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的终末》 寂静之森 序-她看见 她旋转曲柄,然后走上了高台。 她看见一只死去的鸽子。在她出生的时候,父母将这只鸽子送给她,让它陪着她度过了十二年的光阴。接着有一天它不动了。少女哭泣着,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神术师,然而它还是一动不动。 她看见信众与神官。他们匍匐在神像的脚下,正午的光线透过五彩的玻璃窗花落在他们身上,形成斑驳的影。神官告诉他们,要赎自己的罪;信徒们的脸上刻满苦难的风霜,他们畏惧地颤抖着,向冰冷的大理石献上虔诚的祈祷。但即便如此,他们死去的亲人也没有从坟墓里爬出,贫困与疾病也从没弃他们而去。 她看见自己的成年礼。有预言说,“她将从高塔俯瞰大地,令山河移位,令红龙俯首,令真理如赤裸的孩童,暴露于众人面前。”她的父母满心喜悦,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注定将成为一个伟大的神术师;但那预言又说:“她所完成的一切并非为了展示诸圣的权柄,而是在彰显凡人的荣耀。她将在达成夙愿的一刻死去,因她脆弱的躯体无法承载登神的重量。” 她看见图书馆的大门。醉心魔法的少女在书库中徘徊,却没有翻开其中的任何一本;因为她知道,人类的生命脆弱而短暂,即使穷极一生的时间也只能揭开这宏伟建筑的一角。她在书库中躺下,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将书本从高高的书架上抽下,逐字逐句的阅览;在第七个月圆之夜,她梦见图书馆的大厅熊熊燃烧起来,石刻雕花的立柱被热气掩蔽,扭曲成波浪的图形。 她在大火中奔走哭喊,火焰却回答她,“追逐永恒的孩子!你为何要和这些行将腐朽的书本为伍?你当追逐那朝圣者的足迹,越过帝国的边境一路向北,去造访那千年的高山和万年的河流,从思想而非书本里生出知识!”她想回应那火焰,但火却灼烧了她的眼睛;剧痛顺着神经延展,在她的脑袋里扎根,她却感觉仿佛在一瞬间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光。 她看见相遇。那里是北地的高原,世界的屋脊,头顶是直插晴空的雪峰,脚下是绵延千里的冻土,七月的烈日照向亘古的荒原,狂风夹杂着冰雪与沙尘在宽广的大地上肆意扫掠。残酷的高原反应令她发起高烧,在帐篷里吐到昏天黑地,一连三天三夜。在濒死的恍惚中,她仿佛看见黑暗里狭长的一束光;看见身披鳞甲的少年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问她如此不惜性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追逐永恒的真理”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江河有改道的一天,群星有易位的一日,连诸神都有自己命定陨落的时刻。没有什么能够长生不死。但唯有真理永恒。”少年爽朗的笑了。他带着她腾空而起,去看那千年的雪峰,好似在向一个小姑娘炫耀他新学的魔术;他带着她站在整片大陆的顶端,在那里放声长啸,看她捂起耳朵抱怨的样子。 他们飞跃高山与大海,穿越铁锈味的沙漠与毒蛇丛生的沼泽;他们谈论哲学、艺术与失传的文字,在遗迹中寻出远古的历史;他们相互纠缠,相互接吻,谈论家庭,未来与未出世的女儿;那一晚他献上玫瑰,将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听她说出“我愿意”。 接着她看见一束光。风停了,正午的太阳透过层层的帷幕映射进来。她知道命定的时刻已然来临,便毫不犹豫地拉开帐篷,将自己投进少年的怀抱里。 她看见婚礼。白色的婚纱与红色的地毯,她与丈夫手挽着手,她的裙摆上缀满繁星。人们献上鲜花与掌声,祝福,崇拜且畏惧着他们;因为因为那预言已然应验,她成了少年的新娘,只有她能让那头骄傲跋扈的红龙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在缠绵缱绻的夜晚,她又梦到了火;那火焰颤动着,仿佛婴孩微弱的心跳。 当她决定在都城的郊外建起高塔的时候,他愤怒地咆哮着:“这会让我失去你的!它会榨干你的肉体,掏空你的灵魂!”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她在看那只将死的鸽子。但她说服了他:龙族的生命坚韧而漫长,凡人的一生对于他们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即使千方百计延续寿命,她又能多陪他们多久呢。 每天晚上的时候,她都要抽出时间,写上一封信;每封信都是写给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女儿。 她看见自己在圣城的郊外筑基,用机械与法阵建起高塔;这座宏大的建筑将拥有窥尽万物的力量,连世间的真理都无法逃脱它的眼睛;而她将把这真理的荣光带给平凡的众生,让他们脆弱短暂的生命得以窥见永恒的一角,将他们的灵魂从诸神的脚下解放出来。 她和她的丈夫重访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搜寻奇异的见闻与珍贵的材料;他们将黄铜与梣木筑成精巧的机关,用宝石做驱动而用鲸脂做润滑;她开始不分昼夜地著书,数学,元素学,解剖学,占星学,炼金学,她将书本,信件与不计其数的星图投入滚烫的炉火,让它们成为滋养高塔的燃料。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了约有十二年。人们常能在红龙的眼中看见无法掩饰的哀伤,他抱紧自己娇美的妻子,却像是在握紧指间的沙。 她终于看见自己站在高塔的最下层,将最后一块零件嵌进这座宏伟的建筑里。 一圈两圈三圈,光亮的曲柄随着少女的推动而旋转,黄铜齿轮发出的尖锐摩擦声在宽阔的大厅里来回震荡着。夜空将闪电击向高塔,在塔顶亮起不灭的明焰;当她拾级而上的时候,每一盏灯都如预定的那般依次燃起。她走向了那个自己曾经默念过无数次的地方:至高神雕像指尖的延长线,中央大厅一层台阶的第六十七级靠左一些的位置,这整个世界与真理最为接近的位置。 站在这个位置的人,将超越时间与历史,纵览过去与未来。少女将知道她有否完成自己宏大的夙愿,她感到双眼泛起一股熟悉的灼痛,那剧痛透过神经深深扎入大脑深处,因为那里包含了所有的光。 她看见了。 她看见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她看见八月的骤雨,看见无人信奉的古老庙宇里残缺的雕像;看见瓢虫身上的七个斑点;看见面包,鲸鱼,梣木匣子,灰烬与葡萄酒,看到开斋节祭祀时攒动人群中的每一张脸。她看见圣城的废墟,看见教堂里斑驳脱落的壁画;她看见图书馆,同时看见了那里的每一本书和书上的每一个字;看见在沙海间跋涉的少女,看见书信,看见信纸随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成黄色。 她看见无名的圣女在两面相向的镜子之间长跪不起,她的身影伴着教堂高大的门窗在镜中相互反射,形成无穷的映象;看见诺斯的长船在北海的风暴中摇曳,孤独的冒险者用双手拥抱天空,直至指尖迸出圣艾尔摩之火;看见沉默的圣人举起无花果树的枝条,他的魔法能使山河变色,他的力量能使大海一分为二。 她看见她的爱人,看见他年轻的脸,看见他写给她的那些猥亵,暧昧而充满情欲的信,信上的文字简直让她兴奋得颤抖;她看见少女时的自己在图书馆的地板上长眠,她便将大火点燃,将预知未来的力量与凡人穷极一生都无法习得的知识烙进她的眼睛;她看见她业已成年的女儿,聪慧、优雅、娇弱一如她的母亲,看见她手中尘封的书盒,看见母女两人用纸和笔展开跨越时空的对话。 接着她看见遥远的未来,看见在她亲手建起的高塔里,大钟一连敲击了十三下;她看见诸神的黄昏终于降临,人们开始自称万物的灵长。她观测星辰,仔细地数了日子,她知道离那时还剩下十三万两千九百零一天。她直视真理的火焰,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那火无形无质,无始无终,如同清晨的露珠,如同黑色的沙暴,又如同一名金发绿瞳的少女—— 然而她再也看不见了。经年累月的劳作早已使她的身躯不堪重负,而不眠不休的研究也早已使她的灵魂伤痕累累。这无上的极乐竟反而成为了压垮她脆弱心脏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丈夫携他年幼的女儿赶到塔楼的时候,他的夫人早已倒在大厅的中央,成为了一具温热的尸体。缀满繁星的华贵长裙顺着六十七级台阶翻折而下,在地板上铺展成一个大大的圆。圆中央的少女表情安详而喜悦,宛若拥抱天国的圣徒。 古早的先知死于漫长的极夜,高贵的龙血将继承她的遗志。 在帝国古老的都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 当群星的位置正确之际,红龙妻子所造的高塔内将响起十三下钟声;晨星将从地平线的边缘冉冉升起,来自天国的弥赛亚将带着智慧与真理归来,用她的权柄荣耀大地上的众人。 寂静之森 交易·一-捽兀穷庐,酣饮赋诗 渡鸦跨过门口,抑制住一阵颤抖,门一面是格调高雅的格鲁吉亚风镶板门,并有着同样讲究的楣梁,另一面则是破裂的素木,油漆已经褪色,它差不多也只有30华氏度,覆盖着一层薄雾。 “好,我们走。“他对向导说,那个矮壮的男人穿着一套廉价风衣。 这个向导是这次交易的雇主雇佣的那些所谓“有色人“中的一个,从没有哪个该势力的雇员能够被形容为吝啬,然而他深蓝色的外套比渡鸦的便宜了几个价位,冒着有害烟雾的雪茄也很廉价。男人在灰色围巾后嘟哝着,沿着小巷走去。 这一直是影子市场里的一条小巷,这里没有主干道,几条狭窄的小道蜿蜒着从砖砌成的建筑物之间绕过,窗户被木条封死,大门紧锁,罪犯们就藏身在种种诸如此类的隐匿之处。 渡鸦喜欢这个地方,虽然这并不是他所知道的外面的世界,但这是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他喜欢它的破破烂烂,这是为低等生物设计的低等世界,他应该在昏暗的薄暮时分跋涉在泥泞的小巷中,伴随着空气中悬浮的无处不在的烟雾,以及弥漫着的烟草和煤灰气味,而不是属于他的办公室或会议室。绅士不应该跋涉在任何地方,他们应当带着决心昂首阔步。 他走在自己无法完全看清的地方并咬断一句咒骂,“别太快,“他开口,声音平缓,“这些街道就是个血腥泥潭,我们有些人得对自己的外表上点儿心。“ “无所谓。“男人的声音从围巾后传来,从他们相互介绍开始,他几乎没有说过十句话。 渡鸦眯起眼睛。“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注意点儿自己的语气,除非你能找到一个可更换的职业。“无知的措辞,在势力的外面。至于它的内部……好吧,从没有谁自愿离开她,并且她能够通过各种途径雇佣到人手。 男人仅仅嘟哝了一声,渡鸦咬紧了牙齿,他将要准备些不愉快的事情。有色人是有用的,但他们必须清楚自己的地位。 偶尔,他们在路上越过正在办差事的某人,有时候是守夜人,戴着他们那灰色皮革和黄铜的锤子,装有烟色玻璃;有时是个来自正常世界的男人,弓着背,目光迅速从某处转向另一个地方;有时是什么更加……来自异国的,高高瘦瘦,或矮小微胖。 最终,向导停在一条短而狭窄的死胡同的入口,“这里。“他说。 “好的,非常感谢!“渡鸦的声音十分平静,“在这儿等着,不要让我抓住你在偷听,这是一个高度敏感的会面,花钱雇你可不是让你来偷听的。“ 男人嘟哝一声。 渡鸦走到小巷的尽头并在那里等待,自然而然的,开始下雨了。此刻,水滴穿透了烟雾,从倾斜的屋顶上流过,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色,他打了个哆嗦,并将外套裹紧了些,他现在倒希望自己的衣服能更像那向导的,它需要仔细洗涤,如果还有可挽救的话。交易不会像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 他的向导只能看到他的雪茄熄灭时的微弱红点。 几分钟后,他意识到他并非独自一人。 两个守夜人正和他一同等待,都没有回头看他,并且一言不发。他们在雨中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虽然从他们那隐藏在烟色玻璃镜片后的眼睛里很难看出些什么,只有鼻子和嘴还可以显示出他们是人类,或者说他们至少有人类一样的鼻子和嘴,和他交谈过的任何一人对这一点都无法完全确认。 渡鸦想要问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又觉得这不值得操心。 终于,在渡鸦彻底被淋透之后,一个英俊的男人走进了小巷,他的名字是影子。他的笑容很明朗,他的着装干净利落,或许有一点儿潮湿,他在身侧提着一个旅行箱。 “anderson!“他叫道,“我上次见到你是在,两年前?你的妻子怎么样了?孩子们要开始打垒球了吗?“ 渡鸦勉强笑了笑,他从未对影子说起他的妻子或儿女。“他们很好,很好,谢谢你的问候。“ “你来得有点早,“影子说,“你应该先打个电话来,我可以快点赶到,让你少挨点儿淋。“ “哦,这不算什么。而且,我知道你在徒步旅行,“渡鸦回答,这是他从她的另一个经纪人处简要了解到的信息,他到处走。到处。马车和飞龙、火车和船,还有陌生人的财产,但他行走。从一个世界的尽头到达另一个,然而当他需要快速到达某处的时候,却总能在他计划的时刻刚好到达。 “嗯,木已成舟。很高兴你们也能准时到达。“他转向那两个守夜人。 “你付了钱。“其中一个耸了耸肩说,他的肩膀不怎么平稳,渡鸦想。 带渡鸦来这里的经纪人靠近了些,渡鸦因被打扰而感觉苦恼,同时也有了有些安慰,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被两个保护人和影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希望自己曾对那个男人更加礼貌一点,但所有势力的爪牙都不擅长做这种事情,无论如何,影子的地位都远高于任何普通保镖,不管他们多么有才华。 “总是在可以的时候偿还你的债权人,或是在无能为力时偿还更多,“影子说,“你带了那个吗?“ 作为回应,守夜人掏出了一个破碎的怀表,那大概是一个梦或者记忆,渡鸦对这有简单的了解,它们几乎可以呈现出任何形式,从旧硬币到生物,再到语言,等等。尤格办公室里的一块黑曜石碎片可能是被偷走的最古老的记忆了。 影子从守夜人的手里接过那个怀表,并展示给渡鸦。枷锁刺耳的响声隐约回荡,伴随着一个男人的笑声,光亮的表面上只能分辨出一个笑脸。 “这是什么?“渡鸦问道,他的眼睛投向那个正悬浮在笑面人背后的专家。 “一个口袋纬度,“影子回答,“刚刚从克拉蒙的精神中取来,你在过去曾对他很是忧虑。“ “没你想的那么多。“渡鸦怀疑地说。 “哦,不过已经从这里面得到了信息,可能会让你愉快些,我认为它应该包括了我们讨论的记录和之后的。“ “我们什么都没有讨论——“渡鸦重复。 “这是一个交易,“那个体格魁梧的男人说,“在营地里的记录明天,其余的之后付清。“ 渡鸦回头看了魁梧男人一眼,他在路上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做了什么?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最好能看到你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从头开始。“影子说,“不过,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吧。随着成长,我开始喜欢安迪。把他弄进去,我们就结清了。“ 渡鸦愈发恐惧和惊骇,魁梧男人点了点头,往一只大手上吐了口唾沫,将它举起,影子回了一礼。 魁梧男人做出了一个手势,非常奇特的手势,接着渡鸦感到自己的双腿失去了控制,眼皮异常沉重。 “交易将在老地方进行,渡鸦。“魁梧男人说。 …… 回到现实后,影子小心地将记忆放好,它已经经过了检查,现在,他要把注意力放在那件事件上了。 现在,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想法,它相当于苏斯之地,但是监督者们特别热衷于玩游戏,这让影子搞不清楚,他们可以……他们可能…… 不。他知道监督者们在过去两周以来传达的每一个字,如果他们做出这样的决策,他会知道的。欺骗她?不太可能。监督者对他们的权力密切关注,迄今都是这样的…… ……迄今…… 影子放下思想,然后拿出法杖,他的手没有颤抖,然而手背上的静脉突起,左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开始呤颂符文。 “影子!“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平稳老练,“我刚刚跟她谈了话,现在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很糟糕。“影子说。 “darkbad。“ 连接符文法阵的另一端沉默了,然后,“呸。“ “如果可能的话,我需要尽快召开议会,“影子说,“多久你能跟家族算清?“ “我会把它列为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他回答。 “再好不过。“不必联系dark,他会自行前来,无需通知,影子搓着他身后的管道,近来与他结交的……jenkins?franklin?不,应该是cho。没有关系,如今已经不存在了,真是不错的解脱。 影子拿起红笔,在标志着“恶神“的索引卡上画了一条宽斜线,他拿起了另一张卡片,用针把它别在这一张的上面。 他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yourmostsincereservant 稍加考虑之后,影子在上面加了个问号。 他希望他想错了。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否则,生意将变得非常糟糕。 寂静之森 交易·二-守夜人沙漠 我坐在高处凝望,却怎么也看不厌这样的景象。月光下的沙漠如同海洋,微微起伏的沙丘是潮汐,零星的灌木是跃出水面的海豚,闪烁的沙粒波光粼粼,还有数不尽的乳白色宝石,从我的脚边分分明明地一路点缀到地平线之下,那是映在海水中的星河。甚至我身旁的那一段风蚀殆尽的朽木,在这副画面里,都成了载我漂泊的小舟。 沙漠白宝石是盐与矿物质的结晶。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我并不能说清楚。但这些宝石似乎对于月光有着特殊的感应。每当无云之夜,两轮月亮升起时,宝石们在月光的抚慰下隐隐散发出淡白色的荧光。宝石晶莹剔透,又漫山遍野,与大海浪尖的白色飞沫有着相同的意境。只不过它们相对更加沉稳,不会像浪花转瞬即逝。沙漠白宝石并非是深深镶嵌于沙之底的,事实上,你可以轻轻将它拎起,这样它就可以在任何你想要的地方发光。然而,这种晶体太过脆弱,即使是稍微激烈一些些的震动都会导致它们彻底粉碎,变成与沙子相同的微粒,回归他们本来的模样。这也许是为什么初代拓荒者叫他们林德宝石,寓意着轮回。 两轮月亮在穹顶上寸寸挪动。金色的那一轮刚刚从东边升起,璀璨的光掩映下,周围的繁星都稍稍黯淡。白色的那轮已经快沉入西边的沙丘后,和另一侧相比,它漫散的皎白的光茫显得太过温柔。我们称金色的月亮为“菲戈洛”,优雅的。白色的月亮叫作“伦塔娜”,意思是纯洁的。 夜复一夜,太阳昆兰迪沉入世界的西边,伦塔娜出现在天穹的另一边。她永远都是这样的温柔,她把水般的光毫无保留地给予,被光映照的地方将同她一样白皙。西城圣娼时刻都在赞美伦塔娜,在每个晴朗的夜晚,她们会在白月的包容中给予交流,并享受被月亮祝福的愉悦。她们以最古老的创造赞美伦塔娜的超然与无为。如果你有幸被派往西城,千万记得驻留一个晚上,无论你是否参与其中,也一定要见证那在所有景色中至纯洁的一幕。伦塔娜意味着一切的始源,超脱物质之外的某种纯粹,她是与生命相对应的一种含义。也许用“生”去表达她才能显示她背离生的真实。 伦塔娜刚刚越过夜空的正中央时,菲戈洛也会出现在大地东侧。菲戈洛像是伦塔娜的孪生姊妹,她们的大小和轨迹以及走过的速度完全一致,唯有一点不同,菲戈洛金色的光芒比白月更激情而灿烂。她象征着后半夜的到来,如果前半夜在伦塔娜的照耀下是纯洁而安静的,那么属于菲戈洛的后半夜则是优雅而浪漫的。金色的月光总是会在一出场时就完完全全掩盖白色的光芒。或许她才意味着夜晚真正的到来。当第一抹金月泼洒她的光辉,所有的生灵都停止鸣叫,不由自主地放满脚步。然而,即使万籁俱寂,生灵内心对于生存的讴歌又突然迸发出来。他们会在对自我生命的赞叹中沉沉睡去,就连瘟虫也停止了喧哗,静默地等候着另一天的开始:昆兰迪的到来。直到夜晚结束,我回到住所,在万物苏醒之际疲惫地睡去。 可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当我用滞涩的笔在粗糙的纸上写下我的见闻,我们的传说,我们仅存的意义,又有谁在意呢?尽管我们约定把大地即将陷入深渊的事实隐瞒,但他们一定察觉到我们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他们,接着他们会用最恶劣的举措从我们中的一部分口中榨出所有情报。他们绝对是知道这件事情,但为何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拓荒者来呢?他们仍然执意让我们用最原始的方法耕种,用最简陋的设备去探索最危险的环境,接着在寥寥数年内死去。他们将人类至今的成果紧紧锁在保险柜里,留给我们愚昧和不断的堕落。 他们不需要新地球。他们不需要我们。 但那与我何干?我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去欣赏这片我已经足足看了八年有余的沙漠。我已经看过了数千遍昆兰迪,伦塔娜和菲戈洛的追逐游戏;看过了不知道多少株沙漠兰草在黎明冒芽,又在傍晚死去;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与这些沙粒相融,沙漠白宝石将在我离开后永远陪伴我。我是他们最后的守望者,正如他们也是我的。双月将在此后所有的时间里向我们透露死亡两侧的模样。 菲戈洛也消失了。现在是一天中唯一只有星光的时间,也就是宁静之时。我的眼前只剩下繁星的光芒与宝石的反射。我已经和同伴约定,当我离开,这片沙漠会以我命名。到那时,旅者来到这片沙漠,他们会惊艳地说,这儿是这颗星球最美丽的地方。他们会得知,这片沙漠,叫作守夜人沙漠。 寂静之森 交易·三-放手·其一 走进街角的咖啡馆,渡鸦在落地窗边的位置如约见到“蛇”。那时他抬头看向渡鸦,阳光很明亮地照在他身上,他的绿眼睛使渡鸦想起海燕的波涛,翡翠的浪头打在岸上,将要溅起白色的繁星。 “你曾出过海吗?” 他的视线穿过渡鸦,望着某个秋季的晴空万里水天一色。晃荡不定的甲板上只有两个人,影子在他身边倚着栏杆,忽然笑起来。他瞧着很远的地方,有一柱喷泉高高地越出水面,细微悠长的声音缥缈地回响。而蛇只看见大片宏伟的幻影,亚特兰蒂斯之城立于空中,珊瑚制的尖顶折射出丝缎一般的红光,砖瓦深紫,却像有日暮的色彩笼罩其上,极尽谐调。 “你可知我是谁?” “wobistdu.”渡鸦唱出来。 “ichbineinfreund.”渡鸦惊异地、骇然地分辨出那声音中的熟悉之处。 “您是死神吗?” “不,我是恶之神。” 他眨眨眼,蛇已经凑到他眼前,轻吻他的脸颊。他凝视着渡鸦的面容,直到那张脸开始渗出血,变得和他被抛弃在巷道尽头与蚊蝇污水为伍的死去的妹妹一样。妹妹开口说话,歌唱出安魂曲的哀泣之日,然后她开始显得更年轻、更幼小,缩在卧室的角落,抓着被撕坏的新连衣裙。蛾子从她的唇齿间挣扎而出,飘飘转转奔向蜡烛,鳞翅接触到火焰的一瞬间让那辉芒闪耀;灰烬和烛泪混杂在一起,深灰色与象牙白相爱至死方休。 蜡烛继续燃烧。自那光明的陷落里,葳蕤的香气蔓生滋长。他尝到嘴里的苦味,如同口含硬币;接着是血液的甜腥,寄生虫蛀咬他的肝脏,穿透他的皮肤,探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咸涩的海风——“呼”地一下掠过他,好像远逝的鱼群冰凉的鳍抚摸他的发际,落叶在山顶拉出金黄色的长河。风中长出刀刃,剜下他的双眼,于是那两颗磷叶石骨碌滚下,在地上摔成标新立异的奇妙艺术。 蛇爬向他的手腕,称赞他那里盘结的静脉与珍珠矿脉里沉眠的青金石别无二致。它蚕食血管,深色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滴下,在起伏的船上画出同心圆和一个s以及一个u。它笑如伊甸的毒蛇吐信,“嘶——嘶——” 渡鸦闭上眼睛。垂死的太阳,他的形象投射在他的眼睑内侧,唤起一阵战栗。他胎儿时代的梦境在恒星的晦光中复现:一个细胞吞噬另一个,肽链不断纠缠折叠,演画出分形图,最后从中诞生了新的平行宇宙和下层叙事。他躲在时空的缝隙中,瞥见泛白的金发。有小小的红灯亮起,一盏,和无数盏。 “你应当尝试倾听,渡鸦。”蛇一边看着渡鸦说话,一边喝尽杯中的咖啡,马克杯和未曾被污染的海洋同等湛蓝,“我已明了狂欢生命之荒唐,我已知晓六英尺下之欢愉。你将成为我的叙事者,而我则为你写就一生的痛苦,让你写下你的终结。” 渡鸦从善如流,噤声聆听。先祖之世界在自己面前展开。 “一位皇子故国陷落,不得已出逃他处。他许下大愿,倘若神明能助他重返皇位,他将在立起最雄伟的高塔供奉众神。恶听见了,便离开自己的洞窟,帮助皇子躲过敌国的抓捕。数年后,皇子重返王位,便履行自己的承诺。但由于疏忽,在各位神明中,唯独恶没有得到供奉。恶并不高兴,他走入了皇宫,指责国王违背了诺言,他将从国王那拿走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都拿去吧,你要那最闪耀的宝石,最美丽的女子,最锋利的宝剑,我都会给你。’国王无可奈何地宣布。 “恶注视着国王。‘我要拿走你的王位。我帮你获得了它,也应该将它从你那里拿走。’ “国王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权杖。 “‘不,我不给你。’ “恶笑了。他拿出一把麦穗,用火烧成灰烬,于是从余烬中出来了饥荒。饥荒走过田地,身边的植物枯萎凋零,仓库内的粮食熊熊燃烧,三分之一的人饿死了。她的头上戴着枯萎大麦编成的皇冠,蝗虫在他身边飞舞。 “国王见人死了三分之一,便大声哀诉。‘你杀死了我三分之一的臣子,你走罢。’他用手敲着身边的墙,‘南方的城中蛮夷肆虐。他们烧了宫殿,杀了国王,朝臣的尸体堆成了山。为什么要留在我这小小的国里呢?你走罢,不要再回来了。’ “‘不,’恶回答,‘你不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我不走。’ “但国王咬紧了牙,从嘴中挤出一串咒骂:‘我什么也不给你,你这只报丧的乌鸦!’ “恶笑了。他从树上打下一只乌鸦,把它的羽毛拔下。瘟疫从城外走来了,他戴着黑色的鸟喙,陈旧的高帽上结着漆黑的血块。他走进城中,穿过市场,走过庭园。疟疾为他迎路,黑死拖着他衣服的后摆。三分之一的人倒下了,痛苦充盈了他们的面庞。 “国王想要挣扎着站起,但还是瘫坐在了王座上。他的脸扭曲起来,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句子。 “‘走罢,你离开罢!你太残忍了。不,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什么都不会。’ “恶收起了笑容。‘什么都不给我吗?’ “‘绝不!’国王喃喃到。 “恶沉默了。他把一杯水倒在地上,寒冷从远处飞来。她的身上满是冰霜,寒风在旁呼啸。她的阴影笼罩了整座城市,所有人都冻死了。国王的动作好像是要扔出他的权杖,但寒冷已然熄灭了他的生命。 “恶缓步离开了宫殿。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死国王的背后立着一个女子。女子注视着国王手中的权杖,她的额头上写着权力。” 恶之神停下了语言,“你知道她是谁吗?渡鸦。” “我不知道!”渡鸦几乎是尖啸着,但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是一种莫名的窒息感将他完全包围住,不同于溺水的,他能感受到空气进入了他的口腔、他的肺部,但就像是身体并不属于自己那般,窒息感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反而却越来越深,空气逐渐填满了他的体内,而他也将要被它溺死。渡鸦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连续的,轻微的,挣扎的呜咽,那个声音几乎盖过了一切,而附加的是一丝腥甜的,赤红的意味,渡鸦无法看见和尝到,那只是渡鸦第一时间的感觉。颤抖的,沙哑的,低沉的声音正在一点一点的放大,它成了渡鸦唯一能感知到的感官,仿佛渡鸦只有这一个感官。渡鸦看向蛇,蛇也站在棺椁外看着渡鸦。 渡鸦这才地发现,这个声音竟是自己发出的。而渡鸦此刻正躺在棺椁里,裹着一层裹尸布。 “这无足轻重,我将赐予你我的祝福——这份狂放的美好与无尽的孤独,属于我儿时的森林和天空,那份美好贯穿整个旅途。” 随后棺木被蛇推入水中。 渡鸦越沉越深,却没感到压力和窒息。他看见大得不可思议的鲸鱼从他头顶游过,鱼腹闪出莹白和浅蓝的条纹光芒;海中搅起均匀的波澜,把他推向无底之渊的更深处。波段异常的鲸歌为他一人奏响,水里浮起泡沫,形成他永久的棺木。 恶之神和渡鸦四目交接,他的瞳孔深黑,边缘泛出浅浅的金色,再往外去是无边的新绿,如秋之落叶重返新生,追逐亘古的朝阳一同破晓。 “月之女神指引着星空,点缀北绿荫下的万物。” “untaonkot??,vaikuolemajossaptasinnesaanmiss?,hiillosjoluovuttaalumena,kunastunmaailmaan,er?maanaikaan。” 寂静之森 交易·三-放手·其二 “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约翰·肖尔斯《许愿树》 ——题记 大量的渡鸦(鸟)聚集在他身边。 “他们是我的鸟群、我的恶报、我的仆人、吃腐肉的兄弟。”恶之神说。“他们外表上与corvuscorax或其俗称的渡鸦相同。他们的行为亦与大多数渡鸦相同,不同的是比起一般渡鸦,更适应人类的存在。他们不会远离人类,除非人们明显威吓他们。同时,在方便他们行动下,他们会栖息在人类头顶。他们的饲料和普通渡鸦不同,比起谷物和种子,他们更喜欢吃肉。” 一部分渡鸦跟随沉默的人身边,聚集在他们的屋舍或工作地方,同時亦会跟随那些人到他们的目的地。被渡鸦祝福的人身身体始蜕变。他们的肩胛会发展出突起的骨頭,皮肤和肌肉组织亦因为骨头的延长而生长,突起的骨头继续长,形成中空的骨头,四肢接合成类似鸟类的翅膀。在此期间,翅膀开始明显生长出羽毛;这些羽翼亦有可能随后才长出來。蜕变是相当痛苦,同时上背部周围出现内伤亦是相当常见,当那个不具备飞行能力、与翅膀相似的附属肢体完全长成,他们会开始昏睡,並且花大量时间休息。他们的体重继续减少,并且出现更多身体上的转变,先是脊椎急剧萎缩,然后四肢亦开始萎缩,骨头重新塑造,最后黑色的羽毛覆盖全身,包括之前没有被覆盖的部位。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渡鸦。” “那么代价是什么?” “一切,渡鸦,你的一切。先是你的名字,然后是精神,最后是你所爱的一切。”恶之神停顿了一会,然后对渡鸦说,“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是渡鸦。” “不能叫方片jack吗?”渡鸦无奈的笑了笑。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为了你而來,但他们不承认你是他们的一份子的原因。”他说,“你现在不会加入他们。你不会变成他们一份子。你不会变得美丽。我留着你还有用处。” 接着渡鸦开始在他头顶盘旋。“现在,让我向你展示代价。” …… 她躺在浴缸里,脚尖心不在焉地在水面上划动。她喜欢她的浴缸。热水安抚着她,就想她小时候那样。 她回忆着前一晚。 “你的衣服,女士?”酒吧的下午,就像大多数日子一样,十分平静。影子的独家经营使它不适合闲聊。在皮革座椅上用一小杯饮料来作伴,就像她过去在俱乐部用图书馆的书去打发时间一样。可靠的孤僻的同事,酒吧的 潜规则;不要进行无用的攀谈。 “想聊聊吗?”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以确保万无一失。随意回答或忽视。 “你今天感觉如何?”一个酒吧里经常出现的奇怪问题。她见过各种先生们,具有各种能力。他们都在不同行业工作,所以没理由会相互接触。这个问题一直格格不入。毫无用处。影子有很多身份,但不是一个废物的避难所。先生们接受一个简短,生硬的回复,然后就这样。她回到自己的书,又抬头看了一次,确保那个男人没有返回。 “有什么新闻吗?”又一个会员提出的又一个问题。又一个不适时的事情。哼了一声的回应让那家伙转身离开。 “宜人的一天,嗯?”坐在高背椅上,鸡皮疙瘩顺着她的脖子爬下脊椎。一个奇怪的询问可能是一次反常现象。她整个晚上收到的众多问题是一种模式。一条消息。谈话发生在酒吧,肯定。业务经常被讨论,合伙人彼此分享笑话。但很少会因为友好的戏谑而侵犯隐私。这微不足道。俱乐部之外还有其他这类地方。 她常去的地方。偶尔。 “你能告诉我,那里怎么了?”一个不起眼的问题,她当时以为。一个炫耀的机会,也许。她很骄傲。一向很骄傲。她家族的历史。她的财富。她的会员身份。所有在她进入这个世界之前的事物。所有不是她自己赚到但有足够特权去享有的事物。也许如果她靠自己去得到,她就会明白责任的严重性。她花费的许多时间都体现在这个上面,为时已晚。他现在的理解是,酒吧之外的事物很少在酒吧的覆盖范围之外。这两个概念是互斥的。他现在明白。很好,的确如此。 她觉得自己写日记就像另一种方式的道歉,在书房坐在她的桌前。她怀疑现在仍是那天早上。 “你的账单,女士?”女主人也给了她一个不经常听到的问题。会员关系,当然,有义务,货币及其他。募捐,投资,经验丰富的员工。会员们付出他们,作为回报酒吧也付出自身。饮料收费,就像一间普通的酒吧?几乎没有。客人自费,非正式会员。她把皮革封面的便签薄放在她的椅子扶手上。她花了一点时间来填写,于是放松了警惕。打开它露出一张纸条,上面手写着他的饮料账单。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现在非常安静,但她还没意识到,还没有。 “抱歉?”她问,通过她喉咙很大的努力。女服务员用微笑作为回应。这是说她的嘴唇翻起,但动作中毫无温暖。这是对微笑的模仿,更像是,谁在转达时的粗略描述。这也是一个消息。 浴缸边放着一小块叠起的白毛巾,上面躺着她祖父的剃刀。它有美丽的珍珠手柄,许多次她一直渴望地看着她父亲用它来刮胡子,她自己也更多地使用它。她回想起自己坐在马桶上看着她的父亲用它来刮胡子。她的脚摇摆着,还不能完全够到地面。她父亲在刀锋到达喉咙前都会用搭在肩上的毛巾去擦拭剃刀。她闭上眼睛,倾听记忆中的声音,关于她父亲的记忆开始。没有什么大碍,只有一点血。她睁开眼,看着放在毛巾上的同一柄剃刀。她伸出手,一直颤抖的手指摩挲着刀柄。它的触感让她吃了一惊,她收回手放到水里她的膝盖上。 “没理由道歉,女士。”她对她说,紧密地靠过来。“你会做正确的事情,我确信。”然后她离开了她,或许去履行她的其他职责。在她周围,生意继续,先生们又开始读他们的书和报纸。一位女士点了一杯饮料。她已经——就像她母亲常说的‘非常,非常清楚’为何它如此安静。酒吧的缄默条例刚一恢复,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它意味着什么。女主人的陈述很可能是她得到的答案。你不闲聊。会员履行义务。破坏义务将受到处罚。影子的处罚可是相当……严厉。 她会做正确的事情。她会做正确的事情。如果她幸运,她就必须做一次。如果她非常,非常幸运,土地就不会出于恶意而盐碱化。她再次看着毛巾和躺在上面的剃刀。她伸出手抓起剃刀,用拇指拨开刀叶。 “你说影子?能告诉我吗?在那里都发生什么了?”问题中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不再是了。对她来说,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她觉得冷,不在感受到她洗澡热烈拥抱的舒适。她抬起脚,就像她当年那样,关掉涓流的热水。她想起自她童年躺在这种浴缸中的时光,用脚趾开关水龙头。她想起所有她不会这么做的时光。 在这一孤独,幸福的时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她专注地目光毫无目的,茫然不定。这一时刻静静地过去了。她很遗憾地看到它离开。 深呼吸,她躺进浴缸把自己淹没。在她手中,扔握着剃刀。握着它使她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舒适感。事情总是变得糟糕。 但她做了正确的事情。 …… crodia死了。 渡鸦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这就是她母亲反对她与他产生纠葛的原因,事实证明母亲似乎是对的。即便关于两人未来的浪漫愿景已经开始模糊褪色,她也一直担心着他的安危。衣装、鞋履、价格不菲的香水,这些东西都伴着一个隐形的星号,在每次和crodia见面时,它都似乎高悬在他头顶。 这就是结局了,她手里握着他最后的书信,暗自想着。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空调的微弱嗡鸣声打破这份寂静。渡鸦多希望crodia能别这么……夸张做作。难道他得要靠着这封傻傻的信件来怀念她么? “我还记得那些小吵小闹,为了家具放哪边、以后孩子取什么名字而怄气。” crodia总有美化过往的习惯。她从未想过要小孩,他俩因这个话题产生过无数次争吵,当他决定要让两人的关系走向永恒时,她对未来心怀忧虑,而这仅是许许多多原因中的一项。大概现在这也不重要了…… “我努力干活,换来了信封里的这枚戒指。拜托了,戴上它吧。这样,我们就在一起了,无论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而且他似乎从来没法将自己的思维从那些廉价商店的浪漫小说里拽出来,他对此莫名地情有独钟。一枚结婚戒指对一位孀居多年的寡妇来说也许意味着些什么,但若没有与之捆绑的漫长岁月的份量,佩戴它根本毫无意义。它是很漂亮也很昂贵,但她的耳环也一样。 “你愿意嫁给一个死人吗?” 我不能,你这个浪漫的傻瓜。然而我愿意吗? 她说不准…… 终于完工了。 在他刚从影子所在的位面转移到这一对戒指造就的小型口袋维度时,他曾一度担心,如果这间他花费数年搭建的房子还没竣工她就来见他了,那该怎么办。毕竟,当时他赴死后,在一片堆着建筑工具的空地中央醒来时,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得以习惯并接受。卖他戒指的影子向他承诺他担心的情况不会发生——“时间将会停滞不前,直到戒指佩戴者的住所完成”,这是他的原话——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无法将担忧从脑海中驱走。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房子简简单单,以石头和茅草搭成,但它可以保护他的爱人免受元素之扰,并使他们在寒冬的黑暗日子里保持温暖,比他的帐篷要暖和得多。他在水泥浆的表面封上了最后一块石头,并且惊叹于自己的能力,孤身一人就完成了此等壮举。他退后几步,吟诵起那个玩魔法的神秘女人在很久以前告诉他的咒语。 “顽石之屋,以爱修筑, “天穹之上,敬听我呼。 “赐我汝爱,化屋为府, “孤地共守,永世修睦。” 他走回屋子,深吸一口然后打开前门。 美极了。红木书架矗立于他在墙上挖出的壁炉旁,侧面摆放着一整套精心制作的居家椅。出现在另一端的大床显然是两个人的尺寸,在户外住了这么久之后,这张床的诱人程度不比他一生中见过的任何东西要低。厨房很原始,但对渡鸦来说已然足够她制作美味佳肴。还有他自己,他记得自己曾经向她许诺过要学着做菜。 他从书架里随意抽出一本书,坐到椅子上。工作时间开始,持续了很久,最终结束了。如今,他不知疲倦地劳作了这么久造起来的地方已经作好准备,迎接他的一生所爱。 现在是等待时间了…… “五百苏斯。” 典当行老板带着狐疑盯向crodia,他假定这是个无知的女人,正指望着靠这一点小赚一笔。他的运气不佳,crodia在回应中将报价抬高到了六百苏斯。 “六百?你报高了,女士。这戒指是不错,但我见过更好的。同时直觉告诉我,你正急着要将它出手。” 她不安地挪动身体,迅速地卸下了谈判气场,希望转而寻求同情。“它是我的……伴侣的。在他过世前,他正准备向我求婚。” “真的?你当时打算答应吗?” “不好意思,我想这和你无关。” “那就是拒绝了。”他转而把玩起这枚戒指,仿佛让它翻转于手指之间就能抬高它的价值一般。“这么跟你说吧。你是个好姑娘,所以我愿意出五百五十。多一苏斯都不成。” “行。”她从钱包里抽出她的帕米尔水晶制的卡片,努力想要把它塞进读卡器,却看到屏幕上亮起一个鲜红的“x”,这才意识到自己手快了。 “别着急,这不是比赛。给我一分钟搞好它。”在他忙活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凝视这枚戒指。如果渡鸦知道了她的举动,他会怎么想呢?这个小玩意为什么竟如此使她坐立难安,以至于她只能把它当掉? “它让你想起了那个人,对吧?”当铺老板再一次打断了她的意识流。“我懂。我有一个朋友,他的未婚妻在他抛出求婚宣言后不久离世了。有那么十多年,他对那枚该死的戒指一直耿耿于怀。” “不止那样,”她答道。在男人的点头确认下,她再一次将卡片置入读卡器。“他在过世前还写下了一封愚蠢的信,提到了什么靠着这对戒指我们将会永远相守。不知为何,这戒指仿佛就是一个他的碎片。” “这不过是你脑子里的幻想。就像人们常说的,你无法承受这个担子。”…… 她不会来了。 他已经读完了第二排书架上的最后一本书。在他的脑海中,岁月的流逝早已不再连贯。时光迷离扭转,彼此交叠,而他一直在等待着crodia。他不想承认那个他越来越害怕的真相,但是最后的那一卷书已被读透——荷马的《奥德赛》——它昭示着他的结局。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不确定与痛苦之后,他跟自己许下约定。他将要读遍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但他会把《奥德赛》放在最后。就像珀涅罗珀等待奥德修斯一样,他会在小屋的寂静里、在口袋维度的永恒春日里令人慰藉的柔响中,一直等候着pam。家门外的树木成为了他的追求者,它们呼唤着他来到它们的怀抱中间迷失自己,但是他的心命令自己留在原地。 然而书的最后一页已经闭合。伊萨卡迎来了和平,珀涅罗珀和奥德修斯再度团聚。而他则孤坐在此。 “我很抱歉,crodia,”他向空无一人的周遭大声喊道,“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步出前门,将它阖在身后。他最后望了一眼他那个毫无意义的造物,感觉到泪水从脸颊上滚滚落下。 她所要做的一切,只是戴上那枚戒指。 寂静之森 《 烬歌女伯爵的手记:绝息之森 》 当我们凝视漆黑天空的孩子们,你们和我我们聆听末日的钟声敲响,一切都将落入恶神的手中。 ——题记 01绝息之森1 概述: 绝息之森在我的母语中称为“修格尔特森林”,位于帝国东南侧的边境。它一直蔓延到北方的风嚎荒原附近,南方直临海峡,但有一处裂谷横亘在此,更难跨越。名义上,这里仍然处于瓦瑞希安帝国的管辖之下,但是由于太过偏远,使得森林中人烟稀少,近乎处于无监管状态。向森林的深处前行,树木越来越茂密,阳光几乎被叶子完全遮挡,白天也与黄昏无异。每当日夜交替,雾气就会弥漫在树木之间,和微弱的天光混合在一起,犹如银色的纱绢。 主要资源:木材,草药。 人文: 科尔拉伐木场:营地,1,000 这个伐木场位于绝息之森的边界,靠近青绿旷野上的商道。这里属于一位下级贵族乌瑟莱斯·金叶的封地,由他的旁系表亲科尔拉·金叶管辖。在我拜访的时候,他的仆人非常礼貌地打开了门,邀请我留下用茶。 伐木场中主要居住着的是伐木工人和他们的亲属,附近有两座农场,种植谷物和葡萄。一些民兵和冒险者负责保护这里,捕杀危险的动物。他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是却安逸,正是一处又一处这样的营地,源源不断地向帝国输送着宝贵的资源。 铁枝议会林地:营地,300 在我逐渐进入森林深处时,我按照地图的指引,找到了一处德鲁伊林地,位于一处小湖泊的旁边。一棵粗壮得令人惊异的树木矗立在营地正中,板状的气生根裸露在泥土外面。在发现我与我的随从时,有数个埋伏在树上的德鲁伊用淬毒的木制长矛瞄准了我,随后,看清楚我的模样之后,德鲁伊们放下武器,并且向我们致歉,因为森林中危机四伏,最近,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与潜伏在地下的未知生物战斗。除林地之外,尚有几座简陋的瞭望台建筑在树上,也受他们的控制。这里是进入绝息之森的冒险者唯一的庇护所,居民多为精灵,也包括一些长着兽类特征的人形生物,它们拥有着相当高的智慧,由于一部分个体体现出对太阳神的崇拜,它们被学者们称为“戴夫林”2。 所有人都在帝国的管辖之下。 一位名叫艾莎娜·蓝风的德鲁伊接待了我们,她是这个小营地的领袖,向我介绍了一些森林中的状况。艾莎娜告诫我们,不要贸然进入森林。也许她的警告可以吓住一些愣头青。我向她介绍,我是来自异日之塔的研究者伊苏莉娅·烬歌,我即将要穿过森林,到国境之外去,寻找魔网的根源。 弄清这一切之后,艾莎娜没有再劝说我,而是简单地祝我好运。 地理: 整个绝息之森是一个地势低缓的过渡区,连接着帝国的广袤平原,但是小山丘和台地仍然随处可见。这里生长着繁茂的阔叶林和原始橡树,树木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生命力。水源很多,溪流纵横交错,有些汇入小湖泊中,有些则流向远处,那些我不太愿意去探索的地方。 森林动物以树为家,我至少见过五种各自不同的鲜艳蝴蝶。艾莎娜向我介绍的时候说,在这里碰见体型巨大的森林熊、巨鸦或是缠藤怪是稀松平常的事,只要不贸然挑衅,这些森林原生动物都不具备致命的威胁性。 历史: 绝息之森犹如它的名字,像一道天然的屏障一样隔绝了瓦瑞希安帝国。传说,这是精灵的母神,森林与诗歌之神,“星鹿”伊澜为保护她的子民创造的绿色屏障。女神的祝福护佑着这片森林,使得在帝国逐渐壮大的数百年间,没有任何外敌经由这里入侵。 这片森林一直作为重要的木材和草药产地,只有巡林客与德鲁伊教派会常年居住在林中。偶尔,戴夫林商人会不远千里,从森林的另一端长途跋涉而来。假如能够忍受得了这些小东西,倒是可以从他们那里买到不少新奇的物资。然而,如果问起他们,就可以发现他们实际上也对森林另一侧的世界知之甚少。他们种族中可能会出现几个喜欢探索的个体,但很不幸,没有被我遇上。 冒险: 不论日夜,这里最多都仅有微光照耀,看不见太阳和星星,方向极难判断。我靠导师赠送的白银奥能指针辨别南北,一路向东走,希望能够穿越丛林。即使失败了,我也记录了铁枝议会营地的坐标,使用传送信标也能返回。 由于大部分地区常年不见天日,离开德鲁伊营地之后,天气变得湿冷,一定要确保火绒和衣服是干燥的,不然它们很快就会被真菌爬满。我将适合旅行的衣服穿在身上,而将适合外交等正式场合的衣服放在行囊里。食物和饮水暂且不需要担心,尽管有些溪流是被污染的,必须要通过法术净化才能放心饮用。地面上可以食用的蘑菇种类繁多,颇有几种味道鲜美的,搭配上冒险口粮也足可以称为一顿不错的餐食。 长期以来,这里一直保持着和平。但根据艾莎娜的说法,近十年来,不少有节肢类特征的人形生物3出现在森林的某些地区,使得森林危机四伏,不再安全。我亲眼见到过一些覆盖有黏稠蛛丝的洞穴,为尽可能少地招惹麻烦,我远远地避开它们。德鲁伊的祝福法术让我能够在森林中很好地掩蔽自己,只有一次,我和我的随从与一只蛛魔起了正面冲突,它有着膨胀的腹部和八支虫腿,口中生着细细的利齿。最终我杀死了这只令人恶心的生物,奥术魔法轰击在它的身体上,传出阵阵焦臭。随后,有新的脚步声出现,我们连忙远远躲避起来,只见有几个祭司打扮的人走近来带走了尸体,口中吟唱着祷言,似乎是在安抚这只蛛魔的灵魂。我从远处传来的祈祷文中辨得出一个名字“厄尔奎妮”,或许那是他们崇拜的某位神明。 在离开之前,一个祭司朝我的方向盯了好久。我看得出他没有尖耳朵,但有一双血红的眼睛,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我意识到,他们可能是有组织的,没有一支正式的军队,是无法把他们从这里清理出去的。假如有冒险者接到关于绝息森林的委托,那么那些异种人形生物与这些神秘的异教徒将会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脚注 1.编者注:伊苏莉娅·烬歌女伯爵为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完成了对国境外地区探索的研究者。她因此而被追授伯爵爵位。本书收录了她在旅途中记载的地区志及散记。为求还原作品之原始风貌,编者将不对其内容进行校对。 2.通用语称“妖精”。 3.通用语称“安卡瑟虫人”。 寂静之森 一切终焉的开始·一-血缘 带倒刺的刀撕开女孩的喉咙。她的尸体倒在冰冷的石板上,黑发垂落在她身前的血泊中。当凛冽的山风撕扯扭曲着庭院中火把的火焰时,倒影在光滑的、猩红的表面上蠕动。在女孩儿死去时老妇人看着。然后她抬眼看着拿着刀的男人。 士兵们已经离开了。她的三十个亲人死了。她和这个男人是留在这座山上、这座城堡里唯二的活物。一个老妇人,一个满身鲜血的士兵,和那把刀。 “起来,老太婆,”男人粗暴地说。他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 她开始意识到,他说了她的语言。他对士兵们用了另一种语言,在她听来十分刺耳。但于所有的杀戮之中,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他的动作是礼节性的,但灵巧而有效率。越过她的惊惧,她甚至得以看到其中的美。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恶心。 男人将她转过来面对他,依然握着她的手腕。“看着我,老太婆。你认识我吗?” 她看着他的煤黑色头发和橄榄色皮肤。他轻盈的身形,赤裸着上身,沾着正在干涸的血迹。她望进他燃烧着的黑瞳。聚集在她胃中的恐惧感愈发深厚。 她打断了对视。“传言说你被称为龙裔,”她低声说。 战士低下头以示承认。“我有个任务交给你,老婆婆。”这个称呼带着漫不经心的轻蔑。 她曾预料过死亡,不过是屠杀中的另一具尸体。他会放过她——她家里最老的一个,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了残酷和嘲弄。她的下巴绷紧,恐惧中混杂着新的情绪——仇恨,困惑,和在这一切背后的,一个渺小却充满挑战的希望。 如果他感觉到了她的那种紧张、那种希望,那个男人也没有表现出来。他放开了她的手腕。 “离开这里,”他继续道。“去吧,告诉你的人你今晚看到了什么。他们会尊重你的言论。告诉他们我是真实的。告诉所有苏斯人守夜人沙漠有了新王,他们要臣服于我,或者流血。” 她盯着他在她手腕上留下的鲜红的指纹,而她的怒火爆发了。 “苏斯不会臣服。我们没有王,”她凶狠地说。 但战士嘲笑了她。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吗?我击破战士、奴役城市。我带着五十个人来到这里,将在一年内统治守夜人沙漠。我将像烤羊羔一样瓜分摩尔达和特兰。苏斯人会畏惧我,跪伏在我面前。你们守夜人什么都不是。” “即使这样苏斯也不会臣服。”是多年以来的固执驱散了她的恐惧。 “那么我会让你看看代价的。”战士说。 他将手伸向她的脸,比她能反应过来的还要快,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的眼皮上擦去血迹——尚且湿润、尚且温暖。世界在旋转,而她睁眼只见一场锈色的梦魇。 她俯视着一座越来越近的军营。月光是石榴石和红宝石,阴影是黑色。她落近了士兵们,看着他们的头巾和弯刀。突然,整个营地的帐篷都着起了火,让人和马都陷入了恐慌中。业火咆哮之时,暗色的人影在他们之间飞奔,屠杀着困惑的士兵。在他们头顶,战士的脸被火光和染血的月光照亮。 然后幻觉消失了,她正走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光仍然是红色的。她感到不可阻挡地被向前拉去。当她挤过很多高大、光秃的树干时,她肩膀上的一滴液体吸引她向上望去。向上,到悬挂在她头顶的尸体上。 那不是树。她在一片尖桩林中,被钉在尖桩上的一从。男人、女人、孩子:数百具尸体、书钱具——她看不到它们的尽头。它们以每一个角度从穿过他们的桩上垂下,尖刺从它们的嘴、脖子、四肢、肚子上突出来。它们在上方摇晃那沉重的压迫感让她蹒跚,但她继续走着,枉顾她自己的意愿被推着向前。 当她虚弱的双腿将她引上一个小小的台阶时,血从上方稳定地滴下来。她从死人的森林中走出,进入一片空地,看见了战士。他站在山顶,一个白衣的年轻女孩站在他面前的一块石板上。由四面八方而来,鲜血的涓流涌上山顶向他而去,聚集在他脚下的一个水池里。木桩向四周延伸,她目力所及皆是死亡。战士俯身抓住了那个女孩,当他咬住她的脖颈时,他的眼神一闪,和老妇人四目相对。 然后她回到了院子里,在寒冷的夜晚。战士傲慢地看着她。 “你这杂种吸血鬼!”她诅咒道。“血魔!” 她从腰带上抽出一个木制亚恩受难像摁向他,她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战士张开双臂。当她向前时,他小心翼翼地后退,停在了血泊中。 她犹豫了一下,而他又笑了起来。战士迅速地做了个手势,而亚恩受难像在她手中折断了,十字架的横臂掉在石板上。欲肉教像被扭曲膨胀,十字架的柄现在从大腿根部一直刺到荆棘冠。 老妇人丢掉了被玷污的十字架——无论如何,这不过是种干扰罢了。她的另一只手从裙子中伸出来,夹着一把加工过的叶子,她把叶子吹向战士。它们悬浮在空中,旋转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快,将男人包裹在一片混乱的碎片云中。他弯下腰、蹲下身,但微型旋风跟着他移动,切断了视线和声响。 老妇人向后退去,想要逃跑。甚至在她撤退的时候都能看到血从地上升起。一波血的浪潮浸湿了树叶,把它们冲到了地上,战士站起身,大步向前走去。血液成片地漂浮在他身后的空中,如同巨大的红翼。 “草药女巫,”他咆哮着。“你以为你的土魔法可以碰到一位艾尔沃斯的万军之王吗?” 他挥了挥一只手,而她就动不了了。他赶上前缩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挥动着刀刃。刀面从她头上划过时抚过她的脸颊。然后它停下了,静止在他手中,指向她的脸。 战士继续说着,“我们的帝国从瓦尼斯延伸到阿格奈什·博格。我即是先锋——通过我,艾尔沃斯将征服东西,永无止境地继续前进。你和你的人民只能在我们到来的风面前化为尘土。” 他缓缓举起匕首,推得更近。她的喉咙张开,但她没法尖叫。她的世界缩小到一把刀的大小、到刀尖的大小。它依然在靠近。她感觉到刀尖停在她的眼表。 “你除了臣服没有任何选择,”男人说,他的声音变得平静。“你所能选择的只有你臣服的方式。告诉你的人民——他们会成为奴隶,或者家畜。” 刀刃停下了。她无法眨眼。她眼球上的刀尖比疼痛更为糟糕——她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集中在这压力上,期望着它不再增加,想象着它已经增加。 艾尔沃斯领主靠在她毫无动作的头上,耳语道,“那个女孩,我最后杀的那个。她是你的外孙女,对吧?我能从她身上尝到。回答之前先想想她。想想她的姐妹。你所有的家人。” 她突然意识到——她还有最后的、绝望中的希望。她回忆起那些被禁止的知识,那些她和自己祖母多年的训练教会了她如何抵抗的知识。突然他松开了对她的控制;她将头从刀下拧开,他笑了笑,将刀高抛出去。老妇人振作起来,转向战士。 “苏斯不会臣服。”她向他脚下吐了口口水。 他的敏捷美丽而野蛮。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接住空中的匕首。当倒刺将她的手腕撕开时血喷了出来。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疼痛和震惊淹没了她。 那个艾尔沃斯的手就像钳子一样抓住她的手臂。“对付你我可不会这么快了,”他说,弯下腰从她断开的血管中饮血。 老妇人站在那里,奄奄一息,嚎啕大哭起来:为了她的女儿,为了她女儿的女儿,为了她所有的亲人。她的声音摇曳成一种轻薄的、无言的调子,如同城堡高塔中栖息的乌鸦那样不和谐。 她在战士割断她的喉咙之前只唱了很短一段时间。 但那已经足够长了。 …… 当皇帝陛下苏斯二世的门卫konstantin和他的卫兵爬上沙漠里城堡的千层台阶时,他不相信他们在锡比乌所讲述的故事。但院子里那可怕的场景是他无法解释的。 近百具尸体,死了至少有一个月,却没被狼或者食腐鸟碰过。有些人被倒挂在墙上,他们的喉咙被像屠宰场里的猪一样割开。其他人则成堆地躺在地上,赤裸而苍白,皮肤被数百道深深的伤口撕成条状,仿佛想让他们每一片肉都流淌鲜血。许多尸体似乎都是守夜人。剩下的不像是苏斯帝国所知的人种——野性的头发和纹身,带着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武器,奇怪地没有抽出来。但即使是这一点也不是吓到他的部分。 院子里几乎每一寸都沾满了鲜血。最近的雨水冲刷留下的条纹使它模糊不清,但它一定是意义深远的:或许是一幅壁画,又或者是某种konstantin不熟悉的语言符号。但这是不可能的,是不可想象的。为了怎样浩大的工作才会使所有这些人流血? 当他经过另一堆尸体时,konstantin发现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倒在远处的墙边。尸体下面明显有一滩干涸的血迹,但旁边的墙是整个院子里唯一干净的表面了。 konstantin走近前,看见了一个橄榄色皮肤、斗士身材的男人。战士的脸上沾满了褪色的鲜红,两边都有磨尖的指甲刻下的深深的划痕:男人自己的指甲。他睁着眼睛,情感强烈地盯着最后那块空白的石头。他的左臂布满伤口——一个指尖被切掉了,手心也被划破。左腕被一处深深的伤口几乎割断;它被压在空墙的边沿,在最后一块摇摇欲坠的污渍上。而他的右手还握着那把带着倒刺的刀。 konstantin爬下那千层台阶,他的思绪烦躁不安。但当他下楼时,柔和的克拉格的雨又开始下了。历史的潮流退潮,而他对艾尔沃斯的记忆也被冲走了。当他到达谷底时,他已经忘记了来到这里的目的,而他又一次感到了乐观。 他骑着马离开,开始轻声自己哼起歌来。 寂静之森 无声之海 我的房子在临海的一处林间边缘。一年四季,无论林中树木的枝叶是涂满深绿,还是被积雪装点,这些高大的杉类只把他们宽大而枯皱的树干留在人们的视野里。虽说是临海,但即使站在门前眺望远方,也看不见海岸线的踪迹。只有隐隐约约的海腥味儿还在提醒你这里是海的领域。 出门时记得闩好门。你可以沿着被长久踩踏出的路迹走出树林——那是木屋的前任主人,一位猎人时常行走的路线——步行三四分钟,你就已经能够感受到逐渐明显的海风。这种海风凝滞地向你涌来,接触到你扬起的衣襟时,忽地转向,包裹着你的身体,如同密尔德的溪流撞到石块一般缓慢而滞涩地流过。就在这附近,当路过巨大的深黑色石块,向右手边拐弯再前进两分钟,你眼前看似无边无际的场景就是北方之海。 现在还是冬天,我身上穿戴着厚重的毛绒服饰以规避寒冷。这里的寒冷与普通的干燥的寒冷不同,潮湿让寒气得以裹挟无数微小的水珠,当冷触碰到你稍微裸露的肌肤,一滴滴小水珠附着在你的身体上,持续不息地向你的肌肤之下散发着冷。这种寒冷持久而入骨,一旦沾染过久,就好像骨头都被彻底冻住,狭缝间都结满了细小的冰晶,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导致你的肉体被内部锋利的尖刃划伤,每走一步都要忍受不知是否真切的碎裂的咔吱声和从骨髓传来的剧痛。 当然,密尔德木柴引燃的活火足以解除这种诅咒般的冰冻。我总是感叹密尔德地区拥有这些最棒的东西,也拥有最恶心的玩意儿,比如那里的水。但一定要注意,只有活火才是对抗严寒最锋利的兵刃,死火不是。绝对不是。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是我们经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苦难才得出的结论。 我就站在山崖边,从这里到海面的垂直距离大约有二十多米。山崖的顶部比底部突出,如果从这里放开脚大步迈出,根本没有缓坡给你立足的地方。山崖上残雪未销。我捡起脚边的石头,将它远远地抛入蓝黑色的涌动着的海面。没有声响传来。北方之海的浪花翻涌着,如同举着暗色调绸子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呼号。所有视觉传达到脑部的讯息都告诉我这是应当生畏的景象。然而,海面没有一丝声音传来。我的耳蜗像是突然出现了故障。我能听见液体一般质感的混浊的风迟缓地冲击着我的大衣,能听见土壤之下瘟虫在噬啮着本以被冲击得颓然欲倾的山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睫毛上凝结的小盐粒因为眨眼而逐个掉落的声音。但我唯独听不见海,听不见占有我眼前的世界中四分之三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北方之海被旅行者们叫做“声音的荒漠”“无声之海”。 沉重的帽沿几乎将我的整张脸都密封起来。但尽管我的视野被服装限制,我仍能看出北方之海的无比广阔,并再一次为这我不能再熟悉的景象而震撼。 气压陡然降低,呼吸的节奏因巨大的压迫感改变了节奏。在至远处的海平线,原本零散又稀疏的乳白色云翳像被某种存在所驱动,逐步聚拢,光线好像被扭曲地交织在一起,一并被掩在已然成为厚实的黑色积雨云的云层之下。从远方某一个点开始,黑色蔓延般渐渐笼罩了整个远海之上,云层流动聚合,我能看见电光如笼中的猛兽一般在积雨云之中癫狂地跳跃怒吼。时间仿佛突然加快,躁动的积雨云焦虑地把黑肆意泼洒到每一片远海上空,海风一反原本粘稠的触感,逃离般疾驰起来,在我耳边传出呻吟一样的空气流动声,锐利的风尖像锯齿划过我的眼睑。 海面已然变得灰暗。远海,浪涛从某一处开始向外扩散,随着时间的推移,巨浪越发庞大,接连不断向四周翻涌。就像是无比硕大的无形的神的手从空中伸入海里,绝不停歇地快速搅动,才造就了这无数剧烈向外扩张自己势力范围的,接近几十米高的滔天巨浪。在远海,剧烈的暴风对流,将海水抽入空中,在漆黑的积雨云与黯淡的海水之间,卷起数个不受任何事物控制般狂躁不安的水龙卷。风声暴怒,雷霆万钧。一切事物都好像疯狂了一样,围着某个未知的领域跳起只有起源时期的巨人才会跳的篝火舞蹈。只有海水默不作声。 黑云与巨浪逐渐向岸边袭来,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要把这层山崖以及我全部吞噬—— 风忽然停滞。浪涛定格了一个刹那。这一瞬万物寂静无声。 雪花突然从积雨云中飘落。 就像数不清的白色花朵,自地狱翩翩起舞而来。 随着雪的飞扬,云与浪逐渐平静下来。 这个月的“祭祀”结束了。“祭祀”是北方猎人和海港渔夫对这个场景的称呼,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每次目睹这个场景,我都觉得,似乎有某种存在正逐渐脱离束缚。突然想起北方猎人之间流传的传说。据说这片海域确实有自己的声音,但并非常人能够听得见的。曾有一位半聋的吟游诗人路过这里,他说,他在无声之海中听到了响彻整个北方城镇的痛苦的嚎叫声。 现在云层彻底消散了,天空仍然在弥散的雾气之后呈现朦胧的白。海面依旧寂静。 我记下今天我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没有漏掉任何事物。 也许下一次他们会让我到远海的中央。他们会给我一艘小船和一叶桨,就让我去那里记录看到的一切。我似乎隐约明白了木屋的前任主人,那个北方猎人究竟去哪儿了。 但这永远比没有目的地要好。死亡永远比被他们粉碎无用的肉体施以灵魂永恒地分裂之痛要好。 我突然哭了起来,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会有泪水落在我的笔记上,但那再与我无关了。 渡鸦先生的梦 银杏 研究员白桃很喜欢办公楼下的那棵银杏树。 她工作单位的办公楼坐落在称不上繁华地带的城区,楼下空荡荡的绿化带中突兀地立着棵高大的银杏树——仅仅一棵。 她从未知晓那棵银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亭亭立于他们的院子中,只记得在她初入职的这个夏日,在无数个她战栗着或是彷徨着从办公室里仓皇溜出的午后,她独自抱膝坐在树下,银杏高大的枝干与繁茂的树冠替她挡住过于灼人的阳光。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的肩上,微风吹过时层叠的扇形叶片互相刮擦,沙沙作响。她于是自顾自轻轻笑起来,以指尖触碰银杏粗糙的树皮,进而把脸颊贴在树干上,些微令人愉悦的木质气息钻进她的鼻孔。 仅仅在这短暂的数分钟内,她能够充分地感到“自我”的存在。 大部分时间内,她都觉着自己像一只洋葱,脆弱的表皮被所身处的组织一层层剥落,再投入滚烫的热水,唯一能够标识自我的半点辛辣也随着熬煮而消耗殆尽。 罢了,也没什么不好。她想那“辛辣”大概代表着感情,身为人的感情。同事曾经对她讲,在这组织需要有足够的信仰和守护人类的热情才能工作下去,她苦笑说我觉着恰恰相反,我看呀那些坚持到最后光荣退休的人——早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 在这里有谁没直接或间接的做过刽子手呢?即便做刽子手的目的是保护更多的人,他们的双手也早已经沾满了来源不明的鲜血。更要命的是,所有人都在向你灌输这鲜血是必须的。 而她自认为还是个人类,她希望自己能够早些脱离“人类”成为合格的——神明的——仆人。 每当她身为“人类”的部分在激烈地叫嚣时,她都感到仿佛有另一个自我从身后接近,悄无声息地扼住了自己的心脏。她自认是薄情之人,来到这里后才认识到仅仅是薄情并不足够。按理来讲保护真理存续的组织并非需要用冷酷二字形容,但显然神明所需要的仆人应当有足够的果断和意志力,比如,当知道某个女孩的存在将会毁灭她身边的一切时,不眨眼睛地亲手将哭泣着的女孩掐死。 好吧,这个比喻或许不太恰当,担当文职的她并不需要亲手做如此残酷的工作,但她也不止一次目睹了类似事件的发生。起初她身边的同事大多都如同她一样地战栗流泪,一次,两次,三次,当次数多到两只手数不过来时,她意识到会因为这般的场景而心存戚戚的似乎只剩了她一个。 为什么呢?她不怎么明白。她巴不得尽快将多余的感情打包塞进垃圾袋,扔进楼下的可燃性垃圾回收站,让一切化成随风而去的灰烬。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她意识到,恐怕是“感情”这个存在在她的心中扎下的根基,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而有力。 她再度溜出了办公楼,身后的双肩包里装着笔记本电脑,打算换个地方工作喘口气。夏末秋初的天气,迎面吹来的风有几分微凉。粗粝的树干抵着她的后背,她盘腿坐在草地上开启电脑的电源,瞳孔被冷色的荧光点亮。她盯着屏幕愣了片刻。没有按下解锁的空格键。 她侧过头,对着沉默的银杏喃喃。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在这地方呆着啊,哈哈。” 银杏自然不会回答她,只有树叶仍旧发出千篇一律的沙沙响声。她从未因这响声而厌倦,仅仅在今天,她却从响声中读出了些许的不安。或许那不安来自于她本身吧,她将手指插入自己蓬乱的短发用力抓头,试图驱逐杂乱的心念。 偶尔她会感到疑惑,她对面的办公桌似乎已经空了许久。 丹妮莉丝常常有员工猝然离去,因为意外或是别的什么。而在她的印象里,新来的人员补上的速度也同样惊人。她奇怪为何这个位置过了这么久都没有谁来补上——毕竟她记着自自己入职以来,那里就从未从属于某个专门的员工。 是这样吗?她偶尔会怀疑是否自己的记忆出了误差。 而在目睹空荡荡的办公桌上突兀躺着的一片银杏叶时,她的这种怀疑愈发迅猛地升起。窗外高大的银杏树枝叶尚未被染上代表秋日的金黄,而桌上那片形状优美的叶子早已黄的透彻。她呆呆地拣起那片叶子端详,接着意识到那不是一片普通的树叶。 那是被做成标本,或者可能是书签,的一片叶子。 是谁无意间把书签掉在了这里吗?这种可能性大概是最大的。但她的眼神却被树叶牢牢吸引住,每一根叶脉每一丝纹理对她来讲似乎都无比熟悉,仿佛她无数遍看到过这片叶子,——仿佛她曾经紧紧握着这片叶子试图将它送给谁一般。 她因为毫无来由的猜测而动摇了内心。自己怕是受了什么神明的影响,她轻笑后随手将书签放入胸前的口袋。而午后她再度走进办公室时,那片叶子,也再度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她对面的办公桌上。 她慌乱地将手伸入胸前的口袋,那里空空如也。她一度认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误差,于是这次改把叶片塞入钱夹,但次日清晨,那片叶子仍旧固执地待在原地,仿佛一个准时来打卡上班的员工。 是什么出了差错?不知为何,久违的强烈恐惧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那片叶子。路过的同事好心地拍她的肩膀,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指向叶片问,那是否是谁的失物,同事拿看外星人般的眼光端详她。 “哪有什么叶子?你眼花了吧?还是被什么梦境感染了?” 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一言不发的飞奔下楼,直觉告诉她叶子跟那棵银杏树一定有什么关联,而当她的双脚踏上无数次来过的草坪时,仰起头的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那棵高大而给人以没来由安全感的银杏树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一夜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草坪上也没留下树桩或是什么的半点痕迹。她一度以为这一切是自己的一场荒唐的梦境,她用力掐住小臂,但没有醒来。 她失魂落魄地半跪在草地上一言不发。 后来同事告诉她,院子里从来都没有过什么银杏树。 但叶子仍旧存在。每天来上班的她都会看到那片银杏叶安安静静地呆在桌面上,也仍旧只有她能看到那叶子。她几乎能够确信自己是受了什么异常的影响,不过管他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银杏树消失后,她仿佛感到自己内心的某种根基受到了强烈的动摇,或者不如说,她人格的一部分正随着那高大乔木的消失而一步步走向灰飞烟灭。这不是坏事,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能看到银杏树的状态才是某种异常,这不是坏事。 她考虑过是否要把这种异常告诉上级,毕竟这大概能算的上是梦境影响,或是现实扭曲什么的了。但想想这多半是白给自己添麻烦,最坏的情况自己恐怕会被赋予一个编号,于是她噤了声。 她仍旧每天在看到叶子时把叶子拣起,有时放入口袋,有时夹入笔记本。被做成标本的叶子本应不会再有什么变化,而让她感到疑惑的是,那片叶子似乎正在逐渐枯萎。从她首次见到那片叶子时完美的金黄,一点点渐变成生命力欠乏的枯黄,像是过不了几天就即将被碾成碎片化为尘埃。 有什么要彻底破裂了吗? 她想搞清楚一切,但她明白自己无法搞清楚一切。 神明,梦境,逆梦境,逆梦境学。她所在的工作室是否曾经有从事梦境相关异常神明的人? 银杏,秋日,紧捏在手中的书签。 柔顺的黑发,别在耳边的发夹,柔和而腼腆的笑容。 那是谁呢? 她在短暂的午后小憩中惊醒,模糊的关键字成片地在她的脑内浮现。这天她把叶子放在了自己左胸前的口袋,植物标本正比谁都要近地感受着她心脏的律动。 这是什么鬼话?她在意识到自己想法的片刻,感到几分不可思议。这是把那片叶子当成人了吗? 当成……人? 自己面前的办公桌真的始终没有谁存在过吗? 办公室中空无一人,她猛地起身,双手撑住桌子探头紧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仿佛那里真正有谁的存在一般。而在她的面前,一片叶子悄然间打着旋儿落下,轻飘飘躺在了办公桌上。 “……linn。” 她无意识地吐出了这样的音节。 而那片叶子再度打了个旋儿,无声地浮了起来,像是有谁在空气中托着它一般。她呆愣着盯住那片叶子,数秒后如同大梦初醒地奔跑起来,夺门而出踉跄着跑下楼梯,躺倒在空旷的草坪上。 银杏树并没有回来。 而她想起了什么。该死,她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linn。是的,linn,林歌辞。银杏,拥有没什么用的现实扭曲能力的,能让一片银杏叶浮在半空的,她的前辈。 林歌辞并非一个格外优秀或是惹人注目的前辈,但是她最为喜欢的前辈。是想要相伴一生那个意义上的喜欢,她心知肚明。 这种情感在丹妮莉丝绝不应该出现,毕竟谁都清楚伴于身边的同事第二天就可能丧身在某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中,或者是受某个梦境影响而成为他们的处决对象。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如同野草般蓬勃生长的感情,即使如此,她也并不敢多做出什么表示,仅仅是在离前辈没多远的地方始终沉默地注视着前辈。 她想前辈的存在,大概便是她始终无法消除的,身为“人”的感情的最牢固的根基。 她是如此喜欢前辈。她记下前辈的上班时间,每天都定好闹钟,只为了制造在楼下与前辈的笨拙偶遇,而多数情况下,她甚至不敢开口打个招呼。她每个节日都会给前辈准备礼物,零食或是服装,也有过首饰,而那些多半都最终躺在她的抽屉中一次都没能见天日。例外的是一个小小的银杏书签,她想前辈可能会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于是在新年时把书签送给了前辈。 即使是把礼物递出手时,她也没敢抬头看前辈漂亮而清澈的墨色眼睛。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的呢?她已经记不清时间了。某日前辈被派去研究一个她连编号都不被允许知道的异常,或许是一周,还是两周之后,她在午餐时向同事提起林歌辞这个名字,收获了一声疑问。 “那是谁?我们站点里有这个人吗?” 那个下午她疯了般敲开每个办公室的门,对每一个她能见到的人一遍遍重复林歌辞三个字,直到她确认了除她那位同事以外的所有人都还清楚地知道林歌辞的存在后,她才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慌张到这个地步,或许只是因为,那是林歌辞。 而事况的发展很快便超出了她的想象。几天后她再度向他人提起这三个字时,几乎每个同事都一口断定,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陌生音节。她慌慌张张跑回办公室,看到前辈仍旧安静地坐在原地,好看的墨色眸子里盛着明明白白的绝望。 拜托了,只剩下你了,请别忘记我。 前辈以口型这么说。 或许不是口型,或许是因为她也已经无法听到前辈的声音了。那天的记忆对她而言遥远而模糊,仿佛发生在她的前世般朦胧。隔了一层磨砂纸的画面里她激动地半蹲在前辈身前,仰起脸咬住下唇定定地看着前辈。接着她双手紧握住了前辈纤细冰凉的十指,那是她第一次抓住前辈的手。她说,不管谁忘记了前辈,我都绝对不会忘记前辈的。 然后前辈哭了。很少表露出情感,总是冷静地读着文件,或是露出腼腆柔和笑容的林歌辞前辈,伏在办公桌上双肩抽动,不住地落泪却没发出一丝声音。前辈说,你也总会忘记的,这个异常的影响是不可逆的,我的整个存在即将被抹消。忘了我吧,也忘了我刚才的话,记着才比较麻烦吧? 而她只是握着前辈的手用力地摇头,斩钉截铁地重复。 我不会忘记你的,前辈。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后一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她久久地伏在前辈身前,抓紧她的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后背。她自认不适合当什么安抚人的角色,而在当下只有她能够担当这一角色。 前辈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一定要是前辈?为什么前辈会被派去研究那么危险的项目,只因为前辈专修逆模因吗?她把满腔疑问咽进肚里,以能够想象出的最坚定语调一遍遍起誓。去他的异常,去他的逆模因,前辈在这里,她最喜欢的林歌辞前辈存在于此,这个事实绝不能被抹杀。 而第二天,她们的办公楼下——在她的世界中,她们的办公楼下多了一棵参天的银杏树。 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棵“银杏树”是多出来的,而那棵银杏树给她以莫名的亲切感。就仿佛,她第一次见到穿白大褂的纤细黑发少女时,所感到的那份将她牢牢吸引住的亲切感一般。 而那个黑发少女本人,业已变为了从未存在过的虚无。 她奇怪为什么自己前面的办公桌会空空如也,但却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本该坐在那里的是谁。一阵令人难以站稳的头痛后,她放弃了回忆,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午后她独自一人溜出办公楼,背靠着银杏树盯着草地发呆。落下的树叶自她的脸颊旁掠过,某种源自内心的冲动使她抱紧了银杏树的树干。这恐怕在他人看来是相当反常的举动,而那时的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裸露的每寸肌肤都紧贴着树干,仿佛下一秒,她就即将和那棵高大的树木融为一体。 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在哭泣,不受控制自眼眶滚落的泪水已然弄湿了她的衣领。 她想要再度抱紧银杏树的树干,想要再一次抓住前辈的手,而当下的她,眼前只有浮在半空中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她意识到了那是她送给前辈的书签,而早已经无法看到前辈,甚至连那棵树都无法看到的当下,仍旧能够认知到书签的存在,恐怕是这世界留给她的最后一点温柔,——不如说是冷酷过头了。 她独自一人躺倒在草坪上,望向秋日高远的天空,无声地落泪,五官扭曲成一团。 前辈在被“抹消”前会抱着怎样的心情呢?她说过她是喜欢秋天的,真想看到穿着私服站在银杏树下的前辈啊。前辈跟那成片的耀眼金黄一定很相称,跟秋日天空的湛蓝也同样相称,我能不能再次见到你呢,前辈? ……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余的吧?毕竟无论如何,自己都没法帮上忙。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平静机械的质问声。 大概是的。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哭泣。 她再度回想起了于同事们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之下,自己内心本不应该存在的戚戚然。尔后她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被坚硬外壳覆盖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心脏中,最柔软的一块始终有片银杏叶安安静静躺着。 而现在那片银杏叶自顾自晃悠悠飘了起来,身着白大褂的长发二级研究员握住叶柄,在她的眼帘后蹙着眉露齿轻笑。 ……她想要改变什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那个声音再度无声地回响起来,她小幅度地点头。 她从没想过以什么方式让前辈记住自己,或者通过拯救前辈换来二人幸福的结局,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她毫不犹豫地颔首的片刻,她内心的武装早已土崩瓦解——她感动了自己,也只能感动自己。——但这就够了。 仿佛是有谁在回应她的渴求,风愈刮愈大。 不知从何处随风飘来一片银杏叶,接着又是一片,再一片。她讶异地爬起身,银杏叶并未落地,而是随着风在空中旋转着飞舞着,似乎即将聚合成什么形状。每片叶子都如此地相似,她接着便意识到了那正是她每天清晨和午后放进口袋夹进书本里的叶子标本,每片都是完美的金黄。 原来那些叶子没有真的消失啊。 几乎要掀起风暴般舞动着的银杏叶缝隙里逐渐现出了某个身形。她本已干涸的眼眶在注意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再度湿润起来,她想要扑过去抱住那个被金黄叶片包围的纤细女子,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风逐渐停息,银杏叶一片片落在地上,草地被染成了耀眼的黄。女子的身形终于完全地清晰了,那是一如既往有着墨色长发和腼腆笑容的林歌辞前辈。 前辈露出微笑,蹲下身抓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我回来了。” 她似乎有一万句话想要对千辛万苦被唤回的前辈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僵硬地张口又合上双唇,她试图站起身,眼前却一黑。 她的视野被银杏叶完全地覆盖。失去意识前最后所看到的,是飘落在她额头的一片银杏叶。 沉入黑暗的前一个瞬间,仿佛有天使在她的前额落下轻吻。 研究员林歌辞很喜欢办公楼下的那棵银杏树。 银杏树是什么时候种在那里的呢?她也不知道。这棵树似乎生长在这里还没多久,但她很期待次年的秋天到来时,会有金黄的叶片装点这有几分萧瑟的院落。 她在这里工作已经许久了,但还是会有些疑惑,为何自己对面的办公桌始终没有人。 这天早上,她在那张空荡荡的办公桌上看到了孤零零躺着的一片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