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劫》 楔子 朝晖拨开迷漫的浓雾,露出了挺拔雄峙的百丈峰。 随着浓雾的消失,周遭的景物,也逐渐开朗清晰,百丈峰上,杂草丛生,荆棘遍野,怪石嶙峋,古木参天。 微风过处,寂然的旷野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衣袂飘风声响。 一条迅速无比的人影,从山下飞掠而上,兔起鹊落,片刻间,便抵达半山腰一处空旷场上,人影倏然一顿而敛,现出一个面色苍白,大腹便便的年轻少妇。 那少妇穿一袭松宽的紫色罗衫,头挽松髻,肩后剑穗飘拂,因为腹大如鼓,又经过一阵急迫的奔驰,显得已有几分疲惫,但从她苍白的面庞和锐利的目光中,却透射出一片坚毅刚强的神色。 她驻足在空场上,仰起头来,愤懑地望了望百丈峰顶,目光斜垂,落在林子边一块竖立着巨大木牌上。 那牌上龙飞舞写着九个大字:“百丈峰禁地,严禁擅入”。 少妇重重哼了一声,嘴唇蠕动,喃喃说道:“我就不信,你们连我也不准上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真气,身形微坐,正欲腾身拨起,蓦地一缕劲风掠身而过“叭!” 离她二尺远的一棵参天树树干上,竟端端正正嵌现一块金色方牌,牌上赫然刻着四个字: “少林:止步。” 紫衣少妇冷冷扫了那闪闪发光的金牌一眼,嘴边泛现出一抹淡漠而不屑的冷笑,漫声说道:“少林?没有我秦叔叔,少林派能有今天吗?” 一面说着,一面做然举起手来,掠了掠被山风吹乱的额边鬓发,昂首举步,向峰上踏去 那知她身形刚动,突然又闻一丝疾劲的破空之声…… “叭!”又是一声轻响,前面另一株树干上,又嵌现出一块木牌,牌上金光闪耀,竟是“峨嵋:止步”四字。 紫衣少妇闪动了锐利的目光,左右搜视一遍,层层密林,一片寂静,似乎连一点风吹草动的迹象也没有。 她樱唇微撇,做了个鄙夷的笑容,朗声道:“二十年前,若非咱们罗家,峨嵋派只怕未必能像今天这般趾高气扬吧?” 她的话声甫落,突然劲风飕飕,前面参差不齐的树杆上,“叭叭”连声,同时出现了五块金牌,分刻着昆仑,华山,青城、邛崃、衡山五大门派称谓,每一块金牌,赫然都有“止步”两个字。 紫衣少妇苍白脸土,这才略显一丝惊愕之色,秀眉微皱,环顾一周,冷哼道:“七大门派然有心拦阻,为什么不干脆现身出来?” 密林里忽然飘出一声干朗的佛号,紧接着,一阵人影闪动,每一株嵌有金牌的树下缓步转出一人。 其中僧、道、俗家俱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肃穆,十四道冷电似的目光,炯炯逼视着紫衣少妇。 那立身在“少林”金牌下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僧人,双目如电,太阳穴高高坟起,一望而知必是内家好手。但见他双掌合十,向紫衣少妇严肃的道:“女施主独闯百丈峰禁地,不知有何赐教?” 紫衣少妇神情激动地哼了一声,黛眉一剔,道:“我要见我的丈夫罗玑少侠,难道不可以吗?” 这话一出,对面七人尽都骇然一震,那中年僧人脸色刹是变得一片灰白,连忙垂目躬身,道:“原来是桃花岛邓姑娘,贫僧少林慧能,恭侯女侠玉祉……” 紫衣少妇未等他说完,抢先冷笑着道:“大师父既是少林门下,总该知道我公公和贵派当今掌门方丈明尘大师,是二十年前过命知己的结义兄弟?” 慧能和尚合十道:“昔年陶大侠与敝派方丈结义金兰,患难相共,联袂仗剑江湖,受天下武林同道景慕崇仰,贫僧久所深知” 紫有少妇哼道:“既然知道,你还要拦阻我么?” 慧能和尚面上泛起无限为难之色,久久才肃容说道:“贫僧怎敢拦阻女侠,但不知女侠可曾有七派合设之登山令符?” 紫有少妇冷漠地摇摇头道:“没有。” 慧能和尚神色微动,尚未开口,“峨嵋”金牌下那身躯轩昂的僧人却抢着说道:“百丈峰禁地守护之责,乃中原七大门派掌门人共议公决,女侠未持令符,贫僧虽然崇敬陶大侠,亦不敢私纵登山。” 紫衣少妇听了这话,勃然变色,冷冷一笑,道:“我们罗家三代侠名远播,二十年前泰山观日峰上武林第三次武会,要不是我公公力挫陶大林,中原武林各门各派,只怕至今仍在飞云庄威迫欺凌之下,如今七大派不知感念厚恩,反而恩将仇报,把我丈夫囚禁于百丈峰,这等行径,你们不觉得可耻,我邓淑娴倒替各位脸红。” 对面众人被她一顿话,说得面泛红晕,不期然都深深垂下了头。 那峨嵋僧人涨红着脸,朗声说道:“罗家三代大侠,受天下武林景仰,贫僧大胆也不敢污渍,但罗玑罗少侠身犯滔天大罪,辱败家声,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紫衣少妇脸色一寒,沉声断喝道:“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大师父倒在说说清楚。” 慧能和尚急忙向那峨嵋僧人递个眼色,然后含笑合十,向紫衣少妇道:“女侠暂请息怒,罗少侠的是非曲直,贫僧等无法置喙,但贫僧等七人奉命差遣,守护百丈峰,情不由己,女侠如欲登山,万望先赴各派取得令符,免令贫僧等受责。” 紫衣少妇盛怒之下,探手一按剑柄,“呛”地一声,银虹乍见,竟已撤出长剑,厉声说道:“我没有什么令符,但今天非上山去不可,各位若要拦阻,那就只好硬闯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不约而同脚下倒退了一大步,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他们不但顾忌紫衣少妇的家世和来历,更见她隆起的腹部,显已怀有身孕,假如她真的硬行闯山,势必动武,一且伤了她…… 慧能和尚不愧少林高僧,心念疾发机立断,忙恭敬地肃容道:“贫僧等奉命而来,身不由己,女侠如能体念下情,贫僧等感戴无涯” 紫衣少妇接口道:“要是我不管这些呢?” 慧能和尚脸色一正,眼中神光暴射,朗声道:“贫僧等为了执行任务,只好失礼得罪。” 紫衣少妇仰面笑道:“好一个名门正派,好一个少林高僧,这么说,我邓淑娴要不能闯上百丈峰,还拿什么脸面,再做罗家的媳妇。” 慧能和尚电目扫视身后众人一眼,暗叹一声,双掌合十,幽幽喧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诵声甫落,其余六大门派高手,一齐拧身展步,闪电般向山顶丛草林中隐去。 慧能和尚当道而立,竖掌当胸,神情一派肃穆。 紫衣少妇抖一抖手中长剑,笑问道:“大师父,你大概就是第一关了?” 慧能和尚合十道:“女侠兰心蕙质,贫僧正是登山第一道障碍。” 紫衣少妇左手虚挽剑诀,摇摇一领剑身,沉声道:“大师父怎么不亮兵刃?” 慧能和尚道:“出家人不敢妄动凶念,女侠剑下超生。” 紫衣少妇冷笑道:“那就失礼了!” “了”字方落,长剑一圈,“嗡”声丝响,内力循着剑身汹涌而出,剑气排空,直向慧能和尚罩去。 慧能和尚心头一颤,低念佛号,僧袍微动,错步横移三尺。 那长剑嘶的贴着他肩头掠过,紫衣少妇猛然拧转腕时,长剑宛如游龙般凌空回转,寒光陡然向外一张,飘飘寒芒,已使慧能和尚感到一阵裂皮刺骨般疼痛。 慧能和尚骇然大惊,暗忖:桃花岛武功果然非等闲可比。 危忙中肩头一沉,右拳飞起,擂出一记罗汉拳,同时挪身疾退。 紫衣少妇也不禁暗暗钦佩这位少林高僧功力深厚,应变机警,她一招得手,长剑一摆,如影附形,蹑踪而上 忽然,她觉得腹内一阵急剧的扭痛,使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并且散去提聚的功力,抚摸着凸张如鼓的腹部,轻轻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慧能和尚刚刚稳住身形,忽见紫衣少妇如此现象,心中大骇,急道:“女侠,怎么样了? 是否……” 他本想问问是否动了胎气,但忽然想到自己是个出家人,连忙把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紫衣少妇银牙一挫,强忍着阵阵剧痛,挺剑叫道:“我要上山,我要我的丈夫,谁也不能阻止我……”身形蹒跚的向山上走去。 她身躯已有摇晃不稳,因此,不得不用手中长剑,来协助支撑着身子。 慧能和尚一眼瞥见紫衣少妇罗裙之下,正流出滴滴鲜红污血。 不由心神猛震,双目微合,轻轻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紫衣少妇就在这一声佛号中,越过了少林派守待的第一关。 她此时秀发微散,已经无法再行提气运功,蹒跚地向山上奔着,口里喃道:“我要上山……我要我的丈夫……” 密林中人影一闪,那峨嵋僧人错掌而出,横身拦路,沉声道:“女侠请止步,峨嵋智清,敬候……” 他话未说完,猛见紫衣少妇这等情景,心中上陡然一惊,慌忙合十瞑目,轻诵道:“善哉!善哉!” 紫衣少妇神志已有些昏乱,只见有人拦路,朦胧的心神猛然一震,咬咬牙,长剑挟着一丝锐啸,猛刺而出。 她本是剑道高手,这一剑虽在迷乱中出手,剑上内力,却如浪涛澎湃,威势竟分毫不弱。 峨嵋智清和尚双目已合,忽觉一股剑气直袭自己前胸“玄机”大穴,骇然一惊,两眼霍地暴睁。 这一瞬间,紫衣少妇尖透出的劲力,已堪堪贴近他身上僧袍,只要再进一分,智清和尚难免横尸当场。 他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思度衡,本能地一声大喝,双掌疾翻,拍出两股劈空掌力,一掌击剑,一掌击人。 只听“蓬”地一声响,智清和尚发出一声痛哼,身形踉跄斜冲数步,左臂之上,已被剑锋划破。 那紫衣少妇却未及趋避,硬生生被掌力撞中,一连倒退了七八步,心血汹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智清和尚见自己无心铸成大错,顾不得臂上伤势,匆匆从怀里掏出峨嵋疗伤圣药“九转还魂丹”疾步上前,低声道:“女侠不碍事吗……” 那紫衣少妇突然振臂一挥,拨落了智清和尚手中药瓶,狂呼一声,扭头向山下如飞奔去。 智清和尚愣怔而立,顿感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但他知道,自己这一掌已经替峨嵋派招惹来无法弥补的大错 紫衣少妇踉跄狂奔一阵,渐感腹痛如绞,下体污血斑斑,身子也摇摇欲坠。 她喘息着来到一块大石边,终于乏力地倚靠着大石坐下,豆粒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直淌,四脚一阵猛烈的抽搐和颤抖,两眼时而紧闭,时而又大大暴睁。 她盘起双膝,吃力地坐直身子,默默运功调息,想使那散去的真气重行凝聚。 但是,她失败了。 刺心的剧痛,使她几乎昏迷过去,她知道,如不立刻停止行功,势必会严重损伤到肚子里的婴儿。 “啊!天……”她悲惨绝望地喊着苍天,迫得松散功力。 忽然,她低头看看隆起的肚子,喟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我不能让孩子随着我死去,她是罗家的骨肉,罗家祖孙三代大侠,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突然,不知那儿来的一股力量,使她蓦地站起,迅速脱下外衣,平铺在地上,举手将松乱的秀发挽了个结,含在口里,右手一探,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她仰面向天,脸上遍布一片坚毅的神色,低声祝祷道:“玑哥哥,原谅我……” 说着,反捏匕首,咬咬牙,向自己肚子由脐而下,划了下去 “卟” 鲜红的血,像泉水般涌出,洒在地上,淋在草上,染红了灰色的岩石和那件外衣。 她咬紧牙关,闭住呼吸,抛了匕首,向肚子里一阵乱掏。 地,一阵难以形容的惊喜,闪过了她的脸,她摸到了头! 手! 脚! 滑滑的身子! 她倔强支持着快要仆倒的身体,双手轻轻地,慢慢地,拉出一个混身血红的婴儿,匆匆用衣包好,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浅笑。 这是多么伟大的慈母的欢笑啊! 渐渐,笑意消失,无神的秀眸中,流下两行泪水。 她想到这可怜孩子,出世时见不到爹,现在很快又要失去了娘,被抛弃在这荒山野地,别说豺狼虎豹,就是一只最小的野兽,也可以伤害他孱弱的生命,何况在这僻壤乱山,没有人抚养,没有人喃乳,他的生命何殊蜉蝣? 孩子啊,你虽然有个显赫的身世,但此时此地,却落得如此凄惨。 一阵伤心,使她失去了力量,终于仆倒地上,但她那染满鲜血的手仍紧紧握着婴儿的脐带。 忽然,心头一震。 “孩子怎么没有哭声?” 这念头好像一盆冷水,使她神志陡然一清还有最后的任务没有完成。 “忍耐下去吧!不能死,天啊!给我力量!只要一刹那 她默默在鼓励自己,向上苍祈求,一双手缓缓从地上撑起来,脸孔撑着地面,慢慢地,移动,移动 她的脸已血肉模糊,终于,用那枯于死灰的嘴唇,噙住了婴儿脐带,用尽生命中仅剩的一点力量,拼命的一咬 “哇!” 一声宏亮的儿啼,划破这紧张。沉闷凄惨的死寂。 啼声中,紫衣少妇的身子缓缓倾倒僵卧,终于撒手人寰。 这时候,距她十余丈外的密林中,突然悄声没声息掠出一条人影。 那人浑身黑袍,更用黑布蒙住面庞,人如鬼魅,一闪身,已经欺到紫衣少妇尸体边,目光掠处,见那紫衣少妇双目仍然暴睁着,仿佛难以放心刚出世的孩子,被抛弃在这荒山之中。 黑衣蒙面人精目闪动,又感叹又似欣慰地点了点头,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欲将那血中婴儿抱起来。 但他手指方才接触到婴儿蠕动的身体,突然停留不动,侧耳倾听片刻,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嗖地从地上腾身拔起,袍袖疾摆,捷如狸猫般重又隐进密林中。 登山的小径上,传来一阵猎猎衣袂之声,眨眼间,一个年约三四十岁的灰袍和尚出现在大石边。 这和尚年纪虽不算苍老,但神态却极是庄严,当他细细端详了紫衣少妇的面貌,庄严的脸上,顿时现出无比惊骇讶诧之色,低喧一声,佛号,喃喃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武林才安定了二十年,难道又要掀起无边腥风血雨么?善哉!善哉!” 随着叹息之声,大袖一卷将那婴儿轻轻抱了起来……—— 第一章 天涯游子 隆冬封裹着大地,鹅毛般的雪花,将屋字、田野、山峦…… 全都琢成一片白银世界。 朔风正烈,“集贤客栈”门前的明灯店招,被刮得不停地旋转飞舞。 天色已晏,客栈里冷清清的,桌子望着椅子,连半个客人也没有。 掌柜的缩着脖子,从劲风中探头向空寂落寞的小道望了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扭回头叫道:“小虎子,收了吧!这么大的风雪,鬼才会上门。” 屋角那个癫头孩子漫应了一声,从破棉袄里抽出颤抖的双手,一面凑在嘴上直呵气,一面在墙角取了根竹杆,冒着朔风,巍巍颤颤用竹杆挑下屋檐头里那盏昏黄的店招灯笼,“卟” 地一口吹灭,顺字掼在地上。 “轻一些,小虎子,纸糊的东西,掼破了你赔么!” 小虎子没有回话,七手八脚,乒乒乓乓上好了门板,那掌柜的兀自有些不肯死心,将半个身子从仅剩下的门扉里探出来,左右再望一遍。 小道上仍然一片寥寂,除了满目昏暗的大雪,不见半个人影子。 他失望地缩回头,重重吐了一口浓痰,诅咒道:“他妈的,这雪真烦人,一下半月不停,还做个什么屁生意……” 随着诅咒,“蓬”地一声,关上了店门。 谁知店门才合,门外忽然“咚咚咚”响起一串急剧的打门声。 那掌柜的一愣,心想:“咦!这是谁?来得好快?”他顺手拉开门扉,迎面扑来一团冷飓的寒风,挟着粒粒雪花,钻进屋子来。 掌柜的揉揉眼睛,伸头细看一遍,心里不禁冒起一股寒意外面空寂如故,何曾有什么人影? 蓦地,一个声音起自身后。 “掌柜,有现成热东西吃吗?” 那掌柜的猛然一惊,扭回头来,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 少年穿一件单薄的儒衫,早已破旧不堪,然而眉宇轩朗,卓然不群,尤其两只眸子闪耀着摄人光芒,正露出一口洁如编贝般的牙齿,望着他微微一笑。 那掌柜的眼见这位企盼半个月的第一个客人,竟是如此寒伧,心里不免有几分失望,但生意上门,总是好兆,连忙堆下笑脸,道:“公子要什么?喝什么酒?小是然简陋,酒菜却都现成……” 少年笑着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道:“我身上就只有这锭碎银了,麻烦你给我一碗面,另外替我安排一块睡觉的地方,歇过今夜,明天一早就走。” 掌柜暗地估量,那银子大约不过一钱五分,少虽少一些,总比不开张的好,便点点头,一面高声呼叫小虎子烧水下面,一面迅速地将那块碎银塞进怀里自己转身便去掩门。 但门才掩了一半,忽觉从门外悄声没息跨进来一只脚,恰巧顶住门扉,紧接着,又从门缝里挤进来半个身子,同时,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怎么?客人上门,要向外推吗?” 这进来的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用一条厚厚绒巾,围绕着脖子,绒巾掩去大半个面庞,唯一露在外面的,只是两只白果的眼珠是个瞎子。 那瞎子一双白果眼连连翻动,竹杖叮叮,迳自移步行到屋角一张桌前坐下,把竹杖斜靠在墙边,两手不住捏搓,发出清脆的“毕剥”之声,然后长长吐了口气,自语道:“啊! 好冷!” 掌柜怀着鬼胎,掩好店门,趋前问道:“爷!你老人家要来点什么酒菜,御御寒气?” 瞎子拢了拢围脸绒巾,摇摇头,道:“我不饿,替我烧个热炕,今夜在这里住了。” 掌柜不禁大感失望,才要离去,那瞎子忽然闪电一般探手,轻轻握住他的腕时,用一种细微犹如蚊叫声音说道:“替那位少年哥儿弄些上等酒菜,但是,且别说是我瞎子付的账。” 掌柜的骇然一怔,脑中飞快忖道:“奇怪,你既是瞎子,怎知道那旁有个少年哥儿?” 但他这念头方起,手上忽然接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块足有十余两重的大绽纹银,于是,忙把已到口边的话,重又咽回肚里,低应了一声,赶忙亲自下厨招呼,热酒弄菜。 这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辑辑车声,转瞬间停止在店门外。 掌柜在厨下听得车马临门,丢下菜刀,匆匆奔了出来。 门开处,只觉眼前一亮,跨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光彩耀人的女子。 前面一个约莫五十以上,披一件深红雪篷,虽然。已近暮年,从她鲜明的面部轮廊,仍不难看出当年神韵,后面一个娇艳夺目的少女,顶多不过豆寇年华,也是一身大红衫裙,肩头上去斜插着一柄长剑。 这两个女的一进店门,冷清清的客栈,顿时显得春暖融融,那儒衫少年不由自主回目深深打量了她们一眼,掌柜的更像接到了凤凰,哈腰打躬,迎上前来。 只有那独坐在墙角边的瞎老头儿,不言不动,直如未觉。 红衣少女一面掸着身上雪花,一面也用那双明澄如水的眸子,迅速地扫了整个客店一眼,小嘴抿了抿,娇声道:“奶奶,这么脏的客店,那能住人呢” 那老妇白了她一眼,沉声打断她的话头,道:“瑶儿,别忘了咱们是为什么来的?风雪这么大,将就住一夜,明天一早就走了,不许抱怨。” 红衣少女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态,嘟着嘴道:“我饿啦!奶奶,咱们喝点酒好吗?” 掌柜的进来,忙笑着接口道:“姑娘尽管放心,小店规模虽小,酒菜却是整齐,上房也顶干净,姑娘将就儿歇歇,准叫您满意就是。” 红衣少女傍着老妇坐下,不耐地道:“噜嗦什么,有什么好吃的,快去准备些来,咱们赶了一整天路,肚子早饿啦!” 掌柜的连声答应着,急急退去,那老妇立刻沉着脸低声对红衣少女说道:“瑶儿,离家的时候,奶奶怎么对你说来着? 你也不小了,再这么不懂事,任性胡闹,怎么报得你娘的血海深仇?” 红衣少女听了这些话,脸上满是愧作之色,尴尬地低垂了头,道:“奶奶,您老人家别生气,瑶儿听话就是” 才说到这里,忽听那边桌上儒衫少年惊讶地声音说道:“你们别是弄错了吧?我只叫了一碗热汤面,这些酒菜……” 祖孙二人回头望去,只见那衣衫褴褛的少年对着满桌热腾腾的酒菜,显得惊愕万分,而掌柜的率着伙计,却正一个劲儿还向他桌上搬着酒菜。 掌柜带笑说道:“公子,天气这么冷,热酒热菜,您就放心用些好了,这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连连摇手道:“不,你知道我身上现在已经一文不名,仅有那块碎银,方才已经给了你……” 掌柜笑道:“公子放心,这桌酒菜,咱们不会向您要钱算。” “这怎么可以,你们是做生意的,将求本利,岂能不要钱?” “实话跟您说吧,公子这桌酒菜,早有人付过银子了。” “什么” 那少年显然吃了一惊,本能地游目四顾,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这祖孙二人身上,他好像恍然会意过来,飞快地一把抓住正在离开的掌柜,沉声道:“快把酒菜搬下去,是谁给的银子,代我致谢,就说我姓罗的平白无故,不愿受人施舍。” 他说这番话时,眼光有意无意扫过那边祖孙二人,红衣少年脸上忽然一阵红,冲口道: “看我们干什么?又不是咱们送酒菜给你” 少年顿时泛起一丝怒容,那老妇立刻沉声喝道:“瑶儿,你” 正在这时,店门突然“蓬”地打开,一股寒风,扑面卷入。 那老妇倏忽住口,目光掠处,却见一个虬髯中年大汉,眼如铜铃,当门屹立,不言不动,就像一尊石像。 老妇脸色忽然变得一片苍白,霍地从椅子上立起身来;低喝道:“方宏,怎么了?” 虬髯大汉嘴唇牵动了两下,却没有一丝声音。 那红衣老妇发出一声骇诧的轻呼,身形微闪,红影如虹,疾掠过去 这时候,那虬髯大汉忽然跨前两步,紧接着“蓬”地一声,扑倒在地,手足伸得几伸,便僵卧不动了。 红衣老妇神色大变,飞快地探出右手,抓住那虬髯大汉背后衣襟,扬臂一扯! “嘶!”一声裂帛脆响,虬髯大汉背心之上,赫然出现一只乌黑色的掌印。 老妇如见鬼腕,面色一寒,脚下疾退两步,口里喃喃念道:“果然!果然……” 红衣少女失惊地道:“奶奶,你是说也被……” 老妇猛一顿足,抢着道:“瑶儿,你在店里不许走开,奶奶去追他一程。”声落时,人已窜向门口。 红衣少女叫道:“奶奶,我跟您一起去!” 老妇身形微顿,沉声道:“不许胡闹,对头武功非同小可,乖乖在店里等着,奶奶一会便回。”说到最后几个字,红影疾闪。早已夺门而出。 红衣少女又气又委屈,嘟着小嘴,一语不发,偶回头,却见那儒衫少年蹲在地上,正目不转睛注视着虬髯大汉背心上的掌印,神情显得十分惊恐。 她恰好没处出气,冷哼道:“看就别怕,怕就别看,大男人见了尸首也会害怕?” 儒衫少年猛可仰起脸来,眼中威棱激射,道:“你说谁害怕?” 红衣少女黛眉一扬,道:“这儿没有旁人,自然是说你。” 儒衫少年淡淡一笑,道:“我不是害怕,只觉这掌印,有些眼熟。” “眼熟?”少女一怔:“难道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儒衫少年微微颔首,道:“昨天清晨,离此五十里,也有一个人暴死在一片树林前,也是浑身别无伤痕,只在背心上,有个乌黑的掌印。” 红衣少女顿感一惊,忙问:“那人什么模样?” 儒衫少年道:“四十左右,蓝衣劲装,手握双刀,左颊上有道深深的疤痕……” “啊!是滚堂刀李叔叔……” “听你说来,大约那人也是你们的朋友?” 红衣少女点头道:“是的,咱门一共五个人同来,奶奶跟我一路,云梦三杰又是- 路……” “云梦三杰?” “这位是龙须剑客方宏方叔叔,你看见那位是滚堂刀李子秋叔叔,还有一位,是铁剑书生杨文泰……” 儒衫少年同情地叹了一口气,道:“据我猜,你们一定正在分途赶一个仇家,可是,那仇人武功太高,竟连伤了云梦三杰中两位,对吗?” 红衣少女道:“你猜的一点也不错,唉!真想不到,李叔叔的武功那么好,也被人家害死了。” 正说着,那独坐屋角,一直没有开过口的瞎老头,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 红衣少女怒目扫了瞎子一瞥,轻声问:“那瞎眼老头子是谁?” 儒衫少年摇摇头。 红衣少女小嘴一撇,道:“讨厌!人家又没跟他说话,哼哼哈哈算什么!” 她忽然话题一转,问道:“哦!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啦!对不起。” 儒衫少年笑道:“在下姓罗。” “我知道你姓罗,叫罗什么呢?” “罗英。” “你猜我姓什么?” “素未谋面,姓氏怎可乱猜。” “告诉你吧!我姓江,就是长江大河的江。” “啊!江姑娘……” “别叫我姑娘,叫我江瑶好了。” 她目光一瞬,望望罗英桌上满桌满酒菜,嫣然笑道:“喂!你饿啦!把你的酒菜先送我吃一些好吗?” 罗英面有难色,摇摇头道:“可惜那些酒菜,并不是我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身上有银子,大不了吃完给他银子。” 江瑶姗姗行到桌边,迳自举筷动杯,吃了几口,扬头对罗英笑道:“你怎么不吃?” 罗英脸上一红,道:“我不饿。” 江瑶指着他笑道:“说假话,刚才明明见你叫面条吃?来吧!别客气了,我爷爷说江湖儿女,应该大节不移,小节不拘。” 罗英尴尬地一笑,道:“令祖一定是武林高人,不知上下怎样称呼?” 江瑶忽然面现戚容,长叹一声,道:“唉,别提了,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五年了。” 她忽又扬扬眉头,道:“你听说过紫薇女侠易萍吗?她就是我奶奶。” 罗英恍然道:“这么说,令祖一定就是当年红衣侠江翼江老前辈?” 江瑶“唔”了一声,点点头道:“十四年前,我才半岁不到,听说我爹和我娘,一夜之间,连遭毒手,所以我记不起他们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从小由奶奶抚养长大。” 罗英听到这里,不觉感触悲怀,眼中忽然闪耀着泪光,幽幽道:“原来姑娘身世,竟跟在下十分相仿,咱们都是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 江瑶惊讶道:“是吗?你的父母也是被仇家害的?” 罗英叹道:“虽不一定是被仇家所害,但在下自从出世,从未见过双亲之面,据祖母说,家母在生下我的时候,便溢然长逝,至于父亲,十五年前就生死不明。” 江瑶无限同情,问道:“难道你奶奶也没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死的?” 罗英摇摇头道:“没有。” “你找过他们吗?” “五个月以前,我就偷偷离开了家,独自到中原来寻访父亲下落,但是,奇怪得很,每次当我向人提起父亲的时候,人家总是惊惶失措,掉头就走,从来没有人愿意回答我一个字” “你家住在那儿呢?” “东海桃花岛。” “什么?”江瑶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惊问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罗英不解她何以如此吃惊,缓缓道:“家父单名一个玑字一一” 江瑶蓦地变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罗英迷惘地道:“他老人家单讳一个玑字。” 江瑶突然怒声喝道:“那么你爷爷就是昔年中原武林盟主陶羽?” 罗英茫然点头,道:“不错” 江瑶柳眉倒竖,嘿地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我父母是死在谁的手中?” 罗英摇头道:“是谁啊?” 江瑶愤然推席而起,厉声道:“告诉你,咱们千里迢迢追杀的仇家,就是你父亲罗玑,昨天杀死滚堂刀李子秋,方才害死龙须剑客方宏的,也就是你那无耻的父亲罗玑” 第二章 处心积虑 罗英乍闻之下,如中棒喝,脑中一阵眩晕,茫然道,“不……不会,这是不可能的……” 江瑶冷笑说道:“亏你还有脸否认,十五年前,你父亲仗着桃花岛绝世武功,四处为恶,不知玷污了多少妇女,杀害多少良民,后来被七大门派合力擒住,囚在百丈峰,天下方才安定了十五年,最近你那不要脸的父亲又从百丈峰禁地脱逃,故态复萌,蹂躏妇女,心狠至极,你……” 罗英浑身发抖,突然大喝一声,道:“住口!” 江瑶语声一顿,仍然冷笑连声,切齿地道:“有这种可耻的父亲,亏你还敢呼喝叫嚷,自充人物……” 罗英怒叱道:“你要是再敢污辱他老人家,我一定会杀死你的!” 江瑶一探玉臂“呛”地一声拔出长剑,大声道:“你和我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你不杀我,我还要杀你呢!” 罗英双手紧捏着桌面,十个手指,都已深深陷入木中,极力抑住愤怒,缓缓道:“我们罗家数代大侠,受天下尊崇,我父亲怎会做出这种事来,你……你要把真相先弄清楚,不许含血喷人……” 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接口道:“是呀!这种信口雌黄,血口喷人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换了我瞎老人,准叫那污辱别人尊长的尝尝应得的教训。” 江瑶循声望去,却见那屋角独坐的瞎眼老人,正施施然踱过来,两只白果眼向上倒翻,一付傲然不群的神态。 罗英虽不认识那瞎眼老人,但见他竟然仗义执言,替自己说话,不禁心生感激,连忙拱手道:“老前辈,您……” 瞎子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然后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竹杖轻轻一拨地上“龙须剑客”方宏的尸体,喃喃道:“真讨厌,什么东西拦在路中央!” 这一拨,看来绝未用力,然而那尸体却似被千钧力道扫中,“呼”地一声平空飞起,竟然穿墙而出,摔在屋外雪地上,将客店墙壁,撞穿一个大洞。 朔风卷着雪花,从破洞涌了进来,江瑶情不由己机伶伶打个寒噤,握着长剑,一时不知所措。 那瞎眼老人慢条斯理回过头来,对罗英淡淡一笑,道:“小哥儿,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有这份洗雪父耻的孝思,何不索性去寻那谣琢之源的七大门派理论,跟这种不懂事的小姑娘争辩,那会有什么结果。” 江瑶怒目道:“你不要倚老卖老自以为了不起,牛大压不死跳虱,年纪大有屁用。” “瑶儿,不许对长辈没有礼貌!” 随着语声,店门陡然洞开,红衣老妇迎门而立,手上倒提两柄明晃晃的双刀,脸上神情,严肃而凝重。 江瑶一见大喜,叫道:“奶奶” 红衣老妇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凝聚目光,怔怔直望着墙上被方宏尸体撞破的大洞,良久,才冷冷说道:“阁下这一手隔物穿石的功夫,可说到了出神入化境界。” 瞎眼老人白眼连翻,轻嗤道:“好说,好说,瞎子虽不敢自称前辈,但当年在江湖中闯荡立名的时候,你只怕还没令孙女现在这么大。” 红衣老妇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阁下既是武林中高人前辈,却为什么用绒巾围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瞎眼老人却没有回答她的问话,竹杖一收,歪头对罗英道:“小哥儿,咱们走!” 江瑶抢先横剑拦住店门,娇叱道:“别忙,没说明白,就想走吗?” 瞎眼老人冷漠地一笑,道:“粒米之珠,也放光彩。” “彩”字方落,手中竹杖振腕一抖,只听“嗡”地一声风鸣,杖上劲力排空横卷,猛向门上撞了过去。 江瑶娇喝一声,挥剑直追,剑杖相距尚有半尺,忽然觉得有一股无形暗劲击中剑身,手腕上一阵酸麻,长剑竟险些脱手。 她芳心骇然大震,正要撤招闪避,蓦闻金风之声疾迎过来,两柄双刀已经横格在瞎子的竹杖上。 空中暴起一声震耳巨响,易萍和江瑶祖孙二人齐被震得踉跄连退,那瞎眼老人仰天长笑,一只手拉着罗英,穿出店门,扬长而去。 江瑶提剑追出门外,放眼四望,除了昏暗的天,茫茫的雪,已不见瞎眼老人和罗英的人影,忙又折回客店,却见易萍倒垂着双刀,站在那儿怔怔地发呆。 江瑶叫道:“奶奶,那瞎子好快的身快,才出店门,便去得无影无踪了。” 易萍微微点头,叹道:“傻孩子,不用去追了,那瞎子功力远在奶奶之上,追上也是无趣。” 江瑶道:“可是,他带走那个姓罗的,却是咱们的大仇人,就这么眼睁睁让他逃走了么?” 易萍一惊,道:“你是说那衣衫褴楼的少年?” “是啊,奶奶你不知道,他就是桃花岛罗玑的儿子” 易萍浑身一震,急忙揽着爱孙问:“是谁告诉你的?” 江瑶便把罗英跟自己交谈的经过,大略述了一遍,并且道:“他还说昨天在一片林子前,见过滚堂刀李叔叔也遭了毒手,罗家跟咱们这份深仇永世难以化解,奶奶,咱们寻不到罗玑,就拿他替爹爹他们报仇!” 谁知易萍却茫然摇摇头,道:“唉!可怜的孩子,咱们回去吧!奶奶看这桩血仇,已经不能报复了。” 江瑶惊异道:“为什么,奶奶!” “你知道方才奶奶追去,见到了什么?” “瑶儿不知道。” “孩子,告诉你吧!就在距离此地三里外,奶奶又找到你杨叔叔的尸体……” “什么?铁剑书生杨叔叔也” “你杨叔叔倒毙在一处雪堆后面,铁剑落在五丈以外,背心上,也是一个乌黑的掌印。” “啊” “从伤痕看,他和你方叔叔不过先后之别,都遭了对头的毒手。” “又是罗玑?” “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唉如果凶手果真是他,这份血仇,恐怕就永难报复。” “不,奶奶,罗家虽然势大,但杀父辱母之仇,岂能不报?” “瑶儿,你不知道,三十五年以前,奶奶和你公公,甚至你曾师祖,都曾经和陶羽陶大侠掬诚结交,彼此倾心相与,冲着陶大侠,咱们怎能对他的后人报复。” “那么,爹和娘就这样含恨九泉?云梦三杰三位叔叔,也白死了?” 易萍长叹一声,道:“奶奶起初不知那凶手究竟是不是罗家的人,但如今却已确定,打伤你方叔叔的掌印,分明正是桃花岛独门武功。” 江瑶低垂粉颈,眼中泪光莹莹,喃喃自语道:“不,我一定要替爹和娘报仇,替云梦三杰报仇……” 易萍颓然道:“孩子,你虽然有些孝心壮志,但咱们勾漏山罗阳岭一门武功,在当今世上,何异沧海一粟,报仇二字,谈何容易” 她说这些话时,显得颓废消沉,已不复有凌云壮志,顿了顿,又道:“就拿方才那瞎眼老人来说,以奶奶的修为,尚且挡不住人家竹杖一招挥洒,孩子,你跟你奶奶比起来,又算得什么?” 江瑶道:“奶奶,你看刚才那瞎子,也是桃花岛的人不是?” 易萍摇头道:“武功路数,迥然不同……” 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一个影子,从脑中迅速地掠过,连忙以刀代杖,学着那瞎眼老人的身法手式,虚拟一遍,口里沉吟道:“奇怪,难道是‘破云三式’?” 蓦地神色立变,肩头一晃,掠出了客店 江瑶跟踪奔出,却见易萍正俯身在雪地上,细细分辨着方才那瞎眼老人和罗英离去时留下的足迹。 那些足印一重一轻,重的一行,显然是罗英所遗,轻的一行,早已模糊难以分辨,但是她发现了一点,那就是瞎眼老人着脚之处,左脚几乎不留痕印,能看得出来,全是右脚脚尖浅印。 这个发现,使她脸色顿时太变,激动而惊恐地低语道:“‘点萍无波’,是他!是他!” 江瑶感到一阵迷惘,忍不住轻声问:“奶奶,他是谁?” 易萍恍如未闻,猛可一顿脚,击掌道:“不对,他跟陶大侠仇深似海,怎会故作此态,带走陶大侠的孙子?莫非其中怀着甚么诡谋?” 她越想越觉可疑布怖,无暇跟江瑶多作解说,匆匆奔回客店,丢下一锭银子,便亲自从屋后将马车牵了出来。 江瑶问道:“奶奶,咱们现在往那儿去?” 易萍扬鞭一卷,叱喝一声,漫应道:“你先别问,跟奶奶去就是了!” 蹄声如骤雨敲窗,向西狂奔而行,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轮痕。 轮印之间,足迹隐约,正是罗英和瞎老人所去的方向。彤云低压的天际,不久又飘舞起团团雪花,那消片刻,足迹轮印,都在弥天大雪掩遮之下,渐渐模糊,终至无法觅见。 朔风怒吼,大地仍然卷伏在黑暗中。 西行小道上,积雪没膝。 那瞎眼老人一只手牵着罗英,迈步如飞向前疾奔,另一只手绰着竹杖,却并未用竹仗探路,乍见之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是个双目俱盲的瞎子。 逆风而行,速度丝毫不减,只见他衣衫猎猎,脚不点地,竟如御风飞行一般。 罗英使出吃奶的力气,又得他挽臂之助,虽然勉强没有落后,但张望所去的方向,却是越行越荒凉,满目一片白茫茫大雪,连天地也有些叫人分辨不出来。 他渐渐感到十分诧异,忍不住问道:“老前辈,你要带我到那儿去?” 瞎眼老人并不回头,如飞奔到一棵光秃的大树前,忽然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凝神倾听了片刻,沉声道:“这儿是不是有株三丈高的大树?” 罗英被他问得茫然不解,点头道:“不错,是有一株大树” 瞎眼老人又问:“你看看树干上,可有什么记号之类?” 罗英更是如堕五里雾中,定神一望,心里不禁一震,脱口道:“有一条蛇形样的图案——” 瞎眼老人白果眼连翻,道:“蛇头朝那个方向?” 罗英道:“向西北。” “毁了它!”瞎眼老人说着,松开五指,递给他一柄锋利无比的金色匕首。 罗英接过匕首,依言走到树下,将那蛇形图案割去。 瞎眼老人不再言语,拉着罗英的手臂,运步如飞,直向西北奔去。 疾行了盏茶工夫,道旁又发现同样的蛇形图案,刻划在一块岩石上,瞎眼老人问明蛇头所指方向,仍叫罗英用匕首割去,但却带着他依照所指方向,发步疾奔。 那些蛇形图所指方向,每次均不相同,二人足足奔了半夜,已置身在一处毫无人迹的荒野,罗英似乎有些明白,那蛇形图案,必是瞎眼老人约晤同伴的一种暗号,但他总猜不透。 瞎眼老人是谁,他把自己带到这儿来,为了什么目的? 他几次想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可是那瞎眼老人讳莫如深的表情,使他无法冒然开口。 这时,夜色正浓,荒野间暗得伸手难辨五指,罗英渐渐泛起一丝恐怖之感,正脑中寻思脱身之法,瞎眼老人忽然在一块小丘之上停住身形,仰天发出一声饿狼般的曝叫。 那曝叫在荒野中听来,令人毛骨惊然,奇怪的是,叫声甫落,却见一条其快无比的黑影,划过雪地,眨眼已登上土丘。 那人约莫也有七八十岁高龄,生得矮小丑陋,其貌可怖,但从他身法看来,其所负武功,竟然不在瞎眼老人之下。 他一闪上了土丘,首先打量了罗英一眼,笑道:“老二辛苦了,就是这孩子么?” 瞎眼老人冷笑道:“现在你服了吗?瞎子虽然目不能见,自信却不输于你们有眼睛的人,老大因何不在?” 矮老头轻叹一声,道:“他等不及,已经先走了。嘱咐咱们也休耽误。” 瞎眼老人道:“急也不在一进,瞎子费了半月多时间,直到今夜,才遇机缘,方才险些遭鬼师董武那女徒识破身份,咱们先寻个地方略作休息,明早上路。” 矮老头惊问道:“你是说那叫做紫薇女侠的?她怎么样了?” 瞎眼老人冷哼一声,道:“看样子,她对罗家旧情未忘。似乎仍有些怀疑十五年前那桩血案的真凶。” 矮老头愤愤地道:“真是冥顽不化,杀子奸妇深仇,不思报仇,还怀疑个什么鸟!” 罗英听得他们这番谈话,心中忐忑,暗忖道:“先前这瞎眼老人尚在帮我分辨,如今这矮老头的口气,又像跟罗家有着深仇远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思忖未已,瞎眼老人已握着他的手臂,作势要向土丘下奔去。 罗英猛可用力一挣,摆脱他的握持,大声道:“你们是谁,要带我去那儿?” 瞎眼老人措手未防,被他挣脱掌握,神情微变,沉声道:“你不是跟七大门派有仇吗? 咱们带你报仇去。” 罗英一愣,道:“七大门派?我跟七大门派有什么仇?” 那矮老头冷冷接口道:“十五年前,他们将你父亲囚禁百丈峰,峨嵋派智清贼秃,更掌伤你生母,那时候,你母亲正将临盆,被他掌力震伤,在百丈峰下剖腹生下你来,他们杀你父母,使你一到人世,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这还算不得仇恨?” 罗英听了这些话,脑中轰然雷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极力定了定神,才迷惘地问:“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矮老头冷漠地哼道:“老夫亲眼目睹,怎会虚假。” 罗英浑身一阵抖,一把拉住那矮老头的左手,激动地叫道:“老前辈,峨嵋” 但他忽然又惊愕地住了口,因为他感触之处,空无所有,敢情那矮老头一只左手,竟已齐肘而断。 矮老头恍如未觉,举目望天,嘴角挂着一抹冷傲的笑容。 罗英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老前辈,峨嵋派为什么要杀我母亲?” 矮老头道:“因为你母亲欲往百丈峰顶见你父亲一面,独闯禁地,智清贼秃便下了毒手。” 罗英心里一酸,幽幽道:“他们太辣手了,就算我爹爹做过什么坏事,他们也不该害死我的母亲……” 矮老头道:“你既已知道父母仇人,就该立刻找到那七大门派,为父洗冤,为母复仇。” 罗英忽然仰面问道:“老前辈,七大门派之中,可有少林派在内么?” 矮老头微微一怔,道:“不但在内,百丈峰禁地守护,乃是以少林为主。” 罗英恨恨一顿脚,道:“我立刻到嵩山少林寺去问问秦爷爷。”说罢,掉头欲行。 矮老头肩头微晃,拦住去路,喝道:“你是说现为少林掌门的明尘大师秦佑?” 罗英含着热泪点头,道:“他和我爷爷当年义结金兰,情共生死,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旁边那瞎眼老人忽然冷冷接口道:“依我说,你不去也罢!” 罗英诧道:“为什么?” 瞎眼老人缓缓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别以为秦佑和你爷爷有多要好,实则他与你们罗家,面如知己,心怀隐恨,你不去寻他还好,要是去了,嘿!只怕你的命运,会比你父亲当年更惨更坏,弄得不好,连小命也断送在少林寺中一一” 罗英矍然一惊,道:“那怎么会?秦爷爷待我一向慈如亲人,只有他常常来桃花岛看望我和奶奶。” 瞎眼老人不屑地冷笑一声,道:“傻孩子,你还不相信么?我问你,他既和你爷爷义结金兰,为什么会将你父母囚于百丈峰?为什么这十五年之中,不把内情向你提起?你知道不知道,他常来桃花岛看望你奶奶,原因何在?他好端端地,为什么却去少林寺做了和尚?” 这一连串追问,直问得罗英张口结舌,无以作答。 瞎眼老人冷哼道:“索性让我告诉你了吧!他和你爷爷本是好友,后来因为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子,那女的最后嫁给你爷爷,他在失意之余,才愤然到少林寺出家当了和尚……” 罗英从未听说过这件秘辛,当时深深一震,问道:“那女孩子是谁?” 瞎眼老人道:“她么?就是你奶奶竺君仪。” 罗英大吃一惊,情不自己,向后倒退了三步,刹时间,桃花岛上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恍然记起,每次当秦爷爷到岛上来,奶奶总显得愁眉深锁,心事重重,常避着他,和秦爷爷闭门密语,一谈就是半天。 有一次,他无意间经过窗外,看见秦爷爷和奶奶对坐在窗前,相视流泪,紧问缘故,他们却又装得若无其事,骗他说“没有什么”。 这些前情,当时未曾想到许多,现在回忆起来,竟处处透着可疑,难道这就是表示秦爷爷和奶奶之间另有隐情? 罗英越想越怕,呆呆立在雪地上,似觉寒意直透心底,整个人都像埋在冰雪中。 矮老头冷眼望见,满意地笑道:“现在您愿意跟咱们到峨嵋去了吗?” 罗英默然无语,许久,许久,终于跟随二人,走下土丘—— 第三章 梅林恩仇 行行重行行,三人间道直奔西川,途中罗英问起二人姓氏,那矮老头自称姓金名贝,瞎眼老人自称姓程名央。 这一天,来到一处荒岭,瞎子程央忽然凝神片刻,问道:“老三,此地是什么所在?” 矮老头金贝道:“前面已入山区,越过巴山,便是川中了。” 瞎子程央神色一动,道:“这么说,咱们至今尚未离开武当派势力范围?” 金贝冷哂道:“自从三十五年前那场血战,武当派早已名存实亡,这些年从未见到武当弟子在江湖走动,咱们大可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 程内摇头道:“不,武当杂毛闭观三十余年,远离江湖是非,安知不是埋头忍辱,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金贝纵声笑道:“老二怎的年纪越活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你我叱咤江湖许多年,别说武当杂毛,便是当年一剑。双铃,三环……” 他说到这里,倏然住口,扬目向左边一丛密林望去。 原来此处乃是荒僻乱山,时届严冬,人踪兽迹。就该绝无仅有,但他方才笑声甫落,却分明发现数十丈外,有一条其快无比的黑影一闪而没。 程央见他再说下去,诧问道:“老三,有什么不对么?” 金贝冷冷一哼,道:“左侧林子边,似有武林高人掠过,你们只管仍向前走,待小弟搜它一搜。” 声落人动,未等瞎眼老人答话,身形已冲天拔起,直扑密林。 瞎子程央岸然屹立,似在倾神测听,过了半晌,才冷冷一笑,和罗英迳自向前奔去。 越过一座山头,山风过处,程央鼻子连耸,笑道:“好香!附近敢情正有怒放的梅花?” 罗英赞叹道:“老前辈好灵敏的嗅觉,前面果然有座梅林,林子边,还有栋茅屋哩!” 积央微笑道:“瞎子眼不能看见,全凭耳朵鼻子,小哥儿不要笑话,既有这等好所在,咱们先去找点东西填饱肚子,顺便等金老三回来。” 两人放开身法,瞬眼来到梅林边,罗英举目打量,但见那片林子密密丛丛,怕有上千株梅树,色分红白,正万蕾怒放,遍野溢香,中人欲醉。 梅林侧近,有一栋极力精致的小茅屋,屋前小溪环绕,景致绝佳,傍临小溪,有几畦被冰雪封冻了的田亩。 显然,这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农家,唯一奇怪的,是附近再没有第二家人户,仅这独一无二的茅屋,显得十分孤寂而单调。 茅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身着粗衣的斑发老人,伛偻着身子,倚门独坐,低头在吸着旱烟。 罗英上前找手叫道:“老人家” 老老人恍若未闻,只顾低头吸烟,嘴唇开合,发出了“巴巴”的声响。 罗英又叫了一声:“请问老人家” 老人毫未理会,仍是“巴巴”连响,死劲地吸着旱烟。 罗英自幼悉礼数,耐着性子等到老头儿把一袋烟吸完,吹去烟头,这才恭敬地说道: “小可二人途经此地,意欲烦扰片刻,求些食物果腹,去时自当厚谢银两,不知老人家有允?” 斑发老人充耳不闻,连头也不抬,缓缓又装上了第二袋烟,吹燃火折,巴巴地又吸了起来。 罗英暗想道:“难道他是个聋子?”正要提高嗓门再叫一遍,程央已不耐烦地道:“这家伙定是个哑巴,小哥儿不必跟他噜苏,看看屋中另外有人没有?” 谁知他方一发话,那斑发者头忽然霍地仰起头来,两道眼光,锐如利箭,迅速扫了二人一眼。 当他一眼见到罗英身后瞎子程央,神色似乎大大地一震,手中旱烟袋,竟然“啪”地一声,堕落地上。 但那惊愕骇诧的神情,很快又从他脸上消失,缓缓从地上拾起烟袋,燃亮火折,巴巴地继续吸着旱烟。 罗英对他这种奇特的表情茫然不解,望望斑发老头儿,再望望瞎子程央,却见程央翻着一对白果眼,并未发觉这些经过。 这时候,茅屋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木门“依呀”打开,露出一张满布绘纹的老妇面庞。 那老妇大约是刚从厨房走出,花白的鬓发上,沾着几点炭灰,一眼瞥见屋外二人登时神色大变,情不自禁发出“啊”地一声轻呼。 程央耳朵极敏,闻声扭头,冷冷道:“大嫂可是识得瞎子么?” 老妇连忙摇头,道:“啊!不,咱们何曾见过大爷?” 程央冷笑道:“但瞎子听大嫂的嗓音,却似极熟,彼此若是相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老妇也堆笑道:“大爷说那里话,只为咱们这儿穷乡僻壤。又非通衙之处,平时难得见陌生的客人上门,诸多失礼,大爷别见怪。” 程央笑道:“这么说,倒是咱们来得太冒昧了?” 老妇拉开木门,侧身相让,道:“二位别客气,快请进屋里坐。” 罗英见老妇言谈伶俐,也跟着笑了笑,向她点点头当先走进茅屋,瞎子程央却未移步,只是冷冷问:“门外这位大哥是” 老妇含笑道:“他是老身拙夫。” 程央又道:“他可是有些聋哑?” 老妇道:“啊!是的,拙夫自幼罹病耳口都不甚利便,大爷别去管他。” 程央这才点点头,缓缓走进茅屋,一面漫声道:“在下也是残废人,方才竟险些错怪了这位大哥。” 那老妇人身手十分利落,将二人让到正堂坐下,紧跟着又倒上两杯热茶,招待甚是殷勤,罗英四顾,不见另有人在,便问:“老人家伉俪是独居吗?” 老妇笑着点头道:“咱们无福,几十年从未生得一男半女的,这间屋子,就只有老身夫妇两人居住。” 罗英不禁大起同情之心,暗叹一声,忖道:看他们夫妇已人暮年,膝下竟无儿女,孤灯只影,其情堪惘,而我无父无母,也只有孤身一人,这世上不美满的事,何其大多了!想到这里,恭敬地站起身来,道:“咱们二人途经贵地,意欲求些酒食,以挡饥寒,稍等离去的时候,定当厚谢银两,不知老人家方便么?” 老妇笑道:“公子太客气了,山居虽然简陋,几样野味,一壶水酒,咱们家还拿得出来,二位坐一会,老身这就去整治。” 那老妇人去后,瞎子程央立刻敛神静气,侧耳倾听,不片刻,厨中传来刀板声响,瞎子方才笑了笑,低声问罗英道:“你见这屋中可有兵刃刀剑这玩意儿?” 罗英道:“没有啊!人家是安份良民,要刀刃做什么?” 程央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远赶峨嵋,行事之前,万万不能泄漏了行踪。” 罗英心中一动,道:“老前辈义助晚辈报复亲仇,豪义可风,晚辈感激无涯,但有一件事,晚辈已苦思数日,却始终猜解不透。” 程央诧道:“有何疑惑,你只管说出来。” 罗英道:“晚辈私忖,纵或秦爷爷暗怀不善,欲与罗家为敌,那峨嵋派和罗家有恩无怨,为什么害死我娘的,不是少林,却是峨嵋呢?” 这句话,问得程央脸色一变,沉吟半晌,方始叹道:“其中道理,瞎子原本不想告诉你,现在你既然问起,索性全对你说了吧!你可知道你自己的真正身世么?” 罗英一惊,忙道:“晚辈身世虽然孤苦,但有什么真假之别?” 程央长叹一声,摇摇头,道:“你以为自己姓罗,你的祖父,就是当年武林盟主陶羽?” 罗英更加骇异,道:“难道不对?” 程央脸上忽然泛起一抹冷笑,摇头道:“岂止不对,其实大谬不然” 谁知才说到这里,突然听得“当”地一声碗碟破碎的声音,将程央的话头打断。 二人迅速回顾,却见那老妇人正端着一盘菜肴,才进堂门,不知怎的,竟把其中一碟鹿肉落在地上打碎了。 老妇望望二人,尴尬地笑道:“年纪真的老了,好好一碟酒菜,实在可惜。”急忙返身重又添上一碟,恭恭敬敬,将酒菜安放在桌上,又道:“荒野之地,没有什么待客佳肴,二位将就用一些吧!” 罗英关切身世,那有心情喝酒,急迫地又向程内追问,但程央大约因为有老妇在侧,只是摇头不答,自顾夹了一片獐肉,细嚼之后,问道:“现在正值隆冬,大嫂何处猎这等美味?” 老妇笑道:“那儿是猎来的,前些时,不知从那儿奔来一只负了伤的小獐子,奔到林子边,就倒地不起,老身拾了来,用冰窖冻着,一直没舍得吃哩!” 她眼角一扫罗英,又道:“公子怎么不用些酒?天这么冷,少喝些儿,可以暖暖身子,驱驱寒气。” 罗英心里正反复思索着方才程英未完的话,情不可却,只得强颜吃了一杯,那知酒入愁肠,忽觉有团灼热的火团,凝聚在小复“丹田”穴上,不能发散。 他心头一惊,情知不妙,张口欲叫,倏忽一只冷冰冰的手掌,迅速地掩住他的嘴,同时,左右腕脉之上,竟被人一把扣住。 抬头看时,却是蹲在门外吸旱烟的斑发老人。 程央双目俱瞎,此时变生肘腋,竟一点也没有发觉,举杯就鼻,深深吸了一口气,兀自笑着赞道:“好酒,好酒,想不到荒僻山区,居然有此佳酿。” 老妇接口笑:“这是老身用林子里梅花花瓣,特别酿制的花香酒,大爷看得上眼,就请多喝几杯好啦!” 程央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酒一落肚,突然脸色大变。 这时候,那斑发老人嘿嘿笑道:“许瞎子,你知道咱们是谁吗?” 程央白果眼一翻,右掌疾落,“蓬”然一声,整只酒杯,被他一掌齐沿嵌进桌子里,暴喝一声,推桌跃起…… 老妇人笑道:“姓许的,劝你还是乖乖认命了吧!酒中早被老娘下了剧毒,不运气发狠,还可再个时辰,只要一运气药力发作更快,保准不出半个时辰,叫你血脉进裂而死。” 程央闻言,暗一提气,果然觉得真力已不能凝聚,额上冷汗,滚滚直落,废然叱问道: “你……你们是谁?要如此陷害瞎子?” 老妇探手入怀,取出一叠九柄薄刃飞刀,掂了掂,一扬手,笃笃连声,九柄飞刀在门上排了整整齐齐的一个圆圈。 老妇微笑道:“姓许的,你虽然眼不能见,但总该记得当年飞刀廖五姑这个名字吧?” 瞎子一听,脸上顿时变得一片苍白,喃喃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杀你丈夫六甲手齐景坤,可并不是我瞎子……” 斑发老人冷笑道:“堂堂海天四丑,事到临危,也会推诿起起责任来?” 瞎子白果眼一翻,叱道:“你又是什么人?” 斑发老人哼道:“你自以耳朵灵敏,连我鬼王钩陈朋的声音也听不出?” 瞎子脸色又是一寒,半晌才节齿说道:“且慢得意,瞎子虽在剧毒,你们也别想活着走出这栋茅屋,半个时辰之内,老三赶到,不愁你们不乖乖交出解药来。”说罢,转身当门而立,反倒堵住了陈廖二人的出路。 廖五姑不再跟他斗口,却用手指沾些茶液,在桌上写道:“公子既是罗大侠后人,怎会跟许瞎子同路,他和府上久有深仇,骗你同往峨嵋,必有阴毒诡谋。” 罗英看了,冷冷一笑,扭头不理。 廖五姑诧道:“公子难道不信我的话?” 罗英抗声道:“你用毒药连我一起暗算,这难道不是阴毒诡谋?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廖五姑恍然,忙又写道:“我等受过令祖厚恩,怎敢毒害公子,许成乃昔年海天四丑之一,功力极高,心机尤其奸诈, 我等功力早失,实与凡夫无异,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尚请公子原谅,并赐协助,除此恶獠。” 罗英想了想,也用手指沾水写道:“权宜固可,行诈暗算之事,恕难奉陪。” 廖五姑知他误会,忙写道:“仅希赐告,许成同行共几人?” “三。” “另一人是何形貌?” “矮小无须,左肘折断。” 廖五姑和陈朋看了这八个字,顿时骇然一惊,彼此交换一个恐惧的目光,廖五姑喃喃念道:“是那最心狠手辣的矮子杨洋。” 陈朋道:“五姑,咱们舍命冲出去……”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高亢入云的长啸,由远而近,其速无比。 廖五姑面色惨白,长叹一声道:“太迟了,他已经来啦”同时,迅即取出一瓶解药,塞在罗英怀中—— 第四章 花雨飞刀 瞎子许成正挡在门前,遽闻那啸音由远而近,面上立泛喜色,得意地笑道:“姓廖的,你算算距离半个时辰,还有多少?我瞎子现在纵便提气行功,毒发这前,已足够时间将你们毙在掌下,何愁解药不能到手?” 陈朋闻言一阵颤抖,旋身之间,从屋角一堆杂物中,取出他当年仗以成名的鬼王钩,廖五姑轻叹一声,也陶出九柄薄刃飞刀。 他们虽然各将兵器取了出来,但想想自己功力已失,面对许成和杨洋两位“海天四丑” 中的顶尖高手,不禁从心底泛起无限悲哀,因为他们知道,但凭招式,他们在许成掌下,万万走不满十招。 廖五姑以手沾水,迅速在桌上写道:“我等如不幸而死,公子万不能给他解药。” 罗英惊愕地看了手中药瓶一眼,忙也写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吗?” 廖五姑开叹一声,道:“一言难尽……” 才说到这里,屋外长啸之声倏忽而敛,一个焦急的声音喝问道:“老二在吗?”许成反手一挥,掌上内力进发,“蓬”地一声,震飞了木门,叫道:“杨老三,快些进来,咱们遇上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啦!” 那伪称“金贝”的矮子杨洋旋风般冲进茅屋,但却气急败坏地道:“老二,快走” 忽然瞥见陈朋和廖五姑,话音连忙顿止。 罗英这才发现杨洋身上衣衫,业已零乱不堪,面上神色,也十分难看,竟像突然遭遇到什么惊骇之事,显得甚是狼狈。 许成目不能见,但也从杨洋的话音中听出不妙,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杨洋用诧讶的目光扫了屋中众人一眼,附在许成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许成脸色顿时大变,沉声“你看清楚了?真的是他?” 杨洋道:“怎的不是,我追进林子,瞧见他正在林中盘膝调息。决不会错。” 许成恨恨说道:“既然是他,你就该趁机下手,报复当年武当山断腕之恨才对。” 杨洋低头看看自己零乱的衣服,黯然道:“小弟正是因为趁机出手,不想被他识破,激战将近百招,唉” 许成听得一震,道:“那厮功力比当年如何?” 杨洋道:“唉!突飞猛进,小弟险些伤在他掌下!” 这两句简单地回答,听在许成耳中,顿时他神情变得沉重彷惶起来,白果眼连连翻动,好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已经中了剧毒,半个时辰内如无解药,后果不堪设想” 杨洋一惊,道:“是这两个飞云山庄余孽干的?” 许成点点头,道:“你替我守住出路,待我毙此二人,取得解药,立刻就走!”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掌交错,缓步向桌边行来。 陈朋和廖五姑自从见到杨洋赶到,本来自忖必死,待听了杨洋和许成一番对话,此时又萌起一线生机,陈朋挺钩挡在廖五姑前面,低声道:“五姑,让我挡他一阵,你和罗公子夺路先走。” 廖五姑摇摇头,惨笑道:“自从泰山三次武会上失去武功,洗心革面,苟活偷生,几十年来,也算活够了,临死之前,能替武林除此恶獠,虽死何憾?你领着罗公子走罢,由我舍命挡他一阵。” “不!五姑” 谁知话未出口,忽听许成一声冷哼,身形微闪,竟然如快电击般抢了过来,双掌左右疾分,拍出两股强猛无俦的劈空掌力,叱道:“谁也别走,全给瞎子留下来。” 陈朋挥钩一拨,拧身疾转,脚下踉跄冲出三四步,廖五姑错步旋身,右臂扬处,两柄飞刀脱手射出。 瞎子许成双目虽盲,闻声辨位的功夫却高人一等,两掌走空,前扑之势忽的顿止,左袖斜刺里一挥而出,其中一柄飞刀已被震飞,另一柄贴耳根掠过,“笃”地一声钉在墙上,兀自不住颤动,发出闪闪寒光。 他心头暗惊,仰面嘿嘿冷笑道:“廖家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可惜这种手法,自今而后,将在武林中失传了。” 廖五姑双手分握着薄刃飞刀,全神贯注,并不回答,但她心中却不禁深感焦急,因为直到现在,罗英仍然端坐在桌边,并无离去的打算。 许成沉静了片刻,二次举步,又向廖五姑立身处逼近,口里喃喃道:“还有多少捞什子,只管施展出来,瞎子正要领教你们寥家‘花雨飞刀’的奇妙手法……” 廖五姑手中只剩下七柄飞刀,再不肯冒然出手,随着他进逼之势,步步后退,一面频频以目向罗英示意,要他快走。 但罗英却茫然独坐,仿佛正陷入沉思,对她的示意及目光,一点也没感觉。 廖五姑满怀担忧,手心上冷汗盈盈,忽觉背后业已触到墙壁,骇然一震,闪身忙向左侧横移过去 她那里身形才动,许成竟比她更快,呼地疾拍一掌,截住廖五姑去路,左手五指箕张,一式“鬼王探爪”,迅向她面门抓去。 这一掌一爪两式几乎在伺一瞬间发动,廖五姑被他掌力一阻,及待闪让,许成左手五指,湛湛已到面前,这时候,距离仅在咫尺,再要发射飞刀,也来不及了。 陈朋瞥见,一声大喝,连人带钩从后扑了过去。 廖五姑情急智中,脚下一滑,整个身子贴着墙壁滚倒地上,那许成一爪探到,“卟”地声响,五个指头,竟硬生生插进墙壁中。 他也顾不得先拨手指,右掌反手向后挥出,劲风过处,只听“蓬”然一声,陈朋胸前挨了一掌,直被震得飞回去,重重撞在对面墙上。 可怜他连哼也没有哼出一声,便萎顿在瘫痪于地。 罗英目睹此状,神情一震,忽然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大叫道:“住手!快些住手!” 廖五姑从险境中脱身出来,见陈朋已伤在许成掌下,心里一惨,未理会罗英的呼叫,双臂齐扬,七柄飞刀,一齐出手。 她此时已存必死之念,愤极之下射出飞刀,竟用的祖传绝技“花雨飞刀”之法,但见七柄薄刃飞刀,分成前三后四,破空直射,刀尖划破空际,发出轻微的“嗡嗡”之声。 许成不敢轻视,忙也全神凝注,左掌横举护胸,右掌斜垂备变。 七柄飞刀攒射的速度并不太快,乍看起来,好像是力道不足,随时随地都会中途坠落,许成暗将内力凝聚掌心,肘腕一翻,迎头拍出一掌 大门前杨洋望见廖五姑飞出手徐而不急,刀尖似在微微摇摆,心里一动,连忙大声喝道: “许老二,不能硬挡……” 但他的警告,终于迟了一步,许成掌力才与那前面一排三柄飞刀相触,陡听得一阵“叮叮”乱响,那三柄薄刃飞刀突然快似电闪跳了一下,恰巧和后排四柄碰在一起,本柄飞刀彼此竟撞碰不停,漫空飞舞,寒光闪烁,耀眼生花。 许成骇然,他全凭双耳代目,如今满空乱刀撞碰,一时间,竟使他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闪避才好,迫不得已,只好双掌交挥,一口气连环劈出七八掌。 岂知那七柄飞刀被他掌力带动,更是越飞越急,上下翻腾,此升彼降,刀光大盛,化成密密一道刀墙。 许成逼得全力挥掌,片刻之后,觉得胸腹之间那股毒酒,业已渐渐化开,灼热的毒性,正循着体内经脉,迅速向全身渗透。 他知道廖五姑的话,并不是恐吓之词,自己妄运真气,已经逼发毒性,半个时辰的期限已去其半,最多再挨片刻工夫,如不能夺得解药,只有束手街毙。 可是,他明知如此,却无法停手散去真力,因为那样一来,顷旋之间。就将破乱刀穿扎,死得更惨。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许成掌力越来越弱,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杨洋见了,怒吼一声,纵身上前,一把扣住廖五姑的腕脉穴门,喝道:“贱人,把你的捞什么子收了。” 廖五姑毫无反抗,但却冷做地笑道:“他体内毒性已发,就算撤去飞刀,他也活不了多久,你尽管杀了我吧!” 杨洋道:“只要你肯撤去飞刀,拿出解药,杨某人答应饶你一命。” 廖五姑不屑地笑道:“你以为我把性命看得那样重要么?” 杨洋无奈,只得伸手点了她的穴道,可是他虽然不顾男女之嫌,搜遍全身,也未找到解药。 而许成此时毒性已经发作,真力涣散,掌出无风,被其中两柄飞刀擦身掠过,衣襟和颈颊上,已经衫破血流,狼狈万状。 廖五姑却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道:“许成啊许成!你你也有今天。” 杨洋怒不可遏,举掌便欲痛下毒手,忽然听得一声断喝道:“住手!” 扫目一瞥,却见罗英手举一只药瓶,大声说道:“解药在这儿,放开她,我就给你们解药。” 廖五姑急叫道:“公子,公子,不能给他不能给他解药。” 杨洋骈指疾落,先闭住她的哑穴,然后不解地问:“解药怎会在你身上?” 罗英道:“你不用管,先放开她,让她离开,我自会替你同伴解毒。” 杨洋沉吟一下,冷笑道:“虽有解药,飞刀不撤,也不能救人。” 罗英道:“不用担心,我自然有收取飞刀的方法。” 杨洋道:“那么你先撤去飞刀,我再放她也不迟。” 罗英笑笑,缓步走了过去,两手虚捏,一阵伸缩,片刻间,刀光忽敛,七柄飞刀,一眨眼全到了罗英手中,许成长吁一声,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倒地上,频频喘息不已。 杨洋惊道:“你竟然能有解破‘花雨飞刀’,绝世手法?” 罗英笑道:“天下暗器手法,大同小异,陆家铃,廖家刀,本出一源,我们桃花岛一向习练陆家双铃手法,虽不能同样施展这种‘花雨飞刀’,但撤刀收势,其实不难,现在你该解开她的穴道了?” 杨洋无可奈何拍开廖五姑的穴道,谁知廖五姑穴道乍解,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快扑向罗英,举手便要抢奔他手上药瓶。 罗英微微一怔,缩身疾闪,却闻杨洋一声大喝,飞出一掌,击在廖五姑背心上。 廖五姑前冲数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回过头来,用一种既怜又责的眼光望望罗英,嘴唇牵动几下,却发不出-丝声音。 罗英连忙奔过去将她扶住,问道:“老头辈,你” 廖五姑咽了两口淤血,张口结舌,断断续续说道:“公子……你……太……太忠厚…… 了……”说完这几个字,两眼反插,登时气绝。 罗英含泪放下她的尸体,怒目瞪着杨洋,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杨洋耸耸肩头,笑道:“这贱人暗用毒酒,手段卑污,杀了有什么错。” 罗英怒声道:“但是你答应只要救得许成,使饶她一命,现在却迭下毒手杀了她,你这种行径,难道就不卑污可耻吗?” 杨洋脸色一变,但接着又笑了笑,道:“好啦,就算是我失手错杀了她吧,快把解药拿来,替他” 罗英愤然退了两步,道:“不,你既然失信杀死了她,我了不能再给你解药!” 杨洋怒目一翻,凶光隐射,目不转睛注视了片刻,忽又耸肩笑道:“小哥儿别只顾玩笑了,时间不及,咱们赶快替他解了毒,还要上路哩!” 罗英毅然道:“你们使用伪名,不知要骗我去峨媚做什么?对不起,从现在起,我也不跟你们同往峨嵋去了。” 说着,大跨步向屋外但走。 杨洋脸色一沉,挺身拦路,道:“你当真不给解药,也不肯再去峨嵋?” 罗英道:“自然是真,我为什么要骗你?” 杨洋嘿嘿冷笑道:“你这叫做敬酒不吃喝罚酒,只怕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意。” “意”字甫落,右臂忽伸,五指如钩,向罗英手中药瓶疾抓过来。 罗英左臂斜划半个圆弧,拨开杨洋右手,身形一晃,夺路便奔。 杨洋冷哼一声:“哪里走!”肘间一转,五个指头,已搭上罗英左腕脉门。扭肘变式,竟然快得难以形容。 罗英立沉手腕,右手一扬,那药瓶已脱手向门外掷去 杨洋心急许成毒伤无法久延,只得弃了罗英,转身扑向门外,不料才奔到门口。忽觉人影一闪,门外已伟然立着一人,轻轻举手,将药瓶接了过去,同时冷冷说道:“杨洋,还认得贫僧吗?” 杨洋猛抬头,一见那人,脸色顿变,慌忙疾退了四五步。 门外缓步踱进来一个身著灰袍的中年僧人,五十左右年纪,剑眉朗目,神光湛湛,右手托着那只药瓶,左手绰着一串念珠,超然之中,另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概。 罗英见了那僧人,心头也猛可一震,情不由己,脱口叫道:“秦爷爷” 那僧人仅只微微颔首,精目一瞬,看见地上鬼王钩陈明和飞刀廖五姑两具尸体,不禁剑眉深深一皱…… 他便是少林当今掌门人明尘大师—— 第五章 一段疑案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瞎子许成身上,紧锁的眉头,不禁锁得更紧,眼中掠过一抹怜悯的光辉,低低念了一声佛号:“善哉” 杨洋横掌护胸,跃退在许成身边,这时候,许成垂目跌坐,面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腮直落,神情痛苦,显然毒性业已全面迸发,眼看将要遭受散失功力的悲惨命运。 茅屋中的空气,沉闷而凝重,活着的四个人,谁也没有开口,但彼此仿佛已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跳之声。 明尘大师手里托着药瓶,忽然缓缓举步向许成走了过去,杨洋立即凝神蓄势,虎视眈眈而待…… 罗英蓦然一阵激动,沉声叫道:“你不能给他解药!” 明尘大师脚步一滞,深深瞥了他一眼,柔声道:“为什么?” 罗英愤愤地抗声说道:“解药是廖五姑交给我的,你无权给他。”语声冷酷无礼,甚是傲慢。 明尘大师暗感一惊,诧异地注视着他那因激动而胀得通红的眸子,默然片刻,才重又柔声说道:“孩子,你知道用这种口气对秦爷爷讲话,是很失礼貌的吗?” 罗英一改平时的恭顺与尊敬,冷声道:“我不懂什么礼貌,只知道你无权把解药给他。” 明尘大师目射异光,迅速地扫视罗英和杨洋,立刻恍然而悟,因为他发现此时杨洋的脸上,竟浮现着怪异的喜悦之色。 论理说,罗英阻止他把解药给予许成,杨洋应该焦急不快才对,但他非但没有不快,居然暗怀欣喜,这自然是件耐人寻味的事。 他心念电转,并不即时责问罗英,手腕微送,那瓶解药,宣向杨洋飞过去,杨洋翻掌接住,倒反而怔在当场。 罗英怒目握拳,愤愤说道:“你不要自恃武功,卖弄身份,欺人过甚,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的秦爷爷,总有一天,我会报复你这假仁假义的和尚” 明尘大师被他一顿怒骂,混身微微一颤,但却未予理睬,只是肃容地向杨洋说道:“海天四丑当年传读赠药之恩,陶羽大侠始终耿耿于怀,苦于无从报答,但以你们平素作为和今日行径,实该重谴才对,贫僧这瓶解药,乃是替陶大侠报答前恩,从此旧情相抵,下次再被贫僧遇见,却没有这般轻易了。你们去吧!” 杨洋冷笑一声道:“姓杨的也难忘记当年武当断腕的仇恨。” 明尘大师淡淡笑道:“如此甚好,贫僧自当随时侯教。” 杨洋不再答话,匆匆拔开瓶塞,喂了许成一粒解药,然后将药瓶掷在地上,不待许成调息完毕,便抱着他如飞离开了茅屋。 临去之际,回过头来,满怀深意地望了罗英一眼,方始展开身法,没入雪地之中。 罗英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也举步向屋外走去,才行数步,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轻喝: “英儿,站住!” 他愤意地站定,连头也不回,两眼直直望着茅屋外一览无垠的山峦。 明尘大师缓缓从他身后转到前面,亲切而平静地注视着他那满是忿怒的目光,许久,许久,才喃喃问道:“你离开桃花岛多久了?” 罗英剑眉一剔,昂首不答。 明尘大师轻叹一声,又道:“孩子,你可知道,自从你悄悄离开桃花岛,这些日子,几乎引起轩然大波,你奶奶二十年未履中原,为了你,也踏遍天涯,追访你的去向……” 他说到这里,见罗英竟无一丝反应,不觉住口,罗英却冷声反问:“说完了吗?” 明尘大师怒容一现又敛,仍然平和地说道:“孩子,你向来孝顺听话,什么事使你变得这样粗鲁暴躁?” 罗英冷笑道:“哼,大约就是因为太孝顺听话,才几乎做了一辈子傻瓜……” 明尘大师薄怒道:“孩子,你究竟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自己肚里明白!” “……”明尘大师至此才大感骇然,他从小眼看罗英长大,深知他素性纯孝,天资聪慧,秉性善良,对长辈从来没有这样粗暴失礼过,怎的才离开桃花岛几个月,竟一变如此蛮横? 啊!难道他跟“海天四丑”一路,无意间听信了杨洋许成的挑拨离间的言辞? 想到方才杨洋的得意欢喜之情,明尘大师恍然若有所悟,沉吟了一下,怒气尽消,依然柔声说道:“英儿,你年纪太轻,性情又素来纯厚,许多江湖武林中好险狡诈之事,不是你单纯的直觉所能了解的,好孩子,把你心里的事说出来,我跟你爷爷更是数十年深交,你应该相信你秦爷爷,对不对?” 罗英霍然暴睁双目,大声道:“你和我爷爷既是数十年深交,那么请问你:“我爹为什么被囚禁百丈峰,我娘是怎样去世的?我爷爷为什么不肯再回桃花岛?你平时到岛上私下里跟我奶奶谈些什么?” 一连串为什么,使得明尘大师神情大震,脚下后连退四五步,恍如乍闻惊雷,有些不知所措。 罗英看在眼里,越信自己猜测得不错,心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但他紧毅地举袖拭去泪水,硬朗地道:“为了你和咱们罗家数十年深交,如果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秦爷爷,也不用再问我的去向,我拼了性命,也会查访出娘的死因和爹爹的下落,那时候,是友是仇,我罗英绝不含混,誓必报复。” 这番话,说得他情绪激动难抑,虽然频频拭泪,但泪水竟如决堤的河水,充满了他的面颊,湿透了他的衣袖。 明尘大师看得不住颔首,眼中也热泪盈盈,直待把他话说完,怒气似已发泄了大半,这才长叹一声,道:“好孩子,问得好,这些事,其实咱们早该告诉你才对,你奶奶总说你太年轻,更怕你知道了实情,置身武林复杂的恩怨之中,才苦苦瞒了你十五年。” 他略为一顿,仰面沉思片旋,继续又道:“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幸好你的行踪被紫薇女侠祖孙发现,也好在你抵达峨嵋之前被我追及,现在把实情告诉你,总算还不太晚,否则,孩子,等你大错铸成,我纵被万劫,也难推脱良心上的罪责。英儿,来咱们先把尸体掩埋了,让秦爷爷详详细详地告诉你吧!” 罗英心里怦然激荡,一声不响,帮着明尘大师把陈朋和廖五姑的尸体抱出茅屋,掩埋并葬在梅林之前,立碑掬土为记,然后返回茅屋,相对坐下。 明尘大师定了定神,仿佛在整理心中纷乱的思维,约莫过了盏茶之久,才幽幽轻叹一声,道:“孩子,你既然决心要知道你爹娘的生死下落,就应当有一份男儿胸襟,丈夫勇气,准备承担任何感情上的打击,你能够吗?” 罗英叫他未言正题,先提此话,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坚定地点点头,道:“我能够。” 明尘大师赞赏地颔首道:“那么,我就开始告诉你十五年前的一件疑案” 自从武林第三次泰山武会,飞云山庄解散,你爷爷陶羽陶大侠的名声,如日中天,受天下武林同道景仰崇慕,但是,你爷爷心中,却为了慈母惨死,心灰意冷,在泰山观峰留字飘然隐去……(笔者注:关于陶羽及泰山三次武会事迹,请另详拙著《感天录》) 其后,桃花岛罗家,几乎成了武林的希望和依归,及至你爹爹罗玑,和你凌奶奶凌茜所生的叔叔罗漳,俱能克承父誉,各有一身桃花岛绝世武功,被武林同道并称‘罗氏双侠’,备受赞誉,尤其你爹爹,不但武功极佳,为人处世,恃正不阿。更是后一代武林中人一致的标榜,终年行道江湖,盛誉之隆,几乎不在你爷爷之下。 他似有所顾忌地略为一顿,长叹一声,才继续又道:“罗门三代大侠,应该是武林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况了,谁知天不佑你们罗家,竟在十五年前,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惨事。” 罗英心神猛震,脱口道:“什么惨事,秦爷爷,你快说。”语气之中,已比先前柔和恭顺了许多。 明尘大师慰藉地一笑,随即笑容顿敛,喃喃说下去,道:“武林平静了几十年,不想济南府地方,突然在半月之中,一连发生十余起先奸后杀的采花惨案,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影,手段之辣,无以复加,顿时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几位颇负声望的正道高手兼程赶去,一夜之间,竟被那淫凶恶徒悉数掌毙,于是,众人的目光,齐都投注在桃花岛。” “他们是盼望罗氏双侠出手惩凶?” 明尘大师冷冷地摇头,道:“不,恰好相反,他们疑心那些惨案,可能就是‘罗氏双侠’干的。” “什么?”罗英跳了起来:“我爹怎会做那种事?这简直是侮辱。” 明尘大师道:“本来,当时我也认为是一种侮辱,但经过我亲自赶往济南府,查看现场以及那几名正道高手致死的伤痕,唉” “伤痕怎么样?” “致死之人,混身别无创伤,仅只背心上还留下一个乌黑掌印,分明是桃花岛独门血气气功掌力所伤。” “啊……” “事实俱在,不由人不起疑心,尤其你叔叔罗漳,自幼因你凌奶奶娇纵过份,养成任性的性格,平时言行不甚检点,更引起武林同道疑心。” 不过,大家碍于你爷爷的名声誉清名,虽然疑心,却不敢表露出来,于是各派共同密议,另推高手,埋伏在济南府中,誓要当场擒住那心狠手辣的淫贼,公诸众人之前。 七大门派合选的高手,整整隐伏守候了三天,一无所获。 直到第四天,突传警兆,那淫贼胆大包天,竟侵入鬼师董武的爱徒,红衣大侠江翼的家中,奸杀了江翼的媳妇。 “各派高手四面包围,破窗冲入房中,顿时都呆住了……” 罗英紧张地问:“那恶……徒可在房中?” 明尘大师却未直接回答这句话,幽幽说道:“……房中除了惨死的女尸,还有江翼尚未满月的孙女,此外,只有两个人。” 罗英问道:“是谁?” 明尘大师黯叹一声,一字一顿地道:“你爹爹罗玑和你叔叔罗漳。” 罗英恍如晴天霹雳,怔怔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才摇头喃喃道:“啊!这不会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明尘大师精目一合,眼角滚落两滴泪水,沉重地说道:“孩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秦爷爷当时亲眼目睹,不由人不信。” 罗英忽然一动,仰面道:“爹爹和叔叔虽在房中,也不能确定就是他们做的。” 明尘大师点点头,道:“是的,如果单只在房中发现他们。自然不能确定就是他们所为,可是,当时你爹爹和你叔叔遽见各派高手同时出现,微微愕错,互相凝望了一眼,你叔叔张了张嘴,却被你爹爹示意阻止,接着,你爹就当了七大门派,坦然承认,事情是他做的,七大门派费了一番争论,才决定暂时交你爹爹囚在百丈峰顶。” “那么,叔叔呢?” “他当时一言未发,掉头离去,从此没有再回过家,也没有再在江湖中出现过。” “你们就这样相信爹爹真的是凶手了?” 明尘大师摇摇头,道:“不,不但我不肯不相信,就是其余六大门派,也不敢十分确定,要不然,以这等武林共愤的滔天大罪,岂肯仅将你爹囚在百丈峰顶便算了事。” 罗英忽又泛起一丝希望,忙道:“那么,你们一定另在暗中查访真正的凶手了?” 明尘大师叹道:“可是查访的结果,却令人失望。” 罗英惊道:“怎么?” 明尘大师缓缓说道:“自从你爹被囚,说也奇怪,江湖中从此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案件,也没有再出现过真凶的形迹或线索,同时,如今更有一件出人意外的反证” 罗英问:“什么反证?” 明尘大师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爹被囚百丈峰禁地,十五年来,江湖中风平浪静,谁知一个月之前,你爹爹忽然从戒备森严的百丈峰禁地失踪不见,这一月之中,大江以北,竟然又连续发生了五次血案,手法、惨况,跟十五年前一般无二,被害之人,同样的背心上留下一只乌黑掌印,孩子,你说,这又当作何解释呢?” 罗英猛然记起几天之前,自己曾经两次目睹“云梦双杰”惨毙的死状,那不是也只在背心留下一个乌黑的掌印吗?难道说 他不禁心头寒颤,连忙低垂下头。 明尘大师伸过手来,轻轻握着罗英的手,柔声道:“好孩子,这就是我每次避着你,跟你奶奶私议的事情,我虽然相信你爹决不可能做出这种可卑可耻的事,但仅凭我一个人,一张口,如何能教天下武林同道心服?你爷爷跟我曾经义结金兰,情逾手足,你应该相信秦爷爷不会害你爹爹,只是,你年纪还那么轻,这些事,咱们不愿让你知道。” 罗英既感又愧地抬起头来,幽幽问道:“还有我娘是怎么死的呢?” 明尘大师长叹道:“你娘遽闻丈夫被囚百丈峰,情急之下,连夜赶来中原,未得通行令符,持剑硬闯禁地,那时候她正怀着你将要临盆,在与守峰之人争持之际,盛怒出手,震动胎气,产下你以后,便撒手而逝了。” 罗英恨恨道:“那守峰的人如果知道我娘的身份,就不该拦阻她老人家。” 咀尘大师脸色微沉,道:“孩子,话不能这么说,七大门派各设百丈峰禁地,曾共拟了通行令符,没有令符,任何人都不能登山,你娘在盛怒之下,忘了先到少林寻我取用令符,却持剑硬闯禁地,不听劝阻,以致负伤,这怎能责怪守峰的人呢?” 罗英沉吟一会,目中落泪,道:“说了半天,爹爹不明不白被囚了十五年,至今仍然不知道生死下落,秦爷爷,你和我爷爷是情共生死的好朋友,总要替我爹洗刷这份不白的冤屈。” 明尘大师豪情激动地道:“好孩子,这话何须你说,秦爷爷活一天,总要为你们罗家尽一天力量,据我想,那处心积虑要嫁祸你们罗家的人,必与爷爷或你爹结有深仇,可恨许多年来,竟难觅得他的影踪。” 罗英忽然冲口问道:“秦爷爷,你不是说过,叔叔平时言行不检,那件事会不会是他——” 明尘大师连连摇头,道:“不,不,他虽然言行稍嫌任性,但我相信,他也不致做出这种事来” 说到这里,喟然一叹,又道:“唉!要是能找到你叔叔,至少可以了解到十五年前那件疑案的当时经过,也许对问题会有些帮助。” 罗英离座跪倒,含泪道:“秦爷爷,原谅英儿方才失礼顶撞您老人家” 明尘大师一把将他扶了起来,激动地扶摸着他的头顶,说道:“乖孩子,秦爷爷不是外人,那会怪你,但如今你爹沉冤未白,凡事总须忍辱负重,万不可只凭一时气愤,使你们罗家声誉蒙垢,这一点,你不要让秦爷爷失望。” 罗英感愧地点点头,道:“英儿知道,从现在起,英儿也要学秦爷爷的胸襟气量,哪怕再大的折辱和困难,也必定忍受下来,待寻到爹爹,替他老人家洗刷了沉冤,那时再来向您老人家叩头领罪。” 明尘大师凝注他半晌,方才含笑道:“难得你这份雄心,秦爷爷也不便阻拦你,以你的武功,虽然火候尚浅,多加小心,天下已可去得,但有三件事,你要先答应我。” 罗英道:“英儿恭聆教诲。” 明尘大师道:“第一,江湖历练,万勿多结仇家,应该学你爷爷当年雄风,你爷爷自从出道,手下未伤过一条性命,这是你们罗家侠名美誉久传远播的主因,你要小心保持不衰才好。” 罗英点点头。 “第二,济南江家,当年和你爷爷交情也是极厚的,此事发生,紫薇女侠易萍从未提过‘雪仇’二字,可见她对你爷爷崇敬仍在,今后相遇,纵或她略嫌过份些,你也该逆来顺受,多多忍让。” 罗英又虔诚地点点头。 “第三,你奶奶一生孤苦,如今子离媳亡,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子,她对你的关切,远胜自己性命,你应该多保重,但得机会,务必回桃花岛去看望她,别使她长远倚阁期待,知道了么?” 罗英泪水盈眶,匆匆点头应了,拜了三拜,起身欲行。明尘大师忽然将他唤住,正色道: “还有一件事,倘或遇见你凌奶奶,记住须尽力孙的礼数,多孝顺她老人家,唉!自从你爷爷飘隐之后,她也是伤心失意得很,待她,也要像对待你亲生奶奶一样才对。” 说着,掀开僧袍,取出一柄长仅尺余短剑,亲手替罗英系在肩后,然后拍拍他的肩头,又道:“这柄短剑,当年随秦爷爷会过许多剑术名家高人,好好带着它去吧!你爷爷当初行道江湖,年纪也不过跟你仿佛,好孩子,不要辱没了罗家三代大侠这份来得不易的声誉!” 罗英感激地道:“谢谢秦爷爷厚赐,英儿绝不致沾辱了这柄神剑的。” 明尘大师想了想,又道:“近日闻得那淫徒曾在鄂境云梦附近作案,你要查访真凶,应该往云梦一带去看看才对。” 罗英含泪再起身,扶了扶肩上短剑,昂首大步,走出茅屋。 明尘大师却未立刻离开,只是怅然望着罗英远去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 “好一个倔强的孩子,武林从此又将多事了” 呢喃声中,罗英纤小的身影,在雪地中渐渐消失—— 第六章 傲骨天生 风已止,雪已停,但凛冽的寒意,却比大雪飞舞的时候更冷。 罗英踏着初溶的雪水,步上寻父的征途。 他才不过十五岁,孤身只剑,天涯茫茫,甚至连父亲的音容也没有一点印象,叫他到那儿去寻找他那未见一面的父亲呢? 但,胸中一团掀腾的赤子之心,支持着那份坚定不移的信念,他不但坚信父亲决不会做那可耻的勾当,更始终相信他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走中!那怕踏遍海角天涯,历尽万水千山,也一定要寻到含冤十五年,而今生死不明的父亲。 从早到晚,罗英已经穿越两三处镇甸,打听之下,依然未离开鄂西山区,一口粒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 镇上也有酒店饭庄,可是罗英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最后一块碎银,早在集贤客栈付了面钱,这些日子和海天二丑同路,自然未想到身边无钱的困难,是以在他跟明尘大师作别的时候,竟忘了自己怀中已是一文不名,当他经过那些镇甸远远嗅到酒楼饭庄中飘送出来的酒菜芳香,只得硬着头皮,咽两口馋涎,低头匆匆而过。以他从小在桃花岛上习练的内功火候,-二天内不进饭食,原也当不了-回事,但是,延展在他前面的,是那么漫长艰难的旅程,又怎能永远不饮不食呢? 天色渐渐暗了,饥饿之中,寒意更盛,可怜他连客栈的招牌也不敢多望一眼,迈步奔出镇外,急急想寻一处栖身过夜的地方。 行约半里,道旁一片枯林之后,飘闪出一缕微弱的亮光,罗英循光奔去,转过林边,竟意外地在几丛乱竹后面,发现有座破败不堪的道观。 那道观零零伫立在雪地里,残垣败瓦,几乎难辨路径,正门上方,尚有半块残余的方匾,隐约还能认出是“三元宫”几个剥落的金字,从它的占地和轮廊,显见从前也曾有过一段香火鼎盛的日子,只不过如今凋零没落,仅余废墟。 一缕纤弱的光亮,从观内大殿投射出来,稀稀落映出几堆瓦砾和久无人打扫的台阶。 罗英心里暗喜,忖道:总算被我寻到这么一座破庙,屋宇虽残,足堪暂避风雪。于是整一整衣衫,高声叫道:“请问里面有人吗?” 谁知他话才出口,破庙中突闻“呼”地一声轻响,刹时灯火熄灭,整个道观,立即沉入一片黑暗中。 罗英候了一会,里面再未见动静声息,不觉诧异起来,又叫道:“在下是路过此处,欲借宝观一席之地,聊避风雪,天明便行……” 他把这话婉转连说了两遍,庙里竟然毫无反应,就像根本只是一座无人的空庙。 罗英茫然不解的讶忖道:方才分明露着灯火,怎么我一出声,便立刻灯灭人寂,这位道爷未免太胆小了,如此破庙,难道还怕歹徒抢上门来? 想到这里,反到有些好笑,顺一顺肩后短剑,缓缓举步,跨了进去。 庙中寂然无声,罗英踏着院子里厚厚积雪,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响,慢慢走到大殿门外,轻咳一声,探头进去一望,殿上竟空无一人。 他自嘲地耸耸肩头,喃喃道:“这位胆小的道爷大约从后门溜了,反正只是一间破庙,我就在大殿上休息一夜,也不能算擅入民宅,恃强行霸。”一面说着,一面便进了大殿。 这大殿更见颓废,倒塌的神龛,东倒西歪的神像,地上积尘盈尺,梁间蛛网遍布,好几处屋瓦已经洞穿,触鼻尽是腐霉之昧 罗英发出一声喟叹,正想寻处干净的地方坐也来调息一番,突然心头一惊,精目疾扫,却见殿侧屋角阴影下,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倚壁而坐…… 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扬臂一探,“呛”地龙吟,飞快地把短剑拔了出来,旋身错步,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转着一双澄澈清朗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打量着他,好一会,才冷冷说道:“你自己又是什么人?” 罗英这才看清那人原来竟是个豆寇年华的绝美女郎,只见她秀发披肩,穿一件狐裘皮的短袄,百褶裙,翠绿腰带,脸上未施脂粉,却天生黛眉桃腮,赛雪凝肤,好似吹弹得破。 最奇怪的事,是那女郎手里正捧着一块才吃了一半的糕饼,地上还放着一只小纸包,包里尚有好些食用的东西。 这可不是件怪事?那女郎年纪甚轻,衣着并不寒酸,怎会独自一个人,躲在一间荒凉破败的古庙中? 罗英心念电转,用剑尖指着她问:“你一个年轻小女孩子,更深夜静,躲在这破庙里干什么?” 那少女仿佛已对他消失了敌意,大眼睛霎了霎,悠然举起饼来,咬了一口,一面嚼着,一面才冷冷顶撞了一句:“你别管。” 罗英见她吃得有味,忍不住腹中乱鸣,偷偷咽了一口涎沫,又问:“你没有家吗?” 少女忽然黛眉一扬,不悦地道:“我有不有家,要你来多问什么?瞧你穿件文绉绉的衣服,深夜荒野,待刀抡剑对着一个单身女孩子,你存的什么坏心?” 罗英吃她一顿责备,脸上不觉一阵臊红,暗想:古人男女尚且不同亭避雨,我这样持剑喝问她一个年轻女孩子,的确有些理亏。连忙收了短剑,退出殿外,自寻石阶坐下,那少女看见,似轻轻暗笑了一声。 可是,坐了一会,终又觉得此事十分蹊跷,自语道:“在下乃路过附近,见这儿有灯光,才寻来歇一宵,想不到庙里竟没有人。” 那少女冷冷接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罗英忙道:“不,我的意思,是说庙里的庙祝和道士全没有了。” 少女停了片刻,忽然轻轻叹道:“这庙观本来是武当派弟子修炼的地方,自从三十五年前,海天四丑血洗武当,已经足足荒废了几十年了。” 罗英听得一惊,道:“姑娘对江湖掌故这般熟悉,想必定是附近生长的吧!” 少女冷冰冰道:“不,我住在米仓山,离这儿远着哩!” “那么”罗英本想问他怎会跑到这破庙来,但一想方才已经碰了钉子,连忙把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少女好像猜到了他未尽之言,便迳自跟着说下去,道:“我到这儿已经三天,每天夜里,就在这庙里休息,庙中本来住着几个无赖,全被我赶跑啦!” 罗英诧问:“姑娘只是一个人,从米仓山特意到这儿来?” “不是一个人,难道带着一家人?” “一个人跋涉千里,是为了什么重大的原故呢?” 少女顿了顿,道:“原因自然有,但是你别想套我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罗英忿忿道:“在下并不想探人隐私,姑娘尽可放心。” 少女“噗”地轻笑道:“我知道你是大英雄大豪杰,不探就不探,何必生气?” 随着话声,忽的一股劲风电袭而至,罗英骇然举手一圈“啪”地抓个正着,摊开看时,却是一块甜饼。 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一个人吃不好意思,长夜漫漫,咱们一边吃一边聊如何?” 罗英此时饥肠辘辘,手上那甜饼犹有余温,阵阵芬香,撩人饥火,但他想到这少女方才的言语,冷哼一声,振腕一抖,那甜饼挟疾风反射而回,同时道:“谢谢,在下并不饿” 那少女举起纤掌,迎面接住甜饼,入手之际,臂上微微一麻,不禁笑道:“看不出来,你的内劲还真不小?” “嘿!承奖,岂敢。” “不过,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是动不动就跟一个女孩子赌气,未免心胸也太狭窄了些吧!” 罗英不悦,道:“彼此无意相遇,姑娘若以在下乃邪盗之辈,相谈无益,这儿既是姑娘先来,在下离开就是。”气冲冲站起身来,举步身庙外便走。 少女在殿中吃吃笑道:“走?只怕来时容易,去时有些麻烦。” 罗英重重哼了一声,沙沙踏着院中积雪,大步出了破庙,刚到庙门口,蓦觉风声飒然,两条黑影,一左一右斜掠过来,登时挡住了去路。 那两人全有四十余岁,混身褴楼,污衣百结,一副穷家帮打扮,左边一个仅有一条右腿,柱一根极其沉重的钢拐;右边一个满脸浓须,左眼只剩一个鲜红的血窟窿,手里横握打狗棒。 这一跛一眇两个怪人神色一般沉重,三只眼睛,瞪着罗英,目光中闪耀着腾腾怒火,其中独脚一个嘿嘿冷笑道:“朋友既然看得起我独脚穷神苗铁三,怎么匆匆就要走了?” 眇目的一个焦急地道:“苗三哥,时候不早了,咱们费尽心血,别被那丫头得了手去。” 独脚苗铁三道:“不妨,米仓双燕虽然难缠,咱们穷家帮也不是好欺侮的,金大老未到,她们决不会动手。” 他目光一瞬,又向罗英冷声说道:“朋友是米仓双燕家丫头约来的帮手?或是也想凯觎这庙中的‘祸水之源’?说得明白,我苗某人交你这个朋友。” 罗英正没好气,被他们夹杂纠缠,心中不耐,怒声道:“谁认识什么燕家鸟家,谁知道什么祸水福水?姓罗的自来自往,你们最好别跟我-唆。” 独脚苗铁三脸色立变,左手钢拐“笃笃”敲着地面,冷笑道:“好小子,年纪不大,火气倒不小,咱们拿你当人,瞧你却有些不识抬举。” 罗英也瞪目叱道:“你再要拦路唠叨,纠缠不清,可别怪我要对你不容气了。” 苗铁三浓眉一扬,杀机陡现,沉声道:“小辈,好狂的口气。”钢拐一提,呼地拦腰直扫过来。 罗英冷哼一声,右脚斜退半步,反臂疾探,银虹乍现,短剑已快若奔雷掣电,一闪出鞘。 剑拐相交,“当”地一声,火星四射,两人都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苗铁三中有单腿,钢拐反手一点地面,才算把身子支掌住,脸色已变得一片铁青。 观门边忽然扬起一声娇笑,道:“苗三爷,从今以后,应该不再吹你的钢拐有多沉了吧!” 罗英循声回顾,却见那殿中少女不知何时已倚在观门旁,手里仍然拿看下大半块甜饼。 一口一口悠悠地吃着。 苗铁三脸色由青而白,由白而灰,忿忿道:“燕玉芝你不要得意忘形,今夜之战,正不知鹿死谁手,敝帮金大哥五更以前必定赶到……” 燕玉芝低头吃着甜饼,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漫应道:“好,我一定等他就是,不过,丑话可要说在前面,要是天明以前他还没赶到,却不能怪我不再久候。” 说到这里,话声一顿,盈盈双眸忽然瞟了罗英一眼,笑道:“公子如果气已经消了,不妨多留一会,咱们这儿就要有热闹瞧呢……” 罗英不等她说完,冷冷答道:“在下另有要事,请原谅没有兴趣瞧你们的热闹。” 他偷偷望去,从她的眼光中,明显地看到一抹受辱后的惊讶、羞愤、恼怒之色,因此心里暗暗好笑,忖道:这一次,叫你也尝尝碰钉子的滋味。 于是,头一昂,大步直向旷野行去。 燕玉芝果然气得粉颊微红,轻轻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此间四处早被穷家帮遍布明桩暗卡,你想走,谈何容易” 独脚苗铁三见她受窘,满心大喜,接口笑道:“放心,穷家帮只为米仓二娇,这位朋友要走,穷家帮决不拦阻。” 不料话声甫落,罗英却毫不领情地冷笑说道:“哼,就是拦阻,在下也不怕!” 苗铁三笑容连忙一敛,怒意又现,显得尴尬万分。 燕玉芝“噗噗”地笑道:“苗三爷,马屁拍到马腿上啦!” 苗铁三望着罗英渐渐远去的背影,气得顿了顿钢拐,喃喃咒骂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辈。” 罗英运步如飞,转眼远离了破庙,奔行一程,并未见穷家帮人现身拦阻,这时饥意反倒消失殆尽,脑子里却翻腾着“祸水之源”、“米仓双燕”、“穷家帮”、“金老”……许许多多零乱纷歧字眼。 他细细咀嚼方才燕玉芝和苗铁三的谈话,仿佛可以体会到,他们之间可能正在争夺某一件东西,或者为了某一桩仇恨,相约作生死的决战。不过,“米仓双燕”在武林中并无盛名,穷家帮却是除十大名派之外,第一个人多势众的大帮,他们之间,怎会结仇恨?如果是争夺一件东西,那东西是什么?是“祸水之源”吗?既称“祸水”,又有什么可争的呢?这些问题,一时都猜解不透。 忽然,又想那些“米仓双燕”的燕玉芝,年纪不过比自己略大一、二岁,竟然独自踞破庙,对付堂堂“穷家帮”,虽然嘴上略嫌刻薄些,胆识、武功,倒确实有过人之处,自己刚才故意报复她,似乎显得心胸太窄了些。 一面想着,一面疾奔,迷茫中转过一丛林子,忽听得林中传来一阵叱喝之声。 罗英微一倾听,顿足穿林而入,目光过处,却见两条人影,正在林子时免起鹊落,激斗方酣。 那两人一个身着黄色衫裙,蜂腰削肩,竟是个婀娜多姿的绮年少女,另一个约莫五十余岁,身材矮小,前胸和后背都有肉瘤鼓出,却是个天生的驼子。 这一老一少男女二人正打得难分难解,彼此均未用兵器,四只肉掌翻腾掀挥,劲风回荡,附近树枝和积雪漫空纷飞,声势十分惊人。 罗英偷眼望去,只见那黄衫少女显已居于劣势,驼背老人掌出如飞,怪招迭现,正着着进逼,不禁豪念顿发,沉声大喝道:“住手!” 黄衫少女闻声一惊,心神微分,掌招略滞,竟被那驼背老人不知用什么手法,闪电般扣住左腕脉门,纵声笑道:“燕玉苓,燕玉苓,你还敢想那‘祸水之源’吗?” 第七章 祸水之源 罗英听得“燕玉苓”三个字,心头一动,错步间,掠身赶到,同时飞快地拔出肩后短剑。 驼背老人脸色一沉,叱道:“你想干什么?” 罗英指着燕玉苓道:“我要你放开她,方才是我出声的时候,使她心神分顾,你才能得手,这样太不公平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关切那黄衫少女,竟不惜找出这个理由,跟驼背老人争论。 驼背老人浓眉一轩,道:“你的意思,敢是要跟老夫动手?” 罗英道:“正要领教。” 驼背老人哈哈大笑,道:“年轻人,不要为了一个漂亮妞儿,连性命也不爱惜了,我金驼子出手无情,别说老夫没有招呼你。” 罗英红着脸喝道:“胡说,你自己也许是那种人,却把天下人都看成跟你一样了么?” 金驼子笑容忽敛,怒目道:“你在骂老夫?” 罗英道:“你敢骂我,我就敢骂你。” 金驼子怪叫一声,松手弃了燕玉苓,双掌交拍,叫道:“好小辈,你是吃了熊心豹胆,报上名来受死。” 罗英冷傲地道:“生死小事,何必通报姓……” 金驼子怒眼一翻,大步一声,左掌一圈疾吐,呼地拍一掌,罗英错步侧身,闪开数尺,短剑竖推,疾斩他手臂 燕玉苓突然大声道:“公子,当心” 话声未毕,金驼子那分明已经递空的左掌,忽然一拧一翻,原式不变,整个掌心竟猛然扭转了一百八十度,掌沿过处,正切中罗英剑脊。 罗英掌心一麻,短剑登时脱手,“哨”地坠落地上。 金驼子哈哈大笑,双掌连挥,一口气劈出了七八掌。 罗英一招未到,兵刃便已脱手,既惊又诧,那敢硬接,直被他一轮快功,迫退了十余步之多。 他心里暗抱一个疑团,为什么金驼子那条手臂,能够自动扭转过来?这疑团打不破,任何功力也发挥不出,才不过十招,便已险象环生,陷在危境。 燕玉苓连忙拾起地上短剑,冲上来联手抵住金驼子,一面低声对罗英道:“金驼子专精‘反时扭腕术’,出手的时候务必当心。” 罗英骇然道:“原来是‘反时扭腕术’,这却不好破解。” 燕玉苓举剑一挥,格开金驼子扭攻右侧的左臂,同时说道:“不要紧,’咱们只要合力联手,支持到天明以后,我姊姊会赶来助我……” “你姊姊就是那边破庙里的燕玉芝?” “是啊,公子见到过她?” 罗英正难以回答,忽听旷野中响起一声凄厉长啸,金驼子一闻啸声,神情顿变,呼呼劈出两掌,抽身跃开,道:“且留你们多活半夜,金某人失陪了。”说着,展步如飞,穿林而去。 燕玉苓顿足道:“不好,他一定赶去古庙对付我姊姊啦,咱们快些赶过去。” 罗英有心不去,又觉不便启齿,沉吟了一会,道:“实不相瞒,在下曾在古庙跟令姊巧遇,彼此有些不愉快,所以“ 燕玉苓道:“啊,我知道啦!是不是我姊姊在言语上冲撞了公子?” 罗英不好意思地轻嗯了一声。 燕玉苓笑道:“我姊姊最是有口无心,公子不必跟她一般见识,等一会,我要她当面跟公子陪礼。” 罗英腼腆笑道:“其实这是小事,在下有些不解,你们姊姊年纪都不大,为什么会跟穷家帮结下梁子呢。” 燕玉苓道:“现在没时间细说,公子咱们快些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罗英见她焦急溢于言表,自觉不便拒绝,点了点头,相与转身追出林子。 燕玉苓一抬头,忽见一道雪亮的白线急速上升,真入天际,粉脸立变,惊道:“不好了,咱们赶快”话声未落,人已若奔雷掠地疾驰。 罗英紧跟在后面,狂奔半盏茶光景,那座破败古庙已然在望,但庙前却寂然一片,未见人影。 燕玉苓失措道:“糟了,咱们来得太迟了。” 罗英也惊道:“怎会太迟了呢?” 燕玉苓一顿莲足,道:“公子,求你帮帮忙,咱们搜一搜” 罗英随着她奔进庙中,两人搜遍前后,整座破庙空无人影,既未见穷家帮的人,也未见燕玉芝影踪。 旷野、破庙,都恢复了它们原有的宁静,只有庙前和院中雪地上足迹纷乱洒落了几点鲜红的血滴,显然这宁静,必是经过一场惨烈的激战。 可是,这场激战不但结束得太快,而且结束十分古怪,胜败双方,都失去踪影。 燕玉苓悲从中来,失声痛哭,道:“可怜,姊姊一定被他们害死了。” 罗英忙道:“你先别难过,此事必有蹊跷,就算令姊被害,怎会连穷家帮的人也不见了呢?” “他们害死了人,自然已经走啦!” “不。”罗英坚决地摇摇头,道:“这庙处在旷野,视野极远,咱们疾赶回来,和金驼子不过前后脚之差,决不会不见他们动静。” 说着,忽然心中一动,忙道:“对了,趁此时间,可否把你们跟穷家帮结怨原因,告诉在下一听呢?” 燕玉苓长叹口气,道:“唉!这件事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明白的,姊姊和我费许多力气,才赶走穷家帮,抢到这座古庙,他们不肯甘心,所以……” “你们赶走穷家帮的人,占住这座古庙,有何益处?” “公子你不知道,这庙虽然破败,当年武当派兴盛时,也曾经香火不绝,热闹过一些日子,后来武当闭观退出江湖,才由穷家帮占住,相传从前武当弟子建庙的时候,曾在庙地中,发现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 “可是什么‘祸水之源’不是?” “不错” “祸水也算得宝物?” “所谓‘祸水之源’乃是一口千年古井的代称,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个恶毒的毒妇,因为受不了邻里责备,一怒之下,投井而死。但她的心实在太毒,死在井里,连井水也染满了剧毒,但凡有人饮用了井水,必然癫狂而死,乡人害怕,把那井水唤作‘祸水’同时,用石块把井口封死,不许使用。这样过了许多年,正逢大旱,后代人忘记了从前的事,有人掘开井口,取水食用,并没有中毒,于是,全村居民,便纷纷放心取那井水食用;不想过了半月,全村人畜猪狗甚至鸡鸭,竟在一夜之伺,全部毒发死得干干净净,整个村镇,无一活口,村舍也变成了废墟。” “后来,武当祖师张三丰游方经过,看出那井水在作怪。就以巨石重新将井口封闭,并且,在井上,建了这座道观” 罗英忍不住插口道:“就算这件事是真的,也不会引起你们和穷家帮的仇怨来呀?” 燕玉苓瞅了他一眼,道:“我还没有把故事说完哩!” 罗英忙道:“对不起,怪我性子太急,姑娘请再说下去吧!” 燕玉苓沉思片刻,方才缓缓继续说道:“原因就在张三丰封井建观的时候,曾经从井里取出一瓶毒水,那毒水有桩怪异的用处,若是用来写字写在细绢上,一个对时以后,字迹便自动隐去,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无法使它显现出来,武当祖师张三丰,就用那瓶毒水,将他的全部武功心法,详详细细,写在一册细绢之上,这就是后来留传下来的‘武当无字真经’。” 罗英叹道:“这位武当祖师不知是何用心,没有字的武功秘芨,后人有什么用处?” 燕玉苓正色道:“错了,他这样做,正是另有极深的含意。” 罗英诧道:“为什么?” 燕玉苓道:“你先别急,让我慢慢说下去当年武当祖师张三丰留下‘无字真经’时,曾把他封井建观的经过,以及‘祸水之源’的奇怪功用,同样用那瓶毒水,连同那幅细绢,一并埋藏在这座破庙夹壁中,准备留待下当后代有缘人士,不想武当历代门下,尽皆愚鲁不堪,竟未有人发现。直到三十五年前,海天四丑血洗武当,武当一派,从此调弱衰败,这座破庙,便由穷家帮门下当作栖息之地,有一天,竟被一个穷家帮弟子,无意间从倒塌的夹壁中,找到了那半瓶毒水,和那幅细娟” 罗英惊道:“这么说,无字真经上绝世武功,岂不已落在穷家帮手中了么?” 燕玉苓摇摇头,道:“没有,那化子初时根本不知道这些奇特的功力,偶一不慎,将毒水倾倒在细娟上,不料绢上竟现出许多字迹来,当时,把他吓了一大跳” 罗英忍不住又想插嘴,话到喉边,连忙又咽了回去。 燕玉苓望着他淡淡一笑,那一笑,竟出奇地妩媚撩人,看得罗英心头一震,赶忙垂下头去。 燕玉苓继续说下去道:“可笑那化子并不识字,将那细绢反来倒去看了许多遍,却不知道绢上所记,竟是如此重要。后来衣服破了,居然把那块价值连城的细绢用来补了破衣服。” 她说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顿了顿,才又说道:“我师父无意间从那化子身上,见到这幅丝绢,当时便出纹银百两,向他买那件破衣,可恨那化子一听竟然有人愿出百两高价,买一件破衣,讨饭的有些地方反应却每异常人,心知必有缘故,当时竟一口拒绝了。” 罗英失声道:“这化子倒很精明!” 燕玉苓冷哼一声,道:“可是,我师父又怎肯让倒手的东西溜去,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只好出手杀了那化子,抢走了那件破衣……” 罗英不觉轻呼:“啊” 燕玉苓说得激动,急急又道:“我师父虽然获得那幅丝绢,但没有找到武当派至宝‘无字真经’,又没有找到这座破庙中 ‘祸水之源’的确实所在,谁知一月之后,风声外泄,穷家帮派出帮中绝顶高手‘穷家四残’,夜入米仓,趁师父练功之际,使用下五门迷药闷香,将我师父迷晕了过去。” “啊”罗英又是一声惊呼。 “那时候,姊姊和我练剑方毕,正要入寝,听得师父房中传出异响,待我们赶去,可怜师父已经遭到毒手……” 罗英冲口问:“那幅丝绢被他们拿去了吗?” 燕玉苓冷冷一笑,道:“他们搜遍全室,却万想不到,师父是将它缝在一条破旧的被褥中。” 罗英叹道:“他们寻不到那幅丝绢,必然不肯就此甘休?” 燕玉苓道:“姊姊和我含泪收殓师父,同时发现穷家帮四残仍然隐匿在米仓附近窥伺未曾离去,因此不敢声张,就将那床破旧被褥,连同师父遗体一起掩埋,忍泪吞声,逃离米仓,从此在江湖中流流,可怜那时候,姊姊才十二岁,我只有十岁不足,咱们无家可归,武功又未成就,穷家帮更无时无刻不想从我们姊妹身上,追查出丝绢下落,那段日子,真可说是山穷水尽,风雨飘摇,随时随地,都可能送掉两条小命……” 说到这里,触动前情,不禁语音硬咽,泫然欲泣,两只凤眼中,满盖着两眶盈盈泪水。 罗英大起同情之心,慨然道:“可惜那时不曾认识你们,要不然,接你们到我家里去住,我奶奶一定会喜欢你们的。” 燕玉苓微笑道:“谢谢你,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不但没死,更遭遇到一桩奇遇。” 罗英忙道:“什么奇遇?快说来听听。” 燕玉苓叹了一口气,方才缓缓说道:“那一天,也下着大雪,姊姊和我行至泰山山麓,已经两天未进粒米,饥寒交迫,精疲力尽,姊姊见我饿得走不动,便寻些残枝断树,想煮些地水让我暖暖身子再走,谁知用尽了方法,那些树枝只是冒着浓烟,怎么也燃不起来,姊姊正被烟熏得满脸泪水,忽然有人笑着说道:‘傻孩子,树枝全是潮湿的,怎能燃得起来?’” 咱们闻声惊顾,却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含笑望着我们。 那位老婆婆虽然已有五十岁以上,但从她神韵丰采看来,可以想象从前一定是一位很美很美的女孩子,她穿上一身绿衣,未施脂粉,已使我们感觉容光照人有些自惭形秽。 那老婆婆知道我们已经饿了两天,大是不忍,取了些于粮,分给姊姊和我,又用一张油纸,包了些雪花,双手捧着纸包,闭目运功,片刻功夫,纸包中的雪花,竟沸沸腾腾,化作一包滚热的雪水。 姊姊和我见了这种骇人听闻的玄功,连饥渴全都忘了,不由自主跪下来,恳求她老人家收容,她笑道:‘人生聚散,全在缘份,我今天无意遇见你们,彼此也算有缘,你们要是愿意,尽管跟我来,将来缘份尽了,各奔西东,了无牵挂,我也不算收容你们,你们不必把离散二字,放在心上。’ 于是,我们在泰山一住五年,其间得到她老人家传授指点,武功进展极快,但慢慢地,却发现她老人家一直孤孤单单生活,从没有人来看望她。她也很少离开泰山。 她老人家就像一个被世上遗忘的伤心人,来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整年整月闷闷独居,像怀着沉重的心事,或许她也有亲人和朋友,但却故意把自己禁固在自己大小地里,宁可孤独地活着,而不肯与人往还。 五年来,只有我们姊姊陪伴着她,从她言淡中,我们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钟爱的独生子,但是,他离开家整整十五年。 是死是活?已难逆料。 燕玉苓一口气说到这里,眼眶里又是一红,轻叹一声,黯然住口,仿佛已被她所述那绿衣老婆婆的际遇所深深感染。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过了好半晌,罗英才幽幽自语道:“世上许多父母,终日倚阎想望儿女归来,偏又有许多儿女,千里迢迢,寻觅着父母,唉!老大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他说这话,正是有感面发,再想到自己如今浪迹天涯,追寻父母生死下落,奶奶在桃花岛上,又何尝不终日倚阁而望? 她老人家既悲儿媳,又悬爱孙,其忧郁失意,只怕更比燕玉苓所说那位绿衣老婆婆更甚几倍。 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忙问:“你说的这位隐居泰山的老前辈,名讳怎样称呼呢?” 燕玉苓摇摇头,道:“五年来,姊姊和我都只叫她‘婆婆’,一直不知她老人家称谓名字。” 罗英沉吟片刻,又道:“你说那位老前辈曾经用手捧着纸包,运用武功,煮沸纸包中的雪花?” 燕玉苓道:“是啊,那是咱们初次遇到她老人家时,曾见她显露过的玄妙武功……” 罗英不等她说完,抢着又问:“那么,她可曾告诉过你们,那武功叫什么名称?” 燕玉苓又沉吟了一会,喃喃道:“记得姊姊曾经问过她老人家,好像叫做什么气功……” 罗英冲口道:“是‘血气气功’?” 燕玉苓道:“对!正是‘血气气功’” 罗英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道:“你们和她相处五年,你知道她老人家是谁?” 燕玉苓摇摇头! “不不知道!” “她老人家三十五年前,以‘血气气功’傲视武林,人称‘桃花公主’,当年武林第三次泰山武会,曾经力敌飞云神君……” 燕玉苓越听越觉骇然,插口道:“你是说,她老人家竟是昔年桃花公主凌茜凌老前辈?” 罗英长长嘘了一口气,道:“不错,她老人家也就是我凌奶奶。” 燕玉苓猛可一跳,叫道:“你她” 罗英微微一笑,至此方把自己姓名身世,略述一遍,燕玉苓大喜道:“原来你竟是罗大侠后人,咱们谈了半天,我竟连姓名也忘了问起,真是糊涂。” 罗英笑道:“你们既然曾跟凌奶奶相处五年,说来不是外人,我有名不礼貌的话,不知你愿不愿听?” 燕玉苓也笑道:“请说!” 罗英正色说道:“论理这是你们师门大仇,我是不便置喙,但实说起来,穷家帮一向在江湖中重义信诺,并无恶名,而‘祸水之源’的秘密,又的确是穷水帮的人先行发现,令师夺取丝绢在前,穷家四残才暗害令师于后,恩仇相抵,两不相欠,你们能不能将这番仇怨,暂时……” 不料刚说到这里,忽听一阵极其轻微的“隆隆”之声,起自大殿地后,两人的谈话倏忙顿住,一齐扭头望去,却见那古庙正殿前石级,突然自动向下沉落,眨眼间,露出一个五尺宽的黝暗洞穴。 罗英和燕玉苓齐吃一惊。双双旋身戒备,片旋间,洞穴中踉跄奔出一个人来,衣衫零乱,倒提长剑,步履瞒珊,摇摇欲倒,燕玉苓一眼瞥见,惊呼一声扑上前去,叫道:“姊姊” 那人用剑尖柱撑着身子,乱发披面,果然正是燕玉芝。 她仿佛已经身负重伤,吃力地举起手掠了掠额前乱发,指着地洞,有气无力地道:“祸水之源……有……有……人……”话声未完,人已翻身栽倒地上。 罗英随着燕玉芝抢步上前,目光掠处,悚然一震,燕玉芝背上罗衫已被扯,露出白玉羊脂似一片腻肤,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个乌黑的手掌印—— 第八章 一念之差 罗英一见燕玉芝背心上,赫然印着一个乌黑掌印,心里突然记起在“集贤客栈”门前,所见龙须剑客方宏的死状,情不自禁心头猛震。 燕玉苓紧搂着姊姊的尸体,切齿说道:“公子一番苦心。欲替穷家帮化解深仇,现在他们却连我姊姊也害死了,公子还能说穷家帮重义信诺,并无恶行吗?” 罗英摇头叹道:“据我年,这件事未必是穷家帮干的” 燕玉苓怒目道:“咱们姊妹除了穷家帮,别无一个仇家,不是他们,谁会下此毒手?” 罗英道:“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说得清楚,假如我猜的不错,只怕连穷家帮的人,也已经遭到和令姊同样的不幸了。” 燕玉苓神情一震,道:“你是说,杀害我姊姊的,另有其人?” “正是!” “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呢?” “我先请问你一件事,令姊和你矢志师仇,又在我凌奶奶处苦练五年,你们自信武功比穷家四残如何?” “哼!要是咱们自忖不如,又怎敢冒死来这儿寻仇?” “对啦!我再请问一件事,你们既然在泰山五年,可曾听凌奶奶提起过桃花岛独门玄功‘血气气功’,伤人后的痕印?” “那跟这件事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姑娘仔细看看,令姊妹上致命一掌,像不像被‘血气气功’所伤呢?” 燕玉苓骇然一跳,失声道:“你不提起,我倒没注意,果然有些像……” 罗英道:“所以我说凶手武功高强,并且阴险诡谋,姑娘请想,令姊武功不在穷家帮四残之下岂会在短短时间中,被人重伤要害,挣扎逃出地道?何况,这打伤令姊的内家手法。 显然不是穷家帮所能办到的。” 燕玉苓沉吟半晌,迷惘地道:“就算你算得不错,那杀害我姊姊的真凶又在哪儿?” 罗英道:“他自然不会真的是桃花岛门下,也不会是穷家帮弟子,而且,我料他现在仍然还在地道中,并未离去。” 燕玉苓混身一阵寒颤,轻声道:“他是谁?” 罗英道:“我现在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却已经先后三次,亲眼目睹被他杀害的人,背上都留下一个乌黑的掌印。” 燕玉苓又道:“他与我们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害死我姊姊?” 罗英正色道:“那人用心险恶,目的只有一个嫁祸桃花岛。” 燕玉苓默然垂目,久久才黯伤地道:“好!我相信你的话。但是,如果另外查不到害死我姊姊的凶手,你却不能再阻止我向穷家帮报仇。” 罗英慨然道:“只要证明真凶是谁,无论是不是穷家帮,在下也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燕玉苓星眸含泪,感激地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啦!可是,你怎么知道凶手一定还在道里?” 罗英低声说道:“令姊负伤逃出地逃,咱们一直没有离开洞口,除非地道另有出口,凶手必然尚未远扬,咱们不如进去搜一搜。” 燕玉苓皱眉道:“姊姊的尸体怎么办?” 罗英道:“不要紧,你好好扼守住洞口,我先把她藏在殿里神枢中,那儿很隐密,不会被人发觉。” 燕玉苓默然品颔首,罗英便从她怀中接过尸体,举步跨进古庙正殿。 他一脚踏进殿门,目光所及,正好瞥见昨夜燕玉苓曾经坐过那阴暗的角落,昨天夜里,她还活生生倚在那儿,一面吃着干粮,一面拿他开着玩笑,这些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不想一夜之中,一位绮年美貌的姑娘,竟已经香消玉殒,被无情地剥夺了似锦年华,灿烂青春,人世沧桑,令人扼腕。 他心中感叹一阵,又低头看看怀里僵卧的燕玉芝,只觉眼眶中有些潮湿,鼻头也有些发酸,小心翼翼跨上神枢,把尸体安放在神像背后,又用帏幔掩遮妥当,喃喃低声祝祷道: “燕姑娘,燕姑娘,你我虽然素昧平生,但荒庙一遇,总算有缘,何况你们姊姊又得凌奶奶垂爱,说来不是外人,令妹孤苦凋零,我罗英义不容辞,自当照料。你死得离奇突然,这份深仇,我也会替你清理,燕姑娘,你放心去吧!” 祝祷完毕,掩了帏幔,方要退下神枢,耳中忽然响起一声叹道:“唉” 罗英霍地旋身扭头,身后空空,并没人影,只有燕玉苓紧握长剑,全神监视着地道入口。 他纵身一掠穿出殿门,扬目四望,荒野寂寂,也没有一点异样之处,但他方才听到那一声轻叹,却分明不虚,忍不住问燕玉苓道:“刚才你叹过一声气道?” 燕玉苓摇头道:“没有啊!我一直注视着洞口,连眼也没有霎一霎!” 罗英不禁背心发凉,耸耸肩头,自语道:“那就怪了!” 燕玉苓问:“怪什么?” 罗英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想,最好由我进地道去搜查,你在这儿,替我守住退路……” 燕玉苓道:“不!我跟你一块儿下去!” 罗英低声道:“咱们两人完全进了地道,要是被人封了出口,岂不糟糕?” 燕玉苓道:“这儿没有人,不用担心的。” 罗英道:“谨慎一些,总要好些,咱们不论是谁有了发现,都不要独自行动,记住用啸音连络,合力应付。” 燕玉苓只好点点头,道:“你一个人进地道去,更要当心一些,假如发现凶手真的潜伏在里面,一定要通知我,咱们内外夹攻。” 罗英应了,又叮咛几句,然后错掌护胸,闪身进了地道。 那地道只不过刚供一人出入,渐渐向下延伸,里面漆黑一片,伸手难辨五指,才行了几步,一股潮霉之气,冲鼻而入。 罗英连忙凝神闭目静了片刻,以便自己目力能够略为适应地道过暗的光线,同时探手撤出肩后短剑。 短剑出鞘,一缕光华,直射到六七尺外,地道中形势,顿时清晰了许多。 这显然是很多年匆忙赶建的一条暗道,石壁迷糙,地下也高低不平,直到十丈以后,暗道斜度略平,两侧石壁,也渐渐加宽,足可容得两人并肩同行。 罗英左掌护胸,右手擎剑,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行去,全神倾注,丝毫不敢分心,但一连转了三处弯,地道仍然无休无土地延展着,四下静悄悄地,更没有一点声息。 他不期然忖道:难道这条地道,另有出口,被那凶手从另一端溜了…… 这念头尚未转完,眼前一暗,迎面一道厚厚的石门阻路。 原来已到地道尽头。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举起短剑,细细看那石门,却见石门闭得紧紧地,门上并无环柄,只有四个模糊的刻字,依称可辨是:“慎启此门”。 这扇门横挡在地道尽头,生像大生而成,如果石门不开,这条数十丈长的地道,简直就豪元奇异之处,但门上既然刻着“慎启此门”的警语,难道门中隐藏着什么古怪?假如罗英此时往回走,封闭洞口,以后许许多多悲欢恩仇,也就从此被封闭在这古庙下地道之中,不可能再发生,许多神秘的谜,也将永远得不到解答。但不知冥冥之中有一股什么力量,竟使他不肯就此罢手,不但不肯罢手,而且满怀好奇,掉转剑柄,轻轻在石门上敲击。 噗!噗!石门的回声闷面低沉,显示石质甚厚,而且十分坚硬。 他耐心地在门上摸索,由下而上,渐及门顶,突然触手一顿而止,被他摸到一粒龙眼大小的圆珠,极为隐密地嵌在一块凸石下方。 罗英心知这粒圆珠,必是开启石门的机钮,情不自禁望了门上“慎启此门”四个字,暗忖道:石门一开,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变故,我是不是该先招呼燕玉苓也下来看看呢?但转念一想:不能,大殿上那声叹息太令人可疑,洞口不留一个人,是件危险的事,何况,假如门中有什么凶险,我怎能连她也失陷在内? 想到这里,心意一决,一面深吸一口气,提掌平胸,蓄势而待,一面探出短剑,飞快地用力一点那颗圆珠。 剑尖触处,“叮”然一声,隆隆之声继之而起,罗英急忙收剑跃退数尺,目不转晴,看看那两扇石门,缓缓向左右缩退。 奇怪的是,开门之后,并没有任何异状,门里黝黑一片,静静并无一丝声息。 这时候,罗英如果紧跟着再按机钮,重新封闭石门,时机虽然稍晚,但还来得及。只要石门一安,恩恩怨怨,一了百了,他也许会幸福安详地过一辈子,忘了可恨的可悲的,留下可恋可爱的。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错综复杂的身世,也永远隔离了愤恨、羞惭、伤感和悲哀…… 但是,他没有。不但没有,而且横剑当胸,缓缓举步,踏进了石门。 石门中豁然开朗,是一间宽约二丈的长形石室,罗英站在石门近处,高举短剑,藉着剑上光辉,由右至左,打量室中情景。 首先,他有些失望,石室中空荡荡,既无陈设,又无人踪但当短剑光辉扫到正中,罗英神情不禁一震,原来那石室正中,有一口古井,井旁围以石栏,并且斜竖着一块石碑,上写四字:“祸水之源”! 罗英心中一阵狂跳,一时间又惊,又诧,又喜。 惊的是所谓“祸水之源”,关系武当“无字真经”,也就是关系着武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想不到竟被自己在无意间发现。 诧的是这地道中既无第二个出口,又不见半条人影,那么,燕玉芝是被谁所伤?穷家三残又到那里去了? 喜的是燕玉苓忍辱负重,一心矢志报仇,而她师父,却正是为了“祸水之源”而死,现在自己替她发现这神秘而珍贵的地方,-她一定会为之欣喜莫名的。 他一时百感俱生,略停了一会,才举步奔到井边,探头向那神秘的“祸水之源”望去—— 谁知这一望,心头顿时一凉,方才的惊诧喜悦,全部落了空一那井中竟然满是碎石泥土,涓滴无存,只剩下一口桔井了。 罗英失望之余,长叹一声,喃喃说道:“唉!果真只是个祸水之源,燕姑娘师徒,死得太冤了……” 话声未落,暮听有人一声冷笑,接口道:“小子,你自己才死得冤枉哩!” 罗英猛可一惊,短剑急收,正待返身,忽觉一股劲风,闪电般直袭自己后腰“志堂”大穴。 他来不及撤回短剑,脚上横移一大步,左臂向后挥出一掌! 亏他这一掌应变迅速,掌力扫过,恰巧迎着那撞击过来的强劲力道,“蓬”然一声,罗英整条左臂顿觉奇痛难禁,身子被震得直向井口冲去! 身后响起一声长笑,道:“躲过老夫一掌,算你命大,且让你守着这口枯井,活活饿死此地吧!”长笑声中,一条人影迅快如飞掠出石室。 罗英情急之下,右手短剑用力向井拦上一送,才算支撑着身子,一挺腰肢,弹跃而起,紧随那人身后,空手向室外急迫,但他还没奔到门边,突然“轰”然一声闷响,那两扇石门,竟然重新合闭拢来。 他一时又急又怒,排山运掌猛向破门推去,然而任他一口气连劈十余掌,除了两劈酸麻外,那石门纹风也没动。 他真气一泄,头脑一下冷静,取了短剑,急急在石门周围,寻找开门的机钮。 可是,彻底失望了。门内这一面平滑如镜,根本就没有启门的按钮。 罗英叹了口气,跌坐在地上,刹时间,百念纷歧,懊恼不已。 这时候,他才明白何以这扇石门,只能从外开启,难怪燕玉芝负伤奔出地道的时候,并未见人追赶,敢情她已经将凶手反锁在石室中,却是自己孟浪,又将他放逃去。 最使他担心的是,守在地道口的燕玉苓,她孤身只剑,岂是人家敌手?要是被那逃出的凶手撞见,唉 他不能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一错错误,一切不幸,都是他大意铸成,如今自己被反锁石室,束手待毙,燕玉苓要是再遭到折辱或噩运,这份内疚,将使他死不瞑目,永远无法心安。 可是,石室如牢,他又有什么办法想呢? 祸水!祸水之源!这真是个不祥的名称,不祥的地方,自己亲仇未雪,偏偏竟会死在这可恨的地方。 他悔恨交加,无法自己,索性收了短剑,静静坐着,让翻腾的心潮平定一些,慢慢再思索出困的方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心气虽已平静,对脱身出困的方法,却依旧茫无所循。 这么久未闻燕玉苓声息动静,显见她必然已经遭了毒手,只不知她在临死之前,会不会落在那淫徒手中…… 此时,除了替燕玉苓的平安而祈祷,他几乎毫未想到自己的生死,因为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生与死的抉择,而是企盼着死得心安,死得瞑目。 痴坐了一会,罗英忽然感觉到左肩上有一阵凉意,衣襟上有些潮湿的感觉,初时只当是壁顶透滴下来的气珠,并未放在心上,不过过了一会,鼻子里竟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他用手向肩上摸摸,满手腻粘,放在舌尖上舐舐,咸咸地,果然是血液! 罗英大吃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拔出短剑,仰头一看,我的天,石室顶上,竟悬空吊着三个人。 这三个人他全部见过,其中一个正是“穷家帮”老大金驼子,另外两人,曾经在古庙门前跟他动过手,一个独脚一个独目艮。 金驼子和独脚的倒没有什么,那独眼大汉被挖掉了另一只眼睛,恰好吊在罗英头顶上,方才滴落的血渍,正是那只被挖眼眶中滴流下来的—— 第九章 束手待毙 罗英腾身凌空,短剑连挥,将三人一一解救下来,细查之下,才知道那双目俱废的一个,敢情伤势还算最轻的,金驼子和独脚大汉全被重手法震伤内腑,伤得极重。 于是,他先替那瞎眼的一个拍活穴道,又替他推宫活血,片刻之后,瞎子已经得苏,双手在身边乱摸,一面气急败坏地道:“金大哥!金大哥……” 罗英握着他的手,柔声道:“朋友,你金大哥伤得很重,观在还没醒过来。” 瞎子奋力摔开他的手,又迳自向四下里摸索叫道:“苗三哥呢?苗三哥!” 罗英轻叹一声,暗忖:穷家帮弟子,果然义重如山,他双目俱瞎,却浑忘了自己,口口声声,只想到义兄安危。因此又道:“你苗三哥也伤得不轻,你安心一些吧!他们都在你身边!” 瞎子听了这话,浑身乱抖,肉眶中血泪迸流,切齿说道:“老贼!老贼,你好毒辣的手段,别以为挖去我的眼珠,天下便无人认得你的相貌,我徐雕但不能死,早把你声音,模样,全都记在心里了。” 罗英心中一动,忙问:“徐兄曾经见过凶手的面目。” 徐雕叱道:“你是谁?” 罗英道:“在下姓罗名英,也是被那老贼暗算,反闭在石室里……” 徐雕怔了怔,又道:“你是说咱们还在石室里,并没有脱身出去?” 罗英道:“是的,但徐兄不必担心,在下如能设法出困,一定会将你们三位一起救出险地的。” 徐雕废然摇头,道:“既然如此,罗兄也死了这条心吧!石门一闭,除非另有他人寻到机钮开门进来,否则咱们是一辈子也出不了这间石室了。” 罗英虽然明白,却不禁安慰他道:“机会不能说绝对没有,你们关在室中,能寻到这儿,自然也会有其他的人,和我一样寻到这儿来,你说是不是?” 徐雕听了这话,果然生起一线希望,从怀里摸索出两粒药丸,亲自塞进金驼子二人口里,又取火石和油蕊,递给罗英说道:“燃个灯火看看,或许这间石室,并非仅只一道门户。” 罗英明知石室只有一道门房,不忍令他失望,只得接过火石打燃,油蕊一亮:石室中顿时充满了光明。但他游目四顾,内心却越趋冰凉,这石室一半人工,一半天成,四壁竖厚,除了那道石门,甚至连小缝也找不到一丝。 徐雕满怀希望地问:“怎么样?可有第二个门户?” 罗英轻叹一声,道:“没有……” “壁上有按机柄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 “看看全部石壁,有没有颜色石质不同的地方?” “没有。” “壁角墙处,有没有虫蚁掘动过的痕迹?” “没有。” “室顶上有通气的洞孔吗?” “没有。” “嘿!”徐雕苦笑一声,颓废地跌坐地上,喃喃道:“这么说来,咱们纵不饿死,也得窒息闷死!” “……”罗英没有回答,无可否认,徐雕听说的,正是他们难以避免的悲惨结果。 徐雕沉吟一下,道:“你把火折子熄了吧!燃火多耗一份空气,咱们就少活一刻。” 罗英如言吹熄了火折子,石室重又沦入黑暗,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荡漾在这宛如坟墓的石室中。 不知又过了多久,徐雕忽然独自嘿嘿冷笑起来。 罗英诧问道:“徐兄何事可笑?” 徐雕道:“我笑那老贼费尽心机,取得一瓶毒水,又用泥土填毁了古井,等他志得意满赶到武当山,包准他要大失所望。” 罗英讶道:“为什么?” 徐雕干笑几声,说道:“反正你我都已无望出此石室,就说给你听,也无关碍,不知你听过“祸水之源”与武当“无字真经”的关系吗?” 罗英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徐雕笑道:“祸水之源的毒水,除了蕴含剧毒,唯一用处,就是能够显现无字真经上奇奥隐秘的武功秘诀,那老贼虽得‘祸水’,却无法得到‘真经’,岂不等如废物?” 罗英惊道:“无字真经不是存在武当山上吗?” 徐雕突然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道:“如今那册‘无字真经’,不但不在武当山,同时,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人世之上了。” 罗英骇然一震,“这是怎么说?难道真经已被毁去?” 徐雕道:“旷世奇珍,谁愿毁它?” 罗英结舌道:“那” 徐雕嘿嘿笑道:“让我索性告诉了你吧!那册武当传教至宝‘无字真经’,现在正在……”说到这里,忽然警惕地住口,腼腆笑道:“在下忘了请问,罗兄和米仓双燕是何关系?” 罗英爽然道:“初次相认,但却有些渊源,徐兄如觉得不便赐告,那就不必说下去……” 徐雕笑道:“咱们兄弟三条性命,皆承罗兄解救,现今又同困石室,说不定更要同做鬼门关伙伴,那册无字真经,虽是武林至室,可惜将随咱们四个人,永远埋葬在这间石室中,现在别说讲出来,便是奉送给罗兄,也只不过几页废纸而已。” 罗英惊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武当无字真经,也在这间石室中?” 徐雕道:“一点不错,它现在就在我金大哥身上。” 罗英一怔,黑暗中虽看不出徐雕的神情,但觉他语气真诚,似乎不像随口胡诌,可是,“无字真经”乃武当派传教至宝,怎会到了穷家帮手中呢? 他本想再问问究竟,继而一想,徐雕说得不错,无字真经纵然珍贵,此时此地,犹如废纸,那么,它是怎样被穷家帮弄到手?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惊异的了。 徐雕未闻他出声,又道:“罗兄莫非不信?” 罗英叹道:“信自然信,我只是觉得天下的事,往往奇怪得难以解释。” “为什么?” “譬如拿无字真经和祸水之源来说吧!有经无水,有水无经,皆属徒劳,而徐兄三人既有真经,又找到了祸水之源,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嘿!”徐雕轻轻哼了一声,似解嘲,又似不悦。 罗英继续又道:“再说这部旷世奇书,今日此地,真如废纸,谁又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后,你我都化了白骨,再有人发现了这间审室,说不定又要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了。” 徐雕听了,半晌不语,直过了顿饭之久,突然悉悉率率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然后沉声说道:“罗兄,请你再将火折子点燃。” 罗英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点燃了火折子。火光一亮,却见徐雕脸色苍白,浑身微微颤抖,手中紧紧握着一册薄薄的绢册,书面上赫然写着八个篆体字:“三丰手著无字真经。” 罗英惊问道:“徐兄,你想干什么?” 徐雕伸出颤抖的左手,沉声道:“给我!把火折子给我!” 罗英迷惘地把火折子递过去,徐雕伸手来接,无奈双眼个瞎,一时竟摸索不到,罗英道: “你要火折子做什么?告诉我,让我替你做吧!” 徐雕面上两个血眼眶一阵闪动,缓缓道:“我要亲手毁了它。” “什么?”罗英差点跳了起来:“你要烧毁无字真经?” “不错,趁咱们未死之前,我要烧了它。” 罗英慌忙移开火折,叫道:“不!你不能这样,无字真经是武当祖师张三丰秘而未宣的绝世武学,你怎么可以毁掉它?” 徐雕冷冷道:“我本不愿毁它,但是,我更不愿让它落在我无法预知的人手中。” 罗英愤然道:“绝代奇书,留赠有缘,又有什么不好?你这样想,未免太自私了。” 徐雕晒笑道:“就算我自私吧!要是不自私,只怕‘有缘’的人没有来,那老贼却会去而复返,旷世绝学,落在他的手中,岂不可惜可恨?” 罗英见他执意甚坚,不觉叹道:“书既是你们得到的,你必欲毁去,我自然不便阻拦,但一部奇书,被我烧毁,纵在九泉,相信你也难安心瞑目,火折子也是你的,拿去吧!”说着,把火折子向前一送。 徐雕接火折在手,神情一连数变,凄声笑道:“奇书!奇书!我一把火,断了你这祸根。” 他一只手擎着火折子,一只手握着绢册,巍巍颤颤,以绢就火,细绢乃是易燃之物,刹时便熊熊烧了起来。 罗英看见,不由自主,暗暗发出一声惋惜地浩叹。 正在这时候,石门上突然传来“叮叮”两声轻脆的声响。 罗英蓦地警觉,呼地一口吹熄了火折子,同时抢过绢册用脚乱踏,沉声道:“徐兄,你听” 徐雕犹不知罗英为什么抢夺绢册,怒叱道:“姓罗的,你” 才说到“你”字,石门外又响起“叮叮”两声轻响,显然有人正用剑柄或铁器,敲击石门,寻找开门的机钮。 徐雕大惊,慌忙弃了火折子,双手在地上乱摸,失声叫道:“我的真经?无字真经……” 罗英顺手将那业已烧去三分之一的绢册塞在他的手心,急声道:“有人寻到这儿来了,你赶快躺在地上,装作已死,不要动弹,我隐在壁角,出其不意,抢占石门退路……” 徐雕颤抖着道:“一定是那老贼又回来了……” 罗英道:“不管他是谁,石门一开就是生机,你赶快照我的话做。” 徐雕却紧紧拉着他的手,颤声道:“罗兄,倘能出困,你万不能撇下我们三人。” 罗英道:“放心,但你切不可露出破绽,这是我们唯一的生机了。” 徐雕刚躺在地上,“叮叮”敲击之声又起,正由门下向上移动。渐渐接近那启门机钮,徐雕忽又叫道:“罗兄,你在那儿” 罗英又好气又好笑,沉声道:“我在这里动也没动,你别叫好不好?” 徐雕道:“罗兄,丈夫一诺,快马一鞭,只要我们能够脱险,这册无字真经,咱们宁愿奉赠罗兄。” 罗英黯然叹息,忖道:“人生贪生畏死,自古不易。”穷家四残,在武林中也算得有名人物,想不到临危之际,竟然如此懦弱,于是,柔声说道:“你尽管放心,无字真经对于我无益,但是我答应你,一定不会抛下你们三人独自逃生就是。” 正说着,石门上“咔”地一声机钮响,紧接着,“隆隆”之声已起。 罗英探臂撤出短剑,转时将剑身贴藏身后,微一晃肩,闪到石门左侧,屏息靠墙而立,徐雕也闭住呼吸,倒卧地上。 随着“隆隆”之声,那两扇既厚又坚的石门,缓缓向左右缩退开去,一缕亮光,透射而入…… 第十章 扑朔迷离 这一缕亮光透射进来,恰巧投注在“穷家三残”身上,光影一抖,似乎有人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 罗英凝神蓄势而待,两眼的注视石门,握剑的手心,冷汗盈溢。 然而,等了片刻,却未见有人进入石室。 罗英紧握短剑,一颗心狂跳难抑,他因紧贴石壁,看不见门外情形,是以更觉紧张,心想:假如他不肯进来,突然关闭了石门,一线生机,岂不就断送了…… 这念头方在脑中闪电飞转,忽听“沙”一声,步履擦地轻响,光影缓缓向里移近,接着,“沙”!又是-声轻微的步履声,室中顿时光亮了许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干枯黝黑的手,握着一支火炬。 那只手不住颤抖,火焰毕剥跳跃着,显得那么阴森而可怖。 浙渐,一条颀长的黑影,一步一顿,向石室中移进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青衣人,左手举着火炬,石手横提一根竹杖,乱发蓬松,使罗英一时分辨不出他侧面的模样。 只见他缓缓举步,缓缓落脚,每一移行,脚下便发出“沙”的轻响。 他的步履悠缓而沉重,好像是步步戒备,但却未见他左右张顾搜视。 他缓缓走进石室,笔直向着穷家三残行去,举动笨滞迟缓,乍看之下,直如一具僵尸。 罗英心头狂叫,趁那青衣人背向石门,脚下突然飞快地横移,晃身抢到门口。 那知他身形刚动,那青衣人直似背上长了眼睛,袍袖一展。 “呼”地一声,旋过身来 火光下,是一张狰狞模糊的面庞,残眉断鼻,裂唇烂腮,这简直不能算是一张人类的脸孔,只不过在一块腐烂的肉上,挖了五个洞两个鼻子,两只眼睛和一张嘴巴。 罗英平生从来见过如此丑恶可怖的面目,心头陡然冒寒意,横剑当胸,蓄势而立,过了好半天,才呐呐问道:“你……你是谁……?” 那丑恶青衣人口利刃,怒视着罗英瞬也不瞬,一手高举火炬如故,另一只手握着竹杖,指指罗英,又指指地上三残,嘴边一阵牵动,发出一连串“依晤”之声。 罗英茫然不解他含意何在?只得道:“在下等被困在石室,承蒙前辈开启石门,活命之德,没齿难忘……” 谁知话还未说完,那青衣人突然怒目一瞪,右臂疾抡,竹杖挟着一股强猛无传劲力,呼地向罗英拦腰扫到。 罗英骇然一惊,本能地顿声住口,短剑急圈,当胸划出,竹剑甫交,“当”地脆响,那青衣人屹立不动,罗英却被震得虎口欲裂,踉跄倒退一大步,短剑竟险些脱手。 他试出青衣人内力竟在自己之上,心惊意凛,赶忙收剑竖立护胸,抱元守一,不敢稍涉旁鹜,同时沉声问道:“在下与前辈素昧平生,为何不容陈述,便遽而出手?” 青衣人两眼乱翻,生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又用竹杖指指罗英,再指指三残,喉中却发出阵阵愤怒的低吼声。 罗英皱着眉头道:“你听不懂我的话么?” 青衣人口中凶光暴射,重重哼了一声。 罗英又道:“要是听得懂,为什么不肯开口回答?我看你虽然面目狰狞,倒并不似怀有恶意,难道你是哑巴……” 一句话没完,那青衣人突又虎吼一声,竹杖挥动,猛扑上来,唰唰唰一连攻出三杖。 这三杖显然含忿出手,招招贯注内力,杖起处锐风飞卷,砂石四射,声势十分惊人。罗英不禁怒起,左脚斜退半步,短剑盘空迎舞,不闪不让,硬接了三招。 那青衣人见他居然敢跟自己硬接,嘿地吐气开声,更是厉招连绵,抢攻不休,瞬眼间,一连七杖,罗英直被迫退到石门外。 这时候,罗英如欲脱身,其实大可藉机退出地道,但他又怕徐雕被阻,不能逃出石室。 青衣人七杖一过,反而激发他无比豪念,紧一紧手中短剑,蓦地沉声大喝,人剑合一,不退反进,竟一口气又冲进石门。 他这种奋不顾身的打法,顿使那青衣人大感惊愕,罗英抢得先机,短剑横飞直刺,“追风逐电”、“含沙射影”、“天马行空”……剑势招招进逼,施展开“达摩十二无上心法” 正宗剑术,出其不意,也把那青衣人迫退了六七步。 罗英扫目一瞥,自己正好抢占着石门通路。一横心挥剑力挡那青衣人威猛竹杖。同时,沉声叫道:“徐兄,快些带人夺门!” 徐雕一挺腰肢,从地上腾身跃了起来,左手挟起“独脚穷神”苗铁三,右手抱起金驼子,抹头向石门外便冲。 那青衣人口睹徐雕跃起夺门外冲,眼中登时泛起无限惊喜,怪叫一声,忽然收杖跃退—— 徐雕刚奔到石门前,听到了这声怪叫,脚下立刻停步,激动地叫道:“童二哥?是童二哥吗?” 青衣人弃了竹杖和火炬,抢步上前,一把抱住徐雕,目中泪水直落,口里却尽只哇哇怪叫。 徐雕眼眶中血泪进流,颤抖道:“二哥,你来得太晚了” 他放下金驼子和苗铁三,回头向罗英叫道:“罗兄请来帮我一个忙!” 罗英已恍然领悟那青衣人和徐雕的关系,闻言忙抬起火炬,迎了过来。 徐雕分握住罗英和青衣人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我二哥‘天残’童桐,童二哥武功在穷家四残中最高,可惜自幼又聋又哑,咱们弟兄平日全靠手谈,如今咱们中伤经过,转诉一遍。” 罗英道:“他既然耳聋,我说的话,他一样听不见。” 徐雕道:“童二哥胸中才学甚好,你们都是有眼睛的人,可以用笔交谈。” 罗英道:“咱们最好先出了地道,不要失察之下,又被人反扣在里面。” 徐雕道:“说的是。”于是将金驼子交给天残童桐,自己抱着独脚穷神苗铁三,罗英持火炬引路,三人鱼贯而行,不久抵达地道尽头,掀开暗门,跃出洞外。 洞外晨曦微露,长夜已逝,现在不知是第几个清晨了。 罗英踏灭火炬,长长吁了一口气,扬目四顾,但见荒野寂寂,古庙森森,只是不见了燕玉苓的踪影。 这结果虽然早在他意料之中,但细想起来,若非他嘱咐燕玉苓留守洞口,或许她不致遭此不幸,如今芳踪渺茫,岂非是自己害了她? 罗英暗暗神伤,低头浩叹,忽然目光过处,发现距离古庙石级不远一块草地上,有一个晶莹的亮光一闪! 他心中一动,俯身下去,却见泥地上,斜斜插着一支玉钗玉钗通体碧绿,乃极佳美玉制成,只有钗头上,用紫金包裹,雕刻着一只玲珑精致,翩翩欲活的彩风,凤翎嵌以五彩翡翠,紫钻镶眼,玻璃为冠,制得精巧绝伦。 他拾起玉钗,不禁怔怔堕入纷乱的思维中 如此珍贵的彩凤玉钗,必是女孩子发上饰物,怎会出现在古庙草地上,况且玉钗是插在地上,不像大意失落的,难道说,其中含有深意? 到过古庙的女孩子,除了燕氏姊妹,可说再无旁人,假定这支玉钗果然是燕玉苓有意留下的暗记,它的用意,隐示着什么? 罗英想到这里,心中猛然一震,疑云顿起,反复审视着那支玉钗,暗暗只恨自己粗心大意,竟未曾注意燕玉苓身上,是不是有这件饰物。 他匆匆将玉钗揣进怀中,招呼天残童过来,以剑作笔,在地上写道:“童兄至时,可曾见一位姑娘?” 天残童桐矍然一凉,连忙席地而坐,从身边取出携带的纸笔,迅速写道:“你问的可是米仓双燕中老大燕玉芝?” 罗英看了一怔,接过纸笔,写道:“燕玉芝已被害身亡,我问的是她妹妹燕玉苓姑娘……” 天残童桐未等他写完,把一颗头,摇得直如泼浪鼓似的,抢过纸笔,低头抢笑疾书,写完递给罗英,只见上面写道:“童某昨晚途经附近,目睹燕玉芝被武当道士所擒,并曾暗中跟踪,燕玉芝分明未死,乃系被解往武当,童某返身寻到此庙,适见有人开启地道逸去,欲待截阻,几为所伤,因而得悉秘道石室所在,此事焉能看错?” 罗英骇然,接过纸笔,急急又写道:“你确信没有看错?果是燕玉芝?” 童桐疾书道:“童某虽然耳聋口哑,目力却颇自信,米仓双燕素所深悉,敢信决不致误。” 罗英看到这里,霍然跳了起来,人如飞虹,直奔进大殿内,晃肩登上神枢,探手挑起筛幔,一望之下,连他也呆了 原来他亲自放置的燕玉芝尸休,果真已经不翼而飞。 他怔怔地立在神枢上,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觉满脑尽是纷歧杂乱的疑云,使他不知应该从那一桩想起才好。 天残童桐丑脸上也满现痴迷,手里兀自拿着纸笔,也跟着奔进大殿里来。 罗英仰身跃下神枢,接过童桐手上纸笔,急急又写道:“请问童兄见到那启地道暗门之人,在逸去之时,是否与人遭遇?或者曾经潜入这间神殿?” 天残童桐摇摇头,又写道:“童某返抵庙前,地道暗门正当开启,但见那人狂笑,而出顺手闭封洞口,便欲离去,童某立即现身截阻,被他一招之下,扫中一掌,扬长而去。” 罗英仰天嘘了一口气,喃喃道:“谢谢天,这么说,燕玉苓并没有落在他手中” 但他转念又不觉忧心复起,忖道:即使燕王苓未落魔掌,她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燕玉芝分明已死,怎会死后复活?这支玉钗,是燕玉铃的还是燕玉芝的? 离奇古怪的疑问,像一个连一个锁扣,又像一堆乱丝,使他无法从其中清理出一个头绪来,燕玉苓无缘无故离开洞口,这一点已经够人猜疑,燕玉芝死而复活,更是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 罗英顿一顿脚,奔出殿来,向徐雕说道:“徐兄四义聚首,好好将息,必地他碍,在下有件急事,立刻须往武当山一行,咱们就此作别,再图后会。” 徐雕听他要走,慌忙一把拉住,道:“童二哥耳聋,我又瞎,你若去了,咱们连交谈也不能了。 罗英道:“诸位相聚不在一进,待金兄和苗兄醒过来,自不难畅述别情。” 徐雕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册烧去三分之一的“无字真经”,正色道:“罗兄仗义援手,使我们得脱危困,我曾经说过,经把这册真经奉赠罗兄……” 罗英笑道:“援救诸位脱险的,应该是你们的童二哥,真经旷世奇书,还是贤兄弟留着慢慢参悟吧!罗英无德无能,不敢消受。” 徐雕正色道:“丈夫一言,快马一鞭,在下虽在出身微贱,说出口的话,也不愿再吞回去。” 罗英道:“真经我断不敢受了,徐兄如愿交我这个朋友,我倒有两件大事,要请徐兄鼎力相助。” 徐雕奋然道:“但有差遣,穷家帮弟子赴汤蹈火,义不容辞,罗兄只管吩咐。” 罗英笑道:“言重,言重,这两件事并不难办。第一件,贵帮和米仓双燕之间仇隙,不知能否因我薄面,从此一笔勾消?” 徐雕大笑道:“什么话,咱知道罗兄跟燕家两位女娃娃彼此有意,穷家帮决不敢再动她们半根毫毛。” 罗英脸上一红,忙道:“不是这么说,我和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并无……” 徐雕敞声笑:“不必解释了,这件事徐某拍胸承担,一笔略过,敢问罗兄弟二件事?” 罗英神色渐渐疑重,半晌,才轻叹一声,道:“第二件较难,不瞒徐兄说,昨夜地道中那位陷害诸位的人,也就是在下急欲追查的人,只可惜甫才遭遇,又被他逸去……” 徐雕插口道:“你为什么要寻他?” 罗英沉重地道:“因为我疑心他是隐害我父亲的” “令尊是谁?” “家父单讳一个玑字。” “什么?”徐雕蓦地一跳,神色立变,叫道:“罗玑……你是桃花岛……?” “是的,我从小在桃花岛长大,如今家父身被污名,被武林七大门派囚禁百丈峰,我母亲也被……” “唉!”徐雕一声叹息,打断他的叙述,接口道:“令尊一向侠名远播,不意竟蒙此不白之冤,但是,你怎知那人陷害 他呢?” “那人出手狠毒,所用手法,极似桃花岛独门血气气功,因此,被害的人,都以为伤在我爹爹手中” “唔!你怎么去证明不是呢?” “……我相信我的爹爹……” “嘿!单凭这一点,是不够充分的,你应该再去发掘更具体的证据。” “所以,我要请你帮助。” “我能帮助你什么?” “徐兄,你不是亲眼目睹过那人的面貌么?” “不错,但是我已经被他挖去眼珠。 “不,徐兄,到目前为止,你是唯一见过他面貌的人,现在你虽然双目俱毁,但你会记得他的模样,熟悉他的身材和声音。” “这个,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么,将来有一天,要是你凭籍声音或其他记忆,辨出他是谁,徐兄,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为什么不愿意?” “但是,你要冒很大的危险,他会杀你灭口的。” 徐雕纵声哈哈大笑,道:“阎王注定三更死,不肯容人到五更。生死之事,姓徐的看开了。” “好!谢谢你!” 罗英站起身来,又向天残童桐拱拱手,然后大踏步出了古庙。 跨出庙门,徐雕的声音兀自叫道:“罗兄,用得上穷家帮弟子的时候,咱们随时为你效劳。” 罗英回过头来,向庙中扬扬手,眼中饱含着激动的热泪他明知徐雕双目俱瞎,已经看不到他,童桐虽然能看见,却未必不能了解他挥扬的友情之手。 唉!这些可敬且可爱的残废人 武当山,雄峙在鄂西高原北端。 茂林奇峰,苍杉修竹,景色如画。 这儿,曾经是中原武林发祥地之一,武当派内家玄功,数百年来、与少林派外家硬功,并称武林双绝。自从张三丰祖师首创“柔”拳七十二手,武当一派,声誉之隆,几乎取代少林。 然而,三十五年前,“海天四丑”血洗武当,紫阳道长重伤而死,堂堂武当一派,只剩下三十几名十二代弟子,从此,江湖中再没有看见过武当门下仗剑行道。 这是血淋淋的往事,也是血淋淋的教训,江湖中渐渐忘记了“武当派”。再没有人记起豪壮的“解剑池”,雄伟的三清观,武当门下,也销声匿迹,埋头忍辱。 三十年来,他们全心全意在钻研一件事参解张三丰祖师秘而不宣的旷世绝学“无字真经”。 可是,他们并没有成功,因为许多人虽然闻风“祸水之源”毒水,能够解开“无字真经” 的秘密,却没有谁找到过“祸水之源”。 于是,武当弟子开始离山四处打听他们改扮俗家百姓,拆字算命,甚到游方头陀,踏遍天涯,找寻那“祸水之源”。 谁知一事未成,一事又起。一天,武当山上突然发生一桩骇人听闻的变故镇山至室“无字真经”,被人深夜侵入“玄都殿”,窃盗而去。 玄都殿乃武当重地,日夜均有派中高手负责巡查,殿上更有二十四名值殿弟子,居然在草木不惊,无声无息的情形下,被人从容盗去至宝。武当派虽说闭关退出江湖武林,这个变故,也仍然是令人震惊万分的。 十二代掌门“天-道长”下令禁止宣扬,一面亲自斟察失窃线索,终于得到两点结论: 第一,侵入玄都殿的飞贼,至少两人以上;第二,其中必然有一个是女的。 为什么?因为他们在玄都殿外窗纸上,发现两处同样大小的破孔,其中一个破孔下方左右的地方,还留下一丝鲜艳的朱红唇印。 此外,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天一道长大为震怒,下令破除禁令,武当派纷纷四出,发誓非擒回窃贼,追回“无字真经”不可…… 这一天,天刚破晓,三清观观门甫开,一个英姿爽朗的年轻人,已经出现在道观之前,这少年风尘仆仆,背插短剑,正是从百里外连夜赶来的罗英。 罗英昂首来到观门前,向正要开始打扫的小道士拱拱手道:“相烦师父即禀贵派掌门道长,就说罗英有事求见。 小道士用诧异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罗英一阵,问道:“少侠可是从桃花岛来的么?” 罗英暗吃一惊,笑道:“正是,小师父怎知我来自桃花岛?” 小道土一听没有错,连忙抛了扫帚,稽首施礼道:“敝观观主传有令谕,算定少侠这两日将到,全观弟子已恭候多时, 少侠且请稍待,小道这就飞禀观主。” 罗英被他弄得满头玄雾,欲要详问,那小道士已经如飞奔回观内,不片刻,观中云板一连七响,三清观顿时沸腾起来。 他自从离开古庙,兼程北行,途中并无延搁,除了“穷家四残”,并没有人知道他这次武当之行,但看这情形,武当派竟然早和他的行向,这真是件怪诞的事。 方在讶诧,一群青袍道人,已飞步迎了出来。为首一个金冠道长,约莫有六七十岁,面如满月,神目的。当他一脚踏出观门,见罗英正负手屹立,慌忙合掌稽首,朗声道:“武当派第十二代掌门天一,恭请罗少侠入观。” 罗英全未料到会有这一着,顿时手足失措,连忙拱手还礼道:“在下来得鲁莽,前辈鉴谅。” 那武当掌门天一道长电目一瞬,喟然叹道:“少侠令祖,拯救敝派于危亡之中,武录弟子缅怀义举,图报无门,少侠千不可如此谦虚,快请随分道入观奉茶。” 罗英虽有满腹疑惑,此进也难以启齿,只好谦谢一番,随着天一道长,同时踏进了三清观。 进入观门,罗英忽觉眼前一亮,敢情那正殿前广场上,早已黑压压排满了百余名武当徒众。每一名道士,都负剑肃立,鸦雀无声,秩序井然。 他一脚踏进门来,只听“呛”地一声脆响,广场中毫光一闪,那百余名列队道士,一齐斜退半步,撤剑出鞘,将长剑高举过顶,同声高喧一声:“无量寿佛!” 随着这一声佛号,满场剑芒闪耀,道士们双手捧剑连举三次,然后躬身垂目,一派庄严。 罗英心里卜通狂跳,他不难看出这是一种极其严肃尊重的迎宾大典,但自己从未经过这样阵仗,既不知该怎样还礼,更不知道人家何以对自己这般恭敬。 他心虚情怯,忍不住停了脚步,失措地望望身后那十余名武当高手。 天一道长回过去来,眼含泪光,向罗英激动地说道:“自从三十年前武当一派险遭覆亡,少侠乃是第一位蒙受敝派迎宾大典的贵客,唉!这种重典,已经近百年未曾出现过了。” 罗英遍体冷汗,抱拳躬身道:“罗英一个凡夫,竟蒙贵派如此重礼接待,愧惭殊深,万难担受。” 天一道长举手搀住,微笑道:“少侠不须客气,在武当派眼中,天下英雄,只有罗大侠一家,才值得我们敬重诚服,孩子们一点微意,少侠别太拘礼。” 说着,亲手挽了罗英,大步穿过那整齐肃穆的剑阵,进入正殿。 罗英诚惶诚恐,低头跟在天一道长身后,缓步穿过剑阵,只觉如芒在背,万分感动,因为他知道,这番重礼,人家并不是为了他罗英,而是藉此表达对他祖父陶羽的尊敬和感戴。 天一道长领他直入客室,室中仅设两把交椅,其余武当高弟,-律侍立,没有座位。道童奉上香茗,天一道长一面传令准备素斋,一面中罗英谈起当年陶羽秦佑义助紫阳道长,力败“海天四丑”的往事,显得既感又佩,缅怀不已。 罗项不敢失仪,斜身虚坐,肃容答道:“家祖自泰山三次武会后,浪迹天涯,未曾再返再桃花岛,晚辈出世以来,惜乎竟未瞻仰到他老人家慈颜。” 天一道长叹道:“令祖一代大侠,情中至圣,泰山三次武会上,不得已力战外公,又目睹慈母惨死,自是难免伤感。记得武当血战之时,贫道仅只中年,曾经亲睹陶大侠惊世骇俗,超凡入圣绝妙神功,以及秦大侠禅门正宗功力,至今犹羡慕难忘。后来陶大侠失意飘隐,秦大侠又入空门,闻得令尊昆仲双侠,秉承陶大侠余威,在江湖中,也深博钦誉,只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令尊竟然失困于七大门派?” 罗英见他问起这件事,忙起身正色道:“晚辈正因家父蒙冤不白,慈母含恨亡故,以致涉足江湖,追查真凶,晚辈愚念,总难迷信家父会做出那种事来。” 天一道长颔首赞道:“少侠能如此赤孝,甘犯万难,代父洗雪沉冤,不愧罗氏三代大侠之后,贫僧初闻江湖中传言,也深感骇咤,论理说,令尊一向侠名远播,必不致行此非礼的事,便他竟然坦承罪行,其中显有难言苦衷,唯恨才薄力浅,未能为令尊效得微劳,少侠但有用我武当派的时候,三清弟子,决不推辞。” 罗英道了谢,于是问道:“晚辈冒昧趋访,自觉事先并未奉闻,道长怎会预知晚辈来历呢?” 天一道长听了一愣,讶道:“不是少侠特意命人赐柬告诉贫道的吗?” 罗英道:“没有啊!晚辈前来武当,乃是临时决定,并没有先叫谁送过什么简柬。” 天一道长神情一变,喃喃道:“这就奇怪了。”当下立命门下,去自己卧室中,取来一封书柬,满脸疑惑地递给罗英。 展开一看,几乎惊呼出来……” 第十一章 无字真经 原来那封书束上竟然写着:“字奉武当派十二代掌门人天一道长钧鉴:海天阻隔,卅载悠逝,晚虽末学,昔闻家祖母言,贵派之于敝岛,情素深笃,交非泛泛。踌躇再三,吞在旧谊,故敢厚颜谴陈,兹有恳者:妆氏燕化玉芝,一介弱女,未悉何故冒渎虎威,近经贵派弟子拘押解返武当,窃思舌齿之亲,犹偶触件,无心之失,在所难免,燕女稚幼女流,所行容有不敬,而道长磊落胸襟,审情或齿谅有,犹昔羽之释操,实千秋流传之义举也。驰报缅赧,惴惴难抑,近日之内,晚当代彼负荆登山,面领罪责,求赐隆锡,临书情怯,不胜腼腆傍惶之至,桃花岛罗英谨肃。” 这封信,看得罗英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字来。 天一道长含笑说道;“武当派辱承陶大侠厚恩,及今犹未图报,何况些许小事,贫道前日是简柬,已责令门下弟子务必善待燕姑娘,专候少侠莅临。不过,关于燕姑娘和敝派之间的事,贫道尚有下情详陈……” 罗英连忙摇头截住他的话头,迷惘地道:“不,晚辈虽有此心,却绝未写过这封书柬,其中必有蹊跷……” 天一道长不觉一愕,道:“这不是少侠派人送来的吗?” 罗英摇头道:“绝不是,敢问送柬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天一道长神色微变,道:“两天以前,有一位身穿灰袍的中年人,亲将此柬送到观门,但也未等贫道出观相晤,便又迳自离去,贫道一直以为必是少侠派遣之人,这么说来,少侠竟然并不知道?” 罗英忙道:“我一路兼程起来,何曾派人送过书信,何况,我和道长从无一面之识,就算有事相求,也不会冒昧写这封求情的书信。” 天一道长沉吟了一下,立刻传命将那天以观门前接书的小道士找来,厉声问:“那天交给你书柬的人,是什么模样?你仔细说给罗少侠听听。” 那小道士脸色发白,想了片刻,答道:“那人大约有三四十岁,身材魁梧,气宇不俗,穿一件灰色布袍,脸上蜡黄,可是手上去很白皙,留下书信,转手便走,一晃眼便走的无影无踪,看来武功竟是十分了得……” 罗英插口问道:“他带有兵器吗?” 小道士摇摇头,道:“没有。” 罗英又问:“他告诉过你什么话没有?” 小道士又想了一会,道:“他只说了一句,要我把信面陈掌门人,此外便没有再说过什么。” 罗英忙问:“听他的口音,是什么地方人氏?” 小道士道:“听起来,好像是北方口音。” 罗英默默苦思了许久,叹道,奇怪,我从来不认识这样一个人,三四十岁,北方口音,武功很高,灰布大袍,面色蜡黄,手上却白皙……” 他猛然心中一动,叫道:“这人一定经过化装,否则,不会面黄手白……但是,他假冒我的名字,送来这封信,为的什么呢?’” 天一道长说道:“或许少侠曾经把这件事对人说起过,所以” 罗英道:“不!我从没向人提起过,而且,当我决定到武当山来,一路疾赶,并未停留过,就算有人知道我的心意,也不可能反比我早到三天。” 天一道长笑道:“事虽奇怪,好在那人只是送来一封信,信中所述,也没有恶意,少侠不必放在心上。” 罗英叹道:“这些日子,我已经一连遇见好几件古怪荒诞的奇事,譬如说信上提到那位燕姑娘,我曾经亲眼见她已被人用重手法震死,并且由我亲手将她尸体放在一间古庙神枢中,但是她竟然没有死,被贵派高手,擒解到武当山来。” 天一道长忽然正色说道:“提到这位燕姑娘,贫道要冒昧请问一句,少侠与她,是新识呢?还是旧交?” 罗英笑道:“晚辈与她们姊妹萍水相逢,相处只片刻时光,不过……” 天气道长接口道:“少侠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难怪不知她的出身为人,米仓双燕的师父,姓王名蝉,人称‘三手鬼母’,乃是黑道中有名高手,向来行事,阴狠诡诈……” 罗英爽然道:“师门虽然稍劣,晚辈看燕姑娘姊妹,却并不是阴狠诡诈的人,不知为了什么,开罪贵派?” 天一道长顿了一顿,方才缓缓说道:“起因于她盗取了本派一件传教至宝。” “什么至宝?道长愿告诉晚辈吗?” 天一道长一字一顿地道:“她盗去了本派张三丰祖师亲传的‘无字真经’。” 罗英恍然笑道:“原来是无字真经?那晚辈敢斗胆说一句,道长一定是错怪她了。” 天一道长道:“少侠何以见得贫道错怪了她?” 罗英一怔,心忖道:“我虽然知道‘无字真经’已落在穷家四残手中,但若把这事告诉了他,岂不愧对四残?” 他本不是惯于说谎的人,迟疑了一会,最后只得笑笑,道:“晚辈只是这样猜测,她大约不会做出这盗窃的事……” 天一道长笑道:“少侠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难怪会估错了她。” “为什么?” “因为她自己已经坦率承认了。” “你说她承认盗了无字真经?” “不错。” 罗英听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天一道长沉声问道:“少侠因何感到可笑?” 罗英道:“晚辈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承认,但却有一点不敢相信。” 天一道长变色道:“敢问是那一点?” 罗英道:“俗话说,拿脏拿贼。道长有没有搜获赃物证据呢?” 天一道长冷峻地道:“自然搜获了赃物证据。” 罗英忙问:“什么证据?” 天一道长接口道:“那册‘无字真经’。” 罗英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问道:“道长已经搜到了无字真经?” “不错。” “从燕姑娘身上搜到的?” “不错。” “果然是贵派失窃的那册无字真经?” “不错。” 罗英不觉哑然失笑,道:“道长没有看错吧?” 天一道长正色道:“传教至宝,岂有看错的道理?” 罗英用力晃了晃头,藉以澄清纷歧的思维,道:“道长能不能把那册真经,赐借给晚辈看一看呢?” 天一道长沉吟片刻,站起身来,道:“论理真经乃本派不宣之秘,是不能擅借外人过目的,但少侠三代名士,望重武林,自然又当别,请随贫道往玄都殿一行吧!” 罗英怀着无限疑云,随着天一道长出了客室,一路上,心里不禁好笑,暗想:这位武当掌门人大约是失落至室,心神紊乱,“无字真经”分明在徐雕手中,而且,已经被烧毁了二分之一,怎会反在燕玉芝身上搜到,果真如此,岂不成了天下奇闻? 一面思忖,一面穿过几重神殿,眼前栋字密接,檐椽相连,已是武当派重地。越往里走,越见戒备森严,几乎已是五步一桩,三步一卡,那些值班道士,个个兵刃出鞘,如临大敌,把守得极为紧密。 行了盏茶光景,来到一栋重门深锁的小殿,殿前一抹金字横匾,写着斗大三个金字 “玄都殿。” 武当“玄都殿”,一如少林寺的“藏经阁”,历来皆用作收存派中珍物至宝。殿房虽不甚大,却以厚木镶铁为门,窗槛上一律钢条密护,平时更为观中第一处禁地,除了掌门人及执掌殿务的长老,任何人严禁擅入。 大伙儿行到殿前,迎面一列二十四名执剑道士,横身阻路。 天一道长冷冷回头,向身后一名老年道士说道:“天玄师弟,开启玄都殿。” 那位天玄道长应诺,跨前两步,大声道:“奉掌门人口谕,开启玄都殿。” 二十四名执剑道人齐喧一声“无量寿佛”,“唰”地左右一分,让出紧锁着的殿门来。 天玄道长从身边取一串铜钥,伏身在锁前,足有半盏茶之久,方才“哗啦”一声,打开了那两扇厚达三尺以上的铁裹殿门。 天-道长侧身说道:“少侠请入玄都殿。” 罗英连忙答礼道:“道长先请,晚辈怎敢恺越?” 天一道长淡淡一笑,也不再作客套,当先跨进了玄都殿。 罗英紧跟着举步入殿,回头看时,除了天玄道长,其余十余名派中辈份甚高的道人,竟全都肃立未动,一个也没有跟进来。 殿门之内,又有三道高齐层顶的铁栅,每道铁栅都有拇指粗细,一连三层栅门,都加了锁。 天玄道长用铜钥一层一层打开栅门,最后一进,才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密室。 罗英跟在天一道长身后进入密室,天玄道长并未进来,顺手拉拢室门,密室之中,只剩下罗英和天一道长两个人。 他不禁有些心悸,仰头略一回顾,发现这间密室显然不是用砖石之类建造,室宽不过数丈,高仅丈余,顶上满嵌狮艮大小夜明珠,因此虽无窗透射光亮,全室尽被一层白茫茫的亮光照映着,毫无阴暗的感觉。 他看罢暗暗稀奇,心忖道:这间密室远比古庙地道中那一间石室更紧密,更紧固,真难想像“穷家四残”是怎样把那册“无字真经”偷到手的? 天一道长含笑说道:“此地乃本派心腹重地,派中珍贵书册和典籍,全都存放在这儿,平时除了历代掌门人,连派中长老也不能踏入一步,少侠乃武当开派以来,第一位进入密室的教外人。” 罗英顿手谢道:“辱承厚爱,晚辈感戴莫名,初不知贵派玄都殿竟是如此重地,以致才斗胆作此不情之请。” 天一道长笑:“少林谦冲纯真,颇有令祖风范,实在难得。” 他缓步走到一列书橱前,手无橱架,又叹息着说道:“武当派自遭三十年前血洗之耻,派中精英,丧亡殆尽,数十年来,元气犹未恢复过来,贫道才疏德薄,心殊惶恐,祖师爷虽然传下来一部‘无字真经’,然而玄奥深隐,数百年来,却始终未能参透,少侠出身名门,必然胸罗万机,要是能力武当派解透这部‘无字真经’,不啻武当派恩主,贫道愿将经中奇学。与少侠分享”。 罗英听了,顿时生出无限凛惧之意来,忙道:“晚辈不过武林后进,顽冥愚鲁,怎敢当道长如此重托,真经既然蕴藏着贵派不传奇学,那就不必宣泄给晚辈看了……” 天一道长笑道:“少侠别多心,贫道语出至诚,绝无他意。” 说着,笑容-敛,复又叹道:“三十年前若没有陶大侠,今日武林中,也不会再有武当一派,日后武当弟子行走江湖,万望少侠惦念今日之谊,多赐鼎助,贫道就感同身受了。” 罗英方要谦谢,天一道长已经扭转身子,掏出一柄纯金的造精致小钥匙,开了橱门,小心翼翼从橱子里捧出一只沉重的铁盒。 那铁盒大小尺寸,乍看起来,竟跟徐雕那册“无字真经”一般无二。 天一道长又用另一柄钥匙,启开盒盖,满脸凝重地,探手取出一册薄薄的书册来。 罗英瞪大一双眼睛,目不转瞬注视那部书册,心头不禁骇然暗惊—— 第十二章 似曾相识 罗英用微微颤抖的双手,从天一道长手中接过那册书本,细看之下,心头不禁骇然暗惊。 因为这部真经,也是用细绢制成,形式大小,和徐雕的一部毫无不同,绢册封面上,赫然也写着“三丰手著无字真经’八个篆体字。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同样的“无字真经”,同样的细绢薄本,同样的八个触目惊心的篆体字,它们哪一本才是武当派的传教之宝呢? 他怔了半晌,匆匆翻阅了一下,绢册共有十五六页,每页上空白一片,并没有半个字迹! 不错啊!是一部名符其实的“无字真经”啊!他傻了。 天一道长见他捧着真经,瞠目不语,忍不住轻声问道:“罗少侠,有什么不对吗?” 罗英脱口问:“贵派‘无字真经’,共有多少册?” 天一道长不觉一怔,道:“真经乃本派祖师秘传至主,自然只此一册。” 罗英点点头,心时顿时飞起无限疑云,暗忖道:这就奇怪了,难道说徐雕那一本会是假造的? 他一时猜想不透,忍不住又问:“贵派这部真经,虽然珍贵稀世,但书上既无字迹,又曾失窃过一次,假如有人依照式样,另制一本用来朦混,不知道长能不能识别真假?” 天一道长被他这一问,真问得张口结舌,半晌无法回答,久久才缓缓赞道:“少侠果然聪明盖世,思虑远胜常人,凭良心说,真经虽系本派至室,派中历代先师,从无悟得经中玄妙绝学,否则,武当派也不至沦堕如此了。” 说到这里,语声略顿,感叹着又道:“大幸今日得少侠一语警惕,贫道不便要严令门下,小心防犯真经失窃,同时,也要想个万全之策,在真经上另加暗记,以辨真假。” 罗英暗暗嘘了一口气,道:“承蒙道长赐示至宝,深感荣幸,在下不揣冒昧,尚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道长能否俯允成全?” 天一道长笑道:“少侠可是要为姓燕的姑娘开脱干系?” 罗英脸上一红,拱手道:“悖理之请,道长宏宥。” 天一道长哈哈笑:“武当与她并无深深仇,既是少侠为她出面,贫道岂能不遵嘱命,但是……”他目视罗英,神秘的笑笑,接着又道:“少侠是聪明人,须知情之一字,最能蒙蔽理智,米仓双燕出身‘三手鬼母’王蝉门下,而王蝉却是昔年黑道中盛名颇著的高手…” 罗英连忙正色道:“道长不要误会,我与她师门并无渊源,纯是为了……” 天一道长笑着截他的话,道:“贫道臆测之词,少侠不必放在心上。” 罗英也只好腼腆一笑,未再多说,双手把“无字真经”交还天一道长,天一道长谨慎地收妥真经,仍旧放回橱中,两人携手步出玄都殿,天玄道长紧随身后,重又将层层门栅,掩闭加锁。 大家拥着罗英返回客室,才坐片刻,一名道人已领着燕玉芝悄然而至。 罗英一见燕玉芝果然好端端无异样,心里大惑不解,一时间,许许多多惊讶和疑问,拥塞喉间,不知该从何问起才好,立刻起身告辞。 天一道长那里肯放,坚留用了素斋,又亲身送到观门,罗英拱手称谢,拉着燕玉芝,匆匆便行。 一口气奔过“解剑池”,回头已望不见三清观,罗英这才急不及待地问:“我的好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燕玉芝霎霎眼,茫然反问:“什么‘怎么一回事’?” 罗项叫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 “胡说,我几时死了?” “那天在古庙地道口,我和玉苓亲眼见你负伤奔出来,才说了几个字,便伤重倒地而死,后来,是我亲手把你藏在神枢里……” “啊!你不说起,我正奇怪哩!明明地道出口见到妹妹,醒来却在神枢中。” “你怎么又醒过来?” “这个,我也不明白,当时确觉内腑伤势很重,奔出地道,便力尽昏了过去。朦朦胧胧不知过了多久,喉咙里忽然滑下一股清香液体,片刻之后,内伤竟减轻了不少。当我睁开眼来,似有人在轻轻叹息着:“好啦!现在你总该放心跟我去了。” “什么?你说有人叹息;又说了那些话?” “是的,但可惜我那时才从昏迷中醒转,隐隐约约,似未听真,但仿佛感觉的确有极轻的脚步声,从神殿里离去。” “你没有听错?” “没有错,不过,我那时神志尚未复原,又迷蒙过了一会,第二次,却被一阵冷笑声惊醒过来!” “冷笑声?谁?” “我惊醒以后,才发觉自己躺在大殿神枢里,从神像空隙张望出去,见一个灰衣人,正在地道口仰天而笑,左手高高擎着一只瓶子。” “你看清他是谁吗?” “那个人以黑中蒙面,无法看清面貌,但从身形上,我认得就是那在石室中偷袭我一掌的家伙。” “啊是他?” “那家伙举着瓶子,得意地冷笑不已,然后封了地道入口,扬长向庙外而去。我一急之下,也从神枢里爬出来,原想追踪他,看看他落脚之处或者去向,不料才出古庙,竟遇上武当派的人循声而至,我伤后乏力,被他们擒住。” 罗英沉思片刻,又问:“那灰袍蒙面人封闭地道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玉苓也在附近?” 燕玉芝叫道:“没有啊!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罗英长叹一声,便将自己进入地道,燕玉苓守候洞口的经过,简略述了一遍,取出那支拾得的金钗,要燕玉芝辨认。 燕玉芝一见那支金钗,脱口道:“这是妹妹鬓上配戴的绝没有错。”举手从自己鬓上拔下一支来,两钗相比,一色式样,正是一对。 罗英蹩眉道:“这样看起来,她准是在你醒转以前,便被人劫持而去了。” 燕玉芝心中忽然一动,道:“你看会不会是救醒我的那人把她带走了?”我仿佛听见他说:“现在你总该放心跟我去了。”这话一定是向妹妹说的。 罗英黯然摇摇头,道:“假如你猜的不错,那人并非强迫她离开,她为什么要把金钗弃在地上?这又是暗示什么呢?” 燕玉芝道:“妹妹一向细心,也许她是有意留下金钗,告诉你方向,要你去追她。” 罗英耸耸肩头,道:“我也曾经这样猜想,后来为了赶来武当,只得作罢,现在你既已安然无恙,慢慢自能寻找到她的。” 燕玉芝悻悻说道:“只是咱们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到手的无字真经,又被武当杂毛们搜去,未免不甘心……” 罗英正色道:“无字真经本是武当之物,物归原主,理所应当,你千万别再生出贪婪之念来。” 燕玉芝抿抿嘴,道:“他们空有真经,没有祸水之源井水,又有什么用处?” 罗英笑道:“你也没有祸水之源井水,要那真经何用?” 燕玉芝冷笑道:“别忘了,那地道,石室以及祸水之源,全是我最先发现的……” 罗英神色一震,惊问道:“难道你已经取得了井水?” 燕玉芝耸耸肩,道:“取得又有什么用,现在真经已经还给武当派了……” 罗英肃容说道:“燕姑娘,假如你真的已经得到那井水,应该拿出来武当转赠天一道长……” 燕玉芝黛眉一扬,道:“为什么?那可并不是武当派的东西……” 罗英正要再说,忽听身后一阵衣袖飘风之声,正由远而近,如飞而至;连忙住口扭头望去,只见山道上迅若惊虹奔来一条人影,转瞬间,已到近前。 这时天色己近黄昏,山中林间,轻雾迷漫,那人霍然在七丈以外顿止,隐约只看见一袭灰色大袍,和满头飘飞的斑白头发。 显然,那是一个将近六旬的陌生老人,但却不似武当派的道士。 斑发老人驻足伫立,好像对突然发现罗英和燕玉芝,同样感到意外和惊讶,一双精芒闪射的眸子,在薄雾中炯炯发亮,注视着这山道边的少年男女。 罗英直觉那老人一双眸子,寒意凛冽,使人不期然产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于是低声对燕玉芝道:“咱们下山去吧!” 燕玉芝正目不转瞬凝视那斑发老人,闻言蓦地一震,慌忙侧过身子,也低声说道:“这人好面熟……” 罗英道:“别理他,咱们只管走咱们的……” 但他正待举步,旋过身子时,却几乎失声惊呼起来……原来就在这转瞬之间,山道上竟突然失去了斑发老人的踪影。 他骇然失措,张目四顾,除了蒙蒙白雾,那老人竟然像鬼魅般失了踪,不禁心中怦然狂跳,急问:“你看见他往那里去了吗?” 燕玉芝道:“我也未看见,但他既由山下来,必是上山去了。” 罗英嘘了一口气,道:“这人身法好快,武当派中分明不会有这般高人,但不知他去三清观干什么……” 燕玉芝突然一顿足,道:“我记起来了,是他……是他……” 罗英惊问道:“是谁?” 燕玉芝道:“你再想想,他那头斑发的头发,那身灰衣,那个身材……” “斑发?灰衣?身材?”罗英机伶伶打了个寒战,道: “你看清楚他的面貌没有?” “面貌虽没看清,那身材却像极了,八成是他!” “你说他就是……?” “就是在地道偷袭我一掌的家伙。” “什么?”罗英猛地一跳:“你没有认错?” 燕玉芝冷笑道:“那时他面罩黑中,又在地道暗影里,自然认不确实,但后来见他站在洞口,手举水瓶,是意地冷笑,那一身灰色大袍和头上斑发,却一点也不错。” 罗英听到这里,怒哼一声,身形疾转,如飞向山上急追而去。 燕玉芝紧随在后,两人展开身法,宛如两道轻烟,片刻间,掠过解剑池,风驰电奔般追到三清观前。 但一到观前,他们却不禁怔怔地停了下来,敢情这时观门已闭,既未见那斑发老人,也未听到三清观中有任何动静。 罗英便欲上前打门,却被燕玉芝拦住道:“那家伙来得蹊跷,失踪得也奇妙,咱们先别打草惊蛇,且在附近搜一搜看。” 罗英顿足道:“不必搜了,他到武当山来,八成是为了那部无字真经……” 燕玉芝点点头道:“不错,他虽然是为了无字真经而来,但此时大尚未晚,我猜他必不会立刻有什么举动。咱们要是叫嚷起来,被他脱身走了,武当派的杂毛们一定反怪我们大惊小怪,最好先忍耐一下,暗中出手,才能使他们信服。” 罗英听得有理,只得忍住心急,两人循着三清观围墙,掩藏身形,缓缓搜寻过去。 他们一路屏息蹑足而行,彼此相隔数丈,遥遥呼应,搜了一段路,天色已黑尽了,却一直没有发现那斑发老人隐身之处。 渐渐夜色深沉,三清观中灯火多己熄灭,夜风拂过林梢,发出一声声萧索而恐怖的音响,乍看起来,整个三清观正安祥地沉浸在夜色里。 突然,观后院墙上,悄悄掠起一道人影。 罗英和燕玉芝正搜到后观一片竹林边,连忙闪身隐在暗处,偷眼望去,却见那人影只在墙头上微微一顿,接着双袖一展,腾身凌空拔起,飘落在墙外草地上。 罗英借着暗淡星光,凝目注视,心里却不觉暗暗称奇,原来那个并不是他们要找的斑发老人,却是个身著羽衣的高舍道士,而且轻功并不很高强。 那道人在草地上略一停身,二次施展“一鹤冲天”之势,几个起落,便进了树林。 罗英向燕玉芝打个手势,也蹑足欺身跟着撞进林子,行不数丈,猛见竹林中有一块三丈方圆空地,那斑发老人用一幅黑中蒙住头面,伟然盘膝坐在地上,在他面前一丈处,站着那羽衣道人。 他们虽然一坐-立,但很明显是约好在竹林里碰头,而且,正低声议论着什么。 这时夜风正强,竹林中沙沙之声,此起彼伏,暗影摇曳,话声难辨,罗英壮着胆,一步一步,缓缓向空场迫近,居然并未被察觉。 距离渐渐近了,话声也隐约可闻,只听那道人喘息着道:“……并非贫道不肯如约,此事风声已泄,日间他们曾经查过一次,要是露出破绽,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斑发老人冷笑一声,道:“只要你做得机密,断然不会露出破绽来,你不要藉词搪塞,实在告诉你,老夫视你们武当犹如草芥,纵欲亲手夺取,又有何难?这样做,不外是抬举你,试试你的诚意,你别会错了意思。” 道人轻叹一声,低头说道:“大侠盛意,贫道自然领会,只是贫道担此奇险,能助大侠练就绝世武功,固所欣愿,万一那时” 斑发老人不耐地哼道:“你不必唠唠叨叨,事成之后,你自然便是武当门人,难道你担心老夫会食言反悔不成?” 道人连忙稽首,道:“贫道怎敢如此多疑?” 斑发老人沉声问道:“现在闲话少说,老夫只问你,东西带来了没有?” 道人迟疑了一下,那斑发老人已拂袖而起,冷冷又道:“东西带来,就快些交出来,否则,老夫自有血洗武当山的手段,那时你却别怨老夫心辣……” 道人连忙战栗不安,从怀中取出一个方形的黄色小包,双手递了过去,道:“东西已经带来,请大侠过目。” 斑发老人冷冷一笑,左臂伸缩间,那黄色小包呼地一声,已到手中,他眼中顿时闪露出无比欣喜之色,重又盘膝坐下,低头解开包裹,聚精会神开始翻阅检视起来。 罗英藉此机会,凝目打量着那道人面貌,不想一望之下,浑身一震星光掩映,竹影婆娑,但他已清清楚楚,认出那道人竟是执掌武当派玄都殿的天玄道长—— 第十三章 凛然正气 天玄道长乃是与当今武当掌门天一道长同辈长老,掌管的玄都殿,更是武当派藏经重地,他竟然做出叛门通敌的事? 罗英骇然之下,目光紧接着扫向那斑发老人膝盖上的黄色小包,却见包裹业已解开,那斑发老人正低头翻阅着一本薄薄的绢册,满脸得意之色。 “武当无字真经!”他险些要大喊出来,手腕疾探,便要拔剑。 忽然一只细柔的纤手,轻握他的手腕,燕玉芝的声音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低低切切说道: “再看一会不好吗?” 这时,斑发老人正好挺身而起,扬扬手中绢册,问:“不会假吧?” 天玄道长胀红着脸道:“祖师遗宝,焉能虚假?” 斑发老人耸耸肩笑道:“那么,你把它给了老夫,他们再人玄都殿查看时,却拿什么搪塞呢?” 天玄道长呐呐片刻,垂首道:“这个……贫道自当另谋良策,不致使他们看出破绽来。” 斑发老人嘿嘿笑道:“什么良策,不过再依样做一本假的罢了,对吗?” 天玄道长蓦地一震,仰起头来,惊惶失措地凝视着斑发老人,呐呐道:“莫非大侠疑心这部真经是假的?” 斑发老人冷笑一声,道:“老夫已得到祸水之源,是真是假,不难一辨就明。假如你真敢这样大胆,嘿嘿!”说到这里,左手忽然疾探而出,五指一合,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扣住天玄道长的右腕脉门。 那出手一招擒拿手法,只看得罗英心头,一阵狂跳,脑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啊!“达摩二十四式剪虹手”! 斑发老人左手一紧,低声在天玄道长耳边说道:“据老夫所知,无字真经早已失窃,有这回事么?” 天玄道长脸色大变,讷讷半晌,才道:“不错……但是……最……最近已经……由本派……夺回……来……了……” “夺回来的,是这一部?” “是……是……的……” “嘿!要是再被老夫发现了另外一部,那时你怎么说?” “但……但凭大侠处置……” “好!”斑发老人冷笑两声,“为了使你脱去干系,老夫只好成全你了。” 话落,左臂一收,右掌如飞扬起,“蓬”然一声,一掌正中天玄道长背心,天玄道长身子子晃了两晃,哼也未哼,便扑倒地上。 这时候,林中似有人轻呼一声,接着,“唰”地掠起一条人影,直向竹林外如飞驰去。 斑发老人显然也发现声响,神色立变,匆匆揣好“无字真经”,正欲举步离去,突然“呛”地龙吟,寒光一闪,两少年男女已横剑挡住去路…… 斑发老人闪着一双精目,向二人身上扫视一遍,轻“哦”一声,道:“原来是你们?” 燕玉芝娇声叱道:“把面上那捞什子取下来,姑娘要认识你这位心狠手辣,无耻无义的大侠,究竟是什么模样?” 斑发老人阴阴而笑,道:“凭你们两个,也配吗?” 罗英怒喝道:“既充人物,就该把真面目示人,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 斑发老人十分不屑地轻哼两声,道:“老夫若非另有要事,地上杂毛便是你们榜样,如今至宝已得,大喜之期,权且饶你们这一遭吧!” 说着,悠然踏着落叶,沙沙直向罗英笔直而来。 罗英早已蓄势而待,见他目中无人,向自己举步行来,怒叱一声,短剑一圈,“嘶”地一剑破空过去。 他自幼得桃花岛和少林明尘大师亲传,这一剑出手,迅疾有如流矢划空,剑尖裂势排空,非但招式精纯,隐隐含有名家风范。 斑发老人似乎料不到罗英在剑术上造诣竟如此精纯,微一错愕,左手大袖向外轻轻一拂,身形一侧,忽然左飘右闪,登时化出七八条人影,从罗英剑气之中一闪而过。 罗英骇然一怔,第二招竟忘了再度出手。 燕玉芝连忙挥剑而上,奋力一招“截江夺斗”,剑势拦腰横扫过来。 斑发老人哼了一声,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彩,闪开!”叱喝声中,不闪不避,右掌遽起,迎着燕玉芝的剑峰,竟然赤手硬接。 霎眼间,剑掌相交,只听“嘿”地一声,火光四射,那斑发老人毫无损伤,反把燕玉芝掌中长剑,震得脱手飞出,翻翻滚滚落入竹林中去了。 燕玉芝原本内伤未愈,见此情景,心惊胆裂,慌忙拧身暴退。 那斑发老人也不进逼,长笑一声,灰袍迎风一卷,整个身子已跃登竹梢,刹时,笑声渐远,已然扬长而去。 过了好一会,燕玉芝惊魂甫定,见罗英握着短剑,兀自怔怔仁立,混身不住颤抖,好像也在震骇怖惧之中,不禁轻轻一叹,低唤道:“罗公子,他已经去远了。” 罗英猛可一惊,恍惚从恶梦中醒过来,失声道:“他已经远去了?” 燕玉芝点头道:“是的,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精奥武功!” 国英如醉如痴,低声喃喃自语道:“达摩剪虹手……错影分光……他是谁?他是谁……” 燕玉芝诧问道:“达摩剪虹手?那不是少林派失传过的擒拿手法?” 罗英凄迷地点点头,没有出声。 燕玉芝心中一动:“你认识那老家伙?” 他摇摇头,也没有出声。 燕玉芝扬扬黛眉道:“听说达摩剪虹手法,载于洗髓经补述篇,除了少林弟子,天下只有你们罗家三代曾经习练过,对吗?” 罗英身躯猛震,惊愕地瞪了她一眼,又失神地垂下了头,喃喃道:“是的,正因为这一点,我猜不出他的身份……” “你看他刚才使出的,真是达摩二十四式剪虹手法吗?” “他擒拿天玄道长,用的仿佛只是剪虹手法,避我的剑招,又似错影分光身法,硬接你那一招,却又令人看不出是何玄妙武功。” “这些都是你们罗家曾经习练过的?” “至少很相似。” “所以,你疑心他也是罗家的人……” 罗英神情又是一震,急声道:“不!不会,他绝不会是罗家的人。” 燕玉芝心中恍然若有所悟,移步上前,替他插回短剑,柔声道:“别去猜他是谁了,或许他是少林门下,或许他根本不是用的达摩剪虹手、咱们也没有截住他,何必再苦苦去猜测他的身份?” 罗英黯然道:“从他武功上看来,只怕已不在秦爷爷之下,如今已被他夺去祸水之源和武当派无字真经,武林之中,将没有他的对手了。” 他默默走到天玄道长尸体边,低头俯视,见他背心上,赫然留着一个乌黑的掌印,他看了半晌,脸色越来越凝重,注目不语,似在思索着一件疑难之事。 过了许久,他忽然仰起头来,问道:“燕姑娘,你还记得在古庙地道中,被人暗算时的情形吗?” 燕玉芝茫然点点头道:“自然还记得。” 罗英又问:“当你被暗算的人掌力击中的时候,有没有一种灼人的燥热感觉?” 燕玉芝不懂他怎会忽然问起这件事,寻思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当时只觉掌力袭到,如被重物撞中,内腑受震,几乎离位,却没有灼热的感觉。” 罗英脸上忽现欣喜之色,颔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抱起天玄道长尸体,道:“走!咱们去见天一道长。”说着,展动身形,穿出竹林。 当他们才奔出竹林,三清观围墙上人影连闪,如飞掠出几道黑影,唰地并肩排开,拦住去路,叱道:“什么人?停步?” 罗英连忙停身,见是七八名负剑道人,便扬声道:“在下罗英。” 那几名武当道士中也有人认出是罗英,诧异地问:“罗少侠还没有离开武当山?” 罗英大声道:“请速报天一道长,罗某有要事相告。” 道士们听他语声焦急,又瞥见他怀中抱着一个老年道士,心知事体严重,连忙一面肃请罗英等入观,一面飞报掌门。 天一道长闻报,也不觉听了一惊,慌忙整冠出迎,罗英已抱着天玄道长的尸体直撞进来,老道士一见,一颗心向下直沉,忙稽首问道:“少侠,这是怎么回事?” 罗英道:“道长请立即开启玄都殿,查看贵派无字真经下落,在下再详细奔告经过。” 天一道长神色大变,急急亲自取了钥匙,直奔玄都殿,过了盏茶工夫,又匆匆奔回,手里捧着那只盛放真经的铁盒,讶问道:“玄都殿一切如常,并无异状,少侠所指,究系何事?” 罗英大声道:“一切如常?道长查看过真经在盒里没有?” 天一道长“啪”地掀开盒盖,道:“少侠请看,这不是本派无字真经是什么?” 罗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天,细绢薄本,封面八个篆体字,那不是“无字真经”是什么? 他望望天玄道长的尸体,又望望燕玉芝,再望望那本真经,一时如坠五里雾中,好一会儿,才诧异地问:“道长是否细看,咱们昨天所见,果真是这一本?” 天一道长显然有些不悦,掀开真经最后一页,冷冷道:“这书页上指甲凹印,便是贫道昨日亲手留下的暗记,如今分毫不差,难道还会变假了不成?” 罗英立时语为之塞,便把刚才目睹了天玄道长竹林晤敌,私将一册“无字真经”交给了一个蒙面斑发老人,那人如何突下毒手,杀死天玄,如何拦截不成,被他脱身而去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天一道长听罢,半信半疑,冷冷笑道:“也许少侠一时眼花错将旁的书册,看成了无字真经吧?” 罗英道:“我敢发誓,绝对没有看错,那书册与这本一般无二,显见其中必有一本是假的,天玄道长既然涉险通敌,自然不会将假的交给那斑发老人……” 天一道长冷冷道:“少侠之意,莫非已将真经用假书掉去送给了敌人,那么,书上指印,又当如何解释?” 罗英道:“我想他居心通敌,必非一口,必是早就用假经换去了真经,道长不察,以致被他瞒骗了。” 天一道长佛然不悦,冷笑连声,大有不屑置信之意。 燕玉芝看不过意,接口道:“罗公子,真经假经,是人家武当派自己的事,咱们总算把心意尽到了,信不信何必勉强一一” 罗英黯然叹道:“此事关系武林甚大,绝非武当一派私事,在下苦心既然难邀道长相信,等到将来真经上武学失落在外,那时遗祸无穷,就永难弥补了。” 天一道长道:“多谢少侠一番美意,武当派定当记取今日之事,且容贫道详查之后,必有以报少侠关顾之情。” 罗英见他已有送客之意,长叹一声,只得怏怏告辞,忽然一个青袍人疾步上前,在天一道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天一道长脸色立变,惊问道:“有这等事?” 那道人低声道:“弟子细细审视过,绝不会错。” 天一道长霍地站起身来,抢到天玄道长尸体边,一探手,撩起尸体上道袍,赫然一个掌印,映入眼帘。 他低头看了一会,满脸怒容,沉声道:“少侠家学渊博,可知道他是被什么武功所伤吗?” 罗英苦笑道:“在下早已料到会有这桩误会,但是,道长如果再仔细看看,便知道他不是伤在桃花岛‘血气气功’之下了。” 天一道长冷哼一声,道:“武当一派,既蒙陶大侠援手大恩,就算有一两个门下弟子死在血气气功下,也是理所应当,但少侠若不能明以教诲,贫道无话可说,只怕三清观数百弟子不肯悦服。” 这话一出,他身后十余名道人“唰”地左右一分,早已抢站了出入之路,人人面泛怒容,错掌蓄势,隐隐已将罗英和燕玉芝困在核心。 燕玉芝勃然大怒,玉臂疾探,登时拔出长剑 罗英连忙沉声道:“燕姑娘,不要妄动!” 然后缓缓转过身子,正色对天一道长说道:“桃花岛‘血气气功’,乃是以体内肺阳之火,凝而伤人,受伤的人首先必感的燥热,要是被掌力击中,五腑尽焦,口唇干裂,虽有仙丹,也难救治。天玄道长背上掌印,乍看极似‘血气气功’所伤,但在下敢以性命保证,那蒙面斑发老人掌力功力虽强,却绝对没有练过桃花岛‘血气气功’。”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道:“在下与贵派有恩无仇,似无必要暗害天玄道长,言尽于此,如果依旧难邀贵派谅解,道长只管下令出身,在下要是反抗了一招半式,便算不得罗家后代。” 他言罢缓缓移步,走到燕玉芝身边,举手接过她手中长剑,替她仍旧插回剑鞘内,然后含笑低声道:“燕姑娘,咱们走吧!” 燕玉芝被他眼中沉着坚毅的目光所慑,竟然毫未反抗,默默跟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罗英昂然迈步而行,对四周武当弟子逼视的怒目恍若无睹,行到门前,三名迎门的阻路的道人,各个心里一寒,竟不由自主侧身退了开去。 天一道长赞佩地轻嘘一声,大声道:“敞开观门,恭送罗少侠离观。” 第十四章 煞费猜疑 又是薄暮时分,晴朗的天,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来。 雨水,冲淡了晚餐的炊烟,也冲淡了喧嚣的夜市,因为这场雨,天色好像黑得特别早。 宜城县东,茂源客栈后进一排上房,临窗回廊下,安放着两张躺椅,罗英仰卧椅上,两只脚高高搁在廊边栏杆上,手掌捂着脸,既像假寐,又在沉思;一身墨绿色宽松衣裙的燕玉芝,怔怔坐在另一张椅里,目不转睛注视着泥地上被雨滴溅成的一个个忽隐忽现的漩涡。 雨,越下越有劲,回廊外泥地上渐渐汇成一片晶莹的小水塘,急雨犹未稍歇,好像要一口气把宜城县全淹了才甘心似的。 燕玉芝逻涉冥思,心里忖道:一滴滴雨水,可以汇成汪洋大海,一根根细草,竟会蔚成绿野草原,它们会不会也和人与人一样,由陌生而相识,恩恩怨怨,爱爱惜憎,生出许多事故呢? 这世上的事,也实在太奇妙了,她情不自禁扭过头来,瞥了罗英一眼,轻声道:“喂! 罗公子,你已经这样一声不响呆坐了三天,到底决定往那个方向去追呢?” 罗英挪动一下身子,缓缓放开双手,木然道:“没有。” “难道咱们就在这家客栈长住下去?” 罗英笑笑道:“当然不。” “那么……” “我正想到一件事,燕姑娘,你猜那蒙面的斑发老人,究竟有几只手?” “每个人都有两只手,这还用问?” “不!错了,我猜他只有一只手可用。” “为什么?” “你回忆一下,在地道洞口,他得意而笑,高举毒水水瓶,是哪一只手?” “唔……是左手。” “那天在三清观竹林里天玄道人把无字真经交给他,他用那只手接取的?” “唔……不错,是左手……” “他接过真经,盘膝坐在地上翻阅,用那一只手?” “对,也是用的左手。” “后来他突然发动,用一招极似剪虹手的擒拿手法,扣住天玄道长穴道,那一招,用的那一只手?” “啊!也是左手。”她忽然笑起来,道:“但是,你别忘了,他格挡我的剑招时,是用右手,击毙天玄道长,也是使用右掌,这些,又怎样解释?” “正因为如此,我才敢推测他只有一只手臂可用,但是,却无法判断到底是左手?或是右手?” “这又是为什么呢?” “很简单,我曾经一连见过好几个伤在他掌下的人,背上伤处,显然全是右手掌印,其中包括你,也包括天玄道长,这证明了一点很矛盾的怪事” “什么怪事?你快说。” “咱们普通一般人,各因习惯不同,大多数都用右手,也有少数人惯用左手,但用惯了一只手以后,除非必要之时,总不喜欢用一只手,甚至练武运掌,也不例外,你说对不对?” “唔!很有道理。” “可是,那蒙面老人,行事取物,贯用左手,而出手伤人,却惯用右掌,这不是很反常吗?” 燕玉芝笑道:“或许他右手练过独特武功,平时不愿使用,也很可能。” 罗英固执地摇着头,道:“不,这理由太牵强了,我相信他两只手上,必有秘密……” “就算有秘密吧!咱们现在只求追查他的真正身份,何管他左手右手?” 罗英正色说道:“欲查他身份,关键也许正是他的手上,如果我能确定他那一只手是假的,就不难推出他的本来面目。” “是吗?你已经想到可疑的人了?” “唔。”他随即又皱眉摇头道:“但是,那人的身材高矮,却跟蒙面老人有些不很相符。” “那人是谁?” 罗英尚未回答,突然一阵步履声由远而近,店伙领着一个混身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少女,急急走进后院来。 那少女穿一件大红紧身劲装,身后斜插长剑,一面用布襟拭着湿淋淋的秀发,一面低头疾走,从躺椅后匆匆擦身而过。 罗只只游目扫了一瞥,连忙危襟正坐,不敢再看第二眼,原来那少女衣衫尽湿,湿衣贴着玲珑浮突的胴体,凸凹鲜明,显得神情狼狈。 店伙引着她到一间上房门口,那红衣少女一扭身窜进房去,“蓬”地一声,将房门紧紧闭上。 店伙隔门问道:“姑娘还要些什么吗?” 红衣少女在房里高声吩咐道:“给我送些吃的来,我饿了。” 店伙应声去不多时,果然捧了一盘酒菜进来,在门上敲了几声,叫道:“姑娘,酒菜送来了。” 红衣少女的声音在叫道:“放在房门口,滚远一些,不许偷看。” 店伙耸耸肩,依言将菜盘放在地上,摇摇头退了出去。 罗项和燕玉芝听着有趣,互相望望一眼,彼此会心一笑,都忍不住瞪着眼,瞧那扇房门。 过了片刻,房门“呀”地轻轻打开了一缝,接着,一条凝玉赛雪般细嫩粉臂,从门缝里缓缓伸出来,摸索着要取那只菜盘,罗英心头一阵跳,赶紧闭上眼睛…… 燕玉芝瞪目望着那只玉臂在门下左按右捞,却总没有碰到盘子边,一时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雪白玉臂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野兔,闪电般缩了回去,房门“蓬”地又紧紧闭上,红衣少女的声音却在房里高声咒骂道:“不要脸的东西,等着吧!姑娘弄干了衣服,要你的命。” 燕玉芝向罗英扮个鬼脸,伸伸舌头,轻笑道:“这位姑娘好玩得很,不知怎会一个人涉雨投店,连包裹也没有一个。” 罗英连忙摇头示意,低声道:“别出声,她一定在门后偷听着……” 果然,话声甫落,那红衣少女已经接口道:“哼!偷听总比偷看要光明些,告诉你们狗男女,姑娘可不是好欺侮的。” 燕玉芝不觉怒起.霍地站起身来,道:“呀!她怎么骂起人来了” 罗英忙拦住她,正要劝阻,房门突然“呼”地一声打开,那红衣少女用一条床单紧紧裹着湿淋淋的身子,手里提着长剑,怒目站在门口,娇叱道:“骂人?嘿!还要杀人哩” 但当她目光和罗英一触之下,忽然惊呼一声,顿时住口,闪电般俯身拾起地上菜盘,飞快又闭上了房门。 燕玉芝讶问道:“罗公子,你认识她?” 罗英腼腆地点点头,笑道:“她姓江,是紫薇女侠易老前辈的孙女儿。” “啊!那她更不可能一个人弄到如此狼狈了。紫薇女侠和你们罗家交谊素深,你应该去问问她原因。” “唉!”罗英轻叹一声,道:“她正误会我爹爹害死了她的母亲,上次若不是易老前辈适时拦住,险些被她用剑劈了我。” 他想了一会,连忙又道:“燕姑娘,你也是女孩子,你去问她,或许她会告诉你。” 燕玉芝笑道:“好,我先去找件干衣来,让她换换衣服。” 她刚一离去,房门忽又呀然而开,江瑶脸上讪讪地探出头来,向罗英招招手,道:“喂! 你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罗英见他仍然裹着床单,语气却已大力缓和,心知她必已偷听过自己和燕玉芝的对话,遂也坦然迎上前去。 江瑶把房门留下不足一尺空隙自己身在门后,只伸出头来,低问道:“罗英,你有银子没有?借些给我。” 罗英诧道:“银子?你要银子做什么?” 江瑶尴尬地笑了笑,垂首说道:“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这些日子以来,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安稳睡过一夜觉,身上衣服全都臭了,也没有钱买件换洗的,今天下了狠心,准备饱吃一顿,明天一早就溜的,不想却碰见你……” 罗英忙问:“易老前辈呢?” 扛瑶眼圈一红,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跟他老人家一起的吗?” “……本来是一起的,后来,我一个人偷偷溜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要我回去……” “唉!”罗英急得顿脚道:“这怎么可以呢?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在外面乱跑” 江瑶忽然脸色一沉,白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喂!你不要教训人好不好?有银子愿意借就借给我,不愿意就拉倒,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年纪也不比你轻了多少!” 罗英无奈,道:“好,我一定借银子给你,但你要答应我,早些回家去,免得她老人家悬念。” 江瑶抿抿跟,道:“向你借钱,你就提出条件?银子少不了你的,将来加倍还你就是。” 罗英苦笑道:“我的好姑娘,这是什么话呢?我纯是一番好意” “得啦!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向来不喜欢被人家管着,而且算了吧!奶奶不许我再向你寻仇,否则。真想再臭骂你一顿。” 她未等罗英开口,忽然神秘地向面呶呶嘴,轻声又问:“那位燕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是一位朋友” “朋友?哼!瞧你们那股味道,有些不正。” “江姑娘,请你不要胡猜。” “哈!你不用想瞒我,告诉你,什么事都别想逃过我这一双法眼,”她顿了顿,又笑道: “不过,我看他倒不像是坏人,刚才不知道是你,骂了她一句,等会你替我向她道个歉。” 罗英被她信口胡诌,正感哭笑不得,恰好燕玉芝捧了一套干衣来,江瑶道谢接了,闭上房门,自去换衣。罗英便拉了燕玉芝,悄悄回到自己房里,把江瑶借钱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为难地道:“这位姑娘喜怒无常,十分任性,不给她银子,必惹她不快,给了她,又怕她不肯回家,万一在外流浪有了差错,叫我如何对得起易老前辈?你看该怎么办呢?” 燕玉芝沉吟片刻,笑道:“何不约她跟我们一块儿,既能照顾,又多个伴。” 罗项摇头道:“秦爷爷也嘱咐尽量对她容忍退让,但她将我当作仇人,只怕不会愿意。” “你别开口,银子只管给她,让我来对她说话。” 罗英只好取了一封五十两纹银,和燕玉芝同到江瑶住房,但见房门大开,江瑶已换了燕玉芝的干衣服坐在桌边,据案大嚼。 她望见二人进房,连忙抹抹嘴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在很久没有痛痛快快吃过了,你们别笑我!” 燕玉芝接口道:“妹妹别客气,只管吃你的,江湖儿女,原该豪迈些!”说着,把银子放在桌上。 江瑶“咭”地掩口一笑,道:“豪迈个屁!我野惯了,奶奶常骂我‘傻丫头,野丫头,将来嫁个癫痢头’,其实奶奶才傻呢!碰见癫痢头,我不会一剑劈了他?谁还嫁给他。” 这番话,把罗英和燕玉芝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燕玉芝亲热地握着她的小手,柔声笑道: “江家妹妹,我瞧你并不傻,但是,你却做了件傻事。” “傻事?什么傻事?”江瑶一怔。 “你既存心想逛逛江湖,银两衣服,是少不得的,怎么都忘了呢?” 江瑶足道:“谁忘了,我离开奶奶时,本来带着一个包裹,很多银子,原以为可以自在一番,不想第三天,就被小偷连衣服带银子全偷去了。” “偷去了?”燕玉芝微感一惊:“你一身武功,东西竟会被人偷了去。” 江瑶气愤地道:“说起来真会把人气死,那家伙锦衣轻裘,一派阔气,谁也料不到他会是小偷,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上了他的恶当。” 燕玉芝沉吟道:“锦衣轻裘?一派阔气?那人是不是五十多岁年纪,蓄一撮山羊胡须,身材胖胖的,肚皮大大的……” 江瑶连连点头:“对!一点不错,你认识他?” 燕玉芝笑道:“你把被偷的经过告诉我一遍。” 江瑶道:“那天,我在一家酒楼吃饭,包裹放在桌上,那老家伙离我一张饭桌,也在大鱼大肉狼吞虎咽,我见他桌上满是杯盘,一个人是吃了三四个人的东西,心里正笑他难怪肚皮胀得像鼓一样,忽地上不知从那儿窜出来一只老鼠,围在我脚边歧吱乱叫” 她说着腼腆一笑,才继续说道:“不瞒你们,我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老鼠,当时吓得从椅子跳到桌上,又从桌上跳到椅子上,忙乱了一阵,等到老鼠赶跑了,那老家伙正好吃完。在招呼伙计付账。 我一见他取银子的包裹,跑我的一只很相似,可是看自己的一只,仍旧好好在桌上放着,当时以为凑巧,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道当我吃完付账的时候,打开包裹,才发现里面全是一包棉花和石块,衣服银两,一样也没有了。” 罗英忍不住笔问道:“偷得一文也不剩了吗?” 江瑶笑道:“幸好那时我身边还有几两碎银,匆匆付了饭钱,便一路紧追下来,这一追,过了七八天,那老家伙贼滑得很,好几次眼看他落店啦!等我追进店去,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譬如今天傍晚,分明望见他摇摇摆摆才进城里,一霎眼,又在人丛里不见了,我气得满城乱找,才淋了这场大雨。” 燕玉芝惊诧地叫起来:“你是一路追到这儿来的?” “怎么不是,我下了狠心,不追到那老贼,绝不罢手。”江瑶余恨犹在地说。 燕玉芝回头向罗英笑道:“罗公子,这真是个好消息,要是他老人。家也在家城,对武当无字真经的事,就大有帮助了。” 江瑶蹬着一双大眼睛,接口问:“你真的认识他?” 燕玉芝笑道:“不但认识,他老人家是我师父的同门师兄,姓左名斌,外号人称‘妙手左先生’,除了妙手空空绝技,武功也十人精湛,七八年来,已经不闻他老人家行踪,想不到却在……” 她正说得有劲,冷不防江瑶左掌疾探,飞快地一把扣住她“曲池’大穴,叫道:“好啊! 原来他是你的师伯?那再好不过,你先赔我的衣服银两来。” 罗英忙劝道:“快别这样,左老前辈虽是燕姑娘师门尊长,彼此原不相识,才有这桩误会。” “误会?”江瑶扬扬眉头道:“这些日子,他害得我好苦?” 燕玉芝神色自若地笑道:“我左师伯虽有妙手绝技,但从不对单身女孩子下手,一定见你讨人喜欢,特意逗着你玩的” 江瑶尖声大叫道:“他偷了我的衣服,七八天也不肯还我,这会是闹着玩的么?” 燕玉芝道:“左师伯易容之术,天下无双,若非存心玩笑,只须略一改装,你万万认他不出来,绝不会被你追赶七八天。” 江瑶道:“别说易容术,他就是化成黑灰,我也认得出他” 正嚷着,房门外忽然“笃笃”响了两声。 江瑶叱道:“是谁?” 房门“依呀”缓缓打开,一个店伙伸进头来,含笑道:“小的给江姑娘送衣服来。”接着,低头而入,手上果然捧着一套大红色女用衫裙。 江瑶一见那套红衣,两只眼睛顿时瞪得像两枚鸡蛋。不觉松了燕玉芝穴道,从店伙手中一把抢过衣服,抖开看时,竟是一套劲装疾服。 她失声惊呼道:“呀!正是我自己的衣服,谁叫你送来的?” 店伙躬身道:“是姑娘令尊老太爷吩咐送来……” “呸!”江瑶狠狠啐了他一口,顿足道:“一定是那老贼,那偷我衣服银两的老贼。” 店伙喏喏连声道:“是!姑娘是老贼……” 江瑶厉声娇叱道:“人呢?在那儿?” “已经走了,他临行时说:天气不好,叫姑娘别穿着湿衣,当心着凉。” 江瑶气得脸孔铁青,回头向燕玉芝冷笑道:“你的好师伯,偷了我的东西,还敢拿我取笑。” 店伙鞠了一躬,又道:“那位老人家还说,他现在要去办一件事,今夜不回,明早一定回来,吩咐小店替他留一间上房-” 江瑶扬扬拳头,切齿道:“好!只要他真敢再来,叫他知道我的手段。” 店伙又道:“他还说:姑娘要吃什么,只管吩咐,吃了多少银子,等他回来一并结算……” 江瑶吼道:“别说了,别说了,警告你一句话,那老贼一回来,赶快来告诉我” 那店伙连声答应,鞠躬而去。 江瑶兀自愤愤不已,向燕玉芝道:“你这位师伯实在太可恶,等他来时,我可管不了你们同门伯侄,先叫他吃我三剑再说。” 燕玉芝毫不生气,微笑道:“依我看,他老人家绝无恶意!” 江瑶冷哼道:“你还想替他狡辩?没有恶意,为什么拿我取笑,更敢冒认是我父亲?” 燕玉芝笑道:“我左师伯玩笑成性,游戏风尘,就拿刚才来说?你这样当面辱骂他,老贼长老贼短,他老人家一点也没生你的气……” 江瑶愕然道:“我什么时候当面骂他?” 燕玉芝放声大笑道:“好妹妹,实对你说了吧!刚才送衣服的那位店伙计,就是我左师伯假扮的,你可没有看出来吧?” 江瑶大吃一惊,摇摇头道:“不会的,你骗我” 燕玉芝摊开左手,掌心捏着一张字条,江瑶取过一看,只见条上写着道:“芝儿,背后议论尊长,该当何罪?今夜三更,来城西五里坡见面,江丫头杰傲不驯,别带她一起来。左字。” 江瑶看罢,开嘘一声,满脸怒气,宣泄得一点不剩,拉着燕玉芝的手,低求道:“好姊姊,今夜里你一定要带我一块去!” “你去干什么?找他老人家拼命?” “不!不!我要向他学这易容的法儿,姊姊,答应我,我一定不再桀骛不驯了。” 燕玉芝笑着点头道:“只要你不再恨他老人家,我就拼着挨一顿骂。现在好好休息一会,三更天时,姊姊会来叫你一一” 第十五章 妙手空空 大雨虽然停了,天空仍是彤云低沉,星光月影,全被厚厚的云层掩去,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梆敲三析,茂源客栈后进屋脊上,唆唆窜起三条人影,略一顿止身形,便迳向西方飞驰而去。 燕玉芝在前,江瑶居中,罗英随后,三人各展轻身之法,首尾相接,快得就像三只矫捷的狸猫。 眨眼越出西城,极目一片荒野,夜色正浓,十丈以外,已难辨物。 燕玉芝忽然停住脚步,低声对江罗二人说道:“左师伯深夜约拿荒野,必然有着事故,咱们最好人作前后两批,悄悄掩去,不要太暴露形迹了。” 江瑶道:“好!你们两个慢慢来,让我先去。” 罗英笑道:“瞧你,毛病又犯了,左老前辈是燕姑娘尊长,约的又是她,自然该她先行,你和我随后缓去才对。” 江瑶撇撇嘴道:“谁要跟你一块,别忘了,在我母亲大仇未清以前,你和我还是仇人,最好别走在一块儿……” 燕玉芝笑道:“好啦!别吵架了,这样吧!江家妹妹跟我先去,罗公子替我们押后,没有意见吧,若有事故,罗公子务必暂时不要现身,可以遥为援手。” 罗英无可奈何耸耸肩头,江瑶却得意洋洋,和燕玉芝联袂纵身先行,两人衣色一红一绿,宛如彩蝶,瞬息隐入夜色中。 奔行约有数里,远远望见前面隆起一片土岗,岗上火炬熊熊,隐约可见人影幢幢,蠕蠕而动,似有许多人伫立在火光下。 燕玉机机警地一扯江瑶,沉身停步,低语道:“这些人深夜聚集,必有缘故,你看土岗北边不是有座小山吗?咱们悄悄绕到山上去,仔细看个清楚如何?” 江瑶点头道:“好!咱们要不要等罗英?” 燕玉芝回头张望,未见罗英赶来,道:“不要紧,他自己会另找隐蔽的地方,走吧!” 两个鹤伏骛行,片刻绕到山下,各自一长身,掠登山顶。 谁知她们一到山头,却见一块大石上,早已盘膝坐着一个蓬发如草,破衣百结,污垢满脸的叫化子。 那叫化子似乎早料到他们要来,冲着二人毗牙一笑,轻声说道:“要看热闹尽可过来,只是不许开口说话。” 燕玉芝和江瑶都觉暗吃一惊,互望一眼,一时迟疑着不敢举步,江瑶轻轻用手端推了燕玉芝一下,低声说道:“我最讨厌叫化子了,一身臭哄哄的,咱们别理他!”。 那化子接口笑道:“臭哄哄有什么不好?总比那些吃了东西不付钱,住了客店不结账,衣服淋湿了,连件换的也没有的大姑娘要强得多吧?” 江瑶骇然一惊,失声道:“你” 化子没声道:“对!你最好再大声一些,好让山下那些人听见,寻到这儿来。” 燕玉芝连忙倒身下拜,叫道:“啊!你老人家是左师伯?” 化子挥挥手,笑道:“这种桀骛不驯的丫头,叫你别带她来,偏偏不肯听话,该打!” 江瑶瞠目瞪着那化子污斑层层的面孔,何尝有一丝像酒楼上锦衣轻裘的左斌?这种玄妙的易容术,只看得她又惊又佩,竟忘了化子调侃她的话,忙也抢前一步,深深检在为礼叫道: “左……左老前辈……” 左斌颔首而笑,道:“免礼!免礼!别嫌我臭哄哄就行了。” 江瑶羞惭不已,螓首低垂,道:“不知道是你老人家,很对不起” “嗯,别客气!” “左老前辈,我失礼的地方,你别见怪,你偷我的东西,我也不怪你了,这样行了吗?” 左斌笑道:“行虽行,只是你太吃亏了一些。” 江瑶扭促着道:“人家跟你陪礼了,你再说这些,我不来啦!” 燕玉芝含泪上前,道:“左师伯,你老人家许多年未见侠踪,可怜师父她老人家已经——”左斌挥挥手,截断她的话,轻叹道:“别捉了,师伯全都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们师姊妹……啊!玉苓呢?”“她……她已经失踪七八天了……” 左斌感慨地说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师父行事,手段未免太狠了一些,不想却报应到你们无辜姊妹身上。”他回头指指山下,又道:“师伯要你赶到这儿来,正为了你师父抱恨终生的那件事,你过来看看。”燕玉芝和江瑶蹑足走到山边,向下一望,只见土岗上火炬通明,黑压压全是一片蠕动人头,怕不有百余人之多。那些人很显然全是穷家帮弟子,个个破衣垢面,横握打狗棒,为首十列四个面容凝重的人,正是“穷家四残”。他们人数早然众多,秩序却井然不乱,静静仁立,似在等候什么。 左斌轻声说道:“穷家帮像这般倾巢而出,百年来今天是第一次,可见对头必定也是不可轻视的人物……”燕玉莲迷惘地道:“师伯的意思是” 左斌笑:“这等百年难逢的良机,师伯怎能不浑水摸鱼一番,假如运气不错,那件东西能够到手,你师父在九泉之下,也将含笑瞑目了。”“师伯指的是什么东西呢?” “武当传派之宝无字真经。” 燕玉芝蓦地一惊,道:“什么?无字真经?这不是在” “是的,在穷家四残老四、单眼徐雕身上,可惜徐雕如今双眼全瞎,他留着那部真经,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刚说到这里,突然一阵高亢厉啸打断了话头,土岗上穷家帮弟子,立刻开始轻微骚动起来。左斌神色一震,霍地立起,匆匆吩咐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许现身,只在这儿候我的消息。”燕玉芝忙道:“左师伯,不必浪费心机了,那无字真经” 左斌笑道:“别担心,师伯向来行事,不会有差错。”话声一落,身形已凌空落下小山。 燕玉芝话未说完,左斌已匆匆离去,不觉失神地叹道:“左师伯,这一次也许你错了……” 那啸声迅捷地划空而至,转瞬间,一条其快无匹的黑影掠上了土岗,啸声人影一齐静敛,岗上现出一个灰衣斑发的蒙面老人。灰衣?斑发?蒙面?燕玉芝机伶伶打个寒战,失声道: “原来是他?” 江瑶急问:“你认那蒙面老头子?” 燕玉芝无暇回答,一旋身子跃了起来,抹头向山下便奔。 江瑶大惊,慌忙将她拉住,叫道:“燕姊姊,你要到那里去?” 燕玉芝沉声道:“快放手,我得去告诉左师伯,那人身上有无字真经,快放手!”江瑶道:“不行啊!下面全是叫化子,你这样跑下去,包准立刻被他们认出来” 燕玉芝低头看看自己衣衫,心里也冷了半截,忙又奔回大石边,伸头向山下张望。 这时,穷家帮弟子已向后路退丈许,四残之中,徐雕双目俱瞎,天残童桐既聋又哑,只有独脚穷神苗铁三和金驼子还算得完整。但他们见了斑发蒙面老人,却满面讶诧之色,怔怔地没有开口。 斑发老人双目炯炯,缓缓扫视了穷家帮浩大的阵容一眼,冷笑冷说道:“贵帮如此劳师动众,不嫌有些小题大做了?” 金驼子目泛异光,道:“阁下炫耀武学,无故伤我帮中弟子,邀约我兄弟前来,敢问何事赐教?” 斑发老人轻哂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跟贵帮商借一样东西……” 金驼子嘿嘿怪笑道:“穷家帮贫无立锥,居然有人向叫化子借起东西来,这不是笑话吗?” 斑发老人沉声道:“绝对不是笑话,那东西据说只有穷家帮才有,除此之年,天下没有第二处找得到。” “啊?这倒很新鲜,敢问是什么东西?” “无字真经。” 穷家帮四残倒有三们被这几个字轰然一震,除了天残童桐没有听见,其余三个脸上都微微变色。 金驼子忽然纵声大笑,说道:“阁下大约是找错了地方吧?无字真经乃武当派镇山之宝,你怎么不去武当山,却找上了穷家帮……” 斑发老人哼了一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武当无字真经早已失窃;老夫近闻传言,那部真经,己落在贵帮手中” 独脚穷神苗铁三突然大声喝道:“谁说的?” 斑发老人冷笑道:“武当玄都殿掌殿执事,天玄道人。” 苗铁三怒吼道:“那老杂毛胡说八道,他凭什么诬谤咱们穷家帮……” 斑发老人道:“不错,那老杂毛确是喜欢胡说,不瞒诸位,这是一桩既可恨又司笑的大骗局。” 他一说边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本薄绢书册来,指着封页上“三丰手著真经”八个篆字,笑问道:“诸位看看,这也是无字真经吧。”穷家四残全都默然不语。 斑发老人忽然一阵狂笑,将那本真经随手撕得粉碎,迎风一扬,化作片片纸蝶,敞声笑道:“请问诸位,那部真经,是否也曾费尽心机,重金贿赂,先结识一个姓谢的三清观生火道人,然后由那道人转介给天玄杂毛,才收买到那部武林无价之宝?” 他说一句,四残脸色便震骇一次,但穷家四残默默听着并未回答。 斑发老人复又笑道:“说来好笑,老夫也跟诸位一样,太低估了天玄杂毛的狡诈阴险,更错将武当派无价之宝,看得太容易予取予求,二十粒猫眼夜明珠,换来的却是一本伪货,这桩交易,诸位也会和老夫同样感到好笑吧?” 穷家四残听了这番话,人人面如土以,徐雕情不处禁,伸手向怀里摸了一下。 斑发老人口光如炬,接着又道:“所以老夫要奉劝诸位一句话,当心无字真经,变成了无字假经,为了证实真假,诸位何不但然把东西拿出来,大家合力验证一下。” 徐雕突然暴声喝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验出真经是假的?” 斑发老人一怔,冷冷道:“老夫自有妙方……” 徐雕怒啐一日,道:“呸,什么妙方?不过是那瓶祸水之源井水罢了,姓徐的早听出你的声音。”回头叫道:“大哥,三哥,不要放走这厮,他就是在地道里暗算咱们的人!” 这番话,无异在人群中投下一颗炸弹,刹时间,穷家帮弟子一声呐喊,“涮”地左右疾分,如飞围上去,金驼子和苗铁三大吼一声,双双出手。 天残童桐看见都动了手,哇哇怪叫连天,双掌交错,呼呼一连劈出七八掌。 穷家帮这一发动,势若滚滚长河,但见火炬闪动,打狗棒密如茂林,一百余人就像潮水一般,将那斑发老人团团围住。 斑发老人傲然不惧,左臂伸缩之间,连换四五种玄妙手法,早抢到了六七根打狗棒。 他五指一握,扬臂肘,那六七要打狗棒全都齐腰折断,狂笑一声,右掌突然横扫直劈,蓬蓬连响,又有三四名穷家帮弟子惨叫倒毙。 穷家帮弟子呐喊着向后直退,但一退之后,复又舍命围攻上去,顿时展开一场惨烈悲壮的血战。 金驼子和童桐、苗铁三人六条手膀,兀自抵不住那斑发老人凌厉的掌风,内劲横飞过处,穷家帮直如滚汤泼雪,当者披靡。 瞎眼徐雕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却听得战况十分不利,连忙一手横掌护胸,一手紧紧按着怀里那本“无字真经”,缓缓移步,向后直退。 正退之际,忽闻有人在身侧轻呼:“四阿哥,四阿哥!” 徐雕应声叱道:“谁?” 那人道:“老贼武功精湛,兄弟们已经死伤很多了,四阿哥快向这边退走。” 徐雕黯然长叹一声,点点头刚转过身子,突觉肩头上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踉跄冲几步,险些摔倒。 一条手臂疾探过来,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四阿哥,仔细留神怀里的东西……” 第十六章 百衲大阵 徐雕在混战中,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伸手一摸怀中,不觉机伶伶打个寒战,嘶声大叫起来:“不好了!我的无字真经,我的无字真经……” 他双目俱瞎,一面嘶声惨叫,一面向四周摸索,但四周空空,已无人踪。 蓦地一个其速如风的影飞掠过身来,沉声喝道:“老四,真经怎么了?”听那声音,乃是金驼子。 徐雕冷汗直流,惶然道:“方才有人撞了我一下,真经竟然不见了……” “有这等事?”金驼子惊骇交集,扬目张望,土岗上除了那蒙面斑发老人,其余清一色全是破衣百结的穷帮弟子,不见任何外人,而那斑发老人一直被三残舍命围住,绝不可能再分身来夺真经,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 他心念电转,茫然地摇摇头,说道:“你再仔细找找看,会不会大意夹缠在衣层里” 徐雕急急扯开衣襟,双手一阵乱掀,几乎把全身衣衫都解开来,果然不见“无字真经” 踪形。 这时候,惨呼之声此起彼落,穷家帮弟子一个接一个倒下来,这还是斑发老人正分神注意着徐雕动静,否则伤亡势将更为惨烈。 金驼子心乱如麻,仰天长叹道:“真经既失,帮中弟兄遭此浩劫,金雄飞啊金雄飞,你拿什么面目去见历代帮主先贤”眼中潜然泪下。 “大哥!”徐雕凄声叫道:“弟兄们伤亡如何?” 金驼子呜咽答道:“帮中精英,死伤将半。” 徐雕热泪横流,颤声道:“大哥,求你下令撤退,小弟愿舍死断后,挡住那魔头。” “不,好兄弟,对头武功精湛,不是你一个挡得住的。” “求求你,大哥。”徐雕忽然屈膝跪地,流泪吞声说道:“小弟失落真经,万死不能赎罪行,大哥,求你成全了兄弟吧” 金驼子泪如雨下,连忙将他挽起,激动地道:“老四,不许这样说,咱们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兄弟们血仇不能不报,今天夜里,穷家帮跟那贼拼了!” 他俯身拾起一根打狗棒“啪”地一折两断,昂首发出一声凄厉绝伦的长啸! 穷家帮众听得啸声,个个神色震动,攻势顿止,一齐撤身暴退,各将手中打狗棒高举过顶,大喝一声,折为两段。 徐雕颤声叫道:“大哥” 金驼子两手分握两截断棒,朗声念道:“西风萧索夜露严!” 天残童桐怪叫一声,身边一个穷家帮弟子立刻替他接口念道:“百衲破衣迎风寒。” 独脚穷神苗铁三猛然一顿钢拐,扬声接下去道:“生死义重心自暖。” 徐雕举手拭去泪水,也大声念道:“穷家帮运万万年。” “祖师爷恩典。”其余帮众同声合应,刹那间,脚步声籁籁而动,人影一阵交错换位,在那斑发蒙面老人四周,结成一层层紧密而肃穆的阵势。 土岗上顿时静得没有一丝人声,火光闪耀而下,只见穷家帮弟子前三后四,紧靠肩膀,一排一排围绕在斑发老人四周,人人神色凝重,鸦雀无声,秩序井然。 穷家帮四残分站在四个方向,距离核心斑发老人各约二十步,除了独脚神苗铁三仍紧握着钢拐,其余三人,都横握两截折断的打狗棒。 那斑发老人闪着精目,全神注视着周围变化,垂袖蓄势而立,也显得分外阴沉。 金驼子冷冷开口道:“阁下武功通玄,可有胆量试试穷家帮‘破衣百袖大阵’吗?” 斑发老人哼了一声,道:“区区联手合击之术,谅还难不到老夫,不过,据闻穷家帮百衲大阵一旦发动,除非全帮尽死,否则无法撤阵收手,你等甘冒毁灭命运,却怨不得老夫。” 金驼子冷笑道:“你我素昧平生,无仇无怨,阁下既能自恃玄功,伤我帮中兄弟,今夜强存弱死,已属定论。可是,金某人不妨再奉告一句话,无字真经早落在他人手中,你即使杀尽了穷家帮,也注定空手而返,难如愿望了。” 说着,笑容忽地一剑,仰头又是一声震耳长啸。 啸音乍起,“百衲大阵”立时发动,最里层一圈向左,第二圈向右……各自急急移步,向不同的方向开始游走。 场中肃青如前,只有急速而低沉的步履声“沙沙”轻响,穷家帮弟子首尾相接,宛如一圈圈滚动旋转的人环,渐渐越转越快,一圈又变作两圈、三圈……层数逐渐加多,圈子越渐缩小,但见人影错落,交叉换位,令人眼花撩乱,在第一招未出手之前,谁也不知道攻势会从那一个方向发动。 那斑发老人凝神蓄势而待,心中暗惊不已,他这时才恍然明白穷家帮在布阵之前,何以先将打狗棒折为两段的用意。敢情如此一来,一旦出招发动,便等于贴身肉博,饶是对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一招之下,杀尽全阵之人,只要穷家帮抢得主动,受困的人就落在挨打的地位了。 然而,他纵使不惜抢先出手,又应该先向那一个方向发动呢? 思忖之间,意犹未决,移动的阵势,已迫近到十步以内。 斑发老人心念电转,突然沉声大喝,满头斑发无风自动,左臂疾挥,对准下面的独脚穷神苗铁三,飞出一掌。 苗铁三钢拐向后斜插,身形微仰,左掌也迎面推出。 那知他掌力才发,猛觉那斑发老人疾沉左臂,原先向前劈出的劲力,突然折向右方,同时,身形飞快地一转,右时推动,“噗噗”连声,距离最近的五根打狗棒已硬生生震飞脱手。 旋转的阵势微微一顿,穷家帮众呐喊一声,第二圈迅速填补了一圈受挫的缺口,棒影破空齐扬,已有十余名弟子同时出手。 穷家四残同时呼喝,也在这刹那间发动了攻势。 那斑发老人冷笑连声,身法展动,一连幻化出六七个人影,指东打西,强猛掌力四下里飞劈撞荡,“百衲大阵”核心的一层,转瞬又伤了四五人。 但这里的穷家帮弟子已远非布前凌乱散漫,前排一伤,后排立刻填补上去,一圈才乱,另一圈又围裹而上,阵法始终不散,喊声震耳,牢牢将斑发老人困在核心,再加上“穷家四残”舍生忘死,拼力抢扑,虽然一时还奈何他不得,却已能渐渐发挥“百衲大阵”潜力,攻势也凌厉了不少。 正当土岗上血战方酣,黑暗中,一个本来僵卧地上的叫化子尸体,忽然缓缓睁开眼来,他微抬头颅,悄悄打量了正在激战的“百衲大阵”一眼,身形一侧,宛如一条晰蝎般滑下土岗,然后一弓身子,从地上蹦弹而起。 这化子满头乱发,一身破衣,形状打扮,十足穷家弟子。 但他却毫不关切土岗上惊心动魄的生死血战,独自疾步奔离战场,绕到小山侧面,顿住脚步,从怀中陶出一册薄绢书本,匆匆翻阅了一下,忍不住耸肩低笑起来。 不料方自得意,忽听一个冷峻的声音叫道:“左老前辈!” 老叫化蓦然一惊,本能地将书册塞进怀里,然后扬目循声望去,只见山脚下岸然立着一个负剑少年,正目光炯炯注视着他。 左斌扬扬眉头,笑道:“原来是罗少侠,好眼力,居然看穿了左某人做绝天下的易容术!” 罗英淡淡笑道:“老前辈在得书之后,伪死倒地,当时附近并无敌人,是以令晚辈起了疑窦,只是忍而又忍,未敢当面揭破。” 左斌晃晃头上乱发,笑道:“哈!承情!承情!咱们有话到山上再谈,此处太显眼,别被他们瞧穿了。”说着,抬抬手,当先举步向小山上奔去。 罗英却并未移动,只微笑说道:“老前辈携经远扬,难道忍心令穷家帮弟子扫数惨死在‘百衲大阵’之中。” 左斌闻言一怔,不觉停步,回头望了土岗上一眼,诧道:“少侠的意思,莫非要左某将无字真经奉还穷家四残?” 罗英摇头说道:“无字真经是武当失物,自然不能还给穷家帮,但此刻却必须用它才能化解这场惨烈的纷争,不知老前辈愿否将真经借给晚辈一用?” 左斌犹豫了一下,笑道:“少侠虽是一处佛心,但恶人难渡,我看大可不必……” 罗英神色一动,接口道:“左老前辈,百余条性命,难道不值得一试?” 左斌笑道:“现在真经已失,他们尚且恶战不休,要是让他们知道真经没有失落,只怕再加上一百条性命,今夜也不能善罢,罗少侠,我劝你还是冷静些的好。” 罗英忙道:“不!他们正是因为真经失落,愤恨难泄,才发动‘百衲大阵’,要是知道真经仍在,必然不肯再舍命硬拼下去。” 左斌笑问道:“要是他们转变目标,都向你争夺真经,岂不是难以应付?” 罗英毅然道:“晚辈正欲使那蒙面斑发老人出手急夺,才能设法揭破他身份,此人关系着晚辈家门血仇沉冤,惟因他武功玄妙,不用无字真经,无法使他自投罗网,败露行藏……”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觉渐高,说到此处,忽然又警觉地住了口。 左斌沉吟半晌,从怀里取出那册“无字真经”来,看了又看,似有些依依不舍,迟疑甚久,才递了罗英,笑道:“既然有这许多关系,我倒不便反对,但这东西姓左的无意据为己有,全是为玉芝姊妹,少侠最好不要再失落了才好!” 罗英接过真经,感激地道:“老前辈请放心,晚辈绝不会使她失望的。” 左斌点头道:“那就最好不过了,玉芝和那位江姑娘全在小山上,如果情势有变,可以退到山上来!” 罗英拱手答应,见左斌掠上了小山,再低头看看那册薄绢书册,不觉黯然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 这部号称武林至宝的薄薄书本,只不过十几页空白的纸张,既无一字内容,真伪犹难辨识,已经使得许多人为它溅血亡命,要是经上真的现出字迹。岂不是将在武林中引起无穷杀机? 如此不祥之物,偏偏竟是人人梦寐以求的珍宝,这是多么荒谬而矛盾的事啊! 土岗上忽又传来几声惨呼,罗英矍然一惊,扬目望去,“百衲大阵”已贴身肉搏的惨烈关头,火不下,遍地死尸,穷家帮死伤逾半,四残兀自狂攻不退。 那斑发老人也是满身血污,肩背等处,伤痕累累,显然,以赤手空拳和只进不退的‘百衲大阵’血战到现在,他已经渐渐有些心力不继。 穷家帮弟子伤亡惨重,但环攻的圈子却越缩越小,呼叱声、呐喊声、惨叫声……交织成一首悲壮惨烈的乐章。 假如再这样继续半个时辰,那斑发老人和穷家帮将落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罗英迅速地飞身掠上土岗,手中高举着那本“无字真经”,朗声叫道:“武当无字真经在此。” 语音随着夜风,直达阵中,激斗双方同感一震,不约而同都停了手,场中顿时沉寂下来。 罗英缓步走到一丈以内站住,故意使那斑发老人看清封页上“三丰手著无字真经”八个篆字,然后冷冷说道:“请你看仔细了,这就是你费尽心机,处心积虑要得到的无字真经吗?” 斑发老人目如冷电,炯炯注视着他手中真经,却并不开口。 徐雕忽然喘息着道:“大哥!这声音,是罗少侠?”金驼子点头道:“不错,咱们的无字真经也在他手中……” 徐雕大喜,脱口叫道:“罗少侠!你” 谁知他一时欣喜矢神,话才出口,突闻斑发老人冷哼一声,一缕劲风,蓦地横卷而到! 徐雕忙不迭旋身挥掌封拒,“蓬”然一声,脚下踉跄斜冲四五步,穷家帮弟子一齐暴喝,纷纷出手抢截,那斑发老人身影疾闪,已从徐雕头上飞掠而过。 他闯出了“百衲大阵”,身形并未稍停,右臂反弹,阻挡住穷家帮众,左手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五指箕张,来夺罗英掌中“无字真经”…… 这变故的确大出众人意外,罗英骇然之下,来不及缩回手臂,慌忙向侧身闪让,掌力贯力一送,那本“无字真经”,立刻脱手飞了出去。 “嘶!”一声清脆的裂帛之声,两人错身而过,罗英左臂衣袖,已被扯裂了一大块,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撤出短剑来。 金驼子、天残童桐和独脚穷神苗铁三不约而同,一齐凌空拔起,都想抢夺空中“无字真经”,三条人影不先不后,恰巧在半途相遇、残童桐和金驼子一时未辨敌我,竟然彼此硬拼了一掌,“蓬”地一声,各被震得倒翻坠地,苗铁三心慌意乱,钢拐摇摇一挑,那册真经,飘飘荡荡向土岗下坠去。 斑发老人冷眼瞥见,肩头急晃,化作一缕轻烟掠下土岗,罗英情急,大喝一声,忙也挺剑紧追了下去。 两人全都决捷异常,眼看将要追及,土岗下突然破空飞起一条人影,迎面一伸手,轻而易举按住“无字真经”,掉头便跑。 那人穿一身暗墨色劲装疾服,身材纤小,长发披肩,从背影望去,很像燕玉芝,罗英忙道:“燕姑娘,燕姑娘……” 但那女郎弃耳不闻,转眼已奔到十丈外,而且所去方向,并非小山,却是向东南方去的。 罗英疑心顿起,又见那斑发老人风驰电奔紧追未停,更不敢耽误,只得也衔尾疾赶,三人各相距约六七丈,流星赶月般,渐渐远离了土岗和小山。 飞奔一阵,三人之间,距离仍然有六七丈,罗英暗暗揣测那女郎脚程和自己所差无几,论理都不及斑发老人迅捷,但此时斑发老人正当激战疲惫,是以始终无法追上,这样下去追一天一夜也无济于事。心里正盘算个办法才好,突见前面十余丈外,一片密林阻路,心念一动,便大声叫道:“老前辈快请拦住她,别让她进了林子!” 他原意只是虚声恫吓,使那女郎不敢冒然入林,却不想话方出口,果见密林前伟然屹立着一条人影……—— 第十七章 似幻疑真 那人穿一件宽大的黑色布袍,身躯伟岸轩昂,满头白发,随风飞舞,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直如半截黑塔。 斑发老人急忙沉身止步,眼睁望着女郎奔入密林之中,气得怒哼了一声。 罗英也只好远远停住,凝目打量,却见那人除了两只眼睛隐隐泛射着暗红色的光外,整个脸庞神情一片木然,生像是戴着一副特制的面具。 斑发老人蓄势而待,等了足有半盏茶之久,那人不声不响,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忍不住沉声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默然不答,昂首屹立在暗影子里,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斑发老人勃然大怒,冷笑道:“你要存心淌这浑水,最好先估一估自己的份量,真经虽然珍贵,没有真才实学,奉劝还是休要惹火烧身才好!” 他说着微微一顿,快眼见那人依然仰首望天,不言不动,一副傲然的不群的神态,不禁怒火上冲,沉声叱道:“朋友,你要是再这样装聋作哑,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那人充耳不闻,除了衣衫猎猎,白发拂动,甚至连哼也没有哼过一声。 斑发老人怒喝道:“好!老夫就叫你知道天高地厚。”说着,身子倒退了大步,左臂一扬,“呼”地一掌当胸劈了过去。 那人伟然屹立,就像没事人似的,非但未见运功提气,甚至连正眼了没望那斑发老人一眼。 掌风急卷过来,“蓬!”正中前胸,只见他肩头微微晃动了一下,神情毫无改变,脚下也没有移动半步。 斑发老人骇然一震,自己倒向后退了两步,深吸一口真气,立刻功行全身,浑身骨节不住地毕剥连响。 两人对立了好一阵,斑发老人突然暴声一喝,举步直欺而上…… 他此时已将结生功力贯注,每一移步,地上便留下寸余深脚印,相跑尚有五尺,蓦地闪身疾进,猛可横扫竖劈,接连又劈出两掌。 “蓬蓬”两声震耳闷响,那人前后摇摆几次,身躯一侧,“哗啦”一声,倒卧在地上—— 斑发老人初时一怔,定神再看,只气得虎吼一声,腾身跃起,身如箭矢,飞一般掠过那人直投入密林之中。 罗英慌忙闪身上前,低头细看,原来那人仅是一尊披上衣袍的石翁仲,这时已被掌力震碎,剩下两粒嵌在眼眶中的珠子,还在闪闪发着亮光。 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跺跺脚,刚也想追进林子去,突然人影一幌,密林里悄悄奔出一个人来,沉声叫道:“傻瓜,还不快走,追进去找倒霉是不是?” 罗英一见竟是左斌,心里恍然明白过来,忙道:“原来是左老前辈的妙计,燕姑娘呢?” 左斌向他挥挥手,道:“已经先回客店去了,什么话回去再谈。那老贼在林中搜不到人,只怕还会出来,再被他撞见,脱身就难了。” 罗英尚在迟疑,左斌不由分说,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展动身形,如飞离开了那座林子,远远犹可听见那斑发老人的咆哮呼叱之声,从林中隐隐传来…… 回到客店,天色已明。 只见江瑶和燕玉芝正围在桌边,呆中瞪着桌上那册薄绢制的“无字真经”,脸色惆然若失。 左斌、罗英一脚踏进房门,江瑶就愤愤地叫道:“真倒霉!辛苦了许多人,争来夺去,竟是这残缺不全的破书,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 左斌笑道:“本来就是无字真经,自然不会有字!” 江瑶道:“什么无字真经,简直就是无‘用’真经,你们问问燕姊姊吧……” 左斌和罗英不约而同望望燕玉芝,问道:“真经怎么样了?” 燕玉芝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刚才我用‘祸水之源’井水试过,这部真经,也是一部伪的” “什么,假的?”左斌探手抓起那本绢册,反覆看了一阵,跌足道:“终日打雁,这回叫雁啄了眼去,想不到姓左的倒上了那瞎子徐雕的大当……” 罗英听了,笑道:“这却不能怪徐雕,两部伪经,同一来源,此事应该早在意料之中,算起来,大家全上了武当天玄道长的大当才对!” 江瑶脸色一沉,道:“笑什么?白费心机,徒劳无功,你倒像很开心?” 文斌心犹不甘,恨恨道:“两部都是伪的,真的在那儿?” 罗英道:“现在在为止,无字真经一共出现了三部,既然这两部全是伪的,真的一部自然还存在武当山” 说着,以目注视燕玉芝,喟然叹道:“真没想到,天玄道长以身殉经,竟然并不是我们所料的叛教通敌之人……” 燕玉芝想到那册已经被自己得到手的“无字真经”,心里犹觉可惜,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罗英猛地想起一件事,失声道:“啊!只是这样一来,咱们怎样向穷家四残交待.如果告诉他们真经是伪的,他们会不会相信呢?” 江瑶道:“伪的就是伪的,管他四残五残,相信不相信!” 罗英正色道:“不!他们对我信赖尊重,推诚相交,我绝不能失信于他们。燕姑娘要是不反对,我想现在就携带井水和真经,寻他们当面验证,顺便替你们双方化解当年宿怨。” 燕玉芝望望左斌,左斌笑道:“我没有意见,只担心少侠一番美意,未必能邀穷家帮信任?” 罗英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彼此推诚相见,自能互相互谅,你们请在这里歇息一会,我去一趟就回来。”说着,举目看看燕玉芝。 燕玉芝从怀里取出一只白玉瓷瓶,笑道:“好!你快去快回吧!希望你不会空跑一趟。” 罗英揣好“无字真经”和那瓶井水,独自出了客店,仍循原路直奔城西,这里天色尚早,一路未见行人,更未见到穷家帮弟子。 他匆匆出了西城,放开步子,一直奔到五里坡,登上土岗却不觉一怔! 原来土岗之上,早已不见“穷家四残”和帮中残余弟子,只在依近小山脚下,有一座新堆的土坟,土坟四周遍插折断的打狗棒显然,四残是在埋葬了殉难帮众之后,已经悄然离开了那凄凉的战场。 罗英抚按怀中瓷瓶和真经,心里一阵怅惘,叹了一口气,缓缓移步走至坟前,虔诚地躬身拜了三拜,喃喃祝祷道:“好一群可敬可佩的人们!你们穷困一生,舍命捐躯,所争只是一个‘义’字,如今血洒土岗,惨死荒野,深仇耿耿,令人惋惜,英灵不远,我罗英但力之所及,必将手刃那蒙面老人,替你们报复血仇……” 他正在黯然叹息,忽然觉得旭光辉投射之下,有一条硕长的人影,正悄悄从身后移行过来,渐渐跟自己的影子并肩投往在泥地上。 这里旭日初升,罗英正背东面而立,身影投映地面,显得极为清晰。 那人影显见是个男人,而且身材相当高大轩昂 罗英暗暗提聚功力,一面倾神戒备,一面却故作不知,冷眼看他到底意图何在?但等了好一会,那人依旧不声不响立在他身后,似乎并无敌意。 罗英忍耐不住,面向坟堆并不回头。冷冷问道:“朋友,也是穷家帮的人吗?” 那人影仿佛微微一震,但仍然没有移动,也缓缓答道:“跟你一样,和穷家帮并无瓜葛。” “那么,也是来凭吊一些不知名的义士了?” “不,我只缅怀一位知名的义士。” “谁?” “罗玑。” 罗英混身一震,左脚向后斜退一步,刚要转身,那人接口又道:“要是你愿意多跟我谈一会,最好不必转过身来。” 罗英缓缓缩回退开的左脚,默然痴立着,心里热血沸腾,无法抑制,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孩子,世上有许多无法了解的事物,在时机未届之前,勉强去追询,只有徒增痛苦……” 罗英疑云更盛,几乎又要忍不住回过头去,那人语声一变,紧接着又道:“不要回头! 现在我不想和你见面,你一回头,我立刻就走!” 罗英强压心中好奇,点点头道:“好,我一定不回头,但是,老前辈,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是的!我有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你。” 他略顿一下,似在轻轻喟叹,好一会才又道:“孩子,人世匆匆数十年,一个人引颈就戳,慷慷慨慨,也许不算难事, 但当你身受别人索报偿的牺牲成全,感恩无由,图报无门,活得窘困,死亦艰难,这种日子既痛苦又无法摆脱,才是世上最难熬的事……” “老前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话?” “啊!这些话闷在我心中十五年了,总似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但是,我告诉你这些话,你未必能体会出我的心意 好吧!咱们不谈这些,我要问你一句话,你知道十五年前,百丈峰禁地的由来吗?” 罗英大感一震,脱口道:“你……你是说我爹爹?” “是的,七大门派合设禁牢,将你爹爹囚禁百丈峰顶,你知道为什么?” “据说他们疑心我爹爹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你相信他真的做了那些事?” “不!我绝不相信,但是,是件很难辨解的冤屈。” 那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一点不错,那的确是件很难辨解的冤屈,可是,孩子,你又怎会知道这是冤屈的呢?” “因为……因为……”罗英说不下去。 那人苦笑了一声,接口道:“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对他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信赖和崇敬,对不对?” “……是的……” “可是,但凭信赖而没有证据,是不够堵塞天下悠悠众口的,你明白这道理?” “我……我明白,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到证据。”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孩子,也许你想不到,这世上只有一个确知你父亲含冤莫白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真的?”罗英既惊又喜,脱口问:“老前辈莫非知道什么证据?” “铁证虽然还未发现,但我说这话,却非凭空臆测,因为我有两点理由……” 罗英热血一阵沸腾,急急道:“老前辈,请你快说!” 那人影缓缓向罗英移近一步,同时沉声说道:“第一,那天江家出事的时候,我也是在场的一个,据我亲目所见,当你父亲在红衣侠江翼儿媳房中出现以前,那女人早已死了……” 罗英骇然一震,插口道:“老前辈当时可曾向各派掌门人申明这一点?” 那人摇摇头道:“没有。” “为什么不呢?” “理由很简单,因为你父亲已经抢先承认了。” “啊”罗英跌足失声:“他老人家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 “孩子,不要责怪他,我相信他这样做,一定有一个隐藏在心底的原因,或许在你有一天真正了解那个原因的时候,你会觉得因他而骄傲。” 罗英迷惘地摇摇头,又迷惘地点点头,凄楚地问:“老前辈,请问第二点理由是” “第二,据我事后多次检视,那些惨遭茶毒残害的妇女,致命之伤,全在背心一处乌黑掌印,那掌印初看极似桃花岛‘血气气功’,倘若细辨,却不难发现有一点截然不同的地方” 罗英急问道:“请问是” “血气气功以上乘内力逼发体内势力,伤人之后,非但肌肤呈现黑痕印,伤处衣衫必然也被内力烧的焦烂,如果被害人背上衣襟碎而不焦,分明是被外家重手法震毙,根本不是死在血气气功之下。” 罗英听了,精神陡觉一振,失声道:“唉!不错!不错,我怎么竟未想到这一点,这就是铁一般的证据,足可以问得七大门派哑口无言。” 那人影冷峻地道:“但你也别太兴奋,因为那些惨遭残害的妇女,死前已遭蹂躏,身上根本没有衣衫,焉能分辨得出?” “那么老前辈又是怎样查看出来的呢?” “我吗?”那人耸耸肩,横迈一步,地上两条人影相距仅只数尺,说道:“我是最近才从云梦三杰尸体上,发现这桩不为人知的秘密。” 罗英“啊”了一声,很快想到燕玉芝负伤的情形,她在三元宫地道受伤逃出来,背上也有乌黑掌印,乍见之下,和血气气功打伤的一样,但她后来却不知被谁喂了一粒药丸,便伤愈醒过来。“血气气功”,伤人极及内脏,热力往往使心脏脉络尽都焚断枯焦,岂是一粒药丸便能奏此奇效? 这样说来,那蒙面斑发老人根本就没有练过“血气气功”。 想到这里,暗暗又泛起无限悲伤,喃喃自语道:“我要去问问七大门派,他们不察实情,囚禁爹爹,又害死了娘,一定要他们还我一个公道来……” 那人影说道:“你这番孝思壮志,固属可嘉,但此时却不能做出过份冲动的事来。七大门派原非恶意,你罗氏一门,又是武林尊崇的三代大侠,孩子,你要是做出什么使家蒙羞的事,罗家清誉,就被你一手毁了。” 罗英霎然惊出一身冷汗,垂首道:“但家父蒙此不白,沉冤未神,晚辈殊难心安。” 那人叹道:“从各种迹象看来,那四处为恶的真正凶手,必是居心叵测,故意要藉此毁损罗家七十年的盛誉清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阻止他继续为恶,进一步把他揭露出来,公诸天下,到那时候,父仇母恨,沉冤大海,七大门派岂有不还你公道之理?” 罗英含泪颔首,默然无语。 那人又问:“这些日来,你追查真凶,可曾有过线索?” “晚辈已发现一个可疑的人,但一时还不能确定。” “那人什么形状相貌呢?” “斑发灰袍,用一幅面巾蒙住脸部,武功很高,而且他的武功,很有些像‘血气气功’。” “嗯!很好!你不妨加紧追查他的身份来历,我还可以供你一个查证的参考,据我的观察,那真凶每次伤人,几乎都以右掌出手,很可能是个只有一条右臂的人。” 罗英惊呼起来。 “晚辈也正有这种推想……但是”他倏忽想起那斑发老人虽然总以右掌伤人,却明明双臂完好,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这样一想,连忙住口,不禁陷入沉思迷惘之中。 他低头怔怔思索着这件扑朔迷离的事,无意间却发现地上两条人影正逐渐移近,不多时,两条人影竟渐渐合并成一条罗英神情一震,双掌一错,猛可扭回头来,身后己空无一人,只有耀眼旭辉,洒遍荒野,那人竟悄声没息飘然隐去了。 他轻呼一声,只觉背脊上生出一股寒意,回忆适才所见所闻,似幻疑真,恍如经历了一场奇妙的幻梦! 其实,世上奇事正多,他所遭遇的,不过只是个“开始”而已—— 第十八章 煮香引毒 转瞬间,红日已爬上林梢树头,罗英满怀怅惘,独自回转客店,未到店门,就见江瑶提着一只小包裹,正焦急地在店门口探头张望。 她远远发现罗英,红影一闪,奔出客店,匆久迎了上来,劈头便埋怨道:“你是怎么搞的嘛?一去一整夜,到现在才回来,把人火也等出来啦!” 罗英叹了一口气,道:“我去得晚了一步,穷家帮的人未见到,却碰见另一桩奇怪的事……咱们且回店里慢慢再谈吧!” 江瑶黛眉一扬,道:“还回店干什么?咱们也快些走,再耽误就追不上了” 罗英诧问道:“左老前辈和燕姑娘呢?” “他们早走了,左老前辈要我在店里等你,叫你一回来,立刻就动身。” “啊!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江瑶急声说道:“唉!谁知道这是什么玄虚?今天一天亮,燕姊姊在客店门口看见一个人匆匆路过,当时连话也没有细说,便急急蹑踪那人离去。过了一会,左老前辈放心不下,就把我留在店里等我,自己也紧追查了。” 罗英不禁一惊,忙问:“那人是谁?” “我也不认识,只看见那人穿件青色布袍,低头而过,头上有些白发,好像年纪不小的样子。” “穿青色布袍,头上白发,年纪不小……”罗英反复沉吟这几句话,一时却想不出到底是谁?于是又问:“她告诉过你什么话没有?” “燕姊姊临去时,只说那家伙是武当派的道人,再有,就是叫我们随后快些追去。” “什么?一个武当派的道人?” 罗英更坠入五里雾中,心念飞转,暗忖:武当派道人有何奇怪?这道人竟能使燕玉芝一见之下,立刻匆匆蹑踪而去,必非平常武当弟子,那么他是谁呢?” 江瑶见他沉思不语,又连声催促道:“发什么呆,快些追吧!他们去了将近半个时辰,太迟就追不上了!” 罗英无奈,只好暂时纳闷在心里,随着江瑶拔步便追。江瑶领着他笔直向东奔行,每到转角或岔路之处,便停下来东张西望,然后又引他继续前奔,两个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东门。 罗英忍不住问:“他们有没有告诉你追赶的方向?” 江瑶指着路边一株树干,道:“你瞧,那树上不是用白粉笔画着一只燕子吗?燕家姊姊说过,她会沿途留下这种暗记,告诉我们追赶的方向。” 罗英见树上果然有一只白粉笔画的简单飞燕图形,燕头正身东方,于是也就深信不疑,展开身法,向东疾追飞赶。 那知追了整整一天,途中虽然连续发现燕暗记,却一直未能追到燕玉芝或者左斌,渐渐红日西坠,大已薄暮,两人来到了一片乱山之中。 江瑶眼见极目群山,阴森荒凉,嶙松怪石,峥嵘可怖,不觉心怯起来,埋怨道:“都是为了等你,害得人没追上,却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我不管,腿酸了,肚子也饿了,你得替我寻个歇息的人家,弄些食物来填填饥才行。” 罗英苦笑道:“我的好姑娘,旷野乱山里,那儿有人家呢?你要是太累了,咱们歇会儿再走吧!” 江瑶道:“我不管,谁叫你害人的?没有落脚歇息的所在,难道你叫我坐在地上?” 罗英笑道:“事到如今,你就委曲一些吧,唔!这儿有块草地,你略歇一歇,让我到山头上去看看地势,今天夜里,咱们只怕出不了山区了。” 江瑶小嘴噘得老高,一边叽咕埋怨,一边委屈万分地坐在草地上,说道:“你顺便寻些吃的东西来,我实在饿啦!真倒霉,连一滴水也见不到。” 罗英应着,见左侧山峰颇高,当下吸气腾身,向峰上窜去,谁知才奔了十余丈,江瑶忽然尖叫一声:“罗英,等一等。” 他闻声连忙停步,却见江瑶面色苍白飞奔而至,气喘嘘嘘说道:“我……我跟你一起到山顶上去吧!” 罗英诧问道:“为什么这样慌张?” “没有什么。”江瑶一面左顾右盼,一面说:“我只是……只是不想一个人呆在山脚下。” 罗英道:“你既然累了,还是在山下歇一会,我去去立刻就来。” 江瑶连忙摇头道:“不!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想看看附近地势,咱们大约是迷路了。” 罗英笑笑未再多问,转身觅路上山,却发现江瑶怯生生跟在后面,一只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好像生怕被他丢下不顾了似的,他心里暗笑,表面上只装没有注意。 行过半山,日已西沉,夜色四合,砚线也渐渐蒙胧,呼啸的山风,吹指得林木萧萧,暗影摇曳,益增恐怖。 江瑶把衣角拉得更紧,步子也沉滞起来,半晌,忽然颤声问道:“罗英,你看见过毒蝎没有?” 罗英漫声答道:“毒蝎谁没见过,天热的时候,桃花岛上也常常有蝎子出没。” 江瑶道:“我说的不是普通蝎子,是一种全身透明的怪蝎。” 罗英蓦地停步,扭头问道:“全身透明的毒蝎?你在那儿看见了?” 江瑶余悸犹在的指指山下道:“就在刚才那块草地上,我才坐下不久,看见有两只透亮的东西从脚边爬过,仔细一看,竟是两只奇怪透明蝎子……” 罗英骇然道:“真有这回事?” 江瑶道:“怎么不真,我骗你干什么?” 罗英急问:“据书上记载:蛇蝎之类毒虫,多在酷暑时出现,现在隆冬方尽,极难见到这种毒虫,何况你说的全身透明毒蝎,名叫‘银螫’,仅闻戈壁沙漠中有这种东西,不但是罕见的异种,更是奇毒无比的不祥之物” 江瑶脸色越加苍白,嗫嚅问:“怎么不祥?见到它会倒霉,是不是?” 罗英道:“据说商旅行经沙漠,在烈日熏烤下,渴意最切,要是发现‘银螫’,往往附近必有绿洲。但是,凡银螫出现的地方,水是毒泉,花是毒花,一草一木莫不染有剧毒,人们偶一大意失察,误饮泉水或摘食花果,顷刻立毙,所以这种东西被人视为不祥之物。” 江瑶大惊,叫道:“这么说,方才我坐过的草地,也染有剧毒?这可怎么办?”说着,星目中泪光闪闪,险些急得哭起来。 罗英道:“不必害怕,咱们不饮用山中泉水,不摘食树上花果,就不会感染中毒,同时要特别当心,别被它尾上毒针螫中,那就无药可救。” 江瑶扯着他的衣角,颤声道:“咱们别上山去了,还是赶快离开这儿的好。” 罗英却道:“银螫出现,绝非偶然,也许这山上还有其他古怪,咱们应该仔细看看。” 江瑶摇头道:“不,要去你一个人去,我绝不去了。” 罗英笑着举步便走,道:“那么,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会,让我一个人到山上去。” 江瑶慌忙又追上来,叫道:“好!我也去,我也去!” 她一面情怯意凛跟在罗英身后,一面喃喃低声骂道:“想不到姓罗的果然没有一个好人,现在算你狠吧!下了山,再不要跟你一起了……” 罗英充耳不闻,只顾迈步登山,终因衣角被江瑶拉住,等到抵达山顶,但见夜浓如墨,峰下地势早已昏暗莫辨。 山顶上是片一丈宽的平台,临崖有几株苍松,靠东边斜耸着一块巨石,隐约似有一个幽暗的石洞。 罗英双目炯炯注视着那石洞洞口,并未发现异状,方自暗暗松了一口气,江瑶忽然用力扯了他一下,急迫地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罗英目光微抬,瞥见在洞顶大石之上,竟整整齐齐堆放着十个乌黑的圆球。 他一闪身掠到洞边,待要取下和个圆球来仔细看看,手指方要触及,忽听“咯”地一声震耳怪叫,十个乌黑圆球竟四散跃窜,躲进石缝里去了。 罗英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圆球,不禁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江瑶惊问道:“是什么东西?” 罗英定了定神,道:“原来是十只黑色的蛤膜。” “蛤膜?你清楚没有,蛤膜那有黑色的?” “一点不错,十只通体漆黑的蛤膜,每只蛤膜头上,还叮着一条墨绿色的蜈蚣!” “呀!透明歇子,漆黑蛤膜,绿色蜈蚣……咱们今天一定撞见鬼了。” “这是‘域外五毒’,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还有人面蜘蛛和铁线毒虫……” “什么叫做‘铁线毒虫’?” “那是一种会飞的小蛇,细如铁线,其毒无比……但是奇怪,这几种绝毒的东西都不是中原所产,而且彼此相克,很少同生一地,这儿却一连发现了三种?” 江瑶道:“你说的什么银螫,毒虫虽然很稀奇,但人面蜘蛛却不算罕见,那东西体长着斑纹,乍看起来很像人的眉眼嘴鼻,奶奶告诉我,她老人家在勾漏山就捉到过一只……” 罗英摇头道:“我说的人面蜘蛛,并不是普通品种。普通的灰色,它却是红色,普通人面蜘蛛口鼻眉眼长在背上,我说的那种蜘蛛全长在腹下,而且并不只是斑纹,根本那蜘蛛本身口鼻眼眉,长得就跟人一模一样!” 江瑶似乎不信,道:“瞧你好像知道得不少嘛!敢情你看见过那种怪蜘蛛?” 罗英道:“虽未亲眼见过,桃花岛有一本专论天下毒物的书,叫做‘木橐经’,书中所载毒物不下百余种,我曾经读过这本书!” 江瑶抿抿嘴道:“啊!原来罗公子还是当今‘毒王’,失敬得很!” 两人正谈论间,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罗英首先惊觉,连忙示意江瑶住口,侧耳细听,那脚步声正由山下攀行上来,已距山顶不远。 荒山静夜,陡现人踪,不问可知绝非等闲之辈。 罗英看看山顶别无可供藏身的地方,虽然有个石洞,又不知洞里会不会藏着其他毒物,心里正急,猛见崖边有株苍松甚是高大,而且松针茂密,不易被人察觉,忙道:“咱们且到那棵树上避一避。”说着,探手拉住江瑶,一齐腾身跃上大树。 那松树濒临悬崖,两人提气轻身,置身树梢,脚下便是深不可测的绝崖,山风强劲,直吹得树身不住摇晃,宛如虚悬在云端里。 江瑶张臂紧紧抱住罗英的颈脖,颤声道:“这树会不会断啊?我心里好害怕。” 罗英低声道:“只要你不乱动,松树坚韧难折,绝不会断。” 江瑶向下望了一眼,心惊胆寒,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颤抖着道:“一定要断了,你真该死,总把人家带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 这时候,一条人影已匆匆到了山顶。 这人身材高大,满头零乱蓬松白发,年纪约在六旬以上,一袭宽大的灰袍,左肋下挟着一捆于柴枯枝,右边衣袖却空空荡荡,显然一条右臂,已经断去了。 罗英一见断了一臂,心里顿时猛震,骇然忖道:魁梧。独臂,灰袍……这家伙除了满头白发,以及未用面巾蒙脸,简直跟他太相似了。 那人将枯枝放在空地上,站着频频喘气,好像攀登山顶,使他感觉十分吃力似的,歇了好一会,便低头钻进石洞,拖出一块石板,接着晃燃火折子,在石板前生了一个火堆。 藉着火光,可以看见那人生得浓眉环眼,极为威猛,只是他目光滞而不锐,眼神散乱,简直不像是练过武功的模样。 然而,他若真是个不识武功的人,又怎敢夜半孤身跑到荒山上来? 罗英正感讶诧不解,却见那人盘坐在石上,将一只铁罐放在火堆边烧烤,一边用两只钢制筷子,在铁罐中缓缓搅动着。 铁罐中不知是何物品,片刻之后,罐中冒出一股热气,渐渐弥漫四周,散发出极浓的香味。 江瑶闻到香味,不觉睁开眼来,一见这些古怪举动,忍不住在罗英耳傍轻问道:“他在干什么……” 罗英忙掩住她的樱唇,极力压低嗓音,神情凝重答道:“快别出声,他正‘煮香引毒’。” 汪瑶骇然一惊,不敢出声,心里却惊忖道:“引毒?他疯了!” 这个念头只石火电光那么一闪,忽听地上一阵低微的悉悉卒卒产响,眨眼间,石板边已出现了许多墨绿色的蜈蚣和全身透明的异种毒蝎。 毒蝎和蜈蚣刚一出现,石洞上突然“咯咯”儿声震耳怪鸣,刹时黑影纷纷窜落,那十只通体漆黑的绝毒蛤蜞,也争先恐后向火堆边扑奔过来。 这些天下绝毒的毒物,显然都被香味引得饥火难熬,但却又畏惧火光,不敢过份逼近,三种毒物在暗中遭遇,立刻爆发出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舌卷、齿咬、鳌螫、惊吞……不到盏茶功夫,地上已死伤累累。 那人面泛喜色,一面忙着用钢筷将死伤的蜈蚣、毒蝎、蛤膜向铁罐中捡抬,一面口里喃喃祝祷道:“苍天!苍天!若是天意叫我大仇得报,请再赐给一能铁线毒虫和人面蜘蛛……” 毒物尸体不断地被他投入铁罐,空中香味更浓,剩下尚有少数毒蝎、蜈蚣……兀自疯狂撕咬拼搏,转瞬间,两败俱伤,全被那人投入铁罐,罐中已满满盛着一罐糊状毒液,他好像意犹未足,仍在东张西望,煮得满山浓香,不肯停止。 不多久,山道上又匆匆奔来两条人影。 这两人一个眉须皆白,老态浓钟,神情比那独臂老人更见衰迈,另一个虽然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却身躯魁伟,目光如炬,神采奕奕,一望便知是身负绝学的武林健者。 那老态浓钟的一踏上山顶,便喘息着问:“向兄,怎么样了?” 独臂老人长叹一声,摇摇头道:“唉!费了十年心血,可惜仍未发现一毒虫和人面蜘蛛两种……” 龙钟老者立刻出现失望之色,行走到火堆边坐下,黯然道:“向兄,你我还有几个十年? 这一次失败了,只怕我们都等不及了。” 白发魁伟老人轻咳一声,接口词道:“假如用这三种毒物配药,不知能够恢复几成功力?” 独臂老人叹道:“欲恢复十成功力,必须五毒齐全,如果只有三毒,最多能够克制体内暗伤,一切都得从头做起” 魁伟老人忙道:“那么,何不先化解暗伤,使真气可以凝聚,以诸位当年精湛修为,一面用速成之法提炼内力,一面再寻铁线毒虫和人面蜘蛛,岂不更好?” 龙钟老者长叹道:“数十年内力,一旦从头再起,咱们虽有这份雄心,岁月也不愿等待了。” 独臂老人恨恨说道:“要是凑足四毒,功力也能恢复五成。岂不强了许多?偏偏竟无法寻到,唉!实在可恨!可恼!” 魁伟老人劝慰道:“二位不必太过气馁,域外五毒何等珍贵,既已寻得三毒,必能得全五毒,何不先返崆峒,宋某人再令弟子分途寻觅,定要设法寻到另外两种毒物才罢。” 那两个默然对坐,半晌不语,火光照着张衰老枯槁的面庞,映出无限失望伤感的神色。 过了许久,龙钟老人才长长叹息一声,幽幽说道:“复功无望,报仇无期,与其这样无聊地活着,倒不如死了的好!” 魁伟老人急忙又道:“郝兄万万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诸位虽然暂时失去武功,还有崆峒近千名弟子誓为后援,大事并非不可为,何况,你应该想想当年叱咤江湖,气吞斗牛那番豪气盛名啊!” 龙钟老人苦笑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四十年来忍辱偷生,直如行尸走肉,还谈什么盛名?提什么豪气?” 独臂老人咬牙切齿道:“英名!武功!咱们这一辈子,全叫鬼师董武那老贼给毁了。” 魁梧老人傲然笑道:“有仇不报非君子,诸位只等寻齐五毒,恢复了功力,那时活活擒住老贼,别取他性命,只将他手足剐断,废去武功,也叫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独臂老人怨毒地道:“要是天可怜见,让咱们武功重复,董武啊董武!洒家不将你凌迟碎尸,让你遍尝人间惨刑,岂能出得胸中这口怨气……” 江瑶越听越不是味,悄声问道:“罗英,他在骂那一个?”罗英迷惘地道:“好像是在谈论鬼师董武” 江瑶怒眉一轩,道:“好啊!他们敢骂我师祖!”说着,便想拧身下树。 罗英一把拉住,沉声道:“江姑娘,千万别鲁莽……”话声未毕,江瑶呼地一掌向他当胸劈来。 罗英吃了一惊,只得松手,红影一闪,江瑶已从树上飞掠而下—— 第十九章 千钧一发 那三个老人忽见崖边松树上飘下一男一女,齐吃一惊,各自从火堆边站起身来,独臂老人首先抢起那只铁罐,那魁梧老人双掌交错,身形如行云流水般越掠而出,横挡二者面前。 显然,三人之中,只有他是身怀武功,所谓失去功力,忍辱偷生,仅是那独臂和龙钟老人。 江瑶柳眉倒竖,乾指着骂道:“你们三个老家伙吃饱饭没事做,跑到山顶上来嚼舌根,现在一个一个给我报上名来,我要好好教训你们!” 那魁梧老人闪着精目,向二人来去扫了一眼,冷哼道:“好狂妄的小辈,在老夫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江瑶道:“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魁梧老人冷笑道:“老夫宋英!”, 江瑶回头问罗英道:“宋英是什么玩意儿?” 罗英骇然道:“莫非是崆峒派掌门人‘百丈翁’宋老前辈” 江瑶哼道:“什么狗屁老前辈,我不管他百丈翁干丈翁,他敢骂我师祖,我就要教训他。”话声甫落,“呛”地拔剑出鞘,一招“后羿射日”,竟然走中宫,踏洪门,剑尖直指宋英面门。 宋英乃堂堂一派掌之尊,见小姑娘简直不把他‘百丈翁宋英’五个字放在眼里,心中一怒,不避不让,一抖左手大袖,迎着剑身“唰”地一圈一卷,暴喝一声:“撒手!” 随着叱喝,江瑶失声惊呼,寒光破空直射,人影乍合立分,江瑶手中空空,长剑已被卷飞脱手,翻翻滚滚向悬崖下坠去。 百丈翁宋英纵声笑道:“知道你有多大能力,原来不过尔尔。” 江瑶在一招之下,兵刃便告出手,心里又急又气骂道:“告诉你,不要神气,要是我奶奶在这儿,包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百丈翁笑道:“你奶奶是谁?” 江瑶傲然道:“紫薇女侠易萍……” 这六个字一出口,对面三人脸上一齐变色,相互惊愕激动地望了一眼,神情中充满了惊诧和意外。江瑶不知祸将临头,还以为“紫薇女侠”名号已经把他们镇住了,兀自洋洋得意地笑着道:“怎么样?原来你们世只敢欺侮我年小了,听了奶奶名号,胆也吓破了!” 百丈翁宋英忽然沉声喝问道:“你是‘红云董云’弟子。” 江瑶昂头道:“当然,是又怎么样……” “你姓什么?” “姑娘姓江名瑶……” 这冬说;你是红衣侠江冀的孙女儿?” “正是。” 宋英突然仰天大笑道:“鬼师董武的嫡传后代,世上竟有这等巧事……” 那独臂老人目射凶光,激动地道:“宋兄,仇人后代,不要放过她!” 宋英点点头,狂笑说道:“说的是,这是送上门的机会,弃之岂不可惜。”说完,一摆大袖欺身直上,五指箕张,飞快向江瑶肩下疾扣下来。 江瑶这时方知不妙,无奈已手无寸铁,吓得惊呼一声,香肩急塌,纤掌一连拍出三掌,同时闪身暴退。 百丈翁宋英狂笑连声,左手原式不变,右手横封竖抹,早将三掌化解开去,如影随形蹑踪而至,五指已湛湛搭上江瑶“左肩井”穴。 江瑶魂飞天外,身形东西飘闪,连连变换了好几种步法,那百丈翁宋英武功实在她之上,一时那能摆脱得开? 独臂老人望见,不禁欣然色喜,大声叫道:“宋兄,咱们大仇纵难报复,如能擒此仇人后代,也算聊出一口怨气……” 百丈翁宋英听了,凶念陡起,蓦地一声长笑,左臂突然暴伸出半尺,腕间一沉,手指已扣在江瑶肩头上。 正欲吐劲发力,忽听一声冷喝:“住手!” 声出,招发,人至,一缕劲风疾迎上来,竟然快逾电奔,撞向宋英右背“风府”大穴。 宋英恶念已动,右臂一记“反手搏兔”倒劈而出,左手变抓为掌,向前一送,拍在江瑶肩上。 “蓬”然一声,百丈翁右臂上一阵酸麻,身子踉跄斜冲数步,而江瑶恰巧奔近崖边,被他掌力扫中香肩,惊呼着直冲出悬崖外 罗英一眼敝见,骇然大惊,顾不得刚与百丈翁硬接一掌时,手臂已酸疼无力。连忙顿足掠起,飞扑向崖边。但他终因起步稍迟,追到崖边,才抓到江瑶衣角,“嘶”地一声响,陡将她红衫扯破一块,江瑶的身子仍然滚落崖下去了! 罗英心急如焚,一声虎吼,翻身暴转,探臂“呛”地拔出短剑,敦指着百丈翁骂道: “你堂堂一派掌门之尊,竟对一个年轻女孩子下此毒手,在下深深为你这等行径感到可耻!” 百丈翁耸耸肩头,冷笑道:“假如你不是董门弟子,最好不必多管闲事,出手敌对,原无妇人之仁可言!” 罗英怒目叱道:“你能以大欺小,以长凌幼,我也就管得这件闲事,宋掌门人,请你亮出兵刃来。” 百丈翁眼中忽然掠过一抹凶光,冷冷道:“老夫向来不带兵刃。” 罗英早气得浑身颤抖,点点头,唰地也将短剑插回鞘中,喝道:“好!在下也不用剑,咱们就在掌上分个胜负吧!” 百丈翁微微一震,脸上一阵红,狞笑道:“好孩子,壮志可嘉,你叫什么名字?” 罗英朗声道:“在下罗英,敬向宋前辈请教!”话声甫落,左手迎胸一划,定桩沉身,呼呼两掌,直劈而出。 百丈翁见他年纪甚轻,出掌时神凝气定,虽然急怒之下,却无浮躁之像,再想到方才跟他硬接一掌时,右臂酸麻,显见这少年不是庸手,-当下立刻收摄心神,沉着挥掌应战。 两人掌影翻飞,一口气拆了十余招,宋英已感到这少年所用手法,竟和光花门“多罗神掌”十分相似,正自心惊,却听崖下传来江瑶的声音叫道:“罗英,不好了,快来!快……” 罗英当她已经跌落悬崖,不想那呼叫之声,就在崖外不远,心里一震,呼呼拍拍两掌,身形立刻仰射撤出圈子。 当他奔到岸边,挥头一望,却见崖下二丈左右,另有一块长约六七尺的凸出大石,石上平坦,有些杂生的花草,竟比崖上更要幽静雅致。 原来江瑶滚出悬崖,恰好跌落大石上,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身子被一丛长长的宽叶草丛紧紧缠住,脱身不开。 罗英连忙翻落悬崖,飘身落在大石上,细看才知那种宽叶长草共有四五丛,叶身坚厚,犹如人臂,从四方合围过来,将江瑶连人带手一齐缠住。 他惊问道:“江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瑶叫道:“你快些砍这草叶,我跌下来时,被它一绕缠住,费尽力气,竟脱身不开,连手脚也缠住了!” 罗英骇然道:“有这种事?”慌忙拔出短剑,奋力挥动,砍那粗厚坚硬的草叶。不料一连砍了十几剑,那草份外坚韧,竟然只砍断其中数根,草叶破断之处,冉冉流出一种带有浓惺气味的汁液来。 他俯身嗅了嗅了,失声叫道:“不好!这是食人毒草。” 江瑶冷汗直流,颤声道:“什么!食人毒草?我的天” 罗英咬牙挥剑猛力砍着,但那草丛少说也有三四十根草叶,一时间,那能全部斩断?他一面挥剑砍草,一面更须分神备崖上“百丈翁”宋英等三个敌人,同时又得留神被草上毒汁溅染,一心三用,苦不堪言。 才砍断十余根,江瑶忽又尖声叫道:“我脚上有个东西在爬,你快看看是什么?” 罗英忙用短剑拔开杂草,藉着剑上光芒,一望之下,不禁机伶伶打个寒战一原来在她莲足略上一点,正有一只通体血红,眉目狰狞的蜘蛛,在向小腿上缓缓爬行…… 江瑶叫道:“是什么?看见了吗?” 罗英忍不住声音也有些颤抖,嗫嚅道:“是……是一只……人面蜘蛛” “哇!”江瑶听了这话,全身毛发根根竖立起来,嘶声叫道:“求……求求你……快…… 赶走……它……” 罗英咬咬牙,道:“在在你足踝上,千万不能动,一个不好,被它咬上一口,一切都完了。” 江瑶哭道:“那你快用剑把我的脚砍了吧!求求你快一些!” 罗英一横心,道:“你忍着别动,让我取些树枝,把它挥落崖下去就行了。” “快些……快些……” 罗英抬头见五尺外有一株小树,枝叶颇密,仗剑小心翼行到树下,砍头一把枝叶,又撕成一片衣襟缠紧,做成一把扫帚形状,再奔回来,那知这一去一返,那人面蜘蛛却不见了。 忙问:“它已经逃了吗?” 江瑶脸色一片苍白,颤抖着道:“它……它爬到我……裙子里去了……” 罗英心头猛然一震,将剑横衔在口中,一手握着那树枝扎成的扫帚,一手缓缓掀开她的裙角…… 罗裙之内,是两条既白又嫩的玉腿,他发着抖,缓缓撩起裙角,独目之下,呼吸一阵促迫,不觉又放了下来。 江瑶颤声叫道:“它正在向上爬哩!求求你,快弄掉它” 罗英心颤胆惊,长长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重又挑起裙角,颤声问:“它……在…… 哪……儿……” 江瑶冷汗泪水纷流,气喘咻咻说道:“它……它在我……大腿……上……” 罗英心一阵抖,又把裙角放了下来。 江瑶哀声问:“你怎么不弄掉它……” 罗英摇摇头,取下口中短剑,叹道:“我不能……” 江瑶哀怨地望着他,星眸中充满凄惶,恐惧和恳求的光辉,嘶声道:“你……你不肯救我吗?” 罗英痛苦地猛摇着头,道:“不!不!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求你快些吧!再迟,它会一口咬死我!” “不!因为……卤为……” 江瑶突然尖声叫道:“罗英,求求你,它还在向上爬呢!” 罗英急得唉声长叹,心乱如麻,但却无论如何鼓不起勇气动手,因为江瑶已是豆寇年华的大姑娘,男女有别,他纵有一百二十个救人心愿,却怎能去她的下裙,去寻找人面蜘蛛? 何况,就算能够,“那种”地方,事实上也难以将人面蜘蛛安全地弄掉。 江瑶一声声哀叫嘶喊:“罗英,你见死不救,你这个混蛋,我恨你,恨你……就是死了,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罗英叹息着道:“可是……唉!……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啊……” 接着,又柔声安慰她道:“不要害怕,忍耐一会,不要动它会再爬到外面来的,那时……” 江瑶厉声叫道:“那时,我已经死了,你等着替我收尸吧!你这个狠心的混蛋……” 罗英无奈,只好叹息 “啊!它已经爬到我腰上了,它一定准备咬了……” “它还在向上爬!还在爬……我的天……” “啊”江瑶突然一声惨叫,两眼反插,粉颈软弱地垂搭在肩上。 罗英骇然失措,不知她究竟是吓昏了过去,或是已被“人面蜘蛛”咬了一口,他既不敢擅自去动她,更不敢解开衣服看看,万般无奈,只得闷头挥剑,拿那些食人毒草出气。 一阵挥砍,毒草已砍断一半,目光微抬,却见那“人面蜘蛛”正从江瑶衣衫破裂处蠕蠕爬了出来,沿着衣领边缓向上移动。 罗英顺手把短剑插在地上,心里喃喃祝告道:“谢谢天,希望这还没有咬过她!” 他小心翼翼举起那树枝扎成的扫帚,正准备适时出手,将它扫落崖去,忽然人影一闪,掠空而下,沉声喝道:“住手,不许毁了人面蜘蛛!” 罗英一凉扬目望去,见“百丈翁”宋英立身江瑶另一面,一手提着铁罐,一手握着钢筷,目光炯炯注视着那只人面蜘蛛,显然也在俟机准备出手。 罗英怒喝道:“你若敢乱动一下,使她被毒蜘蛛咬伤,我发誓要把你劈下崖去。” 百丈翁一怔,不期然倒退了一步,道:“这东西珍贵无比,只要你不将它扫落悬崖,老夫愿以任何条件跟你交换。” 罗英叱道:“你要我拿她性命来保全一只人面蜘蛛?” 百丈翁神色凝重地说道:“她已被食人毒草缠住,就算你扫落了人面蜘蛛,老夫取她性命,不过举手之劳,但是,你若愿让老夫捕去人面蜘蛛,不但她性命可以保全,老夫对你更有重谢。” 罗英连忙拔出短剑,沉声道:“不管怎么说,反正不准你碰它一下,否则,咱们就同归于尽!” 他说着偷眼望望那人面蜘蛛,却见它正在江瑶颈部寸寸上移。 百丈翁又道:“孩子,再迟延下去,人面蜘蛛一到咽喉,便会开始咬她喉管吮吸鲜血,你的目的不外想救她一命,老夫捕去蜘蛛,一样也可以救她性命。” 罗英紧紧握着短剑,举着树枝扫帚,却不敢冒然出手,心里委实决断不下。 这时,崖上忽然垂下两长绳,那独臂和龙钟老人也争先恐后急急沿绳而下。 百丈翁焦急地又道:“时间已经不能再延迟了,咱们僵持着不能动手,对她却绝对不利,为什么不让老夫试试呢?” 罗英仍然坚毅地摇摇头,道:“不!你手法再快,就算捉住它身子,它也会立刻咬她一口,我不会让你拿她的性命来冒险。” 百丈翁怒哼一声,道:“好!老夫就不相信,咱们共有三个,等它开始吸血以后,老夫可以出手缠住你,由他们二位下手捕捉蜘蛛,且看谁能达到目的……” 谁知话声未地独臂老人突然失声呼道:“不好!宋兄请快来……” 百丈翁一惊回顾,却见独臂老人因单手不便,在垂下悬崖之际,一脚误踏在“食人毒草” 之上,大半身子,已被毒草纠缠住无法脱身。 罗英虽然也感心惊,但瞥见百丈翁扭头回顾,没有防备自己,立刻大喝一声,挺剑出手,涮刚一连挥出四五剑。 他抓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招招威猛绝伦,绝不合百丈翁稍有还手喘息的机会,五剑挥出,百丈翁在被迫退了三四步。 罗英拧身一闪,越过江瑶,已经挡在江瑶和百丈翁之间,这一来,他再也不用担心百丈翁对瑶下手了,因此豪念大发,短剑如雪片飞舞,着着抢攻不已。 百丈翁宋英因一只手里提着铁罐,无法全力反击,更无法分身去救助独臂老人,急得连声吼叫,道:“郝兄快请去解救向兄,毒草之下很可能藏着人面蜘蛛,务必要快一些!” 那龙钟老人大声应着,巍颤颤奔上前去,双手分握毒草,用力撕扯,无奈老迈力衰,那里扯拉得动,正急之际,忽觉脚上有一个多足之物在迅速地向上爬行,低头一看,竟是只人面蜘蛛。 他骇然大惊,惨叫一声,踉跄向后疾退,一个失神,间撞在另一丛食人毒草上,登时也被毒草缠住! 百丈翁听得两人呼叫挣扎之声,心知大势已去,跌足长叹道:“唉!罢了!罢了!一切都完……” 罗英见他失神感叹,立刻振剑展开一轮急攻,怪招连绵,一口气将百丈翁又迫退了五六步,突然收剑暴退,向江瑶奔去—— 第二十章 居心叵测 当罗英奋力迫退百丈翁,返身奔到江瑶身边,一望之下,却见那只人面蜘蛛已停留在江瑶咽喉上,这一急,几乎昏了过去。 这时候,忽然一个苍劲的声音吃吃笑道:“好啦!五个已困住三个,咱们可以谈条件啦!” 罗英循声张望,却不见人影,不觉怒吼道:“是谁?” 那声音又吃吃而笑道:“你最好顺从一些,那只人面蜘蛛受命停在咽喉,尚未开始吸血,你再敢穷嚷穷叫,不受教诲,我老人家一声令下,嘿!他准死无疑!” 罗英听说蜘蛛尚未吸血,心里立刻泛起一线希望,举起手中树枝扫帚,便想遽然发动,扫落那枝人面蜘蛛。 不料他尚未发动,那声音却先先笑道:“安静些吧!我老人家不妨告诉你,人面蜘蛛脚下都生有吸盘,牢牢吸在肉上,岂是你那树枝扫帚能够扫得掉的?” 罗英听了,颓然长叹一声,一松手,弃了那束树枝扫帚。 苍劲的声音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身的域外五毒,乃天下毒中极品,那丫头但凡被人面蜘蛛轻轻咬上一口,普天之下,休想寻到解药!” 罗英循声细看,那声音仿佛是从山壁间一个三尺宽的隐蔽洞口传出来,但那洞口既狭,又被茂密的藤蔓掩住,使人无法看清洞中景象。 他如今只图救得江瑶性命,忍气吞声问道:“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她?” 苍劲的声音桀桀笑道:“不一定,那要看你能力老身做些什么?……” 语声略停,又道:“把你们的姓氏来历,说给老身听听。” 罗英忍住一肚子气,冷冷说道:“这位姑娘姓江,是昔年红云董门后代,在下罗英,出身东海桃花岛……” 不料他话尚未完,苍劲的声音突然插口叱道:“慢着,你说的东海桃花岛,是不是凌尧所居那处桃花岛?” 罗英傲然答道:“不错,正是那儿” 洞穴中忽然扬起一阵惊心摄魂的厉笑,接着,藤蔓籁籁而动,山壁间露出一个浅浅的洞穴。 那洞穴高宽各仅三尺,深也不过四尺左右,洞中盘膝坐着一个混身葛衣的干瘪老婆子,闪耀着两道阴森而碧蓝的目光,炯炯盯视罗英。 葛衣老婆子目如鹰隼,尖鼻高颚,脸上遍布皱纹,肤色黝黑,无论形貌衣着,均不像中土之人。 可是,她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罗英不禁微感迷惑。 “百丈翁”宋英原想趁她和罗英对话之际,悄悄用铁筷捉住郝姓老人身上那只人面蜘蛛,但当老婆子一露面,心中顿感一寒,情不自禁也住了手。 葛衣老妇连眼也没有望一望百丈翁,只惊诧地追问罗英道:“你跟桃花神君凌祖尧是何称呼?” 罗英答道:“他老人家是我的外曾祖父。”.葛衣老妇似乎深感一震,又问:“你祖母叫什么名字?” 罗英说:“我奶奶娘家姓竺!” 老妇诧道:“她怎会姓竺?她不是凌祖尧的女儿?” 罗英道:“不!我奶奶是外曾祖父的义女,外曾祖父只有一个女儿,单讳一个茜字,但是她却不住在桃花岛……” 葛衣老妇越加不懂道:“你奶奶住在桃花岛吗?” “她老人家一直在桃花岛居住,很少离开。” “这就奇了,难道凌祖尧亲生女儿不住岛上,反将义女留在身边?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详细说说看。” 于是,罗英便把泰山三次武会,祖父罗羽(陶羽,事详感天录)痛心飘隐,凌茜失意,从此未返桃花岛的大略经过,说了一遍。 那葛衣老妇“哦”了一声,暗暗颔首,神情忽然变得十分阴沉,默默过了好一会,突问道:“凌祖尧可还健在吗?” 罗英道:“他老人家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仙逝了……” “啊!死了!”葛衣老妇猛然一动,脸上掠过一抹失望懊伤之色,道:“他死的时候,腿伤可曾痊愈了?” 罗英尚未回答,那老妇又喃喃自语道:“对啦!那时你还没有出世,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罗曲见她唠叨问了许多不相干的话,看来好像和外曾祖父相识已久,而多年未曾晤面,正想问问清楚,那老妇扭过头去,身百丈翁宋英道:“你们三位又是什么人?” “百丈翁”宋英连忙拱手道:“在下宋英,忝掌崆峒门户!”他忽地顿止,想看看老妇人的反应。 谁知那老妇好像根本未将“崆峒掌门”这项头衔放在心上,只是冷漠地点点头:“晤! 说下去!” 宋英心里微感不悦,但看看两个同伴都在毒草和人面蜘蛛威胁之下,迫得把一肚子不快,强自隐忍下去,继续说道:“这两位俱是宋某好友,一位姓郝名履仁,号称“八卦掌”,另一位姓向名锡九,人称“铜钵头陀”,他们昔年全是飞云山庄叱咤风云的一流高手!” 罗英听了恍然而悟,心道:“难怪他们恨透了鬼师董武,原来他是飞云山庄余孽!” 那老妇冷冷扫了向,郝二人一眼又道:“你们方才在峰顶煮香引毒,意欲诱捕老身豢养的毒物,作何用处?” 宋英道:“不瞒你说,向、郝二兄前在泰山武会上,惨遭暗算,失去功力,数十年来咱们一直在寻找这几种绝世毒物,欲藉以恢复失去的功力,重振飞云山庄声威,近日发现此地出现透明毒蝎和黑色蛤膜,墨绿蜈蚣三种奇物,特地守候峰侧已有数日,但却不知道竟是有人豢养的!” 葛衣老妇点点头笑道:“如此罕世奇珍怎会是无主的东西?不过,你们既然不知,也不为罪,老身敬重你们不忘根本,豪义可佩,倒有意将人面蜘蛛和铁线毒虫各赠你们一对,助你们恢复武功,你们意下如何……” 宋英大喜过望,来不及等她说完,早已抱拳躬身道:“倘蒙成全,我等有生之年,感戴不尽……” 葛衣老妇笑笑说道:“你且先别高兴,老身是有条件的!” 宋英忙道:“任何条件,宋某决一力承担!” 葛衣老妇笑道:“条件倒并不困难,只须你们协力去替老身办一件大事……” 宋英抢着道:“这有何难,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葛衣老妇道:“你虽然答应得很爽快,或许一旦武功恢复。扬长而去,老身难奈你何! 所以,在恢复你们武功之胶,老身得用人面蜘蛛,在你三人身上各咬一口,使你们身中奇毒,才不致中途反悔,你也愿意吗?” 宋英骇然道:“人面蜘蛛剧毒难解,咬上一口,那有活命?” 葛衣老妇道:“老身自然另有解药,但这解药一粒只能维持一月效力,过期如不继续服药,毒性仍然要发作。老身可以先给你们服一粒解药,一月之后,事办妥当,那时再给你们解去暗毒。” 宋英心里一阵寒,暗忖道:“这么说,你若是每次只给我们一粒解药,岂不是要咱们一辈子受你控制,替你作牛作马不成?” 他想到这里,脸上不期然流露出犹豫之色来。 葛衣老妇似是洞悉他的心事,冷冷一笑,道:“宋老当家,你也许以为这样一来,生死之权,从此操在老身手中,其实你何妨仔细想一想,此时此地,老身欲害你等性命,只在举手之间,又何必多费这番手脚,作那画蛇添足之事?愿与不愿,由你一言而决,并不值得多作犹豫。” 百丈翁宋英闻言一惊,用眼看着郝履仁和铜钵头陀,只得长叹一声,道:“但不知你要我们去办什么事?一个月之内,能不能办妥赶回来领取解药?” 葛衣老妇笑道:“这一点你不必担心,老身自然会算计时日,送你们足够克制毒性的解药,何况,那件事也并不太困难__” 罗英忽然插口叫道:“老前辈,你万万不能让他们恢复武功,他们全是飞云山庄余孽,一旦功力恢复,天下必然大乱” 葛衣老妇冷哂说道:“这是老身的事,不须你来费心。” 百丈翁好像生怕她会变卦,忙道:“好!宋某答应你了!” 葛衣老妇满意地招招手,接过宋英手上钢筷和铁罐,噘唇轻啸一声,那两只叮在郝履仁和铜钵头陀咽喉上的人面蜘蛛,忽然在二人颈上狠咬了一口。 罗英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却见江瑶喉头那一只人面蜘蛛,仍旧纹风不动,紧贴在她雪白粉颈上毫无异状。 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再回过头来时,郝履仁和铜钵头陀身上的人面蜘蛛已经展足如飞,奔回葛衣老妇左臂上。 老妇举起钢筷,一筷一只,将两只蜘蛛挟进铁罐里,搅了两下广罐中登时冒出一股奇香腻人的浓烟。 她嘴角泛起一阵怪异地笑容,缓缓说道:“宋老当家,把你的左臂伸过来!” 宋英知道她要对自己下手,心生怯意,迟迟不敢将手臂伸过去。 老妇笑道:“怎么样了?令友已中剧毒,宋老当家莫非准备失言反悔,宁可置他们性命不顾了么?” 宋英额上冒出了冷汗,呐们道:“宋某乃一派掌门之尊,一言既出,焉能反悔?敝友都已中毒,难道……难道不能免去宋某一螫之危吗?” 葛衣老妇桀桀怪笑道:“老身怎可厚此而薄彼?闻得中原武林,最重道义,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尚且不惧,让毒虫轻轻咬上一口,又算得什么” 宋英脸色一变,一横心掳起衣袖,将左臂伸了出去。 葛衣老妇大笑道:“好一个豪气干云的宋老当家,可敬可佩!”笑声中,右腕微微一抖,只听“唆”地一声响,从她衣袖中电也似射出一道银色光芒,直奔宋英。 宋英蓦觉左手小臂上一阵凉,低头一看,顿时毛发竖立,惊呼失声! 原来他手臂之上,正紧紧缠着一条约七寸的奇形怪石蛇,那蛇细如铁线,腹生薄翅,全身惨白可怖,蛇口却深深咬在他的“太渊”穴上。 宋英倒不觉痛楚,只觉心悸目眩,内脏翻腾欲呕,嘶声叫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葛衣老妇笑道:“没有什么,铁线毒虫的毒性,比人面蜘蛛略重一些,宋老当家一派掌门之尊,内力自然较他们深厚,应该略为加深一些份量。才算得公平。” 说罢,举起钢筷,挟住那只毒虫,顺手掷入铁罐,一阵搅动。说也奇怪,罐中五毒一旦齐全,立刻烟散香失,滚热的毒膏,顿时凝结成一块淡黄色的结晶体。 宋英巍颤颤地接过铁罐,暗暗提气,才知真气果然已经无法凝聚,忍不住仰天长叹,默默无语。 葛衣老妇取出三粒药丸,一并交给宋英,笑道:“不必难过,一个月后成功回来,老身自然如约替你们解去剧毒,现在让我告诉你们要办的事吧!” 她附在宋英耳边,低低嘱咐了几句,宋英一面听,一面点头,听完之后,脸上竟泛起欣喜之色,偷偷扫了罗英一眼,激动地道:“前辈怎不早说?若是这件事,不须使毒物咬上一口,咱们也一定替你办到!” 葛衣老妇挥挥手,道:“去吧!事成之后,老身另有厚谢!” 百丈翁宋英此时非但不再颓废叹息,反倒精神奕奕,兴高采烈,自己先吞下解药,然后替郝履仁及铜钵头陀向锡九斩断毒草,三人携了那罐五毒毒膏,匆匆攀登顶峰,扬长而去。 葛衣老妇目注罗英,含笑道:“你认为我做得很不对,是么?” 罗英慨然道:“这三人都是穷凶恶极之辈,前辈为他们恢复武功,何异为虎添翼?” 老妇笑道:“我何尝不知他们为人,但如今正用得着他们。只好行此权宜之计。” 罗英道:“前辈究有些什么大事,自己无法去办,必须命人代办?” 那葛衣老妇忽然笑容尽敛,掀开膝盖上衣襟,道:“你看吧!” 衣襟掀处,那老妇双腿齐膝以下,尽皆折断,仅有半截枯干的大腿,宛如两根楔柴,支撑着身子。 罗英见她偌大年纪,竟是个双腿俱残的残废人,心里不由大起同情,忙道:“老前辈怎会落得这个模样?” 葛衣老妇脸上闪过一丝怨毒之色,但随即又堆笑说道:“终日玩弄毒物,难免被毒所伤,老身也咎由自取,无权怨人,但是” 她深沉地望着罗英,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慈祥,说道:“但是,我有一桩心愿未了,整日为此耿耿于怀,你愿意去替我办一办吗?” 罗英奋然道:“只要晚辈力之所及,老前辈只管吩咐。” 葛衣老妇点头说道:“这件事,说来甚易,只须你替我送一件东西,不过,这件东西十分重要,一定得面交收件人。中途不能失落!” 罗英道:“敢问是件什么东西?” 老妇从怀中取出一只铁匣来,扬了扬,道:“这只铁匣,是五十年前一位故人交给我代为保管的,后来那人远赴中原,东西一直放在我这里,未能还给他,我双腿残废,本无法再使物归原主了。但这件事记挂心头,总觉愧对故人。就是一旦死了,也会死不瞑目,今天幸好遇见你,不知你愿意替我把东西送给那人吗?” 罗英爽然点头道:“这有何难,我一定替你老人家送到,只不知老前辈那位故事是谁?” 老妇眼中精光一闪,缓缓说道:“说起来,那人与你有很深的关系!” “是吗?他是谁呢?” “他就是当年名震武林的桃花神君凌祖尧!” “是外曾祖父?可惜他老人家早已过世了。” “不要紧,他虽然去世,还有他的女儿凌茜,凌茜是你奶奶,你一定知道她现在的地址吗?” “这……不瞒老前辈说,自从家祖父飘隐之后,凌奶奶从未回过桃花岛,我长了这么大,连她老人家的面也未见过,只知她隐居在泰山附近,详细住所,并不知道。”他想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可以去问秦爷爷,他一定知道凌奶奶的住址。” 老妇点头道:“不管你怎么打听,只要能把这铁匣子亲手交给她,老身有生之年,定当厚厚谢谢你。” 罗英忙道:“这是晚辈份内之事,但不知老前辈尊讳如何称呼?也好向凌奶奶禀报!” 老妇淡然一笑道:“你不必告诉她什么话,甚至不必告诉她是谁托你送去的,她打开铁匣,自然知道老身是谁!” 罗英双方接过铁匣,见匣子薄薄的,约有五六寸见方,份量亦不甚重,却封盖得十分严密,不知内盛何物? 他小心翼翼将铁匣戴好,葛衣老妇又道:“送匣之前,盼你答应三件事,第一、途中不准启开,也不能把送还铁匣这件事向第三者提起,你能吗?” “老前辈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或擅启此匣。” “第二、铁匣内的东西太重要了,送到之后,你还须立刻赶回来,给老身一个确切的回讯。” “晚辈知道。” “第三、你和你这位女伴,也要跟刚和宋英一样,由人面蜘蛛咬一口,然后服下解药上路!” 罗英惊问道:“这却是为什么?” 老妇正色道:“理由很简单,老身初与你们相识,便把这么重要的物件委付给你,若非如此,万一你一去不回,或者根本未将东西送到,老身残废不便,却该如何是好?” 罗英想了想,道:“老前辈不相信我们?” 葛衣老妇摇摇头道:“不!但故人之物,理所慎当。” 罗英道:“老前辈如果不能相信,晚辈愿意一人领受奇毒,依时往返,这位江姑娘乃局外之人,请前辈……” 葛衣老妇道:“她已被毒草所困,又落在人面蜘蛛口下,生死顷刻,全靠老身救他性命,她自然也该替老身办点事才对。” 罗英心忖道:“这位老前辈的确古怪,既然托我,又不放心,甚至连姓名也不肯告诉,她跟外曾祖父究竟有什么关系?如今落得双腿俱残,沦落荒山,她既信不过我,万一东西送去以后,她却不给我解药,那时死得岂不冤枉? 但继而又想:她要求是过份些,也许这匣中果然有重要物件,防范之心,也难苛责,说不定这件东西正是凌奶奶希望得到的。我就答应她吧!东西交给了凌奶奶,赶回来取解药,又何不可呢?她如要害我,现在尽可下手,实不必等到东西送去以后,我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反复一连想了几遍,又看看危在旦夕的江瑶,终为点头答应。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那葛衣老妇以毒胁制,已非正派之人所为,何况,如果真的因双腿折断不能行动,又怎能老远从域外大漠赶到中原? 就因这一点疏忽,竟险些铸成一项弥天大错……—— 第二十一章 少林别院 重山、峻岭、茂林、清溪。 隆冬方逝,春雪初溶,崇山室峰上,洋溢着一片春天的气息。 自从达摩祖师一百零八种绝技中三十六种失传,少林高僧云虚本师逃禅还俗之后,少林一派,重心移在福建蒲田少林寺,故称“南派少林。” 到“飞云神君”陶天林崛起武林,少林寺武技,益更衰微,十四代掌门明空禅师驻锡蒲田少林南院,名震天下的达摩神功,几乎已被江湖遗忘了。 直到明尘大师(秦佑)寻回“达摩洗髓经补述”接掌少林派掌门大位,达摩秘技才重新光耀武林,明尘大师将少林派移返中岳嵩山少室峰,后人乃称为“北派少林”。 数十年来,星散零乱的少林绝学,得到明尘大师苦心整顿阐扬,少林一派,声威大震,从此执天下武林牛耳,同时,也为嵩山“少林上院”,带来空前的热闹和兴盛,整日价游人香客,武林英雄,络绎不绝少室峰下,明尘大师为图静修,遂将少林上院下院,专供信徒香客瞻仰,另在少室峰后山,兴建了一幢小巧精致的寺庙,辟为全教总枢,称为“少林别院”。 从此,“少林别院”在幽静的山后,闲人绝迹。隐隐已成了武林中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地。 可是,这一天,情形却有些反常 从天一微亮,“少林别院”已在数十名僧人合力清扫之下。收拾得纤尘不染,寺门大开,钟钹磐鼓之声却寂然无闻,梵唱早课,也都一律停止。 通往前山的小径上,落叶松针,打扫得干干净挣,每隔十丈,便有两名黄衣僧人肃容侍立,他们脸上木然没有一些表情,但却使人猜测得到,今天的少林别院,将要发生什么重大之事了。 日轮刚刚爬上峰头,辰时方过,通往前山的小径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步履声。 道傍肃立的黄依僧人们,迅速以目示意,一路传入寺门,刹时间,少林别院中疾步走出十名披着金边袈裟的老年和尚, 伫立在门前,稽首而待。 “来了吗?”有人轻轻问。 “来了”!有人轻轻回答。 “唉!”不知是谁又轻轻叹息了一声。 步履声移过松林,小径尽头,出现两个人影。 “左边一个,灰布僧袍,五十左右年纪,手持念珠,神情肃穆庄严,正是当今少林掌门人明尘大师。 在他侧边,却是一个素服布衫的老妇,约莫也有五十岁年纪,然而头上斑发如麻,额上深深印着几条皱纹,乍看起来,竟比她本身的年龄显得苍老多了。 那妇人眉头深锁,脸上遍布愁容,薄薄的嘴唇,却充满坚毅和冷静,她好像在深思着某一件事,默默随着明尘大师移步而前,一面双手合十,向道傍迎候的黄衣僧人们答礼。 两条人影渐渐移近寺门,那十名老年僧人忽然左右分开,一齐垂首说道:“少林弟子,敬候夫人莅临。” 老妇仿佛吃了一惊,猛可从沉思中仰起脸来,目光飞快地掠了明尘丈师一眼,一面匆忙还礼,一面诧道:“啊!秦叔叔,这……这怎么敢当?” 明尘大师微笑道:“各位长老自从泰山武会之后,对陶大哥一直惦念难忘,今天又是大嫂第一次到嵩山来,所以在这儿等候着瞻仰一番。” 老妇惶恐谦谢道:“拙夫绵薄之功,怎当诸位长老如此厚爱?” 其中一位长老含笑道:“欣闻夫人礼佛多年,修为已臻大乘,贫袖等心仪已久,至今始得幸拜识,还盼夫人指点迷津,使贫衲等早登菩提。” 老妇忙道:“弟子不过仟悔今生,求修来世,大师等如此谬誉,徒增弟子汗颜,唉!弟子红尘俗人,三宝智珠岂是妄想得来的,还要求大师们接引渡化呢!” 大家逊谢一会,明尘大师才陪着老妇步入寺内客室落坐,小沙弥献过松子茶,十位道长立刻相率告退。 那老妇黯叹一声,道:“你大哥一去数十年,生死下落不明,接着岛花岛去世,玑儿又干出贻羞武林的恨事来,这些罪衍,全由我一个而起,百罪之身,万死莫赎,佛门虽大,只怕也无处容我了!” 明尘大师摇头道:“冥冥之中,祸福已定,因果轮回,分毫不爽,大嫂不应该把罪责承担在自己肩头,这些年,你已经够苦的了!” 老妇道:“我之所以忍辱未死,全为了英儿还小,我虽然是个不祥的人,总望在临死之前,眼看着英儿长大成人,替他们罗家留下一条根” 说到这里,眼眶忽然一红,低声又道:“秦叔叔,你真的已经见到他了吗?” 明尘大师道:“是的,那孩子倔强得很,性子很像他去世的娘” 老妇长吁一声,道:“只要他好好在世,我就放心了,让他在江湖上磨练一番固然很好,只别由他任性胡闹,又像他娘一样,做出傻事来!” 正说着,突然一名僧人如飞奔进来,沉声道:“下院传讯,凌老前辈已经独自登山了。” 明尘大师面色一震,那老妇连忙站起身来,道:“我跟你一起去接她” 明尘大师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道:“大嫂,你知道她的性情,等一会见面的时候,多少要包涵她一些……” 老妇凄然笑道:“什么话,咱们姊妹阔别了二十年,但愿她能答应重返桃花岛,就是要我立刻死在嵩山,我也不会迟疑一下。” 明尘大师遽听这话,顿时泛起一种不祥之感,不禁沉吟起来…… 这时候,山径上绿影一闪,已出现一条其快无比的人影。 这人影捷逾电驰,道侧列队恭候的黄衣僧人都只觉得绿影一掠而过,愕然回顾,寺门前已绰约立着一个身着绿衣的极美妇人。 皆因她身法委实太快,待那些僧人看出她的人影,竟连施礼也来不及,寺门前两名黄衣僧人先是骗然一震,随即匆匆合十躬身,尚未开口,那绿衣美妇已冷哼一声道:“少林具是好大的架子,你们掌门人起来了吗?” 黄衣僧人忙道:“请凌老前辈略待,敝寺方丈早已恭候多时,立刻使出寺亲迎侠驾!” 绿衣美妇冷笑道:“好一个恭候多时,这么说,还怪我来得太晚了?” 那僧人惶恐地道:“老前辈请息怒,敝寺方丈天未亮时,便已亲赴前山迎候侠驾,方才陪罗大侠夫人入寺,小僧业已飞报……” 绿衣美妇陡地脸色一寒,沉声道:“什么罗大侠夫人?” 那僧人答道:“便是桃花岛罗羽大侠夫人竺老前辈。” 绿衣美妇怒眉一扬,断喝道:“你是说竺君仪?” 僧人暗暗连声道:“是……是……” 绿衣美妇脸上瞬息变了几种神色,喃喃道:“哼!原来是她”一顿脚,扭头便走。 但她刚才举步,突闻一声亲切的呼唤:“茜妹” 绿衣美妇怅然驻足,缓缓转过身子,却见明尘大师和竺君仪已经迎出寺门,只好也冷冷应声道:“唔!没想到竺姊姊也在这儿!” 明尘大师道:“二位都是难得请到的贵客,今日少林何幸,竟将两位全都请到了,简慢之处,贫僧先行谢罪!” 凌茜暗暗皱眉,不耐地道:“不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我很忙,没有时间多耽搁。” 竺君仪连忙上前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好妹妹,咱们姊妹多年未见,姊姊有许多话想跟你谈谈,你不能为了姊姊多留一刻吗?” 凌茜冷漠地抽回手臂,道:“话已经在二十年前说尽了,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 竺君仪心里在一酸,眼泪盈盈欲落,喟然道:“茜妹,我自知愧对你的羽哥哥,但…… 这也是由不得我的事,想不到三十多年了你仍然不肯原谅我……” 凌茜冷笑道:“人各有命,谁也怨不得谁,我没有必要谅解别人,也没有必要别人谅解的地方。” 明尘大师冷眼旁观,听到这里,忍耐不住,朗声道:“三十年前,承陶羽大哥不弃,与贫僧折节论交,同生共死,友爱不渝。如今大哥虽然飘隐,贫僧以盟弟之义,为武林命脉,就教二位大嫂,谁要是不屑与议,非但看不起贫僧,更愧对大哥舍身赴难,挽救天下武林危亡的壮志豪念!” 这番话,说得凌茜默默垂下头去。竺君仪幽幽说道:“茜妹,不管你有多恨我,为了羽哥哥,为了武林隐忧,也为了罗家三代清誉侠名,你愿意跟姊姊再谈一会吗?” 凌茜长叹一声,只得随着明尘大师,跨进了“少林别院”。 明尘大师将二人请到客室,摒退所有少林僧人,这才肃容说道:“自从飞云山庄瓦解,武林平静不过二十年,各派元气未复,济南变故又起。贫僧为罗家三代侠名,不得已,将玑儿囚于百丈峰,当初之意,乃是要藉此澄清武林谣传,使罗氏双侠蒙羞的声誉,得以洗刷……” 他故意一顿,看看两人都未开口,竺君仪神色黯然,低垂着头,凌茜却仰面望着屋顶,一派冷漠之色。 明尘大师暗叹一声,继续又道:“谁知那样一来,欲巧反拙,不但使淑蝶怒闯禁地,震动胎气,惨死在峰下,而且反予那诬陷之人可乘之机,玑儿囚禁十五年,江湖中风平浪静,不久之前,玑儿竟然从百丈峰禁地失踪。从此,血案又连续出现,迄今不过数月,湘北云梦一带,已一连发生过二十余次凶案,一切痕迹,仍然和十五年前毫无二样,所以……” 竺君仪忽然插口道:“所以,武林各派,更认定那些血案,全是玑儿做的了?” 明尘大师点点头,道:“目前谣诼,确是如此。” 凌茜没有说话,却在这时候有意无意冷笑了一声。 竺君仪愤然道:“我虽未目睹血案情形,但孩子是我生养长大,我敢拿性命打赌,绝不会是玑儿做的!” 明尘大师叹道:“贫僧也不肯遵信,无奈血案发生,和玑儿行动配合得太巧,而且,他又曾经亲口承认过,再说,更不该从禁地脱逃……” 竺君仪道:“如果他真的做了这些事,又自己坦然承认过,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再从百丈峰脱逃了。” 明尘大师颔说道:“是啊,但仅此一句话,难塞悠悠众口,如今各派已决议,几乎一致肯定事情是玑儿所为,各大门派决心各选高手,组成追踪队,一旦发现玑儿踪迹,便将联手转攻,并且不再希望生擒……” 竺君仪猛地一震,失声道:“他们要危害他?” 明尘大师沉重地点点头,道:“他们也许不一定找得到玑儿,但是,却显然会因此连累及浪迹天涯的英儿,势迫至此,我不能不请你们来共议一个善策!” 竺君仪激动地道:“不!他们凭什么这样武断?更不该牵连到无辜的英儿啊!秦叔叔,你不能让他们这样做!” 明尘大师叹道:“贫僧虽有此心,怎奈众怒难犯,我已令少林弟子不得参与其事,但这样一来,少林已蒙奇耻,却并不是解决此事的万全之策!” 竺君仪痛苦地摇着头,低声叫道:“不能!不能!他们已经莫名其妙毁了玑儿,我绝不能再让他们毁了英儿……啊!他们做得太过份了……”掩面低低啜泣不已。 明尘大师浩然长叹,目注凌茜,却见她神情冷漠地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忍不住轻问道:“此事关系罗家三代侠名,大嫂难道没有一点意见?” 凌茜眉头一扬,说道:“我不想多说,但是从今天起谁要再敢把这件丑事牵涉到一个罗字,休怪我凌某人不顾情面。” 明尘大师面色一沉,道:“七大门派行事虽嫌过份,却是为了武林正义和安宁,玑儿纵被冤屈,但……” 凌茜突然岔口道:“我并没有说他是冤屈的!” 明尘大师和竺君仪不约而同诧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凌茜冷晒道:“很简单,他的行为,须由他自己多责,这件事与姓罗的无关,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罗家的人” 明尘大师听了这话,不禁勃然暴怒!—— 第二十二章 变生肘腋 竺君仪失声惊呼道:“茜妹,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凌茜扬目道:“为什么不能说,他本来就是天生孽种,可惜罗家难得声誉,竟毁在他一人手中。” 竺君仪气得混身颤抖,脸色苍白,泪水如泉如潮,瞬息间已湿满面颊,但人知伤心饮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凌茜似乎意犹未尽,继续又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他父亲原是最无耻的人,如今儿子才做出这种贻羞天下的事,只可恨却顶了姓罗的姓氏,败坏的是罗家的声名,连累的是罗家的骨肉……” 她还想再数落下去,明尘大师突然怒叱道:“住口!” 凌茜把头一仰,望着屋顶,冷然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 明尘大师眼中神光暴射,怒声喝道:“你说这绝情无义的话,不但欺人太甚,更辜负当年大哥一番苦心孤诣,你……你太对不起大哥了……” 凌茜默然片刻,方才冷冷说道:“他又对得起我吗?无因无由,独自一去三十五年,不念故情,不念妻儿,连我爹爹去世,也没有回来过一次……”说着,眼眶也微微发红了。 明尘大师废然道:“罗大哥身遭巨痛,丧父失母,弃家远隐数十年。固然过份了一些,但是,你却不能因此迁怒无辜孩子。你们做父母的情孽纠缠,孩子们是没有罪的,大哥既然承接了父亲名义,孩子也姓罗姓了整整几十年,他就是罗家的人,和大哥的亲骨肉完全一样!” 凌茜道:“秦叔叔,你是佛门高僧,三宝弟子,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可怜,假如你也有一个儿女,辛辛苦苦养育二十年,一旦遭受牵累,生死不明,那时候你……” 明尘大师猛可一震,厉声叱道:“不许再说下去了,你纵逞口舌之快,难道天下只有你才是为人父母,人家就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么?” 竺君仪早已经泪水滂沱,哽咽着道:“秦叔叔,不用拦她,让她尽情地说吧!她说得对! 玑儿虽然是姓罗,却不是罗家亲骨肉。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羽哥哥,是我用可耻的身子,沾污了罗家数代的英名。孩子没有错,错的是我这个无耻的母亲,我不怨天尤人,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泰山,却在桃花岛上厚颜无耻的苟活了几十年……” 她痛哭着上前揽住凌茜的手,哀声又道:“茜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情,这些年来,你从不再回桃花岛,你孤零零熬受着寂寞岁月。羽哥哥没有讯息,璋儿又下落不明,这些……都是姊姊害了你,你有理恨我骂我。但请你不要再怪无辜的孩子,我已经尽了全力在教导他,想使他一心一意学着做一个罗家的后代,可惜姊姊竟失败了” 凌茜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再抽回被她握着的手臂,无言地坐在那儿,脸上掠过阵阵歉疚懊悔之色,良久,她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面颊上同时出现两行晶莹的泪痕。 正在这时候,一个僧人疾步而入,躬身道:“罗英少侠和一位姓江的姑娘在院外求见。” 室中三人闻言都吃了一惊,明尘大师讶然道:“他怎么也到嵩山来了?”这话又像在问自己。 凌茜漫声道:“罗英?就是淑娴在闯百丈峰时,剖腹产下的那一个?” 竺君仪拭泪道:“是的,这孩子今年才十五岁,茜妹还没见过。” 凌茜道:“那么怎不唤他进来?” 明尘大师连忙挥手吩咐:“领他们到客室来吧!”那僧人躬身应命而去。 竺君仪企求他说道:“茜妹,这孩子年纪还小,全不知道自己真正身世,等下会……” 凌茜点点头道:“我知道,放心好了。” 片刻间,那僧人已领着两个少年男女走进客室,江瑶初入少林,显然微微有些怯生生地,罗英一脚跨进房门,猛可看见竺君仪也在座,顿时既惊又喜,抢前跪下道:“奶奶,你老人家也在这儿?” 竺君仪寒着脸道:“你小小年纪,胆大包天,竟敢偷离东海,独自跑到中原来,你眼里还有奶奶么?” 罗英垂手跪在地上,道:“英儿知道错了,可是……英儿实在太想念爹爹和娘……” 竺君仪心里一阵酸楚,但强自忍住,沉声道:“不许再强辩,等一会少不了要重重罚你,现在快去拜见凌奶奶。” “凌奶奶?” 罗英惊呼一声,扭头望望端坐在上首的凌茜,见她容光慑人,一派冷漠神色,使人不期然生出了一阵寒意,慌忙起色前叩头行礼。 明尘大师问道:“你们会跑到嵩山来?” 罗英道:“说来真巧,我们特地赶到嵩山,原是要向秦爷爷打听凌奶奶的住所,想不到竟会在这儿遇见她老人家……” 凌茜微微一怔,冷声道:“你们寻我何事?” 罗英恭恭敬敬从怀里取出那只铁匣,双手捧到凌茜面前,道:“半月之前,英儿偶在大别山中,遇见了一位老前辈,那位老前辈特嘱英儿将这只铁匣,面呈凌奶奶。据她说,这只铁匣乃是当年外曾祖父托她保管的东西,只因时事变迁,未能早日送还。” 凌茜接过铁匣,反复看了一阵,问:“那人是谁?”罗英道:“英儿问过她姓名,但她不肯直告,只说凌奶奶打开铁匣,自然知道她是谁了。” 竺君仪怀疑地道:“那人不肯直告姓名,又不肯亲自交来,未免太不合情理。” 罗英道:“那位老前辈双腿俱残,行动不便,又不知凌奶奶住所,是以无法亲自送来,恰巧英儿和江姑娘路过,便托我们带来了。” 竺君仪半信半疑,回头见江瑶呆立在门外,便道:“你只顾说话,怎忘了替这位江姑娘引见一番?” 明坐大师笑道:“说起来,并不是外人,这位江瑶姑娘,便是紫薇女侠易萍的孙女,红云董门跟你们罗家,渊源颇深。” 他原是无心的一句话,但竺君仪一听之下,突然想到当年罗玑身遭不白之冤,正是从济南江家而起,心里顿时感触万端,连江瑶向她行礼拜见,她也似见而未见,忘了还礼招呼了。 江瑶素来任性量窄,见她不甚亲热,只当竺君仪不喜欢她,芳心暗暗不乐。 凌茜托着那只铁匣,注视端详,许久想不出里面的什么东西,好奇之心一起,左掌暗蓄功力,劲透指尖,缓缓在铁匣上划了一道浅浅痕印,双掌一折,“啪”地一声响,铁匣裂成两半! 那知铁匣甫裂,忽然从匣中射出一道银白色的细线,左手小臂上,顿感一麻! 她骇然一惊,霍地跃了起来,振臂一抖,一条细如铁线,银白色的异种怪蛇,顿被震断,连同破匣坠落地上…… 这突然的,使得室中众人,莫不大惊失色。 明尘大师袍袖一拂,腾身而起,目光扫过地上那怪蛇残尸,失声呼道:“啊!铁线毒虫,这是怎么回事?” 凌茜匆匆吸一口气,骈指疾落,自行点闭了左臂穴道,怒目一瞥罗英,冷笑道:“很好啊!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心机,你不愧是天生孽种!” 话声落时,猛一顿脚,身形已破窗飞了出去。 明尘大师慌忙晃身追上,拦住她道:“大嫂,且慢动怒,其中必有诡谋嫁祸之人,他一个小孩子怎会……” 凌茜未等他说完,右掌猛然一翻,横扫开去,叱道:“闪开。今天谁要拦我,别怪我出手无情!” 她一身玄功果然非同小可,掌势才起,灼人热流已排荡汹涌而出。明尘大师不愿封接,身形横移数尺,凌茜人如轻烟般,早到了十丈以外,眨眼间,便越出“少林别院”寺墙,去得无影无踪。 明尘大师心知再难阻止,暗叹一声,唤来一名僧人,吩咐道:“立即传讯上下二院,不可于怒凌老前辈,但必须暗遣轻功佳录弟子紧跟着,别让她落单了!” 他略作安排之后,忙又赶回客室,却见罗英满脸血污,含泪跪在地上,江瑶吓得张口结舌,紧贴着墙角不敢吭声。 竺君仪气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热泪滂沱,顿着脚问:“畜生!畜生!快说,你还不快说!” 罗英讷讷道:“英儿真的不知她是……” 话声未落,竺君仪顺手一掌,“啪”地劈在他面颊上,罗英直被掌力震得一连几个翻滚,嘴角汩汩流出鲜血,脸上立刻红肿了起来。 但他不敢运功护身,也不敢闪避躲让,忍着疼痛,仍然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热泪滚滚直落。 竺君仪唆咽道:“好!你既然不肯实说,我不愿再要你这个孙儿,索性先废了你,然后亲去泰山领罚!”说着,欺身上前,骄指如戟,猛向罗英后脑“风府”死穴上戳去! 江瑶失声惊呼,掩面转身,不敢再看…… 蓦地一缕指风摇射过来,恰好撞中竺君仪腕时,准头一失,指人罗英脑侧贴耳掠过。 明尘大师闪身而入,沉声叫道:“大嫂,你疯啦?” 竺君仪呛声道:“我吞辛含茹一辈子,如今倒守出来一个大逆不孝的孽子,他才十五岁,就敢谋拭尊长,将来岂不遗害天下,与其留下他污宗败祖,不如现在就毁了他!” 罗英哭道:“奶奶,英儿绝不敢说半句假话,那断腿老婆子不肯告诉姓名,也没有提过铁匣中是什么东西……” 竺君仪叱道:“不明之事,就不该答应,天下那有你这种糊涂东西。” 罗英回头望望江瑶,愕然道:“英儿本不肯答应,无奈那时江姑娘性命在她手中” 明尘大师神情一动,道:“原来果有内情,大嫂不可再逼责他,让他把经过慢慢说出来。” 于是,罗英便将江瑶被困,怪婆子嘱托送物面交凌茜,以及两人都被毒物所噬,限期一月方能得到解药……种种详情,仔细说了一遍。 明尘大师和竺君仪听罢大惊失色,竺君仪心中大恸,道:“孩子,这些话你怎不早说?” 明尘大师唤过江瑶来,细一检视两人眼内粘膜,皆有暗黑色细纹,分明正是中毒的现象,不觉骇然道:“那老妇如此居心叵测,连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也不肯放过,她跟桃花岛不知有何绝世深仇?” 竺君仪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罗英道:“你说那葛衣断腿老妇,不似中原人的模样?” 罗英道:“是的,那人尖鼻高颚,肤色墨黑,衣饰也奇形怪状,不似咱们中原之人。” 竺君仪陡地变色,回顾明尘大师道:“你看会不会是她找到中原来了?” 明尘大师一愣,道:“谁?” 竺君仪道:“你忘了?当年老岛主弥留之时,曾经对我们提到过的那桩往事……” 明尘大师也是一震,失声道:“如果是她,这件深仇只怕难以化解。” 竺君仪叹道:“看来陆家双铃奉命远赴西漠,二十年不闻讯息,他们两位老人家必然没有达到目的,反惹来这位祸胎了” 正说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 明尘大师一闻钟声,眼中登时神光暴射,沉声道:“前山有警,大嫂,你们暂请在别院何处一会,贫僧去去就来。” 竺君仪叫道:“秦叔叔,我们跟你一起去!” 明尘大师想了一下,道:“也好,同去看看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到嵩山来滋事?” 竺君仪喝令罗英起身,老小四人方才奔出“少林别院”大门,只见一名僧人如飞而至,急声道:“禀方丈,凌老方离嵩山,忽被三个老人拦截围攻,下院鸣钟传警,现在已有五位长老下山赴援,弟子特来呈报!” 明尘大师神目一瞬,道:“这三人是何身份?” 僧人躬身道:“俗家打扮,武功个个不弱。” 明尘大师“唔”了一声,大袖一挥,身形已离地冉冉腾升半丈,脚不点地,竟施展“蹑竺蹈虚”绝顶轻功,向小径疾掠而行。 竺君仪左手拉着罗英,右手带着江瑶,人如惊虹,紧紧跟在明尘大师身后。罗英和江瑶只觉耳边风声如嘶,两旁景物一排排向后飞退,不必用一分力气,被竺君仪雾般向山下飞落。 江瑶暗暗心惊不已,到这时候,她才相信奶奶说过的话,桃花岛神功盖世,相形之下,罗阳岭武功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片刻之后,四人已到山麓。 明尘大师身形微顿,侧耳倾听了一下,疾步奔进一座林子。竺君仪领着二人蹑后而入,行约十余丈,却见凌茜闭目跌坐在林章草地上,额前冷汗如雨,神情极是痛苦。在她四周,环立着五位少林高僧,却并未见那三个拦截之人。 明尘大师迅从怀中取出几枚金针,递给竺君仪,道:“她必是妄运真力,引发了毒性,此时已难藉内功逼阻剧毒,大嫂请快用金针闭住她云门、极泉,天他三处要穴,以免剧毒攻入心路。” 竺君仪接过金针,背转身子,如言将针插入穴道,同时骈指疾落,又点闭她背部四处重穴,凌茜轻嘤一声,登时昏厥了过去。 其中一位长老低声对明尘大师道:“凌女侠离山之际,我等适在下院,闻讯赶来,正当凌女侠毒伤发作,真力将散的危急关头……” 明尘大师接口道:“怎么竟没有截住那三个偷袭的人?” 那长老脸上掠过一阵愧色,道:“我等甫一现身,尚未出手,那三人已急急遁去,看他们行事之机警迅速,似乎早有预谋,而且是专为凌女侠而来。” 明尘大师微感一惊,道:“是吗?他们竟能预知凌女侠会身中剧毒不成?” 另一位长老应声道:“事虽大违常理,但那三人显然确系料准凌女侠己身中剧毒,无法运功久战,否则,凌女侠玄功绝世,他们怎敢冒此大险?” 竺君仪忍不住问:“各位可曾辨出那三个人的相貌身份?” 那长老答道:“当时仅只匆匆一瞥,未能细辨,但其中一个仅有一只独臂,另一个使用一对沉重的判官笔,兵刃身材,很像一个人……” 明尘大师和竺君仪几乎同声问道:“谁?” 那长老凝重地说道:“要是老纳没有眼花,那人的确很像崆峒派掌门人‘百丈翁’宋英!” “啊!是他……”明尘大师和竺君仪面面相觑,信疑参半。 罗英忍耐不住,脱口道:“一定是他们,那独臂的是铜钵头陀向锡九,另外一个必然是八卦掌郝履仁。” 竺君仪望了江瑶一眼,担心地道:“这批飞云山庄余孽,一旦真的恢复功力,非但武林再无宁日,红云董门弟子,必将首蒙奇祸,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罗英又道:“英儿亲眼看见那位老婆婆将域外五毒送给宋英,使他们恢复功力,好替她办一件大事,现在想起来,那件大事,原来就是要他们暗算凌奶奶。” 竺君仪喝道:“小孩子不话胡猜,他们怎知凌奶奶会在嵩山少林?” 明尘大师道:“英儿猜得不错,那老婆子本不知她隐居之处,是以假托英儿带来那只铁匣,却命宋英等三人蹑踪英儿,只等她中了铁线毒虫剧毒之后,宋英等正好下手,这一条一石二鸟之计,确实歹毒得很。” 竺君仪废然道:“依你这么说,她此次潜来中原,不毁了桃花岛,绝不会甘心了?” 明尘大师点头道:“事实正是如此。” 竺君仪叹道:“似此冤怨相报,何时才能了结?” 明尘大师毅然说道:“事已至此,全凭天意。桃花岛声誉得来不易,大哥虽然不在,只要我活一天,她就别想如愿以偿。” 举手轻拍罗英肩头,又道:“走!英儿带我们去会会那位域外高人……”—— 第二十三章 重施故技 一弯清溪,一片竹林,一栋茅屋。 山中积雪溶化了,溪水比平时涨了许多,残冰、碎雪,挟着初解冻时活跃的鱼儿,翻翻滚滚,顺流而下。 竹林前,有一块青石,两位老人正在石上对弈,另外一个二十左右粗壮少年,愁眉苦脸呆坐在溪边,一面望着滚滚溪流发愣,一面漫不经心顺手折来一小段一小截竹杆,屈指弹向水中。 但说也奇怪,那少年心不在焉弹掷的竹杆,脱手之后,若速如电,每一段射到水里,莫不贯穿一尾小鱼,白肚子一翻,又被激流带着去了。 少年显然不在意鱼儿死活,他只是闷得发慌,拿那些无知的游鱼解闷儿罢了。 青石边对弈的两个老人更怪,一个身着绸衫,头上却戴一顶皮帽,聚精会神盘算布局…… 对面那老人却斜靠在石上,合目打盹,满头白发随风飞舞,乍看之下,简直一具草扎的假人。 那绸衫皮帽老人每下一子,莫不煞费苦心,耗时甚久,但当他一子方落,对方白发老人却连眼也不睁,随意拈起一粒棋子,“啪”地打在棋盘上,又自顾打起鼾来。 绸衫皮帽老人搔耳抓头,无法破解,见他睡得正香,偷偷从棋盘上取了两粒黑子,藏在怀里…… 白发老人鼾声忽停,闭着眼笑道:“伍子英,你已经偷了我十六粒黑子,加上这两粒,一共十九。你那位宝贝孙儿坐在溪边发愣,折了我四枝绿毛斑竹,共射死三十八尾鱼,这笔账,我给你们记上。” 伍子英笑道:“老菩萨,你明知我下不过你,偏跟我赌棋,这是何苦来呢?干脆你老人家发发慈悲,把那七十二招斩光剑法。成全了大牛儿吧!” 白发老人摇头道:“赢一盘棋,教他一招,我已经闭上眼睛弈棋,只要你能赢足七十二盘,斩光剑法,免费奉送,否则免谈!” 伍子英长叹一声,道:“你老人家棋中圣手,我陪你老人家下了三个月,一盘也未赢过,看起来大牛儿福缘太浅,这一辈子也别想学到斩光剑法了。” 白发老人笑道:“练习剑正如弈棋,倘是鲁莽呆笨,不知临机应变,全神贯注,再好的剑法,学得也是白费。” 伍子英心中一动,回头对少年喝道:“大牛,把爷爷教你那套诛仙剑法练一遍,请老菩萨指点几招,看看咱们伍家是不是个个呆笨,也能练得绝世剑法不能!” 大牛听了大喜跃起身来,折竹为剑,正正经经双手捧着竹枝。 “朝天一柱香”,紧接着括开步眼,横抹直探,盘旋进退,练了起来。别看他痴痴笨笨,一枝在手,挥洒之际,竟然呼呼风声,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内家好手。 伍子英拈起一粒白子,得意的笑道:“来!老菩萨,一面指点他练剑,咱们一面下棋如何?” 白发老人含笑颔首,仍然未睁眼睛,随意落下一粒黑子,道:“诛仙剑法,可惜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名字,凭一股蛮力,连鬼也诛不了……” 伍子英见他说话,“啪”地落下一子,顺手又偷了一手,道:“老菩萨,你看他这一招‘残荷迎风’,还有点火候吗?” 白发老人摇摇头道:“唔!左脚尖太开,右手食指没有压住剑柄,真力焉能贯注……” 他闭目下子,而且闭目批评剑招,棋子不落虚格,评语也一针见血,恰到好处,简直比睁开眼睛还要准确。 伍子英连忙又落一子,这一次缩手时竟偷了三粒黑子,大能:“老菩萨,确是高论,令人折服,你老人家再看他这一招‘剑劈吕洞宾’,使得还差强人意吗?” 白发老人冷嗤道:“俗!太俗气,横剑反削应该腕间着力。他剑风浑而还锐,分明只是莽汉挥棒,那能算得上剑法?” 伍子英双手并用,一口气摸去白发老人六七粒棋子,接着又问:“那么这一招‘斜挑何仙姑’,总还不坏吧?” “差劲!肘腕无力,剑出无声,足见真气浮动,人剑未能交会,正是剑术大忌。” “这一招‘怒砍曹国舅’怎样?” “更是胡闹,凌空下劈,剑诀应该在后,怎么放在前面去了?” “啊!他搅错了,那一招叫做‘反扫李铁拐’,这一招才是真正的‘怒砍曹国舅,老菩萨,你再看看那叫什么?啊!‘大闹蟠桃会’……” 白发老人刚要开口,伍子英哈哈大笑跳了起来,道:“老菩萨,诛仙剑法使完了,你老人家棋也输了,承让!承让!” 白发老人睁开双目,只见满盘之上,全是白子,连一粒黑子也没有了,不觉纵声大笑,道:“好家伙,三十五年以前,你在鲁西张夏镇上,偷了老夫乌云盖雪,拿去卖给秦佑,今天居然又在老夫面前重施故技!” 伍子英笑打躬作揖,道:“老菩萨,老神仙,这叫做为儿孙作牛马,情非得已,否则就是下一百年,也赢不了你老人家。” 白发老人道:“念在你们爷儿苦守三月一片诚心,老夫年已逾百,不知那一天伸腿撒手,难道当真把斩光剑法带到棺材里去?只是老夫壶中酒空,叫那愣小子先到镇上买两罐好酒来,咱们喝足了,慢慢再看他造化。” 伍子英大喜若狂,沉声叱道:“大牛,还不快些叩头,赶紧替司徒老前辈沽酒去!” 大牛喜孜孜爬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一溜烟奔下山去。他闷了三月,好不容易熬得当今第一剑司徒真如答允传授绝艺,又可往镇上逛逛,两件事都是他最乐意的,展开身法,去势如飞,直恨不得峰岭峡谷,溪涧林岩,一脚跨了过去。 不过一个时辰,已到屋镇街。 大牛兴冲冲直奔酒店,一路上左顾右盼,只觉那熙熙攘攘店铺行人,热闹之极,跟这三个月来独坐溪边的苦闷日子,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他一面张望,一面疾行,走到街角拐弯之处,不想却跟一个身穿绿衣的少女撞个正着,大牛人强体壮,时把那绿衣少女撞到六七尺外,一跤滚到地上。 绿衣少女蛮腰一拧,挺身跃起,柳眉倒竖,正待发作,大牛儿即傻呵呵望着她毗牙笑道: “妞儿,俺可不是有意的,谁叫你站在街上呢?” 绿衣少女怒道:“你这蠢东西,无缘无故撞了人,还怪人家挡了你的路?” 大牛连忙摇头道:“不!俺可没有怪你,俺蠢虽蠢,却不会无缘无故撞人。” 绿衣少女一面不住回头向对街酒楼张望,一面恨恨骂道:“滚吧!滚吧!算姑奶奶倒霉,别站在这里坏了我的大事。” 大牛反倒怒道:“你说啥?你是谁的姑奶奶?” 绿衣少女道:“叫你滚开,不怪你了,你还待恁地?” 大牛道:“俺要去对面酒楼买酒,不小心撞了你,你要俺陪罪干啥都可以,却不能占俺的便宜,你还没俺大,就要做俺的姑奶奶?” 绿衣少女忽然心中一动,语气立刻和缓,道:“你要去对面酒楼?” “不错,俺去买酒的。” “好,你能替我办件事,我就不怪你撞了我。” “办啥事?先说给俺听听。” “对面酒楼上,有一个穿青色布袍的白发老头子在喝酒,你去替我看看,他还在不在店里?” “这容易,你等着,俺去替你看看!” “喂,别忙!”绿衣少女忽又将他唤住,低声道:“你只稍看看他还在不在,千万记住别提是我叫你去的,知道吗?” 大牛笑道:“知道啦!俺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要你叮嘱个啥!” 绿衣少女又道:“还有,你务必看仔细,是个白头发老头子,穿的青布大袍,别弄错了人。” 大牛嘿嘿笑道:“女人家真是婆婆妈妈,放心,这点事,错不了!” 他跨开大步,走过对街;到了酒店门口,回头一望,那绿衣少女已经躲进街角看不见了。 大牛暗笑,喃喃说道:“这妞儿搅啥鬼?既要寻人,又不敢让人知道,真他娘的有意思。” 说着,迈进酒店,扬目一看,店里除了掌柜和一个伙计,竟然空空的连半个客人也没有。 大牛大感诧讶,伸手猛搔着脑袋,口里道“他奶奶的,怪事!怪事……” 伙计连忙迎上来,问:“大爷,敢是要用些饮食吗?” 大牛一把抓住他领口,将那伙计提得双脚落地,沉声道:“俺问你,有个白胡子老头,他到那里去了?” 那伙计见他粗如半截黑塔,早已吓得发软,讷讷道:“白胡子老头?什么白胡子老头……” 大牛喝道:“一个穿青衣的老头儿,他不是在店里喝酒吗?现在人呢?” 伙计恍然道:“大爷是问那喝酒的客人……” “废话,不是客人,难道是你的爹爹!” “是一位穿青布大袍的老人家?他……他正在楼上雅座用饭……” 大牛松手放了店伙计,登登登上了楼,果然看见一个身着青袍,满头白发的老人,独自低着头饮酒。 他本是愣人,心里一高兴,大步走了过去,在桌子上用力一巴掌,扯开嗓子笑道: “哈,老小子,你运气来啦!” 那老人蓦地一惊,左手闪电疾翻,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把扣住大牛腕脉穴,眼中神光暴射,沉声道:“朋友,素昧平生,何出此言?” 大牛微微一愣,道:“好哇,原来是会家子!” 老人冷冷笑道:“朋友既是特为老朽而来,请问有何指教?” 大牛道:“对面街角上,有个小姐儿在等你,俺只是替她传个信,别跟俺拉拉扯扯行不行?” 老人听了,脸色忽变,沉声问:“真有这回事?” “俺为啥要骗你,那妞儿还躲在街角,不信你自己出去看看。” “那女的可是十六七岁,穿一身绿衣?” “正是,原来你们真是相识的呢” 老人突然松手,丢下一锭银子,急急奔下楼去。 大牛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嘀咕着跟到楼下,正掏银子买了两罐酒,却见那老人并没跟对街绿衣少女晤面,独自展步如飞,向镇外奔去。 大牛扬声叫道:“老小子,走错啦!妞儿在对面街角等你,你向镇外跑个啥?” 叫了几声,那老人充耳不闻,仍然疾奔如故。 大牛双手各托一罐酒,急忙追出店来,一边大声喊叫:“老小子,等一等,走错了……”—— 第二十四章 蝗螂黄雀 大牛双手各托一大罐酒,尾随那青袍老人奔出小镇,忽见道旁人影一闪,一个绿衣少女横剑挡住去路。 青袍老人一惊之下,身形顿止,恨声道:“燕玉芝,老朽与你无怨无仇,你苦苦追踪,意欲何为?” 绿衣少女弹剑冷笑道:“道长既已易装还俗,何必带走武当无字真经,留下书来,咱们河水井水两不相涉。” 青袍老人怒叱道:“你怎知无字真经在老朽身上?” 燕玉芝笑道:“天玄道长,你一连两次用假经骗人,又使替身代死,自己却放弃堂堂武当玄都殿长老不干,改穿俗装,千里遁隐,要不是为了那本无字真经,谁会相信?” 青袍老人怒哼道:“老朽易装离山,自有原因,你无权过问!” 燕玉芝道:“是啊!我并不想过问道长叛教潜逃的事,更不管那位冤死在三清观后竹林中的究竟是什么人,但,这儿既然不再是武当玄都殿,无字真经已成无主之物,道长也无权独吞了吧?” 天玄道长脸色一连变了几次,愤愤说道:“燕玉芝,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今日留你不得。” 话落时,青袍忽然如鼓满风的气囊,顿时膨胀起来,一张脸渐渐泛起暗紫色。 燕玉芝紧了紧长剑,冷笑道:“武当‘玄门罡气’虽然号称道家一绝,但道长紫气仅及面颊,还算不得登峰造极之人” 她话未说完,天玄道长蓦的一声暴喝,身如鬼魅,一闪而上,双拳已连环交劈,眨眼攻出六七招之多。 但见他拳出如风,飘拂轻盈,扬掌虚按轻拍,顿时浮曲,柔若无骨,出招也不见狂风暗劲,毫无惊人之处。 可是,燕玉芝一见这种破空无声的手法,脸色却沉凝万分,翻剑飞舞,唰唰刚划出三剑。 那三剑一气呵成,立时在她身前结成一道紧密的剑幕。 两人拳剑距离尚在三尺之外,虚虚一触之下,登时暴起“波波”连声脆响。 燕玉芝和天玄道长一齐向后倒退了一大步。 天玄道长神色立变,沉声道:“这是达摩神剑‘破云三式’,姓燕的,你从那里偷学而来?” 燕玉芝笑道:“道长,你既已叛离武当,那七十二招柔拳,也同样不是本门武学了。” 天玄道长怒叱一声,不再开口,拳势如潮水汹涌,滚滚而出。 两人穿梭进退,一个柔拳飘忽,一个剑影纵横,连拆二十余招,彼此始终仅只虚拟遥划,从没有接实过一招,但场中波波之声不绝,显然战得却很激烈,大牛托着两只酒罐,看得眼花缭乱,大声叫道:“快住手,有话好说,干嘛真刀真枪,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 他叫了几声,见二人都不理睬,急得又高呼道:“小妞儿,你先停手,他年纪比你大,你应该尊敬前辈……” 燕玉芝运剑如故,冷哼道:“去你的,什么狗屁前辈,傻小子你少管闲事。” 大牛又叫道:“老小子,看在她是个女的,你先停手吧!” 天玄道长也是拳招连绵不绝,冷冷应道:“女的!天下最毒妇人心,饶她不得。” 大牛不禁薄怒,吼道:“你们都不肯停手,俺也要干了!” 燕玉芝喝道:“假如你不想找死,最好滚得远远的……” 大牛勃然而怒,怪叫道:“他奶奶的,俺偏要试试看。” 说着,一抡双臂,涌身闯了进去,就把两只酒罐当作兵器,左手酒罐隔住燕玉芝,右手酒罐挡住天玄道长。 卟!卟!两声响,一拳一剑都击在酒罐上。罐破,酒泼,场中人影一阵纷乱…… 燕玉芝忽觉一股冷冷酒液,从头上直淋下来,两眼登时奇痛无比,慌忙举手掩面欲退,左胸又感阴柔之劲飞挡而到,一时闪避不及,闷哼一声,踉跄连退四五步! 大牛尖声叫道:“糟啦!俺的酒完蛋啦!” 天玄道长一声长笑,身形破空飞起,疾驰而去…… 大牛叫道:“老小子慢一些,赔了俺的酒再走……” 但他目光掠过,却见燕玉芝歪歪斜斜,摇摇欲倒…… 大牛倒觉一怔,想了想,咧嘴傻笑着问:“小妞儿,你敢是喝醉了么?” 谁知话才出口,燕玉芝竟然卟通一声,倒在地上。 大牛摇头付道:“究竟是女娃儿,还没喝,只闻闻酒味就醉了。” 于是,-走上前去,伸手探一探她的鼻息,顿时骇然一跳,叫道:“不好,出了人命啦!”双手一收,将燕玉芝抱了起来,顾不得再追老道,拔腿如飞,向乱山中奔去。 他心急之下跨步狂奔,只想早些把燕玉芝带回茅屋,请司徒真如和伍子英替她疗治伤势,是以奔行之速,快似电掣,转瞬已到了山脚。 正奔着,遥见前面大树荫下,盘膝坐着一灰袍斑发老人,好似正席地歇息。 那老人目光闪烁,早瞥见大牛疾奔过来,神色突然暗暗一震,向他招招手道:“年青人,走得这么急促,为了何事?” 大牛脚下未停,边走边答道:“要出人命了,俺要赶回去救人了。”话声中,迅已掠过大树。 斑发老人蓦地一抬手臂,关切地问:“是这位姑娘生了病吗?”那暗劲恍如一堵无形气墙,硬生生截住大牛前奔之势。 大牛愣愣地停下身来,道:“她被一个老道打伤了,眼看快要断气,你别尽跟俺聊天,耽误了俺的时候。” 斑发老人微笑道:“你想带她到那儿去?” 大牛道:“带去请俺爷爷给她治伤。” 斑发老人目注燕玉芝,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不觉泛起一抹欣喜之色,笑道:“老夫对歧黄之术,精研多年,你何必跋涉奔波,干脆让老夫替她治治,岂不方便?” 大牛喜道:“老小子,你真会看病治伤。” 斑发老人点点头:“跌打损伤,疑难杂症,除非老夫不看,一看之后,保证着手成春,药到病除。” 大牛忙把燕玉芝放在草地上,唱个肥喏,道:“敢情你还是当世神医,没的说,费费神快替她治一治。” 那斑发老人个出左掌,轻轻搭上燕玉芝腕脉穴,闭目沉思,指尖暗暗一用力,竟将她的“劳宫”穴闭住。 大牛问道:“怎么样?还有救没救?” 斑发老人颔首道:“救好不难,只是老夫手边还缺少几样药物,还得去镇上买来配制服用!” 大牛忙道:“你给俺点银子,俺去替你买。” 斑发老人一边答应,一边伸手向怀里去掏银子,大牛见他右手空着不用,却用左手入怀取钱,显得颇有些不便。 他本是愣直之人,想到就问:“老小子,你是左撇子?” 斑发老人没有理睬,缓缓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块,递给大牛,说道:“去镇上买些药来。” 大牛问道:“要买啥药?” 斑发老人想了好一阵,随口道:“买些雄黄好了。” 大牛愣道:“雄黄?今天又不是端午节,要雄黄干啥?” 斑发老人叱道:“不要多问,只管去买来就是。” 大牛接过银子,忍不住摸摸他的右手,“你干嘛总不用这只手……” 话声未毕,那斑发老人右手突然振臂疾挥,大牛立感腕上如被重物撞上,登登退了两步,愕然而惊。 斑发老人神色平静如常,淡淡笑道:“现在不是用的右手么?” 大牛搔搔头皮,道:“怪事,难道手臂是铁做的?这么硬?”便他甫与斑发老人目光一触,不期然从心底冒出一丝寒意,连忙住口,匆匆揣着银子走了。 斑发老人待他去得远了时,从怀中取出一块黑布,缓缓蒙在脸上。 这时候,燕玉芝仍然昏迷未醒,鼻息低微,好像一只倦极的小猫,静静地蛤伏在草地上。 那斑发老人深深盯视她一阵,然后举掌在她背心“命门”穴上轻击一掌,燕玉芝嘤了一声,睁开眼来…… 当她一眼瞥见坐在身边的,竟是那斑发蒙面老人,心里大吃一惊,忙欲挺身跃起,不想混身酸软,却使不出一点劲力 斑发老人阴阴而笑,道:“你的穴道被制,大可不必徒费心力,何况你此时身负内伤,已成老夫掌中之物,所以,我劝你还是安静些的好。” 燕玉芝面如死灰,喘息着骂:“你……你这个魔鬼……” 斑发老人耸笑道:“你愿意怎么骂,悉听尊便,在没有让老夫满足目的之前,别想我会动怒杀你。” 燕玉芝想起江湖中关于斑发老人可怖的流言,顿感心悸不已,张目四顾,置身处只是一片荒野,林中萧萧,不见一人 她既惊又惧,极力从脑中搜索昏迷前的情景,但她明明记得自己和天玄道人激战之际,傻小子横身捣乱,酒罐破裂时,被酒液迷住眼睛,天玄道人乘机下手,击中一拳,当时便昏了过去…… 但那时天玄道人已经遁去,只有傻小子一人在场,自己怎会落在这魔头手中?她已有一次死里逃生的经验,知道这斑发蒙面老人,横暴淫邪,功力更远在她之上,今日之事,必然凶多吉少,沉吟一下问道:“你准备怎么样?” 斑发老人冷笑道:“我要问你两件事,希望你老老实实说出。” 燕玉芝一横心,道:“问吧!” 斑发老人冷笑道:“听说你有一瓶‘祸水之源’毒水,有这回事么?” 燕玉芝吃了一惊,叫道:“谁说的” 斑发老人道:“别管是谁说的,要知道,那‘祸水之源’,已被老夫毁掉,除了老夫身上有一瓶毒水,我不希望世上再有第二瓶。” 燕玉芝故作冷漠之态,道:“不错,以前我的确有一瓶,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了。” 斑发老人沉声道:“怎的?” 燕玉芝笑了笑,道:“因为那瓶毒水,如今已到了人家手中。” 斑发老人冷笑道:“假如你想蒙骗老夫,那就是你瞎了眼睛。” 燕玉芝道:“信不信由你,我不想勉强。” 斑发老人道:“老实说,你也骗不了老夫,只消搜一搜你身上,不难搜出它来。”说着,果然动手开始搜索。 燕玉芝仅只冷哼一声,没有开口,因为她明知毒水已在宜城客栈中交给了罗英,自是不惧他的搜索,但她一个黄花闺女,被人制住穴道,搜查身体,却难免感到无限屈辱和羞愤—— 斑发老人穷搜之后,并无毒水,不觉有些失望,沉吟片刻,又问:“你从宜城不告而别,匆匆追踪一个青衣白发之人,那人是谁?” “那人吗?”燕玉芝冷哼一声:“说出来会吓你一大跳!” 斑发老人心中一动,沉声喝道:“快说普天之下,还没有足令老夫吃惊的人物。” 燕玉芝故作神秘地道:“那人与众不同,他曾经死在你掌下,可是,如今又活了,你却想不到吧?” 斑发老人当真吓了一跳,急声道:“他是谁?” 燕玉芝摇摇头,冷声说道:“我不想告诉你” 斑发老人左手疾探,一把扣住她肩上穴道:“你不说,我马上就毁了你……” 燕玉芝不动声色,缓缓道:“你如伤了我,世上再无人知道他的身份和藏匿之处,而他却是你必欲得之甘心的人,何况他身上还有一本货真价实的无字真经!” 那“无字真经”四个字,就像一把刀,在斑发老人心窝上重重戳了一下,他松手跳了起来,道:“无字真经?” “唔!无字真经。” “你怎知是货真价实的?” “道理很徇单,因为他既有真经,又得到毒水,两相验证,真伪不难立辨。” 斑发老人浑身一震,眼中精光激射,厉声喝道:“他是谁,快说!” 燕玉芝冷冷道:“对不起,要想知道他是谁请先解开我的穴道。” 斑发老人略作沉吟,便拍开她的穴道,但却沉声说道:“我警告你,假如你敢起念逃走,十步之内,必取你性命。” 燕玉芝缓缓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活动一下手脚,冷笑道:“不必虚声恫吓,我知道你的武功,比我高明得多。” 斑发老人不耐地道:“快说,他是谁?” 燕玉芝明眸转了数转。方始说道:“说出来,希望你别大惊小怪,那人跟你原很熟悉,不过,你在自奸诈狡猾,却上过他-次大大的当……” 斑发老人叱道:“不许废话,他是谁,快说。” 燕玉芝嗤笑道:“他么,他就是武当派玄都殿执事长老天玄道人。” 斑发老人陡然一震,失声道:“呀!是他” 燕玉芝讥讽的说道:“有些想不到吧?那贼道奸诈之心,并不低于阁下,可笑那天在武当三清观后竹林里,他不但给你一本假经,而且让你杀了一个假冒的天玄道人……” 斑发老人怒吼一声,道:“嘿!老夫取他性命,易如反掌,逃脱一次,谅他难脱第二次。” 燕玉芝立即接口道:“话虽不错,但他已得到真经和毒水,从此隐匿深山,不会再在武林中出现,你纵有绝世武功,又岂奈他何?等到有一天他的神功练就,重出江湖,那时,嘿” 斑发老人心中一动,低声问:“你不是说过,知道他的藏身之处?” 燕玉芝道:“是啊!但我却不一定肯告诉你。” 斑发老人欺近一步,“丫头,别忘了,你的生死全在老夫手心,我现在杀了你,一样可以寻到那贼道藏身巢穴。” 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要是你能领我去,证实真经果然在他身上,老夫便饶你一命。” 燕玉芝道:“要是我不肯呢?” 斑发老人目中凶光一闪,冷哼道:“你应该知道老夫手段。” 燕玉芝还想支吾一阵,拖延些时间,以便觅机脱身,那斑发老人似乎猜透她的心事,冷冷地扫目向四周望了一眼,狞声说道:“此地旷野荒郊,杳无人踪,要是明早凭添一具裸体艳尸,只怕好几天也不会被人发觉呢!” 燕玉芝机伶伶打个寒噤,心知这老魔头说得出做得到,只得改变主意,暗付道:“哼! 旷野荒山,姑娘且带你这老贼兜几个圈子,倒不信找不到脱身的机会。” 于是,她不再反抗,温驯地领先带路,踏入了乱山……—— 第二十五章 新仇旧恨 辘辘辘…… 一辆疾奔的双辕马车,划过旷野。 车窗帘幕低垂,辕头上高坐着一老一少,老的身着灰色僧衣,面如满月,两眼神光湛湛;小的一袭单薄儒衫,风姿英爽,肩上斜背着一柄古迹斑斓的短剑。 这老少二人,扬鞭催马赶路,两张脸上,却同样隐泛着深重的愁容。 车轮,马蹄,掀起满天飞尘,瞬息间已驶抵山麓。 少年勒住奔马,扬头向乱山中眺望了一眼,皱眉道:“秦爷爷,前面就是大别山,山上仅有羊肠小径,马车是不能再往前走了。” 那灰衣僧人沉吟一下,道:“好吧!咱们就在那树林边歇下来吧!” 蹄声得得,马车缓缓驶到林边,少年闪身下车,替马匹松了-头,窗帘掀处,露出一张苍老的女人面庞,轻声问:“英儿,到了吗?” 少年道:“前面山路崎岖,车辆已经无法行走了。” 那老妇启开车门,探头望了望眼前重重乱山,叹道:“你凌奶奶毒伤很重,至今还昏迷未醒,没有车辆,怎能上得去” 灰衣僧人接口说道:“依我看,那断腿老妇如果真是从域外含恨赶来,你们二位最好都不要出面,由我带领江瑶姑娘和英儿去峰顶会她。” 老妇默然半晌,轻叹道:“这办法固然不错,我在山下陪着茜妹,比较妥当,但是你们见到她以后,如果她不肯拿出解药,那时怎么办?” 灰衣僧人淡淡一笑,道:“大嫂放心,世上没有解不开的死仇,我们相示以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她也是血肉之躯。” 老妇点点头,道:“秦叔叔礼佛多年,又是当今少林一派宗师,但愿能仗你少林寺声名和一片佛心,化解掉这番冤孽就好了。” 明尘大师沉重地稽谦谢,叮咛几句,便带着罗英和江瑶,步行觅路登山。 山行途中,罗英仔细辩认方向,当先领路,江瑶陪着明尘大师,关切而焦急地问:“秦爷爷,你老人家看那老太婆会给我们解药不会?” 明尘大师漫声应道:“我想她会给的。” 江瑶却道:“哼!我猜她一定不肯,要不然,何必用铁匣藏着毒虫去害凌奶奶?又何必对我们全下了剧毒?” 明尘大师正色说道:“小孩子不要乱猜,你们江罗二家,都没做过坏事,菩萨自会暗中保佑你们,等一会见了那位老前辈,千万不能信口冒犯了她。” 江瑶碰了个软钉子,嘟着小嘴,暗道:“菩萨?哼!我爹和我娘都没有做过坏事,菩萨怎么不保佑他们,让他们死得那么惨……”想到这儿,心里一阵酸,连眼眶也红了。 正说着话,明尘大师忽然示意二人止步,沉声喝问道:“林中是什么人?” 不远处密林中唆地奔出一个粗壮少年,头上顶着一只沉重的大纸包,满脸焦急之色,遥遥向三人拱拱手道:“喂!光头。你们看见一个老小子带着一个小妞儿吗?” 罗英猛听他竟称呼少林当今掌门方丈叫“光头”,当时一怔,随即沉声叱道:“好大胆! 你在跟谁说话?” 粗壮少年道:“俺在跟你们说话呀?这儿还有谁?” 罗英喝道:“我秦爷爷乃是一派掌门宗师,你怎敢如此无礼称呼?” 少年道:“掌门宗师恁地?这称呼有什么不对?” 明尘大师已知他是个浑人,含笑道:“英儿不必责备他,你只问问他要找什么人?为何会在乱山中失散呢?” 少年未等罗英开口,迳自接口道:“他奶奶的,气死活人啦!有个小姐儿跟一个老杂毛打架,打不过,挨了一家伙,俺好心要带她去治伤,路上碰见一个老小子,给俺一锭银子,要俺去镇上买药。他奶奶的,一锭银子买了重重一大包,扛得俺气也踹不过来,谁知老小子和小妞儿全不见了,害得俺好找” 江瑶低声骂道:“什么污七八糟的,老小子,小妞儿,老杂毛……搅不清楚!” 少年甩手向她一指,道:“那小姐正跟你模样一样讨人喜欢,只比你大一两岁” 回头又用手指着明尘大师道:“那老小子跟你差不多年纪,不过他不是光头就是了……” 罗英见他满口胡言,夹缠不清,又好气又好笑,挥手道:“好啦!好啦!咱们没有见过你要找的人,你还是自己去找找吧!” 少年抓抓头皮,道:“等一会你们要是见到,别忘了告诉俺大牛在找他们。”说完,顶着那只大纸包,急急又奔进密林中去了。 江瑶哗道:“真倒霉,无缘无故会遇见这种傻人,纠缠了许多时间!” 罗英笑道:“倒觉得他的名字正合性情,又粗又壮又笨,不是一头牛是什么!” 明尘大师微笑道:“这孩子浑真古朴,像一块未经琢磨的古玉,你们不要小觑他,倘遇高人指点,异日成就,未可限量。” 罗英道:“看他顶了那么大一只包,举步依然轻盈,他一身武功,已经不俗。” 三人一边谈论,一边疾奔上山,行行重行行,约过了两个时辰,才找到那座挺拔的绝峰。 罗英指着峰顶道:“秦爷爷,到啦!” 明尘大师凝目注视一阵,微微颔首,僧袍轻拂,带着两人翻登峰顶。 峰顶山石仍在,地上还留着郝履仁和铜钵头陀“煮香引毒”烧残的木柴,但却静悄悄未闻人声。 明尘大师目注那山石堆成的洞穴,道:“就是那个石洞吗?” 罗英道:“不,那位老前辈住在峰侧下一处突出的平台上。” 明尘大师整一整身上僧衣,缓缓移步向悬崖边走去。 江瑶忙道:“秦爷爷,别下去,下面全是食人毒草,一个不小心,会连人缠住的。” 罗英也道:“秦爷爷请在峰顶暂待,英儿先去平台告诉她一声!” 明尘大师正色道:“她既然行动不便,理当由我们亲诣平台洞穴,求取解药,你们缄口少言,跟我来吧!”说着,飘身落下峰侧平台。 那平台上遍布的食人毒草,却已被人连根据去,是以显得广阔了许多,但山臂洞穴却空无人影。 罗英吃了一惊,道:“怎会没有人呢?” 江瑶愤然道:“原来她存心害死我们,不等我们回来就溜了?” 罗英道:“奇怪,她两腿都断了,难道还能离开此地…… 话声未已,忽闻一声阴沉沉的冷笑! 明尘大师霍地旋身仰头,望着峰顶道:“少林明尘,携罗英江瑶,专程拜谒!”内力凝注丹田,其声虽然不大,但入耳句句锣然,直如金钟玉磐。 语音缓缓散播开去,但空山寂寂,并无回响。 明尘大师低喝一声:“起!”大袖一展,身形已冲天拔起,重又掠上峰顶,罗英和江瑶不敢怠慢,紧跟着也腾身。 可是,峰顶上依然空无人影。 江瑶不禁寒意陡生,轻声道:“秦爷爷,恐怕有人躲在哪个石洞里吧?” 明尘大师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沉声道:“收摄心神,谨言慎声,我们中计了……” 果然,他话声未落,隐约已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送入耳际。 随着笛声,峰顶四周顿时响起无数低沉而急迫的“蟋嗦” 声响,渐溉向峰顶迫近过来。 那声音来势十分迅速,就像有无数虫蚁在蠕蠕移动。 刹时间,峰顶边缘出现许多黑绿色的异种蜈蚣,从四面八方急急围了上来。 明生大师骇然变色,急道:“赶快戒备,这是多罗神教的五毒绝阵。” 罗英和江瑶慌忙提气蓄势而待,不过片刻工夫,黑绿蜈蚣之后,又出现一圈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透明毒蝎,毒蝎之后,又出现一圈通钵漆黑的狰狞蛤蟆,蛤蟆之后,又是一圈人面蜘蛛,一圈婉蜒的铁线毒蛇。 这五种奇毒之物次第出现,彼此相距五六尺,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缓缓向三人立身之处逼近,其中任何一只,接触之下,都能立即致人于死地。 江瑶首先冒出冷汗,叫道:“怎么办?怎么办?” 罗英低声安慰她道:“不要害怕,有秦爷爷在,几只毒虫,算得了什么……” 只这两句话之久,五圈奇形毒物,已到近前。 明尘大师沉声道:“你们紧傍着我坐下,记住万不可轻举妄动。”大袖又扬,劈出两股劲风,待那四周毒阵前逼之势略顿,迅速地带着罗英和江瑶坐落在地。 只见他双手合十,垂目跌坐,宝相庄严,宛若入定一般,但,罗英和江瑶都不约而同感觉到,从他那灰色僧袍之内,正源源不绝发出一阵强烈的无形真气,周围五尺双内,墨绿色蜈蚣被那层看不见的气墙所阻。 毒物一遇阻碍,凶性顿发,刹时后圈催动前圈,嗤嗤之气不绝于耳,一齐向前猛冲狂扑,最后一圈铁线毒虫,甚至展翅飞起,嗖嗖穿梭不止。 江瑶和罗英只看得心惊胆裂,紧紧靠着明尘大师近傍,浑身毛发悚然。 明尘大师运功相持,支撑约有半个时辰,毒物攻扑未已。 他额上却渐渐渗出一粒粒晶莹汗珠。 蓦地,冷笑之声又起,一个苍劲的嗓音说道:“想不到少林秃驴,竟有这等能耐,但老身的‘五毒绝阵’继续攻扑三个时辰,谅你的佛门‘大般若禅功’,终究抗拒不住!” 罗英听那嗓音,便知正是那位断腿老妇,不觉怒道:“我们跟你何仇何恨,你为什么一定要加害我们?” 苍劲的声音恨恨说道:“断腿之恨,负义之恨,老身隐忍了四十余年,唯恨凌祖尧死得太早,今日只好报应在你们身上。” 罗英暗自一惊,道:“啊!你的腿是我外曾祖父毁的?” 苍劲的声音道:“那寡义绝情的老匹夫,窃走本教‘血气气功’秘本,用毒毁了老身双腿,潜至中原,另创‘冲穴御神’大法,安享数十年荣华,怎知冥冥之中,报应分毫不爽——” 明尘大师忽然洪声说道:“阿弥陀佛,凌老前辈早已作古,纵有冤仇,也该解了……” 他一出声,真气立散,四周绝毒蜈蚣突然逼近一尺多,迫得只好赶紧住口。 苍劲的声音冷笑道:“深仇旧恨,岂能不报,秃驴倒说得轻松。” 江瑶忍不住接口道:“凌老岛主跟你有仇,咱们跟你有何仇恨?你不敢招惹桃花岛,却行此歹毒无耻的手段,将来一样是难逃报应。” 苍劲的声音叱道:“难道老身会惧怕他桃花岛区区声名?凌茜那丫头现在山脚,老身立刻去取她首级,叫你死而无怨。”话声一完,从此寂然。 罗英一连叫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心慌起来,埋怨江瑶道:“你看,被你一句话,引得她赶下山去,凌奶奶中毒已深,怎能脱得毒手?” 江瑶却道:“不要紧,有你奶奶守丰马车,她这一去,必然讨不了便宜。” 罗英焦急地道:“但是,你总该设法通知奶奶一声,也让她老人家有个准备。” 但他望望满头汗珠的明尘大师,又望望四周攻扑不休的五种绝毒异物,心里又冷了半截,摇头吧道:“唉!秦爷爷虽然还能支撑一时半刻,时间一久,咱们三个都难逃恶运……” 江瑶低声道:“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冒死冲出去?” 罗英废然道:“别说无法冲出去,就算能够,咱们不能取到解药,迟早也是一死……” 说到这里,两人不期然都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第二十六章 因祸得福 父冤未白,壮志未酬,这一声叹息,对罗英来说,正不知包含了多少悲愤、辛酸和感伤。 狰狞丑恶的域外五毒,紧紧围绕在他们近身三尺之处,蛇信、毒螫……在他前后左右挥舞、晃动,嗤嗤之声,清晰可闻。 这些奇毒之物,别说被它咬上一口,便似这般围困得时间久一些,也难免身上散发的毒味薰染。 一个时辰过去了,明尘大师满头大汗,护身禅功,退缩到两尺以内,飞窜的铁线毒虫,几乎可以角到他们的衣角。 第二个时辰又在焦急之中逝去,禅功罡气范围,已经只能堪堪护及三个身体,明尘大师显然真气将竭,浑身僧袍全被大汗浸透。 江瑶不住挪动娇躯,一寸一寸向罗英身上靠去,焦急地道:“我们就这样等死了吗……” 罗英无可奈何应道:“除了等死,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不!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娘的血仇还没有报,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叫人怎能甘心!” “唉”罗英无言可答,只能报之以一声幽幽的黯叹。 其实,他更有千百个不甘死去的理由,然而事已至此,却由不得他自主。 江瑶忽然急声问道:“罗英,你不是说,咱们上一次在这儿,已经被那老婆子下过一次毒,同时吃下一粒解药,效力足可维持一个月吗?” 罗英心头一动,道:“是啊!怎么样?” 江瑶道:“解药效力既然有一个月,现在还有五天时间,药力只怕仍在?” “唔,这很难说。” “不管怎样,咱们冒险试一试,如何?” “你的意思是说……” “趁解药效力尚在,咱们闭着眼睛冲出去,就算被毒虫咬上几下,也许不致马上发作……” “别异想天开了,好姑娘,上次咱们仅被人面蜘蛛咬过一口,中毒不深,解毒自然有效,如果毒蛇蜈蚣何止千百只,等我们冲出去,身上少说也要叮上几十条毒蝎毒蛇,一粒解药,哪还有效?” “可是,总比这样束手待毙要好一些。” “你如愿意试试,不妨孤注一掷,或许果然能够脱身,说不定,但,我却不想那样做……” “为什么?” “就算你说的可能,我也宁可跟秦爷爷同死峰顶,不愿在危急之际,舍他老人家而去。” 明尘本师突然身躯一震,双睛霍地暴睁,眼中满蓄着异样光辉! 他因背向罗英和江瑶,是以虽然神情激动。罗英江瑶却未发觉,过于片刻,江瑶才幽幽叹道:“好吧!既然这样,我也陪你们一起死吧!等一会临死之前,请你先给我一掌,别让我死得太痛苦。” 明尘大师陡地一声大喝,僧袍怒张,护身禅功威力忽然大振,登时又把“五毒绝阵”逼退到四尺以外。 这时,峰侧突然扬起一声惊呼! “嗨!光头,原来是你们在鬼叫穷喊,俺问你们,究竟看到那老小子和小妞儿了没有?” 随着人声,大牛顶着巨大纸包,跃上峰顶。 当他触目一见遍地毒虫,骇然一跳,失声道,“他奶奶的。你们在干啥?闲着没事,玩蜈蚣蝎子?” 罗英急声道:“千万当心,那是域外五毒,沾上一下,立刻就会中毒。” 大牛翻着环眼,喷喷称奇道:“俺的个乖乖,黑蛤蟆、绿蜈蚣、花蜘蛛、透明蝎子、会飞的长虫,你们倒真会玩,那里找来这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江瑶听了这些傻话,又好气又好笑,冷哼道:“你要是瞧着好玩,只管捉几只回去慢慢养着好了。” 大牛伸伸舌头,笑道:“俺可不傻,这东西咬上一口,要肿好一个疙瘩,你可诓俺上当!” 正说着,忽然一条“铁线毒虫”斜窜过来,唆地飞过大牛耳侧。 大牛惊呼一声,连忙跃退,偶一失神,头上那只大包滚落下来,“噗”地一声响,纸包摔破,洒了满地黄粉。 那些黄色粉末浅洒在毒蝎飞蛇身上,五毒绝阵登时纷纷大乱,各种毒物四处窜奔避让,原先井然有序的队伍,立刻混乱翻腾得起来。 江瑶大喜叫道:“喂!傻小子,你那包里是什么药粉?” 大牛愣愣答道:“雄黄!” 江瑶欢呼道:“好啊!雄黄专克五毒,咱们怎的竟未想到,傻小子,拜托你把雄黄洒一条路,救咱们出来。” 大牛摇头道:“不行,这东西是老小子叫俺买来配药救人的,俺可不能胡乱糟蹋。” 江瑶道:“不要紧,你只管用,回头我买两大包赔你就是。” 大牛仍是摇头道:“你别骗俺,镇上药铺里的雄黄,全被俺买光了,你有银子也买不到。” 江瑶想了想,又叫道;“放心吧,我家里开雄黄店,有的是雄黄,用你一包,回头赔你十包都成。” 大牛翻翻眼睛,道:“当真,你家具是开雄黄店的?” 江瑶连声道:“当真!当真!骗你是乌龟王八蛋。” 大牛想了想,又道:“话要说清楚,要是骗了俺,你是母乌龟,俺可不是公乌龟?” 江瑶气得红了脸,但此时只图脱险,说不得自认倒霉,点头道:“好!都依你,你快些动手吧!” 大牛这才扯开纸包,双手捧出一大把一大把雄黄粉末,洒在地上。 五毒绝阵被雄黄一搅,顿时乱成一片,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明尘大师高诵一声:“阿弥陀佛!”大袖一拂,腾身而起,拭去额上汗珠,低声对罗英道:“事不宜迟,快些下山助你奶奶一臂之力。”语声落时,身形已动。 大牛慌忙将江瑶拦住,道:“慢一些,你答应俺过时候赔俺的雄黄?” 江瑶怒目一瞪,道:“谁要赔你雄黄?你骂得我好苦,我可没工夫揍你,就是便宜你了……” 犬牛勃然而怒,卷袖子骂道:“他奶奶的,敢情你是女骗子,说过就不算了吗?” 罗英连忙拱手道:“老兄不要动怒,承蒙援手,大恩未报,区区几包雄黄,咱们自然要赔偿给老兄的。” 大牛瞪眼道:“啥!区区几包雄黄?那是俺用十两银子买来的,全镇药铺子的雄黄都叫俺一个人买光了,你倒说是区区几包?” 罗英掏出一锭银子,堆笑道:“是的!咱们一定加倍奉还。但目下尚须赶往峰下援救一位尊长。”“俺只要雄黄!” 江瑶道:“雄黄全在地上,你不会自己拾起来吗” 明尘大师脸色一沉,道:“江姑娘,不可如此对待人家,解困之德,焉能不报?”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尊五寸大玉制佛像,肃容递给大牛,道:“老衲少林明尘,你持此佛像前来少林,达摩神功任你选练一种,以酬今日援手之恩。” 大牛捧着那尊佛像,怔了半晌,突然叫道:“你是秦老爷子?你是秦老爷子?” 抬头看时,明尘大师已领着罗英扛瑶如飞离了峰顶。 大牛拔步便追,一边追,一边叫:“秦老爷子,俺大牛给你老人家磕头啦”只叫得山谷回应,历久不绝。 “秦老爷子,俺大牛给你磕头啦”呼声如雷奔腾,在山谷间回荡不绝。 燕玉芝正引着斑发蒙面老人在乱山中瞎转,隐约听得这声呼叫,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停了脚步。 那斑发老人鬼魅般疾掠而上,沉声叱道:“丫头,你不必在老夫面前弄甚玄虚,尽在山中乱转,妄想等待援手,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燕玉芝冷嗤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只是觉得这地方很像天玄老道隐藏之处,正细看对与不对,你疑神疑鬼作甚?” 斑发老人扬目一望,道:“现在你看出来了没有?” 燕玉芝摇摇头说道:“经你一打岔,怎的竟越看越不像了。” 斑发老人怒哼道:“老夫限你日落之前找出那地方来,否则,今天夜晚,叫你知道老夫手段。” 燕玉芝不难体味出他所谓“手段”是何含意,但此时茫茫乱山,呼救无门,任她聪明绝世,也想不出脱身之法,迫不得已,只好举步又向前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暗自感伤,生死事小,但如在临死之前,被他施以凌辱,将使她抱恨终生,死难瞑目。于是反心一横,忖道:日落之前,要是仍找不到脱身机会,说不得只好举掌自尽,保全女儿清白……”” 那知刚想到绝望之处,忽觉眼前一亮,竟见远处溪水之旁,有一片竹林,林边隐约有栋茅屋。 燕玉芝心神一振,用手一指,道:“你看,那儿不是有栋茅屋吗?咱们快些!”声落时未待斑发老人回答,早已展动身形,如飞掠过小溪。 斑发老人一怔之下,忙也掠身越过溪流,同时沉声喝道:“丫头,站住!” 燕玉芝只当没有听见,几个起落,已奔到茅屋近前,尖声叫道:“救命啊……救命……” 那茅屋木门原是虚掩,燕玉芝狂呼着奔了进来,一望之下,屋中竟空无一人。 斑发老人冷笑连声,瞬息间也追到门口,见仅是一间设备简陋的空屋,忍不住纵声大笑道:“丫头,你虽然没有找到天玄老道,总算找到这处过夜消魂的好地方,在你临死之前,老夫且让你尝尝人生至乐的滋味。” 燕玉芝惶然后退,疾探玉臂,拔出长剑 斑发老人缓步而进,狞声笑道:“认命了吧!你那一柄长剑,比穷家帮‘破衣百钠大阵’如何?” 燕玉芝也知对头武功玄妙精深,自己凭一柄长剑,在他手中决走不上十招,但一股强烈的求生之念,却使她不肯就此甘心受擒,目光微瞬,长剑横胸,突然纤掌疾翻,扬手向身侧窗槛上劈去。 掌力过处,蓬然一声,窗槛应手而碎,燕玉芝肩头一晃,仰身倒射便想穿窗而出。 斑发老人轻叱一声:“那里走!”身形一闪,出手快速绝伦,指尖已上她肩后“凤眼” 穴。 燕玉芝情急之下,塌肩拧腕,长剑反削,竟使出五年前,在凌茜处学来的一式“太阿倒持”。 这一招原本是“达摩十二无上心法”之一,剑锋破空回扫,极尽诡异六辣,那斑发老人微感一惊,慌忙横跨一大步,五指一合,“嘶”!扯下她肩上一大片衣襟。 然而,燕玉芝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脱身穿出窗外,没命向竹林中奔去。 斑发老人怒吼一声,闪电般蹑踪又追进竹林,身形掠过,“噗噗”连响,竹枝意纷纷倒折,刹时已追到燕玉芝身后五尺左右。 燕玉芝回头一望,心胆俱裂,咬着牙又逃出竹林,目光触处,却见有两个老人,正坐在溪边一块大石对弈。她内伤未愈,又值心神交瘁之际,原已自分不免,此时一见溪边有人,精神登时振奋了起来,一边返身挥剑力战,一边颤声高叫道:“老人家,救命啊……” 那对弈的两个老人,一个白发苍苍,垂目默坐不语,另一个身着绸衫,头戴皮帽,透着几分滑稽之状,两人只顾低头对弈,竟似对林边激战充耳未闻。 燕玉芝力战四五招,早已险象环生,而对弈两个老人,却像并无相助之意,心中大急,急声叫道:“两位老人家,求求你们,难道见死不救吗?”。 斑发老人冷笑说道:“燕玉芝,死了这条心吧:今天就算神仙在这里,也救不了你的命” 那绸衫皮帽老人“啪”地重重下了一粒棋子,沉声道:“老菩萨,听见了没有?人家连你也没放在眼中。” 白发老者落子如故,含笑说道:“这种藏头露尾的东西,我老人家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绸衫皮帽老人摇摇头道:“你老人家真是修炼得一点火气也没有了,人家打到面前来,居然无动于衷?” 白发老者笑道:“下棋吧!不用你担心,那女娃儿曾得名流指点,得有几招绝学,大约还能支持一些时候,过一阵子再说!” 话声甚小,但字字透入燕玉芝耳中,却清晰无比,她脑中灵光一闪,手法一变,又使出一招“追风逐电”,正是“达摩无上心法”,当场又将斑发老人迫退一步。 那白发老者悠然闭目,喃喃说道:“嗯!悟性很好,但只这两招残缺不全的剑法,厉害是有限的,这一招应该横踏中宫,胁下出剑,刺他左臂……” 燕玉芝芳心一动,连忙依言横踏中宫主位,长剑由胁下飞刺而出,果然那斑发蒙面老人左臂斜挥落空,剑尖正好遥指他臂间“五里”穴。 斑发老人蓦地一惊,急急沉臂掠退三尺,湛湛避开长剑,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惊诧和迷惑,在他眼中微闪即隐,怒喝一声,抡掌又扑了上来。 燕玉芝心中大喜,一面横剑待敌,一面倾神注意那老者如何指示出手,果然一连三招,将那斑发老人迫退三次。 斑发老人怒吼连声才退又进…… 白发老者沉声道:“放大胆子,这一招走中宫,踏洪门。点他‘幽门’死穴!” 燕玉芝听了这话,心头一阵怯惧,暗忖道:他功力超过我许多,这一招岂不太险……心念未已,斑发老人欺身已到,双掌齐扬,使的正是“举鼎移山”之式,正面胸腹,暴露无遗。 燕玉芝银牙一挫挺剑直上,奋力一剑迂向他心窝“幽门”死穴刺了过去。 但她终因那片刻间的犹豫,剑招甫出,斑发老人双掌已落 只听两声闷哼,人影乍合立分,燕玉芝左肩挨了一掌,踉跄退了四五步,一跤跌坐地上,那斑发老人胸腹下,也被剑尖划破寸许深-道伤口,鲜血汩汩而出。 白发老者黯然摇头道:“一念之差,祸由自取,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斑发老人用左手按着伤口,怨毒地扫了老者一眼,冷冷道:“阁下剑术果然不凡……” 那白发老者捻须笑道:“谬誉!谬誉!那是你太过轻敌大意的关系,我老人家虽然痴长几岁,但说句良心话,正面相较,百招之内,还胜不了你。” 斑发老人哼了一声,道:“咱们何妨就走一百招试试?” 老者笑道:“老朽有个陋规,向来不跟残肢断手的人过招。” 斑发老人猛地一震,低头看看自己右掌,忽然一顿足,身形电掣般向小溪对岸掠去…… 绸衫皮帽老人哈哈笑道:“朋友,不愿把脸上那捞什子取下来,让咱们瞻仰一下了么?” 斑发老人已经过溪流,恨恨的声音从对岸传来,道:“伍子英,你且慢得意,这一剑之仇,暂时就记在你的头上!”语意渐远,最后几个字,已渺不可闻。 绸衫皮帽老人骇然一惊,变色厉喝道:“朋友,慢些走,你是谁”腾身而起,便想追截。 白发老者忙伸手拦住他道:“那人一身武功绝非等闲,由他去吧!” 伍子英道:“正因他武功精湛,面蒙黑巾,又能一口叫出伍某姓名,武林中从未听过这样一位高手,不能不追查他的真正身份!” 老人轻叹一声,道:“不是老朽出言不逊,以你修为,难在他掌下接满三十招,老朽左腿已走火入魔,形同半竣,只能勉强行动,无法运功动手,纵然追上他,又有何用?” 伍子英默然一会,感慨地道:“老菩萨,你老人家既然决心封剑退隐,难道真愿意一身绝世剑术,从此失传于武林?” 老人含笑道:“谁说的?’老朽已经物色到一个半传人,斩光剑法不但不致失传,很快就要重现江湖了!” 伍子英大喜道:“老菩萨,您是说大牛儿?” 老人颔首道:“不错,但他只能算半个传人。” 伍子英一怔,忙问:“那么,另外一个是” 老人举手一指受伤的燕玉芝,含笑说道:“她!”—— 第二十七章 铁案如山 “老爷子!老爷子……” 一条人影迅若惊虹,从竹林中冲了出来。 伍子英扭头一看,沉声叱道:“大牛,叫你去买酒,怎的买到现在才回来?” 大牛双手捧着一尊佛像,巍颤颤递给伍子英,气急败坏地道:“老爷子,你瞧,俺碰上秦老爷子啦!” 伍子英接过仔细看了看,顿抬头道:“这是少林白玉佛像,你从那里得来?” 大牛道:“俺在峰顶上碰上了秦老爷子,他送俺这尊佛像,要俺到少林寺去,一百零八种绝艺,任俺选一种……” 伍子英骇然道:“你是说当今少林掌门方丈明尘大师?” 大牛把头连点,道:“正是他老人家!” 伍子英脸上陡然泛起欣喜之色,回顾司徒真如道:“好啊!老菩萨,正说到你老人家传人难继,却忘了这位年轻和尚了。当年你老人家也曾传过斩光剑法,他也算得上是老菩萨门下么?” 司徒真如正色道:“不!当年我传他剑法,纯为克制飞云山庄,他既非我门下弟子,现今又掌一派门户,身为武林翘楚,怎能算我的传人……” 伍子英又问大牛道:“他现在那儿?” 大牛指手划脚述说道:“他老人家和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妞儿,被人用许多蝎子蜈蚣长虫蛤蟆,困在一座小峰顶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伍子英骇然变色,岔口道:“那山峰在什么地方?你快带爷爷去一趟” 大牛道:“老爷子,你别急,俺还没说完哩!” 伍子英瞪着两眼.一连叠声道:“蠢东西,快说!” 大牛道:“他们眼看活不成了,恰巧俺赶到,俺就救了他们” 伍子英一愣,道:“傻小子,你救了他们?” 大牛道:“正是呢,俺那时正好有一包雄黄,那些蜈蚣长虫,被俺一把把雄黄,全给弄得死的死了,逃的逃了,秦老爷子和那小伙子小妞儿才脱了身。” 伍子英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但他心知大牛又傻又愣,详细问他,也难问出所以然来,于是便道:“他们既已脱脸,你就该带领他们到这儿来!” 大牛道:“俺原要带他们来,无奈他们又要赶到山脚下去救另外两个人竟是分不开身……” 伍子英心弦一震,惊道:“另外两个人?是谁?” 大牛说得口沫横飞,道:“那两个全是女的,其中一个舞一柄剑,正跟一个断腿老婆子打得难解难分,另一个却躺在马车里睡觉,凭怎么叫,总是叫不醒。” 伍子荚急问道:“他们赶去,可曾赢了那老婆子?” 大牛双手连遥,道:“别提了,那老婆子好生了得,两条腿全断了、却用两根钢拐撑着身子,秦老爷子跟她讲理,她偏不肯听,恼得俺火起,俺就上去打了她一拳……” 伍子英忙问:“打中了吗?” 大牛哭丧着脸道:“连衣边也没沾着,那老婆子反手一拐,险些把俺的腿也打断了,俺一气之下,就对她说:‘他奶奶的,有种别走,俺去叫俺爷爷来。后来,后来……” 伍子英喝道:“后来怎样?” 大牛尴尬地笑笑,道:“后来俺就回来了。” 伍子英用力啐了他一口,道:“真跟你爷爷争气……现在那老婆子还在不在?” 大牛怯生生道:“只怕正跟秦老爷子在山脚下放对呢……” 伍子英怒叱道:“这般重要大事,你怎的吞吞吐吐不肯早说出来?” 大牛嘟着嘴道:“你老人家一直问俺,俺不是一直在说吗……” 伍子英回头对司徒真如道:“如此看来,明尘大师已遇强敌,不知那老婆子是何等人物?” 司徒享如神情凝重地道:“老朽隐居大别山数十年,从未闻山中竟有这么一个断腿婆子,想必是从外地初来,咱们既然知道?万无坐视之理。你们立刻赶去助他一臂,老朽左腿不便,无法疾驰赶路,何况这女娃儿的伤势,也得老朽替她疗治。” 伍子英道:“好!咱们去去就回!” 大牛这时才发现受伤的燕玉芝,脱口道:“呀!原来她也在这儿” 但伍子英未待他说完,迳自沉声喝道:“大牛,带路快走,误了事,当心你的狗腿!” 大牛无奈,只得满怀迷惑地望了燕玉芝一眼,便匆匆领路飞奔而去。 祖孙二人极力展开身法,在群山中觅路飞赶,伍子英心急如梦,偏生大牛呆头笨脑,向左奔了一阵,看看方向不像,向右奔一阵,细看又走错了,直在乱山中转了许久,大牛才用力拍拍脑袋,追悔道:“俺记起来了,那马车停在东面山脚下,旁边有片树林,咱们尽在南方寻找,难怪找它不到。” 伍子英恨恨骂道:“好个蠢东西,耽误许多时光,敢情你连方向也没弄清楚,你是怎样走回来的?” 大牛搔搔头皮,傻笑道:“俺是先找到那条小溪,顺溪上行,自然回到司徒老爷子的茅屋,谁叫这里树林边没有一条小溪呢?” 伍子英厉叱道:“还敢巧言强辩!今天找不到,爷爷要剥你的皮!” 大牛不敢再说,低着头只顾乱奔,行了一会,果见前面有树林,大喜叫道:“找到了! 找到了!就是那片林子!” 伍子英顿住脚步,遥遥一望,喝问道:“没有错吗?” 大牛傻笑道:“没错,就是这儿,错了你老人家剥俺的皮。” 伍子英侧耳凝听,林中果然传来一阵阵金铁交鸣之声,连忙探手入怀,唰的抽出一根雪亮的钢制旱烟袋.递给大牛,道:“别坠了咱们伍家声名,见了老婆子休再胆怯,只管放心干就是!” 大牛应声:“理会得!”抡动旱烟袋,飞步抢进了树林。 林中光影昏暗,隐约正有三条黑影,正围着一个使钢拐的白发老婆子激战不休,那老婆予以一敌三,显然落在下风,拐法散乱,岌岌可危。 大牛冲进林子,大吼一声,道:“贼婆子,叫你尝尝咱们伍家旱烟袋的厉害!”喝声未落,烟袋舞得如风车-般,左砸右扫,敲头打脚,一口气连攻了七八招之多。 那老婆子本已手忙脚乱,忽见又加入一个勇猛粗壮少年,仓促举拐封架,当时被迫退了三四步。 大牛打得兴起,豪念如虹,旱烟袋着着进逼,把浑身蛮劲都抖露了出来,同时道:“三位暂退,让俺大牛来收拾她!” 那三个彼此互换了一瞥诧讶的眼色,其中一人沉声道:“宋兄,机不可失,再不下手,更待何时?” 另一个用判官笔的老人点点头,双笔一紧,揉身而上,末及三招,左手笔跟那老婆子的钢拐一记硬接,“哨”地一声,火花四射,右手笔趁虚而入,点在老婆子左肩之上,那老婆子闷哼着踉跄倒退数步,身子摇了摇,一跤跌坐在地上。 大牛见人家已经得手,生怕功劳让人抢去似的,烟袋暴举,疾中而去,正要痛下杀手伍子英恰好赶进树林,见状吃了一惊,忙沉声喝道:“大牛,快停手!” 大牛一楞住手,回头却见那围攻的三人全都扬长而去,不觉怔怔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伍子英定神看看那老婆子面貌,惊问道:“咦!你不是华山掌门,九指姥姥尹婆婆吗?” 尹婆婆伤势不轻,抬起一双怒目,冷哼道:“嘿!原来是伍子英伍大侠,这位少年是你什么人?” 伍子英道:“这是小孙伍大牛,不知怎的冲撞了尹老前辈” 尹婆婆嘿地冷笑道:“好说,只怪我老婆子孤陋寡闻,不知伍大侠祖孙竟已加盟崆峒派,并且跟飞云山庄余孽沆涩一气,这倒是武林中一件大事。” 伍子英骇然道:“刚才逸去的三人,难道会是飞云山庄余孽?” 尹婆婆喘息一阵,方才冷冷说道:“老身适在林中,遭遇崆峒老贼丰太翁宋英和铜钵头陀向锡九,八封卦掌郝履仁,以一敌三,本已吃力,令孙不问皂白,竟跟他们三个联手合攻老身,这是什么道理?” 伍子英更加吃惊道:“铜钵头陀和八封卦掌郝履仁,当年不是都失去了武功吗?” 尹婆婆道:“你不妨问问令孙,他们有没有失去武功?” 伍子英好生羞惭,回头怒目而视,大牛兀自不知已铸大错,连连点头道:“没有,那三人个个武功都很高强……” 伍子英大喝一声,劈手在过旱烟袋来,叱道:“蠢东西,还不跪下!” 大牛噗通跪倒,翻着两只环眼道:“爷爷,俺又做错了啥?” 伍子英厉声问道:“你把狗眼睁大一些,看看这位老前辈,是不是那断腿的老婆子?” 大牛摇头道,“不是!” 伍子英吼道:“既知不是,为什么要胡乱出手?” 大牛道:“爷爷,是你老人家说的,叫俺见了老婆子只管放手干?所以俺来不及细辨,一见面就干上了……” 伍子英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发抖,只得转身向尹婆婆作揖陪罪,道:“我这孙儿是个愣人,一切冒犯之处,伍子英亲自陪礼,你大人别记小人过,务希多多包涵一些。 尹婆婆见大牛出言憨直,渐渐也明白事出误会,苦笑说道:“老身白挨一判官笔倒也罢了,只是因此却误了老身的大事。” 伍子英忙道:“正想动问何事莅临大别山?” 尹婆婆长叹一声,道:“大约你隐居深山,享了几十年清福,不知武林中发生了一件震撼人心的巨变,如今各派掌门,谁不奔波江湖,岂止老身一人。” 伍子英暗不已,道:“什么巨变,竟惊动了整个武林?” 尹婆婆缓缓道:“说来话长,你曾听说过五十年前,七大门派合设百丈峰禁地的事吗?” 伍子英茫茫然地摇摇头。 尹婆婆叹道:“这就难怪了自从泰山第三次武会,飞云庄瓦解,武林平静不过二十年,江湖中魔踪又现,济南府地方,忽然连续发生凶杀惨案,凶手狡猾,武功超人,中原七大门派不得已各选高手,合力围捕,终于在红衣大侠江翼家中,缉获真凶,但大出众人始料,那凶手竟是桃花岛‘罗氏双侠’老大罗玑……” 伍子英猛可一跳,正要开口,尹婆婆却举手制止他道:“你不必惊奇,也不必异议,那件事虽然不近情理,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伍子英终于忍不住,冲口道:“罗门后代,个个英雄,岂会做出那种下流事来?” 尹婆婆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当江府之事发生,虽然罗玑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认罪,但七大门派终因对罗羽罗大侠的仰慕尊崇,一时尚不敢遽信。因此七派合设百丈峰禁地,将罗玑囚在百丈峰上,一则欲籍此查询内情有无冤诬;二则不过想以此聊平天下武林众怒,这原是七大门派一片苦心,谁知事后演变,竟大与愿违……” 伍子英岔口道:“怎样?” 尹婆婆道:“令人失望得很,罗矶被囚百丈峰十五年,除了证明当年凶案的确是他一手所为,最使人痛心惋惜的是天下武林同道,从此对罗家声誉和崇敬,尽归幻灭……” 伍子英愤愤问道:“有什么理由?” “第一,罗玑在百丈峰,始终不变供词,满口承认凶案是他一个人干的。第二,自从他被囚十五年中,江湖风平浪静,再没有发生同样凶案……” 伍子英大声叫道:“也许这是巧合,也许他另有隐衷,仅这两点理由,不能就作断言!” 尹婆婆冷笑道:“你先不要急着申辩,还有最重要的第三点,老身尚未说完。” 伍子英怒声道:“你说!你说!” 尹婆婆冷冷扫了他一瞥,缓缓道:“数月之前,罗玑连伤把守百丈峰的七位高手,私行脱逃,而在他脱逃以后,江湖中血案又现,案情手法,与十五年前如出一辙,难道这也是巧合不成?” 伍子英哑然无辞以对,呐呐半晌,才道:“这是有计划的阴谋,我也不信喊,罗氏后代,会做出这种事来。” 尹婆婆笑道:“铁案如山,已不容人置疑,现在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商是如何痛惩顽凶,为武林除此一害” 伍子英骇然道:“你们难道忘了昔年峨嵋金顶歃血为盟。公推罗大侠为天下武林盟主的事了?” 尹婆婆神色凝重地道:“对罗大侠的清誉名声,老身由衷钦仰,但这件事,实无人难强为辩解袒护。” 伍子英道:“你们准备怎么样?” 尹婆婆斩钉截铁说道:“缉获顽凶,格杀勿论。”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离开华山?” “不错。” “这等重大之事,你们问过桃花岛吗?” “这是替桃花岛去污名,保清誉的唯一办法,自然不必再问他们!” 伍子英吼道:“你们不能这样做,这太过分了!当今飞云山庄死灰复燃,江湖中正酝酿狂风骇浪的时候,你们如此对待罗大侠子孙,岂非自掘坟墓。” 尹婆婆嘿然冷笑道:“七派公决,代表天下武林同道心声,众怒之下,谁敢不遵。” 伍子英跳起来道:“我伍子英第一个誓死反对,谁要敢伤害罗家一根毫发,我跟他死命相拼。” 跪在一边的大牛了厉声接道:“俺也反对,这老婆子不是好人,爷爷,咱们先宰了她再说……” 伍子英忽然心中一动,连忙喝住大牛,又问:“你说了半天,只说了离开华山的原因,还没说明白咱们误了你什么大事?” 尹婆婆昂首道:“七大门派,已组合追踪队,老身所负重任,正是要追杀凶残淫恶的凶徒罗玑……” 伍子英脱口道:“难道你已在大别山附近,发现他的踪迹?” 尹婆婆点点头,道:“不瞒你说,老身一路追踪那凶徒,途经山脚一片树林边,发现一辆没有人的马车,附近更有激战留下的痕印,很像那凶徒滋事后留弃之物,是以入山查看,不想遭遇宋英……” 伍子英急问:“你说见到一辆马车,车上竟没有人?” “不错。” “附近还有恶战后留下的痕印?” “嗯。” “你见到那辆马车有多久了?” “距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左右!” 伍子英指着大牛,跌足恨道:“畜生!畜生!你真的误大事了……”—— 第二十八章 蛛丝马迹 夕阳卸山,晚霞如火,映得山间林梢,一片血红。 山麓下静静放着一辆马车,车中空无一人,两扇车门半开半掩,垂帘破碎,斜挂在一丈外的树枝上。 这情景,像一幅意境残缺的图画,空车破帘,落寞荒林,显得十分悲惨和凄凉。 伍子英低头在车边转圈子,时而俯身察看车上零乱的足印,时而又仰面向天,从喉咙挤出几声充满追悔焦急的叹声:“唉!晚了!咱们来得太晚了……” 大牛远远靠在一棵树下,两只手不住捏搓着,愁眉苦脸不敢发出一声。 他心里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看见爷爷正在气头上,又怕失言惹来一顿责骂,是以死劲扭搓着双手,指节间“毕剥”直响,却不敢冒然开口。 伍子英即扫了他一眼,沉声叱道:“畜生,你倒很自在,秦老爷子他们但有三差两错,你也别想活着给伍家现眼了。” 大牛连忙低垂下头,嘟着嘴,喃喃嘀咕道:“又不关俺的事,俺又没叫他们跟人家打架,是他们自己要闹事,打不过人家,也不知道开溜,四五个人全化了灰,倒要俺见不得人” 伍子英原本怒火正盛,听了这些后,忽然心头一动,暗想道:是啊!我怎的倒忘了一点,明尘大师身为少林一派宗师,同行又有三四人之多,那老婆子再厉害,终不成把他们全化了灰,连一具尸体也不留下来? 意念及此,心境顿感一松。忙问道:“大牛,你说秦老爷子追下山来,曾见那断腿老婆子跟一个使剑的老前辈在动手,那时车中另有一人昏迷不醒,是这样么?” 大牛点点头道:“可不就是这样。” “你看那使剑老前辈的武功,比断腿老婆子如何?” “俺不敢说,看来竟像半斤八两,差不了很多。” “那断腿老婆子只有一个人?” “除了一个人,只有两根铁拐杖” 伍子英颔首沉思,心中又宽了几分,忖道:这么说,明尘大师等人有胜无败,他们离开此地,如非另有缘故,必然是追踪那断腿老婆子去了。但他们之中,既有负伤昏迷的人,为什么不留在车上,却要一起离开? 大牛见他点头沉吟,脸色和缓了许多,便壮着胆,叫道:“爷爷” 伍子英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唔!” “你老人家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蹊跷得根,一时还看不出来。” “爷爷,俺却想到一些,不知对不对?” “噢?你且说说看!” 大牛精神一振,道:“依俺的主意,咱们别在这儿多耗时间,看来看去,除了破车,只有脚印,实在没有啥好看的。” 伍子英忽又脸色一沉,不悦地道:“那么你说该当如何?” “要是依俺说,咱们只向两处地方去,包准寻到秦老爷子他们!” “向哪两处地方去寻?” “第一是乱山丛里,第二是乱草堆里。” “胡说,你怎知他们会在那种地方?” “爷爷,你听俺说,俺有个道理在……” “什么道理?你先说出来。” 大牛抖擞精神,得意地说道:“俺想秦老爷子武功何等了得,那断腿婆子不过是个残废人,算她再狠,未必胜得了秦老爷子……” “晤!不错,爷爷也这么揣测。” “断腿婆子既然打不赢秦老爷子,一定开溜,她两腿都断了,平地上跑不快,八成向山里逃的多,所以,咱们先要到乱山丛里去找,包准一找就找到。” 伍子英细细一想,这话竟十分有理,那断腿婆子人单势孤孤,不敌之时,山中脱身隐藏都比较容易,自是向山区遁逃的成份多些。 他真想不到大牛懵懂,居然能想到这一点,心中大感欣慰,笑道:“就算你说得有理,但你怎说又须向乱草堆去寻,这又是为什么?” 大牛嘿嘿笑道:“这道理就更简单了,那断腿婆子惯会使弄蜈蚣长虫,这几样东西,只在草窝堆里阴湿的地方最多!” 伍子英暗道:虽是傻话,不无道理,料不到咱们伍家大牛,今天突然变得聪明了起来。 是以含笑问道:“照你这么说,那断腿婆子打不过秦老爷子,已经躲到乱山中去了,秦老爷子即使要追她,只须独自追去,为什么竟弃了马车,四五个人全不见了呢?” 大牛一怔,摇摇头道:“也许他们天生爱看热闹,想看看谁死谁活,俺却不大明白。” 伍子英-沉脸骂道:“才讲两句人话,又胡说八道了,现在且由你胡诌,寻不到人,那时自有你的罪受。”他口中虽然如此责骂,终于仍带了大牛,匆匆离开山麓,向乱山中搜寻而去。 祖孙二人离去不久,林中人影一闪,走出一个身材臃肿肥胖的老人。 那老人浑身锦衣轻裘,挺着大肚子,蓄一撮山羊胡须,一派富贾模样,正是米仓双燕的师伯妙手左先生。 原来左斌自从宜城客栈追踪燕玉芝东行,途中无意和华山掌门人“九指姥姥”尹婆婆相遇,暗中窃听,得悉中原七大门派各遣高手,意图追杀罗玑的消息,他一时心动,便暗暗蹑踪尹婆婆身后,无巧不巧,也到了大别山。 其间,伍子英和尹婆婆一番争持,他匿藏林中,句句听在耳里,对于伍子英为罗家仗义执言,心中大感佩服,临时改变主意,又随着伍子英祖孙来到山麓。 这辆马车,他已是第二次见到了,不过,第一次因系蹑踪尹婆婆,对车辆并未留意,如今听伍子英祖孙二人谈论之言,却引起无限好奇来。 他疾步行到车边,俯身察看草地上那些零乱足印,凝思片刻,脸上陡然现出惊骇之色,低声道:“伍家祖孙真好糊涂,单看这车辆破残情形,已不难猜测车中人危急窘迫的处境,地上脚印,着靴处深浅不一,步法零乱,那用拐杖的却脚印力均,步步紧逼,显而易见,吃亏的决不是那断腿婆子,何况,车辆虽在,却无马匹,难道那断腿婆子一个人倒将两匹马都骑去了?” 他一面失声自语,一面展开身法,迅速无比地在十丈之内绕寻一周,目光触处,果然发现两行纷乱的马蹄痕印,遥遥循着山麓延伸远去。 这个发现,无异证实了他推想的正确事实恰好和大牛猜测相反,经过一声激战之后,明尘大师等反而落败,仓皇夺马向北退去了。而且败退的方向,不是乱山丛里,更不是乱草堆里,却是沿山麓伸展的旷野。 左斌顿足叹息一声,迈步如飞跟着蹄印急追,绕过前面山脚,遥遥望见一片起伏的荒野丘陵,已属皖境地界了。 他略一思忖,迳自疾奔追去,因为这时日影已沉,夜暮将合,要是不能在入夜以前追上那两骑马,再等明天,势必更难赶上。 其实,他既不识得明尘大师,更不知道罗英和江瑶也在前面,只是从伍子英言谈中,被引发出一股强烈的倾慕之念,一心要看看那位“秦老爷子”究是何等人物。 疾奔约十余里,天色将暗,赶到一处临近山边的小村子。 那村子不过十来户人家,四周筑有围墙,想必是依山为生的猎户樵子聚居之地。 左斌看看自己一身锦衣,只怕行止不便,解开衣包,匆匆取出应用之物,就在山边施展易容秘术,那消片刻,已变成一个走方郎中模样,扬长向村中走去。 才到村口,果见一个茅草门外,系着两匹健马,几个村妇正围在一起低声议论。 左斌轻摇串铃,缓步而入,顿时引得村中群犬争吠,那几个村妇倒头望见,个个露出喜色,叫道:“二娃子他爹,快出来,可不是来了救星了吗?” 茅屋里应声奔出四五名汉子,一见左斌,尽都高兴,其中一人忙迎上来,拱手道:“先生能治得奇难杂症么?” 左斌笑道:“在下自幼细习歧黄之术,专为济世游历天下,日间在山中迷途,原意是来贵村打扰一宿的,难道村中正好有人染了病症?” 那人暗叹一声,点点头道:“真是太巧了,咱们村子里午后来了几位客人,老少五个,一口气病倒了两对半,半日不到,眼看都快不行了,先生务必要救救他们才好!” 左斌暗吃一惊,道:“在这等事,大哥快带在下去看看!” 那人领着左斌,排众踏进茅屋,屋中光线阴暗,一灯如豆,灯光下情景,使左斌骇然一惊,险些失声叫了起来。 茅屋不过七八尺宽广,中设一几,点着一盏昏黄油灯,正中一列排着四张木榻,并卧着老少四个,迎面一只木椅上,却盘膝坐一个僧人。 那僧人合目跌坐,头上蒸蒸冒着白气,浑身僧袍,几乎被冷汗浸透,显然正在拼运内力,熬受体内沉重的内伤。 木榻上,却是两位气质高贵的老妇,另外两个少年男女,竟是罗英和江瑶,四人全都僵卧不动,气若游丝,眼看已离死不远了。 左斌认出罗英和江瑶,不期然机伶伶打个寒噤,当时便想认身进屋,不想脚步方动,那僧人竟霍地睁开两眼,目如冷电,遽然投注在他脸上。 左斌一只脚已经踏进门槛,被那两道满蓄威凌的目光一射,突然从心底生出无限畏怯,慌忙又缩了回去。 那村汉低声说道:“大师父,这位先生医道极好,专治奇难杂症,小的请他来替各位把把脉,开帖药吃了,也许各位的病就好了。” 僧人目光流动,深深打量左斌一眼,嘴角一阵抽搐,浮现出一丝凄葳笑意,缓缓摇头,没有出声。 左斌连忙拱手低声道:“在下左斌,与罗少侠和江姑娘均有一面之识,大师父尽管放心,左某人绝无恶意。” 那僧人听了,好一会,才释然地点了点头,双目缓缓而合。 左斌身形一侧,跨进了茅屋,探手一搭罗英脉息,触手如抚炭火,鼻孔里同时嗅到一股恶臭,心头骇然一惊,赶忙又缩回手去。 那村汉焦急地问:“先生瞧瞧,还有救没有?” 左斌摇摇头,轻声说道:“他们个个身中奇毒,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可活,就算有大罗仙丹,也难救得活了。” 村汉惊道:“先生务必要行行好,好歹救救他们……” 左斌苦笑道:“我何尝不想救他们,但他们所中之毒,天下只怕无人能解……” 他说这话时,内心极为惭愧惶恐,暗想自己好容易寻到此地,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自是问心难安,但他们俱被奇重之毒所伤,自己连毒物名称尚且不识,却又怎生救得他们? 左斌生平浪迹江湖,一向放荡不羁,但这一刹那间,竟感到肩头像压了千斤重担般沉重,短短几句话,使他愧惑惶急,兼而有之,羞惭地垂下头去。 假如可能,他真愿以身体替他们死去,无奈连这点愿望,几乎也成了奢求了。 正在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喧腾的犬吠之声。 那村汉方欲转身退去,左斌突然心中一动,伸手拦住他道:“慢一些,让我先看看是什么人?”一缩身,退到门边,偷眼望去,却见一个黑衣老人,踏着草丛施施而来。 那黑衣老人少说也有八旬以上,身上黑衣衫着满头白发,益显得苍迈不堪,手上捧着一只瓦罐,遥遥向村口走来。 左斌才一注目,便发现一桩骇人怪事 原来那黑衣老人所经之处,草木纷纷枯萎,竟像被烈火烤似的,留下一条数尺宽的通道,村中群犬,一到距他五尺之内,突然都噤若寒蝉,夹着尾巴狼狈逃开,再也不敢走近。 黑衣老头面含微笑,行到了村口,却不进来,只站在围墙边高声叫道:“有年高执事的吗?请一位出来说话。” 左斌见那黑衣老人的怪异行径,不禁紧紧皱眉,低声对村汉说道:“这人十分古怪,你去招呼他时,千万不可说出这儿有五个病重之人的事。” 那村汉应了,匆匆迎出屋去,不想才走近黑衣老人一丈远,黑衣老人突然举手一指,大声喝道:“站住。” 村汉吃了一惊,怔怔站定,问道:“老人家何事莅临小村?” 黑衣老人道:“没事,只是路过此处,想寻个地方休息一夜,明早便行,多拿银子谢你。”’ 村汉恍然笑道:“老人家敢情意在借宿,小村房舍还有空余,老人家只管随意一夜。” 黑衣老人摇摇头道:“慢着,你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我那住宿的地方,很不好安排,第一不能在人畜居住之处,第二不能在饮水泉井附近,第三不能在米粮菜肴存放之地,第四不能有窗孔通气的空隙,你能找到这种合适的地方吗?” 村汉听了怔忡半晌,苦笑道:“老人家怎的有许多忌讳?” 黑衣老人道:“别问我原因,有这种地方,我便借住一夜,要是没有,宁可在山中露宿,你我无仇无恨,我不愿害你。” 村汉想了一会,道:“照你老人家说来,只有村后一间久已废弃不用的地窖,或许能够合用……” 黑衣老人笑道:“有这间地窖,那是再好不过,就烦带路,一宿之后,必有厚谢。” 村汉迷惘地摇摇头,领着那黑衣老人向村后行去,别说他一个本份村人猜测不透,连左斌久走江湖,听了这番话,也深感迷茫不解。 黑衣老人遥遥跟在村汉身后,始终保持相距一丈以外,绕过茅屋时,突然鼻孔连耸,却步不前,喃喃道:“咦!这屋里什么东西?竟有这般异香?” 那村汉因有左斌嘱咐,只顺口笑道:“没有什么,老人家不必理会它!” 黑衣老人点点头,又走了几步,蓦地停步,道:“不,这气味好奇怪,你别瞒我,屋里必然有甚不可告人的事故……” 左斌此时正贴门而立,听了这话,骇然大惊,慌忙提气蓄势而待。 黑衣老人默然片刻,也就未再询问,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却漫声道:“是啊,何必耽误大好休息时光,天都快黑了!” 脚步声渐去渐远,隐约却又听得他悠悠念着:“毫鼓三声尽,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 那吟声阴森而悠缓,含意更令人心惊,左斌倾耳静听,忽然觉得混身毛发,都根根竖立了起来。 但他苦苦思索,却始终猜不出这怪异的黑衣老人是什么来历? 他为什么偏偏在这时赶来借宿?为什么指定要那种古怪的地方?为什么踏草立枯,犬畜不敢接近?为什么又要念这首莫名其妙的诗句…… 一连串全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十九章 南海毒人 左斌怔怔痴立,苦思难解,不知那黑衣老人的出现,到底是福是祸? 过了半盏热茶光景,那村汉已匆匆回到茅屋来。 左斌连忙问道:“你把那老人安置在什么地方?” 村汉道:“那老人家十分古怪,宁可不宿房舍,自己偏选中村后一处废弃地窖,那儿既冷又潮,唉!不知他今夜怎么睡法?” 左斌急问:“他到了地窖以后,又说过什么话没有?” 村汉摇摇头道:“没有,他只要了一盏灯,一束干柴,一只铁锅,其他什么也不要,现在已经闭了窖门,嘱咐谁也别去打扰他。” 左斌道:“那地窖可有空隙之处,能够看见里面的情形?” 村汉道:“门上虽有破缝,但那位老人特别叮嘱,叫人不许去偷看窖中的事,否则,生死由命,怨不得他……” 左斌毅然道:“你快告诉我地窖所在,我-定要去看看他在弄什么玄虚!” 村汉诚挚地道:“先生千万别去涉险,小的看那位老人家直透着古怪,他连小的送灯火应用物件去,也不肯让我走近一步,远远避开,好像很不愿意跟人交往……” 左斌道:“不要紧,正因他行止怪异,才要偷偷查看他在地窖中干些什么。我好像有一种预感,要救这五位中毒的人,只怕就在那老头子身上。” 村汉听他如此说,不敢再劝,只得把地窖所在详细告诉了左斌。 左斌叮咛他好好看顾屋中五人,自己匆匆扎束一番,闪身出了茅屋,仰望天色已暗,夜幕正从山腰漫布过来,荒村廖寂,偶尔一两声狗叫,益增恐怖。 暗算时刻,约莫在酉末戌初。 他心里速然一沉,自责道:“房中五条性命,全在我双肩之上,左斌啊左斌,两个时辰之内,如果得不到解毒之药,你也再无脸面活在这世上了。” 意念一决,猛一顿足,直奔村后。 依照村汉的指示,不多一刻,便找到那座废弃的地窖,窖洞靠墙边,占地却很广,洞口深约七尺,外面有残破的石栏,窖门因年久失修远远已望见破缝里透射出来的灯光。 左斌凝神戒备,提气蹑足,一步步沿着窖口石级欺近木门,不到门前,一股潮湿毒腐的气味,使人欲呕。 他连忙闭住呼吸,轻轻贴着门缝,一望之下,顿时被地窖中诡异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窖中满地泥泞,空无陈设,壁上挂着一盏昏暗油灯,灯下有一堆烂草,但那黑衣人却没有休息,正蹲在另一个壁角里,聚精会神地工作着。 他把枯柴叠架起来,约有一尺高,柴堆上按放一只铁锅,然后取下油灯,将柴堆引燃。 片刻间,枯柴已火热熊熊,火光映照着他身上黑袍和头上白发,乍看起来,直如鬼魅。 火旺以后,黑衣老人裂开嘴唇吃吃而笑,小心翼翼从身边取出一只瓷瓶,拔去瓶塞,倒了一些似水非水,似油非油的汁液在锅里。 又过片刻,锅中汁液沸腾起来,冉冉冒着一缕缕其臭无比的烟雾。 黑衣老人伸出舌头,舐了舐嘴唇,仿佛馋涎欲滴,不胜心动,接着,便掀开那只随身带的瓦罐…… 左斌凝目偷望,全身毛发都直竖起来,敢情那瓦罐之中,竟满满装了一罐大小不等的蜘蛛。 那黑衣老人用一双长筷,夹了一只肥大蜘蛛,伸在锅里轻轻搅动,只听一阵”吱吱“脆响,恶烟更浓,臭气四溢, 老人眯着双眼,等到烟雾略减,那蜘蛛已被炸成一团焦黑的圆球,然后举箸就唇,嘘嘘吹了几口气,竟将蜘蛛投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左斌望见,骇然大惊,胃里一阵翻动,险些把隔夜的饭菜全呕出来,那者人却似滋味无穷,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喃喃品评道:“唔!火候差不多了,只是佐料还欠缺一些,所以不够香甜。” 说着,又将瓷瓶中汁液加了些在锅里,举起长筷,从瓦罐之中挑选了另一只肥大蜘蛛,开始慢慢炸着,顷刻间,恶臭浓烟,又充满了整个地窖。 左斌竭力闭气忍耐着,看那黑衣老人一连吃了十几只蜘蛛,似已足饱,站起来拍拍肚子,撤去铁锅,重新封妥瓦罐,仰面躺在烂草堆上,顺手折下一小截草梗,意态悠然地剔着牙缝,自言自语说道:“寻常毒蜘蛛,已经如此美昧,要是域外五毒那种稀世珍品,不知道可口多少倍!美味当前,失之交臂,那就太可惜了。” 停了一会,又道:“牛鼻子怎的还未见来?莫非他存心在诓我?现在的出家人,狡诈邪盗,无所不为,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左斌听得怦然心动,正想再听下去,那老人语声渐渐低沉模糊,不久,鼾声大作,竟已入睡了。 他悄悄退出地窖,思忖道:“此人以毒为食,举止怪诞,绝非等闲人物,怎的江湖中从未听过这样一个人?” 继而又想道:“他既是为了域外五毒而来,身边岂无避毒解毒的药物?我只须暗中下手,将他制住,解毒之药,就不难到手!” 想着想着,不觉起了歹念,探手入怀,从贴身衣袋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三粒龙眼般大小的蜡封药丸。 这药丸乃是迷药中圣品,名“透骨酥”,使用时捏碎蜡衣,迎风立化,无色无味,以指力弹出,数尺内便散温化为轻烟,只须沾染少许,任是武功出众的英雄,立刻骨软筋酥,若无独门解药,一个对时之内,形同瘫痪,只好眼睁睁受人宰割。 他从盒中拈出一粒“透骨酥”,沉思一阵,又觉不妥,心想:这人虽然举止怪异,行事尚不知是正是邪?假如竟是正道中人,我用此下五门迷药算计他,问心岂能无愧?与其冒昧动手,何如把罗英等人中毒濒危的事直接告诉他,且看他肯不肯为摇手解毒,再定下一步手段。 于是,忙把药丸收藏起来,准备率直扣门相求,试试运气。 但才向地窖口走了两步,忽又停住脚步,摇头自语道:“不能!、不能!五条性命危在顷刻,我如率直求他,肯了固然好,万一他推拒不肯,再下手势难立时成功,延误时刻,五条人命岂不是断送在我手里?索性别管他是正是邪,先用非常手段,待救得五人性命,那时向他叩头赔罪,也是值得的。” 左斌欲行又止,反复在心中盘算了千百遍,总沉主意难以决断,正在彷徨,猛听得一声急促的呼叫:“霍老前辈……” 左斌蓦地一惊,闪电般旋身一掠,缩退到墙角暗影中,循声望去,却见一条人影从墙头急翻过来,落地一个踉跄,竟是个青袍白发老人。 他-见那青衣老人,登时骇然一跳,几乎失声叫出来:“呀!原来是他……” 他?居然是曾在宜城惊鸿一瞥的武当玄都殿长老天玄道长。 他,虽然改换了俗家打扮,但左斌记忆力颇强,何况他远道来大别山,正是随燕玉芝追踪天玄道长来的。 天玄道长掠过墙头,脚下踉跄不稳,显然已经身负内伤,强自挣扎着向地窖口奔了几步,喘息又叫道:“霍……霍前辈……在里面吗……?” 左斌藏身之处,恰好遥对地窖,趁他面对窖口的刹那,身形向左疾移丈许,轻轻躲进一丛草丛中。 他刚移开原处,地窖门“呀”地打开,亮光直射出来,那黑衣老人已岸然立在门口,一边用草梗剔着牙缝,一边笑问道:“牛鼻子,怎的现在才来?” 光亮照射在天玄道长脸上,现得一片苍白,他用手指指身后,又指指自己左手,低声喘息着道:“域外五毒……那,断腿妇人……” 黑衣老人笑容突敛,微一错步,便已越出地窖,沉声问:“怎么样?没有找到?” 天玄道长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身躯不住晃动,好半晌,才声嘶力歇答道:“贫道已经遇见……却被……铁线毒虫……铁线毒虫……” 黑衣老人神情顿变,遥空举手一抓,“嘶”一声响,天玄道长左手衣袖应指破裂,小臂已呈现一片乌黑。 老人突然变得激动非常,厉声问道:“她在哪里?快告诉我” 天玄道长废然摇头道:“那老婆子已经离开了大别山,往崆峒去了。” 黑衣老人哼了一声,道:“只要有去处便好,难得遭遇这般御毒圣手,我霍人风定要斗斗她。”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笑容,柔声道:“不要害怕,区区铁线毒虫,还难不倒霍某人,咱们歇过今夜,明天便到崆峒去。”天玄道长感激地点点头,道:“多谢霍老前辈”话未说完,两膝一软,向地上倒下去。 黑衣老人迅速扬臂虚抬,左掌隔空发劲,相距丈许,竟将天玄道长的身子托住,右手屈指轻弹,封信他左边肩头几处穴道。 天玄道长口里长长嘘出一口淤气,人已昏迷不醒,那黑衣老人两手平举,掌上似有一层强劲气流,虚托着天玄,疾步回到地窖。 窖门“蓬”然重合,光亮一断,四周得又沦入黑暗。左斌目睹这些经过,但觉又惊又奇,又忧又喜。 他注意到一点最奇异的地方,就是那黑衣老人自从走出地窖,始终未跟天玄道人的身体接触过,无论扯衣、扶托、封穴……总是隔空施为,不肯让指尖碰角到人家肌肤,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不过,对黑衣老人和天玄道人的关系,他已能推断出-个大概他们必是相约对付一个御毒能手的断腿老妇人,霍人风来迟一步,老妇已经离开了大别山。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断腿老妇?所谓“域外五毒”,是些什么东西?这件事和天玄道人潜离武当有无关联?左斌却不甚了了,也没有心情去揣测。 他所关心的,是明尘大师等老少五人身受毒伤,危在顷刻! 天玄道人口里断腿老妇,八成就是跟明尘大师在马车边激战的同一个人,那么,明尘大师五位所受毒伤,岂不也跟天玄道人一样,只不知那霍人风是否真能解得“铁线毒虫”的剧毒? 左斌想到这里,一线希望油然而生,从墙角草丛蹑足奔出来,掩到地窖木门外,睁目一望,却见霍人风正在忙碌点燃火堆!天玄道人则仰卧在草堆上。 火堆复又引旺,那只铁锅也重新架设起来,锅里不知煮些什么,只见烟雾迷漫,恶臭扑鼻。 霍人风擎着长筷,在锅里不停地翻动,不时用筷尖沾了些黄黄的东西放在嘴里品尝,又从怀里取出几只小瓶,向锅里加添几样不知名的药末药水。 忙乱了足有盏茶之久,窖中已满是奇臭无比的腾腾烟雾,左斌虽在门外,也被恶味薰得头晕目眩。 正难熬受,霍人风突然移锅置地,举起左手食指,放在自己嘴里,用力咬了一口,刹时,一股鲜红血液,从指尖涌冒出来。 左斌看得心头一震,竟连那恶自味都忘了,紧紧净眼睛贴在门缝上,要看看他准备干些甚么? 只见霍人风满满吸吮了一口鲜血,“噗”地向锅里喷去,铁锅中立时响起嗤嗤之声,片刻之后浓烟渐渐消失,锅中凝成浅浅一层琥珀色的糊状液体。 他举箸就唇,再尝了尝,颔首道:“成了!成了!” 然后,取出一双薄薄的羊皮手套戴上,端着铁锅,走到天玄道人身边,将那琥珀色的糊状液体,一部分涂抹在天玄道人伤处,一部分搓成药丸,塞进天玄道人嘴里。 看看锅里,还剩下了很多未用,不觉耸耸肩笑道:“这么珍贵的东西,弃之未免可惜,最好能再有几个中毒快死的人,拿去作救命仙丹,才不辜负我一口毒血……” 左斌在门外听见这话,心血立时沸腾起来,按捺不住,扬手一掌推开木门,蓦地抢了进去,脱口叫道:“霍老前辈,求你……” 不想甫一开口,脑中忽然“轰”地雷鸣,眼前金星乱闪,一句话还没说完,身子晃了两晃,仿佛听得霍人风敞声大笑,竟昏昏沉沉跌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从朦胧中悠悠醒来,火堆早已熄灭了,地窖中泛溢着飕飕寒意。 左斌翻身爬起,首先发现地窖中已经空无人影,霍人风、天玄道人、铁锅、药液……一切他期望的人和物,全部不见了踪迹。 他揉揉眼睛,又用力晃晃脑袋,回忆前情,竟像是一场噩梦,但是窖中油灯犹在,柴堆余烬宛燃,分明又不是梦境。 那么,天玄道人和那位黑衣老人霍人风又到哪儿去了呢? 他游目四顾,突在壁角悬挂油灯的窖墙上,发现两行字迹,写着:“毒人留此一宿,凡物皆染剧毒,此窖应即填闭,以免祸及人畜,南海毒人霍人风留字。” 左斌喃喃念着,懊恼无限道:“南海毒人霍人风?这名字好陌生,却又是铁铮铮的事实,可惜一次大好机缘,竟被我昏昏沉沉错过了。” 猛地心头一震,忖道:不好!一夜已尽,子时早过,那五位身受毒伤的人呢? 他疯狂地冲出地窖,仰头看时,天色果然已经大亮,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抹头便向村中奔去。 茅屋里静悄悄地,灯火摇曳,油芯都将燃尽了。 左斌一脚抢进茅屋,迎门不见明尘大师,木榻上也不见罗英等四人,只有那村汉独自卷卧在榻上,睡得正甜。 他心神皆乱,猛地一把抓那村汉后领,一下提了起来,厉声喝道:“人呢?人到哪里去了?” 村汉被他突如其来一抓,吓得从甜梦中跳起,两眼发直,愣愣说道:“什么人?什么人?” 左斌怒叱道:“昨天我叮咛你看顾的五位病人,现在人到哪里去了?” 村汉定了定神,方才恍然,忙道:“啊!你是问那位大师父一行五位客人?他们早就…… 早就……” “早就怎样了,快说!” “早就早就走了。” “走了?”左斌暗吃一惊,怒气稍减,代之却是无限疑云,问道:“他们病势很重,怎会忽然痊愈了?” 村汉诧道:“先生你忘了么?昨天夜里,是你托一位道长送来的药丸药膏,小的遵吩咐替病人喂药敷药,不过才个把时辰,果然全都好了……” 左斌骇然,私下暗想,难道是天玄道人干的?是以只好含糊点点头,又问:“唔!那道长除了送药来,还告诉你什么话吗?” 村汉道:“有的,他说先生跟地窖中那位客人原是老朋友,畅述别情,一时分身不开,特意叫他先送药来,要小的招呼几个女人帮忙,赶快替病人敷药……” “唔!还有其他话没有?” “道长临去时又说:这些药丸药膏,只能制毒,却不能解毒,服药以后一百天内,不能妄动真气,欲得真正解毒之药,必须快往崆峒山去。” 左斌心里略感一松,忙问:“你把这些话都转告了他们?” 村汉道:“小的依言都转告了那位大师父,那位大师父曾问先生,小的也依照道长嘱咐,只说先生不望报偿,已经走了,那位师父好生感激,赏了小的许多银子,五人商议很久,天快亮时,才登程向崆峒山去寻解药去了。” 左斌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把一颗心放落下来,回想那南海毒人霍人风诸般行径,一时竟猜不出他所说:“制毒不能解毒”的话,是真?是假?用心安在? 村汉见他默默不语,又关切地问:“地窖中那位老人家果真是先生老朋友么?小的原不信那位道长的话,想不到药丸果然很灵验……” 左斌含混应着,从怀里取出十来两碎银,给了村汉,说道:“这是那位老人家给你的,那间地窖不可再用,赶快封填了,别让人擅自触摸窖中物件,我也要走了,昨夜这些事,你要牢牢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他孤独地走出村子,一直有些迷茫的感觉,怅望群山,积闷难宣,脑海中总是翻滚着那诡异的南海毒人的影子。 山风拂过,他恍惚听到那阴森而冰冷的哼声:“毫鼓三声尽,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 第三十章 少女情怀 晨曦初露,白云舒卷。 一轮红日缓缓从东方天际探出半个面庞,丝丝缕缕金黄色的光带,透过丛林,投注在幕阜山中一处幽静的草坪上。 那草坪斜依在山腰空旷之处,左侧有条清澈小溪,淙淙流水,绕坪半匝,右边一片杏林,林中建有一栋极精致的茅屋。 这时,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门雇半掩,原来主人已经一早就到草坪上练剑了。 出人意外的是,这栋隐匿深山的茅屋主人,既非遁世隐者,也不是老年洗手江湖的武林大豪,她一一只是个十五六岁,孤孤单单的年轻女郎。 这少女穿一身鹅黄色衫裙,秀发松松挽了个髻,发间紧着一条黄色丝带,娇-中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妩媚。 她聚精会神在草坪上运剑演练,霍霍剑光升沉盘旋,银虹飞洒,就像沐浴在凌波星云中的仙子,连灿烂的朝辉,也显得黯然无光了。 一轮剑法练完,光影一敛,只见她倒提长剑,姗姗走到距离杏林半丈远停住,目注其中一株碗口粗树干,喃喃道:“第五株,离开四尺,一匝而断,不伤他树。” 说着,举剑平胸,鼓运真气,片刻之后,俏脸上渐渐泛起一层薄红,剑尖忽然轻微凛动,并且发出低沉的“嘶嘶”破空声响。 蓦地她娇躯微震,轻叱一声,掌心只略向前送,那柄长剑突然化作一溜银线,脱手疾飞而出。 霎眼间,银虹绕飞一匝,重又回到少女掌中,半丈以外的那颗第五珠杏树,离地四尺高树干上,已多了一圈极细痕印。 少女扬掌轻轻一拂,那棵树应手折倒,断处平整如镜,竟无一丝刀剑掠过的痕迹。 黄衣少女脸上绽出满意的微笑,道:“好啊!驭剑之法,我已经练到半丈以外了,伯伯回来,该没有话可说了吧!” 刚说着,身后已有人接口道:“不错,短短时日,能有这般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黄衣少女猛回头来,既惊又喜地叫道:“啊!伯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她身后三丈外,负手伫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灰布大袍,肤色白皙,脸上却一片蜡黄,目光威棱透射,嘴角含着赞赏的微笑。 灰袍人缓步过来,伸手接过少女那柄长剑,又道:“玉苓,你能在短短时间,练熟多罗掌,神剑十二式和驭剑之法。 虽然倚仗冲穴御神大法,总算很难能可贵了。但驭剑之法,贵在神速,必须心随意动,气随心凝,随手出剑,考验令人防不用防。你瞧!” “瞧”字才同,反手掷剑,一缕光华破空疾绕,足掠达两丈以外,剑芒扫过,近百朵不知名的野花,纷纷折断坠落。 黄衣少女拍手道:“究竟是伯伯功夫深,像这样心与剑通,神剑合一,我要再练多久才行呢?” 灰袍人轻轻把剑递还给她,喟叹道:“那要看你将来用功的程度,时间已经不允许你再安静地练下去了。” 黄衣少女诧道:“伯伯是说,要我离开幕阜山?” 灰袍人点头道:“不错,而且就在今天,你一定很高兴这个消息,对不对?” 黄衣少女脸上一红,腼腆地扭扭腰肢道:“才不呢,人家又没说要想离开” 灰袍人笑道:“刚来的时候,你不是每天吵着要去找姊姊和罗英?” 黄衣少女低垂粉颈,也笑道:“那是以前,现在又不是刚来的时候。” 灰袍人凝慈祥地道:“傻孩子,别说言不由衷的话,伯伯不是笨人,难道看不出你的心意,你专心练剑,日夜不辍,说穿了,还不是想早些离开这儿?” 黄衣少女嘟着小嘴道:“不来啦!伯伯总是拿人家取笑!” 灰袍人笑容一敛,感慨说道:“其实,你年纪这么轻,伯伯把你硬逼在深山练剑,固然是为了你好,也觉于情略嫌过份,好在你尚能体谅伯伯这番苦心,矢志钻研,有此成就,总算时光没有白费,今天你收拾一下,立刻便可下山,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你去办呢!” 黄衣少女仰脸问:“什么要紧的事,是我姊姊出了危险么?” 灰袍人挥挥手道:“你姊姊另有遇合,福缘在你之上,伯伯说的要紧事,乃是关系武林的命运大事,来,咱们回到茅屋去再谈吧!” 两人并肩缓步向茅屋行去,那黄衣少女一边走,一边低头踢着草丛里的石块,不时偷偷瞄注那灰袍人,显得内心正激动不安。 身边灰袍男人,她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记得那天晚上,她正和姊姊燕玉芝约斗“穷家四残”,姊姊发现祸水之源地道,被人暗袭重伤,罗英冒险冲入地道,她却被这位陌生的伯伯带走,自此便在幕阜山练剑,一口气传了她好几种旷世绝学,更用“冲穴御神”大法,使她功力倍增。 他如此苦心孤诣培植她,却不肯告诉她为了什么?将她一个人留在幕阜山,而他却终日在外奔走,很少来督促她,有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神情总含着浓重的忧愁。 他是谁为什么要这般造就她?什么事使他长日奔忙,郁郁寡欢?他有没有敌人?为什么不愿向她提起呢? 许多疑问萦绕在燕玉苓天真而纯洁的脑海中,因此她觉得这位“伯伯”虽然很慈祥,但他和她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神秘的雾。 回互茅屋,燕玉苓便开始默默整理行装,她本来只有几件简单的随身衣物,但故意缓慢地收拾着,这些日子来,她对这茅屋、清溪、杏林、草坪……都有了极深的感情,一旦速然别去,心中不无留恋。 灰袍人独自伏案绘着一张地图,不时停笔凝思,像是在想索图中形势要点,所以工作得很慢。 燕玉苓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轻轻走到门外,却见那灰袍人兀自全神贯注地绘着地图,仍未完毕。 她没有出声惊搅他,只倚在门边,痴痴望着那似亲切又似陌生的“伯伯” 看起来,“伯伯”不过三十有余,四十不足,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象征智慧的宽额,充满隐忧的双眸……这些,无一不是少女憧憬的美,他竟然全都俱备了。 燕玉苓才只豆寇年华,但少女情怀,像一首谜样的诗,她目不转瞬地凝望着,芳心竟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总觉这容貌和罗英的影子有些分不开,每次见到他,使她不期然会想到罗英,每次想到罗英,她会不知不觉联想到这神秘的“伯伯”。 她曾经怀疑:他会不会就是罗英那生死下落不明的父亲? 但是,她随即又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他和罗英虽然同样使人觉得“美”,但彼此却生得迥然不同,面貌也全不相似。 罗英的美,隐含着青春秀气,像一株带露的秀竹,使人觉得清新悦目;但“他”的美,却充满成熟和刚毅,像一棵茂密的翠柏,令人对他感到无限依赖。 想着想着,燕玉苓不禁有些迷乱起来,私下羞怯地忖道:要是他年轻十岁,或者我长大十岁,那该多好…… 接着,又自嘲地撇撇嘴唇,心底暗道:其实,一个男人三四十岁并不算老,再者:女孩子十六七岁,也不小了呀正涉逻思,灰袍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过头来,注视着她,微诧道:“玉苓,你在想什么?” 燕玉苓蓦地一惊,就像是初干小偷就被人抓到,刹时一抹红晕,从头颈疾升漫盖了整个面庞,连耳根都臊得通红,垂头笑道:“没有什么啊!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准备午饭了。” 说着,扭身要走。 灰袍人淡淡说道:“不用再弄午饭,我这儿带有干粮,咱们一边吃,一边谈话,然后,你也该动身了。” 燕玉苓似乎有些失望,讪讪走近房里,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那灰袍人目光如炬,深深扫了她一瞥,忽然叹息一声,问道:“玉苓,你们姊妹幼时失散时,浪迹天涯,有没有听说过泰山三次武会,一代大侠罗羽力挫飞云山庄这段往事?” 燕玉苓点点头道:“是的,这件事脍炙人口,天下争诵,我们未离米仓山以前,就听师父说过。” 灰袍人轻嘘道:“那么,你也听说过十五年前,七派合设禁地,将罗大侠长子囚禁在百丈峰这件奇怪的举措吗?” 燕玉苓暗自一震,不知他怎会突然提到这件事?忙道:“是的,但听说那是因为江湖血案迭现,凶手使用桃花岛独门 武功,七木门派疑心是罗玑干的,所以……”她忽然想起罗玑就是罗英的父亲,连忙住口,惊诧不已的瞪视着对面那灰袍人。 灰袍人神态却甚是平静,微笑道:“假如我现在告诉你,那只是一项处心积虑的阴谋,七大门派中人算计,做了一次可怜又复可笑的笨事,你会相信吗?” 燕玉苓不假思索,冲口道:“我相信。” 这三个字回答得太快,灰袍人反觉一愣,问道:“为什么?” 燕玉苓娇羞的道:“因为……因为我相信你决不会骗我。” 灰袍人摇摇头,苦笑道:“错了,我的话不过一面之词,何足置信?你应该相信事实,不应该轻信任何人的传闻臆测之言。” 燕玉苓嘟着嘴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叫我到那里去找事实?江湖中不同的传说很多,我也不知该相信谁说的才对。” 灰袍人目光一闪,开口道:“正是这样,那件事喧腾武林,有些人但知人云亦云,不容人辩解,便认定桃花岛罗家出了不争气的子孙,另外一些人却凭心中对罗家信誉的景和崇敬,决不肯相信罗氏后人,会做出这种贻羞天下的错事,这样一来,纷争就越来越大了……” 燕玉苓道:“对呀!大家都有道理,你叫我相信谁的才好?” 灰袍人正色道:“这两种人全凭一己之见,过与不及,自是都不值得相信。” “那怎么办呢?都不相信,难道叫人闷在心里,永远不去想它?” “这件事演变至今,武林已酝酿无边浩劫,七大门派执迷不悟,现在正组成追踪队,准备用决然手段,追杀从百丈峰脱逃的罗玑,另一些敬仰罗家的人,也纷纷筹谋对抗,如果任由他们闹下去,不久必将引起一场残杀,那时候,血仇已成,恰好落入那些阴谋嫁祸者预置的圈套。” 燕玉苓悚然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是谁在阴谋嫁祸了?” 灰袍人冷漠地摇摇头,道:“不,我虽然竭尽心力,才推测出那暗中嫁祸的确有其人,但还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这就是我带你到幕阜山来,希望你及早练成武功剑术的最大原因。” 燕玉苓惊问道:“我!你预备让我去做这件大事?” 灰袍人毅然颔首,道:“不错,我曾经深思熟虑,只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有三个缘故。” “三个缘故?” “是的,第一:你和罗家绝无渊源;第二:你是女孩子,又出身黑道高手‘三手鬼母’王蝉门下,身负师门大仇,易得那人信任;第三:以你目前所习武功,万一身份暴露,已堪自保脱身,这一点,使我比较放心。” 燕玉苓想了想,紧张地问:“听你的口气,是要我到那个阴谋嫁祸的人身边去‘卧底’?” 灰袍人点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目的,是望你能去救一个人……” 燕玉苓心头一跳,忙问:“救一个人?谁?” 灰袍人一字一顿说道:“罗玑。” “啊!他?他不是罗英公子的父亲吗?” “不错,也就是被七大门派怀疑的血案凶手,据我所知,他从百丈峰禁地失踪,并不是自愿逃走,而是被人劫掳去了。” 燕玉苓大感骇诧,她本来疑心灰袍人就是罗玑,听了这些话,敢情自己竟想错了,一时张口结舌,如坠五里雾中。 灰袍人缓缓又道:“这件事与你原无关系,我之所以如此安排,不仅为了罗家三代侠名,也为了武林命脉和消洱那场无边浩劫,虽然这样,如果你不愿意,我宁可想别的办法,决不会勉强你去的。” 燕玉苓豪念顿起,笑道:“现在你不要我去,我也非去不可了……” 灰袍人欣慰地点点头,道:“但你要知道,那魔头不仅武功玄通;心机尤其狡诈机警,你孤身涉险,不比儿戏,你不害怕么?” 燕玉苓爽朗笑道:“只要他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就不怕他。” 灰袍人赞道:“好!难得你有此壮志,我就详细告诉你吧!” 他语声略顿,神色凝重地伸出两个指头,道:“在你未动身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两件紧要之事,这些事你要牢牢记住。对你此行成败大有关系。” 燕玉苓柔顺的点头应着。 灰袍人道:“第一件,你现在虽然练有护身剑术武功,但决不可让魔头知道,你要装得武功很浅薄,最后显露在米仓山学过的剑招拳掌,如像我在此处教你的掌法剑法,万万不能被那魔头看出来。” 燕玉苓连忙答应:“好!我会记住。” “第二件,那魔头一向潜匿之处,是在祁连山中,你的目的地,也就是祁连山,但此去祁连,路途非近,尤其必须经过崆峒派总坛所在,这段路程,你务须特训谨慎,不可生出事故来……” 燕玉苓不禁诧问道:“那魔头和崆峒派有关系吗?” 灰袍人摇头道:“现在尚难断言,但崆峒掌门人‘百丈翁’宋英,正与飞云山庄余孽沆瀣一气,他们的对头,也是桃花岛罗家,难保不和那魔头暗通声息。” 于是,又将那刚绘好的地图,慎重交给燕玉苓,并且叮嘱道:“这图上所示,便是那魔头在祁连山的巢穴秘道,我费了不少时间和心血,方才探访明白,尽载图中。你要用心牢记图中记号地形,抵达祁连山时,这张图要立刻毁去。” 燕玉苓嗫嚅地问:“你是说,要我一个人到祁连山去,你……你不跟我一起去了?” 灰袍人长嘘一声,道:“我还有其他要紧的事,不能送你远赴祁连,但是你放心,当你抵达那儿的时候,也许我随后也赶到了,我会暗中帮助你的。” 燕玉苓颇感失望,懒洋洋把干粮和地图收放进一只小布袋里,系在腰间,又问:“如果我有困难,想通知你时,却到那儿去寻你呢?” 灰袍人想了想,道:“你可以随时照我图上留下x记号的地方,留字连络,但为了你的安全,除非不得已,最好不必见面。“ 燕玉苓听他这样说,顿时泛起无限难过,眼眶一红,低声道:“这么说,现在分手,将来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 灰袍人正色截断她的话,道:“玉苓,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的任务关系着整个武林的祸福安危,上苍会保佑你平安去,平安回来,你应该有这份自信才对。” 燕玉苓垂首揉弄着衣角,迟疑许久,既未开口,也不肯动身,几次欲言又止,好像十分为难。 灰袍人讶问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尽管说出来。” 燕玉苓粉脸忽然通红,怯生生道:“没有什么,我……我想问你一句话……” 灰袍人诧道:“噢?什么话?你就问吧?” 燕玉苓咬咬嘴唇,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我想请问,你……你究竟是谁?” 灰袍人笑道:“你不是一直称呼我‘伯伯’的么?” 燕玉苓道:“我想……知道你的姓名……” 灰袍人神情忽然变幻得凄苦难抑,似是因燕玉苓这一问,触动了心灵深处的重创,黯然许久,才轻轻叹道:“傻孩子,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姓氏名讳。 现在……唉!你不必再问了……” 燕玉苓仰起头来,凄惋地道:“好!我听你的话,我会等待这一天等你自己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灰袍人凝目注视她那纯真而诚挚的面庞,从她晶莹凄迷的眼眸中,他好像领悟到一种不可言传的情愫,似倾慕?又似依恋? 他为这些越出常情的发现而深感骇然,脸色一变,故作哂然笑道:“你一定想知道,其实也无不可,你就叫我‘张’伯伯好了。” 燕玉苓惊喜失声,叫道:“你姓张?真的?没有骗我?” 灰袍人凄然一笑,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伯伯为什么要骗你” 说到这里,鼻尖突然一阵酸楚,眼中顿时浮现出一片朦胧泪光。 但他假作俯身拾取滚落地上的画笔,恍然拂袖拭去泪珠,燕玉苓却没有看见 他一个忍辱负重的断肠人,岂是没有姓名?只不过羞于让自己的姓名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而已。 那个“张”字,显然是虚假的了—— 第三十一章 武林秘辛 春风吹溶祁连山巅的积雪,陇西草原,又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季节。 燕玉苓从未踏进过西北草原,这一次单骑只剑兼程西来,对那些辽阔雄伟的天然牧场以及遍地胡前,早从心底生出无比倾慕和渴望,才过嘉峪关,已经迫不及待想瞻仰那名闻天下的壮丽景色。 但是,她失望了。 自从越过大散关、循渭河,出天水,数百里内,所见到的不是牛队羊群,却是一批接着一批的武林人物。 那些匆匆赶路的江湖中人,或单骑疾进,或三五结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默默在向西奔去。 从他们的装束看,僧、道、俗俱全,从神情看,都怀着极沉重心事,从年龄性别看,老少男女,十分复杂。 燕玉苓夹在这些庞杂的人群中,渐渐感到忡然不安起来,因为他们跟她走的同一条路,奔向同一个方向,而前面已逐步接近一个危险地区崆峒山。 “张”伯伯曾经叮嘱过她:“途经崆峒,务必谨慎,不要生出事故!” 燕玉苓虽然还猜不到这些江湖豪客因何而来?欲为何事?但却不难想象,他们如此大举赶往崆峒山,定然跟“飞云山余孽”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可是,怎么办呢?她既不能绕道远避,也不能回头再返幕阜山,唯一的办法,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走着瞧”了。 她特意放缓坐马,按辔徐行,尽量落在人群后面,黄昏时,到了一处小镇,远远一望,那些先后赶来的武林人物,竟都在镇上停住,街口一排柳树下,密密系着一长排马匹,少说也三四十骑之多。 燕玉苓信蹄才到镇口,突见两名负剑大汉直迎上来,朝她一抱拳,道:“请姑娘就在街口下马,坐骑自有在下等照料,镇上客店酒楼,姑娘请随意使用,酉正三刻,在高宾酒楼会齐。”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使燕玉苓如坠五里雾中,明眸一转,心知这两位负责“接待”的朋友一定把自己看错了,但她转念想:我要是一开口反问,也许反而惹出事故来,好在人多,不如混着去看看热闹,只要不出头,相信不致碍事。 打定主意,展颜浅浅一笑,果然照他的话,去蹬落马,拱手道:“如此有劳两位。” 那大汉还了一礼,伸手接过马缰,迳将马匹牵到柳树下,代她系妥。 燕玉苓暗觉好笑,缓缓移动莲步,跨进镇街只一掠目,心里就暗吃一惊,敢情这小镇百姓全避得人影儿不见,街来来往往,竟清一色全是负剑跨刀的武林健者。 她不期然有些后悔,但此时已经无法再退出去了,硬着头皮,随意选了一家饭店,默默地寻张空桌子坐下。 她才一落坐,立刻有店伙搬上四色精致酒菜,并不待她吩咐,排桌安箸,端正好东西,一声不响又退了下去。 燕玉苓偷眼打量,店中约有八成食客,人人面前,都是同样四盘菜肴,一壶美酒,大家都低头吃喝,纵有交谈的,声音也极低,紧反显得很宁静。 她拿定主意,也不理会,自顾吃喝起来。 不多一会,店外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客人,其中有男有女,脸色全很凝重,七手八脚将剩下空桌并在一起,围坐一处,一边吃,一边彼此低声议论不己。 燕玉苓连忙侧耳倾听,只听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衣妇人担心地道:“时间不早了,怎么还没有来,你们看会不会路上出了事?” 另一个负剑大汉接口道:“怎么会?有三师妹陪着她老人家,就算碰上十个八个臭贼,还能难得住三师妹不成。” 旁边一个虬髯汉子也道:“说的是,凭咱们华山七剑,谅他们也不敢半途生事招惹!喂,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少林派一个人也不见,这是什么意思?” 负剑大汉哼道:“明尘大师跟罗家是过命的交情,为了这档子事,少林和咱们六派已经貌合神离,他自是不会派人来参加了。” 虬髯汉子愤愤地嘿了一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果真如此,少林还配称什么名门正派!” 蓝衣少妇皱眉说道:“大师兄,你耐性一些好不好?现在不是为了姓罗的事,我想少林派一定会赶来参加的,遽下断言,未免太早了些!” 负剑大汉沉声道:“二妹,你不懂这些道理,十五年前,要不是少林明尘大,咱们六大门派既然已经擒住了姓罗的,早将他废在百丈峰了,怎会被他走脱,又来为害天下?这些不全是他们少林派安排的纰漏吗?有这段经过,他哪有脸再见咱们六派的面!” 蓝衣少妇苦笑道:“你错了,那厮虽然姓罗,实则并不是罗大侠嫡子,明尘大师决不会为他而自绝于中原武林的。” 负剑大汉讶道:“这是怎么说?” 蓝衣少妇轻唱道:“据说当年他生母曾被全真教一个小道士所污,留下孽种,罗大侠同情他生母蒙羞,才概允承担,使他出世之后,就从罗姓……” 虬髯汉子插口道:“这件事,明尘大师也知道么?” 蓝衣少妇点点头道:“这件事,明尘大师和罗大侠相识于患难之中,义结金兰,相交莫逆,他自然知道这件秘辛。” 虬髯汉子轻嘘道:“这么说来,那厮原是天生孽种,可惜罗家三代侠誉,竟毁在他一个人手里!” 负剑大汉也摇头叹道:“唉!不是二妹说起,咱们竟不知道还有这些内情,罗家如此难得声誉,如今被一个孽种败坏,这也是令人惋惜的事。” 蓝衣少妇笑道:“所以,你们不明真相,最好别妄下断语,我敢说明尘大师今夜一定会到,他维护的只是姓罗的,怎会为一个孽种疏远了六大门派?再说,今天夜里,咱们对付的也不是罗家那桩丧气事……” 燕玉苓初时不过想听听今天夜里的集会缘故,不料竟听那蓝衣少妇谈起罗家秘辛,越听越是心惊,正聚精会神想再听下去,忽然发觉一条人影正站在自己桌边,猛可一惊,扭头回顾,却见是衫破旧口中缺齿的老人。 那老人见她回头,十分不好意思地对他龇牙一笑,道:“对不起,我来得晚了一步,空桌已经没有了,咱们合用一张桌子可行?”他露齿一笑,嘴里只稀稀朗朗四五颗黄牙,显得老态龙钟,模样却有些滑稽。 燕玉苓望望四周,果然已没有空席,不好意思拒绝,微笑道:“你老人家请便吧!” 缺牙老人连声道谢,拉椅子在燕玉苓对面坐下,店伙立即也送上酒菜,老人家眉头一皱,一把将他衣袖拉住,指指桌上四只菜盘,低声问道:“喂,掌柜的,你们招待客人,就只有这一点菜?” 那店伙笑道:“不瞒您老人家说,这些酒菜全是主人预订,每人四盘菜,一壶酒,所有客人都是一般招待。” 缺牙老人摇着头道:“不成,我跟人家不同,宁可不吃,要吃就得吃个痛快,你去跟主人商量一下,给我来个双份如何?” 店伙苦笑道:“只怕有些不便” 缺牙老人脸皮一沉,不悦道:“不什么不便?谁是主人。你去把他叫过来,天下没有这个道理,要请客又不给人吃饱,拿这捞什子客饭来搪塞!” 店伙见他忽然变脸,一时甚是尴尬,讪讪答不上话。 燕玉苓看不过意,轻声劝那店伙道:“伙计,你就烦神多跑一趟吧!只当多来一位客人,难不成做主人的真要挨个儿点数给银子?实在不便的话,多的一份酒菜由我付钱好了。” 店伙无奈,只得答应,去不一会,果然又送来四盘菜一壶酒。 缺牙老人一边斟酒,一边摇头叹息道:“如今请客的真能算计客人肚子,这点酒菜,叫人不上不下,惹翻了蛔虫,又没法子压它回去!” 燕玉苓浅笑道:“你老人家将就些儿吧!人家安排吃食,原不是为了请客!” 缺牙老人道:“不为了请客,他把咱们拉进镇来干什么?” 燕玉苓笑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缺牙老人咯咯笑道:“不知道最好,咱们别管闲事,只顾吃就是了。”说完,迂自低头吃喝起来。 燕玉苓方待再听听那边几个华山派门下的谈话,不想那几个人正好吃喝完毕,起身出店而去,心里好生失望,呆坐了一会,也待起身,却忽然一怔而止 原来她偶一回头,正瞥见缺牙老人双手分握着两支竹筷,向一盘“红烧猪脚”上轻轻划了个十字,那猪脚本是连骨一起红烧,但老人竹筷划过,竟如利刃割切豆腐一般,连肉带骨,应手而碎。 缺牙老人竹筷一点盘中,筷尖离盘尚差四五寸,其中一块猪脚,突然凌空弹起,不歪不斜,恰好投进老人口里,老人闭目咀嚼,口里“剥剥”有声,居然连猪骨一齐嚼碎吞下肚里去了。 燕玉苓骇然瞪着一双大眼睛,目睹他竹筷连点,一块又一块咀嚼着比拇指还要粗大的骨头,“毕剥”之声不绝,顷刻间,整只猪脚连骨吃得一干二净。 那老人共只有四五颗黄牙,嚼起骨头来,竟比钢挫还要便利,如非牙齿另有秘密,必是身怀绝学的高人异士了? 正在惊疑,那缺牙老人又拈起一支竹筷,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喃喃道:“一杯杯斟酒实在太麻烦,懒人得用懒办法!” 竹筷被他一吹之后,筷心应声飞脱,立刻变成了一支空心竹管,缺牙老人顺手向一只锡铸酒壶上一插,毫不费力,穿壶而入。 壶中酒液宛如喷泉,循着竹管疾射出来,一滴不漏,全进了他嘴里。 燕玉苓骇然惊问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是七大门派中人么?” 缺牙老人反问到:“你呢?” 燕玉苓愧然摇头道:“晚辈不是,适因路过此镇,被他们误留下来……” 缺牙老人“噗嗤”一笑,轻声道:“巧得很,我也不是,他们一定要请我进来喝酒,反正不用花钱,我也不好意思推却了。” 燕玉苓连忙施礼道:“晚辈斗胆请问老前辈尊讳……” 缺牙老人两手乱摇,左右张望一眼,低声道:“我的好姑奶奶,快别这样,什么前辈晚辈,大家全是吃白食的朋友,你就叫我老白吃,我就叫你小白吃,不就行了么!” 燕玉苓忙道:“晚辈不敢” 缺牙老人脸色一沉,道:“再说一句不敢,我要掀桌子了,我平生任什么不怕,就怕人家说这两个字,你揣着一张地图,连祁连山都敢去,还有什么不敢的?” 燕玉苓猛地变色,慌忙低头一摸腰间那只小布袋,袋中干粮和地图,已经不翼而飞。 这时候,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正在吃喝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叫道:“华山掌门人到了,走啊!到高宾酒楼去!” 一时人影错乱,全部洒步涌出店去。 燕玉苓抬头看时,对面座位上那缺牙老人竟已人踪渺然。 她又惊又恐慌忙追出店外,街上尽是人群,却哪有老人的影子。 人群都是奔向镇北一座灯火辉煌的酒楼,街上但闻“沙沙”脚步声响,并无一人大声说话,一批僧人快步从燕玉苓身边走过,随后又是一群羽衣星冠的负剑道人……是以不难推测,他们都是中原六大门派弟子。 但,六大门派远远赶来这小镇集会,为了什么? 燕玉苓略一沉吟,便也跟在人群后面,不久到了楼下,仰头果见一方横匾,写着“高宾酒楼”四个金字,她见大家都顺序登楼,遂也默默的随着众人拾级而上。 这座“高宾酒楼”竟是十分宽敞,整个正厅红烛高烧;光亮如同白昼,厅上分设十余列长桌,早已黑压压坐了近百名武林豪客,正中另有一排红布铺罩的席位,分坐着一僧二道三俗,俗家装束中,有一个脸色苍白,手拄钢拐的白发老妇人,高据首席主位,在她身后,侍立着一个青衣劲装背负长的秀丽少女。 燕王苓游目人丛,仍然未见到那缺牙老人,心里暗急,只得挨身坐在靠楼口一张圆凳上,等坐下之后,才发觉“华山七剑”,正坐在自己身边。 她微微有些心慌,目光才扬,只见蓝衣少妇正用诧异的眼光望过来,当下只好腼腆地向她淡淡一笑。 这一笑,蓝衣少妇颇感诧异,忍不住低声向其余五剑窃窃私语了几句,那虬髯汉子等立刻扭头回顾,一齐向她投以诧讶的目光。 燕玉苓心头突突狂跳,又不便抽身退走,碍着头皮正襟危坐,直似坐在针毡上一样难受。 过了一会,那蓝衣少妇忽然含笑倾过身子来,低低问道:“小妹妹,你好像不是咱们华山派门下吧?” 燕玉苓猛地一震,顿感手足失措,张口结舌道:“我……我……” 蓝衣少妇盈盈一笑,探手过来,轻轻一把握住了她的柔荑—— 第三十二章 仗义执言 那蓝衣少妇探过手来,轻轻一把握住了燕玉苓的柔荑,笑道:“小妹妹,你一定是坐错位子了,这儿是华山弟子的席位。” 燕玉苓颊上绯红,手足失措,呐呐道:“啊!我一定是坐错位子了。” 便想缩回手站起来,却发觉那蓝衣少妇中食二指,有意无意虚按在她脉门要穴上,顿时心里一惊,又不敢妄动。 蓝衣少妇压低嗓音,问道:“小妹妹,请问你是那一派门下?” 燕玉苓心头一震,啜嚅道:“我是……我是……” 忽然一个声音接口道:“她是我老人家这一门下,难道不行吗?” 燕玉苓和蓝衣少妇同感一惊,循声扭头望去,却见那缺牙老人正笑嘻嘻坐在燕玉苓身后另一张空凳上,露着几颗焦黄错落的残牙,瞅着蓝衣少妇直挤眼。 “你”蓝衣少妇惊讶失声。 “你”燕玉苓也一样惊讶失声。 缺牙老人举手按唇,轻道:“嘘!现在正在开会,大家不要大声讲话。” 蓝衣少妇脸色瞬变,低声喝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燕玉苓恰好也忍耐不住,几乎同时沉声喝问:“喂!我的东西呢” 缺牙老人急忙摇头示意,道:“不要吵!有话都等一等再说,现在要正式开会了。” 正说着,忽听“咚”地一声闷响,楼板籁籁而动,众人目光齐都遥注正中首席之上,只见华山掌门人“九指姥姥”尹婆婆已拄着钢拐,巍颤颤立了起来。 全场声息俱寂,蓝衣少妇连忙正坐,燕玉苓只得也把满肚子责问的话暂时咽住。 尹婆婆目光如炬,缓缓扫了全场一眼,冷漠问道:“菁儿,现在什么时刻了?” 侍立她身边那青衣劲装少女躬身答道:“酉牌三刻刚过一会儿。” 尹婆婆猛可又是一顿钢拐,转头向其余五位掌门人道:“各位!少林不会来了,咱们不必再等,现在就开始吧!” 五派掌门人面色尽都一动,席上唯一僧人,峨嵋掌门灵空大师缓缓立起,肃容合十说道: “依老衲看,明尘大师绝非背信之人,既已约定戌刻开始,尹施主何不耐心再等他片刻时间。” 坐在他身边的邓蛛掌门人,“凌空虚渡”柳长青连忙接口道:“对!何妨再等一刻,柳某也相信他一定会来。” 接着,青城元修道长,昆仑白羽真人。衡山“追魂金针”南宫显也都异口同声,赞同再等最后一刻。 尹婆婆冷冷道:“各位既然不肯死心,何妨再等一刻,但不是我老婆子出言不逊,只怕等到明日,各位也不会见到明尘大师的侠驾。” 柳长青慨然道:“咱们决定戌时为限,过了戌时,决不再等。” 南宫显接口道:“传柬之上,也是戌时集齐,午时子时再开始行动,要是提前开始,反让咱们落得言而无信了。” 尹婆婆哼道:“各位有此耐性,我老婆子自无异议。” 回头向青衣少女喝道:“青儿,开始击鼓计时。” 那少女躬身应许,招招手,两名店伙立即抬来一面皮鼓,她接过鼓槌,便开始徐徐轻击起来。 鼓声咯咯,直扣每一个人心弦,击鼓速度,恰与更漏消逝的速度相符,换句话说,那一声声鼓响,正说话酉刻过去,戌刻将临。 大家心里沉重异常,尤其五派掌门人,个个倾耳聆听鼓声,脸色肃穆而凝重。 这短短的一刻时光,对他们来说,远比一生一世更为重要。因为明尘大师的是否赶到出席,等于象征着武林正道各派的团结或分散,少林虽然仅仅是七大门派之一,但他们对明尘大师,却怀着无限景仰和期望,要是明尘大师真如尹婆婆所料,那 正在这时候,一个劲装大汉从楼下急奔上来。 众人精神俱都一振,灵空大师挥手制止鼓声,首先关切地站起身来。 那劲装大汉直奔首席,抱拳躬身,朗声道:“天南笑客伍子英大侠已到楼下。” 尹婆婆微感一惊,讶道:“他怎会跑到这儿来了?” 灵空大师却略现欣喜,吩咐道:“快请” 那劲装大汉刚刚领命转身,楼梯上已经登登乱响,上来一老一少两个人。 前面一个绸衫皮帽,手提旱烟袋,正是天南笑客伍子英,在她身后紧跟着傻头愣脑的伍大牛。 祖孙三人大步走到厅中,伍子英怒目扫了席上黑压压的人群一眼,冷哼道:“嘿!六大门派好大的阵势,是准备仗着人多,要算计当年武林盟主罗大侠吗?” 六派掌门人脸上都微微一红,灵空大师合什喧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阔别多年,伍大侠神姿依旧,足慰渴思” 伍子英冷冷道:“渴什么屁思!你们峨嵋弟子如今在武林中出人头地了,连罗家怀了身孕的媳妇也放不过,心狠手辣,恩将仇报,好生叫人佩服。” 灵空大师面上一红,徐徐垂下头去。 “凌空虚渡”柳长青含笑起身,道:“伍兄一向少履江湖,今日缘何适在此地相晤,莫非……” 伍子英眼睛一翻,抢着道:“莫非我来不得吗?姓伍的当年也曾在金顶歃设盟,你们能相约聚首,我就来不得?” 衡山掌门人“追魂金针”南宫显一见他语气不善,连忙笑着接口道:“来得!来得!伍兄豪义干云,请都请不到,来人呀,替伍大侠在主席设位!” 伍子英道:“不必假客气,虚张罗,伍某人远道而来,只问各位一句话,问了之后,拍屁股就走。” 南宫显笑道:“伍兄有话何不坐下来细谈,我等今夜集会此间,正为了联合正道各派,对付那……” 伍子英叹道:“不管各位要对付谁?伍某人只问一句,合组追踪队,想杀害罗家后人,是谁出的主意?” 众人哑然相顾,都显得十分尴尬,谁也答不上话。 过了好半晌,昆仑掌门白羽真人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伍施主仗义见责,于情衡理,自属应当,但这些年来江湖中风云变幻,许多事故已不能单凭一个情字可以解释,伍兄也曾略有所闻吗?” 伍子英冷笑道:“伍某孤陋寡闻,不知道江湖武林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伍某却知道当年金顶献血,共推罗羽大位为正道盟主,是他含着眼泪,打败自己外公,七大门派才得解除飞云山庄枷锁,重新抬起头来,而现在,堂堂七大门派却囚他儿子,杀他媳妇,还要合组所谓追踪队,凡是罗家子孙后代,一律格杀勿论,这些事,天下之人有目共睹,将来传扬千秋万世,足可作得后世楷模,当真可喜可贺!” 这一番尖酸刻薄的话,荡漾全厅,声声如长空惊雷,六派掌门人还没有怎样,各派弟子却人人怒形于色。 华山七剑中那虬髯汉子“呼”地跳了起来,厉声道:“罗大侠望重武林,我等衷心敬佩,但那罗玑即非罗大侠亲生,又依仗桃花岛武功,奸杀妇女,败坏罗家声誉,这等行径,却不能因为罗大侠的声誉而抹煞。” 伍子英顿时变色,沉声叱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说出这种话来,你怎知他不是罗大侠亲生?” 那虬髯汉子说得兴起,笑道:“这事瞒得别人,却瞒不了我褚飞,那罗玑的父亲,乃是当年全真教一个叛教的道士,正是天生孽种,从娘胎里就带了一身邪气来” 他话尚未完,蓦闻尹婆婆一声大喝:“褚飞还不闭嘴!” 刹时人影一闪而至,“巴巴”两声,褚飞脸上,已挨了重重两个耳光。 褚飞身子晃了晃,举手掩住面颊,惊恐地仰起头来,却见伍子英正面色铁青站在前面,两眼之中,充满了怒火。 其余华山弟子尽皆大怒,纷纷离席站起,有的已撤刀拔剑,准备动手。 那蓝衣少妇冷声道:“姓伍的,咱们敬重你是前辈,你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伍子英怒目叱道:“他敢胡说八道,我就可以打他,打他算是客气,惹得我老人家火起来,一顿烟袋劈死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 褚飞大吼一声,“呛”地拔出长剑。 伍大牛一直没有开过口,见他亮了兵刃,不禁勃然而怒,挽了挽袖子,指着褚飞骂道: “狗娘养的,你敢碰爷爷一根毛,俺要你马上跪在地上学王八叫!” 这一下来,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突然变得紧张万分。 华山派弟子因为当着五大门派受此折辱,个个跃跃欲动。 尹婆婆突然一顿钢拐,沉声喝道:“华山弟子全给我坐下” 她不愧是一派掌门人,喝声才落,所有华山弟子都悻悻然重又坐下。 伍大牛骂道:“坐下干啥?要打架站出来,她又不是你娘,就那么怕她?” 伍子英低喝道:“大牛,不许胡说,咱们伍家的人,可不能学人家一样没有规矩。” 柳长青听了,敞声笑道:“好啦!好啦!尹婆婆已经责备门下弟子,伍兄也嘴上留点德吧!大家有话坐下慢慢说。” 伍子英脸色一正,道:“柳老哥,话不是这么说,你知道那件事何等紧要,如果因此引出什么事故,谁也负不了责任。” 尹婆婆神情也十分难看,愤然道:“老婆子身为华山一派掌门人,要是有何事故,自然由老婆子去承担。” 伍子英登时又怒,叱道:“你自信能承担得了吗?” 尹婆婆也不相让,厉声道:“伍大侠虽是有桃花岛绝世武功撑腰,咱们华山派也不是任人践踏的无能之辈。” 一句话不投机,两人眼看就要翻脸,青城掌门元修道长长叹一声,离席而起,深深一稽首,道:“方今武林道消魔长,魑魅蠢动,崆峒百丈翁勾结飞云山庄余孽,正图死灰复燃,为祸天下,贫道深以为忧。今夜之会,如系共同进剿崆峒败类,贫道自应附骇行事,倘诸位竟因私人恩怨争持不下,青城弟子只得退出是非圈外。” 这话一出,昆仑白羽真人也怫然道:“元修道兄所见甚是,今夜既是为了飞云山庄余孽而聚,桃花岛是非恩怨,应当暂勿争议,否则,昆仑派也只好宣布退出。” 席间属于青城、昆仑二派门人,立时纷纷准备离去,秩序因而大乱,正当议论纷纷,忽听镇外遥遥传来一阵惨叫之声。 众人尽皆吃惊,争论顿时停止,片刻间,楼下已踉跄奔上来三四名劲装大汉。 那些劲装大汉,全是负责守护镇口和酒楼的华山派门下,此时遍体血污奔上楼来,气急败坏地叫道:“毒蝎……蜈蚣……不好了……” 尹婆婆断喝道:“什么事?慢慢地说。” 那几名守望大汉用手指着楼下,断断续续道:“崆峒派……崆峒派……”话未说完,“噗通”连声,一齐跌倒楼板上,手脚一阵抽搐,顿时气绝。 席间群雄人人变色,有的抽取兵刃,有的夺路欲奔。整座酒楼立刻喧嚷沸腾不可收拾。 尹婆婆大怒,猛地一顿手中钢拐,大喝道:“谁敢妄动,先吃我老婆子一招!” 这声呼喝,总算发生镇定效力,各派掌门人也都喝止门下弟子,纷搅才安定下来。 南宫显闪身而出,伸手一搭那几名大汉脉息,心头不禁一沉。 柳长青低声问道:“南宫兄,如何了?” 南宫显摇摇头,道:“脉沉血散,肌色泛黑,这是身中剧毒而死的症状。” 众人听了这话,神色尽都变得一片凝重。 尹婆婆忽然凄声大笑道:“各位,事迫至此,显然消息已泄,崆峒派竟然抢先发动,大约已由不得各位作退出的打算了。” 元修道长和白羽真人异口同声道:“贫道等原冀激励敌忾向仇之心,岂是当真临敌退缩的人,尹施主乃请主持大局,两派弟子悉听支遣。” 尹婆婆感动地点点头,立时吩咐道:“青儿,你先领二十名本派弟子迎出镇去,无论敌人有多少,全要挡在镇外,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青衣少女躬身应了,姗姗下楼而去,行经燕玉苓面前时,有意无意扫了她一瞥,忽然露齿嫣然一笑。 燕五苓诧异的一惊,只觉她那临去一笑,竟如冷水浇身,使人从背脊上冒出一股寒意…… 但她尚未转过念来,却听缺牙老人轻声在耳边说道:“小白吃,咱们也该走了,别声张,悄悄跟着我来。” 这时候,各派弟子正奉命行动,人影纷纷全向楼下奔行,燕玉苓趁着纷乱,悄悄跟随那缺牙老人离开坐席。 蓝衣少妇一眼瞥见,正想出声,缺牙老人忽然遥遥向她一扬手,笑道:“大嫂子,再见了,有什么话等一会再谈!”掉头领着,燕玉苓扬长而去。 那蓝衣少妇话已到喉,忽觉一缕锐风随着他扬手之势疾射而来,胸口“通谷”穴上一麻,不但浑身劲力全失,张口也无法出声,竟然眼睁睁看着他们杂在人潮中离去,不能拦阻喝叱。 这些经过,只在瞬息之间,是以无人发觉。 尹婆婆见各派弟子均已发动,这才正色对五派掌门人拱手道:“今夜之战,关系我等存亡荣辱,各位既然看得起老婆子,我就老实不客气,要分配各人负担的任务了?” 众人齐口道:“但凭姥姥支遣!”尹婆婆顿了一下,沉声说道:“今夜势须死战,各派弟子分由掌门率领在镇口布阵,灵空大师和南宫兄负责左翼,昆仑青城二派请两位道长协力坚挡右翼,柳长青大侠应援老身居中,接战之时,左右翼四派门下合力对付飞云山庄余孽,崆峒百丈翁宋老儿交给老身打发,柳大侠备作各方后援,信火啸音仍为一进二退,白进红退,老婆子没有多的话说,但愿与各位成则歼灭崆峒,败则血溅镇口,一死以谢天下武林。” 这番话,慷慨激昂,更包含了凄凉悲壮之情,五派掌门人个个神色激动。同声应允。 伍子英突然拦住众人,厉声道:“姓尹的,当真我伍子英不是六大门派中人,你叫我闲着瞧热闹是不是?” 尹婆婆听了一怔,随即恍然笑道:“伍大侠如肯鼎力相助,老婆子无限感戴!” 伍子英哈哈笑道:“什么相助不相助,别忘了当年对付飞云山庄,姓伍的也是金顶歃血的一个。” 灵空大师等大喜,合什诵道:“阿弥陀佛,伍施主豪人豪语,令人钦佩” 尹婆婆道:“就请伍大侠与柳兄同为应援如何?” 伍子英道:“说干就干,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神威振奋,当先下楼。 大牛满腹迷惑,轻声问道:“爷爷,咱们不是来找碴儿的吗?怎倒帮他们去打架了……” 伍子英叱道,“反正是打架,管他帮谁,傻小子等着放对就是了,不许再噜嗦!”大牛点了点头,似懂未懂,大步登登奔下楼去—— 第三十三章 重蹈覆辙 镇口外,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 靠南一面六大门派弟子黑压压站了一大片,鸦雀无声,严阵以待,除了夜风吹刮得火炬噗噗轻响,只有低沉起伏的呼吸声。 他们表面上力持镇静,等候着那即将来临的生死决战,但每个人的心里,却忍不住泛起阵阵怯意。 因为他们都知道,飞云山庄当年雄霸武林,那时候六大门派,喘喘于飞云山庄统治之下,忍气吞声,若非是罗羽罗大侠在泰山一战而胜,今日哪有六大门派的名字。 然而,今天夜里,他们失去了罗大侠,又失去了领袖江湖的少林派,仅凭六派之众,面对雄心勃勃的崆峒派和飞云山庄死灰复燃的绝顶高手,胜和败,已经在他们心中起了不安的浪涛。 如果胜了,六派从此扬眉吐气,傲视江湖,不仅消灭了崆峒派和飞云山庄,对付桃花岛罗玑的事,也不难畅意而为。 但是,如果败了,中原六大门派,从此在武林除名,天下又将沉沦在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这一战,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存亡荣辱,实不下于三十五年前泰山第三次武会。 数百只眼睛炯炯注视着北面暗影,人人心中都在猜想,崆峒派勾结外援,图霸武林,今天夜里,必然也是倾巢出动,声势决不会小。 但出人意料的,六大门派已经严阵等待了好一刻,对面竟然静悄悄一点声息也没有,也不见一个人影出现。 尹婆婆大惑不解,唤过青衣少女问道:“青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儿躬身道:“弟子奉命出镇截阻,亲见百太翁宋英带着十余名崆峒弟子,是他亲自告诉弟子,说要跟咱们在这儿一决胜负,然后就向北退入那片林子里去了……” 尹婆婆眉头一皱,回顾群雄道:“难道这老匹夫使的缓兵之计,自己却趁机遁走了不成?” 柳长青道:“不会,宋英为人十分奸险,如今外结奥援,正值雄心勃勃,怎会偷偷遁走,我看他一定有什么诡计阴谋。” 伍于英接口道:“这有何难,咱们领先发动,杀进林里搜一搜,当场就明白了。” 元修道长摇头道:“不妥,六派弟子新聚,人数太多,一旦行动,顺利固好。若有异变,必然混乱,不如以逸待劳,看看他到底有何奸计。” 大伙儿正窃窃私议,忽听东方大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沙沙脚步声。 群雄俱吃一惊,负责右翼的白羽真人一挥手中拂尘,当先转身迎了上去。 片刻之后,大路上如飞奔来一大群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的化子。 那群叫化约有三十余人,每人背上背一只大红葫芦,腰间斜插一支竹笛,为首四人,一瞎,一驼,一跛,一哑,正是“穷家四残”。 化子们来到距离镇口十丈之处,由穷家四残领着分三排席地坐下,个个垂目不语,井然有序,一点也不乱。 白羽真人看看大感奇诧,迈前两步,遥遥一稽首,道:“敢问来的是穷家帮施主吗?” 四残中老大金驼子微一欠身道:“好说,道长法眼如电,何必明知故问?” 白羽真人碰了一鼻子灰,淡淡一笑,道:“贫道久仰穷家帮四义侠名,虽未识荆,心窃仰慕,施主等此来,是过路?或是特地赶来?” 金驼子也笑道:“既不是路过,也不是特地赶来,咱们是受命而来。” 尹婆婆一惊,急忙排众而出,问道:“贵帮游侠天下,一向无拘无束,不知竟是受了何人之命而来?” 原来她见穷家帮忽然不速而至,心里已起疑惑,又听“奉命”二字,暗想自己既未邀约穷家帮,莫非是宋英请来的援手? 金驼子却神秘地含笑道:“若不是性情中人,便是皇帝老子,也休想支使得动穷家帮,你不必问那人是谁,等一分他自然会来的,那时一见就知道了。” 说罢,重又垂目跌坐,不再开口。 尹婆婆等越发惊疑不已,但又不便再问,只好暂时闷在心里。 正在这时候,突然一阵剧雨般蹄声,一骑快马由西疾驰而来。 马上坐的,是一位全身红衣的少女。 那红衣少女驰到近处,一勒丝缰,坐马人立而起,娇声叫道:“哪一位是华山九指姥姥?” 尹婆婆一怔,应声道:“小姑娘,欲见老身何事?” 红衣少女从怀里取出一封书柬,扬臂道:“接住!”粉腕一抖,那书柬笔直向尹婆婆面门射来。 少女勒转马头,片刻未停,又催马如飞而去。 尹婆婆身边那青衣少女青儿闪身跃出,探手接住书柬,恭恭敬敬递给师父。 尹婆婆拆开来一看,登时脸色一变,随手将信给了柳长青,道:“各位请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长青和各派掌门人展开信纸,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敌方有御毒高手,见字务请立即撤退六派门下弟子,避免乱阵中多造无畏伤亡,切切勿迟。” 下面留名,赫然竟是“少林明尘”四个字。 灵空大师喧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原来明尘大师果未失信负盟,已经暗中赶到了。” 柳长青道:“信中嘱我们立即撤退门下弟子,必有缘故,尹婆婆请快下令各派弟子退入镇中,以免迟则生变。” 尹婆婆却摇摇头道:“依老身看,这封信十分可疑,咱们万不能一见少林明尘四个字,就率尔置信,中人计谋。” 伍子英道:“怎见得呢?” 尹婆婆道:“第一:少林逾时不见赴约,原因可疑,如果明尘大师已经赶到,何以不亲身前来,反以书柬知会?第二:那送信来的红衣少女面目陌生,咱们无一人识得她是谁,怎能速尔相信这封无头信……” 适声未毕,忽然一个粗大嗓音接口道:“谁说没有人认识?俺就认得她!” 说这话的,竟是伍大牛 伍子英忙问:“你怎会认识她?” 大牛道:“那天秦老爷子被长虫蜈蚣困住,她也跟老爷子在一起,后来俺解了围,那丫头还欠俺一大包雄黄没有还” 伍子英回顾尹婆婆道:“这么说来,此信决然不假,我们还是依照信上的话做吧!” 尹婆婆尚在犹豫,灵空大师首先喝令峨嵋弟子即速撤退入镇。 其余各派见峨嵋先退,纷纷下令后撤,刹时间,百余人宛如潮水般向小镇内退却。 谁知当峨嵋门下才退到镇口,前面僧人突然发出几声惨呼,群起掉头飞奔回来。 灵空大师僧袍一抖,逆迎面上,叱道:“什么事?” 其中一名红袍僧人战栗的指着地上,道:“毒蝎阵,毒蝎阵……” 灵空大师低头一看,登时头皮发麻,原来通往镇口的道路上,正遍布千千万万毒螫高举的毒蝎,竟将退路遮断。 那些毒蝎绝大多数是普通品种,但每百只或数百只,却由一只异常透明毒蝎率领,数目虽众,却层层盘踞,秩序分毫不乱。 灵空大师想起明尘大师书柬上有“敌方有御毒高手”字样,心中不寒而栗,扬手一挥,二十余名峨嵋僧人急急向后闪退。 正惊搅中,侧面邛崃弟子又是惨叫连声,高呼道:“蜈蚣……蜈蚣……” 不到片刻,四周呼叫之声此起彼落,已先后发现:蝎子、蜈蚣、毒蛇、蛤蟆和蜘蛛等剧毒之物,每一种都在千只以上,密密层层,将六大门派共约百余名弟子困在核心。 毒虫爬沙沙声响,就像春夜吞群嚼食桑叶,渐渐向人群迫近,迫近…… 群雄何曾见过这种奇毒怪阵,人人惊悸,不战已乱。 伍大牛连连跺脚道:“他奶奶的,可惜俺的雄黄用光了。今天必然死在这儿了。” 倒是白羽真人因为久居边陲,对防范毒物尚有经验,连忙沉声喝道:“各派弟子退回原地,收剑用掌戒备,由执火把的防守外围,用火攻它!” 这一声断喝,总算暂时制止了人群惊搅,四面高挚火把的华山弟子足有近三十人,围成一圈,火把相连接,乃在四周南面布下一道火墙,那些毒物迫近火把,果然都停止了前进。 相持了片刻功夫,对面林子里传出一声厉笑。随着笑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葛衣老妇缓步而出。 那葛衣老妇双腿俱断,高高坐在一辆轮椅之上,由崆峒掌门“百丈翁”宋英亲自推车,左右环绕着,莫不是当年武林中叱咤风云的顶尖高手。 轮椅左边,是当年飞云山庄东海分堂堂主“翻天神钩”徐成栋。陕南分堂堂主“金剑银鞭”杨排风。两源分堂堂主“乾坤手”宋于非。 轮椅右边,则是从前飞云山庄总坛三大护法,“八卦掌”郝履仁、“铜钵头陀”向锡九、“铜牌飞叉”傅三愧。 这六人当中在飞云山庄全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武功地位,仅次于庄主陶天林,自从陶天林宣布解散飞云山庄,他们初时尚不受命,直到鬼师董武宣称已对他们暗下毒药,使他们失去了武功,方才含恨拜别陶天林,悄然隐去。 但是,他们之中,除了“鬼王钩”陈朋和“飞刀”廖五姑是真正洗手江湖,结伴隐居川边之外,其余六人都不肯甘心。 因为“乾坤手”宋于非和崆峒掌门“百丈翁”宋英原是同胞兄弟,所以由宋英邀约众人,匿居崆峒山。 这些年来,他们一面四出设法寻觅解毒恢复武功的方法,一面也在打听“飞云山庄”陶天林的下落去向,企图重振飞云山庄,再霸武林。 整整三十五年,他们的目的只达一个那就是巧遇葛衣断腿老妇,幸运地恢复了失去的功力。 功力一复,希望之火亦炽,天下武林,仿佛又成了他们囊中之物了。 六大门派初以为“飞云山庄余孽”最多不过三数人而已,却不想一见、竟有六人之多,而且,那葛衣老妇面目陌生,却高踞轮椅之上,由宋英亲自推车,当下人人骇然,都猜不出她是什么厉害人物。 尹婆婆当仁不让,一顿钢拐,厉声喝道:“宋英,你身为一派掌门人,竟作推车挽辕妇辈,你以为勾引得几个飞云山庄余孽,便能逃脱公道么?” 百丈翁宋英不屑地笑道:“待死之徒,也还色厉内荏!宋某早已看不惯你们这些自命侠义的伪君子,只恨未能一个个废了你们,出却这口闷气,如今天意叫你们结伴上门送死!须怨不得宋某人心狠手辣了。” 尹婆婆怒叱道:“无耻匹夫,仗恃邪魔外道卑劣伎俩,算什么英雄,有胆跟老婆子明刀明枪,;战三百回合……” 宋英哈哈大笑道:“大别山手下败将,还有脸战什么三百回合,宋某人只须看你们困在五毒阵中哀号乞命,不屑再跟你动手。” 尹婆婆性如烈火,听了这话,那里还忍耐得住,大喝道:“区区毒物,难得住老婆子么?” 手中钢拐一指,厉声道:“华山弟子,跟我冲阵。” 白羽真人等大惊叫道:“尹施主,冲不得……” 但尹婆婆那里肯听,长啸一声,钢拐暴点地面,身形已凌空而起,直向五毒阵中落去。 华山门下一见掌门人业已动手,立时同声呼喝,由“华山七剑”为首,纷纷拔剑廷冲当前五毒阵。 尹婆婆凭一口恶气,不辨利害,率先冲阵,身形甫落,低头一看,遍地俱是毒蝎蜈蚣,几乎无处可以落脚。 好在她钢捞乃是长兵器,人将落地,拐头一探,“叮”地一声轻响,二次腾身;又掠过七八尺距离。 但她第三次借拐腾升起时,耳中忽听惨叫之声不绝,扭头一看,却见门下弟子才冲进毒阵不足一丈,已有七八名被蝎螫所伤。 华山七剑彼此相接,七柄剑结成一片剑幕,虽然荡开了一段路,怎禁那些毒物绵绵如潮,何止千百万只,一时无法兼顾四面,只得又缓缓退回原地去了。 尹婆婆素性好强,见此情景,越加恼怒,腕上一沉,钢拐“噗”地插入地中半尺,身形斜挂拐头,厉喝道:“华山弟子准进不准退,就算踏尸而过,也要冲开毒阵,否则以叛逆论处。” 华山七剑大师兄褚飞听了这话,振臂呼道:“师父严令冲阵,后退者死,各位不要堕了华山派英名,跟我来!” 声落,挥剑如风,当先冲进毒蝎阵中。 可怜他只有单掌只剑,而阵中毒物何止千万,他一面奔,一面剑掌交施,固然掌劈剑砍弄死了许多毒蝎、蜘蛛……但奔不到七八尺远,两条腿上却叮满了蜈蚣、蛤蟆、毒蛇。 他咬牙忍住下半身迅速漫延的麻木痛楚,勉强又奔了三四步,终于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上。 刹时间,毒物已汹涌而上,万口啃啮之下,一条壮汉,转眼变成一堆白骨。 这凄惨可怖的结果,只看得群难目瞪口呆,心惊胆裂。 蓝衣少妇满含热泪,抡剑凄呼道:“师命如山,兄弟们,华山派有怕死的人吗?冲啊!” 蓝衫展动,第二个冲进了五毒阵。 其余华山弟子一齐大喝,宛如潮水一般,一拥而入全部闯进阵里。 数十名视死如归,一鼓作气,转眼已冲到尹婆婆身边,三十余人只剩下十名左右了。 尹婆婆泪水滚落,但却咬牙忍住,挥掌抡拐,左扫右劈,四周毒物早被她雄浑掌力,凌厉拐风打得满地乱滚。 尹婆婆荡开毒阵,含泪向仅余的十来名弟子点点头道:“孩子们冲吧,六太门派中,咱们华山派没有丢脸!” 而这时,“华山七剑”中,只剩下那青衣少女一个人了。 灵空大师望见这惨烈而又感人的血战,眼中也满含热泪,合什道:“阿弥陀佛,华山弟子以身啖魔,峨嵋派焉能畏缩苟生。” 僧袍一抖,领着二十余名峨嵋弟子,大步地冲进了五毒阵。 白羽真人长叹一声,道:“天意如此,浩劫难逃,昆仑弟子也跟着为师来吧!” 探手取了一支火炬,仗火开路,紧随着华山派后面,进入毒虫群中。 这一来,邛徕、青城、衡山等派全部激起义愤,各派掌门人分领弟子,四面同时冲阵,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伍子英祖孙看看只剩自己两人,也各自抢了一支火把。 大牛望着那遍地毒虫一眼,心里一阵寒,轻声道:“爷爷,被这些东西咬上一口,会不会很痛?” 伍子英道:“爷爷还没有被咬过,不知道滋味如何?” 大牛傻愣愣问:“那!要不要试试味道呢?” 伍子英哈哈笑道:“自然要试试,傻孩子,除了这儿,咱们想找这许多毒物咬上一口,也不容易找到哩!” 祖孙二人扬声大笑,各挚火把,迈步直入。 那葛衣老妇坐在轮椅之上,目睹百余人中,竟无一人露出畏怯之态,人人视死如归,全都进了五毒阵,不禁从心底泛起一阵惊讶,忖道:“原来中原武林数百年兴盛不衰,单凭这一股豪气,已经不是我们西域之人所能企及了。” 心念中,杀机立炽,举手噘唇,发出一声低沉怪叫。 阵中毒物一联叫声,凶性顿发,“嗤嗤”低鸣奔窜,向六派弟子猛扑上去!—— 第三十四章 聚散无常 人虫之间,爆发了一场旷古未闻的惨烈大战。 六派弟子各出全力、掌扫、剑挥、火烧……步步为营,冲击着五毒阵。 毒虫异物也如蚁阵蝗群,齿嘶、鳌螫、针刺……像一层层汹涌不正的潮水,六派弟子但凡被蛇口咬中、被蜘蛛啃啮、被蝎针椎刺……惨叫连声,纷纷毒发倒毙。 激战了将近盏茶之中,六派弟子已经伤亡将半,五毒阵中各类毒物,也折损不吵,遍地虫尸,恶臭难闻。 普通毒蝎蜈蚣,应付起来犹不太难,但夹杂在其中的“域外五毒”却是绝世异种,毒性剧烈,只要沾碰到一下,轻则晕厥,重则毙命。 尹婆婆已经杀红了眼,抡拐如风,奋不顾身向毒阵冲突,华山弟子几乎成了踏尸而过,派中精英、伤亡殆尽,其状惨烈,令人不忍座睹。 白羽真人等困在阵里,不期然都浩然长叹,他们心中雪亮,要是为了突破毒阵伤亡太大,即使能毁尽五毒,另外尚有宋英、郝履仁等一般绝顶高手,在阵外虎视眈眈,今夜之战,六大门派凶多吉少。 但是,六派共盟同心,他们又势必不能坐视华山全军覆亡。 势迫如此,除了一同迈向死亡,已经再没有抉择的余地了。 正当危急关头,远处一棵浓荫遮蔽的大树上,一个娇脆的声音低声催促道:“老前辈,已经很危急了,你怎么还不出手呢?” 另一个粗哑的声音答道:“不!现在那里说得上危急两个字,这场五毒阵自然有人来解救,不须我们动手。” 娇脆的声音又道:“眼看人都快死光了,谁还会来解救他们?” 粗哑的声音低笑道:“急什么,你瞧!那不是来了么!” 随着语声,突见两骑快马如飞而至。 马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的一身红衣,正是适才飞骑送信的江瑶,另一个俊逸少年,身著儒衫,肩头斜插一柄短剑,眉目轩昂,神情飘逸。 树上娇脆的声音轻呼道:“啊!是他” 粗哑的声音道:“你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他是罗英……” 两骑马来到场边,那三十余名静坐地上,一直不吭不响的穷家帮众,忽然一齐跃起身来。 金驼子拱拱手,道:“罗少侠此时才到,咱们已经等候许久了。” 罗英眼珠一扫场中,也举手还礼,笑道:“劳动贵帮许多高人,在下心实不安。” 金驼子笑道:“少侠何须客气,金某说过,只要少侠用得着穷家帮,赴汤蹈火,咱们决不皱一皱眉头。” 罗英感激地说:“既承盛情,事已急迫,就请各位动手吧!” 金驼子振臂一挥,身后三十名化子“唰”地散开,绕着“五毒阵”围了半圈,盘膝坐在地上,从腰间取下短笛来。 刹那时,一缕笛音,冉冉而起。 笛声徐缓而悠扬,音律十分单调,三十支短笛,吹的全是同一首曲谱。 但笛音甫吹,场中五毒阵,却登时发生了变化。 只见那些红信频吐,嗤嗤逼人的毒蛇,一闻笛音,立刻停止了攻击,并且开始婉蜒游动,渐渐结连成一道蛇圈。 这情形不但普通种类毒蛇如此,甚至域外异种“铁线毒虫”,也不例外。 白羽真人和尹婆婆见了,大感惊奇,连忙下令六派弟子趁机汇合一处,只守不攻,静观变化。 那高踞轮椅之上的葛衣断腿老妇,也觉骇然一惊,忙取了两根拐杖,从椅上撑立了起来。 这时,笛音忽然一变,由徐而争,由慢而快,音韵呛呛,如战鼓催鸣,剧雷轰顶,雄浑的乐曲,宛若干军万马的冲锋陷阵一般。 蛇群被音律所感,顷刻激发兽性,唆唆连声,发动了攻势。 但是,攻击的对象,却不再是阵中的六大门派,而是其余毒阵中的蛤蟆、蜘蛛、蝎子、蜈蚣 这一来,毒物展开一场凄惨的自相残杀,其惨烈之状,竟比方才犹甚数倍。 尹婆婆大喜,同声呼喝,顿时也发动猛攻,推波助澜,毒阵立乱。 金驼子得意地笑道:“这三十人,全是穷家帮中弄蛇的好手,金某接得少侠知会,即用本帮飞羽传书,三十四个时辰内,由七处分坛调集而来。” 于是,又沉声喝令道:“孩子们,加劲些,给穷家帮争一口气。” 那三十名化子精神抖擞,如痴如狂,一个劲儿吹着笛子,音调又激烈了许多。 那消片刻,毒物已撕咬残杀得死伤累累,蛇群兀自窜飞狂奔不止。 伍大牛在阵里拍手大笑,道:“好哇,他奶奶的,花钱也看不到的热闹,这回算开了眼界啦!” 伍子英低声喝问道:“那断腿婆子,就是跟秦老爷子动手的人么?” 大牛道:“不错,正是那老虔婆。” 伍子英道:“等一会毒阵瓦解之后,你跟爷爷专门找她动手,把老菩萨教你的几招斩光剑法,在人前露一露,知道吗?” 正说着,那葛衣断腿老妇突然引吭厉啸,啸声如裂帛,掩盖过化子们的笛音,毒虫被啸声震慑,纷纷向后涌退。 尹婆婆扫视身边弟子剩余不足三分之一,心里一惨,悲声道:“华山派与宋英匹夫誓不并存,各位请合力对付飞云山余孽,老身自率剩余门下,和宋英匹夫决一死战。” 钢拐一顿,掠身迳扑“百丈翁”宋英。 伍子英大叫道:“大牛,傻小子,快动手,别让人家抢了头彩去!”祖孙二人如飞奔向那葛衣斯腿老妇。 其余各派掌门人分率门下弟子,疾冲上前,准备分扑郝履仁等。 众人身形方动,忽闻一声低沉吟声,从黑暗中漫延过来。 “麾鼓三更尽,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 吟声虽然低沉悠缓,但字字入耳,却如金铁相击,挫然有声,众人一惊,不觉都停止了脚步。两条人影,从暗影中施施而来。 前面一个苍迈不堪的黑衣人,手中捧着一只瓦罐,后面一个青袍老者,背着一只铁锅,两束干柴。 这两人一出现,地上残乱的各类毒物登时静止不动,那一只只狰狞丑恶的毒蝎、蜈蚣…… 等毒物,竟然乖乖伏在地上,露出无限畏怯之状。 轮椅上断腿葛衣老妇本已立起,此时骇然一震,重又跌坐在椅上。 黑衣老人眯着眼,向那成千累万的毒虫扫了一瞥,口里喷喷不止,赞道:“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回头向青袍老者招招手,两人立刻掘土埋锅,生起一个火堆。 黑衣老人又人怀中取出几只药瓶,迫不及待倒了好些药水药末在锅里,嘴角馋涎进流,不停发出“喷喷”声响。 然后,又打开瓦罐,向地上一掀,掀出一大蜈蚣、毒蝎一断腿老妇一见,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怒声叱道:“老匹夫,你姓霍吗?” 黑衣老人头也不抬,漫声应道:“我姓死,生死的死,死人不管的死……” 断腿老妇尖声道:“霍人风,我久闻你的‘毒人’之名,但咱们无仇无怨,河水不犯井水,你为何定要跟我作对?” 霍人风陡然抬起头来,目闪异光,笑道:“我也久闻你在多罗神教中,毒有蛊母鸠婆的大名,彼此久仰,又都有同一爱好,见面略作切磋,哪里谈得上作对两个字。,’断腿老妇骇然道:“原来你也知道我‘蛊母’的名号。” 霍人风耸耸肩道:“若非久仰,怎能从大别山跟你到此地来?” 断腿老妇变色道:“这么说,你是存心要跟我较量一番了?” 霍人风道:“不敢较量,只是切磋一次,试试看是你的毒厉害?还是我的毒厉害?” 断腿老妇重重哼了一声,道:“好!咱们就试试。” 她随手一招,指尖轻弹数声,左袖之中,突然飞出一缕红线,落地之后,蜷伏一团,竟是一条头长高冠的奇形小蛇。 那蛇通体血红,既细又小,大约只有一支竹筷那么粗长,但目如喷火,头顶又多出一列肉冠,乍看起来,竟分外显得狰狞可怖。 众人见了这奇形怪蛇,全部惊得向后倒退几步,连那三十名穷家帮弄蛇高手,也纷纷收笛跃退,似乎对它十分畏惧。 霍人风伸出舌头,舐舐嘴唇,道:“有意思!一出手便是世间绝种喜马拉雅血蛇!果然御毒名家,气派不凡。 蛊母鸠婆冷哼一声,举掌连拍三响,那血蛇立即盘蜷一堆,红冠高昂,频频吐信,发出“嗤嗤”轻响。 场中五毒,无论普通品种或域外异种,尽被那血蛇嗤嗤之声所慑,纷纷争先恐后,奔到它近前,毒鳌、毒牙、毒针……一齐向那小蛇身上刺咬啃啮,如疯似狂。 每一只毒物在螫刺之后,立时倒毙地上,而那小蛇被千万种毒物鳌刺,瘦小的身子,竟越来越粗壮胀大。 片刻之后,五毒全都毒发而死,那血蛇胀大得已有拇指粗细,便开始蛇蜒向霍人风游行起来。 蛇身经过之处,但闻一阵“切切”低鸣,泥地上顿现出长长一条污黑印迹。 霍人风端然正坐,含笑道:“在下尚无礼敬,若是一开始就蒙蛊母厚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吧?” 蛊母鸠婆大喝一声:“姓霍的,少逞口舌,仔细了!” 喝声才起,那“血蛇”突然昂颈一缩一伸,快似电闪,“唆”地直射向霍人风咽喉要害。 红影掠起,迅若奔雷逐电,单只这快速绝伦的激射,普通武林人物,已经很少能从容趋避了。 但霍人风不慌不忙,腰间向下一挫,身子突然矮了半寸左右,一张口,露出白森森两排牙齿,竟然一下就咬住了血蛇的七寸。 那蛇尾尖虚卷两卷,肥胀身子突然消瘦萎缩,霍人风却恣意吸吮着蛇血,就像用吸管在品评着饮料。片刻间,蛇血已枯。 霍人风牙齿一用力,首先将那长着红冠的蛇头咬断,把蛇头放进瓦罐中:然后才细细咀嚼着蛇骨蛇肉,吃得津津有味。 蛊母鸠婆叱道:“霍人风,你怎不敢连蛇头血冠一起吃下去?” 霍人风笑道:“是不为也,非不能也,那东西味道虽不错,但因另有用处,只好把它留下来。” 他慢慢将那条全身充满奇毒的“血蛇”吃下肚去,依旧神色自若,毫无异状,不住舐着嘴唇,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 蛊母鸠婆怒哼一声,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密封的生铁方盒,揭开盒盖,“嗡”地一声,从盒里飞出五只金色小虫,绕着她头顶不停地飞旋。 霍人风神色一震,飞快扫了场中人群一眼,沉声道:“金壳蛊母已经出巢,你们还不避得远些!” 六派掌门人听了,慌忙率领门下弟子疾退到十丈以外。 罗英低声向金驼子说了几句,金驼子振臂一挥,三十名弄蛇化子一齐退回,拔开背后朱红葫芦,围着人群酒了一圈黄色粉末,用火炬一引,“轰”然一声,登时在人群之处,引燃一道熊熊火圈。 蛊母回头对宋英等人挥挥手道:“老身的金壳蛊母非比寻常,你们虽有辟毒之药护身,亦难禁蛊母狂性,可速退后,看老身惩治这匹夫。” 宋英等各自应声闪退,并肩退到林子边沿,一个个神情贯注,都想看看这两个玩毒的高人如何较量胜负强弱。 双方的人几乎都抱着同样好奇,屏息而待,场中静得没有丝毫人声。 火光映着蛊母鸠婆和南海毒人霍人风,只见他们脸上都浮现出无比凝肃。 五只“金壳蛊母”绕着鸠婆头顶,越飞越快,震翅“嗡嗡”不绝,此外,便是霍人风面前火堆上铁锅,也烟雾迷蒙,发出一阵阵恶臭和“滋滋”声响。 鸠婆咬紧下唇,探手拔出一柄雪亮匕首,迟疑半晌,用颤抖的声音对霍人风说道:“老身蛊母一发,虽不能致你死命,本身将耗费许多精血真元,殊觉不值,你如能立时认败服输现在还来得及求老身收蛊。” 霍人风笑道:“那是你对自己的金壳蛊母信心太过了。” 鸠婆轻叹道:“老身远来中土,曾在多罗神前设誓,既无争霸武林之心,又无扬名创教之意,只求报复当年被凌祖尧始乱终弃的深仇大恨,于愿已足,却料不到会遇上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是天意,怪不得我妄杀。” 霍人风朗声道:“你和凌祖尧纵有宿怨,他早已去世,仇恨已解,如今你仗恃御毒之术,残杀中原武林,不是为了争霸武林,不是为了扬名创教是什么?” 蛊母鸠婆切齿道:“凌祖尧占了我的身体,骗了我的感情,盗取‘血气气功’秘册脱逃,更暗遣陆家双铃往西域刺探我的生死,他安安稳稳享了多少年清福,却害我在西域受了多少艰苦,我和他仇深似海,岂是他一死可以抵消得了的。” 霍人风道:“一死百了,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鸠婆怒发竖立,断喝道:“不!冤怨相报,永世不休,他虽然死了、还有他的女、婿、孙……凡是和他有关的人,我要一个个诛戳干净。” 霍人风摇摇头,苦笑道:“那你也未免太狠了。” 蛊母鸠婆吼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霍人风,我问你,是谁把你从南海请来的? 是不是桃花岛……” 这时候,那五只“金壳蛊母”在她头顶越飞越急,而且渐渐低旋,已经与耳际相平,嗡嗡之声,也比先前刺耳得多。 蛊母鸠婆满头汗珠,神情变得激动无比,指着霍人风嘶声喝道:“霍人风,老匹夫,你为什么不敢开口?为什么不敢承认是桃花岛请你来对付老身?你不敢说话,足见是个无耻的懦夫,在自沾污了南海毒人的盛名……” 她狂呼厉吼,神情已如疯狂,匕首回引,狠狠在自己胸前和肩头上。戳了几个鲜血窟窿。 那五只金壳蛊母一嗅血腥,立时收翅下落,争先恐后向创口上吮吸着鲜血—— 第三十五章 舍命捐躯 蛊母开始吮血,也就是,即将放蛊的前奏。 鸠婆瘦削的脸上,泛起阵阵痛苦而凄厉的笑容,两只碧眼,狠狠盯视着对面的霍人风,目光中满含怨毒和杀意。 霍人风只是摇头叹息,对她那充满狠毒的目光,表示十分惋惜和同情,喃喃说道:“一念之愚,戕害无穷,老夫和桃花岛向无瓜葛。也不知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但以你这般恃技凌人,杀戮无辜,却容你不得。” 鸠婆怒叱一声,浑身一抖,五只金壳蛊母振翅飞起。 霍人风脸色立变,咬破右手指尖,滴了几滴鲜血在铁锅中,浓烟顿盛。 原来“金壳蛊母”并无眼睛,全凭嗅觉分辩敌友,现今饱食了主人的鲜血,精神抖擞,浑身都散发着毒雾,被铁锅中浓烟吸引,立时便飞扑过来。 霍人风闭目跌坐,仿若老僧入定。 那五只蛊母围着铁锅飞了两匝,突然一齐敛翅投入锅中。 铁锅里“嗤嗤”一阵爆响,刹时间,五只金壳蛊母突双从烟雾中腾升而起,竟然分毫未见损伤。 霍人风大骇,连忙端起铁锅,一仰头,把锅中汁液一口喝下肚去。 他刚将锅汁喝尽,五只金壳蛊母已经先后落在他脸颊上。 霍人风闭住真气,不响不动,状如一具泥人,任那一只只蛊母穿梭不停,直把霍人风的头,当作蜂窝一般。 这情景,看得火光圈后的各派高手和林边的宋英等人,个个毛发悚立,心胆俱裂,胆子小些的,早把眼睛闭起来不敢再看了。 江瑶掩着脸,躲在罗英身后,颤声道:“好怕人!咱们不要看了……” 罗英安慰她道:“不要怕,那位霍老前辈浑身是毒,未必会畏惧五只金壳蛊母。” 过了一会江瑶未闻动静,忍不住又问:“他已经死掉吗?” 罗英轻嘘道:“不要出声,霍老前辈正在运功熬受蛊毒侵蚀,胜负就要分判了。” 江瑶偷偷从指缝中望去,只见霍人风脸上已现出一块块霉烂斑点,鼻梁已被蛊母啃裂,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孔,满脸浓血,状至可怖。 她一见之下,骇然大惊,不觉“哇”地失声叫了起来。 呼声才起,罗英慌忙举手掩她的口,已自无及。 只见霍人风猛可一声大喝,从地上腾身跃起,一连向空中腾跃四次。 他每跃一次,便有一只金壳蛊母从耳洞鼻孔中震落。轮椅上的蛊母鸠婆,也跟着重哼了一声。 跃到第四次,金壳蛊母已震毙四只,但霍人风却似真力已尽,废然长叹一声,仰面一跤,跌倒地上,直挺挺动也不动了。 这突然的变化,使得所有目睹之人,都为之气结,人人心弦全绷得紧紧的,场中只闻一片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之声。 暗影中,又荡起娇脆的低语声:“老前辈,老前辈,你怎么不肯出手,那南海毒人已经完了……” 粗哑的声音答道:“你要我出手帮谁?” 娇脆的声音道:“自然是帮助南海毒人霍老前辈,他挑斗蛊母鸠婆,是罗公子的朋友。” 粗哑的声音笑道:“傻孩子,他已经赢了这场硬仗,还要帮他什么?” 娇脆的声音道:“谁说他赢了?你瞧,他只弄死了四只蛊母,还有一只没有弄出来……” 粗哑的声音道:“你仔细看看,那蛊母鸠婆现在又如何?” 果然,蛊母鸠婆躺在轮椅上,呼吸短促,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其状竟像十二分痛苦。 宋英和郝履仁等突然发觉情形不对,不约而同,一齐晃身闪上前来,急问道:“教主,怎么了?” 蛊母鸠婆无力的举手指着霍人风,断断续续道:“我的金壳蛊母,我的金壳蛊母……” 鸠婆已毫无先前狂妄之态,竟然哀声求告道:“我认输了,求你……把金壳蛊母,还…… 还给我……” 霍人风笑道:“还你固然可以,你用什么赔我的鼻子?” 鸠婆婆乞怜道:“只要你肯赐还蛊母,老身愿听你吩咐……” 霍人风道:“好,你先拿出两件东西来。” 蛊母鸠婆挣扎着问:“你要什么东西?” 霍人风伸出一个手指,道:“一瓶域外五毒的解药。” 鸠婆无奈,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掷在地上。 霍人风拾起来收在瓦罐中,又伸出第二个手指,道:“一瓶多罗神教中特制的‘显影圣水’。” 蛊母鸠婆一怔,道:“你要显影圣水作甚?” 霍人风道:“自然有用,你只管拿出来,不必多问原因。” 蛊母鸠婆喘息道:“你既知圣水之名,应该知道那是供奉在多罗神前的东西,老身虽为教主,也不能将神前供奉之物随意携走的。” 霍人风哂笑道:“多罗神教早晚皆须礼拜,神像尚且能随身携带,供物焉有不能携取的道理呢?” 蛊母鸠婆厉声叱喝道:“显影圣水乃本教至圣之物,老身拼了一死,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霍人风耸耸肩道:“只怕你纵或拼了一死,未必便能促全那东西。” 说着,盘膝而坐,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将瓶中药末,在地上洒成半尺方圆一圈,咬破舌尖,向圆圈中喷了一口血雨。 不久一会,只见他鼻梁疮孔之中,蠕蠕爬出一只金壳蛊母来。 那蛊母羽翅已经折断,蹒跚地爬着,显然奄奄一息。 霍人风轻舒二指,抓住蛊母,轻轻放进圆圈之内,仰起头来笑道:“你再考虑一下,是那捞什子的圣水要紧?还是这只连系你心脉性命的蛊母要紧?霍某人向来不做赶尽杀绝的事,生死由你自择。” 那蛊母鸠婆一见仅余的一只金壳蛊母被他放进药末圈中,登时露出无限惊惧、愤恨、骇异……”等复杂神情,缓缓说道:“霍人风,霍人风,你出此毒着,多罗神绝不会容你……” 霍人风笑道:“他不容我,我也不会容他。” 蛊母鸠婆一伸手,从怀里口取出一只小瓶,高高举起,用一种难懂的吃语喃喃祝祷,突然迅速拔开瓶塞,一仰脖子,把瓶中水液喝得干干净净。 霍人风大怒,叱道:“老虔婆,胆敢喝了显影圣水!你在找死!” 喝声中,“噗”地又向地上“金壳蛊母”喷了一口血水。 鸠婆掷去水瓶,双掌-按轮椅,身躯已腾升而起,才到空中,恰当霍人风一口血水喷在金壳蛊母身上,血水虽然未沾到她一滴,但她却如中重击,惨号一声,“蓬”地坠了下来。 她好像已受了极重的无形之伤,一面挣扎着向霍人风爬去,一面声嘶力竭叫道:“给我……给我……我的金壳蛊母……我的金壳蛊母……” 霍人风冷哼一声,左手挟着那只金壳蛊母,右手拧着它一条后腿,一撕而断。 这里撕断蛊母后腿,那边鸠婆立刻痛哼一声,在地上痛得浑身颤抖,辗转翻腾。 霍人风不地撕担着金壳蛊母,鸠婆厉号不绝,辗转翻腾,已似奄奄一息。 宋英等各自拔出兵器,但见此情景,心胆俱裂,更不知该如何下手才好…… 片刻间,霍人风已将一只金壳蛊母扯得粉碎,取过火种一引,那药末立时熊熊燃烧起来。 蛊母鸠婆一阵颤抖,厉声大叫道:“霍人风,你好狠的手段……” 叫声未毕,双手伸了伸,两眼一翻,不再动弹。 宋英等哗叫一声,舍命冲上来,将她抢起退回林边,探探鼻息,却已经断气了。 霍人风默坐片刻,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把那瓶解药递给跟他同来的青袍老人,喟然道: “未能替你取得显影圣水,实感惭愧!” 青袍老人忙躬身道:“霍老前辈已尽了力,敝派永远也忘不了你老火家厚德,圣水未能到手,这是敝派灾难未尽,焉能怨天尤人。” 霍人风叹道:“虽然功败垂成,总算取得解药和血蛇头冠,得失相抵,咱们还是赚得多,赔得少,万不得已时,我当亲往西域,务必弄他一瓶回来,现在暂且别难过。” 说完,抱起瓦罐,扬长而去。 霍人风一走,旷场中立刻爆发了沸腾的人声,有的惊魂甫定,有的赞叹不已,这时宋英等早已遁去,大家全把注意力贯注在议论南海毒人身上。 纷乱之中,青袍老人卸去外袍,露出里面一身玄门羽衣,缓步走到罗英前面,含笑稽首说道:“少侠别来无恙,还认得贫道么?” 罗英定神一看,吃惊道:“啊!你是天玄道长……” 天玄笑道:“前在武当,蒙少侠关注呵护,仗义拔刀,贫道及掌门师兄莫不心感,只因当时困于预定计谋,致对少侠诸多失礼,尚请赐予宽宏原谅。” 罗英讶道:“你……你不是死在竹林里了么?” 天玄笑道:“那是掌门师兄为保全无字真经,万不得已所施苦肉之计,设非那样,那魔头焉有放过武当派数百弟子。” 罗英失声道:“原来竟是你们事先安排的计谋,难怪我二次再进三清观,天一道长好像有些怪我多管闲事似的……” 金驼子接口道:“岂止少侠上当,咱们穷家帮费了许多心力,弄来一部伪经,这个当真上得大呢!” 天玄道长取出解药药瓶,自己吞了一粒,然后将药瓶双手递给罗英,道:“不敬之处,无以为偿,这瓶解药,少侠正当急用,贫道就借花献佛,尚请少侠笑纳。” 罗英接药在手感激地道:“这是道长冒了千险,霍老前辈身被毒蛊啃啮才得到的东西,在下怎好无功受禄?” 天玄道长笑道:“武当曾蒙罗家不世厚恩,少侠这样说,贫道就无地自容了。” 说罢,躬身稽首,转身而去。 罗英怔怔站在那儿,不知该怎样才好,江瑶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罗英一惊,连忙叫道:“道长请留步!” 天玄道长闻声停步,转过身来,罗英疾行迎了上去,激动地从身边取出一只瓷瓶,恭谨递过道:“这东西也非在下之物,蒙道长厚赐,无以为报,谨亦借花献佛,望道长不弃。” 天玄道长接到手中,低头一看,脸色顿时大变,脱口道:“这是……” 罗英道:“这就是从三元宫地道秘室中取得的‘祸水之源’毒水,实际说来,应该属于武当故物,我这是替一位朋友,使物归原主。” 天玄道长紧捏着瓷瓶,满面激动,热泪长流,突然屈膝跪在地下,道:“少侠天高地厚之恩,武当派永世不忘,贫道谨代掌门师兄和武当全派门人弟子,警谢少侠盛意隆情。” 罗英忙还礼扶他起来,低声道:“道长且勿尽说客气话,毒水真经之事,武林风传极广,道长应该慎密哄声,快些赶回武当,免得途中又生变故……” 天玄道长悚然一惊,站起身来,深深一礼,道:“既然如此,贫道恭遵少侠警语,就此拜别,成全大恩,必当后报。” 说罢,小心翼翼揣好水瓶,旋身迈步如飞而去。 罗英好像做了一件最称心的事,长嘘一声,如释重负,转过头来,却见场中数十双眼睛,全都瞬也不瞬注视着他,刚才的喧腾和纷乱,已经寂然不闻了。 他感到有些轻微的心惊,讪讪举步正想离开,突见大牛和一个绸衫皮帽老人,笑嘻嘻直迎过来。 老人一把握住他的肩头,瞪着眼问:“小哥儿,你是罗英?你就是罗玑的儿子?” 罗英迷惘点头道:“是的,老前辈你……” 老人仰天哈哈大笑两声,道:“你不认识我,总该听你奶奶提起一个人,那人喜欢穿什么?戴什么?” 罗英恍然叫道:“啊!你是伍老爷子” 伍子英畅声大笑,道:“不错,不错,你虽然没见过伍老爷子,你奶奶却肯定记得,那时候她还脸嫩得很,伍老爷子一句玩笑话,要叫她脸红好半天哩!” 说着,忽然笑容一敛,压低了声音问:“孩子,你两位奶奶和秦爷爷怎不见来?” 罗英道:“他们本来赶来此地,不想在天水附近,却发现” 他眼角一瞟尹婆婆和六大门派掌门人,话声立止,似有不便直言的意思。 伍子英道:“发现什么,你只管说,别把那些家伙当作一回事。” 尹婆婆等脸上都一阵红,但谁也没有开口答腔。 罗英顿了顿,方才激动地说道:“他们在途中,无意间发现我爹爹……” 伍子英骇然跳起失声道:“什么?你爹爹?你是说罗玑?” 这一叫嚷,尹婆婆等莫不所得神色大变,彼此互望一眼,连忙倾神静听罗英如何说下去。 罗英点点头,道:“是的,咱们在天水附近匆匆-瞥,见海天四丑簇拥着一辆篷车,向北疾行,一阵风过,吹起车帘,奶奶望见车上坐着一个人,很像是爹爹的模样……” 伍子英变色道:“这真是怪事,你爹怎会跟海天四丑走在一起?” 罗英继续道:“奶奶也这样怀疑,因此由秦爷爷和凌奶奶陪同,掇着那篷车向北追去,是以不能赶来。” 伍子英沉吟道:“此事定有蹊跷,假如你爹落在海天四丑手里,少不得又是不场血战,走!快带我追去看看究竟!” 罗英躬身应了,向穷家帮众拱手致谢作别,道:“多承各位仗义援手,在下永志此情,容图后报。” 金驼子道:“少侠涉险寻父,倘有需用咱们的地方,穷家帮随时愿为少侠薄效微劳。” 罗英含泪道谢,和江瑶陪同伍子英祖孙,分乘二骑,扬鞭离去。 尹婆婆扫了众人一眼,冷哼道:“罗玑竟然跟海天四丑结伴同行,这是他儿子亲口说出来的,总该不会假了吧!”白羽真人接口道:“据贫道看,这位罗英少侠行事心地,颇有祖风,今日若非他邀约穷家帮人助拳,我等劫难恐不止此,尹施主万不能再以成见加诸罗家了。” 柳长青道:“道长之言极是,依柳某之见,明尘大师等既然发现罗玑踪迹,咱们何不也随后赶去,假如罗玑果然和四丑伉涩一气,事证俱在,明尘大师必有公论,否则,因此澄清从前误会,我等亦可藉此向桃花岛略伸歉疚之诚……” 众人一听,尽皆赞同,各留下本让弟子处理掩埋残尸,六派掌门人联袂向北飞赶而去。 凄月惨淡,夜风萧索。 战后的旷场上,人踪尽散,只剩下三五个疏落影子,埋头掘土,安葬那遍地残尸…… 这时候,一棵大树阴影下,一先一后掠起两条人影,轻飘飘落在十余丈外。 前面一个粗哑的声音道:“喏!地图还给你,人都散了,你也该去干你自己的正事了。” 后面娇脆的声音道:“老前辈,你呢?” 粗哑的声音道:“你别管我,现在罗玑既已现了踪迹,祁连山只怕立刻有一场腥风血雨,也许不久咱们又在那儿碰面了,不过……”他轻声笑笑:“这次恐怕没有白吃好运啦……” 语声,人影,渐去渐远—— 第三十六章 人虫之战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渡过黄河,越往西行,也就越钻进了弥天风砂中。 塞外荒凉,更不复有关中陇西草原风光的青葱之意,燕玉苓一骑西行,马蹄渐渐踏上松脆的砂地,渴饮冰泉,暮宿荒店,委实苦不堪言。 她不畏苦,却觉得心里有满腔剪不断,理还乱的愁丝。 那是一缕缕看不见的思绪,紧紧束缚着她的心,虽然看不见,却使人很明显地感觉到有它存在。 “它”,是什么?是一张蜡黄而憔悴的面庞,一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她的“张伯伯”。 “张伯伯”把她带到幕阜山,除了传她武功,总共难得见上十次八次面,可是,留在她心底的影子,竟那么清晰而深刻。 她很奇怪,一个练武的人,尤其像“张伯伯”那样身负绝世武学的高人,脸色怎会像害了大病似的,蜡黄而带有几分憔悴,但在“驭气御剑”的时候,脱手一掷,又远达数丈,如果不是内功练到炉火纯青境界,怎能轻易办得到? 她更奇怪,“张伯伯”和桃花岛罗家有什么关系?他处心积虑,授她武功,要她潜往祁连山卧底,拯救罗玑,原因何在? 当然,她还有许许多多想不出理由的疑问,譬如他为什么不肯告诉自己的名字?以及那祁连山囚禁罗玑的人是谁…… 但这些疑问,她并不想立刻去求得解答,她只是担心“张伯伯”蜡黄的脸色和憔悴忧郁的神情这就是那看不见的愁丝。 一路行,一路想,绕在脑海中的,全是“张伯伯”蜡黄的脸色,憔悴的神情。他有什么暗疾?他有什么隐忧?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燕玉苓苦思不解,越是猜想不透,越对“张伯伯”生出无限关切和同情。 她想:他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心事,否则,以他英壮之年和一身玄功,大可轻而易举在武林中扬名立万,又何至困守在幕阜山茅屋中? 她又想:他既然如此寄托重任于我,这世上只怕仅我一个人知道他孤独寂寞和一颗济人危困的善心,一个中年男子,尚在孤独寂寞中徘徊,除了我,谁会想到去安慰他,关切他呢? 燕玉苓只不过十五六岁天真未鉴的少女,但女人天生的母性,却在她心中滋长,是以在她心里想起来,“张伯伯”倒变成可怜无依的小孩子,使她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温柔慈爱的母性。 正因如此,跋涉千里,横渡黄河,餐风宿露,才不以为苦,反觉精神抖擞,振辔疾行。 这一天抵达祁连山下一处小村。 燕玉苓策马踏进村里便感觉这个村子十分特别,村中不但街道整洁宽敞,更有七八栋精致竹楼酒店。客店,各色生意,一应俱全,假如不是房舍较少,就是与任何大镇相比,也毫无逊色。 而且更有一桩奇怪之处,那就是全村未见妇女,满街都是壮年男子,甚至连才弱小孩子也未见一个。 燕玉苓一骑入村,立刻引起村中一阵轻微骚乱,也许是太久未见这么年轻俊美的少女,村中男人,几乎都从屋里跑出来,贪婪地向她盯望几眼。 燕玉苓从小在江湖中流浪,见识阅历都很丰富,眼角一扫,已看出这村子必非平常山庄村落,心里暗暗警惕,从容放辔徐行,来到一家酒楼前下马。 这酒楼全系青竹造成,整栋房子一片碧绿,在河西荒原之中,显得极为醒目,而且与祁连山巅皑皑积雪遥遥相映,令人未进屋中,已生出清凉之意来。 一个壮汉疾步上前,接过燕玉苓的马缰,含笑道:“燕姑娘,请楼上雅坐!” 燕玉苓猛然一惊,道:“你怎识得我姓氏?” 那壮汉笑道:“杨大侠早有吩咐下来,知道姑娘一二日就到,小的恭候许久了。” 燕玉苓又是一惊,道:“杨大侠?” 壮汉道:“是的,黄衫银剑杨洛杨大侠,姑娘上楼一见就知道了。” 燕玉苓暗暗惊讶,却不便再问,含糊应了一声,莲步姗姗,拾级登楼。 她一面全神戒备,一面咀嚼那“黄衫银剑杨洛”六个字,搜遍肚肠,始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心想道:莫非又跟崆峒山的事一样,被人家误认作自己人了? 继而又摇头付道:不!不会!姓燕的并不多,他能一口道出我的姓氏,又自报姓名,更知道我这一两天之内必到,如果认错了人,哪有这般巧合? 思忖间登上楼口,探首一望,楼上已熙熙攘攘坐着七八个人,其中果然有个身着黄衣,二十五六岁英爽少年,正在席间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那黄衣少年一见燕玉苓,连忙迎站起来,含笑招呼道:“燕姑娘,快请这边座,在下算算今天也该到了,果然没有失望。” 燕玉苓但见那人剑眉朗目,神采飞扬,肩上斜插一柄古渍斑斓的长剑,十分英俊潇洒,但却面目陌生,从未见过。 她正想开口,那黄衫少年已笑着迎上前来,有意无意挡住楼口,左手扬举迎客,右手却轻轻一抖露出一幅有字的白绸,笑道:“路上辛苦了?” 燕玉苓扫目见那白绸上,赫然写着“请假作相识”五个墨字,心头一惊,慌忙忍住满腹疑云,也含笑点头道:“还好,没有什么……” 黄衫少年微微一笑,暗地飞过来一个眼色,迅速将白绸收起,转身肃客,道:“燕姑娘请过来,在下为你引见几个高人。” 他将燕玉苓让到桌前,从一个满头红发的老人开始,顺序引见道:“这一位是藏边绝世高人,元婴教主楼望东楼老前辈。” 红发老人呵呵大笑,对燕玉苓傲然点头。 黄衫少年又指着另一位满脸病容的白发老人道:“这一位乃是武林一代怪杰,太白神叟叶三合叶老前辈。” 叶三合双目微睁,宛如冷电暴射,仅仅向燕玉苓皮笑肉不笑的牵牵嘴唇,算是打了招呼。 燕玉苓微微一惊,那黄衫少年又指着三位青衣大汉道:“这三位是鼎鼎大名的滇池三杰,姚氏昆仲。” 姚氏兄弟倒很客气,一齐起身抱拳为礼,燕玉苓连忙捡袄不迭。 最后一个三十岁左右。削面无须目射黄光,身穿雪白劲装的男子满面堆笑,自己介绍道: “兄弟姓侯,只因喜着白色衣衫,江浙中朋友抬爱,戏赠绰号‘粉蝶侯弭’燕姑娘多指教。” 燕玉苓含混招呼了一声,只觉这粉蝶侯弭笑声带锐,目光十分可厌,色迷迷好像恨不得一口唾沫把她咽下肚子似的,分明不是正派人物,是以心中颇感厌恶。 黄衫少年又笑着替她介绍道:“这位燕姑娘,出身米仓三手鬼母王蝉门下,姊妹二人,人称米仓双燕,乃黑道中后起之秀,在下幸于洞庭巧遇,好不容易才将她请了来,同心共助山庄,开创武林霸业。” 众人一听,脸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元婴教主接口道:“原来燕姑娘是三手鬼母门下,说起来更不是外人了。” 粉蝶侯弭尖声笑道:“正是,正是,兄弟久闻三手鬼母大娘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徒弟,只恨无缘相识,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了!果真名不虚……” 滇池三杰老二姚健月想了一下,道:“闻得燕姑娘令师已经仙逝,这话可真么?” 黄衫少年不待燕玉苓开口,抢着道:“怎么不真,燕姑娘因此与穷家帮结下深仇,姊妹离散,玉芝姑娘至今生死不明,正因王老前辈而起。” 粉蝶侯弭忙道:“燕姑娘只管放宽心,穷家帮几个叫化子算什么,等山庄雄图得成之后,兄弟不才定助你们姊妹报此大仇,好好把穷家帮捉几个来消遣着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以燕玉苓作为谈论中心,其中犹以滇池三杰和粉蝶侯弭因为全是壮年男子,表现得格外热心关切。 但大家谈了许多话,燕玉苓却一句也没有回答过,所有问题,都由神秘莫测的黄衫银剑杨洛抢着替她回答了。 这真是一件最奇怪的聚会了,燕玉苓糊里糊涂作了座上客,她和那位黄衫银剑素不相识,但谈起她的身世来历,杨洛竟滔滔不绝,如数家珍,除了他和燕玉苓在洞庭相遇,邀她同来祁连山这一点是虚假的之外,其余句句实情,说得半点不差。 燕玉苓不禁大感诧异,暗想自己独自前来祁连山卧底救人,只有“张伯伯”一个人知道,这位黄衫杨洛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叫自己“假作相识”?又为什么对她的来历,弄得那样清楚? 难道他也是“张伯伯”派来的卧底内线?怎又没听“张伯伯”交待过呢? “张伯伯”给她地图,也教了她混入祁连山密道的方法和说词,可是,这一来却全部用不到了,黄衫银剑杨洛好象为她作了更好的安排。 她满腹疑云,又无从插口,乐得会着吃菜喝酒,听他们谈论着自己的一切。 过了一会,一句壮汉登楼通报道:“包总管到了。” 众人立时停止谈话,纷纷站起身来,楼口已快步上来三人,最前面一个身材魁梧,斜眉歪眼,厚唇上翻,相貌十分丑恶。 那丑老人高做阔步上了楼,眼光一扫众人,脸上冷冷地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但众人一触他两道目光,个个心头都打个寒噤。 一直傲慢没开过口的太白神叟叶三合,突然骇异万分地低声对元婴教主楼望东道:“楼兄,认得这位包总管么?” 楼望东摇摇头,也低声道:“不认识,叶兄知道他是谁?” 叶三合则紧张地凑在他耳边,低低咬了咬耳朵,楼望东大吃一惊,不觉矢声叫道:“呀! 原来是他?” 他们交谈之声虽然极低,但那丑恶怪状的包总管早已听得清楚,只见他厚唇向上一翻,接口笑道:“两位不愧是武林名宿,时隔多年,竟然还识得老朽?” 太白神叟连忙抱拳陪笑道:“叶某乍闻祁连山主功力盖世,网罗天下奇人异士,原来尚存着几分疑惑,今日一见,连包兄这等旷世奇人也被山主礼聘,才知传言竟然不谬。” 包总管笑道:“我包天洛一勇之夫,何足为奇,现今祁连山声势压盖武林,山主年岁虽然不及我等,但他的奇缘厚泽,却远非我等所及。包天洛和两位盟弟得山主厚爱,重礼相邀安得不协力同心,共助山主成就霸业。” 燕玉苓听了这些话,暗暗心惊不已,敢情这位包总管,竟是当年成名武学宗匠,号称“四丑霸天涯”的海天四丑之首。 海天四丑武功通玄,一向视中原武林如草芥,四十年前在武当山败于秦佑之手,多年未出现江湖,想不到如今却做了“祁连山主”的管家? 武林一代大豪,焉能轻易服人?海天四丑能够甘居人下,心悦诚服,由此可见那位“祁连山主”,必是一位了不得的绝世高人。 她一面思忖,一面随着众人离座迎接包天洛,暗中留意,却见包天洛身后另两个人都十分面熟,方在思索,包天洛已宏声说道:“方今祁连山盛名远播,天下归心,包天洛兄弟不过一介武夫,现在连武林八大门派中人,和当年此咤风云的赫赫飞云山庄,也都输诚相交,这才是天大的喜讯,来!来!来!让包某为各位引见两位高人。” 说罢,指着同来的两位魁梧老人道:“这一位是当今崆峒掌门人,百丈翁宋英宋兄,这一位是当年飞云山庄总坛第一护法,八卦掌郝履仁郝兄。” 燕玉苓恍然而悟,惊忖道原来是他们,但他们刚在崆峒吃了败仗,又赶到祁连山来做什么? 包天洛替众人一一引见,彼此寒喧几句,各自落坐,那太白神叟和元婴教主楼望东原来都是趾高气扬,及今见包天洛对宋英郝履仁甚为客气,无形中冷落了自己,脸上难免都露出悻悻之色。 其余粉蝶侯弭和姚氏三杰,更觉得席间没有自己的地位,颇显没趣,因而意兴阑珊,怏怏不乐。 这些情形,全被燕玉苓冷眼看得明白,心头连转,有了主意,便假堆笑容,低与粉蝶侯弭交头接耳起来…… 包天洛举杯敬了众人一杯酒,拱手道:“承各位抬爱,不辞千里而来,共谋大事,敝山主理当亲迎才合礼贤之意,但山主近日甫获旷世奇缘,恰于前日闭关参悟几种绝学,大约尚需旬日才能出关,特嘱包某代表山主迎候,不周之处,还要请大家海量包涵。” 百丈翁宋英接口笑道:“包兄太客气了,宋某等前接山主礼束,本应立即赶来拜晤的,无奈敝派适遭一点变故,是以迟来一步,不想山主恰好闭关了。” 燕玉苓心中一动,暗道:我何不趁机问他遭到什么变故,最好言语间挑起太白神史等人对他的鄙视和不满,教他们彼此先斗上一番…… 主意打定,刚要开口,不料杨洛竟抢先问道:“宋老前辈理崆峒一派门户,雄峙武林,不知遭到什么变故?” 宋英长叹一声,道:“唉!说来话长,崆峒派虽然属于中原武林八大门派之一,但宋某一向鄙视那些自命正派的伪善之徒,因此跟他们所谓名门大派,闹得很不愉快。” 杨洛接口道:“那也没有什么,既然合不来,跟他们断绝往来也就是了,谅来那些自称名门大派的,不过徒拥虚名,哪会真有什么真才实学?” 宋英感慨道:“杨兄弟说的正是,为了这缘故,不久之前,崆峒派才与武林七大门派,发生过一场惊人血战。”于是,便把蛊母鸠婆大战毒人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话才说完,忽听一声尖酸冷笑,粉蝶侯弭满脸不屑地道:“敢情宋掌门人内获飞云山庄高手相助,外得西域蛊母之援,竟会败在区区七大门派手中,别说崆峒派能手如云,便是兄弟草莽之人,也替宋掌门人感到不服气。” 宋英听了这话,颇感不悦,正色道:“侯老弟年轻气盛,自然想不到七派联手,声势不可轻侮,众寡悬殊,并非崆峒派技不如人.” 太白神叟叶三合一直憋着满肚子不高兴,此时忽然冷冷接口道:“侯兄弟真是井底之见,崆峒派自从宋兄接掌门户,也曾与七大门派在峨嵋金顶歃血为盟,公推陶羽为正道盟主,参与泰山三次武会,彼此既属旧盟,焉能真的拼个你死我活?祁连山乍立初创,将来仰仗崆峒派和宋兄之处正多,侯兄弟万万不可替山主得罪了好朋友。” 他这些话,明是责备侯弭,实则句句高高宋英,在场之人,谁都不是三岁小孩子,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宋荚果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满面通红道:“叶兄这话,莫非疑心宋某结交之意,另我诡谋?” 叶三合冷冷道:“笑话,叶某只说实情,宋兄心中无病,又何必多心?” 宋英回头望望包天洛,道:“宋某乃诚心结交山主,共谋武林霸业,自问别无二心,当年献血之事,原只是一时权宜手段,如果因而不得山主谅解,未免辜负宋某一片诚心了。” 包天洛本是傲慢粗人,非但没有排解,反而笑道:“相交以诚,可对天日,宋兄不必放在心上!其实,咱们祁连山决心号令天下,不过指顾问的事,就算有人怀着什么诡谋,不用山主出手,我包天洛也可以一肩挑下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宋英见他也这样说,顿感无地自容,仰天冷笑两声,对八卦掌郝履仁道:“一番赤诚,难邀谅解,郝兄,咱们走吧!” 两人气愤愤起身离席,当场告辞欲行,燕玉苓暗地轻轻推了粉蝶侯弭一下,向宋英呶呶嘴,粉蝶侯弭浑身一酥,那还管什么后果,尖笑一声,人影疾闪,一掠而出,反身挡住了楼口。 宋英愕然一怔,怒目道:“姓侯的,这是什么意思?” 侯弭冷笑道:“你走就走了,嘴里还怨天尤人作啥?别以为崆峒派跻身八大门派,便瞧祁连山没有能人,要走容易,得给咱们哥儿们留下点什么。” 宋英勃然大怒,连声叫道:“反了!反了!”—— 第三十七章 金令重现 太白神叟叶三合紧跟着也立起身来,沉声道:“反什么?这儿是祁连山,不是你的崆峒山,请你口里放干净些!” 这一来,双方由朋友一变而为敌人,彼此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的意思。 包天洛身为主人,只是含笑高坐,好像存心看看热闹。 粉蝶侯弭见此情形,气焰越高,双掌一错,尖声笑道:“久仰崆峒掌门人二百零八手魁星笔法,号称武林一绝,侯某不揣冒昧,要请宋掌门人赐教几招。” 宋英怒目看着包天洛,似在征求他的意见,皆因他远从崆峒投奔来此,原意在蛊母鸠婆死后,别寻援手,自是不便当着包天洛动手。 谁知包天洛却笑道:“彼此切磋武学,最好点到为止,休要伤了彼此和气。” 宋英忍无可忍,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侯老弟存心赐教,何不下楼到宽广之处,彼此也好施展。” 侯弭笑道:“说的是,兄弟在楼下恭候。” 声落时,故意卖弄身法,腰间一拧,白影一闪,尤如一缕光华,从窗口疾射而出,身动时毫无风声,众人只觉白影一晃,再看窗外,粉蝶侯弭已经抱着一柄薄缅刀,巍然立在草地上。 燕玉苓暗惊道:这狗贼轻身功夫如此了得,若不早些设法弄死他,以后一定会妨碍我的救人工作。 宋英也是暗暗吃惊,身影一仰,从窗口跟着纵下。 包天洛哈哈笑道:“来人呀,撒去墙板,咱们瞻仰瞻仰宋侯二位不传绝学。” 两名伙计应声过来,各在墙上按了按,只听轧轧之声不绝。整座竹楼墙壁,竟缓缓向上升起,转眼间,竹楼已变成一座四面通风的平台。 包天洛令人将酒席移往台边,殷勤招呼众人和八卦掌郝履仁一同入席,传杯把盏,遥观宋英侯弭较技之战。 这情形,显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包天洛纯是站在超然立场,谁的忙也不帮,燕玉苓不觉又有些迷惑,他这样做是什么目的呢? 方在讶诧,宋英和侯弭已面对面开始游走,宋英自持一派宗匠身份,不屑取出判官笔,仅以赤手对敌侯弭的缅铁软刀,自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轻易不肯出手,那侯弭怀抱软刀,展开身法,脚中行云流水,潇洒飘忽,显见亦非庸手。 两人转瞬游转三圈,四目相对,谁也没有急躁发动,粉蝶侯弭冷笑说道:“宋掌门人是以前辈身份,不肯撤取判官笔赐教吗?” 宋英冷哼道:“宋某自忖还不到须用兵刃的时候……” 谁知那侯弭原是诱他开口,疏忽戒备,未等他把话说完,左足尖忽然向前一探,腰间一拧,“唰”地一声破空声响,软刀已拦腰扫向中盘。 招已出手,方才叫道:“如此侯某放肆,宋掌门人小心了!” 粉蝶侯弭素性奸诈阴沉,这一招出其不备,快如电闪,喝声未毕,刀锋已递到宋英腰际。 宋英骇然一惊,双掌疾分,一式“盘弓射马”,左掌拍向刀柄,右掌还攻敌人。 侯弭尖笑道:“好掌法!”刀身一翻,银虹暴起,眨眼功夫,竟一连攻出一十二刀。 他这十二刀刀法,真正快得难以形容,一招未老,刀法又变,十二招使完,也不过别人三五招的时间,宋英一时未防,拆封不及,被迫踉跄退了四五步。 席间众人不约而同露出惊容,太白神叟叶三合却扬声大笑起来,道:“侯老弟少年英雄,这一十二招,足可当‘快刀两字” 宋英听见这几句话,又气又急,大喝一声,双掌交替,呼呼狂挥猛劈,抢回先机,立时反攻。 他们两人一个刀法轻灵,一个掌力浑厚,各擅所长,也各有短处,搭上手打得难解难分,你恨不得一掌劈他脑袋开花,我恨不能一刀戳你个透明窟窿,哪还有半分‘点到为止’的味道。 刀光掌影间,包天洛谈笑自若,不时发出一声洪亮笑声,一会儿夸赞莱英掌势沉稳,一会儿又称赞侯弭刀法精纯。 宋英和侯弭听见了这些称赞夸耀的话,因此越加舍命忘生,杀得天翻地覆。 渐渐激战将近百招,粉蝶侯弭的刀法却开始散漫起来。 原来侯弭是北五省赫赫在名的独行采花巨盗,功力虽精,终年累月被女色淘空了身子,初时一鼓作气,倒也威猛凌厉,时间一久,显然就不如宋英深厚内力的持久了。 他自知再这样打下去,少不得弄个灰头土脸,尤其在包天洛和燕玉苓面前,今日一战,能胜不能败,包天洛是祁连山总管,初次相识,不能让他小觑了自己武功,燕玉苓更是才结识的标致妞儿,在她面前丢脸,岂不无地自容。 想到这里,毒念随起。咬牙一紧软刀,快攻三招,左手趁机入怀,取出一付金丝缠就,形如人手,柄上附有细练的奇形兵器。 那东西有个名称,叫做“金丝白骨爪”,由细练附系五根金丝倒钩,能伸能缩,通体皆经剧毒偎练过,侯弭仗此东西,纵横两岸,不知败过多少正道武林高人。 他一面挥刀抢攻,一面将练端操环套在左手小指之上,倒钩紧合,捏在掌心,宋英竟未察觉。 又战了十余招,侯弭假作失机,露出右胁要害,宋英一声暴喝,抡掌抢了进来,粉蝶侯弭倒转刀锋,脚尖一点地面,斜冲丈许,趁机反身扬起左胁,“哗啦啦”一声练子响,五道形如人手的毒爪已罩向宋英肩头。 爪尖沾到衣襟,侯弭尖笑一声,用力一带细练,五道倒钩忽地一合,竟一齐嵌进宋英肩肉之内。 宋英只觉肩头一麻,心知不妙,奋力一挣,双掌一齐猛挥了出去。 掌几过处,场中响起两声闷哼,粉蝶侯弭倒飞三丈,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但他提在手中的“金丝白骨爪”上,却挂着一大片破衣和血肉。 席间郝履仁袍袖一展,飞身掠下竹楼,控手扶住宋英,沉声问道:“宋兄,怎么样了?” 宋英脸色如土,自行点闭了左肩穴道,恨恨道:“姓侯的爪上有毒,我一时未防,上了他的恶当……” 郝履仁大怒,厉声叱道:“既是较技,却用暗器毒物伤人,姓侯的你还要脸不要脸?” 侯弭也被宋英掌力扫中,内伤不轻,有气无力地冷冷答道:“相打无好手,宋掌门人动手之先,并未限定用何兵器,兄弟侥幸占先,这有什么不要脸的。” 郝履仁翻腕一挥,“呛”地一声,也撤出一柄软刀。他这软刀乃是东矮国寒铁打造,紧逾精网,软如纸带,郝履仁仗以成名,刀下伤过无数英雄,比粉蝶侯弭那柄,自又不同。 郝履仁反扣刀尖,怒目一扫,喝道:“姓侯的,咱们也来拆几招如何?” 侯弭见他首先亮出兵刃,眼中杀气森森,心头早寒,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了两步。 蓦地一条人影由空而降,横身挡在侯弭前面,接口道:“叶某不才,愿陪郝兄切磋一翻。”这人竟是太白神叟叶三合。 郝履仁怒火如焚,全然不惧,应声道:“好!郝某今日凭手中一柄刀,谁要有兴赐教,一概欢迎。” 叶三合帮作安详,向侯弭要了解毒药,替宋英敷了伤口,然后缓缓提起青竹杖,向郝履仁一拱手,笑道:“久慕郝兄神功盖世,当年为飞云神君左右手,叶某不揣冒昧,斗胆领教于高明,咱们最好不要缠斗,认明招数,如果招数已满,犹未分出高下,不妨一笑罢手,这样可好?” 郝履仁早已气得牙痒痒的,愤然道:“你爱怎样,就依你怎样。” 叶三合道:“郝兄乃是有身份的人,叶某也自命不凡,咱们不必学那村夫死斗,仅以五十招为限,郝兄以为如何?” 郝履仁这时只想早些动手,弄死几个出出恶气,听了这话,接口道:“就这么办,接招!” 话一出口,软刀已搂头盖顶直劈下来。 叶三合倒跨半步,内力全贯注在右臂上,腕时疾翻,一招“举火燎天”,青竹杖对准软刀直迎而上。 他早有成竹在胸,自思郝履仁的软刀乃是软兵刃,自己的青竹杖却是太白山特产“铁竹” 制成,加注内功,何异一条钢棍,这第一招以硬碰软,先给郝履仁一个下马威再说。 哪知这一厢情愿的主意,却忽略了郝履仁数十年修为。 刀杖相交,“哨”地一声响,火花四射,郝履仁马步一沉,双脚立刻陷入地中半寸,叶三合却忍不住向后倒退了一大步。 这一来,强弱已分,叶三合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郝履仁一招挫敌,大喝一声,挥刀又上,两人各出全力,一连又是三招硬接,“哨哨哨”三声脆响,人影微分,叶三合低头一看,竹杖上已留下三处刀口痕印。 他又惊又痛,也激起无名怒火,厉声大喝,挥杖如风,死力想抢回上风。 两人拼力相持,这一战远非适才宋英和侯弭可比,招招接实,招招硬拼,只听得暴响声声,谁也没有取巧,十余招下来,地上便一个个深深足印,叶三合的竹杖之上,也已刀痕斑斑。 叶三合迫不得已,左掌也出手以补杖上不足,谁知这一来,更引起郝履仁杀机,同样左掌右刀,舍命硬拼。 郝履仁号称“八卦掌”,掌上功夫高人一等,蓬蓬连接两掌,叶三合连半点便宜也没有占到。 包天洛目不转睛注视场中激战的两人,见他们力拼二十招,叶三合已露出败象,不禁摇头暗叹不已。 燕玉苓偷偷看了席上众人一眼,元婴教主和姚氏三杰都现出惊骇之色,只有那神秘的黄衫银剑杨洛,含笑而饮,好像并没有把下面激烈战况放在心上。 她忍不住轻声问:“杨大侠,你看他们五十招之内,能分出胜负吗?” 杨洛笑道:“自然要分出胜负,否则多没趣味?” 燕玉苓微微一怔,道:“那么,你看他们谁会赢呢?” 杨洛耸耸肩道:“自然是郝履仁会赢,叶三合冷傲不群,论武功虽然勉强算得上一流高手,但跟郝履仁数十年苦修内力和丰富的对敌经验相比,他还是差了一截。” 燕玉苓见他言语中颇有自负之意,秀目一转,又道:“假如叶老前辈败了,咱们祁连山岂不失了面子?” 杨洛向她浅浅一笑,道:“不要紧,等他败了,我再出手,只须十招,包管叫郝履仁抱头鼠窜!” 他这话说得很响,包天洛人耳一惊,霍地回过头来,含笑问道:“杨兄弟有把握在十招之内,取胜郝履仁?” 杨洛笑道:“也许不必十招就够了。” 包天洛大惊道:“郝履仁功力精纯,内力深厚,包某自忖百招之内,很难胜他,杨兄弟竟有这等豪念?” 正说着,忽听元婴教主楼望东大声叫道:“五十招已满,二位可以罢手了。” 大家不期然一齐转目向场中望去,刀光杖影同时收敛,郝履仁叶三合各自跃退,两人竟是胜负未分。 燕玉苓正想取笑杨洛推测错误,话还未出口,却见叶三合倒提青竹杖向竹楼走回来,走到楼下,突然身子晃了两晃,“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燕玉苓惊呼道:“他并没有受伤啊?” 包天洛摇摇头,轻叹道:“他内力已竭,强自挣撑,如今真气散泄,伤得比侯兄弟更重。”回头吩咐手下,将叶三合扶到楼下休息调养。 郝履仁横刀哈哈笑道:“还有哪一位愿意下场赐教吗?” 包天洛和燕玉苓都目视杨洛,杨洛淡淡一笑,立起身来,扬声道:“郝履仁,发什么狂,在下来会会你。”纵身一掠,下了竹楼。 郝履仁见他年不足三十,一派少年公子模样,心里好生鄙视,冷笑道:“动手之际,招下无情,你小小年纪不怕死么?” 杨洛笑道:“怕死就不会下来了。” 郝履仁收了软刀,道:“既然如此,老夫就赤手拆拆你的银剑!” 杨洛双掌一拍,道:“在下不想占人便宜,咱们就空手切磋几招,有何不可。” 郝履仁心忖道: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我本不想杀你,这是你自取其死,怨不得人。 心念一决,冷笑道:“杨兄弟少年胆大,但郝某却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你进招吧!” 杨洛不惧不骄,左手平举齐胸,掌心向上,右手握拳上置,拇指直竖,微笑道:“有僭!”紧接着右手疾翻,双掌相合,中指突伸,缓缓向郝履仁当胸点去。 郝履仁一见他起手姿势,猛然脸色大变,竟不敢封拆,闪身向后疾退,脱口道: “你……” 杨洛不待他话出口,脚下一探,如影随形蹑踪而上,右掌斜扬,露出掌心一块小小的红色方牌,牌上赫然写着一个金色的“令”字。 郝履仁目睹那块红色令牌,面上登时流露出无限欣喜。惊讶、激动……的复杂表情,垂手不敢擅动…… 杨洛转手收了令牌,低声道:“不许开口,虚应三招,暇败速返崆峒!” 口里说着话,右掌一举,闪电般向他肩头按去。 郝履仁肩头一晃,躲过一掌,口里氏声问道:“请问他老人家……” 杨洛呼地又是一拳打去,沉声道:“不许多问,快些依令行事,今后不得再来祁连山,我自会设法另与你们联系。” 郝履仁激动得热泪盈眶,闪得略慢,“蓬”然一声,肩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登登向后连退两步。 杨洛双掌一分,揉身又上,一面挥掌疾攻,一面低声喝道:“振作些,招式上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 郝履仁微微颔首,遂也运掌招架。 两人各以快招相搏,眨眼已近十招,杨洛手法忽然一变,竖掌如刀,用迅快绝伦的手法,一连攻出三掌。 这三掌委实奥妙难测,郝履仁全力封架闪避,仅仅躲开了两招,第三招时右肩上又被重重劈中一掌,痛得哼了一声,摇晃着连退了四五步。 杨洛收招抱拳笑道:“承让,承让!” 郝履仁满脸通红,长叹一声,道:“不要忘了一掌之恨,咱们再见了。”转身扶着宋英,离开了竹楼。 楼上众人目睹这番情形,个个愕然相顾,隔了好一会,才爆起一片喝采声。 包天洛惊喜交集,扬声对宋英道:“宋兄请恕包某不再远送,今日之事,不必放在心上,宋兄如肯废弃崆峒门户,同心报效山主,包某随时恭候来兄归来。” 宋英听见,驻足略顿,郝履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两人竟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包天洛也不在意,迎着杨洛笑赞道:“杨兄虽然年少,玄功已达化境,竟惠然投效本山,真乃祁连山万千之幸。” 元婴教主楼望东等个个都争着围上去,七嘴八舌,称赞杨洛武功风范,你敬一杯,我敬一盏,人人只恨不得倾心结交。 杨洛笑道:“其实各位未免过份夸举在下,若论内力修为,在下怎是郝履仁对手,只不过仗着招式出奇致胜,才能侥幸击中他一掌。” 楼望东道:“杨兄弟自称武功出自令尊家传,却又不肯吐露令尊称讳,好叫咱们心仪难禁。” 杨洛道:“家父隐迹深山,向未涉足江湖,在下就是说出来,诸位也定然不识。” 包天洛道:“令尊家学如此渊博,必然不是武中藉藉无名之人,杨兄弟说出来让人等景仰一下,又有何碍?” 杨洛笑道:“在下奉家父严令,不便告诉他老人家名讳。 但在下适才所用掌法,并非家父研创,据悉乃家父昔年远游关外,得一异人传授十七招掌法,名叫‘飞花十六式’,在下幸而习得这十六式掌法,才侥幸胜了郝履仁。” 包天洛哈哈笑道:“这是兄弟福缘,可喜可贺,大家再干一杯,包某便为各位接引,同入本山总坛,以便早些安排各位休息之处。” 大家听了这话,都欣喜不已,一齐饮干了杯中液。 只有燕玉苓满腹疑云,毫无欣喜之意,一直目不转瞬凝视着那位神秘莫测的“黄衫银剑” 杨洛,心里对他泛起无限警惕。 他那么年轻,出身来历像一团谜,行动诡异,武功超人。处处启人疑窦。 如果他是友非敌,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如果是敌非友,为什么又暗示白绸,要自己假作跟他相识呢?而且对自己姓氏师承身世,知道十分清楚? 燕玉苓自忖此来任务艰巨,万一疏忽,立刻会招来横祸。而这个神秘诡异的杨洛,也许就是她“卧底”工作第一个必须彻底了解的人物。 所以,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被他蛊惑,在这里的人,谁也不能信任……—— 第三十八章 物归原主 三巡酒过,包天洛领着众人步行入山。 祁连山怪石盘错,林木茂盛,远处山峰经年白雪覆盖,另有一种塞外古朴肃穆之感,山中常年人迹罕至,许多地方,依旧保存着原始森林的模样。 大家都不用坐骑,步行登山,谁都想藉此抖露出自己轻功内力的不凡,因此走得竟十分矫健快捷。 不多久已进入乱山中,奇怪的是沿途并未见到任何祁连山门下伏桩暗卡,好像山脚村落和山中总坛,成了两个孤立不相连系的地方,众人口虽不言心下都暗觉诧异。 燕玉苓默记所经途径,果然与“张伯伯”的地图相符,何处有羊肠小道,何处有清泉茂林,大约都差不多,只是她跟随众人一道,没有办法把地图取出来核对一下。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竟然越走越荒凉,众人心里都感到不耐了!到底祁连山总坛还有多远呢…… 这时候,包天洛忽然在一片树林之前停步,含笑说道:“穿过这片树林,便是总坛入口,本山总坛所在极为隐密,是以途中不须伏桩暗卡,外人休想踏入一步,各位今后均是本山护法,对于出入山径,自非熟悉不可,请紧随包某而行,一个跟着一个,林中机关险阻甚多,一步也不能走错的!” 众人听他说得严重,谁也不敢大意,太白神叟叶三合内伤未愈,生怕出丑,第一个抢着走在包天洛后面,其余楼望东,姚氏三杰,也一个跟一个小心翼翼踏进密林。 粉蝶侯弭色迷迷笑道:“燕姑娘请走在兄弟前面,途中兄弟可以便于照顾姑娘。” 燕玉苓芳心暗骂,冷冷答道:“侯大侠只管先请,我自己还能照顾自己,不须别人担心。” 侯弭碰了个钉子,尴尬笑道:“兄弟乃是一片好心,再说咱们身为武林中人,怎能让一个姑娘家落在后面。” 燕玉苓粉脸一沉,道:“我高兴在后面,侯大侠难道要强人所难吗?” 杨洛见他们争执起来,连忙笑答道:“二位都不肯占先,在下只有失礼了,林中隐伏甚多,再耽误就跟不上包总管他们啦!” 说着,紧随姚氏三杰之后,进了密林。 粉蝶侯弭耸耸肩头,道:“既然姑娘不愿领情,兄弟就先走一步了。”跟着杨洛后面也进了密林。 燕玉苓赌气等了一下,方始举步入林,谁知没走多远,才发现这片林子枝叶重叠,宛如一座紧密的帷幕,林中漆黑如夜,丝毫不见阳光。 她毕竟是女孩子,心里不期然生出一缕寒意,脚下加快,疾走几步,无意中一头撞在粉蝶侯弭背上。 如此飞来艳福,侯弭却并未享受,敢情他肩头被宋英掌力打中,骨骼已碎,伤势犹未痊愈,燕玉苓这一撞,正撞在他伤处,只痛得他一个踉跄,毗牙咧嘴呻吟不已。 燕玉苓连忙致歉,移动莲步尾随而行,前后共有九个人,一个接着一个,迄通甚远,尤其是众人初次进入祁莲山秘道,人人全神贯注,前面一人落脚距离和转折方向,牢牢记在心里,谁也无暇开口。 密林中只有一片“沙沙”脚步声,偶尔脚下踏着腐叶枯枝,发出“毕剥”碎折之声。 燕玉苓一面走,一面心里盘算:“张伯伯”曾经嘱咐,在进入祁莲山后,那张地图便须毁去,地图原是准备她不明途径,进入祁莲山时使用的,现在既已顺利混入山中,自是不再需要地张地图了。若要毁去地图,在这黑宙的密林中,岂不是最好的地方? 燕玉苓打定主意,悄悄将手入怀,取出了那幅地图…… 她正想该如何不留痕迹毁去,不料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快如电光石火,一把将那幅地图抢地过去,同时飞快地塞了一件东西在她手中。 燕玉苓骇然大惊,低头一看,手中竟是一支翡翠玉钗,这一惊,心胆俱裂,禁不住失声叫道:“啊” 众人闻声一齐停步,包天洛沉声问:“燕姑娘吗?什么事?” 燕玉苓呐呐说道:“啊!没有什么,我踏着一条地藤,以为是蛇,吓了一跳……”粉蝶侯弭得意地笑道:“兄弟一片好心,请你先行,你不肯,现在却遭此无谓惊扰。” 燕玉苓叱道:“我又没有叫你,关你什么事!” 粉蝶侯弭笑道:“好好好!算兄弟多嘴,姑娘最好当心一些,这密林日久不见天日,也许腐叶中真的藏着有蛇也不一定。” 包天洛接口道:“侯兄弟不可吓唬燕姑娘,密林虽暗,四处埋伏很多,不会有蛇蝎出没,燕姑娘只管放心。” 大家定了定神,重又举步。 燕玉苓捏着那支玉钗,心中忐忑难安,这支余温犹存的玉钗,是她被“张伯伯”从三元宫地道带走时,故意插在泥地上的,后来不知有没有被罗英和姊姊燕玉芝拾去,现在,玉钗突然又回到自己手中,这证明身后有人尾随。而且,很显然那尾随的人不是罗英,便是姊姊燕玉芝。 她心头狂跳,几次回头,黑暗中又看不见人影,但侧耳倾听,分明后面也有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遥遥尾随着她,时停时起,有时又不止一个人。 燕玉苓毛发悚然,即不能回身查看,又不能出声询问,蹀蹀而行,如芒在背,偏偏密林又深,走了好一会,还未到尽头。 提心吊胆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前面的人忽然停步,燕玉苓收势不及,“蓬”地一声,又撞在粉蝶侯弭痛肩之上。 侯弭惨哼一声,勃然而怒,道:“燕姑娘,兄弟并没有开罪之处,为什么你三番两次暗下毒手,撞我伤痛之处?” 燕玉苓忙道:“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侯弭冷笑道:“光棍眼里揉不下沙子,燕姑娘虽然身出名门,侯某也不是省油之灯……” 正说道,突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隆隆”之声,紧接着一缕火光,透射而至。 原来密林尽头,有一片千丈峭崖,就在他们争执之时,那峭崖已缓缓裂开一个洞口,洞中火炬闪动,十个劲装汉子分执火把,列队而迎。 燕玉苓好生懊恼:这处秘门,地图上早有记载,只是一直无法知道开启秘门的方法,“张伯伯”曾经一再叮嘱她注意这一点,想不到跟粉蝶侯弭一阵争执,竟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 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包天洛领着众人昂然入洞,燕玉苓身子才进入洞口,那洞口石门又“隆隆”自行封闭。 洞中建筑成一条笔直甬道,山壁平整,显然是人工开凿而成的,而侧壁间火炬高烧,甬道中却静悄悄不见人影。 包天洛当先前导,通过甬道,一边缓缓举步,一边说道:“各位请记住,通过甬道,须择壁间有火炬处落脚,否则引发机关,立被火困,大家请看。” 说着,故意窜前一步,跃落在火炬之间空地上脚一触地,就听“嚏”地一声轻响,在他身前身后两支火炬突然一齐折倒,问一刹那,地面和洞顶一阵“丝丝”声响,喷出两股轻烟。 轻烟被火头一引,顿时熊熊燃烧成两片火墙,恰好将这包天洛隔困在中间,虽然火焰没有烧到身上,包天洛却已进退两难。 众人见了,不约而同喷喷称叹。 包天洛扬声道:“叶兄请在右手壁上,将那支火炬向上扳动三次。” 太白神叟叶三合依言握住火炬,向上一扳,前面两却火炬立复原状,扳第二次,火焰顿弱,直到扳第三次,火墙才一齐熄灭。 包天洛含笑招手,众人这才小心谨慎通过了甬道。 甬道尽头,是一间宽阔大厅,四周罗列许多门户,厅上灯火通明,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几案纤洁,金兽吞香,布置得富丽堂皇,宛如宫殿。 这时厅上已安排了两桌丰盛酒席,席上早坐着两人,竟似等待已久。 那两人一个矮胖臃肿,一个双目俱瞎,冷冷地起身相迎。众人经包天洛引见,才知两人竟是“海天四丑”老二许成和老三杨洋。 海天四丑全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人物,现在一齐投身祁连山中,甘心充人手下,单由这一点,不难想象那位“祁连山主”,是何等厉害了得之人了。 众人见礼落坐,杨洋等举杯邀饮,起初颇有几分傲然神情,及至听包天洛述及杨洛十招击败郝履仁,许成和杨洋才吃了一惊,杨洋道:“郝履仁在飞云山庄中,算得一流高手,虽然失去内力多年,近日已全部恢复,杨老弟如此年轻,竟能在十招之内击中他一拳一掌,足可当得少年一辈出类拔萃的能人了。” 许成笑道:“山主对崆峒宋英等人,原有接纳入盟之意,今日得杨老弟一人,足可抵十个宋英,这是本山一大喜事,加以山主七得奇书,此次闭关之后,功力又将大进,将来横扫武林,一举毁灭桃花岛,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他说到“毁灭桃花岛”几个字时,笑容已变得阴森凌厉,瞎眼不住翻动,仿佛有说不出的愤恨。 杨洛含笑问道:“我等景仰祁连山主玄功神通,掬诚投效,却不意来得太不凑巧,今日竟无缘拜识山主金面。包天洛道:“杨兄弟快别这样说,山主对诸位,久亦倾仪,前三日还曾亲自安排接晤之事,适巧第二日包某等途经武当山附近,夺来一部绝世奇书,山主为了参悟书中武学,闭关静修,最多旬日,那时自当亲自邀约诸位面述。” 杨洛又道:“我等虽未能立刻拜识山主金面,包总管是否可以先为我等略作简介,以免拜晤之时,有所失仪?” 包天洛尚未回答,瞎子许成却接口道:“杨兄弟何必如此性急,十天之后,自然一切都知道了。” 燕玉苓忍不住道:“我想山主定尾当年名震武林的长者,这些年潜心修习,玄功大增,罕世无匹,否则,不会连三位前辈也对他如此掬诚辅助了。” 包天洛哈哈笑道:“燕姑娘不愧兰质慧心,事实正是如此,但山主昔年名声并非赫赫,包某等成名之时,山主年纪还轻,后来累获奇缘,精心潜修,如今武功的确可以夸称一句‘天下无敌’了。” 燕玉苓趁机又道:“以包老前辈的绝世玄功,与山主相较,能在伯仲之间吗?” 包天洛笑道:“包某这点微末之技,不过萤火星光,怎堪与皓月争辉。” 燕玉苓听了,骇然一震,笑了笑未再多说,皆因她深知“海天四丑”当年全是震世惊俗的高人,武功精湛,包天洛这样说,不知是真话?还是客气? 假如是真话,那位“祁连山主”,岂不成了天神? 她细想一下,这事竟十分可能,“张伯伯”的武功已经相当好了,如果不是惮忌“祁连山主”,他又何必费此心机,要自己偷偷来卧底呢? 这顿酒,吃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则因为山主未能现身;二则粉蝶侯弭和太白神叟叶三合都带着没痊愈的伤,脸上没有光彩;三则杨洛和燕玉苓各怀心事,言谈不甚热烈,因此便草草终席。 饭后,包天洛又领众人参观各处厅房设置,这山腹中的洞府,范围极广,大小房舍,不下百门,此外花池亭阁,莫不美仑美奂,极极豪华;凿岩为房,引泉为池,穿穴透风,虽是山腹中开凿出来的宫殿,处处鬼斧神工,不逊世外桃源。 燕玉苓对各处进山途径,牢牢强记,偶尔开口探听一两处机关设施,却不敢问得太多,以免引起包天洛等人疑心。 她想:反正还有十天工夫,这十天之内,摸索进退门路,等到见了“祁连山主”的庐真面目之后,再设法与“张伯伯”联络,救人不迟。 大伙遍游各处,来到一畦花圃边,这花圃占地并不大,其中也有许多奇花异草,但花圃正中却是乱石堆砌成的一座假山,四周环绕极深的水池,池边高恐铁栅,竟有十余名劲装大汉,提刀执剑守护。 燕玉苓疑心顿起,笑问道:“包老前辈,这儿是山主练功闭关的所有吗?戒备如此森严?” 包天洛摇头道:“山主另有丹室练功,不在此地。” 燕玉苓道:“那么,我们可以到假山上去看看吗?” 包天洛忽然脸色一沉,正色道:“不行,这花圃铁栅以内,未得允准,任何人都不能擅入一步。” 燕玉苓故作-惊,伸伸舌头道:“呀!我险些想跨进去逛逛哩,不知,是什么重要缘故,要把这么好的地方划为禁地呢?” 包天洛肃容道:“诸位入盟本山,彼此谊属同寅,原应无秘密可言,但因诸位初至,人人未必同具赤心,是以包某不得不说句很失礼的话,本山任何所在均可自由来去,唯有这花圃铁栅,任何人不得擅入,这是山主严令,包某言之在先,以免将来误会伤了彼此和气。”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严重都感怏怏无趣,含混着疾步离开铁栅,姚氏三杰和粉蝶侯弭甚至望也不敢多望花圃中一眼。 燕玉苓默默随众离去,表面上故作无趣之情,心里却暗骂道:“什么了不得的禁地,哼! 不过是囚禁罗玑前辈的地方罢了……”—— 第三十九章 祁连洞府 山中无昼夜,更漏入耳迟。 燕玉苓躺在床上,许久无法入梦。 这些天来跋涉千里,她的确很困倦,包天洛因为她是第一个投效祁连山的女孩子,特在西厢拨给她这个舒适的卧房,并且特调山主内眷身边的一名小使女“樱儿”来侍候她,可是,躺在这软绵锦的牙床上,她竟然连眼睛也无法合上。每当她合上眼帘。一个人影在她脑中转动,英俊、神秘、诡异,加上出类拔萃的武功,使她深深迷惘,难以宁静。那个人影,就是十招之内败走八卦掌郝履仁的“黄衫银剑”杨洛。 杨洛这名字,不见经传,但他一身奥妙玄功,却深湛难测,他为什么要投效到祁连山来? 又为什么知道她的来历姓氏?白绸示意,要她“假作相识”又是什么原因? 许许多多疑问,一直盘绕在她脑海里,使她既迷惑,又担心,她虽然顺利地混进祁连山,但在没有弄清楚这些疑问之前,却不敢开始刺探救人的行动。 更鼓响过第三次了,外间小榻上,传来樱儿低沉均匀的鼾声。 燕玉苓一横心,暗道:我一定要先解开这个哑谜,看看他到底是友是敌?于是悄悄穿衣,准备冒险去刺探一次。 刚刚着好外衣,忽然发觉窗外似乎暗影一闪,接着,窗槛上响起“笃笃”两声轻响,一个细如蚊语的声音叫道:“燕姑娘,燕姑娘……” 燕玉苓吃了一惊,沉声问:“是谁?” 那人隔窗道:“嘘!轻声一些,赶快制住侍女樱儿的睡穴,来东厢转角处第二间房,越快越好。” 燕玉苓听出竟是杨洛的声音,不觉又惊又疑,心想他半夜来这儿干什么?会不会藉此套问我此来目的?于是迟疑地道:“为什么制住樱儿睡穴……” 杨洛的声音急促说道:“不要多问,照我的话做,快!” 燕玉苓再要询问,窗外已人踪俱渺,她一跃下床,暗忖道:怕他什么?我只要不露口风,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就依他的话试试看。 娇躯一闪,掠到外间,樱儿睡得正香,嘴角正流着涎水。 燕玉苓纤指一扬,点了她的睡穴,推窗而出,蹑足奔到东厢,果见第二间房中,亮着微弱的灯光。 她掩到窗外,尚未出声,杨洛已掀起窗槛,招手道:“姑娘快请进来。” 燕玉苓犹豫着道:“你半夜深更,叫我来干什么?” 杨洛笑道:“姑娘不必疑心,这儿有位客人,你一见就明白了。” 这时,房中忽然传来一阵吃呼低笑,一个人接口道:“小白吃,你连我这老白吃也忘了么?”随着人声;窗口出现一张乱发蓬松的面孔,咧嘴而笑,露出稀朗朗四五颗焦黄的牙齿。 燕玉苓大喜叫道:“啊!老前辈,是你” 缺牙老人点点头道:“别站在窗外大呼小叫,要磕头也得进来再磕。” 燕玉苓满心欢喜,跃进房中,只见这房里也有一张精致卧床,床上被褥凌乱,好像那缺牙老人刚从床上爬起来一般。 杨洛低声道:“你们尽可能长话短说,这儿不是等闲之处,我去替你们巡视守望。” 说完,向燕玉苓含笑点点头,肩头微晃,穿窗而去。 燕玉苓见他身法美妙轻灵,自己万万不如,心头不免生出一丝羡慕之感,怔怔望着杨洛的身影隐入黑暗中,这才扭头问道:“老前辈,你怎能进到祁连洞府里来呢?” 缺牙老人得意的笑道:“你能来的地方,我老人家当然也能来,就像咱们在小镇上吃白食一样,我跟你还是一起进到这地洞来的呢!” 燕玉苓恍然道:“啊!我明白了,是你老人家跟在我后面,趁我不注意时,还把那幅地图抢了去,吓了我一大跳……” 缺牙老人摇头道:“你错了,我老人家是在你前面很远,比你还先踏进洞门哩!” 燕玉苓茫然道:“那……我就想不出来了……” 缺牙老人答道:“想不出就别想它了,反正我已经坐在祁连洞府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燕玉苓忽然记起一件事,接口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怎会认识杨洛?” 缺牙老人嘻嘻笑道:“不但认识,我还从小看他撒尿和泥巴,捏泥娃娃长大,那时候,他鼻涕挂在嘴上,想吃咸鲜的时候,就伸舌头舐上一口……” 燕玉苓怔怔道:“他是你的儿子?” 缺牙老人笑道:“我哪有这么大的福气?” 燕玉苓迷惘道:“你们是邻居?” 缺牙老人道:“比邻居住得更近。” 燕玉苓摇摇头道:“那我就弄不懂你们的关系了。” 缺牙老人道:“实对你说吧,他与老夫乃是主仆,老夫在他家为奴数十年,岂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么?” 燕玉苓大吃一惊,心想:这位缺牙老前辈已算得上武林奇人,原来竟是杨洛家中奴仆,那……” 缺牙老人望着她笑道:“你不必怀疑他的身份,其实他投效祁连山,故意掩护你,全是老夫事先安排,当然他另有重要目的,却与你并无多大关系,从现在起,你们可以坦诚合作,互相帮助了。” 燕玉苓点点头,长吁道:“难怪他对我姓名来历,能够一口说出来,今夜若不是老前辈说明,我正当他是别有用心的敌人呢!” 缺牙老人忽然笑容一敛,正色说道:“误会既已解开,现在该说到正事了,我们深夜叫你到这儿来,是为了三件事要告诉你,祁连洞府乃是绝地,海天四丑武功更非庸俗,咱们早些把话说完,你快回房去睡觉,免得太久启人疑心,那就不妙了。” 燕玉苓忙问:“什么事?老前辈尽管吩咐。” 缺牙老人道:“第一件,你在此地冒险潜伏,凡事务必谨慎,不可轻举妄动,如果有什么行动,最好事先通知杨公子一声。” 燕玉苓点点头道:“我一定记住。” 缺牙老人道:“第二件,祁连洞府中,除了海天四丑之外,你要特别当心两个人,这两人对你的生死成败,大有影响,必须随时注意……” 燕玉苓惊问道:“是谁?” 缺牙老人道:“一个是粉蝶侯弭,那小子是黄河两岸有名采花巨盗,武功不弱,尤其你是个年轻女孩子,难免引他注意,你必须妥为运用,既要防他,又不能开罪了他;另一个便是包天洛派来侍候你的使女樱儿,她显然是奉命来监视你的行动的。” 燕玉苓听得毛骨悚然,失声惊问道:“他们为什么派人来监视我?难道已经对我起了疑心?” 缺牙老人道:“倒并不是已经起疑心,那是因为杨公子暴露武功,又不肯说出师门,业已引起包天洛等人的戒心,派了一个珠儿来侍候他,你跟他既然相约同来,自然也派一个樱儿来侍候你了。””燕玉苓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道:“请问第三件事呢?” 缺牙老人沉吟片刻,然后轻声问:“你还记得令师三手鬼母王蝉有位师兄,姓左名斌,人称妙手左先生这样一位师伯吗?” 燕玉苓猛然一跳,道:“不错,的确有这位师伯,前辈怎会忽然问起这件事?” 缺牙老人满脸希冀地又问:“你既是左斌的师侄,我问你一样东西,你可有吗?” 燕玉苓迷茫地道:“不知你老人家问什么东西?” 缺牙老人伸手沾了些茶水,在木桌上写了“透骨酥”三个字,道:“这东西是你左师伯秘制迷药,中人少许,浑身内劲全失,非解药不能化解,而药中无毒,乃武林极负盛名的独门迷药,你是他的师侄,身边有没有这样东西?” 燕玉苓摇头道:“我只是听见师父生前提起,知道左师伯制有这种迷药。一则左师伯常年四海为家,不易见到,二则我们虽然出身黑道,终是女孩子,身上怎能携带这种迷药……” 缺牙老人不等她说完,抢着又问道:“你知不知那东西配制的方法呢?” 燕玉苓道:“我连那东西都没有见过,怎么会知道炼制的方法?” 缺牙老人跌足叹息道:“这样说来,事实就棘手难办了。” 燕玉苓诧问道:“老前辈如此打听‘透骨酥’,莫非有什么急用?” 缺牙老人道:“岂止急用,那东西关系实在太大,我们商议很久,原以为左斌是你师伯,可能会送给你们姊妹一些备用,唉!想不到竟失望了。” 燕玉苓道:“老前辈怎会突然需要黑道人物使用的迷药呢?” 缺牙老人叹说:“你哪里知道,祁连山主近日夺得一部武林奇书,正闭关潜修书中绝世武学,若是等他参悟了书中奥妙,将来再制伏他何等困难,咱们务必要设法在他十日闭关期中,破坏他的潜心修炼,决不能让他从容练成了玄功。” 燕玉苓道:“不错,这是很重要的事,但这跟‘透骨酥’有什么相干呢?” 缺牙老人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件事总共仅只十天时间,祁连洞府中又戒备森严,那山主闭关之处,更是隐密。昨天开始,并由许成和杨洋轮流护关守望,咱们虽有破坏之心,哪里能进得他的丹室?” 燕玉苓也替他着急起来,道:“那怎么办才好?” 缺牙老人道:“我几经思忖,唯一的办法,是经由每日替他送饭的机会,使用‘透骨酥’,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被药性禁锢了内力,这样,他不但无法练成绝世玄功;更不会想到是遭人暗算,说不定当作运功不当,走火入魔,这办法岂非既有效,又安全。” 燕玉苓惋惜万分,道:“唉!可惜我没有那东西,早知今日这么急需,当年死活也要缠着左师伯要他一些来……” 正当说到这里,窗是影一晃,杨洛神情急迫地穿窗而入,沉声道:“燕姑娘,快请回房” 燕玉苓惊道:“有什么事?” 杨洛道:“我适才望见粉蝶侯弭从卧室中偷偷出来,跟踪查看,竟然向西厢去了,随身带着兵刃,行踪十分可疑,或许他是企图潜入姑娘卧房去的。” 燕玉苓怒道:“那狗贼,他深夜到我房里去干什么,让我回去捉住他狠狠教训他一顿。” 说着,转身欲行。 缺牙老人忽然将她拦住,低声说道:“冷静一些,你这样鲁莽回去,他要是反问你一句: ‘深夜不在房中,独自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时你怎么回答?” 燕玉苓全没想到这些关系,听了这话,不觉一怔,说道:“依老前辈说,该怎么办?” 缺牙老人严肃地道:“对他稍假辞色,记住这儿是祁连洞府,一时愤怒,会破坏你整个计划。” 燕玉苓无可奈何应了一声,匆匆越窗飞奔,赶回西厢房。 一到自己卧房的窗外,远远就看见有一条人影半弯着身子,额角抵在窗槛上,正是粉蝶侯弭。 燕玉苓不解他在窗下做什么,蹑足掩近他身后,这才看清楚侯弭手中端着一只银制的精致仙鹤,正将鹤嘴插进窗口纸孔内,却用嘴含着鹤尾,向房中轻轻吹气。 她陡然大怒,敢情粉蝶侯弭所使用的,正是下五门贼人采花犯案所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 夜静更深,他在一个少女卧房使用这种东西,狼子野心表露无遗。 燕玉苓探手握住剑柄,拇指轻按吞口卡簧,咬牙暗道:好大胆的淫贼,姑娘就拿你试试“御气驭剑”之法,看你有几个脑袋。 纤指微一用力,正待拔剑出鞘,忽然心中一动,忖道:不能!虽然他自取其祸,杀他不难,但杨洛他们正愁寻不到迷药,这狗贼出身下五门,或许他身边少不了迷药,我肩上责任何等重大,岂能因他一个卑劣无耻的狗贼,反坏了大事。 想到这里,怒火渐消,握剑的五指也缓缓松开了。 她皱眉沉吟了一下,掏出手绢来掩了鼻子,轻轻移近两步,突然咳嗽一声,笑道:“啊! 我说是谁?原来是侯大侠站在这儿,把人家吓了一跳。” 粉蝶侯弭速离人声来自身后,猛吃一惊,仓促间腾身而起,错掌旋身,连那只银制仙鹤也来不及收藏,“卟”地落在地上。 当他回身一看竟是燕玉苓,更加三魂出窍,心胆俱裂…… 燕玉苓却像没有发现他的行动,掩口含笑道:“侯大侠,夜静更深,光临小妹居处,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侯弭背心冷汗直冒,尴尬堆笑道:“啊……没有什么……啊!不!有一点小事,一点小事……” 燕玉苓笑道:“既然有事赐教,为什么不进房里坐坐,却站在窗外呢?” 侯弭强自镇静着,呐呐笑道:“嘿嘿!正因为时间太晚了,不知姑娘睡了没有,兄弟没敢惊动,才在窗外张望一下,看看姑娘安歇没有?” 燕玉苓心中暗骂,脸上却笑意盎然,道:“贵客光临,真是简慢得很,小妹有拣席的毛病,初来祁连洞府,怎么也睡不着,才在附近散散步,侯大侠有什么事,竟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侯弭忙道:“并没有了不得的大事,只因日间咱们在穿越洞府前密林时,兄弟一时误会,错怪了姑娘,事后思忖:彼此今后俱是山主手下一殿之臣,不该心存芥蒂,所以忍不住冒昧造访,欲向姑娘解释一番。” 燕玉苓咯咯笑道:“原来是为了这点小事,那是小妹不好,两饮撞着侯大侠伤处,应该我向侯大侠道歉才对。” 侯弭笑道:“哪里话,兄弟乃是直性人,喜怒行之于色,事后却又懊悔万分,姑娘能释然于怀,兄弟就安心了。” 说罢,拱手告辞。 燕玉苓笑道:“不想到小妹房中略坐一会吗?” 候弭心知房中迷香未散,如何敢进去,连声道:“谢谢!今夜实在太晚,姑娘早些休息,明日兄弟再向姑娘谢罪。”一面说着,一面举步离去。 燕玉苓假作惊讶,俯身拾起那只银制仙鹤,叫道:“呀!这是谁的,好精致的玩具啊! 侯大侠,是你失落的么?” 侯弭心头乱跳,头也不敢回,急急如飞奔去,漫应道:“不!不!不是!不是……” 燕玉苓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掂了掂那只尚存有大半迷香的仙鹤,自语道:“狗贼,看在你孝敬迷香的份上,今夜暂且饶过一次,下次再敢尝试,叫你知道姑娘飞剑的厉害。” 她小心翼翼将仙鹤收在革囊里,正待绕道从房门进去唤醒樱儿。不料刚转过西厢墙角,猛听得远处响起一阵急如剧雨般的锣声,顷刻间,祁连洞府整个沸腾起来。 燕玉苓娇躯拧转,循声奔向前面大厅。 不久,太白神叟叶三合、元婴教主楼望东、姚氏三杰、杨洛、侯弭等先后都聚集在大厅上,大家都不知锣声因何而起。 正纷纭间,包天洛领站数名劲装大汉疾奔进来,冷冷扫了众人一眼,道:“诸位不必惊乱,请在厅上略待,这锣声表示有胆大狂徒,擅自闯进本洞府,人已经被困在甬道火墙之中,包某去擒他进来,诸位且等着看那狂徒是谁吧!” 元婴教主楼望东道:“我等初投祁连,略无寸功,若有胆大之徒擅闯洞府,我等愿随同包兄,合力擒拿。” 包天洛笑道:“贼人已在掌握,不劳诸位动手,包某去去便来。” 包天洛率人匆匆进了甬道,大伙儿都在厅上七嘴八舌,议论纷纭,人人都猜不透,似祁连洞府这等隐密严谨之地,怎会有人闯得进来?来人怎能通过那扇厚达十丈,由机钮控制的秘密洞门呢? 其中只有燕玉苓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她一听说有人擅闯洞府,便不禁想到最可以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不是罗英,便是燕玉芝,因为他们在密林尾随身后,夺去她手中地图,很可能藏身暗处,偷窥到开启洞门的秘密。 约莫盏茶之久,甬道口脚步声渐近,包天洛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几个劲装大汉合抬一张大网,网中紧裹着一个人—— 第四十章 苦口婆心 燕玉苓见包天洛去不多久,昂首阔步而回,身后几名劲装大汉,用一张大网,抬着被擒的人,连忙探头向网中张望,却见网中竟是个面目姣好的红衣少女。 她原来以为这擅闯洞府的不是姊姊必是罗英,哪知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女孩子,不觉有些失望,也有些宽慰。 抬网的劲装大汉重重将那红衣少女连网掼在地上,“蓬”地一声,用力甚大,那红衣少女痛得哼出声来,咬牙切齿骂道:“好,混帐东西,记住好了,以后你们也别犯在姑娘手上。” 显然包天洛仅只制住她的穴道,因此尚能开口,燕玉苓见她身落敌手,仍然倔强无比,直觉这女孩子很可笑,却又很可爱,不期然对她生出无限好感来。 包天洛嘿嘿一笑,说道:“小姑娘,竟有一张利口,既入祁连洞府,再想活着出去,只怕没有那样容易了。” 红衣少女哼道:“不容易?哼!等着瞧吧!你们倒霉的日子就快到了。” 包天洛耸耸肩头,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冷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何人门下?要是不愿皮肉吃苦,乖乖的回答出来。” 红衣少女把眼一闭,撇嘴道:“不知道。” 包天洛脸色一沉,道:“来到这儿,可由不得你使横,你最好识趣一些!” 红衣少女不服气道:“由得又怎样?由不很又怎样?识趣又怎样?不识趣又怎样?告诉你,老狗!你家姑娘不是吓大的“ 她这话一出,包天洛神色顿时变得激怒起来,眼冒怒火,叱道:“来人!给我吊起来。” 两名劲装大汉应声上前,一左一右,从大风中挟起那红衣少女,停她毫无畏怯之色,反而抗声道:“别说吊起来,便把姑娘千刀万剐,你看看姑娘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燕玉苓心里暗暗替她着急,忖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包天洛何等身份,你怎能这般破口大骂,触怒于他。” 可是,碍于身份,却又不使开口代她求情。 另一个劲装大汉迅速在厅上挽了吊绳,正要将红衣少女捆绑吊起,忽然有人防声笑道: “包兄要知她来历,何不问问我瞎子?”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瞎子许成,正缓步踱进大厅。 红衣少女一眼望见许成,粉脸立时变色。 包天洛问道:“许老二怎知她来历?” 许成白果眼一阵翻动,笑道:“包兄忘了,前次为了罗英那孩子,许老二曾在集贤客栈,与她们祖孙照过一次面,若不是她们报讯,明生贼秃焉能在鄂东追上咱们……” 包天洛恍然一惊,道:“原来是红云董门,易萍那贱婢的孙女儿?” 红衣伞女骂道:“不错,姑娘就是江瑶,你这死东西眼都瞎了,还记得姑娘名讳?那次你想把罗英哥哥骗到峨嵋山去,亏得是遇上明尘大师,换一个人,早取你狗命了。” 许成嘿嘿笑道:“世道变得真快,在集贤客栈时,你还把罗英当作仇人。数月不见,就变成你的罗英哥哥了?” 红衣少女脸上一臊,啐道:“要你管么?我偏要叫罗英哥哥,罗英哥哥,罗英哥哥……” 包天洛重重哼了一声,道:“近日洞府之外,但有人窥视,想必就是这丫头一路的,但入府暗门启闭之法,一向严密,她却怎么知道?” 江瑶冷笑道:“我怎么不能知道,别说你们躲在石洞里,就是躲进棺材中,姑娘也要翻你们出来。” 包天洛叱道:“你们同来共有几人?潜入祁连山已有几天?” 江瑶傲然道:“人多啦!有……”忽然觉得说溜了嘴,连忙住口。 包天洛沉声道:“有谁?还有谁?” 江瑶吭声道:“还有你爷爷,你奶奶,你姑姑,你婆婆……” 包天洛气得脸上变色,道:“不给你吃点苦头,量你还不知祁连洞府的厉害。”回头喝道:“吊起来!” 劲装大汉应了一声,匆匆将江瑶捆了个四马路蹄,一根绳子,登时倒吊在厅梁上。 包天洛挥挥手,道:“先用银针制住她脑后‘玉枕’穴。” 一直没有开口的“黄衫银剑”杨洛,忽然排众而出,含笑问道:“总管用银针制她玉枕穴,是否欲施展‘制神迫供’的方法,审讯这女子的口供?” 包天洛点点头道:“这丫头必非一人,自然有此必要,查出她共有多少同党。” 杨洛笑道:“在下倒有个主意,不知该不该说?” 包天洛微微一怔,道:“杨老弟既入盟祁连山,彼此同是一家人,有话只管明说。” 杨洛拱手道:“在下愚意,倘若施展‘制神迫供’之法,纵或得出实情,受制之人脑内必受重伤,也许今后永陷疯癫之境,再无用处了。所以,这办法除非不得已时,最好不要轻易使用,包总管乃前辈高人,想必比在下更明白其中利害得失。” 包天洛沉吟颔首,道:“这话不错,但这丫头倔强,不用此法,难得口供,杨老弟可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杨洛微微一笑,神秘在附在包天洛耳边,悄声说道:“她不过区区无名弱女,杀之不武,假如留下她,请燕姑娘温言开导,套取口供之后,将她送往崆峒,那时……” 包天洛猛地心中一动,沉声道:“你是说,把她交给飞云山庄的人?” 杨洛细语道:“正是。总管请想当年鬼师董武毒害飞云山庄,与郝履仁等仇深如海,此次宋英与郝履仁不欢而去,日久终成后患。不如以这女孩子为饵,诱使飞云山庄和红云董门二虎相斗,总管稳坐祁连洞府,岂不坐收一石二鸟渔利。” 这番话,正说在包天洛心坎之上,顿时眉开眼笑,仰面一阵哈哈,拍拍杨洛肩头,笑道: “杨老弟,真有你的,看不出你不但武功卓绝,智计也高人一等,今后你真是咱们祁连洞府的子房诸葛了!” 接着,又把这“一石二鸟”之计,轻轻告诉了许成,许瞎子听了,也连连点头,阴笑道: “其实也不必追问她口供,与她同行之人。极可能就是罗英,说不定少林明尘贼秃,也已到了祁连山。” 包天洛得意地道:“那贼秃不来是他运气,假如真来到祁连山,嘿嘿!姓包的要叫他来时有路,去时无门。” 回头喝令把江瑶放下来,悄声嘱咐燕玉苓,便命押解下去。 江瑶不懂他何以自行反覆,只当另有算计自己的阴谋,临去时心里忖道:“你别想从姑娘口里问出实话,任你毒计再高,了不起姑娘咬断舌头,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仍然由两名大汉抬着大网,江瑶穴道被制,仰卧网中,燕玉苓随后,一路向后洞而行。 燕玉苓一面走,一面暗暗盘算,她自然知道杨洛建议由她押守江瑶,主要目的是免除江瑶“制神迫供”之苦。但是这计策虽能奏效一时,却也容易暴露自己可疑的身份,何况江瑶倔强,要是无法取得口供,又怎能向包天洛交待? 想着想着,忽而脑中灵光一闪,连忙唤住抬网大汉,问道:“本府平时关禁犯人的地方在哪呢?你们领我押她到那儿去吧!” 那两人齐都一怔,其中一人口道:“包总管不是命令将她送到姑娘房中吗?” 燕玉苓笑道:“我想了一下,这位姑娘乃是要犯,押到我房里,万一被她脱逃了,反而不妙,不如仍然押在禁人牢房中,再由我慢慢开导她,比较安全。” 那人犹豫了一下,道:“但府中禁囚人犯,只有后园水牢一处,那地方如无包总管令牌,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的。” 燕玉苓道:“那么你们就在这儿等候一会,我去向包总管要一面令牌来。” 她将押送江瑶的两名劲装大汉安置在通道中,自己匆匆回返前厅,刚到厅口,迎面正撞见杨洛。 燕玉苓招招手,两人疾步转到廊后僻静之处,燕玉苓忙低声把自己的用意说了一遍,最后道:“我正想藉此机会,进入后园水牢,看看里面究竟囚着什么人?不知包天洛是否会发下令牌?” 杨洛连连摇头道:“此时他对我们的信任尚未坚固,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反碍大事,你最好仍将她带回房去,只须防范樱儿,不妨私下向她表露身份,一方面问问她同来还有何人? 一方面由我去洞府外跟他们联络,时机成熟,内外夹击,方能得手。” 燕玉苓道:“要是她不相信我的话呢?” 杨洛道:“你只要说出姓名,她一定会相信的。” 燕玉苓为难道:“可是,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倔强任性的人,未必肯告诉我实话。” 杨洛笑道:“这一点,只管放心,我说她会相信,一定错不了。” 燕玉苓道:“那位缺牙老前辈在哪儿?咱们去寻他商议一下如何?” 杨洛道:“你是说谭立?” 燕玉苓道:“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满口缺牙斑剥,却能硬嚼骨头。” 杨洛笑道:“他现在正有事,不便相见,而且,这事也不必和他商议,你只管照咱们预定计划去做吧!” 燕玉苓不禁有些失望,便从革囊中取出那只银制迷香仙鹤,交给杨洛,道:“这是粉蝶侯弭遗落在我窗外的,你们虽然找不到‘透骨酥’,也许这东西还有用处,请你交给谭老前辈。” 杨洛收了仙鹤,当即匆匆作别而去。 燕玉苓没精打采仍回原处,推说没有找到包总管,仍令二人把江瑶放在房门口,待那二名押解大汉去远,这才轻轻抱起江瑶,进入卧室。 这时候,约莫四更左右,樱儿睡穴被制,又受迷香薰染,正睡得香梦沉沉,燕玉苓且不惊动她,亲自替江瑶解开了穴道。 江瑶穴道一松,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一双大眼珠,骨碌碌满屋乱转,鼻子里冷哼不止。 燕玉苓被她哼得十分不自在,强笑道:“江姑娘,请坐下咱们谈谈……” 江瑶截断她的话头,抢着道:“咱们没有什么可谈的,趁早免开尊口,别惹我骂你。” 燕玉苓并不生气,淡淡一笑,道:“你连我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吗?” 江瑶哼道:“还用问吗?一个不知羞耻,卖身投靠的下贱女人!” 燕玉苓黛眉一掀,终又强自按捺住,叹道:“不管你用什么恶毒话骂我,我对你并无怨言,但是,你不给人解释机会,甚至连我姓名身份也不想知道,就武断我是不知羞耻,卖身投靠,未免太使人伤心了。” 江瑶嗤笑道:“哈!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老实告诉你吧!你是什么东西变的?我江瑶早弄得清清楚楚,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一个人闯进这狐狸洞来了!” 燕玉苓一惊,道:“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 江瑶冷笑道:“要不要我说出来?你姓燕,名叫燕玉苓,出身米仓山三手鬼母王蝉门下,你有个姊姊名叫燕玉芝,有个师伯名叫妙手左先生,特长易容术,对不对?” 燕玉苓听了,骇然大惊,不由自主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许多……” 江瑶得意地扬扬眉,道:“我不但知道,还认识你师伯左老前辈,更认识你胞姐燕玉芝。 可是他们一样出身黑道,却知道侠义正理,使人佩服,不像你小小年纪,竟学会了无耻行径,居然投靠到祁连山,跟这些狐群狗党同流合污。燕玉苓,你真给你们燕家丢人现眼,还有什么脸跟我说话?” 燕玉苓被她一顿臭骂,只得狗血喷头,满腹委屈,无法申诉,一时又气又急又羞又怒,含着两眶泪水,半晌说不出话来。 江瑶骂得兴起,接着又道:“昨天午后,我们在林子看见你跟在一群混蛋后面,本来不肯相信你会做出这种无耻的事,要不是罗……” 说到这里,忽然惊觉住口。 燕玉苓道:“罗什么?你尽管说出来?” 江瑶冷笑道:“你想藉此机会套我的话,哼!那算你打错主意了。” 燕玉苓道:“你虽然不说,不难猜也,除了罗英罗公子还会有谁?” 江瑶沉着脸道:“就是罗英又怎样?说出来就说出来,难道还怕你知道。” 燕玉苓幽幽说道:“罗公子与我虽仅一面之识,但我知道他为人正直不阿,一定会了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江瑶酸溜溜地,冷笑道:“哟!听你这口气,好像跟他还是心心相印,知心人儿似的。” 燕玉苓压低嗓子说道:“我若真是卖身投靠的人,身边怎会带着一幅地图?而且,在林中发现身后有人,为什么不肯声张?这些情形,还不够证明我的用心么?” 江瑶一愣,道:“谁知道你有什么用心?” 燕玉苓轻嘘一声,便低声将自己被“张伯伯”携往幕阜山习剑,受命潜入祁连山洞府,欲图营救罗玑出险的计谋,毫无隐蔽,一一说了出来。 江瑶听了,信疑参半,沉吟许久,才道:“你说那‘张伯伯’,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桃花岛冲穴御神之法?又会达摩驭气剑?叫人不敢相信?” 燕玉苓道:“他不肯告诉我真实身份,但我想也许他和桃花岛有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正说着,忽听窗外有人接口道:“谁跟桃花岛有关系?这还了得”随着人声,一条人影穿窗而入—— 第四十一章 一线转机 燕玉苓万想不到窗外竟有偷听,骇然一惊,身形旋起,顺热拔出长剑,振腕一抖,直向窗口飞掷了过去。 她应变之速出人意表,那人才进窗槛,蓦见一楼光华迎面飞来,忙不迭沉身、缩头、抛肩、错步……剑光过处,“叮”然一声,寒生生的长剑已穿过那人左肩衣服,直将他连人带衣钉在窗侧墙上。 那人背脊上一阵凉,伸伸舌头,道:“好呀!看不出小白吃还有这一手,你要老白吃的老命是不是?” 燕玉苓闻声细看,敢情那人正是“缺牙老人”谭立,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拔下长剑,低声道:“谭老前辈,你这样不声不响突然现身,真把晚辈吓了一大跳。” 谭立抚着肩头上被剑穿透的破洞,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如此紧要的事,竟敢大声谈论,要是窗外不是我老人家,岂不机密尽泄?可怕!可怕!” 燕玉苓傲然道:“晚辈费尽口舌,无奈江姑娘不肯相信,所以不知不觉声音大了些。” 谭立回顾江瑶一眼,说道:“此事本非三言两语所能相信,她如不肯相信你的话,可以暂时不必争论,现在另有重要的事,必须赶快动手。” 燕玉苓惊问道:“什么事?难道包天洛有什么变故?” 谭立向窗外张望一番,沉声说道:“方才瞎子许成和包天洛密议,显然他们对祁连洞府突然增加许多人,心中难免起了戒心,准备从明日开始关闭内外洞府间通路,一直要等到祁连山主十日闭关之期届满,才予启封。” 燕玉苓诧道:“这儿还有什么内府外府?” 谭立道:“祁连洞府本由两座山腹沟通,其间由一条长约数百尺地道相连,地道中设有重逾千斤的闸门三座,要是将三座闸门关闭,便成了两个绝不相连的世界。祁连山主的丹室在内府,我们被隔在外府,那时纵想在饮食中下毒,也无法办到了。 燕玉苓惊道:“那怎么办?” 谭立道:“唯一方法,只有趁他们未闭闸门之前,赶快设法动手。” 燕玉苓道:“我交给杨公子的那只银制仙鹤,不知道能不能用?” 谭立摇摇头道:“那只是普通迷香,并非毒药,也许将来有用得着它的时候,但对于破坏祁连山主的闭关练功,却无甚用处。” 燕玉苓焦急地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封闭闸门呢?” 谭立沉吟一下,道:“因为须将一些应用必须物品和祁连山主独用厨房一齐迁入内府,最迟明日午刻,便将封闭那数百尺的地底通道了。” 燕玉苓跌足道:“这么说,一共还有五个时辰的机会,咱们绝无法在五个时辰之内寻到左师伯,取得‘透骨酥’,怎能下手呢?” 谭立毅然道:“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山主练成了绝世玄功,万不得已时,只好由老夫在他们封闸之前,混进内府,用硬闯的方法,真他练功之际冲入丹室,如能得手,然后一层层强启闸门,破府逃生……” 燕玉苓道:“万一不能得手呢?” 谭立苦笑道:“不能成功,只好埋骨祁连洞府中了。” 燕玉苓叫道:“不!不能!这方法太冒险了,内府出入既然困难重重,丹室又由杨洋许成终日轮流守护,硬闯的办法,绝不能尝试。” 谭立耸耸肩头,道:“除此之外,并无别法,我此来正是要告诉你,万一迫不得已必须硬闯,你不可明助,必要时代我抢占出洞退路,也许反较有益。” 燕玉苓连连摇头,道:“不能!不能!宁可缓图,千万不能硬闯,那样绝不会成功的。” 谭立笑笑,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我自会周密设想,时间不早,我要走了!” 说着,向二女点点头,闪身穿窗而去。 谭立走了以后,燕玉苓心知如座,默然不语,怔怔地想着心事,她付道:我受“张伯伯” 的重托,来此目的,是为了拯救罗玑老前辈,至今连他的面也未见到,如果明日午刻以后,谭老前辈发动硬闯,纵能脱身逃出祁连洞府,岂不也坏了自己大事,叫我拿什么脸面,去见张伯伯? 包天洛封闭闸门,对阻止山主练功来说,固然不利,但对于援救罗玑,却未尝不是一次难得良机,因为,许成和杨洋被隔阻在内府,外府只由包天洛一人掌管,力量毕竟单薄,趁此机会,正可设法入牢查看一下。 但,这两桩原来并不冲突的事,如今竟成了顾此失彼,要阻止山主练功,但可以无法救援罗玑,要救援罗玑,就只有暂时放弃下毒的事。 两件事她都不愿放弃,也都无法妥为安排,到最后,或者两件事都不能成功? 因此,默然良久,终无善策。 正感心烦难决,江瑶忽然微笑着问:“喂!刚才那缺牙老头子是谁?你们在计划着什么大事呢?” 燕玉苓便轻声将谭立杨洛设计,欲用“透骨酥”破坏祁连山主练功的事,大略向她解说了一遍。 江瑶听罢,却轻松地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只要我愿意,天明之前,就能找到左老前辈。” 燕玉苓吃惊道:“当真?你知道他老人家在什么地方?” 江瑶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让我偷偷溜出祁连洞府一次,包准半个时辰以内,找到他老人家。” 燕玉苓既惊又喜,握着她的柔荑,用力摇撼道:“江姑娘,这是关系整个武林命脉的大事,你一定要帮助我们……” 江瑶笑道:“我现在是你的囚犯,怎能帮助你?” 燕玉苓问道:“左师伯跟他们一同到了祁连山?” 江瑶点点头,道:“实对你说吧!昨夜我和罗英哥哥为了你争论负气,他一定不肯相信你会甘心投靠祁连山主,正跟我辩得面红耳赤,左老前辈恰好也赶到了,偏是他也帮着罗英哥哥说话,我一气之下,才独自闯入洞府,失手被擒……” 燕玉苓大喜道:“这么说,师伯他现在正在洞府外?” 江瑶道:“就在洞外出林向东约一里多路一座小峡谷里,还有罗荚哥哥、少林明尘大师、桃花岛凌竺二位老前辈,大伙儿都是为了祁连山主来的,因为……” 燕玉苓忙道:“也是因为罗玑老前辈被困在这儿的缘故么?” 江瑶愣道:“什么?罗玑被困在这儿?” 燕玉苓道:“正是,我受张伯伯嘱托,来此欲救的人,就是罗玑前辈。” 江瑶道:“不,我们不知道罗玑的事,我们是因为途中发现海天四丑,才跟踪追到祁连山来的。” 燕玉苓大感欣喜,道:“既然左师伯就在近处,事不宜迟,我立刻去求他老人家索取‘透骨酥’,同时,拜见各位老前辈预作联络,以便里应外合,消灭祁连洞府。”说着,站起身来欲走。 江瑶一把将她拉住,道:“我怎么办?” 燕玉苓想了想,道:“为了不使我们计划暴露,只好暂时请你委屈一下,假作被我说服,在这儿休息一晚,天明以前,我一定赶回来。” 江瑶嘟着嘴道:“休息一晚原没有关系,但我把真话全对你说了!要是你去告诉包天洛,那……” 燕玉苓正色道:“江姑娘请放心,我若真是那种人,必被天诛地灭……” 江瑶忙又掩住他的嘴,笑道:“别赌咒发誓,我相信你就是,假如你真的出卖我,将来我自会找玉芝姊姊和左老前辈算账。” 燕玉苓苦笑说道:“我与江姑娘虽是初识,但因你与罗公子以及家姊关系,我也该称你一声姊姊,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江瑶笑道:“好妹妹,嘴儿真甜,姊姊相信你就是,快去快回吧!一切当心!” 燕玉苓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在房里不要出去,隔房使女樱儿,是包天洛的眼线,你要特别小心她。” 说罢,匆匆走到隔壁,轻轻拍开樱儿穴道。 樱儿揉眼伸臂打个呵欠,睁开眼来,一见燕玉苓站在床前,猛可吓了一跳,忙道:“呀! 我怎会这么好睡,姑娘有什么事?” 燕玉苓用手指指房里,道:“这位江姑娘,是包总管交下来的重要人犯,由我开导说服她,现在她已答应投顺了,我去寻总管,你要好好侍侯她。” 忽又压低声音道:“别让她离开这间房间。” 樱儿朦朦胧胧尚未清醒,连忙答应,点了几下头,燕玉苓已经飘然出了房门。 燕玉苓运步如飞,直奔东厢,准备把这件令人兴奋的消息,先告诉谭立一声,以免他过于焦虑,鲁莽而行,反误大事。 急急奔到东厢,寻到转角处第二间房,见房中已无灯光,燕玉苓不敢出声,怕惊动了附近的人,轻轻推开窗槛,柳腰一的,从窗口跃了进去。 房里黑沉沉的,榻上一人拥被而卧,燕玉苓暗地好笑,忖道:这位谭老前辈也真有意思,刚才正那样焦急,一会儿竟已睡熟了。 她蹑足上前,举手轻轻在那人肩头上拍了两下,低叫道:“谭老前辈,谭……” 第二句刚出口,榻上那人突然一翻而起,沉声道:“什么人?” 燕玉苓听他口音,有些不对,再定神看时,登时骇然大惊险些失声叫了起来。原来那人满头红发,竟是藏边高人,“元婴教主”楼望东。 楼望东一见燕玉苓。也沉吃惊,沉声道:“燕姑娘,你一个女孩儿家,进入别人卧室,怎的连招呼也不打一下?” 燕玉苓早惊得心头卜卜乱跳,闻言更羞得满脸通红,疾退几步,怯生生道:“对……对不起,我……我找人……走错地方了……” 楼望东眼珠一转,恍然而悟道:“找人?啊!我明白了。 燕姑娘要找的人,敢情是那位少年英俊,风流倜傥的杨少侠杨洛么?” 燕玉苓未及思索,忙应道:“是的!是的!我正要找他,正是要找他……” 楼望东哈哈笑道:“燕姑娘真的走错地方!” 燕玉荟慌忙退出房去,一面陪罪道:“对不起1打扰!实在对不起……” 楼望东吃吃笑道:“走错地方并不要紧,姑娘是个年轻女孩儿,深夜进入男人卧室,最好事先叫唤一声,才免得惹起无谓的误会。” 举起手来,在墙上敲了两下,用内家“隔物传声功力”笑叫道:“杨老弟,艳福来啦! 起床会客吧!” 燕玉苓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一溜烟逃出房外,犹听得楼望东在榻上不断扬起使人毛骨悚立的讥笑,说道:“可惜老了,元婴教又须童身修炼,送到口的天鹅肉,眼睁睁地看着飞啦!” 燕玉苓退出窗外,无心再寻杨洛,掉头疾奔,行了十余丈,蓦觉身后风声飒然,一条人影疾驰而至,低叫道:“燕姑娘,什么事?” 燕玉苓回头见是杨洛,更觉羞怯,顿足道:“真倒霉,怎会糊里糊涂走错了房间,哼……” 杨洛道:“这都怪我没有告诉姑娘,昨夜回来,楼望东一定要跟我换一间卧房,我不明白他用意,又不便拒绝,想不到姑娘竟会……” 燕玉苓接口道:“别说了!别说了!算我倒霉,被那老狗奚落教训了一大顿。” 杨洛忙又陪礼,问道:“姑娘急急赶来,有什么事故么?” 燕玉苓便将江瑶吐露的话,简略说了一遍,并且,把自己急欲潜出洞府,寻左斌索取“透骨酥”的计划,也告诉了他。 杨洛听了,惊喜交集,道:“如能寻到左老前辈,固然是天大喜事,但洞口终日有人把守,你怎能潜得出去,不如由我代姑娘去一趟。” 燕玉苓道:“不行,你不认识左师伯,去了徒费许多口舌解释,再说,我不能混出去,你也同样不能,只消将那只银制仙鹤给我,便有办法偷出洞门了。” 杨洛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吧!你先到前厅等我一会,我去取了迷香仙鹤,送你出去,就便接应你回来。” 两人匆匆分手,燕玉苓独自奔到前厅,四处绕了一周,厅上静悄悄并无人影,这才略为放了一半心。 她一面等候杨洛,一面回想适才经过,心中不禁生出许多疑窦。 第一,她初次到东厢会见谭立的时候,分明是这一间卧房,绝无错误,到现在相隔未过一夜,那楼望东为什么会半夜要求掉换卧室,这一点十分不近情理,难道他已经知道她曾经到东厢房去过? 第二,谭立混入祁连洞府,必然不是用他本来面目和身份,那么,他是用什么身份住在洞府中呢? 第三,当她初次去见谭立,曾见他衣衫不整,好像刚从卧床上爬起来,莫非他是跟杨洛同住在一间房里吗? 这些疑窦,一时猜解不透,杨洛已大步如飞奔到。 燕玉苓急于赶去会晤左斌,无暇细问杨洛,因此,暂时把疑问闷在心里,两人蹑手蹑足,循着甬道,小心翼翼向洞口行去。 杨洛在前,燕玉苓在后,依照包天洛说过的方法,专在壁间接有火炬的地方落脚,果然平安通过了甬道。 甫近洞口,杨洛忽然驻脚贴壁而立,挥手示意燕玉苓小心,然后从怀里取出那只银制仙鹤,将鹤嘴伸过壁角,含着鹤尾,“呼”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极淡的轻烟,从鹤嘴激身而出,远达一丈以外。 洞门口正有十名劲装大汉轮流把守,那迷香随风飘了过来,各人鼻子里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不觉都深吸一口气,其中一个首先说:“奇怪,什么东西这样香?” 另一个笑道:“他奶奶的,霍老大香风扑鼻,别是珠儿来寻你了吧!” 另一个张口打个哈欠,懒洋洋道:“别他妈的穷开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女人想疯了……今天怎么这样倦,喂!霍老大,咱们五个人一班,大家轮流着睡一会多好……” 说着说着,语音渐低,接着,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沉沉睡去了。 其余众人见他先睡了,个个倦极欲眠,正忙着随声附合:“好!我先睡一会,你们守前一半班。等……一……等……再……叫……我……” 你一句,我一句,人人都熬不住,纷纷席地入了梦乡—— 第四十二章 骨肉情深 杨洛倾听一会,只见得鼾声阵阵,十名守卫竟全部中药昏迷,回头向燕玉苓招招手,两人闭住呼吸,一齐掠身转过壁角,落在洞门边。 这时空际中尚荡漾着迷香,二人无法开口,燕玉苓擎剑在手,守在洞府石门前戒备。杨洛奔进门边一间守卫使用的石屋,见壁上有一只铁铸大盒,掀开盒盖,里面有两只儿臂粗细的钮柄,一只向上,一只向下。 他略为思忖了一会,伸手握住向下的那一只,用力朝上一扳! 刹时间,一阵沉闷的隆隆之声响起,果然,那两扇厚达数十尺的洞壁,竟缓缓自行启开。 一股清新空气涌了进来,杨洛和燕玉苓双双跃出洞门,不由自主,长长唤了一口气,心中大感舒畅。 仰观夜色,月已偏西,惨淡银光,遍洒林梢枝头,时间约莫四鼓将半了。 杨洛问道:“你预计一去一返,需要多久时间?” 燕玉苓道:“据江姑娘道,那峡谷距此不过一里多,假如不太耽误,一去一回,最多只须半个时辰。” 杨洛道:“你要越快越好,我就在这儿等你,五鼓之后,守卫的人就会醒过来了,你务必要在天明前赶回来,否则一旦败露,功亏一溃,岂不可惜。” 燕玉苓点点头,转身向密林奔去,但才到林边,杨洛忽然又唤住他,道:“林中遍地机关埋伏,偶一大意触动,必使洞府中惊觉,你记住有一种开白花的矮树,逢树向右转,地上凡有红色落叶的地方,不可践踏。” 燕玉苓一一记住,展动身形,奔入密林。 她记得来的时候,跟在粉蝶侯弭后面,又分心注意身后罗英和江瑶,对所经路线,并未记忆。此时沿途留神,果如杨洛所说,相隔十丈或二十丈,便有一珠开满白花的矮树,矮树之傍,地上堆积着土红色的落叶。 她如言转弯,落脚谨慎,不足盏茶时光,便平安通过了密林,辨认好方向,运步如飞,直向东方疾奔而去。 一里之遥,转眼即至。 燕玉苓一面奔行,一面注意附近地势,发觉这儿虽是祁连山余脉,但地形倾斜,附近并无山峰。哪知行逾里许,转过一条溪流,脚下低落,敢情溪流之侧,另有一处低洼之地,与来路高岗相较,恰似一个小小的峡谷。 谷中嫩草如茵,墅花满地,流水淙淙,溪边搭建着几栋简陋茅屋,直如一幅美丽而宁静的图画。 燕玉苓站在岗上,运目下望,借着月光,谷中情景,清晰可辨,她险些要为这安详雅致的景色欢呼起来。 但此时,急在快些见到左斌,然后立刻赶回“祁连洞府”,是以无心领略景致,身形一闪,便向那几栋茅屋扑奔过去。 才一落下岗头,忽然侧面如飞掠起一条黑影,沉声道:“是江姑娘来了吗?” 燕玉苓闻声急忙住足,那人捷若柳絮,飘落近前,两人一望,彼此都失声叫了起来。 “啊!是你?”原来那人正是罗英。 燕玉苓含笑裣衽为礼,道:“罗公子,三元宫地道一别,一向可好?” 罗英连忙拱手还礼,笑道:“承蒙关注,实感盛情,昨夜林中未得晤谈,在下似乎突有预感,近日定能再见到姑娘。” 燕玉苓道:“虽是来了,但时间仓促,请公子速带我去拜见各位前辈及左师伯,我有紧要的事,必须面禀。” 罗英诧道:“姑娘怎知我等暂住此地呢?” 燕玉苓道:“是江姑娘告诉我的,她昨夜私闯祁连洞府,现在已被擒了。” 罗英听了,大吃一惊,跌足道:“我猜她必是偷偷去了祁连洞府,果然出了事了……” 燕玉苓道:“不过,公子放心,江姑娘虽然失手被擒,并未吃苦,有我们暗中照顾,明天以后,可能由包天洛派人押送崆峒,那时不难觅机救她脱身。” 罗英唉声长叹不已,似对江瑶的任性负气,感到无可奈何,因此竟忘了带领燕玉苓下谷,也忘了问她来此何事了。 燕玉苓忍不住,只得又催促道:“各位前辈都在谷中吗?我有急事拜禀,天明前必须赶回祁连洞府……” 罗英“啊”了一声,忙道:“我奶奶和凌奶奶都在,秦爷爷和左老前辈分头去寻江姑娘了,大约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请随我去见两位老人家,就便把那天在三元宫地道口失踪的经过,告诉我听听,唉!那时我真如坠五里雾中,令姊重伤已死,突然从神枢里失了踪影,你又不明不白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支玉钗,害我苦思许久,也猜不出缘故。” 燕玉苓听说左斌不在谷中,不觉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只好耐心忍住,罗英领着她迳赴谷底茅屋。 燕玉苓拜见了凌茜和竺君仪,她和燕玉芝曾在泰山投靠过凌茜,但竺君仪却是第一次见到,诉及前后经过,和自己奉命潜入祁连洞府的原因,竺君仪首先大吃一惊,问道:“你说那自称姓张的人,竟用冲穴御神大法打通你的经脉,又传了你多罗掌法和达摩神剑十二式?” 燕玉苓:“是的!” 竺君仪霍然回头,目视凌茜,凌茜脸上忽然变得铁青,沉声道:“那人多大年纪?身材多高?什么地方口音?” 燕玉苓道:“张伯伯大约才三十多岁,身材很魁梧,说话时北方口音很重,一切了,只是脸色蜡黄,终日难得有一丝笑容,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罗英已惊叫起来:“呀!面色蜡黄,身材魁梧,北方口音,这个人我知道,他曾经冒用我的名字,送书武当山三清观,替燕玉苓姑娘求情。” 凌茜神情激动地问道:“好孩子,你有没有见过他的左臂弯?是不是有一块……” 燕玉苓接口道:“不错,张伯伯的左臂弯里,有一块紫色斑块,约有拇指那么大。” 凌茜和竺君仪同感一震,面面相觑,仿佛闷雷轰顶,满面惊容。 其中尤其以凌茜最为激动,脸色时白时青,变幻不定,好半晌,突然一把拉住燕玉苓,颤声叫道:“他……他现在哪儿……” 燕玉苓只觉被她握住的小臂,有如五道钢箍,使她骨节隐隐作痛,只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斯斯艾艾道:“晚辈……晚辈并没……投有乱说……” 凌茜察觉自己失态,忙笑着松了手,柔声道:“乖孩子,别害怕,详细告诉婆婆,那位‘张伯伯’在什么地方?” 燕玉苓抚着痛处,道:“晚辈离开幕阜山时,他还在山上茅屋里,据他说,也许会来祁连洞府,助我拯救罗前辈。” 凌茜突然站起身来,道:“这么说,我就立刻赶到幕阜山去一趟,这儿的事,竺姊姊尽管和秦叔叔商量着办吧!若能救出罗玑,咱们在少林见面。” 竺君仪忙道:“妹妹不可太性急,天下同貌之人很多,再说,他既然说过要到祁连山来,妹妹又何苦跋涉千里,赶到幕阜山去?” 凌茜泪水盈然欲坠,叹道:“宁可去扑一个空,我会再回祁连山来寻你们的,纵然只是同貌的人,我一定要亲眼见到,才能死心。” 说完,竟毫不稍停,当时就匆匆出屋而去了。 罗英和燕玉苓都不解她何以如此急迫,燕玉苓尤其惊惧莫名,心里祝祷,但愿她不是跟“张伯伯”有仇才好! 罗英问竺君仪道:“那人究竟和咱们桃花岛有什么关系呢?” 竺君仪摇摇头道:“现在还难说,等你凌奶奶见到他,谜底自会揭穿的,时候未到,不必去猜测。” 罗英沉吟一会,道:“英儿有一件事,求奶奶务必要答应!” 竺君仪道:“什么事,你说说看。” 罗英忽然跪了下来,道:“奶奶答应了,英儿才敢说。” 竺君仪笑道:“事有能行不能行,我不知你心事,怎能先答应你?” 罗英道:“求奶奶允许英儿,跟燕姑娘一起进入祁连洞府一趟……” 竺君仪惊道:“你去做什么?” 罗英含泪道:“英儿从出世至今,还没有见过亲生爹娘,意欲潜入祁连洞府,见一见被囚的爹爹……” 竺君仪蓦地浑身一震,摇头道:“祁连洞府高手如云,连燕姑娘也没见到你爹爹的面,谁知他是不是真的被囚在时而呢?” 燕玉苓接口道:“张伯伯说得很肯定,包天洛对后园水牢防患严密,晚辈猜想,罗老前辈被囚在里面,大概不会是假的。” 罗英激动道:“奶奶,人家张伯伯和燕姑娘与罗家毫无关联,尚且涉险潜入祁连洞府,欲救爹爹出险,英儿是他老人家骨肉,难道倒忍心坐视?” 竺君仪仍然摇头,道:“不是奶奶不肯答应,一则你纵能潜入水牢见他一面,于事何益? 二则咱们罗家就只有你一个孙儿,要是你再有意外,叫我拿什么脸面去见你公公?三则燕姑娘巧得机缘,才能混入祁连洞府,至今犹在包天洛怀疑中,你用什么方法混得进去?” 罗英道:“祁连洞府难在洞门启开,现在趁姑娘偷开洞府石门,正可以潜入府中。” 竺君仪冷冷道:“你把海天四丑看得太简单了,包天洛武功高超,阅历阴诈,都不是普通人能及得上的,就算你混进去了,何处存身?不出半日,必被包天洛发觉。” 罗英道:“英儿宁愿不幸被他擒住,也能和爹爹同囚在一处,让英儿得睹亲颜,陪伴他老人家!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竺君仪听了这话,心底顿时冒出一股寒气,好半晌没有出声。 罗英一味央求,孺子恋亲,真情难遏,一面求告,一面已热泪满面。 竺君仪无奈,心肠一软,道:“这事奶奶无法做主,等你秦爷爷回来时,问问他同意不同意再说吧!” 燕玉苓这才猛然想到,来此时间已经甚久,怎的不见左师伯回来?” 她焦急地道:“明尘大师和左师伯怎还不回来?天色将明,我已经无法久等,这怎么办呢?” 正说着,风声飒飒,一条人影如飞掠进茅屋。 罗英一见,喜道:“秦爷爷回来了!” 明尘大师满脸凝重之色,目光扫过燕玉苓,越加显露惊诧之容,燕玉苓向他行礼参见,他也无心细叙,废然坐下道:“附近遍寻不见,那孩子一定负气闯入祁连洞府,失手被擒了。” 忽然顺望一眼,诧道:“咦!大嫂怎的不见?” 竺君仪便将燕玉苓送讯,凌茜赶往幕阜山,以及罗英欲入祁连洞府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明尘大师顿时跌出沉思之中,许久,才黯然一声,道:“分离遇合,俱缘前定,英儿思慕父亲,这是他的孝心。为难的是祁连洞府形势特殊,洞门封闭之后,几如与世隔绝,里面何处存身呢?” 燕玉苓躬身道:“如果罗公子愿意先行潜入洞府,晚辈可以请那位谭老前辈协助,安排藏身的地方,谭老前辈也是偷偷混进祁连洞府的,但他来去自如,并未被包天洛发现。” 罗英连忙接口道:“是啊,还有一位黄衫银剑杨洛他们都会掩护我,咱们如能多一个人混在里面,动手的时候,也就多一个内应。” 明尘大师摇头道:“潜伏伺机,使巧行诈,岂是我们正派之人的行径?何况那祁连山主究竟是何身份,咱们至今犹未了解,但他与桃花岛怀有宿怨,这是不必怀疑的事了,你忘了前次海天四丑设计诱你到峨嵋寻仇的事吗?他们对你处心积虑,已非一日,假如一旦发现你有洞府中,只怕不会轻易放过” 说到这里,目光如电,迅速扫了罗英一眼,忽然改变语气,扬声道:“不过,你既然决心涉险去见见生父面目,秦爷爷并不想阻止你,但是,你必须先答应秦爷爷一件事。” 罗英喜道:“什么事?英儿一定遵命。” 明尘大师严肃地说道:“记住你姓罗,千真万确是罗家后代,任何人谗言谎话,都不值相信。” 罗英听了,顿感一愣,暗想,这话何须叮咛?难道我会连自己的姓氏也忘了? 但此时一心欲进入祁连洞府,虽对明尘大师忽然无端提出这句话,感觉有些奇怪却无暇深思,连忙答道:“英儿会记得秦爷爷的嘱咐。” 燕玉苓脑海中蓦然记起在崆峒之战前夕,曾听见华山七剑谈论过的武林秘辛,那蓝衣少妇提及罗家当年一段隐事,显示罗玑并不是罗大侠亲生嫡子,那么 她一念及此,忽然觉得明尘大师这番叮咛,包含深意,难道罗英也不是姓罗…… 心念未已,罗英焦急地道:“奇怪,怎么左老前辈还没有回来?” 她飞快的站起身来,道:“左师伯仍未见返,晚辈天明之前必须赶回去,不能再等他老人家了。” 明尘大师皱眉道:“他和老衲分头去寻找江姑娘,论理早该回来了,不知为什么耽误了许久?” 竺君仪不安地道:“你等不到他,没有药物,怎能下手呢?” 燕玉苓道:“今日午刻,祁连洞府内外府便将封闭,要是实在不能取得透骨酥,只好依照谭老前辈计划,由他潜入内府,伺机硬闯山主丹室。” 竺君仪和明尘大师脸上都现出沉重的忧色,默然一会,明尘大师毅然道:“好吧!你们不必再等他了,午刻之前,他如回来,老衲叮嘱他将应用药物送到洞口密林边等候。万一他仍未返来,你们发动之际,务必要设法启开洞门,老衲将进入祁连洞府,助你们一臂之力。” 燕玉苓感激地拜谢,和罗英立即动身,竺君仪和明尘大师亲送至谷口,竺君仪满眶热泪,紧紧执着罗英的手,“孩子,一切当心,奶奶随时在洞外,急迫的时候,抢开洞门,奶奶便来救你。” 罗英含泪应了,深深一揖,和燕玉苓双双转身,迳向西方奔去。 竺君仪怅望两人背影,忍不住热泪夺目而下,喃喃道:“这孩子至今尚不知道自己身世,这一去,会不会在祁连洞府中引出风波来?” 明尘大师长叹一声,道:“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让他明白了反让他有所抉择,英儿秉性刚烈,不让他去,必然激出事故,倒不如顺他意思,由他自己去发掘自己的来历……” 竺君仪痴痴望着黑夜渐逝的西方,一时感触万端,泪如泉涌,自怨道:“都是我害了他,我实在不该住在桃花岛,当年就做错了……” 明尘大师正色道:“那是大哥的安排,名正言顺,何曾有错?” 竺君仪哽咽道:“他既然这样安排,就该负起责任,为什么一去数十年,连音讯也没有,唉!他到底还在不在世上,难道他要我们祖孙永远这样欺瞒下去?” 明尘大师听了这话,垂首无语。 东方天空,曙光乍露,映出他肃穆的脸上,有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直滚到腮角,坠落襟前,一碰而碎。 天,渐渐明了,他们并肩站在高岗边缘,许久许久谁也没有开口……—— 第四十三章 元婴教主 当天色将明的时候,万籁沉寂,是一天中最甜静的时刻。 但是,杨洛在密林边一去一来地踱着,不时翘首张望,不时又深深长叹,显然他的心境,正惶急无度,并无片刻宁静过。 ……燕玉苓一去将近一个时辰,看看天要亮了,仍未见她赶回来,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呢? 她如果再迟一会,洞口轮值的即将换班,“鸡鸣五鼓返魂香”也将失去效力,天色一亮,洞门大开,岂不就全盘暴露了? 杨洛心急如焚,几乎把密林中每一根树木都认遍了,希望其中一株,会是燕玉苓,但却终于失望。 无可奈何,他下了一个决心再等一刻漏喜,寅正二刻,只得封闭洞门,不能再等。 心意刚定,忽听林中响起一阵“沙沙”脚步声。 杨洛大喜,身形一闪穿入林中,左转右拐,迎了上去,同时低声道:“燕姑娘回来了么?” 哪知他一出声,那脚步声突然而止,似有个粗重的口音“嘿”地一哼,林中便从此寂然。 杨洛吃了一惊,慌忙停身止步,心忖道:若是燕玉苓,怎会此,莫非来了外人? 他倾听一阵,正感诧讶,猛可又听密林中有人吃吃低笑,声音竟在密林边缘。 杨洛艺高胆大,暗道:“不管你是谁,既被我发现,少不得叫你现身出来,你要是祁连洞府的人,就别想活着离开了。” 当下错掌护胸,循声穿林而入,转眼搜索到林边,四下一望,竟然不见半个人影,荒林沉寂,那笑声就像鬼魅般消失了。 杨洛自忖耳目极灵,怎么也不信来人竟会无声无息退走,飞身绕林一匝,仍是毫无所见,方自惊疑忽闻“唰”地一声轻响,林边一棵大树上飞也似掠下一条人影。 那人飘身落地,脚尖一碰地面,毫不稍停,循着杨洛搜索的来路,急急奔入林中。 杨洛低喝一声:“什么人?站住!”仰身倒射,追进密林。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过一丈,那人原来躲在树上故意发出笑声,暗中却审察出杨洛在林中经过的路线方向。 是以,他疾奔进了林子,竟然落脚转向,分厘不差,同样逢白色矮树便转弯,遇红叶之处便趋避,不多一会,已穿过埋伏重重的密林。 杨洛见他脚下不停,直向敞开的洞门奔去,骇然一惊,急提一口气,身形飞掠而起,快如电光石火,从一丈外飞抢上前,人才离地,扬手就是一掌,向那人背心猛劈了过去。 那人眼看已近洞口,发现掌力袭到,不得已闪身侧护,贴地疾旋,虽然躲开了杨洛掌力,却终于一步之差,被杨洛抢先一步到了洞口,返身将他挡住。 杨洛藉着月色,见那人大约有五十岁左右,浑身锦衣,蓄着一撮山羊胡子,模样透着几分诙谐。 但他显然并不是祁连洞府中人,杨洛略觉放心,沉声问道:“你是谁?潜来祁连洞府,有什么事?” 那人露齿吃吃笑道:“怎么?祁连洞府是皇宫大内,不能来吗?” 杨洛道:“阁下预伏林中,窥伺入林之法,必是有备而来,何必故作痴呆?” 那人笑道:“就算我是有备而来,难道你还敢阻拦我老人家?” 杨洛无心跟他纠缠,沉声道:“祁连洞府向例不接待外人,你既是识途之人,想必知道此地禁例?” 那人道:“我不懂什么禁例,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你不要倚仗包天洛那点声威,便想吓唬住天下人,我老人家不听这一套。” 杨洛一面忧虑燕玉苓,见他竟纠缠不肯离去,怒道:“你要怎么样?” 那人也瞪眼道:“我老人家要试试你们祁连洞府,是不是龙潭虎穴?”话声甫落,身形一闪,便抢了过来。 杨洛决心速战速决,双掌一分,凌厉的掌风飞旋疾迎,一连劈出三掌。 两人略一接手,高低强弱,各人心头已经有数,那锦衣老人若非闪躲滑溜,决非杨洛对手,不及五招,已落得险象环生,满头大汗。 杨洛吐气开声,掌上内力陡又增加了三成,正准备下煞手,早些打发了他,林中履声沙沙,转瞬间,奔来两个人,正是燕玉苓和罗英。 燕玉苓-眼望见洞门前激战的锦衣老人,登时失声叫了起来。 “左师伯,左师伯……” 那锦衣老人虚晃一招,抽身跃退,杨洛也吃了一惊,连忙住手,燕玉苓奔上前来匆匆向锦衣老人裣衽为礼,道:“左师伯,咱们等得急死了,您老人家竟在这儿?” 回头又埋怨杨洛道:“我去寻找左师伯,不巧错过,久等未见,才急急赶回来,你怎么反跟他老人家在这里打起来了?” 杨洛惶愧无地,急忙上前陪礼谢罪道:“在下真该死,原是守候此地等左老前辈大驾,不想有眼无珠,竟会当面不识,反而多有开罪,老前辈勿怪。” 左斌闪着一双鼠眼,诧道:“我正奇怪祁连洞府怎会有如此年轻高手,老弟尊姓?怎会和苓儿相识,寻我何干?” 燕玉苓道:“现在来不及细说,大家且先进去,慢慢再谈吧!” 杨洛目注罗英,微笑着点点头,未及寒喧客套,便当先奔进洞门。 男女老少四人,重又封闭石门,杨洛在前领路,匆匆向甬道奔去。 一行刚转过大厅,只听步履之声纷纷,十名劲装大汉,跨刀负剑,整队向洞门而去。杨洛等潜随黑暗中,静待那十名守卫去后,这才捏着一把冷汗,嘘道:“幸好早进来一步,要是再晚片刻,跟这些轮班守卫的在甬道中相遇,那就一切败露了。” 燕玉苓道:“他们去换班的时候,必定发现那十名被迷香晕倒,会不会声张起来呢?” 杨洛道:“值班入睡,声张起来,少不得遭罚,他们自然会彼此商议隐瞒,不用咱们替他们担心。” 四人掩掩藏藏,回到东厢杨洛的卧室,缺牙老人谭立竟已赫然踞坐相候。 谭立一见左斌,大感欣喜,两人像老朋友似的把握寒喧,哈哈大笑。 燕玉苓担心地道:“大家谈话最好轻声一点,隔壁住着元婴教主楼望东,这老东西很讨厌。” 谭立笑道:“放心,那老贼每届五鼓天明,必去蔽静之处,独自练他的元婴神功,这时不在房中,要等辰时以后才会回来。” 于是,大家才叙礼相见,开始议论下手之事。 左斌道:“行诈下毒之事,交给我老人家好了,由我略作化装,索性混进内府,叫他知道妙手左先生的厉害。” 谭立笑道:“我原只求取到你的透骨酥便行了,能得你亲自出手,越发令人放心,依我说,老哥你何不干脆施展妙手空空绝技,把那本书给它偷了出来,岂不天下太平。” 左斌扬眉道:“有何不可?你和我是老搭挡,易容妙手之法,你已得我真传,反正他那东西也是强抢人家的,如今强盗遇见贼,大家窝里反,等着瞧我的好了。” 忽然笑容一敛,话题一转,又道:“现在担心的,是罗公子入牢寻父的问题,包天洛防范水牢十分严密,要想不露形迹,偷入水牢,只怕不易。” 燕玉苓插口道:“除了设法偷取包天洛的令牌,别无他法可行。” 谭立斜脱左斌,笑道:“这么说,一客不烦二主,全由左老哥包办了如何?包天洛虽然小心,就算他把令牌系在裤带上,你也不难手到取来。” 左斌沉脸道:“胡说,我要混入内府,那能分身再盗令牌,总共半个时辰,我又不会邪法,这件事不能承担。” 罗英沉吟半刻,道:“晚辈思父心切,宁愿冒险闯入水牢,万一不幸失手,绝不怨天尤人……” 谭立摇头道:“不行,绝不能用硬闯的办法,公子耐心等候半日,等左老哥顺利混入内府之后,咱们再合力设法,盗取他的令牌。” 罗英黯然道:“半日时光虽短,对晚辈此时来说,何啻千年百年……” 左斌道:“公子万万不可性争,凡事总须忍耐,欲速则不达,十几年都等过了,何必急在这半天呢?” 众人劝慰罗英一番,时已卯时将半,谭立道:“各位折腾一夜,现在可以略作休息,隔壁楼望东老贼快要回来了,燕姑娘你请回房,罗公子委屈在这儿藏一藏。” 燕玉苓问道:“天明之后,江姑娘的事,我应该怎样向包天洛回答呢?” 谭立想了想,道:“你就说她死也不肯吐露,包天洛疑心的是洞府中出了奸细,你就顺着这方面说,他越是疑心,越不会立刻解送她往崆峒山的。” 燕玉苓唯唯应了,正待动身,谭立又道:“今天这一天,关系成功失败极大,白天务必不可再来东厢,待夜晚三更以后,咱们在后园水牢中铁栅外,往假山背后会齐,再定罗公子入牢探父的方法。” 燕玉苓告辞出房,经过元婴教主楼望东卧室窗外,忍不住好奇地凑在窗口,偷眼向里打量,一睦之下,却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房中卧榻之上,楼望东正曲身拥被,面壁而卧,满头红发,披散在枕上,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显然他并没有离开卧房,到什么蔽静之处演练“元婴神功”。 燕玉苓一惊之下,心里暗急,忖道:我们怎的全是死人。 这老家伙根本没有出去,一墙之隔,方才的谈话,岂不被他全听去了? 一念及此,正待转身回到杨洛房中,将所见情景告诉众人,甫一回头,却瞥见一条人影正施施然由黑暗中踱来。 她一眼望见那缓步而来的,灰衣大袍,满头红发,竟然正是元婴教主楼望东。 燕玉苓一时骇然失措,如见鬼魅,未逞细想,一折腰,如飞般离了窗口,向西厢房气急败坏奔去。 一脚跨进卧房,又是一惊,目光过处,只见包天洛高坐房中,满脸怒容,江瑶侧卧床上,显然穴道已被制住,侍女樱儿,却泪水涟涟,垂首跪在地上。 燕玉苓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知不妙,在房门中怔了一怔,壮着胆走了进去,含笑道: “唉!哪儿没找遍,包老前辈却在这儿……” 包天洛抬头冷冷扫了她一眼,截口道:“老夫来了将近半个时辰,燕姑娘任何处去寻老夫,竟耽误了这么久?” 燕玉苓心头似小鹿般乱撞,忙道:“我为了江瑶的事,想寻包总管商议一下,在厅前东厢转了一大阵,却没个人可以问一问,我又不知道您老人家卧室居处,所以,后来……” 包天洛淡淡一笑,道:“老夫居处,在后园东侧尽处,你到前厅去寻,岂非背道而驰,适得其反?” 燕玉苓道:“是啊!可是我以前不知您老人家住处,不得已想到东厢房去问问杨大侠,结果走错了房间,将元婴教主楼老前辈也吵醒了,闹了个笑话,耽误了许多。” 包天洛微微颔首,道:“你既不知老夫居处,就该命樱儿来通报一声,不必亲自奔走寻觅。” 燕玉苓急道:“唉!只因有几句重要的话,怕她小孩子传话不清楚。” 包天洛眼珠一阵转动,沉吟了一下,扬手曲指一指,闭了江瑶睡穴,然后叫樱儿暂时退出房去,低声道:“此地已无外人,姑娘只管说吧!” 燕玉苓移步到床前坐下,压低嗓子,轻轻说道:“我受命开导这位江瑶姑娘,承总管嘱意,主要在探取她同来之人是谁?以及她从何知道本府洞门开阔之法……” 包天洛颔首道:“不错,正是这两点,她怎么说?” 燕玉苓道:“经我多方套她内情,才知道她同行之人,并非罗英,而是几位武林顶尖人物,现在都已到了祁连山中……” 包天洛面色一动,沉声道:“是谁?” 燕玉苓道:“一位是少林掌门明尘大师,另两位都是罗英祖母,二位姓竺,一位姓凌……” 包天洛霍然一震,脱口道:“你是说凌茜和竺君仪、秦佑?” 燕玉苓点头道:“对!对!正是这几位,据说他们连袂同来祁连,竟是为了罗英以前曾被许老前辈引往峨嵋,后来罗英突然失踪,他们疑心是失陷在祁连洞府中……” 包天洛怒叱一声,跳了起来,道:“一派胡言,罗英离开许老二,明尘贼秃亲自在场,他们不过以此藉口,欲来祁连寻衅,故作此掩耳盗铃之事,实在可耻可恨!” 燕玉苓瞧他盛怒之中,掩不住满脸对明尘大师三人的恐惧和憎恨,不禁暗笑,口里却道: “姑无论他们如何藉口,但这三人已经同抵祁连山,而且来意不善,全是事实,包总管不可不预作准备。” 包天洛哼道:“桃花岛浪得虚名,再过十天,山主出关,天下就不会是桃花岛的天下了。” 他顿了一下,又问:“你可曾问出,她从何处得悉本府洞门启闭之法?” 燕玉苓想了想,道:“这一点,她总不肯说,费了许多口舌,才探得她一些口风,听她语意,好像是本府之中,早有他们的奸细,洞门启用之法,早就泄漏出去了。” 包天洛骇然大惊,满头冷汗直落,跌足道:“果不出我所料,她有没有说出内奸是谁?” ; 燕玉苓道:“这个,一时还没有问出来,我只能以同是女人的关系,伪示交好,从中探询,就算能探听出来,也不是三数日时间,她性情十分倔强,又不能逼她,逼得急了,反而问不出一个字了。” 包天洛道:“这话不错,姓江的丫头任性倔强,只宜软骗,不宜硬逼,方才你离开此处,樱儿险些被她打伤,若非老夫适时赶到擒住,也许已经闹出事故,现在,老夫把她交给燕姑娘,你要好好笼络住她,务必探问出那内奸是谁?” 燕玉苓连连点头道:“这是当然,但包总管原意,不是说明天要把她送往崆峒山去吗?” 包天洛笑道:“那是一石二鸟之计,但必须等查问出内奸之后,才能押送她前往,这些日子,姑娘多多辛苦,防范严密一些,一有消息,可以令樱儿随时通报老夫。” 说着,站起身来,告辞出房。 燕玉苓送他到房门口,心里一块大石,才算落地,长嘘一声,奔回床边,替江瑶解开了穴道。 江瑶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冲口问道:“怎么样?找到了没有。” 燕玉苓轻“嘘”道:“小声些,包天洛刚走,只怕还没走远……”” 江瑶嘟着嘴道:“那死丫头樱儿最可恶,跟来转去,把我当贼似的守住,恼得我火起,正想宰了她,不知她用个什么响铃,掷出窗外,姓包的就赶来了。” 燕玉苓低声劝道:“此地乃是死地,姑娘应该忍耐,千万鲁莽不得,方才你这一闹,险些把咱们的大事弄糟了。”—— 第四十四章 破釜沉舟 江瑶迫不及待地问:“到底事情怎么样了?你找到左老前辈没有?” 燕玉苓尚未回答,房门口忽然有人哈哈笑着接口道:“谁?你们要找谁?” 两人一回头,却见元婴教主楼望东正施施然踱了进来。 燕玉苓大吃一惊,慌忙站起身来,左掌转隐身后,暗暗提气蓄势戒备。因为她自从在楼望东窗外,发现这位元婴教主同时在榻上和东厢长廊两处出现,心里对他早有一种神秘恐惧之感,如今楼望东无缘无故来到西房,是何用心令人滋疑。 楼望东对这种敌意似有所觉,但仍旧笑嘻嘻走进房来,又大刺刺的自寻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笑道:“燕姑娘,彼此谊属同子寅,昨夜承蒙造访,今晨特来回拜,姑娘对老朽这不速之客,有些不欢迎,是不是?” 燕玉苓堆笑道:“晚辈奉包总令谕,规劝这位江姑娘,事务较忙,失礼之处,前辈勿罪。” 楼望东哈哈笑道:“客气!客气!老朽虽然年纪痴长几岁,平时却最爱跟年轻人交往,尤其是像二位这种绮年玉貌的姑娘,老朽最喜欢交往,嘿嘿!” 燕玉苓听他话中颇有轻薄之意,大感不悦,本想顶撞他几句,又揣摸不透他的来意,只得暂时隐忍。 江瑶却没有这份耐心,当时把脸一沉,道:“可是我生平最讨厌跟那种老不正经的老废物交往,连听他说一句话,也觉得恶心,恨不得向他脸上吐他两口唾沫。” 楼望东并不生气,反笑道:“这叫做知己难得,江姑娘与老朽初识,还不知老朽的为人行事,难免具有戒心,但日子一久,你就知道老朽为人不错,那时自然愿意跟老朽往来。” 江瑶冷哼道:“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第一眼看不顺眼的家伙,一辈子也不会跟他来往。” 楼望东摇摇头,笑道:“成见之误诚心,一至于斯焉?老朽看姑娘冰雪聪明,必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傻孩子……” 燕玉苓插口道:“老前辈到此地来,究竟是为了拉交情?还是有什么事故?” 楼望东道:“交情要拉,也有点事故,要跟姑娘谈谈?” 燕玉苓道:“有话请讲,咱们还有事呢!” 楼望东沉吟一下,微笑说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有个疑团,老朽解它不透,特来请教姑娘。” 江瑶冷哼道:“咱们又不是算命的,什么狗屁疑团,要咱们来解?” 燕玉苓心中一动,忙道:“什么疑团?老前辈请说出来听听?” 楼望东涵养功夫十分不错,不理江瑶,专对燕玉苓道:“老朽平时有个习惯,五更天明,必须独自往僻静之处练习本门玄功,数十年来,从未间断。昨天夜里姑娘走错房间,老朽醒了再睡不着,便提早往僻静之处练功,不料却发现了两桩怪异之事……” 燕玉苓猛然一震,忙道:“什么怪事?” 楼望东道:“老朽练功之处,是在东厢通往前厅的小花园中,昨夜练功之际,仿佛听到有人从园中偷偷经过,窃窃私语,其中有男有女,语声又不像本府中的人……” 燕玉苓骇然一惊,连忙道:“也许是你老人家听错了吧?祁连洞府戒备森严,洞门一闭,完全与外隔绝,怎会有外人来府中行动?” 楼望东点点头道:“这话自然也对,老朽练功之际,心神交会,绝对不能分心旁骛,所以虽然听到异声,当时却不能前去察看,说不定听错了也很可能。” 燕玉苓暗地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楼望东又道:“但等老朽天明之后,练功完毕,回到卧房时,又发现另一桩奇怪的事……” 燕玉苓突然脸上一阵热,急道:“又有什么怪事呢?” 楼望东神秘地低声说道:“那时候天色已明,老朽经过杨洛杨少侠卧室窗外,清清楚楚听到房中有三四个人的声音,好像正商议什么大事,一时好奇,凑在窗外一看,嘿……” 燕玉苓蓦地大震左肘微提,掌力又暗暗提聚手中,沉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楼望东耸耸肩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态,道:“什么也没看到,房中灯火一齐都熄了,语声也沉寂下来,老朽倾听许久,竟没有再发现异样。” “啊”燕玉苓心头一块大石忽然落地,不由自主,长长嘘了一口气。 楼望东又道:“燕姑娘,这两件事透着蹊跷,使老朽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老朽第一次练功之际,听错了确有可能,第二次却不是练功的当儿,难道又会听错?” 燕玉苓道:“或许你一直想丰园中疑云不能忘怀,才有第二次的幻境!” 楼望东斩钉截铁道:“不!第二次的情形,绝非幻觉,老朽敢发誓,分明杨少侠房中,有人声灯光,议论之声,这是万万不会弄错的。” 燕玉苓冷笑道:“那么依老前辈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楼望东略一思忖,道:“假如老朽猜得不错,那杨少侠房中藏着外人,显然图谋不轨,情形十分严重。” 燕玉苓听了,顿时又紧张起来,道:“果然如此,你准备作何打算?”一面说着,一面又将散去的功力重又提聚。楼望东道:“杨少侠年轻英俊,一身武功难测深浅,出身来历,件件引人起疑,证明老朽所见,敢情他投效祁连洞府,竟是另有图谋而来……” 燕玉苓沉声道:“你既然发现许多可疑,怎不向包总管密陈,却来告诉我,是何居心?” 楼望东笑道:“老朽之意,昨夜燕姑娘突然深夜造访杨少侠,故此特意来问问,不知姑娘是否也对这件事……” 燕玉苓变色道:“老前辈的意思,是说我也有串通之嫌?” 楼望东摇手道:“不!不是这个意思,只因姑娘原是杨少侠邀约同来祁连山,彼此自是旧识,如今同效山主,理应竭力同心,协助山主开创武林霸业。杨少侠没有异心自然最好,万一他年轻人意志不坚,受人挑唆,做出什么遗恨之事,姑娘站在朋友立场,也当及早劝他罢手回头,祁连洞府直如龙潭虎穴,万万不能妄动……” 燕玉苓不等他说完,重重哼了一声,道:“老前辈这话好生叫人不解,他姓杨,我生燕,彼此投效祁连山主,正和老前辈来意一般。别说这件事真真假假尚难遽下断语,纵或他真有不轨图,你以前辈之尊,或者规劝,或者告发,也轮不到姓燕的头上。” 楼望东惶然道:“原是因为毫无证据,老朽才想到请姑娘藉机规谏他,假如确有证据,自然应当向包总管告发……” 燕玉苓趁机逼道:“亏你身为前辈,阅历身份,何等尊崇,这样重大的事,岂是可以凭空臆测的?” 楼望东道:“唉!论理杨少侠自从抵效祁连山,力挫郝履仁,包总管对他何等尊重,将来祁连一派称霸武林,他便是大大功臣,少年英俊,前途似锦,他怎会生出不轨之心呢?” 燕玉苓道:“对啊!你若是他,你会做这傻事么?可见是你一时幻觉,冤枉了好人。” 楼望东敲着头道:“老朽也被搅昏了,好在来日方长,咱们慢慢再查看也不迟。” 燕玉苓道:“依我推测,杨少侠绝不会做出这种事,除非有人见他年少功高,得包总管信任,暗地忌妒不平,故意造些谣言来中伤他。我既然知道这件事,等一会一定要详详细细告诉杨少侠和包总管,叫他们别中了离间之计。” 楼望东大惊道:“姑娘千万不能这样说,老朽毫无恶意,这样一来,倒变成老朽是卑鄙小人。” 江瑶笑道:“是不是卑鄙小人,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 楼望东满头大汗,连连拱手道:“姑娘口里留些德,算老朽说了许多废话,这件事搁开绝不再提,姑娘也别告诉杨少侠和包总管。” 燕玉苓道:“我若不说,万一风声传到包总管耳中,岂不正中了人家算计?” 楼望东急得发誓道:“好在此地只有你我三人,老朽发誓不再向第四个人提起,方才老朽和包总管在厢房转角处相遇,老朽只字也没提到,要是提了一个字,叫我嘴上长个大疔疮。” 一面说着,一面告辞,匆匆离了西厢,狼狈而去。 江瑶笑道:“这老家伙真是猪八戒照镜子自讨没趣,被你一顿喧排,吓得挟尾巴逃啦!” 燕玉苓却皱眉深思,担心说道:“眼前虽然制住了他,但杨少侠他们也太大胆了,风声一泄,迟早会被其他人发觉,元婴教主疑心已起,终难抹去,这件事十分不妙。” 江瑶听了,也觉未必便能罢休,忙道:“你说那老家伙还会从中捣鬼?” 燕玉苓点点头道:“很可能,他堂堂一教之主,心机何等深沉,岂是咱们三言两语能够吓唬住的?” 江瑶道:“既然如此,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咱们也去回拜他,找个机会,破釜沉舟,出其不意杀了他,你看如何?” 燕玉苓正色道:“不行,你我二人是否能杀得了他姑且不论,就算杀了他,闹出命案,必然会影响咱们原来计划。” 江瑶道:“依你看,他现在会不会偷偷去向包天洛告密了?” 燕玉苓道:“难说,现在咱们一切计划都在进行之中,今天这一天,关系成败太大,绝不能给他告密的机会,过了今天,任他告密,也不怕他了。” 江瑶道:“我有个主意,咱们今天这一整天,紧紧跟住他,不让他离开半步,他就没有机会去告密了。” 燕玉苓笑道:“咱们是个女孩子,怎能跟他一天,不如去告诉杨洛,由他跟踪监视,比较妥当。” 两人商议定了,燕玉苓便去东厢寻找杨洛,哪知她悄悄掩到东厢;杨洛房中却人影渺然,连罗英和左斌等全都不见。 燕玉苓不敢久留,抽身退了出来,急急在前后厅房院落寻了一遍,说也奇怪,不但杨洛不见,甚至“元婴教主”楼望东也失了踪迹。 她暗吃一惊,飞忖道:这老贼果然去向包天洛告密了吗? 略一打听,包天洛正督促后府封闭之事,分身不开,这时整个祁连洞府都在忙碌之中。 燕玉苓得悉包天洛无法分身,方才略为放心,急急赶回卧室,却见江瑶正坐在床前发愣,手里把玩着一块金色木块,反复瞧个不停。 江瑶一见燕玉苓,跳起身来,道:“快来看,这是什么东西?” 燕玉苓接过那木块金色木块,仔细一看,猛可吃了一惊,原来那木块,竟是一方特制令牌,正面是一个“令”字,反面则写着“持此令牌方准入牢”八个金字。 她又惊又喜,忙问:“这东西哪里来的?” 江瑶道:“我也不知道,你出去以后,我想躺下来休息一会,才靠在床头上,被一个东西顶了一下,原来竟是这东西。” 燕玉苓骇然道:“我出去以后,有谁到这儿来过没有?” 江瑶道:“没有啊!正为了没有人来,我才闷得想睡哩!” 燕玉苓紧紧捏着那金色令牌,脸上神色不定,喃喃道:“这就奇怪了,难道是他故意试试我们……” 江瑶道:“谁?谁要试试我们?” 燕玉苓道:“包天洛,这是出入水牢必须的令牌,平时由包天洛亲自携带,一定他们对我们已起疑心,昨夜来此的时候,故意失落一块,看看我们如何行动。” 江瑶喜道:“咱们不是正需要这东西吗?别管那许多,赶快到水牢去看看。” 燕玉苓摇头道:“那样一来,正中他计谋,现在各方进行都正当紧要关头,假如我们的身份一暴露,必然被他一网打尽。” 江瑶道:“你要是怕暴露身份,由我去牢中一趟,即使中了算计,你就说令牌是我拾到的,反正他又没当面交给你。” 燕玉苓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一生愧怍感觉,暗想:张伯伯要我混进祁连洞府,主要目的,正是要从水牢中拯救罗玑前辈,我来此两日,连罗玑前辈下落也不知道。今天难得有此良机,人家江姑娘尚且不怕,我却畏首畏尾,将来拿什么脸去见张伯伯? 江瑶见她沉思不语,又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我真的被关进水牢,你们夜晚发动的时候,正可替你们作内应,岂不更好?” 燕玉苓毅然道:“我和你一块儿去,顺利固好,万一不幸咱们两个关进牢中,也可以作伴儿。” 江瑶低声道:“那名叫樱儿的丫头,是个奸细,咱们现在先解决了她。” 燕玉苓扬声叫道:“樱儿!樱儿!” 一连数声,竟无人回应,燕玉苓顿感不妙,身形一闪掠出外间,却见一条黑影,电击般夺门而出,向廊下奔去。 江瑶蹑踪也到,沉声道:“那丫头跑了,快些,绝不能放过她。” 燕玉苓把心一横,抢出房门,目光疾扫,那人影果然是樱儿,此时已慌慌张张逃到两丈以外,正从怀中取出一支号箭,准备施放—— 第四十五章 驳气飞剑 燕玉苓见她已经取出号箭,杀机顿起,玉腕疾探,“呛”地从肩头撤出了佩剑。 樱儿奔到廊下,正举起号箭要施放,燕玉苓冷哼一声,抖腕轻扬,刹时一缕光华破空射起,凌空一旋! 惨叫声起,樱儿一颗头颅,已骨碌碌滚到阶下。 江瑶奔过来,见燕玉苓手握长剑,神色一片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内心十分激动。 她骇然轻呼道:“好妹妹,原来你竟练成了‘驳气御剑’的上乘心法了?” 燕玉苓缓缓吐了一口气,道:“事情已经闹开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咱们快收拾她的尸体,一起到水牢去。” 两人合力将樱儿尸体拖回房里,用棉被裹住,放在床上,又洗刷了地上血迹,一切妥当,时已巳刻将近了。 燕玉苓揣好金牌,领着江瑶,匆匆直向后园水牢而来。 由西厢往后园,一路上但见祁连洞府门下,正忙忙碌碌,穿梭往来,大家见了燕玉苓,都微微躬身施礼,并未出声盘查。 两人掩掩藏藏,闪进后园,园中顿时沉寂,与外面熙攘之景迥然不同,那矗立着的铁栅,黑黝黝直如城堡,显得份外阴森。 燕玉苓在前,江瑶随后,缓步到了栅门外,正想叫门,蓦闻一阵沉闷的“隆隆”声响,遥遥传来。 那声响恍如一辆沉重的车辆从附近驰过,其声虽不尖锐,但震动却十分剧烈,甚至连前面铁栅也叮叮乱响。 “隆隆”之声约持续了半盏热茶光景,戛然而止,但停不许久,又再度响起,一连二次,方才归于寂静。 燕玉苓长长叹了一口气,呢喃道:“午刻已经过了,内外府之间通路已闭,不知师伯得手了没有?” 一横心,从怀中取出金牌,伸手向铁栅敲了三下,叫道:“哪一位轮守水牢,请打开栅门!” 叫声甫落,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接口道:“水牢禁地,凭令通行,敢问有令无令?” 燕玉苓等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诧异地左右张望一阵,答道:“有包总管领下金色令牌。” 那声音道:“放在铁栅顶端小方盒里。” 燕玉苓缓缓举起令牌,摸索着铁栅顶端,果有一个小小方形铁盒,将令牌放进去,大小宽度,竟然一分不差。 她一面依言放下令牌,一面暗忖道:这儿不见有人,令牌放在盒内,不知由谁来检查? 刚想到这里,忽听“嘶”地-声响,那方盒突然自行移动,循着铁栅如箭矢般滑向左侧十余丈外,盒身突止,就势一翻,将令牌弹向铁栅边地面一个洞穴之中。 牌一入洞,“卟达”-声,那洞穴立刻自动封闭,洞上绿草依旧,毫无一点异状。 燕玉苓和江瑶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泛起一阵沉重之感。皆因这等灵巧设计,不外戒备有人用伪造令牌冒进水牢,由此看来,祁连洞主对这水牢的戒备,可说严谨无比,她们能不能顺利进入?已成疑问,即使进入了,又怎能制服守牢禁卒?怎能将罗玑救出牢来? 从地势情形测度,所谓水牢,定然建筑在那一湾水池的下面,但她们却没有料到,连把守铁栅,检查通行令牌的人,也藏在地底。 等候了约半盏茶之久,里面声息俱无,更不见有人来开启栅门,燕玉苓暗怀鬼胎,向江瑶以目示意,各自提气蓄势戒备,同意兼顾着前后左右,准备必要时,只好动手硬闯了。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忽听轧轧几声,从地底传来,铁栅门却缓缓向两侧退开。 燕玉苓大喜,这无异表示,令牌已被验明,的确是包天洛无意失落,给了她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江瑶迫不及待,当先跨进栅内,燕玉苓正要举步,猛听那冷冷的声音喝道:“且慢,一牌仅许一人通行,你们两人是谁持令的?” 燕玉苓一怔,高声答道:“我是奉总管之命,送这位江姑娘进水牢另有公干,包总管只给一面令牌,并没有提到一令一人的事。 那声音接口道:“姑娘既是送人,请在栅外止步,山主曾有严令,一面令牌,只准一人通行。” 燕玉苓一时语塞,为难的望着江瑶,江瑶却微笑低声道:“你就在栅外等我吧!反正你去我去都是一样。” 燕玉苓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低声叮嘱道:“记住了,无论如何鲁莽不得……” 江瑶挤挤眼睛,道:“放心,我知道。”转身循着小径直向假山行去,那铁栅门重又缓缓闭合。 燕玉苓怔怔望着她娉婷身影,忽然感到一名莫名其妙的恐惧,连忙又大声叮咛道:“我在这儿等你,记住快去快回。” 江瑶扬扬手,道:“知道啦!不用担心。” 她行到水池边缘,仍未见有人现身引导,只听那冷冷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来人在池前止步,听候搜查。” 江瑶黛眉一剔,道:“谁说的?进牢的人还要搜查什么?” 那人没有回答,转瞬间,水池中却响起一阵轧轧声,回流激荡,从池底缓缓升起一列鲜艳夺目的莲花。 那些莲花,每一朵都有一尺方圆,共计十余杂,排列成一道浮桥似的行列,从池边直达假山。明眼人一见便知道这些莲花全是人工制造,由机钮控制,供人作越过水池的踏脚石,但这番巧思,却令人赞赏。 冷冷的声音又道:“来人请踏上左侧第一朵莲花,立脚要牢,不可擅动。” 江瑶满心不愿,但势已至此,不得不依,提气迈足,踏上左侧第一朵莲心。 谁知她甫一落脚,“咔”地一声,那莲瓣自动收合,竟牢牢锁住她的双脚。 江瑶大吃一惊,刚要挣扎,脚下铁莲边沿忽然疾伸出数道软箍,转眼之间,又将她双臂扣住。 轧轧之声又起,水底冒起一只乌黑圆筒,在江瑶四周一阵一旋转伸缩,那圆筒顶端,嵌着一块似镜非镜,似石非石的东西,不断发出低沉的“咝咝”这声,筒端掠过的地方,竟有一股奇大无比的吸力。刹那间,江瑶所携长剑、镖囊、暗器……凡是金属制成的东西,一股脑被那圆筒吸取得干干净净。 约过了半盏茶之后,圆筒重又缩回水底,铁莲扣锁也自动松开了,江瑶这才松了一口气,早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对面假下缓缓打开一扇门户,门中施施然踱出一个长袍白发老人,遥遥向江瑶一拱手,道:“这是入牢规矩,江姑娘不要见怪,现在请随老夫来吧!” 江瑶悚悚然举步,越过水池,偷眼打量那老人,只见他形容枯槁,满头乱发,显得极是颓废衰弱,但一双眼神,却炯炯激射着阴鸷深沉的光芒。 江瑶愤愤问道:“你就是把守水牢的人吗?” 白发老人笑道:“老夫鲁易,乃水牢设计督造之人,总理牢中机关守卫诸责,本府除山主及三位总管亲临,其他任何人入牢,均须接受搜查,失礼之处,江姑娘万勿见怪。” 江瑶忽然脸色一变,盯着他望了好一阵子,惊喜地叫道:“您……您是圣手巧匠鲁老爷子……” 鲁易猛然吃了一惊,道:“姑娘怎知老夫贱号?” 江瑶道:“鲁老爷子,您不认识我,总该记得红云董门鬼师董……” 鲁易未等她说完,脸色顿时大变,沉声喝断她的话头,道:“不必多说,老夫并不认识什么红云董门,姑娘奉令入牢,请随老夫进来吧!” 说完不待江瑶再问,转身当先进了石门。 江瑶被他莫名其妙一顿抢白,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忙揉揉眼睛,想仔细看看是不是认错了人,鲁易却已经进入石门,她迷惘不解地摇摇头,于是也举步随后向门中行去。 进入石门,是一条阴湿的狭窄甬道,踏入甬道,迎面一列石级回族盘绕,直达下层。一眼望去,怕不有数十丈深,石级转角处,每隔十步或二十步,有一名腰转豹皮,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执刀把守。 那些执刀大汉个个神情冷酷,头上剃得雪亮,虎臂熊腰,肌肉累扎,显然都是千中选一,特别精选的力士。 整个水牢约莫有近三十名大汉守卫,但牢中鸦雀无声,死沉沉就和幽冥地狱一般。 江瑶自从步入甬道,紧跟鲁易身后,一直提心吊胆,循石级盘旋向下,只觉越向下行,越是寒冷,石级将尽,已如置身冷窖,冻得不住颤抖。 石级底端,是一道纯钢铸成的牢门,门边分立着四名黑衣壮汉,每人手中捧着一盒连弩,手指全按右机括上,神情冷峻,如临大敌。 鲁易一言不发,领着江瑶穿门而入,向右一转,到了一排石屋前。 敢情这牢中底层范围并不小,石屋约有数十间,状如蜂窝,一间紧连着一间。 江瑶以为这儿就是囚人的地方,谁知鲁易将她领到最里一间,推开房门,里面却铺设着桌椅榻案,竟是一间整洁的卧房。 鲁易招招手,待江瑶进入屋中,随手便将房门闭上,立即落锁转过身来,沉声问道: “你到水牢有何事故?那面令牌是从何处得来的?” 江瑶蓦吃一惊,忙道:“你……您问这个干什么……” 鲁易道:“老夫在机房查看你们行迹,心里早已疑心,何况这几日祁连洞府新来了许多人。昨日包总管便亲口下令封闭水牢,任何人不准进入,今天怎会突然给你们通行令牌,不用说,那令牌定是你们盗窃而来的了。” 江瑶听了,大吃一惊,急忙倒退一步,双掌交错,蓄势而等,道:“你既然疑心,又放我进来做什么?” 鲁易矜持地笑道:“老夫若要擒你,在铁莲花上尽可将你送入水牢中,同时,牢中有专线直达包总管居室,老夫拉动警线,你和栅外那位姑娘,插翅也难逃出祁连洞府,但是”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长叹了一声,缓步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同时摆摆手,示意江瑶也坐在另一张椅上,然后和蔼地道:“孩子,刚才你提出红云董门,难道你也识得鬼师董武?” 江瑶局促地道:“不瞒您说,他老人家就是我的外曾祖父……” 鲁易然惊道:“那么,你的父母是……” 江瑶道:“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是从小跟奶奶长大,您老人家一定记得我爷爷和奶奶,他们是红衣女侠江翼和紫薇女侠易萍……” 鲁易轻唔一声,脸上顿时流露出无限温暖,好像突然回忆起许多年前往事陈迹,口里喃喃说道:“时间过得真快,四十年,当年顽皮的小女娃儿,现在都为人尊长,做了祖父祖母,唉!老了!老了!” 江瑶轻问道:“鲁老爷子,你老人家怎会投效了祁连山主?” 鲁易长叹道:“还不是被那‘圣手巧匠’四个字坑苦了!自从为你外曾祖父设计督造罗阳岭一线天,后来随他远走北方,建造飞云山庄总坛机关埋伏,薄名腾扬武林。三十年前,被海天四丑掳来此地,一步也没有走出过祁连洞府……” 江瑶连忙行礼,鲁易拦住道:“老夫虽在此地督掌水牢,暗中仍有监视之人,所以刚才在洞口,不能让人说漏了嘴,现在不要紧了,你把入牢的目的,对老夫说一说。” 江瑶从母亲惨死说起,详详细细将自己闯入祁连洞府原委,入牢探听罗玑下落……等经过,述了一遍。 鲁易听罢,攒眉深思良久,才道:“自从水牢完工,一直未曾囚禁过人,最近半载,先后有两人被送人水牢。其中一个,据说是武当派道士,另一个中年人,被囚将近半年,终日沉默不语,也不呻吟呼喊,山主曾亲自入牢看过他好几次,他总是流泪不言,这人不知是不是你要寻的罗玑?” 江瑶道:“你老人家何不带我去牢中看看?” 鲁易叹道:“让你入牢一次,固然甚易,只怕你问之言语,他仍然不肯回答,行事何益?” 江瑶忙道:“您老人家只让我去看上一眼,记下他的面貌,也就够了。” 鲁易点点头,开门领着她转入另一间石室,这房中满是铁铸机关,靠近里壁,有一排镜框似的东西,由两名黑衣壮汉守护,见了鲁易,一齐躬身。 鲁易微微颔首,道:“把第三间牢房透镜打开。” 其中一句壮汉应声走到一排机钮前,只见他一阵忙碌,壁上顺数第五面镜框突然亮出灯光,渐渐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透镜之上。 那是一潭乌黑的水池,四周密密排列着白森森刀尖,四条铁索穿壁交叉池中,索上系着一个圆箍,紧紧箍在一个人的头脖上。 那人全身等于泡在水中,仅仅露出一颗头,乱发覆面,却看不清相貌如何? 江瑶道:“这样看不清楚,能不能叫他仰起头来呢?” 圣手巧匠鲁易道:“这面镜子,乃是从地底水牢用透镜反射上来,其中几经转折,看起来自然模糊不清,水牢还在下层,如欲看得清晰,只有进入水牢,当面一睹。” 江瑶道:“那么,就请您老人家带我到水牢里去看个清楚,可好么?” 鲁易沉吟许久,终于点点头,道:“好吧!但你不能出声,只悄悄看上一眼,这儿禁绝探牢,尤其跟囚犯谈话,更在严禁之例。” 江瑶道:“放心吧!我一定不说话就是。” 鲁易招招手,正领着江瑶走到机关房门口,蓦地房中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那两名轮值大汉匆匆扶起一根铁筒,凑在筒口张望了一眼,回头道:“包总管到了!”—— 第四十六章 密谋败露 “包总管到了!” 这句话,好似晴天一声霹雳,鲁易和江瑶同时脸色大变。 鲁易喝问道:“总管是独自前来?还是率领着其他人?” 那人道:“大约率领了六七名新人本府高手,已将水牢包围了。” 鲁易神色一片苍白,亲自奔到圆筒前,凑在筒口上看了一眼,额上已隐隐现出汗珠,沉声道:“好!开栅。” 吩咐之后,一把拉住江瑶,匆匆奔出了机关房。 他把江瑶重又带回先前那间石室,从-只壁柜中取了两束纸卷,塞在江瑶手中,颤声道: “一定是你们盗取令牌的事,已被发觉,现在时间仓促,难以商榷,这儿两卷秘图,一张是祁连洞府全部机关设置,一张是水牢布置进出之法,你快些带着走吧!” 江瑶惶急地道:“假如包天洛问起我有没有来过,您老人家怎么说?” 鲁易道:“老夫自有应付,不必替我担心,倒是你们自己,务须准备充分,才能动手,有这两张秘图,出入祁连洞府易如反掌。但记住千万要多邀得力高人相助,只凭一二人是制不住海天四丑的。” 江瑶千恩万谢,揣好秘图,拔腿向外便跑,鲁易急忙拦住,道:“不行,你从入口上去,正好被包天洛截住,跟我来!” 他运步如飞,领着江瑶转到石屋后,打开一间暗门,让江瑶站在门内,低声道:“别害怕,铁箱停止后,扭开门柄,便是牢后假山下铁栅边沿了。” 说着,“蓬”地掩上暗门,屋中顿时漆黑气闷。 这间小屋,只不过二尺见方,四壁全由冰冷生铁铸造,江瑶站在里面,直挺挺就像被关一个铁箱中。 暗门一闭,轧轧之声随之而起,江瑶只觉那铁箱似的房间突然飞快向上激升,宛如脱弦之矢,其速无比。 她不禁微微感到有些头晕,闭住呼吸,屏息不动,耳中隐隐听到水花声响,显然,这只铁箱,正穿越假山下那弯水池。 蓦地,铁箱一顿而止,江瑶试着扭动暗门上把柄,“喀嚓”一声轻响,暗门应手开启,一缕光亮从门缝中透射进来。 她探出头来,左右一望,敢情置身处已在假山后面铁栅外一堆花丝下。 江瑶轻轻跨出来,顺手合上暗门,那铁箱立即又向后退宿,沉入地底,花丛横移数尺,将那孔穴填补得天衣无缝。 铁栅外静静地并无人影,江瑶伏身疾行,绕到前面栅门,远远望见假山脚那扇石门已经开启。包天洛正踏着池口铁莲,向石门载去,另有太白神叟、滇池三杰、粉蝶候弭等一众高手,分立在水池边沿,遥遥对水牢采取了包围形势。 江瑶四处张望,不见燕玉苓,身形一折,掠地而起,向园门疾奔过去。 才到门边,蓦见元婴教主楼望东当门而立,沉声道:“江姑娘,你好大的胆……” 江瑶骇然一惊,纤掌疾扬,迎面一掌直劈了过去。 楼望东大袖一挥,横闪半丈,避开掌势,沉声叱道:“女娃儿,命都没有了,还敢动手打架,接老夫一招!” 江瑶忽然心中一动,只觉那楼望东一闪,正好让出园门口通路,方自迟疑,又觉一股劲风斜撞过来,将自己身子直向门外推去。 她本能地前冲几步,竟轻而易举越过园门,元婴教主楼望东却没有再追赶。 江瑶又诧又喜,放开脚步,转过后院,正奔之际,迎面一条人影疾飞过来,叫道:“你脱身了?” 江瑶驻足看时,竟是罗英。 她大喜道:“你来得正好,燕玉苓不见了,咱们行迹已经暴露,包天洛亲自率人包围水牢,现在正……” 罗英不等她说完,探手拉着她回头便跑,道:“一切经过咱们都知道了,现在计谋已泄,快跟我来。” 江瑶挣扎道:“燕玉苓不见了,咱们得去寻她……” 罗英道:“她已经平安退出后园,现在正等着你呢!” 江瑶一怔,这才停止了挣扎,跟着他直奔东厢房,踏进房里,果然燕玉苓正焦急地坐在床前搓手。 燕玉苓一见江瑶无恙归来,大喜跳了起来,握住她的手道:“你怎么脱身的?我见包天洛怒冲冲进入后园,便知不妙,可惜又无法通知你,只当你一定被他截住,不能脱身了呢!” 江瑶简单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同时取出那两张秘图,递给燕玉苓。 燕玉苓惊喜交集,道:“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有这两张秘图,要破祁连洞府真是易如反掌,但那鲁老前辈放你脱身,包天洛怎会放过他,咱们必须赶快动手才行。” 罗英道:“左老前辈进入后府,才不过片刻时间,要是我们发动起来,岂不使他不能从容下手了么?” 江瑶道:“现在顾不得许多了,好在前府后府业已隔断,咱们只好抢先发动,一面重入水牢救人,一面准备突围退出祁连洞府,再迟就来不及了。” 燕玉苓叹口气道:“都怪我一时大意,逼得杀死樱儿,否则,便不会这么快主被包天洛发现了。” 江瑶道:“事情已经闹开,后悔有什么用?咱们快看看秘图上,有没有秘密路径,可以闯出祁连洞府?” 三人摊开秘图,正在查看,窗外黑影一闪,杨洛掠身而入,急迫地道:“包天洛搜遍水牢不见江姑娘,现在已在全府戒备,马上就要搜查到这里来了,时间急迫,只有赶快发动,救人突围。” 燕玉苓道:“谭老前辈呢?怎么一直不见他人影?” 杨洛道:“不必等他了,现在由你和我负责截斗包天洛,罗兄和江姑娘赶快入牢救人,最多以一个时辰为限,无论得手与否,大家准时在前厅甬道会合,退出祁连洞府。” 江瑶道:“洞府大门由谁负责?要是不能先抢到大门,咱们就没有退路了。” 杨洛道:“这一点我自有安排,你们入牢救人,务必要尽快动手,千万不可耽误,须知一分之差,可能关系整个成败。” 罗英“呛”地撤出长剑,激动地道:“入牢之事在下一个人负责,一个时辰之后,如果在下仍未得手,你们只管先行退出祁连洞府,不必等候……” 江瑶道:“怎么?你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罗英热泪盈眶,道:“牢中所困,乃是家父,自是由我一人涉险才对。” 江瑶沉着脸道:“你要是不让我去,咱们大家都别想去,索性我先将洞口大门机钮毁了,大家关在里面硬拼,打死的活该,打不死的活活闷死饿死……” 燕玉苓苦笑道:“时间急迫,何必再作无益争执,不如咱们四人一齐动手,先入水牢援救罗老前辈,然后全力突围。这水牢秘图上,有一条警讯总线,咱们第一步先截断报警总线,一面守住后园园门,就不愁包天洛会得到警讯了。” 杨洛想了想,道:“也好,就这样办,只是大家绕到西厢房,别在途中被人发现行迹。” 四人匆匆结轧一番,各自准备好兵刃,江瑶将祁连洞府机关秘图交给杨洛,自己携带着水牢秘图,以备应用。 杨洛当先推窗掠出,燕玉苓紧跟在后,罗英和江瑶则极力掩蔽身形,四人先后离开东厢房,直奔西厢。 从西厢长廊直向北进,有一处分叉小径,左转可以绕到后园水牢,向右转则迳通内府,三岔路口建有一座凉亭,正扼守住左右要道。 杨洛身子才到长廊尽头,一眼望见凉亭外一列站着二十名劲装大汉,由滇池三杰率领,各执兵丸,严阵而待。 燕玉苓急忙向罗英江瑶打个招呼,示意他们隐好身形,自己却紧行两步,跟杨洛并肩走到凉亭外,杨洛含笑问:“三位见到包总管吗?” 三杰老大姚健日拱手道:“总管亲自搜索姓江的丫头,现在大约正在前厅,曾有急令,请你们速往前厅见面。” 杨洛道:“咱们也是各处追查那姓江的,东西两厢都找遍了,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才和燕姑娘找到这儿来。” 燕玉苓接口道:“是啊!听说那丫头曾在水牢现过身,咱们快到水牢去协拿。”一面说着,一面向左边小径便走。 滇池三杰老二姚健月横身拦住道:“水牢中业已清查过了,管牢的鲁老儿通敌被囚,总管有令,任何人不得再进入后园。” 燕玉苓眼波一瞬,嫣然笑道:“连我们也不准进去吗?” 姚健月与她目光一触,如中电击,红着脸笑道:“姑娘原谅,总管确是这样吩咐,在下兄弟奉令差遣,无法作主。” 燕玉苓笑盈盈举手一指,道:“好啦!包总管来了,咱们当面问问他……” 姚健月扭头回顾,一见身后并无人,方自一愣,燕玉苓冷冷一笑,纤掌疾扬,对准他后背心一掌拍了过去。 掌力过处,姚健月一声闷哼,踉跄前冲几步,一跪扑倒地上,眼看已经活不成了。 其余姚健日和姚健星大吃一惊,同声大喝,双双拔出佩刀。 杨洛叱道:“死在眼前,还敢抵抗!”两掌一分,一轮掌影漫天而起姚健星首当其冲,佩刀才抽出一半肩头上已被扫中一掌,痛得咬牙切齿,退出丈余。 姚健日又惊又怒,抡刀猛扑上来,同时大声叱道:“不要放走奸细,老三,飞报包总管。” 二十名劲装大汉洪应着一卷而上,刀剑鞭尺,纷纷出手,姚健星忍着伤痛,踉踉跄跄向前面奔去。 不料他才奔到长廊处,斜刺里两条人影飞掠而出,恰好截住去路。 江瑶横剑骂道:“你们不是要捉姓江的丫头吗?姑奶奶在这儿,何不捉一捉呢?” 姚健星肩上伤势颇重,惊骇之下,勉强招架了两招,手上略慢,被江瑶奋力一绞,挑飞了佩刀,手起剑落,砍中右臂,整条手臂齐肩砍落了下来…… 姚健星大叫一声,仰面翻倒,江瑶莲足一探,欺前一步,剑尖反转,长剑已直透心窝,竟将姚健星活生生钉死在地上。 罗英皱眉道:“据说姚氏兄弟并无大恶,你砍倒他便罢了,何苦定要取他性命?” 江瑶扬眉道:“留着他干什么?要客气不如别动手。”一振纤腕,拔回长剑,飞步向三岔路口迎了上去。 姚健日眼见顷刻间两位兄弟全作了冤鬼,激愤填膺,抡刀如飞,死命冲突,竟被他脱身奔进长廊,用刀尖指着四人道:“咱们素无怨仇,不过各为其主,你们就下得如此辣手,杀弟之仇,姓姚的终有报复的一天!” 说完,掉头如飞而去。 江瑶提剑欲追,罗英拦住道:“让他去吧!何苦赶尽杀绝?” 江瑶道:“饶他一命不要紧,他这一去,必走飞报包天洛,咱们还想救人吗?” 杨洛接口道:“形踪既露,少不得要跟包天洛硬拼一阵,由他去,咱们快抢入水牢要紧。” 这时,燕玉苓长剑翻飞如龙,早已将二十名劲装大汉杀死大半,仅剩下三五人,狼狈向后园退去。 四人提剑直扑后园,遥见园门口一人挺立而待,竟是太白神叟叶三合。 叶三合放过败残劲装大汉,却傲然横杖当门而立,脸上一片冷漠。 燕玉苓低声对三人说道:“这叶三合功力未可忽视,为了争取时间,由我逼他离开园门,你们趁机抢入水牢,越快越好。” 杨洛道:“你有把握能逼他离开园门?” 燕玉苓道:“胜他虽然未必,三招之内,逼他退回后园,自信还差不了太多。” 她提剑当先飞步而出,左手二指虚捞剑尖,平胸一举,道:“老前辈,请让路。” 叶三合冷冷扫了四人一眼,道:“老夫早知你这贱人和姓杨的小辈靠不住,如今果不出意料之外,见了老夫,还敢不弃剑受缚,真要等老夫动手?” 燕玉苓笑道:“老前辈大言不惭,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头”字才出,振臂一圈,嘶地破空声起,长剑已脱手向叶三合飞掷了过去。 叶三合初未料到她会遽尔出手,更想不到她会脱手掷出长剑,微微一惊,左脚斜退半步,竹杖已迎胸挥出。 剑杖相遇,火星四身,叮然-声脆响,叶三合腕间微感一麻,总算把长剑格飞了回去。 哪知燕玉苓飞剑出手,人已跟着欺近数尺,玉腕一探,探着那弹射回来的剑柄,凌空一绕,唰地一声响,长剑化作一缕光华,第二次又向叶三合面门射到。 叶三合骇然大惊,一面挥杖格挡,脚下不觉又向后退了一大步。 他略一后退,燕玉苓揉身又上,手拈剑柄,绕身挥旋,寒光暴涨数倍,嗤嗤连声,后园园门及附近墙篱,登时被扫榻了一大片。 她一连三次隔空驳剑,威势一次比一次更强,那柄长剑在她意驳气使之下,矫若游龙,叶三合踉跄退入后园,低头一看,两只衣袖,已被截去大半段。 罗英等三人趁此机会,各挺兵刃,一拥进了后园。 这时候,前厅人声鼎沸,金锣乱响,包天洛已得姚健日报讯,亲率群邪,直向后园水牢而来。 杨洛仗剑叫道:“事急了,罗兄快和江姑娘入牢救人,在下跟燕姑媳挡住园门,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罗英含泪道:“现在业已惊动了整个祁连洞府,你们不必顾我,否则大家都难脱身了。” 燕玉苓道:“还计较这些做什么?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公子快去吧!” 江瑶也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好哥哥,救人要紧,能不能脱身,到时候再说还不迟。” 罗英心中感激,泪水簌簌而下,一顿足,转身向铁栅扑去。 江瑶急叫道:“慢一些,铁栅内遍地机关,千万不可乱撞,跟我来!” 从怀中取出水牢秘图,领着罗英,绕栅向后面假山下奔去。 杨洛和燕玉苓两支剑围住叶三合,威势倏增数倍,顷刻间,已将太白神叟逼得手忙脚乱。 燕玉苓遥闻人声渐近,咬牙道:“杨少侠,下手重一些,势至如今,能杀一个,便少一个碍手的。” 杨洛点点头道:“好!姑娘请退,交给我吧!” 燕玉苓虚晃一剑,身形甫动,叶三合竹杖陡地振腕连挥,趁机抢出包围,抹头向园外便逃。 燕玉苓惊道:“不能让他逃了……” 话声才出,杨洛一顿双足,人影破空飞起,捷如惊虹,疾追而上,举掌虚扬三次,只听平空爆起三声巨响,叶三合如被罡风所卷,立时一跤跌滚在地上。 杨洛飞快地从他头顶掠过,足尖轻轻一点地面,仰身倒射而回,剑尖贴地返划,寒光过处,惨呼这声随起,叶三合拦腰已被剑锋斩断,登时气绝。 燕玉苓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杨大侠竟能运用百步神拳凌空发劲,实在令人佩服。” 杨洛抹去额上汗渍,微笑道:“这并非百步神拳,而是家师从破云三式中体化而出,名叫霹雳三掌,威力虽大,凌空发劲,最耗真力,非不得已时,家师总叮嘱我尽量避免使用,现在为了速战速决,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燕玉苓问道:“少侠师门绝学渊博广大,可惜我至今还不知道你的师承。” 杨洛笑笑道:“今日一战,如能活着离开祁连洞府,姑娘自然就知道在下的师承及来历了。” 燕玉苓仰头笑道:“是啊!咱们已成了釜底游魂,生死尚且难测,还谈这些做什么?” 忽然目光一转,怔怔注视着杨洛,道:“但是有一件事,我总不明白,你和桃花岛罗家既无殊恩,和祁连山主又无旧仇,要是今天一战死去,为的什么?” 杨洛爽然笑道:“那么,姑娘跟罗家又有何恩?跟祁连山主又有何仇,竟然甘冒万险,到这龙潭虎穴中来?” 燕玉苓闻言一愣,竟觉无法回答,想了好一会,才道:“我和家姊曾得凌老前辈收养传艺厚恩,怎能说没有原因?” 杨洛笑道:“那你怎知我和罗家没有些渊源呢?” 燕玉苓不响,只怔怔望着他,似觉他那笑容,竟充满无限神秘和调侃意味。 顷刻间,一群人如风驰电击般赶到园门口,杨洛和燕玉苓并肩而待,二柄剑闪闪发出耀眼光辉,虽然他们明知包天洛一身玄功大非比等闲,但却绝无一丝畏怯的心念了—— 第四十七章 孺子情殷 江瑶领着罗英,避开正面栅门,寻到圣手巧匠鲁易秘密送她出牢的地方,按图索骥在花茎中找到一根钢线,拉动钢线,两人乘坐那小屋般的铁箱,穿越地层水池,悄悄进了水牢。 牢中阴冷沉寂,那一排石屋,就像一列巨兽般蜷伏在壁角。 两人横剑护胸,缓步沿着屋前甬道欺身而进了水牢不多一会,便到了机关房门外。 江瑶低声说道:“这儿是掌管全牢机钮的地方,里面只有两人值班,但十丈以外,入牢闸口却有数名携带连弩的人把守,咱们悄悄掩进去,要用最好的手法制住值班的人,否则打草惊蛇,就要大费手脚了。” 罗英点头道:“出手的时候,总不可太毒,能够不下毒手,就别下毒手!” 江瑶笑道:“你几时念佛了,心肠这么软?”说着,举手轻轻推开石门。 门才启开一缝,江瑶柳腰一折,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直欺而入。 谁知她狠狠抡剑搜视,机关房中却静悄悄并没有一个人影。 江瑶诧道:“奇怪,值班的人到哪里去了?” 罗英催促道:“没有人岂不更好?咱们可以少费些手脚,别耽误了,快到牢里救人去吧!” 江瑶忙去摊开秘图,道:“水牢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咱们还得查查图上标记。” 罗英叹道:“如今片刻时光何其珍贵,要是每次都须查看地图,岂不白费许多机会,你把秘图给我,让我默记在心里吧!” 他匆匆从江瑶手中接过秘图,仔细看了一遍,又闭目思索一阵,随手把图交给江瑶,转身将右壁一只钢环向下拉动三次。 钢环一动,猛听一阵沉闷的隆隆声响,刹时间,整个水牢仿佛都在震荡颤抖,壁间铁管机柄,互相撞碰,叮当不绝。 江瑶惊道:“你弄错了机关?水牢要被你弄塌了。” 罗英道:“别怕,这钢环是全牢机关总柜,现在被我拉开扣锁,牢中门户机钮,全部开启,所以有些震动,一会儿就会好的。” 果然,话才说完不到片刻,响声渐渐沉寂,罗英击剑一挥,索性把那钢环确断,向江瑶招招手,疾步奔出机关房。 两人奔至甬道尽头,忽听人声鼎沸,呼喝叱骂不经,原来入牢的闸口,正有十余名汉子,围着两名黑衣人恶战不休。 江瑶一见,那两名黑衣人正是上次在机关房中的值班大汉,此时两人各提钢刀,混身血污,跟十余名守牢大汉打得难分难解,其中一个黑衣人,背上还负着一个用黑毡紧包着的包裹。 恶战之处,正是入牢必经之地,双方人数悬殊,那两名黑衣人业已伤痕遍体,兀自强自支撑不肯屈服。 那背负着包裹的遥遥望见江瑶,登时大喜欲狂,大声叫道:“江姑娘,江姑娘……” 江瑶道:“你们发疯了?自己人竟打了起来?” 那黑衣人喘息道:“在下二人是牢主亲传弟子,因为牢主被困,冒死抢救,已经支撑不住了,姑娘来得正好,快请赐予援救。” 江瑶望了他背上包裹一眼,问道:“你背上是鲁老前辈?” 黑衣人道:“正是”说话时略一分神,小臂上被一个赤膊大汉挥刀砍中,惨哼一声,半截手臂连钢刀一齐掉在地上,只痛得他咬牙切齿,身子摇摇欲倒。 另一个黑衣人猛劈几刀,探手从他背上把圣手巧匠鲁易接了过去,沉声道:“师弟,振作些,一条手臂算得什么,断了一条,还有一条。” 那黑衣人听了这话,双睛暴睁,大喝一声,用左手拾起钢刀,疯狂地又扑了上前。 江瑶向罗英道:“我助他们挡住这批狗贼,你快入牢救人。” 长剑一摆,立即闯进了人丛。 闸门口本不甚宽,那群半裸大汉人数众多,直将甬道挤得满满的。江瑶连人带剑硬冲进去,霍霍剑光,雪片般飞舞,真是似虎入羊群,转眼间连劈了五六人,竟被她冲开一条血路,赶到那两名黑衣人身边。 罗英也不怠慢,手中短剑一式“天马行空”,身剑合一,破空掠起,径向闸门内扑去。 赤膊大汉们惊着纷纷闪让,内中有人见罗英已进闸门,便去转动壁角机钮,想趁机将他闭阻在门内,不料那机钮早巳失效,竟然转它不动。 有人叫道:“放箭。” 机簧咔咔两声,两盒连弩齐发,一蓬箭雨,射向身在空中的罗英。 罗英吸一口真气,挥手向壁顶上一按,短剑斜拨,折身下落,人已窜进闸门,拔步如飞向石级下奔去。 走完石级,又是一处铁铸闸门,门已大开,地上到着三具死尸。 罗英剑藏肘后,蹑足而入,转了两个弯,又是一排石级,但石级尽头却是一片盈盈黑水,奇臭无比,水中建有一列列石墙,将这地底水牢,分隔成十余间小房。 在石级侧面,系着一只小艇,想必系备作监牢之人送食送不使用,那小艇不大,倒可以载得三四人。 罗英走到石级尽头,面对那一弯臭水,忽然忍不住鼻酸欲泣。 这就是是祁连山水牢,牢里囚禁的,却是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他会是什么形状呢?他见了自己,也能认得出是他尚未见过面的儿子呢? 水牢中寂然如死,除了阵阵中人欲呕的臭气,静得不闻一丝声息。 罗英侧耳听了听,忍住心酸,举步向水中淌去。 “哗啦!哗啦!”水声也是沉闷而阴森的,双足入水,其寒彻骨,每一移步,恶臭更甚,无数泡沫在腿边出现,又在腿边消失。 好在水深仅至膝盖以上三寸处,罗英以剑作杖,一面探路,一面移步,走到第一间牢房门外,向里一望,竟是空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似舒畅,又似沉重,此时他固是十分渴望见到父亲,却又怕一旦见到了,会承受不住那惨景的打击。 缓缓挪动脚步,又走到第二间牢门,目光触处,却见一个人头浮在水面上。 罗英骇然一震,混身肌肤毫毛,一刹时全都紧张了起来。 那是一个全身浸在水中的老人,身下有个深坑,使他整个身子全在坑中,仅仅露出一个头颅。乱发覆面,气息奄奄,颈项之上,被四条铁链分锁在石壁上,是以除了低垂着头,再也无法移动身体。 罗英心头狂跳,他从未见过父亲的容貌,故而虽然张了眼睛,也无从辨别这人是否是自己父亲,怔了好一会,才怯生生吐了一个字:“您” “您”什么?他没有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只是一个字,已使他强忍了许多的泪水,倏忽间夺眶而出。 那人听见人声,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触,各自吃了一惊。 “罗公子……” “啊!您是天玄道长?” 这一刹那,罗英心中就像突然变成了一张白纸,又惊又诧地问:“道长不是带着无字真经回到武当去了么?怎会被囚在这儿呢?” 天玄道长惭愧地摇摇头,叹道:“唉!一言难尽,贫道无德无能,白白辜负了公子一番美意,说来令人愧死……” 罗英抡起短剑,一阵猛砍,将他头上铁链弄断,急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玄道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坑中爬出来,手脚被污水泡得太久,呈现一片浮肿,露肉之处,且已开始溃烂。 罗英扶他倚在墙角略作休息,天玄道长才缓缓说道:“那天在崆峒承蒙公子成全,慨允赐还本教祸水的,贫道拜别之后,连夜赶回武当,不料未出甘境,便被海天四丑中矮子杨洋发现,贫道力战不敌,被他擒住,真经和祸水全遭搜去了。” 罗英恍然道:“啊!对了,听说祁连山主不久前得到一部武林奇书,如今闭关参悟书中奇学,原来那部奇书,竟是武当无字真经?” 天玄道长垂头道:“无字真经,乃三丰祖师失传多年的旷代奇学,如被那山主参悟,武林从此永无宁日。贫道实不该为了一己私心,揣书回返武当,要是当时便将真经奉赠公子,怎会落些地步?” 忽然心中一动:“公子怎会寻到水牢中来,莫非祁连洞府已破了?” 罗英道:“我是为了寻觅家父,才冒险闯进水牢中来,竟未想到会遇见道长。” 天玄道长诧道:“令尊不是被囚百丈峰么?他怎会……” 突然想起一事,急急又道:“贫道想起来了,水牢之中,连贫道共囚了二人。那一位同难在对面三号牢房,据说禁的日子已经不少,但自从贫道入牢,却从未闻对面有过人声,甚至连呻吟叹息也没有,敢情那人竟是罗大侠?” 罗英点头道:“八成便是家父了,道长略请调息,我去三号牢房看看就来。” 天玄道长叹道:“还能调息什么?贫道一身真气,已被杨洋点破,如今武功尽失,形如废人,公子只管请便,不必以贫道为念。” 罗英听他说得凄凉,不禁大感难过,道:“武功虽失,留得性命,总有练复的时候,道长休要气馁,待救了家父,在下定护送道长出牢。” 说完,正要转身,天玄道长忽然又将他唤住,道:“公子倘能得脱危困,见得本教掌门师兄,务请代贫道转述失经经过,贫遭无德无能,失去重宝,委实愧对祖师……” 罗英略驻足,道:“道长请放宽心,只要在下能够脱困,一定也要救道长出去了。” 天玄道长轻叹道:“怕只怕贫道等不到那时候了……”他语声既低,罗英又急于淌水走向对面牢房,是以这些话并未听见。 对面牢房与其他水牢形式一样,不过四壁较宽,此囚人水坑,也比较深,交叉的铁链上,锁着一个人,污水直浸到他的下颚,那人也低垂着头,一缕缕花白头发,在水中扭民地摆荡不已。 罗英行到牢门边,一颗心直似要从口腔进跳出来,目不转瞬注视着那人,不停地问自己。 “他就是爹爹?他就是爹爹?他就是……” “不会的!奶奶说过,爹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怎会变得头发都白了?” “但是……也可能会,可怜他老人家自从含冤被囚百丈峰,十几年来,肉体和心灵上,都受了数不清的折磨,身心憔悴,头发怎能不花白。” 罗英从出世就没见过亲生父亲,多年的思慕,这一刹间全涌上心头,许多反复彷徨的念头,都急着在脑海中闪现,站在牢门边,一时反倒呆了。 那人垂着头,半个面庞等于浸在污水里,不言不动,状如死尸。 水牢里静得可怕,罗英目如火炬,散射着异样而迷惘的光辉,许久,许久,才颤抖着低声叫道:“爹爹” 谁知这两个字才说出口,蓦听一声尖呼。 “英哥哥,你在哪儿?” 罗英猛地一惊,蓦地扭转头来,又听江瑶尖声急迫地叫声,遥遥从水牢顶上传来。 “英哥哥,英哥哥……” 听她呼叫的声音,不问可知上面激战必有不利的转变,罗英心里一阵慌,无暇回答,赶忙跨前一步,颤声道:“爹!你老人家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是英儿……” 那人突然身体一震,竟用疾快无比的速度,蓦地从污水中仰起头来。 目光一触罗英,不觉从心底冒出一阵寒意,敢情那人虽然仰起面庞,而脸上却满布溃烂疮孔,形貌狰狞,使人不寒而栗。 他面目可怖,一双眼神却炯炯逼人,沉声问道:“你……你说……是谁……” 罗英急道:“我是罗英,桃花岛罗英,你老人家可是……爹爹?” “罗英?桃花岛罗英?”那人在细细咀嚼这几个字,过了片刻,忽然怒目圆睁,大叫道: “你来干什么?快走!快走!快走!” 这突如其来的呼叫,把罗英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险些一跤跌在污水中。 他连忙扶住石壁,才算撑住身子,含泪道:“爹爹,英儿是来救您老人家出牢的……” 那人奋力把头扭向一边,嘶声大叫道:“不要再说了,快走!快走!’;罗英心里一酸,泪水簌簌而下,低声道:“爹爹,自从英儿出世,就从来没有见过您老人家慈颜,十几年来,踏遍天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老人家-” 那人不待他说完,又颤抖着呼叫道:“别说下去了,快走吧!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你救不了我,我也不要人救,只求求你快些离开这儿……” 罗英哭道:“爹爹不让英儿尽孝,英儿也不走了,我就陪着爹爹一起待在水牢里。” 正说着,江瑶的声音又传了下来:“英哥哥,快一些,不能再耽误了,英哥哥……” 罗英心一横,抢前两步,双腿一屈,“卟通”一声跪在污水里,说道:“爹爹,您老人家不体谅英儿,也该体谅可怜的奶奶,她老人家为了爹爹,十几年来,受了多少苦,现在还守在祁连洞府外,等候您老人家的消息……” 那人听了这些话,呼叫顿时低弱了许多,肩头不住耸动,喃喃道:“错了,你错了,我……我不是你的爹爹……” 罗英骇然道:“什么?你说” 那人回过头来,柔和地望了他一眼,溃烂的脸上,流着两行晶莹泪痕,黯然道:“孩子,你弄错了,你是罗家的好孩子,但是,我却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早就死了!” 罗英厉声道:“不!他老人家没有死,他是被祁连山主从百丈峰劫来,囚禁在水牢里面。” 那人叹道:“水牢囚禁的,只有我和武当天玄道长两人,你要是不信,不妨去其他牢房里找找看。” 罗英大哭叫道:“我不信,我不信,爹爹没有死,他老人家绝没有死!” 那人道:“信与不信,由我自择,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今生今世,你是再也见不到你那可怜的父亲。” 罗英突然从水里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人肩头,摇撼着问:“告诉我,您是谁?您是谁?” 那人烂脸之上,泪如泉涌,摇着头道:“不要问我是谁,我是不值得问的人!” 罗英凄声道:“不!你一定要告诉我,您是谁……” 正在这时候,一条人影忽然从石级上直奔下来,惊惶叫道:“英哥哥,你在哪儿” 罗英闻声回顾,却见江瑶满身血污,一手持剑,一手护住背上黑毡包裹着的圣手巧匠鲁易,秀发散乱,肩上钉着好几支弩箭。 江瑶一见罗英,气急败坏地叫道:“英哥哥,不好了,咱们已经被困死了!” 罗英剑眉一扬,问道:“鲁老前辈两位弟子呢?” 江瑶在石级边喘息不已,断断续续道:“全都……死了……” 罗英从水中跃起身来,挥剑向壁上铁链砍去,道:“别怕,咱们还可以闯出去。” 他那柄短剑乃是明尘大师所赠,剑锋锐利,只消三数下,其中一条铁链已被砍断,折断的铁链坠落污水,溅起一蓬水花,罗英淌上前,又去砍另一条。 那斑发老人突然一长身,从水坑中直拔而起,举手架住罗英道:“好孩子,不必枉费气力,我若是想走,区区四条铁链,怎能囚得住我?事已急迫,你还是趁早突围逃命吧!” 罗英咬紧牙关,毅然道:“不!要走咱们一起走,您老人家不走,我也绝不离开。” 那人感慨无限,叹道:“傻孩子,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定要纠缠不去呢……” 叹息未已,甬道中脚步纷纭,一大群人蜂涌冲了过来,刀剑连弩,登时把水牢出口堵得风雨不透—— 第四十八章 事与愿违 水牢门口人声鼎沸,潮水般冲进一大群人,为首一个,浑身白色劲装,手提缅刀,正是粉蝶侯弭。 侯弭一见牢中情景,得意地尖笑几声,挥刀叱道:“一个也别放漏网,拿下了!”身后哄应-声,十余名赤膊壮汉,一齐向石级尽头奔了过来。 江瑶咬着银牙,重新挺起伤痕累累的身子,挡在石极边沿,一面挥剑迎敌,一面喘息叫道:“英哥哥,快一些,我一个人只怕支撑不住了!” 侯弭一拢缅刀揉身而进,轻薄的笑道:“吃不消就乖乖听话,侯大爷最是怜香惜玉,只要你束手受缚,答应嫁给侯大爷,包总管面前,自有大爷替你承担!” 江瑶银牙一挫,挥剑怒扑而上,叱道:“姑娘纵死也放不过你这狗贼!” 侯弭怪笑道:“你放不过我,我也舍不得你呀!” 这粉蝶侯弭出身绿林采花巨盗,身手矫健,武功不弱,更以人多势众,越发神采飞扬,精神抖擞,缅刀绕体闪动,着着进逼。 江瑶既要护人,又要阻敌,遍休鳞伤,如何胜得了他,未及数招,早巳险像环生,岌岌可危。 罗英望见,心急如焚,颤声对斑发老人说道:“无论您是不是我爹爹,只求您答应跟我们出去,难道您老人家不愿重获自由,倒愿意被囚在牢里受苦么?” 斑发老人喟叹一声,道:“我曾经答应过祁连山主,今生今世,永不出这水牢……” 罗英叫道:“您为什么会答应他?” 斑发老人摇摇头道:“孩子,你还年轻,有些事情是你无法了解的。去吧!外面天地大得很,扬名显威,随心所欲,何苦尽跟我一个没有用的人纠缠不清呢!” 罗英听了这些话,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心酸难禁,热泪滚滚而出。 斑发老人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凄声道:“好孩子,快些去吧!你对你爹爹一片孝思,足可感动天地,他要是还没有死,总有一天,会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值得他骄傲的儿子……” 说到这里,语声已哽咽不清,霍地扭过头去,挥手令罗英快走。 罗英放声大哭道:“求求您,老人家,求求您告诉我,爹爹在什么地方……” 斑发老人忽然旋过身子,一把抱住罗英肩头,但转瞬息间忽又强忍悲伤,握着他手臂向牢外用力一推,喝道:“事已急了,你那同伴转眼就将落改,还不快走?” 罗英方在悲恸,不防那斑发老人一推之下,力道竟十分惊人,身不由己,从牢中直冲出来,踉踉跄跄,险些撞在石级上。 刚站定身子,抬头一望,恰见江瑶被粉蝶侯弭缅刀逼住,已到力尽窘迫的惊险关头。 罗英大喝一声,满腔悲苦,刹时间尽化怒火,挥剑直上。 他此时激愤哀伤达于极点,一股积压在心底的闷气,立刻发泄在粉蝶侯弭身上。 只见他剑掌并旋,寒光盘绕,一出手唰唰唰三招快攻,叮当连声,火花激射,粉蝶侯弭手中缅刀直荡开去,微一错愣,闷哼声处,臂上早中了一剑。 侯弭心头一寒,倒提缅刀,急急向牢门退去。 罗英如疯似狂,大吼-声,抡剑直上。 这一来,倒霉的是那些技艺平凡的牢卒。 罗英短剑倏起倏落,左砍右劈,惨叫之声应手而起,不足片刻,退得稍慢的守牢壮汉,已有七八人溅血横尸,死在剑下。 其余的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一齐退出了水牢。 粉蝶侯弭喝道:“放箭!放箭……” 两名连弩手越众上前,箭盒一抬,咔咔机簧连响,两蓬箭雨,直向罗英漫天射到。 罗英双目尽赤,厉声大喝,迎着那飞蝗般射来的连弩,挥剑直冲了过去。 连弩发射,既快又密,何况两盒同时发射,罗英虽然挥剑拨落大半,仍然有十余支射中他的胸部和肩。 但他毫未查觉,涌身上前,掌打剑劈,顷刻间又杀死七八人。 粉蝶侯弭眼睁睁看见连弩射在罗英身上,竟然无法阻挡,心胆俱裂,首先拖刀纵身逃进甬道,牢卒们顿时大乱,纷纷夺路逃命。 罗英单人只剑往返冲杀,斩伤无数,兀自想追进甬道去。 却听江瑶叫道:“英哥哥,你受伤了,快歇一歇!” 罗英闻言低头,才发觉浑身插着十余支弩箭,箭镞深陷肉内,衣襟上尽是鲜血,乍看之下,整个人就像刺猬一般。 他见了满身箭镞,这才感到痛楚,呻吟一声,退靠在牢门上。 江瑶爱怜地扶他坐下,热泪盈盈问道:“英哥哥,疼不疼?” 罗英摇摇头,忽见江瑶肩头上也插着好几支弩箭,惊道:“你也受伤了,让我替你把箭头拔出来!” 江瑶见他竟忘了自己,反要替她治伤,芳心一阵暗喜,但却掩住伤处,摇头道:“现在不能拔出来,箭头一去,必然会出很多血,咱们就没有力气再出祁连洞府了。” 罗英神情一震,霍地跃了起来,道:“不错,咱们不能再耽误了,杨少侠和燕姑娘不知怎样了,你还能支持得住吗?” 江瑶实已精疲力竭,但却不忍延误时间,毅然颔首道;“不碍事,走吧!” 罗英重又涉水下去,欲将天玄道长抱出水牢,谁知叫了几声,天玄道长垂首不应。及待扶起头来,才见他嘴角淌着鲜红的血迹,竟已嚼舌自尽了。 罗英黯然失神一阵,洒泪颔首,喃喃道:“道长放心,罗英如能活着离开祁连洞府,必将道长以身殉经之事,转告武当掌教。只是此时此地,咱们却不能为道长营葬后事,万望道长见谅才好!” 祝祷之后,抱起天玄尸体,仍旧送回牢房水坑中,屈膝跪在地中,含泪拜了三拜。 当他起身退出牢房时,听见对面房中斑发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罗英再到牢房门前,也跪下深深-拜,含泪颤声道:“老人家,您一定不肯跟我们出牢么?” 斑发老人面向内壁,头也不回,挥手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既然答应过他,今生自然不会食言反悔,你不要强人所难,快些去吧!” 罗英泣道:“您老人家既不愿背誓出牢,可不可以赐告姓名,使晚辈能……” 斑发老人截断他的话头,抢着道:“被困之人,久忘名讳,你一定要问,只须知道我姓宫,其他就不必多问了。” “姓宫?” 罗英似乎被这个姓氏吓了-跳,细细思忖,仿佛颇觉刺耳惊心,默诵两遍,却又记不起曾经听谁说过。 过了好一会,江瑶已连声催促,方才黯然拜辞,离开了水牢。 江瑶诧道:“罗伯伯呢?” 罗英垂首道:“他老人家不在牢中,咱们弄错了。” 江瑶更诧,又问:“那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罗英道:“是个姓宫的老前辈,我欲救他一同出牢,谁知竟他执意不肯。” 江瑶怀着一肚子惊疑讶诧,也不再问,负越鲁易。两人急急穿过甬道,奔出水牢。 沿路未遇人影,整个水牢牢卒,都已逃得一干二净,机钮也失了作用,罗英和江瑶畅通无阻,不久便出厂那道重达万斤的水牢铁门。 两人心中都惦念着杨洛和燕玉苓,一出铁门,同时松了一口气,也同时心情一阵紧张,不由自主齐齐探头向铁栅外望去。 这一看,两人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铁栅之外,遍地死尸,寂然无声,显见一场激战业已过去,死的死了,没死的也走了。 他们略-转念,顿觉事情不妙,皆因杨洛和燕玉苓把守园门,目的就在掩护罗英入牢救人,假如未生意外,他们绝不会轻易离开。 现在粉蝶侯弭已经进过水牢,栅外陈尸遍地,不见活口,难道说,他们已经遭了毒手? 罗英心头一急,提一口真气,当先踏水越过池面,匆匆翻过铁栅,江瑶勉强跟在后面,他背着圣手巧匠鲁易,及待翻过铁栅,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铁栅之外,死尸狼藉,不下二三十具之多。 罗英以剑作杖,匆匆翻动地上尸体,口里惊惶地叫道:“杨兄!杨兄!燕姑娘!燕姑娘……” 死尸中绝大多数是祁连洞府门下,那些人衣着一色,本来很好辨认,但因大多断臂折腿,血污遍地,是以一时不易认得出来。 罗英搬尸寻觅,越辨认越心惊,双手已开始微微发抖。 不多久,翻转一具死尸,身着青衣,胸口贯穿着一柄长剑,竟是“滇池三杰”中的老大姚健日。 罗英长叹一声,拔出那柄长剑,触目之下,登时一惊,敢情那剑柄上飘着几缕鹅黄色的丝带,极似燕玉苓的兵刃。 他心头一动,顺着剑柄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两丈外一丛花树下,倒卧着一个身穿黄衫的少女,可不就是燕玉苓。 罗英惊呼-声,腾身斜掠过去,扶起燕玉苓来,只见他面如金纸,嘴角挂着一缕殷红的血渍,双目紧合,已然气若游丝。 罗英忙招呼江瑶,两人合力将她抬到一片草地上,跟圣手巧匠鲁易放在一起,罗英道: “你替她缓缓推拿一会,我还得去寻杨洛,他们同守园门,燕姑娘既然重伤,杨兄必然也遭到不幸了。” 江瑶实已精疲力竭,但仍然勉强应允着,道:“最好快一些,若不能尽快冲出祁连洞府,寻着他们又有何用?” 罗英心里一阵难过,叹道:“事已如此,看来要想平安退出祁连洞府,只怕……” 话声未落,燕玉苓突然“嘤”了一声,嘴唇牵动,呢喃叫道:“快……走……快…… 走……” 江瑶含泪搂着她道:“好妹妹,你不碍事么?” 罗英道:“她伤得很重,别惹她说话,让她安静地休息一会再问吧!” 江瑶点点头,噙着满眶泪水道:“可怜的妹妹,她一定尽了全力了……” 罗英鼻头一酸,连忙扭过头去。 不料目光过处,却见杨洛正从园门外摇摇晃晃奔进来,远远看去,步履不稳,衣襟上尽是血迹,直如一具血人。 罗英急步迎上前去,叫道:“杨兄,你没事吗?” 杨洛立定身子,木然望了罗英一眼,张张口,忽地一跤跌坐地上。 罗英猛一挫腰,左手疾探,飞快地扶住他腋下,急声问:“怎么了?杨兄!” 杨洛喘息着举起右掌,整只手掌上鲜血淋漓,好一会,才进出一句话:“总算没让他逃掉” 罗英忙问道:“谁?是包天洛么?” 杨洛苦笑着摇摇头,显见他此时力不从心,虽然想说话,却难以出声。 罗英连忙伸出左掌,抵在他背心“命门”穴上,潜运真力,打人他内脏。 杨洛感激地向他淡淡一笑,闭目调息起来。 真气运行,不过才一周天,杨洛便挣扎着站起身来,问道:“可曾救出了令尊?” 罗英凄然摇头道:“白累杨兄涉险相助,谁料天不从人愿,家父并不在牢中……” 杨洛惊道:“怎么会?令尊被人从百丈峰带走,千真万确是失陷于祁连山,怎会不在水牢?” 罗英黯然道:“在下方才和江姑娘进入水牢,只见到武当天玄道长和另一位姓宫的老前辈……” 杨洛脱口道:“姓宫的老前辈?他是谁?” 罗英摇头道:“我也不明白他是谁,但他矢口否认,说他并不是我爹爹。” 杨洛道:“你认得出令尊面目么?安知那位自称姓宫的老前辈绝非令尊呢?” 罗英惭愧地道:“在下自出娘胎,便未见过父亲,虽曾听祖母谈过父亲相貌,那宫老前辈面貌已被牢中恶水泡得溃烂,哪还能辨认得出?” 杨洛长叹道:“可惜时机急迫,已不容再入水牢,这谜底只好留待将来再说了。” 他四处一望,又道:“包天洛和我血战千招,燕姑娘和我都被他掌力所伤,他也被我用霹雳掌震伤退走,现在祁连洞府前后进出之路,全遭封闭,咱们还是快些设法突围要紧。” 罗英道:“杨兄满手血迹,莫非便是与包天洛力战所伤?” 杨洛道:“不,那是刚才粉蝶侯弭逃奔出牢,被我以‘飞龙爪’击毙,那淫贼身上尽是下五门毒器,留下他足成祸盈。” 罗英忽听“飞龙爪”三字,心中不禁猛然一动,但此时无暇再问他来历,只得暂时把谜团藏在心底。 罗英负起圣手巧匠鲁易,杨洛抱起昏迷不醒的燕玉苓,招呼江瑶,急急走出后园。 一共五人,其中两人重伤昏迷,罗英和江瑶箭伤犹在,杨洛虽然表面未伤,内脏却负伤未愈,可说人人都带着或重或轻的伤势。 凭他们三个清醒的人,慢说还有两位昏迷的同伴需要照顾,就算空着手,已经不堪再战,何况祁连洞府石门已闭,闯关破门,谈何容易! 他们互相紧靠着身子,蹒跚地穿过后园,一步一凝神,向前厅走去。 这一段路程,不过数百步,但在他们三人来说,何异千里,其中除杨洛还能独自举步,罗英和江瑶箭创处不时进发着阵阵刺痛,这时候,万一再碰上包天洛,其后果真是不堪想象。 但是,事情竟出人意外,当他们气急败坏奔入前厅,非但途中未遇阻碍,厅上亦是空空的并无人影。 杨洛长长松了一口气,道:“能平安到了这儿,脱身就有望了,两位赶快进入甬道,我替你们断后。” 江瑶道:“不!还是你们带着受伤的人先走吧!我空着手,可以……可以……”她实已精力交瘁,说到后来,竟喘得接不下去了。 罗英催促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洞口尚有一场血战,瑶妹既然空着手,就由你开路吧!” 江瑶听了,方未再争论,点点头,提剑当先奔进甬道。 杨洛叫道:“江姑娘注意壁上火炬,落脚之处,须在火炬之下……”一面和罗英进入甬道。 窄窄的甬道,宛如一条阴森的地穴,空空荡荡,寂然如死,壁间火炬闪耀,不时发出毕剥轻响,除此之外,便是江瑶三人的心跳之声了。 他们小心谨慎地,一步步向前移动,谁也没有开口,但每个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眼前越是平静,越令人心悸不安,这条甬道是逃出祁连洞府最后一段路程,谁敢说不也是最艰险的一段。 包天洛到哪里去了,假如他此时突然在甬道中出现,那该怎么办? 三人同一心思,不期然都提心吊胆喘了一口气,哪知就在这刹那间,突听得一阵闷雷似的隆隆声响,整个地面都摇曳震动起来……—— 第四十九章 瓮中之鳖 江瑶骇然止步,回头惊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杨洛略-倾听,脸色立变,叫道:“必定是包天洛在封死全洞机关,赶快冲,再迟洞门就打不开了!” 这一声呼叫,就像在宁静的水池中投下一块大石,罗英和江瑶骇然大惊,双双一掠身,迳向洞门冲了过去。 洞门前空无一人,平时轮值守卫的,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江瑶飞步抢进石屋,掀开壁上那只铁铸大盒,里面两只机柄,仍然一上一下并无异状。 她探手握住那向下的一只,用力朝上一扳! 洞府石门纹风不动,但那隆隆之声,却已消失。 罗英叫道:“再试试另外一只。” 江瑶忙又握着向上的一只,施尽全力,向下一拉!谁知竟拉它不动。 罗英道:“让我来!” 把圣手巧匠鲁易放在地上,抡擘上前,运起真力,死命一拉,“嚓”地一声,竟硬生生将铁杆折成了两段。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俱是一片惨白。 好一阵,江瑶突然掩面失声,道:“完了!咱们永远也出不了祁连洞府了!” 罗英和杨洛随着他的哭声,一齐凄惶的垂下了头,此时任他们再有绝世聪明,也无计可施了。 杨洛默默将燕玉苓和圣手巧匠都搬进石室中,长叹一声,苦笑道:“想不到,咱们竟成了瓮中这鳖!” 罗英无可奈何席地坐下,叹道:“如今别无他法,只好先调息养伤,熬过一时是一时,好在甬道狭窄,又无后顾之忧,包天洛未必能奈何我们。” 杨洛道:“他被小弟掌力所伤,一时还不能复原,许成和杨洋阻隔在后府,也不可能立刻到前面来。祁连洞府别无高人,暂时可保无虑,怕只怕咱们伤重支撑不住,不必包天洛动手,自己先就完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磁瓶,倒出几粒红色药丸,分给罗英和江瑶,道:“这是小弟师门特制护心调气之药,两位箭伤甚重,暂时又不能拔取箭头敷药,只好先服下内伤药丸,好好调息一下,小弟替你们守望。” 罗英和江瑶接过药丸,好生感激,称谢服下,便倚在壁下各自闭目调息起来。 杨洛又将剩下的药丸分别喂给了燕玉苓和圣手巧匠,然后自己横剑当门而坐。 江瑶和罗英身被箭创,箭头还留在体内,先前一心突围,倒不觉得怎样,一旦静坐下来,创口却灼痛难抑,两个人都痛得满头冷汁。 但,那药丸一入口中,立时溶化,顺喉下行,一阵凉意直透心腑,两人默运真气,循行一周天,浑身痛楚竟爽然若失。 罗英调息之后,睁开眼来,只觉精神抖擞,精力尽复,连忙跳起身来道:“杨兄,让我来守望他,你也该调息一会了!” 不料连叫两遍,杨洛竟未回答。 罗英诧异地低下头去,一看之下,杨洛面色铁青,虚汗如雨,身上衣衫,已被冷汗湿透,正强自咬牙苦撑,无法出声。 罗英失声道:“你……你怎么样了?” 杨洛痛苦地摇摇头,语声未出,身子一晃,仰面跌倒地上。 罗英飞快地一把拉住他的肩头,伸手-探脉息,惊叫道:“瑶妹快来帮忙,他内伤未能及时调息,此时淤血回功内腑,伤势比先前更重了。” 江瑶刚刚调息完毕,听了这话,急急奔出石屋,两人合力将杨洛抬进去,江瑶道:“快找找他药瓶放在哪儿!” 罗英探手从杨洛怀中取出药瓶,掀开瓶盖,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紧紧捏着那只药瓶,泪水竟夺眶簌簌而落! 江瑶诧道:“快些啊!把药丸给他服几粒,为什么竟流起眼泪来?” 罗英哽咽道:“药……药丸……没有了……” 江瑶道:“怎么说?” 罗英垂目拭泪道:“他为了救我们,把瓶中仅有的几粒药丸,拿分给我们服用,自己无药可服,才使伤势进发加重一一” 江瑶“哦”了一声,只觉鼻头酸酸地,眼眶也潮湿起来。 好半晌,才幽幽道:“只是难过也没有用,他现在伤得这样重,咱们又无法脱身出险,难道眼睁睁等着包天洛来活捉么?英哥哥,你快想想办法!” 她平时一向粗心任性,不料当时艰困危急之际,竟能说出这番冷静理智的话来。 罗英心神一振,暗忖道:是啊,五人之中重伤三人,徒自悲伤,于事何补?我堂堂男子汉,怎的倒只知流泪伤心去了! 心念及此,连忙强忍悲伤,拭泪道:“让我再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旁的药物,如今咱们大半伤重,连等到也艰难,怎能脱身出险呢?” 说着,重又伸手到杨洛怀中,将他身上的东西,一件件换了出来。 最先触手的,是一块沉甸甸的方形小牌,罗英取出一看,那牌漆成朱红之色,两面赫然写着一个金色的“令”字。 江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这是什么令牌?” 罗英摇摇头,道:“不知道,也许是他师门信物,也许是……唉!咱们何必猜想这些?” 于是,将那面令牌又塞了回去。 江瑶忽然拦住道:“且慢,咱们正不了解他的身份来历,这面令牌,暂时别还给他……” 罗英正色道:“不能,他为了咱们身负重伤,咱们怎能擅取他的东西?这样做岂非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理江瑶,迳自将令牌归还杨洛,然后继续寻找药物。 哪知杨洛身边,除了那只用空了的药瓶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药物,罗英大失所望,正在惶急,不想从他贴身处,找出一张地图。 江瑶喜道:“是了,这是鲁爷爷给我的两份秘图,一份是水牢机关,一份是祁连洞府布置,有这东西,祁连洞府全部机关秘密一览无余,咱们险些把它忘了。” 罗英摊开那张秘图,就着甬道中透来的火炬光亮,细看图上说明,看了许久,长叹一声,失望地摇了摇头。 江瑶急问:“怎么样?图上有没有记载着其他出洞的秘径?” 罗英废然道:“没有,祁连山前后两进洞府,只有这一处洞门可供出入!” 江瑶道:“这么说,咱们永远也出不去了?” 罗英毅然以拳击掌,道:“为今之计,只有破釜沉舟,再冒险去试一试了!” 江瑶道:“怎样破釜;怎样沉舟呢?” 罗英道:“图上显示,祁连洞府机关总枢,设在后府人口附近,那地方正是包天洛的卧室,方才必是他从卧室中操纵洞门开关,才使咱们不能启开洞门脱身……” 江瑶道:“本来便是这样,但包天洛守住机关总枢所在,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罗英道:“咱们只有两个人可以行动了,你守护着受伤的人,我设法潜入包天洛卧室,如能启开洞门,你就立刻送他们越出洞外密林,然后请秦爷爷和奶奶来,趁此机会,一鼓破了祁连山。!” 江瑶道:“这样太冒险了,你箭伤未愈万一失手……” 罗英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与其困守待擒,不如冒险去试一试。” 心意一决,匆匆将那张秘图塞在怀中,提着短剑,便身甬道奔去。 才行几步,江瑶忽然叫道:“英哥哥,等一等!” 罗英停步回头道:“还有什么事?” 江瑶怯生生道:“我……我有些害怕,你还是别去吧!” 罗英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刀斧加身,不过一死……” 但他随即发现江瑶那满含泪光的眸子中,有一种关切、惶恐和难以倾吐的异样光辉,不觉微顿,又道:“再说,也未必当真会死,放心吧!不要害怕,我会当心自己的。” 话毕,旋身,疾行几步,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脚步戛然而止。 原来他穿过一半甬道,才发现甬道通往大厅的尽头,不知何时已被一道铁栅阻断,等于已将他们囚禁在洞门和大厅之间,一切冒险与希望,都成了多余的幻想。 罗英怅然望着那道铁栅,又取出秘图秘图审视,越想越不甘心,蓦地掠身上前,挥动短剑,奋力向铁栅上砍去! 剑光掠过儿臂粗细的铁栅,“当”地一声,火花四射。 罗英手臂一阵麻,倒退一步,低头检视,短剑虽无损坏,铁栅上也只留下粒米深一丝创痕。 似这情形,即使不顾短剑断损,要想砍断铁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 他这时才恍然领悟,敢情包天洛并不露面,一则固然为了前府人手不足,杨洋和许成又无法应援;二则早安排这着毒计,将他们困在甬道之中,进既不能,退又无路,五个人尽都负伤,不需三两日,饿也饿得精疲力竭,那时还不手到擒来么? 再退一步,纵或不能开栅擒人,十日之期届满,后府启关,那时也不怕他们插翅飞上天去。 棋错一步,全盘皆输,一时鲁莽提早发动半天时间,竟落进进退维谷,俯仰无计。 罗英长叹一声,无可奈何插回短剑,垂头欲返,不想目光扫过,却见铁栅近处地上,有一团揉得很皱的纸包。 他心中一动,拾了起来,展开来看时,纸包中除了一些药粉,潦草写着几行诗句:“事起仓促,解救无方,暂希忍耐,调息疗伤,等机而动,勿再鲁莽。” 罗英看罢,讶解不解,暗想:这字条口气,不拟出自包天洛,倒像是自己这一边的朋友。 但自己这边五个人并无散失,左斌和谭立潜入后府,已被隔阻,谁会送这张字条和药粉来帮助咱们呢? 他将药粉和纸条带回洞口石屋,给江瑶看了,又把经过说了一遍,江瑶摇头道:“千万别上当,这东西八成是包天洛安排的陷阱,这些药粉,不是毒药才怪哩!” 罗英却道:“是不是毒粉,可以试一试就明白,这字条上诗句看来,句句实情,倒不由人不信,假如果是包天洛奸计,他为什么还叫我们及时养伤,不可鲁莽呢?” 江瑶想想亦有道理,从发上取下一支银簪,拨弄那包药粉,果然并无毒性,这一来,也怔住了。 罗英道:“药即无毒,何妨试一试,好在仅是外敷用的药,万-用时发觉不好,立即闭穴去毒,也还来得及。” 于是,自己咬牙从左肩肩胛上拔出一支箭镞,沾些药粉敷在伤口,等了片刻,非但药中无毒,伤口竟很快地止血结疤,痛楚全失。 两人不再怀疑,互相拔箭敷药,静坐调息,转瞬已过了三五个时辰。 这其间,罗英每隔两个时辰,便拼着耗损内力,替杨洛渡力驱散内腑淤血不致凝阻,伤势就不会再恶化了。 不过,渡力驱血,极耗内力,罗英一面调息,一面损耗,自是十分吃力,倒是江瑶箭创愈后,休息了一阵,体力已渐渐恢复。 算计时间,应该已到深夜,整整一日未进粒米,饥火难耐,两人肚中不时“咕噜”轻响,只是谁也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静夜寂寂,杨洛等三人依旧昏睡未醒,甬道火为炬,也慢慢要燃尽了,微弱而颤抖的火光,使石屋中更显得阴森寒冷。 又过了一阵,甬道中火炬次弟熄灭,仅剩下三只残炬,视线更阴暗下来。 罗英饥火正识,斜倚石壁而坐,方自垂目运功,突然听见有人竟“卟嗤”笑了一声。 罗英问道:“瑶妹妹,是你在发笑?” 江瑶道:“唔!我正想到咱们初次见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罗英叹道:“怎的不记得,那时你好凶,硬指我是杀父弑母的仇家……” 江瑶道:“我不是想的这些,我只想那一天雪很大,我跟奶奶赶了一整天路,肚子正饿,恰好碰见那家集贤客栈……” “唔!不错,我也记得是叫集贤客栈……” “你还记得不?那时你身上没有银子,只叫了一碗面条,店小二竟替你送来一桌酒席,你吓得不敢吃,倒是我吃了一些!” “是啊!初时我还以为小二发疯了,后采细想,才知是瞎子许成叫他送来的。” “那一天许成送你酒席,你不领情,要是现在他也送来一桌酒席,你会收下不会呢?” 罗英听了这话,咽了一口馋涎,笑道:“现在我才不会那么傻呢?现成酒菜,又不是毒药,为什么不吃?” 江瑶也忍不住咽口馋涎,笑道:“可惜时光不再,他们恨不得饿死咱们!谁还会给咱们吃的?” 罗英叹息一声,未再开口,石屋又沉寂下来,实则二人口虽不言,脑海中却不约而同幻想着那烧鸡、烤鸭、佳肴、美酿。 寂静中,江瑶又轻笑起来,道:“怪事,真是怪事!” 罗英猛从幻梦中惊醒过来,忙问:“什么事?瑶妹妹。” 江瑶道:“我刚刚想到好多吃的东西,说来奇怪,竟好像闻到烧鸡的香味!” 罗英耸动鼻子,深吸一口气,蓦地跳了起来,道:“不错,我也闻到鸡味了,好像还有酒香!” 江瑶接口道:“……好像还有红烧蹄筋……牛肉炒辣椒……” 罗英急急沉声道:“别出声,等一等” 话声未落,身形一折,已如箭矢般贴着墙角,向甬道中疾奔而去。 霎眼间掠巡甬道,铁栅之下,果然端端正正放着一个食盘,盘中一只烧鸡,一只烤鸭,半盆蹄膀,一碟青椒牛肉丝,还有一大瓶好酒。 罗英好似乞儿见了黄金,纵目一望,铁栅外已不见人影,连忙俯身捧起食盘。 食盘之下,夺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美酒佳肴,得来不易,放心饮用,不必客气,明日午刻,或有转机,蓄势而待,冀脱藩篱。”—— 第五十章 绝处逢生 “明日午刻,或有转机。” 这句话,对罗英的诱惑,实在比那盘中美酒佳肴,不知大了多少倍。 捧着食盘,竟忘了举步,只顾怔怔推敲着那两句诗:“明日午刻,或有转机,蓄势而待,冀脱藩篱。” 是谁留字送食?所谓“转机”又是指的什么? 他在怦然心动,思索着纸上诗句,忽听江瑶高声叫道:“快来!英哥哥,鲁爷爷醒过来了!” 罗英捧着食盘疾步奔回,果见“圣手巧匠”鲁易悠悠醒转,正扭动着头部,喃喃叫着: “水!水!给我一点水!给我一点水……” 罗英道:“没有水,给他喝口酒吧!”打开酒瓶,忙灌了他一大口。 江瑶惊问道:“你从哪儿弄来许多酒食?” 罗英道:“是个不知名的人送的,那人两次留字,又送酒食,我正猜不透是谁呢!” 江瑶接过字条看了,惊喜道:“看来不是恶意,且别管它,吃饱了再说,鲁爷爷恰好这时候清醒。也许他老人家能知道什么秘密出路,咱们就不怕脱不了身了。” 她心里一喜,抓起一条鸡腿,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圣手巧匠喘息一阵,睁开眼来,四面一望惊问道:“这……这儿不是水牢……” 罗英便把救他出牢经过,大约说了一遍,然后问道:“老前辈,这儿虽不是水牢,仍在祁连洞府之中,咱们被困在此地,已经一日一夜,你老人家当年设计督造祁连洞府,可记得还有没有其他出入路径?” 鲁易沉吟半晌,长叹道:“老夫当年督造洞府机关,花费几近二十年光阴,完工之后,便长居水牢,未曾再离开过,据老夫记忆,祁连洞府除了这一道洞门,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 江瑶塞满了满嘴鸡鸭,也抢着问道:“这么大的洞府,只有一个出入洞门,万一被堵塞,岂不活活都要闷死?” 鲁易道:“祁连洞府虽然凿山为室,建造在山腹之中,但山中原有许多天然通风洞穴,不愁气闷,你们不见里面同样燃点灯火,栽植花木,要是不通空气,焉能过活?” 罗英心中一动,忙道:“既有通风洞穴,难道不能从洞穴中出去?” 江瑶跳起来道:“是啊!咱们怎么竟没想到,鲁爷爷快说,洞穴在哪儿?” 鲁易苦笑着摇摇头道:“那些洞穴,小的只有鸭蛋般大,最大的也不过半尺直径,伸一只手进去,固然办得到,人却无法钻进去!何况们往往直透山顶,有的深达百丈,有的曲折弯扭,哪能供人脱身?” 罗英和江瑶听了,大感失望,默默垂下了头。 过了许久,罗英又道:“请问老前辈,出入之处,既然只有这个洞门,万一有一天洞门机关损坏,无法开启,当初可曾想到挽救之法呢?” 圣手巧匠矍然一惊,脱口道:“对呀!我怎么忘了,还有一条脱身出洞的秘径呢!” 江瑶急道:“什么秘径,你老人家快说!” 鲁易道:“我给你那张水牢秘图,可在身边?” 罗英连忙取了出来,那圣手巧匠展开秘图,方要观看,不想就在这时候,甬道中仅余的一只火炬,突然闪了两闪,油尽灯灭了。 江瑶诅咒着道:“真要命,偏偏要紧的时候竟熄了。” 鲁易颤声道:“此时不查秘图,当无大碍,老夫记得当年督造祁连洞府的时候,也曾想到万一洞门机关损坏,必须另谋补救之法,曾建议设一附门,备作紧急之用,无奈山主竟不肯同意。他只说洞中粮食充足,三数年不必要办食物,一旦大举发动,短期席卷武林,不过指顾之间,是以对洞门设施,力求隐密,不求万全……” 江瑶忍不住插口道:“他倒想得如意,咱们要是不想活了,今天把洞口机钮一齐毁去,看看他怎么出这乌龟洞?” 罗英道:“瑶妹不要打岔,鲁老前辈还没说完呢!” 鲁易长叹一声,又道:“老夫那时被迫施工,形同囚犯,自无争论的资格,其后几经深思,老夫才在水牢底层,开凿了一条出水暗渠,名为排水,实则备万一之时,可以从暗渠逃出祁连洞府……” 江瑶忙问:“那暗渠有多长?入口在哪儿?” 鲁易道:“暗渠长约百丈,必须闭气沉水,潜泳顿饭之久,才能抵达出口。这在武功略有根在的人来说,本不算难事,可惜入口处设在水牢底层最后一间牢房墙角,而我们却被困在这儿,怎能前去呢?” 罗英废然道:“纵然能够再入水牢,带着伤者,也无法通过百丈长的暗渠。” 江瑶道:“要是我能找到那暗渠入口,可以从水中逃出祁连洞府,赶到明尘大师那儿,再领他们从暗渠进入,大家一鼓作气,岂不破了祁连洞府?” 罗英闻言一震,细细想了片刻,道:“这倒不失一条妙计,但你怎能越过那道铁珊,再到水牢里去呢?” 江瑶沉吟不语,过了一会,突然抓起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拔出长剑道:“区区一道铁珊,谅它难不倒我。” 说着,一折身直向甬道中奔去。 罗英忙叫道:“瑶妹不可鲁莽,你如静待明日午刻,也许果真有脱险的转机……” 但江瑶却没有回答,片刻后,甬道尽头已传来悉悉卒卒泥石翻动之声。 鲁易轻声叹道:“这孩子,性格竟跟她爷爷一般,想到就做,再也不肯回头。” 罗英赶到铁珊前,见江瑶正一心一意用长剑在铁珊下挖掘泥石,竟是准备挖一个地洞,从栅下爬出去。 罗英劝道:“瑶妹妹,这是何苦?费尽气力,未必能再进入水牢去。” 江瑶道:“你别管,我就不相信出不了这道铁珊。” 罗英道:“出得铁珊又有什么用,咱们刚从水牢血战出来,包天洛岂不严密防犯,你单人只剑,哪里闯得进去?” 江瑶不听,一个劲只顾挖,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果然竟被她挖成尺许宽一个洞坑,她身体本就娇小,不消几次钻探,弄了浑身泥土,居然爬出铁珊,进入大厅。 罗英又是担心,又是好笑,隔着铁珊道:“瑶妹妹,快回来,咱们人手已嫌不足,你如再有意外,岂不……” 江瑶掸掸尘土,得意地道:“放心吧!再熬半日,我就回来救你们了” 谁知话声未落,大厅外,突然亮起四五道孔明灯,一齐投射在江瑶身上。 登时有人喝道:“那丫头想要越狱,截住她!”嗖嗖连声,几条人影如飞扑了过来。 江瑶扫剑旋身,抡臂疾扫,娇叱道:“不怕死的,只管上来吧!” 剑光挥过,叮咛一阵脆响,千钧一发之中,格开了两杆长枪,一柄鬼头刀。 怎奈那几只雪亮的灯光,齐都照射在她脸上,她初从黑暗的甬道出来,遽然间被强烈灯光一逼,只觉两眼发花,却无法看见竟有多少人冲近面前。 大厅之外,显然早有祁连洞府门下伏守,吆喝之声一起,立时有大批抡刀大汉,一涌奔了过来。 江瑶挥剑如风,奋力接战,叫道:“英哥哥,快出来帮我一帮。” 罗英被隔在铁栅后,目睹她剑法散乱,只有招架,无力还手,心里大急,只得也爬在地上,死命想从地洞穿过去。 但他一则身躯较大,二则心急手乱,使尽气力,竟钻不过去,正焦急中,大厅内突然扬起一阵大笑,一个粗哑的声音喝道:“好大胆的丫头,还不乖乖束手受缚,真要本教主亲自动手不成?” 罗英骇然一惊,仰起头来,却见元婴教主楼望东,手抡拂尘,大踏步奔了过来。 罗英叫苦不迭,奋起全力,以肩头顶住那道铁栅,大喝一声,向上一掀,竟将铁栅掀起半尺高下,厉叫道:“瑶妹妹,快退!” 江瑶涟头也不回,挥剑力战道:“退也无处可退了,索性杀他几个狗贼,出出闷气!” 楼望东嘿嘿冷笑道:“前无去处,后无退路,丫头,你还想什么?” 拂尘向罗英一指,叱道:“放箭!” 罗英本待挣扎穿过铁栅,猛听这一声“放箭”,心头一寒,慌忙缩身退了回去。 刹时间,连弩咔咔声起,一蓬箭雨,迳向铁栅边疾射过来。 罗英长叹一声,脚下掠退丈许,避开箭雨,却遥遥望见楼望东挥动拂尘,拦住江瑶,未及十招,拂尘一起“金丝缠腕” 唰地将江瑶创身裹住。 江瑶眼不能见,等发觉兵刃受制,只顾奋力夺剑,被楼望东趁机欺身,隔空运指,正点在“肩井”穴上。 江瑶闷哼一声,长剑脱手,“当”地坠在地上,娇躯也应指而倒。 楼望东得意洋洋叱道:“来人呀!抬下去,好好看守住。”四五名劲装大汉迈步过来,七手八脚,早将江瑶扛了下去。 罗英眼看着江瑶失手被擒,空自焦急,怎奈隔着一道铁栅,竟无法加以援手,好几次要想冲近铁栅,都被连弩射退。 楼望东擒了江瑶,又到铁栅外指着罗英道:“叫你看看榜样,桀骜不驯,倔强称狠,最后仍然难逃束手受缚,识时务的,何必定耍弄得丢人现眼呢?” 说完,哈哈大笑,亲自押解江瑶,扬长而去。 大厅之上,灯光尽熄,重归寂静,只有厅外隐隐传来低弱的脚步声,显然伺伏之人,并未离去。 罗英强忍心酸,垂头丧气仍回石屋,把经过一一告诉了鲁易,圣手巧匠大感失望,长叹一声,道:“这么说,咱们只有长困守此地了。” 罗英希冀地问:“难道再也没有脱身的办法?” “没有!” 圣手巧匠的回答直截了当,简单而明了。 黑暗沉寂的日子,时间过得好像特别慢。 燕玉苓和杨洛一起沉睡未醒,圣手巧匠和罗英枯然对坐,谁也无心开口。 酒凉了,菜也冷透了,他们饥肠辘辘,但无意去动一动食盘里的美酒佳肴。 “唉!应该快到辰时了吧?” “祁连山巅的太阳,也许爬得老高了?” “……” 许多默默的心声,没有出口,却尽在心头盘旋着。 等待!等待!等待! 等待什么?那渺茫的“转机”?或是悲惨的结局?他们谁也不知道。 甬道中寂然如死,石屋里寒意深沉。 这一切,都不像有任何“转机”啊! “英哥哥!英哥哥!” 突然一阵呼叫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罗英骇然一惊,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张惶四顾,几疑尚在梦中。 “谁?是谁?” 那声音答道:“英哥哥,是我,我是江瑶!” “瑶妹!啊” 罗英瞪大眼睛,扫了圣手巧匠鲁易一眼,急急应道:“你……你在哪里说话……” 鲁易神色一动,低声道:“罗少侠,你把壁上那铁盒掀开,盒中有一根铁管,她可能就从铁管中传进声音的。” 罗英无暇细想,匆匆打开石屋中那只铁盒,果见盒中嵌着酒杯大一支铁管。 江瑶的声音,竟然真的由铁管中传进来:“英哥哥,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罗英忙对着铁管叫道:“听得见,听得见,你……你在哪儿?” 江瑶的声音道:“我现在已经出了祁连洞府,正在洞外密林边上” 罗英蓦地一惊,又惊又喜,急道:“真的?你怎能逃出去呢?” 江瑶的声音道:“我是照鲁爷爷的话,从水牢地底暗渠潜水出来的。” 罗英叫道:“喂!你不是被楼望东擒住了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瑶的声音道:“这件事一时说不明白,现在时间仓促,我得立刻去找明尘大师,有一句话,必须告诉你,你要仔细听着呀!” 罗英咽了一口唾沫,道:“好!你快说!” 江瑶的声音道:“祁连洞府后府现有突变,大约是左老前辈已经得手,今日午刻,包天洛将要开启前后府三道闸门,事情也许有意想不到的转变。希望你们随时留意,一旦洞府有开启的迹象,千万把握时机冲出来好了,我得赶快走了,午刻左右,咱们会在这儿接应你们的。” 话声至此,戛然而止。 罗英听得大喜若狂,连连敲着铁管叫道:“瑶妹妹,请你暂时别告诉我奶奶,也别说我们现在被困在……”但未闻江瑶回应,想是已经离开密林了。 罗英抚着铁管,惊喜交集,好-会,才跳过去抱住鲁易,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您说这像不像是做了一场梦?” 圣手巧匠感叹道:“哪会是梦?这叫做吉人天相,冥冥之中,必有神明,好人是不会绝望的。” “但是,瑶妹妹分明被擒,怎么会突然脱身,这真是奇事?” 罗英抓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道:“老前辈,快吃吧!吃饱了才有精神动手……” 第五十一章 残云重重 饱餐一顿,结扎妥当,罗英负着燕玉苓,圣手巧匠背着杨洛。 时将午刻,远处果然传来一阵山摇地动般隆隆声响。 罗英和鲁易,四只眼睛,瞬也不瞬注视着前面那两扇竖的洞门,心里不约而同默默盘算着:“唔!第一道闸门已经开了。” 半盏热茶之后,又传来第二次……第三次启闸巨响。 两人心头狂跳,提气凝神握剑的右手,满捏着一把冷汗。 但等了好一阵,那洞府石门却仍然沉寂如故,毫无开启的迹象。 罗英忍耐不住,低声伺鲁易道:“怎么一回事?难道中途又起了变化?” 鲁易摇摇头道:“很难说!不过,机关总枢,设在包天洛卧室,他刚刚开启了后府三道闸门,必然尚未离开,总得再等片刻……” 不料话声未落,忽听人声喧腾,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遥遥向甬道疾奔而来。 罗英骇然回顾,猛见一个人步履踉跄,奔入大厅,迅速按动壁上机钮,打开了那道铁栅,跌跌撞撞循着甬道向洞口奔来。 那人一身衣衫尽都粉碎,胸有一大片血污,显然已经身负重伤。 罗英一见那人,大吃一惊,脱口道:“是左老前辈么?” 那人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手向和指了指,突然力歇跌倒在甬道上。 这时候,一声厉啸破空传至,甬道口人影一闪,迅如惊虹般又闯进一个人,厉叱道: “姓左的,倒看你还向哪里逃?” 声落,人至,手中竹杖一振,呼地一声,直向地上左斌背心点到。 罗英猛见那蹑踪而至的,竟是瞎子许成,心头一寒,短剑疾转,旋身也冲进了甬道,身形已动,才低声叫道:“鲁老前辈请快救人” 那左斌倒地之处,距离大厅入口较近,何况许成发动在先,罗英应变在后,他背上又负着燕玉苓,出手抢救,难免迟了一步。 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后果,身形甫动,振腕一扬,那柄短剑竟脱手向许成掷了过去。 许成双目俱瞎,听觉却远胜常人,猛闻破空声到,杖势一顿,倒跨一步,手中青竹杖向上一翻,“当”地一声响,已将短剑拨落。 他白果眼一阵乱翻,阴笑道:“好!就让你们在黄泉路上结个伴吧!” 罗英趁他闪退之际,奋不顾身,掠过左斌,双掌连挥,一连向许成独劈三掌,欲在瞎子措手不及之下,迫他再退一步,就好先行抢回自己的短剑。 哪知他这个打算,却未免太低估许成的掌上功夫了。 果然,当他三掌连环攻出,劲风初起,许成大笑一声,左掌已横扫而出。 劲力一触,高下立判。 蓬蓬蓬三声暴响,甬道中狂风怒卷,许成纹风未动,罗英却踉跄向后连退了七八步,险些弓步踏在左斌身上。 他只觉胸腑之中,心血汹涌,两眼金星乱闪,好容易拿桩站稳,许成的竹杖毫不放松,就势-探,已到面前。 这时候,罗英内腑旧伤迸发,早已分辨不出杖风,连趋避也忘了,眼看难逃一杖之危。 蓦地,甬道口又出现一个人,沉声道:“二哥,撤招,他是罗英!” 许成竹杖湛湛已达罗英前胸,听了这话,挫脑一压,竟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将竹杖收了回去,翻着白果眼道:“怎么?竟是那不知好歹的小畜生?” 那人接口道:“别违拗山主的令谕,不要伤他,捉活的好了。”这发话的五短身材,只有一条手臂,原来竟是矮子杨洋。 许成冷哼道:“活的又如何?水牢中那一个不是活的么?这些时候.他可曾低过一次头?” 杨洋耸耸肩,道:“山主自有山主的苦衷,二哥歇一会吧!小弟来擒他。” 许成愤愤收杖,矮子杨洋身形一折,贴着壁角向罗英欺身过来,独臂疾探,逞向他肘间扣到。 罗英听他们对答的话,直如坠入五里雾中,但此时强敌当前,无暇细细去揣摩他们话中之意,强纳一口真气,压制住内腑伤势,肩头一塌,拧撑横切,闪过一招。 圣手巧匠鲁易业已趁机将左斌拖到洞门边,见罗英双掌仍然敌不住杨洋独手,自己照顾着两个人,又无法分身援助。何况他自知武功浅薄,就算上去动手,也难在杨洋掌下走满十招,正焦急无计,突然听得一阵沉闷的机关声响。 他武功虽弱,对于机关布置,却经验丰富无比,一听那声音,心中狂喜,忙叫道:“罗少侠振作精神务必再支撑片刻,洞门就要开了。” 罗英心神微分右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登登登直退了四五步,喘息着道:“要是洞门开了,老前辈只管带着负伤的人先走,千万不要顾我……”才说了一半,杨洋抡掌又到,只得咬牙将下面的话咽住,强自苦撑应敌。 若论武功修为,罗英本已不是杨洋敌手,加以他重伤初愈,背上又背着燕玉苓,越见支细不灵,好在杨洋立意生擒,未下煞手,要不然,罗英早就落败多时了。 圣手巧匠见他招架不住,连忙拔出杨洛的长剑,递了过去。 苦战之中,分秒艰难,罗英负伤奋战,这柄长剑,多少给了他一分苦撑的勇气。 这时候,隆隆之声大作,那两扇其厚无比的石门,正缓缓向两侧退开。 罗英又喜又急,奋力挥剑挡住杨洋的攻势,大叫道:“老前辈,快走!” 圣手巧匠左肩扛着杨洛,右肩扛着左斌,见那石门才开了三数尺,就迫不及待,急步向外便冲。 哪知才入门缝,却被迎面抢进来一人,“蓬”地撞个满怀,踉跄一跤,摔倒在地。 圣手巧匠骇然大惊,忙不迭一跃而起,进来那人也急急爬起身来叫道:“英哥哥!英哥哥!” 圣手巧匠一见竟是江瑶,这才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道:“来得正好,快帮我运送受伤的人出去。” 江瑶闪身进来,却未帮他,长剑一挥,迳自向甬道中扑去,叫道:“英哥哥别慌,我来帮你!” 罗英见她及时赶到,大喜道:“你快些帮助鲁老前辈,抢救负伤的人先走,我……我还能支撑得住。” 江瑶道:“不要紧,救人的事,有大牛他们帮忙。” 这时候,洞门外又急急冲进两个人,一老一少,竟是伍子英祖孙。 伍子英急忙协同救人,那大牛抡臂而入,四下一望,扯着破锣嗓门笑道:“他奶奶的,你们倒会玩,关在石洞里捉迷藏呀!” 江瑶喝道:“大牛,快过来揍这矮子,这是秦老爷子交待的。” 大牛掳袖子奔进甬道,巨掌一分,早越过罗英,道:“交给俺!俺要打发不了他,俺就不叫伍大牛了。” 杨洋仰头一看,只见面前恍如立着半截铁塔,心头一寒,抢先飞出一掌。 伍大牛身躯不灵,甬道又窄,向侧一闪,竟没闪开,那一掌拍在他肩头上,蓬然一声,打得他连晃了两晃,哇哇叫道:“矮子,你怎么揍人?打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杨洋心知这傻大个子必是愣人,却对他一身横练功夫莫可奈何,偷眼从他胯下望去,罗英、江瑶、鲁易……等都已趁机退出祁连洞府,可恨这大个儿挡住甬道,直如一堵墙,竟使人无法超越。 一念及此,怒火横生,抡起独臂,乒乒乓乓就是一顿拳头,向伍大牛直捣了过去。 许成横杖倾听,脸上也变了颜色,叱道:“什么人开了洞门?小辈们全溜了,四弟还顾什么死活的!”杖尖一抖,也向伍大牛冲来。 吹牛全仗横练功夫,怎是二丑的敌手,勉强招架三数招,身上包挨了几下重的,掉头便跑,一路叫道:“小妞儿快来,俺吃不消了,这矮子厉害,又加了个算命的瞎子,俺要顶不住了……” 江瑶扶着罗英,踉跄奔出洞门,密林前并肩站着明尘大师和竺君仪,竺君仪见了爱孙,慌忙迎上前来,诧问道:“孩子,你爹爹呢?” 罗英至此真力尽泄,扑跪地上,含泪叫道:“奶奶!原谅英儿,我……我没有找到爹爹……”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竺君仪黯叹一声,热泪纷落,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明尘大师身形一掠近前,低声道:“大嫂送英儿和受伤众人先退,这儿有贫僧,谅无大碍,其他的事,且容回谷后再从长计议吧!” 竺君仪点点头,痴迷地望了祁连洞府那黑黝黝的洞门一眼,泪如涌潮,籁籁直落…… 不知过了多久,罗英从昏迷中醒过来,见自己正躺在茅屋中一张竹榻上,房中燃着微弱的灯光,想来时已入夜。 茅屋不过五六尺大,紧紧并放着两张竹榻,另一张榻上,仰面躺着一个昏迷的人,竟是杨洛。 昏暗的灯火下,竺君仪侧身坐在床缘边,正在轻轻饮泪。 罗英挣扎着想爬起来,才一用力,右胸一阵巨痛,哼了一声,重又跌回榻上。 竺君仪霍地回头按住他,道:“孩子,别动,你的锁骨已经断了,秦爷爷才替你敷了药。” 罗英这才发现右边胸臂之间,裹着厚厚的布巾,浑身火烫酸疼,竟然伤势不轻,呻吟道: “这……我什么时候受了伤……” 竺君仪道:“你在甬道中力阻杨洋,右胸被他掌力所伤,只是那时候你一心全在阻敌,没有发觉伤势很重罢了。” 罗英喘息片刻,又道:“燕姑娘、左前辈……他们都没事么?” 竺君仪慈祥地笑道:“燕姑娘伤势已经痊愈了,大家都平安回来,除了……啊!没有,大家都很好,只有你和这位杨公子伤得比较重,须得好好保养几天。” 罗英长嘘一声,眼眶又潮湿起来,恨恨自责道:“我真是没有用,连累许多人负伤涉险,到现实竟连爹爹的面也没见到……” 竺君仪急忙掩住他的口,道:“孩子,不许怨天尤人,奶奶知道,你已经尽了你的力量了。” 说着,眼圈一红,自己忍不住倒滴落了两滴泪水。 罗英哽咽道:“奶奶,您老人家别难过,只要爹爹还在世上,英儿总要寻到他老人家——” 竺君仪突地搂住罗英,泪如雨下,道:“好孩子,奶奶知道你的孝心,可是……可是…… 啊!苦命的孩子,这一辈子只怕你再也见不着你亲生的爹爹了……” 罗英惊问道:“为什么?难道他老人家不在祁连洞府?” 竺君仪长叹道:“也许在,也许不在!但是,你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罗英骇然道:“为什么?奶奶,为什么?” 竺君仪痛苦地摇摇头,道:“孩子,别问为什么,咱们命太苦,一个没有爹,一个没有了儿子,让我们回桃花岛去吧!好孩子,让奶奶跟你两人相依为命,度过这一生吧!该去的由它去,命里注定要咱们祖孙孤苦一辈子,勉强也是勉强不来的……” 罗英听了这些话,心如刀割,热泪沿着脸颊,滚滚直落,毅然道:“不!奶奶,我们不认命,天涯海角,刀山油锅,我们也要找到他老人家,人在见人,人死见尸”话未说完,“哇”地失声大哭起来。 竺君仪更是伤心难禁,悲声道:“孩子,你一定要找他,怕只怕真的见到了他,会比不见他更可悲,更可怜。” 正说着,门外轻咳一声,明尘大师缓步而人。 他神情肃穆的望了祖孙二人一眼,喟然叹道:“大嫂,事已如此,徒辈何益?别让孩子心头蒙上阴影,将来如何见他爷爷?” 竺君仪拭泪道:“叔叔说的虽是,但谁知道这孩子还能不能见到他爷爷,唉!我真恨不得把话全对他说了,让他早些……” 明尘大师不等她说完,连忙抢着道:“大嫂,快别这样,大哥虽然失意天涯,难道他真的意无一丝关念之情,尤其金令重现,已经由不得他不出现了,你看!” 说着,手掌一摊,掌心上竟托着一块红色木牌。 罗英见那木牌,正是杨洛身上的一块,惊问道:“秦爷爷,您知道这块令牌来历了么?” 明尘大师不答,逞自走到榻边,将那面令牌默默塞进杨洛怀中,长叹一声,面上流露着无限迷惘之色。 竺君仪轻声问:“叔叔已经去崆峒查证过了?” 明尘大师摇摇头道:“不须再去查证,伍老爷子也认出确是当年红牌金令,一点也不错的。” 竺君仪-震,不由自主回头望望昏睡中的杨洛,喃喃道:“这么说,这人真的是他门下了?” 明尘大师神情凝重地道:“这一点已不必置疑,现在问题是他老人家令人持牌重现武林,到底是何用心?如果意在收拾残众,固是一大喜事,万一他老人家是耿耿于当年断臂之恨,那就难免又要掀起无边腥风血雨了。” 竺君仪惊道:“可惜茜妹不在,这孩子又一直昏迷不醒,委实费人猜测。” 明尘大师叹道:“据瑶儿和燕姑娘说,他在祁连洞府作为,倒是磊落光明,一派正道中人行径,但愿咱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好了。” 竺君仪道:“燕姑娘不是说过,还有一位姓谭的老年人,是跟他一同混进祁连洞府,怎的这次竟未见他出来?” 明尘大师道:“贫僧也正不解,可惜左施主已经……” 竺君仪似乎不愿罗英听得太多,站起身来道:“咱们细细去问问,让英儿静静休息一会。” 明尘大师急忙住口,宽慰了罗英几句,两人便退出了茅屋。 罗英听了他们一番没头没脑的话,疑云大起,心惊自忖道:秦爷爷所说,莫非杨兄来历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们有什么话不肯当我面说?左老前辈怎样了?许许多多谜团,在他脑海中翻腾,他开始感觉到奶奶的确有什么事隐瞒着他,于是他想到瞎子许成从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别以为秦佑和你爷爷有多要好,实则他与你们罗家,面如知己,心怀隐恨……” 不!秦爷爷绝不是那种人,不,不会! “……傻孩子,我问你,他既和你爷爷义结金兰,为什么会将你父亲囚在百丈峰?为什么十五年来,从不告诉你内情……” “他常来桃花岛看望你奶奶,原因何在?”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却少林寺做了和尚……” 许成的声音,犹在耳际,证之适才奶奶欲言又止,明尘大师拦阻她说出心中隐事,难道其中果然有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么? 会不会是真的?他们瞒着我什么? 不!不!秦爷爷绝不是那种人,自从爷爷飘隐,他就是罗家唯一尊长,他绝不会做出愧对爷爷的事 迷乱之中,昏昏欲睡。 突然,窗槛上“嗒”地轻响一声,两条人影带着一丝寒风,从窗外飘掠而入。 那两人身形一般高大,动作迅捷无比,闪身进屋,其中一人立即探臂一抄,将邻榻上昏迷未醒的杨洛,一把抱了起来。 罗英骇然大惊,竟忘了肩上重伤,腰间一挺,从榻上跳了起来,叱道:“你们要干什么” 喝声才出口,另一人扬手一点,一缕劲风激射过来,罗英浑身一麻,“蓬”地重又跌卧榻上,竟然无法出声了。 那人低声向同伴道:“这小辈可要一并带走么?” 另一人道:“不必耽误,明尘贼秃就在前面,咱们快走!” 说着,一齐旋身顿足,抱着杨洛越窗而去。 两人刚刚遁去,明尘大师听得异响,已推门奔了进来,当他一见榻上空空,杨洛已不知去向,脸色顿变,大喝一声,飞掌拍开窗槛,身形紧蹑着直追了出去。 这一声大喝,刹时惊去前到众人,纷纷拔取兵刃,疾追入房,竺君仪惊慌失措冲了进来,见罗英无恙,长长松了一口气,急替他拍开穴道,连声问道:“孩子,孩子,怎么一回事?” 罗英指一指窗口,颤声道:“杨……杨洛……被人……被人抢走了……”—— 第五十二章 芳心暗许 众人听说杨洛被人劫走,哗然大惊,伍子英祖孙双双破窗追出茅屋,江瑶去在室榻上拾起一件东西,道:“这块令牌丢在这儿了。” 竺君仪接过来,反复看了一遍,问道:“英儿,你看清楚劫他的是谁么?” 罗英道:“一个面目不识,另外一个,很像八卦掌郝履仁。” 竺君仪颔首道:“既是这样,事情就好追查了。” 罗英道:“奶奶的意思,杨洛是被郝履仁掳往崆峒山去了?” 竺君仪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你知道这块令牌的来历吗?” 罗英摇摇头道:“英儿不知令牌来历,但猜想必与郝履仁他们有关。” 竺君仪叹口气道:“岂止有关,这块令牌,就是当年雄霸武林的飞云山庄庄主所设红牌金令,代表飞云山庄最高权威!” 这话一出,罗英和江瑶尽都一惊。 扛瑶脱口道:“老前辈是说当年飞云山庄庄主陶天林……” 竺君仪以目示意,好像是要她不可直呼陶天林名讳,然后拉着她在床缘坐下,缓缓说下去,道:“当年飞云山庄独霸武林,直至泰山三次剑会,由你罗公公联合天下武林同道,护道力挫飞云山庄。更得你外曾祖父鬼师董武暗下毒药,制住郝履仁等一般高手,逼使飞云山庄解散,武林才能重见天日。从那时候开始,红牌金令,就再也没有在江湖中出现了,岁月匆匆。迄今已经三十几年……”(飞云山庄事,请详拙著(感天录)) 她好像沉缅在回忆之中,说到这里,语声一住,情不由己又深深叹息一声,这才无限感慨地继续说道:“这些年来,陶老庄主归隐何处?无人得知,是否尚在人世?也无人敢于确定,但他怀着伤女之痛,满腹英雄末路的哀伤,心灰意冷,匿居深山,未必不怀念旧日雄风,而兴沉落之叹。尤其是近日郝履仁等各将一身武功练复,红牌金令适于此时出现,也许正意味着一种不祥的征兆呢!” 罗英接口道:“奶奶担心飞云山庄死灰复燃,重新为害武林?” 竺君仪道:“现在这么说,自属言之过早,但是,郝履仁野心未泯,红牌金令又恰在此时出现,却决不是件平凡的事。” 罗英不禁迷惘道:“可是,金牌怎会在杨洛身上出现?难道他会跟飞云山庄有所牵连?” 竺君仪道:“金牌初现之时,奶奶和你秦爷爷都有些怀疑,但你既然认出劫走杨少侠的,是八卦掌郝履仁,这件事就不必再怀疑了,那位杨少侠的来历,必与飞云山庄有关。” 罗英摇头道:“不!英儿不信,在祁连洞府中,杨洛处处呵护我们,突围之际,更因此受了重伤,他一定不会是飞云山庄的人。” 竺君仪微微笑道:“奶奶也没有肯定他就是飞云山庄的人,即使他是真的,红牌金令二度出现江湖,为福为祸,也未可逆料!孩子,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正说着,窗外人影闪晃,伍子英祖孙和明尘大师都相继空手而返,明尘大师走在最后,满脸凝重之色。 竺君仪问道:“怎么样?没有追到?”其实她这话很可不必问,从伍子英祖孙的表情,已经等于说得明明白白。 明尘大师默默从袖中取出一柄乌亮沉重的三刃飞叉,递给竺君仪。 竺君仪接叉在手,略一审视惊道:“是铜牌飞叉傅三槐的?” 明尘大师点点头道:“他们早有安排,室外,峡口全有接应之人,伍施主稍一大意,险些被傅三槐飞叉射中。” 伍子英接口道:“飞云山庄那伙人,全在崆峒,咱们不必耽搁,只消到崆峒向宋英要人,谅他们逃不了。” 竺君仪道:“既知下落,倒也不必急在一时,现在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劫走杨洛?以及杨洛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潜入祁连洞府,有何目的?” 伍子英道:“这不简单么?杨洛身上有红牌金令,他们又都是飞云山庄余孽,自然要将他劫走!” 竺君仪反问道:“那么他们对杨少侠,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呢的?” 伍子英瞠目道:“谁知道他们是好意恶意?也许他们本是一路的,不愿姓杨的落在咱们手中,也许他们跟咱们一样,不知杨洛来历,要劫他回去细问令牌出处……” 罗英听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插口道:“杨少侠的来历,可以问妙手先生,因为左老前辈认识谭立,好象谭立却跟杨少侠很密切。” 竺君仪咤问道:“你怎知那谭立和杨洛有关呢?” 罗英道:“是燕姑娘告诉我的,据她说,那位谭立武功已达化境,但他却自称和杨少侠是主仆关系。” “主仆?” 竺君仪和明尘大师仿佛被这两个字所惊,互相交互了一瞥骇诧的目光,竺君仪点头道: “这样说来,竟很相符了,记得玉苓连夜偷出祁连洞府,正是来相请左大侠,索取透骨酥,那时她也说起一位姓谭的前辈……” 明尘大师脸色十分难看,长叹一声道:“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罗英惊呼道:“怎会晚了?” 竺君仪也接着叹了一口气,道:“孩子,你还不知道,左大侠被矮子杨洋用重手法震伤内腑,未能及时调息,后在祁连洞口,又被许成所乘,以至五腑离位,血脉进裂,昨夜你秦爷爷拼耗真力,想替他保全性命,终于没有成功……” 罗英听得一阵颤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喃喃道:“这么说,竟是我们害了他老人家——” 竺君仪唱然道:“左大侠古道热肠,若非是他,在大别山我们就死在蛊母鸠婆手中了,受恩未报,这一生都将永远内疚。” 罗英哽咽地问:“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仙逝的?” 竺君仪道:“就在你昏迷未醒的时候。” 罗英又问:“燕姑娘可在他身边?” 竺君仪两眼一闭,挤落两滴晶莹的泪水,幽幽道:“她内伤也很重,只怕再经不起打击,所以……现在还没有告诉她。” 罗英点点头,不觉已热泪滂沱,再问道:“不知道他老人家冒险潜入内府下毒,有没有成功?” 竺君仪凄然摇头道:“功败垂成,他就是在下毒之际,被杨洋发现,才负伤逃出内府……” 江瑶忽然大哭接道:“左老前辈临终说,他本来可以顺利得手的,只因突然听到那山主……” 明尘大师连忙沉声喝道:“瑶儿,不许胡说!” 江瑶话才说到一半,被他一声喝阻,慌忙住口,掩面哭着奔出房去。 罗英茫然回顾竺君仪和明尘大师,以及留在房中的伍子英祖孙,见他们一个个都垂下了头,显得无限羞惭。 他突然觉得这情形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奶奶,秦爷爷,你们怎么不许瑶妹把话说完呢?” 明尘大师苦笑说道:“你伤势初愈,不可胡思乱想,左大侠临终时说:那山主防范甚严,难以下手,后来冒险将透骨酥掺合在饭莱中,准备孤注一掷。饭菜刚送入丹室,突然听见山主传音,要传厨中掌理膳食的人问话,情知败露,便设法偷开闸门,逃了出来。” 罗英听了,越加心酸,道:“想不到功亏一篑,反送了他老人家一条性命,英儿曾在水牢中见到武当天玄道长,据他说:无字真经已被四丑夺去,那山主突然闭关,必定是参修无字真经上绝世武功,一旦练成,武林中只怕就无人能敌了。” 明尘大师道:“成败机缘,全由天定,左大侠舍身赴难,求仁得仁,今后名垂武林,咱们不必太为他难过,否则,徒事伤悲,于事无补,那就更加愧对左大侠在天之灵了。” 罗英黯然颔首道:“可惜我们冒死血战,竟然一事未成,真是愧对左老前辈。” 明上大师跟竺君仪交换了一下目光,紧接着道:“孩子,天下之事,欲速则不达,祁连洞府经此变故,必然紧闭洞门,短期内,不会再有什么举动了,空守此地,已无益处,老衲之意,不如暂时撤离祁连山,大家分头去办件紧要之事。” 罗英道:“只是英儿虽冒艰险,依然没见到爹爹,心终不甘。” 明尘大师叹道:“这是你一番纯孝,上苍有眼,终必有使你父子相见的一天。不过,父子之情,仅属私事,方今武林酝酿腥风血雨,祁连山主包藏野心,红牌金令出现,飞云山庄也有死灰复燃之势,而从前迭次血案,使你们罗家清誉蒙羞。这些这些,都等着你去努力,艰巨是意料中事,你应该化私为公,趁年轻之际,振奋豪气,为天下武林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怎能只顾私情,忽怠公义?” 罗英听了,遍体冷汗,垂首道:“英儿愿遵秦爷爷教诲。” 明尘大师微笑道:“秦爷爷知道你是好孩子,其实骨肉情深,舐犊之情,你一心寻父雪冤,壮志也确堪嘉勉,秦爷爷的意思,事分缓急,应有先后之分,却没有阻止你尽孝的意思。” 说着,微微一顿,眼中突然精芒闪射,继续说道:“如今武林大势,六大门派迭遭伤亡,元气大损,红牌金令出现,飞云山庄余孽更是蠢蠢欲动。若被他们养成气候,或者死灰复燃,或者与祁连山全流,都是武林的大不幸,所以,我们今后第一件大事,便是要设法查明那位杨洛少侠来历,进而探听飞云神君是否在世?这件事关系太大,由老衲亲自负责。” 第二件,祁连洞府夺得无字真经,再加海天三丑为辅,野心昭然惹揭,短期内虽然不致发生事故,终须有人随时监视,这件事也甚重要,老衲敬请伍兄携令孙负责,随时发现动静,随时飞告少林寺。” “第三件……” 第三件还没说出口,伍大牛去大声吼道:“俺不干!俺不干!” 伍子英沉脸喝道:“你不干什么?快闭了你的臭嘴,别惹爷爷揍你。” 大牛哭丧着脸道:“什么好事不给俺做,却叫俺守着石洞,闷也把俺闷死了……” 伍子英道:“你再说,爷爷撕烂你的嘴。” 大牛被爷爷喝止,虽然不敢再出怨言,喉咙中仍然叽咕不休。 明尘大师淡淡一笑,并未理会,继续说道:“第三件,请大嫂携燕姑娘一同南返,往幕阜山寻凌茜大嫂,她性子太急,令人担心,若是寻她不到,即请赶往少林,以三月为限,大家在少林会齐,再议下策。” 竺君仪点点头,没有说话,也就等于同意了。 明尘大师回过头,对江瑶道:“第四件,也就是知会六大门派,暂时损弃私仇,共体时艰,这件事最好由令祖母出面,姑娘就辛苦一趟,赶回济南,将令尊血案作一番解释,然后邀约各派,三月后驾莅嵩山少林,相信到那时候,真凶身份,也可以查明了。” 江瑶偷偷望了罗英一眼,怯生生道:“我奶奶对血案真凶,已不愿再追查了,后来各派共议调高手,组织追踪队,并不是我奶奶的意思……” 明尘大师笑道:“解铃还是系铃人,老衲本可出面剖折,但因少林与桃花岛旧谊,反不易邀人相信,不如由令祖……” 江瑶抢着道:“那么,你老人家何不亲自通知奶奶一声,我奶奶-向最敬你老人家,她一定会听你的话。” 明尘大师听了,不觉一怔,但随即发现江瑶一双明澈如水的眸子,不时偷偷溜向罗英,这才恍然大悟,笑道:“瞧你这孩子有多懒,连回家见奶奶也不愿去,如果老衲叫英儿陪你一起,你愿不愿去呢?” 江瑶脸上顿时臊得通红,扭着腰肢道:“不来了!你老人家真坏!” 这一来,心意不言自明,连竺君仪也被逗得莞尔而笑,目注罗英江瑶一对绮年玉貌小儿女,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罗英被他们看得手足无措,情不自禁,也垂下头去。 大牛两只眼睛瞪得像鸡蛋一般,脱口道:“俺也去,俺宁愿跑济南,不要在这儿守石洞。” 江瑶笑嗅道:“你去干什么?我奶奶又不认识你,你去了不被她老人家赶出来才怪。” 大牛龇牙道:“她不识得俺,总该识得俺伍家祖传旱烟袋,她识出来了便罢,不然,俺就一顿烟袋,赶也把她赶到嵩山去。” 江瑶怒道:“你敢么?” 大牛掳袖子道:“不信邪?俺两个先比划比划……” 两人各不相让,当时便要动手,伍子英连忙喝住大牛,竺君仪笑不可抑,把江瑶拉了开去。 明尘大师接着说道:“这样也好,索性你们三人同去一趟吧!伍大牛英儿去过济南,应即刻南下,还要去办一件更重要的事,却是耽误不得。” 大牛听了,高兴得跳了起来,卟通跪倒地上,向明尘大师连连叩头道:“老菩萨,您这一句话,正对俺大牛心眼,俺定跟罗兄弟一路,他去哪儿,俺就去哪儿,不去的是龟孙子。” 江瑶也道:“秦爷爷,我也要去!” 明尘大师笑道:“那要看你奶奶肯与不肯了,英儿今夜歇息一宵,明天一早动身,老衲另有锦囊两个,你们须等到济南以后,才准按上面所走地址开拆。” 罗英应道:“秦爷爷欲令英儿转往何处?办什么紧要之事呢?” 明尘大师道:“去处原因,全在锦囊之中,届时自知。” 他将各事分派妥当,出房写了一封密函,嘱江瑶呈紫薇女侠,又做了两只锦囊,交给罗英,竺君仪又叮咛一阵,方始各自回房休息。 灯下,罗英惦念那两只密封的锦囊,只觉轻若无物,其中一只写明“抵济南后拆阅”,另一只上,却写着“抵目的地后拆阅”。 他不禁沉思起来:“目的地”?目的地是什么地方呢?—— 第五十三章 天罗灵雕 肃杀的秋风,吹红了东行官道旁调零的枫叶。 马蹄飞践,落叶飘舞。 黄尘飞扬的官道上,驰来了三骑快马。 那三骑并肩昂奔,正中是个浑身红衣的少女,左首是个弱冠少年,右边一匹黑马上,却坐着个铁塔粗壮大汉。 快马驰登-处斜土坡,那少年勒住丝缰,用缰梢遥指前面一座城廓道:“瑶妹,前面就是淮阳城了,过淮阳六十里,便属山东境界,咱们加快一些,到淮阳过夜。” 红衣少女正是江瑶,她举起手采,回头向西望了望,笑道:“是啊!恐怕要下雨了呢! 咱们快些!” 说着,一拨马缰,正待策马奔下土坡,突然右手边铁塔般的伍大牛一声叫喝道:“哈! 好大的麻雀!” 罗英和江瑶都不禁循声仰望,果见东南方天际飘来一朵乌云,如悄掠到三里外一片树林上空,陡地双翅一收,快逾箭矢,向林后投射而下,竟是一只大得出奇的巨雕。 罗英脱口道:“好一头灵雕,只怕是有人豢养的吧!” 话声甫落,蓦闻一声长鸣,那巨雕忽然又从林后冲天而起,长翅疾展,飞落下几片碎毛断羽,好似被什么东西打伤。 但那巨雕只在空中微-盘旋,双翅一收,重又疾冲而下。 伍大牛折手道:“有人在捉麻雀啦!咱们也去,能弄只大麻雀养养,一定挺好玩。” 江瑶叫一声:“好!”首先扬鞭催马而下;伍大牛吆喝一声,紧跟着也驰下土坡,罗英稍一迟疑,只好也跟了下去。 三骑马首尾相接,转眼来到树林边。 罗英突然沉声叫道:“瑶妹,伍大哥,慢一些,咱们就在林外下马,步行进去。” 伍大牛等急忙勒住坐骑道:“说的是,别把鸟儿吓飞了。” 三人在林子外下了马,顺手将马匹系在柳树上,罗英才道:“过去持看不妨,最好不要鲁莽出手。依我看,那只巨雕绝非无主之物,而且,它反覆向柳林后冲刺,负伤不退,说不定正是在跟什么武林高人动手呢!” 江瑶也是最爱惹事的,接口道:“对!鸟儿既然跟他相搏,总不至是他豢养,我们只管捉来没错。” 罗英要想劝阻,却哪里劝得住,江瑶在前,大牛随后,业已连奔带跃,穿林而入。 穿过柳林,是一条浅溪,皆因此地,临近黄河,附近溪流,多混浊不清,但那小溪两岸夹柳垂丝,微风轻拂,却是个十分宁静之处。 三人奔到柳林尽头,目光过处,见小溪边上,静悄悄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渔夫,独自坐在溪边垂钓。 江瑶慌忙停步,初以为自己认错了方向,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空中黑影一闪,那只巨雕,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老渔夫当头射落下来。 老渔夫连头也未抬,及待那雕扑近头顶一丈左右,突然肘间一抖,手中那支钓竿“唰” 地离水飞起,竿上钓丝,迎着巨雕疾卷而上,同时低喝道:“畜牲,你也欺我年老了么?” 钓丝离水,快若惊虹,破空之声才起,丝端小钩已凌空缠住巨雕左足。 江瑶刚要出声,伍大牛大吼道:“捉住啦!快!” 一面叫着,一面放腿向溪边奔去。 谁知才奔出五六步,那老渔夫忽然一震钓竿,钓丝由卷而直,松开巨雕左足,那巨雕哀鸣-声,振翅欲飞,却被老渔夫轻摆竿头“唰”地击中背部,喝道:“一头死鸟,有什么希奇,去吧!” 说也奇怪,那巨雕躯长尺七,翅展丈二,原是个硕大无朋的巨鸟,被他的钓竿一扫,竟如四两拨千斤,快如星九,凌空横掠,直向伍大牛胸膛撞了过来。 罗英失声叫道:“伍大哥,小心了!” 呼声未落,“蓬”然闷响,巨雕已撞中伍大牛前胸,只撞得大牛登登登连退三步,仰面一跤,跌坐地上。 这-记重撞,多亏找上了一身横练硬功的伍大牛,要是换了别人,不被撞得当场吐血才怪。 伍大牛坐在地上,也痛得龇牙咧嘴,但怀中却紧紧抱着那只巨雕不放,兴奋的招呼江瑶道:“快找根绳子来拴住,别叫它飞了!” 江瑶俯身一看,耸耸肩头:“还拴什么?已经死了!” “怎么!死了?”伍大牛霍地跳了起来,低头看那雕儿,果然已撞得颈折头裂,早巳断气,这一怒,当真是非同小可。 他一手挟着死雕,快步奔向老渔夫,戟指骂道:“老小子,你为啥弄死了俺的大麻雀?” 那老渔夫悠然垂钓,闻言连头不抬,冷冷答道:“是你的鸟儿么?” 伍大牛怒吼道:“怎么不是俺的?俺第一个看见,便是俺的东西!” 老渔夫耸耸肩头,用手向南方天际一指,道:“别不知害臊了,人家主儿就要到了,浑小子再不走,有得你难受的。” 大牛顺着他手指望去,顿时惊得一呆,原来南方天际,这时正风驰电奔飞来一团黑影。 老渔夫收了钓竿渔篓,摇头叹道:“我年纪大了,惹不起她,还是避避风头的好。”说着,举步轻轻一跨,竟如行云流水越过小溪,匆匆奔进对岸柳树林中。 这时候,天边那团黑影,业已飞临头顶,伍大牛等仰头张望,个个脸上都满布惊诧骇异之色。 敢情那黑影宛如天罗,乃是四只巨大雕鸟,合衔着一张锦色大网,那网非丝非麻,四角各有长丝,网中放着一张虎皮矮凳,矮凳上去盘膝坐着一个身穿花袍的老婆子。 四只巨雕,分衔长线,展翅飞翔,竟然十分平争,而且飞行迅速,霎眼之间,已衔着那张锦色大网盘旋低飞,降落在小溪岸边。 矮凳着地,四雕收翅分立在四角,赤睛昂首,威猛无比,就像四个饱经训练的扁毛卫士。 大网开处,罗英等才看清楚,那花袍老婆子一头红发,双眼俱瞎,面颊上纵横交错,尽是伤痕,那容貌当真是丑陋又是狰狞。 最奇怪的,是她肩头之上,还分立着两只异种怪鸟,左边的一只形似鹦鹉,混身彩斑,右边的一只,通体血红发只有拳头般大,但长嘴似剑,火眼如金,看起来竟有些慑人心魄。 花袍瞎眼老婆子手里捧着一只磁盆,盆上有盖,却已经微微掀起,那老妇人悠闲地将一只手伸在盆中,取出一小团土泥色的肉浆之类东西,用两个指头缓缓搓捏着,一面低声柔和地问道:“小精灵,是那老混蛋不是?” 罗英三人面面相虚,却不知她是在对说话?伍大牛愣愣地站在溪边,江瑶去身不由己,向罗英靠近一步。因为那老婆子语气虽然温柔,但说起话来,丑脸上肌肉牵动,却令人不寒而栗。 她问话之声才毕,立即有个清脆的声音答道:“老奶奶,不是他,是另外三个年轻人。” 瞎眼老妇又问:“那么,五雕儿呢,他在哪儿?” 清脆的声音接口道:“死了!死了!” 瞎眼老妇似乎吃了一惊,轻呼道:“小精灵,你说谁死了?” 清脆的声音答道:“五雕死了!五雕死了!” 瞎眼老妇混身一震,道:“啊!谁杀了他呢?” “是个傻大个儿,二十岁,八尺多高,一脸蠢像,手弯里还挟着五雕的尸体。” “另外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很英俊,肩上插着一柄短剑,很像是一柄神兵利器,女的也只有十四五岁,穿红衣,背长剑,神情既机灵,又像是会武的样子,老奶奶我看她正跟您老人家要找的人很相似呢!咱们不用再天涯海角去寻找了。” 这番话,娓娓道来,清脆铿锵,十分悦耳。 罗英和江瑶细辨音源,才发觉清脆悦耳的声音,原来竟是瞎眼老妇肩头上那只彩色鹦鹉所发。 那老婆子两眼俱瞎,不能视物,但有了这只口齿伶俐的彩色鹦鹉替她解说,一切情景,竟比她亲眼目睹还要清晰。 罗英和江瑶即惊又诧,不禁都呆呆视着那只彩色鹦鹉,一时竟忘了言语举动。 瞎眼老妇举起手来,将一粒肉浆丸子喂给彩色鹦鹉,叹息道;“小精灵,你要那傻大个儿走近来,奶奶要问问他。” 彩色鹦鹉吞下肉丸,从老妇肩上振翅而起,呼地绕着伍大牛头顶飞了一匝,脆声叫道: “喂,傻小子,走近一些,老奶奶要问你话!” 伍大牛也被眼前奇事弄得如痴似呆,闻言傻笑道:“小雀儿,你是叫俺么?” 彩色鹦鹉咯咯笑道:“不是叫你还叫谁?这儿只有你一个傻大个儿嘛!” 伍大牛何曾见过这般伶俐乖巧的小鸟,心里真是又奇又爱,果然依他的话,缓步向瞎眼老妇走去。 瞎眼老妇柔声问道:“孩子,是你弄死了老身的巨雕?” 伍大牛心涉旁骛,根本未听清楚她问的什么,茫然地点点头。 瞎眼老妇抬抬手,将彩色鹦鹉唤回肩头,轻轻问:“他怎么说?” 彩色鹦鹉道:“他点头哩!” 老妇长叹-声,举手向伍大牛一指,道:“好吧!先啄瞎他两个眼珠吧!” 话声甫落,右肩徽抖,那只通体血红的怪鸟,忽然低啸一声,闪电般向伍大牛面门射到。 罗英望见,大吃一惊,身形一闪,疾掠而出,同时叱道:“伍大哥快退!” 伍大牛闻声一匠,稍一迟延,那只细如拳头的怪鸟已凌空扑到,当下机伶伶打个冷战,左脚倒跨一步,本能地缩颈急躲,扬起手中巨雕尸体,挥迎过去。 那血红异鸟动作快逾闪电,回相距不远,瞬息已至,长嘴一探,“嗒”地一声,早啄中大牛额头,紧接着昂首上冲,十分巧妙地避开了雕尸的挥击。 伍大牛虽有一身横练功夫,额头却挡不住那怪鸟利嘴,登时鲜血淋淋,破了一个洞,气得他哇哇怪叫,掷去死雕,探手撤出了伍家祖传旱烟袋。 罗英提剑赶到,恰值那血色怪鸟旋绕一匝之后,二次冲至,慌忙挥剑代伍大牛护住头顶,同时大声叫道:“老前辈住手,这灵雕并不是咱们打死的。” 瞎眼老妇轻“哦”了一声,一抬头,那血色怪鸟掠空折回,仍旧栖息在她肩头上。 她-面悠悠从磁盆中捏了一粒肉丸,喂给血色怪鸟,一面仍用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 “怎么说,五雕儿不是他们弄死的?” 彩色鹦鹉接口道:“谁知道,方才那傻大个子点头承认,如今这小白脸又说不是,谁知道他们弄什么玄虚?” 罗英喘了一口气,大声道:“老前辈休要误会,在下这位大哥本有些痴憨,是以胡闹应承下来,其实咱们来到溪边,那只巨雕,已死在一位老渔夫手中了。” 瞎眼老妇微微一动,问道:“是个什么模样的老渔夫,你认识他么?” 罗英道:“在下并不认识那位老前辈,只知他满头白发,独自在柳边垂钓,巨雕凌空下扑数次,那位老前辈不耐,就用钓竿长丝,缠住雕足,将他摔死了。” 瞎眼老妇缓缓颔首,喃喃道:“不错,钓丝击雕,除了他、别人办不到。” 于是,柔声又问:“那是多久的事?” 罗荚道:“距今不过半盏茶之久。” 瞎眼老妇又问:“他现在向哪儿逃了呢?” 罗英正要回答,忽然,心念一动,飞忖道:“我若说出那老渔夫就在柳林中,岂不等于断送了那位老前辈,他武功虽高,看来却绝非这四头巨雕的血色怪鸟的敌手,他与我们无冤无仇,何苦害他送命?” 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向柳林望了一眼,笑道:“这个……在下就不大清楚了。” 那彩色鹦鹉立刻接口道:“老奶奶,他回答的时候迟疑不决,又回头望望那片柳树林,只怕那老混蛋躲在林子里呢!” 瞎眼老妇点点头道:“那片林子很大么?” 彩色鹦鹉道:“不大,只有三数里方圆。”瞎眼老妇右肩一抖,道:“血儿,去搜搜看,要是找着,别放过了他。”血色怪鸟长嘶一声,唰地冲天拔起,直向柳树林扑了过去。 瞎眼老妇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你不肯说实话,老身也不怪你,但老身饮恨埋头荒山,数十年来,不愿以这张丑脸示人,今天被你们见到,心里总不免难过,你们且站在这儿等一等,老身料理完老混蛋之后,再安排你们。” 罗英拱手道:“在下等与老前辈素不相识,亦无仇怨,假如老前辈能宽允不予见责,在下等这就告退了。” 瞎眼老妇老妇吃吃笑道:“你们最好自己估量,要是能胜得老身这四只雕儿,那就请走吧!” 江瑶听了,不禁有气,接口道:“我们又不是存心要看你的面目,你留下我们,要把我们怎样处置?” 瞎眼老妇笑道:“这些事,老身也懒得说,小精灵,你告诉他们吧!” 那彩色鹦鹉一边悠闲地剔着羽毛,一边应声道:“老奶奶的规矩,除了我们鸟儿,任何见过她老人家真面目的人,都要……” 都要怎样,他忽然不再说下去了,因为正在这时候,柳林内窜起-团红影,正是那血色怪鸟,破空飞回。 那怪鸟不住长鸣怪嘶,飞回瞎眼老妇肩头,显得怒毛倒竖,那老妇用肉丸喂他,它也不吃!反在老妇手上狠狠啄了一下,肌肤立破,一股鲜血滴落在磁盆肉浆中。 瞎眼老妇并不生气,轻轻拂着它的羽毛,无限爱怜地问:“好血儿,没有找到是不是,其实这犯不上气恼,咱们迟早总要找到他,等到寻上他时,一定让你好好享受一顿,啄下他的眼睛珠子来。” 她一直讲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看来极是情懒,但说出来的话,却阴狠毒辣,叫人听了直冒寒气。 江瑶心里发毛,悄悄拉了罗英一把,低声道:“英哥哥,咱们走吧!”—— 第五十四章 冰壁艳影 罗英也感觉这瞎眼婆子邪门得紧,欲等依着江瑶,抽身离开,但瞧见那昂然挺立的四头巨雕,不禁又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 彩色鹦鹉尖声叫道:“老奶奶,他们想溜了!” 江瑶骂道:“混蛋,偏是你的话多,谁想溜?咱们才不怕哩!” 瞎眼老妇哂笑道:“你们要是聪明,最好别作那逃走的傻事,试想,老身这四头灵雕和-只血鸟,那一个不是瞬息千里的良种,就是让你们先逃三天,也不难转眼追及。” 江瑶抗声道:“你要留下咱们干什么?” 瞎眼老妇道:“你们佩剑,习练武术,既系武林人物子弟,想必听说过老身所居‘天山寒冰岩’这个地名?” 江瑶摇摇头道:“咱们没有听说过。” 瞎眼老妇似乎微感失望,又道:“这么说,你们一定也没听过‘万丈寒冰岩,人往胡不归’的歌儿?” 江瑶应声道:“也没听说过。” 瞎眼老妇叹口气,道:“唉!真是孤陋寡闻的孩子,小精灵,你把这首歌儿,唱给他们听听吧!” 彩色鹦鹉停止了剔刷羽毛,引颈唱道: “万丈寒冰岩,人往胡不归。 去时百禽引,归路欲断魂。 寒冰明如镜,人命贱如尘。 一睹天罗女,百劫不复生。” 那鹦鹉歌声宛转凄凉,老妇颔首轻叹,仿佛歌声为她带来无限感伤,唱完之后,又喟叹了几声,方才问道:“你们懂得这歌儿的含意么?” 江瑶冲口道:“不懂。” 老妇道:“年纪轻轻,也难怪你们不懂。这首歌,是很多年前,一位武林异人所作,那位武林异人,有位娇妻相伴,有一天,那丈夫独自外出,无意间进入了天山寒冰岩,一去经年,未再返家,妻子忍耐不住,也跟踪寻到了寒冰岩外,唉……” 她说到这里,忽然无限感伤地叹息一声,原本孱弱的神态,又加了几分凄楚。 江瑶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问道:“她寻到寒冰岩又如何?你怎不说下去了?” 老妇展颜苦笑一下,道:“寒冰岩上,尽是万丈冰山,寸草不生,峡谷窄险寒气逼人,远远望去,就像是座水晶铸成的假山,那女人才到岩下,便听到无数悦耳的仙禽争鸣之声,交相应合,乍听起来,直如天籁梵音,使人顿生出尘之感……” 老妇突又住口,顿一下,侧头问道:“小精灵,谁在发笑?” 彩色鹦鹉歪着头道:“是那个年轻英俊的小白脸。” 老妇脸色忽地一沉,不悦地道:“孩子,你为什么冷笑?” 罗英朗声答道:“在下只觉老前辈编造故事,未免大意草率,所以忍不住笑了一声。” 老妇“哦”了一声,道:“你说老身这些话,都是杜撰的么?” 罗英道:“在下不敢说老前辈全是凭空杜撰,但适才听到故事里提及寒冰岩乃是极厚冰层凝结,不但寒冰,而且寸草不生,试想这种冰大雪地的所在,何来百禽争鸣之声,这分明是大大的漏洞么?” 瞎眼老妇轻嘘一声,莞尔而笑,道:“你还没听老身把故事说完,怎知就是漏洞?天下之大,不知有多少离奇古怪的事,你小小年纪,知道多少?” 罗英被她一顿讥笑,弄得张口结舌,无以作答。 江瑶忙道:“英哥哥,你别打岔,听她说下去吧!” 瞎眼老妇含着浅笑,继续说道:“那女人初闻百禽争鸣之声,心下也觉得十分诧异,仗着自己一身绝世武学,毫不迟疑,便踏上了寒冰岩。” “刚踏上岩边水晶般的山径,突然无意间发现路旁冰层之中,隐着一行字迹。” “那些字迹深藏冰底,少说也有数十丈深厚,摸摸冰层表面,竟然平滑异常,毫无痕印,这一来,她可就吃惊不小了……” 罗英听到这里,几乎又想出声驳斥她,但因见江瑶和伍大牛都听得正出神,连忙把涌到喉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瞎眼老妇恍如未觉,仍然幽幽往下说道:“她站在岩下,细细辨认那些字迹,原来竟是‘非礼勿视,君子慎之’八个字。” 她心里不期生出无限疑云。 第一:在这荒山野谷,冰天雪地中,莫名其妙写上这两句话,难道寒冰岩上,还藏着什么淫邪不堪人目的事? 第二:冰层中字迹,显然是有人用最上乘内家‘隔山打牛’手法,将真力逼去指尖,然后力透数十丈厚冰,刻在硬逾铁石的冰山内层,要不然,岩上寒逾严冬,冰层逐年加厚,字迹焉能保存得这般完整? 她越想越是心惊,但为了寻觅丈夫,势又不甘半途折返,正在犹疑,岩顶忽然飘然飞下一群色彩斑斓的鹦鹉……” 栖在老妇左肩上的那只彩色鹦鹉,忽然娇声叫道:“老奶奶,别说了!” 瞎眼老妇爱怜地抚弄他的头颈,笑道:“小精灵,别打岔,这些事不告诉他们,等一会他们怎会死得瞑目呢?” 江瑶罗英和伍大牛都吃一惊,互相望了一眼,伍大牛粗声道:“你别管俺瞑目不瞑目,只不要吞吞吐吐,要说故事,又叫俺听得不畅快。” 她顺手又从磁盆里捏了一粒肉丸,喂给彩色鹦鹉吃了,然后才慢条斯理说道:“那些鹦鹉,其实只有一只,只因山壁厚冰如境,互相映射反照,才显得似有千百只如群而至,这原是一时眼花的幻觉罢了。” “鹦鹉飞到那女人身边,一面展翅绕飞,一面尖声叫道:‘来啊!来啊,快来看,美极了。’” “那女人见鹦鹉乖巧,又能口吐人言,越发肯定那片沉寂如死的寒冰岩上,必有玄虚,当下运功戒备,昂然长啸一声,随着那鹦鹉,直向岩顶驰去。” 寒冰岩上,滑不溜步,未达岩顶之前,须要穿过一条晶莹透明的小小冰窟,人人其中,仰首不见云絮,而四壁浮凸玲珑,景色美妙无比,冰窟之上,又发现冰层中刻有字迹,写着: “回首,回首,至此回头,还是时候。” “那女人念了字句,虽是心惊,仍然不肯退缩,身形一长,闪电穿过了冰窟,直达岩枯。” “但等她站在寒冰岩顶端,扬目四顾,岩上除了寒风凛冽之外,极目无垠,并无异样,正自讶诧,那乖巧的彩色鹦鹉却停在一处洞穴口边,扬声叫道:‘来啊!美极了。’” “那女人探头向洞口一望,原来洞中有一圈整整齐齐的石级,盘旋而下,其中光线黯淡,深不见底,好像要直达地底似的。” “于是,她忍不住问:‘小鹦鹉,你说美极了,是什么东西?它就在这冰洞底下么?’” “彩色鹦鹉应声答道:‘是啊!美极了,你要下去看看吗?’” “女人迟疑了一下,笑道:‘你告诉我那东西是什么?我就下去看看。’” “彩色鹦鹉听了,却咯咯笑道:‘不能说,不能说,羞死了!’” “这句话,不但未使她减低兴趣,反而激起无限好奇,她暗自忖道:‘此时我若转身便走,谁能拦得住我?可见寒冰岩上,未必有保凶险,那途中冰层内字迹,也许是谁有心恶作剧罢了。’” “但是,她转念又想到:假如洞内并无特别事物,这只鹦鹉怎会一再告诉我美极了?羞死了?这么说,洞里或许有什么邪恶不堪入目的情景,我丈夫登山不归,敢莫就是他在里面……” 这念头,陡然使她心血奔腾,怒火上升,恨不得一脚踏落洞底,倒要看看那‘羞死了’是怎样‘羞’法?” “妒嫉之心,是天下女人的通病,不过,她精习武功,已算略窥堂奥,心性自然又较一般庸俗妇女不同。当时虽在忌疑恨怒之下,仍然冷静地考虑到自己的安危,脑中飞快地起了个念头,暗想:莫非这畜牲想骗我入洞,然后才闭洞门,活活把我饿死在冰腹之中。” 她再度游目四望,寒冰岩上,除了她和那只鹦鹉,可说别无一样活着的东西,于是冷笑问道:‘小鹦鹉,你如领路,我就下去。’” “不料,那鹦鹉立即接口答道:‘好,你跟我来!’双翅一敛,已先投入冰洞中,疾然向洞底落去。” “她一见之下,不再迟疑,一面潜行运功戒备,一面紧随着彩色鹦鹉,如飞窜进了那个离奇而神秘的冰洞。” “这一去,足足六十年,她再没有从那冰洞中出来。” “但,从此,每逢晨昏,日出日没之际,天山寒冰岩上,便有-缕悠扬的歌声,随风飘散,唱的,就是刚才那首‘万丈寒冰岩,人往胡不归。’” 话声至此,悠然而住。 罗英等三人,正听得如痴如呆,一个个张大了嘴,目不转睛,注视着那瞎眼老妇,意外地,却见她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珠中,沿着伤痕遍布的面颊,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罗英心中飞快忖道:“不用猜了,那进入冰洞的女人,八成就是她自己。” 但是,她进入冰洞又怎样,眼睛怎会瞎了?脸上怎会伤痕累累?她现在离开天山,为的又是什么? 那老妇仰面向天,默默不言,似在沉思,似在憩,又似在回忆,丑脸之上,变幻着怅惆、隐恨和迷失的神色。 江瑶等了一会,不见她开口,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老妇微微-怔,微笑道:“你是问,她进到洞里,见到了什么?” 江瑶连连点头,但点了一会,才想起老妇眼已瞎了,忙道:“是啊!洞里究竟是什么? 她进去了不再出来?岩上唱歌的又是谁?” 老妇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孩子,你一定要知道么?知道了不后悔?” 江瑶道:“不!绝不会后悔!” 老妇脸上笑容,突然隐去,代之是一片阴沉的漠然,仿佛心中正有一件极其难决的事,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说下去。 伍大牛秉性粗鲁,见状大声道:“喂!你快说呀!听得正上瘾,又卖啥关子?” 瞎眼老妇蓦地“哼”了一声,道:“好!这是你们心甘情愿,等一会却不能再怨老身。” 于是,缓缓又说下去:“那冰洞,竟仅宽丈许,笔直向下,少说有百丈深浅,若非有石级盘旋下沉,任是武功再高的人,也休想从洞中出入。” “她随在鹦鹉之后,沉气凝神,脚下如飞,加以石级都是坚冰凿成,其滑无比,是以下沉之势,十分迅速。” “半盏势茶之后,她已落下百丈洞穴,置身在冰山腹中,四周寒气透体,几乎令人难以忍耐,她一面在运功抗拒寒气,一面又要注意那只彩色鹦鹉,怕它趁机逃去,将自己封死洞中。一时间,全未注意洞底两侧,开凿成六七个小洞,洞中竟藏着十余头凶猛的巨雕。” “彩色鹦鹉引着她循一条整齐的甬道,向前行了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处宽阔的冰窟,当时,她真被窟中奇景弄得咋舌瞠目的。” “冰窟之中,盘膝坐着数十个僧俗打扮的人物,个个开目端坐,从眼角到腮边,都挂着两行血水。” 血水已成了冰,那些人全身僵硬,早已断气,只是因为置身冰窖之中,尸体栩栩如生,其实不知已死了多久。” 她一眼便看出这些僧俗,全是身负绝世武功的武林高手,其中果然也有她的丈夫在内。” “她又惊又奇,心里又失望又悲伤,匆匆检视那些尸体,却发现两点奇特之处。” “其一:死的清一色全是男人,而且多属壮年。” “其二:尸体上除了都是眼角淌流血水,双眼已瞎,其他找不出一点伤痕。” “正在惊疑不解,突然听见那彩色鹦鹉高声叫道:‘快看!快看!’” “她一惊仰起头来,陡然发现冰窖顶端,不知那里透进一丝其亮无匹的亮光,投射在前面冰壁上,冰壁中竟出现一幅灿烂夺目的图画。” “那是一个浑身赤裸,未着寸丝寸缕的绝色美女,长发披垂,慵懒而娇羞地仰卧在-长薄纱虚掩的冰床之中,凤目含春,意态若生,全身晶莹浮凸,乳峰纤腰,当真是美绝人寰。” “她自己身为女人,自信也并不丑陋,但一眼触及那冰中美女的躯体,当时心湖也不禁叫咋荡漾,丹田之卜,热流澎湃,脸上映满了红晕。” “只要看了第一眼,目光便再也无法从那美女身上移开,一时间,心底忽然生出无数异样滋味,又似羡艳那女郎的绝世艳丽,又似怨恨自己丑陋卑微,只觉天下脂粉,叵与那冰中裸女相较,那简直如粪土之比云儿,劣石之比美玉。” “冰中裸女,一动也不动,但光亮照射在她躯体上,却仿佛她也正在流盼美目,在向外娇羞的偷窥。” “她怔怔地看了约有盏茶之久,真个如痴如呆,浑忘了置身何处,那冰支被亮光折射,就像有千百面镜子,每个镜中,都有一个裸体女郎,向她盈盈浅笑,眉语传情。” “好在她本是女儿家,虽然看得出神,却没有被那些幻觉引起欲火或淫念。可是,又过了盏茶光景,她却开始觉得又目刺痛,好像有千万支金针,在狠狠刺扎着眼珠,久之,竟潜然流下酸痛的眼泪来。” “陡地,她心头一阵颤抖,忽然想起满窖死尸眼角的血水来。” “这一惊觉,犹如暮鼓晨钟,猛可使她挣脱幻影,产生出无限恐惧,急忙闭上眼睛,向后疾退数步,赶紧盘膝跌坐在地上,默运功力,压制内心沸腾的心潮。” “寺好她是女人,否则,她准又步上冰窖中那数十僧俗的后尘,永远埋骨在寒冰岩下了。” “但是,她虽然及时压制心潮泛滥,两只眼中,却仍然刺痛难忍,泪水不停地淌流,不用看,流出的准也是鲜红的血水。” “初时,她还以为时已入夜,冰层顶上没有光线透人了。但当她换出自己携带的火折子,一连打了无数次,火焰已烧痛了手指,仍然未见一丝亮光,她才骇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变成了瞎子。” “这时候,忽然一阵巨翼扇风之声,传进耳里。” “她连忙撤剑凝神戒备,刹那间,疾风扑面而至,那十余只巨雕,突然向她展开激烈凶猛的攻击。” “可怜她虽有一身武功,怎奈双目俱瞎,全仗闻风辨位。初时自不能应用自如,依靠着手中遗有一柄长剑,闪跃趋避还击,不过顷刻,被她胡乱砍死了六七头巨雕,自己也落得遍体鳞伤。” “正在危急,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好啦!停手了,停手了!’” “奇怪的是,那些巨雕听得呼声,果然停止了攻击,她战得精疲力竭朦胧中似觉那声音正是彩色鹦鹉所发,但却无力探查究竟,便昏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仿佛感觉有个冰冷坚硬的嘴啄,顶开她的牙关,接着,一股清香液体,透过咽喉流入腹中。片刻之后,腹中雷鸣如吼,奇痛澈骨,她哼了一声,又昏死过去。”说到这里,略为一顿,阴沉的脸上,却透出一抹奇怪的笑意—— 第五十五章 一字之灾 瞎眼老妇淡淡一笑之后,长嘘一声,如释重负,举起手来,无限爱怜地抚摸着她肩上那只彩色鹦鹉小精灵,好一会,才嫣然笑道:“这一次昏迷,大约总有三数天之久,但是,苦尽甘来她却从此获得一番奇遇。” “当她再度清醒过来,竟觉得自己真气充沛,神清气爽,直似脱胎换骨,整个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双目失明之外,她实在应该为自己的奇遇而高兴的。” “于是,她轻轻呼唤那只可解人意的鹦鹉,慢慢地询问它,才知道这冰山深腹洞窖中,原来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绝顶秘密。” “据那只鹦鹉告诉她,寒冰岩上,本住着一位貌美无双的侠女,那侠女不但容貌绝世,武功也超凡入对。沿至百年前天山雪婆婆一派,唯因天山一派代代单传,至那女侠时,因为生得太美,竟看得普天下男人都成了粪土,蹉跎岁月,未能寻到一位足堪与她匹配的男子。 是以终年闷闷不乐,偶一失慎,竞走火入魔” “那侠女练功岔了气,自知不久人世,但想想自己一死本不足惜,天山一派从此戕斩,未免愧对祖师,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到一个听天由命的办法。” “天山一派,代代单传,传女不传男,已成派中不成文的定规。” “所以,那女侠在临死之前,留字岩下,故示警语,然后将本门武功心法,悉心教导那只彩色鹦鹉,使他背诵得滚瓜烂熟之后,便将自己玉体,尽褪罗衫封存在冰窖之中。” “那冰窖上有天眼,每届正午时刻,骄阳透射而入,几经汇聚折射,焦点恰好正对那女侠封存玉体的冰壁,天山严寒,冰壁又厚,不愁溶化。但如有心存贪婪淫邪之念的男人登岩,每每被她那晶莹玉体所诱,瞠目而视,无意间,便被折光刺伤双目,变成残废。更因那些男人在双目失明之前,亲睹绝色,心猿奔驰,意马难拴,莫不心脉愤张,再被寒气一逼,哪能不断脉走火而毙?而且,定性较坚的,在双目失明,心潮未平的时候,也难逃过那十余只凶猛的巨雕一击。” “她如此安排,用心之苦,构思之妙,举世难觅第二人,其目的,恰好可以杀尽那些心存淫婪的男人。” “假如入洞的是个女人,首先,她将不致因为目睹裸女而生淫念,而且,要是她能在双目尽瞎之际,力搏巨雕,斩杀其半,武功定已有相当根基,那就足可够资格接掌天山派门户了。” “于是,那位因寻夫进入寒冰岩的女人,从此隐居冰山深腹,每日由彩采鹦鹉口诵天山派武功诀要,潜心修炼,六十年不离寒冰岩一步,终于成了天山派第七代掌门人。” 瞎眼老妇说到这里,仰面向天,丑脸之上,流露出既凄楚又自傲的神情,语音一变,冷冷地说道:“故事听到这儿,你们大约能想到老身的来历了?” 江瑶接口道:“当然,你一定就是那位进入寒冰岩寻夫的女人,也就是天山派第七代掌门人了,是吗?” 瞎眼老妇冷笑点头道:“不错,你很聪明,但是,有一点,你却绝不会想到。” 江瑶反问道:“想到什么?” 瞎眼老妇道:“老身六十年不离天山,你可曾想到,老身何以今日突在此地出现?” 江瑶道:“我正要问你,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瞎眼老妇道:“天山一派,传至老身,总不能由此而绝。老身年逾八旬,焉能再活八十年?但老身又不能再如本门第六代掌门人设计冰壁藏躯之法,是以老身发了第一个誓愿,要为天山派寻觅一位,能使天山武学扬威武林的传人……” 江瑶“哦”了一声,道:“听你口气,好像还有第二个誓愿?” 瞎眼老妇脸上笑容突然尽敛,刹时满脸暴戾之色,恨恨道:“老身第二个誓愿,就是要将那些见到我音貌的男子,一个个全都挖去双眼,割去舌头,斩去双手,使他们望远不能把老身容貌,向第二人描述。” 罗英和伍大牛听了这话,陡地一惊,但他们尚未开口,江瑶已抢着喝道:“你凭什么要这样凶残?” 瞎眼老妇嘿嘿笑道:“老身本不是凶残之人,但世上男子尽都可厌可恨,断手割舌挖眼,这是天山门对付天下男子最客气的办法了。” 罗英忍不住道:“你忘了自己也是嫁过丈夫的女人么?” 瞎眼老妇冷冷道:“他早已死了。” 江瑶接口道:“他虽然死了,你和他总有夫妻之情,要不然,为什么要到寒冰岩去寻他?” 瞎眼老妇道:“正因老身亲赴寒冰岩,目睹他惑于美色,坐毙冰窖的丑恶之态,越发对天下男人灰了心。” 罗英抢着道:“天下男子,并非都如你那丈夫一样,你怎能一概而论?” 瞎眼老妇道:“冰窖之中,坐毙者有数十余人,其中僧道俗家俱全,难道还不能概括天下男人?” 那老妇口舌极为犀利,任凭江瑶和罗英轮番驳斥,她总是滔滔不绝,逐一答辩,其理虽嫌霸道,却使罗英江瑶颇有辞穷之感。 伍大牛一直傻愣愣在旁倾听,无法插口,这时见他们争辩稍停,忍不住冲口爆出一句,道:“老贼婆,必是自己又老又丑,不得男人喜爱,才恨透了天下男人。” 这句话一入那老妇耳中,只见她混身一震,登时面肉抽动,伤痕纵横的脸上,遍布了阵阵杀机。 栖息在她肩上那只彩色鹦鹉脆声叫道:“好大胆的东西,竟敢羞辱老奶奶,告诉你,那打渔的老头,就因为说了老奶奶一个‘丑’字,咱们追了千里,要取他狗命哩!” 罗英和江瑶见伍大牛一言闯祸,大吃一惊,“呛呛”两声,双剑一齐出鞘,急急跃到伍大牛身侧,一左一右,将他护在当中。 那瞎眼老妇脸色急剧变了好几次,显然忿恨已达极点,但终于又强自忍耐住没有发作,语气一转,问道:“女娃儿叫什么名字?” 江瑶不觉一怔,道:“你在问我么?” 瞎眼老妇道:“此地除了老身,只你一个女人,自然是问你!” 江理想了一下,道:“我叫江瑶。” 瞎眼老妇又道:“你师承何人?家住何地?有些什么亲人?” 江瑶被她一连串问题,问得如堕五里雾中,情不自禁望望罗英,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是不是该照直答复? 罗英刚向她点头示意,那瞎眼老妇却沉声道:“江瑶,你如要救他们两人性命,就照实回答老身问话,否则,他们两人别想活着离开!” 江瑶顿时怒道:“我本要告诉你实话,现在索性连话也不说了,你要怎样?只管施为好了。” 瞎眼老妇冷哼一声,双手一按锦凳,霍地立起身来。 她自从现身,一直坐在大网之中,此时忽然站立起来,才看出她身材十分臃肿,两腿又出奇的短,站在那里,直如一围肉球,当真是丑陋之极!江瑶恍然暗忖道:“难怪她会恨透天下男人,原来竟是这样难看。” 老妇身表一起,那彩色鹦鹉立即展翅飞起,但,右肩上那只血鸟,却昂然挺立不动,一双如火凶目,不停地在罗英等三人面上扫视。 罗英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三人各横兵刃,凝神而待,瞬也不敢稍瞬。 瞎眼老妇缓缓举步跨出大网,一面阴声笑道:“老身费了许多口舌,告诉你这些往事,只因你年轻,会武,机灵,正可作我天山派传人,这是绝世难求的机遇,你倒要轻轻放过?” 江瑶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啊!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敢情是要收我做徒弟?” 瞎眼老妇脚步立止,含笑道:“正是,你若归从老身门下,从此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将来便是天山派第八代掌门人,普天之下,永无敌手,你可愿意?” 江瑶道:“要是我不愿意呢?” 瞎眼老妇正色道:“老身言随行,我可更改,你不愿也得愿,何况,你若不愿,他们两人便死定了。” 江瑶掩口笑道:“要我做天山派的掌门人,我倒情愿,只是不愿认你做师父。” 瞎眼老妇一怔,诧道:“为什么?” 江瑶道:“因为呀!你太丑了……” 罗英骇然失声道:“瑶妹妹……” 但他呼声甫才出口,那瞎眼老妇已怒吼一声,身形一晃,直欺近江瑶身旁,五指如钩,闪电般向江瑶前胸抓到。 江瑶早防她会暴怒出手,娇笑一声,拧腰疾闪,手中长剑反撩而上。 那瞎眼老妇一抓落空,闻风辨位,左手磁盆-举,竟迎着江瑶的长剑飞挡过来,同时低声叱道:“撒手!” 盆剑相触,平空爆起一声脆响,那瞎眼老妇手中磁盆分毫未损,江瑶却觉得虎口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长剑果然脱手飞出。 罗英见她一招未到,兵刃已被砸飞,心知这瞎眼老妇武功绝非泛泛之辈,慌忙挥剑上前,挡住老妇,大声叫道:“瑶妹快退!” 那老妇嘿嘿笑道:“天罗地网,还想往哪里退?”言笑中音掌连翻,刹那间拍出三掌,劲风过处,“蓬”地扫中罗英右腹,只打得他闷哼一声,向后踉跄连退两三步,险些没有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伍大牛见了,勃然大怒,抡起旱烟袋大吼道:“老贼婆吃俺一烟袋!” 他自幼天生神力,此时又当盛怒,烟袋挟着一股劲风,猛砸而下,其势威猛,直有石破天惊之力。那瞎眼老妇却毫不在意,举起左手磁盆,一招硬接,同时右手又横胸挥出,疾斩压大牛腰眼。 “当!”一声震耳金铁交鸣。 伍大牛旱烟袋不歪不斜,正砸在磁盆上,只砸得火星乱闪,磁盆仍然如故,而老妇右掌快如风疾,也挥中伍大牛的腰际,硬生生将他劈退两大步,居然也未受伤。 瞎眼老妇微一惊,冷笑道:“好啊!原来你仗着一身金钟上门硬功,就敢目中无人,顶挡老身!” 伍大牛揉着肚子道:“俺以没有顶你,是你来找着俺顶的!” 老妇陡地脸上一红,怒叱道:“蠢物,你在找死!”肩头一抖,那只血鸟唰地电射而出。 伍大牛最怕那尖嘴如针的鸟儿,一见老妇放飞血鸟,吓得提扭头便跑,大叫道:“罗英呀快救命,老贼婆又祭法宝了!” 血鸟快速,红影倏起倏落,“剥剥”连声,伍大牛头上又添了两三处血窟窿,痛得他抱头鼠窜,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罗英将自己的短剑,顺手塞给江瑶,牵着她的手,低声道:“不可出声,快走!”两人飞步向小溪奔去。 彩色鹦鹉眼尖,在空中尖声叫道:“老奶奶,两个娃儿从左边跑啦!” 瞎眼老妇长笑一声,身形疾转,向左迈步疾追,罗英和江瑶奔到二十丈外,被她两次起落,便已追及,当真快得难以形容。 江瑶回头张望时,那老妇赫然已抵身后,几乎惊叫失声,罗英慌忙示意她绝不可出声同时举手向前连指,意思是要她快些越过小溪去。 那小溪宽约二三丈,老妇虽然武功高强,究竟是双目失明之人,跨越溪流,至少使她追赶起来,不如平地方便。 江瑶点点头,纤腰疾摆,当先跃过小溪,罗英却在她起步拧身之际,出声大喝,奋力拍出两掌,一则移转老妇注意,二则掩饰江瑶身形破空带起的声响,两掌之后,顺着河岸掉头向东飞逃。 果然,那老妇顿时被他这咱声东击西的方法,弄得失却主意,追了两步,便止步侧耳倾听,细细分辨何处是流水,何处是足音?一时莫可适从。 罗英和江瑶得此良机,又逃出三十余丈。 谁知那彩色鹦鹉又扬声叫道:“老奶奶,那女娃儿在小河对岸,河宽三丈,笔直向前……” 老妇听得鹦鹉指报,大喝一声,飞身掠过小溪,旋风般又追上了江瑶。 江瑶只恨得牙痒痒地,但那鹦鹉翱翔空中,一时又对他莫可奈何,瞥见老妇迫近,连忙又跳到小溪这一边,等到老妇循声追过溪来,急忙又跳到对岸。 那鹦鹉不住地尖叫,指引瞎眼老妇衔尾急迫,可怜罗英江瑶,直被追得上天无路,只盼能有个地洞,一头钻进去才好。 瞎眼老妇一面穷追不舍,一面笑道:“江瑶,江瑶,旷世奇缘,你不情愿,今天就让你多生两个翅膀,量你也难逃老身的手掌心!” 江瑶奔得娇喘不胜,嘶声叫道:“英哥哥,咱们逃不掉了,不如跟她拼了吧……” 她身形才略一缓,老妇已鬼魅般追到近前,振臂一掌,首先将罗英劈倒地上,脚下疾探,长手如钩,指尖湛湛已搭上她的“右肩井”穴。 江瑶索性顿住,霍地-式“卧冰求鲤”,香肩向下沉落,左脚弓,右脚箭,手中短剑贴地后扫。直取老妇下盘。 这一招,纯是两败俱伤之法,皆因她塌肩下挫,侧身出剑,虽然身过‘右肩井”穴,但整个面门、头顶、后脑……等二十余要穴,等于全暴露在敌人指抓之下。除非她的短剑缓发先至,斩断老妇双足,否则,便将立陷杀身境地。 那老妇似乎未料到她会出此险招,微微一怔,左脚一收,飞快地踏了下去,“卟”地一声响,竟将她整支短剑踏在脚下。 说时迟,那时快,江瑶兵刃出手,却出人意外地贴地一滚,反欺到老妇脚边,抱着她的小腿,狠狠咬了一口! 瞎眼老妇轻哼一声,右手疾沉、立时也一把扣住江瑶脑后耳侧的“颅息”、“天窗”二穴。 两人一齐静止下来,那老妇腿上皮破血流,江瑶却混身酸软,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了。 瞎眼老妇俯身把她提了起来,高举过顶,扬声大笑,道:“好-个桀骛不驯的小东西,哈!哈哈哈哈……” 正当她笑得高兴,彩色鹦鹉突然连声尖叫道:“老奶奶,老奶奶,我看到那打渔的老厌物了!” 瞎眼老妇笑声突敛,喝问道:“在哪儿?” 彩色鹦鹉叫道:“在林子那一边,啊!他跑了,跑得好快……” 瞎眼老妇身形飞掠,奔回大网边,顺手把江瑶点了穴道,掷在网中,挥挥手道:“起!” 然后,头也不回,领着那只血鸟和彩色鹦鹉,如疯似狂,冲进了柳树林。 罗英一连两次被老妇掌力所伤,眼睁睁望着江瑶遭擒,正苦无力援救,陡见她弃下江瑶,急急去追老渔夫,心下大喜,咬牙从地面上挣扎爬起,拾回短剑,手脚并用,死命向大网奔去。 他分明知道大网之侧,还有四头凶猛的巨雕,但此时老妇和那讨厌的彩色鹦鹉恰都不在,正是援救江瑶的千载良机。 哪知等他奔到大网近前,耳闻风声呼啸,一团黑影,已冉冉腾空而起。 仰头一望,竟是那四头巨雕,将大网衔升直达百丈上空,八条大翅鼓动,缓缓向西飞去。 大网中,除了一只锦凳,便是穴道被制的江瑶,罗网凌空,江瑶也一样看见罗英。但是,她身不有动,口不能言,只能目注地上罗英的人影,越来越小,耳中隐隐听得他声嘶力竭的呼唤:“瑶妹妹!瑶妹妹!瑶妹妹……” 罗网直入云端,呼声、人影,逐渐都渺不可闻,四只巨雕衔着大网,从此,将她带到那无法预测的未来 她素来倔强任性,然而,这时却星眸微合,挤落了两滴辛酸的泪珠—— 第五十六章 轻舟顺流 彤云弥漫,夜色低垂。 阴沉的夜幕降临,开始洒落下一阵粗大的雨珠。 罗英倒提着短剑,仰面望天,雨水打在脸上,寒意凉透心底,但是,他一动也不动,任凭雨水在颊上冲流。 阴霆的天际,早望不见那四只巨雕的大网的影子,许久,许久,他才废然发出一声长叹,举手抹去眼角水流,自怨自责地道:“瑶妹妹,我对不起你,早知如此,我和伍大哥就不该来……” 忽然,雨声中有人大声呻吟道:“唉!早知道,拿八人大轿来接俺,俺也不来了!” 罗英缓缓回身,大雨中,只见伍大牛满头创口,坐在泥地上。 他不禁暗自责道:“唉!我怎的如此糊涂,竟忘了伍大哥被那血鸟遗击,伤得定很严重。”急忙冒雨奔去,扶起伍大牛,问道:“伍大哥,你伤得如何?” 伍大牛呻吟道:“罗家兄弟,你伤得又怎样?” 罗英道:“我还好,只有一点内伤,来吧!我扶你到那边树荫下,替你敷些药!” 伍大牛其实仅只皮肉小伤,但他自觉满头都被血鸟啄裂了似的,一直呻吟着不肯站起来,口里哼哼道:“俺伤得好重,脑袋瓜儿全开了花啦!唉哟……” 罗英叹道:“咱们总须快些离开这地方,说不定那瞎婆子还会回来……” 伍大牛一听,蹦地跳了起来,瞪着大眼叫道:“真的么? 那咱们快走,俺的老天,再被那杂种麻雀遇上,俺就没有命了!” 淅沥沥的大雨,淋得他们透体皆湿,天色昏暗中,两个人连马匹也不敢去取,徒步冒雨赶到淮阳,其狼狈之情,当真是罗英有生以来第一次。 寻了一家客栈,匆匆换过衣服,饥肠辘辘,但他们亦无心饮食,两个人对坐着发呆,四目相对,都觉得前途渺茫。 许久,许久,罗英叹了一声,伍大牛也叹了一口气。 伍大牛望着罗英,哭丧着脸道:“罗家兄弟,咱们现在往哪里去呢?” 罗英摇摇头道:“唉!我也正在为难,咱们原是陪江姑娘同往济南,如今半途中把她丢了,要是返回祁连山,不知秦爷爷他们还在不在?要是继续到济南去?那瞎婆子仍在近处,不定什么时候,仍会找上咱们……” 伍大牛连忙拉住他的手,求道:“那么,咱们就快些走吧!” 罗英道:“为今之计,我想只有分途,大哥立即折返祁连,我仍继续往济南江府。咱们分头报讯,把江姑娘被擒的事,设法转告各地,然后,大家立即赶往天山寒冰岩,合力营救她出险。” 伍大牛听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不成!俺要跟你一块儿,你到哪里,俺就到哪里。” 罗英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应急之法,咱们如不分头报讯求援,单凭你和我,能救得了江姑娘么?” 伍大牛傻笑道:“救人的事,咱们只消把口信带到济南,还愁江家不会邀约帮手?依俺看,秦老爷子神机妙算,也许他老人家早就知道有这场变化,所以和给了你两封密柬儿!” 一句话,登时把罗英提醒。 是啊!明尘大师临行之时,交付我两封密柬,其中一封,指明须到济南之后拆阅,要是密柬中有什么极重要的指示,我如半途折返,岂不误事? 罗英心念疾转,暗中已下了决心,当下道:“好吧!咱们就决定连夜赶往济南,红云董门交游遍天下,由他们设法通知秦爷爷,只怕更比我们还快些,说走就走,这事耽误不得。” 伍大牛跳起来,道:“俺肚子饿了,何不吃些东西再走?” 罗英道:“救人如救火,买几块干饼,一边赶路-边吃就得了。” 伍大牛虽然愣傻,跟罗英却十分投缘,罗英说什么,他总是心服口服,当下果然依言,买了些干粮,两人连夜上路,冒着大雨,又出了淮阳城。 衣物干了又湿,满身辛劳疲惫,但他们都不放在心上,两个人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 赶路。 情急之下,豪念顿生,深夜暴雨,郊外绝无人迹,两人放开身法赶路,这一夜,路奔了将近百里,天色微明时,已经进入冀鲁交界的淮县。 这时候,雨也住了,光天化日,无法再飞步赶路,两人略作休息,用些饮食,就在淮县买了两匹健马,已牌时分,继续催马上路,疾驰一天,黄昏时,到口临近黄河的孙家口。 别看伍大牛体壮力强,此时已大感疲惫,皱眉道:“好兄弟,俺个儿大,这样苦赶,赶到济南,命也没了,不如雇艘船,咱们舍马改由水路可好?” 罗英想了想,道:“也好,顺水下行,船只不比马匹慢,就依你的主意。” 于是,两人匆匆寻到江边,贱价卖了马匹,四处托人觅雇不船。不料坐骑虽卖去,那些江船,却因黄河水急滩多,无论如何,也不肯连夜开船,必须等天明才能启程,罗英把船价提高到两倍以上,仍然无人承应。 罗英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埋怨伍大牛道:“都是你要雇船,现在马匹卖掉,却无船可乘,这却如何是好呢?” 伍大牛道:“好兄弟,急也不在一时,俺想那江姑娘被瞎婆子捉去,算算已有一天一夜,要死早死了,不死总有命在,你就行行好,让俺休息一夜再走也不行吗?” 罗英道:“你若走不动了,不妨在船上歇一夜,我先上路,咱们在济南江府碰头如何?” 伍大牛望着滚滚黄河,一时犹豫不决,正在这时候,江边一艘小船上,忽然有人高声叫道:“两位公子,不是要搭船连夜上路往济南府么?快请这边来。” 罗英听了,大喜,急步迎了上去,问道:“你们如愿连夜开船,咱们宁可多付银子,只求早些赶到济南。” 小船上船家笑嘻嘻道:“黄河水急,咱们这条小船,大胆也不敢夜行,但二位运气不错,偏巧这位老人家,也因急事要赶到泰山去,出资买下了这条船,愿意自己驾舟赶路。二位跟他既是同路,彼此又都有急事,何不共乘一舟,既可赶路,船上也多几人操作,岂不两便?” 罗英喜极,连声道谢,凝目向船上望去,却见那船长仅十余尺,窄篷狭身,除了船尾有一具摇橹,并无风帆长桨等物,显然只是江边摆渡用的小船,并非长途风船,心里的高兴,顿时大减。 敢情似这般简陋小舟,底薄体脆,平时没有风浪,已经显得危险,如果当作长途江船使用,一旦遇上急浪,只怕连一个浪头也抵不住,就要船底朝天了。 他自幼在海岛上长大,自然熟知驶舟之术,但是,面对如此脆薄的小舟,却不禁心里有些犹豫起来。 正在迟疑,小舟舱中已缓步踱出一个白发银髯的老人。 罗英目光与那老人一触之下,心神顿时深深一震,说不出为什么原因,倏忽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意来。 那老人身躯修伟高大,穿一件灰布大袍,两道浓眉,覆盖着一双寒光闪烁的眸子,黑夜之中,有如两道锐利的箭矢,缓缓在罗英和伍大牛身上扫视了一遍。突然沉声嘿嘿一阵震耳大笑,道:“孩子,同舟过渡,缘由前定,还迟疑什么?” 伍大牛向来粗豪胆壮,猛然听了那笑声,也不禁毛骨悚然,悄悄拉了罗英一把,低声道: “兄弟,咱们别跟他同路,这老家伙邪门得紧。” 罗英颇有同感,但事至如此,却又不便畏缩拒绝,沉吟了一下,便爽然举步登上了小船,恭敬地拱手为礼,含笑道:“老人家目光锐摄,话声洪亮,晚辈不揣冒昧,敢问老人有可是武林前辈?” 那白发老人纵声大笑道:“听你口气,莫非要先打听老夫出身来历,才肯放心同舟么?” 罗英道:“不敢,晚辈年幼,惟恐失礼,不得不拜闻老前辈名示。” 白发老人点了点头,笑容忽然一变而为感叹,道:“世道衰微,武林纷扰,难得你还有这份尊老敬贤之心。实不相瞒,老夫当年也曾在武林中叱咤风云,混过一阵,但如今早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已经算不得武林道中之人了。你们如有意同舟赶路,便请上船,否则,老夫有急事赶赴泰山,却不便久候。” 罗英略一转念,立即向伍大牛招招手,道:“得与老前辈同行,正可敬效微劳,伍大哥,快上船吧!” 伍大牛无奈,硬着头皮,登上小船,那船家立刻撤去跳板,解了缆绳。 罗英抢着操起铁篙,凝聚功力,觑得准确,手起篙落,点在岸边一块卵石之上,“叮” 然一声,撤篙横胸,那小舟已如箭矢般退离江岸,舟身不晃,平稳如浮叶掠波。 白发老人正走向船尾撑舵,回头之际,舟已离岸丈许,双眉一皱,赞道:“小兄弟年纪虽小,内力腕劲,远非常人能及,想必出身名门,自幼更在水边长大的吧。” 罗英含笑道:“老前辈猜对了一半,晚辈自幼在海岛长大,略知一些驶舟之术,但出身却说不上名门大派,只不过随家祖母习练了几年护身强体的粗浅功夫而已,倒叫老前辈好笑。” 白发老人一面撑舵,一面正色道:“护身强体,说来极易,能做到这四个字的,放眼江湖,能有几人,小兄弟如不以老夫为嫌,可愿将令祖母尊讳见告?” 罗英正要回答,伍大牛却沉声道:“罗兄弟,别告诉他,我爷爷常说,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咱们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何苦跟他扯亲家?” 他这些话说得极轻,江风疾劲,连罗英都没有听得十分真切,那白发老人却似已字字入耳,含笑道:“这话也对,江湖险恶,的确应该谨慎一些才是,就算老夫多此一问了吧!” 罗英倒感觉十分不好意思,方要解释,那老人又抢着道:“彼此萍水相逢,原不须交浅言深,两位神情疲惫,可在舱中略事休息,反正最快也得后日清晨才能到达汉口上岸,时间正多,两位休息之后,也可替老夫换换手。” 伍大牛不待罗英开口,连忙拉着他钻进了舱篷,轻声道:“这话正和俺意,咱们先歇够了,别被他打落水狗,罗兄弟,你睡前舱,俺睡后面,可以防着他些。” 罗英道:“我看这位老人家气度雍容,谈吐不俗,不似黑道人物,你不可随口开罪人家。” 伍大牛道:“这个你就不懂了,越是坏人,越是装得跟弥勒佛似的,哪有坏蛋把丑像刻在脸上,俺比你年纪大,俺还没有你懂的多么?” 罗英不愿跟他争论,笑道:“你先休息吧!我不累,让我替你防着些,别让坏人趁你睡得熟,把你抛到江里去了。” 伍大牛想了想,道:“也使得,俺先睡,你替俺防着,等一会你睡的时候,俺也替你防着,咱两个轮流着睡,就不怕那老家伙了。” 说着,倒头和衣而卧,又道:“好兄弟,只要他有动静,你就叫醒俺,俺要好好请他吃一顿旱烟袋……” 他实在太疲惫了,说着说着,语声逐渐低微含糊,最后几个字,竟成了呢喃混语,声犹未毕,人已入了梦乡。 罗英对他,即怜惜,又敬爱,取了一件衣服,顺手替他盖在身上。 轻舟顺流,其行如飞。 经过一日一夜舍命急赶,他何尝不跟伍大牛一样,需要一席之地,闭上眼睛,痛痛快快睡一觉。尤其如今身在舟上,逐波荡漾,像-只温暖而舒适的摇篮,就是平时,也令人昏昏兴起无限倦意。 然而,倚在舱舷边,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这倒并非是为了后梢有个神秘的老人,而是压在他双肩上的担子,现在已经越来越重了。 想到摇篮,他就不期然想到桃花岛十余年儿时情景,他记得那些孤零零的日子,漫长而寂寞,祖孙相依,长夜倾听着海潮的澎湃。从祖母亲手摇着摇篮,到他渐渐懂得人世的喜怒哀乐,十几年忧忧寡欢的日子,除了静听浪涛的低诉,就只有细数着岛上开了又谢,谢了双开的桃花。 人皆有父,人皆有母,可是他,从出娘胎,就没有见过父母的模样,这两个人世中最可贵最亲切的影子,在他脑海中,始终只是一片空白。 于是,他开始细细回忆踏入中原来的一切,海天三丑的陷害,武当山的奇事,无字真经,祸水之源,飞云山庄余孽,可疑的掌印,以及最近在祁连洞府中的一连串失意和经历。 这些日子来,他见得多,领会得也多,江湖奇人,武林异士,他都见到过很多,但是,他到中原来的目的呢?却依然一事无成。 谁是他的父亲?谁是嫁祸桃花岛的凶手?那祁连洞府水牢中的囚犯,会是他的父亲吗? 这些……他仍然一无所知。 再有,就是祖母和秦爷爷之间的秘密了,祁连山临别之前,祖母对他欲言又止,显然有一段关系他极重要的话,一直没有对他明说出来,她和秦爷爷,好像是商量好,存心不让他知道,那是些什么不可告人的话,他们为什么要瞒着他? 想着,烦恼复又袭上心头,他黯然用力抛开那些纠缠不清的思维,轻轻推开舱篷上的小窗,把脸贴在窗也边,让清凉的夜风,清一清昏沉沉的脑子。 那知触目江中,却发现这时黄河正值风烈浪急,水浪回旋,混浊的河水,宛如万马奔腾,其势有如排山倒海但是,尽管浪高风疾,这艘小舟,穿行在汹涌的水浪中,却出奇的平稳,一些也不感觉颠簸之苦。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难道那神秘老人,竟有什么法术? 罗英疑心大起,轻轻拨开舱后竹篷,偷眼向后梢一看,这一看,不觉瞪目张口,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原来那老人用左手挟着舵柄,右掌竖立如刀,盘膝坐在舵板上,两目注视着附近掀腾的浪头。当左舷浪头扑来,他掌沿一侧,虚向左按,右舷浪头扑到,立即翻转掌心,向右虚按,每一次露掌发力,莫不迎在力逾千钧的浪头之上。巨如小山的浪头,被他掌力一拨一抵,莫不悄然化则去,是以河中风浪虽急,这小舟附近五尺之内,却丝毫不受风浪的扑击,显得平稳异常。 这种力拒海浪的内力,毫无取巧之处,若无百年以上苦修,那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罗英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奇事。 方自惊讶骇诧,老人脸上忽然闪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嘴唇-阵轻动,罗英耳中,立刻响起-缕清晰的声音,道:“怎么?睡不着吗?何不到后梢来谈谈?” 罗英定定神,心知这老人必非凡俗之流,以他这身功力,若要对自己不利,那真是再有十个罗英,也绝非人家对手,当下索性尽去畏惧之念,爽然拉开舱幔,钻了出去。 江风一吹,神志反而一持,慌忙施礼道:“老前辈神功盖世,今夜晚辈才算是开了眼界了。” 老人微微一笑,轻问道:“你那位专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之腹的朋友,睡着了么?”—— 第五十七章 断腕老人 罗英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老前辈神目如炬,那位伍大哥,有口无心,并非真对老前辈有所不敬。” 老人笑道:“老夫岂不知道他乃是慧直忠厚之人,但他身为天南笑客伍子英传人,却不知尊老敬贤,将来老夫见到伍老儿,少不得要教训他一顿。” 罗英听他竟然直呼伍子英名讳,骇然一惊,霍地起身道:“你怎知他是伍家后代?” 老人道:“单凭他那根伍家祖传的旱烟袋,早巳明白告诉老夫了。” 罗英更惊急道:“你……你老人家究竟是谁?” 老人笑了笑,振臂一掌,遥遥向一排汹涌过来的浪头拍去,沉声道:“要知老夫来历,你看看这一掌有何异处?” 罗英掉头注目,但见他掌力过处,一声闷响,那一排浪头倏忽向上疾升丈余,水花四散开来,竟化成千百个形如手掌的幻影,冉冉消失。 罗英脱口惊呼道:“多罗神掌!多罗神掌!” 呼声中,猛可想起一件事来,颤声问:“老前辈,你老人家上下怎样称呼?” 老人瞑目而笑,缓缓伸出左手,道:“遁世之人,早忘名姓,你看见这只手,应该知道老夫是谁了!” 罗英看他那只左手,竟已齐腕而断,只余一截肉桩,但他苦思了一阵,却记不起当今武林前辈中,谁是左手折断的人,只顾怔怔地发愣。 但是,他从那老人抖露的“多罗神掌”功力,至少可以确定一点老人必与桃花岛有些关联。 再一转念,多罗神掌出自西域多罗神教,后来被外祖公桃花神君传入中原。自从桃花神君去世,多罗神掌,便成了桃花岛罗家的独门武功,正因这缘故,中原惨案迭出,受害人都似中了“多罗神掌”掌力,武林各派,才疑心到罗家头上。 他又把当今世上,习过或知道多罗神掌的人,迅速地在脑中作了一个整理和分析。据他知道的,只有明尘大师、凌奶奶和他的祖母竺君仪,此外,便是他那生死不明的父亲罗玑和叔叔罗璋。 他虽然没有见到过父亲和叔叔,但从年龄推测,他们不过中年,绝不会这般苍老。 那么,这老人是谁? 猛可里,罗英心里机伶伶打个寒战,飞快地想起一个令人又惊又喜的疑问他会不会是遁世几达四十年的祖父? 这念头一起,他再也无法使自己下来,用力揉揉眼睛,仔细又向那老人端详注视不已。 不!不像!爷爷虽然隐世四十年,当时正值少年英发之际,细算起来,应该还不到六十岁,这老人形貌苍迈,以及那一身精纯深厚的内功修为,少说已有百岁左右。 再说,爷爷出走之时,身体完好,并列残缺,他左手齐腕折断,显系旧伤,由此可见,他绝不会是爷爷。 可是,他若不是罗家的人,又怎会多罗神掌?又怎会一口道出伍子英的名讳。 心念及此,猛然又是一动,暗道:是了!是了!他既非桃花岛罗家之人,又会多罗神掌,只有一个可能他就是各地血案凶手!那千方百计要嫁祸我们罗家的家伙! 这一想,顿时怒火上冲,热血沸腾,手掌不由自主抚握剑柄,几乎便想拔剑出手。 但,他终于又废然放松了手,暗自忖道:不对!不对,那嫁祸桃花岛的人,我曾在三元宫地道中与他相遇,后来也数度朝过面,他的面目虽不可辨,但他皆以左手取物,惯以右掌伤人。而这老人的左掌,却已齐腕而断,怎会是他呢?这件事对他关系实在太大,他不能不先把详情弄个清楚,而且,老人武功超凡入圣,看来更在明尘大师之上,鲁莽出手,未必能讨到便宜。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内心激动,悄悄抹去了手心渗出的冷汗。 老人一直斜目注视他脸上的每一个变化,这时见他已趋平静,才缓缓问道:“傻孩子,记起来了吗?” 罗英摇摇头,心想:我何不试试他的口气?当下道:“我虽不知前辈是谁,但是,前辈如允许我提出几个问题,可能因此便猜出前辈的来历了!”他心中已起疑心,语气变得冷漠了许多。 老人仿佛并未察觉,反笑道:“反正行舟无事,你就试猜猜看,藉此消磨漫漫长夜,有何不可?” 罗英目光炯炯注视着他,突然脱口问道:“老前辈知道桃花岛罗家吗?” 老人速闻这话,微微一怔,点头道:“你是说当年桃花神君凌祖尧所居桃花岛?老夫自然知道。” 罗英在肚里“哼”了一声,紧接着又问:“老前辈既然熟知桃花岛,想必也知道泰山三次武会了?” 那老人蓦地脸上变色,显然颇为吃惊,道:“正是!” 罗英追问道:“那么,老前辈必定也知道,自从那次武会之后,罗大侠就此隐居遁世,再没有回过桃花岛?” 老人神情有些黯然,颔首道:“老夫曾听传闻说起过-” 罗英毫不放松,紧跟着又问:“其后罗氏双侠扬名江湖,盛名清誉,广被大江南北,三湘七泽,中原武林各流,共尊罗家为武林盟主,桃花岛威名遍天下,这些,老前辈也听传闻说起过?” 老人又点了点头,道:“唔!不错。” 罗英一口气又问下去,道:“老前辈自称隐世之人,对武林秘辛掌故,若不熟若指掌,当然也听传闻提起过,关于济南附近血案迭生,红云董门子媳受辱,武林七大门派,受人蒙蔽,竟将罪名,强加在桃花岛名下。七派合设百丈峰禁地,囚禁罗氏双侠大哥,连他妻子有孕即将临盆,上山欲见丈夫一面,也被无情拦阻,并且打伤孕妇,使她胎气震动,人未下山,便破腹产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从此,那孩子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忍辱负重,长大成人,矢志……” 这些,都是他自己的身世情况,说到这里,触动内心创伤,一阵哽咽,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老人无限爱惜地望着他,喂叹一声,道:“好孩子,往事已矣!徒悲何益2越是从艰苦中长成的人,越应该具有超人的坚忍和毅力,也应该最能忍耐人世的不平……” 罗英举手抹去泪水,厉声道:“我再请问老前辈,你听过这些传闻没有?” 老人一愣,道:“如此大事,早已遍传天下,只不过,老夫远居边陲,还是不久之前,才听人说起的” 罗英咬咬嘴唇,忍住泪水,大声打断他的话,说道:“那么,现在晚辈要请问一句,希望老前辈爽予赐答!” 老人微诧地点点头道:“好吧!老夫知无不言!” 罗英双目突然暴瞪,喝问道:“你曾跟桃花岛有过仇恨?是吗?” 老人霍然变色,道:“你怎会问出这句话来……” 罗英怒目道:“请别管我为什么,盼你爽予赐答!” 老人被逼不过,轻嘘一声,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罗英听了,越发证实自己估计不错,这时,他几乎已经认定面前这老人,极可能就是那从未露过面,武功高不可测,甚至连“海天三丑”都甘心屈为仆奴的神秘人物祁连山主。 若非他自幼受竺君仪熏陶,深具忍耐特性,只怕当场就要拔剑出手。但是,他还有两点疑问,未能澄清,第一:祁连山主不久之前,犹在祁连洞府中闭关,怎会突然在鲁境出现? 第二:他要连夜赶到泰山去做什么? 这两点疑问,他只能含糊地解答出第一点,因为,他也是从祁连山出发,现在也到了此地,祁连山主武功胜他何止千百倍,自也不算什么为难之事。 但那第二点,却难以猜测,因此,他再次长吸一口气,压住满腔怒火,问道:“你…… 你居住在祁连山,是吗?” 老人耸耸肩头,哈哈大笑道:“傻孩子,这一次你却猜错了,老夫隐居之处,距离祁连山何止千里,你怎会硬指老夫住在祁连山?” 罗英不信,冷笑道:“那么,你能把隐居之地,直说出来不能?” 老人笑道:“既称隐居,自不便对人宣扬,不过,为了去你多疑,老夫可以告诉你一点,四十年来,老夫足迹未到中原,傻孩子,你不必想得太多了。” 罗英接声道:“你说四十年不履中原,这一次又匆匆赶往泰山则甚?” 老人道:“人各有私,老夫不想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别人!” 罗英嘿地冷笑一声,道:“什么私事?你别以为祁连洞府做得隐密,若要人不知,除非……” 老人愣得一愣,脱口笑道:“啊!傻孩子,你又弄错了,祁连山那藏头露尾的东西,叫他替老夫拿鞋,老夫还嫌他太笨哩!哈!……” 罗英愤然探手按住剑柄,厉声叱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到底是谁?怎不直说?” 老人道:“四十年来,老夫名讳早已淡忘。孩子,你定要知道老夫身份,只须在见到你祖父祖母的时候,告诉他们,说有一个退隐四十年,左手齐腕折断的伤心人,他们一定知道老夫是谁了” 话声才落,舱中突然一声大吼:“老小子,卖什么关子。俺有法子叫你实招,看家伙!” 一条人影穿篷而出,扬手一砸旱烟袋,直向老人头顶盖落。 这个人,不消说,正是伍大牛。 老人轻笑一声,略一用力,坐着的身子,突然横移二尺,舵柄由右手交到左胁下,人也从船舵左侧,换到右侧。伍大牛一招猛劈,旱烟袋正敲在船尾舷板上,噗地一声,将船尾砸破一大块。 老人沉声道:“舟小水急,砸破了船,你不想活了?” 伍大牛是个愣汉,哪管得许多,蓦地振臂横扫,第二招连绵又至,骂道:“俺早看你这老小子不是好人,不要走,吃俺一烟袋。” 那老人显然被他连番进逼,激起怒来,脸色一沉,冷冷道:“好一个放肆无礼的蠢东西!”右掌突地一翻,迳迎伍大牛的旱烟袋。 只见他出手如电,掌心硬接来招,毫不迟疑,五指一收,旱烟袋早入了掌握。 这老人一身骇世武功,伍大牛怎是他的敌手,罗英一急之下,轻按卡簧,“铮”然一声,也拔出了短剑。 船身本来狭窄,这时三人挤在船尾,一旦动手,几乎无处可供闪避,罗英抱定破舟偕亡之心,短剑挥处,银虹乍现,拦腰向那老人攻去,同时叫道:“伍大哥,注意兵刃……” 他手中短剑,乃明尘大师所赠,长仅二尺,但力逼剑尖,寒芒伸缩,可达四尺以外,是以出手的时候,同时招呼伍大牛不可撒手,心想:如果伍大牛能暂时拼力把住旱烟袋不放,船尾又这般狭窄,自己短剑挥出,那老头子除了弃手跳落黄河,简直再无闪避的余地了。 哪知主意虽好,事实却大谬不然。 短剑划空疾掠,寒光扫过舵侧,忽听那老人长笑一声,断臂一抖,身形突然凌空飞起,那一剑,竟扫了个空。 一招失手,罗英便知今日绝难讨好,脚下立刻倒跨半步,方欲仰面挥剑护身,心念才动,老人蓦地凌空翻转,变成了头下脚上,左袖轻抖,一股罡风已撞中伍大牛肩肿,右手屈指疾弹,指风破空下击,罗英眼前一花,胸前“神封”、“步郎”二穴上,各被指力扫中。 两个人,两件兵刃,一齐松手坠落船板之上,罗英脑中陡然想起祁连洞府中,那恶臭扑鼻的水牢,暗道:完了!一切都完了……紧接着,便和伍大牛双双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仿佛还听到那老人轻微的叹息,又像有一只手掌,在他周身穴道上缓缓的摩掌着,一遍,又一遍。 他顿时忘记了一切烦恼和忧虑,只觉那手掌所至,一股暖洋洋的热流,透体而入,直达紫府黄门。起初,感到这一日一夜辛劳苦赶,倦意浓重,只想痛痛快快睡上一觉,过了一会,忽然又对儿时情趣,兴起无限怀念和依恋。 于是,奇异的感觉,立刻随着幻梦而产生了。 朦朦胧胧,他好像果真又回复到十六年前,阳光懒懒透过窗槛,投射在床前一只小小的摇篮中,他,又重回孩提时候,仰面躺在摇篮中,闭着小眼,静静听着祖母在摇篮边哼着那些单调的曲子。 这一刹那,他变得懵懂、纯真,心无杂念,脑海中像一片从未染色的白纸,倦极欲眠;又像并未完全入梦,晕眩之中,一股无法开窍的舒畅感觉,从丹田冉冉升起,过生死玄关,游十二重楼。不到片刻,已畅然进入了甜美的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睡足了,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床上,床前流苏飘拂,温暖的阳光,映着窗帘,时间大约将近午刻。 罗英陡然一惊,翻身从床上一跃而起,不料才轻轻用了一分力,竟然加整个身子腾射而起,直达床顶,“蓬”地一声,撞在床架之上。 他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这一撞,床架应声折断,哗啦倒塌下来,罗纹细帐,掩了他一头一面。 撩开帐子,跨落床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这儿竟是一间布置精致的客房,靠壁一列红木茶几,两面临窗,左侧和正面,竖着两座粉红色的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两扇门户。 这房间有一桩奇怪的地方,无论窗帘、屏风、壁饰、家具,样样都用红色,使得房中充满柔和的暖意。 罗英目瞪口呆四处打量,惊诧得莫可名状,喃喃道:“奇怪,不是祁连洞府水牢,这是什么地方呢?” 他用力摇摇头,细细思索,才记起黄河小舟之中,和那断腕老人动手的经过,他清清楚楚记得拔剑之后,才一招,便被老人点中穴道……现在怎么到了此地? 正猜不透因由,正面屏风后“依呀”一声,一扇小门缓缓推开,片刻间,香风过处,姗姗转过来一个明眸皓齿,年约十四五岁酌美貌红衣少女。 那红衣少女从屏风后探进头来,一见罗英,粉颊上立刻现出两个浑圆媚人的酒窝,嫣然笑问道:“罗少侠,清醒了么?” 罗英连忙错掌交胸,沉声问道:“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少女见他神情紧张,如临大敌,不禁掩口娇笑起来,道:“罗少侠,亏你一睡已有三天两夜,你连这儿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罗英更加迷惑,摇头道:“我怎会睡了三天两夜?我怎么自己也不知道?”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那倒好,连自己都不知道,住店要店钱,这笔账,咱们去向谁算?” 说着,自己笑了一阵,这才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罗少侠,不逗你了,说真格的,这三天来,咱们老夫人每日少说也要来看望三五次。伍家公子早就清醒了,偏是少侠一起沉睡不醒,现在好了,我得赶快通报让老夫人知道。” 罗英见她转身要走,情急起来,身形一闪,抢拦在屏风前,沉声叫道:“你说的伍家公子,可是伍大牛大哥?” 红衣少女举起一只指头,压在樱唇上,轻嘘道:“小声些,伍公子就住在隔壁,他脾气不太好,可不许人直呼他的名字,一再嘱咐咱们,要叫他伍大少爷。” 罗英又喝道:“那么,你们老夫人是谁?” 红衣少女却不肯直说,笑道:“婢子这就去通报,等一会,你一见自然知道了。”说罢,莲步碎移,笑嘻嘻转过屏风,开门自去。 罗英不便再拦,怔了一怔,急急推开左侧木门,迎面也有一座红色屏风,风转过屏风,却听得一声娇媚的轻呼,他扬目望去,不觉脸上一阵臊热,慌忙停了脚步。 屏风之后,也是一间两面临窗的客室,几床色彩,跟自己这一边完全一样,小几之前,伍大牛正拉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在牛皮糖似的纠缠。那少女猛可听到门扉之声,回头望望罗英,骇得惊呼一声,摔开伍大牛,登登登跑了开去。 大牛呆呆地转过身来,神情十分尴尬地向罗英笑笑,道: “兄弟,你倒睡得香憩,这几天,可把俺闷死了,才逗着丫头耍子,偏巧被你闯见了,嘿!嘿!嘿嘿……” 罗英冷哼一声,微一迈步,晃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伍大哥,这是什么地方?我竟然有心情跟女孩子调笑?” 五指才捏住大牛腕间,伍大牛顿时杀猪般叫了起来:“唉哟!好兄弟!快放手,俺…… 俺再也不敢……” 罗英只使了三成力,不想伍大牛竟大声呼痛,心里暗笑道:看你平时竭直忠厚,居然也会跟我玩这些花枪,凭我的指力,能抵得过你的横练功夫么? 想到这里,存心要整整他,五指一收,突然又加了两成真力,口中却笑道:“你快说,这儿是什么地方?要是不快些说,我就不松手……” 话未说完,伍大牛脸色挣得血一般红,尖声叫道:“俺说!俺说!好兄弟,快放手,俺的手要烧焦了……” 罗英初犹当他装假,及见他脸色暴变,额上冷汗如雨,才一惊松手,捧起伍大牛手腕,一望之下,却赫然发现他腕间竟留下五个焦黑的清晰指印—— 第五十八章 失之毫厘 五成真力,竟使一身横练功夫的伍大牛,留下五个焦黑的指印?这是怎么一回事? 罗英自己也感到骇然,忙歉意地问:“伍大哥,不要紧吗?小弟只想跟你玩玩,不料地失手了。” 伍大牛一面揉着手腕,一面苦笑道:“俺的好兄弟,亏你只是跟俺玩玩,要是顶真,俺这只手,就算废了。” 罗英道:“你方才觉得我握住你的时候,有什么痛楚?” 伍大牛道:“旁的苦处倒没有,只觉你那指头,像烧红了的铁条,烙得俺火辣辣的痛!” 罗英惶然举起自己的双手,反复细看,并无异样,试一运力至双掌上,猛见掌心泛起一层淡红之色,心头一震,恍然明白过来。 “啊!血气气功,这是怎么一回事。” 血气气功,虽然是桃花岛独门秘学,但他离开桃花岛时,不过十五岁。竺君仪仅传过他一些入门基本功夫,以后浪迹天涯,自知从来没有苦练过,论火候,连一分也没有,然而,一度昏迷,醒来之后,竟突然功力自增到七八成火候,这不是天下最荒诞的怪事么? 于是,他慢慢回忆起船上昏迷的刹那,那一只手掌,那一股暖流,那一种舒畅的快感…… 啊!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一时间,又惊,又喜,又有些不敢相信,双手轻捧着伍大牛的手腕,歉疚万分地,为他轻轻揉摸,急急问道:“伍大哥,咱们不是在船上被那断腕老人点倒了么?以后怎么样呢? 快告诉我,谁把咱们送到这儿来?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伍大牛道:“俺也不知道怎会到这儿?那一夜,俺被那老头儿袖风震倒,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觉醒过来,竟糊涂睡在床上,以后,就进来一个丫头,服侍俺洗澡、换衣、吃饭,后来,又来了一个老婆子,一进门,就望着俺笑,问俺可是姓伍?俺说是的,老婆子就说,他跟俺爷爷是朋友,叫俺放心住着,说你还没有醒,须等三天,才能醒过来。俺见这儿顶不错,你又住在隔壁,俺就放心住下来了。” 罗英忙问:“你没有问过,那老太婆姓什么?” 伍大牛翻翻眼道:“俺倒忘了。” 罗英顿足埋怨道:“唉!真糊涂,你怎么连人家姓氏都不知道,就住了下来。” 正说着,忽然一个苍劲的声音,接口道:“孩子!要问老身是谁吗?” “罗英霍地旋身,只见身后门前,那红衣少女扶着一个年约五旬的红衣妇人,望着自己微微而笑。 他-见那红衣老妇,恍然大悟,连忙屈膝跪倒,道:“晚辈罗英拜见易老前辈。” ’红衣老妇含笑亲手扶起,爱怜万分地捧着他的面庞,端详半晌,叹道:“果然是个好孩子,记得曾在鄂中一家小客栈中见过一面,转瞬又一年了。” 伍大牛瞪着一双牛眼,瞅瞅老妇,又瞅瞅罗英,忽而傻笑道:“好呀!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倒装着不知,逼着俺问个没完咧!” 罗英笑道:“大哥快来见过,这位就是江姑娘的祖母,紫薇女侠易老前辈。” 易萍笑着拦住,道:“大牛虽然傻愣愣的,倒不失忠厚,令人喜爱,你爷爷近来可好?” 伍大牛道:“好!他老人家能吃能睡,总不生病,只怕还耍赖着再活七八十年也难说。” 一句话,把易萍和那红衣少女都逗得笑了起来,易萍一手拉着伍大牛,一手拉着罗英,在椅上坐下,感慨地道:“岁月不饶人,眼看着儿孙辈都长大了,叫人怎的不老?” 转头望望罗英,又道:“前些时,为了瑶丫头父母之事,老身也被馋言所惑,竟误会到桃花岛门下,及今想来,犹有余悸,你奶奶近日可好么?” 罗英立起身来,躬身道:“晚辈此来,正是要向前辈陈述当年那段……” 紫薇女侠摇手道:“从前的事,不必再提,老身一时被馋言所蔽,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你们和瑶丫头东来济南,途中变故,我也略知梗概,瑶丫头虽然暂时失陷在天山门手中,据送你们来济南的那位前辈留书,那瞎眼婆子,对她倒并无恶意!” 罗英惊问道:“原来晚辈竟是那断腕老前辈送到济南来的,不知易老前辈认不认识他?” 紫薇女侠笑道:“老身并未见到他,只见到他一封信,大约诉说你们的姓名、来历和此行目的。” 罗英废然道:“晚辈等真是有眼无珠,当时竟没有认出他老人家是谁?据那位老前辈说,四十年未履江湖,同时,他左手是齐腕折断的,易老前辈可记得四十年前,武林中有这样一位老前辈么?” 紫薇女侠凝思片刻,终于摇摇头,笑道:“一时倒记不起这么一个人来,好在他对你们并无恶意。并且,曾在舟中以精厚的内力,为你洗骨伐髓,使你增加了半甲子内力,由此可见,必是与你们罗家有些关系的人。” 罗英愧然道:“晚辈正因受他老人家重恩,竟连名讳称号也不知道,似此何能心安?” 紫薇女侠道:“那也不要紧,将来你见到你秦爷爷时,再问问他,也许他会想起来。” 说着,回头吩咐那红衣少女道:“去把罗少侠和伍公子的东西拿来。” 那少女躬身而退,不多久,捧着罗英和伍大牛随身包裹进来,罗英的短剑,伍大牛的祖传旱烟袋,赫然也在包裹中。 紫薇女侠迳从少女手中,接过包裹,首先抽出那柄短剑,把玩良久,感慨地道:“当年明尘大师未入佛门,便仗着这柄利剑,闯江湖,荡邪恶,助你祖父成就不世伟业。泰山三次武会,你祖父更因有这柄短剑,才能力败飞云神君,挽救中原各派于水火之中,现在,大师将它赠给你,正是要你光耀罗氏一门,为武林伸正义,放异彩,孩子,你千万别辜负他一番苦心。” 罗英惊然受教,忽然想起一件久藏心底的疑问。因而趁机问道:“老前辈,当年家祖父行道江湖的时候,曾与老前辈素 称莫逆,有很多事,老前辈一定比旁人更清楚,是么?” 紫薇女侠微感诧讶,道:“你是指什么事?” 萝英道:“譬如说,秦爷爷和我爷爷之间的情感……” 紫薇女侠恍然笑道:“令祖罗羽大侠,和明尘大师乃是患难异姓兄弟,当年并肩行道,情逾骨肉,这件事,天下谁人不知,何况老身!” 但她忽然心中一动,又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罗英斯斯艾艾,似乎有话不敢出口,其实,他心中正想着瞎子许成曾经对他说过的几句话傻孩子,他与你们罗家,面如知己,心怀隐恨……要不然,他好端端地,为什么却去少林寺做了和尚…… 这些话,当时出自许成之口,听进他的耳中,曾使他信以为真,几乎要跟明尘大师翻脸,直到后来许成身份暴露,他才从心底剔去了这段阴影。 但是,这一次在祁连山中,竺君仪几次对他欲言又止,好像要告诉他一桩从未被他知道的秘密,每一次,都被明尘大师从旁阻止,当时他口虽不言,心里却又开始滋长着无限疑云。 他不敢怀疑明尘大师果真会如许成所说,跟他奶奶曾有隐情,但是,最少他怀疑明尘大师阻止奶奶对他说实话,这是个令人不解的谜。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是什么事情对自己隐瞒了呢? 现在面对紫薇女侠,一股探寻答案的蓬勃兴趣,油然而生,所以,他忍不住要问一问。 紫薇女侠目注他吞吞吐吐之状,也不觉疑心顿起,又道:“孩子,你有什么疑难不决之事,只管说出来,老身别无所持,吞在痴长数十年,只要老身知道的,我都愿意详细地告诉你。” 罗家眼含泪光,先行起身致谢,才道:“有一件事,晚辈百思不得其解,老前辈既与罗家多年深交,不知愿不愿意替晚辈解答?” 紫薇女侠见他如此慎重和激动,心中大奇,忙道:“什么事?你快说。” 罗英一字一顿,缓缓说道:“老前辈可知道秦爷爷为什么会去少林出家,当了和尚?” 紫薇女侠浑身一震,吃惊道:“你怎会忽然想到这个怪问题?” 罗英垂首道:“老前辈请勿追问原因……” 紫薇女侠迷惘地凝视着他,好一会,才平静了内心的情绪,缓缓道:“关于明尘大师皈依佛门,其原因,可分为三点。” 她又偷偷瞄了罗英一眼,见他正全神期待着,显得十分迫切,不觉大感迷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第一:当年他与你祖父海行遇难,流落荒岛,巧得奇遇,获得一本少林派散失多年的至宝达摩洗髓经补述,传他秘笈的人,正是少林逃禅高僧云虚大师后人。因此算起来,他也可以说是少林门下。” 罗英立刻接口道:“那么,第二个原因呢?” 紫薇女侠轻叹一声,幽幽道:“第二:他因在泰山之上,眼见你祖父伤母之痛,心灰意冷,才默默出了家。” 罗英长长吐了一口气,急急又问道:“第三点呢?” 紫薇女侠含笑道:“第三:他也是为情所苦,自觉辜负了一个衷心赞佩的女孩子,失意之余,便毅然落发了。” 为情所苦?失意之余,才落发出家? 这两句话,恍如晴天霹雳,罗英一听之下,一股寒意,起自心底。 紫薇女侠偷眼看见,心中大大地不解,柔声顺道:“孩子,一个年轻轻的男子,爱一个可敬可佩的女人,这也是十分平常的事,你怎会觉得这般诧异?” 罗英满脸胀得通红,霍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向她深深一揖,颤抖地说道:“老前辈,可否容晚辈放肆请问一句话?” 紫薇女侠讶然道:“自然可以,你尽管问就是。” 罗英用力搓着双手,脸上一片铁青,过了半晌,才含泪问道:“请问老前辈,那……那位可敬可爱的女人……是……是不是……我的奶奶……” ‘紫薇女侠毫未迟疑,爽然道:“正是,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罗英脑中轰然雷鸣,两眼一阵金星乱闪,险些当场昏了过去,以手握拳,频频击着掌心,口里喃喃说道:“果然是这么一回事,果然是这么一回事,难怪他不许奶奶告诉我……” 紫薇女侠惊道:“孩子,你说些什么?谁不许你奶奶告诉你?告诉你什么?” 她尚未想到,因为她一句话,已撕碎了罗英整个心灵,此时,他误会已成,满心都是羞辱和悲愤,既未冷静地想想明尘大师的情操,也未想到如果事情真如许成所说的那么卑鄙下流,紫薇女侠又怎会毫不迟疑地说出来?所谓一念之差,终生遗恨,这时的罗英,气愤、羞惭、悲哀、痛恨,只盼能寻个人迹不到的地方,好让自己放声大哭一场。 伍大牛是个愣人,一见罗英气得脸青面黑,登时大怒,破口骂道:“老婆子,烂嚼什么舌根?罗家兄弟要是被人气得有个三长两短,俺大牛准跟你没完!” 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拉住罗英的手,关切地道:“好兄弟,什么事气成这样?那老婆子八成疯了,你别听她胡说,只当她放屁吧……” 不料话犹未毕,罗英突然振臂一挥,挣脱他的握持,出手如风,便欲夺取紫薇女侠手中那柄短剑。 多亏紫薇女侠阅历极丰,见他神色不对,暗中已有防备,左手一沉转腕疾翻,短剑如飞藏在身后,同时右后一圈一收,反扣住他的腕脉要穴,沉声叱道:“你要干什么?” 罗英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泪水夺眶直落,顿足大叫道:“把剑给我,把剑给我!” 紫薇女侠五指用力扣住他的脉门,扬手将短剑掷给了红衣女婢,左掌倏起倏落,连拍了他“灵台”穴三掌,厉叱道:“清醒一下,你这胡闹的东西!” 伍大牛勃然大怒,戟指着紫薇女侠骂道:“直娘贼,你倒辣手,气疯了他,还要揍人?” 抡臂捣拳,便向她扑了上来。 这大牛人愣性憨,不辨好歹,铁拳猛捣,帮着罗英便要合殴紫薇女侠,紫薇女侠苦于无法剖解,吸了一口气,带着罗英跃起闪避,伍大牛一拳打在红木椅上,“蓬”然一声,早将一张椅子打得粉碎。 那红衣女婢见他动手逞凶,娇叱一声,呛地撤出剑来。 紫薇女侠沉声喝道:“兰英,不许动手,挡住他就行了。” 回头扶住罗英,将他搀到床前坐下,松开穴道,罗英废然滚倒床上,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伍大牛暴跳如雷,奋力要冲过来,几次都被红衣少女挥剑逼退,及至听见罗英哭声,又见紫薇女侠并未再扣拿他的穴道,这才诧异地停了手。 紫薇女侠呆立在床前,长长松了一口气,道:“孩子!尽情哭吧!把脑中积压的委屈,痛痛快快哭出来!” 罗英满腹幽怨,尽化悲声,这一哭,直哭了顿饭之久,才渐渐停止。 紫薇女侠移身坐在床沿,亲切地抚摸着他的乱发,柔声问:“现在好些了吗?孩子,你怎的不容老身把话说完,就气成这般模样?” 罗英拭泪道:“老前辈,请你不要说了,我耻于再听这件可鄙的事,从今天起,罗家已没有我这个人” 紫薇女侠骇然大惊,叱责道:“你怎会说出这种忤逆不孝的话来?”—— 第五十九章 语重心长 罗英低垂下头,泪水纷坠,喃喃地道:“我自出娘胎,从未见过爷爷的面,一向就视明尘大师犹如祖父,崇敬他,钦佩他,但是,怎料到一旦拆穿他虚伪的面具,竟是这般丑恶……” 紫薇女侠细细咀嚼这番话,心下方始骇然领悟,忙道:“孩子,你错了,明尘大师虽与你祖母情如姊弟,当初,在你祖母未嫁你爷爷之前,确曾暗中倾心于他。但是,他们是何种人,怎会如你想象的那么庸俗?他们相识数十年,情操早已升华,只有互敬互勉,从未涉儿女之私,好孩子,你万万不可听人谗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罗英的头,垂得更低,痛苦地问:“可是,你说过,他是为了对我奶奶失意,才落发为僧的!” 紫薇女侠长叹道:“唉!你哪里知道,这其中有一桩秘密?” 罗英霍然仰起头来,目中射出炯炯迫人的光芒,急声道:“什么秘密,老前辈,求你告诉我!一桩什么秘密?” 紫薇女侠十分为难,方才一时溜嘴,险些使罗英痛不欲生,她怎能再告诉他竺君仪曾被一个万恶的淫徒沾污? 啊!不能,她绝不能说出来,可是,罗英追问得那么急迫,如果不说,怎能令他心安,怎能使他释疑? 这片刻,紫薇女侠好生为难,既不愿说,又不能不说,思之再三,只有避重就轻,尴尬一笑道:“这桩秘密,乃是你们:罗家的私事,老身局外之人,怎能置词……” 罗英不待她说完,早已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哀声求告道:“不!老前辈,你是我爷爷和奶奶的好朋友,你老人家忍心看晚辈长此懵懂活在痛苦中么?求求你!老前辈,求你告诉我,求你看在我爷爷奶奶和惨死的父母份上,把那件秘密告诉了我吧!” 紫薇女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莞尔笑道:“孩子,不要胡思乱想,相信老身,也相信你秦爷爷,老身以这数十年薄名保证,那桩秘密,绝非你奶奶和秦爷爷之间的私情,你现在年纪还小,这种事,还是暂时不要知道的好!” 罗英一颗头,又深深低垂下去,泪落如雨,却没有再出声。 紫薇女侠抚慰地道:“好孩子,你应该心地放光明一些,罗家声誉,父母惨变,武林诡云,目前不是追问隐密的时候。其实,那件秘密,也说不上是什么秘密,有一天,当你见到你从未见面的爷爷和父亲,他们自然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的。” 罗英不言不语,呆若木鸡,沉默得没有一丝表情。 紫薇女侠心里代他难过,暗暗叹息道:“好一个真情纯厚的孩子,他比罗家的亲骨肉哪一点上不差啊!” 但,这些感念,她只能隐在心底,于是,歉意地问:“孩子,你不怨老身不肯多言了么?” 罗英抹去泪水,柔顺地点点头。 紫薇女侠爱怜地道:“这才是乖孩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不名小节,不探私隐,不为感情所困,不受私情所搅的,你好好记住这几句话,当年你爷爷仗剑为武林正义而战,对手却是自己嫡亲外公,他毅然决然,义无反顾,这才是大丈夫大义灭亲的表现,这些年来,罗家声誉,就是这样挣来的!” 罗英凄迷地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她,道:“老前辈的意思,是要晚辈有朝一日,也毅然仗剑,大义灭亲?” 紫薇女侠慌忙笑着掩饰道:“不!老身只是这样说说罢了。” 罗英点点头,又摇摇头,泪水又滚滚而落,喃喃道:“也许我是个平凡人,只怕那一天,我不能像爷爷在泰山武会上那样作为……” 紫薇女侠不敢再往下说,连忙岔开话题道:“好啦,不要尽纠缠这些无谓的事了,谢谢你们千里迢迢送讯来,论理,应该留你们多住几天,但瑶丫头失陷,少林会期又已经不远,你们也有事南行,老身不愿虚留,已令厨子整治一席酒菜,既为你们接风,也为你们送行。” 回头道:“兰英,叫他们把酒席开到这儿来。” 红衣少女应命离去,不多一会,低头疾步进来七八名女婢,移桌安椅,端酒上菜,那消片刻,已罗列了一席极其丰盛的酒筵。 酒席安妥,最高兴的,莫过伍大牛了。 自从淮阳郊外,一场激战,到现在,他就没有痛痛快快喝过一顿,此时眼看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涎水早在喉头翻涌了。 他一伸脖子,咽了一口馋水,指指席上珍肴,傻笑着道:“这……这是请俺吃的么?” 紫薇女侠笑道:“正是,放心吃饱以后,休息一夜,明天又该上路了。” 伍大牛嘿嘿笑道:“你这老太婆敢情不记仇,刚才还打架,现在又请客了,说不得,俺大牛只好搅你一顿了。” 他掳掳袖子自在上首位子坐了,端起酒壶,嘴对嘴儿,一仰脖子,先干了一壶,喷喷嘴唇,赞道:“好酒!好酒!你们也别客气,俺先干为敬啦!”一手伸出,又抢了一只鸡腿,大啃了起来,旁边侍女们个个忍俊不住,全掩着口儿笑。 伍大牛眼珠骨碌碌乱转,满口塞着鸡肉,含糊地道:“笑什么,你们只笑俺吃相难看,却不知女人家生儿子,那模样才更难看呢!” 婢女们听了,个个涨红了脸,低了头,一顿啐! 罗英却怀着满腹心事,怔怔地一语不发,紫薇女侠叫他坐,他就坐,要他吃,他也吃了一些,但山珍海味,入他口中,竟然味同嚼蜡,连酒夜人口,也觉不出丝毫美味。 紫薇女侠见了这般情景,心里暗暗叹息,取了包裹和短剑,交还给他,他既不称谢,也不整理,顺手就系在身上。 紫薇女侠轻声道:“你囊中有两封密柬,其中一封,注明‘抵济南后拆阅’你为什么不现在拆开来看看呢?” 罗英一声不响,低头从包裹中取出密柬,却递给紫薇女侠。 紫薇女侠越加诧异,又道:“这是你的东西,其中也许有不能入外人之目的话,还是你自己拆开吧!” 罗,英仍然不晌,随手将密封柬囊拆开,囊中仅有一张字条,他取出看了一眼,又默默放了回去。 紫薇女侠忍不住又问:“上面有何事故?” 罗英就象成了哑巴,默默又取出纸笺,交给了她。 紫薇女侠好生惊讶,却又不便询问,好奇地展开纸笺,只见笺上写着极其简短的两行字迹:“十五月明之夜,独登泰山观日峰顶,或有所见,事后束装南下海宁,抵鳖子门再拆第二封锦囊。” 紫薇女侠看罢,心头不期然深自-震,偷眼望望罗英,却见他神情木然,似乎根本没有用心去体昧笺上之言。 她再屈指一算,心下更是一惊,可不是,今天正是十五,而济南前往泰山,纵走荒野捷径,也有百余里,这怎能来得及? 紫薇女侠心里一慌,沉声急问:“孩子,这封密柬,是谁给你的?” 罗英木然道:“少林明尘大师。” 紫薇女侠又问:“柬上所说,你看见了吗?” 罗英依旧木然答道:“看见了!” “你要不要去呢?” “不!” 回答得斩钉断铁,紫薇女侠猛可一跳,脱口道:“为什么不去?” 罗英冷漠而傲慢地反问道:“为什么要去呢?” 紫薇女侠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探手握住他的手腕,柔声道:“孩子,不要任性,赶快照柬上的话,老身替你安排快马,午夜之前,也许还来得及赶到。孩子,听我说,你要是去了,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而这发现,说不定正与老身所说的秘密有关。” 罗英听了这话,忽地浑身一动,但随即松驰下来,哂笑道:“老前辈真会说笑话!” 紫薇女侠正色道:“老身怎会跟你说笑?实对你说,观日峰上,埋着你的曾祖父母,明尘大师特嘱你要在月半鬼节之时,独自赶到观日峰,其中定有深意!” 罗英固然知道观日峰上,埋葬着曾祖父遗骸,但当他一想到“月半鬼节”之时,心中却不禁猛然震动。 是啊!现在正是初秋,年年七月十五,俗称普渡鬼节,乃家家焚化冥钱,超渡亡魂的日子,他指定我必须在午夜月明之前,独自赶到观日峰,难道当真含有深意? 好吧!不管能不能见到什么,我既然来到济南,也应该专程到二老坟前,为两位老人家洒扫奠祭一番—— 第六十章 睚眦必报 主意一定,立即站起身来,道:“请老前辈赐借一骑快马。” 紫薇女侠大喜,连忙吩咐备马,伍大牛正吃得兴头,听说备马,翻着一双大眼,嚷道: “谁要备马?罗家兄弟,你要去哪儿?” 罗英结扎停当,拍拍他肩头道:“大哥,你在这儿慢饮一会,我有点事,必须离开一下。” 伍大牛一把拉住,道:“不行,要走俺也跟你一起走!” 罗英道:“我不会去多久,天明之后,定会回来,大哥就在此地等我吧!” 伍大牛仍然不肯放手,紫薇女侠脸色一沉,亲自拦住大牛,罗英才得脱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一来,伍大牛如何肯罢休,酒也不喝了,鸡也不吃了,大吼大叫,只要备马,紫薇女侠拗他不过,无奈何,也替他准备了一匹马。 伍大牛上马出门,早不见罗英去向,丝缰一勒,又奔了回来,吼道:“老太婆,俺罗兄弟往哪儿去了?” 紫薇女侠随意向东一指,笑道:“他往历城去了,你自去寻他吧!” 伍大牛掉转马头,拨蹄如飞,果然绝尘向东门而去,紫薇女侠注视他远去的身影,不禁兴起感叹道:“这傻小子人虽鲁莽,心地去难得……” 怒马飞驰,疾如星九。 百多里路,要是一路加鞭,三两个时辰,也足够赶到了,但因尚有许多山路,马匹无法攀登,观日峰又在泰山绝顶,时间上,就显得十分仓促。 穿党庄,越张夏,他都是飞马而过,毫未停留,抵达界首,夜色早已笼罩了大地,时刻已过戌牌。 罗英在界首略停,匆匆购买了一些香烛纸钱,看那健马,已累得气喘嘘嘘,遍体是汗,心中不忍,索性便把马匹寄放在一家客店里,自己迈开大步,徒步登山。 山路崎岖,步行远比骑马方便,尤其皓月临空,洒步于万籁俱寂的荒野,正可不再顾忌惊世骇俗,尽量展开身法。 罗英仰望泰山,林木萧萧,月色如银,凌空奔窜而上,越行越觉体内真力充沛,步履飘逸,显得比从前不知轻灵了多少。 出乎他意外的,仅费了不到一个时辰,竟已纵登到观日峰下。他在峰下略作调息,看看天色,犹仅亥牌刚过,便从怀里又取出那封密柬,就着月光,再度细看一遍,心忖道:柬中只要我在午夜之时,赶到观日峰顶,并未告诉我是应该正大光明上去呢?还是偷偷寻一处隐密之地,查看动静?不过,“或有所见”四字,并非肯定他说一定能见到什么?我何不趁时间还早,先行登上峰顶,祭奠了曾祖父母,再偷偷守候查看,这样才不致浪费时间。 打定主意,当下迈步登峰,片刻之后,已达峰腰,突然一阵山风吹过,仿佛嗅到一股纸箔的焦味,从峰顶飘散下来。 罗英脚步一顿,侧耳倾听,蓦地里,峰顶又随风传来一声长长地叹息:“唉” 他心里机伶伶冒起一股寒意,飞快地转念道:峰上原来已经有人了? 七月鬼节,荒山旷野,这一声叹息虽然微弱,罗英却不禁毛发悚然!到底是人?是鬼? 他立身之处,距离峰顶还有数十丈,若非他耳目灵敏,那一声叹息,只怕还不能查觉,迟疑一会,再听,峰上却又寂然无声了。 罗英壮一壮胆,一只手提着香烛,一只手轻轻从肩头上抽出短剑,提气蹑足,一步一步向峰顶欺去。 数十丈距离,竟走了他浑身冷汗,掌心滑腻腻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 刚刚要到峰顶,突然,又是一声幽幽叹息和低语声,传进他的耳中:“唉!时光过得真快,一年又一年,小的老了,老的凋谢。你们躺在这儿,空山无依,虽然寂寞,但,世上却有些生不如死的人,兀自在挨受着难以排遣的痛苦日子……” 罗英凝神倾听,心中怦然,那语声,分明是人的声音。 他暗中惊疑不止,轻轻插回短剑,又轻轻抹去掌心冷汗,重新举步,向峰顶缓缓行去…… ‘不料才行了数步,一个大意,脚下踏着一截枯枝,“嚓”地发出一声轻响。 罗英慌忙停步,侧耳倾听,峰上语声,也陡忽静止。 显然,这声轻响,已将峰上人惊动了。 罗英一急之下,顾不得掩蔽身形,振臂一抖,身躯蓦地冲天拔起,凌空一翻,闪电般抢登峰顶,脱口道:“峰顶是谁?” 呼喝未闻回应,待他脚落实地,扫目一望,却骇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峰上两坟并列,坟前犹有残烛纸灰,而整个峰顶上,却空荡荡不见人影。 观日峰只有一条通路,他自信耳目不算笨滞,为什么刚才还清清楚楚听见叹息和人语,这时却看不到人呢? 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假如是一个人,绝不会无声无息突然从峰顶消失,除非他—— 一念及此,寒意陡生,他不住地反复向前后左右张望,颤声喝问道:“是谁?是谁?方才是谁在这儿……” “是谁?是谁……” 空山回应,也是一连串喝问之声,但,观日峰上,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影。 一阵心悸,举手一探,“呛!”短剑重又出鞘! 正在这时候,登峰来路上,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 声音来得十分迅捷,罗英初闻风声,似乎来人尚在山脚下,但才一转念,三条人影已翻登峰顶,他骇然错步后退,横剑当胸,八道目光一触,彼此都不觉一怔。 后来的,是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其中一个,额上显露出一条鲜明的刀疤,右手四指全断,左手却挽着一个碧绿玉环,其余两人,手上也各提一条碧绿晶莹的玉环。但三人,却有两桩极其相似的地方,那是同样脸色冷漠,同样穿着一件半长齐膝皂色短衫。 罗英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这三人六道锐利的目光,炯炯注视着自己,使人不期然会生出怯意来。 那额有刀疤的老人,冷瞪了罗英一会,嘴唇蠕动,发出一阵其冷彻骨的声音问:“小娃儿,你是谁?” 罗英尚未回答,另一个面目冷峻的老人却已经接口道:“还用问么,老大,你没看见他手上那柄短剑?” 第三个老人忽然阴沉一阵冷笑,紧跟着道:“他手里还提着香烛纸箔,自然是罗家后人了。” 刀疤老人突然仰面一声长笑,道:“这倒有趣,咱们估量今夜那老鬼必到,不料老的未遇,倒先碰上了小的。” 第二个老人冷冷道:“送上门来的,自然不能放过。” 第三个接口道:“对!拿住他,打了小的,还愁老的不露面?” 他们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论的自然是罗英,但自始至终,却未容罗英开口说一句话,那神情,似乎罗英已是俎上之肉,要不要开口,已经不关紧要了。 罗英听得火起,短剑一抖,沉声道:“喂!你们三位究竟是什么人?夜静更深,跑到荒山上来干什么?” 三个老人互望一眼,似乎全没想到罗英会问出这句话来,额有刀疤的一个阴笑道:“小娃儿,你连老夫三人都不认识?” 罗英抗声道:“你们又没有说过姓名,我怎会知道?” 刀疤老人耸肩而笑,举起左手那支闪闪发光的碧绿玉环,道:“一见了这件东西,也不知道老夫是谁?” 罗英摇摇头道:“那不过是支玉做的圈子,怎能代表你们姓氏?” 刃疤老人笑容猛可一沉,叱道:“三环齐飞,天下无敌,小娃儿,你姓罗?” 罗英点点头。 “你是桃花岛罗家后人?” 罗英又点点头。 “好!你死定了!”刀疤老人从鼻孔中哼出这句话,脚下一错,竟如鬼魅一般直向罗英欺身而上! 那刀疤老人脚下一错,竟如鬼魅一般,直欺到罗英身前,罗英不知他意欲何为,心头一惊,松手弃了香烛包,短剑迎胸半圈,连退了两三步。 刀疤老人“嘿”地一哼,道:“小娃儿,你要是想妄图反抗,那就是自速其死,依老夫看,倒不如束手受擒,老夫念在你是小辈,也许赏你一个痛快!” 罗英却不愿被他声威所慑,一面擎剑护身,一面大声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为什么如此欺人?” 刀疤老人狞笑道:“只怨你投错了胎,谁叫你是罗家后人?” 罗英抗声道:“罗家后人,便该死么?” 刀疤老人笑着点头道:“正是。” 罗英不觉大怒,紧一紧手中短剑,大喝道:“好!你们也报个名来。” 那刀疤老人一扬手中玉环,道:“傻孩子,你连‘雷家三环’的标志也认不出来么?” “雷家三环!” 罗英骇然一震,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他记得从襁褓开始,到他理解人事,奶奶就曾不断地对他诉说当年武林中出类拔萃人物,有四句诗句:一剑镇河朔,双铃护桃花,三环连秦楚,四丑霸天涯,诗中所说十人,都是在他祖父罗羽未成名以前,便已经叱咤江湖,为天下人所敬畏。 期间岁月悠悠,老的衰迈退隐,年青的崭露头角,一剑飘隐无踪,双铃丧命西域,四丑中折损一个林一波,其余三丑,投效了“祁连洞府”,只有雷家三环,多年不见出世,既不知隐居何处?也不知是否健在? 现在,谜底揭开了,雷家三环不但个个健在,而且突然出现泰山观日峰顶,这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三环昔年为争“通天宝篆”,曾败在罗羽手中,其后雷孟森又被飞云庄主剑削四指,愧而退出泰山第三次武会。四十年来,讯息俱无,他们怎会突然出现观日峰?为了守候什么人? 这些,都是令人费解的事。 但,眼前情势,却不容罗英多作思考,面对这四十年前享誉一时的三大高手,拼吧?万无胜理,逃吧?唯一的一条小径,早被三环阻断,何况,他也不能够弱了桃花岛罗家的名头。 情急之下,他脑中念头疾转,猛可间灵光一闪,忖道:明尘大师密柬中指定要我今夜登临峰顶,并且说“或有所见”, 自然不是指的雷家三环。 那么,所谓“或有所见”,大约总是与自己有关的人,雷家三环不过恰巧这时候赶到,说不定,他们要找的,正是自己要“见”的!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登时决定了一个原则暂时拖一拖时间,以静待变。 拿定主意,当下极力镇静,莞尔一笑,说道:“原来是威镇秦楚的夺命三环雷老前辈,罗英年轻识浅,失礼之处,三位老前辈多多见谅。” 雷孟森“哼”道:“你既知老夫三人之名,更该束手受缚。” 罗英点点头道:“受缚不受缚,想来已经由不得晚辈作主了,但是,三位老前辈乃是武林一代宗师,据说已有三四十年不闻世事,现在突然联袂来到观日峰,想必有甚要事?” 雷孟森嘿嘿冷笑道:“倒不愧秉性聪明,咱兄弟隐居三数十年,此番复出江湖,自然不是闲逛来的。” 罗英立刻接口问道:“敢问三位老前辈,为了什么?” 雷孟森脸沉,冷冷道:“是你装痴?还是装傻?” 罗英道:“这是怎么说?三位来意,晚辈何能预测?” 雷孟森举起右手,将那断去四个指头的手掌,直送到罗英面前,须发怒张,目眦欲裂,厉声大笑道:“小子,你看看清楚,四十年前受辱断指的仇恨,姓雷的会善罢甘休吗?” 罗英愕道:“据晚辈所知,当年老前辈断指之事,似乎与桃花岛并无关系……” 雷孟森粗声大喝道:“住口1姓雷的眶眦必报,冤有头,债有主,若与你们罗家无关,怎会找上观日峰来,你想推脱关连,那是做梦!” 罗英挺挺胸,昂首道:“事实上三位老前辈当年为争通天宝篆,在罗阳岭外,败于飞云庄主之手,这桩怨仇,怎能记在罗家头上?” 雷孟森哈哈大笑道:“说的是,但老夫要问你,飞云庄主陶天林,与你祖父罗羽,是何关系?” 罗英一怔,道:“他是家祖父的外公!” 雷孟森笑容一敛,杀机毕露,道:“正是,咱们冤怨相报,算准今日鬼节,你祖父罗羽,和陶天林那老匹夫,总会偷偷来到观日峰,祭奠亡母亡女,特地兼程赶来,四十年前一剑之仇,谅他们难逃公道。” 罗英“啊”了一声,至此才知三环来意,暗想:雷家三环桀敖不驯,忍辱四十年,今天夜里,少不得一场血战。 他心中一时间既惊又喜,自从出世,他连自己父母都没有见过,更别说祖父和外祖公,孺子亲情,思慕已久,想不到今夜竟将在泰山之顶相见。 但,他又担心,如果等一会祖父他们果真来了,会不会被三环围攻,生出惨变?思虑至此,又有些恐惧起来。 罗英心念奔驰,怔怔没有开口,龙环雷孟云却冷冷地发话道:“老二,时已不早,别尽说废话。” 豹环孟彬也接口道:“二哥,捉住那小子,他在拖延时间。” 这两人总是冷面如冰,不大开口,纵是发话,也仅只短短一两句,听来越加令人有一种阴寒之感。 罗英迅速地错步后多数尺,横剑道:“当年恩怨,晚辈不知其详,但三位怎知道家祖父今夜一定会到观日峰来呢?” 雷孟森嘿嘿而笑,脚下一动,“嚓”地又欺近一步,道:“这儿埋的,是他生身父母,普渡佳节,他若不来祭奠,还成什么人物?” 罗英又退后一步,道:“三位退隐四十年,家祖父也有四十年不问世事,要是他老人家因为路途过遥,不能亲来祭奠,你们岂不要空等了么?” 雷孟森阴笑不止,步步进逼,道:“他若不来,老夫也有两种最好的处置方法,不怕他不乖乖送上门来。” 罗英渐渐已退到绝崖边,但侧耳倾听,山下并无人声,不禁惶急,咬咬牙,紧紧剑,嗓音突然提高了一倍,道:“你想怎么样?” 雷孟森脚下不停,嚏地又跨近一大步,冷笑道:“很简单,第一方法,将你擒住,留字碑上,责令他亲来领赎。” 罗英心头一震,骂道:“好卑鄙的想法!” 雷孟森耸耸肩,笑道:“第二方法,开棺破坟,掠散尸骨,不怕他再抱缩不肯露面……” 罗英听了,勃然大怒,脱口叱道:“亏你们雷家三环,号称武林-代宗匠,竟会想出如此狠毒可耻的手段!” 雷孟森仰天大笑道:“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小子,你话已说够,时间已拖延了不少,空山沉寂,无人应援,老夫劝你死心塌地,束手受擒了吧!” 话声一落,环交右肩,左手疾探,五指箕张,饿虎扑羊般抓向罗英肩头。 三环武功,专走诡异路子,出招迅若奔雷,罗英又背崖而立,无处可退,满以为一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哪知罗英自从从黄河舟中巧得奇遇,昏睡三日,“血气气功”已充沛体内,此时临危拼命,一声大喝,短剑翻起,竟然不避不让,反向雷孟森截去。 两人手法都快,银虹乍闪,雷孟森轻“噫”一声,左掌立缩,身形微挫,湛湛在剑气环砸之中,抽身退后两步,脱出剑圈之外。 龙环和豹环神色同时一震,雷孟彬立即扬声叱道:“小辈已得桃花岛真传,二哥不必拘泥,只管动用兵刃。” 雷孟森点点头,一圈左臂,从肩头上撤下了虎头环,狞笑道:“要是连一个后辈小子也收拾不下,这四十年苦修,岂不白费,小辈接老夫一招试试。”手中环一振,锐啸之声随起,二次又扑向罗英。 罗英心知绝难善罢,一挫钢牙,沉桩举剑,奋起平生之力,左掌右剑一齐攻出。 环剑相触,“哨”地一声震耳大鸣,火星四射,雷孟森前扑之势-滞,罗英却觉整条右臂又酸又麻,胸口一阵气闷,脚下虚浮,踉跄向后撞退…… 在他身后便是万丈悬崖,等他惊觉身后并无退路时,身子已倒撞跌出崖外! 哪知就在他翻出绝崖的刹那,忽然一只手臂疾探过来,一把拉住他腰间丝涤,下坠之势一缓,已被一条坚强有力的手臂抱住,轻轻落脚在悬崖外一个隐蔽难见的浅浅洞穴中。 罗英骇然张顾,见那洞穴距离崖顶不过数尺,洞外野划蔓生,从崖顶绝难发现,洞穴深仅尺许,堪堪能挤下两个人。 再看那危机之际,出手拉住自己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陌生中年人,一身灰衣,面上蜡黄,拥塞洞中,显然身体十分魁梧。 他又是惊骇,又是感激,正要开口致谢,那灰衣人却迅捷地掩住他的嘴,又用手向崖顶上指了指,示意他不可出声。 这时候,崖上响起雷家三环的语声,只听雷孟森纵声笑道:“便宜了那小辈,绝崖下坠,粉身碎骨,倒给他一个痛快。” 雷孟彬的声音接着道:“没有擒住他,用作人质,总是遗憾!” 雷孟森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小辈功力不弱,若非背向悬崖,措不及防。五十招内,不一定能擒得住他,想不到罗家一个后生,竟有如此功力。” 雷孟彬哼道:“饶他罗家名声再大,还能强得过咱们兄弟去?” 雷孟森道:“不是这么说,咱们隐居苦修数十年,这次重出江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岁月不饶人,三弟,你不见咱们头上,全都白了,一旦失手,已经没有第二个四十年了。” 雷孟彬沉默了一下,道:“这次再不能报复前仇,中土就是你我埋骨之处!” 雷孟森道:“正是此意,所以,依我之见,不如索性破坟开棺,留字碑上,邀约陶天林那老匹夫决一死战,实不必四处寻觅,旷延时日。” 雷孟彬也道:“奇怪,那老匹夫今夜竟没有来?” 雷孟森道:“也许罗英小辈说的不错,如果中途过遥,老匹夫只怕就不会来了。” 雷孟彬问道:“大哥,你看如何?” 雷孟云冷酷的声音斩钉断铁道:“开棺!” 雷孟森的声音又道:“是两坟都开?或是只开一坟?” 雷孟云嘿地一笑,道:“自然是两坟都毁了它,还留什么情分……” 罗英听到这里,血脉愤张,挣扎着忙要站起,重新爬上崖顶去,那灰衣人轻轻将他按住,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放心! 他们动不了坟上一草一泥的……” 话声未落,蓦听峰下一声长啸,高吭入云。 崖顶雷孟彬突然沉声道:“老匹夫果然来了!” 雷孟森任声道:“咱们先占靠山位置,留下悬崖一边给他,动手时一齐抢攻……”随着低语,响起一阵沙沙脚步声,雷家三环,已经严阵以待。 罗英心中竟比三环紧张,听那啸声破空激昂,苍劲豪迈,渐渐由峰下向上飞升,但是,他去无法知道来的究竟是祖父?或是飞云庄主? 不论是谁,他都渴望能见一见他慈祥的容貌,因为,他们都是从未见过面的尊长,是他向往了十余年的亲人! 灰衣人附在罗英耳边轻声问:“你想看-看来的是谁吗?” 罗英连忙点头。 灰衣人脸上浮现一抹亲切的笑容,拍拍他肩头,哑声道:“只能看,不能出声,跟我来。” 他把一只手扶掖在罗英胁下,另一只探出洞顶,抓住崖边一根山藤,轻轻一送,悄声道: “抓紧它,不要动。” 罗英插回短剑,双手抓住山藤,身子被那灰衣人向上一托,双脚悬空,一双眼,恰巧可以从一堆杂草空隙中探望出去。 他闭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吐一口,凝神向崖上望去,只见雷家三环正并肩贴壁而立,全神注视着登山小径,三支闪耀着碧绿光芒的玉环,已紧捏端举平胸。 这时候,月正当空,正是午夜子刻时光。 峰侧啸声瞬息逼近,蓦地长啸一敛,小径路口,已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罗英一眼瞥见那人,不期然浑身一震,险些失声叫了出来,原来那人满头白发,左肘齐腕而断,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香烛包裹,竟是在孙家口和他同舟的老人。 老人在路口微-停步,湛湛目光,已扫过观日峰顶。当他发现山壁下并肩而待的雷家三环,神情似乎一动,随即含笑举步跨向空地上两座坟墓,将手中包裹解开,从里面取出纸箔香烛,一一点燃,插在靠右边的坟头前,竟没有再望雷家兄弟第二次。 雷家三环互望一眼,面上都显出诧异忿懑之色。 老人似乎全未注意三环的虎视眈眈,一面焚烧纸箔,一面漫声喃喃道:“孩子!可怜的孩子,你知道爹爹今夜来看望你了吗?唉!四十年,爹爹整整想念了你四十年,孩子,你知道不知道……”说着,泪水籁籁而下。 雷家三环同时一振手中玉环,各自向前逼近一步,但眼见那老人低语如常,毫无所动,不期然又停住身影,显见内心对这断腕老人,颇有些畏怯之意。 雷孟森低头看看自己削去四指的右手,蓦地眼中怒火复炽,沉声喝道:“陶天林,你还认得咱们兄弟吗?” 断腕老人毫无反应,悬崖后的罗英却陡然一惊,心下骇讶莫名,忖道:“呀!原来他就是……” 就是什么?他一时竟说不上来,四十年前,飞云庄主陶天林威镇武林,统御天下,那时候,甚至他的祖父也没有出世。 再说,陶天林既是他祖父罗羽的外公,又是杀害他曾祖父罗伟的凶手,泰山一连三次武会,莫不皆由陶天林而起,计算年龄,决已在百岁以外。这层关系,真叫罗英无法细算,但却万万想不到他仍然健在,而且,在黄河渡舟中,显露了他一身超人功力。 罗英一阵冲动,真恨不得立刻翻上悬崖,抱着他倾吐衷心崇敬铭感之情,但他心念方动,忽觉身边有人轻轻拉了他一下。 侧目看时,原来那灰衣人也握住一条山藤,悬在崖边,偷偷向上窥堕,这时见罗英情绪激动,以致山藤微微颤抖,忙示意他万勿弄出声响,被崖上之人发觉。 那飞云庄主和雷家三环都是武林中顶尖高手,些微响动,必难逍过他们耳目,罗英悚然暗生警惕,缓缓吸入一口真气,尽力使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雷孟森出声呼喝,见陶天林仍然冲耳不闻,不理不睬,心头更怒,手中虎头环正待抡起出手,豹环雷孟彬突然低声叫道:“二哥,慢一些,有人来了!” 雷孟森闻声一顿,侧耳倾听片刻,嘿地冷笑道:“敢情堂堂飞云庄主,今夜竟约了帮手而来的?” 陶夫林仍然不理,自顾将纸箔银锭焚化殆尽,凝目注视坟土,好半晌,才黝然一声长叹,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雷家三环霍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六道精光闪射的眸子,瞬也不瞬盯在陶天林脸上,那神情,仿佛怕他遽尔发难,显得颇为紧张—— 第六十一章 护坟之战 但,陶天林却仅仅回过头来,望着三人浅浅一笑,说道:“雷家故友,别来无恙?” 雷氏三环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这话含意何在,虎环雷孟森怒声喝道:“姓陶的,别装痴呆,四十年前一剑之仇,难道你忘了不成?” 陶天林微笑道:“不错,多年前的往事,老夫何能记得许多……” 雷孟森厉声道:“你倒说得轻松,武林中冤怨相报,挫败断指之仇,雷某人却不肯善罢甘休!” 陶天林举起自己左手,道:“那么,老夫这只左肘,又该向谁去报复索偿呢?” 雷孟森听了一怔,强叱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姓雷的管不着。” 陶天林苦笑道:“雷老当家,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当年好名争强,老夫何曾后人?但是,除了满身孽债,老夫又争得了什么?自从四十年前三次武会,老夫自断一手,封剑退出江湖,老当家这个仇,只怕难以偿清了。” 正说着,峰下-阵衣袂飘风声响匆匆而至,片刻间,登山小径上,如飞出现了一大群人,其中男女僧道俱全,为首一个白发持拐老妇,正是华山掌门人尹婆婆。 在她身侧紧跟着华山七剑唯一幸存的三妹李青,双手提着几大包纸烛银锭祭奠之物。再后面,是峨嵋掌门灵空大师,昆仑掌门白羽真人,青城掌门元修道长,衡山掌门“追魂金针” 南宫显。邛崃掌门“凌空虚渡”柳长青。 六派掌门人连袂登峰,身形才顿,突然瞥见雷家三环和飞云庄主陶天林在场,个个大惊失色,一齐倒退,险些失声叫了起来。 他们对雷家三环只是久闻其剽悍凶暴之名,对陶天林,却畏多于敬,因为飞云庄主统御武林超过三十年,威望风仪,久慑人心,现在突然相遇,哪能不惊胆颤? 尹婆婆迅即向五派掌门人递个眼色,众人一字儿排开,人人提聚功力,凝神蓄势而待。 雷家三环纵声大笑道:“来得巧!来得巧,各位适时赶到,正好替咱们做个见证!” “见证?”六派掌门人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如坠五里雾中,望塑雷家三环,又望望陶天林,脸上都流露出惊疑之色。 雷孟森阴笑说道:“咱们兄弟缘分浅薄,四十年前,未能参与泰山三次武会,今天正有点私因,要向陶庄主讨教高招绝艺,各位采得正好,先为咱们作一次公平见证吧!” 尹婆婆这才松了一口气,为难地道:“但在下等多年疏于致祭罗伟大侠夫妇,内情惶惑,深沉愧作,此次好容易邀约各派会齐,欲向罗大侠灵前,呈表疏慢罪愆,为时无多,作证之事,只怕……” 豹环雷孟彬冷哼一声,插口道:“只怕什么?难道咱们兄弟还不够资格劳动你们?” 尹婆婆忙道:“老身不是这个意思……” 龙环雷孟云又沉声叱道:“不是这意思就乖乖听话,咱们兄弟面前,可不容人放肆。” 尹婆婆乃是一派掌门之尊,一连被龙环和豹环抢白叱斥,脸上大感羞愤,于是,也冷冷答道:“我等此来,仅在祭坟,作证之事,不便应命。” 豹环眉角一扬,嘿地冷哼道:“除非是你们活得嫌腻了。” 六派掌门人脸色齐变,人人怒形于色,一齐侧身对雷家三环。大有忿忿之势。 雷孟森咯咯阴笑两声,道:“祭奠之事,暂可从缓,要是咱们兄弟败在陶庄主手下,各位只管祭奠,万一咱们兄弟侥幸占得上风,那时候,嘿” 邛崃掌门人“凌空虚渡”柳长青不期然脱口道:“那时如何?” 雷孟森仰面望天,一派傲慢之态,缓缓说道:“那时候,咱们兄弟立即在观日峰扫平坟土,从此江湖中再不准罗陶二家立足,各位祭奠之事,大可从略了。” 这番话,听得六派掌门人个个神色一震,彼此面面相觑,答不上话来。 罗英躲在崖边,不觉勃然大怒,左手用力向下一收,右手翻掌握住剑柄,便待跃身上崖…… 但他手指刚一触及剑柄,忽觉那灰衣人的手掌也迅速探来,累累将他按住,同时嘴唇牵动,悄声在他耳边说道:“孩子,何必急躁?等他真动手的时候,再冲动也还来得及!” 罗英想想,又把怒火极力压仰了下去,注目上望,却见陶天林负手而立,一片怡然,集体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 雷家三环志得意满,不住阴阴而笑,雷孟森一拌手中虎头环,转面向陶天林道:“庄主可愿赐教了吗?” 陶天林淡淡地笑道:“老夫话已说明,昔年设誓退隐,双手不愿再染血腥,三位如欲逼分胜负,就算老夫输了,也无不可!” 龙环雷孟云忽然“嗤”地一声冷笑,道:“想不到堂堂飞云庄主,竟会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豹环雷孟彬接口道:“认败服输,何补实际,姓陶的未免想得太容易了。” 虎环雷孟森也纵声笑道:“庄主既吝于赐教,咱们就先行动手毁了坟墓,然后断你右手,血债就算勉强扯平,你能办得到么?” 说着,虎头环向右肘之上一套,脚下倏忽欺近一大步,左掌疾扬,便想一掌劈向罗伟的坟头。 身形才动,猛可里,六大门派中一声佛吃,一条人影飞闪而出,厉声道:“雷老施主请勿动手!” 雷孟森蓄力而待,侧目冷笑道:“还有什么话说?” 那人影闪出人群,双手合十,却是峨嵋掌门空灵大师,只见他面貌肃穆,朗声道:“雷施主欲与陶庄主清理旧限,贫僧不便置喙,但罗大侠冢墓,却是武林正道各派钦仰圣地,施主怎能辣手摧毁?” 豹环雷孟彬怪眼一瞪,暴叱道:“贼秃敢是要替姓罗的护坟?” 灵空大师垂目道:“贫僧艺业浅薄,不敢认护坟之责,但峨嵋弟子亏负罗家甚多,三位施主如果立意毁坟,请先杀了贫僧。” 三坏听了,不觉一怔,雷孟森嘿嘿-阵冷笑道:“杀你不过举手之劳,何足为奇……” 话声甫落,蓦地又是一条人影一闪而出,和灵空大师并肩屹立,朗声道:“老婆子也感深受罗家厚德,四十年来行径负疚良多,雷老当家如欲毁坟,须先毁了老婆子。”这人手持钢拐,目露杀机,正是华山派九指姥姥尹婆婆。 雷孟森怒极反笑道:“好!好!还有谁愿意舍命护坟的?一并请过来。” 随着语声,唆唆人影纷移,元修道长,白羽真人,“追魂金针”南宫显,“凌空虚渡” 柳长青等,一齐抢步而出,横身挡在罗伟的坟前。 雷孟森额上疤痕,早变成一片血红,反手撤出虎头环,仰天狂笑道:“姓雷的不夺人志,索性成全了你们吧!” 声落,人动,虎头环一式“横扫千军”,当胸挥出。 他那里招式一发,龙环和豹环不声不响也同时晃身上前,但他却并没有同时向六派掌门人出手,而是凝神戒备,防范陶天林会趁机发动。 陶天林昂首而立,除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根本毫无出手的打算。 雷孟森玉环抡动,锐啸之声应手而起,六派掌门人深知他一身武功不可轻侮,叱喝声中,五剑一拐同时出手,一开始,便已存心连六人之力,合斗他一人。 剑光拐影漫天汹涌,六样兵刃与那支虎头环一触,叮哨一阵脆响,刹时间,人影错乱,闷哼之声此起彼落。元修道长和“追魂金针”南宫显手上只剩下半截剑柄,灵空大师首当其冲,右肩上被虎头环重重砸了一下,不位兵刃脱手,肩骨也被砸破。 一招之下,六派掌门人两位受挫,一人负伤,众人心中陡然冒出寒意,这才相信雷家三环苦修四十年,胆敢向飞云庄主寻仇,可见日子并未白过。 尹婆婆一横心,双手抡拐,大一声冲向前去,同时喝道:“青儿,燃香焚纸,开始祭奠。” 李青应了一声,提着包裹,抢到坟前,立即燃点纸烛,插香焚纸,柳长青等眼见尹婆婆如此措施,人人热血激扬,一退又进,各出死力,紧紧围住雷孟森。 雷孟森勃然大怒,仰天发出一声震耳长啸,虎头环猛砸狂扫,不及三招,右肘飞起,蓬地撞中白羽真人前胸,昆仑掌门人闷哼一声,踉跄倒退三四步,“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亏得南宫显适时扬手打出一蓬金针,挡住了雷孟森,才由李青将他扶退到坟侧席地坐下,闭目调息。 这时候,观日峰上烛影飘摇,坟前纸焰,映着血战中的人影,越增阴森恐怖之感。 陶天林平静的脸上,渐渐被峰上惨烈的激战染得阴沉起来,双目之中,精光炯炯暴射,灵空大师负伤之时,他神情已深深一动,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及至白羽真人闷哼之声入耳,陶天林面上突然泛起无限痛苦之色,右拳紧握,似乎在极力控制心中沸腾的血气,口里低事喃喃,不住道:“断腕退出武林,断腕退出武林,断腕退出武林……” 他反复念着同一句话,又像在告诫自己勿忘誓言,又像在告诉六派掌门人,虽然他们舍命维护的,是他爱女和亡婿的坟墓,但他格于重誓,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伤在雷孟森的虎头环下。 内心剧烈的冲突,使他不能再矜持表面上的平静,片刻间,那边惨呼之声又起。他霍地扭头望去,只见青城掌门元修道长面如纸金,嘴角噙着一缕腥红的血丝,正被华山弟子李青,搀扶着退到灵空大师身边。 他猛然又是一阵颤抖,眼中流露出晶莹闪烁的泪光,轻轻对龙环雷孟云道:“六大门派,与你们无怨无仇,你们怎忍心下此辣手?” 雷孟云冷面含霜,漠然答道:“阻拦咱们行事的,便是咱们的敌人。” 豹环雷孟彬接口道:“你若愿意出手,二哥自会饶过他们!” 陶天林又垂下了头,道:“老夫已经从血腥中抽身出来,怎肯再置身争杀之中” 龙环嗤道:“血债,血债焉能推脱得开?” 豹环冷笑道:“你若能目睹咱们将六派掌门一一斩尽杀绝,并且让咱们撬开你儿婿坟棺,挫骨扬灰,当年一剑之仇,就算扯平了。” 正说着,蓦闻雷孟森一声厉喝,“当”地金铁交鸣暴响,两条人影各自登登登退出战圈。 那两人,一个是虎环雷孟森,另-个割是华山掌门九指姥才尹婆婆。 原来尹婆婆眼见虎环武功精湛,一人独战六派掌门人,瞬息之间,竟连伤峨嵋、昆仑、青城三派,似此下去,自己六人迟早是他环下冤鬼,她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心一横,贯足平生之力,跟雷孟森结结实实硬接了一招。 她功力虽然不及雷孟森,但仗着钢拐乃是外门重兵刃,初以为以拐击环,倘能一举挫敌,抢回主动,才有生面,殊不知拐环一记硬拼,猛觉玉环脆声震耳,拐身上内力倒涌逆袭,竟无法阻挡得住。 尹婆婆宁折不屈,大喝一声,浑身之力尽注在钢拐上,一震之下,总算将雷孟森震退三步,但她自己却在舍命力拼中,全身脉络尽皆崩裂,面上手背,全成了一个通红的血人。 淤血,在她喉头冲击着向外翻涌,尹婆婆深深纳人一口残余的真气,奋力压抑它,不使淤血喷出口外,直挺挺站在那里,撑着钢拐,宛如一尊木泥塑的神像。 李青惊呼一声,疾奔过去,伸手要去扶她,却被尹婆婆抡臂格开,毗目叱道:“姓雷的,还敢跟老身再拼一招吗?” 雷孟森怒眉道:“你不怕死,雷某也不怕杀人!”曲膝一矮身形,提着虎头环,抢步而上。 尹婆婆扬声大吼,双手举拐,满头白妇根根倒竖,呼地一拐,直劈下来。 眼看尹婆婆已在强弩之末,这一拐如果接实,非但不可能再伤雷孟森,自己定然倒毙当场。 环拐甫净交接,蓦地,崖边传来“呛”地一声轻响,一缕寒光破空疾射,直奔雷孟森! 雷孟森心头一震,挫腰拧转,手中虎头环顺势一招“浪卷流沙”,迎着那寒光反扫出去,环身一浮,竟扫了个空,那寒光掠臂飞过,手腕上顿感一麻,仅余的一只左手,立时齐腕折断。 说时迟,那时快,雷孟森方自发出一声痛哼,不防尹婆婆钢拐又到,竟被她一拐砸在右肩之上,一阵剧痛,整条右臂, 也被砸得血肉模糊,踉踉跄跄连退了五六步。 龙环和豹环全未意到千仞绝壁之下,竟会突然飞来短剑,及待惊觉,已经来不及出手抢救了! 尹婆婆一拐劈倒雷孟森,神志一松,浑身已呈虚脱,然而,这一拐,却将她心中积压许久的闷气,扫数渲泄,两手扶着拐尾,仰天嘿嘿大笑,道:“雷家三环!哈!哈!名震天下的雷家三环,不过如此” 话声未落,两眼反插,一跤跌坐在地上。 李青扑奔上来,跪地扶起尹婆婆,凄声叫道:“师父” 尹婆婆眼神渐渐散失,一只手仍然紧握着钢拐,一只手颤抖地伸出来,爱怜地抚着李青散乱的秀发,嘴角间,却笑意盎然。 她喘息半晌,才吃力地牵动嘴唇,语声如坟,缓缓说道:“青儿,别难过,师父这一生,从无亏心之事,除了……除了深感亏负了桃花岛罗大侠,现在……总算为他尽了一次力…… 你,你应该替师父高兴才对……” 李青泪水籁籁滚落,含泪点头,又叫了一声:“师父” 尹婆婆挣扎着紧握住她的柔荑,张口了好几次,才吐出两句话! “孩子,华山派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好自为之吧” 这两句话,实际已气若游丝,渺不可闻,话声未毕,她已经慰藉地闭上了眼睛。 至此,六大门派之中,唯一没有负伤的,只有邛崃派掌门“凌空虚渡”柳长青一人,此外,南宫显只剩下半截断剑,两人都黯然含泪,低垂下头。 豹环怒哼一声,俯身从地上拾起那柄短剑,低头看了一阵,沉声道:“大哥,是姓罗的小杂种!” 龙环神情一动,微诧道:“他被老二震落悬崖,难道竟没有死?” 这时,崖边一阵草响,罗英已那灰衣中年人一齐爬上峰顶,应声道:“少爷不过一时大意,岂是你们三个暴虐凶残的东西所能加害的?” 陶天林一见那灰衣人,脸色忽然变得惊讶交集。 雷孟森双睛暴突,厉声叱道:“小杂种,以你那点浅薄的功力,焉能驭气飞剑伤人?” 那灰衣中年人挺一挺胸脯,接口道:“驭剑之术,乃在下所为,断他一臂,未取性命,已经是剑下留情了,你们如不知悔改,观日峰上,就是你等溅血丧命之处!” 雷孟森闪着一对环眼,向他打量了一阵,哼道:“看你容貌,敢情也是罗家后代?” 灰衣人耸耸肩,淡然道:“除奸惩暴,不是罗家,就不能出手了吗?” 雷孟森叱道:“惹头露尾,暗箭伤人,算什么堂堂正正人物,短剑还你,老夫再度试试你的驭剑之法,究竟见得人,见不得人?” 说着,扬手一抖,那柄短剑,唰地迳向灰衣人飞去。 那剑上被他暗注内力,去势并不太急,但破空之声,却沉而不锐,雷孟彬剑才脱手,双臂尽断的雷孟森,竟突然凌空拔起,人如怒矢,向灰衣人扑了过去。 灰衣中年人似乎没有看出剑上已被雷孟彬做了手脚,跨前几步,探手疾绰剑柄,及待短剑入手,才发觉那柄短剑之上,力逾千钧,他运尽腕力一把握住,身形仍被它带得斜冲数步,险些摔倒。 谁知就在他偶一疏神之际,雷孟森已凌空扑到。 柳长青等齐都惊呼出声,皆因灰衣人立身之处,距离崖边不足五尺,若被雷孟森撞中,势将滚落悬崖,跌得粉身碎骨。 罗英站得最近,慌忙飞步上前,双掌当胸疾推逆卷而出。 正当他掌力将发未发,雷孟森和雷孟彬同发出一声冷笑,龙豹双环,划空出手,一左一右,闪电般突袭而至。 这些变化,说来虽慢,实则只在刹那之间。人影、剑芒、掌劲,破空交织成一幅即将完成的惨烈图画。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震耳大喝,一条其快无比的人影平空掠到,只见他大袖横飞,震散了罗英掌力,右臂伸缩如电,从灰衣人手中夺过短剑,毫芒疾闪,叮叮两声,点飞了龙环和豹环。同时,左袖虚托,竟将凌空扑到的雷孟森拉腰托住—— 第六十二章 了了恩仇 那人身法手法,都快得无与伦比,只不过转瞬之间,出掌、夺剑、破环、托人,四种几乎绝不可能完成的事,竟在他举手投足之间,一齐完成,一场惊心动魄的怪事,遽然顿止。 众人都感一愕,定睛细看,赫然竟是当年的飞云庄主陶天林。 陶天林左肘已断,但他仅以断臂托住雷孟森,平稳从容地走了回来,缓缓将他放在龙环身前,然后仰起头来,长叹一声,道:“雷老当家,怨仇宜解不宜结,当年老夫所作所为,是逞强,及今思之,譬如一场噩梦,佛云:回头是岸。这四十年凄清岁月,老夫已受尽内心谴责,自信已能澈悟前非,三位如仍不谅,就请对老夫一人下手,万万不可伤及无辜。” 于是,回头向罗英道:“孩子,你把那支玉环拾起来,送还雷老爷子。” 罗英惊魂甫定,依方拾起三环,双手送到雷孟云兄弟面前。 雷孟云接过三支碎玉环,突然仰天大笑,双手一缓,挣挣两声,三支玉环一齐扭断,凄声狂笑道:“三环齐飞,天下无敌,哈四十年苦练四十年苦修,哈!哈哈哈哈” 陶天林感慨地道:“雷老当家何必自苦,岁月不饶人,咱们,都老了!” 雷孟云满眶热泪,频频颔首,道:“老了!老了!老了!” 雷孟彬抱起虎环,黯然道:“念在你适才救二哥性命,当年一剑之仇,从此勾消,大哥,咱们走吧!” 雷孟云扬手弃了碎环,老泪纵横,喃喃说道:“三度出山,三座挫败,七十年悠长岁月,尽付东流,从此,武林中再没有雷家三环这个名号,可怜呀可怜……” 惨笑中,身形速起,向峰下疾掠而去。 众人目注三环黯然驰离观日峰,出乎意外地,竟人人并无轻松之感,相反,倒都觉得似有一块铅重的份量压在胸头。 三环武艺,可算得出类拔萃,其中任何一人,都是武林中第一流高手,但他们初次挫于罗羽,再次,三次,均被陶天林所败,最后,竟落得碎环远引,从此退出武林。 三环尚且如此,各大门派掌门人心中的气馁,那就更不用说了。 尤其李青,最是伤感难禁,华山派在崆峒血战,七剑中折损了六人,尹婆婆如今又丧命观日峰,十二代弟子中,只剩下李青一人。她,不过才十几岁少女,从此一肩承担华山一派重责,其惶恐应该是不难想见的。 于是,她第一个负起尹婆婆尸体,含泪向众人告辞,柳长青拍拍她的香肩,道:“好孩子,等柳伯伯一起走,咱们不能眼见她孤零零回去,总须护灵同走一遭。” 李青跪谢道:“前辈盛情,青儿代先师致谢,但各位前辈都要同赴嵩山之会,一去一返,浪费了许多时日,晚辈护灵回归西岳,力足负担了。” 南宫显朗声道:“难得你一腔公义孝思,但六派同盟一场,岂能不送她一程?” 这时候,灵空大师、白羽真人、元修道长等重伤未愈,尚在静坐调息,听了这话,都不约而同强自抵制伤势,异口同声道:“李姑娘,华山一派,为武林正义捐躯流血,同道铭感无涯。这护灵之事,必要实践,好在嵩山之会,尚有三数月,时间上还来得及。” 陶天林突然岔口道:“尹掌门人仗义捐躯,诸位坚欲护灵西归,立意至善,但如依老朽之见,连李姑娘也可免跋涉辛苦,不知诸位愿不愿意?” 柳长青立即道:“庄主高见,我等定然遵从。” 陶天林微笑道:“这件事,须要李姑娘同意,倘或华山派无本派历代祖师固定葬骨之处,老朽愚见,不如就将尹掌门人骸骨葬于观日峰,也可和小女小婿作伴。” 李青听了这些话,惊喜交集,慌忙跪下道:“先师愚鲁,怎堪与罗大侠伉俪义骨同葬?” 陶天林叹道:“武林同源,本是一家,如能摒除门户之见,此处尽可作为正道武林同道的义冢,这谈不上配与不配。” 柳长青等尽皆欢喜,一齐劝慰李青,大家动手,在罗伟夫妇坟后,另痹一穴,慎而敬之,葬了尹婆婆。 陶天林亲自主祭,五派掌门人洒泪焚香,罗英随众顶礼,祭拜已毕,便向陶天林禀诉郝履仁等啸聚崆峒,准备重振飞云山庄雄威的事。陶天林听了,仅只淡淡一笑,道:“此事老朽已有妥善安排,他们若不以老朽为重,想必仍遵约束,不致做出危害天下的蠢事,诸位大可放心” 柳长青拱手道:“庄主盟鉴,我等自应禀遵,唯郝履仁与‘百丈翁’宋英,俱是野心勃勃之辈。当年庄主宣布退隐之时,郝履仁等便有不服的意图,幸得鬼师董武暗做手脚,废去他们武功,天下才得平静数十年。如今郝履仁等功力已复,勾结宋英为祸武林,庄主若不亲自出面,只怕他们未必肯放弃搔扰为乱的野心!” 陶天林笑道:“铜钵头陀一勇之夫,傅三槐中心耿直,此外诸人,老朽自信尚能驾御。 即使郝履仁心怀叵测,难道仅只他与宋英,就能成其气候?你们要留意的不是郝履仁,倒是那潜居在祁连山中的人。” 柳长青等见他颇具当年自信,不便再说,但口虽不言,心里却终觉有些不敢相信。 陶天林又将罗英唤到身边,摩娑他的头顶,爱怜地道:“孩子,你资质秉赋,犹胜你祖父,好自为之,别辜负了我老祖宗一番心意才了。” 罗英叩禀道:“谢老祖宗授功成全厚恩,那日不知是您老人家,黄河舟中,多失礼敬,英儿真该死!” 陶天林哈哈笑道:“傻孩子,你若不对老祖宗出手,血气气功,也许还轮不到你身上!” 说着,眼角一扫那灰衣中年人,又道:“这些年,见到你父亲了吗?” 灰衣人也屈膝跪倒,垂首答道:“曾孙不肖,骨肉乖离,虽曾遍访天涯,仍未见他老人家。” 陶天林长叹一声,脸然渐渐变得阴沉起来,缓缓道:“天下方乱,魔长道消,你母亲孤傲任性,父亲却逍遥远游,骨肉支离,毫不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样做,你们自问对得起先祖艰苦挣得的一点声名吗?” 灰衣人头垂得更低,惶恐地答道:“曾孙已经知罪了……” 陶天林脸色稍霁,又道:“知过宜改,你从前游荡成性,不得人谅,否则,也不致有百丈峰禁地那桩误会,一切烦恼,皆由自取,从今要好好向善,不可辱没了罗家清誉。” 灰衣人唯唯受教,这一来,不禁引起罗英满腹疑惑,忍不住问:“老祖宗,他他是谁?” 陶天林笑而不答,却又问灰衣人道:“现下你母亲正往幕阜山寻你,怎么不跟她相见?” 灰衣人黯然道:“曾孙自知罪孽深重,在未替大哥洗脱冤嫌之前,实无脸再见父母。” 陶天林神色一动,颔首道:“唔!有此心意,天必佑你,但此事空言无补实际,须有制那狡徒之法才行,你跟我来吧!”探手拉住灰衣人,一面向柳长青等微微点头,大袖轻拂,向峰下疾掠而去。 罗英听他对答的话,默默寻思,这时突然灵光一闪,脱口叫道:“啊!他……他是璋叔叔,他是璋叔叔……” 柳长青诧道:“是啊!他正是你的嫡亲叔叔,难道你还不知道?” 罗英喜得热泪进流,大叫道:“我明白过来了,从三元宫地道前带走燕玉苓的是他!到武当山送讯的也是他,难怪燕玉苓说他姓‘张’,唉!咱们怎会这么傻?” 这一来,却轮到柳长青等人傻了,大家只见罗英又笑又哭,一个个目瞪口呆,如堕五里雾中 天色大亮,罗英领着柳长青等人,回到济南府。 才进江府大门,蓦见迎门一张大椅,椅上坐着个铁塔般大汉,众人刚踏过门槛,那大汉扯开破锣嗓子大叫道:“罗英,咱们快走,这儿不能呆啦!” 罗英吃了一惊,定神一看,竟是伍大牛,不禁奇道:“什么事?伍大哥,谁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大牛胀红着脸道:“谁!还有谁?自然是江瑶她奶奶,你叫他什么‘滋味女侠’的……” 罗英忙道:“易老前辈怎么了?” 大牛气鼓鼓道:“那老婆子心肠好坏,昨夜你先走了,俺要了一匹马,随后急追。老婆子说你去了历城,害俺飞马赶了半夜,不见你人影,再回来问她,老婆子又说你去了泰山,俺再也不肯相信,好端端你去泰山干啥?俺一气,就弄张椅子坐在这儿等,直若俺又等了半夜,好容易才把你等回来了。没的说,那老婆子不是人,咱们别把她当朋友,现在快走,以后再不要上她的门!” 罗英听了,恍然笑道:“伍大哥,易老前辈没有骗你,小弟实实在在去了泰山,你不见各位前辈都来了,咱们正是在泰山遇见的!” 伍大牛怪眼一翻,道:“平白无故你去泰山干啥?” 罗英道:“小弟曾祖父母莹墓都在泰山,怎能不去祭扫一下?” 伍大牛又翻翻怪眼,向灵空大师望了望,道:“这些和尚道士去干什么?” 罗英道:“各位前辈,也是去祭墓的” 伍大牛跳了起来,嚷道:“好啊!罗英,你太不够意,思了,这些和尚道士一个个都拿你们罗家当仇人,你倒跟他们一起去扫墓祭坟,俺大牛跟你是朋友,你倒瞒着俺,不叫俺去?” 这些话,虽是冲口而出,却听得灵空大师等人羞愧难当,个个都低下头去,默默无语。 罗英忙道:“大哥,快别乱说,小弟昨夜登山之前,因秦爷爷密柬嘱咐必须独自前往,才未知会大哥,各位前辈也是峰山不期而遇。现峨嵋、昆仑、青城三派前辈都已负伤,华山尹老前辈甚至捐躯,伤者极需治疗,等见过易老前辈,咱们再详谈。” 说着,招呼众人,迳入内厅,伍大牛兀自不肯罢休,一路踉着罗英,不住悄声叮咛道: “好兄弟,你别上了他们的当。俺爷告常说:六大门派中,没有一个好人。你忘了,你娘就是死在峨嵋派贼秃手中的……” 罗英沉声道:“从前的事,皆属误会,伍大哥,你别这么大声使人难堪!” 伍大牛索性高声道:“他们脸厚心黑,还知道难为情。” 正说着,屏风后忽然转出紫薇女侠易萍,沉声叱道:“伍大牛,你再要瞎说八道,当心老身要撵你出去了。” 大牛不服,抗声道:“俺也不想赖在你家一辈子,成天受你的欺哄拨弄。” 罗英大惊,连忙沉脸低喝道:“伍大哥,怎能对易老前辈如此说话?咱们今日便要动身,你还想不想跟我-起往海宁去?” 伍大牛道:“怎么不想?这一次你别打算撇下俺了。” 罗英道:“那么,就安安静静别尽胡闹,咱们略作休息,便要动身了。”伍大牛这才吞下一口闷气,默不作声。 紫薇女侠易萍招呼众人入座,一面准备酒食,一面安排伤者调治,所幸灵空大师等虽然内伤沉重,身边都带有药丸,忙乱一阵,服下伤药,由江府中人领到静室打坐调息去了。 没有受伤的,只有“追魂金针”南宫显和“凌空虚渡”柳长青,两人心情十分沉重,饮食无味,食不下咽。罗英也仅用了些简单食物,只有伍大牛,独个儿狼吞虎咽,几乎将满桌酒席,吃去大半。 中午时过,罗英起身告辞,对易萍道:“老前辈救助指引大恩,英儿永志内腑,瑶妹妹被掳,也因须南下赶赴海宁,无法立即前往天山寒冰岩援救。但等南行归来,英儿必要亲经天山,救回瑶妹妹。” 易萍微笑道:“你有这份情义,瑶儿必获天佑,等你回来以后再说吧!好在这儿离嵩山并不远,你要赶上少林会期,一路上勿多耽误,早去早回。” 说到这里,停了停,似在深思着一件事,好一会,方才又道:“据老身揣测,明尘大师嘱你南经海宁,此行八成与你祖父有关,你知道么?当年你祖父罗羽罗大侠,正是和明尘大师从海宁同舟出海,追蹑海天四丑,才有后来一番奇遇的?” 罗英激动地道:“如果真能见到爷爷,英儿一定把昨夜老祖宗在观目峰上训诫璋叔叔的话,转告他老人家,务必要请他老人家以武林命运为重?早日遗返中原,最好能赶上秦爷爷的少林之会,共议对付祁连洞计。” 易萍点头道:“老身也正有这个意思,不过,”忽然一叹而止,竟未再说下去。 罗英问道:“老前辈还有什么赐示?” 易萍苦笑道:“虽然世事都难逆料,仍盼你能如愿以偿,成全你一片孝思。” 罗英见她语音含滋,似有一些话,未肯爽然直言,暗觉讶诧,却又不全追问。 凌空虚渡柳长青拉过罗英的手,感慨地道:“好孩子,老朽忝曾与令祖罗大侠倾心论交,有几句话梗口于怀,不吐不快,你愿意听老朽一诉么?” 罗英忙避席道:“前辈金言,英儿恭聆还来不及,敢请明示?” 柳长青喟然叹息一声,道:“自从十六年前济南血案发生、中原各大门派,委实亏负你们罗家太多,令尊下落不明,令堂也血溅百丈峰下,这些旧恨憾事,老朽不欲多辩,常言道: 日久见人心。如今真相已渐趋明朗,当年之事,更令六大门派愧悔交加……” 罗英忙道:“过去的事,老前辈不必再提了!” 柳长青神情凄楚,固执地说道:“不!你让我把话说完,否则,我会永远也难安……” 语声微顿,又道:“血案发生之初,连老朽在内,当时也被蛊惑所蔽,以致才会演变成百丈峰难填的恨事。现在,虽然已知事出谣啄中伤,但囚父伤母之仇,你一定终难化除,这不能怪你,只怪咱们对罗家清白声誉,仍然不够坚定信念,武林同道和老朽殊觉汗颜!” 罗英听他提及父母惨事,慢慢低下头去,噙着满眶热泪。 柳长青语意一转,又道:“但是,孩子,昨夜观日峰顶,武林同道舍死护墓,溅血峰顶,六派之中,死伤了四位,这也可算得抱愧追偿昔年谬误于万一了。从此,盼你能化除成见,使各派能同心协力,助你寻回令尊,老朽言尽于此,孩子,好好去吧!”他老怀激荡,说到最后两句话,忍不住热泪行堕,已经语不成声。 罗英屈膝跪倒,含泪道:“老前辈金玉之言,英儿绝当禀遵……” 柳长青连忙扶起,老泪纵横道:“好孩子!好孩子!” 追魂金针南宫显也是泪水涟涟,从怀中取出一闸他仗以成名的“喂毒绝命追魂环针”和一瓶独门解药,递给罗英,道:“这是老朽一点小意思,闸内共有九九八十一枚淬毒金针,只消一按匣上卡簧,金针自会分上中下三路射出,老朽不敢自沦足以防身,少侠留着,作个纪念吧!” 罗英再拜领受,又经静室览望一遍,见灵空大师等都正当调息紧要之际,于是未再惊动,含泪和伍大牛束装告辞,出了江府。 他虽然含着眼泪离开,内心却是开朗的,因为,怨隙一旦化解,从此,桃花岛罗家,又赢得武林正道全体的尊祟和景仰—— 第六十三章 东倭武士 鳖子门,位于钱塘江口,乃海宁观潮必经之地。 罗英和伍大牛赶到海宁城,时已午刻将近,用过饮食,出城来到鳖子门,潮水已开始消退,钱塘海奇景竟然错过。 但,他们并不是为了观潮而来,鳖子门,只是明尘大师指定开拆第三封密柬的地方,潮的涨退,自然不在心上。 临江观潮堤后有几间茶索,专为游客休息而设,这时潮水已退,游客多已动身返城,茶索中顿时安静了下来。罗英和伍大牛,恰在这时候,迈步进了茶索。 茶博士好像怕多嘴惊走了两位与众不同的客人,蹑手蹑脚过来招呼,罗英随意叫了几样茶点,便匆匆从怀里取出第二封密柬。 拆开密柬,脸色顿时一愕,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伍大牛心急问道:“上面说些什么?叫咱们往哪里去?” 罗英迷惘地叹了一口气,把柬纸顺手递了过去,道:“唉!奇怪!大哥你自己看吧!” 伍大牛接过柬纸,颠来倒去看了一遍,又笑着还罗英,道:“好兄弟,何必难俺?你知道俺没有念过书,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 罗英叹息道:“柬上只有短短十五个字:‘雇舟,出海,东南方,多备水粮,天必佑汝。’伍大哥,似这哑谜,叫人多费猜测?” 伍大牛对明尘大师向极钦服,笑道:“老和尚既然这样说,咱们就照他的话做,反正有了方向,大不了空手回来。” 回头招招手,将茶博士叫了过来,吩咐道:“这儿有大的海船?给咱们弄个三两条来。” 那茶博士一怔,连忙堆笑问道:“二位客人,敢情是有意往普陀一游?” 伍大牛叱道:“游个屁,叫你弄船,你就去弄船,哪来许多唠叨?” 那茶博士碰了一鼻子灰,忍气吞声退去,不上顿饭工夫,竟被他赌气招来四五条海船,船主老老少少,足有十六八人之多。 罗英惊道:“伍大哥,你我仅只两人,要这许多船何用?” 伍大牛笑道:“好兄弟,这就是你不如俺想的周到了,老和尚密柬中,只说多备水粮,没说要在海中呆多久,这一去,说不定一年半载不得回来。咱们索性多雇几条大船,一条船载人,两船装粮,两装水,不愁吃不愁喝,好好在海上逍遥些时候!” 于是,大声问道:“你们的船,够大吗?” 有两条船船主应声道:“够大,够大,咱们的船,要是装猪,一条船足装得下五十头大肥猪。” 伍大牛打开行囊,取了一锭黄金,掷给那名船主道:“好!你们的船,就给俺装猪,每船五十头,半个时辰内办妥待命。” 又问其他船主,道:“谁的船能载水?” 立刻又有两只船主人应道:“咱们的船,每船足载得下一百五十担清水。” 伍大牛又掷下一锭白银,道:“好!快去载水,半个时辰内办妥待命。” 剩下一条船,伍大牛也给了银了,嘱令准备,罗英见他兴浓,不便岔口,那些船家,却只当这位客人是生意人,个个怀着满肚子好奇,揣了银子,自去安排。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消半个时辰,各船均已备力整齐。罗英和伍大牛步出茶寮,放眼一看,江口一字儿排开五条三桅大船,果然两船清水,两船肥猪,另外一只船上,彩带高悬,鞭炮喧天,船家水手,早已整装待发。 伍大牛挽着罗英登上大船,船主进舱请示目的地,伍大牛眼睛一瞪,吩咐道:“只管开船,向东南方走。” 那船家见他神情凶恶,又不敢详问,只得知会其余同行船只,五艘船一齐解缆开船,钱贯驶出了杭州湾。 穿越玉船洋,第三天,已抵定海,船家又进舱请示,伍大牛仍然把眼-瞪,道:“叫你只管向东南方走,尽问个什么劲儿。” 船家苦着脸道:“过了舟山,便是大海,客人究竟欲往哪里去?吩咐下来,小的们好准备。” 伍大牛吼道:“咱们只要去东南方,你就只管向东南方走,旁的不许多问!” 船家道:“一入大海,便不是十天半月能见到陆地,小的船小粮少,怎敢直船大海?” 伍大牛听了这话,暴跳起来,叱道:“他奶奶的,拿银子的时候,你们尽说船大,这时又说船小,存心诈诓俺北方人不懂海路?俺装了四船水粮,尽够吃喝,你们不许问,只许给俺向东南方驶,什么时候猪杀完了,水喝干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头。” 那船家被他一顿叱骂,不敢再说,迫不得已,五艘船穿越舟山群岛,竟不敢旋泊,第四天,果然进入一望无际的大海。 那时候所谓“海船”,实则只不过木造沿海航驶的风船,一旦进入大海,单凭罗盘,如何把持得住航向,加以海中风浪滔天,船只颠簸加剧,五艘船上水手,人人叫苦连天,抱怨不已。 一连向东南方航行了七八天,每日除了大海,再也见不到一丝陆地影子,船家渐渐恐慌起来,但伍大牛哪管这许多,一个劲只催促向东南方直驶。 罗英苦思数日有悟过来,道:“秦爷爷要我们从海宁出航,驶向东南,易老前辈又说此行极可能关系我爷爷。难道说,他们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无毛岛’,当年爷爷和秦爷爷巧得奇缘的所在?” 伍大牛道:“管他娘的有毛无毛,他既说东南方,咱们就奔东南方,总不会出甚差错!” 罗英道:“不!我这些日子静思密柬含意,秦爷爷要我们从海宁出海,正是暗示我爷爷当年追蹑海天四丑的往事。‘多备水粮’,乃是暗示我们,那无毛岛其实并非距离海宁很近。 伍大哥,你试想:当年我爷爷和秦爷爷从无毛岛返回中原,第一个登岸之地,是在闽江口,可见无毛岛距离闽海最近,那么,秦爷爷为什么不叫咱们从闽江口出海呢?” 伍大牛摇摇头,道:“这个,俺也弄不明白!” 罗英击掌道:“太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咱们先从海宁想到无毛岛,然后沿海向东南方,正是叫我们从浙海再到闽海。这么看起来,秦爷爷一定知道我爷爷隐居之地,必定就是当年那个无毛岛了。” 伍大牛这才着了慌,道:“依你这样说,咱们走错了方向下?” 罗英道:“方向并没有错,但我们忽略的原则,应该沿海南行,不应该直驶大海。” 伍大牛跳了起来,奔出船舱,一把揪住船老大,喝问道:“现在咱们船只在什么地方?” 船老大指着前方,哭丧着脸道:“再向前驶,就快到东矮国琉球岛了。” 伍大牛把脸一沉,道:“快回头,咱要你沿着海边走,谁叫你跑到东矮国来?” 船老大愕然道:“客官,你老人家究是要去什么地方?何不直说,却故意捉弄小的们?” 伍大牛一叠喝叫道:“回头,咱们要去无毛岛,闽海附近的无毛岛……” 船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发出呼啸,五艘船,这才掉头回驶。 不料船只才转过头来,猛听得“轰”然一声,水柱冲天而起,船上水手尽都变然,惊呼道:“不好了,东矮国海贼迫来了!” 罗英急和伍大牛登上舵楼,凝目望去,只见远处海面上,并肩驶来两艘双桅快船,船上火炮频施,轰轰之声不绝。 船老大战栗道:“客官快下舱去,东矮海贼,最是毒恶,劫财杀人视作家常便饭,除了全速逃命再无别法!” 罗英笑道:“他们船轻,追逐起来,怎能逃得了?” 船老大道:“不得已时,只好将肥猪抛落海中,海贼争取肥猪,就不会再追空船……” 伍大牛沉声叱道:“胡说,肥猪不是你花银子买的,你就不心疼?谁要抛了俺一条猪,俺就要他性命。” 罗英笑道:“船老大,不要怕,通知五艘船落帆停驶,海贼来了。自有咱们应付。” 船家惊道:“但是……给海贼上了船,连性命也没有了?” 伍大牛喝道:“照俺罗兄弟的话做,不许多嘴。” 船家无奈,吩咐五艘船一齐落下风帆。 海贼船驰行极快,那消顿饭工夫,两船已驶近,只见贼船上刀光闪烁,海贼们各以黑巾包头,上身赤裸,腰下只系着一条白色布带。船头上挺立着一个身躯矮壮的贼首,手中横握两柄闪闪发光的倭刀,相貌十分凶恶。 罗英船上水手全部躲进舱中,自和伍大牛站立舷旁而等。 两船相距三丈,那贼首手中刀一指,沙声粗气喝道:“野郎!金银珠宝,统统的好!” 伍大牛笑对罗英道:“这蠢物模样倒挺结实,汉语却说得太差,兄弟别理他,由俺来逗他耍子。” 于是,跃上船舷,把肚子一挺,也大声道:“野郎!金银珠宝虽好,只怕你小子福份不够,不能到手。” 那贼首翻翻怪眼,好像没有完全听懂大牛的意思,回过头,叽叽咕咕跟身后一名手下低语几句,那海贼“哟唏”一声,转身奔进舱里,不一会,舱中竟踱出一个头发花白的汉人来。 伍大牛笑道:“他奶奶的,有意思了,矮子们还带着通译呢!” 贼首将汉人推到船头,哇啦哇啦对他吆喝一阵,那汉人连连点头答应,向伍大牛拱拱手道:“老朽姓张名青,自幼留学东矮国,现在东矮第一武士田边渡鱼幕友,适才敝东之意,因见二位身携兵刃,必是天朝武士,敝东对天朝武术,向往甚久,意欲与二位英雄比武较技。 若是敝东胜了,二位须献出财帛,敝东刀下留情,不伤贵船人口。” 伍大牛笑道:“主意敢情不错,但,那矮子要是败了呢?” 张青道:“敝东若是落败,情愿从此臣服天朝,不再侵扰天朝船只。” 伍大牛笑道:“俺还要加上一条,俺若是败在他手中,任杀任剐,绝无怨言,他若败了叫他跟俺做一辈子奴仆,俺要他向东,不许他向西,你问问他,可能依得?” 张青把话对田边渡鱼译术了一遍,田边哈哈大笑,竟然满口答应。 罗英轻声叮咛道:“伍大哥,闻得传言,东矮国武术源出我国,历代辈出奇人,你可别把大话说得太满,万一落败,岂不麻烦?” 伍大牛笑道:“放心,要说跟你比,俺大牛自认不行,但赢那矮子,倒还自信不差,你瞧俺今天叫作‘田边渡鱼’,变作‘海里游王八’,兄弟,等着瞧热闹吧!” 这时,那东矮国第一武士.田边渡鱼,已经喝退手下,清理出船头一片空阔舱面,张青拱手叫道:“请二位天朝武土,过船比武。” 伍大牛低语道:“兄弟就在这边观战,以防那矮子使诈,俺去了!”话落时;一顿双脚,魁梧的身身酸空一翻,宛如从半空里滚落一块大石,“轰”然一声,落在那海贼船上。 这份轻功,直看得罗英摇头叹息,但出人意外,那些东矮国海寇,却被他声势所慑,上百人哄然喝起彩来,似乎对伍大牛这种“动如山岳”的威势,极为敬佩。 田边渡鱼双刀向舱面一插,也学张青模样,向伍大牛拱拱手,粗声道:“有结实!大大的好!” 伍大牛笑道:“结实不结实,等一下自见分晓,俺只问你。要怎样比法?” 田边又跟张青商议-阵,传译道:“敝东之意,先领教天朝拳掌功夫,然后较量兵刃。” 伍大牛道:“谁耐烦脱了裤子子放屁,叫他只管用刀,俺就空着这双手,一样叫他小子难看。” 张青把这番意思告诉了田边,那贼首大吃一惊,翻着一双怪眼,再往向伍大牛上上下下打量,嘴里“唔呀”不绝,似不信,又似又些半信半疑。 伍大牛扬扬眉毛,道:“不用装蒜,要打就快,别婆婆妈妈叫人不耐烦。” 田边渡鱼突然双掌一折,迈步跳了过来,竟也舍了双刀不用,要跟大牛徒手相搏,他本是全身赤裸,只有胯间一条窄布,两腿半屈,做了个骑马桩,双手按住膝盖,提神运气,满身肌肉,凸浮滚动,映着古铜色皮肤,果然是条铜铸铁打的剽悍汉子。 伍大牛看了,忽然摇摇头,对张青道:“你对他说,俺乃是天朝大国武士,咱们天朝最重斯文,就算是打架,也不能光着屁股动手。俺见他这副德行,实在恶形恶状,边拳头也打不上去了,叫他快穿件衣服,再来打架吧!” 田边渡鱼听完张青翻译之言,非但不以为许,反而大笑不止,连连战斗道:“柔道!好-!柔道!柔道!” 他飞步进舱,片刻,穿了一件仅齐膝的麻袋短衣又奔了出来,那件衣服,有两只半长不短齐肘的袖子,松肩敞胸,用一条粗绳拦腰一束,实有些不伦不类。 伍大牛从未见过如此怪衣,心里暗骂:这些矮子许是穷得连像样的衣服也没一件,好好的偏学“穷家帮”的打扮,但,总比不穿要强些,毕竟是夷人,倒不能太跟他讲究礼数。 正在寻思,田边渡鱼笑嘻嘻走了过来,向他一鞠躬,拍拍自己左肩,示意要大牛把手放在他肩头上。 伍大牛只说要他摸摸那件衣服是何质料,不想手刚搭上田边肩头,那田边渡鱼突然双手将他腕间一按,身躯迅即旋转,屁股一翘,倒身前掀! 大牛一个猛不防,两只脚顿时离了地,刹那间,身形翻转,从田边渡鱼头上直翻而过,“蓬”然-声,身体结结实实摔在舱板之上,直摔得两眼金星乱闪。 海贼船上,登时爆起一阵震天大笑。 伍大牛勃然大怒,腰间一挺,腾身跃起,照准田边渡鱼抡拳就打。那田边渡鱼双手接住大牛的足踝,可怜大牛尚未站稳,脚下一个踉跄,“蓬”地肚腹着地,又跌了个狗吃屎。 田边渡鱼洋洋得意,半蹲身子,凝目注定伍大牛,口中连连吆喝:“哟唏!哟唏!” 伍大牛凶性大发,三次跃起身来,反手一探,竟撤出了旱烟袋,怒骂道:“贼矮子,吃你伍爷爷一烟袋!” 田边渡鱼骇然变色,匆忙反身也将双刀抢到手中,觑见大牛扑到,双刀霍地向上一竖,大喝一声,闪电般凌空劈落!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动兵刃,伍大牛就不是刚才的伍大牛了……—— 第六十四章 众香之国 那号称“东矮国第一武士”的田边渡鱼,双刀疾落,猛擘伍大牛,却没料到大牛一身横练功夫,岂是他区区倭刀所能砍伤? 只见大牛左臂一扬,竟用肉臂横格他的双手,右手旱烟袋拦腰横扫,迳砸腰侧“大横” 穴。 刀光一闪,不歪不斜,正砍在伍大牛左臂之上,“哑”地一响,如中败絮,大牛臂上连一条血痕也没有,田边渡鱼大吃一惊,闪避稍迟,腰间已被旱烟袋重重砸中。 这一烟袋,只砸得田边武士敞牙咧嘴,痛彻心肺,闷哼一声,踉啮连退了三四步。 伍大牛得理不饶人,抡起旱烟袋,一阵狂劈疾扫,不及三招,田边渡鱼双刀首先被烟袋砸飞出手,接着,肩头上又挨了一记重的,大叫一声,仰身跌落海中。 伍大牛打得兴起,那肯罢手,抹转头,舞动烟袋,直扑舱面海贼,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烟袋着处,不是骨折,便是肉裂,直似虎入羊群,好一顿杀! 那些海贼起初同声吆喝,抡刀迎战,怎奈大牛混身刀剑不入,砍上了也是白饶,要是被他烟袋扫中,轻则负伤,重则送命,众海贼哪里抵挡得住,呐喊一声,纷纷弃船跳下海里。 伍大牛咬牙切齿,找不到人放对,一把将那不会武功的张老头抓住,厉声叱骂道:“老贼!堂堂汉人不做,要做矮子的翻译,没的说,老子先宰了你这老狗!”话落一掌飞出,“噗”地一声,张青脑袋登时开了花,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尸体栽倒滚落海中。 伍大牛还要追过另一艘贼船,一条人影凌空掠至,沉声道:“伍大哥,快住手!” 大牛见了罗英,气也消了大半,笑道:“兄弟,你让俺出出这口闷气,俺不杀他,也只摔他们几个大筋斗。” 罗英道:“咱们话一出口,必须实践,你答应过不伤他们,切不可放手杀戳。” 伍大牛笑道:“使得,兄弟要不相信,只管跟了俺来!” 两人凌空纵身飞起,掠上另一艘贼船,恰见田边渡鱼被船上海由救起,正准备开船脱逃,伍大牛大喝一声,恍如天神下降,叱道:“谁要逃走,先吃俺一烟袋!” 田边渡鱼哪敢反抗,机伶伶打个寒噤,扑地跪倒,频频作揖叩头。 伍大牛得意地笑道:“矮子,你服输了吗?” 田边渡鱼诺诺连声,道:“服输了吗,服输了吗,是!是!” 伍大牛指着罗英道:“你别以为趁俺不防,绊了俺两个筋斗,俺的本事算不得什么,你要是不服,不妨跟俺罗家兄弟再试一次,那时你才知道咱们天朝武功的厉害。” 田边渡鱼一半所懂,一半听不懂,只顾叩头求饶。 罗英笑道:“他也是一条响当当好汉,不可折辱了他!” 伍大牛叱道:“咱们讲好条件,你如输了就替俺做一辈子奴仆,这话你还认不认账?” 田边渡鱼拱手道:“哟唏!哟唏!”态度显得极是恭顺。 伍大牛笑道:“既然哟唏!就滚起来吧!你去召集残兵,整顿船只,从现在起,跟着咱们一起走,俺还得想个法子安顿你们。” 罗英讶问道:“伍大哥,你还要他们做什么?” 大牛轻声笑道:“罗兄弟,你忘了?听说无毛岛上全族土人,都被海天四丑杀得精光不剩,罗爷爷住在岛上,必定寂寞,咱们何不带了这批海贼去,叫他们在岛上造屋安居,侍候罗爷爷岂不好么?” 罗英听了,大喜道:“我竟没想到这一点,伍大哥,人说你傻,你并不傻啊!” 伍大牛脸色一沉,道:“谁敢说俺傻?俺就请他吃一顿旱烟袋” 海上扬起一片舒畅的笑声,五艘海船,领着两艘东矮贼船,缓缓掉头,折向西南方,扬帆鼓浪而去。 长空无垠,碧海如镜。 白天,七艘海船列队并驰,帆桅丛丛,威势赫赫。 一到晚上,灯火掩映,东矮武士们围圈席坐,大块肉,大碗酒,击鼓邀月,唱着“哼啦哟吱”的东矮恋歌。 伍大牛俨然成了贼王之王,总是高踞首位,一面啃着猪腿,一面聆听那低沉、单调却浑厚朴实的歌声。 行行复行行,日出日落,一天又一天,幸亏当初出航之时,满满载着两大船水,两满舱猪,否则,凭添这许多人食用,只怕食水早就不够了。 这一天,旭日初升,金波万道的海面上,现出一片岛屿的灰影。 船家匆匆奔进舱来,将尚在高卧的伍大牛和罗英叫醒,道:“两位快请出来观看,前面有了陆地,只不知是不是伍大官人要去的无毛岛?” 伍大牛宿酒未醒,不耐烦地道:“有毛无毛你都看不见吗?一大早就把俺吵醒……” 罗英一骨碌翻身起床,接口道:“大哥,无毛岛只是地名,他们如何得知?走!咱们去看看。” 他对祖父飘流孤岛,巧获奇遇的事,久已心向往之,连忙披衣出舱,登上舵楼,远远望去,只见那岛孤悬海中,有如一片浮叶,但此时距离尚远,却看不清岛上是何情况? 直到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七艘船已经渐渐驶近,伍大牛突然欢呼起来,叫道:“果然正是无毛岛,孩子们,快悬起旗号来。” 田边渡鱼拢手作筒,一声吆喝,那两艘东矮快船船桅上,立时升起两面大旗,旗上盘龙飞舞,绣着斗大一个“罗”字。 伍大牛得意扬眉道:“东矮刺绣,还不坏吧?” 罗英道:“伍大哥,你从未到过海域,怎知此地就是无毛岛呢?” 大牛笑道:“这还不简单么,你仔细看看,岛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连一棵树也没有,不是无毛岛是什么?” 罗英凝神又看了片刻,摇头道:“据奶奶说,无毛岛上只是水土与他处不同,岛上之人,毛发脱落,并不是说寸草不生,这儿却不像。” 用边渡鱼忽然扬手指点叫道:“啊!快看!有人。”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小岛沿海沙滩之上,出现了一群跳跃奔跑的人影,正向着海面比手划脚,指指点点。 旭日照映之下,隐约可见岸上人群,都是长发齐腰,上身赤裸,只在腰下股间,有一片黑色三角之物掩盖。 罗英断然道:“错了,岛民既有长发,绝不会是爷爷隐居的无毛岛,咱们不必登岸了。” 伍大牛道:“不!船上酒快完了,好容易见到陆地,正好上岸去换些酒来。” 当下吩咐准备小艇,带领田边渡鱼和三名东矮武士,以及一名会东矮语和沿海土语的水手,摆橹向岛上摇去。 罗英庇知不是无毛岛,兴趣又一落千丈,自愿在船上等候,并未跟伍大牛一齐去。 伍大牛却兴高采烈,指挥小艇向岸边驶近,这岛乃是一片浮浅沙滩,船只无法靠近旋泊,由大船至岸边,少说仍有百余丈距离。 小艇慢慢移近岛岸,那岛上奔跑的人群,高声扬手呼叫,纷纷跳下水里,泅水迎了过来。 伍大牛正坐在艇尾洋洋得意,偶一注目岸边,却不禁骇然惊跳起来,挥手道:“快!快回头,快回头……” 艇上众人都不知他何以突然下令回头,大家张口瞪目,不知所措,等到有人循着大牛目光移注岛上,这才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原来那岸边披着长发的,尽是妇女,并无一个男人,而那一大群妇女,莫不是赤身裸本,身无寸缕,腰际以下,却长满丛丛密密的黑毛,是以远远看起来;好像缠着一条黑布。 东矮武士们一见那些裸女,个个神色大变,田边渡鱼慌忙掉过船头,大伙没命划艇逃命。 这时候,岸上已聚集了将近百名裸女,正争先恐后扑水疾追,岛上幸无树木,所以也没有船只。但是,裸女们如疯似狂,一边叫啸,一面泅水,其快速却不在靠桨橹摇驶的船只之下。 伍大牛的小艇才逃出二三十丈,已被那些泅水裸女追及,有的攀舷夺桨,有的张臂抱人,拖拖拉拉,“扑通”一声,小艇竟被扑翻。 大牛不会泳水,落在海中,再有多大的能为,一时也施展不出来了,登时被两名健壮得像母牛似的裸女,一左一右挟住,向岸上泅去。 其余东矮武土,也有束手被擒的,也有挥刀抗拒的,海面上顿时乱得滚汤也似,裸女越来越多,不下盏茶光景,满船的人,竟被扫数掳去。只剩下田边渡鱼水性精良,又得船上发炮掩救,才脱身徒手泳水向大船狼狈而来。 罗英正在舱里闷坐,忽听炮声,不由大惊,急急奔出舱面,但见小艇业已翻覆,伍大牛等六人,全被掳去。 他急忙救上田边渡鱼,焦急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怎会与岛民冲突起来?” 田边渡鱼喘息半晌,才由通东矮话的水手译述道:“这岛必是传闻中的‘饿女岛’,我们一时大意,及待发觉,已经来不及脱身了……” 罗英诧然问:“什么叫做‘饿女岛’?” 水手翻译田边渡鱼的话道:“相传东海之中,有一个凶险而奇妙的小岛,岛上清一色全是女人,并无男性。这些妇女终年如饥如渴,赤身露体,倘佯在海边,只盼能捉到一个男人,可以畅所欲为一番。途经此地海船,偶一失慎,莫不被那些如疯似狂的女人所乘,只要落在她们手中,哪怕再健壮的壮男,也没有能活过一个月的。有的甚至一到岛岸,便被饿狼般的女人争夺撕裂,当时就送了性命。” 罗英骇然又问道:“那些女人,从何而来?” 田边渡鱼道:“据说多年之前,中国有一位暴君,欲求长生不老仙丹,满载了两船童男童女,往东海求仙。途中被暴风所击,仅留下数十名童女被海浪摧打,飘流岛上。年岁渐久,都长大成年,偶当风雨之夜,情欲折腾,无法自己,便裸身在沙滩上狂奔。 有一天,另一海船航经附近,也遭暴风打毁,船上只有一名水手未死;也随浪飘至岛上,众女一见,如获至宝,轮翻恣意畅欢,不到十日,活生生一个壮男,竟被众女榨索至死。但其中也有几个女人怀了身孕,于是,便从此延续下来。” 罗英惑然道:“既然能怀孕延续生命,生产下来的,难道就没有男人么?” 田边叹道:“纵有男人,怎禁得许多如狼似虎的女人摧残,只怕不容得长大成人,便已精尽髓竭,一命呜呼了。” 罗英又道:“她们既耐不住情欲煎熬,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孤岛?” 田边苦笑道:“岛上寸草不生,饿女岛全靠捕鱼生活,那儿来的船只?” 罗英终有些不信,又道:“只怕传言过甚其同,果真从无人由岛上生还过,‘饿女岛’三个字,又怎能传扬开去?” 田边答道:“自然是那些偶一大意,放艇登岸的渔船,眼见同伴被擒,立即开船逃去,就如我们今日情形一般,才将传言播扬了出去。” 罗英听了这番离奇古怪的故事,默然半晌,才令田边渡鱼回船去休息,同时,七艘船拔锚退出深海,才遥遥对岛旋泊。 船家哭丧着脸哀求道:“公子怎不下令开船?难道也要咱们都落到饿女手中么?” 罗英摇摇头,道:“不!我们还得设法把失陷的人救回来,怎能一走了之?” 船家道:“落在饿女手中,准死无疑,哪里还能救得回来,公子不见那东矮海贼,平时何等强横,见了饿女,也吓得缩头藏颈,不敢作声了吗?” 罗英毅然道:“饿女既无船只,绝无法长途泳水追到船上来,咱们旋泊深,可说十分安全,今天夜里,准备一艘小艇,我要独自潜往饿女岛,设法救他们回来。” 船家还要劝说,罗英不悦地挥挥手,道:“不要多说了,去准备吧!”船家无奈,方始唯唯而退。 这一天,罗英如坐针毡,愁眉不展,连饮食也索然无味,心中一直在盘算,应该如何才能将伍大牛和五名失陷的水手救离“饿女岛”。 他倒并不是担心武功不足胜任,而是有两点为难的原因。 其一:岛上既有“饿女”之名,伍大牛等被掳,必然正遭受着肉体的摧残,自己此去,难免会见到许多不堪入目的情景。他乃是拘谨正直之人,实在不愿在“那种”情形之下出现,但是,不去又怎能救人? 其二:一旦动手救人,势将引起打斗,不伤人是不可能的,伤人吧?岛上女人们并不会武功,若是以暴力加施女子,岂是他心中所愿? 有了这两点为难和顾忌,罗英是以犹豫难决,最后,只好横一横心,决定不带兵刃,“见’机而为了。 午刻刚过不久,田边渡鱼又匆匆带了一名会汉语的手下,过船来道:“听说公子今夜登岸救人,我等皆愿随往,相助公子。” 罗英苦笑着安慰他道:“这不是打架的事,人去得太多,反而不便。” 田边渡鱼道:“东矮快船,底薄船轻,可以直驶近岸,万一公子不能得手,我等也好为公子接应。” 罗英立意不肯,田边无奈,又经传译禀道:“公子惹嫌人多照应不使,田边愿一人随同公子前往,也可为公子驾舟。” 罗英被他缠得无法,只好同意田边渡鱼一个人同往,但叮咛不得带兵刃,非到万不得已时,不准擅自出手伤人。 田边渡鱼欣然应允,等到晚饭已过,天色入暮,东矮船上,放下一艘轻便快艇,田边渡鱼全身赤裸,仅束一条半尺宽腰带,由股下一兜,喝了一大瓶烈酒,亲自操舟,来接罗英。 萝英也是轻装徒手,不带寸铁,吩咐船家准备了许多旧衣服,束成-个包裹,然后飘身登上小艇,田边渡鱼拨桨如飞,轻舟滑过海面,疾然向“饿女岛”上驶去。 这时候,夜色正浓,微风拂面,水波不兴,海面上静得好像一面镜子,正是悄然行动的大好时机。 田边渡鱼驶船技术十分精湛,双桨翻飞,竟不带丝毫声息,小挺平稳地向前滑去,不到顿饭光景,已驶过二百余丈海面,渐渐接近“饿女岛”的海滩了。 罗英自从踏入中原寻父,这些日子以来,不知曾经过多少惊险恶斗,从未感到胆怯过。 但是,当他面对那一片寂静的沙滩,却觉得心头卜卜狂跳,竟莫名其妙生出一股胆怯之意来—— 第六十五章 色即是刀 小艇滑近沙滩,水深仅齐膝盖,罗英深滦吸入一口真气,示意田边渡鱼将小艇驶隐在礁石暗影下,自己挽了那包旧衣,拧身一跃,从十丈以外,一掠登上沙滩。 天色阴沉,星光稀微。 罗英屈膝单腿跪地,尽量不使自己身影显露太多,侧耳倾听,除了轻微的浪涛折岸声响,几乎听不到一点人声。 他暗暗猜忖道:“岛上既然没有树木,那些女人们必然住宿在岩洞石屋中,也许这时候都尝尽欢愉滋味,憩然入梦了!” 想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阵狂跳,颊上微微发烫,慌忙收敛心神,觑准六丈之外,有一堆礁石,身形一提,“唆”地凌空拔起,逞向石后掠去。 一口真气未竭,飘身落在礁丛之后,谁知脚一落地,竟是软绵绵一堆白肉。 罗英大吃一惊,来不及再换第二口真气,足尖一站,二次凌空跃起,退落到三丈之外,一颗心几自怦怦乱跳,但是,那一堆白肉却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哼也没有哼过一声。 他惊魂甫定,不禁大感诧异,凝目一望,脸上立刻绊红。 原来礁石之后,仰面躺着一个全身尽裸的老年女人,满头长发,已被扯得血内模糊,身上斑斑条条,尽是抓痕,早已气绝了多时。 这番景象,不言可知,定是当“饿女”们抢掳到伍大牛等人之后,互相争夺斗殴,年青力壮的占了上风,这女人年迈力衰,才落得伤重倒毙在海滩上。 罗英天次聪慧,猜得虽然一些不错,但是却怎么也想不透,何以这女人已入暮年,兀自情欲这般旺盛,为了男人,竟不惜舍命相争,连老命也送掉了? 一阵叹息,才捧沙作坟,默默将那尸体掩埋,站起身来四处一望,附近遗留下的尸体,竟有十余具之多,大半皆是年老力弱的裸女,遍休鳞伤而死。 罗英一一将尸体掩埋,心里黯然为之惋惜不已,这时候,他才相信田边渡鱼所说“饿女岛”上各种奇事,并非传闻之事。 穿越海滩,半里处,有一座矮山,山下一排建有大约二十余间石屋,罗英悄悄绕过山脚,发觉其中几间石屋中,竟然隐隐透射出灯光。 他迈步直抵石屋门外,看看附近并无巡守之人,便壮着胆,凑眼曲窗孔中望去,这一看,险些将他羞得无地自容 石屋中并无椅桌床榻,只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细砂,壁间用蚌壳作碗,水草为蕊,鱼脂当油,点着一盏光线昏暗的灯。 灯光虽然昏暗,已可将石屋中情景,照得清清楚楚,那情景,当真是不堪入目。 只见细砂之上,绞麻花似地纠缠着两个赤条条的人,其中一个年约四十的健壮妇人,另一个赫然正是伍大牛。 这时候,伍大牛业已奄奄一息。瘫痪如死,但那女人却正如饥似渴,满脸泛起情欲的红潮,兀自纠缠着不肯放手,喉中发着阵阵喘哼,就像一头饿极了的母大虫。 伍大牛两个眼眶有如涂过一层黑漆,撑拒无力,泪流满面,正哀哀求告道:“俺的祖奶奶,求你饶了俺吧!俺快要死了……” 那女人怒声道:“我不管,就是死了,也不能饶你” 伍大牛道:“有骨关留着慢慢啃不好么?一下子把俺弄死了,大家岂不落空?” 那女人只是不肯,怒目道:“日间你和那些骚货怎么来着?现在见了我,就装死人耐懒,你这人好可恨!” 伍大牛哭哀着脸道:“俺的祖宗,你干嘛总放不过俺,俺对你说,船上还有近百个男人,你们若能去弄了来,不是强煞缠着咱们几个?” 女人笑道:“放心,逃不了他们的,等你死了,老娘自会去找他们。” 大牛被逼无奈,泪水涟涟不绝,喃喃哀告道:“罗兄弟啊!快来救救俺吧!早来还能见上一面,要是来迟了,俺大牛只怕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罗英在门外,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他早被这惊心荡掀的情景吓得心中似小鹿般乱撞,要想冲进屋去,又没有这份胆量。 正当为难之际,忽见另一个石屋屋门突地打开,从屋里一涌奔出来十七八个赤裸裸的女人,直向这间石屋而来。 罗英骇然大惊,慌忙提气缩身,举臂上攀,搭住屋顶边缘,拧腰一翻,上了屋顶。 那些妇女叫啸呼喝奔到门前,一齐动手打门,叫道:“宋三姑,快开门,让我们进来。” 屋中一声怒吼,接着响起一阵拨杠顶门的声音,只听那“宋三姑”在门内骂道:“贼贱人,你们不是分到三个矮子吗?又来此地则甚?” 门外众妇女答道:“那些矮子全不管用,不过一天,已经个个跟死人一般,宋三姑,你不能一个人独占了最好的,应该让大家享用。” 宋三姑哼道:“什么好的坏的,这不是一样跟死人似的,你们还当是个宝贝。” 众妇女叫道:“这话你想骗谁?那傻大个儿人大力猛,又有几分蛮力,你倒想藏私,留着独吞独占?” 又有的叫道:“好歹你先开了门,叫咱们进来亲眼看看才信得过。” 宋三姑怒骂道:“放你娘的骚屁,想赚老娘开了门,你们好动抢,是不是?” 门外众女纷纷激怒,也破口大骂道:“姓宋的,你不开门,只当老娘们不能打进来!” 众女一呼百诺,登时动手撞门,那宋三姑想必力量甚大,死命抵住大门,一时叫骂之声不绝,一攻一守,直把那扇石板做的门扉,轰得震天价响。 罗英心中一动,暗忖道:“这正是天赐良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 当下拧身一跃,从屋侧暗影中飘落地面,寻到一处窗孔,隔窗扬掌,首先将石屋中油灯打灭。 灯一灭,罗英心胆顿壮,身随掌进,一吸真气,穿窗而入。 那宋三姑正与门外众女相持不下,倒没想到好好的灯火,何以会突然熄灭了,罗英目光如炬,一矮身,沿墙而上,从地上探手抱起伍大牛。 伍大牛万想不到罗英会在此时出现,吓得大叫道:“俺的祖奶奶,你要弄俺再到哪里去……” 宋三姑突闻呼声,霍地回过头来,猛见一条黑影抱着伍大牛正向窗孔奔去,登时一声大喝,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罗英心头一寒,迫不得已,返身扬指遥遥一点,指风过处,宋三姑“嘤”了一声,竟呆呆地不再动弹了。 罗英匆匆将伍大牛塞出窗口,自己还没来得及穿窗脱身,“蓬”地一声,石门竟被外面众女推开。 众女一涌而人,地上不见了伍大牛,立又叫喊了起来:“宋三姑,贼贱人,果然把人藏起来了……” 忽然有人发现宋三姑仍旧呆立在屋中,顿时又尖叫道:“不好了!傻大个子逃了!” 罗英心胆俱裂,生怕自己一旦被抓住,势将落得和伍大牛一般狼狈,一不做,二不休,反身挥掌,劈开众女,闪身掠出了石屋。 众女尖声大叫道:“好啊!原来除了那大个儿,屋里还躲着一个,快追,别放走了他!” 众女一声呐喊,追出石屋,遥见罗英已抱着伍大牛急急向海边奔去,于是,厉声顺叫,各石屋中又奔出来数十名裸女,迈步如飞紧紧追了下来。 罗英展开“陆地飞腾术”,不消片刻,已把众女抛在老远,可是,当他慌慌张张寻到礁石后的小艇,却叫得一声“苦也”! 原来,小艇之上,已不见了田边渡鱼。 不用说,田边渡鱼必是等罗英动身之后,也悄悄潜登岛岸,设法运营救那三名东矮国武士去了。 罗英掠登小岛,将伍大牛安放艇上,取出旧衣包裹,低声道:“伍大哥,快穿上衣物,我要再去营救田边渡鱼……” 伍大牛惊呼一声,突然一把将他抱住,道:“好兄弟,你千万不能走,你一走俺就没命了。” 罗英苦笑道:“大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现在怎的变得如此胆小了?” 伍大牛红着脸道:“兄弟,你不知道,那些娘儿们,真比祁连山石洞里几个丑鬼还要厉害,你就是铜铸铁打的罗汉,也惹她们不起……” 罗英道:“这儿尚称隐密,你只要躺在艇上,不出声,不乱动,一时半刻,还不致会被她们发觉,田边渡鱼涉险救人还有三个东矮水手,我也得去救他们。” 伍大牛作揖道:“好歹你先送俺回船去,然后再来救人吧!” 罗英道:“二去一返,费时太多,要是害他们送了性命,你我如何问心得安……” 正说着,海边人声沸扬,那-大群裸女,已经追到沙滩上。 众女不见海面船只影子,都道:“还没有逃掉,大家分头在岸边搜一搜。”当时,分了一批下水,其余的立即开始沿岸搜索。 罗英叫苦不迭,道:“现在要走也来不及了,这可怎么办呢?” 忽然心中一动,低声问道:“伍大哥,你知道岛上共有多少女人吗?” 伍大牛想了想,道:“俺如何知道,记得日间被她们捉住的,大约见到共有近百人之多,后来那些女人互相争夺厮打。年老的,已被死了一二十个,约莫估计,除了年纪尚幼的,总该有五六十人吧!” 罗英道:“偌大一俯海岛,怎会仅只百余人?” 伍大牛红着脸道:“听她们说,每次捉到男人,总要争夺拼斗一次,死伤的,多则逾百,少的也有几十,生的少,死的多,岛上本有近千女人,现在只剩下一成不到了。” 罗英微微颔首,道:“这么说,全岛之人,尽在此地,那就不用担心了,走!咱们上岸去!” 伍大牛惊道:“好兄弟,上岸去干啥?” 罗英笑道:“不要害怕,谅她们共仅五六十人,真会打死了你不成?” 伍大牛连连摇手道:“俺的好兄弟,千万开不得玩笑,你没尝过滋味,那简直比杀了你还要难过……” 话声未毕,蓦听得岸上一声尖叫,道:“快来啊!这家伙原来躲在此地。” 罗英一惊,扬目望去,只见一群裸女,飞步奔向岸边一块巨岸石,片刻之后,但闻呼喝之声大起,那声音却是田边渡鱼所发。 罗英只得仍将伍大牛安顿在小艇上,自己飞身掠登沙滩循声迎去,远远已看见岩石后,正横七竖八躺着三名东矮武士及一名水手,而田边渡鱼却被三十余名裸女围住,怒吼连声,挥掌抗拒。 那些裸女都不会武功,动手时全无章法,这个抱腿,那个拉手,呼叫呐喊,乱成一团。 田边渡鱼虽然赤手空拳,但东矮国摔跤之法,这时却大大派上用场。只见他,挥臂、勾腿、掀肩、拧腰,一阵摔打,叭叭之声不绝,那些裸女但凡被他搭着手,或是沾着肩,莫不凌空翻滚,跌得遍地皆是。 可惜的是,裸女越聚越多,前仆后继,死缠不退,田边渡鱼纵然勇猛,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一个人哪能摔得了这许多赤条条的疯女。 罗英望见还有一部份裸女尚未赶到,不再怠慢,猛可提足丹田之气,长啸一声,飞身也加入了战斗。 他一入人丛,指掌兼施,瞬息间一连点倒了二十余名比较健壮的女人,然后突地发出一声震耳大喝,道:“住手!” 这一声断喝,宛如晴天霹雳,裸女们耳中嗡然震鸣,不由自主,全部停止了攻扑之势。 罗英立时宏声说道:“你们听我一言,再行动手,谁要是不遵,这些人便是榜样。” 他说这话时,举目望天,不敢平视,是以,神情显得十分高傲。 裸女们初时面面相觑,及待看清罗英眉目轩昂,唇红齿白,仪表非凡,有些已忍不住芳心激荡,笑着道:“心肝,你要说什么快些说,姊姊等不及了!” 众女哄然笑了起来,纷纷道:“是啊!有话快说,说完了干正经的。” 罗英直羞得连颈脖都红了,但他知道这时万万示弱不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下脸色一沉,厉声道:“在下闻知你们皆系中土之士,只因船只遭风散失,才流落在荒岛上,难道你们就甘心长此寄居荒岛,永过野蛮生活吗……” 没等他说完,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笑着接口道:“小心肝,你若舍不得姊姊在荒岛上寂寞,何不留下来跟咱们作伴……” 罗英心一横,未容她话毕,扬手一指,疾点而出,那女人笑还没有笑完,心头机伶伶打个寒噤,张目瞪口,再也笑不出声来了。 众女齐都一震,私嚷道:“这小东西难不成练过邪法……” 罗英趁机断喝道:“在下此来,纯属好意,谁再出言轻薄不敬,定叫她立时死在指下。” 他偷偷扫了众女一眼,见人人都已呈现畏惧之色,心下暗喜,脸上却仍然冷漠如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并非生性淫荡,环境所逼才至如此,这般行径,你们不以为耻,但若传闻到你们的故乡,必将令你们亲友乡邻,羞与为伍。现在,咱们愿意带你们另去一处有树有水,有花有果的地方。并且为你们每人配一丈夫,让你们从此过正常人的日子,今后子孙绵延,不必再作淫凶丑态,你们愿意不愿意?” 众女无一出声,皆因罗英这番话,虽然近情近理,但她们世代过着这种淫凶生活,对以往来历身世一无所知,对现在的可耻行径,不以为怪,一时间,哪里领悟得过来。 罗英解开包裹,将包中旧衣掷在地上,沉声道:“现在,你们赶快把衣服穿起来,旧衣如果不够,尽量先裹下半身。” 一个年青裸女好奇地走过来,抖开一件旧衣,笑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罗英喝道:“不要问是什么东西,照我的样子,将它披在身上!” 那裸女耸耸肩,笑道:“弄上这捞什子,办起事来,要有多不方便……”一句未完,其他裸女又哄然大笑起来。 罗英咬咬牙,扬指大喝,悠忽又点了那裸女穴道,怒目一瞪,叱道:“谁敢不听的,现在站出来!” 他迫不得已施展武功镇压,怒目所触,全是赤精条条的丰满胴体,可是,形势又使他不能移开目光,未出怯弱。是以,虽然故作怒目瞪视之状,心里却不住低念:“看就看,怕什么,眼中有色,心中无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众裸女果然被他威势所慑,一个个柔顺地走过来,捡取旧衣,披在身上,有几个刚穿上衣服觉得怪别扭,偷偷脱了下来,及见罗英怒目瞪视,吓得赶忙穿上。 裸女们穿上衣服,罗英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扬声问道:“你们之中,可有领袖之人?” 一名裸女道:“宁三姑本来是咱们首领,但她抢了男人独吞,不顾姊妹们死活,咱们已经跟她闹翻了。” 罗英道:“不要紧,你们快去两个人,将她抬到海边来,同时通知全岛的人,都到此地待命,我们先行回船,安排船只,就来接你们登船。” 那裸女迟疑了一阵,嚎喘地问:“小伙子,你说过的,将来要每人分给咱们一个男人?” 罗英朗声道:“正是,中原之人,最重礼法,你们今后重新做人,只可一男一女婚配做夫妻,再不许这般乱来了。” 那裸女望望同伴,面泛喜色,道:“这主意敢情好,各人有各人的,省得总是相抢!你们看行得么?” 另一裸女悄声道:“只怕他是花言巧语哄骗咱们的,等到脱身,就把咱们苦命的人忘了。” 罗英听了,登时喝道:“胡说,我现在要杀你们,易如反掌,何须哄骗?你们要是不信,我只遣手下回去安排,等到接运船只到来,再跟你们一起走!” 众女同声喝起采来,这才喜孜孜奔回石屋,召集同伴。 罗英运起神功,一一替东矮武士推拿活穴,使他们恢复一部分精力,然后令田边渡鱼驾艇载送伍大牛先行回船,吩咐船家将四船清水转并为二船,空出二艘大船,准备由裸女们乘坐。 这些事,直忙了一夜才算妥当,天色黎明,七艘海船重新驶近“饿女岛”下锚,小艇穿梭往来,将那些原来淫凶无比的裸女们,一批一批接运登船。 清点人数,老少共得七十三人,罗英含笑对伍大牛道:“大哥这场亏,吃得不冤,如今男女都有了,无毛岛上,才能繁衍万世,否则,岛上只有东矮武士,若干年后,岂不更要变成饿男岛了?” 伍大牛哼哼而笑,那神情,耗力太多,似乎尚未复原……—— 第六十六章 尘孽难遣 离开“饿女岛”,继续向西航驶了四天,晨光嘉微中,发现一丛茂林密布的海岛。 七艘大船在湾中下锚旋泊,罗英凝目远望,笑问伍大牛道:“这儿也许就是无毛岛,你愿意先去踩探一下么?” 伍大牛双手乱摇道:“俺的好兄弟,你饶了俺吧!要去你去,俺是再也不走前面了。” 罗英笑道:“这一次,包准不会让你再吃亏了,你看,那些椰林和山巅上颓败的石塔宫殿,正跟奶奶所说的一般,看来绝不会错。” 伍大牛把头摇得跟泼浪鼓似的,连声道:“不去!不去!不去!” 罗英道:“好吧!你不愿去,就在船上等我,叫田边渡鱼送我上岸,也叫那两艘东矮船只和船上女人们准备,咱们虽说带她们来此定居,却不知爷爷愿不愿意?” 结束一番,罗英肃容登上小艇,田边渡鱼操舟,缓缓驶向岸滩。 越近岸,罗英心里就越觉得沉重,因为他远远看见岸边沙滩上,正搁着一艘独木小舟,舟底破了一个大洞,沙滩上零乱放着一些木板铁钉之类,好像有人正准备修理这艘破船。 那等于告诉他,岛上果然有人居住。 ………………此处缺两页……………………………………………………………… 好一会,才从喉中缓缓迸出一句活,反阅道:“你是谁?” 罗英定一定神,见那人头上牛山濯濯,连眉毛也没有一根,整个头部,就如一只巨大的肉球,怎么样看,都不像是自己的祖父一一罗羽。 当下心念疾转。暗想道:他毛发尽脱,定是久居岛上的人,那么,这儿正是无毛岛无疑了,但爷爷怎的不见?难道已经被他…… 心念未已,那尖头大汉已沉声道:“此地是什么所在,你小小年纪,竟敢潜入窥探,从速实说来历,免得老夫动手。” 罗英忙道:“在下姓罗名英,是来此寻找爷爷的。” 大汉神色一动,怒容似缓和了许多,又问:“你爷爷是谁?怎知他住在此地?” 罗英道:“我是从桃花岛来的,听说我爷爷一直隐居在南海无毛岛,请问老前辈,这儿是无毛岛么?” 那大光目光一注,突然兴止直跨进屋,探手一把,抓住罗英腕时,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大汉看似笨拙,但上步、欺身、出手,都只是在刹那间一气呵成,身法竟快得难以形容,尤其那一声震耳大笑,宛如闷雷轰顶,只震得罗英眉头频皱,茅屋顶上草屑簌簌而落! 罗英诧异地问:“老前辈,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大汉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极了!” 罗英心里一喜,道:“你是说,这儿真是无毛岛?” 那大汉笑声仍然未止,道:“无毛岛?啊!不错,正是这儿,正是我这儿!” 罗英更是欣喜,又问:“那么,老前辈,你认识我爷爷吗?” 大汉听了这话,笑声突然一敛,闪着一双烟烟发光的眼睛,反问道:“你说的是罗大侠?” 罗英道:“不错,他,就是我的祖父……” 那大汉欢愉之情,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长长汉了口气,道:“孩子,可惜你来晚了三天……” 罗英骇然大惊,脱口叫道:“爷爷他老人家怎么了?” 大汉满脸失意之色,道:“他走了!” “走了?到那儿去了?” “说来话长,他老远地赶来,先坐下歇一歇,老夫再慢慢告诉你!” 但罗英只听了半截话,心惊肉跳,如何肯坐,一叠声只求他快说,那大汉拉过两张藤椅,强让罗英坐下,然然才缓缓说道:“你若早来三日,正好可以碰见罗大侠;自从四十年前,泰山观日峰一战,罗大侠目睹慈母惨死,心灰意冷,在峰顶亲手掩埋了母亲,便留字飘隐,那时候,他的去处,甚至连秦大侠都不知道,随侍他身边的,只有老夫一人……” 罗英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慌忙离座跪下道:“英儿记起来了,你老人家必是辛爷爷?” 大汉笑着拉他起来,道:“孩子,辛弟两字,是老夫名讳,并不是姓辛。” 罗英道:“不论姓名,你老人家常常跟爷爷在一起,奶奶告诉过英儿,一定要当你老人家跟爷爷一般,要称呼你辛爷爷。” 辛弟抚着他的发梢,满脸洋溢着慈爱的笑容,道:“那是你奶奶有意抬举我,实说起来,我虽追随你爷爷数十年,只能算他跟前一名仆人,怎敢当此尊称……” 罗英道:“辛爷爷,求您快说吧!我爷爷他怎么了?” 辛弟轻咳一声,继续说道:“那时,罗大侠看透了世间名利情欲,本想寻一处无人迹的地方,隐姓埋名,永不入世。但又放心不下你奶奶,终于在中原盘桓了半年之久,直到你父亲出世,母子均安,方才凡念滤尽,带我回到岛上。” 说到这里,语声一顿,罗英不觉脱口道:“奶奶总是因爷爷绝迹未返桃花岛,一直闷闷不乐,原来爷爷心里仍然很关切她,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辛弟叹了一口气,道:“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独自忍受感情的煎熬,罗大侠乃是至情的大英雄,岂会做那冷漠寡情的事?只是,他身世坎坷,遽逢惨变,一腔热血,被自己硬生生掩藏在心底,回到岛上来,每每对月伤怀,迎风落泪,其实,又何尝忘了至友妻儿?后来,我见他感伤大过,才悄悄送信给秦大侠,那时秦大侠已在少林寺出了家,但每年仍到岛上来看望咱们,从来没有间断过。” 罗英颔首落泪,暗暗愧悔道:原来帮爷爷早知他老人家隐居之所,竟瞒了咱们数年,他与爷爷情如手足,我却疑心他做了对不起罗家的事,唉!真正该死! 辛弟接着又道:“秦大侠每次来,都带来中原各派消息,是以咱们虽然在孤岛,中原情况,却仍然了如指掌,十六年前的一个早晨,秦大侠又匆匆赶来,跟你爷爷密谈了一日一夜,谈些什么?我不知原委,只听见秦大侠力劝你爷爷再往中原一行,你爷爷执意不允,只说了-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由它去吧!’” “秦大侠只得怅惘离去,事后我一再问他,你爷爷总是叹息摇头,不肯多说,如此过了大半年,秦大侠突然又匆匆赶来了。” “这一次,他来时神情的慌张,竟比前次更甚,而且,怀里抱着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婴儿” 罗英渐渐有些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听到这里,不觉脱口道:“你老人家还记得那婴儿的面貌吗?” 辛弟凝目向他看了一会,笑道:“说来好笑,那婴儿五官相貌,竟跟你十分相似。” 罗英恍然彻悟,含泪道:“好!辛爷爷,请您说下去!” 辛弟耸耸肩,这才继续道:“秦大侠抱了那婴儿来,又跟你爷爷密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你爷爷亲自送他登船,含着泪水,将婴儿递还给他,感伤地道:‘愚兄已厌绝尘世,这孩子,只有重托贤弟,盼他将来能重振罗门声威,愚兄于愿已足。’” “当时,秦大侠也是满眼泪水,答道:‘大哥放心,我一定不负你的托付。’便扬帆而去。” “待秦大侠去后,你爷爷不饮不食,独自痴痴立在海滨,一站就是三天,我无论如何劝他,总是摇头不答,第四天,突然叫我备船,一个人离开了这儿。” 罗英心惊插口道:“以后他老人家回来过吗?” 辛弟叹道:“大约过了四个月,他才黯然而归,从此,在岛上便无心安居永住,每隔一年半载总要独自往中原去一次,而每次回来,都显得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你爷爷一向待我极厚,可是,这件事,却绝口不愿对我详谈,我问起,他总是摇头叹息不肯回答,十五年来,也不知见他流过多少次眼泪。” “三天以前,你爷爷从中原返来,仅住了一夜,便匆匆又准备离去,临行时对我说: ‘辛弟,四十年来,我只说抽身尘衰,永远不问世事了,不想如今武林祸患又成,我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假如幸而不死能再回岛上,便永远不会再离开了。” “我听了这话,坚求跟他同去,但他执意不允,最后,竟用‘对时闭穴’手法,将我点倒在沙滩上,挥掌击破岛上仅余的一艘独木舟,然后登船而去。” 罗英讶然道:“原来沙滩上那艘独木舟,竟是爷爷击破了的?” 辛弟两眼闪着泪光道:“他虽用这方法使我无法跟踪赶往中原,但我又怎甘心就此老死岛上,所以,一个对时以后,穴道自解,我就开始伐木修补那艘独木舟,决心随后也赶往中原去,孩子,你来得正好,你有船,就不须我修补独木舟了,咱们今天就动身,你看如何?” 罗英千里赶来,不想晚了一步,竟未见到祖父,离去之心,自比辛弟更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祖父突然匆匆离去,行前又语多沉重,难道是因为中原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老人家不愿辛弟同去,也许另有深意,我又怎能拂逆他老人家的心意而行? 想到这里,不禁犹豫起来。 辛弟见他沉吟不语,又道:“孩子,你不必畏首畏尾,纵使你不肯带我同去,我也会自己造一艘小舟,飞渡大海。这儿虽是我出生之地,但无毛族的辛弟,早已死在海天四丑手中,我这条性命,全是罗大侠所赐,从前,我只是个无知无识的粗人,这些年来,罗大侠教我武功,使我知书识字,武林中有句话:‘受人点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难道说我受了罗大侠如此厚恩,竟没有一些人心不成?” 罗英连忙笑道:“话不是这么说,英儿正想,或许爷爷留你在岛上,另有一番深意……” 辛摇摇头道:“你不必多说了,反正我已决心追寻罗大侠,生死祸福,情愿与他共享,岛上有的是树木,区区大海,料也困不住我辛弟。” 罗英见他颇有不悦之意,忙笑道:“英儿实愿奉请你老人家同往中原一行,但却有桩麻烦事,要请辛爷爷先答应。” 辛弟喜道:“什么事?你只管说!” 罗英便把海途收服东矮海贼及饿女岛经过,详细述了一遍。 辛弟猛然跳了起来,大笑道:“这敢情再好不过,有他们留在岛上,越发叫我可以放心前往中原了。” 罗英正色道:“但是,他们初来岛上,地域生疏,必须麻烦辛爷爷给他们安顿指示,大约总要耽误三五天工夫,才能放心离去。” 辛弟爽然道:“就是耽误三数天,也不要紧……” 不料罗英却起身一揖,道:“多谢辛爷爷怜允,罗英就此拜别。” 辛弟诧问道:“你……你什么时候要走?” 罗英道:“待船上水粮卸毕,午后便动身,英儿会为你老人家留下一艘海船,并托牛大哥陪你老人家,并非英儿不愿多留数日,实在尚须兼程赶往北天山拯救江姑娘,好在三月少林之会,中原武林各门各派均将赶到,爷爷大约也会去的,英儿准在嵩山等你老人家了。” 辛弟怔了好一阵,才放声哈哈大笑道:“老夫偌大年纪,想不到今天倒上了你的圈套! 好吧,就依你的。”—— 第六十七章 陕南四凶 秋风萧索,枫叶盈径。 江南,才开始进入深秋,大西北高原,却已经飘飞起刺骨贬肌的雪花。 霜重雪寒,一骑得得,驶进了兰州东门。 马上人云鬓高耸,穿一身翠绿色薄裘,约莫十七八岁,峨眉淡扫,杏眼含烟,肩头上,却插着一柄古迹斑斓的长剑,剑穗迎风飘拂,益发衬托得这少女英爽不群。 少女缓缓策马进入城门,丝疆略向侧门一带,藉着城垣阴影掩蔽,突然扭头向后的好一眼,鼻孔里“哼”地一声冷嗤,喃喃道:“小贼,姑娘倒要看你有胆量再跟多久!”话声落时,双眸中杀机毕露,扭头抖疆,蹄声悠悠,进了兰州。 在那少女入城不久,东门外,紧跟着又来了一匹健马。 健马之上,是个身著黄衫少年,二十四五岁,剑眉斜飞,薄唇紧闭,按辔纵马,眼角却始终盯住前面那绿衣少女。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缓缓穿过大街,先后都到了一家装饰富丽的客店门首。 绿衣少女纤腰轻摆,落下马来,紧绷着粉脸,吩咐道:“给我开一间上房,今天夜里,就住在这儿了。” 眼角冷冷向身后一扫,忽又自言自语冷笑道:“哼!不怕死的,也跟着姑奶奶别走!” 话刚完,黄衣少年策马也到。 只见他笑嘻嘻步进客店,将马缰顺手递给店伙,吩咐道:“给我一间上房,另外整顿几样酒菜,牲口加料,要快!” 店伙迷惑地问:“公子只是打尖休息?还是留宿小店呢?”他因这少年又要房间,又要加调喂坐骑,是以惊奇而发问。 黄衫少年笑道:“还不一定,不必多问,快去准备吧!” 店伙唯唯应了,正要退去,先进店来那绿衣少女忽然又将他唤住,道:“喂!我的话听清楚了没有?上房要清静,马匹卸了鞍,今天夜里,我要住在这儿,不走了!” 店伙笑道:“姑娘不是才吩咐么?小的记住了。” 绿衣少女哼道:“记住了就好,我是怕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没带耳朵,没听清楚。” 接着又哼了两声,道:“再给我准备-桌酒席,也要快!” 店伙一面答应,一面偷偷望了一望那黄衣少年,心里暗暗嘀咕:这两人不像相识,但却是存心来找岔儿的,真他奶奶的有些邪门! 店伙去后,黄衫少年选了一副座头,悠然入座,那绿衣少女见了,不住冷笑,也昂然占了一张桌子,大马金刀而坐,粉面向着屋顶,一付冷傲鄙夷的神态。 不多久,店家先将酒菜分送上桌,黄衫少年饮了一口酒赞道:“好酒!好酒!想不到兰州城中,竟有如此佳‘丽’。” 绿衣少女听他故意把“酿”字说成“丽”字,登进怒火上冲,粉脸一阵红,举起筷奢,“啪”地向空中挟住一只苍蝇,摔在地上,骂道:“哼!都快入冬了,想不到兰州城里,还会遇见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黄衫少年微微一惊,随即含笑浅酌慢饮起来,一边饮食,一边自语道:“世风口下,天道沦丧,唉!逆情悻理,毛鸡司晨之事,也应该见怪不怪了。” 绿衣少女黛眉-扬,也冷冷接口道:“人心险恶,江湖奸诈,连强梁宵小,色狼恶棍也装扮得一派斯文,这才真是怪事呢!” 黄衫少年漫不经心挟起一块水晶肘子,扬扬著,笑道:“看你玲珑剔透,却不道糊涂油蒙子心,连贤愚正邪都分辨不出,只好给人作了下酒菜,可惜啊可惜!” 绿衣少女也忙从盘盏中挟起一块兔肉,狠狠咬了一口,骂道:“只说你狡兔三窟,自负奸滑,如今一样做了姑娘盘中食,这是你自寻死路,怨得谁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表面上骂着食物,实则各逞利口,暗含讥刺,这一来,可把那些侍候上菜的店伙弄得目瞪口呆,如坠五里雾中。 顷刻间,黄衫少年已饮干了一壶,喷喷嘴唇,仿佛意犹未尽,招手叫道:“伙计,你们这儿的酒很不错,再给我来一壶,” 一名店伙躬身接过酒壶,刚经过那绿衣少女桌前,绿衣少女突然“噗”地一声,将大半壶倾在地上,沉声道:“伙计,你给的什么酒,这种酒只配那些下流东西喝,没的弄脏了姑娘肠胃,快去换一壶来。” 这时候,忽听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响,四匹骏马,一涌到了店门口,接着脚步声纷坛杂乱,挺胸凸肚进来四个黑衣劲装大汉。 店伙一见那四人进门,慌忙丢下那年青男女,陪笑上前接待,四人选了一张大桌,一连声只叫:“快把上等酒菜整治一桌来,爷们都饿了。” 那黄衫少年在四人入店时,早就垂下头去,不再出声,绿衣少女也闪着一双明眸,惊诧地打量来人,一时都停止了谩骂。 伙计们似对这几个人早巳熟悉,穿梭般送上酒菜;为首一个满脸虬髯的粗壮汉子捞起酒壶,扬起脖子灌了大半壶,横袖一抹嘴唇,道:“他妈的,痛快吃喝一顿饭,横竖回去少不了一顿重责,老子想开了,乐得先醉上-场,死心塌地去领罚。” 另一个瘦削尖耳汉子也接口道:“真的,不是我孙猴子发牢骚,好差事永远轮不不到咱们头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遣,好一次都少不了我孙猴子的一份,他妈的,老子也看开了,混一顿是一顿!” 旁边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大汉沉声道:“孙四弟,酒菜尽你吃喝,背地发牢骚最好省一省,隔墙有耳,你这话咱们兄弟听了,不过哈哈一笑,要是给三位总管入了耳,嘿!” 孙猴子闻言一震,闪着一双鼠目,向绿衣少女和黄衫少年溜了一瞥,方才松了口气,干笑道:“幸好这儿,只有两个雏儿,我老孙就是口没遮拦,想到就说,其实,心里倒不是那么一回事……” 虬髯大汉嘿嘿笑道:“你是出了名的好猴崽子,这儿没有外人,你倒是出个主意,人没追到,回去咱们该怎么向包总管回话?” 孙猴子接口道:“还不是实话实说,人家武功不知比咱们高出多少倍,连许瞎子尚且截不住人家,何况你我!” 刀疤汉子突然岔口道:“这事当真怪,凭包总管那等机智,怎会让人家在府里卧了底,前后几个月,竟不知道?这次若非山主亲自看出破绽,只怕祁连洞府更要吃那老贼的大亏。” 孙猴子冷笑道:“这算什么,前几月,不是被人潜了进来,险些在山主饮食中下了毒,听说为了那档子事,包总管还狠狠吃了山主一顿排头。” 虬髯大汉点头道:“不错,这个元婴教主,正是那时候假冒混进祁连洞府来的,听说武功竟不在三位总管之下。” 刀疤汉子道:“可惜咱们那时候被派在陕南分舵,不在府中,否则,那几个小辈未必能逃得出去。” 那黄衫少年听到这里,方才吁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含笑饮食如故。 绿衣少女一直冷眼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及见他似露怯态,心里颇感不屑,撇嘴不住冷笑,那神情,仿佛在讥讽黄衫少年的畏首畏尾。 但她偶尔目光溜过,却发现有一双阴森碧蓝的眼珠,正冷冷瞅着自己瞬也不瞬。 绿衣少女心头猛可一跳,只见那人年约四旬开外,蓝睛兔唇,眉目阴森,充满了邪意,虽然和其余三人同进店来,却一直没有说话,原来竟在偷偷打量着她。 女孩子脸皮总是嫩的,别看她刚才利牙利口讥刺黄衫少年,如今却被兔唇汉子瞧得混身不对劲,怒冲冲站起身来,迳自转入后面上房去了。 她一走,她兔唇汉子才从喉咙里进出一阵阴恻恻的淫笑,道:“好个标致的小妞儿。” 其余三人闻起都回头张望,虬髯大汉突然耸肩笑道:“我说呢!难怪崔老二自从进门,一声不响,敢情又动了绮念啦!” 兔唇汉子吃吃而笑,竟老着脸皮道:“难得一次,咱们今夜就在这儿住了。” 刀疤汉子颇不为难道:“崔二哥,不是小弟数说你,你这样都好,就是这色字上看不破,试想咱们初得山主信任,祁连山现今已公开露面江湖,山主神功大成,横扫武林,不过指顾之间,到那时候,天下佳丽,任你挑选,何必急色只在一时?” 兔唇汉子毫不动容,笑道:“小莫,你知道做哥哥的就是这点毛病,何不成全了哥哥?” 刀疤汉子道:“你不见那雌儿带着长剑吗?万一碰上一个扎手的……” 虬髯大汉朗声笑道:“莫老三,别劝他了,谅来一个初出道的小雏儿,还能弱得了咱们‘陕南四霸’的名头?随他去吧!今夜大家就住一夜,明早再走。” 刀疤汉子摇摇头,那姓崔的兔唇家伙却得意的大笑起来。 黄衫少年推席而起,负手漫步,也转到后院上房去了。 当夜初更,星月暗淡,重重严霜,将客店后院,洒满了一层厚厚白雾。 上房灯光,都已经熄灭,只有那黄衫少年却大开窗门,房中灯火辉煌,犹自在窗下大声吟哦,不肯就寝。 朗朗书声,响彻全院,初更,二更……黄衫少年越读越有劲,竟毫无半丝倦意。 这一来,左右上房,都起了怨恨声。 左边上房里,兔唇汉子崔老二早巳结扎妥当,混身劲装,囊中装了“鸡鸣五鼓返魂香”,背插一柄金丝缠就的五阴鬼爪。直等到三更已过,犹不见隔房书呆子就寝,心里暗骂:“那里来的厌物,白天不见用功,能宵不肯睡觉,恼得大爷性起,一爪先要你这书呆子的命。” 原来那四人乃是武林中恶名卓著的“陕南四凶”。虬髯大汉姓秦名昆,人称“厉魄”;刀疤汉子人称“五毒追魂手”莫异,排行老三;另外那瘦削尖耳的“孙猴子”孙定五,年纪最小;蓝眼兔唇的姓崔名护,名号“阴魂”最是阴毒淫凶。 这时候,阴魂崔护忍无可忍,轻轻拨开窗槛,身形一闪,跃落院中,方待对付那黄衫少年不料右上房,却响起一阵暴雷似的拍壁的声响。 阴魂崔护脚尖才沾地面,吓得仰身倒翻,贮又缩回房中。 只听那绿衣少女的声音高叫道:“喂!喂!喂!这儿是客店,不是你自己家里,能不能把驴叫声放小一些,你不睡觉,人家还要睡觉呢!” 却听那黄衫少年叹了一口气,道:“是啊!不早了,我怎么只顾念书,竟耽误了人家的大事。” 说着,站起来伸个懒腰,掩窗闭户,不多久,便要熄灯入睡了。 阴魂崔护立在隔室,这些话自是听得清楚,当下疑云顿起,忖道:这书呆子语声含刺,莫非他已经看出老子的行径了?要是如此,须留你不得! 他恶念-生,轻轻从肩上撤下金丝五阴鬼爪,二次推开窗槛,重又飘身而出。 那黄衫少年房中灯火已灭,似已入梦,阴魂崔护咬牙,正待上前拨开窗槛,突又听得房中一阵格吱吱床板响,那黄衫少年唉声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之不得,辗转反侧,唉!寒夜孤拎,叫我怎能入梦,倒不如死在鬼爪之下,来世也变个红粉佳人!” 阴魂崔护听了这些话,心里既怒又惊,探掌抵住窗槛,微微一登,“嚓”地轻响,木栓应手折断,双脚微顿,穿窗而入。 那黄衫少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揉揉惺松睡眼,问道:“何事寅夜叩西窗? 敢是巫山彩云聚,载来神女会襄王?” 阴魂崔护从喉嗓发出一声低沉冷笑,压低嗓子道:“蠢物!死在眼前,还念什么诗?” 黄衫少年“啊呀”一声惊叫,顺手一掀,一条棉被腾空飞起,正迎着阴魂崔护的五鬼阴爪,“噗”地一声,但见破絮乱飞,床上已不见少年人影。 阴魂崔护暗吃一惊,霍地收爪旋身,锐目掠处,却见那少年正在墙角颤抖着穿衣服,三十六个牙齿,正捉对儿厮打,连声叫道:“有鬼!有鬼!” 崔护浓眉一皱,却拿不准这少年究竟是不是武林高人装扮,五阴抓一紧,错步欺身,又扑了上去。 那少年刚披上外衣,大声一叫,绕室而奔,刹时间桌翻椅倒,乒乒乓乓乱成一片,崔护扬爪连砸三次,总是毫厘之差,未能得手。 “呼呼呼……” 隔室又响起绿衣少女的娇喝声道:“半夜三更,到底鬼叫些什么?” 黄衫少年颤声道:“有鬼一一” 阴魂崔护咬牙切齿,沉声叱道:“不许开口,否则,老子将你碎尸万段!” 黄衫少年果然住口,但却从枕头包裹屯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双手捏着剑柄对崔护炯炯而视。 阴魂崔护低声阴笑道:“朋友,原来果是会家子,大爷险些走了眼!” 黄衫少年也低声道:“我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崔护阴笑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朋友,报个字号来,崔太爷绝不亏待你。” 黄衫少年嗫嚅道:“在下学不成,改习诗文,字帖字碑都有,却没有什么字号。” 阴魂崔护眼中凶光暴射,哑声道:“装痴卖傻,你当崔太爷掂不出你有多少斤两!”语声甫落,搌臂一爪,横挥而出。 崔护一身修为不弱,五阴爪出手,锐风破空而起,半途振腕一抖爪柄,那五阴爪“嗡” 然一声低喝,一幻为五,竟然漫天涌起一蓬抓影,直向黄衫少年当头罩落。 黄衫少年两眼一闭,双手挥剑一架,“哨”地脆响,长剑登时脱手飞出窗外。 他失声惊叱随手扯起一张椅子,向崔护砸了过来,自己却折身随剑穿窗而出。 阴魂崔护微微-怔,心里反倒定了下来,忖道:原来这小子没说假话,果然是个半途弃武习文的嫩货! 阴掌震落椅子,五阴鬼爪一探,紧跟着也追出房外。 那黄衫少年并不远遁,倒拖着长剑,一会儿奔到东,一会儿逃到,总不离开绿衣少女窗下,被崔护追得急了,便回身乱挥两剑,掉头又跑,崔护恨得牙痒,展开身法左截右拦,竟截他不住,空自怒目喷火,无奈他何。 试想夜静更深,院落又不太大,两人一追一跳,自是吵得全店客人无法入睡,那绿衣少女气得跳下床来,燃亮了油灯,推窗骂道:“讨厌的东西,你” “你”字才出口,猛可被院中情景惊得一呆,原来那黄衫少年已被追得衣衫凌乱,狼狈不堪,眼看就要伤在崔护五阴爪下。 绿衣少女黛眉一皱,探手拔出长剑,香肩轻摆,也跃落院中,娇叱道:“住手!这是怎么一回事?” 阴魂崔护早已所昏了头,怒声道:“不干你的事,大爷今晚非宰了这小子不可!” 黄衫少年停步笑道:“你就是杀了我,今夜已经英雄无用武之地,囊中那代‘鸡鸣五鼓返魂香’,也派不上用场了。” 绿衣少女惊问道:“什么,他准备暗算谁?” 黄衫少年道:“这客店中除了你,还有谁够资格受他暗算?” 阴魂崔护恼羞成怒,大喝:“大爷便是要暗算她,又待怎地?先宰了你,还怕她飞上天去不成?”扬手一爪,怒挥而出。 那黄衫少年此时神态大异先前,冷冷一笑,振腕疾翻,长剑迎胸半转,“呛嘟嘟”一声脆响,竟然不避不让,一招硬接。 剑爪相接,火星迸射,阴魂崔护突感胸口如被重锤拦击,闷哼一声,踉跄倒退了两三步。 正当这时候,蓦听一声暴喝:“崔老二不要慌,咱们全在这儿!”喝声中,人影接连掠至,厉魄秦昆等三人,已各摆兵刃飘落院中。 黄衫少年抱剑当胸,微笑道:“四凶武功不弱,燕姑娘,你是愿意手刃祸魁呢?还是愿意独挡四凶?” 绿衣少女柳眉倒竖,应道:“你且退开,让我亲自杀了这四个淫贼……”—— 第六十八章 其心可诛 那绿衣少女得知阴魂崔护竟是采花淫贼,不禁勃然大怒,正要提剑独斗四凶,忽然心中一动,讶然回顾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姓燕呢?” 黄衫少年微笑道:“在下不但知道姑娘姓燕,而且知道姑娘原是姊妹二人,人称‘米仓双燕’!” 绿衣少女大惊失色,脱口道:“莫非你认识我妹妹,玉苓?” 黄衫少年含笑颔首,尚未回答,厉魄秦昆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满脸不屑之色道:“我当是什么好货色,原来不过三手” “鬼母王蝉座下两个黄毛丫头,崔老二,这一次你真是看走眼啦!” 绿衣少女怒目叱道:“你是谁?” 厉魄秦昆冷笑:“当年你师父出身黑道,却自以为清高,身来独行独往,视我辈不在眼中,今日报应正好落在你这丫头身上……” 绿衣少女柳眉倒竖,未容他把话说完,娇叱一声,长剑抡转,便已出身。 但见寒光绕体而生,锋刃劈空带起一片尖锐的啸吟之声,剑出如风,眨眼间,已卷到厉魄秦昆胸前,当真是迅快得无与伦比。 厉魄秦昆心中一惊,脚下疾探,横移三尺,左手推出一股掌风,右手探腰解扣,哗啦- 声响,抖开一条九节鞭。 两人甫一接招,游走半匝,明眼人已经看出不是三五招可以分别胜负,那秦昆招沉力猛,火候老是不到弱者,绿衣少女燕玉芝却剑术诡橘轻灵,显然曾得名师真传,也非泛泛之辈。 跨院中鞭影纵横,剑光霍霍,刹时激拼将近五十招,两人都越战越勇,毫无败象。 阴魂崔护却等得不大耐烦,眼角一瞄黄衫少年,心想道:“都是这酸丁存心坏我的好事,不杀他难消心头之恨。” 他乃是阴险之人,心中毒念已起,表面上却装作平静,觑得那黄衫少年正观战出神,突然-声不响,身形霍地一矮,五阴鬼爪贴地疾扫,砸向黄衫少年下盘。 眼看爪身已临足踝,黄衫少年似乎仍未察觉。 阴魂崔护大喜,腕间突然加力,振指一弹,五阴鬼爪由下面上,攻向黄衫少年前阴,及待爪身将起,这才忍不住低喝一声:“躺下!” “噗!”“叭哒!”一连声声轻响,果然一条人影仰面跌倒,应声躺在地下。 但那人却不是黄衫少年,而是出手偷袭的阴魂崔护。 原来崔护振腕抖爪,正欲上砸前阴要害,那黄衫少年仍然直愣愣望着场中,恍如未觉,等到爪身方起,突见他双脚交错,左脚尖塔着右脚踝,轻轻-拧,业已神不知鬼不觉斜跨半步,右脚迅雷不及掩耳倏抬倏落,“卟”地一声,崔护连手带爪,竟被他踏个正着。 阴魂崔护只觉整个指骨被他一踏之下,尽已碎断,一阵剧痛连心,尚未惨呼出声,那黄衫少年脚又起,足尖闪电般踢在他心窝之上。 可怜崔护一时淫念冲动,顿招杀身之祸,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仰身翻倒,胸口现出- 个鲜血窟窿,当场气绝。 那黄衫少年投足杀人,竟然行若无事,依旧负手观战,连眼角也没有再扫阴魂崔护一下。 五毒追魂手莫异和孙猴子同被崔护呼喝之声所惊,侧目一瞧,见盟兄竟已惨死,两人同时心头一寒,大喝一声,双双撤出兵刃,扑了过来。 黄衫少年冷漠地笑道:“你们要是还不想死,最好安份一些。” 莫异和孙定五均被一冷冷的一句话震撼耳膜,心神摇曳,不约而同,一齐顿住身形。 五毒追魂手沉声道:“阁下真人不露相,出手却恁般狠毒,亮个万儿,咱们兄弟接着你就是。” 黄衫少年耸耸肩道:“怕只怕你们接不住。” 孙定五也愤然叱道:“小辈不要猖狂,任你有三头六臂,咱们兄弟不行,自有祁连山高人跟你算账,有种你报个名上来。” 黄衫少年冷傲笑道:“祁连山有什么吓唬人的?在下在祁连洞府身上为宾时,你们呀: 还在陕南川北喝风哩!” 莫异骇然一震,脱口道:“你是什么人?” 忽地,一个冷冷的声音接口道:“蠢物,连黄衫银剑杨洛杨大侠也不识,还在祁连洞府当什么差?” 随着人声,黑影轻闪,墙头上掠过一个身躯矮胖的断腕老人。 莫异和孙定五一见那人现身,暗叫一声“苦”!双双躬身施礼,道:“原来是杨老总管到了。” 矮子杨洋冷目一扫阴魂崔护的尸体,面上寒霜凝罩,沉声喝道:“秦昆,还不住手!” 厉魄秦昆声虚晃一招,跃出圈子,双手抱拳躬身:“副总管驾到的正是时候,这两个小辈十分难缠,崔老二已经” 杨洋哼了一声:“我是瞎子?难道看不见?” 秦昆碰了一鼻子灰,连忙垂手而立,不敢再说。 矮子杨洋缓缓扫视三凶一遍,冷笑着道:“你们追的人呢?” 孙定五忙应道:“属下已尽全力追赶,无奈那厮……” 杨洋哼道:“跑了,是不是?” 孙定五也慑懦地垂下了头。 杨洋脸上遍布杀机,冷冷道:“追赶不获,就该连夜回府呈报,你们胆子不小,倒在这儿吃喝玩乐,招摇生事,真替山主面上增光!” 五毒追魂手不觉脱口道:“都是崔老二不听劝戒,所以才-” 杨洋怒目一瞪,厉叱道:“住口,老夫亲目所睹,还敢强逞狡辩,收拾尸体,等着回府领责就是。” 三凶个个垂头丧气,将阴魂崔护的尸体抱起,却不敢先行离去,三人并肩立在院中,那神情,直如三个犯了校规,等候老师责罚的顽童。 杨洋迈步向前,直抵杨洛身前,嘴角泛起一抹诡笑,道:“杨大侠投效祁连洞府,我兄弟待如上宾,厚礼有加,想不到阁下竟然居心险诈,反欲加害敝山主,这等行径,不怕江湖共弃么?” 杨洛整整衣衫,晒然笑:“杨某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难不成当真跟你们同流合污,权宜之计,自是当不得准。” 矮子杨洋耸肩而笑道:“但祁连洞府却不是任人来去的所在,杨大侠究是自愿随老夫回去呢?还是要老夫动手强留?” 杨洛笑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高兴了。” 矮子杨洋笑容突敛,阴哼道:“老夫就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等着被擒回府,杨大侠脸上也不好看。” 说着,独臂一抖,辜地欺身上步,五指疾伸,直向杨洛胸前抓来。 杨洛吸气一缩胸腹,错身倒跨一步,振臂翻时,银剑胸半掩,笑:“在下不惯空手,杨老总管何不亮出兵刃?” 矮子杨洋被他连番冷笑,激得怒火如焚,大喝道:“就凭肉掌,老夫也不怕你飞上天去。”身随掌走,二次出手,依然原式不变,五指如钩,痴扣前胸。 杨洛突然仰面一声长笑,银剑迎胸暴吐,不再退闪,剑锋迳截矮子五个手指。 矮子杨洋急怒攻心,竟然毫不畏怯对方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独臂倏伸倏缩,一连变幻了七八种手法,招招精奥诡异,扣、拿、弹、夺,手掌不离剑锋,长剑却丝毫未伤得他皮毛。 两人剑掌虚实莫测,-招未老,立时又变,只不过眨眼工夫,已互相变幻施展奇招不下十次,杨洛终于未能封挡住矮子一轮抢攻,迫不得已,倒退了一步。 一步之差虽微,但高手相较,全在这毫厘之际,抢制先机,那矮子杨洋一招得手,紧接着发出一声震耳怪啸,独臂展动,怪招连绵不绝,一口气,又把杨洛迫退得三四步之多。 这时候,燕玉芝捧剑旁观,只看得眼花目眩,暗道:“奇了!这矮子所用手法,竟跟少林秘学‘破云三式’有些类似,而那黄衫银剑所用剑法,却有些像由桃花岛罗神掌变化而来!” 场中人影剑光此起彼落,一个使用剑招幻化而来的掌法,一个却旗展从掌法变化而来剑招,缠斗难分轩轻,但杨洛手中多了一柄长剑:反在步步后退,相形之下,已经落在下风。 燕玉芝不禁有些跃跃欲试,提着剑悄悄掩了过去,觑得杨洛一招将尽,突然一声娇叱,长剑振腕挥出,叫道:“矮贼,你也接姑娘几招试试。” 厉魄秦昆等三人见她出手,一齐大喝,准备上前截阻,却听矮子杨洋厉吼道:“不许插手,老夫自能料理这两个小辈。” 喝声中呼呼两掌,震开两柄长剑,-探腰际,撤出他那条满布倒刺的乌黑软索,凌空一抖,“啪”地暴响,索端飞起,前砸后扫,力战不休。 燕玉芝一身剑术得自“河朔一剑”司徒真如亲传,虽然火候尚嫌不足,施展开来,也颇具威势,杨洛所用剑招,更是诡异辛辣。 但是,矮子杨洋名列海天四丑,又得“冲穴御神”大法之助,祁连隐居数十年,功力已达化境,岂是轻易可以制胜的。 两团光影,左右盘旋,杨洋的乌黑软鞭,却不时发出破空震耳之声,穿梭于白茫茫的剑幕之中,这一场激战,从三更直打到天明,整整两个更次,兀自难分胜负。 客栈中所有客人,都被后院这场惊天动地的激战所惊,但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寻仇杀人,万万偷看不得,一个个掩门闭户,连窗孔也不敢偷窥一眼,店家自然更只有叫苦的份,那敢出面说话。 这时,兰州城外,又驰来一骑快马。 马上骑士,年只十六,背插一柄短剑,满身尘土,马匹也已遍体汗渍,显然奔了一段遥远的路程,人和马,都已困乏不堪了。 一人一骑进入兰州,那少年就开始左顾右盼,想找-处歇息换马的地方,但此时天刚破晓,店户都还投有开门,经过两条街,竟未找到一家客店。 顺着街角一转,陡然间,一阵呼喝及兵刃相击之声,从一片院墙之后飘送过来,少年心中一动,立时勒住了坐骑。 他侧耳倾听片刻,精神突然抖擞起来,单掌轻轻一按马鞍,一鹤冲天凌天跃起,飘然落在墙头,一望之下,不禁讶然失声:“咦!怎么会是他们?” 这一声轻呼虽然极低,但墙下激战中三人,个个都是身负绝学的高手,一语入耳,三人心神俱都微分,矮子杨洋经验老到,就势抡动乌黑软索,贴地疾卷,杨洛和燕玉芝立被迫退。 杨洋一招占先,怪笑一声,软索迎面一抖,索尖先点杨洛,半途忽然折转,“唰”地砸中了身后燕玉芝的长剑,别看他软索乃是兵刃,这一砸之力,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左右。 燕玉芝措不及防,玉臂一麻,连忙抽身跃退。 好个矮子杨洋,软索迫退了燕玉芝,强敌暂去其一,登时恶念勃发,腕间向前一带,乌黑软索“唰”地掠空飞转,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手法,一连向杨洛紧攻三招。 杨洛咬牙振剑封格,三招将尽,突见杨洋又是一声怪啸,短短的身躯飞快地一拧,索尖又点燕玉芝胸前。 这时,杨洛和燕玉芝已经被迫分隔在丈余之外,彼此剑招无法配合,但杨洋却仗着一身骇然听闻的绝世轻功,经返轮番前扑后击,往往在脚尖点地的刹那,由东至西,收腿换式的时候,却已经由西边回到东边了。 两人相距越远,各人感受的索影罡气压力,竟越觉沉重,区区丈余距离,对杨洋来说,就如飓尺之间一般,是以未及十招,燕玉芝和杨洛都感到有些手忙脚乱了。 那少年立在墙角,目睹墙下变化,心头骇然大惊,忖道:“这岂不是‘点萍无波’身法中的‘浮’字诀么?” 念头在脑中一闪,翻手疾探剑柄,大喝一声,人已掠空而下。 矮子杨洋正要得手,蓦觉一缕寒光破空下落,森森剑气,竟直透软索挥起的罡气劲幕,一惊之下,仰身倒翻退至廊角,沉声喝道:“什么人?敢破老夫乌金索网?” 少年悬空一转,飘落地面,横剑笑道:“杨总管,连在下罗英也不认识了吗?” 矮子洋杨炬目一扫,脸色顿时大变,怒道:“原来是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祁连洞府门前,老夫未施辣手,那是因为山主下令活擒,想不到你侥幸脱身,不敢再来。” 罗英接口笑道:“祁连山弹九之地,兴之所至,爱来就来,谁还管得了?” 杨洋沉吟了一下,忽然现出狡诈的笑容,说道:“好!老夫今日就看在山主情面,权且放过你一次,你若是自诩人物,一月之内,敢到祁连洞府一会么?” 罗英傲然道:“有什么不敢,但我和你们那位山主素不相却不领他这份情……” 杨洋冷笑道:“罗英,等你领悟出自己身世,那时只怕你要跪在山主面前,痛哭仟悔,哀求赦免仵逆之罪哩!” 回头向三凶叱道:“咱们走!” 三凶应了一声,各展身形,跃登墙头。 罗英听了杨洋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大感疑惑急忙横身拦住,喝道:“慢一些,你说清楚再走,祁连山主究竟是谁?” 矮子杨洋仰天大笑道:“上次你潜入祁连洞府时,山主恰值闭关,如今,武当五字真经上的旷世武学已被山主参透,你如要知道他是谁,何不亲来祁连一见?老夫先行返山,只等你返噗归真,重还本来面目。” 说着,厉啸一声,身形冲开而起。 罗英大急,暴喝一声:“站住!”左臂轮起,呼地一掌直向半空中杨洋劈去,矮子杨洋冷笑着翻掌一记硬接,“蓬”然一声,一个身子,已连翻几次,落向院墙之外,等到罗英追上墙头,业已去得影踪全无。 罗英顿足道:“这矮子,下次碰上,定要擒住他上明白-” 杨洛闪身也登上院墙,却正色接口道:“罗兄怎听他信口胡说,他是见力战燕姑娘和在下不胜,罗兄一到,出手便破出他的乌黑软索,一时情急,留下几句场面话……” 罗英摇头道:“不!他很久以前,就曾对我说过一些没头没脑的话,那意思,好像是说我身世不明,并不是桃花岛罗家的” 话未说完,燕玉芝也拧身飘上墙头,听了这话,连忙接口笑道:“罗公子,你虽然命运坎坷,自幼失去父母,但却是罗大侠嫡亲后代,还用得着怀疑吗?矮子杨洋居心险恶,千万别听他胡说。” 罗英不便再说,忙笑问道:“自从宜城失散,一直不知你下落,怎会忽然在兰州和杨兄相识?”” 燕玉芝脸上一红,赦然道:“谁说跟他相识了,昨天夜里,还对杨少侠大大失礼呢!” 罗英愕道:“那是为了什么?” 杨洛敞声道:“过去的误会,还提它则甚,二位有话请回房再说不迟,还站在墙头上算什么。” 罗英和蒸玉芝一笑答应,三人飘落院中,并肩回到杨洛房中落坐。 店伙们听说陕南四凶全都逃了,这才敢从床底下爬出来,旅客们也松了一口气,好在人命虽然关天,阴魂崔护的尸体且被三凶带走,大家纷纷开门饮食盥洗,客店中渐渐热闹起来了。 杨洛命店伙去墙外牵回罗英坐骑,上料饲养,同时准备了一桌酒席,三人畅饮相述……—— 第六十九章 谜样人物 席间,燕玉芝提及河朔一剑司徒真如援手授艺,闻得祁连山主野心勃勃,势力已渐渐在江湖中化暗为明,特衔命西上。 不想在半州城餐遇见杨洛,因为杨洛一味跟踪,致生误会的经过,说了一遍。 杨洛不禁笑道:“说起来,倒是在下多心,近来祁连山党羽频频外出,广交黑道高手,颇有一举威慑武林的意图。在卞见燕姑娘孤身一行,策骑西进,只怕你不慎被祁连山匪徒所惑,这才紧跟下来,欲将令妹之事伺机相告。现在想起来,若非这场误会,倒不能遇见罗兄,可说意料未及。” 罗英忽然记起前事,忙问:“杨兄不是被郝履仁乘你伤重时劫走,后来经过如何?杨兄又怎得脱身离开崆峒的呢?” 杨洛见问,沉吟一下,笑道:“其实也是一场误会,郝履仁他们把在下当作另一个人了,才误打误撞劫返崆峒,及待在下伤愈清醒,才知那人与在下面貌有些相似,所以就让我离开了崆峒。” 罗英见他回答的含糊其词,似有难言之隐,越加疑心大起,又追问道:“他们所要找的,究竟是谁?怎会把杨兄当作是他了呢?” 杨洛不自然地笑道:“这个,连我也不清楚了,只知道那人与郝履仁旧主飞云神君有所关系,其他的,我虽想多方听,却总无法问得详情。” 罗英冲口道:“我亲见明尘大师把一块红色令牌放送你怀中,不知他们劫你去,是不是为了那块令牌?” 杨洛蓦然一惊,随即回复了镇静,点头答道:“正是为了那块木牌,但那木牌,并非我的东西,他们问我,我也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杨洛笑道:“可惜木牌已给郝履仁搜去,那原是我在云梦闲游时,无意间拾得的东西,不想却险些引起轩然大波,罗兄还是不看的好,省得麻烦惹上身来。” 罗英叹道:“据明尘大师说,那块令牌,乃是当年飞云神君御下所用红牌金令,金令重现,未知是祸是福?此次我在鲁境见到了飞云神君,曾经问起他老人家,据老祖宗说,郝履仁等未必能为害武林,唉!这件事真把我弄糊涂了,究竟那面金牌怎会出现?郝履仁等啸聚崆峒,居心何在?样样都令人费解。” 说到这里,不觉望了杨洛一眼,下面的话,便没有再说出来。 他的意思,原也觉得杨洛虽然行径不似坏人,但有几点致人疑窦之处,也同样是个谜一般的人物,因为,第一:杨洛年纪并不大,但武功精湛,似出自高人门下,但他却对师门来历,讳莫如深,不肯直言。 第二:杨洛伤重之后,身上搜出红牌金令,后来又被郝履仁等人劫去,其中疑问大多,但他却以“拾得”、“误会”四字推卸,言词闪烁,使人难以心服。 虽有这些疑问,但罗英幼承庭训,为人正派,却不愿当面再问他,加上矮子杨洋临去时所说的话,心里越感烦闷,无奈长叹一声,仰面连干了几杯酒。 杨洛也在暗中注视着他的表情,见他以酒浇愁,心知他疑团未破,脸上不觉流露出无限关切的赦愧之色,也闷声不响,只顾陪着喝酒。 好一会,燕玉芝才笑着问道:“罗公子,你独自一人到兰州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罗英唱然叹道:“我是赶往北天山寒冰岩,拯救江姑娘。 途经兰州罢了。”于是,便把江瑶被天罗妇擒去的经过,向二人细说一遍。 燕玉芝听了,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道:“世上竟有这种奇事,走!我跟公子一块儿去一趟天山,看看那寒冰岩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杨洛也道:“正是,罗兄既说那天罗妇武功精湛,我等正可相助罗兄-臂,前往营救江姑娘出险。” 罗英苦笑道:“二位盛意令人心感,但寒冰岩险境重重,从前多少武林高人,都是去而不返,在下因无颜再见紫薇女侠易老前辈,誓非救回江姑娘不可,你们与此事无关,何苦也冒这份危险?” 杨洛正色道:“罗兄这话,是将兄弟看作畏死之徒了?” 罗英忙道:“小弟绝无此意,实因那寒冰岩上,险恶万分,小弟此去,能否生还尚不可知?前在无毛岛时,伍大哥立意与小弟同往,也经我婉言拒绝,独自上路,如今怎肯再拖累你们?” 燕玉芝笑道:“君子之交,不以利害而损友情,罗公子如要这般说,当初咱们萍水相逢,你为什么又对我姊妹施予援手呢?我看公子不必再坚持了,寒冰岩上再凶险,生死俱是我们自愿,公子不肯答应,咱们自己一样也可以去。” 罗英无法推辞,只得同意。 三人在店中略事休息,结算帐目,当天联袂动手,三骑同离了兰州。 为了途中不再与祁连洞府中人照面,罗英等人绕从西宁,经科科诺尔,沿柴达盆地北缘,折而向东再转当金山口,西出玉门,进入荒凉广阔的大漠。 这一路线虽然远了许多,但却有几桩方便。第一:远离祁连山,不致途中多生纠缠;第二:沿途人烟稀少,可以尽情赶路;第三:科科诺尔湖美草沃,柴达盆地又是西陲比较富庶的地区,不愁人食马料。 罗英一心惦念江瑶安危,又怕误了三月少林会期,心中烦闷,途中甚少开口,只顾埋头策马赶路,非到马匹困乏,不肯休息。杨洛与燕玉芝不难体谅他此时心情,也不多问,因此,三人虽然结伴,倒冷静静没有什么话可说,大家全把闷气发泄在马匹身上,只顾扬鞭催镫,疾然西行。 五天之后,抵达玉门关,人儿憔悴,马儿更疲乏得难以举步。 依得罗英的意思,便想在关下换购坐骑,立即出关,燕玉芝实在忍不住,劝道:“一出玉门,眼看距离天山越近,似这般舍命追赶,纵然赶到,人困马乏,怎能动手营救江姑娘,不如且在关上休息一夜,明日再动身,也还不迟。” 罗英看看那三骑健马,已四五天日夜不停奔驰,只剩下层皮包骨头,心里也觉不忍,连点头道:“也好,这三匹马儿,不必变卖了,带它们到关外空旷之处,放了它们吧!咱们再购三匹。” 三人在关上歇了半日,另购了三匹健壮的胡马,准备第二天西出玉门,直趋天山。 谁知才入夜,彤云突聚,西风透骨呼啸而过,竟落下鹅毛般一场大雪。 燕玉芝推窗远眺,极目一片灰白,塞外风雪,其冷彻骨,她摇摇头,叹口气,正愁第二天怎能上路,突然望见雪地之上,有一条人影一闪而没。 她揉揉眼睛,急急披衣下床,取了长剑,悄悄蹑足掩出窗外,已不见那人影去向,正在惊疑不定,身后窗槛轻响,隔室中的罗英也一掠而出。 燕玉芝忙向他招招手,低声道:“你也发现有人走动么?” 罗英点点头,道:“正是,此地边寒之地,大雪之夜,突然有武林人物出现,令人可疑,咱们跟去看看。” 两人各执兵刃,朝那黑影逝去的方向疾追将近数里,渐渐已到荒僻郊外。 大雪天,视野开阔,一望可及,尽是白茫茫一片荒野,那人影却已渺然。 燕玉芝突然心中一动,悄声道:“罗公子,你且在附近略候些时候,监视着有否可疑之人出现,我去去就来。” 说罢,不待罗英回答,便返身疾奔而去。 罗英不解她用意何在,只好提剑怔怔守候在一棵枯树边,倾听着寒风怒号,以及远处传来隐约的胡前声。 等了约莫顿饭光景,燕玉芝重又匆匆赶回,见了罗英,劈头就问:“他回来了吗?” 罗英诧道:“你谁说回来了?” 燕玉芝沉着粉脸,气咻咻道:“就是那位黄衫银剑杨洛。” 罗英骇然一惊,忙道:“你的意思是说,刚才那人影竟是杨兄?” 燕玉芝点点头道:“不但是他,而且,我还发现他告诉你的,许多都是假话!” 罗英猛可一震,脱口道:“怎么说?” 燕玉芝摊开手心,道:“你看,这是什么?” 罗英一看,险些吃惊大叫起来,原来燕玉芝手中,托着一面木质红色方牌,牌上赫然写着一个金色“令”字。 “啊!红牌金令!” 罗英怔然,一颗心几乎要从喉中进跳出来,迫不及待地问:“你从哪儿找到的?” 燕玉芝招招手道:“这儿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回客店再谈吧!” 转身领路,二人疾步如飞,仍回客店,燕玉芝推开杨洛的房门,罗英向里一望,果然房中空空,不见杨洛的人影。 燕玉芝冷笑道:“方才窗外人影出现时,咱们只顾追赶,竟忽略了不见杨洛跟出来,他一身武功不在你我之下,何以夜里会睡得这么沉。连我们谈话的声音也听不见?我一时疑心,中途折返,果然他已经不在房中了。” 罗英急道:“那么,这块红牌令又是从那里找到的呢?” 燕玉芝道:“我见他不在房中,便认定人那人影八成就是他,在他镖囊中一搜,果然找到这块令牌,他不是告诉你说,令牌原是在云梦无意拾得的,已经被郝履仁搜去了?由此看来,他所说的全是假话了。” 罗英听了,沉吟不语,喃喃道:“这个人果然是个怪人,从他行径而论,不折不扣是个正派人物,但一问及他的师承出身来历,便总是言辞闪烁,令人生疑……” 燕玉芝接口道:“岂但言辞闪烁,他的话,根本尽是谎话,也许他故意装得很正派,借机跟你接近,暗中包藏着祸,心。” 罗英摇头道:“这般说法,未免也嫌过份了,据我看,他或许有难言隐衷,不便以真实身份示人,但却未必对我们心怀不善,假如他真有害我的意图,当初在祁连洞府中,又何致浴血奋战,救我们出险?” 燕玉芝终于不能释然于怀,又道:“安知他不是崆峒郝履仁那批人的同党,虽与祁连洞府为敌,跟公子同样不是朋友!” 罗英点头道:“这确很有可能,奶奶和秦爷爷都说他必与飞云山庄余孽有关,现在从红牌令的出现,益证此说不虚,但是,他这般屈意待交于我们,用心何在呢?” 燕玉芝愤然道:“不管他用心何在,这种人,咱们绝不能跟他同在一路,仔细受害暗算,等一会他回来时,让我当面问问他……” 罗英忙道:“不能,事未弄清之前,尚难遽下断语,这块令牌,你还是放回他的镖囊中,咱们只作不知,等他回来的时候,且看他如何解释,再作决定吧!” 燕玉芝十分不情愿,将令牌仍旧放回杨洛镖囊中,两人也不再处,就在罗英房中,秉烛而待。 四鼓将近,窗外果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衣袂飘风声响,由远而近,向客店如飞而至。 罗英身燕玉芝递个眼色,悄声道:“姑娘不可鲁莽,由我来问他。” 推开窗户,探头一望,果然正是杨洛,便笑道:“杨兄此时才回来?请到小弟房中一谈。” 杨洛初见罗英房中燃着灯光,神情已自一怔,及见他推窗相召,更显得十分尴尬,直声应道:“啊!罗兄还没有睡?” 说着,飘身入室,却见燕玉芝铁青着脸,也坐在壁角,心头一阵跳,忙又堆笑道:“燕姑娘也在?倒很巧?哈!” 燕玉芝冷冷答道:“自然很巧,这客店中人人都睡了,偏偏只有咱们三个不睡。” 罗英怕他不悦,忙接口笑道:“夜间小弟和燕姑娘发现有武林人物在附近出现,正待追踪跟去,因见杨兄已经先去了,是以未再追赶,秉烛静待佳音,不知杨兄可曾有所发现?” 杨洛情虚地道:“啊!对!小弟是听得有夜行人从附近经过,跟踪追查,只因临事仓促,故未知会你们。” 燕玉芝冷哼一声,道:“少侠行动果真迅捷,想必定有所见了?” 杨洛耸耸肩,道:“说来惭愧,我虽然极力追赶,无奈那人奔驰太快,好像仅只从此地路过,一直向西北方向去了,我见他并无停留之意,只好半途折返了。” 罗英见他语言支吾,大感不悦,正要开口,燕玉芝却抢着道:“少侠追出多远了?” 杨洛微微一怔,道:“大约离开玉门总有一二十里吧!” 燕玉芝冷笑道:“以杨少侠绝世轻功,区区一二十里,一径一道,竟耽误了整整两个更次,少侠想必曾在什么地方停留过吧?” 杨洛神色一变,道:“燕姑娘的语气,似对在下行踪有所疑惑,才这般追问不止了?” 燕玉芝也是脸色一沉,道:“就算是动了疑心,又怎么样?” 罗英见他们已将翻脸,忙道:“两位不可如此,也许事有误会,彼此既属知交,何妨坦诚相见,杨兄如有不得已的苦衷,燕姑娘也不必逼人过甚……” 杨洛双手一拱,道:“既然二位已不谅在下,多言徒费口舌,在下就此告辞,愿罗兄能顺利救回江姑娘,三月少林之会,小弟也许仍要赶去再会的!” 说罢,折身退出房外,迳自取了自己的简单行囊,牵出坐马,扬长而去。 罗英十分为难,尚欲挽留他,不料燕玉芝却冷哼道:“这种虚伪之人,由他去吧!少林之会,乃正道武林人物的集会,虚诈之徒,最好识趣不必去了!” 杨洛行至店门,听了这话,仰天叹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说罢长长一声叹息,拧身上马扬鞭驰去。 杨洛去后罗英怅然良久,终于垂头暗嘘一口气,喃喃道:“也许他真有难言的苦衷,燕姑娘,咱们逼他太甚了。” 燕玉芝却未再辩解,目光偷窥罗英,芳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感觉是什么?她说不出来,但,下意识地,因为杨洛的负气而去,竟使她在情感上产生出一种极其微妙的紧张之感。 三人同行,尚不觉如何,现在,杨洛一去,今后西出玉门,跋涉山川,就只有她和罗英两人了,孤男寡女,结伴并肩,扬鞭催骑,那滋味,怎不使人怦然心动。 于是,她默默没有再说什么,尽自低头头,冥想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未来。 第二天,双骑并辔,西出玉门关,塞外胡骑鸣千里,雪地里,两行蹄痕,迄通而西,渐渐隐没于苍茫天地之间…… 可是,就在两骑去后不久,关下又缓缓转出一人二骑,略一注目地上蹄痕,丝缰微抖,也踏上了西行官道—— 第七十章 神针定海 大山横亘西陲,硬生生将大戈壁一分为二,南为塔里木,也就是戈壁大沙漠,北面地较肥沃,地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和准噶尔盆地。 一出玉门关,穿越白龙堆,事实上,已经不能像关内一样可以飞驰赶路,罗英无奈,索性沿库克河上行,绕道库鲁克搭.格山,直奔天山中段。 其实,大山绵延千里,那瞎眼老妇虽然提到过“寒冰岩”,究竟寒冰岩在天山什么地方,罗英并不知道。 但他不愧聪明,暗想天山横亘东南,南方因为接近大戈壁,天气较为干燥炎热,北麓则因临接北极寒风,气候较冷,因此,他首先假设那“寒冰岩”必在大山北麓。 其实,他又暗想,根据瞎眼老妇所述故事,寒冰岩洞穴中,曾经失陷过许多中原武林高手,大罗妇本身亦是中原人氏。由此推断,那“寒冰岩”不便在天山北麓,而且,更可能在接近东段,靠近东北,甘肃正西附近。 除此之外,他还有第三点理由,那就是:少林会期不远,他既然无法踏遍天山每一处峡谷冰层去寻江瑶,唯一的办法,只有由西而东,先搜半个天山。如能侥幸找到固然好,即使不能,回程时可以近一些,等到先赶往少林,再多请能手,重来天山追查寒冰岩下落。 有以上这些原因,于是,他选择了沿戈壁北面这条路。 行行复行行,日子一天一天消逝。 罗英凭借超人坚忍的毅力,跨越天山,折而向东,几乎走完了大半个天山,但那“寒冰岩”,依然是个谜一般的幻想境地而已。 燕玉芝强忍透骨刺肤风雪,紧紧跟随罗英,白天,他们极目远眺,专拣冰天雪地的高山攀登,夜晚,便寻一个岩洞,生一堆野火,相依相靠,挨过漫漫长夜。 随着时日的消逝,罗英心里越来越焦急,燕玉芝原本丰腴的面庞,却越见消瘦。 十天,半个月…… 时日如飞,转瞬之间,他们已经在绝崖冰雪中跋涉了二十天,马无草料,早已倒毙,人无食粮,全凭偶尔猎得几头雪狸,苟延生命,他们已经不复是丰神飘逸的俊美少年,和红粉佳丽,简直都将变成两个原始野人了。 这一天,夜色入暮,他们又拖着两个疲倦而失望的身子,寻了一处背风岩洞,准备熬过长夜。 罗英见燕玉芝憔悴不堪,不禁大感不忍,轻轻对她道:“燕姑娘,你先在洞里歇一会吧! 我去寻些枯枝来,生个火堆。” 燕玉芝掠了掠被冰发凝结的乱发,嫣然笑道:“我不累,还是你歇会儿吧!让我去,假如咱们运气好,我还能给你带回一顿好晚餐来。” 罗英执意不肯,怜惜地道:“这些日子累你跟着我受了许多苦,说来令人愧悔难禁,早知如此难寻,在玉门关时,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同来了……” 燕玉芝笑着打断他的话,道:“别提这些了,反正已经来啦!你总不能现在叫我回去吧? 好啦!咱们别只顾说闲话,索性咱们分途去捞,你往南边,负责狩猎吃的,我往北边,负责寻集枝火,大家都别闲着。” 罗英明知她不肯坐以待仞,可惜自己不善辞令,难以说服她,只好同意,笑道:“好固然好,但南边尚有林木,不如北方风雪大,咱们把事情掉换一下,你去南边我才同意。” 燕玉芝摸一摸肩后长剑,郎笑道:“好,一言为定,咱们比赛一下,看看谁先回来。” 两人扬手作别,燕玉芝放开脚步,踏雪如飞,转角一处山岩,忽然折身藏在岩后面,偷眼看时,却见罗英兀自立在原地不动,好一会儿,才举手拭泪,幽幽转去。 燕玉芝见此情景,自觉眼眶中热泪盈盈欲坠,连忙也举手抹去泪水,却忍不住伏在石上低声饮泣起来。 她之所以失声而泪,倒并不是耐不住山中寒苦,而是觉得罗英为了江瑶,不惜跋涉千里,熬受冰天雪地之苦,务要救她出险,以此情义,普世难觅。自己亦是女儿身,年岁增长,使她也感到心灵有一种空虚,她甘冒难险,追随罗英,不能说没有一丝私念。将来或许有一天,自己也遭到危险,不知罗英会不会也如今日,奔波千里,前来救她? 女孩子颇多愁善感的,燕玉芝一时感触,独自饮泣了一阵,及待哭得够多了,仰面一望,天色已经漆黑一片了。 她蓦地一惊,忖道:“该死!冰天雪地中,白昼猎食已经困难,天色一黑,只怕连虫蚁都躲藏起来了,却到那儿去寻食物呢? 心里一急,展步如飞,向前狂奔。 一口气奔了总有十里以上,夜色越浓,群山蒙在白茫茫的一片厚雪之下,空寂如死,那里再见一只狸鼠动物。 燕玉芝张惶四望,突然发现前面一处山凹中,有一点闪了一闪。 她自得司徒真如授艺,功力已大非先前,一瞥之下,脑中立即掠过-个既惊又喜的念头: 深山旷野,有火的地方,必然有人。 于是,毫不迟疑,莲足轻点,人如脱弦之矢,疾然向火光之处奔了去。 渐渐到了近处,果然,一处低洼背风山穴前,燃着一堆熊熊火堆,火堆边背向坐着一个人,正架柴为叉,在火堆上细心地烤着一只雪樟。 那雪樟少说也有也有五六十斤,皮已剥去,细嫩的樟肉,被火烤得“吱吱”直响,油滴节酥,香气四溢,使人见了,流涎不知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燕玉芝江湖经验十分老到,侧身在十丈多一处雪堆后,一面闻香吞涎,一面暗暗打量那人,小心谨慎,不肯冒失现身。 那人大约总有六七十岁,满头白发迎风飞舞,穿一件蓝色短袄,背后斜斜插着一柄钓鱼竿,和一只酒葫芦,只因面火而坐,看不出他面貌如何。 燕玉芝不禁诧异忖道:“奇怪,天山冰封雪冻,怎的倒有渔夫往来?这人只怕不是等闲人物。” 獐肉转眼已熟,在那渔夫慢条斯理,伸手向树叉上撕下一块肉来,然后解下酒葫芦一边饮酒,一边啖肉,吃得喷喷有声,十分香甜。 不多久,半只雪樟,已经进了那老渔夫肚子,酒足肉饱,那老渔夫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拍拍肚腹笑道:“临死乐得做个饱死鬼,嘿!万丈寒冰岩,人往胡不归?我老人家就是不信邪,明天倒要试试,到底归不归?” 燕玉芝听了这些话,不禁惊然大惊,心想:果然,敢情这人也是要到寒冰岩去的?且别惊动他,等他睡了以后,先偷偷弄了那半只雪獐来,我和罗公子也饱餐一顿,明天随在他身后,就不愁找不到寒冰岩了。 主意刚定,却听那老渔夫又喃喃自语道:“唔!不妥,虽在荒山,谁能担保没有梁上君子?这半只肥獐,我老人家还是藏起来的好,否则,明天就要挨饿了。” 说着,双手掘地,刹时在雪地里掘出一个大坑,小心翼翼将半只雪獐取下,放进坑中,堆雪填平,竟然仰身倒卧在雪堆上,一会儿,就酣然入梦,打起鼾来。 燕玉芝恨得牙痒,又不能持强硬夺,眉头一皱,想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她悄悄掩到较远处雪堆后,捏了一团雪球,振臂扬手,向那老渔夫卧身侧面数尺打去! “口卜!” 雪珠触地碎裂,冷冰的冰屑,溅向那老渔夫面额。 但说也奇怪,碎雪一到那老渔夫面上,竟突然纷纷四射滑开,并无一粒触及他面庞肌肤,老渔夫地鼾声如故,恍若未觉。 燕玉芝大感惊奇,犹不死心,又捏了一团更大的雪球,这一次贯足腕力,抖手直向老渔夫脸上射出。 雪球闪电般掠到,甫及面门,那老渔夫似有意,似无意,恰好一个呼嗜,噘口吹气,正吹在雪球之上,那雪球应声直上六七尺高,落在地下,已在距他一丈以外。 燕玉芝这才骇然领悟,敢情这老渔夫貌虽平凡,却是个顶尖武林高人。 她不敢再存侮慢之心,正要缩身退走,猛可间,却见那老渔夫从雪地上一跃而起,怒目四望,大声喝道:“什么人,胆敢戏弄我老人家?” 燕玉芝连忙缩回脚来,伏地静卧,不敢擅动,却见那老渔夫一面怒骂,一面解衣服,展步如飞,急急向远处一片疏林奔了过去。 这真是天假其便,燕玉芝无暇细想是谁在作弄那老渔夫,急忙吸气躬身,准备扑向那藏着獐肉的雪堆,来个顺手牵羊。 那知身形甫动,暮见另一堆雪堆后,竟快逾闪电奔出一条人影,只-掠身,早已抢到火堆边,三把两下,半只烤熟的雪獐,已被他掘了出来。 燕玉芝乍见那人,登时一惊,差一点失声叫了出来,敢情那人身着黄衫,背插银剑,竟是在玉门关负气而出的杨洛。 杨洛不是折回中原去了么?他怎会突然在天山出现呢? 燕玉芝一怔之下,事实上已经来不及再退藏起来了,恰值杨洛掘出雪獐,一抬头,四目相触,彼此都直了眼。 杨洛不自然尴尬一笑,道:“真想不到,咱们又在这儿遇上了!” 燕玉芝冷哼道:“原来你假称分手,却在暗中跟缀着咱们?” 杨洛摇摇头道:“姑娘愿意怎么想,在下无法勉强,眼前实在肚饥,逼不得已,偷了那老人家半只雪獐,咱们须得赶快离开,别被他回来撞见了。” 低头匆匆掩平雪堆,转身奔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撕下大半块獐肉,递给燕玉芝,道: “姑娘和罗兄想必也饿了,来!咱们分了它吧!” 燕玉芝本不想接,突闻脚步声响,那老渔夫已经从林中奔回,当下无暇推辞,一把接过獐肉,伏腰疾射,连忙离开了那块洼地。 奔行已远,才回头张望,早已看不见杨洛。 她忍不住有些羞愧,也有些好笑,借着夜色掩遮,飞奔而行,待回到山顶洞穴,罗英已生了熊熊一堆火,正焦急地引颈而待。 罗英见她捧阗半只熟獐回来,惊问道:“你怎么去了许久?这半只雪獐,从那儿弄来的?” 燕玉芝掩口笑道:“别管从那儿来的,先吃饱了再说吧!” 两人席地而坐,一面分食着獐肉,燕玉芝才把偷窃獐肉,遇见杨洛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罗英骇然道:“你说那老年渔夫,我记得曾在膜阳郊外见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姑娘才被擒去,看来那位老人家武功不弱,只不知他找上寒冰岩何干?” 燕玉芝道:“反正他目的既是寒冰岩,又跟瞎眼老妇有隙,咱们不妨结为奥援,我担心的,是杨洛潜踪在我们身后,用心可疑,这却不能不防。” 罗英却释然笑道:“也许他一时气愤,折回玉门,事后想想又不放心咱们,所以又悄悄跟来了,这也不足为奇。” 燕玉芝摇头道:“我们有什么使他不放心的?哼!看他平时正派,刚才却不知用个什么法儿,作弄得那老渔夫急急奔到林中脱衣怒骂,由此可见,他的行径并不光明。” 罗英笑道:“话虽如此,咱们不也一样想偷人家的食物吗?你用雪球,他用暗算,都是存心伤人,彼此岂非-般?” 蒸玉芝羞得低下头,嗅道:“你好坏啊!人家偷来不不是为了给你吃,你倒取笑起来了!” 罗英见她娇嗔之态,妩媚撩人,心潮一阵荡漾,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柔夷,轻声说道: “好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燕玉芝心如小鹿般乱撞,不由自主,斜斜偎了过去,凛声道:“你……你知道就好……” 火光融融,岩洞温暖如春,二十年来的辛劳难苦,全在这一刹那消逝无踪,两颗跳跃的心,正在飘浮荡漾,靠近……蓦地,洞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道:“知道了就好,你们偷了我老人家的獐肉,还敢躲在这儿亲热,快给我老人家滚出来吧!” 罗英和燕玉芝同感一惊,霍地分开跃起,扫目一望,却见那老渔夫正怒目立在洞外。 燕玉芝羞得粉靥娇红,忙要探手拔剑,罗英连忙止住,举步出洞,拱手道:“老前辈,濮阳城外一睹慈颜,不想又在此地拜谒!” 那老渔夫板着脸道:“别拉交情,那怕是皇亲国戚,也不该偷我的东西,没的说,还了失物便罢,否则,却不跟你们干休!” 罗英神情十分尴尬,苦笑道:“晚辈等一时情急,不合盗取了老前辈的食物,只是,如今业已吃下肚去了,要吐也吐不出来了!” 老渔夫怒目叱道:“什么?已经吃了,今日少不得也割你们一块肉下来。” 燕玉芝忍不住抗声道:“其实你那獐肉,并不是我们动手偷的,是人家偷了,分给咱们一半,你却怪不得咱们!” 老渔夫大叫道:“好丫头,什么‘人家’、‘咱们’妄想推脱,来来来,我老人家正好教训教训你,看你下次还敢偷窃东西不敢……” 燕玉芝一怒之下,“呛”地撤出长剑,娇叱道:“你以为谁会怕你不成?” 那老渔夫怪叫一声,呼地一掌直劈过来,掌到中途,突然抖腕斜划,骄指如乾,指风直夺燕玉芝左肩井穴。 燕玉芝不敢怠慢,长剑迎胸半转,剑锋一拧,招化“捕夫斩云”,迅快绝伦一挥而出。 那老渔夫哈哈大笑,屈指疾扬,一缕指风袭在剑身上,发出“铮”地金铁交鸣之声,同时笑道:“司徒老鬼七十二招斩光剑法虽然神妙,但你这丫头只凭四成火候,怎敢大胆前去寒冰岩,劝你还是回去再练几年吧!” 燕玉芝勃然大怒,力贯剑尖,唰唰唰展开剑势,我如轮,绕身飞旋,片刻之后,仅见剑幕,不见人影,冷电寒芒,倏伸倏缩,威势顿时增强了一倍以上。 那老渔夫不住颔首而笑,似在讥讽,又似在赞许,但却始终仅凭-双肉掌,在层层剑影中进退腾挪,身法洒脱从容,一任剑气凌厉如山,竟未伤损他一片衣角。 罗英在一旁看得咋舌不已,暗想道:“玉芝姐姐纵是火候不足,这套‘斩光剑法”施展开来,等闲人物绝难徒手相敌。 当年爷爷全仗司徒老前辈传授了“斩光剑法”,才在泰山观日峰顶击败飞云山庄,怎的这老渔夫似处处抢先剑机,好像早巳将“斩光剑法”的招式摸得熟透了呢? 他原来是个嗜武如命的人,此时聚神观看,越看越觉得那老渔夫所用手法奇奥非常,往往左掌右指,倏地变招而成右掌会指,掌指交相掩护,真人紧密得滴水难人,一时间,心与神会,暗暗将他那一掌指之法领悟出许多妙处,是以竟忘了出声阻止。 转瞬之间,七十二招“斩光剑法”业已反复使了两篇,那老渔夫仍然仗着指掌互变,也接满了七十二招。 突然,只听他一声怪啸,双掌一错,左掌盖天,右指指地,倏忽间厉声暴喝,左手下压,化掌为指,右手上托,变指为掌,两股不同的力道一触,风雷之声随起。燕玉芝顿感剑如被巨力所引,铿然脆鸣,五指一麻,剑已脱手飞出。 罗英骇然大惊,身形疾闪扑上前去,不料那老渔夫业已大笑着冲天拔起,悬空一个筋斗,翻落到十丈以外,叫道:“牢记这一招‘神针定海’,寒冰岩便放心去得了!” 笑声摇曳,渐渐渺入冰雪之中,倏忽不见。 燕玉芝惊得目瞪口呆,空手痴立在当场,好一会,才喃喃说道:“这老儿手法好怪!” 罗英至此恍然大悟,上前执着她的纤手,笑道:“好姐姐,这一招败得不冤,原来这位老前辈竟是有心人” 第七十一章 夜半琴声 天亮时,风雪已止。 洞中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但罗英和燕玉芝几乎整夜未在洞中。 前半夜,他们专心一志在石洞前深练那一招指掌,威力绝伦的“神针定海”,后半夜,却并肩携手,兴冲冲又踏上了征程。 当一线微弱的阳光,穿稼彤云,燕玉芝指着东北方一座山头,惊喜地叫道:“英弟,快看,那是什么?” 罗英拢目远眺,但见阳光映射在丛山中一处尖锋之上,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那座尖尖山峰,就像一根透明琉璃柱子。 高高插入天际。 他长吁一声,激动地道:“对了!万丈寒冰岩,终于被咱们找到了!” 两人手牵着手,一齐展开身法,翻山越岭,加速向前奔去。 其实,站在山尖眺望,那水晶般峰头似在不远,及待翻山越峰赶去,才知群山层叠少说犹在百里以外。 两人疾奔一程,渐渐觉得有些饿了,突然,罗英耸动鼻尖,似嗅到一股浓烈的异香,循香寻去,却在一株古柏之下,找到一只烤熟的雪兔。 兔肉正冒着蒸蒸热气,树根不远,有一个余烬犹在的火堆,树上留着一行字:“一口行程,步步入险,聊奉野味,以御严寒。” 燕玉芝笑道:“这一定又是那位老渔夫故作神秘,逗咱们的了。” 罗英注目片刻,却摇头道:“据我看,也许不是他老人家,如果是他,不会一个‘奉’字,这未免嫌太客气了些。” 燕玉芝心中一动,道:“难道会是杨洛干的?” 罗英道:“唔!很可能,我想他必然隐身暗处,随时在注意着我们……” 蒸玉芝不悦道:“这家伙鬼鬼祟祟的,只怕不存好心。” 罗英笑道:“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咱们饿了,索性领情先饱食一顿吧!” 两人将烤兔分食之后,继续前行,黄昏将近,已抵达那座“万丈寒冰岩”不足五里一处山脚下,又在雪地中发现一只烤得熟透的雪兔。 雪上被人以强劲指力,写着一行字迹:“血鸟灵雕,猛迅难防,天色入夜万勿轻闯。” 罗英凝视良久,默然不语,仰面遥望那玲珑透明的寒冰岩,但见那岩上果然被厚厚的冰层所封,岩上静寂如死,寸草不生。 目睹这等绝险之地,他心中不由自主冒出阵阵寒意,皱眉忖道:“似此水晶般高山,夜晚既无法偷闯,白日光线映照,毫无隐蔽之处,除了持强硬闯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燕玉芝见他愁眉紧锁,忍不住柔声劝慰道:“英弟,咱们既然来了,少不得总要闯一闯,何必忧愁,吃饱了趁夜间上山去就是了。” 罗英摇摇头道:“你不明白,那瞎眼老妇一身武功,已经高不可测,她豢养的几头巨雕,威力不逊武林高手,尤其那头血鸟,体大公如一拳,飞行快似闪电,凶猛无比,夜晚咱们视力远不如它锐利,这一点不能不防。” 燕玉芝道:“现在且别多想,让我生个火堆,先吃饱了再作决定吧!” 罗英忙道:“千万不能燃火,火光一起,必然将雕鸟先引了来,咱们且寻一处背山隐密处,慢慢再想办法。” 于是,两人在遥地寒冰岩一处突岩之下,盘膝坐下,既不敢燃火,也不出声,静静地吃着兔肉,寻思卞手之法。 正在苦思无计,突然,夜风拂过,隐约似听得对面寒冰岩顶,传来一阵挫铬琴声。 两人连忙敛神倾听,只觉那琴音悠扬迟缓,韵津低切,仿佛充满无限怨哀思,片刻之后,琴音低旋,却扬起-阵低哑的歌声,唱道: “万丈寒冰岩, 人往胡不归。 去时百禽引, 归路欲断魂。 寒冰明如镜, 人命贱如法。 一睹天罗妇, 百劫不复生。” 歌声宛转凄凉,静夜听来,如泣如诉,令人不期然兴起一阵苍凉落寞之感。 罗英和燕玉芝侧耳凝扣,那歌声反复唱着这八句歌词,时而高吭直入云表,时而低沉有如怨妇夜泣,蒸玉芝不知不觉已流下两行泪水。 歌声宛转三唱,琴声歌韵一齐停止,大地重又恢复了死寂和阴森。 过了好一会,罗英才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定是瑶妹妹,一定是她……” 燕玉芝惊道:“你说那岩顶弹琴而歌的,竟是江姑娘?” 罗英点点头,黯然说道:“岩上除了瑶妹和那瞎眼老妇,别无人居,听这歌声噪音清稚,决非出自那瞎眼老婆之口。” 燕玉芝沉吟一下,突然道:“那么,咱们何不也合她一曲,也许她在岩顶听见,会下来跟咱们相会?” 一句话,使罗英心中猛可一动,惊喜道:“真的,这方法倒可一试!” 他立起身来,提足一口真气,遥对寒冰岩顶,缓缓唱道: “万丈寒冰岩, 人往胡不归。 泣泪梁罗衫, 渺渺无觅处。 高处不胜寒, 独耐绝世苦。 慈亲盼孙归, 望断云天路。 何时破云回, 今日能相晤。” 这时,他已将满腹思念之情,尽都贯注在歌声中,余音飘荡,直达百里,只激得空山回响,久久不绝。 果然,等他歌声一毕,寒冰岩上,突然响起一声嘶哑的呼叫:“英哥哥,英哥哥……” 罗英霍地一震,顿时忘了顾忌,拔步如飞,直向岩脚下撩去。 燕玉芝惊惶地叫了几声,罗英冲耳不闻,人影渐去渐远,迫不得已,忙也闪出突崖,尾随疾追。 两条人影,先后奔驰在雪地中,刹时已达岩下,蓦地,忽听万丈高岩上响起一声暴叱: “瑶儿,你疯啦!” 紧接着,四团黑忽忽的绝速影子破空直降,转瞬已到岩下。 罗英急顿身形,仰头一望,两头利爪怒伸和巨雕,已扑到头顶,匆忙间扬手劈出一掌,腰间一折,短剑便撤出鞘来。 那两中巨雕下扑之势疾若电奔,倏忽收敛双翅,凌空一个侧转,湛湛避开了罗英掌风,“呱”!长鸣一声,掠飞直上。 这时候,燕玉芝接踵亦到,一见罗英,被两只巨雕缠住,连忙也探手撤剑,叫道:“英弟,快退!” 罗英振剑向空中一连劈出三剑,沉声喝道:“芝姐姐,我挡住巨雕,你快冲上岩去救人。” 燕玉芝只得顺从,莲足点地,掠落三次,奔到了登山小径口。 她惊惶中并未看到石壁上“非礼勿视”的警语,只顾急急登上不晶般的山岩通道,行约数十步,突然一惊却步,回日四望,发觉自己竟置身在令人神晕目眩的幻境之中。 在她踏入的通道中,四面俱是晶莹透胆的冰壁,人人其中,被冰层反射出无数人影,个个劲装提剑,好像遽然出现了无数敌人,将她围在中间。 那些人影跟她一般,她行亦行,她止亦止,燕玉芝大吃一惊,抡剑觑定其中一个人影劈去。 那人也抡剑劈来,其余许多幻影,尽都攻扑而至,燕玉芝忙挫玉腕,中途变招横扫而出。 奇怪得很,她这里招式才变,四周人影也同时变化剑招,反身挥扫,动作竟与她不先不后,几乎有同一刹那发动。 剑挣过处,“嗤”地一声脆响,破冰碎玉,漫空飞舞,四周人影,分毫无损。 燕玉芝定定神,才看出原来那些人影,全是自己身子从冰壁中反射出来的。 她松了一口气,不禁倒有些好笑,收摄心神,重又万步而上。 刚穿过冰壁通道,蓦地里,耳傍振起一阵劲风扑面之声,一回黑影,迎头掠至。 燕玉芝担心又是冰壁幻觉,抱剑当胸,未及封挡,不想那黑影眨眼已到,“呱”地一声怪叫,铁翅如飞抡起,重重扇在她左额上。 这一记,份量实在不轻,燕玉芝只觉头上被重物击中,一阵剧痛,仰身又从通道上滚跌了下来。 罗英大骇,一面挥剑护住头顶,一面飞步奔到,低叫道:“芝姐姐,怎么了?” 蒸玉芝强忍痛楚,坐上爬了起来惨笑道:“不要紧,只是被一只巨雕用翅膀扫中了一下。” 罗英惊问道:“伤着那儿没有?” 燕玉芝心头一甜,精神陡振,一按地面,跳了起来。 恰在这时候,另一头凶猛巨雕忽又贴地电奔掠至,欣爪疾探,一下抓住了她的右侧襟角…… 燕玉芝猝不及防,慌忙丢掌挥击,不禁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罗英沉声暴喝,短剑迅探划出,剑尖寒芒,扫中那巨雕侧翼,巨雕哀嘶长鸣一声,冲天直升五六丈,洒落几片断忌残翎,燕玉芝身上,却被连衣带肉扯裂了一大片,鲜血汩汩前出。 罗英叹道:“不行了,黑夜中咱们目力不及巨雕,还是暂时退到岩洞里去吧!” 燕玉芝痛得泪水滚滚,颤声道:“我……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罗英道:“不妨,我会抱着你走。” 接着,厉声大喝,剑掌交施,逼退了顶上两头巨雕,探左臂,俯身揽住燕玉芝纤腰,转身飞跑。 那两头巨雕都是久经训练的凶猛飞禽,一旦发现敌人,立即死缠不休,罗英既抱着燕玉芝,又要挥剑护身,且战且走,奔了数里,仍未脱出巨雕纠缠。 正在无计摆脱,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冷冷的语音,道:“真是其笨如牛,为什么不试一试那招‘神针定海’?” 罗英心中一动,忖道:“是啊!我怎么忘了那指掌互变的绝招?” 当下反手插回短剑,将燕玉芝暂时放在地上,左指右掌,蓄势而待。 原来那双巨雕夜眼锐利,先前见罗英剑茫闪烁,知非凡晶,总是偷隙一击便退,要想伤它,实感困难。这时见罗英收了短剑,顾忌一去,凶念顿发,两只巨雕引颈一声长鸣,突然如闪矢奔,临空而下。 罗英左掌向天,右掌垂地,觑得其中一头巨雕扑到近前,猛可一声大喝,倏忽变掌为指,化指为掌,指掌一合,劲力旋生! 其中一头巨雕首当其冲,被左手覆盖的力道所吸,宛如磁石引针,不由自主直撞了上来,哀嘶声起,悬空一滚,摔落在一丈以外雪地上,挣了两挣,当时气绝。 另一头惊惶失措,长翅连扇,扬起漫天雪花,长鸣着没入空际,瞬息不见。 罗英长长吐了一口气,俯身抱起燕玉芝,疾奔进那座突崖之下。 他将积雪在崖口前堆了一个雪堆,暂时掩藏住出口,然后低头检视燕玉芝伤势,只见她胸肋之下,皮肉破裂了一大块,爪痕血迹,厥状至惨,不觉爱怜地道:“都是我害了你,现在觉得内腑伤势如何?” 燕玉芝侧身而卧,面靥飞红,怯生生道:“还好,仅只皮肉受伤,不过……也许血流得太多,身子有些麻痹。” 罗英皱眉道:“为了包扎伤口,我只好解开你的衣服,芝姐姐,你不怪我?” 燕玉芝羞不可抑,默然不响。 罗英叹道:“我对姐姐绝无冒渎之念,为了疗伤,无法顾忌许多,假如你还能自己动手,我就出去回避一下。” 燕玉芝颤声道:“英弟,你……唉随便你吧!反正……我已经不作第二人想了。”语声低回,其情其意,已在不言中。 罗英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颤抖的手,开始缓缓替她解开衣钮。 燕玉芝外衣破裂,伤处延及胸脯,一大片亵衣也成了碎衣,外衣一解,雪肤肌胸,连整个右峰,俱已一览无遗。 罗英触目心摇神曳,连忙收敛浮荡的心神,取出药物,替她敷药治伤口,又从自己衣底撕下一片布口,牢牢替她裹扎。 包裹伤口,势非将布中燕玉芝肋下穿过不可,指肌触碰,蒸玉芝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仿佛一只负伤小兔,喉中透出声声低沉的呻吟。 等到伤口包扎妥当,罗英嘘了一口气,匆匆为她掩上外衣,却见燕玉芝粉面娇红无限,眼角噙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夜半,寒风四凛冽的北风,扬起地上雪花,不住从崖隙中飞舞而入。 燕玉芝突然樱哼了一声,纤腰微扭,呢喃道:“英弟,我好冷……” 罗英探手将她紧揽怀中,柔声道:“大约你失血过多,才会觉得虚弱,好好调息一阵,就会好的。” 过了一会,燕玉芝在他怀中竟浑身战栗起来,牙关相碰,得得作响,呻吟着道:“不…… 不行……我觉得……伤口有些火辣辣的……啊…好痛……” 罗英骇然道:“难不成雕爪上有毒?你快些运气试试。” 燕玉芝闭目运动真气,一周天尚未完毕,突然额上冷汗如雨,簌簌而落,痛苦不堪地道: “不成……不成……” 话声未落,粉面一仰,便昏了过去。 罗英大吃一惊,疾探五指抢在她左腕脉门上,微一加力,竟发觉她血行太微,真气已散,几乎查觉不到血脉跳动了。 这正是体中已被毒性侵扰的现象。 罗英机伶伶打个寒战,飞快地骈点了她“左肩井”和“心络”等七处穴道,将她安放在崖洞底避风之处,自己推开雪堆,闪身而出。 藉着皑皑白雪反射的些微光线,他运步如飞,重又奔到刚才击毙巨雕的地方,找到那头死雕,翻翻它爪尖一看,果见那雕爪呈现惨绿之色,分明曾被毒药浸染过。 罗英只觉寒意由内而生,怔怔地站在雪地中,脑中轰鸣,简直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雕爪有毒,燕玉芝肌肤破裂,毒性已随血攻入内腑,假如不能赶快取到解药,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了。 但是,解毒之药,必然只有那瞎眼老妇才有,现今天色未明,他又怎能闯上万丈寒冰岩,从那武功深不可测的老婆子手中夺到解药呢? 北风怒号,漫身盖脸而过,但他此里只觉心头的寒意,远比莅骨冰雪更使人难耐,怔怔出了一会神,终于掷去死雕,垂头丧气奔回崖洞。 现在,唯一的方法,只有冀求早些天明,等到天一亮,哪怕万丈寒冰岩上是刀山油锅,他也只有舍命一闯,夺取解毒之药了。 燕玉芝自从穴道被点闭之后,一直奄奄一息,昏睡未醒,他不时抚试她的体温,竟然越来越低,性命已如风中残烛,是不是能熬到天明,已经颇成疑问—— 第七十二章 山崩雪塌 罗英眼见燕玉芝业已奄奄一息,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明,心一横,决意冒险再闯寒冰岩,夺取解药。 出洞之后,正堆雪掩遮洞口,突闻身后阴恻恻一声冷笑,一缕劲风,直袭后脑。 他警觉有变,仓促间,抛肩、低头、探臂……一式“秦王背剑”,短剑直挥洒而出,谁知一剑竟扫了个空,那股劲风贴着耳际掠过,“呱!”低鸣一声,却赫然是那只凶猛绝伦的血鸟! 罗英倒吸了一口凉气,横剑疾转身躯,只见一丈以外的雪地上,正立立夏那号称“天罗妇”的瞎眼婆于,右肩立着那只彩色鹦鹉,接着,红影绕空半匝,那只小巧血鸟,也飞回牺息在她的左肩上。 瞎眼老妇寒笑森林,轻轻抚摸着彩色鹦鹉那灿烂夺目的羽毛,冷冷问道:“小精灵,他是谁?” 彩色鹦鹉歪着头向罗英打量了一眼,扑着翅膀叫道:“小白脸!小白脸!是瑶丫头的英哥哥。” 瞎眼老妇“哦”了一声,脸色顿时笼罩一层阴森之色,沉声叱道:“你是罗英?” 罗英早巳蓄势而待,闻言抗声道:“正是!” 瞎眼老妇掀开磁盒,从盒中取出一团肉屑,在手指间不住地搓揉,仿佛欲藉此压抑内心的激动,过了好一阵,才压低了声音喝问道:“你来干什么?” 罗英哼道:“前辈何必明知故问?” 瞎眼老妇丑脸上一阵抽搐,狠毒地道:“你是来带江瑶走么?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只要老身三寸气在,决不许她离开寒冰岩一步……” 罗英怒声道:“为什么?她有一身血仇未报,高年祖母倚阁而待,她还年轻,又没有撞进你的寒冰岩,你凭什么要她留在冰天雪地里受苦?” 瞎眼老妇切齿作声,嘶哑地叱道:“呸!你一个臭小子,懂得什么?老身看中她根骨绝佳,正堪作我天山一脉继承之人,留她在此,于她只有好处,怎说害她?” 罗英冷笑道:“但人各有志,她本来并不想做你们天山一派的继承之人!” 瞎眼老妇又是一声低叱,道:“呸!你怎知她不愿意?老实对你说,老身已着雕儿飞书传讯,着令她的祖母易萍放心,至于一身血仇,有老身替她作主,还愁血仇不能报尝?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罗英道:“这些话,是她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瞎眼老妇喝道:“老身是她师父,我说的话,就是她的意见!” 罗英耸耸肩道:“可惜咱们并不知瑶妹妹有你这位师父,你要我不上寒冰岩,最好叫瑶妹妹下山见我一面,她若亲口告诉我这些话,罗某人回头就走……” 瞎眼老妇断喝道:“不行!她正静修本门武功,必须断绝尘缘,你……绝不能再跟她见面。” 罗英傲然笑道:“但我非见她不可,否则,绝不离开天山!” 瞎眼老妇脸肉抽搐得越加难看,那团肉屑,已被她搓得宛如一粒石球,显得内心正激动异常。 罗英双目炯炯,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因为他深知这瞎眼老妇秉性怪异凶残,稍一触怒,立可招致杀人之祸,这一点不得不防。 两人默然僵持了片刻,瞎眼老妇突然杀机一闪,举手将那团肉屑塞进血鸟之中。 但当那血鸟吞下肉屑之时,她又双掌一合,按住了血鸟,用掌沿轻轻抚摸着鸟颈上的羽毛,一面喃喃低语道:“罗英,你还是回去的好,杀我灵雕,老身不再追究,你那朋友被雕爪这毒所伤,老身也愿意给你解药,唯一条件,只要你赶快离开天山,永远不要再来!” 罗英却毅然摇摇头,道:“在下只要亲见瑶妹一面,听她亲口对我说一遍:‘甘愿留在寒冰岩。’立即就走,不须任何条件。” 瞎眼老妇切齿道:“希望你不要逼老身杀你!” 罗英抗声道:“也请你不要迫我做出冒犯你的事。” 瞎眼老妇厉叱道:“这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老身手辣。”声落,双手一送,那血鸟“叭”地一声长鸣,展翅凌空而起。 罗英一见她放起血鸟,不敢怠慢,脚下疾退一步,手中短剑提举齐胸,他神监视着那头既小又猛的凶禽。 那知他正一意贯注上方,突听那彩色鹦鹉低声叫道:“左进三步,下盘虚露。” 语声才落,瞎眼老妇应声而动,倏忽间欺近三步,矮身运掌,呼地直向罗英双足扫倒。 罗英大吃一惊,双足一顿,凌空跃起闪避,刚躲开瞎眼老妇一掌,头顶劲风忽至,那血鸟已趁机收翅电闪而下。 这一来他上下受敌,立时乱了手脚,短剑迎空一绕,湛湛逼退了血鸟,那彩色鹦鹉又叫道:“右胁破露,横击平砍‘拍浪摧舟’!” 瞎眼老妇身随声动,右掌一翻,果然横砍过来。 罗英立陷危境,半空中闭住一口真气,悬身倒翻,身形乍滚五尺,双足落地,不觉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地上。 彩色鹦鹉又连声叫道:“右前方,疾进两步,‘双龙闹海’攻他小腹。” “掌化‘勒石挽弓’点他‘精促穴’。” “左侧三尺,‘嫦娥奔月’拿他的右手腕!” 在那彩色鹦鹉一连串呼叫声中,瞎眼老妇连连进迫,就如亲眼目睹一秀,不但认穴辨位分毫不差,那鹦鹉所指招式,更招招都是精妙绝伦的手法。 罗英应付瞎眼老妇,已感吃力,何堪头顶又有血鸟伺机猛扑,未及十招,已经狼狈不堪,好几次都险些失手伤在鸟啄之下。 这时,天色将明,苍穹阴暗,若非下面积有一尺多厚大雪,简直伸手难辨五指。 寒风呼嚎,其势凄厉,罗英见单人只剑,力战瞎眼老妇和一头凶猛血鸟,支绌渐渐不灵,加以时间疾速消逝,洞中燕玉芝,不知已经如何? 心涉傍骛,招法更乱,一个不留神,左肩立被瞎眼老妇扫中一掌,罗英踉跄几步,咬牙封闭左肩穴道,蓦觉后颈一阵刺痛,又被血鸟重重啄了一嘴,呀离“玉枕”穴只差半寸不到。 正在危急,突然,夜空中扬起一声雕鸣 瞎眼老妇一闻鸣声,脸色突变,错掌疾退,沉声喝道:“罗英,你一共来了多少人?” 罗英气喘咻咻答道:“数不清,反正不踏平你的寒冰岩,绝不罢手。” 瞎眼老妇厉啸一声,吼道:“血儿,回山截住那些不怕死的东西,今夜权留姓罗小辈一条狗命,走!” “走!”字出口,仰身倒翻,带着彩衣鹦鹉,瞬息没入远处夜色中。 罗英待血鸟划空去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抹一抹后颈伤处,略一运气,发觉鸟啄上幸而无毒,脚一软,跌坐在雪上。 一场激战,使他趁夜夺取解药的希望,也跟着破灭了。 调息一阵,收起短剑,忙又掀开雪堆,奔进洞里。 燕玉芝低然昏迷蜷伏在洞底,出气多,入气少,伤势更显沉重。 罗英无计可施,只好逼运本身真气,为她接了一阵力,虽然明知这样对她并无多大帮助,总盼她体力增加一些,能多延一些时刻。 远处寒冰岩上,不时传来一两声呼叱之声。 罗英心想:刚才必是那位老渔夫趁瞎眼老妇不在,偷偷撞上寒冰岩,那老渔夫一身武功已臻化境,要是能得他相助,或许拯救瑶妹尚有几分希望。 继而转念又忖道:罗英啊罗英!怎的只知坐在这儿傻等,难道要等人家把瑶妹和解药送到手上来不成?眼前既有那位老前辈相助,正好趁机冲上岸去,先救瑶妹妹出险…… 对!他心血一阵愤激,顿时忘刚了刚才险些伤在啄下,约略活动一下麻木的左肩,长身而起,飞奔出洞。 他仍然用雪堆遮住洞飞认准方向,疾步如飞,向寒冰岩奔去。 不多久,驰到峰下,驻足倾听,岩上一片沉寂,方才的呼叱声,竟全没有了。 罗英不禁又迟疑起来,脑海中不停地翻腾着两个答案那位老渔夫究竟是登上了岩顶了?抑是挫败逃走了? 想了一阵,都像可能,又像不可能,索性一横心,提一提短剑,蹑足提气,向岩顶奔去。 片刻间,他已顺利地越过岩脚上那块刻有“非礼勿视”的冰壁,身形甫入冰壁夹道,四周晶莹,人人其中,幻想立生,还当那些人影乃是自己身子在冰壁成反射而成,并不在意,仍然迈步直向岩上奔去。 谁知才行了一半,突闻人声起身侧,低唤道:“傻小子,不必再上去了”! 罗英骇然一惊却步,“呛”地撤剑出鞘,运目四顾,才发现通道角落上,那老渔夫正斜倚在冰壁上,望着他露齿而笑。 短剑上毫芒,从透明的冰层掩映出一片莹辉,只觉那老渔夫满身衣衫尽都破碎,披头散发,遍体都是爪痕血迹,形态狼狈不堪。 罗英惊问道:“老前辈,你怎么样了?” 老渔夫毗牙一笑,道:“死里逃生,还有什么怎么样?” 罗英惊然道:“莫非老前也被雕抓所伤?” 老渔夫苦笑着点点头,道:“不错,但那老婆子也没讨了好去,一只灵雕被我老人家活活撕裂,她自己也挟背挨了一掌,够她调养几天的了。” 罗英连忙插回短剑,上前扶他起来,焦急地道:“那瞎眼老婆子饲养的灵雕爪上染有剧毒,老前辈感觉创口有些不对么?” 老渔夫却微笑道:“不碍事,雕爪虽毒,老夫已弄到解药,这一点倒不怕。” 罗英又惊又喜,呐呐地问道:“敢问老前辈解药弄到手多少?不知能不能分赐晚辈一些呢?” 老渔夫道:“怎么?你那女伴儿的毒伤还没有解?” 罗英苦笑道:“自从昨夜负伤,晚辈迄今无法登上寒冰岩,从何弄得解药……” 谁知老渔夫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 罗英不解,问道:“老前辈有何好笑?” 老渔夫大笑不止,随手从身后拉出一只死雕,那雕尸已被从腿部撕裂成两半,老渔夫取了一半递给罗英,道:“拿去吧!有这一半雕肉,足够你那女伴再负三五次伤了。” 罗英接在手中,更加迷惘不解,讶然问道:“晚辈不懂老前辈的意思……” 老渔夫笑道:“连这等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寒冰岩寸草不生,何来野物饲养灵雕?那些雕儿每每飞驰甚远,觅食雪地中冻毙的腐尸烂肉,时日一久,爪上自然染上剧毒,那瞎眼老婆虽然凶残,却不是施毒的人。” 罗英低头看看那半只死雕,仍然摇头不解。 老渔夫道:“以毒攻毒,乃天下绝妙的解毒良方,你把这半尸雕弄熟给她吃了,爪毒自解,这样懂了吧?” 罗英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致谢,道:“多承老前辈指示迷津,分赐死雕,但;老前辈怎的又说寒冰岩不必去了呢?” 老渔夫道:“那老婆子挨了一掌,伤得不轻,假如是你,还会呆在岩上么?” 罗英急道:“老前辈是说……她……已经离开寒冰岩了?” 老渔夫点点头,道:“正是” 罗英未等他说完,突然一声厉呼:“瑶妹妹”提着那半只死雕,展步如飞,直向岩顶飞奔而去。 一口气直抵岩顶,但见空山寂寂,极目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果然不见有半个人影。 他情急之下,仰天大呼:“瑶妹妹,瑶妹妹,瑶妹妹……” 嘶喊之声,高彻云表,四周群山,此起彼落尽是一片“瑶妹妹”的回声,但是,却不见任何回应。 罗英急得热泪纷落,又低头寻觅那个通往冰层底下的洞口,岂料找遍了整个寒冰岩顶,哪儿还有什么洞口。 很显然,那瞎眼老妇在负伤之后,已经封闭寒冰岩,携带江瑶远走高飞了。 罗英伤心欲绝,挺立岩顶,声嘶力竭地大叫不止! “瑶妹妹……” “瑶妹妹……” 声声呼唤,徒自耗去无数真力,罗英万料不到竟会落得这般结果,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倏忽间,两条人影迅若电奔抢上岩顶,沉声叱道:“小子,你想死了!” 人影一闪而止,其中一个探臂一把扣住他的左腕,另一个迅如闪电拉住他的右手,同声喝道:“快走!” 此时罗英心如乱麻,双目尽赤,猛可一震双臂,登时将两人拧开,吼道:“我不走,我要找瑶妹妹……” 其中一人低声道:“罗兄,你听岩上是什么声音?” 罗英凝目向这人一看,才认出竟是杨洛,侧耳倾听,岩下正传来一阵“轰”然闷响,恍如天崩地裂,连立足的寒冰岩顶,也悚然颤摇起来。 杨洛焦急地欺上一步,一把又拉住他的手腕,沉声道:“罗兄,你这一阵狂喊,已经引起雪崩,再不快走,你我都只有埋骨雪堆中了。” 罗英听了这话,神志仿佛突然清醒起来,失声道:“当真?啊!还有芝姐姐在崖洞里怎么办呢?” 话落时,岩下轰轰之声越来越大,罗英狂叫一声,纵身如飞,当先向岩下扑奔。 他这一急,下落之势真个快如箭矢,那老渔夫紧跟在后,竟被他远远抛在十丈以外。 越往下奔。轰轰之声也越来越沉重,落脚之处,冰层浮动,积雪正像山崩般向下倾塌,若非三个全有一身绝世轻功,只怕早已埋骨在雪堆中了。 寒冰岩尚且如此,燕玉芝藏身的突崖,形势当然更糟。 罗英直如疯狂,那顾得雪层崩塌,力逾千钧,一旦被掩在雪中,任是武功通玄,也休想活着出来,这时在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留在崖洞中的燕玉芝怎么样了? 他身形纵跃如飞,踏着那些浮动滑行的积雪,疯虎般直向突崖奔去,才奔到崖下,迎头一片约有万斤重的雪块,突地直盖了下来。 罗英不知厉害,怒从心起,大喝一声,双掌贯足内力,竟向雪块猛劈了过去。 掌风起处,暗劲凝涌,无奈那雪块广约十丈,直如一座崩塌的小山,迎头倾盖而下,岂是人力所能抗拒。 待他发觉掌力无功,要退已来不及了,刹那间,满头满脸,一时没入飞溅的冰雪之中……—— 第七十三章 生死边缘 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条极细的长线从后破空扫到,拦腰一卷,线端紧紧缠住罗英腰间,紧接着,劲力循着线身飞涌而至,细线一抖一震,罗英整个身子被那细线一带,离地飞射而起。 万斤积雪,从他脚下漫涌而过,然而,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在他将要昏迷之前,盈耳尽是积雪崩落的轰轰之声,一个可悲的念头在他脑际闪过 完了,一切都完了。 朦胧中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再度睁开眼来的时候,已是艳阳当空的白昼了。 实则此时大地已恢复了宁静,但,罗英仍然感到那闷雷似的积雪崩落声响,好像仍在耳边隆隆不绝。 他吃力地撑起半个身子,脱口叫道:“芝姐姐!雪崩了!你快些出来……” 忽然,一只手从后疾探过来,一把将他按住,低声道:“傻瓜,快别嚷,我不是在这儿吗?” 罗英一回头,登时一愣,原来他现在正仰面躺在一株枯树边,而燕玉芝却含情脉脉坐在他的身侧。 他惊诧地叫了起来,道:“你……你没有被雪崩埋在洞里?” 燕玉芝浅浅一笑,道:“难道你希望我被埋在洞里?” 罗英急道:“啊!不!但是,我赶到那突崖下时,分明有一大块积雪崩落下来,连我也险些被埋在雪中……” 燕玉芝笑道:“对啊,你既能平安脱了险,我自然也能托福躲过了这场灾难。” 罗英迷惑地道:“可是,你负了伤,躺在洞中正昏迷不醒啊!” 燕玉芝微笑着举手一掠鬓发,嫣然道:“傻瓜,别胡思乱想了,实实在在告诉你吧!咱们都是蒙人家援手,从生死边缘把咱们救出险地的。” 罗英忙问:“谁?是杨洛不是?” 燕玉芝脸上一红,道:“也可以说是他,当你快要被雪崩压倒的的时候,幸得谷前辈用钓丝将你救出险境,至于我……”她突然低垂下头,似乎赦然难以说下去。 罗英急道:“你怎么了?快说下去!” 燕玉芝轻叹一声,惭愧地抬起脸来,道:“说来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前总以为杨洛来历神秘,疑心他不存善意,及今想来,竟是错怪了他!昨夜你离开崖洞,独自往寒冰岩去的时候,我正昏迷未醒,那时候,杨洛将我移出洞穴,送到这儿来,而且,给我吃了些解毒雕肉……” 罗英大大松了一口气,感慨地道:“难得!咱们对他那么不谅,他仍然远远跟咱们到天山来,昨夜我在岩顶,若非他和我那位老前辈及时拉开我,只怕也……” 燕玉芝接口道:“那位老渔夫姓谷名枋,乃是一位隐居多年的武林前辈,人称‘天池钓叟’,原来他老人家在天山现身,也是受杨洛所托,咱们以前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罗英长嘘道:“果然,你若不说出来,当真使人料想不到,敢情那半只獐肉,竟是他们商量好,故意送给咱们吃的?” 燕玉芝点点头道:“不但獐肉,咱们在玉门关见杨洛半夜离去,他就是去见谷老前辈,恳约他老人家跟来天山相助咱们” 罗英追悔无及,道:“人家一番好意,咱们却处处疑神疑鬼,及今想来,实在太对不起他……” 忽然一顿,诧道:“他们现在到那儿去了?” 燕玉芝道:“你昏迷了大半天,口里不停呼叫着江姑娘的名字,谷老前辈和杨公子知你势非再见江姑娘一面不可,所以,一早就出去探查瞎眼老妇的下落了。” 罗英叹道:“是的,瑶妹天真未凿,落在那老婆子手中,定然不肯顺从,以她性子,很可能已经吃尽苦头,我若不能救她出险,将来再有什么面目去见紫薇女侠易老前辈?” 燕玉芝听了,粉颈低垂半晌,没有出声。 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彼此沉默得像有满腹沉重的心事。 忽地,一条人影疾奔而来。 燕玉芝长嘘一声,道:“杨公子回来了!” 罗英连忙起身,遥见杨洛含笑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编织精巧的竹笼。 他一见罗英醒转,显得十分高兴,急步上前拉着他的手,笑道:“罗兄已经平静下来了? 这半日,委实令人担心。” 罗英愧然道:“多蒙杨兄援手,适才小弟正与燕姐谈起……” 杨洛爽然笑道:“以往之事,休再提它,你我患难与共,相交以诚,偶而生出些误解,也是势所难免的。” 罗英感激地啃叹一声,问道:“谷老前辈怎不见回来?” 杨洛道:“他老人家为了探查天罗妇下落,晨间即与小弟分手,此刻想必也快回来了。” 燕玉芝在傍倾扣听,神情始终有些赦然,接口道:“杨公子携此竹笼,有何作用?” 杨洛席地坐下,含笑道:“小弟与谷老几经磋商,那天罗妇虽然武功卓绝,合我等四人之力,未必不能胜她,最可虑的是,是她那只彩色鹦鹉,是以才设计造了这只竹笼……” 说着,取过竹笼把玩,继续又道:“那彩色鹦鹉非但聪慧异于平常鸟类,而且熟悉武功,口舌伶俐,天山一门武功,全在它小小肚腹之中,背得滚爪烂熟,实说起来,应该算得天罗妇的授艺之师。” 罗英不住颔首,完全同意他的见解。 杨洛接着又道:“小弟思之再三,觉得欲救江姑娘,必须克制雕鸟和天罗妇,但,欲克制雕鸟和天罗妇,又首须解决那只彩色鹦鹉,那鹦鹉便是天罗妇的眼睛,是以穷半日工夫,远赴天山南麓,采竹编制成这个笼子,你们看……” 他细心地笼掀开笼盖,用一枝竹签笼盖挂住,然后又用一段竹筒,盛了些麦米之物,放在笼中,缩回手来,远远将竹笼挂在枯树枝上。 罗英和燕玉芝都怔怔地望着他动作,不知他意欲何为?等到竹笼挂好,杨洛方才笑道: “寒冰岩上,不见寸草,平时天罗妇都以肉屑饲养鹦鹉,但鹦鹉并非肉食飞禽,假如一旦见到麦芽米粒,难免坠入陷阱,只要它一进竹笼取食,喏” “喏”字出口随手一段枯枝,抖手向笼中盛米的竹筒打去。 那段枯枝既轻,杨洛也没有施展内家手法,枯枝击中竹筒,只不过轻微的“笃”地一响,竹筒向下一沉,悬挂着笼盖的竹笼顿时松手,笼门“唰”地掩闭。 燕玉芝鼓掌叫道:“好精巧的东西。” 罗英也点头笑道:“杨兄制此竹笼,可谓独具匠心,但兄弟却担心一点……” 杨洛笑道:“罗兄是担心那鹦鹉聪慧狡诘,不肯进入竹笼?” 罗英点点头:“正是,想它虽是禽类,能将一套天山武功口诀熟记不忘,自然不是寻常飞禽可比。” 杨洛笑道:“顾虑极对,但罗兄怎的忘了一句谚语?” 罗英一怔,道:“什么谚语?” 杨洛放声大笑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燕玉芝和罗英听了,同声一“啊”,忍不住都仰天大笑起来。 杨洛接着又说道:“彩色鹦鹉纵然精灵,但它自幼生长荒山,从未见过鸟笼,必然会上当。” 正说着,突然有人接口道:“它虽没有见过鸟笼,难道也听不懂你们的这般大声谈笑吗?” 三人一齐站起身来,只见‘天池钓叟’谷枋手里倒提着一只奄奄将毙的巨雕,气喘不止地立在三丈以外。 杨洛含笑拱手道:“谷老踩探已有结果了么?” 天池钓史谷枋一扬手中巨雕,道:“那瞎老婆子下落,全在这畜牧身上,哪位有敷伤药物,先替它治好内伤再说。” 杨洛忙接过那头巨雕,只见它双抓俱断,背翅之上,伤痕斑斑。虽然闪着一对凶睛,却已无法以动弹。 燕玉芝立即取出外敷伤药,涂在巨雕伤口,罗英则向谷坊施礼致谢援救之德。 那天池钓曳着挥挥手道:“大家歇一会,有这畜牲,不难立即查出瞎老婆子藏身之处,只是这一场奔逐,可把我老人家跑得快累死了。” 他先行闭住巨雕爪腿上节脉,然后仰身倒卧在雪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酒瓶,引颈喝了一大口,这才抹抹嘴说道:“今天一早,我老人家一中向东,整整跑了半日,未见那瞎老婆子踪迹。猜想她定然已经远走高飞,离开天山了,正垂头丧气折转回来,不料却在三十里外,发现了这头畜牲。” “这畜牲想是饿了出来觅食的,正展翅向南飞掠,我老人家心中一动,便紧紧盯在后面,这畜牲在天上飞,我老人家在地上跑,这一阵好跑,少说也有百里左右,才见这畜牲从雪地里扑到一头幼熊,凌空又折回向北疾飞。” “我老人家的确累了,但又别无他法,只好也跟着掉头北行,那只这畜牲眼尖,竟被它发现有人追踪,掷去熊尸,便扑击而下。”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一抹苦笑,又道:“老实说,若在平时,我老人家要毙这畜牲,只消一钓竿,原是举手之劳的事,无奈此时疾狂赶了大半日,往来总有二百里远,早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时间,真拿它无可奈何,拼命挥掌舞竿,幸未伤在它爪下,却早疲惫不堪,那能再打下去。 万般无计之余?却被我老人家想到一条不是计策的计策。 当下虚晃-竿,转头便逃,这畜牲也许是贪功心切,毫不放松,掠地疚追,我老人家奔到熊尸附近,突使一招‘懒驴打滚’。翻到熊尸侧边,待这畜牲双爪下落,忽然拉过熊尸,挡了它一招。 雕抓来势太急,一抓之下,顿时陷入熊尸内。 我老人家未等它拔出利爪,钓竿横飞,立将它双爪扫断,这畜牲负痛振翅上冲,又被我老人家挥动钓丝,击中背侧。 它倒是强狠不肯服输,挣扎着仍然向北疾飞,大约是想回去向瞎老婆子报讯,但是,我老人家不慌不忙,安步当年,悠哉游哉二十来里,就把它手到擒来了。 燕玉芝脱口问道:“为什么那么容易捉到呢?” 天池钓史笑道:“这道理太简单了,试想它双爪俱断,无法栖息,势非一直飞着不可,而腿伤不轻,一路失血,怎能飞得太远?我老人家循着血迹走,果然不多久,便见它倒在雪地上挣扎哀鸣,于是不再客气,捉了回来。” 燕玉芝笑道:“这果然绝妙,但它现在伤得甚重,又失血太多,不知还能不能飞回天罗妇身边,替咱们引路?” 天池钓史道:“你别替它担心,这种巨雕,性猛难驯,活力远非寻常飞禽可比,它只是-时失血虚弱,并非无力再飞,咱们替它医好,喂饱了它,然后再放了它,跟在它后面,不难找到瞎老子婆子藏身之所。” 罗英和燕玉芝都认为此法大可一试,忙小心翼翼替那巨雕敷治伤,又喂它一些食物,过了顿饭时光,那巨雕果然体力渐复,拍翅长鸣,似欲冲天而起。 杨洛道:“巨雕既在附近出现,或许那天罗妇也在附近,大家快些准备,也许就要开始一场血战了。” 大伙儿饱餐一顿,罗英和燕玉芝浑身结扎,各携兵刃退出丈许,天池钓叟扬起钓竿,遥遥向那巨雕翅胁间一点,低喝一声:“起!” 钓丝一振,“唰”地一声,那巨雕经脉一解,借着钓丝上扬之力,双翅猛扇,立时腾空飞起。 老少四人仰面注视,但见那巨雕盘旋飞了一匝,引鄙一声长鸣,疾若箭矢,直向西北方而去,大伙儿毫不迟疑,也展身法,遥遥追蹑着奔向西北方。 但是,奔得不过十来里,老少四人却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了,原来那巨雕飞去的方向,正是昨夜雪崩的险地一一寒冰岩。 罗英首先起了疑心,暗道:“不对呀!昨夜雪崩之前,我分明曾细查岩顶,并未找到洞口,难道那瞎眼老妇还躲在冰窖之中?” 接着,燕玉芝也失声道:“奇怪,它怎的仍飞回寒冰岩来,难道连它自己也找不到瞎眼老婆子新的藏身地方了?” 杨洛摇头道:“不会吧!巨雕恋主,记忆力极强,怎会找错地方……” 谁知话声未落,猛见那巨雕突然敛起哀鸣,快如电奔,竟然毫无偏错,冲投入冰层耸立的寒冰岩顶,四人同觉双眼被太阳光照得一花,瞬也不见了巨雕影踪。 大伙儿不约而同一齐止步,仰望岩顶,一片晶莹闪烁,天池钓叟突然跌足道:“咱们上当了!” 罗英骇讶问道:“怎么说?” 天池钓叟道:“雕鸟总是畜类,绝不会故弄玄虚将咱们引回寒冰岩来,这事只有两种可能,若非巨雕自分必死,临死之前眷恋旧窝,必就是那瞎老婆子根本未离寒冰岩寸步。” 罗英道:“可是晚辈曾仔细搜寻过,岩上通往冰窖的洞口,都已经被封闭了,何况,经过昨夜一场雪崩……” 天池钓叟摇摇头道:“洞口封闭,不难另觅出口,雪层崩塌,也仅能塌落冰层外的积雪,试想千年寒冰,坚逾精钢,岂是雪崩所能坍塌的?” 罗英迷惑地问:“依老前辈的意思,那瞎老妇一定还躲在冰窖之中了?” 天池钓叟毅然道:“这事总有八成可能。” 燕玉芝脱口道:“这也容易,咱们再上寒冰岩勘查一遍,便知确实了。” 杨洛却摇摇头道:“可惜登岩路径,已被雪崩压塌,除非咱们也像雕鸟般飞上去,否则,唉” 一声叹息,老少四人都瞠目无计可施—— 第七十四章 登崖妙计 杨洛的话一点也不错,寒冰岩本有一条登山通道,已经在昨夜雪崩之际,被雪层压塌,如今的寒冰岩,四周都成了千切峭壁,光滑如镜,宛如一技上钝上锐的笔,被人插在雪层之上。 这等情景,除非能飞,要想登上岩顶,真难如登天了。 四人怅望面前晶莹透明的冰岩,人人都显露出无限惑容。 搜遍枯肠,不得善计。 过了许久,燕玉芝首先开口,道:“咱们就在这儿耗上半个月,一个月,她们能不出来觅食吗?” 杨浩摇头道:“冰天雪地中,咱们一样缺乏食物,何况,就是眼看她们在岩顶出现,不能上去,又有什么用?” 燕玉芝双沉吟一会,道:“那么,咱们就辛苦一些,索性凿一条小道,慢慢攀沿上去。” 杨洛苦笑道:“这办法即使可行,等到咱们粒成道路,只怕江姑娘都老了。” 罗英目注杨洛手中那个鸟笼,忽然心中一动,悄声问天池钓叟道:“谷老前辈曾说那只负伤的巨雕,扑得一头幼熊?” 谷枋道:“不错,你问它则甚?” 罗英道:“晚辈忽得一计,不知老前辈还记得那熊尸遗弃的地方吗?” 谷枋道:“怎不让得,你若须用,我老人家即可将它找来。” 罗英喜道:“那就有劳前辈辛苦-趟,趁天黑之前,咱们且试一试。” 天池钓叟迷惘地摇摇头,转身而去。 罗英又对杨洛道:“麻烦杨兄速往取些枯技木柴,越多越好,小弟自有妙用。” 杨洛点点头,转身如飞而去。 于是,罗英和燕玉芝绕岩而行,细细端详地势又试验风向,行到东北面,见半岩之间,有一处突出的大半块,距离地面和岩顶,大约有百丈左右,其状有如半山之上一个平台。 罗英熟思片刻,颔首笑道:“就是这儿吧!芝姐姐帮我挖一个雪坑,架起支架,生个火堆。” 燕玉芝不解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罗英笑道:“我有一个计划,不知能否成功,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两人随即动手,在雪地上掘了一个大坑,坑沿堆雪为墙,高约三尺,又在四周各留一个缺口,恰可隐一个人。 一齐准备妥当,杨洛已陆络搬来许多枯树枝,于是,打燃火折子,生了一堆旺盛的火堆。 过了一会,天池钓叟负着一头遍体白毛的硕大熊尸回来,罗英用剑剥下熊皮,分成四块,四人各用一块熊皮掩藏身子,坐在雪墙缺口中,然后支木为架悠然烤起熊肉来。 他这一番安排,使谷杨等三人如坠五里雾里,大家不其意安在,只好照他的方法去做。 顷刻间,熊肉已烤得油脂漫溢,香味腾腾,风过风,肉香冉冉上升,直向岸顶飘送过去。 罗英将杨洛做的竹笼悬在腰际,一面缓缓转动上熊肉,双目却瞬也不瞬,炯炯注视着半岩上那突出的大冰块。 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岩上并无动静,天池钓叟有些不耐,低声问道:“你以为那块突岩,就是冰窖口么?” 罗英笑笑道:“冰窖另有出口,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晚辈不过凭预测一试,目前尚难论断。” 天池钓叟道:“你凭什么预测?” 罗英道:“共有两点理由:第一,那瞎眼老妇曾说过冰窖中的情形,窖中藏有一幅天罗裸妇形象,每日午刻,阳光透射而人,照在那裸像之上,反射的强光,伤人眼目。而这块冰岩的位置恰好斜映天际,要说午刻的阳光射入冰窖,这块冰岩必是反映之物,所以,岩旁必有直通冰窖的空隙。” 天池钓叟大感惊诧,颔首道:“有理!第二点理由呢?” 罗英道:“今日咱们追踪那头负伤的巨雕,行近寒冰窖,突见它敛翅下扑,咱们双眼被阳光一乱,便失去了巨雕的影踪,那时咱们由东而来,时间又在午后,阳光耀射眼花,据此推断,那巨雕必然绕过峰侧,觅路逃入冰窖,晚辈细细探测,也以这块突出冰岩最为可能,是以才决定一试究竟了。” 天池钓叟瞑目思忖片刻,笑道:“小娃儿年纪轻轻,论断却十分有理,但是,就算这块冰岩之上,便是出入之处,咱们也不能……” 话犹未毕,罗英突然沉声道:“快别出伯,那畜牲果然出现了。” 四人一齐扬目上望,果见那突出的冰岩上,破空飞起一团黑影。 云影绕空盘旋,渐飞渐低,藉着落日余晖,已可清晰看出乃是头灵雕。 那巨雕果然系被烤肉香味引来,自从飞离突崖,两只红睛就一直向下注视着那烤得熟透的熊肉,口中不住低鸣,缓缓绕飞而下。 罗英频频以目示意,要杨洛等人不能妄动。 突然,那巨雕双翅一收,疾如飞矢凌空而下,“唰”地掠过火堆,迅速地啄了一块熊肉,振翅冲天而起。 罗英藏在雪墙缺口里,任它啄逸去,毫不动弹。 过了片刻,那巨雕胆量略大,二次绕飞回来,双爪一探,撕下一大埠熊肉,长鸣一声,斜飞上扬直入云端。罗英仍然不动。 燕玉芝忍不住哑声道:“怎么还不动手?” 罗英摇摇头,却没有作声。 那巨雕一连两次得手,咪下熊肉以后,胆量更大,第三次掠沉下来,见火堆旁并无人影,“叭”地一声,扬起铁爪,一把攫住了整只幼熊! 说时迟,那时快,罗英见它三次扑落,早已蓄势而待,巨雕双抓才探,身形疾射,从雪墙缺口中一闪而出,迅若惊虹,十指一合,竟扣住了巨雕双足。 巨雕突遇变故,长鸣一声,振翅腾飞,竟将罗英带着离地陂空而起。 燕玉芝大吃一惊,不由自主从藏身处跃了出来,大叫道:“英弟,快松手……” 天池钓叟和杨洛也双双闪掠而出,杨洛飞出一掌,猛劈那巨雕颈部,天池钓叟抖开钓丝,“唰”地一声,向雕身击去。 一掌一竿,都击中了巨雕,但却未船阻止它挥翅逃命,但听得雕声哀鸣,碎羽断毛飘洒而落,罗英去被疾带升数十丈空中了。 罗英悬身空际,一点也不慌,只是扬声叫道:“你们请在岩下等我一夜,天亮以后我若未下来,便是死在冰窖中了……” 语声渐去渐渺,转瞬之间,雕影冲天上扬,又带着罗英,直往半岩处那块突出的冰块上落去…… 燕玉芝急得眼中热泪交流,顿足道:“这怎么办?他一个人即使上得绝崖,岂会是那瞎老婆子的对手。” 杨洛轻叹道:“罗兄也真太大胆,有这心意,就是先与大家磋商一下,也不为迟!” 天池钓叟却点头笑道:“小娃儿心思聪慧,他既能想出这条妙计登上岩去,也必有方法对付瞎眼老妇,咱们安心等候,不必替他担心。” 燕玉芝哭道:“不!不!你们不去,我自己也要想办法上去。”拔出长剑,狂奔岩脚下,挥剑凿冰,状如疯狂。 天池钓叟望望杨洛,苦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慢慢凿一条路又未尝不可!” 于是,两人也默默行到岩下,一齐动手,向坚如精钢的冰壁上开凿登山石级。 他们自然知道这是件行不通的事,但为了不使燕玉芝失望,竟凿得十分卖力,“叮叮” 之声,响遍了沉寂的山谷……” 罗英牢牢抓住雕足,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转瞬间,离地已达数十丈,低目下望,火堆,人影,已变得那么渺小模糊,再仰头向上看,巨雕正带着他飞向那百丈突崖。 他此时又惊又喜,这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在他说,尚是平生第一遭。 但他也料到那灵雕未必肯俯首贴耳将他带到崖上,是以不敢存丝毫大意,一边注视着巨雕飞行方向,一边将雕爪分于左手,腾出右手来,轻轻抽出短剑。 果然,才升到突崖数丈外,那巨雕突然发出一声长鸣,双腿疾收,两只强劲而坚刃的翅膀,同时向下拍打,其意似乎要甩掉腿上之人。 罗英猛吸一口真气,目光疾扫,觑定那突崖就在左前方七八尺远,右手短剑向上一探,剑锋直透鸟腹。 巨雕一声哀叫,挺翅又拔升了四五丈,力尽将要下坠,罗英早已松开五指,身形轻若如絮,落在那块突崖上。 而那头巨雕,也因伤中要害,凌空翻了两个筋斗,“啪”地撞中冰壁,也坠在崖上,挣了几挣,便断了气。 罗英长嘘一声,将死雕拖了过来,游目打量,原来这空岩足有一丈宽阔,一面贴在冰壁上,三面临空,下望白茫茫一片大雪封盖的山峦,上望却是无限穹苍。寒风呼啸,冷流强劲,设非练有绝世武功的人,连站也站不住。 靠近冰壁一面,果有一个五尺大的洞口,洞上斧痕宛在,显是人工开凿而成。 罗英反捏着短剑,先使自己真气调息均匀,然后缓步欺近洞口,探头一望,心里不禁扑通一阵狂跳。 原来这洞口斜伸入内,距离二十余丈处,便是瞎眼老妇所说的冰窖,这时窖中已看不见那些丧命在“冰壁艳影”下的武林高人尸体,只在靠近窖壁的地方,有一列大约五六十具骷髅,作跌坐之状。 此外,窖中又设有冰块凿成的桌椅床榻,每一物件之上,俱铺有厚厚的野皮,一切陈设,都别致而奇妙。 那瞎眼老妇,正盘膝坐在一张冰凳上,在她对面三数尺,是一张铺着熊皮的冰床,床上跌坐一个少女,赫然竟是江瑶。 因为冰壁透明,罗英只能俯卧在洞口,凝目向里窥探,但见江瑶合目俯首,双手虚抚膝盖,脸上却一派肃穆之色。 瞎眼老妇低声喃喃,似在对她念着什么经咒,江瑶偶尔也张口回答一句,惟以相距至远,两人语声又低,是以听不清晰。 罗英早看到那只彩色鹦鹉和血鸟并望栖息在一支架上,因而不敢弄出丝毫声响,屏息静气而待,转眼天色已渐入暮。 为今之计,无论如何要先解决那只彩色鹦鹉,只要那小鹦鹉不出声,窖中别无他人,罗英即使进入冰窖,只要不弄出声响,瞎眼老妇也不会发现。 他想了一会,便从腰间解下那个竹笼来。 但他虽有竹笼,却想不出办法使鹦鹉入笼,剑眉一皱,便从宠牢筒里,取了些米粒,隔洞洒落冰窖中。 米粒落地,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 瞎眼老妇耳一听,沉声问道:“小精灵,这是什么声音?” 那彩色鹦鹉“唰”地展翅飞起,极其迅捷的绕室一转,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瞎眼老妇摇摇头道:“不,我清清楚楚听得洞口有细物落地的声音,小精灵,去找找看,是不是四雕儿回来了?” 罗英屏息伏卧不动,轻轻将竹笼掀开,送入洞口。 那彩色鹦鹉飞落在临近洞口之处,忽然发现地上米粒,低头啄了几颗,顿时被那从未享用过的清香米味所引,不由自主,一步步循着洒落的米粒,走近了洞口。 罗英极力压低身形,只怕被它发现人影,目光炯炯,只见那彩色鹦鹉二寸一寸到了竹笼外,忽然驻足不动,闪着一对圆眼,四外张望。 这当儿,罗英一颗心险些要从喉中进跳出来,但他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能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祝祷道:“小东西,快来吧!笼子里有的是好吃的米粒,还犹豫什么……” 想着想着,蓦听“嗒”地一声轻响,紧接着,扑翅之声随起,那彩色鹦鹉尖声大叫道: “救命!救命啊!” 罗英猛张双目,不禁大喜,敢情竹笼已闭,那彩色鹦鹉正关在笼中,挥翅撞扑不休。 瞎眼老妇霍地从冰凳上站了起来,厉声喝问道:“小精灵,怎么了?” 彩色鹦鹉在笼中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它平生未见过鸟笼,是以竟说不出这捉住自己的怪东西叫什么名字。 罗英如手如风,一把抓竹笼,拖出洞外,屈指疾弹,指劲穿笼而入,登时闭上了彩色鹦鹉喉间穴道。 这时候,那瞎眼老妇已冲到洞口,仰面叫道:“小精灵!小精灵!小精灵!” 一连叫了几声,未见回应,丑脸之上,神色立变。 江瑶也从冰床上跳了起来,但她触目一瞥,瞧见了罗英,不觉张口发出一声惊喜的娇呼…… 罗英连忙摇头示意,要她不可出声。 江瑶乃是绝顶聪明的人,当时会意,忙笑道:“小精灵已经飞出洞去了!” 瞎眼老妇沉声道:“它方才因何呼叫救命?” 江瑶明眸一转,见罗英正举起死雕向她摇晃示意,当下接口应道:“四雕儿死了,大约它见了四雕儿,一时惊愕得叫了起来。” 瞎眼老妇脸色大变,又问:“四雕儿怎会死了的?” 江瑶道:“它身负剑伤,飞回岩时,力竭不支,倒毙在天窗外突崖,刚才的声音,就是它临死前挣扎扑落的冰屑!” 瞎眼老妇面目变得阴森异常,连退几步,恨恨道:“这么说来,那老匹夫还没有走?我已经中居山腹,总算让你几分,老匹夫竟然赶尽杀绝,连伤我三头灵雕,我就不信斗不过你。” 说罢,从壁上摘了一柄长剑,又对江瑶吩咐道:“瑶儿,你在这儿好好练功,照我刚才所授口诀,反复习练,务须使体内清浊之气分隔上下,能达到那境地,天山门的武功,便算得登堂入室了,为师去去就来。” 江瑶拉住问道:“你老人家要去那儿?” 瞎眼老妇重重哼了一声,道:“为师要提了那老匹夫的头来,看看是他钓竿了得?还是为师的旋光神剑了得?” 罗英原当她会从洞口出来,正愁无处藏身,不料那瞎眼老妇却原有雨道拾级而上,带着血鸟和四头灵雕,仍由岩顶而去,心中大喜,一低头,忙从洞口窜了进去,闪身飘落在冰窖中。 江瑶亦是喜极而泣,张开双臂扑上前来,叫道:“英哥哥……”—— 第七十五章 死里逃生 那一声“英哥哥”,不知包含了多少喜悦、慰藉、辛酸和伤感。 罗英紧紧接着她那纤小的腰肢,也喜得热泪纵横,喃喃道:“瑶妹妹,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江瑶仰起泪脸,哽咽着道:“你见过我奶奶了么?她老人家有没有问我下落?” 罗英一面点头,一面便把他往济南以后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江瑶伤感地道:“谢天谢地,只说这一辈子再见不到你了,昨天夜里,听得你的声音,害我整整哭了一夜,后来雪崩,我还以为你们已经……” 罗英取出丝巾,替她拭去泪水,道:“以为我们被埋在雪堆里了,是不是?昨夜之险,真令人有隔世之感,现在总算好了,快笑一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 江瑶望着她历尽艰辛的面庞,又是高兴,又是怜惜,不由自主,破涕嫣然一笑。 罗英目光一扫冰窖,低声道:“这儿仍是险地,咱们应该设法逃出寒冰岩,同时,也好赶去助谷老前辈他们一臂之力。你还不知道还有通往岩下的通路没有?” 江瑶摇头道:“自从昨夜雪崩之后,下山的路已经全断了,除了乘雕儿衔的大网,咱们没有办法离开寒冰岩一步。” 罗英忙问:“那么岩上还有几只灵雕?” 江瑶说道:“这儿一共有八只,先后已折损了上只,仅剩下的四只,刚才已被师父带走了。” 罗英讶然道:“你已经答应拜她做师父了?” 江瑶愧然道:“我一直不肯的,但是,昨夜雪崩以后,她说你们都已经死在岩下,又说寒冰岩道路已断,假如我不答应,便永远离不开这个冰窖,所以……所以……” 罗英惊道:“所以,你就答应拜她为师了?” 江瑶眼眶一红,点点头道:“英哥哥,你不会怪我吧?我实在太傻,总以为你既然死了,我就得非练成绝世武功,才能替你爹爹和我父母报仇……” 罗英长叹一声道:“但是你怎的没有想到,那瞎眼老婆子凶残成性,这种人,怎堪做你的师父?” 随即一顿足,又道:“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时光促迫,咱们一定要设法在她赶回来以前,离开这间冰窖。” 他目光在冰窖四壁扫视一周,想要寻些绳索之类的东西,不料冰壁光滑如镜,竟连一根线也没有。 这时候,天色已暗,窖中又无灯光,只觉阴寒之气更胜白昼,洞孔之外,隐隐传来阵阵呼叱声,显然那瞎眼老妇,已经跟杨洛等人动上了手。 罗英紧皱眉头,在室中来回蹀踱,苦思不得良法,当时他虽然想在利用巨雕登上绝壁,却未料到一旦上来以后,竟无善策回到地面,寒冰岩半腰那座突崖,距离地面在百丈以上,任是武功再高,也无法跃落。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击掌道:“迫不得已,只好试试这一条路了。” 于是,从冰床上取了那张熊皮,略一丈量,大约有一丈宽,又去洞口拖下死雕,低声问江瑶道:“这儿有油脂可用么?” 江瑶眼见他忙忙碌碌,却不懂他要怎生安排,闻言点头道:“自从我来了以后,曾积下一些油脂,备作燃灯用,只怕早已凝固了。” 罗英喜道:“快些取些来。” 江瑶取来一块熊油熬成的油脂,罗英撕下衣角,做成灯蕊,用火石点燃,便急急开始忙碌起来。 只见他先将死雕体内凝血在火上烤溶,然后拔下雕羽作笔,以熊皮为纸,沾着鸟血,在熊皮上振笔疾书。 片刻间写毕,又将那死雕混身涂抹一层厚厚油脂,这才噗地吹灭了灯火。 冰窖之中,顿时沦于黑暗,江瑶偎身倚在罗英怀中,担心地道:“英哥哥,这方法可靠不可靠?” 罗英拍拍她的肩膀,道:“可不可靠,只得冒险一试,这是咱们唯一的生机了,瑶妹妹,勇敢一些,想想父母沉冤,再想想引颈企盼的祖父,咱们怎能死的这儿?” 江瑶叹道:“不要说了,英哥哥,我心里乱得很。” 罗英卷起熊皮,拉着江瑶的手,道:“瑶妹妹,大胆些跟我来吧!” 他带着江瑶,由洞口爬到突崖上,俯首下望,地面火堆仍在燃烧,闪耀的火光下,但见人影倏起修落,激战正烈。 罗英默祷一遍,拾起竹笼,扬指轻弹,解开了彩色鹦鹉的穴脉。 穴脉一解,彩色鹦鹉立即展翅扑撞,撕声叫道:“老奶奶,瑶姑娘,救命啊……” 罗英笑道:“小精灵,别急,咱们不会杀你,却要你去向那瞎跟老婆子传一句话。” 彩色鹦鹉还是不停地扑飞叫喊:“救命!救命!救命!” 罗英沉声道:“你去告诉那瞎眼老婆子,江姑娘出身名门,乃千金之体,怎肯做她的徒弟,咱们现在要走了,叫她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打开鸟笼,将它纵放而去。 那鹦鹉一脱牢笼,展翅腾空,迅速地绕飞一匝,便敛翅向崖下冲去,一面不住地叫道: “老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罗英目光炯炯望着崖下,只见彩色鹦鹉飞落不久,瞎眼老妇暴喝之声随起,刹那间,激战顿止,一团黑影,冉冉升起,迳向崖顶飞来。 罗英沉声道:“瑶妹妹留神,紧靠内壁,不要擅动。” 自己撤剑在手,挥剑砍下一块冰块,匆匆用熊皮一裹,抖手便向崖下掷去。 熊皮出手没有多久,冰窖中已传来瞎眼老妇的怒吼声:“瑶儿!瑶儿!你在那里?” 罗英低声道:“瑶妹不妨答应她,但千万注意崖下,一有情形,就快些告诉我。”说着,插回短剑,蓄势错掌而待。 江瑶用颤抖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在天窗口外……” 瞎眼老妇一听,身形疾如脱弦之矢,直向洞口直射而至。 但罗英早有准备,一见她在洞侧现身,立即一声大喝,挥掌直劈了过去。 瞎眼老妇怒哼一声,举掌斜封,顿感那攻来的力道十分沉重,内力竟不在自己之下,暗吃一惊,错步侧身卸去袭来的掌力,袍袖一抖,叱道:“血儿,别放过了那小辈。” 喝声中,那只凶猛无比的血鸟,化作一道红线,从洞口电射而出…… 崖下天池钓叟三人正和瞎眼老妇激战方酣,突见彩色鹦鹉从天而降,叫道:“不好了! 瑶姑娘要走了!” 瞎眼老妇闻言一惊,叱道:“怎么一回事?” 彩色鹦鹉急声道:“姓罗的来啦!瑶姑娘不肯跟老奶奶做徒儿,现在要走了……” 瞎眼老妇话未听完,倏忽连劈三掌,招手收回血鸟,仰身倒射落在她那面大网中,喝道: “快走!” 四只灵雕衔起大网,破空直上,刹时没入夜空之中。 燕玉芝听了鹦鹉传言,一则是喜,一则是忧,长剑斜身,跌坐在上,道:“上天保佑,他总算到崖顶了。” 杨洛却皱皱眉道:“罗兄虽然到了崖顶,如今断了退路,他和江姑娘怎能干安地下来呢?” 一句话又将燕玉芝提醒,慌忙撑起身子,失惊道:“是啊!凭他们二人,退路又断,怎的是那瞎婆子的敌手?” 正说着,忽见一团物件,“啪”地坠落雪地中。 天池钓叟身形疾闪,一把拾了起来,展开-看,却是一片熊片,上面满布字迹。 三人就着火光,只见那熊皮上写着:“事机急迫,欲退无路,此熊皮坚刃,乃唯一生机,务希将皮张开,预候于绝崖之下,四周燃火为记,我等将徒手从崖上纵落,倘得邀天佑,跌落皮上。则性命可裸也。跃落之时,亦以火光为号,务希注意,千万千万。” 燕玉芝骇然道:“怎么?他们要从崖上跳下来?” 杨洛说道:“这方法未免太危险了,万一咱们不能看清,一旦跌出皮外,莫非要粉身碎骨么?” 燕玉芝哭道:“可是,咱们又不能到崖上去帮他,这可怎么办呢?” 天池钓叟却毅然说道:“这是死里求生之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咱们就照他说的做吧!” 三人急忙搬动枯枝,首先在那突崖之下,引燃一个一丈方圆火圈,然后振作精神,合力将熊皮拉展开来,张呈在崖下,六只眼睛,都瞪得宛如铜铃,一瞬不瞬望着那离地百丈以上的冰崖。 江瑶俯首望见,对着罗英道:“他们已经把熊皮张开了,还燃了一个火圈……” 罗英心中一喜,神威顿振:左掌盖天,右手指地,倏忽真力激涌,一声大喝,掌指一变,第二度施出了那招“神针定海!” 血鸟正穿出洞口,立被掌指交变劲力所吸,风雷之声应手而生,小巧的身子登时被掌力震飞,“噗”地一声,反撞在冰壁之上。 但那血鸟毕竟是凶残精悍之物。这一撞虽然骨折盘断,坠落崖上,却兀自振翅乱扑,满地乱窜,罗英才一闪让,那瞎眼婆子已趁机出洞口。 她双目俱瞎,自是看不清江瑶躲在什么地方,满头白发乱飞。厉声喊叫道:“瑶儿!珠儿……” 罗英一横心,斜踏一大步,修忽双掌齐扬,直身她当胸劈去,同时叫道:“瑶妹,快把死雕点燃起来!” 掌风过处,出人意外的,那瞎眼老妇却不知避闪,“蓬”地迎个正着。 只见她闷着踉跄向后疾退,背部猛撞在冰壁之上,“卟”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人也颓然坐倒。 江瑶惊呼一声,叫道:“英哥哥,快停手!” 罗英一怔,却见那瞎眼老妇跪在冰上,前襟满是血迹,双手在冰崖上遍地摸索,凄声叫道:“瑶儿!瑶儿!你不能走。你答应过不走的啊……” 江瑶手里举着那闪涂满油脂的死雕,一手擎着火折子,但却没有打燃,目注那瞎眼老妇,泪水竟簌簌而下。 罗英探头身崖下望了一眼,低声催促道:“瑶妹妹,快些,点燃火折子,咱们不能再等了!” 江瑶双手发抖,含睛望着那瞎眼老妇,却似大力打燃手中火折。 罗英只得接过死雕,自己晃燃火种,引向死雕,油脂着火,顿时闪起熊熊火光,宛如一支火把。 罗英一手持火,一手搂住江瑶纤腰,沉声道:“你紧紧抱住我,闭上眼睛,别往下看。” 江瑶含泪颔首,但却浑身战抖,用不出一分力气。 那瞎眼老妇循声缓缓向崖边爬过来,无珠眼眶中,渗出两行淡红色的血液,嘶声叫道: “瑶儿,你真的要走么?你忘了自己答应过,你要让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婆子,孤苦伶仃守着寒冷的冰窖,孤单单过这一辈子……” 江瑶泪落如雨,摇着头道:“啊!不,不……” 瞎眼老妇听得语声,双手一阵划动,竟向二人的悬崖边爬来。 罗英看得心中凄侧,毅然咬牙,“呛”地拔出出了短剑。 江瑶骇然呼道:“英哥哥,你要干什么?-……” 罗英颤声道:“不得巳时,只好杀了她……” 江瑶猛可如被针刺,突然脱开罗英怀抱,竟扑上前去,紧紧抱住那瞎眼老妇,道:“英哥哥,你不能杀她,她并是坏人,只是失意失她变得偏激,数十年孤零零守着冰窖,才渐渐变得粗暴起来,假如你是她,也会变成那样的。” 罗英听了,长叹一声,重又还剑入鞘,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一定要把你也关在冰窖中,让你也受那种苦处?” 江瑶泣道:“这不能怪她,是我自己答应过她,英哥哥,别逼我,让我留在这儿,好么?” 罗英骇然一震,道:“你连父母血仇都不顾了?” 江瑶道:“等我练成天山门武功,那时仍然能替爹娘报仇。” 罗英又道:“紫薇女侠易老前辈终日引颈而待,你也不想念她老人家?” 江瑶泪水滂沱,哽咽道:“英哥哥可以代我归报,我在这儿很好,奶奶不必悬念。” 罗英长叹一声,道:“瑶妹,你一定中了她的魔了,荒山岁月,天寒地冻,你不会受得这些苦的。” 江瑶饮泣不语,人却偎在瞎眼老妇怀中,那瞎眼老妇也紧紧搂住江瑶,一双枯槁的手,不住轻轻抚摸着她头上秀发,亲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情景,使他心潮剧烈地波动,久久无法决断。 他跋涉千里,远来天山,假如不能将江瑶救返济南,在嵩山会上,拿什么脸去见紫薇女侠易萍? 如果只因这瞎眼老妇阻碍,事情倒好办得多,了不得拼了一场血战,无论如何也要从寒冰岩抢救江瑶脱险。 这件事,到如今差不多要成功了,血鸟已死,瞎眼老妇武功再高,合天池钓叟等四人之力,不难取得成功。 但,他却万万想不到在这最后关头,江瑶本人却改变了主意。 罗英高擎火鸟,屹立在寒风凛冽的冰崖半腰,火光,照得他木然的身子,就像是一尊凝结的冰人。 那灵巧善言的彩色鹦鹉,不住展翅在冰崖前来回飞掠,口里叫道:“瑶姑娘不要走,瑶姑娘不要走……” 但它显然已对那只竹笼有了戒心,总是不肯落下来歇息片刻。 江瑶仰起泪脸,凄楚地道:“英哥哥,去吧!我不能随你-起离开,但天罗灵雕,瞬息千里,只等武功有成,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来寻你的,你如果来看我,也可以随里到寒冰岩来。” 罗英感慨万千,垂下头去,喃喃道:“只怕那时候,你也由不得自己了。” 江瑶道:“不!难道你也信不过我么?” 罗英苦笑道:“天山门规例,寒冰岩上,不准男子涉足,瑶妹忘了吗?” 瞎眼老妇未等江瑶回答,已自抢着道:“这条陋规,自第七代掌门人起,已经永远剔除了。” 罗英耸耸肩头,叹道:“瑶妹,你真的如此决定了?” 江瑶含颔首,凄然道:“英哥哥,你不会愿意瑶妹做个食言反悔的小人吧?” 罗英黯然点头,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喃喃道:“对!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瑶妹,你做得对” 这时候,崖下忽然扬起一声高吭入云的长啸! 罗英闻声一震,举手拭去泪水,扬扬剑眉,长啸回应,一抖手,将那只燃烧的死雕,向崖下掷去…… 一点火光,飘然而下。崖下的天池钓史老少三人望见,忙不迭扯开熊皮,移动承接,惊喜地道:“下来了,下来了……”—— 第七十六章 不速之客 凛冽的北风,从嵩山少室峰北麓漫天而来,浓重如银,将名震天下的少林别院,点缀成一片晶莹世界。 由前山上院通管后山别院的径,早已被积雪掩盖,天色刚亮,二十名健壮的少林僧人,便开始分执铁铲扫帚,清扫积雪。 山径石级上,人影幢幢,往来不绝。 因为,今天正是少林明尘大师,邀会天下群雄,共聚嵩山的日期。 已刻不到,与会群雄便已出现少室峰下,或三五成群,或一二作伴,怒马鲜服,络绎于途,人人脸上,都带着肃穆凝重之色。 登山路口,分别站着十名身披袈裟的僧人,合十肃容,经上行,每隔百步,便有两名知客僧肃立道左,山下另有职司杂役,专管接待来客坐骑车辆。 凡是赴约的客人,必须注意两件事情。 第一、必须山脚“听涛亭”前下马,登记门派姓氏,然后步行登山。 第二、任何人欲登嵩山,无论有无请柬均受欢迎,但必须先行除下随身兵刃,才能上山与会。 第一条例规,碍在少林声誉,自是无人能够反对,第二条“除卸兵刃”,有些接近武当“解剑池”,对客人总有些不太礼貌。 不过,少林盛誉,如日中天,俨然成为原武林七大门派之首,江湖豪客们虽然心中略有些不忿,既然来了,也只好顺从地除下兵刃佩剑。 这一天,武林中人几乎踏平了嵩山,从山脚下“听涛亭”至后山“少林别院”,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蠕动着。 午牌未至,少林别院前广场上,竹棚高张,百余桌素席,已经坐得满满地了,少林僧人穿梭往来,添酒上菜,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候,中原六大门派都到齐了,负责前山“听涛亭”接待事宜的知客僧“慧广”方自松了一口气,准备舒展一下筋骨,蓦地一阵急遁蹄声奔雷般驰到山脚。 来骑一到“听涛亭”前,“嘶幸幸”几声长鸣,怒马速止,只见马上坐着三个眉须发白的老人,为首的一个身躯魁梧,背插一对判官笔,另一个腰束软剑,最后一个头发斑白,头陀打扮,右臂衣袖虚悬,左手却托着一只份量沉重的巨大铜体。 三人在“听涛亭”前勒住坐马,为首的魁梧老人扬头向山上一望,嘿嘿笑道:“嘿!今天的和尚庙里好热闹啊!”语声刺耳,字字摄人心魄。 慧广和尚职掌知客,一双眼神自也不是平俗之辈,仔细打量三人一眼,心头不由扑通通一阵乱跳,连忙向身后一名僧人使个眼色,站起身来,合十道:“想不到崆峒掌门宋老施主也光临寒山,少林幸甚,武林苍生幸甚!” 魁梧老人笑容忽地一敛,冷冷道:“亏得大师还认得老朽,少林派如今身价不同,执掌武林牛耳,崆峒派算不得人物,所以,连请柬也不屑掷下一份了。” 慧广和尚陪笑道:“嵩山之会,原是应该武林各派议举行,七大门派都没有请柬,宋施主见责,想是不明内情……” 百丈翁宋英沉声喝道:“什么内情外情,嵩山之会既为了对付祁连洞府,除了祁连山的人,就该奉柬遍邀,才是道理!” 慧广和尚毫不动容,合十俯首道:“简慢之罪,贫僧谨慎。” 宋英怒目道:“你算什么东西?去叫那姓秦的小辈出来!” 那腰束软剑的老人笑着拦住他道:“别忘了咱们是为什么来的?有脾气,留着等一会再发不迟!” 他含笑飘身落马,踱步进“听涛亭”,和颜悦色地道:“听说今日之会,并不限于持有柬之人,这话可对?” 慧广和尚忙道:“正是。” 老人笑:“那就好办了,我等三人虽然不配列名少林掌门明尘大师眼中,却也是一腔热血,愿为中原武林尽一分责任,大师父如不嫌来得冒昧,能否为我等接引?” 慧广和尚见他语态度俱十分谦和,遂也照实回答道:“凡愿登山与会之各方俊杰,寒寺均表欢迎,但三位施主上山,欲请依照陋规,先锋地登记,并除下兵刃……” 头陀怒火又起,厉声叱道:“什么?要咱们除下兵刃” 那腰束软剑老人哂然笑道:“人说秦佑心胸开阔,原来也只是猜疑诈度的小人,咱们就依了他,有何不可。” 说着,提起笔来,在登记簿册上写了三个名字,赫然竟是:“崆峒掌门人百丈翁宋英。” “飞云山庄总坛护法郝履仁,向锡九”。 掷下朱笔,轻拍腰际,“铮”然一声,软剑崩弹而起郝履仁探手,捏剑尖,倒递过去,笑道:“老朽这柄软剑,虽非绝世神兵,平生向极喜爱,大师你要妥为保管!” 慧广和尚伸手一握剑柄,猛觉一股如山潜力,循着剑身迫涌而至,一时未防,胸口顿时如被重锤,喉间闷哼一声,险些一口鲜血喷出来。 好个少林高僧,脚下斜退半步,左掌藉合十肃客之势,身形半转,向侧一引,强将一加淤血压制内腑,道:“请!” 赫履仁目注这名少林知客僧,随机应变,既顾身份,又识大体,分明已受内伤,却分毫不露忿怒之色,心里暗暗佩服,笑赞道:“难怪少林一派出人头地,大师父好深的定力。” 说着,退开一傍。 百丈翁宋英从马上长身而起,双臂遵扬,两只判官笔抖手掷出,喝道:“接住了!” 那两只判官笔宛如两条闪光金蛇,风驰电奔向慧广和尚射到,慧广和尚脸色微一变,右掌竖立不动,猛提一口真气,左掌掌沿向外一翻,躬身一声闷喝:“生受宋老施主!” 这一断喝,内蕴降魔无法力“狮子吼”神功,慧广和尚身为知客,排名也和罗汉堂慧字同列,功力自是不弱。 此时他内伤已受重创,一声“狮子吼”,也不过施展出七成功力,但见宋英双笔去势一顿,竟被他翻掌接住,笔一入掌,才踉跄向后退了三步。 其余僧人尽都变色,慧广和尚却施颜笑道:“宋老施主一代宗师,这双笔,果然好沉重。” 宋英点点头,脚落实地,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一直没有开口的铜钵头陀,从马鞍上闪身而长着那只巨大铜钵,缓步向前问道:“洒家这只铜钵,不知道算不算兵刃?” 慧广和尚正色道:“大师父以铜钵成名,铜钵自然便是兵刃。” 铜钵头陀哼道:“这么说,也要留下了?” 左掌一松,铜钵疾向慧广和尚面前桌案落下。 “蓬”然一声,整个桌案被压塌,慧广和尚撤身不及,一只左脚被那重达数百斤的铜钵压在地下,脚背骨尽碎,奇痛彻骨。 慧广和尚一动也没动,目注三人扬长向山而去,等到去得较远,这才轻哼一声,抹一抹额头冷汗,废然坐地,道:“快放信鸽,飞报掌门,今日之会,必有隐乱……”话说完,人也痛昏了过去。 午牌初刻,少林上院钟楼上,响起十二响悠扬钟声。 钟声才起,别院中缓步走出二十四名披红色袈裟的僧人,竹棚中群雄顿时肃静下来,数百道目光一齐注视着别院正门。 忽然,人群有人轻呼道:“快看,桃花岛罗夫人也到了!” 二十四名红衣僧人之后,明尘大师面含微笑,紧随而出。 在他下首,是一个金冠道人,上首却是桃花岛罗羽罗大侠的发妻竺君仪。 三人身后,跟着昆仑、衡山、峨嵋、青城、邛崃五派掌门人和华山七剑唯一幸存的三师妹柳青,“天南笑容”伍子英,紫薇女侠易萍。 这些人莫不是当今一时俊彦,尤其是桃花岛罗家,自从百丈峰事件发生,声誉蒙羞,武林中风传之言,句句对罗家不利,如今七派掌门人恭陪竺君仪出场,显然也含有撇清已往误会,向天下群雄表白的意思。 但,那走在明尘大师下首的金冠道人又是谁啊? 竹棚中响起一片低沉的,“嗡嗡”之声,有些人交头接耳谈论着,有些人却劈劈啪啪鼓起掌来。 明尘大师缓步行至上首前,方自肃容入座,突然一个僧人快步迎了过来,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明尘大师微露惊诧之色,但随即恢复了常态,只低声吩咐道:“依礼接待,不可怠慢。” 那僧人躬身退去之后,明尘大师向群雄扫了一眼,双手合十,低喧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佛号之声并不大,但在场武林中人,无不听得字字清晰,议论之声顿止。 明尘大师微笑着说道:“今日之会,乃少林百年来盛举,厚承各位施主移玉莅止,少林深感荣幸,尤其贫衲更有三件喜讯,欲向天下英雄一陈。” 他语声略顿,同向竺君仪一指,朗声道:“桃花岛罗夫人亲临寒寺,非仅少林之荣,亦是武林之幸。” 话才说完,场中已响起一片如雷般喝采声,竺君仪欠身力礼,仪态万端。 明尘大师又指指下首那位金冠道人,道:“第二件喜讯,武当派自从三十年前封观退出武林,数十年未见武当高弟行道江湖。诸位施主想已久悬远念,如今祁连鬼魅现形江湖,武林同道,对昔日盟伴,向往更深,今日难得武当天一道友也莅临兴会,这就是说,武当派从今天起,又正式踏入江湖,决意与天下同道分担喜忧了!” 群雄中欢声四起,哄叫如雷,天一道长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缓缓起身,稽首还礼,面色竟凝重非凡。 这一来,立刻便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有人轻轻冷笑道:“哼!武当派的架子倒不小!” “听说武当派曾有誓言,神功不成,武当弟子永绝江湖,这一次,大约练成什么惊世骇俗的功夫了?” “什么功夫?连无字真经全让别人夺了去,还谈什么神功鬼功……” 嘲笑讥讽之声,此起彼落,句句飘进天一道长耳中,但他不言不怒,肃容而坐,就像没有听见一般。 明尘大师暗暗一叹,目光扫过竹棚入口,瞥见三条人影昂首跨了进来,果然正是崆峒派掌门人百丈翁宋英,以及八卦掌郝履仁,铜钵头陀向锡九。 负责接引贵宾的达摩院护法慧空大师侧身前导,迳将三人引到首席,传喧唱名的知客僧人高击云板,朗声喝道:“崆峒掌门宋施主,八卦神掌郝履仁,铜钵大师驾莅!” 许多武林豪客听了这三份名号,全都心神暗震,偌大一座竹栅,登时静得落针可闻,有些人已经探头张望,大家心中,都兴起同一疑问他们来干什么? 铜钵头陀环眼一翻,桀骛不驯地扫了六振掌门人一眼,冷冷说道:“嘿!趋炎附势之徒,到得可真不少!” 白羽真人等听了这话,莫不怒形于色。 明尘大师暗中以目示意,含笑接道:“武林不幸,道消魔长,各派捐弃私见,戮力同心以御祁连强敌,至有嵩山之会,三位都是不世高人,不想也愿拨冗莅止,足证武林同心,牢不可破,贫衲失迎之罪,当面谢过。” 百丈翁宋英冷冷笑道:“崆峒一派虽不及少林人才辈出,却也不是凋零门派,大师因何小觑宋某,连一份请柬也吝于赐赠?” 明尘大师笑道:“各派合议集会嵩山,柬邀的,都是武林隐者,避世高人,至于各大门派,均无柬,崆峒也曾参与昔日盟约,正是主人之一,何须请柬相邀!” 宋英一时语塞,八卦掌郝履仁却接口道:“似这般说,咱们飞云山庄既不能算各大门派,也不能说是隐世高人,竟是厚颜无耻,非找上嵩山来出丑的了?” 明尘大师脸色一沉,道:“三十年前,飞云山庄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宣布解散飞云山庄,从那里起,恕贫衲不知什么时候武林中又出现一个飞云山庄!” 郝履仁碰了一鼻子灰,涨红着脸,道:“庄主归隐,乃是伤心爱女之死,与武林兴衰无关,难不成庄主一人退隐,咱们就都成了死人了?” 明尘大师笑道:“贫衲不知施主是否死人,但三十余年,未闻诸位开山示众,重整飞云山庄,这却是事实。” 郝履仁怒道:“咱们今天就借你这地方,告诉天下之人,飞云山庄并未解散,庄主归隐,尚有我等,谁要是不服,叫他冲着咱们来就是!” 这句话,只听得群雄一阵震动,场中顿时扬起一片嗡嗡之声。 明尘大师神色却平静如故,含笑道:“郝施主豪气殊堪嘉许,只是,却选错了地方!” 郝履仁冷笑道:“怎么选错了地方?” 明尘大师笑道:“这话如在三十年前泰山观日峰顶说,名正言顺,谁不敢信?如果另觅-处胜地,柬邀天下名门各派,正式举行开山大典,重整旗鼓,亦是人情人理之事,唯独今日在敝派集会众人之上,大师说出这些话,不但使人觉得语无伦次,更显得飞云山庄自陶主退隐,真的无人堪以继承庄主重位。” 郝履仁一张脸红得象猪肝一样,厉声叱道:“姓秦的,你是转弯子辱骂郝某吗?” 明尘大师冷冷道:“出家人不愿妄生嗔念,施主来此,便是少林宾客,如愿留,就请出席,不愿留,只管请便,谁要是存心无理取闹,贫僧容得他,少林祖师例规却不容他!” 义正词严,铿锵作,郝履仁只气怒目横眉,满肚子怒火却不知该从何发起,好半晌,才冷笑两声,道:“大师言重了,我等远道而来,意在观摩盛举,并且料理一桩私事,与诸位集会之事无关,飞云山庄复庄,近期自当广柬天下,毋庸大师挂怀。” 百丈翁宋英也笑道:“崆峒与诸位往昔虽有些小误会,同仇敌忾之心,却无时或忘,祁连群丑意在天下,但愿从此捐弃私见,共谋对策,方是武林之福。” 明尘大师见他转得够快,遂也不再深说,一扬脸,道:“既如此,来人,与宋施主及郝向二位看座。” 三名僧人疾步上前,在首席加了三把椅子,宋英等竟在各派掌门人怒目相视之下,腼腆地坐下来。 方才坐定,云板又响,知客僧人扬声唱名:“无毛岛辛大侠,伍大侠驾到。” 唱名之声未落,竹棚人口已出现两条塔般人影。 棚中群雄但觉眼前一亮,首席上明尘大师早已站了起来,合十招呼道:“辛弟,快请这边来。” 为首秃头老人抢行几步,眼含热泪屈膝跪倒,激动地道:“大师父,辛弟给您老人家请安……” 明尘大师颔首笑快扶道:“快起来!快起来!”—— 第七十七章 嵩山大会 竹彬中喧嚷之声顿时沉寂下来,无数道眼光,都注视着明尘大师和那无发无须的辛弟,其中有人认识辛弟的人,莫不点头赞叹,只有宋英和郝履仁等面色铁青,一语不发。 辛弟在座各派掌门人一一见礼,又跪下向竺君仪请了安好,明尘大师亲自搬了张椅子,让他傍着自己坐下,这才低声问:“你怎的也赶到中原来了?” 辛弟低声将罗英和伍大牛前往无毛岛的经过,大略说了遍,明尘大师骇然惊道:“大哥来到中原,怎的从未到嵩山一行” 竺君仪听见这句话,芳心也惊然而惊,但矜持地端坐着,却没有开口询问。 伍大牛见过爷爷,正跟紫薇女侠易萍叙说江瑶之事,目光偶然掠过下首,竟发现宋英等人也在座,他本是粗人,当下便扯开破锣嗓子叫道:“喂!你们三人老无耻的,也来嵩山干啥?” 宋英冷冷一笑,假作没有听见,将头转向一边。 谁知伍大牛却不放过,大声又道:“这三十老东西在崆峒山跟大伙儿闹翻了脸,险些是你死我活,现在又厚着脸皮来这儿做客,这算啥意思……” 天南笑客伍子英正色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如今为人,必须脸厚心黑,方能成事,你别胡说八道,替秦老爷子开罪客人。” 伍大牛摇头道:“要是俺是老爷子,早就一顿棒子赶他娘的滚下嵩山,还留他在此地,充什么人物!” 祖孙二人正在一递一答,蓦听云板连响三声,明尘大师率领腐上各派掌门人一齐站起身来。 棚中人声顿寂,天下群雄都纷纷起立,肃容而待,大家都知道,嵩山联盟的仪式,就要正式开始了。 明尘大师端起一杯素酒,遥遥向棚下一举,朗声道:“武林门派各异,溯源仍是一家,少林明尘,承祖师遗训,占地利之便,水酒一杯,简慢英豪,有几句唠叨之辞,扰承清聆。” 棚下群雄一齐仰面饮干了酒,同声道:“大师但请明示,与会之人,祸福同心,敢不凛遵。” 明尘大师微微颔首,又道:“方今武林隐祸将生,魔焰渐张,各派受人离间,几乎同坠轮回,十五年前济南惨案,以迄近江湖魔影纷现,诸位施主的见如炬,当不难洞悉,其中为患祸首,实源于祁连山隐伏一大魔头。” 说至此处,语声微顿,竹棚中已静得不闻一丝人声。 明尘大师双目一瞬,满面呈现无比凝重之色,这才继续说道:“据已得蛛丝马迹,此魔隐伏数十年,武功已达化境,连洞府中网罗昔年名震宇内高手多人,甘为所用,近日,那从未露面的江湖巨魔,更已参透武当派遗失绝学无字真经,其修为之深,举世罕有敌手,是以才渐渐显露出虎狼心意来。” 群雄之中,已有许多人黯然垂下头,流露出无限忧戚之色。 明尘大师语声一变,激昂地道:“但正邪不两立,魔焰虽盛,难敌佛光普照,正道武林曾沦于飞云山庄三十年,尚且一战而胜,重举义职,祁连洞府纵得绝世武功,不过嚣张一时,安能成得大事,只是日中必惠,操刀必割,否则养痈贻患,自会祸殃,少林不揣冒昧,水酒邀晤,实欲吁请武林同道,敌忾同仇,今日量会,尽弃私嫌,真那魔头羽翼未丰之时,一举捣毁魔窟,夷平洞穴,方是武林之福。” 这番话,只说着群雄豪念奋起,异口同声道:“愿遵大师运筹指挥,战灭祁连洞府。” 但是,群情振奋声中,忽地却闻一声冷笑,道:“言辞固然激昂,但这些狠毒之言,出自少林高僧之口,不怕杀孽太重,难成正果吗?” 混乱人声中,这几句冷言字字入耳,不但群雄骇然,甚至明尘大师也猛可一震,循声望去,却是那自从进人竹棚,但一直未开过口的铜钵头陀。 坐在明尘大师左侧的紫薇女侠易萍,忽然心中-动,暗忖道:奇怪!铜钵头陀向来粗重,今天怎的甚少开口,而且,他年纪看起来也不该这样年轻…… 可惜这念头才在脑中一闪,伍大牛已经从坐椅上暴跳起来,厉声叱道:“老贼!你口里不干不净放些什么屁?” 铜钵头陀神情十分阴沉,冷冷道:“凭你一个无知晚辈,也配跟老夫说话?” 伍大牛怒不可遏,扬手就是一掌,骂道:“老子不但要跟你讲话,还要揍你这个假和尚……” 掌势甫出,铜体头陀左袖轻轻一拂,低喝道:“大胆!” 在座的明尘大师、竺君仪、易萍、伍子英等人,一见他拂袖之式,都不禁骇然大惊,不约而同失声叫道:“大牛住手” 呼声中,铜钵头陀霍地立起身来,袖口一登,掌心微露,只听伍大牛惨哼一声,一个身子已被震得仰翻倒地。 这一来,棚下群雄登时大乱,有些人怒骂扑上前来,有些人离席去寻兵器,人声鼎沸,如蚁蠕动。 首席上一条粗壮人影长身而起,一手欣翻了桌子,大喝道:“敢伤我徒弟,吃我一掌!” 声未落,一股劲破空掌风,已呼啸卷到,这人竟是无毛岛辛弟。 铜钵头陀嘿然冷笑一声,不避不让,翻掌硬接,“蓬”地一声巨响,辛弟威振武林的“开山三掌”,竟被他一招硬迎,震得两臂发麻,不由自主倒退了两三步。 明尘大师立即横身拦住,正色喝问道:“施主何人?因何假冒铜钵头陀混上嵩山?” 头陀仰天笑道:“秦佑,凭你的眼光,竟会认不出我是谁?” 竺君仪腰肢一错,掠过残席,先截住宋英等人退路,娇喝道:“易家姊姊,别放过了这家伙,他就是济南血案的真凶。” 易萍和各大门派掌门人齐都一震,忙不迭撤身后掠,划地散开,遥遥将宋英,郝履仁和头陀团团围住,棚下群雄也一涌上前,早将三人困得水泄不通。 宋英和郝履仁不禁流露出惊骇之色,但那头陀却伯然不惧,转面对竺君仪叱道:“无耻贱人,这些年容你苟活世上,已属莫大恩惠,老夫现身江湖,也就是这无耻贱人授首之期,你详细看看老夫是谁。” 说着,举手掀去头上发舍,顺势抹下脸上人皮面具,现出一张眉目俊朗,五十余岁白净面庞来。 竺君仪一眼瞥见,脸色一阵苍白,双目叵插,当场昏倒在地。 众人目睹他的真面止,个个心神大震,老一辈的不约而同脱口惊呼出声“宫天宁!是他?” 斑发老人冷笑道:“不错,宫天宁,这是四十年前的名字,四十年前老夫舍弃一条右臂,隐忍深山,含恨至今,各位也许早当我已经死了吧”! 众人尽都惊得呆了,谁也没有出声。 宫天宁又狞笑说道:“实则冤怨相报,分毫不爽,姓宫的苦等四十年,从今天以后,苦日子就轮到各位了,但,姓宫的冤有头,债有主,除了桃花岛罗家,谁要是自甘就死,宫某人一体成全,否则,统限一月,自迳崆峒向宋掌门人输诚投效,因循犹豫,但是死面。” 说完,傲然一挥手,对宋英,郝履仁喝道:“走!” 三条人影破空飞起,快似闪电,向竹棚外落去。 辛弟、伍子英、紫薇女侠……等人同时暴喝:“那里走!”十余道凌厉掌风,呼啸着迎头劈到。 宫天宁喉中发出一声冷漠不屑的哼声,左臂圈臂一送,“蓬”然一声,竟硬生生将十余高手臂击的掌力,震得四散回荡消失殆尽。 就在群雄震骇惊愕之中,宫天宁带着一缕长笑,划过空际,远远逝去。 伍大牛翻着怪眼,粗声喝道:“大家快追,别放那老小子溜了!” 但他连叫数声,偌大一座竹棚,却无一人响应,伍大牛望望爷爷,情不自禁也缩回了腿。 好一阵,才听明尘大师长叹一声,喃喃道:“追亦无益,各位仍请归座吧!” 六大门派掌门人黯然扶起残席,俯首坐下,紫薇女侠易萍却含着两眶泪水,自愿将昏迷的竺君仪搀回少林别院调息去了。 棚下群雄,目睹少林掌门在宫天宁现身肆虐之际,竟连手也未出,其中许多暗生寒意,不待就座,已有二三十人悄悄离去。 明尘大师只作未见,并不劝阻,陆陆续续又有数十人离了嵩山。 伍子英怒声道:“趋炎附势,卑鄙小人,谁要是惧怕宫天宁和飞云山庄的,只管快滚,咱们绝不挽留。” 经他这一吆喝,反倒无人再离竹棚了,但群雄个个脸色阴霾,各怀心事,棚中静得落针可闻。 伍子英“呸”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扭头问明尘大师道:“宫天宁那贼厮,四十年前幸脱贱命,不知躲在那个乌龟洞里,竟被他学得一身武功,居然敢到少林寺来耀武扬威了!” 明尘大师平静地道:“四十年前,他断去一臂,却夺去了一部‘通天宝篆’,潜隐多年,如非神功练就,怎敢公然露面江湖?” 伍子英道:“照你这么说,他真是无人可敌了?这些年你的功夫也没搁下,难道也胜不了他吗?” 明尘大师摇摇头,道:“贫衲自忖,五百招内,或许不致落败,但千招以上,贫衲必败无疑。” 众人听了这话,个个骇然大惊,竹棚下,立刻又有数十人匆匆起身而去。 伍子英大感不忿,道:“难道世上再无制他之人么?” 明尘大师轻叹道:“依贫衲所见,举世之中,只有两人堪与宫天宁匹敌,只是这两位侠踪飘渺,难以寻见。” 六派掌门人同声问道:“敢问是那两人?” 明尘大师双目微合,仰面向天,缓缓说道:“一位是当年飞云庄主,另一位,便是罗羽大哥。” 伍子英跌足道:“假如河朔之剑司徒老爷子不是双腿失灵,想来也可以制得住他。” 昆仑掌门人白羽真人道:“事不宜迟,如今只好分檄天下,务必在一月之内,设法找到飞云神君或罗大侠,否则,武林祸起,只怕不在祁连洞府之下。” 明尘大师道:“宫天宁生性狡诈,适才虽扬言以崆峒为名,设若贫衲猜得不错,他与祁连山主,或许就是二而一,崆峒祁连,不过狡兔双窟而已!” 凌空虚渡柳长青耽忧地道:“他借此群雄紧集之际,现身展露玄功,震慑人心,莫此不甚,我等再图不急图对策,武林同道快要慑伏在他声威之下了。” 众人闻言抬起脸来,才发现竹棚之中,群雄大半散去,剩下仅是百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六大门派弟子。 伍子英大怒骂道:“兀娘贼,由他们滚吧!以此贪生畏死,苟活全命之辈,统统滚蛋也不稀奇。 峨嵋掌门灵空大师叹道:“武林正道凋零,一至于此,设如尹施主未过世,今日万难容他们全身退走。” 华山李青俯首坠泪道:“恩师虽已仙逝,华山门下,仅晚辈一人,但凭单身只剑,虽以身殉义,绝无反顾。” 明尘大师听了这话,忽然心中一动,目视武当天一道长,暗中已有讨较,起身含笑道: “嵩山之会,虎头蛇尾,事变出人意表,苛求徒增私怨,今日大会至此为止;愿以一夜时光,供各位思考,愿留者留,不愿去者去,明日再继未尽之谈。” 说罢,合掌一礼,云板三响,迳自退人别院中去了。 余下各派掌门和没有离去的武林群雄,另由知客僧人接待,欲下山躬迭离山,不愿走的,全在少林别院客房中安歇。 第二天一早,各振掌门人重新聚在别院正殿,商议抗御宫天宁之策,但六派之中,却少了武当派天一道长。 伍子英立即传唤知客僧人询问,僧人答道:“武当天一道长昨夜深夜率门人离山,声言更深不便一一告辞,今日之会,恕不参与了。” 伍子英勃然大怒道:“敢情那杂毛也去投靠宫天宁了?武当派有些腼颜无耻的东西,真怪当年海天四丑没把他们杀光!” 各派掌门人尽都摇头叹息,竺君仪和易萍倒有些同情,道:“也是他们因无字真经失落在祁连山主手中,眼见无力取回,才迫得变志离去,武当没落衰微,这也难怪他们。” 正感叹间,知客僧人飞报“桃花公主凌女侠驾到。” 明尘大师和众人急忙起身出迎,凌茜神情慌张,疾步而人,匆匆和各派掌门人施了一礼,便迳自问竺君仪道:“姊姊见到璋儿没有?” 竺君仪诧道:“没有啊!听说他在泰山观日峰顶,跟飞云神君陶老爷子去了。” 凌茜跌足道:“果然不错,我赶到幕阜,不见他人影、因为忆及嵩山之会,一路北来,昨夜在南阳府,发现两人匆匆而过,一个很像漳儿,另一个断去一臂,正是陶天林,当时竟未估及他怎会和陶天林同路,及待蹑踪追去,已不见他们去向,是以晚来了一日。” 竺君仪忙问:“姊姊发现他们,是向何方向去的?” 凌茜道:“看他们行色匆忙,大约是向西去了陕境。” 伍子英喜道:“如此说来,飞云神君现身,突然已发觉到宫天宁那畜生踪迹,跟踪往崆峒去了。” 凌茜愕然道:“宫天宁,宫天宁怎么样了?” 于是,竺君仪便将昨日嵩山之会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凌茜听罢,神色立变,恨恨道:“难怪迭现血案,都使桃花岛蒙嫌,这么说,八成是那无耻的东西嫁祸之计了,竺姊姊,不是我直言说一句粗话,只怕他二次出世,用心还在你身上!” 竺君仪脸上一阵红,正色道:“我与他仇深似海,少不得要寻他了断当年年恨事。” 凌茜沉吟一下,道:“了断旧恨,何足为念,但是他和英儿……” 明尘大师不待她说完,迂自沉声道:“他和罗家既有不世之仇,跟英儿逢也水火不容,大嫂休是顾忌许多。” 凌茜点点头,黯然道:“但愿如此就好了。” 随即轻叹了一口气,又道:“事至如今,我只恨那绝情负义的东西,犹自藏头露尾,不肯出面,难道这些恩恩怨怨,也要咱们妇道人家来替他了结不成?” 这话,显然是指的罗羽,但众人却都默然垂首,无人接口。 蓦地,一声云板清鸣,将众人从沉默中惊醒,只听僧人报道:“罗英少侠和杨洛少侠莅寺。” 凌茜混身一震,目注竺君仪道:“姊姊,这事瞒不了他” 竺君仪含着两眶热泪,毅然起身,道:“事由我起,仍由我亲口告诉他吧!” 明尘大师横身拦住道:“大嫂,事关重大,总得等见到大哥之后,方好决定……” 竺君仪毅然坠泪摇头道:“不必了,他是我的骨肉,父母双亡,难道还能瞒他十六年? 英儿天赋聪敏,他自己能够分辨正邪是非……” 明尘大师无可奈何,叹息一声,侧身退开,竺君仪举步追出正殿,在场诸人,莫不深深感到她移步之间,竟是那么沉重—— 第七十八章 忍辱负重 百丈峰,挺立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中。 江南小阳春,万物都从严寒中复苏过来,只有百丈峰顶,寒风刺骨,积雪依旧。 阳光投在皑皑白雪上,使晶莹雪花,抹上一层淡淡的金黄,但初春的阳光,是那么懒洋洋的,显得娇情无力。 呼呼的山风拂拭下,登上小径,出现了一高一矮两条人影。 高的一个,年届弱冠,剑眉朗目,肩上斜背一口古型短剑。 矮的一个,满头白头发,一袭青衫,面泛戚容,却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 一老一少并肩举步向山顶行去,那少年显得一脸惶惑,不住地东张西望,老妇人却紧闭嘴唇,神情凝重,仿佛心里掀腾着许多话,只怕从嘴缝里进涌了出来。 罗英和杨洛,燕玉芝从天山寒冰岩兼程赶回嵩山,尚未见到紫薇女侠易萍的面,一只脚刚进少林别院,便被竺君仪迎面拦住,一言不发,将他带到这荒凉肃杀的百丈峰来。 嵩山至百丈峰,途逾千里,但,一路上,任是罗英百般询问,竺君仪总是一言不发,日夜兼程,直到山脚。 一到百丈峰,罗英一颗心向下疾沉,这才恍然明白祖母何以不肯开口的原因。 于是,他也不再多关口人是默默地迈着沉重的步子。 艳阳当午,祖孙二人行抵山腰,竺君仪忽然住了脚,目光凝注一块大石,发出一声浩叹。 罗英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奶奶” 竺君仪突然双目一合,挤落两滴泪水,低声道:“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罗英愕然道:“这这不是百丈峰么?” 竺君仪点点头,道:“不错,百丈峰,那块大石之后,就是你出世之处!” 罗英骇然一震,待要上前细看,却见竺君仪举袖一挥泪水,身形拔起,已向峰顶疾奔而上。 他急忙紧跟着越过密林,两人一前一后,攀登峰顶。 展目所及,峰上全是白茫茫一片积雪,靠近山巅,有一株参天大树,笔直贯通霄汉,树侧有一间半倒石屋,屋前三丈远近,绝崖临空,有一块斜斜伸出崖外的大石。 竺君仪迎风而立,而对绝崖,脸上早已泪水纵横,悲不可抑。 山风挟着刺骨霜花,扑面彻骨奇寒,除了依稀可辨的山势,望不见一丝物件。 竺君仪缓步行到大树之下,膝坐下来,低头不停摸掌树身,哽咽半晌,道:“英儿,知道这儿又是什么所在吗?” 罗英嗫嚅地道:“这……这是当年七大门派囚禁爹爹的地方……” 竺君仪热泪夺眶而出,吞声道:“好孩子,你爹爹含冤莫白,曾在这棵大树之下,终日面对空山,吟风泣月,度过漫长的十五个年头。 罗英一阵激动,含恨道:“这都怪当年七大门派是非不分,冤屈了爹爹……” 竺君仪突然神色一正,道:“不!这不能怪七大门派,他们事实上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若非罗家那点虚名和你秦爷爷力排众议,你爹爹怎能安安稳稳活在世上。” 罗英愕然道:“那么,难道真是爹爹做错了事?” 竺君仪长叹一声,道:“你爹爹清清白白一辈子,从未做过一件错事,那做错事的,只是……只是……” 罗英脱口问道:“是谁?” 竺君仪泪水长流,哽咽道:“做错事的,是你奶奶!” 罗英一阵心悸,情不由己跪了下去,道:“奶奶,您老人家快不要难过,奶奶一难过,英儿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竺君仪含泪扶起爱孙,泪水滂沱,无法抑止,摇头道:“不!孩子,奶奶不是故作诡言,你们父子二个,何曾有一丝一毫罪孽,所有罪孽,都是奶奶一个人造成的!” 罗英惊问道:“您老人家又有什么罪孽呢?” 竺君仪轻搂罗英,拍拍身边大石,道:“好孩子,奶奶带你到这人迹罕至地方来,正因为有一桩在心中埋藏了四十年的恨事,要向你细细一吐,坐下来,咱们祖孙好好谈一谈。” 罗英怀着无比惊疑,坐在石上,就像一个听话顽童,倾听着老祖母的故事。 竺君仪长叹了一口气,举首向天,喃喃说道:“英儿,在没有听奶奶说完这些恨事之前,你第一不能打岔,第二不能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世上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时时都会发生,奶奶告诉你的,无论你感觉如何,你都要安静地聆听它,然后,用你的良知,再作公正的抉择,你能吗?” 罗英点头道:“英儿能够。” 竺君仪轻嘘一声,然后缓缓说道:“孩子,你并不是罗家的骨肉……” 这话未完,罗英已一震而起,神色大变,脱口道:“什么?奶奶您说什么?英儿不是您老人家的亲骨肉?” 竺君仪木然拍拍他的肩肿,道:“孩子,你答应过奶奶,不能打岔的?” 罗英眼眶一红,含泪点了点头。 竺君仪双目闪着泪光,继续说道:“这话要从四十年前,泰山第三次武会之前说起,那时你爷爷尚未成名,江湖闯荡,被人暗算身中剧毒,眼看若无解药,难以活命,奶奶为了敬重你爷爷高风亮节,冒险觅取解药,不意竟被坏人挟持,以至失身” 说到这里,两行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而落。 但她螓首一昂,用一种无比刚毅的心情抹去泪水,反而加快语句话下说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含羞忍辱,解药虽然到手,腹中却留下孽胎,那时候,奶奶本可以横剑一抹,舍弃了这污脏的身子,但有两个原因,逼得颜苟活下来。第一,奶奶身子虽污,腹中孩子却是清白的,我一死不足惜,为何要连累无辜的孩子?第二,当时你秦爷爷苦口劲慰,又得桃花岛主错爱,收为义女,你爷爷也不以残花败柳为辱,慨然承担了父亲的责任。有这两点缘故,奶奶虽含垢蒙羞,却无法撒手一死,于是,只得厚颜苟活下来。次年,泰山第三次武会开始,你爷爷一战成名,奶奶也在桃花岛上,含着羞辱,生下了你爹爹。” 说到这里,语声嘎然而止,仿佛完成了一件吃力的工作,神情十分萎顿。 罗英没有开口,但他眼中闪现的泪光,朦朦胧胧,倾注在祖母的脸上,似在坚强忍着内心的煎熬。 竺君仪歇了一会,继续又道:“那一年,是奶奶一生中最难困的日子。” “你爷爷在泰山观日峰上,感于父母惨死,心灰意冷,留字出走,从此没有再回过桃花岛,但是留给奶奶的,却是难以排遣的犹豫和宏恩。” “他临行之时,替你爹爹取了罗玑这个名字,飘隐之前,又重托你秦爷爷,不时来桃花岛慰劝奶奶。” “人生是那么崎岖,当时奶奶真恨不得撇下你可怜的爹爹,涌身跃下大海,但是,你秦爷爷说得好,海水虽清,怎能洗得净已往的污点?何况,你爷爷对我母子,决无半点歧视和鄙夷,你爹爹虽非罗家骨血,但他却冠上罗家姓氏,为了你爷爷-世英名,为了要使你爹爹长大之后,能够挺胸立于万人之前,奶奶只得再度含羞忍垢,苦心教养你爹爹长大成人。” “皇天不负苦心人……” “你爹爹自幼聪慧,为人正直,所行所点,实在太讨人喜爱,不知不觉,光阴荏苒,也在武林中争得一点薄名,与你璋叔叔并称‘罗氏双侠’。” “奶奶满腹委屈,只说从此放下一桩隐忧,苟活几年残生,却不料冥冥之中,偏多魔魔。” “济南血案迭传,天下武林震动,七大门派掌门人,星夜赶到江府,你爹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凭仗一进侠义之心,也去凑了这份热闹。” “那一夜,江府弱媳遭人强暴,七大门派掌门人联袂追凶,一到现场,却发现你爹爹和璋叔叔呆呆立在死尸之旁。” “众人正感错愕,你爹爹立即挺身而出,自承迭次血案,全是他一手造成,七派掌门人初时有些怀疑,但转念之间,当年旧事又涌上心头,试想孽种天生,你爹爹自然成了顺理成章的凶手。” 世上只有两个人不会相信你爹爹竟下流得做出那种可耻的惨事,一个自然是奶奶,另一个人,却是你秦爷爷。 “当时,因为你秦爷爷独持异议,各派掌门人又敬重你爷爷伟迹,几经磋商,才决定将你爹爹囚禁百丈峰。 “这一禁,便十五年,你娘不明事理,硬闯禁地,伤在守山高手掌下,越加使事情变成恶化,而最奇怪的,是你爹爹自从囚禁百丈峰后,江湖中血案竟未再现。” “十五年来,江湖中虽然风平浪静度过十五年,奶奶在桃花岛上,哪一日不是以泪洗面,但奶奶能说什么?除了含辛茹苦抚养你长大,纵有百口,也不能辩脱你爹爹滔天大罪。” “你秦爷爷苦苦盘问了你爹十五年,可恨你爹爹一口咬定,永不翻悔,他好像早已存了必死之心,准备老死峰顶,甘愿负担那万世遗臭的恶名。” “你秦爷爷自幼看着你爹长大,知他之深,不在奶奶之下,他说什么也不信你爹会做出那种可耻的事来,几经推敲,才确定的了一点原因。” “因为案发之时,各派掌门人亲眼目睹在场共有两人,一个是你爹爹,另一个便是你叔叔罗璋。” “据你秦爷爷事后论断,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当你爹爹进入惨案现场之时,你罗璋叔叔已经先在房中,仓促间尚未通话,各派掌门人已蜂涌而至,在你爹爹想,事情必是你璋叔叔干的,但他乃是罗家嫡亲骨肉,假如一揭露,岂不有损罗家三代侠名?他自己既然不是罗门后人,不如一肩替弟弟承担,保全罗家三代清誉?” “这设想绝非凭空论断,而是有所依据的,因为,事发之时,你罗璋叔叔始终未发一言,事过之后,竟又不知所终,从此没有再回过泰山。” “然而,你秦爷爷虽然如此设想,却不能当众宣扬,因为你凌奶奶护犊之情最重,二则,据我们冷静地推想,你罗璋叔叔平时生活放纵浮荡,但也决非淫人之妻,辣手摧花之徒,死者尸体呈现掌伤,和桃花岛罗神掌伤人后迹极为相似,从这一点看来,血案必出于高人之手,而且,那人是有心嫁祸桃花岛的。” “正当奶奶和你秦爷爷对事情略有所获的时候,先是你偷离了桃花岛,接着,你爹爹忽然从百丈峰脱逃,这一来,事情又演变得复杂起来了……” 竺君仪忽然住口,斜视罗英,却发觉他木然而坐,面颊上缓缓淌着两行泪水,竟已不闻呼吸之声。 她心中骇然一惊,急忙探手捏住他腕脉穴,一试之下,果然已自消沉,渺不可觉。 竺君仪又疼又急,银牙一错,反手扣住罗英双耳后侧“颅息”、“率谷”两处穴道,扬起右掌,重重在他背心击了一掌。 罗英身躯一阵颤抖,“哇”地张口吐出一大口淤血,两行热泪,夺目而下,这才凄楚地叫出声来:“爹爹……” 竺君仪双臂一收,紧紧搂住爱孙,泣道:“孩子!孩子!你的命太苦了,哭吧!放声哭出来吧!别把气闷憋在心里……” 罗英抽搐半晌,却始终无法畅声一哭,只扬起苍白的脸,颤声道:“奶奶,你说的都是真的?” 竺君仪流着热泪道:“这是什么事?奶奶能骗你么?” 罗英用力摇着头道:“不!不!不会是真的,奶奶骗了英儿十六年,这一次,一定又是骗英儿的。” 竺君仪长叹道:“奶奶如能长此骗你下去,今日也不会带你到百丈峰来,对你从头述说这些当年恨事,你们虽不是真正罗家人,但却是奶奶的亲骨血……” 罗英突然一挺腰身,霍地跃起,双手紧紧抓住竺君仪双肩,死命摇撼着,声嘶力竭地叫道:“奶奶,您告诉英儿,谁是我嫡亲的爷爷?谁?谁?……” 竺君仪眼中神采一扬,缓缓道:“奶奶带你来此,正要告诉你一句话,但是,孩子,你一定要先知道,他虽是你嫡亲爷爷,但却是奶奶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罗英痛苦地点点头道:“英儿知道。” 竺君仪一横心,咬牙切齿说道:“他就是现今盅惑飞云山庄作孽,准备在江湖中掀起无边风浪之人,也很可能就是那所谓的‘祁连山主’……” 罗英浑身一震,道:“啊!他是谁?” 竺君仪仪一字一顿,道:“宫天宁。” “宫天宁?” 罗英细细咀嚼着这三个似亲切,又似陌生的名字,全神欲在脑海中组合一个影子,但总觉不能如愿。 突地,灵光一闪,脱口道:“他……是不是身材很魁梧?” “唔,不错”。 “是不是头发已经花白?” “照年纪算,应该斑白了。” “他是不是断了一只右手?” 竺君仪蓦如速遭锥刺,颤抖地一把抓过罗英手腕,沉声问:“你见过他?” 罗英含泪凝视远方,并未直接回答这句问话,却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他” 竺君仪脸色一沉,道:“孩子,奶奶将你带上百丈峰,使你目睹你爹爹当年熬受苦困的地方,你可知道奶奶的用意?” 罗英颔首道:“英儿知道,奶奶要英儿效法爹爹,作一个忍辱负重的男子汉。” 竺君仪含泪赞道:“好,由你这句话,你虽不是罗家亲骨肉,但较之你爷爷罗羽,毫不逊色。可是,奶奶却将这终生羞辱,加诸你肩上,你……恨不恨奶奶?” 罗英正色道:“英儿生于忧患,教养之恩,厚比天高,何况,英儿也是奶奶的骨肉。” 竺君仪叹息道:“奶奶今日告诉你自己身世,自觉尽了我做尊长的责任,今生今世,已无奢求,你如欲返姓归宗,去投奔你那被万人唾骂的亲祖父,从此你我祖孙情谊,至此而止。 奶奶虽然含恨,却死得瞑目了。” 罗英忙跪在地上,泣道:“英儿纵有不解事,平时受奶奶教诲,尚能以忠好分断是非,奶奶既从罗姓,英儿焉有异姓的道理?” 竺君仪抹泪道:“但你这身体,沿于姓宫一家,如今宫天宁复出江湖,巨祸将生,你知道他是你祖父,怎能再次忍心仗剑武林除害。” 罗英毅然道:“他为祸苍生,便是武林公贼,沾辱奶奶,更是英儿私敌,昔年爷爷仗剑观日峰,含泪力败飞云神君,难道飞云神君不是他老人家的外公吗?奶奶放心,无论为公为私,英儿都不放过他,何况爹爹因此负屈十余年,迄今尚在水火之中,他若有一分父子之情,怎会嫁祸爹爹囚禁百丈峰顶,受了这许多年苦……” 竺君仪听了这话,长嘘一声,心中一块大石,才算重落实地,噙泪惨然笑道:“能有这番壮志,才是奶奶的好孩子,奶奶忍辱苟活了四十年,亦不甘将这手刃巨仇的机会,平白让与他人,孩子,你若言由衷发,咱们娘儿立即动身西赴崆峒,务必赶在一月之期内,寻着那恶贼,不使他肆虐江湖,荼毒天下。” 罗英拜谢道:“英儿愿追随奶奶,绝无反顾。” 竺君仪仰天叹道:“恶贼曾在少林显露武功,功力已达化境,但愿苍天有眼,别令咱们一番壮志,又成画饼才好。” 取出丝绢,亲手替罗英抹去泪痕,携臂长身而起,低喝道:“走吧!孩子,与其蒙羞苟活,不如仗义一死,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才是罗家真正的后人” 话声中,两条人影冲天而起,冉冉向峰下掠落—— 第七十九章 屈志事仇 崆峒山,自从“百丈峰”宋英和六大门派交恶,收容飞云山庄残余,门庭冷落阴森,崆峒声誉,也在江湖中淡淡消失。 但是,如今甘凉古道上,突然又恢复了往年的车水马龙,成群结队的武林中人,有的出天散关向西,有的循眠江趋北,纷纷向崆峒蠕集。 西倾山下积雪初溶,洮河水涨,渭水也增加了澎湃声势。 这一天,一大早,崆峒山腰巍峨的石牌坊前,正缓步走来三名神情凝重的道装老人。 三个道人步履沉稳,肩头闪现剑穗,一望而知乃是武林高手。 石牌坊下,搭有一间简陋的竹棚,棚中条凳三五张,靠牌坊的角落上,用一只大木桶,盛着满满一桶茶水,此外,三五个青衣壮汉负手立在棚前,大约便算是接待来宾的管事了。 那三名老道行到石牌坊下,抬目一望,见棚中竟已先有六七个江湖人物俯首坐在条凳上,为首道人脸上不禁一阵红,羞愧地停了脚步。 在他身侧另一道人脚下一滑,抢行一步,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师兄,请记住天玄师弟惨死血仇!” 为首道人闻言精神一振,暗叹一声,重又举步向竹棚行去。 这时候,棚边一个青年壮汉傲慢不屑地问道:“喂!干什么的?这是什么所在,能乱闯的吗?” 那道人脚步一顿,垂首稽首道:“贫道等待来求见宫大侠!” 那壮汉扬扬眉头,道:“求见宫大侠也该先通个姓名,似这般大模大样,倒像是宫大侠在求见你们嘛?” 道人“唉”声一叹,斜退半步,注目道:“贫道乃武当派十二代掌门人天一,率领天风,大罡二位师弟,专程拜渴。” 那壮汉“哦”了一声,诡笑道:“看不出,原来是武当掌门道长,失礼!失礼!” 口上说着,人却倨傲未动,摆手向竹棚一指,又道:“不过,道长虽是一派掌门人,也是访客之一,请在棚中坐一坐,这几天求见宫大侠的武林高人的确太多了,总得容小的依先来后到,向上回禀,看看宫大侠愿意先见谁?后见谁?” 天一道长听了这番无礼之辞,怒目连轩,却终于按捺住满腹怒火,低头走进竹棚,自寻了一条长凳坐下。 天风道长和天罡道长紧随而入,四目一扫,恰与棚中那六七人目光相触,似觉满含讥讽之意,于是,他红头脸默默坐下。 那壮汉缓步上前,一伸手,笑道:“道长前来拜渴宫大侠,有拜帖没有?” 天风道长从怀中取出一只大红盒子,递了过去,孰料那壮汉却不接受,冷冷道:“来的都是客人,道长最好少搭名门大派的架子,须知咱们这儿不吃这一套。” 天风道长愤然道:“依你便须怎的?” 那壮汉一把夺过拜盒,鼻孔中冷哼一声,道:“依我说,道长最好安安份份坐在这儿,无事不要擅动,口渴时那边茶桶有茶,但茶水炭火,都要力气整治,在家靠父母,出钱靠朋友,难道小的们应该白服侍人?” 说罢,大步转身,一丢衣袖,穿过石牌坊,扬长而去。 三位道长忍气吞声,仰首无语,三张脸,却臊得像猪肝一般。 三尺外一个身著短袄的虬髯汉子咯咯笑道:“半月之前,武当派在嵩山少林,跟六大门派平起平坐,何等威风,想不到如今却变得如此低声下气了。” 天一道长闻言一震,扬目望去,却见那虬髯大汉嘴角流露出鄙夷笑容,抱拳道:“在下太湖洪刚,道长不识得吧?” 天一道长苦笑道:“原来是洪当家,彼此一般,洪当家何苦语带讥刺?” 洪刚大笑道:“洪某在江湖中,算得什么人物,怎敢与武当相提并论,只因宫大侠在嵩山会上,曾订下一月之期,洪某冀希附从麾下,求免殒威之祸,敢问道长,也是专程来投效宫大侠共举大事的么?” 天罡道长接口道:“宫大侠嵩山一现,技慑群雄,中原各派相顾失色,武林迟早是宫大侠囊中之物,常言道:识时务为俊杰。洪当家不愧英雄,竟与贫道等不谋而合。” 他这番话,并来直接答履洪刚的问话,但却巧妙地将来意隐于词句之间,天见道长大感赞许,轻声叹息道:“武当没落已久,前此嵩山之会,的以为少林派领袖群沦,不亚武林盟主,故此应柬前往,那知一见,竟和宫大侠如污泥之比云霓,贫道只好选木而栖,厚颜来到崆峒了。” 正说着,山径上突然传来一声长笑,一条人影迅若奔雷,掠到竹棚前。 棚中众人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扬头望去,却认得那人竟是崆峒掌门“百丈翁”宋英。 宋英轩眉扬腮,神情远非嵩山会上时可比,含笑向天一道长一拱手,道:“宋某早料到道长近日必至,扫榻相候多时,快请随宋某登山。” 天一道长稽首道:“敢问宫大侠侠驾可在?” 宋英哈哈笑道:“在!在!在!难得武当首先响应,远来裴助义举,宫大侠正在庄中接见几位西漠异人。” 天一道长闻言微微一怔,已被宋英携手向山上行去,那太湖一霸洪刚等人不禁都流露出羡慕之色。 越过一座小山峰,迎面现出偌大一片庄院,房舍层棂,高逾百切,远处山头上,还有许多瓦石工人,正大兴土木,搭盖新屋。 崆峒派在一夜之间,气势大变,天一道长看在眼里,心中嗟叹不已。 宋英领着三人才转进前庄,突然一人疾步而来,其速如飞,与天一道长错身而过,腾身向山下掠去。 天一道长匆匆一瞥那人面目,神色顿时大变,天风和天罡二人也同时霍然止步。 原来那人,竟是“海天四丑”老二瞎子许成。 宋英已看透了他的心意,淡然笑道:“营大侠不愧一代圣雄,嵩山一现,便已名震天下,连海天四丑也甘愿臣服。” 天一道长道:“闻得海天四丑剩余三人,早已投靠在祁连洞府中……” 宋英抢着道:“祁连与崆峒山邻咫尺,如有唇齿,互通讯息,也是情理中事。” 天一道长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忽然稽首为礼道:“宋施主请恕贫道失礼,武当派与海天四丑,仇深似海,贫道纵有共事之心,派中弟子难免愤懑不耻,设如四丑也在宫大侠麾下,贫道就此告辞……” 宋英不等他说完,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朗声道:“道长怎的说出如此话来,宫大侠和宋某,倾慕道长已久,今日幸得相聚,万勿因过去一点私怨误却大事,来!来!来!天大仇恨,有宫大侠作主,不难一笑而罢!快随宋某进去,宫大侠已等久了。” 天一道长望望两位师弟,终于无可奈何被宋英拉进一座轩昂大厅。 这大厅长宽各有十丈,壁饰油彩,地铺经毡,整座房屋中,看不见一根支柱,不但设备金碧辉煌,而且建筑也巧夺天工,显非自庸匠之手。 此时,大厅中密密麻麻站满了数十名武林人物,远远遥对正前方一张大理石案,鸦雀无声,垂手肃立。 石案后,是一把宽大的虎皮交椅,椅上坐着一个锦袍斑发老人,剑眉朗目,面白无须,正是一夜名震天下的宫天宁。 下首左右,各按放两只锦凳,坐着四个奇装异服的高大喇嘛,宫天宁趾高气扬,据案踞坐,对厅中近百名武林人物视若无睹,只顾跟那四匹喇嘛高声谈笑,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 石案两侧,雁形排列二十四名美貌侍女,默默奉酒送菜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天一道长虽贵为一派掌门,却也没有见过这等威势气派,一脚踏进厅门,心底下不免泛起一阵寒意。 尤其当他发现人丛之中,约大多数都是曾参与少林大会的武林豪雄,想起自己在竹棚中所受冷遇,越加连迈步也沉重起来了。 宋英进入厅门,遥遥躬身一礼,竟换了一副卑颜,奴膝神情,高声禀道:“武当掌门人天一道长,晋谒宫大侠!” 这一声禀报,使得厅中数百道目光一齐转注在天一道长身上,堂堂武当掌门,更惶恐得将头低垂下去。 人丛中响起一片低低惊讶之声,但议论之声立时又沉静下去,因为,宫天宁竟含笑站起身来。 宋英低头疾行,趋至宫天宁身侧,在他耳傍低说了几句,宫天宁面含诡笑,大声道: “道长远来,请恕宫某失迎。快请这边设座。” 天一道长决未料到竟获如此殊荣,当时反倒一怔,连忙稽首答礼道:“武林未学,冒昧造访,汗颜实深。” 宫天宁大笑道:“好说!好说!宫某心仪已久,请还请不到呢?” 侍女们桌案之前,又设了三只锦凳,宫天宁春风满面,亲自招呼天一道长和天风,天罡三人落座,这才跟那四名奇装异服的喇嘛介绍道:“武当一派,在中土武林中,地位仅逊少林,四十年前被姓罗的挑拨,全派精英,折于一战,殊堪惋惜,难得天一道长埋首苦修,重振门威,武当闭关四十年,艺业已胜往昔,宫某初张义帜,便得八大门派中两派推诚相交,从此少林秃驴,直如草芥了。” 转面又向天一道长道:“这四位,乃西倾山百拉寺活佛座下四大天王,武功别成一派,承伽蓝活佛指派来到崆峒,助宫某一臂,彼此同道,正可多多亲近。” 天一道长连声久仰,询问之下,才知那四大天王法号“章嘉”、“比勒”、“罗阿多”、“瑞轮”;四个喇嘛也分别请教了天一道长三人道号,但脸上都流露出傲慢之色。 比勒喇嘛冷笑道:“闻得中土武学,系达摩东来,才流入中原,后来张三丰祖师潜移默化,另创柔拳七十二手,示别于少林、一八罗汉拳,并为中原武学之源,似不知武当与少林,究竟孰优孰劣?” 天一道长听了,含笑道:“天下武术,异除同归,贫道数十年未履江湖,不知少林武学究竟到何种玄妙之境,但以臆讨度,明尘大师胸罗万机,实贫道所不及。” 四个喇嘛全不料他竟说出这种自损颜面的话来,罗阿多喇嘛纵声笑道:“咱们兄弟虽不敢自诩功力,唯视那明尘,直如小儿一般,近日之中,定要找上少林寺,好好折辱他一番。” 天一道长笑道:“以大师西域绝学,横扫少林,当亦是意料中事。” 比勒喇嘛扬扬眉头道:“道长何谦虚太甚,贫僧素仰武当无字真经,乃天下绝品,今日幸得相晤,道长何不将经中精妙之手,披露一二手,也使咱们异域荒僧开开眼界。” 天一道长尚未答话,宫天宁地笑道:“无字真经精华所在,端在‘玄门散罡法’一篇,常人都说道家炼气,功在使人体内四周散布隐形罡气,可避刀剑,挡拳掌,即如桃花岛自认绝学的‘血气气功’,亦不脱炼气范畴,岂知张三丰祖师所见绝非仅此,无字真经中所载,护身罡气若练于体外,犹属下等,上乘功夫,应隐罡于体,散气于百骸之中,周而复始,平时与呼吸同生同息,一遇强敌,自生反应,才能使混身俱与罡气揉合,任是刀劈斧砍,无处着力,毫发无伤,方为大成,这也就是武当‘柔’字功夫绝顶境界。”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笑着转面问天一道长道:“宫某这些话,班门弄斧,道长及武当嫡系,看看宫某说得可对么?” 谁知天一道长听了这话,三人脸上竟一齐变色。 天罡道长拂袖而起,既惊又骇地望了宫天宁一眼,嘴唇张了几张,似有许多话,却没有吐出一丝声音。 宫天宁扬眉问道:“道长有何指正?” 天一道长忙使个眼色,笑道:“师弟一下是觉得奇怪,为何宫大侠竟对武当秘学,如数家珍,阐述得如此贴切切实,是不是?” 天罡道长猛可省悟过来,忙也接口笑道:“正是,贫道身为武当弟子,论起师门绝技,竟不如宫大侠远甚,怎不惊异?” 宫天宁诡笑道:“道长仅只惊异而已么?” 天风道长突然抢先说道:“宫大侠学究夭人,胸藏各家之长,原无足惊怪,但贫道却有一事不明,欲向宫大侠请教。” 宫天宁道:“不敢,道长请问。” 天一道长心知师弟要问的是什么话?当此情势,却十分不愿他冲口出来,但待阻止已自不及,只得急忙频频以目示意,要他慎言! 然而,天风道长却故作不见,朗声道:“所谓无字真经,世人虽知其中蕴藏着旷世绝学,但真经既名‘无字’,经册中并无字迹,贫道忝为武当弟子,对此自是素所深知。宫大侠适才阐述经中武学,历历如绘,殊令贫道迷惑,” 这话冲口而出,在天一道长和天罡道想来,必然引起宫天宁不快,或许一语不投,立即翻脸,全部在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殊不料宫天宁听了,竟全无忤逆之色,反而仰面大笑道:“道长此问,正在宫某意中,不瞒三位说,贵派无字真经,正在宫某手中,经中妙谛,也经营某穷三月之久,予以参透了。” 三位道长闻言一震,饶是天一道长再能忍受,也不禁泛现出羞怒之容。 师门屈辱,天玄惨死,武当声誉……他身为一派掌门,刹时间,许许多多旧恨新仇,都向他迫压过来,论理说,仇人当前,除了奋起一战,哪还有其他抉择。 但是,转念之间,又忍不住暗暗告诫自己:不能!不能!老贼武功通玄,冒然一战,徒招灭亡,四十年含辛忍辱,万不能毁于一旦,何况,此行任务重大,临离少林,明尘大师是怎样付托于我的…… 一想到武当派四十年埋头忍辱那段日子,天一道长满腔怒火,尽化作辛酸的泪珠,眼中泪光隐隐,直欲倾泻而下。 可是,他不能让眼泪流出来,不但不能流眼泪,更连悲戚忿恨之情,也不能流露出一分,否则,师兄弟三人,当场便将血溅崆峒。 权衡轻重,天一道长终于强忍悲愤,凄然一笑,轻轻道:“武当无字真经,闻遭奸人仿制,前些时,江湖曾迭连出现了三部之多,惟因该经既无字迹,孰真孰假,委实难辨,宫大侠所得,难保必非赝品。” 宫天宁嘿嘿笑道:“真经可以假,武当不传秘学‘玄门散罡法’,总该不会虚假吧!” 天一道长淡淡一笑,道:“贫道从师五十余年,对本门武学,均涉猎一二,竟未闻‘玄门散罡之法’。” 语声微顿,又道:“不过,宫大侠既从经中参悟妙谛,姑无论是否无字真经,都是值得恭贺之事,过些时,贫道返观,再将敝观中存放的那一部祖传‘无字真经’取来,一并奉献宫大侠,那时宫大侠不难举目评定孰真孰假了。” 宫天宁听了这话,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方自干笑道:“说得极是,宫某定当拜阅。” 二场凶险,总算被天-道长镇静地化解下来,约略谈了片刻,宫天宁尚须接见其余投效的武林人物,亲自起身,送天一道长等出厅,并嘱接待之人,好好安顿食宿之处。 天一道长等一走,“百丈翁”宋英立即趋前低语道:“山主看这三个杂毛,来意有诈吗?” 宫天宁反问道:“依你看呢?” 宋英沉吟片刻,道:“若依宋某直觉,他们必是诈降无疑,但经过山主一番试探,如今又觉得不象诈了。” 宫天宁笑道:“何以见得?” 宋英道:“他们初来之时,忍辱吞声,大非一派掌门之尊所应有的气慨,宋某故疑其有诈,但适才山主提及无字真经,天风道人竟脱口问起山主从何而知经中秘学,他们若是诈降,焉能出些顶撞之言?” 宫天宁冷笑道:“错了,正是因无字真经的事,宫某已试出,这三个杂毛,必是诈降。” 宋英骇然-惊,忙问:“山主从何而知?”—— 第八十章 赵氏废园 宋英听宫天宁断言天一道长必是诈降,大感惊讶,忙问道:“山主由何而知?” 宫天宁冷笑道:“他们明知无字真经业已失落,天玄杂毛一命呜呼,却强言真经仍存在武当山,显然是掩耳盗铃之举。” 宋英道:“也许他们还没有得到天玄生死下落。” 宫天宁沉吟一下,道:“你将他们安置何处?” 宋英陪笑道:“就在新建造的东厢第七间套房中。” 宫天宁回头向四位喇嘛一笑,道:“四位大师请依适才所议进行,劳累之处,后当面谢。”四大天王一齐合十应诺,起身扬长而去。 他站起身来,矜持来扫了厅下群雄一眼,迳自转身,退人屏风后去了。 宋英扬声吩咐道:“宫大侠另有要事待理,拜访客人,请入西厢客室歇息,容后接见。” 说着,紧随宫天宁退去。 厅上人丛中响起一片失望地嗟吁之声。 宫天宁和宋英穿过厅后一条狭小回廊,进入东间一密室,宋英掩上房门,轻轻从墙上旋开一处螺旋筒盖,两人面墙而坐,那筒口中,已清晰传来东厢第七间客房内人语之声…… 天一道长领着两位师弟退人客室,略作盥洗,接待之人退去后,三人立即掩闭房门,天风道长首先说道:“宫天宁狂妄太甚,竟当直承取去武当无字真经,大师兄,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 天一道长突然沉声叱道:“住口!休得信口胡说。” 他以指作势,向两位师弟示意噤声,然后举目细细打量这间房间,但见整栋厢房,俱是新建,布置陈设精致异常,一明两暗前后三间,两卧一厅,一切需用的东西,莫不齐备,但,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 天罡道长迷惘地问:“师兄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天一道长点点头,低声道:“隔墙有耳,我等置身险地,言语行动,务必要谨慎小心。” 他绕室环顾,甚至一几,一椅,都仔细检视摩掌,总找不出可疑之处。 正在沉吟,偶尔抬头,见壁上悬有一幅山水挂轴,纸质以甚单薄。这本是一件细微之事,但天一道长不愧是领袖一派人物,心思慎密,目光如炬,暗暗向天风天罡递了个眼色,轻轻掀起画轴,果然,墙上嵌着一个铜管环口。 天一道长冷冷一笑,长身而起,单掌抚壁,贴耳筒口,正听见宋英关闭门扉,旋开筒盖的声音。 他微一皱眉,悄悄放一画轴,故意大声说道:“师弟,武当派沉沦了数十年,几乎从江湖中除名,这还不够说明咱们福缘不足,领袖无方吗?宫大侠虽然新近现身武林,一举成名,四方归附,统御天下,只是迟早之间,据愚兄看来,少林倨傲,罗家衰微,都不足以成大事,此时依附宫大侠,才是攀龙附凤,扬名立万的最好良机。” 天罡道长会意,忙接口道:“师兄之言精僻明确,我等自当遵从,但适才闻宫大侠言及无字真经秘学,竟句句皆是我等闻所未闻的奇妙武功,我等在武当弟子,却连‘玄门散罡法’这名字都不知道,这么看来,玄都殿中那一部真经,只怕果是假的了。” 天一道长笑道:“是真是假,已无大碍,我等既与宫大侠推诚相与,将来得他指点,更强似在暗中捉摸,永远难得精髓,愚兄倒真盼真经确为宫大侠所得,珍宝得主,诚堪欣慰。” 师兄弟三人,缓缓谈论着这些言不由衷之言,心中却为本门珍宝失落,天玄师弟的捐躯惨死,含着满眶热泪,不敢稀嘘出声来。 亏得天一道长有此一查,这番话虽未能全部消弥宫天宁心中疑虑。至少,他们暂时在崆峒山,未遇其他凶险了。 阳春三月,细雨霏霏。 每逢清明将近的时候,绵绵细雨,总是那么恼人烦心。 竺君仪和罗英两骑马,冒着雨丝,向西进行,渐渐行近潼关,却被沿途坟岗上祭扫祖圭的人潮,勾起无限思亲之情。 天下见情总一般,细雨非但没有阻挠人们扫墓祭祖的兴玫,陌上山头,纸钱香烛,男女络绎,反显得无比热闹。 常言说:每逢佳节倍思亲。竺君仪触景伤情,想到惨死的生父,以及自己坎坷挫折的人生,目注爱孙,反而分外难过。 巍峨潼关就在眼前,她忽然勒住坐马,感伤地道:“英儿,一月之期才将及半,咱们耽延几天,往太原府去转一转可好?” 罗英诧道:“奶奶要到太原去则甚?” 竺君仪叹息道:“奶奶娘家住在太原,已有四十年未曾去过,虽然并没有什么人看望,却有父母坟墓,值此清明,令人忍不住想去祭扫一下。” 罗英喜道:“那太好了,英儿也该向太祖墓前叩头,反正时日尚早,咱们就从风陵折向北上,一去一返,耽误不了几天工夫。” 祖孙二人策马穿城而过,折向渡过黄河,迄迎向太原府而来。 竺君仪的生父,原是武当俗家弟子,只因曾在泰山观日峰武林第二次武会上,发现罗伟和陶素娥之间隐情,并寻获“通天宝篆”,不敢再居武当,率妻携女,避祸太原,后来终被海天四丑所杀,是以竺家在太原府中,并无亲故,竺君仪偶触亲情,带了罗英前来扫墓,不过是感于清明佳节,临时引发的一点赤子之心。 那知道这一缕灵光,却遇上一件使她震惊的奇事 祖孙二人赶到太原,天色不过微亮,一路策马寻往旧时家园,竟觉这数十年时间,旧居早已面目全非,房舍毁建,街道异途,全不是当年模样。 竺君仪凭着记忆,在附近转了好半天,看看已近正午,却仍然找不到昔年埋葬父母遣骸的地方,不禁大感焦急。 罗英道:“咱们且寻个久住的人,问一问吧!” 竺君仪道:“沧海桑田,经过将近四十年,这儿变得全不是从前模样,奶奶记得的人,早已作古,提起来也已无人相识。” 罗英勒马道:“不妨,奶奶总还记得当年附近巨府宦舍,只要依稀有点印象,英儿去访一访,说不定就知道了。” 竺君仪沉吟了片刻,指着一家大宅道:“我依稀记得从前居处后园,靠近一个顶大的花园,那园子主人姓赵,听说是前朝做过大官的人家,赵家花园很大,幼小之时,常去园中游玩后来惨故发生,家舍被焚,父母坟墓,就在后园侧面,这家房舍颇有些像当年赵府,但已难以确认了。” 罗英道:“问上一问,总不要紧。” 他拧身落马,举步向前门行去,扬手敲着门环,叫道:“里面有人吗?” 竺君仪忙叮嘱道:“孩子,说话要礼貌些,不可得罪人家。” 罗英应诺,侧耳倾听,却不闻应门之声,于是,举手又拍。 那知一连拍了三次,门中毫无回应,罗英凝目打量,见这座大宅建筑虽称宏伟,但门漆剥落,铜环黯淡,门前台阶上,遍布薛苔,竟像个无人居住的废宅。 竺君仪叫道:“英儿,别打门了,也许这儿主人亦遭变迁,留下仅是一座空屋,咱们走吧!” 罗英道:“太祖坟墓既在园后,咱们就绕到后面去看看。” 牵了自己坐骑,正领竺君仪觅路绕行,不料才走了丈许,那巨宅大门忽地“蓬”然而开,一个粗眉大汉子探出头来,沉声叱道:“小子!是你拓鬼叫鬼嚷是不是?” 罗英闻声回头,和那汉子目光一触,忽然心中一动,暗叫道:噢!这人好面善? 那汉子见了罗英,似也吃了一惊,竟未等他回答,“蓬”地掩了大门,足音急如剧雨,向内宅飞奔而去。 竺君仪微愕道:“英儿,你认识这人?” 罗英道:“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来,奶奶,这屋中必有古怪,咱们进去查看一下如何?” 竺君仪皱皱眉头道:“光天化日,不可作那惊世骇俗之事,还要去寻墓地要紧。” 罗英自小孝敬祖母,心虽不甘,只得依从,牵着马缓步绕过一条小巷,一面向后园行去,一面却暗中听着宅中动静。 转过一排风火墙,蓦然间,似闻一阵轻微的衣袂声响,起自墙内。 罗英此时功力也远非昔比,凝神之际,十丈外落叶之声,亦可察觉,连忙侧身急转,将两匹马推靠墙角,沉声道:“奶奶留神,有人出来了。” 语声未落,四丈外墙头,已现出两条人影。 那两人一男一女,男的穿一身宽大青布大袍,白发如银,年纪已在六七十年以上,只因背向巷子,看不出面目;女的是个年约四十左右,风姿绰约,体态婀娜的半老徐娘。 罗英和竺君仪躲在墙角下,虽能清晰地看见那女人面貌,除了劲装疾服,肩头长剑和一双特别醒目的水汪汪大眼睛,竟认不出她是何许人来。 只听那青袍老人低声对女的说道:“罗英小辈突然在些地现身,老朽不便远送,姑娘上覆宋兄,尽管放心,老朽绝无异心。” 中年妇人嫣然媚笑道:“你要是负盟,别说是山主容不得你,便是我花玉娘,也饶不过你!” 青袍老人嘿嘿一阵邪笑,轻舒手臂,将妇人搂入怀中,一只手不停地在她娇躯上轻薄,一面低声笑道:“玉娘,放一百二十个心,不是为了你,老朽也不会听命于宋英那老匹夫了。” 花玉娘一拧蜂腰,假嗔道:“瞧你!毛手毛脚,把人家衣服都弄皱了,陪了你一天一夜,还嫌不够?真是个老色鬼” 青袍老人笑得双肩乱耸,道:“要不是那姓罗的小辈煞风景,再有一天一夜,老朽也不会够。” 两人在墙头上寡廉鲜耻,腻了一阵,花玉娘才挣脱身子,闪身落下小巷,疾步低头奔去,青袍老人怅立片刻,似乎意犹未足,怏怏回转内宅去了。 青袍老人一走,罗英再也按捺不住,低声道:“奶奶请截住那淫妇,英儿闯进园去,且看看那老贼是谁?” 说着,丢了马疆,便待纵身而起。 竺君仪飞快地一把将他拉住,沉声道:“不要造次,你听出那人声音语气没有?” 罗英道:“英儿听他口音很熟,定是相识之人,所以要看看他到底是谁?” 竺君仪飞沉吟一下,道:“你一定要追查此事,奶奶跟你掉换一下,宅中人身份只须查明即可,时机未至,不能鲁莽出手,更不能让他发现,这-面由奶奶负责,你快追那妇人,务必要在神不知鬼不觉下,将他擒住。” 罗英迈步如飞向巷口追去,甫及半途,突然止步问道:“事完之后,英儿到那儿去找您老人家?” 竺君仪道:“日落之前,在东祥泰酒楼,日落之后,在西城外石桥傍!” 罗英匆匆应了,飞奔追出巷口,竺君仪并未越墙进入赵家花园,只牵着两匹马,叹息一声,从另一端出了巷子,缓步向城东祥泰酒楼而去。 罗英追出巷口,早不见了花玉娘人影,此时日正当午,街上行人如蚁,他虽然急躁,却无法快速急追,初春天气,竟急了一头大汗。 随着人潮追了一阵,罗英引希望渺茫,索性站住脚寻思道:那淫妇显系奉命来勾引青衣老人,他们口中所谓“宋兄”,难不成会是指的“百丈翁”宋英。 如今武林中,除了少林等七大门派,崛起江湖的,便是宫天宁和宋英等人,他脑中迅速转念,当下返身直出南门。 南门,正是他来时方向,但是,他猜测花玉娘如果真是宋英派来的,此刻急于返崆峒报功,必然经由南门逃走。 这一猜,果然正如所料。 出得南门,向路旁小贩一打听,众人异口同声都道:“不错,有这么一个女人,骑一匹马,过去了半盏茶之久了。” 罗英听得花玉娘以马代步,自悔将坐骑留在赵家花园墙外,如今徒步追赶,却怎生追赶得上呢? 正在没有主意,身后蹄声得得,一骑黄膘马,缓蹄而至。 罗英一回头,眼中顿时一亮,只见马上坐着一个神态轩昂,气宇慑人的灰衣老人,那老人约莫五十来岁,满头斑发,不知为什么,令人一见顿生景仰之态。 灰衣老人目注罗英,脸上突然闪现出无限惊讶,问道:“年轻人,何事焦急?” 罗英拱手道:“小可急欲追赶一个人,但那人快马离去,不知老人家这匹马,可否暂借一用,至迟今晚,定当奉还。” 灰衣老人含笑道:“借马一用,原无不可,但老朽不是本地人,而且也须赶路,这却怎么是好?” 罗英道:“老人家欲往何处?” 灰衣老人道:“关洛甘凉。” 罗英喜道:“如此正是同路,老人家能否携带小可赶-程,既不耽误你老人家行程,少时定当厚谢。” 灰衣老人沉吟-下,点头道:“利人而不烦己,何乐不为,你就上马吧!” 罗英大喜称谢,身形一起,飘登鞍后,用手环抱老人腰际,那灰衣老人-抖丝疆,-骑双跨,箭矢般直奔下去。 那匹黄骠马敢情不是凡种,奔起行来,四蹄翻扬,快速尽管快速:坐在上面却毫无颠簸之感。 罗英坐在鞍后,上身微倾,依贴在灰衣老人背上,但见两旁田舍行人,急剧飞退,那老人身上,却散发出阵阵暖意,使人如坐薰毡,如傍暖炉,竟昏昏然生出无限甜适舒畅的感觉。 疾奔约有半顿饭光景,细雨突然加密变大,雨点打在道旁水田中,激起-阵轻雾般水花,天色更阴,一场暴雨已经开始。 罗英扬目前望,忽见田野中一座凉亭前,系着-匹乌黑色健马,在雨中扬颈长嘶,再向亭中望去,赫然正是那混身劲装花玉娘,正斜坐躲雨呢。 他心中一喜,忙叫道:“老人家.快请住马,小可追的正是那凉亭中的女人……” 话声未完,灰衣老人微抖马缓,黄骠马速然刹住前奔之势,神闲气定,嘎然顿住。 罗英迫不及待跃落地上,探手下怀中摸银子,触手低头,不禁骇然,原来他们在大雨中奔行许久,这时才发觉身上竟无一滴水珠。 他再扬起头来看看那灰衣老人,更惊得目瞪口呆,敢情那老人浑身上下,滴水全无,甚至连马身上也不见湿点,大雨如注,一到老人身体三尺处,便自动分散开去,就像那人身上有一把无形的伞似的。 罗英暗暗吃惊,这才知道自己所遇,竟是一位身怀绝顶内功的武林高人,伸到吓里的手,半天也抽不出来…… 第八十一章 荡妇淫娃 灰衣老人望着他颔首而笑,说道:“人已追到了,怎不过去呢?” 罗英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呐呐道:“方才不知老前辈乃是隐世高人,多有失礼,这……” 灰衣老人摇头笑道:“萍水相逢,便是前定,年轻人不可过于拘礼,否则,就流于腐儒了。” 罗英虔诚拱手道:“承蒙携带,并受明教,老前辈能赐告高姓大名吗?” 灰衣老人轻晒道:“缘至而聚,缘尽而散,人生变幻难测,何必留甚姓名?” 罗英不便再问,躬身一礼便向凉亭走去。 但才行数步,耳边突然响起灰衣老人的声音,道:“孩子,那花玉娘淫毒凶残,你若与她是友,趁早绝交,如若是敌,务必要防她媚术,危急之时,记住在华盖穴上用力一掌。” 罗英悚然一惊,霍地旋身回顾,却见那灰衣老人轻扬丝疆,遥遥向他颔首示意,蹄声遽起,业已涉雨而去。 他怔怔望着雨幕中飞驰而去的影,反覆思索着那两句警舌,心下疑云重重,只觉这老人来历寻味,行事飘忽,语涉禅机,但神情中,又像对自己颇有几分亲切之感。 不过,他既然如此关切自己,为什么却连名姓也不愿留下,这又叫人百思不解。 想着暗自摇头,于是小心翼翼,重又向凉亭走去。 花玉娘早看见罗英与灰衣老人的一举一动,正满怀讶诧,注视着他,见他涉雨直入亭中,芳心暗暗一震,忖道:好一个标致小东西,面上不觉排上一抹迷人笑容,停停站起来,呢声道:“小哥儿快来这边躲雨,淋湿了是会着凉的呀!” 罗英大步跨入凉亭,怒目一聚,见那花玉娘一身紧衣,几乎被雨湿透,裹着混身凸凹分明胴体,越发散射出醉人风姿,当真称得是一代尤物。 这时大雨如注,雨热未减,四野无人,凉亭中又只有自己和花玉娘,正是神不知鬼不觉,手到擒来。 罗英一阵暗喜,探手握住剑柄,翻腕一拉,“呛”地一声龙吟,短剑已撤出鞘来。 花玉娘粉脸一变,霍然倒退两步,惊问道:“小哥儿,你要干什么?一见面就舞刀弄剑的,敢是存心要威逼姊姊单身女人不成?” 罗英哼道:“花玉娘,贼淫妇,你知道小爷是谁吗?” 花玉娘掩口道:“哟!你这人是怎么搞的,初次见面,就出口伤人,你又没自己介绍一番,人家怎知你是谁?” 罗英道:“让你做明白鬼,小爷就是午间在赵家花园破坏你们好事的罗英,你要是识趣,自己就缚,省得小爷动手。 花玉娘“啊”了一声,柳眉微蹙,忽又嫣然笑了起来,骚首弄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罗少侠,少侠涉雨赶路,就是专为追蹑奴家来的么?” 罗英哼道:“你知道就好!” 花玉娘吃吃笑道:“唉呀!罗少侠,不是奴家嘴碎!你一定是瞧见赵家花园墙头那一幕了,千言万语也洗不脱罪名,但是,少侠也知道奴家奉命差遣,由不得自主的苦衷。” 罗英喝道:“我正要问你受谁差遣?园中那老贼又是谁?” 花玉娘道:“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少侠若放心得过奴家,何不坐下来,让我把前前后后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你……”说着话,眼角不住向亭外溜膘。 罗英左手剑诀一领,蓦地欺上一步,叱道:“小爷那有工夫跟你呷嚏,你如想藉辞拖延,等候援手,那就打错主意了!” 话声甫落,短剑抖手一振,剑花突涌,径向花玉娘胸前点去。 花玉娘惊呼一声,娇躯急转,避开一剑,脸上登时泛现出险毒的笑容,冷冷道:“罗少侠,我是个弱女人,你别逼人太甚了。” 罗英怒道:“你有多大道行,只管施展出来,小爷饶你不得。” 一面骂着,一面反手运剑,“唰”地迎胸划出。 他如今内力已不弱于武林一流高手,剑气逼射,裂空横卷,花玉娘闪让略慢,左乳上衣衫已被剑气撕开了三寸长一道裂口。 花玉娘骇然仰身倒射,足尖在亭栏上轻轻一点,身形穿入雨幕,便待夺马逃走。 罗英大喝一声道:“还想逃吗?”身随剑起,凌空一掠,后发而先至,寒森森的剑锋,迎头劈落。 花玉娘突感寒风临头,吓得颈项一缩,急打“千斤坠”落向地下,耳闻马匹惨嘶,短剑过处,竟生生将一匹健马劈成两半。 她万不料罗英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惊人身手,慌忙收敛起轻敌之念,柳腰疾摆,纵退回到凉亭中,一抛香肩,撤出长剑。 罗英冷冷一笑,二次扑进凉亭剑芒闪缩,一连攻出七剑。 花玉娘左支右格,勉强应付过七招快攻,嘴角一掀,娇声喝道:“姓罗的小辈不露煞手,你当姑奶奶真是好欺负的么?”一边挥剑应敌,一边便伸手去解上衣钮。 罗英只当她必有歹毒暗器,剑术微缓,全神注视着她左手举动,不料数招才过,却见花玉娘竟把身上钮扣全部解开,露出贴身亵衣,而且继续脱卸衣衫,仿佛要入浴洗澡似的。 罗英恍然吃惊,恨恨地向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好个不要脸的淫妇。”手中短剑顿时加了三成真力。 花玉娘挥剑一挡,倒退两步,左手一扬,竟将一件外衣向罗英掷了过来,同时娇叱道: “小辈,接住!” 罗英举掌击落了外衣,不妨花玉娘又将一件胸兜飞掷过来,喝道:“叫你见识姑奶奶的天魔神剑。” 一连掷卸了几件衣衫,花玉娘整个上半身,已成赤裸裸一丝不挂,立时振剑扬掌攻扑上来,气势顿时大盛。 罗英运剑力战,但满眼闪熠的,不仅是剑招掌影,更加上雪肤肉香,双丸跳跃,他乃是堂堂正大之人,被这种淫亵的战术扰得心慌意乱,看既不妥,不看更不妥,不及十招,已连连遇险。 花玉娘见了得意地咯咯大笑,道:“告诉你,小东西,武林高手败在姑奶奶这套天魔剑法之下的,多如过江之鲫,你小小年纪,也敢来虎头上拍苍蝇?有本事睁开眼睛,跟你姑奶奶对拆二十招,就算你赢了如何?” 罗英自离桃花岛,遇见过的武林高人甚多,大小恶战,何止数十场,但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心里暗自骂道:“天下竟有这么不要脸的打法。我罗英算输了,只是见了奶奶,叫我怎么说才好?唉!呸!倒了八辈子霉。” 心一横,虚晃一招,扭头奔出了凉亭。 大雨迎头一阵倾泻,忽感心头一凉,又忖道:“不行,奶奶嘱咐务必要活擒她回去,这淫妇关系重大,就这样白白放她走了,岂不可惜,她虽然用这下流方法,只要我心正意端,目中有色,心中无色,怕她何来。 想到这里,胆气顿豪,一声大喝,抹头仗剑又奔进凉亭。 花玉娘见他去而复返,竟不再把自己的“迷阳天魔剑法” 放在心上,暗暗惊叹不已,笑道:“你虽不怕姑奶奶的天魔神剑,但似此情状,被人看见,一定说你逼奸不遂,伏剑杀人,不怕沾辱了你罗家名声?” 罗英挥剑如故,厉叱道:“小爷心地光明磊落,俯仰无愧天地,安把流言放在心上。” 花玉娘咯咯笑道:“说得好英雄,你回头看看,是谁来了?” 罗英情不自禁,回头张顾,却见雨幕密如网,何曾有什么人影? 他心知不妙,蓦感风声临手,顺手一剑反劈出手,“吧”地一声响,剑锋劈中一粒圆球,登是从球中散出一蓬彩色烛雾。 罗英再欲闭住呼吸,毕竟迟了一步,只听花玉娘娇笑道:“躺下吧!小乖乖!”顿感一阵头晕目眩,四脚酸软,应声扑倒地上。 花玉娘满心舒畅扬声笑道:“送上口来的童子鸡,不吃有罪,只是这儿靠近大路,有些不便。” 淫笑声中,拾起长衫披上,接着点了罗英穴道,然后俯身抱起,从身死马鞍后取了包裹,飞步冒雨离了凉亭。 罗英昏昏过了片刻,直到满脸被雨水没透,蓦地惊醒,发觉自己已落在花玉娘手中,忙一运气,穴道已被点闭,这-惊,真是非同小可。 灰衣老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花玉娘淫毒凶残……如若是敌,务必要防她媚术…… 及今想来,懊悔无及,早知道淫妇如此诡诈,索性弃之而去,为什么又回到凉亭中去呢? 他不难想像花玉娘要把他怎么摆布,唯一自求之法,是继续佯装昏迷未醒,暗中却运气冲穴。 罗英重又闭上眼睛,缓缓吸了一口真气,仗着飞云神君陶天林渡力后的深厚内力,一次,一次,暗暗运气冲击着“气海”穴。 正当真气反覆冲击到第五次,封闭的穴道才好松开感觉,突然,奔行之势一顿似已进入一栋房屋中。 罗英忍不住微启眼帘,偷偷一望,这儿乃是一座破败山神庙,断梁残瓦,蛛网积尘,阒无人迹。 花玉娘略一打量,笑道:“地方虽然差一此,只好委屈一番了。” 将罗英向地上一放,抖了抖身上雨水,掩了山门,便去挥扫神案上灰尘,然后把罗英抱上神案,右脸颊上拧了一把,荡笑道:“小冤家,睁开眼来看看,这洞房还合意不?” 罗英紧闭双目,漠然不理,但也不敢再运真气冲解穴道,只装作用在昏迷之中。 花玉娘笑骂道:“小小年纪,倒会装蒜,姑奶奶的‘七彩迷弹香’药性最烈,但却为时不久,平时不过盏茶光景,药性自解,刚才路上一场雨水,我就不信药力还没散。” 罗英仍然闭目不睬,心里却暗暗焦急,寻思脱身之法。 花玉娘又笑道:“好吗!你要养养神,就-由你多歇一阵,等一会,好叫姑奶奶尽情一乐,不过,这丸药你却要先吞一颗才会有情致。” 罗英心中一惊,尚未会意过来,两腮牙根处已被花玉娘探手捏住,不由自主张开嘴,喉头一甜,一粒比龙眼核略小的药丸,早巳顺喉而下。 花玉娘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肿,迳自转身解开包裹,取出一幅乾布,开始慢慢卸衣拭抹湿淋淋的身子。 那粒药丸一入腹中,不足半盏茶时刻,罗英顿感体内奇热难当,浑身血行急剧,丹田之下,不住的跳动,甚至呼吸也短促起来。 这时候,他再也顾不得装不装昏迷,连忙运气镇摄心神,欲藉无上定力,压抑那即将蓬勃泛滥的情绪。 花玉娘罗衫业已褪尽,星眸斜睨,吃吃笑道:“傻瓜!这时候运功有什么用,我这粒大力丸,别说是你,就是神仙吃了,也叫他不坐莲台,心甘情愿死在温柔乡中,越是运气阻滞,药力发作得越快。” 这话显然不是恐吓之词。因为她话才说完,罗英已经怒蛙轩昂,丑态毕露,窘得满脸胀红了。 花玉娘嫣然笑道:“想不到你倒猴急得很,来吗!春宵一刻值千金,别让你空急了。” 话毕掌落,拍开了他的穴道。 罗英一个虎跃,从神案上崩弹而起,但脚-沾地,突然双手掩腹,摔倒地上,咬牙格格作响,在地上翻滚挣扎。 不到片刻。他整个脸庞胀得血红,唇角咬破,嘴边泅旧渗出殷红血水,呼吸更见急促,夹杂着兽鸣般呻吟,那情景,直似一个遭受着炼魂之苦的人,宛听悲鸣,无人得到解脱。 花玉娘叉腰而立,耸肩笑道:“何苦如此熬受无边痛苦呢?阳亢之火一燃,不予发泄,终将被内火所焚,罗少侠,放着绮丽温馨你不享受,却偏偏咬牙切齿甘受煎熬,你也真太傻了。” 罗英身上衣衫已破成碎片,双目喷火,嘶声厉叫道:“淫婢!贱人!你要是够狠,成全小爷一剑,否则,姓罗的化作厉鬼,也饶不了你这贼淫妇……” 花玉娘咯咯笑道:“哟!成全你一剑,姑奶奶怎舍得,到口的肥肉,还没沾牙尖呢!” 她扭着蛇腰走上前来,俯身一把将罗英抱起,“喷”地香了一下面孔,荡笑道:“我的小心肝,别折磨自己了,既然决心一死,为什么不肯在死前称了你姊姊的心呢?” 腻肤相搂,欲念如焚。 花玉娘轻舒粉臂,将罗英仰放在神案上,凑过樱口,轻吐丁香,一只手向下滑沉,扯他的下裳…… 罗英此时既羞又怒,体内蒸腾着烈焰般的欲火,几乎不能自持 就在这危机一发之际,突然间,脑海中掠过一个人影记得雨幕之中的灰衣斑发老人曾对他说过:“危急之际,记住在华盖穴上用力一掌……” 罗英灵光一闪,一横心,齿尖立合,一片舌尖,就被他血淋淋咬了下来。 花玉娘痛呼一声,挺身疾起,掩口骂道:“好小贼……” 罗英“呸”地一口淤血直喷而出,点点血花,洒了花玉娘一脸,同时力贯左掌,圈臂逞向自己胸前“华盖”穴按去。 掌势一触穴道,脑中“嘶”然一声轻鸣,欲火顿时减退了四成,但,四肢一软,无力地滚落地面。 花玉娘柳眉倒竖,冷冷道:“是谁告诉你这缺德方法?既落姑奶奶手中,要由你脱出手去,早就不叫千山媚狐花玉娘了。” 激怒中,霸王硬上弓,骄指连扬,分点罗英“精促”、“阴交”数处穴道,腾身而起,饿虎扑羊骑了上去。 罗英此时欲火虽然减退,内体药力尚在,加以“华盖”穴一通,真力随淫药俱散,纵是心里明白,已无力再作反抗。 眼看玉关将渡,蓦地,“蓬”一声巨响,山门被人一击而开,庙门反出现四个奇形怪状的褴褛化子,并肩而立……—— 第八十二章 误堕陷阱 那四名化子,-瞎、一驼、一跛、一个既哑又聋,正是“穷家四残!” 四个人共仅六只眼睛,一齐怒目瞪着花玉娘,“独脚穷神”苗铁三用力一顿钢拐,首先嘿嘿冷笑道:“贱人,你倒会选地方?” 花玉娘拧身窜起,顺手点了罗英穴道,从神案头抢头长剑,竖眉叱道:“什么臭叫化,还不快滚,老娘叫你们知道厉害!” 苗铁三不屑地笑道:“除了会脱裤子,你还有什么厉害? 老实对你说,比你年轻标致的大姑娘,老子也见得多了,要打先把衣服穿起来,别拿你那一身丑肉,看了令人恶心。” 金驼子沉声道:“三弟别跟他斗口,早些打发了她吧!公子还需解救。” 苗铁三应了一声,钢拐抡起,搂着向花玉娘劈落。 花玉娘挺剑上迎,“叮”地一声,震得胸前双乳一阵乱跳,恶形之状,难以入目。 苗铁三收拐疾退,摇头道:“大哥,换个人吧,这骚狐狸打法实在难看。” 徐雕一摆打狗棒,欺身而上,叫道:“眼不见为净,让我瞎子来。” 他双目俱瞎,任是花玉娘“迷阳天魔剑”如何厉害,一概不见不理,竹杖翻飞,埋头猛攻,一轮打狗棒,果然将花玉娘逼退。 金驼子沉声道:“机不可失,苗老三快抢罗公子,得手就走。” 苗铁三纵身一跃,从地上搭起罗英向肩头上一担,拧头疾退,金驼子却身形展动,迳自扑向神案。 他探手一把,将花玉娘的包裹衣物,一齐捞到手中,旋风般夺门面出,叫道:“退!” 徐雕闻言,虚晃一棒,紧跟着窜出山神庙。 四残一涌退出庙外,抱着罗英扬长而去,等到花玉娘提剑追出来,苗铁三摇摇回头笑骂道:“骚婆娘,如果你有意让行人百姓都饱饱眼福,只管追下来,我苗铁三领你去太原府跑一圈,那才有趣呢?” 花玉娘闻言低头,惊呼一声,忙又缩回庙里,只气得顿足唾骂,却无可奈何。 这一手“斧底抽薪”之计,用得可谓损而又损。试想花玉娘除了一把剑,浑身一丝不挂,包裹暗器全部失落,她就算再不要脸。也不能光天化日下,不穿裤子在外乱跳,至于“七彩迷香弹”、“迷阳天魔剑”……更是谈不上了。 金驼子等人救了罗英,实则并未去远,转过一座土山,便在一丛密林前停了下来,解开包裹,替罗英换了-身衣服,金驼子面向密林,高声道:“穷家四残幸不辱命。” 得得蹄声起自林中,密林浓草间,缓缓踱出一骑黄骠马,马上坐的,正是那灰衣斑发老人。 只见他威仪庄严的脸上,浮着怜惜而赞赏的微笑,目光扫了扫罗英,颔首说道:“有劳四位当家。” 金驼子恭谨地道:“罗少侠予我等原有厚恩,薄效微劳,理所应当,只是我等去得迟了一步,罗少侠已吞了那妖女淫药,尚须老前辈赐予解救。” 灰衣老人笑道:“他能及时冲开华盖一关,药力已散达四体,施求不难,但那妖妇身上信函。乃是极重要证物,四位当家可曾取到?” 金驼子道:“妖妇全身衣服,尽在此地,如今光条身子,天黑之前,绝无法离开那座山神庙,请前辈查点一下,假如信函不在,我等立去擒她来此。” 灰衣老人怔了一下,道:“那淫妇衣物,亵而不洁,老朽实在不愿搜索……” 徐雕应声道:“不妨,瞎子眼不见为净,由我来搜一搜。” 当下从金驼子手中接过衣物包裹,逐一搜查,那灰衣老人飘身下马,抱起罗英,步向林中替他解药治伤去了。 不多久,徐雕果在花玉娘包裹中,搜到一封密函,金驼子取过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面陈崆峒宋掌门人转宫大侠亲览?”等十四个字。 独脚穷神心头一动,道:“不知谁写给那混帐东西的,大哥取出来看看!” 金驼子摇头道:“这是那位老前辈需要之物,我等怎可擅拆……” 话声未落,突闻破风轻响,一缕劲风,遥向后腰袭到。 金驼子大吃一惊,本能地一挫腰,反肘一掌拍了出去掌沿才触及那锐风,顿感火辣辣的疼痛,闷哼一声,踉跄斜冲两步- 道黄色人影其快无比掠空而到,探臂一招,金驼子手中那封密函忽地脱手飞出,竟被他凌空夺了出去。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独脚穷神苗铁三就在金驼子身侧不足一尺之处,却丝毫未发觉有人趁虚掩到近处,及待密函被夺。 方始惊觉,蓦地一声大喝,手中钢拐迎着那人猛挥而出。 那黄色人影犹在半空未落实地,这一拐迅若奔雷,料想无法闪避,只听他冷笑一声,大袖一拂,硬迎拐招,右手五指突然从袖口探出,一式“火中取栗”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拐头。 天残童桐“哇”地大叫一声,抡拳捣出一片掌风,独脚穷神苗铁三也顺势一带钢拐,双手上内力逼发,硬生生将那夺书之人向地上掼去。 双残发动,几乎在同一瞬间,所用招法也是一派狠猛,孰料那人功力已达化境,抓住拐头的手向怀中一扯一送,整个身子斜飞横掠而起,两只脚一连弹出四五腿,竟施展绝江湖多年的“螳螂功”,跟天残童桐击出的拳风硬碰硬接。 “蓬”然几声巨响,独脚穷神拐上一轻,杖头触地,打了个空,天残童桐却被震得立桩不稳,登登向后连退了四五步,喉头一甜,险些喷出一口鲜血。 黄影微闪落地,现出一个奇装异服的高大喇嘛。 徐雕目不能见,仅凭呼喝之声,已知发生了变故,错掌当胸,沉声道:“大哥,怎样了?” 金驼子一眼瞥及那喇嘛服饰,不类中土人氏,心里已知遇上劲敌,凝重答道:“信函被夺,童老二受了伤,无论如何,不能放走这番僧。” 徐雕急抽打狗棒,和独脚穷神一左一右分立金驼子身侧,并肩挡住喇嘛退路,空下一边,正是那片密林,在四残想来,林中有那位灰衣老前辈,自是不必担心来人会从林中逸去。 那喇嘛脚落实地,碧绿的眸子向四残扫了一遍,冷傲地道:“凭你们四个残废人,不是本座对手,快将姓罗的小辈交出来,本座怜你等肢体不全,饶你们一命。” 金驼子心中甚怒,但极力压抑怒火,沉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相助那无耻妖妇?” 喇嘛冷笑道:“本座乃是西倾山百拉寺伽蓝活佛座下四大天王之首,法号章嘉,奉命相助宫大侠争霸武林,这封书信事关重大,岂能被你等得去。” 金驼子心惊不已,朗声道:“贵寺偏处西陲,声誉不恶,向不参与世事争执,为什么要助纣为虐,涉足中原之事!”,章嘉喇嘛冷道:“这是本寺之事,不劳挂心,你等只将姓罗的交出来,本座网开一面,不为已甚。” 金驼子心中暗忖道:“百拉寺武功独树一帜,大异中士各派,这番僧适才抖露的几招,修为只在我等之上,今天要想截住他,只怕是十分困难了。” 但转念一想,不由又横了心,密函既入他手,纵拼一死,也不能让他得手而去,不然,咱们穷家四残还有什么颜面行走江湖? 钢牙一挫,朗声道:“贵寺成誉远播,中外同钦,但如不问是非,横身武林杀伐之中,为了中土武林公义,我等只好开罪大师父了。”说着,轻咳一声,独脚穷神和徐雕一齐矮身横跨半步,各蓄真力,准备出手。 章嘉喇嘛哈哈大笑道:“久闻中原穷家帮难缠难磨,这话果然不错,凭你等武功,断难在本座掌下走满百招,何苦放着活路不走,定要去走死路?” 金驼子怒眉一扬,叱道:“穷家帮人,但知取义而死。不知苟且偷生,大师父不肯赐还密函,除非杀尽穷家帮人,否则,百拉寺从今起休想安宁。” 章嘉喇嘛傲然一哼,道:“就是杀尽叫化子,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 语落,脚下欺出一大步,左袖一抖,便待出手。 突然,一声叹息起自身后,-个苍劲充沛的声音道:“一念嗔恨,百劫不复,大师父何其太愚?” 章嘉喇嘛蓦地一惊,身形半转,叱道:“什么人?” 密林中缓步踱出-条灰色人影,正是那灰衣老人。 独脚穷神大喜叫道:“老前辈来得正好,密函已被他夺去了!” 灰衣老人莞尔微笑道:“大师父身在三界外,何苦为他人作嫁衣?” 这两句话听来略有讥讽之意,但那灰衣老人语声平和,面上浮现的纯是一片诚挚,竟使人毫无羞恼之感。 章嘉喇嘛脸上一红,道:“本座但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灰衣老人笑道:“贵寺以四大高手相助宫天宁!不过是感于昔年全真教授手之德,但是那宫天宁实则……” 章嘉喇嘛神色顿变,截口断喝道:“你是谁?竟知道当年之事?” 灰衣老人淡淡答道:“山野之人,红尘余灰,姓氏早忘了。” 章嘉喇嘛显然已被他适才“全真教昔年援手之德”这句话刺中内心深处,神情连变数次,合十沉声道:“阁下必是隐世高人,既能不屑赐示名姓。本座只好冒昧讨教了。” 灰衣老人微笑道:“大师父莫非也想试试老朽的武功来历……” 章嘉喇嘛嘿地-哼,道:“正是!”左臂一引,虚虚一掌推送而出。 掌起时其势极缓,点尘不扬,看似毫无力道,但灰衣老人面色突变沉重,脸上笑容尽敛,身躯虽立未动,却已暗将功力提聚应变。 果然,那章嘉喇嘛掌势才推出一半,猛然间腕肘一挫,右掌也疾推而出,双手闪电般此退彼进,竟然一口气连劈一十八掌之多。 一十八掌一气呵成,他袭对方左右上下,刹那间,平静的空际爆发出-串“吧吧”劲力撞击之声,暗劲飞涌,石走沙飞,好似卷起一束尘柱。 穷家四残看得大吃一惊,身不由己挪步疾退,饶是四人退得快,身上衣衫已被凌厉掌风吹得劈啪飞舞。 那灰衣老人挺立如山掌之前。突然仰天一声长啸,身形展动,由一化二,由二化四,倏忽由一人幻出无数人影,一齐举步撞入漫天掌影之中。 片刻间掌影消敛,人影合一,灰衣老人面含微笑,身上竟毫发未损。 章嘉喇嘛骇然变色,倒跨一步,激动地道:“你……也会错影分光之法……” 灰衣老人笑道:“通天宝篆上玄功,并非宫天宁一人练过,假如老朽也以全真门下自居,大师父难道也深信不疑吗?” 章嘉喇嘛沉吟一会,合十道:“此事本座实难自主,当率师弟即返西倾山,面禀家师,阁下如愿拨冗西行一晤,半月之内,百拉寺扫径恭候驾莅!” 灰衣老人道:“辱承抬爱,怎能不去瞻谒一番。” 章嘉喇嘛应声道:“但盼言而有信,告辞!”袍袖一抖,身形已凌空拔起,越过四残,飞掠而过。 灰衣老人向四残摇手示意,不可拦阻,任其自去,金驼子不解,问道:“那么密函怎么办?” 灰衣老人道:“由他带走,半月之内,何难取回。” 独脚穷神苗铁三道:“这番僧武功已然出神入化,百拉寺更如龙潭虎穴,老前辈当真要亲去涉险?” 灰衣老人笑道:“老朽生平闯过的龙潭虎穴何止千百,此去当能使宫天宁少一得力奥援,为中原武林去一劲敌。那孩子药性已解,现在林中,相烦四位当家代我传言,就说这半月期内,祁连空虚,良机难再,如能先剪除三丑,宫天宁势孤,不难一鼓歼灭。” 说罢,拱拱手,飘身上马,蹄声得得,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穷家四残磋叹一阵,转入林中,果见罗英正盘膝坐在一株大树之下出神,面色红润,业已恢复了常态。 当他一眼看见四残,连忙跳起身来,惶恐地道:“若非四位及时赶到,在下儿陷万劫不复境地,至今想起,犹感余悸在心。” 金驼子愧然笑道:“我等不过适逢其会,而且因得一位前辈高人指点,才能与公子相晤,应该谢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世高人才对。” 于是,便把经过险况,说了一遍。 罗英惊讶道:“那位穿灰衣的老前辈,究竟是谁呢?” 金驼子道:“我等也不相识,日间因事前往本帮会中分舵,途中见他单骑候立道旁,直呼我等姓氏,嘱咐速往山神庙,再三拜问他老人家名姓,总是笑而不答。” 罗英击掌沉吟,道:“这真是奇怪了,他好像早已知道我会遭过这一关,处处呵护,却不肯再赐一在,真叫人猜想不透。” 独脚穷神苗铁三道:“但他所说祁连空虚,这句话,又像对宫天宁重现江湖的事,早在暗中留意,且别管他是谁,反正绝无恶意,公子不必费心去猜他身份了。” 罗英点头道:“也罢,咱们就依他老人家的话,顺请四位辛苦一趟,速往嵩山把这消息知会明尘大师和各派掌门人,在下还须赶回太原,寻我祖母,事后也当赶赴祁连,合力对付包天洛等海天三丑。” 穷家四残应允作别,立即折道南下,罗英收拾衣物,顺便把花玉娘的暗器囊也带在身边,取回短剑,觅路仍回太原,待返抵城垣,时已入夜甚久了。 他依照竺君仪的嘱咐,出西城,直趋石桥,谁知在桥边仁候了许久,却未见竺君仪人影。 罗英暗想:也许她老人家见我许久不至,又到祥泰酒楼去找我了。 于是迈步重又入城,找到城东祥泰酒楼,抬头一望,酒楼早巳打烊掩门,连灯笼都摘了。 罗英心中一阵惊颤,这才想起时已夜半,街上行人绝迹,沿路并未见到祖母经过。 如此看来,莫非她进入赵氏花园竟然遇险了? 想到这儿,罗英背心渗出一阵冷汗,抹转头便向赵氏花园奔去。 转瞬到了墙外,毫不犹豫,身形凌空上拔,窜登墙头,放眼一望,园中漆黑沉寂如死,既不闻半声人语,也没有一丝灯光。 罗英寒意陡生,从墙头一长身形,飘落园内。 这座花园占地极广,其中花木密生,因为久未整理,显得繁而无序,荒草没径,乌粪如丘。 花园之中,有一栋高大的画楼,楼前回廊曲折,下临一片荷池,些时春初,荷花尚未开绽,但静夜之中,远远飘送出阵阵清香。 罗英挺立在楼下,凝目上望,这座画楼上下共有三层,建筑极尽富丽,雕梁画栋,檐牙飞舞,清风过处,风铃叮叮,十分阴森。 从表面上看来,楼上不见有人,但因罗英日间亲眼目睹花玉娘从园中出来,又亲见应门的大汉和青衣老者,自是不信楼上没有人迹。 他心急祖母安危,无暇细想利害,探手撤出短剑,圈臂一掌,遥遥劈向楼下那扇楼花大门。 掌门过处,木门“依呀”而开,竟是虚掩着的。 罗英冷冷一笑,沉声,道:“有人吗?滚一个出来?” 连叫两声,无人回应。 罗英不禁怒起,叱道:“区区一座小楼,当姓罗的不敢硬闯吗?” 左臂迎胸虚圈,剑锋转藏时后,脚下一点,竟如一楼轻烟般掠进了画楼。 脚落实地,身形疾转,短剑已横举护胸,但游目四顾,楼中却平静得毫无异状。 这间房子约有四丈见方,正中设有-张八仙桌,四把高背交椅,桌上盘盏狼藉,酒汁横溢,并且有四双杯筷。 罗英剑眉微皱,心里泛起一阵疑云,忖道:“日间所见,共仅三人,就算桌上残席是花玉娘未去之前留下来的,也应该只有两副到三副杯筷,为什么却有四副之多?难道园中另还有旁的高手隐藏着?” 他迟疑了片刻,举手试试酒壶,不料壶身竟是微温的……—— 第八十三章 画楼疑尸 余温微温,表示室中饮酒之人,离去不久。 罗英陡生警觉,疾退了一大步,目光迅捷地向楼梯口望去。 果然,触目正见有-条黑影,挺立在登楼转角之处。 罗英心里冷笑,倏忽间矮身就地一旋,双足猛点地面,捷如狸猫,悄没声息疾向楼口窜去。 身形未达梯阶顶端,短剑已飞而出,低喝道:“朋友,拿命来吧!” 银虹飞击,楼口侧面人影应手中剑,扑通倒地,却没有一丝哼声。 罗英目光扫过,见那人年纪已在七旬左右,浑身道家装束,高耸首舍上,白发苍苍,身形却十分熟悉。 他俯身一探那道人尸体,早巳僵直木冷,显见他在出剑之前,便已断气,只是被人故意掩置楼口暗影中,才没声息挨了一剑。 这件事透着蹊跷,空室中余酒尚温,怎会突然出现一具无名尸体? 罗英举目四望,这第二层楼上乃是一间卧室,虽有几椅,却东倒西歪,一片零乱,靠西一张大床上,锦被绣褥,铺设豪华,然而褥枕却甚皱乱,好像有人在上面翻滚蹂躏过一般。 他伸出左手,缓缓扳过那道人的尸体,顾目之下,只惊得掩口失声,从地上霍地跳了起来…… 原来那道人竟是青城派掌门人元修道人。 突然而意外的变化,使罗英张口结舌,混身冰冷,手脚都不住战栗起来,揉揉眼,再看一遍,丝毫没有错,果然是那位德高望重,久受武林尊仰的青城大侠。 罗英机伶伶打个寒襟,一刹时,恍然而悟这是个歹毒的陷阱。 可是,如果真是有人嫁祸,现在为什么还不现身出来? 罗英在极度惊骇之下,神思不乱,脑中意念不转,暗暗下了个决心,现场决不能移动,现在唯一可行之途,就是设法擒住那先前在园中出现过的青袍老者,或者查出饮用酒食的四人是谁。 他低头含泪向元修道长的尸体注视了一会,压住满腹悲愤,身形一闪,提剑闯上第三层楼顶。 顶层楼上堆放着一些杂物,蛛丝缠空,积尘盈尺,并无人影。 罗英轻叹一声,正待下楼,突听园中传来轻轻的击掌声啊。 夜静荒园,忽现有人迹,这人自然与楼中惨案有着密切关系,罗英剑藏时后,屏息掩到窗口,从破孔中向外望去,只见墙头上立着一条宽大的人影。 那人先在墙上凝目向园内打量,过了片刻,又轻轻击掌两声,未见有人口应,便飘身掠进园里,掩掩藏藏向画楼行来。 罗英心念一动,暗忖道:我何不索性躲在这儿,看看这家伙是什么人? 于是,轻轻移步后退,闪身躲入顶楼角楼,屏息静气,从楼梯侧缝中,全神向下注视着。 那人武功显不弱,举步移身,毫不带风声足音,不多久,已经到了楼下,接着发出一声轻“咦”,嗓地竟打燃了火折子。 火光略现又熄,大略那人在楼下没有见到人影,迟疑了一下,便开始一步步登上二楼。 罗英一颗心直似要从口腔中进跳出来,俯身下望,首先只能看到一条暗暗的影子,那人一步步登上二楼,行动却十分谨慎小心。 渐渐,从梯口缓缓移出来一团圆形物体,在楼边伸缩两次,又退了回去。 罗英看得清晰,暗道:“这家伙倒精明得很,原来那圆形物体,竟是那人用剑尖顶着一张圆凳,特地送上来探探虚实的。 等到确定二楼并无人在,那人才轻轻吁了一口气,身体一闪,窜了上来。 当他一脚踏上楼口,恰巧踢在元修道长尸体上。 那人一个踉跄,手中长剑反手疾扫,同时沉声喝道:“什么人?” 接着,“嚓”地又打亮了火折子。 他一出声,罗英电看清了他的面貌,情不自禁吐了一口气,出声叫道:“南宫爷爷!” 闪身跃落二楼。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竟是衡山派掌门人“追魂金针”南宫显。 南宫显遽闻人声,似乎吃了一惊,旋身扬目,见是罗英,也松下一口气,嘘道:“啊,原来是罗少侠,老朽正要找你呢?” 罗英一怔,道:“南宫爷爷怎知晚辈现在此地?” 南宫显叹道:“老朽从何知道,只因嵩山会后,风闻宫天宁已派有飞云山庄余孽和大批高手前来太原府,欲图建立争霸天下第一分坛,明尘大师暗中分派人手,叮嘱老朽和青城元修道长兼程同来太原,暗查敌方布置,不意今日午后,却在城东祥泰酒棂附近,得见令祖母罗夫人被三名番僧围攻,不敌矢手被擒……” 罗英大惊脱口道:“什么样的番僧?你……你知道她老人家现在什么地方……” 南宫显摆摆手道:“少侠请勿急躁,容老朽详细诉说,此事既已发生,如不能冷静承担,徒悲何益?” 罗英垂泪低头道:“晚辈敬领教诲了。” 南宫显长叹一声,继续又道:“当时约在申刻将尽,街上行人正多,那三名番僧竟不顾惊世骇俗,联手用‘大佛手’内家硬功。老朽独自蹑踪追出城去,现身拦阻,力战之下,终不敌番僧玄功,险遭毒手,不得已夺路回城,欲将此事告知元修道长,不料各处寻觅,竟不见他的踪迹,误打误闯,才找到此地,不想却碰见少侠。” 罗英听了这消息,三魂少二,七魄剩一,两行热泪,忍不住簌簌而下。 屈膝跪下,泣道:“元修道长他……他已经……” 南宫显神色一震,问道:“他怎么样了?你见到过他?” 罗英用手一指地上尸体,摇头悲不可抑。 南宫显俯身一把拉起元修道长的尸体,一见之下,脸色大变,连忙用手指沾了一点血液,放在舌尖尝了尝,沉声道:“血尚未凝,被害必不太久,这是怎么一回事?” 罗英挥泪咽嘎道:“都怪晚辈一时鲁莽,不料中了敌人嫁祸之计……” 南宫显目光扫在罗英短剑之上,血丝殷然,登时脸色一沉,道:“罗少侠,是你误杀了元修道长?” 罗英连忙摇头道:“不!不!晚辈也因寻觅祖母,寻到这座楼内,黑暗中不辨敌我,刺中道长一剑,但他他老人家显见早巳遭人毒手,在晚辈抵达之前,已经断了气了。” 南宫显闷声不响,高举火折子,对元修道长尸体反复查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阴沉,冷冷说道:“少侠说他早已遭人毒手,不知如何根据?老夫看不出他尸体上还有什么致命的伤口。” 罗英闻言骇然一震,忙也低头检视,果然,遍查尸体,除了一处剑创,竟别无伤痕。 他委屈地泣道:“晚辈适才也和老前辈一般,黑暗中突然出手,并不知是元修道长,但他中剑之时,并未出声,应手便倒在地上,尸身已冷,足见早已被人暗算身死,但此事晚辈百口莫辨,只好烦证老前辈做一个证人,咱们连夜运送尸体到嵩山去,相信秦爷爷一定能查出他致死的原因。” 南宫显哼了一声,道:“少侠此言,老朽自然相信,只怕各派掌门人和天下众雄未必肯信,再说,明尘大师已经不在嵩山,纵或将尸体运去,也无人以力少侠解脱这份罪嫌。” 罗英听了,几如置身冰窖之中,默默低下头去,再也无辞可答。 南宫显又是一声冷笑,道:“老朽等对少侠一家,素所尊敬,前次济南血案,是非尚未明白,今日又生此事,老朽痛心之余,只有替少侠一家清誉盛名,无限惋惜。” 说完,抱起元修道长尸体,便欲离去。 罗英慌忙拉住他的衣角,哀声道:“老前辈要到那里去?” 南宫显怒哼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送他回到青城,由青城弟子自行了断。” 话声冷酷坚决,语意已明,从此青城与桃花岛,又将结上一段解不开的深仇了! 罗英泪如雨落,叹道:“老前辈不肯见信,晚辈无法勉强,但晚辈问心可对天日,相信误会终会水落石出的一天,老前辈请便吧!” 说着,热泪夺眶,涟涟如雨。 南宫显举步落下楼梯,一言不发,飞身掠向墙头,疾驰而去。 罗英怔怔留在画楼上,思前想后,心酸难禁,自怨道;“爹爹被囚禁百丈峰,犹可说是为了替罗璋叔叔受过,至少秦爷爷和奶奶都坚信他绝对未做那些可耻丑事,但今日之事如果传到他们耳中,只怕连秦爷爷也不肯相信我的辨解了。 人生痛心事,莫过于满腔委屈,无处可诉,罗英感伤许久,除了独自饮泣,气闷拥塞胸头,真恨不得横剑自刎在当场,但是,含冤而死,沉冤岂不是更无洗刷的机会了?生既负屈,死又饮恨,当真是生死两难。 嗟吁半晌,他终于横了心:不能死,若是要死,也该在救得奶奶脱险,替爹爹洗雪沉冤之后。 顿顿足,还剑入鞘,疾步奔出画楼。 夜空如洗,雨后天际,份外清朗,看天色,已在寅初,离天明不远。 罗英仰面向天,将满腹气闷,化作一声长而无声的叹息,心里盘算,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去祁连山。 他不知那掳走祖母的三个番僧是谁?但猜想,必然是来自百拉寺的喇嘛,则他们掳走竺君仪,也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祁连洞府”。 出赵氏花园,长街寥寂,绝无人迹。他放开身法,快如轻烟,瞬息间已奔驰过数条大街,看看已抵南门,忽然心中一动,忖道:“追魂金针南宫显曾说过那三个番僧用马车掳去奶奶,则必是循官道南下奔风陵渡,再折西入陕,这条路正是我回程时经过的途径,怎的沿途并未见有马车或番僧经过?” 这样一想,疑云顿起,连忙驻足暗道:不好,那番僧们别是故意在白天以车载运,掩人耳目,暗中却另走捷径,神不知鬼不觉将奶奶送往祁连山去? 再-思索,若循官道南下,经潼关西行,必然路过崆峒,如今明尘大师及各大门派高手正往崆峒去,番僧们即使狂妄,也不会这样傻得在大路上招摇,那么,他们很可能南下是假,西行是真,走捷越吕梁山,经陕北,跨乌鞘岭向西,沿途虽然尽是荒僻小道,却隐密得多,而且不必经过崆峒。 同时,就算番僧们并不是走的这个方向,自己超小路,能截在他们前面,岂不更好?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当下转身折返,又回向城西而采。 正行之际,忽然发觉前面不远,有个人影一闪而没。 罗英虽急于赶路,却被那半夜出现的人影引起了注意凝目一望,那人已隐入一条横巷不见,他好奇之心顿起,斜奔进入横巷,才转入两次变,竟发现这条横巷正通往赵氏花园后侧,也就是竺君仪曾经准备带他来附近寻祖圭的地方。 是巧合?是有因?他心里不觉动了奇想,脚下加快,追进了巷子。 那人发觉罗英追来,显得惊惶失措,飞奔掠穿小巷,略迟疑,便拧身越过墙头,窜进赵氏花园中。 罗英暗地一震,心道:果然有些古怪。 但他不久之前,才在这废园中坠过圈套,这一次特别小心,身形一跃登上墙头,却不遽尔乱闯,首先凝目向园中望去。 这一望,他惊得呆住了。 从离开到转回来,前后不过顿饭之久,但是,那画楼之上,却亮着了灯火,楼下和二楼卧室窗中,人影蠕动,笑语之声不绝。 罗英一怔之后,恍然大悟,敢情那些设置圈套赚他入壳的贼党,一直并没有离开过附近,只等他一走,便重又回到楼中? 难怪桌上残席未终,余酒尚温,难怪楼上被褥凌乱,来不及收拾……这一切,刹那间都得到了答案。 罗英怒火填膺,龙吟声中,探臂拔出短剑,身形一掠,扑向画楼。 顷刻间,楼中响起一阵惊乱,灯火突然尽熄。 紧接着,七八条人影分从楼门。窗口向外疾射,夺路四散逃走。 罗英大喝一声:“狗贼!还想走吗?”短剑振腕划出,抢步拦住距离最近的一个大汉,剑光飞旋,向他全身罩去。 那人身中提着一柄鬼头钩,但却无心缠斗,虚挡了一招,抹头便跑。 罗英认得他的背影,正是适才在路中跟踪的人,那肯让他脱出手去,沉声大喝一声,剑上力道顿增,横身又将他挡住。 那人连试了几次,无法脱身,匆匆取出一副汗巾将半个面庞蒙住,硬着头皮挥钩应战,口里却不时发出凄厉的啸声。 听那啸声,既像是知会同党快逃,又像是招呼援声。 但从他未动手,先用汗中蒙面这一点看,这人显然不愿罗英认出他的真面目。 罗英手中冷笑,短剑上又增加了两成内力,毫芒闪缩,电掣般紧将他裹住,一面运目四望,却发现其余贼党,已逃得一个也不剩了。 蒙面大汉钩法破绽百出,举手投足也显得杂乱无章,一心一意只想脱身遁走,叵论真实功力,罗英要杀他实在不是难事。 但是,这时罗英满身冤屈,无从洗刷,唯一希望,就要擒住一个活口.是以剑招密而不锐,并不想伤他性命。 转眼十余招,那大汉情急起来,索性只攻不守,拼着两败俱伤,钩法也渐渐凌厉起来。 罗英冷笑道:“你的同党已奔逃殆尽,徒死何益赶快弃钩受缚,尚可保全性命。” 那人只不答话,钩影翻飞,仍是一味死拼。 罗英不觉怒起,剑法陡地一变,寒光霍霍,剑势顿盛,银虹过处,那人惨哼一声,整条右臂,巳被剑锋砍落。 那蒙面大汉用手掩住伤口,踉跄后退三四步,突然倒转钩尖,猛可身自己胸前回手反刺。 罗英大喝一声:“撒手!”左掌疾翻,飞劈了过去。 掌风漫体而至,正撞在那人腿根步位,震得他身躯一斜,钩尖略歪,插在左胸肩肿上,一阵摇晃,翻身栽倒。 罗英迅若闪电般欺步上身,骈指连扬,点了他“肩井”、“府台”、“云门”三处穴道。 那人自负重伤,自戕不成,长叹一声,喀然垂下头去。 罗英正待伸手揭开他蒙面汗巾,突然,暗影中有人低喝一声:“打!”一缕破空无声继小暗器,疾奔背心射到。 罗英闻声知警,上身向前一倾,短剑反手斜撩,一式“太阿倒持”,锋刃扫在那袭来的暗器上,发出“叮”地一声轻微声响。 他片刻未停,藉着前倾之势,左掌一按地面,整个身子就像弹丸般弹回来,贴地倒射,向暗影中扑去。 倏然,一条淡灰色人影冲天拔起,凌空一转,竟从罗英头上擦过,两次起落,已越过墙头,隐入夜色中不见了。 罗英暗暗警惕自己,停步不追,提剑仍回到蒙面大汉倒卧之处,一把扯下他脸上汗巾,却见那人精目大眼,原来竟是白天曾经在园门前跟自己朝了相的家伙。 这人面貌,在他脑海中总觉得十分面善,但却一时无从记忆,于是缓和地问道:“咱们好像在那里见过?是不是?” 那人双目瞪视,并不答话。 罗英又道:“你不用害怕,只要说出姓名身份,我决不会难为你,一条左臂虽断,性命却可保全。” 那人仍旧张目不言不动,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 罗英皱了皱眉头,沉声叱道:“你要是存心装聋扮哑,就怪别怪我给你吃吃苦头了。” 说着,振手一把,扣住那人右腕脉门。 五指一触,罗英吃了一惊,慌忙俯身探探他鼻息,这才发觉那人竟已断了气。 他既惊又怒,目光聚凝,仔细查看那人尸体,突然在他喉下要害上,找到一个细小的针孔。 罗英心中一动,吸一口真气,一手按住尸体咽候,另一手默运内力,缓缓由他锁骨向上推送,掌心一吸,一枚细针已被贴掌吸起—— 第八十四章 失之毫厘 罗英见那枚金针,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道:“啊!我记起来了,他是在衡山派门下,曾经参加过崆峒山麓,七大门派与蛊母鸟婆之战,而且,这枚金针,不就是衡山掌门人追魂金针南宫显的成名暗器么?” 满天疑云,一拨而开,他不禁心里暗骂:南宫显,原来是你捣的鬼? 但,转念一想,又觉此事有些不对。 假如真是南宫显在暗中搞鬼,他怎会告诉我奶奶被掳去的消息?同时,楼中酒席上,共有四付杯筷,那另外三个人又是谁? 几经忖测,这件事有两种可能:如果不是南宫显暗生异心,蓄意嫁祸东墙,便是衡山门下另有叛徒不肖之徒,存心利用“追魂金针”,离间破坏南宫显与六大门派感情。 事实真象如果属于前者,这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忧虑,如果属于后者,那倒易于解释,只须拿这枚金针,私下问一问南宫显,一切误会便不致发生或扩大了。 罗英略作沉吟,便小心翼翼用一幅绢绸,将那枚“金针”包好藏妥,掩埋了尸体,然后悄悄退出赵氏废园。 一阵折腾,天色已明。 罗英索性在城中用了些饮食,又准备了些干粮,辰牌时分,才离开太原府。 由太原西行,自石千峰起,渐渐进入吕梁山脉,一进要到离石县田家会,沿途尽是崎岖山路,罗英选择这条小路,除了疑心祖母被掳,喇嘛们可能未循官道而行之外,更因山路极少行人,可能尽量施展轻功赶路,反而无牵无挂,方面得多。 他自得飞云神君授以内力,武功已大非昔比,这一旗展开,绝世身法,飞腾如烟,翻身越脊,行得竟比奔马更快,不到午刻,已越过了狐惬山。 正行之间,前面忽然出现一处小小镇集。 罗英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山区中发现集镇,自是欣喜无比,心想道,午餐能用些热食,一鼓作气,今天夜里使可以赶过吕梁了。 他兴冲中冲奔入镇中,正左思右盼想找一家售卖热食酒茶的饭馆大嚼一番,目光过处,突见一家灰土泥墙边,停着一辆单辕马车。 所谓“单辕马车”,只是一匹瘦小骡马,轮轴短小,用一匹马曳引,车厢也极为简单,上用四块木板,加上一片顶篷,这种车辆多数不用为载客,乃是山区居民和较大城镇中往来办货用的货车。 但是,罗英见的这辆,情形却有些不同。 只见整个车厢,全部以上好坚木制成,顶篷覆以红桧,用铁钉将车厢两侧门扉都钉得死死的,里面不知放的什么物件,而且,那车前拖的,竟是一匹枣红色的神骏健马。 罗英心中微动,暗道:山中小镇里,竟有如此漂亮车辆,这倒少见得很,难道会是番僧们押送奶奶的工具不成? 这一想,竟觉大有可能,顺目前望,原来停车之处,正是一家客店,木桌长凳虽然肮脏简陋,却是这镇上最像样的一家客店了。 罗英心中不禁怦然,缓步走到车边,想看看车中盛载何物?无奈那门扉钉得甚是紧密,竟无法看见。 他乃是心性正真之人,论理本不该偷窥人家车辆,但,这辆车实在太神秘,假如里面真的囚闭着他的祖母,那…… 一念及此,再也顾不得小节,围知绕到车后,食指一探,指尖已透木而过。 车厢板壁上,留下一个小小圆孔。 罗英见无人注意,身形微矮,眯着一只眼睛,向里一瞧。 这一瞧,登时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车厢中黑沉沉并无货物,只有一块厚毯,裹着一个身形如人体的包裹。 这还用猜吗!那封在车厢中的人,除了奶奶还有谁? 罗英一股怒火陡高三丈,当时便待运掌势碎车厢,但转念一想道:“好个助纣为虐的喇嘛,我先会会你们再说。” 一闪身,窜到店门口,怒目一瞪,沉声叱道:“这辆车是谁的?” 安静的饭店中,突闻这声暴喝,所有掌柜,店伙,和一个低头用饭瘦汉子都不约而同吃了一惊,那汉子扬起脸来,一见罗英,脸色顿时一变。 罗英也觉讶诧,扫目一匝,店中并无一个喇嘛,只有那瘦削汉子,十分面善。 那瘦削汉子见罗英皱眉似有不复记忆的神色,连忙堆笑站起身来,恭敬地道:“辆车是小人的,公子有什么吩咐?” 罗英凝目向他打量一遍,只觉这瘦削汉子似甚面善,仿佛在那里见过,只是他脑中事务烦乱,一时总想不起来,于是沉着脸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瘦削汉子陪笑道:“小人姓李,叫李二,在太原府骡马市裕通车行做把式,公子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小人吗?” 罗英“哦”了一声,暗想:我才从太原府来,也许曾在街上见过此人,疑心一去,怒火也消了不少,指着那辆单辕马车问道:“这车是你们行里的?还是客人的?” 李二微-沉吟,答道:“是咱们行里的车,便雇车客人嫌牲口不够健,另外换了一匹。” 罗英又问:“雇车的是怎样一位客人,装载何物,要到什么地方去?” 李二笑道:“公子怎的要打听如此明白?敢情失落了什么贵重东西,追查失物,所以……” 罗英沉声道:“正是失窃重物,你快实说,决不会亏负你就是。”顺手取出一块银子,掷在桌上。 李二想了一阵,方才躬身答道:“装载何物,小人也弄不清楚,只是那客人身躯高大,携大兵刃,好像跟公子-般,也是江湖高手。” 身躯高大?携带兵刃?这会是谁呢? 罗英点丁点头,又问:“客人之中,有没有番僧在内?那枞姓什么?” 李二翻了翻眼,道:“小人没有见到番僧,至于客人的姓氏,老板知道,怎会告诉咱们做伙计的。” 罗英道:“既无姓氏,你这一车货物,要送到什么地方?交给什么人?” 李二道:“客人吩咐过,货物起运时,他已先赶往兰州。 只要送抵兰州,自会亲来取。” 罗英心里冷笑,暗想:“那番僧倒狡猾,必是给奶奶吃了什么药物,假作货品,故意托车行运送,避开官道显眼之处,待到了兰州,再由他们转运祁连,这主意不可谓不绝,只是今日被我追上,你们就别想如愿了。” 想到这里,把脸一沉,道:“在下因失窃重物,并追查一见命案,兼程赶来,你这车中货物,可否让我一过目?” 李二失惊道:“这个……” 罗英一瞪双目,截口道:“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看过之后,不会使你为难,否则,别怪我要自己动手,反不好看。” 李二迟疑半晌,终于含笑收起桌上银块,道:“公子要看,务必下手谨慎些,千万别让客人看出破绽来,小人的饭碗都砸了。” 罗英点头答应,领着李二同到车边,轻舒两指,毫不费力,便将车门上所钉铁钉,一支支拨了起来,倾刻便打开了车间。 那李二见他以手作钳,拔取铁钉,有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吓得吐出舌头,半晌也缩不回去。 车门启处,罗英双手抱出毡毯包裹,匆匆解开,谁知低头一看,却惊得倒退两步。 原来包裹之中,并非他意料的祖母竺君仪,却赫然是青城掌门人元修道长的尸体。 那李二见所运之物,竟是一具死尸,登时也吓得脸上变了颜色,连连吐着唾沫道:“他妈的,那老人准是江洋大盗,他妈的,吃饱饭运这种东西,倒了八辈子的霉,我得回去告诉老板,赶快到太原府班头去首告,他妈的……” 事实演变,大出意料之外,罗英也惊得怔住了。 他定了定神,回忆前情,才恍然而悟,所谓那老人“身躯高大,携带兵刃”,可不就是“追魂金针”南宫显吗? 南宫显从赵氏废园中一怒而去,带走了元修道长的尸体,凭他一派掌门之尊,总不便带着一具死尸上路,托商转运,原是极有可能的事,只是有一点令罗英不解,那就是南宫显临去时,曾经声称要将尸体送往青城,由青城弟子了断血仇,现在为什么又将死尸托运到兰州呢? 罗英心念疾转,暗暗定了个主意,拉住李二道:“人命关天,你运的这具死尸,正是太原府被人谋害的青城道长,此事追究起来,你怎能脱得了干系……” 李二双手乱摇,险些要哭出声来,腿一软,跪了下去,道:“公子开恩!公子开恩!小人只是替人家做伙计的,那里知道那客人交运的是什么东西呢?公子爷高抬贵手,小人家中还有八十的老娘……” 罗英冷笑道:“要我开脱你不难,现在咱们假作不知,你快些带我同往兰州,只要捉到那交你运送的客人,便没有你的关系了。” 李二连连叩头道:“使得,使得,公子请上车,小人随车执鞭,走路也要送你老人家到兰府去。” 罗英道:“既然如此,也不急在一时,待发我用些饮食,咱们就走。” 他仍然将元修道长的尸体包好,放回车厢中,重回酒店,叫掌柜的做些热食,吃一了个饱,起身付银子,道:“好!现在走吧!” 他兴步到店门口,突然脑中一阵晕眩,暗叫一声“不好”!蓦地天旋地转,一跤跌翻在店门前。 这时候,店后厨房里,扬起一阵咯咯娇笑,一条纤小人影,姗姗走了出来。 这女从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隆胸肥臀,扭着水蛇般腰肢,竟是“千山媚狐”花玉娘。 只见她风情万种地走出店门,扬起玉手,在“李二”肩头轻轻一推了一把,掩口道: “看不出,这轴戏演得真不错,不在你外号孙猴子,果然有些精灵。” 那假称“李二”的孙猴子,原来是陕南四凶孙定五,此时咧嘴一笑,道:“这小子眼尖,若非玉娘发觉得早,被他撞来店中遇见,现在就没有咱们的戏唱了,方才险些被他认出,直叫人出了一身冷汗。” 花玉娘咯咯笑道:“山主颁下重赏捉这小子,不想到被你无意间得此大功。” 孙定五道:“孙某那敢居功,要没有你事先弄好蒙汉药,咱们就有二十个人,也不是这小子的对手,玉娘,咱们是有功同享,有难同当,怎么样?” 最后这句话,说得花玉娘芳心一阵酥,斜脱了孙猴子一眼,荡笑道:“咱们又不是夫妻,享什么?你呀!看起来老实,肚子里一肚子坏水。” 孙定五涎着脸在她肥臀捏了一把,道:“谁说的,我姓孙的一向好人出名,只是见了你,有些把持不住……” 两人肆无顾忌调笑一阵,花玉娘推开孙定五,道:“让我问问这小子,好毒的手段,在小神庙里,把老娘的衣物包裹带得一干二净,那些化子都是什么东西,老娘要找他们算帐。” 她挪步上前,先点闭罗英穴道,然后喝令店家取一盆冷水,搂头下罗英泼去。 罗英一个冷战,悠悠醒转,睁开眼一见花玉娘叉手立在面前,“李二”面露得意奸笑,而自己却被点闭了穴道,真气无法运转,这才恍然想起孙定五有些面善的道理,长叹一声,重又闭上了眼睛。 花玉娘狠狠踢了一脚,叱道:“姓罗的,装什么死!看看老娘是谁?” 罗英闭目不理,心中却在思忖着一个问题:元修道长的尸体,怎会落在他们手中? 花玉娘连问了几声,见他闭口不答,不禁怒起,俯身一把提了起来,扬手便是两记耳光,惊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娘给你甜头时,你不肯就范,如今又落在我手中,还有什么话说。” 罗英双颊火辣辣的刺痛,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贱妇,要杀要剐,只管动手,小爷岂是贪生怕死的人……” 花玉娘柳眉倒竖,道:“你要死,老娘偏叫你受些活罪,现在先破了你一身武功;看你还狠不狠。” 说着,骈指如斡,向罗英胁下直戳了过去。 但她指尖才沾到罗英衣衫,玉腕却被孙定五一把拉住,沉声道:“玉娘,这小子是山主嫡亲骨肉,未得允准,不可造次下手。” 花玉娘恨得牙痒,听了这话,也只好强按下了一口恶气,唾了一口道:“暂且让你苟活一时,待见过山主,老娘定要治治你这小畜生。” 孙定五取一根长绳,将罗英捆绑缚住,又在他口中塞了一团破布,使他无法私自去气冲穴,拉开车间,掼了进去,然后仍用铁钉封了车门。 花玉娘爬上车辕,跟孙定五双双挨坐在一块木板上,扬鞭策马,驰向吕梁山。 一路上,罗英随着车辆颠簸,知道花玉娘和孙定五驾着车,仍然循西穿行在陕晋之间的山区中。 他想尽了方法,始终无法凝提真气,解开被点穴道,只好死心塌地躺在元修道长尸体边,默默盘算未来的命运。 黑沉沉车厢,冷冰冰的尸体,这都都不苦,最苦的,是每天总有一二次,花玉娘和孙定五必须停下车来,强喂他一些食物,而就在喂食休息的时候,两个不知羞耻的狗男女,又总是当他的面,嘻笑调情,甚至白昼宣淫,做那不堪入目的事。 罗英既急又气,唯一的希望,但盼早到兰州,死活由天,再也不愿受这种活罪了。 第四天,总算到了兰州城,可是,那预定期在兰州接取的人并未出现,花玉娘和孙定五只住了一宵,第二天,竟又继续上咱,这次却换了一辆双辕马车,奔驰也快了许多。 罗英默察去向,发觉他们正向南飞驰,这才恍然领悟,原来他们要送自己去的地方,并非祁连,而是崆峒。 果然,南行两日,抵达崆峒山麓,山下早有软轿等候,那押送软轿的,不料竟是“百丈翁”宋英本人。 两乘软轿,一载罗英,一载元修道长尸体,由八名劲装大汉飞送上山,罗英虽是活人,但穴道受制,无法动弹,只比死尸多了一口气而已。 宋英亲手替他松去绳索,笑向孙定五道:“孙兄立此大功,山主甚喜,接得传书,已经一夜没有睡好觉了,今日一早,便命宋某下山迎候,但如似这般捆绑送去,只怕会落得一顿严责。” 孙定五拱手道:“只因这小辈武功十分了得,为了怕他途中生出事故,才不得不委屈他一些。” 宋英笑道:“孙兄之意固善,但此子乃是山主嫡亲骨肉,你我总该担待一二。” 三人随着软轿,直向山上而来,沿途谈论的话,罗英都听在耳中,因此使他从心底感到一种难以消去的惊惧起来。 不错,祁连山主宫天宁,论来确是他的祖父,但他败德无行,当年只是凭暴力强污了竺君仁的身体,如今又掳去亲子,为祸天下,罗英心中早巳不把他当作亲人了。 然而,这种思想,只是在为公义而远私情的情形之下,易于克制自己,一旦两面相对,骨肉之情,总无法一手抹尽,那时应该怎么办呢? 罗英天性纯孝,当他在百丈峰顶,耳闻竺君仁哭诉往事,心里只有愤慨,没有想到其他,如今失手被擒,被押往见面的人,就是自己不肯承认的祖父,惶惑之情,怎能不油然而生? 从宋英言语中,他不难猜测宫天宁之所以严令重赏,要捉住他,其目的也许并非恶意,那么,等一会两面相对,这情景却令人尴尬之极……” 冥想方绝,软轿一顿而起,已到了一座宏大的敞厅前—— 第八十五章 花言巧语 大厅之上,鸦雀无声,十二名披彩衣的侍女,分别肃立两厢廊下,偌大一座敞厅里,只有一个人在焦急不安地来回躁踱着。 这个满头花白,一身儒衫,右臂斜斜下垂,一只左手,却不住地握拳虚扬,显然内心正在难决的事情。 软轿一到厅前,立刻有四名彩衣侍女迎了上来,两名接过轿竿,两名扶起罗英上半身,使他的面貌,能和那儒衫老人相对。 四目相触,罗英心头猛在一阵狂跳,一抹念头飞快掠过脑际不错,身材高大,满头斑发,在三元宫地道和武当三清观后竹林中见过的人,正是他! 那斑发老人见了罗英,神色也微微一震,目中闪露出的逼人的光芒,向他掀动了一下嘴唇,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罗英却冷哼一声,毅然闭上了眼睛。 斑发老人一怔之后,向两名侍女点点头,道:“带他带我房里去。” 彩衣侍女低应一声,缓缓抬起软轿,“百丈翁”宋英却紧行几步,走到斑发老人跟头,低声道:“山主,这孩子倨傲得很,是以宋英只得制住他的穴道……” 斑发老人面色一寒,道:“解开他,一个小孩子,怎能这般折磨?” 宋英被这冷冷一句,说得脸上微微一红,诺诺连声,紧跟着软轿转入一间铺设华丽的卧室,亲自举手替罗英解开穴道,同时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山主思念骨肉,你要好好应付,此地不是放肆的地方。” 罗英被困数日,穴道初解,一时还不能提聚真气,只是闭目不予搭理,侍女们将他从轿中扶持出来,安置在一张柔软的锦椅上,他也故作不知,任人摆布。 祁连山主宫天宁缓步踱进房来,挥挥手道:“你们都退出去,让我安静跟他谈一谈。” 等到宋英和侍女们躬身退去,宫天宁长叹一声,自己在对面一张虎皮交椅上坐了下来,目注罗英,柔和地问:“孩子,从你愤愤之情看来,大约你已经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 罗英紧闭双目,不言不动,这句话,显然已引起他内心的激动。 宫天宁又道:“你不必强压抑感情了,我是你嫡亲祖父,可是,好几次咱们竟彼此不识,当面错过,自从知道你就是玑儿唯一骨肉,祁连和崆峒门下,便受命千方百计要接你到这儿来,咱们早该有这个机会,当面叙一叙亲情了,你说是不是?” 罗英浑身微微发抖,但兀自不肯睁开眼来,在他内心,正有两种绝对不相同的意念,在冲突难决,诚然,亲情似海,宫天宁名声再坏,总是他嫡亲祖父,那是铁一般的事实,虽然他不愿承认,却无法根本斩除骨肉天性。 但是,他身受祖母教养,从出世就姓罗,罗家已和他在情感上无法分割,而宫天宁为祸武林,正是千夫所指的罪魁祸首,他能够撇开武林公义?能够为了一线血亲,自甘附从这满身罪恶,被天下人不耻的祖父?不必揣测,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能。 理智与感情的抉择,使他被深深困扰,无人拘谨中挣扎出来,他固然不愿睁开眼来面对那狰狞的面庞,却又多么渴望着俯伏在亲人怀中,尽情放声一哭。 房中一时静得可怕,半晌之后,宫天宁的声音才悠悠飘送来:“这许年多,我不难想像你受过些什么教育,罗羽寡情,凌茜尖酸,加上秦佑满腹权诈,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是艰苦万分的。” 微微一顿,接着又道:“但是,你们能够怪我吗?为了当年一剑之仇,我埋头隐忍了数十年,甘心让妻子被人夺去,甘心让自己的骨肉,随着仇人姓氏,荒山埋首,度着凄苦孤寂的岁月,这些苦楚,除了我,天下还有谁能够忍受?但是,我忍受了,我苦熬到了今天,所盼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嘿!妻不以我为夫,子不以我为父,连你,也不愿把我当作祖父……” 罗英听到这里,突然双眼暴睁,厉声吼道:“你胡说!你胡说……”眼睛再闭时,两滴滚圆晶莹的泪珠,外地跌落胸前。 他用力咬着嘴唇,浑身战栗,倔强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泪水如雨,仍然表露了他的心声。 宫天宁并不因为被他打断话头而不悦,平静地又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为什么要胡说?他姓罗的既然自称英雄,就该告诉你真话,难道他们没欺骗了你?” 罗英哽咽半晌,昂首仰面,大声说道:“请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知道这是事实,奶奶也告诉过我,我虽然不是罗家的亲骨肉,但是,我也没有一个为恶不浚,被天下人不耻的祖父……” 宫天宁不怒反笑,接口道:“孩子,这是你的成见,你说我为恶不浚,被天下人不耻,这话有何证据?” 罗英厉声道:“你奸淫妇女,杀戮无辜,却将罪名加在爹爹身上,害他老人家被囚百丈峰,受了十余年苦,我娘也惨死在峰下……” 宫天宁迅即道:“冤怨相报,乃武林中人本色,欲报积恨,自然可以不择手段,江家助纣为虐,自认清高,杀他子媳,并不为过,至于害你爹爹承担罪名,那正是秦佑秃嫁祸之计,我自从得悉他们移祸奸计,不是把你爹爹救出了百丈峰吗?” 罗英心头一震:果然,爹爹并没有死,于是又道:“你贪婪无足,在三元宫中,夺取祸水之源,残杀大辜,穷家帮弟子与你何仇,你为了无字真经,竟不惜血洗宜昌郊外;武当门下与你何恨?你又害死天玄道长?” 宫天宁哂笑道:“奇珍异宝,惟有德者居之,穷家四残不自量力,天玄道长以诈相欺,自是死有余辜,怨不得谁?” 罗英怒目又道:“云梦三杰,米仓双燕,还有许许多多无辜女子,总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也欲置他们死地?” 宫天宁泰然道:“孩子,俗语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闯荡江湖,扬名立万,有时候,难免下手狠毒些,尤其我和罗家血仇似海,欲图报复,不时候不免会累及旁人,似你这般说,罗羽和秦佑、凌茜等人,当年剑下不知伤了多少性命,他们的罪孽,比我不知更要重过多少!” 罗英被他强辞夺理,激得怒火高涨,重重哼了一声,道:“任你舌翻莲花,有一件事,你却不能说卸,只凭这件事,便已死有余辜了。” 宫天宁微笑道:“真有这种事?你倒说说看。” 罗英一挫牙,切齿道:“就凭你当年恃强侮辱奶奶,使她老人家白壁沾暇,屈辱苟活数十年,你已经该当万死,难赎罪惩了。” 宫天宁怔了一怔,道:“当年之事,你知道什么,你奶奶原是自甘心愿,以身相许,殊不料秦佑心怀诡诈挑唆罗羽,硬将我等拆散,把你奶奶占为已有……” 罗英断喝道:“我不想再听你这些巧辞之辞,假如你有胆量,何不把奶奶请出来,当面问问她真象如何?” 宫天宁道:“傻孩子,这是她一生中最秘密的私情,焉能对你披露,再说,她屈居桃花岛数十年,名义上已是罗家的人,一个女人家,一生仅能从一姓而终,这一段隐情,自是只有长埋心底,念在从前情份上,我也不愿使她为难……” 罗英冷笑道:“你倒说得堂皇,难道我不知道,你手下三名番僧,已经从太原府把她老人家劫来崆峒了。” 宫天宁神色一动,道:“这话是谁说的?” 罗英道:“你别管他谁说的,只问自己有没有这回事就行了。” 宫天宁沉吟片刻,眉头一皱,道:“竟有这种事,你且在这儿安安静静等上一会,我去查问一下便来。” 说完,亲自启门,匆匆而去。 罗英冷眼侧观,见他似乎不是假装的,心里不禁惊诧起来,看情形,奶奶好像并未落在他们手中,难道南宫显的话靠不住? 这时候,宫天宁匆匆离去,他功力已复,要脱身正是载良机,但可是,正因为不能确定竺君仪安危下落,使他全没想到脱身逃走,反而呆坐房中,思忖冥想不已。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飘送入耳:“罗少侠!罗少侠!” 罗英一惊,转头四顾,似觉那声音来自房中,但却找不到一个人影。 正错愕间,声音又起,叫道:“少侠请将左侧壁上一张山水画掀起,卸除壁上管头,便能讲话了。” 罗英霍地跃起身来,探手揭开壁画,果然看见有个旋转盖的筒口,依言卸去盖头,低声问道:“你是谁?你在那儿?” 筒中立即传来一阵苍劲而急促的语声,道:“罗少侠,既入虎穴,诸宜忍耐,千万假作顺从,设法绊住宫天宁,要紧!要紧!” 罗英惊问道:“你是谁?你在什么地方说话?” 筒中低声沉应道:“贫道天一,奉命投效,面在庄中,此时崆峒附近,已被正道武林各派高手暗中包围,破贼擒掳,仅在指顾间事,少侠万勿因一时所气愤,坏了大事……” 罗英听了大喜,叫道:“道长可知道我奶奶有没有落在宫天宁手中?秦爷爷他们现在那儿?” 天一道长声音答道:“令祖无恙,现在明尘大师等正在祁连预期先破祁连洞府,断了宫天宫归路,然后再破崆峒,一鼓歼灭群丑。” 罗英听得热血沸腾,接口道:“我……我也要去祁连洞府,我要去救我爹爹……” 天一道长沉声道:“事关全局成败,少侠休得冲动,祁连崆峒,同属贼窟,少侠留此,尽量设法绊住老贼,祁连洞府指日可破,还愁不能和令尊相见吗?” 罗英黯然点点头,道:“可是我实在看不惯他虚假嘴脸,不愿再听他巧辩伪饰的言语——” 天一道长传声道:“少侠肩负着祁连方面成败重责,纵然不遂私意,也只有忍耐一时。” 罗英问道:“我要忍耐多久呢?” 传声道:“少则一二日,多则……”话声未毕,突然“啪”的中断,再无声音。 罗英正想呼唤追问,猛听房门“呀”的打开,回头一看,宫天宁已伫立在房门口。 他一惊之下,脑念飞转,故作镇定,仍旧附唇向那壁间圆筒叫道:“喂?你是谁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宫天宁目中杀机毕现,缓步而人,静静立在罗英身后,双目炯炯注视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罗英如芒在背,只好讪讪掩上筒盖,回转身来,耸耸肩道:“这儿处处奇怪,刚才分明听见有人说话,好不容易找到这回筒,话声反倒停止了……” 他从来不曾做过假,此时逼不得已,喃喃自语,无论语气神情,都显得极不自然。 宫天宁是何等人物,锐目似刀,如透心腑,冷冷一笑,泰然坐下,道:“孩子,你是我嫡亲骨肉,何事心存猜忌?难道咱们祖孙,也是敌人吗?” 他不待罗英回答,又含笑接着说道:“咱们爷儿今后相依为命,你就是我世上唯一亲人,来,坐下来,让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罗英心中忐忑,表面却不得不装作顺从,依言落坐。 宫天宁笑道:“刚才你问起你奶奶下落,我已经查询过,百拉寺四大天王迄今尚未返山,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当真失手被擒,不过,你尽可放心,纵或她真被我手下擒获,也无人敢为难于她,只要她仍念旧情,咱们还是一样团聚,共享荣华么?” 罗英听在耳中,笑在心里,却始终垂首不发一言。 宫天宁伸过手来,亲切地握着着他的手腕,柔和而低声问:“孩子,你是我唯一亲人,告诉我,刚才是谁在跟你讲话?” 罗英蓦地,扬头道:“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只听得语声,待寻到话筒,又不闻话声了!” 宫天宁笑道:“你的眼睛已经承认,这些只是谎话罢了!” 罗英挣脱手腕,绅然道:“信不信由你,要是不相信,又何必问我……” 宫天宁钢牙暗挫,目露凶光,但瞬息又强自按捺下去,晒笑道:“崆峒山中何事能瞒老夫耳目,孩子,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吗?” 举起左手,在桌上轻敲两下,蓦见床后一扇暗门悄然而开,从门中走出一个人,赫然正是“百丈翁”宋英。 宫天宁顿时换了一付面目,冷哼道:“把他们带进来。” 宋英躬身应谨诺,出房不久,领进来六名大汉,每两个抬一人,掼在地上,那被擒的人,正是武当掌门人天一道长和两位师弟。 罗英心头一震,连忙低下头去。 宫天宁嘿嘿好笑道:“你等投效本山,未得寸功,备受优遇,原来竟是受明尘贼秃指使,欲来崆峒卧底,但这等魍魅伎俩,怎能骗得了老夫?” 天一道长垂目不语。 宫天宁又道:“老夫略施小计,便得明尘贼秃奸谋,他只当老夫留在崆峒,则祁连洞府必然空虚,不敢硬与老夫相抗,却率众偷袭老夫洞府,殊不料祁连洞府中,不但有海天三丑坐镇,近日更有飞云山庄高手往援,老夫坐守崆峒,正是要他误认首尾,凭你们几个早没落凋零的门派,祁连洞府,正是他们葬身埋骨之所。” 天一道长师兄弟只作没有听见,个个垂目,不理不睬。 宫天宁薄怒道:“杂毛,事至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天一道长不慌不忙,缓缓抬起头来,平静而悠缓地道:“既入虎穴早存必死之心,只是临死前,贫道为武当派可恨可惜。” 宋英叱道:“有什么可恨?有什么可惜?” 天一道长仰面长嘘,道:“可恨四十年奇耻,未见亲雪;可惜恶贯满盈之期,未能亲睹。” 宫天宁凶光暴射,狞笑道:“你以为如此相激,老夫就会给你个痛快了么?武当派不过尘土一砂,杀之何足为惜,老夫要叫你生既不得,死又不能。” 回头对宋英道:“先废了他们武功。” 百丈翁掳袖上前,骈指如戟,疾然下落一指戳在天一道长“气门”穴上。 天一道长浑身一抖,轻哼了一声,黯垂下头,热泪滚滚而落。 一个练武的人,真气被破,乃是最痛苦屈辱的事,那一声轻哼,其音虽微,传进罗英耳中,竟如千斤重锤,使他忍不住要从椅子上跃起来。 然而,他刚有出手之意,首先接触到的,却是四道严肃而坚毅的目光。 天风正罡二位道长,四道目光,交投在罗英脸上,眼中一片毅然之色,似乎在警告他说: “忍耐!忍耐!万不可一念冲动,误了全局……” 罗英含着两眶热泪,强压伤感,扭过头去。 接着,又加续传两声闷哼,天风道长和天罡道长,也步上掌门师兄同一命运。 宫天宁冷冷吩咐道:“制住他们左右期门和脑后哑穴,用四根长绳,将他们和元修杂毛的尸体,一齐悬吊在山腰石牌坊上。” 罗英一听这话,惊得浑身一震,转目回顾,却见天一道长怒容满脸,冷笑着向宫天宁道: “贫道再不济,也是一派掌门之尊,你如此做法,除了激励武当弟子矢志报仇之外,只有令天下武林同道齿冷而已。” 宫天宁笑道:“武当门下,老夫视如草芥,天下武林中人,迟早都是老夫掌中之物,正要杀鸡吓猴,令他们知所警惕。” 正罡道长大喝道:“姓宫的,你要是算个人物,就干脆给咱们一刀。” 宫天宁哈哈大笑,道:“老夫偏不让你们痛快,你又其奈我何?” 脸色一沉,叱道:“带下去!” 六名劲装大汉哄应一声,一拥而上,仍是两人服侍一人,将天一道长等人向房门外推去。 天一道长长叹一声,回顾两位师弟道:“愚兄不才,祸延武当,今日之耻,纵化厉鬼,也要报此奇辱,只是,苦了你们了。” 天风天罡同声道:“师兄何出此言,武当派虽已没落,却没有贪生畏死的门人。” 天一道长一向沉稳平静,听了这话,眼眶一红,泪水竟簌簌而下—— 第八十六章 力挫群雄 天风道长和天罡道长见掌门师兄泪下,神情也黯然欲泣,哽咽道:“师兄,你忘了祖师爷的训诲了么?当年四丑血洗武当,全派精英,丧亡殆尽,那时候,师兄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百丈翁宋英冷笑喝道:“还不带下去,尽由他在这儿婆婆妈妈的惹厌则甚。” 六名大汉抡拳上前,连打带踢,正将天一道长等押近门口,罗英突然如疯虎一般从椅上疾射而起,双臂横展,惨叫声处,四名劲装大汉立被震飞。 他一言不发,脸色却铁青得如有一块寒铁,左掌箕张,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把抓住一名劲装大汉,脱手向宋英掷去,那剩下的一个突见生变,拔腿欲跑,被他右拳疾出,捣中背心,呛出一大口鲜血,萎顿倒地,连叫也没有叫出声来,便昏死了过去。 百丈翁宋英身形疾闪,抡臂格开大汉身体,怒眉倒剔,但却未敢遽尔出手,忙用目光征询宫天宁的意思。 就在这刹那之间,罗英已经拦腰抱起天一道长等人三人,真气一提,窜出房门。 宫天宁面泛杀机,阴笑道:“好个不知死活进退的畜生,你逃得了吗?” 这句话,等于给宋英颁下“截捕”命令,百丈翁一声大喝,错掌拧身疾追而出。 罗英双手抱着三个人,身形自是笨滞不灵,刚越出房门,已被宋英追及,破空之声遥射,竟向罗英等三人身上痛下杀手。 罗英迫不得已,就势一伏,将天一道长等放落地面,半个身子贴着门前石阶一转,十指齐张,反扣宋英双足,两人登时在房门外空场上拳来脚往,激战起来。 天一道长眼见罗英人单势孤,宫天宁亲率大批手下涌至场边观战,纵能胜得宋英,也不可能突围脱困,不禁凄声大叫道:“少侠不可因我等误却大事,倘承垂爱,请速赐贫道一掌,使我等不受倒悬之辱,武当派永感大德。” 罗英一面挥掌力战,一面朗声道:“道长放心,今天除非罗英也死在此地,谁也别想碰你们一根毫毛。” 天一道长叹道:“少侠,众寡难敌,大局为重,贫道三人已成废人,不值得为了咱们而毁损全局!……” 罗英扬声道:“事机已泄,还顾忌什么,索性杀它一个痛快。”语声中,双掌之力立增,掌影如山,向百丈翁宋英罩去。 天一道长无奈,低声向两位师弟道:“你我功力已废,生而何益,不如断舌自尽,免使罗少侠分神牵顾!” 天风道长和天罡道长一同垂下头去,应道:“但凭师兄圣裁。” 天一道长仰天叹道:“天一无德,愧对祖师,如今舍此一途,别无妙策,师弟们,不成材的师兄先去了。”话落时,张开嘴唇,尽力使舌部伸出,上下齿牙一合,用力向舌头咬去。 就当他齿锋将落的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正厅上敲起一片急促紧迫的锣声。 天一道长猛尔一怔,倒耳倾听道:“锣声乃告示剧变,莫非……” 一句话未完,只见数条人影,急若箭矢般奔来,为首一人浑身血污,衣衫凌乱,赫然竟是威震武林的“海天四丑”老大包天洛。 宫天宁一见包天洛狼狈而至,顿时脸色大变,沉声喝道:“包总管,怎么一回事?” 包天洛神情萎顿,满面愧容,拱手道:“包某无能,有负山主付托,祁连洞府已被明尘秃贼突破,许老二惨死秃贼剑下,杨洋也被凌茜击伤,半途中元婴教主突然叛离,杨洋不备,死在那老贼暗算之下。” 这个消息,有如晴天一声霹雳,宫天宁猛可倒退一步,惊诧地问:“他们怎能进得祁连洞府?” 包天洛垂头丧气道:“明尘秃贼系由水牢暗道进入,府中机关,已被他了如指掌,我等措不及防,致遭惨败……” 包天洛身后站着铜钵头陀锡九、八卦掌郝履仁等飞云山庄高手,也同时垂手道:“我等奉命往援,才至半途,便与包总管相遇,明尘秃贼等人衔尾疾追,若非咱们人多,只怕包总管也难脱身。” 宫天宁喝问:“四大天王何在?” 郝履仁拱手道:“适得确讯,彼等已返百拉寺,原因却不甚明白……” 宫天宁一震道:“明尘秃贼现在何处?” 郝履仁应道:“只怕已到了山下了。” 这话听在宫天宁等人耳中,有如一声闷雷,但听在罗英和天一道长等人耳中,却似一线生机自天而降,罗英大喜之下,功力倍增,双掌突地一分,一指天,一蓄地,猛可掌势全变,风雷之声暴起,竟施展出得自天池钓史的一招“神针定海’。 宋英正心神分散,不防罗英突出绝学,一时措手不及,直被掌力震中前胸,闷哼一声,踉跄退出四五步,心血一阵翻涌,脸色变得纸一般苍白。 罗英并不进迫,双掌一收,退身护住了天一道长等人。 宫天宁目中凶光闪射,阴笑道:“他若从祁连远扬,或许老夫一时还奈他不得,追至崆峒,何异自寻死路,他真以为老夫的通天宝篆和无字真经两种绝世武学,是真儿戏不成。” 目光落在罗英脸上。正待有所举动,突然一名劲装在汉疾奔而至,单腿一屈,双手捧上一只红木盘,道:“禀山主,少林明法大师和桃花岛罗夫人,亲率四派门人拜山。” 宫天宁举手一招,盘中红贴凌空飞人手中,一盾之下,仰天笑道:“他既不知死活,不可失了老夫气度,传令下去,全山好手,齐赴石牌坊看那老夫手刃那秃贼。” 一呼百诺,顷刻间,崆峒而上,钟声连响九下,满山高手,尽向正大要汇集。 宫天宁斜睨了罗英一眼,冷笑道:“孩子,我不逼你,等一会让你亲眼目睹谁强谁弱,那时你就不难抉择去从了。” 风和日丽,艳阳满山。 通往崆峒山顶的石牌坊下,接引登山投效的那座竹极仍在,只是,棚前挺立的,不再是闻风慑服于宫天宁淫威之下的武林人物,而是一行面罩严霜的护道者。 明尘大师僧袍匕舞,昂然卓立而待,在他左首,是紫薇女侠易萍。桃花公主凌茜、竺君仪和身躯伟岸满头光秃的辛弟,右首则是昆仑、峨嵋、邛崃、华山四大掌门人。 竹棚之中,另有老少数人,那是天池钓史谷枋。米仓双燕、黄衫银剑杨洛。天南笑客伍子英和大牛,此外,还有一个满头红发的怪老人,便是曾在祁连洞府中出现过的“元婴教主” 楼望东。 不过,楼望东此时早已脱去了教主外衣,露出一张缺牙在嘴,正和燕玉芝、杨洛低声谈话,敢情他就是出现在第一次六派合战崆峒席间的“老白吃”谭立。 这些人总加起来,不过一十五六人,和崆峒山上如云高手相较,显得是那么稀少而薄弱。 九钟响之后,山道之上,出现上大批黑压压的人群。 燕玉芝一直在棚前探首张望,此时突然轻呼道:“看,那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是罗公子么?” 伍大牛圆眼一翻,沉声道:“胡说,俺罗家兄弟怎么会和宫老贼-起,你别眼花了瞎张嚷。” 说着,宫天宁已渐行渐近,只见人群簇拥,除了近百名新近投效的武林人物之外,宫天宁身后,紧随着包天洛、百丈公宋英、铜钵头陀、八卦掌郝履仁、金剑银鞭杨排风、铜牌飞叉傅三槐、乾坤手宋于飞、翻天神钩徐成栋、千山媚狐花玉娘、陕南三凶,以及太湖一霸洪刚……不下二十余人之多。 尤其使众人惊讶的,是罗英果然也出现宫天宁身前,在他身边,是神情萎顿的武当三位道长。 凌茜目现惊愕之色,默默望了竺君仪一眼,那意思好像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明尘大师淡淡一笑,低声说道:“尽可放心,英儿聪慧,你们不见他是跟天一道长等一起么?” 这时候,宫天宁浩大阵势,已在石牌坊北面停步,罗英目蕴泪光,遥望了祖母一眼,便黯然垂下头去。 竺君仪含泪颔首,喃喃道:“可怜的孩子,他不知又受了多少委屈……?” 凌茜面有怒色,冷冷道:“等一会他如听信宫天宁蛊惑,姊姊不可再偏护他,今日之事,势非了断不可。” 竺君仪点点头,道:“我相信英儿不是认贼作父的人,这是我在太原府接到元修道长传讯,走得太匆忙,要不然,他也不致落在老贼手中了……” 正说着,明尘大师大袖一指,已当先越众而出,合十朗声道:“少林明尘,致候各位施主。” 宫天宁缓步迎出,面上一派诡笑笑容,傲然道:“多年旧恨,毋庸多费唇舌,宫某二次出山,其意至明,你等行使奸诈,偷袭祁连洞府,新仇已成,不必多言,今日强存弱死,此地便是了断之处。” 明尘大师含笑道:“观你狂妄之态,固是秉性难改,死有余辜,唯贫僧上体好生之德,仍愿予以一线悔改之机,只要你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往日恩怨,一笔勾消,慈航广被,世上无不渡之人,何苦定要等斧刃加身,遭受惨报,那时后悔就太迟了。” 宫天宁仰天大笑道:“秦佑,你有多大斤两,居然出此大言,你我之事,自行了断,犯不着徒逞口舌,更不必牵连他人。” 明尘大师见他骄狂之态毕露,不禁轻叹道:“阿弥陀佛,你既执迷不悟,为了少伤无辜生灵,出家人只好替天行道了。”僧袍一摆,便欲迎上前去。 蓦地身侧一声轩昂道号“无量寿佛”白羽真人和三派掌门人同时抢步而出,道:“宫某肆虐,乃武林公敌,贫道等忝为武林一派掌门,愿联袂而出,首挫宫某淫贼。” 明尘大师肃容道:“宫天宁迭获奇学,功力非同泛泛,诸位……” 灵空大师接口道:“为武林一尽棉薄,虽死何憾?” 四派掌门人互相交换一瞥,并肩踏出三步,其中以华山掌门人李青年纪最小,老实不客气,玉腕一扬,长剑已撤在手。 宫天宁摇头笑道:“灯蛾扑火,自取灭亡,那就别怪老夫心狠心辣了。” 他背后包天洛等作势欲动,却被宫天宁挥手制止,道:“今日之战,你等只须旁观,宫某若不能独自成全他们,还能霸有天下么?” 狂妄之情,溢于言表,四派掌门人同声低喝,一齐扑了上去。 灵空大师和白羽真人双双纵起,四掌疾扬,劈出两股强劲掌风,分左右袭到,华山派李青柳腰半折,剑出如风,攻向正面下盘,邓蛛凌空虚渡柳长青施展绝世轻功,身形微闪,早打到宫天宁身后。 四派掌门人一出手,招式非但凌厉绝伦,而且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显然事先已有默契,准备雷霆万钧一击,速战速决。 那知宫天宁挺立场中,面含阴笑,却似胸有成竹,竟对四派联手,视若无睹。 刹时间,掌剑已临身侧,宫天宁突然一声长啸,肩头一抖,浑身锦袍无风自动,猛可一人幻为六七条人影,好似平地起了一阵龙卷风,锦色衣袍向外突张 明尘大师一见这情景,心知不妙,方欲冲上前去解救,身形甫动,场中闷哼之声此起彼落,四派掌门人一个个如遭重锤击中,踉踉跄跄,向四面跌退,李青长剑业已出身,粉脸一片苍白,疾退四五步,一跤跌翻在地。 四派联手,不过一招,便惨败在宫天宁手下,全场之人尽被震骇,顿时鸦雀无声,仅有的只闻一片低沉而急促的呼吸声响。 凌茜愕然道:“这狗贼果然有两手。” 明尘大师汉道:“他已得‘七星幻星’玄功精髓,更揉合‘错影分光’身光,若论功力,已算得天下第一高手了。” 说着挥挥手,竹棚中伍大牛和米仓双燕飞步而出,将四派掌门人扶回棚中调养去了。 辛弟掳一掳袖口,喝道:“仗恃小巧功夫,算什么本领,老子来会会你。” 他身形魁伟,好似半截铁塔一般,喝声未落,挫腰扬掌,开山三掌中第一招招“袭山碎石”已应手发出。 宫天宁冷哼一声,左袖疾拂,猛然一招接! “蓬”地一声震天暴响,两人肩头同是一沉。 辛弟厉吼道:“姓宫的,你再接老子一掌!”盘步而上,五指箕张,第二招“五鬼开山”力劈了过去。 宫天宁脚下一错,左臂斜提,掌心抖露时,腕肘以下,一片血红。 凌茜脱口惊叫道:“辛弟!防他血气气功……” 话未落,双掌早已相接,只见辛弟手臂一阵颤抖,顷刻间,额上已见汗珠滚落。 凌茜挺腰疾闪,斜抢而出,双掌呼地一圈一吐,掌心泛现出一片赤红之色,疾向宫天宁胸侧按落。 宫天宁凛然一惧,挥起右臂,凌空反击,他右臂扬起,众人始才看了清他右臂齐肘折断,手肘以下,乌黑闪亮,竟系用精钢打造的假手。 凌茜一身“血气气功”虽系家传,但热力无法一举透过尺许长一段钢臂,双方一触之下,灼热之气四散横流,辛弟怪叫一声,跌跌撞撞被震出一丈以外,整只右掌皮开肉绽,皮焦似炭,奇臭无比。 凌茜娇叱一声,肩头斜抛,就地一旋,趁机拔出长剑,登时剑掌交施,没头没脸一味猛攻。 宫天宁并无兵刃,只以右手钢臂格挡,钢臂与剑锋交碰,发出叮叮哨哨一片脆响,火星四射,声势惊人。 眨眼便是四十余招,凌茜虽勇,一时奈何他不得。 竺君仪目注场中倏起倏落两条人影,眼眶中热泪盈盈,低声对明尘大师道:“这狗贼一身玄功,恐非茜妹所能克制,秦叔叔请劝她退下来,让我亲手跟他一较生死。” 明尘大师凝容道:“今日一战,关系武林存亡,大嫂休要激动,自有贫僧应付。” 竺君仪痛苦地摇摇头道:“不!我隐忍含辱数十年,难得今日有此良机,倘能与他同归于尽,死得也算瞑目了,秦叔叔,你就成全了苦命人吧!” 明尘大师目蕴神光,沉声道:“天嫂,你要想想玑儿和英儿,此时轻举,设有万一,你用什么向他们交待?” 竺君仪扬目望去,见罗英和天一道长等紧紧相依,站在侧面观占,面庞之上,神采飞扬,一双精目,瞬也不瞬注视激战中的凌茜。 这情景,令他当真无法断行事,罗英落在宫天宁手中,是否已被做了手脚,尚不得而知,假如她一旦出手无功,是不是会影响罗英意志呢? 迟疑难决,竺君仪无可奈何垂下了头。 这时候,凌茜宫天宁却到了胜败紧张关头。两人各出奇招,全部以快打快,场中但见人影飞舞,倏进倏退,分不出谁是宫天宁?谁是凌茜? 双方观战之人,个个屏息静气,张口结舌,至到这一刹那,谁也不敢断言那一个略占上风。 凌茜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手中多了一柄长剑,要是胜不了徒手空拳的宫天宁,颜面何存?是以百招之后,求功心切,层层迭出险招,剑势专走偏锋,已将功力贯注到十成以上。 明尘大师看在眼中,突然深深一震,失惊道:“不好,她心气已浮,转眼就要失手了……”—— 第八十七章 众叛亲离 话才出口,只听场中一声轻嘿!“当!”脆鸣声,人影乍分。 众人齐齐举目望去,但见宫天宁和凌茜各自跃退三四步,宫天宁双臂低垂,全身无伤,凌茜提着长剑,也一样安好无恙。 看来两人胜负未分,为什么竟突然住手了呢? 更奇怪的是宫天宁面泛狞笑,不言不动,而凌茜虽然卓立场中,眸子里却蕴蓄着两眶盈盈泪水,似有无限愧作,难以吐露。 这情形,把场外观战人都看糊涂了。 明尘大师移步上前,轻轻探手,托住凌茜手中那柄长剑,微笑道:“大嫂请先歇息片刻,贫僧暂借长剑一用,为大嫂代劳!” 凌茜玉面微红,点了点头,五指一松,飘身后退。 明尘大师迅速屋住剑柄,举剑平胸,作势一折,一柄长剑立成两段,正色说道:“正邪不两立,少林明尘为中原正道各门各派请命一战,敢不尽命,有如此剑。” 群雄听了这话,都觉一愣,暗想:明尘大师这是为什么?出手之前,先断兵刃,而且立此重誓,咱们谁说过怕他“不尽命”的话。 惊愕中,宫天宁却仰天大笑道:“贼秃倒会替她掩饰,方才激战之际,这柄剑已被宫某以新近参悟的‘元极真气’震断,姓凌的不过仗着气功,勉强使长剑不折,你这贼秃倒会掩人耳目!” 明尘大师面上微微一红,接着把脸一寒,沉声道:“贫僧不惯口舌之争,你连战三场,如须调息,分僧愿立此稍候,否则,就别怕出家人要动手了。” 宫天宁傲然道:“区区数阵,何足为困?你既以武林领袖自居,咱们索性放手一战,未分生死,谁也别摆手。” 明尘大师合十道:“善哉,出家人不敢如此狂妄,中原武林能手多如繁星,贫僧不过恒河一砂,微不足道” 宫大宁怒目叱道:“废话少说,动手吧!” 明尘大师松手弃了断剑,口喧一声佛号,双手当胸一合,登时垂眉合目,宝相庄严,昂然挺立场中,直如一尊石像。 别看他垂目不动,状似入定,宫天宁是以货的人,心知此乃达魔无上降魔心法,明尘双目虽闭,实则已运起天视地听之术,就如浑身上下都长着眼睛,百丈内落叶飞针,都别想瞒过他耳目,而且,似此静如山岳,通体上无丝毫破绽,正是深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武功三昧神髓。 宫天宁不敢稍存大意,左掌提举平胸,右臂假手却高举向天,摆出“韦陀护关”之势,目光四视,脚下缓缓绕场移动起来。 一动一静,静者如泰山昂挺,动者如狮虎逻足,全场人群顿时沉寂下来,除了宫天宁脚下一垢声悠缓沙沙步履响,几乎听不到一声呼吸。 宫天宁目如冷电,瞬也不瞬凝注在明尘大师脸上,一连环绕了三匝,在寻不到一次出手机会,心念电转,突然假叱道:“英儿,不许妄动” 这喝声太过突然,连竺君仪等人都不禁心神微分,明尘大师神色一震,双目暴张! 好个阴险狡诈的宫天宁,抓住这一瞬良机,倏忽盘身上步,右臂疾沉,一式“力撼五岳” 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推出一掌! 明尘大师连忙旋身疾避,大袖猛挥,无上降魔真力已透衣发出。 两下真力一触,“吧”地微响,宫天宁肩头一晃,双脚沉入地下足有半寸深浅,明尘大师却身形一阵摇动,不期然倒退了一大步。 高手过招,分毫之差,立陷险境。 宫天宁一招得手,暴喝一声,疾然前扑,双掌连环交劈,眨眼间连攻一十七掌。 明尘大师僧袍翻飞,绕场疾退,虽然尽了全力化解开一轮抢攻,实则已落入仅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竺君仪等人眼见明尘大师失去先机,一味被逼得连连缓退,不禁人人动容,都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明尘大师身居危境,却能临危不乱,一面步步为营,化解险招,一面运集达摩禅功,极力使自己心气平静,不为危困所惑,直到七十余招后,才渐渐站稳脚步,不再后退,而这时候,凌茜和竺君仪却早都吓变了脸色。 宫天宁见一番心血将徒劳,忽的掌势一变,着着硬劈狂拼,掌风呼啸,威势顿盛数倍,周围二十丈以内,尘砂飞扬,劲力横卷。 十招方过,宫天宁掌法又变,左拳右掌相交掩蔽,拳出无风。掌力却依旧凌厉威猛,一刚一柔,变幻莫测。 又是十招,宫天宁忽又收掌敛拳,满场游走腾跃,偶一招出手,竟似淑女拈线,闺阁绣花,柔若无骨,场中劲力狂风逝得干干净净,点尘不扬。 二十招以内,一连变了三种打法,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明尘大师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很显然,宫天宁已逐渐露出一套绝世武学,明尘大师似已渐感吃力。 凌茜愤愤骂道:“这狗贼龟缩数十年,果然被他参透些鬼名堂,咱们今天只怕……” 话才说到一半,猛听对面天一道长脱口惊呼道:“柔拳!柔拳!” 众人再注目场中,赫然情势业已大变。 只见宫天宁左拳软若如絮,每一招出手,看来似毫无力道,但明尘大师拆解起来,却好像重逾千钧,接一招,倒退一步,额上豆大汗珠滚滚直落,不过十六七招,终于一跤落在地上。 凌茜和竺君仪等齐都哗然惊呼出声,但相距二十余丈,欲要扑出抢救,实际已来不及了。 纷乱中,宫天宁嘿地一哼,左臂扬举,疾然下落。 明尘大师突然一挺腰肢,从地上奋然跃起,双掌平推,牢牢抵住了宫天宁的左掌,他以双掌之力,与宫天宁一只左臂相拼,蓬然一声,重又回落地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忽然一条人影箭一般射到场中,双臂怒挥,竟硬生生代明尘大师接了一招, 人影乍合又分,宫天宁骇然扬目。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临危奔出抢救明尘大师的,竟是罗英。 他不禁勃然大怒,叱道:“畜生,你要怎的?” 罗英昂然不惧,朗声答道:“你不是目空一切吗?我只是要找你较量一下。” 宫天宁全未料到罗英会在这时候公然向自己挑战,气得重哼一声,道:“好个不识好歹的畜生,你当我不能亲手劈了你?” 罗英却平静地答道:“你也不要以为我不会大义灭亲,为天下除害。”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宫天宁一怔,凌茜和竺君仪却大力感动,不约而同低叫了一声: “好个有志气的孩子……” 明尘大师趁此时机,已跃身而起,横身拦住罗英,道:“英儿,今日之事,你不必插手,实对你说,他……他真正是……” 突然,一个强劲的声音截口道:“是一个卑鄙无耻,为祸天下的罪魁祸首。” 众人一齐循声回头,却见十余丈外,卓然立着一个满头花白的灰衣老人,在老人身后,一字排列着四名喇嘛,正是西倾山百拉寺中“四大天王”。 明尘大师一见那灰衣老人,眼中热泪倏忽而出,奔前几步,屈膝道:“大哥,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这时,场中群雄齐发惊呼,辛弟张臂扑上前去,伍子英祖孙露齿而笑;凌茜和竺君仪互望一眼,却都幽怨地垂低了粉颈。 宫天宁也神色大变,回头扫了一眼,见包天洛等人尽都面色苍白,状极恐惧,顿时一横心,蓦地五指箕张,一把向罗英扣去! 罗英正全神注视着那曾予自己救命之恩的灰衣老人,未想到他就是飘隐数十年的祖父,心潮方自翻腾,宫天宁出手如电,眨眼指尖搭到时间,忙不迭一扬左臂,仰身倒射,右手疾点而出。 宫天宁犹如鬼魁一拧手腕,右手钢臂斜斜一划,业已被破去指风,左手却原式未变,依然扣向罗英“曲池”穴。 蓦然间,陡闻暴喝之声震耳,下十条人影,飞扑而到。 宫天宁见擒拿罗英已自不及,顿进恶念横生,右手猛地区挥击出,左手掌心一忽的变拿为推,潜力如山,迳向罗英胸胁劈了一掌。 场中轰然爆发出一声震天大响,五六条人影有如怒泉四射,各自震退开三丈左右。 宫天宁被扑来的四条人影合力一击,右臂上钢制假手立时挫断,只痛得毗牙咧嘴,须发怒张,回头一看,想不到那四人竟是百拉寺中四大天王。 他既惊又怒,怖惧地问道:“四位大师父曾受全真教厚恩,因何反助对手,与老夫为敌?” 章嘉喇嘛冷冷答道:“正因为百拉寺曾受全寺真教厚恩,我等才奉命选返中原,擒你这叛徒,追缴全真教失落的通天宝篆。” 宫天宁骇然道:“这是罗羽老匹夫的挑拨之辞,大师父万不可信。” 比勒喇嘛接口道:“我等正因不愿置信罗大侠片面之辞,业已返回本寺一行,恰值全真五子亦在本寺,活佛面询得悉详情,特着我等连夜双来崆峒,你如不肯束手受缚,献出古篆,休怪我等不留情面。” 宫天宁面如死灰,游目返顾,见身后仍有近百名党羽,心里略定,切齿道:“既然如此,今日索性一场血战,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回头厉喝道:“各位亮兵刃,一齐出手。” 那只他呛喝了好几声,除了包天洛和宋英跃跃欲动,看看四周,终于又忍下了之外,其余各派及武林高手投入麾下的,和飞云山庄郝履仁等,都冷然毫无反应。 宫天宁大惊,向履郝仁大叫道:“你们忘了当年泰山之挫败之耻吗?重振飞云山庄虎威,在此一举!” 郝履仁拱拱手道:“惭愧得很,我等虽有雄心壮志,尤奈庄主手令,不敢不遵。” 宫天宁诧道:“庄主,你们庄主早被气死了,那来什么庄主?” 郝履仁扬手一指竹棚前,道:“庄手虽隐,但少庄主杨洛持牌,谭香主护令,此事焉能是假。” 宫天宁举目望去,却见杨洛和谭立并望而立,杨洛手中高举着一面红色立牌,扬声道: “飞云山庄主持颁红牌金令,凡庄中旧友见令如见庄主,今日应全力助罗大侠生擒宫天宁,以免其为祸苍生。庄主追悔当年戾行,数十年潜移默化,深感惭作,特颁此令,待恶獠成擒,昔年旧友可随弟子杨洛同莅百侈山,一叙阔别之情。” 郝履仁和铜钵头陀等听罢,个个含泪屈膝跪倒。同声道:“敬遵庄主谕示”。站起身来,呛呛连声,一齐撤出兵刃,将宫天宁团团围住。 宫天宁背心冒出一阵冷汗,又向场外新近投效的江湖高手们叫道:“偏夷之人,反复奸诈,咱们中土人物不同仇敌忾,各位助我成功,从此武林任随宰割!” 群雄神情一片冷漠,太湖一霸洪刚笑道:“宫山主,你还在做什么春梦,我等江湖豪杰,傲骨峰峰,难道真个会腼颜投效你么?现在老老实实告诉你吧!咱们都是嵩山会上,看不惯你骄狂神态,才私下向明尘大师请命,假作投效,一则安你之心,二则准备今日将你一举成擒,你明白了吗?” 江湖群雄和飞云山庄高手,占宫天宁麾下绝大多数,这一来,真正尚图顽抗的,除了宫天宁,便只有包天洛和百丈翁二人而已。 宫天宁怒目四顾,至此情势,可说业已众叛亲离,一场美梦,顿化灰烬。 但他虽濒绝地,兀自不计束手,探手入怀,取出两本书册,高举过顶,厉声道:“天下绝学,莫过于通天宝篆和无字真经,这两本奇书尽在此处,谁愿意助我成事,宫某便将奇书相赠,获此珍宝,不难成天下第一高人……” 罗羽微笑道:“宫天宁,你怎的至死犹不醒悟,试问你获得两份奇书,练就绝世功力,果真成了天下第一高人了吗?举凡成名江湖的人,必须德泽兼备,并非徒凭功……” 宫天宁断喝道:“住口,以你之能,不过仗恃父誉,徒拥虚名,宫某纵少一臂,也能在千招内杀了你的。” 正说着,百丈翁突然趋前一步,低声道:“山主不必惊慌,宋某早有妙策,不难脱今日之困,请山主将秘篆赐交宋某,错开今日,大事尚有可为之时。” 宫天宁心中一动,也低声问道:“你果真有办法能使咱们脱困吗?” 宋英阴笑道:“山主难道忘了此地乃是崆峒总坛,宋某经营数十年,早防备着有这一天了。” 宫天宁大喜,立即将两册奇书交给了宋英,沉声道:“如此你我快离此地,将来宫某雄图得展,你便是第一功臣。” 宋英接过两本奇书,神秘而低声道:“山主请附耳过来。” 宫天宁依言凑过身子,却不防宋英突然发难,飞出一拳。 正捣中宫天宁左胁“期门”要穴,蓬然一声,宫天宁一个踉跄,跌出数丈,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宋英夺得奇书,暗算了宫天宁,立即扬声叫道:“大患已除,各位请容崆峒派将功赎罪……” 这句话还未说完,忽听包天洛一声怒喝,双掌齐扬,一股强猛绝伦掌风,猛撞在宋英脊心要害上。 宋英闷哼一声,身子前仆,两本奇书脱手飞出,章嘉喇嘛和凌茜不约而同双双纵起,各自抢得一本。 群雄顿时大乱,郝履仁等在杨洛和谭立联手相助之下,一拥而上,乱剑直向包天洛攻去。 宫天宁仰卧地面,嘴角血丝殷殷,罗英心血一阵沸腾,竟忘了自己被他一掌险些重伤,扑奔过去,双手将他持了起来,眼中热泪滚滚直落。 宫天宁喘息良久,长叹一声,道:“祸福无常,由人自取,我……我一生机诈,不想最后也同样失败在反复小人之中,孩子,好好跟着你奶奶,你……你是真正罗家的人……” 罗英泪流满面,咽哽低叫了一声:“爷爷……” 宫天宁突闻这声呼唤,神情猛可一震,摇摇头,又不禁带泪而笑,喘息道:“孩子,你错了,我……我……我不配做你爷爷……” 用手指着罗羽,浑身一阵颤抖,断断续续地又道:“你的爷爷……是……是他……” 罗英仰起泪脸,稚气而悲恸地望了罗羽一眼,见他正肃容向自己颔首示意,眼中也满含着激动的泪水…… 待他再低下头去,怀中宫天宁突然猛烈抽搐,气息已渐渐低微—— 尾声 红日西堕,满山余霞。 崆峒山下石牌坊侧,那座竹棚仍然屹立在落日余晖中,但棚外激战已止,百余名武林高手,正肃静地围在竹棚门外,个个神色凝重,哑然无声。 过了半晌,竹棚中缓步并肩走出三人,一代大侠罗羽居中,凌茜和竺君仪分立左右。 群雄一阵轻微骚动,有人关切地问:“罗玑大侠伤势怎么样了?” 罗羽扬眉含笑,拱拱手道:“多承各位关注,小犬因在祁连洞府水牢中囚禁过久,面部中了水毒,虽无大碍,恢复之后,也许将会留下些痕迹,现在他们父子正在倾诉思念之情,各位可以不必劳动再进去看他了。” 群雄中嗟吁之声,此起彼落,有人轻轻叹息道:“罗玑大侠以身护弟,宁背恶名,含冤十余年,虽然出于当年误会,如此胸襟,已足堪为世间楷模。” 罗羽点点头,扫了身边凌茜一眼,道:“这都是竺姊姊教诲之功,由此可见,世上故有虎父犬子,也多的是犬父虎子,若非你对璋儿溺爱过甚,怎会使璋儿行为流于放荡不拘,又怎会害玑儿舍己成全受了许多苦?今天的事便是最好的教训。” 凌茜俏眼一翻,不服气地道:“谁叫你从泰山一去数十年,讯息俱无,我守着一个命根子,自然会宠他一些。” 罗羽正色道:“还要强嘴?你应该向君仪好好致谢才对,今天璋儿不在,否则……” 凌茜嗤笑道:“否则,你又要板着面好好训他一顿了,是不是?往后日子多啦!要管你尽可管教,再不关我的事了。” 接着,又嫣然瞟了竺君仪一眼,笑道:“竺姊姊哪还须人致谢,她有这么成气的儿子和孙子,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竺君仪脸上一红,轻啐道:“茜妹,不许你胡说……” 这三位当代盛名卓著大侠,年已逾五旬,儿孙都成人了,兀自情情款款,真令在场群雄又敬又羡,一句未了,场中早爆起一阵大笑声。 忽然,一个人影悄悄从竹棚中走了出来,竺君仪回头一看,却是罗英神情痴痴,似有满腹的心事。 她不觉惊问道:“英儿,怎么啦?” 罗英轻叹道:“我在想,爹爹沉冤虽然得脱,可惜瑶妹妹却在天山受苦,不能让她亲眼看见今天的经过……” 竺君仪松了一口气,埋怨道:“我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忘不了她,为什么不陪易老前辈到寒冰岩去看看他呢?也值得愁眉苦脸的!” 凌茜笑着接口道:“人家孩子就是要你做奶奶这一句话,你们瞧,小脸都羞红啦!” 罗英在群雄哄笑声中,涨红着脸,扭头一溜烟奔进竹棚,不料棚中正好也有一个人向外奔来,两下撞个满怀,那人却是燕玉芝…… 群雄高声笑道:“罗大侠,这杯喜酒咱们是喝定了!” “对!还要扰一个双份,你们不见刚才燕家姑娘那份急迫吗?” “这才是武林最大喜讯,罗大侠翩然归来,元凶已除,罗、江、燕三府都要办喜事啦!” 群情热烈而温馨,使黄昏落日,也像增加了无限暖意。 笑语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三十丈外一棵浓密大树下,正偷偷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袍,垂首紧贴树身,满面羞惭之色,竟是衡山派掌门人“追魂金针”南宫显。 他孤零零窥着棚前热闹欢愉之情,竟不敢现身参与,说起来,全在一念之差,被女色所迷,以致做出嫁祸栽赃之事,毒计未成,倒弄得无脸见人。 笑语之声越烈,他心中愧悔越甚,好半晌,终于暗叹一声,悄然隐人黄昏的暗影之中…… 凌茜眼尖,忽见远处有人-闪而去,双眉一扬,正在拔步追去看看,突然觉得有人轻轻一把拉住,俯首在她耳傍鬓角悄声说道:“由他去吧!他已有悔惭之心,何苦把事情宣扬出来,使青城衡山,将来势成水火,武林难得安定下来,气量应该宽宏些……” 凌茜回过头去,凝望着罗羽,终于点点头,轻声道:“唉!我总是这么冲动,要是能学得你一半,也心满意足了。” 夜幕缓缓从山脚下漫延过来,罗羽分握着两位爱妻,内心一阵感慨,不觉自然仰吐了一口气。 但,这并非忧郁之气,却是强压在内心的渴盼之情,一朝得偿,中心舒畅,他看看左,又看看右,心里默然忖道:“人生半百,都在忧患中度过,从现在起,应该多多补偿感情上的亏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