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嫁》 长城五友 谁也想不到,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霉雨,今天突然放晴了。 更想不到的是,被誉为武林第一美人的徐红玉,居然肯下嫁罗天保。 论家世,燕京徐家是武林世传,侠名满天下,久受同道敬仰尊祟,太行罗家不过是近年才崛起的豪门,声名在正邪之间,正道人士不屑与交,邪派人物敬而远之。 论年纪,徐红玉才双十年华,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罗天保却已六十出头,足可做她的祖父有余。 论人品,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徐红玉被誉为当今武林第一美女,而罗天保却生得豹头环眼,一张血盆口,满嘴络腮胡,那模样,竟跟张飞好像是同胞兄弟。 只有一点,差堪比拟。 那就是罗天保的“百摺如意软刀”和“追魂七斩”并称武林双绝,不下于燕京徐家的“飞霞流云剑”。 然而,徐红玉真会为了羡慕罗天保的武功,便宁肯下嫁一个足可做自己爷爷的粗人? 你不信? 还真有这种事。 喏!吉期就是今天。 雨过天晴,山峦被洗涤得一片清新。 迎亲队伍踏着雨后的山路,吹吹打打而来,或许是久雨乍晴使人精神振奋吧,两班鼓乐队也吹奏得格外起劲,老远就听见唢呐和锣声了。 罗天保对这门亲事看得比什么都重,特别派出罗家堡的总管“三眼门神”宫天林率领十八名蓝衣铁卫亲赴燕京迎接花轿,一路上,铁骑簇拥,快马开道,当真是既威武,又显赫,当年皇帝老倌护送公主出塞西番,也不过如此。 宫天林高跨紫云骝,紧随在花轿后面,十八名蓝衣铁卫人人劲装疾服,一色的红骠马,九匹在前,九匹在后,紧紧绕护着新娘花轿,加上媒人的小轿,驮箱笼的骡马,扛喜牌的力夫,吹奏的乐队…… 整个迎亲队伍,迤逦达半里多,人马近百,好不热闹。 因为途中雷雨绵绵,多少耽误了点行程,今儿个,就是吉日,宫天林心里难免有些儿焦急,眼看天已放暗,便一叠声催促着队伍加紧赶路,希望尽快在申牌以前赶到堡中,免得误了时辰。 前面喜字牌已经转过山桠,再过去,就是飞狐口,由飞狐口至罗家堡,半日可到,时间应该足够, 正行间,队伍突然停下来。 不但队伍停止行进,连锣鼓声也停了。 宫天林眉头一皱,向身边一名蓝衣铁卫道: “怎么一回事?去瞧瞧!” 那武士一抖丝缰,飞马越前,片刻,又如飞而回,手里却多了一只小巧的黑漆葫芦。 宫天林接过葫芦掂了掂重量,脸上突然变色。 “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就挂在前面转角处一棵树上。” “咱们开道的人呢?” “两骑开道的快马全系在树下,人却跪在路中央,看样子,是被制住了穴道,所以队伍不敢前行。” “哦!” 宫天林又低头看看那只黑漆葫芦,神色连变,低声吩咐道: “千万别惊动了新娘子,你们守护花轿,我去应付……” 举手挥摆了一下,接道: “歇轿休息,都在原地暂歇,不许走开。” 安顿好花轿,一夹坐骑,越众而前,同时问了问鞍侧雁翅铛和背后九节鞭。 宫天林号称“三眼门神”,其实当然没有三只眼睛,但他双眉之间,有一粒黑色肉瘤凸出额前,就跟眼珠子一样,看来颇有几分狰狞,使用的又全是外门兵器,身躯魁伟,宛如半堆铁塔,倒真像一尊门神。 然而,他外貌虽然盛猛,却并不是个粗鲁人,相反地,心机竟十分深沉,是个外猛内阴的人物。 他故意让坐骑缓缓而行,心中已在盘算应该如何对付这黑漆葫芦的主人。 转过山桠口,果然,两匹空马系在一棵树下,出路正中,却并排跪着两名负责开道的堡丁。两人面前放着一个铜缸,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仿佛特来贺喜讨赏的样子。 但行家一望而知,磕头的人绝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身上某一部分经脉已道封闭,当血气经过闭穴时,便不由自主会磕下头去。 制穴使人僵硬或昏迷,都不是难事,像这样制闭经脉,使人身不由已持续某一动作,却非高手莫办。 黑漆葫芦的主人,显然是点穴高手。 宫天林没有理会两名受制的堡丁,坐在马上一抱拳,道: “周老大。咱们罗家堡跟你井水不儿犯河水,有话尽可面谈,这算是什么意思?” 他的话刚说完,路傍那棵树上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道: “什么意思,难道你姓宫的还不明白?” “周老大,你不声不晌,就亮出了铜缸铁葫芦,并且对敝堡两名属下动了手脚,宫某怎会明白你的来意?” “嘿嘿!” 笑声中,一条人影从树上飘落下来: “姓宫的,你倒真会装糊涂,今天是你们罗堡主大喜的日子,老化子亮出讨饭的家伙,你说还有什么来意?” 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叫化,眯眯眼,朝天鼻,头上蓬发如乱草,额下一束山羊须,看神情,似笑非笑,瞧模样,似愚非愚,讨饭的口气像讨债,敢情是存心找岔子。 宫天林含笑道: “周老大,咱们堡主早已久仰你的盛名,你若是想讨杯喜酒喝,罗家堡竭诚欢迎……” 老叫化摇头道: “谢了,老要饭的人穷志短,不敢高攀,只想沾沾喜气,跟你宫大总管讨个小赏,不知道你是否做得了主?” 宫天林道: “如果数目不大,宫某当然能做得了主。” 老叫化伸出一个指头,道: “小意思,老要饭的只讨你这个数。” 宫天林道: “一千两?” 老叫化摇头笑道: “太多了,老要饭的还不敢那样贪心。” “这么说,是一百两?” “还是太多。” “十两?” “还太多。” 宫天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问道: “难道会是一两。” 老叫化道: “对!正是这个数。但不是一两,而是一个。” “一个什么?” “-个人。” 宫天林心里突然一震,道: “谁?” 老叫化向迎亲的队伍呶呶嘴,道: “喏!就是那位坐在花轿里的。” 宫天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怫然道: “周老大,咱们还得赶路,我可没功夫跟你说笑打哈哈。” 老叫化点点头,道: “我也同样没功夫说笑打哈哈,你想走尽管请便,只要把新娘子留下来就成。” “醉丐周飞,你是说真的?” “你这么大了,谁还哄着你玩!” 宫天林冷笑了两声,目光疾扫,道: “宫某虽然算不上人物,罗家堡却不是怕事的主儿,就凭你周飞,只怕还差点份量吧。” 醉丐周飞一摆手,道: “当然,老要饭还有几位穷朋友都在这儿,咱们是一块儿上秤,任凭你宫大总管挑选。” 随着话声,山口一字儿出现四个人。 这四人,宫天林全认识,那是跟醉丐周飞合称“长城五友”的丑书生彭朋、大刀韩通、铁伞道人玄真子和狗肉和尚了凡。 宫天林早料到“长城五友”焦孟不离,醉丐既然现身,其余四人必在近处,但面对这名震北五省,被黑白两道视为“怪物”的长城五友,仍不免暗暗心惊。 长城五友一向行事怪癖,武功各走路径,五个人本来互不相识,有一天,凑巧碰在一处,你看我不顺眼,我见你不服气,于是,大家相约在娘子关城头上较量,恶斗了三天三夜,谁也胜不了谁,结果,竟罢手言欢,五个人又大醉了三天三夜,结为金兰好龙。 从此以后,五龙同出同进,形影不离,北五省正邪两派的人都为之头痛不已,因为长城五友全凭好恶行事,对谁都不卖帐,短短数年间,毁在五个手下的黑白两道高人,不下三十名,大伙儿拿他们五个人没辙,只有敬鬼神而远之,见到五友的标志“铜缸铁葫芦”,莫不绕道而行,自认霉气。 但长城五友跟燕京徐家刚过世不久的流云剑客徐谦,却是交谊颇厚,为什么竟然拦路阻截徐府的花轿呢? 宫天林满腹疑云,忙换了一脸笑,拱手道: “诸位可能还不太清楚,今日罗徐二府联姻,坤宅正是诸位的故友……” 醉丐周飞截口道: “用不着套交情,咱们很清楚,那是燕京徐家的花轿。” 宫天林道: “这就对了,诸位跟燕京徐府一向交厚,今天为什么竟与故友为难?” 醉丐周飞道: “就因为咱们跟燕京徐家交谊深厚,今天才特地来管这件事,姓宫的,你若识趣,留下花轿快滚,咱们不难为你,否则,那就是你自找难看了。” 宫天林道: “诸位既然承认是徐府的朋友,却又出面拦截徐府的花轿,其中道理,宫某人实在不明白。” 丑书生彭朋冷冷道: “你最好不要明白,只照吩咐行事,就算你聪明。” 宫天林道: “但宫某奉命差遣往燕京迎亲,诸位教我对敝上如何交待!” 铁伞道人皱眉道: “你一定要问原因?” 宫天林道:“不错。” 铁伞道人缓缓伸出两个指头,道: “原因只有两个字,罗天保那厮想做徐家的女婿,他‘不配’!” 丑书生道: “你回去告诉他,叫他撒泡尿自己照照,他姓罗的-蛤蟆居然想吃天鹅肉?呸!” 宫天林非但不气,反而笑起来,道: “诸位说这话,宫某人听得进,若传扬出去,只怕难令人信服。” 丑书生道: “怎么?你是说咱们没理?” 宫天林道: “这话我不敢说,但罗徐二府联姻,乃是明媒正娶,双方出于自愿,既非强娶,也末逼嫁,配与不配,那是他们两家心甘情愿,诸位虽是徐府的朋友,似乎也管不着人家婚配的事吧?” 突闻一声厉喝道: “谁说管不着,老子们今天管定了。” 闻其声不必见其人,五友中嗓门最大,脾气最燥的,准是大刀韩通。 韩通性子火躁,兵刃也格外沉重,“呛唧”一声响,拔出了那柄足重五十斤的厚背砍山刀,刀尖一指宫天林道: “姓宫的,给老子滚下来,咱们站着,你倒坐在马上装得跟个熊人似的,惹你韩老子性起,连人带马,先砍你个稀烂!” 没等他骂完,宫天林已经自己跳下马来。 倒不是宫天林听话,而是眼看形势已难善罢,要动手,徒步自然远比马上利落方便。 不过,宫天林也明白,一个对一个,自己或不可致败,以-敌五,那是只输没赢。 他翻身下马,顺手取了马鞍旁的雁翅铛,一面仍想用言语恫吓对方,冷笑说道: “宫某人很敬重诸位,但上命在身,难由自主,罗家堡离这儿不远,诸位若肯赏脸,何不去敝堡当面跟咱们堡主谈谈?” 醉丐周飞道: “你放心,咱们迟早会找上罗家堡,只是今天没那份闲工夫。” 宫天林道: “诸位不赏脸,宫某只好请敝堡主移撙说教了。” 话落,手扬,一溜红光破空而起,直升到六七丈,“波波”连响,爆开满天烟花。 大刀韩通怒叱道: “好小子,还想玩巧的?看家伙!” 双手高举砍山刀,人如饿虎扑羊,从山口直冲下来,声到人到,呼的一刀,向宫天林拦头砍下。 宫天林不敢硬接刀势,雁翅档斜举横推,脚下连退三大步。 震耳巨响中,厚背砍山刀劈在雁翅铛上,闪起一道火花。 韩通人随力进,一口气连劈三刀,又将宫天林迫退了三步。 宫天林人在后退,手下可没闲着,左手铛封架刀势,右手已趁机抽出了九节钢鞭。 两人身材同样高大,用的也同样是外门重兵器,这一搭上手,刀光鞭影,虎虎生风,附近数丈内尽被罡风笼罩,声势惊人! 醉丐周飞一抬手,道: “韩老么足够应付了,咱们办正事去。” 四人各取兵刃,绕过宫天林,直奔花轿。 迎亲队伍顿时散乱,抬喜牌的丢下牌子,扛锣鼓的抛了锣鼓。 人人抱头鼠窜,只求老天爷保佑,刀剑别碰上自己身体。 十八骑蓝衣铁卫见情形不妙,纷纷下马,拔出长刀,紧护着花轿。这十八名壮汉,都是罗天保亲手训练的铁卫,十八柄刀连成一道刀墙,面对名震江湖的长城四友,居然毫无惧色。 醉丐周飞一抖打狗棒,当先出手,同时招呼其余三人道: “手下别留情,休等姓罗的赶到又生枝节。” 可是,当他的打狗棒刚探入刀墙中,突然发现刀光滚动,迎面四柄长刀一齐卷到,其中两人封架他的打狗棒,另两人却分由左右挥刀掩至,攻向他的两肋要害。 醉丐心里一惊,急忙抽身。他一迟,刀光也跟着收敛退去,仍然紧守着花轿,并不追击。 丑书生三人所遭遇的情况,和醉丐周飞几乎完全一样。 十八名蓝衣铁卫显然练过合击之术,除两名领队的头目紧守着花轿轿门,其余十六人,每四人一组,分守四个方向,竟然将一顶花轿守得宛如铁桶般严密。 长城四友由四周出手,接连两次都被刀阵所阻,无法迫近花轿。 醉丐周飞怪叫道: “罗家堡果然有些鬼门道,咱们若连这区区刀阵也破不了,今后就不必再走江湖了。” 他杀机已动,打狗棒挟着劲风,飞点对面右首第二名铁卫的咽喉,却将功力贯注在左掌上。 果然,迎面两柄刀急举封架,左右双刀又到。 醉丐暗暗冷笑,突然一振右腕,打狗棒疾缩,棒尾横格右侧刀锋,身随棒转,一探手,扣住了左侧铁卫的刀背。 正面两人见同伴兵刃被扣住,急忙抽刀变式,一上一下,同时攻向醉丐周飞的前胸和小腹。 周飞正要诱他们变招,等到刀锋近身,低喝一声: “撤手!” 左腕一用力,就用那人的刀,迎向前胸刀锋,身子飞快地向左微闪,右腿起处,登时将攻向小腹的一柄刀,踢飞了出去。 四人中一人失去了兵刃,刀阵立乱。 醉丐一声厉笑,松左手,扬右臂,打狗棒架开右侧双刀,左手五指疾探,一把抓住了那名失去兵刃的壮汉。 正想将人作盾,荡开刀阵,花轿中突然传出来一声低喝: “住手!” 醉丐周飞闻声微微一顿,轿帘掀处,满头珠翠脸垂红布盖头的新娘子,竟俏生生从花轿里跨了出来。 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新娘子出来要干什么? 最紧张的要算那两名守护轿门的铁卫头目,既怕新娘子受到伤害,又不便推她回去,只得紧握长刀,随侍在左右。 新娘子穿戴着凤冠霞披,行动却一点儿也不滞笨,向醉丐周飞盈盈一福,低声道: “请周叔看在侄女儿薄面,放下护卫,收起兵刃,侄女儿有话奉告。” 醉丐周飞忙放开那被擒的铁卫,收了打狗棒,整整衣衫道: “红玉,咱们全是为你来的,你千万不能嫁给罗天保……” 新娘子不慌不忙道: “周叔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醉丐道: “当然能。那罗天保老而好色,绝难跟你匹配,令尊在世的时候,最看不起他,徐罗二家向无往来,这些都是侄女你知道的。” 新娘子点点头,道: “不错,我都知道,但那是从前的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年龄大小并无关系,至于好色,那更是英雄通病,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自古英雄皆好色。侄女儿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醉丐诧异道: “这么说,此次婚事,你竟真是心甘情愿的了?” 新娘子毫不忸怩地道: “婚姻乃终生大事,侄女儿上无双亲,下无兄长,如非自愿,谁能强迫遣嫁?” 这句话,倒把丐周飞问住了。 好半晌才呐呐道: “红玉侄女,你可曾想过,令尊故世不足一年,你这样做,岂不对孝道有亏?” 新娘子身躯微微震撼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静,侃侃答道: “孝在尽心,并不一定拘于日限形式,如果心中无孝,虽守节十年也没有意义,只要心中有孝,父亡即嫁,也没有什么不对。” 醉丐道: “但你什么人不好嫁,为什么偏偏要嫁给罗……” 新娘子道: “那是我自己的事,周叔何必过问?” 醉丐一愣,再也说不出话来。 丑书生彭朋是五友中的军师,接口道: “贤侄女,咱们跟令尊是知交好友,你年纪太轻,又新遭丧父之痛,咱们担心你方寸紊乱,做出亲痛仇快的事,所以不得不冒昧插手。” 新娘子点点头,道: “诸位叔叔的盛情,侄女儿心领了,但人各有志,侄女儿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会知道替自己着想,言尽于此,侄女儿谢谢关顾之情,诸位叔叔请回吧!” 说完,深深一福,便想退回花轿内。 “且慢!” 丑书生突然欺近一大步,沉声道: “红玉侄女,你一向知书识礼,不似今日这般倨傲,莫非有什么隐衷?” 新娘子平静地道: “是吗?我自觉并无两样,如果言语上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诸位叔叔念在先父情面,多加原谅。” 丑书生道: “江湖中诡诈百出,如果你遭受到什么禁制,应该对愚叔们直说。” 新娘子摇摇头,道: “我已经说过了,事出自愿,并无谁强迫。” 丑书生道: “我不信。” 新娘子道: “那要如何才能使彭叔相信呢?” 丑书生又跨近一大步,道: “掀起你的盖头,让彭某看看你是真是假?” 他两次欺身,已距轿门不足五尺,话未落,突然刷地一声收拢招骨扇,飞快向新娘子面门挑去。 左右两名蓝衣铁卫头目同声暴喝,双刀并举。 丑书生早防着他们会出手,握扇的右管一沉一扬,右腿突然飞起,正踢在右边那人膝盖上,同时挥起左掌,拍向另一名头目。 两人刀势还没发出,一个中腿负伤,一个被掌力所迫,不约而同,都倒退了半步。 丑书生就趁这空隙,原式不变,冲到了花轿前。 新娘子木然站在轿门前,既未闪避,也没有反抗。招扇掠过,盖头翻起,露出一张美艳慑人的面庞。 那张脸不仅美,而且美得清丽脱俗,不带人间烟火气,似图画中的仙女,却又比图中仙女多了一分灵性。 如果一定要从这张脸上挑一点暇疵,只有两眉稍嫌浓了些,眉目之间,似乎凝聚着浓重的杀机。 总之,那是一张姣美的脸,四分抚媚,却有六分刚烈,使人不敢轻慢。 丑书生急忙收扇后退,欠身道: “愚叔冒昧了。” 新娘子没有怒,也没有笑,脸上一片木然,缓缓道: “彭叔看清楚了,我是真正的徐红玉?” 丑书生连连道: “是……是真的。” “是真的就好,诸位叔叔可以请回了。” 丑书生默然退开,让出了去路。 新娘子慢慢坐回花轿里,自己动手放下轿帘…… 于是,蓝衣铁卫重又招回逃散的轿夫和吹鼓手,锣鼓再响,锁呐再鸣,迎亲的队伍重又上路。 日影渐渐西斜,花轿迎着余晖,越过了飞狐口…… 长城五友目送花轿去远,五个人就像五只斗败的公鸡,然颓垂下了头。 大刀韩通突然将厚背砍山刀向地上重重一摔,道: “他妈的,老子一辈子也没遇过这种窝囊事!” 铁伞道人耸耸肩,道: “谁遇见过谁是孙子,好好一个女孩儿会变成这样,真邪气得紧。” 狗肉和尚摇头轻叹道: “孽障!孽障!阿弥陀佛!” 醉丐忽然低声道: “彭老三,你真的看清楚了?是红玉不会错?” 丑书生长吁一口气,道: “是她,没错。” 醉丐道: “这就奇怪了,那孩子不笨,怎么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铁伞道人道: “可不是,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 狗肉和尚道: “什么缘故?你倒说说看。” 铁伞道人道: “我总觉得,红玉决不是心甘情愿要嫁给罗天保,她一定有难言的隐衷!” 大刀韩通道: “她有隐衷,干嘛不肯告诉咱们?这话不是白说么?” 铁伞道人道: “既属隐衷,当然不便明言,尤其当着罗家堡门下,她必然有所顾虑,刚才咱们应该带她离开这里,到无人之处,再慢慢问她。” 韩通道: “这更是废话,她连话都不肯跟咱们多说,还肯跟咱们走?” 醉丐道: “好了,事到如今,争论无益,咱们应该商议商议,现在怎么办?” 韩通道: “还商议啥?她自己心甘情愿,就让她嫁了吧,反正咱们心意已经尽到了。” 醉丐道: “不!咱们不能就此罢手,无论如何,咱们决不能眼睁睁看她嫁给罗天保。” 铁伞道人接口道: “不错,咱们若撒手不管,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下的徐大哥,至少,咱们也得再当面问问红玉,一定要她对咱们说个明白。” 韩通道: “怎么个问法?难道咱们再厚着脸皮赶去罗家讨喜酒喝?” 铁伴道人道: “去就去,有什么不行?” 醉丐回顾彭朋道: “老三,你的意思如何?” 丑书生抖开招扇,用力扇了两下,正色道: “论交情,咱们决没有中途撤手的道理,不过,有两件事,咱们也不得不承认。” 醉丐道: “哪两件?” 丑书生道: “其一,咱们师出无名,可能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其二,罗天保武功在你我之上,咱们不去则已,若要去,就必须破斧沉舟,准备舍命一拼,咱们可以掀翻他的喜堂,教姓罗的成不了亲,但自己也别想活着走出罗家堡。” 四个人听了这些话,脸色都阴沉下来。 这是事实,毋庸讳言,他们若非顾忌天罗保的武功,早已打上罗家堡去,用不着在飞狐口外拦截花轿了。 长城五友并不贪生怕死,但有了刚才一番教训,心里难免有些寒。 好半晌,醉丐才轻咳了一声,徐徐道: “这样吧!人与人之间,相识有先后,交情有深浅,愚兄曾受徐大哥活命之思,罗家堡我是非去不可,诸位贤弟,或有家累,或有私务,是否愿意同去,悉由己意愿去的,愚兄先致感激,不愿去的,愚兄也绝对谅解,并不责怪……” 狗肉和尚 话还没说完,其余四人已异口同声道: “大哥,说这话就太见外了,长城五友焦孟不离,生死相共,大哥去,咱们当然都去……” 醉丐摇手道: “不是我见外,也不是我看薄了长城五友的情谊,可是,我不能为了一己思怨,要兄弟们都赔上性命。” 狗肉和尚道: “性命多少钱一斤?我和尚四大皆空,早把性命卖给狗肉店了。” 铁伞道人道: “大哥的恩人,就是咱们的恩人,既然义结金兰,还分什么彼此。” 醉丐道: “你们两位是出家人,无牵无挂,倒也去得,彭老三和韩老么却有妻儿家小,大可不必去……” 丑书生笑道: “大哥别替我担心,我已有儿有女,对得起祖先,拙荆正嫌我太丑,我若死在罗家堡,她绝不会伤心的。” 大刀韩通却铁青着脸,一语不发。铁伞道人平时跟他斗嘴斗惯了,低问道: “老么,你怎么样?” 韩通道: “我不跟你们一起去……” 大家刚感觉有些意外,韩通已从地上拾起大砍刀,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颤声道: “你们先走吧,大哥怕我有家累,我这就赶回家去,先把老婆孩子全都杀了,再去罗家堡找你们!” 说走就走,提着砍出刀飞步向山下奔去。 丑书生急道: “快拦住他……” 没等吩咐,狗肉和尚和铁伞道人早已飞身掠出,直追了下去。醉丐仰面长吁道: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无限感慨中,两颗泪珠,从他含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罗家堡堡门上的鞭炮点燃了。 震耳的鞭炮声,使大厅中的贺客们拥出门外,千百条颈脖伸得笔直,千百双眼睛瞪得滚圆,都向着烟硝弥漫的堡门张望。 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口气,道: “总算没事了,花轿到啦!” 这句话,正说在千百贺客的心坎上,大家不约而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其中少数人,是在替新郎倌庆幸,但绝大多数人,却是替自己高兴。 他们从接到罗家堡的喜帖开始,就压根儿不相信武林第一美人会真的下嫁给罗天堡,然而,慑于罗家堡的威名,又不能不备礼前来道贺。 老实说,为了那份厚礼,真不知费了多少张罗,好不容易礼到人到,总巴望狠狠吃他一顿,捞回点儿成本,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传来花轿中途出事的消息。 如果花轿真有意外,别说送的礼收不回来,酒席捞不到吃,心里的疑团也永远没有机会打破,岂不成了“驼子摔筋斗”两头不着实。 这下好了,花轿平安无事,既能见到新娘子,酒席也有得吃,礼物总算没有白送,大家都不由笑逐颜开。 看上去,罗家堡贺客如云,人人带笑,全堡上下一片喜气…… 马蹄声渐近,当先飞骑入堡的,却是一身吉服的新郎倌。 罗天保今年总有六十靠边了吧,居然老来享艳福,彩衣扮新郎,他身材本来不高,为了要显得魁伟些,特制了一只厚底高靴,花白的头发也仔细染过,但眼角额际的皱纹总没有办法拉平,只得涂上厚厚一层粉。 无奈他天生皮肤黝黑,脸上虽然涂白了,颈脖子和手背却无法全用白粉遮盖,以致黑的太黑,白的太白,那扮相,就跟戏台上的曹操一个模样。 不仅扮相,连神情也很相似。 当罗天保在大厅门前下了马,阴鸷的目光一扫,满堂喧哗突然间静了下来。 人们从他刀一般的眼神中,领略不到丝毫喜气,若有,也只是寒森森的杀机。 贺客们的笑容僵住,罗天保却笑了。 那是一抹倨傲,冷漠的假笑,笑得令人从毛孔向外直冒寒气,接着,罗天保又举了举左手,向喜堂里执事的人吩咐道: “开始行礼吧!” 赞礼的人连忙扯开嗓门: “吉辰到!” 鞭炮再响,乐声随起,十八名蓝衣铁卫拥着花轿来到正厅前。 于是,喜娘上前掀起轿帘,搀出了新娘子。 贺客们又挤动了,为了好奇,许多人都想争睹新娘子的绝世容貌,也想证实自己内心的怀疑天下第一美人,怎会嫁给一个糟老头子? 当然,他们无法看见新娘子的容貌,也暂时无法证实内心的疑团,因为新娘子低着头,脸上又罩着盖头,加上两旁蓝衣铁卫随行,连想靠近一点也办不到。 不是办不到,而是不敢。 一个小孩挤得略近,被蓝衣铁卫推了个四脚朝天,吓得哭起来,旁边的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了出去。 鼓乐声中,新娘子轻移莲步,循着红毡走到喜案前,罗天保早已在那儿等着了。 他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是高兴?还是在生气? 媒婆将结着喜球的红绸带递到他手中,赞礼的人正要宣布正式行礼,宫天林突然气咻咻奔进喜堂,凑在罗天保耳边低声道: “堡主,且慢一会儿行礼,长城五友又来了!” 罗天保微微震动了一下,沉声道: “哦?人在什么地方?” “刚进堡门。” “为什么不拦阻?” “回堡主,他们自称是来喝喜酒的,而且,还带了礼物。” 罗天保嘴角闪现一抹狞笑: “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好好接待他们就是了。” “可是,堡主……他们带来的礼物见不得人……” “噢?” 罗天保嘴角的笑意突然隐去,顺手将红绸带子又塞还给媒婆,冷哼道: “先让新人休息,我去会他们。” 宫天林急忙向贺客们拱手道: “诸位请让一让,堡中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稍等再行礼,各位亲友多包涵。” 客人们似乎也早料到今天这场喜事不会太顺利,纷纷议论着退向两边,几个女眷帮着媒婆,搀扶新娘子匆匆进入侧室。 十八名蓝衣铁卫紧随在新娘子身后,按刀列队守护着房门。 罗天保和宫天林刚出大厅,迎面就撞见了醉丐周飞。 老叫化手里高擎着打狗棒,棒端顶着一个巨大的铜缸,一摇三晃地朝喜堂走来,边走还边唱着“数来宝”: “呃!说恭喜,一步来到喜堂里,堂前高挂双喜字,谁家在娶新娘子。” “呃!双喜字,金粕粕,看得化子眼发花,分明是只-蛤蟆,偏偏想要娶彩凤凰。” “呃!奇怪,奇怪,真奇怪,六十老头披喜带,半截入了土,还把风流卖……”-! 一声响,铜缸落地,缸里装着满缸金、银、纸钱……全是死人用的冥币。 狗肉和尚和铁伞道人跟在醉丐身后,一个擎着“招魂幡”,一个举着“哭丧棒”。 再后面,是丑书生和大刀韩通,两人合抬着一口棺木。 棺盖上贴了张白纸条,写着: “罗大堡主天保笑纳。” 下款是: “长城五友敬贺。” 罗天保脸色铁青,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是在尽力忍耐,还是气极了说不出话来。 醉丐先开了口,笑嘻嘻道: “罗堡主,欣闻今日‘老’登科,特来贺喜。” 罗天保没回答,只从鼻孔里重重嗤了一声: “哼!” 铁伞道人立刻接口道: “今天是堡主大喜的日子,何苦把脸拉得跟马脸似的,人家笑我是牛鼻子老道,咱俩凑在一块儿,岂不成了牛头马面?” 狗肉和尚打个问讯,道: “阿弥陀佛,罗施主干万别闷在肚里生气,气死鬼阴间是不收容的,那时,罗施主就只好作孤魂野鬼了。” 丑书生和大刀韩通高声嚷道: “咱们来者是客,你这样板着脸不理睬,莫非嫌咱们的礼物太轻了?你若担心罗家的人多,一口棺材躺不下,咱们还可以多送些来。” 厅里的贺客们都被这出奇的场面惊呆了,有人想笑,又不敢笑,有人想溜,也不敢溜。 反正大家心里都很明白,长城五友既然找上门来,势必难免一场血战,喜堂变战场,今天的喜酒铁定是喝不成了。 然而,罗天保却仍然当门而立,一句话也没说。 从他的神色看,分明已满腹怒火,但一直在极力忍耐,不肯发作,想必他也正是顾虑大喜之日,不愿血洒庭院,让喜事变成了丧事。 罗家堡门下围在四周,蓄势以待,但未得令谕,谁也不敢擅自出手。 长城五友显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醉丐周飞又笑道: “罗堡主,贺客上门了,你究竟收不收咱们的礼,总得有句交待?” 罗天保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把头点了点,道: “好!罗某人收了。” 长城五友真没料到他会忍下这口气,都不由一怔。 醉丐道: “既然收了礼,总该请咱们喝杯喜酒吧?” 罗天保又点点头,道: “这是当然。” 醉丐道: “难道就叫客人站在这儿喝酒?” 罗天保向宫天林飞过一瞥眼色,一侧身,道: “请!” 醉丐回头笑道: “咱们这趟算是没有白来,兄弟们,等会儿多喝几杯酒,多捞点本回来。走吧!” 狗肉和尚展动招魂幡,铁伞道人提着哭丧棒,丑书生、大刀韩通拾起棺材,迈步就向喜堂走。 宫天林突然拱手道: “诸位,光棍打九九,不打十足。咱们堡主已经如此容忍,诸位这些东西就……” 醉丐道: “东西就怎么样?这些贺礼,咱们当然得随身携带。” 宫天林道:“既是贺礼,兄弟身为本堡总管,诸位就请交给兄弟收下如何?” 醉丐想了想,道: “你能做主收礼?” 宫天林笑道: “身为总管,自然做得主。” 醉丐道: “等会儿这些礼物要派用场时,你能负责送进来?” 宫天林道: “绝对负责送到。” 醉丐道: “好!接着。” 打狗棒一挑,那铜缸“呼”的一声离地飞起,直向宫天林迎面撞去。 他一出手,后面四人也同时发动,招魂幡、哭丧棒,外带一口大棺材,全都脱手掷向宫天林。 这些东西,长短轻重各不相同,本来已很难接住,长城五友更暗中贯注了内家真力,件件挟着破空劲风,别说宫天林只有两只手,就算他有八条胳膊,也无法同时接住这许多来势奇快无比的东西。 忽听一声低喝: “天林闪开!” 罗天保脚下一跨步,挡在宫天林身前,左手疾抬,凌空托住了铜缸,右手一抄,招魂幡和哭丧棒已入掌中。 最后那口又沉又大的棺材,宛如泰山压顶般飞撞过来…… 罗天保吐气开声,挥起哭丧棒,猛向棺材上打去。 “呼”然一声,那棺材被哭丧棒击得半空中一顿,滴溜溜急转不止。 罗天保将招魂幡轻轻一挑,顶住了棺材底,就像醉丐用打狗棒顶铜缸一样,任那棺材在幡顶旋转,却再也落不下来。 长城五友不由自主都流露出惊骇之色。 醉丐脱口道: “不愧是太行罗家堡主,果然好功夫!” “不敢!”罗天保将招魂幡和铜缸、哭丧棒全都交给了宫天林,冷笑道: “好好替客人收着,总有一天,客人可能真用得着这些东西。” 宫天林满面羞愧,欠身退去。 罗天保摆手肃客,道: “诸位,请入厅观礼吧!” 醉丐道: “怎么?新人还没有拜过天地?” 罗天保道: “正要行礼,有贵客临门,不得不稍缓。” 醉丐哈哈笑道: “好极了,咱们倒来得正是时候。” 长城五友进了喜堂,其他贺客们都远远避开,生怕等一会儿动起手来,沾上血腥。罗天保好像胸有成竹,似乎并未把长城五友放在心上,立刻吩咐搀扶新娘子出厅,准备行礼。 同时向贺客们拱手说道: “今天是罗某人的喜日吉期,诸位枉驾来堡,无论有没有交往,都是我罗家堡的贵宾,在下对诸位敬重感激,也希望诸位对在下的招待不周,多加原谅,彼此既属宾主,少时行礼之际,还盼不吝矜全维持,所谓群子自重,然后人重之,罗某深愿做个好主人,但愿也能愉快接待诸位这好客人。” 说完,深深作了个罗圈揖,便命奏乐。 人人都听得出,刚才那番话是说给长城五友听的,一个做主人的,能忍受屈辱,如此宽容,也实在难得了,长城五友若一味纠缠,势将惹起众怒。 贺客中已经有人对长城五友不满,都在窃窃私议,咸认长城五友的挑衅,的确太过份了。 醉丐周飞等五个人,自然也看得出这种不利的趋势。 铁伞道人低声对醉丐道: “姓罗的不仅武功高,这一手更高明,大哥,咱们不能蛮干到底,得想个对策才行。” 醉丐摇摇头,没有开口,显然内心也深感忧虑,却又想不出善策对付。 大刀韩通道: “咱们既是存心拼命来的,还管它这些,反正咱们就是不让他成亲,他要成亲,咱们就动手。” 铁伞道人道: “话是不错,但却手也得有动手的借口,何况,咱们并没有把握胜得了罗天保。” 韩通道: “动手还要什么借口?拔出家伙干就行了,即使胜不了他,至少先将他这鸟喜堂捣个稀烂,叫他成不了亲。” 狗肉和尚道: “这不是办法,捣毁喜堂,他可以另换地方,今天不能成亲,明天也好,依我看,必须用非常手段才成。” 铁伞道人忙问: “什么非常手段?” 狗肉和尚压低声音道: “牛鼻子,还记得咱们上次对付五毒天群那一场恶战么?” 铁伞道人连连点头: “记得!记得!” 狗肉和尚道: “这件事先别让大哥知道,我这儿还藏着两枚中人无救的五毒轰天雷,等会儿他们行礼的时候,索性给他来个一锅煮……”。 “不行!” 一只冰冷的手横伸过来,却是醉丐周飞,向和尚勾勾手指头道: “东西给我。” 狗肉和尚尴尬地笑道: “大哥,我只是说说罢了……” “拿来!” 醉丐脸上就像抹了一层寒霜,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狗肉和尚无奈,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厚棉封里的木盒子,万分不情愿地递了过去。 醉丐收好木盒,正色道: “咱们是为了红玉而来,决不能使她受到任何伤害,这东西太歹毒了,一经施放,厅内大半的人都难逃活命,万一伤着红玉怎么办?” 铁伞道人道: “可是,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红玉跟姓罗的成亲呀?” 醉丐点点头,一字字道: “不错,我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用手轻轻按了按怀中木盒,突然浮现出一抹阴森凄楚的笑容,又道: “你们记住了,未得我允许之前,谁也不准擅自出手,否则,你们就算没当我是个大哥。” 韩通道: “如果他们开始行礼了呢?” 醉丐道: “也一样,反正我没有动手,你们都别妄动,一切我自有安排。” 韩通不解地耸耸肩,大伙儿都默然垂首。 只有丑书生似乎猜到醉丐的“安排”是什么,但他没有说破,仅用关切的目光默默注视着他…… 鼓乐已起。 新娘子在喜娘搀扶下,重又回到大厅。 十八名蓝衣铁卫紧随身后,在大厅中央列成两行,将新人和宾客们分隔开这情形,使红烛高照的喜堂,充满了森森杀气。 罗天保已经站近新娘子旁边,面含微笑,等候着行礼了。 厅外鞭炮齐鸣,赞礼的人扯开嗓门道: “一对新人行大礼,满堂贵宾致颂辞,愿新人百年和好,宜室宜家,福禄永寿,子孙绵延……” 厅内人声很杂乱,赞礼的喊得声嘶力竭,却没有几人去听他嘀咕些什么。 长城五友就在喜案左侧,距离新郎和新娘不足一丈远。 铁伞道人和大刀韩通分立在醉丐左右,四只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醉丐周飞。 他们胸中已万分激动,只等举动。 闪烁的烛光,使他脸上笼罩着一层浮动的红晕,他紧闭着嘴唇,紧捏着拳头,喉中在喘息,面肉在抽动,满口牙齿咬得格格发响。 显然,他内心也正激动,却尽力在抑制、在忍耐…… 赞礼的念完颂辞,就要正式交拜了。 “一拜天地!” 新郎和新娘面向厅外,双双拜了下去。 大刀韩通紧握着刀柄,目注罗天保因跪拜而露出的后颈窝,嗄声道: “大哥……” 他有这份自信,只要醉丐点点头,一刀下去,准将罗天保那七斤半的脑袋瓜儿切下来。 但醉丐周飞却缓缓摇头,制止弟兄们出手。 尽管热泪盈眶,心血沸腾,理智却告诉他,决不能轻举妄动,决不能意气用事,时机未到,只有忍1 忍!忍…… 婚礼继续进行。 “二拜祖先!” 新郎和新娘又转身面对喜案。 这第二拜,本来应拜高堂父母的,可是,罗天保自己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哪儿还有父母在世,只有拜一拜祖先神位牌,聊尽一点“孝意”。 神位牌就供在喜案正中,黑漆木牌,写着金字: “罗氏历代宗祖之神位”。 赞礼地喊: “一叩首。” 新郎和新娘刚跪下,还没叩下头去,忽然听见喜案上“叭”地一声轻响。 这一声很轻微,闹哄哄的喜堂内,谁也没留意。 但却没有瞒过新郎倌的耳朵。 罗天保霍地抬头,目光飞快掠过,脸色顿变。 原来黑漆写金字的神位牌上,多了一层黄澄澄的东西,还在冒着热气。 那可不是刚出熔炉的黄金,而是刚拉出不久的粪便,否则,决不会热腾腾的那样“新鲜”! 热粪浇神位,这是奇耻大辱。 罗天保眼中。怒火闪射,却又强忍了下去,因为他发现宾客中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此时宣扬,无异自暴其丑,倒不如等行礼完毕后再查…… 于是,长长吸一口气,低头拜了下去。 “再叩首!” “叭!” 又是一声轻响。 这一次,响声不在神位牌,却来自那赞礼的人口中。 那人是罗家堡管帐的师爷,文笔不错,却不会武。当他第二声叩首还没合嘴,突觉一团热热乎乎的东西,猛可塞进嘴里。 他虽然不是在笑,倒真的“合不拢嘴”来了。 师爷急了,连忙用手挖,向外吐,这才发觉那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登时惊呼失声,大呕而特呕…… 满堂宾客全看见了,不约而同,都向长城五友这边望过来。 人同此心,大家首先就想到事情一定是长城五友干的,可是,五友静静地站在哪儿,根本动也没有动。 大家这才知道事不单纯,纷纷惊惶四顾,争相议论揣测。 赞礼人不能再赞礼,婚礼只得停顿。 罗天保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朝外一抱拳,道: “是哪一位高人,跟罗某有什么远仇近恨,何不现身出来?” 绿林飞贼 连问了两遍,毫无回应。 罗天保目光一抬,冷哼道: “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 声落,双臂微振,人已破空飞起,向厅门外的横匾上扑去。 他这边刚离地面,厅外横匾上也同时飞起一条黑影,迎着罗天保直撞了过来。 两下里都其快无比,霎眼间,已在空中迎面相遇。 罗天保大喝一声,挥拳击出。 “呼”地击个正着,黑影立成粉碎,万不料竟是一只便桶。 这一来,地上的贺客们却遭殃了,全被滴滴答答淋了满身粪便尿水,喜堂中臭气四溢,人们惊呼哗叫,四处挤闪,就跟毛坑中的蛆虫差不多。 罗天保虽未被粪便沾上,肚子险些气炸了,凌空一个筋斗,人已窜出门外。 那躲在横匠后的人没等他再出手,突然抛出一条宛如蛛丝般的细物,轻轻一甩,搭住了厅内屋梁,竟沿着细丝踢进大厅,飘落在喜案桌上。 人影现处,却是个眉须皆白的瘦小老头。 许多贺客忍不住惊呼失声: “蜘蛛翁!是他?” 不错,这小老头无论身材、外貌、使用的用具…… 都极像一只蜘蛛,但却是江湖中最难惹的一只老蜘蛛。 黑道中人,提到“蜘蛛翁”三字,莫不心惊胆颤。 这小老头实际有多大年纪? 无人知道,叫什么名字? 也无人知道。 大家只知道两件事: 其一,蜘蛛翁早在五十年前即已出道,那时,他就被称为蜘蛛翁,也像现在一样,眉须皆白。 其二,蜘蛛翁本来出身黑道,是绿林中首屈一指的飞贼,十余年前,不知为什么缘故,突然一反常径,变成专跟黑道中人作对,几个有头有脸的绿林巨孽,都被他先后送进了大牢,不久,蜘蛛翁便悄然退隐,没有再在江湖中出现过。 想不到今天蜘蛛翁又出现在罗家堡喜堂,而且好像是存心来跟罗天保作对的。 这可惊坏了满厅贺客,气坏了罗天保,却乐坏了长城五友。 十八名蓝衣铁卫长刀出鞘,一拥而上,围住了喜桌,却因慑于“蜘蛛翁”的名声,没敢轻易出手。 长城五友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已展露出笑容,难掩内心的兴奋。 蜘蛛翁身材瘦小,看来就像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站在桌上,比喜烛高不了多少,却好整以暇,负手而立,似乎根本没把罗家堡的蓝衣铁卫放在眼中。 罗天保从门外大步走了回来,先向十八铁卫挥手喝道: “退下去,好好护卫着新人,这儿没有你们的事。” 蜘蛛翁笑了笑,道: “不错,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准备车子,再把新娘子送回燕京去,这儿还轮不到你们来张牙舞爪。” 他话是对十八铁卫说的,目光却有意无意扫向长城五友,仿佛在暗示他们照顾徐红玉,不必插手自己跟罗天保之间的事。” 长城五友自然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却苦于无法照他的暗示行事,因为长城五友苦恼的不仅是罗天保,而是徐红玉本人不肯合作。 可不是,婚礼停顿,喜堂生变,徐红玉仍然固执地站在原地,连回避的意思也没有。 罗天保对这位名震江湖的蜘蛛翁,不能不存三分顾忌,拱手道: “老前辈,在下罗天保自问与老前辈素无仇怨,今日罗某喜期,老前辈因何如此凌辱?” 蜘蛛翁翻翻眼珠子,道: “你是问我老人家来干什么?对吗?” 罗天保道: “正是。” 蜘蛛翁忽然露齿一笑,道: “好,我就告诉你吧,今天我老人家到这儿来,共有三点理由。” 罗天保道: “请教。” 蜘蛛翁道: “第一我高兴来,第二脚在我身上,第三我爱来就来,谁也管不着。” 罗天保一怔,道: “老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蜘蛛翁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么?那我老人家再对你作三点说明:第一你不该娶老婆,第二你不该现在娶老婆,第三你不该娶燕京徐家的女儿做老婆,你懂了吧?” 罗天保好像有些懂,又不完全懂,道: “在下与燕京徐家联姻,跟老前辈何干?” 蜘蛛翁笑道: “这句话就问对了,你何不再想想看,若跟我老人家无关,我会来吗?我和你非亲非故,既不是来贺喜,又不是来讨酒喝,你说我老人家是来干什么?” 这一说,罗天保算是完全懂了,登时沉下脸来: “敢情你是特来捣乱的?” 蜘蛛翁道: “不是捣乱,只能说是捉虫。” “捉虫?捉什么虫?” “捉蛤蟆,省得它妄想吃天鹅肉。” “哼!” 罗天保泛起了怒容: “就算罗某人是癞蛤蟆,这事跟老前辈何关?蛤蟆虽丑,至少总比那蜘蛛飞贼正派得多。” 蜘蛛翁一点也不生气,笑笑道: “骂得好!骂得好!我老人家活了这把年纪,倒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骂我蜘蛛飞贼,罗堡主,你不愧是只有胆有识的癞蛤蟆。” 罗天保心一横,反正豁出去了,厉声道: “罗某人敬重你是武林前辈,罗家堡却不是任人撤野的地方,念在今日吉期,我不愿太为己甚,你要走,现在还来得及,否则,就别想离开我罗家堡了。” 蜘蛛翁道: “多承你尊老重贤,给我老人家下台的机会,不过,我老人家既然来了,总不能就这样空手出去,那太没有面子了,你说对不对?” 罗天保道: “你想怎么样?” 蜘蛛翁道: “实不相瞒,我老人家想你讨一件东西,只要你肯给了我老人家,立刻就走。” 罗天保究竟不愿吉日良辰沾惹血腥,耐着性子问: “你想要什么?” “一件宝贝,不知你舍不舍得?” “你说说看。” “我老人家想要一块玉。” “哦?什么玉?” “一个红玉,而且是一块姓徐的红玉。” “徐红玉……” 罗天保怒火又升起来,叱道: “说来说去,你还是存心来扰乱婚礼,跟罗某人作对,哼!我且问你,凭什么资格过问我罗某人的婚事?” 蜘蛛翁道: “若是你罗天保的事,求我也懒得过问,不可,徐家的女儿你是不该娶。” 罗天保道: “我娶徐家的女儿,跟你有什么相干?” 蜘蛛翁道: “只有一点小小的关系,因为燕京徐家是我老人家的朋友。” “哦?” 罗天保冷笑道: “这倒没听说过,燕京徐家侠名满天下,会跟阁下是朋友?” 蜘蛛翁脸上笑容尽敛,肃然道: “以我当年所作所为,实在不配跟燕京徐家为友,但十余年前,承流云剑客徐谦徐大侠不弃,跟老配在庐山莲花峰席地论剑,胜而不骄,并继以奸邪之辩,三日三夜,使老配幡然悔悟,从此弃邪归正,苟活天地之间,因此,燕京徐家非仅是老配的益友,也是我的良师……” 语气突然一转,接道: “姓罗的,你平生虽无大恶,却绝非正人君子,你若娶嫦娥天仙为妻,那是你的福份,我老人家决不过问,但你不配娶徐家的女儿,尤其不该在徐大侠身故不久,就强娶他的掌珠,罗天保啊罗天保,你若以为徐大侠亡故,就无人能出头阻止这桩婚事,那就是你打错主意了。” 长城五友听了这番话,不由大感振奋。 他们原以为蜘蛛翁的出现,只是跟罗天保私下有什么过节,没想到来意竟跟自己五人完全相同,有此老作援,事已大有可为,至少,罗天保今天再也休想能顺利成亲了。 罗天保似乎也料到事情绝难善了,望望天色也已入夜,而厅中遍地污脏,也无法再继续行礼,想了想,便大声吩咐道: “天林,安排宾馆招待亲友暂歇,新人且送往别院休息。明日再定吉辰行礼,今天我得跟这位自称徐家朋友的老前辈彻底解决一下。” 宫天林应了一声,正想示意蓝衣铁卫护送新娘子离开,长城五友突然十步跨出,拦住了去路。 醉丐拱携手,道: “宫兄只管先安置备位宾客,新娘子却不敢劳动了,咱们弟兄自会护送她返回燕京。” 宫天林冷笑道: “诸位,敝堡主宽宏大量,已经给足诸位面子,别以为有了帮手,就可在罗家堡肆所欲为,区区一名过时的古董,并不在敝堡主眼中。” 醉丐道: “咱们兄弟既不领贵堡的情,也无意仰仗任何人,咱们踏进罗家堡,就没打算再活着出去,但只要咱们弟兄还有一口气在,罗家堡就休想娶徐家的女儿。” 罗天保仰面冷笑道: “这样也好,天林,你先安顿贺客亲友,十八铁卫留下保护新人,罗某今天就跟诸位一并解决。” 一挥手,十八名蓝衣铁卫一齐后退,横刀排列在新娘子四周。 在场的贺客们都知道难免一战,犯不着夹在中间吃服前亏,纷纷避出厅外。新娘子倒很沉得住气,垂首而立,默不作声,好像独自在思索什么心事。 顷刻间,宾客尽散,红烛高烧的喜堂,转瞬即将变成战场。 罗天保双手抱拳,道: “罗某身为主人,不敢失礼,更不愿喜堂沾染血腥,谨再劝诸位一句话,此时罢手,诸位仍是罗家堡的贵宾,若等兵戎相见,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蜘蛛翁笑道: “事到如今,还说客气话做什么,听说你的百摺如意软刀是武林一宝,何不取出来让咱们见识见识?” 罗天保道: “好!” 探手腰际,轻轻一按扣簧,抽出一条皮带似的兵刃。 那东西长约四尺,宽仅二尺,通体乌黑,满布节扣、乍看,好像是用许多薄铁片串成的腰带。 罗天保两手一合,全带摺叠宛如扇盒,厚不过一握,再轻轻一抖,哗啦一声,突然坚挺笔直,刃锋分明,变成一柄狭长的薄刀。 蜘蛛翁脱口赞道: “果然是柄好刀!” 罗天保既无傲色,也未谦谢,一翻腕,刀藏肘后,微微欠了欠身,道: “哪一位愿先指教?” 他兵刃一人手,面色显得一片平静,好像跟先前完全换了一个人,足见其在刀法上的造诣,实已达心与神会,神与刀合的精纯境界。 由此也可证明,罗天保绝不是等闲人物,罗家堡能在短短数年内崛起武林,更非幸致。 长城五友已经领教过他的武功,人人全神戒备,没有答话。 五个人仿佛都已预感到,这一战,无论胜负,都必然是一场艰苦之战。 只有蜘蛛翁好像没当作一回事,笑笑道: “打旗的先上,笨鸟儿先飞,我老人家当仁不让,先领教你那追魂七斩,究竟快到什么程度?” 罗天保脚下斜退一步,道: “老前辈请!” 蜘蛛翁道: “我虽然老,你也不年轻了,咱们谁也别客套,说干就干!” 他真说的老实话,第一个“干”字才出口,人已从喜案上跃起,向罗天保扑去。 罗天保低喝一声: “来得好!” 身形斜跨,左腿弓,右腿箭,狭长薄刀已闪电般疾挥而出。 一个是赤手空拳飞身前扑,一个却是蓄势以待,刀出如风,无论在兵刃和气势上,罗天保都稳操胜券。 长城五友目睹险状,都不禁替蜘蛛翁暗捏一把冷汗。 但,罗天保一刀挥出,却劈了个空。 原来蜘蛛翁在纵身跃起时,手中已同时飞出一条细丝,疾感向屋顶横梁,整个人就像一只悬空的蜘蛛,一沉一升,恰好避开了刀势。 待罗天保刀招用老,却又突然向下一沉,双足连环踢出。 罗天保一刀劈空,毫不迟疑,急忙仰身扭腰,一个怪蟒翻身,贴着地面滚出三四尺。 幸亏他闪得快,蜘蛛翁的左足尖,正好从他胸前数寸处踢过差一点就踢中他的“将台” 穴。 长城五友始而惊,继而喜,这时又废然若失,暗叫“可惜!可惜!”蜘蛛翁轻抖细丝,飘身落地,调侃道: “阁下的追魂七斩,什么时候改成逃命翻滚了?” 罗天保既不羞恼,也不气馁,只平静地答道: “罗某人并没有落败。” 蜘蛛翁笑道: “那一定是我老人家落败了,咱好还要不要重新来过?” 罗天保道: “任凭老前辈。” 蜘蛛翁道: “咱们再动手,可不许在地上打滚了,谁打滚就算谁输,你同意不同意?” 罗天保仍然平静地道: “在下遵命?” 蜘蛛翁双掌一拍,道: “那就快动手呀,还等什么?” 他一直用话相激,似乎急于要罗天保先出手,然后觅机趁隙反击,因为他手无寸铁,而罗天保却有一柄伸缩自如的宝刀,形势上已经先吃了亏,只有在巧妙手法中才能求得胜算。 然而,罗天保不知是尊老重贤? 还是别有打算,偏偏不肯先出手。 只见他举刀平胸,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语气依然十分平和,一字一字道: “在下身为地主,还是请前辈先赐招吧!” 醉丐冷眼旁观,不觉皱起了眉头。 铁伞道人低问道: “这老头子是怎么搞的?击不成,干嘛尽跟姓罗的客气起来?” 醉丐摇摇头,道: “你们不知道,老头子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才想激使罗天保先出手。” 铁伞道人诧道: “难道他自认不是姓罗的对手?” 醉丐道: “不仅他,咱们都太低估了罗天保,此人临敌之前每嫌浮躁,只要兵刃入手,却立刻能由浮躁中冷静下来,静而能稳,已先立于不败之地,面对强敌而不惊,其修为之高,远出咱们料想外。” 铁伞道人道: “依大哥看,他们一旦动上手,谁的胜算较大?” 醉丐沉重地道: “如果没有意外变化,我看老头子有四成可胜,罗天保却占六成胜面。” 铁伞道人吃惊道: “那咱们还等什么,趁罗天保无法分身,何不……” “那不行:” 醉丐低声道: “擒贼先擒王,与其各自为战,不如助老头子一臂之力,彭老三……” 丑书生彭明应道: “大哥有什么吩咐?” 醉丐道: “准备你的犀骨针,找个机会,给他一针。” 丑书生点点头,一收招扇,缓步向罗天保立身处移去。 醉丐又向其余三人施了个眼色,突然大声喂道: “兄弟们,时候不早了,动手救人要紧。” 三人会意,同声吆喝,纷纷拔出兵器…… 丑书生早已准备好了,趁机一举扇柄,卡簧轻响,一枚犀骨针由摺扇中疾射而出。 这一声轻响,却没有瞒过罗天保的耳朵。 几乎就在丑书生发射犀骨针的同一刹那,罗天保忽然一个急旋身,刀光绕体而生,已将骨针砸飞。 紧接着,软刀反抡,闪电般迎向蜘蛛翁。 他挥刀砸针时,蜘蛛翁已趁机发动,袖中细丝直射罗天保的双脚,同时揉身欺近,扬掌攻他的小腹部位。 蜘蛛翁的出手虚实互用,掌攻只在迫使罗天保后退,杀着全在那根神出鬼没的细丝上,如果罗天保一退,双脚必然被细丝缠住,那时候,就变成落在蛛网中的飞虫了。 万不料罗天保在前后夹击之下,应变竟会如此快捷,出刀,旋身,一气呵成,并且不退反进,刀光闪处,锋刃已到蜘蛛翁面门。 人头毕竞不能跟刀锋硬拼。 蜘蛛翁急忙仰身倒射,涮地一声响,头顶上忽感一阵凉,额前白发已被斩落了一大绺。 罗天保刀出如风,欺身上步,接连又劈出三刀。 这三刀,一招比一招快,一片白茫茫的刀光,登时将蜘蛛翁卷在其中。 蜘蛛翁的细丝完全失去了作用,空手对快刀,立刻险象环生。 幸亏他身躯瘦小,闪跃灵活,在刀光中窜高纵低,连避带躲,总算没有当场挂彩。 即使如此,已看得长城五友浑身冷汗。 醉丐一摆打狗棒,喝道: “兄弟们,别顾什么江湖规矩,大伙儿一齐上!” 大刀韩通当先挥刀出手,接着,铁伞道人、狗肉和尚、丑书生…… 各举兵刃,一拥向前,将罗天保团团围住。 罗天保傲然不惧,软刀飞舞,独战长城五友和蜘蛛翁等六名高手,冗自刀法坚稳,丝毫不乱。 旋踵间,当唧一声,狗肉和尚和戒刀首先被百摺如意软刀削去了半截,狼狈退出战圈。 韩通不服气,仗着刀厚份量沉,猛地一记硬接,砍山刀也当场裂开两寸多深一道缺口。 这一来,众人的兵刃都不敢跟百摺软刀接架,被迫避实走虚,更落在下风。 醉丐见势不妙,心一横,从怀中取出了“五毒轰天雷”…… 忽听一声娇喝: “住手!” 众人撤招跃退,却见新娘子已经自己掀起盖头,从刀阵中缓步走了过来。 罗天保脸上堆满笑容,柔声道: “姑娘请先去休息,这儿的事,罗某自会料理……” 徐红玉摇摇头,道: “不,这几位都是先父的旧友,今天既然为了我的婚事而来,理当由我亲自出面接待,我是待嫁之身,本来不应该抛头露面,但你们这样打下去,终难有个了局,不知堡主可愿让我当面跟这几位父执谈一谈?” 罗天保道: “这……” 看样子,他是不愿意,却又不愿在新婚前夕开罪心上人,想了想,终于笑道: “姑娘准备跟他们谈什么?须知婚事是姑娘亲口应允,他们跟徐家最多只是朋友,论理无权干预……” 徐红玉道: “这些我知道,但他们虽是先父旧友,有很多内情未必尽知,我只是想亲口向他们解说一下,决不会更改婚事承诺,堡主请放心好了!” 罗天保道: “姑娘的意思,莫非要在下回避?” 如坠雾中 徐红玉浅浅一笑,道: “这说不上是回避,如果堡主不相信我,尽可留下来。” 或许是那浅浅一笑发生了作用,或许是这句话说到罗天保心坎上了,他连忙哈哈一笑,道: “在下纵然不相信天下人,岂能不相信姑娘。孩儿们,随我退出厅外去,谁也不许窥探窃听,违令者斩!” 最后那句话,自然是故意说给徐红玉听的,说完,挥挥手,率领着十八名蓝衣铁卫退出大厅外。 徐红玉明知他必然不会去远,倒并不在意,望望长城五友,不由轻叹了一口气,意思好像说: 我已经拒绝过你们一次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死心呢……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来,只向蜘蛛翁裣衽为礼,道: “红玉年轻,不知老前辈当年跟先父还有一段交往,失礼之处,务求老前辈多多赐谅。” 蜘蛛翁急忙还礼,道: “姑娘,快别客气,当年若非令尊开导,老朽哪会有今天,不过,请恕老朽说句真心话,你们燕徐家京名重武林,如今你却允婚下嫁罗家堡,这件事做得太不值得了。” 徐红玉平静地点点头,道: “是的,晚辈也知道,此事很难得人谅解,但晚辈有晚辈不得已的苦衷,不足为外人道……” 醉丐接口道: “咱们都不能算是外人,你有什么苦衷,尽可对咱们明说。” 徐红玉黯然道: “事涉隐衷,请恕我不便直言,不过,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婚事也出于自愿,绝无半点勉强,诸位都是先父的朋友,就请看在先父薄面。成全了侄女这片心愿吧。 长城五友已经是第二次碰这种软钉子,彼此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蜘蛛翁道: “姑娘,你有难言隐衷,咱们也不便追问,可是你年纪太轻,思考行事难臻万全,咱们是担心你受人欺骗,作下错误的决定,不仅影响令尊一世英名,也害了自己终生。” 徐红玉道: “红玉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而且,我这样做,老实说,也是为了先父……” 蜘蛛翁诧道: “姑娘能否再说得明白些?” 徐红玉沉吟良久,好像下了极大决心,道: “好吧,晚辈可以说出允婚的原因,但诸位前辈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蜘蛛翁道: “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徐红玉道: “晚辈说出允婚的理由后,希望诸位立即离开罗家堡,不再追问晚辈的婚事。” 蜘蛛翁毫不迟疑道: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有允婚的正当理由,咱们自然没有从中作梗的道理。” 徐红玉道: “晚辈只能说出概略理由,或许不够详尽,但求诸位不要追根究底,因为有许多事晚辈虽然心中明白,却无法形诸言词。” 蜘蛛翁道: “行!你尽管拣能说的说吧!” 徐红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有一件秘密,诸位都不知道,先父并非死于宿疾,而是被人谋害的……” “啊……” 在场六个人都骇然一惊,六张脸上全变了颜色。 醉丐脱口道: “这话当真?是被什么人谋害?” 徐红玉却摇摇头,道: “如果知道凶手是什么人,事情就容易了,可惜当出事的时候,我并不在先父身边,唯一知道凶手的,只有先父自己,但他老人家竟来不及说出凶手就咽了气。” 这回答,自然不能令人满意。 因此丑书生急忙接口道: “姑娘请将经过情形略述一遍,出事现场可有什么可疑的线索?” 徐红五缓缓道: “出事当时是在深夜,先父住前院,晚辈则居住后楼,事前毫未听到动静,不过,先父有早起的习惯,每日天亮前,必至后山面对旭日练习吐纳功夫,数十年未曾间断,府中下人也习以为常了,那天晚上四更后,看守后园门的老佣人不见先父出去,感觉很意外,往卧室探视,才发现先父已经身负重伤,倒卧在房门口。” 丑书生道: “当时的情形是怎样呢?” 徐红玉道: “待晚辈得讯赶去,只见到卧榻前有一滩鲜血,那是先父被人击伤后吐的,另外,房中一张矮几翻倒地上,几面也已破裂,而先父的右掌关节已断,掌骨尽碎,看情形,好像曾在卧室中跟凶手有过一番搏斗。” 丑书生道: “令尊伤在何处?” 徐红玉道: “伤在左胸要害,内腑被重手法震裂,因此吐过大滩鲜血,但晚辈赶到时,先父犹未断气,他老人家拼着最后一口余气,只说了两个字,就归天了。” 丑书生急问: “那两个字?” 徐红玉道: “铁皮。” 铁皮? 这是什么意思? 听的人显然都不懂,大家互望,个个如坠五里雾中。 如果说这是凶手的名字,武林中从未听过这个人。 如果说是指一件东西或兵刃,那就太广泛了,铁皮包裹的狼牙棒? 铁皮制的太极牌? 甚至用铁皮制的衣服…… 每一种与铁有关的,都有可能。 蜘蛛翁眉头皱成一个死结,喃喃道: “既然伤在左前胸,那表示他曾经跟凶手正面动过手,据老朽所知,能在正面交手时以重手法击杀令尊的人,当今武林还没有这种高手,只此一点,已经够令人困惑的了。” 醉丐道: “那凶手能深夜入室,击杀徐大哥后从容遁去,并未惊动任何人,其武功分明高过徐大哥,放眼武林,实在想不出这样一号人物。” 蜘蛛翁道: “咱们别忽略了一件事,他在受伤前,可能掌骨已经碎了,临死又遗下‘铁皮’两个字,八成是指凶手利用铁皮做的什么物件,先暗算使他负伤,然后才趁机得逞的。” 醉丐连连点头道: “不错,不错。” 丑书生忽然转换话题道: “姑娘提起令尊死因,不知跟下嫁罗天保有何关系?” 徐红玉道: “因为他答应替先父报仇。” “什么?” 蜘蛛翁瞪大眼睛道: “他凭什么替令尊报仇?难道他知道凶手是谁?” 徐红玉道: “在先父遇害之前,他就嘱罗家堡总管来我家提过亲,当时被先父一顿臭骂。撵了出去,先父遇害不久,他又亲来燕京,携媒求婚,我以父丧为辞,不肯应允,可是。他问明先父遇害的情形以后,竟一口答应愿生擒凶手,替先父报仇,条件就是要我允婚下嫁……” 没等她把话说完,蜘蛛翁已两手乱摇,道: “玉姑娘,你千万别上他的当,罗天保的武功虽然不错,绝不比令尊高强,如果凶手真的强过令尊,姓罗的也不会是对手,他凭什么能替令尊报仇?” 丑书生道: “他有没有说出谁是涉嫌的凶手?” 徐红玉摇手道: “虽然没有说明,但听他语气,似乎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醉丐沉声道: “除非凶手就是他自己,否则,他从何断定凶手是谁?” 蜘蛛翁接口道: “这倒很可能,分明是他求亲不成,暗下毒手,却以缉凶作借口,骗你应允下嫁。” 徐红玉冷冷一笑,道: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岂会上他的当。” 蜘蛛翁道: “你现在不是已经答应嫁给他了么?” 徐红玉道: “不错,我是答应了,但也有条件。” 蜘蛛翁道:’ “什么条件?” 徐红玉道: “我要他在成婚之前,先将凶手交给我,并且在洞房中设置灵堂,必须等我用凶手首级祭奠过先父以后,才能合计成婚。” 蜘蛛翁道: “他答应了?” 徐红玉道: “答应了。本来,祭奠就在今夜举行,现在被诸位前辈一拦阻,只好延到明天了。” 醉丐道: “贤侄女,这只是空口说白话,绝对没有诚意,姓罗的不过想骗你先行交拜大礼,等进入洞房,你就是罗家的人了,难道他交不出凶手,你还能再反悔不成?” 徐红玉扬扬眉,道: “为什么不能反悔?这件事,婚约上已经事先注明,如果他无法履行承诺,婚礼无效,他还得自断一臂,当众谢罪。” 醉丐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连声道: “那是不可能的,贤侄女,你千万休把自己的清白名声,拿来当作儿戏。” 徐红玉道: “我并没有拿自己终生当儿戏,事先我已派人来罗家堡暗中查看,洞房中的确已经设了灵堂,可见他并未欺骗我。” 醉丐道: “可是,凶手在什么地方,难道等行礼完了,凶手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徐红五道: “那是他的事,他若有诚意,自会安排,如果办不到,对他并无好处。” 蜘蛛翁大声道: “无论怎么说,你绝不能这样做,替令尊缉凶报仇,是咱们的责任,他能办到,咱们同样也能办到,你何苦将终身大事拼作赌注!”’徐红玉点头道: “是的,晚辈承认是以终身在作赌注,可是,为了替父亲报仇,晚辈纵然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父仇不共戴天,没有父亲,此身由何而来,诸位前辈能说我这是做错了么?” 醉丐忙道: “咱们不是说你错了,而是以为你这样牺牲太大,你是为了令尊,但令尊在九泉之下,必定不能瞑目。” 徐红玉长叹了一声,道: “事到如今,我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诸位前辈的好意,我只能心领,该说的话也已经说完,还求诸位前辈原谅成全。” 蜘蛛翁道: “咱们负责替令尊缉凶报仇,难道你还不肯改变心意?” 徐红玉摇头道: “并不是晚辈固执己见,无奈心急父仇,片刻难耐,而诸位前辈又无法在今天立获凶手,只好辜负诸位这番关注盛情了。” 话说到这里,词意俱尽,长城五友和蜘蛛翁虽然一百个不甘心,却无片语可作辩驳。 蜘蛛翁仰面长吁,热泪盈眶,颤声道: “徐兄弟啊徐兄弟,当年你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却留下我目睹这愚孝毁身的惨事?我纵然立刻便死,也太迟了!” 徐红玉低下头,泪落如雨,默无一言。 她心里何尝不辈伤,何尝不难过,但却紧闭着嘴唇,坚决不肯改变既定的主意。 长城五友人人心如刀割,情知劝已无益,只得垂头丧气,带着满脸愧色向厅外走去。 丑书生走在最后,行到厅门又停住,似在等候蜘蛛翁,怕他伤恸过甚,做出激烈的事来。 同时,也用眼角余光,将罗家堡的形势迅速打量了一遍…… 婚礼终于顺利完成了。 仍旧是那座大厅,仍旧是那些贺客,只是气氛显得比头一天冷清了许多。 一次婚礼分两天完成,的确是史无前例的事,因此,贺客们已经意兴阑珊,觉得已失去“新鲜”和喜气劲了。 主人也同样提不起劲儿,巴不得早些行礼完毕,应付了这桩必须履行的“公事”,省得夜长梦多,又生枝节。 总算好。蜘蛛翁和长城五友都没有再出现过,婚礼草草结束,便急着把新娘子送进了洞房。 外面排开喜宴,贺客们都入了席,但大家都好像已经失去喝喜酒的兴趣,场面冷冷清清的,一点也不热烈。 倒是新郎倌今天喝了不少酒。 也不知道他是怕场面冷落没有喜气? 还是真正心里太高兴? 反正有敬酒的来,他总是来者不拒,不但不拒,还自动跟人拼酒干杯,弄到后来,客人倒吓得不敢去向新郎倌敬酒了。 罗天保独自开怀畅饮,等到贺客们告辞散席,已有六七分酒意,还一个劲地嚷道: “喂!你们别走呀,还没闹过洞房呢……” 宫天林怕他真醉了,忙低声提醒道: “堡主,春宵一刻值干金,可别让新娘子等久了。” 罗天保哈哈大笑,道: “对!对!那我就不多挽留了,天林,你替我送送客人,多准备灯笼马匹,不许怠慢了贵客。” 宫天林一面应诺,一面又低声道: “长城五友和蜘蛛老怪物虽然都没露面,不能不防着点儿,属下已经盼咐十八铁卫分布在新房四周戒备,堡丁都加倍派值岗哨,只等过了今夜,便可以放心了。” 罗天保点点头,用力拍着宫天林的肩膀,笑道: “办得好,天林,这次婚事多亏你促成,等一会儿,我还得重重谢你。” 宫天林谦谢着去送客了,罗天保却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向洞房…… “恭喜堡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洞房里的喜娘,丫头父迎进了罗天保,都跪下祝贺等赏。 罗天保满脸喜色,连道: “很好!很好!你们也辛苦了,每人赏二十两银子,去喝酒去吧!” “谢堡主!” 大伙儿等的就是这句话,急忙叩谢,就怕谢晚了,罗天保会把话收回去似的。 罗天保也好像巴不得这些,快些走,本来还有坐床,掀盖头、喝交杯酒…… 等等节目,都被罗天保一概省免,把这些娘儿们全撵了出去。 掩上房门,罗天保才吁了一口气,在八仙桌前坐了下来。 徐红玉一身大红吉服,盖头垂面,坐在床沿上,对适才新房中的一切经过,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但是,当罗天保掩上房门的时候,她却突然从袖子里取出一件东西。 一柄寒光闪烁的无鞘短剑。 剑上透着蓝汪汪的光芒,显然,那是淬过毒的。 罗天保怔了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徐红玉就用那柄短剑,自动挑起脸上的盖头布,面色冰冷的望着罗天保,整个脸仿佛一张死板的图画,毫无喜怒之色。 罗天保轻咳了一声,讪讪说道: “娘子,你累了吧?” “不必这样称呼。” 徐红玉的声音跟脸色一样冷! “咱们还不算是夫妻,请堡主尊重些。” 罗天保似乎微感意外,但并不生气,又笑道: “咱们已经拜过堂,行过婚礼,其实就已经是夫妻了……” 他好像知道徐红玉会反对,没等她开口,又接着道: “当然,我答应你的事,还没有兑现,你指的不外就是这件事,对么?” 徐红玉道: ‘你记得就好。” “记得!当然记得。” 罗天保口里答得很轻松,暗地却在皱眉头: “我既然答应了你,一定会替你办得到的,只不过……” 徐红玉道: “不过什么?” 罗天保轻叹了一口气,道: “我本来早已办妥了,只不过被蜘蛛翁和长城五友这一闹,竞没有办法分身,好在我对这件事早有把握,并不急在这一两天,反正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绝对替你办成就是了。” 徐红玉冷冷问: “你是说,今天不能履行诺言了?” 罗天保忙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为了应付长城五友和蜘蛛翁,原订计划难免受到了影响,时间上自然略迟了些,偏偏他们都是你的父执辈,我又无法放开手施为,所以,希望你也能体谅一二。” 徐红玉道: “那么,我再请问一声,今天你能否履行自己的诺言?” “这……” 罗天保陪笑道: “并非我不办,而是时间已来不及,姑娘请想,我虽然明知凶手是谁,总不好在大喜这天去杀人是不是?” 徐红玉道: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答应我。” 自断臂膀 罗天保道: “我哪里想得到长城五友和蜘蛛翁会来捣乱呢?为了他们,竟耽误了大事。” “好!” 徐红玉站起身来,道: “我答应再给你一天时间,希望你明日之内,将事情办妥,现在,我暂且仍回别院去安歇。” 说完,拂袖便走。 “姑娘别走!” 罗天保身形一闪,挡住了房门,笑道: “无论如何,请给我个面子,新婚之夜。新娘子不在洞房歇息,传出去岂非笑话?” 徐红玉冷冷道: “这是咱们的约定,跟面子无关。” 罗天保道: “但事出意外,情有可原,姑娘何必急于一时呢?咱们已是夫妻,你的父仇,就跟我的父仇一样,我还能不尽心去办吗?” 徐红玉道: “那就请你现在去将凶手擒来,我在这儿坐等消息。” 罗天保笑道: “今天是洞房花烛,对你对我,都是一件大事,良宵一刻值千金,怎能这样虚度!姑娘,你就开思宽限一天,好不好!” 他一面笑着求告,一面却将功力提聚在双臂之上,目光炯炯注视着徐红玉手中那柄短剑,脚下缓缓向前欺近。 徐红玉突生警觉,短剑横举平胸,沉声道: “站住,你再向前一步,别怪我要出手了。” 罗天保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缓步前移,笑道: “姑娘,这是何必呢?喜气洋洋的洞房,干嘛舞刀弄剑的,来,把剑给我,有话可以好好商量,用不着这样……” 他不仅这样说,而且伸出手来,似乎胸有成竹,纵然徐红玉当真挥剑出手,也绝对伤不了他。 徐红玉也知道自己的武功可能差他太远,一击不中,后果堪虑,脸上顿时流露出焦急之色。 罗天保越发得意了,吃吃笑道: “小宝贝,乖乖听话,把兵刃交给我,洞房花烛夜,千万别这样……” 徐红玉突然疾退三步,短剑一翻,竟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胸口,喝道: “站住!” 罗天保一惊,只好停步。 徐红玉道: “我也许杀不了你,但至少我还能杀我自己,这短剑剑身淬毒,见血封喉,你要不要试试?” 罗天保急忙摇手道: “不!不!不!千万别乱来,有话尽可好好商量。” 徐红玉道: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今夜你若不能履践诺言,只有我横剑自戕,别无他法。” 罗天保面有难色,苦笑道: “姑娘,现在已经夜深了,等天亮以后再办,难道也不行么?” “不行!” 徐红玉斩钉截铁地道: “这不是做买卖,用不着讨价还价,何时着手?如何着手?那是你的事,凶手成擒之前,你休想再踏进这间屋子,我说话算数,仍然等你到明天傍晚,过时就动身返回燕京,若无法脱身,宁愿一死。” 罗天保沉吟半晌,道: “我可以立刻去擒凶手,但我走之后,怎知姑娘仍会在此等候?” 徐红玉道: “父仇不共戴天,元凶未得,我当然不会离开。” 罗天保道: “我若替姑娘报了父仇,姑娘仍不肯履行婚约,那时我又能将姑娘如何呢?” 徐红玉冷笑道: “我已经跟你行过婚礼,至少已有夫妻名份,难道你以为我会将自己的清白名节当作儿戏么?” 罗天保道: “知人不知面不知心,姑娘是个贞烈女子,难保不做出激烈的事。” 徐红玉道: “你既然不肯相信,那就什么也不必多说了,我如不肯嫁你,何必允婚,既已嫁你,又何至反悔。” 罗天保道: “然则姑娘又何必在大喜之日,袖中预藏毒剑?” 徐红玉道: “那是为了防范你并无履约的诚意,不得不如此。” 罗天保道: “姑娘既然不相信我,我又怎能相信姑娘?” 徐红玉沉声道: “你非相信不可,否则,咱们现在就可以取消婚约。” 罗天保连忙换上一副笑脸,道: “其实,我也并非真正不相信姑娘,只不过希望能得到姑娘一个口头保证而已。” 徐红玉道: “你要我发誓?” 罗天保笑道: “但求对天一表心迹。” “好!” 徐红玉肃容说道: “先父灵位在此,我就当着先父灵位为誓,你若能如约擒得元凶,红玉绝对委身相侍,如违此誓,天神共殛。” 当她面灵设誓的时候,罗天保已有两次准备出手击落她手中的短剑,终因惮忌短剑上淬过剧毒,万一争夺中失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罗天保欲发又止,终于忍耐着没有妄动,哈哈一笑,道: “姑娘言重了。” 返身启开了房门,高声道: “来人!” 十八铁卫应声而出,道: “弟子在。” 罗天保道: “小心保护主母,严守四周,任何人一律不准出入。” 这些话,明是吩咐十八铁卫,其实是警告徐红玉,不要妄想逃走。 罗天保快步向前厅走去,好像那谋害流云剑客徐谦的凶手,就在前厅等着似的。 这时,贺客们早已散尽了,整个罗家堡却在严密戒备中,灯火虽大部分熄灭,但屋角、园内,处处都布置着暗桩。 前厅的灯还未熄,果然有一个人在厅中等候着。 那是罗家堡的总管,“三眼门神”宫天林。 厅内静悄悄地,灯光映着宫天林高大的身影,正在徊徘蹀踱,显得十分不安的样子。 听见脚步声音,宫天林急忙回顾,同时迎了过来,低声道: “堡主大喜了?” 这是祝贺,也是询问,敢情宫天林真是忠心耿耿,连主人洞房花烛的鱼水之欢也非常关切。 罗天保没有任何表示,默默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 坐定,才轻吁了一口气,道: “那丫头太难缠了。” 宫天林讶道: “难道她真不肯就范?” 罗天堡苦笑道: “非但不肯就范,她早已在衣袖中暗藏了一柄淬了毒的短剑。” 宫天林似乎很感意外,哦了一声,道: “以堡主的神功,岂惧她那区区一柄淬毒短剑?” 罗天保道: “我当然不怕,可是,她的剑并不想杀我,而是用来自杀的。” “这……” 宫天林也感到事情有些辣手了略作沉吟,才道: “堡主可曾试过夺取她的短剑?” 罗天保道: “谁敢轻试?那丫头机警得很,看样子,的确有必死的决心,万一夺剑不成,香消玉殒,我这番心血岂非白费了?” 宫天林道: “那么,堡主的意思准备怎么办呢?” 罗天保叹口气,道:’ “我若有主意,就不会半夜被撵出洞房来了,天林,你替我想想,咱们应该怎么办?” 宫天林默然良久,道: “事到如今,除了霸王硬上弓,已经别无善策。” 罗天保道: “问题是咋个上法?既要上得了弓,又不能把弓弦扯断了。” 宫天林道: “依后下愚见,最好用迷药先使她昏迷,夺下短剑,然后……” 罗天保把头连摇,道: “她不会那么傻,限期只在明天傍晚之前,一定要我交出凶手,这段时间,她可以不睡、不饮、不食、迷药根本无从下手。” 宫天林想了想,又道: “那么,只有趁其不备时,使用暗器将她击伤……” 罗天保没等他说完,截口道: “这算什么坏主意,若能用暗器,我早已出手夺她的剑了,难道近身出手,还不及暗器准确迅捷?” 宫天林连碰了两个钉子,默然垂首,一时没敢再胡乱进言。 幸亏罗天保也没再逼他,却喃喃自语道: “我倒想到一个主意,只是略有碍处。” 宫天林大喜道: “堡主有何妙策?” 罗天保道: “我想来想去,软劝不行,硬上也不行,只有找一个代罪的羔羊,冒充凶手,交给她算了。” 宫天林道: “但那代罪的人,一定得够份量,更得编造一番经过,说得合情合理,她才会相信。” 罗天保道: “不错,必然要花一番心思,编一段故事,才能使她相信。” 宫天林道: “这样一个人,只怕难找。” 罗天保笑笑道: “我已经想到一个人,份量很够,故事也容易编造,或许能骗得她相信。” 宫天林喜道: “哦?敢问那人是谁?” 罗天保招招手,道: “你附耳过来……” 宫天林欣然伸过头去,低声道: “是谁?” “你!” 随着话音,宫天林只觉“肩井穴”上一麻,两腿一软,扑跪在地上。 这突然的变化,使他浑身颤抖,心胆俱裂,急叫道: “堡主,属下对你忠心耿耿,效命多年,你……你……” “我知道。” 宫天林满脸凄楚之色,点头道: “这些年来,你对我的确忠心耿耿,也替我立过无数汗马功劳,就拿这次燕京求亲来说吧,最先也是你去的,迎接花轿,又是你替我前往燕京,你对罗家堡的情份,实在令人永生难忘……” 宫天林哀求道: “堡主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以属下作代罪羔羊?” 罗天保道: “正因为你对罗家堡有这些功劳,徐红玉才相信我绝不会骗她,除了你,试问还有谁才有这种份量?才更容易编造故事呢。” 宫天林道: “堡主,她不会相信的,属下跟徐谦无仇无怨,根本没有谋害他的理由。” 罗天保笑道: “有,当然有。我可以说是因为你第一次去说亲时,徐谦侮辱了你,将你赶出徐府,你恼羞成怒,发誓要报复,被我拦阻,后来却偷偷潜去燕京,趁徐谦不备,下了毒手,我本来是想替你掩盖过去的,现在没有办法再庇护你了,只好将你交出来。” 宫天林越听越伯,嘶声道: “堡主别忘了,属下的武功,根本不是徐谦的对手。” 罗天保道: “那也不难解释,一个有心,一个不防,这跟武功高低并无多大关系。” 宫天林道: “可是,属下并不会铁皮神功,那徐谦临死前,曾遗下‘铁皮’两个字,这一点,足可使徐红玉起疑……” 罗天保道: “她不会起疑的,我会告诉她,因为你自忖不是徐谦的敌手,事先在外衣中暗穿了铁皮背心,或者我索性就说你用雁翅铛护身,先毁了徐谦的右掌,再下手杀害他……反正,红玉知道你是我的亲信,我当然绝不会凭空诬赖你是凶手。” 宫天林情知难免,厉声道: “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徐红玉要活口,我会当面揭穿你的谎话。” 罗天保摇头笑道: “你没有那种机会了,我只须说你企图反抗,被我失手击毙,就死无对证了。” 宫天林怒叱道: “罗天保,你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残杀助手,你这是自断臂膀,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 罗天保大笑道: “不错,不错,我必定有一天会遭报应,但是,在遭报之前,我已经身为武林第一大豪,拥着武林第一美女,摆足了威风,享足了艳福,人生尚有何憾?” 笑声中,骈指疾出,向宫天林胸前死穴戳去。 突然,劲风拂面,灯光一闪而灭。 罗天保立生警觉,急忙变指为爪,飞快向宫天林跪地处抓去。 同时,一声大喝,离椅跃起。 那一抓,竟然落空,黑暗中似觉宫天林的身子被什么东西扯着,向厅外如飞滑去。 蜘蛛翁! 这念头在罗天保脑中一掠而过,怒火随生,人似箭矢般疾射了出去,半途探手入怀,已撤出了“百摺如意软刀”,刀光闪处,直透宫天林的胸腹。 一声凄厉的惨呼,宫天林身子突然离地飞起,又重重坠落在厅前右阶上。 罗天保毫末停顿,抽刀、纵身,越过石阶,落在大厅门外。 人刚落地,全风入耳,厚背砍山刀拦腰扫到。 就在同一刹那,戒刀、铁伞、打狗棒、铁骨扇也像雨点般朝罗天保身上攻来。 罗天保猛然一抖软刀,格开了戒刀和打狗棒,左掌劈出,震开了铁伞,右腿飞起踢飞了铁骨扇…… 四种兵器都被震开,那厚背砍山刀却结结实实砍在他的腰际。 “呼”然一声,如击败革,罗天保竟然毫无损伤。 不知是谁失声惊呼道: “铁皮神功!” 这声惊呼,恍如静夜中爆起一声巨雷,五六条人影同时破空飞起,纷纷四散投入夜幕内。 附近的暗桩伏哨闻声赶到,一见竟是新郎倌,都吃了一惊,急道: “有刺客,快追……” 罗天保挥手道: “不必追了,燃火!” 火光燃起,大家这才发现总管宫天林死在地上,胸口汩汩流着血,瞪着一对死鱼眼睛,好像对自己的被杀,感到万分愤怒和不甘。 罗天保走过去,手起刀落,将宫天林的头割了下来。 堡丁们简直吓呆了,大家原以为总管是死在刺客手中,却不料是被堡主杀死的。 罗天保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 “宫总管通敌谋叛,已被处决,尸首拖下去火化,你们要小心守卫,再有疏忽者立斩!” 堡丁们齐声应诺,目送罗天保提着人头向新房去了,大家心里在都不免怀疑 宫总管谋叛八成跟新娘子有关,或许这次迎亲途中,曾有什么非礼的举动,被新娘子告了枕头状吧? 人头放在托盘中。 托盘供在灵位前。 新郎倌和新娘子,分站在灵位左右。 这儿是洞房,也是灵堂,红帏与白幛并列,喜字与素烛交映。 这情景,倒是世间罕见。 罗天保想必已将宫天林的罪状说明过了。 徐红玉的脸色,却有些半信半疑。 她木然站在灵位前,瞬也不瞬望着托盘中那颗人头,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罗天保有些耐不住了,陪笑道: “娘子,父仇已报,你应该高兴才是啊,快些祭奠了令尊,咱们也好休息了。” 徐红玉木然点了点头,道: “好吧,请先回避一下,我好拜祭。” 罗天保笑道: “我和娘子已是夫妻,也算半子,理当陪娘子同祭岳父……” “不行!” 徐红玉低喝了一声,又像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绽现出一抹十分勉强的苦笑,柔和地道: “不是我不让你同祭,而是不愿你为我也沾染上霉气,无论如何,今天总是你大喜的日子。” 罗天保忙道: “这没有关系,夫妻嘛,就得要共苦乐、同悲喜。” 徐红玉摇摇头,道: “话不是这么说,承你仗义践约,不顾私谊,力诛元凶,我已经非常感激,你且休息片刻,待我拜祭过后,也就该我履践承诺了。” 罗天保听得心里直痒痒,但他仍然没有失去警惕,望望徐红玉迄今还握在手里的那柄毒剑,笑道: “娘子,既然你只是拜祭父灵,那柄剑,似乎已用不着了吧?” 徐红玉轻哦道: “你是说这柄剑?” 罗天保陪笑道: “是的,那剑上淬过毒,我怕娘子万一不小心失了手……” “不会的。” 徐红玉微一笑,道: “父仇已报,我才舍不得死哩,你放心吧。” 说着,果然将短剑放在供案桌上。 她愿意放下毒剑,就表示对罗天保的说法已经完全接受,而且,也准备承受委身下嫁的事实,不再存拼命偕亡的心了。 罗天保高兴得几乎想放声大笑,为了顺从心上人,忙道: “我这就去屋外等侯,希望娘子节哀,别伤了身子。” 他不仅退出屋外,而且带上了房门,好像是为了不让徐红玉受到打扰,其实是为了便于偷窥。 徐红玉似乎毫未注意这些,轻轻屈膝在灵位前跪了下来,刹时间,热泪滚滚而落…… “奇怪,难道红玉真相信宫天林是凶手?” 是醉丐的声音,低哑而急促,来自新房院墙外那棵茂密的大树上。 树在墙外,却稍稍高出院墙数尺,隐身枝叶中,可以远远望见新房房门,但由墙至房门,其间仍有十余丈距离—— 铁皮神功 现在,蜘蛛翁和长城五友都藏身树顶,十二只眼睛,眨也不眨凝注着新房门外的罗天保。 罗天保正全神偷窥徐红玉的一举一动,竟未防自己的行迹,也落在别人眼中。 这树上本有两名堡丁负责了望,全被蜘蛛翁用蛛丝活活勒毙,占了这有利位置,可是,他们却发觉院墙内还有十八名蓝衣铁卫在严密防守,根本没有机会潜近新房。 堡丁们的暗桩,他们不放在心上,对这十八名训练有素的蓝衣铁卫,却不能等闲相视。 大伙儿正愁无计下手,忽见罗天保独自从新房中退了出来,停身门外偷窥,似乎颇有得意之色。 醉丐的话音刚落,狗肉和尚使接着道: “可惜咱们已经白白错过一次大好机会,若依我和尚的主意,刚才在前厅外就用轰天雷对付他,一定得手了。” 铁伞道人道: “话虽不错,当时谁想得到那厮竟练成了铁皮神功。” 狗肉和尚道: “铁皮神功也不过能抗刀剑而已,难道他还能抵挡轰天雷?” “正是。” 蜘蛛翁凝容道: “铁皮神功比金钟罩,铁布衫都难练,练成之后,全身无罩可寻,轰天雷纵能伤他,也未必能够杀死他。” 狗肉和尚道: “这么说,姓罗的浑身竟成了铜浇铁铸,没有一处能下手的了?” 蜘蛛翁轻轻叹息道: “任何神功绝技,当然却绝非毫无破绽,但铁皮神功的破绽,却不是咱们能有机会下手的。” 狗肉和尚忙问, “破绽在什么地方?” 蜘蛛翁道: “俗话说: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铁皮神功是内外兼修的功夫,但最重要的,还是丹田一口真气,要想下手杀他,唯一的机会,是在他元精外泄,丹田松弛的刹那间,点破他的‘海底穴’。” 狗肉和尚听了这话,倒没有什么,醉丐却突然机伶伶打个寒噤,一把拉住蜘蛛翁的手臂道: “前辈,这是真的吗?” 蜘蛛翁道: “当然是真的。” 醉丐倒吸一口气,道: “那就糟了!” 众人初未会过意来,仔细一沉吟,都不禁骇然失色。 丑书生道: “难怪红主自愿委身下嫁,原来她已经知道罗天保就是杀父仇人!” 醉丐激动地道: “不行,咱们决不能让她用清白身子去报仇,咱们一定要阻止她……” 话犹未毕,突见对面新房房门大开,罗天保当门而立,踌躇满志地叫道: “来人呀,传酒侍候。” 看这情景,不用猜,准是徐红玉也已祭奠完毕,即将正式交杯了。 醉丐探手掏出两粒轰天雷,便想飞身扑进院墙。 蜘蛛翁反手将他扣住,低喝道: “你想干什么?将血仇深恨,加上红玉和咱们的性命,全部作孤注一掷?” 醉丐颤声道: “前辈,时机急迫,难道你愿意眼看红玉的清白身子,被那罗天保遭蹋?” 蜘蛛翁道: “我当然不愿意,但你这样去拼命,对事情有何俾益?” 醉丐摇头道: “我顾不得许多了,宁可与姓罗的并骨偕亡,决不能容他沾辱红玉。” 蜘蛛翁道: “关键就在只凭这两粒东西,未必能与罗天保并肩偕亡,更未必能挽救红玉的清白…… 你先冷静下来,瞧我老人家的安排。” 醉丐惑然道:’ “前辈有什么妙计?会有效吗?” 蜘蛛翁道: “姑且试试看吧,到时候无效,你再拼命还来得及。” 安抚好了醉丐周飞,回头对铁伞道人和丑书生道: “你两个各带一具堡丁的尸体跟我来。” 丑书生和铁伞道人依言而行,各挟一具尸体,跟随蜘蛛翁溜下大树,顺着院墙,绕到后院月洞门前。 蜘蛛翁命二人换上堡丁的衣服,匆匆交待了一番话,将二人留在门边,独自飞身掠起。 先把附近暗桩一一除去,然后隐身藏入门侧花树丛中。 刚布置好,前面已现两名侍女与灯光。 两名侍女,一个提着灯,一个捧着食盒,由前院姗姗行来。 将到月洞门前,丑书生和铁伞道人横身拦住,低喝道: “干什么的?” 提灯侍女应道: “堡主传酒侍候,咱们是给新房送酒莱去的。” 铁伞道人挥手道: “先把东西放下,咱们要检查。” 那侍女道: “你们看清楚了,我们两个都是后院侍候堡主的人,还要检查什么?” 铁伞道人道: “今夜的情形不同,堡主有令,任何人进出后院都得检查,以防奸细混进去。” 说着,伸手扫过食盒,丑书生便将灯笼也接了过去。 铁伞道人先打开食盒看了看,又嗅嗅酒味,然后将食盒放在花树丛傍边的石凳上,举起灯笼,又把两名侍女仔细照了一遍。 两名侍女都心里有气,冷冷道: “看清楚些,当心别是奸细来混充的。” 铁伞道人笑道: “奸细都是男人,当然不会假冒女子,但这是堡主的令谕,不得不依命行事。” 其中一名侍女道: “看好了没有,堡主等着喝交杯酒,耽搁了你承当吗?” 铁伞道人道: “好了,好了,咱们也是奉命,姑娘何必生气呢!请吧!” 还了灯笼和食盒,例身让路,两名侍女冗自嘀咕着去了。 蜘蛛翁从花丛里站起来,笑道: “谁说奸细全是男人?等一会儿,咱们就得借重这两位姑娘。” 丑书生低声问道: “前辈刚才可是酒中下了迷药?” 蜘蛛翁摇头道: “罗天保是何许人物,岂能用迷药对付他。” 丑书生道: “那是什么东西呢?” 蜘蛛翁笑笑,低声道: “是一种槽房用的特制酒母,入口时并无异样,只是三杯能醉死人,这玩意儿你们周老大是行家,去问他就知道了。” 没过多久,灯光又现,两名侍女由后院回来,食盒已空,一路却在低声谈笑,大约在谈论新娘子的事。铁伞道人猛可从门边跨了出来,低喝道: “站住,检查!” 两名侍女吓了一大跳,悻悻道: “去的时候检查过了,回来还要检查什么?” 铁伞道人道: “当然要,这是防备奸细混出来逃走。” 侍女怒道: “岂有此理,你们简直是存心找麻烦嘛!我要去告……” 铁伞道人道: “告谁也没用,这麻烦找定了。”劈手夺过灯笼,点了那侍女的穴道。 丑书生也不落后,将另一个连人带食盒一齐施进花树丛中。两名侍女差点吓昏过去,张口要叫,冰冷的刀锋已架在脖子上。 蜘蛛翁道: “现在先别叫,等一会儿自有呼叫的时候,我且问你们,这会儿罗天保在新房里做什么?” 两名侍女互相望望,都不开口。 蜘蛛翁手起掌落,先闭住那提食盒侍女的哑穴,然后指着执灯的一个道: “你来回答。”那侍女紧闭着嘴,默不作声。 蜘蛛翁也将她点了哑穴,抽刀一抹,竟将那侍女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 然后,解开那提食盒侍女的哑穴,笑笑道: “你来回答吧?” 提食盒侍女目睹同伴鲜血淋淋,痛得泪水直流,却叫不出声来,早已心胆惧裂,连忙道: “我说!我说!求老人家手下超生。” 蜘蛛翁点点头,道: “这样才对,须知我一个糟老头,不懂得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好,你说吧,罗天保这时候在新房里做什么?” 那侍女道: “堡主和新娘子在喝交杯酒。” 蜘蛛翁道: “新娘子高兴不高兴?” 侍女道:“看样子,好像很高兴。” 蜘蛛翁又问:“刚才你们送去的酒,已经喝了没有?” 侍女道:“正在喝。” 蜘蛛翁道: “喝了多少?” 侍女道: “婢子没有看见,堡主刚喝了第一杯,就叫婢子们退出来了。” “你亲眼看见他喝了第一杯?” “是的。” “那就行了。” 蜘蛛翁抬头向丑书生露齿一笑,道: “告诉周老大他们,见咱们这边动手即可应援,记住,决不能让那些蓝衣铁卫列成刀阵。”丑书生答应着飞步而去。 蜘蛛翁又嘱咐了铁伞道人几句话,然后向那侍女道: “好!现在你可以开始叫了,叫得越大声越好。” 那侍女怔怔地道:“叫……叫什么?” 蜘蛛翁笑道:“叫有奸细呀!救命呀!用力叫,别怕人听见。” 那侍女瞪目凝视,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果然扯开嗓门叫道: “救命呀!有奸细……” 蜘蛛翁道:“够了!”伸手又点闭了她的哑穴。 两条人影疾飞而至,喝道:“什么人呼叫?” 铁伞道人迎在月洞门口,反映着花树丛道:“好像是那边。” 两名蓝衣铁卫未及细想,一齐纵身向花树丛扑去。 “-!” 其中一个刚落地,迎面挨了一拳,登时鲜血四溅,仰面栽倒。另一个急忙横刀护身,冷不防花丛内飞出一根细丝,缠住足踝,立刻被施了出去……铁伞道人笑问道: “怎么样?都打发了吗?” 蜘蛛翁笑着应道:“生意还不错,开张大吉。” 挥掌拍开侍女的哑穴,道: “再叫呀!声音再大些。” “有奸细呀!救命呀……” 另两名蓝衣铁卫又闻声而至,问道:“哪里有奸细?” 铁伞道人道;“喏,好像就在那边树丛后面。” 这两个却没上当,只向花树丛扫了一眼,又回头喝道:“你是什么人?” 铁伞道人道:“我是奉命布桩的。” “哼!夜间布桩都是两人一组,还有一个到哪里去了?” “他……他去小便去了……” “胡说,你这家伙八成就是奸细!” 两个蓝衣铁卫长刀出鞘,一齐攻向铁伞道人。铁伞道人见唬不过去了,急他抽出铁伞,一面抵挡,一面叫道: “动手了!老前辈快帮忙!” 他这一嚷嚷,两名蓝衣铁卫立生警觉,双刀联手,急攻数招,突然转身奔进后院。 蜘蛛翁跌足道:“糟!这些铁卫都习过合击阵式,若被他们列成刀阵就难破了,快追!” 两人随后疾追,蜘蛛翁展动蛛丝,缚住了一个,终于被另外一个脱身逃去。 好在那边醉丐等人已及时应援,站向新房,跟其余的蓝衣铁卫打了起来,没有让剩余的十五名铁卫布成刀阵。 蜘蛛翁赶到,细丝飞舞,远的缠,近的缚,就像在四面八方撤下了罗网。 长城五友东扑西杀,就像五只捕食的蜘蛛。 那十五名蓝衣铁卫既无法联手布阵,又被蜘蛛翁的细丝纠缠,防不胜防,不片刻,已经伤亡将半。 仅余的八名,仍然分别死战,不肯退避。 长城五友中,大刀韩通和狗肉和尚也略受轻伤,然而,大伙儿越战越勇,几乎已达奋不顾身的境界。 因为自接战到现在,新房内始终沉寂无声,不见罗天保出现,这证明蜘蛛翁的酒已经发生效力,罗天保已经醉倒洞房。 这一战,虽然艰苦,终于大获全胜。十余名蓝衣铁卫伤亡殆尽,新房内仍然毫无声息。 醉丐迫不及待的撞开房门,当先冲了进去,大伙儿争先恐后,一拥而入。突然,六个人掠呼失声,骇然停步……洞房里的确有人醉倒,但醉倒的只是徐红玉,却不是罗天保。 罗天保悠然坐在八仙桌前,一只手揽着徐红玉的香肩,另一只手中握着那柄“百摺如意软刀”,满脸带笑,根本没有丝毫酒意。他笑嘻嘻斜睨着长城五友和蜘蛛翁,缓缓说道: “我就知道你们还会来闹洞房,只没想到你们会加速,这么好的酒,瞧吧,新娘子已经喝醉了,还有什么好闹的?” 醉丐圆睁着双眼,一颗心却在不停的下沉……完了,一番心血,尽付流水,他再也想不到罗天保会如此深沉残忍,竟宁让自己的心腹铁卫血战而死,也不肯露一丝声色。 这洞房,也就是他的坟墓,救不了徐红玉,他还有什么脸活着出去?醉丐周飞咬牙作声,突然双臂怒张,疯虎般扑了过去……“大哥,使不得”惊呼声中,醉丐已踉跄倒退了回来,“哇”!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 罗天保仍然安闲地坐在桌边,百摺如意软刀也没有动,只摇头笑道: “都说穷人的火气大。看来这话倒颇有道理,其实,人各有命,勉强不来,何苦这么大的肝火。” 铁伞道人和丑书生分别搀住醉丐,空自怒目切齿,却腾不出手来。 大刀韩通和狗肉和尚不约而同直冲上前,双刀并举,向罗天保猛劈了下去。 罗天保依旧未用兵刃,却挥起右臂,硬迎双刀。 乒乓两声,戒刀和砍山刀一齐砍在他的肉臂上,竟然只砍破他一只衣袖。 罗夫保一翻手,扣住了厚背砍山刀,猛向左侧一带,同时飞起右腿,喝道: “去吧!” 只听狗肉和尚一声闷哼,捧着肚子接连退出七八步,大刀韩退却被一脚踢得倒飞而起,直甩出房门外去。 铁伞道人眼见三位好友都受了重伤,两眼几乎喷出火来,厉吼道: “老三,咱们还活着干什么?跟他拼了!” 他刚想放开醉丐,扑前拼命,忽然被一只手从后面拉住,蜘蛛翁的声音低喝道: “姓罗的铁皮神功刀剑难伤,徒送性命有何益处,快护着周老大先退,老朽替你们断后。” 话刚完,罗天保却大笑离座而起,接口道: “既然来了,就不必再走了,罗家堡无可待客,替诸位准备一席埋骨之地总还是办得到的。” 蜘蛛翁闪身越过铁伞道人和丑书生,沉声道: “快走!” 一扬手,蛛丝飞射,缠向八仙桌的脚座。 他明知罗天保浑身刀剑难伤,无处下手,只好舍人而攻桌子,因为徐红玉正醉伏在八仙桌子,如果扯翻桌子,徐红玉必然摔倒,罗天保若分身护美,自己几人就可趁机脱身了。 这主意不说不妙,无奈罗天保早巳提防。 蛛丝刚刚射出,寒光一闪,罗天保的软刀已由下向上,反挑而起。 那蛛丝未能缠住八仙桌,却缠在罗天保的刀上。 蜘蛛翁心知不妙,拼着蛛丝被毁,一个纵身,从罗天保顶上飞掠过去,落在床边梳妆台上。 这一来,他在内室,罗天保却在外方,中间隔了一张八仙桌。 罗天保怕他救走徐红玉,势必无法兼顾长城五友,实在是干载难逢的脱身好机会。 果然,罗天保顾不得追截蜘蛛翁,抢着将徐红玉抱了起来…… 谁知丑书生和铁伞道人有此良机,非但毫无逃走的打算,反而突然放开醉丐,双双冲出,准备跟罗天保争夺徐红玉。 蜘蛛翁一见这情形,不禁心惊胆烈,迫不得已,只得大喝一声,也奋身扑向罗天保…… 他出声呼喝,旨在混淆罗天保的注意,奋身前扑,则是希望在危急时,助二人一臂之力。 不幸这两种愿望,都落了空。 丑书生和铁伞道人冲到八仙桌边,徐红玉已被罗天保拦腰抱起,两人急怒之下,竟忘了罗天保练有铁皮神功,挟忿挥掌出手,没伤到罗天保,自己的掌骨反被震碎。 蜘蛛翁奔到,也已迟了半步,被罗天保当胸一刀柄,击昏在地上。 长城五友和蜘蛛翁,竟没有一人逃出洞房。 罗天保仰面大笑,道: “你们自不量力,强要出头坏我的好事,现在落在我手中,我却不愿杀死你们,因为今天是我罗天保洞房花烛的好日子,让你们也跟着沾点喜气。” 醉丐喘息着骂道: “姓罗的,你还是杀了咱们的好,咱们但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称心如意。” 罗天保笑道: “我不杀你们,正是要留你们活着瞧我称心如意,你们杀我十八铁卫,今夜,我就要你们替我守卫洞房。不过,你们倒不必担心一定会死,或许咱们夫妻鱼水交欢,两情和谐,明天起床后,可能就开思饶你们一命也未可知。” 说罢,纵声大笑,放下徐红玉,然后将蜘蛛翁和长城五友一一点闭穴道,搬出房外,并排跪在门前石阶上。 士可杀,不可辱。 罗天保却偏偏不杀他们,要他们接受这种奇耻大辱。 可怜六人义愤填胸,咬牙尽碎,欲求一死亦不可得。 新房的门掩上了,房内是罗天保得意的笑声,窗上是喜烛摇曳的光影。 夜已深,更已残,笑声渐渐低沉。 忽然,房中传出一声低哼,接着又有一阵轻微的挣扎声响和低沉的饮泣…… 再过一会儿,一切声音都寂静下来。 六个人的心里却在滴着血…… 天色慢慢亮了,曙光从枝头林梢洒下来,现在遍地死尸和六个屈辱的身影。 新房红烛已灭,窗隙透出淡淡的余烟。 蜘蛛翁突然摇摇晃晃站立起来。 其余五人都从绝望中惊觉,醉丐急问道: “前辈的穴道解开了么?” 蜘蛛翁点了点头,喘息道: “罗天保那厮大约见我伤重,只点了我下半身穴道,总算被我运气冲开了。” 一面说着,一面将五人的闭穴一一解开。 长城五友中,仅四人还能挣扎起身,大刀韩通伤得最重,穴道虽解,仍然无力行动。 醉丐切齿道: “受此奇辱,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人世,趁那厮尚在沉睡,咱们现在跟他拼个玉石俱毁!” 由怀中取出木盒,打开盒盖,将两粒“五毒轰天雷”握在手中,当先奔上石阶。 众人都已存必死之心,再无顾忌,铁伞道人飞起一脚,踢开了房门。 醉丐高举轰天雷,抢先冲入。 室内寂然无声,床前罗帐低垂,却不闻丝毫动静。 蜘蛛翁直奔床前,一把掀开了红罗帐…… “啊” 几个人几乎同时惊呼失声,忙不迭向后倒退。 床上横躺着罗天保,赤身裸体,血流枕畔,头颅却已不见。 徐谦灵案前的托盘中,并排供着两颗首级,一是宫天林,一是罗天保。 灵案下,跪着浑身孝服的徐红玉,一柄短剑直透前胸,也已气绝多时…… 醉丐的手虚垂下来,咽哽着道: “血海深仇是报了,却赔上自己清白的身子和性命,这值得吗?” 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大家只觉得这一刹那,脑海中已经空了,唯一还能感受到的,只是那纵横满脸,拭不尽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