倒竖,怒目相视,指着老者厉声骂道:“你个老东西,老娘明日就要死了,今日还不给口好饭好菜吃么,老娘要吃肉,吃肉。” 话音未落,她便拿起地上的碎瓷片,在手上狠狠一划,顿时血如雨下,她忍痛喝道:“不给老娘吃肉,老娘就死给你看,让你们明日只能对着老娘的尸首唱戏。” 就在此时,惊雷般的闷闷之声传来,在剑阵外盘旋:“都死到临头了,还这般嚣张。”话音方落,雷丸背负双手,缓缓走了过来,一路拖过摇曳的暗影,形如鬼魅,落在老者身上。 老者忙敛眉垂眸,敛尽悲戚神色,神情如常,佝偻着身子无声行礼,又颤巍巍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 雷丸掠了老者一眼,并未瞧出甚么不妥,挥了挥手,温和道:“你去罢,备些上好吃食送过来,算是送这姑娘上路了。” 老者微微颔首,藏起眸底深深的狠毒不甘与悲伤,颤巍巍的提着食盒佝偻着背,缓慢而踉跄的走了出去,只留下雷丸与细辛在此地相对而视。 —————————— 太白山拔仙峰。 夜色寂寂,天边浮起些淡淡的云翳,将那原本便昏暗的月色,遮掩的不漏半分痕迹。 太白山中的夜里风大,吹得无尽的黑暗飞卷,黑暗中,唯有一重一重山脊,如同蛮兽无声静伏,层层逼仄而下。 一盏风灯轻移,几分萧索倾泻。 即墨清浅枯坐在庭前,吹得衣袂无声翩跹,他一杯接一杯的对月独酌,脚下已倒伏了三四个空酒壶,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依旧不停的灌酒,将自己灌得微醺。 “师父,无为派二弟子方至晚前来拜见。”首座大弟子甘松穿庭而过,疾步走了过来,自家师父虽与江蓠一般,素有风流之名,但从不放荡,更不酗酒,见此情景,他神情微讶,躬身低语。 即墨清浅的手微微一顿,还是端起酒盏,这方至晚每隔三五个月便来天一宗寻自己一回,果然是云中城与桐丘城挨得近,往来方便。他仰头一饮而尽,神情淡薄,眉目疏落:“叫她进来罢。” 不多时,方至晚跟着甘松进来,她依旧是红霞岭中的那副打扮,头顶束发梳的一丝不乱,通身宽大的灰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其实她生的格外清艳脱俗,灰突突的袍衫也难掩绝美风姿,奈何她一向眉目坚毅,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傲然,她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晚辈颦眉山无为派二弟子方至晚,见过即墨前辈。” 即墨清浅又饮了一盏酒,冲着甘松挥了挥手,甘松会意的告退下去,他神情淡淡道:“方姑娘此来,是来询问十年前方家灭门之事的罢。” 方至晚颔首道:“是。” 即墨清浅垂首,清冽酒香将他染得微醺,有那么一瞬,他想就此溺死,山风拂面,他转瞬回神,抬眸间风姿俊逸,平静道:“此事过去十年,所经之人俱已身死,我,”他微微一顿,挣扎片刻才稳住心神,平静续道:“我虽查到当年通灵谷的确有三人逃脱,但至于下落。”他似乎哽咽了一下,转瞬神情如常,平静如昔:“但唯有通灵谷的七姑娘灵珠落网,至于其五哥灵骨和六哥灵羽,皆不知所踪。” 方至晚紧紧抿唇,她正是得了通灵谷余孽落网的消息,才匆匆赶来,想要探个究竟,她神情凄然道:“即墨前辈,可容,可容晚辈见一见灵珠。” 即墨清浅灌了口酒,摇头平静道:“当年事发,灵珠不过十一二岁,记忆寥寥,雷师兄拷问数月,一无所知,方姑娘去见她,又能问出甚么来,徒增烦恼罢了。” 方至晚退了一步,眸光坚毅,哀哀低语:“那么,即墨前辈,可知何处能寻到灵骨和灵羽那两个魔头。” “方姑娘以为,自己的修为,能敌得过那二人的联手么。”即墨清浅轻讽一笑。 这一笑,笑的方至晚身形微晃,她抬起下颌,神情复杂而凝重,那千回百转的惨烈旧事在心间盘踞十年,恨早已根深蒂固,由不得她有半点迟疑与胆怯,她唯有拼命向前,这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唇边轻颤,无一丝情绪波澜:“晚辈以为,凭晚辈的修为,足以与二人同归于尽。” 即墨清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凝眸望住方至晚良久,才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平静道:“私以为,同归于尽是两败俱伤,没有胜者,方姑娘既然一心复仇,不如静待,待有必胜把握之时,一击即中,做此事中唯一的胜者。” 太白山上的夜风,有几分凛冽的冰雪之寒,掠过心间,割开极细小的伤痕,掀起淡淡的血腥气,一如十年前,方至晚推开方家大门之时,看到的满地死尸,闻到的欲呕血腥,那一晚,整个方家除了她,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那一晚天地变色,她从一个名门世家的闺秀跌落下来,用十年时间,活成了在江湖中素有威名,一心复仇的无为派二弟子,她付出了十年光阴,自然不能只搏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她拱了拱手,敛尽心间波澜:“即墨前辈所言极是,是晚辈莽撞了。” 即墨清浅与方至晚打了十年交道,每个三五个月,便会在此地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虽只是寥寥数语,但他素来善察人心,早已摸透了方至晚的性子,她用坚毅刚烈的性子,包裹住软弱温柔的一切,十年间所做的一切,皆执拗的只为当年,他斟了一盏酒递过去,平静道:“方姑娘安心回去,一旦有了他二人的消息,我即刻着人传信给姑娘。” 方至晚抿了抿唇,将哀伤深藏于眸底,施了一礼:“如此,晚辈多谢即墨前辈,就此,告辞了。” 次日,晨阳躲在层云后头,微光疏落,四围薄雾袅袅,带着潮湿的水气,将群山与巨树皆浸染透彻。 正午时分的天,隐隐带了些许阴沉沉的气息,叫人心生不安。 今日的太乙峰上响起了十下钟声,浑厚悠扬,与掠地而起的山风一同,传遍整座太白山脉。 钟声袅袅散尽之时,天一殿外宽阔的广场上,已乌泱泱围了数千人,皆是神情肃然,无一人嬉笑喧闹。 广场正中布了个刑台,刑台上跪着个女子,一丝又一丝的白光在她身上层叠缠绕,将她捆的如同粽子,动弹不得。 天一殿殿门大开,正对殿门的高台上,宗主江芒硝与各峰首座皆神情凝重,安坐静候。而方至晚竟没有离开天一宗,反倒站在了雷丸的身后,且是一副交情匪浅的模样。 雷丸神情不变的低语:“方姑娘放心,宗主定下此计,正是为了诱捕灵骨和灵羽两个魔头,一旦捕获,老夫会做主,让方姑娘亲手发落二人,以报灭门血仇。” 方至晚眸光一滞,低幽道:“晚辈多谢雷前辈成全。” 雷丸继续低语:“方家与我天一宗一脉相承,本就同气连枝,方姑娘乃方家遗孤,我天一宗自当照拂,姑娘不必客气。” 方至晚的双眸微红,拳头紧握,死死盯着刑台中间的女子,她明知当年这女子年幼,那灭门之事与其并无关系,可她就是恨意丛生,就是意难平。 嘈杂声中,即墨清浅神情如常的端坐着,眉宇间蕴着淡淡疏落风姿,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看似漫不经心,可手背上却有几痕青筋,不动声色微微凸起。 第三百五十二回 灵珠 高台之上一片寂然,江芒硝浅浅的掠了雷丸一眼,微微颔首。 雷丸轻咳了一声,缓缓走下高台,藕色外袍迎风猎猎,他敦厚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淡淡岚影,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掠到刑台外,恍若一阵风,掀起迫人的气势,落到细辛身上。 细辛慢慢抬起头,微微下吊的双眸沉静深邃,不见一丝惊惶与畏惧。 雷丸暗自赞叹了一声,不过双十年华的姑娘,面对死地,能有这般镇定无畏的模样,实属难得,他清了清喉咙,神情威严,沉声开口:“本宗立宗千年,一向与世无争,宽以待人,但如今奸佞欺上门来,折辱宗门,欺人太甚,本宗不得不肃清门户,以正宗规。” 这一席话说的极为讨巧,既撇清了自家,是被逼无奈才大开杀戒,而并非弑杀宗门,又振奋了众多弟子之心,激起他们无穷斗志,一心对外。 雷丸单手一挥,禁锢在细辛周身的白芒顿时消散,眼见她手脚挣扎了几下,他眉心微动,似有若无的一笑:“此女名叫灵珠,乃是十年前围剿通灵谷的漏网余孽,化名细辛,拜入我天一宗垂角峰,盗取太白山护山阵法图被捕,细辛,哦不,灵珠,老夫可有说错。” 此言一出,高台上垂角峰首座丁子香微微一怔,艳丽的脸上霎时抽搐了下,神情复杂而难看,入鬓的长眉更添了几分煞气,这细辛是她座下四弟子,虽然素来并不出众,但好歹也是她的弟子,她也是一直维护着的。 细辛落网后,她也曾去宗主跟前求了几回情,奈何证据确凿,她想维护也是有心无力,只是她原以为细辛果然如流言所说,是圣魔宗的细作,可没料到,她竟是通灵谷的余孽。 通灵谷是个甚么来历,丁子香是再熟悉不过了,细辛是这般身份,又是丁子香收入门下的,她也难逃识人不明的罪责,幸而她自幼在天一宗内长大,身份清白,否则这样一口大锅扣在了自己头上,她也是扛不住,她恶狠狠的瞪着细辛,唯恐她胡说八道,再攀咬了自己。 天一宗弟子听得雷丸此言,亦是一片哗然,面面相觑良久。 通灵谷之事,虽远在十年之前,但此事奠定了天一宗正阳道中第一大派的地位,早早便记载在了宗史之上,素来是入门弟子必读必知的一段辉煌旧事。 通灵谷多为炼尸邪术,为正阳道所不容,几次围剿皆无果,而十年前,因方家灭门之事,始作俑者直指通灵谷,这等恶行彻底惹怒了天一宗,天一宗素来为正阳道之首,故而振臂一呼,带领众多正阳道宗派,围剿通灵谷。 那一场血战足足打了十日之久,天地变色,血染层云。 战后,整座通灵谷被夷为平地,几乎每一块碎石,每一片焦叶,每一条溪流,皆被鲜血染得赤红,血腥味足足飘到百里之外,久久不散,无尽残肢断臂横在谷中,竟引来一窝一窝野兽,顶着绿莹莹的双眸伺机而动。 通灵谷谷主在此战中殉谷,当然,天一宗宗主江芒硝也没讨了好去,一身重伤足足养了数年,才堪堪痊愈。 至于谷主的六子一女,有些找到了完整的尸首,有些则拼拼凑凑,勉强能辨认出形容,总之这七人在此战之后,皆彻底销声匿迹,原本世人以为这七人与其父一样,皆殉谷而亡,谁料这细辛竟是当年的漏网之鱼,竟是谷主幼女,那么,既然当年能跑出来她一个,便绝不可能只跑出她这一个,毕竟当年她只有十一二岁,修为低微的她,若无人相护,绝无可能在正阳道的围剿中杀出一条生路。 雷丸直视灵珠,再度挥了挥手,盘踞于她唇边的一缕白芒亦随之消散,他神情肃然,令人望而生畏:“灵珠,我天一宗从不枉杀一人,若老夫所言有虚,你只管喊冤。” 灵珠的眼风狠毒,如同毒蛇鲜红的芯子,舔过众多虎视眈眈的天一宗弟子,薄薄的冷笑恍若山中凉风,吹的人痛彻心扉,那话语更像一柄利刃,刀刀见骨,句句见血:“不错,我就是通灵谷七姑娘灵珠,那又如何,我通灵谷满门皆丧于你们天一宗之手,此仇不报枉为人,我便是死,也要从坟堆里爬出来,屠尽天一宗。” 这一席极尽恶毒之语,从一个妙龄姑娘口中狠厉说出,说的众人心间一凉,皆是恍然。 “那么,我方家满门尽丧于你们通灵谷之手,这笔血债,又该如何算。”高台之上蓦然响起一语,方至晚再忍不住飞身而出,即便甚么都问不出,她也要问一问,只见她灰袍翩跹,剑光凛然,整个人飞旋着,落于灵珠面前。 灵珠不语,只凝眸瞧着眼前之人,与自己年岁相当,家破人亡之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华,自己这十年过得不易,她也定然如此,至于当年之事,其间龃龉谁又能说得清楚多少。 方至晚提剑相逼,眸光一时哀凉凄然,一时凶恶狠毒,自十年前家破人亡后,她再未见过有方家之人幸存,也并未见过通灵谷的余孽,此番乍见,深藏于心的恨被翻了出来,理智告诉自己,这灵珠并非首恶,首恶乃是其父其兄,自己不可以杀了她泄愤,她唇边嗫嚅,克制良久,才逼了一句:“你说,我方家百余条性命,又该如何算。” 灵珠相信,父兄绝非滥杀无辜之人,她更相信,方家灭门与通灵谷无关,这份相信支撑她走到今日,她高高扬起头,微微下吊的双眸轻讽一笑:“我通灵谷与你们方家素无仇怨,为何要灭你们满门。” 方至晚逼近了一步,眼眶微红,厉声大喝:“为那修炼邪术所用的众多白骨,为我方家世代相传的至宝伏魔化骨剑。” 灵珠轻轻一笑,笑声凄然:“我通灵谷修炼,从不滥杀无辜。” 正午时分的日光躲在层云后头,没有半点暖意。 这乌压压围了上千人的太乙峰,此时竟是死一般的静谧,无一人出声,瑟瑟山风轻掠,衣袂翩跹,发出竹海波涛之声。 方至晚手腕一抖,长剑嘶鸣,剑尖儿轻晃,横在了细辛的脖颈上,狠厉道:“说,灵骨与灵羽在何处。” 灵珠神情不变,只冷哼一声,傲然的转过头去,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方至晚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提着剑的那只手,进也不忍,退亦不甘。 天一宗弟子见此情形,与左右熟识之人窃窃私语起来, 雷丸轻咳了一声,轻轻拨开方至晚手上的长剑,平静道:“方姑娘,不必再问了,你所问的,老夫已问了数月。” 灵珠转过头来,怨毒的望着雷丸,讥讽道:“你个老匹夫挑断了我的手脚筋,废了我的修为,这份仇我记下了,日日夜夜,你都等着我化作厉鬼,与你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灵珠受了这样大的的罪,竟没吐露半个字,着实是个硬骨头。 围观众人中,有一人虽神情如常,可双手却缩在袖中,死死握拳,握的指节发白,发出咯咯吱吱的轻响。 雷丸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手指,神情肃然道:“你若无话可说了,老夫这边送你上路,至于以后你以后是厉鬼还是幽魂,老夫都等着你来寻仇。” 方至晚退了几步,若有所思的掠了四围一眼,却见众人皆瞪大了双眸,望着这一切,并无一人神情异样,她不禁心生失望,莫非,莫非这一计,套不住任何人么。 高台之上的即墨清浅望着这一切,神情如常平静,没有半点不妥,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勉力克制住想要飞身而出的念头,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青筋爆裂。 只见雷丸脸色阴沉的退了一步,双手一扬,宽大的藕色衣袖像旌旗般迎风飘摇,双手如轮飞转,不断掐出生涩法诀:“扇扇离席,钉钉在门,去猊悬符,斩。” 话音方落,天地间传来闷雷声声,原本遮天蔽日的层云在一瞬间散尽,顿时艳阳高照,赤金色的阳光如利剑般洋洋洒洒,穿透云霄,直冲刑台而去。 烈烈而绽的光影状若波涛,层叠起伏,在半空中化作拳头大小的符文,团团流转,飞快的汇聚到一起,凝成一柄声势恢弘的长剑虚影,其上符文森然飘动,如同无数枚拳头大的赤金眼珠,粼粼金光席卷天地,死意浩大,无可直视。 长剑虚影无声的一个闪动,穿透虚空,直直劈向灵珠的头顶。 众人张大了口,皆仰头望住转瞬即至的剑之虚影,这是天一宗立宗千年,头一次请出刑罚剑影,相传这道剑影下从不留活口,受刑之人虽能留得全尸,浑身上下无一伤痕,但神魂却从此灰飞烟灭,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 灵珠高高仰起头,瞪着双眸,清明的眸底,映出一缕飞快激射而来的金芒,那片天空陡然空寂了下来,无云无日,她一阵恍惚,十年光阴倏然而过,澄澈的蔚蓝像极了通灵谷落败的那一日,孤零零的天地间,从此只余下孤零零的一个她,她低下头,飞快的掠过高台,掠过那上头的每一个人,尖利笑道:“本姑娘记下你们每一个人,生生世世,与你们至死方休。” 第三百五十三回 灵骨 那道剑影遁速极快,只眨眼的功夫,便离灵珠的头顶只余一寸之遥。 众人皆瞪大了双眸,微张着唇,那声惊呼就凝在唇边,只待她灰飞烟灭之时。 声声尖利的嘶鸣蓦然响起,一片黑压压的铅云飞快的闪动,直逼广场而来,离得近了,才瞧清楚,竟是数之不尽的啾啾溪燕聚拢在一起,扇动双翅,发出尖利的嘶鸣声。 这啾啾溪燕不过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可细瞧下来,却又与寻常溪燕有所不同,只见其眸子赤红,燕嘴滴血,飞快的落于天一宗弟子的头顶,利爪大张着俯冲下来。 有躲避不及的弟子,或是被此燕扒下一块头皮,或是被抓烂了脸庞,亦或是被啄瞎了眼。 哀嚎声顿时此起彼伏,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手忙脚乱的驱赶围杀起啾啾溪燕,奈何此燕身形娇小,敏捷灵巧,竟出奇的难缠。 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而高台之上的人像是早有打算,不惊不怒不慌不乱,只气定神闲的瞧着看着,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就在此时,虚空一阵扭曲,一根森森白骨激起阵阵涟漪,破空而出。 白骨的遁速比剑影的下坠之速更快了几分,敛做一痕模糊不清的煞白虚影,恍如漆黑如墨的夜里初亮的天光,只听得一声悠长的“铛啷啷”,白骨与剑影重重相撞。 晴朗的天蓦然阴风阵阵,虚空中传来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哭的人心神涣散,而白骨之上随之浮现出无数朵骨花,花盏一张一合间,泛着冷幽幽的寒光,在剑影上滴溜溜一转,托住剑影的沉沉下坠之势。 “通灵谷,是通灵谷的余孽。”天一宗弟子惊呼起来,对灵珠身份的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纷纷如临大敌的拉开架势。 而一见白骨出现,数之不尽的啾啾溪燕不再疯狂的攻击天一宗弟子,反倒嘶鸣一声,迅疾的扑到刑台之上,扇动乌黑的羽翅,在灵珠周身不断飞旋。 “噗噗噗”的轻响不断传出,无数黑羽和血肉从燕身上剥落,一片片,一枚枚,轻飘飘的浮在灵珠身旁,虚空中充斥了浓重的血腥气。 只片刻的功夫,血肉黑羽铺满了整座刑台,泛着诡异阴冷的黑红微光,而一具具骨鸟身形僵硬的浮在半空中,空洞洞的眼窝里,两团绿莹莹的幽光闪动着,掠过围在广场上的众多弟子。 这转瞬血腥的一幕,彻底震撼了天一宗弟子,他们个个神情骇然,目瞪口呆,这些天一宗弟子虽出身大宗,可素来罕少与人争斗,更多的还保有未染鲜血的不谙世事。 江芒硝微微侧身,神情平静的对即墨清浅低语:“看这架势,是灵骨来了。” 即墨清浅略一颔首,掩饰住眸底的挣扎之色,低声道:“是,且看看再说罢。” 江芒硝淡淡道:“区区一个灵骨,雷师弟对付的了,不必担心。” 寥寥数语的功夫,刑台上已情景大变,朵朵骨花上荡漾起大片莹白清波,在灵珠身上席卷而过。 与此同时,剑影击散了骨花,重重落于清波之上。 谁料这重重一劈,却也只在莹白清波上激起层层涟漪,随即剑影轻晃,偏离了方向,重重砸在了刑台上。 “轰隆”一声巨响,刑台坍塌出巨大的坑洞,而坑洞边缘,飞快的裂开了蛛网般的细纹,夹杂着土腥气的灰尘升腾而起,整座刑台有了摇摇欲坠之势。 在呛人的灰尘中,一个身着牙白圆领袍的男子飞身而出,衣袖翩跹,涤荡尽周身薄尘,身形敛过,恍若一阵疾风,掠到了刑台之上,一言不发的攥住灵珠的手,迎风便走。 这变故只在转瞬之间,众人回过神来,通灵谷余孽竟在天一宗弟子的眼皮子底下抢人,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不将天一宗放在眼中,众人皆双手掐诀,手上亮起各色光华,顷刻间便要潮涌般冲上刑台,将男子撕成碎片。 男子早料到了会有群起而攻之的这一幕,他单手一挥,轻吐了个“去”字。 数之不尽的森然骨鸟仰天哀嚎一声,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骨鸟眼眶中的两团绿光化作两只骷髅,周身幽冷寒光大作,利爪大张,扑向蠢蠢欲动的众多天一宗弟子。 天一宗弟子顿时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功夫想着去撕碎旁人,抢个头功。 雷丸掠了混乱的广场一眼,嘿嘿轻笑,胸有成竹退后了一步,退到方至晚旁,低语道:“方姑娘,劳你替老夫料理了这些妖孽,老夫要布阵了。”言罢,他双手轻晃,掌心相对间,多了一柄赤金短剑,旋即狠狠一催。 方至晚微微颔首,眸光坚毅的掐了个诀,未见有甚么旁的动作,只周身荡漾起一圈圈的冷白光晕,骨鸟方一触上那光晕,便激起无数电弧跳跃,骨鸟哀嚎的掉落一地,没了战力。 随着雷丸的掐诀,天地间响起闷雷声,八柄模糊长剑像是早已藏在了刑台四围,一经召唤,便聚拢而来,尚未靠近灵珠二人,但其内蕴含的毁天灭地的强悍气息,已将二人逼得身形踉跄,腾腾腾连退几步。 这八柄长剑虽只是虚影,但剑身上篆刻的铭文却清晰无比,绚烂刺目的金弧跳跃,如同万丈光芒耀地,散发着迫人心神的荒古之力,这八柄长剑方一出现,便引起天一宗弟子的一阵惊呼。 “困魔剑阵,这是刑堂的困魔剑阵。” “这通灵谷之人这般厉害,竟逼得雷首座请出了这么个凶阵。” 就在八柄长剑出现的同时,灵珠周身嗡鸣一声,身下浮现出一个八角形阵法,阵法的每个角上,皆镂刻着一枚符文,与八柄长剑遥相呼应。 原本随着男子飞身而出的灵珠,顿时身形一滞,重重栽回了刑台,她凄然的摇了摇头,五哥两个字噙在唇边,将吐未吐,蓦然推了他一把:“你走,快走。” 原来此人正是天一宗与方至晚苦苦查找而不得通灵谷的灵骨,他果然中了这个局,冲了出来。 雷丸显然并未打算给他脱身之机,那柄赤金短剑在虚空中不停盘旋,他口中念念有词,八柄长剑遥相呼应的轻灵一声,剑尖儿轻划,一朵朵烈烈燃烧的剑花蓦然浮现。 剑花滴溜溜打转,赤金色火焰烧的劈啪作响,在二人的周身,烧成了一片火海,烈焰烧的足足有数丈之高,火光冲天,将寥寥浮云染成点点碎金。 令人称奇的是,这般烈焰狂卷,竟没有半点灼热之感,只是火苗不断上扬疯长,渐渐有了聚拢之势,眼看便要布下一个遮天蔽日的牢笼,令人逃无可逃。 如此险地,灵骨却仍旧不肯丢下灵珠一人,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单手一挥,手臂上传来一阵爆裂之声,随即白皙的肌肤转为血红一片,布满了状若枝丫的粗壮虬筋,而那枚森森白骨握在他的手中,轻轻一挥,化作一只头颅大小的巨拳,轰然砸向漫天火光。 “轰隆隆”几声雷鸣巨响,响彻云霄,震得广场上的众人纷纷身形踉跄,连连后退,有些修为低微的则倒伏在地,竟然从口鼻中渗出血痕。 重拳之下,那片火光竟然呈现出不支之势,光芒暗淡了几分,无数摇曳的火苗随之消散了几缕。 “灵珠,五哥带你走。”灵骨攥紧了灵珠的手,回首轻笑了一声。 “轰隆隆”的雷鸣声次第不断响起,灵骨不停歇的接连重重挥拳,每挥动一下,便是一片灰蒙蒙的光芒席卷,没入火光中,火光应声变得稀薄。 “滋啦”一声,那漫天火光竟硬生生的被灵骨撕裂开一道缝隙,太白山上清冽的气息转瞬狂涌而至。 与此同时,禁锢住灵珠身体的八角形阵法,哀鸣一声,竟溃散于无形。 灵骨大喜,拉着灵珠,便要飞身而出。 雷丸挑唇轻蔑的一笑,赤金短剑重重一挥,发出金玉相撞之声,无数剑矢凌空劈下,纷纷没入八柄长剑中。 八柄长剑虚影竟然渐渐凝实起来,围绕着刑台飞快旋转,金光刺目,剑鸣从轻灵蓦然变得尖利而凄厉,几欲刺破耳膜。 裂痕处的火光一阵剧烈翻滚,有了弥合之势。 而灵珠身下嗡鸣一声,原本已消失不见的阵法再度浮现而出,她的身形不受控制的重重下坠,砸回邢台。 “灵珠。”灵骨大惊失色,身形匆匆,回首去抓灵珠。 灵珠却神情凄然的苦笑着摇头:“五哥,别管我了,你快走,快走。 灵骨倔强的偏着头,一把揪住灵珠的手腕,他的脸色骤然一白,一口血喷在了白骨之上,随即白骨光芒大作,其间缭绕猩红五爪,凶神恶煞的齐齐抓向烈焰光幕。 烈焰中响起“滋啦啦”的暗哑摩擦之声,难听至极。 那道有了弥合之势的裂缝,竟再度被撕裂开来,扑面而至的清冽的气息,比方才更加浓厚了几分。 见此情景,高台之上的江芒硝有些坐不住了,他原以为断了传承灭了谷的通灵谷余孽,只是泛泛之辈,不足为虑,不曾想却有这般本事,竟真的能凭一己之力撼动困魔剑阵,他身形一动,就要跃上刑台。 第三百五十四回 惨局 “此等小贼,何劳宗主亲自动手,岂不是叫人笑话,还是我去罢。”即墨清浅神情微动,忙抢先一步按住了江芒硝,飞身跃出。 江芒硝略一颔首,沉凝着继续望向刑台。 只见即墨清浅左手托着点点星芒,璀璨若天河流淌,右手握住一团月华,温润似广寒杳杳,星月双剑舞的声势浩大,甚是震动人心,直冲刑台而去。 雷丸听到动静,忙肃然回首:“即墨师弟,你来的正好,这小贼颇为不凡,你拖住他二人,我来布阵,定要将他生擒,才好问出伏魔化骨剑的下落。” 驱散了骨鸟的方至晚亦匆匆赶来,神情微微急切而慌乱,望向刑台的双眸也有了火热的光:“晚辈也可尽绵薄之力。” 即墨清浅回首,淡淡掠了方至晚一眼,有些轻讽的昂首平静一语:“方家只余下方姑娘这唯一血脉,依我看,姑娘还是莫要舞刀弄枪,以身犯险的好,免得让这唯一的血脉也断掉了。” “你,”方至晚清艳的脸庞霎时青白难看,恼羞成怒的近了一步,可那个你字犹在唇边,只见即墨清浅已撇开了自己,飞身没入剑阵,她愤恨却又不甘的咬了咬唇边,只能与雷丸并肩而立,静待一个结果了。 火光漫天摇曳,将即墨清浅三人的身影遮掩的有些朦胧,但依旧能看到他提剑逼到二人身旁,手上剑芒闪耀,呼啸之声大作,显然打的十分焦灼。 错身而过之时,即墨清浅冲着灵骨递了个眼风,唇语道:“五哥,走。” 灵骨神情挣扎,凝望着即墨清浅,摇头不语,只一味的拉着灵珠的手,不肯松开。 此时,烈焰摇曳的愈发剧烈,清冽的气息也渐渐稀薄下来,那道裂缝已有了火光相接之处,眼看着剑阵将成,若再不走,便谁都走不了了。 灵珠睁着微微下吊的双眸,万般不舍的在二人身上巡弋片刻,她的手脚筋皆被挑断,修为尽废,又被严刑拷问了数月,浑身轻伤重伤,这副身躯早已是强弩之末,即便逃脱了,离身死也只一步之遥,她不怕一死,只怕累及兄长,从此再无洗刷冤屈的可能。 就在此时,即墨清浅露了个破绽,撞上了灵骨的骨拳,他心口处顿时传来骨裂之声,大片血迹漫出,洇红了藕色外袍,他脸色惨白如纸,又噗的喷出大口血来,血滴滴砸到刑台上,激起绚烂的血花,他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以双剑支撑着身子,动唇无声,吐出一个字:“走。” 见即墨清浅重伤,天一宗弟子皆是错愕惊呼,就连宗主江芒硝也匆忙起身,遥遥相望,面露担忧之色。 天一宗弟子皆知即墨清浅此人,虽脸庞清隽有几分文弱,行事风流有些许不羁,可也是天一宗内数得着的高手,修为虽不及云轴子与江芒硝,但全力之下,对上雷丸,倒也能不落下风。 而此人竟能伤了即墨清浅,这如何不令人吃惊意外,也难怪雷丸如临大敌,早早的便布下了困魔剑阵,否则此时,此人早带着灵珠,逃出生天了。 火光冲天,已盈盈照上脸庞,如同漫天流彩呼啸坠落,眼看着剑阵将成,每一个人都将是这牢笼中的困兽。 即墨清浅强撑着起身,星月双剑交叠碰撞,发出扯破耳膜的锵锵声,他双眸赤红,是从未有过的疯狂与凶狠,如同喋血的凶兽,单手挥剑,风声带血,迅疾的劈向灵骨。 灵骨大惊,腾腾腾后退了几步,身形狼狈的左右躲闪,躲避开粗壮犀利的剑风,有几丝剑风落在他的身上,霎时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在旁人看来,即墨清浅是因落败,丢了脸面才会发了狠,步步杀招,但灵骨与灵珠却心下清明,他这是在逼迫灵骨离开,逼迫他留一座青山在,毕竟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还有许多的冤屈要洗刷。 灵珠遥遥望了一眼裂缝,眸底含泪,盈盈望住二人,借着灵骨之力,她偏着头,眸底倒映出月华清寒,旋即咬碎了满口银牙,决然的撞上了即墨清浅手中的月华剑,看上去像极了即墨清浅盛怒之下,以剑相刺。 “噗”的一声,剑身轻灵,点点温润的月华洒落漫天,长剑穿身而过,诡异的是,伤口处却没有半点血光漏出来。 见此情景,众人一片哗然,连雷丸都微微一怔,催动剑阵的双手顿了一顿,才又猛然一催,既然灵珠命丧于此,那么灵骨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的了,否则这个局便成了笑话。 灵珠的眼角挂着一滴清泪,欲落未落,苦涩的笑望二人,张了张口,终是一语未发,便软软的垂下了头。 “灵珠啊,灵珠。”灵骨回过神来,蓦然呕出一口血来,惨烈痛呼了一声,飞身迎了上去。 即墨清浅下意识的抽出月华剑,带起一串儿血珠子,剑尖儿滴血,在地上烙下凌乱的哀伤,他满脸震惊之色的愣在了当场,但在转瞬间回了神,他知道眼下有成千双眼睛看着他,丝毫的纰漏都会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他不能停下来,再如何的心尖抽痛喉间哽咽,他也不能露出半分伤痛欲绝,他要撑着,撑着将灵骨活着送出去。 星芒剑轻灵一声,其上浮现起满天星辰,幽幽暗暗,流转不定,即墨清浅忍痛低喝:“帝张四维,运之以斗,复返其所,终而复始。” 话音犹在,忽明忽暗的满天星辰顿时光华四溢,在虚空中飞快的转动流淌,形成七星连珠状的阵法,冲着灵骨迎头落下。 天一宗弟子面露震惊之色,窃窃之声渐起,渐成喧嚣之势,皆是暗自唏嘘,此人果然不凡,竟逼得即墨清浅使出了七星紫薇来御敌。 就在七星连珠映入眸底的转瞬,灵骨终于在巨大的悲恸中恢复神智,回望了即墨清浅一眼,从他微红的眼眶和紧握的双拳中瞧出,他的悲恸并不比自己少上半分,可悲恸中的他仍保有清明理智,仍清楚知道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人要如何保。 “呔。”灵骨忍痛放下灵珠犹有余温的身子,大喝了一声,双手握成一对白森森的骨拳,高举过头,骨拳上虬筋暴涨,电弧跳跃,迎风直长至头颅大小,带着撕心裂肺的的鬼哭狼嚎之声,迎向了七星连珠,他大声怒吼了一句:“我杀了你。” 即墨清浅暗自松了口气,眸光微闪,偏过头去,喉间哽咽,轻吐了个晦涩而低幽的法诀。 “轰隆隆”几声巨响,就在骨拳与七星连珠重重相撞的瞬间,七星连珠不堪一击的飞快溃散,重新化作无数璀璨星芒,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新没入星芒剑中。 即墨清浅身形重重一晃,随即倒飞而出,连吐几口血,血光随着他的身形,纷纷扬扬洒落漫天。 而骨拳与七星连珠相撞产生的巨力,化作一圈圈巨大的涟漪,星光熠熠,以迅雷之势扩散开来,“嘭”的一声,击打在每一缕摇曳的烈焰上。 熊熊烈焰受到重击,深处传来极细微的碎裂声,如同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暖阳高悬下的浮冰破碎。 而火苗如同被狂风席卷,凌乱摇摆,铺天盖地光幕不受控制的剧烈的晃动起来,有了摇摇欲坠之势。 此时,天地间“轰隆隆”的闷雷声渐渐低微下来,显然已经后继无力了。 悬在半空中的八柄长剑则哀鸣一声,转瞬间重新化作虚影,最后竟出人意料的幽幽溃散。 就在八柄长剑消散的转瞬,雷丸脸色骤白,身形晃动了几下,血从唇角慢慢溢了出来,他满眼震惊之色,定定望住刑台,双手再度勉力一催,妄图将八柄长剑虚影重聚。 可灵骨却没有给雷丸重新布下剑阵的机会,原本已暗淡下来的烈焰蓦然爆燃了起来,而他在熊熊火光的掩映下,冲天而去。 还未及众人回过神来,他翻手一覆,在身后丢下一长串儿形态各异的白骨,散发着凛凛寒光,悬在了众多天一宗弟子的头顶。 灵骨遥遥回望了一眼,唇边喋血,恶狠狠的吐了个“破”字。 那些轻飘飘浮在虚空中的白骨,带着白森森的尾光,霎时重重挥了下来,有不少躲避不及的弟子,被迎头一棒敲碎了天灵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转瞬没了气息。 如此一来,原本想要飞身相追的各峰首座,顿时踟蹰起来,追上去不一定能追得上,搞不好还会伤及自身,且弟子们一定会伤亡惨重,而不追不但能保自身无虞,还能护住弟子们,且能落个仁厚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如此情形之下,除了雷丸与即墨清浅重伤,无力相追御敌,其余众多毫发无损的天一宗之人竟无一人追出去,皆各怀心思的应付着半空中的白骨,就连宗主江芒硝也稳稳坐着,脸色阴晴不定,眸光有些深邃沉郁,两指相接,轻轻摩挲着指端,不知再想些甚么。 唯有方至晚神情倔强的狠狠跺了跺脚,不顾一切的追了过去,身形极快的掠过苍穹,化作遥遥一点白芒。 第三百五十五回 收取灵物 这个局,终于以灵珠身死,灵骨逃脱,即墨清浅和雷丸重伤而惨淡收场。 这是一桩可传为笑柄的丢脸之事,即便没有各峰首座严令,各峰弟子也极为识趣的噤口不言。 众人默契十足的将刚刚发生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忙着清理刑台,查点伤亡弟子,然后各回各峰,关起门来议论的热火朝天,竟还将刑台之事传出多个版本,传的神乎其神,煞有其事。 ———————————— 太白山太乙峰。 太乙峰是整座太白山脉最高的一座山峰,半山云雾半山雪,此峰虽高,但四时风光却大为不同,并非只有冷雪纷纷,春来积雪尽化,浮冰破碎,万木生发,一派峥嵘丽景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过气势恢宏直入云霄的天一殿,入目便是玫瑰色的怪石与峭壁,葱茏苍翠的繁花古木,格外疏朗开阔,而越过隐在云雾间的玉带虹桥,风光便陡转。 行至后山深处,便有了几分人迹罕至的意味,那一处悬崖深不见底,不但寒冷陡峭,且实在没甚么好风景可看,立在此地,除了能被彻骨的寒风吹成冰块,令发热的头脑冷静沉稳下来,便再没半点旁的好处了,故而,没有谁会想不开跑到此地来吹寒风,吹到伤风卧床不起。 那崖壁光滑如镜,全无着力之处,状若波涛的层云从崖底飞卷而来,裹挟着袅袅飘摇的淡白雾气袅袅,一团团一簇簇,轻软的拍上崖边,湿漉漉的染透了碧色苔藓,令人恍若之身仙境,顿生纵身一跃的念头。 一个黑衣人裹着一袭厚重斗篷,立在崖边,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吹落了头上的黑色兜帽,露出梳的一丝不乱的鬓发,如云发髻间点了一枚精巧南红花钿,此人赫然是个女子。 山里风大,冷飕飕的呼啸而过,将层层云雾吹的淡薄消散,露出崖底晶莹剔透的一片,那是布满崖底数之不尽的冰锥,密密麻麻的尖利朝上,大有将天戳成马蜂窝的架势。 此时天气晴好,蔚蓝苍穹万里无云,日光正盛,细细碎碎,溶金般洒落在冰锥上,折射出五色琉璃的光华,望的久了,不禁头晕目眩,几欲一头栽下去,被那无数冰锥戳成筛子。 黑衣女子在悬崖旁伫立片刻,她的眉眼生的有几分异域之感,却丝毫没有凌厉突兀,反倒格外温婉柔美,只是五色琉璃光华映在脸庞,她双眸微眯,神情晦暗不明,有些难掩的寂寥和愁苦。 迎风而立,黑衣女子挥了挥手,一根苍翠青藤破土而出,像一尾苍青色的巨蛇,掠地蜿蜒,凭空握在了她的手中,那青藤一头深深扎在土里,而另一头则甩在了悬崖下,一直垂到了崖底。 黑衣女子抬头望了望澄碧如洗的天际,她是知道此地的凶险之处的,整座太白山脉皆被护山阵法所笼罩,而此地紧紧挨着御空禁制,无法凌空,动用法力也要格外仔细小心,若惊动了旁人,便要前功尽弃。 黑衣女子紧紧握住青藤,用力一拽,见并无异常,便身形如风,顺着青藤,小心翼翼的往崖底滑去,她用了人族的轻身功夫,并未凌空,也自然没有半点法力波动。 这条路她已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格外捻熟,那悬崖虽然光滑,无处着力,可她却向下攀爬的又稳又快,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她便一个翻滚,身轻如燕的落在了布满冰锥的崖底。 从崖顶向下看,只觉这崖底云雾缭绕,寒气逼人,但下到悬崖底部,才惊觉此地竟是别有洞天,可云遮雾绕之下,四围悬崖峭壁的中部,却自上而下长满了生机盎然的青藤,枝叶繁茂,虬枝盘旋,一直垂落到悬崖底部。 黑衣女子挥了挥手,手中的粗壮青藤“嗖”的一声,隐匿在了崖壁上,成了茂盛青藤中毫不起眼的一根。 旋即她身形陡转,腰肢软的如同一汪水,在夹缝中腾转流淌,丝毫不曾碰到那锋利如刀的冰锥。 黑色的衣袂翩跹,如一簇深幽的风,黑衣女子停在了一处寻常崖壁前,伸手拨开苍翠缠绕的藤条,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露出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口,日光穿透层云,日影在洞口前静静流转,却没有照耀到洞内。 黑衣女子轻车熟路的走到洞内,从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的随珠,托在掌心,那光晕昏黄暗淡,只在她的周身缭绕,她沿着潮湿的甬道走到深处,入目是个天然开凿的开阔厅堂,石壁嶙峋,青苔点染,颇具荒古之意。 地面上铭刻了一只巨大的三首腾蛇,占据了大半厅堂,三对蛇眼皆镶嵌着灰蒙蒙的石头,每一颗都有头颅大小,闪着浅浅的灰芒,如同染了灰的星辰。 这石头竟是红霞岭鬼谷七星图出世时,众人打破头争抢不休的阴灵石。彼时鬼谷的阴灵石虽多,可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大小,如同这般头颅大小的,却是实属罕见。 黑衣女子伸手一挥,厚重的斗篷沉沉掉在地上,只见其身后竟还背着个姑娘,裹着一袭斗篷,竟丝毫瞧不出端倪,可见此人身量纤细至极。 她伸手将姑娘摆在腾蛇的蛇躯之上,只见其已是面无人色,气息全无,正是方才在刑台之上撞剑而亡的灵珠。 黑衣女子双手挽了个花,手上腾起一股股墨绿色的烟雾,在虚空中悠悠荡荡,缓缓凝聚,汇聚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闪着莹莹绿光。 小蛇在灵珠身上略一盘旋,便找到了合适的宣泄之处,便从她的眉心钻了进去。 只见灵珠的身躯狠狠颤抖了一下,薄薄的绿色烟雾转瞬笼罩住了灵珠的脸庞,肌肤之下似有水波起伏,这死寂的洞穴深处,一个早已气息全无,死透了的女子,却有了这般诡异的动静,实在令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黑衣女子却对此情景见怪不怪,只狠厉的一催,那水波起伏的更加剧烈,像是一浪高过一浪,旋即灵珠眉心紧紧一蹙,一枚圆珠破肤而出。 圆珠通体透明,如同一颗浑圆的水珠,珠子深处蕴着漆黑如墨的云雾,如同活物般不断缭绕。 一见此珠出现,黑衣女子顿时神情一凛,温柔的秀眉蹙了蹙,双手一丝不乱的掐诀催动,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空寂的洞穴旋即响起鬼哭狼嚎之声,呜呜咽咽,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如潮涌来。 而圆珠应声旋转颤动不停,珠子深处的云雾仔细看下来,竟是通灵谷的山水风光俱全。 黑衣女子大喜过望,再度掐了个诀一催,圆珠应声停了下来,她轻轻挥了挥手,那珠子溜溜落入掌心,她凝神看了半晌,才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温柔,蕴着千娇百媚的无尽风情:“耗费了如此多的心机,终于又得到一样灵物,算下来,就剩灵骨与灵羽身上的灵物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不能功亏一篑。”她仰天一叹,眸色陡然明亮若星辰:“终于熬到这一日了,终于可以摆脱万毒宗摆布了。” 入夜,浓稠如汁的夜色中,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在山间飞快的跳跃穿行,敛做一簇夜风,摇动枝丫。而在他身后,一个身姿挺拔,略为消瘦的女子,同样狂奔不止。 这男子的修为显然比女子高上许多,二人之间拉开一长段距离,女子虽一时之间难以追上,但却咬紧了牙关,神情坚毅,始终紧追不舍。 静谧的深夜里,悠扬婉转的丝竹声,随着夜风飘摇,传的极远,听的人心头荡漾,皆抬眸望向拔仙峰的方向,露出一丝感慨万千的笑意。 天一宗虽宗规松散,也不讲究甚么清规戒律,该成婚成婚,该生子生子,并没有太多约束,但修行之人,总还是要清心寡欲一些,修为才能更加精进一些。 为着自己不挨打,还能打旁人,大多数天一宗的弟子对男女之情婚姻大事,兴致寥寥,亦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垂角峰看女弟子,顶多是遇上时偷看两眼罢了。 可偌大的天一宗,内室外事的弟子门人足有上万,总有那么一两个异类,日日得空就往垂角峰跑,总想着领一个下山的差事,可以看一看不同模样的姑娘。而江蓠与即墨清浅,便是这群异类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两个,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拔仙峰是这太白山上最出名的夜夜笙箫之地,除了江蓠所居的宅院,便是即墨清浅的宅院中,美人最多,雅乐最妙,歌舞最佳。 即墨清浅与江芒硝年少时一起拜入天一宗太乙峰,一起同过窗一起打过架,一起罚过跪一起追姑娘,而江芒硝继任宗主后,虽在诸峰各选了一人继任首座,可还是寻了个错处,免去了原来的拔仙峰首座,让即墨清浅掌管了此峰,且兼理副宗主之事,情谊之深厚远非其他师兄弟们可比。 奈何绕是即墨清浅如此风流,却没有招来天怒人怨,更没有姑娘诅咒唾骂,且这风流也丝毫没有阻碍了他的修为精进,在这天一宗内,除了宗主与太上长老,鲜少有人与他过上几招,一是打不过,而是怕被打死。 第三百五十六回 即墨清浅 至于宗主江芒硝,对即墨清浅的做派,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训斥过半句,顶多是看不下去之时,唠叨两句,叫他收收性子,正经娶妻生子,唠叨的多了,却被他一句老夫少妻给臊的面红耳赤,从此绝口不提了。 虽说拔仙峰中每日丝竹不断是常事,可如今日却有些反常,此峰的大弟子甘松命人赶了车驾,从山下小城中接了大批歌姬上山,弹唱的也尽是些香艳的曲调,听的人耳红心热。 浮云散尽,月影轻移,枫树林沙沙作响,一簇簇明灭不定的黄色幽光,犹如一盏盏神秘莫测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定睛相望,竟是无数只萤火虫穿梭游弋在密林中。 即墨清浅端着酒盏,有几分颓丧的模样瘫在椅中,倚红偎翠,双眸微眯,带着迷离沉醉的神情,指端依着曲调颇有节律的轻叩桌案,端足了登徒浪子的风流做派。 “甚么人,夜闯拔仙峰。”枫树林一阵婆娑,甘松的厉声大喝扯破了夜色,话音尚在,便是长剑出鞘的铮铮声,一阵叮呤咣啷乱响。 雅乐之声骤然变的嘶哑狰狞,如同刀架在鸡脖子上狠狠一划,声嘶力竭的难听,歌姬们顿时纷纷停下了手,面面相觑,齐齐瞪大了双眸望过去。 只见几道剑光犀利的削过山间的枫树,粗壮的树干应声断成了两截,砸在地上,湿薄的夜露四溅开来,充斥了笙歌的夜色被撕裂的粉碎。 歌姬们哪见过这等场面,顿时面无人色的惨叫声声,纷纷抱紧了怀中吃饭的家伙,步履慌乱,四散逃命。 即墨清浅顿觉扫兴,脸色阴沉能下一场滂沱大雨,提溜着酒壶,带着微醺的气息走到林中,只见甘松领着数名弟子围住了灵骨,而方至晚也赫然就在其中,看来她的确心志坚毅非比常人,竟生生从晌午追到了夜半。 夜色虽然深沉,但离得这样近,幽寒剑光闪动着,方至晚终于看清楚了灵骨的模样,他脸庞微黑,眉眼粗犷,颇有几分浩然正气,眉心一点朱砂,澹澹月华下,闪着猩红微光。 这个魔头,这样黑的心肠,却生的这样正义凛然,实在是天大的笑话。方至晚愤恨的暗骂了一声,手上长链狠狠抖动,竟分光化影成数道蔚蓝剑光,像极了层层递进的水泽,掀起汹涌的波涛之声,从四面八方冲着灵骨绞了过去。 灵骨不屑的瞟了众人一眼,低喝一声,手中的白骨泛起凛凛光华,掠地画了个圈儿。 只听得噗噗几声轻响,林中骤然寒光飞射,死意缭绕,狂风卷起乱石飞沙,呼啸之声震耳欲聋,冲着众人袭了过去。 “轰隆”一声,狂风与众人重重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甘松距离灵骨最近,置身于狂风中心,碎石扑簌簌砸在他的身上,黄蒙蒙的砂砾带着烈日暴晒后的土腥气,纷纷扬扬的掩盖住了他微微晃动的身形。 而其余弟子和方至晚被狂风重重扫过,纷纷倒飞而出,有些修为不济的,径直砸在地上,挣扎了几下,虽然艰难的站起身,却也没了甚么战力。 狂风渐消,砂砾拂尽,甘松虽然灰头灰脸的有些狼狈,连衣裳也被锋利的乱石划出几道口子,但他在风中却侧身而立,站的稳若泰山,并不曾被掀倒在地。 而方至晚则腾腾腾连退几步,不待身形稳住,她便秀眉一挑,长链在身前噼啪狂甩,再度疾步冲上前去,与甘松并肩而立。 即墨清浅神情微讶,甘松能轻松接下一招,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是自己爱徒,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掂量得出的,可方至晚也能堪堪接下这一招,还有余力再度冲上前去,这实属难得,他淡淡的巡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靠了过去。 夜风呜呜咽咽,拂动灵骨的衣袂,他神情凝重的掐了个诀,白骨之上蓦然多了无数凸起,他单手一催,无数枚骨剑破骨而出。 虚空中响起尖利的嘶鸣声,犀利骨剑散发着冷然寒光,恍若一簇簇流星坠落,冲着甘松和方至晚疯狂刺去,大有将其二人扎成刺猬的架势。 甘松脸色微变,手上折扇唰的一声展开,扇过风起,有无尽苍凉竹香悠悠荡荡,大片绿色霞光在骨剑中席卷而过。 霞光中,叮呤咣啷之声响彻天地,竟是无数枚苍劲竹叶,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与骨剑相撞。 而方至晚则身形一侧,手腕一抖,长链铮铮作响,如长龙入海,在骨剑中激起无尽深邃的波澜,骨剑纷纷被倒卷着四散飞出。 灵骨挑唇一笑,笑容冷薄而戏谑,飞身一跃,单手握拳,指缝间冷光一闪而过,袭向方至晚。 即墨清浅见状,摔了酒壶,双手一搓,星月双剑顿时握在了手中,挡在了方至晚的身前,一剑击飞了骨拳,一剑刺向灵骨,飞快的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灵骨身形诡异的一转,躲开长剑,但剑尖儿还是挑过他的衣襟,“滋啦”一声,衣襟扯破一道口子。 即墨清浅顺势向前一递,错身而过,深深瞟了灵骨一眼。 灵骨顿时单手挽花,骨拳光华大作,指缝间夹着薄如蝉翼的骨刀,风声呼啸大作,避开了即墨清浅,再度冲着自顾不暇的方至晚打了过去。 即墨清浅像是低低叹了口气,身形一扭,倒转而回,拦在了方至晚身前,星月双剑在身前交错,光华似星芒伴月,熠熠生辉,剑声铮铮,震耳欲聋。 那骨拳声势浩大,以迅雷之势击散了光华,将长剑一击而飞,转瞬重重砸在了即墨清浅身上,没有半点转身躲避的机会。 “滋啦”一声,那夹在指缝间的薄刃在即墨清浅身上划过,顿时皮开肉绽,血光四溅。 “噗”一声,即墨清浅喷出大口鲜血,倒飞出极远,才重重砸在了地上,激起无尽灰尘,连发髻也松散了下来,比灰头土脸的甘松更加狼狈。 灵骨手腕一抖,轻蔑的笑了笑,白骨轻晃,腾起一阵淡绿色的薄烟,裹着他转瞬消失。 灵骨跑的无影无踪,歌姬们也在弟子的引领中下了山,歌舞被打斗败了兴,拔仙峰上恢复了平静。 即墨清浅换了一身儿干净的常服,发髻也重新梳过,虽脸色微白,但神情如常,似有若无的掠了一眼方至晚,却见她衣襟上的血痕,淡淡道:“甘松,吩咐下去,这几日严守山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甘松忙躬身道:“是,师父。” 紫檀雕花小几上搁了一碗冰雪冷元子,碗口浓墨重彩的纹样笼在白蒙蒙的冷雾中,碗边儿沁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细密水珠。 即墨清浅缓缓搅动着雪白软糯的元子,冷雾在碗口缭绕,他的神情也如这一碗冰雪冷元子,淡淡的,幽冷的,没甚么情绪:“给方姑娘安排一间客房。” 方至晚眸光闪动,按了按心口处传来的隐痛,忙施了一礼:“多谢前辈。” 即墨清浅略一摆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冰雪冷元子,继续吩咐道:“明日为师要下山前往醴泉一趟,甘松,你留在拔仙峰,要料理事物,约束好众弟子,不可惹事闯祸。” 甘松忙躬身道:“师父下山要办甚么事,还是弟子与师父同去罢,打探消息,跑腿找人,背个包袱甚么的,也免了师父劳累。” 即墨清浅微微一笑:“为师知道你有孝心,此次为师下山,是为追查通灵谷余孽和伏魔化骨剑的下落,宗主安排了醴泉分堂弟子协助,你就留在宗里,料理拔仙峰之事。” 不待甘松说话,方至晚便匆匆上前一步,眸光坚毅,神情泰然而凝重:“即墨前辈,可否容晚辈一同前往,略尽绵薄之力。” 即墨清浅掠了方至晚一眼,哐啷一声撂下白瓷勺,砸的一阵轻响,他皮笑肉不笑的轻讽一声:“不必了,事关本宗隐秘,不足为外人道,再者,方姑娘的修为,也帮不了甚么忙,若有了他二人的下落,我自会吩咐人传信给姑娘,方姑娘养好了伤,便自行下山去罢。” 这话摆明了在说方至晚是个累赘,她脸皮儿博,有些挂不住面子,但身为晚辈,又当着如此多的拔仙峰弟子的面儿,她不能当场翻脸,身子极轻微的晃了晃,颇为倔强的咬住唇边,一语不发,暗自盘算。 听得此言,甘松有些诧异的望了望即墨清浅,若非是在太白山上,天一宗内,他几乎要疑心这位师父是旁人冒充的,要知道自家师父对弟子们虽然有些严厉,但对姑娘,尤其是生的好看的姑娘,却是十足十的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唯恐说话声儿大了,会吓着莺莺燕燕,为何会对方至晚如此冷言冷语,极尽嘲讽之事。 他又瞧了瞧方至晚,生的唇红齿白,也是个好看的姑娘,他在心底且笑且叹,看来这好看的姑娘也未必都与师父八字相合啊。 即墨清浅淡淡瞥了甘松一眼,像是猜到几分他心中所想,脸色一寒,轻轻哼了一声:“甘松,为师下山的这段日子,若你的这些师弟们惹了祸,他们受多少罚,你就受多少罚,你自己,掂量着办罢。” 第三百五十七回 今非昨 甘松忙缩了缩脖颈,低低应了一声,暗道这才是报应来的快,刚刚看完自己师父的戏,雷就劈下来了。 众人散去后,即墨清浅关门关窗,对着沉寂幽幽的夜色良久,蓦然开口:“尝尝罢,那元子做的不错。” 黑暗中走出个男子,牙色圆领袍被血迹和灰尘染得斑驳,衣角褴褛,有剑气划过的痕迹,正是在太白山上搅得天翻地覆,令天一宗成了个笑柄的灵骨,这一整日,他被方至晚追的恼羞成怒,却又不能在天一宗内明目张胆的对方家遗孤下手,只好咬碎了牙暂避一二,他端过青花瓷碗,那碗中一片素缟,刺痛了他的心,他忍痛低语:“灵珠呢。” 即墨清浅哽咽了一下,心痛骤然袭来,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刺入骨,痛的无法呼吸,他平静了半晌,才唇边轻颤道:“红粉带走了她,说是给她超度后,便,便火化了。” 灵骨的身子轻轻晃了下,他垂首不语,只缓缓端过青花瓷碗,用尽了全身之力,不停歇的把元子扒拉到口中,塞了满嘴,将痛心入骨的啜泣死死堵在喉间,唯有一滴清泪无声划过脸颊,沁在唇边,他呜呜咽咽道:“也,也好,总,总好过死在困魔剑阵中,神魂俱灭。” 即墨清浅斟了盏酒,遥遥递给灵骨,随后端起自己那盏酒,缓缓洒在地上,强忍着哀伤,低幽道:“送灵珠。” 冷酒混合着苦泪,缓缓洒在地上,灵骨咬着牙根,恶狠狠的低语:“灵珠,五哥一定会杀光正阳道的伪君子,血债血偿。” 太白山上夜深风疾,夜风萧索的穿过空寂的山间,涤荡被侮辱的,被伤害的人和事,如锋利的刀,在月色下泛起粼粼冷光,倒映出无尽苍凉的离人泪。 风声过耳,窸窸窣窣的扬起无尽浑浊,如积毁销骨的人言,告诉天下人所不知道的一切,世人深信不疑,却从没有谁想过激浊扬清,去伪存真。 灵骨定定望着即墨清浅,言语中隐含决然:“你今日行事太过莽撞了,若你遭了江芒硝的怀疑,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以后一定要记着,无论何时,保命是最要紧的,你不必顾念其他任何人。” 即墨清浅骤然抬头,深深哽咽,唇边嗫嚅良久,才无声的点了下头。 灵骨伸手拍了拍即墨清浅的肩头,沉沉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有你挡了那一拳,方至晚对你应当疑虑尽消了,以后行事,也会少个绊脚石,这趟火中取栗也算值得。” 即墨清浅微微一怔,自嘲的轻笑道:“可她终究是方家之人,早晚都会是绊脚石。” ———————————— 云楚国青州城。 虽已是夏末,秋凉已无声无息的逼近,可夏日里才有的雷雨天气,却丝毫不见减少,这一日,又是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冷风卷着暴雨滚滚而至,原本暑热的天气骤然凉了下来。 一整日的萧条冷雨,电闪雷鸣,直到黄昏时分才停下来,只是天空仍阴沉的厉害,依然沤着一场大雨,推开窗望出去,地上草色渐浓,零落无数殷红刺目的石榴花。 果然,夜色刚刚席卷天际,一场瓢泼大雨不出意料的又浇透了天地。 雷雨交加的夜晚,是曲元参最害怕的时候,这与他少时的经历有关,那件事过后,每逢这样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夜晚,他都会躲在床榻深处瑟瑟发抖,那时有乳母陪着,成年后却只能自己承受,以习字看书来抑制深入骨髓的恐惧。 天地间雷声轰鸣,雨意倾盆,曲元参一如往常,在窗下听着雨声习字,写一笔望一眼窗外,惨白的雷电划破天际,划破心神,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颤抖,心不狂跳,可写出的字却还是难以辨认。 窗外有人影掠过,在窗下停了片刻,一声短叹犹在耳畔,曲天雄便带着一身蒙蒙水雾,在他身旁站定,手握住他的手,冰凉的让他惶恐不安,他颤抖一语:“父亲。” 曲天雄擦了擦曲元参手心中的冷汗,轻轻吁了口气:“还是怕么,元参,当年之事不是你的错,是父亲的错,与你无关。” “可是,她死了,死在我的眼前,我终究见死不救。”曲元参出人意料的平静,颤抖和冷汗被平静掩盖,终于可以从容说出当年之事,说出心中之愧。 曲天雄轻拍他的肩头,缓缓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她了,元参,为父说的事情,你想得如何了。” “我不做。”不待曲天雄说完,曲元参便蓦地起身,不管不顾的推开他,疾步走到廊下,狂风卷过漫天长雨,扑上他的周身,墙根儿碧色青苔趁着雨意长了半截白墙,他的心柔软而坚强:“我不做。” “不做,你要看着曲家满门覆灭么,霖王说了,此番事败,曲家便无需再存于世间了。”曲天雄紧随而至,双眸微红,痛彻心扉的捶胸顿足,大声怒骂:“元参,你不做,曲家若是大厦倾倒,你又能独善其身么,你视他们为至交,不愿背叛利用,那么曲家呢,曲家满门皆是你的骨肉至亲,好,就算你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那么,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曲莲去死么,你护佑了她十数年,你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么。” 曲元参神情决然而复杂的摇了摇头:“当年我连累了月姨娘枉死,如今自然不能看着她的女儿枉死,可是父亲,我不会助纣为虐的,若真有覆灭的那一日,我自会用性命去保曲莲一命,若,若保不了,我就陪她一起死,算是以此赎罪了。” 暴雨如注,从虚空中倒灌而下,哗啦啦的雨声恍若惊雷,直入云霄。 “你,”曲天雄高高扬起巴掌,却擦着曲元参的脸皮儿轻轻落下来,话音戛然而止,他气急无言的叹了一口气,衣袖重重一甩,噼啪轻响,转身就走。 曲元参立在廊下,看着曲天雄的身影融在浓浓雨雾中,有了几分苍老之意,他心间哀凉乍起,身形一晃,踟蹰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追上去。 “老爷,大姑娘回来了。”长随撑着伞紧随曲天雄的身侧,压着声音沉沉低语,他心中生疑,自打曲莲出嫁后,便再未踏进过曲家的大门,他并不清楚这二人之间出了何事,只知道曲天雄曾多次传信给她,请她回府一叙皆被她拒绝,不知今日却是为何,竟突然冒雨回来了。 曲天雄闻言身形一滞,若有所思的回望了一眼曲元参所在的方向,在雨中思忖片刻,眸光微缩,冷冷道:“走。” 蒙蒙雨雾中,有个女子撑着伞,静静立在庭前,看着长雨不停歇的落下,她如云的偏髻低垂,簪着鎏金红宝牡丹珠钗,一袭鹅黄裙衫满绣着深红浅粉的樱花,雨丝轻绕,恍若春意阑珊,整个人气韵温婉,娴静柔媚。 听到遥遥之处的水声与脚步声,她慢慢抬眸,赫然就是嫁为人妇的曲莲,她眉宇间蕴着淡淡的水雾缭绕,可仔细看下来,却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按着时日算下来,此时的她应该大肚凸起,离临盆不远了,可不知为何,她却腰肢纤细,没有半点怀胎之像。 见曲天雄走到庭前,曲莲弯下盈盈一握的腰肢,丝毫不错的款款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曲天雄有些诧异的眉心微蹙,与曲莲并肩而立,并未看她一眼,只遥遥望向不停歇的雨幕,皮笑肉不笑的揶揄了一句:“你我父女,就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了。” 曲莲杏眼微眯,闪动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冷光,似笑非笑点点头:“女儿也不想装出一副父慈女孝的模样,父亲既如此说了,女儿恭敬不如从命,父亲叫女儿来,有事就直说罢,不必兜圈子了。” 长随躲得远远的,隔着雨雾,一眼接一眼的偷瞄二人朦胧的身影,哗哗作响的雨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原本父女情深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明里和气平静,暗里剑拔弩张的模样。 雨声淅沥,曲天雄直直望住雨雾深处,神情平静:“曲莲,为父说的那桩事,你做,还是不做。” 曲莲目不斜视,只挑唇温温柔柔的轻笑,如同细雨扑面,细润微凉:“父亲,女儿乃是外嫁之女,就不好插手娘家的事了罢。” 曲天雄早料到曲莲会有此一说,不慌不乱的沉声道:“可是你还姓曲,还流着曲家的血。” 曲莲微微侧目,讥讽的轻笑:“父亲莫非忘了,我身体里还流着母亲的血。” “若你母亲还活着,也不愿看着曲家就此覆灭。”曲天雄冷言冷语的追了一句。 曲莲听得此话,却陡然扬声大笑:“母亲若活着,只怕比我更想看着曲家覆灭罢。”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利,声嘶力竭的大喊了起来:“母亲当年是如何身死的,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你要我舍出性命去偷七星图中的秘密,去保住曲家的荣华富贵,去保住你的长命百岁,你觉得,我会答应么,你觉得,母亲会死的安心么。” 第三百五十八回 立秋 曲天雄依旧神情平静,波澜不惊道:“并非为了保为父,也并非为了保曲家,而是保元参,保你的兄长,你可愿意。” 曲莲脸上有一丝动容,转瞬即逝,她轻讽一笑:“活是运,死是命,与我何干。” 曲天雄身形轻轻一晃,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破碎的痕迹,怔了半晌,才定下了心思,沉声道:“若你应下此事,以后,你便是曲家家主。” 曲莲转过头,语出狠毒,已与从前的她大相径庭:“只要你活着,我就不可能是名正言顺的曲家家主,只能是你的傀儡。” 曲天雄直直迎向曲莲的双眸,像是全然不认识眼前之人一般,惊怒异常道:“那,你要如何。” 曲莲秀眉轻挑,平静道:“你死,曲家活。” ———————————— 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立秋是夏秋之交的重要日子,云楚国自开国以来,便有迎秋报秋之礼,立秋的前两日,楚帝要沐浴斋戒,等到两日后的肃杀立秋,饿的口舌寡淡,也洗的干干净净的他便领着同样口舌寡淡,洗的干净的公卿诸侯臣工,前往祭坛迎秋,举行祭祀少嗥、蓐收的仪典。 一套繁琐的令人打瞌睡的仪典结束后,楚帝还要检阅并犒赏军士,以振军心,祈求来年少打败仗,少出逃兵,少丢人现眼。 今年的伏日,楚帝因龙体抱恙,由太子代为祭祀,而迎秋之礼,也照样由太子代劳了。 与此同时,观星斋要将一盆梧桐树移入观星殿中,待到“立秋”时辰一到,观星斋主事便要高声上奏一句:“秋来了。” 话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这便是立秋时节的“报秋”之礼。 虽然搬一盆梧桐树,喊上一嗓子秋来了,并不费甚么气力,也丝毫不会伤筋动骨,但总要找点甚么由头,开个宴席,大快朵颐一顿,才不枉费了节气一场,至于参加迎秋祭礼之人,寡淡了两日之久,更是要找个由头,好好吃上一顿,犒劳犒劳自己了。 于是,就有了熬过了苦夏,迎来了凉爽丰收的秋日,便要“啃秋”,“躺秋”,“贴秋膘”诸如此类的说法,于是便有了“迎秋报秋”之后,楚帝大摆筵席,宴请诸公卿诸侯臣工,龙子凤孙一起贴秋膘的习俗。 只不过今年,大摆筵席的人换成了太子,宴请之人只有诸位皇亲国戚,至于臣工们,则各回各家,关起门来,爱吃甚么吃甚么,愿意将秋膘贴在何处便贴在何处。 落葵一行人回到青州城的时候拿捏的恰到好处,回城的次日便是立秋,正是太子殿下相邀一同贴秋膘的日子。 这时节,院中的海棠树早已落光了花盏,没了明霞般的深红浅粉,枝头倒是绿意正浓,翠叶长得密密匝匝,如一块翠玉般嵌在枝头,绿叶垂着盈盈露珠,墙头的萱草在晨风中摇曳生姿,偶有几只鸟雀落在院中鸣叫觅食。 树顶不知何时多了个鸟窝,几只幼鸟探头探脑的左顾右盼,嫩黄的绒毛娇俏极了,给犹有些燥热的初秋添了一抹凉意。 雨后的天,通透湛蓝如同一汪深潭,凝望的久了,微微有些目眩。 午后,苏子便开始给落葵梳妆,他握着一把剔透圆润的玉梳,从头顶缓缓落到发梢,白发一根根拔下来,却是越拔越多,拔出了他的百转愁肠,他低声喃喃:“怎么白发比前些日子更多了些,这可怎么好。” 落葵在镜中怅然笑道:“谁还能不长白发,这有甚么奇怪的。” 郁李仁跳上妆台,歪着脑袋道:“师妹,若你五十岁了,长白发是不稀罕的,可你还不足双十年华,这白发长得可早了点罢。” 落葵寂寥一笑:“把五十岁才有的放到现在来长,我不算亏。” 苏子提溜着郁李仁的后脖颈,远远的扔到屏风后头藏起来,旋即冲外头大声叫道:“丁香,把黑豆醋浆端过来。” 丁香清亮亮的应了一声,一手端着个雕花铜盆,一手打帘儿进来,腾腾热气裹着扑鼻的醋酸味儿,席卷屋内,这味道实在太过奇异而强悍,转瞬就将沉郁的沉水香驱散的一干二净。 落葵顿时跳出八丈远,捂着鼻子皱着眉,一脸嫌弃的连连摆手:“这是甚么啊,端走端走,快端走。” 苏子伸手在铜盆中搅了搅,挑起些黑到发亮的稠膏,仔细端详片刻,才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我搁了黑豆,乌梅,桑葚,大麦,针砂,没食子和蔓荆实,足足泡了一天一宿,又加了醋才熬得这样粘稠,抹在头发上,可以遮盖白发,是我特意为你今晚的宴席准备的。” 落葵摇头摇的坚决果断:“不,绝不,抹上这个去赴宴,我就是宴席上最大的笑柄,明日一早,我就是青州城中最广的笑柄,我以后还要不要面子啊,还要不要见人啊。” 苏子揪着落葵的发髻,连拉带拽的拖到铜镜前,不由分说的抓起一把稠膏抹在她的长发上,五指在发间缓缓摩挲穿过,戏谑笑道:“以后能不能见人我可不管,我只管你今日你能不能见人。” 落葵扭来扭去的不肯就范,眼瞧着稠膏在头发上越抹越多,她也只好认命,撇嘴道:“那你,多给我抹点香粉,遮遮味儿。” “放心罢,绝对让你在宴席上味压群芳。”苏子一边儿抹一边笑,笑声嚣张而肆意,几欲掀了屋顶。 黄昏时分,落葵收拾停当,上穿木兰青银丝暗纹罗衣,下穿白底褶裙,沿着裙边绣了一圈儿青色缠枝菊纹,外头罩了件儿与褶裙同色的白底儿薄绸褙子,也绣了同样的青色缠枝菊纹,应一应秋日将临的景儿。 她立在晚风中,点在鬓边的缠丝珍珠花钗也在瑟瑟颤抖,远远望去,整个人像极了一枝素菊,愈发清冷,她登上门口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一路往太子府邸行去。 日薄西山,暮霭沉沉自天际掠过,只转瞬间,整个太子府浸润在了薄薄的夜色之中。 周泓翔乃是先王后之子,又封了太子,地位尊崇,他的府邸自然修建格外恢宏,可仔细打量下来,这恢弘却隐含几分简薄寂寥,竟比不上霖王府的半分富丽堂皇。 宴席设在前厅,落葵到的不算太早,一眼望去,前厅已聚了不少人,笑着赏花赏景赏古玩。她盈盈含笑,端足了公主殿下的仪态,跟熟悉或是不熟悉的宾客点头打招呼,最后笑着冲霖王施了一礼。 霖王竟拉过她的手,堆起一脸笑意:“小妹也来了,前些日子小妹病着,还以为来不了了呢,还是太子殿下面子大,竟能请的动小妹抱病前来,不过,小妹这身子也着实要好好调理调理了,总是三灾八难病痛不停,这可不是长久之像啊,小妹啊,缺甚么短甚么只管跟三哥说,咱们兄妹,也该好好亲近才是。” 这热情突如其来,无根无由来的诡异,落葵与霖王哪里是疏远这么简单,而是仇怨,无论哪一桩都做不到相视一笑,可世事偏就这样无常,两个人还真就亲亲热热的相视一笑,落葵抿了抿唇,天真一笑:“三哥说的是,小妹就不客气啦,只是总嫌小妹年幼不懂事,总是不爱搭理小妹呢。” 霖王笑的开怀,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可不是么,当初我大婚时,你才这么高。”他抬手比了比:“还是个小丫头,一转眼,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都要议亲了,不过你在三哥这还是个小丫头。” 落葵娇笑着吐了下舌头,从袖中取出两只锦盒,分别打开,笑道:“三哥,这里头是一株龙鳞草,一株玉髓草,三哥是修行之人,想来用得上的。” 霖王虚让了一下,示意下人接过,笑道:“小妹府里就是好东西多,这样的仙草都有,”他抬眼望着落葵身后的苏子,笑道:“小妹身边的苏总管也是难得的人才,只当个总管委实可惜了,我正想和小妹商量,给苏总管谋个甚么官职呢。” 落葵眸光微寒,仍笑盈盈道:“三哥看重苏子,是苏子的福分,他哪里还敢挑三拣四的,三哥看着安排就是了。” 方才落座不久,太子殿下便举杯道:“今日立秋,摆个家宴,请诸位兄弟姊妹同乐。” 众人闻言,忙举杯谢恩。 太子含笑点头,轻轻击掌三下,便有下人端了一盆盆的各色早菊摆在庭前,月影下开遍姹紫嫣红,丽色无双。 见众人皆是神情讶异,太子继续笑道:“府中排了歌舞雅乐,请诸位鉴赏一二。”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曲箫声幽然响起,十二名妙曼女子鱼贯而出,清颜白衫,玉袖生风在虚空中甩开,犹如一缕清泉在众人心间婉转。 那箫声骤然停驻,自菊花丛中缓缓流淌出如烟如雨的琴声,琴声醉人心扉,像是可以勾住人的心魄。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十二名女子在庭前满地各色菊花丛中围拢起来,月下一女子如幽兰空谷般翩然落下,和着琴声悠扬缓步。 第三百五十九回 千里送婵娟 方才落座不久,太子便轻咳了一声,举杯笑道:“今日立秋祭礼,诸位兄弟姊妹都劳累了,本宫摆个家宴,请大家同乐,仓促而成,诸位勿怪。” 众人闻言,忙齐齐起身,举杯谢太子恩典。 太子含笑点头,示意众人落座,随即轻轻击掌三下。 便有下人端了一盆盆的各色早菊摆在庭前,月影下开遍姹紫嫣红,丽色无双。 见众人皆是神情讶异,太子继续笑道:“这大好的日子,单单饮酒着实无趣,府中排了歌舞雅乐助兴。” 众人闻言,再度起身谢太子恩典。 而襄王则毫不客气的击掌笑道:“太子殿下府中的歌舞,臣弟可要仔细看看,鉴赏一二了。” 太子连连颔首笑道:“可不是么,四弟是词曲大家,可要好好指点指点。” 片刻过后,一曲箫声幽然响起,十二名妙曼舞姬鱼贯而出,个个清颜白衫,玉袖生风在虚空中甩开,犹如一缕清泉在众人心间婉转。 那箫声骤然停驻,自菊花丛中缓缓流淌出如烟如雨的琴声,琴声醉人心扉,像是可以勾住人的心魄。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十二名舞姬在庭前满地各色菊花丛中围拢起来,而月色下,一女子如幽兰空谷般翩然落下,和着琴声悠扬缓步。 那女子同样的清颜白衫,但衣衫上满绣朵朵千姿百态的秋菊,衣袂翩跹,菊花颤巍巍的绽放,她眉眼间的神色如诉如泣,手上一柄羽扇开合间始终挡住她的半边脸庞,这寥寥清姿,欲语还羞之态愈发勾人心弦。 琴声和箫声和鸣,轻扬而起,十二名舞姬长袖翩跹,而中间的女子以足为轴,身躯似水,不断旋转,羽扇微颤,无数娇艳的菊花蓦然从扇中跃出,在虚空中盘旋翻飞,重重花影绚烂夺目,蔚为壮观。 宴席之上顿时发出惊呼声,击掌声和惊叹声。 襄王更是猛地起身,伸长了脖颈,目瞪口呆的望着,满脸倾慕之色。 就在此时,女子羽扇轻拂过面,回眸间是勾魂摄魄的风姿,她足踏重菊,身姿空灵跃起,直奔霖王而来,单手一扬,一朵重瓣紫菊自虚空中出现,落于指尖,女子媚眼如丝,笑盈盈的递了过去。 霖王笑眯眯的眉眼间有些冷意,伸手接过那紫菊,从开合的羽扇间,窥得一丝女子的容颜,顿时惊诧的合不拢嘴,移不开双眸,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说甚么,那女子便已身形如风飞转,旋向菊影重重之处,他身形踉跄了一下,按耐着性子没有起身,只怔怔瞧着那翩跹人影,一时失神怅然。 那张脸如同明媚春光,刹那照到霖王的心底,他怔了半晌,用微弱的声音低语:“是你回来了么。” 落葵坐在邻桌,这话听的真切,微微侧身低语:“三哥,真是奇了,这姑娘倒有几分月姑的模样。” “小妹也觉得像么。”霖王微微一怔,淡淡的阴鸷凝在眉宇间,仍旧望着在菊影间起舞的女子,彼处的她已然收起羽扇,眉目流转,轻愁欲诉还休。 落葵微眯双眸,定定相望,若有所思的低语:“眉眼是有**分像的,可神情气韵却是截然不同的。” 霖王暗暗点了下头,是了,月姑是那样灵巧倔强,而眼前那长袖善舞的女子,却是眉眼间溢满柔软媚意,是惯会曲意奉承的模样。 一舞终了,曲消人散,瞧着翩跹远去的衣袂,众人皆沉浸在曲妙舞魅的韵味中,有几分意犹未尽,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来人,叫婵娟上厅斟酒。”太子啜了口酒,他早已将霖王失了分寸的模样看在了眼中,却始终不动声色,当做全然不知,只在垂首间低低玩味轻笑,随即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方才那令霖王惊诧失神的女子,换过一身侍女打扮,端着楠木托盘,袅袅走进殿中。 太子瞧着渐行渐近的女子,眼波微动,轻微的挑了下眉峰。 那女子会意的眼波流转,眼帘低垂,微微弯着纤腰,径直走向了霖王,在他面前款款跪下,清颜素手,别有一番天然风骨。 恍惚间,霖王眸光迷离,不住的在女子发间巡弋,只觉她与心中之人渐渐重叠在一起,他一时神思荡漾,按住了她斟酒的手。 霖王好色,众人皆知,这等情景并非意料之外,皆垂首佯装饮酒,却在酒水中落下高深莫测的笑影儿。 太子轻咳了一声,慢悠悠的似笑非笑:“婵娟,还不快见过霖王殿下。” “婢子婵娟,见过霖王殿下,殿下万福。”婵娟忙垂首行礼,那一把怯生生的软语,恍若空灵幽谷中的一缕月华悠然破云,带着似有若无的昙花香,清寒的撩过心间。 霖王神情微变,手狠狠颤抖了一下,难掩惊诧之色,与落葵对视一眼,唇边嗫嚅半晌,却猛然松开手,端着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婵娟继续斟酒。 太子浅浅啜了口酒,掠了霖王与婵娟一眼,平静开口:“此女乃是府中新收的舞姬,歌舞品貌皆佳,三弟若是喜欢,便赠与三弟可好。” 酒盏在唇边微微一顿,霖王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的爱姬,臣弟不敢有非分之想。” 太子微笑道:“三弟想多了,此女入府不过数日,本宫还没有收房,两个月后是三弟的生辰,三弟若是喜欢,便当做本宫赠与三弟的生辰之礼,三弟觉得如何。” 霖王深深掠了婵娟一眼,世人皆知,入了霖王府的女子,不出十日,便非死即残,可她面对这等变故却是镇定自若,并无半点惊慌失措,若非是身不由己的认命,便是早有预谋的等待,他神思微动,这女子根本就是个陷阱圈套,留在身边时日久了,迟早会养虎为患,防不胜防,可这张脸实在太过诱人,让他根本无法放弃。 他想,这世间像落葵那般难对付的女子能有几个,莫非自己就如此倒霉,全都给碰上了么,即便她果真难对付,也不过区区一个舞姬,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能翻起甚么浪来,他挑唇轻笑,躬身行礼:“如此,臣弟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太子殿下赏赐。” 太子与霖王谈笑间,便定下了一个女子的此后半生,看似是临时起意的荒唐之举,实则彼此间皆心知肚明,此事是谋划千里的草蛇灰线,霖王对身边任何一人都有戒心,但这戒心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伤旁人,也能伤自身。 落葵端着酒盏,慢慢啜着,不动声色的瞧着这宴席之上的你来我往,瞧着众人用饮酒来掩饰自身的各怀心思,她抿唇低低失笑,自己虽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瞧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一个,可也不能辜负了这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她下筷如飞,吃的开怀。 霖王瞥了落葵一眼,话中有话的打趣道:“小妹倒是心宽,吃起来就旁若无人了。” 落葵故作娇嗔,满脸无辜的打趣自己:“三哥得此佳人,秀色可餐,自然是不用吃了,小妹可不行,小妹日子过的艰难,只能在太子殿下这里吃饱了,顶上三五日不用吃饭了,也好省银子。” 霖王扑哧一声,呛了口汤,呛得连连咳嗽,指着落葵笑的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 婵娟见状,忙膝行上前,捏着帕子替霖王擦拭干净衣襟,她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既然逃不脱这命数,那不如就将自己视做霖王的人,将这命数走到底。 就在此时,霖王府总管列当就着帘幕下的暗影,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凑到霖王耳畔低语几句。 霖王猛地抬头,勉力平静的深深望了列当一眼,见他神情笃定,不禁心中狂喜不止,他死死绷着唇角,不叫笑意流露出来,只平静的挥了挥手:“知道了。” 落葵虽未听见列当对霖王说了甚么,但垂首饮酒间,眼风一斜,扫到霖王绷也绷不住的含笑唇角,便知他如愿以偿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城西那处不起眼的旧宅子中,不知有多少人一眼不错盯着看着,有多少暗潮涌动狂奔。 这一场立秋宴席,落葵与苏子笑语晏晏的前来赴宴,杜衡在宫里当值,宅子里留下的皆是些打架功夫寥寥,逃命本事极佳的人手,演一场拼命护图最终技不如人落败而逃的戏罢了,与一处空宅无异。 所做这一切,皆是为了入宅取图的曲莲,那宅子不大,东西不多,她又格外熟悉,再加上落葵的刻意为之,除非是个呆傻蠢笨的,否则取走七星图中丹方与藏宝之地,应当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宴席将散之时,太子府总管马辛匆匆赶来,对着太子附耳几句,太子脸色微变,骤然起身,大喜过望道:“今日立秋,果然是个大喜之日,方才传来消息,七星图中的藏宝之地和丹方已送进本宫府中,明日早朝便可呈给陛下,有了七星图的护佑,云楚国又可兴旺百年。” 众人亦是大喜,纷纷起身高喊:“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天佑云楚。” 霖王虽如常跟着众人一同行礼,可低垂的脸庞却布满阴霾。 至于他身后的列当,更是脸色难看,像是被人连抽了几个耳光,身形踉跄的几乎站不住了。 第三百六十回 谁的功劳 太子府融在深沉的夜色中,飞檐卷翘,如同层峦叠嶂的山峰,夜风卷过,一声声铜铃轻灵脆响传的深远悠长。 落葵与苏子迎着月色,并肩而行,刚刚走出太子府的府门,便见昏黄的灯影下,霖王静立,神情阴郁的相望。 落葵与苏子毫不吃惊的对视一眼,慢悠悠的走到霖王面前,在灯影下行了一礼:“殿下是有意在此处等着臣女么。” 霖王双眸微眯,眸光有几分危险与凶狠,冷笑道:“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态。” 落葵淡淡一笑:“霖王殿下是想问,太子府中和你手中的秘密,究竟孰真孰假。”她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当真无辜,可熟知她心性之人,才知她的无辜有多么招人恨:“殿下以为,我会告诉殿下么,或者殿下就笃定我说的是真话么,莫非不论真假,殿下都深信不疑么。” 的确,即便落葵说了,不管她说了甚么,霖王都不会信的,那么说与不说,又有甚么区别,但,他要的也并非她说了甚么,而是她臣服于自己的威慑之下最终开了口,他逼近了一步,喋喋冷笑:“让你开口,是本王的本事,信还是不信,本王自有分寸。” 落葵神情平静,不慌不忙的转身,接过苏子递过来的一卷纸,伸手高高一扬,那纸扑簌簌的洒了满地,月华下散着惨白的冷光。 她挑唇轻笑,泰然自若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戏谑与轻讽:“霖王殿下想要七星图中的秘密,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这种图样,我能画出几百张不重样的来,只是哪张是真哪张是假,只好劳烦殿下自个儿慢慢看了,正所谓兵不厌诈,一回两回可以,千儿八百回的,殿下,这可就说不准了。” 霖王顿时气了个绝倒,他有千百种理由将落葵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可侧目瞧了瞧木桩子般戳在那,一动不动的苏子,他咬碎了牙根儿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落葵施施然行礼远去,留下满地纷纷的薄纸,像萧瑟的蝶,在夜风中起伏,他明知这是一堆无用之物,但却不肯放过半点可能,阴郁的望了半晌,还是挥了挥手,吩咐列当将纸收起来,带回府中慢慢验看。 空无一人的水家宅院灯火通明,四下里被翻得凌乱不堪,桌倒椅飞,撕扯成碎布条的帐幔扔在地上,书卷衣裳花瓶杯盏之类的,则砸在了空寂的院落中,一半泡在水中,一半滚在泥里,活脱脱是被打劫后的一片狼藉。 落葵顿时脸色惨白,欲哭无泪的哀嚎了一声,在院中急的不住打转跺脚:“这,这,找个东西而已嘛,至于,至于抄家么。” 苏子目瞪口呆的啧了啧舌:“这下子赔本可赔大发了。” 落葵蹲在地上,捡起一方摔缺了角的澄泥砚,轻轻擦掉上头的烂泥,露出滑腻秀丽的砚台本体,鳝鱼黄的色泽中蕴着一痕痕水纹,而依着水纹雕了雕了山峦叠嶂,舟船荡漾。 这方砚台原本是太子殿下收的礼,实在是极品,去年过年时,他亲手在上头刻了“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这两句诗,作为年礼赠与落葵。 落葵捧着砚台,心痛的手都打颤,硬生生挤出几滴泪珠子:“这可是前朝的澄泥砚,去年二哥送的年礼,我都没舍得用,一直压箱底儿呢。” 苏子戏谑笑道:“你哪里是舍不得用,分明是上头那两句诗像小鞭儿,时时抽打着你要上进,你看着怄气,才压了箱底儿。” 落葵白了苏子一眼,愤愤哼道:“小人,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伤口上撒盐。” 苏子嗤的一笑:“我错了,我错了,错了错了,下回,下回让太子殿下送一方前前朝的来。” 落葵扑哧一笑,抬眼一瞧,脸色惊变,忙疾行几步,从窄窄的水渠里抢出一卷**的书卷,展开只见里头纸张破损,墨迹氤氲,已是斑驳一片,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了,她肉痛的抓住衣襟,大呼小叫:“这,这是孤品啊,世上仅此一卷啊,就这么毁了。” 这书是孤品不假,可却不是从前那本孤品了,而是苏子写的孤品,从前那本早被他偷天换日拿出去换酒喝了,听得落葵此话,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劈手抢下书卷揉成一团,唯恐落葵看出甚么不妥当来,远远的扔到一旁:“没事,回头,我亲自给你写一本,也是孤品。” 落葵不疑有假,只斜睨了苏子一眼,不屑道:“你写的,是鬼画符罢。” 浮云月影下,落葵愁肠满腹的瞧着见愁等人在院中收拾,越看越觉得是在剜自己的肉,忙抱紧了缺了角的澄泥砚,转身进屋,抬脚将门踹的咚的一声,紧紧关上,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苏子端着热好的安神汤,紧跟着进屋,拿过落葵手中的澄泥砚,将白瓷阔口药碗塞到她手里,戏谑笑道:“喝了汤早点睡,睡着了就不心疼了。 落葵捧着碗一饮而尽,嗵的一声,仰面砸在床榻上,继续欲哭无泪的哀嚎:“我的家当啊,全完了。” 难得有这么个落井下石的良机,苏子锲而不舍的继续取笑落葵,丝毫没有想过将她笑的恼羞成怒的后果:“该,谁让你将那东西藏的那样严实,若是放在明面儿上,不就没这事儿了。” 落葵猛然直起身,重重砸着床榻骂道:“你是不是傻,放到明面儿上,不是明摆了告诉人家,那是个假货么。” 苏子斜睨了落葵一眼,轻嗤一声:“你才傻呢,那么个破玩意儿,就是藏到深山老林里,还是个假货。” 霖王今夜注定是睡不成了,这深更半夜的,他要吩咐人去太子府偷东西,还要一头扎到那堆破纸中,找的心火旺盛,口舌生疮,满脑门子官司,那府中一定是嘈杂混乱,指不定比落葵的宅院还要狼藉几分。 一想到这些,落葵就忍不住发笑,眼前家财尽毁的肉痛感顿时烟消云散,不值一提了,她心情大好,笑得前仰后合:“我不傻,有人傻,拼了命的从一堆假货里头找真货。” 暗沉沉的月色下,薄纸纷飞,焦头烂额,倒真是大好风光啊,苏子呵呵大笑:“说的也是,你今儿个可真是把霖王给气死了。” 落葵秀眉微挑,笑的狭促极了:“他气死了,也得老老实实的回去翻那一堆破玩意儿。” 苏子窃窃低笑:“也是他太贪心了些,一心想要争个头功。” 落葵凝神轻嗤一声:“这几年他连番受挫,如今难得有一个把二哥踩在脚下的机会,他怎么会舍得放弃,自然急功近利,即便思量再多,也是无用了。” 丁香抱着干净被褥进屋,铺好床榻,笑道:“主子,夜深了,喝了安神汤就早点歇着罢,有操心旁人的功夫,这都做了好几个梦了。” 落葵轻轻晃着空了的药碗,如今的自己每日只能靠着安神汤才能入睡,果然应了那句话,天底下没有一个坏人能睡个安稳觉,这是老天爷对她这个做多了亏心事的坏人的惩罚,她轻轻拍了拍丁香的脸颊,笑眯眯道:“好,好,我这就睡觉做美梦去。” 一夜无话,只是各怀心思的几个人,都睡得不那么安稳。 寅时,正是夜与日交替之际,天色还是一片阴沉黑暗,在朝为官的那些人便已纷纷起身,慎重的梳洗换衣,半点儿有异味的吃食都不敢用,唯恐殿前失仪,可不吃不喝,又撑不住这头悬刀斧般的早朝,富贵人家尚且能抿一口浓浓的参汤,吊着精气神儿,可清贫人家用不起参,就只能凭着怕掉脑袋怕丢官位的意念,死死抗完整个早朝了。 就在官员们迎着夜色,乘着轿辇往宫门赶去之时,蓦然几道惨白闪电划过幽森的天际,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响彻云霄。 轰隆雷声尚在耳畔,豆大的雨滴子便哗啦啦砸了下来,天地间雨幕如瀑,只转瞬的功夫便浇透了绿尼大轿,轿内之人不知喊了一嗓子甚么,轿夫们便加快的脚步,冒雨狂奔,轿子剧烈颠簸起来。 夏秋之交的青州一向多有暴雨,来得急去的更急,可今日的雨颇为不同寻常,阴沉沉的天,雨丝细密,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伴着雨意而来的是楚帝的旨意,霖王夺取七星图,保的云楚国百年昌盛,进献图中藏宝之地和丹方有功,楚帝大喜重赏,举国同庆,此事一出,朝中流言纷纷,说是霖王原本风头就盖过了太子,此次又在七星图出世中一举夺了头功,怕是不久的将来,东宫之位很快就会易主了。 但也有人暗自揣测,立秋那晚的宴席上,分明是太子殿下得了这头功,怎么只是睡了一觉,这头功就成了霖王的,八成是他趁着夜黑风高,使了甚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但谁也没有实据,就连太子也恍若从未有过此事一般,不辩白不澄清,噤口不言。 第三百六十一回 相互利用 世事往往乐极生悲,大喜之后,大悲紧随而至,当日晚间,禁卫军便以曲天雄进献假七星图,欺君罔上,封了曲家,曲家上下老小数百人尽数锁拿下狱,至于霖王,因识人不明,即日起圈禁府中,无旨不得面圣,彻底失去了辩白哭诉之机,不过,他也没打算辩白甚么,曲天雄早已是一枚弃子,不值一提,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借七星图之事,打压了太子,反倒坑了自己。 消息传到水家时,刚用过晚膳,苏子和杜衡在灯下对弈,落葵伏在绣架上绣着那副行旅图,此事是她一手谋划,结局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可她仍是心惊之下,手指被银针刺破,渗出殷红的血珠儿,落在绣图之上,她怔怔望着绣图上的血迹,一时间怅惘无语。 苏子叹道:“竟来的这样快,看来霖王也并未想保下曲天雄。” “霖王如今自顾不暇,还能保谁。”落葵幽幽一叹。 话音方落,丁香便匆匆进来,神情凝重,有些艰难的低语:“主子,曲,曲莲求见。” 落葵没有半点惊讶神情,平静的略一颔首:“请罢。” 片刻之后,曲莲素面朝天,发髻散乱的冲了进来,冲着落葵“噗通”一声跪下,一边膝行至她脚边儿,一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落葵,落葵,你救救我,你救救我们曲家,我,我求求你了。” 落葵的眼眸如寒星般微微生凉,有哀伤攀到脸颊上,手上捻了枚银针,在烛火中闪着微光,冷冷一笑:“曲莲,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并非谁哭几声就会心软之人,而你,也无需装可怜,你的可怜,也只能哄骗京墨那种人。” 一朝被戳破心事,曲莲腾的站起身,脸上的泪痕犹在,神情已是凶狠恶毒:“是你,是你设了这个局,你凭什么算定了我会入局。”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落葵头也未抬,指尖在绣架上拂过,淡淡的讥讽一笑:“就凭霖王想让你取代曲天雄,就凭你想掌管整个曲家的势力,你就不得不有此一招,来逼曲天雄就范,所以,我手中七星图的秘密不管是真是假,你都会来取,都必须取走。” 曲莲脸上的泪已经半干,径直走到落葵面前,恨意顿生,指着她声嘶力竭道:“你,你们,你们利用我,你卑鄙。” 落葵抬头对上她一双泪眸,平静道:“我自然是利用了你,可你又是如何对我的呢,我只不过是投桃报李,你卑鄙,我自然要比你更卑鄙,才有一线生机。” 曲莲转瞬间怔住,眸子呆滞,再无一滴泪流出,她踉跄数步重重靠在桌旁,喃喃道:“可我,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月姑啊,她是你的同门师姐,你,你,你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竟逼我去死。” 落葵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语,蓦然便笑了起来,冷笑喋喋,笑的人乍起一身白毛汗:“你对我痛下杀手之时,可曾顾念往日情分,留半分余地。” 曲莲狠狠怔了一怔,退了一步。 落葵继续冷笑:“你为了帮杀害月姑的凶手,竟对月姑的恩师之女下手,曲莲,若月姑泉下有知,你猜她会如何想,又会怎样做。”她神情冷薄而傲然,字字诛心:“月姑为情意为师恩,大义赴死,不曾想她的女儿却是这等忘恩负义之人,装可怜学狠毒说旧情,画虎不成反类犬,曲莲,你如此天真日后如何执掌曲家,如何辅佐霖王,你以为霖王会顾念与月姑的旧情,会甘心忍受你的不堪大用么,他不会,迟早也会同你爹一样,被霖王弃之如敝履。” 曲莲原以为自己与落葵同为女子,落葵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这才主动流了胎儿,靠上霖王,妄图执掌曲家,与落葵抗衡,成就一番大业,不曾想头一回交手便已落败,气急败坏的前来诛心,却寥寥数语便被击溃了心神,她状若疯妇的痛哭咒骂:“你害我曲家满门,水落葵,我与你不死不休。” 隆隆惊雷响起,一道惨白的闪电破开虚空,天猛然间阴沉下来,层层铅云闷闷的压下来,转瞬间雨滴噼里啪啦的打在瓦上,檐下,地上,一阵磅礴,雨意迷离。 “啪”的一声,落葵将手边儿的杯盏重重扫到地上,挑唇冷笑:“不死不休,霖王与曲天雄做的那些事儿,想来你不甚清楚罢,那么今日,我就好好与你分说分说,看看究竟谁该跟谁不死不休。”她冲着苏子略一点头:“你来说,说给咱们这位曲大姑娘听听,让她也知道知道,甚么才叫不死不休。” 苏子挑眉冷笑,桃花眸中藏着克制极好的悲伤,平静道:“十八年前,关内侯领十万大军同北谷国厮杀之时,曲天雄却对长乐长公主下毒,公主因此难产去世,而落葵出生即毒发,虽有关内侯渡半生修为给她保住性命,可从此体弱多病,难享天年。十五年前,北谷国再犯北境,关内侯领军厮杀,虽大获全胜,但也死伤惨重,十万人只活下来了不足两万,连当时的副将,也就是京墨的父亲也于此战中战死。可曲天雄却带领曲家死士围杀已毫无战力的将士,令两万大军只逃出不足一万。” “苏子,闭嘴,这不可能,不可能。”曲莲声音尖利,打断苏子的话。 “不可能。”落葵一把掀了面前的绣架,嘭的一声,绣面断裂,花样凌乱。她冷笑道:“你是曲家外嫁之女,曲家满门下狱,并未连累到你,可你信不信,我有本事让你也到牢里去,去好好问问曲天雄,这些事是真是假。” 曲莲踉跄了一下,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狠狠咬唇,默然无声的听下去。 苏子微微一顿,勉力忍住沉凝在往事中的锥心之痛,哀声续道:“十年前,云降香构陷义父,义父为保京水两家,交出兵权,远离朝堂,但仍被曲家死士围杀至死。五年前,吴王殿下查霖王私吞贡品军饷钱粮和赈济灾民物资、私设逾制府兵,霖王因此构陷吴王殿下,吴王殿下被流放兖州途中,在东闽国被曲家死士围杀至死,落葵在此战中天绝毒发作,修为尽废,几乎去了半条命。” “不,不,你胡说,你胡说。”曲莲再忍不住了,紧紧捂住耳朵,声嘶力竭的痛哭不止。 “胡说,”苏子抓过落葵的手,将衣袖推了上去,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手臂内侧一点守宫砂鲜红似血,他单手在上头一抹,那守宫砂轻轻一晃,如同活物般扭转挣扎起来,只一个错眼的功夫,便化作漆黑如墨的蛛网,细密的蛛丝千缠百绕,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蛛丝的尽头呈现出淡淡的浅灰色,与肌肤融在一处。 苏子冷然道:“胡说,这是你们曲家独门天绝毒的印记,凡中此毒,终身难除,你不会不知道罢。” 这天绝毒的印记,曲莲曾在曲家家祠中见过,一见此物,她脸色一分分灰败下去,无一分神采。 苏子见状,冷哼一声,抬眼望了曲莲一眼,沉声续道:“两年前,霖王查到了京家的底细,命曲家死士除掉爷爷。一年前,黄宣奉命察查雍州贪腐案,曲家对黄宣之母痛下杀手,哦,对了。”他望着曲莲煞白如纸的脸,冷笑一声:“你还不知道黄宣是谁罢,曲天雄尚未发迹,只是个颇有家财的商贾之时,纳了琵琶姬黄颦颦,生下黄宣,后他来青州闯荡,攀上了云绛香,对黄颦颦始乱终弃,雍州贪腐案中,他为了自保,亲自追杀黄宣,还逼死了黄颦颦。” 曲莲在得知生母月姑之事后,对曲天雄早已恨意顿生,没了甚么父女情意,可她万没想到,这背后之事错综复杂,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被他摆布,他竟冷酷如斯,她对他的最后一丝亲情也湮灭殆尽,掩面而泣,泪从指缝中漫出:“他,他在做这些事时,竟然没有顾念我们的生死么。”她反手一指落葵:“你与他一样,一样的卑鄙无耻,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丝毫没有顾念我们的情意。” 落葵垂首望着杯盏,杯中映出她眸子,这几夜的难眠难休,令她原本如寒星般的一双明眸,如今布满血丝,赫然成了一双血眸,冷笑声声:“对,我与他自然是一样的,而你呢,在与京墨苟且之时,在取走七星图中的秘密之时,不也一样卑鄙无耻么,你并不比我们无辜高尚,你只需明白一件事,曲家想要我和太子的命,而我想要霖王和曲天雄的命,曲莲,从今日起,你便是曲家家主,谁胜谁败,谁死谁活,都没有旧情可言。” 曲莲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撇过头去,揉了揉眼眸,又回首一把抓住落葵的手,柔弱可怜的低低啜泣:“落葵,苏子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从前和我这样要好,若是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你又怎么会,会和我这样要好。” 第三百六十二回 探监的人 落葵陡然站起来,转过身去,望着素白墙上摇曳的暗影,声音微冷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你不必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我看,你我相交数年,你是甚么样的人,我清楚,我是甚么样的人,你也清楚,与你相交是真,利用也是真,否则,水家的事怎么能从你的口中传到曲天雄的耳中,若非你对水家知之甚详,又怎会有曲天雄对你的逼迫与反目,也就更不会有今日的曲家覆灭。” 曲莲且哭且笑,声音绝望而凄厉:“好,好,好,此番是我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水落葵,事情还没有道最后一步,鹿死谁手,咱们走着瞧。” 曲莲走后,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暗夜沉沉,深秋似水,那寒意无声无息的,渗进每一个角落。有短暂的沉寂,落葵始终没有回头,只默默的听着心碎开的声音,每一声都漫过一阵抽痛,痛的久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如同浸在寒冬里渐渐麻木了,转头望向窗外沉沉不可捉摸的夜色,人啊,总是在不断的增加被利用的价值,乱世中,唯有能够被利用,才能活的更长久。 良久,落葵忽然引袖咳嗽数声,原本莹白的脸上泛起几丝微红,虚弱道:“苏子,太子监国理政,霖王圈禁府中,曲家满门流放雍州的旨意怕是快下来了,曲天雄定是活不成了,吩咐沿途分堂,提前做些准备,照应照应曲元参,让他能安安稳稳的到雍州。” 苏子微微颔首,递了盏茶过去:“我知道,我来安排,你不能再多耗心力了,你的身子扛不住这样耗下去了。不过,”他微微一顿,仍沉声道:“不过,我们真的不对曲天雄动手么。” 落葵眉心紧缩,那愁意渐浓,已化不开,往事悉数浮上心头,压得她有一丝丝无法喘息,良久,才思量道:“不必了,曲天雄追随云绛香和霖王数十年之久,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手上又有月姑的一条性命,无论如何,霖王都不会放过他的。” 青州城中有四座监牢,掖庭狱关押犯了事儿的皇亲国戚,青州府衙关押寻常罪犯,刑部监牢关押待审罪犯,而廷尉府监牢则用来关押重犯要犯,守卫自然比其他三座监牢来的严密,由青州禁卫军把守,素来没有陛下或是太子的手谕,无人可随意出入。 晚风里的廷尉府监牢有几分阴森,那数之不尽的层层石阶像一只只惨白骨手,拉住人通往未可知的深渊中。 石阶的尽头伫立着八名禁卫军,腰间一柄长刀镂刻着古怪的花纹,紫色的电弧跳跃间,有几分吞魂噬魄之感,这些人个个生的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别说劫狱了,寻常人只消靠近了看上一眼,也是要打个寒噤的。 廷尉府监牢的后门外,云良姜往一个禁卫军手里塞了包东西,压低了声音道:“给,拿着。” 禁卫军神情微变,忙将东西推了回去,慌乱的瞧了瞧四围,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世子爷,别为难小的了,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小的这饭碗就保不住了。” 云良姜不以为意的低声轻哼:“你少来,你不说,我不说,谁还能知道。” 禁卫军忙摆手道:“世子爷,举头三尺有神明啊,曲家犯得可是欺君大罪,小的若是叫人知道了,小的饭碗丢了事小,脑袋丢了事大。” “呸呸呸,多大点事儿啊,你少在这跟我扯神明。”云良姜又将东西塞了回去,低声道:“我就看一眼,送点吃的,又不是劫狱,你怕甚么,你忘了你是从哪出去的了。” 禁卫军面露难色,低语道:“小的不敢忘,若非当年侯爷抬举,小的也没有今日,可是,可是。”他定了定心思,小心翼翼道:“罢了罢了,世子爷,你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可别到处说去。” 云良姜怔了一怔,低低笑骂:“你小子,我几时这么不知轻重了。” 禁卫军挑眉轻嗤:“我的世子爷,旁人不知道你,小的还不知道你么,你若知道轻重,还敢来闯廷尉府监牢么。” 云良姜嘿嘿一笑,就要往前走,谁知禁卫军伸手一拦,将一直跟在云良姜身后,垂首无语的纤瘦男子拦了下来,踟蹰道:“世子爷,这长随,就别带了罢。” 云良姜瞥了禁卫军一眼,皱着鼻尖儿,不耐烦一挑眉:“你看他,瘦的跟个棍儿似的,劫得了狱么。” 禁卫军思忖片刻,放一个进去是进去,放两个进去也是进去,平白留一个在外头,只怕更要惹人眼些,他左右为难道:“罢了罢了,小的惹不起世子爷,都进去罢,可莫要出去说去。” 云良姜不耐烦道:“知道知道了,你再这么耗下去,旁人不知道也知道了。” 两扇沉重冰冷的铁门吱吱呀呀缓缓打开,露出一段暗沉沉长满青苔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深处,一盏昏黄的灯笼照上前路,细长摇曳的身影小心翼翼拾阶而下,发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至。 一个个如同鸽子笼般的监牢多半都是空的,即便有人,也是躺在角落中的稻草堆里,蜷缩着身子取暖。外头是夏末时节,天热的人心里发闷,蝉没日没夜的嘶鸣,汗一阵一阵的浸出,可这里头却仍旧像寒冬一样冷,再加上深重的潮气,人待在这里不出片刻,便湿冷袭身,牙齿打颤唇边哆嗦。云良姜和长随一前一后,跟在禁卫军的后头,默然无声走过长长的潮湿甬道,走到一处牢房前。 禁卫军低声道:“世子爷,就在这了,长话短说啊,小的到外边守着去。” 云良姜回头低语:“多谢。”旋即他疾步冲上前去,抓住铁栏杆,喊了一句:“元参,元参。” 曲元参听到动静,忙着翻身从稻草堆里爬出来,踉踉跄跄的冲到牢门口,一把抓住云良姜的手,惊讶道:“良姜,你怎么,怎么来这了,若是侯爷知道了,你,你又要罚跪了。” “罚跪算甚么,我不怕。”云良姜冲着后头挥了挥手,那始终一言不发的长随忙递了个食盒过来,他捧出酒肉饭菜塞了进去:“这牢里阴气重,又吃不好睡不好的,我带了酒菜来,你赶紧补一补。” 曲元参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如今的罪过不小,墙倒众人推,旁人躲还躲不及呢,可云良姜,却冒着触怒圣颜,遭申饬贬黜的风险来牢里看他,只为来送这些酒菜,他眸底泛起盈盈水泽,神情动容,哽咽着低语:“良姜,你,这个呆子,傻透了。” 曲家原是青州城中数得着的豪门大户,而曲元参也曾是青州城中叫得响的儒雅贵公子,可如今暗影中的他,散乱的发髻间夹杂了稻草,温润的脸颊呈现出浅灰色的颓废,他风姿不在,落魄的一塌糊涂,令人不忍直视。 瞧着这等情景,云良姜不由的心痛难忍,又不敢表露出来惹他伤心,只好忍痛笑道:“你还笑我呆傻,你聪明,怎么跑到牢里来了,莫非是做腻了有钱人家的贵公子,跑来牢里一日游。” 还是原来的云良姜,还是那样善于用玩笑来掩盖哀伤,曲元参端着碗拿着筷,心头哽咽,有些吃不下。 云良姜又笑了起来:“怎么,吃惯了没油水儿的牢饭,怕吃了这些大鱼大肉,会拉肚子啊,没事,快吃罢,我还打点了狱卒,以后,你吃的能好些。” 曲元参强颜欢笑了一句:“花了不少银子罢,我可没钱还你。” 云良姜嘻嘻一笑:“还甚么还,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少么,这点银子算甚么,我还带了个人来呢。” 言罢,他退了一步,那长随却疾步上前,攥紧了铁栏杆,幽幽低唤了一声:“元参。” 这一声恍若天外来音,曲元参骤然愣住了,目瞪口呆的望住那张慢慢抬起来的脸,那张脸秀若芙蓉,黛眉如山,凤眼微挑,虽然清减了不少,但丝毫无损惊人的貌美,此人赫然正是那难产而亡,追封了许嫔的许菘蓝。 “菘,菘蓝,你还,活着。”自从得知了菘蓝的死讯,曲元参便心如死灰了,此番不肯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一是他天性纯良,不愿助纣为虐,二便是他早已心生死意,想要追随菘蓝而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菘蓝竟还活着,竟还来了此地,他转瞬清明,是苏子的那瓶假死药起了作用,他退了一步:“你快走,快走,假死乃是欺君大罪,你好容易才逃出来,活下来,不该再来冒险。” 菘蓝泪流满面,伸长了手去拉曲元参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垂泪:“不来看看你,我不放心。” 曲元参亦是垂泪不已,难以克制的摸了摸菘蓝的脸颊,偏着头笑道:“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安心了。” 菘蓝紧紧握住曲元参的手,半哭半笑的低语:“我们都还活着,就还有指望,元参,你一定要撑着。” 第三百六十三回 千里流放路 这牢里原本便阴森森的,此时两个人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更添了几分凄然,听者莫不哀伤。 云良姜忙上前分开二人,笑着打趣道:“行了行了,你们俩在我这么个说不到亲事的人面前演苦情戏,不觉有点落井下石的意思么,我好歹也是你们千里姻缘的牵线人啊。” 曲元参扑哧一笑:“你都把人灵仙姑娘从南祁国给拐到青州来了,这样的本事,还用得着说亲事么。” 云良姜脸颊微红,双眸闪着亮晶晶的笑影儿,啐了曲元参一口:“你的事,我问过落葵了,不日便会有旨意下来,曲家满门流放雍州。”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欺君之罪却只是流放,并未满门抄斩,已是楚帝格外开恩了,想来他也是知道此事另有内情的,只是严查下去会牵连甚广,此乃多事之秋,他并不愿看朝中动荡,波澜乍起,才会按不查不问,把曲家当做替罪羊,发落了事。 曲元参点头道:“看来,霖王是绝不会保下曲家了。” 云良姜微微一顿,沉声续道:“这条流放路不好走,你自己多加小心,菘蓝这,我会照应的,元参,留得青山在,你和菘蓝,你们俩,总会团聚的。” 曲元参默默点了下头,退了几步,冲着云良姜深深施了一礼:“多谢。” 云良姜忙跳开八丈远,手像是被滚开的水烫过一般,摆手摆的飞快:“你干嘛,你吓着我了,折我寿啊你这是要,你可真是恩将仇报的典范。” 曲元参苦笑着摇头,他知道云良姜面上瞧着没个正经,实则最是心善,否则也不会甘冒奇险,带菘蓝来见他,好让他能打起精神活下去。 云良姜静了片刻,斟酌道:“落葵那里,你。” 一语未竟,曲元参便脸色微变,轻轻摇头:“你不必说了,各为其主罢了,是曲家先动了歪心思,才会落入局中,一切都是曲家自作自受,至于公主的所作所为,我虽不会心生怨怼,但也无法认同和谅解,情谊虽还在,但心已非从前,日后,不必再相见了。” 曲家之人无论做过些甚么,毕竟都是曲元参的骨肉至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无法接受这些都是情有可原,亦都是为世事所累,身不由己,云良姜既不能怪落葵,也无言相劝曲元参,只点了下头:“不管怎样,你我这兄弟情分是变不了的。” 就在此时,那名禁卫军匆匆赶来,压低了声音道:“世子爷,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云良姜不耐烦的回首笑骂:“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这就走了,不会砸了你吃饭的家伙的。” 言罢,他挡在了依依不舍的曲元参和菘蓝二人中间,活脱脱是强拆佳偶的模样,低语道:“行了,走罢,以后有的是长长久久的日子。” 不久,曲家满门五日后流放雍州的旨意便传遍了青州城,这数得着的商贾巨户,曾经烈火烹油的繁华,顷刻间树倒猢狲散了,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与顷刻间人走屋空,凄凉无比的曲家相比,霖王府虽也落魄了几分,但好在还能撑得下去,只是往日里迎来送往熙熙攘攘的府门前,如今门庭冷落,连看门的小厮都添了几分懈怠,神情恹恹,百无聊赖的靠在门边儿嗑瓜子。 霖王骤然从得宠的云巅,跌落到失宠的谷底,心里憋着一股火儿,看谁都不顺眼,成天介的想着杀几个人泄愤出气。 满府里的丫鬟婆子小厮仆从,都贴着墙根儿绕着霖王走,唯恐惹恼了这瘟神,害得自己丢了性命。 列当虽然也害怕,但却没那个好命可以绕着霖王走,他只能咬着牙,整日里胆战心惊的随侍左右。 暮色初起,茫茫暑气渐渐消散,湖面上腾起一层薄薄的淡白水雾。群鱼时而游弋湖底,时而破水而出,搅得一池湖水十分热闹。 霖王翘着脚坐在湖心亭中,折腾那一池子锦鲤,硬生生的折腾的湖面上漂起白森森的一片,才满意的拍了拍手,默然无语的扬眸望向远处,不知在琢磨些甚么。 列当在回廊上犹豫了片刻,脸色变了几变,才急匆匆的走过九曲桥,走到霖王身侧,束手束脚的低着头,不敢多说半个字。 霖王瞥了列当一眼,极是看不上他垂头耷脑的怯懦模样,不耐烦的冷冷道:“有话就说,少在这装死。” 列当打了个激灵,弯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回话:“殿下,廷尉府里刚刚传来消息,云良姜竟找了个跟曲元参肖似之人,把他从牢里给换出来了。” “当真。”霖王陡然来了精神,双眸闪过阴鸷的光,蹙眉道:“这不,找死呢么,云良姜疯了罢。” 列当忙连声道:“千真万确的,小人得了消息后,遣人去列侯府外守着,眼下曲元参已经身在列侯府了。”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老天实在待我不薄,眼看着就要一败涂地了,这就来了生机,霖王思忖片刻,拂了拂衣袖,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走着,咱们列侯府里走一趟去。” 列当忙跟了上来,磕磕巴巴的低声道:“殿下,这,陛下有旨,这。”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霖王阴冷笑道:“本王这厢一出府,那厢就会有人去父皇那落井下石,不过,本王等的就是这个落井下石,他们来对本王落井下石,本王才有翻身之机。” 列当虽想不明白霖王此话的意思,但霖王心情不好,他没胆子多问甚么,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 霖王转瞬便有了定计,边走边低声吩咐:“待会儿,本王去见列侯,你带两队亲兵卫队,一队把列侯府围起来,一队把廷尉府围起来,记着,里头的人不准出来,外头的人也不准进去。” 列当有些明白过来了,知道此时是倒了霉的霖王等来的翻身良机,若错过了,从此霖王便是个失宠的落魄皇子,不如鸡的那只凤凰,而自己便是落魄王府中的管家,任人欺压。他丝毫不敢大意,忙沉沉应了一声,招呼人手去了。 五日后的黄昏,没有残阳没有晚风,层云有些厚,天有些阴沉,雨意逼人,淡淡的土腥气掠地浮沉。 数百名曲家男男女女聚集在青州城西城门处,个个潦倒凄惨,头戴枷锁,脚挂镣铐,行走间发出沉甸甸的哗啦啦声。 一条拇指粗的铁链缠在每个人腰间,将他们串联起来,唯有砍断铁链,才能逃脱,可这些人手无寸铁,只能被铁链拽着拖着往前走。从今日起,呼啦啦数百人的生死,都系在了这条千里流放路上。 曲天雄作为曲家家主,赫然走在流放队伍的最前头,仿佛一夜之间,他整个人瘦脱了相,须发皆已花白,风光不再,初现老态,破衣烂衫挂在身上,迎风飘动,格外凄凉。 他沉沉回望了一眼巍峨城门,这一走,怕是再没有机会回来了,他心知肚明,自己绝没有性命活着走到雍州城,为私仇为灭口,霖王和曲莲都不会放过自己。 曲莲答应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而作为交换,曲天雄已将曲家承自万毒宗的修炼之法传给了她,他神情阴郁,凝神片刻,她觊觎他的一身修为,定会一路跟着,伺机夺取,那么,只要曲莲出手,他便还有逃脱之机。 曲天雄有几分不甘心的环顾四围,只见围观者甚众,却无人相送。 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最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曲天雄在数百人中来回巡弋,他姬妾成群,儿女众多,可此时挂念的唯有曲元参一人而已,他默默叹息,这孩子为人敦厚中直,原本是可以远离尘嚣,安稳浮生的,可偏偏被曲家所累,被自己的野心所累,最终要在雍州那个苦寒之地流亡一生,惨淡终老。 他寻找了良久,这些人实在是太多了些,还是没有找到曲元参,他叹了口气,这条漫漫流放路要走上很久很久,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在人群中寻找曲元参,然后在自己死前,想方设法拼尽此身护他周全。 曲家上路的消息传到水家时,落葵与苏子正对着白墙上的一片光影指指点点。 那片光影中苍翠青山层峦叠嶂,城池村镇星罗棋布,河流蜿蜒阡陌纵横,赫然正是一幅闪着白光的巨大地图。 这幅地图看上去幅员辽阔,但也只是从青州到雍州的大片广袤土地,雍州位于云楚国之北,是最苦寒偏远最贫瘠少人的州城,虽然有无数条路通往此地,但鲜少有人长途跋涉到此地挨饿受冻。即便迫不得已必须得去,也是选便利安全好走的官道,陆路快捷安全,唯一的坏处就是太贵;走水路罢,舟船荡漾晃得人头晕呕吐,且比官道要慢上许多,但胜在足够便宜。 而千里流放之路却是刑部和廷尉府的官员们,历年来绞尽脑汁精心挑选安排出来的,每年都变,但万变不离其宗,只围绕着一个险字来回折腾。 第三百六十四回 李代桃僵 今年的流放路与去年也有所变化,也是曲家之人命不好,这条路比往年更加凶险了几分,杜衡拎着长剑,在光幕上轻轻一划,一道青色微芒便在地图上曲折蜿蜒,不断延伸,将青州与雍州连接起来,其间闪烁着数枚猩红印记,皆落在了流放路上几处最凶险的死地上。 落葵端着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指尖点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上头红芒闪动,她沉凝片刻道:“曲莲刚刚执掌了曲家,根基尚浅,正是安抚死士,拉拢人心的时候,却跟着走一趟流放之路,必定是另有打算,这盘门山寨虽说只是一股草寇,但背后却有问剑书院暗中支持,若曲莲趁着这个功夫,把押送流放队伍的官兵当做大礼,送给此山寨,趁机拉拢,就不妙了。” 苏子提溜着酒壶,已然喝得有些微醺,点头点的摇头晃脑:“可不是么,问剑书院自诩是正阳道里的一股清流,却暗地里扶持盘门山寨干些拦路打劫的勾当,凡是路过盘门山脉的商队镖队,没有不被他们抢的精光的,就连山下村镇里的百姓,也是饱受其害,豫州多次出兵剿灭,都铩羽而归。”他打了个酒隔儿,豪气云天的摆了摆手:“干脆咱们都把那寨子端了,也算为民除害了。” 暮色四合里,庭前的梧桐树投下巨大的暗影,绰约斜入屋内,映照在几个人脸上,透着隐隐约约的阴霾。 落葵轻轻晃了晃杯盏,端着一脸寒测测的笑意,摇头道:“端了盘门山寨,就算跟问剑书院结下了梁子,哪有把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的,这不是傻么,前些日子,盘门山寨劫了天工物坊的八方神剑,要献给问剑书院的掌门,杜衡,你传信给茯神,派几个兼修了妖族功法的弟子,去把盘门山寨端了,夺了八方神剑。” 杜衡有些不明就里,扬眸疑惑道:“妖族功法,主子是要把此事栽到妖族身上吗,妖族跟问剑书院,八竿子打不着啊,就算栽到他们身上,也没人信啊。” 不待落葵说话,苏子便又灌了一口酒,掠了杜衡一眼,嗤的轻笑:“榆木脑袋,你以为栽赃陷害这么简单呢,吩咐弟子们,穿着圣魔宗的衣裳,戴着茯血派的腰牌,使着妖族的功法,去端盘门山寨,最后再把八方神剑送去万毒宗豫州分坛。” 这弯弯绕绕的,足足拐了十八个转折弯,但正合落葵的心思,她深深望了苏子一眼,连连点头笑道:“杜衡,知道甚么叫拐弯抹角的栽赃陷害了么。” 杜衡扑哧一声,击掌轻笑:“主子,你与大公子是五十步和百步,谁都别笑谁,不过,栽给万毒宗也好,免得让斑蝥觉得天底下只有他最聪明,旁人都是傻子。” 说说笑笑了几句,落葵眸光闪动,神情凝重的在地图上巡弋的一圈儿,指着一处峡谷沉声道:“阴魂江和琉璃山脉倒没甚么要紧之处,都只是苦寒险峻了些,可七绝渊里的毒物,却有助于曲莲修炼毒功,她得到了曲天雄手中的修炼之法,此行必定不会放过这个良机,她大可以先葬送了官兵,拉拢盘门山寨,再用曲家满门做饵,诱出七绝渊里的毒物,助自己修为大进,当然,她也定会夺了曲天雄的修为,若果真如此,只怕后患无穷。” 苏子闻言,亦是心下一沉,轻轻撂下酒壶,抬手在七绝渊处处画了个圈儿,指节轻轻磕了磕,思忖低语:“他们一行人枷锁镣铐,风餐露宿的,脚程定然快不了,这样,我先把元参和菘蓝送到南祁国,然后再抢先赶到七绝渊,那里的毒物太多了,杀是杀不绝的,只能是布个阵法,拘了渊里那些厉害的毒物,叫她无功而返罢了。” “也好。”落葵转眸望向杜衡,叮咛道:“这几日,看好菘蓝,叫她别乱跑,等风声过去后,就送他们离开。” 杜衡摇头一叹:“看好菘蓝姑娘有何用,云公子才是那个祸头子。” 是啊,这话倒是不错,落葵咬着牙根儿叹了口气,云良姜这个祸头子胆大包天,竟带了菘蓝去牢里私会曲元参,又学着苏子偷换菘蓝的法子,偷换了曲元参出来,谁料学的不像,偷换曲元参之事被霖王察觉到了,当时情形紧急,苏子只好又先将曲元参送回廷尉府监牢,叫霖王在列侯府和廷尉府扑了个空,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才保住了这些人的性命。 落葵恨得牙根儿直痒,重重捶了下桌案,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他可不是个祸头子么,幸而霖王只是发觉了他偷换了曲元参,若是察觉到菘蓝还活着,那才是塌天大祸,不知有多少人要连累丧命。” 苏子屈指轻叩桌案,摇头晃脑的戏谑一笑:“这便是胆大能闯祸,人蠢能上天。” 青州城安稳了许多年,罕有大事发生,虽说曲家满门流放是件惨事,可再惨也与己无关,反倒勾起了许多人看热闹的兴致,纷纷不嫌晦气的围在曲家外头围观,可看了几日,一直到曲家被抄没的甚么都没剩下,没有便宜可捡之后,才三三两两的散去。 曲家流放数日后,此事渐渐平息,街头巷尾鲜少有人再议论纷纷,而曲家那处宅子人去楼空,也随之荒废下来。 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残阳溶金般流淌,在半边天际浓烈绽放,泼洒开碎迷壮观的流金波涛。 青州城西城门外,除了熙熙攘攘的官道外,还有一条冷寂少人的黄土小道蜿蜒向远处。 黄土小道旁,三三两两的山民打扮之人,在道边儿摆了摊子,卖些山货野味,可生意却不怎么样。 而山民身后的不远处,伫立个破败土地庙,四处漏风,坍塌了的半边围墙,昭示着此地早已荒废。 苏子口衔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土地庙高高的屋檐上,眸光警惕,面无表情的瞧着四围一切。 云良姜在院中站定,手上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袱,依依不舍道:“元参,菘蓝,此去山高路远,你们千万当心。” 曲元参一身寻常山民打扮,灰头土脸,毫不引人注意,拍了拍他的肩头,故作轻松:“放心罢,待我们在南祁国安顿下来,就邀你去长住。” 云良姜不断的往曲元参手中塞各色物件,一边塞一边不放心的叮嘱:“有苏子一路照应,应当不会有甚么危险,但是菘蓝是个弱女子,路上可要宁缓勿急的。” 见云良姜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曲元参心事重重的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了好了,你放心不下我们,我还不放心你呢,你偷换我出狱被霖王发觉,引了陛下把我堵在了列侯府里,幸而,”他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下去。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太吓人了,我爹骂我是草寇盗匪的兄弟情,没有家国大义,只会给家里惹祸招灾。”云良姜知道曲元参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便也没有多说甚么,只是后怕不已,想起当日的父亲暴跳如雷的那张脸,就心惊肉跳的腿肚子直打转。 曲元参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上垂下来的苍青色一角,他感慨万千,曲家满门是此人害的,可自己的命,却偏偏是此人救下的,让他连恨,都无人可恨,无处可恨,挣扎了半晌,他终于坦然道:“霖王搜府那日,幸而苏子赶来解了围,与列侯爷一同演了场戏骗过霖王,又在流放当日,派了手下之人替换我出来,只是,重兵押送之下,不知那人能不能逃得出来。” 因是失而复得,菘蓝始终紧紧握着曲元参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轻声劝慰道:“元参,放心罢,流放途中或死或伤或掉队的不在少数,大公子手下的人,总会找到机会逃走的。” “我的人都机灵着呢,可没有良姜那么蠢。”屋檐上蓦然传来苏子的声音,他咬着狗尾巴草,疏朗戏谑一笑。 云良姜听得此话,连连撇嘴,却又无言反驳,他可不就是蠢么,蠢到惹了这么大的祸,还要旁人来给擦屁股。 曲元参微微一怔,想到曲莲,不禁哀伤道:“经此一劫,曲家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了,不过万幸的是,曲莲因为外嫁,没有受到牵连,可她人却没了下落,良姜,你好歹找到她,帮我照应一下她与京墨的日子。” “放心罢,一切有我呢。”云良姜掂了掂手里的包袱,塞到曲元参怀里:“这些银子你收好,穷家富路。” 曲元参陡然想起些甚么,瞟了云良姜一眼,似笑非笑道:“当日虽说只是做戏罢,可人家灵仙姑娘的清白名声已经坏在了你的手里,你可要给人家姑娘一个名分,千万莫要辜负了。” 云良姜的笑中隐含轻愁,苏灵仙从红霞岭一直跟到了青州城,情意自然是有的,可直到如今,他也只是知道她是南祁国苏家的姑娘,是苏子的小堂妹,至于旁的,却是半死口风都探不出来,他心里不禁犯了嘀咕,还是强颜欢笑道:“放心放心,迟早让你喝上我们的喜酒。” 眼看着暮色飞卷,苏子翻身跳下屋檐,冲着三人沉声道:“好了,启程罢,来日方长,留着性命在,总会再见的。” 第三百六十五回 护国柱石 太白山,天一宗。 这一日的天一宗护山阵法大开,各峰弟子们也收敛起了往日的嬉笑模样,个个端正肃然,严正以待。 天一宗太上长老云轴子刚刚返回宗门,天一宗夺取了七星图之事,便顷刻间传遍了江湖,而紧跟着,北谷国国主便派了武德司正使来到天一宗传旨,褒奖天一宗宗主江芒硝夺取七星图,保北谷国国祚永昌之功,特封天一宗为护国柱石。 有了这道旨意,天一宗这北谷国第一大宗的名头就更加名正言顺,无人可以撼动了,这是喜事可也是险事,无人可以撼动,并不意味着无人不想撼动,此事一出,只怕北谷国大大小小的宗门,都卯足了劲儿,要挣一分头功,夺了天一宗的“护国柱石”这块牌子。 残阳将云霞染成了赤金色,太乙峰在翻涌的金色云海中若隐若现,这赤练余晖是太白奇景之一,从半山腰望去,云海缭绕,山峰奇峻,一片蔚为壮观的盛景。 天一殿中灯火明亮,轻烟袅袅,昆仑紫真檀的味道悠悠散开,满室静谧,人心亦随之安定。 雕花长桌上供着一块牌子,残阳余晖透窗而入,纷纷扬扬在上头流转,牌子上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华,这块牌子非木非石,非金非玉,材质极为奇特,只是上头却没有半个字。 雷丸捧着烛火在牌子旁轻轻一晃,牌子表面顿时无声无息的腾起一团绿色火焰。 火焰素来是北谷国最信奉尊崇之物,而绿色则是生机和希望的象征,这块牌子,象征着北谷国国主赏赐的至高无上的褒奖。 江芒硝忙让雷丸撤了烛火,在绿色火焰濒临溃散消失之前,他掐了个诀,一道赤红光芒落于牌子上。 那绿色火焰摇曳了一下,蓦然迎风大涨,燃烧成片,凝聚成“护国柱石”四个大字,那四个字通体凝萃,赤金描边儿,邪异与瑰丽交融,格外震撼人心。 二人且惊且喜的对视一眼,这御赐之物果然有些门道,确实不同凡响。 江芒硝收了法诀,伸手轻轻在牌子上敲击几下,牌子震动,发出悠长的金玉之声,叮咚悦耳。 这块两个巴掌大的牌子上,填进去了十数名天一宗弟子的性命,那凝萃的四个字,简直就是人命鲜血写就。 望着这块牌子,江芒硝生出万千感慨来:“太上长老千难万险取到了七星图,才换来了这么块破牌子。” 雷丸神情微变,忙伸手去捂江芒硝的嘴,忍着莞尔笑意,谨慎低语:“宗主慎言,武德司正使还没走呢。” “是是是,是得谨慎些。”江芒硝不轻不重的拍一下自己的嘴,笑道:“那正使安顿好了么。” 雷丸点头道:“安顿好了,宗主放心。” “放心,”江芒硝嗤的一笑,又掠了一眼那块牌子,才叹气道:“明日把这尊神送走了,才能安心。” 雷丸沉凝道:“宗主,来的这位正使望月砂,我私底下打听过了,此人出自醴泉城望月家族,但却没有修为,手无缚鸡之力,可不知为何,凭着望月族与大司徒的姻亲关系,大司徒举荐了他去陛下身边,只短短数月功夫,他便从籍籍无名的近侍一跃成为国主的宠臣,武德司正使,执掌宫禁,替陛下搜集情报监视官员,看来即便数十年过去,大司徒洪连在陛下心中的位置,在朝中的根基,依旧无人可以撼动和取代。” 天一宗虽是个修仙宗派,江芒硝虽是个江湖中人,可江湖与朝堂,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江湖中有隐世不出的修仙高手,朝堂中也有一呼百应的铁骑大军,大军压境,高手也会胆寒,即便他已是正阳道第一大宗门的宗主,面对朝堂也不得不忌惮一二。 江芒硝静默良久,摸着鼻尖儿思忖道:“朝堂之事,只要与咱们天一宗的兴衰存亡无关,那么他们怎么争怎么抢,谁死谁活,你我都不必多管闲事,能置身于漩涡之外是最好的。” “宗主说的极是。”雷丸点了点头,微微蹙眉,斟酌了半晌才道:“宗主,陛下这道旨意一下,藏宝之地和丹方落在了咱们天一宗手中的消息,定然很快就会传遍江湖,那这几日必定会有不少人前仆后继,想方设法的前来盗取。” 江芒硝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袖,会有人来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闯入禁制森严的太白山中,多半是有去无回的,故而他并不怕有人来盗取,他想的是如何利用这件事,把藏在宗里的内奸诱出来。 “江蓠到哪了。”江芒硝凝神片刻,沉声问道。 雷丸斟酌道:“方才传来消息,少宗主已经到云中城了,约莫明日晚间便能回来了。” 江芒硝微微颔首,啜了口清苦的茶,百般郁结的长叹了一声:“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不听劝了。” 关于江蓠的那些事,虽说是隐秘之事,江芒硝也从未明说过只言片语,但这些流言的风还是吹到了雷丸耳中,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宽慰了一句:“经一事长一智,少宗主在江湖上走了这么几遭,日后必成大器,宗主不必如此忧心。” 自己的儿子甚么样,自己最清楚,又岂是人家一句半句能劝慰的了的,江芒硝摇头叹气:“江蓠这小子,浪荡惯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哟。”他瞥了雷丸一眼,笑着打趣:“你的雷奕明稳重懂事,日后再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回来,到那时儿孙绕膝,你就偷着乐罢。” 雷丸更加尴尬的嘿嘿一笑,忙转了话头:“前日青州分坛传来消息,云楚国因七星图一事引发朝堂动荡,霖王遭到斥责,曲家满门流放。” “哦,”江芒硝猛然抬头,惊疑道:“怎么回事。” 烛火摇曳,映照在雷丸脸上,敦厚的脸上神情愈发犹疑不定,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明白:“我细细查问过了,不知是谁设下了个圈套,放出消息说是七星图落在了云楚国太子的手中,霖王与太子相争多年,自然不肯做看他成就如此大的功劳,派了曲家死士盗取,献给楚帝后,经观星斋辨认,才发现竟然是假的。” 江芒硝扑哧一笑,笑得直打跌:“这招够阴损的,霖王进献假的七星图是欺君大罪,他忙着撇清自己,哪还有功夫去攀咬太子放假消息出来害他。” “可不是么。”雷丸亦是笑道:“这下子可好,霖王眼看着就失了宠,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翻起身来了。” 太白山上日出的早,日落的晚,山上的流彩漫天渐渐消散,暮色四合之时,山下的村镇早已黑透了。 淡薄的暮色透窗而入,天一殿空寂阔大,渐渐暗了下来,那几根灯烛稍显不足,雷丸捧着烛火,引燃了紧挨着素白墙壁安放的明烛,巨大的暗影转瞬摇曳在墙上。 江芒硝连着饮了几盏茶,脸色微沉,斟酌道:“素来没听说有甚么厉害的宗门在幕后操控云楚国朝堂,去查查,此事究竟是谁设计的。” 雷丸忙神情肃然的应声称是。 “等等,”江芒硝略一沉凝:“我记得苏凌泉那个魔头就曾经出现在青州,而江蓠此番也是跟着那小妖女,一直到了青州城才返回的,至于茯苓山,就在云楚国南祁国和长和国的三国交界之处,那可是茯血派的山门所在,对,尤其要查查,云楚国朝堂跟茯血派有甚么勾连,小妖女跟云楚国朝堂有甚么关系。” 雷丸挺直了脊背,如临大敌的微微颔首:“是要查查清楚,茯血派原本就与咱们天一宗势均力敌,若再坐看此派与朝堂勾结,他日对付起来就更加棘手了。” 江芒硝轻轻摸了摸下颌,眸光带着些狠意,亦是点头道:“虽说咱们与云楚国离得远,可与茯血派却是有血仇的,不得不防啊。” 入夜,苍穹间繁星点点,月冷轻寒,太白山间杳无人声,十分静谧。 融冰峰中一处宅院中,雷奕明与一个锦衣男子相对而坐,指着一桌子好酒好菜,温厚笑道:“望月,若是知道你回来了,我就多备些好酒好菜,给你接风洗尘呢。” 那锦衣男子弯起又圆又亮的双眸,嘿嘿一笑,举起天青色的酒盏与雷奕明碰了一下:“这不多亏了你找来的那两张跨界符箓,我才能在魔界中走个来回。” 这锦衣男子的双眸状若满月,眸光似月华潋滟不染纤尘,但仔细看来,眸底却又有风霜之意,此人赫然正是逃离了魔界洞里族的望月砂,没料到他竟与天一宗的雷奕明是旧识。 雷奕明给各自斟满了酒,敦厚的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几张跨界符箓算甚么。” 望月砂笑的双眸弯弯,神情戏谑:“要不说天一宗阔气呢,首座之子出手就是大方。” 雷奕明嘴笨,素来都是被奚落打趣却还只能默不作声的那个,买跨界符箓的那些钱于阔气的他而言,的确不值一提,而他也从没打算让望月砂还钱,他嘿嘿一笑,疑惑道:“望月砂,你怎么会入了朝堂,成了武德司正使,还来了天一宗传圣旨。” 第三百六十六回 落入圈套 望月砂挑了挑眉,半真半假的戏谑笑道:“我可没有你这么阔气,走了魔界一趟,花光了银子,我总得找个吃饭的营生罢,这不就歪打正着的进了武德司,然后又歪打正着的当了正使。” 这套鬼话,雷奕明是半个字也不信的,可他素来都是个敦厚而天真的实心眼儿,直来直去,有甚么就说甚么,根本不会用轻描淡写的嬉笑之语,来掩饰关切与忧心。 雷奕明紧紧抿唇,敦厚的脸上写满了心事重重,低低叹了口气:“你全须全尾的回来就好,以后,你有甚么打算。” 夜风轻轻掠过,淡淡的酒香在庭前氤氲,颇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旖旎。 望月砂有那么一瞬间的黯然,转瞬却又满脸轻松的戏谑笑道:“还能怎么打算,如今我这陛下宠臣,武德司正使还没坐热乎呢,且先坐着看罢。” 雷奕明与望月砂是密友,这一个密字便道尽了世间所有,望月砂经历过的残酷凶狠的黑暗,雷奕明都相伴在侧;望月砂深藏着的遍体鳞伤的绝望,雷奕明都感同身受,因为一路同行过,所以谅解并接受他所做的一切选择,进而忧心安危与性命。 庭前一时之寂然了下来,两个人蓦然没了甚么话,萧瑟的山风掀的衣袂翩跹,窸窣轻响。 雷奕明想了又想,眉心微曲,忧心不减:“王家之事,你有甚么打算。” 望月砂的神情蓦然暗了下去,哀戚低语:“爹娘的仇,我忘不了,如今我势单力薄,只能暂且蛰伏,等待时机。” 雷奕明拍了拍望月砂的肩头,百感交集的摇了摇头:“王伯父和伯母的仇自然要报,可我想,他们更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父母之仇,灭门之恨,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锥心之痛,望月砂握紧了手中的杯盏,杯中一汪浅碧色的酒水涟漪乍起,他的神情一派凄然,眼眸含泪:“我已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活在仇恨中,只是,这仇恨滔天,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雷奕明骤然心痛,世事就是这般残酷无常,熟悉或陌生的那些人,一夜之间都离去了,从前行云流水的日子,一夕之间都破碎了,望月砂被迫接受了这些猝不及防的变故,既是被迫,便有满腔子的不甘和蓄势待发的反抗,他攥紧了望月砂的肩头,言语笃定的劝慰道:“望月砂,不管你要做甚么,我都在,都支持你。” 望月砂脸色一白,偏着头苦涩轻笑:“若我,做有违道义之事呢。” 雷奕明笃定的摇了摇头,满口苦涩:“不会的,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这才是挚友,不离不弃,永远像一束光,照进心有裂痕的地方。 望月砂怔了片刻,陡然轻松的戏谑一笑:“瞧把你吓的,我顶多骗点大户人家的钱,惹不出大乱子的。” 雷奕明心事重重的一笑,沉凝片刻,郑重其事的举杯叮咛:“如今,你去了奸佞身边,我猜得到你想做甚么,可是你没有修为,手无缚鸡之力,一旦露出个首尾来,伯父和伯母的仇,就再没有指望了,望月砂,无论你要做甚么,我都只有一句,保重自身,才能图的来日。” 望月砂微微抿唇,神情动容的轻轻点头:“好。” 满天星辰做灯,似水月色为伴,两个人慢悠悠的饮酒说话,忆往昔说如今论将来,不知不觉已是夜半时分,雷奕明见望月砂又提起酒壶斟酒,忙伸手按住了他,温厚笑道:“别喝了,你明儿一早还要回云中城复旨,喝多了耽误差事。” 望月砂有些醉意,摸着下颌嘿嘿一笑:“好,听你的,不喝了。”他摇摇晃晃的起身,抬手搭在雷奕明的肩头上,晃着脑袋笑道:“不过今夜我就在你屋里歇下了,酒可以不喝了,秉烛夜谈总没大碍的罢。” 说着话的功夫,望月砂便酒意上头,站也站不住了,扒着雷奕明的肩头直往下溜,也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为了赖在雷奕明屋里,故意装醉。 雷奕明可没那么多心眼儿,只觉得望月砂是借酒浇愁,才会喝得这样醉,他忙伸手扶住望月砂,一边吩咐人收拾桌案上的残羹冷炙,一边半扶半拖的,将他拖进了房中。 次日晨起,武德司正使望月砂带着一行人离开了太白山,他们走后不久,天一宗便山门紧闭,禁制全开,进出皆需禁制令牌,各峰弟子都被约束在了本峰,没有首座之命,任何人不得随意前往其他诸峰。 天一宗弟子对这些突如其来的严苛宗规,并没有太多的惊异之色和抗拒之心,毕竟七星图落在了自家宗门手中,偌大的太白山脉总有疏漏之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看管的严一些,如何能拦得住那么多虎视眈眈惦记着的贼。 无形之中,整个天一宗的气氛变得凝重肃然,肃杀之意在山间回旋,懒散惯了的弟子们也随之多了几分警醒,看谁都像潜入宗内的奸细,当初天一殿前的血腥还未散尽,连入宗十年的细辛都成了通灵谷余孽,这宗内入门只短短数年的弟子,相互之间又了解多少呢。 江蓠趁着幽深夜色,匆匆赶回到天一宗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肃杀情景,他顿觉不妙,扔下包袱,抓着崖香想要问个清楚,可倒霉的是崖香所知也并不十分多,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坏了,要坏事。”江蓠重重拍了下额头,连招呼都没跟江芒硝打一声,便火急火燎的赶到融冰峰去找雷奕明,谁料却扑了个空,连雷奕明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不禁神情大变,一把揪住了雷奕明的小厮,瞪着凤眼,发狂一般嚎叫:“他去哪了,去哪了,啊。” 小厮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江蓠,吓得连退几步,惊恐摇头道:“弟子,弟子不知道啊,雷师兄出门的时候,并没有与弟子留话他去了何处。” 江蓠恍若没头的苍蝇一般,心慌意乱的原地打转儿,半晌过后,才又一把揪住小厮,神情凝重的叮嘱道:“你记着,若是雷奕明回来,一定要看住了他,不许他离开融冰峰半步,然后速来报我。” 小厮被江蓠这副疯癫模样吓得够呛,忙躬身道:“喏,弟子记下了。” 太乙殿位于天一殿后侧,不比天一殿高大巍峨,也没有那般的富丽辉煌,但太乙殿前殿为祭祀所用,修的庄严肃穆,而后殿则为太上长老云轴子所居之所,素来简明闲适,且因碍于云轴子的威名,罕有弟子踏足此地。 夜色中的太乙殿与往日并无不同,薄薄的月色落在殿门处,给殿外的白玉台阶染了淡淡的青色,偶有风过,一痕一痕的影儿如同水波暗纹,无声的漫上石阶。 立在殿门处相望,只见大殿沉静深邃,烛火幽幽暗暗,安静的有些诡异。 一个漆黑如墨的身影掠过树梢,将暗沉沉的夜色搅得粉碎,像一只灵巧的夜莺,无声无息的逼近太乙殿的殿门。 此人通体黑衣,头戴黑色兜帽,脸上罩着黑色面巾,捂得严严实实,虽然瞧不出模样来,但看其柳叶眉水杏眼,削肩纤腰的模样,十足十是个姑娘家,只见她身影如风,没有掀起半点涟漪的闯进殿内。 而就在她进入殿中的转瞬,殿中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声,随着她落在地上的轻巧步伐,墁地的金砖上呈现出一枚枚闪着幽弱金光的符文。 她极为机警,在头一枚符文闪现之时,便已察觉到了异常,心知已入了陷阱,虽神情大变,但转瞬便稳住了心神,丝毫不乱的转身就走。 “既然来了,不喝杯茶就走,这可不是老夫的待客之道。”话音未落,噗噗噗几声轻响,幽暗的大殿蓦然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两道纤长的暗影烙在地上,摇曳不定。 随即“嗖”的一声轻响,一只素白杯盏破空而出,带着银白色的涟漪,直冲黑衣姑娘背心而去。 只见黑衣姑娘身形陡转,不慌不忙的侧身躲避。 而杯盏光华一敛,擦着黑衣姑娘的肩头而过,一阵疾风随之掠过她的周身,掀落黑色兜帽,露出如云发髻,柳眉杏眸格外娇艳,脸上虽黑色面巾围着,看不清楚模样,但仍能看出艳若牡丹的华贵,赫然正是万毒宗的四姑娘海芋。 “原来是个姑娘。”呵呵的冷笑随即在殿中回旋,笑声如雷,余音袅袅,只见虚空中一阵涟漪,雷丸不知从何处现身而出,身形诡异的闪动了几下,便横在了殿门处,敦厚的五短身材如一座黑黝黝的小山,拦住了海芋的去路。 雷丸身为江湖中的前辈,从未见过海芋这样的后辈,并不知道眼前之人的来历,他只知道要拦住她,要捉活的,用她诱出宗内的奸细。 海芋也不知道此人正是雷奕明的父亲,天一宗融冰峰的首座,她柳眉一拧,神情狠厉,踉跄着退了一步,手腕轻晃,一截紫霄九连环叮当乱响,散发着刺目的金光。 第三百六十七回 实心眼儿的雷奕明 “哗啦啦”几声巨响,紫霄九连环声势浩大环在雷丸的周身,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九连环竟环环散开,以迅雷之势,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脚脖颈和身躯上其他要害之处,令他身形僵硬,难以动弹,连虚空都像是在转瞬间凝滞下来。 海芋并未想过只此一招,便能打败堂堂天一宗的首座,她神情凝重,没有半点松懈之色,双手不停的翻飞如花。 “嘶嘶嘶”几声轻响,圆环上镶嵌的白玉蛇首扭动,渐渐长出蛇躯,在圆环上攀援缠绕,发出直冲云霄的嘶嘶声。 圆环上随即腾明紫色的云雾,一团团一簇簇的在雷丸周身翻滚,云雾渐渐凝实,云遮雾绕般的将他的身形掩盖起来。 这边是紫霄九连环的妙处,不止能够禁锢人的身躯法力,白玉蛇首发出的嘶鸣声更能动摇心神,而这明紫色的云雾则是极厉害的幻阵,没有一柱香的功夫绝难破除。 海芋修为并没有多么高深,但敢只身来闯太乙殿,所仰仗的也不过是几个厉害的法器,这紫霄九连环便是其中之一。 见雷丸并没有动静,海芋暗自松了口气,身形飞快的滑向殿门,眼看着就要夺路而逃。 江蓠在融冰峰没能找到雷奕明,心中顿生不祥之感,听崖香说,七星图中的秘密藏在了天一殿后头的太乙殿中,但江蓠却并不十分相信,崖香虽说有天一宗小灵通之称,这等隐秘之事,他区区一个小厮跟班,再如何消息灵通,主事之人没有可以吐露之下,他也是无法得知的。 那么,主事之人为何要将这样隐秘而要紧之事泄露给崖香,要知道他这个小灵通,可是天一宗内出了名的大嘴巴小灵通,不管甚么消息,在他耳朵里转一圈儿,保管传的满宗都知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保不齐这就是个坑,等着人往下跳。江蓠神思恍惚的从融冰峰出来,盘算着是不是该下山一趟,去村镇中寻一寻雷奕明。 就在此时,太乙殿的方向传来一声声摄人心魄的“嘶嘶”声,江蓠的心神狠狠晃了一下,随之涣散下来。 江蓠顿觉不妙,聚起一口气狠狠咬了下舌尖儿,满口血腥和剧痛将他的心神拉了回来,他转头望向太乙殿的方向,怪异的声音已经消失,仿佛方才是他的幻觉,他略一思忖,飞身而起,匆匆往太乙峰赶去。 尚未靠近太乙殿,江蓠便听到女子惨烈的痛呼声,就着殿前明亮的灯盏,他眼看着海芋从殿门飞出,重重砸到殿外的青砖地上,她噗的一声,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站起身来。 只听得嗵的一声巨响,海芋落下之处,腾起呛人的灰尘,而青砖上浮现出一丝丝裂痕,如同蛛网密布。 随即便是雷丸双手各托着一团墨绿色的火焰,飞身而出,而他身后的大殿中,桌倒椅飞,墁地的金砖上符文飘动,血珠子洒落符文间,显得格外森然。 江蓠心下一沉,忙掐诀分身而去,却不料看见了他最怕看见的一幕。 雷丸双手相对一搓,“噗噗”几声轻响,一团腾腾烈焰破空而出,墨绿的火苗迎风飘摇,四围猛然被炙烤的炎热起来,俨然有将虚空烧化的架势。 “去。”他单手一挥,火焰重重袭向倒地不起的海芋。 而殿门右侧,高耸入云的树冠一阵剧烈晃动,雷奕明竟突然出现,挺身拦在了海芋面前。 雷丸脸色大变,惊诧至极,却已来不及收手,只眼睁睁的看着那两团火焰硬生生砸到雷奕明身上。 雷奕明脸色骤白,血从唇角漫了出来,他甚么话也没说,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只伸手将海芋覆到背上,见雷丸没有回过神来,他神情复杂的单手轻晃,长剑在雷丸面前重重一刺,而他则背着海芋,拔腿就跑。 “轰隆隆”巨响过后,雷丸面前的地面坍塌出一个巨大的深坑,乱石飞沙四散开来,灰尘裹挟着淡淡的腥气,扬起数丈之高,将殿门外的两棵冲天巨树打的劈啪作响。 “雷奕明,你大逆不道,你敢叛宗。”雷丸惊怒异常的大喝了一声,灰头土脸的冲出乱石,飞身便追。 江蓠心知不妙,可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他浑身光华一敛,悄无声息的藏在了一旁的树冠上,在雷丸快要追上雷奕明二人之时,他猛然轻挥衣袖,一片铅云飞旋,嗡嗡嗡的声音由远及近,落在了雷丸的头顶。 雷丸大吃一惊,身形一晃,周身红光大作,抬头望去,只见铺天盖地皆是无数只拇指大的甲虫,短短的双翅振动间,散发出猩红荧光。 这些甲虫虽然身量极小,可遁速极快,且数量惊人,密密麻麻的围在雷丸周身,那些猩红的荧光在他周身连成一片血光,血光茫茫,暂时禁锢了雷丸的法力。 雷丸恼羞成怒的大吼了一声,手上火光大作,绿莹莹的烧向虫群。 江蓠知道自己的这点小伎俩拦不住雷丸,只是讨了个出其不意的巧,暂且拦上片刻,他从树冠一跃而下,一把拽住雷奕明,低低吼了个“走”字。 雷奕明呆了一呆,半晌才吐出个“你”字,便甚么都说不出了,只能任由江蓠拖着他,不停的变换方向,七拐八拐,穿林过壑,才艰难甩开了雷丸和众多天一宗弟子,趁着蒙蒙夜色,回到了太白山下的村镇中。 这处村镇位于太白山脚西侧,说是村镇,但人丁却极为兴旺,方圆八十余里地界儿上,足足有三四百户人家,而这村镇因紧挨着天一宗,素来民风淳朴,日子过的安稳平静,已有百年未曾听说过偷盗之事,此地算是真正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村西头儿有一处僻静院落,三间土坯屋舍并一个不大的小院儿,荒芜了许久,数月前,这院落里住进来两个年轻姑娘,一个皮肤微黑,眉清目秀,看上去是经年劳作的温良模样,而另一个柳眉杏眸,顾盼生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娇艳姿容。 两个姑娘一住进来,便引起了不小的躁动,热情的妇人便登门拜访了,在屋中坐了半晌,饮了几盏茶的功夫,三言两语的便打听出了二人的来历,这二人是姐妹,姐姐叫海芋,妹妹叫羌活,原是醴泉人,后父母双亡,被缺了德的叔父卖掉,这才逃难出来,被天一宗所救,带到村镇里住下,而最要紧的是,二人都没有婚配。 这村镇里适龄的光棍儿一抓一大把,适龄未许婚的姑娘都是香饽饽,更遑论是两个生的不错的姑娘。 此言一出,年轻的后生们便动起了心思,心眼儿活泛些的便直来直去,领着二人在村里转上一转,哪里有山何处有水,集市在哪,官道怎么走,皆说得清楚明白,还可以瞅准了时机送点花花草草,聊表心意。 而心眼儿实诚的则帮着二人干些杂事,修一修快要倾倒的院墙柴门,打理平整院落里的杂草荒地,连挑水砍柴都得赶早来抢着做,来晚了就只能看着旁人献殷勤。 今日晚间,羌活原本想找海芋说会儿话,可瞧见她屋里已熄了烛火,暗自奇怪她今日怎么睡得如此早,却也没有多想甚么,便也早早睡下了。 谁料夜半时分,寂然的深夜里,院中传来开门的声音,还隐约伴着沉重的脚步声。 羌活猛然惊醒过来,有些恐惧的呆了呆,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凝神一听便慌了神,忙披着衣裳,蹑手蹑脚的走到院中,一眼便瞧见雷奕明扶着个软塌塌的姑娘,旁边还站着个陌生男子,她愣住了,打了个磕巴:“雷大哥,这是。”她多看了那姑娘几眼,只觉眉眼格外熟悉,不禁掩口惊呼:“海姐姐,海姐姐这是怎么了。”说着,便伸手过来搀扶海芋。 雷奕明摇摇头,虚弱萎靡道:“没事别怕,羌活,去烧点水。” 羌活抿了抿唇,没再多说甚么,只转身进了灶间,引燃了灶火,烧水做饭。 江蓠若有所思的掠了羌活一眼,便拖着雷奕明二人进了房,将海芋安置在炕上,环顾了一圈儿这屋里的摆设,他不禁唏嘘,这海芋乃是堂堂万毒宗的四姑娘,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长大,竟能来这贫寒之地吃苦受罪,着实不易,为了打天一宗的主意,她也真能豁的出去。 这屋里油灯昏暗,窗棂破败,土坯墙未经任何修饰,露着枯黄的稻草,除了占据了半间屋子的土炕,和炕上一张斑驳布满油渍的破炕桌,便再没旁的摆设了,对,搁在炕上的床褥棉被是新置办的,簇新的纹样与这间屋颇有些格格不入。 雷奕明轻咳了一声,望着江蓠虚弱道:“江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江蓠恶狠狠的瞥了雷奕明一眼,先是给海芋切了个脉,伤势虽重,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随即又凶神恶煞的拉过雷奕明,一边切脉,一边埋怨:“我,我我我,我怎么了,我不能来啊。” 第三百六十八回 将功折罪 雷奕明笨嘴拙舌道:“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怎么知道的。” 江蓠轻哼着嗤的一笑:“小妖女告诉我的啊,她跟我说你活够了,结交了万毒宗的四姑娘海芋,还把自己的禁制令牌给了她,帮她偷七星图中的秘密。” “我没有,没有。”雷奕明脸色煞白,大惊失色的连连摆手:“江蓠,这是叛宗大罪,你可不能乱说。” “没有。”江蓠伸手摘下海芋的面巾,指着那张艳若牡丹,却苍白无血的脸,咬牙切齿的恨声道:“没有,那这四姑娘是长了翅膀,自己飞到太乙殿的么。” 雷奕明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江蓠微微眯起凤眼,在海芋身上巡弋了一眼,伸手解下她腰间的佩囊,从里头掏出一块令牌,继续冷言冷语的逼问:“这牌子上头有你的名字,怎么会落到她手里了,她这一路上毫无阻拦的进了太乙殿,可全靠的是这块牌子,这些可都是有迹可循的。” 雷奕明只觉唇边发干,他在察觉到海芋偷了自己的禁制令牌后,便一路追了过去,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或者说他始终相信海芋,从未怀疑过她,在不知不觉间,他做了此前自己从未想过,也从不敢做的事情,他心乱如麻,只觉前路渺茫。 江蓠继续怒其不争的摇头叹息:“真是紧赶慢赶都赶不上你找死,我要是再慢点,就只能赶上挖坑埋你了。” 雷奕明唇边嗫嚅,讷讷道:“我,我,没想这么多。” 门帘微动,羌活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拧了把热巾子,给海芋擦了擦脸,这一路上她见多了生死,也经了家破人亡,性子也不再是从前那般软弱,她拉着海芋的手,虽然她们并非血亲,但她早已将海芋视作自己唯一的亲人了,她有些哽咽的低声道:“雷大哥,海姐姐这是,怎么了,她怎么还没醒。” 雷奕明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说,实话是万万说不得的,可假话他又不会编,只好扬眸,一脸哀求的望住江蓠,这个最会编谎话的人。 “你是叫羌活罢。”江蓠瞥了雷奕明一眼,随即冲着羌活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这名字真吉利,羌活,有你这么吉利的名字护着,你姐姐怎么会有事呢,放心罢,她只是一点皮外伤,明日保准活蹦乱跳。” 江蓠不愧是哄姑娘的行家里手,听得此话,羌活转瞬破涕为笑,松了口气,转眸望向雷奕明问道:“雷大哥,你们饿了罢,我刚刚熬了点粥,你们吃点罢。” 见没了旁人,江蓠伸手点着雷奕明的额角,继续骂个不停:“雷奕明,你说说你是不是傻,你去救人,救就救罢,你不能改个模样,蒙个脸去啊,非要让你爹瞧见你啊,是你活够了,还是你想把他气死啊。” 雷奕明词穷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子丑寅卯来,力竭而词穷道:“我,我只是不想蒙骗父亲,我,我想救人也救的光明磊落。” “呸。”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江蓠怒极反笑:“行行行,你是君子,你磊落,那你说现在怎么办罢。” 雷奕明冲出来时,并没有想过如何善后,他是个直肠子的老实人,救人便是救人,救人之后,是死是活,都看宗规如何处罚,他转眸望向海芋,心痛却木讷道:“江蓠,她,怎么样。” “放心罢,死不了。”江蓠在雷奕明身上巡弋了一眼,摇头轻哼,失笑道:“你爹这巴掌挺硬的,怎么就没把你打死。” 雷奕明叹气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察觉到海芋偷走了我的令牌,又听到有人闯太乙峰,我就慌了,她虽然带着面巾,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这一掌若是挨在她身上,她定然没命了。” 江蓠摇头道:“那你呢,你挨了一掌死不了,可雷师叔不会放过你的。” 雷奕明脸色骤白,身子轻轻晃了晃:“我,我领罪,认罚,父亲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绝无二话。” 江蓠轻轻拍了拍雷奕明的肩头,他这回的罪过不小,即便是自己,也无力相帮,只好轻声道:“也罢,四姑娘既然没甚么大碍了,你就先随我回去罢,今夜你就歇在我那里。” 雷奕明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手却在离海芋脸庞一寸之处停了下来,吁了口气:“不了,你自己回去罢。” “我,你。”江蓠哽了一哽,怒其不争抖着手,指着雷奕明,连说了几个你字:“你真是找死不挑日子,我可真是白费心思了。”话音尚在,他蓦然丧气道:“罢了罢了,不回就不回罢,往后还不知有没有日子了。” 这一夜实在难熬,不知有多少人无法成眠,只能瞪着眼等天明。 不知雷丸做的是个甚么打算,竟没有派人下山捉拿那个逆子雷奕明,想来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打了他,疼的是自己,再怎么忤逆不孝,也舍不得真的下狠手。 海芋整夜未醒,但气息尚算平稳,并没有性命之忧,雷奕明放了心,把她交给羌活,而自己一刻不敢耽误的赶回了天一宗。 天一宗一切如常,雷奕明在山间略一踟蹰,便神情决然的去了太乙殿中。 殿中气氛凝滞,三道人影烙在地上,无一丝人语,都在静静的等着甚么。 雷奕明步履沉重,刚跨过殿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融冰峰雷奕明,叩见太上长老,叩见宗主,叩见,”他哽了一下,艰难道:“叩见雷首座。” 言罢,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没有起身。 家有忤逆不孝子,雷丸的脸都丢到八百里地外去了,他气的胸膛急促的起伏,手紧紧握住扶手,攥的青筋突突直跳。 江芒硝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在他心里,雷奕明始终是个敦厚老实,循规蹈矩的孩子,叛宗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唯有江蓠那小子能干得出来,他前日才夸过雷奕明,今日就被甩了这么一个大耳光,嗯,脸有点疼。 瞧着气氛不对,云轴子忙打了个哈哈:“这不年不节的,快起来,快起来。” 雷奕明直挺挺的跪着,紧紧抿唇,一动不动。 雷丸重重一拍扶手,破口骂道:“你个忤逆子,你与那万毒宗的四姑娘,到底是何关系。” 雷奕明抿唇不语,他知道这次自己闯的祸太大了,即便甚么都不说,也逃不脱。 看着雷奕明这闷葫芦的模样,一股邪火顿时堵在雷丸心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再度重重一拍扶手:“那四姑娘怎么会上了天一宗,闯了太乙殿,是谁告诉她,七星图中的秘密藏在太乙殿的。” 到了这个地步,雷奕明反倒心如止水起来,他挺直了脊背,抵死不肯开口。 眼见着雷丸那火爆脾气又要发作,江芒硝赶紧轻咳一声,沉沉开口:“雷奕明,有些事,不是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你与四姑娘的来龙去脉,我就不多问了,我只问一句,你昨夜救走了她,是要叛宗么。” 雷奕明的身子微微一抖,咚的一声重重磕了个头:“弟子不敢,弟子从未想过叛宗。” 江芒硝轻轻一哂:“那么,雷奕明,你可知罪。” 雷奕明面露愧疚之色,几欲哽咽:“弟子知罪,弟子甘受宗规严惩,绝无怨言。” 江芒硝想了又想,转头与云轴子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念你是初犯,我与太上长老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微微一顿:“你亲手去将万毒宗的四姑娘抓回来。” 听得此话,雷奕明猛然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他认打认罚,即便是死,他也绝无二话,可要他亲手将海芋抓回来,关到融冰峰的牢里,他绝做不到。 雷奕明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弟子万死,弟子万死恕难从命。” “你敢。”雷丸怒火冲天的重重砸了下扶手,此时的他,就是一包冒着火的炸药,顷刻间就炸了:“雷奕明,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么。” “雷首座恕罪。”雷奕明的头在地上磕的咚咚直响,磕的脸上鲜血横流,可半句软话都不肯说,更不肯阳奉阴违:“弟子恕难从命。” 雷丸陡然起身,腾腾腾冲到雷奕明面前,啪的一巴掌把他掀到地上,高高抬起手,张开五指从鹰爪状,说话间就要落到他的天灵盖儿上。 “雷丸不可。” “雷师弟住手。” 云轴子与江芒硝脸色大变,齐齐出声阻拦。 只听得当啷一声,一簇剑芒与雷丸的手掌相撞,剑芒弹飞,落在地上,竟是一柄赤金短剑。 而雷丸踉跄着退了一步,身形轻晃,才堪堪站住。 “江蓠,你干甚么。”江芒硝匆忙起身,望着殿门方向低喝道。 江蓠几步上前,撩起衣角,与雷奕明并肩而跪,磕了个头:“如今嗜血道对我宗虎视眈眈,弟子以为,此时不宜严惩雷师弟,平白折损我宗势力,不如,不如让雷师弟戴罪立功的好。” 第三百六十九回 断绝 晨光在殿内流淌,影影绰绰里的江芒硝和云轴子,不动声色的相互递了个眼风。 雷奕明是年轻弟子中的翘楚,修为高,为人踏实稳重,素来做的比说的多,经了坎坷历练后,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长为一峰首座。 这样任劳任怨又不聒噪抱怨,还极有天分的弟子,江芒硝和云轴子怎么不舍得赶尽杀绝,可宗规在此,又不能真的不做任何处置,否则底下的弟子闹起来,不好弹压。 听到戴罪立功四个字,炮仗脾气的雷丸瞬间又炸了,他心知肚明,宗主是看在他这个师弟,素来忠心的面子上,才会容忍雷奕明这么久,若换了旁的弟子,早一巴掌拍死了,可也正是因为雷奕明是他的儿子,才更应该处置的更狠更快。他被怒火烧的发蒙,没有功夫把花花肠子掏出来细想一遍,只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拍的手掌生疼:“这个忤逆不孝的,不配戴罪立功,早该活活打死。” “你先别急,先听江蓠说完。”云轴子忙打了个哈哈:“江蓠啊,你说说看,怎么个戴罪立功法。” 见事有转机,江蓠暗自松了口气,他跪的稳稳当当的,一字一句的斟酌道:“弟子以为,就罚,罚雷师弟从今日起,寸步不离的守护七星图中的秘密。”他沉沉望了雷奕明一眼:“图在人在,图丢人亡。” 江芒硝轻轻点了点头,与云轴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圈套二字。 暴躁的雷丸安静下来,他转瞬有了主意,是个一箭双雕的法子,既可以救了自己的儿子,又可以抓到藏在宗内的宵小之辈,随即望着雷奕明,语出威胁:“也好,雷奕明,若这次你再出了差错,就自尽谢罪罢。” 只要不是让他去抓海芋,莫说是去守七星图中的秘密,就算是到融冰峰禁地面壁思过,跪上二十年,他也心甘情愿,他忙重重磕了个头:“弟子领命。” “好了。此事就这样定下了,雷奕明,从今日起,你守在太乙殿中,不可大意。”江芒硝轻轻挥了挥手:“行了,你二人先退下罢,晚上再过来。” 江蓠二人走后不久,云轴子捋了捋素白长髯,若有所思的摇头叹息:“经了此事,那四姑娘应当是不会再来了。” “不来了,我看不尽然罢。”一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雷丸就气不打一处来,重重拍着扶手,哼了一声。 江芒硝摸着下颌,幽幽道:“咱们就这么等着,太被动了。” 都是活了千年的老狐狸了,就不必藏着掖着唱聊斋了。 云轴子双眸一亮,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此番七星图中记载的藏宝之地,是一处上古遗迹,幅员辽阔,堪比数个太白山脉,与其怀璧其罪,不如就卖江湖中人一个人情,天一宗广发英雄帖,不管是正阳道还是嗜血道,只要来天一宗拿到英雄帖,都可以到七星图中记载的藏宝之地一同破禁寻宝,凭咱们天一宗的实力,没几个宗门能够可以与咱们抗衡,如此一来,既可以不树敌,又能拔得头筹。” 江芒硝沉凝片刻,连连点头道:“一箭双雕,太上长老此招甚妙。” 雷丸看看江芒硝,又看看云轴子,他有点蒙,还在痛恨那个打脸生疼的不孝子,一时之间没有没有回过神来。 云轴子拍了拍雷丸的肩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忍着笑,叹了口气:“放心罢,我是看着雷小子长大的,他没那个胆子叛宗。” 这是雷丸的痛处,一脸苦笑的摇了摇头:“我的名声,都毁在他的手里了。” “你的名声算甚么。”江芒硝长长吁了口气:“雷小子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他再这样和四姑娘纠缠下去,只怕连命都要折进去了。” 出了太乙殿,眼前陡然变得明亮,初秋时节,阳光里灼热的气息渐渐衰败下来,薄薄的秋凉席卷山间,碧草初黄。 走出去老远,走到一处僻静山间,见左右无人,江蓠二人停下脚步,低声道:“走,去我那歇一会儿,这段日子我哪都不去了,跟你一起在太乙殿守着,省的你又犯傻。” 雷奕明还没从方才寒津津的气氛中缓过神来,心里慌的厉害,他慢慢平复了下心绪,哽咽着点头:“多谢。”这两个字他说的百感交集,格外艰难。 江蓠重重拍了拍雷奕明的肩头,斜睨着他:“咱们自家兄弟,一个谢字可不够,怎么着也得。”他故弄玄虚的挑眉一笑:“怎么着也得让我吃你一顿。” 雷奕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稍稍驱散了心头阴霾:“一顿不够,要吃一辈子才够。” 空寂的山间,只有江蓠二人略显寂寥的身影,两个人慢慢前行,低低商议,可只要雷奕明心中念头不觉,此事便是无解。 原本他们是该去江蓠院中的,却在无知无觉间,走到了那条下山之路上。 山门就在远处,那个人就在咫尺,雷奕明苦涩一笑,如今的自己,是不能离开太白山半步的。 就在此时,崖香一阵风般跑了过来,跑的气喘吁吁,瞧见江蓠二人,喘着粗气道:“少主,雷师兄,外头来了个叫海芋的姑娘,吵着要见雷师兄。” 听得此话,雷奕明脸色微变,身形一动,却被江蓠死死攥住。 海芋,还真的追过来了,江蓠掠了雷奕明一眼,摇了摇头,不动声色道:“去告诉那姑娘,雷奕明不在宗内,宗主派他下山办事去了,让她速速离开。” 崖香探究的望了望雷奕明,雷奕明并未说甚么阻拦之语,只是艰难的点了点头,显然是默认了江蓠的这个说法,他大概猜到出了何事,识趣的转身就走。 山间云雾深重,密林障目,站在这里,丝毫望不到山脚处的山门,亦听不到山门处的人声喧嚣。 雷奕明极目远眺,即便甚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雷奕明,你出来,我知道你没走,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出来,出来。”山间猛然炸开一声姑娘的大喊大叫,声嘶力竭的扯破喉咙,因七星图之事,各峰弟子皆被约束了起来,山里没甚么人,连一片落叶坠地之声,都能响彻山间,这一声大喊顷刻间从山下传到山腰,悸动人心。 “雷奕明,你出来。” “你出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出来,雷奕明,出来。” 说是不见,可这一声声大喊砸在雷奕明心上,催着他不停的往外走,他身形一闪,不管不顾的赶到山门,正望着被一群人围住的海芋。 那张苍白而焦急的脸在不远处晃动,雷奕明心下一慌,拔腿冲了过去。 江蓠紧跟了几步,伸手抓了一把虚空,低声喝道:“雷奕明,你干嘛,你回来。”见雷奕明没有回头,他暗骂了一声,冲着崖香挥了挥手:“你去,把弟子们都带去辛夷院,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靠近此地。” 辛夷院离着山门不远,占地数亩的小院儿,并两排灰瓦屋舍,是弟子们轮班守山,短暂修整的临时住处,院中一株玉兰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 这株玉兰树是立派之日起种下的,迄今已逾千余年,生的气势雄伟,无数粗壮的枝丫向四围伸展开来,此时并非花开时节,只有遮天蔽日的绿荫,将整座院落笼罩其中。 守山的弟子成日守着山门,日子过的枯燥无趣,难得有现在这样看热闹的时候,可瞧了瞧凶神恶煞的崖香,还有不远处脸色阴沉,几欲跳起来开骂的江蓠,弟子们还是彻底打消了看热闹的心思,待在屋里不敢乱说乱动。 山门转瞬空了下来,轻轻拂面的凉风里,只有雷奕明与海芋静默而立,四目相对。 “雷奕明,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离开这里。”静了片刻,海芋眸底湿润,头一回有了软弱之意,她鼻尖儿一酸,怯生生的去拉雷奕明的手。谁料刚碰到他的指端,就被他极快的躲开,她眸光粼粼的望着他,被他微冷的眸光刺的心痛:“雷奕明,你,你别这样,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雷奕明的眸光愈发冷了,向后退了一步,唇边嗫嚅,硬起心肠:“你走罢,我不想再见到你,更不想再被你利用。” 海芋瘪了瘪嘴:“雷奕明,雷奕明,我,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我错了。” 雷奕明又退了一步,心里空荡荡的,摇着头道:“海芋,我虽然笨,但并不傻,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利用我,现在我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从今以后,咱们一刀两断,分道扬镳,谁都不认识谁。” 言罢,他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走,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海芋夹着哭腔的声音。 “雷奕明,雷奕明,你这个傻子,笨蛋,我,好,从今以后,我只当从未见过你,你也只当从未认识过我,我们,我们从此两不相欠。”海芋声嘶力竭的大喊,那喊声痛彻心扉。 雷奕明身形一顿,起伏的心潮夹着隐痛,眼眶微红隐有水光,但他忍着痛没有回头,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有半点犹豫的拔腿就走。 “雷奕明,你别后悔。”见雷奕明没有回头,海芋又追了一句。 雷奕明迎着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太白山里风大,掠过他的眼睫,他鼻尖儿一酸,泪从眼角漫了出来,无声无息的滑落到唇边,浸入唇角,又苦又涩。 第三百七十回 交易 深秋时节,整日里天都是阴沉沉的,铅云低垂,空气中满是潮乎乎的湿气,风紧一阵缓一阵的刮过,庭前的梧桐叶子簌簌作响,伴着一阵疾风而过,稀稀拉拉滴下雨来,渐渐的雨势愈发急了,雨丝细密,一场秋雨雨意渐浓。 落葵的腿疾今年犯得格外早,亦格外猛,屋里早早的笼了炭盆,熏得一室春意盎然,太后每日都打发人送来时令鲜果和补品,三五日便遣了御医过来给她诊病,更是免了她的进宫谢恩,只要她安心将养着,她便越发的懒得动弹,整日窝在廊下,守着炭盆那点暖融融的热气,手上打着络子,眼眸却渐渐眯了起来,昏昏欲睡。 这一日,扬州进了几筐新鲜的莲蓬入宫,这时节的扬州鲜莲子,正是润燥滋补的佳品,太后忙吩咐内侍送了一篮子给落葵。 夜色渐深,房中掌了灯,地上摆了一捧青翠莲蓬,落葵凑着炭盆席地而坐,一个个剥下来,已剥了一小盆白嫩嫩的莲子。 郁李仁蜷缩在落葵膝头,一个接一个的吃着,吃的兴起:“师妹,这莲子真嫩,就是剥起来废指甲。” 落葵瞟他一眼,将盆端到一边:“知道废指甲你还偷吃,这是明日煮莲子羹用的。” 郁李仁抖了抖浑身白到发亮的细毛,嘿嘿一笑,却示威一般一头扎进盆儿里,大嚼大咽,正吃得兴起,他尖尖的耳朵猛然一动,蹭的一声窜进帐幔深处,带的白嫩嫩的莲子洒落一地。 “主子,出事了。”杜衡的声音适时响起,他急匆匆的打帘进屋,神色慌张的低语:“主子,出事了。” 落葵拍了拍手,扬眸道:“怎么了。” 杜衡缓过一口气,声音低沉:“主子,七绝渊传来消息,曲公子和曲天雄双双身亡了。” “甚么。”落葵大吃一惊,猛然起身,身上的薄毯窸窣着掉在地上,她身形踉跄,难掩震惊之色,几欲落泪:“怎么会,元参怎么会,他不是已经到南祁国了么,怎么会,怎么会去了七绝渊。” 杜衡忙伸手扶住落葵,心痛难忍的哽咽道:“主子,大公子是看着曲公子和三姑娘在南祁国安顿下来后,才赶去七绝渊设伏的,不出所料,曲莲果然以曲家满门性命为饵,诱出七绝渊里的毒物,幸而大公子提前布下的阵法,禁锢了那些厉害毒物,可曲莲根本就没有想让曲天雄活着,她还是现身亲自对曲天雄下手,谁料曲公子竟也赶到了七绝渊,他,他。” 杜衡哽咽着说不下去,但后面的惨烈不用细述也能想得到,落葵狠狠踉跄了一下,跳跃的昏黄烛火里,灯芯一点点被染成灰烬,蜡烛成泪,灰烬消散,皆远去。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谁的人生也逃不开生老病死,可奈何桥陡,黄泉路险,殊为不易。 落葵心凉一片,抖着手端过盏酒,慢慢浇在地上,冷酒和着泪,沿着青砖缝隙飞快的渗了进去,连一丝水渍都没留下,就像那个人,在这世间走过短短数十年,却水过无痕,雁过无声,终将会被人忘记。 静默了片刻,落葵缓过一口气,凝望沉沉夜色,若有所思道:“曲莲接管了曲家全部的势力,也继承了曲天雄的衣钵,修为大涨,从此以后,她必定全力扶持霖王,吩咐下去,在曲家和霖王府外增加人手,一旦有异动,速来禀报。” 杜衡躬身道:“喏,天一宗放出消息来,广发英雄帖,不管是正阳道还是嗜血道,都可以上天一宗取一张英雄帖,待七星图中的藏宝之地开启之时,凭这张英雄帖前去寻宝,大公子已经启程前往天一宗了。” 听到天一宗三个字,落葵的心蓦然起了酸涩,定了定神儿:“好,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 太白山,天一宗。 自打天一宗放出广发英雄帖,共邀修仙者寻宝的消息出来后,天一宗内突然就热闹了起来,江湖中的修仙宗派,不论大小,纷纷赶到天一宗,求一张英雄帖,以便日后寻宝。 因来的宗门多,人又杂,难免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未免打出人命来不好收拾,天一宗内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严禁械斗,守得十分严密。 如此一来,雷奕明就更没了机会下山,也没了机会去看一看,海芋是否还在村中。 暗沉沉的天一殿中有几分肃然,江芒硝与苏子相对而坐,桌案上搁了一壶酒,两只酒盏。 一个是正阳道的宗主,一个是嗜血道的魔头,碰到一处时,气氛却是这样平静,平静的有些诡异。 江芒硝抬手轻挥,天青色的酒壶微微倾斜,自壶嘴逸出一缕寒气,寒气中细水潺潺,给他二人面前的酒盏斟满了酒,遂微笑道:“这是寒潭香,苏掌教尝尝。” 苏子仰头一饮而尽,亦是微笑:“果然好酒。” 江芒硝沉沉一笑:“苏掌教此来,是为了英雄帖罢。” 苏子挑眉一笑:“正是。” 江芒硝点了点头,话中有话:“世人都说苏凌泉叛出茯血派,这是世人不懂苏掌教,才会以讹传讹。” 苏子神情倨傲,坦然轻笑:“本座生是茯血中人,死是茯血之鬼,至死不改。” 江芒硝平静一笑:“苏掌教所言,也正是本座所想,茯血派乃嗜血道第一大派,与我天一宗乃生死大敌,本座不会坐看茯血派势力大增,为宗门计,本座断然不会轻易将英雄帖交给苏掌教,那么,不知苏掌教愿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交换英雄帖。” 苏子轻轻笑了笑:“江宗主既然说了,心中定然有了打算,请直说便是。” 江芒硝蓦然起身,深深行了一礼,直视苏子的双眸,平静道:“本座恳求苏掌教以掌教之名承诺,贵派大长老与本座之子江蓠,不再相见,不再有任何瓜葛。” 临来天一宗时,苏子便有了盘算,听到江芒硝这样一说,他丝毫不觉意外,亦没有半点犹疑,回了一礼:“本座与江宗主有同样的担忧,亦不愿看到本派大长老与贵宗少宗主有任何纠葛,本座应下此事,还请江宗主同样约束少宗主的言行。” 江芒硝暗暗松了口气,他一番慈父心肠,所求也只这一件事,不禁感念颔首:“如此甚好,那么此诺便就此定下。”他翻手一覆,手上金芒闪动,一卷巴掌大的羊皮图卷凭空浮现,他伸手一推,将羊皮图卷推向苏子,神情淡然:“这是七星图中藏宝之地的部分地图,待明年藏宝之地开启时,这地图便会完全出现,苏掌教拿着这张地图,便能进入藏宝之地了,这张地图乃是本宗太上长老所炼制,虽是仓促而为,但一张图足可送五十人进入藏宝之地。”他话中有话的一笑:“还望苏掌教善用。” 苏子伸手一挥,那张羊皮图卷蓦然消失,他沉静深邃的一笑:“江宗主放心,本座言出必行,决不食言。” 江芒硝呵呵一笑:“本座也相信,苏掌教一心为派,绝不会坐看宗派自毁根基的。” 苏子亦是一笑:“本座也相信,江宗主一心为子,绝不会坐看贵宗少宗主自毁前程的。”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苏子又去与云轴子畅饮了一回,便不做丝毫停留,夤夜离开了天一宗,投宿在了太白山下的村镇中。 子夜时分,人畜皆眠。 茫茫夜色中走出来个颀长的人影,那人影飞快的闪动着,转瞬间便掠到一处院落前。 院落不大,看着十分贫寒,人影伸手推开半掩的柴门,疾步走到屋门前。 人影正要举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屋里的人静了片刻,传出低幽一语:“是你,远来是客,请进罢。” 屋内没有燃灯,微弱昏黄的月光在屋里投下些许微亮。 两个人默契十足的避开了那些月色,皆融在暗影中,看不清楚模样。 颀长人影凝神片刻,沉沉开口:“在下来见苏掌教,是有关于七星图中藏宝地之事相告。” 这屋里的人竟然是离开天一宗,投宿在村镇中的苏子,看样子与颀长人影是相熟之人,他松松一笑:“无功不受禄,你还是先说说,你想从本座这里得到些甚么罢。” 颀长人影沉声道:“不知苏掌教可知当年通灵谷之事。” 苏子微微一怔,了然轻笑:“你要本座设法保护通灵谷老五灵骨的安全,以免他遭了天一宗的毒手。”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颀长人影继续沉声道:“不知苏掌教意下如何。” 苏子平静道:“保一人性命不难,难的是本座为何要保。” 颀长人影朗声笑了起来:“苏掌教心思深重,不会看不出七星图取宝之事会是个陷阱,为的就是将嗜血道宗门一网打尽。” 苏子牵动唇角,诡谲一笑:“一个上古藏宝之地,与一个危险未知的陷阱,世人会如何选,本座又会如何选,显而易见。” 颀长人影点头笃定道:“在下知道苏掌教会如何选,在下也会如此选,既如此,那苏掌教与在下便可做一桩两利的交易,寻宝之时,在下会将天一宗的全部计划告诉苏掌教,而苏掌教只需保住灵骨性命即可。” 苏子长眉一轩,伸出手掌:“好,本座应下此事。” 颀长人影亦伸出手掌,与苏子重重一击:“那你我明年藏宝之地见。” 第三百七十一回 初掌曲家 颀长人影神情寂寥了几分,沉思片刻,喃喃低语:“贵派大长老与江蓠只见的事,在下也是有所耳闻的,但是若贵派相助在下,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相信苏掌教与大长老一心为派,定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苏子深知落葵与江蓠之间的情意,叫她帮一把此人容易,可若叫她趁乱断了天一宗的根基,她只怕难以痛下决心,但是宗派大业,又怎能被儿女之情所牵绊负累,他凝神片刻,伸出手掌:“此事,本座需于大长老商议后再定。” 颀长人影亦伸出手掌,与苏子重重一击:“那么,在下静候苏掌教与大长老的佳音。”他单手轻挥,一片浅青色的光芒席卷而过,半块玉珏浮在虚空中,他向前一推,一团浅青光华裹着玉珏,落入苏子手中:“这枚传信玉珏可以远距离传递消息,在藏宝之地开启前,你我就用此物联络,只是苏掌教要注意,此物只能施用三次,三次过后,符文之力散尽,玉珏也随之消散,还请苏掌教善用。” 苏子的手轻轻一握,玉珏随之消失,他轻轻一笑:“那你我明年藏宝之地见。” ———————————— 长和国,古皇陵。 脉脉余晖落在那大片的宫殿上,极尽奢华的殿宇上,更添了纸醉金迷的炫目。 一片金碧辉煌之下,两个男子相对而坐,一个身着青衫,神情冷峻淡漠,而另一个中年模样,通身黑袍,黑发如羽肆意张扬的披散在肩上,眼角微尖,有几分狐狸模样,额角烙印着金色的符文,金芒流转,格外诡异。 黑袍男子举杯,敬了青衫男子一下,有些忌惮的开口:“妖族对人族早有渗透,不曾想竟是龙族六殿下亲自前来,不知是人族之幸还是不幸。” 青衫男子正是神出鬼没的龙族六殿下空青,却不知为何竟来了万毒宗,与宗主斑蝥相对饮茶。 空青浅浅啜了一口茶:“于旁的宗门而言,或许是大祸,可于万毒宗而言,却是大幸。” 斑蝥挑眉,额角上的金色符文蓦然金光大作,不卑不亢的笑了起来:“是么,六殿下此言,老夫听不懂。” 空青屈指轻叩桌案,若有所思道:“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难道不是幸事么。” 斑蝥最大的野心就是将万毒宗发扬光大,压倒天一宗,成为天下第一大宗,空青这句话,对他有极大的诱惑力,他双眸一缩,闪着狐狸般狡猾的光,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六殿下的意思是,你助老夫除掉天一宗和茯血派,扫清妖族吞并人族的障碍,而他日老夫率领这世间所有宗门,对妖族俯首称臣。” 空青恨透了天一宗,他打听到了江蓠的来历,知道那人是天一宗的少宗主,若真能借着万毒宗的手,既能灭掉天一宗,除掉江蓠,又能扫清妖族攻打人族的障碍,断掉落葵所依仗的茯血派和她的念想,何乐而不为呢。 他又浅浅啜了口茶:“正是此意,不知班宗主意下如何。” 斑蝥盘算了片刻,轻轻一拍桌案:“好,老夫愿意和六殿下联手一回,只是,需要一个好的时机。” 空青一笑:“天一宗近日在广发英雄帖,遍邀世间宗门明年前往七星图藏宝之地,一同寻宝,面对众多上古宝物,莫非班宗主相信,天一宗会有这样的好心么。” 都是经年的老狐狸,都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算计来算计去,谁是甚么样,斑蝥看的清楚,他满脸冷笑:“好,既然江芒硝布下了这么大的天罗地网,老夫若不将计就计,岂非浪费了他的一番心意。” 二人相视冷笑,各怀心思的寥寥数语中,便商议好了年后更大的一个阴谋,这个阴谋终会将世间各大宗门皆吞噬。 ———————————— 云楚国,青州城。 青州城外有一处城隍庙,因为香火不旺,渐渐破败罕有人至,这个雨夜,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走进城隍庙,抬手吃力的推开倒卧在地的城隍像,在下头敲敲打打半响,旋即撬开一块青砖,露出嵌在其中的一只铜环。 男子转动铜环,他身后的一堵灰墙下段缓缓挪动,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隐约可见一段向下的台阶,洞口低矮,只容得下一个人躬身钻进去,台阶布满青苔,触手湿滑。 回望身后,依旧是大雨滂沱,没有一丝人影,男子一咬牙,猫身儿钻了进去,在漆黑的洞口墙壁上一阵摩挲,找到一个凸起,轻轻扭动,灰墙缓缓挪动,与旁边的墙壁严丝合缝的并在一处,没有一丝破绽,同时青砖地面和城隍像也恢复如昔。 男子在洞中点燃火折子,拾阶而下,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空旷的厅堂,四围皆镌刻了数之不尽的毒物,面目狰狞,望之令人顿生寒意。 抽了口气,男子匆匆穿过厅堂,来到另一处向上的石阶。就这样,他接连穿过两处厅堂,两处长长的石阶,最终吃力的推开两扇沉重的石门,赫然望见曲莲凑在灯下翻书,手边摆着一只铜鼎,鼎中发出诡异的滋滋之声。 她听得动静,头也不回的淡淡出声,言语中颇有些居上位者的冷薄狠意:“今日可迟了些。” 男子解开湿漉漉的蓑衣,躬身道:“主子,还是没有找到墨公子。” 曲莲微微一怔:“不妨事,他不会离开青州的,你们接着找。”她低眉道:“离开了青州,离开了我,他是活不下去的。” 男子应声称是,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主子,霖王交给您的。” 曲莲凝眸看下来,旋即将纸在火上燎了,吩咐道:“就按霖王吩咐的去准备,务必一击而中。” 男子应声称是,伸手在虚空中一抹,一张羊皮图卷破空而出,他挥了挥手,图卷落在桌案上:“主子,天一宗的英雄帖也送到了,据万毒宗的主事之人所言,明年立春之日,这副地图将会完整呈现出藏宝之地的所在,而藏宝之地的开启之日是在谷雨那日,关闭是在夏至那日。” 曲莲伸手摸了摸那羊皮图卷,她刚刚涉及修仙之路不久,并没有见过几件修仙者所用之物,摸了几下,只觉这羊皮图卷质地细腻,旁的并没有甚么不同之处。 见曲莲有点走神,没有说话,男子躬身继续道:“主子,苏子回来了。” 曲莲神情一滞,旋即冷笑:“回来了,看来也拿到了英雄帖,也不知道他一个管家,是用甚么法子讨来的。” 男子垂首不语,心下暗道,怎么讨来的,反正不是你这样不费一兵一卒,万毒宗巴巴送上门来的。 七星图事发后,曲家满门流放,从前那处宅子也被抄没了,曲莲没了去处,原本霖王是要在城中给她安排一处隐秘点的宅子安身,可她在黑暗中呆的久了,已不习惯见到阳光,更怕被阳光照到心间的裂缝。 自从曲莲在七绝渊进献了曲家满门,手刃曲天雄,连累了素来最疼爱她的曲元参身亡,她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得阳光了。 曲莲知道,是因为生母月姑与霖王的一段旧事,霖王才对她另眼相看,全力扶持,可她更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半曲天雄的血,这一半的血时时刻刻提醒霖王,他心尖儿上的人,是被曲天雄所害,他每看到她一次,就会爱恨交织一次。 正因为如此,曲莲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心知肚明,凭借着霖王对月姑的情意,还有对曲天雄的恨意,自己往后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须得立下几桩大功,才能保的长久。 眼下就有个绝好的良机,曲莲有近半年的功夫来谋划准备,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发虚,她继承了曲天雄一身的精纯毒功,对上水落葵那个病秧子,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可是她身边有苏子,有杜衡,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势力,还是得好好谋划谋划,设法令她在藏宝之地落单。 可要怎样谋划呢,水落葵病怏怏的样子,是不会轻易去寻宝之地那个危险的地方的,即便去了,苏子定会在她身边安排许多人手,要怎样才能令她落单呢。 曲莲做姑娘时养的极为骄纵单纯,无忧无虑,只知道吃喝玩乐四件事,从未管过家理过事,如今她初掌曲家,事乱如麻,本就不擅长运筹帷幄的,更是没有半点头绪,她掐了掐手指头,秀美紧蹙苦苦思量了半晌,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原以为曲莲会吩咐些甚么,安排些事情人手,谁想就只是这么简单一句,他低垂着头,眼眸中划过一丝轻蔑,到底是个涉世不深的丫头,能顶什么事儿,可再不中用,有霖王和万毒宗在背后撑着,她也能坐稳了曲家家主的位子,他按下满腹不甘,继续躬身道:“那,主子,没甚么事,小人先退下了。” 曲莲全然没注意到男子的情绪波动,只沉浸在自己没有头绪的谋划中,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第三百七十二回 藏宝之地 天一宗,拔仙峰 即墨清浅喝多了酒,步履有些踉跄,脾气也跟着有些暴躁,将弟子们都打发的远远的,神情苍凉的在屋内环顾一圈儿,猛然单手一挥,门窗紧闭,一痕黑芒掠地而起,在四围弥漫,幽幽没入白墙。 这房间转瞬与外界隔绝开来,屋内的一切声响和变故,都不会被外头的人看到。 即墨清浅端着一盏酒,对着一面素白墙壁怔了片刻,旋即狠狠一挥手。 白墙上顿时泛起浅青色的涟漪,即墨清浅穿墙而过,身影消失之后,墙上涟漪随之散尽,又成了一面寻常白墙。 即墨清浅端着酒盏,一步步走的晃晃悠悠,但步履极快,每走一步,墙上便亮起一枚翎羽,光华幽暗。光华转瞬间便落到黑暗的深处, 他走了许久,才走到空旷之处,单手一挥,斑驳不平的石墙上顿时亮起无数翎羽,将此地照的亮如白昼。 只见石墙上伸出六根手臂粗的铁链,那铁链就像从墙壁中长出来的一样,每一个铁环上,都铭刻着一枚浅青羽毛,铁环环环相连,一直延伸到空旷的正中间,困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 六根铁链分别缠住了男子的手腕、脚踝、脖颈、腰间,又挂了六把寒铁大锁,锁上散发着深重的寒气,寒气凝聚成无数道薄薄的刀刃,落在男子周身。 男子耳廓微动,听到了即墨清浅走过来的脚步声,蓦然抬头,竟是一张无眼无鼻无嘴,只是嵌了几个幽幽黑洞的脸庞,望之十分狰狞。 随之男子扭动的身躯,铁链沉甸甸的晃动不止,浅青羽毛也跟着飘动起来,如同活物。 而无数道刀刃则冲着男子蜂拥而去,犀利的划破了他的身子,留下一道道寸许长的血痕。 “灵羽,你个无耻之徒。”男子忍着摧心剖肝般的剧痛,冲着即墨清浅大声怒吼,张开黑漆漆的嘴,可牙槽上却空荡荡的,没有一颗牙齿。 即墨清浅享受的望着男子身上的刀口子,只要男子稍一扭动身子,刀刃便会疯狂的去割他的皮肉,只要他不动,就不会遭受这种皮肉之苦,可他被铁链半吊在这里,身躯腿脚皆要绷直了,才不会被缠在脖颈处的铁链勒死,可他一个修为全失之人,无法坚持这个姿势太久,难免会挪动挪动身子,这天长日久下来,他的皮肉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日日承受着这般无穷无尽的痛苦。 即墨清浅阴森森的一笑:“不错,我是灵羽,你才是即墨清浅,可那又如何,如今世人都当我才是即墨清浅。” 男子像失心疯了般不停的扭动身子,带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而刀刃也接连割破他的皮肉,他怒吼声声:“我才是即墨清浅,我才是,我才是,你偷了我的模样,偷了我的身份,灵羽,枉我还将你当做兄弟,你,你竟这样害我。” “兄弟。”即墨清浅喋喋大笑,笑声嘲讽:“你若不是贪图我通灵谷的修炼法门,会把我带出通灵谷么,你若不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的交出我的护身灵物,会养虎为患,给了我取代你的机会么。” 男子被说中了心事,是他一时贪念,才会有今日的下场,他一时语噎,但仍愤恨骂道:“是你,是害了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是你害了我。” 即墨清浅轻讽一笑:“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受罪,我不会放过你,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们整个正阳道都活不好。我要你看着,听着,等着,看正阳道覆灭的那一日。” 铁链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巨响,男子骂道:“你敢,你敢,有掌门师兄在,我看你敢。” 即墨清浅慢慢靠到男子身旁,低声轻讽:“你的掌门师兄,很快就会变成半废之人,你的天一宗,很快就会落入自己布下的陷阱里。” 男子的双眸渐渐暗淡下来,江芒硝有多信任从前的即墨清浅,就有不多防备的现在的即墨清浅,心不设防之下,便是死地了。 ———————————— 云楚国,青州城 寒秋里的青州城,绿意萧疏,满目苍凉的黄,或深或浅,或浓或淡。 黄昏时分,袅袅炊烟氤氲在寒秋里的青州城中,正是烧火做晚饭的时候,整座城池溢满了烟火气。 院落中搁了个四足两耳的烤炉,烤炉里烧着上好的兰花炭,炭火通红,噼啪轻响。 丁香和杜衡相对而坐,把切成方形的肉块穿在铁叉上,把调好的“三香”佐料洒在上头,随后放在烤炉上。 肥瘦相间的肉串发出滋滋之声,鲜香之味渐渐漫了出来。 “主子,大公子,肉串烤好了。”丁香深深嗅了下香味,笑盈盈的扬声喊道。 苏子循着香味望向烤炉,拍手笑道:“一回来就有这样的美味吃,杜衡,你还真有孝心。” 落葵轻轻一笑,正烤着的那是上好的羊肉,肥瘦均匀,金黄色的油滴落到兰花炭上,滋的一声。 而边上一排串好的肉串,有鹿肉,仔鸡,肥鸭,烤炉里还扔了几个土豆,已烤的两面焦黄,微甜的香气慢慢溢出来。 落葵拿着黄铜扭花火钳子夹出来,搁在“三香”佐料里滚了一滚,热气裹着香喷喷的气息,单单只是闻着,就令人垂涎三尺。 烤炉中炭火燃的极旺,土豆烫嘴,落葵一边儿烫的吸吸溜溜,一边儿一点点啃着:“苏子,英雄帖的事儿,你都从云轴子那打听清楚了么。” 苏子吃的满嘴流油,一串又一串,手边儿已经摆了一堆空铁叉,塞了满嘴的肉,嘟嘟囔囔道:“那是当然,只听江芒硝说的,可不算数,他只会说好的。” 杜衡忙的满头大汗,苏子只吃不烤,吃得又多,他一刻不停的烤,但还是来不及填满苏子的嘴,他又气又笑:“大公子,你能先别吃了么,先说正事,说完再吃。” 苏子抹了抹嘴:“云轴子说了,此次开启的藏宝之地是个上古遗迹,他参悟出,这处遗迹乃是万年前魔界鬼帝夜合与弟子门人所居之处,落葵,你还记得红霞岭鬼谷的那处魔灵宫么,也是传说中的鬼帝居所。” “记得啊,数千年来,有无数修仙者找到魔灵宫,尽其所能的在里头搜刮,最后也只剩下了一颗魔灵珠而已,这回不是被苏玄明给取走了么。”落葵总算吹凉了一块土豆,边吃边说。 苏子点头道:“据云轴子说,此次开启的上古遗迹,是数万年来,魔界修为最强悍,势力最强大的鬼帝夜合的宫殿,传闻夜合门人弟子数万,宫内宝藏无数,更有早已失传的修仙秘法和灵草灵药。” 言尽于此,落葵沉沉点头,这云轴子,说一半藏一半,也是有趣,不过,难怪天一宗会如此大方,天一宗出自正阳道,遗迹中的那些魔界修仙秘法,天一宗怕是无福消受的,反倒不如拿出来卖个好人,不,她冷笑一声,这么个上古魔界遗迹,得引来多少嗜血道的大小宗派,天一宗这回是盘算了个请君入瓮的主意罢。 落葵的笑容愈发冷然:“那可要当心了,小心被天一宗领着众多正阳道宗派,给一勺烩了。” 苏子笑的狭促不已:“那么多的嗜血道宗派齐聚,再加上个心思诡异莫测的万毒宗,谁烩了谁还真说不准呢。” 落葵秀眉微挑,可不是么,那个时候的藏宝之地,就真称得上是灾星齐聚了。 “诶,你这回见到他了罢,他的身份没有被人看穿罢。”落葵陡然想起些甚么,轻声道。 苏子平静道:“见着了,他藏在天一宗这么些年,都没被人发现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着实不易。” 苏子欲言又止的神情有些难堪,似乎藏着一些甚么,不好说出口。 “他跟你说了甚么,你又发现了甚么,直说就是了,你几时跟我也支支吾吾起来了。”落葵扬眸嗤的一笑。 有些事情,苏子自己是做不了决定的,还是得跟落葵商议才能定,早晚都是要说的,他捏着一串儿羊肉,不吃,只闻着味儿,平静道:“他说了,他用天一宗在藏宝之地的计划来交换,请茯血派出手保护通灵谷老五灵骨的性命。” “只是这些么。”落葵淡淡瞥了苏子一眼,抿唇轻笑。 苏子眨了眨双眸,话中有话的叹道:“那处上古遗迹是魔界遗留下来的,魔气深厚,对修炼嗜血道功法大有益处,开启之时,嗜血道和正阳道的各大宗派都会去,天一宗必然会有所动作,万毒宗也会伺机而动,咱们,咱们不如将计就计,趁机重创天一宗和万毒宗,灭一灭正阳道的威势。” 落葵慢慢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土豆,心潮起伏,嗜血道与正阳道几次相争,都技不如人的落了下风,而在那魔界上古遗迹中,有魔气压制,正阳道的修为必然会有所压制,嗜血道之人却要好上许多,寻宝之时,的确是嗜血道的良机。 第三百七十三回 谁跟谁有仇 可是,良机并不意味着就能狠下心来必须去做。 落葵举着土豆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恍惚中找了一丝破绽,一句借口:“他已隐忍了十年,为何偏偏在此时忍不住了,正阳道与嗜血道已对立了千年,为何偏偏要在此时重创对方。”她偏着头,散着的长发从脸颊旁边滑下来,她定定望住苏子,冷眸犹疑,远山一般朦胧的黛眉微曲着:“苏子,究竟发生了甚么,是你我不知道的,或者,是你我忽略了的。” 苏子啃了口肉串,两指捻着串肉的铁叉,铁叉被炭火舔过,原本是滚烫的,可放了这么久,已经凉透了,凉意漫过指端,透到心里,将他的一腔滚烫的冲动热血浇了个冰凉,的确,没有足够的理由,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能轻易去冒这个险。 凝神思量了半晌,苏子微微眯起桃花双眸,眸光潋滟,入鬓的长眉所有所思的一轩,急匆匆的扬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在天一宗见到江芒硝时,我就觉得他有些异常,经你这么一提,我总算明白那点不对劲儿是甚么了。” 落葵冷眸微动,眸光生寒,无声望向苏子。 杜衡被烟熏火燎了半晌,脸上的黑灰抹的五花八门,他撂下火钳子,又抹了一把脸,急切的扬声:“是甚么。” 丁香初涉江湖事,并不十分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仿佛是谁跟谁有仇,她仰起茫然的俏脸,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 苏子嚼了口羊肉块,长眉微曲,一双桃花眸眯了又眯:“江芒硝在无知无觉中,被人下了毒。” “下毒,这怎么可能呢。”杜衡大吃一惊,手一抖,在肉串上多撒了一把“三香”,他垂首看了看,估摸着这把肉串会咸得齁人,便把肉串翻了个面儿,塞到苏子手里,迟疑道:“江芒硝可是这世间一等一的修仙者了,罕有敌手,心思又缜密,怎么会被人下毒,还无知无觉,大公子,你看岔了罢。” 落葵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盘子中的米粒儿,声音低幽,有些沉闷:“天一宗的山门也并非那么固若金汤,更何况江芒硝的身边从来不缺暗箭。”她灵台飞转,过了无数种厉害的毒,能让江芒硝这种修仙者也中的无知无觉,可半晌也没甚么头绪,犹疑道:“苏子,那你可看出他中了甚么毒么。” 苏子回忆着与江芒硝见面时的情形,心中的怀疑渐渐被证实,他笃定道:“起初我倒是没看出甚么来,只是觉得他的气息隐隐有些不稳当,还以为是他修炼时急功近利了些,可后来。”他略一沉思:“后来他斜着眼睛看人时,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一点腾蛇影儿。” “腾蛇。”落葵眸光一滞,眉眼微惊:“万毒宗,你看的真切么。” 深秋的风寒凉透骨,吹过灵台,令人心静,更能于千头万绪中抽丝剥茧。 苏子与万毒宗打了半辈子的交道,甚至还改名换姓深入万毒宗总坛,小住过一阵子,对该宗的修为功法还是知之甚详的,他笃定点头:“真切,那腾蛇虽只是个虚影儿,但我看的足够真切,落葵,我知道你的意思,腾蛇之毒是万毒宗秘法,素来都掌握在斑蝥手里,江芒硝对斑蝥防范极严,是不会给他下毒的机会的。” “可事无绝对,天一宗内门人弟子众多,难保会有那么一两个手段过人的,近了江芒硝的身。”秋风拂过乱发,落葵的眼角生出些凉意,吁了口气,吐出心中的闷气:“旁人不说,他的嫌疑就十分大,毕竟江芒硝最信得过这个师弟,他如今急不可耐的与我们联手,定然也是知道了江芒硝中毒一事,才会想在藏宝之地动手,以报通灵谷的灭门血仇。” 通灵谷与天一宗之间的血仇,牵涉到整个正阳道,没那么好掺和,搞不好自家宗门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落葵思忖片刻,没甚么情绪的无惊无喜道:“传信给他,他说的事,茯血派应下了,灵骨的性命茯血会保,至于他们通灵谷与天一宗之间的血仇,茯血虽不便插手,但却可以代为牵制万毒宗,让他做起事来没有后顾之忧,不会腹背受敌。” 苏子也不想逼迫为难落葵,更知道她有此决定,绝非因儿女私情,只是想先坐山观虎斗,尽最大可能保全宗门而已,便点了点头:“也好,不过好人做到底,当年通灵谷之事,咱们也帮着查查罢。” 杜衡的脸浸润在热腾腾的烟火气中,头也不抬道:“一直在查,就没停过,只是此事过去了十年之久,通灵谷的人又都死绝了,不那么好查。” 落葵抱着个土豆,边啃边道:“也好,早些查清楚,大家都安心。” 苏子吃饱喝足,端了盏清茶漱了漱口,双眸一凝:“曲莲和京墨有甚么动静,我此次上天一宗,可是听说了,万毒宗也前去讨了英雄帖,还讨了两张。” “你猜得不错,万毒宗讨来的两张英雄帖中,有一张送进了青州城。”落葵抱着啃了一半的土豆愣了个神儿,才神情冷然的凝视远方,天边晚霞渐消,暮色慢慢吞噬而来:“曲家出事后,京墨就失踪了,而曲莲回到青州城后不久,就动作频频。” “杜衡,你甚么都没查到么。”苏子有些不满的挑了挑眉。 杜衡垂下头,往炭盆里添了一捧炭,瞟一眼落葵,又瞟一眼苏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暗叹了一口气,甚么也没说。 苏子笼在暗影里,微眯双眸,将杜衡的神情一丝不落的看到眼中,唇角抿的极紧:“你有话就说。” “属下查了几日。”杜衡拿火钳子拨弄着炭火,艰难道:“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不大好。” 苏子扬眉,眸光清澈:“能有多不好。” 迎风而立,冷风将落葵吹透了,冷的打了个寒噤,缓缓道:“曲莲流掉身孕,在七绝渊伏杀曲天雄,这些你是知道的,她回到道青州城后,将曲家死士尽数迁到了城隍庙下,如今她又拿到了英雄帖,苏子,这可是前有猛虎后有狼。” 苏子嗤的冷笑一声:“我怕她,我怕她不来。”他轻轻拨弄着杯子盖,叮铃当啷的响着:“那个倒霉蛋呢,小娇妻跑了,亲骨肉也没了,可散伯府还在啊,他能去哪。” 杜衡摇头:“属下还在找。” “不管他了,左右他也翻不起甚么浪来,不过,曲莲却不得不防。”苏子垂首敛眉:“落葵,你觉得,曲莲在作甚么打算。” 落葵轻轻一笑:“打算,能有甚么打算,她跟霖王联起手了,当然要铲除你我,助霖王成就大业了。” “我这次回来时,转道去了南祁国看了三姑娘,她的身子重了,我又多安排了几队人手在外头照应,你放心就是。”苏子神情沉重,吁了口气。 落葵微微一叹,双眸黯淡,哀伤道:“菘蓝有了元参的孩子,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菘蓝以后的日子,也不算太难捱。” 说到这些离开的故人,气氛陡然凝重了下来,几个人皆没了兴致,香气四溢的肉串嚼在口中,也没了滋味。 丁香往烤炉里添了几块兰花炭,忧心忡忡的望着落葵,唇角抿的极紧,想了又想,才慢慢笑道:“主子又要出门啊,这回来还没几天呢,又要出去,这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的,主子,你带着属下一起去罢,给你做好吃的。” 落葵摸了摸丁香的发髻,满脸都是疼爱,莞尔一笑:“一切还都没有定下来呢,定下来后,咱们再商量。” 丁香娇俏的笑着连连点头:“那说好了,主子不要再把属下一个人丢下看家了。” 落葵低着头,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土豆,一直将土豆戳出了十八个窟窿,陡然抬头,神情肃然的吩咐道:“杜衡,你和见愁二人,挑选五百名善于隐藏行迹的弟子,和五百名精于阵法修行的弟子,从今日起,开始修行日蚀山河渺。” 苏子怔了一怔:“要布下日蚀山河渺,需要用你的本命精血,落葵,这对你的损耗可不小。” 落葵自嘲般的轻轻一哂:“天一宗想来个请君入瓮,万毒宗想等个渔翁得利,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进入藏宝之地时,当是没有甚么风险的,可出来就未必了,天一宗必然会在出口布下厉害的阵法,趁着嗜血道的幸存者寻宝离开时,一举灭杀。苏子,这些人在藏宝之地拼杀月余,少不得身上带伤法力枯竭,若不留一些退路,是万难在天一宗的阵法中,杀出生路的。” 苏子和杜衡对视一眼,皆是神情一凛,如此说来,藏宝之地的确不是那么好进好出的。 杜衡忙躬身道:“属下明白了,从今日起就安排下去,主子放心。” 第三百七十四回 炼制阵旗 苏子揉着胳膊,无奈苦笑:“我从今日开始炼制阵旗,布那阵法,足足要上千阵旗,这回可是要累死我了。” 落葵满脸阴恻恻的坏笑,笑的苏子心里直发毛:“我法力不济,就帮不上你了,不过,我可以监工,监督你炼制阵旗。” 苏子恶狠狠的瞪了落葵一眼:“你给我做饭去,想当监工,美得你。” 丁香忙护着落葵,俏生生的笑了起来:“做饭有属下呢,大公子想吃甚么,属下去做。” 落葵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秋风里悠扬荡漾,传的极远。 苏子哽了一哽,气的重重哼了一声。 次日一早,苏子早早的起身收拾,端了几盆净水,洒在庭前,将薄灰浸透,刮了一整夜的秋风,落了满院子的枯黄落叶。 那梧桐树像是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干枯的枝丫空落落的,寂蓝高远的碧空被切成无数形状,薄薄的日头穿过层云,晦暗的洒落院中。 今日的天有些阴,日头不那么明亮,可若要等到日头完全露出来,再炼制阵旗,时间又稍显不足。 苏子摇了摇头,抱着一把大扫帚,敷衍的落叶扫到沟渠里,橙红微黄的一片,随水而流。 丁香看不下去他那副敷衍了事的模样,夺下他手上的扫帚,摇头怪嗔:“大公子,你这个扫法,明日这个时辰,也扫不干净。” 苏子嘿嘿一笑,他本就不想扫地,丁香看不上,正合他意。 布下日蚀山河渺,所用阵旗的材料并不罕见,寻常的集市便能买得到,但难的是,炼制阵旗时要引下午时日光和子时月华,封印在阵旗中。 收拾利落后,苏子摆了一地头颅大小的三角阵旗,素白的旗面上空无一物。 苏子轻喝了一声,十杆阵旗从地面跃起,旗杆直直插入地面,布成一个圆圈儿,刚好将他围在正中。 素白的三角旗面在风中摆动,不知这旗面是甚么材料所制,摆动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旗面上也没添上半点褶皱。 杜衡安排好挑选弟子之事,便折回水家,在院门处静立,替苏子掠阵护法。 苏子盘膝而坐,静静调息了片刻,将周身气息调整到最平静的状态,才双手交错,稳稳掐了个诀。 十杆阵旗围着苏子飞快的旋转起来,从阵旗中逸出淡淡的血腥味儿,似有若无,但却无孔不入,叫人无处躲避。 杜衡眉心一动,知道炼制日蚀山河渺所用的阵旗,这点血腥气是最要紧之物,露了半点出去,莫说容易泄露行迹,更容易是炼制阵旗功亏一篑。 他不慌不忙的双手一掠,一道鲜红光芒跃上半空。 随即身形微转,侧开一步,手轻轻一挥,秋风在手边幽幽卷过。 那道鲜红光芒随风扩散,颜色也渐渐由深及浅,光芒最终化作薄薄的光幕,笼罩在小院儿上空,而鲜红之色也稀薄下来,肉眼难以分辨。 刚刚做完这些,血腥气就掠地而起,越来越浓厚粘稠,就像这院中堆满了死尸。 幸而有杜衡刚刚布下的结界,将血腥气尽数禁锢在院中,半分都没逸出去。 苏子转头望了杜衡一眼,赞许的微微点头。 杜衡挑眉,眉心漾起淡淡的得意,冲着不远处的丁香笑了笑。 丁香脸色微红,神情羞涩的垂下了头。 这番眉目传情落在苏子眼中,他撇嘴轻笑,抬头望了眼日头,日头慢慢挪移,已经挪到了小院正中。 晨起时是个阴天,云层有些厚,可老天爷到底是给面子,临近正午,云翳竟然散尽了,溶金阳光似一把利剑,直直劈过苍穹,劈向秋意肃杀的大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苏子收起了往日的嬉笑不羁,周身气息敛的凝重肃然,慢慢抬起手臂,凌空一指。 一枚血色符文呼啸着破空而出,浸在溶金阳光里,滴溜溜打转。好易 日头依然静静高悬,可在日光深处,却起了些肉眼不可见的波澜。 这波澜的起伏慢慢剧烈起来,似波涛汹涌,静静听来,似乎还有一声半声波涛声。 苏子浅浅提了口气,口中法诀陡转,变得清清袅袅,如同天外来音。 四围血腥气蓦然大作,凝结成一粒粒血珠子,看似缓慢,实则飞快的激射到日头中,旋即与日头相融。 而一缕日光被血珠子裹挟着,从起伏的波澜中脱离出来,冲着血色符文流淌下来。 苏子以手牵引,日光穿透符文,化作十道染了血的细芒,分别扑向十杆不停旋转的阵旗。 见此情景,一直在廊下没有出声的落葵进了一步,走到日影边缘,指端轻颤,凝出一滴颤巍巍的蔚蓝鲜血。 她高高扬起手臂,看准了时机,将蔚蓝鲜血遥遥推向血色符文。 那滴蔚蓝鲜血如同活物般,化作十粒光点,在血色符文下打了个旋,便砰地一声,依次融入染血细芒中,细芒顿时呈现出半蓝半红的诡异模样。 做完了这些,落葵身形轻晃着向后踉跄了一步,冲着苏子疾言厉色的嚷道:“快,封印。” 苏子双眸紧闭,看也没看阵旗一眼,胸有成竹的抬手,以手为笔,牵引着一缕半蓝半红的细芒,飞快的在一杆阵旗上写下一个拳头大的符文。 符文刚刚写就而成,阵旗上就蓦然浮现出一粒粒半蓝半红的光点,不过片刻功夫,整个阵旗就被光点密不透风的裹住,发出噗噗几声轻响,敛做了一痕若有若无的虚影,停在虚空中。 苏子感应到了阵旗的变化,心下一松,他并非是头一回炼制这阵旗,对此物的炼制之难是有准备的,不过这头一杆就炼制而成,算是有了个好的开端。 苏子凝神静气,极有耐心的如法炮制,接连炼制了余下的九杆阵旗,竟无一失败,也是意外之喜。 当第十杆阵旗炼制而成之时,原本悬在小院正中的日头,已在不知不觉中,稍稍挪移了半分,正午的日光,只能等待明日了。 炼制这阵旗极为消耗心力,明明是深秋时节,苏子起了一身的汗,衣衫浸透,寒秋的风一吹,冷的直打哆嗦。 落葵忙拿了热茶,让苏子暖暖身子,定定神儿,唇边漾出奚落的笑:“好了,子时再炼制十杆,便有二十杆了。” 苏子顿生绝望,掰着手指头翻了个白眼儿:“二十杆和一千杆,我的天哪,落葵啊,我的手指头啊,咱们换个阵法行么。” 落葵抿着唇角,狭促一笑:“你要是勤勉些,修为高一些,不就可以一次炼制一百杆了,不就没这么费劲了。” 苏子顿时气了个绝倒,长袖一甩,气冲冲的回屋睡觉,养养精气神儿,半夜接着当苦力。 一日日过去,从白天到黑夜,从秋到冬,在等待七星图中藏宝之地开启的这段日子中,各方势力皆积蓄着力量,打算在藏宝之地出一支奇兵,故而这段日子出奇的平静,没有起半点波澜。 伴着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轻软无终的落下,青州进入了一日比一日冷,滴水成冰的冬日。 一个不速之客冒着风雪而来,打破了水家的平静日子。 落葵偎着炭盆,拿着火钳扒拉着,一阵噼啪作响,燃的正旺的炭火,将屋里熏得暖意融融。 江蓠打帘进来,穿着那一身招摇过市的殷红衣裳,却带进一屋子寒意,呵着手笑道:“这屋里真暖和,你还熏了香。” 落葵扒拉着炭火,扒出个烤的黑乎乎的地瓜,脆生生的一笑:“哪有熏香,是这炭的味儿,这是太后赏的兰花炭,没有寻常黑炭的炭气,反倒有一股子清香,喏。”她努努嘴:“给你烤了个地瓜,这会吃正好,仔细烫手。” 江蓠正要伸手去拿,却不料斜拉里伸出一只手,握着一把火钳子,抢了个先,飞快的夹走了地瓜,他微怔,悻悻的哼了一声:“杜衡,这是小妖女给我烤的。” 杜衡看到江蓠就气不顺,就想揍他,可又打不过他,只能破口大骂:“姓江的,你大爷的,你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还赖在我们家不走,你还敢跟我抢,你还有脸跟我抢,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抽死你。” 江蓠打不过苏子,但打杜衡却是很容易的,只可惜他如今寄人篱下,并不敢肆意妄为,只好缩了缩脖颈:“我吃的喝的住的都是小妖女的,哦,对了,你吃的喝的住的也都是小妖女的,你跟我是一样的,你还敢抽我。” 杜衡噌的一下,从屏风后头窜出来,铁青着脸,看到江蓠就怒火攻心,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江蓠现在怎么突然就不怕苏子了,不但敢直面苏子,还敢在苏子的眼皮子底下吃吃喝喝说怪话。 更想不通的是,苏子竟能容得下江蓠,昨天夜里他赶来时,竟出人意料的没有把他打出去。 见杜衡窜了出来,与江蓠横眉冷对,落葵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摇头失笑:“杜衡,丁香买菜去了,你去街口迎一迎她,天寒地冻的,路滑不好走,摔坏了你又该心疼。” 第三百七十五回 玳瑁簪 杜衡骤然就红了脸庞,咬着压根儿,语焉不详的哼哼了一句,胡说甚么,眼见外头飞雪茫茫,越下越大,忙急匆匆的出去,把棉布门帘重重掀到门框上,砸的咚的一响,一股寒风窜进屋里。 “走慢点,别摔了,摔坏了,有人心疼。”江蓠笑的直打跌,追着杜衡身后奚落不止,总算是找补回一点颜面,心底畅快不已。 杜衡头也不回的越走越快,像是身后有一只恶狗追着在咬,身影转瞬就融进了茫茫飞雪间,消失不见了。 江蓠的丹凤眼笑的眯成两道缝,如同两道新月,弯在脸颊上,见左右无人,他忙不迭的从袖中掏出一支狭长如意纹锦盒,眸光温柔,笑颜和煦:“来的路上,我见着这个不错,就买下来了,你瞧瞧。” 落葵满腹狐疑的打开一瞧,眉眼骤然弯起,荡漾出无尽如春笑纹:“可不是件宝贝么,真难为你能把这么个东西给翻出来。” 那是一支玳瑁簪,虽经了数百年的风雨打磨,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仍旧精美绝伦,她仔细端详,眸色一瞬,疑惑笑道:“这应该是一支双珠玳瑁簪,双珠去哪了。” “双珠,我不知道啊,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江蓠是头一回买这些姑娘用的钗环,没把废铜烂铁买成金子银子价儿,就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知道缺甚么少甚么,不禁茫茫然的望过去。 落葵伸手在簪子上来回摩挲,不以为意的轻轻一笑:“许是年代久远,遗失了,不打紧。”她探过头去,示意江蓠把发簪插在自己的发髻中,对着菱花镜左右照了照,笑的像孩子一样开怀畅快:“你买的,我都喜欢。” 江蓠眉眼俱笑的端详良久,玳瑁簪别在落葵发间,好看是好看,可总觉得少了些甚么,或许就是少了落葵所说的双珠,他把簪子拆下来,收到锦盒里,郑重其事道:“有纸笔么,你把双珠画出来,我回头配好了,你再戴上才好看呢。” 落葵秀眉微挑,想了半晌,扯过手边儿的纸,笔上添饱了墨汁,在纸上画了一串双珠流苏:“大概就是这样的,我是幼年时在书上看过一眼,记不真切了,这些小物什,差不多就行了。” 江蓠徐徐吹干了墨迹,攥住落葵的手,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弯成两道新月,笑意温柔如水:“你画成甚么样,我就请师傅做成甚么样,左右都是你喜欢的。” 落葵脸上有些红,不知是炭火烤的,还是心里的暖意涌了上来,纤长微卷的眼睫微微颤抖,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很好,没有算计没有争斗更没有仇怨,只要自己能有静好岁月,她可以暂时不去想,也不去做那个负重前行的人,她觉得心圆意满,任由江蓠攥着她的手,静静相望。 流光似乎在转瞬间停驻下来,灯花偶然爆出一声半声的轻响。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天也有些黑了,江蓠回过神来,望了一眼窗外,昨夜他来时,雪下得正大,扑了满身,淋得湿透透的,看着可怜极了,这才没有被轰出去,那今日呢,苏子回来了,会不会就把他轰出去了,他忐忑不安的挣扎半晌,心如明镜,想和落葵有个好结果,就要与苏子和解,与自己和解,放过并接受彼此,他打定了主意做一张尽职尽责的赖皮,贴上就撕不掉,平静的一语:“天快黑了,苏子呢,还不回来么。” 苏子早在三日前,便将所有阵旗炼制好了,起初他是一日炼制二十杆,后来炼制之法渐渐捻熟,便一日可炼制五十杆,竟无一失败,只不过他倒霉,赶上几日阴雨天,没有日头也没有月华,无法炼制,入了冬后更是连着阴天,没几日晴天,不然还能炼制完的更早些。 被困在家里如此之久,终于可以回归自由,放飞自我,苏子还不可了劲儿的折腾,不折腾到花光了银子,筋疲力尽,他是不会回来的。 落葵抬眼瞧着窗外,院中覆了薄薄的雪色,只有江蓠杜衡走来时留下的浅痕,她心中有一点妄念,若苏子和江蓠真的能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多好,不禁抿嘴一笑:“今日盛泽街开市,我给他拿了三十两银子,他不花个干净是不会回来的。” 江蓠重重捏了下落葵的手,算是劝慰她,自己已经放下了,让她也放下,就让恩怨旧事随岁月消散,他轻轻笑道:“听说过,是个仗义疏财的性子。” 落葵扑哧一笑:“仗义疏财,能把挥霍无度说的这般清新脱俗,也是不易啊。” “臭丫头,你还骂我。”话音方落,门外响起苏子佯装愠怒的声音:“亏我看你这阵子瘦的厉害,还买了盛德轩的菜回来,想给你补一补,你的良心不痛么。” 苏子提了个食盒进来,一层层摆在桌案上,有荤有素,有凉有热,皆是盛德轩的名菜,望之秀色可餐,闻之香气扑鼻。雨滴书屋 落葵瞧着一桌子珍馐美味,这可都是盛德轩的名菜,贵得吓死人,不禁按了按心口,只觉肉疼:“你这是打劫了哪个富户,出手这么阔气,马上年下了,用银子的地方多,你还不省着点。” 苏子瞥了江蓠一眼,冷言冷语的哼了一声:“这不是有江少主在呢么,总不好让江少主跟着咱们吃糠咽菜罢。”他转头望着江蓠,没安好心的一笑:“江少主,你也总不能在我们家白吃白住罢。” 江蓠面露尴尬,讪讪道:“那是那是。”伸手从袖中摸出一包银子,放在桌案上。 苏子拿过来掂了掂分量,不屑的轻嗤一声:“江少主,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江蓠又忙着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拍在了桌案上,心下念叨,幸而这回出来没忘了带银子,不然苏子那个暴脾气,银子给少了,还真有可能将自己打出去。 苏子轻飘飘的掠了一眼,继续不屑的冷笑连连:“江少主就是阔气啊,一出手就是二百两银子。” 江蓠长眉一轩,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苏子收了银子,以后自己住的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给,留着买零嘴儿吃。”苏子把银票收好,那一包散碎银子推给了落葵,望着江蓠,满脸嫌弃道:“得了,看在银子的份上,就容你住着罢,不过,先说好,你去住西屋,夜里不许来落葵的房间。” 你说不让来就不来啊,虽说长兄如父罢,可你又不是小妖女的亲哥,自然也就不是她的亲爹,我偏要来。江蓠暗自腹诽不已,脸上却不露分毫,只陪着笑,言不由衷:“你放心,我肯定不来。” 放心,放心个鬼,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苏子根本不信江蓠的这套鬼话,暗自盘算着是安排人在房间门外守着,还是自己在落葵房里打地铺,亲自看着。 他进而摇头感慨,江芒硝贵为一宗之主,掌管偌大的天下第一宗,却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刚说出口的承诺翻脸就毁了诺,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啊。 他看了看落葵,又想到自己,自己是江湖中凶名赫赫的大魔头,可却连自家妹子都看不住,被人打脸打的啪啪响,说出去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的。 “这是甚么。”苏子想来想去,想的脑仁疼,拿过桌案上的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支玳瑁簪,他瞥了落葵二人一眼,摇头讥讽:“买给你的,这也不好看啊,还没我买的好看,江少主,你这眼光不行啊。” 落葵正捧着个卤鸡腿啃得不亦乐乎,听得此言,油乎乎的双手在身上抹了抹,劈手夺过簪子,收到锦盒中,塞了满嘴的肉呢喃不清:“好看,怎么不好看。” 江蓠闻言,挑眉一笑,示威般的望向苏子。 苏子摇了摇头,轻嗤道:“这东西鬼气森森的,你戴着不怕变成面目狰狞的女鬼啊。” 落葵偏着头,抱着江蓠的臂膀,冲着苏子讨好笑道:“怎么会呢,即便不好,有你在,甚么鬼都不用怕的。” 苏子被这两个人腻歪的直犯恶心,重重拍了下落葵的额头,印上半个手掌印儿,啐了一口,摇头道:“看不下去了,这桌子盛德轩便宜你们俩了,我带着杜衡和小丁香吃好的去。” 落葵并不知道苏子与江芒硝之间的约定,她以为苏子没有撵了江蓠出去,没有拦着自己与其亲近,便是默认了此事,她万万没有想到,苏子和江芒硝有另一套打算,都想借着藏宝之地的开启,彻底了断了他们二人的念想,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芒硝才会放任江蓠负气离开,毕竟用情至深,被欺骗后才死都不肯回头。 是夜,绵绵无绝的雪停了,一弯月斜倚在梢头,映的雪地冷白,愈发凄清,杳无声息。 一声尖利的惨叫划破暗无人声的夜间,紧跟着便是江蓠凄厉的喊声,震得人耳膜生疼:“有鬼啊,有鬼,小妖女,小妖女,救命啊。” 第三百七十六回 大晚上见鬼 落葵披了件衣裳,连鞋都顾不得穿,赤着脚便冲了出来,掐了个诀,狠撞了几下江蓠的房门,可不知是自己身量太弱,力气太小,修为不济,还是那破门上有甚么猫腻,此时竟格外结实,结实的纹丝不动。 江蓠的声音急促,催得落葵心急如焚,苏子也听到动静冲了出来,只瞧了一眼,便把她拉到一旁,鄙夷道:“堂堂天一宗少主,就这么点结界,他都冲不出来,还真是个草包,救他干甚么。” 夜风穿过散下来的发髻,飘飘摇摇,落葵出来的急,只披了件儿长衫,挡不住半点寒风,冻得瑟瑟发抖,跺着脚怒极反笑:“你还在这看热闹说风凉话,还不快去救人,堂堂天一宗的少主死在咱们这,天一宗肯定是不死不休的,要是打了来,我可打不过江芒硝那个老家伙,那到时就只能兵来你当,水来你喝了。” 苏子哽了一下,想象了下天一宗那像蝗虫一样扑过来的弟子,打了个寒噤,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么些蝗虫他招架不住,就是招架的住,造太多杀孽也是要遭天谴的,只好百般不情愿的掐了个诀,一脚踹在了门上。 谁料那门却在此时轰然坍塌,在夜色中织成朦胧薄雾,风轻轻一拂,忽地扬上虚空,像是夜色浮云。 苏子的脚顿时踹了个空,且好死不死的正好踹在了江蓠的脸上,他长眉一轩,故意拿脚在江蓠脸上磨了个圈儿,才慢慢拿下来,掸了掸衣角,暗自腹诽,怎么没一脚踹死你。 而江蓠顶着满脑门子乱发,脸上还多了个完整的大鞋底印子,他被苏子这一脚踹的有点蒙,半晌回不过神来。 紧跟着江蓠冲出来,不,是飘出来个男子,一袭黑衣,容貌有些模糊,但是血水哩哩啦啦的从额上淌下来,流了满脸,长及脚踝的黑发如鸦羽铺展,戾气在眉心凝聚成豆,疾言厉色道:“快把玳瑁簪还给我。” 江蓠和苏子并肩而立,大声嚷嚷了一句:“凭甚么说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么。” 男子气了个绝倒,玳瑁簪是他寻了半辈子的东西,原本快要到手了,谁想半路杀出个劫道的,仗着有钱给买走了,他想仗着打架厉害,再给抢回来,可这一个修仙者就够难对付的了,眼下又多了两个不知深浅的,他不禁有了几分忌惮,几次想要上前,都被江蓠手上的剑光一抖一缠之下逼了回去。 僵持了会儿,他见讨不着半点儿便宜,大袖一甩,凭空跃起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江蓠这才真正自心底松了口气,冲着空无一人的夜空跳脚大叫:“跑得倒快,有本事来抓我啊,抓到我就还你。” 人才啊,落葵摇头笑道:“江蓠,你刚刚还一副没用的样子,这会就小人得志了。你的修为呢,都喂了汪汪了么。” 苏子本就看江蓠不顺眼,又见到方才他那副没出息的草包模样,就更是嫌弃,斜着眼睛撇着他,冷嗤道:“江少主啊,我看你还是赶紧回你们天一宗罢,有成千上万的弟子保护你。” 江蓠对苏子嘲讽充耳不闻,只狭促笑道:“小妖女,你没看见么,那是个丑鬼,一个修了不知道几百年的丑鬼,鬼并不可怕,可长得那么丑的就有点吓人了,我这受了惊吓手抖的厉害,手一抖甚么法术都使不出来了。” 落葵想了想方才那男子的模样,血呼啦次的,也的确面目可憎,奚落道:“旁人修炼都是驱鬼降妖伏魔,你堂堂天一宗少主,却只能打人,着实没用,你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遇强则弱,遇弱更弱。” 江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嘿嘿直笑,从怀中摸出玳瑁簪,左看右看:“真是奇了,苏子,你说这个玩意儿鬼气森森,还真就引来个鬼。” 青州是个有趣的地界,只要来了此城之人,都会将自己装扮成修为低微的平庸之人,越平庸越不起眼越好,苏子如是,落葵如是,江蓠亦如是。 在青州城中,苏子打不过云良姜,落葵手无缚鸡之力,而江蓠,更是个连鬼都不敌的纨绔子弟。 他们都极有默契的伪装起来,也识趣的不去戳穿旁人的伪装,只做一些扮猪吃虎的勾当。 落葵瞧着江蓠手里的玳瑁簪,嫌弃的撇撇嘴:“这簪子,你打算怎么办,反正我是不会戴了。” 苏子微眯双眸,望向暗如墨染的夜幕,一脸平静的拱着火:“干脆扔了罢,扔到魂桥下罢,江蓠,你该不会是舍不得银子罢。” 落葵推了江蓠一下:“喏,扔了罢,今儿个是引来了个丑鬼,日子久了,说不定就会引来一群丑鬼,可别为钱财丢了性命。”17 江蓠大呼心疼,不,不止是心疼,简直是心肝肺都疼,疼得五内俱焚,紧紧握着玳瑁簪,连连摇头不肯放手:“那么点银子算甚么,我才不心疼呢,只是,小妖女啊,这可是我送你的,你就这么不心疼么。” “我怕戴上了被恶鬼缠身,我更心疼我的命。”落葵脸上的惊恐神色,一本正经的恰到好处,不浮夸也不做作。 “小妖女,你确定不是怕引来美女鬼,把我的魂儿勾走么。”江蓠调笑了一句。 “你有这本事么,那你还是引来个美男鬼,把我的魂儿勾走罢。”落葵撇嘴笑了笑。 江蓠哽了哽,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呢。与落葵相处的越久,他越觉得摸不透她,她真的很会装,狠辣和柔弱中无缝变换,做了坏事,也还是一脸无辜,他有时候真的弄不清楚,她几时是真情流露,几时又是装模作样。 一阵寒风吹进来,院子里冷的透骨,落葵紧了紧衣襟,见江蓠执意不肯丢了簪子,也就不再说些甚么,她心里清楚,凭江蓠的修为,区区一个小鬼,他完全应付的来,不丢就不丢罢,反正招来的鬼是找他的,她瞧着他,絮絮叨叨的抱怨起来:“这深更半夜的,我刚睡着,就被你鬼哭狼嚎的吵起来,真是倒霉,我去睡了,你自己在这等着见美女鬼罢。” 苏子亦是端着副看好戏的模样,抱臂而立,斜睨着江蓠:“堂堂天一宗少主,别再见了丑鬼就落荒而逃,见了美女就扑上去,平白叫我们看了笑话。” 江蓠哽的更加厉害,喊道:“你们这是甚么一家子人,口舌如刀,都不肯饶人的。”他眼见苏子进屋,忙一把拉住落葵的衣袖,可怜兮兮的陪着笑脸儿:“小妖女,你看,西屋的门坏了,漏风。” 落葵佯装听不懂,茫然抬头:“坏了就坏了罢,明儿再修,你是修仙者,不怕冷。” “不,不,我怕,怕,我怕冷。”江蓠急匆匆道。 落葵瞧了瞧灶间,像个孩子一样笑的天真纯粹:“灶火一直烧着呢,你就贴着灶台打个地铺,挺暖和的。” 江蓠呛住了,又急道:“不,那个,烟火气,灶间烟气太呛人了。” “你怎么这么多臭毛病啊,那,门房,没有烟火气,还暖和,你去门房跟杜衡睡,有鬼来了,他还能保护你。”落葵知道江蓠心里在盘算甚么,就是有意故作不知,继续顾左右而言他。 江蓠飞快的摇头:“杜衡,我不去,我怕他占我便宜。” “那,你就只能睡院子里了。”落葵扑哧一声,挑了挑眉稍,戏谑轻笑,话音方落,有微凉的雪粒子落下来,她伸手接住,嘻嘻笑道:“看,下雪了。” 江蓠眼波一动,索性先发制人,不待落葵继续说甚么,他就像一阵风,几步跑进落葵的房间,扯了床锦被,铺到屏风外头,拖鞋躺下盖被子,一气呵成:“好了,我就睡这了。” 落葵在院中愣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直到夜风拂身,冻得她打了个寒噤,交握的双手冷的像个冰疙瘩,她才咬着后槽牙一脚踹开房门,重重拉开屏风旁厚重的秋香色帐幔,躺在里间儿骂道:“你还要脸不要。” 江蓠头枕手臂,转过脸望着屏风,屏风后头又拉了一层厚帐幔,他甚么都看不到,只万般可惜的轻叹:“脸是甚么东西,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落葵偏着头,一本正经道:“当然厉害了,因为你没有嘛。” 江蓠亦是一本正经:“厉害我也不稀罕,我有你就够了,旁的我都不稀罕。” 落葵心中一悸,她这块千年万年的寒冰,早因江蓠化了冰封,起了波澜,她想要给他回应,可唇角嗫嚅,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她想到江芒硝中的毒,想到错综复杂的天一宗,想到早早做了谋划的藏宝之地,这一切都是盘根错节的局,所有人都是局中牵线的木偶,被无常世事牵着走,都会做一些身不由己的选择。 她无法为了江蓠放弃一切,她的顾虑太多,不能把他当做生命的全部,她明白,于她而言,只能是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 第三百七十七回 鬼市遇鬼 “你,江蓠,你走时,江宗主可说甚么了。”落葵心中一动,悄声相问。 江蓠玩离宗出走的把戏玩得多了,江芒硝每次也就是跳几下骂几句,并没真正阻拦,此次他故技重施离开天一宗,也没多想甚么,听得落葵此问,他皱着眉头,满不在乎:“没说甚么啊,我又不是头一回离宗出走了。” 落葵轻轻吁了口气,声音压的又轻又软,竟有些不似往常的她:“那这次,又是为了甚么。” 江蓠翻了个身,定定望住屏风,望住静静曳地,一动不动的厚重帐幔,帐幔前搁了一盏落地灯架,烛火轻轻摇曳,细细碎碎的光影在帐幔上绰约变化,浮起些朦胧的诡谲:“我提了你我二人的婚事,他狠狠训斥了我。”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打断江蓠的腿,已是江芒硝涵养极好了,落葵再度轻轻吁了口气,那口气像是秋风拂过水面,掀起细碎涟漪:“你跟江宗主提这个作甚么,这不是找骂呢。” 江蓠皱着眉心,想问却又不敢问的疑惑道:“小妖女,你不想嫁给我么。” 静了片刻,落葵吁了口气,声音听来平静似水,没有甚么情绪,可心里的隐痛唯有她自己知道:“想,可我不能。” 江蓠猛然起身,刷的一下拉开帐幔,疾步走到床沿儿,俯下身去,眸光复杂,情意流淌,不肯错开一眼的望着落葵:“只要有你这个想字,就没有甚么是不可能的。” 落葵欠了欠身,令自己离江蓠更近一些,想了又想,她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颈,脸颊微红,眉目坚毅:“江蓠,不管世事如何,你若不罢休,我便不罢休。” 江蓠眉眼骤然一松,一把拥住落葵,紧紧拥着,在她的耳畔低语:“好,好。” 次日,天刚蒙蒙亮,江蓠便跟落葵打了声招呼,说是身为天一宗少宗主,来了青州,就不能不去天一宗分坛露个面,看一看。 落葵知道青州有天一宗的分坛,从前她知道分坛的具体位置,后来,江蓠来过青州后,这分坛便不动声色的换了地方,落葵也就再未吩咐人去探查过,此次自然也未安排人跟着江蓠,她以为,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自己亦有所隐瞒,从前探查是为了宗派,如今不问是为了情字,她打心眼儿里希望,自己与他能有个好结果,即便没有,也能不负彼此。 用罢午饭,苏子匆匆赶来,在院中布下了禁制,神情凝重的挥了挥手,一道光影裹挟着一副巨大的地图呈现出来。 落葵凝眸相望,神情肃然:“这是甚么,他传过来的么。” 苏子沉沉点头:“是,刚传来的。”他伸手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儿:“经天一宗推演,藏宝之地大概就在此处,只是尚未开启,详细的入口并未在地图上出现,这藏宝之地大概所在是天一宗最深的隐秘,至今并未被外人所知,这是对咱们有利之处,另外,天一宗推演出,这藏宝之地的入口和出口是同一处,更适合咱们布阵。” 落葵冷眸微眯,早已做好的谋划呼之欲出:“随你入藏宝之地的弟子都挑选出来了么,布阵的弟子修习的如何了。” 苏子谨慎点头:“都挑选好了,藏宝之地开启,杜衡会带四十八名弟子随我进入,布阵的弟子们都已修习熟练了。” “快过年了。”落葵静默片刻,回望了一眼窗外,若有所思的低喃一句。 苏子同样凝眸望向窗外:“是啊,过了年,开了春,开了春,一切就要尘埃落定了。” 落葵眼波流转,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思忖片刻:“年初一的夜里,让素问和见愁带着五百名布阵弟子,和五百名护法弟子,星夜兼程赶往这片区域,待藏宝之地的出入口出现后,即刻布阵,不可耽误。” 她素手一翻,手上寒光一闪,一只罗盘停在了虚空中,嗡鸣颤动不止。 她在指端轻轻一抹,凝出数十滴蔚蓝色的鲜血,次第不断的滴落在罗盘中。 罗盘顿时嗡声大作,上头浮现出一层层不停荡漾扩散的水泽。 落葵将罗盘推向苏子,平静吩咐:“这只罗盘交给素问,这是日蚀山河渺的阵眼,万万不能有失。”取了这些精血,损耗了她不少气力,她缓过一口气,可脸色仍有些微白。 苏子郑重其事的将罗盘收入袖中,神情凛然,肃穆道:“好,我这就安排。”之家 “等等。”落葵叫住苏子:“到时藏宝之地卧虎藏龙,你和素问的修为自然是不会有大碍的,可那四十八名弟子单凭轻烟匿身阵法,在藏宝之地自保有余,御敌就稍显不足了。”她双手一搓,掌心相对处呈现出一捧蓝汪汪的水泽,水泽里沉着一只昂首而立的异兽虚影。 那片水泽诡异十足的凝在半空中,轻轻悠悠的晃动不止,却没有落下之势。 落葵浅浅舒了口气,轻点水泽,口中念道:“苍苍杳无言,破水,出。” 水泽深处发出噼里啪啦的雷鸣之声,表面随之裂开无数道细小的裂痕。 那只异兽通体蔚蓝,飞快的破水而出,带出一片哗啦啦的水花。 落葵再度轻轻一点:“分。” 异兽一个扭动,身躯散开成无数个星星点点,仿若满天星辰坠落,蔚蓝光华幽幽闪动。 苏子见状,衣袖在桌案上一挥,四十八只天青色长颈玉瓶整整齐齐的码在了上头,瓶口处光华齐卷,分别卷过同样分量的星辰,拉进瓶子中。 落葵眸光一滞,神情平静道:“这四十八滴麒麟之血,分别赐给随你进藏宝之地的弟子,让他们尽快祭炼融合,提升自身修为。” 苏子衣袖轻挥,将玉瓶收好,按了按落葵的手:“有了这些,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江蓠走了整日,未曾回转,而今日是鬼市开市的日子,落葵突然破天荒的想去逛逛,看有没有甚么稀罕玩意儿,买来送给江蓠,她嗤嗤一笑,让他再撞一次鬼。 晚间,鬼市一如往昔,处处透着诡异,没有大的变化,自然也没有大的惊喜。 落葵笑着摇摇头,数着点点洒落一地的星光前行,上回与京墨同逛鬼市的情形,在眼前一幕幕晃过,话音犹在耳畔,可说话的那个人早已成了对头。 她轻叹了声,连忙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江蓠的如花笑颜又在眼前晃个不停,一时间失魂落魄,竟连脚步也不知该从何迈起了。 人就怕走神,一走神这反应就变得迟钝起来,就在这时,一道白光无声无息的缠上落葵的腿脚,转瞬将她禁锢在原地,挣扎了几下,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就是这转瞬间的迟钝,她便着了旁人的道。 “小丫头,别白费力气了。”耳畔传来捻熟无比的男子声音,是那个鬼气森森,讨要玳瑁簪而不得的男子,落葵大惊失色,可她提不起来法力,面对一个来历不明,修为莫测的鬼,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男子飘飘悠悠的落在她的眼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轻笑道:“今日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那臭小子呢,怎么没陪着你,不过也好,正好拿你换我的玳瑁簪。” 落葵哀叹,没让江蓠撞上鬼,自己倒先撞上了,这可真是害人先害己,她佯装无辜,满脸可怜:“大哥,你抓错人了,我就是个小丫头,那根簪子五十两纹银呢,我可不值那个价钱,你不知道,买走那根簪子的最抠门,才不会拿簪子换我呢。” 男子呵呵一笑:“都说我们做鬼的,说的鬼话最不可信,我看你们这些臭丫头,也是满口鬼话,更不可信。” 落葵挑眉,继续满口鬼话的装无辜:“没有啊,天地良心,我句句实话。” “想要玳瑁簪你找我啊,你个大男人,呸,你个大男鬼,被个小妖女骗,不嫌丢人啊。”就在此时,一声极不正经的笑语响了起来,江蓠出现的恰逢其时,估摸着不是偶遇便是一直跟着落葵。 男子扑哧一笑,血呼啦次的脸庞,笑起来竟有些好看:“青州这块地界是邪性,你也太不经念叨,得了,玳瑁簪还我,小丫头还你。” 江蓠笑眯眯的摇了摇头:“方才这小妖女也说了,我最小气抠门儿,她这浑身没有二两肉,我拿五十两换她,我亏大发了。”他摇头摇的飞快:“不换不换,打死都不换。” “你们还有功夫说闲话,要开打就痛快点,别在这风口磨叽,冷着呢。”落葵原本就不怎么害怕,她瞧的清楚,这男子一心只求玳瑁簪,根本不想取人性命,如今江蓠又赶来了,虽说插科打诨没半点正经,可收拾眼前之人,还是易如反掌的。 “这个主意好,你虽然是个鬼,但也是前辈变的鬼,一对一是你欺负我,咱们还是二对一罢,你还能落个好名声。”江蓠松松笑了笑,掐了个诀,打散了缚住落葵的白光,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第三百七十八回 死缠烂打 二人拉开架势准备开打,落葵蹙了蹙眉,低声道:“你打甚么主意呢。” 江蓠低笑:“好久没打架了,手痒痒。” 落葵轻嗤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男子一见这阵势,竟然极其利落的收了法术,笑呵呵的冲天而去:“看来这些日子不见,你们长了不少本事,不过你们总有落单的时候,可别再让我碰上了。” 深夜再次归于寂静,江蓠弯起唇角,眉眼间毫不掩饰笑意,伸出一只手来:“小妖女,你得谢谢我,是我救了你,你得给我点银子做酬金。”落葵一把打开他的手,不屑的撇了撇嘴角,偏着头轻笑:“分明是你连累了我,却还要我谢你,你的脸皮可是少见的厚。” 江蓠弯起狭长的凤眼,轻佻笑道:“那是自然,胆大心细脸皮厚是我的第一本事,少说废话,赶紧掏银子。” 落葵拖着江蓠的手,笑从心底荡漾的眼角眉梢,暖意融融的笑,如同春日里娇艳的花:“走罢,冷飕飕的,都冻透了,你居然舍不得用五十两银子来换我,回家,回家再收拾你。” 江蓠像个受气小媳妇一般,亦步亦趋的跟在落葵身后,低眉顺眼的陪着笑脸儿,唯恐落葵假戏真做,真的把他轰出门去。 ———————————— 就在江蓠从分坛赶去了鬼市时,远在数万里之遥的太白山上,天一殿的偏殿中,薄薄的烟雾在铜制长颈仙鹤香炉摇曳,静谧中,那烟雾打了个旋儿,“噗”的一声,仙鹤的双翅猛然展开,一枚卷的极细小的纸卷儿掉落到香炉旁的紫金铜托盘中,一丝丝青光在纸卷儿上缠绕。 有白袍弟子听到动静,忙快步上前,拿过纸卷儿,急匆匆的送到天一殿正殿中过去了。 天一殿中,淡淡的香气在殿中缭绕不绝,江芒硝伏案奋笔疾书,写着些甚么,而即墨清浅则凝眸相望,不知在想些甚么。 白袍弟子捧着紫金铜托盘进来,躬身放在了二人面前的如意圆桌上。 即墨清浅收回眸光,平静吩咐:“放着罢,你退下罢。” 白袍弟子低着头,慢慢退出殿外,关上殿门。 即墨清浅伸手在纸卷儿上轻轻一挥,嗡鸣一声,缠绕在纸卷儿上青光顿时消散。 徐徐展开来,纸卷上寥寥数语,内容不多,写的极其简单,即墨清浅边看边说:“宗主,江蓠到云楚国青州城了,今日去了分坛,晚间离开的,分坛遣了一名弟子跟着了,不日就能查到他的落脚之处。” 江芒硝手上一顿,没有抬头,只是百般郁结的直叹气:“这个不争气的,又去找那个妖女了。” 即墨清浅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点了点头:“是,只要查到江蓠的落脚之处,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妖女除了茯苓山外的老巢。” 江芒硝将笔重重丢到一边,墨汁淌了满纸,继续摇头叹气:“师弟啊,这就是养儿子啊,哎,养大了还跟你作对,你说,养他作甚么。” 即墨清浅没有娶妻生子,无法感同身受,一脸的苦笑:“师兄,这个,我没养过儿子,我,那个。” 江芒硝瞥了即墨清浅一眼,摇头叹息:“还是你想得开啊,不养儿子,不用受这份养儿子的辛苦。” 即墨清浅蓦然笑了起来:“师兄,不养儿子有不养儿子的好处,可养儿子有养儿子的好处啊,师兄想开些罢,待江蓠长大些,懂事些,就能分担宗务了。” “分担宗务,哼。”江芒硝冷嗤一声:“分担宗务,我是不指望了,他别给我到处惹祸就行了,对了师弟,那个妖女跟云楚国朝廷到底有何关系,查出来了么。” 即墨清浅眸光一动,为难的摇了摇头:“还在查,咱们分坛在青州的根基实在太浅了,许多手段都施展不开,师兄,你是知道的,那妖女和魔头心机叵测,最善伪装,在江湖中行走,从不以真容示人,咱们连那妖女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江湖中更没几个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至于分坛弟子,连与他们打过照面儿的都没有,仅凭妖女二字,一时之间没有头绪,无从查起啊。”中国库 江芒硝有些恼怒的骂了一声没用:“画像不是都传过去了么,他们没见过,你我却是见过的。” 即墨清浅忙低声相劝:“是都传过去了,可青州城人多,一个个比对下来颇为消耗时间,再者,师兄,那妖女和魔头诡计多端,咱们也都无法确定,咱们见到的就是他们的真容啊。” 江芒硝也知此事不易为之,是为难了分坛的弟子,他浅浅的舒了口气,点头道:“江蓠去青州,定然是去找那妖女的,找到了江蓠,就能找到妖女,找到妖女,就能顺藤摸瓜,查出她与云楚国朝廷的关系,师弟,这件事你要盯紧一些,万不可大意。” 即墨清浅连连点头,眼帘低垂,眼角划过一丝异样的微光。 ———————————— 寒冬时节的深夜寒意透骨,落葵窝在廊下的炭盆旁边,虽裹了条厚厚的毯子,仍旧打了个寒颤,抬眼望着对面的江蓠,也不知他打得甚么主意,大半夜的不去睡觉,反倒拉着她喝酒,说甚么对月畅饮,是件极风雅的事,可今天的云翳太厚,只看到灰突突的一片,何谈风雅。 落葵喝了他的酒,却丝毫没有半点嘴软手短,还不忘奚落他:“我怎么不知道你竟还是个斯文人,你是在装斯文罢,要不就是斯文败类。” 话尚未完,江蓠早已扬起一碗酒砸了过去,却被屋檐上的人稳稳接住。 二人大惊,忙抬起去看,却见深蓝色的天幕上,洒落银钉般的星子,光华流淌,而头顶处的廊檐上,不知何时垂下黑色长衫的一角,声音虽轻,却在静夜中悠远传开:“小丫头,如此美酒,你们也不请我喝一杯,真是辜负了。” 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男子,冲着他们嘿嘿一笑,轻飘飘的落了下来,他食指微弹,酒杯稳落于指尖,滴溜溜一转,美酒连成细线扬进口中:“已有数百年没尝过酒味了,讨一杯尝尝。” 自他现身,江蓠便如临大敌,扎了架子准备开打,谁料他却大大方方的坐下,自斟自饮起来,反倒显得他们小家子气十足了。 几杯酒下肚,男子旧事重提:“小子,那簪子你们留着也没用,臭丫头也不敢戴,干脆还给我得了,我赔银子还不成吗。” “成啊,怎么不成,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江蓠眯起双眼,想都不想的应承下来,爽快的令人生疑,说不定他存了甚么鬼心思。 男子登时开怀大笑,痛饮了几杯过后,丢过来一包东西:“你买的是五十两,给,点点,这是五十两,一个子儿不少。” “如今是你求着我,只拿五十两可不成。”江蓠一眼未看的给扔了回去:“咱交情不浅,我也不坑你,你赔我五千两,我给你玳瑁簪。” 落葵张口结舌愣在那里,早听说圈地盖房是青州里最能敛财的营生,可江蓠这搂钱的本事,恐怕连圈地盖房的大商户都要望尘莫及的。她呛了口酒,连连咳嗽:“江蓠,你不去做奸商委实可惜了。” 男子砸了酒杯,仿佛被踩了痛脚般跳骂起来:“五千两,那我还是杀了你来的痛快些,让你也明白明白,投胎是门技术活,下辈子别投在这倒霉人家了。” 言罢,男子周身气息大涨,霎那间变得浑厚强悍令人毛骨悚然,看那身形步法方向,分明是冲着江蓠而去的,谁料他喋喋一笑,单手一摆,在转瞬间却调转了方向,只一个呼吸便捏住了落葵的脖子,将她吊在了半空中。 江蓠想也不想的冲了过去,那男子却手上使劲一握,落葵登时面色惨白,冷汗扑簌簌的落下来,他再不敢肆意妄动,只能呆立原处。 落葵手脚挣扎,气喘吁吁的艰难骂道:“你,你这个不讲理的鬼,你,你们俩,慢慢,慢慢掰扯去呗,伤及,伤及无辜的我干嘛,我,我一个又穷又弱的弱女子,你,你难为我,你的良心被,被狗吃了么,你,你这么不讲理,恃强凌弱,难怪,难怪只能做幽魂,活该你,你投不了胎。” 男子被落葵吵得脑仁儿疼,转过头,瞪着眼恶狠狠的吼了一嗓子:“吵死了,你给老子闭嘴。” 落葵忙紧紧抿住双唇,胆怯的缩了缩脖颈,不敢再废话了,只眼角微动,望了望江蓠。 “如此说来,你很会投胎了,那我送你一程,下辈子投个有钱人家,死也别做穷死鬼,连五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江蓠趁着男子走神的短暂瞬间,身形一闪,如鬼魅般闪到男子身后,无声无息的一掌击在他的手臂上,黑烟滚滚散尽,男子的那条臂膀转瞬间化作虚无。 落葵应声落了下来,江蓠疾步上前,伸手将她捞在怀中,嘿嘿一笑:“看咱们,多默契。” 第三百七十九回 余甘子 男子不恼不怒,断臂处黑烟滚滚,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新的臂膀。随即冲着酒坛打了个响指,坛子中的酒登时见了底儿。 他咂了咂嘴,满意的轻笑道:“这酒不错,要常给我备着。” 话未完,身影便在夜空中划下淡淡的痕迹,他说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留下个玳瑁簪,也就留下了个****烦,不过看此番情形,只要不将他逼得穷途末路,他们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下完了,让你扔了你不扔,他缠上咱们了。”落葵摸了摸脖颈,笑道。 江蓠同样摸了摸她的脖颈,轻抚着她的背:“缠就缠呗,又不是打不过他,你怎么样,可伤到没有。” 落葵笑着摇摇头,轻轻靠在江蓠的肩头,软语道:“喝多了,有点困,走不动,想睡了。” 江蓠打横将她抱在怀中,踹开门大笑:“困了就睡。” 院门处有道黑影一闪而过,苏子慢慢走进院中,看着窗纸上映出落葵二人的身影,一个躺在床榻上,而另一个在屏风外头打了个地铺,他且喜且忧,喜的是二人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而忧的是眼看着两个人情意渐深,那么他日事发,少不得伤筋动骨,他满腹愁肠的长叹一声,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苦涩从心底漫了出来。 苏子定了定神儿,疾步走过去,推门而入,对着屏风边儿上打地铺的江蓠喝道:“你出去,我有事跟落葵商量。” 江蓠梗着脖颈,嘴硬道:“我不出去,小妖女有甚么事儿都不瞒着我。” 苏子长眉一轩,语露威胁:“是么,你确定不出去么。” 江蓠愣了个神儿,掂量了下自己的斤两,忙裹着锦被一个咕噜爬起来,愤愤不平的边走边哼:“出去就出去,这么凶干嘛。” 苏子摇头一笑,撩开帐幔,快步走到里间儿,对落葵附耳低语:“他刚刚传来消息,鬼帝夜合的遗宝中,有化界混沌阵法的布阵图。” 落葵猛然直起身子,惊诧低语:“果真么。” 苏子点头低语:“属实,得到他的传信后,我查阅了魔界典籍,数万年前鬼帝夜合的宫殿曾遭受过妖族进犯,但却在大战中毫发无损,所依仗的便是这化界混沌阵法。那么,此阵的布阵图极有可能就收入在他的遗宝中。” 落葵靠坐在床头,心潮起伏,云楚国的九州皆被阵法笼罩,阵眼就是宫城,九州护城阵法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如此庞大繁复的护国阵法,乃是父亲呕心沥血数十年的成就,据父亲所言,这阵法若能与魔界的化界混沌阵法相结合,威力将更加强悍,可那化界混沌阵法的布阵图数万年前久已失传,此事也成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憾事。 既然有了这布阵图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总要探上一探,落葵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掐诀,硬生生的从眉心逼出一滴蔚蓝色的血珠子。 那血珠子静静悬浮在虚空中,沉静悠长的荒古之意迎面扑来,那珠子深处,透出一点隐隐约约的符文飘动,看不那么真切。 苏子一见这血珠,便神情大变,急急道:“落葵,你干甚么,快些收回去。” 逼出这枚血珠,落葵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连嘴唇都恍若雪色,轻轻颤抖道:“哥哥,我不能随你一同进入藏宝之地,父亲在这滴心头精血中封印了一点化界混沌阵法的残图,你进入藏宝之地后,可以凭借此物,感应到化界混沌阵法布阵图的所在,抢在众人前头,夺了此宝。” 言罢,她双手轻颤,将血珠子推向苏子。 苏子却一把握住落葵的手,连连摇头:“你的天绝毒全靠心头精血压制着,若是任由我带走一滴,不出三五日,天绝毒发作,虽不至丧命,可却也是生不如死之痛啊。” 落葵缓了口气,眸底湿润,隐含喜色,摇头道:“我会忍着的,再痛我也能忍得下,苏子,若能得到化界混沌阵法的布阵图,这云楚国从此固若金汤,你我,还有甚么舍不下的,这点痛,又算得了甚么。” 苏子急切道:“落葵,你别急,我还有话没说完,云轴子今日 也传了消息来,说是藏宝之地中有一处地方,生有金灵杨芝,是炼制化尘丹的主药,金灵杨芝采下后,半个时辰内就要入炉炼丹,丹药成,半个时辰内就要服下,否则药力散尽,落葵,这是缓解天绝毒之力的唯一机会了。”他慢慢蜷起落葵的手,慢慢道:“葵儿,你把精血收回去,这回,你得和我一起去了。” 落葵唯恐苏子是在哄她,到时藏宝之地群敌环饲,她的修为尚未尽复,取宝又非一日之功,她怕成为他的拖累,缓缓摸着臂弯处的守宫砂,心中隐痛,紧紧盯着苏子的双眸:“苏子,你不是在骗我罢。” 苏子紧紧攥住落葵的手:“没有,我查了典籍,鬼帝夜合曾移栽过此物,葵儿,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到你,那金灵杨芝,也一定能找到。” 虽然并非十足的把握,但也要试一试,只有缓解了天绝毒之力,才能缓解自己的经脉枯萎之势,让自己活的长久一点,做更多的事,气死更多的人。 灯影绰约,晃动不止,落葵瞧着有些眼晕,微微眯着双眸,收了法诀,那枚蔚蓝色的血珠子,倏然没入她的眉心,她身形微震,慢慢点头:“好,左右寻宝之事已布置的差不多了,你我同去,也不会有大碍,青州这里,就让杜衡代为料理罢。” 苏子揉了揉落葵覆额的刘海,又将鬓边的发别在耳后,轻轻按了按她的肩头,轻声细语的哄道:“有我在,放心罢。” 落葵反手握住苏子的手,柔声叹道:“哥哥,谋事在人,你莫要太忧心了,要紧的是布阵图。” 苏子微微点头:“我知道,不管结局如何,总要试一试的。”他望了眼窗外,江蓠果然十分识趣的躲得极远,并未偷听,便压低了声音道:“还有,江蓠今日回来时,带了尾巴回来。” 落葵一惊,怔怔望住苏子,心里泛起些寒意,但是在这件事情里,她选择了相信江蓠,相信这尾巴不是他刻意带来的,相信是他大意了,一定是他大意了,她的眸光薄寒一片,唇角蕴着冷笑:“解决了么。” “解决了。”苏子捏了捏落葵的手:“落葵啊,我也愿意相信,江蓠不会故意带人来的,但是,这附近的暗哨,还是要多添一些,以防万一。” 落葵冷冷凝视夜色,口中带着薄薄的血腥气,说出的话别有杀意:“暗哨增加三队,巡视范围向外侧推一个街口,日夜不停巡视,凡是有脸生的靠近此地,全部拿下。” 苏子点头,同样语露杀机:“杀么。” 落葵凝神,牵出一抹笑:“甄别之后,可疑者一个不留。” 日子波澜不惊的过去,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夜间那讨要玳瑁簪的男子又来了,拌了几句嘴,讨了杯酒喝,留下一句明日再来的话,便走了。 此后数日,男子果然每晚都来讨杯酒喝,每每都趁着酒劲讨要玳瑁簪,结果自然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却仍旧乐此不疲,只是再未动过手,而言语上的几次交锋,也都败在了江蓠嘴下,落葵不禁笑他是来过酒瘾的,讨要玳瑁簪只是个幌子而已。 这一日入夜,男子竟拎了一坛子酒前来,据说还是藏了数百年之久的前朝御酒,给他们各自斟上,笑的格外无奈:“我藏了几百年,自己都舍不得喝,今日却要取出来,讨好你这个臭小子。” 这些时日,他们与他早混得捻熟,再没有起初相见时的剑拔弩张,就连他那张血呼啦次的脸,如今看起来也没那么阴森恐怖了,现下一听说那酒是数百年前御酒,他们没见过市面的本性暴漏无疑,皆迫不及待的举杯要尝个稀罕。 “滋味果真非同一般,喂,你对我们还真是不错呢。”江蓠喝着酒,瞥了男子一眼,笑道:“咱们也算有些交情了,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整日这样喂来喂去也不尊重不是。” 男子嘿嘿一笑:“名字,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我几乎都要忘了。”他晃了晃头,淡淡续道:“一转眼我已经死了几百年了,我活着时叫余甘子,如今你们还是这样称呼我罢。” “余甘子。”落葵与江蓠面面相觑,他们并没有听说过此人。 余甘子戳了一口酒,顿了一顿,再一仰脖子,咕嘟嘟猛灌了一大口,面上无悲无喜,瞧不出甚么情绪,缓缓吟道:“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这首诗,你们可听过。” 第三百八十回 免费的打手 见二人深深颔首,余甘子笑了一笑:“我便是那首诗中的君。”猛然灌了一口酒,那是极好的酒,丁点不洒的尽数入喉,许是饮得太猛,呛得嗓子发紧,那话中透出道不尽的百年世事沧桑。 落葵尖叫了一声,再一不留神杯子坠地,伴着一声脆响,青瓷酒杯成了满地碎片,也不能怪她手不稳,她幼时背这首诗背的直哭,也背不下来,实在是最大的幼年阴影了,她记得自己还曾因背不下来诗,骂过街。 若这余甘子说的是实话,那玳瑁簪也本就是他的东西,他来讨要绝对是理所应当的事。她围着他来回打转,仔细打量,能见着余甘子本人,也是运气,她拉过苏子:“江蓠,快把玳瑁簪还给他罢,这本就是他的东西。” “唔,还给他也不是不行,不过,照这首诗中所说,当初这玳瑁簪是被挫骨扬灰了的,怎么会再度现世呢,”江蓠欲言又止,吊足人的胃口,他瞧瞧落葵,又侧目瞧着余甘子,眸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笑道:“你得与我们说道说道。”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江蓠果真深得她心,一开口就问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亦是笑道:“不错不错,我也想知道。” 谁料这一问,竟是戳到了余甘子的痛处,他双目紧闭,紧握着酒杯半响不曾言语,数百年岁月流转,都没能解开心里最隐秘的那个结,如今要他猛然一一道出,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他们等的心焦,即将放弃探究这段隐秘时,他面上却有了一丝凄然淡笑,恍如隔世,闭目轻叹:“此事我数百年未曾说出过,今日说出来,也算了了我的心结。” 余甘子啜了一口酒:“当初,我与她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后来我负了她,这是便是始乱终弃,是你们听惯了的,戏折子中已唱俗套的一段了,我要说的,是她身死之后的事。她身死后,因怨念太重,被困在黄泉中无法转世轮回,而我死后,在黄泉路上见到她,已被怨念所困,神志不清,我想求她原谅,助她轮回,这才设法逃出黄泉,变成孤魂野鬼。”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我耗尽数百年光阴,将当初被挫骨扬灰,化为虚无的玳瑁簪重聚,只差双珠便可以救了她,那双珠原是东海神珠,是不会被挫骨扬灰的,只是流转数百年,不知遗失到何处去了,我好容易寻到了一颗珠子,在我寻找另一颗时,不料玳瑁簪却丢了。”他眉目间难掩悲痛之色,仍沉溺在往事中,难以自持的淌下清泪,可转瞬间,却又了无痕迹了。 “然后你打探到了玳瑁簪的下落,可却被江蓠买走。”落葵怨恨道:“你不珍惜活人,死后却来祈求人家原谅,我若是她,死都不会原谅你。 余甘子顿了顿,目光移到苏子手中的玳瑁簪上:“你说的没错,我是罪孽深重,合该受诛心之罪,可是我不忍她被困在黄泉中数百年,是真心想救她脱困。” “也许她是看透了世间人心,不愿再受红尘之苦,在你看来,这是困住她的牢笼,可在她看来,也许这才是她的清静之地。”落葵缓缓道。 江蓠竟一反常态的平静,摩挲了半响玳瑁簪,最后默然的丢给了余甘子。 自簪透出一股寒意,那是余甘子熟悉的感觉,有了此物,那救赎与原谅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了,他冲着江蓠躬身一礼,由衷道:“多谢。” 江蓠沉沉道:“你花了数百年的光阴重聚了玳瑁簪,又机缘巧合的买回了双珠中的一珠,那剩下的一珠,你要用多少时日才能找到。” 余甘子微叹:“我不知道,不过我已等了数百年,早已磨出一副极有耐心的性子了。” “可你总在世间飘荡,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是个能算计的,几次为了钱财放过你,可难保你下回就碰到个不爱财,只爱除魔卫道的,一下子就打你个神形俱灭。若是你魂飞魄散了,又要靠谁来救她。”江蓠望着他,抿了口茶。 一时间无语,静了许久,余甘子才又望着江蓠,缓缓道:“我倒是有个容身之计,不知你可愿帮我。”不待江蓠点头,他又续道:“我藏身于玳瑁簪中,由你日日带着,待时机合适,我找到了另一颗珠子,再助她轮回,如此,我也可以安心走了。” “那我有甚么好处呢。”江蓠笑眯眯的问道,他已经大方了一次,现下是一点亏都不能再吃了。 “好处自然是我替你消灾挡难了。”余甘子早想到了对策,一笑。 “嗯,这个法子不错,有个不花钱的打手,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江蓠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 “那我就多谢二位了。”余甘子松下一口气,堆起满面笑纹冲着二人深深一辑。 落葵却侧身避开了,若有所思的一笑:“哎哎,答应帮你的是江蓠,我可没答应你,有他的好处,却没有我的,这可不厚道哦,所以就别指望我帮你,再说了,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始乱终弃,忘恩负义的人,我才不会帮你。”她哑了口茶,那茶冷透了,一如她当初冷透了的心。 江蓠拉住她的手,眉目含笑,柔声细语的如微风拂过:“小妖女,有个不要钱的打手,不要白不要啊。” 落葵托着下巴,眉心微蹙,敛着笑意故作苦恼长叹:“交友不慎,这是我自找的。得了,既然你要帮他,那我也搀和搀和罢,不过,好处呢。” 江蓠笑着轻轻拍了下落葵的手:“有我的好处,自然就有你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张口找男人要好处,当心我悔婚哦。” 落葵反手打了一下江蓠的掌心,哼笑道:“你敢。” 江蓠冲着余甘子挥了挥手。 余甘子会意一笑,身形轻晃,转瞬没入玳瑁簪中,簪子飞快的掉到江蓠手中。 江蓠反手将簪子簪进落葵发间,郑重其事的叮咛:“这簪子是送给你的,打手自然也要跟着你。”他微微一顿,探寻一问:“小妖女,你,是不是也打算去藏宝之地。” 见落葵不置可否,他知道自己又无意间触及到了她的隐秘之事,自嘲的一笑:“藏宝之地开启后,势必会群敌环饲,可你伤势未愈,修为也没有尽复,虽然有苏子护着你,但事情素来多变,你又一向招人恨,仇家多,我无法时时跟在你的身边,实在放心不下,万一你在藏宝之地落了单,又遇上劲敌,余甘子也算是个助力,能够拖延一阵子。” 他拉过落葵冰凉的手,放在手中捂着,眸光情深,慢慢道:“那枚清水珠,你定要时时戴在身上,那珠子里,封了一记天一宗的秘法,你催动后,我顷刻间便能知道你的位置,赶去救你。” 落葵心中酸涩,她一门心思想着算计天一宗,而江蓠却一门心思想着护住她,她有些愧对他待自己的赤诚之心,无言以对,只静静靠在他的肩头。 江蓠呵呵轻笑:“怎么,这就心软了,这可不像你啊。” 落葵垂眸不语,只低低唔了一声。 除夕这一日,天气晴好,远远望去,湛蓝的天沉静的如同一汪深潭,冬日的暖阳渐渐升高,明晃晃的投入院中。 落葵早早起床,她如今是正经册封的公主,按着规矩,丁香给她梳了觐见的朝云近香髻,在发髻两侧簪了一对赤金丹凤衔红宝东珠钗,又在发髻后侧压上累金丝嵌宝后压,辅以赤金花钿点缀,这么些珠钗压在头上,她顿时觉得脖颈短了三寸。 既是过年,那些奔丧一般的素色衣裳便穿不得了,丁香从大柜里翻出簇新的大红缕金百蝶穿花袄子,配上杏黄底儿满绣折纸粉樱花百褶裙,裙摆溜了一圈金丝八宝纹,她瞥见落葵一脸嫌弃,咧嘴笑道:“主子,且忍忍罢,一年到头难得有穿的像花瓶一样的时候。” 落葵皱着眉头,勉为其难的把这红的晃眼,金的刺目的衣裳套在身上,蹬上一双粉底儿绣迎春花小靴,靴面儿上还各缀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 她对着菱花镜转了个圈儿,忍不住把自己从头到脚嫌弃了个遍,才撇嘴道:“差不多了罢,可以走了罢。” “等等,还有呢。”丁香拉住落葵,按在椅中,捏着粉扑子,在脸上扑匀了杏花粉,淡淡的朱色胭脂从眼尾扫到脸颊,如此一来,两弯水弯眉,一双冷清眸,镜中人的面上有了些红润,精神头也足了许多,唯独耳畔一痕烧伤留下的疤痕,煞了风景。 丁香端详菱花镜中的人影良久,才拿着杏花粉,在那疤痕上扑了又扑,仍是无法完全掩盖住,不禁一叹。 落葵按了按丁香的手,扭了扭身子,不自在的闻着自己满身的幽幽香粉味儿,苦笑了一声:“好了么,再折腾下去,我的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第三百八十一回 不是冤家不聚头 丁香捧着菱花镜,前前后后照了个遍,才满意的点点头:“大公子说了,这是主子晋封公主后,头一次的正经家宴,不能大意,不能丢了颜面。” 苏子打帘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满意的点点头,笑语盈盈:“小丁香说的对,这样打扮下来,才是个便宜公主的样儿,不过,一入冬,你就三灾六病的不停,我还怕会耽误了今日的觐见,谢天谢地,你可算是缓过来了,今日宗亲们觐见太后,若是你还病歪歪的,少不得要惹人笑话。” 落葵只一笑,有那桩丢人的退婚旧事在,即便她再如何精神,也是徒劳,都会惹人笑话的。 还尚未来得及说甚么,苏子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语道:“晋和回来了,你今日进宫觐见太后,怕是会遇上她和许贵妃,若是她言语不善,你千万克制些,莫要与她起争执。” 落葵抿着嘴一笑,拍拍苏子的手,让他安心。 苏子却紧蹙着眉头续道:“京墨也回来了,和曲莲也重修旧好,他仍是散伯,又有霖王这样大的靠山,说不得他也会进宫面圣,万一你碰上他。”他欲言又止。 落葵微怔,冲着镜中的苏子笑起来,笑中有凛冽的寒意微过:“你从来不曾这样瞻前顾后的,今日又是怎么了,你放心就是了。” 郁李仁跳到她的肩头上,口中又衔了一枚花钿,簪入她的发髻,偏着头看了看,笑道:“苏子,你想太多了,师妹这样的禀性,是不会把自己折进去的,要折也是折旁人。” 外头传来脚步声,郁李仁耳廓一动,藏到了床底下。 落葵忙转头望去,门帘微动,只见江蓠端了个白瓷药碗进来,搁在翘头小方几上。 “这是,甚么。”落葵瞧了眼半碗黑乎乎的汤水,苦涩的药味儿浓郁逼人,她顿时心生不祥,这是故意来坑自己的了。 江蓠仔细端详了一番落葵,总算是有了些精神,不再是往日那般半死不活的模样了,他挑了挑眉稍,满脸无辜,这碗里是甚么,他也不知道是甚么,反正杜衡让他端过来的,总不能是毒药罢。 苏子端过药碗,徐徐吹得温热适口后,塞到落葵的手里:“怕你撑不住这一整日宗亲长辈们的叨叨,给你熬得提神补气汤药。” 落葵忍了又忍,咬着压根儿一口灌进去,皱眉摇头:“真苦。” “哼,我费了多大的劲熬的,你还嫌苦,那我还不如熬一碗安神药,叫你睡个十天半个月的,就不用听他们叨叨了。”苏子轻哼了一声。 江蓠笑嘻嘻的补了一刀:“那还不如熬一碗聋药让你喝了,不就听不着他们叨叨了。” 落葵白了江蓠和苏子一眼,拿过紫檀雕花衣架上银红斗篷,裹在身上,施施然的出门去了。 苏子和江蓠在门外送她离开,瞧着杜衡驾着马车,护送她往宫门去了,隐隐眉心紧蹙,面有忧色:“今日是除夕,按规矩阖宫众人和宗亲们要一起觐见太后,若是遇上些她不愿遇到的人,怕是不好。” 江蓠听落葵说过往昔之事,也亲眼见过那令人锥心的场景,更知道苏子所指是谁,但他以为,凭落葵的性子,即便碰上他们,吃亏的也是他们,断不会是她。 时值隆冬,御园中早已花木凋零,不复往日繁花丽景,但因着年下,光秃秃的实在晦气,宫里早早备了各色绢花,悬在枝头,热热闹闹的,倒也生出些暖融融春意葱茏来。 进了宫门下轿,落葵从御园往寿安宫走去,一路走着,一路叹着皇室奢靡,以绢花点缀枝头便罢了,绢花上竟还缀了东珠、琉璃、玳瑁和其他宝石,冬日的阳光照上去,折出炫目的光华,整个御园像是笼上了五彩云霞,恍若仙境。 花团锦簇里,迎面过来两个人,身姿娉婷,妆容精致华丽,落葵定睛一看,不由的在心底暗叹,真是怕甚么来甚么,冤家路窄了,遂定了定心神,疾步上前,齐齐整整的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娘娘,晋和公主。” 晋和皱着眉头,敷衍着回了个平礼,眼见落葵脸上的疤痕,盘踞心中的意难平,到底平息了一分。墨雪文学网 落葵打量着晋和,仍是往日娇俏的模样,但浓妆之下掩了些憔悴。 晋和嫁去北谷国后,国主待她尚算亲厚,但国主后妃无数,明争暗斗,算计人心之事自然少不了。奈何晋和天真少心机,即便落葵早在宫里安排了人手照应,但还是吃不少暗亏和委屈。 出神间,许贵妃蕴了丝和善的笑意,扶起她的手道:“许久不见公主了,方才去给太后请安,听说公主前阵子病了一场,今日瞧着像是清瘦了几分,公主若是身子尚好,陪本宫走走可好。” 落葵见无法推辞,只能含笑点头,稍稍退了半步,随着许贵妃在御园中缓缓行着,在心底盘算着要不要装个头晕脑热崴脚摔倒甚么的,早早退下,却迎面撞上了进宫谢恩请安的京墨曲莲二人,她微微侧目,只见许贵妃唇边挑着戏谑笑意,顿时心下了然,遂浅笑着跟了上去。 二人气色倒是十分好,手拉着手的模样,也是宫里宫外传说中的恩爱夫妻。 京墨这个散伯,是个便宜散伯,有名无实,既无官职又不得陛下重用,散伯不中用,曲莲这个伯公夫人,就更是微末了。 原本有曲家这样的商贾巨家做后盾,二人在青州城中也算如鱼得水,有几分薄面的。 可二人运气不好,曲家因欺君之罪被抄没,曲天雄又死了,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原以为二人的苦日子就要来了,可曲莲靠上了霖王,靠着霖王对月姑,也就是曲莲的生母的情意,二人入了霖王府,成了他最重用之人。 京墨这个散伯,曲莲这个伯公夫人,比从前更加得势,风头渐渐压过许家,隐隐有成为青州城第一世家的意味。 京墨与曲莲一见落葵,原本有几分迟疑,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相见,如何相谈,但见她含笑款款而来,心上更添了几分惧意,登时愣在原处,不进亦不退,一时间竟还忘了行礼。 许贵妃倒也不恼不怒,依旧含着和善的笑意,道:“这是世袭了爵位的散伯京墨。”她侧目瞧着落葵,笑道:“公主应当认得罢。” 落葵笑着颔首:“自然认得,尚未恭喜京伯公。” 见她神情如常,恍若无事,京墨与曲莲不免有些尴尬,许贵妃抿了抿嘴,笑道:“伯公今日进宫,是来谢恩的罢,伯公和伯公夫人月前大婚,本宫送的贺礼可收到了。”她打量着曲莲,掩口轻笑:“伯公夫人姿色过人,人品贵重,与伯公果然是一对璧人。”她扫了落葵一眼:“公主病中容颜憔悴,脸上又带了伤,今日一瞧果然不如伯公夫人姿容娇艳,难怪,难怪伯公会弃了公主,听闻当日还是公主求太后赐婚,公主果然大度。” 一听此言,京墨和曲莲面色大变,这话说的刁钻无比,听来自然无比锥心,一时间进退不得。 曲莲定了定心神,瞥一眼落葵,抿着嘴温婉一笑:“谢贵妃娘娘夸奖,妾身自然是有妾身的好处,否则当初,怎会公主贴上丰厚的嫁妆,也未能如愿嫁入散伯府中呢。” 此言一出,落葵暗哼一声,不禁有些想发笑,胸大无脑四个字果真不是虚妄之言,她半真半假的红了眼眶,叹了一句:“我这个没了亲娘,空有名头的公主,处处不如人,时时不如意,做的也着实委屈。” 这一副寂寥的神情落在许贵妃和晋和公主眼中,二人对视一眼,不由的泛起喜色。 落葵却转瞬哧的一笑,口中讥讽起来:“我这么个无父无母的落魄公主,自然比不得伯公,祖上阴德庇护,有爵位可以世袭,也比不上伯公夫人,朱门绣户的,不必费甚么心思,便能觅得良婿。不过。” 她笑吟吟的望着二人:“我这公主再不济也是公主,你们见了也是要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与我行个礼的。对么,贵妃娘娘。”言罢,她仍笑吟吟的相望,只是笑意中夹着白刃,令曲莲猝不及防的微颤了一下。 许贵妃哑然,转瞬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那是自然。” 京墨如常行礼,倒是曲莲气的几乎要呕出血来,咬着牙敷衍了,眸中闪过凌厉之色,存心想戳一戳落葵的痛处:“你原也可以觅得良婿,嫁去北谷国做国主后妃,岂不是风光无限,只可惜让旁人捡了便宜。” 话音方落,落葵心底的笑意更甚,脸上几乎要绷不住了,仍勉力忍着笑,冲着许贵妃恭谨道:“贵妃娘娘当日忍痛远嫁晋和公主,乃是国之大计,保云楚平安,实是大义,令人钦佩,可此时却被人说成贪图富贵风光,晋和公主也真是委屈,贵妃娘娘一向最重规矩,不知这挑唆之罪,该如何处置。” 第三百八十二回 都是记仇的 曲莲登时慌了神,她只一心想让落葵难看,却忽略了那也是许贵妃的痛处,其实她话尚未说完便已后悔了,只可惜话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她眼瞧着许贵妃与晋和越发难看的脸色,明明是寒冬,她浸出一身冷汗,竟然嗵的一声瘫倒在地,勉力辩白道:“妾身,妾身并无此意,还请娘娘恕罪。” 许贵妃媚眼如丝,拈了朵绿梅细细捻着,蕴着十二分和善的笑意,眸中却渐渐寒了,而边上的内侍朗声道:“回娘娘的话,对公主殿下不用敬语,不施全礼,在宫禁中公然挑唆,两罪并罚,合该掌嘴罚跪。” 落葵仍旧和善的笑着:“这大年下的,打花了脸也不好看,伯公夫人头一回进宫,仪德有失也属常事,贵妃娘娘,不如便小惩大诫罢。” 许贵妃夹着寒意一笑:“既然公主求情,你便在此处跪上八个时辰罢。本宫听闻伯公夫人也是修行之人,八个时辰跪下来,是跪不坏你的膝盖的。” 言罢,她抬眼望了望曲莲,又冲着青白斑驳的青砖地面努了努嘴,便有侍女一左一右的将曲莲死死按在地上,那冷硬的地面令她激灵连连,她面色灰白,抬眼望着京墨,京墨却只咬着下唇,不发一言。 许贵妃冷笑一声,携了晋和的手,款款远去,留下落葵与他们慢慢掰扯。 落葵折了枝白梅置于鼻下轻嗅,有内侍搬来绣墩,请她坐下,她挥了挥手,淡淡笑道:“你不必去看京墨,他这个散伯是你眼中的天,可在这宫里,他这个散伯却连个屁都算不上。” 落葵饶有兴致的巡弋着曲莲煞白的脸,继续冷笑:“你别委屈,也别掉你那不值钱的贱泪。你既要享这天家福分,便要受这见不得人的罪,今日之事虽是你挑起的,但也算是本宫送你们的贺礼罢,让你长长记性,在这宫里,一个错处便是万劫不复,你若不想死的太惨,便最好做个哑巴。” 随即她俯下身去,细长的手指拂过曲莲的脸颊,眼瞧着曲莲打了个寒颤,她轻笑一声,旋即高高仰起头,冬日里的阳光竟有些刺目,刺得她双眸微眯,鼻头酸涩,转身往寿安宫走去,却在拐过弯去看到一个内侍拿着伞,匆匆赶来。 她拦下内侍,平静问道:“作甚么去。” 内侍微微一怔,躬身一礼:“回公主殿下的话,方才霖王殿下路过御园,吩咐小的,来,来给伯公夫人送把伞。” 落葵抬起头,重重云翳掩住了阳光,天在转瞬间阴了下来,有稀稀疏疏的雪粒子打下来,眼看渐成鹅毛大雪之势。 她抿唇冷笑,恍若冰雪凝在唇边:“霖王殿下还真是宅心仁厚,不过,贵妃娘娘的意思是罚跪,若是打着伞罚跪,怕是有违贵妃娘娘的旨意罢。” 内侍颇觉为难的哽道:“那,这,霖王殿下的吩咐,小的,小的也不敢违抗啊。” “那么,你是在何处当差的。”落葵挑眉平静道。 内侍微微垂首,诺诺道:“回公主殿下的话,小的是御园里的花木匠。” 落葵凝视云翳,淡然冷笑:“那么平日里,你是见贵妃娘娘的时候多,还是见霖王殿下的时候多。” 内侍微怔:“回公主殿下的话,自然是贵妃娘娘。” 落葵挑眉,慢慢走向远处,留下似有若无的淡淡一语:“那么,你是想一辈子不好过,还是想一阵子不好过。” 内侍顿时恍然大悟,环顾四围,这冷飕飕的御园里,除了远处一站一跪的京墨夫妇,再无旁人了,他忙将伞夹在腋下,低着头快步走回了御园耳房。 落葵兵不血刃的出了一口恶气,心情大好,在宫里用午膳时,不由的多添了一碗饭。 看着落葵胃口不错,精神头儿也足,太后也安心不已,畅快的笑了又笑。 落葵陪着太后说了半晌的话,趁着寒凉的晚风回到水家时,家家户户门前已红灯高悬,在寒风中生出暖意。 桌案上已摆了各色菜式,极为丰盛,她抿嘴一笑:“这真是过年,弄了这么多菜,咱们几个人哪吃得完。” 今年的除夕家宴多了江蓠这个外人,多有不便,落葵便没有让杜衡带着人过来请安拜年,反倒亲自去了隔壁院中与素问见愁等人见了面,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厚厚的年礼,便打发他们各自找乐子去了。 至于杜衡和丁香,则心不在焉的草草扒了几口饭,请安告退后,也去了隔壁院子,与见愁等人一起守岁去了。 没了旁人盯着,江蓠又对苏子视若无睹,行为举止上也亲密自然了许多,不住的给落葵夹菜,温柔笑道:“这个是我烧的,手艺自然是比不上苏子,但好歹是我的心意,不许吐出来。” 落葵夹了一筷子菜置于唇边,嗤的一笑:“你们知道我今日在宫里遇到谁了。”想起今日之事,她再度笑起来:“我不止遇到了晋和与许贵妃,还遇到了京墨和曲莲。” “今日你在御园大杀四方,早有人传过话来了,不过我倒是很意外,你竟没打花他们的脸。”苏子饮了口酒,笑眯眯的抚了下落葵的发髻。 “京墨和曲莲会选在今日面圣,自然是许贵妃听说了坊间传闻,想瞧我的笑话,想看一看我是如何的悲痛欲绝,以解害她女儿远嫁的心头之恨罢了,我当然要让她如愿以偿了。”落葵执了杯酒,酒中映出她的笑颜,面色微酡,沉沉笑道。 想到杜衡前来回禀的宫里的情形,江蓠竟然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落葵不明就里,诧异的望着他:“你怎么了,浪费我的酒。” 江蓠盛了碗汤递过去,别有意味的笑道:“原以为你会受委屈,还想着若有人欺负你,我要找甚么法子替你报仇呢,谁想你竟如此厉害。” 苏子瞥了江蓠一眼,哼道:“江蓠,你可不要忘了,我与落葵都是嗜血道的魔头,只要我们愿意,那只有旁人受委屈的份儿,你若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江蓠哽了一哽,狭促笑道:“巧了,我也是个小气记仇的。” 落葵端了盏酒,跟江蓠轻轻碰了一下,咯咯直笑:“那么,大家都是同好,就谁都别嫌弃谁了。” 江蓠怔怔瞧着她那双手,一入冬关节处红肿,生了冻疮,每日苏子都要撵了细细的姜汁给她浸手,涂抹膝盖,宫里的御医来了几回,皆是道病入骨髓,难以痊愈,只能一日日熬着,开了春日渐暖和便会好些了。 心下不由的有些酸,这是受了多少艰辛苦楚,才能熬出一身的病痛,才能熬出一颗冷硬的心来,他幽幽叹了一叹,想着改日去找些药方子,即便治不好这陈年旧伤,少些痛苦也是好的。 落葵啜了口酒,喟叹一声:“我本不想与他们纠缠什么,可她一昧挑事,想让我难堪,她不懂宫里规矩便罢了,竟还不知深浅,犯了许贵妃的忌讳,我只是借了许贵妃的手敲打敲打她,其实若非有霖王给她撑腰,依着许贵妃,她那张脸怕是不能要了,这宫里从来就不缺嘴比脑子要快的死人,她这一回是万幸,下回便没有这么万幸了。” 她眸色微暗,默默投向窗外,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落雪,绵绵无绝,无声无息,顷刻间,瓦上,地上,萧索的花木间,覆上薄薄一层银白,银装素裹的美景之下,藏着透骨穿髓的极寒。 苏子摇摇头,抿了一口酒,嗤笑道:“她家虽是个大户,可出身到底摆在那,京墨虽有世袭爵位,却早与宫里断了往来,连规矩都没学全,又如何会知道宫里那许多弯弯绕绕,不过日后霖王会在边上提点他们,这样的亏,他们吃不了几回了。” 落葵撇了撇嘴,轻蔑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只要他们现在过不好,我就高兴了。” 苏子双眸在二人身上巡弋一圈儿,他想到过了年,藏宝之地就要开启了,到时候风云突变,就算二人想在一起,也不可能在一起了,这个年,或许是他们二人在一起过的头一个年,也是最后一个年了,不如,不如就做次好人罢,他又灌了一盏酒,酒盏在桌案上轻轻一磕,笑道:“行了,你们俩慢慢吃罢,我约了良姜。” “大半夜的,你约了良姜干甚么去啊。”落葵追着喊了一句。 苏子挥了挥手,大大咧咧,毫不掩饰的嘿嘿一笑:“喝花酒去,喝一整夜的那种。” 落葵哽了一哽,气了个绝倒。 江蓠忙夹了一筷子菜给落葵,他明白苏子这是给自己腾地方,让自己与落葵能好好的一同守个岁,说些私密的话,他眉眼俱笑道:“你啊,多吃点,少操点旁人的心,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罢,你这病怏怏的样子,除了我,也没谁肯娶了罢。” 落葵脸庞微红,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恼羞成怒,不屑的嗤的一笑:“你也可以不娶,我又没逼着你。” 第三百八十三回 异象生 江蓠捉住落葵的手,狭促笑道:“我愿意。” 这三个字听在落葵耳畔,她心神荡漾,江蓠的神情那般真切赤诚,自己却无法坦诚相待,想到自己的算计和隐瞒,想到死在街口的那许多天一宗分坛弟子,她有些不敢看他的双眸,忙移眸望着窗外簌簌雪下,掩住了一切人迹。 酒过半酣,夜色渐沉,江蓠瞧了眼外头的夜色,笑道:“我给你备了些稀罕玩意儿,走,去看看。” 落葵回了神儿,扬眸笑道:“甚么。” 江蓠笑而不语,取过件披风裹在落葵的身上,携了她的手走到廊下,纷纷细雪被风一卷,迎面扑来。 江蓠将她裹在怀中,在她耳畔呵出温热的气息,她登时面红耳赤,心咚咚狂跳,却并不想从那个温暖安稳的怀中挣脱出来,只靠在他的胸口,任由他拥着自己,一同走到院中。 雪地中印下二人的足迹,江蓠点了火折子,在院中点燃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伴着些砰砰之声,那红黄蓝白诸色的火花次第从地面上腾到半空中,如一树树五光十色的琉璃藤蔓,照亮半个夜空。 转瞬间,那些藤蔓变了风景,漾起层层变幻多姿的细密涟漪。远远望去,那些渐次漫开的涟漪,像是是夜空中点燃了十里宫灯,冬日里绽开了万重繁花,亦在落葵的心上激起微澜,层层漾开。 廊下一时寂静无人声,唯有院落中砰砰之声动人心扉。落葵与江蓠贴的那样近,能听到他砰砰的心跳之声。她侧目,正对上江蓠那双风情旖旎的凤眼,那双眼眸中的笑意,比夜色中的烟花还要灿烂几分。 她一时间怔住,脑中猛然绽开些过往的片段,那些片段原本也如这些烟火一般灿烂,但灿烂过后却是一片寂然,像是从前,很久很久之前,有这样一个人,如同冬日里的烟花,惊艳了她冰封的时光,亦温柔了她坎坷的岁月。可后来,后来如何了,她半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也有那么一双深眸,但却与江蓠的完全不同。 一弯月在庭前一树红梅上似水流转,枝头簇簇梅花开的正艳,繁密斑斓缀在新雪间,像是胭脂晕染上玉色脸庞,冷香渐盛,在刺骨寒意中织起薄雾。 落葵紧了紧大氅,雪白的风毛围在她的脸上,一场大病过后,原本丰润的脸庞瘦成了个尖下巴,她扬眸望向枝头,这一树红梅是京墨种下的,说是冬日里花开,他可以陪着自己在廊下赏看,再不用大老远的跑到山里中去看了,如今冷梅倚雪开,人却已不在。 “明儿,把这树砍了罢。”落葵无惊无喜,没甚么情绪的仰头道。 江蓠的手轻轻搭在落葵的肩上,不问缘由,只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落葵轻轻靠在江蓠的肩头,软语笑道:“宫里送来了新制的海棠绢花,明日画个海棠妆,你说,好不好看。” 江蓠拥着落葵,柔声道:“你丑也好,美也好,狠也好,善也好,我都喜欢。” 两个人在雪里相拥而立,这一刻是静谧温存的,可谁也没有料到,这是他们之间仅剩的一点静谧温存,余生皆是血色。 年初一的夜里,纷纷扬扬的雪停了,月华洒落在雪地上,折出昏黄的光晕。 原本该亥正时分关闭的城门,因是新年,便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静谧的深夜里,偶有积雪压断枯枝,发出坠地的清脆之声, 城门虽然关闭的晚,可路上却没几个行人,年初一的晚上,正是合家老小共聚一堂,吃团圆饭的时候,没几个人不理睬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反倒出来吹冷风。 一队队身着血色外袍的男子策马扬鞭而来,那马匹通体成灰紫色,在夜色中闪着赤紫色的光芒,像一团团火焰,格外刺目。 血袍人高高扬鞭,大喝声声,急切催促着马匹出城,这些马匹奔跑的极快,敛做一道道微弱的紫芒,划破夜色,马蹄子却未在雪地上留下半个足印。 马一匹接一匹的穿过夜色,足足跑了近一个时辰,踩着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所有的马匹才全部穿过城门,狂奔到了城外,如此算下来,竟足足有千余匹之多。 漫漫冬日里,或许是因为太冷了些,没有人愿意出门吹风淋雪,这世间安稳了许多,日子过得也平静缓慢。 甚么读书写字已满足不了落葵和江蓠,二人整日里把双路拆白投壶都玩出了花儿,实在玩的百无聊赖,便开始折腾起院子里的鸟窝,门前怕冷的野猫,还有一窝一窝出来找食儿吃的小蚂蚁。 看到比小时候还要顽劣几分的落葵,苏子又气又笑又是感慨,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过了年,落葵就年满二十了,寻常人家的姑娘,这年纪,估摸着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可她却仍被搁在家里,无人肯娶,也无人敢娶,更无人能娶。 算起来,落葵自懂事以来,就过的枯寂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年岁越长,越是苦涩。 苏子侧目望了望蹲在地上逗鸟的江蓠,不由的会心一笑,自打落葵和这个人在一起后,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虽然玩物丧志学了不少,人却也变得肆意开怀了许多。 苏子想,若没有宗门所累,没有那么多的血仇,他绝不会阻拦二人,他也是乐见二人,成全二人的,可如今,再过几天就开春了,该做的谋划该下的决心,都不该再有半分迟疑和犹豫了。 念及此,苏子与落葵对视一眼,拉过她的手,无声无息的在她掌心写了个走字,又冲着无知无觉的江蓠努了努嘴。 落葵双眸一凝,神情艰难的点了点头,思忖片刻,有几分心不在焉的笑道:“江蓠,你在我这待了这么久,就不怕回了天一宗,少宗主的位子被你那弟弟给抢了么。” 江蓠回头一笑,大大咧咧道:“怎么可能,他刚会满山爬。” 落葵挑眉,话中有话:“可架不住有人吹枕边风,爱屋及乌。” 江蓠微微一怔,是了,是自己轻敌了,大意了,他扶着膝盖起身,过几日就开春了,离藏宝之地的开启之日也就不远了,他的确要早做准备,不能再贪恋无忧无虑的日子了,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拍了拍双手,慢慢走到落葵面前,牵起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有些舍不得放手:“你放心,我会回来的,立婚书下聘礼,名正言顺的前来迎娶你的。” 落葵笑的眉眼弯弯,唇角生花:“好,我等着你。” 苏子不自在的轻轻咳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听不看。 江蓠也不再多言,极利落的收拾行装,冲着苏子拱了拱手,又拥了拥落葵的肩头,在她耳畔低语:“等我,藏宝之地。” 藏宝之地,只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落葵垂首靠在江蓠肩头,强按下百感交集的心肠,喃喃低语:“好。” 江蓠走出门,强忍着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 南祁国在诸国中,国土面积仅次于北谷云楚两国,一面环山一面临海,而另外两面,则与云楚,长和,北谷,天目四国交界,进可攻退可守,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此国风光秀丽旖旎,人情洒脱泰然,素来崇尚自然,甚少与人发生争斗,可也甚少有别国敢随意进犯,毕竟虽然不争不抢,可兵力国力都不容小觑,南祁国中,修为高深的修仙者,亦比比皆是,单单是那皇族苏家,就出了数百位修仙之人,修为高深者更是一抓一大把。 南祁国与天目国交界处,原本是一片延绵流淌数百里的河流,流淌了数百年之久,水草丰美,养活了远近几个城镇的百姓。 可自打去年入秋,这个地方便再没下过一滴雨,河水只出不进,水面渐渐下降,渐渐有了干涸的势头。 经了秋冬两季无休无止的取水,天气渐渐暖和后,老天爷也不肯赏下半滴雨,这条蜿蜒流淌了数百年的河流,终于彻底干涸了,露出大片河底的碎石,一丛丛绿茸茸的野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立春这一日,因干旱而人迹罕至的碎石滩突然起了异象,一束刺目的光柱从碎石滩中激射而出,冲天而去。 轰隆隆几声巨响冲破云霄,碎石滩正中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 无数黑漆漆的光点从缝隙中蜂拥而出,在虚空中凝结成一片厚重层云,黑漆漆的层云十分巨大,延绵数百里,将整片碎石滩笼罩其中。 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层云深处传出一声声鬼哭狼嚎的嘶吼声,叫的人心神荡漾,烦躁不安,直想找个人打一架。 这副惊人的异象引来了无数百姓前来围观,纷纷指指点点,更有胆大的,走上碎石滩,走到层云的笼罩中,可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惨叫一声,转瞬间被无数白森森的锋利光芒,割裂成一块块纷飞的血肉。 第三百八十四回 布阵 百姓们哪见过这等血腥诡异的场景,有人惨叫着,有人惊呼着,更有人边疯狂逃命边吵吵嚷嚷,说是妖魔要现世了,妖魔要来了。 围观的百姓受了惊吓,呼呼啦啦的,一下子都跑光了。 从那以后,百姓们都学乖了,即便此处满地黄金,也再没一个百姓敢来捡了。 此处慢慢安静下来,重新变成了一处人迹罕至的碎石滩,唯有那大片大片的黑云静静漂浮。 而黑云深处,一日日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云层中渐渐多了些缥缈的丛林高山,亭台殿宇的虚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却又像是真切存在着的。 百姓们不敢靠近此地,却有一群血袍人,丝毫不惧层云白芒的侵蚀撕裂,反倒在黎明时分,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密不透风。 这群血袍人正是从青州城星夜兼程,赶到此地的,为首的是素问和见愁二人。 二人跳下马,在碎石滩的边缘静静端详良久,见愁微微欠身,恭恭敬敬道:“素问先生,就是这里了。” 素问拍了拍头上身上的尘土,这一路上星夜兼程,个个都跑的灰头土脸的,回首看了看,不禁莞尔一笑:“可算是赶到了,这一路上不眠不休的,累死人了。” 见愁亦回首相望,身后乌泱泱的弟子,没有一个干净利落的,扬眸轻笑道:“那,让弟子们修整一日,晚间再开始布阵罢。” 素问神情凛然的点点头:“好。” 见愁一声令下,千余名弟子训练有素的在碎石滩边缘盘膝而坐,皆静默无声,垂首养神。 而素问和见愁二人,则周身红芒一闪,在黑云的笼罩下,反复探查这片巨大的碎石滩,直到确定了合适的阵眼位置和布阵方位,才停下来打坐调息,二人心里都明白,日蚀山河渺十分难布,一个不慎,布阵之人便要遭了反噬,需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好,才可着手布阵。 素问是众多弟子中,少有能布下此阵之人,而见愁法力极为深厚,可以在旁协助。 入夜之后,素问慢慢走到选好的阵眼之处,双手一搓,罗盘破空而出,滴溜溜不停地旋转起来。 见愁见状,忙吩咐五百名布阵弟子按照之前修习的那般,在碎石滩的边缘分散开来,找到合适的位置,纷纷掐诀,每名弟子手上,都多了两杆阵旗,一杆蔚蓝,一杆赤红。 而余下的五百名护法弟子则退到碎石滩远处,捻熟的隐藏身形。 这一切早在青州城时,就已经操练过无数遍,即便是闭着眼睛,这众多弟子也能忙而不乱,从容应对一切突变,将阵法布置妥当。 素问微微吁了口气,指尖遥遥轻点了一下,一道法诀落于其上。 罗盘一阵轻颤,迎风见长,转眼间,就长成了直径数百丈的巨大罗盘,其上蓝芒蒙蒙。 素问双手掐诀,晦涩法诀不断的没入罗盘。 罗盘发出巨大的波涛之声,无数道细若游丝的血芒从罗盘中激射而出。 这些血芒从罗盘延伸出来,在虚空中交错转折,流转不定,极有秩序的排列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状的光幕,另一头则没入地面,像极了扎根泥土里,在碎石滩上凝聚出一枚枚拳头大小的符文,与那两杆阵旗上的符文交相呼应。 这巨大的光幕将整片碎石滩笼罩了起来。 素问神情凝重,再度艰难掐诀。 罗盘深处发出一声奇异的嘶鸣,一只蔚蓝的异兽虚影缓缓浮现。 异兽虚影出现的同时,阵旗上的符文扭动起来,化作一个个蓝红二色的光点,如同活物一般,从碎石滩边缘向素问所立之处蜂拥而去。 布阵弟子见此情形,忙手摇阵旗,齐声喝了一声:“封。” 原本后继无力的光点,再度从阵旗中源源不绝的用处,密密麻麻布满整个碎石滩。 就这般疯狂催动之下,众人早已筋疲力尽,到了法力枯竭的边缘,就连那只异兽虚影,也变得稀薄半透起来。 天边微明之时,整个碎石滩上被蓝红两色的光点铺满,形成一半铺满蔚蓝水泽,一半盛满赤红血痕的诡异模样。 而虚空中的的血芒则密密麻麻的纵横交错,把这片区域围的密不透风。 素问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再度轻轻一指罗盘,轻吐了个虚弱无比的“隐”字,可罗盘却并无任何反应,显然他已是法力不济,已无力催动甚么了。 见愁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前来,双手微抬,掌心中沁出湿润的血痕,按在了素问的背心。 素问回首,两相对视,微微颔首。 他再度掐诀,那个“隐”字说的清晰有力,罗盘随之震动不止。 那只异兽虚影,随之昂首嘶鸣一声,身形化作偏偏透明的碎片,没入罗盘之中。 而罗盘则颤巍巍的打了个旋儿,沉甸甸的砸在了碎石滩的正中,嗡鸣一声,没入地下,不见了踪影。 弟子们见此情景,皆训练有素的轻晃阵旗,形成一个半蓝半红的光幕,裹挟着自身,同时沉入地面。 这碎石滩下,极深极深之处,一个巴掌大的罗盘嵌入泥土里,闪着蔚蓝色的幽幽微光。 而在碎石滩边缘,同样是极深的地下,一个个半蓝半红的光幕,罩着一个身着血袍的弟子,往口中塞了一丸丹药,气息顿时敛的若有若无。 地上之人看不到地下的情形,亦完全感受不到有这些人的存在,即便用法力也察觉不到任何波动。 素问掐了个诀,掠起起了一层半蓝半红的雾气,显然阵法一切正常。 他松了口气,沉声道:“好了,阵法无恙,见愁,咱们带着弟子退到浔阳城中,每日遣几名弟子,前来查看一下状况即可。” 见愁点点头,沉声道:“好,布阵弟子们都服下了敛息丸,随身也都带了足够的辟谷丸,几个月不饮不食,也不会有碍的。” ———————————— 云楚国,青州城。 青州城外冰封的护城河中,河水潺潺,冰雪消融,只余下几块薄薄的浮冰,漂浮在河面上。 岸边的垂柳在晨风中摇摆,经了一个寒冬,光秃秃的枝条上,已有了毛茸茸的绿意。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寒意渐消,春色渐浓。 落葵坐在廊下看书,苏子翘着腿席地而坐,边逗鸟边喝酒。 就在数万里之外的南祁国,漆黑层云出现的同时,静谧中,苏子的袖中突然传来一声嗡鸣,他神情微变,手上轻挥,一卷羊皮图卷破空而出,徐徐展开。 图卷表面散发着粼粼金光,图上原本大片的空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布满青山秀水,城池林立,阡陌纵横。 不过片刻功夫,那副羊皮图卷便被绘制了个满满当当,随后一个明亮刺目的金色光点落在图卷上,正好就是之前苏子手指圈定的那处地方,也正是黑云出现的地方,南祁国与天目国的交界之处。 “地图完全出现了。”苏子定定瞧着那图卷,神情一沉:“落葵,我们要赶紧起程,要在谷雨之日,藏宝之地开启前赶到。” 落葵探身在地图上看了一眼,点头道:“是有点远哈。” 苏子算了算日子,点头笑道:“一路乘马车,晃晃悠悠的,也快,我这就去安排。”他神情凝重,长眉微蹙:“这回,咱们不能有失,一定要把金灵杨芝取回来。” 落葵浅浅啜了口茶,眸光在微漾的茶水中轻轻一荡,染了些似水轻愁,进了藏宝之地,只怕会有太多身不由己之事:“我知道,筹谋了半年了,不会有失的,你找了金灵杨芝十几年,云轴子也是有心了,若有机缘见到他,还真的好好谢谢他。” 苏子撇了撇嘴:“他只是传了个消息,你就千恩万谢的,我可是又流血又流汗,也没讨着半点好。” 落葵撇了撇嘴,不置可否的一笑。 苏子心里有几分发虚,这次的寻宝之行,要取到布阵图和鬼帝夜合留下的宝物功法,还要取到金灵杨芝,更要既保住灵骨的性命,还要重创了天一宗和万毒宗这两个正阳道宗门。 他越想越觉得千头万绪,心事重重道:“我怎么算下来,咱们带进去的弟子不够用啊。” 落葵眉心微曲,抿着唇,思忖片刻:“名单都筛选出来了么。” 苏子轻轻哦了一声,急匆匆进屋,取了三页薄纸出来,手指微曲,在纸上轻轻磕了磕:“都在这了,各选了三名弟子出来,都是那种最微末,最不引人注意的弟子。” 落葵沉凝着开口:“把名单传给素问罢,让他依计行事,稳妥为上,不必强行为之,若见势头不对,马上撤出来,咱们赶到后再想旁的法子。” 苏子点头:“好,都换掉么。”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包括。”他觑着落葵的神情,欲言又止。 染了青草色的春风,轻轻柔柔的穿廊而过,落葵伸手在风中挽过,风从指缝间漏了下去,指端像是染上了刚刚吐翠的柳枝清香,那是淡淡的,折柳相送的离愁别绪。 第三百八十五回 分头准备 落葵的神情一滞,不欲在已经定下的事情上多做无用的纠缠,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艰难却笃定的点点头,简单一语:“都换掉。” 静了片刻,落葵随即转了话头:“苏子,进入藏宝之地后,你和我带七名弟子,全力搜寻金灵杨芝和化界混沌阵法图,还有鬼帝夜合留下的宝物功法,素问带十人跟随灵骨,一路保护他的安全,余下的弟子,分成三队,按既定计划行事。” 原来落葵从未被情字蒙蔽双眸,从来没有停下谋划,苏子放下心来,点点头道:“好,那,我就去收拾行装,咱们准备出发罢。” 落葵无声的点了下头,低垂的眼帘遮住眸中骤起的波澜,她还有话没有说完,还有决定没有做下,这远行的一路,她还要慢慢思量,好好思量,要不要将藏宝之地,变成染血的修罗场。 青州城,散伯府。 曲家被抄没后,京墨的古物斋也关了张,他没了营生,养不了散伯府中众多的丫鬟仆人们,便纷纷都遣散了。 那些日子,京墨只觉望不到前路,与落葵恩断情绝,曲莲又不告而别,这偌大的青州城中,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想要回扬州安身,可扬州城也没了产业,回去,也只能是活活饿死。 京墨没有旁的谋生的本事,只能慢慢的变卖散伯府中的财产,捱了这几个月,本就不多的财产早已变卖一空,他只好打起了空了的散伯府的主意,卖了宅子,凑个路费,回扬州去。 可谁料宅子还没卖掉,京墨就先又饿又病,倒在了破败的城隍庙前,被曲莲的属下给拖了回去。 自那日后,京墨就认命了,明白了他独自一人是活不下去的,爷爷在时靠爷爷,爷爷去了靠落葵,和落葵反目后,现在要靠曲莲,既然这是他的命数,那安分守己的认命活下去,也能活的少一些纠结和不甘心。 京墨和曲莲和好后不久,霖王便重新送了一批丫鬟仆人进散伯府,迎了二人重回府邸,安顿下来。 明面儿上,京墨还是那个有名无实的,却深的霖王信任的散伯,曲莲还是那个娇柔温顺,与京墨恩爱异常的伯公夫人,可无人处,却是颠倒过来了。 夜色渐深,散伯府的正房中,曲莲定定望着手边儿闪着金光的羊皮图卷,神情茫然,心下有些慌,她一直在等待藏宝之地的开启,可这藏宝之地真正出现了,她却有点蒙,不知该如何是好。 京墨端了乌木托盘进来,把青瓷粉彩碗放在曲莲手边儿,温言道:“喝点参汤,补补气。” 曲莲温柔一笑:“京墨,你说,这藏宝之地开启了,咱们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说了算。”京墨笑眯眯道,他是个没主见的,小事没主意,大事更没主意。 曲莲为难的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是肯定要去的,不然在霖王跟前不好交代,可是,就这样直愣愣的去么,总觉得缺点甚么。” 京墨轻轻摸了摸曲莲的脸庞,还是那般滑腻,肤如凝脂,他吹灭了一盏灯烛,笑的别有意味:“多带点人手去就是了,我和你一起去,放心罢,曲莲,夜深了,咱们歇着罢。” 像是有根羽毛在心间撩拨,曲莲心痒难耐,伸手勾住京墨的脖颈,薄薄的寝衣滑落,露出半个光洁圆润的肩头,笑容迷离:“那,你把我抱过去。” ———————————— 天目国,会籍城。 会籍城外三十里,连绵不绝的苍青山脉将会籍城围住一半,那山上遍植翠竹,终日竹声如涛。 那竹子并非是常见的凡品,名唤铁竹,通体铁红色,水淹不透,火烧不化,刀斧不留痕,而炼制之后,这竹子却呈现出透明状,肉眼不可见,是偷袭的利器,用铁竹所制的法宝,素来是修仙者趋之若鹜,一金难求的宝物。 这片苍青山脉也因这种不凡的竹子,名唤铁竹山脉。 这山上种满了铁竹,却没有几个修仙者敢上山来砍上一棵半棵,只因这整座山,并山上的铁竹,都归圣魔宗所有,圣魔宗的名头太大,小门小户可得罪不起。 铁竹山脉的最高峰处,开辟了个极大的洞府,装饰简明,颇具荒古之意。 洞府外站着个五旬男子,漆黑如墨的外袍在山风中飘摇,肩头顶着两只白森森的骨手,格外狰狞。118 五旬男子凝望着山腰处的云卷云舒,头也不回的平静开口:“是出现了么。” 身后三步开外立着个同样通体漆黑外袍的男子,面容冷峻,有几分寡淡,正是曾出现在红霞岭,跟苏玄明抢魔灵珠,最后败于苏子之手的鬼珠。 只见鬼珠神情肃然而恭敬,微微欠身:“宗主,的确出现了,传闻说这藏宝之地是数万年前的鬼帝夜合的宫殿,宝藏无数。” 那面容与鬼珠有几分相似,同样严肃寡淡的五旬男子,赫然正是圣魔宗的宗主钩藤,他甚少出现在人前,行踪鬼祟而隐秘,凶名却不逊于苏子那个大魔头,他阴沉沉的笑了笑:“不管传闻是真是假,都要去看一看。” 鬼珠略一点头:“弟子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即日便可出发。” 钩藤点头:“挑的都是资质中等的弟子么。” 鬼珠应声称是:“宗主,我有些不明白,此番为何要将天资不凡的弟子留在宗门,却只带一些资质平平的去,还让他们强行提升了修为,修习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阵法,用来困敌。” 钩藤冷笑一声:“老夫与江芒硝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了,我可不信他能有这么好心,会把偌大的宝藏拱手让人。” 鬼珠微怔:“那么,宗主以为,天一宗是心怀叵测,另有所图。” 钩藤寡淡的脸上神情微动,冷冷哼笑:“江芒硝打的是个甚么主意,老夫猜了个大概齐,只怕他是盘算着,将咱们这些嗜血道宗门诱到藏宝之地中,一举灭了,从此正阳道在江湖中一家独大。师弟,此次去藏宝之地,你我二人就全力寻找夜合的宫殿,其余弟子,按计划行事,至于最后能有多少弟子活下来,就各看天命罢,师弟,咱们圣魔宗乃是鬼帝夜合遗留在人族的一支,他的遗宝万不可落入旁人之手。” 鬼珠心中亦是一凛,他也想到了英雄帖一事有鬼,但未曾想到天一宗竟会设了如此大的一个陷阱,他向来视从前的师兄,如今的宗主钩藤为自己的天,忙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钩藤望着鬼珠消失于半山腰的云雾中,心中暗自思忖,此番坐山观虎斗,好好看着天一宗和茯血派斗得两败俱伤,自家好坐收渔翁之利。 立春这一日的异象,不单单只出现在青州城中,更是出现在了南祁,长和,天目,北谷,东闽诸国各地。 众多大大小小的宗派,在羊皮图卷上绘制的地图完整呈现之时,便纷纷将提前挑选准备好的弟子整合,或隐藏行踪,或大张旗鼓的往地图上指引之处赶去。 整个江湖一时间热闹起来,暗潮涌动,不知即将发生些甚么。 ———————————— 自打那处碎石滩出现了异象后,有数之不尽的修仙者前来探查,有英雄帖的,便静静等着藏宝之地的入口开启,好进去搜刮一番,而没有英雄帖的,则想着在附近徘徊一阵子,看能不能买一张,或是,抢一张。 这处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冷僻之地,顿时热闹了起来,而周边的几个城镇,竟聚集了数以万计的众多修仙者。 在这极短的时间里,离藏宝之地距离最近的浔阳城中,所有的客栈都客满,大大小小的宗派都包下了或大或小的客栈,不许外人进入。 因修仙者众多,浔阳城中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集市店铺,用来售卖修仙者所用的物品,竟还有出售进入藏宝之地的英雄帖,也不知是真是假。 城中的寻常百姓哪见过这种阵仗,纷纷吓得躲回家里,只要不被饿死,能不出门就绝不出门。 距离谷雨那日,藏宝之地的正式开启,还有一月有余,可浔阳城并周边的几个小些城镇乡村,都早早的没有了空的客房,连百姓家中,都投宿了零星散修。 浔阳城中一处偏僻的小客栈中,三男一女结伴住在了此地,书生模样的男子坐于上首,而余下的两男一女则站在边上,正是问剑书院白参等人。 白参巡弋了几人一眼,傲慢而不屑的开口道:“这几日就住在这里,藏宝之地开启后,我就带你们进去。” 上官轩的脸庞依旧年轻,可额头上的皱纹添了几痕,如同刀刻般,他微微欠身,言语毕恭毕敬,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多谢白参师兄。” 白参从未正眼瞧过眼前这几个人,同门这么些年了,这几人半点长进都没有,他的神情愈发轻蔑:“先说好,看在同门的份儿上,我可以带你们进去,但是进去之后,你们就不要再跟着我了,省的拖我的后腿。” 第三百八十六回 各怀鬼胎 寄奴娇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哼了一声:“谁拖你的后腿,说不定到时候,你还得靠我们来救呢。” 白参呵呵一笑:“小师妹,寄师叔可从来都不说大话的,你这满口大话是从谁那学的,姑娘家家的,这样可不好。” “你,”寄奴气的俏脸发白,正要发作,手却被云厚朴抓住,她回头一瞧,却见他冲着自己微微摇头,她也只好偃旗息鼓下来。 上官轩额上的皱纹皱到了一起,脸上蕴着笑:“白参师兄,小师妹年岁小,还请师兄多担待,师兄放心进入藏宝之地后,我们绝不会给师兄添麻烦的。” 白参满意的点了点头,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行了,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我也累了,你们走罢,没事别来打扰我了。” 上官轩忙点了点头,带领着云厚朴和寄奴,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走出老远,他才松了口气,望着寄奴怪嗔道:“小师妹,师父还等着那藏宝之地里的灵药治伤呢,你就别再跟白参师兄怄气了。” 寄奴想到缠绵病榻的父亲,心下也生了懊悔之意,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大师兄,以后不会了。” 云厚朴忙打了个哈哈:“大师兄,我带着小师妹在城里逛一逛,多准备些藏宝之地里用得着的物件儿,免得临时慌了手脚。” 上官轩点点头,事无巨细的叮咛:“要小心,照应好小师妹,遇事多忍让,这城里高手如云,鱼龙混杂,万不可和陌生人多搭话,起争执。” 寄奴牵起云厚朴的手,笑吟吟道:“大师兄,我们走了,你放心罢,我会照顾好小师妹的。” 上官轩眼看着寄奴对云厚朴神情亲昵,心下一酸,眸光暗淡,转瞬却又舒了口气,神情如常的踱回屋内,仔细盘算起进入藏宝之地后的计划。 而在三人离开白参房间后不久,一个身穿黄衫绿裙,裙上绣一丛蕙兰的少女,急切的叩响了白参的房门。 白参拉开门一瞧,惊讶的脸上露出喜色,全然没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牵着少女的手,温柔笑道:“泽兰,你这么来了。” 这少女正是空青和文元曾经从红霞岭带走的泽兰。 彼时二人明知泽兰破了妖族铁律,与人族相恋,要设法拔除她身上的人族气息,再带回妖族,只是不知为何,她却又孤身赶到了浔阳城中。 泽兰一见白参,俏脸一扬,笑的恍若春花般娇俏:“白参哥哥,我想你了,赶来陪你一起去藏宝之地,好不好。” 白参与泽兰已有大半年未见了,看到她娇俏的笑颜,他只觉心旌荡漾的厉害,一把打横抱起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泽兰顿时窘的面红耳赤,双手勾着白参的脖颈,失魂落魄的喃喃低语:“白参哥哥,青天白日的,你。” 白参轻轻一笑,反手在门上设了个结界,便抱着泽兰走向床榻。 天一宗是此次寻宝一事的发起者,虽然发出了数千张英雄帖,邀来了数万名修仙者共同寻宝,但天一宗家大业大,又有不少隐藏的实力,对此次的寻宝,还是志在必得的。 故而此次,天一宗宗主江芒硝、宗主夫人,和五大首座尽出,而太上长老云轴子坐镇太白山,以防宵小之辈,趁宗内空虚作乱。 因藏宝之地的秘密最终掌握在天一宗的手中,此宗有意压制其他各宗的势力,故而所炼制的英雄帖,仅可带五十人进入藏宝之地,可天一宗自身却没有此等限制,竟将宗内大半弟子都带来了浔阳城,真正做到了宝物均占,各凭本事。 即墨清浅一到浔阳城,就打听到了城中最有名的花魁娘子,并遣弟子用一顶小轿给抬进了自己房中,不多时,房里就传出了勾魂摄魄的乐声。 弟子们从楼下走过,听到即墨清浅房中传出的响动,皆是相视会心一笑,笑的别有意味。 这乐声从日暮一直唱到了夜里,直到城里宵禁,还在咿咿呀呀悠悠荡荡。 甘松领着方至晚走到门外,听到屋内传来的乐声,他迟疑片刻,轻轻叩门:“师父,无为派的方姑娘前来拜见。” 里头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怎么又来了,叫她进来罢。” 方至晚清丽的脸庞微微有些尴尬,但转瞬便眉目坚毅,推门而入,只见即墨清浅衣襟松开,露出大片胸膛,双眸微眯,指端在膝头有节律的轻轻敲打着。 一个极艳冶的女子跪坐在即墨清浅脚边,只着了薄而透的长衫,两条长腿白的晃眼,盘在他的腿上,樱唇一张一合,吐出婉转甜糯的小曲儿。 而边上则是几个同样装扮的女子,妖艳的盘坐在地上,弹着各式乐器。 这副香艳场景看的方至晚脸红耳热,她不由自主的暗骂了一声登徒浪子,便忘了自己所来何事,也不知该说些甚么。 静了半晌,即墨清浅眯着双眸,瞥了方至晚一眼,像是能读懂人心一般,漫不经心道:“方姑娘来本座这个登徒子这里,有何贵干。” 方至晚讷讷道:“晚辈,晚辈是想问问,有没有通灵谷余孽的消息。” 即墨清浅戏谑一笑:“又是通灵谷,我还以为方姑娘是来投怀送抱的呢。” 方至晚蓦然气红了脸,垂下头,在心中暗恨不止。 即墨清浅见好就收,挥了挥手,让几名艳冶女子先行出去,关紧了门户,才轻咳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有传闻,通灵谷的老五灵骨,也来了藏宝之地。” 方至晚顿时抬起头,脸上残红渐退,不可置信的问道:“当真么,那么,他是以散修的身份前来,还是,还是混在某个宗派中来的。” 即墨清浅抿了口茶,仍旧不疾不徐,似笑非笑的慢悠悠开口:“消息是确凿无疑的,只是,灵骨究竟如何进入,尚未可知,不过,距离藏宝之地的开启,尚且一月有余,我会继续留意追查,一旦有了消息,会即刻传信给方姑娘。” 方至晚面露惊喜,态度也随之和缓了几分,瞧着即墨清浅也顺眼了些,忙恭恭敬敬的轻声道:“如此,晚辈就多谢前辈了。”她单手一翻,一枚传信符箓浮现出来,她双手捧着,放到即墨清浅手边儿,恭敬道:“晚辈和师尊师姐住在城外的百姓家中,离得稍远些,若有了消息,前辈可用这张传信符箓,给晚辈传递消息。” 即墨清浅瞥了一眼那符箓,微微撇嘴,似笑非笑的牵动唇角,从袖中取出一枚浅青色的玉佩,正面刻着一朵祥云,背面则刻着古体的清浅二字,他漫不经心的抛给方至晚,平静道:“这枚传信玉佩给你了,若有事,我会以此物传信给你。” 方至晚微微一怔,忙将玉佩收入袖中:“如此,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即墨清浅掠了一眼窗外,夜色深沉,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宵禁了,城门想是也关了,而这城中的客栈,尽数都已客满,他望了望方至晚,只怕她今夜要露宿了,他叫住方至晚,平静道:“方姑娘留步,夜深了,城门也关了,城中的客栈怕是也没客房了,方姑娘是待嫁之身,若是露宿街头毁了清誉,只怕问剑书院那眼高于顶的掌门大弟子白参会悔婚,今夜,方姑娘就去住甘松的房间罢,明日天亮了再走。” 言罢,他不待方至晚推辞拒绝,便叫了甘松进来,吩咐道:“去把你的房间收拾了,今夜腾给方姑娘住,你过来,在我房里打个地铺。” 甘松微怔,极快的回神,躬身道:“弟子遵命。”随即领着方至晚出门去了。 方至晚张了张口,这即墨清浅安排事情雷厉风行,丝毫没有给她说个不字的机会,即便她不在意白参的看法,也从不看重那种长辈缔结的婚约,也只好从善如流,行了个礼,便跟着甘松下楼去了。 即墨清浅望着方至晚离开,眸光陡然复杂了几分。 片刻之后,窗棂外闪过半个黑影,一个脸庞微黑,眉眼粗犷的男子翻窗而入,正是从天一宗逃脱,方至晚苦寻而不得的灵骨,只见他眉心的一点朱砂比之前更鲜红了些,澹澹月华下,那朱砂的红芒鲜艳似血。 灵骨坐在桌案旁,接过即墨清浅递过来的筷子,连吃了几口酒菜,缓了口气,望着即墨清浅凝重道:“跟茯血派都商议定了。” 即墨清浅点了点头:“五哥放心,都说定了,进入藏宝之地后,茯血派会遣人跟着五哥,全力保护五哥。” 灵骨苦涩的笑了笑,有些急切道:“保护我作甚么,我的命算甚么,洗刷咱们通灵谷的冤屈才是最要紧的,老六,茯血派还是不肯与你联手,帮咱们通灵谷翻案么。” 即墨清浅低声安抚灵骨:“五哥,你别着急,茯血派传来消息了,这几日就会赶到浔阳城的,等他们到了,我会再与他们商议此事,只要我给足够的利益,不怕他们不动心。” 第三百八十七回 妖族 灵骨轻轻拍了拍即墨清浅的肩头,低低道:“你办事一向稳妥,五哥放心的,老六,你要护好自己,你五哥我是个不成器的,咱们通灵谷,以后就都靠你了。” 即墨清浅哽咽了一下,眸光暗淡,慢慢道:“五哥,你也要多加小心,咱们,咱们还要一起,重返通灵谷的。” 灵骨的笑容愈发苦涩,眉心的朱砂忽明忽暗的闪动:“好了,我先回万清宗那里了,藏宝之地开启前,你我就莫要再见面了。” 即墨清浅斟了一杯酒,递给灵骨,心潮起伏的厉害,总有些心惊肉跳:“五哥,保重。” 灵骨飒然的一饮而尽,低低一笑,极利落的翻窗离开。 就在天一宗浩浩荡荡一大堆人抵达浔阳城的当夜,数十名灰袍人踏着夜色,骑着高头大马,也赶到了城外,那马生的极为奇特,头上顶着一对树枝状的白色长角,一圈圈白色光芒将马匹和马匹上的灰袍人笼罩其中。 如今夜深人静,城中宵禁了,城门也关闭了,寻常之人也进不来,出不去了。 可这群灰袍人并非寻常之人,只见其中一人催马来到队伍最前头的黑袍男子身旁,低声说了几句,便微微颔首,走到城门前,与守城士兵又说了几句话,给他看了一块黑漆漆的牌子,守城士兵就忙着招呼人,打开城门,放这一行人进了城。 夜色深沉,城中静悄悄的,只有这一行人的影子,绰约落于地上。 这一行人最前头,并驾齐驱两个男子,一个通体黑袍,年逾五旬,正是万毒宗的宗主斑蝥,另一个身披青衫,三十上下,深眸微眯,正是龙族的六殿下空青。 这二人走到街口处,斑蝥向后抬了抬手,身后的弟子们顿时识趣的停在了远处,他环顾四围,见左右无人,才沉声道:“六殿下,到了,你我就在此地分开罢。” 空青的神情阴郁了几分,微微点头:“也好,你我分头行动,进了藏宝之地,再传信罢。” 言罢,二人像是从未认识过一般,一左一右分头离开。 万毒宗那一行人,行进的极快,转瞬间,便悄无声息的投入苍茫夜色中。 街巷里空荡荡的,只有空青牵着马慢慢前行,冷冷的月色投下来,这一人一马的影子,拉的纤长。 走出去没有多远,空青蓦然停了下来,耳廓动了一下,冷眸一眯,含笑道:“三哥,别藏了,你尾巴都露出来了。” 话音方落,虚空泛起一阵涟漪,文元从夜色中走出来,笑嘻嘻的叹道:“老六,你现如今是越发厉害了,我在你面前,是半点行迹也藏不住了。” 空青笑道:“三哥,你怎么跟来了,这是怕我办砸了差事,还是也想在藏宝之地分一杯羹啊。” 文元哀哀叹了一口气:“还分一杯羹呢,老六,泽兰跑了,我是追着她过来的。” “甚么。”空青神情大变,心一分分坠到谷底,神慌不已:“怎么,跑了,她怎么会跑了,我不是让你送她回族中么。” 文元懊悔不已:“我这不是,这不是一个没留神,她就跑了么,我追着她的气息,一路追到这里,可气息就没了,线索也断了。” 听得此话,空青的脸色更加难看,眉心紧蹙,愁肠百结:“这,我好不容易才拔除了她体内的人族气息,这,她怎么,若这回她再破了铁律,沾染上人族气息,我就是拼了一身修为不要,也帮不了她了啊。三哥,这可如何是好啊。” 文元跺了跺脚,决然道:“老六,咱们今夜拼了一夜不睡,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个遍。” 空青凝神想了想,摇了摇头:“太麻烦了,泽兰既然赶来此地,定然是来找问剑书院的白参的,咱们设法找到问剑书院的落脚之处,应当就能找到泽兰的下落了。” 文元点头:“好,咱们分头去找。” 浔阳城近水,一花一木,一楼一台,都浸染的湿漉漉的,连月华也带着湿润的气息。 染了水雾的昏黄月华照亮屋内一角,洒落到脚踏上并排搁着的两双鞋履上。 一双天水碧绣如意云纹男靴,一双杏黄色绣蕙兰女鞋。 不远处的地上,扔了两身儿凌乱的衣裳。 帐幔深处传来一声白参的浅笑:“怎么醒了,累了就多睡会儿,我这里安全得很,不会有外人来的。” 泽兰挪动了下身子,伏在白参的胸膛上,一只白腻如玉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我不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高兴。” 白参脸上挂着笑,手一刻不停的摸着泽兰光滑的肩头:“我知道,我也离不开你,可是藏宝之地太过危险,你修为不高,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你不让我去,那你也别去,我也不想让你去冒险。”泽兰在白参的胸口扭了扭身子,撒娇道。 白参捏了捏泽兰的肩头,双眸似水,脉脉含情:“我必须去,听闻藏宝之地中鬼帝夜合的遗宝中,有一枚长生丹,可洗经易髓,增加寿元,泽兰,我是人族,可你是妖族,我如今的修为,也只有区区不足二百年的寿命,我不想我死后,你要孤独千年,我想陪你长久一些,我想与你白头偕老。”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动人心肠,泽兰听得心旌摇曳,双眸盈盈含泪,黏在白参身上不肯起来:“我也想和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白参哥哥,我,” 她对白参是一片天真爱慕之心,但却从未对他提及过自己的出身,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自己的身份太过显赫,她生怕吓着他,故而才一直以一个寻常妖族面对白参。她的泪慢慢流到白参胸口,喃喃道:“我,我可以去求我爹爹,求他给你洗经易髓,增命延寿,这样,你就不用去冒险了。” 白参曾探过泽兰的神魂,隐隐察觉到龙影的模样,他素来清楚知道龙族是妖族的大族,既然是大族,那么真正身份贵重,修为高深的族人,一定是不能随意离开妖族地界的,或者说,像泽兰这般修为低微,连人族修仙者都不如的,那必定是龙族中最微末的族人,不值一提,自己即便坑害了她,也不会惹出甚么泼天大祸,故而他从未往别处深想。 他是花中老手,素知如何挑弄姑娘的心,叫她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他摇了摇头,含笑道:“泽兰,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可我也要为我们的以后打算,若我一心依附于你父亲,必然会遭轻视,那他就更不肯将你许配给我了,我必要自己闯出一番名堂,名正言顺的迎娶你。” 泽兰只觉白参是她心中最伟岸不过的男子,比之父亲也不差分毫,连连认同点头,喃喃道:“可是,可是我这样跑出来,我三哥一定会循着我的气息找到我的,白参哥哥,我不想离开你。” 白参猛然翻了个身儿,将泽兰压在身下,笑的别有意味:“你不是说,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的气息就能掩盖你的气息么。” 泽兰刹那间红了脸,又羞又怯的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白参走出帐幔,披上一袭天水碧寝衣,将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他慢慢坐在床沿儿,定定望着那沉沉睡过去的少女。 少女脸颊上残红渐退,汗水浸透了鬓边,显然是累的极了。 望着望着,白参原本柔情似水的眸光渐渐变得凌厉冷然,他双手狠狠一催,一记法决落于昏睡不醒的少女身上。 少女的身躯狠狠颤抖了一下,眉心紧蹙,脸上呈现出痛苦神色,挣扎着呻吟了一声,但即便是这般痛苦,她竟然都没有醒过来。 白参单手轻挥,一枚晶莹剔透的圆珠从少女眉心处浮现出来,悠悠荡荡的飘荡在虚空中,定睛相望,圆珠深处封着一条青龙虚影,与空青曾经催动的那条龙影十分相像,只是太过羸弱不堪了些。 “虽说你是龙族,可这修为也太低了些,不过,幸而你的修为低微,我才能轻易以人族气息掩盖了你身上的妖族气息,才能如此轻易的控制你的精元内丹。”白参轻轻笑了笑,笑声有些阴森,并不像他往日谦和君子的模样。 他百般不舍的摸着锦被之下,少女未着寸缕的身躯,目露贪婪之色,啧了啧嘴:“你这幅身子还真是人间尤物,让人流连不已,莫非妖族女子都似你这般善于床笫之欢么,那么,我还真的要走一趟妖族,多尝一尝了。” 白参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喃喃自语了半晌,才冲着那枚透明圆珠轻轻点了一下,指端逸出一痕剑影,源源不绝的没入圆珠,将其内的龙影牢牢锁住。 他口中法诀一变,手指缓缓下移,透明圆珠随着他的指端,再度没入少女的眉心。 与此同时,少女的身躯竟慢慢化为虚无,最终消失不见了。 白参点了点头,反手一掌,按在少女留下的衣裳和鞋履之上。 第三百八十八回 妖女与魔头 那衣裳鞋履之上顿时腾起一阵雾气,尽数化了个干净。 如此一来,这屋里彻底没有了半点少女的气息,更没有少女停留过的痕迹。 白参满意的轻轻笑了笑:“就算你的哥哥们找了来,也甚么都看不到,找不到。” 就在此时,空青和文元赶到白参所住的客栈外,相视一眼。 “是这里么。”文元低声问道。 空青略一颔首:“问剑书院此次是白参为首,带着弟子来的,都住在了这间客栈中。” 文元凝神轻嗅:“可是,我没有察觉到泽兰的气息,半点都没有啊,别是那丫头没来罢。” 空青掐了个诀,身形轻晃,变得透明起来,穿过紧闭的客栈大门:“在不在的,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文元点头,一如法炮制,跟着空青,一路来到了白参房间外头。 二人先是在门外侧耳倾听片刻,除了男子低低的鼾声外,再无旁的动静了,二人有些犹疑,忙闪身进屋,仔细探查。 只见这房间内帐幔高悬,白参仰面躺着,气息匀称,鼾声低幽,显然是睡得熟了。 二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探查了一圈儿,并未发现半点泽兰的踪迹,不禁有些慌乱,却也无计可施,只好满腹狐疑的退了出去。 就在二人离开客栈的转瞬,白参猛然睁开双眸,转头望了望屋门,又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身边,讥讽的低笑了一声:“这改良后的锁丹密咒果然管用,也幸而我修习过妖族的基础功法,否则还真无法将这锁丹密咒施用的如此炉火纯青。” “老六,泽兰当真没在白参哪里,你说,她能去哪呢。”文元眉头紧锁,边走边说。 空青背负着手,迎着那缕湿漉漉的月华慢慢前行,冷眸渐冷,薄唇紧抿,没有言语。 “不对啊,泽兰的气息的确是在浔阳城中消失的啊,我没有跟错地方啊。”文元继续自言自语。 空青仍旧不语。 “泽兰不会被人给害了罢,不会不会,泽兰虽说修为不高,但好歹也是咱们龙族的公主,父帝又最疼她,身上的护身宝物多的简直都能开个铺子了,怎么会被区区人族给害了呢。”文元兀自说着,他的心慌得厉害,险些把自己给说哭了。 而空青兀自走着,像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也没给文元半句回应。 “老六,你哑巴了,说话啊。”文元终于反应过来,狠狠推了空青一把。 空青沉着脸色开口:“三哥,我总觉得白参那里有些不对劲,咱们再回去看看罢。” 文元微怔,他的修为不如空青高深,心思也不如他缜密,出门在外,遇上正经事,他多半都是听空青的,此番事关泽兰,谨慎些是自然应该的。 二人去而复返,在那间客栈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探查了一番,仍旧半点端倪都没瞧出来,二人全然没了主意,就连空青,也疑心自己是想多了,只能先离开此地,找个落脚之处,再做商议了。 离藏宝之地的正式开启不足一个月了,这浔阳城中愈发的热闹起来,从来没有过如此多的修仙者聚集一城中,数万名修仙者聚在一起,难免谁与谁有仇,谁又与谁有冤,不过浔阳城不大,若真的发生了械斗之事,伤及人命,难免会得罪了落败一方身后的宗门,故而大家都憋着一口气,等着进入藏宝之地后,再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这一日,临近晌午,数十名身着血袍的男子簇拥着一辆血色马车进了城,车头悬挂着一角旗帘儿,上头的“茯血”二字像是染了血。 车头处坐着个男子,身着苍青长衫,腰系玉带,口衔碧叶,一缕缕青光从叶片上漫出,将他的脸庞遮掩的有些朦胧。 马车倏然停在浔阳城中最大的客栈“忆旧居”门前,立春过后不久,这“忆旧居”就被个财大气粗的人给包下了,只是直到今日,包下客栈之人才来投宿。 男子从车头跳下来,车帘微动,车内伸处一只手,扶住了男子的手,慢慢走下车。 是个身着赤红裙衫的姑娘,只见她外罩赤红披风,鲜红的兜帽盖在头上,脸上罩着一层赤红轻纱,遮住脸庞,行走间别有冷意。 这姑娘方一现身,四围数十名血袍男子便静默着微微躬身,十分肃然恭敬。 “这人是谁啊,怎么这么大的阵仗。”围观之人发出一声惊呼。 “嘘嘘,小声些。”另一个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茯血派的,那女的是茯血派的妖女,那男的,看着像是苏凌泉那个魔头。” 此言一出,顿时吓跑了大半围观着的修仙者,而留下之人则面面相觑。 江湖传言,数年前,茯血派与天一宗在太白山下一场大战,天一宗死伤惨重,少宗主江蓠险些丧命,而茯血派掌教大人苏凌泉一怒为红颜,叛出茯血,从此被正阳道和嗜血道不死不休的追杀。 可怎么,怎么他会出现在此地,看起来与茯血派的妖女,也并非心有芥蒂,反目成仇的模样。 围观之人再移眸望过去,只见男子与姑娘一同走进客栈,没了踪影,也没人瞧清楚二人的模样,只知道这二人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 推门而入,这屋里燃了凝神静气的沉水香,收拾的整齐清爽,纤尘不染,没有多余的装饰,疏落的并不似女儿闺阁。 落葵解开披风,撂在衣架上,卸下一身风尘仆仆的疲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庞,转脸嬉笑:“脸都绷僵了。” 苏子接过素问递过来的一盏茶,浅浅啜了一口,一脸狭促,没个正形:“可不是么,我分明是个最和善不过的笑模样,非得装成张阎王脸,可不是累么。” 落葵扑哧一声,喷了口茶出来,呛得连连咳嗽:“你,就你,还和善,你没听到围观的人说你是甚么,魔头,大魔头。” 苏子长眉一轩,不屑的轻哼一声,言出奚落:“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你这个妖女一露面,吓跑了多少人啊。” 素问提着长嘴铜壶给二人续了点热水,听得此话,笑了起来:“主子,大公子,你们俩是五十步笑百步,谁都别说谁。” 二人齐齐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素问一眼,却又转瞬齐齐笑了起来。 苏子抿了口茶,斟酌道:“落葵啊,他传过信来,想和你见上一面,有些事情,要当面商议。” 落葵微怔,慢慢将茶盏搁在如意圆桌上,轻轻一磕,发出叮铃轻响,像是她的心,晃了一下:“避开人,带他过来罢。” 入夜,浔阳城中陷入沉沉的寂静中,窗下灯火如豆,轻轻摇曳,落葵仰面躺着,静静思量方才的情形。 窗棂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一个男子翻窗而入,猩红的衣袂划过虚空,掠过落葵的眼睫。 落葵吃了一惊,匆忙起身,看见来人,脸上露出挣扎的笑意,薄薄的,像春来欲化的薄冰,挂在眼角:“江蓠,你怎么来了。” 江蓠拉过落葵的手,像是许多年没见过一般,眸光火热的缠在她的脸庞上,仔仔细细端详半晌,才拥着她,狡黠笑道:“我听说茯血派的妖女来的十分嚣张,就想来看看,你是怎么个嚣张法。” 落葵缩在江蓠怀中,他的发丝垂落在她的颈窝里,一下一下撩拨着,有些痒痒,她赫赫嗤嗤的笑道:“我听说天一宗的江少主来的也十分嚣张,都会翻窗户了。” 江蓠轻轻拥着落葵,喃喃低语间,颇有几分意乱情迷的味道:“小妖女,我想你了,听说你来了,就忍不住想来见你,跟你说几句话。” 落葵心里装着事,是于天一宗不利的事,是会伤了江蓠的心,有愧于他的事,她有些心虚,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江蓠,浔阳城中如今人多眼杂,你,不能再来我这里了。” 江蓠看着粗枝大叶,可在落葵的事上,还是放了些缜密的心思的,他察觉到了落葵有些恍惚的疏离,微微一怔:“怎么了这是,在青州时不是还好好的么。” 落葵浅浅舒了口气,眼帘低垂着,纤长微翘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岚影,强忍着不去看江蓠的双眸:“没甚么,浔阳城中人多眼杂,如今我是茯血派的妖女,你是天一宗的少主,过从甚密,怕引来闲话。” “我不怕闲话。”江蓠蓦然搂紧了落葵,像是一松手,她便会消失,急切的剖白心声:“我不怕闲话,小妖女,我不怕闲话,我只怕,只怕见不到你。” 落葵不知道藏宝之地的那些事尘埃落定后,她该如何面对江蓠,或者说,江蓠知道她欺骗他,利用他,伤害他,该是怎样的失望和伤心,她百感交集,低低哽咽了一下,掩饰住落寞情绪,含笑哄着:“江蓠,现下我们忍一忍,就是为了以后能长久在一起。” 江蓠心中一痛,慢慢松开落葵,眼波流转,含了无尽淡淡哀愁。 第三百八十九回 谋定而后动 自打他的心放在了她的身上,心里便无一日是畅快的,总是在担忧生离的那一日。听到她的话,他的心跳漏了一下,定定望住她:“是,我们不能只贪图眼前。”他转瞬笑的像个孩子,笑的赤诚而天真:“小妖女,只要你相信咱们还有以后,我就放心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月悬西窗,月影有了几分朦胧之意,江蓠才依依不舍的翻窗而出。 落葵怅然相望,寂寥从心底浮了出来。 浔阳城是南祁国的一座边陲小城,说小其实也并不小,且十分富庶,又紧邻天目国,往来客商皆会在城中落脚。 夜间宵禁后,街面上虽然没有人了,可城西的四座木楼中,却是十分的热闹,夜色越深,楼中越是热闹。 这四座木楼皆是三层木楼,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分别是牡丹楼、水仙楼、莲花楼和茶花楼,是浔阳城中最出名的玩乐之处,相传背后经营者是同一个幕后主人,极其神秘。 牡丹楼和水仙楼是浔阳城中最有名的青楼,就连天目国之人,也常常慕名而来,在此处一掷千金。 牡丹楼中常年传出雅乐歌舞之声,翩跹舞动的红绸在牡丹雕花的赤金围栏间穿过,极具妖艳富贵。 这座牡丹楼中,这世间所有难得一见的牡丹珍品四季常开,弹奏的乃是世间早已失传的雅乐之声,歌舞姬们更是天人之姿,个个生的华贵富丽,粉状含情顾盼生姿,有着令人一见难忘的妖娆销魂的神态,真真应了那句,一见钟情的只是貌,与才情无关。 而水仙楼中没有旁的花草,只是在入冬时节,楼内便摆满了云楚国水仙镇的水仙名品,满楼氤氲沁入心脾的甜香。 有人喜欢环肥,就有人偏爱燕瘦,水仙楼中的女子尽显窈窕纤弱之姿,清丽脱俗纤尘不染,让人望之生不出半点邪念,更难得的是,这些女子各个满腹诗词,出口成章,是浔阳城中文士们最常出入的地方,且笃定的相信,自己与这些女子是始于才华,终于真情,最后散尽千金。 莲花楼因一楼开凿了个四四方方的莲花池,池中尽是并蒂双开的红莲而得名,每到盛夏,花开时节,满池莲叶凝碧,并蒂红莲灼灼,游弋的各色锦鲤搅动池水。 这莲花楼中都是清倌人,只陪着喝酒聊天儿唱曲儿跳舞吟诗作赋,绝不留宿客人,即便一掷千金,也是绝无可能一亲芳泽,故而这做莲花楼还有个被人嬉笑的雅称,换做出淤泥楼。 至于东侧的那座茶花楼,则最为神秘和富贵,没有足够的银子,是绝走不进这座楼的。 此时,茶花楼中花鹤翎开的正艳,粉白相间的花瓣层层叠叠,连成一片,极为绚烂夺目。 二楼角落里的一间雅间门关的极紧,即墨清浅立在门口,端了盏茶,心不在焉的抿着,而江芒硝与苏子相对而坐,淡淡的诡异气氛缭绕其中。 江芒硝微眯双眸,沉沉一笑:“苏掌教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可是得知了万毒宗的计划,才同意与本座联手的罢。” 苏子浅浅啜了口酒,笑意敛的极淡:“若算起来,万毒宗更想要图谋的,只怕是天一宗罢。” 江芒硝极有涵养的咧嘴一笑:“苏掌教所言极是,可本座以为,若天一宗倒了,万毒宗下一个要图谋的,就是茯血派了罢。” 苏子长眉一轩,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来也是可笑,你我两宗从前势不两立,如今竟被万毒宗逼得联起手来,传了出去,只怕会被江湖中人笑掉大牙了。” 江芒硝无奈的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你我两宗,不屑于那些背地里算计勾当罢了。” 苏子亦是一笑:“那么,江宗主意欲何为呢。” 江芒硝伸手,指尖蘸了些茶水,在桌案上飞快的写着些甚么。 那些水痕在桌案上显现荡漾,又在转瞬间消弭于无形。 这雅间儿里静悄悄的,二人皆没有出声,只有那些水痕蓦然浮现,又蓦然消散。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苏子看完了水痕,明白了江芒硝的打算,冷笑一声,讥讽道:“江宗主为了贵宗少主,真可谓是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啊。” 江芒硝毫不在意苏子的嘲讽,反倒自嘲的一笑:“本座就这么一个成器的儿子,自然不能眼看着他毁在贵宗那个妖女的手上。” 苏子骤然想到江蓠曾笑语过的那个刚会满山爬的弟弟,不禁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江宗主错了,江宗主还有个满山爬的小儿子,保不齐日后会成大器,比贵宗少宗主强上许多。” 江芒硝被苏子气的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他压着怒火,冷笑一声:“那么,贵宗只有那么一个大长老,莫非苏掌教愿意贵宗的宝贝妖女毁在吾儿手中么。” 苏子挑眉轻笑,素来极有风情的桃花眸眯成了两道缝,都说打蛇打七寸,江芒硝这七寸打的,相当有个准头,他抬起手,与江芒硝轻轻击掌:“既如此,本座应下了。” 这结果是江芒硝意料之中的,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得到了苏子的承诺,他半句废话都没有,稳稳起身,与即墨清浅一同离开。 苏子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稳稳端坐着不动,饮了盏茶,才慢慢站起来,走到雅间儿角落里的花几旁,那花几上搁着一盆娇艳绽放的花鹤翎。 他伸手拨弄了下花盏,那花轻轻摇曳,其中一枚紧紧包着,尚未绽放的花苞泛起微弱的红芒。 苏子摘下花苞,在指尖轻轻撵过,星星点点的红芒顿时散落在他的掌心,极快的流转腾挪,凝聚成两行细小的字迹。 苏子凝眸望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拂尽红芒,转身离开。 随着藏宝之地开启之日的临近,越来越多的修仙者涌入浔阳城,不管手中有没有那张英雄帖,都纷纷挤进了城中,寻求那冥冥之中的一点可能。 入夜后,一辆马车飞快的驶过 (本章未完,请翻页) 空寂的街巷,驾车之人一身灰袍,脸上斜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万毒宗的传令使仁杞,他夹着马车,一路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了牡丹楼外。 仁杞环顾四围,见牡丹楼外人声鼎沸,但并无人留意到自己,便扶着车内之人出来,快步走进楼内。 三楼楼梯口处,几个神情肃然的男子提刀而立,见仁杞二人上来,便伸手一拦。 仁杞忙塞了块牌子过去,几人仔细辨认了下,忙恭恭敬敬的让了二人进去。 就这般,仁杞扶着那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外,还没来得及叩门,房门便已经打开,一个温婉美艳的黄衫女子和星眉剑目的男子迎了出来,女子冲着仁杞边上的男子恭敬行礼:“少主。” 男子微微颔首,声音暗哑:“曲家主。” 那黄衫女子正是曲莲,而她身旁的男子正是京墨。 几人进屋,男子摘下灰色斗篷,竟是对外称闭关修炼,实则重伤沦为弃子的万毒宗从前的少主卷柏,只是此时的他,脸上的脓包都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些浅浅的疤痕,而脱落了一半的头发也长出了细细的绒毛。 京墨头一回见到这样狰狞的脸庞,不由的一惊,面露胆怯之色。 曲莲掠了京墨一眼,唯恐他的模样惹恼了卷柏,忙斟了盏茶放到卷柏手边儿,陪着笑脸儿道:“少主的伤势已然大好了,若再得了藏宝之地中鬼帝夜合的遗宝,少主定能修为尽复,夺回少主之位。” 卷柏淡淡的看着曲莲,此番是第二回见到她,曲家原本是依附于他,可后来他失了势,原以为曲家会倒戈相向,转头去依附卷丹,可不想曲天雄竟是个忠心不二的,不但拼了在万毒宗不受重用,也不肯弃了他,更是四处搜罗修仙者,祭炼之后交给他,助他疗伤恢复修为。 如今曲天雄身死,曲莲继承了他的毒功,她亲自赶去了平阳城表明忠心,这才有了彼时的初次相见,卷柏想的十分清楚,曲莲不比曲天雄,没有跟了他数十年的主仆情分,她万里遥遥赶来对自己表明心迹,不过是初掌曲家根基不稳,急于寻一个靠山罢了。 既是相互利用,自然要将这利用做到极致,这才有了后来送进青州城中的那张英雄帖,才有了如今的第二次相见。 卷柏凝神一笑:“本公子能有今日之幸,全靠你们曲家全力扶持,曲家大功,本公子绝不相负。” 曲莲有些怕卷柏,忙笑道:“少主这是说哪里话,这些都是属下等应该做的。” 卷柏抿了抿唇,按着心口轻咳了一声:“曲家主,这浔阳城中如今修仙者甚多,本公子的伤能否在进入藏宝之地前痊愈,就看曲家主的手段了。” 曲莲知道这是卷柏在试探她,看她的手段究竟如何,能否配得上做他的属下,若她想坐稳曲家家主这个位子,想牢牢靠着卷柏这个靠山,那么余下的这一个月,她必须全力以赴。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回 买买买 “少主放心,属下已有了安排,不日,就可以助少主恢复修为。”曲莲微微欠身,态度恭敬。 卷柏伸出舌头,舔了下干涸的唇边,行了一路,他的确是口渴了,但却不肯喝一口曲莲斟的茶,他的确不够信得过她,他与她之间,还缺一件连接信任的大事,他微微点头:“甚好,本公子静候曲家主佳音了,这段日子,本公子就住在此处了,而本公子的护卫之责,就交给曲家主了。” 曲莲神情一凛,责任重大啊,忙点点头:“是,属下领命,少主尽管安心住着,属下会安排好的。” 说着,曲莲和京墨慢慢退了出去,刚走出去几步远,京墨就耐不住性子了,急切问道:“曲莲,那人是谁啊,怎么长成那样啊,太吓人了罢这也。” “闭嘴。”曲莲狠狠的瞪了京墨一眼,拉着他的手,像是避瘟神一般,极快的拐过楼角,走到离卷柏最远的房间门口,推门而入。 京墨满腹狐疑的望着曲莲,被她那一声凶神恶煞的闭嘴吓着了,不敢再多问甚么,只等着她先开口。 曲莲虽是第二回见卷柏,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他的样貌比这回更吓人,虽已见了两回了,但她还是怕的要命,强忍着恐惧陪着说了这半晌的话,她早已受不了了。 连着灌了几盏茶,才压下咚咚咚跳个不停的心,定定望住京墨,郑重其事的沉声道:“京墨,这人不是咱俩惹得起的,他是以后咱们俩的靠山,不管以后我说甚么作甚么,你都别问,只管看着就行了。” 京墨摸了摸额角,不明就里疑道:“曲莲,你要做甚么。” 曲莲轻咬下唇,艰难道:“你也看到了,那人是受了伤,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我要想法子帮他治好伤,帮他恢复修为。” 京墨更加疑惑不解:“怎么帮。” 曲莲平静的掠了京墨一眼,思量着要不要把实话告诉他,会不会吓到他,思量了半晌,还是决定先不说的好,省的把他吓出个好歹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看他怎么安排罢,他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京墨听明白了,既然那人用得上曲莲,那就会对曲莲好一点,也会对自己好一点,那么就不会有甚么危险,心里的恐惧少了几分,忙点头道:“好,好,咱们就是个听喝的,按吩咐做事。” 自从茯血派到来后,浔阳城中的气氛便有些凝重诡异了,修仙者们都有意无意的,绕着茯血派所在的那间客栈走,唯恐沾上他们一星半点的邪气魔气。 这几日,城中惶恐的气氛愈发重了,先是有一个两个的修仙者在城西失踪,后来便是三五个修仙者一起失踪,虽然都是些没甚么名气,修为低微的散修,可架不住失踪的人多,还是引起了众多修仙者的关注。 世上总会有一些事,有一些人,偏见根深蒂固,并不会因旁人没做过的事,而改变目光的轨迹。 (本章未完,请翻页) 虽然茯血派弟子深居简出,很少从那间客栈中走出来,虽然没有人看到茯血派与这些失踪之事有关,但众人还是将纷纷目光投向了那里。 因浔阳城中前所未有的聚集了如此多的修仙者,城西渐渐形成了一处天然的集市,每日里子初开市,丑末闭市,专门售卖修仙之物,这集市就在四座木楼门前,摊位一个挨着一个,足足绵延了出去二里地。 摆摊的人多,慕名而来买的人更多,四座木楼的掌柜的便安排了伙计家丁,在此处维持秩序,严禁械斗,且分文不收,一时之间,那四座木楼的生意也更加兴旺起来。 这一日晚间,夜色深了,落葵都准备睡下了,却听得苏子在外头砸门,她一脸无奈的拉开门,只见苏子倚在门边儿,天水碧的长衫映衬的他,格外有翩翩公子丰神如玉的模样,真真没有辱没了他无双公子的名头。 落葵惊艳的啧啧舌:“哟呵,苏大公子,草鸡变凤凰了,这是要去花街柳巷走一遭么。” 苏子挑了挑眉梢:“走,带你去城西的集市逛逛去,听说有不少好玩意儿。” 落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子,颇感意外,嗤的一笑:“就这样去,胆儿肥了啊,苏大公子,竟然真容去人那么多的地方,不怕碰到一个两个有仇的,打起来啊。” “你不懂,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不引人注意。”苏子揪着落葵的发髻,狡黠笑道:“走,给你也打扮起来。” 就这样,落葵挽了大户人家里的丫鬟常梳的垂挂髻,发髻间点了几枚最便宜的绢花,身着一件寻常的月白色交领小袄,领口绣了浅粉樱花,下着天水碧百褶裙,素净的没有半点绣花纹样,亦步亦趋的跟在苏子身后,低眉顺眼的像极了个小丫鬟。 落葵对着镜子嘟着嘴,不满意的嚷嚷起来:“为甚么把我打扮成个小丫鬟,为甚么不是你扮成小厮。” 苏子揪着落葵的发髻,笑眯眯的揶揄了一句:“不然呢,把你打扮成个花魁,可你也没长那副好皮囊啊。” 落葵对着铜镜皱起鼻尖儿,唇角微微下挂:“我不喜欢。” “我喜欢就行了。”苏子揪着落葵的发髻,咧嘴张扬一笑,将她揪出了房门,随后从一楼的窗户翻了出去,避开外头各宗派布在此处的耳目。 这深夜里的集市果然热闹非凡,往来的皆是修仙者,落葵和苏子二人走在其中,世人皆以为是哪个宗派的弟子带着丫头出门,丝毫没有兴致多看一眼。 延绵二里地的众多摊位上,大多数售卖的都是寻常的修仙之物,常见的符箓,满大街都能见到的丹药灵草,粗制滥造的法宝法器,还有不知真假的功法秘法心法。 而少部分售卖的则是姑娘喜欢的钗环衣裳,胭脂水粉,还有男子钟爱的枕上风情之类的小话本。 这一路走来,落葵和苏子并没有碰到半个相熟之人,就连打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过照面儿的,都没遇上,想来也是,熬到他们二人那种地位和修为的,哪会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买修仙之物。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摊位上没有好东西,只是要费心挑选,还容易上当受骗。 没有看得上眼的修仙之物,落葵却攥着钗环衣裳,胭脂水粉,哼哼唧唧的不肯撒手,逼得苏子没法子,只好大出血了一回,全都买了回去。 落葵跟在苏子身后,二里地的集市,边走边看边买,买的苏子直咧嘴,足足走了个把时辰,才走到集市的最东头。 此时的苏子狼狈极了,左手拎着个四方锦盒,右手提溜着个蓝布包袱,脖颈上还挂着一个白底儿红花的薄绸袋子,此时的他,已经后悔不迭了,不该拉着落葵出来,掉进了她买买买的陷阱里爬不出来。 落葵空着手,跟在苏子后头,悠闲的瞧着他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十分精彩好看,她顿觉这扮丫鬟也没甚么不好,扮的十分划算。 就在此时,落葵耳畔传来余甘子的声音,他寄居在玳瑁簪中,一直没有动静,陡然出声,就吓了落葵一跳:“等等,丫头,等等,我察觉到了双珠的气息。” 落葵身形一滞,往四处寻找了一圈儿,并没见到甚么稀罕的东西,迟疑了片刻,低语道:“余甘子,这都是寻常的灵草灵药,你该不是搞错了罢。” 余甘子在落葵耳畔急切的低语:“没有,绝对是双珠的气息,就在你的前面,你往前走走看。” 落葵叫住苏子,附耳几句,苏子凝神片刻,点头道:“既然他说有,那就看看去罢。” “余甘子,我慢慢的走,你再仔细感应一下。”落葵低声道,缓步前行,在每一个摊位前都停留片刻。 “就是这,丫头,就在这。”终于,落葵停留在东侧最后一个摊位前时,余甘子蓦然惊呼起来。 那摊位上搁了一摞子符箓,是火符,寄出一张就燃起一捧火;边上凌乱的摆了几十株不知名的灵草,花花绿绿的,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知这些都是个甚么名目。 落葵蹲下来,在一片杂乱里翻找了半晌,每一个都拿起来看一看,耳畔传来余甘子一句接一句的不是,她有些气馁,渐渐没了翻找的耐心。 就在此时,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闪进了牡丹楼中。 苏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转瞬脸色大变,将手上脖颈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撂,只在落葵耳畔丢下一句:“是鬼刺。”不待落葵回过神来,他便已身形闪动,敛做一缕微弱的光,飞身追了过去。 落葵怔了一怔,再回首时,苏子早已没了踪影,她叹息着摇了摇头,鬼刺是打不过苏子的,可他实在太能跑了,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分明每次眼看着就要抓住了,却又转瞬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就让苏子去追罢,只要不放弃,就总有一日能追上。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一回 明抢 落葵继续低下头翻找双珠,于杂乱的灵药中翻出来一只白玉瓶子,刚刚抓到手中,耳畔就传来了余甘子惊喜的喊声:“丫头,就是这个,对,就是这个。” 落葵揉了揉耳朵,低低埋怨了一句:“小点声儿行么,耳朵都快聋了。” 余甘子嘿嘿的低笑声从玳瑁簪里传出来,传到落葵耳畔。 落葵打开瓶子,从里头倒出几丸丹药,有大有小,个个莹白,散发着淡淡的寒气。 “双珠中剩下的那一珠就在这些丹药里。”余甘子正要惊喜大叫,想到落葵方才的埋怨,忙压低了声音笑道。 落葵点了点头,她没有察觉到双珠的气息,余甘子既然说有,那必定是有的,她再未仔细端详甚么,将丹药尽数倒回玉瓶,望着摆摊之人问道:“这个,多少钱。” “这个,这个是雪魄丹,瓶中有七颗,一共八十两银子。”摆摊的是个少女,生的容貌秀丽,想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阵仗,如此多的修仙者,神情有些怯生生的,报了个并不算高的价儿。 “这丹药,我都要了。”摊位边上蓦然响起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落葵还没回过神来,斜拉里就伸出一只手,劈手夺过她手里的玉瓶,又将一包银子扔在摊上。 落葵顾不上看清楚是谁不讲规矩拦路明抢,忙伸手去夺玉瓶,却夺了个空,不禁气的秀眉倒竖,冷眸凛冽,怒气冲冲的嚷嚷起来:“这是我先看到的,你懂不懂先来后到。” 男子侧身一躲,折扇轻摇,重重敲在落葵的手腕骨上:“你一个小丫鬟,也敢跟问剑书院抢东西,活腻了罢。” 折扇落在手腕骨上,一阵酸麻刺痛攀上整条手臂,落葵痛的直咧嘴,抬眸一看,正是问剑书院的白参,身披一年四季不变样的翩跹白衫,手握春夏秋冬都轻晃的折扇,实在招摇得不能再招摇了。 若论打架,三五个白参摞起来,也不是落葵的对手,可倒霉的是,落葵此番是以真面目示人,在这人多眼杂的集市中,许多功法她施展不开,施展不开,就打不过白参,可那所谓的雪魄丹是她势在必得的,那么,就只能激怒他,引开他到人少之处,一举击杀。 念及此,她怒极反笑:“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问剑书院的斯文败类来了,你们那个甚么狗屁掌门整日里道貌岸然,教出来的高徒果然败类中的极品。” 此言一出,被白参吓得畏缩着不敢言语的怯怯少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见有人抢东西,摆摊卖货的,逛街买货的,都纷纷停了下来,眸光讶异的望向此处,听得落葵此言,皆哄堂大笑,更有甚者笑出了鹅叫声。 白参气了个绝倒,脸上青白一片,恶狠狠的吐出个你字,凶神恶煞的大巴掌冲着落葵的脸庞抽了下去。 落葵侧身一躲,手上轻晃,正欲不动声色的做些甚么小动作,不想一角殷红衣角掠过她的眼睫,她眼风一撇,瞥见了一点赤金剑芒,正冲着白参的手刺了过去,她顿时停了手上的动作,一个踉跄,迎头扎进赤金剑芒的主人怀中。 电石火光间,赤金剑芒斜斜切过白参的手掌,血“噗”的一下子,喷了出来。 白参凄厉惨叫了一声,梗着脖子白了脸,正欲破口大骂,可那个“你”字刚刚喊出口,便又波澜骤生。 赤金剑芒的主人身形一转,一手搂着落葵,一手不知是如何翻转的,一个错眼,便夺过了白参手里的玉瓶。 白参总算于惊恐中看到了来人是谁,正是人见人怕的天一宗少主江蓠,他脸色大变,急急退了几步,慌张道:“江,江少主,你这是作甚么。” 江蓠见落葵这副打扮,就知道她不欲露出真实身份,便拿手勾了勾落葵的下颌,趁机将纨绔子弟的形象装到底,调笑了一声:“小丫鬟长得真不错,不如跟了本少主,从此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如何。” 落葵顿时一阵恶寒,抖了三抖,浑身的鸡皮疙瘩几乎掉了一地,赶紧低下头,做出副羞涩又惊恐的模样。 江蓠见目的已然达到,转头望着白参冷冷一笑:“怎么,你能抢人家的,本少主就不能抢你的么。” 白参修为不如江蓠高,吵架也不如江蓠凌厉,论江湖地位,更是矮了江蓠几分,为了一瓶子雪魄丹和一个低微的小丫鬟,跟天一宗的少主翻脸,白参的头还没被门给夹了,他恶狠狠的咬着压根儿,勉强服了个软:“这丹药和这人,既然是江少主看上了,那在下,就拱手相让了。” 江蓠瞥了白参一眼,不屑的讥讽一句:“别,本少主哪需要你来相让,本少主是凭本事抢来的,你若想要,来抢就是,抢得到就归你。” 说着,他还装模作样的搂紧了落葵,向白参示威。 围观之人顿时发出低低的嘘声,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压低了声音,果然是天字号第一的纨绔。 落葵挣扎了几下,见挣脱不开,只好低低骂了一句:“江蓠,你放开我。” 江蓠一脸调笑的附耳低语:“再挣扎就露馅儿啦。” 白参见江蓠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好色纨绔的厉害,便心生鄙夷,不想再多做纠缠,态度谦卑的拱了拱手:“不敢,不敢,在下岂敢,在下自问,绝不是江少主的对手。” “知道打不过,还不赶紧滚,在这废甚么话,耽误本少主撩拨姑娘。”江蓠转了转大拇指上的金镶玉扳指,这一身的纨绔气质像是与生俱来的一般,毫不顾忌的招摇过市的模样,实在太招人恨了。 白参虽然与江蓠并称正阳道四公子,可他一向自诩是清流子弟,行事端方,从未有不轨之举,更不屑跟江蓠这样的混不吝多说废话,免得损了自己的清誉,暗恨着瞥了江蓠一眼,转身就走。 见无戏可看,指指点点的围观之人渐渐散去,继续该逛街逛街,该卖货卖货。 江蓠旁若无人的拉着落葵的手,几步就跑到了无人的树影下,用那黑漆漆的暗影,掩藏起二人紧紧相依的身影。 静了半晌,江蓠握着玉瓶在落葵眼前轻轻一晃,低笑道:“小妖女,你若是不告诉我这里头的雪魄丹有甚么蹊跷,我是不会给你的。” 落葵挑了挑眉稍,一脸的晦气:“你是属鬼的么,怎么哪都有你啊。” 江蓠轻嗤一声:“你还嫌弃我,若我没来,这瓶子丹药就被旁人抢了去,我看你怎么办。” 落葵撇了撇嘴,言语如刀,转瞬又变成了往日那个杀伐果断,手不留情的妖女模样:“你以为,我就不会杀了他,再抢回来么。” 江蓠微微一顿,看着她的脸,用凶神恶煞来掩盖深藏心底的柔软,不禁怅然一叹,若他与她皆生在寻常人家,想来是现在要畅快许多罢,他且笑且摇头:“对哦,我差点忘了,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小妖女,为了一瓶子丹药杀一个人,你做得出。” 落葵深以为是的点点头,扬了扬拳头,继续凶神恶煞的吓唬人,可怎么听都有几分娇嗔:“对啊,那你还不赶紧还给我,你不怕我杀了你啊。” 江蓠走了几步,背对着街巷,挡住落葵的身影,定定相望:“现下没有人会留意到你了,可以说了罢。” “说甚么。”落葵故作不知的茫然扬眉。 “说说你为甚么非要这瓶子雪魄丹,这雪魄丹虽然精贵,可也不是甚么难得之物,你,除了抢,哦,不对,你们茯血派除了抢,就没有甚么旁的法子了么。”江蓠凑近了落葵,附耳低语。 落葵偏着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你知道的,我素来修习的功法偏阴寒,需用雪魄丹精进修为,况且我的伤一直没好透,单凭宗派内炼的丹药怎么够,再加上这次出来的急,带的又少了些,这才着急忙慌的动手抢了。” “说人话。”江蓠哼了一声,将落葵紧紧箍在了怀中。 “那瓶子里有玳瑁簪中的双珠,就是余甘子要的那个双珠。”落葵被江蓠箍的有些透不过气来,忙一口气说了个清楚,见江蓠还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她一脚踩在了江蓠脚上,趁着他吃痛的龇牙咧嘴,松开手的转瞬,极快的从他怀中溜走。 夜色深沉,树影婆娑,月华星辉从树缝间漏下来,洒了满身的影影绰绰,恍若从天边走出来一般,荡漾起点点光怪陆离的流彩。 江蓠似笑非笑的望着落葵,她一本正经的时候很有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时也有趣,恼羞成怒的时候更有趣,这么有趣的人,他一定要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开。 落葵被江蓠盯得浑身发毛,劈手夺下他手里的小玉瓶,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江蓠连忙伸手抓住落葵的手腕,将她拉到怀中拥着,冲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呵了口气,戏谑笑道:“拿了东西就走,你翻脸比翻书还快。” 第三百九十二回 小跟班儿 “那,那你还想要怎样。”落葵刹那间红了脸,扭了扭身子,这瓜田李下的,又黑着天,她实在是满身满心的不自在。 江蓠上下打量了一番落葵,今日这扮相着实不错,又娇俏又乖顺,与往日杀戮极重的模样全然不同,不禁玩心大起,冲着远处的牡丹楼努了努嘴,调笑了一声:“你这扮丫鬟总要善始善终,不然,你陪本少主去那楼里听一曲,喝一杯,权当谢礼了。” 落葵有些嫌弃的鄙夷着江蓠,摇头咂嘴:“你太招摇了,我怕跟着你,遭雷劈。” “遭雷劈也是我陪着你一起,我都不怕,你怕甚么。”江蓠轻嗤一声,不管不顾的拉过落葵的手,做足了强抢民女,到楼里寻欢作乐的模样。 这时辰,牡丹楼里正唱着一曲香艳婉转的锁情肠,听的人肝肠寸断,百转千回,情难自已。 跑堂伙计见江蓠搂着落葵进楼,头戴金冠,一身红裳,贵气逼人,而搭在落葵腰间的那只手上,足足戴了三个金镶玉扳指,在灯烛里,折射出耀眼夺目的金光。 “这位爷,快请,雅座已经收拾好了,请。”跑堂伙计半躬身子,堆起满脸讨好媚笑,迎着二人到距离高台最近的雅座安置。 江蓠以一个极为嚣张跋扈的姿势,斜斜倚在椅中,衣领微松,脑袋轻晃,手上颇有节律的敲着膝头,听得津津有味,纨绔气质浑然天成。 而落葵此时扮的是个小丫鬟,只能依着规矩在江蓠身后站着,望着那一桌子瓜子蜜饯,水果点心,暗暗流着口水。 望着江蓠那副模样,她不禁暗叹,这回,江蓠的纨绔好色之名又要声名远播了。 江蓠听着落葵咽口水的声音,暗自好笑,故意拈起一块枣花酥,放在鼻尖儿轻轻一嗅,狡黠笑道:“都说南祁国人杰地灵,这点心也格外香酥可口啊。” 落葵皱着眉头,唇边微动,不停的恶狠狠的碎碎念。 江蓠把枣花酥放下,又拿起一枚此地的特有的枇杷果,此地的枇杷果与别处的不同,个个都有拳头大小,硕大浑圆,颜色橙黄微红,透着浓郁的果香,入口甜中带酸,十分爽口。 咕咚一声,落葵又咽了口口水,馋的简直要猛虎扑食状了。 江蓠险些笑出声来,一本正经的张扬喊道:“今个儿本少主高兴,赏你坐下,吃点稀罕的。” 落葵暗暗翻了个白眼儿,碎碎念了一句,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这浔阳城中的点心软糯香甜,水果清冽甘甜,每样都好吃,每样落葵都喜欢。 左右现下她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没人认得她,也没人能记得住她,她丝毫不顾及形象,这个吃一口,那个尝一下,吃的急了,有些噎着了,又忙顺过江蓠的杯盏,灌了一盏茶。 江蓠没有听曲看舞,只一直侧目望着落葵,见她满脸渣滓,不禁且笑且叹,他素来见她,都是肃然而冷薄的,带着些淡淡的杀意,可现下却像个孩子,松弛而肆意,天真的笑,畅快的吃,这才是他心里放不下的那个她。 江蓠忍着笑,捏着帕子轻缓的擦去落葵脸上的渣滓,满脸的忍俊不禁:“你是饿死鬼投胎啊,慢点吃,这还有这么多呢。” 落葵撇着嘴莞尔一笑,继续往嘴里塞东西:“那谁知道,万一你跟我抢呢,我可抢不过你。” 江蓠嗤嗤一笑:“我可不敢在你嘴里抢吃的,你不得咬死我。” 落葵撇嘴,莞尔一笑。 这时节,牡丹楼中“魏紫”开的浓艳,甜腻腻的花香盈盈,四围荡漾着缱绻之味。 落葵连吃了几块点心,不经意间轻轻皱鼻,却在袭人的花香中,嗅出一丝淡薄的腥气,是鲜血的气息,她慢慢转头,恍若无意的望向四围,喧闹中,皆是酒色纵情的人们,并无半点异常。 她以为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轻轻揉了揉,掠过鼻尖儿的花香中,的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敛的极为淡薄,幸而她常年刀尖儿上舔血,又身负这至凶至邪的血祭之术,才能察觉到一二。 她神情如常,只冷眸一眯,凛冽的望向江蓠,慢慢摇了摇头,嘴唇微动,压低了声音道:“江蓠,此处有人行血祭之术。” 江蓠手上微顿,双拳紧紧握了起来,勉力平静的神情如常道:“当真。” 落葵不语,只眸光冰寒一片,极轻缓的点了下头。 江蓠静了片刻,猛然起身,踉跄着身子佯装醉酒,扑倒在落葵身上,大呼小叫起来:“小二,小二,给本少主开个上房,本少主今儿个要好好乐一乐。” 跑堂伙计听到声音,再看二人的模样,顿时心领神会的一笑,忙领着二人上了二楼,开了一间阔气敞亮的上房。 上到二楼的转瞬,落葵和苏子飞快的掠了左右一眼,落葵腾出手揉了揉鼻尖儿,那丝血腥气,似乎更重了些。 落葵被江蓠压得几乎直不起身来,一边暗骂一边踉跄,装模作样的把他拖进屋内,扔到地上,长舒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指着江蓠骂道:“你是吃甚么长大的,死沉死沉的。” 江蓠枕着躺在地上,翘着脚笑道:“反正不是吃屎长大的。” 落葵翻了个白眼儿,环顾四围,伸手指了指楼上,唇边微动:“在楼上。” 江蓠扶着膝头起身,低语道:“走,看看去。”刚走到门口,他察觉到落葵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瞧,笑了个绝倒。 只见落葵滋啦一声,扯下一截衣袖,撕开来当做面巾,覆在面上,牢牢系紧,又用玳瑁簪刺透面巾,别在发髻中,才身形一动,跟了上来。 江蓠撩了一下那不伦不类的面巾,嘿嘿低笑:“小妖女,还是红色的好看点。” 落葵拍开江蓠的手,秀眉微挑,眼波生寒:“别闹,一会打起来,我可是不会出手的。” 江蓠牵着落葵的手,掌心温热,温暖了她常年冰寒的手,调笑一声:“你就只管吃,打架的活儿,就交给我了。” 言罢,他抓了一把蜜饯塞到落葵手中,一脸偏宠的笑个不停:“给,待会儿边吃边看。” 落葵挑眉,顿觉若放下一切,做一个江蓠身边的小跟班儿,似乎也不错。 二人身形极快,掀起一阵凉风,刚走上三楼,便被两个彪形大汉给拦了下来。 江蓠寒着脸,一句话都没说,抬腿便是两脚,嗵嗵两声,把二人踹下了楼。 落葵靠在楼梯口,漫不经心的往口中扔了个蜜饯,两个大汉的惨叫哀嚎尚在耳畔,只听得咚咚咚几声巨响,三楼所有房间的门便悉数大开。 房门大开的屋里,无数道灰蒙蒙的雾气掠地而起,如无数条不断蠕动的小蛇,快若闪电,冲着楼梯口处的江蓠二人。 “该死的万毒宗。”落葵冷眸一缩,吐出一枚枣核,正好击中其中一道灰色雾气,雾气中顿时发出凄厉的吱吱声,一痕淡薄的血痕飞快的消散开来。 落葵与江蓠飞快的对视一眼,果然是血祭之术,能凝聚出如此浓厚的血雾,不知祭炼了多少修仙者,看来这三楼,埋葬了不少生灵。 江蓠脸色愈发凝重的难看,单手轻晃,赤金剑芒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在灰色雾气中犀利一绞。 那凄厉的吱吱声此起彼伏,血痕私下里飞溅不止,整个三楼刹那间像是被血浇透了,可雾气源源不绝从屋内逸出,此消彼长,除之不尽。 江蓠挑唇,丹凤眼冷冷一眯:“雕虫小技。” 落葵的眸光冷若寒冰,难怪此地的血腥气会如此之重,竟聚集了如此多的生魂,还都是修仙者的,可不是要鬼哭狼嚎,此起彼伏了。 他打了个响指,嗖的一声,那道赤金剑芒陡然分光化影,在房门前斜斜劈过。 四围的灰色雾气骤然重重一晃,剧烈的翻滚起来,竟以肉眼可见之速稀薄下来。 屋内之人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身形一闪,出现在了江蓠面前。 见到那人,落葵眸光一滞,神情变了几变,暗恨着咬紧了牙。 江蓠一眼就认出站在眼前的黄衫女子,是曾在城隍庙中,与旁人的未婚夫婿苟且的曲莲,他面露讥讽,连笑带骂:“哟,万毒宗甚么时候出了这么个漂亮姑娘,啊呸,妇人,蛇蝎妇人。” 曲莲飞快的掠了江蓠和落葵一眼,显然没有认出脸带面巾的落葵,只是瞧着二人十分眼生,不过她初涉江湖,看谁都眼生,颇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胆气。 她不知对面之人的深浅,听得江蓠此言,顿时恼羞成怒的娇叱一声,身形飞转,欺到江蓠近身,手上一扬,啐了毒的短刃脱手而出,直奔江蓠眉心激射而去。 这等掺杂了俗世轻身功夫的修仙身法,是极微末不过的了,入不了江蓠的眼,他不屑的挑眉轻笑,不躲不避,只衣袖轻挥,叮当一声轻响,不知道是甚么东西重重撞上短刃,短刃转瞬溃散。 第三百九十三回 原来是旧识 就在短刃消失的同时,曲莲身形一软,脸色惨白的委顿在地,口中不断的呕出鲜血,望向江蓠的眸光也变得极为惊恐。 江蓠微微侧目,神情复杂的望着落葵,没有出声,只唇边微动,无声狠厉:“杀了她,替你出口气。” 落葵转瞬莞尔,一举两得之事,又不必自己亲自动手,何乐而不为,她同样无声喋血:“让她死的难受点。” 江蓠会心一笑,手上法诀陡然变得凶狠诡异,大有让曲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势。 曲莲再如何不知江湖险恶,不知对面二人的深浅,也猜到了这两个人是自己惹不起的,她的身子难以自持的狠狠颤抖,惊恐的腿脚发软,连逃跑都不会了,更别说惨叫了。 就在此时,屋内起了一阵涟漪,卷柏疾步而出,望着不争气的曲莲叹了口气,冲着江蓠冷笑:“我当是谁啊,原来是江少主大驾光临啊。”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从前的万毒宗少主,如今半死不活的二公子啊,难怪呢,要用血祭之术来疗伤。”江蓠望着卷柏那副尊容,笑的忘记了掐诀,只一味的嘲讽奚落,此人这一身伤,皆拜落葵所赐,他微微侧目,望着她这个始作俑者,不禁有些暗自庆幸,这卷柏也是个能伸能屈能忍的,若是当初她对自己也下这样的毒手,只怕自己早不堪受辱,一头撞死了。 落葵见到卷柏,不禁一愣,没想到数年前打了那么一架,后遗症竟拖了这么久,硬生生的把个翩翩公子给拖成了个癞蛤蟆,这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有些惭愧的摸了摸自己的手,下手还是轻了些,下回还是直接打死罢,省的苦主受罪了。 卷柏一门心思都放在江蓠身上,只掠了一眼落葵,瞧着是个丫鬟模样,还以为是江蓠新纳的通房,便没留神,听得江蓠此话,他更是恼羞成怒,动了动手腕,惊觉自己修为全胜时就打不过江蓠,如今自己重伤未愈,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那么只能舍弃此地,全力逃脱,换个地方再做打算了。 他大袖一甩,灰色雾气源源不断的逸出,掩盖了他和曲莲的身形,而几名曲家死士则横在了雾气前,周身亮起各色光华,形成阻拦之时。 江蓠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身形轻晃,几名曲家死士还没回过神来,便短促的惨叫一声,滚下了楼梯。 若连区区几个曲家死士都料理不了,江蓠也枉为天一宗少主了,落葵冷眼撇着,又往口中扔了个蜜饯,继续气定神闲的慢慢看戏。 江蓠虽然动作极快,料理了几名曲家死士,可卷柏逃跑的功夫显然更高一筹,就在江蓠料理曲家死士的短暂片刻,卷柏就裹挟着曲莲,转瞬就没了踪影。 落葵依旧靠在楼梯口不动,品味着甜中微酸的蜜饯滋味儿,讥讽的笑凝在脸上,像灿烂的花:“失手了罢,露怯了罢,人跑了罢。” 江蓠顿觉失了面子,抿着唇沉着脸色,甩了甩手,每个房间搜下来,只看到了满地面容模糊,身形干瘪的尸身,这些尸身虽早已辨不清楚身份,但看他们的穿戴打扮,少有世家大族的弟子,几大宗派的弟子也不多见,多是不入流的小宗派和散修,看来这万毒宗行血祭之术,也是看人下菜碟啊。 他越看越心惊肉跳,万万没有想到,做下此等滔天血事的竟真的是万毒宗,从前他怀疑过茯血派,怀疑过圣魔宗,自然也疑心过万毒宗,但都没有实证,如今有了实证,罪魁祸首却从他手里跑了。 搜到最后一间屋子时,他碰到了个相熟之人,不,确切的说,是落葵的熟人,他揪着那人的后脖领子,拖到走廊上,扔到落葵脚边儿。 那人畏畏缩缩的,吓得浑身都在发抖,只看到一男一女的脚,半点不敢往上瞧。 落葵淡淡看了那人一眼,丝毫不觉意外,有曲莲在的地方,怎么会少了京墨。 她无惊无喜的冲着江蓠挑了下眉,江蓠会意的点了点头,揪着京墨的衣领子,就把他拖下了楼。 而落葵早已摘下面巾,不用打架了,也就不用戴着这个累赘了。 三楼死了那么多修仙者,弄出如此大的动静,二楼一楼却莺歌燕舞照旧,并没受到半点影响,也没引来半个人围观,一直到江蓠拖着京墨下楼,落葵一脸谦恭的跟着,才引来几个人窃窃私语。 江蓠斜着膀子,吊着眉梢,唇角下挂的骂骂咧咧道:“你大爷的,敢跟本少主抢姑娘,你是嫌钱多还是嫌命长。” 京墨被江蓠拖着,听得此话,满腹狐疑,他只知道曲莲在那三楼肆意取人性命,但并不知道外头究竟出了何事,就身不由己的被人拖了出来,他不敢抬头看上一眼,也不敢挣扎,只任由那个恶少拖着自己,踉踉跄跄的往前走。 落葵低眉顺眼的跟在后头,活脱是个听话的丫鬟模样,当真没有被人看穿了身份,只不过被众多或鄙夷,或羡慕的眸光看了个遍。她颇有些感慨,这楼中大半的修仙者都认得江蓠,即便不认得,也听说过他的大名,这下可算是开了眼界,坐实了他江湖第一纨绔子弟的名号。 这么一折腾,外头的集市竟已经闭了市,楼内热闹喧天,可闭市了的楼外却是另一番天地,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只余下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垃圾。 此地位于浔阳城最偏僻的城西,除了那四座香艳的小楼外,荒地里还空着一些宅院,荒废已久。 江蓠拖着京墨,寻到一处不起眼废宅子中,把他随手往地上重重一扔,随后翻出个烛台,上头积了厚厚一层又油又腻的灰,好在灯座中还戳着半个蜡烛头。 落葵引燃蜡烛,影影绰绰照亮屋内一角。 京墨瘫在地上,始终不敢抬头看那一男一女的模样。 落葵站在光亮的边缘,半明半暗的脸上,神情复杂,耳畔蜿蜒的疤痕,也多了几许狰狞。 她无意识的摸了摸那疤痕,似乎有些疼,弥漫到心间,旧事如风狂卷,恨也如影随行,若非因他当日背弃诺言,自己又怎会引火**,走到今日。 可即便这般怨恨,她也无法怒骂出口,原来,伤到最深处是沉默无言,她与他终是再无半句话可说了。 江蓠回头望着落葵,她平静淡然而立,分明没有半分悲恸神情,没有落下一滴泪,但他知道,她是委屈的,是痛彻心扉的。 京墨始终不敢抬头,畏缩在角落里,夜风袭身,他狠狠打了个寒噤。 江蓠轻咳了一声,打破寂静,正欲开口,不想落葵冷清的声音,抢先传来。 “京墨。”落葵心头一阵恍惚,神情敛的平静而淡然,却唯有她自己知道,那恍惚始终萦绕心间:“别来无恙。” 这一声京墨,如同惊雷,在京墨心上炸开,炸得他再度狠狠抖了一下,抬头相望,于黑暗中看清了那一男一女的模样。 男的,他不认得,可女的,他却格外熟悉,京墨震惊的望着二人,唇边嗫嚅,他难以相信,试探了一句:“阿,阿葵,是你么,阿葵。” 落葵眸光微动,神情淡漠:“是我。” 京墨乍喜,连滚带爬的奔到落葵脚边儿,素白的袍子滚了一身的灰尘,伸手去抓她的腿,惊慌失措的喊道:“阿葵,你救救我,阿葵,不是我做的,你救救我,救救我。” 江蓠见势不妙,指尖冲着京墨的手一划,剑风犀利,划破了他的手。 血顿时漫了出来,京墨惨叫一声,惊恐的畏缩到旁边,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男子,与落葵极亲密的模样,他满腹狐疑,猜不透落葵与这男子的关系,却不敢再擅动,只一味的落泪哭嚎:“阿葵,阿葵,你救救我,救救我。” 落葵抿着唇角,冷言相问:“若想活命,你就老实回答我,这些日子,你都跟着曲莲么。” 京墨连连点头,急切开口:“是,是,我一直都跟着她,是她带我来这里的。” 落葵眸光平静,言语淡然:“你可知,她现在为谁效力。” 京墨连连摇头,神情慌乱,说出的话也颠三倒四:“我,我不知道,她不跟我说,阿葵,我错了,阿葵,我真的不知道。” 烛火摇曳了一下,影影绰绰变得诡异莫测。 落葵心知是问不出甚么来了,与江蓠对视一眼,言语狠厉,夹带着血腥气:“若你还想活着,就把嘴闭紧,若今夜你见到我之事泄露出去半分,定会死无全尸。” 为了活命,京墨顾不得自身尊严,咚咚咚磕头磕个不停,泪扑簌簌的砸进灰尘里:“我不会说的,我甚么都不说,甚么都不知道。”他仰起头,脸色惨白毫无半分血色,惊慌失措的望着落葵,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真是吓得只差发誓诅咒了:“阿葵,我,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罢,放过我罢。” 第三百九十四回 恐吓 落葵没甚么情绪的淡淡开口:“你对还是错,与我无关,若你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若你活够了,就尽管说出去。” 京墨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儿,惊恐的连连摇头:“不,不,我不说,甚么都不说。” 落葵浅浅吁气,不动声色的掠了江蓠一眼。 江蓠会意的点了点头,笑容阴森的踱了几步,走到京墨面前,两指毫不留情的狠狠掐住他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嘴,随即往他口中送了一粒药丸,再狠狠扣上他的下颌,眼见着他咽下药丸儿,才森然一笑:“这是穿肠破骨丸,记住你的话,若你泄露了今夜之事,便会肠穿肚烂而亡。” 听得此话,落葵偏过头去,勉励忍住唇边的一丝笑,一粒跑肚拉稀药被江蓠说成了剧毒之药,用来吓人,他也是个人才。 而京墨不辨真假,只当这的确是至毒之药,连连叩头,泪流不止:“我不敢,我不敢,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江蓠冷薄一笑,伸手在京墨的脖颈上猝不及防的重重一击。 京墨顿时闷哼一声,栽倒在地上,砸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江蓠拍了拍手,身形一旋,走到落葵身边,牵起她的手,只觉冰寒透骨,他时常想,或许只有这样一双没有暖意的手,才能取人性命于无形罢,他有些心疼,低幽道:“走罢。” 落葵凝眸望了京墨片刻,眸光复杂,那恨意就像乍起的波澜,一圈圈荡漾,一圈圈散尽,周而复始,绵绵不绝。 他们之间的恩怨,若真能在今时今日一刀斩断,反倒是件好事,可此事显然没有这么简单,这恩怨或许还要延续很久,或许人不死,恩怨便不会断绝。 江蓠疼惜的望着落葵,再度轻声道:“走罢。” 落葵收回眸光,冷然的点头:“该回去了,分头走罢。” 江蓠望向废宅子外头的一片荒芜,摇了摇头:“这深更半夜的,除了你我这个夜猫子,别人早就见周公去了,没人看得见。” 暗沉沉的夜色里,两个人并肩前行,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慢慢走着,月华从重重云翳间穿过,在四围漾起似水清波,二人的影子拉的纤长,无声的摇曳着。 没有甚么言语的一路走到街口,落葵慢慢转身,眼波似水,似有无尽艰难的情绪,勉强笑道:“好了,前头有不少探子,你我,就在这分开罢。” 江蓠张了张口,唇角嗫嚅,终是一言未发,只眼睁睁的望着落葵转身离开。 落葵走了几步,陡然转身,却见江蓠依旧站在浓浓的夜色中,眸光切切,殷红衣角随夜风起伏,猎猎作响。 她心中隐痛乍起,遥遥望了江蓠良久,才一言未发的决然转身而走,万毒宗的阴谋初露端倪,藏宝之地必然不会安稳平静,如今大战在即,少不得见了人命血腥,她与江蓠的前路,实在太多变数,太过渺茫不可见了,在这段关系中,她始终保有一丝余地,始终不敢将全部托付与他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是她不够坦诚,无法直面于他之处。 落葵茫茫然的在夜色中慢慢走着,像是没有目的,没有尽头,可春日里的夜风微凉,掠过心间,她心底一片清明,慢慢梳理起此行的目的。 那化界混沌阵法的布阵图,自己是势在必得的,若得了此宝,经了几次大战消磨,已有些摇摇欲坠的云楚国九州护城阵法,便可加以修复巩固,重现往日坚不可摧的城防。 而那藏宝之地中鬼帝夜合的遗宝,可以大幅提升云楚国修仙者的实力,借此充盈大军战力。 至于曲莲,她挣来的功劳,自然是记在霖王名下,而自己挣下的功劳,则是记在太子名下,若太子成就了这两件功劳,那么,霖王便要沉寂老实一阵子,无力与太子相争了。 她并不贪心,所求并不多,她默默低叹,愿天佑太子安稳登基,愿天佑云楚家国平安,愿天佑自己功成身退,愿能寻到那一方净土,终有平静浮生。 她骤然觉得心累,累的喘不过气来,像是浑身的气力顷刻间被抽了个干净。 茫茫然里行了一路,落葵还没忘了绕到“亿旧居”后头,翻窗而入,刚走到楼梯口,便见苏子斜靠在扶手旁,神情戏谑,淡然一语:“你还知道回来啊。” 落葵目不斜视的慢慢上楼,平静的扔下一句:“人又跑了?”就把苏子说的低下头,无言以对。 苏子苦笑着追了一句:“你就不打算跟我说说你碰到了甚么人,除了甚么事么。” 落葵满脸的疲惫之色,扶着栏杆,一步一步走的极慢,倦怠低语:“我累了。” 苏子幽幽叹了一叹,瞧着落葵有些晃荡的身子,不禁满口苦涩。 寥寥月色斜入窗棂,低低悠远的萧声如诉如泣,在窗外盘旋。 落葵抬头,只见苍青色的衣角垂在窗棂前,随着萧声起伏。 “行了,别吹了,招魂儿呢,有话进来说。”落葵在床上盘膝而坐,月白寝衣空落落的挂在身上,她摸了摸肩头那一把骨头架子,似乎又瘦了些,随即冲着窗棂叹了口气,这个苏子,摆明了是不想让自己睡觉了,不过,即便他不闹腾,自己也睡不着。 窗棂外传来一声低笑,苏子翻窗而入,坐在了床沿儿,觑了一眼落葵的脸色,抿了抿薄唇:“你这是怎么了。” 落葵托着脸颊,皱眉道:“我今日见到曲莲和京墨了。” 苏子吃了一惊,神情微变:“那他们,认出你来了。” 落葵摇头:“曲莲没有认出我,但京墨见到我和江蓠在一起了,不过,江蓠给他喂了一颗毒药,想来他是没有胆子说出去的。” 苏子扑哧一下,笑不可支:“毒药,他那个胆子,别他没被毒死,先被吓死了。” “那这就不关我的事了。”落葵捻着被角,凝神思量:“曲莲靠上了卷柏,以血祭之术助他疗伤,恢复修为。” 苏子点了点头:“从前曲天雄就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卷柏的属下,现在曲莲继承了曲家家主之位,靠上卷柏,也不足为奇,只是她的胆子还真够大,修为如此低微还敢滥用血祭之术,就不怕遭了反噬么。” 落葵轻讽道:“只怕她不是胆子大,而是无知者无畏,想来卷柏也并未对她言明血祭之术的禁忌,只是利用罢了。” “那你还愁的睡不着觉,有甚么可愁的。”苏子摇了摇头,笑道。 落葵紧紧蹙眉:“我愁的是卷柏也来了,他显然是避开了斑蝥前来的,一应衣食住行,才会由曲莲来安排,曲莲京墨二人,还有那众多曲家死士,自然是不足为虑的,可卷柏养了这么几年,伤势当是好了七七八八,他素来心思阴险歹毒,我可不想平白多了个这么难缠的对头,若在进入藏宝之地前,能找机会再次重伤卷柏,让他无力与我们相争,岂不是能省些心。” “这倒也是,这厮的确难缠了些。”苏子点点头,沉声道。 “苏子,卷柏定是想在进入藏宝之地前恢复修为,才甘冒奇险,在修仙者云集的浔阳城中动用血祭之术,既然如此,他必定不甘心就此罢手,那么定然还会继续做下去,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打他个措手不及。”落葵沉了脸色,凝神慢慢低语。 苏子转瞬就明白了落葵的意思,点了点头:“我这就吩咐下去,命人先查清楚卷柏现下的落脚之处,盯紧他们日后的动作,再做打算。” 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顿时困意袭来,落葵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嗵的一声砸回床榻,慢慢闭上双眸。 “诶,还没说完呢,起来,我问你啊,你今天怎么又见江蓠了。”苏子还没问出要紧的事来,怎么可能任由落葵安稳睡觉。 落葵闭着双眸不理人,伸手拉过锦被,裹在身上。 “我问你话呢,你跟江蓠都干甚么去了,都说甚么了。”在落葵与江蓠的事情上,苏子向来很有耐心,锲而不舍的逼问。 落葵依旧没有反应,反倒捂住了耳朵。 苏子怒极,一把掀了落葵的锦被。 落葵捂着耳朵,翻了个身儿,丢给苏子一个背影。 “我可跟你说啊,这城里人多眼杂的,江蓠又素来招摇过市,你,你可长点心罢你。”苏子伸手扳了扳落葵的肩头,见她岿然不动,真是又急又气。 落葵实在是嫌苏子聒噪,翻了个身儿,甩了个眼神儿给苏子,让他自己体会其中之意。 苏子哽了一哽,讨了个没趣,愤愤道:“你就不听罢,就在这装聋作哑罢,我就多余操心。” 落葵转过身去,蓦然只觉眼底酸涩,忍住那些许哽咽,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苏子怔了片刻,慢慢拉过锦被,盖在落葵的身上,又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才快步离开。 听到苏子关门的声音,落葵慢慢转过身,神情如常平静,唯独眼角一痕浅浅的泪痕,泄露了藏得极深的心事。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五回 茶花楼拍卖会 十年前,伏魔化骨剑随着方家灭门而不知所踪,江湖中人遍寻不着,若这茶花楼只是个寻常的商户,怎么可能无声无息的得到此剑,这楼不简单,背后必定另有隐情。 这楼中没有燃灯,只在四壁上镶嵌了大大小小数百枚随珠,随着夜幕降临,随珠荡漾起一圈圈银白色的似水波澜,将整座茶花楼照耀的亮如白昼。 随着赶到的修仙者越来越多,这楼中渐渐喧嚣吵闹起来,甘松忙放下雅间儿门口的竹帘子,随珠的悠悠光华从缝隙中落进雅间儿,与雅间内的随珠交相呼应起来。 喧嚣中,有两名婢女端着赤金托盘走进雅间儿,往桌案上依次摆上香茗,点心和一碟子葡萄。 这两名婢女容貌生的极好,长发编成两条长长的粗辫子,一直垂到腰间,身披半透的黑色纱衣,胜雪的肌肤若隐若现,愈发的美艳无双。 一个婢女笑的眉眼弯弯,扭动着纤腰,软糯开口,一字一句皆似清泉潺潺,十分悦耳:“公子,这茶乃是灵草玉露春所制,饮之可凝神,去处体内污浊之气;这点心名唤枣花酥,所用枣花并非寻常之物,乃是长在灵泉旁的枣树,以丹药化水浇灌,食之可强身健体;而这紫玉葡萄入口即化,清冽甘甜,有清心化火之效,公子尝尝,是否和公子的口味,若是不合,奴再去换。” 即墨清浅脸带笑意,眸光没有落在那些茶水点心上,反倒不停的在说话的婢女身上打转儿,眸光一丝丝如细密的蛛网,黏在她的身上。 那婢女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被即墨清浅这样别有意味的看了半晌,也不曾有半点羞怒,反倒挺直了腰身,周身媚意顿生。 即墨清浅微微欠身,伸手拉住婢女的手,从指端摩挲到手腕,肆意笑道:“吃甚么喝甚么都不打紧,你留在本座身边陪着,本座才高兴。” 言罢,他猛然狠狠拉了一把那婢女,婢女娇笑着跌入他的怀中,借势坐在他腿上,毫无娇羞之色。 另一个婢女见状,忙低垂着头,含笑退了出去。 甘松实在看不下去自家师父这等做派,撇过头去,轻咳了一声,来掩饰尴尬。 方至晚看的目瞪口呆,她出身剑修世家方家,是方家的嫡幼女,但自幼长在无为派,家破人亡前,她活的骄纵,无忧无虑,家破人亡后,她活的隐忍,一心苦修报仇,从未留意过着世间繁华,此时看来,这极尽奢靡的世间,的确格外震撼人心。 空旷厅堂中的高台上搁了一架长条翘头桌案,一个长髯老者从高台后头走出来,手拿小铜锤,站在了桌案之后。 只见老者年逾六旬,溜肩细腰大长腿,活脱脱一杆细长竹竿,煞白的脸上嵌着一对眼角下垂的小眼睛,鹰钩鼻子,细长的唇角向下耷拉着,一笑龇着两排黄到发黑的大板牙。 看此人的长相,只有一个字,丑,实在是丑,简直丑到天怒人怨。 可就是这样的老者,却没人敢轻视一二,走过他身边之时,皆会恭恭敬敬的行个礼。 薄薄的夜色吞噬天际之时,正对着高台的雅间儿前的竹丝帘子尽数放了下来,而一排排雅间儿两侧的座椅中,也坐满了人,这看起来不算很大的茶花楼中,此时坐了千余名修仙者,正阳道和嗜血道皆有,有人眼神交锋中,恨意凛然,显然是有仇的,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些人竟没有打起来,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在银子上一争高下。 老者在高台上轻咳了一声,众人陡然安静了下来,老者朗声道:“老夫及巳,想必在座的各位,对老夫都不陌生罢。” 话音方落,楼内一阵窃窃私语。 见方至晚一脸茫然,像是没听说过及巳此人,甘松忙低语解释:“这及巳虽然不是修仙之人,也没有半点法力,但通晓世间各种珍宝典籍,一双异目可辨修仙之物真伪。” 这世间,果然不能单单以貌取人,看这及巳,算是丑到世间罕见了,可却人人奉若神明,不敢有半分怠慢之心。 “茶花楼今日请了老夫前来主持这场拍卖会,老夫定然会不负所托,让诸位得偿所愿。”及巳再度朗声开口,声音悠悠荡荡,传遍整座茶花楼中。 即墨清浅遥遥望着及巳,能请了此人前来,这茶花楼手笔的确是大,如此看来,伏魔化骨剑还的确有可能出现在今日的拍卖会上,他回头,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方至晚,若此剑真的出现,疯狂的怕不止是方至晚一个人罢,只怕这楼里大半都要为之疯狂。 思绪飞转间,又听得及巳敲了下铜锤,朗声道:“诸位,下面就开始第一件拍品的竞拍。” 听得此言,众人皆神情一凛,急急极目望去。 及巳冲着边上一名小厮点了点头,那小厮端了个赤金托盘上前,揭开盘子上的红布,露出一团黄橙橙的光团。 小厮掐了个诀,一记法决落于光团上,光团晃了晃,转瞬消散,露出托盘上的物件儿。 一截青翠欲滴的枝条上,颤巍巍的挂着一枚黄橙橙的果子,那果子足有拳头大小,表面几丝血痕如同活物般缭绕,游动间像一条条鲜红的小蛇。 就在此物出现的转瞬,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楼中顿时起了些火热的气氛。 及巳满意的点了点头,朗声笑道:“血金果,一百年挂果,两百年长成拳头大小,三百年才能长出血痕,而要让这果子成熟,血痕游动,则足足要四百年之久,至于功效,诸位都是江湖中修仙者中的翘楚,想来都是清楚的,就不必老夫多做废话了罢。” “血金果,四百年的血金果。”方至晚是听说过此果的,不禁惊呼了一声:“听闻一百年的血金果,食之可省却十年苦修,四百年的成熟果子,食之可省却百年苦修。” 即墨清浅回首,眸光讶异的望了方至晚一眼,戏谑轻笑:“看来方姑娘,也想要这血金果了,不过,你有钱么。” 方至晚摸了摸佩囊,不禁露出一丝尴尬神情。 就在此时,及巳又朗声续道:“这枚血金果,已经成熟,底价五百两银子,每次加价不低于一百两,开拍。” 方至晚听到此话,不自觉的攥紧了佩囊,她凑了几日,也不过凑了二百两银子,连底价都不够,这还是头一件拍品,按理说是最便宜的一件了,而且这个价钱的确不高,看来后面的,自己就更不用想了。” 就在方至晚选择放弃的时候,加价之声相继传来,此起彼伏。 “六百。” “八百。” “一千四。” 短短一瞬,一枚血金果从五百两窜到了一千四百两,方至晚错愕不已,又愣了个神儿,及巳手上的铜锤落下,铛的一声,血金果以两千八百两银子成交。 “怎么样,方姑娘自认今晚,能拍下几件物品。”即墨清浅摸着婢女的腰肢,头也不回的笑道。 方至晚微微垂首,没有言语。 即墨清浅嗤的一笑,低下头看着怀里柔弱无骨的婢女,笑眯眯道:“听说你们茶花楼这次压轴的,是伏魔化骨剑,果然大手笔啊。” 婢女娇笑着伸手摸着即墨清浅的脸庞,声音又甜又软:“奴也久闻伏魔化骨剑的威名,若是公子拍了来,可否叫奴一观。” 即墨清浅慢慢啜了杯清茶,心神一动,不置可否的垂眸不语,想了片刻,却对婢女道:“好了,本座这里无需你伺候了,你退下罢。” 婢女微怔,低垂着头,慢慢走出了雅间儿。 此时,及巳拿着小铜锤轻轻敲了下桌案,冲着小厮抬了抬下颌。 小厮又端了个赤金托盘上前,揭开红布,引得众人一片哗然。 及巳很满意眼前楼中火热的气氛,只有这样,才能将每一件物品拍出高价来。 他朗声道:“子时雷击公孙木一截,是炼制驱邪法器的最佳材料,底价一千两,每次加价不低于二百两。” 那截所谓的子时雷击公孙木黑漆漆的,丝毫不见特殊之处,却叫出了如此高的价格,众人面面相觑,错愕不已。 有人吵嚷着疑问道:“并非我等信不过及巳先生,一则我等也见过子时雷击公孙木,并非是这般模样,二则这子时雷击公孙木并不算多么稀罕,怕是不值这个价儿罢。” 说话的是个脸生的年轻男子,年岁不大,胆子不小,竟敢质疑这个行当里的翘楚。 及巳没有恼怒神色,呵呵一笑,再度冲着小厮抬了抬下颌。 小厮双手一挥,一记法决落于那截黑漆漆的烂木头上。 雷鸣之声顿时大作,无数道赤金色的电弧蓦然浮现,在黑漆漆的木头上不停的跳跃,发出噼啪响声。 小厮口中的法诀陡然一变,一记黑芒落于烂木头上。 那些赤金色电弧飞快的旋转起来,凝聚成一个硕大的符文,金光耀目,如此一来,再没有人质疑甚么了。 第三百九十六回 血金果 十年前,伏魔化骨剑随着方家灭门而不知所踪,江湖中人遍寻不着,若这茶花楼只是个寻常的商户,怎么可能无声无息的得到此剑,这楼不简单,背后必定另有隐情。 这楼中没有燃灯,只在四壁上镶嵌了大大小小数百枚随珠,随着夜幕降临,随珠荡漾起一圈圈银白色的似水波澜,将整座茶花楼照耀的亮如白昼。 随着赶到的修仙者越来越多,这楼中渐渐喧嚣吵闹起来,甘松忙放下雅间儿门口的竹帘子,随珠的悠悠光华从缝隙中落进雅间儿,与雅间内的随珠交相呼应起来。 喧嚣中,有两名婢女端着赤金托盘走进雅间儿,往桌案上依次摆上香茗,点心和一碟子葡萄。 这两名婢女容貌生的极好,长发编成两条长长的粗辫子,一直垂到腰间,身披半透的黑色纱衣,胜雪的肌肤若隐若现,愈发的美艳无双。 一个婢女笑的眉眼弯弯,扭动着纤腰,软糯开口,一字一句皆似清泉潺潺,十分悦耳:“公子,这茶乃是灵草玉露春所制,饮之可凝神,去处体内污浊之气;这点心名唤枣花酥,所用枣花并非寻常之物,乃是长在灵泉旁的枣树,以丹药化水浇灌,食之可强身健体;而这紫玉葡萄入口即化,清冽甘甜,有清心化火之效,公子尝尝,是否和公子的口味,若是不合,奴再去换。” 即墨清浅脸带笑意,眸光没有落在那些茶水点心上,反倒不停的在说话的婢女身上打转儿,眸光一丝丝如细密的蛛网,黏在她的身上。 那婢女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被即墨清浅这样别有意味的看了半晌,也不曾有半点羞怒,反倒挺直了腰身,周身媚意顿生。 即墨清浅微微欠身,伸手拉住婢女的手,从指端摩挲到手腕,肆意笑道:“吃甚么喝甚么都不打紧,你留在本座身边陪着,本座才高兴。” 言罢,他猛然狠狠拉了一把那婢女,婢女娇笑着跌入他的怀中,借势坐在他腿上,毫无娇羞之色。 另一个婢女见状,忙低垂着头,含笑退了出去。 甘松实在看不下去自家师父这等做派,撇过头去,轻咳了一声,来掩饰尴尬。 方至晚看的目瞪口呆,她出身剑修世家方家,是方家的嫡幼女,但自幼长在无为派,家破人亡前,她活的骄纵,无忧无虑,家破人亡后,她活的隐忍,一心苦修报仇,从未留意过着世间繁华,此时看来,这极尽奢靡的世间,的确格外震撼人心。 空旷厅堂中的高台上搁了一架长条翘头桌案,一个长髯老者从高台后头走出来,手拿小铜锤,站在了桌案之后。 只见老者年逾六旬,溜肩细腰大长腿,活脱脱一杆细长竹竿,煞白的脸上嵌着一对眼角下垂的小眼睛,鹰钩鼻子,细长的唇角向下耷拉着,一笑龇着两排黄到发黑的大板牙。 看此人的长相,只有一个字,丑,实在是丑,简直丑到天怒人怨。 可就是这样的老者,却没人敢轻视一二,走过他身边之时,皆会恭恭敬敬的行个礼。 薄薄的夜色吞噬天际之时,正对着高台的雅间儿前的竹丝帘子尽数放了下来,而一排排雅间儿两侧的座椅中,也坐满了人,这看起来不算很大的茶花楼中,此时坐了千余名修仙者,正阳道和嗜血道皆有,有人眼神交锋中,恨意凛然,显然是有仇的,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些人竟没有打起来,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在银子上一争高下。 老者在高台上轻咳了一声,众人陡然安静了下来,老者朗声道:“老夫及巳,想必在座的各位,对老夫都不陌生罢。” 话音方落,楼内一阵窃窃私语。 见方至晚一脸茫然,像是没听说过及巳此人,甘松忙低语解释:“这及巳虽然不是修仙之人,也没有半点法力,但通晓世间各种珍宝典籍,一双异目可辨修仙之物真伪。” 这世间,果然不能单单以貌取人,看这及巳,算是丑到世间罕见了,可却人人奉若神明,不敢有半分怠慢之心。 “茶花楼今日请了老夫前来主持这场拍卖会,老夫定然会不负所托,让诸位得偿所愿。”及巳再度朗声开口,声音悠悠荡荡,传遍整座茶花楼中。 即墨清浅遥遥望着及巳,能请了此人前来,这茶花楼手笔的确是大,如此看来,伏魔化骨剑还的确有可能出现在今日的拍卖会上,他回头,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方至晚,若此剑真的出现,疯狂的怕不止是方至晚一个人罢,只怕这楼里大半都要为之疯狂。 思绪飞转间,又听得及巳敲了下铜锤,朗声道:“诸位,下面就开始第一件拍品的竞拍。” 听得此言,众人皆神情一凛,急急极目望去。 及巳冲着边上一名小厮点了点头,那小厮端了个赤金托盘上前,揭开盘子上的红布,露出一团黄橙橙的光团。 小厮掐了个诀,一记法决落于光团上,光团晃了晃,转瞬消散,露出托盘上的物件儿。 一截青翠欲滴的枝条上,颤巍巍的挂着一枚黄橙橙的果子,那果子足有拳头大小,表面几丝血痕如同活物般缭绕,游动间像一条条鲜红的小蛇。 就在此物出现的转瞬,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楼中顿时起了些火热的气氛。七号 及巳满意的点了点头,朗声笑道:“血金果,一百年挂果,两百年长成拳头大小,三百年才能长出血痕,而要让这果子成熟,血痕游动,则足足要四百年之久,至于功效,诸位都是江湖中修仙者中的翘楚,想来都是清楚的,就不必老夫多做废话了罢。” “血金果,四百年的血金果。”方至晚是听说过此果的,不禁惊呼了一声:“听闻一百年的血金果,食之可省却十年苦修,四百年的成熟果子,食之可省却百年苦修。” 即墨清浅回首,眸光讶异的望了方至晚一眼,戏谑轻笑:“看来方姑娘,也想要这血金果了,不过,你有钱么。” 方至晚摸了摸佩囊,不禁露出一丝尴尬神情。 就在此时,及巳又朗声续道:“这枚血金果,已经成熟,底价五百两银子,每次加价不低于一百两,开拍。” 方至晚听到此话,不自觉的攥紧了佩囊,她凑了几日,也不过凑了二百两银子,连底价都不够,这还是头一件拍品,按理说是最便宜的一件了,而且这个价钱的确不高,看来后面的,自己就更不用想了。” 就在方至晚选择放弃的时候,加价之声相继传来,此起彼伏。 “六百。” “八百。” “一千四。” 短短一瞬,一枚血金果从五百两窜到了一千四百两,方至晚错愕不已,又愣了个神儿,及巳手上的铜锤落下,铛的一声,血金果以两千八百两银子成交。 “怎么样,方姑娘自认今晚,能拍下几件物品。”即墨清浅摸着婢女的腰肢,头也不回的笑道。 方至晚微微垂首,没有言语。 即墨清浅嗤的一笑,低下头看着怀里柔弱无骨的婢女,笑眯眯道:“听说你们茶花楼这次压轴的,是伏魔化骨剑,果然大手笔啊。” 婢女娇笑着伸手摸着即墨清浅的脸庞,声音又甜又软:“奴也久闻伏魔化骨剑的威名,若是公子拍了来,可否叫奴一观。” 即墨清浅慢慢啜了杯清茶,心神一动,不置可否的垂眸不语,想了片刻,却对婢女道:“好了,本座这里无需你伺候了,你退下罢。” 婢女微怔,低垂着头,慢慢走出了雅间儿。 此时,及巳拿着小铜锤轻轻敲了下桌案,冲着小厮抬了抬下颌。 小厮又端了个赤金托盘上前,揭开红布,引得众人一片哗然。 及巳很满意眼前楼中火热的气氛,只有这样,才能将每一件物品拍出高价来。 他朗声道:“子时雷击公孙木一截,是炼制驱邪法器的最佳材料,底价一千两,每次加价不低于二百两。” 那截所谓的子时雷击公孙木黑漆漆的,丝毫不见特殊之处,却叫出了如此高的价格,众人面面相觑,错愕不已。 有人吵嚷着疑问道:“并非我等信不过及巳先生,一则我等也见过子时雷击公孙木,并非是这般模样,二则这子时雷击公孙木并不算多么稀罕,怕是不值这个价儿罢。” 说话的是个脸生的年轻男子,年岁不大,胆子不小,竟敢质疑这个行当里的翘楚。 及巳没有恼怒神色,呵呵一笑,再度冲着小厮抬了抬下颌。 小厮双手一挥,一记法决落于那截黑漆漆的烂木头上。 雷鸣之声顿时大作,无数道赤金色的电弧蓦然浮现,在黑漆漆的木头上不停的跳跃,发出噼啪响声。 小厮口中的法诀陡然一变,一记黑芒落于烂木头上。 那些赤金色电弧飞快的旋转起来,凝聚成一个硕大的符文,金光耀目,如此一来,再没有人质疑甚么了。 第三百九十七回 子时雷击公孙木 可是平素常见的子时雷击公孙木并非是黑色的,且呈现出来的电弧符文,也只是浅淡青色,却不知为何,如今这截儿这般与众不同。 方至晚看了半晌,惊诧的喃喃道:“竟然是万年的子时雷击公孙木,这样看起来,一千两着实不贵。” 即墨清浅微怔,杯盏在唇边停了片刻,似笑非笑的挑唇:“方姑娘连此物都认得,还真是见多识广,不愧为无为派的二弟子。” 方至晚怎会听不出即墨清浅戏谑的语气,她撇了撇嘴,继续道:“听闻茯血派的立派掌教就曾得到过万年子时雷击公孙木,还炼制了一件法器,后来传到了茯血派的妖女手上。” 即墨清浅摇了摇头,啜了口茶,头也不回的平静道:“寻常的雷击公孙木,的确只能炼制法器,可万年的,却可炼制法宝,茯血派小妖女手中的,是个法宝,只是她法宝众多,这么件雷击公孙木炼制的,实在不值一提,她也甚少拿出来御敌,知道的人也就少之又少了。” 方至晚身躯一震,听到法宝二字,她不禁心神摇动,暗自念叨着,若能得到此物,炼制一件法宝傍身,以后行走江湖,也能多一份保障。 就在方至晚和即墨清浅低语之时,及巳的声音再度传来:“想来诸位也看出来了,这截子时雷击公孙木并非寻常之物,此公孙木足足生长了千年,所遭雷击更是赤金天雷,若善加祭炼,炼制出法宝也是极有可能的。” 听得此话,即墨清浅回首,掠了方至晚一眼,戏谑一笑:“难怪啊,原来及巳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竟把万年的错看成了千年,才能如此便宜。方姑娘,这个漏儿,你可要捡。” 方至晚微微垂首,有些不好意思的平静道:“晚辈,晚辈。”她欲言又止,没钱这种事,好说不好听啊。 即墨清浅品着舌尖儿的茶香,淡然开口:“方姑娘若想要,只管出价便是,方姑娘与问剑书院的掌门大弟子定了婚约,本座与方姑娘相识多年,此物,就算是本座赠与方姑娘的新婚贺礼。” 方至晚张了张口,或许是雷击公孙木的诱惑太大,那句拒绝的话,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甘松愕然的望了望即墨清浅,又望了望方至晚,原本他以为自家师父愿意出银子拍下这截公孙木,是因为怜香惜玉,谁想到他竟说出当做新婚贺礼这种话来诛心。 旁人或许不知道这桩婚事的内情,可即墨清浅却是十分清楚的,方至晚和白参之间的婚事,是二人各自的师父定下的,甘松还曾听即墨清浅念叨过,缔结这桩婚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问剑书院觊觎无为派山上的那一处血凤晶石矿,而无为派贪图问剑书院在诸国的行商铺子,白参则看中了方至晚至阴之体的双修之效,至于方至晚所求为何,却是猜不透了。 及巳的铜锤刚刚落下,台下众人火热的出价声便此起彼伏起来。 “一千二 百两。” “一千四百两。” “一千八百两。” “两千两。” 方至晚看着这些人不停的出价,手心不自觉的沁出细密的汗珠子,许是这截雷击木在众人眼里只值两千两,亦或许需要这截雷击木的人并不多,出价停在了两千两,没有人再加价。 及巳朗声问道:“还有再加价的么,千年的子时雷击公孙木,两千两。” 就在此时,方至晚冲着悬在雅间儿门口的令牌轻点了一下,令牌上个那硕大的“九”字浮现而出,她大声喊道:“两千二百两。” 此言一出,众人皆齐齐望向这间雅间儿,但因有竹丝帘子挡着,并未看出甚么端倪。 方至晚出价后,再未有人出过价,她最终将那截万年子时雷击公孙木收入囊中。 随即有妖娆婢女捧着那块子时雷击公孙木,走到即墨清浅所在的雅间儿,请他甄别交割后,从他交付的一万两银子中,划去了两千二百两。 即墨清浅不以为意的掠了一眼那块公孙木,随即就让甘松拿给了方至晚,浅笑道:“方姑娘,他日大婚,本座的就不再送上礼金了。” 方至晚忙道了个谢,身形轻晃,心下一阵唏嘘,她对与白参的婚事不抱丝毫期许,她知道这婚约是可取所需,可师尊的养育之恩横在眼前,无为派的举步维艰她又不能不顾,只能应下,但她心里另有打算,婚可以结,可成婚后的分院别居,是她成婚的底线。 拍卖会波澜不惊的继续,此次茶花楼果然准备万全,每一件拍品都惊世骇俗,那枚血金果只能算是开胃小菜,后续出现的拍品里,无论是提升修为的丹药,还是炼制法器的材料,亦或者是修炼功法,都让方至晚眸光火热,跃跃欲试,可一想到银子,她顿时神情暗沉沉的,偃旗息鼓了。 伏魔化骨剑迟迟未能出现,方至晚有些灰心,可楼中气氛陡转,变得更加高亢热烈,接连出现的几件物品,皆是威力强悍的法器,无论是自保还是打人,都十分趁手合用。 方至晚心痒难耐,拍卖的每一件法器,都比她如今用的要好上许多,尤其是那柄“承影赤金剑”,竟是一件法宝,她看的双眸放光,只差奔上台动手抢了。 最终,那柄“承影赤金剑”拍出了十三万两的天价,落入一个毫不起眼的枯瘦老者手中。 即墨清浅察觉到了方至晚的心思微动,察觉到她一瞬间的火热到失望,他怔了片刻,无为派虽然立派千年,但除了开宗立派的掌门打下了那片颦眉山外,便再未出过甚么厉害的人物,全凭着立派掌门的威名和山上的阵法,才堪堪保住无为派的基业。 到了这一代的掌门郁金,资质平平,修为泛泛,座下三个弟子,除了二弟子方至晚修为尚可,在江湖中拼出了不小的名气外,大弟子和三弟子的修为都寻常的紧。 没出甚么得 力出色的弟子,又不懂甚么经营之道,在诸国中没甚么挣钱的产业,无为派一年不如一年,穷的只能维持基本生活,自然没有余力给弟子们炼制法器护身了。 即墨清浅凝眸愣了个神儿,若他没有记错,方至晚随身的法器乃是掌门郁金亲赐的星芒素链,已是无为派中威力最为强悍的修仙之物了,却也只是法器不是法宝,而此链对上寻常修仙者,一招毙敌,可若对上修为高深之人,却又无力相抗了。 他们方家原本就是赫赫有名的剑修世家,家传的修炼功法便是剑诀,也难怪方至晚如此想要承影赤金剑了,再怎么说,这也是件法宝,比她的随身法器,要好上千百倍了。 即墨清浅啜了口茶,这世间宝物多半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半都是看得到摸不到,太执念了不好,容易把自己逼死。 “这承影赤金剑虽好,可对法力需求极大,若法力不够深厚,催动一次,便会法力枯竭,搞不好还会反噬自身。”即墨清浅怔了片刻,骤然开口平静道。 方至晚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即墨清浅是在对自己说话,忙回道:“前辈见多识广,晚辈不如,只是法宝难寻,能够一招制敌的法宝更是少见,至于法力反噬之类的,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了。” 即墨清浅端着茶盏,摇了摇头:“方姑娘错了,这法宝若不趁手,不但伤不了人,反倒会伤及自身。” 方至晚将一口银牙咬的咯吱乱响,漂亮话谁不会说,你们天一宗家大业大的,要甚么法宝没有,只怕你早就挑花眼了,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甘松听了半晌,自家师父几时这样一本正经的跟一个姑娘说话,他颇觉意外,忍不住插了句嘴:“那,师父,像方姑娘这样的,用甚么法宝趁手。” 即墨清浅回头望了一眼方至晚,眉梢微挑,语意淡然:“方姑娘出身剑修世家,自然是用剑最为合适,伏魔化骨剑就很不错,当然,若能碰到成套的法宝,可以布下剑阵的那种,足可独步江湖了。” “剑阵。”方至晚偏着头凝神想了片刻,陡然出声:“听闻茯血派的妖女最善布阵,尤善布剑阵。” 即墨清浅平静点头:“茯血派的妖女和苏凌泉联手,一个布阵,一个打架,连我宗太上长老都要退避三舍的。”他微微一顿,笑的别有意味:“怎么,方姑娘想去偷艺。” 方至晚冷冷讥讽一笑:“茯血派至阴至邪,那妖女和魔头更是祸乱江湖已久,晚辈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的法宝功法再好,晚辈也不稀罕。” 即墨清浅挑眉撇嘴,这世间最难左右的就是人心,最难改变的就是偏见,众口铄金往往能最彻底的积毁销骨。 说了几句闲话的功夫,及巳敲了下铜锤,朗声继续道:“当今江湖,修仙者甚众,其中又以剑修居多,下面这件拍品,便是附灵混元剑诀,不知诸位可曾听过。” 第三百九十八回 附灵混元剑诀 众人面面相觑起来,这世间修炼功法千千万,怎么可能全都听说过,就连天一宗的藏经楼,已算是江湖中修炼功法最为齐全的了,却也不敢说囊括了全天下所有的功法。 不过若是真正威名赫赫的功法,或是上古时期传下来的,倒是人尽皆知,只是无缘一见罢了。 但若论剑诀齐全,这世间没有哪个宗派能比得上问剑书院了。 及巳的话音落下半晌,也没有人应上一句,不知是没有问剑书院之人前来,还是问剑书院之人也没听说过。 反倒是方至晚清丽的双眸微微一眯,惊诧无比的低语:“附灵混元剑诀,我从家中藏书中看到过,可惜只是语焉不详的一句。” 即墨清浅抿了口茶,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这剑修世家方家,果然名不虚传,连如此冷僻的剑诀都有记载。” 甘松抿了抿唇,探究一句:“听师父这口气,是知道这剑诀了。” “臭小子,套为师的话。”即墨清浅且笑且摇头:“我自然是知道这剑诀,说起来这剑诀与方姑娘还颇有些渊源。” 方至晚和甘松轻咦了一声,齐齐诧异的望向即墨清浅。 即墨清浅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方姑娘不知道方家的来历么。” 方至晚狐疑摇头:“家破之时,晚辈尚且年幼,并不是十分清楚。” 即墨清浅挑了挑眉:“上古时期,剑修王不留行以一柄无名巨剑横扫人,妖,魔三界,所向披靡,后因妖魔两界勾结,进犯人界,王不留行率众力战,重伤妖帝,与鬼帝同归于尽。保住了人界,才有了如今这片人族天地,据传王不留行战死后,神魂破碎,坠入轮回,世间渐渐多出许多残存王不留行记忆的剑修,不辨真假,几经流转后,这些剑修各自建立起家族,逐渐壮大,只可惜千百年之后,这些剑修世家多数都已湮灭,而独独你们方家留了下来,是为上古剑修王不留行的最后一脉,而那柄伏魔化骨剑,也是你们方家祖先,依据残存的王不留行记忆,所炼制的法宝,至于那附灵混元剑诀,据传说也是王不留行记忆中残存的,只可惜这剑诀生涩难练至极,方家先祖惊才绝艳,也不过练了区区两层,而他身死后,这剑诀也随之消失了,不想万年后,竟出现在了此处。” 方至晚错愕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方家竟还有这般惊世骇俗的来历,张了张口,唇边嗫嚅:“前辈,所言当真。” 即墨清浅挑眉:“方姑娘不信。” 方至晚忙躬身道:“晚辈不敢。” 即墨清浅巡弋了方至晚一眼,漫不经心的一笑:“敢不敢的,方姑娘自便就是,只是那附灵混元剑诀,方姑娘不想要么。” 方至晚退了一步,挣扎了半晌,挣扎出一句:“晚辈,晚辈。” 话音方落,及巳已经介绍完了附灵混元剑诀的来历,与即墨清浅方才所说相差无几,只是并未涉及到方家的来历罢了,方至晚顿时不再挣扎,急切道:“晚辈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想要,还请前辈成全。” 即墨清浅嗤的一笑,抬了抬下颌:“先听听价儿罢。” 及巳朗声道:“上古附灵混元剑诀,底价二十万两,每次加价不低于两万两。”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上古修炼法诀自然不会是便宜货,但也不能叫出如此天价,这,这谁买得起啊。 许是这楼中恰巧剑修不多,又或许是有钱人不多,更或许是众人皆憋着一口气,等着争夺伏魔化骨剑,毕竟一个不知能不能修炼大成的上古剑诀,和一个成名已久的法宝,相较之下,还是法宝更得人心一些。 及巳喊了底价后,竟半晌无人出声。 就在及巳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与即墨清浅相隔不远的雅间儿中,蓦然传出一声:“二十二万两。” 这一身足以震撼人心,也让方至晚回了神儿,忙喊道:“二十四万两。” 即墨清浅扑哧一声,喷出一口茶,呛得连连咳嗽,回首瞪着方至晚,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至晚抿了抿唇,涨红了脸,讪讪一笑。 “二十六万两。”就在即墨清浅和方至晚眼神交汇之时,方才最先叫价的声音再度响起。 方至晚抿了抿唇,神情复杂而坚毅,喊了一声:“二十八万两。” 即墨清浅彻底没话说了,冲着甘松抬了抬下颌,甘松会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雅间儿。 “三十万两。”那声音如影随形,咬的极紧。 “三十二万两。”方至晚不甘落后的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甘松返回雅间儿,冲着即墨清浅附耳一语。 即墨清浅点了点头,蓦然道:“方姑娘,你那未婚夫婿可真是大手笔啊。” 方至晚微微一怔,转瞬明白过来,原来与自己争夺剑诀的,竟然是问剑书院的白参,她轻咬下唇,欲言又止:“晚辈,不知前辈。” 即墨清浅挥了挥手:“区区几十万两银子而已,若是方姑娘的确用得上那剑诀,只管拍下便是,只是方姑娘可要掂量掂量,是否还得起本座。” 方至晚身形轻晃,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剑诀拍下。 “三十四万两。”不远处的白参再度开口。 “三十六万两。”方至晚毫不迟疑的追了一句。 方至晚话音方落,就有个白衫婢子走到雅间儿,冲着即墨清浅施了一礼:“前辈,奴是问剑书院掌门大弟子白参的婢子,我家公子说,请前辈高抬贵手,将那剑诀让给公子,他愿付给前辈五千两银子,作为补偿。” 方至晚进了一步,正欲说话,却被即墨清浅拦了下来,他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甘松。 甘松叉着腰,奚落讥讽:“拍卖这种事,谁有钱谁说了算,你家公子也太不懂规矩了罢,若是出不起价,就早早收手得了。” 白衫婢子怔了一怔,她跟了白参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话,就连书院里的弟子 (本章未完,请翻页) 见着她,也是要给一份薄面的,她顿时柳眉倒竖,怒气冲冲道:“前辈,我们公子可是问剑书院掌门大弟子,前辈怕是不知道问剑书院的厉害罢。” 即墨清浅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手指,做出一副浪荡不羁的风流样儿:“甚么问剑书院,本座没听说过,本座只听说过犯贱书院。” 听到此话,甘松和方至晚齐齐扑哧一下,笑了个绝倒。 白衫婢子恼羞成怒,尖细的手指指着三人,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端倪,反倒是白参又喊了一声:“三十八万两。” 不待方至晚说话,即墨清浅便朗声道:“四十八万两。” 这下子可气坏了白衫婢子,她狠狠一跺脚,扭着纤腰出了雅间儿,急匆匆的去给白参报信儿去了。 这四十八万两一喊出口,方至晚的脸刷的一下就白透了,诧异的望住即墨清浅,结结巴巴道:“前,前辈。” 即墨清浅忍着肉疼,一脸轻松道:“本座被他吵得头疼,赶紧打发了得了。” 而甘松则掰着手指头盘算起来,盘算师父这回打肿脸充胖子,自己和师弟师妹们要过多久吃糠咽菜的苦日子。 这四十八万两吓倒的不止方至晚和甘松,还有楼内众人,皆惊疑不定的望向那处雅间儿,而白参也偃旗息鼓,并未再继续下去,毕竟还有伏魔化骨剑未出现。 而拍完了附灵混元剑诀,及巳朗声宣布,要休息一炷香的功夫,再行拍卖最后一件压轴拍品,众人皆窃窃低语,看来最后一件压轴拍品格外要紧,极有可能就是伏魔化骨剑。 婢女捧着那剑诀款款而来,与即墨清浅做了鉴别交割,他一脸平静的甩出一沓子银票,颇有一种老子有的是钱,用钱砸晕你的豪气,留下了那剑诀。 此间事情刚刚了结,白参摇着扇子,踱着方步,走到了雅间门口,看似恭敬,实则骄傲的行了一礼:“问剑书院掌门大弟子白参,求见前辈。” 即墨清浅翘着脚,回望了甘松一眼。 甘松忙轻咳一声,声音格外沉静:“请。” 白参摇着扇子打帘儿进来,一打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方至晚,不禁一愣,微微侧目,又见端坐着的即墨清浅,他是见过此人的,忙敛尽不屑轻视的神情,恭恭敬敬道:“晚辈见过即墨前辈。” 即墨清浅抬了抬手:“白少侠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白参斟酌了片刻,他觉得修为和地位到了即墨清浅这个地步的,似乎不需要和自己这个晚辈抢东西,也没必要刁难自己,那么自己开口讨要,还是有几分把握的,随即谦恭道:“晚辈此来,想请前辈割爱,把附灵混元剑诀卖给晚辈。” “不卖。”即墨清浅神情平静,想都没想开口道。 这拒绝来的太过利落坚决,白参愣了一愣,又道:“晚辈可以付五十万两银子,买此剑诀。” “你觉得,本座是缺银子的人么。”即墨清浅抬眸,一脸的平静淡然。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九回 惊变 白参不肯轻易放弃,半是恭维半是戏谑:“晚辈以为,前辈的修为已是登峰造极,这剑诀于前辈而言,实在是鸡肋了些,前辈实在无需与晚辈抢此剑诀罢。” 即墨清浅挑眉,也不知为何,他看到白参那张脸就怒火中烧,就厌烦,忍不住的想刁难,他端着一脸的不讲理的模样:“你不用拍本座的马匹,拍了也无用,本座就是愿意抢旁人的东西,抢来的东西即便没用,本座也高兴。” 此言一出,白参气的脸色铁青,甘松扑哧笑出了声,而方至晚则死死咬着后槽牙,憋着笑,唯恐笑的喷了出来。 白参深深吸了一口气,锲而不舍道:“那么,前辈要如何,才肯割爱剑诀,只要前辈说,晚辈就一定能做到。” 即墨清浅回首,玩味的看了看方至晚,又望了望白参,继续摆出一副不讲理来:“你以为,本座做不到的,你一个毛小子,就能做得到么。” 白参实在想不出旁的办法了,但那剑诀对他格外重要,几乎事关性命,他噗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个头:“晚辈需要此剑诀救命,还请前辈成全。” 要死要活的把戏,即墨清浅见得多了,他一脸戏谑,继续不讲理道:“病了就找大夫看去,快死了就早点备棺材,跟本座这掰扯剑诀有何用,真是病的不轻。” 言罢,他波澜不惊的反手把剑诀递给了方至晚,半真半假的笑道:“原本此物是本座赠给方姑娘的新婚贺礼,既然你要死了,那就当做方姑娘的解脱贺礼罢。” 白参彻底绝望了,心知是无法从即墨清浅手中讨要出剑诀了,如今剑诀到了方至晚的手中,要他去求方至晚,他做不到,但是求不到他可以去抢,再者方至晚迟早都会是他的人,他有的是机会得到此物,他极利落的爬起来,恶狠狠的望了方至晚一眼,旋即冲着即墨清浅行了一礼,转身就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果真能屈能伸。 即墨清浅望着白参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的一叹:“心深,能忍,手还狠,方姑娘可要当心了。” 在姑娘面前一掷千金的男子总是格外吸引姑娘的注意,即便是修仙之人,也难以免俗。 方至晚抱着那卷竹简,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一时无言,无为派与问剑书院常来常往的,她自幼与白参相识,深知他的内里的确配不上他那么好的皮囊,她转眸望向即墨清浅的颀长背影,她与他也相识十年,十年间也是常来常往,原以为他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可今日之事,却教她有了一丝改观,她不知该如何答话,亦不知该说些甚么。 说了几句闲话的功夫,及巳再度登上高台,敲了一下小铜锤,朗声道:“现在,老夫要开始最后一样,也是压轴宝物的竞拍。” 方至晚精神一振,忙凝眸望去,双手不自觉的紧紧拳起。 即墨清浅不动声色的掠了方至晚一眼,挺直了脊背,握紧了椅子扶手。 随着及巳的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句话,楼中的气氛终于高涨到了顶点,众人皆翘首相望,等着看一看那伏魔化骨剑的真容。 及巳轻咳了一声,继续朗声道:“最后这一件压轴拍品,乃是伏魔化骨剑。”他微微一顿,继续道:“乃是伏魔化骨剑的下落。” 众人原本都是一喜,听到及巳的后半句话后,皆轻轻嘘了一声。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 方至晚有些失望,原来不是伏魔化骨剑,只是下落,自己要这下落又有何用,她转念又想,有了下落,自己是不是就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夜色渐深,就在众人紧紧盯着高台上的及巳,等着他接着往下说的时候,一行灰袍男子飞快的穿过夜色,月影下的身影诡异摇曳,无声无息的靠近茶花楼。 “甚么人。”茶花楼门前的护卫脸色微变,还未来得及有甚么动作,便被一道黑芒卷过,“嘭”的一声,身躯炸裂开来,化为四分五裂的碎肉 其他几名护卫还未来得及惊呼预警,便也被几道黑芒卷过,同样化作一片血肉纷飞。 为首之人望着这片血泊,狞笑一声,双手结印,长长的低喝从喉间溢出来,手背上凭空浮现出一片片黝黑鳞片,看起来坚硬异常,他十指连弹,无数黑芒从鳞片上激射而出,在茶花楼的门口飞旋穿插起来。 随行的几名灰袍男子见状,也纷纷掐诀,眉心处符文闪动,看着格外妖异,而团团灰色雾气从眉心剥离出来,打着旋儿没入黑芒中。 黑芒顿时变得粘稠起来,月影下泛起缓慢流淌的波光。 为首之人再度低喝一声,双手交叠,上下翻飞。 虚空中蓦然一阵狂风卷过的呼啸声,那密布在门口处的黑芒略一闪动,飞快的旋转凝聚,终于结成一枚巨大的符文。 深幽的黑芒粼粼,浓浓的黑雾滚滚,将门口遮掩的朦朦胧胧。 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其余几名灰袍男子则身形如风,训练有素的分散开来,将身影融在不远处的黑暗中。 四围顿时空寂下来,唯有阵阵夜风低回婉转,将那一滩滩血泊吹得微漾,血腥气大作。 为首之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紧紧握住双拳,眸光凶狠而警惕的望向茶花楼。 楼外惊变,可楼内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有紧挨着出口的人们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回首掠了一眼,看到门口处诡异的符文,还以为伏魔化骨剑即将出现,茶花楼做的一些必要的防护措施,并未做他想,又转眸望向高台。 及巳敲了下铜锤,正要开口说话,不想无数声砰砰轻响在楼中盘旋,四围的随珠竟在转瞬间同时熄灭,整座茶花楼随之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没有见到伏魔化骨剑现身,反倒陷入一片诡谲黑暗,众人连连诧异惊呼,纷纷各自周身亮起光华,急匆匆的就往门口走去,这等情景,是个人都能察觉到异样,甚么伏魔化骨剑不重要了,命才是最重要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方至晚亦是慌了神,正欲掐诀自保,谁料黑暗中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 “方姑娘,稍安勿躁。”即墨清浅在黑暗中冷然开口,并不急于出去。 方至晚怔了一下,窘迫而慌乱的缩回手,她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停了下来。 嘈杂中,茶花楼的婢女小厮摸黑上前,点燃了备用的灯烛,轻声细语的安抚人心,维持秩序。 及巳仍然立在高台上,重重敲了下小铜锤,“铛啷”之声余音袅袅,他的身后却蓦然腾起一团灰雾,泛起水波涟漪,渐渐流转凝聚,聚成一条数丈高的腾蛇虚影。 腾蛇虚影渐渐凝实,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巴掌大的黝黑鳞片,鳞片之上一阵扭曲,凭空多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赤金闪电。 这些闪电像涟漪般扩散闪动,劈啪作响。 与此同时,嘈杂的楼中,传来极细微的嗡鸣声,掠地起了一层淡薄的灰色雾气,像是地面没有清扫干净,留下的余灰一般,稀薄的不易察觉。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腾蛇虚影所吸引,有人惊诧喊了一句:“及巳先生,及巳先生,当心。” 及巳连忙回头,刷的一声脸色巨变,难以自持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太过惨烈,余音震得人耳膜生疼。 腾蛇虚影略一晃动,竟张开大口,伸出猩红的芯子,散发出一阵阵腥臭之气,夹带着呼呼风声,冲着及巳狂卷过去。 及巳虽然没有修为法力,但在芯子卷过来的转瞬,他的胸前却陡然升起一朵七瓣血莲,那莲瓣仿若骨肉造就,上头布满了蜿蜒的血痕。 莲瓣一开一合,雾蒙蒙的红芒迅速布满他的周身,暂时拦住了那条猩红的芯子,而他则趁着这喘息之机,转瞬逃了高台。 “万毒宗,这是万毒宗的腾蛇。”有人惊呼了一声。 众人原本被吓得呆立在原地,见此情景,又吓得回了神儿,纷纷掐诀,周身亮起五花八门的光罩,飞也似的四散奔逃。 及巳眼见那腾蛇虚影没有追过来,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禁腹诽,幸而自己花重金收购了这间护身宝物,无需法力催动,就能自动护主,否则自己早就是那蛇嘴中的冤死鬼了。 他没命的往前奔逃,抹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骂不止,这该死的茶花楼,在打甚么主意,好端端的,为何要将这些人都葬送在这里,他满心的懊恼,不该贪图茶花楼给的钱多,接下这个活儿,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谁料刚跑出去几步,他身形一个踉跄,重重扑倒在地上,垂首望了一眼地面,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掠地而起的灰色薄雾渐渐浓稠起来,弯弯绕绕的如同藤蔓般缠上他的双腿,一直往身上缠去,他挣扎了几下,越挣扎越动弹不得,身上的红芒晃了几晃,以肉眼可见之势淡薄下来。 有几名修仙者遁速极快,在旁人还在发愣时,这几人转瞬已赶到了门口。 (本章完) 第四百回 血祭 这几人在门口微微停滞了一下,周身光芒大作,迎头撞上那巨大的符文,打算靠蛮力冲出去。 只见符文剧烈的晃动了几下,泛起粘稠的涟漪,嗡鸣声声,遮天蔽日的黑芒滚滚席卷,将几人的身影掩盖的隐隐约约。 黑芒深处随即传出几声短促的惨叫,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叫的人心中一悸,将众人的眸光引了过去。 众人眼看着几个修仙者从符文上掉了下来,在地上狠狠抽搐了两下,身下洇开一滩血来,整个人以肉眼所见之势,变得干瘪。 有人被这景象吓疯了,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摸了满手黏糊糊的血,双眸赤红,脸颊抽搐,疯狂的大喊大叫:“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啊。” 这一声尖叫,彻底扯断了众人紧绷着的,摇摇欲坠的神经,慌乱的像四处躲避奔跑,高一声低一声的鬼哭狼嚎响彻楼宇。 有些人不甘心的向外奔去,周身光华更胜方才,可撞上了那门口的符文后,静谧了片刻后,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过片刻功夫,门前已倒伏了十数具的尸身,血水荡漾着慢慢连在一起,洇了满地。 “阵法,是阵法,是阵法。”有人肝胆俱裂的惨叫一声,眼见无法从门口冲出去,环顾四围一圈儿,打起了墙壁的主意,身上顶着一圈儿明紫光环,手上两柄紫金大锤抡的浑圆,往墙上重重砸了过去。 “轰隆”一声巨响,墙面与紫金大锤重重相撞,果然被砸出个深坑,蛛网般的裂痕转瞬间布满了深坑四围。 这墙壁比想象中的更加不堪一击,见一击即中,那人大喜,抡圆了紫金大锤,飞身而起,再度往墙上重重砸去。 就在此时,一声声轻微的“滋啦滋啦滋啦”由远及近,像是有无数柄钝刀子在锯木头一般,那声音格外嘶哑难听,刺痛耳朵。 异响声中,墙面上原本镶嵌着随珠的地方,蓦然多了一只只鲜红的眼珠,整面墙像极了千眼怪物,更为诡异的是,一痕痕血光正从眼珠深处逸出来。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道道血痕如同蛛丝一般,在那人身上层层缠绕。 那人痛苦的哀嚎一声,重重砸回地面,抽搐了一下,转瞬成了一具干瘪的尸身。 见此情景,众人更加惊惧的面面相觑,看来各自为阵,凭借个人之力,是无法拼出一条生路了,如此一来,没有人再贸然擅动,静了片刻,纷纷寻找起自己相熟之人,联手破阵而出。 方至晚听到外间的动静,神色一变,慌乱而急切道:“前辈,外头像是出事了。” 即墨清浅对此情景早有预料,眉心连动都没有动上半分,与往常一样疏阔平静,唇角抿的极紧,不慌不忙的冲着甘松抬了抬下颌。 甘松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哗啦”一声,伸手扯下了竹丝帘子,率先走了出去。 只见这楼中桌倒椅飞,一片杂乱,早已换了个天地,没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方才繁华热闹的景象。 一阵阵惨叫声,斥骂声,爆破声此起彼伏,不断的有人扑向门口符文,亦不断有人砍向墙壁,也有人不断的砸在地上,气息全无,化成一具干瘪蜷缩的尸身。 地面上原本稀薄的灰色雾气已升腾的极高,且变得变得粘稠无比,有些修为低微,又没有趁手的法器之人,深陷在灰雾中,寸步难行,越挣扎缠得越紧,脸色越苍白,法力渐渐枯竭,睁着眼等着活活困死在此地。 滚滚灰雾中一滩滩血泊格外刺目,血泊中皆蜷缩着一具干瘪的尸身,显然浑身骨血已被人吸了个干净。 抬眼望去,高台之上的那条腾蛇虚影已然凝实了,赫然变成了一条三首腾蛇,瞪着一双狰狞的赤红双眸,猩红的芯子耷拉着,不断的吞吐雾气。 而回首间,门口那枚巨大的符文不停的转动,黑芒滚滚,将门口封的严严实实,鲜血从符文上流淌下来,滴答的满地都是。 即墨清浅环顾了下四围的情形,暗自点头,吸人骨血修为,用来修炼疗伤,这样阴毒的手段,除了万毒宗,他还真想不出第二家了,这是打主意要将这些人全部断送在此地。 这个血祭阵法最大的漏洞,便是一旦催动,催动之人便决不能分心停手,否则定然会被阵法反噬,身受重伤。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墨清浅才敢冒险进入此地,一则是为了伏魔化骨剑,二则是为了引出幕后万毒宗之人,他敢进来,当然就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足以全身而退。 方至晚惊惧的望着眼前的景象,转瞬就明白了自己如今身陷险境,一个不慎就会丢掉性命,寒意迫上心头,她踉跄几步,险些一头撞上即墨清浅。 “当心。”即墨清浅一把扶住方至晚,侧目望了一眼黑暗中那张隐晦朦胧的脸,这姑娘是他带进来的,自然也要毫发无损的带出去,她是方家遗孤,只有她活着,有朝一日通灵谷洗刷冤屈,才能算得上真正彻底的洗刷干净,他反手祭出一点明灭不定的星芒,冲着甘松低语道:“甘松。” 甘松显然早有准备,每一步都走的格外稳健,丝毫不受灰色雾气的影响,他平静的单手掐诀,祭出半枚玉珏。 玉珏静静浮在虚空中,嗡鸣声声,浅青色的光晕在其上缭绕不绝,玉珏轻灵一身,光晕渐渐扩散开来,泛起水波涟漪,涟漪散尽之时,玉珏和那光晕转瞬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与此同时,茶花楼外不知从何处冒出数十名血袍男子,鲜红的兜帽掩盖了脸庞,满身煞气,行动间悄无声息却快若闪电,逼近了茶花楼的门口。 茶花楼楼前两盏硕大的红灯笼随风飘摇,在门口投下昏黄绰约的光亮,除此之外,楼外一片漆黑。 血袍男子悄无声息的走过漆黑暗影之时,不动声色的手上微动,一道道血色剑气便撞进了那暗影儿里。 藏在暗影中的灰袍男子连哼都未来得及哼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声,便被几道血色剑气犀利斩过,将身躯斩成七零八落的几截,掉在了地上。 守在门口的为首之人惊觉不妙,仰天长啸一声,周身缭绕起绵绵不绝的灰雾。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有甚么旁的动作,只听得四围传来极轻的破空之声,几簇猩红剑光围着他打了个转儿,便轻而易举的斩进了灰雾。 一声闷哼,为首之人瞪大了双眸,唇角处渗出血来,“轰”的一声,整个人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砰砰砰”几声响过,他的身躯爆裂开来,鲜血流淌了满地,残肢断臂砸在了血泊中,溅起的星星点的血痕染红了茶花楼外的青砖墙面。 料理了这些灰袍男子,血袍男子对视一眼,十分默契的对着那不停旋转的符文,口中念念有词的掐起诀来。 而在茶花楼外的不远处,一行男子踩着夜色,藕色外袍泛起粼粼寒光,悄无声息的逼近了一处废宅子。 废宅子中静静漂浮着两团灰雾,包裹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看上去诡异至极。 静谧中,男子蓦然睁开双眸,精光闪现,诧异的遥遥望向废宅子的外头。 楼外暗潮涌动,杀机毕现;而楼内亦是风起云涌,没有人甘心等死,皆拼上了一身修为杀出生机。 愈发粘稠的灰色雾气像无数条触角,缠在众人的脚上,不断的向腿上攀援,那些灰色雾气掠地而起,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疯长。 甘松眉心紧蹙,手上那柄长剑泛着冷光,剑身上铭刻着一枚如豆符文,轻轻挥动几下,那符文飞旋起来,浮现出一层层赤金光芒,在四围荡漾起溶金晚霞般的水波,灰色雾气方一触上剑芒,便唯恐避之不及的向后退去。 而即墨清浅一手拉着方至晚,一手催动身前巴掌大的清玉如意,那如意青中透白,有古拙之意,虽没有甚么奇特之处,可催动间却不断散发出浅青色的光芒,笼罩在二人周身,势如破竹的驱散开滚滚灰雾。 方至晚亦步亦趋的跟着,黑暗中,那聚拢在身边的浅青色光芒,让她生出些异样的情绪,望向即墨清浅的眸光,泛起淡淡的涟漪。 灰色雾气愈发粘稠浓厚,一刻不停歇的挥动长剑,绕是甘松勤于修炼,修为深厚,也觉有些力不从心,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眼看着门口就近在眼前了,他暗暗的松了一口。 三人身形极快的冲到门口,楼中的灰色雾气升腾的越来越高,已没过小腿,而那黑色符文在楼外之人的攻击下,也只是淡薄了一分,若这样等下去,只怕灰色雾气没过头顶,把这些人尽数吞噬掉,这符文也未必能被撕开道口子。 即墨清浅神情凝重的侧开一步,刚要掐诀,却撞上个人,回头一瞧,正是方才讨要剑诀而不得的白参。 白参正要发怒,借着微光看到即墨清浅那张脸,不禁一怔,忙收起轻慢之心,恭恭敬敬道:“前辈,不知前辈可有破阵的法子。”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一回 逃出生天 即墨清浅双眸微眯,眉宇间的情绪淡薄疏阔,蕴着淡淡的讥讽轻笑:“这入口处的是小须弥阵法,破阵全靠法力慢慢消磨,若你法力足够,就随本座一同破阵,若不够,就去里头等死。” 言罢,即墨清浅狠狠掐了个诀,身前那柄清玉如意青光大作,分化出七柄一模一样的清玉如意,悉数没入那枚符文中,发出噼啪之声。 而甘松则退了一步,擦了把满脸冷汗,手上的长剑挥舞的更加卖力,斩断在三人身边不停疯长的灰雾。 白参忌惮的掠了即墨清浅一眼,纵使有百般的不情愿,可为了活下去,也毫不犹疑的掐了个诀,无数柄白森森的小剑破空而出,只见那小剑不过寸许长,如同森森白骨打造,剑身上铭刻着一枚六瓣雪花,浮在半空中,像极了漫天飞雪。 他狠狠一催,小剑呼啸着,敛做无数道刺骨寒光,尽数没入符文,寒光与黑芒交错而过,其间飞雪纷纷,发出雪片坠地的簌簌轻响。 即墨清浅微微侧目,望了白参一眼,暗自惊诧,果然是问剑书院的掌门大弟子,修为的确非一般修仙者可比,手上的法宝果然也并非一般修仙者可比,竟然是问剑书院的镇院之宝“歃雪”,问剑书院的掌门还真是够大方的,就不怕怀璧其罪,被人盯上了杀人夺宝。 方至晚见此情景,清丽的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神情,也不甘落后的单手一挥,哗啦一声,一尾蔚蓝长链犀利的劈过虚空,无尽璀璨星芒呼啸而过,以迅雷之势,重重砸向符文。 如此三方消磨之下,再加上有楼外血袍男子的相助,这符文果然有了一丝松动,发出阵阵哀鸣之声,浮现出细小的裂痕。 见此情景,随后赶到此处的众人,也纷纷招数尽出,消磨起来。 原以为有了这些人一同破阵,这所谓的小须弥阵法,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谁料却在此时异象突生,打断了众人的破阵。 墙壁上钝刀子锯木头的声音滋啦滋啦,锯的人心焦无比,那密密麻麻布满墙壁的血红眼珠,蓦然眨了一下,从眼珠子剥落出滴血的箭矢,闪着漆黑如墨的微光,铺天盖地的冲着众人刺了过去。 箭如雨下,呼呼风声过耳,有些人躲避不及,被箭矢刺中,随即周身一阵黑雾翻腾。 修为低微的,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化作一具干瘪的尸身。 而修为高深的,则将箭矢拔出来,却也顿觉疼痛入骨,法力凝滞,难以调动半分了。 四围一时间嘈杂非凡,扑簌簌的箭雨声和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听来格外惨烈。 一枚箭矢飞射而至,甘松匆忙侧身一躲,那箭矢擦着他的耳畔呼啸而过,“当啷”一声,钉在了远处的墙上,诡异的是,箭矢扭曲了一下,腾起一团黑雾,便没了踪影。 就在即墨清浅全力破阵之时,一枚箭矢穿透了一个修仙者的肩头,带着星星点点的血光,直冲他刺了过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即墨清浅平静的挑了挑眉,不躲不闪,只伸手一捞,便将箭矢抓在了手中,旋即重重一握。 只听得“滋啦”一声,滚滚黑烟逸出他的指缝,他张开手一看,一条寸许长的黑蛇盘在掌心,早已没了气息。 即墨清浅眉心紧蹙,凝着阴郁狠厉的气息,万毒宗这回还真是下了血本了,他唇角下挂,冷笑一声,只怕到最后是血本无归啊。 他环顾四围,只见地上的血泊赫然又多了几滩,而尚能掐诀护住自己的,也只剩下寥寥十几人,其余的都蜷缩在粘稠的灰色雾气中,难以动弹,根本无力共同破阵了。 听得衣袂窸窣之声,即墨清浅微微侧目,却见箭矢冲着白参而去,他却一脸的气定神闲,周身敛做一道白光,未见身形有甚么剧烈的晃动,只是素白的衣袂微微起伏翩跹,白光荡漾,那些箭矢便纷纷打着旋儿躲开了他。 即墨清浅面露赞许的神情,挑了挑唇角,淡薄轻笑,此子天资极好,修为不凡,果然是经了问剑书院掌门精心教导,担得起正阳道四公子之一的名号。 他略一沉凝,白参有这样的修为,心性又足够坚毅能忍,若走正道,日后必定能成大气候,他侧目又望了望方至晚,如此看来,抛开这桩婚事中的利益权衡,白参于她倒也算得上是良配。 他摇了摇头,他们俩是不是良配,与自己有何相干,自己操的哪门子闲心,有这功夫,还不如赶紧破阵逃命呢。 就在此时,一个人艰难的爬到几人脚边,突然抓住了方至晚的脚,声音低幽,气喘吁吁的挣扎呻吟:“救,救,救救我。” 方至晚吓了一跳,忙垂首去看,竟是及巳,脸色惨白的趴在地上,手脚绵软无力的挣扎着,真不知他一个毫无修为之人,是如何在灰雾中熬了这么久,竟还能撑着爬到门口来求助。 她急忙弯着腰去拉及巳,却发现他身上的那朵血莲散发着袅袅血光,将缠绕不绝的灰雾挡在了外头。 方至晚转瞬了然,原来是自动护主的法宝,只可惜无法用法力催动,终究会被消磨的一干二净。 一个错眼的功夫,那朵血莲有了枯萎之势,原本七瓣莲瓣如今只剩下寥寥两三片,莲瓣变得透明,可以照出人影儿,上头的血痕已经极为纤细,笼罩在及巳周身的血光,被灰色雾气消磨的只余下薄薄一层。 眼看着灰雾就要将及巳吞噬,方至晚使足了全身力气,才堪堪将他拖到甘松的剑光下,勉强斩断了几条灰雾。 “你告诉我,伏魔化骨剑在何处。”方至晚拉着及巳,匆匆问道。 及巳显然已经筋疲力竭,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虚弱的摇了摇头:“在,在。” 话未完,一枚深黑箭矢激射而至,在及巳后脑刺出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血“噗”的一下飞溅到方至晚的身上,她呆了一呆,一把攥住及巳的手,连连追问:“在哪,在哪,你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啊。” 及巳早已气息全无了,身上一阵黑雾翻滚,一具干瘪蜷缩的尸身横在了血泊中。 方至晚抓了满手的鲜血,只觉一口气上不来,心口堵得厉害,失魂落魄的呆立在那,全然没有留意到刷刷的箭雨之声。 即墨清浅眼风一扫,只见一枚箭矢冲着方至晚背心刺了过来,而她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全然没有察觉。 他眉心一跳,下意识的身形一转,便挡在了方至晚的身后,闷哼一声,那箭矢刺入他的肩头。 这一切都只在转瞬之间,方至晚回过神来的时候,即墨清浅已经将箭矢拔了出来,带起一串血珠子,那伤口翻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而箭矢一落地,便化作一捧黑雾。 “前辈。”方至晚惊呼了一声,眼见即墨清浅肩头黑雾翻滚,顿觉心惊肉跳,若这箭矢钉在自己身上,只怕自己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忙扶住他,神情复杂的望了良久,唇边嗫嚅,终是无言。 即墨清浅脸色骤白,轻轻拨开方至晚的手,不言不语的在肩头轻点几下,继续忍痛破阵。 见这情景,白参手上法诀微顿,眸光阴鸷的一撇,神情阴晴不定,不知再想些甚么。 甘松听到动静,回头一瞧,眼见自家师父受了伤,也知道这箭矢不一般,或许还淬了毒,他担忧不已,心急如焚,额上汗如雨下,手隐隐有些发抖,往口中塞了一丸丹药,原本濒临枯竭的法力渐渐充盈,长剑挥动而出的赤金剑芒,愈发的犀利。 那箭矢上的确淬了毒,即墨清浅一掐诀,便察觉到了法力的凝滞不济,他暗道,若再耽搁下去,只怕真的要活活困死了,他紧紧抿着唇,眸光阴郁的望向符文,灵台飞转,生出了个被逼无奈的法子。 就在此时,符文深处发出巨大的爆裂之声,像是有无数道猩红剑光犀利劈过,黑芒在转瞬间稀薄消弭,而那符文也随之片片碎裂。 暗夜里清冽的气息扑面袭来,沉静而深邃的月色在门前袅袅流转。 随着符文的消散,楼中的灰色雾气渐渐不再翻滚,有了稀薄消散的势头。 而高台上的三首腾蛇,仰天嘶鸣了一声,身形虚化,渐渐散尽。 “阵法破了,阵法破了。” “我们,我们活下来了。” “快跑啊,还愣着干甚么。” 幸存下来的修仙者,大呼小叫着,捂着身上潺潺流血的伤口,争先恐后的往外奔逃,根本无暇探究这害死数百人的阵法,究竟是谁布下的,又是为何布下的,也更没有功夫深究是谁救了他们,只闷着头,一门心思的往外跑。 这一线生机来的着实不易,即墨清浅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外,目光所及之处,刚好看到一个苍青色的男子,拎着猩红长剑,飞快离去的背影。 他摇了摇头,戏谑低笑,救了人跟做贼似的,唯恐被人看见,这茯血派的做派,还真让人看不透。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二回 阵法反噬 方至晚惊魂未定的赶到即墨清浅身边,恭敬的态度中已有了些许变化,疑惑着低声道:“前辈,是谁,救了咱们。” 即墨清浅凝视着幽深的夜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脸色骤白,身形踉跄,吐出一口血来,浸透了衣襟。 甘松大惊失色,忙扶住即墨清浅,一叠声的喊道:“师父,师父,师父,你怎么样。” 几许黑芒凝在即墨清浅的眉心处,这万毒宗的毒果然并非浪得虚名,确实厉害,幸而提前做了准备,否则这会儿瘫在地上,岂不是叫方至晚看了笑话。 他微微摇头,自己是疯了么,怎么会在意她笑话自己,他抖着手搭在甘松肩头,又急又笑的虚弱低语:“别嚎了,为师还死不了。” 看着即墨清浅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再看看他浅青色长衫上浸染的暗色血花,方至晚心旌一漾,也顾不得避嫌的扶住他,低声道:“前辈,此处人多眼杂,晚辈先送你回去罢。” 即墨清浅慢慢点了点头,任由甘松和方至晚一左一右扶着他,缓缓走进了夜色中。 白参在茶花楼前静立,夜风掀起素白的衣角,恍若一片冷白的月光,他微眯双眸,遥遥凝望三人远去的背影,一点点狠意迫上心头,他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手,手上青筋爆裂。 一场血祭下来,聚集了千余名修仙者的拍卖会,也只余下不足百人的幸存者,皆三三两两的走了个干净。 不知茶花楼中的小厮丫鬟们是都丧了命,还是原本这茶花楼就与万毒宗勾结,阵法一起,楼中的小厮丫鬟们就都躲了起来,直到阵法被破,都没有半个人出来看上一眼。 街巷转瞬空了下来,夜风吹散浮云,月华幽幽,十数名血袍人在街角的暗影里巡弋着,个个神情肃然,没有半分松懈的模样。 转过街角,茶花楼后头的无人之处,苏子斜靠着栏杆,夜风拂过,长长的墨色束发在风中起伏,他口中衔叶,漫不经心的斜睨了江蓠一眼,冷嘲热讽道:“江少主,抓了个现行儿,怎么还让人给跑了,你也太没用了罢。” 江蓠抿着唇,也觉着自己的确无用,怎么就让人跑了呢,他摸了摸后脑,讪讪一笑:“这个,那个,我也没料到卷柏那厮,修为不怎么样,遁速却是惊世骇俗的,转个眼儿就跑没影儿了。” 苏子嫌弃的瞥了一眼江蓠,继续讥讽:“没用就是没用,扯甚么修为遁速。” 欠了这么大的人情,又出了这么大的丑,江蓠哪敢跟苏子起争执,忙笑眉笑眼的点头:“是是是,大公子说的是,此番,多谢大公子相助了,这份情意,我记下了。” “别,本座跟你可没甚么情意。”苏子撇了撇嘴,忙不迭的跟江蓠撇清关系:“我答应来帮你破阵,是为了让你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行血祭之术,往后,别再把屎盆子扣到我们茯血派头上。” 江蓠愈发的不好意思了,捻着衣袖 (本章未完,请翻页) ,笑容尴尬。 苏子吐出口中的叶片,抻了抻衣袖,掩口打了个哈欠,转瞬就神情恹恹了:“行了,阵也破了,人也救了,冤也洗了,江少主自己善后罢,本座要回去睡觉了。” 江蓠忙拱了拱手,真诚道:“此番,有劳大公子了。” 苏子瞥了江蓠一眼,苍青色衣角在虚空中幽幽轻旋,他挥了挥手,招呼着十数名血袍男子,身形闪动着,离开了此地。 夜风在树冠间不停的低徊,密密匝匝的叶片哗啦作响,惊动了宿在窝里的老鸦,啊啊叫着冲天而去。 这处城隍庙破败的久了,大殿坍塌过半,外头的围墙也只剩下了高高低低的碎砖。 几只老鸦铺展墨色羽翼,在漆黑如墨的天际边盘旋片刻,又啊啊叫着落在了碎砖上,瞪着黑漆漆的眸子,左顾右盼。 十数名曲家死士在城隍庙外散开,提着各式各样的法器,有些懈怠的来回巡视。 而几名灰袍人则围在正殿外,警惕的眸光凶狠,叫人不寒而栗,周身戾气逼人,将正殿看的极紧,任何都无法靠近半步。 正殿里的神龛塑像摔在地上,七零八落的碎片上覆盖了厚厚的灰尘,窗纸早已没了踪影,只余下剥了红漆的破窗棂,风呼呼的从破窗户吹进来,吹散地上的浮尘,隐约可见倒伏的烛台,和滚在灰尘里的蜡烛头。 这原本的人人崇敬之所,早已断了香火传承,处处写满了破败不堪,变得人迹罕至了。 夜风窸窣,吹进城隍庙正殿,梁上的蛛网不堪重负,悠悠荡荡的变成缕缕薄丝,飘荡下来,蒙蒙的灰尘掠地而起,土腥气久久不散。 殿内没有燃灯,颇有些昏暗,只有月华微光烙在地上,留下些方寸之间的影影绰绰,正中笼了一堆火,刺目的火光摇曳着,偶有火星迸裂。 摇曳的火苗舔舐火堆上头半旧的长嘴铁壶,壶盖儿被滚开的水顶的晃动不止,热腾腾的白色雾气随着夜风,袅袅上旋。 火堆旁不远处搁了个灰突突的蒲团,许是用的年头久了,边缘起了毛毛的絮,蒲团上有个人影儿微微晃动,胸口艰难的一起一伏,借着昏暗的月光,隐约可见灰袍上的血迹斑斑,正是被破了阵法,又被江蓠重伤,死里逃生的卷柏。 只见他满头长发乱蓬蓬的披散在脑后,大半发梢都被血染透了,打成了结,着实狼狈不堪,看来江蓠下手着实很重,没有留情。 滚滚灰雾在他的周身缭绕,将他的身影笼罩的朦胧隐约,他双眸紧闭,手上微微颤抖着勉力掐诀,眉心紧蹙就像打了结,露出痛苦挣扎的神情。 曲莲也没好到哪去,满身血迹,虚弱的靠在墙角,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她侧目望了一眼正在调息的卷柏,心中生出些不安的情绪,她原以为布下这血祭阵法,助他修为尽复,自己也可立下大功一件,从此在霖王身边,也算多了万毒宗这一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 助力,在面对落葵之时,她的底气也就更足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那么多天一宗弟子,领头的赫然是那日将他们堵在牡丹楼里的那个人,那个叫江蓠的天一宗少主。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天一宗弟子是如何得知他们的今夜所为,又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容身之处,竟算的如此准,将他们抓了个正着。 如今大功酿成了大祸,卷柏被阵法反噬,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修为尽复是不必奢望了,能维持住如今的修为不掉落,便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就在曲莲忐忑不安的胡思乱想之时,卷柏蓦然睁开双眸,掠了魂不守舍的曲莲一眼,神情微冷的轻咳了一声。 曲莲回过神来,忙不迭的斟了盏热水,心神慌乱的捧到卷柏跟前,怯生生的低语:“少主,请喝水。” 卷柏眸光阴冷的巡弋了曲莲一眼,没有伸手去接茶盏,反倒冲着外头低低喊了一声:“仁杞,进来。” 曲莲怔了一怔,转头只见仁杞脸带煞气的进来,身后还揪着个男子。 “京墨,你这是,这是怎么了。”曲莲吃了一惊,手上一抖,杯盏砸在了地上。 京墨费劲的抬起头,原本俊朗的脸此时肿的像个硕大的猪头,鼻子眼眸嘴都挤在了一起,气息奄奄的呻吟了一声:“曲,曲莲,救,救我。” 曲莲慌了手脚,她虽不明白究竟出了何事,但看这情形,也知道此事关乎生死,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惊惶道:“少主,少主,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卷柏调息了半晌,已恢复了些精神,伸手烤了烤火:“仁杞,你来告诉曲家主,出了甚么事。” 仁杞微微欠身:“喏,属下查到,那日在牡丹楼中,只有他被江蓠抓住,却又毫发无伤的放了回来。” 卷柏伸手轻轻拂过摇曳的火苗,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没有血色的苍白脸上,阴冷而又诡异,他寒津津的笑了笑,笑声恍若寒冬飞雪,听者莫不汗毛倒竖,心底生寒:“被江蓠抓了,却又放了,曲家主,你这夫君的面子可够大的。” 曲莲畏缩了一下,冲着京墨疾言厉色的吼道:“京墨,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说,快说啊。” 京墨浑身抖得厉害,一层一层的冷汗浸透了衣衫,唇边颤抖,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了:“我,我,我不知道,甚么,甚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卷柏拈起一撮火苗,在指尖跳跃,若有所思的轻笑:“那就说点你知道的,说说你们如何联络,说说今夜之事是如何泄露的。” 京墨满脸茫然,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的确甚么都不知道,他并不知道那夜与落葵在一起的男子叫甚么,是个甚么来头,更不知道今夜卷柏和曲莲在谋划甚么。 京墨这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落在卷柏眼中,竟成了抵死不说的忠贞,他狞笑着冲仁杞抬了抬下颌。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三回 惩罚 仁杞了然,揪着京墨的衣领子,啪的一巴掌,抽到他的脸上,原本便肿成一道缝的嘴唇,顿时接连呕出几口血来,血中还混着两枚枚断齿。 随后便是如雨点般落下的拳打脚踢,一刻不停歇。 京墨已经打得难以动弹,扑倒在灰尘中,低沉而痛苦的哀嚎不已,身子偶尔抽搐挣扎两下,像是濒死之人。 曲莲心急如焚,她对卷柏的手段心知肚明,一旦起了疑心,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是绝不会罢手的,她不停的磕头,鲜血混合着灰尘从额头蜿蜒下来,瞧着格外凄艳。 人绝望中总能激发出最大的本能,曲莲灵台飞转,急切的脱口而出:“少主,少主,京墨,京墨并不知道今夜之事啊,他,他如何,如何出卖少主。” 一时寂静,只听得到仁杞拳打脚踢的声音,和曲莲不停歇的磕头声,京墨的哀嚎呻吟低了几分,显然已是扛不住了。 卷柏慢慢起身,缓缓走到曲莲面前,狞笑着捏着她的下颌:“莫非你的嘴这样严实,未曾对他透漏分毫么。” 曲莲脸色煞白,几欲落泪:“没有,没有,属下对少主忠心不二,始终守口如瓶,绝没有透漏分毫。” 卷柏眉心一跳,侧目望了望京墨,他已被打的气息奄奄,便挥了挥手,叫仁杞停了下来。他心知此人修为低微,胆小懦弱,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出卖甚么的,有眼下这番动作,不过是想杀一儆百,给曲莲做个筏子,叫她不敢生出背叛之心罢了。 想到此节,卷柏移眸望向曲莲,这女子虽已嫁为人妇,可仍娇俏鲜嫩的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温婉艳丽,楚楚动人,比之宗内的那些姿容殊胜的女弟子,不逞多让,还真勾起了他的一分兴致。 他的手慢慢的从曲莲的下颌移到脸庞,若有所思的低语:“本公子也并非不通情理,罢了,就信你一回,放过他一回。” 那只手滚烫的烙在脸颊上,曲莲打了激灵,生硬的挺直了脊背,颤巍巍道:“属下,谢少主大恩。” 卷柏狞笑一声:“本公子这回是信了你,可你得拿出些诚意来,让本公子能继续相信你才是。” 曲莲瞪大了双眸,不明就里的望着卷柏,一时之间没有明白,他的话是甚么意思。 卷柏的手在曲莲脸上慢慢摩挲,他的呼吸渐渐有些粗,望着她白皙的脖颈,啧了啧舌:“这些日子,你就跟在本公子身边,做个暖床侍女,至于他。”他反手一指京墨,阴森笑道:“就叫他在旁伺候。” 曲莲刹那间瘫倒在地,重重的摇头哭泣:“属下,属下。” 卷柏冲着仁杞微抬下颌,仁杞会意的钳住了京墨的脖颈,将他吊在了半空中:“怎么,不愿意么。” 曲莲惊恐异常,看着京墨手脚艰难的挣扎,渐渐软绵无力,她长泪缓缓,终是说不出口。 就在此时,京墨用尽了全身 (本章未完,请翻页) 力气,从喉间挣扎一句:“答,答,答应他。” 这话如同惊雷,劈在曲莲的心上,她心如死灰,原来所谓的情深似海,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他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是可以舍弃一切的,舍弃情,舍弃她,舍弃所有人的性命,她心如枯槁,泪流满面的点了点头:“属下,遵命。” 卷柏得意的仰天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仁杞一松手,京墨重重的掉落在了灰尘里。 曲莲绝望的蜷缩着,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曲家家主,是何等低微的不值一提,在卷柏眼中,自己与外头的那些曲家死士,皆是同样的命如草芥,她骤然想到父亲,竟有一丝丝敬服,不知道他是如何凭一己之力,撑起偌大的曲家,不知他有没有也遭受过此等屈辱。 绝望了半晌,有灰袍男子快步走过来,躬身道:“少主,后殿都收拾好了,少主可以歇息了。” 听得此话,曲莲才回过神来,才真切的察觉到此事是真的,自己是真的无路可逃了,她狠狠打了个哆嗦,身子蜷缩的更加厉害了。 卷柏素来有个癖好,女子越是惊惶,他就越觉得有趣,他玩味的瞟了曲莲一眼,随即径直往后殿走去,冲着灰袍男子冷冷吩咐道:“把她送进来。” 灰袍男子应声称是,伸手一捞,不顾曲莲的挣扎,将她头顶倒悬扛在了肩上,稳稳跟在卷柏身后。 而仁杞则冷笑着拖着京墨的后脖领子,一起跟了过去,拖出一地蜿蜒的痕迹。 前殿与后殿只隔了一条甬道,薄薄的月色半点没有洒落此间,整条甬道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的夜风也比别处更冷了几分,冷的彻骨,曲莲那一身杏黄薄绸裙衫经不住半点风吹,凉意转瞬透骨。 这窄窄的甬道,只三五步的距离,却像是走完了曲莲一生的坎坷路,她倒悬在灰袍男子肩上,泪一滴滴砸在黑暗里,原来,从她手刃父亲,坐上这曲家家主之位的那一日,就已没有了回头路。 后殿与前殿一样,荒废已久,但好在有一张床榻,尚算得上完整,灰尘也清扫干净,足以暂且休息了。 灰袍男子将曲莲扔到床上,而仁杞则按着京墨的肩头,逼迫他跪在床边儿。 不多时,后殿便传来了曲莲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和惨叫声,还有卷柏的斥骂声狂笑声,凄厉的扯破夜色虚空,像无数只羽鸦,发出惨烈的哀嚎叫声。 这漫漫长夜,寂静无人的四野里,那哭喊声响彻了许久,才终于安静下来。 两个人衣衫褴褛,狼狈的相互扶持着,踉跄走出后殿,走到前殿,凑着已经熄灭了的火堆的余温,温暖凉透了的身心。 曲莲的衣裳早已扯成了碎布条,此时裹着一件儿参差不齐的帐幔,帐幔之下早已没了一块好皮,满是青紫的伤痕。 她发髻散乱,泪水涟涟的蜷缩在角落里,整个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绝望无措,一句话都没有。 京墨扑过去搂住她的肩头,不住的哄道:“曲莲,曲莲,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没用,你,你别恨我,别恨我,曲莲,你跟我说句话罢,你说句话啊。” 曲莲怔怔无言,只是满心哀凉,为甚么这样难,为甚么父亲掌管曲家,就能平安无事,自己却要受这般屈辱,为甚么,自己明明处处都比她强,比她貌美,比她修为高,比她得人宠爱,比她身子强健,可为甚么自己偏偏事事争不过她。 她微微眨了下眼,眸子微转,扫到京墨泪水横流的脸,她只觉荒唐可笑,是他为保性命,推了自己出去,如今做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只会让她更添恨意,她一把推开京墨,唇边狠狠颤抖,夹了哭腔,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走,你走,是你先舍弃了我的,你走开。” 京墨不顾曲莲的挣扎,紧紧搂着她,长泪缓缓,浸透了她的衣衫:“曲莲,曲莲,你听我说,我的心比你更痛啊,可是,可是我们要先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有来日啊。” 曲莲顿时心生软弱,停下了挣扎,慢慢靠在京墨的身上,哽咽道:“京墨,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京墨轻轻抚着她乱蓬蓬的长发,仔细摘干净发间的草根棉絮,头一回有了仔细谋划的心思,轻声细语道:“曲莲,如今我们打不过跑不了,只能顺从,曲莲,你我一定要活下来。” 曲莲虽做了曲家家主,也懂得善用心机和手段,可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娇柔闺秀,素来被保护的太好,从未历经波澜,如今初涉江湖,所经之事皆是她从前未曾经历过的,骤生苦难,难免慌了神儿,手足无措,思虑不够详尽,手段不够周全,她软弱的点了点头,唇角下挂,泪扑簌簌的淌了满脸,哽咽连连:“我,我,好。” 江蓠料理完了茶花楼的善后之事,领着弟子们慢吞吞的赶回客栈时,正好在客栈门口遇上即墨清浅,彼时的他,脸色雪白如纸,已陷入昏昏沉沉中,幸而有甘松和方至晚扶着他,才堪堪挪回了客栈。 “即墨师叔,师叔。”江蓠忙扶住即墨清浅,连着惊呼了几声,却见他全然没有反应,顿时慌了神儿,急吼吼的就要去找江芒硝。 “少宗主,别着急,师父已经服用了避毒丹,护住了心脉,不必去请宗主了。”甘松急急叫住了江蓠,使了个眼色。 江蓠会意的一笑,伸手扶过即墨清浅搭在方至晚肩上的手,:“方姑娘,一会儿要上楼了,还是我来罢,你歇歇。” 早有机灵弟子见到了这副惨状,腾腾腾冲进即墨清浅的房间,利落的燃灯点香,铺床烧水。 几个人将即墨清浅安置在床榻上,江蓠将弟子们尽数轰了出去,只留下甘松在旁相助,至于方至晚,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她知道即墨清浅伤在肩上,要脱了衣服处理伤口,她一个姑娘,留在此地多有不便。 (本章完) 第四百零四回 真假阵法图 但她没有走远,反倒惴惴不安的守在了门口,听着里头江蓠慌而不乱的吩咐声,她明知即墨清浅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仍止不住的心慌,她深深倒抽了一口气,心神刚刚安定了几分,屋内却又传来一声强忍的闷哼。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绪,再度激荡不安起来,她满心焦灼的踱了几步,猛然捂住心口,趴在门上,附耳倾听起来。 可屋内除了江蓠微微颤抖的吩咐声之外,却再没了旁的动静,她疑心自己是关心则乱,听岔了,转念顿觉脸庞有些微热,忙退了一步,伸手捂了捂脸庞。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江蓠甩着满手的水走出来,正好望见方至晚的这副模样,不禁一怔,颇觉奇怪。 方至晚有些尴尬,忙将手背在身后,不安的抠着手指头,神情却是如常平静,不肯露出一丝关心则乱的情绪:“江少主,即墨前辈,如何了。” 江蓠拿着帕子擦了擦手,眸光暗沉的回望了一眼屋内,转过脸却又轻松笑道:“没事了,方姑娘放心,即墨师叔修为高深,这点伤不算甚么,伤不到他的根本,躺几日就好了。” 阵阵血腥气悠悠荡荡的从屋内溢出来,地上铜盆里的水,被血染得通红。 方至晚凝眸,只见江蓠鲜红的长衫上,溅上了大片星星点点的斑驳,带着些湿润,即墨清浅显然流了不少血。她心下一沉,知道即墨清浅的伤势,必然不像江蓠说的这般轻巧,她骤然想到自己,这伤若伤在自己身上,只怕会更重。 江蓠早从甘松口中知道了即墨清浅的伤是从何而来,也看出了方至晚的心绪微动,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推了方至晚一把:“不如方姑娘进去看一看,也可安心些。” 方至晚原本进了一步,却又急急退了一步,她抿了抿干涸的唇边,平静道:“不必了,男女有别,我,我这就告辞了。” 江蓠微微挑眉,抿唇道:“也好,不过如今城门关了,方姑娘暂且回不去,就去住甘松的房间罢,左右甘松今夜,要留在这里照看师叔。” 方至晚忙施礼道了个谢,跟在甘松后头,走出去几步远,却又停下脚步,眸光挣扎的回望了一眼。 江蓠靠在门边儿,眉峰挑了又挑,暗叹了一声,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不过就是看一眼,还能少块肉么,这么为难自己又是何苦呢,闺秀做派可真累得慌,还是小妖女这个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性子好,坦坦荡荡,肆意随心。 “忆旧居”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个暗哨藏身在楼里楼外的角落中,警醒的望着四围。 落葵身披姜黄长衫,拥着锦被,凑近了床头雕花小几上的青瓷灯,灯影绰约,映照着她手上的那卷竹简。 竹简呈暗黄色,其上布满深褐色的斑纹,显然历经了岁月的风雨侵蚀,有几枚竹简已有了深深的裂痕,暗淡没有光泽的墨迹浸染的极深。 竹简上一枚枚墨色小字状若百蝶,笔锋尖锐,仔细看下来,并不同于如今所用的任何文字。而字与字的相接之处,形成一枚枚各不相同的符文,整卷竹简展开来,赫然是一副巨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阵法图,环环相扣,十分诡异。 吱呀一声,窗棂拉开一道缝,苏子翻窗而入,见落葵全无反应,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重重拍了一下竹简,佯装一脸的凶煞:“诶,打劫了啊。” 落葵依旧没甚么反应,连看也没看苏子一眼,只继续埋头看着竹简。 苏子顿觉无趣,撇了撇嘴,一屁股砸在了床榻上,揉着腰眼儿,装模作样的委屈哀嚎:“哎哟,可累死我了,我可是替你去打架的,你没有好话哄着我也就算了,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落葵故作惊讶的回头,装腔作势的奚落道:“哟,大公子回来了,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儿,来,我看看,再给大公子捏个假的装上。” 苏子啐了落葵一口,揉着她覆额的刘海儿,笑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咒我,看甚么呢这是。”他微微探身,掠了一眼竹简,脸色惊变:“这是,云楚国的。”一语未完,他就吓得紧紧捂住嘴,捏着嗓子压低了声音:“阵法图,死丫头你是疯了罢,怎么把这个给带出来了,万一被人抢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见落葵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苏子顿生疑虑,忙直起身子,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竹简,又摇头道:“不对,不对,你哪来的这东西。” 落葵秀眉微挑,得意轻笑:“我今儿刚编的,像么。” “啊,”苏子扑哧一声,仰面砸回床榻,笑个不停,苍青色长袍被揉搓出无数褶皱,伸手指着落葵笑骂:“你,你现编的,你真行啊,这又是打算去骗谁啊。” 落葵皮笑肉不笑的偏着头,一脸狡黠:“那化界混沌阵法与云楚国的阵法同宗同源,你说,是不是差不多就该长这样儿。” 苏子忙抄过竹简,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连连点头:“估摸着,应该是差不多的,不过化界混沌阵法图也没人见过,像不像的,谁也看不出来。” 落葵托着腮凝神片刻,眼波流转,闪着不怀好意的微光:“离藏宝之地的开启还有段时日,我再琢磨琢磨,完善完善,必然要让这阵法图能以假乱真。” 苏子半晌不语,蓦然开口就没有好话:“不然你多编点儿,我拿到藏宝之地里,给你撒一撒,让他们顾不过来盯着咱们。” 落葵深以为是的挑眉,低低一笑:“虽然损了点,但是个好用的损招儿。”她提笔又在竹简上添了几笔,凝神片刻,又添了几笔。 “好了,损招也得养足了精神,才能想的更加周全些,早些睡罢。”苏子忙着夺下竹简和笔,又松了她的发髻,放下帐幔,轻声笑道:“再不睡,天都亮了。” 落葵从善如流的躺下,抱着锦被,凝神道:“卷柏和曲莲都跑了。” 苏子拈起块点心,边吃边点头:“跑了,你现在长能耐了啊,都能掐会算了啊。” 落葵掩口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江蓠心软手不狠,跑了是意料之中的,抓住了才是不正常的。” 苏子微微蹙眉:“江蓠也着实没用了些。” 落葵偏着头,眸光微暗:“他并非是无用,而是少于历练,日后经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多了世事磋磨,必然能成大器。” 苏子不置可否的嗤了一声,半晌才道:“早知道就让他在茶花楼外破阵,我去截杀卷柏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此事事关曲莲,你我都不便现身,免得泄露了身份。”落葵懒洋洋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苏子咬了咬牙:“此番纵虎归山,怕是后患无穷。” 落葵枕着手臂,双眸微闭,神情平静,有一丝倦意的懒懒道:“今日之事,本就做了两个打算,若能击杀卷柏,自然是好,可若不能,只要重伤了他,并让他起疑,也算不枉此行。” “起疑,对谁,对曲莲和京墨么。”苏子微微蹙眉,骤然一笑:“上回抓到京墨时,你就盘算好了罢。” 落葵闭着双眸,掩饰住眸底的波光微动,缓缓道来:“卷柏必然会查到京墨曾被江蓠抓了又放,他素来疑心重,定会怀疑是京墨出卖了他,才会功亏一篑,这回,京墨曲莲不死也要脱层皮,经了此事,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一心顺从不敢反抗,生死皆由他人来定,要么虚与委蛇暗地积蓄力量,熬到有朝一日能与卷柏抗衡,重获自由,苏子,你说,他们会选甚么。” 苏子想到了些事情,眸光骤然一亮,摇着头狭促笑道:“当年曲天雄能将曲家经营的如此红火,正是因为有能与卷柏谈条件的实力,卷柏全力扶持的缘故,可如今的曲莲,养成了一朵温室里的花,天真缺心眼儿,修为也不高,而京墨软弱贪生怕死,更是不堪大用,只怕他们只能选唯命是从,是生是死都得仰仗卷柏的心情了。” “这就是了,卷柏素有心机,这样不堪大用的两个人,他又怎会舍得全力扶持,用作炮灰才最趁手。”落葵仍旧闭着双眸,她与京墨到底有幼时的情分在,到底有爷爷的恩情在,即便做不成亲人朋友,她也只愿与他做个陌路人,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可天不遂人愿,走到这一步,还是成了仇人。 苏子蓦然笑了起来:“知道的,是抓到京墨只是恰巧,可你这盘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故意勾着江蓠去抓人的呢。” 落葵并没有言语,只是心下幽幽一叹,她原不想坑谁害谁,可世事无常,竟催着她往前走,催着她下了狠手,其实纵使没有她的推波助澜,曲天雄死后,曲家的没落也是必然,毕竟曲莲,并非那种心狠手辣,能够运筹千里之人,她的心性,做一个贤妻良母绰绰有余,可做个一家家主,却是远远不够的。 半晌,落葵沉沉道:“那血迹阵法只有催动之后,才能凭着血祭之力查到布阵之人的所在,才连累茶花楼中枉死了这么多人,此事不知茶花楼的幕后之人要如何善后。” 苏子微微蹙眉:“那四座楼的幕后老板着实神秘,咱们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甚么端倪来。” 落葵蓦然睁眼,轻笑道:“这一次的事情闹得这样大,只怕那幕后之人不得不露出首尾,咱们可以顺藤摸瓜,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这次卷柏和曲莲被阵法反噬,受了重伤,咱们要不要。”苏子言尽于此,阴恻恻的做了个引颈的动作。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五回 天香会 落葵挑了挑眉:“都看你的了,我是打不动了。” “得嘞,有你这句话就好办。好了,赶紧睡罢,天都快亮了,我看你啊,铁定是吃不上早饭了,留着跟午饭一起吃罢。”苏子笑道,伸手掖了掖落葵的被角,放下帐幔,又熄了几盏灯,才关门离开。 茶花楼的血案一早就传遍了浔阳城,虽然死的都是修仙者,但善后方法却完全不同,散修们的命素来都不算命,死了也就死了,无人讨要说法,而背后有师门宗派的修仙者却又不同了,即便死的是个最不起眼的微末弟子,也会有人打上门来讨要说法,或谩骂或威胁,或撒泼或打滚,总能要出点好处出来的。 从晨起天刚亮,便有各个宗派派了惯会死磨硬泡,能说会道的掌事弟子打到茶花楼前,乌泱泱的数千人蔚为壮观,将那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吵嚷的脸红脖子粗,逼着茶花楼给个说法,将那掌柜给逼得直想撞墙自杀了事,可他一条命抵不过如此多条命,死了也是白死。 这桩事闹得太大,茶花楼的正头老板不露面,恐难以善了,众人从晨起耗到正午,终于等到茶花楼的掌柜再度出来,陪着笑脸儿点头哈腰,说是大老板亲至,请了各个宗门之人进楼,辨认尸身,详商善后事宜。 随后,茶花楼外清了场,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约莫半个时辰后,便有小厮跑堂一趟趟的进进出出,将无人认领的尸身抬出来,在板车上摞的极高,拉去城外的化人场一把火烧掉。 从晌午进楼,一直到夜半时分,各宗派的掌事弟子才陆陆续续走出茶花楼,个个面带喜色,心满意足,的确是满载而归的模样,若非身后跟着运尸身的车马,不知情的,还真会误认为是这些人碰到了甚么喜事,竟笑得如此开心,后槽牙都露了出来。 一个圣魔宗弟子打扮的男子从茶花楼出来后,穿街过巷,转过十七八个弯后,换了一身儿打扮,从“忆旧居”的后窗户翻了进去,正好一头撞上苏子。 苏子捂着肚子,挤眉弄眼的“哎哟”一声:“这翻窗户是咱们家传的么,怎么人人都会。” 男子忙垂首敛眉,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大公子。” 苏子见男子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顿觉无趣,撇了撇嘴,也只好一本正经道:“都看清楚了,那就说罢。” 男子挥了挥手,一枚留影石破空而出,落入苏子手中,随后一个人影从石头上缓缓浮现出来,只见那人脸庞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可发髻却素白似雪,泛着淡淡的银光,更诡异的是,此人双眸中有一点金色波纹,望之有头晕目眩之感。 “这是,茶花楼的幕后之人。”苏子仔细端详,将这人的模样刻在脑中,虽只是一个淡淡的虚影,但还是能感觉到威慑之力,这四座楼果然来历不凡,幕后之人也的确有鬼。 男子点了点头:“是,今日商议茶花楼血祭善后之事,皆是此人做的主。” “除了这画像,你还察觉到旁的了么。”苏子凝眸道。 男子抿了抿唇,疑虑着微微摇头:“属下虽没察觉到旁的,可总觉得此人不像人族。” 苏子微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微蹙眉,再度望了望那人影儿:“的确,如此看下来,的确有几分像妖族。”他挥了挥手:“你如今身在圣魔宗,不易在此处久留,速速回去罢,此人的身份,本座会安排其他人去查,你不必再跟了。” 男子应声称喏,再度施了一礼,又利落的翻窗户出去了。 苏子伸手轻轻拂尽那人影,喃喃自语:“牡丹莲花水仙茶花四楼的幕后之人,是同一个人,这个人掌管这么神秘的四座楼,竟然像极了个妖族,此人不容小觑,的确应该好好查一查。” 死了无数修仙者的茶花楼血祭之事,在茶花楼幕后之人和各宗派的刻意掩盖下,渐渐平息下来,四座楼前深夜里,那绵延二里地的集市又开始了热闹喧天,人潮涌动。 谷雨前后半个月,是浔阳城中春日里雨水最少的几日,这半个月里,城中各处的牡丹花竞相盛放,姹紫嫣红的花盏密密匝匝的连成一片,如一匹匹绚烂夺目,光华流彩的锦缎,从城内铺展到城外,微风里,阳光下,徜徉花海间,花香怡人,满目娇艳。 浔阳城旧俗,谷雨的前三日,城中要举行盛大的天香会,白日赏各色牡丹,夜间观绚烂花灯,足足要热闹到半夜才罢休。 除了赏牡丹,观花灯,天香会这一日,更是大姑娘小伙子彼此相看的大日子,这一日,姑娘小伙儿们都会尽其所能的打扮的漂亮精神,让自己不在心爱的人面前丢面子。 用罢早饭,落葵掩口打了个打哈欠,此地比青州城更闲散些,她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却被苏子厉声厉气的薅了起来,要她再扮一回小丫鬟,陪着自己去赏花观灯,好好的乐上一回。 落葵扭着身子,百般的不情不愿,嘟嘟囔囔道:“我不去,天香会上都是漂亮姑娘,我去看了好羞愧而死啊,不去,我还要睡觉呢。” “还有英俊小伙儿呢,你不去?”苏子戏谑道。 落葵摇头,斩钉截铁的摇头:“不去。” 苏子故弄玄虚的一笑:“当真不去,你可别后悔。” 落葵怔了片刻,微微蹙眉:“你这是,打算给谁下个套儿。” 苏子佯装一脸茫然,微微挑眉:“下套,下甚么套,看低我,我素来是那么下作的人么。” 落葵微微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苏子斜眼轻嗤:“浔阳城旧俗,每年的天香会上要选出牡丹花王三甲,而每三年则加选三名牡丹美人。”他故弄玄虚的轻轻一哂:“听说选美人的方法格外新奇,选出来的美人更是国色天香,人比花娇,素来都是南祁国中权贵争相求娶的闺秀。这选牡丹美人儿乃是四座楼的幕后之人一手策划的,今年嘛,正好又该选了。” 这些话戛然而止,说一半藏一半,可落葵却心领神会的弯了弯眉眼,笑道:“好罢,那我就勉为其难的陪你走一遭,去看看选出来的,都是怎样的人间绝色。” 苏子抚掌哈哈大笑:“这就对了,你也可以有样学样,学出半个美人模样来。” 落葵撇过头去轻嗤一声,任由苏子给她打扮起来,末了,还在她脸上贴了张薄透的面具,转瞬易容成了另一个姑娘,一身木兰青双绣绣球花交 (本章未完,请翻页) 领长衣,露出一截葱黄百褶裙,镜中的落葵眉眼皆弯,笑容娇憨,是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温柔姑娘。 她转眸去望苏子,只见他也往自己脸上贴了张同样薄透的面具,转瞬变成了个圆脸男子,脸圆眼圆鼻头圆,看着极有喜感。 浔阳城中的牡丹品种众多,其中更不乏牡丹名品二乔,赵粉之类,而选出来的牡丹美人,也取名自牡丹名品,其一名叫魏紫美人,其二叫姚黄美人,其三叫欧碧美人。 自古选美人儿,不外乎才貌二字,从脸庞眉眼到唇齿头发,从肌肤到身段,无一不精细,就连手和足都有极为详尽的要求。至于才,则比的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可选牡丹美人却没这么容易,除了要看才艺和相貌,还要看与同时选出来的牡丹花王三甲是否相和,若是不相和,即便艳压群芳也是无用的。 浔阳城多水,一条数丈宽的河流从西边儿的高山流下,在城中蜿蜒流过,最后汇聚到城西外的一望无际的江河中。 这条河将这座城池分割成了南城和北城,城中架起数之不尽的桥,连接起南城北城,舟船往来也十分便利。 河流上最为富丽壮观的便是那座玉带虹桥,这虹桥历经千年风雨而不倒,据说是大有来历之人主持建造的,花费了巨资和大力气。 千年来,不管城中如何沧桑巨变,玉带虹桥的两端,始终是城中最为繁华兴旺的所在,桥的这一端是长长的风雨连廊,沿着栏杆,摆了一溜桌椅,人们闲暇时,便会在这里吃茶听曲闲聊。 而河的另一端则是一半搭在岸上,一半浮在河面的巨大高台,装饰的富丽堂皇,极尽奢华,平日里这高台上琴声悠扬,曲调婉转,歌舞俱佳,引得路人频频驻足。 今日选花王三甲和牡丹美人便在这高台上开始,一盆盆牡丹花摆满了高台外侧,别处选花王,都是从盛放的花里选,可浔阳城选花王,端上来的却都是含苞待放的牡丹,着实令人称奇。 苏子站在河沿儿,眸光丝毫没有落在那些娇艳的牡丹花上,只定定瞧着一个个娉婷姑娘走过虹桥,走上浮在河面上的高台,他啧啧笑道:“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不羞愧么。” 落葵捧了一包瓜子,嗑的兴起,没工夫与苏子斗嘴皮子,只嗤的一笑,去瞧倒映在水中姹紫嫣红的牡丹影儿。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会弹琵琶。”落葵竟没与自己的斗嘴,苏子诧异的转头望了望她,笑道。 落葵继续嗑瓜子,把瓜子壳塞到苏子手里,漫不经心的哼道:“那又怎么了。”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然你也上去选一选,探一探这些人的底。”苏子循循善诱的笑道。 落葵没有上当,只挑唇一笑:“是你要去一探究竟的,又不是我,要选你去选,你扮成姑娘,可比我俏多了。” “可我不会弹琵琶啊。”苏子挑眉。 “你会犯贱,哦,不,是耍剑。”落葵奚落道。 苏子摇头:“我怕吓着他们。” 落葵沉凝片刻,眼风一错,在那高台的主座上,扫到个天青色的身影,格外眼熟。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六回 选美 她眸光微缩,渐渐冷了,把瓜子塞到苏子怀里,拍了拍手:“你慢慢吃,我上去看看,万一能选个头名,往后不也能许个好人家么。” 苏子哽了一哽,扑哧一笑:“你想甚么呢,还头名,除非主考眼瞎了。”他同样凝视着高台上的那人,并不觉诧异,只是在想,妖族之人频频现身人族,这不是个好兆头。 落葵回头嗤了一声,轻快的走上虹桥,先是在桥头交了五两银子,用作报名,随后在桥尾过了初选,又交了十五两银子,在身上贴了张号牌。 她一边气定神闲的慢慢走着,一边掰着手指头仔细算了一笔账,这一个人十五两,十个人就是一百五十两,她抬眼相望,从高台一侧蜿蜒排队到桥尾的姑娘,乌泱泱的一眼望不到头,没有一千人也有八百人,这可是好大一笔巨款啊,为了这笔巨款,只怕是除了四肢不全,或是其丑无比的,估摸着这初选人人都能通过的了。 从晨起微风拂面,一直排到了晌午艳阳高照,总算排到落葵,她抹了一把汗珠子,来的匆忙,没有带着琵琶,不过这选美还真是贴心,竟还租借乐器,当然也得掏银子了。 她绕到高台后头,这才发现,这高台之后竟是别有洞天,也是一座雅致而缱绻的三层小楼,与高台相连,她来不及细看这楼里的玄机,掏了十两银子,租了把趁手的琵琶,竟还是世间罕见的螺钿五弦琵琶,伸手轻轻一拨,果然声音不凡,恍若天籁。 气定神闲的缓步上台,落葵身形微动,飞快的掠了一眼,她没有看错,那天青色的身影,果然是相熟之人,正是龙族的空青,只是如今自己脸上贴着苏子的独门面具,绕是他乃妖族之人,修为高深,也只能瞧出自己是易容而来,却瞧不出自己的真面目是甚么。 一曲琵琶惊艳全场,空青眼波流转,定定望了落葵良久,只觉她身形格外眼熟,可容貌却陌生至极。 落葵抱着琵琶缓缓走下高台,不动声色的又掠了空青一眼,又望了望站在他身侧,态度恭敬的男子,正是四座楼的幕后之人,他时而俯身低语,时而端茶倒水,对空青奉若神明的模样,那必然是知道空青的身份的,她默默思量,这四座楼的幕后之人是妖族,空青也是妖族,又恰好一起出现在这里,这定然不是巧合,她凝望了一眼纷纷登台的姑娘,顿时心生不祥。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牡丹美人的评选,从晨起一直选到了黄昏时分,天际幻起晚霞流彩,投在河面上,掀起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波涛。 高台的对岸足足聚集了上千围观之人,饶有兴致的对接连登台的姑娘品头论足,指指点点,遇到自己相熟的姑娘得了满堂喝彩,更是要得意洋洋的跟左右之人炫耀一番。 虽说各花入各眼,自古以来对美人的评判都各有各的说法,有人爱美人在骨不在皮,有人则爱态浓意远淑且真,但总归都落在了一个美字上,不管是哪种,都要足够美才是。 落葵所料不错,自己虽然琵琶一绝,可样貌却着实算不上极美,一曲琵琶终了,第一轮她便被刷了下来,根本没机会再让人品头论足,更没有机会体会一下那神秘莫测的最后一轮儿,她也就只能隔岸观望,这高台上的人,是如何判定选出来的前十名女子与花王三甲相和与否。 那名满头银发,容貌年轻的四座楼的老板慢慢走上高台,朗声道:“各位,经过一番激烈的比拼,今年的花王三甲已经选出来了,就是在下面前的这三盆,不出所料,依旧是魏紫,姚黄和欧碧。” 听得此言,围观众人顿时一片哗然,每年选花王,选来选去都是这三种,一点新鲜的都没有,感慨了几声后,纷纷将眸光放在了后面要选的牡丹美人身上了。 落葵饶有兴致的隔岸相望,那三盆牡丹虽然含苞待放,但花苞硕大,颇有富贵天香之姿,果然并非凡品,只是不知这相和二字该说起。 “苏子,你说人家选花王,都是选开了的,怎么他们选花王,选这没开的,这能看出开了之后,哪一盆好看,哪一盆难看啊。”落葵津津有味儿的嗑着瓜子,靠在栏杆旁看热闹。 苏子撇了撇嘴,轻讽道:“看甚么花啊,看美人儿多有意思。” 话音方落,选出来的那十名姑娘款款走到台上,在三盆牡丹后头端庄而立,虽说这些姑娘皆身着同样的衣裙,不饰钗环不施粉黛,但依旧个个人比花娇。 这些姑娘方一上台,便引起了台下众人的一阵赞叹惊呼,这些姑娘虽然各有千秋,但的确美的惊为天人。 苏子望了望高台上的三个美人,又转头望了望落葵,连连点头咋舌:“不错,不错,那些人果然没瞎。” 落葵瞥了苏子一眼,继续嗑瓜子。 苏子闹了个无趣,低声道:“这牡丹美人的评选,在浔阳城中古已有之,这些年选的愈发热闹了,而选出来的美人,都嫁进了高门大户,且没有带一文钱的嫁妆,反倒挣了一笔不菲的聘礼,即便是落了选的,只要进了前十,也都有大把好人家奉上丰厚的聘礼,上门求娶。” 落葵低低一笑:“交上几十两银子,搏一个从此发家致富的前程,这简直是无本万利的嘛,难怪这么多有姑娘的人家,争先恐后的把姑娘送来让人选。” “可奇怪的是,近十五六年来,那嫁进高门大户的牡丹美人,就没有一个回来过。”苏子压低了声音道。 落葵微怔,疑惑道:“从来没有回过娘家么,别的姑娘呢。” “没有。”苏子摇了摇头:“怪就怪在这里,别的姑娘都一切正常,唯有那些牡丹美人,自出嫁后,娘家人就再没见过了,而求娶她们的,也都不是浔阳城的本地人,给了高额的聘礼,娶了姑娘便离开了,娘家人也无处可寻。” 落葵的疑惑更深了:“那,那这不是,这不是拐带人口么。” 苏子拍了一下落葵的头,笑骂道:“人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拐甚么拐,只是这事儿有点奇怪,不见人也就算了,我细细查问过了,连封家书也没有,这人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落葵蹙眉凝眸:“三年选一次,都是刚及笄的姑娘,这十五六年算下来,也十几个姑娘了。”她满腹狐疑:“苏子,这不对,这些姑娘杳无音讯,他们爹娘都不找的么。” 苏子拍了一下栏杆:“怪就怪在这啊,怎么都不找呢。” 落葵微微眯起双眸,蓦然记起某本残卷上记载过,妖族有种功法,以花香与女子体香相融合,祭炼女子浑身骨血,用来修炼有奇效,只是这功法究竟如何修炼,确是不得而知了。 既然空青和这四座楼的幕后之人都是妖族,那么,也许选用花王来选牡丹美人,最终还要落到这功法上头了。 四座楼的老板挥了挥手,便有小厮端了一只素白杯盏上前,搁在了三盆牡丹前的花几上,那小盏盖儿盖得极紧,看不到杯盏中盛的是甚么,只有一丝一缕淡白的热气从缝隙中打着旋儿逸出来。 四座楼的老板轻咳了一声:“诸位,牡丹美人三甲比拼开始,请第十名姑娘先行与花王相和。” 话音方落,队伍末尾的姑娘接过侍女手中的香炉,炉中短短一截线香慢慢燃烧着,她缓缓走到三盆牡丹的后头,神情有些紧张扭捏。 第四百零七回 慧娘 而两名侍女手持素白羽扇,在姑娘身后不疾不徐的扇动着,微风徐徐,素色的衣袂轻轻飘动。 落葵微眯双眸,仔细端详高台,只见杯盏上的淡薄热气隐隐约约的无声盘旋,竟然丝毫不受羽扇的影响,先是径直腾上虚空,后又一丝一缕的依次扑向花王和姑娘。 她心下一惊,定睛再看,那淡薄热气刚刚掠过花王,就如同后继无力一般,还未碰到姑娘的衣角,便极快的溃散开来。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香无声无息的折断成了两截,跌落在香灰中,熄灭了。 见此情景,姑娘的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神情转瞬黯然了下来,不待四座楼的老板说甚么,她就将香炉交给侍女,转身走到了高台一侧,静静等着。 落葵微微颔首,果然有点门道,她探身低语:“可瞧出甚么来了。” 苏子的神情敛的淡薄平静,无一丝笑意:“那杯茶有鬼,明里是选牡丹美人,暗地里做的确是取人血肉的勾当。” 落葵神情阴沉,抿着唇一言不发,上回茶花楼血祭之事,便有万毒宗和妖族涉身其中,如今妖族又掩藏行迹,做下取人族血肉的勾当,若万毒宗与妖族当真联起手来,那么藏宝之地中,还真是步步杀机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处里亮起了各色灯笼,倒影在水面上,像极了一盏盏祈福所用的河灯。 经了最后一轮儿花王相和,选出来的三名牡丹美人,皆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魏紫美人是个瘦高挑儿,姿容冷艳,举止翩然;姚黄美人生的杏脸桃腮,明眸善睐,行动间婀娜多姿;至于欧碧美人则格外有异域风情,高鼻深目,肤白胜雪。 外人看这三名牡丹美人,只觉极美,可落葵与苏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三人,对视一眼,皆瞧出这三人乃是天阴之体,虽与落葵的寒魄之体无法相提并论,可却也是修炼的极佳胚子,更是妖族修炼时最喜的炉鼎。 选花王和牡丹美人之事尘埃落定,当选的三名牡丹美人都被带进了高台后头的楼中,那里早有南祁国的豪门大户在等着相看姑娘。而落选的七名姑娘也一并跟了去,她们虽然落了选,但姿色才艺也非寻常姑娘可比,自然也是炙手可热的求娶之人。 这时,城中的花灯摊子都陆陆续续的摆了出来,各色花灯尚未完全亮起,人却已熙熙攘攘起来,两岸的人渐渐散去,都往灯市蜂拥而去。 落葵环顾左右,挑眉笑道:“我去灯市逛逛,看美人儿的事,就交给你了。” “那是当然,你自去看你的花灯,我去追我的美人儿。”苏子笑眯眯的样子,还真像极了好色之徒,可双眸深处闪过一丝阴鸷,从袖中掏出一包碎银子,塞给落葵,继续笑道:“给,省着点花啊。” 夜色里,晚风轻拂,灯市上亮起阑珊灯火,整条街上光华流彩,美轮美奂。 方至晚沿着灯市 (本章未完,请翻页) 慢慢走着,枝香和藿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眼睛都不够使了,她的身边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包裹着,却只觉得孤寂。 灯市上的人拥挤起来,人潮涌动,渐渐把方至晚和藿香枝香挤散了,她踮着脚尖儿找了半晌,也没看见二人,便索性不再找了,像个寻常姑娘那样,悠闲缓慢的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灯火阑珊处,蓦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姑娘发疯似的从水仙楼里冲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数十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灯市上的众人见到这幅情景,唯恐避之不及的躲闪开来,让出一条窄窄的道,虽然方便了姑娘逃跑,却也同时方便了家丁追杀。 那姑娘哭喊尖叫着,一路闯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跑的发髻散乱,闯进无边的夜色中。 见那姑娘跑的没了影儿,众人继续恍若无事的该相看相看,该逛街逛街。 偏僻的小摊上,摆了一溜各种颜色的荷花灯,那灯是花草纸所制,中间点燃一支莲蓬状的蜡烛,照出花草纸中的花影。 方至晚偏着头看着那灯,神情怅然的看了许久,提起一盏问道:“老人家,这灯怎么卖。” 摆摊的老妇人满头银发在夜风中微微飘着,泛着银光,她挤着满脸皱纹笑道:“姑娘,这灯不贵,十文钱一盏。” 方至晚忙数了十个铜板儿搁在摊儿上,挑了一盏艾青色荷花灯,轻轻拨弄着灯下的络子,慢慢往前走。 刚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斥骂声,方至晚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人重重撞倒在地上,荷花灯也摔出去老远,火苗舔上灯盏,顷刻间烧了个精光。 “救救我,姑娘,救救我,救救我。”苦苦哀求的哭泣声从方至晚身后传来,是个姑娘的声音。 方至晚回头一瞧,顿时吃了一惊,只见那姑娘正是白日里选出来的魏紫美人,冷艳的脸上满是泪痕,惊恐的攥住方至晚的手。 就在此时,后头十几个家丁手拿棍棒,凶神恶煞的追了过来。 方至晚本就是个极有侠气的的性子,即便那不平之事超出了自己能力的范围,她也是要拔刀相助的,她见不得这姑娘哭哭啼啼的哀求,但身后这些人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扛不住方至晚动手打几下,她不愿因救一人而多造杀戮,便拉着那姑娘,只是没命的奔逃。 身后的追赶声斥骂声渐渐远了,杳不可闻了,方至晚二人才停了下来,叉着腰气喘吁吁半晌。 “多谢,多谢姑娘,哦不,女侠出手相救。”姑娘原本福了一幅,刚福到一半儿,又改成拱了拱手。 方至晚笑了笑:“姑娘客气了。” 姑娘微微蹙眉,环顾了黑漆漆的四围一眼,为难道:“女侠,能劳烦女侠再帮我一个忙么。” 方至晚微怔:“姑娘请说。” 姑娘压低了声音,有些胆怯的低语:“女侠,小女名叫慧娘,我本不想去 (本章未完,请翻页) 选甚么牡丹仙子的,可爹娘死的早,哥嫂又不容,逼着我来选,说若是我能选上,给家里挣下一份聘礼,便给我留一些路费,让我,让我跟轩哥私奔,可谁料,谁料他们竟是骗我的,今日聘礼送进了家门,他们,他们就把我关了起来,我,我是拼了命逃出来的,女侠,能不能送我去西城门处的李家废宅,我,我与轩哥约好了,今夜在那里相聚,一起逃走的。” 她紧了紧领口,惊惧的望了望左右:“可是,可是我一个人,怕他们,再追上来,女侠,求求你,帮帮我罢。” 这慧娘也是个可怜人,方至晚一向认为自己一身修为,若只用来报仇雪恨,岂非辜负了数十年的苦修,她存于这世间的意义,不该只有报仇,还应做些旁的,她点了点头:“好,你带路罢,我送你过去。” 暗沉沉的深夜里,方至晚带着慧娘飞快的掠过夜色,往城西赶去。 李家曾是这浔阳城中的商贾巨户,占据了城西最好的一块地皮,只可惜李家兴旺了不过数年,却不知出了甚么变故,竟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连半点活物都没留下来,宅子慢慢荒废了下来,这一荒废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下来,这深宅大院房倒屋塌,到处布满灰尘蛛网,荒草足足长了一人多高,倒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 宅院的大门早已塌在了地上,这倒是省事儿了,一只老鸦扑簌簌落在荒草上,哀哀叫了几声,把蹑手蹑脚走进来的方至晚二人,吓了个踉跄。 “轩哥,轩哥,你在哪,我是慧娘,我来了。”慧娘捏着嗓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喊道,可喊了半响,惊起夜鸟无数,也不见半个人影儿出来。 方至晚警惕的望向四围,她总觉这死寂中有一丝诡异,夜风里吹来淡淡的血腥气,静了片刻,她沉沉道:“慧娘,是在这里么。” 慧娘焦急万分,险些哭出声来:“是这里,是这里,轩哥,轩哥,你在哪。” 话音犹在,方至晚的眉心一跳,只见一缕剑光斜劈过来,她揽住慧娘的肩头,身形一转,避开剑光,旋即反手一扬,一串流星状的光芒击向剑光来袭之处。 那片黑暗里泛起涟漪,一个青衫男子缓缓走出,他随后抛出一物,重重砸在方至晚二人脚边儿。 慧娘吓得踉跄了一下,看清楚那物件儿之后,她猛然扑了上去,嚎啕大哭起来:“轩哥,轩哥,你,你这是怎么了。”她抬起一双泪目,死死盯住青衫男子,她认出了此人,正是今日选牡丹美人时,坐在高台上的那个人,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咬牙切齿的刺了过去,凄厉而绝望的大喊了一声:“是你,是你杀了轩哥,我要杀了你。” 青衫男子不躲不闪,手上再度轻挥,青色剑光直逼慧娘的眉心而去。 方至晚暗道不妙,忙飞身而起,一把抓住慧娘,齐齐滚到一侧,躲开剑光,与此同时,她的腰间传来一声极低的嗡鸣。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八回 妖族 方至晚忙按住腰间,错愕不已的望着青衫男子:“妖族,你是妖族。” 青衫男子长眉微挑,深眸凝滞,冷道:“竟带了识别异族的法器,原本本君看你是修仙者,想留你一命的,如今你看出了本君的来历,看来你也留不得了。” 方至晚脸色大变,来不及多想甚么,忙抓着慧娘的衣领子,急急退了一步,随即身前的虚空荡漾起无尽涟漪,一尾星芒长链破空而出,重重挥甩,劈啪作响,荡漾起一层星辰,闪动着碧蓝色的光芒。 与此同时,青衫男子双手一摆,无数短剑破空而出,呼啸声声,顷刻间穿透了星辰,冲着方至晚二人疯狂刺了过去。 两两重重相撞,方至晚显然技不如人,闷哼一声,身形倒飞而出,连退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黛眉紧蹙,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 眼看着那些犀利的短剑就要落到二人身上,虚空中蓦然传来悠悠荡荡的花开之声,一瓣滴血的花瓣飘落下来。 花瓣上血光大作,短剑沾上一星半点,便哀鸣一声,化作虚无。 不过顷刻间的功夫,噗噗噗无数声轻响漫过天地间,短剑悉数散尽,化为虚无。 “是你。”青衫男子脸色难看的惊呼了一声,目瞪口呆的立在原地,他最怕在她的面前滥杀人族,如今,一切掩盖都成了徒劳,还是让她看到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区区一个没有修为的人族,竟逼得青公子亲自出手捉拿,看来这牡丹美人的确不是寻常的美人儿啊,只是青公子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露出了行迹,就不怕人族从此对青公子不死不休么。”落葵顶着一张空青全然陌生的脸,翩然出现在方至晚二人身边,轻轻挥了挥手,而那滴血的花瓣转瞬没入她的眉心,并没有给任何人仔细端详此物的机会。 那青衫男子正是龙族的空青,出现在此地,自然是为了抓那牡丹美人慧娘回去,落葵这张脸虽然陌生至极,可方才那花乃是幽冥圣花,妖族的生死大敌,能够污秽妖族法宝,他是绝不会认错的。 看见落葵易容现身,他嘴边的“落葵”二字转瞬咽了回去,一时间踟蹰起来,怔了片刻,才道:“此女乃是牡丹美人,是本君做主选出来的,理应随本君走,至于她,”空青反手一指方至晚:“本君可以放过她。” 慧娘一听这话,面露惊恐神色,紧紧抱着那男子的尸身,哭得泪涕横流,嗓子沙哑,摇着头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死都不去。” “人族之人,岂能青公子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说取性命便取了性命。”落葵直视空青的双眸,毫无俱意的傲然冷笑道:“青公子,即便我等人族修为低微,命如草芥,也绝不容妖族如此轻视践踏。” 方至晚抹了抹唇边的血,踉踉跄跄的勉强走到落葵身边,与她并肩 (本章未完,请翻页) 而立,虚弱却坚定道:“你乃妖族,却在人族滥杀无辜,强抢民女,难道就不怕妖族铁律,不怕遭天谴么。” 空青挑唇不屑轻笑:“本君有本事做这些,自然有本事担着这罪过,你若不让开,本君不介意再添一桩罪过。” 听得此话,落葵和方至晚对视一眼,眸光坚毅,没有半分胆怯之色,拉开架势准备开打。 “那么,青公子可介意再添一桩罪过。”话音方落,即墨清浅蕴着浅笑蓦然出现,手上提溜着酒壶,慢悠悠的走到方至晚身边,两指搭在她的手腕处,切了个脉,还好伤得不重,他转瞬安下心来,但却语出奚落:“方姑娘还真是学艺不精,这么个妖族都能伤了你,方姑娘,还要苦修才是啊。” 受伤之后的方至晚,原本脸色惨白,听得此话,顿时气的涨红了脸,恼羞成怒的狠狠剜了即墨清浅一眼。 落葵闻言,扑哧一笑,陡然惊觉在这个时候发笑实在不合时宜,忙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尴尬,却在心里念叨,这个即墨清浅,真是凭实力无婚无子到现在,一句话就能把天儿聊死了。 她与即墨清浅对了个眼神儿,漫不经心道:“既然天一宗的首座来了,那这俩姑娘就劳烦即墨前辈带回去罢,这位青公子,就由本尊来会一会罢。”言罢,她单手一挥,那瓣滴血的花瓣再度出现,夜色中血光微寒,刺痛空青的双眸。 落葵暗自庆幸不已,彼时她坠入魔界,幽冥圣花得以用魔气修复后,竟阴差阳错的和她的血脉完全融合了,催动起来更加的得心应手,完全没有了从前的艰涩,也没有那般惊人的消耗法力,以她如今的修为催动此宝,丝毫不逊于自己修为全盛之时,如此说起来,被人丢到魔界,竟是因祸得福了。 她转念又想,上回在魔界呆的时间不长,此番进入的藏宝之地魔气深重,比魔界不相上下,且要呆上数月,不知以此魔气滋养幽冥圣花,会不会使此宝的威力有所提升。 那血色将落葵等人的身影掩盖的朦胧,空青虽对那慧娘势在必得,但他决意不肯在落葵面前滥杀人族,便单手背负在身后,没有再度出手的意思。 他定睛望着那瓣幽冥圣花的花瓣,他知道落葵身负幽冥圣花,可没料到修为尽废,经脉枯萎的她,竟还能将此花修炼的如此精深,催动的出神入化,连他不查之下,都险些着了道,他深眸微冷,露出危险的气息,这样的妖族大敌,他日开战,妖帝必定是不肯留下活口的。 借着这转瞬的静默之际,即墨清浅挑了挑眉,将酒壶砸在了地上,扶着方至晚,拖着慧娘,极快的离开了。 左右已无外人,落葵也无需再装下去了,伸手在脸上轻拂而过,露出真容来,冲着空青拱了拱手:“此番,还要多谢青公子没有揭穿本尊的身份。” 这话说的无比疏离, (本章未完,请翻页) 空青的心微微一痛,逼近了落葵,勉强笑道:“我怎么会揭穿你,你若不好,我也不会好。” 落葵连退几步,嘲弄讥讽道:“别,青公子还是离本尊远些,你是你,我是我,青公子不顾戒律随意诛杀人族,在下避之不及。” “落葵,你。”空青又近了一步:“我不会对你动手的,你不明白么。” 落葵哼了一声,冷冷道:“青公子不必顾念甚么,本尊亦不会坐视你诛杀人族,即便本尊不是青公子的对手,但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话如同诛心,空青抽了一口气,眸光哀伤的瞧着落葵,迟疑道:“落葵,你,你的伤,你的那根肋骨。” “我的伤,不劳青公子挂心。”落葵轻嗤一声:“青公子若无其他的吩咐,在下就告辞了。” 眼看着没说上几句话,落葵就要走,空青忙在她身后急急开口:“你就不想问问,那么多牡丹美人为甚么失踪了,我要那么多牡丹美人,作甚么用么。” “人口失踪的事儿,归地方官儿管,不归我管。”落葵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至于青公子想要作甚么,你清楚,我更清楚,无需青公子卖在下人情。”她微微一顿,继续道:“妖族铁律,人妖殊途,不可通婚,若妖族沾染上人族气息,必遭严惩,但妖族有一功法,取天阴之体的女子血肉入丹,可拔除自身沾染的人族气息,青公子之妹泽兰与问剑书院白参关系匪浅,想来已然破戒,青公子与泽兰兄妹情深,可这些人族女子,也有父母兄妹,也有挚爱牵挂。凭甚么要替你们填上一条命。” 听得此话,空青难掩震惊之色,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行迹掩藏的极好,阴暗里的事情做的微妙,不会被人察觉,可没料到却被落葵一眼看穿,他脸色微白,唇角嗫嚅:“你,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落葵微微挑眉,戏谑的望了空青一眼,方才所言,只是她见那三名牡丹美人都是天阴之体时,灵光一闪,偶尔的所得所思,现下用来诈一诈空青罢了,不想事实还真是如此,她慢慢走到空旷荒废的庭前,声音低幽阴沉,冷清的没有半分鲜活气:“青公子今日没有对在下出手,作为回报,在下不会将青公子的秘密泄露出去,只是,在下提醒青公子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杀孽造的太多,迟早会被人察觉,到时群起而攻之,即便青公子贵为龙族六殿下,只怕也难以招架。” 言罢,落葵抬手在脸上轻拂,身形极快的闪动,离开了这片废宅。 空旷荒废的大宅子里,只余下空青一人,寂寥的夜风不断低回盘旋,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阴暗之处,他手上当然也不止这牡丹美人这几条人族性命,只不过他始终藏着掖着,想给彼此间留个好相见的退路,现在,退路终于彻底没了,他以后还会杀更多的人族,最终还会与她兵戎相见。 (本章完) 第四百零九回 后会无期 人潮涌动的灯市上,各色精巧花灯光华流转,更有水晶皂儿、冰雪冷元子、绿豆甘草冰雪凉水、间道糖荔枝、滴酥之类的甜食随处可见,四围弥漫着怡人的甜香。 这样的缱绻的夜,有华灯璀璨有繁花丽景,淡淡微甜的气息在夜色里萦绕,最适合男女相看。 雷奕明是个藏不住事的,说是出来逛灯市,可满脸都写了找人两个字,心不在焉的慢慢走着,左顾右盼的找着看着,找了半晌,甚么都没找到,神情寂寥,有些失望。 江蓠饶有兴致的瞧着雷奕明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一叹,故意嬉皮笑脸的贴过去:“雷奕明儿,你找甚么呢,是在想送个甚么稀罕物件儿给我么。” 雷奕明推开江蓠的脸,嫌弃的直撇嘴,强颜欢笑道:“我没钱,想要稀罕物件儿你自己买去。” 江蓠咧了咧嘴,笑容像吞了黄连一般,苦不堪言,再没甚么言语了。 路过个糖人儿摊子时,雷奕明怅然若失的在摊儿前怔了片刻,只要不傻,任谁都能瞧出他有心事,只是他不说,江蓠也就没有多问。 愣了半晌,雷奕明竟不假思索的掏银子买了个糖人儿,不吃也不看,只举在手中。 江蓠看着那甜腻腻的糖人儿,配上雷奕明那张敦厚老实的脸,着实令人唏嘘不已,他知道这糖虽甜,可雷奕明却是满心苦涩,他有心开解一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伸手就去夺那糖人儿:“买这么大一个,这么甜,你也不怕齁死,来,让我先咬一口。” 雷奕明忙躲开江蓠的手,唇角微抿,神情惊慌,讷讷笑道:“不是,你别抢啊,想吃自己买去啊。” 江蓠佯装不知,这一味嬉皮笑脸的逼问:“不是甚么,不是给我买的啊,雷奕明儿,你吃独食。” 雷奕明讪讪笑着,还是将糖人儿藏在身后,他的心轻轻一晃,她也未必就来了这浔阳城,也未必会来逛灯市,自己买这糖人儿作甚么。 即墨清浅带了方至晚和慧娘离开后,便吩咐甘松送慧娘先回客栈安顿下来,明日再送她出城,自己反倒拉着方至晚来逛灯市,美其名曰看看还会不会有妖族出来作祟,可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连他自己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的古怪。 刚走入灯市不久,即墨清浅和方至晚便正好与雷奕明和江蓠撞在一起,索性一前一后的这样走着,也少了些许尴尬。 “即墨前辈,方才救下我与慧娘的那个姑娘,前辈认识么。”此时的方至晚,对即墨清浅的态度早已大变,多了几分泰然亲昵,少了些许扭捏轻视。 即墨清浅诧异扬眸:“怎么,方姑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从没见过她么。” 方至晚微微蹙眉,不明就里的摇了摇头。 即墨清浅的眸光寂寥,掩着万千凉意,口中却平静如昔:“她便是世人口中的茯血派妖女。” “甚 么,怎么会,会是她。”方至晚难以置信的惊呼一声,半晌回不过神来,蹙眉疑惑道:“世人皆说茯血妖女和魔头,一个极尽艳冶,一个极尽魅邪,行遍天下阴祟狠毒之邪事,怎么会是,是方才那般模样,又怎么会救了我和慧娘。” 即墨清浅一时失神,遥遥望向远处的琉璃灯火,那些绰约的阑珊人影,又有几人说得清楚自己的清白,半晌,他怅然若失的开口:“世人口中的茯血派妖女和魔头,多半都是道听途说,可事实究竟如何,又有几人真正深究过,况且这世间的正邪从来都是无解,正道之人就不会行邪恶之事么,邪道之人就没有行侠仗义之辈么,方姑娘,眼见尚且未必为实,更何况耳听。” 方至晚怔怔相望,她从未想过,正中也有邪,邪中不乏正,她素来所信仰的,正就是正,无论做甚么都是对的,邪既是邪,无论做甚么都是错的,邪道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可偏偏今夜,是那嗜血道人人喊打,却有人人忌惮的妖女救了自己,她素来信仰的头一回有了松动有了裂痕,唇角嗫嚅,低声道:“前辈所言,晚辈从前竟从未想过。” 即墨清浅疏朗一笑:“不但方姑娘从未想过,这万千世人又有几人想过,这世间之事,不可一概而论,亦不可仅凭人言便断定是非对错,那所谓的公道二字,不过是日久见人心罢了。” 方至晚微抿双唇,听即墨清浅此话,茯血妖女和魔头的狼藉名声中,似乎有不少不为人知的内情,只是世人不听不信,那二人也不屑辩白罢了,她见即墨清浅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想了又想,艰难的欲言又止:“即墨前辈,你的,你的伤,拍卖会那次。” 即墨清浅心里打了个突,深深望了方至晚一眼,平静道:“没事了。” 这样的冷淡疏离,方至晚顿时轻咬下唇,无话可说了,二人之间微微有些尴尬。 四个人慢慢走在街巷中,雷奕明脸色微变,骤然停了下来,三人极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眉目艳丽,气韵富贵的姑娘。 她手中提着一盏满月灯,阑珊灯影落在豆绿色云锦褙子上,那褙子上的合欢花摇曳生姿,仿若活了过来。 那姑娘提着满月灯,一步步走的笃定坚决,走向雷奕明,走到他的面前,将手中的灯塞到他的手中,直到此时,众人才看到那灯上有一行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雷奕明满口苦涩,那一句诗就像鞭打着他的心,心里撕裂般疼痛,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灯影也随之摇来晃去。 “雷奕明,这糖人儿,我收下了。”海芋杏眸含情,笑容娇俏,伸手去接雷奕明手上的糖人儿,她最爱吃这个,在太白山下的那段日子,雷奕明来山下看她时,总会买一个糖人儿带给她。 谁料海芋的手还没有触碰到糖人儿,雷奕明便尴尬的躲开了,反手把糖人儿塞给江蓠,生疏而冷薄的冲着 海芋道:“四姑娘误会了,这糖人儿是买给江蓠的。”他一伸手,把满月灯塞回海芋的手,回绝道:“在下早已说过,与四姑娘一刀两断,只当从未见过。” 海芋紧紧攥着手,死活不肯去接那盏满月灯,眸底一片湿润,泪凝了又凝,颤巍巍的,终于没有流下来,只夹着哭腔哀求道:“雷奕明,我错了,雷奕明,你别这样对我,我,我。”她捂着心口,泪终于无可抑制的落了下来,落在满月灯上,洇开一朵朵暗色的花,落在蜡烛上,烛火噗的一声,熄灭了:“我,我心里疼。” 雷奕明顿时心生不忍,他有个转瞬之间的念头,想要跟海芋走,去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管,谁也不顾,甚么宗门大义,统统都不要了。 江蓠看着两个人的模样,顿觉手上的糖人儿有点苦,苦的难以下咽,他举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只百感交集的退了一步,唯恐两个人悲痛欲绝或是怒火攻心之下,互扇耳光,再殃及到自己。 雷奕明撇过头去,深深抽了一口气,再转过头时,神情变得愈发狠绝森然,重重把满月灯掷到地上,灯纸被摔出个窟窿,一同摔出去的,还有他的满心不忍,他硬起心肠,恶狠狠一把推开海芋:“你走开,你不必再哭哭啼啼的哄骗我,我不会再被你利用了。” 海芋轻咬下唇,狠狠掐了个诀,手上亮起一簇光芒,转瞬凝出一柄长剑,剑身上盘着一条漆黑如墨的三首腾蛇,三条猩红的芯子从蛇口探出来,纠缠在一起,拧成尖利的剑尖儿。 她素手轻挥,长剑轻灵,横在了雷奕明的脖颈上。 即墨清浅见此情景,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近前,正要掐诀,却被江蓠拉到一旁,窃窃低笑:“即墨师叔,别急,没事,没事的。” 即墨清浅略一挑眉低语:“这种事可大意不得,因爱生恨而闹出人命来的,也不在少数。” 江蓠摇头低笑:“师叔,你看四姑娘那手抖的,杀得了人么。” 雷奕明神情复杂的望着海芋,若她真的一剑捅了自己,捅死自己,反倒是成全自己,求得一个解脱,他微微挺起脊背,有一丝丝悲悯深藏眸底。 长剑在海芋手上不停的颤抖,她定了定神儿,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来,声音却在打颤:“雷奕明,我再问你一句,究竟跟不跟我走。” 雷奕明梗着脖颈,干巴巴道:“四姑娘,要么你就一剑砍死我,要么你就放我走,从此咱们两不相见。” 海芋唇角嗫嚅,挣扎了半晌,颤抖着手,却终是一言不发。 雷奕明深深抽了一口气,伸出两指夹住剑尖儿,轻轻往旁边一拨,冷道:“四姑娘,后会无期。” “哐啷”一声,长剑脱手而出,重重砸在了地上,海芋慌乱的蹲下身捡起剑,连看都不敢再看雷奕明一眼,转身就跑,一直跑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第四百一十回 偶遇 雷奕明的身形狠狠踉跄了一下,喉间哽咽难忍,再撑不住的蹲了下来,面如死灰,双眸中黯淡无光,怔怔追望着海芋远去的背影,他与她,终是完了。 江蓠慢慢走到近前,伸手拍了拍雷奕明的肩头,一时间百感交集,无言相劝。 雷奕明瞧见那盏破损的满月灯,急忙抓在了手中,满眼的泪不受控制的扑簌簌落下,悉数打在灯上,转瞬洇开一片。 即墨清浅遥遥相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若有所思的对方至晚道:“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居八九,就像雷奕明,口中说的明明不是心里想的,可偏偏只能那样说,只能那样做,只能甘于身不由己。” 方至晚定定望着雷奕明,心下凄然,世人大多身不由己,又何尝只有他一人,她神思恍惚道:“这世间,身不由己的,并非只有他一人。” 即墨清浅慢慢转头,望了望方至晚,平静道:“身不由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甘于认命。” 方至晚与即墨清浅略一对视,便慌张的躲开双眸:“有些事,不认命又能如何。” 即墨清浅依旧平静道:“譬如,婚事。”他淡淡一笑,直白道:“婚事嘛,当然要听自己的,旁人说的天花乱坠,日子却还要你自己过,舒不舒心,合不合意,只有自己才知道。” “前辈的意思是,我还可以选。”方至晚眼眸一亮,难以置信道。 即墨清浅挑了挑眉,平静点头:“这是自然,嫁与不嫁,本就该是自己说了算的,旁人勉强不得。” 方至晚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凝神片刻,陡然抬头,坚定低语:“是,最坏不过一死。” 即墨清浅摇头低笑:“方姑娘,不要动辄就死啊死的,死是两败俱伤,没有赢家,活着,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说着话的功夫,雷奕明已缓了过来,只是仍旧失魂落魄的抱着那盏满月灯,一言不发。 江蓠忙对即墨清浅笑道:“师叔,不然,你和方姑娘四处逛逛,我送雷奕明回去。” 即墨清浅不假思索的刚点了下头,就听得雷奕明沙哑着嗓子道:“不用了。”一语未竟,他转身就走,步子越走越快,敦厚的身影有些孤寂。 不远处有个果子摊,甚么蜜饯甜食一应俱全,走了这一路,又看了这样一场生离大戏,江蓠只觉饿的前心贴后背,肚子咕噜噜的直响,他抬了抬下颌,揉着肚子尴尬轻笑:“那个,师叔,咱们去那,边吃边说边观灯,可好。” 即墨清浅略一挑眉,轻笑道:“你请客。” 江蓠骤然笑道:“那是自然,怎么能让师叔掏钱。” 三人要了一碟子滴酥鲍螺,一碟子间道糖荔枝,三碗冰雪冷元子,又在边上的梅家烤肉要了十几串儿香酥羊肉,甜香混合着肉香,引得人垂涎欲滴。 即墨清浅啃了一口羊肉,皮笑肉不笑的故意戳江蓠的心窝子:“江蓠,那万毒宗的四姑娘原本是许给你的,现下看来,你这门婚事可是要黄了。” 江蓠扑哧一声,喷出一口茶水来,呛得连连咳嗽,笑的格外别有意味:“师叔,师叔,咱能不能不提这茬事,我心里有谁,旁人不知道,师叔你还不是心如明镜。” 听得此话,方至晚心里打了个突,江蓠的那些风流韵事,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听说这些日子,他跟茯血派的妖女牵扯不清。她知道当年茯血派血洗太白山,天一宗死伤惨重,江蓠更是险些丧命在那妖女的手上,她着实想不通,这样两个有血仇的人,怎么会走到了一起,难道情之一字,果然能令人摒弃仇恨,放下成见,飞蛾扑火么。 即墨清浅微微垂眸,舀了一勺子冰雪冷元子,那元子入口沁凉,他打了个寒噤,摇头低笑:“江蓠啊,你爹都要被你气死了。” 江蓠嘿嘿一笑:“不妨事,有雷师叔给他做伴。” 即墨清浅无奈摇头轻笑,直呼宗门不幸啊,怎么个个有些天资的弟子,都过不了美人关呢。 方至晚没料到这看起来纨绔的江少主,竟还是个敢作敢当的,说起话来如此直白,与传闻颇有些不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江蓠边吃边看,环顾四围,陡然看到深深的夜色中,有个熟悉的人影,提了一盏莲花灯,正慢慢走过去,灯影照在她的脚下,颇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 他心下一慌,忙冲着即墨清浅施礼道:“师叔,那个,我去前头逛逛去。” 即墨清浅自然也看到了那个人,略一颔首,他知道江蓠心里挂念着她,更知道这挂念也挂念不了几日了,便没有拦着他,由着他去了。 方至晚瞧着渐行渐远的江蓠,传言果然不虚,疑惑道:“那个,就是那妖女么,怎么与方才那个又不太一样,难怪江湖传言,这妖女从不以真容示人,有千面之说。” 即墨清浅笑道:“此话也不尽然,她素来行事乖张,杀人的时候,就很少易容,死也让人做个明白鬼。”16读书 方至晚斟酌了一句:“方才前辈一眼就认出了她,前辈是不是见过她的真容。” 即墨清浅无声一笑,并没有说些甚么,他并不知那妖女的真名,也不知自己见到的是不是真容,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她愿意相助自己,愿意与自己一起联手图谋,她究竟是谁,长甚么样儿,叫甚么名儿,实在无足轻重。 落葵提着盏莲花灯,莲花状的灯影投在她的脚下,她步子轻快,灯影绰约。 “嘿,妞儿,打劫。”一只手重重拍了下落葵的肩头,她震了一下,急急回头,只见江蓠吊着膀子,斜着眼睛,一脸的狡黠笑意,她跳起八丈高,笑骂道:“有病啊你,吓死人是要偿命的。” 江蓠拥着落葵的肩头,笑眯眯道:“顶多就是我娶了你,用得着偿命这么狠心么。” 落葵轻轻哼了一声,身子一侧,躲开江蓠的手,还未及他失落的神情浮到眸底,她却反手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奚落笑道:“走罢,既然碰上了,不狠狠吃你一顿,岂非辜负了我。” 江蓠拖着落葵的手,长眉得意洋洋的一轩:“想吃甚么尽管说,本少主有的是钱。” “就喜欢你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儿。”落葵靠在江蓠的肩头,微微眯起双眸,望向两侧熙熙攘攘的小摊儿,素手一挥:“那就,一样儿来一个。” 江蓠扑哧一声,踉跄了一步:“吃这么多,你不怕胖死啊。” 落葵嗤的一声,扬眸威胁:“买不买,不买我走了。” 江蓠紧紧攥住落葵的手,忙不迭的狗腿笑道:“买买买,都买下来。” 灯市的尽头,长河蜿蜒而过,水声哗哗轻响,月色投在河面上,夜风幽幽,掀起细碎的波纹,将月色荡漾成无尽涟漪碎片,粼粼波光间,有一盏皆一盏微光浮沉,恍若满天星芒坠落河面。 河边上挤了不少人,将手中各色精巧的莲花灯放入河中,看着那灯随波起伏,飘向远处,同时飘走的,还有无尽的牵挂与相思。 一座小巧玲珑的八角石亭伫立在河中央,石亭和岸边原本有一座木质浮桥相连,可那浮桥年久失修,早已坍塌过半,虽往来石亭不那么方便了,却反倒成了难得的片刻宁静之处,总有那么一两个熟识水性的,涉水过去坐上片刻。 夜风轻轻拂过石亭,叮铃轻响的铜铃声传的空灵幽远,河水轻轻扑上亭子里的青石板地面,染上斑驳的水痕。 亭子里传来低低人语说笑,两道人影斜斜投在河面上,涟漪阵阵,暗影遥遥。 “小妖女,别吃那个了,太凉了伤胃,吃这个,热乎的。”江蓠身边摆满了各种吃食,见落葵捧着一碗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吃个没完,忙劈手夺了下来,换了碗荔枝圆眼汤过去。 “小妖女,这个云片糕不错。” “小妖女,这个烤鸡皮又酥又脆,快尝尝。” “小妖女......” “小妖女......” 江蓠像一只尽职尽责,聒噪不已的饲养员,不停的投喂。 落葵捂住嘴,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儿,摇了摇头:“不行了,我吃不下了,快撑死了。” 江蓠狭促笑道:“就这点就不行了,看你方才嚣张的样儿,还想都吃完,就知道你吃不完。” 落葵轻轻一哂,慢慢靠在江蓠肩头,心生安宁。 这里天高云阔,暗沉沉的天幕上缀满繁星,四围没有人声,唯有幽幽水声,渐行渐远。 一盏盏昏黄的孔明灯掠地而起,慢慢升上虚空,光华璀璨,点亮半边夜空。 “小妖女,快看,孔明灯。”江蓠惊喜的低呼了一声。 落葵忙抬头去望,这漫天琉璃灯火,映照着她的双眸,一双冷眸流转,带着潋滟火光,定定望向江蓠,这个人,这片天,这一刻,她希望能永远留住。 二人对视良久,漫天灯火在二人周身泛起明亮的涟漪,悠悠荡荡,百转千回。 第四百一十一回 前夕 江蓠难掩心神荡漾,蓦然伸出手,轻轻掠过落葵覆额的刘海,掠过她鬓边的碎发,慢慢摸着她的脖颈,慢慢靠了过去。 就在此时,虚空中传来砰砰两声轻响,转瞬间响声响彻云霄。 两个人脸色微变,无暇多想,数十年的刀光剑影早已练就出了草木皆兵的反应,江蓠紧紧揽住落葵的腰肢,翻身滚下石椅,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他覆在落葵身上,形成保护的姿势。 “烟花,是烟花,是牡丹楼在放烟花。”岸边传来一声声惊喜的欢呼声。 江蓠怔怔望着落葵漆黑的眼仁儿里,倒映出深幽天幕上的璀璨烟花,灿若星河,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咬着牙根儿,恶狠狠的笑骂了一句:“这该死的牡丹楼,本少主迟早一把火烧了它。” 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阵阵幽香伴着清冽的水气,萦绕在江蓠心间,他眸底有波光明灭,微微低下头,慢慢靠近落葵,唇轻轻落了下去。 落葵心中一悸,耳垂子滚烫,猛然想起甚么,慌忙侧了侧身,躲开了江蓠的唇,急匆匆的开口:“江蓠江蓠,你还不知道呢罢,那四座楼的幕后之人,也是妖族。” 江蓠微怔,唇却锲而不舍的追上她,含混不清的喃喃道:“管他是哪族人。” 落葵再度躲开,气急败坏的骂道:“你昏了头了啊,卷柏上回的血祭之术,就是和妖族联起手来的。” 江蓠气的心口直疼,百般郁结的吁了口气,哭笑不得的摇着头:“小妖女,这么好的气氛,你非要说这么晦气的事么。” 落葵扑哧一笑,眼波似水,朵朵烟花倒影在她黑白分明的眼仁儿中,璀璨绚烂,她慢慢伸出双手揽住江蓠的脖颈,欠了欠身子,脸庞慢慢靠近江蓠。 一朵朵璀璨繁复的烟花,在漆黑深幽的天幕上次第绽开,照亮天际,满天星芒也顿时黯然失色了下来。 明亮灿烂的烟花散尽后,四围恢复了平静,只余下河水哗哗轻响,还有一声声笑语回荡。 落葵和江蓠席地而坐,肩并着肩,河水幽幽扑上脚边儿,又飞快的退去。 夜色深沉,河岸边的人渐渐散去,灯市上也人迹寥寥,花灯摊子都开始收拾起来,准备收摊儿回家了。 “夜深了,回罢。”落葵脸庞微红,有些不自然的掠过鬓边碎发,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半晌回不过神,只低声喃喃了一句。 江蓠拥着落葵的肩头,亦是一瞬一瞬的恍然,听得此话,忙拥紧了她的肩头,飞身掠过河面,稳稳落在了河岸边上。 二人落脚的客栈在两个相反的方向,江蓠执意送一送落葵,却被她以客栈前各宗派的眼线太多为由给回绝了,他一步三回头的看着落葵远去,却见她身形坚决,并无一丝犹豫,不禁心生怅然。 落葵像是知道江蓠始终目送着自己,她没有回头,对江蓠的有所保留,让她心存愧疚,转瞬恍了个神儿。 空青的突然出现,证实了落葵的猜测,妖族的确与万毒宗勾结,意图再度进犯人族,一旦战起,对每个人都将是灭顶之灾,没有人能够幸免,更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她与江蓠的来日无足轻重,宗门家国的存亡才是大计。 落葵蓦然转身,冲着江蓠喊道:“江蓠,万毒宗与妖族勾结,意图先灭天一,再屠茯血,你,一定要当心。” 波光潋滟映照在落葵周身,江蓠望的有些失神,听得此话,他忙回过神来,冲着落葵展颜一笑:“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当心的。” 落葵慢慢走着,再未回过头,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丝不祥,总觉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最后一丝温存,最后一点念想,以后再见,只怕就是刀兵相见了。 距离谷雨藏宝之地的开启还有两日,这两日城里出奇的安静,往日熙熙攘攘出没的修仙者,如今两个巴掌也就数完了。 藏宝之地开启在即,各宗派皆将散落在外的弟子收拢回来,休养生息,为进入藏宝之地做最后的准备。 “忆旧居”的附近难得清静了下来,各宗派安排在此地的探子眼线都尽数撤了回去,可茯血派却丝毫没有大意,客栈门前站着两个眸光警惕的血袍弟子,而外墙边则围了一溜同样的血袍弟子。 这些血袍男子每一个都凶神恶煞,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寻常百姓路过这里,都会下意识的看上一眼,再胆战心惊的躲开老远。 一楼厅堂中大部分桌椅都已收拾到一边儿,只留下正中的一张如意圆桌,素白墙上呈现出一副巨大的地图。 厅堂中挤了乌泱泱几十号人,但却鸦雀无声,十分安静,有的定睛望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地图,有的则皆仔细看着手中的竹简。 楼上的某个房间中,落葵坐在如意圆桌旁,面前搁着一碟子蜜饯一碟子瓜子,外加一小堆瓜子皮。 素问和见愁安顿好楼下的弟子,便上楼进房,恭恭敬敬的束手而立,齐声道:“主子,弟子们都在默记地图了。” 落葵津津有味的嗑着瓜子喝着茶,不慌不忙的点了点头:“吩咐他们把地图都收好,保命的家伙。” 素问寡淡的眉眼敛的凝重,没有一丝笑模样,恭恭敬敬的点头:“属下都将藏宝之地中的禁忌,危险之处,区域和各自的任务交代给弟子们了。” 落葵低低唔了一声,垂首继续嗑瓜子,她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不知为何,越是临近藏宝之地开启,她心里越是莫名的有些慌,便甚么都不想说了。 苏子瞥了落葵一眼,无奈的轻轻摇头,勉强笑道:“主子忙着吃呢,剩下的,就我来说罢。” 素问见愁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素知落葵的心性,越是一派平静漫不经心,事情便越是棘手盘根错节,神情愈发敛的凝重,垂首称喏。 苏子两指微曲,轻叩桌案,神情凝重的吩咐道:“见愁,你留在外头,主持阵法,那五百名护法弟子交给你调动安排,盯着各宗派的动静,因结界之力的阻隔,进入藏宝之地后,我们无法传信出来,一切都靠你自己的盘算和随机应变,保存实力为上,不要起无谓的争斗,你要切记,夏至那日,你务必要领着弟子,在出口处接应我们。” 见愁忙神情肃然的点了点头:“喏,属下谨记。” 苏子弯起一双桃花眸,心事重重的似笑非笑:“素问,你随我们进入藏宝之地后,带十名弟子跟随灵骨,一路保护他的安全,余下的弟子,按既定计划行事。” 素问寡淡的眉眼沉沉一凝,忙道:“喏,属下明白。” 落葵收拾起桌案上的东西,拍了拍手,素手轻轻一挥,桌案上空蓦然出现了几十个各式各样的法器,宝华盈盈,显然并非寻常法器,仔细看下来,赫然都是法宝。 这世间法宝难寻,有些没有家族宗门做依仗的寻常修仙者终其一生,恐怕也难以得到一件,可这不起眼的客栈中,却有足足几十件之多的法宝,若是叫贪婪之人瞧见,保不齐就要心生歹念,直接上手抢了。 “这回啊,我可是大出血喽。”落葵定睛望了望那些圆钵,圆环,羽扇之类的法宝,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啊,大把的银子砸在在藏宝之地中,若到头来甚么都没拿到,可就是妥妥的烧钱了,她自嘲轻笑:“这些可都是从库里取出来的秘宝,给你们防身用的,素问,你依着弟子们的功法修为,给他们发下去。” “那,出了藏宝之地,还收回来么。”瞧着落葵心肝儿肺都疼,素问寡淡的眉眼间,难得的有了一丝戏谑笑意,偏着头道。 落葵瞟了素问一眼,佯装阔气的挥了挥手:“法宝有的是,着点算甚么。”她蓦然趴在桌案上哀嚎一声:“都是命啊,素问,你们一定要活着出来啊,别枉费了我的一番苦心啊。” 苏子轻轻抚摸着落葵的发髻,嘿嘿直笑:“行了行了,素问,你快收起来罢,没瞧见主子都快哭了。” 素问忙蕴着薄薄的笑意,一边儿收拾一边儿数数儿,数到最后发觉少一件儿,抿了抿干涸的唇边,迟疑了一句:“主子,这,不对罢。” “对啊,怎么不对。”落葵一脸戏谑的瞟着素问,却又一本正经道:“没有你的,你修为那么高,用不着法宝。” 素问狠狠哽住了,眉心打结,咬牙切齿的望着落葵,把剥好的瓜子塞到落葵手中,皱着鼻尖儿恨声道:“主子的心真狠,亏了属下还想着给你剥瓜子。” 落葵嗤的轻笑一声,素手微漾,一抹红芒破空而出,在虚空中飞快的旋转起来:“这是给你,留着你的爪子,接着给我剥瓜子。” 红忙敛尽,只见一把玲珑剔透的小伞在虚空中不停打转,伞上布满鲜红水痕,小伞转动间,形成一个个眼波状的漩涡,只消看上一眼,便有噬魄吞魂之感。 第四百一十二回 藏宝之地 落葵将小伞推给素问,平静道:“我已经抹掉了这上头的认主印记,以后这伞就是你的了。” 素问脸色大变,连连摇头道:“这,这怎么行,这迷踪伞是师尊给主子留下的护身法宝,怎么能给属下呢。” 落葵眸底的自嘲轻笑愈发的浓了,她定下的事情,没有人有拒绝之力,淡然而笃定的轻笑:“催动着迷踪伞所需的法力太多了,我留着是个无用之物,给你是物尽其用。” 素问骤然低下了头,他竟忘了,自家主子早已修为尽费,虽然耗费多年苦修,可终难重回巅峰,催动这威力巨大的迷踪伞,的确力有不逮,如同鸡肋了。 “藏宝之地危险重重,你还有功夫推三阻四的,快收起来,不然我可抢了啊。”苏子打了个哈哈,笑眯眯的伸出手去,一把抓到了迷踪伞。 素问这才回了神,忙伸手一挥,把伞抢到怀中,故作轻松的挑眉笑道:“这是主子给我的,你抢甚么抢,师尊留给你那么多宝贝,你还抢我的,你还要不要脸。” 苏子不以为意的轻笑道:“脸算甚么,命才重要。” 谷雨这一日,碎石滩上的黑云尽数消散,层云深处的山影树影,楼台殿宇也随之清晰可见,浮在半空中,如同海市蜃楼一般。 碎石滩上聚集了各个宗派的弟子,正阳道与嗜血道十分有默契的分开站在两边儿,皆保持着极大的克制,没有在藏宝之地正式开启前,动起手来。 这各宗派中,弟子最多的就是天一宗,江芒硝站在最前头,仰头看着浮现在半空中的虚影。 影虽虚幻,气势却逼人。 各宗派修为修为高深者,则三三两两的散布在江芒硝四围,各自警惕,戒备心深重。 此地结界之力深厚,即便有天一宗炼制的地图为引,仅凭江芒硝一人之力,绝无可能撕开结界,送众人进去。 故而天一宗早早传信给了各宗派,言明藏宝之地开启之日,需各宗派各出一名修为高深者,相助江芒硝撕开结界,送各宗派进去。 进入藏宝之地不易,可出来却十分容易,此地对外来之人排斥极大,时候一到,便会将这些外来人尽数送出去,无人能够抗拒。 江芒硝微微颔首,慢慢转身,眸光平静的掠过碎石滩上乌压压的众多宗派,随后冲着四围拱了拱手:“诸位,请罢。” “在下既答应相助江宗主撕开结界,可在下要如何相信,进入藏宝之地后,没有天一宗的埋伏。”开口的是书生打扮的白参,在这些各宗派修为高深者中,他的修为最低,于辈分儿上又矮了众人一辈儿,原本并没有他说话的份儿,这话他说的干巴巴的,他是心虚的害怕的,可又不能不说,这回是他带着问剑书院的子弟来的,若尽数葬送于此,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如今连个黄口小儿都敢质疑自己,江芒硝的眼眸骤然紧缩,早已 怒不可遏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后辈出手,也有失他一宗之主的风度,他瞧也没瞧白参,只涵养极好的吐出个字:“滚。”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嘘声,低低笑个不停。 白参脸上青白一片,开口之前,他就猜到江芒硝会有长篇大论等着自己,也想好了一段长篇大论回敬他,可不曾想就是这样毫无风度的一个字,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 寄奴微微侧身,轻声低笑:“二师兄,这位江宗主还挺大度的呢。” 云厚朴笑着点头:“可不是么。”他冲着不远处的茯血派努了努嘴,晨光里的落葵红裳似血,她站在茯血派的最前头,鲜红的面纱在晨风里飘摇,逸出一缕缕红芒,格外妖异。他半是胆怯半是嘲讽的戏谑一句:“若是换成那妖女,早一脚踹死他了。” 云厚朴这话压得低幽,可落葵素来耳力过人,还是听了个分明,她抬了抬眼皮儿,冷眸似寒雪,淡淡的瞟了过去。 只这一眼,云厚朴便狠狠哆嗦了一下,脸刷的白了,硬生生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比哭还难看,权当掩饰惊惶,旋即飞快的转过脸,躲开落葵的眸光。 面纱下的唇微微一挑,落葵垂眸失笑,自己还真是凶名赫赫,吓死人了。 那笑还凝在唇边,落葵敏锐的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慢慢转头,正望见曲莲慌乱不堪的收回眸光,还佯装无事的转眸望向远处,她冷眸微眯,虽说自己易容而来,还罩了面纱,可曲莲还是对自己生出了些兴致,只是不知这兴致中有几分是眼熟。 她眸中的寒意更甚,恍若九天飘雪,只见京墨和曲莲并肩而立,看上去精神尚好,不像带伤的样子,不禁奇怪,卷柏几时改了性子,竟没有对这二人下手,更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出现在曲家中,不知是因伤重无法前来,还是怕惊动了斑蝥,才辛苦藏在了别的宗派中。 一个滚字堵住了许多张质疑的嘴,众人默默的思量得失,权衡利弊。 苏子口衔叶片,蒙蒙青光在他的脸上缭绕,没人看的出他的真实容貌,他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苍青长袍漫在地上,像一枝藤蔓攀援,他散漫桀骜的开口,一说话就招人恨:“江宗主,不如天一宗弟子先进去,我茯血派大长老带弟子紧随其后。”他冷薄的掠了默然的众人一眼:“你们只要不怕被我们夺了先机,大可以再看看。” 听得此话,江蓠忙应声道:“宗主,弟子愿带领众师兄弟先行进入藏宝之地。” 江芒硝巡弋了江蓠一眼,眼下各宗派齐聚,无数双眼睛盯着,纵然他胆大包天,也不敢肆意妄为,便点了点头,淡淡开口:“既如此,本宗少宗主带领本宗弟子,先行进入藏宝之地,有劳茯血派大长老带领弟子紧随进入罢。” 众目睽睽之下,江蓠不敢肆无忌惮的追着落葵看,听得江芒硝此话,他忙借着这个由头,望向落葵所在之处 ,遥遥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有劳大长老了。” 茯血派原本就是众人最为留意的宗门,此言一出,纷纷肆无忌惮的将目光投向此派所在之处。 或忌惮或愤恨的目光围绕在茯血派周围,更有眸光恨之入骨,恨不能捅落葵几个血窟窿。 落葵长身而立,岿然不动,视那无数锋利的眸光如无物,神情一贯的漠然冷淡,只微微抬了抬下颌,算是默认了此事。 此地聚集了大大小小数百宗门,大多都是男子,而以女子为首的更是寥寥无几,无为派自不必说,此派自立派以来,便只收女弟子,掌门自然也是女子,可茯血派却并非只收女弟子,可大长老却是个人人忌惮的妖女,在一众人中格外惹眼。 江蓠随着众人,一并肆无忌惮的望过去,此时此地的这个人,与在青州城时判若两人,并非因她易容而来,容貌大改,只是周身气韵截然不同,此时的她分明清瘦的弱不禁风,可千斤重的宗门,如同枷锁,四围如刀恨意戳在身上,她却从容坦然,脊背挺直,肃杀的冷意恍若霜雪,浸染红裳。 江蓠摇头轻叹,能把这么喜庆的颜色也穿出奔丧的意头来,这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他继而想到,若他与她大婚,一身正红婚装,却像是奔丧,不吉利,太不吉利了。 碎石滩上一时间诡异的静谧,叫人有些不安,有些憋闷。 江芒硝轻咳了一声,继续朗声道:“本座丑话说到前头,这结界之力甚为浑厚,本座等人也只能支撑一炷香的功夫,时辰一到,可莫要怪本座不顾情意脸面,抛下诸位,独自进入藏宝之地了。” 各宗派顿时一片哗然,纷纷低低窃窃商量起来,不多时,传来万毒宗的宗主斑蝥阴恻恻的声音:“本座既来了,自然不愿空手而归,既如此,本座便信天一宗一回,跟在茯血派后头罢。” 随后,出人意料的是,一向中立,从不得罪人万清宗不芥掌门也表了态,言明万清宗跟在万毒宗后头进入。 江湖中素有威名的几大宗派都选择进入藏宝之地,如此一来,还在观望犹豫的宗派便唯恐被人抢了先,纷纷不再犹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江芒硝仰头望天,见云翳飞卷,日光渐盛,结界之力已是最弱的时候了,他冲着苏子等人拱了拱手,一派平静肃然:“诸位,还望不吝法力,共同破禁。” 众人进了一步,齐声道:“江宗主放心,我等必定全力以赴。” 江芒硝掐了个诀,一道声势浩大的剑芒冲着虚空狂卷而去,那剑芒金光闪闪,与穿云洒落的阳光融在一处,凛凛刺目。 众人见状,不慌不忙的齐齐掐诀,手上亮起各色光华,重重袭向虚空,四围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震得地动山摇。 破禁这种事,有苏子就足够了,趁着这个功夫,落葵再度仔细环顾四围。 第四百一十三回 魔气 除了没有见到卷柏等人,也没有见到空青这一行妖族,若非他们同自己一样,也是易容而来,那么就是他们另有法子进入藏宝之地。 她暗自警醒自己要多加小心,这样高深莫测的一行人在藏宝之地中,若是炸了,那可是要死伤惨重的。 震耳欲聋的巨响撼天动地,天地间像是被一双巨手抱着,晃动的更加厉害了。 四围碎石被飓风狂卷乱飞,却又诡异的躲开这边碎石滩,向远处重重砸去,击到树干上,只听得轰隆一声,无数高大冲天,密密匝匝的树冠砸在地上,顿时灰尘漫天,枝叶凋零。 虚空中泛起剧烈的涟漪,像煮开的水一般,咕嘟嘟的冒着气泡,密密麻麻的,连成白惨惨的一片,遮天蔽日。 江芒硝见状,眉心微蹙,神情凛然,双手一搓,十几枚短剑激射而出,转瞬呼啸着没入气泡中,狠狠一绞,搅得天地一片飘摇。 虚空中传来几声砰砰爆破声,短剑绞过之处,气泡转瞬溃散,可只几个呼吸间,便又泛起更多的细碎气泡,此消彼长,这层结界并没有消散之势。 苏子等人亦不敢掉以轻心,皆是神情凝重的模样,纷纷狠厉一催,各色光华大作,恶狠狠的扑向结界。 一时间噗噗砰砰之声大作,那数之不尽的气泡悉数破裂,可无数涟漪涌来,虚空中再度翻滚起无尽气泡,这气泡虽然依旧密密麻麻,可气势上却比方才虚弱了几分。 看来此等攻击消磨,对这结界是又用的,可这结界之力最弱之时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过了这一炷香,若还未能破开结界,只怕要再费一番手脚了。 江芒硝心焦不已,手上法诀愈发的狠辣,短剑闪动,如同满天寒星,夹带着呼啸风声,刺向结界。 可偏偏就在此时,问剑书院白参和无为派掌门郁金身形轻晃,先后呕出一口血来,随即法力枯竭,无力再催动甚么了。 虽说白参和郁金的修为平平,可到底也是一大助力,少了这两个人的法力,于破禁的确是一种损失。 即墨清浅负手而立,遥望着众人破禁,眼见白参和郁金法力枯竭,不禁摇了摇头,这修为,的确是低了些,不知他是如何想的,竟转眸去寻方至晚,刚刚看到满脸焦急的她,他心下一慌,忙收回眸光。 方至晚像是有所感应一般,转头去寻那眸光的所在,却只堪堪看到即墨清浅恍若无事的转过头,她满心茫然的微微一怔。 落葵冷眸微眯,看着拼命破禁的众人,时间已经过半,可这结界却只是松动了一二,如此消磨下去,只怕今日是无法进入藏宝之地了。 她迟疑了片刻,身形微动,却又转瞬停了下来,自己这点法力,还是省省罢,至于幽冥圣花,她环顾四围,如今破禁的都是些活成了老妖精的,若是被他们认出此宝,怀璧其罪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眼风一扫,鲜红衣袂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一个个拳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大的赤金光团脱手而出,直奔结界而去。 赤金光团与无数气泡重重相撞的一瞬间,天地间响彻起撼天动地的雷鸣声,无数赤金剑芒随之在光团表面闪动跳跃。 江蓠跃到江芒硝身侧,神情凝重的双手掐诀,狠狠一催。 那妖异的剑芒飞快的弥散开来,在气泡中一通狂扫。 江芒硝眉眼骤然一松,露出淡薄的喜色,江蓠这些日子的确长进不小,他顿觉宗门后继有望,手上掐诀,一枚枚符文浮现而出。 符文滴溜溜旋转不停,飞快的凝聚到一处,凝聚成一柄赤金巨剑,剑身上符文森然,气势浩大的斜劈过结界。 那些数之不尽的气泡转瞬破灭,一层层涟漪在剑身划过之处,荡漾开去。 苏子原本进了一步,打算不再藏私,将招数尽出,可见此情景,他悄无声息的退到方才的位置上,继续看似拼尽全力的破禁。 不多时,涟漪散尽,虚空中恢复了平静,撕裂之声悠悠传来,像是有一双手,在天地间扒开一道细长的裂缝。 灰蒙蒙的云翳从裂缝中溢出来,带着淡淡的魔气,掠过众人的鼻尖儿。 江芒硝大喜过望,手上法诀顿时变得凌厉,狠狠袭向裂缝。 众人见状,亦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更加卖力的催动法诀,撕开裂缝。 那裂缝越来越大,已可以看到裂缝后头的浑浊天色。 江芒硝回过头来,眉眼凝重,厉声大喝:“天一宗弟子听令,速速进入藏宝之地,不可耽误。” 江蓠忙神情一凛,肃然的收了法诀,随即单手一挥,一卷羊皮图卷显现出来,他双手飞快的掐诀,羊皮图卷表面随即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光团,声势浩大至极。 这些光团中分别包裹着地图一角,在法诀的催动下,慢慢融到一处。 蓦然一阵电闪雷鸣,那光团凝成一枚拳头大小的符文,在天一宗弟子的头顶上森然飘动。 下一刻,天一宗几名首座亦是如法炮制,各自催动着羊皮图卷,凝出一枚符文。 眨眼的功夫,符文所在之处虚空一阵扭曲,发出阵阵的爆破声。 一道粗壮的光柱笼罩住众多弟子,这些弟子转瞬移到裂缝前,被光柱裹挟着,身不由己的从裂缝中鱼贯而入。 随着最后一名弟子的进入,天一宗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终于尽数消失于裂缝前。 见此情景,落葵也不再迟疑,冲着苏子微一颔首,神情泰然的催动身前的蔚蓝圆珠。 那珠子蓦然蓝芒大作,笼罩住身后的数十名弟子。 随即她又如法炮制的催动了羊皮图卷,裹挟着众多弟子,进入藏宝之地中。 转瞬的晕眩后,落葵眼前一亮,定睛望住这片传说中的天地。 只见混沌的天空上,灰色的层云不停翻滚,一丝丝深浅不一的血痕在层云深处跳跃闪动,层云之后,一轮橙黄色的日头半隐半现,那光芒暗沉 (本章未完,请翻页) 沉的,像是蒙了灰,一切都阴沉灰暗,并不似外间那般生机勃勃。 不远处是个不大的泥潭,灰黑色的泥浆沼泽翻滚着,时不时的露出一两截白森森的骸骨。 她皱了皱鼻尖儿,果然不出所料,此地魔气深重,比掉落的魔界也不相上下。 她沉下心神,只见灵台上那株通体邪红的幽冥圣花微微摇曳,六朵完全展开的伞状花盏浸在血色中,一丝丝深黑魔气像是找到了宣泄之处,纷纷没入血色中。 血色与魔气相融,猩红的血光愈发粘稠,而那朵幽冥圣花更是散发出邪红的气息,妖异的令人无法逼视。 她微微一喜,此地的魔气对幽冥圣花的确有用,两个月的滋养下来,此宝的威力不可估量,日后对上妖族,也可有反击之力了。 江蓠站在不远处,遥遥望着落葵,正欲说些甚么,却见裂缝处一阵翻滚,竟是斑蝥带了万毒宗进来,他忙收回眸光,神情肃然的领着众多弟子走到一旁去了。 随后,便是各个宗门鱼贯而入,不过片刻功夫,此处便站满了人。 所有宗派都进入藏宝之地后,破开结界的江芒硝等人才飞身而入,那裂缝随之一阵翻滚,最终消弭于无形。 进入藏宝之地后,果然没有所谓的天一宗设伏,各宗派也并未觉得自家小人之心,只各自商量了片刻,便冲着不同方向,飞身而走。 原本熙熙攘攘之处,转瞬空了下来,只余下五六个没甚么名气的小宗门,加起来不过百十来人,战战兢兢的望着茯血派这个凶名赫赫的宗门。 落葵长身而立,鲜红的衣袂迎风,无声环顾四围,微冷的眸光若有若无的落在了这几个宗门身上。 为首的几人皆是如临大敌的退了一步,江湖素有流言,茯血派之人皆喜怒不定,邪恶狠毒,说杀人就杀人,从不问缘由,大长老尤甚,这几人唯恐落葵一时兴起,杀几个人来祭旗,那可就真是无妄之灾了。 为首几人话未说一句,只胆战心惊的挥了挥手,没有辨明方向,也没有安排甚么,只带着自家弟子,急匆匆的就往远处赶去,一心念着,不管去哪,先离这个瘟神越远越好。 此地转瞬空了下来,落葵挑眉笑了笑,这凶名在外也是有几分好处的,至少能落个清净。 苏子已探明了四围的情况和方位,瞧着这些小宗门落荒而逃,边笑边摇头:“这回咱们俩,可要吓死人了。” 落葵还得在众多弟子面前维持居上位者的威严,只能忍着笑,波澜不惊的吩咐道:“素问,让弟子分头行动罢。” 素问也知道自家主子装深沉忍得十分艰难,忙招呼了弟子,按照临来之时的安排,分头离开,只留下了几个经年守在青州水家外,与落葵素来亲近的弟子。 直到此时,落葵才慢慢松下一口气,笑眉笑眼道:“可算是清净下来了,这一路上,你们听从大公子的吩咐即可,我就松快松快,做个称职的摆设罢。”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四回 打赌 马辛呵呵笑了起来:“主子放心,属下等定让主子这摆设做的顺心。” 言罢,这七名弟子皆齐声笑了起来,原本有些压抑肃然的藏宝之地,此时多了几分轻松。 落葵等人离去后,此地彻底空了下来,那撕裂空间留下的痕迹早已弥合,就像从未出现过。 不知过了多久,此地泛起一阵涟漪,数十名打扮成各宗派弟子模样之人走了出来。 警惕的环顾左右,见并无异常,这数十名男子也纷纷卸下伪装,露出各异身形。 这些人虽然都是普通人的模样,可细瞧下来,却又与人族有所不同,有的头生短角,有的肌肤上覆盖了些许鳞片花纹,有的则脸色发青,这数十人竟然都是龙族。 此地再度涟漪乍起,一个青衫男子走了出来,一双深眸中隐有金芒闪动,周身气息凛冽逼人,赫然正是龙族空青,而文元一身书生打扮,眉眼间敛的凝重肃然,与空青并肩而立。 一见这二人现身,这数十人纷纷冲着他们施了一礼:“三殿下,六殿下。” 空青略一颔首,缓缓抬手,冷薄道:“布阵罢,务必要找到泽兰公主的下落。” 众人心中一凛,忙飞身而走,布成一个八角形阵法,随即周身光芒大作,催动起手中的阵盘。 一枚枚颜色各异的细小符文从阵盘中激射而出,在虚空中一阵狂闪,蓦然迎风见长,长至头颅大小,纷纷围绕在空青周身。 见此情景,文元侧开一步,低喝一声,掐了个诀,一记法决落于符文上。 无数符文飞快的旋转起来,渐渐凝聚成一条赤金巨龙,龙影声势浩大,十分惊人。 空青双眸紧闭,双手翻飞如轮,眉心处蓦然浮现出一片龙鳞,金光闪烁,没入巨龙中。 此地刹那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起来。 巨龙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寸寸碎裂开来,一个漩涡在空前面前慢慢浮现,而漩涡深处,赫然有个朦胧不清的娉婷身影。 空青蓦然睁开双眸,眸底精光闪现,隐有淡薄的喜色,再度掐了个诀。 布阵的龙族之人片刻不敢停歇,手中阵盘嗡鸣大作,法诀次第不断的落入其中。 空青双手连弹,一道道青芒如同利剑,飞快的没入漩涡。 漩涡深处的身影轻轻晃了晃,渐渐凝实起来。 而漩涡流转,将身影包裹其中。 空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身法力消耗的极快,看来在这藏宝之地中,即便他是妖族,修为大成,可受这魔气的侵扰,他也有些力不从心。 文元担忧不已的望住空青,他深知这阵法的损伤,可泽兰下落不明,只能探到她也来了这藏宝之地,可却始终找不到她的位置,他与空青唯恐拖得久了,会再出变故,才出此下策。 他倒抽了一口气,神情决然,双手微扬,冲着漩涡狠狠挥洒。 “噗嗤”一声,只见一道粗壮的金色光柱破空而出 (本章未完,请翻页) ,随之没入漩涡。 那身影愈发清晰可见,而指向也有了一丝端倪。 空青回首望了一眼文元苍白的脸,神情动容,却不敢松懈,双手重重一挥。 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席卷而过,他的身前浮现出一条凝实龙影,呼啸声声。 他轻吐了个“去”字,阵阵雷鸣之声响彻天地,震得地动山摇,龙影几个闪动,没入了漩涡。 如此一来,那身影彻底凝实了下来,而不断流转的漩涡也凝成了一枚半人高的符文,荒古之气逼人。 这符文和身影只存在了一个呼吸的功夫,先恍若被狂风卷过,转瞬消散,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空青重重的摇晃了一下,闷哼一声,血从唇角溢了出来。 文元大惊,忙扶住空青,忧心忡忡道:“怎么样,找到了么。” 空青点了点头,冷然而平静:“在西南,走罢。” 文元担忧道:“老六,你被阵法反噬,还是歇一歇再走罢。” 空青摇了摇头:“三哥,我没事,这地方太诡异了,魔气深重,对你我的修为压制的厉害,泽兰原本修为就不高,在这里步步危机,早一点找到她,就会少一分意外。” 文元幽幽一叹,心有戚戚,不再多说甚么,忙招呼了一声弟子,往西南方向去了。 就在空青和文元查到泽兰下落之时,白参带着众多问剑书院弟子,正一路往西南方向赶去,他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往空青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下生寒,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腰间那诡异的袋子。 他停了片刻,冲着上官轩三人扬声道:“既平安进入藏宝之地,那么就按照之前定下的,你们各自去罢,不必跟着我了。” 上官轩三人闻言,皆面面相觑,虽然白参一早就言明,在藏宝之地中,不许他们三人跟随,可不曾想才刚刚走出几步远,他就要抛下他们了。 见上官轩三人没有离开的意思,白参脸一寒,厉声道:“怎么,掌门不在,我这个掌门大弟子说话没有用是么。” 寄奴轻哼了一声,上前一步,叉着腰不屑道:“也不知方才是谁,破禁不成,丢了本门的面子,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掌门大弟子,羞不羞。” “你,”白参气白了脸,疾步过去,手高高扬起来,就要落到寄奴的脸上。 云厚朴见势不妙,对白参的秉性还是知之甚详的,他忙奔过去,抓住白参的手腕,奚落道:“白参师兄,小师妹不过就是说了句实话而已,师兄至于这么气急败坏的要打人么。” 白参顿时怒不可遏,甩开云厚朴的手,阴森一笑:“我有几分本事,你我心知肚明,可你们问院上下有几分本事,这可是宗门都知道的。” 言罢,他和其余弟子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嘲讽,直落人心。 问剑书院分为问院和剑院,原本势力不相上下,可这些年,问院掌院常年缠绵病榻,门下弟子皆修为平平,在几次宗内比试中都 (本章未完,请翻页) 落了下风,渐渐风头不再了,稍有些心思活泛的弟子,都纷纷弃了问院,转投剑院门下,天长日久下来,原本与剑院并驾齐驱的问院,只剩下了掌院和三名弟子了。 “你,你敢羞辱我们问院。”寄奴又羞又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白参冷冷挑眉:“怎么,不服。”他扯动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若是不服,你们仨与我打个赌可好。” 云厚朴微怔,斟酌了一句:“打赌,赌甚么。” 白参笑道:“很简单,离开藏宝之地时,咱们看一看谁取得的宝物多。” 寄奴进了一步,急切道:“若是我们多,你当如何。” 白参轻蔑一笑:“你以为你们能赢得了。” 云厚朴磨了磨手掌:“那是自然。” 白参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若是你们赢了,我就当着宗门上下所有弟子,给你们磕头认错,若是你们输了,你们仨就给我磕头认错,如何。” 云厚朴和寄奴对视了一眼,正欲应下此事,谁料上官轩急急上前,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师兄贵人事忙,我们三人这就退下了。” 说着,他拉了拉寄奴,却被寄奴一把甩开,他叹了口气,连哄带劝的拉开寄奴,又瞪了云厚朴一眼,转身就走,打算就此息事宁人。 “等等。”白参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三人,扬声道:“你们仨这是认输了么,若是认输,就在这跪下磕三个头。” “你,白参,你别欺人太甚。”寄奴火冒三丈的跳了起来。 上官轩最是敬重自家师父,对问院更是维护,听得白参如此羞辱,亦是气的眼眸赤红,紧紧握住双拳,可他素来稳重识大局,知道眼下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他陡然泄了气,拉过寄奴,轻声细语的哄了一句:“走罢。” 白参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三人,穷追不舍的嘲讽一笑:“若是你们不敢打赌,就这样认输也算有自知之明,总比出去后当着宗门上下跪下磕头要好上许多。” “好,我赌。”云厚朴挣扎了半晌,甩开上官轩的手,腾腾腾走到白参面前,怒目相视:“我赌,师兄,除了比收取的宝物数量,不若再加一条。” 白参剑眉一挑:“甚么。” 云厚朴提起一口气:“这藏宝之地中,妖兽鬼怪多不胜数,我们不如也来比一比,谁斩杀的妖兽鬼怪多。” 此话正中白参下怀,他不怒反笑,不露声色的捻着腰间诡异的袋子,伸手解下袋子抛到云厚朴手中,挑眉道:“这袋子里是我豢养的灵兽,原本我是打算在藏宝之地中收取妖丹喂养此兽,提升它的修为,既然你要比这个,那么不如我们交换灵兽,谁将对方的灵兽养的好,便算谁赢。” 这算是两利之事,云厚朴没有理由拒绝,他同样解下腰间的袋子,远远抛给白参,郑重其事的沉声道:“师兄,此灵兽我刚刚收服,还未来得及驯养,野性尚在,未免伤到旁人,师兄就莫要放它出来了。”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五回 滴血蝙蝠 白参明白云厚朴忌惮于他,他掐了个诀,一簇剑光落在云厚朴手中的袋子上,嘿嘿一笑:“我在灵兽上封了一道封印,你是无法放它出来的。” 云厚朴微怔,转瞬明白了白参的意思,亦如法炮制的在白参手中的袋子上,也加了道封印,点头道:“如此甚好。” 二人击了下掌,彼此冷笑不已,算是立下这赌约。 立下了这赌约,白参嘿嘿一笑,不再跟上官轩三人多做废话纠缠,冲着身后的剑院弟子扬声道:“走罢。” 言罢,他手上轻挥,足下泛起一痕剑光,转瞬便激射而走。 剑院弟子个个不甘落后,倨傲的扫了上官轩三人,纷纷踏剑而走,他们遁速极快,转瞬没了踪影。 转瞬间,此地只留下了上官轩三人,寄奴恶狠狠的跺了跺脚,斥道:“带我们赢了,但他如何跪地磕头。” 上官轩却颇为不认同的摇了摇头,怒其不争的连连叹骂:“临来时,师父交代你我,一定要隐忍,你们都忘了么,白参深的掌门喜爱,必定赐了多件宝物,况且他的修为素来比你我高出不少,这赌约,如何赢得了。” 二人皆是微怔,对视了一眼,慢慢垂下头。 上官轩叹道:“咱们输了不要紧,可连累整个问院丢人,连累师父丢人,就是百死莫赎了。” 二人心生悔意,暗道自己不该一时逞强。 “罢了,赌约之事,就尽人事听天命罢。”上官轩继续道:“你们要时刻记得,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灵药,炼制丹药给师父疗伤,师父伤愈修为尽复,甚么样的屈辱,都可以讨回来,做眼下的意气之争,实在是得不偿失。” 二人心虚理亏的低低应了一声。 上官轩点了点头,辨认了下方向,三人同样御剑而行,斜过虚空,却往正东去了。 三人走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空青等人便赶到了此地,见空无一人,文元焦急道:“还是晚了一步,让他们走了。” 空青沉下心神,微微感应了一番,疑道:“他们的遁速并不快,只是奇怪的事,他们如何改了方向,转头向东边去了。” “别是发现咱们在跟踪了罢,泽兰可机灵的很。”文元诧异道。 空青摇了摇头:“就算发现了也不妨事,总是要把她找回来的。” 文元点了点头,众人不再迟疑,匆匆调转方向,追了过去。 这一路上,每追一段路,空青便停下来,凝神一番,察觉到前头的人再未转过方向,便知他们并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便聚起一口气,再度追了过去。 如此追了整日,暮色四合之时,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谁料空青陡然停了下来,略一沉思,惊疑不定的望向远方:“三哥,我,怎么感应不到泽兰的气息了。” 文元也慌了神儿:“不是,怎么,怎么会跟丢了。” 空青摇了摇头,满脸阴郁的凝望远处,心下头一回生了忐忑。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就在空青等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上官轩三人则身在一处地下洞窟中,背靠着背,互成犄角,与一群虎视眈眈的滴血蝙蝠成对峙之势。 “大师兄,这,这些蝙蝠怎么杀之不绝。”寄奴战战兢兢的开了口,手上的长剑也在微微颤抖。 上官轩手腕轻颤,刺向几只扑下来的滴血蝙蝠,强自镇定道:“这些蝙蝠常年潜在这地下,骤然闻到生人味道,自然前仆后继,不过,唯有此处才有炼制清毒丸的阴烛草,无论如何,我们也得过去。” 这些滴血蝙蝠身形灵巧,善于飞行和隐藏,这样一群一群的消磨下来,迟早要将三人困到法力枯竭。 阴冷的风在洞窟中盘旋,扑在三人身上,浸润出丝丝濒死的气息。 云厚朴咬了咬牙,大喝了一声,双手往高空一抛,数十枚流星状的光团破空而出。 “嘭嘭嘭”爆破之声响起,五颜六色的光团急速下坠,落到滴血蝙蝠旁,猛然炸裂开来。 此地腾起一团团呛人的烟雾,烟雾中血肉纷飞,碎石扑簌簌的掉落,四围剧烈的晃动不止。 半晌,此地才停止了晃动,只见原本嶙峋的石壁坍塌了大片,地上铺满了碎石和滴血蝙蝠的尸身,血腥气扑面而至。 上官轩挥了挥手,挥尽灰尘,诧异的怒道:“师弟,你怎么这会儿就把天雷子给祭了,后面遇上强敌,可怎么好。” 云厚朴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半晌才平复下来,讷讷道:“师兄,这些滴血蝙蝠着实厉害,靠咱们的法力冲不出去的,性命最要紧,天雷子没了就没了罢。” “是啊,大师兄,你就别怪二师兄了。”寄奴挽着云厚朴的臂弯,笑道。 上官轩无奈叹了口气,转眸望向黑洞洞的洞窟深处,沉声道:“幸而这些银灵矿可以隔绝法力波动和气息,否则方才那一番动作,早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了,罢了,走罢,这才刚刚进入此地,后面还不知有甚么妖兽鬼怪,都当心些罢。” 就在三人离开后不久,遍地碎石血肉中蓦然动了一动,一只折了半边翅膀的滴血蝙蝠从碎石堆里扑腾出来,咧着直到耳根儿的血盆大嘴,无声的嚎叫起来,面前荡漾开一层层的涟漪。 不多时,一群群密密麻麻的滴血蝙蝠飞到此地,每一只都比方才的蝙蝠大上一圈儿。 这些体型硕大,双眸猩红的滴血蝙蝠排列成队,簇拥着一只气息强悍的蝙蝠王。 这只滴血蝙蝠王双翼铺展开来,投下的暗影足足遮蔽了大半个洞窟,双眸猩红似宝石,眸光流转间,灵性十足,这只蝙蝠显然已经通灵。 蝙蝠群在这片混乱的洞窟中停驻了片刻,只见蝙蝠王双翼剧烈闪动了一下,蝙蝠群顿时训练有素的向上官轩三人追去。 暮色在天边飞卷,像是转瞬的功夫,便吞噬了整片天际,深幽天幕上,满天星辰恍若银钉洒落,簇拥着一轮灿白惨白的圆月。 这藏宝之地中,日头昏 (本章未完,请翻页) 黄无光,可月色却惨白,十分诡异。 寒津津的夜风穿过密林,掀起窸窸窣窣的波涛声,听来汹涌至极,密林高耸直冲苍穹,树影斑驳投在冷月上,恍若浮云。 密林边缘静静立着一个高大的暗影,仔细看来,像是个男子牵着一匹体型硕大的马匹,在等甚么人。 沉静深邃的暗夜中,传来细细碎碎之声,随着声音渐行渐近,那声音如同惊雷,震动的地面也跟着晃动起来。 一队马队绝尘而来,飞快的逼到近前,在扑簌簌作响的密林前停了下来,在密林边缘静立许久的男子,忙从马背上扶下一人,恭恭敬敬道:“主子,这林子里都清干净了。” 听声音,赫然一路策马疾驰而至,先行探路的马辛。 月冷轻寒洒落,那人衣袂翩跹,掀起猩红的裙袂,伸手摘下覆在脸上的面纱,手同时在脸上一抹,正是易容而来的落葵,点点头道::“好,那今天就歇在此处罢。” 听得此话,众人纷纷下马,走到密林中,各自祭出一枚随珠,镶嵌在枝丫上,将这片密林照耀的影影绰绰。 这些高大马匹拴在树旁,随珠的微光投在上头,马匹周身荡漾起一团团火焰般的紫色光团,苏子手中托着几枚丹药,依次喂了下来,这些奇异的马匹皆兴奋的打了个响鼻,背上双翼蒲扇了几下,那紫色火焰顿时明亮了几分。 苏子满意的轻轻抚着马背,回首笑道:“幸而花了大价钱买了灵兽袋,带了这些异兽进来,否则凭着两条腿儿跑,非得累死不可。” 落葵扬眉轻笑:“那当初买灵兽袋时,你还心疼银子心疼的直哭。” 苏子苦笑道:“废话,你是克扣了我的零用银子去买的灵兽袋,我能不心疼么。” 川穹抱了一堆干柴走到近前,清理出一片空地,笼了个火堆,炙热的火光在脸庞摇曳,他朗声笑道:“大公子穷的就只剩下钱了,还心疼这点散碎银子啊。” 苏子气冲冲的哼了一声,只觉这林子里阴冷的厉害,撩起衣摆就地坐下,赌气一般的不言不语,只凑在火堆前烤着手。 不远处传来扑簌簌的箭矢破空之声,旋即便是重物坠地,片刻过后,卫茅和川军扛着几只野兔钻进林子里,利落的收拾干净,架在火上烤着。 火光舔着兔肉,油腥滴落在火堆里,滋滋作响,不多时,浓郁的肉香溢了出来。 落葵慢慢转动兔肉,让火均匀的舔过,皮肉渐渐被炙烤成了金黄色,薄薄的油花附在上头,看起来格外诱人,她一边往肉上撒着佐料,一边恍若无意的叹息:“这肉真香,川军,你说一会这兔子腿儿,给谁吃合适啊。”言罢,还冲着苏子眨了眨眼。 川军转瞬明了,拖长了尾音笑道:“兔子腿儿上的肉厚,自然是给大公子吃了。” 苏子闻言,撇了撇嘴,依旧神情如常的不言不语,像是仍憋着口气,实则忍不住的笑意从眼角漏下来,那双桃花眸愈发如春潋滟。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六回 步步危机 落葵冷眸含笑,透着亮晶晶的影儿,撕下一条兔腿儿,递到苏子面前,忍着笑哄道:“大公子,劳苦功高,多吃点儿,这一路上,还得靠你打架呢。” 苏子接过兔腿儿,狠狠的咬了一口,摇头失笑:“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合着是把我当打手用了。” 落葵擦了擦唇边的油星儿,奚落笑道:“你可别糟蹋打手了,你哪有打手好用啊。” 苏子气了个绝倒,三口两口啃完了兔腿儿,笑骂一声:“行了,你就别气我了,早点歇着,我去安排夜间轮换巡视之事。” 落葵低低唔了一声,靠在树下,仰天望着满天星辰,璀璨若那晚的烟花,她的心狂跳如鼓,耳垂蓦然便红了起来,只觉脸颊滚烫的厉害,她忙闭上双眸,定了定心神,可江蓠的模样始终在眼前晃动不止,不知为何,她蓦然就慌了神。 ———————————— 夜色深沉,树影婆娑,不知何处起了风,掀起沙沙的响声。 一颗血色星辰从天边急速坠落下来,在夜空中划下一道明亮涟漪,血光刺目。 “轰隆”一声巨响,血光落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血色波涛以迅雷之势扩散到整片树林。 刹那间飞沙走石,粗壮的巨树拦腰折断,无数枝丫被波涛卷着,向四围砸去。 “偷袭,偷袭。”密林里传来一声大喝,几名身着牙色长袍的男子飞身而出,惊恐异常的望着林子。 只见方才还茂盛的密林,现下已是光秃秃的一片,树冠像是被甚么齐齐削掉,尽数飞到远处。 而密林中间,凭空多了个凹陷极深的大坑,坑边站着个黑袍男子,怀中抱着一张琴,琴声铮铮,血色光团正是从颤动不止的琴弦上飞射而出,砸在地上,便是乱石飞沙,激出一个深坑。 而他身边偎着个少女,正津津有味的啃着一串糖葫芦。 “甚么人,偷袭天一宗。”方才飞身而出的男子手腕一抖,手上多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领着身后几人,小心翼翼的围拢住黑袍男子。 黑袍男子抬手,正打算拨动琴弦,不想密林后头走出一行人,遥遥传来一句“且慢。” 黑袍男子扬眸相望,嗤的一笑:“这招还真管用,一下子就把江宗主给打出来了。” 江芒硝沉着脸色,怒目相视:“丹赑,你作甚么。” 这气势汹汹而来的黑袍男子,正是东海丹赑,他身边的少女正是那心智不全的鹿儿,可这会儿看起来,像是长大了些许,他嘿嘿一笑:“不干甚么,有些旧事,要跟江宗主说道说道。” 江芒硝微怔,望了望丹赑身边的鹿儿,想到临来时云轴子对他的交代,他挥了挥手:“都下去罢。” 丹赑轻轻摸了摸鹿儿的发髻,定定望住江芒硝:“我要去寻药,不方便带着鹿儿,有劳江宗主照顾她一段时日。” 江芒硝是那段旧事的亲历者,对丹赑所来为何也心知肚明,再加上有云轴子的请托,他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她损伤分毫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丹赑有些不舍,在鹿儿头顶摩挲了许久,才重重往前一推:“去罢。” 鹿儿却把糖葫芦往地上一扔,一把抱住丹赑的胳膊,哭道:“爹爹,爹爹,爹爹是不要我了么。” 丹赑蹲下身来,摸了摸鹿儿的脸庞,笑道:“怎么会,爹爹要去找药,只好你娘的病,这段日子,就让这个伯伯照顾你,你要听话些,爹爹找到了药,就来接你。” 鹿儿哭的泪水涟涟:“爹爹,那,爹爹会有危险么。” 丹赑笑道:“傻孩子,怎么会有危险,这世上能伤到爹爹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江芒硝闻言,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这个狂人,倒也不算夸大其词。 丹赑劝住了鹿儿,将她送到江芒硝手上,郑重其事的冲着他拱了拱手:“江宗主,拜托了。” 江芒硝亦回了一礼:“你放心,这孩子,交给我了,我必护她周全。” 夜色中,丹赑越走越远,鹿儿哭道:“伯伯,爹爹会回来么。” 江芒硝牵起鹿儿的手,满腔的慈父心肠,点了点头:“会的。” ———————————— 在黑漆漆的地下洞窟中,除了手中散发着微光的随珠,四围伸手不见五指,根本辨不清白天黑夜,上官轩三人不知在洞窟中走了多久,走一走歇一歇,好在没有再遇到旁的危险,终于走到一处空旷的厅堂,四围墙壁皆是未经修饰的开凿痕迹。 三人在空荡荡的厅堂中转了一圈儿,并未发现甚么出入口,不禁有些面面相觑。 上官轩紧紧蹙眉:“师弟,消息准确么,阴烛草是在此地么。” 云厚朴点头道:“大师兄,错不了。” 寄奴黛眉紧蹙:“可是,这么个地方,连土壤都没有,也不像生长着灵草的地方啊。” 云厚朴掐了个诀,一簇火光绕着厅堂打了个转,照亮嶙峋的石壁,旋即火光分光化影,嵌在了墙壁上,如同点燃的一只只火把。 借着这明亮的火光,云厚朴趴在石壁上,一寸寸仔细查看敲击,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他疑惑的转过身,的确没有发现半点出口。 上官轩有些焦急无措,那些如跗骨之俎的滴血蝙蝠,不知甚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必须尽快找到入口,进入那片神秘的药圃。 就在此时,寄奴眸光一亮,指着前方,急急道:“师兄,你们听,甚么声音。” 三人静下心来,趴在石壁上,附耳倾听,似乎是厅堂外头,传来波涛汹涌之声,虽然声音不大,但此地足够寂静,还是声声入耳。 上官轩惊喜道:“就是这里,师弟师妹,咱们合力破开此地。” 三人齐齐掐诀,手上亮起各色光华,重重袭向石壁。 这空荡荡的厅堂中,一时间爆破之声大作。 三柄颜色各异的长剑,在石壁上不断劈砍敲击,斩下无数碎石,纷纷扬扬。 这石壁上没有半点禁制结界,只是单纯的结实而已,凭借着三人的蛮力消磨,过不了多久,便 (本章未完,请翻页) 能劈开一道口子。 果然,两炷香的功夫过后,石壁上裂痕斑斑。 轰隆一声巨响,石壁顿时坍塌了一大块,扬起漫天尘土,呛得三人连连咳嗽。 一缕晨曦斜入厅堂,三人竟在这地下洞窟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上官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松下一口气:“师弟师妹,走罢。” 三人猫着腰,小心翼翼的钻出地下洞窟,只觉晨风里带着微微腥咸的气息,波涛之声震耳欲聋,三人定睛一看,不远处竟是一片波涛翻涌的海面,而足下踏着的,则是寒光凛凛的银沙。 上官轩忙弯下身,掬起一捧银沙,仔细端详,又置于鼻下轻轻嗅了嗅,骤然狂喜:“是这里,没错,就是这里,只有这淦银沙中,才能生长出阴烛草。” 云厚朴显然也听说过此话,环顾了一圈儿银沙覆盖之处,连连点头:“这地方极大,师兄,咱们三个人分开找罢。” “好。”上官轩点头道:“传信符箓都带好了罢。” 寄奴拍了拍腰间,娇嗔笑道:“大师兄,放心罢。” 如此,三个人向三个不同的方向走去,谁料方才走出去不远,海面剧烈的翻滚起来,如同一锅烧开了的水,扑上银沙,扑上三个人的脚面。 寄奴吃了一惊,急急回转,向上官轩二人跑去。 三人重新聚拢在一起,惊愕的望着半蓝半黑的海面。 “哗啦哗啦”的巨响震耳欲聋。 只见翻涌的海水中,鼓起一座黝黑的岛屿,岛屿上布满墨色的怪石。 这岛屿竟随着波涛翻滚荡漾起伏,以极快的速度游弋到岸边,而岛上的怪石竟颤巍巍的,不断轻晃。 直到此时,上官轩才看到,那哪里是甚么岛屿,分明是一只不知名的海兽。 一个错眼的功夫,那海兽就已经完全浮上水面,在银沙上蠕动起来。 这海兽长得其丑无比,趴在银沙上如一滩烂泥,可偏偏这烂泥速度极快,所到之处,银沙尽被染成墨色。 “还看什么看,跑啊。”上官轩大喝一声,拉过寄奴,反手便是一簇剑光,落在海兽身上,旋即拔腿就跑。 这海兽尚未逼近三人,上官轩就已经察觉到它浑身的凶气和强悍的气息,显然并非三人能够抗衡的。 剑光落在海兽身上,它骤然怒吼了一声,震得银沙漫天狂卷。 随即它身上那一个个墨色的脓包爆裂开来,喷涌出一道道墨绿色的粘液。 这些粘液像是有灵性一般,在三人周身画了个圈儿,将他们牢牢围在其中,随后一阵翻滚,腾起腥臭的烟雾。 三人不知这粘液和烟雾有没有毒,不敢硬闯,只捂住口鼻,背靠着背,身上亮起各色光华。 寄奴听到海兽逼近的动静,回头一看,只见那海兽张开血盆大口,一条墨绿色的长舌冲着自己飞卷而来,舌上生有倒刺,滴着墨绿色的粘液。 她看的又是惊恐又是恶心,一时之间竟忘了掐诀,只尖叫一声,抬手捂住了双眼。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七回 三月香 没有料想中的受伤剧痛,反倒是海兽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 寄奴忙睁眼一看,竟是云厚朴飞身而出,长剑斩下了一截长舌,暂时逼退了海兽。 可那墨绿色的粘液溅到他的手臂上,灼烧出碗口大的伤口,深可见骨。 上官轩忙掏出几个玉瓶,也顾不上深究有没有用,尽数倒在那伤口上。 云厚朴吃痛的倒抽一口冷气,汗倏然落下,虽然痛极,但他也没有惨叫,好在伤口也没有扩散之势。 上官轩的神情愈发凝重:“这粘液着实厉害,不可轻易触碰。” 云厚朴颤声道:“大师兄,一会我破开一道口子,你带着小师妹先走,我断后。” 寄奴吓得几欲落泪:“我,我,大师兄,我害怕。” 上官轩沉着道:“不怕,有我和厚朴护着你,没事。” 云厚朴定下心思,环顾四围,寻了一处雾气稀薄之处,双手掐诀。 诡谲晦涩的法诀从口中源源不绝的吐出,他双手翻飞如轮。 一道道淡白的月牙状风刃打着旋儿飞斩而出。 这些风刃并非实体,可落在雾气中,竟发出嘶哑难听的切割声,雾气也随之淡薄了几分。 见此招有些效用,云厚朴笑了下,再度掐诀。 风刃源源不绝,破空而出,四围虎啸之声大作。 可此招显然对自身损耗极大,云厚朴的脸色慢慢变白,有些难看。 就在此时,异象顿生。 不远处的海兽发出雷鸣般的叫声,如雨滴般散布着的粘液竟飞快的凝聚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漩涡,已肉眼可见只是缠上风刃。 “噗噗”几声轻响,风刃被粘液污浊,转瞬溃散开来。 云厚朴再坚持不住,身形重重晃了一下,噗的连吐几口血来。 “师兄。” “师弟。” 上官轩和寄奴大惊失色,忙扶住他。 云厚朴摇摇头:“我没事,这海兽实在难缠,大师兄,你我联起手来,或许能破开一二。” 上官轩点头道:“好,小师妹,你见机行事,能走就马上走,不必管我和厚朴。” 寄奴惊慌失措的脸上有了些许泪痕,先是摇了摇头,后又艰难的点了点头。 上官轩和云厚朴齐齐掐诀,一团团刺目的剑芒破空而出。 呼啸声中,剑芒光华犀利,掀起凛冽飓风,将四围的雾气转瞬涤荡一空。 粘液凝成的漩涡,显然不敌这股飓风,被尽数吹散开来,重新化作雨滴,悬浮在虚空中。 “就是此时,师弟。”上官轩大喝了一声,指端红芒闪过,鲜血漫出,缓缓递到云厚朴的掌心。 胜败在此一举,云厚朴神情凝重的低喝了一声,手上亮起邪红微光,整个人变得阴冷起来。 那微光闪动着,看似轻飘飘的,剥离了他的双手。 谁料微光触到粘液之时,竟激起惊涛骇浪般的巨响。 原以为这般声势浩大的攻击,定能破开一道口子,送寄奴出去,可谁料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微光包裹住粘液,却力有不逮,纷纷凝固不动了,并未将其吞噬殆尽。 而不远处的海兽显然暴怒异常,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冲着三人撕咬了过来。 三人看的分明,那海兽口中,方才被云厚朴斩下的那截长舌,断口处雾气翻滚,竟生出了新的舌头,倒刺比方才更密集更尖利,大有将三人撕成碎片之势。 三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的眸中看到惊惧的自己。 寄奴更是浑身颤抖不止,只觉自己今日便要葬送在了此地。 绝望之时,渐渐逼近三人的海兽竟然发出一声惊天凄厉的惨叫,随即像是被甚么东西禁锢住一般,停在漫天银沙中,一动不动。 随即海兽的身躯蓦然爆裂开来,炸成数之不尽的漫天血肉。 三人目瞪口呆中,只见四围雾气和粘液,转瞬间消弭无形。 不知是甚么人救了自己,更不知是敌是友,但上官轩还是礼数周全的冲着虚空行了一礼:“在下问剑书院上官轩,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话音未落,空青和文元并肩走了过来,微冷的眸光在三人身上打了转儿,语气愈发不善:“泽兰呢,将泽兰交出来。” 三人对视一眼,满心茫然,眼见空青一双深眸冷峻至极,不禁起了一身寒颤。 上官轩察觉不出对面之人的深浅,但见他灭杀海兽之时的举重若轻,便知自己不是对手,忙和缓了态度:“泽兰是谁,在下不知。” “你胡说,你们身上分明带着泽兰的气息,快把泽兰交出来。”文元大叫起来,他与空青追了一天一夜,不停的调整方向,早追的心火旺盛,终于将这些人堵在了这里,听得他们矢口否认,他勃然大怒,若非顾忌着泽兰的安危,他早动手将这些人族嚼碎了喂海兽。 上官轩更加茫然,看了看云厚朴,又看了看寄奴,强自镇静坦然:“前辈,在下的确不知泽兰是谁,也未曾见过,前辈是不是弄错了。” 绕是空青一向涵养极好,稳重自持,现在也怒了,大袖一甩,杀意凛然:“若你将泽兰好好的交出来,本君留你全尸,如若不然,本君将你神形俱灭,永不超生。” 三人大惊失色的连退几步,这才是刚赶走了狼,又引来了虎,这两个人显然比海兽更加难缠,他三人分明没有瞧清楚这二人是如何出的手,海兽便在转瞬间被灭杀了,这等修为,实在太过惊人了。 云厚朴灵台飞转,急切开口:“前辈,敢问泽兰是甚么人,前辈如何断定,泽兰与我三人在一起。”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前辈方才也看到了,在下三人修为并不高,连一只海兽都不敌,哪里会有那样通天的修为,藏一个人在身上。” 空青和文元对视一眼,他们看的分明,眼下的确只有他们三人而已,可是他的感应不会出错,他们二人与泽兰血脉相连,能够断定这三人身上留有泽兰的气息,泽兰一定与他们在一起过。 空青深眸微眯,闪着莫测的微光,沉沉道:“把你们身上所有的物品都交出来,本君要一一查验。” 这是莫大的羞辱,三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人自然不肯,连退几步,眸光愤恨而警惕的望向空青和文元。 空青长袖一甩,剑光四射,逼迫了一句:“不交就是死。” 文元阴恻恻的一笑:“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是命重要,还是物品重要。” 寄奴像是想明白了甚么一般,惨叫一声,将身上的香囊扇坠玉佩等等尽数摘了下来,扔了一地,战战兢兢道:“给你,给你,都给你们,你们嗖罢。” “寄奴,你。”上官轩叹了口气,寄奴软弱,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忍苛责甚么,只与云厚朴对视一眼,将身上若有的物品摆在地上。 空青和文元疾步上前,并未一个个翻找,是眸光微缩,巡弋了一遍。 当眸光落在云厚朴面前的灵兽袋时,他脸色大变,挥了挥手,那袋子便落在了手中。 他略一摩挲,便察觉到这袋子上加了道极厉害的封印,手上一抖,剑尖儿直指云厚朴,杀意凛然道:“解开。” 云厚朴怔了怔,摇头道:“这,这不是我的,这是白参师兄的,我,我不知道怎么解开封印。” “你骗谁啊,从你身上取下来的,你说是别人的,你骗鬼呢。”文元气急了,跳起八丈高,若非空青拦着,他顷刻间便要撕了云厚朴那张鬼话连篇的嘴。 云厚朴急白了脸,忙不迭的解释了一番,将他与白参打赌之事和盘托出。 空青越听心越沉,脸色越难看,最后长剑嗡鸣,威逼道:“带我们去找他。” 云厚朴连连摇头:“白参师兄抛下我们,我们并不知他的去向下落。” 空青继续道:“你们如何联络。” 云厚朴更加窘迫了:“我们,不联络。” “不联络。”空青疑道。 上官轩忙解释了一句:“前辈,我们虽与白参师兄都是问剑书院弟子,可他分属剑院,而我们分属问院,这两院素来不睦,他抛下我们还来不及,又如何会与我们联络。”他沉凝片刻:“前辈若真的要找白参师兄,不如等两个月后出了藏宝之地,必定可以见到他的。” 空青的脸阴沉得厉害,他决不能等两个月,决不能将泽兰的安危系于旁人之手,他摩挲着那灵兽袋,心中有了主意,望了文元一眼:“三哥,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文元忙按住他的手,迟疑道:“老六,你要干什么,要强行破解了这封印么,若解了这封印,却又找不到泽兰,岂非惊动了白参,他说因此对泽兰痛下杀手,那,那我们不就是害了她。” 空青纠结不已,半晌没有开口。 “那个,前辈。”寄奴听了半晌,颤巍巍道:“那个,我们跟白参分开时,我在他身上放了点东西,或许,或许能帮你们找到他。” 空青微怔:“甚么东西。” 寄奴蹲下来身来,在一堆物品中翻翻找找,找出个剔透玉瓶,递给空青:“就是这个,三月香,这不是修仙者用的东西,只是寻常百姓用的,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儿,那味道三个月都不会散,临走时,我在他身上弹了一点,足足有指甲盖儿那么大。”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八回 找人 空青言简意赅道:“怎么找。” 寄奴打开甁塞儿,一股淡金色雾气裹着幽幽香味溢了出来,那雾气迎风飘荡,却没有散开之时,反倒凝聚成一股,悠悠荡荡的冲向一个方向,瞟了过去。 “喏,就是这样了,这瓶里的三月香,会循着他身上的三月香飘过去,即便有风也不会吹散,离得越近,方向越准。” 空青微微一叹,眼下也只能用这个法子了,他攥紧了灵兽袋,许久才松开,小心翼翼的别在腰间,剑尖儿指向三人,冷薄道:“你们三个,跟我们走,若真的无辜,找到泽兰后,我们自会放了你们。” 上官轩忙连连摇头:“前辈,不行,在下等人要找阴烛草,给师父救命的。” 空青已忍了许久,顿时勃然大怒:“本君说的话,还没有人敢不听的。” 上官轩陡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前辈,前辈,前辈可以在在下身上设下禁制,若见到白参师兄,证实了在下的确无辜,前辈再解开禁制,如此可好。” 空青却一摇头:“本君信不过你们。”他冲着不远处挥了挥手。 上官轩三人才注意到,竟有数十人守在近处,不禁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动手,否则真的是自寻死路了。 有两人走到近前,冲着空青行了一礼。 空青微微颔首,道:“知道阴烛草么。” 那两人点头:“知道。” “知道在何处么。” “知道。” “好,给尔等半个时辰,去取来。” 话毕,二人略一沉凝,便飞身而走。 上官轩三人面面相觑,猜不透眼前之人究竟是何意。 空青掐了个诀,一道剑芒破空而出,分化成三道赤金绳索,不由分说的绑缚住三人的手腕,冷笑道:“本君只信自己看到的,你们要阴烛草,本君便命人取来,你们还要甚么,最好一并说了,本君也就不麻烦了,只是这些东西,都记在你们的性命上,若泽兰有失,你们都得陪葬。” 三人挣扎了一番,却是徒劳无功,顿时心生绝望,这一场无妄之灾落在头上,真是如同惊雷,他们连那个叫泽兰之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何就将性命系在了她的身上。 云厚朴壮起胆子,梗着脖子,分辨道:“前辈,在下等人的确没有见过泽兰,前辈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文元疾步上前,揪住云厚朴的衣领子,怒极反笑:“你若打得过我们兄弟,也可以不分青红皂白。” 一语诛心,江湖中本就讲的是弱肉强食,崇尚强者,他打不过只能服软,云厚朴低垂着眼眸,心绪翻滚不停,他从未像现下这一刻,如此想要成为强者过,从未有如今这般,对强者生出深重的执念来。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二人便飞身而回,掏出一个狭长锦盒,恭恭敬敬的递给空青。 空青打开盒子,露出里头码的整整齐齐的数十株阴烛草,让三人看过之后,冷冷笑道:“此物暂且寄存在本君这里,待找到泽兰后,本君自会将阴烛草交给你们。” 三人如今的心思,并未完全放在阴烛草上,全然放在了那两个人身上。 临来时,他们打听过阴烛草所生之处,可谓步步险境,可再看这两人,似乎并未受甚么伤,区区一个下属,修为便如此惊人,三人不禁对空青和文元身份起了疑。 上官轩搜肠刮肚的想了半晌,并未从如今各大宗门中,找到与这二人同样修为惊世骇俗,样貌相差无几的,他试探了一句:“敢问二位前辈,出自哪个宗门。” 空青淡淡掠了上官轩一眼,并未说话。 寄奴也心生好奇,问道:“前辈莫非出自嗜血道。” 文元瞪了寄奴一眼,恶声恶气道:“你们是寻死呢么,打听我兄弟二人的身份来历,莫不是嫌命长了。” 云厚朴眉心紧蹙,心生不祥,斟酌了又斟酌,但还是开了口:“听闻此次藏宝之地寻宝,妖族也派了人来。” 他言尽于此,瞪着空青和文元,想从他二人的神情中,瞧出端倪来。 谁料空青和文元却是神情平静,只不置可否的挑唇轻笑。 云厚朴更加疑窦顿生,不是正阳道,亦非嗜血道,那便只有妖族了,听闻妖族的修炼功法格外玄妙,自己若能得到一二,修为迟早也能一日千里。 修整了片刻后,空青冷冷道:“好了,阴烛草也拿到了,走罢。”他回望了寄奴一眼,语露威胁:“但愿你这法子管用,否则,你会死的很难看。” 寄奴狠狠打了个寒噤,连连摇头,欲哭无泪。 空青拿着玉瓶,看着那微弱至极的一线薄雾,冲着西南方向摇曳不停,与他最初的判断不谋而合,他暗自松了口气,如今他再感应不到半点泽兰的气息,那灵兽袋上的封印,他也不敢轻易破除,唯恐逼得白参投鼠忌器,伤及泽兰,眼下只能依靠这三月香了,但愿此物,果真能领着自己找到泽兰的下落罢。 众人飞身而走,一路往西南方向赶去,只是空青等人的遁速极快,而上官轩三人修为不济,跟随的十分辛苦,尤其是寄奴,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她已是脸色惨白,薄汗淋漓了。 文元慢慢靠近空青,回望了三人一眼,低声道:“看那样子,怕是跟不上了,不如歇一歇罢。” 空青摇头:“不行,多歇一会儿,泽兰就多一份危险。” 文元亦是心焦不已,可又怕把身后那三人给累死了。 空青沉了脸色,回首招过方才取阴烛草那两人,吩咐道:“你们俩,带着他们三个赶路。” 二人神情如常的微微颔首:“是,殿下。” 话音落下,二人一左一右裹挟着上官轩三人,周身荡漾起不停旋转的鳞片,散发着淡淡蓝色雾气。 如此一来,上官轩三人顿时快了几分,不过片刻功夫,便追上了空青等人。 云厚朴望着这些鳞片,眸光闪动,若有所思,他似乎在宗内典籍中看到过这种法诀,可当时只是草草一观,并未留心,如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法诀的来历了。 “这法诀,像是出自妖族。”上官轩凝神片刻,蓦然低语。 云厚朴微怔,极快的点头道:“不错。” 晌午的日光仍旧昏黄,像是蒙了一层薄灰,这一条路像是格外荒凉,除了荒草漫天,再无旁的景致。 众人进入藏宝之地前,也都精心做了准备,据说此地幅员辽阔,堪比数个太白山脉,而景致也是多变,囊括了山川海河,沙漠戈壁,保不齐还有空荡荡的城池废墟。 这路越走越荒凉,寄奴看的百般聊赖,见空青等人虽凶了些,但着实没有对他们作甚么过分之事,甚至还救下了他们的性命,那惧怕之心随之少了几分,不禁叹道:“都说藏宝之地风光甚好,可这荒郊野岭的,我着实没看出好来。” 云厚朴微笑道:“莫急,等咱们自由了,我带着你好好走走看看。” 上官轩苦涩的笑了笑,他看的清楚,也想的清楚,不是他的,他也不会强求,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泛出苦涩,他略一沉凝:“如今阴烛草已经拿到了,是可以全力寻找其他的宝物,让咱们的修为更进一步,省的以后遇上白参,只有挨打的份儿。” 说话的功夫,前头的空青蓦然停了下来,只见瓶口处的雾气愈发淡了,他飞快的的掠到寄奴面前,硬邦邦的吐出一句话:“怎么回事。” 寄奴愣了愣,蹙眉道:“这瓶中剩余的三月香,足够用上许久,不该如此快就稀薄下来。”她拿过玉瓶晃了晃,道:“的确还有大半瓶呢,不过我听人说,若是带有此香之人,去了什么植被茂盛之处,尤其是花园花圃药圃之类的地方,这香就不怎么管用了。” 空青闻言,冷眸微眯,脸若寒冰。 寄奴吓得打了个激灵,连忙说:“这个,真的不是我的错,我真的不知道。” 文元冷着脸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若叫我查出来你骗我,我可有八百种法子折磨你。” 寄奴战战兢兢道:“我没有,没有,我不敢。” 空青叹了口气,有药园花圃的地方,他凝神思量,对文元道:“三哥,护法。” 文元苦恼的诶了一声,招呼众人向四围散开,几道金光冲天而起,将四围围拢的密不透风。 空青广袖轻挥,一枚赤金鳞片浮在了虚空中,他指尖轻点了下,那鳞片发出阵阵龙吟之声,转瞬间狂涨成一片汪洋。 浩瀚的汪洋中,隐隐有一条龙影沉浮,时时仰头嘶鸣,像是在喊,六哥,救我,救我。 空青定睛望着那羸弱龙影,心中生出不祥来,只觉这条龙影太过羸弱,像是支撑不住一般。 他心下一紧,忙急急掐诀催动,那龙影头尾一摆,冲着西南方向嘶鸣声声。 空青与文元对视一眼,脸色大变,连声惊呼:“还是在西南,泽兰有危险。” 上官轩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二人震怒之下,等待他们的,将是甚么结果。 第四百一十九回 风雷灵舟 空青慢慢转过头来,阴恻恻的看着上官轩三人,平静道:“你们还走得动么。” 上官轩三人心神一震,明白若是这会说走不动了,此人定然会不留情面的将他们都杀掉,以泄心头怒火,他们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胆战心惊的连连点头:“走得动,走得动,前辈,咱们,赶路罢。” 空青冷冷一笑,飞身而走。 见此情景,那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就像看管犯人一般,将上官轩三人裹挟着,如风般追了上去。 谁料刚走出去几步,空青骤然停了下来,冲着虚空一甩衣袖,阴沉道:“甚么人,藏头露尾的,给本君滚出来。” 虚空中蓦然泛起一阵涟漪,一个男子嗖的一声,踉跄而出。 空青定睛一看,那人一身圣魔宗的打扮,长脸细眉,唇角微微下挂,长着一脸苦相。他神情阴晴不定,蓦然单手一挥,一道剑光直逼那人而去。 圣魔宗弟子顿时神情慌乱的左躲右闪,避开剑芒,但犀利的剑风还是划破了他的脖颈,留下一丝血痕。 文元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脚踹在了那人的肚子上,将他踹翻在地,随即五指大张,钳住他的脖颈,将他死死摁住。 “三殿下,六殿下,手下留人。”虚空中蓦然传来一声佯装爽朗的笑声。 众人抬头一看,是个眉眼寡淡的男子缓步走来,行走间,一身黑袍传来沙沙之声,但诡异的是,这袍子上竟没有一丝褶皱,只荡漾起淡淡的墨色水光。 “钩藤。”空青深眸微缩,面无表情的嘲讽道:“原来是圣魔宗宗主,不知钩宗主命弟子偷窥跟踪本君,若为何来。” 钩藤听出了空青话语中的不善,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六殿下说笑了,本座怎敢让弟子跟踪堂堂的龙族六殿下,不过是偶遇罢了。” 文元嗤的一笑,冷嘲热讽道:“偶遇,哼,你哄鬼呢,这藏宝之地这么大,你和我们偶遇,你若是个绝世美人,偶遇一下,本君倒还信,”他上下打量了钩藤一番,抖了抖肩膀,继续嘲讽:“就你这样的,鬼气森森的,本君跟你偶遇,本君还嫌晦气呢。” 钩藤置若罔闻,仍旧不闹不怒,笑道:“三殿下不愿与本座偶遇,不外乎是在这藏宝之地有所图谋,不便让本座知道罢了。” 空青言语平静,波澜不惊道:“钩宗主既然知道,那,请便罢。” 钩藤一笑:“本座有一些话,想单独与三殿下和六殿下说,不知可否。” 空青与文元对视一眼,不置可否的一笑。 钩藤继续道:“事关泽兰公主,难道二位殿下,不想听听么。” 空青与文元顿时脸色一变,静了片刻,空青才点头道:“那么,本君洗耳恭听。” 钩藤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人疾步上前,走到了远处。 空青回望了一下四围,平静道:“钩宗主,此地只有咱们三人,就不必故弄玄虚了罢。” 钩藤点头:“本座知道,三殿下和六殿下在四处寻找泽兰公主的下落,本座虽不知道公主身在何处,但本座知道白参所为何来。” 空青微微蹙眉:“所谓何来。” 钩藤凝神片刻:“这藏宝之地的西南角上,是一处鬼帝夜合曾经最为珍视的药圃,残留了许多上古时期的灵草灵药,白参得知了此处的存在,也知道了破禁之法,日夜兼程,赶往此地了。” 空青淡淡一笑:“钩宗主将此事如此详尽的告知本君,却没有提任何交换条件,难道就不怕本君翻脸么。” 钩藤胸有成竹的一笑:“六殿下虽然知道了这药圃的存在,也知道了具体位置,可若没有本座相助破阵,只怕不那么容易,若惊动了白参,更会对泽兰公主不利,六殿下与公主兄妹情深,想来不会视公主的安危于不顾的。” 空青冷笑一声:“你威胁本君。” 钩藤不惊不慌:“本座不敢,本座只是想与六殿下做个交易罢了。” 空青平静点头:“甚么交易。” 钩藤道:“本座知道,妖族觊觎人族依旧,两族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战,本座并无力挽狂澜的打算,只想安居铁竹山脉罢了。” 空青微笑道:“钩藤宗主可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钩藤亦是笑道:“那么,六殿下可知同归于尽。” 空青的神情变了几变,冷冷一笑:“好,本君应下此事,他日狼烟再起,绝不会烧到铁竹山脉,但是,”他微微一顿:“若圣魔宗弟子插手战中,或是擅自离开铁竹山脉,就恕本君无能为力了。” 钩藤并不将这些弟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否则这次进入藏宝之地,也不会只带一些修为平平的弟子进来了,他所求不过是做一个盘踞一方的宗主,甚么家国天下,于他都是过眼云烟,他淡淡一笑:“那是自然,自己做了甚么样的选择,就要承担甚么样的结果,与人无尤。” 文元瞧着钩藤,相当佩服的点了点头:“钩宗主,世人皆说你自私冷酷,从不将旁人的性命放在眼中,还真是如此啊。” 钩藤轻笑:“旁人是生是死,都是他们的命数,与本座何干,本座既无法与天相争,又无法改变甚么。” 空青笑道:“钩宗主此言甚是,如此,钩宗主就将破阵之法告知本君罢。” 钩藤摇了摇头:“本座也要去那处药圃,寻一味灵药,若六殿下和三殿下不嫌弃,可否容本座同行。” 空青回望了众人一眼:“如此甚好。” 钩藤朗声大笑,轻轻击掌数下:“鬼珠。” 一个与钩藤同样面容寡淡,却年轻许多的男子疾步上前,恭恭敬敬道:“宗主。” 钩藤道:“这是龙族的三殿下与六殿下,剩下的路程,与咱们同行,把风雷灵舟放出来罢。” 鬼珠点点头,掐了个诀。 虚空中一阵涟漪,一只巴掌大的小舟破空而出,他猛然一催。 那小舟迎风见长,长至一艘巨船,船上建有三层小楼,船体上铭刻无数诡谲符文,只看上一眼,便让人神思涣散。 空青神情凛然:“早听说过圣魔宗的风雷灵舟,果然不同凡响。” 钩藤傲然笑道:“此法宝乃是本宗立宗至宝,自然并非凡品,但是与妖族的众多法宝相比,还是不值一提的。” 空青摇头,颇为谦逊的笑道:“钩宗主此言差矣,人族与妖族传承万年,皆是各有千秋,妖族只是占了个寿元长久的便利罢了。” 三人寒暄着,登上了巨船,龙族之人将上官轩三人压到一层一处偏僻的屋子中,关押起来,而空青和文元则被请上了三楼,安顿在了两间视野最为开阔的房间中。 这风雷灵舟是以风雷之力催动,行进速度极快,且无需消耗法力,实在是在藏宝之地中赶路的最佳法宝了。 文元环顾了房间一圈,满意的点点头:“这房间还不错,这钩藤,还真是有心了。” 空青自斟自饮了一杯:“他是个明白人,知道甚么可为,甚么不可为,”他蓦然神情黯然,响起那个倔强的令人发指的姑娘,不禁喃喃低语:“不像她,一身傲骨,直逼得人想敲碎了。” 文元扑哧一笑,摇头轻讽:“敲碎了,你舍得。” 空青又灌了一口茶,半晌不语。 这藏宝之地广阔无垠,虽然此番进入此地的各宗派弟子众多,但若非刻意跟着,想要偶遇,实在是不易。 落葵与苏子带着弟子,一路奔袭,每日只休息两个时辰,终于来到了一处群山的山脚下。 苏子打了个手势,众人纷纷停了下来,他轻声道:“都休息片刻罢。” 落葵仰望那连绵不绝的群山,若有所思道:“翻过这座山,怕是就不远了罢。” 苏子点了点头:“还是先看一看咱们离夜合的魔宫,还有多少路程罢。”他回首道:“马辛,川穹,护法。” 二人齐声称是,飞身而起,手上激射数道红光,将四围笼罩了起来。 苏子满意的一笑,轻轻挥手,那卷羊皮图卷破空而出。 他单手掐诀,手上一道红光落于图卷上。 羊皮图卷随即缓缓展开,光芒大作,将图卷紧紧包裹在其中。 随后,图卷上弥漫出无数或黄或绿的光团,扩散到虚空中,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光幕。 苏子法诀陡转,变得悠长缓慢。 那光团在法诀中,开始慢慢旋转凝聚,最后凝聚出一片实景,这光幕里,赫然有山川河流,沙漠旷野,还有不少荒废的城池林立其中,这空无一人的景中,实在太过荒芜。 在这一片荒芜中,一座群山中闪着一枚幽幽红点儿,正是落葵等人身处的地方。 苏子看了半晌,点了点头:“还好,离得并不是十分远了,但是据传说,这山里有极厉害的妖兽,咱们还是绕路罢。” 落葵凝神相望,指向一处:“还是走这条路罢,虽说都是荒废的城池,又比山脉远了些,但好歹安全些。” 第四百二十回 万毒宗 苏子点了点头,大袖轻挥,拂尽光团,羊皮图卷随之重新卷起,落入他的手中,他冲着身后挥了挥手:“继续赶路罢。” 就在落葵等人离开后不久,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此地,正是万毒宗斑蝥等人。 斑蝥在虚空中轻轻一挥,抓住一捧薄薄的砂砾灰尘,在鼻下轻嗅了几下,冷笑道:“果然是茯血派,竟也来了这个方向,莫非也是冲着夜合的魔宫而来。” 卷丹小心翼翼的躬身低语:“父亲,这次茯血派可谓精锐尽出,小妖女和那魔头都来了,恐怕。” 斑蝥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抽在了卷丹脸上,怒道:“恐怕甚么,本座莫非还怕了他们不成。” 卷丹紧紧捂着嘴,唇角渗出一丝血迹,诺诺道:“不敢,不敢,儿子不敢。” 斑蝥双眸一眯,冷冷望着卷丹:“听说你那废物哥哥也来了,你见到了么。” 卷丹神情一凛:“没有,儿子没有见到兄长。” 斑蝥的脸色阴沉的更加厉害,冷笑道:“不管他了,当年他折在那妖女手上,损了宗门颜面,若这次他能有所建树,那就还是本座的儿子,若还是不堪大用,本座就只当他死了。” 卷丹素知斑蝥冷酷无情,却没想到竟视他们如同草芥,他莫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来,惧怕的连连点头:“是,是,儿子明白,此番儿子一定全力以赴,绝不给父亲丢人。” 斑蝥背过身去,衣袂翩跹,发出呼啦啦的响声,他遥遥凝视远方:“你明白就好。” 卷丹胆战心惊的问道:“父亲,咱们接下来,怎么走。” 斑蝥头也不回的哼道:“既然茯血派都绕路了,本座也不能因为区区几只妖兽,就平白损耗法力,也绕着走罢。” 卷丹忙招呼了弟子一声,跟着斑蝥,绕开连绵不绝的群山,往那星罗棋布的荒废城池赶去。 他知道卷柏也来了此地,但始终没有看到卷柏,他心里是有些打鼓的,卷柏失了势,他夺走了原本属于卷柏的一切,若此次卷柏重新建功,自己怕是要再跌落回失宠的深渊,他心中一凛,不,决不能如此,自己决不能坐看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既然得到了这些,就断然没有再拱手让出去的道理。 他挥了挥手,招呼了自己的心腹之人过来,低语道:“去查一查卷柏到了何处,跟着他,伺机而动。” 那人点了点头,周身黑芒闪动,转瞬便没了踪影。 那片连绵不绝的群山中,巨树不停的被剑气绕过,随即拦腰折断,砸在地上,如云树冠顿时散落满地。 曲莲领着众多曲家死士,在密林中狂奔穿梭,而他们的身后,是一群群硕大无比的五彩蝴蝶,穷追不舍。 这些蝴蝶双翅展开,其上五彩光芒十分炫目,像是铺展开漫天晚霞,坠落密林,蝴蝶的头颅微微一转,竟然是一张五官俱全的人脸,而五彩斑斓的翅膀每扇动一下,便弥漫出五 (本章未完,请翻页) 彩烟雾,在密林中无孔不入。 这烟雾显然是有毒的,轻轻一嗅,便令人神思涣散,四肢无力,几欲栽倒。 这一路逃窜,曲家死士已有不少中了招,永远留在了这片密林中,每倒下一个人,这令人生寒的蝴蝶便扑下来,落在那人身上,几个颤动,再度闪动双翅飞到虚空中后,那人赫然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身。 曲莲望着这血腥的一幕幕,不禁吓得脸色苍白,她一边掩住口鼻,一边疯狂掐诀。 见京墨已有些力不从心,她忙往他的口中塞了一丸避毒丸,厉声道:“快跑,别回头,跑出这片林子,快。” 京墨忧心忡忡的望着曲莲,略一踟蹰,便丢下她,不管不顾的狂奔而逃。 曲莲望着身后所剩无几的曲家死士,只觉心凉一片,这一番作为,不但寸功未建,反倒损兵折将,如今的她,只盼着自己能全身而退,活着回青州,至于替霖王谋事,只怕是力不从心了。 她望着这些苦苦支撑的曲家死士,神情狠厉而复杂的怔了片刻,旋即身形如风,也抛下这些人,破空而逃了。 在曲莲追过去的方向,卷柏和仁杞神情闲适,不紧不慢的向前赶去,二人身后围拢了不少万毒宗弟子,身上皆盘绕着一条三首腾蛇,警惕的望向四围。 “少主,不知这回,曲家之人能逃出来多少。” 卷柏回望了一眼,只见身后密林中,五彩烟雾大作,像是扯了漫天遍野的云霞,他冷薄笑道:“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配留在我的身边么。” 仁杞全然没有当时在庐陵城时,面对苏子那般的唯唯诺诺,反倒十分精明,神情凝重的点头:“少主所言极是,废物不配留下,不过,这些人能作为炮灰,为少主开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卷柏唇边微翘,挂着诡谲戏谑的笑,玩味道:“不过,曲莲那丫头还真是有滋有味,若是死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仁杞顿时了然,点头笑道:“少主这一路上都过于操心劳神了,的确该有个枕边人服侍少主,不如属下去救曲莲,让她能更好的侍奉少主。” 卷柏扑哧一笑:“仁杞,你啊,去罢。” 仁杞身形几个闪动,便向来时的方向赶去,远远的便望见了京墨狼狈不堪的身影,他微微一顿,便明白了京墨抛下了曲莲,自己亡命逃出,不禁叹了一声,也没有搭理京墨,只一味的继续往前。 没走出多远,便看见了身着一袭破破烂烂的黄衫,勉强掐诀抵御五彩蝴蝶的曲莲。 此时的她早已面无人色,心生死意,她全然没有想到,还未碰到宝物的边儿,带进来的曲家死士便已尽数损失殆尽,而自己也陷在了这片诡异的密林里,无法脱身,她灵台飞转,正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却见一只白骨蛇首破空而出,在无数蝴蝶中沉沉搅动。 她身上的压力骤减,大喜过望的回首,却见是仁杞举重若轻的掐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个诀,白骨蛇首如同惊雷,在蝴蝶群中不断炸开,将这些恼人的蝴蝶炸成了纷飞的碎片。 “曲家主,少主命属下前来支援,曲家主跟属下走罢。”仁杞笑眯眯道。 曲莲顿时心中一凉,只觉仁杞的笑中藏了无数柄利刃,皆不怀好意的刺向自己,卷柏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让仁杞来救自己,他定是筹谋着甚么见不得人的算计,要用自己替他开路祭旗,她回望了一眼来路,只是如今自己的精锐尽数损失,唯有依附着卷柏,才能获得一线生机,活着走出这片藏宝之地,至于甚么宝物不宝物的,不重要了。 她施了一礼,点头道:“多谢仁杞先生搭救。” 见曲莲如此识趣,仁杞哈哈大笑,催动着白骨蛇首,涤荡开无穷无尽的五彩烟雾,领着她逃离了此处。 只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二人便追上了慌不择路逃窜的京墨,顺带手救了他,一起赶到了卷柏身边。 卷柏满意的望了望三人,眸光黏在曲莲身上,笑道:“曲家主,原本你是该保护本公子的,可如今却要本公子遣人去救你,这罪过,这恩情,你打算如何报答。” 曲莲听出了卷柏的话音,她本就没有做贞洁烈女的心思和骨气,一回和十回又有甚么区别呢,只要能活命,有甚么是舍不下的呢,她腰肢摇摆,扶住卷柏的手,强忍住内心翻滚的厌恶,笑容软糯:“少主叫属下作甚么,属下就作甚么,属下唯少主之命是从。” 卷柏微米双眸,呵呵笑着点头:“曲家主果然知情识趣,不枉费本少主费心搭救。”他捏住曲莲的手,望向京墨,羞辱道:“如今夜已深了,就请墨公子服侍本少主和曲家主安歇罢。” 京墨脸色难看至极,可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此地已经远离那片诡异的密林,是一处空旷的山间,一弯溪流潺潺绕过,月色下泛起粼粼水光。 他接过一名万毒宗弟子递过来的包袱,抖开来,取出了薄席和帐篷,在地上铺好,随即又捡来干柴,在帐篷前点燃,打了清水架在篝火上烧着。 万毒宗弟子皆四散到各处,狩猎野物。 京墨收拾好这一切,冲着席地而坐的卷柏,躬身道:“少主,都收拾好了,请安歇罢。” 卷柏拍了拍手,环顾四围,挽起曲莲的手,笑道:“好,弟子们还没有回来,趁着晚饭前,曲家主,咱们歇一会儿,解解乏。” 曲莲神情一滞,艰难的点头:“曲莲从命。” 京墨站在帐篷外,怔了半晌,有些难以支撑的身形轻晃,旋即坐在了篝火前,背对着帐篷,捂起了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狩猎野物的万毒宗弟子三三两两的返回此地,一边料理手上的野物,一边听着帐篷里的动静,还讥讽的笑着京墨。 京墨实在坐不下去了,猛然起身,奔到溪流旁,连着掬起几捧溪水,扑在面上,那溪水寒意透骨,他狠狠打了个激灵,转瞬灵台清明。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一回 万清宗 一道暗影踉踉跄跄的落在京墨身边,溪水中多了一双赤足,潋滟水光映照在足上,更加雪白,京墨头也不回的低声道:“水凉,仔细冻着。” 曲莲紧了紧领口,冷冷瞟了京墨一眼,自嘲一笑:“我现在这个鬼样子,还怕甚么冻着,能活着,已是万幸了。” 京墨握住曲莲的手,只觉她在微微颤抖,心疼道:“曲莲,我们不做了,我们回去好不好,这份差事简直不是人做的,连命都快丢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曲莲垂首望着倒影在水中的苍白的脸,苦笑着摇头:“京墨,回不去了,卷柏不会就这样放过我,若我空手而归,霖王也不会放过我的。” 京墨愣了愣:“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不若,不若我们自己选个痛快点的死法。” 曲莲寒意凛然的笑了笑:“凭甚么我要自己选一条死路,我偏不,就算受尽屈辱,就算活的艰难,我也要活下去,活着,才有翻身的机会。” 京墨像是不认识曲莲一般,怔怔的望着她,喃喃道:“你,你说甚么。” 曲莲转过头,眉宇间的柔弱早已荡然无存,她眸光坚毅而狠毒,冷冷一笑:“我说,从此以后,我便是卷柏的人了,我要活着,活着回到青州,将从前羞辱过我的人,都踩在脚下。” 京墨腾地起身,连连后退,连连摇头:“曲,曲莲,你,你这样做,将我置于何地。” 曲莲逼近了京墨:“是你贪生怕死,将我送给卷柏的,如今却又要来怪我,你哪来的脸面。”她伸手一指远方,狂笑起来:“京墨,若你看不下去,大可以自己走,你走啊,你敢吗,敢吗。” 京墨望了望那深幽的夜色,望了望诡谲的山影树影,不知有多少危险深藏其中,他骤生胆怯,说死容易,可真的去死却并不那么容易,他挣扎了半晌,是的,他不敢,他不敢离开曲莲半步,他是贪生怕死的,他颓然丧气,瘫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膝头,呜呜哭出了声。 曲莲蹲在京墨身旁,伸手揽他入怀,轻轻哄道:“京墨,忍了罢,待我们回到青州,这一切都可以忘记。”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晨起的第一缕日光斜入山间,碧草如波涛般,散发出点点浮光随影。 曲莲散着发髻,从帐篷里钻出来,拍了拍睡在野地里的京墨:“去打些水来,少主要洗漱了。” 京墨听着帐篷里的动静,整夜难眠,直到天边微明之时,才打了个盹儿,骤然被曲莲拍醒,他揉着惺忪的双眼,神思恍惚道:“甚么。” 曲莲脸庞微红,如同点点桃花,低下身来,笑道:“去打水,少主要洗漱了。” 京墨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起身,拿了水袋,在溪边灌满,递给了曲莲。 曲莲转身进了帐篷,随即传出一阵阵软糯的低笑,那曲意奉承的意味,叫京墨羞耻不已,他忙踉踉跄跄的跑出山间,跑的极远。 不知过了多久,山间传来收拾行装的声音,不多时,曲莲赶到京墨身边,像是甚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平静道:“走罢,少主说了,要早些赶到魔宫所在的那片区域,提前布阵。” 京墨点了点头,找不出甚么话来打破尴尬。 这一行人速度极快,路上也未曾遇到昨日那样的危险,傍晚时分,便走出了这片群山,却又进入了另一片群山。 京墨望山兴叹,抱臂而立,与曲莲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曲莲,这是甚么地方啊,咱们怎么总是在山里打转啊。” 曲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少主肯定知道,跟着他走,总是没错的。” 京墨从曲莲的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女子总是崇尚强者的,曲莲也不能免俗,他微微侧目,诧异道:“你,怎么对他,好像有些不同了。” 曲莲坦然笑道:“既然要靠他护佑,自然不能只是逢场作戏,总要有些真情实感,才能打动人心,况且他的确比你强上许多,无论背景还是修为,都足以令我依靠,要我整日侍奉他,也不似从前那般不情愿了。” 京墨退了一步,像是不认识曲莲一般,目瞪口呆道:“你,你不嫌他丑么,不嫌他恶心么。” 曲莲笑道:“他能救我,保护我,帮我达成所愿,我还有甚么不满足的,至于美丑,”她扬眸望着京墨那张如玉脸庞,笑容轻讽而自嘲:“京墨,你倒是长了一张好皮囊,又有甚么用呢,我从前以为,长得好是顶顶要紧的,可现下才知道,当初的我多么幼稚,长得好是最不中用的了。” 这一语诛心,京墨晃了一晃,自己可不是不中用么,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甚么都做不了,他骤然身心俱疲,讷讷道:“走罢。” 曲莲扬起一串轻灵灵的笑声,跟在了卷柏身后,渐行渐远。 这片群山比昨日的那片有些不同,寂静的山间,巨树苍翠直冲云霄,可笔直的树干上,却挂着一具具干瘪的尸身,京墨刚一看见,便吓得尖叫一声,跳到一旁,却又撞上另一棵树干上的尸身。 万毒宗弟子见他这副模样,纷纷鄙夷的哈哈大笑起来。 京墨涨红了脸,不敢再叫也不敢再逃哦,只好忍着满心的恐惧,跟在众人身后,小心翼翼的走着。 这些尸身吊得极高,晚霞落在上头,个个面容鲜活,像是刚刚丧命不久。 可诡异的是,这些尸身的皮肉干瘪成了一张薄薄的膜,包裹着骨骼,在晚风里飘飘荡荡,苍翠的绿意映照在尸身上,看着十分可怖。 “这里还真是埋葬了不少修仙者呢。”卷柏边走边看,兴致勃勃的啧啧道:“只是不知道,是甚么东西取了他们的性命。” 仁杞心领神会的退了几步,吩咐弟子们多加小心,然后掐了个诀,一杆小幡握在了他的手中。 他左右轻挥,那小幡上腾出一股薄雾,冲着高悬与树干上的尸身飞卷而去。 那尸身轻轻一晃,便落在了仁杞身前。 他掐了个诀,小幡包裹住尸身,其上烈焰滚滚,熊熊燃烧。 不多时,便将这尸身烧成了灰烬,而一道蓝芒从灰烬中蹿了出来,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激射飞向远处。 仁杞眼疾手快,一把将蓝芒攥到了手中。 蓝芒颇有灵性的扭动了几下,见挣脱不开那大手的禁锢,哀鸣一声,光华敛尽,化为一枚细小的万字纹。 仁杞仔细端详下来,神情微变,疾步走到卷柏身边,低声道:“少主,是万清宗的功法。” 卷柏身形一顿,诧异道:“万清宗,这么个素来清心寡欲的宗门,怎么会杀了如此多的修仙者,仁杞,你没看错罢。” 仁杞笃定点头:“没错,属下绝对不会看错的。” 卷柏沉凝片刻:“此次不芥掌门也来了,他的修为深不可测,要小心,吩咐弟子们谨慎行事,万不可大意。” ———————————— 在这藏宝之地中,有众多荒废已久的城池,空无一人,各宗派弟子进入此地后,纷纷占据了城中尚且完好的屋舍,暂做休息所用。 在接近藏宝之地北端的一处城池外,数十丈之高的城墙直入云霄,墙砖有些斑驳风化,露出岁月侵蚀的痕迹。 铸铁浇灌的城门砸在地上,其上布满了法力攻击的印记,在上古时期,这座城池显然曾经遭受过一场大战。 走在城中宽阔的道路上,两侧房倒屋塌,一片废墟,荒草足足长了几人高,茂盛的遮住坍塌的屋角。 这城中一片死寂,没有半点人声,走在其中,一股股寒意袭身,叫人不禁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一行人速度极快的走进城中,这些人皆身着浅灰长袍,肩上背着个土黄褡裢,头戴浅灰布帽,圆帽下是光秃秃的头皮,没有半点头发。 为首的是一个长髯老者,满脸枯瘦的皱纹,脖颈上挂着一串念珠,各个雕成了骷髅模样,他一边捻着念珠,一边环顾左右。 日影西斜里,薄薄的日光落在城中,废墟上的轻尘在阳光里打转流转,更添了几分凄清。 这藏宝之地天黑的极快,晚霞只在转瞬间便消散,暮色狂卷而过,天一下子就黑了。 没有人会选择在深夜赶路,只因此地诡异,据说夜晚会有取人性命于无形的鬼魅出没,即便是身负修为的修仙者,面对成千上百的如此鬼魅,也难以招架。 长髯老者仰望道路尽头,那一处尚算完整的深宅大院,平静道:“吩咐弟子加快速度,去那里过夜。” 这一行人顿时步履匆匆起来,这些男子皆十分有规矩,两人一排,行走间丝毫不乱,也没有人语声,只见衣袂在晚风里翩跹,只听得到行动时的沙沙声。 只是片刻的功夫,一行人便赶到了那处宅院外,虽然远远望去,那宅院尚算完好,可走近了一看,才发现,这院墙上满是烈火灼烧过的痕迹,而院门早已不翼而飞了。 第四百二十二回 不芥掌门 院中倒了满地的碎石乱瓦,火舌舔过,满目黑漆漆的烧灼痕迹,翠色的荒草从狼藉的碎石缝隙中钻出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雨洗礼,长成了茂盛的模样。 微凉的晚风里,积了厚厚灰尘的蛛网不堪重负的晃动着,像是顷刻间便要坠落下来。 长髯老者步履轻快而无声,丝毫不见半分老态,边走边随手扯下一截蛛丝,任其迎风飘到远方,又擦了擦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桌案,在指尖缓缓碾过,气定神闲的平静点头:“就在这里罢。” 众人纷纷各司其职起来,收拾屋子,捡柴做饭,忙的不亦乐乎。 弟子先行在屋内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椅子来,请长髯老者坐下,才转身出去烧水沏茶。 长髯老者猛然叫住那人,平静道:“去把你的三师兄叫过来。” 弟子轻声称是,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走了进来,打扮的与其他弟子并无不同,只是那浅灰布帽有些大,一直盖到眼帘上方,将眉宇遮掩的严严实实。 长髯老者深深望了男子一眼,若有所思的低语:“灵骨,你来老夫这里有十年了罢。” 这其貌不扬的男子正是通灵谷的老五灵骨,他神情平静的点了点头,感念道:“是,多谢当年不芥掌门收留,弟子才能留下一条贱命,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 这长髯老者正是万清宗的不芥掌门,万清宗乃是静修,素来崇尚不问世事,无为而治,是江湖中少有的中立门派,既不跟正阳道结盟,也不与嗜血道结仇,却不想竟收留了通灵谷的余孽。 不芥掌门淡淡一笑:“老夫与你的父亲素有旧交,当年通灵谷血案,老夫知道你们有冤,奈何静修力弱,万清宗只能自保,无力替你们伸冤,只能保下你的性命,以图来日,幸而你能忍,才能活到今日。” 灵骨神情动容,谦恭道:“不芥掌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弟子,弟子感激不尽。” 不芥掌门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旧事就不提了,此次进入藏宝之地,天一宗必然有诱你出现的打算,老夫想问问你可有甚么打算么。” 灵骨早有打算,也都安排妥当,忙点头道:“弟子打算在离开藏宝之地的那一日,揭开这件旧事,洗刷通灵谷满门的冤屈,要天一宗血债血偿。” 不芥掌门却颇为不认同的摇了摇头:“冤屈自然是要洗刷的,可血债血偿却是难,天一宗如今一家独大,唯有嗜血道的茯血派能牵制一二,此番藏宝之地中,天一宗又占据了天时地利,即便你有人和,胜算也并不大。” 灵骨一时踟蹰,这些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等个江湖中各宗派齐聚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他躬身道:“弟子明白掌门所说,可是机会难得,弟子,弟子。” 不待灵骨说完,不芥掌门便扶住他的手,神情凝重道:“你不必忧心,到那日若真的横生枝节,你的性命,老夫自然是要保下的,灵骨,你要记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们都活着,那冤屈,那血债,自然能够讨得回来。” 灵骨愈发动容感怀,几乎落泪,哽咽的无法说出话来,久久难以平津。 不芥掌门拍了拍灵骨的手背,慢慢笑道:“好了,这些都是后话,你下去歇着罢,若有事,老夫再着人去叫你。” 灵骨深深施了一礼,后退着离开此地,刚刚转过身去,那满脸的动容便顷刻间消散的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敛的淡漠而平静。 一丝寒津津的晚风穿堂而过,打着旋儿吹进屋内,门前半人高的荒草在风中萋萋摇曳。 不知何时,不芥掌门身旁竟多了个身形模糊的人影,暗沉沉道:“师弟真的打算要帮这通灵谷的余孽么。” 不芥掌门淡淡一笑:“通灵谷是冤屈还是真的有罪,与我何干,我干嘛要趟这趟浑水,不过就是说说罢了。” 那人影呵呵一笑:“我想也是,为了这么个江湖后辈,去得罪天一宗,着实不划算。” 不芥掌门凝神笑道:“是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遑论天一宗那个庞然大物了,须得一点一点的啃,一点一点的咬,才能吃得干净,谁若想一口吞灭掉他,必然会遭反噬。” 那人连连点头:“师弟是个明白人,见识清楚,师兄我自叹不如。” 不芥掌门继续轻笑:“师兄笑话师弟了,若是他肯痛痛快快的交出伏魔化骨剑,我帮他也就帮了,没甚么大不了的。” 那人叹了一口气:“十年了,他的口风就这般严谨么,你竟探不出半点端倪么。” 不芥掌门脸色阴沉的厉害,摇了摇头:“每次问起,他都说从未见过此宝,言之凿凿,此宝当初并非为通灵谷夺取。” 那人紧紧蹙眉:“言之凿凿,此人若非怀疑了你,那便就是通灵谷的确不知伏魔化骨剑的下落。” 不芥掌门凝神道:“怀疑我,那倒不至于,我想,他大概是个不知情的,毕竟十年前,他在通灵谷中并不出色,也不受重用,看来此事,还得落在他那个六弟,那个天纵之才,通灵谷老六灵羽身上。” 那人思忖片刻:“可是老六灵羽早就不知所踪了,你可从他那探问出了灵羽的下落。” 不芥掌门轻轻捶了一下桌案:“说来就是可气,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一口咬定,灵羽当初战死通灵谷,早已不在人世了。” 那人呵呵轻笑:“如此看来,他还是并未全心相信你啊,师弟,道路阻且长,师弟尚需努力啊。” 就在此时,有弟子疾步走过来,那人听到动静,身影一闪,转瞬消散。 弟子递上一张窄窄的字条,躬身低语:“师父,有人跟踪咱们。” 不芥掌门微微一怔,仔细看了看字条,旋即在灯烛上燎了,点头道:“老夫知道了,你下去罢,此事你不必管了,老夫自有打算。” 弟子低语:“是。” 这座城池虽然荒废已久,但胜在足够大,宅子坍塌了十之**,但尚存的十之一二,可以借住。 暗沉沉的深夜里,城中愈发寂静的有些恐怖,偶有宿鸟冲天而去,扑簌簌的声音在虚空中回旋,格外的阴气森森。 马辛和川穹靠在门外,眸光警醒的望着四围,苍穹上一弯冷月,清辉薄薄洒落,有些寒意逼人。 马辛紧了紧领口,正欲开口说些甚么,突然耳廓微动,他单手握剑,剑声轻灵,长剑转瞬出鞘,遥遥指向一抹摇曳的暗影,厉声喝道:“甚么人。” 话音未落,川穹也同时长剑出鞘,脸色沉沉。 不芥掌门暗沉沉的夜色中走出来,冲着马辛二人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令牌,捻着长髯,慈眉善目的呵呵一笑:“老夫万清宗掌门不芥,请见茯血派大长老。” 马辛与川穹诧异的对视一眼,忙躬身行礼:“不芥掌门请稍后,属下这就去通传。” 片刻过后,马辛急急出来,请了不芥掌门进入。 这里虽然也是一处荒废的宅子,但正堂已收拾的整齐利落,不染纤尘。 院中燃了一堆篝火,水已经烧的滚烫,咕嘟嘟冒着热气。 落葵脸带猩红面纱,孤身坐于正堂,抬手斟了一盏茶,放在不芥掌门手边,清冷笑道:“不芥掌门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不芥掌门和善轻笑:“指教不敢,只是有一点疑问,还请大长老解惑。” 落葵秀眉微挑:“不芥掌门请讲,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芥掌门笑道:“老夫想问,跟在老夫身后的茯血派之人,所为何来。” 落葵冷眸微眯,悠然而笃定的笑道:“自然是与不芥掌门有相同的图谋。” 不芥掌门愣了一愣,迟疑道:“大长老的意思,老夫不明白。” 落葵的身子微微倾斜,眸中荡漾起无尽的冷然笑意:“不芥掌门可否猜一猜,若是正阳道得知万清宗收留了通灵谷余孽,会如何做。” 不芥掌门神情大变,却转瞬恢复如常,平静笑道:“大长老既如此说了,那么,老夫也就不多言了,至于那图谋,就各凭本事罢。” 落葵给不芥掌门面前的茶盏续了点热水,淡然笑道:“不芥掌门尝尝,从浔阳城带进来的牡丹花茶。” 茶盏中一朵半开未开的牡丹花盈盈带水,那抹粉白在水中娇弱沉浮,热气裹着清芬之气,氤氲散开。 不芥掌门抿了一小口,不露声色的笑道:“果然是好茶,大长老,夜色已深,老夫就先告辞了。” 落葵忙起身相送:“不芥掌门慢走。” 不芥掌门走后不久,苏子走后堂走出来,与落葵并肩而立,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凝神道:“原以为万清宗不滞于物,可这掌门却世俗心极强啊。” 夜风袭身,落葵有点冷,紧了紧领口道:“都是俗人,面对世间至宝,有几人能真正不动心。” 第四百二十三回 妖族现 苏子笑道:“你真的对伏魔化骨剑感兴趣,想跟不芥掌门争夺一番。” 落葵目不斜视,淡淡一笑:“我也是个俗人,自然不能免俗,但是,伏魔化骨剑不在灵骨手上,也不在灵羽手上,这下落,怕是要落在天一宗,毕竟当初围剿通灵谷,天一宗几乎倾巢而出,若不拿到点儿什么宝物,如何对得起那么多死于非命的弟子,那时的江芒硝修为已是极高,趁着通灵谷被攻破,趁乱取走伏魔化骨剑,也不是甚么难事。” 苏子将余下的半盏水泼到地上,泡透了的牡丹花苞在灰尘里滚了一滚,灰突突的没有半分好颜色,他又往杯盏中斟了些滚水烫过,才重新泡过一朵牡丹花苞,不喝,却只瞧着娇嫩美好的花在水中沉浮,轻讽低笑:“当初的通灵谷被攻破后,各宗派就只顾着搜刮扫荡,整座通灵谷几乎被洗劫一空,又有谁会注意到,江芒硝去做了甚么呢。” 落葵掩口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她神情恹恹道:“我去睡了,余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杳无人声的深夜里,城池的西北角上,有一片占地极广的竹林,风穿过这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竹子,苍青翠竹发出如同波涛之声。 别处是繁星点点,草木葱茏的春日夜晚,可此处却却被厚重的铅云低压着,像是一夜之间入了冬。 细小莹白的雪花在竹林间飞旋,一只手从竹影中伸出来,雪花入手即化。 那人穿的单薄,瑟瑟寒风从身边刮过,瞬间凝结出一层薄冰,那人像是丝毫不畏惧寒冷一般,连哆嗦都没打,只是抖了抖肩头,冰层转瞬裂出无数细小的裂痕,扑簌簌倒在地上,化成一层白霜。 “你来了,”那人身后传来一把年轻的声音。 那人转过身去,竟是一张布满淡蓝色鳞片的脸,只堪堪露出一对冷眸,眸子深处荡漾着同样淡蓝色的水泽,将那一对眸子,染成了一片蔚蓝,如同浩瀚的大海,翻着汹涌波涛。 在他身后响起的那把声音听来十分年轻,可脸却并不年轻了,脸上皱纹纵横,嘴唇因衰老变得没有光泽,微微缩着,头戴浅灰布帽,看不清有没有头发,但一双眼眸精光粼粼,没有半分颓废和衰老之意。 男子望着老者,点了点头,声音沧桑,藏着无尽旧事:“这些年不见,你可见老。” 老者定睛望着男子,唏嘘不已:“是啊,你的反噬,像是更厉害了些。” 男子伸手摸了下脸庞,微微寂寥:“拼命压制了这么些年,反噬还是愈演愈烈了。” 老者叹道:“你女儿也来了此地,要不要去见一见。” 男子退了一步,飞快的摇头,微微惊惶:“我如今这幅样子,怎么见,还是莫要见了,免得吓坏了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者叹息如风:“怎么会,她可不是从前那个娇弱的小姑娘了,如今厉害的很,不会怕你这副样子的。” 男子微微一哂:“我早已是个死了许多年的人了,只要她好,见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见的有甚么要紧的。” 老者也不再劝说甚么,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动手罢,还要赶到下一个地方,要在两个月中将所有的东西收集齐全,时间紧迫。” 男子点点头,双手向两侧轻轻一挥,虚空中顿时荡漾起一片蔚为壮观的汹涌波涛。 老者则手持一柄蔚蓝色的小幡,幡面上画着一只昂首异兽,通体鲜红,仿若鲜血染就。 小幡轻轻一晃,这片竹林顿时剧烈的晃动起来,苍翠的竹叶尽数脱落,砸在地上扑簌簌轻响不停,只留下无数杆光秃秃的竹竿。 男子面无表情的双手一挥,那片水泽哗啦啦直响,激起数丈高的巨浪。 浪花在半空中散开,又转瞬凝聚成一枚枚不停流转的符文,闪着蓝朦朦的微光,没入每一个竹竿中。 “噗噗”几声轻响,苍翠的竹竿竟然凭空腾起一团团火焰,只是这火焰与寻常的不同,最深处成清澈的幽蓝色,而最外侧则如同雨过天晴后的天空。 火焰摇曳,团团相连,此地转瞬如坠冰窟,铺了满地的竹叶被冻成无数冰凌子,而二人的眉毛上皆挂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如此严寒之地,二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掐诀,催动着巨浪凝结成符文,没入竹竿。 片刻过后,此地烧成了一片白地,而从地面深处探出一根巨大粗壮的树根。 无数根须如同触角般伸出冰封的土壤,每条根须都有手臂粗,皆卷着一枚白嫩嫩的果实。 那果实如同活物,在根须中转来转去,定睛相望,竟是一个个手脚俱全的小婴孩的模样,长得栩栩如生。 这树根丝毫不畏惧蔚蓝烈焰的灼烧,无数根须锋利如刀,向着二人劈砍而去。 呼呼风声中夹着锋利的冰刃,划过二人的耳畔。 二人却毫无畏惧之色,对视一眼,双手齐齐向下,低喝了一声。 地面上蓦然出现一道深达数丈的沟壑,将树根围在了正中。 男子淡淡一笑,对老者低声道:“我去禁锢了此物。” 老者唯一颔首,手上小幡轻挥,蔚蓝火焰大作。 男子飞身而起,跃到树根上空,十指如轮连弹,一道道蔚蓝法诀没入树根,织成一副巨大的光幕。 树根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在光幕中不停的挣扎。 男子微微挑眉,双手一搓,轻轻道:“收。” 这光幕转瞬寸寸逼近了树根,猛然一缩,将树根牢牢禁锢。 而树根哀鸣一声,通体根须卷着果实,尽数没入树根,随即飞快的缩小,变成巴掌大小的模样。 男子单手一挥,光幕包裹着树根,飞跃到他的手上。 他飞身而下,树根静静卧在他的掌心,像极了一截平平无奇的烂木头,他紧绷的心神松弛下来,眸底隐隐含笑,那满脸的鳞片看起来也不那么狰狞了:“你看,这么大一块,足够咱们用了。” 老者含笑点头:“是啊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太乙浴火木世间罕见,也唯有这片万年鬼窟中才能孕育而出了。” 男子将这树根收到盒中,百感交集的遥遥望了一眼城中某处,勉力平静道:“走罢,去下个地方罢。” 老者察觉到了男子的心思浮动,可世间之事,终难万全,遂点了点头,问道:“这藏宝之地究竟是个甚么来头,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天材地宝。” 男子凝神道:“上古时期,鬼帝夜合凭一己之力,打下了整个魔界,随后占据了魔界中魔气最为浓厚之处,修建魔宫,并以移山挪海之势,在魔宫外侧挪来了山川河流,沙漠戈壁,为的就是让魔宫易守难攻。” 老者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万年前,人魔妖三界大战,这片魔宫所在之地,便被打散,分离了魔界,成了一处隐秘的空间。” “不错。”男子点头:“也幸而如此,你我才能找到传说中的天材地宝,才能寻找那冥冥之中的一丝可能。” 老者拍了拍男子的肩头,是劝慰他,也是劝慰自己:“好了,走罢,咱们费尽心思进入此地,可不是为了伤春悲秋的。” 二人相视一笑,飞身而走,只留下这一片狼藉的白地。 就在这二人收取太乙浴火木之时,原本在巨舟中浅眠的空青骤然醒来,猛然睁开双眸,起身走到窗下。 他摸了摸胸口,从衣襟中取出一枚鳞片,正翻着淡淡的蓝芒,发出低低的嗡鸣声。 他惊诧不已,遥遥望向暗沉沉的夜色中,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甚么,半晌,他疾步出门。 “嘭”的一声巨响,木门猛地被人踹开,文元吓得从床上跌到地上,磕磕巴巴道:“谁,谁。” 他扬眸一看,见是空青,忙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皱着眉头苦笑:“老六,你干甚么,你是要吓死你三哥么。” 空青神情肃然,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抬脚将门踹的紧闭,径直走到窗下。 巨船漂浮在半空中,因是在深夜,行进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他死死望向窗外,眉心紧蹙,格外严肃。 文元小心翼翼的觑着空青的脸色,啧了啧嘴:“老六,你这么一副死人脸,还真是勾人呢。” 文元见空青没有言语,伸手捅了捅他的腰眼儿,继续道:“老六,你怎么了,吓得丢了魂儿了。” 空青一伸手,掌心中托着那枚鳞片,散发着的幽幽蓝芒已有些微弱了。 文元怔了一怔:“这不是,那个水麒麟族的圣物么。”他仔细看了看,惊呼了一声:“你给玩儿坏了啊。” 空青怒其不争的长叹了口气:“不是,三哥,有人泄露了水麒麟一族的血脉,被这圣物察觉到了。” 文元环顾四围,诧异无比:“在,在这。” 空青摇了摇头:“就在藏宝之地中,只是离得极远,圣物也无法确定这血脉究竟在何处,但能肯定的是,绝对有水麒麟的族人在藏宝之地中,并且用自身血脉催动了法诀。”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四回 惊变 文元双眸一眯:“不妨事,他能动用一次,就能动用百次,想来他也没料到这藏宝之地中会有妖族,且带着他们一族的圣物,咱们迟早能查到他的所在。” 空青有些踟蹰,他既想知道是谁拥有水麒麟的血脉,又怕查出来的结果是他无法接受和正视的,他慢慢握紧了那枚鳞片,蔚蓝光泽从指缝间漏出来,就像握住了满天星辰。 他慢慢转过头,泄了气般的低声道:“此事再从长计议罢。” 文元也知空青的左右为难,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未必就能活,他轻轻拍了拍空青的肩头,道:“行了,藏宝之地就这么大,你若真的要查,总能查到,若有意放他一马,旁人也察觉不到,毕竟,此地与外界是完全隔绝的,连消息都无法传出去,一个淡薄的血脉,就更无法察觉到了。” 这个深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深夜,在一片杳无人迹的沙漠深处,寒星微光从漫天黄沙中漏下来,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上筛了满地斑驳的光影。 漫天黄沙下,站着十几名高大的修仙者,个个生的面容狰狞,与人族大相径庭,且半裸着上身,只在腰间围了一条半长的裙子,上头布满了黄白二色的花纹,不知是甚么动物皮毛所制,而裸露在外的皮肤则呈现出一半橙黄一半翠绿的奇异颜色。 这些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仰头望着漫天黄沙,脸上露出惊恐神色来。 不多时,漫天黄沙一阵剧烈的翻滚颤抖,极快的淡薄下来,旋即一阵狂风卷过,风吹沙粒散,露出掩盖在黄沙深处的高大身影。 那身影缓缓下落,在众人面前站定。 只见此人身形比这些人更加高大,足足高出一个头去,穿着同样的裙子,只是皮毛间缀满了拇指大的随珠,在暗夜里散发着幽幽微光,就像星辰在周身荡漾。 而他裸露出来的肌肤与寻常人族的肤色一般无二,只是其上用黄绿二色绘满了图腾。 他慢慢转过身来,那一张脸也与人族无异,但脸上嵌着的那个鹰钩鼻子颇为奇异。 他一张嘴,声音如同金属碰撞般,时而清脆时而暗哑:“咱们魔灵族在这魔灵域传承了数十万年,只为了守护鬼帝的魔宫,恭迎鬼帝复生归来,可如今外族人闯入了魔灵域,必须将他们铲除干净,否则鬼帝归来,你我都要为覆灭的魔灵域殉葬。” 众人听得皆是一凛,他们从出生以来,便知道自身所担的责任,但一代代传承下来,数十万年的安稳日子,险些令他们忘记了这责任,如今这些外族人的入侵,叫他们皆警醒起来。 众人齐齐躬身:“谨遵族长之命,我等必然拼死守护魔宫。” 原来那与人族已十分相像的男子,便是这些族人的首领,是这外界从未听说过的魔灵族的族长。 族长欣喜而满意的点点头:“好,你们回去,将各自寨子里的族人聚集起来,妇孺和孩子迁入地下,男子则召回分 (本章未完,请翻页) 散在各地的妖兽,潜入到各个魔域中,阻拦这些入侵者夺取鬼帝的遗宝,而你们则随我一起,进入魔宫和魔灵山脉中,誓死守卫魔宫。” 众人齐声呐喊起来:“守卫魔宫,守卫魔宫,守卫魔宫。” 族长抬了抬手,众人安静下来,他沉声吩咐:“好了,你们各自安排去罢,明日天明之前,你们带着各自的妖兽,随我赶往魔宫。” 夜色掩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行迹,就在进入藏宝之地的各宗派弟子沉沉入睡之时,原本隐秘在各处,伺机而动的妖兽们,像是听到了甚么命令一般,皆倾巢而出,奔向同一个地点。 位于藏宝之地的正中一处荒废的城池上空,转瞬间弥漫起一层黑色雾气。 雾气笼罩下,一座座黝黑的建筑从城中拔地而起,取代了荒废已久的残垣断壁。 这些圆形建筑没有半点棱角,皆是由硕大的黑晶石堆砌而成,清寒月华洒落上头,折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光华。 原本空无一人的街巷中,此时有无数人穿梭其间,而虚空中,有数之不尽的各种妖兽,穿过黑色雾气,落入城中。 天边微明之时,城中最为高大的圆形建筑前,熙熙攘攘站满了人,全是半裸上身,围着裙子的男子,皆仰头望着漂浮在半空中的族长,凝神静气,等着他开口。 族长扫视了一眼,双手微抬,朗声道:“外族人入侵魔灵域,魔宫岌岌可危,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魔灵族誓死效忠鬼帝。”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双膝跪地,群情激昂的高喊声声:“誓死效忠鬼帝。” 族长点了点头,将之前所做的安排,再度吩咐了一遍,随即命众人各自离开,只留下了在沙漠中出现过的十几人。 族长轻轻挥了挥手,只坚决的吐出一个“走”字,便领着这十几人,往城池后头的崇山峻岭赶去。 晨光大亮,有不知名的鸟雀落在山林间,修整了一整夜的修仙者皆醒来,围在湖泊旁净面洗漱。 这片湖泊水域极广,呈现出一抹深邃宁静的幽蓝,掬起一捧湖水,非但没有冰冷刺骨的寒意,反倒像是被日头晒透了,有一丝丝温暖。 这一行数十名男男女女,皆围在浅滩上,起初是在净面洗漱,可见此地并无危险,四围宁静,原本贪玩的性子渐渐暴露出来,洗漱渐渐的变成了戏水,众人自打进入藏宝之地便紧绷的心神松弛下来,嬉笑之声掠过湖面,传的极远。 男子们显然胆子更大一些,一个接一个的,“噗通噗通”跳入水中,尽情的游弋起来。 而女子们则有些羞怯胆小,只敢在岸边试探一二,直到男子们游了个尽兴,湿淋淋的爬上岸,回到篝火旁重新收拾起来,女子们才放心大胆的入了水。 这一湖清波荡漾格外透彻,浮在湖面上,可以一眼望穿湖底五彩缤纷的鹅卵石,憋一口气,身子沉入水中,那青翠欲滴的水草就在身 (本章未完,请翻页) 边摇曳。 “啊。”欢笑声中,猛然传来一声凄厉惨烈的尖叫声,众人循声望去,却没望见人影,只看到一缕缕鲜红的血丝从水底荡漾上来,随即弥漫开来。 众人纷纷惨叫一声,四散逃开,只见那血丝荡漾之处,湖水一阵翻滚,卷起一具白森森的骨骼,浮在湖面上,随着涟漪起伏。 “是,是七娘,是七娘。”一个清秀姑娘抖着手指着那具白骨,惊恐万分的惨叫道。 “别,别胡说,那,那都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你怎么,怎么知道是七娘。”几个相熟的姑娘脸无人色的抱成一团,连连退了几步,吓得忘记了哭泣,只会浑身哆嗦。 清秀姑娘哭的泪流满面,胆战心惊的颤巍巍道:“是七娘,我认得她手上的镯子,是,是临来时,七娘她娘给她的,说是,说是保平安的。” 晨光落在森然白骨之上,碧波荡漾间,果然见一痕浅翠色的光芒荡漾在骨腕上,成色上好,绝非凡品。 如此一来,这具白骨的身份便可确定了,众人惊呼一声,七娘想是这群女子中,修为颇高的,连她都命丧于此,其他的女子纷纷一边惨叫一边后退。 可没有人注意到,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掀起一层层灰蒙蒙的涟漪,一簇簇鱼群湖底浮了上来,围在众人身边。 这些小鱼不过寸许长,生的十分纤细,通体透明,落在饕餮老客眼中,是一种难得的美味,可一对同样寸许长的獠牙探在鱼嘴外头,昭示这鱼并不像看起来那般人畜无害,美味可口。 鱼群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湖面,将一个女子围在中间,那一对獠牙落在她的皮肉上,顿时皮开肉绽,被活生生的撕下一大块肉来。 众人目瞪口呆的望着被鱼群围住的那女子,惨叫着在湖面上翻滚沉浮,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周身皮肉便被啃了个精光,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森森白骨,在清波间荡漾,不带半点皮肉血腥。 晨起的阳光和煦温暖,温柔的洒落湖面,流淌着细细碎碎溶金光泽,那白骨沐浴在这光泽里,竟生出异样血腥的华美来。 “跑啊,还看甚么呢,快跑啊。”不知是谁从震惊失色中回过神来,凄厉的大喊了一声。 眼见四围铺满了这凶狠的鱼群,那个清秀姑娘急中生智,飞身而起,衣袂擦着湖水,往岸边飞去。 谁料刚跃出去几步远,那鱼群竟在水中略一扭动,纷纷破水而出,獠牙处一阵灰芒闪动,激射到清秀姑娘的周身,如同蛛网落在她的周身,将她缠了个严严实实。 她的飞遁之势瞬时慢了下来,不禁面露绝望之色。 耽搁了这片刻功夫,鱼群瞬时跃到她的身边,张口咬住了她的皮肉。 只在虚空中停了一个呼吸的功夫,那人以肉眼可见之速,化为一具森然白骨,半点皮肉都没留下,重重砸回湖面。 一阵涟漪皱起,激起无数浪花。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五回 程家 众人哀嚎着,惨叫着,使劲浑身解数,向岸边挣扎而去。 岸上之人显然也察觉到了变故,纷纷赶到岸边,眼见这副惨状,不禁面面相觑。 怔了片刻,岸上之人才回过神来,纷纷掐诀相救。 就在此时,两道遁光破空而出,划过湖泊上空,光华敛尽,两个长相怪异,打扮粗野之人与岸边众人对峙起来。 只见这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鼻尖儿尖利如同锥子,嘴唇咧到耳根,身上呈现出奇异的黄绿二色,手上握着一根巨大的骨杖,骨杖顶端顶着个布满眼珠的骷髅头。 而女子虽然生的同样十分丑陋,可腰肢纤细,身材极好,手边儿停着一头身长十余丈的怪鱼,通体透明,鱼身上的鱼骨血脉丝丝可见,却唯独不见鱼头。 “入侵者,都该死。”男子生硬的吐出一句话来,随即手上骨杖不断飞旋,骷髅头的眼珠里激射出无数薄薄的骨刃,刺向岸边众人。 而女子则转过身去,望了一眼湖面上所剩无几的女子,裂开大嘴喋喋一笑,轻轻抚摸着怪鱼,清脆若铜铃的声音格外好听:“宝贝儿,去罢,她们都是你的了。” 那怪鱼的断头处流淌出丝丝粘液,透明的鱼身摇摇摆摆的,“噗通”一声,沉甸甸的砸进水中,激起丈许高的水花,涟漪中带着无穷无尽的血痕,荡漾到远方。 此地顿时变成了一片血腥的炼狱,惨叫声,哀嚎声,法诀碰撞声,在血肉纷飞中此起彼伏。 落葵一行人走出城池,刚刚走到林中,便听到些许异样的动静,与苏子对视了一眼,诧异道:“苏子你听,是甚么声音。” 苏子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湖面被血色染透了,他眸光一缩:“像是有人打起来了,不知道是谁。” 落葵也跟着望了一眼,平静道:“在藏宝之地打起来的,也属正常,走罢。” 苏子笑道:“能令人打起来的,必定是宝贝,不去看看么。” 落葵目视远方,嗤的一笑:“这里宝贝多了去了,总不能都抢过来罢。”望着望着,一角翩跹旗帘儿落入眸光中,她微微一怔:“程家,遇袭的是良木山庄程家。” 苏子亦是一怔,转瞬回神,催马上前:“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落葵没有阻拦,只回首吩咐马辛等人:“你们在这等着,我与苏子过去看看。”她催马跟了上去,晨风拂动脸上的面纱,猩红的光芒顷刻间掩盖住了她的模样。 落葵的动作并不慢,可显然苏子更快一些,她催马赶到之时,苏子身边已经躺了两个半死不活,长相怪异之人,而程家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且大多都是男子,程家家主程广百则领着程川贝,恭恭敬敬的站在苏子面前,已经说了一箩筐的感谢之语。 落葵远远的冷眼望着,这二人显然是没有认出苏子来,若是自己现下过去,不知他们该是个甚么反应,那么,吓唬一番刚刚死里逃生之人,是不是不太厚道。 如此想着,她却飞快的催马上前,停到了苏子身边,翻身下马,一双冷眸没有情绪的望住对面二人。 程广百一眼就认出了落葵,受了惊吓的连退几步:“你,你,你是茯血妖女。” 此言一出,幸存的程家之人皆是微怔,急急后退了几步。 程家与茯血派的恩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想到冤家路窄,竟在此地碰上了。 落葵挑了挑唇,戏谑冷笑:“这么害怕作甚么,本尊若现下杀了你们,岂非白白浪费方才苏掌教的救命之恩。” 一听苏掌教三个字,程广百吓得踉跄不已,脸色唰的惨白无血,惊慌失措的与程川贝对视一眼,唇角嗫嚅,久久无言。 程家之人面面相觑,他们自然是听说过茯血派前任掌教苏凌泉与自家姑娘程朝颜的那段旧事的,可事情详情究竟如何,亲历者或死或失踪,唯一活下来的两人,一个是程家家主,一个是程朝颜之父,没有人敢去找骂相问,只敢在背地里暗自揣测。 苏子神情复杂的望着眼前二人,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救人,更不会去救与自己有仇的人,可当年程朝颜之死的真相,只有这二人才知道,他不得不救。 见苏子一时无言,落葵心下一沉,平静道:“苏掌教,这二人交给你了,那两个丑的,我来审罢。” 苏子微微颔首,冷冷瞥了程广百二人一眼,言语越发不善:“程家主,程副家主,本座有事,要问二位。” 程广百吓得腿肚子直打转,结结巴巴道:“不知,不知,不知苏掌教,要,要,要问何事。” 苏子将怒气和恨意敛的深沉,一丝都没有露出来,可他周身的气势却十分迫人,冷语道:“走罢,本座想问甚么,想来二位是猜的出的。” 看着程广百二人战战兢兢的跟着苏子走到远处,落葵冲着小心翼翼的程家之人冷冷一笑:“都在这看甚么,等着本尊杀你们祭旗么。” 程家众人愣了个神儿,并未听明白此话的意思。 落葵嗤的讥讽冷笑:“听不懂么,都给本尊滚远一点。” 程家众人顿时回过神来,呼啦啦做鸟兽散状。 落葵轻轻一笑,席地而坐,拿剑身拍了拍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和善笑道:“说罢,你们怎么长这么吓人。” 那俩人哼了一声,像是听不懂落葵所言一般,转过头去,不曾言语。 落葵围着二人打了个转儿,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在嘲讽二人:“哎呀,你们长的这么奇怪,走在大街上,定然是要吓死一片人的罢,这辈子,遭了不少白眼儿罢。”她俯下身,仔细看着这二人身上颜色奇异的皮肤:“按说你们这般如此惊世骇俗的长相,若是行走江湖,定然也会是个有名有姓的,可为何,本尊从未听说过呢。” 那俩人显然是听得懂落葵的话的,只是抵死不肯开口罢了。 落葵不急不闹,凑近了二人,慢悠悠道:“不想说啊,那本尊猜猜罢,你们呢,根本不是人族之人,而是原本便生活在这片藏宝之地的,本尊想,此地有鬼帝夜合的魔宫在,你们,大约是守护这魔宫的族群罢。” 那俩人神情微变,男子梗着脖颈,硬生生干巴巴道:“擅闯魔灵域者,都该死。” 落葵微微挑眉,了然笑道:“哦,这里叫魔灵域啊,那么,我们再说说,你们打算作甚么。” 男子撇过头去,不肯再多说半个字了。 落葵撇嘴,看来这样问是问不出甚么了,这些长相怪异之人一看就是出自魔族,魔族素来皮糙肉厚最是抗揍,严刑拷打逼问对他们向来没用,那么就唯有试一试哄骗诱供了。 她思忖片刻,自身与魔族有关之物,唯有那朵幽冥圣花了,她秀眉微挑,神情不变,双眸间闪过一丝微弱红芒,眉心处泛起涟漪,极快凝聚出一豆血红,一朵娇弱滴血的花破肤而出,在她的指尖飞旋,血光悠悠荡荡。 那花迎风见长,滴溜溜打了个转儿,伞状花盏缓缓绽开,红芒似鲜血流淌。 这花方一现世,此地的血腥气便浓厚粘稠起来。 那俩人乍见此花,神情大变,齐齐喊道:“圣花,幽冥圣花,你,你究竟是何人,怎会有,有魔界至宝。” 落葵秀眉微挑,嘁了一声:“魔界圣宝,本尊有魔界圣宝,当然出身魔界了,只是本尊的身份,你们两个小喽啰,怕是不配知道的。” 那俩人再如何不明事由,也听明白了落葵此言,幽冥圣花乃是魔界至宝,数万年也难寻一朵,数万年也难以祭炼而成,她手上这朵,显然已经祭炼大成了,这份功夫,并非一般魔族之人能够做到的,二人对落葵的身份再无存疑,忙利落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翻身跪下:“小人等叩见尊者,尊者问话,小人必定实言相告,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落葵暗道,原来这幽冥圣花不止能打架,还能唬人,这妙用,着实合她的心意,她轻咳了一声,笑容愈发的和善轻柔:“二位太客气了,本尊想知道,你们是哪一族之人,族人有多少,要如何对付这些入侵者,鬼帝夜合的魔宫具体在何处,禁制如何守卫如何,此地的危险之处和妖兽都是如何分布的,你二人可有此地的详尽地图,也可给本尊一份。” 话毕,她长长吁了口气,这一口气说出许多话,也不知这二人记不记得住这么多。 二人对视一眼,毫不迟疑的将所知道的事尽数缓缓道出,最后张口一吐,吐出一枚黑漆漆的石头,望之平平无奇:“尊者,小人等出身魔灵族,世代居于魔灵域,族人数万,这是魔灵域的地图,里头标注了藏有鬼帝遗宝的魔域分布,还有魔宫的位置,只是小人在族中地位不高,魔宫的守卫禁制,还有其他隐秘之事,小人也不得而知了。” 第四百二十六回 魔灵族 落葵微微颔首,含笑道:“那么,你们族中是如何划分地位的。” 男子道:“魔灵族族长之下,有二长老四护法八执事,每名执事掌管固定数量的魔域,每个魔域中则设有一名域主,两名寨主,族人若干,族人数量随魔域面积大小而变动。” 落葵含笑:“那么,你二人是哪个魔域的。” 男子道:“小人二人是云雾之城的。” 落葵慢慢走着,绕到二人身后,轻柔道:“大家都出身魔族,血脉相连,本尊这就放你们离开,只是,你们日后行事要格外小心,若碰上旁的入侵者,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二人忙不迭的连连道谢。 落葵低低一笑,却出其不意的掐了个诀,两道猩红剑芒绕着二人打了个转儿。 二人连惊呼之声都未能发出,便被犀利的切成无数块碎肉。 “我也是没法子,放了你们,你们迟早会发现,我是个假的魔族。”落葵拍了拍手,靠着马匹迎风而立,等着苏子归来。 不多时,苏子带着一身血腥气回来,血在苍青色长袍上染出一枝潦草花枝,晨光里的他满身寂寥,不知最终问出了甚么样的惨痛真相,他的步履有些虚浮踉跄,慢慢走到落葵身边,巡弋了一眼四围,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走罢。” 落葵抿了抿唇,并不多问甚么,若苏子想说,无须她问,他自会说个清楚,现下这样,必然是他还没想明白,便点了点头:“走,有些事情,还真是出乎你我的意料,得好好商量一番。” 苏子这才留意到,方才那两个长相怪异之人都没了踪影,只在地上留下两滩碎肉,血溅在碧草间,红的愈发鲜艳,绿的则恍若凝萃。 他点了点头,了然道:“都问出来了。” 落葵得意的扬了扬眉梢,笑意从眸底露出来,双眸极亮:“那是自然。” 苏子轻嗤道:“你若修行不成,去廷尉府专职逼供,也是一把好手。” 落葵嘁了一声,低低笑个不停,翻身上马,回首望向在林间探头探脑的程家之人,却唯独少了程广百的身影,不觉微怔:“那他们,怎么办。” 苏子郁结的催马前行:“不怎么办,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落葵垂眸一笑,与苏子并肩而行,招呼了马辛等人一声:“苏子,先找一处稳妥无人之地,方才我问了些事情出来,咱们要尽早安排,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苏子环顾四围,辨别了下所在的位置,半晌,才低声道:“前头走上两个时辰,是个村落,地形隐蔽,适合布阵。” 落葵点了点头,催马喝道:“快马加鞭,启程罢。” 日头渐渐灼热起来,影影绰绰在山间腾转挪移,此山山势险峻,处处可见外界见不到的奇花异木,怪石嶙峋。 这一行人默然无声的走得急快,身下的马匹敛做一团明紫色的火苗,飞快的在山间穿梭,带起呼啸的风声,久久回旋。 赶到苏子所说的那处村落时,落葵勒马而立,回首道:“马辛,川穹,你二人先进去探路。” 二人齐声称喏,转瞬下马跃入村中,旋即村内腾起一阵狂风,落叶枯枝悉数被卷上虚空。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二人齐齐出来,躬身道:“主子,这村子里没有人,都清干净了。” 落葵点了点头,留下几名弟子在村外布阵巡视,她和苏子则带着马辛川穹卫茅川军四人进村,选了处隐秘的屋舍。 这院子塌了半边院墙,荒草足足长了比墙头还高,脆生生的草尖儿探到墙外,在风中摇摆。 推开屋门,一股子潮湿的霉气冲了出来,这股气息在屋内锁闭了不知多少年,才酝酿的如此醇厚,熏得众人使劲儿捂住口鼻,踉跄着退出老远。 马辛忙燃了沉香,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捧着香炉,开门开窗,在屋内仔仔细细的熏下来,每个角落都没放过。 这屋里帐幔早已化作灰飞,不复存在了,只留下几根摇摇欲坠的木架子。 但靠墙垒的黄土炕倒保存完整,炕上铺着一领竹席,伸手一拎,那竹席顿时碎的捡都捡不起来了,马辛叹了口气,只好将碎成八瓣儿的破席子尽数扫到地上,回首道:“主子,只能将就了。” 落葵挑了挑眉,靠在了门边儿,马辛那句“小心”还没说出口,只听得“哐当”一声,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半扇门,被她这么一靠,砸在了地上,也碎了。 落葵踉跄了一下,幸而她反应迅捷,死死扣着门边儿,才没坐到地上,只是吓了一跳,一边回头看着,一边拍着心口道:“不是我,我没有,不关我的事。” 苏子蹲在不远处的一堆碎石上,灰突突的日光从歪脖子老树上投下来,院落中微微亮,他口中叼着一截蒿草,眯着双眸,懒洋洋道:“你该少吃些了,门都被你压烂了。”他眸光一瞬,奚落道:“别扣着了,再扣,门框都让你扒下来了。” 落葵恶狠狠的剜了苏子一眼,哼了一声。 一切收拾停当,落葵吹干净桌案上浮尘,取出那块黝黑的石头搁在桌案上:“方才我与苏子抓到两名异族人,问出了一些咱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后续的谋划,要调整一二了。” 落葵沉下心神,灵台上那朵幽冥圣花轻轻摇曳,她眉心紧蹙,从花中逼出一抹血光,落入黝黑石头上。 在这藏宝之地中,要想催动魔界之物,只能用魔族功法,落葵身上与魔族功法相关的,唯有这朵幽冥圣花了,方才她审完那二人,检验其所言真假之时,便是用的这个法子,催动了地图的显现。 血光在黝黑石头上打了个转儿,飞快的没了进去。 那石头嗡鸣一声,黑芒在上头闪动了几下,一蓬蓬黑雾席卷而出,黑雾慢慢凝聚,一座座山川,一条条河流,有无数人走动的城池村寨,布满妖兽的沙漠戈壁,飞快的显现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只隐约觉得这地图看着眼熟,像是他们手中的那副藏宝之地的地图,但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像。 落葵轻咳了一声,道:“方才抓住的那两个人,乃是这藏宝之地中世代相传的族群,魔灵族,族人足足有数万之多,而此地也不叫藏宝之地,而叫魔灵域,乃是上古时期,鬼帝夜合所建,后因大战被撕裂,形成了一片独立的区域。” 众人闻言,皆是错愕不已,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藏宝之地中,竟藏了这么多魔族之人,单单只有妖兽也就罢了,还有这么多魔族,不查之下,还真有可能着了道,人死神灭。 落葵继续道:“这地图中的绿色区域,便是藏有鬼帝遗宝的魔域,也就是魔灵族的所居之处,而那一处红色区域,”她伸手指向地图中不停闪动的猩红所在:“那里就是魔宫,我们此行的目的,是魔宫,所以剩下的路程,要避开魔灵族所居之处,等取到了魔宫中的宝物后,再慢慢搜寻魔域中的遗宝。” 众人点了点头,静心听落葵继续往下说。 落葵凝神道:“黄色区域有大量妖兽分布,但昨夜魔灵族族长察觉到了入侵者的存在,已经聚集族人召集妖兽,一部分人守护魔域,他则亲自带着长老护法执事等人退守魔宫。” 苏子蹙眉道:“你可问出来这些人的修为如何了。” 落葵点头道:“族长带走的这些人,修为都不低,个个都有神君修为,不容小觑,而守护魔域的那些人,则不过是仙君,道君修为,谨慎些便是了。” 苏子点了点头:“麻烦的是魔宫,聚集了如此多的神君,又有厉害的禁止阵法可依仗,着实是易守难攻。” 落葵眸光闪动,在地图上巡弋片刻:“黄色区域的寻常妖兽,尽数被魔灵族人带走,带到魔域中去了,而修为大成的厉害妖兽,并不受魔灵族的驱使,故而还盘踞在原地,只要我们不去招惹它们,便不会有大碍,反倒是可以利用这些妖兽谋事。” 苏子微怔,蓦然想起在浔阳城中,落葵炼制的那许多假的阵法图。 落葵诡谲一笑:“苏子,你将地图铭刻几份,隐去魔宫的具体位置,并将黄色区域加以伪装,再附一份阵法残图进去,交给藏身在其他宗派的弟子,若遇到同样的异族人,便将此物放在他们身上。” 苏子揣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模样,连连点头:“好,我马上就办。” 落葵望着马辛,两指微曲,敲了敲桌案:“传信给其他几队跟踪各宗派的弟子,不必再跟了,命他们日夜兼程,三日内赶到这里。” 马辛应声称喏,急急传信去了。 这厢,苏子一边凝神静气的铭刻地图,一边头也不抬思量道:“耽搁了这三日,咱们只怕会比其他宗派到的要晚些了。” 落葵伸手摘下面纱,揉了揉脸庞,不以为意的笑道:“就是要让他们先到,好探探路。” 第四百二十七回 鸟兽散 苏子手上不停,垂首笑道:“也是,各宗派虽走的路线不同,可大半都是冲着魔宫去的,若咱们去的早了,岂不是替他们做了嫁衣裳。” 落葵拍了拍手,望着川穹等人,吩咐道:“这三日,咱们就暂且在这里休息,等弟子们过来,再安排后面的事,好了,你们先下去收拾罢。” 川穹等人应声称喏,缓缓退了下去。 落葵这一行人常年在外奔波,打扫废墟这种事情是做熟了的,马辛等人手脚利落,很快收拾出几间屋舍,布好了一个简单的阵法,也安排了巡视之人,更料理了一餐迟来的午饭,送到房中。 苏子也铭刻好了地图,他用的是与那块黝黑石头十分近似的留影石,且并非寻常法力便能催动,必须引来魔气方能催动,一切都为了以假乱真四个字。 他瞧了瞧手边那十几块留影石,戏谑轻笑:“这下足以骗过他们了罢。” 落葵夹了一筷子凉冰冰的什锦酱菜,点头笑道:“反正是够唬人的,在这藏宝之地中,不对,是魔灵域中,甚么奇异之事都能发生,面对至宝,没有几个人能静下心来仔细思量的。” 苏子呼呼啦啦喝了几碗热水,出了一身热汗,头上腾起淡淡的白雾,就像顷刻间便要羽化成仙一般,他长袖轻挥,拂过留影石,那十几块石头转瞬都没了踪影,他举步向外走去,朗声笑道:“我这就下套去,你就在这静候佳音。” 落葵冲着苏子扬眉轻笑,竖起三根手指:“三天哦,三天之内,你若是回不来,就算你输了,你就想想输给我点甚么罢。” 苏子头也不回的嘁了一声,身影几个闪动,极快的消失不见了。 这魔灵域中看起来风平浪静,各宗派皆按部就班的向着此行的目的地赶去,虽然中途遇到小的坎坷争斗,但并未伤筋动骨。 可每到夜色降临,这魔灵域中便暗潮涌动,一只只羽鸦藏在高高的树冠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嘶哑叫着,搅得人心动荡,浮躁不安。 良木山庄程家经了那魔灵族的重创,只剩下了程川贝和七八个弟子,至于程广百,在跟着苏子去往隐蔽之处问过话后,便再未出现过了。 堂堂一代程家家主,就这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凭空消失了,且幸免于难的程家之人,皆极有默契的三缄其口,绝口不提曾见过茯血派这件事,就好像程广百也是折在了魔灵族手中一般。 这一行人狼狈不堪的赶到距离藏宝之地入口不远之处,这一路疾行,直到夜幕降临时,才松下一口气,寻了个隐秘的山坳,暂且休息。 有个身形瘦高,脸颊深陷的男子走到程川贝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副家主,现下,咱们怎么办。” 程川贝愣了个神儿,他对几个时辰前发生之事仍心有余悸,虽未曾亲眼见到苏子对程广百下手,但见他料理那异族人的狠辣手段,还有对上程广百时的恨意凛然,就知道程广百凶多吉少,毕竟当初是程广百害的程朝颜身死,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也恨毒了这个始作俑者,害得他妻离子散,可他无力反抗,只能委曲求全,如今程广百没了,他也有如释重负的痛快。 他略一沉凝,心灰意冷的慢慢道:“如今咱们良木山庄遭了重创,只剩下你们这些弟子,即便取来宝物,怕也是没命消受,不若咱们就在此地等着藏宝之地出口开启,平安离去,只要留的性命在,他日还有东山再起之机。” 瘦高男子回望了一眼或坐或立,神情恹恹的弟子,迟疑道:“就这样空手而归,怕弟子心生怨怼,副家主三思啊。” 程川贝也知道这些弟子们都将此行当做了提升修为的捷径,也都费了不少心思,做了许多准备,若真的就此空手而归,只怕良木山庄真的要一蹶不振了,他沉思片刻,挥了挥手:“去把弟子们都叫过来,我有话说。” 不多时,弟子们聚拢在程川贝身旁,诧异相望。 程川贝清了清喉咙,平静道:“家主蒙难,死于妖兽之手,而我也身受重伤,自身难保,你们若有想取宝的,可自行离去,若不想,可与我一同留在此地,等待出口开启。” 弟子们神情沮丧而复杂的面面相觑,切切低语半晌。 终于,有个矮胖男子越众而出,冲着程川贝行了一礼:“副家主,弟子想要独自寻宝。” 程川贝掠了男子一眼,慢慢点头,简略一语:“去罢。” 矮胖男子再度行了一礼,道了个谢,飞身而走。 有了第一个离开的,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七八名弟子陆陆续续的都离开了,只留下了那个瘦高个。 程川贝望住瘦高男子,平静道:“尔雅,你怎么不走。” 程尔雅平静道:“弟子不在乎宝物,既然副家主重伤,弟子理应随侍左右。” 程川贝扯动面皮儿,像是动容一笑,满脸苦涩:“你的前途最要紧,我的身子还撑得住,不妨事。” 程尔雅淡然道:“弟子知道弟子的修为,莫说没那个本事取宝,就算是取来了,也只怕是怀璧其罪,弟子觉得,还是性命最要紧。” 程川贝轻轻咳了几声,凝眸望着这个平日里并不算出色的弟子,微微颔首,倒也是个明白人。 夜色深沉中,苏子离开的当日,便有第一批弟子赶到了村落中,向落葵详说了这一路的状况,便各自退下休息。 落葵凑近了一盏昏暗的油灯,捧着的棋谱,两指捏着棋子,像是在郑重其事的落子,可心绪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她想着,若是将此事告知江蓠,助天一宗躲过一难,会不会从此两派化干戈为玉帛,这念头只在心中打了个转,她便轻轻摇头,笑自己天真的厉害。 就在此时,马辛提了热水进屋,凝神道:“主子,夜深了,早些歇着罢。” 落葵望了一眼院落,这里天高星亮,云翳淡薄,星辰寒芒半点不拉的洒落此间,在地上流转,令人眼花缭乱,她掩口打了个哈欠,噗通一声砸到床榻上,迷蒙道:“是该睡了,这几日让弟子们好好修整,接下来全是生死硬仗,大意不得。” 马辛心下一凛,躬身道:“喏。” 刚打了个盹儿,马辛的腰间蓦然传来一声嗡鸣,他伸手一拍,一枚圆形令牌激射而出。 只见令牌上泛起淡蓝色的水纹,一浪盖过一浪,渐成波涛汹涌之势。 马辛沉声道:“主子,有人闯进来了,属下去看看。” 落葵被那嗡鸣声吓得坐了起来,犹自迷蒙间,马辛便已经出去了,她略一沉凝,醒了醒神儿,便又躺了回去。 留在此地的弟子修为自不必说,而布下的阵法更是不容小觑,这么个冷僻荒废的村落,没有人会巴巴的前来闯阵,只怕还是误闯居多一些。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落葵刚刚入睡,马辛便已匆匆赶来,压低了声音躬身道:“主子,是无为派的三位弟子,被虎阴世家所追,误闯此地。” “虎阴世家。”落葵再度惊醒过来,揉着眉心,已有些不耐烦了:“妖族白虎的人族后裔,难怪无为派的三位弟子逃得这般快了,能逃出来,还真是难为她们了。” 马辛点头道:“可不是么,只是这虎阴世家常年闭世不出,此番竟也来了魔灵域,看来也是图谋鬼帝的魔宫了。” 落葵低低一叹:“相传鬼帝夜合的魔宫里,藏了数之不尽的宝物,是个人都觊觎。” 马辛戏谑轻笑:“主子也觊觎么。” 落葵挑眉,坦然却又迷蒙低语,有些昏昏欲睡了:“我也是个人,当然也贪心,只是我贪的多少有那么些许底线罢了。” 马辛笑的既狭促又灿烂,连连点头:“对对对,主子抢东西是有底线的,除了坑蒙拐骗,别的招数都看不上。” 落葵撇了撇嘴,嘁了一声:“去把无为派的三个弟子安置了,叫她们莫要随意走动。” 马辛躬身道:“那,要让她们知道咱们的身份么。” 落葵摇头:“不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明就让她们走罢。” 马辛应声称喏,正欲离去,落葵却急急叫住他,迟疑问道:“那三名弟子,你可认得,都是谁。” “属下认得。”马辛点头道:“为首的是无为派大弟子藿香,随行的是三弟子枝香,还有个新收不久的小姑娘,叫幽幽的。” “方至晚没在么。”落葵双眸微眯,觑着屋顶上布满蛛网的木梁。 马辛摇头,笑的几分别有意味:“没有,有弟子传来消息,一入这魔灵域,无为派便被妖兽冲散了,方至晚被即墨清浅救下了,这三人怕也是那时候走失的。” 落葵心神一晃,即墨清浅和方至晚,罢了,推己及人,她也不该多说甚么,遂点了点头:“你去安置她们三人罢,旁的不必多说。” 马辛闻言,转身匆匆离去。 第四百二十八回 另有打算 魔灵域中比外界冷了许多,少了铺的盖的,落葵越睡越冷,睡得不甚安稳,直到夜色氤氲的深沉,四围死寂一般,她才囫囵睡着。 寂静的村落外,蓦然乍起一声女子的娇叱,将落葵吓得一个激灵,按住突突直跳的心口,疾步跑到院落中喊道:“谁啊这是,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马辛,马辛。” 没叫出马辛,只叫出了川穹,他急匆匆的出来应道:“主子别急,刚有动静时,马辛就出去了,主子回去躺着罢,不会有事的。” 这么一吓,落葵睡意全无,回去躺下也躺不安生,她叹了口气,坐在篝火堆旁,拿着木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挑的火星迸裂,噼啪作响。 不过片刻功夫,马辛回转,满腹狐疑道:“真是奇了怪了,这一趟一趟的,怎么就绕不开无为派了呢,主子,是无为派的方至晚,说咱们抓了藿香三人,问咱们要人呢,属下把她送去藿香三人那了,让她们慢慢掰扯去。” 火光映照在落葵脸上,暖暖的,她还是困得厉害,掩口打了个哈欠:“她们掰扯不掰扯的,我不管,我就想问问,无为派还会不会有人再来了,我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了。” 马辛忙一脸严肃,郑重其事道:“能,能能,下回无为派再来,属下就拿臭袜子塞住她们的嘴。” 落葵撂下木棍,无精打采的进了门,抬脚踢了下只剩半扇儿破门:“明儿不用叫我起来吃饭,我要睡到天荒地老。” 没有人再打上门来要人吵闹,落葵睡得极好,似乎还做了个美梦,醒来时天已大亮,院中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些犹有余温的黑灰,不知名的鸟雀落在窗沿儿,清脆的鸣叫。 落葵睡得有些懵,拥着长衫,怔怔望着灰蒙蒙的日头。 马辛端着个粗瓷阔口大海碗,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见落葵睡眼惺忪的模样,笑吟吟道:“哎呦主子哟,你可算是醒了,属下这过来过去一趟一趟的,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属下还以为你没气儿了呢。” 落葵嘁了一声,瞥了桌案一眼,轻轻抽了抽鼻尖儿:“甚么,这么香。” 马辛拿着竹筷,在碗里挑出一筷子细白面条,笑道:“热汤面,主子饿了罢,快起来洗漱吃饭。” 落葵大奇,马辛素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懒汉,宁可饿的喝凉水,也不肯热个馒头果腹,真难为他还能长成如今这般微胖身材:“热汤面,你煮的,你哪来的面。” 马辛摇头轻笑:“属下才不做这费事功夫呢,这是方至晚做的,主子,也不知她们无为派是太讲究了呢,还是太穷了呢,她们竟还背了米面菜肉和碗筷进来,也不嫌沉得慌。” 用凉津津的清水洗漱,落葵打了个激灵,原本有些发蒙的头转瞬就清明过来,她在马辛身上抹干净手上的水,转眸望住那一碗热汤面。 这碗面像是阳春面的做法,细白的面条利利爽爽的盘在碗中,淡淡酱色的汤水清澈见底,大大小小的金色油花在汤水中沉浮,翠绿的碎葱花点缀其间,萦绕着醇鲜的清香。 落葵眨了眨眼,想起方至晚这个人,就如同这碗面,透着那么些许的矜持和孤芳,却又热腾腾的贴心和暖人。 她知道这碗面马辛一定查验过了,才会端到自己面前,一碗面而已,还能吃出甚么一碗面的血案么,她便没多问甚么,拿起竹筷,三口两口便吃了个干净,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掩口打了个嗝:“还有么。” 马辛看了看落葵唇边的油花,又望了望干净的碗底儿,把碗小心翼翼的抱在怀中,一本正经道:“主子吃点面就得了,这碗是人家无为派的,主子若是连碗都吃了,咱们还得赔钱。” 落葵轻嗤一声,在这种风餐露宿的地方,饥肠辘辘时有口热乎饭吃,还真是让人心圆意满的一桩事,她暗自盘算着,下回出门,定也要带足了米面肉菜,锅碗瓢盆,对,都让马辛背着,谁让他胖呢,她捏着帕子擦了擦嘴,道:“不是说天亮就让她们走的么。” 马辛狐疑:“是,属下就是这么跟她们说的,可那方至晚却一定要见主子,说是要当面致谢。” 落葵轻笑:“你去告诉她们,我并非有意搭救她们,与她们没甚么交情,致谢就不必了。”她从佩囊里掏出一两银子,轻轻放在桌案上:“这是面钱,给她们罢。” 马辛应声称喏,急急出门,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把银子放回了桌案,仍是那句:“方至晚执意要见主子,说是不见,她就不走了。” 落葵微怔,这方至晚竟还有做几分无赖的潜质,不知是不是与即墨清浅来往多了,近墨者黑的缘故,她既有此言,看来已知道这村中众人的来历了,只是不知是谁告诉她的。 落葵自问除了在浔阳城中救下过方至晚外,便再未与她打过交道,那么她为何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兴致呢。 “那就请罢。”落葵不禁对方至晚也生了兴致,取过猩红面纱,别在发髻中,见一面就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 不多时,二人缓步过来,马辛识趣的守在门口,并未进屋,而方至晚娉婷走到近前行礼:“晚辈见过大长老。” 若按年岁算,落葵比方至晚要小上几岁,可江湖事又不能全然按年岁算,说到底还是按拳头算,落葵凶名在外,方至晚自问不是对手,又得落葵几次援手,这晚辈二字,她说的心甘情愿。 落葵抬了抬手,请方至晚坐下,冷眸微眯,没有甚么笑意的平静道:“方姑娘是如何知道本尊在这里的。” 方至晚的声音清脆,娓娓道来:“一入这藏宝之地,无为派便被妖兽攻击,师姐妹们都被冲散了,幸而晚辈为即墨前辈所救,才免遭毒手,昨夜,晚辈收到了藿香师姐的求救符箓,与即墨前辈一同,循着标记找到此地,即墨前辈另有要事,便先行离开了,让晚辈自行进来寻找藿香师姐,他还说,大长老既然在此地布下了阵法,定然不会很快离开,他让晚辈在这里多待几日,三日后,他回来接晚辈和师姐。”她微微一顿,脸上有些微红:“即墨前辈说,他与大长老打过多次交道,认得大长老布下的阵法。” 落葵哽了一哽,这个即墨清浅,甚么认得我布下的阵法,分明是他身上的传信法器察觉到了自己的所在,还在这信口胡诌,他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出去涉险,把这里当做藏宝贝的金屋么。 落葵半晌不语,只慢慢啜了口茶。 方至晚唯恐落葵拒绝,又急切道:“大长老,晚辈带了不少米面肉菜进来,足够吃上许多日,晚辈也会做许多饭菜,尽可以做给大长老尝尝。” 落葵顿觉那一碗面吃的有点顶着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还真合了那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挥了挥手,打断了方至晚的话头:“既如此,方姑娘就在这里住三日罢,不过切莫乱走,触动了禁制,本尊来不及救你。” 站在门口的马辛踉跄了一下,原本已做好撵人打算的他,目瞪口呆的望着落葵,只见光影中的她一派淡然模样,话说的十分得心应手,他暗叹着摇了摇头,只一碗面就将你笼络了去,你的底线呢脸面呢,都不翼而飞了么。 听得落葵此话,方至晚眉眼一弯,喜从心来,没料到即墨清浅对此人果真十分了解,出的主意着实管用,薄薄的酸涩从心里漫出来,她无知无觉的怔了一怔,并不知这酸涩从何而来,只以为是这些日子奔波,太累了些。 得了落葵的首肯,方至晚便住的更加心安理得些,她将带来的米面肉菜尽数搬了过来,又接过马辛打来的山鸡,小心料理。 杀鸡放血,过热水拔毛,方至晚手上极为利落,那鸡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一声,就丧命在了她的剑下,血沿着刃口流淌下来,从剑尖儿滴落到地上。 落葵靠着门边儿望着,暗笑了一声,这方至晚若是修为不成,日后做个厨子,也是极有前途的,她转念又想,这样宜室宜家,心灵手巧的貌美姑娘,若没有身负那么多家仇,没有在江湖中挣扎,若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想来一定会比现下幸福许多。 这山鸡很嫩,方至晚没有将其烤了了事,反倒剔了鸡胸脯上的肉,去掉油腻腻的鸡皮,放在滚水里滚了几遭,撕成鸡丝,又切了姜丝葱段,煮了一锅浓香粘稠,气味清香的鸡丝粳米粥。 而诸如鸡腿鸡翅之类的,便穿了枝子,撒了盐巴和安息茴香,架在篝火上炙烤,那香气混合着浓浓的油腥,极具穿透力,在院落上空飘荡,传的极远。 剔干净了肉的鸡骨架,方至晚也没有丢弃,煮了一锅清澈见底的鸡汤,揪了一小盆蝴蝶状的面片儿下到鸡汤中,撕了几片绿莹莹的菜叶子扑再汤水上,又撒了些许胡椒,果然沁香满院。 第四百二十九回 玲珑骰子 这些吃食在外界,是最寻常不过的了,可在这陌生的魔灵域中,却足以称得上是难得的人间美味了。 用饭的时候,落葵摘下了面纱,方至晚定定望着她那张脸,与在浔阳城中所见又有了几分不同,却不知是不是她的真容。 落葵察觉到了方至晚的眸光,抬头冲着她微微一笑:“方姑娘是在想,本尊这张脸,是真容还是易容罢。” 方至晚垂下头,清丽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神情:“晚辈不敢。” 落葵恍若无事的笑道:“见过本尊真容的,几乎都死了。” 方至晚手上一抖,筷子险些掉在地上,她忙紧紧捏住,勉强掩饰住仓皇而紧张的神情:“晚辈,晚辈无意窥视大长老的秘密。” 落葵见方至晚紧张的几乎要拿不住筷子了,便不再逗她,边吃边笑着夸赞:“你这手艺不错。” 这一声夸奖有了几分烟火气,方至晚大着胆子仔细端详起落葵,眼前这张脸是不是真容尚未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张脸绝非传言那般艳冶,甚至算不上貌美,反倒英气多于柔美。 她挑了挑眉,容貌可以易容,可气韵却是难改,眼前之人虽然一袭浓艳红裳,可通身气韵却冷清寡淡至极,方才一笑又如孩童般天真娇嫩,两种气韵融于一人之人,却不觉矛盾怪异,也是一桩奇事。 被一个貌美姑娘一瞬不瞬的望了半晌,落葵也觉得有些不自在,笑眉笑眼的望着方至晚:“方姑娘瞧甚么呢。” 方至晚陡然回了神,尴尬的笑了笑:“没,没甚么。” 落葵坦然一笑:“方姑娘想是听闻过有关本尊的传言,甚么艳冶,甚么狠毒,甚么杀人不见血,吃人不放盐。”她偏着头扑哧一笑,瞧着有几分娇憨和轻讽:“不放盐的人肉有甚么可吃的,多恶心。” 方至晚亦是笑了起来,也觉得那纷纷扬扬的传言太过夸大其词,十之**不足为信,至少她见到的这两回,便与传言相去甚远,她渐渐没有起初的那般紧张不适,心神也放松下来,不禁点头笑道:“晚辈也觉得,传言不可轻信。” 落葵眼波流转,笑若生花:“方姑娘倒不怕本尊。” 方至晚的身子微微前倾,神情敛的赤诚:“旁人如何想那是旁人的事,大长老从未伤害过晚辈,且两次出手搭救晚辈,晚辈以为,大长老绝非嗜杀之人,传闻多有夸大其词,甚至有误会和栽赃也未可知。只是,晚辈想不通,大长老为何从不解释辩白,任由旁人往身上泼污水。” 落葵饮了一口汤,风轻云淡的挑了挑唇:“本尊行事素来随心,自己痛快了就好,旁人痛不痛快,与我何干。”她眉宇间蕴着疏阔笑意:“常与同好争高下,不与傻瓜论短长,有与他们掰扯的功夫,本尊早睡了一觉了。” 前头那几句听来还有几分正经,可后面这一句却实打实是句笑谈,方至晚扑哧笑出了声,她凝眸相望,想起有人曾说过,这世间最大的悲哀,不是坏人的喧嚣,而是好人的沉默。 她只觉心有隐痛,却又不知痛从何来,眼前之人杀人如麻,实在当不得好人二字,可,她还是脱口而出,一字一句说的郑重其事:“大长老,是好人。” “好人。”落葵陡然笑了起来,自己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词儿了,或者说,方至晚是头一个说自己是好人的,她笑的几乎沁出泪来:“好人,连本尊都不信自己是个好人,方姑娘可真敢说,方姑娘可知,你这句好人说出去,莫说旁人不信,搞不好还会给自己招灾。” 方至晚明白落葵的意思,点了点头:“晚辈明白。”她微微侧目,眼见桌案上草草画了一幅纵横棋盘,两边搁了两钵棋子,笑道:“大长老也喜好对弈。” 落葵开怀一笑:“打发时间罢了,方姑娘喜欢么。” 方至晚抿唇道:“无为派人少冷清,无聊之时也会消遣一二。” 落葵打了个饱隔儿,看着面前风卷残云一片,这可真是太长时间没吃上一口热乎的,这回一次吃个够了,只怕如今自己张开嘴,就能看见晚饭吃了甚么。 她疾步走到床边儿,从包袱里拿了个骰盅出来,在方至晚眼前轻轻晃了两下:“我还是更喜欢这个。” 骰盅里传来清脆的响声,方至晚打开一瞧,里头卧着两枚晶莹剔透的骰子,通体为犀角打磨,泛着微黄,六个面上嵌了不同数量的珊瑚珠,其中“一”字那面上,那枚珊瑚珠拇指大小,圆润鲜红,显然绝非凡品。她爱不释手的把玩了几下:“这骰子做的这样精致,都不舍得使大力气晃了,唯恐晃碎了它。” 落葵转瞬莞尔:“这骰子做了就是叫人玩乐的,哪有不敢晃的。” 方至晚轻轻晃了两下,骰盅里传来的轻响勾的她心痒难耐,探求的望着落葵挑了挑眉稍。 落葵亦是挑眉笑道:“方姑娘先请。” 颦眉山上的日子颇为枯燥乏味,掌门郁金严肃苛刻到不近人情,众师姐师妹们勤于修炼,甚少生出玩乐之心,方至晚也不外如是,即便是松懈下来,也顶多是临临帖,作作画,从未试过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市井玩意儿。 见方至晚有些迟疑,落葵偏着头轻轻一笑,抄过酒壶痛饮了一口。 只这一口,酒香便肆意流淌开来,方至晚眸光灼灼相望,她也是好酒之人,自然想喝,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她与落葵,不熟。 无为派中的师姐妹们虽然相处融洽,却甚少交心,这饮酒也素来是对月独酌,方至晚望着落葵,莫名生出个怪异的想法来,这酒与人对饮,当比独酌要醉的慢些罢。 落葵挑了挑眉,晃着酒壶笑问:“方姑娘酒量如何。”见方至晚笑而不语,她了然的又拿过一壶酒,推到方至晚的面前:“这是流香,拿酒壶喝才有意趣。” 方至晚笑着灌了一口,只觉这酒清气迎人,入口若一湖春水,不禁连连点头:“果然是好酒。” 二人相视一笑,方至晚又灌了一口酒,对饮的酒香果然比独酌更浓郁些,她握住骰盅,轻快的晃动起来。 两个人就这般一口酒,一盅骰子,玩的热火朝天,玩到兴起,一人单脚踩在椅上,一人则整个人蹲在了椅中。 马辛带着即墨清浅走进屋中时,正望见两个人脸上贴满了长长的碎纸条,撩起裙摆,发髻松散,毫不顾忌形象的踩着蹲着的模样。 二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有外人进来,手中提溜着个酒壶,看着骰盅里滴溜溜打转的骰子,一个激动的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六,六,六。”,而另一个则握着拳头,瞪大了眼眸:“一,一,一,一。” 满屋子的酒气熏得马辛一个踉跄,颇为尴尬的回望了即墨清浅一眼,忙响亮的咳嗽了几下,大声道:“主子,即墨前辈来了。” 听得此话,落葵尚且能镇定自若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可方至晚却吓得一个踉跄,从椅子上跌了下来,被人一把扶住臂膀,她透过满脸碎纸条的缝隙望出去,只见似水月色在即墨清浅身上流淌,他整个人愈发温软,一手扶着她,一手背负在身后,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方至晚满脸通红,不知是酒喝多了上头,还是有些窘迫羞涩,忙挣脱出来,手忙脚乱的撕扯掉脸上的碎纸条,又拂了拂衣褶,才忍着尴尬窘迫,带着微醺的气息,行了一礼:“见过即墨前辈。” 即墨清浅点了点头,像是并未在意她方才的模样,只对着落葵忍笑道:“大长老好兴致啊。” 落葵晃了晃骰盅,双眸微眯,笑道:“即墨首座不来一局。” 即墨清浅笑道:“不了,我给大长老带了个人来。”话音未落,他侧开一步,一个男子从暗影里走出来,冲着落葵忍笑喊道:“小妖女。” 落葵心下一悸,只见那小厮模样的人慢慢抬起头,一双凤眼一瞬不瞬的望向了她。 见此情景 第四百三十回 赶往魔宫 落葵扑哧一声,转过脸庞躲开江蓠,挑眉笑道:“我定与你打个平手。” 江蓠却弯了弯唇,慢慢凑到落葵耳畔,嗤嗤低笑不已。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随即苏子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江少主闲得很呐。” 夜色里,苏子眯着双眸,沉着脸色,披着一身冷冷的月色,穿过转瞬的暗影,疾步走到灯火阑珊中,不由分说一把扯开江蓠,嫌弃的剜了他一眼:“你出去。” 江蓠原想说个“不”字,可他抬了抬拳头比划了一下,他打不过苏子,只好瘪了瘪嘴,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到门口,冲着落葵眨了眨眼。 落葵仰起头,亦笑着冲着江蓠眨了眨眼。 苏子轰走了江蓠,关好门窗,在地上铺了一领破席子,怒极反笑:“我让马辛送他们出去了,这几日我就睡在这,看谁敢再来。” 落葵皱着鼻尖儿,嘁了一声,摇了摇骰盅,收拾好了床榻,和衣而卧:“怎么样了。” 苏子平静道:“都安排好了。”他转过头,定定望着落葵的脸:“你没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江蓠罢。” 落葵挑眉笑道:“这不还没来得及说呢,你就回来了。” 苏子哼道:“合着若是我没回来,你就告诉他了呗。” 落葵毫无愧色的坦荡轻笑:“那可说不准,我素来都是重色轻友的。” “重色轻友,他有色么。”苏子讥讽道。 “有啊。”落葵笑道。 苏子撇嘴:“你是瞎么。” 落葵侧过脸,一本正经的笑道:“我瞎不瞎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色比他的还要好上许多。” “你,油嘴滑舌。”苏子哽了一哽,讥讽道:“你就不能矜持一些么。” 落葵枕着自己的手臂,呵呵直笑:“矜持是甚么,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花,苏大公子,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啊。” 苏子仰头望着那风中轻轻晃动的蛛网,只觉此身如蛛丝,不知最终要飘向何处,不如及时行乐,乐一日算一日。 苏子转过头去,定定望着落葵道:“这都好几日了,你怎么不问问我那日都问出来了甚么,怎么也不问我程广百怎么样了。” 落葵也转过头去,与苏子四目相对:“你若想说,不必我问,若不想说,我问也无用。” 苏子怔了片刻,转过头去,望着染了灰的蛛丝,自言自语般的吐出三个字,声音有几分茫然梦呓:“他死了。” 落葵望着苏子清隽的侧颜,微微上挑的眼角平添了几痕淡白浅纹,时时浅笑的眸底蕴着深邃波澜,所有已发生的故事,唯有留下创口的悲伤真正让人记住,它们漂泊在岁月里,横亘在心头上,最后留在了容颜中。 望了良久,她终于平静道:“他是死是活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回来了,你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了在这世间蹉跎的足够理由,莫要辜负了才是。” 苏子半晌不语,只在喉间低低唔了一声,像是睡着了打了个浅浅的呼噜。 第三日晚间,所有散在外头的弟子大部分都赶回了村子,虽然有的受了些伤,但未曾伤及根本,尚有一己之力,唯有素问和两名弟子没有赶回来,留在了万清宗的后头,保护灵骨。 房中铺开一副巨大的地图,落葵指着地图上闪烁着的猩红光点:“这里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她伸手在地图东西两侧大片荒芜的地区划了一下,凝重道:“这东西两侧是魔灵域中的无人区,格外遥远难走,且素来贫瘠,没有甚么奇珍异宝,故而既没有魔灵族也没有妖兽,川军,川羌,” 一个高鼻深目和一个吊梢眉三角眼的男子越众而出,躬身行礼。 落葵点点头,继续道:“你二人分别带二十名弟子,本尊将已祭炼大成的异兽赐给你们,你们换成骐麟观的装扮,即刻出发,从东西两侧绕道,十日内赶到魔宫后的魔灵山脉中,等我的命令。” 二人忙躬身称是,急匆匆的走出去,院落中顿时嘈杂一片,不过片刻功夫,四十名弟子跟在了二人身后,策马奔出了村子,在村口略一盘旋,便一队向东,一队向西,绝尘而去,漫天尘土飞扬,恍若两道昏黄长链。 这四十几人离开后,院子顿时空了下来,落葵指着地图上的魔宫所在,平静道:“临来时,我们也以为魔宫就在此处,但抓到那两名魔灵族后,才知道这里竟然有两处魔宫,地图上的这处,只是当初鬼帝弟子门人所居,而鬼帝真正的魔宫藏在魔灵山脉中,至于具体位置,只有进入了前面的魔宫,才能获知。”她伸手从如今伸出之地划到魔宫的所在,道:“从这条路走,是最近的,咱们休整一夜,明日出发。” 苏子砸吧着口中的蒿草,微眯双眸:“交给川军二人的那批异兽已祭炼大成,可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奔袭一月有余,无需法力催动,便比寻常的法宝遁速快上许多,十日内赶到魔灵山脉,应当不难。” 落葵思忖片刻:“弟子们传来消息,如今离魔宫最近的宗派是天一宗,约莫还有半个月的路程,而圣魔宗却绕道西南,并未有去魔宫的意思。”她微微一顿:“天一宗走的是较稳妥的路程,而我们,就选一条最近的,最迟晚于天一宗一日到达魔宫。” 马辛凝神道:“就这样大张旗鼓的去么。” 落葵点了点头:“现如今,各宗派的眼睛都盯着咱们茯血派,若咱们突然没了踪迹,各宗派定会四处打探,反倒会暴露了川军川羌那两路人马,各宗派如今并不知魔灵山脉中有甚么,暴露了川军川羌,反而会坏事,咱们不如就这样大大方方的去,反正大家对彼此的目的都是心知肚明的。” 苏子笑道:“这倒是的,大家都是冲着魔宫去的,没见到宝物之前,这些宗派都会维持面上的相安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无事,虽会在暗地里设伏,但却不会穷追猛打,以免损耗自身实力,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就不必装神弄鬼了,明目张胆的去,反倒更能令人放心些。” 说定了此事,落葵等人在村中又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落葵五人才不疾不徐的赶去魔宫方向。 有了那两个魔灵族提供的地图,落葵等人虽然刻意绕开了许多魔灵族设伏的魔域,但这一日晚间,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到了一处岔路口上。 三条岔路皆可以通往魔宫,但其中两条路上皆有魔灵族设伏的魔域,而另一处虽然没有魔域,但却有极厉害的妖兽出没。 众人在林中暂歇,落葵铺展开一副地图,在上头指指点点:“这三条路都可通往魔宫,且距离相差无几,只是左侧路上,有一处名叫拂晓之途的魔域,而右侧路上,则是忘忧之城,这两处魔域极为广阔,单是通过便要三五日,而魔域里的魔灵族人众多,我们这一行异族人贸然进城,定会引来注意。” 苏子凝神颔首:“不错,这个时候打群架,消耗自身法力,的确智者不为。” 落葵的手指落在中间那条路上,平静道:“这条路虽然没有魔域,但是括苍谷中却有修为极高的妖兽出没。” “甚么妖兽。” 落葵道:“据那两个魔灵族所说,这妖兽名叫九头乌雀,与妖族的凤族有几分相似,修为大成的九头乌雀不死之身,若想灭杀,须得将九头尽数砍下方可,修为堪比神君,很是难缠。” 苏子也曾在典籍中看到过魔界妖兽的记载,其中对这九头乌雀不过是寥寥数句:“魔界九头乌雀,近妖界凤族,至阴,善飞行,善隐匿,九头俱全者,不死之体。” 他点了点头:“是有些难缠的,不知道那括苍谷中,有几只修为大成的九头乌雀。” 落葵沉凝道:“九头乌雀乃是群居,这括苍谷乃是九头乌雀的巢穴,谷中数以千计的九头乌雀几乎没有敌手,活下来的妖兽都被此兽视做食物,圈养了起来,那两个魔灵族也并未深入此地,并不知其中情形究竟如何,但是据他们所言,曾经有不少魔族,都走出过括苍谷,”一想到那铺天盖地的九头怪鸟向自己咬过来,她就打了个寒噤:“况且,虽然修为大成的九头乌雀灵智已开,颇为难缠,但是大部分没有修成九头的乌雀,都只是凭本能行事的妖兽,想来应该会比长了十八颗玲珑心的魔灵族,要好对付许多罢。” 苏子是个无所畏惧的性子,此番带进魔灵域的弟子,也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个个刀尖上舔血,不怕死,遂点了点头:“那就走这条路罢,休整一夜,明日进括苍谷。” 落葵等人定下了路线,但没有贸然进括苍谷,只留了两名弟子藏在谷口处,其他人都留在岔路口边上的林子里修整,但这里是进入魔宫的必经之路,还是有其他宗派之人选好了路,乘着夜色,走进了括苍谷。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一回 五头乌雀 天刚蒙蒙亮,藏在括苍谷外的一名茯血派弟子赶回了林子,交给了马辛一块留影石,后又匆匆赶回括苍谷,藏匿起来。 苏子掐了个诀,指尖轻点了下留影石,那石头嗡鸣一声,大片白光席卷而过,光华流转,暗影绰绰。 白光中泛起一阵涟漪,呈现出昨夜括苍谷口的一片血腥来。 浓郁流淌的夜色里,原本静谧的谷口蓦然晃动了几下,灰尘砂砾裹着乱石,哗啦啦的从谷中飞了出来。 灰尘散尽,五个男子双眸赤红的立在谷口,胆战心惊的回望了一眼,听得身后声声尖利的嘶鸣声逼近,五人愈加惊恐,发了疯一般向前冲去。 这五个男子皆身着靛蓝长袍,生的眉眼相似,身高相同,就连气韵也若有若无的相连起来,额前勒一条同色缎带,正中嵌一枚明黄色的琥珀,正是天目国夜青门的打扮。 夜青门是天目国中的小宗派,满门上下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占据了天目国最西侧的一处不大的山脉,凭借天险和修为,门派虽小,数十年来倒也无人敢欺。 此门修炼功法奇特,擅长修炼合击秘术,拜入此门的多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凭借血脉相连,修炼合击秘术,更加事半功倍一下,而更加奇特的是,白日里,此门弟子皆修为平平,最高也不过仙君修为,可夜色降临后,借助月之精华,弟子们的修为足足可以提升三成有余,而催动合击秘术后,足可灭杀神君。 也正是因为如此,夜青门的弟子们在魔灵域中才选择了深夜赶路,白天休息,不但避开了众多宗派,且避开了许多厉害的妖兽,一路行来畅通无阻,一直到进入括苍谷之前,竟出人意料的无一伤亡。 谁料一向无往不利的夤夜赶路,却在这括苍谷中翻了船。 这五人逃遁的速度不慢,可显然身后令他们神魂俱裂的追赶之物更快一些,他们只这一回头的耽搁,大片大片的猩红暗影遮天蔽月,正好落在了这几人的头顶。 尖利的嘶鸣声恍若惊雷,以摧枯拉朽之势,拦腰震断了边上的巨树,树冠如云,纷纷坠落,合抱之粗的树干倒伏在地上。 边上高耸入云的山体上,随之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碎石夹杂着巨大的乱石扑簌簌滚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数丈深的坑洞。 大敌当前,无处可逃,这五名夜青门弟子反倒镇定了下来,训练有素的各自散开,双手掐诀,那绵绵法诀犹如一曲悠扬小调,在狼藉的谷口处盘旋。 随着法诀声的响起,深幽天幕上,静静高悬的圆月起了变化,似水月华轻轻荡漾,从圆月周围弥散开来,漾出星星点点耀目的光芒,皆沿着同样的轨迹,尽数洒落在五人周身。 这月华凝聚在五人周身,而其他地方则变成了一片漆黑。 这顿生的异象,令那片猩红暗影晃动了一下,光华敛尽,竟然是一只乌雀,硕大的头颅旁,已生出四颗略小的头颅,五对寒光粼粼的眼珠子微微转动,颇有灵性的望了望地上五名夜青门弟子,蓦然昂首嘶鸣了一声。 乌雀抖了抖身躯,原本紧紧收拢在身躯两侧的羽翼铺展开来,这双翼巨大,足足遮蔽了半边天际,根根羽翼倒竖,仿若利刃般坚不可摧。 而此时,五名夜青门弟子也漂浮在了半空中,足下都凭空多了一枚明黄色的符文,符文闪动,光华幽幽,凭空生出震撼人心的气势来。 流淌而下的月华越发清澈似水,悠悠荡荡的,在符文上打了个转,便飞快的融了进去。 符文发出阵阵嗡鸣之声,一股股草木生发般的清冽气息席卷而过,凌厉之势竟逼得五头乌雀退了一步。 五对眼珠子冷冷一转,双翅剧烈的闪动了一下,那身形竟变得透明起来,而下一刻,却以凌厉之势逼到阵法上空。 五名夜青门弟子齐齐掐诀,双手急促的如花翻飞,虚空中草木生发之气大作,明黄符文上陡然激射出一道黄橙橙的粗壮光柱,将五人的身形掩盖的朦朦胧胧。 与此同时,五头乌雀凶恶的扇动双翅,“嗖”的一声,那如利刃般的羽翼上泛起猩红的光芒,以迅雷之势刺破虚空,齐齐刺向五名夜青门弟子。 羽翼猩红的残影犹在,只堪堪刺入光柱半寸有余,便在一阵叮当乱响中,纷纷掉落在了地上。 五头乌雀顿时大怒,五对眼珠子凶光毕现,双翅大张,将高远的月色遮掩的若隐若现。 夜青门的修炼功法,便是以月之精华为引,若没了月华,这功法威力便要大打折扣了。 五名夜青门弟子面露惊惶之色,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忙双手掐诀,悠扬的小调声大作,周身气息随之狂涨,原本因少了月华相融而细弱下来的光柱,也随之再度光芒刺目起来。 而光柱表面,浮现出一根根横斜交错的枝丫,像极了月中桂花树影,投在了光柱上。 这些枝丫在光柱表面飞快的转动盘旋,渐渐连成一枚枚符文,闪动着明黄色的光芒,与夜青门弟子足下的那枚符文,交相呼应。 见此情形,五头乌雀仰天鸣叫一声,叫声尖利刺痛耳膜,丝丝缕缕的浮云应声而动,竟极快的掠过夜空,飘动到圆月旁,渐渐成掩盖之势。 而括苍谷深处,随之传来同样尖利刺耳的嘶鸣声,随之大片猩红的暗影在谷口略微闪动,光华敛尽,竟多出几只同样身形的五头乌雀,虎视眈眈的望着五名夜青门弟子。 这五人面面相觑,顿生绝望之心,一只五头乌雀尚且难以对付,又蓦然冒出这么多来,岂不是死路一条了。 这五人心下一横,齐齐掐诀,五道光柱光芒刺目,转瞬连在了一起。 这五名夜青门弟子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修炼一向勤勉,也算是门派中的翘楚了,可毕竟五人的天资不同,虽血脉相连,但修为有高有低,布下的阵法自然也会有薄弱之处,并不是铁板一块,坚不可摧的。 阵法上的五头乌雀显然已开了一些灵智,看出了五人布下的阵法漏洞,身形闪动,敛做一痕透明的光影,利爪大张,冲着阵法最薄弱之处,狠狠抓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几只凭空出现的五头乌雀则同样飞身跃起,一双利爪如同锋利的刀刃,结结实实的抓在了同一处光柱上。 “刺啦”一声,随即便是惨叫,那光柱被这几双利爪硬生生撕开一道缝,在光柱里的人身上,抓下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鲜血噗的漫了出来。 那人忍痛飞快的闪动身形,虽然险之又险的躲过了不断落下,抓向他的头颅的利爪,可少了他的这道光柱,这勉力御敌的阵法,顷刻间便溃不成军了。 其余四人顿时大惊失色,但胜在没有慌乱,四人的手从光柱中伸出来,紧紧握在一处。 在光柱表面不断飞旋的符文瞬间汇聚到四人的手臂上,一道道赤金色的电弧在手臂上缠绕跳跃。 轻微的爆破声在电弧深处传来,四人面上呈现出痛苦之色,皆是决然的一咬牙,狠狠一催。 四围顿时雷鸣之声大作,电弧不断闪烁交错,将五人的身影和那几只五头乌雀尽数拢了进去。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团团猩红血雾从电弧深处升腾而起,血腥气散的漫天遍野,纷纷扬扬。 不知是催动留影诀的弟子法力不济,还是出了甚么旁的变故,留影石上方的光影在此时戛然而止,只留下一片白芒飞卷,并无人知道夜青门五名弟子的结局如何,但看方才那模样,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还只是五头乌雀的威力,而这五名夜青门弟子的修为不低,又有合击秘术和月华相助,还落得这样的下场,那么修为大成,堪比神君的九头乌雀,是怎样的逆天存在,这简直是无法想象之事,若是碰上了,只怕生不出半点御敌之心,唯有落荒而逃的心了。 落葵的脸色有些难看,与苏子面面相觑,半晌没有言语。 马辛蓦然不识相的问了一句:“大公子,你,打得过吗。” 苏子摸了摸后脑,组织了一下言语,斟酌道:“估计,大概,可能,也许,差不多罢。” 落葵瞪大了一双冷眸,扶着额头,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口中蹦出来:“差,不,多,你,确,定,么。” 苏子偏着头,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我确定,差不多能活命。”他抿了抿唇,继续道:“不过,我不保证不缺胳膊少腿儿。” 马辛等人彻底怔住了,望着苏子的那张脸,没有半分嬉笑神情,一本正经的叫人生疑,他向来泰山崩于前,都能笑出声,这副凝重模样,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猜不透他说的是真是假。 落葵仰天无语,望了半晌,才道:“那,我们这几个人的命,就差不多交给你了。” 苏子继续认真的,一本正经的点头:“那,这就走罢。” 第四百三十二回 四象阵 天色将晚之时,魔灵域中暴雨突至,水气弥漫,四围冲刷的粼粼泛光。 雨势极大,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盏茶的功夫,雨势减消,日出云散,灰蒙蒙的日光落下来,照着地上的一滩滩积水,点点碎光明亮晃眼。 两道人影像两簇风,袭过浅浅的积水,掀起细碎的波澜。二人飞身而过,没见有甚么旁的动作,只在身后留下一阵阵爆破之声震动云霄。 随即就是碎石飞沙纷纷扬扬,合抱粗的树干拦腰折断,砸向远方。 呛人的灰尘散尽后,那两道人影漂浮在这片混乱的荒芜中,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切。 地上倒伏了数十名魔灵族人的尸身,只不过尽是些残肢断臂,看来方才的爆破威力极大,只这一击,便将所有人炸成了碎片。 二人齐齐挑眉,定睛望着下方那四四方方的祭坛。 巨大的白玉方砖铺就的祭坛,占地极大,经了风雨岁月侵蚀,一块块方砖上布满了极深的暗色裂痕,如同蛛网般延伸到远方,而通往祭坛高处的三层石阶已经碎裂坍塌,唯有祭坛四角的四根冲天石柱完好无损。 一只蛇首龟身的异兽,占据祭坛的北方一角,其上扛着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如冰似玉般的莹润透白,却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历经无尽岁月打磨,却依旧晶莹剔透,通体光滑,折射出耀目的光泽。 与北方相对应的南方一角上,同样粗细的石柱顶端,却悬着一对巨大而鲜红双翼,那双翼铺展开来,像极了一块浸透了鲜血的幕布,遮蔽日月,双翼上根根羽翼尖利如刀,其上赤红电弧闪烁跳跃,如同无数火焰不断燃烧,将石柱染得通红。 而东方一角上,一条体态狰狞的巨龙自石柱底部盘旋而上,龙尾拂地,龙首昂天,浑身硕大的龙鳞上铭刻着各式各样的符文,闪动着天青色的潋滟水光,散发出浓郁的勃勃生机,那是万物生发的气息。 西方的石柱上全无半点雕刻装饰,只是一根光秃秃的石柱,除了呈现出黝黑色的透明,望之平凡无奇,但沉下心神略一感应,便能察觉到这根石柱灵气逼人,与其余三根不相上下。 石柱内部明明与外界完全隔绝,可却像是被风吹透了,里头白蒙蒙的云雾不断的缭绕浮动,露出点点颜色各异的光团,瑰丽异常。 那两道人影略一闪动,周身光华一敛,慢慢落了下来,竟是脸上覆盖了蔚蓝鳞片的男子,和满脸皱纹的老者。 老者抬手挥了挥,逐开扑面的轻尘,轻轻咳了几声:“天弟,这四象阵需在半炷香的功夫内破阵,才能完整收取四灵神魂,你有几分把握。” 男子思忖片刻,凝眸:“六兄放心,我已有了打算,用我的血脉强行破阵,无需半炷香的功夫。” 老者诧异的转头相望:“你的血脉,若引来妖族,怕是不好。” 男子摇了摇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么个魔灵域中,偏偏就会有妖族,还带了我们族中的圣物,可以察觉到我的血脉。” “此事大意不得,你可想好了。”老者心知无法阻拦,只好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 男子坚决地点点头,继续道:“这处魔域守卫极严,方才你我雷霆手段击杀了这些守阵的魔灵族人,才没有引来其他魔灵族人的注意,破阵之时若未能速战速决,将他们引了来,只怕会功亏一篑。” 老者沉凝片刻,点头道:“是了,你我等了十年,才等来这么个机会,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决不能空手而归。” 男子眸光一暗,不再言语,只浅浅舒了口气,单手一挥,覆盖在脸上的蔚蓝鳞片纷纷剥离而出,化作一团团大大小小的幽蓝光团,极快的闪动到了祭坛上方。 在鳞片剥离出来的同时,此地转瞬间暗了下来,像是暮色飞卷,将淡薄的残阳吞噬殆尽。 密密麻麻的幽蓝光团铺天盖地,恍若满天璀璨的星辰,飞快的坠落在祭坛上。 与此同时,哗啦啦的波涛之声震耳欲聋的袭来,此地转瞬间像是被海水包围。 剥离了满脸鳞片的男子,脸庞倒有几分俊朗,脸色沉静似水,身姿巍峨不动,风掠过,衣袖迎风鼓胀,整个人恍若顷刻间便要冲天飞去。 他双手如轮,不停的飞旋,祭坛上的声势愈发浩大起来,竟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爆破之声。 老者见状,素白的长眉微微一挑,身形闪动着跃上虚空,手腕沉沉一抖,一串珠串脱手而出。 波涛声,雷鸣声,爆破声,风声此起彼伏,此地一时间热闹非凡起来。 而那串珠串在半空中盘旋,颤动不止,颗颗都迎风长至头颅大小,大片金芒飞卷而过,直如漫天溶金般的晚霞。 就在此时,男子双眸微眯,伸手冲着祭坛上筛了满地星光的光团遥遥一指。 祭坛上蓦然起了一阵狂风,狂风席卷,光团闪动流转,凝聚成七枚偌大的蔚蓝圆珠。 这七枚蔚蓝圆珠慢慢挪动起来,排列成七星连珠状,光华刺目,遥相呼应。 而老者神情凝重,口中念念有词,珠串已然散开,在祭坛上不断打旋飞转。 那串珠串原本只有十八颗,颗颗浑圆,黄芒幽幽,可现下却分光化影为无数颗,飞转间不断触碰,发出雨打芭蕉的噼啪声。 顷刻间,无数珠子光华连成一片,弥漫出草木生发的清冽气息,叫人心神清明。 光华深处,大片竹影婆娑,竹声如涛,绿意荡漾,恍若一海碧涛盖在了祭坛上,将此地笼罩的密不透风。 老者大喜,冲着男子略一颔首:“天弟,好了,施法罢。” 男子与老者对视一眼,双眸深处蔚蓝水泽荡漾而起,顷刻间将眸子淹没。 只是一个呼吸间的功夫,男子周身的气韵大变,整个人像是冰水寒山堆砌而成,阴寒至极,水泽泛滥。 男子眉心紧蹙,一枚极蓝极润的鳞片,从眉心处破肤而出,在祭坛上打了个转,旋即重重砸入地面。 “轰隆”一声,祭坛被砸出一个丈许深的坑洞,边缘裂痕黝黑,如蛛网密布。 祭坛上发出波涛汹涌之声,四围的气息陡然冰冷了下来,寒意彻骨,竟还有细细密密的雪花划破虚空。 转瞬间,细密的雪花渐成鹅毛大雪之势,落在二人的发髻上,肩上,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白。 二人对这异象视若无睹,亦丝毫不畏严寒,只凝神静气的双手翻飞如花,不停的掐诀。 男子眸中的水泽剧烈翻滚,他脸色狰狞,蓦然一咬牙,吐出一口鲜血,诡异的是,那血呈现出半透明的幽蓝状,虽在虚空中羸弱的直晃悠,但其实却强大的骇人。 随即,他伸手冲着那团诡异鲜血轻轻一指,鲜血嘶鸣一声,在虚空中分化为七滴,激颤着分别没入七星连珠中。 七星连珠光华大作,每颗圆珠上,都多了一只昂首而立的异兽,这异兽通体蔚蓝,覆盖有蔚蓝鳞片,生的龙首麋身牛尾马蹄,如同死物般静立不动。 这些异兽刚一出现,男子便面露痛苦挣扎之色,脸颊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声如雷鸣般的叫声,撼天动地,久久回旋。 听到这叫声,老者脸色微变,忙伸手在耳畔轻轻一拂。 耳廓处顿时多了两簇土黄光芒,隔绝了那能够动摇心神的怒吼。 他转眸望向男子,没料到沉寂多年,封印多年的血脉,一经解封开启,竟是如此震慑人心的浩然。 男子口中的雷声实在太过响彻云霄,在虚空中激起一层层的涟漪,疯狂的冲着祭坛荡漾而去。 七星连珠上的异兽闪动了下,其中四只飞跃出来,冲着祭坛四角的石柱恶狠狠的扑了过去。 做完了这些,男子的脸色骤然一白,面无血色的有些难看,但手上却片刻没有耽误,仍如临大敌的不停的掐诀催动。 异兽刚一触碰到石柱,石柱上就浮现出丝丝缕缕黑雾,缭绕不绝,凝聚成一个鬼物头颅,空洞洞的眼窝里,闪动着两团血红的鬼火,望之十分面目可怖。 男子凝眸相望,只见四角上的石柱皆浮现出同样的鬼物头颅,不同的是眼窝里的鬼火颜色,南方石柱上的头颅中,鬼火是血红的,而北方则是漆黑如墨,东方蕴着苍翠如碧,西方却闪动着两团白森森的幽光,正好与四根石柱的本体颜色相对应,看来经历了数万年之久,这四只鬼物果然与四灵石柱融合的极好。 这四枚鬼物头颅方一出现,四围便响起绵延不绝的鬼哭狼嚎之声,嚎叫的让人心神涣散。 老者且喜且忧,凝重道:“天弟,这是看守四灵神魂的四大鬼王,修为不低,可要当心些了。” 男子轻松而泰然道:“不妨事,这四大鬼王的本体,早在数十前就被我绞杀了,如今只是区区四道残魂,不足为虑。” 老者点了点头,二人齐齐望向那四只鬼物头颅,与四只异兽撕咬在了一处。 第四百三十三回 露锋芒 就在男子和老者施法破禁之时,魔灵域的西南方向,一艘巨舟浮在虚空中,通体像是被刺目的光芒包裹着,以迅雷之势向西南角的药圃赶去,离药圃越近,那药香越发浓郁。 空青和文元在房中相对而坐,饮茶对弈,看起来颇为闲适而轻松,可唯有他们自己清楚知道,离药圃越近,他们就越发的惴惴不安,心生不祥。 沉沉的静谧中,一声嗡鸣骤然响起,空青脸色大变,伸手在怀中一摸,摸出那枚鳞片。 鳞片在他的掌心中不停的挣扎,其上幽蓝光芒大作,水泽荡漾更甚从前,波涛之声几欲震破耳膜,若非他的五指死死禁锢着,这枚鳞片早已冲天而去了。 “这是,又出现了。”文元瞠目结舌的望着,惊愕的一口咬住了舌尖儿,疼的他嘶拉一声,捂住了嘴。 空青的震惊之色渐渐凝固,转瞬平静的点了点头,转眸望向东北方向:“不错,此人想来并未料到这魔灵域中会有妖族,且带着他们族中的圣物,可以感应到他的血脉,才会如此托大,将血脉尽数泄露。”他微微一顿,匆忙起身,就要往外走:“在东北方向,此人现下在东北,三哥,我们马上动身,兴许还能抓住他。” 文元忙按住空青的肩头,急切的摇头道:“此地离东北方向甚远,即便你我不惜法力,日夜赶路,也要许多天,可如今泽兰危在旦夕,我们耽误不起,老六,万不可因小失大。” 空青微微一怔,混乱的灵台嗡的一声,他是关心则乱,才会昏招尽出,竟文元这么一提,他也静下了心,单手一覆,那鳞片顿时没了踪影。 他泄了气般坐下,眸光复杂的望了棋盘良久,那纵横阡陌像极了他现下的百感交集,摇了摇头道:“是,三哥说的是,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泽兰,旁的事都不要紧。” 文元拍了拍空青的肩头,疾步走到窗下,望了眼道:“看着像是快了,再有半日,就能赶到药圃。” 空青极目远眺,像是要穿透重重迷雾,望到深处去,望到那未知的药圃中去。 文元想到泽兰偷跑,惹出泼天大祸,就怒从心来,握拳在掌心重重一敲:“这下抓到了泽兰,定要把她捆起来,让她再也跑不出去才好。” 空青心头一跳,总觉得的有些不妙,可又想不出何处不对劲。 魔灵域的东北角上,那处祭坛已完全坍塌,四根冲天石柱断裂成无数截,倒伏在乱石中,已然灵性全无的样子。 男子望着面前四只颜色各异的玉瓶,一贯孤寂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欣喜模样,那布满幽蓝鳞片的面容,此刻看起来,竟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冲着老者连连点头道谢:“此番多亏六兄相助,才没让这四灵神魂跑了。” 老者不以为意的一笑:“你我都近百年的交情了,说这些就见外了,快收起来罢,咱们还要星夜兼程,赶在各宗派前头,进入魔灵山脉。” 男子静了片刻,有些不舍得望向远处,失神的喃喃低语:“她,是不是也去了。” 老者吁了口气,拍了拍男子的肩头:“这是自然,进入魔灵域的各宗派,都是冲着魔宫去的,天弟,若一切顺遂,我想,你还是能赶上看她一眼的。” 男子微怔,踉跄着退了一步,失魂落魄的摇了摇头,转瞬寂寥开口:“六兄,我,我远远的看一眼,你说,她,她会不会发现。” 老者强颜欢笑的宽慰了一句:“怎么会,她如今的修为不比从前,只要你忍住不现身,只看一眼,不妨事的。” 男子点了点头,再未多言甚么,与老者一同离开了此地。 越靠近西南角上的药圃,空青心里就越发的心跳如鼓,他一眼又有一眼的望向远方,终于按耐不住心神,走到了外头。 不远处蓦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嗡鸣声,震得巨舟重重晃了一下,砸在地上。 地上被砸的凹陷了一块儿,灰尘以巨舟为中心,纷纷扬扬散漫了出去。 舟上众人纷纷冲了出来,震惊不已的极目望向远方。 只见远处的虚空中一阵扭曲,涟漪圈圈散尽,浮现出大片刺目的亮光。 亮光的最深处呈现出漆黑如墨的颜色,而外侧则是淡灰色的,其上的布满了无数个硕大的血手印,像极了濒死之人的痛苦挣扎。 那些血手印如同活物,在浅灰色的光幕上游走不定,散发出来的刺目红光没有半点灼热之感,反倒寒津津的,令人如坠冰窟。 很明显,巨舟是径直撞上了这片诡异的光幕,才会骤然受到重创,停了下来。 钩藤走到空青面前,遥望那片刺目亮光,凝神道:“这是这片药圃的最外侧的阵法,这阵法看着不甚完整,看来白参他们不久前已经进去了。” 空青目不斜视的点了点头,一派平静:“钩宗主有甚么良策,既可以尽快进入药圃,又不至惊动里头的人,就尽管说罢。” 钩藤轻轻一笑:“六殿下有命,老夫岂敢不从。”他手上一翻,凭空握住一根森森骨杖,在地上重重一砸,朗声道:“鬼珠。” 鬼珠忙躬身上前:“宗主。” 钩藤将骨杖往鬼珠手上一推,沉声道:“去罢,半盏茶的功夫破禁,若不成,就不必回来了。” 鬼珠心中一凛,临来时,钩藤已将这阵法与他详说过,破阵之术也修习精纯,破阵当时万无一失的,当然,也不能有失,钩藤向来无情,他忙双手接过骨杖,恭恭敬敬道:“喏。” 见鬼珠带着一队弟子,冲到光亮前,空青抿了抿唇,转头极目相望。 像是一枚石子投入湖心,那片光亮泛起涟漪,最外层上的血手印剥离而出,冲着弟子们抓了过去。 这些圣魔宗弟子想是已经修习过多次破阵之术,训练有素的四散开来,一边避开血手印,一边将阵旗插在相应之处,双手掐诀,催动起来。 而鬼珠则将骨杖向上一抛,指尖轻点,骨杖上蓦然多了无数凸起,细小的骨刺如同春雨纷纷,落在光亮上。 光亮顿时起了一阵波动,亮起一层一层刺目的光华,其上白色电弧跳跃,照的四围一片惨白。 而与此同时,圣魔宗弟子口中法诀越念越快,一道道黑色薄雾掠地而起,在光亮外慢慢升腾散开。 一直在观战的空青和文元对视一眼,蓦然笑道:“钩宗主好手段,竟将这以阵破阵用的如此炉火纯青。” 钩藤喋喋一笑:“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叫六殿下看笑话了。” 说话的功夫,那片光亮无声的泛起一个巨大的漩涡,一阵阵药香从漩涡中飞快溢出。 见此情景,空青与文元飞快的对视了一眼,这圣魔宗虽然也是嗜血道的大宗派,可素来风头都被茯血派抢了去,明枪暗箭也随之都冲着茯血派而去,这圣魔宗不显山不露水的,手段却丝毫不弱,果然将韬光养晦玩的炉火纯青。 露锋芒这种事,要露的恰逢其时,合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露的事半功倍,得到想要的结果。 钩藤吸了口气,含着微微阴沉的笑:“六殿下,三殿下,咱们可以进去了。” 随即他掐了个诀,巨舟剧烈的颤动了一下,重新激射而出,钻进了漩涡。 看来,方才与光幕重重相撞的那么一下,只是将巨舟击落了下来,却并未造成甚么实际的伤害。 空青暗暗盘算,这风雷灵舟颇为不凡,若能得到相关的祭炼之法,他日征战人族,便又多了一种手段,多了一分胜算。 巨舟钻进漩涡,剧烈的颠簸了几下,但到底稳住了,平稳却飞快的向前掠去。 而鬼珠等人则看准了时机,在巨舟钻进漩涡的转瞬,纷纷跳上舟来。 果然如钩藤所料,这一切皆做的悄无声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更没有惊动任何人。 穿过光亮之后,便是满目的绿意,还有沁人心脾的药香,钩藤冲着空青拱了拱手,善意慢慢道:“六殿下,此地不宜行舟,怕惊动了白参等人,还请六殿下三殿下海涵。” 空青挥了挥手:“不妨事,走罢。” 三人飞身而下,而龙族之人见状,也押着上官轩三人一同下了巨舟。 至于鬼珠等圣魔宗弟子,则四散而去,尽最大可能搜刮此地的灵草灵药。 空青三人疾步前行,所经之处空无一人,俱是分割成一片片的药圃,且大部分都被人收取了,看来白参等人此行收获甚大。 “玉蝴草,霜角果,这这,这是霓裳花。”文元在药圃间来回穿梭,连连惊呼,最后叉着腰望着一片光秃秃的药圃,百般可惜的长叹了口气:“这,哎,成熟的灵草灵药都被摘走了,余下的这些,还有百年才能成熟,摘了也是无用。” 空青越看脸色越阴沉的厉害,难怪白参如此胆大,甘冒奇险,原来此地的灵草灵药众多,有些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妖族看来,也是罕见至极,妖界也是难寻的。 第四百三十四回 触霉头 听得文元此话,空青沉下心神,道:“三哥,你带着人,把这些没有成熟的灵草灵药,连根须带土壤,一起挖起来收好,带回族中,试种一下。” 文元环顾四围,忙点了点头,招呼身边的龙族之人忙活起来。 钩藤阴鸷的眸光略微一动,他对这满园子的灵草灵药并非不动心,可他并无十分的把握,能够将这些尚未成熟的灵草灵药试种成功,相对而言,他对白参身上那些已然成熟的灵草灵药更加动心一些。若他能帮助空青抓住白参,救下泽兰,那么白参身上的东西,空青也定然不好意思与自己相争。 看眼前的状况,白参已将此处搜刮一空了,定是往药圃最深处,也是药香最浓郁之处赶过去了。 少了文元和其他龙族之人,空青和钩藤二人也加快了速度,前去追赶白参。 谁料刚走出去几步,空青便蓦然收了脚步,深眸微缩,落在地上一点幽幽微光。 他忙弯腰捡起来,只掠了一眼,便脸色大变,连声音都变得沙哑:“逆鳞,三哥,三哥,你快过来,快来,你看,这是,这是泽兰的逆鳞。” 文元带着族人,正在小心翼翼的收取灵草灵药,原本已走到极远之处,听到空青急促的喊声,他踉跄了下,便飞身而回。 他忙接过那片散发着微弱幽光的鳞片,仔细端详,才陡然脸色煞白的点了点头,惊疑的艰难道:“不错,这上头残留有父帝布下的禁制,这逆鳞出现在这里,看来泽兰的确在此处,只是不知道,这逆鳞是她交出来的,还是,还是别人夺的。” 空青将鳞片紧紧握在手中,微光从指缝间漏出来,虽然这鳞片脱离本体并不久,但因本体修为并不高,鳞片的灵性已有了溃散之势。 看着这点微光,空青脸色大变,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困难起来。 他无法想象,以泽兰的修为,失去了这片逆鳞,又沾染上了人族修为的她,会是甚么样的后果,父帝看到那样的泽兰后,又会是怎样的雷霆震怒,他实在太过清楚泽兰在父帝心中的位置,只怕会因此事,提前攻打人族,将这些人统统杀了给泽兰陪葬。 他眸光决然,若在鳞片的灵性完全溃散前找到泽兰,动用族中秘术,或许还有望令鳞片重归本体。 他翻手一覆,鳞片转瞬没了踪影,随即恶狠狠道:“不管这逆鳞是如何取下的,取她逆鳞之人,都该死。” 钩藤并非妖族,但因圣魔宗承自魔族,秉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他素来留意妖族之事,尤其对龙族之事知之甚详,听到泽兰被人夺了逆鳞,他心下一震,这白参果然胆大包天,没见过像他这么急火火寻死的人,他忙道:“二位殿下,现下分辨这逆鳞是如何来的毫无意义,咱们还是赶紧寻找泽兰公主的下落罢。” 空青收回神思,点了点头:“有劳钩宗主了。” 钩藤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吩咐弟子:“你们去寻找白参的下落,切记,找到之后莫要现身,莫要惊动他,立刻传信给本座。” 弟子忙应声离去,而空青则攥着那片逆鳞,心神恍惚,这是最坏的结果,不知,还会不会有更坏之事发生。 不过片刻功夫,钩藤身上便传来一声嗡鸣,他一伸手,只见掌心中写着两个黑漆漆的小字:“东北”。 钩藤等人没有丝毫犹豫,忙飞身而去。 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中,白参抹了一把头上的滚滚热汗,望着渐渐淡薄下来的光幕,他再难掩脸上狂热的惊喜。 此地只有他和一个身形僵硬的女子,那些问剑书院弟子不知都去了何处。 他转头望了一眼那一动不动,意识全无的女子,神情复杂至极,方才破阵之时,他强行取了泽兰的逆鳞,不料却触动了那逆鳞上的禁制,虽说最终还是取了下来,但他还是被那赤金蛟龙说的话吓着了,莫非,莫非他想错了,这泽兰并非出身微末,而是龙族中颇有地位之人,只是修为低微了些。 转念又想,这已是最后一层禁制了,这层禁止之后,便是鬼帝夜合最为珍视的一处药圃,只要能取到里头的天灵参炼制聚神丹,他便可以突破瓶颈,成为神君,到那时,莫说是泽兰的至亲,即便是龙族中修为大成之人,他也能有自保之力了,还怕什么龙族之人来寻仇。 就在白参万千思绪飞转之时,那光幕嗡鸣一声,终于呈现出不支之势。 白参大喜,收回思绪,凝神静气的狠狠一催,摇摇欲坠的光幕中片片碎裂开来,浓郁的药香随之翻涌而出,只轻轻一嗅,便觉灵台清明,不知好过多少灵丹妙药。 费了如此大的心力,眼看着天大的好处就在眼前了,白参竟一时之间迈不动腿脚了。 他不禁百感交集,自己能如此顺遂的进入这片药圃,全仰仗泽兰的倾心相待。 说起来,那个号称“半仙儿”的算命老头果然算的极准,自打他与泽兰偶遇后,这运势便水涨船高起来。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若龙族之人不敢来寻仇,也不问他讨要泽兰,那么,留她在身边做个侍女,哦,不,做个侍妾,也未尝不可。 想到日后,他便不自觉的想起与自己定下婚约的方至晚,凭他问剑书院掌门大弟子的身份,凭他正阳道四公子之一的名头,甚么名门贵女娶不到,可偏偏利益勾连,掌门给他定下了无为派的二弟子,无为派落魄了,方至晚正是家破人亡,他视这桩婚约为耻辱,却又不得不依从。 他想,或许这桩婚事最大的好处,便是无论他做甚么,方至晚都不敢阻拦罢。 不过,天一宗的即墨清浅似乎对方至晚青眼有加,莫非,他对她起了甚么心思,白参飞快的摇了摇头,即墨清浅素来风流浪荡,甚么样的绝色没见过,怎么会看上方至晚那么个平庸之人。 他低低叹了口气,冲着身边呆若木鸡的泽兰挥了挥手:“走罢。” 刚刚举步,他就察觉到了不妙,低头一看,竟不知何时,几根白骨看似随意的横在了脚边儿,他一只脚踩在一根白骨上,发出轻轻的咯吱声。 他心下一沉,方才只顾着破阵,并未留意到这些东西,不知这白骨是从前便留在此地的,还是刚刚才出现的。 他再度举步,就要跨过白骨,谁料异象突生。 四围一声声凄厉的哭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冤死的姑娘被掐着脖颈,哀哀的哭,哭的人心生烦躁,却又神思涣散。 白参双眸涣散,转瞬却又清明过来,低低“呔”了一声,毫不迟疑的伸手去抓泽兰。 就在此时,脚边横着的几根白骨蓦然闪动了下,无数骨刃划破虚空,将白参围在了中间。 这异象来的太快,白参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上就被锋利的骨刃划破,血滴落到白骨上。 “圣魔宗,钩宗主,你这样对一个晚辈下手,不觉无耻么。”白参已看出了这手段出自何处,震惊之下反倒平静了几分,冷笑着开口。 钩藤阴恻恻的笑声传了过来,像是极远,又像是在耳边:“白参,本座是怎样的人,用不着你来操心,你还是操心操心你的小命儿罢。” 话音未落,白参眼前一花,只见泽兰身边多了两个男子,一个身着青衫,气度高华,而另一个身着白衫,疏朗又潇洒。 他哽了一哽,顿时心生不祥,这两人的气息深不可测,显然并非是自己可以力敌的,莫非,莫非他们真的是为泽兰而来么。 这二人自然就是空青和文元,看到泽兰这副木木呆呆的模样,早已恨从心生,但逆鳞的灵性已所剩不多,他们来不及深究甚么,空青冲着钩藤郑重其事的拱了拱手:“钩宗主,有劳你先看着这厮,本君要将逆鳞送回泽兰的本体。” 钩藤点头:“六殿下尽管放心。” 六殿下,六殿下,白参顿生绝望,他知道泽兰出自龙族,原以为她只是龙族中的微末族人,可能让龙族六殿下亲自来寻的,又怎会是微末族人,只怕,只怕他这回真的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了。 他不去看空青和文元的施法,只转眸望向钩藤,唇角嗫嚅,打算说些甚么。 钩藤阴恻恻的笑了笑:“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你早干甚么去了,连人的底细都没摸清楚,就敢随意动手,本座看你真是狂妄自大的没边儿了,你真以为你这正阳道四公子之一就是甚么了不起的名头么。”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诡谲生涩的法诀,间或夹杂着低低的龙吟声,不消去看,白参也知道那二人在做些甚么,他眸光流转,低声道:“钩宗主,不知那二人,究竟是谁。” 钩藤的眸光空落落的,丝毫没看白参,只看着不远处敛做三道光芒的那三个人:“那白衫子的是龙族的三殿下,青衫子的是六殿下,至于泽兰,则是妖帝爱女,龙族的公主。” 第四百三十五回 虚情假意 钩藤言尽于此,不再多说半个字,反倒收回眸光,饶有兴致的瞧着白参。 白参的心一寸寸沉到谷底,眸光从惊疑到绝望,自从夺取了泽兰的逆鳞,触动禁制,引出那道赤金蛟龙的虚影之时,他就猜到了事情不妙,可他没料到,真相竟如此惊人。 其实钩藤布下的禁制并不那么高深,甚至还有一些些粗陋,但白参没有想过破禁而出,面对三名这世间的顶尖高手,神君所在,他已不知不觉的心神崩溃,放弃了生机。 但这放弃也只是转瞬,白参慢慢望注意钩藤,一瞬不瞬道:“钩宗主提条件罢。” 钩藤微微挑唇:“本座要你在这藏宝之地中得来的全部宝物。” 在生死面前,任何选择都不能称之为选择,白参只犹豫了一瞬,便艰难点头:“还望钩宗主言而有信。” 薄薄的笑意浮现在钩藤脸上,他始终笃定知道白参会如何选,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他从不怕白参会食言,他不动声色的掐了个诀,那本就不甚牢靠的禁制,悄无声息的露了一丝破绽出来。 钩藤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冲着白参挑了挑眉,他相信此人的本事,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举逃脱,当然,若此人没这个本事逃走,那只能此人是个蠢货,不配自己出手相助。 白参的心跳如鼓,但脸上还强撑着一丝镇定,等着最合适的那一刻到来。 等待是漫长的,每一刻都绝望,等待有时尽,绝望却无绝期。 不远处的龙吟之声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归于平静。 泽兰躺在文元的怀中,双眸紧闭,还没有醒过来。 空青一步步逼到白参面前,一贯镇定自若,处惊不变的脸上,罕见出现出骇人的狰狞,他出人意料的冲着钩藤抬了抬下颌:“钩宗主,解开禁制罢。” 钩藤毫不意外,抬了抬手,“嗖”的一声,白参脚下的几根白骨飞至他的手中,而四围不断浮动的骨刃,则转瞬溃散。 空青身形一动,还没来得及瞧出来是怎样动的,便已欺到白参面前,“啪”的一声,伸手就是一个耳光,打的他口鼻流血。 钩藤错愕不已,他原以为空青会拿刀拿剑出来劈刺,可不想,堂堂龙族六殿下,震怒之下也像极了泼妇斗殴,他看着空青抽耳光,就像下一刻就看到空青会揪头发一般,想笑却终于隐去。 “是你强行夺取了泽兰的逆鳞。”空青接连抽了白参十几个耳光,皆是下了十足十的力气,白参的那张脸,如他所愿的肿了,红了,青了,鲜血糊了满脸,看来格外狰狞。 被打的这样惨,白参连身形都没动一下,一双眸子波澜不惊的望着空青,紧紧抿着双唇没有求饶。 空青有些诧异,白参越是不说话,他便越是恼羞成怒,他觉得这是一种羞辱,一种轻视,在嗤笑龙族,嗤笑堂堂的龙族公主,竟然被区区人族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有些气急败坏,一手抓住白参的衣领,一手轻晃,凭空握住一柄长剑。 “你既然敢对泽兰下手,那么,就要做好人死神灭的准备。”空青莫名的平静下来,声音微冷,却杀意凛然,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杀了便是,无谓为他发狂发怒。 言罢,剑声轻灵,光芒大作,冲着白参激射而去。 时机到了,白参的脸上一片惨白死寂,双眸紧闭,做出一副甘愿等死的模样来,可手上却早已握住一点微芒,只待空青手上的剑,穿过他的身躯。 “六哥,六哥。”长剑刚刚逼到白参的心口,泽兰竟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一把握住剑身,泪流满面:“六哥,饶了他罢。” 那剑刃十分锋利,刺过去时速度极快,泽兰双手紧紧握住,剑尖儿还是刺入白参的心口一寸,而泽兰的手也被剑刃割的深可见骨,血沿着刃口滑落,滴在她天水碧的鞋面儿上。 空青大惊失色,忙收了法诀,扶住泽兰摇摇欲坠的羸弱身躯,虽是不忍责骂,但还是埋怨道:“泽兰,你,你这是干甚么,你是疯了么。” 泽兰脸色惨白,生机不旺,眼珠子也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涣散的摇了摇头:“六哥,若是,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文元见泽兰这副模样,也慌了手脚,一边给她包扎伤口,一边哽道:“你,你这是何必啊,何必啊。” 空青深眸微眯,忍痛低语:“泽兰,他夺取了你的逆鳞,非死不可。” 泽兰缓过一口气,摇了摇头:“不是的,六哥,不是的,那逆鳞,是我,是我交给他的。” 泽兰的蓦然出现,令白参微微一怔,手上的微芒转瞬湮灭,他眸光复杂的望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姑娘,他对她自然是有情的,只是这情薄,寥寥而已,更多的还是利用。 可没想到啊,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在他眼中,比棋子强不到哪去的蠢货,会逼得他和龙族撕破脸,会豁出命去保住他。 白参艰难的张了张嘴,却最终一言未发。 听得泽兰此话,空青哀伤的神情敛尽,蓦然就冷了脸色:“泽兰,你是当六哥傻,还是当父帝傻,不管你如何替他辩白,你这副模样回去,就是最好的明证。” 泽兰像是早有打算,苦涩笑道:“六哥,我回不去了,我不能再回去了,六哥,”她转眸望向文元:“三哥,劳你们回禀父帝,就说,就说我死在了藏宝之地中。” “泽兰,你,你。”文元震惊相望,他本是温文尔雅的如玉君子,泽兰这副模样,生生将他逼成了个双眸赤红,愤怒咆哮的猛兽,错愕大喊道:“泽兰,你疯了,你,你就为了这么个背信弃义,心怀叵测的小人,要抛弃父帝,抛弃哥哥们么,父帝有何处亏待了你,哥哥们又有哪里对不起你,你竟如此无情无意,要这样伤我们的心么。” 泽兰张了张嘴,她一腔情思都放在了白参身上,满心满脑都想的是他会如何,却从未想过血脉至亲会如何,她咬了咬牙,既选了人选了路,即便满是荆棘,她也要走下去,她抬了抬下颌:“三哥,三哥,你就成全我罢,我,我,若没有了他,我,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世间情字最害人,无论骨肉亲情,还是男女之情,都是祸害,钩藤摇了摇头,一语定了输赢。 空青心下生疑,因泽兰是妖帝唯一的公主,与妖帝之位和各方利益都没有联系,故而素来父帝宠溺的厉害,虽然娇宠任性,可跟父帝哥哥们的情意也是最重。 她素来任性妄为,若说她与人族私定终身,她做得出来,可若说要与龙族一刀两断,彻底斩断与父帝哥哥们的情意,她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出来的。 空青抬眸,在泽兰和白参脸上巡弋了一眼,蓦然寒了脸,冷然而平静开口:“你,对泽兰做了甚么。” 这声音像一汪冰水,寒津津的浸透了白参的心,他打了个寒噤,始终没有说话,是因为事实就在眼前,他无话可说,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趁乱逃走。 可空青骤然从震怒变成冷静,却让他不寒而栗起来,他知道不会再有乱局了,有的只能是逼问了。 他抬头,与空青对视,打定了主意死不开口。 空青亦是与白参平静对视,只方才那一语,便不再问甚么。 这气氛陡然变得凝固起来,平静中别有杀意。 钩藤饶有兴致的凝眸相望,他所要的是白参身上的宝物,谁赢谁输,谁死谁活,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泽兰诧异的望了望空青和白参,又转头望向文元,只见文元冲着她微微摇头,她到底还是惧怕空青这个六哥的,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话。 不过片刻功夫,白参额头便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之人虽没有说话,没有动手,甚至将气息都敛的若有若无,可,可实在太强悍了,太可怕了,逼得人只想跪倒在地。 “噗通”一声,白参当真跪在了地上,再没了之前那不可一世的狂傲模样,讷讷道:“我,我,我修炼出了岔子,从古籍上找到了修为尽复的法子,就是,就是寻妖族女子,行,行双修之术。” 空青深眸微缩,冷冷道:“继续说。” 白参打了个寒噤,既然开了口,就索性说个干净,他聚起一口气,继续道:“我就离开了问剑书院,到处寻找妖族女子,后来,在长和国长安城,遇到一位神秘的算命先生,是他指点了我妖族女子的所在,我这才与泽兰遇上。” 空青点了点头,他早知道白参对泽兰是别有用心,根本毫无情意可言,只是这话,他说和白参说,效果却截然相反。 他转头,只见泽兰蜷缩在文元怀中,眸光迷茫,身子难以抑制的瑟瑟发抖。 他低低哀叹,泽兰对白参用情至深,唯有让白参亲口说出这些事,才能让泽兰清醒过来,不会越陷越深。 第四百三十六回 泽兰 空青收回眸光,死死盯着白参,平静道:“那么,你是如何识破泽兰的真身的。” 白参畏缩了一下,道:“是,是那个算命仙人给了一样法器,可以识别妖族血脉,但那妖族之人需修为低于我。” 空青微怔,冷道:“法器呢。” 白参忙伸手一拂,手心上多了一枚平平无奇的八角铜镜,没有半点光华闪动,显得格外粗陋。 空青有一丝诧异,能够识别妖族血脉的法器,定然不凡,怎么回事这种模样,他微怔:“这个?” 白参忙笃定点头:“是,我就是用此物识别了泽兰的妖族血脉,这的确就是那算命仙人交给我的。” 空青拿过这枚八角铜镜,仔细端详了良久,却并未看出丝毫端倪来,果然只是个寻常的法器而已,他手腕轻挥,那铜镜转瞬没了踪影,点头道:“你继续说。” 话已说到了会儿,白参心一横,继续道:“我遇到泽兰后,知道她出身龙族,但是修为实在太低,以为她是微末族人,害了她的性命,也不会有人来找麻烦,我就用了些手段,禁锢了她的神魂和妖丹,掩盖了她身上的妖族气息。” “你该死。”空青早已怒不可遏了,但仍压着怒气,斥骂道:“只有这些了么。” 白参膝行了几步,脸色悲戚:“不,不,我从未想过逼死泽兰,我只是想修为尽复,所以,所以我从未对泽兰下过杀手,我是,是真心喜爱她的,甚至想过,想过这件事过去后,若妖族没有人来讨要泽兰,我,我便娶她为妻。” 钩藤扑哧一声,哽了一哽,白参果然是个无知者无畏的胆大者,堂堂龙族七公主,妖帝爱女,给一个微末人族做妻,他还真能想得出说得出,原本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的,此言一出,也要多受些罪了。 果然,原本冷静下来的空青,陡然变得勃然大怒,劈手一掌落到白参身上,将他拍出去极远,他重重砸在地上,一个踉跄,大口大口的血吐了出来。 这一掌落下来,白参的发髻散了,本就肿着的脸更肿了,大口大口的血洇红素白长衫。 微风里,白参的风姿全无,落魄惨淡的难以言说。 “白参哥哥。”泽兰听到白参的话,原本已伤了心,可又听到白参是真心喜爱自己,想要娶自己为妻,她早已心痛难忍,挣脱开文元,艰难攀爬到白参身旁,哭喊起来:“白参哥哥,白参哥哥。”她忙不迭的擦去他唇边的血,哭的泪水涟涟:“白参哥哥,我信你,我信你,你是逼不得已的,你想要与我长相厮守,就只能这么做,我,你,你放心,我不离开你,绝不离开你。” 钩藤瞧着空青和文元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不禁感慨了一声,好小子啊,这苦肉计玩的溜溜的,实在是高明啊,兵不血刃,就能保住自身,看泽兰对他的这份真情真意,搞不好还真能骗个妖族公主回去。 空青是盘算着白参吐了口,泽兰死了心,他可以趁机杀了白参,再将泽兰带回去,可现下,他冷冷瞥了白参一眼,这小子心思灵敏,竟三言两语就打消了泽兰的疑心,让她更加死心塌地了。 白参缓过一口气,艰难的摸了摸泽兰的脸庞,抽痛低语:“泽兰,你,你不能跟着我,我,我的修为是完了,在宗里的地位,也肯定完了,你跟着我,过不上甚么好日子的,我,泽兰,我怎么舍得让你跟着我受苦,你金枝玉叶的,好好跟着你哥哥回去,那是你的福气。” 泽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紧紧抱着白参的头,任凭血迹染上自己嫩黄的衣衫,她抱着白参不肯撒手,像是一撒手,他就会随风而散,她泪盈盈的望着空青,哭道:“六哥,六哥,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放过我们罢,我保证我会藏得好好的,不让父帝找到我的。” 空青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他也曾这样撕心裂肺的对一个人,不,不是曾经,而是一直,直到现在,那撕心裂肺仍在,他凝眸望着泽兰,所谓感同身受,一定是有过切身体会,他强按下心痛,艰难道:“泽兰,你要明白,不管你藏到哪,父帝都会找到你的,若是让父帝找到了你,白参就真的没命了。” 泽兰的脸色唰的一下,更加难看了,唇角嗫嚅:“不,不,就算父帝找了来,父帝要杀他,就连我一起杀了罢。” 空青逼近了一步,摇头笑道:“泽兰,父帝有的是法子只杀他,有的是法子让你护不住他。” 泽兰顿时面如死灰,她知道父帝的手段,方才白参取她的逆鳞时,触动了父帝设下的结界,这件事必然瞒不住了,父帝迟早会找过来的,她松开白参,扑到空青脚边儿,仰着头哭道:“六哥,六哥,你帮帮我,帮帮我罢。” 空青凝神片刻,极快的就有了主意,温和却笃定道:“泽兰,他的性命我可以暂且记下,但你要跟三哥六哥一起走,你现如今的模样,若不及时救治,命不久矣,泽兰,你自己好好想想,是想图一时,还是想图一世。” 泽兰虽任性,但格外聪慧,之所以落入白参的彀中,只因未经情事,被蒙了双眼,听得空青此言,她微微一怔,转瞬便想明白了,哽咽道:“六哥的意思是说,让我佯装顺从,留待来日。” 空青挑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泽兰转瞬定下了心思,挣扎着艰难道:“六哥,六哥,我答应你,我跟你走,只要你答应我,绝不伤害白参的性命,还有,还有,也绝不让任何人,包括父帝伤了白参的性命,我就跟你回族中去,是死是活,我都认。” 空青慢慢松下一口气,凭他和文元的修为,即便泽兰不愿意,绑也能将她绑回去,可是,绑回去的泽兰只会哭闹,只会搜肠刮肚的想要再次逃跑,防不胜防,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是让她心甘情愿的回去,从此不再闹腾,慢慢的断了她的念想。 听得泽兰此话,空青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沉声道:“你出身妖族,是龙族最尊贵的公主,父帝偏宠你,从不逼你去做你不喜欢的事,可是你也要懂事些,有些事急不得,要慢慢磨。” 说着,他微微抬了抬眼眸,冲着文元使了个眼色。 文元急忙过来,抱住泽兰,温言细语道:“泽兰,哥哥们对你不好么,你就这么着急嫁出去,就算你要嫁出去,不管嫁给谁,总也要好好的跟父帝说才是,你这样闹腾,惹恼了父帝,即便他想同意,也不会同意了。” 泽兰茫然的望着文元,又望了望空青,不明白他二人为何会突然转了念头,蹙着眉心迟疑了一句:“三哥,六哥,你们,你们这是答应了么。” 空青摸着泽兰的发髻,挤出一点笑来:“若是我们不答应,你就要跟他死在一处,父帝的雷霆震怒,我们可担不起。” 他在心底一叹,就骗这一回,就这一回,六哥保证,以后绝不再骗你。 泽兰心浅,又极信任空青,毕竟他最疼自己,从未欺骗过自己,听得此言,她破涕为笑,扶着文元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就知道六哥最疼我了。”她忙伸手去扶白参:“白参哥哥,没事了,放心罢,我六哥是龙族最讲信义的六殿下了,他说放过你了,就一定是放过你了。” 白参张了张嘴,他可没有泽兰这么天真,自然看出来空青和文元是以退为进,谋图后效,可他甚么都说不出口。 文元进了一步,不动声色的将泽兰拉回来,笑意中带着隐约的威胁:“泽兰,哥哥们心疼你,你也要心疼心疼哥哥们,你答应哥哥,在父帝同意此事之前,绝不再偷跑出来见他,哥哥们就答应你,绝不动他,也不会允许旁人动他,可好。” “哥哥,要,要等父帝答应。”泽兰唇角嗫嚅,哇的一下哭出了声:“这,这怎么可能啊。” 空青和文元对视一眼,板起脸厉声道:“若是你不肯,那六哥只有杀了他,将你绑回去。” 泽兰一下子收了哭声,点了点头。 说定了此事,空青果然不再揪着白参不放,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冲着钩藤拱了拱手:“钩宗主,此番多谢钩宗主相助,本君记下了,他日定当回报。” 钩藤阴郁的脸上露出一丝飒然笑意:“六殿下不必多礼,本座,静候六殿下佳音。” 空青和文元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对白参说半个字,只拉着泽兰,轻声道:“走罢。” 泽兰的泪又漫了出来,依依不舍的与白参相望良久,才轻咬下唇,跟着空青和文元离去。 钩藤摇了摇头,这龙族的公主,果然是被妖帝宠坏了,半点儿心机都没有,愣是被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给骗的这样惨,他目送三人远去,偏着头望向白参:“白参公子,现在,该咱们了。” 第四百三十七回 前世 众人眼前徐徐展开千年前的旧事,那是极其的久远,极其的漫长的一段,其间所经的人,所经的事,如今莫不是化作长河浮尘,再无处可寻,但落葵和京墨如今想来,却无比清楚,连细节都不曾有一丁半点的遗漏,那是怎样的刻骨之恨和刻骨之爱。 千年前诸侯纷争割据,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有数十个之多,最大的诸侯国是陈国,而最富庶的是黎国,黎陈两国间,隔着大片的戈壁,人畜难行,鸟兽绝迹,故而数十年来两国秋毫不犯,相处虽谈不上和睦亲近,倒也相安无事。 玉竹公主是黎国国主的小女儿,年幼时便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及笄后更是出落的绝世倾城,再加上国主请了名师,刻意调教之下,终是习得文武双全的好本事,故而,想与黎国结成秦晋之好的不在少数,可国主千挑万选,偏选定了出身寒门的白商陆,那时的他人品样貌才能俱佳,又是黎国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将军,战功赫赫,单单那张俊朗无双的脸,就迷倒了黎国的大户小姐并小家碧玉了,与玉竹足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黎国十六年的冬天,雪下的极大,罕有的铺天盖地,纷沓而至,天地间尽是白茫茫一片,黎国地处江南,素来少见如此大的雪,这雪来的轻软无终,绵绵不绝,把个大好江山弄成了一片缟素,直教人顿生不祥之感。 数年来陈国四处征战,极力扩张国土范围,隐隐有一统江山之意,唯有与黎国一直相安无事,而这年冬天,陈国不惜重兵越过戈壁滩,聚集在黎国的边境上,大战一触即发,白商陆以准驸马的身份领兵出征,与陈国大将军石决明,决战在黎国边境,这便是史书上曾记载过的陈黎之战,那场大战死伤无数,令江山染血,天地失色,可在史书上只不过是寥寥数笔,一页薄纸而已。 既然是准驸马,就是离着驸马还差一步,只待凯旋归来便可与玉竹完婚,玉竹得知白商陆出征的消息时,正在梳妆,手中的一枚玉簪直直坠地,摔成数段,她望了望铜镜中的自己,暗道刀剑无眼,又不会因着商陆是准驸马而绕着走,若是来个擒贼先擒王,若是他死在了战场上。她想了又想,做出与私奔无二的事来,连夜出宫追随未婚夫,将皇家的体面丢到了边境上。 正史上并未记载过玉竹的这一举动,或许史官也觉得此事过于惊世骇俗,皇家的颜面尽失,不过野史上却写的有声有色,百年流传下来,竟成了书馆中必听的一段。 玉竹不是寻常只知晓披金戴银,吟诗听曲儿的柔弱女子,她的青丝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泻散乱,面上满是暗红血污,一身戎装经了跋涉奔袭,已是破旧不堪。 她胯下的一匹骏马,早已担不起个骏字,只依稀可辨是匹白马,迎着刀子般锋利的风雪艰难前行,白商陆昏迷前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这一幕他至死难忘。 彼时的白商陆受了重伤,一杆滴血长枪,掀起粘稠的血腥气,这杆枪不知挑下了多少人的性命,他的周身尽是扑地死尸,而他的盔甲战袍被乌黑的血迹漫过,在胸前绽开浸在血中的曼陀罗。 黎国大军全军覆没,他也身中数箭,被众多陈军士兵包围,不是命丧于此就是要被活捉,玉竹赶到时,两柄长剑舞的寒光闪闪,夹杂着北风细雪,刺过众多血肉之躯,单是秀眉微挑出的冷意,便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胆气,她最终将他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揽住他满是血污的面颊身躯,两行清泪和着血色,无声的蜿蜒而下,一双沾满血迹的手微微颤抖,她轻声道:“咱们走。” 言罢,玉竹抹去泪,眸色坚毅,迎着纷纷细雪与刀子般锋利的寒风,无所畏惧的在敌军遍布的边境线上躲躲藏藏,走了一月有余,方才逃回了黎国都城。 白商陆捡回一条命,缓缓转醒时已身处于一间民房中,城外满眼是陈国的旌旗飘扬,震耳的擂鼓声声。 而此时的黎国,早已换了天地,不再是那个富庶之国,而是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黎国的大半国土皆被铁骑踏过,只剩下了这座都城,也被重兵围成了铁桶,已是人家的囊中之物了。 此时的玉竹全然没了做公主时的珠圆玉润,瘦的眼窝深陷,脸上嵌着两只大而无华,微微呆滞的眼眸,白商陆一见她的模样,就知她这一月的艰难苦楚,就知他能活下来是多么的不易。 她仍旧一如往昔的容色端庄大方,处变不惊:“黎国兵败,国破已势不可挡,我身为一国公主,自然要与黎国同进退。”早知晓她不是寻常女子,可没料到她竟如此坚毅,寻常女子遇到国破家亡的情形,定然是抱住夫君先痛哭一场再说,可她说这番话时却没淌下一滴泪。 白商陆转眼间满眼水雾,哽咽不断:“若是国破,你必然会被掳去陈国,我们怕是永无相见之日了。” 她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半片螺钿镜,眸色深沉,深得如暗色蔷薇,唇边勉力绽出一抹笑,泛起苦涩:“这个给你,你我二人一人一半,若真如你我所料,那来年的正月十五,你定要拿着这个到陈国都城最繁华的集市上与我相见。” 玉竹想,自古以来离别皆是以花期而诺,繁花花期不定,开谢难测,以此为诺,难保与繁花一般空落寞,难怪古往今来,大凡以花期为诺的男女,多数都没有个完满的结局。她以螺钿镜为诺,只盼着与他能有个完满的结局。 黎国兵败如山倒,被陈国攻破都城,大将军石决明掳获了国主,王后,嫔妃,皇子,公主,皇亲国戚并大臣共计三百一十八人,玉竹自然也难以幸免,公主一朝沦为阶下囚,要一同押往陈国都城。 临行的那一日,是个阴霾天,铅云低压,纷纷雪下,黎国素来以骨红照水梅著称,一入隆冬,红梅绕屋是难得的胜景。国破之时,梅花开的正盛,落梅成愁,茫茫白壁间的簇簇嫣红,恰如飘零滴血的故国人心。迷雾中的黎国繁华旧梦落幕,千年后,有谁还会记得这个地处江南的小国。 白商陆躲在拥挤的人群中,随着众多百姓围观繁华褪尽的皇亲国戚,只是他的心境与旁人不同,也不能说百姓对国破一事皆是拍手称快,毕竟黎国国主还没有昏庸到治国无能,民不聊生的地步,百姓只能说恐慌多于悲恸,如今一见国破也并无性命之忧,也无关生存大计,大抵那点子恐慌也就没了踪影。 而白商陆则更多了几分离愁别绪,眼看着未婚妻被人掳走,驸马身份成了泡影,层层重压之下,伤人伤己,难免会伤的多一些。 国破了,可日子还得照旧过下去,陈国的官员接管了黎国都城,玉竹等人被石决明押解回陈国,白商陆藏匿在逃难的人群中一路跟着,看遍世事繁华,饮遍人情冷暖,其间的艰辛自不必言,但至少自由不受拘束,不必看人脸色。 可玉竹就没这么好运,她已不知在心里念了多少遍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了。她一个亡国公主,现下成了阶下囚,之前的几多尊贵早成了过眼云烟,连国主王后都饱受欺凌,更何况是她,这一路上,连押解的兵卒,也敢对她动手动脚,刚刚上路三天,她的衣裳就险些成了破布条。 白商陆一路跟着,玉竹的七灾八难无一不牵动他的心,他早已怒不可遏,几次按耐不住要冲上去,好在他没有被怒火烧昏了头,否则单单那数以万计的弓箭手,顷刻间就能将他钉成刺猬,还谈什么螺钿镜之约。 而玉竹仿佛在回首间瞧见了暗处的白商陆,淡笑着摇摇头,唇角微动,分明是在说:“莫要轻举妄动。” 白商陆转念想到,玉竹能夤夜单骑闯战场,必然是个烈性子的女子,若是不甘受辱,横下心来抹了脖子可如何是好,转眼又看到她手被绑着,脚上还戴着镣铐,根本做不出上吊抹脖子这类激烈的行为,方才松下一口气,暗叹道,只要你我活着,便总有相见的一日。 他再度抬眼去望时,望见了极其令人艳慕的一幕,才知晓,并不止是他一人觉得玉竹长得美,此时的玉竹虽然满面灰尘,破衣烂衫,但放在众多人中,仍如明珠蒙尘一般,仍散出微弱的光华,甚至引来了大将军石决明的目光。 不知石决明是早对她有所耳闻,有意设局,好来个英雄救美,还是真的误打误撞,总之他来的恰逢其时,正撞上三个兵丁对玉竹动手动脚,他立马横刀,怒目大喝,打发了三个兵丁去受鞭刑,救下了楚楚可怜,再逼下去就要咬舌头自尽的玉竹,尽显英雄本色。果真是英雄救美人,英雄爱美人,这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有了石决明的照应,玉竹的日子好过的多,再没人羞辱怠慢她,只是千里流亡路,即便少了人的折磨,也少不了自然环境的折磨,即便她有单骑救夫的胆气,也被这一路上的风刀霜剑与遭逢大难磨了个丁点儿不剩。 从黎国押解到陈国,要经过一大片戈壁,冰雪消融后的戈壁滩,裸露的岩石显出瑰丽的橙紫色,飓风凌厉,卷起沙石无数,没有清泉流淌,没有绿意熏人,满目荒凉的风景,砾石锋利如刀刃,不经意碰到,尚未觉出疼,便已是一道细长的血痕。 这般景致突变,令玉竹想通了陈国为何会不远千里前来攻打黎国,单单从景致上讲,地处江南的黎国,就要远胜地处蛮荒的陈国,打下黎国后,大力发展旅游业和青楼业带来的大量银钱,足够陈国国主多纳上十个八个夫人了,念及此,她竟微微苦笑了一下。 身处如此境地,即便玉竹的每一步都行格外小心,还是被裸露的岩石划破了鞋履,素白的缎子鞋染了血腥,打那以后,旧伤未愈,再添新伤,每一步都痛的钻心。同她一样痛的钻心的还有躲在暗处的白商陆,可惜他只能暗暗咬着下唇,咬到唇边发白,却也无计可施。 自打石决明救下玉竹后,时不时就会放慢了骑马的速度,佯装巡视碰巧巡到她身边,然后就看到了她咬牙痛苦行走每一步的模样,既救了她一回,就没道理不救她第二回,就如此意料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玉竹低低惊呼一声,被他揽上了马背,一路疾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她的神情如何,白商陆没有瞧见,却瞧见了她身后一串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他眉头紧蹙,或许他也觉出了石决明屡次救美,着实是另有所图。 行到一处镇子时,石决明吩咐人备了辆马车,将玉竹安顿在车中,如此既少了风雪之苦,又可避嫌,他自己则亲任了车夫之责。 玉竹在车内歪着,喃喃道:“此人也算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若他心怀不轨,二人同骑一匹马,岂不更好做手脚,又何必大费周章买来马车避嫌。” 而白商陆却想的是,哪里会有人真正坐怀不乱,百年来大家都说柳下惠坐怀不乱,可却没人深究他是否人欲不妥,眼下看石决明救玉竹,定是有所图谋的,只盼着他也是人欲不妥。 往后的事情出人意料的平静,如静水流淌,春色拂过,陈国的大半国土泛起绿意之时,玉竹一干人等到了陈国都城,只是路途艰难遥远,中途病死,累死的人不在少数,到陈国都城之时,被虏之人已少了小半,好在有石决明照应,玉竹波澜不惊的一一捱过。 按照惯例,所有被掳获的黎国皇亲国戚,皆会被陈国的皇亲国戚,有功之臣瓜分一空,通常下场是男子为奴,女子为婢,而姿色过人,有福气的封个国主夫人,将军小妾也是有的。 白商陆担心的紧,自打进了陈国都城,他的每一日都活在惴惴不安中。照他的想法,他宁可玉竹为奴为婢,那样尚有机会为她赎身,若是做了国主夫人将军小妾,就只能等人休弃,那便是不见天日的苦熬了。 终于,陈国国主的旨意千呼万唤始出来,果然不出所料,国主也是有成人之美之意的,石决明破黎有功,将玉竹公主赏赐给他为妾,以示表彰。 这厢旨意一出,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石决明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自然是欢喜异常的。 而愁的是白商陆,似海深的侯门大户,寻常人都难进,更何况他这个亡国罪臣,玉竹为人妾室,怕是从此与他便是路人了。 石决明接了圣旨,竟不惜耗费人力财力,在石府后为玉竹新修了宅子,白商陆费尽了心思混进营造坊,只是拿惯了刀剑的手,猛然改行去和泥,多少会有些失落。 白商陆在新宅子里小心逛了逛,那宅子的规制陈设同玉竹在黎国时的住处一模一样,房内的摆设皆是石决明命人从黎国千里运来的,总之一切,不叫她有丝毫的生疏寂寞。 玉竹因是妾室,出嫁时不能走正门,只能走偏门,可是石决明向国主陈情,说是玉竹是黎国公主,身份尊贵,为人妾室已是莫大的委屈了,请旨准许她着正室才可着的正红嫁衣出嫁。此事一经传出,街头巷尾都道玉竹好福气,石决明好心思。 出嫁当日,阴霾了许久的天空放晴,青葱色的藤蔓似浓荫般绕梁而过,原本只觉得红花绿叶寻常,今日却见红瘦绿肥,方知春花易谢,光阴渐老。深夜,天空中布下繁星,石府别院的门前高高悬起大红灯笼,在夜色中笼起暗红薄雾,低垂的缨络结成同心合欢的花样,夜风拂过墙上的红色喜字,扑簌簌一阵响动。 人家洞房花烛,只嫌**苦短,而白商陆对镜伤神,只恨长夜难熬,微微抬头,他冷冷的一双眼眸对上红灯喜字,满满皆是恨意。 被他人横刀夺爱,自然是恨意顿生的,转念再想到恐怕与她再无相见之日,暗夜中的白商陆就像断绝了生机,软软的瘫在了墙角。那半片螺钿镜被他擦得澄亮,却也照不出新房中的红烛滟滟,交颈承欢。 一日一日如轻烟飘散,玉竹甚少在人前露面,也许当日的身不由己是她最难言的苦。而世间从来少不了凑热闹,嚼舌根的人,石府的下人们也擅于此事,嚼出了玉竹为人妾室的日子。 先前她被正妻刁难,什么冷嘲热讽罚跪打耳光,皆流水样在她身上淌过,好在石决明一心宠爱,全力维护,反倒是给了正妻不少脸色看,最后竟只宿在玉竹的房中,给她专房之宠。 然后就是玉竹有了身孕,那些时日,石决明进进出出皆神采飞扬,各色补品什么名贵买什么,全都往她的房里搬,从不吝惜钱财。 第四百三十八回 玉竹 再然后竟是玉竹不幸小产,为着这个,每日都有人带着伤,被石府打发出来,丢了养家糊口的差事。 几番大喜大悲之下,白商陆也一时难以转过弯来,只日日隔着青砖高墙张望,却望不到半点佳人倩影。 东方微白,泛出有生机的金色,低矮篱笆上缠绕着碧色藤蔓,平日里看来只觉清丽,今日翠叶间悄然含英,在晨雾中绽开了绯红色的花,娇俏明艳,这不起眼的藤蔓孕育的是唤作朝颜的花,清晨绽放,至午花谢,最娇艳无双时便如暮色容颜,转瞬即逝。 白商陆一直俯身在篱笆前看花,直到花谢,又捧着螺钿镜看镜,直到日落,仿佛那花中镜中,皆藏着玉竹的容颜。他也是个可怜人,原本有着大好的前程,可如今却只能寄居在破落的方寸间,日日抚着半片螺钿镜黯然神伤。 日子过的飞快,谢了春花婉转,开了夏花荼蘼,红了秋叶凋零,白了冬雪依依,转眼间又是一年,白商陆的乌发中,赫然多了几丝白发,在乌发中婉转飞扬,格外刺目,他才二十几岁,一年前的他还英姿勃发,志向满满,谁料只短短一年光景,他就这般的狼狈憔悴了,果然是情最伤人。下了几日的雪停了,日头在重重云朵,层层雾霭中探出头来,洒下轻软无力的光,白商陆一早便心神不宁,瞥见街上悬起各式绚烂花灯,今日是正月十五,正是玉竹与他的相约之日,他的忐忑不安,正是为着吉凶难料的赴约。 其实此事着实是件没底的事,今时不同往日,天知道玉竹的心是否一如往昔,石决明待她不薄,甚至给她专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能够与她安稳度日的良人,换做寻常女子,也会选择石决明,而非居无定所,前途渺茫的白商陆。不过她不是寻常女子,可即便她没有变,这高门大户哪里会如此好进好出,变数着实太大。 玉竹一早言明是在最繁华的集市上相见,这最繁华的集市恰巧与石府相望,白商陆在集市上来回转悠,却终是一无所获,直到日薄西山,溶金碎日洒下的光照上石府,廊檐高墙像是被镀了层金边儿,后院升起薄雾,那是石府下人准备晚饭时,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这些场景,并不像是高门大户深不可测,倒像是寻常人家安然一世的生活。 白商陆转身就要离开,想来也是,他本就是不抱指望的人,哪里还经得起没有指望的漫长等待,毕竟眼下这安逸的日子,任谁都是难以抗拒的,更何况是颠沛流离了许久的玉竹。 说来也巧,此时一个老货郎打集市走过,而他叫卖的,正是半片螺钿镜,有人好奇,上前问价,那价钱竟然贵的吓人,又只是半片,几番叫卖下来,看笑话的多,掏钱买下的傻瓜则一个没有。 眼看着人群散尽,白商陆才敢与老货郎相认,托老货郎转交给玉竹的,不止只有一首诗,还有一杆染了血的枪头,是夜,他与玉竹在后院夤夜相见时,却被石决明逮着个正着。 石决明见到白商陆时的震惊与愤怒,令玉竹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了,但他竟到底还是成全了她与白商陆,还赠了大笔银两让他们回故都居住。临行时,玉竹真真正正谢了一回石决明,石决明却苦笑道:“我着实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也确实想过给白商陆安个什么罪名,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料理了,可我怕,怕极了你也会因此寻死,我素来知晓你的性子,既留不下,只能放你走。” 这一番话,真真正正令玉竹掬了一回泪,想到他此前的百般护佑,千般周全,泪落得更多。 事情走到这一步,玉竹原以为是个圆满的不能再圆满的结局,可以安稳的度她与他以后数十年的日子了。 白商陆与玉竹回到黎国故都,当地的父母官早得了石决明的吩咐,将原本充了公的驸马府交还与他们做容身之地,从此事中足见石决明的大气,也足见他对玉竹是真心相待,不忍看她流离失所,才会有这样一番安排,若换做是旁人,怕是不会有这样大方,怕只会想着如果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那我还不往死了折腾你。 虽说玉竹曾做过石决明的妾室,但这并不能妨碍她想与白商陆有一个完满的成婚之礼与洞房花烛夜,他们的婚事定在春日里,繁花似锦就如他们亮起希望的前程。 成婚那日,玉竹坐于喜床上,红烛盈盈隐约透过盖头,映红了她的眉目,就连面庞也抹上了两团红晕,更衬得她娇俏动人,这不是她的第一次洞房花烛,却是她最为期盼的一次。人生有太多的阴差阳错,他们能在错过后,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那种欣喜,自然是不可言说的。 倒是白商陆迟疑了许久,手悬在虚空中,停驻良久,方才掀起盖头,瞧见玉竹绝色的笑颜,亮如月华当空,他微怔:“玉竹,你......” 玉竹阔大的红色华服领口微松,露出点点白皙的肌肤,衣袖滑落直臂弯,衬得腕子晶莹皓白,她伸出手去拉他的手,歪头瞧着他,抿嘴轻笑:“怎么,不认得我了。” 他缓缓攒出一个笑,笑意勉强僵硬的有些古怪,仿佛被逼着吞了一口黄连,有苦难言:“忙了一整日,你累了,早点歇着,我去书房,还有些琐事未完。” 话音尚在,白商陆便已极慢的抽出手,那手仿佛极冷,在她的手上划出凉薄的痕迹,一步踏了出去,彼时窗外月色如绮,春日里本该暖意熏人的喜事,染了月色清寒,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良久,抬手拂过眼角,饮一盏手边冷茶,一世安然的神情仿佛心底从未酸涩过。 二人既然在故都安下了家,就得找个能糊口的营生,虽说临行时,石决明赠了不少银两,可坐吃山空也不是长久之计。 白商陆虽是黎国旧臣,却也是个有真才实学,经过沙场厮杀的将军,虽打过一场败仗,但仍旧是瑕不掩瑜,陈国许是也有意笼络人心,显示出大国爱惜人才的心胸来,二人方才回到故都没几日,白商陆便被朝廷封了个武官,成了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办事的官员,虽不如以往大富大贵,但好歹衣食无忧,不必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既当了官,若还想步步高升,对上对下的应酬自然是少不了,也少不得进些风月场所,这似乎是个官场亘古不变的法则。而江南素来有温柔乡之称,青楼楚馆林立,各色的名伶名花名妓数之不尽,端的是红肥绿瘦各有千秋,不怕你不来,只怕来了便不想走,总有一个你心仪难忘的,而逛过黎国的青楼成了有钱人炫耀的资本。 国破前,白商陆背负着准驸马的名头,并不敢踏足花街柳巷这种地方,想想也是,若是让黎国国主知晓了,岂不是要将他满门抄斩,虽然他早已没了满门。 而在陈国为官后,起初他还会对这种事情百般推脱,为的是顾及玉竹的面子与心境,可日子久了,就难免与同僚间生了嫌隙,世事往往如此,大家都觉着寻常的事,独独你一人觉得不寻常,那大家定是都会觉着你不寻常,视你为异类了。 若是不想做异类,那就只能向大多数的寻常低头,白商陆便选择了低头做同类,其实这也不是多么难以理解之事,他并不是甘于平庸之人,若是国破前,他仍旧是驸马,平步青云自然是轻而易举之事,而如今他的身份尴尬,却又想步步高升,自然要另辟蹊径了。 明媚春光擦着指缝缓缓老去,西斜日光里花影微漪,如渐去春光般浮影寥寥,四下里雾霭沉沉,连绵不绝的暗色浮云如打翻了的墨池,将忽明忽暗的光亮染得丁点不剩。 晚间,白商陆在书房看着公文,忽地门帘窸窣响动,抬眼瞧见玉竹挑了帘子进来,她今日着了一袭红色的罗裙,一双美目含情带笑,面若桃红,白商陆望的有些心旌摇曳。 倾国倾城大抵就是如此了,也难怪石决明与白商陆皆对她倾心不已,她是难得的美人,静时温婉若水,动时英气照人。 她执了剪刀剪掉灯芯,灯火“啪”的一声,陡然亮了几分,昏黄的光晕笼着她的剪影,烙在窗纸上,娟秀的如画本描摹,她回首抿嘴笑道:“灯如此暗,也不怕看坏了眼睛。”言罢,笑着来捉白商陆的手。 白商陆凝望着她,一时间有些失神,怔了许久,直到望见她脸颊上的红晕,方才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来,执了笔淡淡道:“我还有些公事要忙,你先歇着罢。” “无事,时辰尚早,我陪你呆会儿。”玉竹撩起额前碎发,凑到白商陆近前,一阵阵幽香令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放下笔,极力的定了定神,仍是不由自主的揽住了她的肩头。 玉竹无声的一笑,腮边梨涡极美,美的令人移不开双目,头轻轻抵在了白商陆的肩上,昏黄的灯火落于二人身上,几多旋旎。 良久,白商陆似是猛然醒神,不着痕迹的推开玉竹,淡淡道:“你先回去罢,这几日公事多,过几日我去看你。” “好,我给你备了些宵夜,你想着用。”玉竹起身,理了理发髻衣衫,手拂过面颊时,侧目瞧见桌上的一张名帖,她微微一怔,转瞬将失魂落魄掩藏起来,藏的几乎察觉不到。 望着玉竹走远,白商陆原本平和的面庞阴沉下来,沉的如夜色,几乎可以滴下墨来,一拂衣袖,将边上的宵夜扫在地上。 下人听得声响进来,皆是面面相觑,无比诧异,他一向平和淡薄,唇角上扬便是笑了,眉心微蹙便是怒了,情绪皆淡淡的如浅墨,这样的愤怒还是头一回,真不知是从何而来。 次日晚间,玉竹照例领了侍女,提着食盒去了书房,却吃了个闭门羹,书房里黑漆漆的一片,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小厮立于门前,玉竹落寞问道:“老爷呢。” “回夫人的话,老爷还未回来。” “去接老爷回府的人是如何说的。”玉竹微微蹙眉,捂了心口问道。 “这......这,老爷说还有些公事要忙,要夫人先歇着。”小厮战战兢兢的回话,仿佛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隐秘,侧目瞧见玉竹愈发阴沉的面色,他登时再不再多说什么。 玉竹转身离去,方才缓行了几步,却又猛然转过身来,疾步冲到门前,指尖触碰到有些斑驳的红漆,微微一顿,她猛然推开房门,借着昏暗的灯光,瞧见了桌上的名帖,上头簪花小楷写的几个字,刺得她眼眸微痛:“风荷水阁”。 她的面色愈加苍白,久居于此地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风荷水阁的名头,那是个故都最有名气的青楼,居于此地的男子,十有**都去过此处。 她捂着心口,呼吸中带着丝丝疼痛,倚在门边缓了半响,满面苦笑着摇了摇头,最怕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没有躲过去,原来几多生死相随终是难敌过风花雪月。其实这在寻常夫妻间本是寻常事,可她这般在意只因为他们并非寻常夫妻,他们经历了太多的生死,才会难以容忍第三个人的存在。 至此后一连半个月,玉竹便再未见过白商陆的面,她仍旧每日亲手制了糕点汤羹,命人送过去,只是再没有只言片语给他。 玉竹将自己圈在了后院,将那些与自己有关,或是无关的纷纷扰扰,统统关在门外,将看不到的与听不到的,都当作是不存在的,人常说,耐得住寂寞,才能守得住繁华,可如今她渴望的相敬如宾似乎正慢慢远去,繁华也只能是欺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的寂寞。 夜色中的风荷水阁正是热闹喧嚣刚刚起了个头儿,渐次亮起琉璃光华,浅笑软语和着夜风越飘越远。白商陆迈着微醺的步子出了水阁,一路往改了名头的驸马府,现如今的白府行去,自那日洞房花烛后,宿在书房成了他的寻常事,而自从在风荷水阁遇到了半枫荷,每日在此处流连到子时才回府也成了寻常事,他今日回的算是早的了。 白商陆手中仿佛还提着个描的精致的盒子,里头盛了支白玉簪子,是他前几日亲手绘的花样子,请了能工巧匠雕的,原以为他是要送给相好半枫荷的,谁想他在水阁里转了一圈,又原封不动的带了出来,其实这一日是玉竹的生辰,原就是因着她出生在春日里,满院子如翠玉般的竹子,才取了这么个小气却生机盎然的名字,原来白商陆一直都记得这个日子。 玉竹住的院落里头遍植翠竹,一场春雨过后,洗的竹林通透凝碧,远远望去当真如一块翠玉,如今掩在夜色中,白商陆手中的风灯照遍竹林,直如翡翠绿光。 玉竹与白商陆虽为夫妻,却分房而住,两人想见上一面,还得跨前院穿后院,白商陆说是宫中旧例,有时也会暗自骂上一句什么狗屁旧例,简直是不人道。他与玉竹的日子过的疏离客气,渐渐的,十天半个月才见次面也成了寻常,见了面略点点头便算是亲厚。 “公主呢。”白商陆踱了几步,踟躇着轻叩房门,开门的是玉竹的贴身侍女,在陈国时,石决明怕玉竹身边无可靠的人伺候,做主将她的贴身侍女留了下来,后来又一同放回黎国故都。 “老爷回来了,公主已歇下了。” 白商陆眸中清晰的划过一丝失落,连淡笑亦是苦涩的,点点头道:“如此,我进去看看罢。” 侍女侧了侧身,让出内室的一番景象,房内灯火如豆,夜风拂过,曳地的青色如纱帐幔微动,玉竹背身儿躺在榻上,一袭如瀑乌发散落在床沿,薄薄锦被勾勒出她纤弱的身量,瞧着仿佛比初回故都时更瘦了几分。 自打见过了那张名帖后,玉竹的面上就始终淡如静水,悲喜不惊,所有情绪皆敛的一丝不漏,活的如枯井般了无生趣。她如此模样,令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人生本就有太多的不许这样,不能那样,若是再连哭与笑都不能肆意而行,早早晚晚都会熬到干涸,成了枯井。 白商陆欠身想要抚一抚她,手却在半空中悬住,一动不动,只片刻功夫,已极快的收回到袖中,连带那簪子一并收了回去,少有的愁苦神情一闪而过,便默然无声的退了出去。 本以为他会就此走了,谁想这厢房门一关,他便就着墙根泄了气,靠在廊下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原来玉竹只是假寐,夜深人静的,她与侍女的声音传的极远,本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耳中自然听的一丝不落。 第四百三十九回 争执 “公主,老爷十天半个月才来一回,且是略坐坐就走了,新婚之夜也是如此,您也不问问老爷,再说了,看今日这情形,老爷像是特意回来给您过生辰的,您也不见上一面,您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生辰,”玉竹像是自嘲的轻笑了声:“现下还有谁会记得我的生辰,旁的有什么可问的,他若是存心不愿与我说,问了他,他也不会有实话,还平白给自己添堵。”她虽是笑着,声音却极冷,如庭前的井水沉且寒。 “公主,奴婢听说您每日送去的宵夜,老爷都没有用过,都打发小厮扔掉了,您还白费这个心思作甚么。” “少听那些下人嚼舌根,老爷公事忙,顾不上用也是有的,我若不备着些,他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公主,老爷总说公事繁忙,真不知在忙些什么,公主,要不您勤着点去看老爷,见面三分情不是吗。” “不去,若是他不忙,自会来看我,若是他正在忙,我去扰他岂不是惹人厌烦,他若不忙也不来看我,那我何苦要去与他献殷勤,自讨没趣。”玉竹的声音无悲无喜,无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桩别人的事,与己无关。 “公主,早知回来是这般情景,还不如留在石府。” “净胡说,哪有什么当初今日。” 声音渐低,渐不可闻,白商陆足下虚浮的走进竹林,不住的在心底暗问,玉竹,你是悔不当初了吗。 又是整夜不归的白商陆眯了眼,望着东方微光,身后延绵的凝碧静水镶了道金边儿,缓缓高升的日头在水中洒下碎金涟漪。自那日玉竹的生辰后,白商陆拉开了夜不归宿的序幕,整夜整夜的眠花宿柳,躲着不见玉竹。 暮秋的晨光如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枯藤,不见一丝色彩,白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也染了疏落秋色,一角绣着翠色花样的月白袖口拂过石狮,几片卷了边儿的枯叶落下,一进府门,目光越过枯竹,白商陆瞧见了立在边上的玉竹。她的眉目敛的冷淡无一丝笑意,声音亦是闲闲:“今日回来倒早。”他一怔,不曾想到她会在这等他,稍稍迟疑,停驻在原地进退不是,不知该如何回应,面上浮现出尴尬神情,原来他还是在意玉竹的。 她近了几步轻嗅,眉心连连微蹙,复又退了几步,轻笑道:“真香,每日这样辛苦,你自个儿不觉得累吗。”愈发纤弱的手拂过他的肩头:“我可真替你累得慌。” “你想说什么,直说罢,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白商陆如何能听不出玉竹的冷嘲热讽,登时寒了声音,本来就薄如蝉翼的面子,眼瞅着就要捅个窟窿,这可是个不好的预兆。 玉竹偏着头,抿着唇角似笑非笑:“我不问,你就当我傻吗,我顾着你的面子,你可别作践了。” “不知是我作践了你,还是你作践了我,当初的石决明,三妻四妾的,也没见你嫌弃过什么,现在反倒来嫌弃我,你若悔不当初了,我这就休书一封,送你回石府,我也好搏个成人之美的清誉。”他恼羞成怒,衣袖拂过竹林,窸窣之声像是他的愤怒,仿佛不可对人言的一切,皆被她剥光了遮挡现于人前,面上如何还能挂的住,索性赤身相对,来个互揭伤疤,看谁的伤疤更多,看谁先耐不住疼痛而倒下。 良久,有清泪落于枯叶上,重重化开。她抬头,面上却了无痕迹,只若无其事的一笑。 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终归是撕破了脸,也就没了什么情分可言,聪慧如她,一向活的清明,其实自打回来后,她便洞察了他的心思转换,只不过为了维系脆弱的日子,故意闭起眼装糊涂,可如今,她再也无法自欺下去,那爱如纸薄,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纸上点破,写明了她的存在便已是个错,错在初见时的一眼误终身,错的无可挽回。 其实这年月,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把能够娶妻纳妾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纳的妾室越多,证明身家越丰厚,故而有钱人的妾室越来越多,没钱人打肿了脸也要纳妾。世风如此,也怨不得白商陆,更何况他还没有纳妾,只是时常出入风月场所而已。 这最微末的女子,夺了她的心中所爱,这叫她如何不愤不恨,只怕是要疯了。说白了,白商陆若是真心相待,必定如玉竹一样,一心一意,不会再去找旁的女子了,石决明在纳了玉竹之后便是如此。 “这一刻他待你真心,下一刻他也可待旁人真心,这善变的真心,如此的不值钱,不要也罢。”玉竹默默叹道,原本她还时时念着他对她的真心执念,可才成婚,真心就成了寒冰一片片,碎的拾不起来,日头一晒,化得无影无踪,没了这点真心,往后的数十年可怎么熬。 光阴流转变换,人心聚散离合,桩桩件件都快的令人目不暇接,一转眼已是两年过去,白商陆再未踏入玉竹阁中。 这两年间,风声婉转拂过后院的苍冷翠色,绿了又黄,黄了再绿,都同玉竹常年淡淡的神情一般,皆是寻常事。她整日里有大半日都呆在佛堂中,专心礼佛抄经,仿佛沉浸在那些生涩难懂的偈语中,能让她的心静多一些,心痛少一些,只是日薄西山之时,她抄经的字迹便愈发的凌乱起来,目光游离也不知落于何处。 每当白商陆回府之时,玉竹都似掐准了时辰,在垂花门前藏起身影,偷望一眼白商陆来去匆匆的行色,盯着他身上花样百出的荷包香囊,那每一件都是出自半枫荷之手,都带着她的气味,可唯独没有一件是出自玉竹的手。 玉竹做了那样多,每日在灯下熬着,熬到夜色沉沉,双眸赤红,将满满的情意绣在针脚里,可奈何,香囊不入他的眼,情意也不入他的眼,她神情大恸,却在转瞬又眉目安然,仿若不知的拂去肩上的碎花落叶,神色如常的转身。 玉竹原本以为白商陆对半枫荷只是逢场作戏,原本以为露水情缘本就不牢靠,日子长了也就渐渐淡了,原本以为她可以等到白商陆回心转意的那一日,谁曾想露水情缘竟真的生出了天长日久的情意来,海样的银子的砸在了她的身上,将她那里当成了外宅。 初冬的夜间冰寒如水,一向鲜少回府的白商陆却形色匆匆,出现在玉竹房外的夜风中。 淡白的窗纸薄透,映出灯火摇曳,他盯着屋内,双眸赤红,愤怒的几欲喷出火来,那窗纸上映出交叠在桌案上的两个人影,一男一女,女子身量纤弱,像极了玉竹,而那男子,则有几分神似石决明。 白商陆握紧了拳头,一拳击开了房门,而房内的灯火应声熄灭,转瞬间的黑暗寂静,旋即便是冲破窗棂之声,一个男子的身影窜出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一连串的变故让人来不及反应,转眼房内再度灯火通明,白商陆揪着玉竹的衣裳,强压怒色:“人呢。” 玉竹抬起眼帘,只眸中的茫然一闪而过:“人,什么人。”她望了望立在他身后的侍女,再望了望破损的窗棂,轻笑:“我道两年未来过,怎么今日过来了,原来是抓奸来了,告诉你,我还没那么下作。” 白商陆松开她,回过身抽了侍女一巴掌:“你说,人呢。” 侍女捂住面庞,战战兢兢的斜眼瞄着玉竹:“老爷说什么人,奴婢不知。” 他飞起一脚踹在了侍女的腹部,侍女登时喷出一口血来:“说。” “老爷,奴婢,人,人跑了。”侍女强忍的起身,痛的面色惨白,声音颤抖的回道。 “是谁。” “是,是,是石将军。” 玉竹冷眼瞧着这一问一答,神情渐渐清明,容色一贯的淡然,仿佛这一切皆与她无关,她身着一袭素白寝衣立于窗下,衣领袖口皆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褶皱,就连垂在腰际的青丝,亦是利落齐整。 良久,白商陆顿了顿,疾步冲到玉竹面前,扬起手甩了下来,却在离面庞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指尖在她的面上划过,冷笑道:“我不打你,不是对你还有情意,是你的不知廉耻,让我不屑打你。” 玉竹却偏着头轻笑:“整日在青楼里厮混的人,真难为你还知道不知廉耻这个词儿。”她抿着嘴唇噙着笑,眸色悠远落于窗外,外头不知何时飘起细雪,卷翘飞檐上罩了薄薄一层花白,像极了那年戈壁滩上的茫茫雪色,那生死相随的过往仿佛还是昨日,可相随时的情意早已灰飞烟灭。白商陆面色沉沉,衣袖冷冷一拂,将满桌的杯盏扫在地上,登时满地碎片伴着一阵乱响落下,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砍在桌上,桌案轰然坍塌,他转身道:“我还你一命,从此各不相欠。” 他走的决然,再未留下只字片语,玉竹知道,他信不过她,今日能忍下此事,只是为了还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夜间白商陆宿在了半枫荷那,那是个笑起来千娇百媚的女子,唇齿间尽是温软香甜,连乌发也是温婉卷曲的,全然不似玉竹,一脸的生人勿近,她偎在他的怀中,青丝在她指尖打转:“公子,气大伤身,让枫荷伺候你歇息罢。” 他低低轻笑:“玉竹若是有你的一半体贴就好了。” 半枫荷掩口轻笑,指尖还不忘在他的臂弯间撩拨:“公子说的是,只是夫人是堂堂公主,哪里是枫荷能比的,公子不嫌弃枫荷身份低微,是枫荷的福气。” “堂堂公主又如何,不是照样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公子是不是误会了,夫人大抵不会做出那种事。” “误会,哼,我亲眼所见还会有假,幸好枫荷你对我一如从前。”白商陆紧紧揽住她。 夜深时,半枫荷却蹑手蹑脚的起了身,冲的守夜的侍女问道:“玉竹如何了。” “她没什么动静,只是将身边的人撵了出来。” “她倒是骨头硬,一句软话都没说过,也罢,只要公子信不过她了,我便心安了,只要她不再生事,我又何必再去多生事端,各不相干,便随她去罢。” 短短数日之后,白商陆替半枫荷赎了身,在白府里安置下来。玉竹得了消息,一双眸子暗淡无光,即便白商陆与她早就生死两不问,可却仍顾及着彼此的面子,从未像今日这般决然无情的撕破脸,看来那夜的是真是假已不再要紧,要紧的是真的伤了他的心。 暮春时节,白商陆在前院大兴土木,刨除了大片竹林,挖了个荷塘,在塘中遍植荷花,这时节正是碧叶连天,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块翠玉嵌在其中。 绕着荷塘种了一溜儿的西府海棠,密密匝匝开的正盛,初绽的花朵一团团簇拥在枝头,如红霞灿灿,仿佛打翻了美人的胭脂盒,微风拂过,在天边撒开明艳浓丽的灿烂。 而玉竹的生辰就擦着迟暮春意过去,她日日苦等,从天明等到日暮,没有等来白商陆的贺礼,甚至连人也未曾见过一面,玉竹知道,他应该沉溺在半枫荷的温柔乡中,早忘了这个日子了。 燥热的酷暑缓缓在流光中逝去,后院仍是翠竹满园,终年不变的浓绿浅翠,玉竹倚在美人榻上,一片暗影掩住她越发纤弱的身量,伴着沙沙竹叶声,凝神捧着一本书卷,可眸光却落在地上,瞧着摇曳的暗影默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夫人,不好了,出事了。”一个面生的侍女慌慌张张的冲进来。 玉竹一惊,书卷“啪”的一声坠地,惊扰了这个沉静的午后:“出了什么事。” “前头,前头的那位,有了身孕了。” “什么,你说什么。”玉竹惊得站也站不稳,一个踉跄跌在榻上,唇边颤了颤:“属实吗。” “已经请了数位大夫瞧过了,不会有错。” 玉竹撩了下额前的碎发,转瞬间神色如常,从容的哑了口冷茶,淡淡道:“知道了,你去罢。” 虽然半枫荷有孕是迟早的事,可终究来的太快,快的令玉竹连恨都还未来得及开始,一切就已成了定局,打今日起,她的好日子这才真正到头了,玉竹的手紧紧握了起来,细长的指甲嵌入肉中,却越捏越紧,仿佛丝毫没有痛感。玉竹哀叹,半枫荷有了身孕,倚着白商陆对她的宠爱,若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母凭子贵,她迟早会取代了她成为白府的当家夫人,虽然这当家夫人只是个虚名,可她如今也就只剩下虚名了。 光阴流转,转的飞快,半枫荷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隆起的肚子仿佛在笑,昭示着她才是这场不见硝烟的情战中,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只不过还未等到她的唇角完全绽开,玉竹就着人给她送了一碗加了堕胎药的参汤,产下了个尚不足月的死胎,更为惨烈的是,堕胎药下了十足十的分量,完全损伤了她的母体,往后再难有孕了,可知玉竹有多恨,直恨到骨子里了。 这下可惹恼了白商陆,他一直期许着这个孩子的降生,一朝梦碎,赤红的一双眼眸如同喋血猛兽,他提着一杆长枪砸开了玉竹的房门,扬手响亮的一记耳光传的极远:“那碗堕胎药是你送去的。” 她丝毫不理会面上的红肿指印,反倒偏着头笑看着他,一把握住他的长枪,拉到心口处猛然一刺,顺着指缝漫出血来:“是我,我活不好,你们也别想好好活,不就是两败俱伤么,我做不到的事,她也休想做到。” 长枪扭动,枪杆与枪头抽离,枪头钉在她的心口,鲜血浮了上来,一层层漫过他的眼眸,如同他的怒火中烧:“你既做的出,就别怪我容不下。” “若给我一纸休书,我求之不得。”她秀眉微挑,面上丝毫不露痛楚神情,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眼眸却敛的的淡薄无情。美人最悲剧的下场,莫过于红颜不在时还晚景凄凉,可她却在红颜正盛时体味到这些,不得不说她是太薄命了。 这之后,玉竹未等来那一纸休书,而白商陆也再未露过面,他只全心全意宽慰着小产后痛不欲生的半枫荷,不过半枫荷真有旺夫相,白商陆与她在一处后,竟一改往日的背运,数年间步步高升,居然混成了个军中高层将领。 听着这些寥寥数语,玉竹敲着桌子轻笑,她挑夫婿的眼光着实不差,一个前朝的败军之将能在新朝混到这个地步,委实算得上一匹黑马了,只是这黑马一头扎进了旁人的怀中,再也不回头了。 不久,陈国与楚国开战,白商陆身为军中高层,自然要开赴前线,临行前一夜,天黑的特别早,夜特别沉,无星无月的黑夜,偶有几声虫鸣,夜风乍起,掠过指缝,直凉到骨子里去了。 第四百四十回 千年 玉竹的曳地裙摆拖过满地凌乱的竹叶,微微簌簌,她的面色微白,眉心仿佛有一丝忧色,美人蹙眉向来惹人怜爱,只可惜暗夜沉沉无人识。 她一路无声无息的行至书房,轻轻靠在树下凝望良久,远远房内烛影绰约,白商陆端坐于窗下桌案前,垂首执笔仿佛在写些什么,对窗外的情形分毫不知。 透过窗棂,玉竹望了许久,徘徊许久,几番抬手,终是没有勇气叩门,直到天边微明,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玉竹转身离去的一瞬间,白商陆竟然陡然起身,望了窗外许久,最后将写了一夜的薄纸拂到地上,可那页薄纸上写了整夜竟都只是空白,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全部都知道,只是他们都在等待中错过了彼此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的心思,你不言我不语,只怕就更分辨的清楚了。 真不知白商陆是没有做将军的命,还是天生的扫帚星,这一仗他仍旧是大败,被石决明扛了回来,败军之将本不会有人相迎,可白商陆抬眼一瞧,如血残阳笼罩的城门下却立着玉竹,容色淡然仿若无事发生,牵一匹瘦马相迎。他神情微动,却只在转瞬之间便散尽了,艰难道:“来看我的狼狈不堪。” 玉竹扫了他一眼,眸光却落在了石决明的身上,抬手撩过额前的碎发,轻笑一声:“你又不是头一回大败而归,有什么可看的,我只是来看看故人。” 白商陆痛的紧闭双眸,仔细一瞧,仿佛眼角还挂了些许泪珠儿,他一身的重伤轻伤,大败已折损了他的名望,而玉竹冷如寒冰的言语,更是击碎了他仅剩的自尊,如何能不痛,故而他一入房门,便陷入昏迷,整夜只喃喃说着什么,仔细一听,竟是玉竹的名字,守在他身边的玉竹怔了一怔,对石决明说道:“他不能死。” 石决明一怔,摇摇头:“你可知道他受的什么伤。” 玉竹抿着唇角一笑,如春日繁花绽开:“知道,有你我在,什么伤都伤不到他。” 石决明的手一顿,指尖的珠串簌簌散开,夜风自窗棂袭入,细碎的粉末纷纷扬扬,仿佛一层轻纱,将他的神情笼的不那么分明,声音却及其决然:“他的死正是你的解脱,我求之不得,怎还会帮你。” 玉竹定定相望,终年哀伤的眸子亮如晨星,闪着异样的光彩,格外的从容:“你会的。” 石决明死死拽住她的手,满是哀痛的连连摇头:“我不会的,玉竹,我告诉你,我不会帮你的。” 玉竹却决然抽出手,取出一把匕首,在眼前一晃,喃喃道:“你会的,你知道的,若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言罢,她重重望了石决明一眼,他眸光一暗,颤抖着捧了盏灯过来,将匕首烧热,在白商陆的胸口与玉竹的掌心上划过血痕,玉竹凉凉一笑,抬手按在了白商陆的伤口上。 不知过了多久,玉竹缓缓收回手掌,面色青白,如微白的天边,无一丝血色,折腾了一整夜,天边露出微光,那是世间的生机,亦是白商陆的生机。 石决明抬起手想抚一抚她的面庞,却终是在她面颊边上停驻,良久,才长叹一声,负手立在窗下,目光游离不知落于何处:“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声音淡而远,一如玉竹现下的脆弱光景。 “没什么打算,过一日算一日。”玉竹坐在床边,眼眸一刻不眨的望着白商陆,仿佛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了,才要在这一刻,将这一生都看尽。 “你在这也不痛快,干脆同我走罢。”石决明总算鼓起勇气,疾步行到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 玉竹摇摇头,极快的抽出手,轻笑道:“只求你一桩事,不要告诉他此事。” 晨曦如血,斜入房内,在青砖烙下深深浅浅的金色痕迹,白商陆缓缓醒来,眸光一如往昔的淡漠,甚至有些恨意,死死掐住了玉竹的手腕,冷冷道:“你就如此恨我,恨不得手刃了我。” 玉竹一怔,拦住了本想解释的石决明,仍旧淡笑:“呆了这么些年,功夫都费了,刀锋偏走,还是没能杀了你。” 话未完,她已被白商陆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扬起的轻尘蒙了她的双眼,蒙了那一张断了生机的面庞。 在那之后,便是半枫荷一直侍奉在侧,直到白商陆痊愈,而玉竹是真正的缠绵病榻,一病不起。白商陆从未过问过她的病,仿佛她从未病倒过,或者是她从未出现过。 反倒是石决明,每日都打发人快马加鞭送来各色药材和补品,隔三差五的亲自来看玉竹,毫不忌讳白商陆怨且恨的目光。 就这样拖了大半年的功夫,玉竹的身子竟有了好转,勉强可以起身下床,只是比身子盛时的她添了几分憔悴孱弱,她想,或许这便是回光返照的意味。 这一日,白商陆拦下在院中闲闲而行的玉竹,眉眼间皆是寒意:“过几日我要办喜事。” “喜事,是冲喜罢,只怕你的身子熬不到大喜之日。”玉竹抬了抬眼帘,淡然的话如白刃,只想一刀取了他的性命,多一刻都不想让他活着。她有这样的本事,能单骑闯战场,功夫自然不差,只是从前,他的命是她救回来的,那是她不愿记起的从前,也是他一剑割舍的从前,或者说,再如何的想让他死掉,却也不想让他真正死掉。 “要叫你失望了,我早已痊愈,要纳半枫荷为妾。” “她也配。”斜阳里扬起一阵轻笑,透着几多寂寥,再如何的繁华似锦,花事荼蘼,终是要落幕了。 “她若不配,你便更不配.....” “怎样,想休了我,娶她为妻。”玉竹扬起头,眸光落入竹林深处,眼角缓缓攒出落寞笑意。 “那又有何不可,她如玉之身跟了我,为妾是天大的委屈了。” 此言一出,玉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要紧的不是他娶的是谁,不是娶得那个人能不能生养,要紧的是如玉之身。原来他不是不在意她的过往,而是如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难言,才会将情绪敛得极好。 玉竹的脸色由白转青,最后灰败的如斜阳里的暗影,无一丝神采:“若要她进门,除非我死。” “不必。”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掷到她面前:“我已写了休书一封,你不必寻死,下堂求去便可成全了我。” 玉竹腾腾退了几步,死死盯着地上那一纸休书,蹲下身去,极快的揉在掌心,眼窝里聚起水雾,却在起身前逼了回去,令人察觉不出她曾软弱过,轻笑着丢下冷冰冰的两个字:“多谢。”她最终等来了这一天,表面装得冷淡无谓,笑着去掩饰,其实心里比什么都疼。 白商陆一阵错愕,他看明白她是在以淡漠对抗淡漠,往日里她的种种努力,落在白商陆的眼中皆是错的,她做什么都是过,说什么都是错,一眼花开,一眼花落的光景,疏离隔阂便已种下,在心底生根发芽。 她跟过石决明,这是她人生最大的败笔,洗不清剪不掉,终归都只是她的过错,她与白商陆也只能错过,许下的期诺都成了空白。或许当初,她在石府时就一脖子吊死,也要好过如今备受羞辱,凄凉度日,好歹还能落个贞洁烈女的清誉在身。 白商陆是她心中最放不下的,原本以为他对她亦是如此,可直到他彻底放下她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失去的不单是错付的真心,国破的那一刻,她本就该殉了那染血的河山,为了他才苟活到今日,如今这活着的唯一理由都失去了,她的眸光黯然失色,灰白的没有生机。 之后种种,与玉竹再无关系,有了那纸休书,她不再是白商陆的夫人,她只是亡国公主,白商陆能容她住在白府,已是顾念旧情了。 白商陆迎娶半枫荷的那一日,前厅热闹喧嚣,觥筹交错,白商陆身着大红吉服,眼角眉梢皆难掩喜色,他娶玉竹之时都未曾有这样的喜色,其实想想也就明了了,那时的他只有难以介怀的羞耻感,怎还会溢满喜色。 在那偏僻到数年不见人影的屋子里,玉竹着了正红衣裙,描画了精致的妆容,遮盖住灰败的容颜,平静的躺在榻上,心口处的匕首闪着刺目金光,鲜红的血迹漫过,仿佛那一年绽开的骨红照水梅。 一袭如瀑青丝散至脚踝,夜风拂过白衣乌发,如她飘零惨淡的收场,她终是死了,死在了这个微凉的飘雨秋夜,这是她预料之中的结局,是自她跟了石决明那天起,便已注定了的结局。 玉竹的死惊动了石决明,他不顾一切的赶来,扑到玉竹的棺木上痛哭:“玉竹,玉竹,这就是你要等的人,这就是你说的值得等待的人,他值得吗,玉竹,你为什么这么傻。” 他转身揪住白商陆的衣领,一步步将他逼入墙角:“我将她完完整整的交给了你,你为什么要毁了她,为什么要休弃她,为什么要逼死她。” “完完整整,你这个始作俑者,根本没有资格来训斥我。”白商陆远远望着红颜尽逝,面上淡薄的毫无情绪,同他往日看玉竹时的神情无二,并没有因她的死,而起些许波澜。 她与他之间,爱的深浅难测,本就不平等,她的爱深如一眼万年,而他的爱浅如惊鸿一瞥,原就没有深情,又何来悲恸难掩。 石决明抬起玉竹苍白的腕子,臂弯内侧赫然烙着一颗如血红点,那是她清白之身的明证:“她只是我名义上的妾室,我从未碰过她分毫,新婚之夜她就对我言明,她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若要逼她从我,她就唯有一死,我敬她重她爱她,不愿逼迫她,而那些流言,不过是我有意放出来试探你,看你对她是否真心,可笑啊,可笑那些流言,竟成了你逼死她的借口。” “不,你骗我,你与她都在骗我。”白商陆的面色刷的一下惨白,石决明死死盯着他,扒开白商陆的衣领,露出他胸口的的一道伤痕,再翻过玉竹的手:“你看看,好好看看,这世上还有谁会拿性命去爱你,像她一般没有杂念的爱你,若不是她替你以血换血,你以为你能熬得过蛊毒,还会有命去娶什么新人,玉竹她早晚都会死的,你就如此的迫不及待,一刻都等不及,要早早的逼死她。” 石决明退了几退,握着玉竹的两柄长剑,夹带着满腹恨意刺了过来,根本不给白商陆半点躲闪的余地,在他的脖颈上留下深深的血痕:“这一剑,是还她第一回救你的情意。” 剑身抽离,带出斑斑点点的血珠洒落白墙,又朝另一侧狠狠刺去:“这一剑,是还她第二回救你的情意。” 这两剑刺得恰到好处,即不至令他失血过多当场毙命,却也留下了要带上一辈子的狰狞痕迹,格外的刺目惊心。 随着玉竹的死,事情到此是真正结束了,一切的纠葛都夹杂着血色落幕,所有的爱恨间都竖起生死高墙,从此她与他,无关相思无关恨,石决明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转身道:“至此你们恩怨两清,再无瓜葛。”他俯身抱起玉竹,那温柔的样子,仿佛她还活着,可以听到看到他的一切,他轻声道:“走罢。” 直到这一刻,白商陆才回过神来,才明白死才是最彻底的失去,世间再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待他,会拿性命去爱她,他一把拽住了玉竹的裙裾,指甲抠的发白,如他的话语一样苍白无力:“不,你不能带走她,她是我的夫人。” “你的夫人,哼,我还要多谢你的一纸休书,成全了我们。”石决明抖了抖那页薄纸,浅浅墨色隔开了半生情缘,他挥了挥手,登时冲过来数十个随行侍卫,七手八脚的将白商陆拉开,石决明背对着他,冷冷道:“你可得好好活着,你要时刻记得,你身上流着的,是玉竹的血。” 白商陆颓然跌坐在地上,眸光暗淡,灰败的脸如残阳坠下后的暮色,了无生机。侧目,一枝翠竹摆在棺木中,像极了玉竹孑然而止的娇嫩年华,她身后千年的光阴似水流转,传说中只余下了圆满的戏份。 千年前的光阴随着玉竹的死就此湮灭,只一瞬间,众人便回到了青州的那处院落。 曲莲的生魂已经归位,自千年前的旧事中醒来,抬眼望着落葵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的笑起来,笑的那样畅快舒心:“没有想到,我无意间滴入螺钿镜的血,竟帮我解了心头大患,落葵,我果然料得不错,翻出千年前的这桩旧事,你会痛不欲生,如此一来,京墨就会对你彻底死了心,我再不用日日担心你们会藕断丝连,这样才不枉费我用生魄进献螺钿镜七日,落葵,千年前,你害了我的骨肉,千年后,你又害了我爹的性命,如今看着你痛苦难当,我心里实在是痛快。” 落葵蜷缩在苏子怀中,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浑身战栗不止,脸上苍白无一丝情绪,亦无一道泪痕,仿佛泪已随着千年前的旧事流完了,双眸已经干涸,她眼珠木然一转,嗓子已是倒了:“你,便是当初的半枫荷。” 京墨缓缓挪到她的跟前,抬手想要抚一抚她的面庞,却被一直沉着脸色的苏子重重打开,他张了张嘴,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落葵冷眼望着他,他的眸中映出自己的模样,一如当年了无生机的苍白,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心甘情愿,亦是他们的自作自受,她恨他们,更不会原谅他们,她抬眼望着京墨,复又望向曲莲,冷然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与你们,死生永不相见。” 苏子扶落葵躺下,冷笑着一步步逼近曲莲,抬手捏住了她细弱的腕子,似笑非笑:“曲莲,你修为大涨,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着,他将那腕子捏的益发的紧了。 曲莲一惊,又羞又怒的连连挣扎,却挣扎不开,只怔怔望着腕子上印出青紫色的指痕,旋即血脉涌动,沿着手臂一路蜿蜒,在腕间一阵翻腾,像是有无数条虫子藏在血脉深处,不断的想要破开肌肤冲出禁锢。 落葵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醒着,睡时,是无休无止的噩梦,惊出一身身的冷汗浸透衣衫;醒时,是无知无觉的吞下送到唇边的一切吃食,无笑无泪亦无话,任谁唤她,都只是微微动动眼皮儿,再没旁的动静,人一分分的瘦下去虚下去,原本还可以倚在廊下站上一会,看落叶纷飞,云卷云舒,后来便只能倚在榻上坐一会,看日出日落,光阴飞逝,再后来便只能躺在床上,看红烛滴泪,轻纱摇曳。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皆是摇头叹一句,哀莫大于心死,医得了病,医不了心。 第四百四十一回 天绝毒 见霖王抬手去接,那女子眸光莹莹似水,牵出一个诡谲的笑,旋即羽扇一合,一柄短刃从从扇柄中疾射而出,直冲霖王的喉咙而去。 短刃速度极快,却在离霖王喉咙一寸之处被击落,叮叮当当掉在地上,一阵轻响,随后席间大乱,有府兵围住宴席,有人高喝抓刺客,有人扭住了女子的双臂,有人按住她的头,将她整个人按在地上。 霖王缓步上前,抬手捏住了女子的下巴,劈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女子的脸登时高高红肿起来,他狞笑一声:“曲家灭门后,我念你孤苦,收你做义妹,你竟恩将仇报,妄想刺杀本王。” 苏子望住曲莲微白的脸庞,手撺在袖中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女子竟是下落不明的曲莲,他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落葵拉住,微微摇头。 只听得曲莲声嘶力竭道:“你害死我爹,害了我们曲家,我在你府中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日,奈何我技不如人,今日死则死矣,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霖王笑了笑:“做了鬼,也是个没用的鬼,你能奈我何。”言罢,他挥了挥手,左右侍从鱼贯而出,就要拖了曲莲下去。 “慢着。”落葵看也不看曲莲一眼,只起身缓缓道:“这么个好皮囊,只一刀砍了岂不可惜,三哥可否卖小妹个人情,把这美人赏给小妹,小妹自有大用处。” 霖王眸光流转:“早就听闻小妹善蛊,莫非要用这贱人试蛊。” 落葵轻轻一笑,答道:“可不是么,”她一抬手,掌心中放出一点红芒:“三哥你瞧,这是小妹新制的蛊,唤做流光,这蛊只能给女子种下去,可以让女子不老不死,只是控制不住的要找男人寻欢,我想试试效用究竟如何呢。” 霖王眸子放光,呵呵笑道:“哦,这蛊当真这么有趣么。”他抬手命人将曲莲押到落葵面前:“我倒真想看看了,若是小妹就此给她种下去,是不是我们即刻就能看到春宫图啊。” 言罢,众人皆哈哈大笑,笑得曲莲一脸赤红,怒目相视:“水落葵,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落葵微微一笑:“有没有冤仇,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说着,她掐住曲莲的手腕,寒光一现,就要腕间划下口子。 霖王却在此时开口:“小妹慢着,小妹开口,我这个当哥哥的是该大方些的,可这贱人是刺客,想杀了我,就这如此送给小妹,我着实吃亏了些。” “那三哥想要小妹用什么来交换呢。”落葵心中有一丝不安。 霖王的眸光在苏子和落葵脸庞上打转,旋即笑道:“我听闻侯爷当年给苏总管种了暗影蛊,这蛊天底下只此一份,一旦种下,可凭空增加修道之人的修为,我一直神往,若苏总管肯取蛊送我,那么,这贱人我就送给小妹,任你处置,可好。” 落葵还未说话,只见苏子越众而出,冲着霖王和落葵施了一礼:“三殿下,主子,属下此身皆是主子所有,主子既用得着这姑娘的肉身,那便取了属下身上的蛊送与三殿下罢。” 笑容在落葵唇边缓缓凝住,她深深望住苏子,平静道:“你可知取暗影蛊的痛苦,非死即伤,而取蛊之后,你将修为尽废,那么,我留你还有何用。” 苏子挺了挺腰背,以笃定的眸光回应落葵:“属下知道,属下愿意。” 此言一出,落葵心中一阵抽痛,已明白了苏子的心意,他决意已此身换曲莲这条命,即便修为尽废,即便没了性命,他也心甘情愿。 落葵咬着牙根儿笑道:“既然你如此忠心,那么我自然也不能辜负了你的忠心。”她回首望住霖王:“还请三哥给小妹寻个安静之所,好让小妹将暗影蛊双手奉上。” 霖王笑道:“这好办,就请小妹和苏总管,对,还有这个贱人,随我一起移步密室。” 出了此事,宴席自然是无法继续,众人各怀心思的散去,一步步走到密室门口,落葵满目哀伤的望住苏子,苏子只一笑,汗津津的手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她回身对苏灵仙沉声道:“苏灵仙,你不必进去了,在外头守着。” 素来取蛊,是将全身的血放尽,那么蛊虫取出后,人也就因血尽而亡了,而取暗影蛊却不同,无须放血,但过程却比放血更痛苦,更容易丧命。 霖王饶有兴致的看着苏子靠坐在椅上,被人紧紧缚住,上身赤裸,露出紧实的胸膛,不由的发出一声感慨:“早就听闻苏总管是重情之人,”他瞟一眼跪在地上的曲莲,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阴戾笑道:“若苏总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苏子望一眼落葵,冲她微微颔首,平静道:“属下这条命都是主子的,主子有用,属下甘愿。” 霖王笑道:“只是不知,苏总管是为了这个贱人,还是真的为了我这小妹呢。”他凑近苏子的耳畔,却朗声笑道:“不过,本王可提醒苏总管,这个小贱人早已不是完璧之 (本章未完,请翻页) 身了,你可要三思。” 见苏子身躯微震,霖王回首笑道:“听闻小妹修为尽废,这取蛊之事怕是要力不从心了,还是让我的人来做罢,放血取蛊,我的人还是做的好的。” 落葵平静一笑:“三哥多虑了,小妹虽然修为尽废,但内力尚有一些,取暗影蛊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三哥看着就是了。” 霖王缓缓退开,只见落葵紧紧握住一柄寸许长的薄刃,手微微颤动,尖利的刀锋触上苏子的胸膛,缓缓滑动到心口处,她清楚的记得,有十二条蛊虫种在了苏子身体里,那么,便要在心口处画上十二朵梅花,朵朵见骨。 密室中烛影摇动,落葵额间有汗珠滑落,她紧紧咬住下唇,手上寒光凛凛,一闪而过,终于挥手将薄刃刺入皮肉,只这一刀见骨,血便顺着刃尖漫了出来。 “好,小妹的功夫果然了得,”眼见鲜血漫出,霖王蓦然高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得色和兴致,连连咂舌。 鲜血淋淋落落,从落葵的指缝间漏了下去,恍若黄泉路上的曼陀罗开了满地,她深吸一口气,在苏子心口上雕出一朵见骨梅花。 血漫到曲莲脚下,她抬头,只见苏子仍旧抬着头,唯有双手握的极紧,指尖发白,青筋绷出。 落葵继续雕花,她下手又稳又准,十二朵梅花朵朵见骨,每一朵都像雕在自己身上,她觉不出疼,只觉得自己一双染血的手,像是在黑漆漆的深渊里搅动,人已心痛到木然。 那柄寸许长的薄刃,可以削皮挫骨,无坚不催,苏子的心口血不停歇的漫出,双手紧紧握住椅子靠,轰然一声,拦腰折断,他仍直着身子,任凭汗液和着鲜血滚滚而下,却岿然不动。 十二朵梅花微微颤动,像是被寒风吹动坠于雪地。落葵痛楚的吁了口气,内力灌注于手,旋即,十二条鲜红的蛊虫蠕动起来,从十二朵梅花中颤巍巍的探出,尽数落于她的掌心中,她翻手,将蛊虫放入盒中,起身递给霖王,缓缓道:“三哥,十二条蛊虫奉上。” 霖王点点头,叹了口气:“辛苦小妹了,这贱人,归你了。”他回首,只见苏子脸色苍白,气息衰弱,已是修为尽废的样子,突然有些心疼道:“也可惜了苏总管了。”他顿了顿:“小妹身边没了得力的人,不如这样,三哥从府兵中挑几个得用的,给小妹送去。” 落葵笑道:“三哥费心了,如此,多谢三哥了。” 是夜,苏灵仙在苏子屋里和灶间进进出出,忙乱一片,一盆盆净水送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她的脸色益发难看。 苏子高烧七日,终于退了下去,一睁眼,入目的就是杜衡焦灼的脸,他喃喃开口:“杜衡,你怎么在这。” 杜衡大喜:“大公子,大公子,你可算是醒了。” 苏子艰难道:“我这是,怎么了。” 杜衡拿过浸湿了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他干涸的唇边:“大公子都不记得了么,你取了暗影蛊,高烧了七日。” 苏子抬起手掌看了看:“我记得,杜衡,以后主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杜衡红了眼眶:“大公子,你好好养着,会没事的。” 苏子握了握双手,只觉体内法力涤荡,竟不像修为尽废的样子,心下一惊,吃力的握住杜衡的手:“落葵呢,落葵呢,她怎么了。” 杜衡长泪缓缓:“主子,主子取了自己的暗影蛊给大公子种下了。”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为什么不拦着她,她已经修为尽废了,取了暗影蛊,她会没命的。”苏子嘶吼道。 杜衡哭道:“属下,属下拦不住,主子的性子,大公子你清楚的,主子说,她说她早已修为尽废,留着这暗影蛊也没什么用处。” 苏子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喃喃道:“我要去见她,带我去见她。”他说着,喷出一口血来,急切道:“空青呢,他走时留话,说是有危险就去找他,你找了没有。” 杜衡忙俯下身子:“找了找了,大公子,是属下亲自去找的,就是按着青公子走时留的法子找的,可这都七日了,青公子还是没来。” 苏子颓然闭上双眸,泪从眼角缓缓斜逸:“扶我去见她,我要见她。” 庭前一阵疾风掠过,梧桐叶子打着旋飘落,在院中铺了金灿灿的一层,赤着脚踩上去,冷硬的枯叶划过,有一点点疼。 推开房门,秋日晴好的暖阳在房中流转,有一线轻尘在明亮中飞扬,房中燃了香,上好的安息香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儿氤氲开。这屋子里那低浅的呼吸声和克制的抽泣声,令人心间一悸。 就着昏暗的光线,只见丁香伏在落葵床前低声哭泣,苏子艰难的挪了过去,在床沿儿坐下,拉过她的手,心痛难忍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落葵的手在苏子掌心动了动,望住苏子,一瞬,笑道:“哭什么哭,你要早些把修为修回来,不然以后,谁护着我。” 苏子泪眼朦胧,却咧嘴一笑:“从前不都是我护着你么,以后也是。” 落葵轻叹:“曲莲走了,走时让我告诉你,她欠你一条命,一定会还你。” “我心甘情愿的,不用她还。” 说话间,一蓬青色的人影掠到床前,像一阵清风,一言不发的抬手,在落葵身上轻点几下,她登时紧闭双眸,没了动静。 “空青,你,你可算是回来了。”苏子大喜之下蓦然起身,起的猛了,有些晕眩的抵在了墙角。 空青歉疚道:“苏子,我回来晚了,害你们俩受苦了,你放心,我已经封住了落葵的心脉,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我会每日给她修复心脉,你就安心修行,不要枉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至此之后,空青每日都守在床前,有青光从指尖逸出,绕着落葵的额头打了个转,缓缓向下,一路挪到她的心口处,最后像是扭动了一下,钻了进去。她登时面露痛苦,眉心紧蹙的难以舒展,身上无知无觉中便冷汗淋淋,湿透衣衫了。 空青这才松下一口气,脸色微白,显然一连半个月的修复心脉,对道法深厚的他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损耗,他回首,对苏子道:“看起来是好多了,估摸着不出三日,落葵就能醒过来了。” 听着她似有似无的微弱声音,苏子已熬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手上捻着御医开出的厚厚一摞方子,仍勉力神情如常的告诉杜衡,主子只是着了风寒,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可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便再装不下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夹带着哭腔反反复复咬着她的名字:“落葵,落葵,你起来啊,你起来与我吵架,看,我又乱花银子了,又买了假货了。” 而郁李仁蜷在她的臂弯间,低声呜呜咽咽:“师妹,师妹,你忘了师父临终时的嘱托了吗,你起来啊。” 可她只是木然的看他们两人一眼,背过身儿渐渐沉沉睡去。 这一日,落葵的脸红的像是要溢出血来,手触上她的额头,滚烫的如同被烈焰烤着,整个人焦躁的翻来覆去,神志不清起来。 苏子见状不妙,忙搭了个脉,登时脸色大变,苍白如雪,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凄惶道:“空青,空青,你快过来看看落葵。” 空青匆匆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她滚烫的手,一道白芒钻进她的掌心。 良久,他才舒了口气缓缓道:“这便是落葵幼时所中的天绝毒么,果然厉害。” 苏子深深颔首,一双清秀星眸波光哀伤,声声凄凉幽幽:“是,这天绝毒五年前便发作过一回,我束手无策,是六曲大师出手才压制了下来,原本不会这么快便再度发作的,可这回,她伤了身子又伤了心,才会发作的这样凶猛。”他眉心紧蹙,无知无觉的淌下来泪来:“六曲大师一向行踪不定,这回可真是要了落葵的命了。” 空青拍了拍苏子的肩头,平静道:“有我在,这点毒不算什么。”言罢,他抬手轻点落葵的眉心,一丝微芒缓缓渗了进去。 这几日,雨一直不停歇的下着,一阵紧一阵缓,似乎无休无止没完没了,落葵只觉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迷糊,身上一时滚烫如被火烤着,一时又冰凉如坠寒冬,辗转反侧终是睡不安稳,往事像是窗外的树影,在眼前摇曳不定,袭上心间。 落葵自幼没有母亲,父亲又总是很忙,总是苏子与她做伴,每日晨起,揪头发将她从床上撵起来,教她读书习字;春日里,暖风乍起,苏子给她梳上个垂挂髻,扎个五彩纸鸢在山野里放飞,她与苏子并肩躺在树荫下看天高云淡,繁花似锦。 仗着关内侯府的名号,苏子与她惹下不少祸事,每日里都有不少人打上门来,找父亲说理要赔偿,如此几番下来,父亲扯了根藤条,在祖宗牌位前将苏子与她抽了个半死,大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自那日后,苏子与她便被锁在府里,轻易不许出门。但父亲越发的忙了,经常三五日都见不到一回,丫鬟婆子也管不了苏子,一个错眼,苏子便带着她翻过墙头,出门惹得鸡飞狗跳。 后来也是一个秋日,十月秋凉,中秋家宴刚过,父亲不知为何坏了事,临终前嘱咐苏子和她好好活下去,好好护着太子,她到那时才知道父亲整日里在忙些什么,没有忧愁的闺阁日子打那时起到了尽头。 秋去冬来春尽,在翌年的夏日里,苏子抓个了个时机,执意去替父亲报仇,失手被擒,爷爷带着京墨来了,来到落魄的,散了家人的关内侯府,就是在彼时,那样月白衫子的少年,站在繁花烈烈,如火如荼的石榴树下,染了半身红艳艳的花瓣,冲着她笑,想来便是在那时,她才与京墨一见误终身的。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二回 无解 转瞬,那些折在她的算计里的人,一个个狰狞着面孔扑上来,一阵阵蚀骨之痛袭来,报应不爽,竟来得这样快,这样猛,令人措手不及,她眼前只余下血淋淋的一片,薄红散尽,赫然转了梦境。 她斜倚在一个陌生的庭前饮茶,那茶是自己从未品过的,但是又熟悉的滋味,品着品着,眼前猛然多了个姑娘,和她穿着一样的白衣白裙,有着同样一双寒星明眸,但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也在慢慢啜着茶水。 还没待她拔腿就走,打树荫下踱出来个笑眉笑眼儿的男子,抬手将白衣姑娘的杯子渡了过来,品了一口笑道:“喝茶多没滋味,喝酒才有趣呢。你在这悠闲品茶,却将人家扔在冷风口里吹风,也太不厚道。” “子苓师兄,你这可是将道德仁厚放在灯笼里,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了,你从来都是落井下石还嫌慢的人,什么时候厚道过,若如今改邪归正了,你自己大可以领他进来嘛。”白衣姑娘抬了抬眼帘儿,瞥了他一眼。 子苓子苓,又是这个听起来令人心痛不已的名字,落葵怔住了,默默望着这两个人,只见子苓续了盏热茶递过去,撇嘴一笑:“我怕你将我和他俩一起打出去。” 白衣姑娘冷哼一声:“算你明白。”又听得她朗声冲外头吩咐道:“你去告诉那两个人,若他们还不走,我便要开启护荒大阵,到时他们魂飞魄散,可别来怨我。”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落葵在心中暗叹一声,再度抬眼,果然看到子苓噗的喷出一口茶来:“那么个丧良心的死了也就死了,可他若死了,你不会心疼么。” “他死了自有旁人心疼,轮不到我。”白衣姑娘脸上一红,心间微痛,口中却硬着冷然道。 子苓皱起鼻子轻嗅了几下,奚落一笑:“咦,死丫头,你这的醋瓶子倒了,怎么这么酸,你吃醋归吃醋,可不要连累旁人无辜丧命。” 眼睁睁的瞧着白衣姑娘的脸登时红似彤云,落葵的心下竟也泛起酸意来,只觉自己的脸庞也烧的火辣辣的,不由的抬手抚了抚脸庞,猛饮了几口茶才将那股子闷气压下去,听得白衣姑娘冷哼道:“吃醋怎么了,许他朝三暮四,就不许我吃个醋么。” 子苓打量了白衣姑娘半响,旋即冲着指尖的一只火鸟,不住的笑起来:“大师兄,大师兄,惊天秘闻,臭丫头吃醋了,你想不想知道吃谁的醋么,给我三百两银子,我就告诉你。” 白衣姑娘满脸羞红的冲上来去夺那只火鸟,可还是慢了半分,只能眼睁睁的望着火鸟化作一抹白光,转瞬间消失不见,她苦着脸眯了眯眼,旋即又抿嘴一笑:“吃个醋而已,你何至于如此开怀,像是占了好大的便宜,我就不信了,若你知道了她的心思,还会不吃醋么。” 子苓哽住了,良久才长吁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白衣姑娘抿了口茶,微微点了下头,轻咬了下唇边,低声道:“当然,不然我吃醋干什么,酸的我胃疼。” “是了。”子苓从屋角下抄出一坛酒,仰头猛灌了几口,丧气道:“若是她肯,我还能跑到你这里借酒浇愁么。”旋即自嘲的一笑:“我常教你在情事中别做怂人,可我自己却做了怂人。” “她肯或不肯,总归对你一片赤诚,绝无隐瞒欺骗,可我。”白衣姑娘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庞,有些不敢看子苓的眼眸,咬牙忍了良久,方才仰起头,直直望着他,淡淡道:“你见过他之前的那个她么,是不是与我长的很像。” 落葵像是被一口酒哽住了,从嗓子眼儿里辣到了心眼儿里,火辣辣的疼,心里不知道怎么了,莫名的就想起了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芜花,芜花,这名字她心中一闪而过,心也随着一分分沉下去,这个名字像是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听到时就会喉间哽咽,想到时便会心间大恸,好像这个名字和另一个名字紧紧的系在一处,就像是对京墨一样,不能想起不能听到,他的生死贫富悲喜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再没有念念不忘,有的只是永不会原谅。 此言一出,子苓蹙着眉心打量着白衣姑娘,良久,才如常笑道:“你这么一问,仔细看下来,确是有几分相似的,但这又怎么了,你若心有疑问,直接问他就好了,难为自己作甚么。”他饮了口酒,沉声道:“咱们活了这么些年,谁还能没有些见不得光的过往,你还这么看不开么,若说隐瞒,你对他怕是也没有赤诚相待罢。”他递给她一坛酒,看着她灌了一口,笑道:“说你是怂人,还真是一点不假,丫头,你以为你的一世很长么,其实短的可怜,你顾及了那么多人,到最后错过了,说不好便是一世都错过了。”他偏着头望着她,沉声道:“你好好想想,你不会后悔么。” 余音尚在,眼前这两个人已没了踪影,庭前的紫玉兰已开至荼蘼,眼看花事终了,温厚的花瓣被风轻拂,纷纷扬扬的落下,落在落葵的发间,她身躯微震,眉心紧蹙,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尖叫着苏子,苏子,在噩梦中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惊醒,抬眼望着窗外树影摇曳,一轮圆月洒下清冷的月华,是重生了吗,不,她原本便活着,只是浑浑噩噩了这些日子,该醒了。 听得隔间里的动静,苏子和空青齐齐冲了进来,一人递了盏茶过去,一人拭着她额上的汗,叹了句:“可算是缓过来了,你这回毒发的凶猛,可要吓死我了,幸好有空青在,不然我真的要和你一起死了。” “是么,才四年便又发作了么。”落葵仰起头,苍白的脸庞微微泛起些血色,冲着苏子牵了牵唇角:“苏子,我饿了。” “好,好,我去烧,我去给你烧饭,你歇一会儿。”苏子抓着她冰凉的手,口中溢出一连串语无伦次的大笑。 空青握着她的手,那腕子上的太虚环在无知无觉中,已可以轻松推到她的手肘处了,那样一分分的瘦下去,瘦的令他悔不当初了:“落葵,若我知道有今日,我不会救曲莲,宁可让她丧命,也不愿你受这样的罪,这样熬着。” 落葵垂首去望那杯中的一汪凝碧,仿佛是太后新赏的茶,茶香氤氲,她转着杯子,嗓子嘶哑:“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之事,即便没有当日,也会有如今,躲是躲不开的,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我又欠了你一条命,可要怎么还。” 空青低声一笑:“欠得多了就成了糊涂账,那便糊涂着还罢。” “你醒了就好,那些过往,你不愿想起,便都忘了罢。”苏子捧着清粥小菜进来,搬过张桌案放在床前,按下她的手,将粥一勺勺喂给她,轻笑道:“你自小到大,只要病了,都是我给你喂饭,真不知我要喂到何时去。” 她脸微微一红,眸中无一丝暖意,口中平静道:“苏子,你放心便是,那些伤害太深无法忘记,人生苦短,我没必要大度给谁看,我做不到不恨,更无法原谅,以后我只当他们死了,不在危难时落井下石已是我最大的大度了。” 苏子握着她的手,轻笑道:“我知道,我的落葵只叫会别人吃亏。” 落葵哼了一声,瞟他一眼:“你是在夸我刻薄了。”咽了口粥,她哼道:“你还是好好修行罢,早些把损了的修为修回来,曲莲的修为大涨,若有朝一日你和她对上了,仔细被她打掉了牙,那才是大笑话呢。” 用早膳时,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声音极大且慌乱不堪,苏子蹙着眉头,嘟囔着去开门,刚开了条门缝,就看见京墨白了脸色立在院外,他登时沉了面色,重重将门关上,恨声道:“大清早的,真晦气。” “谁啊。”落葵扒着粥,含混不清的问道。 “没谁,要饭的。” 落葵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是京墨罢。” 苏子撇着嘴皱眉一笑:“你就不能装个糊涂吗。” 话音方落,京墨带着哭腔的声音急切响起:“苏子,苏子,你开开门啊,你救救曲莲罢,救救曲莲。” 三人面面相觑,但都没有起身,砸门声夹杂着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在秋日清晨里格外凄厉,惊得树梢上的孤鸟哀鸣一声扑簌簌的飞到天际边。 落葵叼着根咸菜怔了半响,无一丝情绪的碰了碰苏子的手肘,苏子眸色沉沉的瞧了她一眼,起身去开门,而空青却不动声色的握住她的手,掌心中温热的气息,缓缓暖过她冰凉的指尖。 京墨神色慌张的冲进来,握住苏子的肩头,眸中满是血丝:“苏子,苏子,曲莲昏迷不醒三日了,请了无数的大夫来看,药石无灵,苏子,你,你也是有医术在身的,你去瞧瞧她罢。” 苏子推开他的手,斜了他一眼,轻慢的一笑:“昏迷三日,青州的大夫都看遍了,还药石无灵,我这江湖游医的本事怕耽误了曲小姐,你还是另请高明罢。” “曲莲,曲莲不像是重病,像是中邪,苏子,苏子,你救救她。”京墨的泪扑簌簌落下来,哑着嗓子连声哀求,转瞬他又望着落葵哀声连连:“落葵,落葵,我知道我没脸见你,可我实在没了法子。” 一听此话,落葵登时撇过头去,不动声色的递了个眼风给苏子随即就低下头去,一勺子一勺子的喝起粥来,像是身边这个人和他所说的事情,与自己全然无关。 秋日的碧空湛蓝,几缕浮云在秋风里变幻了模样,暖阳渐高,点点碎金洒在角落中的一丛竹林,秋风窸窣而过,翠色如洗,碧影惶惶。 苏子和空青回来时,已是日影西斜,一张脸映在脉脉余晖里满是愁绪,落葵布好晚膳,头也不回的淡淡道:“能救便救,不必顾及我。” 苏子摇摇头,望着空青道:“还是你说罢。” 空青在她身侧坐下,斟酌良久:“你还记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得那片螺钿镜吗,曲莲是被此物摄了生魄,才会渐渐昏迷,若是拖的时日久了,便会丧命。”瞧见她脸色微变,他叹口气续道:“我能救她,但得用你的心头血。”他紧紧捏住她的手:“你,想不想救她。” “心头血,为什么是我的。”落葵哽了一口粥在喉间,有些食不下咽的委屈和苦涩。 “此事我以后会给你交代,我只问你,信不信得过我。”空青盯着她的双眸,缓缓道。 她眸色一瞬:“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但我不欠她什么,我不愿为了她的性命,而去做违心的事。”言罢,她抬头,望住远处:“我恨不能要了她的性命,如何还会愿意救她。” 苏子摇摇头:“我知道,她伤你深重,可我确实不忍见死不救,更何况,更何况元参走时,求我照顾她,护她性命。” “你已经救过她一回了,还不够么。”落葵撇过头去:“苏子,我不会逼你做两难之选,你也别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苏子却蓦然跪下,竖起一根手指,哀声道:“最后一回,好不好,最后一回。” 残阳被夜色吞噬干净,风灯照亮庭前一池芙蕖,这时节,芙蕖凋谢圆叶萎黄,风拂过池水,漾起粼粼微漪。与苏子自由相伴长大,太清楚他的脾气秉性,仁厚的令人心疼,不被伤到体无完肤,是绝不会忍心见死不救的。 落葵定定的望住他:“好,不过我并未为了她,是为了你,是为了让你清楚知道她不值得。” “好,我施法后,也许你会想起你的前尘往事,也许有些会是你不愿想起的。”空青抚着她的发丝,轻声道。 落葵微怔,她心间无知无觉的漫过一层层钻心的痛,掌心中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指尖冰凉颤抖,空青紧紧握住,在她耳畔低语:“别怕,一切有我。” 晚间,一顶软轿悄无声息的将曲莲抬进水家,安置在落葵房中,一切准备妥当后,空青回首对落葵低声道:“我要取你的心头血,会有些痛。”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轻柔而笃定道:“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取了心头血,她晃了几晃,苏子忙搀住她,虚弱的沿着墙根瘫了下去。瞬间,螺钿镜翁鸣起来,发出一圈圈涟漪样的青光,盘踞在她心上的那些寒光,也异动起来,脑中头痛欲裂。 抱着头瘫在墙根里,数之不尽的前尘往事纷沓而至,像是个红衣女子,一颦一笑时,一生一死间,看起来像是旁人的一出戏,却又像极了自身的一出戏,直到她在心口上扎上一柄尖刀,彻骨的心痛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湮灭。 “落葵,落葵,你这是怎么了,空青,你停下,别再施法了,落葵很疼。”苏子彻底乱了阵脚,紧握着她的手,对着空青连连求情:“我错了,我错了,不救了,咱们不救了。” 她的神志渐渐模糊,苏子如何求的,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手很凉,直凉到她心尖去了,仿佛是在转瞬之间,这屋中之人被螺钿镜的青光笼罩,回到了千年之前。 “空青,这,这是何处。”苏子抱着昏昏沉沉的落葵,瞧着全然陌生之地,满眼尽是惊恐。 “这里是千年前的黎国,我认得。”落葵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怔怔望着已经脸色煞白的京墨,泣声道:“你也认得。” 京墨再无法自持,哭着去捉落葵的手:“落葵,落葵,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落葵缩在苏子怀中,一双眼眸毫无神采,唯有长泪默默流下:“在这里,你不该叫我落葵,你该叫我玉竹。”她缩向苏子怀中更深处,咬牙恨道:“苏子,我便是千年前的玉竹公主。”她颤巍巍的指着京墨:“他便是千年前的白商陆,苏子,你好好看看,看看这个人是如何负了我的。” 空青拉过她的手,已凉的如冬日里的寒冰,心间大恸:“落葵,对不起,对不起。” 落葵哭着摇头:“不,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蠢,被他伤了一回又一回。” 钩藤如何与白参做那笔交易,外人不得而知,空青三人也未打算偷窥甚么,只一味的前行。 泽兰身受重伤,气息奄奄,身子虚弱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显然无法再长途跋涉了。 空青摇头叹息着施了个法,令她现了真身本体,收入养灵带中,安心休养生息。 四下里没了外人,空青和文元骑着马,出了这样大的变故,谁都没有了闲聊说笑话的兴致,只默默的走着。 “三哥,这事,有蹊跷。”马蹄声哒哒哒响了一路,空青也沉静了一路,盘算了一路,眸中精光一闪,蓦然开口道。 文元一愣,不明就里的问道:“甚么,甚么蹊跷。”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三回 六曲 自入春一来,荆州、豫州、梁州这三州便未下过一滴雨,田地龟裂,溪河干涸,人打街市上一过,便扬起厚厚的灰尘,现入了夏,天愈发的酷热难耐,青草碧树皆被晒的发黄卷边,田地里一颗庄稼都未能幸存下来,皆被晒成了空壳,绝收了。 国主请了无数的道法高人设坛求雨,自大旱以来,摆了数场法会,巴望着老天爷能赏几场雨下来,可每回都只是阴沉了天乌云密布,风瑟瑟而过,刮的树摇曳不定,那雨却不见丝毫踪影。 后来,三皇子请了极有名的高僧六曲,前来设坛作法求雨,竟还真的落下一场雨来,虽说只是一场刚刚打湿地面的雨,但聊胜于无。 “落葵,落葵,不好了,出事了。”苏子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南运的鲜果到了不少,他去挑一些回来,好给大家伙儿去去暑气,可才出去了一刻钟便匆匆回来,一进门便大呼小叫起来。 落葵躲在树荫下,摇着蒲扇来回踱着,稍稍有些习习凉风,但额上仍渗出细密的汗来:“什么事,南运的鲜果被人抢完了,你没抢到。” 苏子猛灌了一口水,喘着粗气道:“不是,人口走失的事,太子让查的那件人口走失的事,有结果来了,杜衡查出来这些失踪的人,皆是日落后在魂桥落了单的,自两年前第一个人失踪,前后加起来,总有数百人了,更蹊跷的是,这些人皆是阴时出生的女子。而据杜仲传过来的消息看,这数十年来,周边诸国均有人走失,也皆是阴时出生的女子。” “什么,都是阴时出生,还都是女子。”落葵变了脸色,猛然打了个激灵,勉力平静的望着苏子。 苏子颔首:“是,而且杜衡查出来,这件事跟六曲脱不了干系。” 落葵的心紧紧皱起,寒意一阵漫过一阵,沉凝半响:“不会的,六曲不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我也不信,可杜衡查出来,凡是有六曲出现过的地方,都有女子失踪。”苏子敲着桌案,缓缓道。 “苏子,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太子,告诉杜衡,尽快找到六曲,我要当面问一问他。”落葵拍了拍刚摘完菜的手,舀了些水净手,水中映着她紧蹙的眉心,漾起微澜。 苏子点点头,斟了盏茶递过去:“我也是这个意思,已经吩咐了杜衡了。” 黄昏时分,残阳似血,杜衡却匆匆进来,冲着落葵二人施了一礼:“主子,苏将军,六曲被抓了。” “怎么可能,六曲是得道高僧,法力高深难有敌手,怎么会轻易被抓,是谁抓了他。” “是太子,太子今日回青州,正撞上六曲摄生魄,彼时他法力枯竭,毫无还手之力,咱们的人亲眼看着太子把他关进廷尉府监牢了。”杜衡沉声道。 苏子捻着指尖,沉凝道:“落葵,人赃并获,由不得咱们不行,这次六曲怕是劫数难逃了。” 落葵摇头:“不,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落葵裹着厚厚的大氅,捧着手炉,立在一间监牢门前,望着端坐其内的高大背影,低低叹息:“大师可还安好。” 六曲身形微动,却并没有回身,低低叫了声佛号:“老衲一切都好,有劳施主挂念。” 落葵凝神望住他的背影,像是瘦了些,算起来,自己最后一回见六曲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与苏子在东闽国遇袭,血咒蛊毒发作,六曲得知消息后,星夜急行赶过去为她压制毒性,才有了今日的自己,这样的人,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伤天害理:“大师可有话对我说。” 六曲一笑:“不知老衲与令尊的情谊,可否请的动施主放老衲出狱。” “好。”落葵凝眸,他手戴枷锁脚戴镣铐,上头贴了许多符咒,封印了法力,若非如此,这小小的监牢,如何能困得住一代佛门高僧,她点头:“好,大师放心,我必尽我所能还大师清白,救大师出狱。” “不,老衲本就不清白,不劳施主费心费力。”他蓦然转身,太高了手上的枷锁,一双冷眸直直望向落葵:“若施主还感念老衲的救命之恩,就请施主这就放了老衲。” 落葵退了一步,蹙眉道:“大师莫非是不要清白只要出狱。” “施主不敢么。” 落葵一笑:“是不敢,大师可知道,这样一走,此身就再不清白了。 六曲摇头:“那些枉死之人,老衲自会给他们个交代。” 话音方落,落葵便已转身:“清不清白,分辨了才知道,大师且安心等上几日。” 云楚国的皇子成年后,都会搬离宫城,在青州城另则府邸居住,太子亦是如此,只是太子的府邸规制与寻常王府不同,自有一派巍峨气势。 “二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就这一次。”落葵一想到六曲落魄不堪的样子,心下就越发不忍。 太子淡淡道:“六曲滥杀无辜,是我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亲眼所见,小妹,你凭什么就这样相信他的清白,又凭什么相信他会有个交代,就凭数年前他救过你的性命么。” “我信他,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太子一笑:“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小妹,这件事你就不要再过问了,我自会料理的。” “二哥,即便你杀了六曲,那些枉死的人也不会活过来了,你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自辩清白的机会。”落葵声嘶力竭的喊出声来。 “小妹,当日靛蓝那样的身份,三弟那样的咄咄逼人,你都不曾退缩,怎么,在你看来六曲的命是命,无辜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太子陡然冷了声音:“小妹,本宫不希望你因为这么一个丧了良知的人与本宫生分了。” 落葵颓然跪下:“是,谨遵太子殿下旨意。”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角落处的芭蕉上,在凹凸的墙上烙下斑驳的暗影,院落中寂然无声,连树上声嘶力竭的蝉鸣都渐渐低了下去,四下里被烤的极热,蒸的人湿了发鬓,汗了衣衫。 六曲是当今世上最有名望的高僧,这名望的背后,却藏着一桩见不得光的旧事,鲜有人知。大约是五十年前,六曲那时是个只有三十岁的高僧,名声在外自然约束就多,他却因为一个姑娘冲破了那些约束,执意还俗,还俗之后遭遇了什么,为何又再度皈依佛门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那姑娘似乎是死了,他们最终没能善终,这桩事内情也因时过境迁,再难获知了。 那姑娘死后,六曲将她的魂魄封印在剑门关深处,关内侯与六曲是忘年之交,曾陪着六曲寻过多种能使那姑娘重生的法子,只可惜皆未能成功。六曲得到过一块死玉,可以摄生魄镇鬼魂,若是聚了数万生魄鬼魂,再有一副合用的肉身,足可令人重生。 落葵凝神想了片刻,指尖轻叩桌案,眉心紧蹙,忽而她重重拍了下桌案:“重生,重生,原来六曲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为了那个姑娘,果真是费尽心机了。” “最近青州走失的人皆是阴时出生的女子,这么说来,他并不冤枉。”苏子饮了盏茶:“亏你还那么信得过他。” “我是信得过他。”落葵抬眼望住苏子,眸光灼灼:“时至今日,我仍相信他良心未泯,苏子,你别忘了,那些人的肉身都没了踪影,我想,是六曲留了下来。“ “是,茯血一派中有些功法,是可以保存肉身不坏,再借助精怪神魂补足失去的生魄,令人苏醒的,六曲和义父曾在茯苓山修行过数年,他知道这功法也并不奇怪。”苏子饮了一盏茶,眸色闪动:“那又如何,太子不听劝,六曲又不肯说实话,即便我们猜出了些事情,也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若想救下那些无辜之人,又替六曲脱罪,少不得翻出他的那件桃花旧事,那么身败名裂是躲不过的,落葵长吁了一口气,终是意难平:“六曲不听咱们的,总会听她的。不管如何,还是得去一趟剑门关,做不成高僧,能保住性命也是好的。” “好,此事宜早不宜迟,今日听太子的口气,这几日就要定了六曲的罪了。”苏子知她心下不忍,抚着她的发髻,叹了口气。 “不错,我们要赶在六曲被定罪之前,将那姑娘的魂魄带回来,才有把握办成此事。” “尚有几日,我去剑门关走上一趟,你在青州照看六曲。”苏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缓缓道。 落葵瞧着缓缓挪动的树影,吁了一口气:“剑门关远在徐州泸沽湖深处,离青州单程便要十几日,凭你的脚力,怕是没法子在短短几日内打个来回。” 空青缓缓走过来,负手而立,淡淡道:“我走一趟剑门关,五日之内定能回来。” 二人猛然回首,苏子轻叩着桌案,眉眼处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冲着他深施一礼:“对啊,你脚力快上很多,你肯帮忙自然最好。” “不过,”空青狭促一笑:“我有个条件,一个人跑一趟实在无趣,我要落葵与我一同去,给我解闷。” “我,”落葵蹙着眉头怔了一怔,不待她说些什么,苏子便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晚间,苏子似着了魔般,不停的往落葵包袱里塞着银票、干粮、散碎银两、衣裳等物,直把一个包袱生生塞成了三个包袱,落葵愁眉不展,一样一样的拿了出来:“苏子,你给我装了这么多东西,我可背不动。” 苏子又一样一样的塞进去:“本就没打算让你背,让空青背。” 空青含着极淡笑意,眸中却隐隐有些喜色:“什么都无需带,我们五日内必能回来。” 他眸光灼灼落在落葵身上,微微一笑,其实凭他的修为,一个时辰内去剑门关取了魂魄回来也是极容易的,可他存了私心,难得一个与落葵私下同行的机会,他不愿白白放过。 苏子抚着落葵的头发,笑道:“落葵又懒又馋,若是不将银子和吃的带够了,我怕她将你给活吃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那就没人带她回来了。” 空青扣着桌子轻笑:“苏子,你如此放心不下落葵,干脆随我们一同去罢。” 苏子不屑一瞥:“我才懒得动呢,有你在,自然性命无忧,只是你长得太过好看,恐怕会太不安全,落葵若是一时间把持不住,闹出逼娶强嫁的事情来,丢了我的人。” 落葵一盏茶浇在他身上,挑眉怒道:“你留在青州,我怕这里的姑娘会吃亏。” 一入徐州地界,是一副与青州全然不同的景象,青州除了远山远水尚有几分绿意,余下的全是街市,楼台林立,人声鼎沸。而徐州不同,入目皆是生机盎然,各色夏花挑在翠色里,芳香氤氲。 青州与徐州相隔万里之遥,原本按着落葵的脚力,半个月内能赶到徐州已属难得了,她一直都知道空青是修仙者,但未想到只几个时辰,便已到了泸沽湖边,一路上景致变幻,匆匆而过,耳畔只有呼呼风声。她想,空青应该并非只是个寻常的修仙者。 落葵与空青自虚空中闪出,落在一处紧邻泸沽湖的镇子里,她忙不迭的从空青的臂弯中挣脱出来,低垂着眼帘面色微红,盯着自己的裙角一言不发。 空青哧哧低笑一声:“此处离泸沽湖不远了,我们在这歇上一夜,补点吃食,进了泸沽湖便没有镇子了。” 这处镇子并不大,客栈也才两家,且只有一家偏僻少人的客栈余下一间空房,落葵急了,对空青低声道:“只有一间空房,这可怎么办。” 空青狭促一笑:“好办,要么同住一房,要么露宿街头。” 彼时暮色四合,原本平静的天猛然卷起狂风,乌沉沉重云层层聚拢,天阴的几欲滴下水来,掌柜扒拉着算盘珠子连声催促:“住不住,眼看着要下雨了,不住就走远些,莫要挡着门。” 话音尚在,一阵狂风卷着雨丝呼啸至门前,四下里腾起重重水气,雨势渐大,打在灰瓦上噼啪乱响,自廊檐如溪水般垂下,街市上顷刻间积水横流,蜿蜒成河,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了。 落葵望了望外头,真真是望雨兴叹,无计可施了。 空青眉眼处狭促笑意更浓,扔给掌柜的一锭银子,不由分说的拉着落葵上了楼,丢下一句话:“备些饭菜,再温一壶酒。” 推开门,倒是窗明几净,极为宽敞,窗外能瞧见隐在延绵不绝的雨丝中的青山绿水,一树凌霄蜿蜒至墙头,垂下一簇簇橘色的花盏,在窗边被雨水打的摇曳生姿。 落葵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好什么。”空青狭促一笑。 落葵抚着自窗沿儿的垂进来的凌霄花,回首笑道:“还好地上够大,你睡的下。” 空青一愣,一口茶哽在喉中,眉心微皱却唇角含笑:“为什么不是你睡地上。” 落葵在窗边坐下,撑着脸颊叹了口气:“尊师重道嘛。”她回首一笑:“虽然你未正经拜过师,但好歹我也教了你几天。” “即是尊师重道,我亦教过你推演占卜之术,算是两两相抵了罢,且此番出来我是帮你,你怎么好意思叫我睡地上呢”空青望着她,那满含笑意的眸子中,似乎有小火苗微微摇曳。 落葵复又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好罢,那我只好吃亏一回,我睡地上。” 空青绷着笑意,正欲说些什么,小二却推门进来,摆了两冷盘四热菜并一壶温酒。 落葵斟了一杯酒递给他,极郑重道:“此番,多谢你了。” 空青微微一笑:“小事而已。”他夹了口菜,勉力咽了下去,脸色难看似如乌濛濛的天色:“这菜,委实难吃了点。” 落葵狠狠咬了一口米饭,皱着眉头:“比我的手艺是差了许多。” “吃你烧的菜,吃刁了嘴。” “那是,苏子也常如此说。”对于烧菜,她很是傲然,掰着手指头轻笑:“苏子常说,我长得不美,脾气又差,家世也算不上好,但就只菜烧的好这一桩好处,便不愁嫁不出去。” “我觉得你样样都好。”空青笑着去捉她的手,却被她不动声色的躲开,空青微微黯然,转瞬神情如常,唇边蕴了暖暖笑意,如跳跃的昏黄烛火,燃了一室暖意。他挑了一筷子菜,手悬在半空中,有些放不下来的迟疑:“我盼着你时时都这样高兴,我盼着你是真的放下那些事。” 落葵放下筷子,望着空青的那一双乌黑的眸子,眸光一瞬,那跳跃不停的昏黄灯火,映的他的面颊温润如玉,令人心生暖意。吸了口气,沉溺在往事中,那声音仿佛自很远从前传来,含了几分孤寂:“放不放下又能如何,现下我只当那个人死了,只盼着太子顺顺当当的继位,我与苏子可以回南祁国安稳度日,再不做这个劳什子公主。”她饮了口酒,偏着头笑望着空青:“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罢。”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四回 梦境 空青神情微微一滞,挪到她的身侧,抬手欲抚一抚她的发,手却在半空中停驻,眸色微微一暗,只斟了一杯酒递给她,在她耳畔低语:“我就是个寻常人,哪有什么可说的。” 她啜了口酒,冷冷清清的一笑:“你哪是什么寻常人,你们大户人家规矩严,可你整日里在我水家厮混,他们都不找你的么。” “我,”空青怔怔瞧着她,猛然低垂了眼帘,有些心虚道:“我是我们家最厉害的,没有人敢管我。” 一盏清酒中漾起微澜,微澜里一声低低轻笑,他的话并不那么令人相信,但这世事无常,人心变换,又有几分人心,几句话语是实实在在可以相信的。 空青见状,忙笑着岔开话头:“我方才听人说,晚间这小镇会有个集市,售卖的都是别处没有的稀罕玩意儿,一起去看看可好。” 落葵极快的扒了几口饭,笑道:“好。” 泸沽湖是有名的仙家福地,而剑门关则是古战场,数万年来,有不少胆大心细之人踏足此地,得到了许多外边见不到的稀罕之物,而泸沽湖边上的这处镇子,是进入泸沽湖和剑门关前唯一的一处补给之地,故而许多人在出了剑门关和泸沽湖之后,便会将一些自身用不到的物件在此处售卖,这处镇子便天然形成了一处集市,生意做的极为热闹。这集市与青州的鬼市有几分相像,只是没有鬼市的森森阴气,且多是以物换物。 开市之时,雨已经停了,落葵与空青一路走一路看,猛然在一个摊前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捻起一枚微黄的珠子,在眼前晃了晃,微微蹙眉:“这珠子,瞧着眼熟。” 空青在她身侧笑道:“找到什么宝贝了。” 落葵将珠子放在掌心中搓了一搓,捧了过去,抿嘴笑道:“你瞧瞧。” “这是,”空青微微一怔:“这是,东海神珠。” 落葵微微颔首,微黄的珠子在她的掌心中悠悠晃动,在暗夜中散发出如月华般温润的光芒,她凝神端详良久,笑吟吟道:“这应当是苏子之前买来的玳瑁簪上双珠中的一枚,这下可好了,苏子见了,一定高兴坏了。” 她抬起头,笑望着年轻摊主问道:“这个,你想换什么。” 那年轻男子摸了摸后脑,含羞一笑:“我想换一个姑娘能用的物件儿。” 落葵与空青对视一眼,笑道:“我有一件姑娘用的,你要看看么。” 见那年轻男子点头,落葵从袖中取出那枚一直随身带着的金钗,含笑递了过去,那年轻男子仔细端详了良久,喜色盈眉道:“姑娘可愿将此物换给在下么。” 落葵笑道:“我这支金钗远不及你的珠子值钱,你确定要换么。” 那年轻男子笃定的点点头,已取出一块蓝色绒布,小心翼翼的将钗包好,放在一只锦盒中。 落葵一笑,却反手将珠子递给空青,笑道:“这么宝贝的东西,放在我这可不安稳,还是你收着罢。” 走了几步,远远便望见街角处有一个小摊,摊前围了几个孩童,笑嘻嘻的指着摊上一个圆盘,争先恐后道:“我来转,我先转。” 落葵登时眸光一亮,疾步上去,望着那摊上的物件挪不开步子。 空青跟过去一瞧,登时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这个。” 那木色圆盘上画了飞禽走兽、吉祥花果和戏文里的人物,圆盘中心有一支长长的指针,用手一转,那指针便飞快的转动起来,只片刻功夫,转速减缓,最后停在一个图案之上。 而圆盘边上放了一块白色石板,那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小汤勺舀起溶化了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的来回浇铸,顷刻之间,便画出了指针所指的那个图案来。 落葵一边看一边咂舌,甚至不由自主的吞了点口水,娇俏一笑:“是啊,我幼时最喜欢吃糖饼儿,可惜父亲总说这东西不干净,不许我吃,每回苏子领着我出府,都会偷偷给我买上一个,我舍不得吃,总是拿着看,一直到府门前时,才舍得吃完,后来苏子看我实在馋得慌,竟然自己去学了这门手艺,在家给我做糖饼儿。”她神色黯然下来,幽幽一叹:“后来,父亲走了,我和苏子也越发的忙了,谁也想不起做这个,吃这个了。” 空青望着她脸上浮现出的一丝娇俏笑意,一时间失神,抬手轻拂过她的头发,宠溺笑道:“苏子待你真好。” “是啊,”落葵怅惘一笑,自父亲去世后,说是她与苏子相依为命,其实是苏子抚养她长大,护佑她平安,他学会的何止做糖饼儿这一门手艺,他赚钱的手艺,拳脚功夫和逃命的本事,大抵都是那时学会的。哦,对了,还有郁李仁,郁李仁修 (本章未完,请翻页) 行千年,原本是个不染红尘的雅仙,可在这数十年间,却与苏子一同担起了红尘俗世。微微低垂了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水雾,转瞬脆生生的笑道:“不知道苏子什么时候能骗个姑娘回来,不然我那些彩礼都白攒了。” 眼看那几个孩童一人拿着一只糖饼儿,喜笑颜开的散去,落葵笑盈盈的正欲抬手去转那指针,手却被空青按住,不由的一怔,只见他递过去十两银子,冲着老人轻声道:“老人家,一样画一只糖饼儿。”空青回首凑到落葵耳畔,轻语喃喃:“一日只许吃一个,吃多了仔细牙疼。” 落葵脸上微红,只觉耳垂热辣辣的烧了起来,口中却强辩了一句:“若今日不吃完,就会化掉的。” 空青扑哧一笑,越发离得近了:“你当我的法术是摆设么。” 说话间,十二只糖饼儿递到了落葵手上,她像个孩童一样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哪个都舍不得下嘴,最后捡了一只最小的,画了只玉兔的糖饼儿,把剩余的糖饼儿悉数塞到空青手中,嗔道:“不许偷吃哦,我要带回去给苏子尝尝。” 落葵一向清冷,少有这样笑逐颜开的娇嗔之时,彼时月华初露,微微映上她的侧颜,那模样像极了月下昙花,美的令人移不开双眸,却又转瞬即逝。 空青正瞧着出神,不意有窸窸窣窣的水滴落下来。 落葵忙不迭的用手掩住头顶,惊呼道:“坏了,下雨了。” 话音尚在,那雨扑簌簌的下的大了,空青一言不发的拉着落葵跑到廊下避雨,她抽出手,掩饰的抬手去撩额前的碎发,愁道:“这里的雨真怪,说来就来。” 空青眸底情深熠熠,宛然一笑如生花,缓缓抬手,刚触上她的脸庞,落葵便如同受惊般猛然躲开,脸上已是羞红一片,眸光躲闪着低声道:“你作甚么。” “别动。”空青轻笑一声:“我这会儿不饿,不会吃了你的。”旋即手上微芒一现,缓缓抚上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肩头,那湿发和衣裳转瞬间便干了,他浅笑道:“都淋湿了,仔细受寒。” 这温厚如春的疼惜与苏子的如兄如父的疼爱不同,更与父亲的严厉冷峻不同,令落葵心中升起暖意,像是漏了一拍似的突突直跳,脸上不由的漾起绯色,良久,心绪才稍稍平复,她抬眼望着长雨不停,踟躇道:“夜已这样深了,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空青微微沉吟,猛然间打横将落葵抱在怀中,手上掐了个诀,周身微芒闪过,将簌簌不停的雨丝挡在了外头。 落葵登时面如彤云,在他怀中连连挣扎,不意他却越搂越紧,在耳畔低声附耳道:“别动了,若掉进水里,你便只能穿湿衣裳了。” “看来你的法术还真是个摆设。”落葵引袖掩面,在暗影中嘟起嘴,奚落道。 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二人便出现在了客栈房间中,落葵脸上红晕稍退,只见窗外雨势越发大了,雨丝如幕,不远处的碧水青山皆被雨掩住,没了踪影,风裹挟着雨扑了进来,屋内登时腾起一团团水气,她忙起身去关窗,不意空青也来关窗,手按在了她的手上,他紧紧握住,在她耳畔低语:“有我在,往后定不会让你受苦。” 窗尚未关严,沿着窗缝卷进一缕风,吹的灯火晃了几晃,落葵忙抽出手,低垂着眼帘斟了一盏酒递过去:“多谢你几次相助。”言语中几多疏离,空青眸色一暗,如同有些暗淡的烛火,抿了抿唇角,仍旧含着浅笑。 落葵抬眼望了望他,那隐在烛火之后的淡淡笑意,心间再度漫开那淡薄的熟识感,她微怔,却没什么言语,抬手连灌了几口酒,喝的猛了,呛得连连咳嗽,面色酡红,眸色隐隐有些迷离了。她撑着脸颊,喃喃道:“空青,你歇着罢。”旋即踉跄抱了一床锦被铺在窗下,正欲和衣躺下。 空青却拉住她的臂弯,笑道:“地上凉,你还是睡床上罢。” 落葵嗤的一笑:“别,明日去剑门关,打架还得靠你,你可金贵着呢,不能着凉。” 空青笑道:“那,你若真的心疼我,那就让我也睡床上。” 落葵撇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斜倚在窗下,醉意袭来,又有些困倦,眼帘也缓缓垂了下来,声音渐低,吐出两个字来:“休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只有夹着哨声的风从窗前拂过,檐下一声半声的落下雨滴,一弯弦月攀上云头,透过微微发白的窗纸,洒下些若有若无的光华。 空青缓缓踱到沉沉睡去的落葵身边,伸手抚了抚她微蹙的眉心,抚过她的面颊发梢,轻叹了一声,打横将她抱到床上,自己则在床沿儿坐着,一眼不错的望着她的面庞。 良久,他狭促一笑,将落葵抱到了床榻内侧,自己在外侧躺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唇角含笑着愣了半响,却侧过身去将她揽在怀中,在她唇边轻啄了一下。他垂首望着臂弯间她的脸庞,一阵阵幽香袭来,不禁情意大动,再度吻了上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写字。”落葵耳畔猛然想起个又惊又怒的声音,怔了一怔,自己分明在睡觉,怎么又写起字来了,是了,又做梦了,最近总是多梦,怕是要喝些安神药了,自己平日里就没这么勤勉,在梦里竟然这么用功了,她抬起头,竟然还是那个看不清脸庞,而身形像极了空青的青衫男子,可那男子却与另一个白衣姑娘相对而立,那姑娘头也未抬,淡淡道:“不过是一纸婚约罢了,你着什么急。” 落葵心间微讶,这梦境竟是如此真实,像是自己曾经历过,这话像是自己曾经说过,是那种刻骨的真实。 “那不是普通的婚约,是你世伯和我父亲定下的婚约,谁也改不了。”那男子拉住那姑娘的腕子,直直望着她的眼眸,眉心紧蹙道:“你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姑娘低垂了眼帘轻笑一声:“我以为,嫁与谁都一样,都不过如此一生罢了,若因一纸婚约和你父亲翻脸,赔上整个南方,着实不值。” “你,嗨,”青衫男子恼怒之下,衣袖重重一甩,桌案上的东西悉数摔在地上:“我愿舍弃一切,你也不愿与我搏上一搏吗,你从前不是这样说的啊。” “搏,”那姑娘冷笑一声:“我拿什么去搏,拿我南方数百万子民的性命去搏吗。” 青衫男子退了数步,直到退无可退,红了眼怒道:“你睡了这么些年,连禀性也变了吗。” 姑娘依旧稳稳坐着,淡淡道:“我原本就是这样的禀性,你不知道么。” 青衫男子颤声道:“可在九婴族中。” “在九婴族中是逼不得已,”那姑娘打断他的话,淡然道:“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在意,不用因对我心怀愧疚感激而来娶我,更不必因此忤逆你父亲,从此我与你再无瓜葛,你可以安心的想念芜花,亦可以安心去娶旁人。” 青衫男子紧紧盯着她的脸庞,良久,却低笑一声,一把拉住她的腕子,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将她按在了床榻之上,因用力过度,在皓白玉腕上箍出暗红色的指痕,他眸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朱唇,不由分说的便吻了上去。 落葵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慌乱不堪的抬手去捂自己的双眸,却赫然发现被按在床榻之上的人竟然是自己,两只细腕被那男子的左手高举过头,紧紧按住,而右手窸窸窣窣的攀上她的衣领,几下便扯开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那男子在她耳畔温言细语:“原来,你吃起醋来这样的蛮不讲理。” 落葵只觉一张脸热辣辣红彤彤的烧着,不住的扭动身躯,想要从他身下挣脱出来,却只觉一只滚烫的手在她的身上缓缓滑过。 她又羞又怒,浑身战栗不止,豆大的泪划过脸颊,流到那男子的唇边,冰凉的泪陡然惊醒了他,忙不迭的离开落葵的身子,颤声道:“我,我。” 落葵扯过床榻上的锦被衣衫不整的身子,抬手重重甩在了他模糊不清的脸上,脸色青白隐含怒意的恨声道:“滚。”眼看着他含泪离开,她再度抑制不住的淌下泪来,顷刻间便将锦被浸湿,蔓延开大片泪花。 “你也给我出去。”落葵耳畔传来一声怒吼,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缩到了床的最里侧,而那个白衣姑娘坐在床沿儿上,脸上残红已经褪尽,冲着悄无声息进来的灰袍男子吼道:“你是故意任由他轻薄我,见死不救的么,他是不要脸,你是丧良心。 灰袍男子心知理亏,心虚而讨好的递了盏茶过去,干笑一声:“给,润润喉咙再骂,再说了,他这算不得轻薄了,你俩虽无夫妻之名,但早有夫妻之实了。”他抿着嘴勉力忍着笑意,忍得着实辛苦:“不过我倒是没有料到,他整日里一副正经模样,事到临头竟连用强这手段都使得出来。” 白衣姑娘指着他冷笑一声:“苏叶,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为什么要给我和商枝定下这么一纸婚约,还让商枝入赘,我和他连面儿都没见过几回,怎么好端端的你要将我们俩凑到一处,还逼着我对他说违心的话。” “这主意可不是我出的,是白微出的,商枝中意了白微那的丫头,一心求娶,他爹不允,才想了赐婚这么一招,试试他们二人是否真的情比金坚,咱们与他们一家颇有些交情,我也想借机试试他对你的真心有几分,便应下了。”灰袍男子咧嘴一笑。 白衣姑娘怒极反笑:“如此说来,我就这样成了你们的试金石,我就不明白了,咱们什么时候跟他们一家交情颇深了,是你自己跟白微交情颇深罢,若是商枝不敢顶撞他爹,不敢退婚怎么办。” “不会,你这么厉害,他必定不敢娶你,更何况还是入赘,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灰袍男子笑了起来。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五回 剑门关 “甘遂说的还真没错,你还真是怂人情路多坎坷,你和他的事拖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了断了,你若一醒来,就去和他表明心迹,我何至于出此下策。不过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儿,你这回是不愁嫁不出去了。” “哼,他还好意思说我,他不是怂人,怎会被欺负的没有招架之力。”白衣姑娘不屑的撇了撇嘴,环顾了下四周,奇道:“我闹了这么大的笑话,难得三师兄不来凑热闹。” “他,”灰袍男子叹道:“他才没这个功夫呢,子苓惹了祸,他和川谷一同去崇吾山求情去了。” “子苓师兄这次是铁了心了,苏叶,你说他不会有事罢。”白衣姑娘有些忧心忡忡。 灰袍男子笑道:“不会,有你师父的面子在这放着呢,你啊,还是好好操心操心自己罢。”他哑了口茶续道:“如今诸事安稳,待茵陈和白苏从玩够了回来,你便慢慢将南方的政务交给她,往后就安心等着他来迎娶你好了。” 白衣姑娘脸色微红的啐了他一口:“你再胡说,若是他这回被你的下策气跑了,我跟你没完。” 一场雨过,晨起的天湛蓝如洗,浮着几缕薄云,天边燃起朝霞,伴着蝉鸣,暑意顿生。放下竹丝帘子,屋内凉意习习。透过帘缝极目望去,不远处青山悠悠,碧水如镜,光阴正好,浮生静谧。 落葵想到昨夜的梦境,羞得耳垂发烫,转念有想到醒来时躺在床榻上,心里又有些发虚,正想的出神,忽而门响,她回首一望,空青正捧了些清粥小菜进来,笑着招呼她:“过来吃饭,我们一会去泸沽湖。” 落葵微微颔首,却仍自不动,迟疑道:“昨夜,我,” 空青眼风中藏着笑意,却正色道:“昨夜我已睡下了,你喝多了些,睡着睡着就自己爬到床上将我踹了下来,我只好去睡地上了。” 落葵登时红了脸,揪着腰间的络子,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便不好意思的一笑:“那,对不住你了。” “若真觉得对不住我,往后就别喝这么多酒,你若是多踹上几回,我可经不住。”空青一笑,眸中布满血丝,落葵心中暗叹自己果然是小人之心了。 镇子外有一处山坳中,一汪清波碧水在低洼处徜徉,晨雾中满是清甜的水气。极目远眺,水之尽头矗立着一处石塔,极高极远,似是直入云霄,那汪清波碧水便是泸沽湖,自泸沽湖往南,行至深处,便是剑门关了。 二人在此处歇了片刻,空青再度揽住落葵的腰身,几个闪动,二人便身处在一处崇山峻岭间了。远远望去,高耸的山峰像是一对宝剑矗立,斜插入山涧中,宝剑之上镌刻着三个硕大的字:“剑门关”。此处关门狭窄,只容一人出入,如此便形成一道高耸入云的天然屏障,造就了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 此处亦是个人迹罕至之处,野物皆养的肥硕,苏子曾说过,在青州,花着大把的银子都未必吃得到纯正的野味,即便有,也多半都是人工饲养冒充的,不知喂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是会吃出毛病的。 落葵觉得他这话相当有理,在此处可遍地都是如此天然的东西,倘若这样都不享用,才真是暴殄天物了。 空青似乎瞧出了她所想,笑道:“你稍等等,我去捉几只野物回来。” 落葵脆生生的一笑:“真是奇了,你们修仙者莫非能读懂人心。” 空青哧哧低笑,竟然全然不避嫌疑的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唇边:“你都流口水了。” 她登时面如彤云,窘得手足无措,抿着嘴立在树下,赌气似的不言不语,不多时,空青捉了几只野兔回来,掐了个御火术烤着吃了,顿时香气溢满山谷,又逮了几只山鸡背在身后,说是风干了做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那香气扑鼻,随着微风阵阵袭来,落葵勉力管着自己的双腿,连咽了几口唾液,撇过头去不理不睬,空青见状,蕴了极深的笑容,撕下兔腿丢给她,她面如彤云,嘴上仍不肯饶人,恨声道:“背着这些东西,你也不嫌累赘,待会儿若是打起来,你跑不动我可不管你,不过你的御火术竟还有这样的妙用,若是修练不成,回去支个烧烤摊子也是不错的。” 空青笑容更深,他一向神情淡淡,笑也浅淡,若非细瞧,几乎察觉不到,但这样眉眼俱笑之时,如春花绽放,直逼人眼,见落葵笑意宛然,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拂了下她额前的碎发。 落葵的心跟着他的手颤了一下,掩饰的一笑:“人常道幸福,何为幸福,就是你吃着野兔,然后在我哀求的眸光下,扔给我个兔腿儿。”旋即,便又脆生生的笑起来,那声音清脆,如银铃般在山间盘旋。 空青笑望着她,眸中极亮,微微失神,喃喃一句:“若你能一直如此自在,我情愿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落葵微怔。 (本章未完,请翻页) 空青却极快的回神笑道:“没什么,再歇一歇便赶路罢。” 进了剑门关,本以为此处是古修罗战场,又一向少有人烟,定是个不毛之地,谁料竟是遍地的奇花异草,好一个绝妙之地。 越往里走,四处皆是芳草萋萋,红花碧树,竟有稀罕的披着五彩羽翼的鸟儿闲闲栖在树上。 行到一处山涧,一棵参天巨树立于眼前,密密匝匝的枝干顶着巨伞般的树冠,将天遮了个密不透风,日光自缝隙间漏下来,在地上旋着忽明忽暗的印记。 行在树下,静心一听,仿佛有潺潺水声,本以为是风拂动叶片的簌簌响动,可转过身去一瞧,竟有一汪清泉自树冠落下,深深渗入地下,叶片皆洗的凝碧发亮,像是碧玉雕琢而成,裸露出的树根泛出炫目的银光,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错觉。 落葵连连称奇,此水是无根之水,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流向何处,她跺了跺脚下,如此多的水渗入地下,这土却丝毫不见泥泞。 一个错眼,竟有一个破衣烂衫的身影从眼前飘过,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瞧,果真是个清瘦的背影,极快的渐行渐远,那背影于她而言,有一种熟悉的诱惑,那人像鬼魅一样浮在虚空中,移动的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转过巨树,树后是一处不大的山丘。 落葵来不及招呼空青,拔腿便追了过去,眼前却什么都没有了,她狠狠揉了揉双眸,再度凝神,依旧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山丘,她以为是幻觉,以为是数年的思念翻起,令自己神魂失守了。 一只白森森的骨手,从她背后扯破虚空探了出来,眼看着就要抓上她的后心,空青在此时飘了过来,飘得无声无息,骨手倏然缩了回去,无踪无影。 空青急促开口:“落葵,你怎么了。” 落葵蓦然回神,摇头:“没什么,眼花了,以为有人。” 空青点头:“你要当心些,此处曾是古战场,人不见得有几个,孤魂野鬼应当不少。”他凝神望住山丘,眼眸中有一丝青芒闪过,像是可以望见山腹深处去,良久,微微颔首:“不错,就是此处了,这里是剑门关深处,又怨气极重,一定封印了个年头很久的怨魂。” 落葵绕着山丘来回打转,转了几圈却没有寻到入口,不禁微微蹙眉,焦急不已。 空青微微一笑,掐了个诀,手边光芒毕现,单手在虚空中划了个弧,那青光“噗”的一声没入山丘,眼前一切登时如水波漾漾,泛起涟漪。 再一细瞧,哪里还有什么山丘,只余下一处光秃秃的石壁,似刀劈斧砍般横在山峰上,给人一种突兀之感。 石壁前头还竖着个光秃秃的石碑,怕是年久失修,满眼的残破不堪,正歪歪斜斜的一半嵌在泥里,一半露在外头。原来此处哪有什么青绿山丘,不过皆是旁人存心造的幻境,不知情的见了,只怕是绕着山丘转上一百年,也是瞧不出什么来的。 “这,这要从何处进去,难不成要穿墙而入。”落葵摸了摸头,一脸苦相的望着石壁,惊恐的说道。 空青抚了抚她的发丝,存了看好戏的心思:“那你岂不是要撞个头破血流。” 落葵剜了他一眼,面色由红变白,又从白到泛青,最后颓然垂首,恨声道:“咱换个法子进去罢,譬如说,譬如说你施个法术,将它炸开。” “将它炸开,然后将我们都活埋进去。”空青笑的开怀,掐了个诀,飞出一团白芒,没入无字石碑,单手缓缓上扬,石碑之上青光大放,出人意料的是,此物却稳稳当当的扎在泥里,纹丝不动。 眨眼间的功夫,绕着此物的白芒转瞬化作嗞嗞作响的火蛇,通体红光灼烧起石碑,岂料烧了一炷香,那石碑却无半分焦黑的痕迹,这破旧石碑竟有如此定力,定非凡品。 落葵眉心已现出了道道黑线,不无沮丧道:“这可如何是好。”她脚下的地面坚硬如石,毫无泥土的松软,抠了半响,也没抠出什么名堂,倒是抠出了满面惊恐。 空青双眸微眯,凝神目视着那石碑,抖一抖衣袖,自袖中飞出一条柔若无骨的银丝,如水蛇一般缠在石碑之上,那石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弯曲起来,渐渐缩小。 见石碑脱离了泥土,他一挥手,缩小后的石碑呼的一声跃入他的掌心,此时与方才大为不同,竟光洁如玉,晶莹剔透,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粗陋的模样。这么个不起眼儿的石碑,竟还是个内秀的。 空青祭出那缩小后的石碑,此物虽在在此处沉寂了万年之久,却灵敏异常,在石壁前一晃,眼前泛起玄色涟漪,一圈一圈的散尽过后,石壁轰鸣着显出一扇石门,那石门随即哀鸣一声,吱吱呀呀的侧开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门缝来。 一瞧不用穿墙而过,落葵大喜过望, (本章未完,请翻页) 冲空青笑道:“空青,我收回昨日的话,你的法术绝不是个摆设。”她疾步上前探身望了望,里头黑漆漆的一片,似是一无所获,却也没遇到什么阻拦,回首笑道:“看来咱们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去了。” 空青缓步跟了上来,掐了个诀,二人的周身笼上一层白光,将那白光将洞内映的明亮如昼,且厚重的湿气尽数挡在外面,落葵正要笑着道谢,一抬头,却见空青微微一笑,竟要来捉她的手,她不由得脸上一红,心上微悸,忙缩了回来,愣了片刻,紧跟着进去。 一路无言的向前行着,行至一处开阔之地,是个极大圆形的厅堂,一眼望去空无一物。 此处已是山洞的尽头,极目望去并无旁的去路,却仍旧不见那女子魂魄的半分踪影。 正诧异之时,空青袖中的那块石碑却有了异动,翁鸣阵阵,几乎要不受控制的钻了出来,他掏出来一瞧,原本莹润如玉的石碑这会子已泛起了五彩霞光,灼热的烫手。 此物从他的掌中一放出来,便跃到了半空中,幻化成了一只五彩鸟儿,高低鸣唱,连续不断吐出如皓月般的冷光,清清淡淡的洒在四处。 渐渐的,虚空中显出一团白色光芒,里头仿佛裹着个姑娘,如死物一般悬在那里,不,那就是个死物,那是个姑娘的魂魄。 而鸟儿鸣唱似是早已停了,抬头一瞧,那石碑早已没了灵性,寂寥的悬在那,仿佛随时都会哀鸣一声化为虚有。 一招手,空青将此物收了回来,方一触到他的掌心,石碑竟真的颤了几颤,化作点点五彩霞光,灰飞烟灭了。他微微抬手,一道白光缠绕上那姑娘,极快的收入他的袖中。 此间事了,空青揽着落葵,几个闪动回到了泸沽湖,依旧是山色青翠,繁花绚烂,一汪碧水照芬芳,连弥漫的气息亦是香甜糯人的。 归心似箭的他们正打算再度闪动,匆匆赶回青州之时,却迎面撞上了苏子和杜衡一行人。原来落葵刚走,六曲竟然就破开封印,逃出了廷尉府监牢,还顺带手掳了倒霉的八皇子做质,苏子他们一路跟着,跟到泸沽湖却跟丢了。 得知取到了那姑娘的魂魄,苏子紧绷了数日的弦才算松了松,缓缓道:“落葵,我要用义父的唤魂之法唤醒此女,看看数十年前究竟出了何事。” “好,六曲定是冲着她来的,早些知道内情早做准备也是好的。”落葵深深颔首,空青微微一笑,绑缚在那魂魄身上的白光转瞬隐去,他将落葵拉到自己身后,对苏子沉声道:“唤醒她后,可能会凶性大发,我来护着你们。” 苏子面露喜色,深施了一礼:“多谢。” 随后他一脸凝重的单手掐诀,手臂微扬,甩出些许褐色光芒,裹挟着那魂魄定在半空中,旋即掌心相对,凝聚出个浑圆的碧色光球,迎风鼓胀,呼啸着狠狠扑向魂魄,只一个摆动便没了进去,那魂魄挣扎起来,里头仿佛还传出了阵阵惨叫声。 见此情形,他一刻不停歇的在掌心中凝聚出同样大小的碧色光球,源源不断的甩了出去,依次没入魂魄,里头的惨叫声愈发的大起来,在半空中久久盘旋,令人听的毛骨悚然。 直到最后一颗光球也没了进去,那惨叫声竟戛然而止,然而天地间只静谧了片刻功夫,魂魄便开始剧烈的上下颤动,嗡鸣声像极了平地里炸开的惊雷,震耳欲聋。 随后那姑娘缓缓睁开双眸,神志有些不清不楚,渐渐的,她的身形容貌愈发的清晰起来,竟是个容貌清秀,眉眼如画的姑娘。 她不由分说的向苏子扑过去,厉声厉色道:“六曲,还未到唤醒我的时候,你怎么又来了,我不要见你,我早说过不要你可怜我,我死则死了,就让我痛痛快快的死,你为什么要苦苦维持我的魂魄不散,让我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原以为恶鬼阴魂定是通体泛着黑气,阴气森森,谁料这女子周身竟是白雾缭绕,一袭白衣白裙迎风翩跹,面庞上虽无一丝血色却极其秀美,若非眉心有一处已凝聚成黑色印记的戾气,当真会令人误以为她是仙女下凡。 空青一见那女子凶神恶煞的扑了过来,指尖微扬,一道白光悄然无声息的没入她的虚无鬼体,将她捆缚了个结结实实,她登时落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她躺在地上,眼眸圆睁,环顾四周怒道:“你们是谁,六曲呢,他把我叫醒,不就是要我骂他的么,怎么又躲了,是了,他已被我骂了五十年,总算是厌倦了,总该放我走了罢。” “他不是不肯见你,他如今有件大事要做,我们放你出来,是有事让你相助。”苏子难得的敛了嬉笑,极郑重道。 落葵犹豫了一下,辗转的行至她的身侧,她的凄然灼的他们都有些心痛,数十年前究竟出了何事,若是六曲见到她的这副光景,不知会是怎样,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六回 情仇 她抬眼瞧着落葵,唇边明明含着笑,眼角却渗出豆大的泪滴来:“名字,我叫香茹,六曲早就修炼大成了,还把我害的不人不鬼,我恨毒了他,怎么还会要帮他。”她原本应是个柔软如水,事事顺遂的女子,不该是眼下的这般满腹怨恨,满目戾气,果然该叹一声造化弄人。 苏子缓步上前:“你可愿再见他一面。” 香茹似哭似笑喃喃道:“见他,这五十年来,他每年都来见我一次,我早就看够了他那张脸,我为什么要见他,不,不,”她却又连连摇头,改了口:“我要见他,我还要问问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苏子轻轻颔首,缓缓续道:“若是你告诉我们当年你与六曲出了何事,我们可以让你见他一面。” 香茹扫了他们一眼,含泪一笑:“当真么,好。”她垂着眼帘,嘴角噙着些笑意:“我也想问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我想他也是想知道为何我最终负了他。” 她面前的地上次第绽开一朵朵暗色的花,沿着青砖缝隙一路蜿蜒,如同她与他那颗早已斑驳破碎的心:“数十年前我们林家,也是个大户人家,我是林家唯一的女儿,上头还有个兄长,父母兄长都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着,惯着。” 声音渐低,她猛然抬头,苍白的容颜上含着欣喜,那样明艳开怀的笑。也许出阁前的日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明媚,哪怕是日后与六曲在一起,也不曾那样明媚过,更多的是终日提心吊胆的度日。 她微微眯起双眸,瞧着白墙上的绰约人影,笑的那样凄凉:“夏日初长,独自凭栏,凉处读文书的日子真好,可那样好的日子过的也真快,人总是这样,越是短暂的,才越觉出好来。后来,兄长娶了个厉害的嫂嫂进门,好日子便到了头。” 撇了落葵等人一眼,她垂了眼帘,一滴滴的泪珠儿落在青砖地上,又很快晕开:“我和哥哥软弱,眼睁睁的看着嫂嫂气死父母,就在那个雪天,我成了个孤女,寄人篱下的孤女。”她冷着一双眸子,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暖意:“你们知道骤失双亲的滋味吗?”她一双手交叉环臂,紧紧抱着,好像仍置身于那个冰天雪地:“是那样冷。” “这我们还真不知道。”苏子竟指着落葵,续道:“不过我们知道点别的,喏,她打小就没了娘,我嘛,早就忘了爹娘是什么样儿的。” 她笑了笑,笑声那样轻,如春日里的柳絮,无声无息的坠地:“说来也是,从没有拥有过与曾经拥有却又失去了,怎会是同样的感受。是我扯远了,父母过世后,兄嫂做主把我许给了刘家的大少爷,原本也是桩门当户对的亲事,那大少爷我也是见过的,文弱书生的模样。” 她顿了顿,长吁了一口气:“可过门那日我才知道,他得了痨病,郎中说活不过年去,要我嫁过去只为了冲喜,我不愿意了,可还是被绑着拜堂,谁料婚事还是成了丧事,其实守寡也不算什么,我并不怕的,只要清清静静的度日便是了,可刘家的二少爷整日纠缠不休,我知道他的秉性,自然是抵死不从的,最后惹恼了族中长辈,把我打发去了老宅,打那时候起,我便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就已经结束了,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这之后的事,就是那桩桃花旧事,她缓缓道出,在后山遇上的六曲,她的人生打那时候起,唱了一曲有始无终的悲欢离合。 她直直望着虚空,原本悲戚的眉眼猛然展开,绽出浓浓笑意:“后来我遇上了他,他对我那样好,好的让我不想再如此熬下去,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其实我也知道他只是可怜我,对我没有喜欢,但我还是巴望着天长日久,他能对我生出几分喜欢来。” 落葵叹了一叹,由此看来,人活的太过清明,绝对不是件好事,喜欢如何,可怜又如何,都是情意,过日子有情就能过的长久,香茹或许就是看的太透,才会断送了后半生的明媚生活。 她悲戚道:“后来我被刘家二少爷掳走,又被他救了回来,他执意还俗娶我,我是满心欢喜的,可是成亲前夜,主持来我院中寻他,想要最后再劝一劝他,我亲耳听到他对主持说,他既救我,就不会再让我孤苦无依,喜欢也好,可怜也罢,他是出家人,不能做出我不杀伯仁,而伯仁却因我而死的事来。” 她的声音幽远,在虚空中盘旋,仿佛是从数十年前飘来:“其实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真正从他的口中说出,我仍是痛的钻心,连自己都瞒不下去了,还如何瞒得过旁人,只凭着一点点可怜,我还有什么颜面连累他的前程。正巧那一夜,兄嫂来找我,说是被刘家逼得已经没有活路了,偌大的家业眼看就要没了,求我答应与刘家二少爷的婚事。我就想了,想啊,嫁与谁都是嫁,都是如此一生罢了,我便应下了这桩婚事。”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误会丛生,隔阂遍地,原以为既然两个人相许相知,就该相信彼此的心,可原来他们之间竟不是这样。 原来香茹从未相信过六曲对她的喜欢,一直都以为是她的一片痴心错付,深究下去,怪只怪六曲从未将喜欢说出口,看来追姑娘,还是言语要重于行动的。其实在嫁给谁的问题上,香茹是犯了糊涂,可怜之情总要好过好色之情,六曲总要好过那不靠谱的二少爷。 “后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聚满泪珠,仿佛前尘旧事皆在其中层层浮现:“后来,二少爷陆陆续续娶了六房小妾,我只不过是众多小妾中的一个,新鲜劲儿过了,便将我抛之脑后,我并不在意这个,只躲在房中不惹世事,满心以为可以躲过纷纷扰扰,可还是被人诬陷偷情,二少爷不肯信我,执意将我沉湖。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不后悔,这是我的命数。” “当初若你嫁的是六曲,绝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落葵想握住香茹的手,却只握住了一片虚无,她这才想到,她已死了数十年之久,早是个红颜枯骨了。 她斜眼撇着他们,眉眼间像是在笑,却不那么真切,她的神情一直都很淡,笑与哭亦是淡淡神情,像是白绢上的淡淡数笔,如同她的人生一般,寥寥存在于空白中:“嫁给六曲,你以为可怜之情能持续多久,人心变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不是今日他变,便是明日旁人变,我只不过是在你来我往的变换中摇摇欲坠,所以,我宁可死在我不爱之人的变化中,也不愿心碎在深爱之人的变化中。” 落葵心下凄然,此事已过去了数十年,什么真情假意,皆化作了他与她之间死生不复相见的鸿沟。 苏子笑了一笑,咬着一字一句缓缓道:“你不相信他喜欢过你,可他若不曾喜欢过你,又怎会心痛于你的死,数十年来不择手段的想要你重生。” “重生。”香茹痛的微微发抖,冷哼了一声:“什么重生,这五十年来,他不停的折磨我,保我魂魄不散,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困了五十年,这便是他所谓的喜欢么,我还真是福泽深厚呐。” 落葵微微叹了一叹,莫说是香茹,换做是谁也是不会信的。一个女子倾尽最好的年华,换来的只是最爱之人的可怜,那些过往的言语,过往的场景,如今想起来是何等的轻描淡写,难以相信,可唯有当事之人知道,走过那些岁月,要承受多少的苦楚情殇。 她近了几步,凝神望着香茹一双好看的眼眸,眸中有泪意婉转:“我们会让你见他的,会让你亲口问一问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你。” 落葵向空青微微颔首,空青掐了个诀将香茹收入袖中,她沉凝片刻,缓缓道:“六曲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去剑门关见香茹,我们就去那等他罢。” 苏子有些迟疑:“太子也来了,只不过他领了兵,脚程略慢些,但也在这一两日就到了。” 日薄西山,剑门关深处一树如如火如荼燃着的石榴花纷纷坠入暮色中,微风拂过,在四下里掀起淡淡甜香,这里少了几分杀伐之气,多了些许凡俗之意。 围着那处山丘起了一座四方高台,通体漆黑,台上围拢着八根巨大石柱,同样的漆黑如墨,上头篆刻数之不尽的鬼物图样,诡异难言。 落葵等人隐在重重密林深处,隐约可见八皇子披头散发被敷在高台之上,他绝望的抬起头,脸已瘦的脱了形,全然没了血色,一双眸子毫无神采。 天完全黑了下来,四方高台周围蓦然燃起灯烛,八根巨大石柱上黑雾缭绕,夹着湿重的水气直冲云霄,连带层云亦被浸染成了墨黑一片,阵阵阴沉沉的风卷过,浓密的墨云聚拢过来,遮住高台之上的一片晴空,人群中不由的一阵阵噪杂起来。 六曲立在高台之上,衣袖在风下翩跹,他仰起头望了望愈发暗下来的天色,脸上浮现些许煞气,掐了个诀,脖颈上一枚墨色玉佩跃出一缕微芒,缠上八皇子的额头,八皇子登时痛苦的长啸一声,一点气息强大的淡白光晕,从他眉心处钻出来,被六曲极快的收入墨玉。 他一把扯下墨玉,将它抛向虚空,单手一点,此物嗡鸣起来,虚空也随之翻起层层涟漪,将山丘层层围拢起来,山丘轻轻晃了几晃,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天崩地裂,最终沉寂不动了。 六曲脸色大变,抬手掐了掐手指,一道微芒没入山丘,一双眸子惊恐的望住山丘深处,再说不出一句话,那一缕微芒分光化影,成了无数道微芒在剑门关盘旋,良久,他冲着落葵藏身之处怒吼:“什么人在那里,给老衲滚出来。” 落葵等人在密林中现出身影,被一道青光裹挟着落到六曲面前,还未说话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太子竟带人赶到,将众人团团围住,不由分说便要弓箭手上前,落葵蓦然挡在了六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沉声开口:“太子殿下,看完这场戏,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太子脸色微变,痛惜的望住她,望了良久,才一挥手,弓箭手悉数隐匿不见。 此时,一个白色身影婷婷袅袅的落了下来,温婉绰约的唤了声六曲。 六曲无法自持,失魂落魄的冲上前去,伸手抚了一下那身影,一道白光却像水一样漾开一圈圈涟漪,那姑娘一声声低呼像是从天边传来,愈发的急促了。 他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处,眼眶通红,双拳紧握,连呼吸都变的凌乱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白光陡转,一幕幕不可对人说的过往尽现人前。 落葵瞧着白光中的两个人,那六曲和香茹,皆是苏子按照香茹记忆中的样子做了个面具,施了个易容之术,而过往之事亦是两人再唱了一曲当年的悲欢离合罢了,她明知道唱的是旁人的事,可情意缠绵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的心。 她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尖细的指甲抠到肉中,抠的渗出血来仍不自知,脸色渐渐白了。 空青见状,忙扶住她,在她耳畔低唤了一声:“落葵。” 落葵这才回了神,原来自己以为的放下,并不是真的放下,只是死死藏在了心底,才方方揭开一点点缝隙,那撕心裂肺的痛便铺天盖地的袭来,她以为当他们死了,便可以不恨,原来并不是这样,难怪会有挫骨扬灰这桩事,原来恨到极致,是连死人都不肯原谅,不愿放过的。她按下心神,再度抬眼去看那光幕,却已是另一番风景。 那是另一片天地,正是隆冬时节,雪下的极大,远处的山脉如连绵不绝的银色巨龙,盘踞在天际边,山间极静,活物皆寻了暖和地儿躲着,连轻软雪片坠地之声都显得格外分明。 六曲出了深山古寺,他那一双僧鞋踩着被雪掩盖的枯枝残叶,轻盈的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更是不曾留下丁点脚印。 万年前的六曲,那三十岁的面庞青嫩的能掐出水来,落葵惊诧的发现,原来修了仙也并不意味着时光停驻,依然是会匆匆老去的,幼年时见到的六曲,已是暮年了,不曾想年轻时的他还是很有看头的,只可惜僧袍成了他与滚滚红尘间的万丈高墙,再好看也是枉然。若是居于市井,不知又要惹下几多情债,误了多少如花女子的终身。她不禁微微侧目,瞧了眼同样如玉般容颜的空青,想象不出他暮年时是何等模样,空青发觉她的眸光,微微一笑:“在看什么。” 她咂了咂舌,眼眸流转,低声长叹:“我一直以为修仙的人是不会老的,眼下看来是以讹传讹了,不知道你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空青定定望着落葵笑道:“那你一直守着我到老,便能看到了。” 落葵眸光一瞬,挑了挑眉,再度抬眼望向白光,已是转了风景。 一连半月的大雪封山,寺中的干柴野菜纷纷告罄,主持着六曲进山寻找,这差事原本是不该落在已成了一寺高僧,名声在外的六曲头上,只是阖寺上下除了主持之外,唯有他一人有那份踏雪无痕,日行千里的功力,砍柴挑水挖野菜这等粗活,横不能让主持担待,那就只有主持之下的六曲揽下了。 纷纷扬扬的雪不知何时停了,绵绵无声的山间,此刻愈发的寂静,天地间茫茫莹白一片。原本被铅云遮蔽的日头,如刚睡醒般懒懒显出光芒,照的羽白雪地明晃晃刺人眼眸。 六曲背缚着沉甸甸的干柴,步履却轻松如背上无物,甚至还能腾出手来在肩上一拂,带下一片雪后飘落的枯叶。他置于鼻下嗅了嗅,唇边漾起浅笑,比雪后晴空还要明媚几分。 转过弯去,清冷空气中氤氲着淡薄梅香,原来一处结了薄冰的山涧边上,植了数十株的金钱绿萼。 这时节,花开隆冬,团团挤在枝头,与绵绵不绝的雪融在一处,只花蕊间的点点新绿,衬得花比雪娇。寒风过处,花瓣嫣然翩飞,几乎令人错认是雪翩然落下,天地间溢满清冽梅香,透骨沁香。 六曲立在梅林中,看的出神,竟没察觉到不远处的梅树下还倚着个女子,握着柄素色油纸伞,一身的素白衣裙冷的瑟瑟发抖,直到寒风袭来,吹落梅瓣无数,跌在伞面发出轻响,这才惊动了两人。 那女子转身一见六曲,忙退了几退,刻意压低了油纸伞,伞面遮住她的眉眼,唯露出个微红唇边。六曲顿觉不妥,唱了声佛号,便要转身离去,谁料女子抬高了伞沿,露出苍白清丽的面庞和如墨发髻间的白色绒花,微微迟疑道:“师傅慢走,我有事相求。”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七回 情仇(二) 六曲身形一顿,却并未回头。 良久,女子轻声续道:“我的脚崴了......” 这里大抵便是旋旎的开始,前头的所谓梅香,雪景,山路难行,皆成了旋旎的铺垫,不过是烘托气氛而已。许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又许是出家人亦怜香惜玉,若崴脚的是个男子,只怕六曲会头也不回的甩手离去,不过也不会有男子连崴脚也崴的如此娇羞。 果然,六曲默然不语的回首瞧了瞧她,又默然不语的俯下身去,背上她,送她回了后山的家,原以为她会容六曲小坐片刻,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只饮一盏茶也算是情分,谁想竟还是一言不发的就将他请了出去,莫非这是传说中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看到此时,落葵入了戏,叹了句:“真是过河拆桥。” 谁想苏子却撇撇嘴道:“瞧见了没,人家这才是大家闺秀,你以为都像你,根本就不知男女有别为何物。” “呸,你见过谁家的大家闺秀住在荒山野岭里。” “私生的也不一定啊。” “苏子就是理多,再没理的事,他都能说出的一二三来。”空青笑道。 不得不承认苏子的想象力非常强悍,非比常人的强悍,是难得的常有理,只是想象力太丰富了,活的也会十分辛苦,如同苏子,就时常担忧半空中会掉下个花盆菜刀之类的落在他头上,亦或是马车碾过的石子会弹起来砸伤他的额角。 偶然相遇便叫做偶遇,可自那日的偶遇后,六曲如磐石般的佛心仿佛被拨动,不知是可怜同情在作祟,还是真的暗自喜欢,总之是明里暗里的打听起女子的来历,才得知她名唤香茹,原是大户林家的小女儿,可惜父母早亡,兄嫂做主将她嫁给了另一个大户刘家的大公子,说是嫁实则是冲喜,正拜天地间,新郎便不治而亡,故而她以如玉之身守寡。 本以为就这般了此残生了,谁料刘家的二少爷对香茹垂涎已久,虎视眈眈,闹的家宅不安。一家人皆谓之是不祥之人,将她撵出了门,打发到了后山的老宅里安身,从此不问生死。 自得知了香茹的来历,六曲便揽下了寺中所有到山中砍柴,挑水,乃至挖野菜的活计,当然,也不忘给香茹的门前放上些生活必需品。 六曲做这些,皆做的悄然无声息,放下东西转身就走,从来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这一看就再难拔出,也就错过了许多,错过了透过门缝相望的一双凤眼,和眼底的柔软情愫。 说起来当年的六曲当真不是个会哄姑娘的,人家苏子追小姑娘,从来都是送些花啊草啊金啊玉啊的,一举便讨了姑娘的欢心,哪里还用得着如此辛苦。 纷纷扬扬的大雪连着下了许多天,下的大了,一阵紧过一阵,一片片一团团的连绵不绝,下的小了,细细密密,无声无息。山上早已铺了厚厚的积雪,雪深处能有半人多高,而浅处一脚踏进去也要没至膝头。 寺中的僧人已多日不曾进山,山下也鲜有人上来,唯有六曲,见雪一停,便扛了扫帚,从寺前的山路一直扫到香茹门前,他不愧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也不嫌累得慌。 可今日的香茹家却与往日不同,往日六曲来,虽是房门紧闭,可窗下总会供着一瓶新摘的梅花,而今日,窗下的梅花早已干枯,散落的花瓣与雪团在一处,碾成了泥土,房门虚掩着,淡白的日头自窄窄的门缝投进去,里头静谧无声。 六曲轻唤了几声香茹,却始终无人应答,如此雪天路难行,香茹不会轻易出门的,他顿觉不妙,再顾不上避忌什么,“嘭”的一声推门而入,只见香茹煞白着脸倒卧在床边,滟滟血迹漫过白裙,点点如千朵万朵凋零的红梅连成一片,嫣红的格外刺目。 他想都不想的抱起她,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佛法清规戒律,此刻皆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眼眸暗淡,悲痛之色再无处躲藏,若是此番香茹没了,他也就没了,所谓的生死相许,大抵就是如此罢。 六曲是法力高深之人,治病救人这等事并不用求助旁人。他轻叹一声,搭了个脉。 香茹伤的也并不重,或许只是些皮外伤,之所以会昏迷不醒,大抵多半还是心病作祟。果然,他眉心的忧色转淡,取出枚褐色药丸置于碗中,以水化开,登时满室药香,透骨幽幽。 化开药丸是极简单的事,可是如何才能灌到香茹嘴里却成了难事,无论他如何撬,如何抠,药水一触到她的紧闭的唇边,便沿着唇角倾覆下来,茶色的水在面庞上蜿蜒成殇,斑斑点点似他心碎的痕迹。 他望着她惨白如纸的面庞,方才舒展开来的眉心复又紧蹙,似打了个千千结。 这屋里极冷,冷的几乎滴水成冰,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上,皓白素手透骨沁凉。 他暗自叹了一叹,噙了些许药水在口中,俯下身 (本章未完,请翻页) 去与香茹两唇相碰,缓缓将药渡到她的口中。 如此反复数次后,香茹终于轻轻“呀”了一声,幽幽转醒,正与六曲四目相对,两唇相依。 香茹登时眼窝泛红,来不及多想,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六曲的面上,她一个姑娘家本就体弱力小,而他早已练了一身刀枪难入的身躯,这巴掌在他面上滑过,丁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六曲本就不善言辞,这下子更不知如何不分辨了,只默然无语的退到窗下,香茹怔了一怔,缓缓抬手蒙住双眸,肩头耸动,大片水渍自指缝间渗出,却没有发出一丝抽泣声。 他们一个不言,一个不语,眼瞧着生出误会,这怎能不令人心焦,要知道,多少情深似海也经不住误会隔阂的连番打磨,更何况是眼前的缘深情浅了。 “六曲也是,怎么就不解释一下。”落葵着急起来。 “他就是存心轻薄,哪还有脸解释。”苏子道。 “你看看的他相貌,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哪里像你。”落葵不乐意了,出言替六曲分辨起来。 “好人脸上又没写着字儿,光看长相能看出什么来,你是看他长的好罢。”苏子抚了抚面庞,颇有些愤愤不平。 “好人脸上是没写着字儿,可有些人脸上就是写明了我是坏人,那可怎么办呐。”落葵在苏子面上来回瞧着,不禁笑出声来。 再度抬头望向那白光,那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外头也起了夜风,不断拍打窗棂,呜呜咽咽,像是在附和香茹的面上的泪痕。 六曲开始不安,不安的拨动掌上的佛珠,一百多颗紫檀珠子早已颗颗磨得浑圆发亮,照出他微微颤抖的嘴角。这些珠子每一颗的不同之处他都烂熟于心,可是这一回,他却连数都数不清楚,脑中只余下一片混乱。 风声愈发的大了,沿着破了的窗纸呼呼吹了进来,掀起香茹的素白长裙,像一簇白梅在寒风中跌落枝头,凋零在泥土里。 六曲再耐不住这种如死寂般的相顾无言,嗫嚅道:“香茹,你,你......” 许是尝到了口中浓浓的苦涩药味儿,其实香茹知晓六曲的为人,那一巴掌只是为了宣泄她心中的意难平,六曲只是正好撞上了,她平静了许多,放下手,眼眸中含了些欲落未落的泪珠儿,神情冷冷似寒冬时节的冰凌:“我,无事。” 六曲沉沉眸光挪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迹,尚未发问,香茹便续道:“真的无事,我只是来了天葵。” 他的面上霎时红如彤云,虽仍有疑虑却不再追问,留下一瓶药丸,些许吃食,一捆干柴,走到门前时身形一滞,在窗上放了个火折子,回首微微皱眉道:“天晚了,我先回去,若有事情就将火折子点燃,我很快便会赶来的。” 推开门,一股子寒风卷着大片雪花狂扫而入,已是暮色四合了,雪愈发下的大了,如棉絮般的雪片掠过层云朵朵,掠过白梅瑟瑟,皆砸在六曲的身上。他黯然伫立,回首再望一眼那破败的小院儿。 低矮的篱笆早已被积雪堆满,院里院外皆静谧的似乎空无一人,似乎一直都只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着了魔似的在此处来来回回。 绵绵不绝的雪掩住了六曲离去时的脚印,天黑透时,雪渐渐停了,如墨天幕上悬起一弯斜月,光华如水轻泻,照的雪地,树影,花枝皆清冷透白。 远远的飞驰过一辆马车,扬起无数纷纷雪片,悉数砸在一旁的六曲身上,马车转瞬间行至深处,不见了踪影,而这车辙印子竟通往的是香茹的住所,不及多想,他足尖轻点,追了过去。 房中灯火如豆,在窗棂上投下两个暗影,一个仿佛是个锦衣男子,另一个是香茹,两人立在窗下,不知在说些什么,起了争执,锦衣男子动起手来,拉扯间,香茹的发髻散了,长及脚踝的青丝一下子散乱垂泻。 锦衣男子一步步将她推倒在床榻上,俯身上去,撕扯起她的衣裙,撕扯的只余下素白肚兜。 六曲赶到时,香茹的哭喊声已变了调,绝望悲痛的扯人心扉,夹杂着男子的猥琐淫笑:“香茹,你的第一回已是我的了,这第二回,第十回又有何不可,你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六曲登时明白了,那衣裙上的血迹哪里是什么葵水,分明,分明是,这世上的恶人真多,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不管,他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一脚踹开守门儿的小厮,衣袖轻扫,木门顷刻间粉碎,纷纷扬扬在夜间织成薄雾。他阴沉着脸闯了进去,惊扰了压在香茹身上的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抬起埋在香茹颈间的头,回首望着六曲说道:“哟呵,英雄救美来了,这英雄还是个和尚。” 他回首狠狠甩了香茹一个耳光,狠狠道:“小贱人,我说你怎么不肯从我,原来有了个相好的,不过你看上了个和尚,口 (本章未完,请翻页) 味着实不同。” 六曲的剪影绣在雪洞白墙上,凛凛如神佛现世,原本时时都含了浅笑的嘴角,此番敛得很阴沉,他瞧着香茹被男子掐出红印儿的脖颈,唱了声佛号,衣袖一拂便令桌案轰然倒塌,轻吐出个滚字。 锦衣男子登时慌了神儿,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还不忘回首恶狠狠的补上一句:“你们等着,我定不会饶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香茹抹了把满是泪痕的脸,面色莹白,眼眸中无一丝光泽,冷冰冰的如数九寒天里的一抹冰封深潭,哀莫大于心死,想瞒住最难以启齿的事,却没能瞒住六曲,她怕是要伤心死了。 香茹指尖颤了几颤,将衣裳胡乱裹在身上,掩住满是青紫色的掐痕的肌肤,头深深的垂了下去,紧盯着一双床边儿的赤足,默默无语。 六曲缓行几步,紧贴着床边立着,麻色僧袍间的冷香如白梅万重渐次盛放。 他沉沉如深潭的眸光浮出软意情深,握惯了佛珠的手想要握住香茹的手,试了几试,终究没有握住:“香茹,此地是住不得了,我另给你寻个住处罢。” 香茹的足尖微微一颤,缩回裙底,眼眸中水雾漫过,她蒙住双眼,泪珠儿自指缝渗出:“我,我不配你。” 六曲神色如常,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拉下她紧捂双眼的手,牢牢握住,唇边浅笑道:“配与不配的,不过是俗人俗见,我不理会,你也不必理会。” 自这一刻起,六曲与香茹算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纸,从此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了。 落葵暗自一叹,这生死相依委实来的过于蹊跷,一个是新寡的年轻姑娘,另一个是高深的佛门中人,若非梅林中的偶遇,简直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若当日的香茹是个丑妇,那六曲定是不会对她一见钟情,正应了那句话,一见钟情的不是情,是貌,有美貌才会有深情,古往今来令英雄难过的都是美人关,从未听说过有难过的丑人关。六曲修行数十年,仍旧未能免俗,拜倒在了美人关下,不能说他的佛心不够坚定,只能说美人关实在难过。 夜深了,月华沉沉如水泻,如墨的天幕上点缀寥寥散碎星子,灿若银钉,光华如洗,一轮皓月却似蒙了浮尘,浮出些浅淡清凄的光晕。一盏昏黄风灯在山间渐行渐缓,点点碎金般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映在雪地上的两人身影愈发的颀长。风声凄冷,似夹了柄血刃般划过面庞,疼得透骨,衣角亦被吹的迎风翻起,似是柔软复又凌乱的心底。 是夜,六曲无声无息的将香茹带进了寺中,瞒过寺中众人,藏在了自己独居的禅房里。 第二日,六曲对外宣称即日起要闭门参悟佛法,吃喝用度一应送至禅房门口即可。 幸而他的禅房位于寺中最为偏僻寂静之处,平日里便罕有人至,宣称闭关后,就更无人敢靠近此处了,他更是在四周设了禁制,旁人无法靠近此处一丈以内,更可隔断房中的一切声响,若是有人闯了进来,一时半刻也察觉不到香茹的存在。 只有一桩事令阖寺众僧觉得异样,自六曲师叔闭关后,这饭量大涨,私下里议论,参悟佛法也是个颇费脑力体力的活儿,修行尚浅的人是做不来的。 这禅房地上铺的皆是寻常青砖,一面三扇青纱屏风隔出个窄窄的里间儿,堪堪摆的下一张床榻,外间则是六曲平日里参禅之地,两个黄色蒲团摆在地上。 两人虽有了生死相许之意,却到底没有行嫁娶之礼,为着避嫌,香茹宿在了里间儿,而六曲则留在了外间。 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可仍是有不同之处,唯一的改变,便是每日东方微曦,六曲亲手摘下供在窗下的一束白梅,清寒梅香掩盖了女子的脂粉气,令人丝毫不觉房中多了一人。 万万没有料到,梅林中的一朝偶遇,促成了六曲的错踏红尘路,原本可以各不相干的两个人挤在了同一个屋檐下,缘份使然的宿命,执念纵容了心魔,就如西光回照,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仍凄美的令人奋不顾身。 香茹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姑娘,正是爱说爱笑爱热闹,花一般绚烂的年岁,在这方寸间困得久了,难免会憋闷的很,整日愁眉不展的坐着,六曲便逗她:“我与你诵经可好。” 她背过身去,嘟着嘴,掩住双耳,做出副厌恶的模样:“不要,你只会诵经,整日都听,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他放下手上的经卷,撑起额角,绷住眉眼间的笑意,正色道:“我只会诵经,这可怎么好,要不给你另寻处人家嫁了罢,便不用听我诵经了。” 一听这话,她猛然回首瞪着他,一双似水明眸滴溜溜转着,微嗔道:“大头和尚,你若不要我,我便剃了头做姑子去。” 他再装不下去,笑出声来:“那可不妙,做了姑子要天天诵经,你可要烦死了。”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八回 情仇(三) 她捶着他的胸口,面如彤云般红透,一个不留神,被他拉住腕子,跌坐在他怀中。他握住她的手,眸光歉疚,尚未言语,她便已心领神会,双手环上他的脖颈,低眉浅笑:“即便此生都被困在这里,我也与你不离不弃。” 大雪又纷纷扬扬一连下了数日,天不亮,六曲便进山砍柴,挑水,直到暮色四合方才回到寺中,而一入禅房,暖意扑面而至。 香茹已拢了火,热好斋饭,沏了香茶,绿莹莹的水中映出如花美眷的笑颜。 若褪去那一袭僧袍,他们当真如寻常人家的寻常夫妻一般,只可惜这寻常夫妻唯能立于这方寸之间,见不得光。 寒风自窗缝间掠进来,掠过香案之上的佛像,一页页翻动经卷,恍如隔世。 入夜,外头黑漆漆一片,无弦月,无星辰,亦无风声,静谧的令人顿觉时光停驻,岁月静好。禅房内灯火如豆,暖暖的笼一团昏黄光晕。 六曲盘膝坐于蒲团上,微眯双目敲着木鱼,只是咚咚声不比往日,急一阵缓一阵,就如他的怦然心动。 他时时睁开眼,瞟一眼坐在灯下,垂首补衣的香茹,点点光晕落在她的周身,抬手间皆漾起似水流光。 她猛然抬头,弯着眉眼对上他沉如古井的眼眸,浅笑道:“只出去了一趟,瞧瞧你这衣裳,也不知你的功是怎么练的。” 麻色僧袍的衣袖上划出道长长的口子,破损处被撕得参差不齐,像是枯枝所划,六曲的法力深厚,就那份踏雪无痕的功力,一干众僧就无人能及,寻常情形,是万不会将衣裳弄成这样的。想来是佳人在侧,累及佛心不稳,连法力境界也动荡起来。 六曲从袖中摸出支簪子递给她,她微讶:“你从何处弄来的。”簪子置于灯下,莹润半透,光华流动,是块上好白玉制的,簪头处雕了数朵纤纤白梅。 “今日下山给寺中采买,见到这个,就买了回来,你可喜欢。” 她眸中泛起软意,将簪子递了过去,偏头笑看着他。 他一笑,稳稳的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髻。 在镜前晃了晃,她回首浅笑:“大头和尚,你去买这等姑娘用的物什,不怕惹人笑话吗。” 六曲捻着佛珠笑着摇摇头,他有变化之术,自然是不怕的,只是她不知晓此事,她的这份担心,在这段为世人所不容的情事中,愈显得弥足珍贵。 她靠在他的肩头,湿漉漉的头发掠过他的脸庞,散发出好闻的花香。 他用手挽了挽:“好香。” “嗯,调了梅花汁子在里头。”她微微点头,面颊上漾起绯红。 日子过的细水长流,落葵其实很羡慕这样的日子,人常说,日子过的跌宕起伏才会有激情,可是总要遇到阻碍,才能有跌宕,有起伏,只怕阻碍太多,只是她生性懒惰,会经受不住折腾,早早的就缴械投降,有多远逃多远,故而像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才是最适合她的。 雪下下停停,一连持续了半月,总算盼来了个难得晴好的天,日光和煦,照的雪地微微泛出暖意。 主持请了六曲到禅房问话,一入禅房,赫然见那锦衣男子也赫然再立,面上溢满洋洋自得的笑意。防来防去竟没防到他有此一招,他自称是刘家的当家人,而六曲勾引他的寡嫂,拐带人口,不依不饶的要请主持给个说法。 六曲本就理亏,再一听主持说要搜房,更是大惊失色,死死拦住房门寸步不让,在禅房前推搡起来。 房门猛然大开,香茹冲了出来,跪在主持面前:“主持,是我勾引了大师。”话未完,她已低伏在地,泪珠儿滴滴落于青砖地上,如墨色深沉。 六曲哀叹声声,眸光暗淡,衣袖间的冷然梅香似染了血腥般狂躁,步履踉跄的揽住香茹,久久不肯放手。 其实他早该明白会有今日,此事本就为世人所不容,更何况还有个心怀不轨的二少爷。 主持本不相信六曲能做出此事,可眼下是证据确凿了,佛门戒律岂是儿戏,更何况六曲是得道高僧,名声在外,说白了就是寺中的脸面,如今脸面扫地,他这个主持也顿觉无光,不得不严惩了。 于是,香茹被锦衣男子带走,至于如何惩戒,那是人家的家事,想管也管不得了,她一步三回头的离去,眼眸中已没了泪水,只余一片朦胧水雾,一潭死水般枯败无光。 一日一日,六曲在禅房里,不礼佛,亦不参禅,只执了笔,在素娟上绘出他记忆深处,那媚眼如花的素装女子,或执伞依梅,或回眸浅笑,或折枝轻嗅,或素手烹茶,或拨弄琴弦,或垂首补衣。 一日一日,六曲无法想象,被带走的香茹,要承受何等羞辱,他虽未在民间长居,却也知晓民间的规矩,像香茹这样的女子,做出此等有伤风化之事来,是要被浸猪笼的。 抚着画中之人,一想到香茹或许会身死的结局,难以自持的悲痛自心底漾出,她与他一开始的偶遇,注定了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赌局,纵然是身败名裂,纵然是万劫不复,他也要搏上一搏。 他陡然扔下笔,迎着晨起的纷纷细雪,头也不回的决然下山,独留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数十年苦修的佛心,早已在与香茹偶遇时轰然坍塌。那双往日里不沾血腥的手,头一回没有用来救人,而用来伤人,染上了无辜之人的血,带走了满身伤痕,满心伤痕的香茹。 六曲违背心誓,执意要还俗迎娶香茹,主持也难以阻拦,只提出了一个条件,香茹不能住在寺中,以免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他将她送到了后山她原本的住处,日日送各色补品过去,只待她养好了伤,便可行还俗之礼,再行迎娶之事了。 他还俗的前一日晚间,是个晴好的天,连着下了数日的大雪停了,一弯弦月悬在西墙,隔了低矮的篱笆,可以望见天际边的朵朵层云,房内皆是自梅林摘下的红白梅花,重重花影似是隆冬时节开遍了春花,是极好的兆头。桌案上供着一对龙凤喜烛,床榻上铺着大红被褥,顶帐上合欢花铺撒如浮云重重。 直到此时,方才觉出浮生如梦,浮生之苦过尽,如梦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六曲的手触过桌案上的大红吉服,心下软若轻雪:“喜欢吗。” 香茹垂着头,面颊泛起羞涩绯红,他缓步上前,牵过她的手,指尖微颤,凉如晚秋深潭:“明日是个好日子。” 她猛地抬头,眸光如暮春寒星,光华蒙尘像是被铅云遮蔽,心头闪过一丝微薄的念头,浅浅皱眉:“你,不悔,舍弃了你的佛祖,做个俗人,当真不悔。” 他抿着薄唇,神情坚毅的不可动摇,只微微一笑,尚未有话说出,香茹已软软靠在他的肩上,眸中万般光华流动,牵出个绝世倾城的笑,唇在六曲的唇边停驻,复又缓缓掠过他的面颊,对他附耳道:“别说,什么都别说,我怕你说出的,并不是我想要的,所以......”她的指尖在他的心口处画了一个圈儿:“不要说。” 次日,晴好的天,猛然阴沉起来,纤云低压,隆冬时节竟响起了滚滚惊雷,重重云朵皆化作细雪纷纷,铺天盖地,绵绵无声。 六曲将禅房扫了又扫,佛像擦了又擦,那些不知翻了多少遍的经卷,摞的齐整,自今日后,就与佛门再无瓜葛,一步踏入红尘,甘心俗世纷扰,他无一丝的后悔。只是,只是这后来的事,越来越偏离他的心中所愿。 六曲行完还俗礼后赶到后山,怀了满心欢喜,却未能见到香茹,只在桌上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张字条,上书:“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仿佛纸上还有些泪痕。 他顿时大惊失色,任凭他往日再镇定自若,此时也是方寸大乱了。他生怕是那不良二少爷再生歹念,掳走了她,便不顾一切的赶去找她,却没有她的半点踪影。 此后种种皆成了六曲的心头刺,他在辗转寻找香茹中蹉跎了岁月,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他为她蓄起的青丝染了白霜,却终是得到了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惊天噩耗,香茹许给了刘家二少爷为妾室。 一切尘埃落定,六曲枉为他人做了嫁衣。 六曲发了疯似的砸碎了房中一切物件,双手上青筋突兀,长久以来,他怕极了香茹会遭逢不幸,却也恨极了眼前的这个消息,他为了她,抛弃了信仰数十年的佛祖,却终落了个为人抛弃的下场,这是佛祖对他的惩罚,刻骨的惩罚。 他匆匆赶到刘家,在香茹的房外吵嚷喧嚣,可香茹始终不肯出来见他,倒是那个二少爷丢下一句话:“你玩了老子的女人,还敢来送死,若不是小贱人伺候的舒坦,我早弄死你了,快滚。” 其实六曲可以一掌就轻松取了他的性命,可他不忍让香茹再做一回寡妇,只能落寞离去,如那一夜离开后山小院时,同样的落寞。 自那日后,六曲远遁剑门关深处苦修,刻意回避任何与香茹有关的消息,可他早已凡心大动,再多的苦修也消磨不了他对香茹的万千挂念,他日日诵念的佛经上,描满了她的画像,日日在佛前诵经,全是为了她往后的日子能远离苦难,平安喜乐。 由此看来,他真是个好人,并不因她的背弃而怨恨,要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人都是以怨报怨,甚至是以怨报德的。 转瞬间,青空曼妙,时光婆娑,青空如眉,曼妙过一年光景,时光如眸,婆娑过四时岁月,总说时间会令人遗忘,遗忘记忆中最苦不堪言的部分,六曲也是一样,也可渐渐忘记与香茹的一切,可还未待他熬到遗忘的那一日,泸沽湖传来令他狠狠一颤的消息,难以自持的淌下两行清泪,他的苦修,再度前功尽弃了。 那消息传的言辞凿凿,香茹被二少爷冷落,耐不住寂寞,与刘家的下人私通,被二少爷当场堵在了房中,如今要按照族中规矩,三日后将在泸沽湖沉湖。 此消息一出,六曲竟然取出了那柄尘封已久的冷剑,此剑自从到了他的手中,就再未启封嗜血过,而眼下他将剑身仔细擦拭,剑光闪过之处仿佛漫出狰狞血色。 若是真的有所谓的命中劫数这一说,香茹就是六曲的命中劫数,一个眼神都能令他赴汤蹈火,一句话就能让他肝脑涂地,这便是劫数难逃。 三日后,万里晴空,却纷纷雪下,仿佛是书上记载过的太阳雪,这是大凶之兆。 六曲竟然着了那身大红吉服出门,是铁了心要与香茹成亲,在泸沽湖畔,他掌掌生风,将一个个人带出老远,这种时候,自然是保命要紧,女人算得了什么,那二少爷带了家丁四散而逃,只留下六曲与香茹。六曲不由的指尖微颤,抚着她腮边的紫红指印,第一次毫无顾忌的,在众目睽睽朗朗晴空之下望着她。 可香茹的眼眸中却没了往昔的柔软情愫,指着他的鼻尖,大声颤抖道:“六曲,谁让你救我了,谁求你救我了,为什么不让我死,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活着。” 话未完,香茹便紧闭双眸,无法抑制的大片泪痕自眼角滑落至腮旁,唇边狠狠咬出一道齿痕,六曲什么都未说,反倒一把握住她的腕子,猛然将她拥入怀中,泪水横流,顷刻间衣衫染成一片暗色。 香茹原本软软靠在六曲的肩头,猛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瞪圆了双眸,直愣愣盯上他背上的冷剑,紧紧地拥住他,眸中决然厉色一闪而过,劈手取下此剑,横在脖颈上。 六曲上前夺剑,但到底迟了一步,寒光闪过处,血色喷薄而出,扬起纷纷血雾,漫过她的素白衣裙,顷刻间成了六曲身上的大红吉服,红的刺目,凋零成伤。 他不顾一切的揽她入怀,渡给她浑厚法力,妄想以此为她续命,可他似乎忘了,香茹一心求死,怎会留有生机,她抚着他的脸庞,泪水自眼角滑下,落于他的手背上,倒影出她与他数年的爱恨纠缠,她唇边浅笑,艰难道:“好了,都完了。” 剑身嗡鸣,她的魂魄转瞬被吞了进去,断无生机了。 这变故任谁都顿觉猝不及防,原以为六曲救了她出来,可以从此远遁,可以成就一对神仙美眷,谁料到底还是落了个花落人亡,来不及去深究个中缘由,只剩下了悲痛心伤。六曲紧紧抱着香茹,替她换上大红吉服,一步步走向后山小院。 旋即,那处简陋的小院燃起大火,丈许高的火苗劈啪作响,冰天雪地并那处梅林,均在火中剥离崩塌。 隆冬时节的风一向极大,火势借着风势,狂风裹着烈火,几乎要烧红天际。六曲立在滚滚浓烟中,望着同样身着婚服的香茹躺在床榻上,被茫茫火光舔舐干净。 这场火从晨起直燃到黄昏时分,风渐渐住了,自天际落下纷纷雪片,扑簌簌浇灭了烧的只剩零散火星的大火,六曲的身后扯出长长暗影,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滚上一身泥泞。 他捧起异样惨白的灰,一捧捧放入瓷瓶,花一样的女子,花一样的人生,就如此惨淡收场。 若他们从未遇见过,或许他仍是佛心如磐石的高僧,她仍是安然度一世的姑娘,这便是劫数难逃。 香茹一死,那片白光中的人影转瞬没了踪影,白光一卷而过,六曲赤红着双目,握着剑在高台上连连打转,绝望道:“香茹,香茹,你既已经脱困而出,为什么不肯见我,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哪怕你还是只会骂我,也不要躲着我。” “我死了五十年了,恨了你五十年,哪里是说原谅就能原谅的。”自虚空中传出个女子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像是极远,又像是极近,听的六曲愈发的焦躁起来。 他煞白着脸,踉跄着步步后退,那柄剑应声落地:“是,是,我不求你原谅,我耗费了半生修为把你的魂魄封印在剑门关深处,而我这一生所为,都只是为了让你重生。” 一个若有若无的白色身影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夹着哭腔喃喃道:“重生,没了你对我的喜欢,我要那重生作甚么。” “不,不,我怎会不喜欢你呢,香茹,我们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分开了。”六曲慌张的连步子都踉跄起来,怔怔望着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的香茹,眸中满是泪水:“香茹,我会给你找齐骨血,你重生之后,还是会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而我们,我们也会和过去一模一样的。” 他握住脖颈上的那块墨玉,愈发沉醉的笑起来:“多亏了天无贤弟当年为我找来的这块死玉,这数十年来,我聚齐了数万生魄鬼魂,再加上一副骨血,你就可以活过来了,香茹,我们以后再不用分开了。” 第四百四十九回 情仇(四) 落葵如寒风扫过,缓缓开口:“家父的名声可不是让你用来败坏的,家父当年为你找来死玉,为的是滋养香茹的魂魄,你却用来行伤天害理之事,枉费家父当年与你相交一场。你只一心重生香茹,但你可曾顾念过那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六曲冷笑数声,几个闪动便到了落葵身侧,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说起来,你的肉身最为合用,只是你是天无贤弟的独女,碍于故旧之情,我不忍心下手。”他环顾四周,冷笑道:“可是,现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转瞬间,呼啦啦冲上来数十名侍卫,将六曲围了个密密匝匝,他仍是冷笑不止,将落葵掐的脸色发白,冲着太子冷冷道:“放我和香茹离开,否则我要了她的命。” 一阵阵人声噪杂,脚步慌乱,落在落葵的耳中,渐渐听不分明,她只觉眼前渐渐发黑,渐渐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勉力瞧着眼前的一切,却模糊成一片,她以为便要如此去了,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绕着六曲的身子一转将他定住,恍惚间,脖颈上的掐扼松了松,她缓过点神来,才觉察出是空青的法术。 耳畔猛然间阴风乍起,那个朦胧的白色身影愈发凝实清晰起来,缓缓落地,香茹一双美目含泪,盈盈道:“六曲,不一样了,我们和从前,不一样了。” 脖颈上的掐扼陡然松开,落葵软软的瘫在地上,极快的被苏子揽在怀中,一滴滴微凉的泪落在她脸庞上,不时有低低的哭声入耳,她勉力一笑,拭去苏子的泪,哑着嗓子一笑:“我还没死呢,哭的早了些。” 六曲望着香茹,两步并作一步冲过去,却只一把揽住了虚空,清泪落下,哽咽道:“香茹,我,我没能救了你。” “不,我不要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了。”香茹凝神望住他:“六曲,你为了保我魂魄不散,杀了太多的人,为了助我重生,造了太多的杀孽,这样的重生,我不要。”含泪一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她抬手隔空轻抚六曲的脸颊,含泪续道:“你可真心喜欢过我。” 六曲登时泪如雨下:“宁负如来不负卿。” 香茹敛了满脸泪水,笑道:“如此,我便安心了,六曲,你造的杀孽我来还,你要好好活着。” 六曲却连连摇头,声嘶力竭道:“不,香茹,不,你若死了,我还活着作甚么。我这一生,只为了让你能再世为人。” 不待他说完,香茹便打断了他的话,苦笑道:“再世为人,”她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蓦的,她似是喃喃自语:“我曾经心心念念的想要轮回,曾经发下誓言,若能修得来世,我便要饮尽忘川水,忘了与你的一切,再不要遇见你,永远不要遇见你。” “好,我愿意,愿意用灰飞烟灭来换取你的轮回之路,我最大的憾事,便是再不能与你相见,如今,能再见你一面,能与你好好说一会话,我今生无憾了。”六曲哀声道,他抚着虚空中香茹的脸,赤红着双眸,泪流满面:“你若能有来世,忘了我也好。”他冲着太子缓缓道:“这些年,我为霖王瞻前马后,他为我巧夺人命,这数十年的筹谋,皆是我的私心而已,只为了复活我挚爱的姑娘,如今事败,我自会做个了断。”话毕,他竟向落葵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 落葵毫不迟疑的去了他的身边,六曲一笑,从脖子上摘下墨玉递过去,塞到她的掌心,对她附耳一笑:“丫头,你收好,将来,你爹用得着。” “你,我爹。”落葵身躯一震,眸色震惊,舌头开始打结:“你,我爹,什么意思。” 六曲仍是笑着:“你爹,还活着。”言罢,他周身浮现出数之不尽的金色光点,身形渐渐半透虚无,那光点在虚空中凝聚成豆。 万丈红尘过尽,良人早已是沧海桑田,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放下数十年来放不下的怨念,他的离愁,只给了生死相许的她,再与那怨念无关。 落葵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手中紧紧握住那块玉,连连摇头,心中一片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香茹望住六曲轻轻笑了起来:“六曲,我来陪你。” 六曲眉心紧蹙,痛苦的想要抬手阻止她。而香茹一挥手,身躯也渐渐虚化,与六曲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没入死玉。 死玉周身浮现出重重金光,悬在空中明亮刺目,片刻之后,里头逸出数之不尽的白芒,“嗖”的一声四散而去。其中的一道没入八皇子的身躯,他呻吟一声,渐渐恢复了意识。 落葵望着已经消失不见的六曲和香茹,唏嘘不已,从此以后,她与他便是生生世世不复相见了,这结局时时堵在心头,着实令她无法释然。 她有些黯然伤神,人前再多的风光无限,也抵不过老来晚景凄凉,一代功成名就的大师,纵然是为情所困,老来害了许多人的性命,但终了又是如此落寞收场,果然是人生在世,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情最伤人。 原本晴好的天陡然响起几声惊雷,风卷了灰突突的层云聚拢在青州上空,驱散了数月的蒸人的暑气,雨意渐浓。暮色四起之时,终于降下一场大雨,自廊下腾起重重水气,疾风狂雨,亭台楼阁,青山碧水尽数掩在磅礴的雨中。 伴着一场雨下,随之而来的是数场雨下,解了四州的旱情,而那桩不可对人言的密事被陛下死死按了下来,不管是宫中朝堂,还是市井乡野,即便是流言最盛的听轩楼皆无人提及此事,仿佛从未有过六曲这个人,也从未有过那场大旱。 “主子,苏将军,属下查实了,当日死玉中放出的魂魄,不足数十年来失踪人口的十之三四。”杜衡归来,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落葵垂首饮茶,蓦然道:“看来,并非一个人在图谋魂魄。”她捏住死玉,默默良久,吐出一句话,让苏子惊了又惊:“苏子,六曲走时告诉我,父亲,没有死,他用得着这死玉。” 苏子摇头:“这,义父当初,不会罢。” 落葵凝神:“我也不知道。”她猛然抬头:“苏子,我在剑门关见到一个人,很像父亲,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是我还是认出来了。” 良久,苏子长吁了一口气:“若想证实义父究竟是生是死,那么只能开棺。” 荒野中终年寂静,连月色都照不到此间,林子里一片墨色,诡异的死气沉沉。一点幽黄在林间穿行,晃晃悠悠的如同鬼魅,将后头紧跟着的两道身影拉的纤长。 踏过浸在夜露中湿黏的枝叶,有积久腐朽的气息,茂林深处立着一个不起眼的孤坟,坟上半人高的野草临风微颤,生前无限风光散尽,死后枯骨唯有野草相伴。 一只手穿过草间,使了最大的力气将它们尽数拔去,那人跪在地上,斟酒倾洒,昏黄的风灯在坟前摇曳,像是幽魂瞪大了眸子,无声的注视这一切。 静谧良久,一壶酒洒尽,终于有人开口:“苏子,咱们有大半年没来了。” 苏子叹息:“是,义父是背着污名走的,埋也只能埋在见不得人的荒野里,就连祭拜,都是见不得人的,终有一日,我们要光明正大的来看义父。” 落葵垂首不语,良久,轻声道:“动手罢。” 静夜中一阵叮当,苏子握着一杆长锹在坟间挖起来,不多时便累的喘气,杜衡接过长锹继续,两个人轮换着挖掘,夜色重重更深露重之时,终于露出土里的简薄棺木。 “落葵,落葵,你来看,这棺木被人动过。”苏子抹去棺木上的潮湿的厚土,一声惊呼。 落葵跌跌撞撞的奔过去,双手颤抖的在棺木上来回摩挲,棺盖上的长钉被起了出来,只留下一个个深深的钉洞,棺盖微微倾斜,露出细细一道缝,夜风掠过坟间,有浮土簌簌落了进去。 “打开。”落葵咬牙轻颤。 苏子和杜衡抬手抵住棺盖,小心翼翼的推开,棺盖打开的一瞬,轻尘裹挟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至。 “空的,落葵,是空的。”苏子先是震惊,接着狂喜起来:“落葵,义父,义父果然还活着。” 落葵怔了良久,无声的落下泪来,她并非是爱哭而泪多的姑娘,可棺木揭开的一瞬间,仍旧触及了她心底的脆弱,不禁落下泪来,一滴滴浸入棺木,蓦然她嚎啕大哭,哭声在寂然的林间盘旋,惊起无数宿鸟。 这一日,空青方一到水家,便觉出了与平日里的不同,院门虚掩着并未锁上,屋内空无一人,桌案上的残羹冷炙显然已放了数日,他在院中唤了数声落葵,紧跟着唤了数声苏子,但都无人应答。 他慌了神儿,没头没脑的满院子找起来,其实这宅子并不大,他掐个诀便也就看遍了,可他的心已全然乱了,哪里还记得掐诀,只觉一颗心空落落的,无处安放,正魂不守舍间,苏子回来了,一见到他,便一把握住他的肩头,焦急道:“落葵呢,空青,落葵是不是与你在一处呢。” 空青怔住了,茫然道:“我刚回来,并没有见到她。” “什么。”苏子大惊,手上松了一分,喃喃道:“那,那她能去哪。”苏子眉心紧蹙,焦急道:“三日前的黄昏,来了个青衫子姑娘,说是你的表妹青黛,说你在盛泽街上看上点东西,有些吃不准,让她来找落葵过去,落葵就跟她走了,谁知道,谁知道这一走,就走了三日杳无音讯,我撒了人手满青州的找,但都没有找到。” 四下里寂然一片,正值黄昏时分,余晖脉脉照进院中,那微薄的的金色铺洒下来,暖意融融,可空青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窟窿里,周身寒浸浸的,泛起刺骨的绝望,青黛,青黛,千防万防,终究还是被他们找到,他猛然转身,丢下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句话:“我去找她。” 落葵在昏睡中幽幽转醒,脑中仍有些昏昏沉沉,环顾了下四周,不远处是一段窄窄的拱桥,桥下有水,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却又熟悉的紧,像是在梦境中见过,她勉力起身,挪到一处灰败的残垣断壁边上倚靠着,摇了摇头,三日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彼时正值黄昏时分,微薄的金色余晖脉脉洒落,生出些春日里才有的暖意,她与京墨苏子在院中用晚饭,却来了个青衫子的少女,自称是空青的表妹青黛,说是空青在盛泽街上遇到点麻烦,让她来找自己解围。 落葵不疑有他,便随了她出门,不想刚走了几步,那青黛却翻了脸,冷笑着冲她挥了一挥帕子,她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便在这个陌生之地了。 她缓了缓神儿,昏昏沉沉中走了一路,那样的漫无目的,失魂落魄的走着,走不到尽头,那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却又无比的熟悉,那样窄窄的一段拱桥,石板被磨得滑溜溜的,如薄冰一般光可照人,每一步都只能格外仔细,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掉了下去。 立在桥头,极目望去,眼前尽是雾蒙蒙的一片,丝毫望不见对面,而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凄厉哭声,却愈发的清晰。 她垂首去瞧脚下,乌黑血水在桥下不停地翻滚,时不时的还涌上桥面,一股股腥臭之气浓的令人作呕,定睛一瞧,血水中还盘着数之不尽的巨蟒,蛇身上的花纹像极了上古文字,它们皆仰头吐着猩红芯子,冲着过桥之人面目狰狞的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忙退回了桥头,这才猛然发现,桥头处立着一块巨石,上头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字,像是人名儿,她猛然想起曾经看过一本书卷,这地方仿佛叫做黄泉,而这块石头是三生石,她的身子颤栗起来,一阵阵漫过寒意,后勃颈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摸了摸自己的腕子,仍是温热的,并未凉了下来。她微怔,转瞬狂喜起来,原来自己还活着,她还活着,咬了下自己的舌尖,那样疼,不由的咝的一声,淡淡的血腥气逸出来,忍痛喃喃道:“我还活着。” “是,你还活着,但离死也不远了。”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落葵转身望去,那女子容貌秀美,眉心点着黑色花钿,发髻梳的一丝不乱,不饰一物,一袭暗花黑色长裙,极有风情,竟是那日在鬼谷有过一面之缘的木香。 木香一见落葵,怔了一怔:“是你,你怎么会到此处。” “多谢你上回的出手相助,这里,是何处。”落葵冲着她深施一礼,抿嘴轻笑。 木香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缓缓道:“不必客气,此处是黄泉。”她将眸底的水雾掩饰的极好,叹道:“你不能在此处多呆,若是染了鬼气就麻烦了。” “你,你说什么,什么鬼气,这里果真是黄泉。”落葵虽惊恐不已,但仍强自镇定的靠在三生石边,声音微微颤抖。 “你不要怕,我会带你出去的。”木香仍旧握着她的手,一如当年般温暖。 她微微颔首,稳了稳心神,却转身在三生石上默默的找起什么,木香大奇,笑起来:“你找什么呢。” “找我的姻缘呢。”落葵头也不回,幽幽叹道:“难得来一趟,我得找找以后会嫁给谁,对,还得找找苏子以后会娶谁,不然空手回去了,苏子会骂我没用的。” 木香微怔,不住的摇头轻笑:“你这样的心性,还真死不了,快走罢,不能再耽搁了。”她引着落葵再度走上那段窄窄的石桥,挥了挥衣袖,那翻腾的血河和狰狞的巨蟒顿时安静下来。 落葵定了定心神,稳稳过了桥,便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妇,佝偻着背向路过的每一个人递上一碗汤水,冷眼瞧着他们悲悲切切的喝下去,她不由眉心紧蹙,一丝丝不安攀上心头,木香捏了捏她的手,冲着那老妇淡淡道:“孟婆,我带了此人过去,那忘川水便不必喝了。” 那孟婆看也不看落葵一眼,也未言语一句,任由着木香拉着落葵走出老远,走到一座阴沉沉的大殿跟前,木香浅笑道:“那里是轮回殿,别怕,我送你回去。”她的笑意那样温暖,牵着落葵的手,极轻极软道:“以后,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落葵点点头,回首望了眼被黑色薄雾笼罩,堪堪露出点端倪的三生石,口中遗憾道:“可惜了,那上头人名儿太多,没找到我的名字。” 木香叹了一声:“若是你碰到个有缘人,可偏三生石上没有你与他的名字,莫非你就不敢与他在一处了。” “自然不会,即便三生石上没有我与他的名字,我也会逆天而行与他在一起。”落葵笑道。 “这就是了,那这三生石看与不看也没什么差别。”木香一笑,低声喃喃了一句:“若当年的你是现在的性子,也不会走了绝路。”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回 木香 “你说什么。”落葵蹙着眉头问道:“你说的,是你之前认错的那个人么。” 木香微怔,缓缓道:“是,她与你长得很像。”她眸光微微一暗,转瞬间就亮了起来,像是燃起了些许火星,缓缓推开轮回殿的殿门,一股湿重的阴气迎面而来,令人身形猛然一滞。 落葵心生惧意,怕极了黑黢黢暗沉沉的角落里猫着什么怪物,会猛然间冲出来咬了她,她有些不敢挪动步子,不敢迈进去。 “别怕,出了轮回殿,你就可以回去了。”木香素手一挥,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殿登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拉着落葵缓步进去,抬眼望去,殿中摆了一面巨大的透明晶石,光可鉴人。 木香怔怔望着那块巨大晶石,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个十分艰难的抉择,拉着落葵走到近前,缓缓道:“落葵,我想给你看些东西,你不要怕。” 虽然与木香只是见过两次,但落葵对她却格外相信,像是认识了几辈子一样,她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只见木香掐了个诀,一抹黑雾绕着晶石转了个圈儿,最后嗡鸣一声钻了进去,晶石登时发出五彩琉璃光华,将整个大殿笼了进去。 “空青,是你。”木香眼眸缩了一缩,闪过些恨意。 空青淡淡道:“你对落葵说了什么。” 木香抿嘴一笑:“没什么,让她看了一出戏罢了。”她秀眉微挑:“怎么,你怕了。”见空青薄唇微抿,有悔有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转瞬她便叹了口气,侧目望了望落葵:“罢了,你即来了,便带她走罢,她身上染了鬼气,需带她去仙气浓厚之处调养。”言罢,她抛过去一只玉瓶,冷冷扔下一句话:“服用三粒,再养上几日。” 空青冲着她深施一礼,缓缓道:“多谢。” 木香眸色落于阴沉沉的轮回殿门口,话中有恨有怨,有在漫长岁月中凝结而出的遗憾:“不必谢我,若非为了她,我绝不会管你的事。” 落葵从空青的怀中挣了出来,望着木香消失不见的身影,迟疑问道:“她便是那日的木香,可她为什么要救我。” 空青揽住她的腰身,低声道:“此事以后再说,先离开这里。”言罢,他和落葵的身影没入虚空之中,落葵再度睁开眼时,已经身在北山川谷的仙府中了。 “你,你们怎么又来了,上回将我的药材偷了个精光,还糟蹋了我的桃林,这回又想来祸害什么,赶紧走,赶紧走,我怕了你们了。”川谷嘴上絮絮叨叨的埋怨个不停,面上却溢满笑意,奉茶,摆茶点,吩咐人收拾房间,忙个不停。 空青淡淡一笑:“别忙活了,我们来此处是借你这浓厚仙气,去除落葵身上的鬼气,待不了几个时辰的。” 川谷摇摇头,笑道:“去除鬼气几个时辰可不行,起码得一整日。” 落葵一口点心哽在喉中,饮了一大口茶才冲了下去,磕磕巴巴道:“一天,那岂不是凡间的一年,我不见了一年,苏子会急死的。” “你且安心养着罢,若是身上的鬼气除不干净,往后才会有****烦的,我去青州跟他交代一声,许久不见苏子,还真是惦记的紧。”川谷拍了拍落葵的肩头,话音尚未落下,人已没了踪影,徒留下她与空青两人,她瞧着日影西斜,淡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斟了杯茶递过去,垂着眼帘轻声一笑:“我又欠了你一条命,都不知该如何还了。” 空青狭促一笑:“以身相许可好。” 此言一出,她噗的一声喷了空青一身的茶水,一袭青衫像是绽开了一树暗花,凌乱斑驳的一如她此刻的心,遂定了定神,佯装没有听清楚方才的话,故作茫然道:“你说什么。” 空青抿了口茶,瞧了瞧衣裳,笑道:“我与你说笑呢,可我这衣裳,你得给洗干净了罢。” “小事而已。”落葵暗自松了一口气,凝望着杯中的一汪碧水,心头那许多疑问,如同水中的叶片,起起伏伏,盘旋不定,良久,她神情肃穆,极为郑重道:“空青,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黄泉。” 空青有些躲闪迟疑,勉力一笑:“我是修仙的凡人,带走你的青黛确实是我的表妹,我去水家找你,才知道你被青黛带走了,我赶回家逼问出了你的下落,可仍赶去的晚了些,害你染了鬼气。” “那,她为何要将我扔进黄泉,置我于死地。” “个中有些误会,她找错人了。”空青略一沉凝,极快的笑着推着她往灶房走去:“好了,快去烧饭,我饿了,不管如何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便别计较这么多了。” 落葵一边走一边回头嗤的一笑:“她并非找错人了,而是你与我过从甚密,她迁怒于我,才想致我于死地。”她望着空青,一脸赤诚的笑道:“若不是她对你有意,便是她的至亲之人对你有意,空青,往后你不要再来水家了,好歹避些嫌疑,我还没活够呢,可不想再去黄泉了。” 空青一时间哽住了,以前的她心思单纯,从不算计旁人,也从不屑于看旁人的算计,如今的她怎么会一眼识破他的谎话,他尴尬的笑道:“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落葵择了些青菜,在清水里淘洗干净:“古玩这行当,靠的是眼力,一是看人,一是看物。”她抬头笑望着空青,那笑意愈发的萧索:“莫非你忘了我的出身了吗,宫里这些事比你们府中可只多不少的。” 一时间寂然下来,她切着菜,摇头轻笑,连连奚落:“苏子一介凡夫俗子,好吃也就罢了,你是修仙的,川谷更是个神仙,怎么也这么好吃。” “我不白吃,我去砍柴。”空青回过神来,展颜一笑。 “可怜了川谷的桃林,他回来又要跳脚心疼了。” 用过晚膳,窗外已月上枝头,清寒如霜的月色洒满北山,落葵立在窗下望了会儿,心中闷闷的,竟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意,叹了口气,想到川谷仙府的院中似乎藏了不少酒,微微一笑,正欲出门,却与推门而入的空青撞了个满怀,他一扬手上的酒,笑道:“不用去了,我已经拿来了。” 落葵脸一红,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喝酒了。” 空青凑到她的跟前,附耳低笑:“走,我带你出去逛逛。”言罢,不由分说的揽住她,转瞬间到了上回来北山时,湿了落葵鞋袜的那处溪边。 夜色沉沉如水,一弯弦月悬在枝桠间,淡白的月色轻轻柔柔的洒落,四下里如轻纱笼罩,夜间山里极为静谧,唯有溪水潺潺之声清脆入耳。 更深露重寒意沉,一阵紧着一阵的夜风袭过,落葵打了个寒颤,紧了紧衣裳。 空青拢了一堆篝火,二人席地而坐,火堆中腾起的热气驱散了寒意,有种春意盎然的气息扑面而至。 饮了一口酒,落葵想到今日之事,仍心有余悸,折了根树枝来回拨弄那火堆里的柴,若有所思的一叹:“我只在书中读到过黄泉,没想到今日去那走上一趟,竟还活着回来了,那木香先前说认错了人,可还是救了我。” “木香虽行事乖张,但心地善良。”空青淡淡道:“你没事就好,旁的不必想这么多。” 她勉力将心底的疑惑逐出去,望着空青,沉沉道:“你们修仙的人,相信有前世今生么。” 空青微怔,眸色灿若星辰,折了几根柴扔进火堆里,一阵劈啪作响,他渐渐红了眼眶,缓缓道:“你看到奈何桥头的孟婆了罢,她那碗忘川水喝下去,前尘往事皆忘,有今生又能如何,记不起前世憾事,又如何在今世弥补。” 一口辣酒入喉,辣的她有些泪溢出:“你与木香说的那个她,便是你的憾事罢。”再饮了一口酒,叹道:“我不求来世弥补,但求今生无憾。” 空青良久无言,却在猛然间握住她的手,掌心中的温热,令她心头一悸,忙不迭的想要抽出来,奈何那手握的极紧,她怔怔望着空青一点点凑过来,额头与她的额头相抵,呵在她面上的热气令她慌乱不已,连连躲闪。 空青定定望着她的眸子,极正经的轻笑道:“你前世的遗憾,我没法子弥补,但今生我定不让你留有什么憾事。” 落葵慌了,慌得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连心跳都漏了一拍,低垂了眼帘道:“估计我是把忘川水当酒喝了,喝的多了些,想不起来前世有什么遗憾,但今生,今生,”她猛然想起京墨和曲莲,心间一阵抽痛,泪猛然间涌了出来,她借着仰头灌酒的机会,将泪狠狠逼了回去,咬着牙颤声道:“我今生的遗憾,便是后悔做了个一厢情愿的傻瓜。” 空青顿了顿,不动声色的缓缓凑近,沉声道:“我的遗憾,也是做了个一厢情愿的傻瓜,我也后悔了,若我能早点将一厢情愿变成两情相悦,你便不会那么伤心。” 那烧的正旺的篝火,温热的火光映着空青的面庞,他抬手抚上她的面庞,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唇边勾起魅惑人心的浅笑,缓缓道:“我不想再后悔下去了,落葵,我喜欢你。” 此言如同一记惊雷,没头没脑的劈了下来,劈的落葵满心茫然,脑中一片空白,她原本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可这会儿却舌头打结,刚一开口还未来的及说话,便咬了舌头尖,痛的抽了一口冷气,惹桃花这种事,还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修仙的人莫非真的是可以透过相貌看本心的吗,她竟对这个看脸的世道生出些微弱的期许,遂磕磕巴巴的笑道:“你,你说什么。”又咬了咬牙,极利落的说出一句话:“这可开不得玩笑的。”言罢,脸上已彤云密布,红透了。 “我没有说笑,落葵,我要和你在一起。”空青的唇离她的唇那样近,呵出的热气扑在她的面上,一点点异样的酥麻攀上心头,她登时红了脸庞,将脸躲到了一旁。 不远处溪水潺潺,夜色渐浓,水面缭绕淡白水雾,夹着花木幽香,婉转散开。 落葵迎向他的双眸,轻咬着下唇,良久,她缓缓道:“我身中天绝毒,原本就难享天年,如今四年间发作了两回,不知道还可以在这世间蹉跎多少时日,空青,你可以出手替我压制一回,两回,三回,却终难将此毒连根拔除,我,并不想耽误了你。” “我不怕。”空青眸色笃定,在夜色中有万般光彩,望之令人心安,他温柔的声音缓缓拂过落葵的心,令她的心微微一动:“只要能一直与你在一起,一天也是天长地久。” 落葵无端的便低下头,凝白如玉的脸上蕴了一抹羞怯,低垂眼帘轻声道:“你是认真的。” 空青抬眼望着她,眸中的情意浓的能滴出水来,凑到她耳畔缓缓道:“是,认真的。” 落葵与空青离的那样近,可以嗅到他衣袖间淡淡的芙蕖香气,她脸上登时腾起嫣红如霞的韵致,说不出的丽色惊人,她心中愈发慌乱,抬眼瞧见空青双眸中分明有一丝喜色划过,遂咬了咬下唇,心口扑通通跳的愈发厉害,猛然想起苏子曾教导自己,若她对着个男子心跳脸红喘气,那必是开了情窍发了花痴,当日的自己曾不屑的撇了下嘴,反唇道,若自己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气,那岂不是死了。可眼下这光景,自己这脸红心跳喘气来的着实不一般,看来苏子也并非一味胡说。 良久,她才缓缓抬眼对上空青的深眸,缓缓道:“你容我想想。” “好。”空青勾过落葵的下巴,她登时面红耳赤,忙将脸撇开,空青轻笑了一声,凑过去咬着她的耳畔道:“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 翌日一早,二人返回青州,落葵离开时,正值盛夏,再度回来却已经是初春了,天气渐渐暖和,路旁的柳树抽出嫩绿的细叶,几场春雨过后,院前的海棠枝叶长的愈发茂盛,在如凝碧般的绿叶中,星星点点的抽出些绯红花蕾,再经上几场春风暖熏,便会初绽了。 推开虚掩的院门,杜衡焦灼不安的院中来回踱着,一见落葵进来,他忙起身恭敬的深施一礼:“见过殿下。” “杜衡,你怎么会在这。”落葵一惊,缓缓坐下,抿了口空青递过来的茶,是她平日里喝惯了的碧螺春。 杜衡瞧了空青一眼,有些踟躇,落葵明白他的忌惮与顾虑,淡淡道:“空青不是外人,不必避讳什么。” 杜衡这才微微颔首,焦急道:“苏将军出事了。” 落葵抿了口茶,听到苏子出事的消息,茶中丝毫回甘都品不出来,只余下满口苦涩,转瞬,她眉心紧蹙,缓缓道:“是苏子的身份泄露了么。” 杜衡轻声称是,依旧沉声道:“是,苏将军三日前被廷尉府的人带走了,罪名是南祁国死间。太子殿下命属下等候主子回来,一切看主子的安排。”他顿了一顿,续道:“主子,苏将军的身份极其隐秘,知道个中详情的人,只有主子和属下二人,属下实在想不出怎么会泄露出去。” 落葵眸子一缩,眸光最深处闪过一丝厉色,揉着额角缓缓道:“知道苏子身份的,可不光只有你我二人。” “主子的意思是。” 此时的庭前,正是初春时节,和暖的风微微拂过,绿了柳色青青,红了海棠灼灼,四下里氤氲着带着暖意的微甜,沁人心脾,可落葵只觉一阵阵薄寒沁骨而入,令她狠狠打了个激灵,连声音都如坠寒冬般凉透了:“杜衡,派人盯紧了散伯府,事无巨细,都要来告诉我。” “是,属下安排方海和杜松过去。” 空青负手淡淡道:“不必如此麻烦,我去牢里接苏子出来就行了。” 落葵摇了摇头,敲着桌案笑道:“这点事不算什么,不必闹出劫狱这样的动静来,况且若让苏子背着死间和越狱的罪名逃出来,以后只能躲躲藏藏的,再不能随意出门撩拨大姑娘小媳妇,他会恨死我的。”她沉凝了会儿,冲着杜衡沉声续道:“六曲和霖王做下的勾当,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陛下贬斥了霖王,命他在府禁闭,不准参与朝政,无旨不得入宫,殿下知道的,因六曲摄生魄之事,单单云楚国就损了千余条人命,陛下只是这般不痛不痒的处置了霖王,看来陛下只念着云降香的旧情,却从未将百姓的命放在心上。”杜衡微微眯起双眸,捋了捋思绪回道。 “百姓的命如何抵得过皇家旧情。”落葵嗤的一笑,抿了口茶,凝神片刻,才漫不经心的缓缓开口:“不过,只怕陛下更看重的是皇家的脸面,看中的是他的脸面。” 第四百五十一回 重返 落葵嗤的一笑,抿了口茶,缓缓道:“不过,只怕陛下更看重的是皇家的脸面。”她凝神思量片刻,声音沉沉:“如今霖王因六曲之事受了牵连,但有王后在,陛下仍是不忍重处的,而我原也不想赶尽杀绝的,可他们既然对苏子下手,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毒了,幸而早早便布好了局,只在做与不做之间,否则要救苏子,还真得费一番周章,正好,我倒要看看,陛下对云降香究竟还有几分旧情在。” 杜衡点点头:“长和国的使团半月前便已经出发了,杜仲和木莲姑娘都在使团内,算起来今日就该到了。” “好,木莲有杜仲护着就好,列侯府上你也得过去一趟,当日是他亲自查抄的南祁国太子府邸,他说的话,陛下向来最是相信的。”落葵徐徐吹了吹杯盏中拂动的叶片,轻声道:“来的是那位迷迭公主吗。” “是,”杜衡轻声道:“两国早就互换过八字了,迷迭公主与十皇子八字相合,是天赐佳偶。” 落葵噗哧笑出声来:“这大国师胡说八道的本事越发的厉害了。不过,长和国送迷迭公主前来联姻,是另有深意的,即便她与咱们的几位皇子八字都不和,也会送她前来的。” “主子说的是。”杜衡沉吟道:“主子,苏将军入狱,主子怕是也会受牵连的。” 落葵痛饮了杯茶,缓缓道:“意料之中的事,这是宫闱丑事,想来陛下也不会大肆宣扬,顶多也就是让我去掖廷狱住上几日,苏子那边,你着人多照应着,不要让他受苦,告诉他,最多半个月,他就能出来了。” “是,”杜衡面有忧色:“前日属下去探望苏将军,他正与廷尉府的差役在玩骰子,还赢了不少银子,只是,丁香姑娘也跟着去了廷尉府监牢,说是,说是苏将军坐牢也好,砍头也罢,她都陪着。” “这丫头的心思,但愿苏子别辜负了。”落葵望了望门外,淡淡道:“掖廷狱的人快该来了,杜衡,我走之后,一切按原先定下的行事。”她抬眼望着空青,如常一笑:“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去宫里住几日,杜衡他们将事情办好了,我自然就回来了。” 空青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暖着:“好,我会去看你的。” 落葵摇摇头,笃定道:“不要。”掖廷狱是关押犯了事儿的皇亲之地,且关进去的多数都是女眷,轻则脱簪着麻,重则囚禁水牢,就凭自己与王后之间的过节,她定不会轻易饶了自己,这水牢之刑是免不了了,剥光了衣裳,半截身子泡在冷水里,那样的自己一定很难看,她抬眼望着空青和杜衡,淡淡道:“你们谁都不许去看我,杜衡,也不许太子去,更不许他去替我求情,有太后在,我不会有性命之忧,你要护着木莲杜仲将事情办好。” 正说着话,空青身上发出一阵极低的嗡鸣声,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青光之中像是有字迹闪现,他的脸色益发凝重,青光过后,他握住落葵的手:“家里出了点事,我,不得不回去一趟。” 落葵笑道:“你只管回去,我这里有杜衡。” 天际最后一缕红霞被吞噬,繁星点点像被揉碎的翡翠,散落在暗色天幕。薄雾散尽,一轮皎洁的满月高悬,淡白而柔和月华洒落,四下里寂然无声。 片刻之后月华渐渐暗淡,像是被丝丝微云遮掩,抬头望去,悬在天际的满月竟在不知不觉间被舔了个细微的缺口,满月渐渐不再完整,像是怪兽张大了嘴,贪心吞噬月华,而黄白月色渐渐化作一片血红。终于,满月完全消失不见,天际间死一般的黑暗寂静。 不久,观星斋上书国主,称月蚀乃不祥天象,同时,有御史上书,称此次不祥天象,乃是太子失德,结党营私,罔上行私所致。 由此,云楚国朝堂一时巨变,太子兵权旁落,彻底被架空成了空头太子,不知是有意避一避月蚀不祥的风头,还是真的意志消沉,他称病不出,渐渐的不再参与朝堂议事,渐渐的流言四起,说是此一击对太子造成了极大的重创,只怕不久之后,霖王就要取而代之了。 长和国与云楚国相隔极远,在几十年前云楚国强大鼎盛之时,为了显示交好诚意,此国曾送了一位世子来云楚国为质,后来,世子归国称帝,许是在云楚国为质时受了太多怠慢,心底气愤难平,从此与云楚国断了往来。 此番,长和国突然提起联姻之事,且送了国主最喜爱的迷迭公主前来,陛下自然极其重视,由霖王接替太子,一应事务皆由他出面,一时风头无两。 流光似水,一晃便是半月过去,这半个月里,发生了数件令街头巷尾议论不停的大事,头一件便是王后薨世,举国哀悼,楚帝悲痛过度,一病不起,辍朝半月;第二件为显君恩宽厚,楚帝召回了王后的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子,常年驻守兖州的大将军云石斛回青州任职,加封其为文侯,将地处青州的原南祁国太子府邸赐给文侯居住;第三件下旨厚葬了三十年前在云楚国为质,后来病死的南祁国太子。第四件便是复了关内侯爵,爵位世袭,命卫国公主迁居关内侯府,待公主招婿后,驸马袭爵。反倒是轰动一时两国联姻之事没了下文,就连长和国使团,也在联姻宴席过后,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青州。 晚间,落葵回来之时,两条腿已经肿胀难行了,被软轿直接抬回了水家,杜衡看的直掉眼泪,落葵勉力一笑,喘气道:“我没事,事情都了了,御医会隔几日过来行一次针,不出几天,我就又能跑能跳了。” 空青不知是何时回来的,见落葵狼狈的模样,不禁语出狠戾:“杜衡,是谁把落葵害成这样的。” “是许贵妃。” 杜衡余音犹在,空青却在转身间不见了踪影,惊得落葵和杜衡面面相觑,只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已经回转,同时宫里传出消息,因雨后路滑,天又黑,许贵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伤了筋骨,少不得要躺上大半年了。 消息传来时,落葵惊得将一碗汤洒了出去,目瞪口呆的望着空青,喃喃道:“你做的。” 空青神情如常,又盛了一碗汤递过去,平静道:“半年不能行走,已经是便宜她了。” 杜衡咂了咂舌,笑道:“青公子,我可得离你远一点,万一得罪了你,我可倒霉了。” 落葵垂首,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道:“苏子现在到哪了。” 杜衡望了望地图:“已经到梁州了,再有半个月就能班师回朝了。此一役彻底绝了长和国吞灭云楚国的念头,太子重掌兵权,主子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落葵点点头:“是,若非云绛香如此相信长和国主,事情还无法如此顺利。” “是。”杜衡抿了抿唇:“当日联姻宴上,双方已经一触即发了,王后还一意孤行选择相信长和国主,幸而大国师是杜仲,才没有真的闹出祸事来,只是当着王后演了一场戏。” 落葵抿了口茶:“三十年前,云绛香和当年在云楚国为质的长和国世子私定终身,可云氏家族为了家族利益,执意送了她进宫为妃,他二人藕断丝连数十年,情谊不可谓不深重,自然对他说的话是十二分的相信。”她微微一叹:“只是可笑啊,她竟然相信长和国主会相助于她,扶霖王登基。” 杜衡颔首:“使团临行时,长和国主便有严令,务必吞灭云楚国为属国,彼时长和国的巫师早已渗透到了九州各处,若非有杜仲和列侯,这一仗怕是更要难打。” “也是因为列侯救国有功,才未受到牵连。”落葵叹道:“要知道云绛香与人私通,里通卖国,是要株九族的大罪过。” 养了数日,落葵的腿已经大好,可以从扶着人从房内走到院外,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关内侯府已经修葺一新,请卫国公主迁居,落葵喜出望外,吩咐杜衡收拾行装,搬回侯府。 落葵强撑着起身,穿花度柳而过,指尖拂过侯府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她等了十二年,终于等到了重回水家的这一日,沿途的每一处痕迹,皆是父亲曾留下的字句,是他泣血的遗嘱,原本以为,重回之日自己会伏在这里哭上一回,却不曾想虽心间大恸,指尖冷颤,泪却未落下一滴,她在心底低叹一声,经了这十二年来世事变幻的连番打磨,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肆意哭闹,肆意大笑的水落葵,她的心亦不似往昔般脆弱的不堪一击,她硬起心肠敛起悲喜,只为守护好这些曾经的过往。 这一路上,空青都与她时时同行,行到一处绣楼前,落葵停了下来,猛然转过身,笑道:“这是我的闺阁,你恐怕不方便进去了。” 空青原本正瞧她瞧的出神,并未留意到她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了,仍自顾自的往前走,正与她撞了个满怀,登时来了个双唇相对,空青嗅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一时间失神不已,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反而凑得更近了些,落葵红了脸,略微慌忙的退了几步,拂了拂衣袖掩饰道:“我去去就来。” 一听这话,空青依旧跟着她,笑道:“你在原来的水家时,就没有闺阁这一说,怎么回了这里,宅子大了,规矩也大了。”言罢,含笑而立,深情款款的相望。 落葵怔了一怔,尴尬道:“那你想怎么样。” 空青自顾自往前走着,丢下一句:“你连路都走不稳当,当然得我去帮你收拾闺阁了。”那一双眸子赤诚无比,可在落葵看来,分明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可明知如此,却找不出旁的话来反驳,只得由着他跟着自己,一路跟到了绣楼,望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已布满厚厚的灰尘,甚至有缕缕蛛丝在风中摇曳。 落葵在心中唏嘘一句,什么修葺一新,分明是在应付差事,也就府门和前厅看着光鲜,这后院依旧是破败不堪,须得好好收拾一番。 进得楼来,抬眼却见空青挽起袖子,正欲收拾,落葵忙拦住,笑道:“这怎么敢当,杜衡待会儿会带人进来收拾的。” 空青却顺势握住她的手,唇角弯出好看的笑意:“你老老实实的养伤罢,你的闺阁,怎么能容别人动手收拾,还是我来罢。”言罢,他已擦净了一张椅子,扶着她的肩头将面红耳赤的她按在椅中坐下,正色道:“你若不养好腿,以后怎么跟着苏子四处乱跑。” 落葵垂首浅笑一声,再度抬眼时,只见空青挽起衣袖,洒扫地面收拾桌椅,烧水沏茶,样样做的似模似样,自己从前没有留意到空青也是会料理家事,她一边掰着指头数着,一边暗叹,没想到空青竟时时会有惊喜给她,长得比苏子好看,手脚比苏子麻利勤快,口齿比苏子温厚,这才是苏子总是自诩的如玉君子世无双,她唇边无知无觉的牵出一抹笑,抬手端起杯盏,刚递到唇边,便被空青顺了过去:“茶都冷透了,仔细喝了胃疼。” 端茶递水之时,空青的手时不时与落葵的指尖碰到,顺势便握了一握,只这一握,她便心头一悸,慌得厉害,忙不迭的抽出手,不知该放在何处,抬眼瞧着那望之令人心安的颀长身姿,不由的在心底暗叹,自己莫不是真的动了心,正出神间,空青正好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笑道:“看什么呢,看的都出了神。” 她心底一慌,忙笑着掩饰道:“苏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从前都是我做,后来有丁香和我一起做,我以为你和苏子都是一样的呢。” 空青手上收拾不停,一时间失神,旋即口中笑个不停:“原本我确实什么都不会做,被我的师兄调教了好些年,除了烧饭,我便什么都会做了。” 杜衡领了人收拾好前厅赶来时,绣楼已经收拾齐整,安顿下来,这楼内的一桌一椅,一景一物,皆是按着落葵对往昔记忆中的模样修缮整理,落葵抬手缓缓轻抚,心下却凄然一片,十二年前那场变故前夕,父亲曾和茯神的父亲商议过,要定下苏子和茯神的婚事,自那之后,茯神看书时便总有些心不在焉,那书页上都是的影儿,自己和茯神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要叫她嫂子,可苏子却一脸的不高兴,闹着不答应,说什么茯神是一身的大小姐臭毛病,他可伺候不起,那时候,前厅虽然阔大,可也热闹的很。 落葵环顾四周,当初茯神和自己就住在这里,一年里有大半年住在茯苓山,小半年的时间住在这里。可如今,如今这楼里真的空荡荡起来,茯神执掌茯血一派,自己也做了那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再没有过去的日子了,如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了,不,还有安静坐在对面,闲闲品茶的空青,她抿了抿唇,干干道:“时辰不早了,你跟杜衡回客房罢。” 空青两手在身前交叠,眸光狡黠闪过:“我帮你收拾了好了闺阁,你就不能让我多歇一会儿么,还真是学足了苏子过了河就拆桥的本事。” 落葵张了张嘴,有些哽住了,只能耐着性子,咬着后槽牙笑道:“那你又想怎么样啊。” 空青啜了口茶,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你看,我打断了许贵妃的腿,替你出了口恶气,又帮你收拾了闺阁。”他笑望着落葵,凑到她身侧,低声道:“我饿了,走不动了,你就行行好,容我在你这里吃了饭再走罢。” “你,”落葵脸一红,着实没有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原以为苏子的脸皮已是足够厚了,不曾想空青也跟他一样的厚脸皮,遂轻咳了一声,啜了口茶:“吃饭就吃饭,你至于装的这样可怜么。”她抬眼望着杜衡道:“就把晚膳布在此处罢。” 空青仰起头,一张脸笑得人畜无害:“这是你的地盘儿,你又这么凶,我若不装的可怜一些,你把我打出去可怎么办。” 杜衡笑着称是:“若以后主子就住在后园,用膳也分开用,苏将军回来,肯定会闹的。” 落葵笑起来:“苏子肯定会说我穷讲究,这样罢,还像从前那样,都住在前院儿罢,这后院,就这样空着罢。” 暮色四起,暗沉沉的天幕缀了数之不尽的星子,落葵没有用下人的习惯,偌大的侯府内,只有她和杜衡空青,还有五六个影卫藏在暗处,故而夜间极静,可以听得到宿鸟归巢的簌簌声,少了苏子,落葵与空青杜衡同席用膳,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用的静默,吃的尴尬而索然无味。 一连数日,空青和杜衡都在侯府内忙活着,如今的侯府,面上看着光鲜,内里看不着的地方仍有些破败,细微处的活计一点不少。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二回 得福 此时落葵的腿已经好利落了,闲来无事,空青便陪着她进山抓野味,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活鱼;落葵在院中种菜,他便扛了锄头翻地,落葵在庭前种花,他便挖坑浇水,只短短半个月下来,原本破败不堪的关内侯府,俨然已是幅隽永秀丽,自给自足的模样,再不用落葵隔三差五的便要跑去街面上买菜了。 晚膳时分,落葵在桌上摆开一盘盘菜,口中却絮叨起来:“这是空青捉的鱼,抓的山鸡,掏的鸟蛋猎的兔子。” 空青抬眼笑望忘忧,念了声佛:“我竟在不知不觉中造了如此多的杀戮,我说这数月间,怎么山里的活物已少了这么多。” 杜衡却摇摇头,笑道:“属下在想,这些日子大鱼大肉的吃刁了嘴,若青公子走了,主子抓不来这些活物,街面上的死物吃着又不放心,苏将军又那么懒,那我们吃什么。” 落葵抬起双手看了看:“嗯,是,光凭这双手我是什么也捉不来的。”她咬着筷子头,抬眼望向窗外,那茫茫夜色渐沉,笼上南头的一片翠色菜地,遂长吁一声:“那就只有吃素喽。”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那地里种了白菜、萝卜、韭菜、大葱、蒜苗、黄瓜好多青菜,对了,边上竹林子里还有青笋,每日一样,足够吃上半月不重样了。” 空青夹了一筷子鱼肉给她,已笑得合不拢嘴:“罢了罢了,你说的那些,只听一听我的肠子都要青了,你若这样吃上半个月。”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庞,奚落道:“那得抹上多少香粉才能盖的住满脸的菜色,仔细外人笑话你们关内侯府贫瘠,连公主都活的这样清贫辛苦。” 落葵伏在桌上叹了口气,偏过头去望着空青,笑道:“那我就只能把苏子打老实了,让他去抓活物。”她握了握拳头:“他可不敢打我。” 空青凝神望住她,见她脸庞攀上丝丝红晕,方才低下头来凑到她跟前儿,笑道:“那我呢。” 落葵将脸埋在臂弯里,娇声瓮瓮的透出来:“我打不过你。”声音中隐含娇羞,她微微一怔,想起当年自己修为尽在之时,苏子曾说过,说她是幼年遭逢巨变,早磨出了一副冷硬的性子和淡然的脸,且练了副笑着打落人家的牙,再逼着人家和血吞的好本事,从不知姑娘家会打架是最吃亏的,而会撒娇才是最要紧的,可眼下,她心间猛然一震,自己与京墨在一起时,都不曾有过这样娇羞的样子,可如今,在空青面前,自己竟在无知无觉中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些许小心思在心中生了根儿,一点一滴的暖意浇上去,渐渐长出嫩翠色的叶子,开出丽色的花来,她抬手蒙住早已通红的脸颊,哧哧低笑个不停。 空青扒下她的手,一双眼眸流光微转,灼灼盯上她透红的脸庞,低声喃喃:“苏子是不敢打你,,我是舍不得打你,是不一样的。” 落葵忙躲开他的眼眸,推开他的手:“口渴了,我去起坛酒喝。”她有些慌乱的往院中跑去,不意却踢到了门口的空酒坛,绊了一下,空青稳稳扶住她,就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低笑一声:“我给你抓一辈子好吃的,好不好。” 落葵的心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怔怔望着他一双似水明眸,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指尖捻着海棠花瓣,想起苏子曾教导她,怂人自古情路坎坷,故而你的良人来寻你时,若你也恰好瞧上了他,就万不可做怂人,否则便只有去找传闻中的忘情药的份儿了,她眸色一瞬,忘情药是什么滋味儿,自己可不想知道,她抬眼望着空青,不知此人是不是自己的良人,苏子也说过,是不是你的良人,试了才知道,等你何时穿过繁花万重,能片叶不沾身时,便能寻到良人了,故而好姻缘一定是被人伤了千千万万回心,才能寻得到的。 她摇头一笑,自己已经被京墨狠狠的伤过一回了,尝过滋味了,再不想被人伤个千回万回,只要这一回倾心相待,长久相伴就好,遂抬了抬下巴笑道:“好。” 翌日,苏子和丁香回来,只是丁香体弱,没抗住牢里的苦寒,和沙场上的戾气,一回来便送去观里修养。 彼时,落葵在灶间忙活着,郁李仁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趴着,一见着他,便冲着灶膛努了努嘴,淡淡道:“回来了就给师妹添柴去。” 苏子抿了抿嘴,唇角蕴着苦笑,揉着胳膊埋怨起来:“你看我在牢里受了这半个多月的罪,胳膊疼的都抬不起来,又打了几场恶仗,你也不让我歇一歇,一回来就使唤我干这干那。” 落葵在灶间嗤了一声:“你那分明是掷骰子掷的。” 苏子凑到她跟前儿,递了包银子过去,讨好一笑:“你还别说,这差役的钱是比盛泽街上那些奸商的钱好挣的多。” 落葵撇了撇嘴,对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这点儿银子就把你打发了,真应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该让你在牢里住上三五个月的。” 苏子微微眯了眯双眸,嬉笑的脸上浮现出煞气:“我自然知道是谁暗地里使坏,原本我对他还有些过往的同袍之情,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那她呢。”落葵轻叹了一声。 “她,”苏子微微失神,旋即抬手撩过她额前的发丝,长吁了口气:“让杜衡准备起来罢,只是,只是,只是不必伤了他们的性命,叫他们知道厉害,往后不敢擅动就罢了。”言罢,他左顾右盼的望了半响,抿了抿唇埋怨道:“空青呢,我受了这么大的罪,他怎么也不来看看我,给我带点灵丹妙药补一补。”他在灶边添柴,烟熏火燎的,旋即蹙着眉头抹了把脸,却抹了一脸的黑灰。 落葵扔过去个帕子,尚未开口脸便先红了,望着苏子扭捏道:“苏子,我有事与你说。” 苏子微怔,转瞬笑得开怀:“我知道了,你与空青在一处了。”他将手中的柴扔掉,一把抱起落葵转了个圈儿:“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安心出门玩了。落葵,不如你去向太后请旨赐婚罢,早早将你嫁出去,我便更放心了。” 落葵被他转的头晕,连连拍着他的手背,笑声不止:“转的晕死了,快放我下来,快点,菜糊了。” 苏子将她放下来,她晃了一晃,撑着灶台才站的稳了,缓缓道:“我们虽查出他与各方势力都没有牵扯,家世应当是清白寻常的,也知道他应当是出身南祁国,可你查了那么久,也未能查出他真正来历,背景究竟如何,若太后问起来怕有不妥,过些时日我问清楚了再说罢。”转念想到些事,落葵瞥了他一眼,怒道:“你要出门玩也可以,但自己挣盘缠去,我可没钱。” 苏子翻着锅里的菜,瞧也不瞧她一眼,笑道:“今日鬼市开市,一同去逛逛,兴许我的盘缠就出来了呢。” 郁李仁闻着菜香踱进来,听得他们正在说空青,伸出爪子摸了摸脑袋,缓缓道:“我修行千年,按道理说,一个人的修为高低我多少能看出来些,但这个人我却看不透,除非他的修为远胜于我,但这是凡人不可能做到的,除非他是个妖怪。” 落葵与苏子齐齐转头望着他,齐声道:“妖怪,和你一样的么。” 郁李仁啐了一口:“再说一遍,我是仙,是仙。” “好好好,你是仙。”落葵抬手冲着郁李仁招了招,把他按在灶台上轻轻抚着,有些迟疑道:“师兄,那他身上有妖气么。” 郁李仁摇了摇头:“我没有察觉出,要么他敛的极好,要么他还真就是个修仙的凡人,只是资质逆天了些,但不管他是什么,来历都不会简单,师妹,我看你还是慎重一点的好。” 落葵一时无话,反倒望住苏子:“咱们家的大公子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了。” 苏子难得的红了脸:“丁香是替我受过,这个,我总要有个态度出来。” 郁李仁嗤笑道:“苏子,你就是嘴硬,这回我可以喝的上你的喜酒了罢。” 良久,门外响起叩门声,将三人惊得回了神,落葵沉声问道:“谁。” “公主殿下,太后有旨。”尖细的声音响起,令落葵心间一震,忙开了门,那内侍只在门口对她附耳数声,她的面色渐次暗了下来,最后挥了挥手,咬着牙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她反手掩上门,一阵恶寒袭上心头,倚在门上良久不做声,空青扶住她,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落葵苦笑一声,瞧着苏子叹道:“原本以为我在宫里是个无人问津的,不曾想竟是个香饽饽。”她缓缓道:“今日云降香的侄子,文侯云石斛面见陛下,向陛下求娶卫国公主,陛下尚未做出决断,太后着人来告诉我,若我不想嫁,须得早作打算。” “这半个月来陛下几道旨意齐下,还夺了他的兵权,他岂能不怕,”苏子冷笑一声,薄寒中隐现杀意:“也亏得他能想出此招,若是娶了你,即便日后陛下想动他,也要顾念太后和昭仪公主几分。” 落葵轻叹一声,如同秋风般卷着前尘旧事从唇边微凉逸出:“当年南祁国内乱,不得已向云楚国求援,父亲带兵增援,与苏木太子、大祭司之女慕容地锦结下极深厚的军中情谊。” 她顿了一顿,斟了盏茶递给苏子,她知道他心里苦,希望这清苦的茶能令他稍稍回甘。 苏子饮了盏茶,轻声苦笑:“后南祁国为显诚意,将地锦送进云楚国为妃,太子送来为质,后来地锦生下二皇子,被立为王后。十年后,青州云家送了云降香进 (本章未完,请翻页) 宫,一入宫便是专宠,生下长公主却夭折了,又污蔑王后与南祁国太子有染,二皇子血脉存疑,逼得苏木太子自尽以证清白,幸而当年太后大义,二皇子与陛下滴血验亲,才保得二皇子一命,才有命立为太子。 “可地锦王后也因此心灰意冷,病势缠绵起来,她明面儿上看是病逝,可实际上,”落葵一时语噎。 苏子翻过落葵的手臂,看了看那只百足之虫,又望了一眼空青,惨然一笑:“是啊,当时我刚刚出生。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还没有你呢,父亲被逼自尽,母亲殉了情,若非列侯搜府之时存了些许善念,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又有义父的细心教导抚育,哪里会有今日的苏子。”他一向心宽,少有这样动了哀情的时候,声音微微颤着,当年的旧事今日想来,仍令人心生寒意。 “若你父亲尚在人世,如今南祁国的太子便是你了。”落葵神情伤感,望着苏子隐隐青白的脸色,叹道:“哪里还用得着在这里受苦。” 苏子唇边的笑意乍暖还寒,微微寂寥:“太子不太子的我不在意,此番能洗刷了父亲的冤屈,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当年云楚国国力强盛,留在青州为质的,何止你父亲一人,还有长和国的侧柏世子。”落葵的笑容像是笼了一层寒露,连声音都有些微凉:“杜仲前日过来,说赐婚宴上,陛下竟命迷迭公主和三皇子当众滴血验亲,做的何其决然,不留情面。” 苏子冷嗤一声:“迷迭公主的样貌,活脱脱就是云降香年轻时的模样,再加上木莲这个铁证,陛下竟没有当场呕出血来,我还真是佩服的紧,怕是他着实没有想到,当年污人清白的那个人才是真真正正的不清白。” “是啊,当年云降香的长公主出生即夭折,而侧柏世子的侍妾当夜也诞下女儿,却难产而死。这两件事看起来是没什么关联的,若非当年的侍妾是你们茯血一派的,只怕这冤屈永世也不得昭雪了。”她抬眼望着苏子长叹一声:“他们当年做的狠绝,焉知不是为今日自掘了坟墓,我辛苦谋划的这个局,就是要在赐婚宴上,当着百官和长和国使臣揭开,让陛下颜面扫地,恨极了云家,也厌弃了三皇子,云绛香因此以死谢罪,他们才永无翻身的可能。” “当年大师姐宁可被逐出师门也要嫁给侧柏做妾,最后却被侧柏活埋灭口,还扼死了师姐的女儿将长公主偷换出来,幸而师尊及时赶去化人场,才保住了师姐的这点血脉,也是木莲争气,她在迷迭公主身边忍辱二十近年,又有你的谋划和杜仲胡说八道,才会有今日的沉冤昭雪。”苏子一笑:“长和国主也真狠得下这心,竟然真的送迷迭公主来联姻,不过他就不怕陛下知道了迷迭公主的真实身世,会一狠心杀了公主。” 落葵扑哧一笑:“你忘了云绛香了么,她为了这个女儿的性命,也会一门心思的为长和国主谋事。” 苏子点点头:“不知道陛下以后如何处置三皇子和云家,虽说并未株连,但这种心头之恨终生难消呐。” “不管后面如何处置,三皇子从此都与储位无缘了。”落葵思忖片刻,缓缓道:“只是云石斛请旨赐婚这件事,赌的是陛下对云家的军功忌惮多,还是对先母的旧情多,我着实没有把握,并不敢赌,所以,”她紧盯着空青的双眸,一时间痴了,她不愿嫁给别人,可眼前这个人,有太多的变数,出身如何家世怎样她一概不知,就连他是人是妖都难以确定,可她已没有了退路和选择,随即一咬牙,极郑重道:“之前你在北山说的话可还算数。” “算数。”空青抬手拥着她,一双眼眸在暗夜中光华灿然。 “好,那你可要想好了,若是陛下下旨赐婚,你便不能退婚,否则就是欺君大罪。所以若你原本就有婚约在身,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落葵将头埋在空青肩上,若非云石斛的强逼,自己仍迟疑着不敢迈出这一步,说起来她要多谢他的强逼,成全了自己。 空青一只手捂上笑得开怀的苏子的双眸,一只手紧紧拥着落葵,唇边勾起浅笑,轻轻柔柔吻上她的眉毛,眼眸,缓缓挪下来,最后吻上她的唇,极郑重道:“我要娶你为妻,永不相负,至于我家里,你放心,我要娶的是当朝公主,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苏子从指缝间瞧着二人,一阵轻笑,笑得落葵面红耳赤,苏子扒开空青的手,斟了一盏酒递给他:“空青,我将落葵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他近了一步,对空青附耳低声道:“你若是成了下一个令她恨的人,我绝不放过你。” 落葵缓了缓心神,揪着腰间的络子,轻笑道:“苏子,这桩事我去请旨不妥,劳你明日拿了我的腰牌入宫请太后赐婚。”她侧目,对空青道:“明日你随苏子一同入宫,太后若盘问你的家世,你可要想好如何回话。”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三回 梦境 晨起,天色极好,碧空湛蓝的如一汪深潭静水,浮云亦是静静的无一丝变幻,偶有微风袭过,像是在静水中投下一颗石子,激起细细碎碎的微澜,缓缓漾开。 苏子与空青一早入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回转,随后而来的,便是陛下的赐婚旨意,宣旨内侍退下后,空青执了落葵的手,眉眼俱笑,两看不厌。 “太后原本是不会轻易允了你我的婚事的,但有了云石斛这桩事,她顾念我的难处,也是会允了的,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的。”落葵抽出手,捻着空青的发梢,口中喃喃。 空青尚未开口,苏子已笑的呛了连连咳嗽,勉力忍住,叹道:“我一直以为空青是个正经人,没有坏心眼儿的,谁知道他竟对太后说他原也并不十分想娶你,可你已有了身孕,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得不娶,而你也不得不嫁了。” “啊,”落葵恼了,一把拉住空青的头发,狠狠拽着,怒道:“你真是这样说的。” 空青虽吃痛不已,却舍不得去拍打她的手,让她松开,只咬着牙,蹙着眉头,嗤嗤笑着:“没有没有,你别听苏子胡说,我只是说你害了相思病,若要你嫁了旁人,怕是会闹出人命来,太后便允了,左右你也不是非嫁给旁人不可的。” 落葵松下一口气,恶狠狠剜了苏子一眼,揪着他的耳朵恨声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心下却仍狐疑不已,并不十分相信单凭这几句话,便能令太后应下这桩并不如她意的婚事,但她并不想去深究事实,只要眼前这个人对她的一份心是实实在在的,便是足矣。 苏子一边连连拍打她的手,一边跳着脚道:“空青,落葵可没有嫁妆的啊,你可要想清楚,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空青牵过落葵的手,凝望她的眸子,笑道:“旁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你。”落葵点点头,她面色酡红,并未曾饮酒,眉眼处却隐隐带了酒意,似春日里的桃花艳艳。 苏子微怔,转瞬笑得开怀:“如此甚好,我倒是省银子了。”他掰着手指头算了会儿,笑道:“你是公主,公主出嫁礼仪繁琐,最快也得三个月后才能行大婚之礼,嗯,待定下大婚的日子后,我要出去玩上一阵子,等你们大婚之时,我再回来。” 他拍了拍空青的肩头,笑道:“以后落葵就归你了,不要让她吃的太多,若是长胖了,大婚时穿不上喜服,笑话可就大了。” 接下来一连数日,宫里先后送来了赏赐,嫁妆等物,紧跟着将大婚之期定在了三个月后的七月初十,据说是由观星斋算出的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落葵拨弄着腕子上的太虚环,闲闲道:“我的婚期定下了,那你们俩的呢。” 苏子握了握丁香的手,笑道:“我们早早成了婚,才好一起去游山玩水。”他掐着指头算了半响:“三日后就是个好日子,咱们就在那日办喜事,然后一同出门。” 此话一出,这三日,杜衡忙的脚不沾地,置办苏子和丁香婚事所需的物品,将侯府上下装饰一新,布置好了二人的婚房。 苏子没有父母,丁香又是背井离乡,婚事虽然一切从简,但办的热闹非凡,一番吃喝过后,落葵和杜衡商量着,苏子不让闹洞房,那怎么着也得去听一听墙根儿。 她和杜衡听墙根儿听得欢畅,却没留神到一侧的空青眉梢一挑,冲着虚空微微一笑,唇语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虚空中渐渐显出一个只有空青看得见的人影,像是在苦笑:“我来看看她。” “你心还真大,来看她和旁人成婚。”空青递过去一壶酒,咧了嘴奚落道。 那人猛灌了一壶酒,一听此话,呛得连连咳嗽,瞟他一眼:“我的心哪有你大,你都看了她和旁人成婚不下十回了罢。”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院落中的一株海棠花开了,垂着如丹如霞的花枝,在和暖的春风中摇曳生姿,或白或粉的花瓣被风轻拂,扑簌簌从窗缝中钻入,纷纷落在桌案上,床榻上,地上,落英缤纷,带着阵阵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 春景重重,这春光中只有落葵一个人,之前,空青回来待了三日,与她一同进宫谢恩后再度离开,直至今日已走了大半个月,音讯全无,苏子也早跑的无影无踪了,她在一日日渐老的春光里心急如焚,不祥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口中的溃疡也随之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心里的苦尽数化作口中的痛,痛的很了,脑中却愈发清明。 即便再如何心急如焚,忐忑不安,可进宫时脸上还得神情如常,含笑陪着太后叙话,她心里明白,虽然自己常年不在宫中走动,但公主出嫁是大事,必然是要与宗亲们见上一面,客套寒暄一番,该赔的笑脸儿,该尽的礼数,该谢的恩,一样都不能少。 (本章未完,请翻页) 暮春时节,御园中花事荼蘼,迟迟春日终老,迎着温热刺目的阳光在御园中穿行,可以看到开的格外娇艳的芍药,姹紫嫣红的被阳光映照,如同锦缎般流光溢彩。 落葵便是在这一边芍药花丛边上,与她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见的两个人碰上了,这才是真正的冤家路窄。 彼时的曲莲再度怀了身孕,整个人珠圆玉润,散发着温润的光华,六个月的肚子高高隆起,略欠了欠身,一贯温婉的笑道:“见过公主殿下,妾身有孕在身,不便行礼,望殿下恕罪。” 落葵略抬了抬手,亦是笑道:“伯公夫人客气了,不必多礼。”言罢,她不愿跟二人多做纠缠,转身就要离开,却听得曲莲笑语盈盈的声音追了过来:“听说殿下近日要大喜了,还未恭喜殿下,只不过妾身听说,自赐婚的旨意下来后,一应礼仪驸马爷都未曾露过面。” 曲莲笑着近了一步,奚落的笑意一分分浮上眉眼:“莫不是这大婚要殿下一人去行礼吗,这可怎么好,上回殿下就被退婚过一次,若这次大婚再有什么差池,可真的要沦为笑柄了。”她掩了口扬起一阵轻笑。 一阵暖风袭来,拂动白色的衣裙,翩跹翻飞如一只白色的蝶,落葵微微仰起头,如碎金般的阳光迎面袭来,她眯着双眸回首,蕴着冷笑,尚未开口,耳畔却传来一声怒斥:“放肆,公主大婚,岂容旁人奚落置喙,坏了这宫里的规矩。” 众人抬眼去望,却是太子一行人走了过来,曲莲腿一软,险些摔倒,幸而京墨一把扶住她,但亦是冷汗琳琳,二人齐齐跪下,京墨切切道:“见过太子殿下,内人不懂宫里的规矩,还请太子殿下赎罪。” 太子并未看京墨一眼,也未叫起,只捏着帕子擦了擦落葵额上的细汗,宠溺的笑道:“你这个丫头,我去太后宫里找你,你竟然走的这么快,一日日的往宫里跑,从来也不去我那坐坐,怎么,嫌弃了二哥了。” 落葵心中生出暖意,笑颜盈盈:“我哪里敢嫌弃太子殿下,只是大婚之事繁琐,我应付不暇罢了。”说着,她伸出一只手,眉眼俱笑起来:“我大婚,二哥都不送个礼的吗。” 太子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怎么会少了你的礼。”他回首看着京墨冷冷道:“既然不懂宫里的规矩,那便请宫里的礼仪侍婢好好教一教伯公夫人。”他抬了抬下巴,登时围过来几名内侍,便要架了曲莲去,京墨慌了神儿,连连叩头:“太子殿下,求太子殿下恕罪。” 落葵拉了拉太子的衣袖,低声道:“二哥,罢了,若是她的身孕出了什么好歹,伤脸面。” 太子低声一笑:“你一向厉害,竟也会有心软的时候,你忘了他们伤你的时候了。” 落葵冷了眸色,咬着牙嗤笑了一声:“如何会忘,恨都要恨死了。” 太子点点头,轻声道:“那你就不要管了,二哥怎样都要替你出了这口气,更何况还有苏子的牢狱之灾。”他回首冷冷道:“既然公主求情,那便不必调教什么了,上回伯公夫人就在此处跪上四个时辰,看来是没跪明白,那这回便再跪上四个时辰,小惩大诫罢。”转瞬笑着冲落葵续道:“走,去二哥宫里坐坐,与我说说你那个未婚夫婿是个什么人。” 日薄西山之时,落葵回转,远远的便望见府门处,一个人影立在脉脉余晖里,登时一阵阵薄寒袭来,迟疑了片刻,她神情如常的走过去,那人听得脚步声,猛然回首,蕴了丝苦笑道:“落葵。” 落葵微微抬了抬眼帘,淡淡道:“伯公请回罢,本宫早说过,与你死生永不相见。” 京墨一把握住她的手,她冷冷甩开,怒道:“放肆。”旋即冷哼一声:“伯公可知本宫这侯府如今藏了多少暗卫。” 京墨一怔,抬眼怔望着檐下的红绸,喃喃道:“落葵,你果真要嫁了他么,他无官无爵,你不觉委屈吗。” 落葵眸光凛冽的扫过他的脸庞,声音中蕴了昭然若揭的杀意:“本宫嫁了谁都与伯公无甚关系,你害苏子下狱之时,本宫与你便是世仇了,伯公还是多多顾念自身的好。” 那凛凛杀意和薄寒令京墨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声分辨起来:“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跟曲莲说起过。” “你明知曲莲与谁有弯弯绕绕,你还跟她说,就是置苏子于死地,难道你不明白么。”落葵挑了挑眉冷笑道:“伯公着急来找本宫,想来这些天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罢。” 京墨蹙了蹙眉,抬手捏住落葵的腕子,沉声道:“是你,是你将曲家的事告诉了太子,太子才给了我两条路,要么休妻,要么流放。” “莫非曲家做的那些勾当是我凭空捏造的么,曲 (本章未完,请翻页) 莲至今都在利用太子宫中的曲家暗线,甚至安排了曲家死士进入太子宫为奴为婢,她在做些什么,你应当比我清楚的多罢。”落葵甩开京墨的手,只觉心中闷的发痛,她眸光微凉,极好的掩饰住心底的哀伤,只冷冷清清的一笑:“那也算不得流放,只是离青州远了些,苦寒了些,你仍是散伯,凭你和夫人的身子,想来是受得住的,比起你们对苏子下的暗手,我已算是手下留情了,伯公好自为之罢。”言罢,她缓步进门,挥了挥手,院内闪出数个侍卫,将门掩上,只听得门外嘶声力竭的一声哀叹:“落葵。” 夜间,落葵睡得不甚安稳,辗转反侧,直到将锦被和边上的郁李仁一起踢到床底下,才算沉沉睡去。 落葵睡着,却又像是醒着,爬了一路的山,那山路又长又陡,格外的难走,走到骨头都快散了架,总算看到了山顶上的那一点点屋檐。 屋檐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敦厚男子,另一个白衣姑娘,眉眼冷清的有些像她,敦厚男子扯了扯那白衣姑娘的衣裳,笑道:“师妹,你看看,你才来了玉京山半个多月,就已经胖了这么多,这衣裳可是新做的,又窄了。” “可不是么,”一个俊美的男子从房内踱了出来,笑着凑趣:“她这身儿衣裳可是扯了灵仙雪缎新裁的,费了不少银子呢。” 敦厚男子笑道:“这样也好,若是师妹学艺不成,能把自己吃胖了,再混上几身好衣裳,也算是意外之喜。” 腾腾热气中,俊美男子舀了一勺子菜,喊着那白衣姑娘过来,递到她跟前,她就着他的手尝了尝,笑着点点头,他这才将菜盛到盘中,若有所思的一笑:“人家已在山口等了半月了,你是见呢,还是不见呢。” 不知怎么的,落葵对这个俊美男子格外熟悉,像是知道他的性子,他一向是刀子嘴刀子心的性子,平生最大的乐事便是看人吃亏倒霉惹麻烦,此时眼风中的笑意逸出来,如四月里和暖的风一般温润,神情亦是和善无欺的。她颇觉意外,以为他转了性儿,可垂首间却瞥见了他唇角的一抹戏谑。 那白衣姑娘显然也瞧见了,存心想灭了他看热闹的心火,便忍笑淡淡道:“师父带着大师兄出门去了,临走时吩咐过紧闭山门,不准放闲杂人等进来的,他爱等,便叫他等着好了。”抬眼望了望天色,淡笑道:“也算他的报应,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还是沤的厉害,只怕又要下了。” 俊美男子抿了抿干干的唇,有些失望的吁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敦厚男子却走路带风,声音瓮瓮的透进来:“那么个碍眼的人戳在山口,不打出去还留着当花看么,我还嫌脏了咱们的地界儿。” 话音未落,俊美男子已扔下筷子,撸了撸袖口,拉起白衣姑娘,存了份瞧热闹的心:“对对对,三师弟有日子没打架了,只怕手都痒了罢。” “三师兄,上回子苓师兄挑唆你跟隔壁山头的陆吾打了一架,害你被师父罚着跪了三日,怎么,你没跪够啊。”白衣姑娘笑道。 闻言落葵一怔,原来,原来这个俊美男子便是屡次在梦中被人提起的子苓,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就莫名的心痛不已,现下看到了这个人,心痛竟然没了,有的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敦厚男子瓮瓮一笑:“上回是那陆吾不开眼,调戏镇子里的姑娘,我那是替天行道,这回不一样,我是替妹行道,师父肯定不会罚我的。” 替妹行道,这话听得落葵心间一悸,抬眼间,只见窗外长雨不停,好像是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与自己流转了很久远很久远的缘分,最终是伤于浅薄的情分,但这个人并不是京墨,是谁呢,她想不起来了,好像这个人,在新愁褪尽后满是旧恨,这个人,她可以不见不念,却终做不到不恨不怨,刚定了定心思,就听得白衣姑娘轻声道:“好,你们将他打出去就是了。” 子苓登时笑逐颜开,拉着敦厚男子急急去了。 转瞬间竟入了夜,落葵在不知不觉中到了个无人之处,抬眼望去,群山之中环绕着个深处达数千丈处的水潭,终年雾气缭绕,此刻墨绿色的深潭中倒出一轮皓月,光华清冷,偶有微风吹皱潭中月华并四围如眉峰聚的远山倒影,此时像是初春时节,晚凉沁骨,春寒料峭,她伸手试了试潭水,这水雾却并不寒凉,触手生温,连潭中波光粼粼的水亦是温热的。 这时节本不是荷花初开之时,恐怕因此处潭水温热,这才熏得一潭新荷翠叶接天,芙蕖殷红如剑,隐隐有水声夹着荷香在风中悠悠转转,惊起歇在青芦深处的夜鸟,发出深沉的叫声冲天而去。 潭边植了大片的桃花,桃花花意正浓,一半开在水上,一半开在水里,在夜风中婷婷袅袅,深红浅粉遮了半边星空,盘旋的虬枝遮住泊浅水中的一叶扁舟,舟上流萤点点,碧水无声的绕过青石蜿蜒远去,舟边花木丛丛,月光隔着枝桠缝隙如水般漏下来。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四回 忘不了 就在落葵愣神儿的功夫,一道红芒擦着寂然无声的夜色落于舟上,扁舟微微晃动间,红芒散尽,一个红衣姑娘翩然立在舟头,月色下,但见她脸色微白,说不上绝色,只是一双明眸清丽难言,落葵惊诧不已,这红衣姑娘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她的长发松松散开,不饰一物,抬手撩开额前碎发,隐约可见一枚暗红色的印记在额上忽明忽暗,格外诡异。 几缕浮云掩住清冷月华,一时风过,吹起红袖青丝,姑娘抿了唇轻笑一声,白腻如玉的手微扬,簌簌风声登时盘旋成一处漩涡将浮云尽数吸了进去,露出那一轮圆月,令落葵瞠目结舌的一幕旋即出现,那莹白的月华竟然如清水般朝着姑娘流泻而下,方一触到她额间的印记,便如同活过来一般扭动着钻了进去,转瞬间那印记红光大作,中间赫然印着一只玲珑朱雀振翅欲飞,颜色鲜红欲滴。 姑娘神情如常,唇角勾起浅笑,指尖轻点之下,那只朱雀鸣叫一声,迎着月华展翅飞去,而此时圆月光华更胜方才,且隐隐有水痕流动,月影微微倾斜,登时一道道手腕粗细的白光伴着阵阵异香缓缓流淌,悉数没入朱雀殷红的身躯,一时间,朱雀周身的红光遮蔽了月华,几乎要染红了半边天际。 这声势惊人的一幕足足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眼见着清冷的月华渐渐如蒙尘般暗淡不已,她的指尖才在虚空中轻点了一下,朱雀周身的绚烂刺目红光才渐渐平息下来,欢畅的鸣叫一声没入她的额间,化作一抹暗红色的印记,半隐半现在发间。 四下里登时静谧下来,与寻常的暗夜并无不同,红衣姑娘这才在舟头坐下,抬手除去鞋袜,小巧白嫩的双足泡在水中,一下一下踢着水花,脚踝处用红绳系了枚金铃,伴着水中微澜响起一阵清音,她正望着水中泛起涟漪的倒影出神,却猛然间回首望向一处空无人烟之地,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眸间浮现出一丝冷笑,旋即指尖缠上一丝红芒,正欲抬手扬了出去,就在此时,落葵眼前一花,自己竟然倚着树坐着。 眼前还是那汪满是星辰的深潭,被薄薄的月色笼着,还是那满池金莲和数株桃花,只是花事终了,无一丝颜色了。落葵抬眼看着,不远处坐个白衣姑娘,正一口接一口的灌酒,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白衣姑娘的脸庞,竟也和自己一模一样。 她看着那姑娘落下泪来,泪珠儿越滚越多,在脸上蔓延,猛然身后响起个声音:“死丫头。” 落葵和那姑娘一同狠狠打了个激灵,白衣姑娘极快的抹去眼泪,头也未回,笑道:“子苓师兄怎么来了。” 子苓与她并肩坐下,递了块石头过去:“给,干喝酒多没意思,我给你送下酒菜来了,再和上点眼泪,那滋味简直是绝妙。” 白衣姑娘扑哧一笑,重重拍着子苓的肩头,撇嘴道:“你说你这个人呐,分明是一片好心,可偏要捧出驴肝肺来给人看。” 子苓笑着捏捏她的脸庞,一记五色彩芒落于石头上。 虚空中渐渐显出一个男子的身影,一字一句哽咽的声音透出来,直锥心间:“我在此处等了你半个月,那日我也是不得已的,你信我。” “你信我,待我袭了西帝帝位,定来迎娶你。” 子苓指着石头中的身影,拍手大笑:“这世间还有比我脸皮更厚的。”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白衣姑娘的脸庞,笑得喘不上气来,露出皓白的后槽牙:“死丫头,你这是得有多么瞎,才会瞧上这么个货色,真是白白糟蹋了你这双好看的眸子了。” 流云缓缓而过,掩住清寒月色,留影石上红光一闪,化作白森森的细粉在夜空中织成朦胧的哀愁,迎着夜风簌簌散尽,白衣姑娘凉凉一笑:“我与他早就恩断情绝,永不相见了,真难为他还有脸说出迎娶二字。”她猛灌了几口酒入喉,辣的嗓子滚烫,心间大恸。 是夜,落葵看着白衣姑娘与子苓先是一口一口的灌酒,后来一盏一盏的灌酒,最后一坛一坛的灌酒,直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再看着她被子苓扛回去的,一整夜的半梦半醒,噩梦连连,直到丑时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看过晨曦如金,看过晚霞似锦,庭前谢了玉兰,绽了榴花,只觉时光飞逝,转眼已是炎夏。 百无聊赖中,落葵在窗下闲坐,手中的石榴花盏早已捻的细碎,她脸上神色如常,心下却烦乱不堪,空青仍没有任何消息,无休无止的杂念纷纷扰扰袭来,与苏子和郁李仁说了何止百遍,苏子只拍着她的肩头,笑着说他信得过空青,可转过身去,他却暗自里掬了一把泪,如此情景,落葵唯有立在窗下,怔怔望着淡白的窗纸,盼着隔窗透过一缕轻笑,告诉她甚是想念她。 怔怔间,窗上果真映上一道暗影,极缓 (本章未完,请翻页) 极慢的靠近她,她喜形于色的回首:“空青,你回来了。”话音尚未落下,她已经愣住,面前立着的是个全然陌生的女子,噙着浅笑望着她。 落葵嗫嚅道:“你,你是谁。”她侧目去望苏子,却见苏子亦是目瞪口呆,但唤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而郁李仁则蜷缩着窝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那女子笑而不语,眸色却渐渐冷了,落葵心中一凛,迟疑道:“你是空青的表妹,你是为了他来找我的。你对苏子和掌门师兄做了什么。” 那女子眸色一瞬,淡淡道:“你倒聪明,我是半夏,他们无事,只是本宫与你闲话,不想有人打扰,将他们定住了而已。” 落葵抬手斟了一盏茶饮尽,嗤的一笑:“如此不善,又能无声无息的进来,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哦。”半夏拉过一张椅子,缓缓坐下,自斟自饮了一番,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气,眸中闪过凛冽之色,转瞬却又傲然笑道:“你这样聪明,不如来猜一猜,空青是什么身份。”她轻蔑的瞥了落葵一眼,缓缓道:“还是我来告诉你,空青出身龙族,是龙族的太子,太子殿下,你觉得,你可配得上他。” 落葵怔住了,心中的震惊已无法形容,脸渐次白了下来,自己一直知道空青隐瞒了些什么,不追问只是因为信得过他,可未曾想到这隐瞒背后的真相竟是这般令人震惊,她曾百般躲闪,不愿再与皇家有丝毫往来,谁料最终未能躲过,仙界的太子,出身龙族,还真让郁李仁说对了,他果真不是人,是龙族,自己与他到底是人妖殊途,仙凡有别了,她冷嗤一声,稳了稳心神,缓缓道:“配不配得上,本就不是你说了算的,亦不是我说的算的,空青认为我配得上,那自然配得上,旁人没有资格置喙。” 一盏凝碧中映出半夏极难看的面色,她沉沉起身,挥了挥手,虚空中显出一幅画像,是个女子的模样,她愤恨的望了那女子一眼,笑道:“你仔细瞧瞧,你与这女子,有几分像。” 落葵抬眼望去,画像中的人一身白衣,长发及腰,眉眼身姿与落葵极像,只是眉眼温婉似水,没有自己那般的难以驯服和英气。她一时间怔住,一丝丝闷气攀上心头,面上却不露分毫,噙着淡淡的笑意:“这画中之人的美貌,岂是我可以相比的,你说笑了。” 半夏微怔,转瞬一笑:“这女子叫芜花,是空青此生最爱,只可惜早早的就死了,如今看来,你与她竟有九分相似,真难为了空青能将你找出来,也算是一桩幸事,弥补了他的前世遗憾。” 落葵垂首望着扑进杯中的石榴花瓣,在莹莹碧水间上下翻浮,她无声的一笑,难测的人心亦是如此,反复不定,空青即是龙族,那么自然活了很久很久,若说从前没有经历过情事,心里没有放过旁人,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就连自己只这短短二十载,从前也历过别的事,经过旁的人。只不过那是从前了,从前她与他经历过谁,心中有过谁,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今她与他的心里只有对方,这就足够了。落葵抬眼望着半夏,夹着讽意笑道:“你来告诉我这些,只不过就是因为空青从前心里没有你,而现在心里只有我,也没有你罢了,拿一个已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当伤人的利器,你们仙界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只可惜被你视为利器的,在我这里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你,”半夏气白了脸,站起身来将杯子狠狠掼在地上,指尖微颤的指着她。 见她只神色如常的一笑,半夏这才缓过神来,抚了抚衣袖,袅袅婷婷的端坐下来,噙着笑道:“你可知本宫是谁,本宫是凤族帝姬,是天帝赐婚,指给空青的太子妃,我与他是有父母之命的,而你与他只不过是私定终身。” 外头猛然起了一阵狂风,卷着无数石榴花瓣扑了进来,一时间花枝摇曳,树影凌乱,皆烙在窗子上,如画本描摹一般,落葵的心已沉到谷底,脸上却仍丝毫不露,抬手将窗户掩住,回首望着半夏轻笑道:“那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不过是俗人俗见,我只要知道,他想要迎娶的人是我,这就足够了。” 半夏一口茶灌进喉中,怒极反笑:“你以为你与他行了凡间的大婚之礼,便能取代本宫做了太子妃吗,你一个凡人,不要痴心妄想了,龙族太子妃的位置,从来都是我凤族帝姬的。” 落葵眸光迎向她发红的眸子,毫无胆怯之意,冷冷一笑:“什么劳什子太子妃,我不稀罕,你喜欢做尽管去做好了,只可惜你也只是个太子妃,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你来找我,不就是因为他并不肯娶你么,你与他不过是空有婚约罢了,他连迎娶你都不愿,心里又何曾有过你的半分位置。” 半夏气的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要呕出血来,一个闪动便扼住了落葵的脖颈,直 (本章未完,请翻页) 掐的她面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松了手,将她扔到椅中,冷笑道:“本宫竟不知道你有一张如此厉害的嘴,你可知道,本宫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落葵喘了口气,气息稍匀,淡淡道:“可你终究不敢让我死在你的手中,否则,你便不单单是做不成这个太子妃了,怕是还要给我偿了命,才能平息了空青的怒火。” 盏中的茶水渐渐冷透了,入口稍稍有些苦涩,凉透人心,落葵丝毫不顾及屋中的半夏,缓步出去在院中舀了壶生水烧开,沸腾的滚滚水气氤氲,和着石榴花的香气四散开来,仿佛驱散了炎夏暑意,而春意一丝不落的溢满屋中。 她抬手给半夏续了盏热茶,半夏顺手捏住她的腕子,热水倾洒在地,滋啦一声冒着淡白的水雾深入青砖地缝中。 半夏气急败坏的嚷起来:“你猜得不错,本宫不敢杀你,可空青也娶不了你,他执意不肯接受天帝的赐婚,已被天帝关押,生生世世,你都不要妄图可以做他的妻了,我虽做不了他的妻,但却可以守着他,做个太子妃。” 落葵甩开她的手,清清淡淡的一笑:“我等他,今生等不到还有来生,他是仙者,即便我轮回千百次,只要他想找,终究会找到我,我总可以等到他,做他的妻子,而你。”她抬眼瞧着半夏,嗤的一笑:“生生世世,都只能担个虚名罢了。” 随着半夏的身影没入虚空,束缚在苏子和郁李仁身上的法诀随之没了效用,他急忙扶住一个踉跄跌在椅中的落葵,颤声道:“落葵,你怎么样。”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好了,没事的,会没事的,我信得过空青,他会回来的。” 落葵惨白着脸摇摇头,揪着郁李仁的耳朵将他提溜到眼跟前,欲哭无泪的虚弱道:“掌门师兄,你还真是乌鸦嘴还真够晦气,好的不灵坏的灵,他是龙族我是人,你说怎么办。” 郁李仁挣扎了几下,最后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嘟嘟囔囔起来:“不是我的错,事实如此嘛,我说了要慎重的,是你和苏子都不听。” 落葵晃了晃他毛绒绒的身子,声音愈发的飘了:“他若是回不来了,我就把你炖了,以弥补我受的伤害。” “师妹,他是龙族,你不怕么。”郁李仁有些害怕落葵在盛怒之下,会真的把他炖了,慢慢蜷起身子,一点点缩到她的肩头,讨好而安静的蜷在那里。 落葵瞟了他一眼,心猛然间疼了起来,无可奈何道:“你这样的我都不怕,怎么会怕他,是人是妖,我都跟他。” 不待郁李仁说什么,苏子便苦笑一声:“这就是了,那你还管他到底是什么,这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年,总是要跟看的顺眼的人一起过。” 郁李仁连连点头,难得的正经起来:“师妹,你愿意和他过一辈子么。” 落葵正视了自己的心,猛然发现,若让自己离开他,她是舍不得的,是会心疼的,若让自己另找一个人过一辈子,她也是不愿意的,原来不知何时,那个人已在她心里住了下来,像是生了根发了芽一样,长出枝蔓生出花来了。她颤巍巍的斟了一盏茶,刚送到唇边,长长的叹息簌簌的跌到杯中:“我愿意。” “你愿意,可是,”郁李仁摇摇头,叹道:“你与他仙凡有别,终难白头到老的。而且,而且人妖殊途,通婚是古之禁忌,我出身妖族,最清楚此事,千百年来,因为人族与妖族通婚,而被处死的人是数不过来的。” 落葵垂首,一片一片扯下花瓣,攥在掌中,攥得极紧,染了一手莹白的汁液和香气,她落寞一笑:“那我也愿意。” 她揪着领口,含泪一笑,是的,她愿意,愿意成为他漫长一生的短短几十年,从人间到黄泉,从柴米油盐到老翅寒暑,从生老病死到孤坟微霜,她都愿意和他过这几十年,即便到最后是白发伴青丝,她也是愿意的,即便前面是个更见不得人的地方,纵使凡人的心计斗不过仙者手段,她也愿意,纵使万劫不复,要被妖族追杀致死,也愿意。 一曲终了,落葵从暗影中走出来,空落落的声音在空落落的暗夜中低低盘旋,无限孤寂:“数年没有听过你的埙声了,你最后一次吹埙,好像,好像是凌霄入宫那次。” 苏子脱下外裳垫在地上,拉她坐在他的身侧,落葵无声的一笑,头靠在他的肩头,苏子摩挲着那枚埙,低笑道:“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我都快忘了。” 落葵猛然抬起头,一双眸子闪出灼灼光华,怔怔望着他:“果真能忘掉,那你教教我。”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五回 噩耗 苏子抚着她的头发,幽叹一声:“怎么会忘,只是忍着不去想罢了。”他顿了一顿,一脸的苦笑:“没想到,咱们兄妹俩竟都是一样的命数,大婚之日他若回不来,你可怎么办。” 郁李仁从暗影中踱了出来,一枚闪着微光的妖丹悬在他的眉心处,淡淡道:“我妖丹已成,足可以维持数个时辰的变化之术,成婚那日我变做空青的样子,先应应急。” 落葵皱眉瞟他一眼:“我不要,我不和妖怪成家过日子。” 郁李仁瘪了瘪嘴,嗤的一笑:“弄的好像他不是妖怪似的。” 落葵一时间哑然,一把揽过郁李仁毛绒绒的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薅起他身上的绒毛,郁李仁知道她心里烦闷,被她扯的生疼,却又不敢叫疼,甚至不敢使劲儿扑腾,只能勉力忍着,忍得很是辛苦。 苏子看着郁李仁龇牙咧嘴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趁着给落葵斟茶的档口,不动声色的将他渡到自己怀中,耳语道:“该,叫你胡说八道。”旋即他又劝慰落葵:“权宜之计罢了,又不是真嫁。再说了,就算你真嫁,我还不愿意呢。” 落葵噗哧笑出声来,指尖掐着一枝莹白的栀子,馥郁的香气在夜色中随风漾开,传的极远,她的指甲嵌入花瓣中,染上了微醺的气息,良久,她微眯双眸怔怔望着极远极远的幽深天幕尽头,叹道:“我信他,他会赶回来的。”她侧目望着苏子和郁李仁,笑道:“是你们俩让我信他的,怎么,你们自己反倒不信了。” 郁李仁摇了摇头,叹道:“回不回来的,先这么定下罢。我回去歇着,这一个月我要养精蓄锐,若是撑不到礼成我就现了原形,可是要出大乱子的。”言罢,他打着哈欠踱回屋内,不多时便是鼾声大作。 南祁国中的荆州与天目之国接壤,因茯苓山处于两国之间,是一处天然屏障,向来易守难攻,故而南祁国与天目国这数十年来相安无事,彼此秋毫无犯。 半年前,天目国声称一队商队南祁国边境走失,旋即派出一队人马在边境寻找未果,至此两国之间打破了往日的平静,大大小小的纷争摩擦不断,终于在半年后积怨疯狂爆发,天目国大军在茯苓山外集结,大战一触即发,而恰恰在此时,南祁国内乱,当初争夺皇位未果的三皇子起兵,与天目国来了个里应外合。 “苏子,这仗一旦打起来,刀剑可不长眼睛,你的修为还没尽复,要格外仔细才好。”落葵给苏子收拾行装,她心里清楚,苏子身为南祁国大祭司,是绝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不由连声叮嘱。 郁李仁抬起爪子挠了挠头:“苏子,你三叔也真会挑时候,捡着这时候起兵,莫不是你真打算回去跟他打一仗么,要知道你能重返南祁国,还当了大祭司,都是你三叔力保的结果,当初要不是你小叔的母亲,也就是如今南祁国的太后依仗宠爱,挑唆着送你父亲来云楚国为质,又和云绛香内外勾结,逼得你父亲自尽,哪会轮得着你小叔当上国主啊,难不成你真的要跟对你有恩有义的三叔对着干,去帮这翻脸无情的娘俩保江山么。” 苏子摇摇头:“我自然不愿与三叔两军对阵,我也并非替谁保江山,只是于国而言,谁死谁活都是个人恩怨,没有了国,何谈什么家。我保的是南祁国这片江山,不是陛下的江山。” “好好好,你这高风亮节都够得上写进史书里了。”郁李仁撇撇嘴,一伸毛茸茸的爪子,递过去只细脖大腹的小巧瓷瓶,似笑非笑:“这里头是师父留下的,可以救命,便宜你小子了。” 苏子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每日数封加急战报传来,看的人惊一时喜一时忧一时。 夜沉如水,无星无月的夜间格外幽深凄清,落葵坐在廊下,一曲萧声百转千回,呜呜咽咽惊起树梢上的宿鸟,扑棱棱的飞向远方。 郁李仁听得心生悲凉,抬起爪子拍了拍她的背,正欲说些什么,耳朵灵敏的动了动,嗖的一声掉头躲回房中,随即,落葵耳畔传来个如天籁般的声音:“落葵。” 一道暗影落在她面前,空青抬手抚着她的脸庞,低声道:“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一弯月从层云中探出头来,在院中洒落似水光华,清清淡淡的笼上院中一砖一石,一花一木,一瓦一廊,还有廊下的一双人。 空青轻抚落葵的后背,轻声道:“好了,我回来了。” “你是怎么出来的。”落葵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忧心道:“你父亲可有为难你。” 空青抚着她的长发,摇摇头:“是我二哥和小妹放我出来的,”他紧紧拥着她,缓缓道:“落葵,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落葵依靠着他,轻声道:“你有那样的家,如何能不走。” 空青猛然松开她,怔怔望着:“半夏可有伤了你。” “没有。”落葵笑着摇头,猛然沉了面色,怒道:“空青,你为什么要骗我,要瞒着我,不跟我说你的身份。” 空青抬手抚了抚她的眉毛眼眸,缓缓道:“我怕说出来你会怕我,会离开我。” 落葵退到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偏着头隐隐有泪,但却敛在眸底:“我不在乎你是什么出身,是人还是妖,也不在乎你的过往,爱过谁恨过谁,但是我恨你骗我你的真正出身,恨你瞒我你与旁人的那纸婚约,更恨你信不过我。” 空青红了眼眸,连连摇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但是落葵,我与你定下婚事之时,真的并没有婚约在身,这婚约是父君与半夏的父亲今日刚刚定下的,我在朝上便拒绝了。” “那我问你。”落葵轻咬下唇,皓白贝齿在唇边印下深深的痕迹:“你有没有和你父亲说过我的存在。” 一时间寂静下来,自打半夏出现,知道了空青的真实身份,落葵早已预料到这结果,只是仍忍不住想要再问一遍,她又退了几步,远远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不,他原本便是陌生人,自己对他的了解,也仅仅止于半夏的描述,她明白了自己的尴尬所在,在往后的岁月中,自己终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个,空青不敢亦不能将她公之于世,她始终是那妻妾成群中的妾字。她神情郁郁,自嘲的一笑:“原来,我只不过是你众多姬妾中的一个,在短短数十载的人生里,等着你的闲来一顾。” “不,我不会再娶旁人。”空青拉过她的手,想将她拉入怀中,可她挣了几下,仍远远的立着,他不由的神情落寞,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热渐渐暖了她寒凉微颤的指尖:“我知道,你恼怒我骗了你,可落葵。” 他将落葵的手覆在自己的心口处,悲戚道:“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从未想过娶旁人,你信我,我会将家里的事妥善料理掉,不会让你受委屈。” 事情到了今日,话说到这里,落葵很清楚的知道,他说的这一切他无法全然做到,自己也无法全然相信,可心底的不舍拉扯着她,勉强她相信,相信空青对她不会再有隐瞒,相信以后会有大把的好日子在等着自己。 落葵抬眼望着空青,扬眉淡淡道:“空青,但愿这是你唯一一次骗我,若是有下回,我会离开你。” “我知道。”空青低声道:“落葵,我不是人族,你会不会怕我。” 落葵悠悠一笑:“我才不怕呢,我屋里现在还养着个狐狸精呢。” “我知道。”空青朗声笑道:“我闻出来了。”他揽住落葵的肩头,轻笑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寻常胆小的姑娘,可没想到你连狐狸精都敢养。” 原以为郁李仁睡着了,可没料想屋内却传出他愤然的声音:“我是仙,是狐仙,你们若再说我是妖怪,我就挠花了你们的脸,让你们大婚之日没脸见人。” 空青一笑,揽过落葵,紧紧拥在怀中,缓缓道:“你信我这一回,你放心,我只娶你一人,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郁李仁昂着头踱到二人面前,偏着头笑道:“空青,我没见过龙长什么样儿,你现个真身让我们开开眼呗。” 寻常公主大婚的礼仪皆由旧例可循,但落葵并非寻常的公主,她是宗室女加封,又无父无母无家族可倚仗,但她有一个最大的依靠,便是太后,自和亲之事过后,落葵渐渐在宫中崭露头角,一则是为着不祥,二则是为着与散伯的那桩桃花旧闻,三则便是为着太后的宠爱,阖宫上下几乎人尽皆知,太后对卫国公主及其宠爱,此次公主大婚,虽嫁的是个无官无爵的平民,但太后事无巨细均亲自过问,并定了在自己宫里行大婚之礼,但正因为嫁的是个无官无爵无家世背景的平民,也令陛下彻底熄了对关内侯后人的忌惮之心,自然也是极力促成这桩婚事了。 因空青在青州并无旁的住处,婚后住所便只能安置在关内侯府,原本太后的意思是要另赏一处宅子做驸马府,可落葵说在这里住的惯了,不愿搬家才算作罢,故而在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内侍已将关内侯府重新修葺,装点一新。太后早有明旨,大婚所用的一应事务皆用最好的,不必在乎海样的银子花出去,绝不能让她这唯一的外孙女受委屈。 这一日,高远碧空蓝莹莹的似一汪静水,万里无云,晨起的阳光并不那么炎热,只是明亮照眼,温暖的洒落,洒落在那处偏远少人的小院中,金灿灿的映照在院中的一切物件,那红绸红灯并门前的一对大红喜字,皆在晨风中微微摇曳。 南祁国大军在这一日得胜还朝,与天目国的这一仗打的惨烈,虽最终胜了但也是损兵折将,战后,苏子没有返回南祁国朝堂,倒是一辆马车日夜兼程直接回了青州,回来时脸带黑气,气息衰败,这才是真正应了郁李仁那张乌鸦嘴所说,只剩了一口气吊着。 据杜衡所说,与天目国交战接近尾声之时,茯苓山总坛被来历不明的人攻击,苏子带人急驰增援茯神,总坛和茯神都保存了下来。可他自己却中了九幽毒,此毒乃曲家独门,素来和天绝毒并称两大无解之毒,没有解药,每一个月发作一次,三个月后就会毙命。 空青切了个脉,摇摇头:“这毒,我也没有法子驱除,只能勉力压制一二,拖延些时间。” 落葵一时无话,九幽毒无解这是意料之中的,但事无绝对,自己这百蛊之身中的上百蛊虫,便是最好的双刃剑,有可以害人的蛊虫,自然也有能够救人的蛊虫,只是害人有害人的狠毒,救人有救人的苦楚。 夜色渐深,传来一阵迟疑的叩门声,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来,空青拉开门,只见落葵提了坛酒,脸色微酡着一笑:“喝一杯。” 二人在烛火下推杯换盏,昏黄的火苗跳跃摇曳,映照着两张越贴越近的脸庞,落葵红了脸,偎在他的肩头低喃:“再有半个月,我们就大婚了。” 这间房是他们大婚之时的喜房,陈设皆是大婚之时规制,入眼的皆是令人炫目的红色,红的帐幔缀着红的流苏,红的锦被上,铺撒开大片大片的合欢花,眼前的寻常灯烛也染上了红色流彩,像极了大婚之日的红烛摇曳。 落葵微微垂首,只见空青有些微醺,一双手迟疑片刻,温润的覆上她的手,转瞬便紧紧握住。她扬眸,见他双眸含笑,深情似水般凝望着自己,只觉一颗心涟漪不断,欣喜而又酸痛,喜的是兜兜转转数年,伤了又伤,幸好自己未曾放弃,终于等到了眼前这个人,酸痛的是欣喜从来都是短暂的,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欣喜的模样,这欣喜就要逝去了。 她脸上飞起红霞,主动抬起下巴,朱唇凑到他的唇边:“还好你没有等的不耐烦,没有早早放弃了。” 空青吻上她光洁的额头,缓缓吻下来,在她的唇边停驻:“等上千年万年,我也不会放弃,你也不准弃了我。”那语气像极了负气受委屈的小孩子,仿佛他曾遭人抛弃一般,落葵软软靠在他的肩上,笑道:“你这么好,我怎么舍得不要你了。”她抬眼望着空青,眸光中春意婉转,却又有些不甘心:“我只怕鸡皮鹤发的那一日,你会看不下去,逃的远远的。” “我不会。”空青眸中仿佛有泪,只是转瞬间便隐匿不见,仿佛是暗夜中的流星倏然而过,他吻上她的唇,喃喃道:“从前是我错了,伤了你的心,以后我定不叫你受苦。” 落葵并未听的分明,只沉浸在自己的欣喜和痛楚中不能自拔,这一刻,他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太子,她亦不是什么算计人心的人间公主,她与他只是万丈红尘中寻了数年,终于寻到彼此的凡俗,即便前路不可知,她也并不贪心,只想留住这一夜而已,低声婉转:“有你在,我不怕苦。”她抬起头,对上空青的眼眸,唇紧紧贴住他的唇,愈发火热:“可我要怎样才能相信,你不会负我。” 空青不语,只紧紧拥着她,呼吸愈发的急促而不可抑制,却再没有什么旁的动作,只是勉力克制,落葵咬了咬牙,舌尖在他的唇上飞快的轻轻一卷,旋即深深吻住。 只这一下,**被深深挑起,空气中响起低不可闻的婉转闷哼,空青身上凭空燃起一把火,烧的他四肢百骸都起了**,手不由自主的在落葵的后背如火般翻滚流连。 落葵伸出手来勾住他的脖颈,整个人紧紧贴上他的胸前,深吻浅啄间,她的唇一路下滑,在他的脖颈胸前滚烫的滑过。 空青克制不住了,也不想再克制,在她的耳旁吁了口气,吮上她的耳垂,气息在她耳旁滚烫呵出,他的手在落葵的领口处迟疑良久,旋即紧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飘到床前,指尖微动,床幔随即垂落,掩住一室旖旎风光,呻吟声隐隐透出。 时值盛夏,晨起的阳光便有些灼人,院落中的花木枝叶繁茂,却丝毫挡不住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户明晃晃照在屋内,一室气息陡然闷了起来,热气升腾。 依着规矩,落葵在今日觐见太后,这是大婚之前的最后一回觐见,她跪在太后面前,望着她日渐苍老的面容和含了泪的笑意,自己不由的心间微痛,鼻头发酸,几欲落下泪来,她自出生便没了母亲,父亲去得又早,幸好有太后庇佑,才能安然长到今日,虽然这数年间,她们有太多的不得已,身为太后的不得已,长在皇家的不得已,可太后依旧是最疼她的,最护着她的人。 第四百五十六回 流光 落葵知道,在太后眼中,空青并非是她最中意的人,但终究还是遂了她的意,她越发心酸,再三叩拜,泫然欲泣,耳畔只听得太后温和道:“大喜的日子,可不兴掉眼泪。” 身侧早有侍女将她扶起来,另有侍女递过一对锦盒,打开一瞧,是一对玉如意,太后笑道:“从今往后,你要和空青好好过日子,我只盼着你事事如意,再无坎坷。” 再过几日,在这殿中行过一套繁琐的礼仪之后,自己与空青便是永不相弃的夫妻,离开了深深宫墙,原本是方寸之间的碧空,转瞬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她可以看得到沐在温热的阳光中的好日子,一切的好日子刚刚开了个头儿,可她却不得不亲手了结这一切。 落葵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外祖母,孙女不想和空青成婚了,孙女后悔了,想要退婚。”她深深俯首叩拜:“求外祖母成全。” 如今的合欢阁早已易主,成了南祁国苏家的产业,南祁国苏家的生意涉猎极广,据说富可敌国,如今买下了合欢阁,将之前一众老鸨婆子家丁统统打发了,添置了各色极具异域风情的异国姑娘,跳起舞来腰肢扭动,滑溜的的像条鱼,在色心大起的各色男子中游动。 原本头牌姑娘合欢从良之后,合欢阁的生意每况日下,日渐萧条几乎无人登门,而苏家买下此处后,那些异国姑娘勾起了众多男子的兴趣,他们从前看惯了千篇一律的云楚国姑娘的脸,如今来了这些各有韵致的异国姑娘,自然耐不住性子趋之若鹜了。 更何况如今的头牌姑娘朱砂,虽然容貌并非一等一的绝色,但气韵却是十足十的千娇百媚,据见过她的人讲,只忘上一眼就难忘却,就连梦里从此也只有她一人了,更妙的是,这位朱砂姑娘每月只在月圆之夜做一回生意,不论出价几何,只看是否有缘。 一轮满月低垂树梢,冷冷月华透窗而入,在屋内笼上一层暧昧的轻纱,熏香若有若无飘飘渺渺的勾魂摄魄,可凝神去嗅,却又发觉没有丝毫香气。 女子低垂着头,长发掩面看不清楚容颜,手探到软枕之下,抽出一柄短刃,寒光一现,在自己腕间和男子的下腹划下血痕,两处血痕按在一处,登时红雾翻滚。 此时,帐幔外头不知何时悄然无声的立了个男子,递了只碗进来,女子手腕处浮现出一条细若游丝的线虫,随着潺潺鲜血落入碗中,旋即血痕凝结,只余下一条淡白的伤痕,而男子小腹也停止了流血,只是伤口外翻有些可怖。 透过帐幔缝隙,她望见男子将碗中鲜血一饮而尽,这才松下一口气,接过男子递进来的衣裳,一件件往身上套,只听得外头男子叹气:“是我拖累了你,害你做这种不堪的事,你和他以后,可怎么好。”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姑娘凝眸,像是有泪凝在眼角,却在一声低叹后消失不见:“我只要你活着,其他的都不要紧。” 男子良久没有出声,只听得到克制垂泪的喘息声,良久,姑娘衣衫齐整撩开帐幔,冲着瘫在床榻上的男子努了努嘴:“叫杜衡进来收拾罢,被我取了至阳之气,从此成了短命鬼,不过他作恶多端,容他多活三天也算不错了。”她蓦然抬头,脸上千娇百媚的气韵赫然不见,只余一双明眸清寒如昔,她深深住男子:“苏子,你我生死一体,再不要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你莫要想太多,早日养好身子才是正理,于月圆之夜,取一次至阳之气和凝香蛊融合炼制解药,但也只能压制九幽毒一二,若要彻底解毒,至少还要年许。” 一袭宽大的素色寝衣包裹住落葵的身子,吸干她身上带着玫瑰香气的水珠,寝衣湿透后,丁香又递过来一袭粉色的裹住她,旋即在手上晕开玫瑰油,仔细在她身上抹匀,手触上令人心惊的青紫掐痕,她冷痛的抽了口气,丁香低眉,自责道:“都是我没有用,没有照看好公子,也没法子替主子受罪。” 落葵轻拍了下她的脸庞,笑道:“小丫头,若是你受罪,不知道苏子该多心疼。” 丁香摇头:“公子这些日子整夜整夜的入不了眠,总在偷偷的掉眼泪,我都知道,只是怕惹他伤心,装作不知罢了。” 落葵一边收拾衣裳一边点头:“你是懂事的,咱们都一样,都盼着他好好的活着,既如此,就不要顾忌这么多,苏子的九幽毒还要年许才能彻底解了,眼下只能是压制,你要记着,这期间他不可以动用法力,你要每日按方子熬药给他,要一眼不错的看着他喝干净。” 丁香一边垂泪一边点头:“我都记下了,不敢有失,可是,可是青公子怎么办,自主子退婚之后,他就再没有出现过了,主子,干嘛不跟他说清楚。” “你记着,从今往后,再没有空青这个人了。”落葵凝眸望向远处,说清楚又有何用,难道就可以不做么,苏子的命大过一切,自己绝不可能坐视不理,说与不说也没什么不同,他都是拦不住自己的。 正在此时,杜衡在外头回话,说是有要事回禀,丁香忙不迭的请他进来,他躬身道:“主子,天目国送了姑娘进宫,名叫赤芍。” “哦。”落葵扬眸,饮了盏茶:“有什么不妥么。” “是。”杜衡接过丁香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徐徐道:“属下查了,赤芍出身天目国潮音堂,善**之术,入宫不过半月,已经是专宠了,而且,”他沉凝道:“而且霖王也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落葵噗的喷出一口茶:“霖王是嫌自己命长了么,陛下因他生母的事,已经厌弃了他,如今他又和陛下的宠妃勾搭不清,这是色迷了心窍不想活了罢。”她眯了眯双眸:“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命人盯住了赤芍,弄清楚天目国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杜衡应声称是:“主子,茯苓山总坛遇袭,属下已经查清楚是何人所为了。” 落葵沉凝良久,方才沉声开口:“知道总坛的外人只有曲莲一人,而苏子所中的九幽毒又是曲家的独门,只是没有当场拿获实证,自欺欺人不肯承认而已。” “主子说的是。”杜衡颔首:“属下已经证实了,是她下的令,原本只是想摧毁总坛,并没有想要了苏将军的性命,她得知苏将军中了九幽毒,震怒之下,已经灭杀了下毒之人,并传下令来,任何人不得对关内侯府之人下手,还有。”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落葵:“这是曲莲命人传过来的,请主子亲阅。” 落葵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冷笑一声:“她说送来的药,可以压制九幽毒,至于解毒之法,她会尽力去找。”她叹口气:“可到底还是伤了苏子的根本,念旧情又有什么用。” “是,属下也命人盯死了散伯一家,他们在梁州还算安分。”杜衡斟酌良久,终于艰难开口:“属下已经传信去了南祁国,全力查找青公子的下落,主子放心。” 落葵红了眼眶,忍了又忍,才将泫然欲落的泪逼回眼底:“不必找了,是我负了他,又有何颜面求他回来。” 杜衡哀声:“主子是有难处的,只要青公子回来,只要主子和他说清楚,青公子一定会体谅主子的。” 落葵闭目摇头:“我既没有颜面求他回来,也没有颜面求他体谅,更没有颜面再与他相处,此事不必再提了。” 一场夏雨疯狂的席卷花木树梢,将如火如荼开的正艳的石榴花打落大半,满地刺目的残红,随着雨水落叶流入沟渠,流入未知的远处。 月圆了又缺,缺了再圆,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苏子挑中了个倒霉鬼,送进落葵房中,此人端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生的眉清目秀,俊朗无双,只是内里子却是十足十的色中饿鬼,但也是个胆小鬼,只敢趁着夜色欺辱落单的姑娘,不光劫财还要劫色,劫了财就在青楼中挥霍一空,官府多次缉拿无果,却被苏子引到了此处。 二人在灯下推杯换盏了几杯,都有些微醺,就在此时,一道青光绕着男子的头顶打了个转,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落葵定睛望住来人,只艰难吐出一个名字:“你。” 空青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竟一言不发的举剑劈向倒在地上的男子,落葵蓦然扑了过去,长剑落地,他再难下手,喃喃道:“你是疯了么。” 落葵只一笑,这一笑,果真是勾魂摄魄的朱砂:“你都看到了,可不是疯了么,你还想接着看么。” 此间事毕,苏子垂泪:“咱们不做了,不做了好么。” “不做了你就得死。”落葵回首,死死盯住躺在地上的男子:“做的干净些,别让他再去祸害旁人,再换一个人进来,今日你毒发,耽误不得。” 苏子心痛难忍:“既然都是死,刚才何不让空青动手,也能抵消些许他的心头之恨。” 落葵低眉:“郁李仁说,妖族肆意索取无辜之人的性命,是要遭天谴的,他手上的杀戮,能少些就少些罢。” 苏子在袖中摩挲良久,递过去只瓷瓶:“这里头的药,你想法子骗他们吃下去,顷刻间就会药力发作,如此就可以取到至阳之气,不必受这些苦了。” 落葵摇头,将药推开:“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法子,可是如此做,解药药效会大减,原本年许可以解的毒,只怕要拖上数年了,我怕拖的时日久了,会再生变数。” 茯苓山遭遇重创后,总坛便前往更隐秘的茯苓山深处,外人益发难以探寻出什么端倪,而茯苓山隐秘处的暗哨往来巡查,也无知无觉中多添了几分,愈发严密,此处原本便少有人来,如此一番下来,益发无人踏足了。 这一日,一辆马车驶入茯苓山,离山门处巨大的五彩铜铃越来越近,山门处一棵歪脖老树上跳下两个白衣男子,一左一右拦住马车。 赶车之人从袖中取出一物,在二人眼前一晃,二人一凛,忙躬身施礼,旋即两记微芒落于铜铃之上,铃铛蓦地散出一圈圈五色涟漪,无声的掠过山间,袭向更深更远之处。 旋即车轮碾过碧草,扬起轻尘,极快的驶入茯苓山深处,拐过几处山涧,在第二重山门停下来,赶车之人轻声:“主子,劳主子下车。” 车帘儿被人掀开一角,落葵苏子和丁香鱼贯而出,她目及远处,一时间感慨良多,此处已有好多年没来过了,后山似乎有一片竹林,竹子长得郁郁葱葱,竹笋也生的娇嫩,幼时常跟着苏子后头挖笋尝鲜,竹林里常有细蛇出没,而茯神最怕蛇,不留神踩上去,会吓得一声惨叫逃到苏子怀中。 良久,落葵才对赶车之人点点头:“走罢白及,茯神怕是等着急了。” 白及抬手,一记微芒落于山门之内,山上蜿蜒着的数条山路多数腾起雾气,变得朦胧难见,只余下其中一条清晰可见,延伸至云雾深处的道路,一侧长满翠色的龙蜒草,而另一侧生满血色的彼岸花。 第三重山门之后风景斗转,一层层白色石阶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如同悬在半空中一般,每踏一步,白色石阶有的泛起红色涟漪,有的散出碧色光芒,更有的呈现出五色彩芒,三种石阶分别通向不同的道路,走错一步或许便是死地。 此处是水家先祖亲手所设的阵法,又经过关内侯的不断完善,可以称得上固若金汤,数百年间从未被人攻破,此次茯苓山遇袭,若是没有详知内情的人带路,曲家根本无法如此轻易的重创总坛。 总坛位于茯苓山最深处,明岗暗哨如星辰般散落在四周,此处是茯血一派最神秘的所在,这一派擅长血祭之法和用蛊之术,掌教大人为尊,掌教之女被奉为圣女,掌教座下弟子无数,新任掌教便在这些弟子中选出,而若想坐稳掌教大人的位子,须得迎娶前任掌教之女,也就是圣女为掌教夫人,当年茯神为圣女,苏子是继任掌教大人,可他不愿迎娶茯神,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茯血一派。 远远的望见了嵌在茯苓山深处的总坛,被茂密的林木掩映着,如同点点血玉散落在山间。 茯神便立在离他们最近的血玉前头,盈盈笑道:“可算是来了,总坛搬得远了些,道上不太好走罢。” 落葵偏着头一笑:“堂堂茯神大人亲自相迎,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呢。” 茯神瘪了瘪嘴:“太上长老来了,我岂敢不迎接。”她扬眸笑望住苏子和丁香:“不过,我更是来接大师兄和嫂子的。” 与茯神相处多年,甚少见她这样懂事识大体的模样,苏子不禁有些吃惊的半张着嘴,良久,才正经道:“人在哪呢,先看看去,可别误了正事儿。” 茯神冲着白及一扬眉,白及会意的点点头:“人在血洞呢,咱们这就过去。” 血洞,一听此地,落葵一惊,和苏子对视一眼,血洞是什么地方,他们最清楚不过,那里是个上古魔地,谁也不知道从前有多少人死在洞中,那里才会常年浸润着一汪血池,潺潺流动。 那里血气极重,定力不足的人,在里头待上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会入了魔,成为神志不清的嗜血之人,只知道杀戮,自茯血一派成立以来,此处被启封的次数寥寥无几,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这回用上了此处,看来事情并不像茯神信上写的那般简单。 茯神在血洞门口掐诀,五色彩芒如同一道薄刃,缓缓划开洞口处的血色薄纱,浓重的血气缓缓溢了出来。 苏子见状,忙摸出几丸药递给众人,都服下后,薄刃才又一下下划动薄纱,随着裂缝越来越大,血气也随之催人欲呕起来。 白及掐诀,在四围布下禁制,阻挡了血气向四围散去,众人神色凝重的进入血洞,咕嘟嘟翻滚不定的血池中,泡着几十个人,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白及带着人下到血池之中,捞起一个人摆在地上,落葵切了个脉,叹道:“精气如此稀薄,若不是放在血池中养着,只怕精气早就散干净了,是个死人了罢。” 茯神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落葵凝眸,良久,吃惊道:“不对,这不是精气,这是流光蛊,他早该是个死人了,若非有流光蛊护着,他早就死了。”眸光扫过泡在血水中的人,蹙眉疑道:“这些人,都中了流光蛊么。” “流光蛊,你认得这蛊术。”茯神点头:“这全是茯苓山周围村寨中的村民,几乎是一整村一整寨的人中了蛊,成了精气全无不老不死之人,我这才传信请你们过来看看,毕竟你是百蛊之身么。那你说说,这流光蛊是怎么回事。” 第四百五十七回 两难 落葵心间闪过无数的念头,其中一个念头益发的攫住了自己的心,或许,或许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真的还活着,良久,才收回神思,她抬手,一点红芒在指尖蠕动闪烁,旋即掌心绽开一朵榴花,殷红似血,幽暗生辉。她凝眸:“这便是流光蛊,是水家的独门蛊术,也就是说,这世上只有我和我爹才有这种蛊虫。” “师伯,是师伯,落葵,这蛊自然不会是你下的,那么只能是师伯了。”茯神拍手笑道:“我就知道师伯神通广大,一定不会这么容易没命的,不过好端端的,师伯给这些村民下蛊作甚么。” 落葵摇头:“我不知道,六曲临终前告诉我父亲没有死,我便和苏子开了棺,父亲的确不在里头,也许父亲真的还活着。”她将血池中的每一个人都查探一番,最后缓缓退出血洞,抬起头环顾四周:“活着为什么不回去找我,在茯苓山附近为什么却不回总坛,最令人不解的是,父亲取这么多人的精气作甚么,当年的六曲,取生魂死魄是为了复活香茹,那么父亲是为了什么。” 茯苓山是一处天然的宝地,山中天材地宝无数,灵气充沛,乃是绝佳的修炼之所,故而茯血一派从立派之日起,便将总坛设在了此处,数百年来,不管外头如何沧桑巨变,山中仍是一派平和不惊。 一连数日,落葵等人都在茯苓山附近的村寨中走动查访,周围几乎是十村九空,仅存的也多是一些老弱,惊恐不定的描述村民变成不死人时的情形。 说是有个白色鬼影儿,在村民中间飘过,只见红芒在人的脑门上打了个转儿,那人就直挺挺的倒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后,人又会直挺挺的站起来,只不过没有意识神志,也不吃不喝不动,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从此成为一具不老不死的行尸走肉。 起先只是一两个人变成不死人,村民们以为是中了邪,请人做过几场法事后,事情反而益发的严重起来,中邪的人越来越多,村寨中的青壮年都没能幸免,村民们这才着了慌,赶到茯苓山请茯血派的人相救。 在鬼影儿出手之后,有村民大着胆子一路跟着,最终在茯苓山脉西侧的苍梧洞跟丢了。 苍梧洞离茯苓山并不算远,但不属于茯苓山脉,且此处遍布滚烫的泽地,稍不留神失足跌进去,一身皮肉会由生烫熟,而苍梧洞便在泽地深处,据世人传说,此洞中有无数的天材地宝,只是无人敢踏足泽地,怕烫的脱了皮儿,即便垂涎三尺,也丝毫不敢染指。 但茯血派中的高手并不怕滚烫的泽地,早在数十年前就进入了苍梧洞,里头传说的天材地宝只不过是一些寻常灵药,此地的位置又实在不算要紧,故而撤出了此地,并未留下什么人手驻守,可谁料竟被歹人钻了空子,躲在此处伤天害理。 苍梧洞洞口极小,一回只容得下一个人猫身儿出入,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大的惊人,一眼望去空荡荡的没有半点可疑。 在洞中环顾下来,只有嶙峋的石壁和杂草丛生的地面,白及带着人在洞中查验过每一寸地面和石壁,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非同寻常的端倪。 “空的,是空的,后面应该有暗室。”苏子敲敲打打,侧耳倾听良久,惊呼道:“白及,快,打开它。” 闻言,白及双拳紧握,一缕缕红芒在他的拳头上缭绕,旋即,他深吸了一口气,拳头重重击打在石壁上,石壁轰然坍塌,碎石像雪片一般,纷纷扬扬砸在地上,灰白的烟雾散尽后,众人眼前呈现出一个漆黑一片,不知去往何处的地下通道,他毫不犹豫的弯腰钻了进去。 一刻钟后,他从通道口探出头来,沉声道:“主子,大人,是这里没错,但是没有发现他。” 众人跟随他缓缓来到地下,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望见地上除了一窝枯草,再无一物了。 扒开枯草,被草掩盖的地下有些许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斑斑点点干涸了的血迹,落葵不禁凑了过去,正在此时,她一直随身携带的罗盘蓦然嗡鸣一声,挣脱了出来,悬在半空中散发出微弱的红光。 见此情景,落葵吃了一惊,对白及吩咐道:“白及,将血迹化开。” 白及应声称是,抬手间,一粒晶莹剔透珠子的在血迹上头来回晃动,不多时,珠子包裹住化开的血迹回到他的掌心,落葵同时将罗盘放入他的手中,血迹登时挣脱开珠子的包裹,顷刻之间便融入到了罗盘中。 众人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一切,良久,落葵才回神,又喜又惊道:“是父亲,没错,是父亲。” 一轮圆月悬在窗外,总坛的议事厅中,气氛凝重,凝重的令人有些压抑,一盏接一盏的饮茶,没有人出声,鬼影儿是茯血一派的师祖,是传说般的存在,几次救茯血于危难,就连前任掌教大人,茯神的爹,也是他救回来的。 落葵垂首,望住一盏茶水失神,要对父亲下手,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终于,重物倒地之声打破了死寂,众人纷纷围了过去,惊呼连连:“苏将军,苏将军。” 只见苏子倒在地上,因为剧烈的疼痛,他的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双手双脚皆僵硬的勾着,浑身上下触之冰冷。他似乎冷的牙关紧闭,直打哆嗦,可偏偏额上渗出的汗珠子是滚烫的,灼人手指的。 茯神有些怕,伸手碰了下却又极快的缩了回去,泪珠滚滚而下:“苏子,苏子,你这是,这是怎么了。”她回首望住落葵,哭道:“不是说可以解毒的么,你不是说可以解毒的么,要我放心的么。” 落葵默不作声的叹一口气,又是个月圆之夜,这情形已有数月没有出现了,原以为九幽毒早已被控制住,没想到毒发依旧这样来势汹汹。 丁香拼命抱住苏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撬开他的牙关,接过落葵化开的药,小心翼翼的灌了进去,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他的不在剧烈颤抖,滚烫的汗渐渐凉了下来,身子也缓缓暖了过来。 “又毒发了么,我记得我们已经没有药了。”苏子平静下来,一双眸子夹着苦笑,目不转睛的盯住落葵。 落葵笑道:“解药的事,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她回首,对杜衡和白及吩咐道:“你们二人随我去镇子里,现在就走。” 苏子拉住她,一只瓷瓶塞到她的手中,紧紧握住:“用药,用药。” 离茯苓山最近的镇子叫竹坞,镇子不大但胜在民风淳朴,在这个全民皆好色的世道,全镇上下竟没有一家青楼妓馆,这着实难得。 杜衡和白及心神不宁的守在门口,直到屋内传来扑通一声,二人匆匆推门而入,只见桌上两盏茶水,其中一盏已经饮尽,壮硕男子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落葵叹口气,腕间白光一现,有鲜血和男子腹部的鲜血相融,杜衡捧着瓷瓶接住潺潺流淌的鲜血。 不多时,落葵移眸望住二人:“把他送出去罢,再带人进来,苏子此次毒发,来势汹涌,此番又是用药取得至阳之气,只怕解药药效会大减。” 落葵如法炮制,接连取了三个人的至阳之气,而第四个人喝下药茶,刚刚倒下之时,房门陡然大开,杜衡一边拦着来人,一边急急道:“青公子,青公子,主子有要事,您不能进去。” 空青却一把推开杜衡,再击飞了护在落葵身前的白及,伸手攥住她的腕子,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不许你再做这样的事。” 落葵扬眸,轻笑一声:“太子殿下好大的威风,我一介凡人自然拦不住,要杀要剐请自便。” 空青却是一脸悲色,松开她的腕子,手刀落下,躺在地上的男子闷哼了一声,登时来了个身首分离,鲜血淋漓撒了满地。 三人目瞪口呆的愣住,良久,落葵才轻笑一声:“太子殿下杀了人出了气,可以放过我们了么。” 回到茯苓山不久,苏子就听说了在客栈中发生的事,不禁摇头:“他怎么来了,落葵,索性就跟他照实说罢。” 落葵摇头:“说了实话又如何,这种有伤天和的事,若是他去做了,只怕你的毒还没解,他的天谴就来了。”她将药递过去:“好了,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罢,如今解毒正是紧要关头,马虎不得。” 茯苓山深山密林,与世隔绝,外头尚且是夏末,尤有些炎热,山中已经是初秋微凉了,晨起的凉风掠过窗棂之时,杜衡带来了青州的消息。 离开青州不过月余,竟发生了一件令世人瞠目的大事,这一段日子,青州陆续出现精气全无的不死人,情形与茯苓山一般无二,青州府尹查来查去也全无头绪,只得请高人做了几场驱邪法事,明松暗紧的继续严查。 而不死人的事尚未完全了结,宫中却传出消息,霖王进献给陛下的不老药中有毒,陛下大怒之下将其羁押,霖王打算借此药重获圣心的打算彻底落空。 闻言,落葵顿时没了用早膳的兴致,放下筷子,蹙眉问道:“不老药,霖王还真有本事,这种奇药都能找来。不过,陛下如今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他怎么舍得下毒呢,既然下毒,必然不会轻易被人所知,又是如何事发的呢。” 杜衡递过去一页薄纸,沉声回道:“霖王是被赤芍揭发,鬼影儿也在霖王府被拿获了。” “是谁。”落葵吃了一惊,扬眸:“鬼影儿究竟是谁。” 杜衡垂首不语,良久,才斟酌道:“是,老主人。” 青州城中弥漫着诡异而紧张的气息,因为不死人之事,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连平日里素有往来的亲人,都多了几分芥蒂之心。 落葵等人在城中一路穿行而过,目及之处不是掩住鼻口来去匆匆的行人,就是呆立在角落的暗影中,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的不死人。 霖王关押在掖廷狱中,而鬼影儿因为神志不清,被误以为只是个寻常疯癫之人,仅仅关押在了青州府监牢中。 关内侯水天无从前就十分清瘦,隔了数年再见,竟比从前更瘦,乍一看,像是包着皮的骷髅,没有半点活人气,这模样,也难怪没人认出他来。 隔着监牢,望住那个披头散发,面壁枯坐的人影,落葵早已泪目,手扶住栏杆,喃喃道:“爹,爹,爹,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杜衡提了一串儿钥匙,将牢门上的几把大锁挨个儿打开,回首道:“主子,苏将军约了天冬吃酒,狱卒也都被迷翻了,时间不多,主子进去说罢。” 湿潮迎面,发霉的味道催得人几欲呕吐,落葵疾步跑上前去,一把拉住关内侯的手,忍住哭泣:“爹,爹,你看我一眼,跟我说句话啊。” 关内侯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依旧一动不动的枯坐着,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子,告诉世人他仍真实的活着,并没有变成精气全无的不死人。 “杜衡,带我爹走,我不能让他待在这里。”落葵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下去,她拉住关内侯枯瘦的手,什么律法天道,哪里有生身父亲的性命来的要紧。她凝神:“青州府的监牢原本看管的就松懈,跑出去一两个犯人也是寻常,杜衡,你做的干净些,不要叫人察觉出是咱们做下的。” 自从鬼影儿从牢中逃脱,原本安定下来的人心再度惶惶起来,不过只是惶惶了数日而已,并没有出现新的不死人,世人皆道鬼影儿怕是在牢里关怕了,逃离了青州,不过这世道人心大多皆是只管自己痛快,哪管旁人死活,一想到鬼影儿去霍霍其他的州府,世人皆心安不已。 秋夜中,一轮圆月高悬,有几声虫鸣,声嘶力竭的从暗处传出来,叫的人心燥不安,不知为何,从牢中出来后,关内侯就变得狂躁不安,不停地在房中打转砸东西,撞门要出去,喉间断断续续的发出低吼嘶鸣,一双眸子益发血红,像是要滴下血来,像一只喋血野兽,令人生怖。 无奈之下,杜衡只能用法术将关内侯捆在了床榻上,原本凭着他的修为,是制服不了修为高深的关内侯的,可数年之后的再见,他这一生尊崇的老主人,变成了个不会法术只有蛮力的疯子,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时不时的擦一擦关内侯额上的汗,又望一眼斟酌方子的苏子,终于开口:“老主人这病症,究竟如何了。” 苏子摇头:“义父这是百蛊入体,又收了太多人的精气,才会神志不清,经络紊乱,法力全无,我也只能试一试了。”他写好方子递给丁香:“让观里照方子抓药。”他抬眼望住杜衡:“落葵那都安排好了么,今日她又要去取解药,不会出差错罢。” “你放心,主子那里,属下安排了杜仲杜松过去。”杜衡深深颔首。 丁香在此时开口:“你知道心疼主子就好,往后可要更加爱惜身子,少让主子劳神才是。” 秋雨萧索,一连数日不停歇的下着,打在人心上,慌张而又空寂。 一件大事在秋雨绵绵中发生了,陛下下旨,抄没太子宫,太子失德,关入掖庭狱中自省,霖王被放出,代替太子监国理政。 这旨意一下,朝中民间皆是一片哗然,霖王党和太子党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霖王党喜的是终于等到这一日,可以翻身了。太子党愁的是若是太子被废了,自己可就万劫不复了。 霖王来时,落葵正在饮茶,恍若无事般凝眸一笑:“三哥刚刚出了掖庭狱,理应回府歇息才是啊。“ “前些日子一直忙着,直到今日才有空,来贺一贺小妹重回侯府之喜呢。”霖王笑容满面,丝毫没有刚刚坐牢的颓废和憔悴。 落葵抿唇一笑:“不过是回家而已,有什么可喜的。” 霖王挥了挥手,侍从奉了大大小小的锦盒上前,他接过一个打开递过来:“小妹,这是三哥为你准备的贺礼,瞧瞧喜欢不喜欢。” 其中一块漆黑如墨的玉佩格外引人注目,玉上镌刻着诡异的花纹,其上有黑雾缭绕,隐隐有悲戚的哭声传出。落葵只觉此物十分眼熟,触手寒凉,有彻骨的阴寒之气顺着指尖往上蜿蜒。她狠狠打了个寒颤,平静道:“三哥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小妹,小妹可不敢当呢。” 霖王眯着眼一笑:“说什么贵重不贵重,只要小妹用的着就好。” 落葵扬眸:“三哥怎么知道小妹一定用得着呢。” 霖王突然凝重起来,斟酌道:“其实这件事数年前我就知道了,一直暗中替小妹准备着,只是小妹和太子走的近,对他说的话天然就是信的,所以三哥一直不敢说。” 第四百五十八回 死玉 “三哥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小妹没什么可忌讳的。”落葵笑道。 霖王深深颔首:“我就知道小妹是深明大义的,我就不藏着掖着了,直说了罢,小妹见到侯爷了罢,当年他并没有死,而是被太子拘禁了起来,我不敢跟小妹说,一来是怕小妹不信,二来是太子一直用月姑女儿的性命相要挟,我不敢擅动。” “月姑,”落葵蹙眉:“月姑,月姑是谁,听着耳熟。” “是,月姑,你忘了她么。”霖王偏着头,温柔笑道:“你小的时候,月姑来看过你几次,还记得么。” 脑中有个温婉姑娘的模样浮现而出,眼角眉梢皆柔情似水,她点点头:“是,父亲说起过她。” 霖王颔首:“是了,月姑当年是侯爷的弟子,送给我做伴读,其实是为了盯着我。”他微微一笑,像是全然不在意当年之事:“只是月姑后来倒戈,不再听命于侯爷,不过侯爷大度,并没有对 背叛了的月姑下手,留了她一条命,还送了她保命的丹药。”他呵呵一笑:“可笑啊,可笑的是,容不下她的反倒是母后,她不顾我的苦苦哀求,执意将月姑送给了曲天雄做妾。” “曲天雄,做妾。”落葵吃了一惊:“那么,那么月姑的女儿是谁,是,是曲莲么,月姑呢,她后来如何了。” “是,是曲莲。”霖王叹了口气:“当年曲天雄用我的安危,逼她对刚出生的你种下天绝毒,她当着他的面假意下毒,其实却将毒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一直用自己的修为压制着,后来她生下曲莲,毒发了。曲天雄这才知道她并没有对你下毒,索性亲自对你动手,也不肯救治月姑,最终月姑毒发去世了,我也是这些年才查出这些事情,设法将月姑的坟茔迁入了我的府中。” 落葵唏嘘不已,月姑当年是父亲的亲传弟子,但自己尚未出生她便进了霖王府,自己对她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是在父亲几次描述中,存了个温婉姑娘的影儿,没想到斯人已逝,湮灭尘世了。她叹口气:“三哥是重情义的,对月姑的心意,她会明白的。”她扬眸:“原来中秋那日,果真是三哥和曲莲做戏,为的只是图谋苏子身上的暗影蛊罢。” 霖王坦然一笑:“是,我原只是想让曲莲的修为更近一层,顺带折了小妹的臂膀,不过我却没料到小妹对苏总管这样情深义重,竟然不惜性命也要救他,我有时也会想,为何我的身边没有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呢。” “月姑为了三哥丢了性命,她对三哥的情谊,比我对苏子的更重。”落葵低垂眼帘,凝神良久方才出声:“三哥此来的目的,就明说了罢。” 霖王抿了口茶,缓缓道:“小妹和侯爷辅佐太子尽心尽力,他却对侯爷下此毒手,我是替小妹和侯爷不值,太子此番事发入狱,也算是补偿了侯爷数年来的冤屈,其实我与小妹并没有什么仇怨,在血亲上和太子是一样的,小妹若能就此舍弃太子,辅佐于我,我绝不相负。” 落葵笑道:“三哥如今如日中天,怎会用得着小妹,不过,小妹还要是多说一句,三哥,如日中天,可要当心日头落山。” 秋日的深夜,虫鸣低声。 灯火摇曳中,落葵捧着那块死玉,仔细端详下来,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这块玉寒凉却又烫手,扔舍不得扔,用却又用不下去,扔了失去的是父亲的命,而用了残害的却是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苏子凑到近前,斟酌着问了一句:“怎么样,这死玉对义父有用处么。” 落葵颔首:“自然是有,且用处很大,不过。”她犹豫不决:“可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苏子,我着实没有勇气去做。” “义父情形还不那么紧急,容得下我们思量,可太子的情形就不那么好了。”苏子递了纸信笺过去:“陛下对太子之事已经有了决断。” 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落葵凝视苏子的眸子,想要探寻出什么答案:“苏子,你相信太子么,你觉得太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么。” 苏子饮了盏茶,摇摇头:“不信,咱们与太子相交十几年,对于他的秉性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落葵紧紧握住死玉,一时无言,良久才开口:“或许我们用不到死玉,我的百蛊之血能够压制父亲体内的百蛊反噬。” 子夜时分,月光安静。 死玉悬在苏子身前,见落葵冲着他微微颔首,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记白芒落于漆黑的玉上,玉身轻颤发出声声嗡鸣,月华蓦然笼罩,自玉中逸出一缕缕数之不尽的各色微芒,在空中哀鸣盘旋不定。 目及之处,皆是点点微芒,落葵吁了口气,轻声道:“你们走罢。”她默默叹息,若自己没有法子救父亲,这死玉还真的非用不可,用数十万人的性命换父亲一条命,她觉得委实划算。 就在苏子放出死玉中数十万精气之时,霖王手边的一块死玉蓦然闪出微光,随即一声轻微的响声过后,死玉化作粉末,迎风消弭。 霖王凝视着死玉消失之处,良久才冷冷一笑:“当真放了这些贱民,还真是狠心呢。看来得好好谋划谋划了。”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落葵在合欢阁中忙活了半夜,顺利配制出解药,才长吁了口气饮一盏香茶,却听得外头一阵喧闹,杜衡推门而入,急切道:“主子,宣王来了,在外头叫嚷着要进来,苏将军去拦着他了。” “六哥。”落葵扑哧一笑:“他真是嫌自己挨的骂还不够多呢,若是叫那些个古板御史知道他来这种地方,少不得又要奏本参他。” 不多时,苏子神色凝重的推门而入,猛灌了一口茶,呛得有些咳嗽。 “六哥呢,你怎么打发他的。” 苏子笑道:“我跟他说,我来的时候,在门口碰上左都御史了,今日似乎对合欢阁有大动作。” “六哥一向胆子小,你可别把他吓出个好歹来。”落葵笑了起来。 苏子取出一物,有些凝重的递了过去:“你瞧瞧这个。” “这是什么。”落葵定睛,是一枚红色丹药,在掌心中波光流转,像血一样刺目,她微微握了握,掌心中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透进丹药,她吃惊的低呼一声:“是流光,这丹药里有流光,苏子,这丹药是从何处得来的。” 苏子点头:“我从宣王手里骗来的,听他说,这是霖王进献给陛下的不老药,宣王觉得稀罕,求他母妃从陛下手中讨了几丸,我一见这丹药就觉得眼熟,和你的流光颜色也太像了些。” “霖王进献的。”落葵凝神,从丹药中抽出一条细若游丝的红色线虫,旋即放入一只如寒冰般的罐中,斟酌道:“看来有人想将陛下变成他的傀儡,只是不知是霖王的打算,还是另有其人。” 正说着话的功夫,杜衡匆匆进来,躬身道:“主子,出事了。”他微微一顿,续道:“陛下方才几道旨意齐下,将驻守边境的十万大军向内撤退了三十里,整个边境皆暴露给了天目国。” “什么。”落葵和苏子齐齐起身,惊呼道:“天目国对我云楚虎视眈眈数年,陛下怎么会下这种自毁根本的旨意。” 落葵移眸望住已经碎成粉末的丹药,长吁了口气:“是流光,流光起了作用。” 每个深宅大院中似乎都有个后园,鲜少有人踏足,霖王府也也不例外,列当领着落葵和苏子,绕过几处亭台楼阁,七拐八拐的拐进个清幽小园,夜色中隐见一座孤坟,坟间烈烈枫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如同受了惊吓的宿鸟,展翅欲飞。 一蓬模糊的人影儿枯坐着,一手握着杯盏,一手提着酒壶,酒香随着夜风飘散的极远,益发醇厚。 落葵在他身后看了良久,终于夹着夜风的微寒开了口:“三哥,夜深了,叫月姑早点歇着罢,咱们兄妹说说话可好。” “列当,收拾收拾。”霖王缓缓起身,望住落葵似笑非笑道:“小妹身子弱,在风口里再受了寒,我可吃罪不起。” 在书房坐定,列当斟了盏茶递给落葵,霖王笑道:“听闻小妹喜欢老君茶,特意备下的。” 落葵点头:“三哥有心了,竟算准小妹一定会登门拜访。”不待霖王说话,她便沉声续道:“陛下的旨意,三哥知道了罢,难道没有什么想对小妹说的么。” 霖王沉着脸色一笑:“小妹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落葵倏然起身,盯着他的眸子步步紧逼:“莫非三哥要眼睁睁的看着云楚国成为天目国的囊中之物么,莫非三哥想成为屠城灭国的罪人么。”她微微一顿,更逼近了一步,甚至能够清楚看到他鼻尖儿上的汗珠子:“莫非三哥能背负的住后人的口诛笔伐么。” “现在再来说这些,有些迟了罢小妹。”霖王摇了摇头:“不过,好在并非我一个是罪人,也并非我一个会被口诛笔伐。” “三哥。”落葵蓦然大喊了一声:“三哥,来得及,天目国的大军还没有打进来,陛下的毒还没深入骨髓,来得及。” 霖王眸光躲闪,一时迟疑,这桩事说出来是泼天大罪,不说又是泼天大难,他终于艰难开口:“数月前赤芍入宫,我对她一见倾心,她送我不老药,让我进献给父皇,以此复宠自保。”他抿了抿干干的唇,续道:“我进了掖庭狱后,才知道那丹药里下了乱人心志的毒,小妹,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自保而已,我从未想过要云楚灭国。” “赤芍是天目国潮音堂的人,素来擅**之术,你着了她的道这不怪你,眼下最要紧的是解了陛下的毒。”落葵一片赤诚的望住他:“三哥,如今形势危急,云楚能依仗的就只有你了。” 霖王毫不迟疑的开口:“我该怎么做,你只管说。” 落葵凝眸:“请三哥将青州和宫城四门封闭,所有人许进不许出。”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在水家坐定时,东方微明,正是拂晓前撕破黑暗的一缕光,落葵饮了一盏茶吩咐道:“苏子,你能调动的南祁国驻军有多少。” “天目国边境的,大约五千人罢。”苏子沉吟。 “五千人,足够了。”落葵眯起眼眸一笑:“你安排他们佯装成各国矿工,记着,一定是各国的,将咱们半年前在三国交界处边发现的金矿给挖了,要大张旗鼓的挖,最好震惊诸国。如此一来,天目国定会将心思放在金矿上,没有余力,至少眼下没有余力盯着云楚国了。”她微微一顿,续道:“陛下如今中毒不深,尚有自己的清醒意识,杜衡,安排御医为赤芍请脉,以她身患宿疾为由让其静养,安排观星斋的人务必使陛下相信,赤芍今年星宿不祥流年不利,不便侍驾。”她抬首望住窗外,黑漆漆的有丝丝微亮的光透进来:“待宫门开后,杜松随我进宫,为陛下解毒。” 话音刚落,丁香便匆匆进来,焦急呼喊:“主子,不好了,老主子不见了。” 深深宫苑中,有不少落满灰尘的宫室,那里曾经的主人或显赫一时或落魄而终,最后都归于尘土,连同华美一时的宫室,皆为人遗忘。 楚帝登基之初,励精图治尚算是勤勉,可数十年过去,年岁渐渐大了,精力不济处理国事上便有些力不从心,好在太子能干,许多事上能够分担,霖王也贴心,进献的不老药着实管用,令他在赤芍这个磨人的妖精那里游刃有余。只是每每纵情欢愉过后,便很难入眠,瞪着一双眼眸等着天明成了常事,白日里却又益发困乏不堪,国事一天天耽搁下来堆积如山。 抬手伸了个懒腰,侧目望了望在怀中安睡的美人儿,楚帝赤着脚悄悄下床,披了件明黄寝衣在窗下伫立良久。 听得身后有动静,他慌张转身,只见一蓬清瘦人影笼在暗影中,悄然立在床沿,平静如昔的正望着他,他张口结舌的惊呼了一句:“你,怎么是你,你不是,不是已经,来人呐,来人。” 那人含笑:“陛下不必叫了,我的本事陛下不清楚么,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任陛下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楚帝惊恐的望向床榻,这一声惊呼果真对美人儿没有半点作用,她仍一动不动睡得安稳,他退了一步,跌坐在椅中:“你,你想作甚么。” 那人仍旧笑着:“数年不见,我只是想与陛下叙叙旧。” 楚帝毕竟历经风雨,很快便镇定下来,脸色阴的能滴的下水来:“朕和你似乎没什么旧可叙罢。”他吁了口气:“天无,你的本事朕清楚,既然假死离开,你又回来作甚么。” “我来救你。”关内侯水天无微微抬手,指尖逸出红光绕着美人打了个转,她胸前一颗如血般红透的朱砂痣登时微微颤动,自里头钻出一条细若游丝的红色线虫。 而此时,楚帝的脑袋登时如同被万虫啃噬一般,痛的抬不起来,他抱住头冷汗淋漓,勉力开口:“这是,这是什么,痛,痛。”此时的他看起来面目狰狞可怕无比,数十条火红的线虫伴着黑红色的血迹,从他的七窍中缓缓钻出,血淋淋落落渗透了寝衣。 关内侯水天无将线虫悉数收入盒中,指尖微动,一粒白雾缭绕的丹药落入楚帝口中,他沉声道:“我假死后落了难,此女救过我,我便传授了她流光蛊,不曾想却被她用在了陛下身上,这蛊术是可以令人不老不死,但也会渐渐成为下蛊之人的傀儡。” 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楚帝仍惊魂未定,望了望生死不明的美人,语出狠厉:“该死,朕待她这么好,她竟然图谋害朕。天无,你又一次救了朕的命,朕,朕该如何回报才好。” 关内侯水天无只一笑:“原本我并不想与陛下相见,陛下对我的忌惮,我清楚,只是昭仪临终留话,要我无论如何保你性命,我不能骗她,当然,我不会长留青州,你放心就是。” 一听到关内侯水天无最终会离开青州,楚帝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不漏分毫,佯装关切的追问了一句:“那么天无,你以后要去何处。” 关内侯水天无眸光微闪,仍旧一笑:“这就不劳陛下多虑了,总之我于云楚国而言,始终都是个死人。”他话锋一转,半是警醒半是威胁:“只不过我有血肉至亲留在这世间,终难舍弃。陛下,落葵这孩子命苦,往后还要多劳陛下挂心才是。” 楚帝微微一凛,旋即含笑:“那是自然,我这个做舅舅的,不管怎样都要照应外甥女。” 听得此话,关内侯水天无在心底舒了口气,他原本便旧伤未愈,如今替楚帝解蛊再添新伤,只怕来日无多了。 第四百五十九回 丧命 天光微亮,街面上空无一人,空青提了坛酒一摇一晃的离水家越来越近,他并非嗜酒之人,平日里只是浅尝辄止,从未有过这样大醉的模样,绕是他的修为再如何的深不可测,整日宿醉之下也容易花了眼反应迟钝。 走到水家门前,空青一个踉跄撞到门上,正吃痛迟疑间,眼前一花,门前落下个清瘦人影,正与他相对而立。 空青定睛,只见来人格外清瘦,修为深厚法力不凡,这样的人出现在水家门前,他心间一凛,天然便提高了警惕,再仔细看下来,此人气息隐隐不稳,竟有上古妖族的气息混杂逸出,而脖上的一枚死玉中,赫然存有数万人族精气。 眸光益发不善,空青吸了口气,剑光绕着来人徘徊不定,他冷冷开口:“妖族,你来此处作甚么。” 来人见状,如临大敌的深吸了口气,掌心上扬,扬出一道蓝色光晕:“你也是妖族,来此处作甚么。” 话音方落,一队蓝甲人在虚空中现出身影,将那人围拢起来,为首一人出声:“水天无,你与人族通婚,在此界滥杀无辜,现将你捉回本族发落。” “你们是族中仙使。”关内侯水天无冷冷一笑,眸光在空青身上打了个转:“那么,你也是来抓我的了。”话未完,一只玲珑血棺在掌心中凭空跃出,通体透着异样的鲜红色,像是刚从血池中捞出来一般,令人顿觉心惊肉跳。 “有违仙规自然该抓,滥杀无辜更是该杀。”空青话毕,青色剑光分光化影,数之不尽的青芒直奔关内侯水天无而去。 他只闲闲瞟了空青一眼,血棺上火焰大作冲入青芒,数之不尽的青芒哀鸣一声,一时间变得淡薄无光起来。 空青抬手一晃,掌中多了一只玉兽,向虚空中一甩,那恶兽迎风见长,长至三丈,兽背上生四翼,足下生龙爪,张口一声虎啸龙吟响彻天地,转瞬间就将火焰尽数吸了个精光,末了,还很是满足的咂咂嘴,一双灯笼大小的眼珠子冷冷瞪着那人,令人不寒而栗。 关内侯水天无咬了咬牙,掌心中的血棺上弥散出阵阵红光,所及之处,皆成了刺目红光的一片,连老树枯藤也生发出诡异的红色枝蔓,弯弯绕绕直冲空青一卷。 空青双手一搓,一枚寸许长的青色小剑凭空出现,迎风见长,长至丈许,最后嗡鸣一声,冲着那人便刺了过去。 关内侯水天无左躲右闪,剑光亦左右分光,变成两柄巨剑,冲着他夹击过去,眼见巨剑越来越多,他躲闪不开,最后重重撞开大门跌倒院中,巨大的撞击之声惊动了屋中之人,几道人影纷纷冲了出来,只听得一个姑娘紧紧抱住他,尖利惨烈的叫了起来:“爹,爹,爹啊。” 听到这声惨叫,空青的酒意彻底醒了,但已来不及收手,蓝甲人将关内侯水天无围在中间,一柄青色长剑死死钉在他的心窝上,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他瘫在地上不住的喘着粗气,脸色渐渐白了。 为首的蓝甲人冷冷开口:“你罪不至死,随我们回去,尚可活命。” “好好,容我与我的孩儿们说几句话。”关内侯水天无招了招手,将落葵苏子郁李仁三人唤到身边,手指落在虚空中的一页薄纸上,极快的写下一页信笺,他吹了口气,信笺飘到了郁李仁手中:“阿郁,我走后,你读给他们听。”他颤抖着手抚了抚落葵的脸庞:“落葵苏子,陛下的流光蛊我已经解了,云楚国的危机也就没有了。”他扬眸望住三人,轻声吩咐道:“你们要相互扶持,好好地活着。” 苏子抱住他,一边点头一边哭泣:“义父义父,我知道了,我会照应好落葵,可是,可是你要去哪里,我们好不容易重聚,不要再分开了。” 关内侯水天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落葵,笑道:“爹不会离你们太远,爹会回来看你们的。”他微微一顿,望住蓝甲人和空青:“我曾是族中长老,自然知道回去后的结果,并非是生与死这样简单,而是生不如死,所以我绝不会回去的,就是死,我也要和昭仪死在一处。” 言罢,他抬手重重劈向自己的天灵盖,从里头拉出一只蓝色小兽,空青见状,连忙掐诀阻拦,然而却已经迟了,只见那只蓝色小兽惨痛的低吟一声,在虚空中爆开,化作丝丝缕缕的蓝芒四散而去。 落葵已经抱不住他,只见他的身躯渐渐透明,如同一缕轻烟般缓缓散开,她抽泣着,却最终无计可施,只能望着他的身影消弭无形,在地上徒留一汪蓝色的血迹和一根白森森的骸骨。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只在转瞬之间,快的令人来不及反应,落葵转身,从苏子腰间抽出长剑,劈手便刺向了空青,一剑两剑三剑,他一动不动,任由她在身上戳了几个血洞,最后泪目。 桌上摊开一页薄纸,字迹被点点泪痕洇开,那字迹扭曲诡异,仔细分辨下来,并不是任何一国的文字,郁李仁一字一句的译下来,最后缓缓道:“这是妖族文字,我从来都不知道,师尊竟然也是妖族。” 落葵泪目,郁结多年的心结有了回应,原来一切未解之谜的根由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父亲出身上古水麒麟一族,故而母亲死于了人妖殊途的戒律,父亲与人族通婚,又滥杀无辜,妄图令母亲起死回生,故而死在无情仙规之下,自己出身半妖,故而即便没有后来的背叛,她与京墨也不得善终,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郁李仁悲戚道:“师尊有话,说是上回身负污名假死,不能与师母昭仪公主合葬,此番真的离世,命咱们将他的遗骸和师母合葬。”他落下泪来,哭的惨烈:“师尊说,他今日替陛下解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阳寿尽了,即便没有仙使捉拿也是时日无多了,他宁死不肯回去,只因为回去后便再不可能与师母合葬了,他不怨任何人,叫咱们。”他抬眼愤恨的望住空青:“他叫咱们不许恨任何人。” 落葵哭着摇头:“我不恨,我谁都不恨,我就恨他,为什么非要走绝路,又不是非死不可,为什么一定要抛弃我。” 郁李仁边哭边说:“师妹,仙规严苛,师尊回到族中,虽然能活一条命,却也是生不如死了,师尊说,待大事终了,叫咱们去总坛避世。”他顿了顿,望住落葵和苏子:“师妹,你是半妖之体,而苏子过了眼下的难关,或许会有所突破,修成仙君也并非不可能,仙规的事,我日后慢慢讲给你们听,你们要用心记好,切不可犯。” 不知何时,空青蹲在了她的面前,握住她一双冰凉的手,颤声道:“落葵,我错了,别恨我原谅我,好不好。” 心痛到颤栗,痛到窒息,痛到挛缩成团,痛到恨不得咬舌自尽,命运不止弄人,还会雪上加霜,原以为是失而复得的重逢之喜,一转眼却成了真的阴阳两隔,事过从来没有境迁,她对空青所做的伤害,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等待着最后的爆发,用鲜血淋漓的人命来做惩罚。 世间真正的生死之交,便是父母子女,今日事今日人,就像尖刀刺进心窝里,绞一绞,血肉模糊生不如死,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痛都可以被原谅,即便选择了原谅,那些横亘在内心深处的伤,也会宛如深深悬崖无法跨越,这注定了她与他之间难以善终。落葵扬眸,缓缓抽出双手,试着用左手握住右手,给了自己最简单的温暖:“我不恨你所以没什么可原谅的,只是难以忘记难以释怀,空青,以后,以后我们生死两相安。” 入了冬,合欢阁里热闹非凡,朱砂阁中摆了一桌子酒菜,落葵和一个微胖男子相对而坐,推杯换盏间,男子脸色微酡,借着半醉半醒的功夫,几次想要抬手轻薄,都被她轻轻巧巧的躲开。 正在此时,门突然大开,空青如一阵风一般闯了进来,将男子放倒击晕在他的腹部划下血口子,随即抓住落葵的手腕划下血痕,将两处里按在一起,这些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最后盛了小半碗鲜血,不怒反笑了起来:“你不就是想要这个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落葵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儿不言不语,空青将碗放于桌案,抬手掠过她额头的碎发:“你是听了郁李仁说的仙规,怕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落得和你父亲一样的下场么,你放心,我不会的。”他像是耍赖一般不依不饶:“即便会我也不怕,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会陪你终老,我欠你的,就用这条命来偿还,不管你要不要,从今日起,我都会寸步不离,或许你我终生都做不到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但可以时光流转百年一心。” 自那日后,从秋到冬从春到夏,空青果然说到做到寸步不离,白日里议事他旁听,一日三餐他陪吃,读书习字他研墨,取人阳气他亲自动手,就连晚间就寝,他都在屏风外头搭一张软塌将就,活脱脱就是一张狗皮膏药撕不掉撵不走。 整日的陪伴和一句“偿还”,抹不掉至亲离世的悲恸,人为的悲剧面前,可以有律法,可以有道义,可以有千种百种万种的借口,唯独痛苦永远无法纠正,但终日相伴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数九寒冬里的艳阳天,一滴一滴暖在她的心头上,一起用过的饭桌,一起读过的书写过的字,一起隔榻说过的话,一起下狠手伤过的人命,都将他们紧紧拴在一起,连罪恶都密不可分,他们才是生死不能相离的两个人。 落葵的情绪已滑到了失控的边缘,这种失控的情绪,就像上回被烈焰焚身,随便碰到哪里,都痛的让人崩溃,她曾觉得不去疯狂报复已是最大的善,如今却发现,用尽毕生的力气从那深如悬崖的沟壑中爬出来,才是对自己唯一的救赎。 她一杯接一杯的灌酒,妄图将自己灌倒,灌倒后再醒来,或许就能将锥心之痛忘却,或许能如常面对空青。 空青缓缓渡过杯盏,一饮而尽,手上青光一闪,杯盏不见了踪影,一张瑶琴凭空出现,他的手轻抚过丝弦,行云流水般抚出琴音,婉转又有些哀愁。 这是空青经常抚奏的琴曲,没有名字,只是在琴音袅袅中,隐约可见珠帘开明月满,风声碎烛影乱,心波微动,静夜间相思驱不散,相思渐浓心牵连。余音缭绕,她微微一叹:“初识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瑶琴没了踪影,空青望住她长叹:“这世上很多事可以不遂我心,唯有相伴白首,我只和你,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落葵在心中叹息,一直以为爱的相反是不爱,直到现在才明白,爱的相反是遗忘,她始终忘不了他,因为她一直都爱他,即便再恨,也做不到不爱,她痛饮了一盏酒:“相爱相伤到白头,这样也很好,只是我白了头,你却青丝不老,我岂不是很冤。” 空青大笑,替落葵斟满了酒:“只要你不离开我,要我青丝变白发又有何难。”他抵住她的额头:“你,不怨我了。” “怨,空青,妖族与人族通婚,人族迟早要死于人妖殊途的戒律,这些你早就知道的。”落葵扬眸:“当初你与我订婚,可想过我的性命。” 空青抬手拦住她的肩头,将她揽入怀中:“我怕,我曾想过若有朝一日真的护不住你的命,那么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处,不过如今却是不怕了,因为你是半妖之体,只能与妖族通婚,若是与人族通婚,才是犯了人妖殊途的戒律。” 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落葵不禁有些心慌,再听得空青的剖心之语,益发的脸红心热,或许是清酒后劲儿大,她身子发软,抬手攀上他的脖颈,喃喃道:“困了。” 天光大亮,落葵自一声声嘶哑的蝉鸣中醒来,尚在睡眼惺忪中,便瞧见空青撑着身子,斜倚在边上,眉眼含笑的望着她,她陡然想起昨夜酒后的光景,不由的脸颊一红,热腾腾的似火烧着,这才发觉半个光洁的肩头露在外头,忙拉过薄被掩住头,在被中嗡嗡道:“转过身去,不许再看了。” 空青的手窸窸窣窣的探进薄被中,一把便攥住了她的手,笑道:“你今日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莫非你忘了,今日你要进宫陪太后用午膳。” 落葵将薄被扒出个缝隙,探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眸,闪出一丝狡黠:“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你我的婚事吹了,我们这样只能算是私通,你堂堂龙族太子,和我这么个凡人私通,可觉得委屈了。” 空青抬手刮了下她的脸,笑道:“你可不是寻常凡人,是半妖之体,这要是去了仙界,可是奇货可居,说不定还轮不着我呢,能与你私通一番,我还是赚了。” 落葵轻笑着伸出胳膊,圈上他的脖颈,娇嗔道:“私通不私通的我倒是不放在心上的,可若是你要去娶劳什子太子妃,我就要把你与我私通的事抖落出来,让你把脸丢到三界里,再没人肯嫁给你。” “仙界和人界一样,三妻四妾,私通苟且都是寻常事,你抖落出来,我顶多就是多纳个侧妃罢了,不算什么大事。”空青一本正经笑出声来,直到见她有些愠怒了,才俯下身来吻住她的唇,良久,方才松开她,缓缓道:“我只要你一个,绝不会娶她。” 言罢,正欲再度吻下来,外头震耳的砸门声却不合时宜的响起来:“落葵,赶紧起来,误了用午膳的时辰,是要被宗亲们笑话的。” 空青嗵的一声仰面倒在床上,摇着头长叹一声,恨声道:“我明儿要去找药君弄点药,非毒哑了苏子不可。” 落葵在薄被中嗤嗤笑个不停,帐幔四角垂下红色的络子晃动不停,如同春日里的桃花,被微风拂过,空青怔了会儿,噙着一丝笑意猛然钻进被中,丝毫不理会门外震耳的砸门声,在暗沉沉的被中摩挲到她的唇,吻了过去,帐幔缓缓低垂下来,掩住一室旖旎风光,交颈缠绵的情意。 落葵微微喘息着躺在空青的臂弯中,指尖在他的发梢上来回打转,平复了下心绪,缓缓道:“空青,若是,若是你父亲非逼着你娶半夏,你娶么。” 空青仰面瞧着帐顶铺撒开的大朵合欢花,那样情意绵绵的纹样,转过头,望着她的眸子笑道:“若我不做太子了,便不必娶她了。”他抬手抚着落葵的脸,缓缓道:“落葵,若我不是太子了,你还愿与我在一起吗。” 落葵猛然撑起身子,哧哧一笑:“若你不是太子,便不必娶劳什子太子妃,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要你。” 第四百六十回 子苓 “好。”空青拉下她伏在自己的胸前,抚着她散开如羽翼的乌发,喃喃道:“好,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依你。” “落葵,再不起来,我和郁李仁便要将门拆了啊,快起。”苏子再度不合时宜的叫起来。 落葵推了推空青,长叹一声:“还是让药君备上双份儿的药罢。”她抬手轻轻柔柔的抚了抚空青的眉毛,温言道:“快起罢,再要耽搁下去,苏子可要疯了。” 她匆忙起身,从柜中取出一袭黄色宫装,再将空青衣衫丢过去,回首笑道:“你在天宫,定是有人伺候更衣的,可在我这里,便只能自己料理了,委屈你了。” 收拾齐整,空青抚着她的发髻,瞧着铜镜中她微微泛红的面色,狭促笑道:“看来你昨夜歇得不错。” 落葵斜了他一眼,拉他在铜镜前坐下,取过梳子,一点一点仔细的束好发髻,伏在他的肩头低声道:“可好。” “好。”空青反手握住她的手,与她鼻尖相抵,眸中皆是春色笑影。 院落中的栀子花开了,密密匝匝的翠叶中缀满如堆雪般的素白花朵,夏风中满是馥郁凉香,隔窗透过花影并花香,恍若隔世般浮生宁静。 一日日浮生宁静,一转眼已是十一月里,入了冬,寒意拂谢了金桂婉转,熏开了腊梅暗香,院中一片幽竹在薄寒的北风中,发出如海的簌簌声。 空青在院中坐着,伏案疾书写个不停,落葵在边上翻着一卷书卷,和她腿上蜷缩着的郁李仁一样昏昏欲睡,猛然间醒来,忙给他续上一盏热茶,他抬头与落葵对视一眼,握一握她的手,眸中万般光华,似水般温软的情意满满溢出。 落葵抬眼瞧着在灶间忙的热火朝天的苏子,笑道:“可苦了苏子了,他的毒刚刚解干净了,就得忙活咱们一家子的饭,这几日他都没个好脸色。” 丁香笑盈盈的喊道:“苏子,我去给你添柴。” 苏子回首心疼道:“快歇着罢你,上回你小产,御医说你身子弱,得好好养养,如今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我可舍得用你。”他怒道:“如今连落葵也成了宝贝,哪有天理啊。”旋即望着郁李仁,怒道:“你个不男不女的郁李仁,不会也有身孕了罢。” 郁李仁仰起头,狠狠啐了他一口:“滚。” 苏子一个箭步冲出来,揪住他的耳朵,拎得高高的,龇起后槽牙笑得肆无忌惮:“你既没有身孕,就赶紧进来给我添柴。” 郁李仁的摇头晃脑的缩了缩身子,白了他一眼:“灶里的火那么大,若是燎了我的毛可怎么办。” 空青不合时宜的开了口:“郁李仁,你不都已经可以维持三四个时辰的人身了么,还怕燎毛么,分明是想偷懒。” 郁李仁嗤的一笑:“你们俩私通也就算了,这回有了身孕,吓得落葵不敢见人,只能称病不出,太后几次打发了御医过来诊脉,你肚子一日日大了,我看你能躲到几时去,有笑话我的功夫,还不赶紧打算打算你们俩的婚事,不过,好在落葵是半妖之体,再不用操心什么戒律了。” 她不以为然的一笑,手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儿,一日日的渐渐长大,自苏子诊出喜脉后,她就称病不出,免得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贸贸然大了肚子,即便云楚国再如何民风开化,也是件不光彩的事。 一日日过去,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再难以掩人耳目,终于被太后知晓,太后却只是责怪她没有早日明说,可以早些送补品给她安胎,对未婚有孕之事却丝毫未提,令她心生羞愧,羞愧的狠狠哭上了一回。 不久,在陛下的默许和太后的全力操办之下,落葵与空青的婚事得以波澜不惊的办完了,随后便是各色补品赏赐如走马灯般的送进公主府,这阔大的院落眼瞅着快要盛不下了,苏子一脸的喜色,口不择言道:“落葵,你的肚皮最好争气些,不停的怀不停的生,我们便再不用为银子发愁了。” 她恨的牙根儿直痒,咬着牙去追打他,却被空青打横抱起按在椅中,安抚道:“我去收拾他,你歇着。”可手上却不动,只是吩咐苏子去做这个吃,做那个吃,回首再叮嘱落葵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令她不禁仰面长叹:“这才刚有身孕,便跟坐牢了一样,往后可怎么过。” 空青撂下笔,在她的身旁蹲下来,眸光落于她的小腹,一抹忧色袭了上来,紧握住她的手,缓缓道:“我今日要回去一趟,你好生养着,我会早日回来的。” 落葵微怔,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庞,深深颔首:“是要去与你父亲说咱们的婚事吗,若实在难办,便别勉强,只要你好好的回来,我便别无所求。” 空青鼻尖抵着她的额头,缓缓道:“你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旋即拉着她的手,郑重道:“落葵,你们住在青州,我又不在你们身边,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我送你们去北山,有川谷照料你们,我也能安心些。” 未待落葵答话,苏子的声音已从灶房郎朗传出:“好啊,如今太子安稳,局势大定,诸事安好,我倒真的想念川谷那的野味儿和桃林了,尤其是用炼丹炉子烫的热锅子,有一股子药香,用桃木棍儿烤出的野味儿,天然一股子桃花香,妙得很。” 落葵抿嘴一笑,歪着头瞧着空青:“好是好,只是你不担心苏子和郁李仁糟蹋了北山,川谷与你断了交情吗。” 空青轻拍了下她的额头,唇边生出如春笑意:“不怕,川谷不敢。” 北山。 十一月里头下了一场雪,天气陡然间冷了下来,一场接一场的雪落下来,山间小溪冰封的严严实实,枝桠上,地上皆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银白,令人称奇的是,那片桃林竟然在冰天雪地里,仍然迎雪怒放,在枝头缀上一簇簇如红宝石般璀璨的桃花。 到北山的这一日天阴沉的厉害,绵绵不断的下起雪来,到晌午时分才终于停了,天渐渐放晴,日头渐高,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在素白雪地上,明亮照眼,落葵窝在榻上昏昏欲睡,身上盖着锦被,一卷书握在手中,脚边置的炭盆燃得正旺,忽明忽暗的火星子如同暗夜中的星辰,偶有一两声噼啪,更衬的屋内一室寂静。 空青一本本折子批下来,不时的抬眼瞧一眼窗外,再瞧一眼落葵,唇边牵出如春的笑意,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将她手中的书抽出来,正欲将她抱到床榻上,她却猛然睁开眼,睡眼惺忪道:“嗯,我没事,你忙你的去罢,我看会儿书。” “自你拿到这本书,便开始打瞌睡了。”空青噗哧一声笑起来,他凑近落葵,刮了下她的脸庞嗤嗤笑着:“你幼时念书,是不是没少将师傅气的吐血。” 落葵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恨声道:“师傅也没少打我的手心儿。” “净胡说,师傅每回要打你手心儿,不都是我替你挨的吗。”苏子笑吟吟的推门进来,揭了落葵身上的被子,道:“别躲懒装睡了,来一趟不容易,走,咱们摸鱼去。” 落葵一下子起身,唇边绽开悠悠笑意:“苏子,你只顾着玩儿,咱们虽只在这里待了一日,可凡间却已是一年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了。” 苏子笑道:“杜衡每三日都有书信传来,郁李仁也在青州守着,放心。走罢走罢。” “大冷天儿的。”空青一边狠狠剜了苏子一眼,一边取过披风裹在落葵身上,笑着续道:“走罢。”他小心翼翼的搀起落葵,落葵不由的笑起来:“只是稍稍有了些肚子,没这么娇气。” 行至山间深处,愈发的雪后难行,苏子在前头探路,一根树枝在雪地上指指点点,空青一路扶着落葵,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最终蹙了蹙眉头,复又牵出一抹笑,打横将落葵抱起,一个闪动越过苏子,回首笑道:“苏子,你且慢慢走着,我们去溪边等你。”落葵在雪中留下一阵轻笑,苏子在后头咬着唇愤恨不已,不由的握紧拳头怒道:“一会叫了川谷过来收拾你们。” 溪水早已冻得结实,如一块上好的玉,通透照人,散发着微蓝的光芒。空青在边上清理出一块空地,拢了一堆火。 苏子气喘吁吁的挪到火边,缓了口气儿道:“空青,你将落葵送到这后,为何不去接一下我,你看看我这一头的汗。”他抬手抹了抹汗,衣裳已被汗水浸的有些潮气,被热腾腾的火一烘,冒出淡白的雾气。 落葵打趣道:“苏子,你现下可是仙气缭绕了,眼看着就要修成仙君了哦。” 苏子瞥了她一眼,扬了扬拳头,侧目瞧见空青微微含笑的唇边,陡然泄了气颓然道:“我惹不起你,空青,走,摸鱼去。” 空青愣住了,抿了嘴轻笑一声:“这个,我还是等着吃比较好一点。” 苏子拍着落葵的肩头一叹:“落葵,你迟早得饿死在空青手里。” 落葵咬牙道:“苏子,你迟早得胖死你自己。” 空青微微一笑,掐了个诀,一道红光落于冰封的溪上,转瞬间那冰化作一汪碧水,潺潺流淌起来,他冲着苏子笑道:“剩下的便交给你了。” 不消片刻,苏子便提了一篓鱼上来,收拾干净后,架在火上烤起来,嗅着馥郁香气,他笑起来:“这鱼恐怕都冻傻了,居然如此好抓。” 落葵撇嘴一笑:“是鱼没想到,这大冷个天儿的,还有疯子来捉它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将鱼翻了个面,让火均匀炙烤鱼身,有些汁液滴到火中,噼啪轻响,香气渐渐在冬日的山间氤氲散开,与不远处的桃花幽香交融在一处,生出些春日里踏春而行,郊外野炊的意味。 虚空中传来川谷的声音,闻着鱼香咂嘴道:“你们在此处偷吃我的鱼,竟然不叫我,实在太不厚道了。” 苏子一见川谷,忙不迭的递过去一条鱼,噙着慢慢的笑意委屈道:“你是可算来了,他们俩虐待我,你得替我做主。” 川谷大快朵颐了半响,方才讪讪一笑:“原本吃人嘴短,我是该帮你的,可他们我也着实惹不起,这委屈你只能受着了。” 苏子撇了撇嘴,剜了他一眼,又垂首看了看架在火上的鱼,奚落道:“川谷,你这北山养的鱼和你的人一样,寒酸小气的很。” 川谷掸了掸衣衫上的雪,一脸的正色:“看来你们要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了,整日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也不与我交些银子,只这一日,我已快被你们吃的要出去沿街乞讨了,你还好意思嫌我小气。” “苏子这一日也没闲着,给你砍柴烧饭,收拾院落,洗衣裳,调教侍女,你也不说给他发些工钱,川谷,莫非你是靠着脸皮厚才成的仙么。”落葵且说且笑,白腻的脸庞上泛起几丝红晕。 空青噗哧一下喷出一口鱼来,呛得连连咳嗽,笑道:“你还真说对了,当年川谷在玉京山学艺时,就是靠脸皮厚才当得大师兄。” 玉京山,玉京山,落葵心上像是被惊雷震了一震,猛然愣住了,手微微颤抖个不停,一阵阵清明的疑影袭过,却又抓不住分毫,心下渐渐凌乱起来,最终混沌成一片,方才那记惊雷,那丝丝疑影仿佛都是幻觉,也无法深究什么,她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手上的树枝在火中来回拨弄,一袭袭热浪扑上脸庞,有些睡意笼了上来,喃喃道:“玉京山,我好像听过。” 川谷微怔,歪着头望着她:“听过。” “嗯,”落葵犹疑的点点头:“应该说是梦到过。” 空青不动声色的递了个眼神给川谷,川谷微微颔首,笑道:“这倒是奇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我在玉京山上学艺,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们师兄妹几人在一起,多热闹。”他抬眼望着落葵,笑道:“说起来,我那小师妹的模样,还真跟你有几分像呢。” “是么是么,”苏子登时来了精神,笑道:“还真想见见呢,川谷,你那小师妹现在在哪。” 川谷眸光微暗,默默沉吟良久,旋即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不远处的小溪,一道灰芒落于溪面之上,灰芒愈来愈盛,最后形成一面巨大的光幕,里头人影绰约,隐隐有笑语传出,他勉力平静道:“玉京山在仙界素有第一仙山之称,受众仙朝拜,当年只有师父带着我们四名弟子长居此地,师父收徒规矩一向严苛,小师妹拜进来时,是五弟子。” 随着川谷的声音散尽,光幕中仙山和人影渐渐清晰凝实起来,那些人穿过空旷的厅堂,入目的是一处青石垒砌的两进院落,已屹立了数十万年之久,触手斑驳,凉意顿生,尽是深浅不一的岁月痕迹,庭前空旷一片,墙根儿处萱草迎风,露珠盈盈,而院落的最南侧开了一片菜园子,种些时令蔬菜,一些豌豆、黄瓜、茄子之类的植物蜿蜒至墙头上,在风中摇曳纤细的枝条。 看到川谷接过一个白衣姑娘的小包袱,推开紧靠东墙的一处屋子的房门,回首冲着她浅笑道:“姑娘家家的要多晒太阳才会更漂亮些,这处屋子冬日里阳光最好,便给你住罢。” 苏子笑道:“川谷说的不假,他这小师妹果真长的像你。”落葵不禁心间微动,那白衣姑娘竟是自己曾梦到过的。 自房中迎面扑来微尘,被阳光一映,织成层层朦胧的薄雾,呛得人眼眸微酸,白衣姑娘初来乍到,仍有些拘束,抿了抿唇角,干干道:“多谢大师兄。” 眸光微错,落葵在光幕中瞧见个俊美男子,心痛之感顿时袭来,她指着那人,惊呼道:“川谷,他是叫子苓么。” 川谷大奇:“奇了,你怎么知道。” 子苓一路上已絮絮叨叨讲了不少玉京山的规矩,一进这屋子,他蹙着眉头拂了拂桌案上的积尘,讪讪笑道:“许久没有人住过了,可得好好收拾收拾。咱们玉京山一向人少,只咱们师兄妹几人和师父,平日里砍柴烧饭,洒扫庭院,翻地种菜这些活计都是咱们几人去做,不过,小师妹,”他凑到白衣姑娘跟前笑道:“二师兄跟你商量商量,你一个姑娘家,让你翻地种菜,砍柴烧饭,多少显得我们做这些师兄的太不厚道了,以后刷锅洗碗洗衣裳,针线上的活计就包给你了怎么样。” 说着话的功夫,川谷已端了盆净水进屋收拾起来,回首冲着子苓道:“子苓,有你在这说废话的功夫,早将这屋子收拾干净了。” 落葵蕴着浅笑,瞧着三位师兄道:“我记得我是有四位师兄的,怎么少了一位。” 第四百六十一回 黄氏三凶 钩藤如何与白参做那笔交易,外人不得而知,空青三人也未打算偷窥甚么,只一味的前行。 泽兰身受重伤,气息奄奄,身子虚弱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显然无法再长途跋涉了。 空青摇头叹息着施了个法,令她现了真身本体,收入养灵环中,安心休养生息。 四下里没了外人,风掠过空落落的山间,格外寂静。 空青和文元骑着马,出了这样大的变故,谁都没有了闲聊说笑话的兴致,只默默的走着。 “三哥,这事,有蹊跷。”马蹄声哒哒哒响了一路,空青也沉静了一路,盘算了一路,眸中精光一闪,蓦然开口道。 文元一愣,不明就里的问道:“甚么,甚么蹊跷。” 空青叹了口气:“三哥,按理说,泽兰的修为即便再低,也不该被个人族看穿了身份。” 文元点头:“话是不错,可白参不是说了,有个甚么算命半仙儿,给了他一个可以识别妖族血脉的法器么。” “问题就出在此人身上。”空青摸了摸手腕:“此人怎么会有这种诡异的法器,寻常人族绝对做不到,三哥,我怀疑此人也是个妖族,且就是冲着泽兰来的。” 文元紧紧蹙眉:“会是甚么人,这么大胆。” 空青翻手一覆,掌心中出现了那枚粗陋的八角铜镜,方才他没有机会仔细端详此物,现下仔细看来,的确平凡无奇,扔在路上,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块烂铁片呢。 他掐了个诀,一记青芒落在上头。 只见八角铜镜低低嗡鸣一声,表面凭空浮现出一团团花纹,花纹精美,正是一枚枚凤翎,虽只是静静的漂浮不动,但却颇具荒古玄妙之意。 “凤族。”一见这凤翎,文元脸色大变,退了一步,诧异道:“不对啊,凤族为何要对泽兰下手。” 空青若有所思的喃喃道:“三哥不知道么,我以为三哥知道呢。” “苍术,是苍术帝君。”文元脱口而出:“没错,一定是因为泽兰的生母,苍术怀恨在心。” 空青倏然抬眸,死死盯着文元:“泽兰的生母,三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文元微怔,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便摇头苦笑:“好啊老六,长本事了啊,你居然套我的话。” 空青微笑:“三哥,当年之事,我年纪尚小,所知并不详尽,不如还是三哥仔细说说罢。” 文元叹了口气,这件事原本是该死死瞒住的,可泽兰危在旦夕,他点了点头:“泽兰的生母是个人族,此事你是知道的罢。” 空青点了点头:“知道。” 文元凝神片刻,艰难的继续道:“其实泽兰的生母是个人族,这件事并不是甚么秘密,若非因此,泽兰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找个人族了,只是,这后头的事太复杂了,我也,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从头说。”空青一脸正色。 文元哽了一哽,这个头,实在是太难开了。 空青继续一脸正色道:“三哥是打算瞒到底,然后回到族中,被父帝打到半死么。” 他进了一步:“三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不将此事的头绪理清楚了,以后泽兰还是朝不保夕,万一再出了事,还不是你我抗雷么。” 文元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晃了晃身子,心一横:“说起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泽兰的生母是个人族,遭了难流落妖族,被苍术帝君所救,原本苍术是打算将其收为侍妾或是侧妃的,可还未来得及做这些事,苍术的正妃就故意带着那女子在父君面前晃了一眼,就这一眼,父帝就逼迫苍术将那女子交了出来,封为侧妃,生下泽兰,然后,苍术就恨上了泽兰和父帝。” 这些旧事是空青完全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泽兰的生母在生下她后不久,便去世了,纵使父帝修为无双,也难以回天。他诧异道:“人族与妖族通婚生子,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怎么会恨上泽兰和父帝。” 文元瞥了空青一眼,摇头道:“哎,老六,你还记得大哥么。” 空青一怔,他们兄妹七人,除了泽兰,便是他最小,他与这位大哥素来不算亲厚,见面也少。大哥的封地在妖族以北,最为贫瘠不过,只听说过是因犯了错贬黜至此。他点了点头:“记得,只是我与大哥不熟,大哥离开时,我还小。” “大哥的生母曾是父帝的正妃。”文元叹了一声:“当时,泽兰的生母临产,父帝拼了半身修为保她性命,谁料大哥的生母趁着父帝无暇分身,对她暗下杀手,她才会人死神灭。你想想,苍术能不恨么。” 空青没料到这桩事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隐情,吃惊道:“难道说,父帝就是因为此事,才贬黜了大哥么。” 文元摇头:“那倒不全是,父帝震怒之下,赐死了大哥的生母,但却还是善待大哥的,只是后来,大哥对父帝给他定下的亲事不满,忤逆了父帝,才遭贬黜的。” 空青点了点头:“那么,苍术对泽兰下手,也就说得通了。” 文元沉了脸色,凝重道:“此事,还要尽快回禀父帝才是。” 空青摇了摇头:“只凭这枚来历不明的八角铜镜,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根本无法指证苍术,如今凤族做大,与龙族渐成对峙之势,决不能鲁莽行事,还是再等等罢,先保住泽兰的性命再说。” 文元点点头,脸色阴沉的更加厉害了,保住泽兰的性命,比对上苍术更加艰难啊。 他转头望了望空青,那样笃定的神情,他心间一晃,这世间,似乎没有甚么事能让这个六弟慌神。 灰蒙蒙的苍穹下,山脉连绵不绝,与天相接。 这座山脉十分奇特,山风是薄薄的黑色阴风,拂面而至,带着薄薄的血腥气和腐朽气。 山间没有半点绿意,目及之处是浑浊的沼泽,阴沉灰暗的黑色泥浆中散发着恶臭,一股股灰蒙蒙的雾气从沼泽深处弥漫出来,在山间荡漾。 泥浆翻滚,露出无数根白森森的骸骨,有兽骨,有人骨,看上去格外的阴森可怖。 更诡异的是,在沼泽的正中,生长着一棵半人高的小树,羸弱的枝丫上光秃秃的,只有顶端悬着两片弯月状的银色叶片,一团团银色的光芒从叶片上散出来,形成一个耀眼的银色光幕,从顶端自下将小树笼罩了起来,隔绝了蜂拥而至的灰色雾气。 三道黄蒙蒙的人影落在沼泽边缘,光芒敛尽,是从高到低的三个男子。 个头最高的男子手持绿莹莹的竹竿,往沼泽深处一掷。 “噗通”一声,竹竿转瞬没入沼泽。黑泥翻滚,将竹竿顶端吞没了进去。 男子略一感应,神情微变:“这沼泽深不见底,二弟三弟,要小心些才是。” 另外两名男子齐齐点头:“大哥放心,咱们这回肯定能拿到银月草,救回干娘的。” 身材高大的男子点点头,神情凝重:“走罢,先拿了银月草,咱们再赶去魔宫,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言罢,他冲着沼泽挥了挥手,方才没入沼泽深处的竹竿跃上了虚空,嗡鸣一声,贴着沼泽横放了下来。 他掐了个诀,竹竿上散处蒙蒙青光,将灰色雾气隔绝在外,他冲着身后两个男子挥手道:“二弟三弟,走罢,看着这路程,约莫还得半日才能到。” 三人走后不久,虚空中泛起涟漪,一痕淡白的细弱白光劈过虚空,落在沼泽上。 沼泽顿时掀起丈许高的巨浪,烂泥裹着白森森的骸骨纷纷扬扬洒落,腥臭气浓的难以化开。 白光敛尽,一丝微弱不可见的琴弦飞旋而回,落入黑袍男子的手中。 黑袍男子眉宇间有些阴鸷,嘿嘿一笑:“原来黄氏三凶也来了,也是冲着银月草来的,看来,是为了他们的干娘啊。” 这黑袍男子正是凶名赫赫的东海丹赑,他在魔灵域中到处搜刮所需之物,毫不留情,丧命在他手下的各宗派弟子,竟达数十名之多,万幸的是,他行事隐秘,所到之处皆人迹罕至,他所做下的杀戮,并未被旁人看见,自然也赖不到他的头上。 他望着沼泽沉凝片刻,手腕一抖,一根琴弦便掠过沼泽,逸出一道五彩霞光。 灰雾一阵翻滚,他稳稳的走上去,几个呼吸的功夫,身影便融入蒙蒙灰雾中,没了踪迹。 就在丹赑走入沼泽不久,灰雾泛起涟漪,一男一女走进了此处。 男子上了年纪,一身青衫,颇有几分翠竹的清隽,而女子正值妙龄,一袭杏黄裙衫,衬得她脸白如玉,明艳无双。 男子定定望着沼泽,微微蹙眉:“东海丹赑那个老匹夫也来了,这银月草抢手的很啊,葳蕤,为师让你带的东西,带了么。” 那明艳女子正是君葳蕤,而男子是黄芩,显然也是冲着银月草而来,君葳蕤微微点头:“师尊,带了。” 她素手轻扬,一片苍翠竹叶打着旋儿落在了沼泽上。 黄芩面无表情的对着竹叶念念有词,那竹叶迎风见长,足足可以站的下两个人。 黄芩挥了挥手,带着君葳蕤踏上竹叶。 二人刚刚站稳,灰蒙蒙的雾气便翻涌着扑了上来。 君葳蕤没见过这等阵仗,尖叫了一声,一个踉跄,险些掉下竹叶,栽到沼泽中。 她咬着牙稳了稳身形,好容易才稳了下来,脚却崴了一下,疼的倒抽冷气,几乎落下泪来。 黄芩头也不回的骂了一句:“多大点事儿,哭甚么哭,再哭你就滚,别跟着为师。” 君葳蕤低下头,不敢再多说甚么,只老老实实的跟在黄芩身后站着。 只见一丝一缕的青光从竹叶的叶脉上逸出来,隔绝开无孔不入的灰色雾气。 她这才松了口气,即便这雾气再厉害,也伤不到自己了。 就这样在沼泽中奔驰了半日,这三拨人皆十分默契的没有惊动旁人。 黄氏三凶的身形极快,逼近了沼泽中央,眼见那棵羸弱不堪的小树在雾气中飘摇,黄大惊喜呼道:“果然是银月草,而且已经成熟了,正合干娘用,那厮果然没骗咱们兄弟,等回去后,就放了他闺女罢。” 黄二点头,笑眯眯的道:“大哥说的是,咱们先取银月草罢。” 黄三磕磕巴巴的迟疑了一句:“大,大哥,二,二哥,这,这草是要连根拔么。” 黄大重重拍了下黄三的头,骂了一句:“废话,当然要连根儿拔了,不是让你带着玉盒呢么,拔了放在玉盒里,带回去还新鲜着呢。” 黄三摸着脑门嘿嘿直笑,冲着银月草伸出手去。 “啪”的一声,黄大又重重敲了下黄三的手,骂道:“老三,你是不是傻,这等天材地宝能就这么大刺啦啦的摆着,等着人摘么,若是这么简单,咱们弟兄只怕连个毛都见不着。” 黄三是个一根筋,素来大哥让干甚么就干甚么,素来想不到那么多,听得黄大此言,他瞪着双眸,摸摸后脑,不明就里。 黄二笑了笑:“三弟啊,大哥说的对,这等天材地宝旁边,都会有稀奇古怪的东西看守,你这么冒冒失失的去摘,小心吃亏啊。” 黄三这才明白过来,揣着一脸敦厚的笑,退了一步,看黄大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黄大没甚么大的动作,只是挥了挥手,从衣袖中飞出一枚梭子,钉在银色光幕上。 银色光幕上顿时波澜乍起,映照的里头那棵羸弱小树也扭曲了起来。 只是四围仍旧一派平静,并没有别的异样发生。 黄氏三凶丝毫不敢大意松懈,眸光警惕的环顾四围。 一阵阴风刮过,沼泽里泛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 漩涡打着旋儿转的极快,黑泥飞溅。 一根白森森的骸骨突然探出漩涡,骨骼锋利的五指僵硬的张开,扒着漩涡,整根手臂便露了出来。 “咕咚”一声,黄三狠狠咽了口唾沫,怔怔瞪着漩涡,惊愕不已:“大,大大,大哥,这是甚么怪物啊。” 话音未落,只见无数骨手从漩涡中纷纷探了出来,皆是扒着漩涡,露出整条手臂。 黄大又重重拍了下黄三的脑门,骂道:“叫你多读些书,你就是不听,看,傻了罢,丢人不丢人。” 说着话的功夫,两只骨手都长长的伸了出来,旋即露出一只挂着碎肉的骷髅头,深深凹陷的眼眶子里嵌着两颗圆溜溜绿莹莹的萤石。 顷刻间,沼泽像是烧开了的水一般翻滚起来,咕嘟嘟冒着数不清的气泡。 一具具白森森的骸骨从漩涡中扒了出来,僵硬的行走间,发出咯吱嘎吱的响声,摇摇摆摆的聚拢在了银月草的四周。 眼眶子里的两颗萤石转动了一下,散发出绿幽幽的光。 骸骨齐齐转头,皆望向黄氏三凶所在的地方。 一见有外来者入侵,眼眶中绿幽幽的光跳跃闪动了几下,生出狂躁暴怒的气息。 骷髅头的上下颌骨来回撕咬触碰,发出嘶哑难听的嗬嗬的叫声。 “呸,这些东西还真是丑的要命。”黄三并不觉得这些骷髅多么可怕,只觉得太丑了,恶心,他啐了一口:“大哥,交,交给我了,我把它们都,都拆零散喽。” 黄三手腕一抖,双手凭空握住一对头颅大小的圆锤,黄橙橙的锤子上,一道道闪电不断跳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抡圆了胳膊,“嗖”的一声,双锤脱手而出,在虚空中划出道半弧线,冲着骷髅就砸了过去。 闪电劈啪作响,迎头罩住了众多骷髅。 骷髅顿时目露凶光,嗷嗷直叫,骨手高举,毫不畏惧的恶狠狠抓向闪电。 闪电光芒大作,噼啪之声震耳欲聋,将无数骷髅紧紧裹住。 只见一阵眼花缭乱过后,闪电消弭散尽,骷髅摇摇摆摆的从沼泽中爬了起来。 有些折损了手臂腿脚,身躯破破烂烂的。 有些断了肋骨,骸骨上多了几道黑漆漆的裂痕。 有些头颅被削去一半,但仍咯吱咯吱的走了出来。 黄三顿时变了脸色,磕磕巴巴道:“大,大哥,这些东西,怎么,怎么都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会动啊。” 黄大亦是震惊不已,吁了口气:“这藏宝之地里,还真是怪事多呢。” 黄二摇了摇头:“大哥,咱们一起动手罢,我察觉到有人跟过来了。” “好。”黄大不再犹豫,双手一搓,一杆长戟刺破虚空,深入骷髅中疯狂劈刺。 黄二掐了个诀,手上多了一对长链,一头拴在手腕上,一头连着一对长满倒刺的圆锤。 他握着长链,手腕一抖,圆锤光芒一闪,细如牛毛的尖刺纷纷刺破虚空,落到骷髅的双眸中,正好刺进那对萤石。 只听得骷髅凄厉的仰天嘶鸣一声,萤石上多了几道裂缝,不断闪动的绿色幽光转瞬便熄灭了。 随着绿色幽光的熄灭和萤石的破碎,骷髅应声倒下,散成一根根骸骨。 黄三目瞪口呆的望了望黄二,道:“二,二哥,你,你可真厉害,就,就这一下子,就给打零散了。” 第四百六十二回 银月草 黄二扭头笑了一下:“三弟,赶紧打啊。” 黄三回过神来,重重喝了一声,没入沼泽的圆锤飞跃而出,带着星星点点的烂泥,再度冲着骷髅砸了过去。 有了这兄弟三人的联手,这些骷髅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被打散成一根根骸骨,不成人形了。 三人松了一口气,调息了片刻,齐齐望向那棵羸弱的小树。 黄大神情微松,身形轻飘飘的如一道风,无声无息的飘向小树。 三丈,两丈,一丈。 眼看着黄大已经离小树十分近了,他一伸手便能穿透那片银色光幕,将小树连根拔起,黄二和黄三也笑了起来。 奔波了这么久,总算是拿到银月草,总算是没白走这一遭。 谁料破空之声响起,一痕淡白的光芒直落黄大的手背。 黄大耳廓微动,早在破空之声响起之时,身形一闪,避到了一侧,那淡白光芒扑了个空,他转头暴跳如理的骂道:“甚么人,敢偷袭老子。” 丹赑闲庭信步般慢慢走过来,冷冷一笑:“在老夫面前,居然有人敢自称老子,真是活腻了。” 黄大眸光微缩,怒道:“丹赑,你个老匹夫,你要干甚么。” 丹赑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手指:“你这不废话么,老夫来这个地方,不是为了银月草,难不成是为了你们这三个废物。” 黄大横眉立目,大怒道:“你个老匹夫,满嘴喷粪,想要银月草,先问问老子答不答应。” 丹赑不屑的轻讽一笑,漆黑如墨的大袖迎风鼓胀,七根琴弦齐出,三根分别直逼黄氏三凶的面门,其余四根却从不同方向围住银月草。 “你敢。”黄大勃然大怒,侧身避开琴弦,翻身而起,手上长戟上银花点点,直落在银月草四围。 四根琴弦被拦了下来,一时之间难以寸进。 丹赑微微挑眉,没料到这黄氏三凶不单单是只有名声,修为还真是不错,他眸光阴狠的一闪,原本是想取了银月草就走的,并不像伤及人命,现下看来是不行了,他双手轻挥,在虚空中拨弄起不存在的琴弦。 “铮铮铮”的琴声响起,恍若冰河铁马,带着冷冷杀意。 黄氏三凶打了个寒噤,黄大心神一震,大吼道:“快,拦住他,拖住他片刻,我先取草。” 丹赑嘲讽的掠了黄大一眼,拨弄琴弦的手愈发翻飞如花。 琴声大作,犹有万千刀刃刺向三人。 黄二和黄三只觉骨肉剧痛,身心俱裂,别说掐诀御敌了,就算是直起身来,也成了一件难事。 丹赑并不看黄二和黄三,只一门心思盯着黄大。 眼看黄大虽然抖得厉害,但仍颤着手握住了银月草,他不慌不忙的抬手在虚空中一划。 虚空中掀起丈许高的声浪,带着“铮铮”的琴声,扑向黄大。 这危险的气息将黄大掀了个踉跄,但他却不肯松开手,呕出一口血来,也要牢牢握紧手中的银月草。 黄二和黄三见状,挣扎着起身,用了个最蠢笨的法子,二人一左一右扑到丹赑身上,将他牢牢压住,转头大喊:“大哥快走,快走。” 丹赑的余光看到黄大已将银月草连根拔起,收入玉盒之中,不由的怒火攻心,大喝了一声,两根琴弦重重砸在了黄二和黄三的背心。 黄二和黄三闷哼一声,脸白如纸,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丹赑气急了,原本是想留他们三人性命的,现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可现在银月草落到黄氏三凶手中,他又怕逼急了,惹得他们投鼠忌器,毁了此物。 他身形如风,逼到黄大面前,一根琴弦勒住黄大的脖颈,恶狠狠道:“把银月草交出来,我留你性命。” 黄大缓了口气,讥讽笑道:“你个老匹夫,想得美,我得不到银月草,你也休想,老子毁了它,也不给你。” 丹赑双手一紧,琴弦在黄大脖颈上勒出深深的血痕,他哼道:“那你就试试看。” 黄大艰难的哼了一声:“试试看,就,试试看。” 话音未落,黄大眼皮儿一跳,只见一枚竹叶从天而降,轻飘飘的落在丹赑的手上。 丹赑以为只是一枚寻常的叶子,腾出一只手去拂,谁料刚刚触碰到叶子,他就心生不祥,大喊了一声:“不好。” 这里尽是沼泽,唯一的绿色就是被黄大收取了银月草,哪来的竹子,没有竹子,又哪来的竹叶。 他回过神来,可黄大已身形飞转,如一条鱼般躲开了琴弦。 而落在他手上的竹叶,则“腾”的一声,化作一抹墨绿色的烈焰,从手背烧到手臂上。 “雕虫小技,也敢来老夫面前班门弄斧。”丹赑嘲弄的轻拂尽烈焰,旋即双指微曲,弹了一道风刃出去。 那风刃犀利无比,在虚空无人处一刺,虚空处泛起涟漪,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跌跌撞撞闯了出来。 “是你。”丹赑眸光一缩:“不知圣手所为何来。” 这二人正是黄芩和君葳蕤。 黄芩稳住了身形,冷冷道:“怎么,这地方是你们家的,只许你来,不许老夫来。” 丹赑脸色不虞,但到底没说甚么难听话,毕竟当初是黄芩救了鹿儿,他再怎么不讲理,也不能恩将仇报不是。 他沉了脸色,道:“老夫要收取银月草,还请圣手行个方便。” 黄芩冷嘲热讽了一句:“你要干嘛,关老夫屁事,那三个废物跟老夫有旧,老夫有事要问,问完就走。” 丹赑知道黄芩一身医术,但修为却不高,自信他不敢在自己面前作甚么小动作,便点了点头:“好,那圣手先问。” 黄芩足下青光大作,那竹叶遁速很快,闪动了几下便到了黄氏三凶面前,冲着他们使了个眼色,便继续往前飘,边飘边嚷嚷:“你们三个,还不赶紧过来,等着老夫请么。” 黄大转瞬便明白了黄芩的意思,忙领着黄二和黄三,踏着足下的竹竿,亦步亦趋的跟在黄芩后头,渐渐走远了。 丹赑眸光不转,紧紧盯着几人的背影,却胸有成竹的一动不动。 几人终于停了下来,黄芩掠了三人一眼,道:“还不快走,等着老夫请客呢吗。” 黄大微怔:“前辈,这,晚辈们就这样走了,那东海丹赑不会饶了前辈的。” 黄芩嗤了一声:“不饶了老夫,老夫还怕他么,快滚,别在这碍眼。” 黄氏三凶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黄芩究竟有甚么本事可以拦住丹赑不追他们,更不知他有甚么本事可以从暴怒的丹赑手中逃出性命,不禁踟蹰起来。 黄芩怒道:“还不滚,你们干娘不是等着那根破草治伤呢么。” 黄氏三凶回过神来,冲着黄芩行了一礼,毫不迟疑的飞身而走。 丹赑见势不妙,忙身形一闪,飞身而追。 谁料沼泽中却一阵翻滚,生出无数杆翠竹,密密麻麻的布在他的周身,苍翠如海。 他气急败坏的喝了一声,双手一催,翠竹纷纷拦腰折断,没入沼泽深处。 只耽误了这片刻功夫,黄氏三凶便已没了踪影,唯有黄芩和君葳蕤留在原地,催动阵法。 见丹赑破阵而出,黄芩挑了挑眉,他原本就没指望这临时布下的粗陋阵法能拦住丹赑,可没料到他竟出来的这样快,看来惹上这个灾星,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丹赑疾步上前,一把扼住黄芩的脖颈,怒目圆睁:“你以为你是圣手,老夫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么,你以为你救了鹿儿,老夫就不敢杀了你么。” 黄芩毫无惧意的笑了笑:“老夫活了这大把年纪,早就活够本儿了,死之前能给旁人添添堵,老夫高兴的很。” 丹赑气的嘴角抽搐,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可他又不能真的一巴掌拍死这个老头儿,毕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老头儿救了他的鹿儿,若他得的一巴掌拍死老头儿,他倒是不怕被天下人诟病,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他给淹死。 但是,他纵然不能打死这老头儿,但是折腾折腾,让这老头儿受受罪,一泄心头之恨,倒是无妨的。 想清楚了此事,他捏着黄芩的手腕儿,嘎吱一声,狠狠一拧。 黄芩惨叫一声,冷汗如雨,滴落下来。 他是圣手,以医术独步武林,自然知道丹赑在做甚么,他苦笑摇头,之前小妖女废了他的修为,不过是挑断手脚筋,可眼前这个瘟神,竟然用拧断手脚这样狠毒的招数,来废了他的修为。 君葳蕤在旁边看着,脸色唰的一下白透了,她战战兢兢的跪了下来,抱住丹赑的腿,哆嗦着嘴唇哀求道:“前辈,前辈,师尊已经被茯血派的小妖女废过一次修为了,不能再废了,再废他就没命了啊。” 丹赑冷冷一笑:“那与老夫有甚么关系,老夫废的是他的修为,可没要他的性命,他活不活的下来,那是他的命数,与人无尤。” 说着,丹赑攥住黄芩的另一只手,正要狠狠一拧,君葳蕤却一下子扑了上去:“前辈,前辈,小女子没甚么本事,愿,愿替师尊受过,前辈,前辈若真想出气,就,就废了小女子的修为罢。” “葳蕤,你。”黄芩眸光复杂的望了望君葳蕤,他待这个弟子并不亲近,也说不上好,却没想到危难之际,她竟会舍身相救,他叹了一声:“葳蕤,为师年纪大了,死也死得,你还青春正好,你走罢,去过安生日子去罢。” 君葳蕤趴在地上,磕了个头,笃定道:“师尊,弟子微末,却也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愿为师尊受过。” 丹赑蹲下身来,看了看黄芩,又看了看君葳蕤,不耐烦道:“商量好了没,别在老夫这演甚么苦情戏,老夫不吃这一套,赶紧商量,老夫还等着去追黄氏三凶。” 君葳蕤挣扎了一下,缓缓递出双手:“前辈,动手罢。” 丹赑嘿嘿一笑,捏住君葳蕤细弱的手腕。 就在此时,一枚三角状的石子破空激射而来,打在丹赑的手腕上。 丹赑早就察觉到了异样,手腕一抖,石子擦着他的手腕打了个空,而君葳蕤也趁这个机会,收回了手臂。 丹赑回头,骂了一句:“藏头露尾的小子,给老子滚出来。” 虚空中荡漾起一阵涟漪,一袭招摇的红裳行至近前,冲着丹赑行了一礼:“见过丹赑前辈。” “江少主。” “江蓠。” 君葳蕤惊喜的声音和丹赑阴冷的惊呼此起彼伏,江蓠摸了摸后脑,冲着君葳蕤点了点头,又冲着狼狈不堪的黄芩拱了拱手,嬉笑道:“黄前辈。” 黄芩脸色不善的骂骂咧咧:“臭小子,你是故意来看老夫的笑话的罢。” 江蓠继续嬉笑:“怎么会,晚辈怎么会看前辈的笑话,要看,也是藏起来偷着看。” 黄芩气的哽了一哽。 丹赑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江蓠,你来干甚么。” 江蓠挑了挑眉:“前辈,黄前辈好歹救过鹿儿,也帮过晚辈,不如前辈卖晚辈个面子,放了他罢。” 丹赑顿时黑了脸,面上浮起薄薄的煞气:“你也要来与老夫作对么。” 江蓠一笑:“晚辈不敢,只是晚辈提醒前辈一句,鹿儿还跟着家父呢。” 丹赑气了个踉跄:“小子,你是在威胁老夫。” 江蓠满脸无辜的摸了摸后脑:“前辈哪里听出晚辈是在威胁前辈了,晚辈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啊。” “你。”丹赑起了个倒仰,这小子油嘴滑舌的,实在太可恨了。 自从江蓠现身,君葳蕤双眸转也不转的死死盯着他,满目情意,毫不掩饰流淌出来。 江蓠视若不见,只是望着丹赑继续道:“前辈,家父已带着鹿儿赶往魔宫了,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宗门与这藏宝之地中的魔族交上了手,也都知道了魔宫的所在,纷纷赶去了,如今,觊觎魔宫的宗派可比之前预计的多上许多,单凭家父和天一宗的弟子,可有些不足了,若前辈不尽早赶去,那么前辈所求之事,可没有那么十拿九稳了。” 丹赑哽了一哽,的确如此,这一路上,他疯狂赶路,嗜血掠夺,遭遇了不少样貌诡异的魔族,自称是魔灵族,而这藏宝之地乃是魔灵域,他也从这些魔灵族人身上,搜出了一份魔灵域的地图,得知了魔宫的所在,更是知道了一个厉害的阵法,他虽对那阵法不感兴趣,但对魔宫里的天材地宝垂涎欲滴,也是,没有得到银月草自然是可惜的,但是若错过了魔宫里的宝物,那才是因小失大,悔之晚矣。 “江宗主可有话让你带给老夫。”丹赑的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道。 江蓠嘿嘿一笑,凑近了丹赑低语:“前辈,家父说,五日后,他在魔宫恭候前辈大驾,届时联手,所得宝物,听凭前辈先选。” 丹赑双眸微眯,心神变了几变,一脚踹开了黄芩,骂道:“今日便宜你了,别再让老夫看到你。” 黄芩忍着痛,破口骂道:“你个老匹夫,下回再求到老夫门上,老夫要是再帮忙,老夫管你喊爷爷。” 江蓠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丹赑抽了抽嘴角,冷哼一声,甩着衣袖飞身而去。 君葳蕤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缓了半晌,扶起黄芩:“师尊,好了,没事了,咱们先出去,出去再说。” 江蓠点了点头:“是啊,这片沼泽实在诡异,先出去罢。” 他抬手一扬,一道赤金剑芒掠地而起,他回首道:“走罢,站稳了。” 君葳蕤扶着黄芩跟在江蓠身后,看着江蓠负手而立,红裳翩跹,像是从她的心尖儿掠过。 她的心抽了一下,她头一回离他这样近,伸手就可以抓到他的衣角,皱皱鼻尖就能闻到他的气息,她难以抑制的脸红心跳,低着头讷讷一句:“多谢,多谢江少主搭救。” 江蓠听得这把软糯的声音,怔了一下,头也不回的笑了笑:“君姑娘客气了,顺手而已。” 君葳蕤听出了江蓠话中的疏离,她眼帘低垂,心下一晃,若是那茯血派的小妖女在,会是怎样的光景,他还会这样客客气气的说么,兴许会拉着小妖女的手,讨个好处当谢礼罢。 黄芩望了望君葳蕤,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可是,他叹了口气:“葳蕤,为师教你的接骨,你可还记得。” 君葳蕤忙点头:“记得,徒儿都记得。” 黄芩沉声道:“好,一会你给为师接骨。” 半日功夫转瞬即逝,三人终于离开了这片沼泽,黄芩已痛的险些昏厥过去,若再拖下去,只怕那只赖以生存的右手就要废掉了,届时废掉的就不止是修为,还有医术了。 江蓠看了看气息奄奄的黄芩,有环顾了一下静谧的四围,点了点头:“前辈,君姑娘,就在这里罢,在下给你们护法。” 黄芩勉强笑了笑:“好。” 君葳蕤浅浅舒了口气,沿着黄芩的手臂,慢慢捏了下来,捏到手腕时,黄芩疼的抽了一口气,她把他的衣袖卷上去,只见一小截断骨刺出了皮肉,却没有血流出来。 第四百六十三回 往事 子苓指使个敦厚男子爬到高处去擦窗棂,扫掉房梁上的蛛网灰尘,呛得甘遂捂住口鼻连连咳嗽,他却在下头仰面笑个不停,不意甘遂手上擦得黑黢黢的帕子掉了下来,正砸在他的面上,他怒道:“甘遂,你是故意的罢。” 一听甘遂这个名字,落葵和苏子齐齐望向空青:“空青,这是不是就是上回和泽兰打起来的那个人。” 空青抿唇一笑:“不错,他就是玉京山的三弟子。” 二人点点头,继续看下去,只见甘遂也不言语,只纵身跃了下来拿回帕子再纵身跃上去继续收拾打扫,子苓讪讪一笑,回首道:“你来迟了一步,你的四师兄是仙界的六殿下,前不久修成神君已返回族中了。”他咂了咂嘴,笑道:“他的人品样貌与我相比自是差了许多,但若是你见了他,也保不齐还是要发了花痴的。” 落葵笑望着空青:“子苓说的四弟子是你罢。” 空青点了点头,笑道:“师父门下严苛是众仙皆知的事,可子苓师兄一向就是这么口没遮拦的。” 川谷亦是一笑:“他就是个臭不要脸的,没挨师父的罚。” 只见光幕中的白衣姑娘点点头,眸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抿嘴笑道:“看来我只需洗你们三人的衣裳了,幸好你们的身量都不大,如此说来还是我占了便宜呢。” 子苓拍着手笑道:“妙极妙极,我就喜欢你这样性子的。”他抬手搭上落葵的肩头,附耳道:“以后有二师兄的酒喝,就有你的,有二师兄的肉吃,也有你的。” 甘遂在梁上坐着,他原本是这三位师兄中最年幼的,可一张木木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眼角眉梢都是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持重,声音瓮瓮夹着梁上的灰尘绕了过来:“师妹,你可别上他的当,我与空青入门时,二师兄也是这么说的,可这数万年来,衣裳我替他洗了足有一车了,可酒却没喝上一口。” 子苓也不恼不怒,笑着啐道:“你皮糙肉厚的,怎么跟师妹这样的姑娘相比,反正往后你也没有酒喝了。” 光幕中的时光流逝的极快,只是眨眼间的功夫,日头便升了又落,落了再升,庭前菜园子里的韭菜已割了一茬,每每子苓在灶间忙活,落葵便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添柴,时不时与他说笑一句,晚来风急中,飘起一阵阵饭香,子苓的手艺极好,简简单单的一个韭菜炒鸡蛋,他便能作出十几个花样来,川谷总是闻着饭香,跑来凑趣,说子苓原本是个懒骨头,可他又馋,谁烧的饭都不合他的心意,只能抽了自己个儿的懒筋,整天在灶间汗珠子甩八瓣的给这一大家子烧饭吃。 几只鸟雀落在白衣姑娘的房间窗下唱着,她匆忙起身之时,却听到川谷极轻的叩门声:“师妹,师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衣姑娘理了理发髻衣衫,这才倚在门边,红了脸低声道:“没哪不舒服。大师兄,你,你怎么回来了,师父也回来了么。”她身上的酒气浓重,即便经了一整夜,也仍可以闻得到。 川谷蹙了蹙眉心,道:“嗯,都回来了,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师父叫你过去呢,可要当心些。”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两粒药丸,递给白衣姑娘:“醒酒药,你先吃了罢,呆会儿不论师父说什么,你听着便是,一切都有师兄呢。” 看到此节,川谷冲着落葵笑道:“你看,我这小师妹和你一样,嗜酒如命,我们玉京山向来规矩严苛,师父又是出了名的严肃不留情面,不单单误了早课,还带了一身的酒气,我当时都以为她要被重罚了。” 白衣姑娘跟着川谷在前厅站定,刚一对上玉京天尊那双冷如珠玉的眼眸,便心下一紧,慌张的低下头,垂着眼帘去瞧面前的青砖地面,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声,一时间殿内寂然,川谷小心翼翼的觑了玉京天尊一眼,斟酌道:“师父,师妹刚刚入门,又是初犯,师父。” 他话尚未说完,玉京天尊便横了他一眼,吓的他脸色一白,登时噤口不语,玉京天尊这才缓缓开口:“丫头,你这酒是从哪来的。” 白衣姑娘咬了咬牙,低声道:“是,是徒儿拜师时偷偷带进来的。” 玉京天尊似笑非笑的望了子苓一眼,闲闲道:“要说你们师兄妹几人倒还真是一条心,丫头,”他笑着瞧了她一眼,缓缓道:“下回再想喝酒,不必大老远的跑到凡间镇子上去买了,后山的玉台边上埋了不少,想喝时自己去挖,但只一桩,不准再喝多了误了早课。” “啊,”白衣姑娘怔住了,抬起头望着玉京天尊,一脸的茫然,搓了搓手不知该如何回话,嗫嚅了半响,才又惊又疑道:“师父是说真的么。” 玉京天尊瞥了子苓一眼,面色微沉:“不由着你挖,难不成由着子苓带着你们去凡间惹是生非去么。” 子苓叉着手,早将十根手指头挨个抠了个遍,一听玉京天尊此言,轻咬下唇讪讪一笑,腆着脸问道:“师父,那酒我是不是也能喝一点。”他掐着手指头在眼前比了一下:“就尝一点点。” 玉京天尊眉眼处的笑意敛的极淡,不置可否的冷哼了一声,望着甘遂淡淡道:“我听说西羌折了条胳膊,是你做的罢。” 甘遂抿了抿薄唇,还未来的及说话,玉京天尊的声音便再度响起:“我座下的三弟子出手,竟只伤了他一条胳膊,着实丢人。”四人微怔,还未回过神来,他眸色扫了四人一眼,淡淡道:“你们几人听着,他下回若再来玉京山,若仍只是伤了一条胳膊,你们便不必再来见我了。” 四人人哑然,想笑却又不敢笑,只能勉力忍着,只听着他沉声续道:“空青入门最晚,却最早修成神君,你们几人该愈发警醒才是,打今日起,你们几人修成神君之前,未得我的准许,都不得离开玉京山半步。”这几句话说的他们四人心中一凛,忙低头称是,子苓低垂着眼帘,偷偷瞄了白衣姑娘一眼,冲着她撇嘴一笑。 落葵哧哧笑道:“川谷,你们这位师父还真是偏心呢,那后来呢,你们真的就老老实实的在玉京山上呆着了么。” 川谷点点头,吁了口气:“可不是么,自那日后,我们师兄妹四人除了两万年后随师父去赴了回宴席外,便再未离开过玉京山半步,当时最难熬的不能出门,而埋在玉台之下的酒,不到一万年的时候,便被几人喝了个七七八八。” 光幕中景致一变,化作了白茫茫的一片,里头传来子苓奚落的笑声,只见他立在玉台边上,叉着腰,正不停的冲着甘遂絮叨吆喝连带冷嘲热讽。“你挖深点,再深点,你整天吃这么多,都吃哪去了,就这点子力气真是白糟蹋那么些吃的了。” 而甘遂撑着把锄头倚靠着,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子,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这土早不知冻了几百万年了,有本事你来试试。” 子苓皱了皱鼻尖儿,奚落道:“你的仙术是白练的啊,你不会拿火烧化了它再挖啊。” “来来来,你来烧一个试试。”甘遂把锄头递了过去,呛了他一句:“玉京山上不准动仙火,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啊,所以才让你烧的嘛。”子苓并不去接他递过来的锄头,只嘻嘻一笑。 甘遂登时哽住了,愤愤然的瞪了他一眼,再度挥起锄头,卖力的挖起来,汗珠子一颗颗掉到地上,转瞬间便被冻住,只片刻功夫,他身边便结了一层薄冰,旋即汗珠子再度落在上头,便是叮呤一阵轻响。 伴着轻响,白衣姑娘在玉台上摆了四碟点心,捻起一块塞到甘遂嘴里,笑道:“瞧你们挖的辛苦,给你们送点点心过来。” 子苓笑着拍手:“还是你这丫头知道疼人,我尝尝。”他冲着甘遂努了努嘴,笑道:“你赶紧挖,晚间要用的。” 甘遂抹了抹汗珠子,一通猛挖之后,打土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个通体白腻,寒气缭绕的酒坛子,登时喜笑颜开起来。 “怎么就一坛,别的呢。”子苓蹙眉疑问。 “没了,就这一坛子。”甘遂伸手在泥土深处挖了半响,挖了一手泥出来,出其不意的子苓身上蹭了蹭手。 “甘遂,你干嘛,我这是新衣裳。”子苓登时干嚎了一嗓子,手忙脚乱的拍着衣角,愁道:“不会就这一坛了罢,师父说这底下可埋了好几万坛酒的,这才万年不到,怎么就喝没了。”他抬眼望着甘遂,眸光闪动,疑道:“该不会被你偷喝了罢。” 甘遂冷哼了一声,怒道:“你最会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我还说是你偷喝了呢。” 白衣姑娘扑哧笑了起来:“你们俩就是会窝里斗。”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你们算算,这万年来,咱们逢年过节要喝,过个生辰要喝,修为精进要喝,就连子苓师兄被相好的给抛弃了,也要喝个不醉不归,别说数万坛酒,就是数十万坛酒,也经不起咱们喝上几回。” “净胡说,我这样好的皮相,怎么会被人抛弃。”子苓啐道:“今日大师兄生辰,就这一坛子酒,寒酸了点罢,再说也不够咱们几人喝啊。” “我是大师兄,又是我生辰,自然是我多喝一些了。”川谷不知躲着偷听了多久,踱出来朗声笑道。 子苓瘪了瘪嘴,奚落道:“你也知道是你生辰,不请我们吃喝也就算了,还大言不惭的要跟我们抢酒,真不知道你是小气还是嘴馋,大师兄没个大师兄的样子。” “你,”川谷一时间哑然,哭笑不得起来。 甘遂一边净手,一边瓮瓮道:“子苓师兄,这酒可是我挖出来的,你可不能和我抢酒喝,那就太没脸没皮了。” 子苓皱了皱鼻尖,冷哼一声:“行,我不跟你抢酒喝,让你敞开了和,你也就是两杯倒。”他回首,只见白衣姑娘捻着腰间的缨络,有些走神儿,旋即笑道:“丫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喝那么多酒有伤风化,你就别喝了啊。” 白衣姑娘登时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的抿了抿唇,从地上提起酒坛惯了过去,却被子苓稳稳接住,揭开坛口轻轻一嗅,登时酒香四溢,令人沉醉。 光幕中原本空落落的庭前,在转瞬间种上了数株四季花草,那是白衣姑娘悉数种下的,细心养护,从那日后,她倚在窗下,叹海棠挑在春日里,如晓天明霞,与朝日争辉;观夏荷婉转,暗送幽香;赏金桂迎秋,香风阵阵,冬日里随着几场雪下,百花早早姿容不在,倒是红梅开的极盛,似胭脂点点,在漫天雪中铺开。 春日里,庭前的海棠花开的极为热闹,深红浅粉的在庭前扯出一片片蔚为壮观的云霞,阵阵甜香氤氲在空气中,微风轻拂,透窗而入。拜入玉京天尊门下这三万年里,白衣姑娘终于触到了修成神君的瓶颈,可她在这个坎上徘徊了数百年之久,终是突破未果。 大片的红光充斥在屋内的每个角落,隐隐有些轻微的爆破声传出,落葵端坐在蒲团之上,被一团团漂浮不定的红雾笼罩着,整个人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而她额上那只朱雀鲜红的愈发妖异,从眼眸中沁出成串儿的血滴。 光幕在此时嗡鸣一声,消失不见了,落葵和苏子面面相觑,愣道:“怎么没了,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川谷踟躇良久,哀伤道:“后来,后来他们死了。” “谁,谁死了。”落葵惊道。 川谷像是不动声色的抹了把泪,声音微颤:“后来,小师妹未能突破神君修为,在天劫之下灰飞烟灭了,而子苓师弟情劫未过,轮回去了。” “啊,”落葵的心狠狠痛了一下:“我以为,以为你们神仙都不会死的。” 空青揽住落葵的肩头,叹道:“凡人都说成仙好,其实是各有各的苦,凡人苦的是生老病死,生怕难享天年,而神仙苦的是绝情禁欲,生怕遇上情劫动了仙根,最后落得个灰飞烟灭,做凡人虽说只有短短数十载,可无尽的轮回下来,活的都是不一样的生生世世,可做神仙有什么趣,生生世世都是亘古不变的同一个活法儿。” “这话,好像是你二哥广丹说的罢。”川谷微微一叹。 “就是因为这个,当年二哥才执意下界历劫的。”空青点点头:“二哥历劫历的自苦,也连累的苏叶帝君五百年来日日朝会,他可没少抱怨呢。” 落葵心中闷闷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堵得难受,脱口问道:“川谷,你的小师妹,叫什么名字。” 川谷的神情变得极为怪异,怔了半响,方才笑道:“说来也巧了,她不光和你长得有些像,连名字也一样,也叫落葵。” 落葵哑然,曾经的梦境悉数在脑中浮现,与方才看到的和听到的渐渐重叠在一起,她有些分不清楚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真实的,不禁蹙眉道:“果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苏子拍手笑道:“还真不好说,保不齐你是川谷小师妹的轮回呢。”他拍着落葵的肩头笑道:“没想到你上辈子还是个神女呢。” 落葵蹙眉道:“不会罢,川谷不是说她灰飞烟灭了么。” 空青接口道:“当年她早逝的可惜,师父强留了她的一丝神魂送去轮回,说不定她还真有来生,是不是你就不好说了。” 落葵总觉得空青和川谷是有所隐瞒的,她将信将疑的点点头:“说的就是,我觉得我前世一定不会是什么神女,否则这一世怎么会这么窝囊,总是被苏子欺负。” 川谷哈哈笑了起来,在火堆中发现些端倪,回首瞧了眼桃林,蹙着眉心道:“你们这柴该不会又是从桃林中找的罢。” 落葵回过神来,显得理直气壮的深深颔首:“是啊,你没吃出这鱼肉里有一股子桃花香气吗,很是爽口的。” 川谷一时间哽住,哑然无语,咂了咂舌,用桃枝烤出的鱼确实美味,可辛苦养护了数百年的桃林,每日里都有枝桠化为灰烬,心下丝丝痛意不减,却又实在抵御不了好饭好菜的诱惑,这两难之地,只能整日里一边吃着一边心痛了。 倒是苏子拨了拨火堆,叹道:“这鱼太小了些,刺又这么多,川谷,我听说有一种鱼叫做鲲,十分的大,咱们抓一条来,我能给你作出十几个花样尝尝鲜。” 川谷正吃的兴起,猛然一听这话,一根鱼刺卡在喉中,登时痛的脸色通红,梗着脖颈缓了半响才吐了出来,抬手弹了下苏子的额头,咬牙道:“你说的轻巧,那鲲族也算是上古神族,即便如今没落了,也没有这么好欺负的,就算是普通未成人形的族人,你敢捉一条也是不得了的大事。”他打量着苏子笑嘻嘻起来:“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保不齐还没捉到鲲,反倒把自己送进鲲族的锅里当了午膳。” 第四百六十四回 惊魂 苏子惋惜的一叹:“可惜了,川谷,你见过鲲么。” 川谷摇摇头:“未成人形的,我没见过。” “我见过。”一直闷声不响挑着鱼刺的空青淡淡开口,用手比划了一下,笑道:“我见过,大概有,有,总之川谷这里最大的锅,一锅也是炖不下的。” 随着朱红宫门重重关上,扬起一阵呛人的轻尘,落葵跌坐在地上,掩住口鼻。良久,她才缓过神来,借着窗缝中透进来的光亮,隐约可见这处破败的宫室窗下,坐着个女子,娇俏喜人。 落葵想起这一日情景,她原本和苏子在山间抓野味儿,却被青黛抓了回来,遂苦笑着叹了一叹:“看来这里便是九重天了罢,你将苏子如何了。” 青黛捏着帕子轻笑道:“他是死是活皆是被你所累,怨不得旁人。” 落葵抑制住眸底的水雾,咬牙道:“若是苏子有事,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青黛刻意压低清亮娇俏的声音,自鼻中溢出一丝冷哼:“不死不休,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罢。姐姐常说你聪慧,但是再如何聪慧,落在此处,也只能任人摆布。” 她执了帕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沉声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你果真厉害,不单单让太子殿下娶了你,你竟还怀了他的骨肉。”她勾起落葵的下巴,厌弃的唾了一口,冷笑道:“你是什么个下贱蹄子,竟敢勾引了太子殿下。”转瞬却又笑道:“不对,你可不是什么下贱蹄子,你可正经是当年南帝的轮回转世。” 此言一出,落葵陡然怔住,惊得喉头发紧,南帝两个字在她脑中划开血淋淋的口子,些许斑驳的过往一幕幕闪现,却又极快的湮灭在脑海深处,她一脸茫然,那些过往,似乎只是旁人的,与她毫不相关,可心间的痛却是真是存在的,一阵儿紧过一阵儿,痛的她冷汗淋漓,面色发白。 青黛仍旧抚着她的面庞,极轻极淡的笑着,笑中寒意凛凛:“只可惜,你如今只是个凡人,当年姐姐争不过你,因为你是南帝,如今你成了个凡人,姐姐竟仍争不过你,着实可笑。” 落葵毫无惧色的迎上她的冷眸,轻嗤一声:“她争不过我,并非因为我是什么人,南帝也好,凡人也罢,她是凤族帝姬又如何,空青心中没有她,她便什么也不是。” 青黛冷笑着抚上她的小腹,落葵如触电般的一颤,手护上小腹,急忙躲闪,她轻笑起来:“怎么,怕了,真难为你,还有怕的时候,你放心,我不会要了这孩子的命,我还指着这孩子,要了你的命。”她陡然站起身,直直望着落葵的双眸,瞧着那双惊恐的眸中倒出她的身影,冷然道:“你敢怀了太子殿下的骨肉,便要做好灰飞烟灭的打算。你说的没错,姐姐是不敢杀了你,但我敢,不过你一个凡人竟怀了仙者骨肉,生产之时便是九死一生,能保的孩子一命已是万幸,十有八九皆是母子俱亡,灰飞烟灭,彻底断了轮回之路。这下可是省了我不少事,我自然不会容你重回仙班,去坏姐姐的事。” 薄寒袭身,如寒冬里的冷冽北风,宫室破败,窗纸已被风撕扯出细长的裂缝,暮色四合里,晚风乍起,自窗缝中袭了进来,一阵阵扑上落葵的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原来九重天上的寒意并不比凡间宫里的要少上几分。她死死克制住眸中的惊诧和心底的惧怕,按住颤抖的指尖,口中如常道:“空青既然敢让我怀上他的骨肉,自然有法子保住我们母子,他是我的夫,我自然我信得过他。” 青黛俯身轻笑:“不错,但太子殿下却不敢让你想起你的前世,不敢让你重回仙班,你不知道罢,在你的前世中,他是如何伤你深重,你又是如何恨他,情愿自我了断,都不愿再与他相见,可笑啊,你如今竟如此信他,可你信错了他。你不必盼着他会来救你,他领兵出征去了,即便现在知道此事,也是赶不回来的。” 她勾起落葵的下巴,续道:“太子殿下这万年来,耗费了过半的仙气养护你的神魂灯,耗费了过半的神魂之力去找你,使得自己神魂大损,伤及本源,他每施展一次追魂术,便会痛苦难当,如今,我便要你也尝尝这种伤及神魂的痛苦,如此,才算是与他生死一体,永不背弃,是不是。” 落葵尚未来得及多想什么,只觉眼前金光闪现,绕着她转了个圈,只一个呼吸间便钻进她的身体,她颤抖的愈发厉害,那种痛,仿佛是将心一片片撕裂开,再一片片揉碎,揉成粉末。神魂,神魂是什么东西,她并不知道,只觉五内俱焚,百骸皆痛,连每一口呼吸,都夹杂着抽痛的冷气。 她勉力抬了抬眼帘儿,窗外那仅剩的光亮被黑暗完全吞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日晨起的阳光。 一身又一身的汗缓缓渗出来,浸透了衣衫,再被晚风轻拂,毛孔猛然一缩,将那满身满心的疼痛包裹的更紧,她咬着牙忍着不发出一声呻吟,亦没落下一滴泪来,只勉力睁着眼睛,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清明。 青黛抬起她的下巴,细长的指甲在她脸颊上来回滑动,一阵阵寒意令人汗毛倒竖,喋喋笑道:“你倒是骨头硬,没有一声求饶。” 满头的冷汗滑落,落葵连抬起手拭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它缓缓落下,迷了双眸,只能咬着牙颤抖道:“你总归不会放过我,求不求饶有什么不同。不过,空青迟早都是会回来的,我只盼着你在做这桩事时,已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青黛陡然退了一步,转瞬却又冷冷笑起来:“太子殿下给姐姐的心痛,我都悉数还在你的身上,他看了你的痛,心里只怕会更痛,说起来我还算是赚了,退路。”她迎向烛火映照下的轻尘,脸庞冷白的不似活人,冷笑一声:“天帝给了他一万年的时间去找你,许他只要你能重回仙班,便让他娶了你,否则便要娶了姐姐,姐姐为了他,耗了万年的青春光阴,如今万年已到,可你仍是个凡人,他也仍不愿迎娶姐姐,伤了姐姐的心,只要能让姐姐往后不再伤心,没有退路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你与太子殿下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便痛快了。” 青黛掐了个诀,落葵心间的金光大盛,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抽痛再度袭来,她只觉眼前那一只烛火渐渐变成一双,又渐渐变成一排,最后朦胧成一片,在震耳的砸门声和一个陌生女子的惊呼声中,昏了过去。 半夏一言不发的领着几个人如风般冲进来,紧紧抱住青黛,再任由他们如风般将落葵抱了出去,毫无阻拦之意。 良久,青黛满头满脸皆是水渍,说不清楚是泪痕还是冷汗,一双眸子毫无神采的瞪着,口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要成了。”她抱住半夏,来回晃着,急切道:“姐姐,姐姐,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为什么要让泽兰带她走。” 半夏抚着青黛的头发,唇边蕴着冷笑,咬着牙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才对她下这样的毒手,可若她真的死在你的手上,空青雷霆震怒之下,我也保不住你。至于泽兰,这宫里无论泽兰作甚么,都是没人敢拦着她的,谁伤了她半分,天帝便会让那人生不如死,你也知道,凡人有了仙者的孩子,生产之时便是九死一生,如泽兰生母那样生下孩子,灰飞烟灭的已是万幸,最惨的便是如空青之前的侧妃那样母子俱亡。” “姐姐,即便她真的死了,那也是我的罪过,我受着便是了,只要姐姐能安安稳稳的做这个太子妃就好。”青黛紧紧握着半夏的手,一阵阵抽泣声,皆打在她的身上。 “好了,青黛。你往后不可再如此莽撞了,即便要害人,也不能与旁人留下把柄,你今日已毁了大半她重新结好的神魂之力,她再想重回仙班,便没有这般容易了,我的危机也算是暂且过去了。”半夏替她拭去眼泪,伤痛与冰寒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当年自己与落葵曾是至交,落葵对空青的芥蒂有多深,有多恨,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她知道,其实空青是不敢令落葵想起过往的,当年她宁愿自毁元神,也不愿再与他相见,可知误会深重,她若重新想起一切,难保会再次弃空青而去,她在心底冷嗤一声,如此两难,还真是难为他了。只要落葵仍是个凡人,那这太子妃的位子便仍是自己的,若她重回仙班,便会离开空青,那这太子妃的位子更是无人能动了。 青黛摇着半夏的手,轻声问道:“姐姐,若是太子殿下执意不做太子了呢。” “不做太子,天帝盛怒之下,恐怕会彻底断了落葵的轮回之路,空青怎会看不明白,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半夏冷笑起来,一声声盘旋在宫室内,惊起一双双宿鸟。 九重天,天枢宫。 一双手在落葵苍白的面上来回摩挲,良久,空青回首,红着一双眼眸问道:“度厄,落葵的神魂灯如何了。” 度厄星君低声回道:“伤了大半的神魂之力,重回仙班是难了,恐怕还要睡上一阵子了。”他抬眼望了望空青,低声续道:“不过,幸好泽兰帝姬相救及时,神魂灯未灭。”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玉枢便过来回禀,天帝召见太子殿下,他紧握着一双手,怒火中烧,正欲跨出殿门,却被广丹拉住,缓缓道:“老六,父君定然已经知道她的事了,你千万克制些,眼下她这样,你不能再与父君当面争执,否则真的要害了她的性命。” 空青深深颔首,哑着嗓子道:“二哥放心,我有分寸。”一个时辰后,他沉着脸色回来,默默饮了一盏茶,道:“父君罚了青黛下界历万年凡劫。” “父君这也是顾念你,才会这样重罚她,你也要体念父君的一片苦心。老六,你原本只需每隔三日,用神魂之力养护她一回就好,可此次她的神魂伤的厉害,你每隔两个时辰,便要施法一次,直到她临产,你知道这么做对你会怎样吗。”广丹一脸愁容,眉眼挤到了一处,难看至极。 空青只不言不语,掐了个诀,一道寒光没入落葵的心口,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他已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方才收了法术,沉声道:“二哥,你不必说了,我与她早就已经生死一体了,若她不存于这世间了,我绝不独活。” 广丹长吁一口气,缓缓道:“罢了,我每隔一日,便来替一替你,虽说我的神魂之力没你的那么精纯浑厚,但也勉强能用罢。”他止住空青正欲出口的感激之语,笑道:“我可不是为了你啊,我是为了我自己,原本我下一个万年天劫就全靠你了,如果你伤着了,我岂不是要灰飞烟灭了,我还想等着紫苑回来,一起过日子呢,可不想死的这么早。” 凉风乍起,一阵阵卷进殿内,帐幔微动,一盏盏灯火摇曳不定,烛泪一层层淌下来,堆起千层雪。 手边的茶早已冷透,泽兰忙续了些热水递过去,抿了下唇道:“六哥,她这一睡不知要睡到何时去,你这样不吃不喝,她尚未醒来,你便要熬垮了。” 空青握着落葵的手,一言不发,唇边干涸的皴裂开细小的血缝,泽兰叹一口气续道:“父君一早便已下旨,青黛也饮了忘川水下界去了。” 空青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咬牙道:“已是便宜她了。” “我知道,若是依着你的本心,非得取了青黛的神魂之力补给她不可。”泽兰摇着他的手臂,哽咽道:“六哥,你吃点东西罢,我心疼你。” 空青拍了拍她的手,微白的面上牵出一抹笑:“六哥没事儿,你也熬了半宿,回去歇着罢。”抬手抚着她的面庞,狭促一笑:“仔细熬丑了脸,甘遂不要你了。” 泽兰嘟着嘴娇哼一声,推了一盘子点心过去,戏虐道:“你只管不吃不喝,饿瘦了熬垮了,仔细到时候抱不动孩子惹人笑话。” 空青哑然,拍着她的脸庞轻笑一声:“你倒什么都知道,听说你还想过去看我大婚,你说说看,这些乌七八糟的是谁教你的。” 泽兰笑道:“自然是紫苑了。” “紫苑都下界千年了,做的孽居然还这么深,看来得跟父君说说,让她再历上千年的凡劫。”空青拍着泽兰的额头又好气又好笑,泽兰揉着额头怒道:“你敢,仔细二哥扒了你的皮。” 昏昏沉沉中,落葵仿佛置身于一片全然陌生之地,一幕幕,一场场她曾经刻骨铭心,却又执意忘记的过往悉数浮现,她的心愈发凌乱,刻骨的疼痛起来,极力想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却仍陷在那些过往中苦苦挣扎。 北狄凶水离南方极远,要横穿南方北方两地,还要穿过一处黑沙漠,而那处沙漠极为诡异,只能徒步穿过,却无法腾云,饶是落葵一路疾行,也得数日光景,她在云头越发的焦急起来,想起三日前,五殿下商枝赶来不庭山,告诉她茵陈求了泽兰,混入空青的军中,跟着白苏和空青一同去了北狄凶水,她登时慌了神儿,那是个大凶之地,九婴族更是骁勇善斗,茵陈连真君都未修成,一路跟了过去,岂非是送死,她只能提前出关,一路赶往北狄。 “六殿下呢,茵陈呢,”落葵匆匆赶到凶水之边时,却没有看到空青茵陈,只看到了玉枢和天玑两位星官,而与九婴族的战事已打了三日,遍地都是尖嘴獠牙,头生倒刺的鲜红蛇首和血迹。 “回帝君,君上与九婴族长一番缠斗,往南边去了,斗枢和天璇跟着去了,四殿下和小殿下掉入此处了,君上命小仙守在此处。”天玑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黑色光幕,战战兢兢的回道。 落葵走进了几步,抬眼望去,那片光幕上,赫然印着九个面目狰狞的脑袋。 “附灵幻境,”她喃喃一句,转身问道:“四殿下和茵陈怎么会掉落在附灵幻境中。” 天玑回道:“小殿下被九婴族长所伤,跌进幻境,四殿下见状,便跟了进去。” 落葵心下一沉,担忧茵陈伤势,面上却不露分毫,对天玑吩咐道:“陷在附灵幻境中,必须在之内七日出来,你马上回天宫,请苏叶帝君提前出关相助。” 天玑应声称是,化作一阵轻烟离去。 落葵沉吟了会,问道:“他们二人进去多久了。” 玉枢答道:“有两个时辰了。” 落葵吩咐道:“我先进去瞧瞧,你们守好此处,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攻击光幕,静待六殿下回来。” 第四百六十五回 前尘(一) 玉枢应声称是。 入了幻境,落葵凝神片刻,便发现南行千里处的一个山坳中,有法力波动的痕迹,旋即几个闪动间,她便出现在山坳边上,一时间怔住,这处山坳竟与从渊的那处简直一模一样,一汪深潭,半池金莲,绕着池边种了数株桃花,只是在此时此地,金莲竟与桃花同时绽放,而池边拢了一堆火,升起袅袅烟雾。 茵陈面色莹白的倚在一株桃树下,红色的衣衫上有斑斑点点的暗色血迹,轻咳了一声,脸颊上泛起殷红的血丝,眉眼间的笑意却如夏日里的凌霄花一般浓烈的绽开。 白苏原本满含忧色的望着她,一见她这眉眼俱笑的模样,登时打了个寒颤,眼波流转只环顾着四周,却唯独不看茵陈一眼,抿着薄唇极正经道:“这九婴族的附灵幻境我早有耳闻,据说能幻出心中所想的景致来,我此番偷偷混在老六军中,就是为了瞧一瞧这幻境,即来了可得在四处好好走走画画,机不可失啊。” 茵陈登时紧紧抿了唇,眉心紧蹙,愤愤道:“早知道就依了紫苑,砍了你的手,让你再也作不了画。” 白苏哼了一声,撇嘴咬牙:“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儿,你看看你和泽兰跟着紫苑都学成什么样儿了,是紫苑教你的法子,让你跟着我们的罢。” 茵陈轻轻嗯了一声,瘪了瘪嘴,旋即秀眉微挑,笑道:“你是说紫苑不好。” “我可没这么说。”白苏剑眉一挑,抿了抿薄唇,笑起来温雅之极:“无凭无据的,姑娘家家的学人说闲话可不好。” 落葵这才从暗影中踱出来,勉力忍住唇角的笑意,将手中的留影石远远丢给茵陈,闲闲道:“茵陈,刚才白苏说的话都在这块石头里了,姐姐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白苏张口结舌的望了望落葵,眸光脉脉又挪到茵陈身上,脸上堆起甜腻而又柔婉的笑意,温软道:“茵陈,来,给我。” 茵陈却极快的将留影石收入怀中,秀眉微挑,唇边含笑:“虽然我没法子让你不痛快,但二殿下可以。” “你,你们。”白苏索性不再搭理二人,在火堆旁坐下,握了根树枝有一下无一下的挑出噼啪作响的火星。 落葵亦在茵陈边上坐下,搭了个脉,将一粒药丸塞到她的口中,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还好还好,伤得不重,调养几日就能痊愈了。” 茵陈依靠在她的肩上,抚了抚怀中的留影石,笑道:“还是姐姐待我好。” 正说着话的功夫,空青自虚空中出现,落葵秀眉微蹙的长吁了一声,望着他道:“你来作甚么,这下可倒好,三个神君都陷了进来,可要怎么出去。”她眸光一瞬,却又拍着额头笑了起来:“不对,咱们三个神君联手,想要破除此处禁制应当不难,七日内必能出去。” 白苏仍一下下挑着火星,头也不抬的讪讪道:“我顶多算是个真君,我修为不济,飞升神君时的雷劫有一半都是大哥和二哥帮我扛下的。” 落葵哑然失笑,正欲发些感慨,空青却挨着她坐下来,笑道:“有你我在,破禁而出也不是什么难事,待我恢复恢复仙法,三日后破禁可好。” “好。”落葵点点头,这才瞧见空青的一袭青衫染血,被剑气划开了口子,心下一痛,却仍抿嘴一笑,奚落道:“堂堂仙界皇子,居然会被九婴族重伤至此,若传了出去,可不要被人笑死了。” 空青执了树枝,拨弄着火堆,眸色灼灼隐隐含了温情笑意,口中却威胁道:“出去了不许跟人说我这狼狈模样,否则绝饶不了你。” 落葵歪着脑袋笑道:“你这是求人的样子吗。” 空青挪到她跟前,低声下气的笑道:“那要怎么求。” 落葵轻咬下唇想了会儿,狭促一笑:“我曾听子苓师兄说,你是天帝一早定下的储君,那如果我现在要你许下个储君之诺,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若我做不成储君,那承诺也就不值什么了,你岂不是吃了大亏。”空青笑道。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暧昧婉转的气息,如同馥郁的桃花香气,熏得人脸红耳热起来,白苏抿嘴一笑,忙逮了个空隙,轻咳了一声,冲着茵陈道:“我要四处逛逛作画,你给我研磨去。” 茵陈喜不自胜的跟着去了,落葵望着二人的背影,折了枝桃花捻着指尖,一时间四下里极静,连二人轻微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空青怔怔望着她的面庞,正经道:“等咱们出去后,我就去不庭山提亲,这个承诺怎么样。” 落葵低垂了眼帘,一颗心慌乱的厉害,不敢应口,猛然想起子苓师兄听说过的五百年前的那件事,虽只是寥寥数语,内情不明,但亦能探得一丝惨烈,她不愿违了自己的心,但又怕空青心里始终放着五百年前那个姑娘,心底更怕真做了子苓口中的怂人,从此情路坎坷,一时间心乱的如一团乱麻,越理缠得越紧,索性抓住了自己那点执念仰起头,想从空青的眸中探出端倪,缓缓道:“你真的能放下五百年前的那个姑娘么。”话尚未完,她手一翻,手边多出两坛酒,丢给空青一坛,自己开了一坛,灌了一口。 空青猛灌了口酒,眸光微暗,躲闪开她的双眸,有些口不由心:“她终究去了,再不会回来了。”回首笑望落葵:“我既与你在一处,那便只会与你一心一意。”旋即他狭促一笑:“当年你被西羌退婚时,我尚在玉京山,只是听了那么一耳半耳的闲话,如今的你,又能否放下呢。” 落葵眉心紧蹙,咬牙道:“我不会放下的,我与你不同,你是放下,而我是不原谅,你能让心渐渐归于平静,不再转头回望旧伤,而我可不会看着血淋淋的伤疤还笑着说不恨,我没那么傻。” 空青哽住了,一口酒辣在喉中,辣的眼泪直流,摇着头笑道:“头一回见到把记仇说的这般振振有词冠冕堂皇的。”言罢,举起酒跟落葵碰了一下:“真是让我长了见识了,你与子苓师兄的口齿是不相上下。” “子苓的师兄的口齿可是能杀人的,我顶多能咬人,可不敢与他比。”落葵笑着自谦,火光映上她的面庞,整个人如云霞般滟滟,令人心旌微漾。空青不动声色的靠近她,呵出丝丝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喃喃道:“落葵,你我已有百年未见,我想你了。” 落葵一时间怔住,掩饰住慌乱不堪的心,忙推开他,道:“陷在这附灵幻境中,若是七日内未能出去,便再也出不去了,你竟还有心思想旁的。” 未曾料到空青竟凑的更近,唇几乎要凑到她的脸上,在她耳畔轻笑道:“出不去就出不去呗,反正有你跟我一起困在这里。” 落葵推开他,笑道:“你放心,若到最后一日,我定会丢下你自己出去。”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对他续道:“药君不在,这是苏叶亲配的药,便宜你了。” “我知道,你丢不下我,还有茵陈在这呢。”空青笑望着她,眼眸温柔的能滴出水来,直望的她脸庞通红:“我痛的抬不起胳膊,只能劳你替我上药了。” 见落葵咬着牙执意不肯,空青絮叨起来:“我这伤可是为了救你的亲妹所受,你便如此狠心么。” 落葵抿着嘴,在池中浸湿了帕子,再回首时,空青已将左侧的衣领解开,露出布满血迹的肩头,她慢慢擦拭伤口,她与西羌虽在数万年前有一段情缘,但没有肌肤相亲,这头一回看到男子的身子,令她心慌意乱起来,一盏茶的功夫,伤口是处理好了,她的脸也红透了,正要起身之时,空青却搂着她,在她耳畔呵气,唇极轻极缓的划过她的脸庞。 猛然想起曾听子苓说过空青的桩桩情事,她如同吞了颗青梅般,酸到心底去了,将空青推开,垂了眼帘神情如常道:“你饿了罢,方才找你时,发现离此处千里外有个镇子,我去买些吃的。”言罢,掐了个诀转瞬没了身影。 空青看着落葵慌不择路的模样,抄起酒坛饮了一大口,眉眼中却满满全是笑意。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时,落葵带了饭菜回来,架在火上热过后,递给了空青,神情淡然而疏离,仿若与他从未发生过什么。 这淡淡的模样,空青再忍不下去,握住她的手,疑道:“你怎么了。” 落葵缓缓将手抽出来,低垂了眼帘,眸光一暗,转瞬神色如常,脆生生的笑道:“你招惹的桃花太多了,我得离你远些才好。”她掰着手指头数道:“故去的人便不说了,听子苓师兄说,他妹妹算一个罢,凤族的那个佩兰帝姬算一个罢。” “你这算是在吃醋么。”空青握住她的手,眉眼俱笑起来。 落葵脸一红,啐了他一口,垂了眼帘不言不语起来。 空青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凝神相望,深情道:“你一向比我还要生人勿进几分,原来也会吃醋,只可惜吃的是烂桃花的醋,等哪一日,我若再正经开了一朵桃花,你再吃醋也不迟。” 这话酸的,令落葵身子颤了几颤,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小疙瘩,彼时一阵夜风袭过,她抬手紧紧了领口。 空青往她跟前凑了凑,笑着问道:“你怎么半点情话也听不得。” “你的情话,还是说给听得了情话的人罢。”落葵斜睨了他一眼,转头望向那一汪潭水深处,手微微一挥,一坛酒稳稳落入掌心,她连着痛饮了几口,声音似乎从浅池中央传来,极淡极远的笑道:“我是南帝,你是未来储君,要是你我想有个好的结局,要么我不做南帝,要么你不做储君。”她怔怔望着空青:“茵陈尚小,连真君都未修成,若是做了南帝,少不得要受苦,我舍不得她受苦。”她抬手覆上空青的眉眼,轻轻摩挲起来:“可我也舍不得你,但若因我断送了你的前程,我怕你终有一日会后悔。” 空青握住她的双手,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出去后问问几个哥哥,让他们做储君去,反正我原本就不想做储君。” 落葵噗哧笑道:“人家族中,都因为储君之位打的不可开交,你们可倒好,让来让去的,天帝没被你们气的吐血么。”言罢,回首望了眼山口,忧心道:“茵陈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空青揽着她的肩头,劝慰道:“放心,有四哥在,不会有事的。” 落葵无声的一笑,拨开他的手,掐了个诀,两处房舍靠在身后的山边建起,她推开其中的一间,回首对空青道:“我与茵陈住这间,你与四殿下住那间,你身上有伤,早些歇着。”言罢,她指尖微动,房中登时燃起数盏昏黄摇曳的灯火,她托着一坛酒,在桌边坐下自斟自饮起来。 空青从后面拥住她,在她的耳畔呼出热气,低声道:“你还真是学足了子苓师兄,小气得很,有酒也不跟我同饮。” 落葵抿唇一笑,抬眼望了望桌案对侧,那登时出现一坛酒一杯盏,抬了抬下巴一笑,空青却抬了抬手,将那酒和杯盏挪到了落葵身侧,遂紧贴着落葵坐下,推杯换盏间,已是月朦胧鸟朦胧,夜风乍起之时,人亦朦胧。 明晃晃的日光洒入山坳中,透窗而入之时,落葵醒来,却发现自己枕着空青的胳膊,躺在他怀中,他一双明眸含笑相望,她心下一慌,下意识的将空青推下了床,紧了紧领口,怒道:“你怎么会在我房中,茵陈呢。” 空青揉了揉腰,扶着床沿儿起身,叹道:“你下手太重,实在该躲你远些,白苏说昨夜要熬通宵作画,让茵陈给他研磨去了。” 落葵咬了咬下唇,斜睨了空青一眼:“那你。” “我,你就幻了两处房舍出来,横不能让我在外头露宿罢。” 落葵抿了抿唇,干干道:“你身上有伤,仙力不济,可还有白苏呢,他不也是个神君么,还幻不出个房舍来吗。” “我能幻出个窗户来,你要不要。”窗外传来一声低笑,落葵抬手扔了个早已熄灭的灯烛出去,白苏忍痛闷哼了一声,续道:“我带着茵陈作画去了,你们俩要是斗嘴能斗的破禁而出,就随便斗啊。” 空青的手搭上落葵的肩头,劝慰道:“放心。” 白苏带着茵陈在幻境中乱转,夜色沉沉之时才回来,带回厚厚一叠画稿,趁着夜色,燃一盏灯,斟一杯茶,一张纸,一泓墨,一支笔,他笔下开四时不谢之花木,纳万古不易之山河。 落葵在屋前拢了火,一根枯枝在火堆里拨弄,挑出火星,回首望一眼窗上茵陈研磨,白苏作画的剪影,抿唇一笑:“白苏还真是个画痴。” 空青掩了口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夜深了,去睡罢。” 落葵仰起头,蹙着眉心望着他:“白苏该不会又要整夜作画罢,他不嫌手酸我还嫌心累呢。” 她手微扬,正欲再幻一处房舍出来,手却被空青握住,笑道:“我在你房中住着挺好,你还是省点仙力破禁时用罢。” 落葵瞟他一眼:“我心累得慌。” 空青嗤的一笑:“我是有心做个小人的,可惜我身上有伤,打不过你。” 言罢,他紧随着落葵进屋,却见屋内又多了一张床榻,抿了唇微叹一声,仰面躺下半响,复又侧过身,望着落葵笑道:“若你不做南帝了,可会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落葵闭着双眸,淡淡道,猛然睁开双眸,紧紧盯着房梁,此处房舍是自己心中所想,幻境中的平淡的日子,亦是自己心中所愿,有那么一瞬的念头,想要就此困在此地,再也不出去,再不用去享常人难享的富贵,担常人难担的重责,她脸上显出一丝神往的笑意:“我倒是很羡慕茵陈和白苏,想作甚么便去作甚么。” 空青测过神来,支着头笑望着她,眸色微暗:“你和我,终究无法想作甚么便去作甚么,不论是你不做南帝,还是我不做太子,都不可能随心行事,肆意度日。” 落葵偏过头,一双眸子笑得弯弯:“那就只能苦中作乐了。” 第三日晨起,大片大片的阳光如同繁花一般,透过窗户照进来,洒下琉璃光影。 落葵与空青迎着灿烂如金的朝阳相对而立,衣袖迎风翩跹,落葵身后一只巨大的红色朱雀越飞越高,与空青身后的青色巨龙一同高高悬在半空中。 二人手上掐诀不断,而半空中的朱雀与青龙各自喷出赤色与青色光柱,在巨大的碰撞声中,那一层光幕晃了一晃,撕裂开一道细微的裂缝。 落葵见状大喜,眉心处溢出血痕,空中的朱雀虚影渐渐凝实起来,像是得到召唤一般昂首鸣叫一声,喷出赤色光柱愈发明亮起来,与青色光柱交织在一处,不断撕裂开此处已有些松动的光幕。 第四百六十六回 前尘(二) 裂缝愈发大了,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外头不断翻滚的黑浪,落葵冲着茵陈和白苏大喊一声:“你们快走。” 话音未落,白苏便揽过茵陈的纤腰,几个闪动便从裂缝中挤了出去,空青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冲着落葵一笑:“你先走。” 可落葵方才身形微动,却见空青脸色一白,那青色光柱一滞,青龙虚影微微晃动之下竟片片碎开,没入他的身躯,他脸色大变,提了口气却陡然发现周身大部分仙力停滞,无法调动分毫了。 而那道裂缝,在少了一道青色光柱的撕裂下,极快的消弭愈合,不见踪影了。 落葵大惊,脸色已沉得可以滴下水来,转瞬间便收了朱雀虚影,抬手给空青搭了个脉,惊慌道:“怎么会这样。” 空青摇摇头:“我斩杀了九婴族长,却没料到他临死反扑,竟能神不知不鬼不觉的在我神魂中种下禁制,如今禁制已被触发,封印了我周身大部分仙力,如今的我顶多能算个仙君了。”言罢,他歉疚的望着落葵,轻声道:“还是连累了你。” 落葵抬手捂住空青的嘴,轻松的一笑:“放心,有苏叶在,我们会出去的。”其实她心里着实没底得很,苏叶帝君是个慢性子,说话做事总会慢上半拍,若是来迟了些着实并不意外,可眼下除了等他,也没旁的法子,落葵只能安慰自己,但愿在苏叶心里,他们这几人的命比那几坛子酒要紧些。 空青抬手揽住她的肩头,一双眼眸有星芒般的悠悠神采,赤诚无比:“与你一同困在此处,我愿意。” 落葵忘了空青仙力被封印之事,使了十足十的力气猛推了他一把,他竟跌入水中。眼瞧着他湿淋淋的爬出来,落葵却笑了起来:“让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该。” 空青连打了几个喷嚏,悻悻道:“当年你一战成名,仙界里都在说你什么吗,说你是杀伐神君,下手真狠。” 落葵啐了一口:“什么叫都在说,分明就是你们兄弟几个在说。” 燃起一堆火,落葵推了空青靠着火堆坐下,慢慢烤着,湿漉漉的头发散下来,摆了一张哀怨脸:“你干嘛不用仙术把我的衣裳弄干,让我在这慢慢烤,快烤糊了。” 落葵却没理他,反倒掐了个诀,地上多了三坛酒,她开了一坛饮了口酒,笑道:“这仙力用一点就少一点,我还不省着点啊。”反手丢给空青一坛:“再喝点酒暖暖身,若是染了风寒,我可不会医。” 言罢,她翻身跃到树上,痛饮起来,空青在树下羡慕的紧,愈加哀怨道:“我身上有伤,爬不了树,你抱我上去怎么样。” 落葵愣了一下,眉眼俱笑的吐出一个字:“好。”空青微怔,没料到她会应得如此干脆,却见她身姿未动,反手去丢了个空酒坛下来,他无处可躲,被那酒坛正中伤口,登时痛的龇牙咧嘴,冷汗淋漓,落葵脆生生的笑出声来,唇边仿若生花:“凡间有句话,先苦后甜。” 这笑意暖如春风,空青微微失神,转瞬他笑意更浓,隐隐含了狡黠:“苦头我已吃过了,甜头在哪。” 落葵张了张嘴,有些哑然,从树上翻身跃下,却绷不住笑得愈发欢畅:“你说,若是苏叶七日内未能赶到,怎么办。” 空青揽她入怀,墨色的眼眸疼惜的望着她,“那样正好,你只能守着我过日子了。” 落葵倚在他的肩头,闭上双眸,莹白的脸上泛起些许微红。良久,她猛然睁开眼,眸色一瞬,沉声道:“既然强行撕裂幻境是不可能了,那我们找一找阵眼所在,在这里干等苏叶帝君来救,总不那么靠得住。” “我仙力尚在之时,破除阵眼尚有一丝可能,如今。”空青摊开双手看了看,眼底全是薄薄的苦笑。 落葵没了言语,只闭目盘膝,自眉心处漾出缕缕细若游丝的红芒,几个闪动间便跃到千里之外,万里之外,最后不见了踪影。只几个呼吸的功夫,她的脸色便已渐渐泛白,片刻后,她睁开双眸,眸中精光一现,笑道:“走,十万里外有一处城池,城中有数万的仙者修士和凡人,还有一处祭坛。”言罢,她素手微扬,脸庞前泛起微澜,转瞬间隐去惊世真容,眉眼间只是清丽难言。 那处城池四四方方,建的极为规整,东西南北十二条街道皆是硕大的青石板铺就而成,临街建有商铺酒肆和客栈,背街处房屋鳞次栉比,有数万的仙者修士和凡人杂居,只是凡人稀少,而仙者和修士皆修为低微。城外依山建有庄子和田地,偶有牛羊鸡鸭悠闲而过,时不时炊烟袅袅,笼上低垂的层云,像极了凡俗世间。 而城池中央一个篆刻着九只蛇首的祭坛,正对着祭坛上空排列着九只巨大眼珠,皆昭示着此处并非普通的凡俗世间,而是个充满杀机之地。 正午时分,阳光正盛,而天幕上的九只眼珠猛然动了一动,流转起黑色的光彩,而祭坛上的九只蛇首仿佛活过来一般,扭动起头颅,与那九只眼珠遥相呼应。 此时,隐藏在城中隐秘处的凡人,皆被一道道黑色光幕裹挟着,以极快的速度飘向祭坛,那些被裹在光幕中的人,脸色痛苦,惊慌失措的手脚并用,想要撕裂开光幕脱困而出,可却无济于事,最终在刚刚触到祭坛边缘时,在围观之人的惊呼声中,几人纷纷被黑色烈焰焚身,顷刻之间,身躯化为灰烬,而余下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光团,没入祭坛中央。 见此情景,围观之人纷纷摇头叹息,驻足片刻便一脸悲戚着散去,落葵与空青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的黑眸中瞧见了自己因震惊过度而苍白的脸庞。 祭坛周围的人群散尽,恢复方才的寂然。空青拦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眼望去,他也是名仙者,但是周身的仙气衰败,仙力修为亦是低微,老者抬眼望了望二人,神情微变,转瞬却又苦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同道罢。” 空青微微点头:“是,我们进来三日了,老人家,能与我们说说此处吗。” 那老者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抖了几下,强挤出一丝笑来:“好说好说,去老朽的茶棚坐下说罢。”他引着二人在不远处的茶棚坐下:“老朽方海,出身北方小族,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空青拱一拱手:“晴空,也是出身小族,不值一提。”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海,叹道:“方海兄原本不是这番模样罢。” 方海凄楚的一叹:“不错,我虽出身小族,但也修成了神君,自然不是如此苍老,九百年前我陷在了此处,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莫非这附灵幻境并不只是会将人困住,还会不断吸收人的阳寿吗。”落葵饮了盏茶,愁容满面的喃喃道。 方海呵呵干笑一声,笑声中有克制的凄凉:“不错,凡是进入此处的仙者和修士,七日内不能出去的话,周身的仙气,仙力和法力皆会被封印过半,此后每过百年,便会被封印一部分仙气、仙力和法力,人自然会老上数分,直到千年后与凡人无异,一身骨血精魂便会尽数化入幻境,以此加固此处封印。”他抬眼看了看那光幕上的巨大眼珠,叹道:“此处幻境虽然大到无边无际,数十万年来困入了不计其数的仙者和修士,但却从未有人出去过,这个城池是阵眼所在,故而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此处,寄希望能破去阵眼逃得生天。不过这阵眼玄妙的很,对攻击之人的反噬极为厉害,没有数个神君修为的仙者共同施法,难以破除。” “神君修为。”空青与落葵互看了一眼,问道:“如今城里还有多少神君修为的。” 方海捻须想了会儿:“神君原本便极难修成,方才你们见到化为灰烬的那几人中,有两个就是,现下除去我,这幻境中再无神君了。只是我被困了九百年,如今一身修为已不足十之一二了,再过百年,我也要化作一抷黄土了。” “若是从外部强行破开幻境会如何。”空青沉声道,听完这些,他的眸色已一分分沉了下来。 “咱们这些被困之人自然是要随着这幻境一同灰飞烟灭了。”方海凄然道,一语击中空青心中最深的不祥之感,他脸色微变,旋即握了握落葵早已冰凉的手,冲着方海如常道:“多谢方海兄了。”言罢便起身告辞。 方海叫住二人,叹道:“二位既然会在此处住上千年,还是先寻个住处,趁着如今仙力尚在,去北侧的赤恶沙漠多挖些银两,再找个可以糊口的营生,莫要最后像我这样穷困潦倒。” 出了城门,向东行上几里路,有大片大片农田,一弯清泉绕田而过,沿着溪边走上一段长满碧色苔藓的石阶,浓荫掩映下,依着山边有一座布满灰尘的农舍,屋边一洼深绿色的湖水,一畦菜地早已荒芜,四围有翠竹郁郁葱葱。 推开柴门,触手扬起的轻尘令落葵忍不住的咳嗽,那门的颜色已变暗发黑,用来捆扎的麻绳斑驳断裂,连原本乌黑的钉头都染上了暗红色的铁锈,三只雏燕在檐下窝中探出头来,啾啾叫个不停,有两只燕儿来回反复的给雏燕口中喂食,檐下细密的蛛丝低垂而下,屋角有一簇簇野草不停的在疯长。 落葵怔怔望着屋中触手的轻尘,重重咬着下唇,直到将唇边咬出暗红色的齿痕,才伸手拉了拉空青的衣袖,轻声道:“我们去赤恶沙漠罢,往后用银子的地方多。” 空青捧住她的脸庞,一双明眸水波柔和却笃定深沉,轻缓道:“落葵,我们不去赤恶沙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这里等死的。”他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区区一处幻境,我这一身修为不要了,也要破开这里。” 落葵握住他的手,感受他指尖传递的微凉,心间一动,抬手抚了抚他的眉眼,笑道:“不要。” 空青猛然间拉她入怀,紧紧拥住她,低沉而柔婉的声音在她耳畔飘渺传出:“我舍不得你,我想过与你一同在这里过上千年,可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等死。” 落葵的头埋在他的颈窝中,嗅着他身上淡泊疏离的梅香,没有任何的不甘和迟疑:“我不怕等死,我只怕千年后鸡皮鹤发,你会看不下去。” 空青抬起手,缓缓靠近,想要抚一抚她的脸庞,却在离她脸庞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那眉眼脸庞,果真如广丹说的一般,与她有九成相似,只是落葵眼角眉梢皆是英气,笑中也带着凌厉冷意,不似她那般温婉近人。他不由的紧紧闭住双眸,掩饰住眸中的慌张与迟疑,声音极淡极淡传出:“我不会。” 她拍了拍空青的背,笑道:“好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住处了,赶紧收拾收拾罢。” 虽然只有一间屋舍,即便只住上数日,但要忙活的事却不少。空青砍了不少干柴,在灶膛里燃起火来,烧水烧饭,哪一样也离不开火。 落葵在湖里浸湿帕子,擦净里里外外的积灰。最后坐在门槛上,望床兴叹起来,那床是两条窄窄的木板搭起来的,简薄倒也不怕,只是太窄,窄的只容得下一人平躺,虽然空青一直说想当个小人,只是碍于打不过自己,可她心里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当小人的那块料。 晚膳间,落葵稳了稳心神,艰难道:“空青,你可知我朱雀族有解封仙法的秘术。” 空青缓缓道:“曾在典籍中看过。” “个中内情呢。” “我不知。” 落葵怔怔望着汤水中漂着的青翠叶片,默默的出了会儿神,方才缓缓道:“那秘术其实是门男女修合之术,需女子如玉之身才能施用。” 话未完,她的脸色已红透,垂下头低声道:“你的伤可好了。” 空青微微点了点头,他未曾料到朱雀族秘术还有如此内情,连典籍中也是语焉不详,只是说施展禁忌颇多,转念想到他原本就想娶了落葵,这才心下稍安,只是如此做,生生委屈了她,心中着实不忍。 正出神间,耳畔传来落葵隐忍之声:“好,那我们明日破禁。” 空青怔住了,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晚间,满天星辰洒在湖水中,落葵趟着池水,微寒的湖水令她打了个激灵,很快便浸湿了她的裙角。她坐在了湖中央的莲叶之上,一口接一口的猛灌起酒来。 空青望着她的背影,隔着深远的湖水问道:“你是想把自己灌醉,然后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浮云缭绕掩住清冷月华,墨绿的湖上升起薄雾,将她的身影映的越发模糊难辨,一阵夜风拂过她的素白衣裙,池中淡白的倒影泛起微澜,她的心伴着清寒,越发沉到最深处,她自认不是子苓口中的怂人,遇到对的人也没有寻常姑娘的娇羞矜持,可如今之事着实让她没了主意,她没有疑心过空青的真心,也相信他不会相负,只是这一切来的身不由己猝不及防,并非是自己所愿的水到渠成,心下总有那么些许不安。 几只迟归的倦鸟嘶鸣声声的越过树梢,将她自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垂首去望池中摇曳不定的影影绰绰,身后又传来空青的声音:“还有酒吗。” 她手微动,一抹红光闪过,池边多了一叶扁舟,池中水波如碧,一竿船桨滑动,漾开她心底层层的不安,她扶着空青的手坐在船沿儿,掌中又多了一坛酒,空青接过去边饮边笑:“你究竟带了多少酒出来。” 落葵轻笑了下,仍旧没有言语,还是一口接一口的灌酒。过了半响,她轻声唤道:“空青,” 空青绕到她面前,望着她,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空青,你答应我一件事罢。” “你只管说,不管什么事我都依你。”空青抚着她的脸庞,低笑道。 落葵涨得满脸通红,张了张嘴,眸光一暗,抬手挑起空青的一缕发丝,与自己指尖的一段发丝系在一处,仰起头望着空青轻声道:“如此,结发为夫妻,生死两不弃。” 空青却摇了摇头,撑船回到湖边,拉着她手走到房中,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此处虽简薄,但结为夫妻也不能叫你如此委屈。我仙力不济,你却没有。” 落葵轻咬下唇,挥了挥衣袖,房中出现桌案红烛等物,二人盈盈行过成婚之礼后,空青执了她的手,温言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从今往后,你放心便是。” 落葵捏着她与他相结的发丝,轻声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你对不起我,我肯定不会饶了你的。” 空青重重点头,眸光似水:“你放心,我都记在心里,断不敢忘,绝不背弃。” 第四百六十七回 前尘(三) 泽更之水处有一座奇山,最高峰达数千丈,高耸入云不见峰顶,而两侧群山环绕,绵延数千里,山上不见一草一木,反倒布满了黄色、赤金色和深褐色的怪石和散发着五色光华的圆石,经了数十万年的风化,有些怪石竟长成了参天巨树般直入云霄。远远望去,阳光下的群山如同融金般,散发着刺目耀眼的光芒。 而山口处布满了数百里的沼泽,灰黑色腐烂的坑面,不停的翻滚着气泡,顺着气泡可以看见透骨的寒气,沼泽四围布满蜿蜒交错的金色怪石,石上被寒气染上一层晶莹的冰霜。 这里终年寂静,没有繁花茂林,亦没有四季变迁,连阳光都照不到密石深处,一切湿漉漉寒浸浸的如同腐朽的老树根,没有一丝生机活气。 这一日,沼泽边上的虚空中猛然间泛起一圈圈微澜,旋即撕开一条细微的裂缝,伴着轻微的撕裂声,蜿蜒开数之不尽的细微缝隙,红光闪过,自里头挤出两个人,一个青衫男子揽着个白衣女子,正是刚刚从附灵幻境中破禁而出的空青和落葵。 方一落地,落葵便扬起一道红芒,将二人罩在其中,打量了一眼四周,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没想到毁了幻境后,竟没有落在凶水之畔,反到了鹿吴山。” “鹿吴山上有一种如血一样红鲜艳的宝石,正好取来给你。”空青揽一揽她的腰肢,在她耳畔低语道:“我们还缺一样定情信物罢。” 落葵登时红了脸,垂了眼帘羞怯的一笑,猛然间却扬起头,指尖闪出一道红芒,击向一侧赤金色的巨石,那石头应声碎成粉末,打里头跌出一个人来,狼狈的抹去满头的汗,又揉了揉额上的青包,厉声道:“你个死丫头,不让偷听就算了,打我作甚么。” “子苓师兄,怎么是你。”落葵眉心微蹙,忙不迭的要从空青怀中挣脱出来,不意他却揽的极紧,只能撇了撇嘴无奈的一笑:“活该,谁叫你改不了爱听墙根的毛病。”她蹙着眉头微微一笑:“诶,这穷乡僻壤的可没有酒喝,你跑来干什么。” 子苓打量了一眼二人的模样,清俊的眉眼陡然绽开肆意的大笑,取出块留影石将眼前这副场景收入石中,抬手揉了揉笑得生疼的腮帮子:“你们,你们俩,这可是惊天秘闻啊,我若是告诉广丹,肯定少不了我的好处。” 落葵一向冷然的脸庞上全是红晕,又羞又怒的冲到子苓跟前,却又陡然泄了气,轻咬下唇软了身段,低声哀求道:“二师兄,你可不许出去胡说去。” “不叫我说出去也容易,你们帮我抓到太阴玄精,我就替你们保守秘密。”子苓极少见落葵这样低眉顺眼的模样,乐的环臂笑望。 “太阴玄精。”空青毫不避讳的牵起落葵的手,笑道:“莫非师兄打算自宫,练个至阴之功么。” 子苓啐了他一口,怒道:“你才要自宫呢。” 空青抿唇一笑:“师兄不自宫,那是为了凤族圣树罢,听闻那株圣树,每千年要用太阴玄精滋养一回,不过师兄,你这殷勤献的不大对路罢。” 子苓摇了摇头,笑影中满是春色:“你才追过几个姑娘,懂个什么,这数千年来,太阴玄精越发的难抓了,故而凤族帝君说了,谁能抓到太阴玄精,便可以应下谁一桩事情。” “师兄你打的好主意啊,用太阴玄精去换取你与半夏的婚事,可半夏若不肯嫁你呢。”落葵撩起额前的碎发,瞥了空青一眼,唇边衔了一缕坏笑:“半夏可是要做仙界太子妃的,怕是瞧不上你区区一个比翼鸟族二皇子罢。” 子苓清俊的眼眸得意的飞扬,笑得很是开怀:“原本我也在担心这件事,可谁让你们俩送上门来了呢,你们要是不成全了我和半夏,我就把你们俩给搅和散了。” “好,我帮你。”空青干脆利落的一笑。 子苓拍了拍空青的肩头:“这就对了嘛,这才是做师弟的样子。” 空青刻意绷着笑意,一本正经道:“我可不是为了成全你们,只是为了让你瞧明白,即便抓到太阴玄精,半夏也是不肯嫁你的。” 子苓唇角下挂,手指着空青,眼眸却斜睨了落葵:“借用这死丫头的一句话,你这个人呐,明明是一片好心,非得捧出驴肝肺让我看。” 落葵眉眼俱笑,旋即指尖跃出一点红丝,迎风化作一只玲珑朱雀,停在眉心处凝神片刻,口中轻吐个“去”字,那朱雀没入虚空中,转瞬间没了踪影,她这才回首笑道:“我给茵陈送个口信儿,省的她担心。” 鹿吴山地处偏僻,生灵草木皆不生,故而人迹罕至,但偏偏在鹿吴山深处长居着蛊雕一族,而那太阴玄精便曾经在蛊雕族聚集之地出现过,只是这种天地至阴灵物时常在世间游走,极为怕人,稍有惊吓便藏的无影无踪,极难捕捉。 而从蛊雕族得到的消息,数百年前太阴玄精确实曾是族中圣物,可也因此物,蛊雕族被玄蜂族围攻,死伤过半,随后这数百年来,蛊雕族屡被玄蜂族所扰,每年都有数十名族人殒落,再无力与玄蜂族相争,只好将太阴玄精拱手相让。 “太阴玄精竟然落到了玄蜂一族手中,这可麻烦大了,这一族虽然修为不过尔尔,可偏偏所带的蜂毒无比玄妙阴毒,不留神沾染上了,即便是神君也难以驱除的。”空青清理出一片空地,拉落葵坐下,冲着苏子笑道:“二师兄,你看我这一身的轻伤重伤,落葵又是个弱女子,你怎么舍得让我们去涉险呢。” 子苓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呛得连连咳嗽:“弱女子,她也算是个弱女子么,弱女子怎么能把鬼帝两口子都打的落荒而逃了。”他斜睨了空青一眼,挑事挑的欢畅:“莫非有人想享齐人之福,怕我娶了半夏。”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了。”空青一向清冷的脸庞蕴了温柔和煦的笑意,揽了揽落葵的肩头,旋即挑眉瞥了子苓一眼,撇嘴道:“真是怕了你了,帮你就是。” 玄蜂族的蜂毒虽然玄妙阴毒,但族人修为并不算高深,对上落葵三人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力,故而老巢被三人一把火烧掉,族人死伤十之**,余下的只能远远遁入鹿吴山深处,没有个数十万年的休养生息,是绝难出来作恶了。 抓到了太阴玄精,子苓喜不自胜的往丹穴山献宝去了,而落葵与空青则在鹿吴山山口的沼泽地处碰上了重睛鸟,二人则跟着他一同回天宫复命。 刚进了天枢宫,迎面便碰上了苏叶帝君,他打量了下落葵煞白的脸色,笑道:“自你与鬼帝一战后,还从未见过你被人打成这样,幸好我让重睛鸟去鹿吴山接你了,不然你非得爬着回来了。”话音刚落,他眸光一瞬,刹那间沉了面色,迟疑道:“你,作甚么了。” 落葵心虚的咬着下唇,不敢去看他的双眸,苏叶帝君眼眸微眯了下,不顾她的挣脱,抓过腕子搭了个脉,脸色越发沉得厉害,眸光在空青的脸上扫过,最后狠狠剜了他一眼,淡淡道:“空青,落葵需要静养,你没事不要到天枢宫来。”言罢,他竟然一甩衣袖,一道白光卷向空青,将他送了出去。 随后,他沉着脸色捧出一盏神魂灯,怒道:“落葵,你可知这是谁的神魂灯。”那灯中隐现一只展翅朱雀,红光流转,落葵一笑:“还能是谁的,自然是我的。” “当初你修成神君时,这灯中的神魂之力极为强大,如今怎么衰弱至此。”苏叶帝君一记仙法落于灯上,那朱雀哀鸣一声,红光晃了一晃,落葵的神魂不由的抽痛起来,仍勉力笑着:“不过是在幻境中伤着了,不算什么大事,修养个千年便无事了。” “用了那秘术,岂是伤了神魂如此简单。况且你还有上回大战之时的暗伤未好,这下子可真是要养上数千年了,我这里有些药,你拿去,每日服一次,连服千年,服完了与我传个信,我让度厄给你送去。”苏叶帝君吁了口气,从袖中取了两瓶丹药递给落葵,续道:“要是他不肯娶你,我非撕了他不可。” 落葵笑着摇头:“我与他已在幻境中结为夫妻,他说过不会对不起我的。” 苏叶帝君狠敲了落葵的额头,抿了抿唇,怒其不争道:“你是真傻还是与我装傻,幻境里的成婚之礼根本是不作数的,若他真的有心娶你,回来后立时就该去跟他老子请旨,然后来我宫里正经提亲。” 落葵眸光闪烁,啐了一口:“苏叶,能不能说点吉利的,我已被退婚过一回了,此番若嫁不出去,往后可真嫁不出去了。” 苏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我忘了我忘了。”他眸中闪过些狡黠之色:“我得想些法子,尽快促成你二人的婚事,若再生出变数,我这张脸都要没处搁了。” “你的脸搁在何处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嫁不嫁的出去。”落葵撇嘴一笑:“我饿了,快去弄些吃的来,我若饿死在你天枢宫里,你的脸才是真的丢尽了。” 二人出了神魂殿,苏叶帝君吩咐人备下吃的,回首笑道:“白微宫里的桂花开了,想着你那酒快喝完了,我又酿了几坛桂花酒,你回去时拿着。” 落葵又点了点头,苏叶帝君叹口气:“我看你啊,这数万年来战战兢兢的,也就只有喝多了酒才过的松快点儿,如今南方你也夺回来了,茵陈也算长大了,你要是能觅得良人,也算是过的圆满了。不过,你若真嫁了空青,只怕就做不成南帝了,你不委屈么。” 落葵瞟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还没娶到白微帝姬呢,就已经做不成北帝了,你委屈么。”她手中的药隐去,笑盈盈道:“多谢你的药。”旋即敛了笑意沉声道:“苏叶,我并未告诉他动用秘术会伤及神魂,你也不要告诉他。” 天边幻起晚霞,如火如荼燃上半边天际,不多时,暮色四起,将仅剩的光亮吞噬的丁点不剩,四下里暗了下来,一弯月悬在枝丫间,月华如纱,淡白轻笼。 苏叶帝君给落葵夹了一筷子菜,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笑道:“你可比在玉京山时瘦多了,可得好好养养。” “子苓师兄烧菜的手艺太好,把我的嘴都吃刁了。”她捅了下甘遂的手肘,笑道:“是罢,三师兄。” 甘遂奉了玉京天尊的令,来苏叶帝君处取些丹药,难得回来用顿晚膳,自然是忙着闷头吃饭,只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 苏叶帝君笑道:“甘遂这小子话越发的少了。” 落葵捂着嘴轻笑起来:“话是少,可一张嘴便能噎死人。” 甘遂猛然抬起头,极正经道:“这也是本事。” 落葵勉力忍住笑,问道:“三师兄,子苓师兄回玉京山了么。” 甘遂仍瓮瓮道:“回了,我看他也是白费功夫,他那个模样还想娶了半夏,才是酒喝多了做白日梦呢。” 落葵呵呵笑个不停,其实子苓长得不错,实在是个唇红齿白的妙人,比川谷和甘遂都要好看上不止一星半点,可唯独那张嘴,比甘遂的张嘴必招恨更可恶,他口中的奚落之语可以滔滔不绝的说上一整日不重样,令落葵三人私底下不知商量了多少回,想要找点什么药毒哑了他,只碍于他是比翼鸟族二皇子这身份,迟迟不敢下手罢了。她只一叹:“其实娶不娶得了半夏,跟长相无干,只关身份罢了。” 甘遂吞了口菜,低声道:“谁说不是呢,只是子苓师兄自己看不透罢了,此番他私离玉京山,被罚在玉台上跪着,什么时候将玉台上的冰跪化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我估摸着这会儿还在跪呢。” 落葵心中一凛,玉台上终年被寒气萦绕,那寒冰已积了数十万年之久,且上头镌刻了上古法诀,跪在那,要不了一时半刻,膝盖便要跪伤了,若是将寒冰跪化,岂不是要跪残废了,她担忧道:“那子苓师兄的腿,岂不是要残了。” 甘遂将筷子撂在桌上,叹道:“师父是想断了他的痴念,才会如此重罚,但也是真的心疼他,才会让我赶回来取药。” 落葵支起下巴,担忧叹道:“且不说半夏能不能嫁,只说比翼鸟族向来不许与外族通婚这一桩就够为难的了,子苓师兄是比翼鸟族的二皇子,可偏偏喜欢凤族的帝姬,往后可怎么好的。” 甘遂瓮声瓮气道:“能怎么好,以子苓师兄的性子,若真是喜欢,拼了被逐出比翼鸟族,也是要在一块的。” 落葵一时间无话,子苓的性子虽看上去顽劣不堪,可真真是个重情重义的,若一腔情思付了出去,那是死也不怕的,只是不知道半夏舍不舍得与他生死相随。 朱雀族与凤族是近族,平日里便常来常往,半夏只比她年长一些,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她一早便知道,凤族嫡亲帝姬是要正位仙界太子妃的,而半夏自幼便是当作仙界太子妃养着,自有一番与旁人不同的气度风华,她原本是要许给大殿下,可不知为何,大殿下遭了贬斥,她的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直到这些年再被提起,说是天帝有意将她许给空青,如此一来的话,她与子苓的以后,若没那么多勇气,终究是变数太多,她按了按额头,不管是为了子苓师兄,还是为了自己,她都不得不去半夏宫里走上一遭了。 夜沉如水,屋中点了数盏灯烛,星星点点的光晕笼出暖黄一片,落葵留宿在半夏宫里,她执了银剪子将烧的黢黑的灯芯剪去,那烛火猛然亮了起来,将她的影子拉的纤长,一道淡薄的剪影落于窗上,她怔怔望着,很久很久之前,半夏来不庭山与她玩闹,说笑到半夜都不肯去睡,然后误了第二日的早课,被爹爹罚去抄书,而如今她即便想抄书,那个罚她的人也早已化作轻尘,消弭于世间了。做神仙有甚么好,一旦元神散尽,便是灰飞烟灭再不存于世间了,倒不如作个凡人,今生没了还有来世,即便饮了忘川水忘了前世的爱恨情仇,但总有来世可盼。 夜风拂过半夏的衣裙,那一袭彩衣如同天边燃起的晚霞,绚烂而夺目,她一如数万年前那样,唇边蕴着和煦如春的笑意,眼角眉梢夹着桀骜的贵气,落葵望着相对而坐的半夏,这恍如隔世的相见,令她心中翻起丝丝酸意,不知与半夏是否还有一如往昔般的情谊。 她支着头轻叹了一声,冲半夏笑道:“我们已有数万年没见过面了。” 半夏斟了盏茶递过去,晶莹美眸间笑意盈盈:“是,自南方出事,你去了玉京山,我便在天宫长住了,你这回可是吓死我了,九婴族的附灵幻境可是个九死一生之地,不过经此一役,六殿下很快就要被册立为太子了。” 第四百六十八回 前尘(四) 落葵抿了口茶,强按下心底的微痛,勉力笑道:“那你的婚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半夏眸中噙着清愁摇了摇头,怔怔愣了许久,直到一张如玉粉面漾着炫目的红晕,眉眼间不自知的浮现出温柔笑意,方才吁了口气道:“只可惜婚事是婚事,心意是心意,你不知道罢,六百年前,六殿下在凡间娶了个凡人姑娘回来,封了侧妃,那姑娘有了身孕,殿下时时注意,处处小心,可那姑娘的胎刚刚一个多月,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母子俱亡了。”她唏嘘不已,叹道:“当时六殿下把那个姑娘照看的很好,谁都不能轻易去扰了她的清净,这宫里除了药君时时进去请脉外,没有旁的人见过她的模样,可饶是照看的这样好,还是死了,我听司命说,六殿下后来找他看那凡人的运簿,才知道那凡人已经灰飞烟灭了,连轮回都没有了。从那以后,六殿下便将自己关在宫里,一关就是五百年,画了无数幅画像挂在殿中。” 夜风穿过树梢,越过庭前凌霜绽开的各色菊花,吹散了浮云,呜呜咽咽的在窗下袭过,四下里起了薄雾,朦朦胧胧的一片,只余下高空中的一弯弦月光华依旧,洒下清寒的月影。落葵摇头轻叹道:“按说六殿下将她照看的如此好,怎么会仍是那么个结果。” “天帝说,自天地初开,凡人一旦有了仙者的骨血,下场莫不是母子俱亡。”半夏压低了声音道。 “那泽兰呢,泽兰的生母不就是个凡人吗。”落葵松开半夏的发髻,取过玉梳细细蓖过她的乌发,这一头乌发如墨色的锦缎,油光水滑。 半夏怔了一怔:“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听天帝说了这么一回。” 落葵低垂着眼帘不言不语,只闲闲拨弄着手中的茶盏,来掩饰心底的不安,旋即捉住半夏的手,强颜笑道:“我在鹿吴山见到子苓师兄了。” 半夏眸中通透,只是眉眼间清愁微凉:“我与子苓是乍见之欢,与空青才是久处不厌,你明白么。”她羞红了脸,低语道:“喜欢与爱是不同的。”抬手握住落葵的手,眸光如同粘腻的蛛丝落在她的眉眼间,猛然叹道:“说起来,六殿下宫里的凡人画像,眉眼与你像极了。” “是么,”落葵脸色微变,掩饰的轻咳两声,原本因说起空青,脸上泛起的几许殷红慢慢褪去,神情如常冷然,只是声音中有些倦怠,像是累极了,勉力笑道:“那姑娘叫什么。” “叫什么,叫。”半夏恍若不知的沉凝片刻:“像是叫,芜花。”她清冷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投在了落葵原本便犹疑的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落葵猛然发现,原来那夜空青口中呢喃不清的名字,竟是这样一个刻骨铭心之人的,原来自己也会心痛的。她稳了稳心神,像是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书,尽是从凡间搜罗来的女则女训之类,她抽出一本,翻了翻,在书里掉出一页纸,竟是个男子的剪影,她在半空中一扬,笑道:“这是。”她细细端详了片刻,嗤的一笑:“像是六殿下,可这眉眼又有几分像子苓师兄。” 半夏脸颊登时红透了,一把扯了过来,仔细抻好夹在书中,佯怒道:“净胡说,这是照着凡间的戏折子剪下来的。” 第二日晨起,天帝宣召了四殿下白苏,六殿下空青,南方小帝姬茵陈上殿议事,而落葵身为南帝,自然不能用宣召二字,天帝极为客气的用了个请字,可她心底惴惴不安,一来是从幻境中出来后,头一回见空青,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他;二来此次茵陈私自混入军中,害的空青差点殒落,这罪过不知天帝会如何清算;三来则是因着半夏,半夏显然对空青有情有心,她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才能不伤人伤己;四则是为了昨夜半夏的一番话,她抬手轻拂过自己的脸庞,莫非自己真的与那凡人姑娘长得极像,才引得空青莫名其妙的频频示好,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勾起她心中最深处的不安与害怕,即便是当年成了孤女,要为南方殊死一搏之时,都未曾有过如此深的胆怯。 在殿中端坐,天帝倒是没有动怒的模样,始终神色如常,只问了问当日与九婴族交战的状况。空青亦是神色如常的一一回话,只是隐去了他为救下茵陈受伤之事,更是将在幻境中发生的事一语带过。 天帝微微颔首,丝毫没有提及茵陈私自混入军中之事,反倒冲着白苏严厉道:“白苏,空青领兵平叛,你跟着去作甚么。” 白苏登时跪下,苦着脸低声道:“儿臣,儿臣对九婴族的上古幻境倾慕已久,故而才混在军中。”他低低俯身:“儿臣知罪。” 天帝沉吟起来,良久,他恨声道:“你肆意妄为,险些害了帝君和帝姬的性命。”他冲落葵微微颔首道:“本帝不得不给南方一个交代,如此,本帝便罚你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刑法,再下界历三世凡劫。” 落葵眸中闪过异色,仍端坐不动,缓缓道:“我与舍妹并未有什么损伤,天帝如此重罚,倒叫我心里不安。” 天帝微微颔首:“即便是如此重罚,我仍觉得委屈了南帝,还望南帝不要怪责。” 落葵在心底微微一叹,却未再说些什么,倒是天帝望着空青,沉声道:“你此番凭九婴族之乱,立下大功,是时候行太子册封之礼了,而半夏是一早定下的太子妃,待本帝与凤族帝君商议后将婚事也一并定下。” 空青脸色微变,勉力镇定的淡淡道:“是,儿臣遵旨。” 落葵闻言,身形微微一晃,只觉心底一阵抽痛,几乎呕出血来。 此间事了,三人从殿中出来,空青拉住落葵,低语道:“落葵,我不会娶她的。” 落葵微微红了眼眶,唇角蕴了一丝冷笑,抬眼瞧着他,心下生了隔阂疏离,只挥了挥手,一言不发的拉着茵陈往天枢宫去了。 天宫的秋意与别处的一般无二,暖阳中夹着微凉,秋风萧索着自宫墙底下卷起落叶,拂过一队队仙娥的衣裙,听得渐行渐远的环佩之声,落葵勉力逐出脑中刚才那些的糟心事,淡淡一笑,那传闻说的果然不错,这宫里既静谧且无趣,若再少了四季雨雪,白昼黑夜,那更是无趣透顶了,看来天帝还真是个重情,单看他为了那泽兰生母而将天宫侍弄的如同凡间一般,这份用心便是情根深种,而空青,空青对那凡人姑娘的那份痴情,多半也是随了天帝。 远远走过来个姑娘,着一袭粉裙,而一张芙蓉秀面俊俏无双,额上点了朵海棠花,被秋风一拂,忽明忽暗仿佛真花一般,茵陈附耳道:“姐姐,她便是我与你说起过的紫苑。” 落葵轻轻颔首,正欲过去,谁知一侧的宫门里斜出个青衫子女子,与紫苑直直撞了个满怀,登时柳眉倒竖,粉面含怒,娇诧一声:“大胆,你个不长眼的小蹄子,见了本宫非但不行礼,竟还撞伤了本宫。”她拂了拂衣袖,鄙夷的瞧了她一眼,冷哼道:“我这身儿衣裳若是弄坏了,你那条命也是不够赔的。” “不就是身儿衣裳吗,谁还没有啊,你得意什么。”茵陈径直过去,冷嗤了一声:“青黛,你少在这仗势欺人。” 青黛瞥了茵陈一眼,眉眼见尽是不屑的讽意,笑道:“你一个灭过族的帝姬,不配与本宫说话。” “青黛,放肆。”不待茵陈说话,半夏从暗影中拐了出来,怒斥了一声:“你如今是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南方之事,朱雀族帝姬,也是你能随意奚落的吗。” “姐姐。”青黛白了脸色,正欲分辨什么,半夏却沉了面色,挥了挥手,道:“闭嘴,你给我回宫去,好好思过。”言罢,她与落葵相视一笑,道:“我这个妹妹养的娇纵,叫你瞧笑话了。”旋即瞧了眼在一侧神情淡然,款款而立的紫苑,淡淡道:“你退下罢,今日之事,本宫自会罚了青黛的。” 紫苑轻嗤一声,竟不发一言亦不行礼,转身就走。 半夏冷眼望着她的身影,冷哼一声:“****。” 落葵亦是怔怔望着紫苑的背影,如弱柳扶风,婀娜多姿,真真是个临水照花人,不由的叹道:“果真是个美人。” 半夏不屑的轻笑一声:“长得美又如何,说到底也只是个任人使唤的婢子。” “我听茵陈说,她是百花坳里的海棠花修成的仙君,怎会做了个仙娥。”落葵眸色闪动,直直望着那抹粉色身影消失不见,方才回神问道。 半夏挥了挥帕子,将方才那股子海棠香气尽数驱散,才捻着帕子笑道:“她若是天宫里的海棠花,封个仙君倒也当得,可她偏偏是凡间的海棠花,被二殿下带上天宫前,已在凡间修成了人身,没有当作海棠花妖扔进锁妖塔已是便宜她了。” “在凡间便已修成人身了,那怎会又以本体进了天宫呢。” 半夏沉吟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二殿下下界历劫,回来时便将她带了回来,种在百花坳里,原本也没什么稀罕的,可谁料带回来不过五百年,便修成了仙君,我们这才知道她在下界已修成人身,只是不知什么原由被打回了本体,你看她的模样家世,哪里比得上青黛,可二殿下偏偏就只对她青眼相待,从不多看青黛一眼,青黛只不过是刁难了她几回,竟被二殿下责骂了,她这不是****是什么。” 落葵一时无言,龙族与凤族向来最看重门第,更遑论一个仙娥了,她在心中暗叹一声,门第之间,名利之争,一向与她不过草芥,若是倾心相待,门第算的了什么。 日头渐高,明晃晃的阳光洒下来,竟有些刺目,照得人眼晕,虽说是秋高气爽,可她心里仍闷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应了那句话,心里有满腹的话,可却无法对人言,昨夜她与半夏还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可今日,在门第上,她只觉隔阂疏离顿生。 庭前碧色葱茏的桂花树长得茂盛,明亮的日光从枝丫间漏下来,洒在微黄的竹简上,那竹简上一个个墨色字迹如同活过来一般,闪着微光,自白苏下界历劫,茵陈便无时无刻的跟着他,看着他饮了三回忘川水。 白苏的三世凡劫,前两世都平平,波澜不惊的度过,唯独最后一世多了些波折,渡的难了些,说到底天帝还是心疼他的儿子,运簿编了又编改了又改,生怕这凡间历劫历成他的心结,如广丹和空青一般苦上数百年。 他的第三世,虽然有曲中有误,黄郎回顾的缘分;在最好的年华中遇见,又在渐老的年华中错过的遗憾,但并无什么性命之忧,那么茵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落葵吁了一口气,既如此,她不必下去走这么一遭了。 子苓将白苏的运簿放下,饮了口酒笑道:“天帝倒还真的舍得,竟将白苏的第三世运簿编的这样坎坷。”他顿一顿:“可这最后,他与旋复花究竟如何了。” 落葵摇摇头,醇香的碧水映出她微蹙的眉心:“运簿中未写,天帝的意思大概是一切随缘,看他二人的运数罢。”她偏着头望着子苓笑道:“师兄赖在我这里也有数月了,我这藏的酒都让你喝光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子苓将一坛酒一饮而尽,旋即重重掼在地上,伴着清脆的响声,他粲然一笑:“我已打算好了,若父君去凤族提亲,事情尚可回转。” 落葵大惊,嗫嚅的唇角颤声道:“师兄,你会没命的。” “我不怕。”他笑着摇头:“我只怕错过了她,这一世会半生可笑,一生凄凉。” 望着子苓笃定的离去,落葵吁了口气,只见她单手托着一只玲珑朱雀,喃喃低语数声后,旋即此物没入虚空中,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天帝一早言明,罚白苏下界历三世凡劫,这一世是凡间的六十年,仙界的两个月,而三世便是仙界的六个月,庭前的春花落尽,金桂初绽,便是白苏重回仙界之时了。 这一日晨起,天边幻起琉璃光彩,一阵阵馥郁袭人的幽香透窗而入,窗纸上树影婆娑,如同画本描摹一般的剪影被风拂过,窸窸窣窣如人低语,秋日里的晨风吹起一角窗纸,丝丝薄寒漏了进来,落葵紧了紧领口,手上不停的在竹简上写些什么,这些浮生宁静的日子擦着指缝溜走,安静的令她生出不安,想留下些什么给茵陈防身。 她轻轻吹拂竹简上半干的墨色字迹,树影摇曳在竹简上投下些影影绰绰,渐渐织成那张熟悉的脸,那些难辨真假的传言便如鲠在喉,咽不下吐不出,她不禁又抬起手抚过自己微凉的脸庞,曾听子苓说过,空青初到玉京山时是个生硬冷淡、无情而又无趣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她的面前是那样的柔软迁就,有情而又有趣,她无声的抿唇一笑,是子苓的调教有方也好,是那场情劫历练也罢,总之如今的他,是自己在对的时间遇上的那个对的人,她默默告诉自己,得一人心不易,白首不离更难,不能太贪心,既然是流言难辨真假,便当作过耳的风罢。 风过处,庭前竹林如海,碧色的波涛翻滚不定,簌簌声入耳,忘忧领进来个自称是天枢宫的仙娥,只寥寥数语,落葵已慌了手脚,踩着云头直直往天宫去了。 跌跌撞撞的冲进天枢宫主殿内,只见茵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一页薄纸,整个人气息微弱更像是微弱,随时可能熄灭掉。落葵颤抖着手握住茵陈冰凉的指尖,颤声道:“苏叶,茵陈她,她怎么了。” 苏叶踱到她身侧,拍了拍她的肩头温言道:“你先别急,茵陈在凡间受了些伤,伤了神魂,我赶到时,空青已渡了半生修为给她,她性命无忧了。但若要修复神魂,保住仙体。”他抬眼望着落葵,沉声道:“唯有裂魂。” “好。”落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秋风瑟瑟,夹着哨声拂过庭前,吹落枯黄的梧桐叶,刹那间庭前溢满灰败的气息。这万物萧索之际,空青成了她意料之外的暖意和生机,他散尽半生修为,自己合该当面道谢,可如今事情紧急,这一裂魂,怕是要引出之前未愈暗伤,恐要睡上百年来调养神魂,她怔怔望着窗外,轻声道:“苏叶,他伤的重不重。” “他根基好,只是可惜了那些修为,我会每日送药过去给他调养,你放心就是。”苏叶惋惜不已,他亦未想到,空青平日里看起来冷面淡薄,在对落葵的事情上,竟是如此的奋不顾身。 第四百六十九回 战起 落葵抠着窗棂上的红漆,眸色微暗,轻声道:“苏叶,裂魂之后,我怕是要睡上百年,茵陈与空青便交给你了。”她沉沉望了苏叶一眼,还未来得及说下去,苏叶便接口道:“你放心,他们俩若是有半点闪失,我就把我的修为渡给他们。” 暮色四合里,天色猛然间便阴沉了下来,沉闷的令人憋气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暗沉如浓墨般的铅云闷在天枢宫的上空,隐现丝丝红光,诡异压迫之感悄无声息的弥散开来。 平地里响起几声天雷,劈在天枢宫之上,屋瓦在一声声递过来雷鸣声中纷纷坠地,神魂殿中两盏挨在一起的神魂灯红光大作,哀鸣声声。 数日后,南方开启护荒大阵,并传出消息,南帝闭关,一应事务均由苏叶帝君代为料理。 日头渐高,晒进殿内,顿生暖意,在这暖意融融间,落葵缓缓醒来,昏睡中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那些竟都碎成了一片片,记不起丝毫要紧之处,只记得些许无关紧要的只言片语。 她睁开双眸,入目的便是空青熬得憔悴苍白的脸庞,不禁长泪缓缓,空青一下子紧紧揽住她,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苏子如何了,孩子,孩子怎样了。”她嗓子倒了,只觉口干舌燥,一出声喉咙便扯的生疼,空青忙递了盏茶过去,瞧着她一饮而尽:“孩子无事,苏子亦无事,你放心。”他眸底满是水雾,怔怔间便滑落满脸泪水,握着她冰凉的手,歉疚道:“青黛被罚下界历劫,只是她害你和苏子受了这许多罪,我却不能严惩她,为你们讨个公道,是我没用。” 落葵缓缓摇头,一双眼眸满是赤红,药君说她体弱,虚火却旺,再加上妖族和人族的血脉杂乱,调理起来颇为棘手,抬眼怔怔望着窗上摇曳的树影,如同那些颠沛流离的过往,她抬手抚上空青的心口,忍痛道:“空青,你这里痛不痛,她对我说,你为了找我,受了神魂之痛,要我也尝一尝同你一样的痛。” “不痛,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空青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 落葵眸中溢满水雾,哀声道:“空青,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走的这样远,不该喝了那么多忘川水,让你找我找的这样辛苦。”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头,痛苦道:“可我喝了那么多忘川水,前世什么样儿,我都忘干净了,一点也记不得了。”她眸光微暗,只觉心间一阵阵薄寒袭过,眼前这个人究竟瞒了她多少事,骗了她多少回,从前究竟伤她有多深,才会在隔世赎罪,她眸底的水雾倏然不见,只余一层层酸涩漫过,死死咬住下唇,要出一排泛白的印子,缓缓道:“空青,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她说的都是真的,是么。” 空青探过身去,将她揽入怀中,哭道:“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从前的事,会不肯原谅我,如今我们在一起,前尘往事究竟怎样真的要紧么。” 落葵冷眼瞧着他,唇边却逸出诡谲的笑意:“是,前尘旧事,忘了便忘了,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我有些想不通,你这样好,我为何要恨你。” 空青双手捧着她的脸庞,迟疑道:“落葵,从前是我伤了你,都是我的错。”他轻轻抚着她的背,颤声道:“你若真的想知道,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药君说你身子虚,得多歇着。” 落葵依言躺下,默默闭上眼睛,有凉风自窗缝袭过,她喃喃道:“风大,空青,将窗关了罢。”她的泪在紧闭的眸中打转,只觉眸底,鼻尖一阵阵酸涩,天宫与黄泉皆是苦寒之地,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她缓了缓,一字一句顿道:“空青,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青州,你送我走罢。” 空青正在关窗的手猛然停驻,两行清泪无可抑制的流下,顿了一顿,他含泪柔声道:“好,我都依你,只是你独自在青州住着,我放心不下,我送你去北山罢,苏子在那,川谷又是你前世的大师兄,一向宠着你。” 落葵将头埋在锦被中,任凭泪在心底流淌,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过身死死咬住被角,以唇齿间的痛意来抵御心底的痛意。 一时间二人无话,一室寂然。 “君上,北山神君来了,还带了个不知名的仙君。”玉枢进来回禀,落葵一惊,忙探出头来拉住空青的手,颤声道:“川谷来了,是不是,是不是苏子出了什么事。” 空青抚了抚她低垂在床沿儿的长发,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温言道:“放心罢,苏子什么事都没有,等你好些了,我就带他来看你。” 不过片刻功夫,空青便含笑进来,捧着落葵的脸庞温言道:“你猜猜川谷带来的那个不知名的仙君是谁。” 见落葵皱了皱眉头,空青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就知道你猜不出,是苏子,苏子这小子此番因祸得福,竟然修成了仙君,还真是命好。” 话音未落,苏子便已笑嘻嘻进来:“什么命好,我若知道修成仙君几乎要将命搭进去,打死我也不做这个仙君的。” 落葵冷哼一声,撇了撇嘴奚落道:“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子掩饰的轻咳了一声,牵过她的手,轻声笑道:“好了,我们不说旁人了,我们得回青州一趟了。”他对上落葵探究的眸光,沉声续道:“如今凡间已过了三年,两个月前云楚国新帝继位,但霖王趁着天下初定,联络了东闽国和北谷国分别攻打南祁国和云楚国,现下已打到青州城下了。” 青州。 自从东闽国和北谷国围城的那日,整个青州上空便聚拢起厚厚的层云,云层越来越厚,黑压压阴沉的,如同一只喋血怪兽,随时可能张开大口吞噬掉整座青州城。 贴着地面隐隐传来轰鸣之声,一声声由远及近,像是擦着耳畔而过,震耳欲聋起来。一阵阵风夹着大片大片墨色的尘土,在空气中氤氲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数十万大军在青州城外宽数十丈的护城河边对峙起来,原本澄碧见底的河水此时竟泛起诡异的血红色,河中的生物全然没了踪影,两岸的繁花古木皆没了往日的嫩翠娇红,像是被墨汁层层尽染,生出刺目发亮的墨色。 猛然间,一声声幽然催人心碎的铃铛声响起,虚空中泛起一圈圈血色涟漪,随着那铃声渐行渐近,平静的护城河像是活了起来。从河底最深处泛起数十丈高的殷红巨浪,而浪头之上,盘着一条血色巨蛇,吐出猩红的芯子,一股股腥臭扑面而至。 苏子抿了抿发干皴裂的唇边,他领大军在青州城外战了数日,经了大小数十仗,如今终于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刻。他手中的龙泉剑长吟一声,脱手而出,化作银色巨龙狠狠击在了血蛇的七寸处,那血蛇嘶鸣一声,一双如血窟般的眼眸中传来一阵阵簌簌响声,从里头飞出数之不尽的蝙蝠,双翅扇动间不停的滴下血来。 铃声变得急促而尖利起来,伴着刺耳的声音,铺天盖地的滴血蝙蝠自口中喷出粘稠的血液,与巨浪搅在一处。顷刻间,巨浪化作呼啸不断的冷箭,扑向苏子和他身后的数十万大军。 而在此时,虚空中探出一只纤纤素手,指尖红芒一抖,两岸的繁花古木尽数微颤起来,登时自枝头亦生出血色的长蔓,夹着风声缠上冷箭,带着一声声诡异凉笑在箭林中蜿蜒漫开,伴着轻微的爆破声和短促的哀鸣声,那些冷箭化作一团团白光闪过,缓缓升上半空,点亮黑漆漆的天幕,竟像是在白日里悬起了点点星辰。 “师兄,这是天绝地灭仙阵,看来此战有仙者插手,那仙者交给我了。”素手指向血色巨蛇,笑道:“那阵眼处的丑家伙就交给师兄了。”虚空中响起轻轻凉笑,只见那只纤纤素手微微一扬,掌心中一截血色藤蔓泛出刺目的红光,生发出无尽的枝蔓来,旋即茯神的身影没入黑云深处,黑云几个颤抖,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破之声。 见此情景,苏子微微一怔,眸色寂寥而歉疚的暗了下去,极快的收起五味杂陈的心思,咬了咬牙,一口精血没入龙泉剑,原本平静的悬在虚空中的长剑,剑身一阵嗡鸣,浮现出一个个旋转不定的金色铭文,苏子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持剑,迎向密密麻麻的蝙蝠。 这诡异的一幕,在青州城外持续了一个时辰后,渐渐归于平静,半空中的黑色层云散尽,一杆疮痍的战旗迎风飘动,格外寂寥,一眼望去,满地的残肢断臂和血色茫茫,护城河水和两岸的花木已恢复往日的颜色,河水蜿蜒过坠入河中的落叶残花,静静的逝向远处,一只通体黑亮的乌鸦落于断枝,难听的呀呀直叫。 残阳似血,融金般洒落在苏子身上,只听见虚空中传来一个女子吃痛的闷哼声,他脸色微变,迎着天边欲落未落的一线明亮金色而去,抬眼相望,一只巨大的凤凰口中喷出熊熊烈焰,燃上了半天天际,热浪滚滚而来,而烈焰最深处,茯神身前浮现出一朵又一朵蓝色茯苓花,苦苦阻挡着烈焰焚身,而每一朵茯苓花被烈焰舔舐殆尽,她的脸色都随之白上数分。 苏子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周身气息大涨,缭绕着冰寒之气闯入烈焰,单手揽住气息衰败的茯神,龙泉剑浮在身前,像是个巨大的冰块,冒着丝丝极寒之气,在烈焰中涤荡一番,熊熊烈焰冒着黑烟熄灭殆尽。 凤鸟见状,周身气息一敛,化作一个美目温婉的女子,一袭水蓝色宫装,俏生生的与苏子二人相对而立,她打量了一眼苏子,冷哼了一声:“竟然是你,许久不见,你竟然也能修成仙君。”眸光微错,瞥见下方情形,嗤笑了一声:“尽是些个没用的废物,白费了本宫血祭了数万生灵布下的仙阵。” 苏子抿了抿薄唇,冷冷一笑:“原来是你,我原还想不通,凡间怎会有人能布的出天绝地灭仙阵,不过半夏,凡间的改朝换代于你并无好处罢。” “好处,自然是有的。”半夏扬起头,眯着双眸微微失神,转瞬清淡的一笑:“她若是死在战中自然是好,若不行,本宫不介意亲自送她一程。” “你就不怕仙规严惩么,就不怕空青震怒么。”龙泉剑一声尖利鸣叫,指向半夏,苏子厉声诘问。 半夏恨得咬牙切齿起来:“我只想让她死,只想让她灰飞烟灭再无轮回,旁的我什么都不怕。”她长舒了一口气,竟轻轻笑了起来,笑得几乎流出泪来:“他怒不怒的与我何干,左右他不会娶我,只要他痛不欲生,我就痛快了。”她抬眼望着苏子,笑道:“可惜了,他领兵出征去了,来不及回来看你们灰飞烟灭了。” 言罢,她抬起一条手臂,跳跃的金弧在她的臂间若隐若现,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怖杀意在虚空之中隐现,她的掌心向下,恶狠狠的一捞,一顶金丝织成巨网向着苏子二人迎头罩去。 重重黑云中金色的符文闪动,裹挟着声声爆破向青州城中落去,被符文击中的人和物,皆在转瞬间被熊熊烈焰燃过,化为飞灰,城中陷入一片火海,哀嚎阵阵。 此时,一道金色符文落在了公主府外,击中了逃命人群中的一人,那人顿时被烈焰烧的惨叫声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化作阵轻烟。人群登时大乱,此时公主府中门大开,将人群引入府中躲避。 这时辰分明是白昼,可天却是漆黑如墨的,层云中不断落下符文,城中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没有一处房舍幸免于难,公主府中也成了一片火海。 不远处腾起一阵浓烟,旋即传出巨大的爆裂之声,落葵吃了一惊,扬眸一瞧,推开杜衡的手:“好像,好像是宫城方向,去,别管我,去看看。” “主子,宫城那有郁道长,不会出差错。主子的安危,属下不能不管。” 话音方落,从外头冲进来一路人马,为首的头戴高冠,身着黄袍,身侧立着绝美的曲莲和白衫的京墨,那人一笑:“小妹这是要上哪去,城中这么乱,何不去三哥那躲躲。” 落葵眸光微闪,清冷的一笑:“城中这么乱,只怕三哥也无法独善其身罢。” 说着话的功夫,符文停下了坠落,可黑云却一朵朵落了下来,看似沉甸甸的层云,落下时却轻飘飘的速度极快,只是几个呼吸间,便将青州大半覆盖,被黑云覆盖之处,花木极快的枯萎,百畜瞬间变成死物,虚空像是被凝住,没有修为的寻常百姓顿觉呼吸急促而艰难起来。 落葵大惊,望住霖王艰难道:“三哥,你究竟,究竟做了什么,你要,要毁了青州城么。” 霖王摇头,惊恐的望着四围:“没有,我没有,我只是,是她找的我,她说布下大阵,就可以,就可以逼二哥退位,就可以如我所愿。” 城中的的惨叫声停了,变成了死寂一片,落葵长叹了一声,沁出泪来:“三哥,青州城完了,云楚国,要灭国了,三哥,如你所愿,你要名留史册了。”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我还没有登基,云楚国不能灭国。”霖王察觉出了异常,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人利用,他眸中厉色一闪:“曲莲,京墨,随本王迎战。” 话毕,三人腾空而起,向城外最深最重的黑云跃去。 而极高极远的虚空中,苏子将茯神推开,温言道:“师妹,离远些。” 茯神似乎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双眸莹莹含泪,望着他连连摇头,苏子只躲开她的一双泪目,轻点了下眉心,双手在身前结成诡异的姿势,而封印在茯神体内的玲珑血棺登时蠢蠢欲动,不受控制的飞跃而出。 苏子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按在左臂上,那左臂登时化作血雨纷纷,没入玲珑血棺之中,血棺上铭刻的符文如活过来一般,纷纷钻入他的身体,他吃痛不已的大喝了一声,浑身的肌肉骨骼比从前粗壮了三成有余,而气息一路上涨,从仙君涨到真君,一路诡异的飞涨,直到堪比神君之时,那符文才哀鸣一声化作虚无。 而此时的苏子一身白衫尽数化作血袍,一双明眸赫然成了血眸,这一切只在转瞬间便完成,他妖异的扫了半夏一眼,提着龙泉剑,发了狂一般冲了过去。 青州城外的这一仗终是胜了,胜的艰辛而惨烈,数十万大军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且都身上带伤,战力全无,就连霖王也死在了战中,苏子被杜衡杜松抬回水家时,一条手臂已不见了踪影,潺潺而出的血迹染红了衣衫,丁香握着他的右手哽咽起来:“苏子,苏子。” 第四百七十回 轮回 苏子忍痛轻笑一声:“不哭了,我剩一条手臂也能打得过郁李仁,不哭了啊。”他对落葵轻叹:“曲莲重伤,郁李仁救她去了。” 落葵点头:“我知道,方才见着京墨了,有掌门师兄在,曲莲不会有事的。”她疑道:“只是,只是半夏怎么会在军中,苏子,你曾说过神仙是不可以擅自插手凡间之事的。” “是,神仙与我们这些从凡间修行出来的仙君不同,擅用仙法扰乱凡间秩序,会遭仙法反噬。不过,这些都不要紧,”苏子眸光微凉,深深望住丁香长吁道:“丁香,我今日重伤了半夏,已犯了仙规,仙界想来很快就会派人来的,你护着落葵随茯神回总坛。” 茯神望着苏子凉凉一笑:“什么狗屁仙规,她一个真君,却连咱们这些从凡间修行出来的仙君都打不过,破了这仙规又能如何。” “你不懂,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犯了仙规又是另一回事,你我已位列仙班,重伤了真君,是要永下畜生道的。”苏子握了握丁香的手:“这一仗非打不可,也非胜不可。”他牵过落葵的手,放在丁香手中,声音极轻极淡:“走罢。” 丁香缓缓抽出手,蹙着眉头怔怔望着苏子,失声道:“苏子,苏子,什么畜生道,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风过,房门陡然间打开,川谷沉着脸色闯进来,眸光寒凉的望向苏子:“苏子啊苏子,你可真会闯祸,竟将半夏给打回了真身,这可是死罪啊。”他的声音渐低,像是染了清霜,寒意漫过落葵的心间,旋即一把拉住苏子,沉声道:“走,先去我那躲一阵子。” 苏子低低的奚落一笑:“你来的也够及时的,我打架的时候你不来,逃命的时候来的倒快。” 川谷笑道:“我生平最怕与女人打架了,不过我逃命的功夫可是一流的。你放心,谁也不能要了你的命。”他微微一顿,蹙着眉头冲着外头沉声道:“即来了,就不必鬼鬼祟祟的了,本神君恭候多时了。” 彼时一阵风过,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男子,一身金袍,额上生金色短角,一双赤金色的复瞳眼眸,望之令人头晕目眩,而男子两侧分立了数十名金甲卫士,周身寒光凛凛,杀气腾腾。 一抹黄芒在苏子周身绕了个圈儿,将他层层围住,川谷如临大敌的挡在苏子身前,拱了拱手,淡淡道:“苍术帝君驾到,不知所为何事。” 苍术帝君眼眸中的金光一敛,冷冷一笑:“小女半夏被人重伤,本帝总要来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原来有北山神君护着,怪不得有胆子触犯仙规。” 川谷声音微沉,隐含薄怒:“触犯仙规的是半夏罢,莫非帝君想要包庇护短不成。” 苍术帝君脸色微微阴沉了下来,喋喋一笑:“半夏之罪自有仙规处置,但是他,”他抬起一根金色的手指,遥遥指向苏子,阴恻恻道:“他以下犯上重伤真君,合该永下畜生道不得翻身。” “你休想。”川谷冷哼一声,两手一搓,绿光闪过之后,手中握住一支短笛,扬起阵阵悦耳的笛声,而这笛声中隐含杀意,以短笛为中心漾起圈圈涟漪,薄寒的袭向苍术帝君。 苍术帝君微微一怔,望了川谷一眼,冷笑道:“看来北山神君是不愿放人了,那本帝就只能伤了神君的脸面,自己动手了。”言罢,伴着一声尖利的凤鸣,他的金色手指上光芒大作,正欲重重的砸向苏子时,却被一道青芒打断,旋即空青一如往昔淡然的声音响起:“天帝命我处理此事,就是怕苍术帝君落下个公报私仇的名声,帝君莫非是忘了。” 话音未落,空青便稳稳的站在了落葵的身侧,抬手抚了抚她的肩头,给了她一个温和安心的笑,旋即对苍术帝君淡淡道:“还望帝君谨记,方才在殿上与天帝应下了什么事。” 苍术帝君微微一怔,眸光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冷冷笑道:“此事本帝自然记得,太子殿下处事公正,本帝放心,任由太子殿下处置,本帝看着就是。” 空青旋即望着苏子哀伤道:“苏子,对不住,我无能为力。” 苏子微微一笑,喘匀了气息淡淡道:“仙规严苛,我早已料到,不怪你。” 空青点点头,素来清冷的脸上愁云密布,唇角微微抽了抽,勉力平和道:“苏子,天帝旨意,不必永坠畜生道,轮回五世即可。” 苏子轻叹了一声,不以为意一笑:“好,不过三百年而已,我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见此情景,丁香再难镇定,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下来,哭的难以自持,伏在苏子的肩头,大片大片的水泽静静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他的白衫,声音打颤,像是在埋怨又是在心痛:“你干嘛要将她打的这样重,你就不能学着点怜香惜玉么。” 苏子抚着她的背,轻声笑道:“好,下一世我一定学着怜香惜玉,别哭了,说不定下一世我能投生个好人家,不用受苦了,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他抬眼望着空青,笑道:“嗳,你这个仙界太子,干脆通融通融,让我也过一过葡萄美酒夜光杯,金银美女一大堆的好日子罢。” 丁香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半干未干,一听这话,一双冷眸登时瞪得浑圆,狠狠拧了苏子一把,点着他的额角恶狠狠道:“你敢,累死你活该。”转瞬间她却撇起嘴角,泪一滴滴滑落,滚烫滚烫的染上苏子的脖颈:“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去,我不许你有一大堆美女,你不要我,我也不许你要别人。” “想得美。”苏子轻轻嗤笑了一声:“我要好好尝一尝妻妾成群的滋味,才不枉费死上五回。”他万般不舍的伸手抚了抚落葵,擦**脸上的泪,手落于她的秀发,缓缓滑落到发梢,眸光紧紧缠着她的脸庞,又轻又颤:“让我再好好看一看你,你可不要瘦了,要等着我回来。” 落葵的脸色苍白的如同寒冬冰雪,连连摇头,又心痛又绝望,软弱而无力的哭了起来:“苏子,苏子,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她微颤的手被空青紧紧握住,掌心沁出粘腻的汗,她抬眼怔怔的望住他,望见他眸中闪过撕心的痛,落葵陡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视为倚靠的人,竟也是这般难以依靠,原来自己机关算尽这么多年,最终谁也护不住,深深的软弱和无力感扼住紧紧她的心底,她不由的深恨自己,为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为什么这般无用。 她双眸睁的极大,泪从苍白的脸上斜逸而出,两颊因悲伤过度而生出几许殷红,只觉心头漫过重重郁结疼痛,逼的喉头几乎呕出血来。陡然间想起什么,她挣扎着伏在空青脚边儿,额头重重的磕在冷而硬的青砖地上,一声声闷响在院中低沉而哀伤的回旋,沉甸甸的砸在空青的身上,她勉力忍住牙齿的一阵阵寒颤,声音如同薄薄的白刃,一刀刀刮过自己的肉皮,生疼生疼的:“空青,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救苏子,我求求你,你救救苏子,你是仙界太子,只有你能救他了,求求你救救他,只要能救苏子,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我求你了,苏子这一世已经太苦了,他能有如今的修为不容易,原不必再受轮回之苦了,他是被我连累的。”她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泪止不住的打在冰凉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她一声声哀戚与一声声重重的叩头声穿透了寂静的院落,哀凉至极,转瞬间,她的额头上像是绽开一朵血红的蔷薇花,血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血色。 空青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喃喃哭道:“我这个太子,也只是个太子,这仙界的事,说到底还是天帝说了算,落葵,落葵,你现在有了身孕,经不起刺激了,若是这样哭下去,会伤着自己,伤着孩子,我知道你心疼苏子,我也心疼,你放心,我不会叫他受罪的。” 只听得川谷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怒不可遏的对空青吼道:“说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要么看着苏子去死,要么就开打,搏上一搏又有什么,凭咱们两个神君,还会保不下苏子。”言罢,他唇边笛声大作,隐含杀伐之意,绿光冷薄而急促的掠过夜空。 而茯神毫不迟疑的抬起右手,自指尖生出血色藤蔓,同时空青眸中狞色一闪而过,掌中的长剑轻吟一声,青光大作,化剑为丝,在苍术帝君面前织成薄雾。 苍术帝君不怒反笑了起来,只是笑得诡异难言:“难怪太子殿下不肯同意与小女的婚事。”他顿了一顿,脸色阴沉辨不出喜怒,只冷冷道:“若要动手,本帝自然难敌太子殿下和北山神君,但至此之后,仙规也是容不下你们的,你们势必要与他一同赴死了,可要想想清楚。” 川谷大笑起来:“能拉上帝君同死,不枉我活上一遭。” 月影婆娑,在院落中洒下些昏黄的清辉,微风拂过蓊蓊郁郁的树影花影,青砖地上登时乱影摇曳,如人心纷乱。夏虫躲在隐秘的暗处,低沉而细密的鸣叫,一声声落在心上,像是啃噬起心尖上的肉,痛的难以喘息。 良久,苍术帝君打破了死一般的寂然,沉沉道:“本帝自知不是你们的对手,不愿与你们同死,本帝可以做主放他一条生路,只要你,”他遥遥指向落葵,眸中带着阴冷的笑意:“你与太子殿下发下誓言,永世不再相见,否则神魂俱灭。” 落葵强忍着心口一丛丛漫过的抽搐,陡然生出些希翼,只是这希翼伴着另一种绝望:“你此话当真。” 苍术帝君朗声一笑:“本帝君说到做到,决不反悔。” “好。”落葵狠狠咬了一口舌尖,自唇边逸出血丝,泪水和着发丝黏在面上,一双眸子瞪的大却没有神采,情事和生死之间,她固执而绝望的选了生死,弃了情事,她竖起三根手指沉稳而缓慢的开口:“只要苏子平安无事,我水落葵对天起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绝不再见空青,若有违此誓,神魂俱。” “落葵,不许胡说。”苏子打断落葵的话,紧紧攥着她的手,摇头道:“落葵,不许胡说。” 落葵却固执的沉声续道:“若有违此誓,神魂俱灭。” 此言一出,苍术帝君冷冷一笑:“好,太子殿下是何意,只要太子殿下也发下血誓,本帝说到做到,绝不再纠缠他的性命不放。” 落葵抬起头,一双发红流泪的眸子怔怔望着空青,哀声道:“空青,用你我的永不相见换苏子的一条命,你也是愿意的,对不对。” 空青登时面如死灰,艰难道:“我,我空青发下血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他如骨在喉,再难说下去,只紧紧攥着两只手,直攥到骨节发白:“不,不,落葵,我,我不能不见你。” 明明是夏日,七月流火的时节,落葵却只觉薄寒袭身,一阵儿比一阵儿冷,抬眼望见树影摇曳,原来是起了风,衣衫发丝皆不由自主的飘动起来,她的心和身子亦难以控制的抖了起来,鼻尖发酸,几乎落下来泪来。 苍术帝君冷冷一笑,步步逼近,空青极快的回神,与川谷一同挡在了苏子面前,一时间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慢着。”苏子倚靠着川谷艰难起身,挪到苍术帝君面前,冲着他冷然道:“我苏子一生,绝不让人替我受过,我这条命,也绝不由谁决定生死。” 言罢,苏子在沉沉夜色中倏然回首,眸光紧紧缠住落葵和茯神的脸庞,望了又望,望出了一声长叹,最后凌厉一笑,还未等到落葵回过神来,龙泉剑竟在苏子身后猛然跃出,绕着他的脖颈划出深深的血痕,那血“噗”的一声喷薄而出,如同那年,在南祁国太子府中的漫天血色一般,刺目惊心。 望着苏子清绝的身影,落葵只觉眸中要沁出血来,她从未想到过与苏子的离别是这样一幕,再没有人的心比她更痛,再没有人比她更不舍苏子,她的声音吊成又细又长的一根线,尖利的穿透暗沉沉的夜色,像是疯了一样冲了过去。 她哭的泪色潸潸,跑的发髻散乱,变了调的哭喊着,离苏子越来越近,近的几乎一抬手便能抓住他素色的衣衫,却不料苏子的身影在龙吟哀鸣声中渐渐倒下,快的令她来不及琢磨什么,快的像是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已哭的没有力气再哭,只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往前挪,嘶哑着嗓子哀声道:“苏子,苏子。” 话音还未落下,只见丁香一点点挪到苏子身边,喃喃道:“苏子,等等我,无论你去哪,我都陪着你。”她提起龙泉剑在颈间横过,血色漫天,她倒在了苏子胸前。 落葵只觉一阵阵刻骨的痛袭上心头,一颗心跳的又急又快,痛的几乎无法喘息,尖锐的绝望和恐惧深深渗了进来,泪已没了,全堵在嗓子眼里,眼前朦胧一片,像是看到空青煞白了脸焦急的望着她,薄薄的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一丝声音,像是这世间陡然寂静无声了,猛然间腹中抽痛不已,一汪滚烫的鲜血漫过裙底,她眼前那张焦急煞白的脸由一变二,由二变四,最后成了漆黑一片。 三日后的黄昏里,一阵阵斜风细雨拂过窗棂,呜呜咽咽的如人哭泣,昏黄的烛火映上落葵枯瘦的脸庞,一双眸子瞪得极大,却如同干涸的老井般无一丝神采,满头乌发间冒出了丛丛刺目白发,像是短短几日,便苍老了数分,空青执了一盏茶放在她干涸起皮儿的唇边,轻声劝道:“落葵,喝点水罢。” 落葵只觉这温声细语薄寒至极,令她的心狠狠一颤,不由眸光一滞,缓缓的扭过头去,盯着帐幔低垂下来的络子一言不发。 空青的泪止不住的滑落:“落葵,落葵,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救不下苏子,可这是天命,天命难违。” 新仇旧恨叠加,落葵轻轻笑起来,笑中有悚然之意,格外清冷,听来令人寒意顿生:“那是你们神仙的天命,与我们凡人何干,既然你我仙凡有别,就不必再见了。” 空青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只觉泪再度无休无止的漫了出来:“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折磨自己。” 落葵抬手抚向空青的心口,却在里心口一寸的地方停驻,蹙着眉心,双眸赤红,冷痛从唇齿间溢了出来,颤声问道:“空青,你这里痛吗。” 一语未竟,泪便扑簌簌的砸了下来,在半旧的锦被上,洇出暗色的花。 第四百七十一回 混沌 她偏着头逸出冷嗤:“是啊,死的是我父兄,你怎么会痛。”她低垂着头,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泪眼朦胧间,仿佛看见了苏子明媚如春的笑颜,她的心像是被巨石狠狠碾过,能听得到心被砸的粉碎的声音,她死死咬住唇,将眼中那股滚烫的泪意憋了回去,双手紧紧攥住锦被,颤声道:“你走罢,我不想见你。” 彼时斜阳正盛,照上他清绝的侧颜,一眼望过去,他的身影一半笼在微黄的光里,一半没入沉沉的影里,落葵只觉心不由自主的疼起来,咬牙闭目,让眸底的泪狠狠倒流回去,直到今日,这个人仍是自己想要一起过一辈子的那个人,即便这个人不会老去,她也不怕让他看到自己老去的年华。可现在她怕了,她怕身边的人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在自己这场孽缘中,她克制住自己的泪,平静道:“我要见茯神。” 空青抬手抚着她的脸庞,泪如雨下:“好。” 只短短三日的功夫,茯神已瘦的脱了形儿,原本灵动娇俏的杏眸愈发的大了,却空洞洞的没有往日的顾盼生辉,一见落葵,泪便一丝丝滑落下来,握住她的手泣道:“落姐姐,我是恨师兄,可我舍不得他走。” “我知道,我知道。”落葵极快的拭去腮边清泪,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茯神,川谷呢。” “他送师兄轮回去了。”茯神抽泣道:“我原也想去送他的,可你一直睡着,我怕你醒来要见我,就没有去。落姐姐,你说奈何桥会不会很长很陡,师兄过去的时候会不会怕,那忘川水会不会很苦很冷,会不会伤了师兄的胃。” 落葵眸中噙着泪,一双手紧紧攥着锦被,唇边微颤的轻声道:“不会的,我去过那里,那桥很好走,护栏上有好看的雕花,那水也是温甜的,有川谷在,苏子不会怕的。” 茯神哭着点头:“你醒了就好,我要去陪着师兄了,待他大些,再给他寻个好去处,让他大道可期,但愿他经了五世轮回后,能想得起你我来。” “不必这样麻烦,我有法子令苏子不必经五世轮回,亦有法子让他很快便重新修成仙身,记起往昔。”落葵抬眼望着窗外,晨曦如金,如波涛般层层叠叠,那是初生的希望。 茯神的眸子陡然亮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落姐姐,你果真有法子。” 落葵捧着杯盏,茶水香气氤氲上她的脸庞,连她薄寒的声音都染了几分软意:“以你的仙力取我的大半精血融入苏子轮回后的肉身,可令此其化为仙体,只需修行十数年便大道可成,忆起前世往事,从此不必再受轮回之苦,只是,”她抬手抚了抚茯神微凉的脸庞,叹息道:“只是你失去了过多的仙力,会修为大降。” 茯神凉凉一笑:“修为大降又有什么可怕的,重修就是了,只是你,若没了大半精血,只怕会压制不住天绝毒,会丧命的。” 落葵垂首低低一笑:“即便没有这桩事,压制不住也是迟早的事,若早些来,却能换回苏子,也不算可惜。”她沉沉续道:“这三日功夫,苏子怕是已轮回去了,你去找川谷,带苏子的轮回回来,此事要快,越快越好。” “好,可是你,你刚失了孩子,身子受得住吗。”茯神续了盏茶递过去,茶中映出落葵莹白的脸,连番的重创伤了她的元气,说不上几句话便是气喘吁吁了。 落葵抬手抚着小腹,哀伤道:“没事,只是我的孩子可惜了。”她口中泛起苦涩,她想,自己与这个孩子终归缘分浅薄,与空青缘分浅薄,这一场劫数让她明白,自己与这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没什么缘分,倒是和孤独不离不弃。 庭前隐约传来声声蝉鸣,叫的声嘶力竭,半开的窗下有温热的夏风吹进来,和着栀子花的凉香,令人心生宁静安稳,伸手握一握,想要将这宁静浮生牢牢握住,永不丢开。 落葵靠在灶房门边上坐着,嘴里叼着一根蒿子秆,抬眼无神的望向高远碧空,有夹着饭菜香气的袅袅炊烟,打着旋飘向远方,往常,苏子也是这样靠着门边儿坐着,叼着一根蒿子秆,指使她变着花样弄吃的,可热饭热菜端上桌,他却捏着筷子拨拉来拨拉去,什么这个咸了那个淡了,这个肉少了那个油多了,总没个合他心意的。想起他的挑剔,她的心是又软又疼,那些旧事就好像是前世,那些日子,虽然是担惊受怕的,却是她最热闹的好日子。 如今,灶间是清锅冷灶,灶外是一室寂然,她没有心思做饭,也没有心思吃饭,杜衡每日进来回禀观里的事,朝中的事,她打起精神料理完,却再没精神去吃郁李仁送进来的一日三顿饭,他每日送饭进来,哪怕送进来的又都原封不动的倒进泔水桶里,他也从未少送过一餐饭,郁李仁和落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看彼此眸中对方形单影只的身影,再看看那个长门永寂,落了灰的地方,看着看着,郁李仁就落下泪来,落葵与他都知道,热热闹闹的日子没了,热热闹闹的那个人走了,即便还有来世,也未必还有这样一起热闹过日子的缘分了。 可她却再没落过泪,郁李仁怕她忍得太久,会忍出病来,可她却说,不是不想哭,而是不能哭,她现在的每一滴泪,每一滴血,都是苏子轮回后的指望,她怕泪流的多了,指望就会小了。 “师妹,今日京墨和曲莲回梁州。”郁李仁轻声道。 落葵干涸的眼仁儿转了转,道:“是么,曲莲的伤,好了。” “好了,可惜的京墨的修为废了。”郁李仁叹道:“不去送他们么。” 落葵低眉:“此一别,只怕是此生再难相见,原是该去送送的,可我是个小气的人,不想见他们。” 数日后,川谷和茯神一同带了个刚刚出生数日的婴孩回来,那眉目脸庞,像极了苏子,落葵颤着手抚上他的脸庞,只一瞬间,像是看见了十数年前苏子初见自己时的样子,那时的她如现在的苏子一样,那样的小,小鼻子小眼,整个人皱皱巴巴的,像一只大耗子,根本什么都不记得,这样也好,她在心底默念道,这样也好,他什么都不记得,才可以没有忧愁的慢慢长大,不再像上一世那样,如泡在苦水中没有一日欢喜过。 “川谷,我们这就开始罢。”落葵稳了稳心神,沉声道。 川谷抚着龙泉剑,沉吟良久:“这法子虽说可行,但对你和茯神的损伤颇大,你们可想好了。” 落葵与茯神对视了一眼,笃定一笑:“我怕苏子走的太远太久,会不记得回来的路了。况且,”她声音渐低,喃喃一笑:“况且,我有没有下一世还未可知,若看不到三百年后的苏子怎么好。” “好,我虽没有合用的精血,但我有仙力,可以替一替茯神。”川谷再未出言劝说什么,只一瞬的停滞,便迟疑续道:“要不要叫空青过来,毕竟他仙力深厚。” 落葵眸光哀伤,极快的摇头:“不用,原本有茯神就足够了,现下又有你相助,不必告诉他。” 川谷叹了口气:“落葵,我多一句嘴,空青并非不救苏子,是真的已尽了全力,当日在殿上,苍术帝君执意要让苏子下畜生道,是空青,哎,空青自请领受雷刑,以此抵消苏子之罪,才换来了苏子的五世轮回,又暗中叫我带苏子藏匿起来,可谁知道苍术帝君来的竟这样快。” 落葵恍若不知的低垂眼帘,良久,抬首对垂手而立的杜衡吩咐道:“自今日起,观里弟子全部迁入茯苓山总坛蛰伏下来,不得擅动,一切,一切听掌门师兄的吩咐。” “殿下。”杜衡登时跪下,强忍住摇摇欲坠的泪:“殿下,苏将军走了,殿下要保重才是。” 有滚烫的泪凝在落葵眼角,她闭紧了双眸,只觉眼中酸痛的厉害,笃定道:“此事就这样定下了。”她望向郁李仁:“掌门师兄,以后,观里的事便就全靠你了。” 郁李仁蛮横的不讲理起来:“我不管,你自己的家业,你自己管去,少给我躲懒,我不给你便宜占。” 落葵含泪笑道:“你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等他回来,我却没有了。”她的眸光里生出染了香气的微光,乌黑的眼仁儿怔怔望着郁李仁,定定望了良久,蓦然伸出手在他头上拂了一下,旋进紧紧环抱住他,下颌抵着他的肩头,像是在笑,却有克制的呜咽声:“师兄,保重。” 一场雨下,栀子花在翠玉般的绿叶中密密匝匝,素华凝脂像是堆了千层雪,微风过处,有冰魄凉香透窗而入,冲淡了满室的厚重的药味儿。 连着半个月的放血,落葵虚透了,幸而有川谷一麻袋一麻袋的丹药喂着她,才吊住她的一口气,茯神带着苏子走时,她尚可靠在门边上,睁着一双微微浑浊的眸子,目送他们一程,可也只撑过了这一程,转身便连床也下不来了。 从那日后,她紧闭门户,不许郁李仁和杜衡再进来见她,更不许川谷去找空青,心里明白自己现在很难看,以后会更难看,而这难看的以后也不会长久,她没有泪,也没有害怕,只是有点冷,冷的直打哆嗦,川谷将箱子里的锦被全拖了出来,尽数给她盖上,她还是止不住的哆嗦,她的眼珠越发灰白了,在深陷的眼眶中转了一转,在扬起微尘的光中,看到了苏子如春的笑颜,又看到了空青清俊的脸,有些失神,她抬了抬手,却只握住了一把轻尘,原来在孤寂中,自己最想见的还是他们,她在冷颤中睡了过去,在川谷的发颤的惊呼中一睡不醒。 空青赶到时,只见落葵仰面躺在床榻上,原本只缩在她手臂内侧的暗红色百足之虫此刻已活了过来,数之不尽的细足布满了她的全身,且不断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渐渐攀上她苍白的脸庞,而那些细足的颜色,也从原本的暗红色变成了黑色,深深烙印于她的肌肤之下,她原本莹白如玉的身子,像是染了墨色,渐渐变得灰暗起来,饱满水润的肌肤已渐生枯萎之意。 “川谷,怎么会这样。”眼前的这一幕,令空青又惊又怒,失了原本的清冷沉静。 川谷吁了口气,沉声道:“你与她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她的精血是可以肉白骨,化仙体的吗,难道你不知道,苏子的命就是她的命,她是宁可自己死,也要让苏子活的。”他眸中含怒,蹙眉摇头:“她轮回万年之久,精血竟与从前无二,真不知是她的幸还是不幸。”他抬眼望着空青哀叹一声:“你怨我没有叫你来,可你心里明白,即便你来了,也是拦不住她的,当日让你发下血誓永世不再与她相见,是难为了你,但苏子也绝不愿连累你我同死,说起来,苍术帝君是拿住你的软肋了,但在你不肯发下血誓,看着苏子死去的那一日起,你与她之间也就完了。” 空青的脸色渐渐青白一片,一分分的暗下去,再暗下去,没有了半分温润如玉的光彩,嗫嚅着唇边却没说出一句话来,只在唇边蕴了深深的苦笑,拉住落葵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良久,才凄苦一笑:“她身上的天绝毒,即便在仙界,也是只能压制而无法驱除的,如今已全然发作,怕只有凤族的那棵圣树琼汁才能压制一二了,川谷,你看护她几日,我去去就回。” “你等等。”川谷叫住他,叹道:“这回咱们把凤族给得罪到底了,你去要圣树琼汁,他们怎么肯给。” 空青一笑:“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会把琼汁带回来的。” “你放屁,若是苍术那老东西逼着你娶半夏,你也娶么。”川谷掖了掖落葵的被角,冲着空青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当然,你娶谁我管不着,可小师妹的命不能再丢到你手里了,等她好了之后,你给我离她远一点,当年的事,我们师兄几个没问过你,你对她究竟什么样儿,我们也没计较过,但她原本可以活的很好,原本可以安安生生的做仙界南帝,或者安安生生的做凡间公主,可自从遇上你以后,她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么,你就不能放过她这一回么。” 空青的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哭道:“师兄,我知道错了,我只是想弥补她,弥补我当年的过错,即便不能和她在一起,我也不会和别人在一起,师兄,你放心,我会把琼汁带回来的。” 他们的争吵声和着哭泣声越发大了,落葵在他们越来越大的争吵声中醒过来,瞪着一双没有神儿的眸子望着空青,想要将他的样子深深刻在眸底心里,望了良久,虚的发飘的声音悠悠荡荡的传出去:“你回来了。” 空青慌乱而狂喜的奔到床沿儿,握住落葵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上,颤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这回,就别赶我走了罢。” 落葵微微转动双眸,眸底的泪斜溢而出:“好。” 空青先是含泪点了点头,旋即极快的摇了摇头,道:“我要去趟丹穴山给你找些药回来,你放心,三五日就回来了。” “丹穴山。”落葵浅淡一笑:“我就是死了,你也不许娶她。” 空青抚着她的脸庞,笑道:“好。” 苍梧野是世人皆知的死绝之地,浓厚的红雾终年杳无声息的翻滚,这万年来,除了一名黄衫绿裙的姑娘时时来此处看上一回外,再未有一个人踏足此地了。 这一日,苍梧野上空终日翻滚的红雾像是停驻了片刻,旋即又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撕裂开一道细不可见的缝隙,只一个呼吸的功夫,那道缝隙消弭不见,红雾再度翻滚起来,与此同时,不庭山圣地中供着的一块晶石陡然间红光大作,嗡鸣阵阵,而九重天上天枢宫神魂殿中供着的一盏灯,也猛然忽明忽暗,摇曳不定起来。 顷刻间,几道遁光从不庭山,九重天和青州公主府中纷纷而出,不约而同的冲着苍梧野掠了过来,光芒敛过,竟是万年前继任南帝的茵陈和侍女忘忧,其后紧随而至的是苏叶帝君和度厄星君,而空青搀扶着川谷,面有忧色的望着苍梧野上空翻滚不定的红雾。 茵陈一见空青,登时秀眉微挑,面露不善起来,万年前的那场恩怨,自己从未忘记过,常常因此夜不能寐,她深恨自己当年的任性不懂事,让姐姐独自支撑南方,更恨眼前这个人,害姐姐绝望丧命,她相信,眼前这个人也一定没有忘记那场恩怨,也一定夜夜自责难眠,才会万年不敢踏足南方一步,不敢来看上苍梧野一眼,可今日,他竟然敢来了。 第四百七十二回 回归 随即苏叶帝君告诉茵陈一个消息,令她又惊又喜又忧心无比息,惊得是空青再次找到了姐姐,喜的是她的神魂之力结好了小半,而忧心的是鬼界的婵衣重伤了川谷,掳走了姐姐,丢入了封印大阵之中。 婵衣此举用意何在,不止茵陈清楚,空青也十分清楚,当初落葵以自己的神魂之力在苍梧野布阵,封印鬼帝,谁料封印最后弥合之时,阵眼之物却诡异的不翼而飞了,她情急之下,用了自己的一身骨血做的阵眼之物,就此轮回尘世。 万年来,鬼帝夜合从未有一刻停止过破阵而出,虽然被混沌之力消磨的没了肉身,只剩下了神魂,但吞噬了落葵那少得可怜的神魂,化了她的一身骨血用来破阵,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叶帝君捧着一盏神魂灯,眸光闪动,直望到灯火深处去了,那里一只朱雀紧闭双眸,一动不动的悬在灯芯儿之上,猛然间,那只朱雀狠狠抽搐了一下,身上的红光登时淡薄了一分,与此同时,苍梧野上空的红雾剧烈的翻滚之下,虚空一道极细微的裂缝浮现而出。 空青登时慌了神儿,封印虽并不是那么好破的,但任由鬼帝这么折腾下去,迟早是会被撕裂的,若不及时修补弥合大阵,放了鬼帝出来,不止南方要遭难,三界恐怕都难以幸免,但若是重新封印大阵,那么落葵也就出不来了,这世间便真正再没有这个人了。 他的心难以抑制的痛了起来,与苏叶帝君对视一眼,双双缓缓抬手轻点眉心,两道血痕自眉中飞出,在半空中融合到一处,遥遥跃向虚空,那里的红雾翻滚的越发厉害,而裂缝也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此时,血痕下方却叮呤一声轻响,青色剑光闪过,将此物紧紧包裹起来,悬在高处一动不动。而下方,空青脸色阴沉的厉害,单手持剑,剑身尚在轻晃,余音袅袅,他的额角赫然有豆大的汗珠不住滑落,万年前他亲眼看着她离开,万年后,要他亲手送她离开,他做不到。 苏叶扬眸望了望愈发清晰凝实起来的裂缝,沉吟片刻,猛然间看到且哭且摇头的茵陈,眸光一瞬,缓缓道:“空青,你和我一同加固封印,茵陈,你裂魂给落葵,幸而当年你神魂受损,她施了裂魂术给你救命,今日才没走到绝路上去。” 茵陈丝毫没有犹豫,极利落的指尖轻点眉心,自眉间跃出一只殷红朱雀,在指尖滴溜溜一转,分出一只娇小的朱雀飞向虚空中的神魂灯,红芒大作之下,缓缓渗了进去,没有任何阻碍的与神魂灯中的朱雀融合到一处。 与此同时,在极高极远,眸光难以洞穿的虚空中,原本应该是灰蒙蒙的混沌之气,像是染了血一般,殷红的翻滚起来,悉数没入悬在虚空中,正在痛苦挣扎的人影中。 那人影在虚空中来回翻滚,无声的挣扎,她猛然坐起身来,缓缓抬起头,赫然是张扭曲的脸庞,一半是个白腻如玉的姑娘,额上渗出粉色汗滴,而另一半是漆黑如墨的鬼脸,那只眼眸黑漆漆的像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那一只黑漆漆的眼仁厉色闪过,半张脸登时黑雾滚滚卷起,毫不迟疑的咬住另半边脸庞,白腻的脸庞上蓦然痛苦的狠狠抽搐一下,眼眸中的清明不再,渐渐迷惘起来。 见此情景,染了血的混沌之气像是发了狂,不管不顾的缠上那个人影,再不管不顾的渗入她的身躯。随即,一线线血丝在白腻的脸庞上织成薄雾,一点点吞噬起黑色的雾气。 这些异象都悄然无声的出现着,变化着,不管是痛苦也好,挣扎也罢,都只是皱着眉头,淌着汗,张开发干的唇边,却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传出来。 “落葵,落葵,落葵,”人影儿在混沌中无声的挣扎,脑中蓦然响起一声声低唤,她像是仍在迷惘中挣扎,又像是在挣扎中渐渐清明起来,睁开眼望住身边一身灰袍的苏叶帝君。 他见她回了神儿,笑道:“你怎么了,刚才空青过来,说要见你,你怎么不见啊,”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吟吟的奚落道:“你现在这样,怎么看也不像已经歇下的样子啊。” 人影儿这才真真正正的回了神儿,心中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落葵,应该是落葵,那半个白腻如玉的脸庞蓦然占了上风,堪堪挤过鼻梁,往鬼脸吞噬而去。 她旋即剜了他一眼,怒道:“都是你,非叫我去送什么大补丸,害我平白添了一通堵。” “怎么了,吵架了。”苏叶帝君狡黠一笑:“你还没过门儿呢,他就敢跟你吵架,这小子果然有胆有识。” 落葵脸色微暗,定了定心思缓缓道:“苏叶,你见过空青之前的侧妃么,子苓师兄说我跟她长得像,是么。” “谁,那个凡人姑娘。”苏叶惊了一惊,歪着头望了她良久,才蹙着眉心道:“确实很像,可那又怎样。” “怎样,如果他只是因为我的这张脸,才要和我在一起的,那我岂不冤枉。”落葵咬牙道。 苏叶帝君狠狠灌了一口茶,疑道:“那你想不想跟他在一起。” 落葵脸色微酡,轻点了下头,苏叶帝君笑道:“这就是了,你想跟他在一起,他也愿意和你在一起,原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你非要去计较那么许多原由干什么。”他狠狠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大事清楚,小事糊涂,不就好了。” “终身大事,还是小事么,”落葵蹙着眉心反问道:“那要是以后他再遇上个比我更像她的姑娘,我该怎么办。” 苏叶帝君正色道:“你是太子妃,将来的帝后,自然要有容人的雅量,若他看上了旁的姑娘,你就正儿八经的把人家娶进宫里做侧妃,让他好好看个够,不过呢,只许看,不许碰。” “那他还不憋出个好歹来。”落葵扑哧一笑,抬手撩开额前的碎发,凑到苏叶帝君跟前,沉声道:“只是你看看,我这样的模样,如何嫁他。”那发间赫然多了丝丝白发,烛火映照下,雪白刺目。 苏叶帝君陡然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落葵怅然一笑:“上回在鹿吴山时,中了玄蜂毒,原本我压制此毒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偏偏在厌火国寻找子苓师兄的轮回之人时,遇上了昆布,无奈之下给了他一半的精血,这不,毒发了。” “凭你如今的修为和我的丹药,将此毒再度压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我怕变成鹤发红颜惹人嫌弃。”落葵淡淡道。 “你想多了。”苏叶帝君笑道:“年纪轻轻的,做起事来怎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过痛快了。” “我哪有你这样的气度,为了白微帝姬,连北帝都可以让出去。”落葵叹道。 正说着话的功夫,度厄星君又匆匆进来,急切道:“君上,不好了,北方起了战事。” “什么。”苏叶帝君和落葵齐齐起身。 度厄星君续道:“是鬼界,绕过了南方,太子殿下已领兵夤夜前去了。” 落葵抿了抿唇边,对苏叶帝君道:“鬼界行事一向不定,我先回南方了。” 与鬼界的这次战起,陆陆续续持续了数月之久,四方皆搅了进去,打得热火朝天。 入了冬,南方的冬季向来少雪,可今年却极为反常,方才入冬,便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无休无止,雪花纷飞。 落葵望着一片素缟南方,顿生不祥之感。 “君上,太子殿下来了。”忘忧一身戎装,匆匆进来。 落葵神情微微一滞,缓缓道:“请进来罢。” 不消片刻,空青疾步进来,只见他一身戎装,脸庞比数月前清瘦了几分,见着落葵,眸光微微一暗,嗓音有些许沙哑:“见过帝君,如今四方战火皆起,各族疲于奔命,本君来是想与帝君商议之前提过的会战之事。” 落葵微点了下头:“昨日夜间木姐姐来过,大约三日后,鬼帝夜合便会领军突袭南方,”她抬手指着墙上悬着的巨大地图,一道微芒落于上头,在一处山谷上印下红点,旋即沉声道:“这里,是最适合伏击之处,本帝今日已着手在此处布阵,与鬼界的恩怨已拖了太久,该做个彻底了断了。” “帝君的意思是。”空青微微蹙眉。 落葵抿了口茶,淡淡道:“本帝打算将鬼帝封印于混沌之中,其后,木姐姐一族会借机将婵衣逐出,另扶一位鬼帝继位,与仙界签下盟约,永不互犯,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封印于混沌,能够一劳永逸自然是最好的,”空青顿了一顿,眸光微错,却见角落中供着的灯盏,灯芯通红,一只朱雀在其中隐现,他吃了一惊:“你的神魂之力,你竟取了自己的神魂来布阵,落葵,你疯了。” 落葵指尖在神魂灯上缓缓划过,轻笑一声:“只是些神魂,有什么打紧的,不过,太子殿下来的正好,布阵之事还要殿下出手相助。” 一连两日,落葵与空青在隐秘山谷中忙碌布阵,而玉枢和忘忧等人领军在南方阻击鬼界大军,将他们引入封印山谷。 决战前夜,落葵与空青在不庭洞府中商议到半夜,忘忧捧了点心茶水送进来。 落葵抬手之时,无意中碰到了藏在袖中的一只玲珑玉瓶,心中一沉,踌躇良久,趁着转身添茶的功夫,将玉瓶中一滴无色无味的液体滴在了茶中,微颤着递给空青,眼瞧着他一口口抿了下去。 只是片刻功夫,空青眸中的清明不见,渐渐有些迷茫和空洞,望着落葵连连蹙眉。 见此情景,落葵抿了抿薄唇,单手握着一块留影石,微凉的话语似水从唇边流出:“落葵,落葵与芜花长得有几分像。” 空青毫无感情,亦没有丝毫犹豫和波澜的话语一字一句的吐出来:“九成相像。” 落葵的心不由的沉下一分,声音有些打颤:“你为何要娶落葵。” “因为她与芜花长的很像,娶了她就像是娶了芜花,我再无遗憾了。” 落葵的心连连抽痛起来,但仍强忍着问道:“你,爱过落葵么。” “我,我不知道。” “啪”的一声,留影石重重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空青的脚边儿,落葵踉跄着步子跑出营帐。 半边白腻的脸庞登时变得狰狞痛苦起来,粉色的汗珠子也越聚越多,将素白的衣领腻成了微红。 一团火光破开虚空掠了过来,在落葵身前化作一直红彤彤的朱雀,扇动着双翅落在了她的眉心处,只停了片刻功夫,便又化作一团火隐入其间,额间赫然多了一个殷红的印记,原本紧蹙的眉心蓦然松了几分。 旋即,虚空中竟然有一轮圆月若隐若现,莹白的月华竟然如清水般朝着她流泻而下,方一触到她额间的印记,便如同活过来一般扭动着钻了进去,而月华隐隐有水痕流动,月影微微倾斜,登时一道道手腕粗细的白光伴着阵阵异香缓缓流淌,悉数没入印记。 半边脸庞白腻的愈发透明,一刻不休的吞噬起另一半鬼脸,原本占据了半边脸庞的鬼脸,只剩下了一小半儿,颜色也从原先的漆黑如墨,变成了灰白。 随着鬼脸越来越小,清冷的月华也渐渐如蒙尘般暗淡不已,最后鬼脸猛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声,随之化作一团黑雾,离开落葵的身躯,在虚空中化作无数暗淡的光点,顷刻间化作虚无。 夺目的月华渐渐平息下来,落葵额间的印记成了暗红色,半隐半现在发间,旋即,她紧闭的双眸猛地睁开,神情木然的望了望四围,不远处隐隐有光芒透入,她毫不迟疑的冲着那道缝隙而去,短暂的黑暗过后,她被猝不及防的阳光刺痛了双眸,再度睁开眼时,只见四张神情各异的脸庞凑了过来,她抿了抿干干的唇,只觉身子一沉,已经被空青揽入怀中,落葵侧目望了他一眼,这一世的安稳浮生终是没了,真累阿,不禁缓缓闭上双目。 一晃数日过去,栀子花开至荼蘼,花盏泛起微黄,馥郁凉香也渐渐淡薄起来,不庭山的夏日热的快,凉下来的也快,仍是夏末,却已有些秋凉的意味袭来。 落葵在苦苦挣扎中倏然醒来时,正是正午时分,窗棂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风将帘幕微微拂动,暖阳自细密的竹丝帘子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儿,她怔怔望着,恍如隔世,只觉喉间干痛,抬手去取杯盏倒水喝,却碰到了床沿儿的一蓬软发,朦胧间望见个淡青色人影,登时心间大恸。 空青低伏在床沿儿,听得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儿,急急抬头去望,正望见落葵一双微微呆滞的眸子,握住她的手喜不自胜道:“落葵,你醒了。” 辗转纠缠这数万年,并非说不恨就能不恨,说放下就能放下,落葵紧紧闭目,驱散开眸底的酸涩泪意,凉笑声声:“是,我醒了,我睡了这一觉才知道,原来,原来我上一世,也做了个一厢情愿的傻瓜。” 空青如同受了惊般的松开手,嗫嚅着唇角颤声道:“落,落葵,你,你都想起来了。” 落葵偏着头,眸光微冷的凝神望住空青,想从他眸中探知些什么:“空青,我想问问你,你对我,究竟有几分是爱,有几分是赎罪。”她微微一顿,声音愈发凄凉:“你会不会突然想起我的好,会有一点点的心疼。” 空青再无可抑制的落下泪来,不由分说的吻上她的唇,一边是滑至唇边的苦涩,一边是舌尖腥气的冷痛,他死死吻住不放,直到唇边逸出血痕,才放开她,颤声道:“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只是我错了,当时我以为不爱,可再想爱时,你却已被生死隔开。” 落葵闻言,却撇过头去冷然道:“不必再说了,你爱与不爱与我再无相关,我永不见你。”听得空青轻身出去,她无声的滚下泪来。 黄昏时分,晚霞如流彩般在天边泼洒开来,美轮美奂。屋中的渐渐暗了下来,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茵陈打帘进来,见落葵斜倚在窗下,微微一怔,眸中泛泪,三步并作一步的跑上前去,“嗵”的一声扑到在她的身前,哭道:“姐姐,姐姐,你真的回来了。” 落葵眸光莹然,伸手拉起她,轻抚过她的脸庞,哀声道:“茵陈,我回来了,这万年来,苦了你了。” 茵陈亦哭亦笑,连连摇头:“茵陈不苦,是姐姐受苦了,是茵陈没用,救不回姐姐。” 正说着话的功夫,苏叶帝君笑吟吟的跟了一句:“行了,什么苦不苦的,你这丫头,千难万险的,我就知道你肯定走不远。” 落葵撇了撇嘴,笑道:“你早知道,那你还不来救我。” 第四百七十三回 鲲之大 苏叶帝君手微微一抬,虚空中显出一盏黑漆漆的灯盏,灯中凝着一直暗淡无光的朱雀,一动不动:“你的神魂之力已经结好,你把这丸药服下去。”他抬手渡过去一丸莹白如玉的丹药,望着她笑道:“茵陈的修为已今非昔比,以她的仙法帮你催化药力,你便可以重聚仙体了,只是你的修为需得重头修了。” “这丹药,”落葵凝神望着,沉声道:“据我所知,能重聚仙体的灵药,唯有朱雀一族的精纯精血,”她望向茵陈:“你若有个闪失,南方怎么办。” 茵陈茫然道:“姐姐,这丸药不是我的精血。” 苏叶帝君委委屈屈道:“这丸药是我这万年来费尽心血制的,你不念我的好也就算了,还把这天大的功劳栽到茵陈身上,你们这可真是一母同胞,打断骨头连着筋,欺负我这个外人么。” 二人哑然失笑,茵陈拉着她的手,轻声道:“姐姐,以后,以后就不走了罢。” 落葵缓缓摇了摇头:“我想回青州,以后,南方就交给你了。” “姐姐。” “回去也好。”苏叶帝君打断茵陈的话,环顾四周,缓缓道:“青州也算是清净,我再布下几层仙障,你安心修行,早日修为尽复,收拾了该收拾的人才好。” 茵陈也不再坚持下去,温言道:“姐姐不肯留下,我就去青州陪着姐姐。” 落葵笑着摇头:“胡闹,你身为南帝,自然要驻守南方。”她微微一顿,声音微寒:“待我与旧事故人作个了断,也就回去了。” 丹穴山是诸山中最为绚丽的一座山,青山郁郁,碧水悠悠,遍布金玉美石,连进山的台阶都是白玉铺就,拾阶而上,高耸入云之处立着一座宫殿,通体美玉雕琢而成,琉璃瓦铺就的屋顶,日头映照下,光彩夺目,华美异常。 落葵立在宫殿门前,望着森严的侍卫静默良久,缓缓道:“我来见半夏。” 领头侍卫沉声道:“二殿下闭关了,不见外客。” “是么,”落葵冷冷一笑,手上白光隐现,正欲漾出,眼前一花,出现个男子的身影,她一笑:“苍术帝君,别来无恙。” 苍术帝君沉声道:“你果然还是回来了,不过,你已不是南帝,这世间,你再不能来去自如了。” 落葵冷然一笑:“我虽不是南帝了,但在这世间,我若想去何处,想去见谁,照样没有人拦得住。” 苍术帝君微怔:“你全盛之时,本帝自问不是你的对手,但如今你修为大减,若本帝还拦不住你,岂不是笑话。” 落葵眼眸微扬,笑道:“那么,帝君尽可试试。” 话音方落,刀光剑影纷至,二人打的胶着。 一道青色剑影追至苍术帝君的眼前,旋即虚空中传来个淡而悠然的声音:“落葵,你想去见谁,只管去,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你。” 落葵微怔,身影转瞬间没入虚空之中。 半夏的住处,入目的是遍植芙蕖,远远望去,清露微染出绿波。 殿中的那个人,仍是那样端庄美艳的姿容,蕴着浅淡得体的笑,缓缓道:“落葵,你还是来了。” 落葵神情如常,只是偏着头望着她:“是,我来看看你。”她衣袖一挥,殿中落下白茫茫的一片光幕,里头血光四溅,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也让你看看他。” 那光幕中呈现出崇吾山的山头,一声声爆破之声遥遥传来,随之腾起一股股淡白的轻烟,盘旋着升上云霄。 子苓一身是血的躺在崇吾山东侧的山穴地上,生死不明,而川谷握着一柄长剑在洞口处挥动不已,暴雨如注不断的浇在二人身上,不断冲刷地上刺目的血迹,那么狼狈而惨烈。 落葵和甘遂齐齐飞到洞口,挡在了二人身前,比翼鸟族士兵的攻击登时停了下来。 静谧良久,数万比翼鸟族士兵簇拥着一位脸庞生出银色花纹,而眸色坚毅的男子走了出来,他万分悲悯的望了子苓一眼,旋即冲着落葵深施一礼:“比翼鸟族长百部见过南帝。” 落葵回了一礼,回首对川谷附耳道:“百部,我怎么记得子苓师兄的父君名叫南星的。” 川谷点点头,低声道:“南星族长十日前羽化了,如今是他的胞弟,也就是子苓的二叔接任族长。” 落葵了然的吁了口气,淡淡道:“百部君不必多礼,本帝既然来了,那么子苓的事就此罢了可好。” 百部族长略略迟疑了下,一咬牙根道:“并非在下不通情理,只是数日前,子苓已叛出本族,依照族规,在下须得收回子苓的比翼鸟精魂,以正族规。”他再度冲着落葵深施一礼,无比谦卑道:“还望帝君成全,望帝君恕在下以下犯上之罪。” “既如此,本帝便只能得罪了。”落葵微微沉了脸色,掌心相对狠狠一搓,两手之间缓缓现出一柄冷剑,寒光一凛,遥遥指向百部族长。 百部族长脸色微微青白,额上渗出汗滴,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在下自问并非是帝君的对手,但帝君对本族动手,若落下个以大欺小的恶名,只怕有损帝君的威名。” 落葵宛然一笑:“你们数万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传了出去,只怕会被南方各族群起而攻之罢。” 川谷“噗哧”一声,呛得连连咳嗽,只见对面的百部族长亦是脸色难看,一副哽住的模样,良久,百部族长不卑不亢道:“子苓是我族二皇子,此番叛族而出,在下即便心中不忍也要依族规而行,除非子苓此生此世不离开帝君的不庭山半步,否则在下恕难从命。” “好,”落葵淡淡一笑:“既然百部君如此说了,那本帝领情,此生此世,子苓若离开不庭山,本帝定然跟随左右。” 百部族长脸色微沉,施了一礼道:“好,那就看帝君能否说到做到了。”他抬起右手,竟与落葵击掌为誓。 不远处传来轰鸣的风声,带着肃然之意贴着地面愈来愈近,不知何时,下起雨来,豆子大的雨滴急促的落下,三人手忙脚乱的将子苓送进山洞中。 落葵单手托出一颗夜明珠,噗的一吹,那珠子嵌在了墙壁中,黑漆漆的洞穴,瞬间亮如白昼起来。 她拉住子苓满是血污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道:“往日里总是你看我被人打得半死,这回可算是轮到我看你了。” 子苓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笑,笑得艰难:“臭丫头,你敢笑话我。”他这一笑,扯动了伤口,痛的倒抽一口冷气,又笑起来:“我怕是,怕是去不了不庭山了。” 落葵笑中带泪:“怎么会,你那么壮,这点伤算什么,别装死啊。” 子苓回首对川谷和甘遂笑道:“你们看看,我都要走了,她嘴上还不肯饶我,大师兄,都是叫你给惯坏了。” “这还不是跟你学的。”川谷笑道,却不动声色的转过头去,狠狠抹去夺眶而出的泪。 子苓长吁了口气,唇边挂着如春笑意:“臭丫头,幸好你做了南帝,能以大欺小,强留下了我的精魂,让我还能去轮回转世。”他艰难的掏出一个寸许高的瓷瓶,递了过去:“不过,我可不欠着人情去轮回,喏,这里头是加了比翼鸟精血的诳兽精血,”他喘了口气续道:“世人都道吃了诳兽肉,便不会说真话了,却不知道加了比翼鸟精血的诳兽精血,喝了却只会说真话,倘若有一日,”他蹙了蹙眉心,眸中沁出泪来:“你看不透他的心,就把这个给他灌下去。” 落葵紧紧握住那瓶子,连连摇头,含泪笑道:“子苓,子苓,灌人喝药这种缺德事,合该你干的对不对。” 子苓脸色比方才更白了一分,呼吸越发急促,微凉的泪划过脸颊,唇边却依旧挂着浅笑:“如今是不成了,等我轮回转世了,再回来找你,再帮你做缺德事。”他抬手抚过落葵哭的惨痛的脸颊,冲着三人艰难道:“我还有事求你们。我走后,你们用仙法烧了我的肉身,会凝出一滴本命金精,”他望着落葵道:“你,你带给她。” “子苓,你还念着她作甚么。”川谷边哭边怒:“我巴不得她替你去死,你还给她留劳什子救命灵药。” 子苓望着川谷歉疚的一笑:“大师兄,我就剩下这点执念了。” 良久没有作声的甘遂缓缓道:“好,不过,这算二师兄你欠我们的人情了罢,即便你轮回千次,也是要还的。” 几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过后,震得整个山洞晃了一晃,洞穴中越发湿冷起来,斑驳的石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而虚空中下起无根之雪,绵绵不绝,倏然有声,顷刻间,地面上已覆上了薄薄一层雪痕。 抬眼望去,子苓已没了踪影,而虚空中悬着一滴金色的液体,上面铭刻着一圈圈涟漪状的花纹,落葵指尖轻点之下,将这一滴液体收入一只墨黑的瓶中,旋即抚着腕子上的太虚环,哀伤道:“我收了子苓师兄的一丝残魂,想来能快些找到他的轮回。” 川谷一叹:“即便找到了,也得子苓一世一世的修,若想修回仙身,不知要轮回几时。” 甘遂淡淡道:“苏叶帝君那有一味药,可以助人早日修成仙身。” 半夏惊恐万分的退了几步,跌坐在椅中连连摇头:“不,不,”她抬手紧紧蒙住双眸:“不,我不要看。” 落葵紧随几步,一把扯下她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腕子,疾言厉色起来:“你心里没有他,没人可以怨你,可你为何要害死他,为何答应与他私奔,却又暗通百部族长,害他丧命,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半点不会心痛么。他痴心妄想纠缠不休是他不对,难道这是死罪么。” 这一声声诘问仿佛都打在半夏脸上,她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得灰败,双眸也没了顾盼神采,只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想要他死,我只是想要他被幽闭,断了他的念想。” “断了他的念想。”落葵喋笑起来:“他的念想已经断了,可你的呢。”她偏着头嗤嗤笑起来:“你的念想不就是嫁给空青作个太子妃么,好,那么你的念想,便由我来断罢。” “我的念想早就断了。”半夏嗫嚅着唇角,恨声道。 落葵一撩额前的碎发,拉了张椅子坐下,斟了盏茶一饮而尽,偏着头望着她,淡淡道:“万年了,你就不想与我说一说当年么。” 半夏脸上的笑意微凝,饮了盏茶,淡淡道:“说什么,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微微一顿,倏然笑道:“莫非你要我说一说当年。” 落葵笑道:“自然是说当年了,说一说当年子苓师兄的本命金精是如何到的昆布手中,说一说封印大阵的阵眼之物是如何毁掉的。” 半夏沉声一笑:“不错,都是我做下的,你能奈我何。” 一丝红芒自落葵指尖跃出,缠上半夏的脖颈,将她吊在半空之中,她登时脸色惨白,呼吸窘迫起来,见她手脚渐渐发软,无力挣扎,那丝红芒才隐匿不见。 她旋即重重跌落在地上,不住的喘着粗气,落葵蹲下身来,望着她笑道:“从前我或许不能奈你何,但如今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然可以让你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的修为,若要令你神形俱灭再无轮回,任谁也是拦不住的。” 半夏登时瞪大了双眸,惨白着脸怒道:“你敢。” 落葵一把握住她的脖颈,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半夏艰难道:“我没了性命,你也活不成。” 落葵手上一使劲儿,只见半夏登时软在了地上连连抽搐,她仰起头,笑得几乎流下泪来:“大不了我再轮回个千年万年,可你却永不存于世间,算起来我还赚了呢。”她缓缓松开手,看着半夏呼吸渐渐缓了过来,舒了口气悲戚道:“半夏,你想起子苓师兄时,会不会心痛。” 半夏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微微喘息,良久,才凉笑起来:“你们都觉得子苓死的冤枉,可他至少奋不顾身的爱过谁,可我呢,我这一生,如同个牵线木偶,几时有人问过我想不想,愿不愿,若不是身为凤族帝姬,鬼才愿意去做什么太子妃。”她眼角缓缓凝出泪滴,在腮边划过,脖颈上一枚缀着的一枚羽毛五彩斑斓,随风微动。 落葵在她身旁躺下来,淡淡道:“若非为了子苓师兄,你早就死在我的手上不知多少回了。”她侧过头去,抬手一记红芒没入半夏的眉心,旋即凝神望住她,眼眸中有泪光微闪:“你记着,你的命,是子苓师兄换来的,有了这道蚀骨诀,你爱上旁人时便会心痛难捱,我要你永生不能再爱谁,永世忘不掉他。” 这二十年间,大事小事如流水过,皆与落葵无关,自她离了丹穴山,便与仙界再无往来。 落葵收了摊,趁着夜色赶回公主府,却见夜色蒙蒙间,水家的上空里冒出袅袅炊烟,她匆忙推门而入,只见二十几岁的苏子叼了根蒿子秆倚在灶房的门边坐着,对着灶间一通指手画脚:“你搁点盐,对对,多放一勺油才香呢。” 落葵微怔,眸光微错,只见空青在灶间忙活,抬眼笑望住她:“回来了,饭很快就好。” “算你有口福,川谷抓了条鲲来给我接风,贺我归来,那鲲当真很大,一锅炖不下。”苏子笑道,上下打量了一番,嘟囔的埋怨起来:“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上哪野去了,我不过才走了二十几年,你就这么没规矩了,真是缺管教,快去,给茯神收拾间屋子出来。” 落葵张口结舌起来:“什,什么,给谁,茯神。” “是啊,这丫头说是要把茯血一派的总坛迁过来,以后就热闹了。”苏子笑道。 正说着话的功夫,一盆凉水从房檐上冲着苏子迎头浇下,屋顶上传来川谷的声音:“苏子,你个臭小子,我就猜到你会独吞了那条鲲,幸而我英明,及时赶了来。” 春日里,天气日渐暖和,天宫各处开满郁郁葱葱的花木,垂着姹紫嫣红的花盏,挑在和煦的风里,原本天宫中是没有四季雨雪,亦没有白昼黑夜之分的,但据在天宫待了许久许久的一只老玄武苏叶帝君说,因天帝曾带了个凡人女子上了天宫,随后那女子觉得天宫的日子空乏无趣,天帝为博美人一笑,才令天宫也有了四季雨雪,白昼黑夜。 说起来,玄武一族长居北方,而苏叶原本为北帝,可他常年在天宫厮混,最终将帝位让贤,在九重天上另择了天枢宫居住,领了个掌管上古神族神魂灯的闲差,他资格老,也唯有他敢在天宫肆无忌惮的说天帝的风流韵事,并将这风流韵事添油加醋的传出去,散的三界人尽皆知,而天帝得知后,亦只能干笑一声,再苦笑着去与他说,往后再说闲话,尽量捡些真的说。 第四百七十四回 南方之战 入春以来,风雨雷电四神没日没夜的布雨,起初是狂风卷着暴雨,呼啸着袭过窗棂,一连五日的暴雨过后,九重天南侧的布雨台上就剩下雨神的身影,暴雨登时化作淅淅沥沥的雨丝,轻轻柔柔的拂面而来,沤的宫墙根上冒出一丛丛青色的苔藓,穿过红墙碧藓,身影笼在雨雾中,仿佛置身于凡间水镇。 这一日的晨曦格外好,天光放晴,初阳流霞洒下薄薄的暖意。“二哥,父君刚刚将你留下作甚么。”散了朝会后,四殿下白苏堆起满脸笑意,拦下一脸苦相的二殿下广丹,凑到他跟前,眉眼间满是刨根问底的笑。 广丹眸光流转,在他脸庞上打了个转,手中折扇狠敲了他的额头一下,抿了唇角长吁一声:“玉京天尊明日要在玉京山设坛讲道,父君叫我去一趟。”他眼风左右一扫,见并无旁人,便拉过白苏压低了声音:“我去了那,顶多也就听上一刻钟,便要打瞌睡了,你说这不是活生生的去受罪么。” 白苏笑的克制,只眉眼如同弯起的新月,眸子中亮起狡黠的影儿:“老六在玉京山呢,你正好可以去瞧瞧他。还有,听说此次有不少女仙也会去,你可以顺带瞧一瞧。” 广丹睇了他一眼,一双眼眸笑的如一树怒放的桃花:“这倒值得跑上一趟。嗯,老五呢,我叫上他一起去。” 白苏拉住他,抿嘴一笑:“老五下界去了,说是听书去了,我呆会和老三也下去一趟,你带着泽兰一起去罢。” 广丹一惊,连连摆手,退了几退:“别,别,带上她,我还能有功夫看姑娘么。” 玉京天尊在三界间地位尊崇,道法高深,有幸得他亲身指点过的,后来都成了三界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场在玉京山连续三日的设坛讲道,自然引得众仙纷纷前往,而玉京天尊座下四位弟子皆为这盛事忙的脚不沾地,幸而天帝英明,早早拨了数百仙娥并侍卫前去玉京山相助,虽忙的只有喘气儿没有喝水的功夫,却不见丝毫错乱。 此次设坛讲道,四方帝君来了两位,其中南帝陵光帝君带着长帝姬前来,这位帝姬是未来南帝的继承者,四万岁飞升真君,虽不及天帝的第六子空青两万岁飞升真君那般惊艳才绝,但也算是小辈儿中的翘楚了。 第一日设坛讲道结束后,众人各自安寝,这一夜是个月圆之夜,月华微笼,清辉似水。 在离玉京山有六七万里之地,群山之中环绕着个深处达数千丈处的水潭,终年雾气缭绕,此刻墨绿色的深潭中倒出一轮皓月,光华清冷,偶有微风吹皱潭中月华并四围如眉峰聚的远山倒影,初春时节,晚凉沁骨,春寒料峭,但这水雾却并不寒凉,触手生温,连潭中波光粼粼的水亦是温热的。 这时节本不是荷花初开之时,但因此处潭水温热,这才熏得一潭新荷翠叶接天,芙蕖殷红如剑,隐隐有水声夹着荷香在风中悠悠转转,惊起歇在青芦深处的夜鸟,发出深沉的叫声冲天而去。 潭边植了大片的桃花,桃花花意正浓,一半开在水上,一半开在水里,在夜风中婷婷袅袅,深红浅粉遮了半边星空,盘旋的虬枝遮住泊浅水中的一叶扁舟,舟上流萤点点,碧水无声的绕过青石蜿蜒远去,舟边花木丛丛,月光隔着枝桠缝隙如水般漏下来。 此处名唤从渊,曾是上古神地,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渐渐荒废,数万年来鲜少有人踏足此地,可就在这个月圆之夜,一道红芒擦着寂然无声的夜色落于舟上,扁舟微微晃动间,红芒散尽,一个红衣姑娘翩然立在舟头,月色下,但见她脸色微白,说不上绝色,只是一双明眸清丽难言,长发松松散开,不饰一物,抬手撩开额前碎发,隐约可见一枚暗红色的印记在额上忽明忽暗,格外诡异。 几缕浮云掩住清冷月华,一时风过,吹起**青丝,姑娘抿了唇轻笑一声,白腻如玉的手微扬,簌簌风声登时盘旋成一处漩涡将浮云尽数吸了进去,露出那一轮圆月,令人瞠目的一幕旋即出现,那莹白的月华竟然如清水般朝着姑娘流泻而下,方一触到她额间的印记,便如同活过来一般扭动着钻了进去,转瞬间那印记红光大作,中间赫然印着一只玲珑朱雀振翅欲飞,颜色鲜红欲滴。 姑娘神情如常,唇角勾起浅笑,指尖轻点之下,那只朱雀鸣叫一声,迎着月华展翅飞去,而此时圆月光华更胜方才,且隐隐有水痕流动,月影微微倾斜,登时一道道手腕粗细的白光伴着阵阵异香缓缓流淌,悉数没入朱雀殷红的身躯,一时间,朱雀周身的红光遮蔽了月华,几乎要染红了半边天际。 这声势惊人的一幕足足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眼见着清冷的月华渐渐如蒙尘般暗淡不已,她的指尖才在虚空中轻点了一下,朱雀周身的绚烂刺目红光才渐渐平息下来,欢畅的鸣叫一声没入她的额间,化作一抹暗红色的印记,半隐半现在发间。 四下里登时静谧下来,与寻常的暗夜并无不同,红衣姑娘这才在舟头坐下,抬手除去鞋袜,小巧白嫩的双足泡在水中,一下一下踢着水花,脚踝处用红绳系了枚金铃,伴着水中微澜响起一阵清音,她正望着水中泛起涟漪的倒影出神,却猛然间回首望向一处空无人烟之地,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眸间浮现出一丝冷笑,旋即指尖缠上一丝红芒,正欲抬手扬了出去,可就在此时,不远处出现个黑衣女子,掠过片片莲叶,极快的落在舟头。 指尖的红芒瞬间消失不见,姑娘扬起一脸甜笑,笑声在山坳间回旋,如铃声般清脆:“木香姐姐,你来了多久。” “来了有一会了,刚才见你在收取月圆之精滋养神魂,便没有过来。”木香眉目如画,一脸温柔的笑意,如同满池的芙蕖新开,她手腕一颤,丝丝缕缕的黑气裹挟着两坛酒悬在虚空中:“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红衣姑娘素手微扬,旋即酒坛微微倾斜,阵阵醇香的气息溢了出来,一股樱桃色的液体潺潺流动成线,悉数落于面前滴溜溜打转的杯盏中,她细细一嗅,银铃般笑道:“木姐姐,你把鬼帝的私藏给偷出来了啊。” 话音未落,她便仰头饮了口酒,偏着头一笑:“木姐姐,咱们有好些年没见了,今日收到忘忧传信,说你要在这里见我,我还在担心你深入仙界,会露了鬼族身份,后来想想,这三界好像没几个人能拦得住你。”她足下仍未着鞋袜,泡在清冽的水中,有一下无一下的扬起水花,此时这翠叶红衣,煞是好看。 木香在舟头并肩坐下,虽是笑着,可眉宇间却有薄愁轻笼:“这是我的喜酒,当然是好酒了。” 红衣姑娘又痛饮了口酒,凝眸睇了她一眼,唇边梨涡轻旋,笑声脆生生的漾了出来:“你嫁给鬼族太子夜合,成了太子妃,这是可大喜事,就用这么一坛子酒打发我,可太小气了。” 黑衣女子如玉的脸颊上透出些许红晕,微窘的眉眼扬了扬,抬手缓缓拂过她的长发笑道:“大婚之日,我倒是盼着你能来,可你与我过从甚密的事原本就已传的沸沸扬扬了,若是你真的来了,这堂堂南方帝姬落葵与鬼族太子妃木香私通的罪名便要坐实了,为了免你被你爹毒打,你还是嘴上吃些亏罢。” 落葵轻嗤了一声,一双清丽明眸宜嗔宜喜,得意的扬了扬眉:“我才不怕呢,我贺礼都备好了。”旋即瘪了瘪嘴,且说且笑:“难不成你有再嫁一回的打算,不好意思收我两份礼,才不要我去的。” 木香佯怒的啐了她一口:“你这口没遮拦的样子,以后怎么接任南帝之位。” 她忙拉过木香的手,举起酒坛与她碰了一下,清凌凌的笑起来:“我可担不起做南帝的重责,我不想做。” “你不做,谁做。”木香笑了起来。 她支着头笑道:“我爹娘能再生个小子,不就有人做南帝了么,否则就只能茵陈去做了。” 木香喷了口酒出来,笑道:“你爹要是听到你说这话,不打残了你。” “那我就去你那躲起来,让他打不着。”落葵的发丝在指尖绕了几个圈,发梢却在木香面庞上打转,狭促笑道:“反正姐姐以后是太子妃了,可以给我撑腰。” “我也不想做这个太子妃。”木香唇边的笑意薄薄的,没有什么欢喜的神情,只重重的望了她一眼,低声道:“他凉薄多情,对我并没有几分情意,若非因着我的家世与双方族人的脸面,定是他不肯娶,我不肯嫁的。”话尚未完,她已低低叹了口气,声音像是沾了夜露般生凉。 落葵轻咬着下唇,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来,拍了拍木香的手劝慰道:“姐姐有连鬼帝都忌惮三分的家世背景,有一身通天的修为本事,若那混蛋太子欺负姐姐,姐姐不必委屈自己,只管打残了他。”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道:“况且还有我呢,”她牵起木香的手,不住的来回摇晃:“我就是姐姐的手,你让打谁就打谁。” 木香薄薄的笑中蕴了些暖意,刮了下落葵的鼻尖:“傻丫头,有旁人羡慕的家世背景能如何,有一身通天的修为又如何呢,仍是拗不过一桩不如意的婚事。”复又叹了口气,道:“落葵,我没有你那样好的命,有个青梅竹马的西羌可以托付。” 一提起西羌,落葵原本暗沉沉的脸颊上飞起两片潮红,咚咚咚几口饮完坛中酒,却仍畅快的笑:“只不过是找一个青梅老去,竹马还不嫌弃的人过日子罢了。”言罢,掩口笑个不停,直笑得前仰后合。 谈笑间,二人一同回到池边,木香掐了个诀,黑气在二人周身一绕,湿漉漉的裙角,瞬间便干透了,落葵笑道:“姐姐,下回再见,再给我带些好酒。” 木香笑盈盈的颔首,二人分开行的远了,她陡然转身,大声叫道:“落葵。” 落葵回首一笑:“姐姐,什么事。” 木香嗫嚅了下,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夹了丝丝带血的寒意,令人打了个激灵:“速回不庭山,鬼界有异动。”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片黑烟极快的离去。 落葵脸色陡变,转瞬间化作红雾匆匆离去。 从渊瞬间静了下来,仿佛从未有人来过,空无人烟的虚空中陡然泛起圈圈涟漪,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缓步从虚空中走出,望着地上空了的酒坛愣了会儿,那明艳活泼的模样不住的在帕子上晃动。他口中喃喃道:“朱雀族,落葵。” 第二日设坛讲道结束后,空青一路拉着广丹拐到一处人迹罕至之地:“二哥,我有事想问你。” 广丹笑嘻嘻的望着空青,手中一柄折扇不住的晃着:“还没见你这么着急过,说罢,何事。” 空青踌躇了下,低声问道:“二哥,你知道朱雀族么。” 广丹怔了怔,折扇敲了下空青的额头,嘻笑道:“朱雀族嘛,自然是知道的,”他顿了顿,凑近空青,神秘兮兮一笑:“我常去他们族里看美人儿,跟他们熟着呢,说罢,你小子瞧上谁了,我帮你说去。” 空青尴尬的笑了笑,脸颊上竟飞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没,没谁,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广丹绕到空青身后,折扇重重敲了下他的肩头,忍不住笑意:“真的没谁,那我走了。”言罢,转身就要走。 空青急急拉住他,似是有些哀求道:“二哥。” “好好好。”广丹笑着推开他的手,徐徐道来:“朱雀族呢,是上古神族,四方帝君之一,长居南方不庭山。” 可这些却并不是空青想听的,他越发着急起来:“这些我知道,你说点我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广丹的折扇不疾不徐的敲着掌心,咧着嘴笑起来,几乎要笑岔了气:“南帝陵光帝君育有二女,长女落葵,比你年幼一万岁,次女茵陈,比你年幼四万岁,只不过落葵年幼之时,她父君做主,与西帝的长子西羌定下婚约了,你,”他捻着折扇垂下的碧色络子,凑近空青低笑:“茵陈尚未成年,而落葵却正好来了玉京山,你瞧上的怕是她罢。” “落葵,落葵,西羌,”空青低声喃喃,脑中一闪而过个红衣身影,再听到她已有了婚约,心中顿觉空落落乱纷纷的,半响回过神来,干笑了一声:“二哥,没影儿的事儿,你别到处乱说去啊。” “你小子,我能跟谁说去。”广丹且说且笑,最后竟敛了笑意,徐徐道:“空青,父君曾讲过,要册立你为太子,既然父君有此意,那你将来要娶的女子,就必定是凤族帝姬,更何况那个落葵已有婚约在身了。”广丹望着空青的眼睛,一反常态的正经起来,可不怀好意的笑却从眼眸中透出来:“不过你顶着未来太子的名头,想令她退婚嫁给你作个侧妃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心事被一语说中,空青竟一反常态的慌了神儿,红了脸讪讪笑了笑,却又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旋即川谷处意外得知,南方突变,陵光帝君带着帝姬已急急返回不庭山了。 三日前,燃了半月的南方之战结束了,南帝陵光帝君和鬼帝同归于尽,帝后慕画重伤而亡,整个南方被新任鬼帝夜合尽数占去,夜合承了鬼界帝位后,以木香私通南方,私放茵陈,叛出鬼界之由与其退婚,迎娶婵衣为鬼界帝后。 天枢宫里春光明媚,淡白的日光透窗而入,雕花窗棂的暗影丝丝缕缕落在床榻上,身量单薄的落葵仰面躺在暗影中,一张脸煞白如纸,打着卷儿的长发曳地,周身气息稀薄,如同风中残烛,仿佛只吹口气便会断了。 半月前,落葵与陵光帝君返回不庭山,彼时南方子民死伤无数,帝后慕画上神重伤,小帝姬茵陈被鬼帝擒获,整个南方燃起战火,一片狼藉。原本以为茵陈被捉,定是凶多吉少,谁料晚间她便一身是伤,满脸是泪的立在了门外,抽泣着告诉他们,是木香放了她出来。 随后,落葵带着茵陈夤夜前往西方不周山借兵,日夜不停的疾行了四日,期间翻山涉水,追兵重重,染了一身的滟滟血迹,赶到不周山之时,她与茵陈的衣裳已成了鲜血染就,原以为见到西羌,便能解了南方之危,谁料西羌却告诉她,他父亲玄参帝君闭关了,调动兵力之事,他一个皇子做不了主,就连容茵陈在不周山避上数日都不行。 第四百七十五回 上山 此言一出,落葵自然是心下了然,闭关是假,不愿出兵是真,四方各自皆有各自的帝君与兵力,各自为政之下,谁都不愿为了谁折损了自家的实力,若非因着她与西羌有婚约,父亲也不会让她来西方借兵,可这薄薄一纸婚约,青梅竹马的情意在世事变幻面前,是那么脆弱的不可一击。 不周山的春日,一向干燥温热,可那一日,进退两难的之时,四下里却像是不庭山的秋日,寒浸浸的令人止不住的哆嗦,她是强忍住心里漫开的寒意,再强忍从头到脚的哆嗦,与西羌告辞。她与茵陈再度回到南方时,漫天遍野熊熊火焰燃遍了每个角落,整个南方一片焦土。 她眼睁睁的看着爹爹在天边幻出五彩霞光,将半边天际染上异样的光华,旋即整个人如同通红的火球般光华大盛,翻滚起赤红波涛恶狠狠的扑上鬼帝,轰然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过后,整个南方似乎在顷刻间安静下来,杳无人声一般的死寂。 她低下头眼睁睁的看着怀中娘亲的身躯化为星星点点的一片,最后没入虚空,原本晴好的天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陡然间乌云密布,满天星辰坠落下来,那泪水仿佛在这一刻流尽了,身子僵直着难以动弹,手上还保持着抱着娘亲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茵陈惊恐的扑到她的身边时,她才发现周身围上了数十个鬼兵。 落葵赤着双眸,左手揽住茵陈,右手执剑,道道寒光闪现中,二人一路逃离南方,不知遇了多少鬼兵,经了多少拼杀,那一袭染血的红裙飘过,像是扬起满天的血迹,一整日后才堪堪杀到南方与东方的交界处,却已是已是筋疲力竭,斜倚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喘着粗气,却无力还击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鬼兵冲杀围拢上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剑向着自己与茵陈头顶落了下来,落葵煞白了脸,紧紧拥着茵陈,抬手捂住她的双眸,在她耳畔低声一句别怕,姐姐陪着你。 谁料却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之惊,神魂俱裂之痛,她睁开眼一瞧,只见片片白光闪过,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后,翩然而至的个身着灰袍的男子,敛了一贯的浅笑立在她与茵陈面前,落葵怔怔望着他,脸颊上蜿蜒起两行长泪,一言未发便昏了过去。 正说着话的功夫,度厄星君进来回话,说是天帝请苏叶帝君和落葵过去一趟,西帝玄参帝君领着大皇子西羌来了,落葵强忍住心底的五味纷繁,冷哼一声:“我尚未去找他们,他们倒自己来了。” 苏叶帝君一双手在袖中握的极紧,明眸微眯,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着,语气淡然却隐含杀意:“玄参这个老东西逼的你和茵陈回不庭山送死,我也得让他知道知道我苏叶家的人不是好欺的。” 落葵眸中含泪,却噗哧一声笑起来:“我们竟成了你家的人,也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虽说成了孤女,但以后也没人敢欺负的。”她顿了一顿,敛了泪水,唇角蕴着冷笑:“玄参帝君捡这个时候来,只肯定是为了退婚而来,有这么个见死不救的心结堵在这里,他也料定了我是绝不会嫁的,那么由他西方提出退婚,总比我南方退婚来的要体面些。” 随后,落葵与苏叶帝君在殿中站定,一眼望去,殿中只有天帝,玄参帝君,西羌和广丹这几人,她眸光微错,但见西羌那张脸似笑非笑,欲哭无泪,神情极为尴尬,望之令人发笑。一见落葵的眸光,他登时低垂着眼帘讪讪而立,躲闪着并不敢瞧她一眼。 落葵遂咬着牙低垂着头,只听得玄参帝君说了句退婚,便冷笑起来,她怔怔瞧着明晃晃的日头落在她一身白衣上,烙下深深浅浅的暗影,脑中反复响起退婚二字,玄参帝君说了什么,西羌又说了什么,天帝说了什么,苏叶帝君又说了什么,她竟一丝也未听到耳中,直到殿中无一丝声音响起,她才仰起头,冷冷望着玄参帝君与西羌,正欲说些什么,苏叶帝君已冷哼着瞧了西羌一眼,一双笑眼将怒意敛的深沉:“玄参,本帝君劝你好好约束你那不成器的大皇子,不要再来纠缠落葵,落葵是承继南方帝位之人,岂是你那不学无术的大皇子能配得上的,如今退婚正和我意。” 言罢,他拉着落葵拂袖而去,可西羌却又一路疾行追上了他们,拦住落葵,嗫嚅着想要与她说些什么,被苏叶帝君一脚踢开,说了句:“平生最恨你这种没胆的负心汉,你往后若敢近落葵百步之内,本帝君见一次打一次,你若觉得本帝君以大欺小了,尽可去与你父君告状,看你父君有没有那个胆子与本帝君一较高下。” 这一桩退婚之事下来,落葵竟未落一丝泪,只觉心口疼的厉害,可再如何疼,也及不上国破家亡之痛,亦及不上父母故去之痛,她抄起一坛酒,一饮而尽,旋即笑望着苏叶帝君道:“苏叶,今日便送我去玉京山罢,省的留在此处惹人笑话。” 苏叶帝君却淡淡道:“我看谁敢看笑话,我打烂他的嘴。” 落葵噗哧笑出声来:“你还真是护短的很。” 其实她忧心的不错,不过半日的功夫,她被西方大皇子西羌退婚的消息,便在天宫传了个遍,而天枢宫门口,便是一本正经说是非之地,那度厄星君一本正经道:“想那南方帝姬也出身名门望族,到最后还是落了个被退婚的下场,还真是可惜了。” 五殿下商枝摇着一把白羽扇,摇的凉风习习,亦是一本正经道:“帝姬又能如何,与鬼界一场大战,朱雀一族几乎被灭了族,侥幸活下来的也都遁离南方,藏匿了起来,她一个根基全无的帝姬,还不如个寻常宫娥呢。” 泽兰帝姬则狠狠剜了商枝一眼:“呸,我看是那个什么西羌出尔反尔,有眼无珠,迟早要遭报应的。” 商枝低眉顺眼的讪讪笑道:“是,是,是,你说什么都有理,不过,那俩人是怎么一回事,我只隐约记得当年是南帝和西帝商议定下的婚事,还是三界中的一桩美事呢,其中内情究竟如何。” 四殿下白苏望向度厄星君,一本正经道:“度厄,旁人不知道,你肯定知道,来来来,说来听听。” “其中内情,”度厄星君接过话头,一本正经的续道:“我也不知道啊。” 白苏噗嗤一声,佯怒道:“苏叶帝君送帝姬去玉京山了,不在天枢宫,度厄,你便少装正经了啊。” 度厄咬了咬牙,强忍住笑意,正色道:“朱雀族与白虎族皆是上古神族,两族私交甚好,帝姬和大皇子又是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家人盼着亲上加亲,故而早早就商议定下了长帝姬和大皇子的婚约。那帝姬幼年时,我也是见过的,养的很是活泼,还真是可惜了。”他顿了一顿,好像被商枝的白羽扇扇的有些冷,紧了紧领口,一本正经的续道:“可见这青梅竹马的情谊也并不牢靠。”说着碰了下商枝的胳膊:“五殿下以为呢。” 商枝还未来得及接话,广丹便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声音幽幽道:“度厄说的极是,不过我估摸着,此事多半还是玄参帝君的主意,西羌那小子嘛,是个没胆的,顶多就是被裹挟而来。”言罢,抬眼看了看身侧的空青:“你说是罢。” 众人看到空青竟在此处,且不知道听了多久,诧异、惊奇再加上不解,那神情变化很是精彩。 空青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却正经道:“我以为二哥所言极是。”语气与神情皆是淡淡的,泽兰前仰后合的笑起来:“六哥,你整天端着正经,原来也爱说闲话。” 众人皆看着泽兰,对此言深以为是,广丹啪的一声拍了下折扇,一本正经道:“泽兰此言方乃正理。” 不意身后响起一个女声:“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闲的,既如此闲,那都去给我修剪花枝去。” 众人回头,见是白微帝姬,皆呆了一呆,讪讪施了一礼,做鸟兽散状,白微帝姬叫住泽兰:“丫头,站住,随我来。”泽兰苦着一张脸,吐了吐舌头跟了过去。 眼见四周没了旁人,广丹瞧着空青一贯正经的冷脸,笑道:“行了,他们都被你吓跑了,你就别端着了,你如今修成神君,离了玉京山,一回宫便拉着我巴巴的往天枢宫赶,该不会就是来听几句闲话的罢。” 空青敛着笑意,抿着薄唇,淡淡道:“二哥以为呢。” 广丹执了折扇,重重敲了下他的肩头,侧身而过之时笑道:“我以为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去了玉京山,玉京山的山门有多紧你是知道的,哦。” 他微微一顿,轻笑一声:“我只是可惜啊,她如今只是个真君,若要修成神君,怎么着也要数万年的光景,可惜这数万年,某些人只能心痒难耐,却见不到她了。” 言罢,他望一眼空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红的脸色,轻笑着摇着折扇远去。 玉京山素有第一仙山之称,受众仙朝拜,但平日里只有玉京天尊带着四名弟子长居此地,玉京天尊收徒规矩一向严苛,能拜入玉京天尊门下做弟子的,亦都不是泛泛之辈,他座下原先共收了四位弟子,此番收下落葵,是第五位弟子。 穿过空旷的厅堂,入目的是一处青石垒砌的两进院落,已屹立了数十万年之久,触手斑驳,凉意顿生,尽是深浅不一的岁月痕迹,庭前空旷一片,墙根儿处萱草迎风,露珠盈盈,而院落的最南侧开了一片菜园子,种些时令蔬菜,一些豌豆、黄瓜、茄子之类的植物蜿蜒至墙头上,在风中摇曳纤细的枝条。 川谷接过落葵的小包袱,推开紧靠东墙的一处屋子的房门,回首冲着落葵浅笑道:“姑娘家家的要多晒太阳才会更漂亮些,这处屋子冬日里阳光最好,便给你住罢。” 自房中迎面扑来微尘,被阳光一映,织成层层朦胧的薄雾,呛得人眼眸微酸,落葵初来乍到,仍有些拘束,抿了抿唇角,干干道:“多谢大师兄。” 子苓一路上已絮絮叨叨讲了不少玉京山的规矩,一进这屋子,他蹙着眉头拂了拂桌案上的积尘,讪讪笑道:“许久没有人住过了,可得好好收拾收拾。咱们玉京山一向人少,只咱们师兄妹几人和师父,平日里砍柴烧饭,洒扫庭院,翻地种菜这些活计都是咱们几人去做,不过,小师妹,”他凑到落葵跟前笑道:“二师兄跟你商量商量,你一个姑娘家,让你翻地种菜,砍柴烧饭,多少显得我们做这些师兄的太**道了,以后刷锅洗碗洗衣裳,针线上的活计就包给你了怎么样。” 说着话的功夫,川谷已端了盆净水进屋收拾起来,回首冲着子苓道:“子苓,有你在这说废话的功夫,早将这屋子收拾干净了。” 落葵蕴着浅笑,瞧着三位师兄道:“我记得我是有四位师兄的,怎么少了一位。” 子苓指使着甘遂爬到高处去擦窗棂,扫掉房梁上的蛛网灰尘,呛得甘遂捂住口鼻连连咳嗽,他却在下头仰面笑个不停,不意甘遂手上擦得黑黢黢的帕子掉了下来,正砸在他的面上,他怒道:“甘遂,你是故意的罢。” 甘遂也不言语,只纵身跃了下来拿回帕子再纵身跃上去继续收拾打扫,子苓讪讪一笑,回首道:“你来迟了一步,你的四师兄是仙界龙族的六殿下,前不久修成神君已返回族中了。”他咂了咂嘴,笑道:“他的人品样貌与我相比自是差了许多,但若是你见了他,也保不齐还是要发了花痴的。” 此言一出,落葵微怔,脸上红白一片,玉京天尊门下一向严苛是众仙皆知的事,却竟然还有子苓这样口无遮拦的弟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口,倒是川谷狠狠拍了子苓一下,怒极反笑道:“就会胡说,师妹,你别听子苓的,他就是个臭不要脸的,没挨师父的罚。” 落葵点点头,眸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抿嘴笑道:“看来我只需洗你们三人的衣裳了,幸好你们的身量都不大,如此说来还是我占了便宜呢。” 子苓拍着手笑道:“妙极妙极,我就喜欢你这样性子的。”他抬手搭上落葵的肩头,附耳道:“以后有二师兄的酒喝,就有你的,有二师兄的肉吃,也有你的。” 甘遂在梁上坐着,他原本是这三位师兄中最年幼的,可一张木木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眼角眉梢都是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持重,声音瓮瓮夹着梁上的灰尘绕了过来:“师妹,你可别上他的当,我与空青入门时,二师兄也是这么说的,可这数万年来,衣裳我替他洗了足有一车了,可酒却没喝上一口。” 子苓也不恼不怒,笑着啐道:“你皮糙肉厚的,怎么跟师妹这样的姑娘相比,反正往后你也没有酒喝了。” 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再升,庭前菜园子里的韭菜已割了一茬,每每子苓在灶间忙活,落葵便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添柴,时不时与他说笑一句,晚来风急中,飘起一阵阵饭香,子苓的手艺极好,简简单单的一个韭菜炒鸡蛋,他便能作出十几个花样来,川谷总是闻着饭香,跑来凑趣,说子苓原本是个懒骨头,可他又馋,谁烧的饭都不合他的心意,只能抽了自己个儿的懒筋,整天在灶间汗珠子甩八瓣的给这一大家子烧饭吃。 自从来了玉京山,落葵每顿饭都要比从前多添上半碗饭,半个月下来,脸色比初来时红润几分,原本纤瘦的身量也日渐丰盈,从前的衣裳有些窄了,又扯了几匹灵仙雪缎裁了新衣裳,连甘遂都瓮瓮的打趣说,若是落葵学艺不成,能把自己吃胖了,再混上几身好衣裳,也算是意外之喜。 腾腾热气中,子苓舀了一勺子菜递过来,落葵就着他的手尝了尝,笑着点点头,他这才将菜盛到盘中,若有所思的一笑:“人家已在山口等了半月了,你是见呢,还是不见呢。” 他一向是刀子嘴刀子心的性子,平生最大的乐事便是看人吃亏倒霉惹麻烦,此时眼风中的笑意逸出来,如四月里和暖的风一般温润,神情亦是和善无欺的。 落葵颇觉意外,以为他转了性儿,可垂首间却瞥见了他唇角的一抹戏谑,旋即存心想灭了他看热闹的心火,便忍笑淡淡道:“师父带着大师兄出门去了,临走时吩咐过紧闭山门,不准放闲杂人等进来的,他爱等,便叫他等着好了。”抬眼望了望天色,淡笑道:“也算他的报应,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还是沤的厉害,只怕又要下了。” 第四百七十六回 历劫 是夜,她与子苓先是一口一口的灌酒,后来一盏一盏的灌酒,最后一坛一坛的灌酒,直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仿佛是被子苓扛回去的,一整夜的半梦半醒,噩梦连连,直到丑时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几只鸟雀落在她的窗下唱着,落葵匆忙起身之时,却听到川谷极轻的叩门声:“师妹,师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落葵理了理发髻衣衫,这才倚在门边,红了脸低声道:“没,没哪不舒服。大师兄,你,你怎么回来了,师父也回来了么。”她身上的酒气浓重,即便经了一整夜,也仍可以闻得到。 川谷蹙了蹙眉心,道:“嗯,都回来了,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师父叫你过去呢,可要当心些。”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两粒药丸,递给落葵:“醒酒药,你先吃了罢,呆会儿不论师父说什么,你听着便是,一切都有师兄呢。” 不单单误了早课,还带了一身的酒气,玉京山向来规矩严苛,玉京天尊又是出了名的严肃不留情面,往哪一站,便格外的令人胆战心惊。 落葵一对上他那双冷如珠玉的眼眸,便心下一紧,慌张的低下头,垂着眼帘去瞧面前的青砖地面,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声,一时间殿内寂然,川谷小心翼翼的觑了玉京天尊一眼,斟酌道:“师父,师妹刚刚入门,又是初犯,师父。” 他话尚未说完,玉京天尊便横了他一眼,吓的他脸色一白,登时噤口不语,玉京天尊这才缓缓开口:“落葵,你这酒是从哪来的。” 落葵咬了咬牙,低声道:“是,是徒儿拜师时偷偷带进来的。” 玉京天尊似笑非笑的望了子苓一眼,闲闲道:“要说你们师兄妹几人倒还真是一条心,丫头,”他笑着瞧了她一眼,缓缓道:“下回再想喝酒,不必大老远的跑到凡间镇子上去买了,后山的玉台边上埋了不少,想喝时自己去挖,但只一桩,不准再喝多了误了早课。” “啊,”落葵怔住了,抬起头望着玉京天尊,一脸的茫然,搓了搓手不知该如何回话,嗫嚅了半响,才又惊又疑道:“师父是说真的么。” 玉京天尊瞥了子苓一眼,面色微沉:“不由着你挖,难不成由着子苓带着你们去凡间惹是生非去么。” 子苓叉着手,早将十根手指头挨个抠了个遍,一听玉京天尊此言,轻咬下唇讪讪一笑,腆着脸问道:“师父,那酒我是不是也能喝一点。”他掐着手指头在眼前比了一下:“就尝一点点。” 玉京天尊眉眼处的笑意敛的极淡,不置可否的冷哼了一声,望着甘遂淡淡道:“我听说西羌折了条胳膊,是你做的罢。” 甘遂抿了抿薄唇,还未来的及说话,玉京天尊的声音便再度响起:“我座下的三弟子出手,竟只伤了他一条胳膊,着实丢人。”四人微怔,还未回过神来,他眸色扫了四人一眼,淡淡道:“你们几人听着,他下回若再来玉京山,若仍只是伤了一条胳膊,你们便不必再来见我了。” 四人人哑然,想笑却又不敢笑,只能勉力忍着,只听着他沉声续道:“空青入门最晚,却最早修成神君,你们几人该愈发警醒才是,打今日起,你们几人修成神君之前,未得我的准许,都不得离开玉京山半步。”这几句话说的他们四人心中一凛,忙低头称是,子苓低垂着眼帘,偷偷瞄了落葵一眼,冲着她撇嘴一笑。 自那日后,落葵四人除了两万年后随玉京天尊去赴了回宴席外,便再未离开过玉京山半步,不能出门并不是最难熬的,而埋在玉台之下的酒,不到一万年的时候,便被几人喝了个七七八八。 “你挖深点,再深点,你整天吃这么多,都吃哪去了,就这点子力气真是白糟蹋那么些吃的了。”子苓立在玉台边上,叉着腰,不停的絮叨吆喝连带冷嘲热讽。 而甘遂撑着把锄头倚靠着,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子,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这土早不知冻了几百万年了,有本事你来试试。” 子苓皱了皱鼻尖儿,奚落道:“你的仙术是白练的啊,你不会拿火烧化了它再挖啊。” “来来来,你来烧一个试试。”甘遂把锄头递了过去,呛了他一句:“玉京山上不准动仙火,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啊,所以才让你烧的嘛。”苏子并不去接他递过来的锄头,只嘻嘻一笑。 甘遂登时哽住了,愤愤然的瞪了他一眼,再度挥起锄头,卖力的挖起来,汗珠子一颗颗掉到地上,转瞬间便被冻住,只片刻功夫,他身边便结了一层薄冰,旋即汗珠子再度落在上头,便是叮呤一阵轻响。 伴着轻响,落葵在玉台上摆了四碟点心,捻起一块塞到甘遂嘴里,笑道:“瞧你们挖的辛苦,给你们送点点心过来。” 苏子笑着拍手:“还是你这丫头知道疼人,我尝尝。”他冲着甘遂努了努嘴,笑道:“你赶紧挖,晚间要用的。” 甘遂抹了抹汗珠子,一通猛挖之后,打土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个通体白腻,寒气缭绕的酒坛子,登时喜笑颜开起来。 “怎么就一坛,别的呢。”子苓蹙眉疑问。 “没了,就这一坛。”甘遂伸手在泥土深处挖了半响,挖了一手泥出来,出其不意的子苓身上蹭了蹭手。 “甘遂,你干嘛,我这是新衣裳。”子苓登时干嚎了一嗓子,手忙脚乱的拍着衣角,愁道:“不会就这一坛了罢,师父说这底下可埋了数万坛酒的,这才万年不到,怎么就喝没了。”他抬眼望着甘遂,眸光闪动,疑道:“该不会被你偷喝了罢。” 甘遂冷哼了一声,怒道:“你最会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我还说是你偷喝了呢。” 落葵扑哧笑了起来:“你们俩就是会窝里斗。”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你们算算,这万年来,咱们逢年过节要喝,过个生辰要喝,修为精进要喝,就连子苓师兄被相好的给抛弃了,也要喝个不醉不归,别说数万坛酒,就是数十万坛酒,也经不起咱们喝上几回。” “净胡说,我这样好的皮相,怎么会被人抛弃。”子苓啐道:“今日大师兄生辰,就这一坛子酒,寒酸了点罢,再说也不够咱们几人喝啊。” “我是大师兄,又是我生辰,自然是我多喝一些了。”川谷不知躲着偷听了多久,踱出来朗声笑道。 子苓瘪了瘪嘴,奚落道:“你也知道是你生辰,不请我们吃喝也就算了,还大言不惭的要跟我们抢酒,真不知道你是小气还是嘴馋,大师兄没个大师兄的样子。” “你,”川谷一时间哑然,哭笑不得起来。 甘遂一边净手,一边瓮瓮道:“子苓师兄,这酒可是我挖出来的,你可不能和我抢酒喝,那就太没脸没皮了。” 子苓皱了皱鼻尖,冷哼一声:“行,我不跟你抢酒喝,让你敞开了和,你也就是两杯倒。”他回首,只见落葵捻着腰间的缨络,有些走神儿,旋即笑道:“丫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喝那么多酒有伤风化,你就别喝了啊。” 落葵登时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的抿了抿唇,从地上提起酒坛惯了过去,却被子苓稳稳接住,揭开坛口轻轻一嗅,登时酒香四溢,令人沉醉。 一晃万年过去,原本空落落的庭前,种上了数株四季花草,那是玉京天尊有次去天宫,从白微帝姬的百花坳中带回的苗子,落葵爱惜不已,悉数种了下去,细心养护,从那日后,她倚在窗下,叹海棠挑在春日里,如晓天明霞,与朝日争辉;观夏荷婉转,暗送幽香;赏金桂迎秋,香风阵阵,冬日里随着几场雪下,百花早早姿容不在,倒是红梅开的极盛,似胭脂点点,在漫天雪中铺开。 春日里,庭前的海棠花开的极为热闹,深红浅粉的在庭前扯出一片片蔚为壮观的云霞,阵阵甜香氤氲在空气中,微风轻拂,透窗而入。拜入玉京天尊门下这三万年里,落葵终于触到了修成神君的瓶颈,可她在这个坎上徘徊了数百年之久,终是突破未果。 大片的红光充斥在屋内的每个角落,隐隐有些轻微的爆破声传出,落葵端坐在蒲团之上,被一团团漂浮不定的红雾笼罩着,整个人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而她额上那只朱雀鲜红的愈发妖异,从眼眸中沁出成串儿的血滴。 这一日晚膳间,饭菜刚刚端上桌,甘遂便急匆匆闯进了天枢宫,与苏叶帝君切切数语后,他二人便带着神魂灯同上玉京山,随后,落葵挪进玉京山玄冰洞里闭关,玉京山禁制全开,更是从天枢宫里借了数十名侍卫,戒备比平日里更加森严起来,而玉京天尊座下三位弟子再无平日里的嬉笑模样,皆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没日没夜的守在山口往来巡查,旋即寥寥数语在天宫传开,说是朱雀族帝姬落葵强行突破神君瓶颈未果,导致神魂重伤,险些魂飞魄散,茵陈哭哭啼啼的去找苏叶帝君时,苏叶帝君只是抚了抚她的头,笑着告诉她,落葵是伤了神魂,但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睡上数年便会无事,说不好还反倒会是她修成神君的机缘所在,茵陈这才松下一口气,安心的找泽兰说笑去了。 五年后,落葵安然出关,虽仍困在神君瓶颈中,但神魂中红光大作,修为隐隐又上了一层,离突破已是不远了。 斗转星移,一晃便是流年飞逝,五百年时间过去,广丹五百年前种在百花坳里的那株海棠花长得极好,枝桠间的花盏密密匝匝,娇俏可爱,他整日里没事便靠在树下,摆上两盏清酒,自己喝上一盏,在树下洒上一盏,时不时和着风声喃喃数语,抚着树干长叹一声。 白微帝姬立在不远处,缓缓道:“紫苑养的很好,再有数年就能脱困而出了。” 广丹深施一礼,笑道:“紫苑能好的这么快,还得多谢姑姑的成全和苏叶帝君的丹药。” 白微帝姬摇摇头,叹道:“你们兄弟几人的性子,真是随了你们的父君,各个都在情字上看不开,你在我这一困就是五百年,而自打那姑娘没了之后,老六在玉清宫关了五百年,你们父君命苦,怎么生下你们几个不成器的。” 广丹抚了抚那海棠树,笑道:“当年父君因泽兰的生母身故而辍朝百年,如今我与老六在情劫中一困数百年,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他侧目瞧见白微帝姬作势要打他,旋即远远逃开,正色道:“劳姑姑照看紫苑了,我去瞧瞧老六,没他帮忙,我下次天劫可要渡不过去了。” 玉清宫原本是诸位皇子宫殿里最为正经的,入目除了烛台,桌椅之类的必备摆设,剩下的就是一层层摞起来,几乎摞到梁上的书卷,再没有旁的多余装饰,商枝曾说过,进了这玉清宫,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气喘的大了,把那些书卷给吹了下来,再砸着自己。 而此刻的玉清宫里,却凌乱的无处下脚,也没人敢进来收拾,只见扔了满地的纸,白花花的如堆起千层雪,而四面墙上悬着的众多画像,皆画的是同一个姑娘的一颦一笑。 广丹小心翼翼的躲开这千层雪走到桌案前,不由的长吁一声,缓缓抽出空青手中的笔,皮笑肉不笑:“老六,你的画工可长进不少,几乎能与老四相较一二了,老四平生心愿是画遍三界美景,莫非你也要穷尽一生只画一人么。” 空青一双眸子赤红,布满血丝,脸颊已清瘦的凹陷了下去,他抬眼望着广丹同样清瘦的脸庞,哑着嗓子道:“二哥,你还有株海棠可以做个念想,时时守着,我却什么都没有了,我怕我不画,会忘了她的样子。” 广丹眸光一暗,缓缓叹道:“是,推己及人我也不该怪你。” 空青手中攥着一团纸,愈攥愈紧,直到手心中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浸透了纸团,方才喃喃道:“若她能有来世,我尚可一盼。”他抬眼望着广丹:“可她什么都没留下,就好像从未出现过,好像这一切都只是我做了一场梦。” 风从窗棂袭过,卷起地上的画像窸窸窣窣扑向角落,殿内一时间只余下风声,呼吸声和灯烛若有若无的噼啪声,良久,广丹咬着下唇斟酌道:“其实这话我本不该在此时说,可眼下也唯有你能帮二哥了。”他顿了一顿:“紫苑怕是快要醒过来了,大概就在这数年间罢,你不能再关在玉清宫里安心作画了,你得随我去百花坳守着,助二哥一臂之力。” “好。”空青勉力牵出一抹笑,眸色却愈发暗淡:“二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是我的得偿所愿,可未必是她的,”广丹的指尖在灯烛上来回绕着,那灯芯摇曳,舔上他的手,他一笑,笑中说不清楚是苦还是甜,他自己清楚的记得,她走时叮嘱自己一定要放她去轮回,不要念着她,不要耽搁她去追先离开的那个人。广丹唇角噙着笑,有道不尽的落寞:“她是为救我而死,可醒来一定会怨恨我,怨恨我彻底断了她和那个人的来生相见,但我情愿她怨恨我,也不愿她将我忘了。” 空青怔怔望着那画像上的姑娘,一时默然,自己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连令她忘记自己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广丹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凡人都说成仙好,其实是各有各的苦,凡人苦的是生老病死,生怕难享天年,而神仙苦的是绝情禁欲,生怕遇上情劫动了仙根,最后落得个灰飞烟灭,做凡人虽说只有短短数十载,可无尽的轮回下来,活的都是不一样的生生世世,可做神仙有什么趣,生生世世都是亘古不变的同一个活法儿。” 空青微微一叹:“就是因为这个,当年你才执意下界历劫的。” “是,万幸我遇上了她,这个凡劫才没有白历。”广丹抬眼望着他:“说起来,你这也算是历劫了罢。” 空青嗤的一笑,笑中有苦涩溢了出来:“咱们俩历劫历的自苦,也连累的苏叶帝君五百年来日日朝会,他可没少抱怨罢。” “可不是么,上回帝君还叫着口苦,从白微姑姑那讨去了不少百花蜜,说是回去压压苦味儿。”广丹笑道。 他的眸光落在四围的画像上,旋即拿起桌案上的一张纸细细端详下来,那眉眼那脸庞,竟有种莫名的熟悉,心间划过一丝白芒,他脱口而出:“这姑娘,这姑娘我像是在哪见过。” 空青一把握住广丹的肩头,颤声道:“二哥,你在哪里见过,我去找过司命,他说她已经灰飞烟灭了,彻底断了轮回之路了。” 第四百七十七回 重回故地 “不,不,不对,不对。”广丹眸光闪动,连连摇头,眉心紧蹙道:“你还记得四万年前被退了婚的南方帝姬落葵吗,跟这个姑娘长得有七八分像,不,不对,是九分像。” 空青眼眸一亮,却又陡然暗了下去,狐疑道:“我曾在玉京山见过那落葵,并不像她,半分都不像。” “你在玉京山见过她。”广丹微怔,旋即笑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是那回玉京天尊讲道,你见过得罢,我记得你当时还来向我打听过她,不过你那时见的她,我想着应当并非是她原本的样子,你不知道,朱雀族向来出美人,而帝姬更是盛世美颜,故而她们在外出时,皆会用本命翎羽将真容遮住,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故而这世间并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我也只是上回在她被退婚时,才见过她的真容,绝不会看错的。” 原本晴好的秋日碧空里,缭绕起数缕浮云,遮住了明晃晃的日头,因空青是天帝早早定下的储君,而仙界的太子妃向来都是凤族帝姬,故而玉清宫里头遍植梧桐,取自凤栖梧桐之意,阔大的梧桐叶密密匝匝的悬在枝头,遮天蔽日,秋风一卷,簌簌作响。 抬眼望去,四面墙上都是那如玉佳人笑望着她,一如她在时那样,空青一直知道,他要娶的是凤族帝姬,可世事捉弄,他偏偏爱上个凡人,可世事又眷顾,终究让他娶了心中所爱,虽只能是侧妃,但能够相守就好,可奈何他以为的相守相望,原来只不过是半生欢喜一生伤。 落葵,落葵,他打心底的最深处翻出那个红衣少女,但隔了四万年,他已有了令自己半生悲喜的那个人,与落葵终是擦肩而过,如今又听到这么个消息,他自然更是意难平,空青猛然起身,广丹拉住他,急切道:“玉京山的山门有多紧你是知道的,即便你曾是玉京天尊的弟子,也是进不去的。” 空青紧蹙着眉头,在殿中来回踱着,直踱到那一片明亮温暖的阳光,渐渐挪移成了一丝暗淡微凉的光线,他的身影一半被光线映着,一半被黑暗笼着。 流光似水,缓缓淌过,窗下的海棠花在无数次的绽开凋谢间,长得愈发壮硕,每到开花时节,枝桠间密密匝匝缀满花盏,如晓天明霞般灿烂照眼,大片大片的淡白明粉,将云霄也染成了醉人的绯红。 落葵修成神君,辞别玉京天尊那日,正是春日里,窗下的海棠花开的极香且艳,一阵阵馥郁的香气漾在春风里,令她原本便闷闷的心间生起愈发悲伤的微澜。 玉京天尊仍是以往的淡然模样,唇边勾起浅笑,掌心上的虚空中一阵清吟之音,显出一只白濛濛的银圈,他在虚空中一点,那银圈便光华大作,转瞬间套在了落葵的腕子上,笑道:“丫头,此番你修成神君着实不易,还受了些伤,如今尚未来得及养伤,便要领兵去南方征战,为师将太虚环赐予你防身,你万事要小心。” 太虚环是与混沌剑齐名,皆是玉京天尊的法器,原本封印在玉京山深处,后来空青修成神君后,他开启了混沌剑赐予空青,现下落葵修成神君,他又开启了太虚环赐予落葵。 她抚着太虚环,一阵阵清冷之意漫过心间,修成神君时伤着的神魂之力,被这股清冷轻笼之下,渐渐有了愈合之势,她心中微酸,咬着下唇跪下,低低抽泣起来。 玉京天尊微叹一声:“朱雀一族生来神魂之力强大,而太虚环又有静心凝神之效,与你正为合用,望你日后善加施用。” 她咬了咬下唇,深深颔首道:“弟子明白。” 数日后,落葵继任南帝,旋即领重兵收复南方,她散出各路人马在南方收复失地,而自己与鬼帝夜合和帝后婵衣不庭山一战,这一战关乎南方归属,关乎数百万生灵的生死,也关乎数万年前的灭族之恨,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不庭山荒芜了数万年之久,破败的山间生出一簇簇一丛丛的杜鹃花,在春日和煦的风中繁茂艳丽的怒放,掩盖了苍翠绿意,春光无限温软的洒落在山间一团团一片片红霞上,层层叠叠的花盏在风中漾起碧血波涛,仿佛断肠泣血般低徊声声。 落葵在不庭山与鬼帝二人相见,并未有什么言语,他们之间的仇恨,原本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了结的,她一袭胜雪白衣迎风翩跹,秀眉微挑,冷眸敛的淡然凝重,自手腕处显出一道白芒,以一敌二的这一战,她虽无全胜的把握,但却可拼个两败俱伤,自然不会轻易败落。 消息传回天宫之时,广丹和文元正在云清宫对弈,文元惊得一口茶喷了出去,连连咳嗽道:“老六竟真的去了,不过老六若不出手相助,只怕单凭南帝一人,没有胜算罢。” 广丹捻着枚棋子,斟酌着落在一处,瞥了文元一眼,见他并未留意到,又极快的挪了个地儿,笑道:“老六从我这讨了个英雄救美的法儿,自然要去的快一些了,万一去的迟了,那美被打死了,或是那美把人家打跑了,他哪还有露脸的机会,不过我看南帝对上鬼帝两口子,即便没有胜算,但也不会败落,总在平手之间罢。” 文元一口茶哽住了,哽的喉间生疼,脸色青白一片,嗫嚅的唇角道:“一个姑娘家竟这么厉害,看来除了老六也没有谁敢娶了。对了,她并不认识老六,要是不留情面,将老六打出不庭山可怎么好。” 广丹捏着一枚棋子,踌躇道:“放心罢,老六早打算好了,不会被打出来的。” “那便好。若是老六能就此走出来,也算不错。”文元一叹。 广丹摇摇头,折扇不住的敲着额头,叹道:“老六借此走出来是不错,可若是将人家姑娘当作了替身,便是骗了人家姑娘,那就太小人了些,说到底还是怨我这张嘴。”他狠狠拍了自己的唇边一下:“嘴太快,好端端的提落葵与她长得像作甚么。” 文元捻了枚棋子,斟酌良久:“好了二哥,大家都在一个仙界住着,即便你不说,老六以后跟她也总会见到的,再说了,你以前说过老六跟你打听过她,对她也是存了心思的,这回就是他俩的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文元趁着广丹连连自责出神叹息的功夫,不动声色的挪了个子儿,笑着续道:“二哥,紫苑已经醒了,你以前总是吹嘘你与她数百年前如何如何,怎么她醒来后怎么对你爱搭不理,非打即骂的。” 广丹脸一红,拿着折扇狠狠敲了文元的额头一下,瘪了瘪嘴:“连相中你的姑娘的没有,你小子懂什么,这才叫爱之深恨之切。”他将棋盘一推,抿嘴笑道:“得了,我去趟白微姑姑那,今日紫苑给烧菜吃。” 文元笑着跟上来:“紫苑的手艺无人能及,我也要去。” 南方不庭山上的草木繁华皆被数万年前那场战火燃了个干净,经了数万年的岁月,此处仍留有大战过后的伤痕累累,只不过原本焦枯一片的山间,如今已是草木葱笼,生机勃勃,掩盖了破败的痕迹,只是没有修剪打理过,仍显得杂乱不堪。 天空中呈现出半边赤红半边漆黑的诡异一幕,声声巨响过后,赤云如波涛翻滚,一只巨大的朱雀虚影破开云雾,露出半边身影,旋即一道道碗口粗的红色光芒向墨云激射而去。 墨云登时被涤荡一尽,原本隐藏其中的巨大鬼脸显露出来,下方云头处的落葵见状,单手执剑,剑身如翻花般上下纷飞,剑声轻吟,泛起一圈圈刺目的银白色涟漪,剑光照上她的脸庞,映着身后漫天遍野的赤云,像雪一样莹白。 鬼脸双眸狞色一闪,怒吼一声,自口中喷出数万柄黑刃交错悬浮在半空中,数个忽明忽暗的黑色花纹几个闪动映入其中,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扑向已渐渐逼近的剑影。 落葵见状,素手一挥,数道细若游丝的血痕没入剑身,不远处的剑影登时银光大作,分光化影成数十万道恍若实物的浑厚剑光,在渐渐收拢的巨网中不停的穿梭碰撞,发出阵阵刺目白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黑网登时呈现出不支之势,只几个呼吸间,便伴着声声哀鸣渐渐支离破碎,还原成一柄巨大的黑刃,灵气全失的悬浮片刻,转瞬间没入鬼脸。 数十万道剑光转瞬间化作满天数之不尽的银色,极快的扭动身躯,一个闪动便扑到鬼脸之上,将它紧紧缚住,猛然收紧后,那鬼脸“噗”的一声化作点点黑雾,没入下方鬼帝夜合的身躯,他脸色一白,喷出数口血来,旋即他提起一口气正欲掐诀,却见自天边显出一抹气息强大的云头,愈来愈近,他不禁双眸厉色一闪,单手一扬,衣袖迎风鼓胀,一朵丈许大的墨云裹挟着他与婵衣,转瞬间便遁离至千里之外。 见此情景,半空中那只巨大的血色朱雀化作丝丝缕缕的血丝,纷纷没入下方落葵的身躯,她微微一晃,倚剑勉力立在云头,一身白衣染血,她与鬼帝二人连战了三日,虽未落得下风,却也仙力枯竭,再无力追赶了。 此情此景,令她连提了三日的那口气陡然松了下来,喉间涌起腥甜,不得不分神强忍下翻江倒海的痛感和恶心,而手上那柄用仙法凝聚的长剑再无法凝聚而成,化为星星点点的一片,她无可倚仗,如一片落叶般自云头跌了下来。 回眸间,正望见个一身青袍的男子迎了上来,伸手一捞,将她揽入怀中,眸光如蛛丝般缠在她莹白的脸上,她微微一怔,脸色越发沉得难看,提了口气正欲开打,却见那男子指尖微动,一记白芒追上了踏着黑云离去的婵衣,将她从云头上轰了下来,转眼又见川谷手中握着一块留影石跟了过来,与那男子并肩落下。 她松下一口气,死死咽下满口的鲜血,朱唇微启,可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川谷却已经掐了个诀,将她这幅狼狈的模样收入留影石中,这才一脸笑意的望着她:“子苓要是看到你被打得半死,一定会后悔,犯懒没有跟我一起来,少了多少下酒菜。” 落葵挣了几挣,却只觉从骨髓深处渗出阵阵剧痛,一时之间无法从那男子的怀中挣脱出来,耳畔却传来他低沉的别动二字,心间微动,登时面如彤云,眸光微错间,却见川谷抱臂奚落一笑,遂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你来的倒是真及时,要是早来片刻,我也将你从云头上轰下来,看你还有没有心思瞧我的笑话。” 川谷扬手丢过去一瓶药,撇了撇嘴:“你还有力气骂人,看来伤的还是不重,喏,这药是师父让我给你捎来的,他老人家还真是料事如神,竟算准了你会被打个半死。”他哧哧一笑,指着空青道:“这是你的四师兄空青,也是师父让我给你送来的,师父的意思是,既然你被打得半死,想来也没力气收拾南方了,往后打杂的事便让他做,做不完就不许走,不必顾及他什么六殿下的身份,你只管养好伤就是了。”言罢,冲着空青眨巴眨巴双眸,狡黠一笑,转瞬间身影便没入虚空。 落葵秀眉微挑,眉心的朱雀稍稍动了一动,转瞬间一记红光追了过去,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死丫头,亏我巴巴的跑来给你送人送药,早知就再晚来会儿,让你掉在地上摔个筋断骨折好了。” 只见极远处,川谷捂着胳膊,龇牙咧嘴的回首了瞪她一眼,再度摇摇晃晃的攀上云头,她这才抿了嘴一笑,冲着空青低低道:“劳你放我下来。” 空青依言将她松开,她服了药,打坐调息片刻,脸颊泛起丝丝缕缕的血色,抬眼望了望他,含笑道:“没想到四万年前在从渊偷窥我与木姐姐那个人,竟然是我的四师兄,幸好当时木姐姐手下留情,没有灭了你的口。” 空青后勃颈登时如同被密密匝匝芒刺扎着,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诧异道:“你,你们竟然早就发现了我。” 落葵傲然一笑:“我朱雀一族生来神魂强大,即便不用仙术,也能轻易察觉到万里之内的微弱法力波动。”言罢,她咳了数声,咬牙将涌上喉间血腥气压下去,眸光不善:“当时未揭穿你,只因木姐姐是鬼族,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空青见她唇边渗出血迹,忙伸手搭了个脉,脸色微变:“你,究竟咽了多少血下去,你一个姑娘,又伤的这样重,娇弱些也不会有谁笑话的。”他神情大恸,抬手拭去她唇边的血迹,温润的手缓缓拂过她的面庞,像是被春风拂过,她心间顿生暖意,一时间竟忘了要躲开。 那眉眼脸庞,娇嗔浅笑恍若隔世之人,空青用心描摹了千百次,痴心苦盼了数百年,在亘古长青的春日里,漾开了他心底的柔情蜜意,旋即微叹:“你也算厉害了,以一己之力竟能打的鬼帝和帝后落荒而逃,我看他的伤比你的要重的多,只怕是要养上万年了,你往后可真的要一战成名了。” 落葵这才回过神来,被空青盯的有些不自在,只好刻意躲开他灼灼的眸光,又匆忙躲开他的温润的手,微微眯了下双眸,牵起唇角清清冷冷的一笑:“成不成名有什么要紧的。”她抬眼环顾了下四周:“要紧的是终于重回南方了。”这笑颜如冬日里绽开的红梅,虽冷然无暖意却明艳照眼,令空青转瞬失神。 落葵强撑着起身,穿花度柳而过,指尖拂过不庭山上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她等了四万年,终于等到了重返南方的这一日,沿途的每一处痕迹,皆是爹娘曾留下的字句,是他们泣血的遗嘱,原本以为,重回之日自己会伏在这里哭上一回,却不曾想虽心间大恸,指尖冷颤,泪却未落下一滴,她在心底低叹一声,经了这四万年来世事变幻的连番打磨,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肆意哭闹,肆意大笑的南方帝姬,她的心亦不似往昔般脆弱的不堪一击,而她与茵陈和南方,是爹娘留下的遗物,她硬起心肠敛起悲喜,只为守护好这些曾经的过往。 这一路上,落葵都被盯的如芒刺在背,她天生强大的神魂之力告诉自己,空青一路随着她一同穿花度柳,一路上始终望着她,她着实狐疑不已,侧目间又见他眸中的欣喜与哀痛交错闪过,心下更是惴惴不安起来,自己与这个名义上的四师兄从未打过交道,此番也是头一回见面,即便封了师父之命前来相助,但他的欣喜从何而来,悲痛又因何而起。 第四百七十八回 洞府 落葵蹙着眉心迟疑的抚了抚面庞,着实摸不着头脑,猛然间想起子苓师兄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愈发的冷汗层出,头皮一阵阵发紧发麻起来,索性停了下来,猛然转过身,咬了咬牙道:“此处是朱雀族圣地,师兄恐怕不方便进去了,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空青原本正瞧她瞧的出神,并未注意到落葵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了,仍自顾自的往前走,正与她撞了个满怀,登时来了个双唇相对,空青嗅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一时间失神不已,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反而凑得更近了些,落葵红了脸,略微慌忙的退了几步,拂了拂衣袖掩饰道:“师兄请在此处稍候,我去去就来。” 她心中愈发慌乱,在转身离去之时,瞧见空青双眸中分明有一丝喜色划过,遂咬了咬下唇,心口扑通通跳的愈发厉害,猛然想起子苓师兄曾教导自己,若她对着个陌生男子心跳脸红喘气,那必是开了情窍发了花痴,当日的自己曾不屑的撇了下嘴,反唇道,若自己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气,那岂不是死了。可眼下这光景,自己这脸红心跳喘气来的着实不一般,看来子苓也并非一味胡说。 她极力将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逐出去,这才发现后山的朱雀族圣地,也在战中毁了十之七八,但一路行来,此处的花木被人修剪过,庭院桌椅皆被人洒扫清理过。 而在圣池边上立着个绿衣黄裙,身姿绰约的姑娘,一见她进来,便一言不发的跪下,抽泣道:“忘忧见过君上。” 落葵疾行几步,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嗔道:“早就与你说过,别动不动就跪。”她上下打量着忘忧,叹道:“这四万年来是苦了你了,好在如今你也修成真君了,这些年的苦总算没白吃。” 忘忧深深颔首:“当年幸而有木香姑娘护佑,忘忧才能将本体藏在圣池。” 一听这话,落葵原本静如古潭的黑眸微微一暗,起了波澜,低低叹道:“是,若没有她,你又怎能轻易躲在圣地,与我传递消息,我也不会如此容易的就重返南方,她对我有大恩,可鬼族与我朱雀族是世仇,说到底我与她的情意只能完了。” 忘忧点点头,道:“木香姑娘知道君上为难,才会在君上回来时,便早早离开了。” 从圣地出来时,见空青仍在原地候着,落葵一怔,讪讪笑道:“劳师兄久等了。” 空青笑了一笑,随意的冲着远方指点起来:“去不庭洞府罢,那里四万年未曾有人居住过,须得好好收拾。”言罢,含笑而立,深情款款的相望。 落葵怔了一怔,尴尬道:“师父的意思是让师兄前来助我一战,如今战事已了,师兄可以回去了。” 空青自顾自往前走着,丢下一句:“师父的意思是让我留在此处收拾南方。”他回首笑道:“若是让师父知道我半途开溜,岂不是要重罚我。” 那一双眸子赤诚无比,可在落葵看来,分明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可明知如此,却找不出旁的话来反驳,只得由着他跟着自己,一路跟到了旧居,门楣上镌刻着的不庭洞府的匾额,望之已布满厚厚的灰尘,甚至有缕缕蛛丝在风中摇曳。 进得厅内,抬眼却见空青挽起袖子,正欲收拾,落葵忙拦住,笑道:“这怎么敢当,不敢劳师兄动手。” 空青却顺势握住她的手,唇角弯出好看的笑意:“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养伤罢,这些琐碎的事情我来做。” 落葵红了脸,忙抽出手,只见空青竟然凑了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我不会烧饭,若你还有力气,就弄些吃的来可好。” 落葵忙抽出手,登时扬眸相望,自己也不会烧饭,在玉京山时,一向都是子苓师兄烧饭,且手艺极佳,将她的嘴都喂刁了,眼看着日薄西山,是做晚饭的时辰了,总不能往后都饿肚子罢。 洞内气息一时间极为尴尬,落葵一下一下踢着脚边的杂草,蹙着眉心,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忘忧轻笑道:“山下不远处便是镇子,我去买菜烧饭。” 落葵松了一口气,拍着她的后背笑道:“快去快去,我倒是忘了,你会烧饭。” 言罢,她挽起衣袖正欲收拾,空青却已擦净了一张椅子,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按在椅中坐下,正色道:“你若不养好伤,被师父知道了,岂不是要怪我偷懒耍滑。” 落葵垂首浅笑一声,再度抬眼是,只见空青挽起衣袖,洒扫地面收拾桌椅,烧水沏茶,样样做的似模似样,她一边掰着指头数着,一边暗叹,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四师兄,长得比子苓好看,手脚比子苓麻利勤快,口齿比子苓温厚,这才是如玉君子世无双,她唇边无知无觉的牵出一抹笑,抬手端起杯盏,刚递到唇边,便被空青顺了过去:“茶都冷透了,仔细喝了胃疼。” 端茶递水之时,空青的手时不时与落葵的指尖碰到,顺势便握了一握,只这一握,她便心头一悸,慌得厉害,忙不迭的抽出手,不知该放在何处,抬眼瞧着那望之令人心安的颀长身姿,不由的在心底暗叹,自己莫不是真的发了花痴,正出神间,空青正好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笑道:“看什么呢,看的都出了神。” 她心底一慌,忙垂下头去,掩饰道:“我以为仙界的皇子什么都不会做。” 空青手上收拾不停,口中也笑个不停:“原本我确实什么都不会做,被子苓师兄调教了数万年,除了烧饭,我便什么都会做了。” 忘忧买菜回来时,旧居已经收拾齐整,安顿下来,这洞府内的一桌一椅,一景一物,皆是按着落葵对往昔记忆中的模样修缮整理,落葵抬手缓缓轻抚,心下却凄然一片,数万年那场大战前夕,父亲和西帝定下了自己与西羌的婚事,自那之后,她处理公事时便总有些心不在焉,那书页上都是西羌的影儿,母亲和忘忧在一旁为她的婚事置办嫁妆,唯有茵陈最是悠闲,有她在,这阔大的厅堂也显得热闹拥挤起来。 落葵环顾四周,如今,如今这厅堂真的空荡荡起来,只剩下了自己与忘忧两个人,不,还有安静坐在对面,闲闲品茶的空青,她抿了抿唇,干干道:“时辰不早了,师兄早点回宫去罢。” 空青两手在身前交叠,眸光狡黠闪过:“我帮你打跑了鬼帝,又帮你收拾了好了旧居,你连晚膳都不让我用了,还真是学足了子苓师兄过了河就拆桥的本事。” 落葵张了张嘴,有些哽住了,但碍于同门师兄妹的脸面,自然不好当场发作,只能耐着性子,咬着后槽牙笑道:“那鬼帝分明是我自己打跑的。” 空青啜了口茶,眉眼间的笑意更深:“那婵衣总是被我从云头上轰下来的,跌了那么大的一个跟头,总是要疼上几个月的。”他笑望着她:“而你,总是我从云头上抱下来的罢,不然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总是要疼上几个月的。”他凑到落葵身侧,低声道:“我饿了,走不动了,你就行行好,容我吃了饭再走罢。” “你,”落葵脸一红,着实没有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原以为子苓师兄的脸皮已是足够厚了,不曾想空青竟也同子苓一般厚脸皮,果然还是子苓师兄调教有功,遂轻咳了一声,啜了口茶:“吃饭就吃饭,师兄至于装的这样可怜么。” 空青仰起头,一张脸笑得人畜无害:“这是你的地盘,你又这么凶,我若不装的可怜一些,你将我打出去可怎么办。” 暮色四起,暗沉沉的天幕缀了数之不尽的星子,不庭山的夜间极静,只有宿鸟归巢的簌簌声,落葵与空青的头一回同席用膳,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用的静默,吃的尴尬而索然无味。 落葵饮了盏茶,抬眼瞧着倚在灯下翻书的空青,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遂紧蹙着眉头道:“夜深了,师兄该回宫了。” 空青头也未抬,眸光一直盯着书卷,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字句,牵起唇角宛然一笑:“我累了,走不动了,今日便在这里歇下了。”他一双眸子笑意赤诚:“你这里这么大,应该能够辟出一间我睡的屋子罢。” 落葵喷出一口茶,微怔了会儿,张口结舌道:“你,你说什么。” 空青疾行几步,凑到落葵身侧,俯下身去低笑起来:“我说我走不动了,要在你这里借住数日,养足力气再走。”他那一双眼眸,亮闪闪的似有星子划过,而唇边的一抹笑意如同春花竞绽。 落葵不由的红着脸缩了缩身子,掩饰着回首,冲着灶房吩咐道:“忘忧,给空青师兄收拾一间客房。” 夜色渐深,连山间的鸟兽都沉沉睡去,落葵仍伏在案上写写画画,时不时的捂住嘴打个哈欠,困的眼泪横流,空青笑着又燃了一盏灯,捧到她眼前,温言道:“困了便去睡,事情也不是一日便能做完的。” 落葵摇摇头,取过手边的一卷竹简,哗啦啦的翻看起来:“师兄若是困了,便去歇着罢,南方的护荒大阵尽数被毁,我得早日将阵法图画出来,这样才能睡个安稳觉。”言罢,她急促的咳了数声,唇角逸出血迹,不由的牙关紧闭,不管不顾的灌下一盏冷茶,和着喉间的血腥咽了下去,旋即神情如常的一笑。 空青不由的心间大恸,脸上却恍若不知的不露分毫,接过那图细细端详起来,牵出一抹和煦笑意,轻抚了下她的肩头温言道:“明日我陪你在南方走上一走,看你这阵法图,修复起来也是颇费功夫的,而你如今身上有伤,动用仙法这种力气活,就交给我罢。” 一连数月,空青都住在不庭洞府中,撵都撵不走,落葵画南方阵法图之时,他便在边上掌灯指点;布阵时,他陪着她走遍南方的山山水水,修复四万年前被毁掉的护荒大阵;闲来无事,他陪着她入山抓野味,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活鱼;落葵在院中种菜,他便扛了锄头翻地,落葵在庭前种花,他便挖坑浇水,数月下来,原本破败不堪的不庭山,俨然已是幅隽永秀丽,自给自足的模样,再不用忘忧隔三差五的便要跑去镇子上买菜了。 晚膳时分,忘忧在桌上摆开一盘盘菜,口中却絮叨起来:“这是君上和殿下捉的鱼,这是君上和殿下抓的山鸡,这是君上和殿下掏的鸟蛋,这是君上和殿下猎的兔子。” 落葵抬眼笑望忘忧,念了声佛:“我竟在不知不觉中造了如此多的杀戮,我说这数月间,怎么山里的活物已少了这么多。” 忘忧摇摇头,笑道:“忘忧并不是要说这个,忘忧是想说,若殿下走了,君上抓不来这些活物,我们吃什么。” “嗯,是,动用仙法捕捉灵智未开的生灵有伤天和。”落葵抬起双手看了看:“可光凭这双手我是什么也捉不来的。”她咬着筷子头,抬眼望向窗外,那茫茫夜色渐沉,笼上南头的一片翠色菜地,遂长吁一声:“那就只有吃素喽。”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那地里种了白菜、萝卜、韭菜、大葱、蒜苗、黄瓜好多青菜,对了,边上林子里还有青笋,每日一样,足够吃上半月不重样了。” 空青夹了一筷子鱼肉给她,已笑得合不拢嘴:“罢了罢了,你说的那些,只听一听我的肠子都要青了,你若这样吃上半个月。”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庞,奚落道:“那得抹上多少香粉才能盖的住满脸的菜色,仔细外人笑话你们南方贫瘠,连南帝都活的这样清贫辛苦。” 落葵伏在桌上叹了口气,偏过头去望着空青,笑道:“那我便回玉京山,把子苓师兄抓回来给我烧菜吃。”她握了握拳头:“他可打不过我的。” 空青凝神望住她,见她脸庞攀上丝丝红晕,方才低下头来凑到她跟前儿,笑道:“不然你抓了我,我虽不会烧菜,但我会抓活物给忘忧烧。” 落葵将脸埋在臂弯里,娇声瓮瓮的透出来:“我打不过你。”声音中隐含娇羞,她微微一怔,想起子苓师兄曾说过,说她是幼年遭逢巨变,早磨出了一副冷硬的性子和淡然的脸,且练了副笑着打落人家的牙,再逼着人家和血吞的好本事,从不知姑娘家会打架是最吃亏的,而会撒娇才是最要紧的,可眼下,她心间猛然一震,自己竟在无知无觉中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些许小心思在心中生了根儿,一点一滴的暖意浇上去,渐渐长出嫩翠色的叶子,开出丽色的花来,她抬手蒙住早已通红的脸颊,哧哧低笑一声,续道:“等我伤好了,若是能打的过你,你便留下来给我抓活物,何时把忘忧给教会了,何时再放你走。” 空青扒下她的手,一双眼眸流光微转,灼灼盯上她透红的脸庞,低声喃喃:“有我就够了,不必让忘忧去学。” 落葵忙躲开他的眼眸,推开他的手:“口渴了,我去起坛酒喝。”她有些慌乱的往院中跑去,不意却踢到了门口的空酒坛,绊了一下,空青稳稳扶住她,就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低笑一声:“你怕我。” 出了不庭山一路向北,行上数十万里,直到南方的边缘处,有一处少和谷,谷中有深潭,绕着潭边植了大片大片的海棠,迎风峭立,密密匝匝的花盏明媚动人,如云霞般铺展开来,四万年前,落葵常来此处,隔了四万年再度立在树下,欣喜与怅然夹杂涌上心头。 “二哥说过,苏叶帝君让出帝位后,长居不庭山北侧的少和谷,谷中海棠终年盛开。”空青抬手拂过那随风低垂的花盏,笑道:“白微姑姑最爱海棠,苏叶帝君果然花了不少心思。” 落葵轻笑一声:“子苓师兄说二殿下广丹是仙界里消息最灵通的,果真不假。”旋即她素手微扬,自指尖跃出五彩霞光,绕着少和谷盘旋起来,不多时,那些霞光丝丝缕缕分散开来,悉数落于少和谷外侧,她眯起双眸,掐了个诀,整个南方皆被五彩光华笼罩,隐现当年盛景,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回首道:“此番若非有你相助,想要修复这大阵怕是还要许久,劳你在南方耽搁了半年之久,我这伤势也好了十之七八了。”她顿了一顿,正经道:“欠了你这么大一个人情,不还是说不过去的,你说罢,想要什么谢礼。” 空青笑望着她的双眸,直望的她一点点红晕攀上面庞,才笑道:“谢礼,既然你说了,那我便不客气了。”他探过身去鼻尖抵上她的额头,笑道:“这谢礼,自然是想在不庭洞府长留一处客房了。” 第四百七十九回 替身 “我说你一个正经皇子,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不正经。”落葵脸一红,啐了他一口,转过头去撇嘴笑道:“你换个正经点的。” 空青的唇却追着她的面庞,落在她的耳畔处,呵气丝丝温暖的气息,低声道:“这个最正经。” 落葵的心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怔怔望着他一双似水明眸,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指尖捻着海棠花瓣,想起子苓师兄曾教导她,怂人自古情路坎坷,故而你的良人来寻你时,若你也恰好瞧上了他,就万不可做怂人,否则便只有去找药君要忘情药的份儿了,她眸色一瞬,忘情药是什么滋味儿,自己可不想知道,她抬眼望着空青,不知此人是不是自己的良人,子苓师兄也说过,是不是你的良人,试了才知道,等你何时穿过繁花万重,能片叶不沾身时,便能寻到良人了,故而好姻缘一定是被人伤了千千万万回心,才能寻得到的,她摇头一笑,自己已经被伤过一回了,尝过滋味了,再不想被人伤个千回万回,只要这一回倾心相待,长久相伴就好,遂抬了抬下巴笑道:“好。” 少和谷上几缕浮云掩映,彼时一阵风袭过,海棠花簌簌而落,纷纷跌入草丛深处。 空青回了玉清宫坐定,方才饮了盏茶,广丹便追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瞧着他眉眼间的笑意,抿着嘴笑道:“看来你跟南帝处的很好。” 饮了盏茶,他深深颔首:“二哥,若我向父君请旨赐婚,你觉得父君可会同意。” 广丹一时间怔住,仔细看了看他,方才点头叹道:“看来你是认了真,老六,父君早将你定为储君的不二人选,虽说仙界的太子一向都要迎娶凤族帝姬为太子妃,但事无绝对,单凭她南帝的身份,她嫁给你做太子妃那是下嫁,父君自然是不会反对的,但,”他顿了一顿,抿了盏茶续道:“二哥想问一问你,你究竟当她是谁。” 庭前的梧桐树被风拂过,在殿内投下绰绰暗影,深深浅浅间像是抓不住的往昔,被风一吹便散尽了。良久,空青沉声道:“她是她,南帝是南帝,我要娶的是南帝。” 广丹若有若无的轻笑一声,指尖轻叩着桌案:“若南帝没有一张与她一般无二的脸,你还会想要娶她吗。” 空青的眸色一分一分暗了下来,如同烙在地上的梧桐暗影般,暗沉沉的如一汪深潭静水,无一丝情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娶了她,我心里就再也没有遗憾了。” 广丹长吁一声:“你娶她,只是为了弥补你失去的过往,弥补你的遗憾,可你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做弥补你遗憾的替代。”他近了一步,注视着空青的双眸,极严肃道:“老六,你这样做是在骗她,是委屈了她,任何一个姑娘知道了实情,都会恨上你的。二哥劝你,趁着她还未对你情意深重,赶紧收手罢,否则便是害人害己了。” 手边的茶早已冷透,一盏接一盏的冷茶灌进喉中,将那颗心也浸的冷透,像是在寒风中颤栗不停的枯叶。 窗外早已暗沉沉的无一抹光亮,广丹次第点燃灯烛,殿内猛然间亮了起来,刺得空青双眸紧闭,只那么一瞬间的酸涩,他眸光微暗,低声道:“怕是晚了。” “你们。”手中的杯盏坠地,广丹连连拍着自己的唇,恨声道:“怨我,都怨我。” 空青抬手覆上广丹的肩头,沉声道:“二哥,你放心,我会对她很好,绝不会对不起她的。” 时光斗转,流逝的飞快,已是百年过去,这百年间,落葵在不庭山圣地闭关,调养收复南方之时留下的暗伤,而空青已重新开始处理政务,忙里偷闲的每日里都会给落葵传书一封,苏叶帝君再度借机躲懒,说是闭关修行,其实是闭门酿他的仙酒去了,茵陈不肯回不庭山,依旧在天枢宫里住着,乐的无人管束,早将功课荒废,整日里只和泽兰厮混在一处。 北山境内的北狄有一处凶水,常年黑涛翻滚,黄沙漫地,凶水深处有一支九婴族,生性狠辣好斗,百年前新任族长继位后,便领着九婴族为祸凡间,扰的九州民不聊生,北山君束手无策,向天宫请旨派兵剿灭,空青接了旨意,三日后领兵出征。 旨意下来时正是夏日,瑶池绽开了满池的芙蕖,荷香浸在烈日中,生出些许清凉,透过重重宫墙,在长街上萦绕,久久不散。 “紫苑,你给我站住。”广丹冲着个白衫粉裙的背影怒吼了一嗓子,吼得喉间生疼,却没什么用处,紫苑仍不理不睬,婷婷袅袅的转过宫墙,他不由的蹙着眉心吁了口气。 紫苑方才转过宫墙,便在长街上迎面遇上泽兰,拉着一脸怒意的茵陈,她一双杏眼敛了笑意,歪着头问道:“怎么了,谁欺负小殿下了。” 泽兰冷哼了一声:“还不是我四哥。” “哦,”紫苑拖着长长的尾音笑起来,拍了拍茵陈的脸庞:“他们这些皇子有什么好的,不是纨绔,便是没出息,你偏看上白苏,莫不是你这双眸子真的只是好看不好用的。” 茵陈脸庞登时如同被火烧着,红彤彤的,轻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倒是泽兰怒道:“我看倒是四哥的眼睛瞎了,方才我去与他说茵陈不求正妃,只做侧妃就好,他都不肯。” 紫苑拉过茵陈,哀其不争的一叹:“你还真是没用的很,莫非你喜欢他,还能容的下他娶旁人。” “哼。”茵陈冷哼一声:“我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他娶了我之后,若还敢娶旁人,那才真是自寻死路了呢。” “对啊,”三人身后传来个脆生生的男子声音,回首一看,正是四殿下白苏,他抿了抿薄唇,一脸笑意:“我早猜到你有后招了,躲还来不及呢。”言罢,他几个闪动便要越过三人,谁知垂下来的发丝却被紫苑死死揪住,他吃痛不已,跳着脚道:“紫苑,你再不松手,当心我一把火烧了你的本体。” 紫苑阴森森的一笑,手上闪出紫芒,转瞬间化作一柄光刀,淡淡道:“那我便先将你的手砍了,那你便放不成火,也做不成画了,岂不是痛快。” 白苏泄了气,规规矩矩的站在三人边上,茵陈疾步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恶狠狠道:“白苏,你说,你是不是不肯娶我。” 瞧见白苏老老实实的深深颔首,茵陈夹着哭腔威胁道:“那你也别想娶旁人。” 白苏撇了撇嘴,环臂笑道:“不妨事啊,我本就没打算娶妻。” 良久,长街上袭过一阵夏风,卷着荷香温热的扑上面庞,白苏趁着茵陈愣神儿的功夫,掐了个诀没入虚空,远远遁去,徒留下茵陈嘟着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隔日,白苏去神霄殿领了刑法,三日后,他下界历劫。 “二哥,你跟司命一向交情不错,能否同我走一趟,将四哥的运簿借出来看看。”下了朝会,空青拉了广丹,说起私话。 广丹摇了摇头,咧嘴一笑:“是替茵陈要的罢,”他笑意更深:“不过你说晚了,我早知你要来办这桩事,我就先替你办了,只是可惜了,没办成。” 空青一愣,瞪着双眸,十分的诧异:“这宫里竟还有二哥办不成的事,这司命竟如此难说话。” 广丹继续摇头:“不是司命难说话,是父君早有打算,将老四的运簿取走了,就连司命都不知道他究竟投在了哪个凡间,会有怎样的命格。”他转过身,极严肃的对空青低声道:“你对父君此番做法有何看法。” “父君罚的重了些,想是为了安抚南方。”空青沉声道。 广丹的扇子在空青胸前敲了几下:“你明白就好,南方自陵光帝君故去后,原本成了四方中实力最弱的,可落葵一战成名,威名隐隐有超过其父之意,朱雀一族为上古神族,她继位南帝,本就与父君平起平坐,如今手握重兵,又如此能打,父君不得不防,亦不得不如此重罚老四。不过,你若真想看老四的运簿,可以走一走白微姑姑的路子,她一向疼你。” 空青眸光闪了几下,笑道:“多谢二哥指点。” “哎,别急着走,我有事问你。”广丹反手拉住空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低声道:“你与她可曾出了什么事儿。” 空青诧异的望着广丹:“二哥,你,知道什么了。” 广丹折扇重重敲了空青胸前一下,叹道:“我知道了什么不要紧,你只要知道,若你不娶了她,苏叶帝君非撕了你不可。” 数日后,空青拿到了白苏的运簿,喜滋滋的送去了天枢宫交给茵陈,再喜滋滋的去不庭山向落葵邀功,却在山口处遇上了他与落葵皆也不想见的人,微微一怔,只见忘忧出来,冲着那人施了一礼,缓缓道:“西帝请回罢,我家君上吩咐了,不见帝君。”旋即冲着空青勉力淡笑道:“六殿下也请回罢,君上身子乏了,也不见殿下。” 空青一时间哽住了,眸光微错,察觉出西羌幸灾乐祸的笑意,脸色不由一分分白了下去,难看极了,旋即递给忘忧一卷竹简,缓缓道:“把这个给帝君,她会见我的。” 不消片刻,忘忧再度出来,却对空青缓缓道:“君上说,东西她收下了,殿下的好意她也记下了,请殿下回去,若日后有用得到不庭山之处,殿下尽管说,君上定不会推辞。” 三日后,一道遁光落在了不庭山山口,子苓从虚空中踱了出来,抬手放了道传音符进去,似笑非笑的眸光才打了个转,落在枯等了三日的空青和西羌身上,砸着嘴长叹一声:“我这回可是没白来,这热闹可是千载难遇。”他狠狠捶了下空青的肩头,奚落道:“你实在是没用,我调教了你数万年,你竟连不庭山的山门都进不去。” 空青脸庞微红,抿了嘴苦笑一声,讪讪道:“师兄,我已等了三日了,要不你带着我一起进去罢。” 子苓连连摆手,笑道:“你小子就在这等着罢,最好等上百年,才显得你有诚意嘛。”旋即他眸光微冷的望向西羌,撇了嘴冷笑一声:“怎么,你袭了西帝之位,便巴巴的来迎娶落葵了。”他撸起衣袖,冷哼了一声:“你是想像上回那样伤条胳膊,还是。”他冲着空青努了努嘴,冷笑道:“还是想从此做个残废。” 西羌瞥了空青一眼,抿唇冷面的退到远处,子苓这才冲着空青展颜一笑:“等着啊,我这就叫那丫头放你进去。” 他缓步进去却见落葵斜倚在庭前饮茶,遂抬手将杯子渡了过来,品了一口笑道:“喝茶多没滋味,喝酒才有趣呢。”见落葵怔怔的望着山口,旋即笑意更深:“你在这悠闲品茶,却将人家扔在冷风口里吹风,也太不厚道。” “子苓师兄,你这可是将道德仁厚放在灯笼里,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了,你从来都是落井下石还嫌慢的人,什么时候厚道过,若如今改邪归正了,你自己大可以领他进来嘛。”落葵抬了抬眼帘儿,瞥了他一眼。 子苓续了盏热茶递过去,撇嘴一笑:“我怕你将我和他俩一起打出去。” 落葵冷哼一声:“算你明白。”她朗声对忘忧吩咐道:“你去告诉那两个人,若他们还不走,我便要开启护荒大阵,到时他们魂飞魄散,可别来怨我。” 子苓噗的喷出一口茶来:“西羌死了也就死了,空青若死了,你不会心疼么。” “他死了自有旁人心疼,轮不到我。”落葵脸上一红,心间微痛,口中却硬着冷然道。 子苓皱起鼻子轻嗅了几下,奚落一笑:“咦,落葵,你这的醋瓶子倒了,怎么这么酸,你吃醋归吃醋,还是厚道些好。” 落葵的脸登时红似彤云,心下竟真的泛起酸意来,抬手抚了抚自己烧的火辣辣的脸庞,猛饮了几口茶才将那股子闷气压下去,冷哼道:“吃醋怎么了,许他朝三暮四,就不许我吃个醋么。” 子苓打量了她半响,旋即掏出一块传音符,不住的笑起来:“川谷,川谷,惊天秘闻,落葵吃醋了,你想知道吃谁的醋么,给我三百两银子,我就告诉你。” 落葵满脸羞红的冲上来去夺那传音符,可还是慢了半分,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那符化作一抹白光,转瞬间消失不见,她苦着脸眯了眯眼,旋即又抿嘴一笑:“吃个醋而已,你何至于如此开怀,像是占了好大的便宜,我就不信了,若你知道了半夏的心意,还会不吃醋么。” 子苓哽住了,良久才长吁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落葵抿了口茶,微微点了下头,轻咬了下唇边,低声道:“当然知道了,不然我吃醋干什么,酸的我胃疼。” “是了。”子苓从屋角下抄出一坛酒,仰头猛灌了几口,丧气道:“若是她肯,我还能跑到你这里借酒浇愁么。”旋即自嘲的一笑:“我常教你在情事中别做怂人,可我自己却做了怂人。” “她肯或不肯,总归对你一片赤诚,绝无隐瞒欺骗,可我。”芜花,芜花,落葵心中竟一闪而过这么个名字,她的心一分分沉下去,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庞,有些不敢看子苓的眼眸,咬牙忍了良久,方才仰起头,直直望着他,淡淡道:“你见过空青之前的那个侧妃么,她是不是与我长的很像。” 此言一出,子苓一口酒辣了喉间,蹙着眉心打量着她,良久,才如常笑道:“你这么一问,仔细看下来,确是有几分相似的,但这又怎么了,你若心有疑问,直接问他就好了,难为自己作甚么。”他饮了口酒,沉声道:“咱们都活了这数万年了,谁还能没有些见不得光的过往,你还这般看不开么,若说隐瞒,你对空青怕是也没有赤诚相待罢。”他冲着山门努了努嘴,奚落道:“至少西羌,你难以真正介怀。” 是的,曾经她不能听到西方这个词,听到便喉间哽咽,亦不能想起西羌这个人,想到便心间大恸,可如今,他的生死、贫富、悲喜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再没有念念不忘,有的只是永不会原谅。 她凝神良久,哀伤道:“我并非全然为了她,还有半夏。”落葵微微一顿:“我舍不得伤了半夏,却也舍不得离开空青。” 子苓递给她一坛酒,看着她灌了一口,笑道:“说你是怂人,还还真是一点不假,落葵,你以为你的一世很长么,其实短的可怜,你顾及了那么多人,到最后错过了,说不好便是一世都错过了。”他偏着头望着她,一字一句的沉声道:“落葵,你好好想想,你不会后悔么,确定不会后悔么。” 第四百八十回 南山 庭前的紫玉兰已开至荼蘼,眼看花事终了,温厚的花瓣被风轻拂,纷纷扬扬的落下,落在她的发间,她身躯微震,猛然冲着忘忧吩咐道:“忘忧,忘忧,去请六殿下进来。” 空青抬手拂过她发间的紫玉兰花瓣,笑道:“你总算是肯见我了。” 落葵避开他的眸光,只凝神望住那一缕明亮的日光,勉力稳住心神,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然如常:“我只想问一问你,我与芜花,有几分像。” 空青脸色微白的颓然下去,退了几步,眸光微微一暗,躲闪开她探究的双眸,勉力笑道:“并不十分相像,怎么想起问这个。” 落葵从他的眸中探究出一丝丝真相,那是她并不愿相信的真相,只觉心下一沉,淡淡一笑,似是不以为意道:“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 “好了,”空青浅笑盈盈的揽住她的肩头,温言细语道:“好了,那日是我做的不妥当,都是我的错,你怎样罚我都好。”他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讨好道:“就是不许不见我。” 流光匆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百年后的这个春日,春光老去的极快,尚未品一品樱桃的酸甜之感,赏一赏芭蕉的凝玉之碧,炎夏已不约而至。 蝉鸣刚叫了数声,西山便传来消息,安稳了数千年的朱厌一族突然蠢蠢欲动,起了反心,空青匆匆领兵而去,在西山境内驻扎下来,大战小战打了数十场,一晃已是数月过去。 这一日,西山军营中来了个不速之客,空青一见他,就有些慌乱起来,一下握住他的肩头焦急道:“二哥,你匆匆赶来,可是落葵出了事。”他有摇摇头,疑道:“她刚醒来月余,又住在天枢宫里,怎么会有事。” “她没什么事儿,只是今日父君下旨,定下了南帝与老五的婚约,且是老五入赘南方。”广丹满露难色,挣扎了许久,方才沉声道。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里起了惊雷,震得空青连退数步:“为什么会这样,无根无由的,为何父君会突然下这样的旨意。” 广丹道:“老五的母妃,劝说了老五的舅父,让出封地,交回兵权,父君给老五定了这样的婚约,算是补偿罢。” 空青想都未想就要往外冲,广丹急急拽住他:“老六,你冷静点,你忘了此战结束后,你就要被册立为太子了吗,你忘了大哥了吗,你竟愿意为了她,放弃这三界不要了吗。” 空青眼中噙满了泪,道:“若没了她,我要这三界有何用。” 广丹叹口气道:“这纸婚约里本就没你什么事儿,你此刻去找父君,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依我看,你还是先问问她的意思,看她究竟是如何想的。左右这仗也打了十之八九,我替一替你,你去罢。” 空青冲着广丹深施一礼,化作一阵轻烟离去,广丹晃着扇子摇头叹气。 散了朝会,广丹拉着白苏和商枝,笑道:"别急着走啊,一起去老六那吃酒,他又要出趟门,给他饯行去。" 三人笑着进殿,便吵吵着要酒吃,空青笑道:"你们又来给我践行啊,我每月都要出去十几回,你们可知晓糟蹋了我宫里多少好酒么。" 三人却不管他说些什么,只管坐下,让玉枢捧了酒来,广丹自斟自饮,斟酌了一句:"老六,这回还真是有正经事与你说。"瞧见空青感了兴趣,他续道:"天枢宫的度厄星君放出话来,苏叶帝君要给落葵择婿,今日开始收拜帖了。" 空青愣住,手微微一顿,撒了几滴酒出来,广丹笑了笑:"老六,这落葵是个好姑娘,你可莫要错过了。" 商枝一口酒喷了出来,哽住了,半天才缓过来:"二哥,你说谁,谁是个好姑娘。" "落葵啊。" 商枝一本正经的摇着白羽扇,口中却连珠炮似的不停:"姑娘,她也算是个姑娘,二哥,你莫不是忘了那年蟠桃会,元始天尊带了他们师兄妹来赴宴,那个劳什子东海水君的大皇子多吃了几杯酒,不开眼的竟轻薄了落葵,那落葵飞起一脚便将他踹出老远,给打了个半死,想那大皇子也是飞升了数万年的正经上神,虽说多吃了几杯酒,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竟被她打的连连叫饶,毫无招架之力,最后惊动了父君,贬了大皇子下界历劫,才算了了此事,你说,她能算是个姑娘吗,有这么能打的姑娘吗。" 白苏笑岔了气儿,将桌案拍的啪啪作响,道:"我今日可算是知道老五为什么宁可被贬斥,也不肯娶落葵了,原来是真的怕了。" 商枝一本正经道:"那是,我若娶了她,他日若是想纳几房侧妃,岂非要被她打死了。"说着,他抬眼望着空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老六,这般好姑娘,我看也只有你能受得住了。" “老六,你可清楚你对落葵的心,你对她是真心的吗,是对她这个人,还是她那张脸。”文元道。 空青半响没有说话,最后缓缓道:“起初是因着她那张脸,后来,她在幻境中为了解封我的法力,不得已与我有了肌肤之亲,我是必定要对她负责的,再然后……” 这话如白日里响起的惊雷,劈的落葵脑中一片混沌,后面空青又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楚,也不想再听下去,只是失魂落魄的往回走,不想竟踢倒了个花盆,惊着了空青,也惊着了自己,她陡然回了神,掐了个诀匆忙离去,空青一开了门,问了句:“谁,谁在外头。” 玉枢过来回话道:“方才是南帝过来了,君上没有见到吗。” 空青心下一沉,忙问了句:“落葵因何事而来。” 玉枢愣住了,茫然道:“方才不是君上吩咐属下去请南帝过来的吗。” 空青暗道了句不好,登时慌了神,顾不得与广丹再说些什么,闪了几闪,赶去了天枢宫,不料度厄星君却告诉他,落葵刚走,她执意要回不庭山,谁都拦不住。 “我有一桩事,压在心底许久,今日想问一问你。”落葵缓缓道。 空青只望着她,没有言语,落葵闭了眼睛,满脑子全是与空青的过往,勉力将这些逐出脑去,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蹦出来,我与她,究竟有几分像。 空青张了张嘴,哽住了。 其实你对我并无深情,只因这那次我的舍身相救和我这张脸,你才将我当作了填补遗憾的寄托,是我傻。 谁的青葱岁月没有坎坷,没有不如意,怎么偏就你过不去了,整日里要死要活,还要累及亲人,说到底是我教养无方,将你宠得太过骄纵,而你也从未将落葵对你的疼爱放在眼中,当作理所应当,才会一次次伤她害她。你一路顺风顺水,可知落葵为你承担了多少原本是你的难事。 数日后,五殿下商枝入赘南方的旨意余温尚在,天帝便又下了一道旨意,令五殿下与南帝退婚,贬去做了司命星君,交由苏叶帝君严加管束。 又过了数日,空青大败朱厌族,平了叛乱,得胜还朝,与天帝一番奏对后,匆匆赶去见商枝,商枝已离了原本的宫室,搬去了苏叶帝君的天枢宫,他由堂堂的龙族殿下,被贬为司命星君,阶品又何止降了一阶,排场自然不比从前了。 “五哥。”空青见了商枝,依旧如常的行了礼。 商枝笑着还礼:“老六,你不必如此,父君骂我生平最爱听书看戏逛戏楼赏美人,就贬我作个司命星君,给凡人编运簿,其实这正合我意,做司命星君原本就是我的夙愿,如今我如愿以偿,我欢喜得很。” “五哥,”空青再深施一礼,红了眼眶:“空青多谢五哥成全。” 商枝笑着扶起他,斟了杯茶:“坐,”他笑着续道:“现在说成全,还太早了些,父君不松口,谁都说不准结局会怎样。”商枝啜了口茶:“其实我退婚,也并不全然为了你,多半还是为了我自己。” 瞧着空青一脸的狐疑,他笑意更深:“你想啊,我区区一个真君,原本就不想娶个能打的神女,她又有杀伐神君的名号,那就不是一般的能打了,再则她是南帝,我可高攀不上,这女高男低,打又打不过,我若是入了赘,以后哪还有好日子过,岂不是要天天挨打。”商枝笑着拍了拍空青的肩头:“你不同,你比她还要能打些,若是你二人成了婚,估计能打遍三界无敌手了,更何况你们一个帝君,一个太子,正是门当户对,在这三界,都可以横着走了。” 空青笑着摇头,复又叹了口气,将那日落葵说的一番话说与商枝听,只是隐去了他一时冲动用强不成的丢人事,商枝哈哈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呆子,她说天帝让她嫁与谁,她便嫁与谁,你想法子让天帝下旨,让她嫁给你不就行了,再说了,你惹得桃花也实在是太多了些,她那样的心高气傲,自然是心有芥蒂了。” 真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空青顿时恍然大悟:“五哥说的即是。” 商枝笑着续道:“你生得好看,又是未来的太子,招惹的桃花多些也是寻常。”空青讪讪笑个不停,商枝一柄白羽扇摇的欢畅:“你要想与落葵有个善果,一则要打发了那些桃花,让她心安,二则要尽早让父君立你为太子,你再请旨册立她为太子妃,一定要尽早,否则,谁晓得父君与苏叶帝君又会乱点什么鸳鸯谱。” 盛夏夜里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直到天明时分才天色方才放晴。 落葵抬眼一望,竟是脸色暗淡,眉心紧蹙的甘遂,疑道:“你不是去了崇吾山么,出什么事了。” “走,走,边走边说。”一叶玲珑碧舟脱手而出,迎风长至数丈,甘遂拉着落葵跃了上去,“嗖”的一声,碧舟劈开虚空极快的离去,只几个闪动便飞到了数万里之外,只余下一点点翠芒在虚空中闪现。 甘遂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勉力平静道:“子苓师兄出事了,他与半夏约定私奔,可他没有等到半夏,却等到了比翼鸟族的追兵,如今被困在崇吾山东侧,只凭川谷师兄和子苓师兄,怕是抵挡不住几日的,幸好川谷师兄出来时,偷带了师父的碧玉舟出来,只需半个时辰我们就能赶到,但愿能来得及罢。” 玉清宫中遍植梧桐,风过处,簌簌作响,宫殿深深,遥遥之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几丝低语,听得落葵微怔起来,抬手轻抚过枝头低垂的阔大叶片,一时间失神不已。 “度厄,今日老六册封太子,送了帖子给南帝么。” “送了,是三殿下亲自送去的。” “大哥,那你说南帝为什么没来,莫非。” “五哥,你的意思是说南帝怕与半夏碰上难堪,说来也是,老六册封太子,依着规矩,不久之后,父君和凤族帝君就要定下他与半夏的婚事了,若是碰上了,搞不好要打起来的。嗳,大哥,你说南帝与半夏打起来,谁会赢,老六会帮谁。” “咳咳咳,老三你就胡说罢,明知道老六心里只有谁,也早回绝了与半夏的婚事,你们还在这挑唆看热闹。不过嘛,我倒是也想知道老六会帮谁。” 落葵蓦然一笑,正愣神的功夫,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落葵。” 那若有若无的几丝低语转瞬静默下来,空青抬手覆上她的肩头,疑道:“今日,我册封太子,可直到典礼结束,都没看到你来,我以为你还在怨我。”他凝神望住落葵泛起微红的双眸,眉心紧蹙道:“出什么事了,你哭过。” 落葵猛然间扑入他的怀中,冰凉的泪染上他的肩头:“子苓,子苓师兄没了。” 空青吃了一惊,忙握住她的肩头,颤声道:“怎么会这样,子苓师兄已是神君,又有师父赐下重宝护身,这世间,还有谁可以伤到他。” “是半夏。”落葵紧紧闭起双眸,泪已无可抑制的溢了出来:“是半夏,她骗了师兄,以私奔为诱,暗通百部,师兄被重伤不治,已经转世轮回了。” 空青携了她的手,一路哀叹的步入殿中,落葵举目望去,微微一怔,旋即疑道:“我曾听人说,你殿中挂满了她的画像,如今怎么一幅也看不见了。” “我都收起来了。”空青紧紧握住她的手,深情道:“我怕你吃醋吃多了,会胃疼。” 落葵噗哧一笑,轻点了下空青的额头,娇嗔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心眼儿。之前是我不对,不该胡乱猜疑。”她伏在空青腿上,如漆如墨的长发蜿蜒低垂,轻声婉转:“子苓师兄告诉我,永远不要和故去之人争长短,没意思也争不过,活一世就活在当下。”她咬着下唇轻笑一声:“我想想也是,吃醋太多伤胃。” 西海之滨的招摇之山为南山之主,此处山脉俊奇秀丽,青翠郁郁的直冲天际,高耸入云而难见峰顶,而山上并未有什么嶙峋怪石,反倒郁郁葱葱佳气浮浮,布满了青华芝草和参天巨桂,彼时秋光初盛,暖阳透过巨大的树冠落在山上,微凉的秋风中隐隐有丹桂醇香,每到这个时节,漫山遍野的桂树竞相初绽,缀在凝翠碧叶间,明晃晃如点点碎金,雅香缠绵直飘过西海。 那些巨大的桂树生长了数十万年,硕大的树冠如同一座苍翠小山,遮天蔽日,而树干壮硕之极,数十人难以抱拢,且通体如金玉般光芒流转。 南山神君的仙府便设在招摇之山的深处,这一日整个招摇之山禁制大开,金色仙气缭绕不定,巨大的桂树上皆挂满了红色喜字,放眼望去,像是红霞遍布。 落葵抚着腕子上的太虚环,感应到子苓那一丝残魂若有若无的呼应,从云头落在了招摇山下,一路走下来,直到南山仙府前,都没见到半个凡人的影儿,不由得心生疑窦。 望着仙府上高悬的红绸和喜字,她微微蹙眉,早将南山神君的家谱在心中过了个遍,据子苓师兄说,南山神君家的三位帝姬各个美貌惊人,三界中前来求娶的几乎要踏破了招摇之山的门槛了,而唯一的皇子却是比子苓还要纨绔几分,接连议了几次亲都被女家回绝,如今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眼神不好,竟愿意嫁进来了。 方才在仙府前立了片刻,就见一头束高冠,面容清矍的男子匆匆而出,身后跟着一众仙人,冲着她深施一礼:“南山神君申姜见过南帝,不知帝君驾到,未能远迎,望帝君恕罪。” 落葵抬了抬手:“是本帝不请自来,神君不必多礼。” 申姜有些尴尬的笑道:“不知帝君来此,所为何事。” “只是些私事,神君不必多虑。”她抬眼望了望那红绸并喜字,笑道:“府上这是有喜事,不知迎娶的是哪家帝姬。” 第四百八十一回 再见昆布 申姜一时间哽住,眸光躲闪,有些不知所措,勉强笑道:“是,今日是小女郁金的归宁宴,恰逢帝君驾到,请帝君一同饮一杯薄酒。” 落葵淡淡一笑,正欲推辞,却觉出腕子上的太虚环陡然滚烫灼人起来,心中一凛,抿唇笑道:“既如此,本帝却之不恭了。” 此言一出,申姜面露的似哭还笑的怪异神情,正欲迎了落葵进府,远远的却传来悦耳的礼乐之声,一队仙娥翩然而至,两位正红喜服的新人盈盈立在了众人面前。 落葵凝神望去,只觉脑中轰然炸开,那南山帝姬郁金姿容艳丽自不必说,可那红衣男子竟赫然是如今的西方帝君,从前的西羌。 西羌显然已经看到了落葵,不由的一怔,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一时间进退不得,而南山神君对郁金附耳数句,郁金的脸色微微一变,转瞬便展开笑颜,拉着西羌疾步行至落葵面前,笑语盈盈的行了个礼:“早就听闻帝君与君上是旧识,如今帝君赏光前来,妾身谢过帝君。” 落葵微微一笑:“西帝大婚,我怎能不来贺上一贺。”她笑望着西羌有些尴尬的神情,素手微抬,掌心中凭空出现一对玉佩,笑道:“这是我昔年得到的一对仙器,”她微微一顿:“取自千千结之意,借此物贺西帝与帝后的大婚之喜罢。” 一见这对白雾缭绕的仙器,西羌再难镇定自持,这对法器他曾见过,或者说这是经他的手送出去的,此物是他父亲玄参帝君和陵光帝君当初一同炼制的,是赠与落葵的定亲之礼,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西羌双手微颤的触上淡白雾气,那白雾微微颤动着缭绕散尽,露出仙器真容来,他嗫嚅着唇角,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如常:“多谢帝君,请帝君进府略饮薄酒。” 落葵只觉腕间的太虚环越发的滚烫灼人,心知子苓的转世轮回之人必定离此处不远,稳了稳心神,索性不去顾及前来贺喜的仙人们或诧异,或讥笑的神情和窃窃私语,蕴着得体而从容的笑意一同进府。 “落葵,你怎么在这。”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首正望见空青和郁金,郁金沉着脸色望了众人一眼,转瞬含笑冲着落葵施了一礼:“帝君,太子殿下方才过来,听闻南帝正在府上做客,便想过来见一见。” 此言一出,方才说闲话的几人脸色青红一片,极为难看,纷纷冲着落葵行了一礼,只有那名叫佩兰的红衣女子微微怔了一怔,旋即蹙眉道:“你,你是南帝。” 落葵微微含笑:“不错,本帝就是那个早该羞愧而死的南帝。” 佩兰却轻笑着走过来,叹息道:“我一直想看看南帝是什么样的厉害角儿,被退婚两次还能勾引到了太子殿下,原来也不过尔尔,哪里有什么天人之姿,惊世美貌。” 落葵淡淡一笑:“本帝的确生的寻常,但只有一桩好处,就是脸皮比较厚一些,莫说被退婚两次,便是十次八次,也是不会寻死的。”她微微一顿,笑着续道:“不过,本帝的脸皮再如何厚,也不及曾经的一位帝姬,费尽心思爬上了大殿下的床,最后却被人轰出来,不照样能招摇过市,没有羞愧而死么。” 此言一出,四下里登时隐隐传来掩口轻笑,“你,”佩兰大怒,抬手夹着凌厉的风声,冲着落葵的脸庞刮了下来。 正在此时,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腕子,将她狠狠推到一侧,怒道:“你敢。” “空青,你。”佩兰一双杏眸圆睁,狠狠瞪着空青,怒道:“她的人品样貌,哪里比得上半夏,你是眼瞎了么,竟会看上她。” “我的样貌或许不及半夏,但人品,”落葵冷哼一声:“我再如何不堪,也不会害无辜之人丧命。” 佩兰登时泄了气,拉住空青的衣袖,哀声道:“子苓没了,半夏是有错,可这不能全怪在她的身上,一直以来不都是子苓一厢情愿,半夏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你是知道的。” 空青甩开她的手,冷冷道:“我倒没有听说过一厢情愿是死罪的,那么,我的心思在谁身上,她也是知道的,她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莫非她也该死么。” “空青,你我三人相识已久,你明知道她不是那么狠辣刻薄之人的。”佩兰咬牙道。 “那又如何,她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有何相干。” “如何无关,”佩兰扬起一阵轻笑:“莫非当年你与她一榻同眠是假的么。” 此言一出,犹如一记惊雷打在落葵心上,她晃了一晃,心里五味杂陈,已慌得无处安放,只想落荒而逃,对上空青眸光,她不由的眉心紧蹙,咬着牙镇定道:“我,我先走了。” 空青拉住她的腕子,急切起来:“落葵,你信我,当年我与半夏当真什么都没有。” “你这话放在整个九重天,只怕不会有人信,我原以为你会对她一心一意, 可谁想你到底还是始乱终弃,带了个凡人回来还不够,还要迎娶什么南帝。”佩兰步步紧追不舍。 “我并未始乱终弃,我与她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空青拉住不住挣扎的落葵,急切道:“落葵,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落葵一双冷眸笑对,正欲说些什么,不意旁边却传来个女子声音:“数万年未见,佩兰帝姬旁的本事未见长进,反倒是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愈发高了。” 佩兰一听这温婉的声音,娇躯微颤,脸色竟渐次白了下去,落葵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黄裙女子浅笑盈盈的走进,冲着她与空青施了一礼:“西山神妃沉香见过南帝,太。” 不带她说完,空青忙抬手扶起她,拜了一拜:“空青见过大嫂。” 沉香一笑:“太子殿下这一拜,妾身可是不敢当的。” 空青笑道:“不管何时何地,这血脉和情意都是不会变的。” 沉香微微含笑,转头望着佩兰冷语道:“当年之事,旁人不知实情如何,难道佩兰帝姬也不知么,”她近了一步,逼问道:“若帝姬真的不知,那么,妾身说与帝姬听听可好。” 佩兰退了一退,摇头道:“你,你知道什么。” 沉香笑道:“妾身知道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们做了什么。” “当年的事,我未做过什么。” 沉香抬了抬下巴,盯着佩兰帝姬的双眸笑道:“是么,那当年帝姬对大殿下做的事也忘了吗,只可惜大殿下并未落入你的彀中。可你妹妹却把这法子用到了太子殿下身上。” “是你,当初我与大殿下两情相悦,是你使诡计拆散了我们。”佩兰恼羞成怒的去推沉香隆起的肚子,却被平地冒出的男子一把推到地上。 “你,辛夷,你。”佩兰跌坐在地上,一时间怔住,只眼睁睁的望着辛夷扶着沉香,冲着落葵和空青施了一礼:“西山神君辛夷见过南帝,见过太,” “大哥。”不待他说完,空青便已握住他的手,怪道:“大哥是要折我的寿么。”他冲着辛夷施了一礼:“空青见过大哥。” “好,好。”辛夷拍了拍空青的肩头笑道:“好,咱们兄弟数万年不曾见了。”他望着南帝笑道:“上回老五过来说起你与南帝,果然是一对璧人。” 落葵红了脸:“神君说笑了。” 辛夷转头望向佩兰,沉声道:“老六的事终有一日能够大白于天下,到那时,你可还有心思挑弄是非,坑害性命。” 佩兰扑向辛夷的脚边,哭道:“我没有,我没有害了太子殿下,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我从没有害了谁。” “是么。”辛夷嗤的一笑:“你心里有的,只是太子妃之位罢了,当初我一心要娶沉香,你便在她渡神君雷劫之时下手,令她重伤,几乎丧了命。”他顿了一顿:“这笔帐,我还未曾与你算过,谁料老六回宫,你见他有正位太子的机会,竟又设计于他,不是么。” 佩兰缓缓起身,已止住了哭泣,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哀伤道:“即便当初你遭贬斥,我也从未变过心思,也是一心想嫁你的,是,你说的没错,你走之后,我便一心想做太子妃,想做帝后,我想看看你对我朝拜时的模样。辛夷,避世这数万年来,我一直想问问你,你我自幼一同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为何你宁遭贬斥也不肯娶我,也要娶一个小小的婢子。” “没有为什么。”辛夷握住沉香的手,淡淡道:“我娶她只因我爱她,无关身份。” 见着众人散去,空青忙握住落葵的手,急切辩白起来:“落葵,你信我,我与半夏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落葵垂首不言不语,空青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奚落道:“你堂堂帝君,也会做偷听这么不光明的事情。” “我这是正大光明的听。”落葵轻声道:“我不问你当年之事,我只说以后,以后,我不许你再去见她。” “好。” 落葵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腕间的太虚环却陡然凉了下来,她心头一悸,抬手一道红光落于腕间,太虚环嗡鸣大作,她闭目片刻,一瞬,便眸中清明,跃上重睛鸟冲天而去,丢下一句:“子苓轮回在了厌火国,我去找他,你去找甘遂拿药,他知道的。” 厌火国与南方之间,隔了一片浩瀚外海,银白色的海水平静如镜,日光一照,亮如水银,而海中生灵全无,凡人掉落海中竟能稳稳浮起而不下沉,这海极宽极广,即便是重睛鸟不停不休的飞行,也要两个月才能到达厌火国,此国民风淳朴,多数都群居在巨大的围屋当中,而零星偏远的人家,也皆是数户一同居住在村寨中,几户人家共同拥有一艘巨舟往返于外海,平日里精明强干的男子 乘舟远航谋生计,而女子则在家中操持家务,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厌火国。 此国的最南侧,是一片连绵不断的高山密林,树木通体成诡异的红色,远远望去,整座山像是被火烧着,但此处山高林密,终日不见阳光,反倒像冬日般阴沉沉寒浸浸,而山中常有人口走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世人传言这山中盘踞着一条巨龙般的怪兽,却又比龙多了几对翅膀,时日久了,这山便成了禁山,再无人敢去了。 这一日,虚空中泛起一阵涟漪,一个白衣女子抚着腕子踱了出来,蹙着眉心低声喃喃:“阴火山脉,竟然是此处。”这女子正是不眠不休赶了两个月的水路,赶到厌火国的落葵,她一到此国,便开始四处打听寻找,却被太虚环里的残魂一路带到了这片诡异的阴火山脉下,这山里的一只九翼邪龙,百万年前便与父亲陵光帝君打过交道,几次大战打下来,各有输赢,最终九翼邪龙长居在了厌火国,再未在南方内陆出现过了。 落葵对这其中关窍略知一二,也清楚永世不踏入厌火国的家训,望着深不可测的火红山脉,微微踟躇,旋即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身影渐渐虚化下来,像一道几乎不易察觉的淡白暗影,悄无声息的进入山中。 一路行至个开阔之处,赫然出现一处洞府,门楣上刻着三个火红大字:“阴火洞”,府门紧闭,门上红光缭绕,隐隐有极厉害的禁制,而里头却传来几声令人心头一跳的哀嚎之声,而她腕间的太虚环,比方才愈加灼热了起来。 落葵只沉吟片刻,便咬了咬银牙,素手微扬,一记红光落于门上,登时府门大开,从里头飞出一团黑雾,转瞬间一个头生黑色短角,额上一对黑色翅膀印记闪着微光的男子在地上站定,一张脸生的极美,眼角竟还有淡淡的黑色花纹流转,格外诡异。 他望着落葵一笑,笑如生花:“我当是谁,原来是陵光的大丫头来了,莫非陵光死了,你这新任南帝改了主意,要将这厌火国收了回去。” “你是昆布。” “不错,当年我与你父亲大战之时,你父亲还没娶你母亲呢。”昆布呵呵一笑,眸光却渐渐冷了下来:“当年我与你父亲的约定你应当知道的,即来了,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落葵淡淡道:“好,只要你交出子苓师兄的轮回之人。” “找我要人,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昆布一张口,喷出一股黑色阴火,烧向落葵。 落葵见状,起了拼命之心,双手结印,一只朱雀在眼前浮现,口中不断吐出火红烈焰,迎头撞向黑色阴火。 “你这丫头这是要拼命么。”昆布大喝一声:“你与老夫拼命可拼不过。” 落葵咬牙道:“只要你放了子苓师兄的轮回之人,拼命又如何。” “住手,拼命也要拼个明白,你说谁。”谁料昆布却猛然收了阴火,火红烈焰扑了个空,在虚空中打了个转,被朱雀悉数收回:“方才我没听清楚,你要找谁来着。” “找子苓的轮回之人。” “是个凡人,”昆布微微一笑:“凡人我这里可没有。” “没有。”落葵抬手抚着太虚环,依旧滚烫灼热,猛然厉色一闪:“我听闻九翼邪龙吃人,莫不是你将他吃了。” 昆布却抬起手指隔着虚空勾了一下落葵的下巴,邪魅的一笑:“我不吃人,我只喜欢女人。”他手指微动,一只墨黑玉瓶在指尖滴溜溜转动起来:“你要找的人,是不是这个。”他笑起来,抬手在虚空中一抹,落葵面前泛起阵阵涟漪:“如今并非你的真容罢。” 落葵猛然抬手,将那渐渐逼近脸庞的涟漪驱散,盯着墨黑玉瓶怒道:“子苓师兄的本命金精怎么会在你这里,你。” “我捡的,”昆布抬眼笑望着落葵,见她眸中渐渐清明一片,笑道:“你想明白了,好,我与你父早有约定,朱雀一族永世不进入厌火国,而我昆布永世不犯南方,今日之事,你须得给我个交代。” 落葵吁了口气,按了按心中的闷气,沉声道:“今日是我违背誓约在先,你要什么交代,只管说就是。” 昆布眼眸中仿佛有一汪春水微微荡漾,笑道:“我缺一副上好的炉鼎,我看你的肉身不错,正合用,你若是做三年炉鼎供我修行,你初犯厌火国之事我便不再计较了。” 落葵又惊又羞,怒目而视:“你休想。”她手中一柄火红长剑脱手而出,轻吟一声,缠上了昆布周身。 一团黑雾化作一条巨龙迎面冲来,落葵只觉眼前一花,昏厥了过去。 落葵在一阵阵打斗声中缓缓醒来,朦胧中瞧见一个青衫男子执剑将昆布打到重伤,她微微挪动了下疼痛的身子,缓了口气,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单手握住一柄短刃,手上轻挥,便刺了过去。 第四百八十二回 再见木香 空青重重点头,不意角落处传来数声重重的咳声,双双侧目去望,只见昆布一身衣衫破烂不堪,满是血迹,额上的一对短角赫然少了一枚,唇边的血迹还来不及擦,已经半干,哑着嗓子笑道:“老夫竟还做了件好事,叫你们来了个互明心迹,不过我这顿打挨得真是冤枉。”他挺了挺腰身,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嘲道:“老夫活了数百万年,竟叫你这么个小辈给打了个半死,说出去老脸都要丢没了。”他侧目望着落葵:“你这陵光的大丫头也不错,若非朱雀一族的功法向来与我邪龙一族相克,我还真不能奈你何,不过,你这丫头尚未出嫁便已不是完璧之身了,若陵光还活着,你可少不了一顿打的。你即对我没了用处,我自然不会动你分毫,只是你擅入厌火国仍要给我个交代,这样罢,你给我一半的朱雀精血即可。” “一半的精血,你还真敢要。”空青冷笑一声,剑指昆布:“我若就此灭杀了你,就此收回厌火国,也算功德一件。” 昆布呵呵笑了起来:“活到老夫这个岁数,想要灭杀我又岂是这么容易的,若你不怕我从此为祸南方,只管与我不死不休。” 空青一时语噎,他说的是事实,无法反驳。 “好,我给你。”反倒是落葵丝毫没有犹豫,极利落的指尖轻点眉心,自眉间跃出一只殷红朱雀,在指尖滴溜溜一转,分出一只娇小的朱雀飞向昆布。 昆布悠悠一笑,一张口将那只体型娇小的朱雀吞了进去,咂了咂嘴道:“你的神魂之力果然强大,老夫又可以在这世上蹉跎些时日了。”言罢,他做了个恭送的姿态出来,半真半假的笑道:“二位慢走,老夫恕不远送,若下回想念老夫了,只管来,放心,我既不要你的人,也不要你的血。” 苏子抿了口茶,品了品唇齿间的余香,咂舌道:“他长得又好,银子有多,修为又高,真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家世,能养出这样的人来。” 落葵望了望他,呵呵笑起来:“怎么,你羞愧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二人一句一句的递着闲话,猛然间房门嗵的一声被人推开,抬眼一看,空青后头跟着个白衣男子一同进来,一进门,那人就不管不顾的抄起杯盏,连灌了几口冷茶。 空青瘪嘴道:“三哥,你能不能斯文点,这还有姑娘呢。” 那人回首冲着落葵和苏子笑了一笑,落葵这才发现,此人正是那日救下自己与曲莲,后来又借给自己银子,买下苏灵仙的文元,不由的笑道:“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文元一双眼眸笑得弯弯,折扇在空青的额前敲了一敲:“你这话说的也忒客气了些,这小子曾说我,我是属狗皮膏药的,沾上了就甩不掉。”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倒是苏子围着文元转了个圈儿,笑道:“空青,原来你出身天目国啊,从前问你,你总是支支吾吾,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文元奚落笑道:“他哪是不能说,他是不好意思说,出身小门小户的,怕你们瞧不上他。” 空青剜了他一眼,话里有话的淡淡道:“三哥,你出来时间也不短了,赶紧回去罢,若是二哥知道你偷跑出来,小心他责罚你。” “不会,是二哥吩咐我出来看紫苑的,这不算偷跑,怎么会责罚我。”文元摇了摇头,冲着空青眨巴眨巴眼眸:“再说了,我出来时,。” 听完这件事情的始末详情,苏子笑不可支:“空青,你们家规矩也不怎么严嘛,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姑娘。” 空青揉着额角笑道:“我们家就属她最厉害,谁让父亲最偏心她呢。” 正说着话,房门猛然大开,明晃晃的阳光令人猝不及防的洒满房中每个角落,一个紫衣姑娘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抽抽搭搭,满脸的泪痕,恶狠狠的盯着空青一言不发。 “泽兰,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文元吃了一惊,皱着眉头道。 “你管呢,你脚底抹油跑的倒快,你不帮我出气,还不许我找六哥出气么。”泽兰瞥了他一眼,只恶狠狠的盯着空青。 一见这姑娘,苏子对落葵附耳笑道:“诶,这丫头就是他俩刚才说的泽兰,是够厉害的。” 落葵深深颔首,一笑:“倒是有几分像茯神。”她抬眼笑望着苏子:“你说她和茯神谁更厉害些。” 苏子哽了一哽,有些噎住了,只见空青摇摇头,绷起一张冷脸,声音淡淡的又空又远:“泽兰,你跟甘遂又打起来了。” 泽兰跺着脚,叉着腰,杏眼圆睁,一张粉面怒的难看:“六哥,我不管,你这回得替我做主。” 空青继续绷着笑意,绷的额角生疼,唇角微颤,仍做出一张冷脸:“我哪有那个本事啊,他可是苏叶的侄子,又是我的三师兄,我可不敢惹他,再说了,你砸了苏叶的宅子,二哥怎么没把你关起来。” “二哥心疼我,才不会关着我的。”泽兰哭的更凶,但却只是干嚎,狠狠挤了几下双眸,却没有挤出一滴眼泪来:“六哥,你是咱们家里最厉害的,怎么会管不了他。” 苏子看看空青,再望望泽兰,已是勉强抿着唇角,咬着牙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额角的青筋微现。 可文元却再绷不住了,一口茶喷在地上,绽开如笑颜般的暗色花朵,指着泽兰笑个不停:“你才是咱们家里最厉害的,不照样管不了他。” “你,你们。”泽兰气急了,跺着脚放声嚎啕起来,可卯足了劲儿,眼角都未能挤出一滴泪来,只好捏着帕子佯装拭泪,眼珠儿却滴溜溜的乱转,却在二人身上一绕,眼瞧着这二人竟都不来劝一劝,竟都冷眼瞧着她哭,且还能瞧得笑出声来,不由的忍住了干嚎,眸光落于边上的小几之上,随手抄起个杯子掼在地上,摔个粉碎,顿觉心中舒畅了许多,又随手抄起个杯子砸下去,紧跟着砸了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个砸下去,一片狼藉,砸的苏子心肝肺都疼,连连咂舌。 正待砸第五个时,空青一把抓住她的腕子,不怒反笑:“二哥房里每隔数十日,都得换一回杯子,小姑奶奶,你可饶了我罢,这可是客栈,东西都贵着呢,我可赔不起。” 文元抬手狠狠敲了她的额头一下:“说起来,你这还不是自找的,谁让你偏看上那截木头,我就不信了,那么块烂木头还真能雕出花来。” 泽兰哽咽的说不出话,真的落下几滴盈盈泪水,哭的空青心间一软,摇着头笑道:“行了行了,等我忙完这里的事情,我就回去替你出气。” 泽兰这才破涕为笑,抬手挽着空青的胳膊甜腻腻的笑道:“还是六哥最疼我。”说着,她抬眼望住落葵,像是早听过落葵此人一样,丝毫不意外的笑道:“难怪我六哥天天都不在家待着,原来是有人勾了他的魂。” 落葵登时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苏子哈哈大笑:“落葵,你说的不错,这丫头还真有些像茯神。” 苏子一见这副情景,不管不顾的冲上前去,谁料尚未靠近光幕,便被直锥心尖的极寒给逼了回来。 “这三个日头与外间的不同,散发的是至阴寒气,所以此处才会如此的阴寒,而唯有龙泉剑的至阳正气方能克制。”空青缓步跟了上来,回首冲着苏子淡淡道。 苏子微微点头,他唇边微动,吐出一段晦涩难懂的咒语,龙泉剑畅快的跃至半空,极卖力的向着七星图冰封之处不断散发出照眼金光,刺得他们难以睁开双眸。 以手掩目,耳畔交杂着爆破与龙吟之声,声声不绝于耳,直到声响渐小,刺目光亮愈发的黯淡,他们这才勉力睁开眼,发觉周身已换了天地,冰层有了消融的痕迹。 巨大的金色光幕被剑气撕裂开一个细长口子,里头的冰块儿浮现出细碎裂痕,滴滴答答自融化的边缘落下水来,自里面翻腾出滚滚阴气。 见此情景,空青如临大敌,掐了个诀,在众人面前横下一道红色光幕,沉声道:“都躲开些,避开里面的阴气,若是沾上了,可是会送命的。”他望住苏子:“一会儿阴气化蛇,你就赶紧躲开,剩下的我来做。” 话音方落,冰块寸寸裂开,轰鸣一声,化作透明碎屑纷纷坠地,七星图不受控制的下坠。 而正在此时,那浓重的阴气极快的凝聚起来,化作一只独角巨蛇,嘶吼一声冲着苏子呼啸而去,这变故来的极快,连空青都未来得及反应,苏灵仙已冲了上去,挡在了苏子身前,那阴气巨蛇像是有知觉的活物一般,口水滴滴拉拉的一昂头,便要扑到她身上,空青掐了个诀,一道红光在二人周身一绕,将尽数阴气挡了下来,却没有人留意到,一线细若游丝的阴气自苏灵仙的指尖钻了进去。 取走了七星图,此处冰层有了消融的迹象,离开时的路比来时要好走的多,几人顺畅的离开此地,没料想到木香竟为他们留了一条通道,落葵暗叹,若是日后有缘再见到木香,定要好好的谢上一谢。 落葵在昏睡中幽幽转醒,脑中仍有些昏昏沉沉,环顾了下四周,不远处是一段窄窄的拱桥,桥下有水,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却又熟悉的紧,像是在梦境中见过,她勉力起身,挪到一处灰败的残垣断壁边上倚靠着,摇了摇头,半日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她缓了缓神儿,昏昏沉沉中走了一路,那样的漫无目的,失魂落魄的走着,走不到尽头,那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却又无比的熟悉,那样窄窄的一段拱桥,石板被磨得滑溜溜的,如薄冰一般光可照人,每一步都只能格外仔细,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掉了下去。 立在桥头,极目望去,眼前尽是雾蒙蒙的一片,丝毫望不见对面,而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凄厉哭声,却愈发的清晰。 她垂首去瞧脚下,乌黑血水在桥下不停地翻滚,时不时的还涌上桥面,一股股腥臭之气浓的令人作呕,定睛一瞧,血水中还盘着数之不尽的巨蟒,蛇身上的花纹像极了上古文字,它们皆仰头吐着猩红芯子,冲着过桥之人面目狰狞的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忙退回了桥头,这才猛然发现,桥头处立着一块巨石,上头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字,像是人名儿,她猛然想起曾经看过一本书卷,这地方仿佛叫做黄泉,而这块石头是三生石,她的身子颤栗起来,一阵阵漫过寒意,后勃颈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摸了摸自己的腕子,仍是温热的,并未凉了下来。她微怔,转瞬狂喜起来,原来自己还活着,她还活着,咬了下自己的舌尖,那样疼,不由的咝的一声,淡淡的血腥气逸出来,忍痛喃喃道:“我还活着。” “是,你还活着,但离死也不远了。”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落葵转身望去,那女子容貌秀美,眉心点着黑色花钿,发髻梳的一丝不乱,不饰一物,一袭暗花黑色长裙,极有风情,竟是那日在鬼谷有过一面之缘的木香。 木香一见落葵,怔了一怔:“是你,你怎么会到此处。” “多谢你上回的出手相助,这里,是何处。”落葵冲着她深施一礼,抿嘴轻笑。 木香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缓缓道:“不必客气,此处是黄泉。”她将眸底的水雾掩饰的极好,叹道:“你不能在此处多呆,若是染了鬼气就麻烦了。” “你,你说什么,什么鬼气,这里果真是黄泉。”落葵虽惊恐不已,但仍强自镇定的靠在三生石边,声音微微颤抖。 “你不要怕,我会带你出去的。”木香仍旧握着她的手,一如当年般温暖。 她微微颔首,稳了稳心神,却转身在三生石上默默的找起什么,木香大奇,笑起来:“你找什么呢。” “找我的姻缘呢。”落葵头也不回,幽幽叹道:“难得来一趟,我得找找以后会嫁给谁,对,还得找找苏子以后会娶谁,不然空手回去了,苏子会骂我没用的。” 木香微怔,不住的摇头轻笑:“你这样的心性,还真死不了,快走罢,不能再耽搁了。”她引着落葵再度走上那段窄窄的石桥,挥了挥衣袖,那翻腾的血河和狰狞的巨蟒顿时安静下来。 落葵定了定心神,稳稳过了桥,便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妇,佝偻着背向路过的每一个人递上一碗汤水,冷眼瞧着他们悲悲切切的喝下去,她不由眉心紧蹙,一丝丝不安攀上心头,木香捏了捏她的手,冲着那老妇淡淡道:“孟婆,我带了此人过去,那忘川水便不必喝了。” 那孟婆看也不看落葵一眼,也未言语一句,任由着木香拉着落葵走出老远,走到一座阴沉沉的大殿跟前,木香浅笑道:“那里是轮回殿,别怕,我送你回去。”她的笑意那样温暖,牵着落葵的手,极轻极软道:“以后,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落葵点点头,回首望了眼被黑色薄雾笼罩,堪堪露出点端倪的三生石,口中遗憾道:“可惜了,那上头人名儿太多,没找到我的名字。” 木香叹了一声:“若是你碰到个有缘人,可偏三生石上没有你与他的名字,莫非你就不敢与他在一处了。” “自然不会,即便三生石上没有我与他的名字,我也会逆天而行与他在一起。”落葵笑道。 “这就是了,那这三生石看与不看也没什么差别。”木香一笑,低声喃喃了一句:“若当年的你是现在的性子,也不会走了绝路。” “你说什么。”落葵蹙着眉头问道:“你说的,是你之前认错的那个人么。” 木香微怔,缓缓道:“是,她与你长得很像。”她眸光微微一暗,转瞬间就亮了起来,像是燃起了些许火星,缓缓推开轮回殿的殿门,一股湿重的阴气迎面而来,令人身形猛然一滞。 落葵心生惧意,怕极了黑黢黢暗沉沉的角落里猫着什么怪物,会猛然间冲出来咬了她,她有些不敢挪动步子,不敢迈进去。 “别怕,出了轮回殿,你就可以回去了。”木香素手一挥,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殿登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拉着落葵缓步进去,抬眼望去,殿中摆了一面巨大的透明晶石,光可鉴人。 木香怔怔望着那块巨大晶石,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个十分艰难的抉择,拉着落葵走到近前,缓缓道:“落葵,我想给你看些东西,你不要怕。” 虽然与木香只是见过两次,但落葵对她却格外相信,像是认识了几辈子一样,她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只见木香掐了个诀,一抹黑雾绕着晶石转了个圈儿,最后嗡鸣一声钻了进去,晶石登时发出五彩琉璃光华,将整个大殿笼了进去。 第四百八十三回 小人还是君子 “空青,是你。”木香眼眸缩了一缩,闪过些恨意。 空青淡淡道:“你对落葵说了什么。” 木香抿嘴一笑:“没什么,让她看了一出戏罢了。”她秀眉微挑:“怎么,你怕了。”见空青薄唇微抿,有悔有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转瞬她便叹了口气,侧目望了望落葵:“罢了,你即来了,便带她走罢,她身上染了鬼气,需带她去仙气浓厚之处调养。”言罢,她抛过去一只玉瓶,冷冷扔下一句话:“服用三粒,再养上几日。” 空青冲着她深施一礼,缓缓道:“多谢。” 木香眸色落于阴沉沉的轮回殿门口,话中有恨有怨,有在漫长岁月中凝结而出的遗憾:“不必谢我,若非为了她,我绝不会管你的事。” 屋内的确空无一人,不必担心谁会看到她此刻的狼狈,才胆战心惊的舒了口气,攥紧了月白色绣暗花的中衣领口,探头探脑的爬下床,捡起扔在地上的姜黄色暗纹薄缎裙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暗自腹诽,这衣裳往日觉得寻常,可今日怎么如此难穿。 想到昨夜之事,落葵捏了捏自己酸疼的手腕,后怕不已,那疯子虽然最终悬崖勒马,但谁知道他发起狠来,会不会真的坏了自己的清白,自己还是越早离开越好,她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尚未系好腰间的络子,便听得门响,她只瞧见了一角天青色的衣袂,便一松手,裙衫掉在了地上,而她如同惊弓之鸟般躲回了帐幔深处。 空青端着个乌木雕花托盘进来,弯起眉眼,定定望住笼的严丝合缝的帐幔,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醒啦,过来吃点东西罢。” 帐幔却一动不动,床榻深处也未传出半点人语,像是落葵从未醒来。 空青低低一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轻轻撩开帐幔,挂在边儿上的雕花铜钩上,瞧着背身而卧的落葵,一边伸手去扳她的肩头,一边轻松笑道:“别装了,起来吃点东西。” 那掌心滚烫,落葵轻微的抖了一下,随即窘的面红耳赤,脊背僵硬,忙拉过锦被蒙住头,牙关冷颤发出瓮瓮的骂声:“你少装好人,我不吃你这一套,滚。” 空青收回了手,瞧着自己的掌心,神情古怪而尴尬,昨夜的自己只差一点便得偿所愿了,彼时看着她静静躺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只眼角无声的斜逸出一滴泪,那泪中倒映出他狰狞的脸,他瞬间便没了勇气,也没了狠毒,静了片刻,他将悔之晚矣的心绪逐出去,锲而不舍的沉声道:“幽冥圣花给我看看。” 落葵瓮声瓮气的冷笑一声:“滚,没有清水珠,你休想。” 空青在落葵身侧俯下身来,强行扯下锦被,手掌撑着脸颊,与她挨得极近,几乎抵住她的鼻尖儿,眸中像是燃起一团火,烧的人直打颤:“那么,清水珠你也休想。” 两个人挨得这样近,落葵可以听得到空青的呼吸声,可以从他深潭般的双眸中,瞧见自己窘迫到发烫的脸,这情形与昨夜一般无二,空青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的谦和温厚都像是装的,此刻的他,眸中闪着疯狂的光,如同喋血的猛兽嗅到血腥气,令人不寒而栗。 落葵的心狂跳不止,她忙不迭的偏过头去,躲开空青灼灼似火的眸光,而双手死死抵住空青的身子,逼迫他离自己远一点,虽然无济于事,但丝毫不敢松懈,冷硬尴尬的声音微微颤抖:“你走开,你离我远一些。” “怎么,你以为我不会要了你的清白么,不过,你的清白究竟如何,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即便你仍旧是清白之身,可你我同床共枕两夜,落在旁人眼中,你再清白也是不清白了。”空青却一把攥住落葵的手腕,伸手将光滑的中衣衣袖退到她的手肘,手在她手臂内侧猩红的守宫砂上轻拂而过,呵了口气,轻轻巧巧的低笑,却一针见血的诛心:“再说了,同床两夜,除了这守宫砂,你觉得你还算得上清白么。” 掌心中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直到此时,落葵才察觉到,空青不知何时竟宽了外裳,与自己一样,只贴身儿着了薄缎子的月白色中衣,温热的气息透过薄薄的锦缎,递到手上,她蓦然就慌了神,松开了手,心神无处安放的慌乱不止。 空青顺势倒了下来,倒在落葵身侧,将她逼到更加退无可退的角落里,这一番纠缠,终于拖延到楼内起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他玩味的瞧着她红透了的耳垂,继续轻笑:“外头如此热闹,你就这样从我房中走出去,只怕你就是长上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楚的,除了嫁给我,你还有旁的法子,自证清白么,我记得你们人族是极为看重名节二字的。” 原以为空青昨夜的悬崖勒马,是恪守君子之道,不肯强人所难趁人之危,可没料到他竟如此阴险,竟打的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的主意,落葵仅存的几分感念顿时荡然无存,她顿时跳起八丈高,冷笑道:“名节,那么个破牌子有甚么可看重的,谁爱要谁要,我不要,你休想借名节威胁我,逼我嫁给你,除非我死了。” 空青摩挲着落葵袖口处的花纹,细密的针脚轻轻落在指端,如同将她死死攥在了手中,听到她说宁可不要名节,遭人非议,也绝不肯嫁他,他既痛且悲,不禁轻讽一笑,笑的脸颊微微抽搐:“怎么,你还果真视脸面如无物么。” “脸面,听闻你们妖族民风最是彪悍不要脸,从来没有名节二字,青天白日的看上谁就抢回家,想来你也是这样一个下作之人,才会做出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之事,你还来跟我说脸面,你哪来的脸面,合着我丢的脸面都贴你脸上了,你是二皮脸么,姓空的,跟你比,我这点不要脸的招数,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落葵继续跳脚痛骂,越骂越起劲儿,越跳越高,帐幔随之剧烈的晃动不止。 就在此时,空青耳廓微动,猛然伸手将落葵拉入怀中,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别说话,别出声。” 落葵被空青紧紧箍着,动弹不得,她情急之下,张口便死死咬住了他的手,嘟嘟囔囔道:“你干嘛,耍流氓啊,你放手,你放手。” “你咬着我呢,我怎么放手。”空青吃痛不已,却又不敢大声呼喊,疼的额角青筋直跳,压低了声音耳语:“别动,你听,有人来了。” 话音方落,落葵松了口,空青松了手,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外,随即响起几声敲门声,竟是苏子在外头大声喊道:“。” 落葵大惊失色,若是叫苏子瞧见她与空青这幅尊容,指不定要被他笑话多少年,这可是一辈子的话柄啊,她心急如焚,使足了全身力气去推空青,可奈何空青却像山一般岿然不动,她撸了撸衣袖,手脚并用的想要爬过那座山。 空青狭促一笑,却趁落葵不备,伸手一捞,将她紧紧箍在了怀中,随即翻身压住了她,将她的双手紧紧按住,令她挣扎的极为艰难,凑在耳畔低语:“上哪去,你是想与苏子迎面撞上,坐实了你我同房之事么。” 落葵冷冷一笑,心道,苏子,哼,他最恨读书读傻了的迂腐之人,张口名节闭口尊卑,撞上也无妨,左右他绝不会拿名节来说事,只是她一想到苏子时时戏谑的笑,就不寒而栗,想到此处,她挣扎的愈发剧烈了。 空青无奈的低低一叹,松开了落葵,一言不发的下了床,反手笼紧了帐幔,又一脚将凌乱的裙衫和绣鞋踢到不起眼的角落中,低语道:“别出来,我来应付。” 苏子端着个乌木托盘进来,端过白瓷阔口药碗递给空青,抬了抬下颌:“我在灶间守了一个时辰,才得了这么一碗,青公子可得喝干净了。” 那药极苦,苦的空青打了个颤,咬着后槽牙,连连咋舌:“真难为你能熬出如此苦的药来。” 苏子嘿嘿一笑,总觉这屋里有几分诡异沉静的气息,他环顾了一圈儿,只见帐幔掩的严严实实,他疑窦顿生,像是不经意的在屋内转了个圈儿,开窗斟茶燃香皆如寻常,眼眸却没一刻闲着的,瞧见了角落里团成一团的裙衫和绣鞋。 鹅黄色的蜀锦鞋面上,斜逸一支临水海棠,针脚细密,绣的精巧婀娜,每朵花盏中缀了几颗东珠,而鞋帮则滚了一圈米粒大小的金珠,行动间更添熠熠光华。 这样一双绣鞋,寻常人家是用不起的,亦是寻常人家不能用的,苏子微微一怔,满腹狐疑的看了又看,越看越觉眼熟,他脸色微变,疾步走到床前,眼看着就要掀了帐幔。 空青见势不妙,如临大敌的追了上去,一把按住了苏子的手,满脸笑意尴尬的叫人不忍直视:“那个,我起晚了,都没收拾呢,乱的很,就别看了罢。” 苏子顿时猜到了些甚么,却不露分毫的退到旁边,故作不知的哈哈一笑:“青公子出身大族,自然不会做这等杂事了,也是我们疏忽了,没吩咐个随身小厮过来听用。” 空青紧紧盯着苏子,唯恐他来个欲擒故纵诓骗自己,索性一撩衣摆坐到床沿儿,将帐幔挡了个严严实实,眼瞧着苏子神情如常,他又顿觉是自己想多了,只好勉强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苏子挑唇轻笑,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轻讽,黄橙橙的雕花铜钩和剔透珠帘无声垂挂,他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两相碰撞,发出玉碎般的脆响,轻灵却又悠长,余音不绝。 “那姑娘已经醒了,不知你们打算几时离开此地。”空青轻咳了一声,趁着轻灵的余音未尽,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我们这几日便走了,不知青公子是如何打算的。”苏子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珠帘,那轻灵声如同涟漪,一层递过一层,搅得帐幔深处的那个人心生不安。 空青平静一笑:“我还有事未尽,怕是还要在人族盘桓一阵子。” 苏子静了片刻,蓦然沉了脸色道:“青公子不打算给在下,给幼妹一个交代么。”他微微一顿,陡然大喝道:“水落葵,你给我滚出来。”大喝声未落,只听得“滋啦”一声,他如同一阵风般,狠狠拽下了帐幔。 帐幔坠地的同时,明亮的日光陡然照进沉沉憋闷的方寸间,见不得光的一切皆赤裸裸的晾在了光明里,借着这光明,苏子瞧了囫囵一眼,落葵似乎只着了贴身的中衣,似乎床榻很乱,他头嗡的一声,又涨又痛,一个顶上两个大,忍了又忍,才克制住没有甩空青一巴掌。 而落葵,则跳着脚飞快的跳到地上,将角落里的裙衫抖了抖灰,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讪讪笑着:“出来了,出来了,哥哥,你怎么来了。” 日光里的苏子,神情阴郁而凝重,眼前之事,是他全然没有预料到的,他有些想不通,之前落葵对空青的芥蒂那样深,可怎么一夜之间,就走到了这一步呢,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他抬了抬手,作势要打落葵,却最终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痛彻心扉捶胸顿足道:“死丫头,你们这是作甚么呢。” 落葵手忙脚乱的系络子,穿鞋袜,颠三倒四的辩白:“没有,不是,我们甚么也没干,哥哥,误会误会,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苏子呵呵一笑:“死丫头,你是当我眼瞎么。” “大公子,出了这种事,在下已决定返回族中,开宗祠,写家谱,迎娶落葵为在下正妻。”空青观望良久,瞅准了时机狠狠补了一刀。 “不,不用,不。”落葵陡然尖利大喊道:“哥哥,别听他胡说八道,我跟他甚么事都没有,我死也不嫁他。” “不嫁我,你的名节还要不要。”空青急切道。 落葵恶狠狠道:“你闭嘴。”她撸起袖管,露出猩红的守宫砂,在苏子眼前晃了晃:“哥哥,哥哥,你瞧,我跟他当真甚么事都没有。” “你这守宫砂是自己画的罢。”一只手在守宫砂上使劲蹭了蹭,竟是苏玄明嚣张笑道:“这怎么还擦不掉呢,画的可够结实的。” “苏玄明,你胡说八道甚么呢,我这是货真价实的。”落葵放下衣袖,拉住苏子的手,哀求道:“哥哥,我的心思你都是知道的。” 苏子明白落葵的意思,亦猜到了此事是空青的一厢情愿,借着灵仙中毒,逼迫落葵,他点了点头:“青公子,名节再大,也大不过后半辈子的日子,我与落葵皆非迂腐之人,你耍再多心机也是枉然。” 空青顿时丧了气,他素知人族规矩严谨,可没料到苏子落葵二人竟是如此恣意,他单手一挥,那枚清水珠在他的指间似水荡漾:“大公子,你不重名节,落葵,你也不重名节,可他呢,若我安排人将此事宣扬出去,你猜,他会不会舍弃你。” “我不会。”不待空青说完,外头陡然扬传来一声大喝,竟是个红裳男子闯了进来,竟是江蓠,与落葵并肩而立,四目相对,十指紧扣:“我不会,不管小妖女变成甚么样,我都不离不弃。” “江蓠,你,你怎么来了。”落葵一时惊一时喜,更多的却是忧。 江蓠握了握落葵的手,笑道:“我来了,你别怕。”他进了一步,直面苏子:“大公子,当年你做过的事,如今我也可以做,还请大公子成全,莫要阻拦。” 跳下床来,披散着发髻,慌不择路的就往门外跑,偏巧与推门而入的苏子撞了个满怀,随即便是哐当一声,一个砸在了地上,黑乎乎的药汁淌了满地。 苏子惊呼一声:“哎哟,我的十全大补汤啊。”他正欲破口大骂,却见披头散发,赤着双足踢拉着绣鞋,神情惊惶无措的落葵,不禁瞠目结舌了良久,恍若被滚开的水烫了舌头,倒抽了口冷气,磕磕巴巴道:“这是,落葵,你这是。”他几步便进了屋,一眼瞧见端坐屋内,神情如常的空青,狐疑道:“你们这是,干甚么呢。” 空青斟了一盏茶递过去,神情如常道:“没甚么,她怕我连日取心头精血伤及根本,这两日她都整夜守着我。” 苏子大吃一惊,拿手托着下颌,免得掉在地上:“这,这是,青公子没开玩笑么。” 空青冲着倚在门边,忐忑心虚的落葵努了努嘴:“大公子看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苏子微微蹙眉,退了一步,抓过落葵的手腕,捋起衣袖,往手臂内侧飞快的掠了一眼,微微松下口气,道:“青公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空青轻轻点头:“这是自然,我虽不是甚么君子,但也绝不是个小人。” 第四百八十四回 往事如烟 苏子一笑:“如此,我就带落葵走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坏了她的清誉,青公子若夜里有事,可以招呼我。” 空青平静道:“多谢。” 深夜,落葵再度前来,她稳了稳心神,推门而入,只见屋中空无一人,仔细瞧了瞧,的确空无一人,而如意圆桌上搁了一页薄纸,而清水珠压在上头,闪着幽幽冷光,如同一汪寒泉荡漾。 她心下狐疑,先是拿过清水珠,仔细端详片刻,见珠子并无异样,遂小心的收了起来,才拿起那页纸,纸上只寥寥一语: “你欠我的,我记着,青州再见。” 她不知空青到底做的是何等打算,虽然险之又险的逃过一劫,可青州二字真真是吓到了她,这可真是后患无穷啊。 此时,空青和文元带着泽兰,早已离开了这座凄迷的吊脚楼,投宿在了另一家客栈中。 文元呵呵直笑:“你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白白放过一次良机。” 空青撇了撇嘴:“我总要她心甘情愿的才好。” “你少来,你狠话也说了,恶人也做了,人家姑娘也送上门来了,你却临阵脱逃了,分明是你没胆。”文元极尽嘲讽之事,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良久,才一脸正色道:“老六,说起来,你是个心善的。” “可她是个心狠的。”空青摇头:“她清楚知道我的软肋在何处,也清楚知道我最怕甚么,我终究最怕伤了她。” 文元拍了拍空青肩头,长吁短叹道:“这辈子,你注定要栽到她的手里了,这可怎么好啊。” 数日后,天帝和苏叶帝君商议了半日,定下了空青与落葵的婚事,引起一片哗然,而落葵作为南帝,成婚之后,自然要将南帝之位传于茵陈。 自从定下婚事,落葵便搬进了天枢宫,整日里都要听苏叶帝君念叨几遍他是如何促成的这桩婚事,如何如何的辛苦,如何的没脸没皮。 这一日黄昏,凭栏远望,下了一整日雨终于停驻,暑气全消,苏叶帝君神秘兮兮的给她一只玉瓶,说里头有些大补丸,叫她给空青送过去,她本不愿去,可架不住苏叶帝君的连番痴缠,只得皱着眉头过去,远远的便望见玉清宫的宫门,得知广丹正在殿中与空青叙话,便轻声对玉枢吩咐了一声不必通传,便悄无声息的立在了门前,正欲进去,却听得广丹的声音悠悠传出:“你与她的婚事也定了,心愿也算了了,可我看着你怎么半点笑模样也没有,你上回不是说,只要与她在一处,你就再无遗憾了么。” 听到此节,落葵只想转身就走,可却仍旧难以控制的停下脚步,心知偷听不好,却仍施了个敛息术,左右为难的听了下去。 只听得空青长吁了口气,惆怅道:“我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心中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窗上广丹的剪影凑近了空青,低声问道:“是不是心有愧疚,觉得骗了她,对不住她。” 良久静谧无声,看着窗下的空青连连饮茶,落葵心下狐疑不止,对不起谁,又骗了谁,莫非是自己么,她不想再听下去,却难以抑制的听下去。 空青缓缓撂下杯盏,幽幽道:“是,只是她与她长的这样像,我当再无遗憾了。” 门外的落葵身子狠狠晃了一下,敛息术登时没了用处,她死死咬住下唇,听得殿内一声惊呼:“谁,”她还来不及心痛,便已落荒而逃。 第二日,漫天大雪已经停了下来,空青与夜合相对而立,而落葵隐在层云深处。 封印渐渐收拢,整个大阵却嗡鸣一声,剧烈的颤抖起来,而鬼帝夜合,已开始破阵,顷刻之间便要破印而出了。 忘忧急切的声音传出来:“君上,君上,阵眼处的封印之物被人毁掉了。” 落葵和空青大惊,面面相觑,片刻,落葵猛然掐了个诀,直飞上大阵弥合之处,眉心处的朱雀跃了出来,伴着毁天灭地的爆破之声,化作丝丝缕缕的血色没入阵中,而一股股刺目的鲜血从落葵的身躯中逸了出来,悉数融入阵中,天地之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之气,而封印大阵转瞬间弥合起来,鬼帝夜合暴怒的声音随之消失不见。 “落葵,落葵。”空青疯了一般冲了上去,一把揽住她几乎虚化的身子,缓缓落下,脸贴上她已透明的脸庞,哭道:“落葵,你别怕,我这就给你重聚仙体。”他连连掐诀,可落葵如今只剩下了元神,一身骨血尽数祭了阵眼,哪里还聚的起来半分。 落葵脸色莹白似雪,整个人愈发单薄的如一页薄纸,在风中战栗,她抬起满是血迹的手,想要抚一抚空青的脸庞,可指尖微颤,终是在离他脸庞一寸之处停下,牙根处咬着他的名字道:“空青,你放了我罢,放了我去轮回,我情愿一世一世受尽轮回之苦,也不愿再做神女,不愿与你相见。” 空青已哭的无法自已,抽泣中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只是连连摇头,紧紧握住她渐渐透明的一双手。 落葵的身躯一丝一缕的散开,最终化为星星点点的一片,在世间消弭散尽,徒留下一只玲珑娇小的泣血朱雀,冲着空青哀鸣一声,带着痛楚的余音爆裂,在半空中织成殷红薄雾。 空青见状,连连掐诀,想要将那猩红一片重新聚拢,他一口接一口的血喷出来,与那残红混在一处,苏叶帝君赶到时,那殷红薄雾已变得淡薄,他封住空青的仙力,衣袖拂过那仅剩的点点余红,哀声道:“她的神魂俱灭,骨血已毁,元神已散,再回不来了,就让她安心的走罢。” 【她在红尘中无端迷路,彼时一念起,她要岁月与他同老,一念灭,她的相思与他皆散,她对着青灯发愿,你负了我,我便要负尽天下人。】 半夏在仙都见到千年合欢花精,合欢,勾引男子,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中,更吸食童男的精元修炼,对半夏讲述了一段往事,半夏带来了杜衡留给合欢的青玉枕,了却了她的一番前尘旧事。 仲夏,合欢花,合欢合欢,合心则欢,离心则伤。 合欢夫人,原是佛台前的一株千年合欢花,日日听佛祖讲经,修炼成精,为了体验世间爱恨,转世成为孟国的最出名的歌姬,孟国二公子杜松与合欢两情相悦,替合欢赎身,欲纳她为妾,谁知正妻强悍不允,将合欢撵出别院,关了杜松的禁闭。 合欢对杜松伤透了心,路遇与杜松长相相似的杜衡,杜衡对她一见钟情,后来,杜衡继位,执意迎合欢入宫,合欢对杜松仍旧不忘旧情,要杜松与她私奔,杜松不肯,要合欢入宫,替他做耳目,助他谋夺皇位。 合欢入宫后,被封夫人,是杜衡最宠爱的妃嫔。合欢夫人最爱合欢花,于是杜衡君命官民人家大量种植合欢,不借派人前往各地选购优良品种,在宫中开辟“合欢苑”,杜衡除与合欢夫人日夜盘桓花下之外,更召集群臣,开筵大赏合欢。 合欢怕热,每遇炎暑天气,便觉喘息不定,难于就枕,杜衡在河池上,建筑水晶宫殿,作为避暑的地方。其中三间大殿都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尽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再将后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也光明透澈。四周更是青翠飘扬,红桥隐隐。从此,盛夏夜晚水晶宫里备鲛绡帐、青玉枕,铺着冰簟,叠着罗衾,杜衡与合欢夫人夜夜在此逍遥。 杜衡心知杜松的反叛之心,排兵布阵欲灭掉他,合欢将杜衡的计划告知杜松,杜衡大败,被杜松围困之际,还不忘让侍卫送合欢逃生,杜衡兵败自尽,杜松继位,合欢被杜松收入宫中,不久怀有身孕,流言四起,说合欢产下的是杜衡的遗腹子。 杜松起疑,坚持滴血验亲,验明是他的亲生子,向合欢道歉求复合,合欢却亲手扼死儿子,不肯原谅他,杜松大怒,将合欢遣出宫送到江南软禁,到死都未再见她一面。 【惊艳了她时光的那个人,却温柔了旁人的岁月,至亲与挚爱中,偏偏遗忘了她,她是该怨并蒂而生的双花,还是该恨阴差阳错的韶华。】 半夏在水之彼岸见到不能轮回的地锦,想要助她轮回,可是无计可施,宫里传来消息,王后病重,国主广求神医。半夏等人进宫凑热闹,发现王后与地锦长的一模一样,她们将地锦带回宫里,对众人重现了当年之事,地锦轮回,不久,王后病逝。花开并蒂,恨由心生,原本相依相靠的姐妹,因同一个男子,成了爱恨纠缠的仇敌。 暮秋,落叶 地锦和降香是一对双生姐妹,姐妹两个是周国双花苑最出名的药师,姐姐地锦善毒,妹妹降香善医,地锦可以对天下人心狠,唯独疼爱妹妹,保护妹妹不受伤害。 良姜是周国世子,曾被人追杀重伤,被地锦救出,地锦接到刺杀任务,只好将良姜交给降香,良姜醒后,误以为是降香救了她,又是降香对他照顾有加,与降香约好等他回来娶她。 地锦的主子,二世子要地锦去刺杀良姜,地锦奉命前去,却发现良姜是曾经救她姐妹俩的那个人,终于没能下手,地锦想带着降香离开双花苑,却发现降香被二世子带走,二世子对地锦下了毒,且以降香的性命,要挟地锦刺杀良姜。 良姜继位,史称良王,回头去找降香,却得知降香已经离开了双花苑,良姜苦寻降香,而地锦却出现,称自己是降香,随良姜回宫,伺机刺杀。 二人琴瑟和谐,共同完成残缺不全的古曲,地锦还怀了孕,在怀孕期间,更对良姜下不了手,她想进一切办法救降香,谁知降香从二世子府中逃了出来,听说地锦入了宫,便在宫门口找她,遇到回宫的良姜,认出了他,告诉良姜,她才是真正的降香,而姐姐地锦是二世子的杀手,入宫只是为了刺杀他。 良姜大怒,要杀掉地锦,却下不去手,只把她关了起来。地锦得知二人之事后,大病一场,病愈之后,早产生下儿子,却又莫名其妙的夭折,地锦至此一病不起,奄奄一息。 降香告诉地锦,是她先遇到的良姜,是她先爱上的良姜,而良姜也爱的是她,而地锦是冒名顶替的,地锦的儿子是她害死的,她要地锦把良姜还给她。 二世子攻破都城,与良姜面对面的决斗,二世子的人放出了地锦,地锦拿出匕首,二世子以为良姜必死无疑了,可地锦却把匕首插入了二世子的腹中,二世子临死前放出暗器要杀良姜,地锦挡了下来,毒发身亡。 【她的回忆如墓,在时光中停驻,她选择冰封一切,只为锁住入骨相思。她的缘份如素,在浮生中淡薄,她可以忘记岁月,唯独不能忘记爱他。】 大雨 云楚国水家是上古水麒麟一族的后裔,一向子嗣单薄,凡是诞下血脉精纯的女子,便禁锢在家族禁地之中,终身不得外出,只能与从族中挑选出的血脉精纯的男子双修,诞育子嗣。 三百年前的水蔓菁便是如此,在家族禁地中与其他姐妹一同长大,十八年来从未见过其他男子,养的天真活泼不谙世事。 水蔓菁年满十八,定下了与同族男子水忍冬双修,待族中占卜出吉日吉时,便可行双修之事。水蔓菁并不懂这些,所以无谓什么愿不愿意,只是听从族中安排。 因水蔓菁等人从未修炼过,故而丝毫不懂双修之术,在定下双修人选后,众人被送往学馆,挑选一门适合体质的双修之术,以唤醒水麒麟血脉,以便适合诞育血脉精纯的子嗣。 水蔓菁不肯吸取姐妹的血脉,在水桑枝的帮助下叛逃天坛山,流落街头,被云楚国百里家族的长子百里霜所救,将其带回了别苑。 苏合香与百里霜是至交好友,二人带着水蔓菁尝试了所有凡俗之事,苏合香一心爱慕水蔓菁,但知道百里霜与水蔓菁有情,便将这份情藏在心里,水蔓菁的获麟大法修炼大成,不能动情,一旦动情,情越深而心越痛,心越痛而心越恨,最终因爱生恨。 二少爷拉拢水蔓菁,要她相助除掉百里霜,水蔓菁拒绝,二少爷恼羞成怒,对水蔓菁百般刁难,指责她来历不明,勾引百里霜,以家规严惩。在百里霜出门查账之前,二少爷对水蔓菁下毒,害她无法一同出门,百里霜将水蔓菁送去了苏家,让苏合香代为照顾。 水蔓菁在苏合香处看了许多话本,知道了情为何物,想起百里霜便心痛无比,百里霜回来后,她也执意不肯同塌而眠了。 水家找到了水蔓菁的下落,百里家只是普通的商贾之家,无法与水家这等上古大家抗衡,别苑被灭,水蔓菁被抓回。 水蔓菁这才知道自己对百里霜有情,自然至死不肯与水忍冬双修,又得知水桑枝是她的亲生父亲,他心疼女儿,死前封印了水蔓菁已经觉醒的水麒麟血脉,做出麒麟血脉已毁的假象,苏家与水家是世交,苏合香在水家办事,救下了已经气息奄奄的水蔓菁,向水家求娶。 方海族长以为水蔓菁的水麒麟血脉已毁,没了用处,便同意将水蔓菁嫁给苏合香,苏合香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定下婚事。 成婚当夜,水蔓菁寻死,却不料成亲之人从苏合香变成了百里霜,百里家二公子一心想除掉百里霜,继承百里家的家产,便将水蔓菁水麒麟血脉仍在的消息透漏给水家,水家突袭苏家。 苏家破灭,苏合香身死,百里霜带着水蔓菁躲到了成为废墟的别苑,百里霜得知二少爷得到了天坛山地图,要带着大批百里家死士,攻入水家禁地,盗取水家至宝,借此继承百里家产业,并得到皇族支持。 水蔓菁放心不下生父,央求百里霜带着自己回去报信。双方交战,二少爷一剑捅向百里霜,水蔓菁飞身相救,身死,临死时,百里霜自尽,幻境就此破灭。 【若是我有个意中人,我想在我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他,让他看到我最美好的容颜,然后在错过中庆幸,没有让他看到我老去的年华。】 黄芩一直在寻找旋复花,找到丹霞花林,旋复花不肯见他,她从未怨恨过谁,只是错过了,便是错过,回头也找不到遗失的年华。 大雪。 幼年时的旋复花与黄芩一同长大,黄芩是周国二王世子,旋复花是他的伴读小丫头,黄芩稳重旋复花活泼。 二王获罪家破人亡,黄芩带着旋复花一路逃亡,被杀手组织虏获,悉心栽培。 旋复花助黄芩叛出杀手组织,作为惩罚,旋复花被喂毒易容,绝情断爱。作为吴国的琴师,一双巧手能一曲变换二十四种指法。她亦是吴国的杀手,一张百衲琴可杀人于无形。 第四百八十五回 妖族风云 八月末的合虚山城,流光似火,晒得地上几乎起了皮儿。 这时辰早过了饭点儿,西市街面上空荡荡的,没甚么人,酒肆也封了灶,掌柜没精打采的靠在柜台后头,垂头耷脑的扒拉算盘珠子。 没什么堂可跑,跑堂也没了用武之地,神情恹恹的靠着柜台嗑瓜子。 角落里一食案,一壶茶,一碟瓜子,一群人聊的热火朝天。 “你们说,日后迁都孟章宫了,咱们合虚山城是不是就没这么热闹了。”年轻后生有点胡人的模样,长得深目高鼻,扯着把干巴巴的嗓子,猛灌了一口茶,伸手高高挽起袖管,一把大蒲扇摇的呼啦呼啦直响,即便是如此,汗珠子还是从额角不停的甩下来,到底是年轻人火力壮,稍稍沾上点日头,便汗如雨下。 中年汉子头戴方巾,笑呵呵的捋着长髯:“怎么会,咱们合虚山怎么说也是五朝京师,漕运码头,水路陆路都是必经之地,肯定差不了,再说了,妖帝搬走了,咱们合虚山城的官儿和百姓,好歹也能松快松快,日子只怕比从前更好过了呢。” 此人是这一堆人中唯一念过两年私塾的,认得几个字,时常帮着乡里乡亲的写个家书对联儿什么的,颇有些威望。这一席话自然说的众人频频点头,深以为是。 “诶,今儿怎么没见着六爷。”半大小子一身半旧的短打扮,搭在肩上的汗巾已经分不出颜色来了,下了漕运码头就直奔这个酒肆,几碗热茶下肚,舒坦。 一直翘脚坐在边上,眯着双眸哼小曲儿的精瘦小子陡然睁开眼,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六爷如今可是攀上高枝儿了。” 众人皆是好奇心大起,有人斟酌了一句:“是那位六殿下,新册立的太子爷空青么?” 精瘦小子瞟了开口之人一眼,点点头:“可不是么,新鲜热乎的太子爷,请六爷的戏班子过府唱曲儿。” 方巾汉子眸光微暗,摇头叹息,隐含不屑:“这位爷,成天介花天酒地,荒淫无度,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入主东宫。” “嘘。”精瘦小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要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呢,这位爷再不着调,架不住有凤族的耳边风啊,听说是凤族的苍术帝君说动了妖帝,保着这位爷入主的东宫。” 妖帝登基后,册立六殿下空青为太子,这原本是理所应当的新朝新气象,可没料到背后竟还有如此的惊天秘闻,众人就着瓜子香茶,并几瓣西瓜,听得津津有味。 厨子守着一眼没甚么烟火气的灶眼,越守越无聊,索性也跑到正堂,凑到柜台边上嗑瓜子,听到这话,也来了精神,凑到那桌客人旁边,眸光羡慕,连连咋舌:“那要是这么说的话,辅保太子这么大的功劳,苍术帝君岂不是从此就要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了。” 跑堂遥遥一笑:“苍术帝君已是凤族帝君了,再高升,又能升到哪去。” 方巾汉子抿了口茶,颇有些悲天悯人的叹息一声:“位极人臣,剥极必复啊,登高必跌重,不是好兆头啊。”他回头,望着柜台后头的掌柜,探究道:“掌柜的,你说是吧。” 这话说得高深莫测,没有几个人全然听明白,但还是听得出不是什么好话,一时默然。 掌柜低着头扒拉算盘珠子,没什么情绪的不温不火开了口:“登高是旁人看着风光,跌下来摔死的是自己。” 方巾汉子抚掌一笑:“掌柜的这话,话糙理不糙啊,你长得像个糙汉子,这心思倒是剔透的很呢。” 年轻后生回过神来,轻轻击掌:“说的是呢,想那大殿下,曾经多受妖帝的宠爱,还有甚么不知足的,好端端的要去谋反,这不,他自己被活剐了也就算了,还连累的满门都要流放西海。” 半大小子拿着汗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低语道:“这就不错了,谋反原是该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如今妖帝只是下旨,大殿下府中十五岁以上男丁判绞刑,女眷和十五岁以下男丁判流刑,这就烧高香吧。” 精瘦小子啧啧舌:“谁说不是呢,坊间都说这事是陈家告发了大殿下,这陈家是大殿下的家臣,可他害了大殿下,自己也没落着好去,这不,陈家满门也下了狱。陈玉英也判了斩刑,与大殿下府里的男丁一起,秋后问斩。” “听说大殿下最小的儿子都十六了,这下完了,这不绝户了么。”厨子提溜着长嘴铜壶,给众人续了点热水。 大殿下和陈家是如今合虚山城中最大的仇家了,陈玉英告发了大殿下,大殿下凌迟处死虽是罪有应得,可陈玉英却也被扣了顶附逆的大帽子,满门下狱,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中为奴,自己也落了个秋后问斩。 这是还没尝出羊肉味儿,就惹了一身骚;还是老天爷开眼,罪有应得,害人害己?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又说了几句闲话,眼看外头落了凉,便三三两两的出门趴活,谋生计去了。 永宁四年八月,燃遍全境战火狼烟,终于烧塌了合虚山城中的宫墙,那只做了四年乱世君王的倒霉蛋妖帝,被自己的亲叔叔,龙族仙茅夺了妖帝的位置。 正所谓成王败寇,从此,死于宫中大火的前任妖帝,这四年八个月的丰功伟绩,皆由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入合虚山城的仙茅来书写。 这八个月里,合虚山城内外终日弥漫着战火的硝烟,留下了不少房倒屋塌后的断壁残垣,碎石乱瓦被烈火烧的黢黑,如同乌云阴沉沉的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好在,新任妖帝仙茅登基这一日,乌云散了。 战火平息下来后,战乱中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慢慢从瓦砾荒烟中重整繁华,慢慢恢复了正常的日子,虽然一如战前那般平静而落魄,但与十室九空的殒命者相比,还是走运了许多。 日子似水,波澜不惊的缓缓流淌,顺遂日子过久了,便也有了说流言蜚语的心思,这些日子,市井街巷中说的最多的,便是新帝登基。 她怔怔望着微弱阳光,陡然心如惊雷,不对,她清楚记得自己晕倒时已经是中午了,可看这会阳光的角度,她在牢房中走了几步,走到阳光下,瞧了瞧自己的影子,这会明明是早上,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自己真的从昨天中午晕到了今天早上。 她又瞧了瞧那块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儿,自己这么炮灰,竟会大费周章的刻这么个牌子挂着,这不浪费钱吗。 想到这,落葵仰头瞧着天窗,自己竟然在这呆了一天一夜, 落葵百无聊赖的坐在稻草堆里,等着人来解救她,她在浑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遍儿,也没找到自己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儿,顿时又气又悔,气的是谁这么不要脸,趁着自己晕倒,连自己那碎银子都不放过,给顺手牵了羊。 就在落葵痛苦追念自己不翼而飞的碎银子时,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她大喜过望,扑到铁门前,伸出手喊道:“你们可算来了,饿死我了,快,快放我出去。”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进了这刑部大牢,你还想全须全尾的出去么,你省省力气罢。”一个狱卒打扮的男子不耐烦的骂了一句,将食盒搁到地上,从里头取出一碗红烧肉,一碗白米饭,塞进牢房,继续不耐烦道:“吃罢,断头饭,吃完好上路,谁让你姓方呢。” 断头饭,断头饭,落葵退了一步,看着搁在地上的白瓷碗,碗口破损发黄,瞧着颇有些念头了,碗里的肉油光发亮,看着很有食欲,她的神思飞快的旋转,这,这牢里什么时候这么阔气了,她几步冲到铁门,扒着门缝喊道:“诶,诶,你等等,等等,断头饭是,是啥意思啊。” 狱卒头也不回的骂道:“妖帝已经下旨,大殿下满门十族,连女眷都要砍头,今儿个正午时分,就要行刑了,最后一顿了,要吃就快点吃。” 落葵顿时如坠云雾,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落葵捧着白瓷碗,吃的津津有味,连声赞叹这牢里的厨子手艺不错,这碗红烧肉做的简直是绝了。 合虚山城,西市上的铺子都纷纷关张,掌柜伙计们都涌到了刑场外头看热闹,指指点点,摇头叹一声可惜。 直到被押上刑场的那一刻,落葵还在回味方才那一碗红烧肉的滋味,她跪在大太阳底下,仰头望天,这太阳与昨日的一模一样,啊呸,她在心底暗自鄙视了自己一回,昨天的太阳不就是今天的太阳么,有啥不一样的。 落葵在马背上颠的头晕目眩,听着压在自己身子下头的姑娘,传来忍痛的闷哼声,她抬头看了空青一眼,这张脸生的不错。 “哟,小丫头胆子不小,敢正眼儿瞧本宫,不怕本宫挖了你的眼珠子么。”空青挑眉笑骂,劈手就是一个耳光,落到落葵脸上。 落葵被打的眼冒金星,这才想起来监斩官叫这个男子太子殿下来着,自古以来,能当太子的人,都是狠角色,她忙垂下头,还是别看了,好容易活下来,真被挖了眼珠子,就算能穿回去,也落了个残疾,多冤。 空青的手从落葵的衣襟伸进去,在她的锁骨上摸了一把,阴冷冷的笑了起来:“骨相不错。” 落葵缩了缩脖颈,若真是在拍戏,男主对群演动手动脚,能不能上个八卦小报儿。 一路风驰电掣,落葵根本没机会仔细看四周环境,没机会深究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是河水哗哗的在耳畔响过。 片刻过后,空青在东华门外大声嚷了一嗓子,侍卫撒丫子打开门,放了这如狼似虎的一群人进来。 进门之时,落葵抬头,看了眼高悬的金匾,上头“东华门”三个字,她搜肠刮肚的想了半晌,想了几个有“东华门”这个地方的城市,可是都与眼下这个地方对不上。 她转念一想,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沧海桑田,估计连石头都烂成渣了,还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风声骤缓,马匹在东宫宫门前停了下来,空青翻身下马,将落葵和另一个姑娘从马背上掀下来,冲着早在宫门外等候的下人们抬了抬下巴:“扛进去,后面还有两辆车,都先关起来。” 言罢,他一甩衣角,腾腾腾的就进了门。 而落葵还没回过神来,便头顶倒悬,被人扛在了肩上,穿庭过院,松了绑,单独丢进了一间黑黢黢的屋子。 这屋内没有窗户,只贴着墙根儿搁了一张破床,落葵在屋内转了一圈儿,又扒着门缝听了半晌,门外确实没了动静,她才放下心来。 借着门缝斜进来的微弱光线,落葵扒开衣襟,看了看自己左边儿的锁骨,赫然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浅青色,正是一朵青莲状的胎记。 确定了此事后,落葵开始在屋里打转儿,盘算着怎样才能离开此地。 空青抢了几十号陈家女眷,其中还不乏又年轻有貌美的,他心情大好,撩起衣角,极快的穿庭而过,往内宅走去。 说起来空青也三十好几了,虽说府里养了不少美婢,但不是抢的就是卖的,偏偏没有半个是正经迎娶的,他还是六殿下的时候,妖帝就替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头发一把一把的往下掉,从他十六岁起,就开始相看名门贵女,相看到三十好几,正妻没娶上,来路不明的妾室倒是养了几十号,气的妖帝怒其不争的骂起来,再也不管他的婚事了,谁爱嫁谁嫁,没人愿意嫁,他就守着他那一屋子妾祸害去罢。 空青这样的逆子,亲爹都不操心他的婚事了,他一个没了娘的,旁人自然也不过问了,从此没人管了,他乐的个逍遥自在,整日里呼奴唤婢的好不惬意。 “殿下,属下查点过了,一共是四十三个,全是陈家远亲女眷。”摘星碎催一般跟在空青身后,笑眉笑眼的回禀道。 “都是多大的。”空青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有十三个没出阁的,最大的十八,最小的十三,十四个小媳妇,虽说都生过孩子,但最大的也才二十五六岁,模样也都还不错,剩下的都是些半老徐娘了。”摘星脑子清楚,记性又好,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只说一遍,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说的分毫不差。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那种。”空青回头,骂道:“你昏了头罢,再风韵犹存,也是老了,看不得了,哪有小姑娘水灵,我收来干什么,当祖宗供着么。” 摘星打了个磕巴:“那,那要不都打发到前厅做杂活。” “做什么杂活,多十几张嘴,我不得养着啊。”空青不耐烦的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那,那怎么办。” “都砍了罢,留着也没啥用。”空青道。 摘星一个踉跄:“都砍了,十好几口呢。” 空青停下脚步,望着摘星道:“是啊,都是人命哈,那要不,都赏你了,你领回家当祖宗供着。” 摘星踉跄着退了一步,连声道:“不不,不,属下,属下无福消受,要不,要不还是找个人牙子,发卖了罢。” 空青微微挑眉,弹了弹指尖:“嗯,也好,还能挣点回来,以后是死是活也不是我的罪过了。” 他疾行了几步,猛然想起些什么,回头指着摘星,神秘兮兮道:“你,去,那个,把府里的歌姬舞姬都叫过来,跟她们说,今儿个我高兴,伺候好了,有赏,那个,那些方家的没出阁的和小媳妇,都洗干净,换上前几日我让人新做的衣裳,用晚膳的时候送进来。” 摘星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转身忙活去了。 落葵揣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在小黑屋里睡了个昏天暗地,摘星踹门而入,都没把她吓醒。 摘星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件儿似的,看了看落葵,随即揪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地上,笑道:“年纪不大,心倒挺大,睡得挺香。” 落葵睁开双眼,迷蒙的望着眼前之人,茫然的啊了一声:“什么。” 摘星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冲着身后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挥了挥手:“别跑了,别死了,送到混堂去。” 混堂,落葵闲来无事时也翻看了几本没用的闲书,记得七修类稿里头有一句:“吴浴,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后为巨釜,令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一人专执……池水相吞,遂成沸汤,名曰混堂。”也就是说,这是要送自己去洗澡,洗干净了要干什么,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 她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架着,粗糙的大手十分有力的钳着自己的手臂,让她跑也跑不了,其实这两个人是多虑了,这会就算让落葵跑,她也不会跑的,她没钱还不认路,能跑到哪去,只能是先出虎穴又入狼窝。 第四百八十六回 妖族风云二 这座宅院修的极有章法,园子里有层峦林立的太湖石,池水从石顶倾泻而下,池边有茂林修竹,芭蕉樱桃,沿着廊檐种了各色花木,修剪的极有风姿,而廊下挂了一排精致的鸟笼子,养着各色珍奇鸟雀,有不少都是已经灭绝了的。 落葵低垂着头,眼光飞快的掠过园中的一切,暗自唏嘘:这位太子爷还真是挺纨绔的哈,难怪会干出当街抢女囚的事来,干了还没人敢管。 一丝一缕的白烟儿从紧闭的门窗逸出来,推开混堂大门,一股热浪扑面而至。 混堂里已经站了二十几个姑娘,分立两边儿,而落葵站在最后面,小心翼翼的打量起一切。 一个年长的婆子点了点人数,见人都到齐了,便挥了挥手。 旁边的婆子纷纷上前,剥去姑娘们身上的衣裳,扔到一旁。 姑娘们纷纷惊呼一声,忙抱紧双臂,羞怯的瑟瑟发抖。 “叫什么叫,像是谁没看过似的。”年长的婆子上前,走到那群小媳妇们中间,仔细验看起来。 落葵没有惊呼,但是也抱紧了双臂,她不是羞怯的,是正好站在了窗缝边上,有点冷。 眼瞧着那婆子看手看腿,看脸看牙,看胳肢窝看脚后跟,落葵暗自腹诽,看这架势,的确是在给那位太子爷选妾室,不过,这选妾室怎么这么像选牲口。 落葵想到看到太子时的惊鸿一瞥,不由自主的嘿嘿低笑,那副皮囊,当真是好啊。 一阵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她后脊梁发凉,她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暗骂了一句,落葵,你这恋爱脑花痴眼能不能改改,这是啥年代,一个不小心就掉脑袋了,运气好顶多是个刻薄主子,运气不好就是夺命阎王。 正想到出神,那婆子已经走到落葵身前,抬起她的手臂仔细验看。 落葵被看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躲却又躲不开,只好低着头,任由人家看了个遍。 现被人挑牲口一般挑来看去,搞不好还要给人做妾, 她暗自哀叹一声,罢了罢了,只要能活着,找到回去的法子,做妾就做妾罢,那太子长得不错,太子府里头宝贝更多,说不定走的时候还能多带点,发笔横财,怎么算自己都不吃亏。 那婆子在落葵身上看了个遍,最后看了看她锁骨上的胎记,摇了摇头,万般可惜道:“骨相不错,但身有疤痕,不配侍奉殿下,就在内宅做个粗使丫头罢。” 听得此话,落葵顿时偷偷松了口气,不用做妾,做个丫头干点粗活,一边保命一边想法子离开,真是天助我也,可转瞬心里又有点失落,不知道是因为没能看到长得好的太子而失落,还是因为没了机会搜刮宝贝而失落。 夜色渐深,用罢晚膳,酒足饭饱的空青斜倚在贵妃榻上,身上搭了件姜黄色中衣,堪堪露出一双赤足。 贵妃榻旁侧跪着个姑娘,长发湿漉漉的散着,只齐胸裹了一条素白长巾,纤细的胳膊伸出去,素手在空青的腿上,不轻不重的按着。 空青半眯双眸,手搭在姑娘光洁的肩头,轻轻叩着,十分入神的听着婉转清扬的琵琶曲。 摘星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行礼道:“殿下,人带来了,验身嬷嬷仔细验看后,就剩下十八个了,挑剩下的都安排在内宅做粗使丫头了。” “十八个,也不少了,都带上来罢。”空青没精打采的挥了挥手:“叫她们都退下罢。” 琵琶姬们如蒙大赦,纷纷抱着琵琶,跟在下人身后,鱼贯而出,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摘星重重击掌三下,十八个姑娘赤着足,浑身湿漉漉的走进来,在墁地的金砖上留下一个个小巧的足印。 这些姑娘局促不安的站着,身上只裹了一袭素白轻纱,散下来的长发上还带着水珠,滴到肌肤上,有些凉。 空青眸光如刀,惊艳的在姑娘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疑惑道:“我今日骑马带回来的那俩呢,怎么就剩一个了,那个骨相绝佳的呢。” “哦,那个,验身嬷嬷说,她身上有疤,打发去内宅做粗使丫头了。”摘星忙道。 “有疤,那还真是可惜了。”空青想了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反手一指他今日骑马带回来的另一个姑娘,眯着眼笑道:“你留下侍奉,其他人先回去,明晚再来。” 其他姑娘皆默默松了口气,有些不忍的望向那姑娘。 那姑娘惊恐的浑身哆嗦,空青凶名在外,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可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她想象不出,但只看今晚他羞辱她们这些可怜人的做派,就坏到了极致。 空青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一把攥住姑娘的手臂,将她拖到床榻旁,塞到床榻深处,放下帐幔,眯着眼笑道:“躺着,别动,不然,你就没命了。” 姑娘一个哆嗦,脸刹那间就白了。 空青冲着摘星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屋子,走到廊檐下,低声道:“问明白了吗。” 摘星点头:“她们这一批陈家女眷,都是从不同的人家抓来的,彼此间都不认得,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空青微微蹙眉:“她身上有什么疤。” 摘星道:“属下都问清楚了,她左边儿锁骨那有一处青莲状的胎记,拇指大小。” 空青疑虑重重道:“陈玉英小女儿的尸骨,是不是前日已经烧了。” 摘星道:“是,死无对证了。” 空青点点头:“好,明日一早,让她来侍奉我更衣。” 摘星挑了挑眉:“属下明白,殿下,别让美人等太久哦。” 空青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摘星的背上,笑骂道:“你是嫌我死的太慢吧,去,把那个谁谁谁给我叫过来,那美人我消受不起,便宜他了。” 摘星撇了撇嘴:“有贼心没贼胆儿。”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空青大吼一声,作势要踹摘星。 摘星逃得飞快,笑道:“没说什么,殿下赶紧歇着吧,属下这就叫人去。” 合虚山城,三殿下府。 三殿下府离东宫不远,都是皇子府邸,修建的却截然不同,太子府极尽奢华,而秦王府却装饰简明。 文元与空青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模样却有几分相似,只是性子大相径庭,空青小几岁,却是顽劣不堪,文元稳重自持,文韬武略都胜过空青,是官员百姓口中,太子的不二人选,可就是这个不二人选,偏就落了选。 夜色沉沉中,旁人早已安寝了,可天生劳碌命的三殿下文元却还在伏案疾书,手边儿一盏茶早已冷透了,他想都没想就端过来抿了一口。 一个黑衣姑娘匆匆走过来,发髻高挽,正是文元的贴身侍女兰苕,她低语道:“殿下,兰溪传消息过来,说太子殿下果然留下了大部分陈家女眷,剩下年岁大的都发卖了。” 文元抬头:“兰溪也被留下了。” 兰苕点头:“是。” 文元凝神片刻:“兰溪这次及时销毁了本王与大殿下往来的信函,大功一件,本王记下了,你去告诉她,若她能就此留在东宫,日后,本王有重赏。” 兰苕忙给谢晦明续了盏茶:“兰苕姐妹为殿下分忧,不敢居功领赏。” 文元轻轻拍了拍兰苕的手,平静道:“有功当赏,有过该罚,没什么敢不敢的。” 兰苕谢了个恩,继续道:“殿下,太子肆意妄为,竟然劫了法场,殿下可要写个折子,弹劾太子么。” 文元摇了摇头,瞧了眼外头的夜色,月黑风高,正好不露行迹的行事:“劫法场虽然是大罪过,可是不祥的罪过更大些,写折子就不必了,没得惹父皇生气,你去告诉司天台主事,月蚀之事事关国运,大意不得,叫他的折子编的缜密仔细些,别叫人瞧出破绽来。” 兰苕了然:“是,婢子这就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落葵就被管事嬷嬷给薅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茫茫然的去摸水桶。 这府里的丫头欺生,昨天夜里,一屋子七八个丫头合起伙来,把落葵给撵到大通铺最外侧睡着,一整夜的风声在门外呜呜惨叫,她初来乍到的,又有些择床症,熬了半宿才睡着,好像刚刚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人薅起来干活了。 落葵打着哈欠,困的眼泪鼻涕一起流,虽说当初跟师父在终南山上隐居修行时,也是天还没亮就起床,可那会儿心无杂念的,睡得好,不失眠啊,她生无可恋的叹了口气,提着水桶晃晃悠悠的走到井台旁。 “落葵,你过来。”管事嬷嬷在廊檐下大叫了一声。 落葵吓得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到井里去,一下子便醒了神儿,回头道:“你吼什么吼,吓死我了。” 管事嬷嬷愣住了,从来没有粗使丫头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仔细端详落葵一番,她也没比别人多长一只眼睛一个耳朵,腾腾腾几步走过去,揪着她的耳朵骂道:“小丫头你是要翻天么,才来一天你就敢顶嘴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其实落葵说完那句话,也后悔了,她忘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她一个最下等的粗使丫头,随时随地都可能没命,这样出言不逊,不是等着挨打呢么,她忙服软道:“嬷嬷,嬷嬷,我错了,我,我还没睡醒呢,我犯迷糊呢,嬷嬷,嬷嬷,你饶了吧,你看我初来乍到的,不懂规矩,饶了我吧。” 管事嬷嬷这才松开手,凶狠道:“知道怕就行,去,把脸洗干净,头发梳整齐了,一会跟我走。” “诶,好。”落葵忙收拾利索,垂头耷脑的跟在管事嬷嬷身后,七拐八弯的往外走,这下她可看清楚了东宫内宅的模样,将走过的路仔仔细细的记在心里,她跟着师父修行过五行八卦,默记些道路方位,还是小菜一碟的,只不过这是内宅,要想逃出去,还得搞明白前厅的情况。 空青披着猩红长衫,歪在床榻上,见摘星匆匆进来,他挑眉道:“来了。” 摘星点头,兴奋道:“来了,殿下,演起来。” 空青噗的呛了一声,瞪着双眸骂了一句:“你小子,能正经点么。” 摘星忙敛眉垂眸,束手而立,一本正经道:“来了,殿下,开始罢。” 落葵跟在管事嬷嬷身后,七绕八绕的绕到了正厅门外。 管事嬷嬷冲着正厅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道:“侍奉更衣,会吧。” 落葵怔了怔,更衣,不就是换个衣裳么,没长手啊,自己不会换啊。 管事嬷嬷讥讽道:“怎么,连更衣都不会啊,你爹娘怎么教的。” 落葵瞥了管事嬷嬷一眼,头轻轻一摆,大阔步的就往正厅里走。 谁料就在此时,从厅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落葵硬生生停下脚步,管事嬷嬷在身后不断催促,她也不肯上前一步。 惨叫声刚刚停歇,又从厅内飞出带血的剪刀,刀尖儿滴血的匕首,都扎在落葵面前的青砖锋利,血溅到她的鞋面儿上。 落葵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唯独有个毛病,怕见血,哪怕是番茄酱抹在地上,她也是要抖三抖的。 她低头看到鞋面上的血印子,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在地上。 “人呢,还不来给本宫更衣,等着本宫把你们剁了喂狗么。”厅内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大骂。 喂狗,不能喂狗,得活着,落葵吓得回过神来,拖着不停打转的腿肚子,走到厅内。 空青站在床边儿,抬起一张阴沉沉的脸,望着落葵道:“更衣。” 落葵嘟囔了一句阎王脸,拿过衣架上的朱砂色外衫,替空青更了衣,虽说手法不慎捻熟,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周国与吴国大战,旋复花奉命刺杀黄芩,旋复花在刺杀即将成功之际,认出了黄芩,成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刺杀失败。后来,旋复花设计使自己假死,脱离杀手组织,进入周国做琴师,可是黄芩已经忘记了她。 庆功宴上,旋复花为黄芩抚琴,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故意弹错了音符,令他回头,却仍旧没有认出来她。 旋复花被国主赏赐给黄芩为侍妾,黄芩还是不喜欢她,不记得她,旋复花假死的真相被主子识破,追到黄府,逼她替他杀人,否则就要揭穿她的身份,还要派别人杀掉黄芩。 旋复花被逼无奈,为了保护黄芩,屡次出手杀人,黄芩撞上了旋复花杀人,要将她赶出去,旋复花伤心离开黄府。 周吴二国再起战事,黄芩领兵出征,旋复花夤夜造访,提醒黄芩小心内奸,小心埋伏,黄芩不信,将她轰了出去。 最终,黄芩中了埋伏,全军覆没,旋复花挡在了他的面前,救了他,黄芩问她为什么救他,她说不许黄芩死在别人手里,要死,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黄芩独自离去,终成一代名将,而旋复花流落民间,中的箭有毒,毒发,几年时间风华绝代的美人变成鹤发鸡皮的老妇人。 【火光舔过的骨骼,白森森的横在生死间,至今日,他方才明白,他尚未迟暮,红颜竟已成枯骨。未来得及说出的宁负如来不负卿,也只化作一句空叹。】 佛珠转动渐快,在雪洞白墙上投下一片幻境,半夏缓步踏了进去,真实的置身于万年前了。 只是六曲忘了告诉他们,那是个漫天飘雪的寒冬时节,冰雪琉璃是好看,却也冷得刺骨,他们一袭单衣,半点寒风也挡不住,喷嚏鼻涕一涌而出,什么淑女风范顷刻间荡然无存了,京墨倒也贴心,忙不迭的祭出了东海神珠,他们周身登时就如笼了火炉子,暖意融融,不由得挨近了京墨,他洋洋自得道:"瞧出我的好处了罢。" 隆冬时节,雪下的极大,远处的山脉如连绵不绝的银色巨龙,盘踞在天际边,山间极静,活物皆寻了暖和地儿躲着,连轻软雪片坠地之声都显得格外分明。 在幻境中,他们形同虚影,随着六曲出了深山古寺,他的僧鞋踩着被雪掩盖的枯枝残叶,轻盈的不曾留下一丝脚印,想来是身负上乘功夫。 万年前的六曲,三十岁的面庞青嫩的能掐出水来,半夏惊觉,原来做了鬼也并不意味着时光停驻,依然是会匆匆老去的,万年后的六曲,已然是垂垂老矣,且不论暮年的他是何等模样,年轻时的他还是很有看头的,只可惜了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麻色僧袍,成了他与滚滚红尘间的万丈高墙。幸而他一直居于山野,若是居于市井,不知又要惹下几多情债,误了多少如花女子的终身。 落葵咂咂舌,京墨递过条帕子,正经道:"快擦擦,口水流下来了。" 她面上一红,连连打着他的手背,笑骂道:"什么呀,我是羡慕人家的功夫,你别胡思乱想。" "我也没说你是看上了他的美色,典型的不打自招。"京墨狭促笑着。 第四百八十七回 狐狸尾巴 “师尊,这,伤的有些重了。”君葳蕤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愁肠满腹的叹了口气,这伤太重,重的出乎意料之外,她胆战心惊的望着,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黄芩微微皱眉,小姑娘家家的,遇着点事儿就容易慌,他缓过一口气,忍痛平静道:“无妨,接罢,为师受得了。” 君葳蕤深深吸了口气,拿过一块布塞到黄芩口中咬着,想了想,她又挑起一簇长发,塞到自己口中咬着,才摩挲着开始接骨。 她全神贯注的盯着伤处,凝神静气,眸光转也不转,鼻尖儿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阳光穿透树影筛在上头,肌肤呈现出半透的莹白之姿。 黄芩痛的冷颤不止,死死咬着布不发一声,而君葳蕤眉心紧蹙,手上又稳又利落,少了平日里的柔弱,多了几许坚毅执着,倒是格外拨动人心。 江蓠不自在的轻轻咳了一声,转眸望向远处,脉脉翠竹在风中婆娑,哗啦啦作响,竹影状若波涛。 黄芩伤的这样重,路肯定是走不了了,背着也难长久,看来还是得做一副担架抬着走。 江蓠算了算路程,此地离天一宗的暂歇之地并不算远,若全力赶路,一日便到,但抬着黄芩,速度快不了,两日内能到便是万幸了。 他飞快的钻进竹林中,林中传来刀斧劈砍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刹那间竹叶散乱,碎石纷飞,一根一根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粗壮竹竿倒在了地上。 收拾完了伤口,看着已陷入半昏迷的黄芩,君葳蕤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抹满脑门子的冷汗,回首一看,不见了江蓠的踪影。 她心下一沉,以为江蓠抛下他们了,百感交集的心绪浮了上来,她眼窝又酸又涩,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就砸了下来,砸到鹅黄色的缎子鞋面儿上。 江蓠背着一捆竹竿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他愣了个神儿,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好像他没说错甚么,也没做错甚么。 既然与他无关,他也就没有多问,抿了抿唇,把竹竿哗啦啦的撂在地上,找了一件儿半旧长衫撕成长布条,麻利的绑了一副担架。 君葳蕤已回过神来,原来江蓠并没有抛下他们,而是砍了竹竿绑担架,他还真是个贴心人,并不是面上的那般纨绔。 她的泪倏然收了个干净,露出欢喜的笑影儿,看了看那担架:“江少主这担架绑的真不错。” 江蓠没有接话,却转头走到黄芩身旁,拉过那只完好的左手,黄芩整个人便软塌塌的趴在了他身上,他没甚么情绪波澜的淡淡道:“过来搭把手。” 君葳蕤“嗳”了一声,回了神儿,忙帮着江蓠将半睡半醒的黄芩放到担架上。 瞧着君葳蕤手足无措,江蓠叹了口气:“趁着天还早,赶紧走罢,这个地方太诡异了,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君葳蕤忐忑不安的点了点头,看着那担架,发起愁来。 江蓠也愁,一副担架两个人扛,可那个人生的弱不禁风,即便扛得动,也坚持不了太久。 可是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听着江蓠的招呼声,君葳蕤与他一同扛起担架,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去。 只走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君葳蕤便膝盖发软,两腿打飘,像是走在了棉花上,一走一晃荡。 肩上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血渗透衣衫,细嫩的皮肉经不住这样的磋磨,疼的她连连抽着冷气。 可江蓠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始终一言不发的往前走,根本没有回头看过一眼狼狈的她。 她几次张嘴,想要说停下来歇一歇,可看着他的背影,她凭空生出不愿被他看低了的念头,便咬牙撑了下来,撑到现在。 她已经走到麻木,浑身上下只有痛和累,连嘴都不想张了。 江蓠察觉到身后那人沉重的呼吸和凌乱的步伐,也察觉到自己走的太快了些,忽略了那只是个修为低微的柔弱姑娘。 他回头看了君葳蕤一眼,见她脸色苍白,汗水浸透鬓边,连发髻都散了下来,不禁一愣,原本催促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改口道:“在这里休息片刻再走罢。” 放下担架,君葳蕤瘫在地上喘了半天的气,揉着肩头道:“江少主,我不行了,今晚就在这歇了罢,别再赶路了。” 这才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还亮着呢,江蓠环顾四围,此地背靠山壁,唯一的一条路尽头是成片的石林。 日光落在灰白色的嶙峋怪石上,地上筛满了奇形怪状的影儿。 一层淡薄的猩红雾气掠地而起,在石林间飘飘荡荡,仔细轻嗅,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其间。 这是个诡异的地方,不宜久留。 江蓠仰首望天,天际边腾起浅浅的暮色,这魔灵域中天黑得早,又不能在深夜里赶路,若不趁着这个时间穿过石林,便只能在此地留宿了。 他想继续往前走,又怕把君葳蕤累出个好歹来,得不偿失,斟酌了片刻,他点头道:“也好。” 君葳蕤彻底松了口气,清理干净地面的灰尘和树叶,铺了一块花布坐下。 血浸透了衣衫,她揉着肩头,疼,太疼了,她忍不住皱着眉头,哼出了声。 江蓠看了看君葳蕤,没说甚么,只环顾四围一圈儿,转身就走。 走了一路,累的手脚发软,磨破了肩出了血,又经了生死一线,君葳蕤没等来江蓠半句安慰的话,她顿时委屈的直想哭,眼圈一红,鼻头微酸,泪便从眸底滚了出来,一粒粒晶莹剔透滑过脸颊,落在裙衫上。 她委屈极了,一颗心像是浸在冰水里,又冷又疼,越哭越起劲,任凭眼泪把杏黄裙衫洇出一朵朵暗黄色的花。 江蓠扛着一捆柴,柴上挂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肥硕野鸡,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就是君葳蕤哭的泪水涟涟的模样。 他彻底愣住了,认认真真的反省了一番,自觉并未有言语失当,既然不是他的错,那他也不打算哄,便挑了挑眉,不言不语的笼了火堆,开始料理那只五彩斑斓的野鸡。 抹脖子放血,烧水拔毛,这些都是做熟了的,君葳蕤终于将委屈哭了个够,看着江蓠做这些,她惊诧低语:“江少主,你竟然还会做这些。” 江蓠挑眉,可不是么,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做这些,他会的这些,皆是因为她,想到那个亦正亦邪的姑娘,他不自觉的挑唇一笑。 这一笑若轻漪,波光潋滟的掠过君葳蕤的心间,她眼中闪过惊艳的光,抿了唇,垂眸去看拆好了的鸡肉,穿在清洗干净的树枝上。 “会烤这个么。”江蓠穿好鸡肉,将拆下来的鸡骨放在粗陶罐中,添满了水,搁在火堆旁,用小火慢慢炖着。 君葳蕤出身富贵人家,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出入都有十个八个的丫鬟婆子伺候着,即便是在花林山上,跟随黄芩学医之时,她也是带了丫鬟随侍的。 这一次进魔灵域,她身边没有带服侍的人,一路上吃的都是冷食,干巴巴硬邦邦的,实在是难以下咽,但,她不会做,不能因为难吃就把自己活活饿死,也就只好勉为其难的吃了。 她忐忑不安的摇了摇头:“我,我不会做这个。” 江蓠料到了君葳蕤不会,点了点头:“那你就去看着黄芩罢,别在这耗着了。” 一听这话,君葳蕤的脸唰的一下白透了。 他不待见她,嫌她蠢笨无用,不愿意多看她一眼,想找个由头将她撵得远远的。 想到这些,君葳蕤的心像是被甚么东西扎了一下,疼痛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她狠狠咬住下唇,睁着双眸,泪扑簌簌的就往下掉。 江蓠顿时头大如斗,想不通自己几时有了这样令人发指的本事,一句话就能招来滚滚泪流,究竟是这姑娘太娇气柔弱了些,还是自己太不近人情了些。 他轻轻咳了一声,掩饰住满心尴尬:“君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这荒郊野岭的,黄芩又伤的太重,若是夜里发起烧来,可是不好办,才让君姑娘去守着的。”他慢慢翻动鸡肉,灼热的火苗舔过,发出滋啦轻响:“这肉还得一会,好了我叫你。” 不是撵她走,不是嫌弃她,一切就还有的商量,君葳蕤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好。” 君葳蕤浸湿了帕子,仔细擦拭黄芩脏污的脸庞,又润了润干咳开裂的唇,一想到后面还要扛着担架走上整日,她就愁从心生。 太愁人了,走不下去了怎么办。 夜渐渐深了,弯月躲进层云中,幽蓝苍穹上缀满了闪烁星辰,左一簇右一把,像极了明亮银钉,银光闪耀。 这只野鸡足够肥硕,油水落在柴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撒了大粒粗盐和孜然粉的肉香,随着夜风起伏,一缕缕钻进鼻孔。 君葳蕤猛然回头,正与江蓠的双眼对上,她局促不安的躲开,讷讷道:“是好了么,我闻到香味了。” 江蓠平静点头:“你过来吃罢,我先把鸡汤给黄芩喂了。” 君葳蕤点点头,依言过去。 黄芩半睡半醒间,却还知道吞咽,一罐儿鸡汤倒是喂进去大半。 知道吃就好,不管多重的伤,多难好的病,只要还能吃得下东西,就能好的快一些。 江蓠松了口气,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太沉了,扛的他的个子都生生矮了三寸。 魔灵域中的夜里凉了几分,就着火堆的热乎劲儿,江蓠一撩衣摆,正打算就地而坐,却被君葳蕤拦住了。 她拿了块蓝底儿白花布,铺在地上,娇俏一笑:“地上脏。” 若搁在从前,江蓠肯定是要嫌弃死这块尘土飞扬的地界的,可他跟着小妖女逃亡一路,甚么脏的臭的没经受过,这点灰算甚么,他拈起小花布,笑着递给君葳蕤:“没事,我不嫌脏。” 江蓠不是那种肃然端正的长相,眉眼间原本就带了几分明艳戏谑,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脸庞,自有一番风流艳丽流泻下来。 君葳蕤看的痴了,她知道,她陷在这一眼惊鸿里,走不出来了。 江蓠没留意到君葳蕤的念头,看了看没有动过的鸡肉,便将两条鸡腿都抓在了手中。咬了一口,觉得味道虽不及小妖女做的,但也不差,不禁诧异道:“看来君姑娘不喜欢吃鸡肉啊。” 君葳蕤愣住了,这话头不对啊,碰到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是男子问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坦,胃口不好,吃不下饭,然后再哄一句劝一句,让一条鸡腿给姑娘吃吗。 她眸光一动,落在两条鸡腿上,吞了口唾液,她也饿了,是真饿了,可还得端着,温婉笑道:“没,没有,我是在等江少主一起吃。” 江蓠举着鸡腿愣了个神儿:“哦。”他手上一动,低头将另一条鸡腿也啃了一口,继续道:“你看,说晚了,两条鸡腿我都咬过了。” 君葳蕤以为江蓠听了这话,会将另一条鸡腿递给她,却不想他的脸皮这样厚,心肠如此坏,竟将另一条也啃了一口,顿时尴尬极了,窘的脸都红了,只好撕下一只鸡翅膀,又羞又怒的违心道:“不,不用,我有鸡翅膀就够了,晚上不能吃太多,会,会发胖。” 江蓠才懒得深究君葳蕤是怎么想的,只嘿嘿一笑,左右开弓,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两条鸡腿啃成了光秃秃的骨头。 随后,他伸手一抹油光光的嘴,拨弄了下火堆,又填了些柴火进去,才安安稳稳的枕着手臂躺下,望着满天星辰:“早点歇着罢,明日一早就赶路。” 君葳蕤只刚刚啃完了一只鸡翅膀,还饿着呢,可看着江蓠已经躺下了,她又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只好冲洗干净双手,从包袱中抖出一块床褥铺在地上,一块小薄毯在身上搭着,隔着跳跃的温暖火光,望见江蓠晦暗不明的脸庞。 她心旌荡漾了一下:“江少主,夜里冷,你要不要盖点甚么。” 满天星辰明亮的光落在江蓠脸上,真有几分如玉公子的翩然风姿,他双眸微阖,简单一语:“我不怕冷。” 君葳蕤哽了一哽,一口气堵在心口中,上不去下不来,原本饿的空荡荡的肚子,顷刻间被一口恶气给塞满了。 江蓠眼波一转,低低轻笑,他虽没有转头看上君葳蕤一眼,但也猜出来了她在想甚么。 想做甚么,或者不想做甚么,都是一句话的事,不说,却让人猜,江蓠嗤的一笑,摇了摇头,他可没这个心去猜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多累得慌。 夜色渐深,四围静谧下来,唯有火堆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传的极远。 月华投在石林中,高高低低的深幽暗影在地上晃动,那层猩红的薄雾似乎浓密了些,血腥气悠悠荡荡散开,不知不觉间便沁入骨髓。 黄芩喝了那碗鸡汤,精神和气力都好了许多,但始终在半睡半醒中,没有哼上一声。 而江蓠和君葳蕤并排躺在黄芩身边,呼吸清浅,显然并未睡熟。 石林间的红雾陡然无声的凝聚起来,像是被甚么东西刺破了一般,转瞬却又稀薄的扩散开来,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片虚空。 几枚银光闪闪的箭矢无声的划破夜空,留下一道银色的半弧涟漪,冲着江蓠二人激射而去。 江蓠陡然睁开眼,下意识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扑在了君葳蕤身上。 箭矢擦着江蓠的后背而过,“滋啦”一声,挑破了他的衣裳。 君葳蕤也醒了过来,江蓠的脸贴着她的脸庞,她顿时羞的满脸通红,一颗心狂跳不止,这梦寐以求的时刻,竟来的这样猝不及防。 石林处一阵窸窣,从薄雾中走出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一身红裳,脸带猩红面纱的姑娘,怔怔望着姿态暧昧的江蓠二人。 江蓠转头,看到那姑娘的模样,大吃了一惊,四目相对,忙喊了一声:“落,小,小妖女。” 那红裳姑娘正是落葵,这一行人,正是大刺啦啦赶往魔宫的落葵苏子一行人。 电石火光间,君葳蕤的反应出奇的快,她伸手揽住江蓠的脖颈,颤巍巍的嗔了一句:“江少主。” 这又软又糯的声音落在心间,落葵打了个寒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秀眉微挑,稳稳当当的坐到火堆旁,恍若无事嬉笑了一句:“江少主继续,本尊只是路过,暖和暖和,没有打扰江少主罢。” 江蓠忙不迭的从君葳蕤身上滚下来,窘迫慌张的连手脚都无处安放了,小心翼翼的凑到落葵跟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妖女,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落葵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冲着苏子等人点了点头:“江少主既然没意见,你们就都坐下罢,好好歇一歇,天亮了再赶路。” 苏子狭促的望着江蓠,笑的格外别有意味,像是在说被抓了个现行儿罢,早知道你是个纨绔,这回终于忍不住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罢。 第四百八十八回 魔宫惊现 江蓠恼羞成怒的瞪了苏子一眼,举了举拳头,又放下来紧紧攥住落葵的衣袖,一脸讨好的笑道:“小妖女,你怎么来了,饿了罢,我把鸡肉热一热。” 落葵扫了一眼,撇了撇嘴,嫌弃道:“腿儿都没了,我吃甚么。” 江蓠为难的蹙眉:“这个。”他拿出枚寒光凛凛的锋利匕首,将凉透了的鸡肉削成薄片,架在火上轻轻一撩,肉片卷了边儿,呈现出焦黄的颜色,肉香混合着孜然的异香,十分好闻。 他捏着肉片递到落葵唇边,笑道:“尝尝。” 落葵尝了尝,点头笑道:“不错啊,江少主,手艺见长啊。” 得了夸奖,江蓠笑意更深,手上利落的削着肉片。 君葳蕤裹着薄毯,将头埋在毯子下头,如同吞了青梅,心里洇出一汪酸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做出方才那样的事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又羞又恼,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更何况,更何况自己不但做了那样的事,还沦为了遭人无视的笑柄,真是得不偿失。 吃饱喝足,落葵走到山壁下,刚要坐下,江蓠就拦住了她:“等等,地上凉,湿气重。” 他不知从何处抱来了干枯的草铺在地上,连个人并肩靠坐在山壁下,半晌无语,他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了一句:“方才,我真的甚么都没干。” 落葵挑眉:“我知道啊。” 江蓠微怔,原本准备了满腔子的好话都没了用处,不禁蹙眉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落葵笑了:“我看到的啊。” 江蓠更茫然了,看到的,看到方才那副场景,不应该更急了么,若是脾气不好的,只怕就要抡菜刀了。 落葵继续笑:“咱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甚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么,这点事儿我再想不明白,这也太傻了罢,眼见不一定就为实,还得看人心,人心不动,看到的都是假象。” 江蓠喜出望外的抱住落葵,笑了。 他一直觉得,落葵不是个大家闺秀,没有闺秀的大方懂礼,可他没有看错,她是个最通透不过的,半点小家子气都没有。 君葳蕤从薄毯缝隙中看着相互依偎的两道暗影,心下沉了又沉,这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小妖女竟是个这么心宽之人,半点都不介怀。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天气极好,天空呈现出一汪蔚蓝,这是进入此地后,头一次难得的好天气。 落葵看了看黄芩,心下一叹,这可怜的老头儿。 黄芩已经醒了过来,像是看出了落葵心中所想,愤愤不平的哼了一声,艰难道:“小,小妖女,老夫,不用你可怜。”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会读人心的可怜老头儿,流年不利还嘴硬,她笑道:“本尊没有可怜前辈,只是前辈这些年也太倒霉了些,听说东海有仙山,名洛迦,很是灵验,前辈不如去烧个香拜一拜,转转运罢,不然这样倒霉下去,今日是重伤,指不定明日就是要命了。” “你,你敢咒老夫。”黄芩抬起手,颤巍巍的指着落葵,气的浑身直发抖。 落葵挑眉,一脸无辜,眸光清澈:“没有,这怎么是咒前辈嘛,这分明是给前辈指了条明路,去拜一拜,指不定就时来运转,心想事成了呢。” 黄芩起了个倒仰,嘴角抽了抽。 落葵唇角一弯,笑若春花,格外清澈:“不过,东海丹赑可是个厉害的,素来雁过拔毛,对了,前辈这伤,看着是东海丹赑打的罢,啧啧啧,”她啧了啧舌:“看来前辈打不过东海丹赑,那就得多带些银子去了,买路钱嘛,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江蓠抽了抽嘴角,这么厉害的一张嘴,万一把黄芩气死了可怎么好。 可显然他想多了,黄芩气的怒火中烧,一鼓作气竟然坐了起来,呕出几口血来,指着落葵骂道:“你个小妖女,老夫,老夫饶不了你。” 君葳蕤见状,惊呼了一声,踉踉跄跄的扑了过来,捏着帕子擦拭着黄芩的唇边,回首恶狠狠的瞪了落葵一眼。 妖女就是妖女,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分明打的是趁病要命的主意。 落葵呵呵一笑,眸光越发似水波荡漾,清澈见底:“哎呀,前辈火气这么大干甚么,都吐血了呢,你看,这怎么就坐起来了呢,看来气一气,有利于伤势愈合。” 黄芩低头一看,衣襟上的血迹是暗沉沉的红色,显然是几口淤血,他沉下心神略一调息,只觉浑身疼痛减轻了,胸口也没那么憋闷了,他不知道这是落葵有意帮他排出淤血,还是歪打正着,只眸光复杂的望着她,口中不肯饶人:“小妖女,你等着,看老夫不打死你。” 落葵不以为意的轻轻一笑:“那,前辈可要好好养伤,好好活着,本尊等着前辈来打,哦,不,等着前辈来讨打。” “你,我。”黄芩气的几乎要背过气去了,冲着君葳蕤骂道:“还不快走,等着看为师被人气死么。” 不待君葳蕤说话,落葵便有轻悠悠的笑了起来:“前辈,气死多亏啊,没被东海丹赑打死,却被本尊气死了,这要是传了出去,保不齐可以写个戏本子出来,流芳百世呢。” 黄芩再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他就真的要气的吐血而亡了,忙招呼君葳蕤和江蓠,抬着他赶紧走了。 落葵却在后头不依不饶的笑道:“前辈,跑慢些,本尊看你那小徒弟弱得很呐,若是跑散了架,可没人心疼的。” 君葳蕤窘的面红耳赤,跟在江蓠后头,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苏子拍着落葵的肩头,笑的直不起腰来:“行了,人都被你吓跑了,就别喊了。” 落葵冷冷哼了一声:“动我的人。” 苏子大奇:“你昨夜不还大度的很,毫不在意的么,怎么今日就这么小心眼儿了。” 落葵挑眉:“我这怎么是小心眼儿呢,我这分明是为她好,敲打敲打她,以后再动甚么心思时,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动心思的那个斤两。” 苏子嘁了一声,给了落葵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儿。 说话的功夫,江蓠却又腾腾腾的跑了回来,在落葵跟前站定,看了看苏子,又看了看那七八个弟子。 落葵狐疑道:“怎么了,落甚么东西了么。” 晨光静静流转,淡而薄的洒在落葵的鬓边,她清冷的眉眼愈发透亮空灵,看起来像是隔在极远极远的云端,飘飘渺渺的清澈虚幻。 江蓠望着淡若虚影的人,他没有藏起自己的心思,也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动作,伸手拉过落葵的手,声音轻柔:“魔宫会很乱,你一定要当心。” 落葵清淡的眉峰高高挑起,神情淡然而笃定:“放心罢,倒是你,树大招风的。”她戏谑的望了望远处的杏黄身影,撇了嘴:“当心欠下甚么债,还不起。” 江蓠皱了皱鼻尖儿,佯装使劲儿闻着甚么,哈哈一笑:“小妖女,我怎么闻着这么酸啊。” 落葵嘁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两痕若有若无的微红,莫名的有些羞,她张口啐道:“还不走,莫不是等着我把黄芩活活气死,你好就地挖坑埋了他,正好省事儿了。” 江蓠嘿嘿轻笑,深深望了落葵良久,才转身离开。 刚走出去几步,江蓠猛然转身,冲着落葵大力挥手,大喊起来:“小妖女,我在魔宫等你。” 落葵抿唇不语,只轻轻挥了挥手。 魔宫就在前方,她心里明白,此时大概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平和与宁静的时光了。 各宗派从四面八方赶到那座巨大而深邃的城池外,高耸的城门已被打的七零八落,城中处处可见残垣断壁。 彼时晨曦初起,洋洋洒洒落在那些黝黑高大的建筑上。 黑漆漆的墙壁上,折射出灿烂的赤金光芒。 晨光里寂静的城池中,有浓的化不开的血腥气飘飘荡荡,熏得人灵台一震。 只见这些空寂的街面上染了刺目的鲜红色,那红色深深浅浅,沿着砖缝深入到泥土中。 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和残肢断臂,有些是长相怪异的魔灵族人,有些则是身着不同服饰的各宗派弟子。 这里显然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惨烈的大战,胜负不明,死伤惨重。 风云突变的半空中,两道人影遥遥相对而立。 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兽皮裙子,皮毛间缀满了拇指大的随珠,在暗夜里散发着幽幽微光,就像星辰在周身荡漾。 他肩头上绘满了黄绿二色的图腾,脸上的鹰钩鼻子颇为奇异。 而另一个身形敦厚,牙色长袍在晨风里翩跹,整个人气息强悍。 这两个人皆面色不佳,身上染了斑斑血迹,看样子也各有损伤。 惨兮兮的两个人,一个正是魔灵族的族长,而另一个则是天一宗的宗主江芒硝。 “你们这些无耻的入侵者,觊觎鬼帝夜合的遗宝,实在罪该万死。”族长气的脸色涨红,破口大骂。 江芒硝不动声色的揉了下胸口,眼前这人野蛮不堪,修为深不可测,交手之后,竟打了个两败俱伤。 他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脸上却不露分毫,平静一笑:“阁下错了,鬼帝夜合早已灰飞烟灭了,这宝藏,自然是能者得之。” 族长起了个倒仰,双手一催,衣袖迎风鼓胀,冲着江芒硝厉声大喝:“那你就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如愿以偿。” 江芒硝聚起一口气,丝毫不敢大意的掐诀应敌。 就在江芒硝和魔灵族族长对战之时,江蓠冲着身后打了个手势。 天一宗弟子见状,皆缄默着鱼贯而入,偶有一两个尚有反击之力的魔灵族人冲过来,天一宗弟子便挥手一劈,短促的哀嚎声响起,街巷瞬间清净了。 其他宗派见天一宗已开始进入魔宫,便也不甘落后,纷纷走了进去。 江蓠在城门口巡弋片刻,并未看到茯血派和落葵的身影,他不觉一怔,莫非,她竟放弃了此地。 来不及多想甚么,便听到即墨清浅叫他,他忙回头,跟在天一宗弟子后头,警惕的望向四围,且走且停。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天地间一阵晃动,撼天动地的巨响在虚空中炸开,魔灵族族长发出痛彻心扉的一声喊叫,从半空中重重砸到了地上。 他的身躯狠狠抽搐了几下,瞪大了双眸,没了声息。 一缕一缕黑漆漆的雾气从他的身躯钻出来,晨风一拂,消散于无形了。 他的身躯彻底成了一具空荡荡的尸身,半点生机都没有了。 江芒硝感怀不已的望了一眼,修为高深又如何,人死如灯灭,终是一场空。 他叹了口气,警醒自己要步步当心,不能也落个同样的下场。 他只消沉了片刻功夫,便转瞬追着天一宗而去。 这处魔宫地域极广极大,众多宗派弟子如星辰般散落其间,越走越深,离城门越来越远,三三两两的寻找起来。 城门处彻底空寂了下来。 临近晌午时,落葵一行人才慢悠悠的赶了来,在城门处巡弋片刻,手一扬,一簇鲜红的星芒便腾上虚空,无声无息的绽开。 不多时,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袍男子从远处疾驰奔来,在落葵面前施了一礼:“尊上。” 落葵点了点头:“都进去了。” 灰袍男子道:“是,各宗派弟子都已进入魔宫深处。” 落葵凝神:“弟子们都到了既定位置了么。” 灰袍男子点头:“都到了,魔灵山脉中也都布好阵法了。” 风拂过覆面的轻纱,落葵抬眸望了望深邃的魔宫,举步向前:“走罢,去看看魔灵族族长的尸身。” 灰袍男子点头:“属下等一直守着他的尸身,没有人靠近过,也没有人动过。” 落葵不语,由那灰袍男子带着,径直往魔宫走去,最终在街巷停下,偏着头望了望倒卧在地魔灵族族长的尸身。 的确是死透了,此一役,族长身死,魔灵族族人死伤殆尽,即便有一两个侥幸逃生的,也难成气候,这魔灵族,算是就此覆灭了。 落葵与苏子对视了一眼,退了一步,双手一催,眉心处红雾翻滚,一朵妖娆的花破肤而出。 苏子见状,气定神闲的掐了个诀,在四围落下几道红芒。 红芒飘荡,袅袅散开,将几人的身影遮盖的若有似无。 幽冥圣花在族长身上略一停滞,打了个旋儿,便像是找到了甚么宣泄之处一般,疯狂的扑了进去。 那具尸身已肉眼可见之速,飞快的骨肉分离开来。 不多时,那尸身变成了一具森然白骨,令人称奇的是,那骨骼上刻满了诡异的灰色符文。 落葵挑眉笑了笑,手上法诀一变,虚空中一阵涟漪浮动,幽冥圣花竟闪动了出来,在白骨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那些诡异符文像是活了过来一般,从骨骼上剥离而出,在幽冥圣花的牵引下,扑在虚空中缓缓流转。 这些符文无声的扭曲转动连成一片,不过片刻功夫,便赫然连成一副地图,灰色的山山水水,沟壑纵横,灰色的蝇头小字。 落葵定睛望了三息,随后衣袖轻挥,那地图哀鸣一声,消散无形。 “这么快就记下了。”苏子笑眯眯的问道。 落葵点头:“记下了,这只是魔灵山脉地图,没那么繁琐。” 苏子挑眉,他就羡慕落葵这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记人记事记得清楚也就罢了,还记仇,芝麻大点的小事,能记一辈子。 落葵转眸又去看那一堆白骨,褪去了灰色符文的骨骼,露出惨白惨白的光。 她眸光一缩,竟蹲下身子,伸出两指拨弄起那一堆白骨。 苏子也蹲了下来,看了半晌道:“怎么了,这骨头有甚么问题。” 落葵拨弄了会儿,蹙眉道:“得到的消息是说,魔灵山脉中的地图,就藏在魔灵族族长的骨骼上,可为何分离出地图后,这些骨头还是这般诡异。” “诡异么。”苏子拈起一根,仔细看了看,那些惨白惨白的光芒像是有灵气,在骨骼上扭曲挣扎,有些竟逸出他的指缝,他点了点头,叹道:“是挺诡异的,可是咱们带着这么一把骨头赶路,也不大吉利罢。” 落葵挑眉微笑,掐了个诀。 那朵幽冥圣花破肤而出,在虚空中略一闪动,一枚花瓣剥落下来。 花瓣在一根骨骼上停了下来,而惨白的光竟冲着花瓣蜂拥而去。 白光散尽,那根骨骼飞快的扭曲变形,最后聚成一枚巴掌大小的骨牌。 那莹白骨牌光秃秃的,没有半点花纹和字,只是形状颇为不凡,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 落葵与苏子对视一眼,分明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之色。 她如法炮制,足足祭炼了一盏茶的功夫。 额角和鼻尖儿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抹了抹汗,望着形态各异的骨牌摆了一地,不禁露出一丝笑来。 “魔灵山脉的地图封印在族长的骨骼上,又将自身的骨骼祭炼成了这些骨牌,那么这些骨牌必定与鬼帝的遗宝有关。”苏子惊叹道。 第四百八十九回 出行 不知过了多久,安排好一切的李曦然,在屋内焦急的踱来踱去,猛然间听得窗外传来三声熟悉的鸣叫,他暗暗松了口气,透过虚掩的窗缝望见两个纤瘦的身影,头也不回的轻快跑出东华门,而外头早已候着了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马车,载着二人一路疾驰而去,高大厚重的暗红宫墙旋即被远远抛在夜色中。 灰色马车载着二人,一刻不敢停歇的狂奔而去,直到远远的躲开了合虚山,才缓了下来,徐徐驶进了金陵城的街市,车轱辘碾过湿滑的青砖地,碌碌的声音在空落落的巷中传的极远。 透过车窗相望,青色天际渗出烟雾般的鱼肚白,五月里的晨起,空气中仍透着微凉气息,夹杂着秦淮河水,湿漉漉的萦绕着。 日头渐高,秦淮河上的丝竹觥筹之声渐低,最终消弭无声,归于沉寂,而金陵城中的街市有了些熙攘人声,两侧林立的店铺纷纷开门做起了生意,小贩们的吆喝声声不绝于耳。 落葵指尖轻挑,撩开车帘子,露出一张芙蓉秀脸,似是贪婪而又不舍的望着眼前的一切,这熟悉的街市和转角处有些破败,早已无人居住打理的林府深宅,令她心头弥漫起恍如隔世的惘然。 她回神轻叹了一声,祉岚握住她的手,宽慰的说道:“小姐,费了如此大的功夫才出来,眼下已到了咱们府前,进去看看吧。” 落葵点了点头,祉岚冲着正在驾车的茗烟低声吩咐了一句,他应了一声,马车碾过街巷,转了个弯向林府驶去,扬起的尘土在车后纷纷扰扰。 合虚山里一如往昔,宫女太监忙碌的洒扫庭院甬道,交好的妃嫔也趁着晨起的和煦微风,四处走走。 昨日绯烟宫发生的异状,早已传遍了整个紫垣,韵贵嫔一大早便赶到绯烟宫,想要劝慰落葵,却不想吃了个闭门羹,被修纯恭恭敬敬的送了出来。 此时的韵贵嫔满腹狐疑,扶了琦袖的手,绕着芙蓉池连连踟躇起来,她隐隐觉出绯烟宫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修纯对答沉稳如昔,并未有不妥,可她却瞥见了冷翠在一旁探头探脑,整个绯烟宫静谧的有些诡异,也不见祉岚的踪影。 韵贵嫔歪着头想了半响,却也找不出半点破绽,她所谓的异常,或许皆是为着世子的事,落葵心绪烦乱,众人皆小心翼翼所致,念及此,她自嘲的微微摇头笑了笑,笑自己太过疑心了。 正想的出神,猛然间她耳畔传来些极低极细环佩之声,正循声望去,琦袖却陡然拽住她的衣袖,二人极快的蹲在了绿树丛中,隔了重重树影相望. 不远处的情景一丝不落的映入她的眼眸,那是若隐若现隐藏着的两个身影,细细分辨下来,像是一男一女,凑得极近,似是在窃窃私语的说些什么,韵贵嫔微倾了身子,尽力听来,却听不分明。 韵贵嫔与琦袖大气也不敢出的猫着身子,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二人的腿脚都有些酸麻了,远处暗影中的两个人方才分头离去。直到二人走了许久,韵贵嫔才长吁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满腹狐疑的思量起来。 “主子,瞧身影,那男子不像是个太监,那女子像是樱主......”琦袖正欲说下去,却被韵贵嫔极快的捂住她的口鼻,沉沉的说道:“今日之事,半个字也不许透出去。” 琦袖被韵贵嫔这恶狠狠的神情吓了一跳,挣扎了一番后,颤颤巍巍的说道:“奴婢知罪,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韵贵嫔点点头,正欲再交代些什么,却斜眼瞥见映昭容小心翼翼的护着肚子,似笑非笑的走到近前,正欲向她行礼,她不动声色侧了侧身子,避过这一礼,不冷不热的说了句:“姐姐如今身子金贵,妹妹可受不起这份礼。” 这酸溜溜的话语令映昭容掩口哧哧笑道:“娘娘说笑了,娘娘的位份在那摆着,嫔妾无论如何是不能乱了规矩的。”说着,映昭容围着韵贵嫔绕了个圈儿,目光上下轻扫了半响,最后落在了她的腰身上,掩口轻笑道:“娘娘果然是年轻,腰身仍是这么好,姐姐是比不了的。” 韵贵嫔的面色变了数变,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发怒,只是莞尔一笑:“姐姐身怀皇嗣,仍是这般牙尖嘴利,莫不怕......”说着,似是有意望着映昭容隆起的小腹,隐隐含着冷笑,言下之意是再明白不过了。 映昭容亦是不闹不怒,以手掩肚轻叹道:“娘娘听些嫔妾牙尖嘴利倒是没什么......”说着,她的目光远远的落在方才那两个人停留过的地方,微微一顿续道:“但若是娘娘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就只怕不是嫔妾的几句玩笑话能了的了。” 韵贵嫔一副无知无觉的神情,撩起滑落在额前的碎发,诧异的说道:“姐姐说的话,妹妹听不明白。”言罢,她眸光流转,笑意盈盈的望着映昭容。 微风穿花度柳的扑了过来,吹皱了远处的一汪凝碧,裹着花芬翠芳吹的二人的衣袂翩跹,映昭容微微蹙了蹙眉,理了理绕在臂弯间的玉色薄烟轻纱,眉眼俱笑的说道:“嫔妾与娘娘说笑呢,娘娘莫要当真。” 言罢,映昭容别有深意的望了韵贵嫔一眼,只见韵贵嫔亦是风轻云淡的含笑而立,她笑着续道:“真真是不中用了,才站了这么会儿,竟就累了,娘娘若是好兴致,就多看会儿景,嫔妾可是不能陪了。”说着,并不等韵贵嫔有何言语,竟就扶着宫女的手,小心翼翼的离去了。 韵贵嫔若有所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她缓缓踱步,翩跹纤长的裙摆窸窣划过碧色草地,她的步子虚浮不定,眸中闪着茫然无措的神情。 她细细思量起方才映昭容的一番言语,只觉得心中焦躁难安,似有无数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慌,此刻的心,像极了夏日暴雨前的铅云低压,一阵阵直冲的面上无比的颤寒和憋闷。 她躲来躲去,终是没能躲得过去,还是陷入了阴谋和漩涡之中,知晓了这些她本不愿知晓的事情,是她的幸还是不幸,她极自嘲无奈的扯了扯嘴角,似是抽搐般笑着,笑的琦袖猛地攥紧她的手,惊恐的喊道:“主子,主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奴婢啊。” 韵贵嫔极力平复下跌宕起伏的心绪,若有所思的问道:“没事,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琦袖亦是惊魂未定,她顾盼左右瞧见并无旁人,才细声细语的说道:“主子,方才可真是吓死奴婢了,映主子肯定瞧见了咱们,也瞧见了樱主子和那人,她和樱主子一向交好,定是怕主子您把这事给泄露了出去,才会提醒主子的。” 韵贵嫔望着映昭容远去的方向,嗤之以鼻的冷哼一声:“她哪里是提醒,明明是威胁,若是我透出去只言片语,只怕是会性命不保。” 琦袖难以置信的惊呼起来:“主子,奴婢可不信她们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韵贵嫔不置可否的浅笑了笑,梨涡中满是浓的化不开的忧虑,玉容之下哀愁隐隐,静立在一汪深潭碧水边,耳畔风声簌簌而过,数株垂丝海棠倩影照水,花开至迟暮,繁花荼蘼间已有了丝丝末路的痕迹,风过处,残红满地。 日头一寸寸西斜,似血残阳如火如荼的在天际边燃烧,将碧海晴空一点点蚕食殆尽,如墨般泼洒开来的夜色渐渐蔓延,人归家,鸟归巢,街巷静谧,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落葵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暮色降临时赶到了云亭寺山下,正欲上山,却发现路皆被封了,守卫森严,就连山下的客栈亦被清干净了。无奈之下,只能借宿在了附近的农家里。 “小姐,夜深了,早些歇着吧。”祉岚掌了盏灯烛,昏黄的烛火映的雪洞白墙一片暖意。 落葵撑着头,直愣愣的望着墙上的暗影摇曳,听的身后的响动,头也未回的问了句:“茗烟回来了吗,有消息了吗。” 祉岚倒了杯热水递上前去,温言说道:“小姐莫急,想是快回来了。” 落葵微微颔首,正想着,茗烟打帘进来,抹了把额上的汗说道:“主子,属下回来了。” 二人闻声齐齐起身,异口同声的问了句:“茗烟,如何了。” 茗烟缓了口气说道:“属下打听到了,太后和世子五日后便可赶到云亭寺了,山上山下和寺里寺外三日前就已戒严,不许外人出入了。” “云亭寺就在眼前了,上山的路却被封了。”落葵愁眉惨淡的说道。 茗烟挽了挽袖口,说道:“主子,要不索性亮明身份,谅那帮和尚也不敢阻拦小姐上山。” 祉岚正执了剪子剪下一截灯芯,灯烛陡然亮了几分。 她回首敲了茗烟一记脑壳,又气又好笑:“你真是个傻子,小姐本就是偷跑出来的,瞒还来不及呢,若是亮明了身份,岂不是自投罗网。” 落葵微微颔首一叹,她紧紧盯着窗外沉沉夜色,偶有数声鸟儿低鸣,在静谧如水黑暗中传的极远,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岭如剪影般映在窗纸上,比起合虚山牢笼般四四方方的天,格外的空远自由。 猛然间想到些什么,她低声说了句:“祉岚,还记得那年咱们在云亭寺,走过的的那条后山小路。” “小姐说的是遇见王爷的那条路吗,祉岚记得,那路偏僻的紧,小姐莫不是想从那上去。”祉岚点点头,说道。 “不行。”不及落葵说话,茗烟就急急反对:“那条路十分的崎岖,难走的紧,主子身子金贵,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得了。” 祉岚极为认同,不住的点头,落葵却连连摇头说道:“除了走这条路,你们可有旁的法子。”闻言,二人一时间怔住,无言以对,她幽幽续道:“这就是了,不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的。你们分头去准备吧,咱们连夜上山。” 二人只得应声离去,默不作声的做些准备,只留下落葵一人静坐在窗下,指尖摩挲过一卷泛黄的经文,那晦涩难懂的字字句句在纸上游走,渐渐连成一片,竟让人心烦意乱起来,她静不下心思来念经,脑海中不住的划过雅儿的模样,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可那容颜却似深深镌刻入骨,无法抹去。 落葵想起脖颈之上的童子玉坠,伸手取了出来,犹带着温润的气息,她紧紧地握在掌中,生怕遗失了去,就再也找不回来。有风从窗缝中拂过,一页一页轻柔翻动起桌案上的经卷。 合虚山此时已是漆黑一片,唯有各宫宫门前暗黄的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晃着,如同鬼影一般忽明忽暗。 慈宁宫值夜之人在朦胧之中听得极轻微的窸窣声,原以为是虫鸣呢,谁知那声音却由远及近,越来越分明,他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冲到院中一瞧,却什么都没有。 他疑惑的挠了挠头,正要转身进屋,不料眼前却“嗖”的闪过一道黑影,当下大惊,刚刚吐出个“有”字,就惊起了院中的一对鸟儿,扑棱着双翅冲上了夜空。 他呆在了那,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仔细瞪大了双眼,院中并没有一个人影,他揉了揉双眼,唾了一口,骂了句:“真他妈晦气,原来是只鸟儿,吓了老子一跳,惹了大爷好觉,早晚毒死你们。” 说着,他骂骂咧咧的进了屋,全然没有瞧见蜿蜒的宫墙之上低伏着一个黑影,与无边夜色融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值守之人早已鼾声大作,睡得极沉了,那伏在宫墙上的黑影方才小心翼翼的挪动了下身子,瞧见并未惊动旁人,方才果断的展开身子,冲着合虚山深处掠去。 只消了一刻钟的功夫,那个黑影已经掠过了重重宫墙,花丛树影,落在了芙蓉池的一侧,那早已亮起一盏微黄的宫灯,烛火摇曳似点点皓月清辉洒在湖心,映着一个女子的如玉面庞,极美极温婉。 “来了,事情办的如何了。”那女子一开口,清丽的声音令月色都微微一颤。 那个黑影躬身颔首,极恭敬地回道:“回主子,属下无能,属下把慈宁宫翻了个遍,没能找到主子要的东西,求主子恕罪。” 话语落下,那女子只是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冷然浅笑,极淡极低的说了句:“罢了,如此久远的事了,定是极难寻到端倪的,往后再多留些心思吧。”说着,她的指尖划过跳跃的烛火,灼热的痛感令她心头一震,续道:“都已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时日。” 一声声虫鸣,一缕缕纤云,照着这片芙蓉池归于平静, 仿佛方才的暗潮涌动从未出现过一般。 金陵城郊外的夜晚,静谧的不似人间,没有一丝嘈杂人声,窗外月色如绮,星星点点透过窗纸,皆落在斑驳桌上,忽明忽暗间,心忽地就杂乱无章起来,惶惶然望不到尽头。 落葵正坐在窗下发呆,祉岚和茗烟却打帘进来,低声回禀了些什么,落葵点点头,吩咐了:“走吧。”祉岚熄了灯,三人鱼贯而出。 一弯弦月低垂在天边,一阵夜风裹着几丝棉絮般的纤云,萦萦绕绕的遮住了月华,那月登时如伊人憔悴般弱不经风,身影朦胧几欲不可见。 茗烟举了火折子,在前头小心的探路,祉岚和落葵相互搀扶着在后头紧紧跟随,夜风极大,吹的火折子忽明忽暗,山路亦崎岖难行,时不时的还有探出头的枝桠触碰到面颊,刺得生疼。三人一路小心翼翼的前行,走的极慢。 约莫两个时辰后,一行人方才极其艰难的行至山腰处,就听的山涧溪水哗哗作响,三人心中一喜,祉岚说道:“小姐,绕过这个山涧,再走上两个时辰,就能到云亭寺了。” 落葵微微颔首,抬头望了望垂挂在天边的弦月,说道:“瞧这天色,这会子已近了寅时了,得在天亮前就赶到寺里,咱们得快些走了。” 言罢,一行人加快了脚步,方才转过山涧,隔了一丛矮树林竟望见不远处几个黑影闪动,似是值守之人,茗烟大惊,急忙吹熄了火折子,三人匆匆俯下身去藏在了树丛中,这才没有惊动值守之人。 “好险,差一点就暴露了行踪。”祉岚吐了吐舌头,安抚下胆战心惊的情绪。 “一,二,三,四......”茗烟数了数对面的黑影,回首低声问道:“主子,总共有七个值守之人,怎么办,硬闯是行不通的了。” 落葵细细的望了望四下里的情形,极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却也没什么可行的法子。 祉岚凝神想了半响,说道:“小姐,这是唯一的上山之路,此处有七个值守之人,别处只怕更多,绕路就更不可能了。小姐,既然今日已探明了情形,要不咱们先回去,明日天一擦黑就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时机上去。” 第四百九十回 失踪 茗烟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今日咱们准备的并不周全,太后和世子五日后才能到,咱们先回去想个万全之策再来也不迟。” “好吧,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言罢,落葵百般寂寥的转身离去,祉岚和茗烟面面相觑,亦是遗憾的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不言不语的沿着原路往回走,走到山涧时,落葵长长的吁了口气,祉岚见状,忙搀住她说道:“小姐,赶了这些路,又走的这么急,咱们在这歇会吧。” 落葵点点头,一下子似是泄了气般瘫在溪水边,清冷的水气将这一夜的辛苦细数吹散,仰望,深色天幕上碎银般的星子绰约闪现,月色半隐半现的挂在天边,天际边有些开始青白,这一夜,终是空凄黯一场。 歇了半响,三人再度起身,各人皆怀着遗憾,颓然的心境,拖着沉重无比的脚步,更加缓慢的往回挪,落葵的双腿似是灌了铅,重的抬不起来,每一步都有着千斤重,一步一回首。 谁知方才走出不远,转身进了个树林子,竟迎面从天而降几个蒙面黑衣人,个个凶神恶煞,手持明晃晃的长剑快刀,皆散着凛凛寒光,虎视眈眈的将三人围在了中间,一股子不详的气氛在林中弥漫开来。 茗烟和祉岚警惕的挡在落葵的身旁,望了望四周,皆是强敌环伺,一副有所图谋的模样,茗烟只好强自镇定问道:“你们是何人,想干什么。” 为首之人嘿嘿冷笑数声,沙哑着声音说道:“风高月黑,还能干什么。”他冷笑着续道:“都抓回去。” “小姐快跑。”未待那群人动手,祉岚便眼疾手快的推开落葵,和茗烟联手死死地拦在她的面前,谁料那群黑衣人皆是江湖老手,早已料到会有如此一招,那围堵竟密不透风,那泛着冷白光晕的剑锋,深深划过落葵肩头,滟滟血色浸染了她月白色的衣衫,她跌跌撞撞的退回到二人身边,祉岚见此情景,惨叫了一声,手忙脚乱的去捂落葵的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只见刺目的血滚滚滑落。 眼见着那群黑衣人举起了明晃晃的刀剑,步步紧逼,就在迎头落下的紧要关头,那群黑衣人却皆是闷哼一声,脖颈处一丝红线扬起,在半空中旋起极美的弧线,洒落一地殷红血迹,黑衣人纷纷倒地不起。 落葵等人吃惊不已,目瞪口呆的望着相救之人,那人面上带着银色面具,散着冷冷青光,露出一双明眸,像极了故人之眼,却少了几分温情。 清冷的月色洒在落葵面上,那面庞格外的白,如薄透的窗纸,无半点血色,那人轻叹了声,丢过一个小瓶,冷冷道:“抹在伤口上。” 话音方落,落葵娇躯狠狠震了一下,那眼眸看起来熟悉无比,那声音竟也熟悉无比,她迟疑的说道:“清雅,你,你回来了。” 那人微微愣了一下,冷淡的续道:“看来你真是忘不了他,只是你认错了,我并不是什么清雅。” 落葵却连连摇头说道:“不,你就是清雅,我认得你的眼睛,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背叛了你,才会不肯与我相认。” 那人却冷冷的望了她一眼,不言不语的转身就要离去,没料到落葵却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了上来,一把扯下他面上的银色面具,露出一张极其陌生的面孔,唯有那一对明眸在暗夜里熠熠生辉,一眼望去令人转瞬失神。 落葵的心登时如寒冬腊月沁在了冰水里,痛的难以言说,她连连后退数步,肩头上的伤口虽痛的钻心,却痛不过心头上的伤,她眼前一黑,再站立不稳了。 再度醒来之时,淡白的日光正透过重重绿荫漏在窗下,她环顾四周,却没瞧见想见之人,似乎昨夜之事只是梦一场,可是,她晕倒前扶住她腰间温暖的掌心,却是真实无比的。 正想开口叫人,祉岚却早听得了动静,捧了盆水进屋:“小姐醒了,快洗把脸吧。”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扯动了肩头的伤口,痛的难以动弹,祉岚急忙扶住她,说道:“小姐别动,小心伤口裂开。”边说边扶她躺下:“小姐这回伤的可不轻,得好好休养一阵子了。” “祉岚,他呢。”落葵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 “他,早走了,刚把咱们送回来,连话都没说一句,就急匆匆的走了。”祉岚望了望外头,生怕有人偷听,低声说道:“小姐可认识他吗。” 她点点头,复又连连摇头说道:“我原以为是上回咱们救的那个人,可谁知却又不是。” “不是他,也不是王爷,那还会有谁,真是奇怪了。那人怎会赶得如此凑巧,难不成自咱们一出宫,他就跟着呢。”祉岚拧了把巾子,一面给落葵净面,一面说着。 落葵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觉得头痛欲裂,不由得捶了两下:“祉岚,我头疼的厉害。” 祉岚忙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惊呼道:“小姐,怎么好端端的又烧了起来,茗烟,茗烟,快,快去请个郎中回来,小姐烧了起来。”祉岚回身对闻声而入的茗烟连声说道。 正在这时,落葵叫住了正要出门的茗烟,吩咐道:“莫要去请旁的郎中了,直接去宁太医府上吧。” 茗烟应了一声,匆匆出了屋。房内静了下来,落葵仰面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间,像是回到了闺阁中,还是女儿家无忧无愁,又像是身在雅王府,和清雅情意绵长。 小院深处的绿荫转浓,似化不开的深潭碧水,一层层荡漾而去。原本淡白的日头,此刻也染上了几分金色,透过重重绿荫,如同丝滑锦缎般柔柔铺满每个角落。 这柔和的光洒在落葵身上,却令她如同火烧火燎样的灼热,烙的她不停地翻来覆去,脸颊上也飞起两片异样红晕,祉岚连连唤了她几声,她也只是含糊不清的喃喃,祉岚慌了神,不停地在她额上换上冰凉的巾子,可是她的额头仍旧烫手,温度丝毫没有降下来。 祉岚正急的手足无措,听的院中有响动,忙起身去查看,一见是茗烟,松了口气说道:“总算是回来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正说着,茗烟对祉岚连连使起眼色,祉岚忙望了茗烟身后一眼,竟跟着个陌生人,身上还背着个药箱子,登时愣了一下,茗烟借机把那人让了进来,说道:“先生,麻烦您给我们家主子看看。” 祉岚也赶紧跟上前去,说道:“是啊,先生,小姐从今儿个晨起开始烧,这会子已然有些迷糊了。” 那人搭上落葵纤细皓腕,滚烫的腕子令他眉头一皱,他思量了会,方才有些疑惑的说道:“小姐的病很是怪异,并不像是一般的发热,小姐身上可有外伤。” 祉岚一面拨开落葵的衣领,一面说道:“先生?,小姐身上被刀剑所伤,不过这会子血已经止住了。” 那人细细端详了那伤口半响,说道:“恕在下无能为力,小姐这伤上有剧毒,怕是,怕是,只有找到解药才能救了。”言罢,那人就要告辞。 茗烟一下子急了,拉住那人的手腕,耍起赖来:“不行,先生,你不能走,你是这金陵城里最有名的杏林高手,若是连你都没法子,我家主子岂不是没救了,不行,你若是医不好主子,你就不能走。” 祉岚亦是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下,拉住那人的衣袖哀求道:“先生,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那人见实在甩不开茗烟和祉岚,只得叹了一声,坐下斟酌了半响,提笔写下了个方子,无奈的摇摇头说道:“我开了个方子,先给小姐用下吧,若是用了两副仍没有起色,那恐怕两位就要另请高明了。” 茗烟付了诊金,送了郎中出去,祉岚这才得出空来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去请宁太医吗,怎么请了这么个人回来,还看不好小姐的病。” 茗烟挠了挠头,一脸苦笑的说道:“我去了宁太医府上,可是没见到宁太医的面,管家告诉我宁太医回乡祭祖去了,前日就走了,要月余才能回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小姐并得如此重,可是一刻也等不起了。”祉岚不由得着了急,随即瞥到了桌案上的方子,一把抓过来塞到茗烟怀里,急急催促道:“茗烟,你快抓药去,兴许这方子有用。” 祉岚话音方落,茗烟便一溜烟的往药铺去了,谁知这一去竟足足去了两个时辰,直到天擦黑时,茗烟方才气喘吁吁的回来,祉岚一见他两手空空,就急了,冲他吼了句:“药呢。” 茗烟缓了口气,又气又急的说道:“快别提了,我跑遍了金陵城所有的药铺,竟然连这方子上的一味药都没有买到,各家都说没货了,真是蹊跷极了。” 祉岚一听这话,登时急火攻心,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急的泪珠子直往下掉:“这,这可怎么办啊,难不成小姐要死在外头了。” “呸呸呸,净会胡说八道,主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你莫要胡思乱想了,我明日一早接着去请郎中,我就不信了,偌大的一个金陵城,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医好主子病的郎中。”茗烟一面劝着祉岚,一面拧了把凉巾子搭在落葵的额上。 祉岚想了片刻,说道:“不,明日你留在这伺候小姐,我出去找找吴侍卫,请他想法子救救小姐。” 茗烟点点头,说道:“还是我去吧,他曾是王爷的心腹,定会帮着主子的。” “嗯,也好,你也与吴侍卫相熟。”祉岚点点头,二人商议定后,茗烟去院中守夜,祉岚则坐在落葵的床前,握住落葵的手,一时间长吁短叹,泪水涟涟。 一弯皎白弦月悬在宫墙上,淡白光华如薄纱轻笼,一女子立于宫墙下,夜风袭过,衣袂翩跹,宛若九天仙子般绝代风华。 “我派你出去,不是让你莽撞行事,英雄救美的。”那女子听得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的淡淡说道。 来人小心翼翼的躬身回道:“主子,属下知罪,只是她身受重伤,属下若是不出手,只怕会坏了主子的大事。” 那女子阴沉着面色,微微蹙眉:“你果真没有私心。” “主子,属下,属下只是有些可怜她。” “哦,这可不像你平日里的心性,你可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做大事的,由不得半点心慈手软。”那女子冷冷说道。 “主子,属下再不敢了。” 女子微微一颔首:“你退下罢,谨亲王要过来了,你仔细避开他。”随后便再没有言语传出来,只是那腰间的络子,在夜风中起起伏伏,聚聚散散,像极了此刻她的心境,她的身世,终是聚散离别,坎坷多。 过了不多时,谨亲王悄然无声的靠近,女子似是有所感应,身形微动,却并未转身,他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猛然“啪”的一声合起折扇,似是想起什么来,问道:“你那事查的如何了,要本王相助吗。” 女子颇为忧愁的抚了抚额头:“此事说来也颇为蹊跷,所有的线索都在慈宁宫断了,可是我命人潜了进去仔细查找,却没找到什么端倪来。” “查不到就对了,她那么精明的人,岂能让你如此轻易的查出些什么来,罢了,本王也派些人查上一查,也好早些了了你的心愿。”谨亲王言语间有了几分真情实意,令那女子心间微微一暖,面上笑意更胜,说道:“那我就在此先行谢过王爷了。” 夜深人静,二人悄然无声的离去,这处宫墙只余下一片月影婆娑。 次日一早,茗烟就行色匆匆的出了门,直到日头渐高,都没有回转,祉岚着了急,在屋内院中一遍遍转起圈来,实在耐不住了,索性倚着院门坐下等着。 阳光透过绿荫一线线漏下来,在坑洼不平的地上烙下细碎暗影,祉岚喃喃的数着树影,越数越心浮气躁,偏巧一阵风袭过,树影登时窸窸窣窣的散去,再数不清楚。 祉岚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际,一片蔚蓝晴朗的天,飘过几缕纤云,这一片祥和静谧的景象,却丝毫没有令她平静下来,越发的急躁起来。 正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到近前,暗影罩上祉岚,她头也不抬的问了句:“回来了,又出了什么事儿,看你满脸的晦气。” 茗烟如霜打的茄子搬泄了气,跌坐在门前,拍着后脑连连气道:“真是是奇了怪了,你说,怎么倒霉事全让咱们给碰上了。吴府的管家告诉我,吴侍卫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回府了,说是宫里有事,脱不开身。” 祉岚“呼”的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茗烟的肩头,说道:“行了,别丧气了,小姐一定会没事的,你先歇着,伺候好小姐,我再出去找郎中。” 祉岚扔下这么一句话,匆匆进了城,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方才觉出茫然无措,竟不知该往哪去,该去找谁相助。 她如没头苍蝇般乱撞,一家家医馆问下来,众人莫不是众口一词的说,郎中有事,无法应诊,一家家药铺走下来,皆口称时值疫情盛行,药材奇缺,无法照方抓药,她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来,沉到不见底的深渊。 环顾四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际边如泼墨般的暗色层层聚拢,把原本的蔚蓝碧空蚕食的没了踪影。一丝丝阴霾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祉岚立在道旁,仰面望天,暗影笼上她的面庞,她含着泪凝神不知所措,正欲转身回去,却不意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回头一望,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姑娘,我看你在药铺医馆中进进出出,莫不是遇到难事了。”那老妇人见祉岚满脸警惕的模样,便笑吟吟的问道。 那老妇人一脸慈祥,令人心生信赖,祉岚犹豫了片刻说道:“婆婆,长姐病重,请了许多郎中都瞧不好,这不,我又出来请郎中了。” 那老妇人古道热肠的叹了句:“可怜见的,瞧你急的这一头汗。”说着,那妇人从袖中抽出出一方帕子,抖了抖,登时一阵香风扑鼻,抬手替祉岚拭了拭汗,她续道:“我倒是知道一位名医,只是道远了点,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带姑娘去。” 此时的祉岚只觉得脑海中一片茫然,而眼前之人正是她的救命稻草,一听这话,如同捣蒜般连连点头,似乎有一股牵引之力拉着她,鬼使神差的跟着那妇人去了。 眼瞧的天色暗了下来,左等右等,都不见祉岚回来,茗烟正想出去找找,却听到落葵房里有响声,进去一瞧,见落葵正挣扎着起身,急忙扶住她,问道:“主子可好些了,炉子上炖了些银耳燕窝粥,主子用些吧。” 第四百九十一回 瑾亲王 落葵却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问了句:“还有几日。” 杜衡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低声回道:“主子莫要心急,两日后世子才会到来。” 落葵轻轻舒了口气,环顾四周,暗哑无光,一片灰败景象,也不见马清的身影,心下诧异:“马清呢。” “马清给主子请郎中去了,可是这会子天都黑了,还不见回来,属下正要出去寻她。”杜衡斟酌着说道,并未将这些天遇到的难事一一道出,生怕惊了她。 落葵点点头,并未多想,只吩咐了一句:“我这会子好多了,你且出去找找马清。” 杜衡应声离去,落葵这才觉出头痛欲裂,她轻轻按着,望望四下里寻常小院,柴门半掩,古道树影,似梦境般恍惚,这些日子的蹊跷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她费尽了心思才出了宫,一心想要上云亭寺,却被阻在了这里,这几日,她在昏睡中,郎中的话却也听得了一句半句,她的伤里淬了剧毒,如今却又安然醒来,并没有什么旁的不适,倒成了意料之外的事。 想来想去,自她出宫,遇险,再到获救,被阻在此处,皆像极了一场阴谋,仿佛暗地里有一双黑手,在见不得人的地方操控着一切,她则像极了提线人偶,被人扯动着手脚步步前行。 眼瞧着天色向晚,院落里的光线一寸寸暗下来,马清和杜衡仍不见回转,落葵不由的心急如焚,时时立在道边四处张望,直望到夜色沉沉,仍没望见半个人影。 落葵正欲出去也找找,却见杜衡气喘吁吁的冲了过来,大声疾呼:“主子,主子,出大事了,属下在城中没找到马清,细问之下,有人见到马清跟着个老妇人走了,而那个老妇人是金陵城中出了名的拍花子的,专拐些城中的生面孔,因着这些被拐的多是些外来人,身份不明,被拐后又下落不明,官府对此也是无计可施,主子,马清姑娘竟然跟着此人走了,怕是,怕是会凶多吉少啊。” 这个消息像是平地惊雷,“砰”的一声击垮了落葵紧绷的心绪,她蹬蹬蹬后退数步,直退到墙根处,面色发青,平息了半响,惊恐的情绪方才平复下来,吩咐道:“杜衡,王府中还余下多少人手。” 杜衡想了想,回道:“还余下二十几人,都是昔日王爷的心腹之人。” 落葵点点头,恨恨的说道:“都撒出去,给我细细的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马清安然无恙的找出来。” “主子,怕是不妥吧,若是将这些人都撒出去,放开去找马清姑娘,怕是会惊动了城里的暗卫,若是泄露了主子的身份和行踪,只怕会有大麻烦的。”杜衡谨慎的思量道。 落葵却摇摇头,决绝的吩咐了一句:“就如此办,断不可让马清出事。” 杜衡心知她断然不会改了主意,只得领命回府细细安排,经了这一番折腾,落葵方才退下的热,又烧了起来,且来势颇为凶险,只短短片刻工夫,她就开始心慌气短,面红耳赤,终于没能熬得住,还是头晕目眩的瘫在了床榻边上。 静夜沉沉,秦淮河上花船灯影绰约,丝竹声声,而青楼楚馆林立的岸边,亦是热闹非凡,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操着香糯软语,立在自家门前迎来送往。 街巷深处是金陵城中最大的青楼拥香阁,此处与旁的青楼颇为不同,门前守着的并不是寻常的女子,而是眉清目秀的小厮,阁中不止有着名震金陵的四朵名花,更有着貌比潘安的男宠,而能进出此地的客人,莫不是些达官显贵,可偏偏有些不死心的,想尽了法子,散尽了家财,只为了进这拥香阁中,一亲芳泽。 马清一觉醒来,已是被紧紧缚住手脚,身处拥香阁的深处,她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人推门而入,屋内霎时一片昏黄光亮,马清下意识的闭了闭双目,又极快的打量起来人,那人是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身后赫然跟着今日拐了她来的妇人,已不是当时的慈善模样了。 “你们,你们是何人。”马清望着二人,强压下心中的惊恐,问道。 年轻女子“咯咯咯”笑出声来,直笑的马清不寒而栗,方才说道:“姑娘,进了我这,就要乖乖的听话,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不过,”那女子顿了顿,细细打量了下马清,然后回首对身后的妇人说道:“三娘的眼光如今可是不济了,这丫头虽说容貌极美,可是年岁已不轻了,若是破了身,可就不值钱了。” 那被唤作三娘的妇人恭敬地回道:“元姑娘莫要担心,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丫头绝对是完璧之身,虽说年岁大了些,可这举止气度很是不凡,若是调教成个冷美人,不沾凡尘,不就是咱们这的第五朵名花,等人摘取。” 马清霎那间明白了些什么,脸色苍白,怒斥道:“好歹毒的狂徒,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然拐卖人口逼良为娼,你们就不怕律法吗。” “姑娘,若是律法管得了,我们还能逍遥至今吗。进了我元姑娘的门,只要你听话,我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再也不用受颠沛流离之苦。”元姑娘又咯咯咯的笑起来,那笑声似乎可以魅惑人心,马清一时间失了神,旋即极快的回神呵斥道:“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就是死,也不会做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元姑娘笑道:“每一个进来的姑娘,都曾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姑娘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就会乖乖的听话了。”言罢,她回首对三娘吩咐道:“先给这丫头去去火气,过几日再说。” 马清并不清楚她将要面对什么,只能目瞪口呆的望着二人离去。一连数日,再没有什么人来逼迫过马清,也没有丁点的吃食送进来,她就这样一日日熬下去,直熬到油尽灯枯,脸色灰白的倒在草垛旁。 落葵与杜衡撒出了雅王府中所有的人手,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翻遍了整个金陵城,仍是没有马清一丝一毫的消息。 入夜,四下里静谧无声,凤翔宫正殿却是灯火通明,芜花面露愠色,一干宫人皆是屏息静气,低眉顺眼,生怕惹恼了主子,惜昭容则坐在一侧的矮凳上,陪着笑脸低声说着什么,芜花这才怒色渐消,对一旁的丁香吩咐道:“去请珍嫔过来,本宫有话问她。” 只消一盏茶的功夫,珍嫔就慌里慌张的进了殿,她原本已睡下了,听得芜花传她,来不及梳妆,只着了家常衣裳,挽住青丝便匆匆赶来,一进殿就连连告罪,芜花厌恶的瞥了珍嫔一眼,既不让她起身,也不赐坐,由着她颇为尴尬的行着礼。 惜昭容一见此情景,忙赔笑起身说道:“贵人待你我姐妹一向和善,珍妹妹不必如此生分,快起来吧。” 芜花望着珍嫔不知所措,惶恐不安的立在那,这才轻舒了一口气,捧起手边的粉彩牡丹压手杯,不急不缓的吹了吹,过了半响,方才阴沉沉问了句:“珍嫔,你可知罪。” 珍嫔一听这话,霎时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贵人,嫔妾不知啊,求贵人明示。” 芜花冷冷笑道:“不知,哼,本宫若是治你个私相授受之罪,不知你可有话要说。” 珍嫔陡然间明白了芜花的用意,索性直起身来,存了一份鱼死网破的心,一字一句的回道:“贵人所指的可是嫔妾与谨亲王会面之事。” 瞧见芜花不置可否,只是不紧不慢的转动掌中的牡丹纹压手杯,珍嫔稳了稳心思,续道:“嫔妾进宫前,曾是谨亲王府中的家生丫头,后来进了宫做了宫女,又蒙贵人提拔,才有了今日的名分,贵人的恩情,嫔妾一日不敢忘怀,更不敢做出丝毫背离贵人之事,谨亲王此次入宫觐见妖后,与嫔妾偶遇,他是嫔妾的往日旧主,嫔妾便请了个安,与他闲谈了几句,嫔妾知道犯了宫中的忌讳,求贵人恕罪,嫔妾再不敢了。” 芜花浅浅的笑了笑,并未相信珍嫔的一番说辞,只是放缓了语气说道:“你顾念旧主倒是重情重义,本宫也并非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你今日所说,本宫自会去查察清楚,若是有半句虚言,你可知道下场吗。” 珍嫔连连叩头:“谢贵人回护之恩,嫔妾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贵人。” 惜昭容见状急忙扶起珍嫔,笑道:“妹妹这是作甚么,贵人并没有怪罪于你,只是提点你,往后行事还要多些点检小心。” 珍嫔连连点头称是,芜花望着珍嫔这番模样,目光流转,浅淡一笑,似是并不在意之前一切,温言说道:“本宫这里有一物,不知可入得了妹妹的眼吗。” 言罢,芜花一使眼色,丁香将早已备好的一枚羊脂白玉佩捧到了珍嫔面前,珍嫔只微微一愣,就瞧见了那玉佩上雕着的九爪龙纹和隐隐露出的明黄流苏,唇边极快的浮现一抹笑意,连连谢恩道:“嫔妾多谢贵人赏赐。” 芜花与惜昭容相视一笑,惜昭容拉过珍嫔的手,羡慕的笑道:“贵人如此厚待妹妹,可真是妹妹的福气。” 珍嫔的目光落在惜昭容高高隆起的腹部,伸手轻抚了吓笑道:“妹妹能得贵人厚待,自是福缘深厚,可是姐姐如今身怀皇嗣,更是金贵无比,这等福气,妹妹是盼也盼不来的。” 芜花哑了口茶,说道:“珍嫔何必妄自菲薄呢,你还年轻,子嗣早晚都会有的。”言罢,紧紧盯着惜昭容的肚子望了半响,续道:“殿下子嗣单薄,大皇子生母半夏,出身微寒,二皇子更是不堪,生母死的不明不白,紫菀也是个不中用的,若是惜昭容此番能够诞下皇儿,往后的荣华富贵自是不可限量。” 惜昭容却是面上一红,连连摆手说道:“这等荣华,嫔妾万万是不敢想的,嫔妾出身低微,位分也不高,能有贵人眷顾,能有个一男半女傍身,已是大幸了,哪里还敢念着攀高枝儿呢。” 珍嫔在转瞬间明白了芜花在此时提及此事的用意,掩口轻笑了一声说道:“映姐姐说笑了,贵人对映姐姐提携良多,又怎会薄待了姐姐的儿女,不管姐姐诞下的是男是女,想来贵人都会视如己出,贵人出身高贵,姐姐的儿女有了彤母妃的眷顾,与大皇子,二皇子争上一争又有何不可呢。” 芜花一听此话,登时笑吟吟的续道:“珍嫔果真是聪慧伶俐,深得本宫之心,本宫也乐的有儿女承欢膝下,惜昭容,你意下如何呢。” 惜昭容一时间笑颜凝住,张口结舌的望着二人,不知该如何作答,直到她看出芜花面上有一丝不悦,方才讪讪笑道:“嫔妾的儿女能有贵人照顾,这是天大的福气,只是,只是,只是怕儿女愚钝,入不了贵人的法眼。” 珍嫔捻了枚荔枝,仔细剥开,小心翼翼的递给芜花,笑着说道:“姐姐这话可错了,都是殿下的子嗣,怎会愚钝呢,再者说了,即便是有些不如人意之处,经贵人的多方调教,一准是人中龙凤。” 一席话说的芜花心花怒放,对珍嫔连连点头,大加赞赏,而惜昭容却在心底不停地暗骂,脸色也愈发的难看起来,恨极了珍嫔的曲意奉承,落井下石。 入夜已深,芜花面露倦容,惜昭容与珍嫔先后起身告退,二人行至凤翔宫宫门时,珍嫔大有深意的说了句:“映姐姐好福气啊,飞黄腾达之时,可别忘了妹妹。”言罢,不待惜昭容作答,便轻笑着回了宫。 惜昭容恨恨的望着珍嫔的背影,咬碎了银牙,却仍旧没有说出一句狠话,只暗叹了一声,像是抽尽了全身力气,携了月娥的手,神情暗淡的往倾云宫去了。 “主子,今日芜花对您说了些什么,您怎么失魂落魄的。”惜昭容方才在殿中坐定,月娥便再按耐不住的问道。 惜昭容挥挥手屏退左右,低声叹道:“月娥,有人要抢走我的孩儿,你说我该如何。” 月娥一怔,说道:“主子,难不成芜花有此打算。” 惜昭容点点头:“不错,她曾隐晦的与我提过多次,都被我装聋作哑的蒙混了过去,这回又多了个珍嫔,芜花算是将此事坐实了。我腹中的孩儿,恐怕真的要改口叫旁人母妃了。” “事到如今,主子意欲如何呢。” “我还能如何,在芜花眼中,我的命不过是草芥,如蝼蚁,她举手之间就可灭掉的,如今我只盼着诞下的是个公主,那我还可像文华一般保的自身,安稳度日,若诞下的是个皇子,那,那我和孩儿就真真是朝不保夕了。”想到此处,惜昭容的心一阵紧一阵的痛起来,一时间泪水涟涟。 月娥执了帕子一面为她拭泪,一面劝慰道:“主子莫要伤神伤心了,只要主子有一儿半女傍身,对芜花仍像如今这般虚与委蛇,想来她也不至对主子做出什么来,” 次日一早,天边刚刚泛出一丝青白,落葵就收拾停当,要和杜衡一同进城,打探马清的下落,杜衡拦住她说道:“主子,还是属下带人去吧,您身子还没大好。” 落葵摆摆手说道:“不妨事,这一连几日没有马清的消息,我放心不下,还是一同去吧。” 说着,方才走出几步,落葵一阵头晕目眩,倚在了门边上,再挪不动半步了。 杜衡大惊,忙扶着落葵在院中坐下,一试她的额头,这才觉出落葵额头滚烫,杜衡连连自责道:“都怪属下,主子的病如此重,属下竟都没有发觉。” 落葵微微喘了口气,推开杜衡说了句:“你快去找马清。” 杜衡只得点点头,急匆匆的往城里去了。一路上他不住的想着,不单单要找到马清,还要请个好大夫,再给主子请请脉。 刚到妙手居门前,杜衡眼前一亮,瞧见谨亲王晃晃悠悠的踱了过来,杜衡正思量着是退到一旁避一避,还是上前请个安,谁曾想,谨亲王已经先瞧见了他,缓步上前,一合纸扇不轻不重的敲了杜衡一下:“猴崽子,瞧见本王了还想躲,本王是狮子老虎啊,还能吃了你。” 杜衡急忙行了个礼,讪讪笑道:“王爷您说笑了,属下哪敢躲着您啊。” 谨亲王也不再追问杜衡什么,只是上下打量了下他,问道:“看你着着急忙慌的,还往药铺里跑,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杜衡嗫嚅了半响,方才磕磕巴巴的吐出几个字:“没,没什么。” 谨亲王面上的笑意愈发的浓了,话里带话的轻轻抽打杜衡:“看你小子一副心虚的样子,莫不是勾搭了哪家的姑娘,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到药铺找药来了,本王可告诉你,别以为你家主子没了,就没人能管束你了,若是犯了规矩,本王就替你家主子,好好整治你。” 第四百九十二回 事败 杜衡的面色霎时苍白,急匆匆的辩解起来:“王爷,回王爷的话,不是,没有的事,属下跟王爷直说了吧,属下有个表亲,得了重病,请了无数名医,都没看好,属下这才不是着了急吗。” “什么病如此重,遍请名医都瞧不好,走,引本王瞧瞧去。”谨亲王起了兴致,硬要杜衡带他去看看,杜衡拗不过他,生怕落了心虚的口实,转念想到谨亲王只在大婚时远远看过落葵,这么多年过去,兴许早就不记得模样了,这才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 一进小院,谨亲王就瞧见坐在院中,微闭双目,不知是睡是醒的落葵,快步上前,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杜衡,你竟诓骗本王,这哪里是你的什么远亲,分明你以前的主子雅王妃,现在的落葵。” 杜衡惊慌失措,跪倒在地连连告罪求情,这一惊一吓,早已惊动了落葵,只不过她尚在懵懂间,并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轻轻问道:“杜衡,怎么了,这位是......” 不待杜衡回话,谨亲王便对着落葵施了一礼:“臣弟见过贵嫔贵人。” 落葵大惊,蹬蹬蹬后退几步,直退到墙根再无处可退,方才强自镇定下来,问道:“你,你是何人,怎会认识我。” 谨亲王仍旧恭恭敬敬的回道:“贵人莫要惊慌,臣弟排行老九,贵人嫁入雅王府时,臣弟曾见过贵人一面,前些日子,臣弟进宫时,又曾在乾清宫前见过贵人一面。请贵人放心,臣弟不会泄露什么的。” 听的这话,落葵一下子释然了,悬了半响的心,总算是归了位,却仍犹疑的点点头:“多谢王爷体恤,我出宫实属无奈之举,王爷若是没有旁的事,就当没见过我吧。” 谨亲王却道:“贵人可是病了,脸色这样不好。” 落葵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说道:“多谢王爷,我并无不妥,无须劳王爷费心。” 谨亲王却不置可否,回头对着杜衡,冷冷问道:“杜衡,你家主子有忌讳,你说,若是胆敢有半句虚言,仔细本王扒了你的皮。” 杜衡小心翼翼的望了望落葵,又战战兢兢的回道:“回王爷的话,主子此番只带了马清姑娘出宫,原是没有惊动旁人的,只想悄悄的上云亭寺,看一眼世子就回的,谁料竟封了山,世子没见着,主子还被人追杀,受了重伤,如今,马清姑娘又被歹人掳了去,下落不明,王爷,如今也只有您能救我家主子了。” “贵人,您忌讳臣弟,怕臣弟泄露了您的行踪,可贵人您也得爱惜自个儿的身子,若是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且不说世子没了亲娘有多可怜,就是十三弟的在天之灵,也难安息啊。”谨亲王的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几乎把二人的泪也说了下来。 落葵顿了顿,说道:“我不愿对王爷说出实情,并不为旁的,只怕累及王爷。” 谨亲王却一展折扇,哈哈大笑:“贵人果真是良善之人,臣弟无所牵挂,更不怕连累,杜衡,去把你家主子的物什收拾了,移步皓月别院,至于马清,臣弟会撒出王府的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敢动贵人的人,臣弟定不会饶了他。” 落葵正要拒绝,谨亲王却续道:“就如此定下吧,贵人,看在文元与世子的面上,随臣弟去别院吧。贵人安心将养好身子,待找到马清,臣弟便想法子送贵人上云亭寺。” 谨亲王并不得先帝喜爱,一直没有赐下府邸,直到成年后多年,才在远离京城中心之地得了这么座宅子,许是不被先帝看重,又从未被议储,故在那场刀光剑影的夺嫡之争中,他得以保全自身,新帝登基后,他被封了亲王,委以重任。 落葵在东厢房安顿下来,临窗而立,入目皆是白墙黛瓦与寻常花木,就连仆役也只是寥寥数人,房内更是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柜,一桌四椅,皆是些寻常物件,不见半点奢华,不知道谨亲王是真的崇尚节俭,还是另有所图。 一入别院,谨亲王便吩咐了家丁四处寻找马清,请来了金陵名医为落葵诊脉煎药,又拉着她用了晚膳,只是她病急未愈,又有心事难解,晚膳只浅尝辄止,草草了事,如此一番折腾,已是夜色沉沉了。 “谁,”落葵刚放下帐幔,就听得杜衡在窗下大喝一声,惊得她冲了出来,正巧瞧见窗外一道黑影闪过,二人急急追到院中,却没瞧见半点人影,倒是惊起许多宿鸟冲天。 “主子,也不知是何人,没惊着您罢。”杜衡扶着落葵,胆战心惊的往回走,刚进房门,脚下却踢到了件东西,忙拿起一瞧,落葵大惊,低声说道:“这,这是文元的衣裳。” “没错,是王爷的,王爷离府时穿的就是这件,这袖口的梅纹还是主子您亲自绣上去的,怎么会在这里。”杜衡说着,满腹狐疑的抖了抖衣裳,里头竟夹了个白色布条,写着寥寥几个字:“若想知当年事,子时后花园”。 杜衡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劝道:“主子,您可不能去,此去是祸福难料啊。” “不,事关文元,我是非去不可的。”清冷的话中透着决然,空落落的沉入夜色中,心尖上又泛起一阵紧过一阵的生疼,多久了,有多久没有这般痛过了,落葵摇了摇头,苦涩的扯了扯唇角。 “主子,快子时了。”一声低唤陡然惊醒了思绪神游中的落葵,她揉了揉鬓边,等待总是格外的漫长,漫长的令她从往昔忆到今朝,一景景一幕幕,真真切切,可那前程却只余下一声叹息,一片模糊,无论怎样也分辨不出。 “走罢。”落葵理了理衣袖裙角,按下心头的丝丝惶恐不安,强自镇定的出了门。 夜是极好的夜,月色如绮,光滑如水洒在层层叶片上,照的纹理丝丝络络清晰可辨,如此旋旎夜色,不知有多少有心人醉心其中,只可惜,如今踱在夜色中的落葵并没有这般兴致,心事沉沉的穿过重重宅院。 不知是这别院中下人太少,还是众人睡得极沉,竟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路畅通无阻的行至后花园,在一处废弃的厢房边上停下,静静等着邀约之人到来。 那月华越见朦胧,子时早已过了,却仍未见半个人影前来,落葵与杜衡正欲转身离去,谁料原本一片黑暗的厢房中却陡然亮起灯来,惊得二人猛然蹲在了墙根下,房中灯火影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在窗下窃窃私语,其中一人嗓音尖细,男女莫辩,另一人却是谨亲王无疑。 落葵顿时疑窦丛生,贴在墙根之下细细听来,房内之人声音压得极低,只是夜深人静,她也听得了一句半句。 “王爷,老奴斗胆提醒王爷一句,当年之事,王爷可要知道分寸,守口如瓶才好,若是泄露出去一句半句,王爷也是承受不住的。”那男女莫辩之人竟是宫闱众人,尖利的嗓音甚是刺耳难听。 如此不恭敬的言语显然也惹怒了谨亲王,饶是他再好的性子,再如何的忌惮此人,不由得也板起面孔,冷哼一声,生硬的说道:“哼,当年本王是奉了圣旨,任谁也是怪不着本王身上,再者说了,殿下与妖后都不惧怕背负残杀手足,背信弃义之名,本王又有何惧。” 这一番言语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将落葵震在了原地,半响挪不开步子,新帝登基后,放过了当初参与争夺皇位的兄弟,只是圈禁,并没有没有下杀手,那么残杀手足,背信弃义,又是从何说起?文元,文元不是死于金族之手吗?短短一瞬,落葵便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只是他们后来的话就再没听进去半句,就在此时,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从里头闪出一人,惊得二人急忙躲在了阴暗角落里,落葵定睛一瞧,那人并不是谨亲王,身影却有几分熟悉,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待那人走远后,落葵正欲悄悄离去,却又听得厢房中传来私语,她索性耐下性子听个分明。 “爷,那阉人忒无理,对爷竟敢如此说话。” 接下来是长长久久的寂静,谨亲王半响不曾言语,旋即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本王狠不下心,如今却要防着旁人却对本王心狠。不过此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会被第三人知晓呢,只是可惜的是,本王救得了他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还是被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人马,伤了他的性命。” 落葵在窗下听的真真切切,心愈发沉重,直沉到谷底,悲痛的难以自持,终是听不下去了,慌不择路的冲向远方,冲回房中惊魂未定的喘着气。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来,方才听到的字字句句皆似刀尖一般戳在她的心上,她想不明白前因,只知道后果,这唯一明白的后果,如今也越发的扑朔迷离起来。 杜衡瞧见落葵这副模样,手忙脚乱的去扶落葵,谁料她却狠狠推开杜衡的手,重重的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扑倒在榻上紧紧揪住那件青衫,咬牙恨声道:“文元,文元,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害了你,我拼了这性命不要,也要替你讨回公道。” 那泪无声的淌着,一滴一滴落在青衫上,默默无言的散开,看着看着,原本青黛的水色,竟渐渐泛出血样的鲜红,像极了当年的血肉纷飞。 杜衡亦是呜呜咽咽,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劝道:“主子,您不能再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今天只是旁人的一面之词,况且也并未说是王爷,并不能作数的。” 落葵喃喃说道:“除了文元,还能有谁,新帝登基后,没了的兄弟就唯有文元一个人,当年金族以文元为质,我苦求殿下而不得救,打那时起,我就该明白了的,文元的行踪本是绝密,怎会轻易为金族获知,谁又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泄密,我真是糊涂透顶,糊涂透顶。” 她没再哭泣,干净利落的抹去腮边泪水,在心中默念,没了文元的护佑,看不清楚空青的真心,可她仍有自己的心,她的心里,再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欺骗与糊涂。 天边微白,一弯若隐若现的孤月清绝的悬在天边,堪堪垂了下去,落葵眼中的孤绝眸光,与那即将消失的月华映衬着,令人心头微微发寒。 不知几时,她才回过神来,收起满身的绝望,自责与恨意,恢复平和的眉目中察觉不到一丝波澜异样。 芜花这几日睡得不好,想是为了绯烟宫之事烦心,翻来覆去的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一早便吩咐了丁香不许来扰,也免了阖宫众人的请安,想着睡个安稳的回笼觉。 谁料藿香却慌慌张张的来了,说是有大事回禀,丁香只得硬着头皮,闯进内殿,轻声禀报道:“主子,藿香来了,说是有要事回禀。” 绣着大片牡丹纹的帐幔被人“呼啦”一声扯开,芜花发髻散乱的探出头来,劈手甩了丁香一个耳光:“你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本宫的吩咐还不敌藿香个丫头吗。” 丁香委屈的捂着脸不敢哭出声来,怯懦的回道:“主子息怒,奴婢不敢,藿香说绯烟宫有大事,奴婢这才惊了主子。” 外头天已大亮,早是满园春色,窗下的牡丹挂着露珠,在晨风中盈盈绽开,金灿灿的日头一照,滟红欲滴,与天青色的窗纱并在一处,真如浓妆淡抹,相映成趣。 芜花瞥了一眼丁香,侧脸已红了起来,隐隐有些肿了,这才发觉自己火气大了些,下手没轻没重,轻叹了一声,在镜前坐下,取了些胭脂在掌中晕开,在面颊上均匀的抹着,回身对丁香说道:“本宫有些春困,下手重了些,委屈你了,回头拿冰敷了。”又反手从匣中取了串珠链,粒粒皆是浑圆的东珠,递给她:“这个赏你了,去叫藿香进来回话。” 丁香早已见惯了自家主子的喜怒无常,她是芜花的心腹陪嫁,还免不了受些苦头,旁人自是不必说了,这一个耳光算得了什么。她默不作声的低头退了出去,只一会的功夫,便领了藿香站在一侧,她则立到芜花身后,执了玉梳轻巧的梳了起来。 “藿香,你说。”芜花瞧着镜中低眉顺眼的藿香,说道。 藿香急急说道:“回主子的话,奴婢才得的消息,落葵早已不在宫里了。” “什么。”芜花大惊,腾的一声站起身来,问道:“当真么,你从哪里听来的。” “主子,千真万确,昨儿夜里,奴婢听到凤鸾宫里的宫女说,有天夜里,瞧见落葵和马清往东华门去了,奴婢便留了心思,今儿个早起,奴婢瞧见送进去的膳食又原封不动拿了出来,奴婢趁着没人时,挑破了窗户纸,瞧见贵嫔的床榻一丝不乱,像是从未有人睡过,而殿中空无一人,奴婢这才忙着来禀告主子。”藿香办事极为妥贴,一五一十回禀的有条有理,万无一失。 芜花微微冷笑道:“此番本宫倒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得升天。” 不消一刻,芜花领了众人将绯烟宫搜了个底儿朝天,落葵抗旨不遵,欺君罔上,私自出宫的消息就传遍了阖宫上下,而空青在盛怒之下,下旨将绯烟宫一干人等悉数羁押在宫里,待捉拿了落葵后一并问罪发落。 此旨意一处,众人大哗,雪中送炭求情者有之,落井下石告状者也不少,却统统都被破军挡在了殿外,丧气而归。 “殿下,您消消气。”破军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主子贵人,才缓了口气,递了盏茶在桌案上,温言劝道。 “本君不是生气,只是寒了心,落葵竟不相信本君会好好救治世子。”空青围着殿中的朱漆立柱转着圈,光洁的金砖倒出他的背影,不复往日的硬朗笔直,似是有些拎不动身上那一袭明黄的龙袍。 他步履沉重,在地上磨出沉闷的嚓嚓声,在空荡荡的殿中回荡,一如他此刻的心绪,闷且重,重的他几乎无法喘息。若非他执意做这个皇帝,他与落葵间亦不会没了信任和往昔的亲密,他摊开双手看了看,指间因长久的握笔磨出茧子,粗糙半透的茧子照出当年他握着她的手一同作画的景象,他叹了口气,他的执意毁了太多美好,终有一日,她是会恨他的罢。 空青如斯想着,如斯念着,虽是心下疼痛,却没一丝泪,他苦笑了声,那些泪,怕是都在当年获知她的死讯时流尽了罢,后来,不管她嫁了谁,她的情思为谁系,他都只有重获至宝的欣喜。 “破军,传旨下去,本君明日启程前往云亭寺等候妖后。”空青终是定下了心思,他想要当面去问一问她,当真对他没了半分信任么。 第四百九十三回 旧事 “殿下,落葵此番出宫,也定会去那,若是碰上了,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她敢私自出宫,不过就是仗着本君的几分宠爱和几分旧情,算准了本君不会拿她怎样。”空青咬了咬牙,舌尖的苦涩终不及心中的苦,想在心头生出几分恨意,奈何却是无用。 入夜,落葵靠在灯下绣着什么,忽而听到外头吵吵嚷嚷,有女子的哭喊声,推开窗侧耳听了听,问道:“杜衡,外头什么事。” 杜衡回道:“主子,外头天黑,瞧不分明,只听到是女子在哭,属下出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说到底也是人家的家事,咱们也不便多问。”落葵摆了摆手,正欲关窗坐下,那女子的哭声却由远及近,撕心裂肺的让人不忍再听下去,听着听着,她竟觉得这声音有一些熟悉,像是她的旧日熟识之人。 “马清,是马清,杜衡,我听着这声音像极了马清,走,出去瞧瞧。”落葵急切的说了句,顺手扯过一件妃色斗篷裹在身上,杜衡执了盏羊角风灯在前头引路,远远的就瞧见后院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鼎沸,叫骂声不绝于耳,那女子的哭声越发大了,听的真真切切。 “没错,是,是马清,马清,马清,你们住手。”落葵顾不得脚下是石头,青草还是泥水,一面喊着,一面不顾一切的拨开众人,疯也似的冲到女子近前,一瞧,正是马清,只是此刻已然变了模样,头发散乱,面上泪水涟涟,神情绝望,身上的衣衫已被扯的不像样子。 落葵紧紧抱住马清,怒目众人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杜衡,快,快去请王爷过来。”言罢,她抹去马清的眼泪,紧紧握住马清不住颤抖的双手:“马清,别怕,没事了。” 落葵的猛然出现,一系列的变故,令众人呆若木鸡,王府管家陡然回过神来,越众而出,行了个大礼说道:“回主子的话,这丫头是王爷救下来的,谁知道她恩将仇报,竟然偷了王府的珠宝夤夜出逃,这才被属下带人抓了回来。” “胡说,你胡说。”一听这话,马清气急,抖着手指着管家怒斥道:“明明是你要强娶我,我抵死不从,你要用强,我这才出逃的。”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强抢民女,竟不怕王法吗,本宫今日就要替马清做主,处置了你。”落葵大怒,站起身来直逼管家,眼眸中的怒火直要将他狠狠淹没了。 “你,你,您是贵客,属下不敢造次,可属下,属下也是王爷的心腹之人。” “你如此行径,本王也容不下你。”正在此时,谨亲王走到众人跟前,重重抽了管家一个耳光,冷的不带一丝波澜的说道:“本王救了马清出来,不是让你肆意欺侮的,你仗着本王的信任,做出欺男霸女的丑事,无论如何,本王都不能再护着你了。”说着,谨亲王对落葵施了一礼说道:“这个孽障交给您,随您怎么处置。” “王爷言重了,马清是您救回来的,我谢您还来不及呢,怎能处置您的下人,我也是关心则乱,才说了些重话,既然马清无事,那王爷的家事还是王爷做主的好。”落葵掩去怒意,平静而大度的说道。 谨亲王推让一番,见拗不过落葵,只得冷着口气对管家说道:“你自个去领五十个板子,罚一年的月钱。”见管家仍跪在原地,不由得怒从心生,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还不快滚,等着领赏吗,要不要本王再赏你个全尸。” “属下错了,属下这就滚,谢主子不杀之恩。”管家这才回过神来,吓得心惊肉跳,一溜烟逃的没了踪影。 此间事毕,落葵将谨亲王让进房中,杜衡扶着马清在榻上坐下,请了王府郎中诊了脉,说是马清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落葵这才想到要问问谨亲王,还未待她张口,谨亲王便看了看马清,说道:“那日,臣弟去拥香阁会友,听得后院有女子哭声,臣弟一时心软,就把她救下来带回别院,那时她身上有伤,本来是打算养好伤就放她走的,不曾想竟就出了此事。” 马清对着谨亲王盈盈跪下,感激涕零的说道:“王爷大恩,奴婢永世难忘,奴婢隐瞒了身份,还望王爷恕罪。” 谨亲王却连忙去扶马清,不想碰到了马清的手,马清登时红了脸,似是烫着般的缩了回去,谨亲王也愣了一愣,笑道:“姑娘也是一心护主,我又怎会怪罪你呢。今夜之事,是本王的疏忽,还望姑娘不要记恨于我。” “王爷说哪里话,救命之恩,我与马清没齿难忘。”落葵瞧出了马清的不自在,心知马清怕是对谨亲王动了情意,若是她的一片痴心错付,那可如何是好,看来要劝劝马清,早些断了这个念头。 折腾了如此久,落葵等人皆面露疲累,谨亲王急忙起身告辞:“贵人,既然找到了马清姑娘,那臣弟就先去准备上云亭寺之事,待时机合适,臣弟就送贵人上山可好。” 落葵连连告谢,待谨亲王出门,她一使眼色,杜衡忙退到门口守着,落葵紧紧握住马清的手,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马清,快与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就这样,奴婢在拥香阁关了数日,水米未进,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小姐了,谁知那一日,王爷到拥香阁,听到奴婢被人拷打时的哭喊声,就把奴婢救了出来,奴婢一出来,就去小院找小姐,谁想已经人去楼空了,奴婢原本打算留在别院,慢慢寻找小姐,谁知又出了今夜之事。”马清捡了这几日发生的要紧事一一说来,落葵听完一声长叹,无论经过如何的艰难险阻,总算是有惊无险,三人团聚了。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马清正捧了水给悬落葵净面,听的外头阵阵吵嚷,落葵正欲让马清出去看看,却见杜衡匆匆闯进来,大声喊道:“主子,不好了,不好了,官兵在全城抓人,说是宫里有人叛逃,还拿着马清姑娘的画像。” “什么。”落葵大惊,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更失手打算了水盆:“宫里竟如此快就事发了。” 三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谨亲王的近身侍从进屋说道:“主子,官兵搜府,主子移驾避一避,请随小的来。” 落葵点点头,跟在那人身后,左拐右拐的进了后院的一处厢房,这厢房虽僻静,可也躲不过官兵的搜查,她狐疑的望了一眼那人,那人施了一礼,径直走到窗下的雕花桌案旁,探手在桌案下摸到个凸起,轻轻一转,后墙上竟然缓缓打开一扇暗门,里头竟是别有洞天。 那人掌了灯在前头引路,一路行着一路说着:“贵人,这是一处密室,隐秘的紧,官兵定然不会查到的,暂且委屈主子在此处避一避,带外头安定后,属下就来接主子。” “有劳了。”落葵环顾四周,虽已是在地下,却丝毫不见黑暗,雪洞白墙,挂着几幅笔墨丹青,意境高远,细瞧题款竟是谨亲王的手笔。室内摆了一张雕花罗汉床,一榻,一张翘头画案,案头上摆着些笔墨纸砚,一双镇纸下压着些信札,边上立着个雕花博古架,陈设雅致。 画案上摆着的一幅画了一半的丹青,绘的仿佛是塞外风光,尚未题款用印,大片留白倒别有韵致。 她细细看着,目光扫过案上摆着的笔墨纸砚,最后落在那一摞信札上,那字迹她无比熟悉,没错,是空青的字迹,那夜听到的事令她迫不及待的要打开来看看,她想要知道,空青与谨亲王之间到底密谋过什么。 一封一封看下来,信中或是提及边关,或是闲话家常,并无什么不妥之处,直到看到最后一封,她的面色凝重下来,马清瞧见她面色不对,忙凑到近前问道:“小姐,怎么了。” 落葵把信递给马清:“你们自己看看罢。” 马清一看,诧异道:“小姐,信里只说了命谨亲王暗中保护王爷,并无旁的不妥,难道小姐疑心......” 落葵缓缓将信放回原处,犹疑道:“保护也可变成暗杀,如今形势未明,胡乱猜疑亦是无用,一切再作打算罢。” “主子,主子,官兵撤了,王爷回来了,在前厅等您。”方才那人匆匆进来,打断了三人千头万绪的沉默不语。 落葵微微颔首,深吸了口气随那人出去,沿着原路不急不缓的行着,心尖的千头万绪令这条路格外的漫长,一入前厅,便瞧见谨亲王在厅中来回踱着,很有些焦躁不安。 一见落葵进来,谨亲王面色沉重的说道:“贵人,妖后与世子已然在云亭寺安顿下来了。” “世子他,王爷您的面色这样不好,是否世子的病情有所变化。”落葵将方才的心潮涌动撇到一处,忧虑问道。 谨亲王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贵人莫要惊慌,臣弟已上山请过安了,世子无事,只是山上守卫比料想中的更森严几分,想要上山,怕是难上加难了,贵人得稳下心思,容臣弟细细思量一番才是。” 落葵点点头,神情一暗,问道:“宫里如何了。” 谨亲王叹了一叹:“皇兄震怒,将贵人宫里的人悉数拘押待审,至于贵人,皇兄下了旨意捉拿,贵人莫要伤心,皇兄心里也不好受,只一夜的功夫,皇兄已清瘦了几分。” 西窗下植了棵梧桐,此时日头正照在枝繁叶茂的树冠上,自缝隙间漏下来的斑驳暗影,像极了落葵的心绪,暗淡而杂乱无序。 窗上蒙了天青色窗纱,是殿下新赏下的御用之品,与旁的窗纱不同,皆是一根青丝配上一根金线织就,日光漏进来,泛着点点照眼金光,颇为的富丽堂皇。 落葵被那金光晃了眼,一时间迷离起来,心下仿佛有些痛,是被金光刺痛,又或是被空青的那一纸圣旨给刺痛了,她不可而知。 说到底此事还是她的错,是她执意不辞而别,私自离宫,怨不着旁人,更怨不着他的狠心。所谓前尘旧情,在数年的兜兜转转间,皆化作了指间流沙,妄想牢牢握住,奈何只是一片虚无。君君臣臣,进进退退,她犹自沉迷于往事的方寸之间,这角色,她一时之间未曾明白如何自处。 西窗未曾关的很严,一阵疾风竟将窗忽的吹开,一片叶落于落葵鬓边,她抬手拂去,触到了发髻上冰冷的珠钗,她陡然警醒,今时不比往日了,她盈盈一拜:“王爷,既如此,我与世子的身家便托付于王爷了。” 谨亲王恭敬起身:“贵人言重了,臣弟这就安排下去。” 一连数日,谨亲王都没再露过面,落葵的心,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愈发焦急,整日里坐立不安,日日送进来的饭食,皆是原封不动的又送了出去。一闭上眼睛,满脑子皆是世子的模样,几乎是整夜的噩梦连连。马清眼见着她日日清瘦,却无计可施。 “贵人,贵人,您快收拾收拾,臣弟已安排好了,今夜即可上山。”这一日,就在落葵以为谨亲王亦没了法子之时,他却笑着来寻落葵,告诉她这么好消息。 落葵深深一礼,舒心一笑:“多谢王爷大恩。” 此次是谨亲王头一回瞧见落葵笑,一袭青草色的罗裙,衬的那笑颜,直如挑在晨雾中的春花,如清丽春色,他一时间看的有些失神了。 落葵掩了口咳咳数声,谨亲王回过神,面上微微泛红,尴尬笑道:“只是委屈贵人了,要扮作臣弟的亲随一同上山,至于山上的落脚地,臣弟已安排妥善,贵人放心即可。” 落葵踱到窗下,目极之处,皆是雾霾一片,不知云亭寺上春花是否开了,也不知世子的身子究竟如何了,他从不知有她这个亲娘在,她该如何见他,此番出宫,该如何回去,或是再回不去了罢。她暗叹了叹,心下几番思量,只觉得前路渺茫。 “一切听凭王爷安排。”落葵扶着窗棂,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谨亲王微微一笑,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没过多久,管家便送来了三身儿随从衣裳,落葵等人则早早的收拾好了行装,草草用了几口晚膳,便坐立不安的在窗下等着。 天刚擦黑,谨亲王进了屋,一眼便瞧见换了男装的落葵,如此打扮,竟多了几分英气。他沉声问道:“贵人,可都收拾好了,咱们出发罢。” 落葵点点头,与马清,杜衡一并出了门,谨亲王坐着小轿,而落葵等人低眉顺眼的跟在后头,一行人轻装简从往云亭寺去了。 既是扮作随从,自乘不了轿子,只能在轿子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幸而落葵虽养尊处优许久,却没忘了当年的流放之苦,这点子路走起来,倒也不算什么。 一入了山门,山上的守卫明显森严起来,即便是谨亲王的轿子,也一个哨卡一个哨卡的来回查了几遍,幸而管家机灵,凡遇到此等事皆使了银子,故而一路畅通无阻的上了山,进了云亭寺。 一路弯弯绕绕,谨亲王带着三人转到后山的一处茅草房中安顿下来,歉疚道:“贵人,眼下也唯有此处最为隐蔽,只得委屈贵人了。” 瞧见落葵神色并无异常,他续道:“贵人,殿下此刻也在寺中,贵人莫要随意走动,以免节外生枝。” 落葵一惊,未曾料到空青也来到寺中,不知是为了捉拿她,还是为了妖后凤体,亦或是真正担忧世子。她点点头,沉声说道:“王爷放心,断不会累及王爷的。” 夜深了,空青身处的厢房仍旧灯火通明。 “殿下,已数日过去了,小世子的身子也见好,殿下可要回宫。”破军知道空青这几日火气大,特意沏了杯杭白菊花茶,捧到案上。 空青正执了笔伏案看折子,一听这话,手上一顿,豆大的墨点落在了折子上,一片墨迹晕染开来,黑漆漆的仿佛有些伤神,瞪了会儿,他头也不抬的问道:“可有落葵的消息吗。” 破军微微一愣,低头斟酌道:“还未有贵人的消息传来,殿下,您看......” 空青直愣愣的望着窗外,月色清寒,四下里皆是黑的怕人,窗上影影绰绰的些许暗影,皆是守卫之人,并无他的心上之人,在心底幽幽一叹,目光落在朱红灯罩上,说道:“她费尽心机出了宫,必定是要来的,暂且多等几日罢,妖后那边再增派些人手就是了。” 果真是心下烦乱不已,空青方才写了几个字,便将笔狠狠地掷了出去,破军急忙跪下,口中连连告罪,瞧见空青面上不郁,知他心底不畅快,忽而想到一件事,说道:“殿下,今日去向妖后请安时,属下听僧人说寺中的花开了,殿下要不要去赏玩一番。” 第四百九十四回 反目 空青略一沉思,摆摆手摇了摇头,谁料抿了口茶后,却瞧见窗外似有花影横斜,思量了一番,喃喃自语道:“这时节,西府海棠许是开了,破军,随本君走上一趟罢。” 破军一时间没能转过弯儿来,迟疑间,空青便已取了金丝斗篷披上,转身往门外走去,他这才匆匆提了一盏风灯,疾步追了上去。 “殿下,夜路难行,您慢着点。”破军弓着身子在一侧引路,一团昏黄的光晕随着他们渐行渐远。 夜间的山路极是难行,虽是有风灯照明,仍旧走的是踉踉跄跄,月色下的西府海棠有着别样的韵致,空青心潮翻涌,前尘旧事纷沓而至,仿佛也是这样的夜,没有一丝风,他提了盏风灯去月下赏花,赏的也是西府海棠,只是花色如何,他不记得了,唯记得月下佳人娉婷如花,令他惦念至今。 空青探下身去,指尖拨弄起月色下海棠,那花瓣扑簌簌的如雨纷乱,洒落一地,许是夜太深,月色太昏暗,落于地上的花瓣辨不清原本的模样。 “谁,是谁在那边。”空青正瞧得出神,破军猛然冲着一处花丛大喝一声,将风灯高高举起照向暗处,空青抬眼一瞧,果然瞧见个暗影一闪而过,一时间怔住,那身影极是熟悉,像是,像是文元,他的脑中嗡的一声炸开,这个发现无异于五雷轰顶,一个早该尸骨无存的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空青的面色渐渐由青转白,惊得半响回不神来,直到破军在他身侧唤了数声,他才喃喃问了句:“破军,你方才瞧清楚那是何人了吗。” 破军摇摇头,瞧见远处隐约有一抹烛火,一惊:“殿下,那里有人家。” “云亭寺是皇家寺院,寻常人家怎会住在此处,走,瞧瞧去。”空青亦是瞧见了那团烛火,又想到方才瞧见疑似文元的身影,顿生狐疑,轻手轻脚的往那走去。 岂料破军却挡在了他的面前,连声说着不可,不可,空青眉心微蹙,有些恼怒的推开破军的手,径直往花丛深处走去,破军见拦不住他,只得招呼身后的暗卫疾步跟上,生怕惹出了什么差错。 破军小心翼翼的跟在空青后头,绕过花丛便是一段泥泞难行的偏僻小路,他不住的劝着空青回转,空青却执意前去看看有何端倪,如此行了几步,便瞧见了路的尽头立着一间简陋茅草房,里头似是有人影绰约。 空青疾步上前,谁知烛火却陡然灭了,四下里一时间静谧无声起来。他顿了一顿,正要上前,破军却死死地拦在他的面前,跪在那头如捣蒜般不住磕着:“殿下,万不可进去,若是有什么埋伏,可如何是好,属下,属下万死啊,不该出什么月下赏花的馊主意。” 空青冷笑了声:“埋伏,后头跟着如此多的侍卫,若还能让本君中了什么埋伏,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言罢,他冲后头一挥手,那些原本隐在暗处的侍卫“呼啦”一声尽数显出身形,将茅草房围了个密不透风。 “马清,马清,你听,外头是什么动静。”落葵方才躺下,就听得外头窸窸窣窣一阵细碎声响,像极了脚步声,却又听不真切,探了探身子,外头仍是夜色沉沉,并无一丝异样。 马清起身侧耳听了听,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小姐,许是风声,歇着罢。” 谁料二人方才躺下,杜衡便慌慌张张的从外间闯了进来,刻意压低了声音嚷了句:“主子,不好了,殿下来了。” “什么,”落葵大惊,一下子坐了起来,胡乱裹了件衣裳问道:“当真么。” “错不了,属下瞧得真真儿的,方才外头一阵响动,属下扒着门缝瞧见的。” “小姐,快些跑罢。”马清推开后头的一扇窗,一股子寒意迎面涌了进来。 落葵此刻倒是镇定下来,毫不慌乱的穿戴齐整,抿了抿嘴唇轻声叹道:“逃,此处怕是早被围成了个铁桶,还能往何处逃,马清,扶我出去。” 话音方落,门外果然响起个极熟悉的声音:“里头的人听着,圣驾在此,速速出来接驾。” 三人面面相觑,落葵横下心来,一步步往门口走去,岂料杜衡却死死地抵着门,说道:“主子,先不忙,属下出去瞧瞧,殿下许是误打误撞到的此处,并不知晓主子的行踪,主子不可贸然出去。” 言罢,杜衡出了门,却又极快的将门反锁上,冲着立在门口的空青直挺挺的跪下:“属下杜衡叩见殿下,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空青一愣,瞧见出来的人竟是杜衡,再想到方才的人影,更坐实了心中的猜测,面上寒意更盛:“杜衡,怎么是你,你不好好守着王府,到此处做什么。” 杜衡心虚的不敢抬头,生怕空青从他脸上瞧出什么不对劲儿来,怯生生的说道:“回殿下的话,属下,属下听说世子病重,故而上山探望世子。” 空青微微颔首,死死盯着木门不放,沉沉问了句:“屋里还有谁。” 杜衡摇了摇头道:“回殿下的话,只有属下一人,并无旁人。” “是吗。”空青并不追问,只冷哼一声,背过手去几步便踱到了门口,拨拉了两下门锁,回首对杜衡吩咐道:“把锁打开,本君走累了,进去歇歇脚儿。” 杜衡登时面色大变,磕磕巴巴的说道:“殿下,殿下,里头脏乱不堪,实在是有辱圣驾,求殿下圣驾回銮。” 空青不温不火,冲着后头的破军吩咐道:“把这锁给本君砸了。” “哎,哎,是,是,殿下您别动怒,属下这就来。”破军唯唯诺诺的疾步上前,小心翼翼的侧眼瞧了瞧那锁,叫上来两个侍卫,“哐当”一声举刀砍下了门锁。 空青毫不犹豫的就要拉门而入,岂料他的手方一触上木门,那门“吱呀”一声自里向外推开,落葵立在了他的面前,着实让他狠狠地惊了一下。 “是你,本君早该料到的。”空青的声音低沉,辨不出是喜是怒。 落葵行了个大礼,低垂着眼帘说道:“殿下万安。” 空青狠狠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说道:“破军,送落葵回宫。” 落葵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低低抽泣道:“殿下,求您容臣妾留在此处照看世子,待他痊愈后,臣妾定会回宫。” 空青伸手想要将她拽起来,软了语气说道:“地上凉,先起来再说。” “殿下,臣妾从未求过您什么,求殿下应允臣妾这一回罢,臣妾是世子的亲娘啊。”落葵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上渗出血来。 空青的心一阵阵抽痛起来,微微欠着身子去拉她的衣裳,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深深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却听的身后传来个淡淡的声音,隐含愠怒:“不劳落葵费心了,世子的身子已然大好,且有哀家照看着,贵嫔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落葵慌忙抬头去看,妖后面上如霜冰寒,冷冷立在月色中,空青忙去扶住妖后的手:“母后,您怎么来了。” 妖后扫了一眼跪在那的落葵,回首对空青怒道:“哀家若是再不来,只怕你这个皇帝又要由着宠妃的性子胡来,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了。” 她转过头来又对落葵道:“落葵,你初入宫时,哀家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若是你仍不死了这条心,就莫要怪哀家翻脸无情,不给你留颜面了。” 落葵稳稳当当的跪在那,低垂眼帘,齐整青砖浸泡在月色中,渗出莫名的纹络,那密密的细纹,仿若她心上裂开的口子,一条条纠缠不清,泪滴落于砖上,转瞬漏了进去,快的令人察觉不出。 山上的夜里仍有些寒意,空气中潮湿的能透出水来,冷痛一丝丝攀上膝头,她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想要挪动下身子,奈何只稍稍一动,如针扎般的酸麻疼痛便蹭蹭窜上心头。 妖后淡薄的瞧着她的动静,抿了嘴不肯叫起,空青几次想要扶她起来,皆被妖后眉眼间如冰寒意给逼了回去。彼时一阵夜风袭过,直吹的人薄寒连连。 僵持了片刻,玄霜取了斗篷披在妖后的肩上,轻声劝了句:“妖后,夜深了,早些回去罢,小世子若是醒了,见不着您,又要闹了。” 她并不看落葵,只望着虚空沉声道:“落葵,好生随皇帝回宫,这私离宫禁之罪,哀家可以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罢。” 言罢,她扶着玄霜的手越行越远,空青忙去拉起落葵,岂料她跪得太久,如何也立不稳当,腿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幸而空青一把扶住她,她有些恼怒,亦或是伤痛,挣脱了空青的手,施了一礼道:“殿下若要处置臣妾,臣妾无话可说。” 空青大力捏住落葵的腕子,眸光狠狠瞪着她:“你想要本君如何处置你。” 许是用力太大,雪白皓腕间印上几个清晰可见的指痕,落葵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求饶,文元与空青的面庞在她眼前交替闪动,最后化作漫天血雨,那是存于彼岸的曼陀罗,隔开了原本的浮生宁静,不由得恨从心生,她咬着牙说道:“臣妾不知,也不愿知。” 空青的心登时沉到谷底,原来不止他冷了心,她亦是冷了心,他别过头去,吩咐了一句:“破军,连夜送落葵回宫,一刻都不得耽误,回去后禁足在绯烟宫内,无召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探视。” 此言一出,落葵低垂着眼帘,再没了什么言语,心知辩驳亦是苍白无力,只会令人平白轻看了去,回宫从长计议总比鱼死网破来的好些,她默不作声的回房收拾,纤瘦的背影在夜风中愈发的单薄,空青顿了一顿,沉声续道:“着半夏严加看管。” 她眸光暗淡,身形顿了一顿,却仍旧强硬起心肠,头也不回的远去,不消一刻,三人便收拾停当,破军谦恭的立在门口,瞧见她出来,躬身说道:“贵人,属下送您回宫。” 她点点头:“李总管,本宫问你,世子,哦不,世子究竟如何了。” 破军依旧躬身沉沉说道:“贵人放心就是,世子一切安好。” 她微微颔首,扶着马清的手,登上马车,车轴闷闷之声破空传出老远,如长长的叹息声,心绪恰如烙在西墙上的虬枝繁复盘错,没来由的烦乱不堪。 在马车中,落葵倚着车窗枯坐了一整夜,直到远远望见红墙碧瓦,迤逦渐近,她才收回遥遥远眺着四方天幕的眸光,离开时是心怀期盼,再度回来,心间已换了天地,心底如冰封古井难起一丝波澜,这世间的百转千回,岂能都瞧得清楚,她只盼着的自己更加的眼明心亮些,将何为真情谁是假意看的更分明些。 “主子,泽兰来了。”落葵方才在殿内坐定,还没来得及平缓心绪,马清便紧跟着进来回禀。 她忙着起身,还未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手就已被紧紧握住,哽咽声入耳:“姐姐,可算是回来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妹妹说一声,快,让妹妹瞧瞧。” 落葵强颜欢笑道:“是怕给你惹来麻烦,才瞒着你的,妹妹可别怨我。”复又拍着泽兰的手,笑道:“可瞧出什么来没,可少了头发丝儿么。” “妹妹怎么会怨姐姐呢,担心都担心死了,姐姐还有心思说笑,可知姐姐走的这些时日,宫里闹成什么样儿了。”泽兰“扑哧”笑出声来。 她抿了唇角浅淡一笑:“还能闹成什么样儿,左不过就是有人抖了威风,有人等着看笑话。” 泽兰心知她不痛快,重重握了下她的手,劝慰道:“话说回来,殿下心里还是有姐姐的,若非殿下授意,妹妹也是进不来绯烟宫。” 落葵点了点头,抿了口茶,并不置可否,有心无心,她原本以为自己看的很分明,可时至今日,她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心,更何谈看清楚旁人的心。 泽兰侧目瞧了瞧落葵的神情,淡白的日光落在她的面上,似薄烟轻笼,眉目皆朦胧起来。泽兰张了张口,终没有说出什么,只微微低垂眼帘,指尖微动,捻着窗下低垂的碧色缨络,似是有些心事,半响后方才拿定了主意,握住落葵的手:“姐姐,有件事我在心里藏了许久,说了怕给姐姐惹事儿,不说又......” “如今的我还会怕事多吗,不妨事,你只管说。” “就是姐姐出宫那日,我来看姐姐,谁知姐姐没看到,却在芙蓉池边瞧见了珍嫔与一个男子私相授受,那男子并不是她宫里的属下,事后我着意打听了下,那是才回京不久的谨亲王。”泽兰缓缓道,却在最紧要处停了下来,眸光似水流转。 落葵一惊,腾的起身道:“他们二人瞧见你了吗,还有谁知道。” 泽兰摇摇头道:“他们二人都没有瞧见我,只有惜昭容,她仿佛也瞧见了,还瞧见了我,且警醒了我几句。” 窗外光晕流转,自云端渐渐淌出金色华彩,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漏进来,映在那一袭滚了金边的裙上,漾起刺目点点光芒,彼时风起,树影掩住日光,光芒散尽,一切皆仿佛是稍纵即逝的似锦繁华。 落葵沉凝许久,最后狠狠灌了一大口茶,饮得急了,憋得面颊绯红,平息了会儿,方才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别再与旁人提起了,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泽兰眸光暗淡,点点头道:“我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惹是非的。”旋即却又笑颜如花道:“姐姐放心,我知道孰轻孰重,只是惜昭容那,谁知道她会不会守口如瓶,她与珍嫔素来都是与芜花交好的。” “说了又如何,只要咱们不将此事说破,不借题发挥,行事小心,想来她们也是不敢行杀人灭口之事的。” 话虽如此说,可心下仍是阴霾不散,毕竟知晓了旁人的密事,往后只怕多的是惴惴不安的日子了。 二人又拉着手一面品茶,一面叙了叙落葵离宫后的种种,不过,她自然隐去了与谨亲王相见之事,甚至于连受伤重病,也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带过。 眼见已是暖阳高照,临近晌午,是用午膳的时辰了,泽兰起身告辞,马莲陆续摆上了膳食,望着落葵笑道:“主子在外头,想必没吃好也没歇好,奴婢备了几样您素日爱吃的,您尝尝,补补身子,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落葵瞧见马清几次偷瞄她的神情,面露迟疑难色,遂低低一叹,望着她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姐,奴婢......” 落葵却摆了摆手,道:“马清,从今往后你要改个称呼了,今时不同往日,往后要避讳一二了。” 马清微微一怔,诧异神情转瞬即逝,点点头:“是,主子,奴婢是想问,谨亲王,谨亲王与珍嫔的事,主子打算如何做。” 第四百九十五回 死心 她的舌尖打结,满脸迟疑,满腹心事不知该从何说起,随后却略略退了一步,陡然跪下,悲戚道:“求主子不要为难谨亲王。” 马莲见状,忙拉起她:“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谨亲王的事,主子自有定论,不会为难你的。” 落葵捧了一碗碧玉羹,徐徐吹着,碗上腾起袅袅淡白热气,垂首间,微澜碧水映出她伤神的眼眸,那眸光微讶,在别院时,她就瞧出马清对谨亲王留了心思,可没料到的是只是短短数日,她竟然就已用情如此之深,她心中哀叹,她们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无奈,又隔了太多的鲜血与人命,鸿沟之深根本不是情意能够填平的,今日的如海情深,也难敌他日的缘分浅薄。 凝神思量了片刻,落葵笑着微微摇头,吩咐道:“去叫小祁子进来。” 马清狐疑不已,还是依言出去,不多时,小祁子垂手进来:“主子。” 落葵侧目一瞧,窗外日头明亮晃眼,照出数个人影绰约,马莲会意的点点头,将碧色竹帘卷起,露出庭前姹紫嫣红的一片,冲着外头高声吩咐道:“藿香,小路子,你们领了人去前头守着,主子歇下了。”言罢,她悄然立于廊下。 落葵这才将这几日之事与泽兰之事,捡了要紧的一一说了,最后忖量道:“在宫外经的这些事,虽有种种难以揣测的巧合之处,说不得更是有人有意为之,但我并没有真凭实据,且说到底他也救了我与马清的一条命,先前受人恩惠,转身便害人性命的事,我也做不出,若非到了逼不得已,我也不想伤了他的性命。”说着,她重重忘了马清一眼,微微一笑:“更何况......” 马清登时红了脸,尴尬笑着不发一言,只垂首盯着足尖。 “主子,可他毕竟涉及到了王爷身故之事,即便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得不防,主子还是要慎重一二。”小祁子仍旧低垂着头,言语中有着沉重哀伤。 落葵下唇咬的极深,直到唇边发白,心中有了定论:“我自不会对他下手,不过涉及到了文元,若他置身事内,害了文元的性命,我绝不会心慈手软。若他果真没有嫌疑,我自会为马清做主,马清,”她回首冲马清笑道:“我就去求殿下,把你指给他,只不过怕是做不了正室,可凭你对他的心思,即便做侧室也算是圆了你的心愿。” 夜色沉沉,漆黑一片,只有些疏落落的点点月华,黯淡无光的落下,再被阔大的叶片重重遮蔽,更是半点光华也难漏下。远远的过来一盏羊角风灯,闪着些许橙黄光亮,在夜风中微微跳跃。 那团光晕渐近,在一处竹林掩映的回廊处停下,四下里极静,静的连夏虫低鸣都传的格外分明,偶有夜风袭过,那片杳无人迹的幽篁深处似海波动,声响如涛。 “你来了。”幽篁影里有一声女子轻叹,而那身姿如玉,清丽无双。 提着风灯那人极谨慎的弓着身子,压着声音回道:“主子,绝尘进来了。” “好,把这个给他,他若能将此事办好,上次擅自出手之事,我便既往不咎了。”那女子伸手一拂额前碎发,递过去一只细小竹筒,随后摆一摆手,身影渐渐隐入碧影深处,唯独余下的点点冷香如花间万重,婉转氤氲。 今夏似乎来的特别早,水灾刚退,天气便陡然热了起来,仿佛是一夜之间,便熏暖了水中芙蓉,催浓了道边荫蔽。青石板路像是被置在火上烤过,滋滋的冒着热气,滚烫的难以触碰,日头化作白花花的一片,刺人眼眸,蝉儿隐在树冠中聒噪不已,一声声时而低疏时而尖利,听的人心惊肉跳。 凤鸾宫中置了硕大的冰块,丝丝凉气在殿中萦绕,少了几分烈日炎炎,像是有初秋的气息,殿中原本厚重的帐幔纷纷撤下,换成了触手生凉的珠玉帘子,轻轻一碰,如清泉般叮咚作响,给一室平添了几分凉意。 空青满面笑容的将芮辰搂坐在怀中,握着他的手执了笔,一面在纸上写着什么,一面凑在他的耳侧轻声说着些什么,而芮辰似懂非懂的笑着,连连点头。 半夏坐在一侧,细细绣着个帕子,帕子一角横斜而出的桃花已初见雏形,嫣红的丝线穿插金丝,赫然正是撒金碧桃,她时不时的抬头望一眼空青与芮辰,唇边溢出浅笑。 “辰儿写累了,出去玩会儿罢。”空青将芮辰他抱下来,由宫女领了出去,他笑望着芮辰的背影,满满皆是慈父之情:“辰儿很聪慧懂事,像你一样性子温和。” 半夏抿嘴一笑:“辰儿还小,能看出什么来,殿下是慈父情怀,自己儿子怎么看都是好的。” 空青随手从架上抽出本书来,心不在焉的翻了翻,瞥见半夏在扑哧轻笑,微怔:“笑什么。” 半夏起身,缓步行到他身后,合上书卷,握住他的手:“臣妾在笑,殿下的心不知飞到何处去了。”见空青不置可否,她轻笑:“殿下若真的放心不下,何不去看看,也省的这样心神不宁。” 日影落在空青面上,花白斑驳,如他的神情一般晦暗不明,他此刻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想随了自己的心,却总是空落落的,不知该将心安放在何处才好。 空青缓缓摇头,面色郁结难散,冲着外头吩咐道:“破军,传旨下去,放落葵出来罢。” 半夏轻笑了一声:“殿下果真舍不得。” 空青讪讪一笑,岔开了话题:“辰儿渐渐大了,本君打算好好给他挑个开蒙师傅,好好培养我们的大皇子,只不过可惜的是,不是正宫嫡子,还是失了先机。” “殿下说哪里话,臣妾有大皇子便心无遗憾了,皇后还年轻,正宫嫡子早晚都会有的。”半夏毫不在意的一笑,她已有了一子一女,凑成了个好字,确是心满意足了。 空青却摇摇头,端起案上的茶,正准备饮上一口,却被半夏接了过来:“茶都冷了,仔细喝了胃疼,太医都叮嘱过多次了,臣妾去换一杯。” “语卿,芮辰聪慧机敏,以后必定会成大器的。”空青微笑,接过半夏新沏的茶,哑了一口,缓缓道。 半夏眉心隐现忧色,反倒叹了口气:“只要辰儿做个闲散王爷,能安稳一世,臣妾也就放心了。” “做个王爷只怕会可惜了辰儿的才智。”空青似是话中有话,却最终戛然而止,而半夏始终低垂着头,眼中仿佛漾过不甚分明的凉笑。 夏日的晨起,日光方才从层云中探出头来,还并不那么毒辣,只是给云镶了道金边,细碎的光洒在树冠之上,那叶子闪着金子般的光亮,却不似金子那般晃眼,平添柔和温暖,和风轻拂,花香微漾,连带着一片树影遮出阴凉,早起的花影重台很是凉爽宜人。 紫菀静静坐在树荫下,二皇子赵芮宏与宫女在她身侧嬉笑玩闹,口中还一句句唱着弟子规,她眼中透着笑意,一刻不停的落在芮宏身上,他出落的机灵可人,一双圆溜溜乌黑眼仁清澈如水,招人喜爱。 远远的听到芮宏银铃般的笑声,本来要往芙蓉池去的半夏转了方向,一路行到花影重台,冲着紫菀一笑:“姐姐难得出来。” 紫菀点点头,冲着芮宏一挥手,他连蹦带跳的奔过来,向半夏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儿臣见过玉母妃,玉母妃好。” 半夏抚了抚他的发髻,笑道:“宏儿出落的愈发机灵了。” 紫菀宠爱的揽过他,眉眼间满是笑意:“妹妹的大皇子才是聪颖过人呢,不像宏儿,整日就知道玩闹,一刻都不愿意在流华宫带着。” “宏儿年岁还小,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再大些就知道收心了。”半夏拉过芮宏,笑着问道:“宏儿,告诉玉母妃,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芮宏忽闪着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满是天真:“回玉母妃的话,儿臣还未到开蒙的年纪,并未读过什么书。” 紫菀笑着接口道:“我不想宏儿如此年幼,就去学什么孔孟圣贤,小小年纪就变的老气横秋,待他大一些,有的是功夫去学那些。” 说了会子话,日头渐高,虽有树荫遮蔽,可透过叶片缝隙漏下来的日光,仍旧炙热灼人,紫菀抬头望了望,对半夏轻笑:“天愈发的热了,我要带宏儿回宫了。” 待紫菀走远,半夏敛了笑意,眸中精光闪现,低声道:“宏儿这孩子也太机灵了些,果真是紫菀调教出来的,礼仪周全不说,还知进退。” 含云凑在跟前低声道:“主子多虑了,二皇子再如何机灵,也比不过主子的大皇子,大皇子是殿下的长子,殿下对大皇子和主子皆是宠爱有加,单单这一点便占了先机。” 半夏摇摇头:“紫菀是大家闺秀,出身高贵,子凭母贵,她母家在朝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二皇子的地位与跟在凌妃身边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而本宫的出身不敌紫菀,怎能容他日渐成势。” “好在二皇子年岁还小,日子还长久,一切都可从长计议。” 夜色渐浓,已过了子时,人声沉寂,如墨天幕上,没有月色亦没有星辰,到处皆是黑漆漆一片,合虚山全然隐入了浓重的夜色中,唯有各宫门前高悬的宫灯,随风摇曳,冷黄的烛火没有透出丝毫暖意,在黑暗中格外的疏落凄清。 众人皆沉沉睡去之时,落葵与泽兰却相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而泽兰亦是频频望向窗外。她欠身拍了拍泽兰的手,轻笑道:“今日谨亲王进宫了,殿下留他宿在了花阁。” 泽兰点点头,复又心神不宁的望了出去。 “主子,谨亲王出了花阁,而珍嫔亦去了花影重台。”不意小祁子打帘进来,低声回话。 落葵捧了茶的手微微一顿,点了点头,小祁子续道:“马莲在那盯着呢。” 她与泽兰相视一笑:“走,看看去罢。” 从绯烟宫到花影重台的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遍,早已捻熟于心,即便没有没有燃灯,即便四下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几个人还是毫无波折的离那里越来越近。 二人离珍嫔不远的地方,找了个暗处蹲下,茂密横斜的花枝掩住了她们身影,又刻意屏住呼吸,周围一片静谧,连低微的虫鸣都能听得见,不多时便瞧见谨亲王小心翼翼出现,与珍嫔相对而立。 泽兰掩饰住内心的一阵狂喜,对落葵附耳道:“姐姐,要不要去请殿下过来。” 落葵抬眼去看,珍嫔的头发被夜露染湿,一缕缕的散落下来,而谨亲王含笑轻拂,眉目间皆是软意情愫。 她怔怔望着,想到马清,今夜所谋划的,她并没有告诉马清,怕当夜的一幕会刺伤了她,只打发了她去半夏宫里办差,可还是难敌情深缘浅,马清对他满满的一腔浓情,只怕是要错付了,她与马清竟是一样的宿命,皆握不住所谓的幸福,她已没有了退路,却也想替马清争上一争,念及此,她摇摇头:“暂且看看再说,切莫莽撞。” 泽兰低垂了眼帘,不屑的冷哼一声:“哼,他们还真够胆大的,竟敢在深宫里私相授受,看这情形,两人私情定是浅不了。” 落葵点点头,再度抬头时却赫然发现,原本立在远处窃窃私语的两个人,竟然统统不见了踪影,只有些夜风拂过他们方才的站立之处,呢喃低回,像极了人与人之间的私语,泽兰慌了神儿,惊呼道:“姐姐,他们人呢。” 落葵急忙掩住她的嘴,低声道:“别慌,咱们快些回去。” 泽兰点点头,慌忙起身,却身后不远处亮起许多风灯,在暗夜中分外照眼,而彼处的人声嘈杂,争执不休亦是划破了静谧的夜空。 远远的,琦袖惊慌失措的跑过来,连连低呼:“主子,主子,快回罢,殿下往这边来了,夤夜无事外出也是错处,马莲正在前面拦着呢。” “什么。”落葵与泽兰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眸中读出了一丝诧异不解,只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她便一把推开泽兰道:“你快走。” “姐姐你,”泽兰犹疑了片刻,便任由琦袖拉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落葵这才稳稳站住,理了理衣裳,缓步往灯火通明处走去,本是短短的一段路,她却走的极其艰难,心头不断盘算着,该如何解释夤夜外出,却不意瞥见道边树下立着个青衫男子,怔怔的望着她,那是一张像极了文元的脸,或许那真的就是文元。 她大恸,无法抑制的举步走去,可尚未到跟前儿,眼前一花,那人却没了踪影,仿佛一切根本从未发生过,都只是她的幻觉,她脚步一滞,眼前赫然出现空青暴怒的模样,她在心中一叹,原来一切都是真实的发生过,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误会便已种下了。 空青死死盯住陌生男子消失的方向,伸手死死捏住落葵的双臂,盯住她,怒火中烧的吼道:“你说,他是谁。” 落葵施了一礼,神情平静仿若无事发生:“臣妾不知。” “好一个你不知,你不知谁知。”空青被怒火烧的没了理智,抬手深深扇了她一个耳光,她面上火辣辣的疼,登时泛起紫黑的手印。这个耳光不止打在了她的面上,更是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她的心上,彻底断送了她的一切幻想,他不信她,这么多年的相交,她以为他是知她懂她的,可他居然不信她,落葵又羞又怒,鼻子一酸,委屈的只想淌下泪来,可夜风拂过,她愈发的平静下来,出人意料的没有痛哭,亦没有捂住面庞,只静静的望着空青。 空青怔住了,再难掩悲痛,而大怒亦无法平息,两种情绪交叠的绝望充斥内心:“落葵行为不检,着禠夺封号,降为答应,禁足绯烟宫,无召不得出入,破军,带下去。” 旨意一下,他拂袖而去,而落葵的平静轰然坍塌,瘫坐在地上,再难以动弹。破军躬身立在一侧,低声道:“林答应,随属下走罢。” 纷纷扰扰再度平静下来,殿下一锤定音,再无更改之意。虽是深夜发生的事,可还是早早就传遍了各宫,众人纷纷探究旨意之后的深意,旨意中并未直接说落葵行为如何不检点,自然给众人留下了大片可寻味的空白,更有甚者,说是落葵在宫里与人私通之时,被殿下捉奸在床,才会遭贬斥,殿下没有杀她,亦是宽大为怀了。 流言传的神乎其神,一发不可收拾,而与落葵往日不睦者,更跑到绯烟宫,大摇大摆的在宫门外看笑话,丝毫不多加避讳,说来也是,任凭落葵以往再得宠,现下也是个被一贬到底,又被禁足的答应,逢人便矮三分,谁还会避讳她。 第四百九十六回 做小伏低 炎热的天气愈发惹人烦燥,阔大的梧桐叶凝碧如洗,蝉儿躲在树冠中声嘶力竭的鸣叫,就连树下的片片阴凉也透着几分躁动不安,流华宫庭前的青花大缸里供了荷花,欲开未开,而殿中的却诡谲异常,平静之下隐藏了几多暗潮涌动。 “你别光顾着哭,你快说清楚,折腾了这大半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殿下怎么会如此重责落葵,他一向不是最宠爱她的吗。”文华一手揽着明华公主,一手频频给泽兰递帕子。她的一双眼眸,红肿的像个桃核,神色悲戚,哭的呜呜咽咽。 泽兰一大早便哭着的来她,又拉着她来找紫菀商议,她有明华公主后,一向明哲保身,若非她与泽兰一向交好,她原本是不愿趟这趟浑水的。 泽兰抽抽搭搭的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紫菀叹道:“此事不对,若只是夤夜外出,何至于惹的殿下动了大怒,如此贬斥她,以往不是没有妃嫔犯如此错事,也不过就是罚奉了事。” 文华点点头:“不错,旨意中讲明了她行为不检,却未说是如何不检,韵姐姐,当时只有你在场,你可知道情由究竟如何。” “当时琦袖来报殿下来了,妍姐姐便让我先走了,而她去拦住殿下,所以后来又出了什么事,我并不知道,只不过我留意打听了一下,殿下震怒,是因为妍姐姐与人私通,并且被当场拿住的样子。” “不会,她清楚知道入宫的目的,断然不会如此糊涂,除非,除非她私会的人是......燕婉,带公主和皇子出去玩。”紫菀冲着燕婉吩咐一声,续道:“再者昨夜你们谋划的事,并没有外人知晓,殿下怎么会突然出现,事有蹊跷。” 泽兰总算忍住了哭,琦袖服侍她净面补妆,而文华缓缓对紫菀道:“那么姐姐你说,我们该如何,要知道我们一直是行事谨慎,独善其身的,况且此事似乎也未连累到韵姐姐。”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芮宏是有她相助,才能养在我的膝下,只怕有心人早将我们与她当作了一路人,即便没有一荣俱荣,也难逃一损俱损,不得不防。可究竟如何料理此事,还要细细谋划才好,至少不能伤及自身。”紫菀歪在榻上,苍白的面颊泛起缕缕血丝,她抬手连连揉着额角,精神有些不济。 一夜无事亦无话,次日落葵醒来时,窗外刺目的光堪堪照上帐幔,水色帐幔圈圈点点满是碎金波澜,一层一层漾开,看的人有些眼晕,她怔怔望了会儿,无喜无悲的举目,望向如常肃穆的佛像,大抵是平日里礼佛不多,才会有如今的落魄,她哀叹了声,移步过去跪下,虔诚的捻动佛珠,嘴唇微动,她与他所谓的缘份,终在此刻染了微尘,往日无数晦涩难明的偈语,仿若在一夜间尽数明了,只是那些她懂得了却难做到,亦是无用。 “主子,破军来了。”一段经尚未颂完,马莲便急急闯了进来,说是有旨意传来,扶起落葵匆匆接旨去了。 破军肃然的神情,令她不由心中一紧,只怕是有更糟糕的旨意下来了,看来经了一夜,空青非但没有平静下来,而怒气也不消反涨,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了。 她缓缓跪下,低垂了眼帘等着,破军仿佛轻叹了一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绯烟宫林答应,恃宠生娇,行为不检,欺君罔上,着发落暴室严惩,以正宫闱。” 落葵接了旨意,面无表情的一片空白,不知这下场是她意料之中,才会无悲,还是这下场太过惨痛,才会空白。几度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瞧着烙在青砖地上的暗影,在微微颤抖,仿佛是枯叶在秋风中颤栗,难以自保。 “殿下许林答应明日一早前往暴室。”言罢,破军并没有多的言语,便躬身离去。 “早一日,迟一日,又有何区别。”落葵以手撑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下,在灰色砖地上层层绽开暗色的花,这道旨意无疑是要了她的性命,空青就如此恨她,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马莲扶着她缓缓起身:“主子......” 落葵摇摇头,进了殿在榻上坐下,虽是燥热夏日,可她的心却生不出一丝暖意,触手四围皆是凉意,碧纱窗上映出深宫高墙,一层层一重重,像是连绵的山峦般将她围了起来,旁人眼中无限的富贵,却是困住她一生的牢笼,这一生终是要结束了,结束在合虚山中。 夏风乍起,庭前的梧桐树摇曳不止,树影渐浓,落葵的心一分分淹没进去,她取下护甲,修的纤长指甲格外精致,指尖轻叩桌案,半响无语。 直到风拂过窗棂,扑簌簌跌进来飞花点点,在桌案上打了个旋儿后散去,她才回神缓缓道:“我走之后,马莲去流华宫伺候,小祁子去昭纯宫,马清就去瑶华宫罢,其他人宫里也会另作安排,你们可愿意。” 三人闻言齐齐跪下,马清更是哭着说:“主子,奴婢不走,奴婢要替主子守着绯烟宫,主子总有回来的时候。” 落葵抬手抹去她的眼泪,苦笑道:“傻丫头,殿下是决意不肯饶恕我了,此次进了暴室,是不可能再出来了,大家何必绑在一处死,能活一个算一个。” 小祁子在宫中待的时日最久,心思最为缜密,微微摇头道:“主子切莫惊慌,殿下对主子还是顾念旧情的,否则不会许主子在宫里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动身的。” “可歇上一夜又能如何,早晚不还是要去受罪的吗。”马清不再抽抽搭搭,亦是静下心来细想事情原委。 落葵眸中厉色一闪,劈手将杯盏狠狠掷了出去,“嘭”的一声脆响,瓷片碎了一地,褐色冷茶溅开来,在雪洞白墙上极快的洇开,像是将她满腹的伤心事皆写在了墙上,他们还未来得及好好相处,恨意却已丛生,终是意难平。 她看着脏乱的墙,却又接连不断的将数个杯盏掷了出去,一阵乱响,地上登时一盘狼籍,她长长的指甲不慎折断,狠狠嵌入肉中,没有流血却钻心的疼,她抚了抚,这何尝不像她如今的处境,有满腹的苦面上却只能装作波澜不惊。 “主子。”马莲瞧见她的指尖,急忙上前,落葵却摇摇头,手微微一摆:“你们先退下罢,我想静一静。” 三人低头称是,鱼贯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怔了多久,猛然听到门响,落葵抬头,昏暗的殿中陡然被明亮层层浸染,不由得眯了眼,瞧见马莲提了个食盒进来,低声道:“这是紫菀贵人打发人送来的。” 落葵伸手一层层打开,皆是些寻常的糕点,且被侍卫一个个掰开查验过,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才会被送了进来,可马莲显然早有定计,将食盒的盖子取下,顺着边沿细细捋了一遍,最后从夹层缝隙中取出一小截纸条,上面写着极小的字:“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她看了会儿,唇角浮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味晦暗不明,随手将纸条置在灯上点了,伴着寥寥薄烟化作灰烬,马清轻声问了句:“主子,紫菀是什么意思。” 她苦笑着叹气,却并不答话,原来千般心思,万般算计,到头来只是把自己算了进去。 黄昏时分,幻彩洒金般的流云渐渐归于平静,半空中陡然传来撼天响雷,伴着道道刺目闪电划破天幕,一阵狂风袭过,转眼自天际边垂下倾盆大雨,暴雨如注浇透了合虚山,十里宫灯,繁花万重皆被冲破,像是遭逢了大灾之后的一片狼藉。 窗外扯不断的淋漓水幕,暴雨停歇之时,已是子时了,天完全黑了下来,漆黑的天幕上亮起繁星,仿佛方才的狂风暴雨都是幻境,落葵怔怔望着,几乎要忘了时辰,忘了没多久便要去那个未知的地方。 “谁,”怔了许久,窗外陡然划过一个身影,落葵正要起身惊呼,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她动弹不得,耳畔却传来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别动,是我。”言罢,捂在她嘴上的一只手缓缓放松,她转过身来,眼前赫然是那张她捻熟无比的面孔。 落葵几欲伸手去抚一抚他的面庞,却对上一双如浸在冰水里的眼眸,她手上微顿,缓步退后,终在他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下,在昏暗的殿中与他相对而立,带着几分戒备之意,淡淡道:“你不是他,你,你是绝尘。” 绝尘竟轻声笑了,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只是眼眸依然冰寒,无一丝笑意:“是与不是都无妨,走罢,我来带你出宫。”说着,就要来牵她的手。 落葵望着他笑着的模样,心间有短短一瞬的失神,他与文元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只可惜相似绝非相同,仍让人难掩遗憾,转眼又瞧见他伸过来的手,她毫不迟疑的后退了几步,极快的摇摇头,还未及说话,绝尘便冷冷道:“他都对你如此绝情了,你还守在这作甚么。” “那你呢,你我并无关系,却为何要来帮我。”落葵一笑,如唇边生花。 “我欠你一命,还不还是我的事,要不要是你的事。” 落葵轻轻一笑,鬓边的珠钗微微晃动,发出些轻微的脆响:“救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绝尘敛了笑意,正欲再说些什么,窗外却传来几声虫鸣,他的身子猛然僵直,落葵还不明就里时,屋内又闯进来一个男子,一把扯住绝尘的袖子,焦急的催促道:“快走。” 绝尘瞪了那人一眼,低声嚷道:“催什么,等会儿。” 那男子气急了:“禁卫军来了,再不走,你们两个就都完了。” 绝尘这才惊醒过来,不再与落葵多说一句,与那男子一前一后的冲天而去。 事情已经愈发的豁然明朗,落葵长长舒了一口气,缓步挪到窗下坐着,饮了一盏冷透苦茶,将马清马莲唤了进来,只过了片刻功夫,绯烟宫的宫门大开,呼啦啦闯进数队禁卫军,将宫殿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鸟儿都飞不出。 原本黑漆漆静谧的庭前,这会儿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落葵立在窗下,神情淡然中藏着一丝慌张,慌张因廊下的空青而起,她原本以为经了多年风霜,错过与离别,再度转身时,她与他可以长长相守,好好相处,可在刹那,她不经意的知道了一些事情,或许那不是所谓的真相,或许只是旁人杜撰的冰山一角,可她却也再难用平常心去相待,她面上装的无所畏惧,心里却疼得无法言说。 隔窗相望了许久,她终是缓步出来,与空青静静对立,不言不语间,空气都凝固了,仿佛短短一瞬,就是万年之久,她施了一礼,空青神色淡然,轻轻向后挥了挥手。 落葵唇角噙了笑,只冷眼望着这一切,望着凶神恶煞的一群人,无声的将绯烟宫翻了个底儿朝天,最后一无所获的尽数退到庭中一角。 几缕薄云拂过一弯弦月,淡白的月色透下来,冷冷的如水轻泻。如镜青砖,扶疏花木,都浸在月色中,朦胧的如笼轻纱。廊下悬着的宫灯,暖暖的一团光晕,照着二人淡淡疏影,偶有风过,无声的摇曳不定。 良久,空青率先打破寂静,迟疑道:“大半夜的,扰了你歇着,本君,我,我放心不下你,过来瞧瞧。” 落葵撇过头去,有泪珠在眼窝中凝聚,她咬了咬牙,在泪滑落前生生憋了回去,怔了会儿,毫无情绪道:“臣妾无事,让殿下费心了,是臣妾的过错。” 空青长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众人,快步上前握住落葵的手,软了话语道:“落葵,此事是我不对,是我太多疑了。” 落葵深深施了一礼,仍旧淡薄道:“殿下怎会有错,万般过错皆是臣妾的不是,求殿下责罚。” “落葵,事出突然,你总得给我一个思量的余地,再说了,此事就没有半点令人生疑之处吗。”空青有些恼了,语气僵硬起来。 落葵一笑,却仍旧寒着脸:“臣妾说了,此事是臣妾的不是,殿下若要怪罪,臣妾甘愿领罪。” “你,你,”空青气急了,指着落葵怒极反笑:“罢了罢了,此番的事,总归是我的错处更大些,你若是认罚,那我岂不是要罚的更重了。” 眼下的情形似乎有些熟悉,未出阁时,所见的寻常夫妻皆是这样吵架斗嘴,使小性子,而入了宫,她与他之间,仿佛被疑心浸过,充斥了太多隔阂太多执念太多绕不开的漩涡,即便往昔几多信任,也架不住连番打磨,夜渐渐深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弥漫开来,落葵心底有些意动,升腾起卑微的想法,她想不顾一切的握住眼下的寻常,即便只是短短一瞬的温存,也是值得的,她低低笑了,伸手握住空青的手:“是我不对,不该耍性子,一味的怨殿下。” 空青拉她在青石台阶上坐下,伸手穿过她披散着的,幽香的长发,轻声道:“好了,事情说开了就好了,可我还是想知道那天是个什么情形,那个男子究竟是谁。”他顿了一顿,续道:“你可以不说,但是不要骗我。” 夜色沉沉无边,极静,静的仿佛此处是没有人烟的荒芜之地,一弯弦月悬在西墙上,清浅的恍若无光,廊檐上悬下的宫灯,在夜风中投下暖黄的光亮,先前的几多疏离皆被驱散不见,熏出浓情暖意来。 落葵整个人浸在淡淡月华之中,极静,若非夜风拂的衣袂飘飘,只怕会让人疑心她只是个幻影。良久,她回首望着空青的眼眸,乌黑的眼仁如凉凉深秋,她淡淡摇头道:“我实在放不下世子,却又见不着,闷得慌,便出去散散心,才会忘了宫里规矩,至于那个男子,我是真的不曾见过,也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那。” “或许是有人有意为之。我真是太大意,差点伤了你。”空青续道:“如此说来,那为何马莲会拦着我呢。” “夤夜外出也是大错,我刚刚才解了禁足,马莲也是怕我再度被责罚,她是关心则乱,不曾想还是惹来了殿下的嫌隙。”落葵望着他浅浅笑着,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的微凉将他缠的极紧:“怎么,还是信不过我。” 空青摇摇头,眸光中的狐疑之色渐渐消散不见,也许他是真的信了,也许心底仍有怀疑,只是他宁愿相信,他的相信与她的话语无关,只关乎那些年的情分。 两人窃窃私语说了许久,丝毫不觉青石台阶凉意逼人,直到天边微明,落葵瞧了瞧天际,笑道:“快到早朝的时辰了,殿下早些回去,还能歇上一会。” 空青反手握住她的手,狭促笑道:“落葵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第四百九十七回 重生 待空青走后,落葵歪在榻上,一缕日头缓缓自碧纱窗透进来,深深浅浅的烙在虚空中,琉璃光彩几番变幻之后,归于透明,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就像她与他之间的重重疏离隔阂,只是个幻境,从未出现过。 “马莲。”她冲着窗外低低唤了一声,懒懒的,仿佛这一夜应对,将她浑身的精气神都被尽数抽干了。 马莲马清捧了水进来,服侍她净面梳头,轻声道:“主子,昨夜的事皆已了了,主子可要下决断吗。” 落葵点点头,冷冷道:“自然是要清理一二。” 马清忿忿道:“哼,吃里爬外的东西,主子不用心慈手软。” “那奴婢去将她带进来。”马莲想了想,与马清低声说了几句,躬身出去,不多时,马莲与小祁子,藿香依次入内。 落葵捧了盏茶,不疾不徐的吹着,碧色的叶片纷纷散开,她眯了眼一笑,冷冷问道:“藿香,你跟了本宫多久。” 藿香陡然跪下,略略有些不安道:“回贵人的话,奴婢,奴婢已服侍贵人数月了。” “那你可知罪。” “奴婢不知,奴婢一向尽心服侍贵人,奴婢,奴婢真的不知。”藿香连连叩头。 落葵却狠狠将杯子摔在她的身旁,深色的茶水溅了她一身:“你不知,”落葵怒极反笑:“好,本宫就让你明白明白。” 落葵使了个眼色,马清从小祁子手中接过个小巧的盒子,“啪”的一声打开搭扣,两根手指捻起一颗黑色的药丸,递到藿香跟前,笑道:“这是一颗问心丹,你服下它,主子问你什么,你若有一句虚言,登时就会毒发身亡,你若当真忠心不二,主子自会给你解药。” 藿香瞪着那药丸许久,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咬了咬牙,脸色煞白的仰头吞了下去。 落葵冷笑一声,徐徐问道:“藿香,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是有半句不实,就休怪本宫心狠手辣。”她轻轻笑了声,续道:“本宫私自离宫之事,是你向芜花通风报信的?” 藿香面色愈发的白,只无声的摇摇头,落葵唇边的笑意更浓:“本宫与泽兰谋划之事,也是你向芜花告发的?” 藿香的身子微微向后一倾,紧紧闭住双目,自眼角渗出泪来,仍旧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小祁子见状,一把拽住藿香的衣领,将她扯过来,她的衣袖被高高捋起,小祁子手上微抖,登时一片寒光卷过,数根凛凛银针牢牢定在藿香的手腕处,登时一股剧痛自她的心尖处漫开,她连连蹙眉,手紧紧揪住衣裳,痛的冷汗直流,浑身颤抖。 马莲沉沉说道:“你以为你不开口,便不必毒发身亡,殊不知,不开口也一样在劫难逃,而且会让你痛不欲生。你若是道出实情,或许少受些罪。” 藿香痛的在地上卷曲起来,面上一片死寂,片刻之后,渐渐透出点点生机,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奴婢全说。” 话尚未完,小祁子便撤去了她腕子上的银针,她面上痛苦之感稍松:“是,所有的事都是奴婢做的,奴婢认罪。”她极干脆利落的认下这些事,并且丝毫不求饶。 “你既已认了,本宫也不再追问缘由,自然也容不下你,小祁子,打发藿香去暴室。”落葵定了定心神,声音极凉,直凉到所有人的心里去了。 正午时分,酷热的日头几乎要烤化世间的所有,极目望去,青砖地面成了白花花的刺目一片,日光微挪,顺着树叶缝隙流淌下来,如溶金一般绚烂夺目。而那密密匝匝的叶片,愈发的凝碧如洗,像极了一枚枚翠玉雕琢而成,嵌在碧蓝苍穹之下,浮光轻泻,华美异常。 虽有如此美景,可在燥热难耐的日头下,却鲜有人出来赏景,多半都是窝在凉爽处躲懒。 在一片碧瓦红墙的深处,被同样的树影层层掩映,是个难得的阴凉之处,最妙的是,此处九曲深幽通径,更是人迹罕至。只不过平日里罕有人至的地方,此时却掩了一男一女,人影绰约。 “绝尘,你可知罪。”女子的背影清丽绝美,如嵌在碧树中的夏花,摇曳生姿,只是声音极寒,隐隐有凛冽杀意。 那男子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侧影清绝,只是面庞正巧被一片暗影罩住,瞧不分明,声音极低:“属下知罪,不敢求主子饶恕,只求主子莫要气坏了身子。” 那女子凉凉一笑,笑声似有若无,淡淡的没有感情,像是从冰天雪地中逸出的一丝笑,透出彻骨的冷意:“你倒还有几分孝心,你跟我的时日最久,以往什么旁的错处,我从不忍心罚你,此番你的错处太大,我若不重责你,旁人又如何能心服口服。” 良久,那女子始终不曾开口,而男子也未曾求饶,直到一阵风袭过,树影像是受了惊般摇摇欲坠,女子才轻轻柔柔的道:“罢了,你自断一条臂膀便是了。” 男子身形一顿:“谢主子活命之恩。” 言罢,他手边白光一现,刀刃随风落下,已能嗅到血腥气了却没有料想中的血光四溅,亦没有臂膀横飞,他连哼都不曾哼上一声,甚至连眉心都没有皱上一皱,他诧异的一回头,原来是打树叶缝隙中飞出一枚银钉子,重重击飞了寒光刀,保住了他的臂膀。 女子登时大怒,正要发作,树影深处却传来尖细的声音:“主子息怒,容属下说上几句话,主子再行处置也不迟,此番绝尘虽然犯了大错,但殿下到底没抓住他的现行,没有伤着咱们什么,主子您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了那人的命,只是想让他们二人心有芥蒂,况且从她对绝尘的态度来看,她对王爷从未忘情过,而现下殿下又伤了她的心,他们二人早就没有了相互信任,咱们想要的也算是达到了,主子,眼下又正是用人之际,何不让绝尘戴罪立功,就绕过他这一回罢。” 四围一时间冷寂下来,偶有微风拂过,树影婆娑。那女子像是认同了这么一番话,不再有斥责之声传出,反倒微微颔首:“她既然未曾忘情,那我就让她再也忘不掉,绝尘,你若是得了闲,常去瞧瞧她,也算是你将功折罪了。” 言罢,她不待绝尘有什么声响,便无声的转过身去,人影渐渐不见,而树影,花影,宫墙重重,在静谧中愈发清晰起来。 黄昏时分,暗红的四围宫墙浸在西斜日影里,越发的深邃无际。天边光华琉璃的晚霞,如火如荼的燃尽后,原本湛蓝晴空,渐渐如跌进了墨汁中,染了暗色,静静的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流华宫是一处地处僻静的宫室,转过几处愈发荒凉的回廊,才能看到那长年累月冷寂的门庭,原本上了朱漆的宫门,经了多年风霜侵蚀,已有些斑驳的色彩,看来这宫里拜高踩低的人,皆看低了此处,连修缮之事都懒得去做了。唯有门前高悬的宫灯,一如往昔的挑在暮色中,昏黄的光晕微微摆动,像个如玉佳人,温婉的裙角摇曳生姿。 一路行至庭前,步履渐缓,入眼的皆是些寻常花木,红花绿叶的,倒也简单雅致,沿着一溜暗色宫墙下,植了数株扶疏凄清的芭蕉,更见风姿绰约,那阔大的叶片微微卷着,含羞而立,给红墙抹上一笔流动的翠色,凝碧如洗。 一入庭院,落葵便瞧见了立在廊下含笑相望的紫菀,她忙疾步上前,冲着紫菀深深施了一礼,紫菀轻轻扶了一把,温婉笑着:“妹妹怎么过来了,快进来坐。” “嫔妾早就想来看看贵人,只是一直不得闲,才拖到了今日过来,贵人可别怪嫔妾。”落葵握着紫菀的手,掌心微微泛着暖意,歉疚一笑。 “妹妹说哪里话,我这里长年冷寂,妹妹能来看我,我已很高兴了。”紫菀忙吩咐人斟茶摆点心,极其郑重其事。 在殿中坐定,落葵捧着小盏,茶香萦绕,令殿中的缕缕熏香都淡不可闻了,她美目流转,透着一丝轻笑:“贵人的心思九曲玲珑,连宫里的茶,香气都格外的通透。” 紫菀亦是笑意盈盈:“自打得了妹妹送的玉枕,去了头疼的毛病,自然有了许多功夫打理这些,我听说妹妹也精于此道,今日可得好好品一品这茶了。” 落葵轻轻抿了一口,顿觉齿颊含香,如同暖意拂过,枯木逢春:“果然是好茶。说起来嫔妾与贵人还真是有缘,喜好竟也如此相投。” “是啊,我在王府时见过妹妹一面,当时就觉得一见如故,只是没有机会畅谈,如今与妹妹同处一宫,可要常来常往才好。”紫菀的面上神情虽平和的无一丝起伏,可眼眸中却逸出淡然笑意。 正说着话的功夫,宏儿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一头扑进了紫菀的怀中,奶声奶气的嚷道:“母妃,我要吃芙蓉糕,要吃文母妃宫里做的芙蓉糕。” 紫菀极疼爱的抚了抚他的面庞,抱他在膝上坐好,轻刮了下他白嫩嫩的小鼻头,笑道:“好,母妃这就吩咐人去取。”言罢,望了燕婉一眼,燕婉笑着出去,紫菀这才回首对落葵叹道:“这孩子让我给宠坏了,都这个时辰了,偏要找些没有的东西吃,文妹妹那里的芙蓉糕,添了些旁人宫里没有的东西,做的极有滋味,妹妹此番来的倒是很有口福了。” 落葵目不转睛的盯着宏儿,那张面孔仿佛不停地在世子与宏儿之间变换,她怔了会儿,方才笑道:“娘亲疼孩儿,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不要,还有什么是不肯给他的。” “是啊,不做一回娘亲,是不能体会到那种牵肠挂肚的放不下的,想来妹妹心里也是一样的,不过有失亦有得,不管世子身在何处,只要能平安一世,妹妹也是得偿所愿了。”紫菀抚了抚如瀑秀发,复又抚了抚宏儿的面庞,温和一笑。 落葵眸色一暗,神情略略寂寥,转瞬如常:“贵人说的极是,世子养在妖后身边自然是最安稳不过的了,宫里的孩子虽尊贵却也难养,让妖后劳心劳神,嫔妾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就像宏儿,他不在我身边时,我总是放心不下,可让他整天呆在宫里,他又嚷着闷,真真是左右为难。”紫菀摇摇头,言语中透着宠溺而又无可奈何。 落葵望着宏儿,沉凝不欲,半响,方才低声说道:“贵人,殿下膝下唯有大皇子与宏儿两个皇子,贵人可要万事小心,莫要让歹人钻了空子。” 紫菀连连点头,低声轻笑:“我唯有宏儿一子,绝不允许任何人伤了他,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护他一日周全,不止是为了活着的人,更为了死去的人。”她笑意中透出沉沉的疲倦感,太多难以言说的累,终究都被爱子之情所抵消,被宫廷寂寞深锁,再柔弱的女子,都会生出一颗强大的心。 夜色渐深,落葵起身告辞,紫菀竟一路送到流华宫门口,目送她走出老远。 薄云缭绕,一弯弦月悬在西墙,月华清寒如水泻。马莲提了盏灯,暖暖的一团光晕,照亮前路,笼着两个渐行渐远的人影,深深浅浅的漫出层层暖黄,有种别致的韵味。 “马莲,我与紫菀相交不深,她此番为何会出手相助。”落葵陡然驻足,回首望向流华宫的方向,沉凝良久方才喃喃问道。 马莲一笑:“在宫里若是势单力薄,这日子可真是举步维艰了。” 落葵收回目光,面上分明微微含笑,可眸子深处却闪过一丝冷意,抿了唇怔了会儿:“看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不止是我一人过的厌烦了,她也不想继续下去了。” 马莲点点头:“主子说的极是,只是要现状有所改变,主子还要细细谋划才好。” 落葵没有言语,只是默然的望着沉沉夜色,流萤点点如飞星般划破深邃夜幕,在忽明忽暗间,愈发的清晰明亮。 一晃数日过去,时至盛夏,原本空青有意起驾去行宫避暑,可前朝诸事繁杂,宫里又不甚安稳,众人只得打消了去行宫的兴致,耐着性子在合虚山里度过炎炎盛夏。 这时节,天亮的极早,落葵起的自然也早些,趁着早起难得的凉爽,去给半夏请安,虽然每每都能见到芜花,遭到百般刁难奚落,但心存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自然是所有的难处都不足以称之为难处了。 这一日,请过安后时辰尚早,湛蓝如洗的天际,若有若无的散落几缕浮云,是个极好的晴天,落葵扶了马莲的手,缓缓往绯烟宫去,不意马莲在她耳侧说了一句:“主子,妖后回宫了。” 她一怔,忙急切的问道:“什么,妖后几时回来。” “算算时辰,这会子应该进了西华门了,妖后乘的轿辇脚力不快,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慈宁宫了。主子莫慌,时辰尚早,奴婢已备下了轿。”马莲一笑,扶着落葵上轿,不急不缓的往西华门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过眼的繁花万重,艳阳丽景,落葵皆没有心思留意,只是面色微寒,一言不发的端坐在轿辇中,整个人如同浸在暮色中的深潭,一时间情绪难辨。 “主子,到了。”落葵正出神间,耳畔传来马莲的低语,轿辇停在了离慈宁宫不远的回廊下,她一怔,方才下轿,便远远的瞧见了宫人抱着世子,正往慈宁宫行去,世子那越长越像文元的面庞,令她的心尖狠狠一痛,难以自持的冲了出去,可方才跑了几步,便被数个人影死死挡住了。 “主子,主子,您不能过去。妖后贵人吩咐了,您若是过去了,便会要了奴婢们的性命。”那些宫人纷纷跪下,将落葵团团围住,连连磕头哀求道。 落葵愣在原地,身子渐渐瘫软,那高悬的日头,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寒冰,将她冰封在一处,自心底透出彻骨寒意,压得他透不过气,可诡异的是,偏偏额上与手心中却渗出细密的汗珠,由内到外愈发的虚透了。 半响,方才缓过神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平日里便一贯淡漠的眸光,如今愈加冰寒的一扫:“你们退下,本宫不会为难你们,只看一眼便罢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只对望了一眼,便默然无声的垂首分立两侧,落葵翘首望了半响,直到慈宁宫的宫门紧紧关上,再望不见丝毫世子的身影,她才叹了口气,似是被抽尽了浑身力气,面色苍白如纸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主子,主子,奴婢扶您回罢。”马莲一把搀住她,低声问道。 落葵点了点头,声音极远极淡,却又透着一股决绝:“马莲,我有意博上一博,你说能有几分胜算。” 马莲只微微一笑:“胜算在于人算,主子若是愿放手一搏,奴婢自当生死相随。” 第四百九十八回 现世 日头渐高,四下里皆被烤的腾起滚滚热浪,向人面上纷纷涌来,而绕着芙蓉池四周,却有几缕若有若无的凉意,令原本有些胀痛的脑袋,陡然清明起来。 落葵抿了抿微微发干的薄唇,手抚上随风飘逸的低垂柳枝,指尖染上那抹翠色,明亮的光线烙在上面,那翠色仿佛活了一般,微微晃动着生出无尽生机。她的心中微叹,千算万算终是要走出这一步了,自打文元出事那一日起,就注定了没有安稳浮生可过了,今日这条路,只不过是她选择直面那许多纷纷扰扰而已,若真能就此揭开那些不可知的密事,那今日的种种便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一步一步挪回绯烟宫,方才在倾颜殿坐定,落葵饮了一口香中带苦的温茶,定定望着小祁子道:“小祁子,宫里的人,你要给本宫盯好了,若是再出现绿萝、藿香之流,本宫绝不会轻饶了你的。” 小祁子一凛,低声称是,缓缓退了出去,马清望了望他的身影,微微迟疑道:“主子,您是要......” 落葵不急不慢的转动指尖的小盏,微微一笑:“马清,我终是要走出那一步了,你会如何想。” “小姐,不管您现下的身份如何,要做什么,马清都不离不弃。” “好。”落葵重重的点一点头:“马莲,你避开旁人,小心的去请了破军过来,若想成事,我还得借一借他的力。” 不多时,破军小心翼翼的进来,不待他开口,落葵便吩咐人看座:“大热的天儿,还劳烦李总管跑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破军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回道:“贵人说哪里话,能为贵人办差,是属下的福分,多少人求还求不来的,又怎会有怨言,只是,只是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落葵微微一笑,哑了一口茶道:“李总管不必惶恐不安,本宫所求的不过一件小事,对李总管来说是举手之劳。” 她言罢,起身踱到窗下,举目望去,天边已如火如荼的燃起晚霞,流光溢彩的铺展开来,变幻不定,黄昏时分起了风,吹散了缕缕浮云,卷着些许温热扑入纱窗。 如锦似缎的晚霞投入芙蓉池上,不断的流离变幻中有万般光彩,让人移不开双目,如同一个顶尖的美人胚子,那最美好的年华才刚刚崭露头角,便已惊艳了世间一切。 天刚擦黑,乾清宫掌了灯,空青凑在灯下,正凝神写着些什么,破军捧着灯烛行至他身边,低声道:“殿下,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要不要属下去传膳。” 空青指尖的笔一顿,头也未抬的说了句:“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那殿下想用些什么,属下这就吩咐下去准备。”破军忙躬身回道。 空青“啪”的一声撂下笔,手抵着额角轻轻按揉着:“去制碗酸梅汤来。” “殿下,要说酸梅汤制的好的,自然要数绯烟宫里的了,只是一碗酸梅汤,便有许多花样,属下可数不过来。”破军躬身笑道。 空青指尖轻叩案头:“嗯,你这属下倒机灵,传旨绯烟宫,本君要过去用晚膳。” 落葵伸手一挥,将这些骨牌尽数收了起来,笑的愈发开怀:“这回可是赚大发了。” 苏子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笑道:“可不是么,你这算是踩了狗屎运罢。” 落葵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扬眸望向起起伏伏的魔灵山脉,那是他们此行的终点,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晌午的阳光落在极远的魔灵山脉中,带着点点碎金,丝丝暖意。 落葵扬眸远望:“走罢,出城。” 灰袍男子微怔:“尊上,从城外绕出去,要多上一日路程。” 落葵微笑:“远点就远点罢,我可不想跟他们那些人碰上。” 灰袍男子微微欠身:“那属下继续在此地守着。” 落葵点头:“你要格外小心,切莫露了行迹。” 灰袍男子应声称喏。 这一行人在魔宫近处打了个转儿,便又急匆匆的退了出去,并未与任何一个宗派碰面,来去皆匆匆无声。 连绵起伏的魔灵山脉荒芜一片,本应是草木葱茏的岁月,这山里却无花无木,只有乱石。 一行人在山间蜿蜒走着,时不时的拨开拦路的巨石,巨石咕噜噜的滚到山崖底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落葵一行人不眠不休的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在次日晌午赶到魔灵山脉中。 这些人像是不知疲倦一般,抵达了魔灵山脉后,竟只停下来饮了几口水,啃了几口干巴巴的饼,便往山脉深处疾驰而去。 一直走到暮色四合,层云飞卷,众人才在一处空寂山坳停了下来。 这处山坳四面山壁,只在数丈的山壁上,开了一个极小极窄的入口,仅容一人出入。 早有血袍人等在了此地,见落葵等人走到近前,忙躬身行礼:“尊上。” 落葵环顾四围,高高的山壁直入云霄,山上乱石嶙峋,形成无数个不规则的凹凸。 她望了望贴着山壁,不断敲击倾听的弟子,冷眸微眯:“至今没有找到魔宫的入口么。” 血袍人低语:“属下无能,布下阵法后,就一直在寻找入口,但一无所获。” 落葵点了点头:“鬼帝夜合的魔宫,哪那么容易就找到了,不过咱们占了先机,有的是时间慢慢找。” 苏子望了望四围,眼看天就快黑了,他拍了拍落葵的肩头,道:“落葵,天都快黑了,我带着人再仔细找一遍,要不然就只能在这里露宿了。” 落葵点了点头,在这片空旷的山坳里慢慢走着,脚下的沙石并不像山壁上的乱石那般嶙峋,反倒十分圆润,像是被河水不断冲刷过一般。 她沿着山壁绕了一圈儿,手慢慢摸过山石,惊奇的发现,这些山石自下而上,和脚下的沙石一样圆润,她抬头仰望,这些圆润的山石一直蔓延到数丈高的地方。 而数丈之上,山石则变得嶙峋古怪。 她下意识的觉得,此地应该曾经是个湖泊,这些痕迹,分明是湖水日夜冲刷留下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四围燃起火堆,噼噼啪啪。 火光摇曳着,投下长短不一的暗影。 魔宫的入口难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落葵叫了苏子过来,道:“天晚了,也看不清楚了,叫弟子们都回来罢,收拾一下,明天天亮了再找。” 苏子应了一声,让马辛安顿弟子们去了。 落葵找了个避风隐蔽之处,倚着山壁坐下来。 她着实有些累了,这一路赶路,谋划,魔宫就在眼前了,即便还未找到入口,她的心神也松懈了下来,这一松懈,她的眉眼便耷拉下来,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落葵,落葵,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听到一声声轻呼,落葵迷迷蒙蒙睁开双眼,还未看清楚眼前之人,就闻到一阵阵熏烤的香气。 原来是苏子捧着一条烤的焦黄的肥硕鸡腿,那混合着孜然的肉香,直往鼻孔里钻。 落葵忙直起身子,接过鸡腿咬了一口,香的连连点头:“你猎的。” 苏子并肩坐下,扶着膝头,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我哪有这本事,马辛猎的。” 落葵巡弋了苏子一眼,不解道:“你怎么了,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苏子捂了捂心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来到这魔灵山脉中,就心慌得厉害,刚才在魔宫外头转了一圈儿,慌得我都快晕过去了。” 落葵斜睨了苏子一眼,嗤的笑道:“你上辈子一定在这干了亏心事儿,在这里害死过姑娘,才会这么心虚。” 苏子嘁了一声:“别瞎说,进了此地,我隐隐觉得一直压制着的修为狂躁了起来,有些压制不住了。” “甚么。”落葵愣了一下,忙直起身来,惊诧道:“啊,压制不住了,苏子,你该不会是要在此处突破境界罢。” 苏子揉了揉眉心,吁了口气:“不知道,我尽力压制罢。” 落葵拍了拍苏子的手背,劝了一句:“没事,也压制了这么多年,突破就突破罢,在此地突破也没甚么不好,正阳道的修为都被魔气压制,他们又一门心思搜刮鬼帝遗宝,无暇分心对付咱们的。” 苏子拿帕子擦了擦落葵满是油光的嘴,洒然一笑:“我知道,这不还有你呢么,我突破境界,护法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落葵嘁了一声,仰面躺着,苍穹上布满星辰,寒芒闪耀,?将月华都映衬的晦暗不明了。 月华似水,在不经意间,都笼在了这处山坳中,洒落在四围山壁上,光影摇曳。 落葵定定望着,黑漆漆的山壁上暗沉沉的影子浮现出诡谲变幻的轮廓,这些轮廓,看起来似曾相识。 一道白光在灵台上一闪而过,落葵一下子直起身,吓了苏子一跳。 “你干甚么,吃撑着了,起来消食啊。”苏子笑道。 落葵没有说甚么,只是仰着头在山坳里打转,不断的巡弋四围山壁。 苏子跟在落葵后头,也仰头望着,却没看出甚么端倪来。 落葵的双眸渐渐清明起来,她蹲下身来,衣袖一甩,无数片骨牌落在地上,她埋头在里头翻找起来。 苏子弯着身子,好奇的看了半晌,才道:“这不是祭炼了那个魔灵族族长得来的骨牌么,跟这个地方有关系么。” 落葵在骨牌里划拉翻找,头也不抬道:“还不知道,找找看罢,苏子,让弟子过来给我照个亮,有点黑,我看不清楚。” 苏子忙招呼了一声,马辛带着几名弟子举着火把,奔过来照亮。 灼灼灯火下,落葵拈起一枚巴掌大的骨牌,举起来冲着天际比了比,道:“苏子,你看,这个骨牌的形状和那个暗影是不是很像。” 苏子蹙眉:“哪个。” “哎呀,就是我右手边的那个啊。”落葵指了指。 苏子眯起双眸,定睛相望,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嘿,你还别说,还真是一样,除了小了点。” 落葵扬眸,冲着马辛点了点头:“马辛,拿着这个,上去看看。” 马辛拿着骨牌,飞身而起,跃到暗影处,将骨牌在暗影那比划了一下,随即安放进凹陷之处。 暗影随之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凝聚成与骨牌同样大小的深邃暗影。 只听得啪嗒一声,骨牌和暗影融合在了一处。 那处凹陷随之散发出猩红的微光,与别的地方截然不同。 马辛翻身落下,笑眯眯道:“主子,果然有些门道呢。” 落葵仰头数了数石壁上的凹陷暗影,低声吩咐道:“吩咐弟子每人拿三枚骨牌,上去找一下相应的凹陷,其余弟子都爬到到半山上去。” 马辛忙招呼了一声,身形灵巧的弟子拿着骨牌,借着明亮的火光,仰头在石壁上巡弋半晌,旋即飞身而起,轻松跃上石壁,在相应的位置,嵌入骨牌。 在弟子们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落葵等人便已经飞身跃到石壁中部,找好了稳妥的地方,安稳站着。 落葵手中还余下三枚骨牌,她翻手一覆,骨牌顿时不见了踪影。 在所有骨牌都安放完成后,这处山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方才众人停留过的空旷之地,此时泛起细碎的涟漪,像是有无数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流淌出来,在乱石间潺潺涌动。 月华尽数笼在此间,水面越升越高,一直升到数丈高,将此地淹成了一片巨大的湖泊。 波涛声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水光粼粼,在月光下呈现出深邃的蔚蓝色。 众人皆是一惊,并没有料到安放了骨牌后,非但没有打开甚么入口,反倒引来了如此深的湖泊,这下可好了,完全没有落脚的地方了,看来今夜要挂在半山腰了。 苏子踩着石壁,飞檐走壁到落葵身边,望着深深的湖水兴叹:“怎么办,你惹的祸,要不把你扔下去试试水深。” 落葵嘁了一声,垂眸望向水面,粼粼波光轻轻晃动着,荡漾向远方。 安放了骨牌之后,会引来湖泊,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否则也不会招呼弟子们都先在山崖处躲避了,可是引来了湖泊,下面该如何做了,她却全然没了头绪。 总不能真的挂在山壁上待半宿罢,她凝神想了想,双眸中红芒一闪,眉心处起了波澜。 那朵嗜血的幽冥圣花在虚空中滴溜溜一转,便往水面飞掠而去。 还未碰到水面,水底像是被一双巨手疯狂拨弄,从底部翻滚起巨浪来。 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漫过幽冥圣花。 落葵单手一催。 平日里不常听见的花开之声,竟铺天盖地的响彻起来,这声音悠悠荡荡直入云霄,落在心间,清冽入骨。 幽冥圣花在水面沉浮,那花盏已经完全展开,花瓣鲜红欲滴,如同浴血,无数触角般的花蕊从花盏深处伸了出来,在水面缠绕蜿蜒,像是一根藤蔓,涉水而生。 落葵露出薄薄的喜色,看来幽冥圣花果然是魔界至宝,不管到何处,都是无往而不利的。 她掐了个诀,花蕊上血光大作,铺展在水面上,竟合了那句“半江瑟瑟半江红”。 这异象一生,水面上就起了变化。 水面顺着花蕊血光,向两侧翻涌而去,水面越来越低,露出一条窄窄的河滩。 这道河滩与别处不同,竟是一节节向下的石阶铺就而成,一直延伸到山坳中去了。 落葵与苏子对视一眼,苏子点了点头,冲着马辛道:“走,随我下去看看。” 马辛点了几名弟子,随着苏子落到水面,涉水而过,在河滩的尽头停了下来。 苏子手中托着一枚浑圆的随珠,明黄的光悠悠流转,照亮尽头。 一股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至,那是一处极深而黝黑的入口,窄小的只容一人进入。 苏子弯腰准备往下走,却被马辛拦了下来:“大公子,还是让属下先进去探探路。” 言罢,不待苏子说些甚么,马辛便伸手一拂,掌心中多了一枚略小一些的随珠,光华却更胜,笼罩在他的周身。 他一弯腰,便钻进洞穴。 这洞穴奇特,外头看着极小极窄,可走进去才发觉,竟是豁然开朗,十分宽阔。 马辛小心翼翼的行了几步,只觉地上湿滑的厉害,他仔细相望,那地上赫然覆着一层粘稠的血迹。 “马辛,马辛,怎么样,里头是个甚么情形。”苏子的声音在外头遥遥传来,瓮瓮作响。 马辛回头道:“无事,这里头空无一人,大公子,进来罢。” 苏子松下一口气,冲着落葵遥遥喊了一句:“下来罢,没事儿。” 落葵双臂一展,踏水而行,落到了河滩上。 众人纷纷跟在苏子后头,走进空旷的洞穴中。 见没有人留在外头,落葵双手掐诀,狠狠一催。 那朵幽冥圣花嗡鸣一声,花瓣尽数收敛了起来,花蕊也随之收起。 幽蓝的水面一阵波涛翻滚,重新闭合到了一处,将那片河滩和洞穴的入口,遮盖的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