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邸杀人事件》 序 幕 风声从远处传来。 音色非常悲戚,好似全副武装音节严冬的群山在交头接耳;又似来自异世界的巨大动物,因迷失方向,思念原来的世界而恸哭。默默倾听着,心底深处就沁出一股麻痛的情感。 那首歌的旋律,开始在我耳朵深处响起,像是于那风声共鸣;又像是那风声自己悄悄奏起的乐音。 旋律也是非常的悲戚,是一首令人怀念的歌;在很久很久以前——小时候曾经听过。究竟是在小学音乐课中学过,还是母亲曾经唱给我听过呢?恐怕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的人,都听过这首有名的童谣吧。 我哼着这首歌的歌词与旋律,又想起了因这首歌而毁灭的那个人。 为了这首歌…… 四年前,在同样的季节的那一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绳索,把我们拖向那一栋屋子,然后,在那里发生了不寻常的连续杀人事件。 那个屋子,存在着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近代科学可许会将之全盘否定,或赋予不同的解释。但那也无所谓,因为只要在与那起事件直接相关的我们的主观意识上,认同那东西确实存在过,这样就行了。其实,那首歌可以说是象征着那栋房子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意念。 我想起那个人,因为知道这个意念的存在,企图超越这个意念,最后毁灭了自我。 事情已经整整过了四年。 时间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急促。从80年代跨入90年代,世界瞬息万变,让人目不暇给。连活在这个一尘不变,处处可见“和平”、“富饶”标语的国家,都可以清楚听到时代急促的喘息声,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般,快步冲向世纪末。这种不寻常的加速情形,把像我这类人的心,逼向了一种自闭状态。 已经过了四年,我34岁了。半年前,生了一场小病,动了生平第一次手术。让我深切体会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包裹着脆弱精神的肉体,已经过了全盛时期,开始一径地走向一个既定的方向。存在于我心中某种程度的微弱信念,亦随之动摇,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风在远处咆哮;那首歌无止境地重复着。 现在,我就在四年前来过,位于信州深山中的相野车站。 候车室里,没有其他人。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出奇的明亮;墙壁也白得好像最近才重新漆过;公布栏上贴着好几张雅致的观光宣传海报。 四年来,这间古老的车站建筑,绒毛改变了许多。再过几周——不,应该是下周左右吧,这里就会因挤满大批来滑雪的年轻游客,而人声鼎沸。 做的不够牢固的木框窗户,冷飕飕地抖动着玻璃。我觉得室内气温开始急速下降,不由得把手伸到面前的石油暖炉前,然而,石油暖炉还未点上火。 四年前——1986年11月15日。 我边从压扁的香烟盒中拿出最后一根烟,边缓缓伸出手来,企图阻止在我心中匆匆移动的时钟指针。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张开眼睛,望着黑暗将至的窗外—— 眼前,开始下起雪来,仿佛重演着那一天,那个事件的起始。 雪不停下着。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维持实力的绝对亮度,却几近于夜晚的黑暗。雪不停下着,企图用纯白的粒子,盖过墨水喷洒过般漆黑的空间。雪,乘着冻结的风,狂乱激烈地飞舞着。 不一会儿,冰冷的风就像锐利的刀刃,割划着脸庞。尖锐的呼啸声,在已经感觉不出冰冷或疼痛、变得热而麻痹的耳际咆哮着。 “山”这片大自然,对迷失在她怀中的我们八个人,只表现出了露骨的敌意。陷在堆积的雪中脚寸步难行,拎着背包的右手手指,已经冻得快脱落了。堆在眼睫毛上的雪,开始溶化,冰冷地模糊了视线。每呼吸一次,寒气就灼烧着喉咙。意识在寒冷与疲惫中变得朦胧不清,方向感与时间感都脱离了正常状态。 没有人敢提起“迷路”这个字眼,也许是连这种力气都没有了吧,但是,“迷路”确实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明知现在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也已于事无补。可是,还是不由得想问。 几个小时前——下午,从旅馆出发时,别说是下雪了,晚秋的天空晴空万里,连一片流云都看不到。第一次在这种季节造访信州,这两三天却都是艳阳高照,完全不同于我们模糊中的想像。甚至绵绵相连、峭拔屹立的褐色群山,都温柔地伸出双手,招呼着我们。 然而—— 这一切,就从脖子的肌肤感受到风出奇的冰冷时开始。起初,大家并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继续走在蜿蜒曲折、并且开始下坡的未铺修道路上。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越来越冷了”。于是,大伙儿回头仰望天空,竟看到山的彼端突然冒出一团乌云,开始往这边的天空流窜,速度之快,就像大量的颜料泼洒在画布上,迅速扩散开来。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冷得红褐色落叶松直打哆嗦。憔悴退色的松枝,以及覆盖地面的山白竹叶,发出了惊恐的长啸。深厚的云层,很快布满了天空,旋即吐出成群的白色结晶。 刚开始下雪时,大家不但不担心,还欣赏着在东京难得一见的美丽光景,发出欢呼声。但是,天候急遽恶化,不一会儿工夫,就让大家陷入了极度不安。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意料不到会面临这种状况。方才,默默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风景,还是秋意渐浓的大自然,现在却如翻掌般变了一个模样,让人觉得好像迷失在古老恐怖电影中的虚拟画面里,缺乏真实感。 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除了让自己的脚继续望前走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当然,内心也还怀着乐观的希望——再继续这样走一小时,就应该会到达市内,所以,只要熬过这一点苦,就可以逃过受困的危险。 但是—— 雪不再是从空中飘落下来,而是一波接一波从空中涌出来。对我们而言,已经成为可怕的恶魔,不但阻碍了我们的视线,还夺走了我们的体温。我们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已经一点一点遭到迫害。 当发觉在某处走错路时,已经太迟了。这之前所累积的疲惫,以及被四周白茫茫的大雪磨钝的判断力,让我们甚至忘了该讨论出一个折回原路的对策。那种状态,就像被某种咒语紧紧扣住了一般。心中明明已经确定,再这样走下去大概永远也走不到市区,却还是继续在同一条路上前进着,这可以说是在绝望与期待中挣扎,甚或自虐的异常行动。 道路越来越窄,已经搞不清楚是上坡还是下坡。大家全身是雪,沉默地走着。这样下去,迟早有人会跟不上队伍。 就在这时候—— 无限绵延的单调白色中,突然出现了某种东西,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强烈的风逆向吹来,雪像冰冷的子弹般拍打在脸上,虽不是非常痛,却也打得让人张不开眼睛来。所以,我们走归走,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脚下(想来,这也许就是走错路的原因之一吧)。突来的变化,刺激了我冻结的视网膜的一角。 “怎么了,铃藤?” 在我正后方的枪中秋清,抛出了一句话。感觉上,好像很久没有听到人的声音了。 “你看。”我从白雪斑斑、硬得吧啦吧啦作响的口袋中掏出左手,用迟缓的动作指着那个方向。 前面曲线缓和的道路两旁,耸立着稀稀落落的白桦树,眼前下个不停的白雪就在树林间被切断了。我拼命张大眼睛看,振奋起精神来,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风稍稍改变了方向,敲打在脸上的雪,也缓和了一些。 雪在黑暗中斜斜飘落,从雪的间隙中,可以看到那东西像铺了一层淡灰色的天鹅绒,绒面上好像有泠泠作响的声音。 我想,那大概是水声吧。 想着想着,冻僵而沉重的脚就像着了魔似的,再度迈开了步伐。又不是迷失在沙漠中,在这种状况下,被认定为“水”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成为救星,而我却莫名其妙地涌出了异样的兴奋感。 我用右手遮在眼睛上方,迈着迟缓的脚步前进。横亘在古代生物般的白桦树林中的天鹅绒,随着我前进的步伐,逐渐展露出全貌。 果然是水,我所听到的微微作响,是风拂过水面的波动声。 “是湖。”冰冷而僵硬的嘴巴,蠕动出这样的唇形。 “湖?”走在前头的由高,回过头来看着我,那声音像是在宣泄无处可发的怒气,“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不,你看,”与我并肩而站的枪中,举起手来,指着正前方,说:“你看那个!” “咦?啊——”近乎嘶喊的声音,冲到喉头。 横亘在树林前端的湖——不只是湖而已;不只是这样而已! 好似某人特意安排好的绝妙时机,就在这时候,风突然静止了片刻。突如其来的静寂,包围着兀立在雪中的我们,静得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我们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我们所看到的会不会是白色恶魔带来的幻觉。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好像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壁垒,来到了某个其他的世界;又像是被扔进了某个壮观的梦境中。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海市蜃楼”、“集体催眠”之类的名词。 除了在黑暗雪景中延伸的湖之外,还有一栋巨大的西式建筑探出淡灰色的湖面,或者应该说是半浮在湖面上。不是那种山中小屋;也不是那种不怎么起眼的别墅,而是不太可能会出现在这种深山中的雄伟建筑物。 那栋建筑像一只巨鸟,随着飘落的雪花,从空中飞下来,张开翅膀停在湖水边休息。黑色轮廓中,灯光点点。那闪闪烁烁的光芒,比我到目前为止所看过的任何夜景的霓虹灯都来得美丽。 风很快又转强了,瓦解了瞬息的寂静。 然而,那栋建筑物依然动也不动地耸立在暴风雪中,显得非常有分量。这绝对不是梦,也绝对不是幻觉。 “啊……”深深的叹息被冻得发白,卷入风中。“有救了。” 有救了……其他人的口中也相继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就是我们八个人,在命运的安排下,跟那栋名为“雾越邸”的不可思议的房子邂逅的场面。 第一幕 暗色天幕 1 “哟,是一个团体的同伴呢。” 才走进那个房间,就听到如马嘶叫般高亢的声音。我们一群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声音的主人,在进门左手边墙上的壁炉前,是个个子矮小,戴着圆圆银框眼镜,刚迈入老年期的男人。壁炉中燃烧着货真价实的红红火焰,男人坐在壁炉前面的矮板凳上,两手烤着火取暖,只扭过粗短的脖子,对我们露出满脸的笑容。 他身上穿着看似编织的白色厚毛衣,年纪大约50出头,不,应该将近60了吧。从鼻子延展到嘴巴四周及下巴的白胡子,长得非常浓密,正好跟秃了一大半的头发成对比。 这个男人就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吗?瞬间,我这么以为,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样吧。 “请问……”第一个踏入房间的枪中秋清,开口想问这件事,可是,才开口,男人便笑得更夸张了。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举起一只手,用力挥动着,“刚才我不是说你们是同伴吗?我也是因为这场暴风雪,借住在这里的人。”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我也不例外。紧张纾解了,冻僵的身体才开始感应到房里的暖气,顿时暖和起来。 “打搅了……哎呀!” 最后进来的是芦野深月,在我正后方说。我回过头看,她的手还放在敞开的门把上,诧异地望着走廊。 “怎么了?”我问她。 她轻轻抚梳着淋湿的乌黑长发,疑惑地说:“带路的人不见了。” 原来是带我们来二楼这个房间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没说什么,只对她耸了耸冷得僵硬的肩膀。 “那个人阴阳怪气的。”深月说。 “他的确是个蛮冷淡的人。” “不只是这样,我总觉得他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我很想说——那是因为你很漂亮啊。可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希望,这句话成为没意义的笑话。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显得很不自然。 这之间,其他人已经争先挤到壁炉前,伸出双手来烤火取暖。我边在嘴边摩擦着失去感觉的双手,边催促深月,跟着挤到壁炉前。 淡绿色大理石壁炉的上方,钉着一排厚厚的榉木装饰架,两端摆着高高的银烛台,中间排列着颜色鲜艳的彩绘壶,以及装饰有精致螺丝的小箱子。我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但是,看得出来这些东西颇有历史,价值不菲。 这些东西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椭圆形大镜子,照着我们在壁炉前挤来挤去的模样。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放了大半个心,在火前默默待了好一阵子。 等身体稍微暖和了,我便开始打量这个房间。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西式房间,换算成榻榻米的话,应该有二三十个榻榻米。光这一个房间,就比我在东京——当然不是在二十三区内——所租的二居室大多了。天花板也很高,大概足足有两层楼高吧。 一套铺着豪华织品的沙发,从中央排到壁炉对面那一片墙前,看起来非常舒服。墙壁上交叉钉着好几个白色的装饰架。地上铺着非常豪华的波斯地毯,以鲜红底、暗绿色的配色为主,上面织着藤蔓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面对壁炉的左手边——进门时,门的正前方的那一面墙壁,几乎是一整面的玻璃,除了从地面延伸约一米高的茶色围板之外,从围板上方到天花板,全都是玻璃。黑色细木格子,把图案玻璃隔成边长约30厘米的正方形。外面的灯光,把带点蓝色色调的玻璃,照得像深海一般。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灯清楚地浮现在玻璃上。 “真是吓死人了,”比我们早到一步的男人挪动矮板凳,空出位置来给我们,他温和地眯起圆圆眼镜下的眼睛,开始跟我们说话。“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雪,谁受得了啊。对了,你们是出来旅行吗?” “嗯,算是吧,”枪中摘下被蒸汽薰得雾茫茫的细边金框眼镜说,“您呢?是本地人吗?” “是啊,勉强可以说是个医生吧,我姓忍冬。” “nindou?” “是的,忍耐的冬天——忍冬。” 很罕见的姓。金银花是在梅雨季节绽放出淡红色清纯花朵的一种草类,其学名就是“忍冬”。 “我懂了,”枪中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把视线转下脚下,不一会儿,又展露愉快的笑容,看着对方,说:“唷,这种巧合还真有趣呢。” “什么巧合?” “就是这片地毯啊。” “啊?”老医生一脸茫然,视线跟着枪中再度俯视脚下,“这地毯怎么了吗?” “您看不出来吗?”枪中望着站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我,“你看出来了吧,铃藤。” 我默默摇了摇头,于是,枪中又接着说: “你仔细看这张波斯地毯的图案,跟一般的‘唐草文样(藤蔓图案)’不太一样吧?整整大了一号,草也是一根一根独立着。而且强调茎部,把茎部画得特别长,叶子却没几片。”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跟阿拉伯风味的“唐草文样”大异其趣,不但没什么异国风情,还带点日本独特的逸趣。 “这是描绘金银花的图案,被称为‘忍冬唐草文’。” “啊,你是说这个啊。” “也简称为‘忍冬文样’,若要追溯起源,应该是源自古希腊的棕榈图案吧。这个图案经由印度传到中国、日本,就被冠上了这个名称。” 听到老医生冒出一句“哦”,枪中又转向老医生,说: “这不是有趣的巧合吗?图案名称跟初次见面的人的姓一样的地毯,就铺在初次见面的地方。忍冬这个姓非常罕见,可是,在我们跨进这房间的瞬间,这屋子就已经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 “原来如此。”忍冬医生把脸皱成一团,笑着说:“您知道得真多呢,哪像我,除了自己的饭碗之外,什么也不知道,连‘忍冬文样’这种东西都没听过。” “对了,忍冬先生,您是来出诊的吗?” “不,我是去其他地方出诊,看到云的变化不太对劲,就赶紧躲到这里来了。” “真是明智之举,不像我们,差点就昏倒在路边了。”枪中瘦削的脸庞浮现出笑容,手在上衣口袋内摸索着,“抱歉,我姓枪中。”枪中从名片夹中拿出又湿又皱的名片,递给对方。这个动作将冻结在袖口的雪花啪啦啪啦抖落一地。 “枪中……名字是‘akikiyo’吗?” “‘清’的读音是‘saya’,所以应该读成‘akisaya’。” “原来如此,唷,是个导演呢,拍电视剧的吗?” “不是的,是带领一个小剧团。” “剧团?太棒了!”老医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小孩子发现了什么稀奇的玩具似的“剧团名字叫‘暗色天幕’,是个在东京表演的小剧团。” “像是实验剧团之类的吧?其他人都是同一剧团的成员吗?” “是的,”枪中点点头,指着我说:“这位是铃藤,我的大学学弟,刚出道的作家。他虽然不是剧团的成员,但是,我经常请他帮我写剧本。其他六个人,都是剧团的演员。 “一群东京剧团的人来到这里,应该有什么目的吧?是来这里举办地方公演吧?” “很惭愧,我们还不够资格举办地方公演。” “那么,是集训之类的啰?” “这不是什么集训,只是个小小的慰劳旅行。” “可是,怎么会在这种深山里迷路呢?” 忍冬医生保持一脸福相的笑容,毫不客气地东问西问,枪中就在这样的引导下,开始叙述我们到达这个屋子的经过。 2 信州自古以来即以恬静闻名的温泉地,相野是其中一个城镇。从相野出发,沿着山坡路,大约开一小时车,就可以到达一个叫御马原的小村庄。自从信州以“90年代新综合休闲地”大肆宣传后,这里已经是开发中的土地。 我们一行人到达御马原,是在前天——11月13日星期四。 话从头说;上个月“暗色天幕”所举办的秋季公演,勉强算是成功落幕,我们便决定找个地方旅行,稍微庆祝一下。特别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公演租用的小剧场负责人恰巧是从御马原来的,而且,又正好跟那个“开发计划”有关系。这个负责人跟剧团负责人枪中是多年的老朋友,他说如果我们去御马原,他一定会替我们争取最好的福利。总之,我们是被他这句话煽动了。 结果,御马原这个地方,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开发中”地方,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文明的洗礼,还是个充满乡村风味的山中村落。不过,所谓“开发计划”应该是真有其事,处处可见进行中的工程工地。老实说,我唯一的感想是:怎么会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发呢。后来才听说,与其他案例一样,是在这个村庄长大的某个议员大力推荐的。 我们住在村庄郊外最早落成的旅馆,这间旅馆的建筑,非常华丽也非常现代化,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客人。剧场负责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了很大的功效,我们受到了物超所值的特别招待。 高尔夫球场与滑雪场的设备即将整建完毕;从相野通往这里的辅助道路也在兴建当中,完工后,那里应该会成为全县,哦,不,应该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热闹休闲地吧。我不禁想起,体格魁梧的中年旅馆经理,站在全新旅馆冷冷清清的大厅中,得意洋洋地述说着将来展望的模样。 我无法断定他所说的展望能否实现,不过,这次的确是在这个御马原旅馆,度过了非常舒适的假期。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但是,空气清新、环境安宁,让我从中了解到,我们平常生活的巨大都市,简直畸形到了极点。我相信应该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 今天——11月15日星期六,三天量夜的行程结束了。下午,我们离开了御马原。 旅馆的接送厢形巴士,沿着蜿蜒扭曲的未铺修道路,摇摇晃晃地开往相野。大约开了三四十分钟左右,越过隔开相野与御马原的山坡坡顶时,巴士突然停下来了。不等我们提出疑问,司机就一脸歉意地告诉我们,车子不动了。只见他走出车外,东摸摸西摸摸,搞引擎搞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一点修复的迹象。好像是个颇棘手的问题,司机不得不向我们宣告,最好走回御马原的旅馆,从那里叫计程车,那个表情活像个外科医生,正因困难手术失败而沮丧。 真是糟糕透了,司机说,一定要请修理厂的人来,才能修好出故障的地方。可是,照司机的建议走回旅馆,需要很多时间,绝对搭不上预定中的火车,搞不好,连今天晚上都赶不回东京。 于是,我们想,既然车子差不多已经开到中途了,还不如继续往相野方向走。据司机告诉我们,大约再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某个有民居的城镇。从那里打电话叫计程车,应该可以避免最糟的情形发生。 经过讨论,我们决定这么做。接下来应该都是下坡,天气也不错,所以大家一致赞成往前走,顺便享受健行的乐趣。女性当中,有人穿着高跟鞋,不方便走这么远又这么难走的路,所以抱怨连连,但是,也只能请她们忍耐了。 告别连连点头致歉的司机后,我们一行人踏上了蜿蜒曲折的山坡下坡道。 结果…… 3 “不过,大家平安无事就该庆幸了。”忍冬医生把手伸进圆领毛衣的衣领中,在衬衫口袋里钻动了一会,抽出一个扁平的盒子。那不是香烟盒,而是糖果之类的盒子。他从中拿出一颗银纸包装的东西,剥开包装纸,丢入口中。“这种地方,经常会下今天这样的大雪,只是今年提早了一些。每次一开始下,就会像这样倾泻下来。” “真伤脑筋,”枪中望着面对户外的玻璃墙,“本来天气还好好的,突然就刮起了这场暴风雪。” “没错,今天是有点太突然了,市内现在一定是一片慌乱。”医生摇着头说,“不过,那个司机也太不负责任了,他应该知道,这种季节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他说话有关西腔,好像不是本地人。” “可是你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呢,从那个山坡走到这里非常远,大概有十公里吧。” “有这么远?”枪中满脸诧异,“这里大概在哪个位置?” “从相野的中心部来看,这里是在西北部的深山里吧。而山坡在相野的东北部,所以,你们等于是在山中绕了一大圈,才绕到这里来的。” “原来如此。” “你们大概是在哪里走错路了吧,啊,对了,那条山坡路的途中,的确有一条岔路通往这里。” “一定是走到那条路去了,因为雪是从正面吹过来,完全看不清楚前面的路。而且,我们一直以为只有一条路。” “那么那个司机的责任就更大了。如果他提醒你们说有条岔路,说不定你们就不会迷路了。” “说的也是,可是,现在怪他也无济于事。”枪中拢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头发,感触良多地说,“现在可以待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就该谢天谢地了。老实说,在发现这栋房子之前,我还以为死定了呢。”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现在计程车也不可能冒着大雪开到这里来。” “嗯,这也没办法啦。”枪中说完,微微叹了口气。 “别开玩笑了,”一个焦躁不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就说不要走到相野嘛,如果折回旅馆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希美崎兰今年24岁,是“暗色天幕”的女演员之一,拥有丰腴的均等身材,还有一张站在舞台上十分醒目的艳丽脸庞。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时髦,今天穿的是一件有鲜艳红色领子的黄色洋装。论容貌,的确是个大美人,不过,不是我会想接近的那种女性。 “兰,”枪中严厉地训诫她,“你这不是放马后炮吗?这是大家一致通过的决定啊。” “我本来就说我不想那么做啊。” “我看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说话带刺的名望奈志,是个个子颇高,身材过瘦,瘦得像只剩骨架子的男人,是目前“暗色天幕”的演员中资历最深的一个。年纪比我小一岁,今年29岁。“名望奈志(音同“没名没姓”)”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当然是艺名,他的本名是松尾茂树。 “兰,你只是不想用自己的脚走那条山坡路吧?所以,就算我们折回旅馆,你还是会埋怨不停的。” “你太过分了!”兰怒视名望。 “这是事实啊,有什么办法。” “可是,人家不赶回东京就完蛋了嘛,到底要在这种地方待多久呢。” “喂,你居然把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说成‘这种地方’,太失礼了吧?” 不然要我怎么说呢?”兰拢拢有点乱的鬈发,微微抽动着妆已经剥落的脸部肌肉,露出怒气无处可发的表情。 “好了、好了,”忍冬医生介入调停,“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年轻人跟我这个老人家不一样,何必急着去做什么事呢?这种程度的迷路,也算是一种人生经验嘛。” 他边咬着糖果,边吆喝一声,从矮板凳上站起来。他的身材跟脸一样圆圆胖胖,中等高度,比我矮一点点,大概还不到1.6米吧。 “有没有人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开临时诊所。”医生看一下身旁的黑皮包说。 听到医生这个玩笑,我们已经清醒却还在壁炉前僵成一团的脸才松弛下来。 这个时候,刚才我们进来的双开门,静悄悄地打开了。我的视线正好落在那个位置,所以立刻知道有人进来,可是,其他人是在听到微微沙哑、又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时,才猛然回头,看到刚才带路的那个男人。 “各位,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男人指着他右手边——沙发旁边的茶色单开门,说:“各位,请到餐厅。”我们聚集的壁炉旁边,也有一个相同的门。连同通往走廊的双开门在内,这个房间一共有三个出入口。两侧的门,分别通往隔壁房间。男人用监视犯人般的眼神,依序看着包括忍冬医生在内的我们九个人。此时,我感觉到:当他的视线落在我斜后方的芦野身上时,瞬间停止了。不过,可能是因为芦野跟我提过这个男人的事,才让我产生了这种错觉吧。 男人微微行个礼,从走廊上消失。我们陆陆续续往他指示的那个门走去。 4 这个房间的结构跟隔壁房间一样,大小也差不多。 进门左手边的墙壁,跟隔壁一样,是带点蓝色的玻璃墙,右手边有一个通往走廊的门。 壁炉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间相反的位置,已经点上了火。刻有精致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炉上,悬挂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时钟,装饰着精致七宝手艺与纤细珐琅画。时钟两侧有小船形状的群青色玻璃杯,以及几个紫色玻璃配上莳绘的细颈瓶。这些既鲜艳又充满思古幽情的色调,让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语,玻璃艺术)。 黑漆餐桌摆在房间的正中央,细长桌子的左右两侧各摆着四张与五张椅子,铺在桌上的枣红色餐垫的张数,刚好跟我们的人数一致,上面排列着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 “唷,真丰盛呢。”忍冬医生用高亢的声音欢呼着,第一个走向餐桌。我们各自从餐桌旁的手推餐车上拿起一条毛巾,边擦着未干的头发,边陆续就位。排放在桌子两侧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样是黑漆边框,铺上蓝色的缎布。 热腾腾的大杂烩与蔬菜浓汤,是现在最好的食物。装饰架上的大时钟,指着下午6点过后的时刻。太阳已经下山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遗忘的饥饿感顿时涌上来,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两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对了,枪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时,忍冬医生对坐在隔壁的枪中说:“难得有缘相识,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绍给我认识?” “啊?”枪中好像正在想别的事,一时会意不过来,但是,随即恢复了正常,回答说:“啊,是啊、是啊。” “您说得对,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动椅子,稍微离开桌子,向我们望过来,“从我旁边开始介绍,这位是刚才介绍过的铃藤棱一,他的旁边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芦野深月,对面是榊由高、希美崎兰、名望奈志、乃本彩夏,他们都是上个月公演的固定演员。对了,你们轮流介绍吧,谈谈自己的年龄、出身地、兴趣、专长……” “饶了我们吧;枪中,”榊由高夸张地摊开双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已经很疲惫了,请不要再叫我们做那么累人的事。” 他用带点鼻音的娇嗲声,吐出这句非常没有礼貌的台词。斜肩的纤细身体套着有点松垮的鲜红色毛衣。蓄着稍长的褐色头发,白皙的巴掌脸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过,这个毫无疑问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却只会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 “我先走了,兰,到那边去吧。” 说完,立刻离开餐桌,走向隔壁房间。希美崎兰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过餐桌旁的每一个人,立刻随后跟上。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不好意思,”枪中很没面子地对忍冬医生说,“他就是这么没礼貌。” “那家伙什么也不怕。”名望奈志的嘴唇间,露出栗鼠般的牙齿,“他有钱、长得帅,受女人欢迎。所以现在是我们剧团的灵魂人物。最近女观众暴增,都要归功于他那张俊美的脸蛋,而且,他的演技也还不错。所以,枪中当然不敢对他太凶啦。” “我并没有特别纵容他,该说的我还是会说清楚。” “你自己也许这么认为,可是,在我看来,你真是太纵容他了。” “是吗?” “不过,也难怪啦,人家是闻名天下的李家产业的公子嘛。” “唷唷,”忍冬医生发出惊讶声,“原来是这样啊。” 战后,李家产业以生产电机产品为主,交出了颇令人瞩目的成绩单,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难怪忍冬医生会这么诧异了。 “他是现任社长的么子,也是所谓的浪荡子,是李家家族的异类。”枪中微微皱起眉头,“今年23岁,大学只读到二年级就休学了,好像也不打算毕业。因为喜欢演戏,就进了大学戏剧社,可是,一进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学同学,就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参加我的剧团,还拜托我照顾他。” “原来如此。” “不过,如果他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男人,我早就丢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说,他的确还算是个不错的演员。” “可是,枪中先生,你刚才说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艺名。”忍冬医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面,看着我,“那么,铃藤先生这个名字,就是笔名啰?”看我点了头,忍冬医生立刻把视线转回枪中,“枪中先生也是艺名吗?” “不,我是本名。”回答后,枪中摘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眼镜脏了,从口袋中掏出棉纸,仔细地擦着。 枪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岁,比我整整大三岁,可是,跟我一样,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抱歉,让我复习一遍好么?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人名。”忍冬医生说,“在那边的是李家产业的榊先生,嗯,的确长得不错,应该很受年轻女孩欢迎。那个跟他走的女孩,是兰吧?” “她叫希美崎兰,本名是永纳公子。” “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发音吧?不用告诉我他们的本名,不然我会搞地更乱,不知道怎么记才好。坐在铃藤先生的隔壁的是……” “我姓甲斐,请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甲斐幸比古,26岁,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们之中最高大的一个,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实。微抿的嘴巴看起来不大,总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细又长,总之,整个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纤细。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镜,就像穿着白衣观察显微镜的学者。 “他身边的小姐是‘芦野’小姐吧?” “我是芦野深月。”她静静微笑着。 芦野深月,25岁,本姓香取,名字一样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当中算是蛮高的。 我只能说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至少,对我而言,是个美得无懈可击的女孩。如果要用楚楚可人等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她,恐怕会是一堆赞美词的大串联。然而,有某种东西,不断从这些赞美词纵横交织而成的网孔中飘落,令我不由得坐立难安。 “好美的女孩。”老医生看得直眨眼睛。 看到老医生的模样,我觉得好得意。只可惜,我根本毫无资格拥有这样的心情。 “当然,其他两位也非常漂亮,嗯……接着这位是‘名望奈志’先生吧?然后是……”老医生看着对面最后一个人。 “我叫乃本彩夏,请多多指教,医生。“乃本彩夏的语气亲昵,还对医生眨了一下银杏般的大眼睛。 乃本彩夏,今年刚满19岁,本名山根夏美,是剧团中最年轻的一个。去年春天,高中毕业后,立刻离开她生长的伊豆大岛,来到东京,四处去剧团应征。长得娇小玲珑又可爱,可是剪了一头短发的稚气脸庞,却抹上了一层没有什么技巧的厚妆,所以显得很不协调,说得过分一点,甚至给人点滑稽的感觉。 “我叫忍冬准之介,是在相野开业的医生。”老医生重新叙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怎么说呢,我觉得演戏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医生也有属于医生的浪漫啊。” 听到枪中这么说,医生猛摇头,晃动着下颚的肥肉说:“怎么可能,有的只是一般常见的现实而已。” “您是指处在人的生死边缘吗?”甲斐幸比古颇感兴趣地推敲起来。 “没错,”忍冬医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来医院的患者都会仔细盘算,应该来看医生,还是忍住病痛继续工作。留住一条命的患者,要担心医药费;病逝着的遗族,为丧葬费、遗产而阋墙。就是这样,除了现实之外还是现实。” “对啦,您说得也没错。” “我小时候很会画画,本来想读美术学校,可是,我是独子,只能选择医学院。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成为艺术家,从小就不断培养他们。可是,小孩子根本不会照父母的期望成长。长男继承我的衣钵也就算了,连次男都说要当医生。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两个医生,他说要去某个没有医生的村庄,现在待在冲绳的某个小岛上。本来还期望最小的女儿,结果她今年也考进了医药学院。” “唷,您的孩子都很优秀呢。”甲斐摸摸脸颊,一副很佩服的样子,“我以前也想考医学院,可是,成绩不好,很早就死心了。” “没错啦,一般父母可能会觉得很骄傲。可是,对我来说,却只是希望落空,因为我本来希望两个儿子成为画家或小说家,女儿成为钢琴家。” “那么,有个演员女儿怎么样?”乃本彩夏把上半身探出桌面,故意跟他抬杠,“您收我当养女吧,这样您就有一个当演员的女儿了。” 忍冬医生搔着光秃秃的头,张大嘴“哈哈哈”笑着。 突然,我发现枪中好像在想什么事,他用指尖摩擦着稍大的鹰钩鼻鼻端,目光固定在桌面上的某一点。 “怎么了?”我问他。 他低声回应道“啊”,稍稍转过头来:“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这张桌子……” “桌子怎么了?” “你看,这应该是一张十人坐的餐桌。”枪中卷起枣红色餐垫的一角。“每个坐位前面,都有一个银箔围起来的框框,总共有十个,所以,应该是十人坐的桌子。” “没错,那又怎么样呢?” “问题是椅子的数量。” “椅子?” “那里。”枪中指着对面最左边的坐位,也就是刚才榊所坐的位子隔壁,那里没有铺餐垫。“那个空位没有椅子,可是,我观察过整个餐厅,都没看到本来该放在那里的那张椅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错,围绕在桌边的椅子只有九张。我环视室内,果然如枪中所说,到处都看不到那张多余的椅子。 “大概是拿出去了吧。”我说。 “特地拿出去?”枪中扬起了眉梢,“因为我们加上忍冬医生只有九个人,所以,特地把多的一张椅子搬出室外吗?”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枪中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一会儿就喃喃说了一句“哎呀,算了”,毅然把视线转向老医生。 “对了,忍冬医生,我一直想问您,这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家呢?这栋房子真的是非常富丽堂皇呢。”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忍冬医生回答说。 “您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吗?” “没错,我是第一次进来。我告诉你们,不过,这种事不能说得太大声,”医生放低声音说,“住在这里的,全都是一群怪人,完全不跟村里的人来往。” “很早以前就不跟村里的人来往吗?”枪中这么问。 医生瞥了走廊一眼,说:“你们都知道这栋房子的背面是湖吧?这个湖面积不大,名叫‘雾越湖’,就是超越雾气的雾越。” 两个小时前,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天鹅绒,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所以,大家都称这栋房子为“雾越屋”或‘雾越邸’。” “雾越邸……” “据说,是大正初年某个豪族所盖的隐居处。可以在这种深山中盖这么富丽堂皇的豪宅,一定不是个普通有钱的人吧。我听说,那个人有点怪异,在这里隐居了一段时间。他去世后,这里成了几十年没有人居住的空屋。也可能是因为这些过去,所以这里的人把湖的名称加上‘邸’字,称呼这栋房子为‘雾越邸’,而不是以房子主人的名字来命名。 “三年前,这里突然开始大整顿,已经破旧不堪的地方也全部重新整修过。隔年春天,就恢复了人可以居住的景观。主人姓白须贺——全名应该是白须贺秀一郎吧,这个白须贺秀一郎,带着家仆一起搬到这里来。 “但是最奇怪的是,这群人完全不与外界接触。家仆当中,有一个是医生,所以,这附近的医生也完全无缘接近他们。家仆会到市内去买东西,可是,态度非常冷淡。刚开始,大家甚至传说,那一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警察通缉,才逃到这里来。” “这位白须贺先生,没有妻子小孩吗?”枪中打断了医生滔滔不绝的话。 “不知道,我连这栋房子到底住了几个人都不清楚。”老医生抚摸着全白的下颚胡须,“我虽然年近60,却还是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今天正好去山后某个村庄办事,回来时遇到大雪,幸运的是,车子正好开往这个家的方向。 “说真的,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勉强将车子开下山去。可是,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参观一下这栋豪宅的内部,甚至妄想,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可以跟白须贺先生交个朋友。结果,情况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他们竟然要赶我走,我找了很多借口,例如车子没加防滑链啦,在大雪中很难开车等等,他们才勉强答应让我借住一宿。而且,不但没见到主人,还是一个表情冷酷的管家把我带进那个房间的。在你们进来之前,他们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那个管家吗?”枪中放低声音说,“那个人真的是太冷淡了。” 听枪中和医生说起管家,让我不禁又想起刚进这栋房子的情形…… 6 有救啦…… 有救啦…… 在暴风雪中,这个声音从几乎已经半沉默的绝望深渊中涌出来。 脚陷入堆积的白雪中,但是,我们依然连滚带爬,奔向灯光点点的建筑物。穿过白桦树林,有一条顺着湖岸延伸的细长道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们奋不顾身地在大雪中行走,终于到达建筑物其中一边的平台。 平台深处有一扇门,镶嵌在暗褐色镜板中的花玻璃里,有橙色的灯光。枪中大喊一声“对不起”,拼命敲着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出现在花玻璃前。打开门的是,一个年过40,个子矮小,围着一件大围裙的女人。 枪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做了简短说明。刚开始,女人显得非常诧异,可是,听着听着就越来越没有表情了。 “我要去问主人。”说完后,那女人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连从内侧上锁的喀哒声都听得到。 几个冻僵的身体拥挤在风雪狂吹的平台上,已经失去感觉的脚在原地踱步,期待着那扇门再打开来。 实际上也许只有一两分钟,却让人觉得好像等了漫长的一辈子。那个女人终于回来了,用平淡的声音告诉我们: “主人说可以让你们进来。” 听到这句话,我们松了一口气,正要进门时,那个女人往门前一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她说平台左转的地方,有一个后门,要我们绕到那里,从那里进来。 我们只想早点进入屋子里,根本不在乎从哪个门进去。正想开口这样说时,她冷冷撂下一句话:“这里是厨房。”说完,关上了门。 我们走下平台,在大风雪中绕到建筑物的正面。所幸,很快找到了那个女人所说的“后门”。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一个黑色人影。 好不容易才进入建筑物中。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在那里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个子颇高,刚迈入老年的男人。他穿着灰黑色背心,规规矩矩地打着黑色领带。有着结实魁梧的肩膀、突出的胸肌、厚厚的嘴唇,还有线条粗犷的下颚。深陷的小眼睛,几乎分不出白的部分与黑眼球,活像某种鸟类的标本。 这个男人与刚才的那个女人一样,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请把鞋子、大衣跟行李上的雪拍掉,”他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命令我们,“然后,换上那边的拖鞋跟我走。至于大衣跟行李,就摆在这里……” 他带着我们,从左手边的楼梯爬上而楼。楼梯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继续往上一层楼延伸,但是,男人没有再往上爬,而是朝正前方的双开门走去。穿过这扇门,就是一条宽约两米的走廊,走廊直直向前延伸着。 就这样,我们被带到了刚才那个房间。这之间,除了回答对方的指示之外,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就算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这些用人的态度也未免太冷淡了,把我们压迫得瑟缩成一团。 7 “这房子好漂亮,像城堡一样!”乃本彩夏边环视屋内,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离开餐桌,像猫一样踮起脚来,慢慢走到壁炉右手边的大装饰柜前。 我跟枪中也被吸引了似的,离开餐桌,跟在彩夏后面,走到装饰橱窗前。 “何止是漂亮,简直是了不起。” 枪中露出难掩赞叹的表情,盯着镶有玻璃的装饰橱窗。里面有茶道器具、瓶子、小瓷酒杯等多种物品,像博物馆的陈列台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每一个都是有历史的古董,嗯——那个淡茶色的碗,可能是‘荻’,也可能是‘井户’;那个黑色的是‘乐’。” “‘乐’是什么?”彩夏问得非常认真。 枪中露出诧异的表情说:“就是‘乐烧’啊。” “陶瓷器的名字吗?很特别吗?” “嗯,算是吧。不靠陶工镟盘,而靠手捏制,再放入风箱窑中,用低温的火烧烤,这样的制造手法,一般称为‘乐烧’。其实,本来是称为‘乐窑’,而且是京都乐家一族或其弟子做出来的东西。” “哦——那么,‘井户’又是什么?” “是朝鲜李朝时代的瓷器,俗称‘一井户二乐三唐津’,从室町时代开始就被奉为碗中之王,备受推崇。稍微大一点,有‘大井户’、‘名物手’之称的精致井户碗,据说现在仅存30个左右。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除了掌管剧团,致力于演出之外,枪中在都内也拥有几家古董店,而且,应该说这才是他的正业。虽然他只是继承了父亲所经营的古董店,加以拓展而已,但是,事实上,他所拥有的古美术品、工艺品的相关知识,以及鉴赏眼光,都已经超越了业余者的领域。 “喂,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彩夏透过玻璃,指着里面的东西问。看似箱子的盒子上方,钉着铁的把手,里面有多层箱子,整齐地收藏着几个大鼓形状的酒杯。每一个器具都使用大量的金、银粉,画出同样构图的“莳绘”。 “这是‘提重’,堪称集江户时代工艺品之大成。嗯,真是了不起的‘莳绘’。” “‘莳绘’是什么?” “真受不了你,”枪中无法置信地把手贴在额头上,“你也不知道本阿弥光悦或尾行光琳吗?” “不知道。” “天啊,彩夏,你高中是怎么毕业的?” “人家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嘛。” “真是的,”枪中边摇头,边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就是用漆描绘出图案,在漆未干之前撒上金、银、锡等粉末。你看那个大鼓上的凤凰图,图案有一部分凸出,那就叫做‘高莳绘’。” “哦——”彩夏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伸了伸舌头,“枪中,你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 “是你知道得太少了啦。” “是吗?”彩夏鼓起脸颊,显得很不服气,但是,旋即指着一个微微张开的小扇子,说:“这个扇子好小,小孩子用的吗?” “这是茶扇子,道道地地的茶具。” “是吗?好漂亮。” 彩夏继续指着橱窗里的各种东西发问,枪中就像带队来参观的小学老师,一一回答问题,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渐渐地,彩夏好像听厌了,打了一个大呵欠,突然走开,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蹦蹦跳跳地走向玻璃墙。 好不容易摆脱“学生”纠缠的枪中,微微松了口气。接着他又用鉴赏的眼光,一一看着橱窗里的东西。 “喂喂,枪中,”彩夏的声音忽然飞过来,像系着铃铛的小皮球弹跳时所发出的响声,“我告诉你,这里可以通到刚才的房间里呢。” 彩夏站在房里的一个角落,仔细一看,那一带的玻璃墙没有围板,而是一扇单开门。她打开那扇门,指着外面给我们看。我与枪中往那里走去,站在她后面,向外探视。 门外是一个约三米的狭长房间,正面墙壁上并排着茶色木框的垂直拉窗,镶嵌着毫无装饰的透明玻璃,应该是面对户外的窗户。 右手边已经无路可通,左手边则一直往前延伸。如彩夏所说,可以直直延伸到刚才的房间,还有更前面的房间。 “这应该是日光室吧。”枪中说。 “这房子到底有多大呢?”彩夏咚咚咚地跑出门外,穿越日光室,把身体贴在正前方的窗户上。“外面一片漆黑呢,哇,雪还是下得好大。” 枪中也想走出去看,可是,突然又停下了脚步,眼光落在墙壁上的其中一片玻璃上。 “哟,这个有趣喔。” “怎么了?”我问。 “你仔细看这个玻璃的图案。” 枪中抓着纤细的金边眼睛框,一边调整眼镜的位置,一边这样对我说。我依他的话,观看嵌在木格子里的玻璃图案。 “这好像是什么花的图案。” 每片微带蓝色的玻璃,中央都雕刻着花瓣与叶子的组合图案。可能是透光的关系,凹刻的图案看起来宛如浮雕。 “大概是家徽之类的东西吧。”我说。 “对,就是刚才忍冬先生提到的,这个家的原主人的家徽。” “是凹版式版画吗?” “你蛮清楚的嘛。” 我本来就很喜欢玻璃工艺,所以,多少有这方面的知识。凹版式版画是很有名的雕刻技法,利用圆盘状的铜制研削盘,削去玻璃表面,进行雕刻。为了因应各种不同的图案,据说研削盘的种类多达数百种,是玻璃工艺中最高难度的技法。 “这是特别订做的吧?” “当然啦,而且还做了这么多片,看得我都快头晕了。”枪中用手指扶着眼睛框,“问题是这个图案,你知道这是什么图案吗?” “不知道。” “书看得太少啦。”枪中淡然一笑,“是龙胆纹。” 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三朵花,中间三片叶子,呈放射状排列,正是有名的三叶龙胆图案。” “三叶龙胆……” “铃藤(lindou)跟龙胆(lindou),又是个有趣的巧合,不是吗?”枪中显得很愉快,视线沿着贴满玻璃的壁面舔食般爬向天花板,“隔壁房间的地毯是忍冬图案;这些玻璃是龙胆图案,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呢。” “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你是说,跟我们名字同音的东西吗?” “嗯,可以这么说。” 这时候,我发现站在刚才那个位置的彩夏不见了,我探头出去看,不知何时,她已经移动位置,站在左手边最尽头的地方了。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前面的房间,但是,不一会儿,又小跑步跑回原处。拖鞋在木条镶花瓷砖地板上奔跑的啪嗒啪嗒声,在装饰着拱形雕梁的挑高房间中回响着。 “那个房间有好多书呢,像图书馆一样。”彩夏很得意地向我们报告。 “辛苦你啦。”枪中苦笑着,缓缓转身离去。这回,他的目标是餐具橱柜,那橱柜放置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的右边。他先大致看过一遍后,打开玻璃门,轻轻拿出一个咖啡杯。“是德国瓷器meissen呢,又是一个古董,真不得了。” “很贵吗?”彩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枪中身旁了。 “打破一个,你都赔不起。” “咦,太恐怖了吧。”彩夏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 就在这时候—— “各位,” 背后突然响起了沙哑的声音,我们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还坐在餐桌边聊天的甲斐、名望、深月跟忍冬医生四个人,也同时闭上了嘴巴。 “如果你们已经用餐完毕,我想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是那个管家。 “请这边走。”管家站在通往走廊的双开门门边,恭候我们走出走廊。 我们去隔壁房间把榊跟兰找来,一起走出餐厅。原本被我们搁置在一楼门厅的外套、行李,全都被搬到走廊上了。一个女人站在这些行李旁边,不是那个打开厨房门的矮小中年女人。 这个女人的年纪大概跟枪中差不多,比我高,戴着看起来度数颇深的黑框眼镜。短发、黑色长裤、白色衬衫、灰色背心的打扮;肩膀又宽阔,刚看到她时,我差点把她当成男人。 “你带着你们的行李。”管家说,“我查询过,这场暴风雪会持续一段时间。所以,在你们可以下山之前,会让你们住在这里。不过,我有件事要叮咛你们。”管家恭恭敬敬的言词,更烘托出他的冷漠,“请不要在屋子里随便走动,尤其是三楼,绝对不能上去,知道吗?” 他用戴着假面具般冰冷的表情,巡视过我们每一张脸。当时,我觉得他的目光,在深月身上停留了一瞬间。我立刻——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瞥向站在行李旁边戴着眼镜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视线也直直落在深月的脸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深月的美,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不只是男性,连女性都会被她吸引。同样是美丽的容貌,希美崎兰艳丽的脸庞,却只会骚动男人本能的欲望,绝不会受到同性的赞赏。说得白一点,是完全不同方向的美。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 “因为房间数的关系,请男士跟我往这边走,女士跟男士中的一位往那边走。” “那么,我去那边。”榊由高毫不犹豫地提起自己的行李,兰紧紧靠在他身边。只要是跟剧团有关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走在前头的男人,带着我们往长长走廊的右边走;戴眼镜的女人,带着深月他们跟往另一方向走。 走廊尽头有一扇双开门,门前有一个十分宽阔的门厅。从门厅左转,又是一条走廊,走廊上并排着很多扇门。右边三扇,左边四扇,一共是七扇门。 “请使用内侧的五个房间,因为前面两间是仓库。”男人说。 果然,最前面的左右两扇门,比其他五扇门窄了一点。我可以想像,女士们被带去的那条走廊上,大概也是这样的格局。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房子的结构,大致上来说,这个房子——雾越邸,应该是呈一个巨大的“ㄈ”字形,开口朝向背后的雾越湖。我们被分配到的房间,是位于面对这栋建筑物右手边的突出部分。 “谢谢你。”枪中对正要离去的男人,慎重表示谢意,“对了,不知道你们主人在哪里,我很想去跟他说声谢谢。” “没有这个必要。”男人冷漠地回答。 “可是,这样……” “我们主人不想见你们。” 那种感觉,就像在我们面前狠狠地关上了门。说完,男人就匆匆离去了。 8 我们分好房间,才放下行李,刚才那个戴黑眼镜的女人就来告诉我们,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浴,并说明浴室的位置。浴室跟厕所都在同一层楼的左边突出部分——亦即女士们被带去的那一边,跟走廊交接的地方。 餐点、房间、洗澡水等,都准备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更凸显出家仆们冷漠及特意压抑感情般的表情与态度。还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既肯如此招待我们这群素未谋面的人,又为什么不愿意现身跟我们打声招呼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根本没有立场去批评这件事。这里就像旅馆一样,一个人一个房间,再奢求更多就是不识好歹了。 依序洗完澡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走向刚到时被带去的二楼中央房间(把这个房间称为“沙龙”,应该是最适合的吧)。忍冬医生也来了。 散落在沙龙各个角落的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是,谁都无意回到房间。大概是跟我一样,体力虽然耗尽,精神却反而异常亢奋吧。 “好想听天气预报。”希美崎兰全身沉陷在一张沙发椅中,抚梳着还未全干的茶褐色头发,“谁的房间里有电视吗?” 没有人回答兰的询问。这间沙龙、餐厅里没有放置电视,隔壁图书室也不可能有吧。 “那么,收音机呢?”兰急躁地巡视所有人,问,“没人带来吗?” “对了,”坐在兰身边,跷着二郎腿的榊由高说:“甲斐,你的随身听不是有收音机功能吗?” “有啊,”甲斐幸比古坐在两人前面抽着烟,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要我去拿吗?” “刚才那个大叔不是说过了吗?暴风雪会持续一阵子。”坐在壁炉前的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说,“听了天气预报,暴风雪也不会停啊。” “不用你管!甲斐,拜托你去拿。” “嗯。”甲斐将手中的香烟,捺熄在桌上烟具盒中的烟灰缸里,懒洋洋地从沙发中站起来。 我环视着室内的家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面对壁炉右手边的装饰柜前。这个装饰柜的高度,大约到一个大人的脖子位置,是个长方形的柜子,几乎占据了壁炉到右手边那面墙的所有空间。里面大多是盘子、壶之类的物品,中央有一块排列着书籍的区域。我没有枪中那种鉴识的眼光,不过,光看里面的物品,我也知道是具有相当价值的收集品。 深月就站在旁边。其实,想趁机向她告白,也是我走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她正出神地看着一个放在柜子右边的彩绘盘子。 “我仔细观察过那个男人,他的确老是盯着你看。” 听到我这么说,她静静地点点头,说:“他姓‘naruse’。“ “naruse?”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鸣懒”这两个汉字,“那个男人的姓吗?” “嗯。”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带我们去房间的那个女人,是这么叫他的。至于那个女人,她说她叫‘的场’。” “她自己告诉你的吗?” “是我问的,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对了,她也跟那个男人——鸣懒是吗——一样,一直盯着你看呢。”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 “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 深月忧思重重地皱起蛾眉,视线又回到装饰柜里的盘子上。 我追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直径约20厘米大小的盘子,上面的图案是蓝色波浪夹杂着飞舞的红叶,非常华丽。这种彩绘瓷器,跟在餐厅里看到的碗盘不一样,连我这种人都可以轻易看出有多华丽,我喜欢。 这时候,枪中走过来,站在我跟深月背后,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喃喃说着:“这是‘色锅岛’吧?” “是‘伊万里烧’吧?”深月说。 “嗯,没错,‘有田烧’又称为‘伊万里烧’,伊万里大致上分为‘柿右卫门’、‘古伊里万’与‘锅岛’三种样式。这是其中的‘锅岛烧’,‘锅岛烧’中的彩绘器皿,就叫做‘色锅岛’。” “是古董吗?” “大概是吧。真受不了,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不但品味好,保存得也非常好。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怎么收集到的,真想见见他。”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他大大吐了一口气,“你们看,旁边那个盘子就是我刚才说的‘柿右卫门’。有没有看到一堆余白?那片粘稠状的乳白色部分称为‘浊手’,是柿右卫门的特色之一。” “柿右卫门……是日本彩绘瓷器创始人的名字吧?” “你知道的不少呢。” “在大学学过一点。” “啊,你是艺术大毕业的嘛。不过,初代酒井田柿右卫门在有田首创‘赤绘’的说法,充其量只是传说,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我忘了告诉大家,枪中跟深月有血缘关系,深月的父亲跟枪中的母亲是表兄妹。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就会觉得他们的确长得有几分神似。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移向橱柜内所收藏的书籍上,每一本书的装订都是古色古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里所收集的书,全是明治中期到大正时期的诗集与歌集。这时候,首先飞入眼帘的,通常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北原白秋的《邪宗门》与《回忆》,以及佐藤春夫的《殉情诗集》。 我整颗心顿时紧缩,再度一一看着并排的书脊上的文字——北村透谷的《蓬莱曲》、土井晚翠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的《吠月》、《青猫》、若山牧水的《海之声》、岛木赤彦的《切火》、崛口大学的《月光与小丑》、西条八十的《砂金》、三木露风的《白手猎人》…… “哟,”枪中发现我目光移动,也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并排的书籍上,“都是精华呢,子规、铁干、藤村、茂吉……” “好像都是初版装计,说不定是真的初版本呢。” “啊,铃藤,你流口水啦。” “也有一些小说呢。” “藤村?看来这位收集先生,特别欣赏藤村跟白秋呢。” “喂,藤村是什么东西啊?”彩夏不知道何时来到我左边,丢出了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就是岛崎藤村啊。”我很认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初恋》这首有名的诗吗? “‘初次见面的你,站在苹果树下,你的前发挽起,发上插着一把花梳子。”’ “不知道耶!”彩夏嘟起厚厚的嘴唇,显得有点茫然,“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 “你知道他的诗吗?” “怎么可能知道。” “你应该知道吧,白秋写了很多童谣,例如《赤鸟》等等。” “不知道耶。” “怎么可能,”枪中说,“即使是彩夏,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路》这首童谣吧?” “那是什么歌啊?” “这条路,某天曾经走过,啊,没错,洋槐花盛开着。” 枪中很快唱过一遍,彩夏还是一脸茫然。 “那么,《摇篮曲》呢?”我说,“那首《金丝雀唱着摇篮曲》。” ““啊,这一首我知道。” “《啾啾白颈鹤》、《慌张剃头师》也是白秋吧?” “还有《赤鸟小鸟》、《雨》、《暖炉》等等……真的很多少呢。” “还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一副很想笑的样子,插嘴说,“《五十音(日文字母)》也是白秋的作品吧?” “五十音?” “大家都受惠过吧?” “红色棒棒糖a、i、u、e、o,浮藻、小虾飘游着。”枪中说着,笑了起来。 彩夏更张大了眼,说:“啊,发声练习用的……” 大部分的剧团或剧研社,都把《五十音》当做发音发声的基础训练题材。老实说,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作者是北原白秋。 我喜不自胜地伸出手来,推推橱柜的玻璃窗,玻璃窗没有上锁。我从并列的书籍中,轻轻抽出《邪宗门》。鲜红色的书脊配上金色文字;封面右半部是跟书脊一样的鲜红色;左半部是淡黄色底配上细细长长的画线。我曾经在某资料照片中看过这本书,这确实是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的初版本。 “铃藤,你还记得《邪宗门扉铭》吗?”枪中说。 我停下翻书的手,开始在记忆中搜寻。 “‘过此乃旋律烦恼之群,过此乃官能愉悦之园。’对吗?这应该是仿《神曲》一节的讽刺诗文吧。” “对,我很喜欢这些句子,怎么说呢,我觉得戏剧的开幕也是一样。”枪中露出陶醉的神情,双臂交叉在胸前,“‘过此乃神经苦涩之魔睡’——的确是这样吧?铃藤,你不认为吗?” 9 先前,枪中向忍冬医生介绍说,我是他“大学的学弟”。这句话并没有错,只是,我们虽是同一所大学的文学院,科系却不同,他是哲学系,我是国语文学系,而且还相差三个年级。在学生数量庞大的大学里,我们两个之所以会认识,当然有其来龙去脉。 当时,他是同一所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一个学生居然是公寓房东,刚开始我也很诧异,后来才听说,“神无月庄”属于他父亲所有,只是,在他上大学后交由他来管理而已。公寓租金的收入,就充当他的零用钱;我们这些靠微薄生活费辛辛苦苦过日子的穷学生都很羡慕他。 学生时代的枪中,有点瘦,脸色苍白,又留着长长的头发,颇像个孤傲的艺术家。跟他认识后,我才了解到,他是个很爱说话又会照顾人的好青年。而且,他的头脑转得很快,拥有许多我所没有的知识,横跨各种领域。他以不受旧有规范束缚为信条,并冷静地付诸实行。我向来也讨厌那种东西,所以,这一点尤其吸引了我。我想,基本上他现在也没有改变吧。 我很仰慕他,常常会去他住的一楼管理员室找他。当时,我一心想成为小说家(而且是所谓的纯文学作家),对写作所付出的时间与热情,远超过于大学课程。他知道这件事后,不但没有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或嘲笑我,还听我发表幼稚青涩的文学议论,现在想来就不禁脸红(铃藤棱一是当时开始使用的笔名,我的真名是佐佐木直史)。 1975年大学毕业后,枪中考上了哲学系研究所。可是,当修完硕士课程,正要开始博士课程时,他却毅然退学了。听说他的双亲在那个时候意外身亡,是他退学的原因之一;不过,他本身其实也无意成为学者。身为独子的他,继承了资本家父亲的土地与财产后,就搬出了“神无月庄”的管理员室。没多久后,公寓被转让给别人,我也不得不另找其他住处。 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花了五年的时间从大学毕业后,我没有从事正业,还是抱着成为作家的决心,窝在公寓里。 写好的作品,就投给各家文艺杂志,入围过几次新人奖,也拿过佳作奖。可是,以目前只能靠几个无聊杂志的邀稿,勉强蝴口度日的情况来看,根本可以说是毫无成果。不过,就某种角度来看,我这个人相当乐观,有时候还会乐在自我堕落的状态中。 四年半前,我再度见到枪中,当时他刚刚创立了“暗色天幕”这个剧团。那是1982年的4月,我意外看到了首次公演的宣传单,万分讶异。在大学时,枪中并没有参与戏剧活动,不过,他曾经说过,他一直很喜欢戏剧,有一天要自己演演看。现在,他居然拥有了自己的剧团。当然,这种事必须有他的热情、才能、人望,以及经济能力才能做得到。身为朋友的我,不能否认,除了替他高兴之外,也非常羡慕他。 公演的第一天,我们在吉祥寺的剧场久别重逢。枪中对我的欢迎,超出我的想像,我也极尽所能地恭贺他。就这样,又开始了两人之间的亲密友谊。这两三年来,我经常应他要求帮他写剧本,在剧团的练习场进进出出。 “我在找寻‘风景’”我想起某一天,枪中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一个我应该置身其中的风景,我可以最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存在意义的风景。或许,就暂时称它为‘原风景’吧。我心血来潮地进了研究所,或继承父亲的产业经营古董店,说穿了都是为了找寻那东西。利用多余的时间与金钱创办剧团,也是为了这个。 “没错,我一直在寻找‘风景’,那也许是我已经遗忘的儿时记忆;也许是更久以前,在母亲肚子里所做的梦;也许是在出生之前的混沌中,看到的某种东西;也许是自己死后的某个去处——是天堂也好,地狱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么,属于我的“风景”,究竟是什么呢?我会在这种莫名的感伤中,回想起这件事,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的心情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吧。不知不觉中,我离开枪中跟深月所在的装饰柜前,走向通往日光室的花样图案玻璃门。 10 “什么?!” 当我听到既惊恐又慌张的尖叫声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在日光室里,茫然面对窗外黑暗的我,诧异地向沙龙望去。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正好在没有任何人说话的空当冒出来,所以听起来特别大声。 声音的主人是甲斐幸比古,他正面向我,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 “怎么了,甲斐?”隔着桌子,坐在甲斐对面的榊问。 “没有啦,只是……”甲斐的耳朵里戴着小型耳机,黑色耳机线从脖子垂落到穿着对襟毛衣的厚实胸部上。大概是应兰的要求,从房间拿来的附收音机的随身听。 “只是……”甲斐欲言又止,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给人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刚才新闻报导说,大岛的三原山今天下午火山爆发了。”好半天才吐出这句话,他又用带点神经质的眼神,巡视着大家的表情。 最先有反应的是彩夏,她“咦”地惊叫一声,立刻冲向沙发。 “真的吗?甲斐,真的吗?” “嗯。” “情况严重吗?城里有没有伤亡?” “我不清楚呢,”甲斐垂下眼睑,“因为我也是从一半开始听的。啊,对了,彩夏是大岛人吧?” “天气预报呢?”兰根本顾不得火山爆发的事,高声问甲斐,“喂,那东西借我吧。” “等一下,”甲斐把双手压在耳机上,“天气预报开始了。” “我去借电话。”彩夏显得坐立难安,苍白着脸,啪嗒啪嗒向门走去,飞快地冲出了走廊,没有人来得及喊住她。她毕竟还是个未满20岁的小女孩,听到故乡出了事,一定会很担心,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天气如何?”兰迫不及待地催促他。 “好像没什么希望,”经过短暂的沉默,甲斐依然把手压在耳机上,“暴风雪暂时不会停,还发出了大雪警报。” “啊——”兰沮丧地垂下了头。 我边看着兰的模样,边从日光室走回沙龙。我缓缓绕到沙发背后。 “我明天下午一定要赶回去啊。”兰低声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坐在壁炉前的忍冬医生说:“医生,你的车子可以用吗?” “恐怕不行吧,”老医生面露难色,抚摸着光秃秃的头。胖胖的双颊不停抖动着,大概又在嚼糖果了。“因为雪下这么大,视线一定很不清楚,即使明天雪停了,积雪大概也非常深,我的车子也不可能开得动。” “不要为难人家啊,兰。”枪中离开装饰柜前。 “可是……”兰咬着擦红唇膏的嘴唇。 “你说你明天下午一定要赶回去,到底有什么事呢?如果是为了兼差工作,打通电话去说不就行了吗?”! “不是那种事嘛”兰无力地抱住了头,“……是试镜……” 微弱的喃喃自语,还是被枪中听到了。 “试镜?什么试镜?” 不管枪中怎么问,兰只是抱着头缓缓摆动脖子而已。 “是电视连续剧的试镜。”旁边的榊代她回答,“没办法,你还是放弃吧。”说完,轻轻拍着兰的肩膀。 枪中“哼”了一声,说:“你应征了那种东西啊?有什么关系,那种东西现在多的是呢。” 兰不悦地抬起头来,说“这次是非常特别的。”语气显得有点歇斯底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站在忍冬医生旁边的名望奈志,憨笑着说,“对了,兰,不久前的礼拜四,我看到你三更半夜走在道玄坡上,那时侯,陪在你身边的好像是tbs的制作人吧?就是枪中的朋友,公演时候来过的那个大叔嘛。” “你看错人了吧。”兰背过脸去。 名望摊开长长的双手,说:“我的眼睛非常好,两边都是二点零。” “那又怎么样!” “我看你们两人之间的气氛蛮危险的,前往的方向也大有问题。” “不用你管!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担心你啊,上电视是无所谓啦,不过,如果只仰赖性交易的话,是很难在那个世界生存的。以你那么差的演技,恐怕能撑半年就不错了。” “要你多管闲事!”兰撑起腰来,涨红了脸瞪着名望,“我要让自己的名气更响,年轻就是女人的筹码,我不能继续在这个小剧团里耗时间。” 面对这样的僵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悄悄窥视站在装饰柜前的深月的表情。她正用无以形容的悲戚表情,看着嘶吼着的兰。 “那么,我也只能说‘随你高兴怎么做’啦——对了,你跟那个制作人睡过几次了?” 名望奈志还是嘻嘻笑着,提出更尖锐的问题。兰越发歇斯底里,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 “我爱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吧!” “哟哟,”名望舔一下薄薄的嘴唇,说,“呀,就算下半身有那种需求,交这种女朋友也太辛苦了吧”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耸耸肩膀,用桌上装饰物造型的打火机,点燃细长的薄荷香烟。” “名望,”枪中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阻,“不要太过分了,还有忍冬医生在呢。” 名望像个尖酸刻薄的小丑,到处调侃人的言行,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只是,今天说得过分了一些。可能是被困在大雪中,也有什么令他挂心的事吧,因而心烦气躁吧。我才这么想,他就好像回答我似的,说: “唉,回不了东京,伤脑筋的不只是兰啊。”他像个调皮的小孩般,用手指摩擦着鼻子下面,“老实说,我被困在这里,也很糟糕啊。” “怎么,你也要去哪里试镜吗?”枪中问。 “什么话,我现在可以在你的剧团里演出,就已经很满足啦。” “感谢你,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件很无聊的事。” 当名望避开枪中的眼睛,这么说时,通往走廊的门突然嘎哒大响,被打了开来,彩夏仿佛被杀人鬼追杀一般,冲进沙龙来。 “怎么了?”枪中问。 彩夏的脸色比刚才冲出去时更苍白,也更僵硬了,还不停左右甩着头。 “他们不肯借我电话。”她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就往那个楼梯往下走,走到一个很大的厅堂,我在黑暗中徘徊着,就碰到一个男人。” “不是,是另一个人——一个留着胡子,更年轻的男人。他突然跑出来,用恐怖的声音对我说‘你在干什么’。” “那么,你把事情说清楚了吗?” “嗯,可是,我实在太害怕了,没办法解释清楚,然后,那个很像科学怪人的老男人就出现了。” “那个管家吗?” “对,”彩夏抽动着鼻子,说,“我跟他说清楚了啊,可是,没有用,他说‘这个家晚上很早就休息了,有事请明天再说,现在请你马上回到二楼。’” “真过分。” “枪中,还不只是这样呢,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彩夏接着说,“我下楼后,看到一副画,一副很大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枪中不解地喃喃重复她的话,彩夏立刻打断他,“跟深月长得一模一样呢!”她嘶吼般说着,“好漂亮的女人,简直跟深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穿着黑色礼服,跟深月梳一样的发型。” 最诧异的一定是深月本人。 “深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枪中回头问她。 “怎么可能!”她的手贴放在白皙平滑的额头上,有点站立不稳地靠在后面的橱柜上。 “奇怪,这真是太奇怪了。”忍冬医生从矮板凳上站起来,“这栋房子果然不太对劲,怎么越来越像怪谈了。” “还有呢,枪中。”彩夏说。 “还有别的吗?” “嗯,我往回走时,楼梯那边,有奇怪的……”彩夏正要说时,突然响起与这房间曾发出过的声音迥然不同的声响,打断了彩夏的话。 声音是从壁炉那个方向传出来的。忍冬医生站在火势已经开始微弱的壁炉前。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放在装饰架上的贝壳镶饰的螺钿小盒子的盖子被打开来了。 “哟,真没想到。”好像是忍冬医生打开了盒子的盖子。他顶着光秃秃的头,蓄着白胡须,又瞪大眼睛傻傻站着的模样,就像童话故事里打开了百宝箱的浦岛太郎。“这个盒子居然是音乐盒呢。” 声音的确是从那个盒子里传出来的,音色高亢而清澈,引人哀戚。滞碍不畅的演奏,好似充满某种回忆,又微带灰暗伤感的音乐,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某首童谣的旋律。 “是《雨》啊?”甲斐已经取下了随身听的耳机,喃喃说着。 “是白秋的诗,”枪中说,“用螺钿盒子做成的音乐盒,这种搭配真有意思。” 就在旋律告一段落时,咳咳——重重的咳嗽声,从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响起。注意力集中在音乐盒上的我们,惊惶地回过头去。 “我要提醒各位,这里不是旅馆。”那个名叫鸣濑的管家,打开门,站在门边。忍冬医生慌忙关上螺钿盒的盖子,音乐盒所演奏的旋律《雨》也同时消失了。 “这里不是旅馆,”鸣濑又重复了一次,“请各位务必了解,我们是出于人道,才不得不收留各位的。”他用锐利的眼光,瞪着满脸惊恐的彩夏,“刚才我也跟这位小姐说过,晚上最好早点休息。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会打搅到我们,因为我们平常最晚9点半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请等一下,”枪中往前一步,走向鸣濑,“是这样,因为她是大岛人,所以……” “新闻报导说,城镇并没有什么伤亡。”鸣濑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今天晚上,请就此解散吧。还有,请不要随便碰触房间内的装饰物,好吗?” 在鸣濑冷漠眼神的监视下,我们默默离开了沙龙。僵硬而沉重的空气,在我们之间飘散开来。这并不完全是板着面孔的管家,以及这屋子里的人的态度造成的。 与房间相隔微暗走廊的前面那一片墙,并排着几个高高的落地窗,窗外好像是面对中庭的阳台。在走回房间的途中,我驻足片刻,用手抹去结在玻璃窗上的冰冷雾气。 窗外盘踞着无底的黑洞;坚决不受黑暗污染的纯白大雪,狂乱地飞舞着,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瞬间——仅仅一瞬间,某种莫名的、无以言喻的预感,震撼了我。当时,一定不只我一个人产生了那种预感。 第二幕 暴风雪山庄 1 这是哪里——刚醒来时,脑海中首先浮出这样的疑问。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醒来时,难免会陷入这种轻微的“无法辨识现况”的状态中。 我的身体以胎儿浮在羊水中的姿势,侧躺在稍窄的双人床上;床上有触感良好的毛毯,以及柔软的大枕头。室内温度暖和而舒适。 微微张开的眼睛,捕捉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指针指着中午12点半,因为还没有清楚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所以,当时的反应是“还这么早啊”。平常,我都是下午很晚才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我坐起来,上半身靠在大枕头上,伸手拿跟手表放在一起的香烟、打火机。点上火,我的视线尾随着吐出来的烟雾,陶醉在尼古丁造成的轻微晕眩中。狂乱飞舞的白雪,与卷起旋涡般的烟雾重叠浮现,那时候——在暴风雪中发现这栋房子的灯光时,那种仿佛被抛入浩瀚梦境中的感觉,又在心中苏醒过来。 雾越邸——我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顺手把烟灰撇落在烟灰缸里。 椭圆形的厚玻璃烟灰缸,从其黯淡独特的色调来看,应该是“帕特·多·韦尔”的作品。所谓帕特·多·韦尔,是在19世纪末的新艺术中,被重新发掘、重新评价的古美索不达米亚的玻璃制法。据说是用糨糊搓揉玻璃,再烧制而成的手法,做出柔和的不透明感,以及陶器般圆滑的触感。摆在烟灰缸旁的别致台灯,雕刻着缠绕攀爬的花草,一样是新艺术风的设计。 书桌前有细细长长的垂直拉窗,透过纯白的蕾丝窗帘,可以看到透明玻璃外厚厚的百叶窗帘正紧闭着。并列在旁的大落地窗,同样安装着百叶窗帘,白色光芒从窗板的间隙轻柔地照射进来。 我下床穿上鞋子,走向位于房屋一角的洗脸台。水龙头有两个,转开红色的就流出了热水。我想这个热水供应装置,应该是现在的屋主白须贺秀一郎,在三年前整建时安装的。 光这层楼,跟这个一样的房间,起码就有八间。忍冬医生说,住在这里的人“完全不与外界往来”,可是,从这个洗脸台,以及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寝具来看,这些房间明明就是为外来客人准备的。 梳洗完毕后,为了更换室内的空气,我打开垂直拉窗。稍稍拉开外面的百叶窗帘,立刻灌入简直可以说是凄厉的寒气,我赶紧拉拢对襟毛衣的领口,全身发抖。 不过,雪好像小了一些。我想到阳台看看,打开了落地窗。 外面的空气僵硬紧绷,像切出尖锐角度的水晶玻璃。远处传来风咆哮的声音;放眼远望,一片白雪。 因为有屋檐的关系,阳台上并没有堆积太多的雪,我向外跨出一步。 这个房间位于“匸”字形建筑物突出部位的前端内侧,阳台下方是中庭式广场。两个突出部位,隔着广场面面相对。并列在象牙色墙上的窗户,已经有几个百叶窗帘是开着的。 被建筑物三面包围的广场,右手边——亦即面对湖的开口侧,一直延伸到湖面上;广场中央有一座被雪覆盖的雕像,好像是用来喷水的。离广场几公尺远的湖面,漂浮着一个小岛般的圆形平台,上面也有雕像,里面应该也有喷水装置吧。 这个被称为雾越湖的湖水,清澈的水面带点淡淡的绿,像镜子般映出了四周的景色。湖面出奇的平静,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跟昨天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表面完全不同。伸出湖面的稀疏枯木,在湖面上投下漆黑的阴影。耸立在后的重重山脉,像锉刀锉过般锋锐。 面对眼前令人叹为观止的雪景,我发觉我的直觉反应是“好美”。想起昨天迷失在大雪中的情景,我又沉浸在安心的深深叹息声中。 2 出了房间,我先往沙龙方向走去。这时候,我敲敲隔壁房间——枪中房间的门,但是没有回音,大概已经起床离开房间了。 沙龙里只有忍冬医生一个人,他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中,看着类似杂志的书籍。看到我走进来,他整张圆脸都笑展开来,用高亢的声音对我说: “疲劳都消除了吧,铃藤先生?” “嗯,睡得很好。”我笑着回答他,“你在看什么呢?” “这个啊?”老医生把摊开在两手之间的书直立起来,让我看书的封面。b5大小的书籍上方,大大地写着“第一线”的标题。 “这是什么杂志吗?” “呃,怎么说呢,这是警视厅内部发行的刊物,刊登最近的犯罪情势,以及实际案件的调查报告书。” 在这里听到“警视厅”这三个字,感觉上非常突兀。看到我一脸诧异的样子,医生眯起了圆圆眼镜下的眼睛。 “别看我这副德行,以前也帮警察做过事呢,所以,现在还会收到这样的刊物。” “您是说帮警察验尸或解剖吗?” “嗯,差不多就是那一类的事吧。” “您担任过法医吗?” “没有啦,这么小的乡下地方,怎么会有那种职务!在日本,只有东京、大阪等大都市才有这种法医制度。” “那么……” “相野警察署署长跟我是老朋友,所以紧急的时候会找我去帮忙而已。不过,这种地方也不太可能发生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在旅馆发生窃案,或流氓打架闹事;凶杀这种案件,这30年来只发生过两三件。治安真的非常良好,只是平静得有些无聊。 “喂,你可不要误会喔,说归说,我也不希望残酷的凶杀案频频发生啊。只是,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一种刺激吧,人难免都会期待刺激的事嘛。” “哦……”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老医生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所以呢,为了消遣,我就请他们寄这本刊物给我。里面真实的内容,比那些没水准的电视连续剧或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呢,还有尸体的照片。不过,一般人很难看得到。” 光听到“尸体的照片”,我就有点不舒服了。我不反对小说或电影中,出现残酷的杀人情节,也可以了解乐在其中的人的心理;可是,对于那些刊登在报纸或周刊杂志上耸人听闻的现实凶杀案,我实在无法以享受刺激的心情去阅读。 “那边有丰盛的早餐呢,我已经先吃过了。” 他这么说,我才发现通往餐厅的门敞开着;枪中、深月、甲斐三个人就坐在里面的餐桌前。 “嗨,”枪中举起手,用快活的声音招呼我,“早——这个时间,好像不早了。” “还早得很呢,这个时间。”我微微一笑,边回给他早晨的问候语,边走向餐厅,“雪好像小了一点,说不定可以回家了。” “好像会再下大呢。”枪中轻耸着肩膀,“而且,雪积得太深,也不可能下得了山。” “不能叫车子来接吗?” “听说电话不通了。”坐在枪中旁边的深月说。 “什么!”我惊讶地停住了正要拉开椅子的手。 “好像是昨天很晚的时候发生的,”枪中接着说,“我们暂时要被困在这里了,对于兰的事,我也觉得很遗憾。” 摆着九张椅子的十人餐桌上,放置了九人份的乳酪锅,里面盛着炖煮食物;盘子里有面包、法式派、生火腿片、烟熏鲑鱼等沙拉。连我那一份在内,还有五份没有人动过。 大约过了十分钟,彩夏才遮住打着大呵欠的嘴巴,走进餐厅。昨晚逃难似的从一楼冲回来时的惊恐表情,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睡得好吗?”枪中问。 彩夏又打了一个呵欠,点点头,“嗯”了一声。乳酪锅的灯芯一点上火,她立刻开始吃起沙拉来。 “我得去借电话呢。” 她好像还是担心三原山爆发的事,枪中听到她这么说,只好把电话不通的事告诉她。 “真的吗?”彩夏瞪大眼睛看着枪中,“怎么办,伤脑筋呢。” 她鼓起双颊,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立即把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甲斐:“甲斐,等一下把随身听借我吧?我想听新闻。” “恐怕不行呢,”昨晚大概没睡好吧,甲斐眨着充血红肿的眼睛,很抱歉地说,“电池没电了,我也没带充电器来。” “咦——怎么会这样。” “放心吧,彩夏,”枪中用温柔的语气安慰她说,“第一次爆发是在昨天下午,不论情形有多严重,岩浆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淹没全岛的。” “可是……” “如果你还是很担心的话——啊,对了,忍冬医生,”枪中往沙龙方向望去,对着敞开的门说。 “啊?什么事?”医生坐在沙发中,扭过臃肿的身体来看着枪中。 “呃……您的车不是停在这栋房子旁吗?” “是啊。” “如果方便的话,等一下可以让我们听一下您车上的收音机吗?我们想知道三原山爆发的情形。” “哎呀,恐怕不行呢,”忍冬医生不好意思地拍拍额头,“真抱歉,我车上的收音机已经坏了。我想也差不多该换新车了,就索性不管它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啦。”枪中把视线拉回到彩夏脸上,说:“看来,只能向这家人借电视或收音机啦。” “向这家人借?”彩夏的表情虽然不是惧怕,却很明显地阴沉了下来。 “我帮你借就是啦,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怜的表情嘛。”枪中边说,还边点了两三次头,就只差没摸着她的头说“乖乖”。 又过了一会儿,榊跟兰才双双走进餐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当时的脚步有点蹒跚,好像喝醉了酒。 在空位上坐下来后,兰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动也不动一下眼前的早餐。可能是昨天走路时感冒了,她不断抽吸着鼻子。榊看到她那个样子,并没有特别担心;他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食欲,没有动那个乳酪锅。只吃了一点沙拉。 下午2点过后,最后一个人才姗姗来迟,那就是名望奈志。 他在兰旁边的空位坐下来,看到放在盘子旁边的刀子,就惊叫了一声“哎呀”。他战战兢兢地用食指推动刀柄,把刀子推到餐垫外。 “你还是这样子,”枪中苦笑着说,“要不要请他们替你准备筷子?” “不要笑我嘛。”名望把嘴巴嘟得像章鱼一样尖,“每个人都会有忌讳的东西啊。” 他有可以称之为“刀刃恐惧症”的毛病(也许应该说是一种疾病吧)。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幼时体验的影响,从菜刀到小刀、剃刀、拆信刀,任何称为刀的东西,他都会怕,甚至连摸都不敢摸:进餐用的刀子也不例外。他本人曾经说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敢使用剪刀。 “在这里的人,虽然都是‘那副德行’,不过,饭菜还做得真好吃呢。”真不知道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哪来这么旺盛的食欲,右手一拿起叉子,就把所有食物都收进了胃里。“咦,兰,你不饿吗?你不吃的话,我要吃了喔。” 枪中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把电话不通的事告诉了他们三个人。预定今天在东京进行“特别”试镜的兰,上妆不佳的脸颊猛然变得僵硬。不过,可能是看到外面积雪高深,就死了一半的心吧,反应已经不像昨晚那么歇斯底里,只是默默垂下头来。 “电话也不行了啊,”名望停下撕扯面包的手,露出沉重的表情,“那就没办法,无计可施啦。” “对了,昨天你说有什么事要回东京,到底是什么事啊?”枪中问。 名望耸耸肩膀,说:“哎呀,不要问我这件事。” “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吧?” “不是啦,不过,也不是很想让人家知道的事。” “那么一开始就别说嘛。” “喂,枪中,你这么说太冷漠了吧。”名望咋舌说,“你可以回我‘你这么说,我就更想知道了’之类的话啊。” “我知道了,”枪中觉得好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其实你是很想说出来吧?” “嘿嘿,我就是那种藏不住心事的人啊。”名望用手抚摸着淡色鬈发,“老实说,我又要回到单身生活了。” “啊?” “也就是说,我正在考虑离婚。” “哦?”枪中强忍住笑,“是不是被老婆甩了?” “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嘛,别看我这样,我也受了很大的伤害呢。” “这件事跟你非赶回东京不可,有什么关系呢?” “17日——星期一,我老婆要把离婚协议书拿去区公所。怎么说呢,我对她还是有些眷恋,所以旅行期间,我一直想:要不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垂死挣扎?” “就是回去后,再跟她好好谈一次看看啊。” “原来如此,的确是蛮无聊的事。” “好过分,说这种风凉话。” “对了,名望,你不是入赘的吗?” “没错,因为她跟你一样是有钱人啊,也拥有很多土地。老实告诉你们,与其说我眷恋她,还不如说我舍不得放弃那些财富。” “哦——原来名望奈志是入赘的啊,真是想不到呢。”彩夏插嘴说,“那么,松尾是你太太的姓啰?” “当然是啊。” “那么,离婚后就要恢复本姓啰,你的本姓是什么?”彩夏毫不客气地问。 名望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回答她说:“鬼怒川。” “鬼怒川?” “没错,就是鬼怒川温泉的鬼怒川,鬼发怒的河川。” “好奇怪,跟你一点都搭配不起来。”彩夏扑哧笑了起来。 “果然有这种感觉吗?” “因为名望奈志就是‘没名没姓’(日文发音相似),怎么看都不像鬼在生气啊。” “谢啦谢啦。” “不过,老婆没了也很惨呢。” “你同情我吗?” “有一点吧。” “谁介绍个朋友给我吧,只要长得漂亮、有钱,什么人都可以。拜托你啦,彩夏。” 名望奈志说起话来,还是一副不正经的口吻,可是,从他的言辞、表情中,可以隐约看到另一个完全不同于平常的他。我觉得他说他在乎的是妻子的财富,应该只是逞强的言辞吧。 3 上完厕所回来后,我看到枪中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双手插在灰色法兰绒长裤的裤袋中,凝视着与中庭为邻的那面墙上的大幅日本画。 “你看,铃藤,”我一靠近,枪中就指着他凝视中的画对我说。 “是春天的风景吧。”画中群山朦胧,透着稚嫩的鲜绿色。山樱占据了整片近景森林中的一角,我眯起眼睛,端详着狂乱绽放的那丛白色花朵。 “不是啦,我不是说这个,你看这里。”枪中再度伸出食指,清清楚楚地指着图画的右下角,“我是说这个落款。” “落款?”我稍微弯下身子,仔细看他所指的地方。原来,那个地方有作者的署名与印章。“这……”看懂那个草体字后,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所看到的是“彩夏”这个名字。“这是……” “这个‘彩夏’念做‘saika’,而不是‘ayaka’。或许不太有人知道,在昭和初期,有个十分活跃的风景画家,名叫‘藤沼彩夏’,这幅画大概就是她的作品。” 我一时语塞,先是“忍冬文样”的绒毯、“三叶龙胆”(音同铃藤)图案的玻璃,现在又出现了“彩夏”这个画家的署名。 这些好像都是巧合,但是,这样的巧合一再出现,就有点恐怖了——给人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已经不再是一句“巧合”可以解释得过去了。 “那一幅呢?”邻接中庭的墙面上,有四个落地窗,窗与窗之间,还有另一幅差不多大小的日本画,画着燃烧般的红叶群山。 我看着那幅匾,问:“那幅也是同一个人的作品吗?” “不是,”枪中摇摇头说,“那是其他画家的作品,也有署名,只是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候,彩夏从沙龙走来,看到我们,就咚咚咚地踩着暗红色绒毯朝我们跑来。 “看,有你的名字呢。” 听到枪中这么说,彩夏一头雾水,向枪中所指的落款处望去。 “啊,真的呢。”彩夏大叫一声,立刻转过身去,召唤紧接着走到走廊的深月,“深月,你看、你看!” 枪中开始对她们两个人解说,关于昨天以来在这个屋子里发现的“名字”的事。 “喂,我们大家去探险吧。”彩夏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探险?”我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探险嘛。”彩夏放松肥厚的嘴角,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昨天才被吓得一脸苍白呢。” 听到枪中这么说,彩夏搔搔头,嘿嘿笑着说:“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恢复得快。而且,我也想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哎呀,我昨天不是说过吗?有一幅很像深月的画。” “啊……” 没错,的确有这么回事。 昨晚,彩夏去借电话,回来时说,在楼下看到了跟深月长得一模一样的肖像油画。如果真有其事,就是这个房子又呈现出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可是,人家不是警告过我们,不要在屋子随便走动吗?”深月显然不是很赞成。 “只是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彩夏真的是恢复得相当快,一脸调皮的模样。 “我赞成,一下就好。”枪中推推金边眼镜,一本正经地说。 他脸上清楚地写着“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因为这栋建筑物里,光是沙龙跟餐厅就有那么多收藏品,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迫切想看到其他地方的收藏品。 我与无言苦笑的深月相对而望,不禁也露出了苦笑。 “这边!”彩夏所指的,是面对中庭右手边的方向——往我跟枪中所住的房间方向;也就是昨天我们被带上二楼时的相反方向。我们像参观美术馆的客人,紧跟在身穿牛仔裤、粉红色毛衣的彩夏后面,开始了我们的“探险”。 餐厅、沙龙、图书馆三个门并列的墙面上,门与门之间挂着两张大壁毯。在我们正前方的图案是:金黄色的太阳以及与阳光相辉映的海洋;另一张是白银般的雪景。用大量金线、银线织出来的华丽“夏”、“冬”,配上对面墙上的“春”、“秋”,刚好是完整的四季。 走廊尽头有一扇很大的双开门,门上的装饰相当精致,充满了新艺术风味——镶毛玻璃的蓝色镜面板上,攀爬着黄铜制藤蔓。走到门前,彩夏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确定我们都跟来了,才用双手握住门把,把门往前推开来。 门后有一片颇宽敞的楼梯平台,正好突出于挑高大厅的半空中,衔接通往一楼跟三楼的楼梯。黄铜栏柱支撑着环绕楼梯的咖啡色扶手,栏柱上雕刻着复杂缠绕的草木;这也是非常典型的新艺术设计。 “哟!”深月看到楼梯平台向右延伸的空间里,有一个玻璃箱子,发出了惊叹声。 “哇,好可爱!”彩夏欢呼一声,冲到箱子前面,“好小的雏娃娃!” 放在黑色木制台上的玻璃箱子,高度、宽度都是六七十厘米左右,里面放着小小的雏坛(放置娃娃的台阶架)。雏坛小归小,还是有五段台阶,最上阶摆着“男雏”、“女雏”,接下来是“三人官女”、“五人囃子”,还有其他雏娃娃道具一应俱全。最大的娃娃,也还不到十厘米高。 “这是‘芥子雏’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枪中。 枪中靠近箱子一步,把手摆在膝盖上,弯下腰来看。 “这好像是出自于有名的上野池之端的‘七泽屋’,如果是的话,就非常有价值啦。” “芥子雏?”彩夏显然不太了解。 “又称为‘牙首雏’,娃娃的头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 “哦?” “现在的雏坛装饰样式,是在江户时代定型的。之后,江户及大阪的富商,又利用各种技巧,把雏娃娃做得更精致华丽。可是,幕府借由某个时机,劝导大家不要太过浪费,并限制了雏娃娃的材料与尺寸。于是,雏娃娃制作者就跟幕府卯上了,在限制范围内做出了这样的小型雏娃娃。” “哦——听你这么说,这些东西好像蛮有价值的。” “你们看里面的雏娃娃道具,真的做得很精致呢。” 枪中说得没错,那些道具比标准尺寸小了许多,但是,其精巧、细腻程度,都令人目瞪口呆。直径约五厘米的“贝桶(装游戏用贝壳的桶子)”里,装满了大小不到一厘米的配对游戏用贝壳:约三厘米大的砚台盒里,收着砚台、墨、笔;鸟笼里面住着小鸟,全长不到五厘米;牵着牛车的牛,身上植着纤细的体毛。 每一个道具都做得非常精细,没有任何瑕疵。 大家都被这个精致的迷你世界深深吸引住,目不转睛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咦?”彩夏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枪中问。 彩夏猛然转过头去,说:“讨厌,又来了……”整张脸沉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枪中又问了一次。 彩夏皱起八字眉,说:“你们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 “有个陌生的脸庞,映在那个箱子的玻璃上啊。” “什么?” “你说什么啊?”深月问。 彩夏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一张谁的脸,突然浮现在我们背后。” “怎么样的脸?”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不过,”彩夏的右手往前伸,“我想应该是有人站在那个门后面。” 她所指的门,是芥子雏娃娃箱正对面的那一扇门——也就是走出走廊左手边的那一扇门。这扇单开门,镶嵌着拱形透明玻璃,把楼梯平台与通往三楼的楼梯区隔开来。 “那片玻璃后面吗?”枪中抚摸着下颚,说,“你是说有人躲在那里,影子映在箱子上?” “嗯。”彩夏不是很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小跑步到那扇门前,伸出双手,握住闪着浊金色光芒的门把,挺直背脊往玻璃后面瞧。“没有人呢。” “是你太多疑了吧?” “才不是呢——啊,这扇门打不开,上锁了。” “那个管家说过,绝对不可以上三楼。” “昨晚也发生了怪事,”彩夏握着门把,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正要从这里下楼时,突然听到这扇门后面有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嗯,叩叩叩的硬物声。” “是脚步声吧?” “听起来不像。”彩夏抛不开疑惑,还拼命往门内瞧,我们催促她,继续往楼下走。 通往一楼的楼梯,比走廊窄一点,不过还是有将近两米宽。 走到约夹层二楼高度时,有一条沿着左手边墙面,环绕大厅堂一周的回廊。 “哟,你们看,”回廊呈l字形,枪中就站在那个转折处,看着墙壁尽头上的一幅水彩画,“是这栋房子的画。”枪中喃喃说着,语气中充满了感叹。 我也走到他身旁,看着裱在银框中的画。画里只有昨天傍晚在暴风雪中看到的,仿佛大鸟收起羽翼般的黑色轮廓,以及在黑色轮廓中喘息的灯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可以确定,画回里的建筑就是这栋雾越邸。 这幅画是从建筑物的正面取景,以英国式半露木结构为主,亦即源自于北欧及北美,在明治二十年代到昭和初期之间流行于日本的木材组合式建筑。一条条攀爬在象牙色墙壁上的木骨,真的非常漂亮。除了突出墙面,排列在正中央的窗户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玻璃,而且,玻璃墙面与非玻璃墙面的比例恰到好处。屋顶是所谓的折线式屋顶,上面有纤细的梅檀装饰、阁楼窗、红砖瓦烟囱,配上蓝绿色的斜坡线。 “是半露木式建筑呢。”枪中显得十分欣赏。 “不过,应该只是外型而已吧。”我说出我的看法。 “为什么?” “这栋建筑物本身,应该不是木造结构。这里经常下雪,又用了这么多玻璃,如果百分之百木造结构的话,根本承不住重量。” “说得也是,那么,是铁骨啰?” “应该是。” “大正时代有铁骨建筑吗?”在我们背后的深月问。 枪中回答说:“应该是从明治末期开始传入日本的吧,铁骨几乎都是直接从国外进口的——啊,有签名呢。”枪中扶着眼镜框,向前跨进了一步。 “又是有某种意义的名字吗?”我问。 “不是,”枪中回过头来,“总之是跟我们无关的名字,不知道是读做‘akira’还是‘shou’。” “akira……”我看了一眼枪中所指的签名,只用汉字写了“彰”这么一个字。“是某个知名画家吗?” “至少不是我知道的画家。”枪中摊开手说,“也可能是一般人画的,因为绘画技巧虽好,却缺乏画家自我表现的特色。” 挑剔归挑剔,枪中还是看得如痴如醉。画中的季节应该是春天吧。淡绿色的背景衬托着华丽的洋馆。我们就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幅画。 4 走到一楼,刚才的楼梯平台,就在正面右上方。从二楼下来这里,几乎绕了这个大厅堂周边半圈。左后方有一扇很大的黑色双开门,应该是通往建筑物正门玄关的门。 微暗的大厅堂,飘荡着冰冷的空气。面积只比二楼的沙龙、餐厅大了一些,可是,因为挑高三层楼的关系,感觉上空间大了好几倍。 三面墙壁上,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只有我们左手边——湖的另一边——那一面墙,并排着高至二楼的瘦长圆拱形窗。处处镶嵌着有色玻璃的窗户的上方,是彩色玻璃组合而成的装饰画,画中被告知怀胎的圣母马利亚,从高处俯视着我们。 黑色花岗岩地板,用白色大理石镶嵌出某种图案;墙壁也是厚重的灰色石头砌起来的。红、蓝、黄的微弱光线,穿过彩色玻璃洒落下来,划开了微弱的黑暗,酝酿出古教堂般静谧庄严的气氛。正面墙上挂着两张巨大的哥白林双面壁毯,分别织着基督诞生图和复活图,仿佛雕刻在灰色墙壁上的壁画。 “就是那幅画,”彩夏说着,直直走过厅堂。两张巨大壁毯中间,有一个大理石壁炉,悬挂在壁炉上方的裱金框画,就是彩夏说的那幅画。 “你们看,”彩夏站在壁炉前,回过头来对着我们说,“真的很像吧,深月?” “真的呢。”枪中发出惊叹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这究竟是……” 五十号大画布上的女性,身体十分纤细,穿着全黑的礼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直盯着我们看。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微眯着细长的眼睛,微笑中带着几许哀愁。那沉静的气质,仿佛看透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如彩夏所说,这个美丽的女性,的确是跟芦野深月长得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呢?”枪中抬头看着肖像画,喃喃说着,“深月,昨天我也问过你,你真的想不出来她可能是谁吗?” 深月站在楼梯口,猛摇着头说:“我真的不知道。”彻底否定了枪中的质询。 最巧的是,她也穿着跟画中女性同样颜色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长裙。 “不过,真的很像呢!你自己也这么觉得吧?” “嗯。” “有一部恐怖电影叫《传家之宝》,”枪中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由凯利桑·洛斯饰演主角。故事是说:有人偶然来到山中一座大宅第,结果,在里面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肖像画。” “不要说了!”深月低声喝止他,“好恐怖。” “喂喂,往这边走吧。”彩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画像前,站在右手边的蓝色双开门旁边,招呼着他们。 深月立刻撇下肖像画,向彩夏跑去。枪中还是抬头看着那幅画,不肯马上离去。稍过片刻,才大叹一口气,离开那里。 彩夏握着门把,等着枪中过来。缓缓推开门的手,伴随着短短一声“哇”,突然停了下来。“是那个人,”彩夏轻声说着,“就是那个男人,昨天在这里训了我一顿。” 从微微张开的门缝,可以看到长长的走廊,跟二楼一样铺着暗红色的绒毯。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高大男人,走在暗红色的绒毯上。因为背对着我们,所以,无法确认他的长相,不过,好像比那个叫鸣濑的管家年轻多了。 他走到直直延伸的走廊尽头,打开同样是蓝色的双开门,消失在门后面。我们就那样呆立了几十秒钟,动也不敢动一下;其实是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了。 “走吧。”首先开口的是枪中。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深月面带难色。 “被发现再说嘛,总不会立刻把我们轰出去吧。”枪中用似是而非的道理来搪塞她,随即推开身体宽度的缝隙,溜进走廊。 正前方右手边,有一条右转往湖方向的侧廊,我们不约而同地往那个方向前进。毕竟,在屋内闲逛是犯了人家的禁忌,所以,罪恶感让我们无法往建筑物中心走;连前进的脚步,都在无意识中变得鬼鬼祟祟。 侧廊的尽头,有一扇双开门。蓝色镜面板上镶嵌着毛玻璃,有藤蔓花样的黄铜装饰,跟其他几扇门完全一样。 “没上锁呢。”彩夏小跑到门前,小声说,看到枪中点了头,彩夏才缓缓打开门。 门后面有一条走道,两边都是透明的玻璃墙。走道上白色光芒四射,瞬间,我们还以为走出了户外。白茫茫的大雪,堆积在玻璃墙外;新雪又随风起舞,继续往上堆积,雪势显然比刚起床时大多了。 雾越湖就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在走道右边波动着。左边有几米宽的细长平台,沿着湖水伸展开来。稍远的湖面上,漂浮着那个看似离岛的圆形的平台。 大约七八十米长的走道,尽头还有一扇跟这边一样的单开门,我们缓缓走向了那扇门。途中经过一个玻璃门,开在左边玻璃墙上,是通往平台的出入口;经过时,我顺手转了一下门把,发现那扇门并没有上锁。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呢。” “会是怎么样的房间呢?” 深月跟彩夏同时发出了疑问;现在这样子,真的是“探险”了。 “我看看,”枪中看着透过玻璃隐约可见的前方建筑物。 “那应该是……”枪中还来不及说出他的猜测,彩夏已经打开了这扇走道尽头的门。 “哇,好棒!”她像个孩子般,发出了欢呼声。 比刚才更异样的光芒,如洪水般直逗我们的眼睛。房间里绿意盎然,鲜艳的红色、黄色点缀其中,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还有热气——这里是温室。 “太棒了!”彩夏欣喜若狂地冲进去,我们也跟在她后面,踏入了漂浮在白色湖面上的绿色温室。 “天哪,这户人家真是……”枪中环视着明亮的室内,茫然说着。一片冬天景色的室外,与充满生命力的室内——天壤之别的对比,令我感到晕眩。 “外面还下着那么大的雪呢。”深月走进室内,用后面那只手关上门后,也掩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说:“太美了,这么多花……”才说到一半,她突然转向了枪中,“这些都是兰花呢。” “兰花……”枪中皱起了高挺的鼻梁,“哦,是兰花啊。” 又发现了一个跟我们相关的名字,兰——希美崎兰的“兰”。 那一丛丛的绿,就是盆栽洋兰的叶子;嘉德丽兰、拖鞋兰、喜姆比兰、石斛兰、蝴蝶兰……各种兰花五彩缤纷地绽放着。 四周都是玻璃的宽敞温室,从天花板来看,应该是正八角形建筑。有一条约一米宽的通道,从入口处延伸到室内中央。中央有一个圆形广场,摆着一张白木桌跟椅子。 “也就是说,这些花是兰的分身啰。”枪中指着广场前争相绽放的黄色嘉德丽兰,说,“觉不觉得华丽感跟色调,都很像她?” “的确。”我点点头,苦笑了一下。 花径大约有20厘米的大花朵,有着鲜艳的黄色花瓣以及鲜红的舌瓣,色彩像极了兰昨天穿的艳丽洋装。枪中称之为“华丽”,可是,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感的我,却想加上“有毒”之类的形容词。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开门声。 我还以为是这个家的人进来了,赶紧摆出防御架势。枪中跟深月他们,也同样僵立着身躯,回头看着门。 “哎呀,”看到进来的男人,彩夏叫出声来,“原来是甲斐啊。” 他大概也是闲着无聊,在屋内“探险”吧。看到我们的当时,他也吓了一大跳,但是,随即放松了微白的脸颊,举起一只手,跟我们“嗨”了一声。 “你也很诧异吧?”看到甲斐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的样子,彩夏颇得意地说。 “啊,嗯……”甲斐双手插在茶色皮夹克的口袋里,低声回应着,“太惊人了,没想到是温室。” 我们往中央广场走去,站在那里,再度环视室内。铁丝编成的台架上,并排着大大小小的盆栽;还有一些盆栽是用铁丝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盛开的花朵之间,挂着几个鸟笼,笼里的莺哥、金丝雀,各自轻唱着自己的歌。 “要同时栽培这么多种兰花,比想像中困难多了呢,铃藤。” 枪中把双手搭在白木圆桌上,看着桌上时钟形状的温度计,“是25度呢。” “有这么温暖吗?” 难怪进来这房间后,穿着厚重对襟毛衣的身体,不到几分钟就冒出汗来了。而玻璃外,恐怕只有零下几度呢。 “这些花都是热带、亚热带的品种,而且又敏感,只要温度、湿度、日光量、通风等等条件一有问题,可能就不会开花,甚至枯萎。” 听完枪中这番话,彩夏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带刺的话:“虽然跟某人同名,特质却完全不一样呢。” 枪中有些诧异地问:“喂,你说得太刻薄了吧。” “人家就是跟她合不来嘛。”彩夏半带玩笑的口吻说。当时,我仿佛看到她那微红的茶色眼睛,瞬间吐出了暗红的火舌。 5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枪中提议离去时,加上甲斐在内的我们5人“探险队”,突然遇到了我们一点都不想遇到的人。 双方的惊讶都不在话下。 “你们——”从走道进来的人,对我们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你们在干什么?” 是昨晚那个戴着眼镜的女人,深月说她的名字是“的场”。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重复着这句话的她,手上端着银色托盘,上面摆着白瓷茶壶和杯子。深度眼镜的后面,有一双看起来颇有智慧的眼睛,却只闪着冷冷的光芒,直瞪着我们。 “啊,没干什么啊,”连枪中都显得狼狈不堪,“这里的兰花真的很漂亮呢。” “我应该跟你们说过,不可以在这个屋子里随便走动吧。”她的声音比一般女性低,而且沙哑。接着,她用沉着的、丝毫不激动的语气说:“这里不是旅馆,”她所说的台词和昨晚的鸣濑一样,“请马上回到二楼。” 说得我们无言以对,默默垂下了头。当我跟甲斐正准备离去时,枪中又开口了。 “请等一下。” “怎么了?”女人微微皱起眉头。 “我们随意走动,真的很对不起,也没有理由可以辩解,不过,”枪中坦然面对女人的视线,“可不可请你们也体谅一下我们的心情?” “什么意思?”女人说着,径直走到圆桌旁,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我们都很不安,”枪中说,“说得夸张一点,昨天我们几乎是在生死边缘挣扎,幸亏有你们救了我们,可是……” “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当然不是不满,萍水相逢的人,让我们住这么好、吃这么好,我们真的非常感激,可是……” 看到枪中不太敢说的样子,女人眯起了严谨,说:“你是认为,我们不该限制你们在屋内任意走动吗?” “也不是啦,只是想知道,自己借住的地方,是怎么样的地方?住了哪些人?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而且,也想见你们主人一面,跟他说声谢谢。” “先生不会见你们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而且,你们也不必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样的一个家。” “可是……” “的场小姐,”深月插嘴说,“我知道我们的要求很无理,可是,我们真的很不安。大家都想早点回东京去,却被困在这样大雪中,甚至连电话都不通了。” “呃,是。”这个叫的场的女人,显然有了不同的反应。 深月本身好像也觉得很意外,她不解地看着对方淡妆的脸,说:“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女人冷漠僵硬的表情,骤然抖动了一下。 “什么问题?” “刚才我在那边的大厅堂看到一幅女人的肖像画,那究竟是谁的画呢?”女人没有回答,深月又强调说:“跟我长得很像,真的很像,简直就像是我本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女人沉默了几秒钟,毫不客气地盯着深月的脸,说: “是夫人。” “夫人?这个房子主人的夫人吗?” “是的,那是夫人年轻时的画。” “怎么会那么像我呢?” “不知道,昨天,我跟鸣濑看到你,也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实在太像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他们昨天才一直盯着深月看。 “完全只是偶然?” “只能这么想了,因为夫人生前既没有兄弟也没有表兄弟,连个亲人都没有。” 她说“生前”,深月好像也察觉到了,皱起细细的眉梢,问: “夫人已经——” “过世了。”女人回答的声音,已经没有先前的冷淡了。 “在这个家去世的吗?”深月再问。 女人悲伤地摇摇头,说:“四年前,横滨的房子发生火灾时……” “火灾?” “这都该怪那家电视厂商,电视显像管突然在半夜起火……” 说到这里,的场突然打住了,露出慌乱的神色,好像很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把这种事都说出来了。“我说得太多了,”她自责似的微微摆动头部,垂下眼睑,避开了深月的眼神,“请回二楼去。” “我……”深月还想说什么,枪中举起手来,阻止了她,自己问道:“对不起,可以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女人轻咬下唇,抬起了眼睑;脸上又挂上了冷漠的面具。 “这位过世的夫人,怎么称呼?” “你不必知道。” “请告诉我,只要名字就行了。” “没有这个必要……” “是不是叫深月?”枪中提高声调说出来的名字,让女人瞪大了眼睛。“是叫深月吧——深沉的月,或是读音一样,汉字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的名字,”深月说,“难道这也是一种巧合吗?” 这时候,突然响起异样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劈啪”折断的尖锐刺耳声。 “在那里。” 枪中指的地方,就在我们头上——圆桌放置处的正上方,挑高天花板的一部分。 “你们看那块玻璃。” 铺在天花板上的一块玻璃,出现了十字龟裂。一条裂痕长约30厘米,另一条垂直交叉的裂痕,也差不多长度。 “是现在裂开的吗?"深月讶异地问。 枪中轻轻颔首说:“应该是吧——的场小姐,以前就有那个龟裂痕迹吗?” 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左右甩了甩头。 “难道是因为雪的重量,自然裂开的吗?可是,那也未免……” “请不用想太多,”女人对百思不解地看着玻璃龟裂的我们说,“这个家常常发生这种事。” “常常发生?”枪中不解地问,“因为房子太旧了吗?” “不是的,这个房子本来就有点怪异,尤其是有客人来访时,这个家就会自己动起来。” 我对这句话充满了疑问,却没有人询问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即使问了,一定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答案的。 当我们被赶出温室时,枪中又回过头,问那个女人,可不可以把收音机借给我们。她听我们说明理由后,只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会请示主人”。 6 傍晚时,枪中跟我窝在二楼的图书室里。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彩夏三个人在隔壁沙龙闲聊;其他人好像都各自躲在房间里。 图书室的结构,跟餐厅差不多。通往沙龙那扇门的对面墙上,有混色大理石做成的厚重壁炉。正好隔着沙龙,跟餐厅形成相对称的位置关系。 今天,每个房间的壁炉都没有点燃。因为开着中央暖气设备,所以没有那个必要。昨天,只是为了来自暴风雪中的我们,特地点燃了柴火。 设有珍藏书籍区的大装饰橱柜,在冷却的壁炉右边。其他墙壁,除了日光室那一面之外,都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橱。各种领域的书籍,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书橱里。有几个地方是前后并排,所以,数量说不定有高中图书馆那么多。 数量最多的是日本文学,其中又以诗歌集最为齐全。外国文学也绝不在少数;美术全集及其研究书籍的数量也相当可观。其他还有医学相关专业书籍及现代物理学、东西哲学及其评论;小说方面甚至有最近的娱乐作品,真的是收集了多种领域的书籍。 “铃藤,我有点不想回东京了。”枪中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抚摸着尖细的下巴说,“不知道可不可以让这场雪永远这样下着。” 我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站在暖炉旁的大装饰橱柜前。 装有玻璃门的橱柜中,除了书之外,还收藏着漆器信匣、笔墨盒等物品。日式线装书也不少,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摆在中间那一格、翻开着的某卷《源氏物语》。从和纸上的透花图案,以及抄写的笔墨色度来看,应该是颇有历史的古董收藏品。 《源氏物语》是我最喜欢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对我而言,这是一部讽刺小说,而不是恋爱小说;是描写平安贵族们的晦暗幻想故事,而不是他们的生活纪录。 我不禁伸出手来,想去拿那本书,可是玻璃门上了锁。 “这里太棒了,”枪中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着,“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枪中茫然地眺望着远方某处,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看过。 “我在追寻‘风景’。” 昔日,他对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跟现在的他重叠浮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边在记忆中搜寻着,边从装饰橱柜前离去。 那是——对了,是四年半前的春天,“暗色天幕”首演的那天晚上。演完戏后,我们两个人在吉祥寺的某家酒店喝酒叙旧;就是在那个时候。 应该是我先问了他剧团名字的由来;还问他取名为“天幕”,是不是打算哪天举办帐篷公演。 “我在追寻‘风景’,”在嘈杂的酒店吧台中,他眯着双眼,眺望着远方,喝了一口兑水酒后,说:“一个我可以置身的风景,在那里感受我的存在……” 就这样,他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阵子,说完那一长串跟我提出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后,才言归正传说: “‘天幕’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我也无意仿效什么‘红色帐篷’、‘黑色帐篷’,所以,并不想举办那种帐篷公演。不过,说真的,以前我在新宿中央公园所目击的那个事件,可能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 他说的是发生在1969年的“红帐篷暴动”,连我这种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人,都知道那个著名事件的概略经过。 这个事件发生在那一年的1月3日晚上,由唐十郎带领的“状况剧团”,预定在新宿西口的中央公园,演出“腰卷仙——振袖火事之卷(明历火灾事件)”。可是,当时的美浓部都政府,依“都市公园法”禁止他们演出。剧团当天就在未获许可的状态下,强行演出。结果机动队包围了帐篷,并用扩音器喊话,让这一晚演出的戏剧,成为现在的传说。 “当时我16岁,高中一年级,是个十足的不良少年。不好好去学校上课,压根儿瞧不起学校的老师,同年龄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四处游荡,多半躲在房间里看书,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1969年正是大学纷争最剧烈的时候,东大安田讲堂攻防战,也是在那一年吧?我就读的高中也受到了波及,但是,对我丝毫没有影响。我多少也读过一些马克思著作,但是,大脑完全不接受。并不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而是产生了排斥反应。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保安、革命之类的事,只想冷眼旁观。我想,那时候我一定是个很讨人厌的少年吧。 “除了政治之外。对该年代的戏剧,我也毫无兴趣。当然,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当时盛行的小剧团活动。这样的我,会目击到那一晚发生的事件,当然是有理由的。—个高中生,会在那么晚的时候经过那里,也蛮奇怪的吧?我有一个15年没见的表哥,他很喜欢戏剧,那一天,我跟他去某个地方,回家时,他说要带我去看好玩的东西,就把我带去那里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喜欢戏剧的表哥,就是芦野深月已经过世的父亲。 “他事先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晚上的公园里,有一堆人。有拿着硬铝合金盾牌的机动队,有探照灯的灯光攻击,还有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的互吼声。就在这样的混乱中,鲜红的帐篷突然从黑暗中蹿升上来。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光景,对一个向来只注意内在世界的16岁少年来说,是非常震撼的场面;还有些许的感动。但是,这个感动绝非来自于这个事件的具体意义,而是内在风景跟这个外在风景彻底产生了共鸣。怎么看都像幻觉,却真的存在;感觉上就像在噩梦般的恐惧中发抖,却也感受到凄切的美。 “那一晚,远远看到红帐篷终于在公园里开演,我们就回家去了。带我去看的表哥,只对我说‘很精彩吧’,没有对我做任何解说。第二天,我看到报纸,才了解整个事件的社会意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顿时涌出莫名的兴奋感。 “没错,我会喜欢上现代戏剧,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是,我并不赞成后来附和地下剧场形态的戏剧运动。因为,我本来就很讨厌所谓戏剧是时代函数的传统观念;对于‘集体创造’这种思想,也不抱持任何同感。所以,这些就不要谈了…… “对我而言,最有价值的,应该就是那一晚的光景本身——淌着鲜血的帐篷,像生物般渐渐撑起身躯的一幅画。若去除被赋予的意义,这幅画既具有社会性,也具有艺术性。虽然只是单纯的形象问题,没有任何理论做支撑,但是,引导我走向了我所寻找的‘风景’——不过,别听我说得这么伟大,追根究底来看,说不定跟小时候在夜市看到的杂技团帐篷是一样的。” 7 “你在发什么呆啊?” 枪中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图书室中央,有一张黑色大理石桌子,周围摆着有扶手的椅子。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手指还夹着已经烧到根部的香烟。 “我在想以前的事。” 我边拉过桌上的烟灰缸,边据实以告。枪中摇晃着摇椅,满脸疑问地“哦”了一声。 “我在想你的事;想你说你在寻找的‘风景’。” “怎么,”枪中自嘲似的撇着嘴角,“我也有曾经说过那种话的时候吗?” “说得好像你已经有醒悟了。” “也不是啦,该怎么说呢,只是,最近感性处于低潮,不管看到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跟内心产生共鸣。”枪中站起身来,移到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不过,跟这栋房子邂逅后,好像又钻出了那个死角。嗯,撇开住在这里的人不谈,我真的喜欢上这栋雾越邸了。” “你还真执著呢。” “该怎么说呢,这个房子真的太完美了。” “完美?”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让我有这种感觉。”枪中独自点着头说,“例如,在洋馆建筑的传统室内装潢中隐约可见的新艺术风设计,与随处可见的日本情趣,真的是相互融合。不过,新艺术运动确实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所以能互相搭配得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是,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会因观点不同而变得庞杂的物品,只要有那么一点点误差,就会毁掉一切,必须拥有走钢丝般的平衡感。” “真是这样吗?” “这是个颇为主观的问题。我不知道白须贺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人,不过,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家的主人。我点点头,正要点燃另一根烟时,枪中又开口说: “你有没有想过,在一楼那间大厅堂,演出上次那出戏?把黑花岗岩地板布置成一个棋盘,观众从上面的回廊往下看……” “暗色天幕”上个月演出的“黄昏先攻法”,是我跟枪中的精心杰作。这部戏把舞台布置成棋盘;把出场人物装扮成棋子;把纵横交错的谋略与恋爱故事,比拟成一局棋赛。对枪中而言,这是难得一次加入实验性尝试的演出。所幸,公演博得了相当多的喝彩。如果可以在这个房子的大厅堂演出那出戏,一定非常精彩“对了,”我转变话题,“那个叫的场的人,在温室说的话,真是令人费解。” “你是说跟深月长得很像的白须贺夫人的事吗?居然连名字都一样呢。” “那件事也是,不过,”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我现在指的是她最后说的那件事;当她看到屋顶玻璃裂开来时,说这个房子有点怪异。” “哦,那件事啊。”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觉得这个房子怪事太多了吗?例如名字的不谋而合,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彩夏所说的人影、怪声。” “的确是,”枪中微闭了一下眼睛,“不过,你不觉得不管任何事物,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吗?” “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 “再有魅力的东西,等你整个看清楚后,就不觉得怎么样了。人也是一样,譬如说,铃藤,你对深月知道多少?” “咦?”冷不防的一句话,让我方寸大乱。枪中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在想什么,我太清楚了。原本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你,会答应我的邀约,常常来剧团,根本就是因为在排练场见到了她。” “那是……” “不要生气,我不是在调侃你。深月是个很出色的女孩,不只是你,任何人都会迷恋上她。” “枪中……”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当下又能够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通往沙龙的门开了。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解脱。 “哟,名望,”枪中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看着走进来的名望,“怎么,无聊吗?” “嗯,有一点。”名望摊开长长的双手。 “彩夏呢?” “在那边请忍冬医生用名字帮她算命。” “那个医生也会算命啊?” “我对算命实在没什么兴趣。” “你一点都不相信吗?” “正好相反,我这个人一抽到凶签,心情就会跌到谷底,所以很怕算命的时候听到不好的结果。”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枪中笑了起来,名望把嘴一撇,夸张地耸了耸肩。 “哟,好多书呢。”名望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前口袋,横越图书室,走到壁炉左边墙上的书柜前,弯下腰来,看着一整排书的书脊。过了一会,突然用吓人的语气说: “天哪,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 “枪中,你快来看,这里有我的名字!” “名字?” 枪中跟我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名望那里走去。 “这里、这里。”名望动动尖尖的下颚,隔着书柜玻璃,指着中间那一格,“你们看,中间那四本。” 名望所指的地方,有几本同样体裁的书,装在枯叶色的箱子里。每本书的书名都不一样,但是作者都是白须贺秀一郎;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书上没有出版社的名称,可见是他自费出版的书。 他只说“中间那四本”,我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四本,于是困惑地顺着书名一一看下去——《瞬间》、《时之回廊》、《名唤之时》、《望乡星座》、《奈落涌泉》、《志操之色》、《梦之逆流》…… “看不出来吗?”看到我的反应,名望露出前齿,得意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四本啊,《名唤之时》、《望乡星座》、《奈落涌泉》、《志操之色》,你把这些书名的第一个字横着念念看。” “啊!” “原来如此。” 印在书脊上的书名,都是从同样高度的位置印起;每一个书名的第一个字,横向整齐排列着。如名望所说,各取其第一个字来看,就是“名”“望”“奈”“志”——的确是他的名字。看到这个再度出现的巧合,我跟枪中面面相觑…… 我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拿出其中一本——《望乡星座》。我猜得没错,果然是自费出版的书,里面收录了几十篇散文。 “枪中,我听彩夏说了,”名望对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翻开的那本书的枪中说,“她说,这个家到处都有我们的名字,可是,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没错,不管把它想成某种暗示或是归于单纯的偶然,都令人害怕。” “只剩下枪中、甲斐跟榊三个人的名字还没出现。” 听到我这么说,名望露出了鬼黠的笑容。 “不,我发现了另一个。” “真的吗?” “在哪里?” 我的声音跟枪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名望举起他猩猩般的长臂,指着沙龙的方向。 “那张桌子上,有显示出‘榊’这个姓的东西。” “什么东西?”枪中催促他说下去。 “就是那个四角形的盒子啊,里面装着烟灰缸那个。” 那套沙发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收纳烟灰缸、烟架子的木制烟具盒。名望所说的,好像就是那个东西。 “那个烟具盒吗?”枪中擦擦鼻子,“哪里有榊(sakaki)这个姓?” “你没看到盒子旁边有透雕图案吗?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那个图案是‘源氏香之图’中的‘贤木(sakaki)’图案。” “源氏香之图?”枪中蹙起了眉头,看来,也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俗称‘源氏图案’,经常被使用在和式装饰枋梁上。”我充当解说人员,“就是把闻出来的源氏香,用图表现出来。” “哦,猜味道吗?” “嗯。把五个种类的薰香,各包成五包,一共25包。由香会主办人从中任意挑出五包来烧,以五条线来表现所闻出来的味道差异。把这五条线的组合,以光源氏跟女性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为基准,沿用在源氏物语的54帖各帖中,就称为源氏香之图。” 严格来说,54帖中的“桐壶”与“贤木”、“明石”与“梦浮桥”,用的是同一个图案。据说,也有加上“柳”跟“若叶”的特殊案例。 “没错,好像听过这东西。你是说那个烟具盒使用了其中的‘贤木’图案?”枪中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过,如果是铃藤也就罢了,名望,你怎么会知道源氏香之图这么风雅的东西呢?” “哼,你不要太瞧不起人,我跟铃藤大作家一样,在大学读的是国文系,而且还算是很优秀的学生呢。”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可以分辨出那么细的图案。” “因为写论文的关系,我跟那个图案互瞪了很久。那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头,所以现在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名望说着,挺起了单薄的胸膛。我苦笑着,把手中的白须贺秀一郎著作放回书柜里;“名”“望”“奈”“志”这一行字,又恢复了原状。 8 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甚至,日落之后还越下越大;连站在走廊上或日光室中,都听得到尖锐高亢的飕飕风声,简直可以用“凶暴”两个字来形容。在开着中央暖气的屋内,也可以感觉到,空气比昨天冷多了。 晚餐还是那么丰盛,用来招待不速之客,实在有点奢侈。送菜进来的,是昨天我们刚到时,从厨房门缝探出头来的矮小中年女人。听说名望有刀刃恐惧症,她特地拿了一双筷子来,可是,她也跟这屋子的其他人一样,显得很冷漠,不多说一句话。 晚餐结束时,大约是下午7点多钟。深月跟彩夏拿起餐车上准备好的咖啡壶,为大家倒咖啡。 “现在这样子,越来越有‘暴风雪山庄’的味道了。”忍冬医生在咖啡里加了三汤匙的糖,说,“以前的侦探小说常常有这种情节:在一栋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屋子里,发生了恐怖的连续凶杀案,里面的人既不能报警,也逃不出去。” “拜托您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反应说,“这栋屋子已经够恐怖啦。” “哈哈哈!”老医生擦拭着被咖啡蒸汽熏得雾蒙蒙的圆形眼镜,说,“没想到铃藤先生这么胆小,小说家不是都有种种古怪的想像力吗?” “因人而异吧,至少我的想像力不会往那么血腥的方向奔驰。” “你不写侦探小说吗?” “嗯,我会看侦探小说来打发时间,不过,没想过要写那种东西。” “您喜欢看侦探小说吗?忍冬医生。”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甲斐那双眼睛还是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很差,“您以前帮警察做过事,不会觉得那些故事太不真实,看不下去吗?” “不会啦,没那回事,现实跟小说本来就不一样啊。”忍冬医生在喝过的咖啡里,又加了一汤匙的糖,“小说有小说的乐趣,活生生的真实案件当然有其趣味性,但是,跟侦探小说的趣味又不一样。” “哟,”我说,“今天早上——不对,那时候已经过中午了,当时,你不是说警视厅寄来的杂志,比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吗?” “我是说,以刺激度来看,也有那一面。” “刺激度?” “对,某种侦探小说所带给头脑的刺激,其强烈程度完全不同于警视厅的杂志。可以在完全脱离现实的环境中,尽情享受恐怖残虐的乐趣。” “说得也是。” “所以,在侦探小说中发生的案件,越离谱越好,如果净写一些现实中很可能发生的事,还不如看警察的搜查记录;就逼真度来看,刺激多了。” “真没想到!”枪中用轻快的语气说,“忍冬医生,您这代的人,在推理小说方面,应该最喜欢松本清张的作品吧?” “清张吗?嗯,我以前看过很多,因为那时候正流行那一类书籍。可是,人的头脑好像越老就越回到孩童时期;我不是学变得痴呆了喔。现在,我几乎不再碰那—类书了,反而非常怀念乱步的作品。” “哦,乱步吗?我也很喜欢乱步,像《孤岛之鬼》、《帕诺扯马岛奇谈》等等,都非常好看。至于经常在两小时剧场中播放的‘明智小五郎’,最好是不要再播了。”枪中的心情显得出奇的好,满脸笑容地看着大家,“没想到会在这里跟您谈论推理小说,我们剧团的人,几乎都很喜欢看推理小说呢。” “哦,你们吗?真难得呢。” “难得吗?” “在这种乡下地方,一大把年纪还看侦探小说,会被当成怪人。” “真的吗?” “说当成怪人,好像夸张一点,不过,像我去世的老婆,就很不喜欢我看那种书,她常说,那种杀人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 “嗯,说不定有很多这种人呢。我们剧团的人都喜欢看,也是有原因的。您知道神谷光俊这个作家吗?” “好像听过。” “不是有本叫《奇想》的杂志吗?专门刊登侦探小说的杂志。他是三年前拿到这家杂志的新人奖,因此迈入了写作生涯的作家。” “啊,我知道了,”忍冬医生抚摸着白色的胡须,“他那本书很轰动呢,就是写吸血鬼的那一本。” “那是《吸血森林》,他的处女作,也是第一本作品集的书名。” “对、对,我看过了,这个神谷光俊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本名叫清村,两年前还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你们剧团的人吗?” “是的,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哦,所以呢?” “人都是这样,自己人成了推理小说家,就会想去看他的书。于是,一时之间,推理小说就在‘暗色天幕’流行起来了。不过,我跟甲斐不一样,我们本来就喜欢看。” “原来如此。” “这之中,最不喜欢看推理小说的是彩夏,不过,说她不喜欢看推理小说,还不如说她根本就讨厌铅字。”枪中调侃道。 彩夏不服地鼓起了脸颊,说:“我很喜欢赤川次郎啊。” “跟我女儿一样,不过,我也看赤川次郎呢,因为他跟其他量产作家不太一样。”把眼睛眯得像米粒般大小微笑着的忍冬医生,突然转向我说:“铃藤先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你自己不会想写侦探小说吗?” “不会啊,我……” 我还没说完,枪中就抢着说:“我向他建议过,可他就是不写,大概是很难舍弃年轻时候的‘文学’志愿吧。” “也不是啦,我早就放弃纯文学了。”我提出了小小的反驳,“写推理小说需要特殊才能,我根本写不出来。每次看推理小说,我都会有很深的挫折感。” “是这样吗?”忍冬医生撅起厚厚的下唇,说,“那种让我觉得谁都写得出来的书,也不少呢。” “那么,医生您自己写吧。” “我怎么可能写呢。” “对了,”枪中转向彩夏说,“你请医生帮你算姓名字划,结果怎么样?” “那个啊,”彩夏又鼓起脸颊,沉默了片刻,“结果不太好,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医生,是这样吗?” “我手边没有详细资料,只是概略算一下而己。不过,她的笔画也不是那么差,因为主格16是最吉利的数字,只是外格不太好。” “什么是外格?” “姓名学有五种重要的笔画组合,称为五格,就是姓格、主格、名格、外格、总格,各有各的意义。” 最好笑的是,秃头的老医生一开始认真解说,那张圆圆的脸就像极了街头的卜卦铁嘴。 “五格当中,对运势影响最大的是主格,乃本小姐的主格非常好。外格是代表一个人的人际关系、恋爱、结婚等等,跟自己四周人、事、物所产生的关系。她的外格是12画,这个数字非常不好,表示她的家庭运薄弱、体弱多病、短命、会遇难等等。” “姓名学应该是用平常的称呼,而不是本名吧?” “没错。” “所以,我想请医生帮我改运。”彩夏说。 “改名字吗?” “嗯。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既然要取艺名,当然是越吉利越好啊。” “说得也是。” “其实也不必做太大的变动,只要保持原来的主格,更改外格就行了。”忍冬医生说,“我还顺便算了其他两三人的笔画。” “哦,结果怎么样?” “芦野小姐的名字非常强势,虽然不是完全没有瑕疵,不过,今后继续朝演艺路线走的话,绝对不会有问题。帮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这方面有研究吗?” “没有,不过,我有个懂姓名学的朋友,也这么说过。” 我永远忘不了,深月回答这个问题时的微笑。因为那个微笑跟平常一样娴静美丽,却同时显露出无法形容的寂寞与哀愁。 “不过,名字的好坏根本不能信。” 难得听到她这么不以为然的说话方式,老医生好像被泼了一头冷水似的,直眨着眼镜后面的眼睛,说:“当然,信不信是你们的自由。身为医生的我,说这种话也许有点奇怪,不过,姓名学真的很准呢。” “太可笑了。”一直保持沉默,抽着烟的榊,用嘲笑的语气说,“我赞成深月所说的,不管是姓名学或占卜,根本都不能信。” “哟,榊,是这样吗?”名望奈志张大凹陷的眼睛说,“占卜不是追女人的必要招数吗?” “哼,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彻底的实际派呢。” “哟,看不出来呢。” “我曾碰过一件很好笑的事,高中时,有个朋友说奇门遁甲很准,用那个帮我算命;说什么可以算出死期。” “死期?算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 “对,只用出生年月日跟时辰来算。我算出来的结果是,会在12岁到17岁之间死亡,而且,死因是谋杀。可是,当时,我已经过完18岁的生日了。” 彩夏很单纯地哈哈大笑起来,名望则用让人摸不清究竟有几分真实的认真口吻说:“不过,榊,你也不要太小看那种东西喔。八年前,我伯父给街头卜卦者算命,算出凶兆,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 “别吓我了,名望,哪有那种事。”榊满脸不悦地耸耸肩。 “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啊,对了,”名望转向坐在身旁的兰。兰没有了平常的霸气,一直低着头,偶尔吸吸鼻涕。 “兰,你也请忍冬医生帮你改改名字吧?你的名字一定不太好。” “你是什么意思!”兰用有点黑眼圈的眼睛瞪着名望。 “因为你好不容易用身体换来的试镜机会,就这样泡汤了啊。” “名望,”枪中用尖锐的声音说,“损人也要有个分寸,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是、是。” “你有资格说人家吗?会离婚的人,运势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哎呀,你说到我的痛处了,我好不容易忘了这件事呢。”名望抓着他那头淡色鬈毛,“啊——回东京后,我得想办法赚钱,维持我当演员的生活,唉,好悲哀啊。” “啊,对了,”榊弹一下手指头,看着甲斐,“说到钱,喂,甲斐,你向我借的钱,可不可以早点还我?” “咦?”甲斐慌张地瞪大眼睛,随即低沉地应了一声“哦”。 “最近我祖父很吝啬,我已经够没钱了,还要应付种种开销。” “哦,嗯。” “你想办法还我吧。”再强调一次后,榊离开坐位,往沙龙走去。兰也站起身来,随后离去,就像昨天晚上的情形。 甲斐目送他们两人离去,神情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9 快8点时,刚才那个女人进来收拾餐具。就在她收完时,响起了敲门声。餐厅里只剩下枪中、甲斐、忍冬医生跟我四个人,其他五个人都去沙龙了。 “对不起,这么晚才拿来。”敲门进来的是那个叫的场的女人,“我找不到比较好的收音机,这台已经很旧了,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借给你们。”说完,她伸出了拿着黑色收音机的右手。那台收音机大约如同一本《广辞苑》(字典)的大小,的确是非常旧的机种。 “啊,不好意思,”枪中走到门口,接过她手中那台收音机,“谢谢你,麻烦你了。” “里面没有电池,请用那里的插座。”女人指着通往沙龙那扇门旁边的插座。 “谢谢,还有……”枪中想再说什么,女人却扶着眼镜镜框,点头致意说:“昨天鸣濑应该说过吧,晚上最好尽早回房休息,可能的话,请在10点前解散。我先告辞了。” 女人说完就匆匆离去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枪中,把收音机抱在胸前,耸耸肩说:“一点都不可爱。”再转向彩夏,“喂,彩夏,我借到收音机啦!” 彩夏立刻从沙龙敞开的门冲进来,拿过枪中手里的收音机,放在矮桌边,兴奋地把插头插在插座上。接着又忙着找开关、拉天线,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才听到喇叭中传出一堆杂音。 “新闻、新闻……”彩夏没坐下来,迫不及待地转动着调频钮,“啊,都没播新闻呢。” “不会有事的,彩夏,”甲斐移到靠近收音机的坐位上,说,“如果是引起大灾难的强烈火山爆发,就会有新闻快报,我想一定不是很大的火山爆发。” “是吗?”彩夏还是显得很担心,继续转着她想听的频道。 “……继续播报原山火山爆发消息,”就在彩夏不停扭转中,收音机传出了男性播报员的声音,夹杂着嘎哩嘎哩的杂音,“12年来一直很平静的伊豆大岛三原山,在15日傍晚发生了火山爆发,现在还持续冒烟、喷火。东大地震研究所表示,熔岩已经开始在火山口底囤积,预计此火山活动将会长期化。16日上午10点多时,还连续发生了数十多次有感地震,所幸,未直接对城镇与当地居民造成损害。目前,喷火并没有越来越激烈的倾向,甚至还涌进了一堆观光客,欣赏把天空点缀得像烟火齐放般的火山喷火……” “听到了吗?”枪中笑着说,“看来,目前状况并不严重,也没有人受伤。” 彩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收音机,说: “可我还是很担心呢,我六七岁的时候也爆发过一次,好可怕,好像整座岛屿都要沉下去了。” “不用担心,还涌进了一堆观光客呢。” “可是……” “有危险的话,政府马上会发布逃难指示,不会放任不管的。” “……继续为各位报导下一则新闻。今年8月在东京都目黑区的李……” “哎呀!”彩夏突然尖叫一声,随之收音机就从桌上滑落下来了;好像是彩夏的脚钩到了电线。 “你没事吧?” 枪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奔向彩夏。坐在附近的甲斐也一脸错愕,半站起身来。彩夏赶紧蹲下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收音机。 “啊,会不会坏掉了?” 新闻播报中断了,喇叭发出瓦斯外泄般的咻咻杂音。 “我看看,”甲斐从惊慌失措的彩夏手中接过收音机,“不要紧,只是掉落时的震动,让频道跑掉了而已。” “那就好——啊,讨厌啦,天线歪了。” “收进去就看不出来了。”甲斐一转动调频钮,就传出了另一个频道的音乐节目。 “啊,等一下,”我想听清楚刚才那则新闻,所以要求甲斐,“可不可以调回刚才那个新闻报导?” “怎么了,铃藤,”枪中问,“难道你想去看那个火山?” “不是,我只是想听清楚后面播报的那则新闻。” “什么新闻?” “你没听到吗?新闻报导说‘今年8月在东京都目黑区的李……’,我只听到这里,不过,我想下面应该是目黑区的李家。” “目黑区的李家?啊,那个案件啊。”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进展。” “原来如此。” “铃藤,新闻好像已经结束了。”转动着调频钮的甲斐,眼珠朝上望着我,说,“已经进入广告了。” “那就算了,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当时杂音很大,播报声不是很清楚,我也没有自信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样的内容。 甲斐收起有点弯曲的天线,关掉开关,拔起插头,把电线整齐的缠绕在把手上说“再掉落一次就完了”,把收音机靠墙放在插座附近。 沙龙的门一直敞开着,所以,坐在沙龙里的人,应该也都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可是,没有人继续谈“那个案件”。甲斐跟彩夏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有忍冬医生一个人,愣愣地看着我们,但是,大家都不想做特别的说明。 稍过片刻,兰从沙龙走过来。 “忍冬医生,”她走向脸色沉闷,跷着短腿,嘴里咬着糖果的老医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啊?”医生迟缓地坐直了身子,“拜托我吗?真难得……啊,我知道了,你今天一直在吸鼻涕,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有一点。”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该带的药我都带来了。”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兰虚弱地摇摇头说,“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我知道了,”医生点头说,“你只是想跟我要安眠药?” “有吗?” “有是有啦,不过,发烧时吃不太好,你发烧吗?” “没有,只是鼻子很痒而已。” “会过敏吗?” “不会。” “嗯,那就好,我给你一种非常有效的安眠药。”忍冬医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看着异常温驯地向他致谢的兰说,“你看起来真的很疲惫,今天晚上好好睡吧。” “谢谢。” “我的皮包放在房里,你跟我一起去拿吧?” “嗯,好的。” “那种药的药效很快,你要回房后再吃,知道吗?” 医生带着兰走出餐厅时,我们也跟着转移到沙龙。名望奈志坐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跟深月闲聊着。榊坐在沙发上,把脚伸得直直的,一副很无聊的样子,猛抽着烟。 “8月那个案子,”枪中在榊对面坐下来,问他,“犯人抓到了吗?” “什么?”榊挑起粗粗的眉毛说,“什么案子?” “就是在你祖父家发生的那起抢劫杀人案啊。” “啊,那个案子啊,”榊突然撇过脸去,吐了一口烟,“不知道,应该还没抓到吧。” 他的态度显得很不友善,好像很不愿意再提起那个案子。于是,枪中不再触及那件事,我也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忍冬医生从餐厅走进沙龙。兰没有跟来,大概是拿了药就回自己房间了。 “榊,你不用去陪陪兰吗?”坐在壁炉前的名望说。 榊轻轻摆动夹着烟的手,微微一笑,说:“我最不会应付心情沮丧的女人。” “还有没有其他人身体不舒服?请不要客气,告诉我。”医生边环视大家,边顺手关上了门。 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放在沙发前茶几上的烟具盒,突然发出巨响,摔落在地上。 最吃惊的人是我;当然,其他人也吓了一大跳。但是,榊可能以为是谁的手碰到才掉下去的;或是谁动到了桌子。可是,其实这些都不是烟具盒掉下去的原因——至少我看到的不是那样。 没错,我都看到了。当时,我看了一下榊回答名望时的表情,听到医生的声音,正要回过头去时,清清楚楚看到烟具盒从桌上掉下去的瞬间。 就我所看到的,并没有任何外力施加在烟具盒上。当我听到医生跟大家说话的声音,还有关门声响起的同时,烟具盒就像在冰上滑动一般,突然滑落地面;根本没有人碰到烟具盒。 我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震动引起的。没错,烟具盒是放在茶几边缘,可是,刚才关门的力量,并没有大到足以震落烟具盒。 “刚才有地震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枪中这么一句话。 “地震?我没有感觉啊。”看到烟灰缸中的烟灰撒落一地,枪中慌忙跑过来。 “可是,刚才……” “不是我弄掉的喔。”榊耸耸肩膀说。他好像没有看到烟具盒掉落的那一瞬间。 “那怎么会……” “大概是某种巧合吧?” 某种巧合——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用的一句话,暧昧却具有说服力。我怎么也想不通,而且越想越觉得恐怖,最后也只好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说法。 可是,另一方面,的场在温室里所说的谜般的台词,再度掠过脑海——这个家有点怪异,尤其是有客人来访时,就会突然动起来。 “糟糕,”正要捡起烟具盒的枪中,忧心忡忡地说,“这下麻烦了,” 枪中握着烟具盒的把手,慢慢拿起烟具盒;另一只手则把从烟具盒中滚落出来的圆筒形烟灰缸,放在茶几上。那个烟灰缸是铁制的,看起来很重。 “摔坏了吗?”从餐厅拿抹布来的深月,在枪中旁边蹲了下来。 枪中皱起眉头,给她看盒子的侧面,说:“这里裂开了。” “真的呢。” “这东西恐怕不便宜呢。”枪中对着站在一旁看的我说,“你看,刚才说的源式图案透雕也完蛋了。” 现在想来——破裂的源氏香之图“贤木(sakaki)”——那的确是一种暗示、一种预言。可是,当时没有人仔细去思考其中的含意。 10 钟盘为正十二角形的钟摆式挂钟,敲了一声9点半的钟响。 不一会儿,隔着玻璃墙的日光室,也传来了更大、更低沉的钟声。那是挂在图书室最里面,高约两米的长箱形钟的声音。 经过烟具盒掉落的骚动后,气氛显得有些沉重,枪中提议今晚就此解散。 “烟具盒的事,我会去道歉。如果对方要我们赔偿,那也没办法。总之,今天大家乖乖去睡觉,不要再讨骂挨了。”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几个人互道晚安,大家纷纷各自回房去了。 “铃藤,”枪中叫住正往门口走去的我,问,“你困了吗?” “不困。”我摇摇头说,“如果睡不着,我会在房里看书。对了,图书馆的书应该可以借来看吧?” “我想应该可以吧。”枪中从沙发椅上站起来,一手插在牛仔裤的裤袋里,“不过,你愿不愿意陪我一下?” “陪你?” “嗯,我好像有点太兴奋了,今天晚上大概也不怎么睡得着。” “因为这个家太棒了吗?” “应该是吧。”枪中拢拢披散在前额的头发,企图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所以,我想构思下一场戏的草案。你可以陪我吗?” “嗯,当然可以。” “好,那么……啊,晚安!”枪中挥挥手,回应正要走出沙龙的彩夏。 “这样吧,”他把视线转向通往图书室的门,说,“有资料的地方比较好,就在隔壁写吧。我去拿笔记本,你先去等我。” “不好吧?被看见了,又会被抱怨的。” “不要太吵就行了。”枪中抚摸着冒出了一点胡楂的下颚,露出十多岁孩子似的调皮笑容,“他们总不会装了窃听器吧?” (我不知道中文论坛手打小组天涯凝望手打) 第三幕 雨的模仿 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 雾越邸的人都起得很早,用人们通常6点半起床,7点过后开始各自的工作。 负责屋内所有杂务的末永耕治,首先会去锅炉室检查锅炉、调节中央暖气,再去温室检查气温、湿度,还有替花草浇水。这天早上,他先去锅炉室把暖气调强,然后打开自动洒水器,以除去屋顶上的雪,然后走向温室。 还没打开门,他就听到温室内有类似淋浴的声音。温室内当然没有淋浴的设备,也不可能有那种会想在温室内淋浴的怪人。 他疑惑地打开了门。 里面的声音,是浇水壶的声音。 一根铁丝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下面绑着温室里用的铜制浇水壶。壶里塞着一条从水龙头拉过来的蓝色塑胶水管,水像一条条的丝线,从悬吊在大约他身高高度的浇水壶壶口洒落下来;下面躺着一个全身湿淋淋的男人。 1 这一天——11月17日星期一,单调的敲门声揭开了我们在雾越邸的第一个早晨的序幕。 刚开始,我是在梦中听到那不断重复的声响。在梦里,那不是敲门声,而是敲打玻璃墙的声音。 有人在厚厚的透明玻璃墙的另一面,不断敲打着玻璃。这个人的身体紧贴在玻璃墙上,紧握的拳头不断敲打着玻璃墙,嘴巴还在拼命喊着什么,但是,声音无法穿过墙壁传到这边来,只看到对方张开大大的嘴巴。坚硬的玻璃毫发未损,而捶打玻璃的拳头已经皮破血流,染红了半面玻璃墙。 我的梦跟敲门声重叠,感觉上好像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在现实的时间里,却只是几秒钟而已。 我怎么都看不见玻璃墙对面那个人的脸,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是,心中又好像很清楚那个人是谁。我也开始嘶吼,敲打墙壁回应对方,结果,才敲了一拳,玻璃就劈哩劈哩龟裂了。我猛然醒过来,从床上跳起来时,两手还紧握着拳头。 “来了!”我回应一声,随即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确认时间——将近上午8点半。昨天晚上跟枪中谈到很晚,回到房间已经凌晨4点半左右,将近5点才朦胧入睡,所以,只睡了三小时多一点。我披上对襟毛衣,踩着蹒跚的步伐走向房门。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 敲门的是那个叫鸣濑的管家,他穿着黑色背心,打着黑色领带,稍白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我一开门,他就用标本般的眼睛盯着我,神情还是那么冷漠,对我行了一个礼。 “麻烦您马上到楼下的正餐室集合。” 听到这句话,我一时还会意不过来,揉着惺忪睡眼,不解地“啊”了一声。 “从大厅走到中央走廊,再往前直走,右手边的房间就是正餐室。”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总之,请您马上下去。” 出了什么事吗?刚清醒过来的头脑,立刻涌出这样的想法。 因为从他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中,隐约可以感觉到激动的颤抖。 说完该说的话,鸣濑又一鞠躬,然后快步从我房门前离去。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会是什么事呢?我匆匆梳洗完毕,走出房间。在走廊上碰到了其他同伴,他们好像也是被叫醒的,脸上还带着睡意。 “喂,铃藤,”枪中叫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我也不知道。” “那个男人难得那么惊慌呢。” “是啊,我也觉得……” “不过,真受不了,几乎没睡,你的眼睛也好红。” 我们从昨天探险时走的楼梯,走到那个挑高的大厅。到了走廊,就看到鸣濑所指示的“右边房间”的门敞开着。 这个房间非常宽敞,比二楼中央比邻相接的三个房间都大上两倍左右;房间里有四个人。其中两个人——刚才见过的鸣濑,以及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的场,对昨天才踏进这栋房子的我们来说,他们两个人算是“熟面孔”。 另外两个人中的一个,也曾经见过。这个身穿白色运动服,体型高壮的年轻男人——应该还不到30岁——除了一头看似坚硬的长鬈发外,嘴边也蓄着浓密的胡子。在昨天的探险中,正要从大厅走到走廊时所看到的背影,就是这个男人的背影。 最后一个人,坐在房屋正中央的长长的大桌前端。这个穿着高级橄榄色长袍,看似50多岁的男人,背对着里面那面墙上并排的窗户。窗户的蓝色厚窗帘敞开着,一眼望去就是镜子般清澈的雾越湖湖面。雪还是猛烈地下着。 “请坐!”那个男人坐着说。 他把褐色头发往后拢,五官轮廓很深,有点不像日本人,微黑脸上的茶褐色眼睛,直直盯着我们。线条优美的鼻子下方蓄着一小撮胡须,胡子下的嘴角泛着沉稳的微笑,眼神却非常锐利。 “我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白须贺秀一郎,你们好,请随便坐吧。”声音沉着而威严。 他就是这个家——雾越邸的主人;也是图书室其中几本书的作者。我们不敢发问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听从他的指示坐下来。 稍后,深月、彩夏跟兰三位女性也到了。 “鸣濑,”白须贺秀一郎绽开嘴角的笑容,微微举起右手,说,“好像都到齐了,准备咖啡。” 一直站在桌旁待命的黑衣管家,弯腰行礼后,立即走向房间角落的吧台。 “对不起,白须贺先生,”坐在我旁边的枪中惶恐地说,“还有一个人没到。” 我这才发现,如果我们所有人都被叫来的话,应该有九个人,可是,现在桌边只有八个人,还少一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 雾越邸的主人神色自若地询问枪中,枪中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问题,只“啊”了一声,没有回答。 “那个没来的人,叫什么名字?”白须贺重复了他的问题。 “啊,他啊,”枪中环视过桌边的每一个人,说,“他叫榊由高。” “是吗?”白须贺突然收起了嘴角的微笑说,“那么,不管等多久,这位榊先生都不会来了,而且是永远不会来了。” “永远?”枪中惊讶地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先生已经死了。”白须贺说。 2 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跟说出这句话的人的平静表情,实在太不协调了。那一瞬间,一定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不例外,甚至怀疑是不是刚才那场梦的延续。 “您说什么?” 枪中的声音,划破了现场的沉默。雾越邸的主人眉也不皱一下地回答他: “我是说那位先生已经死了。” “胡说……”兰用断断续续的颤抖声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那种玩笑的癖好。”白须贺的嘴角再度浮出微笑,看着脸色苍白的兰,说,“榊先生真的死了,在我家的温室中。” 温室?榊死在昨天去过的温室中? “胡说!”兰嘶哑地喊着,“你骗人!” “兰!”枪中用尖锐的声音说,“冷静点,先听他怎么说。”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请大家来这里的,希望各位多多包涵。” 白须贺看着我们,语调非常从容。再度浮现的微笑,彻底隐藏了他内心的感情世界。 “末永!” 白须贺一声呼唤,那个站在墙边,留着胡子的年轻男人,立刻应声“是”,向前跨出一步。 “他是在这个家工作的末永耕治。”白须贺把他介绍给我们后,就对着他说:“把今天早上的事说给他们听。” “是!”用粗犷的声音回答后,末永就站在原地,态度严谨地说起他在温室发现榊由高尸体的经过:“……我维持现场的情况,立刻找来的场小姐。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断气了。” “的场小姐是这个家的主治医生,非常优秀。”白须贺做了补充说明。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人,用眼神向我们致意。 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忍冬医生说过这个家有自己的医生,原来就是这个女人。知道她是医生后,就觉得她的确蛮有“女医”的架势。 “榊先生是昨天晚上死的,而且,”白须贺说,“是他杀。” 几张椅子同时发出了“嘎哒”的声响。站起来的是枪中、忍冬医生还有兰三个人。 “他杀?”兰的声音和脸都是扭曲的,“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白须贺平静地回答她,“不是病死或意外身亡,而是被某人杀死的。” “不可能,”兰茫然地瞪大眼睛,“不会的……”喃喃自语的表情,从紧张到松弛,又骤然转为激动。紧抓着桌子边缘的双手开始猛烈颤抖,张得斗大的眼睛闪着凶光,怒视坐在对面的名望奈志:“是你干的吧!” “你、你说什么啊!”名望大吃一惊,拼命挥动双手。 “你再装也没用的!”兰用尖细高亢的声音说。 “喂,你……” “好角色都是由高的,你不爽,所以杀了他泄恨!” “别胡说八道了!” “不然还会有谁做这种事……” “不要说了,兰!” 枪中语气尖锐地制止她。忍冬医生也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兰的双手在褐色的鬈发上乱抓一通,全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不会的……不会的,由高怎么可能被杀死,不可能的……” 兰的声音中断了,她垂下头来,黄色洋装下的肩膀不停抖动着。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枪中坐回椅子上,用沉重的语气说。他拼命想掩饰自己的不安,但是,还是可以从膝盖附近紧握的双手,看出他的不安。“您说他是被杀死的,您可以确定吗?” “很遗憾,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是吗?”枪中喘不过气来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对白须贺的视线,说:“可以去现场看吗?我想有必要确认尸体。” “我就是请你们来认尸的。”白须贺缓缓点着头说,“的场医生,麻烦你带他们去看。不过,女士们最好不要去看。” 深月、兰跟彩夏留在餐厅,其他人都跟着黑框眼镜的女医生走向命案现场。 3 榊由高的尸体,在八角形温室中央广场的白圆桌前。像女人般的纤细尸体,仰躺在褐色瓷砖的地板上。 向来以美貌取胜的那张脸,发紫肿胀,丑陋扭曲地僵硬着,恶心得让人想撇过脸去。双唇像夜叉般往上吊;两眼翻白凸出;湿淋淋的茶褐色头发凌乱不堪。 因为下颚高抬而一览无遗的白皙脖子上,残留着看似某种带状物勒过的泛黑痕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看他杀尸体,我感到全身无力,用手按住快嘎哒嘎哒颤抖起来的膝盖,看着这个惨不忍睹的尸体。 蓝色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腿,上半身是鲜红的毛衣。已经不能靠自己意识动作的双手,交叉摆在心窝处。悬吊在尸体上方的铜制浇水壶,被绑在一根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铁丝上。如刚才末永所描述的,里面塞着一条蓝色水管。水已经关掉了,可是,尸体还是湿淋淋的。 除了他穿在脚上的那双黑色运动鞋之外,我还在他伸得笔直的双脚边,看到了另一双陌生的鞋子——双涂漆的红色木屐。 “请问——”枪中看着站在尸体旁的的场说,“这双木屐是这个家的东西吧?” “嗯,是的。”女医点点头。 枪中把眉梢皱成锐角,说:“应该是收藏在一楼大厅装饰架上的玻璃盒子里吧?” 我大概是看那幅挂在装饰架上方的肖像画看得出神了,一点都不记得大厅的装饰架上有那种盒子。 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东西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可是,在尸体脚下留下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让我看看。”忍冬医生小跑步靠过来。可能是以前有过多次经验的关系吧,他短小矮胖的身体,毫不迟疑地蹲在尸体旁边。 “嗯,死得好惨。”医生用高亢的声音说完后,蹲在原地抬头看着同行的脸,说:“应该是被勒死的,你觉得呢?的场小姐。” “没错,可是,”女医微皱眉头说,“请你看看他的脑勺。” “啊?”忍冬医生稍微抬起尸体的头部,从侧面观察尸体的脑勺。 “啊,嗯。”医生喃喃念着,“你是说肿起来的这一块吧?可见是从后面打昏他,再把他勒死的。”说完,又抬头看着女医说:“你查得很仔细,这个家的主人说得没错,你的确很优秀。” “不敢当。” “那么,依你看,他死后多久了?” 听到老医生提出的问题,女医显得有点犹豫。露出无奈的表情,把眼镜扶正,耸动一下肩膀,回答说: “我不太能确定。” “你在大学没修过法医学吗?” “这……” “目前暂时不能报警,我们最好在时间还没经过太久之前,先做某个程度的判断。” “嗯,你说得没错。” 女医回答得不是很有自信,但还是单膝着地,隔着尸体蹲在老医生对面。她紧张地看着很不自然的僵硬尸体,说: “好像已经出现死后僵硬现象。” “没错,通常死亡三到四小时后才会开始僵硬。先从下颚开始,不久蔓延到手臂跟脚的大关节,再依序到手指、脚趾……也就是所谓的下行性僵硬。”说完,医生把右手放在榊痉挛歪斜的嘴巴边,“下颚已经非常僵硬了。”接着,再把手移到缠绕着身体的手臂上,说:“这里也非常僵硬了,脚那边呢?” 的场小姐慢慢伸出手来,触摸尸体的脚,说:“已经开始僵硬了。” “再来是手,”忍冬医生抓住死者贴放在腰际间的手,“这里还没有僵硬,稍微使一点力就可以扳开来。也就是说……” “我记得手指是死亡十个小时后才会开始僵硬。”女医说。 忍冬医生很满意地点点头,说: “没错,而下颚跟四肢关节,大约是七到八小时后开始僵硬,大概就是这个时间吧。” “尸斑呢?”女医生问。 老医生用力将尸体侧翻,发现尸体的脖子后方皮肤已经浮现出红紫色的斑点。 “——嗯,用手指一压,就马上消失了。通常,死后过久,这种斑点就会逐渐退色消失。” “那么,的确是死后七到八小时啰?” “对,还不到十小时,这么判断应该不会错。”忍冬医生的手离开尸体,很快环视一遍绿意盎然的温室,问道:“这问温室的温度是多少度?” “啊,”女医露出惊觉的神情,说:“25c左右。” “比常温稍微高一点,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图书室里有法医学书,”枪中插嘴说,“何不等一下查查看呢?” “说得也是。”忍冬医生皱起微微冒汗的圆鼻子,说,“目前,我们只能查到这个程度。其实,胃内的残留物是最重要的关键,可是,总不能在这栋屋子里进行解剖。总之,应该是死后七到八个小时,不对,最好把范围拉到九个小时左右。更慎重考虑误差的话,应该是六个半到九个半小时吧。” 我看看表,现在是上午9:10。倒回去算的话,死亡推断时间应该是在晚上11:40到凌晨2:40之间。 这个时间段,我正好…… “喂,”想到这里,名望奈志的声音突然从温室入口处传过来。“你们过来看!” 我们陆续离开广场,往名望那里走去。名望站在进门左手边——沿温室墙壁环绕一圈的通道转弯处,看着铺同样褐色瓷砖的地板上的某一点。 “你们看这个。” 名望用手指着的地方,掉落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附有金环扣的黑色皮带,金环扣上雕刻着三条互咬尾巴的蛇。我看过这个名为“乌洛波洛斯之蛇”的设计;那是已经身亡的榊的东西。 另一样东西。跟摆在尸体脚边的红色木屐一样怪异;是厚厚一本装在四六开纸盒里的书。我弯下腰看那本书。白色纸盒的表面,沾着斑斑点点的黄渍,看起来很脏,上面印着几个粗体字。 “这是……”我不由得叫出声来,“这是白秋的书呢。” 跟“杀人现场”非常不协调的书名——《日本诗歌选集北原自秋》,就印在那个纸盒子上。 4 回到正餐室时,桌上已经摆着印花的“mint0n”杯子,四处飘荡着高级咖啡的香味,我们却没有心情享受。 坐在椅子上的深月、兰、彩夏,同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无言以对,慢吞吞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房子的主人跟面无表情的管家,还待在原来的位置上,唯独不见了末永耕治的身影。 穿着白色围裙的矮小中年女人推着餐车,从左手边墙壁的门进来。餐车上摆着一个装满了三明治的大盘子。 “我来介绍,”白须贺说,“她是负责厨房工作的井关悦子。” 白须贺的嘴角依然泛着微笑,女人停止推动餐车的动作,向我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各位,”白须贺喝了一口咖啡,坐在桌子的一头看着我们,说,“我跟各位一点关系都没有,各位是在前天偶然住进了我的房子。你们之中……”跟嘴角微笑非常不相称的锐利眼神,瞬间落在深月身上。 他应该已经从用人口中得知,我们之中有一个女孩跟肖像画中的女性——他已过世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也知道她们的名字恰巧都是“mitsuki”。可是,他的表情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只是摇摇头,继续说着: “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当然,我家的用人们也是一样。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开口回答他。 “今天早上,你们之中的一个人死了;而且是那样的死法。我想,你们该不会认为凶手是这个家里的人吧?” 这句话在现场引起一阵骚动,话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说可以由此判断,杀死榊由高的凶手,当然是在我们八个访客之中。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我们,问:“你们之中,有所谓代表人吗?” “应该是我吧。”枪中回答。 “请问贵姓?” “我叫枪中秋清。” “枪中先生吗?”主人点点头,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代表人”。 “好,那么,枪中先生,我以这个房子主人的身份,来跟你这个代表人谈谈。”他非常冷静地说,“事实上,你们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偏偏现在电话不通,雪又下个不停;即使停了,这场初冬的季节性积雪也很惊人,所以你们可能得继续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可是,你们之中有个凶手。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根本不可能报警。说老实话,我很想现在就把你们赶出去,可是,我又不能这么做。所以,枪中先生,”白须贺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我希望你负起责任,以最快速度找出你们之中的凶手。在无法报警的情况下,我要求你做这样的努力,你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他的语气既平静且绅士,却也给人无法反驳的压力。那种感觉,就像他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们。连枪中都有点招架不住,咬着下唇,一时接不上话。 “可以吧?枪中先生。”白须贺再度向他确认。 “知道了,”枪中沉默片刻,直视着白须贺,百般无奈地说,“我会接下这个侦探的职务。” 雾越邸的主人露出微笑,仿佛在对他说“当然应该这么做”,随即把双手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白须贺先生。”枪中叫住他。 “什么事?” “您要我接下侦探的工作,现在我接下来了,那么,您是不是也会协助我呢?” “这就很难说啦。”白须贺轻轻耸动肩膀,“也许我可以给你某种程度的协助。” “那么,我想先请教您两件事。” “你问吧。” “第一,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只有您、的场小姐、鸣濑先生、末永先生、井关小姐吗?可不可以请他们集合一次?” “他们之中绝对没有凶手。”白须贺冷冷地说。 “可是……”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在白须贺的催促下,枪中不满地皱起眉头,继续说下去。 “请准许我们进出温室,因为那里是犯案现场。” “我可以答应你。” “啊,还有一件事。”枪中对正要站起来的白须贺说,“该怎么处理种的尸体?把他丢在那里,好像太可怜了。” “搬到地下室去吧。”白须贺立刻答复他,“把那种东西留在那里,我们也会很困扰。这样吧,先替他照相、素描存证,再搬到地下室去,如何?” 听到对方毫不犹豫地把尸体说成“那种东西”,枪中的表情顿时僵硬,但是,随即回过神来说“可以”,再对着低头不语的兰说: “可以吧,兰?” 兰凉讶地抬起头来,但是,很快又低下头去,用绝望无力的声音说:“随便你们。” 5 白须贺离开后,的场也随后离去。井关悦子消失在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后,鸣濑管家也替几个杯子加满咖啡,再把大盘子放在餐桌上,就离开了正餐室。 枪中拿起冷掉的杯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名望奈志在一旁看着这样的他,说: “枪中,这样好吗?” 名望愁眉不展地露出前排牙齿,勉强挤出笑容,又接着说: “把可怜的榊的尸体交给那些人,总觉得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把他的脚或哪个部位拿来配饭吃。我知道了,可能前菜是一人一根水煮指头,主餐则是……” “不要说了!”兰掀起眼睑,用沙哑的声音喊着。 “榊看起来最好吃了,那些家伙八成一开始就想把他杀来吃了。” “我叫你不要说了啊!”等名望夸张地耸耸肩闭上嘴后,兰单手啪地打在桌面上,说:“明明是你杀的!” “又说这种话了。” “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 “你好像很讨厌我,”名望抓着头说,“可是,我其实并不是很讨厌榊啊,我老爱数落他这个那个,也只是个性使然。” “你现在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了。” “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兰把淡褐色的桌布扭成一团,咬着没有颜色的干枯嘴唇。那种表情就像被逼到了绝境,随时会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知道了,是你!” 她把目标转移到甲斐身上,正要喝一口咖啡的甲斐,惊讶地放下了杯子。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向由高借了钱吗?借了好几十万,你还不起,所以就杀了他。” “怎么可能!”甲斐苍白着脸,求救似的看着其他同伴。 “喂,你不要随便瞎猜,把自己人都当成了凶手好不好?”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歪着嘴角,说,“不然,我也可以说,在我看来,最有嫌疑的人是你。” “我?” “你们是情侣关系啊,因为感情纠纷而萌生杀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而且,回想前天的事……”名望用舌头舔湿嘴唇,“从巴士故障我们下车走路开始,一直到下大雪迷路为止,都是前串走在最前头。” “那又怎么样?” “所以,你怪他害了你啊,你认为迷路回不了东京,都是他的错。” “我才没那么想。” “真的吗?难得的试镜机会,你却去不了。而且,这个机会还是你卖身给制作人才争取来的呢。” “不要说了!”兰大叫一声,随即脱下一只鞋子,奋力往名望奈志扔过去。不是很高级的红色高跟鞋,从吓得魂飞魄散的名望的太阳穴擦过。撞到背后的墙壁上,又猛地斜斜反弹回来,掉落在绒毯上翻滚着,正好滚到刚打开门进来的的场小姐跟前。的场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们。 “啊,不好意思!”枪中慌忙趋向前去,捡起高跟鞋,“对不起,她是那个被杀的男人的女朋友。” 被高跟鞋打到的墙壁上,留下了很清楚的伤痕。枪中看着这个痕迹,满怀歉意地说: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跟她计较,她只是情绪太激动了。” “我知道。”女医说话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不过,还是让她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看到她这么沉静的反应,枪中显得有些诧异。因为他以为女医一定会毫不讲人情地斥责他们。 “我去拿药来。”忍冬医生站起身来这么说时,女医生轻轻摇摇头,说: “不用了,我想应该有人需要镇静剂,已经拿来了。” 枪中很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 的场对掩不住疑惑的枪中微微一笑;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还有,我们老爷说会开放礼拜堂,你们随时可以进去。” “太感谢了。”枪中向她道谢后,转过身来对我们所有人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同伴,大家一起去礼拜堂为他祈祷吧。” 6 忍冬医生陪兰回二楼房间,其他人则在的场的带领下,往礼拜堂走去。 礼拜堂在一楼大厅靠湖那一侧;夹层二楼的正下方有几阶宽广的楼梯,从那里走下去就是礼拜堂的入口,形成半地下结构。 打开蓝色的双开门,迎向我们的是一个比大厅微暗的静谧空间。吐出来的气息,微微冻结在沉淀的冷空气中。 白色灰泥的天花板,是半球形的圆顶形状。在相当高的位置,有好几块小彩色玻璃拼凑成的图案。右手边墙上,也有彩色玻璃构成的长方形图案,大概是描绘圣经里的某个故事。 正面的祭坛前,有前后两排三人坐的坐位,隔着通道,分别固定在两侧。我们默默坐下来后,的场小姐说: “弹首曲子吧?” 说着,她走向了放在祭坛旁的钢琴。深红褐色的紫檀侧板上,雕刻着精致的装饰图案。形状类似三角钢琴,只是体积小了一点。 “请大家默祷。” 响彻礼拜堂的琴声,不是一般钢琴的声音,而是古式钢琴的声音。微带幽暗的透明旋律,在沉静的和弦伴奏中缭绕着;那是贝多芬《月光》中的第一乐章。没想到这首钢琴奏鸣曲,竟很适合古式钢琴坚硬而哀戚的音色。 坐在前排最右边的我,边倾听着在微暗圆顶天花板中回响的音乐,边观察着坐在我旁边的每一个人。 深月紧绷着美丽的脸庞;彩夏静默地垂下头来,双手紧紧互握着;甲斐紧闭双眼,垂落着肩膀;名望一直看着巧妙演奏古乐器的女医;接下“侦探职务”的枪中,眉头紧皱,抬头看着右手边的彩色玻璃图案。稍晚才到的忍冬医生,悄悄在我后面坐下来。 这些人之中,真的有杀死榊的凶手吗?或是…… 离开礼拜堂,在回二楼途中的走廊上,枪中戳戳走在前头的我,说: “你发现了吗?铃藤。” 我摸不着头绪地看着他。 “你没看到前面那个彩色玻璃的图案吗?” “嗯,看到了啊。” “你没发现那是什么图案吗?” “没有。”我实在不知道枪中想说什么,“那个图案怎么了?” “依我看,那个图案的主题应该是‘创世纪’第四章的故事。” “‘创世纪’是什么故事?” “图案里不是有两个男人跪着吗?一个男人的面前堆着谷物类的东西:另一个人的面前有一只羊。那些东西都是奉献给耶和华的。” “那么,那两个人是该隐跟亚伯啰?” “圣经上说‘该隐拿地里的出产为供物献给耶和华,亚伯也将他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献上’。没错,那是该隐跟亚伯。”枪中抚摸着中间有一条凹沟的下巴,说,“该隐(cain)跟甲斐(kai)的发音相似,这是第八个巧合了。” 7 大概是为了表示哀悼之意,的场换上了深灰色的背心。以女性的身材来说,她算是蛮高大的,体型也非常好;而且皮肤白皙、轮廓分明;摘下眼镜,说不定也是个大美人。可是,第一次见到她时所产生的“男人婆”印象,还是很难抹灭。这样的她,正把杯子分送到餐桌边的每一个人面前。 “这是什么?” 忍冬医生把杯子拿到眼前,端详着杯里的液体问。女医放松淡妆的脸颊,说:“是苏打紫苏酒,如果合您的口味,可以再来一杯。” 现在是中午12点半,我们在二楼餐厅用餐。用餐时,的场一直在旁伺候。态度还是一样淡淡的,可是,说话的口气跟表情都比之前柔和多了,有时候还会露出沉稳的笑容。这样的转变,也许会让某些人心里发毛;不过,我认为应该是同情我们在那样的状态下,失去了一个同伴的关系。 午餐前,她在图书室跟忍冬医生聊了一个小时。老医生好像很欣赏这个年纪比他小的同行,脸上堆着笑容,想到什么就问她什么.毫无顾忌。 “对了,的场小姐,你在大学读的是医学部吧,可是,技巧真不错呢。” “您是指哪方面?” “刚才你在礼拜堂弹的古式钢琴啊,实在弹得太好了。” “不敢当。” “不过,古式钢琴很麻烦吧?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调音非常困难。” “调音由末永负责。” “那个满脸胡子的年轻人吗?” “他以前好像学过乐器调音。” “哦,看不出来呢,他几岁了?” “大概28岁吧。”回答问题的的场,并没有显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对了,你的名字是什么?” “ayumi。” “汉字怎么写呢?” “没有汉字。” “哦,真巧呢,”忍冬医生用手拍打着光秃的额头,说,“我老觉得你跟我小女儿的味道很像,没想到连名字都一样。” 连名字都一样——对这句话敏感的人,当然不只我一个。 “说到名字,的场小姐,”果然枪中开口说话了,“有件事蛮奇怪的,我可以请教你吗?” “什么事?” “就是……”枪中把从来到这里直到今天早上,在这个屋子里发现的名字巧合,一一说给女医听。刚开始,女医只是很诧异地听着,可是,听着听着,就浮现出了紧张的表情。 “……就是这样了,如果把这些都归于单纯的巧合,当然很好解决。可是,未免也太多了吧。”枪中偷偷看着女医的表情,“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含混地带过去。 “现在只剩下我的名字,枪中秋清,没有发现任何巧合。怎么样?这个房子里面,有没有可以表现出我名字的东西?” 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枪中说:“一楼有一个房间,收藏了甲胄、头盔等古代武具,其中一样东西应该可以勉强扯上关系吧。” “什么东西?” “枪,‘枪中’的枪。” “嗯,”枪中点着头,神情却显得有些落寞,“枪……的确是我名字的一部分,可是,跟其他人比起来,就没有那么明显了……” “你干吗这么在意呢,这种事会随着每个人的看法而有不同的意义啊。” “嗯,你说得没错。” 枪中抱着手臂,好像很认真在思考这件事,不时地眨着眼睛。 “我现在要说的,与忍冬医生的姓名学无关。名字这种东西,有时候不单单是这个人或事物的名称,还具有更重要的意义。自古以来,世界各地的民族都会去观察这个意义,以及其所蕴含的某种力量。” 枪中又接着说: “在混沌未开的社会以及古代社会中,人的名字不只是一种记号,而是被当成一个实体,相当于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例如,古埃及人认为,人类是由‘肉体’等九种要索构成的,其中之一就是‘名字’。格陵兰人与爱斯基摩人也认为,人类是由‘肉体’、‘灵魂’、‘名字’三个要素构成的。 “所以,他们相信只要掌握一个人的名字,对它施咒,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这个名字的主人。因此,他们都不太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即使知道别人的名字,也不会随便喊;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回应。据说,非洲的某个部族,一个人有三个名字呢。一个是‘内名’或称为‘存在之名’,是不可以告诉他人的秘密;第二个是通过仪式时所取的名字,代表一个人的年龄与身份;第三个是所谓通称,与这个人的本质无关。” 枪中有点喃喃自语般继续说着: “在日本与中国,也有这种跟名字相关的禁忌习俗。例如,不可以直接称呼长辈或伟人名字,就还存在于这个国家。” “所谓的‘讳’吗?” “对,就是所谓的‘讳’,原意是‘不敢直称其名’——‘讳名’。现在已经被当成天皇逝世后,怀着无限敬意封给天皇的称号——‘谥’,其实,这本来是指伟人被视为秘密的真名。在中国,甚至有关于‘讳’的‘避讳学’这门学问。 “总之,名字跟事物之间,应该具有超越‘名字只是偶然的符号’这种说法的意义——也就是说,名字与本质,有一种内在的必然关系。” 枪中停顿一下,把视线转回听得一头雾水的女医,说: “例如,你会有‘的场ayumi’这个名字,一定是基于某种理由。在‘只是出生于的场家,而被冠上了这个名字’的思考之上,应该还有某种类似与人类本质相关的必然意义。” “必然意义?” “是的,如果是中世纪的欧洲,当然就会跟唯一绝对的‘神’的存在扯上关系。人、事物、语言,都是全能的神创造出来的。 所以,一样东西跟表现这个东西的记号之间的必然关联,是神的旨意。这样的世界观,是大家都认同的。 “我好像偏离主题了……啊,其实也不会啦。嗯,换句话说,就是名字跟命运之间有某种关联的思想。” 枪中用手指推推眼镜的金边框架,说: “有一种思考模式是:名字本身具有神秘的力量,会影响人的命运;另一种思考模式是,反过来把重点放在命运上,认为名字只是用来表现早已注定的命运的符号。不用说,姓名占卜学当然是衍生自前一种思考方式。其不在乎真名,只重视通称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争议,不过,就现在在场的艺人们来看,艺名都比真名更接近其人格核心,所以,在这里,应该是那个做法比较正确吧。 “总之,这种对言语、文字、名字过于拘泥的表现——追根究底,就是所谓的‘言灵信仰’,在全世界都可以看得到,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即使在现代,社会模式已经从咒术、宗教转移到科学,还是继续存在于我们心中,怎么也摆脱不掉。 “所以呢——也许不能推断出什么理论来,可是,我就是无法不这么想。当然,如果要从‘这个房子有我们的名字’这样的偶然中,找出某种必然意义,就必须去否认我们平常的思考依据——我们所相信的——还原主义模式的科学精神。” 枪中把紫苏酒的杯子移到嘴边说:“好了,暂且不提这些吧。的场小姐,”枪中看着女医的脸,“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这张十人坐的餐桌,只有九张椅子,还有一张哪里去了?” “啊,”女医发出叹息般的声音,说,“断了一根脚,放在仓库里了。” “什么时候断掉的?” “前天上午。” “哦,是吗?”枪中独自缓缓点着头,“昨天在温室里也发生了奇妙的事,就是天花板的玻璃突然龟裂了。” “是的——” “那时候你说这个家有点怪异,到底是什么意思?” 的场猛然抖动了一下眉毛,垂下了视线。枪中紧咬不放地说: “你还说,每当有客人来访时,这个房子就会突然动起来,对吧?” “这些事,”的场欲言又止,重新整理思绪后说:“不要去在意,就不会有什么事。一般人是不会去注意这些的。” “哦,”枪中低吟着,还眨了好几次眼睛,“隔壁房间的烟具盒掉下来的事,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不过,仔细想想昨天那个盒子从桌子掉下来的状况,也有些奇怪。” “怎么说?” “没有人碰到那个盒子,好像是那个盒子自己掉下来的。” 昨晚大家解散后,我在图书室跟枪中谈事情时,顺便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诉了枪中。当时,我们还是不得不把原因归于“某种巧合”,毕竟还是有这种可能性。 “刚才我跟你提过,那个烟具盒上雕刻着源氏图案‘贤木’。这个烟具盒昨晚坏掉,今天早上和它名字同音的榊就死了。” 枪中注视着女医说,“难道这也是因为这个房子动起来了吗?” 的场并没有坚决拒绝回答的样子,只是显得有点为难,好像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算了,”枪中摇摇头,很快接下去说,“其实我可以想像你那句话的意思。没错,一般人的确不会去注意这种事,可以说是全凭‘个人观感’。既然你不想说,现在我就不再追问了,等改天再谈……” 8 “对不起,请大家看这里。”饭后,的场正给大家端上花茶时,枪中突然很紧张地开口说,“大家应该都冷静下来了吧?兰,你还好吧?” “嗯——” 服下镇静剂,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的兰显得更阴沉了,几乎没有吃半口东西。不过,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食欲一如平常的只有忍冬医生,以及用筷子取代刀叉的名望奈志。 “好,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老实说,我也不想像警察办案那样询问你们,可是,我一定得这么做,希望你们都能回答我的问题。这么做,不只是因为白须贺先生的要求,对我们来说也是必要的。” 枪中巡视过全桌的人后,回过头看着站在餐车旁的的场医生,说:“的场小姐,我也需要你的协助。”的场小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枪中说:“谢谢你,请找个地方坐下来。” “首先,”枪中看着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来的的场,说:“我想再度确认榊的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好的,”她清楚地回答,“末永找我去温室时,是上午7:40左右。才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已经断了气。当然,我还是依照程序检查了他的脉搏、瞳孔;也是这时候发现了脑勺的肿块。 “尸体被浇水壶里的水淋得湿答答的。我只是先关了水龙头,然后就那样把他放着。所以,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大致上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然后,你就把我们都找来了?” “嗯,我跟主人商量过后,就由我跟鸣濑分头去把你们找来。” “那时候大约是8点半左右吧?” “是的。” “我们去现场看时,你跟忍冬医生开始验尸,那时候是大概是9:10吧?验尸结果是窒息而死——被勒毙的。凶手从后头部将他击昏,再用皮带状的凶器勒住他的脖子;大约已经死亡六个半到九个半小时,所以,单纯推算回去的话,这件凶杀案就是发生在昨晚11:40到凌晨2:40之间——是不是这样呢,忍冬医生?” “没错。”老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刚才我又跟的场小姐讨论过一次死亡时间,大致上应该就是那个时间段了。范围已经设定得很宽了,如果有误差,应该也就是加减十分钟而已吧。当然啦,如果可以尽快解剖的话,就可以进一步缩小时间范围了。” “尸体被水浸泡过,不必考虑吗?” “温室所使用的水来自湖水。”的场说,“你们知道雾越湖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这附近的雾很浓。那个湖是火山活动后产生的堰塞湖。湖底有好几个地方喷着温泉,水温相当高,所以才会产生浓雾。” “你是说水温很高,所以不会对尸体造成太大的影响吗?” “是的,几乎没有水的冷却效果,水量也没那么多。” “原来如此,”枪中抚摸着高挺的鼻头,“那么,对于名望奈志发现的皮带跟书,你有什么看法呢?” “末永找我去温室时,我就发现那两样东西了。” “是吗?所以呢?” “我认为那条皮带应该是勒住死者脖子的凶器。” “那么,书呢?” “原本应该是图书室里的书,你们也都看到了,那本装在纸盒里的书非常笨重,我想凶手应该是用那本书殴打了被害人的头部。” “对,我也这么想。”枪中点了好几次头,“忍冬医生,您的意见呢?” “我也赞成。”老医生回答说,“拿书当凶器是有点奇怪,不过,用书脊部分用力敲打的话,还是可以造成很大的伤害。榊的身体又那么瘦弱,恐怕连女性都有可能把他打昏。” 听到这句话,深月、彩夏跟兰,隔着桌子彼此互看了一下。 三个人都显得很诧异、惊慌,只是程度多少有些不同而已。 “还有那条皮带,”忍冬医生继续说,“枪中先生,那是榊的吧?我并不是看过才这么说的,而是看到他的裤子上没有皮带。” “您说得没错,那的确是他的皮带。”枪中深深点着头,把手挽在胸前,“现在,我们可判断那条皮带跟书就是凶器,问题是,那两样东西为什么会掉在温室入口附近——距离尸体那么远的地方。” “这个嘛,”的场陈述她的看法,“各位,你们都没注意到吗?皮带跟书掉落的地方,有碎裂的盆栽以及挣扎过的凌乱痕迹。也就是说,榊是在那个地方被杀死的,而不是在中央广场——我想我这样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你是说凶手行凶后,移动了尸体?” “是的。” “嗯,我们去看时,尸体的双手缠绕在身体上,好像抱着腹部。一开始就是那样吗?” “好像末永发现尸体时就是那样了。” “遭勒毙的尸体会呈现出那种姿态,实在太不自然了。” “嗯,我想应该是死亡后,还没开始僵硬之前,被弄成了那种姿势。” “你认为是凶手所做的?”枪中喝了一口红茶,“还有,放在尸体脚下的那一双红色木屐,也是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吧?” “是的。” “唉,木屐、浇水壶、尸体的不自然姿势,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枪中说得没错,奇怪的事实在太多了。从这些已知的事实,可以大约推测出凶手昨晚所采取的行动。就是以某种借口,把榊带到温室;或骗他出来,趁他不注意时,用从图书室带出来的书殴打他的头。等榊昏倒后,再抽出他的皮带,用这条皮带把他勒死。 问题是,凶手把尸体搬到中央广场,弄成那种姿态,把从大厅拿来的木屐放在尸体脚下,还用铁丝吊着浇水壶,把水管塞在浇水壶里。凶手这一连串的奇怪举动,究竟有什么意图? “甲斐,你想说什么吗?”枪中发现在鸦雀无声的一群人当中,甲斐好像有话要说,视线闪烁不定。 “也没什么啦。”他神经质地微微垂下单眼皮,点上了烟。 “你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啊。” “好吧,”甲斐的视线依然朝下,微微点头说,“我刚才想到了,那本书——就是掉落在那里的那本书,是北原白秋的诗集吧。” “嗯,没错,所以呢?” “所以,”甲斐带着不安的神色说,“我想可能是《雨》的模仿杀人?” 9 “雨的模仿杀人?”枪中紧紧皱起了眉头。 甲斐镇定地抽着烟,说:“是的,北原白秋的。” “白秋的《雨》……” 一阵不安横扫过,所有倾听甲斐说话的人,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其中有不少人是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雨了,下雨了。”忍冬医生打破了沉默,像哄小孩子睡觉似的,开始唱起那首歌,“我想去玩,可是没有伞,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惊呼声像波浪般,淹没了整张餐桌。枪中眉梢挑起,轻轻咳了几声;名望奈志瞪大了凹陷的眼睛,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兰苍白的脸颊,痉挛般颤抖着;深月把手贴在白皙的额头上,缓缓摇着头;彩夏东张西望地看着大家。 “下雨了,下雨了”——就是从浇水壶喷出来的水;“红色木屐”——就是红色木屐。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边在胸前口袋摸索着香烟,边喃喃说着。 “模仿杀人吗……”枪中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的喃喃自语,他的食指按着太阳穴,神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没错,只能这么想了。可是……” “什么叫模仿杀人?”彩夏瞪大眼睛,一脸茫然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模仿杀人’……”枪中回答她,“就是模仿童谣的歌词或小说的内容来杀人。你没看过英国女作家克丽斯蒂写的《最后一个人也不剩了》吗?” “没有看过。”彩夏摇摇头,随即接着说:“我知道了,有部电影就是模仿小皮球歌的歌词来杀人。” “《罪恶的拍球歌》吗?没错,那也是典型的模仿杀人。现在你懂了吧?凶手就是模仿忍冬医生唱的那首歌的歌词,把现场布置成那样子——用浇水壶的水来表示雨水,用红色木屐来表示歌词里的红色木屐。” “原来是这样啊,”彩夏老实地点着头,“白秋的《雨》,就是那个房间里的音乐盒的音乐吧?” “音乐盒?啊,说得也是。”枪中把视线投向通往沙龙那扇门的方向,随即用指甲弹一下杯子的边缘,把视线转回到大家身上,说: “好了,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大家的行踪,也就是所谓的不在场证明调查。 “昨天大家是在9点半左右回去房间,那之后尤其是11:40到凌晨2:40之间的行踪,是最大的问题。我跟铃藤在那之后,一直待在图书室里讨论下一部戏剧。到凌晨4点半以前,我们两个都在一起,所以,很幸运的,我们的不在场证明完全成立。对吧,铃藤?” “嗯,”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用力地点着头,“没错,枪中先回房间拿笔记,然后我们就一直讨论到4点半。” “这期间,各自上了一两次厕所,不过,顶多两三分钟而已。 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做到凶手做的那些事。要做到那样,以最短的时间来估计,也要二三十分钟吧。”枪中吐了一口气,看着大家,“我要一一询问你们,也许那种感觉不是很好,可是,请尽量详细地回答我。首先,从名望奈志开始吧,你昨天晚上有不在场证明吗?” “怎么可能有,”名望奈志皱起骷髅般的脸,说,“我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着啦。我这个人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马上熟睡。 在被那个大叔叫醒之前,一直都在梦中。顺便告诉你我做了什么梦吧?我梦到雪停了,我回到东京,追上正要去办离婚的老婆……” “好了,”枪中不悦地挥挥手,“下一个,彩夏呢?” “我跟深月在一起。”彩夏回答说,“我担心火山爆发的事,睡不着,就去了深月房里。” “深月,真的吗?” “嗯,”深月瞄了彩夏一眼,“不过,并不是一直在一起。” “怎么说呢?” “彩夏到我房间来,是在12点左右。之后,我们东聊西聊了一阵子。2点左右,彩夏说她好像可以睡得着了,就回房去了。” “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是的,的确不完整。” “好,下一个,”枪中把视线移到兰的脸上,“你拿着忍冬医给你的药,第一个回到房间。那之后,你做了什么事?” “把药吃了啊。”兰轻声说。 “哦,没去榊的房间吗?” “哪有心情去啊。” “药很有效吗?” “嗯。” “你一直睡到天亮吗?” “是啊,枪中,你不会是怀疑我吧?”兰的神情变得僵硬。 枪中缓缓地摇摇头说:“怎么说呢,”话中夹带着叹息声,“答应这个调查的工作,我也很为难。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不能当侦探;不过,基本上应该要去怀疑所有的人、事、物吧?” “我没有杀由高。” “这句话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好过分!” “兰,你不是有一阵子很迷推理小说吗?凶手通常都是那个最不可能的人。” “不要跟小说扯在一起。” “我也不想啊,可是,现在,在被风雪封闭的房子里发生了模仿凶杀案,叫我怎么分得清楚现实与小说之间的界限呢?”枪中半绝望地说,把视线从咬着嘴唇的兰身上拉开,再度展开质询,“所以呢,”接着把视线转到忍冬医生身上,“很抱歉,医生,可以请你说明昨晚的行踪吗?” “我跟名望、希美崎一样,”老医生抚摸着白胡须,说,“回到房间没多久后就睡着了,在早上被叫起来之前,没有见到任何人。” “是吗?谢了。”枪中叹了一口气,“好了,就剩下甲斐了。” 枪中显得非常疲惫,垂下肩膀来,视线先落在凝视着桌子正中央的甲斐身上,再移到我脸上,“甲斐也有不在场证明,我跟铃藤是证人。” 我默默点着头。没错,跟我和枪中一样,甲斐也有不在场证明,昨天晚上的那个问题时间段,他跟我们一起待在图书室里。 “不过,还是请他本人来说吧。” “好,”甲斐张开充血的眼睛,说,“我9点半回到房间后,怎么样都睡不着,就去了图书室,想找本书看。结果,看到枪中跟铃藤都在图书室。” “那时候大约10点半左右吧?” “嗯,差不多是那个时间,然后我就一直待在那里了。” 他说怕带回房间里,又不想看了,就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看书。偶尔会听我和枪中之间的谈话,插一点意见进来。等他回房间时,已经凌晨3点多了。 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日光室的长箱形挂钟正好响了起来。我也还清楚记得,当时他看着自己的手表确认时间后说“已经这么晚了啊”。 “好了,”确认完大家的不在场证明后,枪中挽起手说,“结果,只有三个人有不在场证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完整;名望、兰跟忍冬医生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单纯来想,凶手就在这五个人之中。”枪中看着在一旁默默观看“不在场证明调查”的女医生,说:“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可以回答我吗,的场?” “你在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吗?”她有点惊讶地眨着眼睛,但马上恢复镇定,淡淡地回答说,“因为要早起,所以我平常最晚也是10点就睡了。我一向很注意维持足够的睡眠,昨天也是这样,10点上床后,就睡着了。” “其他人呢?” “你认为我们之中有凶手吗?”的场挑高眼角,反问枪中。 “虽然白须贺先生那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能漠视这个可能性,你能了解吗?” 的场稍微思考过枪中所说的话后,点头表示赞同。 “用人们每天早上7点就要开始做各自的工作,所以,不会有人熬夜。晚上通常是9点回到各自的房间,尽量早点睡觉。前天晚上因为各位突然来访,所以晚了一点,不过,昨天晚上应该是跟平常一样。”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没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啰?” “嗯,恐怕是吧。” “为了参考,请告诉我你们的房间的位置。” “我跟井关在三楼尽头,鸣濑跟末永在一楼尽头。” “白须贺先生的房间也在三楼吗?还是一楼?” “三楼。” “他也很早就睡了吗?” “主人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如果跟平常一样的话,应该也是很早就休息了吧。” “哦,那么其他人呢?”枪中像连珠炮般提出了一长串的问题。 我可以看出女医白皙的脸颊微微颤抖着,眼镜后的眼睛,也霎时浮现出防备的神色。 “这个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吗?”枪中又问了一句。 “没有。”她冷冷地回答。 “是吗?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枪中一定是怕再逼问下去,她不但不会回答,恐怕连合作的态度都会改变,所以很干脆地停止了询问。“对了,还有,”枪中把视线拉回到大家身上,“昨天那个问题时间段内,或之前之后,有没有人听到可疑的声响?或是注意到任何事?”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垂着眼睑,避开彼此的视线。这之间,我一直看着坐在对面的深月。她的脸色跟兰一样不是很好。发生了杀人这种天大的事,当然会这样,可是,一点都无损于她的美。 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对她着迷——对她的一切。要以“恋爱”这两个字来形容也行,我无法否认。 也许,我不该在这种情况下想这种事——不,也许在这种情况下,才更应该用明确的字眼来确定我心中的感情。同时,我也想起了昨天晚上——不对,应该说是今天凌晨——枪中在图书室对我说的那句话。我并不了解他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可是,对我来说,那也许是比榊由高的死还要重要的问题。 “如果不方便在太家面前说的话,等一下可以直接来告诉我。 不管是多小的事都行。”稍过片刻后枪中说,“对了,的场小姐,在现场的那双木屐……”说到这里,走廊的门被打开来,打断了枪中的话。 “的场医生,”管家走进来,用嘶哑的声音说,“对不起,可以来一下吗?” 10 “现在,我们针对动机来讨论吧。”的场被鸣濑叫离坐位后,枪中转向大家说,“不管凶手是谁,一定会有杀死榊由高的理由。虽然现在常有所谓‘无动机’的疯狂杀人,可是,依我看,这里并没有那种精神异常者。 “我们之中有理由杀死榊的人,首先是名望,其次是兰、甲斐。” “枪中,怎么连你都这么说呢,你认为我恨榊吗?”名望不服地撅起嘴巴。 “起码在旁人眼里,你不是很喜欢他。” “那不只是对榊吧,我没有喜欢男人的癖好。” “还有,从你今天早上所说的话可以听出来,你认为昨天我们会迷路,都该怪一直走在前头的榊。因为他的关系,我们被困在这里,破坏了你挽回婚姻的计划,所以你恨他。” “是、是,”名望赌气似的举起了双手,“总之呢,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鬼怒川’了,以后只要说到这个姓又要被嘲笑。” “至于兰,就如名望刚才所说,为了爱的纠葛。还有,不能回东京参加试镜,也可能让你产生恨意。” 听到枪中这么说,兰已经不想做任何反驳。她低下头来,不断叹着气。 “甲斐,你欠榊钱是事实吧?” 枪中的目光一转到甲斐身上。甲斐就缩起了壮硕的身体,点了点头。 “借了多少?” “不是很大的金额,大约50万。” “嗯,你应该不会为这么一点钱杀人吧。不过,也很难讲,现在借你钱的人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你也有可能借了更多的钱。他要你回去就还他,你有办法吗?” “总会有办法的。” “哦——”把视线从甲斐身上移开后,枪中又用指甲弹一下已经空了的杯子,“其他人就没有什么动机了。” “谁说的,”兰抬起阴沉的脸,用沙哑的声音说,“如果你怀疑我,也该怀疑彩夏跟深月啊。” “哦,为什么?” “因为彩夏喜欢由高啊,由高那个人就是那种调调,来者不拒,所以,好像陪她玩了一阵子。” “不要说了!”彩夏用激昂的声音打断兰的话,“你没资格这样说我!”表情跟口吻不再那么孩子气,跟平常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用憎恶的眼神瞪着兰。 “他真的玩弄过你的感情吗?”枪中问。 彩夏涨红着脸,暧昧地摇着头,说:“榊长得帅,身材又好,我的确是喜欢过他。可是,也不是真的爱上他啊,所以怎么可能因为他玩弄过我的感情就恨他呢。” “说得真好听。” 兰气冲冲地反瞪彩夏一眼,彩夏也不甘示弱地反驳她: “我看是你在忌妒我吧?” “我忌妒你?你……” “好了,别吵了。”枪中无奈地制止她们,“兰,你说深月也有动机,为什么?” “因为,”兰嗫嚅地说:“榊最近骚扰过她。” “真的吗?”枪中看着深月。 深月的表情还是那么沉静,只是多了一点凝重,她缓缓地摇摇头说:“事情没那么严重,他是约过我几次,可是,我都没答应过。” “他强逼过你吗?” “怎么可能。” “哟哟,真是这样的话,枪中一定也会很不高兴吧?”名望一说,“枪中,你向来很宠爱深月,如果那家伙敢动深月一根寒毛,你一定会很生气吧?” “开始反击了?”枪中耸耸肩说,“这一点我不能完全否认,所以,也算是一种动机吧。” 说完,他用带有某种意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对我说——如果他骚扰深月,你也有相同的动机。 “结果,只有忍冬医生完全没有动机。” “枪中,这也未必吧?” 听到名望这么说,忍冬医生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说: “我也有动机吗?” “有可能啊,譬如说,你的小女儿去东京的大学就读时,在那里认识了榊。” “你是说她可能被榊诱惑、玩弄过?” “没错。”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巧啦。”老医生摇晃着圆圆的身体笑着说,“真的太巧了。” “对不起,说了这么失礼的话。”枪中瞪了名望一眼。 “没关系,这个房子本来就充满了令人惊讶的巧合。” “该怀疑的事还真多呢……”枪中喃喃自语地说,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房子的人也……” 这时候,被鸣濑叫出去的的场回来了,时间大约是下午2点多。 “我有件事要告诉各位。”女医一进来,就神色紧张地对我们说,“不过,在说之前,我要先确认死去的榊先生的本名是不是叫李家充?”枪中回答“是”,女医又问:“他是李家企业社长的儿子吗?” “没错,怎么了吗?” 我一点都猜不出来她到底要跟我们说什么,不过,从她的语气,可以知道她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电视新闻里出现了他的照片。”的场边说边坐回原来的位置。 “电视新闻有他的照片?”枪中惊讶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察正在找他。” “警察?”枪中更惊讶了,半跃起身子,说,“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罪吗?” “嗯,”女医点头说,“他是8月在东京发生的那起强盗杀人案的重要嫌疑犯……” 11 那个案件发生在8月28日星期四深夜;有人闯入东京都目黑区李家产业会长李享助家中,杀了李家一名警卫后逃逸。 依现场状况判断,凶手是搜寻财物时被警卫发现,所以杀了警卫。不过,死因是后脑部撞击引起的脑出血,所以,也可能是在缠斗中发生的意外。凶手可能也吓坏了,所以没有带走任何财物就跑了。 那个房子太大了,所以案发当时的声响没有吵醒任何人,被杀的警卫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案发两个月后,警察还是查不出一点线索,案情陷入胶着。一直到最近,才出现了有力的目击者。 那个目击者说,在推定的案发时间,有一辆可疑的车子停在李家附近的马路上,他看到一个人影突然从李家冲出来钻进车子里,然后加速离去。目击者根据记忆描述的车种、车号,正是榊由高——李家充的车子。 于是,警局便将榊由高视为重要嫌犯,开始通缉他。当然,在这之前一定做过更详细的调查,只是我们正好被困在雾越邸,只能从电视得知大略的消息。 “榊是那个案件的凶手吗?”听完的场的说明,枪中显得非常震惊,“可是,他是李家会长的亲孙子啊,怎么可能……啊,对不起,这种事问你也没有用。” “不,枪中,这也是有可能的。”名望奈志插嘴说,“也许我不该批评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可是,榊是李家是最糟糕的一个,做事又不够深思熟虑。他有可能因为钱不够花,抱着好玩的心态闯入他熟悉的爷爷家偷钱。” “抱着好玩的心态当小偷吗?” “可能是喝酒后的一时冲动吧,而且……他好像有嗑药的习惯。” “药?”枪中沉重地皱起眉头,“你是说他有服用毒品的习惯?” “不是的,不是那么不健康的东西,是比那种东西稍微健康一点的东西,像大麻啦,不然顶多就是lsd而已。” “lsd是健康的药吗?” “因为毒性比较低啊。” “你也吃过吗?” “才没有呢,我的体质不用靠药物,也会自动兴奋起来。” “是吗?对了,昨天榊好像也说过他需要某些开销——兰,你知道什么吗?” “我不知道——” 兰一脸苍白,拼命摇着头。看到兰这样的反应,枪中更眯起了眼睛严厉观察她,但是,很快就把视线转向了的场,问:“这则新闻是什么时候播报的?” “听说第一次播报是在15日晚上。” “前天吗?” 昨天晚上我只听到一半的新闻——“今年8月发生在东京都目黑区李家……”果然就是报导那个案件。如果那时候彩夏没把收音机从桌上摔下来,我们当场就会知道,警察把榊当成嫌疑犯,正在到处找他。 警察恐怕也已经询问过与剧团相关的人,掌握到我们13日前往信州的线索。说不定,前天我们离开后,就有警察去御马原的旅馆查询过了。而应该在这一晚回到东京的榊又没现身,所以,他的嫌疑就越来越重了。警察一定想不到我们还在信州,而且陷入了这种状况中。 昨晚,这个榊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杀了,这两个案件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关联?或只是单纯的偶然而已? “我有点疑惑,”甲斐平静地说,“关于在这个事件——8月的事件中,死亡的警卫的姓。” “姓?”枪中喃喃念着,眼睛骤然一亮。 “他好像是姓鸣濑吧。” “没错,的确是。” 我们面面相觑,心情难以形容。雾越邸那个刚迈入老年的管家的脸,跟“鸣濑(naruse)”这个姓重叠在一起。刚来的那天晚上,深月说到“naruse”这个姓时,我立刻联想到“鸣濑”这两个汉字,就是因为我看过8月那起案件的新闻,那个姓还残留在记忆之中,所以很自然地浮现出来。 “的场,”枪中正言厉色地问,“他——这个家的鸣濑先生,下面的名字是什么?” “孝——孝顺父母的孝。” “被杀死的警卫的名字是‘稔’,年约40多岁吧。” “难道……”的场停顿半晌说,“你认为那个人是鸣濑的弟弟或什么人吗?” “不可能吗?” “我没听他说过。” “可是,这个姓并不常见,即使不是弟弟,也可能有什么血缘关系。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有杀死枪中的强烈动机,你不认为吗?” 女医沉默不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缓缓地摇着头;似乎是不否认也不赞同。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颗心仿佛被悬挂在即将坍塌的废屋梁上。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复杂,眼神飘忽不定,时而看看走廊或天花板。宽敞的房间里飘荡着不信任、疑惑、混乱、不安、焦躁、恐惧……各种情绪,相互牵制着。 “枪中,”的场打破沉默说,“还有一件事,我想最好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放在尸体脚下那双木屐的事。” “嗯,你说吧。” “这件事是末永告诉我的,”她不露半丝情感的眼睛,朝上看着枪中,“你也知道那双木屐是放在大厅装饰架的玻璃箱中,箱子里有一个装了水的小杯子,末永每天都会补充杯子里的水。” “这样漆才不会干掉,对吧?” “没错,昨天他去加水时,发现玻璃门微微开着。” “那时候木屐还在玻璃箱中吗?” “嗯,可是位置好像跟原来不太一样。” “哦——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曾经有人打开玻璃把木屐拿出来?” “这个房子里的人都说没碰过那个箱子。” “你是说我们之中有人碰过吗?”枪中缓缓抚摸着下颚,“末永先生是在昨天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说大约是傍晚6点。” “我知道了。”枪中点点头,用锐利的眼神扫视全桌的人,“昨天下午6点以前,有没有人碰过木屐的玻璃箱子?这个人未必就是杀死榊的凶手,如果没做什么亏心事的话,应该可以坦然承认。” 没有人回应枪中的询问。 “看来,”枪中推推眼镜框,眼神严厉地说,“这个人是做了什么‘不可以承认的事’,也就是说,昨天碰过箱子的人就是凶手,大家同意我这样的判断吧?” 12 这一天下午,雪还是不停地下着。 被外界孤立的“暴风雪山庄”——这是古今中外的侦探小说中经常用到的异常状况。现在,就在这种状况中,以雾越邸为舞台,上演着一出杀人剧。而且,剧情还脱离现实甚远;是侦探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模仿杀人”。 午餐后的“审问会”一结束,我就一个人来到楼下的礼拜堂。 我非常喜欢那个空间的幽静和微暗,仿佛空气的粒子就那样静止着、沉默着;光的粒子疏疏落落地飘荡在其间。我会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曾去过附近的教堂吧。总之,我现在只想一个人想些事情。 礼拜堂的门敞开着。 我在前排右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微弱的光线透过圆顶天花板的彩色玻璃,洒落在祭坛的十字架上,为十字架涂满了微妙的色彩。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用虚无的眼神俯视着我。 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当然会睡眠不足。我的眼睛浮肿,全身微微发热,觉得很疲惫。可是,情绪却非常亢奋,毫无睡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占据我脑部一大半面积的,还是那个案件。 为什么被杀?是谁杀了他?凶手毋庸置疑一定是这栋雾越邸里的某一个人。可是,是如白须贺所判断的,凶手是包括忍冬医生在内的我们八个人之中的某人吗?或是枪中所提到的“可能性”,凶手是居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之一呢?在8月的案件中被杀死(被榊杀死)的警卫,真的可能跟鸣濑管家有血缘关系吗? 浇水壶的水、红色木屐——这些特地为尸体准备的道具,究竟有什么意义?虽然已经知道是模仿北原白秋的《雨》,可是…… 被当成凶器之一的那本书,暗示着凶手确实是依照白秋的诗《雨》来布置杀人现场,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模仿呢? 还有,尸体那种不自然的姿态,应该也是凶手做出来的,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也是一个疑问。双手环抱身体般的姿态,跟《雨》的内容完全扯不上关系,凶手做这么奇怪的事,难道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我东想西想,就是找不出答案。脑中一片混乱,漫无目的地空转着。只有时间在外面狂吹的暴风雪的声声催促下,匆匆与倦怠的身体擦身而过。 除了那个案件之外,还有一片黑云盘踞在我心中。那就是今天早上回房睡觉之前,枪中在图书室里对我说的话…… 昨晚,从9:40左右开始,我们一直在讨论下一次的公演内容。枪中表现出最近难得一见的热情,发表他对新戏的意见和方针,还不时把中途进来看书的甲斐拉进来讨论。就在凌晨3点多钟,甲斐离开图书室之后,枪中突然问我:“喂,铃藤,你对深月知道多少?” 昨天,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也问过我相同的话。那时候,我也是毫无心理准备,像个初恋的国中生,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会喜欢深月呢?简单来说,就是因为她很漂亮;她很漂亮,所以深深吸引了你——这样的说法既简单又明了。当然,绝对不单纯只是这个原因,不过,我觉得即使是也无妨;甚至觉得这样的感情更纯真。 “我也很喜欢所有看起来漂亮的东西;不论是人、物或观念。 可是,深月这个女孩又是这之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真的是太完美了,她的存在具备了艺术之美——啊,你不必这么担心地看我,我从来没想过要以男人的身份来占有她,甚至觉得那么做对她是一种冒渎。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因此否定你对她的感情。” 我听得出来,枪中的话绝对没有挖苦或调侃我的意思。 “铃藤,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美吗?”枪中问,“——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想是因为她心中存在着‘舍弃’的情感;一种平静的‘舍弃’。” “舍弃?”我不解地重复这句话。 “你不懂吗?”枪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舍弃’观是她现在的心态,她已经舍弃了一切;不是绝望或老年人的那种觉悟,而是无可奈何地舍弃未来,平静地过着现在的生活,所以才会那么……” “为什么?”我无法忍受地打断了枪中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摇着头,仿佛在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不再理睬我。 他所说的“舍弃”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必须舍弃? 她——深月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想到这里,突然听到背后有微微的声响,是某种硬物发出的“叩咚”声。我吓一大跳,站起来转过头去。门还是敞开着,我好像看到一个身影霎时消失在蓝色门的阴影中。 “谁?”我的叫声在冰冷而微暗的礼拜堂内,卷起小小的旋涡回响着。 “是谁?” 没有人回应。 我疑惑地走向大门,又喊了一声“是谁”,然后探头往门外看。可是,门口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刚才的声音是我听错了;刚才的人影也是我的错觉?——不,不可能,即使因为睡眠不足而疲惫不堪,也不可能。 的确有人站在那里,这个人本来要进礼拜堂,却因为看到我在,又退回去了。听到我叫他也不回应,匆匆离开了现场。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那样落荒而逃呢? 当我从礼拜堂离去时,脑中纷杂凌乱的疑问,又添了一个。 13 走出礼拜堂,我看到旁边墙壁上有很大的装饰柜。里面收藏着日本古代人形(人偶),还有一个区域并排着各种能面(能剧面具)。 人形的种类有御所人形、加茂人形、嵯峨人形、衣裳人形……之中又以御所人形的数量最多。人形的肌肤修饰得十分白皙,肢体丰盈,三头身的头部简单画着天真的眼鼻。据说,人形是从婴儿形状的“除魔人形”——“婢子”发展出来的。其样式多彩多姿,有趴着的、站着的;穿着能衣裳的仿人物人形、戴着能面具的机械操控式人形;还有脚部三处弯曲的“三折”精密人形。 看完各种姿态、衣裳、表情的人形后,我不由得发出了感叹声。我虽然不太清楚他们在古董上的价值,但是,还懂得如何欣赏他们不可思议的美。一直盯着他们看,就会产生错觉,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和说话声,令人毛骨悚然。那种诡异的感觉,正好跟四周都是石砌墙壁的微暗大厅的气氛非常契合。 我想起枪中用来形容这个房子的几句话——纯西洋建筑的房子里,洋溢着日本情趣、混沌与调和、走钢丝般的平衡感……没错,也许真是这样吧。 可是,现在我最强烈感受到的是:漂荡在这整栋屋子里的某种“情感”般的东西;但是那东西非常模糊,只能凭我的直觉去感受,无法做明确的分析。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的话,应该就是“祈祷”吧——这个房子在祈祷。 建筑物的每一个部分以及数量庞大的收集品,浑然成为一体,同时各自祈祷着;默默地专注地向某种东西祈祷着……(到底是向什么祈祷呢?) 离开人形橱柜后,我穿越大厅,站在壁炉前。那个收藏木屐的玻璃箱子,还留在装饰架上。为了防止干燥,里面深蓝色台子的一角,放着一个装了水的小杯子。这个箱子高30厘米,宽度、深度都是50厘米,前面是双拉门。这个门,昨天傍晚时刻微微开着。 抬头往上看,就是那幅镶金边框的肖像画—名叫“mitsuki”的已故白须贺夫人。那沉寂的微笑,与芦野深月的脸重叠着。 我又想起了枪中说的“舍弃”…… “铃藤。” 突然听到叫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刹那间还以为是画里的人开口了。 “可以跟你谈谈吗?” 声音的主人正是深月本人,我惊慌地回过头去,看到她正从正面楼梯缓缓地走下来。 “什么事?”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热起来了。平常她找我说话,我并不会如此脸红心跳。到了这个年纪,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恋爱经验。会有这种反应,只是“时机”问题——因为她出现时,我正好边看着画边想着她的事。啊,不,我不应该找这种借口。对我而言,深月跟我以前爱过的几个女孩完全不一样,她是很特别。 跟她认识三年多了,我却从未向她吐露过半点。 “我想跟你谈谈。”刚开始深月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犹豫着该不该说,“关于8月的事。” “8月的事?你是说李家会长家发生的案件?” “嗯。” “你有什么线索吗?” “嗯,其实,案发当天晚上快12点时,榊曾经打电话到我住的地方。” “真的吗?他有什么事?” “他说他住的地方有个舞会,问我要不要去。” “那么晚突然找你去?” “是啊,现在想起来,当时的他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说?” “说话口齿不清,又很轻浮,我本来以为他喝醉了,可是又好像不是。” “那是怎么了?” “刚才名望奈志说,”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神情有些哀伤,“榊好像有嗑药的习惯,所以,我想那时候他说不定是……” “我懂了。那么,你拒绝他了吗?” “嗯。” “也就是说——”我开始叙述从深月话中可以很容易联想到的事,“那一晚,榊在自己房间举办吸大麻或是lsd之类的舞会。案发时间是深夜2点到3点左右,所以,如果他是凶手,恐怕就是在他打电话给你,被你拒绝后,在药物的作祟下,犯下了那件案子。 “啊,可是你说他办了一个舞会,那么,他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应该不是一个人吧?还有其他人在吗?” “没错,”深月点点头,“我听到兰的笑声,在电话的另一端。” “你是说她也有可能一起吸大麻?” 那么,兰很可能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我想起刚才枪中询问她时,她的反应是——脸色更加苍白,而且很不寻常地用力摇着头。 “电话那一端,只有希美崎吗?” “这……”深月又哀怨地眯起了眼睛,“我不敢如此断言,因为我觉得好像还有一个人在。” “除了她之外吗?” “嗯,我并没有清楚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榊也没有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可是,从他说话的样子可以感觉出来。” “会是谁呢?” 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 在这段沉默中,我瞬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除了我跟深月之外,还有一个人在这间大厅的某处。这个人一直屏住气息,偷听着我跟深月的谈话。 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四周,可是,没有半个人影,只看到通往走廊的那一扇双开门,稍微打开了一点缝隙。到底是谁在那一扇门后面呢?当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深月开口了。 “我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她的手指滑过发丝,嗫嚅地说着,视线停留在我脚下附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所以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吧。” “可是,这件事说不定跟那起案件很有关系呢。” “所以就更不能乱说了,”深月轻轻摇着头说,“如果搞错了,会很严重的。” “可是……”说到一半,我就停下来了,因为我无法强迫她说出她不想说的事;也不可以那么做。“这件事你跟枪中提起了吗?” “不,还没有。” “还是跟他说比较好吧?” “嗯。” 她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可见,她心中猜测的那个“问题人物”,应该不是枪中。 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先把这件事告诉我,而不是枪中?因为她下楼来正好碰到了我吗?还是……哎呀,不要想那么多了,就当她多少有些信任我,才告诉了我吧。 我把思绪复杂的头朝下,视线朝上,偷偷注视着深月。她身穿黑色窄裙、黑色毛衣,毛衣领口露出了白衬衫的领子。她的视线也是微微朝下,好像在寻找下一个话题。 她的脸,突然出现在我今天早上所做的梦的记忆中,让我一阵惊愕。今天早上,鸣濑叫醒我之前,我正梦到有一个人在玻璃墙的另一边,握紧拳头猛敲着玻璃。那个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谁的——这个人的脸,居然跟深月的脸重叠在一起。 难道那就是深月吗?如果是的话,那个梦究竟象征着什么? 其实,再怎么想都是枉然,因为即使找出了象征意义,也只是摸索出我自己内心的某种情感而已。 可是,我感到忐忑不安,心情起伏不已——这就是隐藏在那场梦底下的情感。我想都不用想,就直觉地这么认为。瞬间,我下定决心问她,关于今天早上枪中在图书室所说的那个字眼——“舍弃”。 “我不要!” 我还来不及问,就听到激动高亢的女性声音响彻挑高的大厅。我跟深月都惊讶地抬起头来,往声音出处——环绕石墙的回廊方向望去。 “不要!我不要!” 我看到鲜艳的黄色洋装,仿佛被隐形人的手玩弄般,在咖啡色扶手栏杆前飘飞旋转,并以缺乏秩序的不规则且不稳定的脚步,在回廊移动着。 “兰!”深月惊叫一声,“你怎么了?” “不要,不要说了!不要过来!”兰不理会深月的呼唤,用痉挛般的叫声嘶吼着,语气慌乱,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跟深月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冲上楼梯。 “不要说了,我求求你!” 根本没有别人,兰却用双手捂住耳朵,用力甩着头。鬈发被用力甩着,肩膀像得了疟疾般抖动着,已经脱落一只鞋子的双脚蹒跚地乱踩着,使兰的背部用力撞在墙壁上,又弹起来冲向栏杆。 “希美崎!”我赶紧冲上去,抱住她差点飞出栏杆的上半身,“好危险,你清醒一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到了!”她看着我,梦呓般喃喃说着。那双眼睛飘忽不定,没有焦点;放大的瞳孔充满了强烈的恐惧。“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啊……”兰双手捂住耳朵,摇着头,“到处都喃喃说着话,墙壁在说;天花板、窗户、绒毯也都在说,连图画、人形都是活的!” 她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或演戏。如果这是演戏的话,我就得对她身为演员的才能刮目相看了。 “你听,你听呀,听到了吧?!” “那是幻觉,”我万般无奈地对她说,“冷静点,墙壁和天花板怎么可能说话呢?” “不!”兰惊声尖叫,挥开了我的手,“它们会说话、它们会说话,到处都是说话声,挥也挥不去,向我冲过来了……” “希美崎!” “兰!”深月在我背后叫着她,“你清醒一点,到底怎么了?” “他们说下一个是我。” 她好像真的听到墙壁、天花板在说话,难道是视听错觉?可是,为什么会…… “我会被杀、我会被杀!”她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开始拼命拨弄自己的身体;像个在恍惚状态下跳着滑稽舞蹈的未开化民族。 “啊,你们看,我的身体已经瘫了。”她疯狂地诉说着,“我的骨头瘫软了,哇,溶化了,一点一点溶化了,他们开始杀我了,我就快死了,我、我已经……” “你清醒一点啊,希美崎!”不管我的语气多么强烈,都得不到令人满意的回应。 “我什么事都没做啊!”兰把乱舞的双手贴靠在脸颊两侧,对着我说,“我什么事都没做,我只是在车子里等而已,我还说不能那么做,可是……” 她的脸不断靠近我,好像要把我吞噬,红色唇膏脱落的斑驳嘴唇唇角冒着白色泡沫。 “芦野!”我先用力按住兰的肩膀,以防她又把身体探出栏杆外,再回过头去对深月说,“快去叫枪中来,还有忍冬医生,麻烦你了!” 14 兰精神错乱的情况相当严重。火速赶到的枪中、忍冬医生,和我三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回房间里。可是,她还是不断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又拼命想挣脱,医生只好让她再服下镇静剂。 这场骚动平息后没多久后,我跟枪中为了实践“现场百遍”的基本侦探法,再度探访温室。时间是下午5点多,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好像瞌药了。”走在开着壁灯的大厅回廊上,枪中以沉重的声音说,“忍冬医生也说,她大概服用了什么强烈的迷幻药。” “应该是吧,不然那个样子,只能说她真的是疯了。” “兰房间里的桌子上,不是有看似那种药物的东西吗?” “好像是有药片盒吧?” “没错,里面有几颗药,体积非常小,是一边大约只有两毫米的锥形白色颗粒。” “是lsd吗?” “大概是。”枪中苦涩地叹了一口气,“麦角酸二乙酰胺(lsd)的幻觉作用比大麻还要强,不过,不像迷幻药或古柯碱那么容易上瘾。大概是因为这样,名望才说那是‘健康的药’吧。” “那么榊果然瞌那种药啰?” “嗯,他跟兰两个人。在这趟旅行中,也瞒着我们吃那东西。其实,我也不会怎么去苛责这种事。”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过中午时,一起走进餐厅的榊跟兰,脚步都有点奇怪——好像喝醉了般摇摇晃晃——这或许也是前一天晚上瞌药的后遗症吧。 “兰这家伙,榊死后受到打击,想逃避这个事实,结果不但逃避不了,还引起了幻觉。”枪中皱眉咂嘴,大概是想到警察介入时的状况,正在头痛吧。 “枪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告诉他刚才深月说的8月28日晚上的事。 “唉,那就更糟了。”枪中在回廊的转角处——挂着雾越邸那幅画的地方——停下脚步,右手掌贴放在额头上,说:“也就是说,除了榊之外,兰也可能涉及8月的那个案件。” “刚才她一直喊着‘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在车子里等着而已’。” “没错,原来是那个意思啊,”枪中的手还是贴在额头上,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当她知道凶手可能是鸣濑,为了替警卫报仇才杀死榊时,她开始慌张起来,怕跟8月那个案件有关的自己也会遭到杀害。” “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服用大麻、lsd之后,还有气力去杀人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种迷幻药不是会让人全身无力、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什么都不想做吗?” “一般是这么说的,你服用过吗?” “一次而已。” “听你的口气,大概不是很兴奋吧?” “听得出来吗?” 大学毕业后,有过一次那种机会。在此,没有必要说明是在怎么样的场所,不过,当时服用的是“哈吸(印度大麻)”。的确如枪中所说的,对我而言不是—个很好的经验。 “那种药是一种神经扩张剂,会产生什么效果,跟服用者的精神状态及所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例如,对音乐有兴趣的人,听觉会变得异常敏锐,连平常听不到的微小音波都可以听得到;甚至还会有‘看声音’、‘触摸声音’的感觉。喜欢绘画的人,也会在色彩上出现同样的感觉;如果是在充满情欲的气氛中服用,就会让那种气氛更加高涨。至于你,”枪中看着我说,“大概是感觉和体认如排山倒海般,不断往你体内啃食;或是陷入不断让自己的思想变成思考对象的状态中吧?” 他说得没错,我记得当时的我可以感觉并思考我所感觉到的事、我所想的事,然后再置身事外去感觉、去思考……陷入那样的无限状态中。 “这是常发生在你这种人身上的案例,我年轻时第一次服用时,情形也跟你一样,真的很疲惫。”枪中斜嘴微笑,“所以,服用那种药物,还是有可能引起暴力或犯罪的冲动。例如抛开了不安,变得异常乐观等等。不过,也可能像兰刚才那样,侵袭大脑的恐惧感反而越来越剧烈,被拖入疯狂的噩梦中。” 想起刚才她在这个地方的狂态,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一直在想,深月所说的‘另—个人’到底是谁呢?会是我们剧团的人吗?” “我觉得好像是。可是,她说不能确定所以不想说。” “她就是这样的人。”枪中又开始往前走,边低声说,“稍后我再问她吧。” 我们从大厅走到一楼的中央走廊,转入侧廊,走到尽头,打开那扇紧连着走道的蓝色门。玻璃墙壁外,雪还是在平台外灯照亮的黑暗中狂乱飞舞着。霎时,一股寒气窜入领口,吐出来的气也冻结了。遍及全屋子的暖气没有延伸到这里,冷得让人全身颤抖。 温室里的灯开着;一进去,温度急速上升。一屋子的绿、浓郁的花香、鸟在笼子里歌唱的声音,让今天早上看到的榊的尸体,又活生生地浮现在我脑海里,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走进温室后,我们先往左边通道走去。被当成凶器的书跟皮带散落处——褐色瓷砖地板上现在还看得出失禁的痕迹。大概是考虑到警察来时的状况,所以一直放着没打扫吧。皮带跟书不在那里,今天早上的场小姐说过,已经用塑胶袋密封起来,跟尸体一起搬到地下室去了。 “凶手在这里杀了榊,”枪中两手插在牛仔裤裤袋中,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着,“然后,把两个凶器都留在现场,只把尸体搬到中央广场。” “忍冬医生说女性也可能做得到。你认为呢?” “我赞成,要把他抱起来可能很困难,可是拖就容易了。” “如果是拖,应该有痕迹吧?” “这是瓷砖地板,所以不易留下痕迹。”枪中稍微弯下腰来看看脚下,摇了摇头。接着,我们又折回去,走向从入口延伸到中央的通道。 “嗯?”他突然在圆形广场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我说: “铃藤,你看,”他指着前面那一带,“这些花是怎么了?” “好惨哪。”我瞪大眼睛,“完全枯萎了。” 那里是嘉德丽兰盆栽并排的区域。昨天到温室来时,枪中说“很像兰”的大朵黄色嘉德丽兰,昨天还鲜艳地盛开着,现在却完全枯萎了。 “今天早上是这样的吗?”枪中问。 我摇摇头,说:“不记得,那时候哪有心情注意这种事。听说这种花很脆弱,可是,会在一天之内就枯萎吗?” “不知道,”枪中抚摸着下颚说,“如果要追究原因,应该是水吧。” “水?” “嗯,就是从浇水壶流出来,洒在尸体上的‘雨’,害花朵吸收了过多的水而枯萎,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就算是也未免太……” 我的视线从花朵上移开,往上方移动。视线先是落在交错成几何图案的黑色铁骨以及镶嵌其中的玻璃上,再移动到中央广场的正上方,随即捕捉到玻璃上的龟裂痕迹。 成十字型交叉的两条裂痕、昨天裂痕产生后的场所说的谜一般的台词、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我们的名字、摔坏的“贤木”烟具盒……” “谁!” 枪中突然对着某个方向大叫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那根柱子后面。”枪中走到广场的圆桌旁。 “谁在那里?”他对着温室深处喊,可是,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声响。 “真的有人吗?"我慢慢走到他身边,问,“你有看到人影吗?” “好像有看到,”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更往里面走去,“是一个穿黑衣服的身影。” 我想起在礼拜堂发生的那件事,当时,我听到背后有声音就回过头去看,看到一个身影消失在门后面,那个人好像也穿着黑衣服。 “如果有人就快出来……” “怎么了?” 这时候,背后有声音打断了枪中的叫喊。我回头看,的场小姐正从入口处朝这里走来。 15 “怎么了?”的场小姐直直向我们走来,重复问着这句话。表情跟昨晚之前一样冰冷,声音也十分冷漠。 “我看到,”枪中指着一片绿意的温室深处说,“好像有人在那里。” “是你的错觉吧?”女医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人啊。” “可是……” “你们已经检查完现场了吗?”的场绕到拼命往温室深处看的枪中前面,两手叉腰挡住了他的去路,仿佛在袒护枪中所说的“在那里”的某人,“有没有枪中什么线索?” “没有。”枪中微微耸肩,死了心似的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圆桌上说,“关于8月那件案子的事,你问过鸣濑先生了吗?” “问过了,”女医站在原地说,“可是,他说跟他无关,那个被杀死的警卫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是吗?”枪中点点头,但并未因此完全解开他心中的疑问。 因为,如果鸣濑是凶手,那么,即使真的有血缘关系,鸣濑也会否认到底。 “这些嘉德丽兰是什么时候枯萎的?” 被枪中这么一问,女医也微微“啊”了一声,眼镜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女医今天早上大概也专心看着尸体,没有注意到花的状态。 “昨天还开得很漂亮呢,难道是已经过了盛开期吗?” “不知道,我也不是很了解花的栽培。” “我想过可能是被浇水壶的水淹死的,或者——”枪中的视线离开嘉德丽兰,在温室内缓缓绕了一圈,“或者这也是你昨天所说的‘这个家会动起来’的其中一个‘动作’呢?” “我无可奉告。” 枪中冷眼看着言辞暧昧的女医,两个人之间的心理上关系,好像跟刚才完全倒过来了。 “我可以继续问早上没问完的话吗?也就是关于雾越邸这个房子的特质。” “这……” “你说全看个人的想法,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觉得怎么样。”枪中深思似的抚摸着下颚,说,“我说过我大概可以了解你的意思,采取某种想法的话,就自然会看得到这个家的特质,以及这个房子所拥有的不可思议力量。的场小姐,你们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呢?” 的场小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抖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二楼餐厅的椅子数目。”枪中斗胆继续说,“十人坐的餐桌竟然只有九把椅子,少了一把,好像为了配合我们的人数。而你又说,坏掉的那把椅子,是在前天中午突然断掉的。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巧合,可是,换一种角度来想,也可能是一种暗示。餐厅椅子变成九只的同一天傍晚,就恰巧来了九个人。说得极端一点,好像是用九这个数字,预言了一种未来。你觉得呢?” 女医把视线朝下,没有回答。 “迎接我们到来的这个房子,好像早就预期我们会来似的,以各种方式显现出我们的名字。而其中一个‘贤木’烟具盒摔坏之后,今天早上就发现了榊由高的尸体。这也是一种暗示;如果做更积极的解释,也可以视为一种预言。” 说到这里,枪中停下来盯着女医看。经过短而异常紧张的沉默后,女医猛然抬起头来,用低沉的声音说: “这个房子是面镜子,它本身不会做出什么事.只是会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进来这里的人。”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静的眼神,也好像注视着宇宙的尽头,“从外面来访的人,通常最关心自己的未来,为了将来而活。对你们而言,现在的时间只是连接未来的一瞬间。所以,这个房子就会映照出来你们的心情;像跟大家的心之存在方式产生共鸣一般,开始预见未来。” 我看着对峙的枪中跟的场,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被某个巨人抱起来,身体不断地往空中浮升。在温室四处啼叫的小鸟声,像沉静的波纹蓦然扩散开来,逐渐形成更大的旋涡,仿佛要把伫立在温室中央的我,缓缓拉到一个不知名的场所。 “镜子?”枪中喃喃重复着。 女医眨眨眼睛,缓缓摇着头说:“我刚才所说的,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所以,请不要误解了,这些话没有一点根据:既不科学也很滑稽。说不定,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呢。” “你自己相信哪一种呢?”枪中问。 的场小姐没有回答枪中这个问题,淡淡地接着说: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超自然现象,所有发生的事都只是一般的自然现象。那只椅子会坏掉是因为该坏了;烟具盒是因为某种震动滑落下来的;而这些花也是……”她看了嘉德丽兰一眼,又轻摇着头说,“总之,我能说的就是——要怎么想,全凭个人意识了。” 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到底该相信多少?我整个人陷入不可思议的漂浮感中,无法做任何判断。这种事的确太不科学也太荒唐了,我并不想跟那些被灵魂、幽灵之类的事冲昏了头的女学生一样,不做任何评判就去相信那种事。还不如把它解释成单纯的“偶然重叠”比较符合现实,也比较有说服力。不过,我也确实无法全盘否定那些事。那么,如果真如那个女医所说的——这个家是一面“镜子”,那么……我不寒而栗地看着枯萎的黄色兰花。 16 时间是下午7点。 跟昨天差不多时间上桌的晚餐,几乎没有人碰触。大家的食欲都比中午更低落,餐厅里弥漫着沉重、郁闷的气氛。 在中午的“审问会”之前,大家可能都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了那种事”的事实。虽然一定会造成冲击,也会对不曾经验过的事产生困惑和紧张,但是,还是会觉得好像是在虚假、缺乏现实感的时空中。 现在,接受度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冲击转为不安;困惑转为恐惧;紧张转为疑心——很明显地渐渐在改变形态。可以想见,这些都会如黑色乌云一般,不断膨胀开来。兰刚才的狂乱,也多多少少会造成影响。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了,外面的雪却还是没有减弱的趋向。 用餐间,枪中沉默地思考着;深月跟甲斐也是一样。兰没有出来,大概是前天累积的疲劳,还有医生开给她的镇静剂的效果,所以一直没醒来吧。自认为“复原得最快”的彩夏,也失去了平日的活泼,连名望奈志都很明显地沉默下来,虽然照常帮他准备了筷子,他却完全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偶尔刻意说个笑话,也没有人笑。只有—个人几乎没什么改变,那就是忍冬医生。他不但把晚餐吃得精光,还毫无顾忌地跟与自己女儿同名的女医交谈着。不知道是他太粗线条,还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他那个样子多少缓和了现场令人窒息的气氛。 “对了,乃本,”忍冬医生边在咖啡里加入一堆糖,边对彩夏说,“昨天我帮你想了新的名字。” 彩夏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并不厌恶(?)的榊被杀了,而凶手就在这个家里。现在的她,大概也没有心情去管姓名学的事吧。 “也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不过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最好还是早点把不好的名字换掉。”老医生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昨天我也提过,你的名字的外格——表示人际关系的格,是12画,很可能会遇难或短命。” “什么?!”彩夏完全张开了眼睛,“难道榊的死也是我的名字害的吗?” “不是的,”忍冬医生连忙挥挥手,说,“当然不是的,这只是一种心理问题。在目前的处境下,每个人都会越来越不安,心也会不断往黑暗的地方走去。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所以,我才想帮大家除去一些不安的因素,即使是一点点也好,对精神卫生比较好。” “原来您是关心我们啊。”双肘抵着桌面,双手交错顶着下颚的彩夏,表情缓和下来,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谢谢您,医生。” “不要这么说。”忍冬医生抚着白胡须,很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声,“所以呢,我帮你想到‘矢本彩夏’这个名字。” “yamoto?” “我只把乃本的‘乃(no)’改成‘矢(ya)’,这样下面的名字就没有问题了。” “就这么简单吗?” “外格的笔画是乃本的‘乃’,加上彩夏的‘夏’,可是,我觉得彩夏是个很好的名字,所以只改‘乃’字。我突然想到把二画的‘乃’改成五画的‘矢’,外格就会变成15画,是个好数字。加起来的总格—姓名整体笔画是31,也是非常好的数字。你觉得怎么样?” “几乎跟本来一样,不觉得改了什么。” “你希望把名字也全改掉吗?” “不,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彩夏这个名字。”彩夏天真地笑着,向医生行了一个礼,“从今天起我就用这个名字,可以吗,枪中?” “嗯,随便你。”枪中微微笑着,喝下没加糖的咖啡。然后对忍冬医生说:“医生,兰不会有事吧?” “希美崎小姐吗?嗯,我也不敢说,总之,镇静剂蛮有效的,应该不会再发生刚才那种事了。不过,最好还是把那种‘药物’拿走吧,那个药片盒里装的就是那种东西吧?” “嗯,大概是,”枪中苦涩地点点头,“也许交给医生保管是最好的方法。” “我是无所谓啦。对了,等一下我再去看看她吧。” “拜托你了,还有,如果那时候她的意识清楚的话,请转告她拉上门闩。” 我们住的房间,不能从门外上锁或开锁,只有里面有个简单的门闩。所以,只有里面的人可以拉上门闩锁住门。 “你认为她会有危险?”忍冬医生问。 枪中微微摇着头说:“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我只是这么想而已——枪中特别加上了这个可有可无的注解。可是…… 我想起傍晚在温室里的事,偷瞄了的场小姐一眼,然后紧紧闭起眼睛。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实在不愿去相信,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我相信枪中一定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好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一觉。吊灯的灯光,刺激着充血的眼睛,疲倦感也不断从体内涌出来,但大脑却还是处于兴奋状态。 我想即使就这样回到房间,钻进被窝里,恐怕也很难睡得安稳。 “对不起,忍冬医生,”我面向正喝着咖啡的忍冬医生,“今晚可不可以也给我安眠药?我睡眠不足。” “哎呀,”忍冬医生看着坐在隔壁的我,说,“你好像真的很疲倦呢,睡眠不足却睡不着吗?” “嗯。” “也难怪啦,好,你会不会过敏?” 我回答说“不会”。 “还有没有其他人需要?”医生看看全桌的人。 “我也要。”彩夏举起手。 医生点点头说:“没有其他人要了吗?那么,我回房间去拿皮包。” 过了一会,忍冬医生抱着黑色皮包回到餐厅。甲斐跟名望刚好跟他擦身而过,去上厕所。医生把皮包放在餐桌上,打开青蛙嘴般的皮包口,开始在里面摸索。我从旁偷窥了一下医生摸索的皮包,各种排装药杂放在听诊器、血压计等器具之间,凌乱不堪,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箱。看来,这个医生也不是个很严谨的人。瞬间,我感到不安,实在很难相信他可以搞得清楚哪个是什么药。 摸索了一阵子,忍冬医生好不容易才取出一排药说“就是这个”,淡紫色的小椭圆形药锭并排着。 “这是新药,一锭就很有效。请回到房间再服用,在这里服用的话,恐怕回房间途中就在走廊上睡着了。” 医生又对我们叮咛一次注意事项,然后才从一排药中撕开两锭,分别递给我跟彩夏。 17 井关悦子把餐桌收拾干净后,我们就趁的场小姐离开时,把阵地转移到隔壁沙龙。 “收音机不是还没拿去还吗?你今天不用听新闻了啊?”名望奈志隔着桌子对彩夏说。 “不用了,”彩夏靠在沙发椅椅背上,像拼命跑过百米赛跑般虚弱地说,“现在再担心火山爆发的事,我的头脑就要爆炸啦。” “没想到你的神经这么细呢,彩夏,我还以为你不会有什么感觉呢。” “白痴才会没有感觉吧?!” “你还是会想榊,对不对?” “讨厌啦,不要连名望都这么说嘛。” “的场小姐说傍晚的新闻报导了三原山的消息。”忍冬医生安慰紧绷着脸的彩夏说,“好像会成为长期喷火,但是没什么重大伤亡。总之,近期内不必太担心。” 我坐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听他们在沙发上的对话。枪中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瘦弱北极熊,两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在沙龙里走来走去,过了好一阵子才走到我附近来,说: “你看起来真的很没精神,只睡三小时果然不行。” “枪中,你的脸色也很差呢。” 我这么回答他。枪中原本就瘦削的脸颊,看起来更瘦了,眼睛四周也出现了黑眼圈。 “看来我们两个都不会长寿。”枪中耸耸肩说,然后走到壁炉旁,“等一下可不可以到我房里来?我想在睡前再跟你讨论一件事。” “你知道什么了吗?” “没有,”枪中撅起干燥的嘴唇,“虽然我做过很多不负责任的推测,还是没有结果,看来我是不太有做侦探的才能。” 接着,他突然想到似的,把手伸向放在装饰架上的音乐盒——这个螺钿小箱子上的波斯风味图案,是用各种贝壳、玳瑁、玛瑙装饰而成的,枪中用双手轻轻打开了盖子。 从音乐盒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露出复杂的表情,倾听音乐盒所演奏的悲戚旋律。 下雨了,下雨了,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我下意识地配合着音乐,哼起这首歌的歌词。每一字每一句,都跟今天早上看到的杀人现场的影像重叠着。 第一段结束后,曲子又回到最初。就这样重复了三次,在第三次时拍子越来越慢,不久就没有声音了。 “发条转到底了吗?”枪中关上箱子,微微叹口气,从壁炉前走开了。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是白秋吧?”我说。 枪中轻轻“嗯”了一声,把靠墙的矮椅子搬到我旁边坐下来,说: “前天晚上我们也在这里听到音乐盒的音乐,那时候是忍冬医生打开的吧?所以,并不是没头没脑地就冒出了这首歌,而且这个家里的人应该也知道这个音乐盒里有白秋的《雨》。” “凶手是因为白秋,还是因为《雨》这首歌呢?” “不知道。” “刚来的那天晚上。我们讨论过白秋的事吧?” “没错,因为那边的柜子里有那本书。”枪中看着斜背后墙上的装饰柜,“我们跟彩夏谈起了很多白秋所写的诗,那时候,大家都在这里,忍冬医生打开音乐盒时,大家也都在。正好在那个时候,管家进来了。” “没错,就是那样。” “你比我了解诗人北原白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白秋吗?”我摸索着胸前口袋里的香烟。这趟旅行我带了几包来,现在几乎快抽光了。“说到白秋,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柳川。因为他的故乡在现在的福冈柳川市,老家是历史悠久的造酒厂。白秋是家里的长男,本名应该是石井隆吉。” “柳川、石井隆吉啊……”枪中嘟嘟嚷嚷地重复着,好像还是对名字特别敏感。 “20岁前中学中辍,上京后进入早稻田英文科先修班,但是不久后也中辍,进入‘新诗社’,开始在《明星》上发表作品。” “早稻田、《明星》…一嗯,那个‘pan会’也跟白秋有关吧?” “嗯,退出‘新诗社’后,跟木下奎太郎一起发起了‘pan会’,应该是1908年吧。”这个冠上希腊神话牧羊神名字的“pan会”,是活跃于“方寸”、“suruba”、“三田文学”、“新思潮”的年轻美术家与文学家交流的场所;除了白秋与木下奎太郎之外,还有吉井勇、高村光太郎、谷崎润一郎等杰出成员,成为兴起文坛所谓耽美派的原动力。 “1909年24岁的时候,他自费出版了处女诗集《邪宗门》;‘pan会’的机关杂志《屋上乐园》也是在那时候创刊的吧。”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我不太认同这些文学史上的事实,会成为解开“《雨》模仿杀人”之谜的关键。 “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详细,最好去图书室查吧?” 听到我这么说,枪中苦恼地耸耸肩说:“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白秋观。” “哪谈得上是什么白秋观,我又不是研究白秋的专家。” “可是,他是你喜欢的诗人吧?” “算是啦。”我在手指之间玩弄着没有点燃的香烟,“关于他的说法很多,不过,可以肯定他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总合诗人。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在近代诗、创作童谣、创作民谣、短歌等各个领域中,都留下了划时代的功绩。就这一点来看,我觉得他真的很优秀。” “一般人听到白秋,一定会先想到童谣吧,‘mothergoods’这首翻译歌也很有名。” “应该是吧,即使是对诗或文学毫无兴趣的人,也一定知道几首他写的童谣,我可不是在说彩夏喔。甚至有些评论家认为,白秋最优秀的资质与才能,都充分发挥在童谣中。” “哦,那你怎么想呢?” “我喜欢初期的白秋,也就是他20来岁——开创‘pan会’时候的作品。” “像《邪宗门》或《回忆》吗?” “其他像《东京景物诗集及其他》,还有歌集《桐之花》,都非常鲜明强烈。现在再看,不但不觉得陈旧,而且鲜明强烈得令人惊悚,不由得屏气凝神。说不定在现今时代来看,才更有那样的感觉。非常艳丽,有着恶魔般的——甚至可以说是猎奇之美,但也带着几许悲戚和滑稽。” 《邪宗门》与《回忆》都是这样,接下来的《东京景物诗集及其他》,应该也同样是白秋初期诗风到达最高xdx潮的诗集吧。出版是1913年,但是,制作年代要追溯到三年前,正好跟《回忆》重叠,排在《邪宗门》之后。他的初期创作原本就受到德莱尔与魏尔兰等法国世纪末诗人的影响,难免会有这样的倾向。但是,这些充满浓浓异国情绪、神秘与梦幻,甚至颓废到无可救药的感觉诗、官能诗,都盈溢着异样的魄力。 我第一次接触这些作品,是在中学时代。当时,我也认为“白秋=童谣”,所以印象上的极大落差,让我错愕不已。 “原来如此,我也喜欢初期的白秋。”枪中露出满意的微笑,“《回忆》中不是有一首名为《制作人形》的诗吗?小学时我不小心看到,因为文字描写得太强烈,害我那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得好害怕——不对,跟害怕又不太一样。” 说完,他眯起眼睛,开始背诵那首诗: “长崎的、长崎的 人形制作真有趣。 彩色玻璃……蓝色光线照射下, 反复搓揉白色黏土,用糨糊搅拌, 混入抛光粉,黏糊糊的迅速放在木工旋盘上,盖上再掀起,头就成形了。” 我接着念: “那是个空虚的头颅, 白色的头转呀转……” 枪中露出一丝笑容,看着我说:“怎么样,比《雨》更适合用来当模仿杀人的题材吧?” “的确是。”我点点头,又把手指之间玩弄的香烟收到口袋里,“后来,这样的文风因为某个事件而改变了。他隐藏之前颓废到无可救药的情趣,转变成‘歌颂人类’、‘毕恭毕敬的祈祷’等诗风。” “你是指通奸事件?” “对。” 这是发生在1911年——大正元年的事。白秋跟他一直很思慕的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对方丈夫到法院告他,结果他在市谷拘留所被拘禁了两个月。虽然很快就无罪释放了,但是,也因为这件事改变了他的诗风。 “那位女性叫什么名字?” “俊子——松下俊子。” “哦,好像没什么关系。”枪中一直想在我们的谈话中,找到具有某种意义的名字。 “喂,枪中”,我说,“我们最好把焦点放在白秋作品中的童谣类吧?毕竟这次案件所显示的是《雨》,所以,扩大思考范围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说得对!”枪中沉重地点点头,“说到白秋的童谣,最先想到的就是‘赤鸟运动’吧?”铃木三重吉在1918年7月,创办了《赤鸟》杂志。创办前分发的简介中说,这是在日本“创作童话、童谣的最初文学运动”,以“创作具有真正艺术价值的童话与童谣”为目的。 “当时,文坛的人全都参加了,例如鸥外、藤村、龙之介、泉镜花、坪田让治、高滨虚子、德田秋声、西条八十、小川末明等等……不胜枚举。” “童谣又以白秋跟八十为代表。” “这两个人经常被拿来比较,有人说白秋的童谣比较田园;八十的童谣比较都市,也有人说两个人的创作动机不同。” 白秋在1919年的第一本童谣集《蜻蜒的眼睛》的前言中说: 真正的童谣要用易懂的小孩子语言来歌颂小孩的心,同时对大人而言也必须具有很深的意义。但是,如果勉强自己在思想上培养出小孩子的心,反而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必须在感觉上让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小孩子——也就是,要深知“童谣是童心童语的歌谣”。当时的白秋,将主要对象设定在九岁以下的小孩,立志创作完全以“童谣”为基准的新童谣。而八十的动机,除了想给小孩子们优质的歌之外,也在一开始时就考虑到了成年读者;因为他希望可以唤醒大人们幼年时期的情绪。 不过,白秋的意识后来逐渐产生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所设定的对象年龄也逐渐提高。1929年出版的《月与胡桃》中更提道:“我认为写童谣时,不必特意回到儿童时候的心。只要用跟作诗、作歌同样的心与同样的态度去写就可以了。” “《雨》是什么时候的作品?”枪中问。 我稍微思考一下,说:“应该是他刚开始创作童谣时的最初期吧,大约在《赤鸟》创刊没多久后。如果我没记错,这首《雨》跟八十的《金丝雀》,是《赤鸟》最初的作曲童谣。” “哦——” “对了,你知道《雨》的作曲者是谁吗?” “我下午查过了。”枪中瞄了一眼通往图书室的门,“是一个叫弘田龙太郎作曲家,我本来还期待会发现一个比较有意义的名字呢。” 18 “可以插个嘴吗?”一直没有说话,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甲斐,突然开口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枪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沙发那边走去,“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什么都行。” “好。”甲斐的一只眼睛啪哒抖动似的眨了一下,“我在想,住在这栋屋子里的,真的只有他们几个人吗?” “哦?” “白须贺、的场、管家鸣濑、留胡子的男人末永,还有在厨房工作的那个女人,她姓井关吧?加起来一共是五个人。中午枪中提出这个问题时,的场说就只有这五个人,可是,我总觉得至少还有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是很有自信,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到他这句话,一定都在那瞬间倒抽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想?”枪中问。 甲斐不安定地晃动着视线,说:“我没有很明确的证据,可是,例如——对了,是彩夏吧?昨天在温室碰到你们之前,她不是看到那边楼梯有人影吗?” “嗯,我跟枪中他们去冒险时看到了,那之前的晚上也听到了怪声。”彩夏很严肃地回答。 枪中尽管点着头,还是说:“可是,并没有清楚看到是什么人,也有可能是白须贺啊。”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才说只是有那种感觉。”甲斐用手按着太阳穴,偏着头说,“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昨天我们在温室碰到的场时,她端着的托盘上,有一个茶壶跟两个杯子。” “是吗?可是,这又能看出什么呢?” “一般来说,用人不太可能在温室喝茶,所以,那两个杯子,其中一个应该是为白须贺准备的,那么,另外一个呢?” “也可能是的场小姐陪他喝啊,的场小姐感觉上并不是用人,白须贺先生也尊称她为医生。” 枪中嘴巴这么说,心中一定也怀疑是不是有“另一个人”存在。因为今天傍晚,他也在温室看到了某个人影;我也跟他提过我在礼拜堂看到人影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轻轻梳拢着长发的深月,也开口说,“今天早上我听到了怪声。” “第一次听你说呢。”枪中皱起眉头看着深月,“什么时间?在哪里?” “是今天早上的场叫醒我,叫我赶快下楼的时候。在那边——前面走廊往我们房间那个方向的尽头,不是有扇门吗?跟通往大厅那扇门的结构一样,也是毛玻璃的双开门。” 她说的那扇门,是通往第一天晚上鸣濑带我们上来时的楼梯。 “今天早上那扇门是锁着的,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是从大厅那个方向下楼的。可是,就在我正好经过那个门的前面时,听到门的另一边有声音。” “脚步声吗?”枪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脚步声怎么了?” “那种脚步声,很像是脚有问题的人在走路,就是很像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叩吱叩吱,很坚硬的声音。” 彩夏前天晚上说在大厅楼梯平台听到的,也是“某种坚硬的物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今天我在礼拜堂听到的声响也是。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正在爬楼梯,那边的楼梯不是没有铺绒毯吗?所以我隐约可以感觉到,那个脚步声好像是往上——往三楼去了。”深月的脸显得好苍白,细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们到下面餐厅时,除了井关之外,所有人都到齐了,不是吗?那么,我听到的应该是井关的脚步声,可是,那时候她应该正忙着为我们准备三明治,而且,她也没有用拐杖。” “不错,很好的推测。”枪中佩服地眯起了眼睛,“唯一可以反驳的是,说不定她只有在爬楼梯时需要拐杖,那时候她正好有事上三楼去,就被你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可是,她为我们准备用餐时,还有收拾餐桌时,都看不出来她的脚不好啊。” “嗯,的确看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深月接着说,“今天早上男士们跟着的场去温室时,我不是跟彩夏、兰三个人留在餐厅吗?那时候,我……” “又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的,”深月轻摇着头说,“是钢琴的声音,非常小声,所以,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 “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不太能确定,不过,应该是从上面传来的吧。” “可能是在放唱片吧?” “应该不是,中途还停了几次。如果是放唱片的话,怎么会中断那么多次。所以,应该是有人在某个房间弹钢琴。” “有没有可能听错?”枪中非常慎重。 “我也听到了啊。”坐在深月旁边的彩夏说,“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不过,的确是有人在某处弹着钢琴。” “看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喔,”名望用手摩擦着尖尖鼻子的下方,把嘴撅成新月形笑着,“深月的观察向来很敏锐,你最好留意这件事哟,侦探先生。” 枪中把眼镜往上推,低低“啊”了一声。 名望故意吓人般地说:“不是常有‘禁闭室疯子’这种事吗?”他好像不是开玩笑,嘴角虽泛着笑意,眼神却显得很认真,“你们想想,会偷偷摸摸住在这种乡下,一定有什么原因。山下那些城镇村庄,对他们的评语不是也很差吗?” “你是说这个家里有一个脚不好的疯子,为了避开世人的眼光,所以躲在这种地方?” “没错,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杀死榊的凶手,模仿杀人这种事,也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做得出来。譬如说,他以前曾经杀过人,那时候正好响起了《雨》这首歌。” “嗯,就最近流行的异常心理学来看,是很有可能。”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负责任,但是,枪中的表情还是显得很认真。“看来,只能再去探的场的口风了。” 结果,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我们已经讨论过所有“这个雾越邸有第六个人”的可能性,至于这个人是谁,除了名望提出来的意见之外,没有人有其他意见。“禁闭室疯子”这一揣测,虽然有点不切实际,但是,在我们目前所处的环境中,还是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我一样,眼睛盯着天花板,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跟昨天晚上一样,大家在9点半左右解散,各自回到房间。 枪中叮咛大家,睡觉时一定要把房间里的门闩拉上,大家都用力点了点头。 19 “我做了这个表。” 晚上10点,我依约来到枪中房间,枪中把他用四张报告纸做成的表拿给我看。他在这个表中,把这个家所有人(已经知道的人)的不在场证明,以及可能杀死榊的动机等,做了一个整理。 “做成表后,不在场证明一目了然,可是,动机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来。我做过各种探讨,可是,都不足以构成杀死一个人的动机。”枪中把书桌前的椅子让给我,自己坐在床边,低声说,“我是不是还有什么疏漏,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动机……” 我一边漠然听着枪中的话,一边想着,旁人可能那么容易了解一个人的杀人动机吗?可以判断出这个动机够充足还是不足吗?我总觉得,动机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可是,毕竟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一个人的“心”。这种东西,除了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看得清楚。 “对了,”我把表还给枪中,提出散落在脑海中的疑问之一,缓缓问他,“你还是那么在意名字的事吗?我们在谈论白秋的事时,你让我有这种感觉。” “啊,嗯,”他接过一览表,丢在床上,低声回答说,“是啊,我确实很在意。” “因为在这个屋子里发现了跟我们同名的东西,你认为那些东西的暗示,可能以某种形态跟案件扯上关系吗?” “好难回答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很在意。” “的场说这个家是会映出来访者未来的镜子,对这句话你相信多少?” “这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大概是累了,枪中用手指按着两边眼睑,“基本上,我认为自己是个很难逃出近代科学精神的奴隶。以我的立场,应该要否定超科学现象或神秘主义思想。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对我的信仰依托十分怀疑。”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你知道paradigm(典型)这个字吧?” “嗯,大概知道。” “‘科学家们共同运用的概念图示,或模式、理论、用具、应用的总体’是科学史家托马斯·奎恩在《科学革命构造》一书中提倡的概念。不只是自然科学,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上,研究者也都不能脱离当代的代表典范。也有整个框框大转变的例子,譬如天动说被地动说给取代了,还有从牛顿力学转为相对性理论,再转为量子力学:这就称为paradigmshift(典型转移)。 “这个词不只应用在科学领域中,整个架构也沿用到我们的世界观、意识、日常生活模式中;这种情形就称为meta-paradigin(转变典型)。”枪中停顿一下,又把手指按在眼睑上,“总之,我们常常透过代表这个时代或社会的某种paradigm来看事物或思考一不对,应该说是被养成了这种习惯,不过这也是难免的事。而从近代以后到现在的paradigm,就是所谓的近代科学精神——机械论世界观、要素还原主义。我们会以所谓‘正确’的价值为前提,依据‘科学性’、‘客观性’、‘理论性’、‘合理性’……等各种言辞或概念来掌握事物或思考事物。例如欧纪斯特·迪庞、夏洛克·福尔摩斯、厄里拉·古恩等,活跃在古典推理小说中的侦探,都是典型的例子。像‘客观性’这个东西,早就被理论物理学给否决了,可是,并没有因此动摇了一般人的世界观、价值观。” “‘客观性’被否决了吗?” “对,因为海森堡德国物理学家所提出的不确定性原理,而召开了有名的索尔维会议……啊,不要讲得太深奥了。总之,就是说观测时,一定要有身为观测主体的‘我’存在。所以,重要的不是身为客体的存在,而是主体跟客体之间的互动。说得更仔细一点,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根本就是我们自己所体认到的结构。 “这当然关系到粒子这种极小的世界,但是,其他学问领域也都紧跟着这样的思考方向,驱使paradigm往同样的方向前进;例如相互作用论、解释主义等方向。” 我听得有点不耐烦了,拿出刚才在沙龙没有吸的香烟,塞进嘴巴里。 “枪中,回到原来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他欲言又止,前齿轻轻咬着下唇,眉间刻画出深深的皱纹,“老实说,我也很迷惘。” 片刻,他接着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真的,毕竟一切都是从这一点开始,也在这一点结束。” “好暧昧的说法。” “所以我说我很迷惘啊。”枪中两手抵着床铺,转转脖子解除酸痛,“不过,也可以有这样的极端想法——你知道幸岛猴子的故事?” “猴子?”我顿时哑然,“什么故事?” “很有名的故事啊。”枪中瘦削的脸颊,突然浮现出自嘲般的笑意。他说明给我听:“有人给栖息在宫崎县幸岛的日本猿猴一个沾了沙子的脏马铃薯,刚开始,猿猴并不想吃那颗马铃薯。这时候,有一只年轻母猴,想到可以用水把马铃薯洗干净再吃。就这样,在猿猴的社会里产生了‘洗马铃薯’的新文化。不久后,这个文化扩展到同一个岛上的所有猿猴之间。又过了几年后,当洗马铃薯的猿猴达到某个数量时,就产生了一种异常变化。” “异常变化?” “嗯,真的是异常变化。为了解说上的方便,把‘某个数量’当成一百只好了。当第一百只猿猴学会洗马铃薯后,不出几天,住在岛上的所有猿猴都开始洗马铃薯了。” “突然吗?” “是啊,简直就像那第一百只猿猴的出现,是某种临界点。以‘职务实习教育法(ro1ep1aying)’来说,就是‘提升了水准’。而且,从那时候起,隔着海的全国其他地区也自然而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真的吗?” “这是莱亚尔·瓦特逊在《生命潮流》中介绍的案例,不过,好像有很多人怀疑他的资料有多少可信度。” 即使是科学白痴的我,也听过这个作者的名字跟他的著作。 这本书最近十分受瞩目,成为所谓“新科学”的点火先驱。 “当相信某件事的人数达到某个数量时,就会有上万人相信是真的。这一点,从思想、流行等社会现象,就可以很明显看出来,在自然界也广泛存在着。瓦特逊假设出一个还不为人知体系‘偶发体系’企图以此现象来做理论性的说明。” 枪中的视线落在我的膝盖附近,像念咒语般继续说着: “还有一个很类似的‘形态形成场理论’,是鲁帕德·歇尔德雷克的学说。他说同品种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时空的联系,会透过‘形态形成场’产生同品种同伴的共鸣,不断反复出现。从某种品种进化而成的新品种,拥有自己的‘形态形成场’。当新品种的数量达到一定数目时,就会促使栖息在远方的未进化同种,也产生同样的进化。这样你懂了吗?” “嗯。” “有趣的是,不只是生物,连物质都会发生这样的现象。瓦特逊也提到,一个关于甘油结晶化的有名故事。甘油这种物质,在20世纪之前,大家都认为不可能以固体形态存在,没有一个化学家可以做到结晶化。结果,有一次意外发现在各种条件重叠下自然结晶的甘油,许多化学家就以此为样本,做到了甘油结晶。就在这期间,发生了异常变化。当某个实验室的化学家成功将甘油结晶化后,同一个屋子里的所有甘油就突然都自然结晶了。而且这个现象还在不知不觉中,扩展到世界各地。 “歇尔德雷克解释说:这时候,‘甘油会结晶’的主题,就在甘油这个物质的‘形态形成场’中成立了。” 我丝毫插不上嘴,静静听他讲述。他看着我的脸,自己也浮现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呢,我想做一个假设,就是‘某种旧房子拥有预言的能力’;或是如的场所说的‘会映出来访者的心’——这样的主题,说不定已开始在这个封闭场所之外的世界各地成立。你认为呢,铃藤?” 20 我点上嘴角的香烟,默默望着窗户,直到香烟缓缓烧到烟屁股。窗外的百叶窗帘是开着的,在掩盖玻璃的漆黑中,隐约可以看到断断续续飘落的白色物体。看起来很像有人从屋外窥伺着这个房间,让我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 枪中坐在床沿,拿起刚才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一手扶着眼镜镜框,盯着一览表看。他时而叹息,时而低声念念有词,但是,已经不再对我说什么了,我也没有话对他说。 头像麻痹了般沉重,所以,也不可能再去思考枪中之前说的话。思绪在脑中空转着,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也搞不清楚枪中刚才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含意。 风突然增强,玻璃窗抖动了好一阵子。微微打盹的我,被这样的声响惊醒,又把视线拉回到枪中脸上。 “那件事你问过芦野了吗?”我问。 枪中沉重地点点头,说:“她还是不告诉我她觉得‘另一个人’是谁,不过,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剧团里的人,而且那个人也一起来到了这里。” “果然是。” “那么,除去你和我,这个某人应该是其他三个人中的一个,也就是名望、甲斐或彩夏。” “枪中,你认为是谁呢?” “我觉得他们都有可能,也可能不是,例如,”枪中的视线又落在一览表上,“名望表面上看起来跟榊和兰都不合,对兰的态度尤其尖酸刻薄,可是,他这个人说话向来很难确定有多少真实性,也可能全是演出来的。甲斐看起来老实,不像是会嗑药的人,可是,实际上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定他根本无法拒绝榊这么强势的人。彩夏也是一样,她跟兰的关系不好,可是,有榊居中协调,情况可能又不一样了,你认为呢?” “很难说。”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 “就是深月,她本身其实跟事件有关,故意说出这种好像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谎言。”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你可以确定绝对不可能吗?” 我无言以对,此时,我深刻感觉到,我完全违反了象征“侦探”这句话的行为。枪中说得没错,对我而言,深月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人,可是,我并不能因此就在这个事件上给予她特别待遇。我不由得大叹一口气,偷窥枪中的脸。他把一览表放在膝盖上,手抵着下颚,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沉思着。 我又把视线转向漆黑的窗户,发呆了好一阵子。 “喂,枪中,”进他房间后,我第三次提出相同的问题,“关于这个房子你刚才说了一堆,可是,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其实,这也是对我自己的一个疑问。枪中沉默不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用手抵着下颚,缓缓地摇着头;好像是在告诉我,他也不知道。 “如果在温室看到的嘉德丽兰的样子,真的是在暗示着某种未来,那么,不就代表兰也会跟榊一样死掉吗?” “也许吧。”枪中喃喃回应,从床上站了起来,背向我缓缓走向落地窗,“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只能相信了。” “你对那个龟裂有什么看法?”我提出突然浮现脑海的疑问。 枪中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解地问: “龟裂?” “就是温室的天花板啊,昨天在我们眼前裂开的那个十字型裂痕。” “啊。” “如果那个‘龟裂’也是这个房子‘动起来’的结果,那么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嗯,说得也是,目前就只有那个意义不明。”枪中又转向落地窗,喃喃说着,“十字型的龟裂,到底代表什么呢?” 没多久后,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间;时间大约是凌晨12点多。 我记得走出枪中房间时,还特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确认过。 被不知何时会停——讲不定就这样持续到世界末日——的暴风雪包围的雾越邸之夜,越来越深了。 (我不知道中文论坛手打小组天涯凝望手打) 中场休息一 远处传来风的声音。 我坐在相野候车室里的冰冷板凳上,回忆过去。带来冬天讯息的白雪,在密度越来越高的窗外黑暗中,亮晃晃地飞舞着。那首歌的旋律,继续在我耳边缭绕着。 四年前11月17日的那个晚上,在那栋屋子的那个房间里,我跟枪中秋清两个人的对话,字字句句都在我脑海中苏醒过来。于是,我又想起枪中给我看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不胜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那张表中其实隐藏着重大含意;可能是一种巧合或暗号,也可能是一种暗示或预言。可是,当时的我怎么会看得出来呢。 总之,究竟是谁杀了榊?我们必须知道这个答案,尤其是被赋予侦探任务的枪中,更是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跟我谈完后的第三天,他以明快且具理论性的推理,在大那晚我从他房间离不断理还乱的疑问。回到自己房间后,我马上服下忍冬医生给我的安眠药,上床睡觉了。 医生说得没错,那种药非常有效,不到十分钟我就被拖进了迷迷糊糊的深眠沼泽,贪婪地浸淫在不足的睡眠中。 但是,我还记得在我沉睡之前的朦胧意识中,有某种不明形态的不祥预感,瞬间快速膨胀爆炸开来。我全身颤抖,滑落在通往无法回头的睡眠斜坡,发出像病人般的梦呓,喃喃吟唱着北原白秋那首《雨》的第二段歌词。 第四幕 折纸游戏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 *** 希拉、雅典娜、阿英萝黛蒂,希腊神话中的三美神,一只手往上高举,争夺一样东西。 她们争夺的,是纷争女神厄里斯在艾吉那岛王珀琉斯婚礼上扔出去的苹果,苹果上面写着“给最美丽的人”。 白色石刻女神伫立的台座上,围绕着很多的喷水口。 大概是为了防止冻结吧,不断从那里喷出水来。 这是一个面向雾越湖的广场。 环绕广场的建筑物三面外墙上,有一排排清新脱俗的木造阳台。 这个广场在三美神前面不远的地方,呈圆弧形突出湖面,不再往前延伸,而是形成缓缓向下的阶梯,滑入透明的水中。 水并不深,大概只有到大人膝盖的程度。 透过清澈的湖水,可以清楚看到砌着白色石阶的湖底。 面对湖的右前方,有一个细长的平台,顺着通往温室的走道延伸。 以广场跟这个平台为两边的长方形,其中心附近的湖面上,漂浮着一个圆形小岛。 从湖岸广场与平台一阶一阶潜入水面的石阶,又再缓缓一阶一阶向上攀爬到小岛上。 一条长长的三头龙盘踞在岛上。 这三个头的长相正好跟女神们成对比,非常可怕,朝天张大着嘴,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雪停了。 阴暗低沉的乌云覆盖了一整片天空。 听不到风声,听不到水的波动声,仿佛所有的声音、动静都被高高堆积的白雪吞没了——好一个幽静的早晨。 漂浮在湖面上的异形石像,背上紧贴着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鲜艳色彩,那是一个穿着鲜艳黄色洋装的女人的尸体。 1 “怎么样,医生?”枪中问。 忍冬医生皱着眉头,猛摇头说:“不行啦。” 医生丢出这句话,指着尸体的脖子。 尸体被放在三头龙的背上,身躯弯折成两节。 因为头部下垂而露出来的颈子上,缠绕着银白色的细尼龙绳,深深嵌入肉里。 “又是勒死的?” “头部也有伤痕啊,你看,这里。”医生把手指伸向后脑勺附近,“跟昨天的手法完全一样,先用某种东西敲击她的头部,将她击昏,再用绳子勒住她的脖子。” “杀死她电就算了,为什么要把她搬到这种地方来呢?”名望奈志站在海龙像前,双手伸入褐色毛衣下摆处,身体不安分地左右摇晃着。 “总之,先将尸体运到岸上,再来想其他事吧。”这么说的枪中,只在睡衣上披了一件衣服就跑出来了,所以伴随着白色蒸气吐出来的声音,像有瑕疵的录音带般微微颤抖着。“名望,你抬她的脚,铃藤,你抬那边肩膀。” 我听从枪中指示,从忍冬医生背后绕到尸体旁边。 不小心在冻结的雪上滑了一跤,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我猛然伸出左手抓住海龙细长的脖子。 海龙像的嘴巴张着,水从尖锐的牙齿间流下来,淋湿了我的手腕。 “咦?”我冒出这么一声,因为就在此时,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夹在尸体腹部与龙背之间。 “怎么了?”枪中停下正要伸向尸体肩膀的手问我。 “你看。”我把那个东西指给他看,然后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再从尸体下面拉出那个东西,以免沾上自己的指纹。 “啊,”忍冬医生倾斜着矮胖的脖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突然打住,喃喃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好像已经明白这个东西为什么夹在那里。 “你拿着,不要弄丢了。”枪中的声音直打着哆嗦,“这可能是凶手留下来的东西,是很重要的证物。” 我乖乖地点点头,把那个东西包在手帕里,放入对襟毛衣的口袋里。 那时候,一种莫名的突兀感,已经在我心中一隅扎刺着。 名望抱着她穿红高跟鞋的两脚;枪中跟我分别抱着她的左、右肩膀,把她从龙背上抬下来。 在忍冬医生的带领下,慢慢离开海龙小岛。 如昨天的场小姐所说,雾越湖的湖水并不是那么冷。 可是,没有穿外套就冲出来还是觉得很冷。 不知道是不是起风了,湖面上升腾的薄雾。 缓缓飘向岸边的白桦树林。 阴暗低垂的厚厚云层,好像又要开始下起雪来了。 嘴巴好渴,大概是昨晚吃了安眠药的后遗症吧。 我舔舔冰冷的嘴唇,竟是苦涩的味道。 头脑一直清醒不过来,这大概也是安眠药的关系吧。 缠绕在舌头上的苦涩,慢慢在我心中渗开来。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芦野深月,她说她早上醒来,从面向中庭的窗户往湖面望去时,就看到了尸体。 向来沉稳的她所发出的尖叫声,连隔着中庭在她正对面房间里的我都听到了,把我从昏沉的睡眠中挖了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30分钟前——早上8点半左右。 雾越邸的用人们,照例在早上7点开始各自的工作,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湖面上的平台。 因为定期除雪,中庭跟走道边的平台积雪并不深(不过,应该也有十厘米以上吧)。 上岸后,我们暂时把尸体仰放在雪上。 一直站在争夺厄里斯苹果的三美神喷水池边看着我们的的场缓缓走向我们。 “医生,”枪中调整紊乱的呼吸,看着忍冬医生说,“可以推定死亡时间吗?” 老医生短短“嗯”了一声,跟走到旁边的女医生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医生弯下微胖的身躯,两手搭在裤子湿透的膝盖上,“这个尸体恐怕是一整晚都被弃置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处于冷冻状态,实在很难下判断。” “大略的推测就行了。” “那也很难啊。”医生圆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看着同行,“的场,你认为呢?” “不太可能,”女医脸色苍白地摇着头,“因为在冷冻状态下,几乎没有呈现死尸现象。例如,死后僵硬主要是因为肌肉内的atp分解——也就是一种化学反应所引起的,可是,在低温下根本不会产生这种反应。” “没错,”忍冬医生点点头,肩膀又剧烈颤抖着,“在极端低温中,也不会出现正常的尸斑。当然啦,如果可以把尸体搬到大学医院,请专门医生解剖的话,也许可以看出一点端倪来。” 躺在脚下的女尸,脸色跟淹没平台的雪一样苍白,多少缓和了一些苦闷歪斜的丑陋表情。 想到她生前无缘,不禁替她感到悲哀。 深月跟彩夏从一楼正面的阳台走下来,晚起的甲斐也跟在她们后面,小跑步追上来。 两个女孩走到三美神喷水池前面就停下来了,靠在喷水池边,远远看着这里。 2 末永耕治带着我们,把兰的尸体搬到这个屋子的地下室。 我们变更刚才的位置,由枪中抬脚,我跟名望分别抬着左、右肩膀。 从阳台进入中央走廊,跟着前头带路的末永,走在暗红色的绒毯上,任凭浸水的鞋子啪沙啪沙响着。 经过正餐窒前,我从敞开的门,惊鸿一瞥,看到白须贺秀一郎跟昨天早上同样的穿着打扮,站在餐桌前,双臂抱在胸前望着窗外。 我们继续往前面尽头的蓝色双开门走,当末永打开门时,我发现那里正是我们第一天从暴风雪中逃到这里来时,从后门进来的门厅。 “这边。”末永用颇搭配壮硕体格的粗犷声音说着,把手伸向往楼上阶梯右边的褐色门。 我们拖着湿答答的洋装裙摆,缓缓横过门厅。 门一打开,出现了通往地下室的陡梯。 “请注意脚步。”末永说着,带头踏出了步伐。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叩咚”的硬物撞击声,好像有人停下了脚步。 我们三个人抬着兰的尸体,不约而同地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声音是从通往二楼的楼梯传来的。 瞬间,我仿佛看到有个身影闪入楼梯平台;同时,一根拐杖滚落到一楼,“卡啷卡啷”声响彻整个房子。 “谁?”名望奈志大喊。 “地下室在这边。”末永严厉地说。 名望看着年轻用人的络腮胡子脸,舔舔薄薄的嘴唇说:“我的父母教过我,东西掉了一定要捡起来。” 他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放掉抬着尸体右肩的手,往楼梯方向走去。 尸体突然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倾向一边。 “不可以!”末永神色慌张地追上名望,从背后抓住他骨瘦如柴的肩膀。“请不要多管闲事!” “啰唆!”名望大叫一声,狠狠甩掉末永的手,“谁?!不要偷偷摸摸的,快出来!”他一溜烟闪过末永再度伸过来的手,冲上楼梯。 可是,在楼梯平台前就停下脚步,用力“啐”了一声,说:“被他跑掉了。” 他捡起黑色拐杖,像钟摆一样摇晃着。 不甘心地抬头看着从平台延伸到三楼的楼梯,好一会儿才把拐杖靠在墙上直立着,走回原地。 末永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名望,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又回到地下室门前。 也朝抬着尸体的我跟枪中的脸微微一瞥,然后自己走在前头。 压低声音说:“请这边走。” “喂,”枪中边走下微暗的楼梯,边问他说,“那只拐杖是谁的?” 经过一两秒钟,他才头也不回地说:“是老爷的。” “你们老爷喜欢玩捉迷藏吗?”枪中讽刺地说。 “老爷现在在那边的餐厅里,只是那只拐杖挂在楼梯扶手上而已。”末永平静地说。 “你们老爷习惯把东西放在那种地方吗?” 末永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我们。 黑色胡须下的脸,瞬间浮现出似挑战又似愤怒的神情。 “没错,”他说,“老爷的确有随处放东西的习惯,所以,他叫我们不必在意。” 不用说,我当然觉得这个男人在说谎。 刚才我的确感觉到楼梯上有人,不,不只是感觉而已。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我想除了我之外,枪中、名望应该也都看到了一个慌慌张张躲开我们视线的身影。 那是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 彩夏昨天在大厅的楼梯平台看到的身影、我昨天在礼拜堂门口看到的身影、枪中在温室看到的身影,还有深月听到的拐杖声以及钢琴声…… 实实在在显示出这个房子里的确住着不知名的第六个人。 下楼后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左右两侧各并排着四个黑色的门。 末永推开左前方的一扇门,打开电灯。 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摆着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 墙壁、地板都是没有经过铺装的水泥,最里面的正面墙壁上钉着一个很大的整理橱柜。 这里没有暖气设备,冷得连呼吸都快结冻了,不过,当然比外面好多了。 右前方角落,有一块白布摊开着,浮现出人的形状;榊的尸体就安置在那里。 我们把搬来的新尸体放在旁边,末永从整理橱柜中拉出一条白布,交给枪中盖在兰的身上。 “你们好好相处吧。” 听着名望怅然的声音,我突然浮现出昨晚之前从未想到过“可能性”。 我企图立刻否定掉这么荒谬的想法,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嗯?”枪中看到我的手伸向白布,发出了疑问。“怎么了,铃藤?” “没什么,只是看一下。”我敷衍地说。 “哈,铃藤作家,你总不会怀疑榊变成僵尸了吧?”名望摊开双手笑着说,“僵尸是跟你开玩笑的啦,你怀疑榊是不是真的死了,对吗?” “难道昨天的事都只是‘狂言(日本古典滑稽歌舞剧)’?”枪中无法接受地说,“怎么可能嘛。” “我只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 “昨天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在这种‘暴风雪山庄’的状态中,假装死亡是无聊伎俩。可是,真是这样的话,你认为他究竟需要几个共犯呢?” “确认一下总是好的嘛。” “嗯,当然也是啦。” 我战战兢兢地掀起冰冷的白布,枪中跟名望也都靠过来,慢慢地把视线转向尸体。 白布下的榊,冻结的表情跟昨天早上在温室看到时一模一样,还有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可能是第二件杀人案的发生,让我成为疑心生暗鬼的俘虏吧,我强压着恶心的感觉,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毫无疑问,榊已经死了。 3 枪中、名望跟我,先回房换掉被湖水浸湿的衣服,再一起走到楼下的正餐室。 因为没有带替换的鞋子来,所以我们三个人都换上了屋子里的拖鞋。 甲斐、深月、彩夏跟先换好衣服的忍冬医生都到齐了,在正餐室里等着我们。 “请坐!”白须贺从桌子的一端投射出锐利的眼神,说,“鸣濑,倒咖啡。” “我不要。”枪中微微举起手,再用同一只手拉开椅子,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没听到一点脚步声,鸣濑就已经走到吧台前,开始准备我跟名望两个人的咖啡。 “白须贺先生,”枪中把视线落在餐桌中央一带,发出喘气般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找到凶手了吗?”雾越邸的主人冷漠地询问他,蓄有些许胡子的嘴角,却跟昨天早上一样,泛着与冷漠语气背道而驰的高尚微笑。 “没有,”枪中仿佛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一般,无力地摇摇头,说,“我太无能了。” “我知道责怪你也没用,不过,真的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白须贺从容不迫地拉拢橄榄色睡袍的前襟,微微干咳几声说,“房子染上血迹,真的让人很不舒服,希望下次会发生在雾越邸外。” 听到“下次”两个字,我骤然屏住了气息。 不管他说这句话有多少开玩笑的成分,让我讶异的是,所谓“下次”难道是指凶手杀了两个人不够,还会杀更多人吗? “电话还不通吗?”枪中问。 “凶手好像还不想让警察来,”白须贺在浓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嘴角却还是带着沉稳的微笑,“今天早上,鸣濑发现放在楼梯门厅的电话坏掉了。你们去地下室时没看到吗?” “真的吗?” “嗯,听筒上的电话线被扯断,已经无法修复了。可能是凶手怕恢复通话,所以昨天晚上扯断的。” “这个房子就只有一部电话吗?” “我很讨厌电话,”白须贺轻轻耸肩说,“可是,又不能完全不打电话或不接电话,所以装了一部。” 枪中板起脸来,说:“雪已经停了,还不能去相野镇上吗?” “又开始下了。” 白须贺看一眼面对广场的落地窗。 如他所说,朦胧的窗户外,又是大雪狂飞;刚才的平静只是短暂的休息。 “连续下了三天,积雪相当深。要下山到镇上,虽然不是绝对不可能,但是,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至少,我不会强迫这个家里的人做这样的心理准备。” 说得好像他们完全没有责任,似乎是如果想冒着危险去求救,也是我们自己的事。 枪中低下头来,咬着嘴唇。 坐在他隔壁的我,也稍稍低着头,只把眼珠子朝上偷偷观察其他人。 每个人都是脸色苍白,表情僵硬,时而叹息。 坐在我正对面的甲斐,伸出手来拿咖啡杯,所以杯子也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嘎达嘎达震响着。 “白须贺先生。”枪中抬起头来,豁出去似的看着雾越邸的主人。 “什么事?” “您有随处放东西的习惯吗?” 白须贺狐疑地挑起眉梢,没有马上回答,那种反应好像是听不太瞳那句话的意思。 “谁说的?” “他啊。” 白须贺沿着枪中的视线看过去,看着站在左墙壁边的年轻用人,从我的位置也看得到末永,末永向前跨出一步,大概是想解释这件事,低声说了一句开头语:“是这样子的。” “真是的。”白须贺举起手来制止他,微笑说,“也不必说成是我的习惯啊。” “您使用拐杖吗?’枪中紧咬着不放。 “拐杖?”白须贺又挑起了眉梢,但是,随即从紧闭的双唇中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嗯,偶尔。”然后像演戏般摊开双手,半开玩笑地说:“哟,是不是我又把拐杖遗忘在哪里了?” “在前面楼梯,我们去地下室时,在途中看到的。”枪中皱着眉头说。 “是吗?谢谢你告诉我。”白须贺像在哄天真的孩子般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说,“下次我忘了东西放在哪里,就请你帮我找。” 4 白须贺离开餐厅后,井关悦子又跟昨天一样,从同一扇门出来,推出了蛋、汤、法国面包等简单餐点。 时间是上午10点多。 “不好意思,的场小姐,侍奉大家并不是你的工作。”忍冬医生对忙着帮井关端汤给大家的女医说。 “不用客气。”的场用沉稳的声音说,“昨天才发生那种事,今天又出了事。我们老爷那样对你们说话,并不是恨你们,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突然失去亲人的痛苦。” 四年前,白须贺夫人在一场火灾中丧生了,的场说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总之,希望你们早点找出凶手。”的场边离开餐桌,边以不安的眼神看我们所有的人。 枪中感受到她的视线,回应她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凶手’就在这栋建筑物中。”听得出他话中颇有含意,“不过,这次被害者——兰的死亡时间几乎没有办法判断,接下侦探工作的我,也只能举白旗投降了。” “跟昨天的案子应该是同一个凶手吧?” “应该是吧,刚才你不是也看到了那只纸鹤吗?” “看到了。” “凶手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词‘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特意留下了那只纸鹤。在推理小说中,童谣杀人一定是连续杀人,所以发生第二件杀人案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很难想像会在现实中遇到这种事。”枪中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而且遇害者又是兰,的场小姐,对于这个家这么灵验的预言,你有什么感想?” 女医没有回答,只是很快垂下视线。 其他人都一脸茫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枪中并不打算做说明。 “这么一来,我也得改变看法了。”枪中嘲讽地歪着嘴巴继续说,“这个世界真的有已经注定的命运,这等于是否定了动态时间:否定了包含无限可能朝向未来前进的时间、时间是平静的平面,不,应该说是一条直线。生与死全都早已被安置在那线上,等着时间到来而已。” 的场小姐好几次微微摇头,像是要抛开枪中所说的话。 “可以让我看看刚才那只纸鹤吗?”她抬起视线说。 “在我这里。”我回答她后,从椅子站起来。 我差点忘了那只还包在手帕里,放在我对襟毛衣口袋里的来办案时的重要证物,应该跟皮带、书一样保存在地下室。 我拿出手帕,在餐桌上小心翼翼地摊开来。 可能是抬尸体时压着了,里面的纸鹤已经有点皱巴巴的了。 的场走到我旁边来,看着那只纸鹤。 用来折这只纸鹤的纸,是朦胧的淡紫色底,配上银色的细麻叶花样。 “果然是。”她喃喃说着。 “是什么?”我问。 女医的视线停留在纸鹤上,回答谁:“这是信纸。” “信纸?” “你不知道吗?请看看背面,有银色的线条,这是我们为客人准备的信纸。” “是吗?” “紫色是直写的信纸,还有成套的信封;另外一组是黄色横写信纸,二楼的每个房间里都有。” “这我倒不知道呢,在桌子抽屉里吗?” “是的。” 我在想,既然如此,是不是有必要检查每一个房间的抽屉。 凶手那间一定会少一张信纸,只要检查信纸张数就行了。 我提出这个意见,枪中立刻摇着头说: “没用的,除非那个人是笨蛋,不然怎么会使用自己房间里的信纸呢?他可以用兰房间里的啊。” “啊。说得也是。”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 枪中抚摸着冒出一点胡楂的下颚,说: “不过,为了万一,查查看总是好的。” “图书室里也有相同的信纸。”的场小姐补充说明,“凶手也可能用那里的信纸。” “我知道了,”枪中点点头,“不过,我并不认为可以从纸鹤身上找出凶手的线索。即使检查指纹也是一样,现在怎么可能有凶手会在证物上留下指纹呢。” 说完,枪中用手指搓揉太阳穴,看着沉默不语的每一个人。 餐桌上的餐点。 谁也没有动过。 “我本来想稍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枪中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次只能当做大家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从动机来判断谁是杀害兰的凶手……不对,这样的判断也不太有意义。”他用手指压着太阳穴,缓缓摇着头,“凶手即使跟兰无冤无仇,也可能被逼得不得不杀了她。譬如说,兰知道谁是凶手,并握有确切的证据。” “会是这样吗?”名望奈志开口说,“凶手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词杀人,所以,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杀死两个人,才会策划这场童谣杀人案吧?” “嗯,蛮正确的判断。” “你说得不是很真心喔。” “是吗?” “啊。你那种眼光好像要说‘最看不惯他们两个的就是你名望奈志吧’。” “你很清楚嘛!” “枪中,你……” “让我说一个很简单的推理给你听吧。”枪中看着名望,用带点烦躁的声音说,“我、铃藤跟甲斐都有不在场证明,而深月跟彩夏是女性,不可能把兰的尸体搬到那个小岛上,忍冬医生又完全没有动机,所以,凶手应该是你名望奈志。” “别开玩笑了,”名望奈志难得涨红了脸,从椅子上半站起身来,“我告诉你,枪中,我绝对不是……” “不要那么激动,一点都不像你。”枪中冷漠地丢下这句话,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我旁边的的场,说:“的场,在正式把他当成凶手之前,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问你。” “我与案件无关。”女医的声音有几分紧张。 枪中缓缓地左右摇着头,说:“应该等你回答我的问题后再下判断吧?就客观而言,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枪中说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的场小姐显得有点畏缩,但是,很快叹口气说: “你想知道什么?” 说着,她绕到餐桌边,在其中一个空位上平静地坐下来。 5 “我想问的,当然是这个家的事。” 其他用人都已经离开了,枪中隔着餐桌,盯着女医的脸,说: “这栋雾越邸的……啊,我不是要问昨天在温室听到的事,我是要问白须贺家的事。 你好像不太愿意让外人知道这个家的事,可是,陷在案件旋涡中的我们,却对这个家有很多不好的猜疑,例如昨天提到的关于鸣濑的事,不管你们怎么强调与你们无关,我们都无法相信。所以,为了洗清这些疑点,请多少告诉我们一点,可以吗?” “这……”的场小姐显得很为难。 “需要白须贺先生的许可吗?那么,我去找他谈。” “不用!”她挺直背脊,打断了枪中的话,“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判断,只回答必要的问题。” “谢谢你。”枪中的脸颊泛起些许笑容,两手放在餐桌上,手掌交错互握着,“首先,我想请教你,关于你们主人白须贺秀一郎的事。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从事什么工作?他看起来顶多50岁,为什么这么年轻就遁隐山林,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呢?” 我听得有点紧张,生怕从昨天早上开始,对我们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的的场小姐,会因为枪中这个问题,再度把她的脸隐藏在冷漠且没有表情的面具后面。 “老爷这个人有点乖僻、顽固。”她想了很久,她回答出这句话。 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冷漠。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枪中苦笑着说。 “不过,刚才我也说过,他绝不是很冷酷的人。现在的他虽然不太喜欢亲近人,但是,以前的他不但温和,也很喜欢接近别人。” “以前吗?你是说在他夫人去世之前吗?” 女医微微点头说:“到四年前为止,他都住在横滨,每天为公司的事奔波。因为是跟贸易相关的公司,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国外。四年前,老爷不在家时发生火灾,夫人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了,” “他以前很爱他太太吗?” “不只是以前,直到现在仍然是。”她的声音悲戚,语气却十分坚定。 枪中松开交叉互握的手,把手指头伸直。 “可以告诉我那场火灾发生时的正确时间吗?” “四年前——1982年12月。” “至于火灾原因,你昨天已经说过了,是电视显像管起火引起的吧?” 我看着默默点头的女医,突然觉得其中暗藏玄机。“四年前”、“电视起火”、“火灾”…… 某种记忆开始在我心中一隅蠢蠢蠕动。 那场火灾确实是…… 是…… “不可能是纵火吗?”枪中没有察觉我心中的问题,继续询问的场。 女医摇着头说:“没听过这种事。” “夫人是在那场火灾中丧生的。当时她还很年轻吗?” “还不到40岁。” “你说她的名字是‘mitsuki’?” “嗯,”的场看着跟她并排而坐,正默默低着头的深月的侧面。“不过,跟这位深月小姐差一个字月’,夫人的汉字写成‘美月’。” “大厅那幅肖像画是谁画的?” “是老爷画的。” “哦?”枪中脸上充满了惊讶,还转过头来征求我对这个惊讶的认同,“太厉害了,你们主人居然也有绘画才能。” “听说他年轻时本想走艺术这条路。” “他不是也会写诗吗?我在图书室看过他的诗集。” “我想,他本来应该是希望靠对画与诗的兴趣过日子吧。” “那么,怎么会经营贸易公司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总之,四年前的那场火灾,让白须贺先生离开了工作岗位。” “他把社长的位子委托给别人,现在是会长身份,不过,实质上他几乎不再管公司的事,只是大约每个月去巡视一次而已。” “我知道了。他是在去年春天搬来这里的吧?啊,这是我听忍冬医生说的。” “是的。” “是怎么找到这栋房子的?” “听说这栋房子本来是夫人娘家的不动产。” “那么,去世的美月夫人,是盖这栋房子隐居的人的亲戚啰?” “我不太清楚。” “这个家平常有客人来吗?啊,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们住的二楼房间,好像都是特别为客人准备的客房。” “很少有外来的客人,不过,几个跟老爷、夫人比较亲近的朋友,每年会来这里聚一次。” “哦,在夫人忌日那一天吗?” “不是,”女医抹着淡淡口红的嘴唇浮现出微微笑容,但瞬间便消失了,“是他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每年9月底的时候。” 枪中无言地点点头,从桌上举起一只手来,又开始搓揉太阳穴。 “我可以问其他人的事吗?”隔了一会,枪中说,“首先是鸣濑先生,他以前就在白须贺家工作吗?” “好像是。” “在横滨那个家,也像现在这样,吃住都在家里吗?” “是的。” “井关小姐也是吗?” “她好像是从已故夫人的娘家跟来的。” “你呢?的场。” “我在白须贺家工作已经五年了。” “那么,是从火灾前一年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吗?” “是的。” “当主治医生?” “刚开始应该说是家庭教师吧……”说到这里,她突然抿住了嘴。 枪中眼镜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在一旁听他们交谈的人——当然包括我在内——也都不由得看着女医的脸。 刚才,她的确说了“家庭教师”这个字眼,那么,也就是说…… 可是,枪中并没有紧紧追问她这个问题,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个叫末永的年轻人,也是以前就在白须贺家工作吗?” “不是的,他是搬来这里以后才雇用的。” “是吗?不管是他或是你,这种年纪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好像都太年轻了吧?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我……”女医停顿一下,稍微避开枪中的视线,“以前在大学医院工作时,就对人际关系感到有些疲惫。不过,主要原因还是搞坏了身体。” “生了什么病吗?” “嗯,算是吧,”她点点头,脸上骤然蒙上一层阴影,“因为发生了很多事,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兴趣。末永不太谈过去的事,大概也是在跟我同样的心境下来的吧。” 枪中当然也听出了女医话中的某种含意,那就是“对未来失去兴趣的人”,除了她和末永之外,还包括了失去爱妻的白须贺先生,甚至于鸣濑和井关。 她说过“有访客时,这个家就会动起来”;还说过“这个家会与来访者的心产生共鸣,映出来访者的心”。 而每一个外来的访客,最关心的都是自己的未来,朝向未来生活着,所以,这个家就会映出来访者的未来。 反过来说,面对“对未来没有兴趣的人”——也就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这个家就会产生不同的“动作”。 “各位都是单身吗?”枪中又提出问题。 “听说鸣濑的老婆很久以前就去世了。”的场骤然眯起眼睛,看着枪中背后并排的落地窗外,“井关的丈夫,以前好像是担任厨房的工作,后来在火灾中丧生了。听说是为了进去救太太,结果就那样一去不回了。那场火灾发生在深夜,屋子又老旧,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了。” “你结婚了吗?” “没有,恐怕永远也不会结了吧。” “末永先生也是吗?” “他……”女医欲言又止,隔了一会才低声说,“他结过婚。” “结过婚?那么,已经离婚了吗?” “不是的,”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他的太太在结婚没多久后就自杀了,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枪中有点尴尬地垂下头,然后缓缓点着头说,“真的很谢谢你,回答了这么多让你难以启齿的问题。” “没有什么好道谢的,”的场平静地摇着头说,“我只是不希望被你怀疑我做过什么坏事,我想其他人也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应该是吧,那么,的场,”枪中用稍微严厉的目光看着女医,说,“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白须贺先生跟美月夫人之间有小孩吗?刚才你说过,最初是在这个家当家庭教师……” 她显然有点惊慌,短短“啊”了一声,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枪中加强语气说,“一起住在这个屋子里吗?还是已经在四年前的火灾丧生了?” “——没错,”的场低着头说,“在那场火灾中往生了。” 枪中没再继续问下去,视线浮在半空中,发呆了好一阵子。 6 我只喝了一点汤,就先离开了正餐室。 从挑高的大厅走上二楼后,我直接走去图书室,因为我想确认的场所说的信纸的位置。 当我握住走廊上通往图书室那扇门的门把时,有一种很强烈的踌躇感。 在这个屋子徘徊的不明人物(到底是谁呢)所带来的猜疑和恐惧,已经在我的心中扩大到不容忽视的程度。 图书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我还是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巡视在这一瞬间,也可能有某人正躲在某处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摆在图书馆中央的黑色大理石桌子的桌面下,有一个很浅的抽屉,我之前一直没注意到。 打开抽屉,里面正是的场所说的成套信封、信纸,紫色跟黄色各一套。 信纸是b5大小,大约30张装订成本。 我拿出有竖直线条的紫色信纸,掀起封面来看,第一张有被撕掉的痕迹,但是当然不能因此断定,那一张就是凶手用来折纸鹤的纸。 说不定不是昨晚,而是以前的客人撕下来用的。 这么一想,我才突然想到,如果不能确定各个房间信纸本来的张数,即使调查现在剩下的张数也没有用。 不管那个管家有多认真,也不可能经常检查客房还剩下几张信纸。 凶手很可能不是使用这间图书室的信纸,而是使用其他房间里的相同信纸;可能是已经被杀的榊或兰房间里的;也可能是凶手自己房间里的,虽然枪中一口就否决了这样的想法,认为凶手不会这么笨,不过,推理起来的确是这么回事。 我不禁对自己迟钝的思考能力感到厌恶。 把信封放回抽屉后,我双手抵在桌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模仿北原白秋的《雨》的杀人事件,再度发生了,可是,还是不明白凶手这么做的真正用意。 难道只是为了制造混乱和恐惧吗? 还是有更深的意义呢——我的心中一隅,又产生了突兀的刺痛感。 在欧美的侦探小说中,“mothergoods”经常被用来当做模仿杀人的童谣歌曲。 现在随便想都可以想起几个很有名的作品,例如韦恩·戴因的《僧正杀人事件》、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所有人都不见了》、艾勒里·昆恩的《生者与死者》。 凶手会不会是想到这些作品,才选择以翻译“mothergoods”闻名的北原白秋的诗,作为自己犯罪演出的小道具呢? 我缓缓摇着沉重的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背后——走廊那边——墙壁上并排的书橱。 书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天花板,我循着书脊看过去,看到书橱中间上面一点那一排,有“日本诗歌选集”这几个字,我立刻走上前去。 从第一本按着顺序一直看下去,其中少了一本“北原白秋”的诗集。 那本书就是昨天被用来杀死榊的凶器之一。 推测前天晚上的案发时间,正好是我跟枪中、甲斐一起待在图书室里的时候。 其实,白秋的那本书那时候就已经不在这个位置上了,而我们当然不可能察觉到。 凶手事先就拿走了这本书,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机会。 虽然是装在纸盒里的厚厚一册,但毕竟只是一本书,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进入这间图书室,把书藏在上衣里偷偷带回房间。 我边东想西想,边继续看着书名。 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其中一本书——从被抽掉的白秋那本书数起的右边第四本。 上下倒放在书架上。 在整齐排列的全集本中,这本书看起来非常不自然,特别引人注目。 我狐疑地抽出那本书,拿在手里一看,更觉得奇怪了。 书收藏在白色的厚纸盒里,可是,纸盒好像有点湿又有点脏,书脊上方的角落处,形状丑陋地凹陷下去,纸的表面伤痕累累,摸起来非常粗糙。 封面上并排的黑色粗体字写着“日本诗歌选集西条八十”,我百思不解地伫立在书橱前。 不久后,听到脚步声跟说话声,我赶紧把书放回原来的地方,打开通往隔壁沙龙的门,走进沙龙。 这时候,枪中跟的场正好从走廊那边的门进来。 “对不起,的场小姐,”我唯唯诺诺地叫住她,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 女医应声后。 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我对着她说: “图书室里好像有一本书破损得很严重,那到底是……” “啊?”的场用手扶扶黑色眼镜镜框。 一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样子。 站在她旁边的枪中,把手从裤袋中伸出,双手抱胸,嘀咕了一声“嗯……” “藤铃,那本书八成是凶手拿来当凶器了。兰的后脑部不是有跟榊一样的撞击痕迹吗?那是同一种犯案手法。” “你也这么想吗?” “角落处是不是凹陷了?” “嗯,还有点湿有点脏。” “那就没错了。” “可是,榊被杀的时候,书是被丢弃在现场,这次凶手为什么特意把书放回图书室呢?” “嗯,这个嘛,”枪中的右手伸向戽斗似的下巴,抚摸着稀疏的胡楂,“大概是因为西条八十的书不适合‘雨的模仿杀人’吧。” “啊,原来如此。” 瞬间,我觉得好像了解了,可是,马上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既然知道不适合模仿杀人,所以把书送回图书室,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白秋的书呢? 仔细找的话,应该还可以找到那本全集之外的白秋作品啊。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枪中,枪中并不当一回事地耸耸肩说: “大概是找不到适合拿来当凶器的书吧,要殴打对方头部让对方昏过去,一定要装在硬纸盒里的厚厚一本书。凶手大概是找不到这种条件的白秋作品,才不得已使用了那本书吧。对了,的场,”枪中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去看着的场,“外面的平台,平常都除雪吗?最后一次除雪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的场立刻回答他,“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确定一下,因为关系着脚印的问题。”枪中边说边抚摸着下巴,“我们去查看兰的尸体时,中庭与走道那边的平台,都没有半个脚印。刚才雪停了一阵子,今天早上又没有除过平台上的雪,可见凶手一定是在昨天晚上下着雪时,把尸体搬到那座小岛上的。” “嗯,说得没错。” “所以,如果可以知道昨晚的雪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就可以大约推测出犯案时间。你今天早上醒来时,雪已经停了吗?” “应该已经停了。” “那时候是几点?” “跟平常一样,6点半左右。” “嗯,要是能知道雪到底是在这之前的什么时候停的就好了——有人知道吗?”枪中环视所有人的脸,可是,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我也会问一下这个房子的其他人,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吧。”的场说。 “拜托你了。”枪中苦笑着,拢拢散乱的鬓角,“当然啦,最好是可以向气象台查询。对了,这个家这么大,除雪一定很辛苦吧?这是末永的工作吗?” “没错,不过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辛苦,因为有很好的方法。” “什么方法?” “就是洒水,昨天我也说过,这里的湖水有热度,所以可以轻易让雪溶化。走道那边的平台有点向湖面倾斜,所以溶化的雪就会自动滑进湖里。” “原来如此。”枪中用大拇指推推眼镜,脸颊绽开微笑说,“也因为这样,我们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女神们。” 7 因为很多人都没有好好梳洗,一起床就冲出来了,所以枪中指示大家先各自回房梳洗后,再来沙龙集合。 我们开始仔细讨论希美崎兰的凶手案时,是早上11点半左右。 暂时离开的的场,也在那个时间再度加入我们。 “刚才那件事我问过这房里的人了。”女医很快地向枪中报告说,“很遗憾,没有人知道雪是昨晚几点停的。” “是吗?谢谢你特地帮我问。” 枪中慎重道谢后,又面向围坐在桌旁沙发上的我们,拿出一叠报告用纸,放在桌子上,掀开的那一页画者这个家二楼的概略图。 枪中说画这张图,是为了正确掌握每个人的房间跟位置关系。 沙发已经没有空位,所以的场从壁炉前拉过一张矮板凳,静静地坐在离桌子稍远的地方。 “首先,我想确认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之间所发生的事。”枪中开始说,“昨晚我们在这里解散时,是9点半左右。兰因为傍晚时大闹过一场,已经先回房休息了。从这里解散回房之前,我还跟忍冬医生去看过她,那时候并没有任何异状,对吧,忍冬医生?” “是的。”老医生的神情黯然。 “没叮咛她把门闩拉上吗?”我问。 枪中紧紧皱起眉头说:“她睡得很熟,我们还把她叫起来,叮咛她一定要这么做,可是,她只是微微张开眼睛,含含糊糊地回应我们。会不会照我们的话去做,我们也不敢确定。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说什么也要把她叫起来锁门。”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枪中,她吃了药,意识根本模糊不清。”忍冬医生安慰他说。 “您说得也没错啦,”枪中在叹息声中嘀咕着,然后又蹙着眉头继续说下去,“我跟忍冬医生回到房间时,大约是10点左右。然后铃藤就来到我房间,跟我一起讨论前天的案件。铃藤,你回房间时是几点?” “12点多。” “不过,不知道死亡时间,所以这种事也无法构成不在场证明。”枪中的视线掠过大家,“有没有其他人解散后,还跟某人在一起的?” 没有人回答,枪中花了一点时间做确认后,又以“那么”为开头语,然后说: “让我们直接讨论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吧。首先,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深月,你是从房间窗户向外看时发现的吧?” 深月接触到枪中的视线,默默无语地微微点着头。 “我被深月的惊叫声吵醒时,是早上8点半左右。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深月就到我房里来说,湖面小岛上躺着一个人。好像是兰。”枪中说。 之后枪中慌忙冲出房间后,他叫醒隔壁房间的我。 当我听到深月的惊叫声时,已经醒来,只是意识还有些模糊,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拜托深月和慌慌张张赶到二楼的的场叫醒其他人,就匆匆冲到楼下。 接着,在大厅碰到鸣濑,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后,他立刻带着我们从阳台走到中庭。 不久后,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也一起赶到了那个喷水小岛。 “还有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 枪中询问大家,深月微微抬起脸庞,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被忍冬医生抢先了一步,他说: “那条被当做凶器的绳子,是从哪里拿来的呢?” “的场小姐,那种捆货用的尼龙绳,随处都可以拿得到吧?”枪中回头看着女医,说,“你有没有印象?” 的场两手交叉,规矩地放在并拢的双膝上,好像一个监视危险患者的医生,一直看着我们。 当我们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时,她那僵硬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个嘛。”她偏着头说,“我不确定是在哪里,不过,去二楼仓库找的话,大概可以找到很多那种绳子。” “仓库上锁了吗?” “没有。”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拿得到啰?”枪中瞥了桌上的概略图一眼,露出困扰的神色,把手臂抱在胸前。 刚才本来想开口说话的深月,又把视线朝下,沉默了下来。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当我也发现了她的样子有异。 “深月,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被枪中这么一催促,她才拢拢垂到胸前的长发说:“老实说,”她缓缓拉起视线,“昨天晚上睡前,我也从房间窗户往外看过。因为一直睡不着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打开了窗户……” “哦,”枪中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你看到凶手了?” “没有。” “那么……” “我看到灯光,好像是一楼走道上的灯亮着。” 枪中又低头看桌上的概略图,我也赶紧跟着看。 深月的房间隔着中庭,面对着我的房间,也就是在左边突出部的最前端位置。 从阳台那边的窗户向往外看,的确可以看到左前方的走道。 “你记得是什么时间吗?” 枪中这么问,深月将双手轻轻贴在胸前,喘不过气来似的,用力上下抖动纤细的肩膀,说: “半夜2点左右。” “咦?你还好吧?”枪中担心地看着她,“脸色很差呢,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深月双手还是贴在胸前,缓缓地摇摇头。 “那就好。”枪中的表情蒙上忧心忡忡的阴影,但是他很快挥去阴影,说:“那时候你看到什么人影了吗?” “没看那么清楚……只是觉得怪怪的,可是实在太冷了,雪又不断吹进来,所以我很快就把窗户关起来了。没想到会……” 深月紧绷着美丽的脸庞,缓缓地左右摇着头。 她那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突然让我想到“白得有点病态”的形容。 我感到困惑,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对她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走道上的灯,半夜应该会关掉吧?”枪中问的场。 “是的,当然会。” “半夜2点钟左右,这个房子里的人会去温室吗?” “不可能。” “有没有可能忘了关灯?” “不可能,鸣濑每天晚上都会检查所有的灯有没有关。” 女医回答每一个问题都非常肯定,枪中又把视线拉回到我们身上。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昨天半夜2点去了那个走道?”枪中问,“没有吗?既然没有人敢承认,那么,依常理来判断,走廊上的灯就是杀死兰的凶手打开的。” 没有人提出反驳。 “如果深月所说属实,那么,我们就根据这条线索来推测凶手的行动。凌晨2点时,凶手去了兰的房间。 那时候,房间的门闩不知道有没有拉上,也许没有吧,如果有的话,就是凶手把兰叫醒,让兰打开了房门。兰隔壁房是……”枪中看一下概略图,“是彩夏啊,彩夏,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彩夏眨着大眼睛,用力摇着头,“我吃了医生给的药,很快就睡着了。” “这样啊——总之,凶手一定是用什么借口,把兰骗到了屋外。至于犯案现场,目前还无法确定。 可能是把她带到走道再杀了她,或是在其他地方杀了她,再把她搬走。 总之呢,凶手当然会想找一个尽量远离其他人房间的场所来杀她。 不管怎么样,凶手在犯案时间前后开的灯,被深月看到了。 “凶手杀死兰后,大概是把尸体从走道上的门搬出平台,再从平台搬到喷水池的小岛上。把准备好的纸鹤夹在尸体腹部下,再循刚才的路径回到屋内,把当成凶器的书放回图书室。 然后,再去破坏后门门厅的电话机。我想,应该就是这样吧。” “不对。”这时候有人喃喃嘀咕着。 是甲斐幸比古,他弯着地摇着头。 “不对。”他又嘀咕了一声。 “嗯?枪中眼睛一闪,瞪着甲斐,“哪里不对?” “啊,没有,”他放下摸着额头的手,猛摇着头。 鼻梁上湿答地冒着油汗,脸色比所有人都苍白。 给我的感觉是: 他好像有某种强烈的恐惧感。 “没什么,对不起,我在想别的事。” 枪中没说话,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甲斐虚弱地垂下头来,说:“对不起,我在想与案子无关的事。” “你不用道歉,不过,如果想到什么,千万不要藏在心里,一定要说出来,好吗?” “好。” “枪中,可以打个岔吗?”我说出当时突然想到的事,“凶手把尸体搬到小岛上时,一定会把衣服弄湿吧?所以……” “你是要我检查所有人的衣物,如果找出湿的衣服,那个人就是凶手,对吧?”枪中抿抿嘴,轻轻耸耸肩说,“凶手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吧,才一条裤子,一个晚上的时间,用电热炉就可以烘干了。而且,他也可能是先脱了裤子才走进湖里的;鞋子也是一样。” 枪中说得很有道理。 我太急于找出凶手,导致思考短路。 刚才信封那件事也是一样。 “还有没有其他意见?”枪中询问大家。 隔了几秒钟,名望奈志摇摇晃晃举起手,说: “我有意见,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你又要说除了我之外,凶手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怎么说呢?” “榊被杀的时候,我再不怎么不情愿,都得承认你跟铃藤、甲斐的不在场证明。这次,我想反驳你刚才说女性不可能把兰的尸体搬到那个地方的说法。” “你认为女性也有可能?” “没错。” “你总不会想告诉我,人有狗急跳墙的力量吧?” “别说笑了。我们假设兰是在走道上被杀的,那么,只要打开门把尸体搬到平台上,接下来就容易啦。只要让尸体从平台‘扑通’滑进湖里去,让尸体浮在水面上再拖走,让尸体浮在水面上再拖着走,根本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比较困难的是把尸体抬到喷水池雕像上,可是,女性还是有那种程度的爆发力啊。” “你说得也有道理。” “对吧?”名望看着深月跟彩夏的侧面,露出栗鼠般的前牙,说,“我并不是说她们两个是凶手,这房子里也有其他两位女性啊,” 看来,名望怎么样都觉得这屋子里的人很可疑。 我心中突然掠过他昨天说的“禁闭室里的狂人”,不禁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8 还不到下午1点,会议就结束了。 结果,只能依据深月的证言来判断,犯案时间大约在凌晨2点钟左右,其他就没有任何收获了。 最后,枪中又提出为什么凶手这么执著于“雨的模仿杀人”这个问题,但是,还是跟昨天一样,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解答。 的场小姐问我们要不要吃午餐,没有人说要。 连昨天还食欲旺盛的忍冬医生,都很没胃口似的摇着头说“谢谢你的好意”。 女医担心地说,晚餐之前不吃一点东西,对身体不好,建议我们在下午时吃点甜点。 枪中同意了,于是大家决定在下午2点半到餐厅集合。 解散后,大家所采取的行动大约可分为两种形态。 一种是不想独处的人;一种是想独处的人。 前者是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深月、彩夏四个人,他们并没有事先商量过,只是不约而同地留在沙龙里。 枪中说要一个人好好思考,回自己房间了: 甲斐也一脸憔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应该也算是后者吧,只是有点担心深月,又在沙龙里待了一会儿。 后来越来越受不了屋内沉重的气氛,在枪中走后没多久,我也跟着离开了。 回房途中,我突然改变主意转往楼下的礼拜堂。 我知道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可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可是,我一定要去那个地方,才能整理我充满疑惑而混乱的思绪。 礼拜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跟昨天下午一样,坐在前排右边的椅子上,再度跟在微暗彩色光中凝视前方的祭坛耶和华对峙。 半地下构造的圆顶礼拜堂外的狂野风声,越来越凶猛。 “‘下雨了,下雨了。’” 今天早上在海龙小岛上,就近看到兰的尸体时,有一种突兀感不断刺痛着我心中的一隅。 所以,我断断续续小声哼唱着那首歌,努力将那种突兀感拉到心的表面上来。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这是《雨》的第二段歌词。 虽然还是搞不清楚凶手的目的,但是,凶手在第一次杀人——杀死榊之后,的确又在第二次杀人时进行了北原白秋的“雨的模仿杀人”。 尸体旁用“色纸”(信纸)折的纸鹤,就是进行模仿杀人的道具。 可是——(没错,就是这个可是)。 可是,既然这样,凶手为什么必须把尸体搬到海龙背上呢? 昨天发生的案件,所有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 如果凶案现场真的是那个走道,那么,如名望所说,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都可能把尸体搬到小岛上。 从走道通往平台的门,只要从内侧按下门把上的钮,就可以轻易打开或锁上。 所以,只要算好烘干衣服、鞋子的时间,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做到这件事。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事呢? 把尸体搬到湖上广场,不但跟“雨的模仿杀人”毫无关联,甚至跟《雨》中的歌词相互矛盾。 《雨》中的歌词是“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既然是“在屋里……”,那么,第二具尸体不应该在屋外,而是应该在建筑物中啊。 我的头脑中不断反刍这个问题,可是,不管想多少次,还是得不到答案。 我那不负责任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越这么想,达不到目的的焦躁感就越膨胀得厉害。 我在冰冷沉淀的空气中吐出白色的气息,伸手去摸索衬衫的胸前口袋。 我并不是想在这个神圣的场所抽烟,只是想确认最后一包尼古丁供给来源还剩下几根。 被压扁的香烟盒中,只剩下四五根香烟,大概今天就会抽完了。 那么,等烟瘾发作后,现在这种焦躁感一定会持续扩大。 风像巨大的旋涡,包围着礼拜堂,越来越凄烈地呼啸着。 我茫然望着祭坛上的耶稣,放弃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将思考的触角转到别的方向。 温室里枯萎的嘉德丽兰浮现在我脑海中。 那真的是这个家显现出的“预言”吗? 如的场小姐昨天所说,被解释为这个家的“动作”的那几件事,本身绝非超自然现象,追根究底来看,还是可以赋予某种现实的说明,不论是我们到处看到的我们的名字、温室天花板上的龟裂、从桌上掉下来的烟具盒或是那些嘉德丽兰…… 没错,每个问题的解答都因人而异,要看个人怎么去诠释。 关连的含意,或更进一步认同某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就会觉得“真实”这东西,其实是很模糊不清的。 “映出未来的镜子”——对的场小姐而言,这是真实的;对不认同非科学事物的人而言,只要把一切视为“单纯的偶然”,那么这也是真实的。 归根结底,应该可以说是类似宗教的问题吧。 我并不是在影射昨天的枪中,只是认为事事以“科学”为依据的人,其实也不过是“科学教”这种新兴宗教的信徒而已。 那么,对现在的我而言,“真实”究竟在哪里呢? 我边思考,边无意识地摇晃着头。 这样的动作明显象征着我现在的内心世界——剧烈地动摇着。 想得越深,摇晃得越厉害,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 于是,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假设。 首先,我站在这样的立场来想:“这个房子有某种预言能力”这样的假设绝对无法在这个现实世界成立。 可是,有些事以“偶然”来解释,还是偶然得太离谱了。 而且,据我所知,这个房子里的人至少有一个“相信”上述的假设。 那就是的场小姐。 她相信这个房子具有“能力”,当有外来访者进入时,这个房子就会动起来,映出这个来访者的未来。 如果,她的神经某处出现了“异常”,对她而言代表“真实”的字眼产生了“本末倒置”的现象,会怎么样呢? 那就会变成这种状态——当有来访者时,这个房子就要动起来,而且“必须是映出来访者未来的动作”。 的场小姐为了让自己相信的“事实”成为“事实”,遵循这个本末倒置的理论杀死了两个人。 前天晚上,代表榊由高的“贤木”图案烟具盒,因为某种“巧合”,从桌上掉下来摔坏了,所以,椭非死不可。 昨天代表希美崎兰的温室黄色嘉德丽兰,因为“某种原因”枯萎了,所以,兰非死不可。 为了让这房子的“动作”成为“预言”,她不得不杀了这两个人。 如果我这样的假设正确,那么,我们就得重视这个房子的“动作”。 尤其要注意的是,那个意义不明的龟裂——温室天花板上那个十字型裂痕。 如果那是预言我们的将来的现象(如果她的主观是这么解释的),那么,她就会被迫去实现这个预言。 想到这里我越来越激动,可是,马上又对自己思考的欠缺周详感到可耻。 以我的头脑来说,这样假设是非常难得,可是,跟现实情形一对照,就可以发现这个假设根本不能成立。 仔细想想,前天晚上在沙龙发生的事,的场小姐怎么会知道呢? 烟具盒摔坏的事,的场小姐是隔天才知道的,而且,在前天晚上那个时点,她还不知道访客中有一个叫榊由高的男人。 9 “咦?” 听到背后突来的声音,我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回头一看,乃本——不对,是矢本彩夏,正站在入口后往里面窥伺。 “怎么,是你啊。”我松了一口气,刚才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那个身份不明的黑影呢。 “你在干什么啊,铃藤。”彩夏用天真烂漫的声音问,啪哒啪哒从走道跑到我旁边来。 “想事情。”我回答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彩夏穿着牛仔裤跟柔软的蓝色长毛毛衣,脸上没有昨天那种不适合她的妆,圆圆的脸看起来比19岁这个年龄更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很“娃娃脸”。 “你一个人来这里不怕吗?杀人凶手还在这个屋子里徘徊呢。” 听到我这么说,彩夏鼓起脸颊,看着我说:“当然怕啊。” “因为……”她在我旁边端庄地坐下来,“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好沉闷,我不喜欢。” “说不定我就是凶手呢。” “你吗?怎么可能!”彩夏咯咯笑着,“我觉得绝对不可能是你!” “为什么?” “你看起来不像会杀人的样子,而且,你有不在场证明啊。前天晚上案发时,你不是跟枪中、甲斐在一起吗?”彩夏一直盯着我看,用轻松的口气说,“还是你用什么伎俩,制造了不在场证明?或是枪中跟甲斐都是共犯?” “共犯?怎么可能!” “就是啊,”彩夏亲呢地笑着,“所以,你和枪中绝对安全,甲斐也是,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不是凶手,只是他今天的样子有点奇怪。” “嗯,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不过,害怕也是当然的。” “没错。——铃藤,你想凶手是谁?”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摇头。 彩夏把双手伸进宽大的毛衣袖子里,说:“你说你在想事情,应该是想这件事吧?还是在想深月的事?” 我诧异地盯着彩夏的脸,她的嘴角泛起恶作剧的笑容。 “啊,不可以生气喔。” “我才没生气。”被枪中看出来也就算了,居然连这个年轻女孩都看透了我的心事,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能了。 可是,在这时候做任何辩解也没有用,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缩起肩膀反问她: “你认为凶手是谁呢?” 彩夏没有回答,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看着半球形的挑高天花板。 “好漂亮!”她盯着镶在白漆天花板上的彩色玻璃图案说,不久后,又把视线移到右前方的墙壁上。“铃藤,那是什么图案?” 我觉得话题被岔开来了,但还是把视线移向她所指的那个大彩色玻璃图案。 “那是《旧约圣经》的《创世纪》第四章里的一个画面。”我回答她。 “什么画面?”彩夏还是老样子,一脸茫然。 “你知道该隐跟亚伯的故事吗?”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故事。啊,不过,昨天枪中好像提过该隐这个名字,说这个名字跟甲斐的名字相似,他就是说这个图案吗?” “对,该隐跟亚伯都是亚当跟夏娃的儿子,该隐种田,亚伯养羊。那个图案画的是他们两个奉献供物给耶和华。” “哪个是哪个?” “右边那个男的是亚伯,你看他不是带着羊吗?左边那个前面有像稻穗般的东西,就是该隐。” “左边那个人好像很不开心呢。” “因为他好意把供物献给耶和华,耶和华却只收下了羊,根本不把该隐的供物放在眼里。所以,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刚好正对比。” “好可怜。” “该隐一气之下杀了亚伯,这就是人类最初的杀人。” “哦——”彩夏抬头盯着图案,双手交叉在头后面,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 “榊是第一个,”突然,她用非常正经的语气把话题转回到凶杀案上,“接下来是兰,总之,凶手就是想杀了这两个人。既然这样,通常应该会从比较惹人厌或比较难缠的那个人下手吧?那么,榊先死就很奇怪了” “为什么?” “兰比较惹人讨厌,也比较难缠啊,要杀她得突击她才行。” 我心想哪有这种事情,却还是对她的话作了分析。 “只有你们女生才会觉得她惹人厌吧,至于难缠方面,榊再怎么纤细毕竟也是男生啊,所以,我觉得不能这么说。” “才没这种事呢,不然我问你,铃藤,你喜欢兰吗?” “我……” “看吧,名望奈志跟甲斐也是,枪中虽没表现出来,内心一定也很讨厌那一类型的女人。而且比较难缠的也是兰,她只要歇斯底里的毛病一发作,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予置评。” “绝对是这样!”彩夏的语气充满了自信,她继续说,“不过,如果这次的凶手非常、非常恨她,就有可能把她排在后面。” “为什么?” “把她排在后面,先吓吓她啊。发出杀人预告,警告她下一个就轮到她了。”说完后,她猛地把视线拉回到自己膝盖附近,“不过,好像没有人恨她恨到这个地步。勉强来说,只有名望奈志吧,而且他又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认为他是凶手吗?” “有可能,不过,名望奈志不管多恨对方,应该也不会杀人吧。因为他平常就很会用言语讥讽他讨厌的人,没有必要现在再去杀人。嗯——那么……”彩夏转动茶色的眼珠子,摆出侦探的架势,继续她拉拉杂杂的推理,“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忍冬医生,可是他又完全没有动机。” “你跟深月也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啊。” “讨厌啦,”彩夏撅起嘴来,瞪着我说,“我跟深月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她说得非常坚决,却没有任何理论性的根据。 我敷衍地对她微笑、点头,心中暗自想着,暂时撇开深月不谈,这个彩夏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凶手呢? 要论“憎恨”,最恨兰的应该不是名望奈志而是彩夏吧(前天在温室时,她说过那么尖酸刻薄的话,眼中还冒出暗红色的火舌。昨天的“审问会”上,她反驳兰的语气也充满了憎恨!)如果她现在天真烂漫的表情、语气、台词,全都是在她的盘算下装出来的呢? “的场很可疑。”彩夏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 “昨天开始,她突然变得很亲切,吃饭时一定会为我们服务,但在那之前简直是超级冷淡,现在这样子,八成是在监视我们——啊,这个耶稣好帅啊。” 她抬头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突然很兴奋地提高了声调。 我看着她的侧面问“怎么说呢”,催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我也怀疑过的场,但是,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还眷恋那个已经被我否定掉的假设,而是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的场昨天以来的态度软化大有文章。 “嗯——我觉得说不定跟四年前的火灾有关。”彩夏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她说不是纵火,可是说不定就是纵火,那么,凶手就是没有被抓到,而那个凶手说不定就在这里。”这倒是一种新的说法。“四年前的火灾”这几个字,又强烈触动了我心中的疙瘩,但我还是应了一声“原来如此”,继续跟她搭腔。 “你是说榊可能是纵火的凶手,白须贺家的人知道了就杀他复仇?” 彩夏猛然大叫一声“不是啦”,声音响彻整个礼拜堂。 “我说的不是这样啦,我是说,”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们之中可能有一个‘这里’不太对劲的人把以前的那个房子烧了,现在又一副没事的样子在这里工作。可能是的场,也可能是鸣濑或井关。我们来了之后,可能这个人的病又突然发作了。” “突然发作,杀了榊?” “嗯,”彩夏很认真地点着头,“也有可能是那个留胡子的末永,的场不是说他老婆自杀了吗?可能是因为这个打击,‘这里’出了问题。” “突然发作?” “没错,榊跟兰都是特别醒目的人,他很可能从最醒目的人下手。” 我无法判断她说这些话究竟有几分是认真的,把视线从她脸色移开,若无其事地转向右前方的彩色玻璃图案。 “关于火灾的事,”我说,“不管是不是放火,你不觉得有什么疙瘩吗?” “咦?”彩夏不解地问,“什么疙瘩?” “事情发生在四年前,原因是显像管在深夜起火燃烧,这当然是厂商的责任。”说到这里,我突然了解到我的“疙瘩”是什么了——我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彩夏满脸不解地看着我说:“到底怎么了啊,铃藤?” “你大概不记得了,四年前你还只是个初中或高中生。”我面向彩夏说:“当时相继发生了好几件大型电视机起火的意外事故。造成很大的问题;有几件意外还演变成大火灾。” “我不记得了,不过,听你这么说,好像有点印象。” “那些有问题的大型电视机,都是同一个厂商生产的,也就是李家产业。” 彩夏马上领悟到我话中的含意,“啊”地张大了嘴巴。 榊由高——李家充是李家产业社长的儿子: 对在火灾中失去妻子的白须贺而言,是让他恨之入骨的“凶手”的共犯。 不管火灾后的赔偿、刑事责任等如何处理,当白须贺知道偶然进入自己家里的榊的身份时,很难说他不会萌生为妻子复仇的念头。 在火灾中失去丈夫的井关悦子,也有同样的动机。 的场小姐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她好像非常仰慕已故的夫人。 问题是——我慎重地往前思考。 刚才在“的场=凶手”的假设中,我也曾经碰过相同的问题。 那就是他们如何在事前得知,来访的客人当中有这么一个人? 不,还是有可能知道。 撇开榊由高这个艺名不谈,在我们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就在电视新闻报导8月那个案子时,知道了李家充这个名字。 的场说第一次看到榊被列为案件嫌犯遭到通缉的电视报导,是在15日晚上。 如果当时电视登出了他的本名跟照片(第二天的新闻报导也行),那么,鸣濑、的场或井关悦子就会注意到那个男人就在访客之中…… “难道凶手真的是这个家里的人吗?”彩夏突然东张西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不过,如果动机真如你刚才所说的,那么,我跟你应该都不会有事吧?因为凶手没有理由恨我们啊。” “可是也没有理由杀了希美崎啊。” “因为她是榊的女朋友啊。” 她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两手抵在椅子上,开始晃起脚来。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又突然用很开朗的语气说: “下次的公演要演什么?” “还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跟枪中讨论过吗?” “嗯,可是那时候还没发生这些事。” “因为你们是以榊为主角策划的?” “没错。” “别人就不行吗?” “我无法发表意见。” “总不会因为死了两个人,剧团就瓦解了吧?” “这就要看枪中了。” “那就不必担心了,枪中很有钱。”彩夏安心地放松脸颊,说,“兰已经死了,不知道我会不会拿到比较好的角色。” 她说这种话时,口气一点都不带刺,一幅天真无邪的模样。 看我都不回话,她啪啦站起身来,说:“我要上去了。” 说完,走出礼拜堂。 走到门前时,她临时想到什么似的,对坐在椅子上目送她的我说: “深月的事,你还是很有希望,因为她看着你的眼光非常温柔。” 10 下午快2点时——彩夏离开好一阵子后——我也离开了礼拜堂。 我关上门,从中间夹层回廊下面走到一楼大厅时,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芦野深月正独自站在壁炉前,跟那幅肖像画面对面互望着。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瞥了一眼礼拜堂,表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 “你很在意这幅画吗?” 我边说边走向她。 深月没有回答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好吧,很危险呢。” 这回她对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代表什么意思。 然后,又继续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 她今天的打扮也是黑色长裙、黑色毛衣,站在肖像画面前,让镶在金边框里的画,看起来像一面大镜子,而不是画。 “她是多少岁时过世的呢?” 深月的声音充满了感叹,可能是因为长得太像了,实在无法不感同身受吧。 “‘死’真的是一种很悲哀的事,尤其是深信自己还有无限未来的人突然死了。” 她喃喃述说的声音实在太悲戚了,我不忍再听下去,更进一步靠近她,拼命找话题想跟她说,于是,我想起了那件事—— “芦野,” 我想到昨天黎明时,在图书室听枪中说的事,还有,那之后在梦中见到的玻璃墙另一面的脸庞。 “我想问你一件事。” 听到我一本正经的语调,深月浮现出有点疑惑的笑容,拢拢乌黑的长发。 “今天早上的场说过‘对未来失去兴趣’这么一句话,昨天,枪中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枪中?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决定说出来,“他说你舍弃了未来。” “咦?”抚弄着长发的她,骤然呈静止状态,疑惑转变成惊讶。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你舍弃了未来,所以才会这么美。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最好不要知道;最好是充满了神秘感,可是,我……” 无法克制的冲动,让我说出一长串的话,可是,看到深月的反应,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避开我的视线,默默一次又一次地摇着头。 “我是不是不该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唯唯诺诺地任视线在黑花岗岩地板上游移。“那是我不该知道的事吗?” 冗长的沉默,笼罩着宽敞的挑高大厅。 跟她相距两米、面对面站着的我。 像断了发条的小丑娃娃般伫立着: 既无法更接近她,也无法再开口说什么。 同样无言伫立着的深月,仿佛就要被吸入后面的肖像画里消失了。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的话,我一定会就这样一辈子站在这里。 “我——” 听到深月的声音,我立刻严阵以待。 “我活不长了,所以……” 我一时无法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大约已经猜到会是这种答案的大脑,拒绝去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片刻,深深的叹息飘落在紧绷的空气中。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我实在不懂……” “我跟一般人不一样,”她平静地说着,把右手轻轻贴在胸前,“心脏不一样。” “心脏?怎么了……” “我的心脏先天就很虚弱,应该算是某种先天畸形吧,在此我也不便详细解说。从小,我只要做一点剧烈的运动就会很痛苦,甚至昏倒。中学时,因为症状太严重,就去看专科医生,才知道是心脏方面的疾病。” 她细长的眼睛看着我的脚下,淡淡说着——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感觉。 “医生告诉我父亲,我很难活过30岁。父亲烦恼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我这件事。” “不,”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怎么会这样。” “我刚听到这件事时,非常震惊,不停地哭,也变得很绝望。可是,奇怪的是,过一年后就一点都不觉得怎么样了。不过,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对人生绝望。该怎么说呢?” 枪中的话在我心中一一浮现。 ——她现在的心态是平静的“谛”观。 ——对,她舍弃了一切,但不是绝望或老年人的了悟。 “总之,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说。 ——她舍弃了没有希望的将来,平静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枪中本来就知道这件事吗?” “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明知道,还让你站在舞台上吗?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以演戏……” “他也说不好,可是,我喜欢演戏。” “即使会缩短你的生命吗?” “是的。” ——简直就像个奇迹,所以她才会…… 枪中是说,因为这样,她才如此美丽吧? 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憎恨这个十年的朋友,他明知我对深月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件事。 不,我不该这样指责他,没有当事人的同意,他也不能随便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可是,作为一个喜欢她的人,枪中为什么不把她的心引导到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认同她的“舍弃”,还用那些话来赞美她? 或许,这就是枪中对美的诠释吧,可是——不是有生命才美吗? “还可以动手术或想其他办法呀,怎么可以现在就放弃了。” “好像需要移植,可是,我的血型比较特殊,很难找到合适的心脏。即使找到了,成功率也很小。” “可是……” “而且,我也不想拿别人的心脏活下去,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是有那种价值的人。” 我很想大声告诉她——你绝对有价值! 我真的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现在就把心脏挖出来给她。 可是,我能说出口的只是沙哑而陈腐的台词。 “不可以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即使只有一点可能性,也要抱着希望。” 没错,也许如枪中所说,是解脱了对生的执著,拥有如此平静的心,才能塑造出深月现在庄严神圣的美,但是,我无法苟同枪中这样的想法,我不要她这样美,不管她多么不好看,多么丑陋,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她紧紧掌握住属于她唯一生命。 “我——我希望你……” 深月没有让我继续说下去,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在告诉我她明白了,但绝对没有讨厌我或逃避我的意思。 “谢谢你,铃藤。”她微笑着。 我在心中不断嘶喊着——我不要这种的可以确定,只有她有资格接下厄里斯投出的金苹果,这样的想法一点都不夸张。 “对不起,我知道这种事即使有人问起,我也不该吸入便说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因为我想让你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觉心痛不已。 我把手贴在额头上,深深凝视着她,好不容易才发出喘气般的声音“啊”。 “对了,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深月把头发拢到后面,好像在暗示我换个话题吧,“昨天我不是在这里跟你说过8月的那件事吗?当时我没什么自信,所以没有说。” “——啊,嗯。”我甩甩有点麻痹的头,这才会意了这个新话题的意思,“你是说当时可能在电话那一端的另一个人?” “嗯,我还是没什么自信,可是,连兰都遇害了,所以,我想我还是……” 就在这时候,突然剧烈的“嘎哒”声响彻大厅,把我跟深月都吓了一大跳。 我回过头去看深月的斜后方,发现声音来自壁炉的上方。 “画——”深月用手捂着嘴巴,“怎么会突然……” 不知道是支撑画框的绳子或锁链断了,还是挂钩断了,挂在墙上的肖像画突然掉下来了。 幸亏是垂直地掉下来,所以没有往前方倒。 那个金边画框看起来很重,如果掉落的角度不对,很可能压坏装饰架上的物品,或收藏木屐的那个玻璃箱子。 此时,右边通往走廊的门打开来,整整齐齐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出现在门口。 大概是正好经过时,听到了刚才的巨响。 确定是我们之后。 他的表情还是像戴着假面具般的冷漠。 “怎么了?”他用嘶哑的声音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那幅画掉下来了。”深月回答,“我们没有碰它,它就突然掉下来了。” 管家大步走到壁炉前,看着掉下来的画框,说:“锁链断了,大概是老旧了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边说还边看看深月跟画框中的画,两相比较。 “我会叫末永来修理,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段时间内,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冻结了般伫立在原地。 深月可能也对我这样的反应,感到十分诧异吧。 我问我自己,眼前的这件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老旧的锁链断裂,画掉下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奇怪,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现象。 可是…… 我想到损毁的烟具盒、温室里枯萎的兰花,而现在——现在又…… “铃藤,”深月的声音唤醒了我,“已经2点半了,该上楼去了。” 我们在鸣濑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离开大厅,我踩着梦游般的步伐走在深月前面,爬上楼梯,从回廊走到楼梯平台。 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连肖像画掉落之前她要告诉我的话都忘了问。 途中经过走廊尽头的门厅时,我突然注意到摆在角落的鸟标本。 之前,我没有特别去端详过这个标本,这只鸟全长约五六十厘米,深紫黑色翅膀,与翅膀同颜色的长尾巴上有白色条纹,眼睛四周有红色圈圈。 这时候我才发现,那是雉鸡的标本。 顿时,我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地揪了出来。 下雨了,下雨了。 我耳边响起了令人怀念的歌魄——不,现在已经变得恐怖而且可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不会吧……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走在我后面的深月,可是,我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11 大家已经聚集在餐厅了。 坐在餐桌靠壁炉那边角落的彩夏,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是看到我跟深月一起进来,而在胡乱猜测吧。 我没有对她的眼神做出任何回应,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 这个位置刚好跟彩夏成对角,旁边坐着忍冬医生。 “末永说发生了一件怪事。”的场把茶壶里的红茶倒给大家后,在枪中旁边坐下来,“温室里有很多鸟笼,由末永负责照顾,他说其中一只鸟变得很虚弱。” “鸟?”枪中疑惑地看着女医,“什么鸟?” “是金丝雀,德国种的黄色金丝雀,名字叫梅湘。” “梅湘?”枪中重复这个名字,“是‘图伦嘎利拉交响曲’的梅湘吗?这是谁取的名字?” “末永取的,他帮鸟取的名字,全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的名字。” “哦——他说那只梅湘变虚弱了?” “是的,他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突然变成那样了。” “会不会是生病了?” “他说好像也不是。” “你没替它看看吗?” “我只会看人。”女医平平淡淡地说。 枪中耸耸肩,尴尬地搓搓鼻子说:“奇怪是蛮奇怪的,不过,好像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涂着黑漆的餐桌上,摆着美昧可口的酸樱桃奶油水果小馅饼。 的场小姐推荐给我们说,这是井关悦子亲手做的,所以味道非常特别。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一直沉默不语的名望奈志,吃了一口小馅饼后,又像平常一样发起牢骚来。 他用舌头舔掉沾在嘴角的奶油,舔得有点夸张不自然,“雪还是下得那么大,真是的!” “的确蛮糟糕的,”忍冬医生在红茶里加入了一大匙的砂糖,“大约十年前左右,我也遇到过这样的大雪。那一次我正好越过山头去某个村子,突然下起大雪,被困在那里整整一个礼拜。” “只能乖乖等着雪停吗?” “没错。不过,相野的人已经很习惯大雪,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一点一点进行铲雪作业了。最慢再过两三天就会有办法了,而且,这期间内雪也应该会停了吧。”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脑子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事。 我看着坐在斜对面的深月,她大概也注意到我的视线,一只手贴在脸颊上,微微低着头。 也许是我太多心吧,总觉得她的脸比平常更苍白;表情也更僵硬了。 “车子还是不能动吗?” “至少我的车不行。”忍冬医生咬着厚实的下唇。 名望把目光移向的场,说:“这个家的车子呢?” “除了平常的轿车之外,还有一辆跑长距离的车。”女医回答他。 名望“啪”地弹指说:“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很不巧,上周故障后就一直没有修好,好像得开到修车厂修理才行。” “唉,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这么巧呢。” “车库在哪里?”枪中问。 女医往图案玻璃墙望去,说:“在前院对面。” “离建筑物这么远?” “是的,那里本来是马厩,后来才改装成车库。” 我犹豫着,该不该把刚才肖像画的事告诉枪中,但在现在这种场合——在深月面前——我无法启口。 而且即使我不说,鸣濑迟早也会把那幅画掉下来的事告诉的场,然后,的场也会告诉枪中吧。 听到这件事,他会以什么角度来想呢? 当成“单纯的偶然”,或是这个家有意志的“动作”? 不,我应该先问我自己,该如何思考这个现象的意义? 该怎么思考会比较好? “要不要再来一杯红茶?”的场说。 “换咖啡吧。”枪中回答,然后看看我们说:“大家都赞成吧?我们本来就是喜欢喝咖啡的一群。” “忍冬医生,您也喝咖啡吗?” “好好,只要是甜的都行。” 的场小姐安静地离开坐位,走向放着煮咖啡器的木制餐车。 深月站起身来想帮忙,的场举起手表示不用。 机器搅碎咖啡豆的尖锐声音,刺激着疲惫不堪的神经。 “不过,”枪中对回到坐位上的的场说,“说真的,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从昨天到现在,这句话他已经重复说过好几次,现在听起来只觉得讽刺。 或许,这是他抗拒沉重气氛的一种方式吧,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至少加上一句“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的话”…… “不论是建筑物、家具、收集品……收集品中以日本的物品最多。全是白须贺先生收集的吗?” “好像有很多是原本就留在这里的,不过,老爷收集的应该也不少吧。” “横滨的那个房子失火时,应该也烧掉了不少吧?” “没有,那时候收集品不是放在烧掉的主屋,而是其他屋子里,书也是。” “哦,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那些古董,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东西呢。”枪中微微叹口气说,“你平常空闲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觉得‘空闲’过,不过,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我非常忙,只是住在这里,就会觉得时间的流逝方式不太一样。” “怎么说?” “总觉得时间不是在‘流逝’,而是像慢慢地卷起很大的旋涡。我们不是跟着时间在生活,而是被包围在时间里。我这么说,也许你还是听不懂吧。” “不,不会的,我觉得我可以理解。” “不过,一般所谓的‘消造’还是不可缺乏的。我们会在附近森林散步;夏天时只要能忍受微凉的湖水,也可在湖里游泳:另外还有我们自己的泥制射击靶练习场。” “太棒了,是白须贺先生的兴趣吗?” “是的。” “那么,一定也收集了不少好枪吧?” 的场只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就站起身来往餐车走去。 咖啡已经过滤完,在大咖啡壶里注入多人份的咖啡,的场小姐把咖啡倒在新的杯子里端给大家。 “我真的很羡慕。”枪中眯起眼睛,追着女医的身影,“我在东京经营古董店,评鉴古董的眼光还不错,要不要雇我当管理人?” 女医有点惊讶地说:“这种事问我也没有用。” “哦,如果我是女生的话,就可以拼命向你们老爷抛媚眼,让他雇用我了。” “别开玩笑了。” “不,我是说真的。因为等雪停下山后,我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栋建筑物跟你们了。” 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一点都尝不出香味,只觉得比平常更苦味强烈刺激着舌头。 隔壁的忍冬医生还是一样加了一大堆糖,津津有味地一口喝光了。 “你说你经营古董店,那么,剧团呢?”的场回到座位上问枪中。 “靠这种小剧团哪活得下去。”枪中苦笑着耸耸肩,“我的本业是古董美术商,剧团只是玩玩而已。” “都演哪些戏?” “你喜欢什么戏?” “啊,我对戏剧不是很清楚,大学时跟朋友去看过两三次而已。” “我们剧团演的大多是比较传统的戏,因为我不是很喜欢现代的东西。” “是吗?” “什么大众化、像机关枪一样笑话连篇、或是演员在舞台上跑来跑去那种戏,我都不喜欢。还有,以观念、思想为主,沉闷难懂的戏剧我也不喜欢。” 女医好像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但他还是继续说着:“也许评论家会对我的戏剧嗤之以鼻,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现代性’的东西。” “现代性?” “演出现代戏剧的人,大都逃脱不了‘新’的束缚,一心想让自己跑在时代的尖端。因为这些人相信——戏剧的价值是揭露时代与社会的矛盾构造,并将之推翻,把时代不断往前推动。不过,我也不想强力去否定这样的思想。” 枪中摘下眼镜,用手指压着两边眼睑。 “我不想把时代往前推,甚至希望它能停下来。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只好在时间的流逝中打造不动的碉堡。就这方面来看,也许我的心比较能跟古典艺能产生共鸣吧。” “怎么样的碉堡?” “这……”枪中眯起眼睛看着远方,“就像……这个房子——雾越邸。” 听到枪中这么说,女医讶异地微微点了点头。 她拿起杯子,缓缓喝了一口咖啡。 “我想我大概是憧憬当某种独裁者吧。”枪中说。 女医更加诧异地眨着眼睛说:“独裁者?” “说得太偏激了吗?” “什么意思?” “60年代以后,日本的现代戏剧中,有所谓的‘地下典型’,现在也还多多少少延续着。其中‘集体创作’概念,被认为是维系60年代到70年代,及至现在的主要架构。 狭义来说,‘集体创作’就是在演出戏剧集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作家、是导演、是演员,也是工作人员,以同等身份为理想。总之,就是要排除剧团内的阶级制度,是一种直接的民主主义;不要强势的领导者,只重视演员各自的自主性。”枪中缓缓地左右摆着头说,“我讨厌那种思想,所以,才会用独裁者这个字眼来形容自己。” “哦。” “也就是说,我想统治整个世界。啊,请不要误会,我对政治没有兴趣,我要的并不是一般所谓的权势。 只是身为一个导演,觉得必须统治整个自己导演的舞台,才能充分表现出自己: 才能越来越接近我在寻找的‘风景’。我只是有这样的自私想法而已。” 平常在团员面前,他也从不避讳说这种话。 他常说“暗色天幕”是我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是为他自己、为他个人而存在的表现体。 “我这么说,也许大家会不高兴吧,因为这样一来,演员不过是我的棋子而已。当然,我并不否认,他们也是为自己站在舞台上,为自己而表现。 只是,支配那个‘世界’的人是我——我自己希望是这样,自己认为是这样而已。你觉得我很傲慢吗?” “我不清楚,”的场暧昧地摇着头,“因为我是那种从没想过要表现自己的人。” 听着他们两人对话的忍冬医生,大概是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很无聊,打个大呵欠站起身来,举起双手挺直圆圆的身体,说声“失陪了”,就走到隔壁沙龙去了。 没过多久,名望奈志跟彩夏也跟着去了沙龙。 也许是存心要避开事件的问题吧,枪中继续跟的场谈着自己对戏剧的看法和“暗色天幕”的事。 甲斐双肘抵着餐桌,脸色还是那么憔悴苍白,茫然地看着图案玻璃的墙壁。 我把咖啡喝完,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 昨天明明睡得很饱,却还是觉得很疲惫。 我看看深月,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我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强烈渴望可以看透她的内心世界。 因为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舍弃了自己的未来;是不是还想逃避已经被宣告的死亡…… 突然,深月抬起了头,视线正好跟我撞个正着,我就那样凝视着她乌黑的眼睛。 她淡粉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但是,很快又阖上了。 她缓缓摇摇头后,又垂下了头。 结果,她想说什么,要告诉我什么,竟成了永远的谜。 第五幕 寂寞的雏鸡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面对雾越湖的中庭广场,没有一点阴影,白得让人以为是某个国度的神殿——一个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国度——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一定也只存在于遥远的神话时代,一个梦幻般的国度。 太阳快要下山了,天空一片昏暗,厚厚的云层微透着风化后的绣球花颜色。刚才飕飕狂吹的风暂时停止了呼吸,雪也变得不可思议的温柔,无声无息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好安静,仿佛整个字宙都被消音了,时间的流逝也冻结了。 一时,四周笼罩在无限的寂静中。 铺着纯白绒毯的广场一隅,躺着一个人的身躯。身体朝向湖面,双手向前延伸横躺着。身上裹着几乎跟白雪溶成一体的白色蕾丝,乌黑的长发像扇子一样散开来,胸前鲜艳的血绽放成深红色花朵。 那种姿态简直就像正在祈祷中、突然断了气的巫女,也像被镶在广场这个巨大画框中的一幅画。 一双眼睛正在阳台上俯视着这幅画,那是一双没有感情的干涸玻璃眼睛——雉鸡标本的眼睛。雉鸡收起深紫色的翅膀,伸直长长的尾巴,黑色的嘴巴微张着,好像随时会尖声叫起来。 1 “她”在厚厚的透明玻璃的另一面,拼命敲打着;举起白皙纤细的手,张大嘴嘶喊着。声音被墙壁阻隔,传不到这边来。不久,她的拳头开始渗出血来,染红了半面玻璃墙。 深月、深月——我梦呓般呼叫着她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一定也传不到那一面。 深月——她在求救,一定是的,她想打破这面墙逃到我这里来。 我这么确定后,握起拳头,举起手往墙壁上挥去。这一击,玻璃墙壁龟裂出蜘蛛网般的细纹。接着,“嘎锵”一声,四角玻璃突然变成了金色画框,画框中镶着跟她一模一样的美女肖像画。画在灰色墙壁上左右摇晃着,越来越剧烈,嘎哒嘎哒震响着,突然间就掉下来了。 当——响起了笨重的声音,我的头盖骨也产生了共鸣,咯嗒咯嗒震动着。余音呈环线运动在我头颅中缭绕着。 我仿佛从黏度极高的泥沼中爬上来,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 震响的余韵还微微残留着,那不是梦中的声响,而是现实中的声响——好像是日光室的长箱形挂钟敲响的声音。 我轻轻摇着灌入铅般沉重的头,看看自己的手表,眼睛朦朦胧胧的,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时间是下午5点半。再看看日期,不用说当然是显示11月18日星期二。 我一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好像是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不只是头部,连全身都觉得麻痹;眼睛的焦点无法固定,眼皮也沉重得一不小心就会阖上;喉咙干涸,舌头上有某种苦昧。 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里是……对了,这里是二楼餐厅,大家聚在这里喝茶,枪中跟的场谈论着戏剧的事…… 当我觉得意识开始模糊时,还来不及察觉不对劲,就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觉得身体好像在波浪中荡漾着…… 这之前,我记得我看过装饰架上的时钟,当时大约是3:45。 我努力撑起趴在桌上的无力身躯,环顾四周。坐在餐桌四周的枪中跟甲斐两个人,都趴在手臂上沉睡着。枪中隔壁的的场,从椅子上掉下来,躺在胭脂色的绒毯上,旁边滚落着白色的咖啡杯。从她上下起伏的肩膀,我可以确定她还活着。 “枪……”我惊慌地想叫醒枪中,可是,不由得阖上了嘴。 深月呢?她不见了。在我沉睡之前,明明还坐在我斜对面的她不见了。我跳起来,撞倒椅子,踩着宿醉般的步伐,绕到餐桌另一边。我以为她跟的场一样,从椅子上摔下去了,可是,地上也没有深月的身影。 我整颗心都在颤动作响,莫名的不祥预感袭向我,我面向隔壁沙龙。通往沙龙的门敞开着,我看到沙发上向后仰的忍冬医生的秃头,还听到轻微的打鼾声。 包括忍冬医生在内,有三个人睡在沙龙里。其他两个是躺在“忍冬图案”绒毯上的名望奈志,以及躺在沙发上的彩夏,还是不见深月的身影。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打开图案玻璃门,走进日光室。面对前院的玻璃外一片漆黑,我左右观看,都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我又跑到图书室去看,确定她也不在那里之后,立刻拔起穿着拖鞋的双脚,步伐蹒跚地冲到走廊。不祥的预感,让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仿佛踩进半睡眠中的朦胧状态,让这个预感弥漫着噩梦般的阴影。 走廊很暗,没有开灯。照亮中庭的灯光,从落地窗透进来,微微照亮了脚下。 我往左奔驰,想去深月的房间看看。当我跑到尽头的转弯处前时,双脚的拖鞋都已经脱落了。 “芦野!”我向微暗的空间呼喊,“芦野,你在哪里?” 在蓝色双开门前面一点,有一条侧廊,芦野的房间就在这条侧廊上的右边。 “芦野!”我又叫了一声,随即“唔”地停止了呼吸。我发现我要去的那个房间的门敞开着,一个全黑的人影突然从那扇门的背后跑出来。 “谁?!” 那个黑影个子娇小纤细,不理会我的呼喊,很快穿过了走廊。他整个人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长相,但是,看得出来行动不是很方便,走路时好像拄着拐杖,拖着一边的脚。 “谁?!”我大叫一声冲过去。可是,人影很快打开对面房间的门,唰地被吸走了一般,消失在那个房间里。 我跑到那个房间前,距离并不长,我却喘息不已,心脏跳得好快,仿佛就要炸开来了。我先试着打开黑影钻进去的那个房间的门,可是,打不开,从里面锁上了。我立刻放弃,右转回头往敞开着的门冲进去——这里就是深月的房间。 “芦野……”声音冻结在半空中,微暗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可是,我注意到散落在床上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长裙、白色衬衫……是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有,正面阳台的落地窗也开着,外面的寒气不断灌进来,冻结了整个房间。 我深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往敞开的落地窗走去。心跳得比刚才更快,我仿佛听到了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尖锐的心的倾轧声。 不会吧…… 窗外阳台上的积雪,只有小孩子打过雪仗般坑坑巴巴的凌乱痕迹,但没有够鲜明的足迹。不过,大约到胸部高度的栏杆前面,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走到窗户前,才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深紫色的翅膀、白色条纹的尾巴——是那只雉鸡;放在走廊尽头门厅的那只雉鸡标本。 此时,我确定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 下雨了,下雨了。 北原白秋的《雨》,第三段歌词。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很冷也很寂寞吧。 我用力甩着麻痹的头,企图否定自己的想法。我告诉自己,不可能发生那种事,绝对不可以发生这种事…… 身体好倦,脚也站不稳,我像个故障的机器娃娃,摇晃着头走进阳台。太阳已经下山,天空一片漆黑。风停了,雪静静地飘着。 我走到雉鸡标本旁边,伸出双手握住栏杆。屏住呼吸把身体探出栏杆外,俯视外面灯光照射下的广场。于是,我看到了横躺在那里的深月。 无尽的绝望涌上来,嘶吼的冲动蹿到喉头。我想压抑,却怎么也压抑不住。那一点都不像我声音的凄厉叫声,瞬间划破了笼罩着四周的寂静。 2 我握着栏杆,站在原地盯着白色广场。刚才自己的叫声,还在耳际拖曳着长长尾音。 她——深月,被杀了! 认清了这个事实,我的身体还是无法采取下一个行动。我全身麻痹,不仅手指头都无法动弹,连眨一下眼睛都办不到。 是因为受到深月被杀的事实的打击,还是发现了这个现场的打击?当然都有,但是,除此之外,浮现在眼前的死亡景象,简直就像一幅远离世间的“画”,也是让我全身动弹不得的原因之一。我的心的一部分,好像被活生生扯离现实,丢入某人虚构出来的幻想模型庭院中。强烈眩晕的分裂感侵蚀着我,让我的身体冻结了好一阵子。 直到从某处传来不属于我的叫声,我才从困住我的束缚中稍微得到解脱。我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右斜前方——广场对面突出部的三楼,有个截断倾斜屋顶的风雅露台,声音的主人就在那里。黑色人影背对着房里的灯光,在逆光和距离的阻碍下,一时看不清楚是谁。不过,从体格来看应该是那个鸣濑管家。他一定是被我的叫声吓着了,冲了出来,发现了广场上的尸体。在他探出栏杆的身影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个子比他矮一点,应该是白须贺先生。 我好不容易才把手从栏杆挪开,走回房间。可是,身体的麻痹感还是没有退去,广场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眼底,头也依然有强烈的分裂感。 深月被杀了,被杀了!被杀死榊跟兰的同一个凶手杀死了。 我步伐蹒跚地走到走廊,看到对面刚才黑影进去的门还是紧紧关着。我振奋起精神,再走向那扇门。我下定决心,如果打不开,撞也要把它撞开。我边想,边握住了门把——门已经没有刚才的阻力,门闩已经拉开来了。我打开门,里面一片漆黑。 “有人在吗?” 我对着黑暗喊,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手在墙上摸索着灯的开关。 “不要躲了……” 灯亮了,照出房间的光景。是跟其他房间同样构造的客房,家具盖着白布单,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是我在阳台的时候溜走了,还是刚才走廊上的人影只是我的错觉?我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件事,再次用力地甩甩头,冲到黑暗的走廊。我知道我必须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于是,我在走廊上奔驰着。 刚才的麻痹感和分裂感已经逐渐退去,但是,好像还是有看不到的网从头上网住了我,让我的身体变得非常迟钝,纠结在一起的双脚更激起了我的焦躁感。总觉得两边的墙壁正发出怪声,扭曲歪斜地向我倾轧过来。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餐厅时,摔到椅子下熟睡着的的场,已经清醒正要站起来。枪中跟甲斐还维持刚才的姿势,趴在餐桌上。沙龙里的三个人,也完全还没醒来。 “啊,铃藤先生。”起上半身的女医,看到我进来,叫住了我。 “我到底怎么了……”她扶着眼镜,不停地转动着脖子,舌头还没办法控制自如。 “刚才——我好像听到很凄厉的叫声。” 看到我大口喘着气,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才咕嘟吞了口口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我的脸。 “她——”我从干燥的嘴唇中,吐出沙哑的声音,“这次是她……” “她?”的场皱起眉头,瞪大了眼睛,“你说她——难道是……” “是芦野,她被杀了,死在广场上!” 女医尖叫一声,可能是听到这个声音,趴在桌上的枪中动了一下肩膀。 “大家都睡着了,我也睡着了,这期间有人杀了她。”说完,我全身无力地当场跪在地上。刚才看到的广场光景,啪叽啪叽在我眼前闪烁着。 为什么会这样!我在心中嘶喊着。 那么美的深月!在几年后生命即将燃烧殆尽、静静活着的深月,为什么会成为连续杀人案的第三个牺牲者呢? 的场像浮游在半空中般,脚步蹒跚地冲出餐厅。我握紧拳头,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敲打脚下的绒毯,两下、三下不停地敲着,酸麻的疼痛深深侵入了心扉。 我用力咬着嘴唇,咬到嘴唇渗出血来,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3 最先赶到广场的是末永耕治,因为当我惊声尖叫时,他正好在一楼备餐室。备餐室在厨房跟正餐室之间,他一听到叫声就冲到正餐室,从窗户发现了异状。 的场从走廊回来后,我跟她分头叫醒大家,一起冲到楼下。 被叫醒的人,都是先揉揉眼睛、甩甩昏沉的头、用拳头搓搓太阳穴。大概是还处在意识朦胧的似梦非梦状态,所以听到又发生凶杀案,也几乎没有人当场就做出正常的反应。 女医带着我们,从正餐室的落地窗走到阳台上。拖鞋已经脱落的我,光着脚走下广场,站在积雪中,茫然看着两个医生检验尸体,完全顾不上已经冰冷的脚。 “凶手好像给我们下了药。”蹲在尸体旁的忍冬医生,慢慢撑起肥胖的身子。 “药吗?”枪中表情沉痛地说,他跟忍冬医生一样,都还穿着拖鞋。 “没错,”医生皱起圆圆的脸,用舌头舔着厚实的嘴唇,“你不觉得嘴里有苦味吗?喉咙也很干渴吧?” “嗯,的确是。” “恐怕是我带来的安眠药。” “你是说有人偷走,让我们吃了?” “没错,我要回房间检查我的皮包才能确定。” “可是,什么时候让我们吃下的呢?” “枪中,”我沉不住气地插嘴说,“先把她搬到屋里去吧。” 把她搬到里面,然后当成日后要交给警察的横死尸体,跟榊和兰一样搬到地下室去吗?我对我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难过、后悔,要把她搬到地下室去,还不如让她埋在纯白的大雪中——我心中掠过这样的想法。刚才从二楼阳台看到的光景,又成为一幅镶在巨大画框中的“画”。 “说得也是,”枪中怅然地点点头,“忍冬医生,您已经检验完了吗?” “反正再看也看不出更多线索了。”老医生手贴在光秃秃的额头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如你们所见,死因是被刀子刺中胸部。大概是让她吃下安眠药,等她睡着时瞄准目标刺下去的,一刀贯穿了心脏。” 染红白蕾丝布的鲜血,被飘落的白雪覆盖掩没。只看到中央一带,突出一把黑色的刀柄。 “凶手杀了她之后,就把她从阳台扔下来。幸亏有大雪当垫背,身体并没有出现明显的伤痕。不过,还是太残忍了。” 深月的双手祈祷般伸向湖面,缠绕身体的白蕾丝布下,好像没有穿任何衣物。她眼睛紧闭、嘴唇微阖的脸庞上,没有一点因痛苦或恐惧而产生的扭曲皱纹,她安详而美丽。这是因为在睡眠中死去,几乎没有任何疼痛感吗?或者,这就是她的“舍弃” ——从对生的执著中得到了自由? “她的身上没有遭到凌辱的痕迹。还有,身体还残留着微微的体温,所以,应该是刚死没多久,顶多只有两个小时左右吧。 不过,这次也不必做那一类的检验了。的场,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的场看着尸体,无言地摇摇头。 这期间,雪还是不停地下着,平静了一段时间的风也开始再度增强。跟今天早上抬兰的尸体时一样,由我跟枪中、名望三个人抱起深月的尸体,在冰冻的风中,走上阳台的阶梯。 手握着栏杆,站在阳台上怅然看我们的彩夏,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深月的名字。我没有看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哭了。甲斐抱着膝盖,蹲在落地窗前面。从他不停微微抖动的肩膀,可以看出这件事对他造成多大的冲击。 从正餐室走到走廊时,正好碰到白须贺先生。我们停下脚步,他也在我们抱着的深月身旁停了下来。 “啊,”穿着墨绿色外袍的屋子主人,在俊秀浅黑的额头上刻画出深深的皱纹。他注视着深月的脸庞,压抑着声音说:“太残忍了!” 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心境变化的他,现在完全变了一个样,嘴角的招牌微笑不见了,表情充满了悲哀。他紧紧闭起眼睛,痛苦地猛力抽动一下肩膀,摇了好几次头。他一定是在深月的脸上,看到了四年前往生的妻子。 “枪中先生,”白须贺先生看着抬着尸体双脚的枪中,说,“这到底是……” “我知道您一定很生气。”枪中打断他的话,吐出心中的沉重负担,“我只能说我完全无计可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就卸下我侦探的职务。” 白须贺先生顿时绷起脸来,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枪中,但是随即转身背向他,举起一只手来示意“不要再说了”,走进正餐室里。目送他走后,枪中面向默默在一旁的的场,用十分疲惫的声音说: “的场小姐,麻烦你带我们去地下室。” 4 把尸体放在地下室的那个房间后,我们就直接上了二楼,因为枪中说要去案发现场——深月的房间看看。刚才带路的的场,也跟着我们一起去。 在开着灯的房间里,我听从枪中的指示,说出我发现尸体的经过。我努力依序说明,可是,大脑还没有从打击中清醒过来,声音不断颤抖,根本没办法好好说完一句话;描述得既没要领,又不清不楚。 大致听完我说的话后,枪中用犀利的眼神,仔细看了房间一圈。 “凶手把跟我们一样沉睡的深月,抱到房间里杀死,杀死她的地点是……”枪中走到衣服散落的小型双人床边,“在这床上吧?嗯——你们看,床单上有血迹。凶手在这里脱了她的衣服,用蕾丝布裹住她的身体,再刺穿她的胸部。那条蕾丝布应该是挂在那个窗户上的窗帘吧?” 枪中说得没错,面对中庭的垂直拉窗上的窗帘,已经被拆下来了。 “至于那把凶刀……”枪中说到这里,面向悄然伫立在房间角落的的场,“那是这房子里的东西吗?你清楚吗,的场小姐?” “应该是收在餐厅餐具柜里的小刀吧,我好像看过那把刀柄的颜色。” “可以请你稍后确认一下吗?” 女医点点头。枪中离开床边,往敞开的落地窗走去。 “凶手杀了她之后,就把尸体从这里扔到广场上。铃藤,”枪中回过头来问我,“你来的时候,阳台上没有足迹吗?” “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当我冲到这里时,阳台上的积雪好像被刻意踩踏过,坑坑巴巴的,非常凌乱。现在上面又铺上了一层新雪,连我的脚印都快消失了,根本无法辨识出凶手的足迹。 “是凶手故意弄成这样的,真是个毫无破绽的人。”枪中叹口气,走到阳台上,“这就是那只雉鸡吗?是放在那边走廊尽头的东西吧,的场小姐?” 的场小姐从枪中后面往阳台看,回答他说“是的”。 “又是‘雨的模仿杀人’吗?”名望奈志在胸前摩擦着双手,说话时吐出来的气息,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雨》的第三段歌词是‘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对吧?” “嗯,”枪中注视着被大雪覆盖的标本,接着说,一小雉鸡很冷也很寂寞吧’,所以把雉鸡标本放在积雪上。不过,这并不是‘小’雉鸡,只是看起来比一般雉鸡小。” “这是帝雉,栖息在台湾高山的品种。”的场小姐补充说明,“听说比日本的国产雉鸡稍微小一点。” “原来如此,羽毛的色调也跟日本雉鸡差很多。”说着,枪中又叹了一口气,“这样一直放在外面也不是办法,拿到里面来吧。我想,上面应该不会有凶手的指纹吧。” 他蹲下来,从口袋掏出手帕,用手帕包着手,以免留下自己的指纹,然后握住雉鸡站立的木制台座,把标本拿进房间里,放在床上。 “对了,铃藤,”风不断夹带着白雪,从落地窗吹进来,枪中边关上落地窗门,边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说你看到人影从这个房间走出来?” “是的。” “可不可以说得详细一点?” 枪中说完,瞥了的场小姐一眼。的场小姐的表情僵硬,直盯着自己的脚下。 “长得怎么样?有什么特征?” “我不知道,”我无力地摇摇头,含含糊糊地说,“走廊上没有开灯,所以看不清楚……那个黑色人影——大概是穿着黑色衣服吧,体格瘦弱,走起路来好像不太利落。” “拄着拐杖吗?” “看起来很像,啊,不行,我还是不能确定。” “你说他从这个房间出来,没错吧?” “应该是。” “跑出来后又躲进了对面房间,是吗?” “嗯,我看到他跑进去了。我追上去,想打开门,可是打不开,好像锁上了。后来我又去开一次,门闩已经拉开来了,可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你有什么意见,的场?”枪中转面向女医,“铃藤看到那个人影时,大家都在餐厅跟沙龙睡着了。所以那个人当然是这个房子里的某一个人吧?” 的场还是看着自己的脚,不做任何回应。 “你认为会是谁呢?”枪中再问一次。 她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说:“可能是他眼花了吧?” 女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话的语气也非常坚定。 枪中有点生气地说:“眼花?不会吧。” “很抱歉,我认为铃藤先生的话并不可信,因为他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又很慌张。而且,他不是说走廊很暗吗?再加上安眠药的药效还残留着,所以产生了错觉。” “说得太勉强了吧?”枪中耸耸肩,转向我这里。“铃藤,你没有话要反驳?” 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气力跟她争论,甚至消极地认为,既然的场如此坚持,或许那真是我的错觉。于是,我缓缓地摇摇头。 枪中碰了一鼻子灰,很不高兴地耸耸肩,但是没再碰触这个话题。他再看了房间一次,就把我们赶向房门。 出了深月的房间,枪中直直穿过走廊,打开对面的房间的门,观察房间内部。 “这是什么房间?”他回过头问的场。 “是客房,不过不能使用。”女医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不能使用?” “暖气设备坏掉了,没有暖气设备怎么可以让客人住。” “哦,”枪中摸着戽斗似的下巴,盯着的场的脸说,“什么时候坏掉的?总不会是最近的事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星期六为各位准备房间时,鸣濑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暖气坏了。” “这个房子包括这个房间在内,一共有十间客房吗?” “是的,大厅夹层二楼有两间相邻的大客房,专门用来招待重要的客人,不过,现在完全不使用了,所以一共是十间。” “我知道了。”枪中喃喃说着,关上了房门,“本来十间的客房,一间不能使用,变成九间。除了餐厅椅子的数目之外,这个家还用房间的数目显现了预言。” 听到“预言”两个字,反应最敏感的人是我。我仿佛被冰冷的手打了一巴掌,猛然抬起低垂的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枪中!” “嗯,什么事?” “老实说……”我把几小时前发生在大厅的事告诉枪中——名叫美月的已故白须贺夫人的肖像画突然从墙壁掉下来。 枪中眼镜下的眼睛瞪得斗大;的场小姐也用手捂住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名望奈志吁了一口气,露出痉挛的表情,夸张地摊开双手。 “的场小姐,看来我们得相信你昨天说的话了,”枪中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声音来,“这个房子确实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而且越来越明显了。” 5 白须贺先生没有像昨天早上或今天早上那样召集我们,我们自己在晚上7点半后,再度聚集在二楼餐厅。 现场的空气沉闷得无可救药,没有人想开口说话。彩夏边揉着哭肿的眼睛,还边呜咽着;甲斐低垂着头,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名望把嘴巴抿成乁字形,双手环抱在胸前;忍冬医生不知道带了几包糖来,还是咬着他的糖果,只是显得有点难以下咽,还用严厉的眼神窥伺着其他人的表情。 包括的场小姐在内,每个人都坐在刚才喝下午茶的位置上。 空杯子和大托盘也还放在餐桌上,唯一不同的是,我斜对面的位子上,已经不见深月的身影。 “大家都不说话也不行啊。”枪中沉重地打开话匣,“该讨论的事,就得提出来讨论,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懂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大喊一声“我受够了”。 我真的受够了。但是,不管凶手是谁,即使现在找出了凶手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深月已经不会再活过来了,不管怎么做——即使把凶手大卸八块,也不能再看到深月美丽的微笑了。 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说出我内心的想法。接触到枪中的眼光,我也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首先,医生,”枪中面向医生,“您检查过您的药了吗?” “的确是被偷了。”医生严肃地眯起了圆圆的镜片下的眼睛,“皮包里排装的安眠药,一整排被偷走了。” “那些分量足够让我们所有人睡着吗?” “当然,一般人只要吃一粒就会呼呼大睡了。这种药的药效非常快,但是维持不久。我刚刚看过,至少偷走了十颗。” “对不起,医生,您的皮包里经常装着这么多的安眠药吗?” “怎么可能,只是这次比较特别。因为不久前制药公司的业务员给了我一些样品,我就一直丢在皮包里没有拿出来。我这个人本来就不太会整理东西……” “皮包一直放在您的房间里吗?” 忍冬医生点点头,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掌拍打脸颊说:“我真的太粗心大意了,可是,我实在没想到会被利用在犯罪上……” “您最后一次打开皮包来看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啊。铃藤跟乃本——啊,不对,是矢本,他们说要安眠药时,我把皮包拿来这里,给了他们一人一颗,那是我最后一次打开皮包。” “药是在那之后被偷的,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机会。” “的确是这样。” “问题是怎么让我们吃下去的。”枪中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桌上的空咖啡杯,“您说过药效非常快,那么,最可疑的就是在这里时喝的红茶以及小馅饼,或是那之后喝的咖啡,问题应该出在这三种东西上。” 大家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坐在枪中隔壁的的场脸上,因为我们当时吃的红茶、点心、咖啡,全是她为我们服务的。 “是我不好,”的场突然激动地说,“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 “什么意思?”枪中问。 她露出忧郁的表情,转过头去看着她斜后面放煮咖啡器的木制餐车,说:“那时候,那个煮咖啡的机器里,有一人份的未使用咖啡豆。” “未使用的咖啡豆?一开始就在那里?” “是的,我想应该是之前本来有人想煮咖啡又作罢了,所以留在里面,就直接再往上加进了新的咖啡豆。” “我懂了,你是说安眠药掺杂在咖啡机里原有的咖啡豆中。” “我应该提高警觉,问问大家是谁留下来的;或是直接就把它倒掉。”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责备你也没有用。”枪中无奈地看着手中的咖啡杯,“原来是掺在咖啡里了,难怪那么苦。” 这时候,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名望奈志,突然缓缓站起身来,往房间壁炉走去。大家正怀疑他想干什么时,他突然瞥了一下壁炉旁的藤制垃圾桶,惊叹一声“哟”,就把手伸进了垃圾桶。 就这样,他拉出了一张银色的排装药的包装。 “你们说的好像没错。” 枪中从名望手中拿过排装药的包装,放在桌上的杯子旁,又面向女医说:“在警察来之前,最好保留这些杯子不要洗,可以吗,的场小姐?” 凶手应该是在早上发生尸体骚动之后,到下午大家聚集在这里喝茶之间,从忍冬医生的皮包里偷走了安眠药,任何人都有机会。偷偷潜入这间餐厅,把偷来的药先放进煮咖啡器里。这样的事也是大家可能做得到,包括这个家里的人在内。 凶手企图把药掺在咖啡里让我们喝下,趁大家睡着时,进行他新的杀人计划。 要在咖啡里加入安眠药,简单来想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把安眠药溶在煮咖啡用的水壶里;一种是混在咖啡豆里。若着重于药性,应该是前者比较占优势。因为可以确认药是否完全在水中溶化了,而且不管任何人煮咖啡时都不会产生怀疑。只是这样的事情准备比较费时,因为要等大量的安眠药完全溶于水中,要花很长的时间,有它的危险性。 就这一点来看,后者只要把安眠药放进煮咖啡器里,再加入适量的豆子就行了,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好准备工作。实际上凶手也是采用了这个方法。如果咖啡豆放在煮咖啡器里引起他人的怀疑:或安眠药没有完全溶化,被过滤器过滤掉了,没有出现预期的效果,也只要在当下中止计划就行了。只要不嫌随机应变的作战方式麻烦,这可以说是最安全的方法。 “如果凶手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枪中冷冷地扫视餐桌边的每一个人,“那么,这个凶手会假装喝下被他掺了安眠药的咖啡,等大家都睡着之后,再把咖啡处理掉。犯案后再回到这里假装睡觉,直到有人醒来引起骚动为止。” 我回想当时跟的场一起叫醒大家的情形,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可是,好像没有人的反应特别不自然。说不定凶手办完事后,自己也吃下适量的安眠药,混进了“被下药熟睡”的一群中。 “总之,就是我们喝下咖啡睡着了,才让凶手有下手的机会。”枪中特意隐藏感情般淡淡地说着,“确定大家都睡着了之后,凶手就把深月带到房间,杀了她。的场,你确认过刀子了吗?” 女医点点头,往餐具柜看去,说:“本来放在那里的小刀,果然不见了。” “听到了吧?凶手脱了她的衣服,用蕾丝窗帘裹着她的身体,再用那把刀刺进她的胸部。忍冬医生,溅出来的血呢?” “大概是因为刀子没有拔出来的关系,并没有喷出太多血;而且,裹在身上的蕾丝也有吸血效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在凶手的盘算中,总之,凶手身上说不定完全没有溅到血。当然啦,如果做鲁米诺尔试剂反应的测试,即使少量的血也可以检验出来。” “只能等警察来吗?”枪中皱着眉,咂了好几次嘴,“可是,凶手也可能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一点,自己也先脱了衣服才下手;或是很小心地在犯案后沐浴过。” “那就只好向凶手投降啦。”忍冬医生说完,自己做出投降的动作。 “说得没错。”枪中附和他,用力闭上眼睛。虽然极力保持冷静,不过还是看得出他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我仿佛又听到了他刚才对白须贺先生说的话——我希望可以卸下侦探的职务。 6 “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是深月?”名望奈志打破一时包围四周的沉默说。 “为什么是深月?”他又重复一遍,懊恼地看着双手环抱在胸前的枪中,说,“枪中,你认为呢?杀了榊跟兰,我还勉强可以理解,这两个人本来就很容易跟人结仇,或让人反感,可是,深月……” 没错,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难过地望着半空中,嘎吱嘎吱地磨着牙齿。我实在不相信有人会讨厌深月,像讨厌榊跟兰一样。她美,却从不夸耀自己的美,是个非常内敛沉静的女孩。她思虑周详,绝不会做出轻率的举动,也很懂得怎么去体谅他人。 用这样平凡庸俗的话来形容她,也许有人会笑说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也不想改变。 “对不起:”的场小姐开口说,“可不可能从剧团内的立场、利害关系,找出他们三个人被杀的共通动机?” “什么意思?”枪中反问她。 女医不是很有把握地说:“我对剧团不是很了解,这是我自己随便猜测的,譬如说,为了争夺下一次公演角色之类的。” “好龌龊,”枪中缩着肩膀说,“如果是一流的剧团还有可能,像我们这种小剧团,根本体会不到那种龌龊的事。” “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因为这样的纠葛而萌生杀意,也不必连续杀死榊、兰跟深月三个人啊。如果名望跟甲斐想争取下一场戏的主角,那么他们只要杀死榊就行了。如果是彩夏,只要杀死兰跟深月或她们其中一人就行了。怎么想都不可能为争角色杀死三个人。” “那么,可不可能是这样的动机?”的场小姐继续述说她的意见,“故意制造事件,让剧团出名?” “哟,你是说我为了让大家注意到我的剧团,杀了演员们?” 枪中摊开双手,愤愤地说,“太荒谬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会选人杀啊,兰还没什么关系,榊跟深月的死,对‘暗色天幕’而言是致命的打击啊。即使剧团因此成名了,剩下几个三流演员也演不了戏啊。” “喂,枪中,你说这种话太伤人了吧?”被说成“三流演员”的名望奈志,皱起又浓又丑的眉毛,瞪着枪中。 枪中嘟着嘴巴,不理名望奈志的抗议。的场对这样的枪中说:“那么,反过来说,有人跟你有仇呢?” “跟我有仇?嗯……所以杀了我重要的演员,想让我这个团主陷入困境中?” “对。” “因为这样杀死三个人吗?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让人如此恨我的事。” “可是……” “其实,我也想到了一个动机。”枪中说着,看了我们大家一眼。他犀利的眼神,让大家的表情都僵硬起来。 “那就是——”枪中欲言又止,很快地摇摇头说,“算了,”他又转向女医,“反正我说了,你也一定会否认。不过,我还是不会放弃对你们的怀疑,凶手未必在我们这几个人当中。” 一直低垂着头的彩夏,听到枪中这番话,猛然抬起头来,往我这边看。她嘴唇抖动着,好像想跟我说什么。 下午在礼拜堂,我们曾谈过四年前在横滨白须贺家的火灾起因,可能跟这次事件的动机有关。我猜她大概是想跟我说,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吧。 我虽然注意到她这样的反应,却什么都不想说。没错,那可能成为杀死榊的强力动机,而榊的女友兰被杀,也可从这里得到解释,可是——眼前又浮现外面灯光照射下的四角形广场和横躺在广场上的深月。她的身体裹着纯白的蕾丝布,乌黑的头发散开成扇子的形状,胸前的鲜血像绽放的花朵,闭着眼睛的美丽脸庞显得十分安详。 问题是深月的死! 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深月也得死呢?这个房子里的人,为什么要杀死跟已故白须贺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深月? 我暗自摇着头,终于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了,铃藤?”枪中讶异地问我。 我像个只会摇头的机器人,迟缓地摇着头,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对不起,请让我离席,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 7 走出餐厅,我直接前往一楼的大厅。 没有开灯的大厅,一片漆黑。我在楼梯平台的墙壁上摸索,找到了灯的开关。按下开关,回廊上的灯泡——攀缘在墙上的黄铜骨架,呈现出草木的曲线,骨架上装着附有灯罩的电灯泡——亮了起来。 墙壁上的灯泡不多,所以宽敞的挑高空间的光线比白天时暗多了。走到黑花岗岩地板的大厅时,光线就更黯淡了。我想应该还有别的电灯吧,回廊下通往礼拜堂的阶梯附近,也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鸣濑已经交代末永来修理过了,那幅肖像画又像往常一样,悬挂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我被吸引了般站在画前,抬头看着她泛着寂寞微笑的脸庞。 被迫来到这栋雾越邸,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个时候,我们本来应该已经回到东京,在熟悉的狭窄天空下,各自过着平稳而无聊的生活。当然,也有人没办法这样,例如榊由高,因为8月那件案子,可能一回到东京就会被警察带去侦讯;和榊同时被怀疑与案件有关的兰也是一样。可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某人夺走了生命。 如果那一天没有遇上大雪,平安回到东京——明知这么想毫无意义,我的意识还是拼命逃向虚无的假设中。 那么,名望奈志也许可以说服妻子,避开离婚的厄运。甲斐大概会为了凑几十万还给榊而到处奔走。彩夏可能正为三原山火山爆发的事大惊小怪。枪中还是一样边经营他的正业,边构思剧本。而我呢,一定是一个人待在肮脏的公寓中,懒散地写着杂文赚钱。还有——还有深月…… ——我活不长了。 这是几个小时前,我在这里跟她之间的谈话。她所说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成了遥远的往事。 ——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希望拿别人的心脏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不认为我有那样的价值。 我告诉她不可以放弃,她回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微笑,说“谢谢”。她说她忍不住想告诉我这件事,还说她希望我知道她的秘密。 “嘎哒”的剧烈声响,在我耳边回荡。那是肖像画在我们谈完那段话之后,突然从墙上掉下来的声音。跟深月同名同长相的已故白须贺夫人的画,以“掉落”的方式预言了她的将来——短短几小时后的将来…… 此时,一个颇理论性的思考在我脑中浮现,——这个房子是个镜子。 昨天傍晚,的场小姐这么说过。 ——外来的访客,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将来,为将来而活。 对各位而言,现在的时间通常只是接续未来的一瞬间。所以,这个房子会映出这个现象,如同跟各位的心态产生共鸣一般,开始看到各位的将来。 她还说,包括她在内,住在这栋雾越邸的人们,都对将来毫不关心。我想他们都是失去了所爱的人,厌倦世间,宁可活在最珍爱的过往回忆中,才会躲在这样的深山房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所以,对他们来说,这个房子永远不可能成为“映出未来的镜子”,那么…… 被医生宣告很难活过30岁的深月说,她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放弃了自己的未来。亦即,对未来一点都不积极——也就是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兴趣。没错,就跟住在这屋子里的人一样。 可是,这个房子却“动起来了”;这个房子以“动作”映出了她的未来——即将被杀死的命运。这样的矛盾,该怎么解释呢? 如果的场说的是真的(啊,我也开始相信这个家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了!),那么,在那一刻,这个房子应该“跟深月的心态产生了共鸣”。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一刻,她所说的和所想的不一样,“并没有放弃她的未来”。也许是我自己太自作多情,我怀疑是不是在跟我谈过之后,让她死寂的心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波动? 如果真是这样,实在太讽刺了。当她对已经放弃的未来开始心动时,这个房子立刻感应到她的改变,预言了她的将来,而这个将来竟然是不久之后降临的死亡。 我站在那里抬头看着肖像画,两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中,手臂不断颤抖着。我努力镇定下来,却怎么也镇定不下来。 如果那时候我把肖像画掉下来的现象,更慎重地视为这个房子的一个“动作”,提醒自己深月可能是下一个遇害者,也许…… 在我不停诅咒自己的同时,对杀死深月的凶手的憎恨与愤怒,也不断涌出意识表层。当榊跟兰被杀时,我并未如此憎恨凶手。有的只是遇到这种非寻常案件的震撼,以及对凶手就在这个房子中的事实所产生的不安与害怕,顶多只是这样而已。身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我认同“杀人=坏人”的社会规范,但还不至于为这个理由去“憎恨”一个犯罪者,因为我的心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社会。 可是,现在我打从心底感到愤怒与憎恨——对夺走芦野深月生命的凶手;对这个凶手的行为。 为什么非杀了深月不可的疑问,开始占领我的思绪。我可以感觉到,刚才占据心中的彻底绝望心情,已经逐渐变质了。 即使知道谁是凶手,她也不会回来了。即使强烈憎恨这个凶手;亲手打死这个凶手,也不能让她重生了,可是——我想质问凶手,为什么要杀她。我想知道凶手为什么一定要杀她,我迫切地想知道。 我控制不了手臂的颤抖,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模糊了我仰望肖像画的视线。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当背后脚步声逐渐靠近时,我才被拉回现实的洪流中。 “枪中先生很担心你呢。” 我回过头,看到的场小姐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她接着说: “你还是回上面去吧。” “会议已经结束了吗?”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她,她默默点点头,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吗?”我问。 “你走了以后,我应枪中要求,把房子里的人都叫来了。不过,老爷并没有来。” “结果呢?” “我们问过所有人,下午4点左右到5点半之间的不在场证明。所幸,在这一段时间内,这个房子里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真的都有吗?” “嗯,鸣濑一直待在三楼休闲室跟老爷下西洋棋。” “三楼的休闲室……在深月房间斜对面吗?" “是的。” 当时,我在深月房间的阳台上大叫后,出现在三楼露台上的人影,果然就是鸣濑跟白须贺先生。 “那么,井关和末永呢?” 的场继续回答我说:“那个时间段内,他们各自待在厨房跟备餐室。井关在厨房工作,末永在备餐室修理损坏的橱柜。厨房跟备餐室之间的门开着,所以他们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 “是吗?” 我又回过头去,越过肩膀仰望壁炉上方的肖像画,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我仰望挑高大厅的天花板,又很快低下头来俯视自己脚下。好一阵子,女医什么话也没说,就那样看着无法克制自己情感的我。 “我了解你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的场小姐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让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柔,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很爱她——很爱深月小姐吧?” 我正要开口回答她时,她缓缓地摇摇头阻止了我,说: “要不要一起去温室?” “温室?为什么?” “我想在那里放点花。”女医平静地看一眼装饰架,“她真的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刚见到她时,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我想,她应该是想为美月、深月——这两个同样年纪轻轻就去世的“mitsuki”,在这幅肖像画前供上花朵吧。 我点点头,跟在女医身后。 8 “关于四年前的火灾,”正要弯入通往温室的侧廊时,我下定决心问的场,“你说是电视起火引起的事故,今天下午我想到——”走在前面的的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想起那个电视是李家产业的产品,我想你们老爷应该也……” 我还没问完,女医就回答我说:“他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榊就是李家产业社长的儿子?” “我知道这件事,是在昨天榊先生死了之后,在电视新闻听到的。”说完,女医用非常诧异的表情看着我,“就是因为这样,枪中才怀疑我吗?” “不,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还没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猜测。” “你认为是我们之中的某个人,为了复仇而杀了榊?”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性……”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说的话很不得体,顿时噤口。 “绝对没有这种事。”她坚决地说,“我——不,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与‘憎恨’这种东西无缘的生活,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当然不可能因她这一句话,就消除了我对这一家人的怀疑。但是,我开始相信至少凶手不会是这个女医生——虽然没有确凿的理论性根据。 走在侧廊上时,的场小姐叫我等一下,说要拿一个花瓶,自己走进了右边一排房间中的一间。过了一会,她拎着一个暗绿色的花瓶出来了。这个浑厚的玻璃花瓶,有球形的胴体、细长的颈子。 到了温室,女医直直走到中央广场,扫视一屋子的兰花。好一会儿,她才指着一丛盛开的喜姆比兰说“这个不错”。喜姆比兰挺直的花穗上,争相绽放着许多白花,娇小可爱,看起来非常朴素雅致。她把花瓶放在圆桌上,往那丛花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往里面走时,通道上的一个鸟笼吸引了我的目光。淡绿色的鸟笼中,有一只黄色小鸟栖息在杯状的窝巢中。这只鸟好像就是女医在喝下午茶时提到的,那只叫“梅湘”的金丝雀。它还活着,只是看起来很没精神。听说会唱歌的金丝雀中,纯黄色羽毛的德国种的声音最好听。可是,我只看到它微微地呼吸着,身体都没动一下,更不要说听到它的叫声了。 “怎么了?" 我正弯腰盯着鸟笼看时,的场小姐拿到她要的花,回到通道上,站在我旁边这么问。 “这只鸟……”我指着鸟笼,“它就是你说的梅湘吗?” “啊,没错。” “好像真的很虚弱呢。” “是啊,我也是只听末永说而已,现在才刚刚看到。——末永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因为昨天还健健康康的。”她注视着笼子里的小鸟,百思不解地说,“听说金丝雀是很好养的鸟,不太容易生病呢。你觉得有问题吗?” “没有。” 我们没有再多谈关于鸟的事,就那样走回了广场。其实,我是觉得蛮奇怪的,不过,并不认为跟事件有任何关联。 的场在圆桌上把剪来的兰花插进花瓶里,徐徐地说:“我觉得枪中这个人,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样不可思议?” “我也不会说,”她结结巴巴地说,“例如思考方式、兴趣,还有性格等等。” “你是说特立独行吗?” “跟特立独行又不太一样。”女医缓缓摇摇头,“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来说,他经营古董店,又经营戏剧活动,在我看来就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组合。” “说得也是。”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十年朋友的脸——拥有艺术家气质的瘦削的脸。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就不经意地说出来了:“说不定,他也对活着没有多大兴趣。” “这……”女医惊讶地眨着眼睛,“说古董品我还能理解,可是,戏剧演出跟那种想法有什么关联呢。” “这是我自己的感觉,他所创作的戏剧都是那种样子,怎么说呢,应该可以说是‘死之生’吧。” “死之生?” “这个形容很奇怪吧?可就是这种感觉。今年秋天演出的戏剧,出场人物都是西洋棋的棋子,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剧本本身充满了人类龌龊的世俗味,可是,那只是在外部操纵棋子的某个人的属性、意志,棋子本身都只能淡淡看着自己的命运,接受这样的命运。仿佛早已觉悟到,自己一开始就跟龌龊的世俗之‘生’无缘——这就是我所谓‘死之生’的意思。” “啊。” “还有,他也很喜欢用‘走向死亡之生’的题材。拖泥带水地走向死亡,不断倾斜滑落而下——一种一开始就只有朝向‘灭亡’的力量。” 我把涌向心头的感想,一一说给她听。看着的场小姐疑惑的表情,我自己也很怀疑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饶舌。 “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生’——自己活着的意义,也有所坚持;他说他在寻找‘风景’,在这个风景里,他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他曾经说过,他创办‘暗色天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对不起,我一个人说个不停,又说得这么词不达意,你一定听不太懂。” “不会的,没这种事。”她嘴巴这么说,还是掩不住困惑的表情,“那么,铃藤先生跟其他团员,也都有枪中先生那样的意识吗?” “应该没有吧。”我摇摇头,“通常,演员的心,只会跟非常世俗的‘生’产生共鸣,‘死之生’或‘迈向死之生’之类的东西,几乎跟他们无关。”我哽咽了一下,说:“只有她——芦野不是那样子的。” “你呢?铃藤先生。” “我吗?” 我沉默下来,看着圆桌上的花瓶。绿色的不透明玻璃花瓶,从形状跟艳丽的配色来看,应该是中国的“干隆玻璃”。清朝时代所制作的玻璃俗称“干隆玻璃”,大多是这种不透明的东西。 据说,为了让色泽尽量接近中国非常珍惜、视为权力象征的“玉”,所以,特意混杂了许多不纯物质。 “我没有枪中那种知识和鉴识眼光,但是,我也会被古美术品或工艺品深深吸引住。不过,我觉得我是被他们各自从中散发出来的种种‘生’的形态吸引了。” “什么‘生’的形态?” “例如这个花瓶,”我看着桌上的玻璃花瓶说,“创作者的心与其灌注的炽热视线,会挑起我的兴趣,就像它本身的美一样,不,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喜欢让自己神游在信匣里的信里,以及器皿上纵横交错的谈话中……” “你好罗曼蒂克。”的场微微一笑,拿起插好白色兰花的花瓶说,“我们走吧。” 9 我们离开温室,回到大厅。的场小姐把花瓶放在装饰架中央收藏木屐的玻璃箱旁边,闭起眼睛来默祷。我站在她旁边,抬头看着肖像画,拼命压抑洪水泛滥般涌上来的悲哀与愤怒。 “铃藤先生,你对这个房子有什么看法?”的场小姐离开壁炉,这样问我。 “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没听懂这个问题的真正含意,有点惊慌,但是,很快会意过来,回答她说:“现在我开始相信你昨天说的话了——这个房子有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是以常理来判断,实在很难认同这种事,所以,还是有一半无法相信。” “我并不要你相信,我要说的是,也可以从那个角度来看这个房子。” “不,”我摇摇头看着女医,“你说过这个房子是一面镜子,会映照出来访者的未来。” 的场再度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点了点头。我又问: “那么,的场小姐,对住在这个房子里面的你们而言,这个房子是什么呢?是不是也会映照出什么来呢?” “你还记得刚才去温室途中我所说的话吗?我说我们都抛开了恨与怨的痛苦情感,才生活在这个房子里,这房子就是为我们这种人存在的。” “你是说你们的心是向着过去,而不是未来吗?这个房子映出了你们这样的心态吗?”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否认。” 我看着女医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也无意再继续谈下去。石砌墙壁外的飕飕风声陡然增强,包围了我们四周的沉默。 “来到这里后,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过了一会儿,我缓缓看着微暗的大厅,说,“觉得这个房子好像在‘祈祷’;这个房子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收集品,都结合成一体,各自向某种东西诚挚祈祷着。” “祈祷?”的场重复着这个词,把手贴放在穿着灰色背心的胸前。 我继续说:“那也许是建造了这个房子的人的祈祷;或是被收集在这里的每个收集品的创作者的祈祷;或是收集了这些收集品的人的祈祷。” “也许是吧,是创作者的祈祷;也是收集者的祈祷。”的场眯起厚厚镜片下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说不定我们家老爷也跟枪中先生一样——如你刚才所说——有厌恶生、倾向死的心态。而且,说不定这就是这个房子、这个建筑物自古传承下来的……” 说到这里,的场缓缓摇摇头,说: “不对,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老爷跟我们绝对没有被‘死’吸引。吸引我们的不是死,而是……” “而是什么?” “不知道。”的场有点迷惘地喃喃说完,向我点头致意说“该走了”,然后转个身又说:“铃藤先生,你最好也回二楼去。”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想去礼拜堂坐一下,可以吗?” “请便,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一个人独处比较好。” “我知道,谢谢你。” “那么,我走了。” 我目送的场离去后,一个人走向礼拜堂。 墙壁上的灯泡发出微弱的橙色光芒,在礼拜堂内刻画出清楚的阴影。冰冷的空气让我的身体颤抖,我盯着祭坛上的耶稣的表情,走在中央通道上,在前排右侧的椅子前停了下来。 “铃藤!” 有人在背后喊我,我立刻听出来是谁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矢本彩夏,她站在门后面看着我。 “怎么了?” 我惊讶地问她,她才从门后面钻出,说: “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担心?你担心我吗?” “是啊,我怕你自杀跟深月走了。”她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的嘴角自嘲般地抖动了一下,“放心吧,我没那种勇气。倒是你,怎么可以一个人随便走动呢。” 她好像想跟我说什么,脚拖着地走过来。走到我旁边时,突然看着我的脚说: “啊,铃藤,你只穿着袜子呢,会着凉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得毫无知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就这样坐在椅子上。 “你刚才跟的场说了什么?”彩夏在我身边坐下来,试图打探消息。 “你遇到她了吗?” “刚才在楼梯跟她擦身而过。不过,我在楼梯平台听到了你们说话的声音。你们谈了些什么?” “很多——干吗,看你一脸怀疑的样子,” “因为……” “你还是怀疑她吗?” 我再看了彩夏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她为深月的死而哭肿的眼睛已经复原了,可是,神情却黯淡得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没看过她这么沉重的表情。 “因为……”彩夏不安地回头看入口大门,用比平常低沉而且稳重的声音说,“深月比我们都确定这个房子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咦!” “昨天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是甲斐,其实,最害怕的还是深月。” “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知道太多的人杀掉灭口,这种事不是常有吗?而且,我们今天不是也在这里说过,被杀的都是比较醒目的人,深月也很醒目啊。” “你是说的场从比较醒目的人开始下手?” “我是说那个‘另一个某人’!”彩夏很正经地说,“的场是为了保护这个人,特地来监视我们的。” 那个在屋子里徘徊的黑影,不时发出坚硬的拐杖撞击声,躲在阴暗处盯着我们的人。他湿淋淋的眼,像对血十分饥渴的野兽,舔着舌头,咽着口水,屏住了喘息声。而那些家人,却拼命想隐藏他凶残的爪子。 刹那间,我心中清楚浮现出那个黑色人影——在这个礼拜堂看到的那个影子、在里面楼梯看到的那个影子、穿过微暗走廊的那个影子……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候,突发的某种异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声音夹杂在外面卷起旋涡的风声中,在礼拜堂里回荡着。 彩夏“啊”地惊叫一声,我也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往上看。 “啊!”我在扩展开来的视界中,找到了异声的来源,不禁发出了喘气般的声音,“啊,怎么会这样……” 右前方墙壁上的彩色玻璃图案,出现了异状。以“创世纪”第四章为主题的图案,某一部分出现了白色龟裂。左边的人物——跪着的该隐头部,整个粉碎开来。 10 我跟彩夏走出礼拜堂时,已经是快晚上9点多了。正要上楼梯回到二楼时,碰到神色慌张,从上面冲下来的男人——甲斐幸比古。 “怎么了?” 我看到他那身打扮,吓了一大跳。他的砂色对襟毛衣上穿着茶色皮衣,手上拎着自己的旅行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想现在离开这里吗? “我已经受不了了!”甲斐苍白着脸,一再地摇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别这样,外面还……” “不要阻止我!”他变了一个人似的,用粗暴的声音说,“我要出去!” “甲斐!” “甲斐,你怎么了?”彩夏冲上前去,抓住他的手。 “放开我!”他用力甩开彩夏的手,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很抱歉,”他顿一下,用力吸口气,“我要开他们说的那辆车逃离这里。” “不要胡闹了,不可能的!” “你让开,铃藤!"甲斐用力推开上前阻挡的我,猛然冲向通往玄关的黑色双开门。 “等一下!”我叫住他,他看都不看我一下,就消失在门外了。 “快叫大家来,不阻止他的话,会有危险!”我命令傻傻地站在楼梯下的彩夏,自己则跟着甲斐冲出去。 门后面是挑高二层楼的门厅,十个榻榻米左右的空间里,摆着一套还蛮高级的会客桌椅。甲斐打开门厅右侧墙上的门,进入应该是玄关的地方。 “甲斐!” 我喊住他,他瞬间停下脚步,背对着我猛摇头。我对他说: “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不要管我!” 在大雪封闭的房子里,同伴一个一个被杀——处在这种异常的状态中,是不是已经快让他崩溃了?他害怕杀人魔的魔手下一次会伸向自己,所以在绝望无助的心情下,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决定离开这里。 甲斐打开门厅的门时,霎时“飕”的一声,吹进了冰冻的强风。甲斐瞬间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握紧旅行袋,不顾我制止的呼叫声,冲出外面。 我也跟着出去。 玄关门阶上覆盖着乘风而来的厚厚白雪,虽然已经铲过雪,积雪还是相当高。踏出去的脚,膝盖下全陷入大雪中。 “甲斐!”风声吞噬了我的呼喊,大雪在冰冻的黑夜中激烈狂舞着。 “甲斐,快回来啊!” 这时候,他已经走出几米远,胸部以下都埋在大雪中。他奋力拨开柔软的新雪,像游泳般前进。 这简直就是自杀行为,他想走到的场小姐说的前院对面的车库,可是,在这么深的积雪中,根本不可能走到那里。 我冲出去追甲斐,可是,走不到几步,脚就被大雪困住,丑态百出地趴倒在雪上。寒冷的空气像针一般,戳刺着我只穿了衬衫、对襟毛衣的身体。只穿了袜子的脚,再也承受不住寒冻,开始感觉到麻钝的痛感。 我试着爬起来,又重重摔下去,企图撑住身体的手腕,窝囊地沉入积雪中。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甲斐是否会在这个雪地中丧生?刚才在礼拜堂看到的现象——整个碎开来的脸,是不是显示出了这样的状况? “甲斐……” 当我好不容易站起来时,大雪和黑暗已经吞噬了他的身影。 11 那之后不多久,彩夏就把枪中他们都找来,鸣濑跟末永也随后赶到。 枪中跟名望奈志正要冲出去时,鸣濑拦住他们,先打开前院所有的灯,然后准备好手电筒跟铁锹,才让枪中、名望、末永三个人去追甲斐。我用双手紧紧抱住冻僵的身体,站在门阶的屋檐下看着他们。 不久后,甲斐被他们三个人带回了。他好像是走到车库前就动弹不得了,身体冷得像冰一样,意识也呈现半昏迷状态,不过幸亏捡回了一条命。 12 晚上10点半。 骚动终于平息了,我们疲惫地躺在沙龙的沙发上。甲斐服下忍冬医生给的营养剂跟镇静剂,稍微恢复平静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的场小姐为我们冲泡了热腾腾的绿茶,可是,没有人敢喝。 因为即使不是直接怀疑她,也怕又会被谁下了药。当她问起要不要吃晚餐时,大家一致摇头表示不要,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对了,刚才井关告诉我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的场发现大家都没喝,自己先喝了一口,突然想到似的说,“她说厨房餐具柜里的银色大汤匙,有一根变形了。” “汤匙?”枪中皱起眉头问,“被折弯了吗?” “不是的,好像被折弯又被折回来的感觉,有点变形了。” “不是本来就那样吗?”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她很坚决地说绝对不是,因为她向来很仔细处理餐具。” “哦,难道是有超能力者吗?”枪中摸着湿湿的头发,不以为意地说,“汤匙又不能杀人,应该跟事件无关吧。” “对了,的场小姐,”忍冬医生开口说,“这里的食物没有问题吗?” “这一点不需要担心。”的场回答说,“井关是个很勤劳的人,火腿跟乳酪都是她自己做的,其他也还有很多存粮。” “可是,已经四天了呢。”老医生还是显得很不安,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无力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您饿了吗?我替您准备一点吃的吧?” “不用了,谢谢你。”忍冬医生无精打采地挥挥手,“我今天晚上没什么胃口。不过,电没有被切断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如果连电都被切断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您说得没错,我们虽然有自备发电机,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不知道能发挥多大的功效。” 外面暴风雪的声音,从日光室的玻璃墙壁穿透进来。胸前口袋里的香烟所剩无几,我从中拿出一根,无心听大家谈话,只听着暴风雪的声音。那个摔坏的烟具盒已经被拿走,换上一个蓝色大理石的圆形烟灰缸。 想到刚才礼拜堂的彩色玻璃图案裂开来的那一幕,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栋房子虽经过整修,但毕竟是老旧了,玻璃被强风吹裂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已经无法把这件事当成“纯粹的偶然”。甲斐现在虽然平安无事了,可是…… 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了枪中,他只是面带难色地点点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喂,铃藤,”两个医生的对话停下来后,四周又陷入沉默中。枪中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沉默,对我说:“你想过犯罪的本质吗?” “犯罪的本质?”我不太了解他的意思,反问他。 “杀人就是犯罪,几乎没有人会反驳这种说法。对受过一般社会洗礼的人而言,这是一种常识,可是,如果说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带有‘犯罪’的属性,就会有很多人产生怀疑了。” 我逐字思考枪中所说的话。枪中继续说: “一个世纪前,法国的社会学家爱弥尔·杜尔克姆曾经说过,‘并非因为某种行为是犯罪行为才遭到指责,而是因为我们指责那种行为,那种行为才成为犯罪。’” “这好像是一种反论嘛。” “也就是说,杀人这种行为,本身只是单纯的‘杀死人’的行为,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就价值而言,应该说是完全‘中间性’的东西。要等到该社会成员的意识总体——杜尔克姆将之称为‘集合意识’——赋予这个行为‘犯罪性’的负面价值,才会因应这样的认定产生反应,让这个行为成为犯罪。总而言之,‘犯罪性’并没有实体存在,纯粹只是社会——集合意识的认识格局,以及反应方式而已。” 同样是杀人,有人要面对大家公认的死刑制度,有人则是在战争等特殊状况下采取的行为,不被视为犯罪。我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么单纯的例子,来诠释枪中所说的话。 “所以,以偏激的理论来说,犯罪应该可以说是社会制造出来的。事实上,60年代以后开始流行的所谓‘标签论’的犯罪理论,就是要仔细研究、分析,对某种行为冠上犯罪这个标签的过程。” 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我也很疑惑枪中为什么开始在这里上起课来。 “你们觉得这样的主张如何?”枪中继续说,“要怎么样才能消除社会上所有的犯罪呢?答案就是——取消所有的法律。” “枪中,”我不耐烦地插嘴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总之,我一开始这么想,就深深觉得侦探这种行为,真的是很无聊的行为。” 说着,枪中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表情。 “有人说,推理剧是恢复秩序的戏剧,说得一点都不错,侦探的任务就是揭发被赋予负面价值的他人行为,恢复集团秩序。 这个集团有社会所谓的‘正义’,而这个正义也是来自于社会所制造出来的价值;其背后更有以‘民主多数’这个字眼来粉饰的无聊权力结构。不管愿意与否,侦探都得意识到这些,真的是很令人讨厌的图示。 “有些警官,很明显就是那种图示的典型人物。请你回想一下校园纷争的光景,我无意美化学生们的运动,但是,你想想暴力棒和警棒、火焰瓶和催泪弹——这两者之间的暴力,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以硬铝合金的盾牌为界线,划分成腐败权力下的‘正义’,以及会妨碍到这个正义的‘恶’。不管个案的状况有多少差异,只要以犯罪名义来揭发,并制裁他人的行为,就是一种仰仗低级权力的暴力,对吧?” “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你干吗突然谈起这种事?”我非常不谅解地看着枪中,“难道你想以这种理由来同情凶手?” “同情?怎么会呢!这是我本身的问题。自己亲近的人被杀了,我当然非常愤怒,不能原谅凶手。可是,我一想到自己被迫站在侦探的立场,不得不仰赖自己平常最讨厌的社会权力结构,就觉得……”枪中耸耸肩,面向默默听说话的的场,“你好像想说什么。” “啊,没有。”女医推推眼镜镜框。 “还说没有,都写在脸上啦。我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喋喋不休地说一堆无聊的话,我都知道。” 枪中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企图甩开迷惘似的摇摇头。 “今天我说过,我有一个关于事件动机的想法,那就是一” 枪中停下来卖个关子,轻轻眨一下眼睛,说,“‘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栋房子里犯案?’——这恐怕是这次事件的重要关键。就某些方面来说,‘暴风雪山庄’对凶手来说是最危险的状况,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犯案;为什么非犯案不可,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打算循这条线索来调查,说不定……” 他大概是要说,这么做也许可以揭开真相吧。 “可不可以转告白须贺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 枪中好像真的察觉到了什么线索,可是,即使我现在要求他说得具体一点,他也不会告诉我的。跟他交往了这么久,我知道当他以这种吊人胃口的方式说话时,再怎么问他都只是白费力气。那种不学也罢的“侦探恶习”,他似乎是天生就具备了。 “今天晚上你们打算怎么办?”的场小姐问枪中,“大家都不休息吗?” “这……”枪中看着我们说,“大家的脸色都很不好,这也难怪啦。”他又转向女医,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说:“总不能这样彼此监视下去吧,不睡觉也只能熬到一个限度,该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休息的,而且会把房门锁好。” 13 晚上11:50,我们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外面的雪减弱了一些,风声也安静下来,白色的雪在深沉的黑暗中以奔放的曲线飞舞着。我擦擦玻璃窗上雾蒙蒙的水蒸气,从温暖的房间透过窗户章着外面,追着甲斐出去时的暴风雪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空气中飘荡着的寂静与我们正面对的血腥现实似乎完全无关。 我离开窗边,坐在床边。摸摸胸前口袋里的香烟,发现只剩下一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上了火。 在上升的烟雾中,我看到房间的门,视线不由得移到刚才在无意识中拉上的门闩。我沉浸在尼古丁溶入血液后的轻微晕眩中,突然—— 下雨了,下雨了。 不知道是哪个小孩的声音,开始在我耳边哼起那首歌。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是北原白秋的《雨》,被杀死在八角形温室里的榊由高的尸体,随着旋律浮现在我脑海中。他的后脑部遭白秋的书敲击,颈子上缠绕着自己的皮带……被搬到中央广场的尸体,呈现两手环抱身体的不自然姿态。水从吊在半空中的洒水壶洒出来,淋在他身上,脚边还放着一双红色木屐。 凶手为什么要用“雨的模仿杀人”?我觉得这个原因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在湖面上的海龙塑像背上的希美崎的尸体,也跟榊一样,后脑遭打击,脖子上缠绕着绳子……身旁有用这个家的信纸折成的纸鹤,暗示着《雨》的第二段歌词。 我发现图书室有一本书上下颠倒放置在书架上。那本肮脏、凹角的书,是西条八十的诗集。恐怕凶手就是用这本书当凶器,敲打兰的后脑部;至于另一个凶器,就那样缠绕在兰的脖子上。 那根绳子没什么特殊,就是一条尼龙线,他们说是这个房子里的东西。 对于兰的死,我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尸体不是在房子里面,而被搬到户外的那个喷水池上。这样的安排显然跟“雨的模仿杀人”矛盾,凶手这么做,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第三个是(啊……)芦野深月,她全裸的身体裹着白色蕾丝,被扔在中庭广场上。这次是刺杀,被餐厅餐具柜里的小刀刺进胸部……深红的血,在雪白的风景中绽放开来——这个连续凶杀案中,第一次出现了血。在阳台上俯视广场的雉鸡标本,暗厅了《雨》的第三段歌词。 现在我才想到,凶手杀死深月时为什么要采取那么麻烦的行动。如果只是要进行“雨的模仿杀人”,那么,任何场所都可以,例如,可以在日光室杀了她,再把雉鸡标本放在那个地方。难道这样做不行吗?非得剥光她的衣服,替她缠上白色蕾丝,再把她丢到广场上不可吗?除了这些具体疑问之外,每当我用稍微冷静下来的头脑,回想这三件案子时,总会有一种很突兀的奇妙感觉,而且越是去意识它,感觉就越强烈。 究竟哪里不对,我看不到清楚的轮廓。那种颇为暧昧、只有感觉的感觉,很像不协调的合音。就像在整齐的乐团演奏中,隐隐出现的微妙不和谐音符,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仿佛神经被针戳刺着。 是我太敏感了吗?要说不对劲,所有的东西都不对劲,这栋雾越邸本身不就是吗?可是…… 难道是因为看过几次那个黑影而引发疑心?或是其他……例如那个温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龟裂?这栋房子所显示的各个“动作”中,只有那个龟裂的意义至今不明。至于其他——难道是因为温室有一只鸟变虚弱了?或是刚才的场小姐提到的变形的大汤匙有什么奇怪之处? 我想不出所以然来,越想越暧昧、越模糊。 总之,凶手是模仿《雨》的歌词,杀死了三个人。但是,这个凶手究竟是谁?为什么选择了《雨》? 最后一根烟烧到烟屁股时,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信纸,握着跟信纸放在一起的笔。我不是要写信给谁,而是想做个笔记。 我在信纸——紫色直写用的信纸——的第一张,写下跟事件相关的所有人的名字。模仿枪中昨晚给我看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按那样的顺序把名字排列出来。 首先是“暗色天幕”的相关人: ·榊由高(李家充) ·名望奈志(鬼怒川茂树) ·甲斐幸比古(英田照夫) ·芦野深月(香取深月) ·希美崎兰(永纳公子) ·矢本彩夏(山根夏美) ·铃藤棱一(佐佐木直史) ·枪中秋清 另一位客人: ·忍冬准之介 还有住在雾越邸里面的人: ·白须贺秀一郎 ·鸣濑孝 ·的场ayumi ·末永耕治 ·井关悦子 这之中,榊、兰、深月三人是被害人。他们之中,不可能有一个人还活着。我握好笔,在他们的名字上方打“x”。也就是说,我想在这张纸上使用“排除法”。 我根据第一次案件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再删去三个人——枪中、我跟甲斐。犯案时间被锁定在16日晚上11:40,到第二天凌晨2:40之间,这三个人在这段时间都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彩夏说17日凌晨12点到2点之间,她在深月的房间跟深月聊天,这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这个阶段我只在三个人的名字上打了x。 第二次事件,可以删除哪些人呢?犯案时间应该是深月目击到走道灯光时的18日凌晨2点前后,可是,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人有不在场证明。虽然有人说女性不太可能办到,可是后来大家又一致认为未必如此。所以,在第二次事件中,没有可以删去的因素。 至于第三次事件呢?那样的犯罪行为,没有腕力的女性很难做到,因为必须把沉睡的深月从餐厅拖到她的房间,脱下她的衣服杀死她后,再把她从阳台丢出栏杆外。依常理来判断,不可能是女性所为。所以,在这个阶段,应该可以删除彩夏、的场小姐、井关悦子三个人。 彩夏的确没什么力量,有一次我看到她帮忙搬小道具,连不怎么重的桌子或其他东西,都无法一个人搬起来,还被旁人嘲笑。在剧团中,她的运动神经也是数一数二的差,这样的她,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可是老实说,的场小姐跟井关小姐就很难说了。的场小姐的个子比一般女性高,体格也好,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甚至以为她是男生。所以,她很有可能办得到。井关个子娇小,看起来不是很有力气,可是,实际上如何也很难说。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认为只能删去彩夏。——x又多了一个。 剩下的人之中,除了的场小姐之外,其他四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有第三案件的不在场证明。在案发时间内,白须贺跟鸣濑在三楼下西洋棋,井关跟末永分别在厨房跟备餐室,站在彼此都可以看得到对方的位置。除去共犯的可能性,就可以凭这个不在场证明将他们删除。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四个人的名字上打了x的记号。 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名望奈志、忍冬医生、的场小姐,凶手应该就在这三人之中。 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可以删去的因素,突然想起喝下混有安眠药的咖啡时的情景。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苦得皱起了眉头,可是,坐在我旁边的忍冬医生,还是一样在咖啡里加了一大堆砂糖跟牛奶,津津有味地一口气喝下去——我的确看到他喝下了咖啡。 对的场小姐,我也有同样的记忆。她跟身旁的枪中交谈着,时而缓缓地啜一口咖啡。我就坐在她对面,看得清清楚楚,那种喝法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装出来的,她现在就可以成为一流魔术师,举行大型表演了。也就是说,她的确也喝了那杯咖啡。 凶手将安眠药加入咖啡的方法,绝对是我们事后所探讨出来的那个方法。凶手事先把足量的安眠药放在煮咖啡器里,跟咖啡豆混在一起。所以,当时煮的咖啡,全都有安眠药的成分存在;忍冬医生所喝的咖啡、的场小姐所喝的咖啡,都是一样。在服下那种安眠药的状态下可以行凶吗?我的答案是——不可能。 我在忍冬准之介跟的场ayumi的名字上打了x,于是,只剩下名望奈志一个人。 没有物理性的资料可以删除他,就机械性判断来看,他应该就是案件的凶手。可是,想起他在各种场合的言行、表情、说话声调,我缓缓地摇摇头,实在很难相信他是那种会杀死三个同伴的男人。 如彩夏所说,他平常就会用言辞来折磨人,已经可以借此散发内心的压力,根本不需要在这种时候杀人。总觉得,怎么样都很难把名望奈志跟杀死榊、兰、深月的凶手联想在一起。不过,我也知道不可以只凭我对他的感觉,就将他删去。 突然,我想到一定可以删去他的理由。之前居然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想嘲笑自己的愚蠢。名望奈志有“刀刃恐惧症”,连餐具的刀叉都不敢碰的他,怎么可能用小刀杀死深月?如果他是凶手,绝对不会选择用刀刺杀的方法,他可选择敲击头部或其他方法,而且绝对可以成功。 枪中虽然没有说,应该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或是,在深月死后的“讨论会”中,当我离去后,名望本人已经以这个理由来强调自己的清白了? 我在名望奈志的名字上打x,于是,14个与案件相关的人,通通被我删除了。我放下笔,深深叹了一口气。既然这14个人都不可能是凶手,那么,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凶手是这个房子里的另一个人。想到这里,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我刚才做的排除法没有错误,那么,凶手绝对是住在这个家里的第六个人——那个黑影。 ——不是常有“禁闭室狂人”这种事吗? ——模仿杀人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 大家所说的话,在我耳边徘徊着。 ——深月比我们任何人都确定,这个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钢琴声很小,听不出来弹的是什么曲子。 ——不是常有这种事吗?知道太多的人被灭口,不是常发生的事吗? 我不由得看了一下门闩,在寂静中竖耳聆听。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不过,如果凶手真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那么,他(或是她)的杀人动机只可能是发狂,否则他根本没有理由连续杀死突然来访的三个客人。他那么在意于“雨的模仿杀人”,也是因为发狂所致…… 由此,我推论出一个可怕的事实。 北原白秋的《雨》不只三段,还有后续歌词。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这是《雨》的第四段歌词,而最后的第五段是——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凶手还会配合剩下的两段歌词,再杀死两个人吗?“不可能吧!”我低声喃哺说着,缓缓地从椅子站起来。拿起排列着打了x的14个人的名字的信纸,走向床铺。 现在时间是凌晨12:30,我拿着信纸,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我做出了我自己的结论——凶手就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结论的可信度有多少。 我想起枪中在沙龙对的场小姐说的话——“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房子里犯案?”——这是案件的重要关键。他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侧身躺着,再看一次刚才的笔记。难道我的排除法有错? 听枪中的语气,好像不认为动机只是单纯的“发狂”。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盯着信纸看,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怎么会这样?我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并排的文字,撑起上半身,再度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真的是……” 我的确没看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偶然,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我没再多想,把信纸丢在床头柜上,又躺回床上。 14 在朦胧睡意中,我听到歌曲。 在紧绷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刻画出一个一个音符般的声响,音色清澈悲戚——是音乐盒的声音。演奏的曲子是令人怀念的童谣,在很久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过。不知道是在小学音乐课时学过,还是曾经听母亲唱过。 我动了一下嘴巴,想配合旋律哼唱那首歌,可是,我很快闭上了嘴巴。我犹豫、困惑、不解,因为合不上音调,不管我怎么唱,都无法唱出歌来。奇怪,太奇怪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音乐盒的音色,逐渐改变;演奏的曲子也开始变形。那个音乐声夹杂在尖锐高亢的风声中,传入我耳中,我猛地张开眼睛。 我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居然连毯子都没盖就睡着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我看看手表,时间是即将凌晨2点。我是这样躺着想事情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传来锐利的风声,我想暴风雪应该还是很剧烈吧。我缓缓起身,觉得头脑像蒙上浓雾般茫然,大概是睡姿不好,有点恶心头痛。我撑起身子,两手压着太阳穴。此时,我又听到夹杂在风声中的微微音乐声。 我全身僵硬。 那是小型钢琴——礼拜堂那架钢琴,现在有人在弹奏着。究竟是谁?是的场小姐吗?这个时间,她在礼拜堂弹钢琴? 钢琴弹的是我曾听过的歌,虽然被风声截成片片断断,我还是听得出来,那忧郁的旋律是舒伯特的《死与少女》。 我合拢对襟毛衣前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那个旋律的吸引下,直直往门走去。身体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这种行动,可能是因为还有几分意识残留在朦胧的睡意中,我拉开门闩,走到黑暗的走廊。可能是建筑物构造的影响吧,钢琴的声音变得更微弱——微弱到似有似无。 我把右手贴在墙壁上,踩着地毯前进。走廊的空气非常冰冷,每走一步,体温好像就跟着下降一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想到要叫醒隔壁的枪中。看来,我的意识果然还没完全清醒。明知这是很危险的行为,我还是打算独自走向礼拜堂。 就在我走到尽头左转,正要打开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时,背后突然有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住我。 “铃藤!” 我虽没有惊声尖叫,却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我回过头看。 “甲斐!” 从壮硕的体格,看出缓缓向我走来的人影,就是甲斐幸比古。 “这种时候你怎么在这里?”我缩回正要打开门的手,问他。 心想他不会又想一个人冲入大雪中吧?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那等于是自杀的行为。 “你呢?为什么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问我。 “你没听到吗?”我说,“好像有人在礼拜堂弹钢琴。” “嗯,我也是听到那个声音才出来的。” “你没事了吗?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对不起,我那时候心很乱。”他的声音畏畏缩缩,没有一点精神,听起来甚至有点发抖。 在我们对话期间,钢琴的声音还持续着。我透过黑暗看着甲斐僵硬的脸,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 打开门,我们走到探出挑高大厅上方的楼梯平台。用手摸索着,打开回廊的灯。 钢琴的声音变大了,弹奏的音符也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幽暗沉重的旋律,步调非常迟缓,果然是《死与少女》。这是舒伯特20岁时写的有名歌曲,后来成为他的遗作d小调弦乐四重奏中第二乐章的主题。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滚吧! 滚吧,死亡使者! 不要碰触我年轻的身躯。 我想到可以配合这首曲子高歌的马吉亚斯·克劳迪乌斯的诗,这句话是少女对降临的死神说的话,死神回答她说: 少女啊,把你的手给我,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躺在我柔软的胸前,平静地沉睡吧。 当时,对我述说自己命运结局时的深月的脸,仿佛被幽暗沉重的旋律呼唤出来似的,在我心中苏醒过来——年纪轻轻就被宣告死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的深月,还没觉悟到那一刻来临,就被带到另一个世界…… 走到中间夹层回廊的转角处前,旋律突然停止了。我跟甲斐面面相觑,然后加快了脚步。可是,声音没有再度响起,难道是发现有人接近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尽量不让鞋子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通过回廊。到了大厅,我们毅然走向礼拜堂的门。 回廊下方有几阶楼梯。礼拜堂入口处的双开门,右侧那一扇微微开着,宽度刚好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通过。里面的灯亮着,微弱的橙色光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开出一条窄路,从门缝投射出来。 我走在前头,沿着这道光线走下楼梯,甲斐走在我后面。 再也听不到钢琴的声音了,我屏住气息,从半开的门缝窥伺里面的情形,视线直接飞到祭坛左边放钢琴的地方。可是,钢琴前面没有任何演奏者,微暗的礼拜堂内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有人在吧?”我往里面踏进一步,鼓足勇气大声说,因为我想对方可能躲在某个阴影中,“刚才明明还在弹钢琴,现在一定,躲在某处吧?!” “铃藤,”跟着我进来的甲斐,畏首畏尾地说,“可能是发现我们,已经跑了吧。” “也许吧,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又对那个看不到的人大喊一声:“有人……” 背后——门外面,突然响起“叩吱”的微微声响,我大吃一惊,没再说下去,停下正要往里面走去的脚步,慌忙转过身去。 甲斐也跟着转过身去,可是,他好像吓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我从背后推他,硬把他推到外面。 “是谁!”我尖声叫着。 漆黑的人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移动着。好像正好爬到最后一个阶梯,正要踏入大厅。刚才,我们沿着投射出来的光线进入礼拜堂时,他(或她)就躲在旁边的黑暗中,屏气凝神地看着我们。 “等一下!” 我也有点惊慌了,明明只要冲出去,追上人影就行了,我却在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跌倒,整个人往前趴下去。 这期间,人影已经绕过阶梯,往斜上方的大厅右边移动。拐杖敲击的声音,配合他不自然的动作震响着。我爬起来,走到第二、三阶时,照亮大厅的微暗灯光,突然全灭了。深深的黑暗像一张渔网罩住我们,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铃藤!” 甲斐站在我后面,声音抖得厉害。我也一时脚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幸亏有礼拜堂投射过来的微弱光线,才能朦朦胧胧看到东西的轮廓。我冲上楼梯,往人影前进的方向跟进。甲斐好不容易才走到我旁边。 “铃藤。”他无助地叫着我。 “嘘!”我阻止他,注视着人影可能逃逸的地方。那里应该是礼拜堂门前的右手边——摆设人形的橱柜附近吧。我向前一步,张大眼睛去看,可是,什么也没看到。浓密的黑暗,淹没了附近的空间。 “你在那里吧!” 我用过度紧张的高八度声音说完后,黑暗中“嘎哒”响起某种声音。 我跟甲斐几乎同时叫出声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冲到门口,从微开的门缝钻进去。 外面的灯光从面对中庭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稍微冲淡了走廊的黑暗,可是,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耳朵只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铃藤,”甲斐呻吟般地说,“那到底是……” “去找找看吧,”我把手贴在胸前,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们分头去找,不,最好还是不要分开。” “可是……” 甲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我鼓起勇气来,率先迈出了步伐。我向前走几步,看看右弯的侧廊,侧廊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逃进这里了吗?或是…… 此时,中央走廊另一头那扇门的后面,突然亮起了灯。我先听到微微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门上的毛玻璃映出庞大的黑色影子。我吸口气,严阵以待。回头看一下甲斐,他像个恐惧的小孩,缩着身子杵立在走廊上。 门打开,人影出现了,但是,从身影可以看得出来,不是刚才那个人。高高个子,宽硕的肩膀——跟我发现深月尸体时。在三楼阳台上看到的身影一样——是鸣濑管家。 “怎么了?”他踩着沉着的步伐,向我们走来,用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音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听到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刚才有人在这里,”我回答他,“而且还在礼拜堂弹琴,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在说什么?”鸣濑在距离我两米的前方停下来,用无动于衷的声音反问我。他的睡衣上披了一件深蓝色外袍,在微暗中,又在这种状况下,让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最初那一晚彩夏所形容的雪莱夫人笔下的怪物。 “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脸色非常苍白,那张脸——”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那可能是能面具。那边的装饰柜里,的确有一个区域收藏着各种能面具。他拿了其中之一。 “我看您是在做梦吧?”鸣濑瞪着我们,冷冷地说,随即向前走一两步,伸出手来抓我的肩膀,“请回房去。” “我们真的看到了。” “已经很晚了,请回房去。” 鸣濑用严厉的声音,重复这句话。在我后面的甲斐低吟几声,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去。落荒而逃般的鞋声,在走廊上喀哒喀哒响着。我甩开管家紧紧嵌在我肩膀上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倒退着走。 “晚安。”鸣濑冷冷说着,在我眼前关上了门。 15 不得不回二楼的我,一边压抑心中无法平息的悸动,一边摸索着大厅的电灯,摸到几个开关,就按下了其中一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顿时大放光明。被照得通亮的空间比白天都还亮,刚才的经过仿如一场梦。 我走到装饰柜前面,也就是刚才那个人影藏身的地方。橱柜中各式各样的日本人形,像我之前所看到样子排列着。人形左边那一区——大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陈列着许多能面具。 “果然是!”我看到橱柜的玻璃门,有一扇是开着的,不禁喃喃对自己说着。 开着的玻璃门后有三层架子,中间那一层整齐排列着几个能面具,最前面的地方空出了一个位置。这一层的能面具都是女面,有般若、桥姬、泥眼、瘦女、小面、孙次郎……那么,被抽掉的应该是“增”吧。 我想起漂浮在黑暗中的那张阴森森的脸,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时候好像被鬼压住般的感觉,又从身体各处冒出来。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就是杀死三个人的凶手吗? 我抖动肩膀,深深吐一口气,再甩动混乱的头,走向楼梯。 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探视甲斐或叫醒枪中,就那样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钻进毛毯里睡着了。 第六幕 人形躺下了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那一天,前所未有的沉重气氛,包围着早晨的雾越邸。 黎明前的呼啸狂风已经不见踪影。雪还断断续续地飘落着,轻柔的一触即化。天空尽管有乌云,偶尔也会瞬间露出—条缝隙,让金黄的太阳光像薄纱般洒落在湖面上。 在白须贺家担任管家30多年的鸣濑,这一天也在一样的时间起床。 早上7点一过,他就穿戴整齐,从后面楼梯走到一楼,从落地窗探视外面的情形。先看看积满白雪的平台,确认没有异状,再看看湖面上的“海兽喷水池”,也确认没有任何异状后,才走过中央走廊,往大厅走去。当他打开通往大厅的蓝色双开门时,“那个东西”立刻闪入眼帘。 他说刚开始的那一刹那,他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或是访客中,有人吊在那里故意吓自己。 但是,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鸣濑看到的是穿着黑褐色长裤的两只脚,这两只脚既不是站在地上,也不是躺在地上,而是浮在半空中。 他慌忙绕到大厅中央,抬头一看,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条绑在楼梯平台栏杆上的绳子,吊着一个男人的脖子。 1 透明厚玻璃墙的另一边,躺着三具尸体——穿着红毛衣,被“雨”淋湿的榊由高、紧挨在他身旁穿着黄色洋装的希美崎兰,还有全身裹着白色蕾丝的芦野深月。 从某处传来悲哀的旋律,仿佛在为他们的死哀悼。袅袅缭绕的声音高而清澈,是音乐盒的音色。但是,我就是想不起那是什么曲子。 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非常怀念的曲子。我应该记得歌词跟歌名,于是,我拼命在记忆中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透过玻璃墙,茫然地看着尸体。我的眼泪已经枯竭,身体像化石般的僵硬。三个影像重叠在这三具尸体上——从桌上滑落下来的“贤木”烟具盒、枯萎的黄色兰花、掉落的美月夫人肖像画。 音乐的节拍逐渐缓慢下来,骤然静止,只剩下余音回响。玻璃的另一边,突然降下了黑暗的帷幕,此时,我感到背后有凌乱的气息。回头一看,那张脸就在我眼前——光滑的肌肤、静止而阴森的表情。这个直盯着我的能面具,应该是“小面”吧?代表不知人间疾苦的清纯少女。不,不对……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那不是“小面”,而是“增”,那是“增”! 这个人穿着华丽的能剧剧服,手中握着古式大刀。我一往后退!那个能面就发出高亢的笑声。这时候,音乐盒的音乐又开始响起,仿佛在为他鼓舞壮势。 你是谁(这是什么歌)?我想大喊,可是完全发不出声音,当高亢的笑声,逐渐变得冰冷模糊时,大刀突然亮光一闪,压我砍过来。 你是谁?(这到底是什么歌!)——我大喊,这回,音乐盒的音乐戛然而止,这个人的身体跟举起来的手,也同时静止了。白色的能面具像偶人净琉璃剧中的“かぶ”(kabu,是40种偶人头形中的一种)”般裂开来,出现了露出尖牙的般若(能剧中的女鬼面具)的脸…… 急躁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梦。 梦?刚才那些影像只是噩梦吗?没错,当然是。我用力甩甩头,把那个咯咯笑个不停的能脸孔甩掉,走下床来。 昨晚,我连睡衣都没换,戴着手表就睡着了。看看手表,时间是早上8点半。也许是错觉吧,我觉得从百叶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光线,比昨天明亮多了。 敲门声又连响了好几下。 “来了!”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门外传来的场小姐熟悉的声音。 “我是的场。” “啊,我马上开门。” 这个时候,她找我有什么事呢?我这么想,脑中已浮现出一个答案。可是,当时我恐怕是半意识地想逃避这个答案。 “不好了,”我一打开门,的场立刻告诉我说,“甲斐先生死在下面的大厅。” 2 她说枪中跟忍冬医生都已经赶去现场了;她继续敲着斜对面名望奈志的门,我绕过她背后,冲出走廊。 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敞开着,可以听到在挑高大厅说话的回音。 我还不知道甲斐是怎么死的,跑到楼梯平台时,我把胸部靠在栏杆上,往下看着大厅。甲斐就在我往下看的正下方,脸朝上躺在黑色花岗岩地板上。忍冬医生蹲在尸体旁,我看到他光秃秃的头。甲斐身上的砂色对襟毛衣敞开着,手脚无力地伸直着,脖子上缠绕着灰色绳子,绳子的剩余部分还卷曲盘绕在尸体旁,有相当的长度。 甲斐是用那根绳子上吊死的吗?我大吃一惊,从栏杆跳开来。仔细一看,我刚才靠着身子的地方,有硬物摩擦过的痕迹,应该就是绑绳子的地方。 想到“自杀”,我悚然兀立在原地。 昨天听到钢琴的声音,跟甲斐一起来这个大厅时,他的表情跟声调好像还在怕着什么似的,但是,情绪比几个小时前冲进大雪的时候平静多了。如果有人问我,他当时的样子像是个会自杀的人吗?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总之,甲斐幸比古已经死了。雾越邸以“动作”呈现出来的“预言”,第四度成真了。礼拜堂彩色玻璃所产生的白色龟裂,在我脑海中响起劈里啪啦的碎裂声。 “啊,铃藤作家。” 听到名望奈志的声音,我回头看。他边用手抚着蓬乱的鬈毛,边从走廊走到楼梯平台。他不安地环视四周,说:“听说甲斐被杀了?那个凶手到底要杀几个人才肯罢休呢。” “好像是把绳子绑在这里吊死的,”我说着把摩擦的痕迹指给他看,“可能是自杀。” “啊?”名望惊讶地眨着凹陷的眼睛,“真的吗?怎么会这样!”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正要向我走来时,突然低声叫着“哎呀”,转了一个方向。“不对,铃藤,他不是自杀。”名望用很正经的口吻说。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问他。 “你来看这个。” 他指着放在楼梯平台尽头的四角形陈列箱,里面收藏着江户时代的芥子雏跟雏坛。 “这个箱子怎么了……啊!” 我走到前面一看,顿时觉得全身无力。高度、宽度都约为六七十厘米的陈列箱中,铺着深绿色毛毯的小雏坛上的“男雏”、“女雏”、“三人官”、“五人囃子”——十个雏人形全都向后倾倒。 “他不是自杀,”名望重复说着,“他是被杀死的,这不是《雨》的第四段歌词吗?” 下雨了,下雨了。 耳边响起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歌声。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我跟名望走到下面大厅时,本来看着忍冬医生检验尸体的枪中,微微举起右手向我们走来。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也板着脸孔站在壁炉前面。 “好像是他发现的。”枪中把手放下来,伸进长裤的裤袋里,看着管家说。 “他是从楼梯平台的栏杆吊下来的吗?”我向枪中确认。 枪中点点头说:“是的场小姐叫鸣濑跟末永把他抬下来的,用来上吊的绳子好像是仓库里的东西。” “发现时,这里的灯开着吗?” “好像只有回廊的灯开着。” 枪中转个身,又走向忍冬医生,我和名望也跟在他后面向前走。 越过蹲着的老医生粗胖的肩膀,我看到甲斐丑陋松弛而苍白的脸。虽细但看起来结实的绳子,从他的喉咙绕到耳朵后面,紧紧嵌入肉里。冰冷沉淀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异臭。我看到尸体的鞋子跟裤管是湿的,地板上有一摊水——是尿失禁。 “怎么样?”枪中问忍冬医生。 “应该是自缢而死。”医生叹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勒痕四周有皮下出血现象,不太可能是其他原因死亡后再被吊起来。他把绑成圆环的绳子套在脖子上,从上面跳下来,造成气管闭锁以及颈部血管闭锁,脖子的骨头也因为冲击折断了。” “是自杀吗?” “勒痕并无可疑之处。啊,我是说,如果有人先勒死他,再把他吊起来伪装成自杀的样子,那么,绳子跟勒痕的位置应该会有点偏离,绳子的套法跟力道角度也会不一样。不过,我都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 “那么,果然是自杀。” “不对!”名望奈志压过枪中的声音,说,“甲斐不是自杀的,虽然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可是,他绝对是被杀的。” “你怎么知道?” 枪中有点不高兴地瞪着名望,名望以尖尖的下巴,指着斜上方的楼梯平台。 “你没看到那里的雏人形吗?” “雏人形?”枪中狐疑地皱起眉头,“雏人形怎么了?” “雏坛上的人形,全都倒下来了。” “什么?!”枪中愕然瞪大眼睛。 名望摊开双手,说:“凶手模仿《雨》的第四段歌词杀死了甲斐,因为歌词中有提到‘人形都躺下了’……说不定还有‘香跟烟火’掉在某处呢。” “可是,”枪中露出无法相信的神情,抬头看着楼梯平台,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那些芥子雏怎么会……”他念念有词地思索着,一脸非常困惑的表情。 我觉得,之前也看过类似的表情、类似的反应,但是,那不是枪中,不是枪中…… 我看一眼横躺在地上的甲斐,突然想起来——对了,那是甲斐。昨天早上,当我们把兰的尸体从海龙小岛搬到平台上时,稍晚赶来的甲斐就是呈现出那样的反应。当我从手帕中把纸鹤拿出来给他看,忍冬医生像念咒文般开始哼唱《雨》的第二段歌词时,他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难道那个时候,甲斐已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吗?我回想甲斐昨天的言行举动,先是惊讶的表情,然后转变成一脸的惊恐、颤抖的声音,还有——我总觉得应该还有什么——对了,在二楼讨论兰被杀的事时,他很突兀地喃喃说了一声“不对”。枪中问他是什么意思,他道歉说他是在想别的事,与案件无关。当时的他垂头丧气,紧缩着肩膀。 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与案件无关吗?或是他已经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了?那么,他所说的“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从尸斑来看,至少死亡五个小时以上了。”忍冬医生继续述说他对尸体的看法,“大致上来说,应该是五个小时到七个小时吧。现在是9点,所以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不过,还得考虑到这个大厅的温度,所以,等一下我还要听听的场小姐的意见,再做检讨。” 我本来想说出昨天在这个大厅发生的事,但是又打消了念头,因为顾虑到站在壁炉前一直盯着我们的鸣濑的视线。 我记得我跟甲斐来这里时,是凌晨2点多。在走廊碰到鸣濑,被鸣濑赶回房间时,是凌晨2:40左右。所以,甲斐当然是在那之后死的。 如果甲斐的死,跟昨天那件事有关,那么,就是因为看到那个戴着能面具的人,所以被杀了。 白秋的《雨》有五段歌词,还剩下一段歌词。那么,下一个将被杀的人,不就是跟甲斐一起看到“那个人”的我吗? “您说勒痕没有可疑之处,不过,真的完全没有他杀的可能吗?”我摩擦着起鸡皮疙瘩的手,询问忍冬医生。 “不,也不能这样断定,”医生拢拢白胡须说,“还是有他杀的可能性。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吧,凶手可以先把绳子绑在栏杆上,做好套住脖子的圆环,再把甲斐叫出来,趁甲斐背对他时,把藏好的圆环很快套在甲斐的脖子上,再直接把他推下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啦。” “原来如此。” “昨天到今天早上之间,有地震吗?” 枪中突然这么问,我跟忍冬医生、名望奈志三个人互望,各自摇了摇头。来这里后,没有发生过一次地震。 “嗯,说得也是。” 枪中皱起眉头,用犀利的眼神看着甲斐的尸体。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抽动鼻子,抬头看着楼梯平台说: “嗯,地震……” 他喃喃自语地说着,拿出放在长裤裤袋里的双手,突然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他匆匆爬上楼梯,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去看看人形。” 3 的场小姐跟彩夏与枪中擦身而过,走下楼来。女医走在前面,彩夏离她三四步左右,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 走下大厅之前,彩夏看到躺在地板上的甲斐的尸体,微微尖叫了一声,用两手遮住脸,不愿相信似的直摇头。 “看出什么了吗?”的场小姐走向忍冬医生,用严厉的声音问。 “毫无疑问是缢死,”老医生面有难色地说,“不过,不能断定是自杀。” “因为上面那些雏人形的关系吗?”女医看看楼梯平台,“刚才枪中去看了。” “他昨天的确显得很慌乱,”忍冬医生看着甲斐张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的脸,“好像精神快要崩溃了,所以,从他那时候的样子来看,也可能因为承受不了这种紧张状态而自杀了。” 这时候,站在壁炉前的鸣濑,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大厅。看到他走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的场。 “我想鸣濑先生可能跟你说过了。” “什么?”女医面向我。 我想我还是要问个清楚,昨天晚上看到的人到底是谁,我绝不再让她说那是我的错觉,因为我昨天确实亲眼看到了那个人。 “老实说,昨天晚上……” 这时候,音乐盒高而清澈的声音突然响起,震撼了微暗大厅的冰冷空气。听到这个不预期会在这里听到的声音,我惊讶地闭上了嘴,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 不知几时,彩夏已走到了壁炉前,站在白须贺夫人的肖像画前,像个迷路的小孩般孤独地伫立着。昨天的场小姐摆花瓶的装饰架上,已经看不到那个装木屐的箱子,取而代之的是曾经看过的螺钿小箱子。小箱子的盖子打开着,音乐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这不是二楼那个音乐盒吗?”我问的场小姐。 她平静地摇摇头说:“不是,是另一个。” 持续不断的音乐声,把我吸引到装饰架前。仔细一看,我发现形状大小虽然相同,可是,螺钿的花样好像跟二楼沙龙里的不太一样。但是,演奏出来的音乐毫无疑问也是《雨》。 “音乐都一样吗?”我回头看着女医。 她点点头回答说:“这是老爷特别订做的。” “白须贺先生吗?那么,为什么选择《雨》这首曲子呢?” “因为……”的场小姐欲言又止,抬头看一下墙壁上的肖像画,“在akira小的时候,去世的夫人常常拿来当摇篮曲。所以,收集了很多……” “akira?” 我重复一次,追问她这个名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彰”这个汉字,这个名字我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看过。 “akira是白须贺先生在火灾中失去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吗?” 我问。 的场显得有点惊慌,赶紧推推眼镜镜框来掩饰自己的惊慌。 “嗯,是的。” 音乐盒的《雨》持续在宽敞的挑高大厅回荡着。大概是的场刚才提到过“摇篮曲”这个词,我病逝母亲的声音又在我耳响起,配合着这个悲戚的旋律,哼唱起歌词: 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我们都停止说话,倾听着《雨》清脆的旋律。第五段的旋律重复演奏完后,隔了几秒钟的空白,又响起了音乐声。就在音乐开始的这一瞬间,突然“咚”一声,从上方传来钝重的震动声,把我们的注意力从音乐盒拉开。彩夏大概也被那声巨响吓着了,啪哒盖上了小箱子的盖子。正要开始的旋律,也戛然停止了。 “怎么了,枪中?”名望对着楼梯平台喊,刚才的声音好像是枪中在上面弄出来的。 “啊,对不起,吓着你们了。”枪中从栏杆探出头来回答我们。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没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不久后回到大厅的枪中,表情比刚才上去之前开朗多了。眼镜下的眼神还是非常犀利,但是,眉间的皱纹不见了,向我们走来时的动作也显得十分泰然。 “枪中先生,”的场小姐说,“老实说,我们老爷……” “又在念吗?”枪中耸耸肩,毅然打断了的场的话,“请你转告他,不必再催了。” 枪中大胆的发言,让的场小姐大感意外,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什么意思?难道您已经……” 此时,通往走廊的敞开着的门,出现了末永的身影。 “的场小姐,可以请你来一下吗?” 末永站在尸体对面向的场小姐招手,的场小姐说了声“失陪”,绕过尸体走向末永。末永低声嘀嘀咕咕地对她说了一些话后,的场小姐又回到我们这边来,告诉我们说: “他说梅湘死了。” “梅湘?”枪中皱起眉头,回应她说,“就是变虚弱那只鸟?他特地来告诉你这件事吗?” 的场点点头,枪中犀利地眯起眼睛,擦擦稍大的鹰钩鼻。正当他又要开口说话时,彩夏旁边的壁炉,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 “呀!” 彩夏尖叫一声跳开来,刚才那个音乐盒掉落在黑花岗岩地板上。 “我什么也没做啊!” 彩夏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脚下,我赶紧跑到她身边。 “怎么掉下来的?” “我不知道!” “会不会是你的手碰到了?” “我不知道。” 我蹲下来,捡起掉落的螺钿箱。因为落下时的撞击,侧面面板严重裂开。我轻轻打开盖子,里面的机器大概也出了问题,不再发出声音。 “对不起!” 彩夏用怯懦的眼神看着的场小姐,沮丧地垂下了头。的场默默走向这里,从我手上拿过坏掉的音乐盒,放回原来的地方。 “不用放在心上。”的场小姐用温柔的声音,对垂头丧气的彩夏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会把这件事报告给老爷知道。” 彩夏诧异地抬起头,的场默默地转身走回枪中身边。 “你刚才说请我们老爷不要再催了?”的场小姐盯着枪中的反应。 “没错!”枪中毅然面对她的视线,“对了,可不可以在30分钟后,请这个家里所有的人到某个房间集合?当然,包括白须贺先生在内。” “这……” 枪中对一时答不出话来的女医宣言:“昨天晚上我跟你说过,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现在我要履行这个诺言了,也许迟了一些,但是,我会让一切真相大白的。” 4 的场小姐叫末永跟鸣濑把尸体抬到地下室去之后,说要把枪中刚才说的话传达给白须贺先生,就匆匆离开了现场。离开前交代我们在沙龙等着,我们听她的话,回到了二楼。 “真的吗?枪中。”枪中坐在沙发上,名望奈志在他四周绕来绕去,不停地发问,“喂,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凶手到底是谁?” “等一下再说。”枪中双手环抱在胸前,对他爱理不理的。刚才还那么有信心地说要解决事件,现在却显得心事重重。 “不要卖关子,透露一点给我知道嘛!” “等一下再说。” “你总不会肆无忌惮地指着我,说‘名望,你就是凶手’吧?” “你说呢?” “我可不要再被你这么说了!” 名望嘟囔着,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坐下来。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不正经,可是眼神却非常认真。 “我昨天也说过了,从深月这个案件就可以看出来,我绝对不是凶手。我怎么可能用刀子去刺她的胸部,我光想就头晕了。” 如我昨天所想的,名望果然已经为自己辩解过,说自己不可能杀死深月。 “是吗?”枪中不怀好意地笑笑,看着鼓起脸颊的名望奈志,“还有其他可能性啊,譬如说,你早就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拿刀杀人,所以,平常就装出有‘刀刃恐惧症’的样子,以备那一天到来。” “别开玩笑了!” 当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时,彩夏从餐厅拿来了那个收音机,在沙龙找着插座。发现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就把插头上进去,打开收音机。她把收音机放在桌子上,自己则跪在地毯上。 “你要听三原山的消息吗?” 忍冬医生从沙发探出身子问,彩夏微微点头说“嗯”,拉出借来当天在餐厅掉落撞歪的天线,开始转动调频旋钮。转着转着,好不容易才在杂音中听到类似播报新闻的声音。就在这时候,正好听到播报员说“伊豆大岛……”,这当然只是巧合,而且碰得非常巧。 名望跟枪中都安静下来,倾听收音机的声音。杂音很大,听起来很辛苦的新闻说,三原山的火山活动还在持续中,喷出来的熔岩,迟早会越过内轮山流出来。 “啊,变成这样了啊。”彩夏显得很担心,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枪中顾不得彩夏这样的反应,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喃喃说了一句:“难道是……” “怎么了?” 坐在他对面的我问他,他正经八百地把滑落的金边眼镜扶正,说:“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现在吗?” “我想确认一件事。” 说完,枪中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示其他人在沙龙等着,然后走向通往走廊的门,我不明就里地跟着他走出了沙龙。 枪中带我去的地方,是甲斐幸比古的房间。他打开门,毫不犹豫地踏进房间。 “枪中,”我在他背后说,“为什么来甲斐房间?你到底想确认什么?” 枪中没有回答,打开房间的灯。房间正面的落地窗、垂直拉窗,外面的百叶窗帘都紧闭着。我曾看过的那个红紫色旅行袋扔在床前,枪中快步走到那里,把旅行袋放在床上,拉开拉链。 “喂,枪中。” 枪中看也不看我一下,开始在旅行袋里摸索。摸索一阵子后,他低声叫道:“找到了。” 说着,从里面拉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机器,那是甲斐带来的随身听。 中场休息二 远处持续传来风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像某种巨大物体发出来的恸哭声——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我竖耳倾听,品尝着从心底深处沁出来的麻痛感;我的视线追逐着窗外黑暗中飞舞的白雪,嘴巴却哼唱着与风声共鸣般,在耳边响起的那首歌。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呢? 回想四年前的过去,我又开始询问自己这四年来不断重复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呢——某种脱离日常现实的不可思议的存在、雾越邸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意志与力量,会暗示预言来访者的未来。现在,让我们一一回想那几天经历过的这些“动作”。 房子内以各种形式,显示出了我们的名字;仿佛为了配合我们九个来访者的人数,餐厅的椅子减为九张,可用的客房同样减少一间;温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龟裂、从桌上滑落下来摔坏的烟具盒、不一会儿工夫就枯萎的兰花、从墙壁上掉下来的肖像画、碎裂的礼拜堂彩色玻璃图案,还有——啊,还有…… 那么——“那”到底是什么呢? 不管我怎么想,答案都是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断地询问自己。我已经是撤退到心底最后防线的败将,在这个“常识”下,为了确保自己最后的立足之地,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也一再告诉自己,“那”会跟着当事人的思想形态而改变。可以把“那”视为单纯的偶然;也可以把心理学家荣格提倡的“共时性”套用在“那”上面;或是完全跳脱出被近代科学套住的框框,承认那个房子不可思议的意志的存在。 在这几个诠释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只有相信其中之一的人,才能得到这个答案。而当时,在那个家里的我们,在主观上都认同那个“不可思议的某种东西”的存在。四年后的现在,我的答案基本上还是没有改变,但是,我也知道,不论我怎么坚持,都很难让有“常识”的人认同。不过,我并不在乎。 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 我所举的上述案例,绝非人为——某人特意制造出来的现象。当然,我也不会纯粹理论性地主张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性”,单纯只是“就结局而言”,我知道不是人为的而已。 但是,结局也清楚地显示出,在这里面发生的一连串犯罪行为,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手做出来的。这之中潜藏着我们熟知的人类的感情、行动和因果。要解开这个谜,需要的是冷静的理论性推理与敏锐的心理洞察力。 那一天——四年前的11月19日。 枪中秋清在已经死掉的甲斐幸比古的房间,做过最后的确认后,把所有相关人员都聚集在一个地方。如枪中所说,真相逐一在我们面前被揭开来了。 第七幕 从网中逃逸 1 “请坐。” 白须贺秀一郎先生露出惯有的沉稳笑容,迎接我们。时间是11月19日星期三——我们到达雾越邸的第五天早上10点半。 枪中拜托的场准备场地,约过四五十分钟后,鸣濑就到我们等候的沙龙来请我们去。我们被带到面对前院的一楼中央房间,位置刚好在二楼沙龙正下方。 走廊跟这个房间之间,还隔着一个细长型的等候室。这个等候室有个像壁龛般凹下去的地方,两边墙壁各放着一个大玻璃箱子,里面摆着绯红色与深蓝色两组甲胄,是古日本的铠甲。我从前面走廊经过好几次,都没注意到有这种东西摆在这里。如果昨天没被鸣濑阻止,到处搜寻那个戴能面具的人而撞见这个铠甲,一定会被吓死吧。 打开双开门进入里面房间时,首先映入眼睑的是一整片天花板上的山水画。前方两侧角落,各有一个深蓝色的大理石壁炉,跟地板颜色一样。房间中央铺着中国地毯,织着以红、黄为主的曼陀螺花样。上面摆设了豪华的沙发组,有一张厚重的黑檀木桌子,以及铺着黑底金银刺绣缎子的沙发椅。 两边墙壁上应该有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但是,门前都各摆置了一个屏风。枪中不顾主人直盯着我们的眼光,大大方方地走向左手边的屏风。屏风上画着看似水墨画的风景,有一只漂亮的白鹭在水边嬉戏。 “这是应举吧?” 枪中扶着眼镜镜框,端详屏风画角落的落款章,微微惊叫起来。应举?难道是圆山应举未被发现的作品?另一个屏风是金色底,画着竹林跟山鸟,那总不会也是某个名画家的作品,或是什么重要文化财产吧? 我边往沙发走去,边挺直背脊瞭望枪中注视的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隔壁房间墙壁上的浮世画。 “枪中先生,请坐。” 白须贺先生催促他,他才停下了前往另一个屏风的脚步。 “哎呀,不好意思,我一看到这种东西就会……” 他摊开双手,带点戏谑的口气说着,脸上却很明显地露出紧张的神色。白须贺先生背对往外突出的窗户而坐,枪中就在他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在这里集合。” 枪中看着这个房子里所有的人,很礼貌地说着。除了悠然坐在沙发上的雾越邸主人之外,坐在白须贺先生旁边的的场、坐在墙边另外准备的椅子上的末永跟井关、站在主人后面的鸣濑,全都露出僵硬的表情。 “请告诉我凶手的名字吧。” 白须贺先生松开在膝盖上交叉互握的双手,单刀直入地对枪中说。枪中直视他充满威严的眼神,回答说: “我想依序解说,可以吗?” “请便。” “谢谢。” 枪中挺直背脊,又看了看大家。做一个深呼吸后,开始述说。 “首先,让我们来回顾整个事件。这三天一共发生了四起事件。为了方便解说,就以第一幕到第四幕来称呼。 “第一幕是榊遭杀害。前天早上,榊由高亦即李家充,被发现陈尸在温室中。第二幕是昨天早上发现希美崎兰,亦即永纳公子遭杀害。第三幕是昨天下午,芦野深月亦即香取深月遭杀害。最后的第四幕,是今天早上被发现的甲斐幸比古,亦即英田照夫遭杀害事件。 “从整体来看,我的疑问大致可以分成两大项。 “第一,凶手为什么要采取北原白秋的《雨》来模仿杀人?也就是‘模仿杀人’的意义何在? “第二,为什么凶手要在这个雾越邸杀人?为什么他非这么做不可?这个问题跟犯罪动机也有密切关系。 “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两个问题,都是接近事件核心的重要关键。在此,我先从第二个疑问谈起。” 枪中稍微停顿,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 “为什么凶手要在这个雾越邸杀人?为什么他非这么做不可? “从我们到达的15日晚上到现在,这个雾越邸一直处于‘暴风雪山庄’状态,与外界完全孤立。既不能出去,也没有人可以进来,陷入一种密室状态。这么特殊的情况,对即将进行连续杀人的凶手来说有优势,但同时也有同等甚或更多的障碍。 “所谓优势,就是警察无法介入,还有,不必担心对方会逃跑。而且,可以压迫对方的心理,让对方产生恐惧。就犯罪动机而言,这也是其中一个优势吧。 “而所谓障碍,就是凶手自己也逃不出去,处于进退维谷的状态。当封闭的山庄大门打开时,也就是暴风雪平息,解除孤立状态,警察进来搜查时,凶手难免就会被限定在活着的人之中。即使不是这样,在一个集团中发生连续凶杀案,每死一个人就会缩小嫌疑者的范围。被困在里面的人也会逐渐提高警觉,不等警察来就会努力寻找凶手,对凶手来说非常危险。我想,凶手大多会被警察无法介入的优势所吸引,在这种状态下行凶。因为现代发达的犯罪搜查技术、精明能干的刑警、警察等权力机构所拥有的威严等等,对犯罪者而言是最大的威胁。但是只要脱离那些威胁,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杀人计划,不必怕专业搜查员的监视与跟踪。凶手会选择‘暴风雪山庄’作为杀人舞台,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但是,我刚才也说过,这个舞台也存在着同等甚或更多的障碍。那就是凶手自己也会留在越缩越小的网中这样的危险。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利用优势,而让障碍减到最低呢?企图在‘暴风雪山庄’中犯案的人,或多或少会考虑这个问题。例如,以最快的速度杀掉所有人,把尸体处理掉,让尸体无法辨识出身份,自己赶快逃走,装出与事件完全无关的样子。或是,把所有杀死的人都藏起来,不让警察发现这个案子。 “总而言之,就是杀死所有人。我不禁想起有名的侦探小说,故事中的凶手最后自杀了。 “但是,这次事件的凶手,好像无意杀死所有人。昨天下午,我们喝下安眠药无法抵抗时,正是他杀死所有人的最佳时机,但是凶手却只杀了深月—个人。由此可以证明这一点。 “那么,为了消除‘暴风雪山庄’所附带的障碍,凶手究竟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呢?他也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从他进行模仿杀人的周详准备,以及让我们喝下安眠药的巧妙手法来推断,他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认为,只要有一点聪明智慧的人,既然选择了这种特殊状态作为连续杀人舞台,就会计划以某种方式来消除那些障碍。 “至于消除障碍的方法,除了我刚才所举的‘杀死所有人’的方法之外,还有其他方法。刚才我用过‘越缩越小的网’这个比喻,套用这个比喻来说,就是置身‘网’外的方法。这可分为两大形态,亦即:一、一开始就不进入网中。二、从网中逃逸。 “所谓‘不进入网中’,就是不进入雾越邸里面。具体来说有几种方法,例如一开始就让大家认为他没有来雾越邸,本来就不存在;或是让大家以为他中途离开了;或是偷偷往来于外面与雾越邸之间。 “而‘从网中逃逸’,就是当内部开始搜查凶手时,尽量让自己进入非凶手的那一团人中。例如,假装自己也是被害人;或用某种伎俩证明自己不可能是凶手。凶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呢?” 白须贺先生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微微闭着眼睛听枪中陈述。枪中一直盯着白须贺的视线,转向斜对面的的场小姐,仿佛在问的场小姐“你认为呢”,的场小姐默默摇了摇头。 结果,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枪中昨天的事。刚才两个人一起去甲斐房间时,也只注意着他的一言一行,所以,明知该告诉他,还是忘了说。 “可是,枪中先生,”白须贺先生徐徐张开眼睛,说,“你刚才很确定地说,会来到这里纯粹是偶然。那么,这个房子如果真躲藏着一个对你们抱持杀意的人——一个你们不知道的人——那未免偶然得太过分了吧?” “您说得没错。” 枪中缓缓抚摸着下颚,表情还是一样紧张,但是,沉稳的态度绝不输给面对面的白须贺先生。 “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忍冬医生也是不久前才认同了这件事,那就是这个房子充满了令人惊奇的偶然。而且,也未必需要什么理所当然的动机,因为那个人也可能是精神异常的杀人魔。” 听到枪中这么说,白须贺先生显得有点不高兴,皱起眉头,尖声说:“这个房子里没有疯子!” 可是,枪中很坚决地说:“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我也同意可能性不大。” 2 “言归正传,我们来讨论下一个方法‘从网中逃逸’。”枪中继续说,“事件发生后,一共出现了四具尸体。经过忍冬医生跟的场小姐两位专家的检验,确认他们已经死亡。所以,当然不可能假装被害人——装死。实际上,昨天我们把兰的尸体搬到地下室时,铃藤就突发奇想去确认榊的尸体。那是因为我们都只看过尸体,没有用自已的手去摸过,所以会怀疑忍冬医生跟的场小姐的死亡诊断。可是,他们确实已经死了。 “依照排除法,现在就只剩下两种可能性。一个是刚才白须贺先生否认的,那个对我们而言不存在的人物就是凶手。另一个就是,利用某种手段让自己成为‘不可能是凶手’的人是凶手。前者,只要我坚持搜索这栋房子,就可以让真相大白,但是,目前我不打算采取这样的行动。在此,我要对后者做详细分析。” 正面往外突出的窗户外,是被白雪覆盖的前院。在半空中飘舞的白雪已经不见了,风也静止了。也许是暴风雪终于结束了吧,太阳光穿过云层,在远远的地面上闪烁着光芒。 “所谓‘不可能是凶手’,究竟是怎么样的状况呢?” 白须贺先生再度闭起眼睛,枪中又把视线固定在他脸上,继续说: “最常见的,就是利用时间上的不在场证明,还有受伤、看不见、色盲等肉体上的不利条件,来否定犯案的可能性。或是,现场是密室,不可能有人进出,这也是方法之一。不过,这次的案件当中,没有一件是密室杀人,所以不列入考虑。 “在这一连串事件中,并没有人以肉体上的不利条件来逃脱嫌疑。勉强来说,只有名望奈志的‘刀刃恐惧症’。这种无形的,也就是心理上、精神上的特征,比有形的东西更容易捏造。他的‘刀刃恐惧症’究竟是真是假,我们也很难在这里确定。” 名望奈志坐在我旁边,用手指顶着尖尖的下颚,微微咂着舌头。 “从这些案件,尤其是昨天深月的案件来看,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不可能办得到。不过,我觉得不能因此去除这种可能性。因为,我认为女性只要有那个心,未必办不到。而且,现在正流行凡事都要‘男女平等’的风潮,如果在此断定女性不可能办得到,可能会被批评我有差别待遇。所以,为了对世上的女权主义者表示敬意,我还是得认定她们的可能性。最后,还有那个拄着拐杖的神秘人物,他也表现出了他肉体上的不利条件,不过,在这里我们暂时不谈他。 “让我们先来探讨时间上的不在场证明吧。 “在第一幕时,我跟铃藤以及死去的甲斐,都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场证明虽不完整,但也可以算是。第二幕兰被杀时,没有一个人有不在场证明。第三幕时,白须贺先生,您跟鸣濑先生、井关小姐跟末永先生这两组,彼此确认了对方的不在场证明。至于第四幕,目前还没有确认。” 枪中巡视在座的人,说: “有没有人可以在此提出不在场证明?根据忍冬医生的判断,甲斐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2点到4点之间。” 没有人作答。 “在这四件案子当中,只有第一幕与第三幕有人有不在场证明。” 枪中吐了一口大气,继续说: “现在,我要配合刚开始时我所提到的两大类问题的另一个问题来思考,也就是‘凶手为什么要采取北原白秋的《雨》来模仿杀人’这个问题。 “在这四个案件当中,大家都看得出来,模仿工作做得最彻底的是第一幕。这也许跟第一次做有关系,可是,跟后三次比起来,所花的工夫明显多了许多,我觉得这之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用意。所以,现在我要花一点时间,把探讨焦点放在第一幕榊由高被杀的事件上。 “先回顾一下那个事件的大略情形。 “榊的尸体是17日早上7点半,在温室被末永先生发现的。现场状况如下:尸体躺在温室中央,姿势有点奇怪,双手像保护着心窝一般环抱着身体。杀害方法是先从后脑勺击昏再勒毙,凶器是北原白秋的书与榊的皮带。尸体上方吊着洒水壶,里面塞着水管,水不断滴落着。尸体脚边有一双红色木屐,此外,除了陈尸的广场之外,靠近温室入口附近的通道上,有被杀害的痕迹,还掉落着那两件凶器。 “验尸结果,推断大约已经死亡六到九个小时。这是曾经替警察工作过的忍冬医生,跟的场小姐商量过后,慎重推断出来的时间。当时是早上9:10左右,所以倒回去算,死亡推定时间大约在16日下午11:40到17日凌晨2:40之间。他们说即使有误差,顶多也只是加减十分钟的程度。 “这个案件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当然是模仿杀人。洒水壶洒下来的水、红色木屐、北原白秋的书——很明显可以看出来是在模仿童谣《雨》。 “好,再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凶手究竟有什么用意?为什么非使用白秋的《雨》不可? “‘模仿杀人’一定有某种意图存在——可以分成三种情形来思考。 “第一种是,凶手使用‘模仿杀人’来装饰尸体。在这种情形下,探讨凶手究竟是‘模仿什么’来杀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也就是说,凶手只是想借由‘某种’模仿杀人的方式,让尸体成为‘观赏品’而已。 “第二种是,《雨》这首歌或诗、词句,对凶手具有某种重要的意义。那么,用《雨》进行模仿杀人这个事件本身,就是凶手的主要目的。在这种情形下,进行模仿杀人,对凶手而言,也是一种讯息的传达。 “第三种是,装饰尸体或‘雨的模仿杀人’等表面行为,都不是凶手的真正目的。在这种情形下,‘模仿杀人’不过是一种障眼法,凶手企图用夸张的东西,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掩饰凶手不想被发现的事实。例如凶手身份、犯案实情、对凶手不利的证据等等;或是想借此制造出对凶手有利的某种假象。 “第一和第二种情形,都要归结于心理与内在的问题,很难下正确判断。从‘让尸体成为观赏品’、‘装饰尸体’、‘对歌或诗的执著’等词句来联想,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虐待狂、盲目崇拜、偏执狂、妄想症等异常心理。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某种异常心理的触动下,进行了‘模仿杀人’。但是,我实在无法认同这一点,如果说为了复仇,让尸体成为‘观赏品’,也许有可能,可是仍然太缺乏说服力了。 “那么,第三种情形呢?我还是支持这个论点。‘模仿杀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凶手的真正意图是借由这样的行为来掩饰某种事。” 枪中的语调更加锐利了。 “大家想想在第一幕中,构成‘雨的模仿杀人’的条件——从洒水壶中流出来的水、放在脚下的红色木屐,还有白秋的诗集。 “凶手让现场‘下雨’,是为了掩饰某种东西,还是认为红色木屐跟白秋诗集出现在温室里太不自然,所以才模仿了《雨》的歌词? “在此,我有个问题想问鸣濑,可以吗?” “是!”即使是突然被叫到名字,站在主人背后的管家,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跟平常一样。 “那双木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鸣濑摇摇头,回答枪中说:“没有,只是被水淋湿了而已。” “如果小心把水擦干,放回大厅玻璃箱里,你会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我想应该不会。” “那么诗集呢?如果把那本弄脏又损毁的书,若无其事地放回原来的书架上,你会看得出来吗?” “只要好好放回原来的位置,恐怕要等到晒书时才会发现吧。” 枪中露出很满意的表情,谢过鸣濑后,又把视线转回白须贺先生脸上,继续说: “您也听到了,凶手那么做并不是为了木屐或书。即使红色木屐跟白秋的诗集会妨碍到凶手,凶手也不必大费周章来掩饰这两样东西,只要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东西放回原处就行了。 “那么,只剩下从洒水壶洒出来的‘雨’了。在此,我们必须先去除‘白秋的《雨》’这个附加意义,单纯思考这个举动的意义。当我们把从洒水壶滴下来的‘雨’视为一种现象时,它原本拥有的要素是什么?不用说,当然就是‘声音’。跟‘水’两种要素。 “洒水壶的‘雨’是企图用水声来吸引人们的注意,还是为了掩饰某种声音?——答案是‘n0’!因为那间温室跟本馆相隔一条长长的走道,温室里的水声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根本不需靠水声掩饰声音。既然是不怕被听到的声音,又何须费工夫去隐藏呢?实际上,那具尸体也是末永先生早上照平常时间去温室时才发现的,那之前根本没有人发现。 “既然与声音无关,那么,就只能往另一个要素‘水’的方向去想了。在尸体上洒水就是凶手的真正目的吗?如果是的话,凶手为什么必须把榊的尸体淋湿呢?” 洋洋洒洒的推论,大概就要突破某个关卡了吧?枪中停下来,环视默默倾听的我们的脸,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问题:“凶手为什么必须把榊的尸体淋湿呢?” 他自己回答说: “我认为有三个答案: “第一个是,淋湿尸体以达到某种物理性或生理性的效果。例如,尸体上有不想让我们发现的内出血或轻微烫伤,所以,凶手企图用水冷敷。不过,对已经死亡的身体冷敷,恐怕也恢复不了原状了,这只是举例而已。的场小姐也说过,那是湖水的水,而这里的湖水温度又比较高,所以,用这种水来冷却恐怕也得不到预期的效果。我也想过其他情形,例如尸体有极高的热度等等,可是,这些都跟这个案情配合不起来。 “第二个是,凶手企图用水洗掉什么东西。可能有凶手不想让我们看到的某种东西,附着在尸体身上或陈尸地点附近。凶手用水把那些东西冲干净后,为了掩饰冲过水的行为,就故意让洒水壶洒出‘雨’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附着物到底是什么东西?白须贺先生,您认为是什么呢?” 这之间,雾越邸的主人一直闭着眼睛,大概是这个问题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吧,当枪中这么问他时,他缓缓地张开了眼睛,绽开嘴角微笑说:“这要问凶手才知道吧?” 枪中点点头,很认真地说: “没错,正是如此。再怎么想也不可能知道那个附着物是什么,可能是什么粉,可能是液体,也可能是某种味道。更具体来想像,可能是凶手的唾液、凶手的血液、凶手的吐泻物、凶手脸上涂的脂粉、香水的味道等等……可是,被水冲走,我们就无法正确判断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可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要冲洗掉的某种东西,而大费周章地布置出那样的情况,我觉得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认为凶手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 枪中缓缓撩起垂落在前额的头发。 “最后的第三个答案,就是因为某种原因,尸体本来就是湿的。凶手为了隐瞒这个事实,才布置了洒水壶。” 3 “榊由高的尸体,因为某种原因,本来就是湿的。凶手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人发现这个事实,为什么呢?我确定事情的真相就隐藏在这个答案中。 “让我们来探讨,尸体为什么在凶手那么做之前就已经湿了?由‘身体会弄湿的状况’,以及‘弄湿身体的水’来思考,首先想到的就是入浴——泡澡或是淋浴的热水。其他还有湖水——雾越湖的湖水,以及户外的雪…… “但是,榊的死因毫无疑问是勒毙,现场也毫无疑问是在温室里面。现场地板上还有明显的尿失禁痕迹,怎么看都不像是伪装出来的。完全没有在其他地方被杀——例如屋外,或是溺死等可能性。对吧,忍冬医生、的场小姐?” 枪中依序看看两位医生的脸。 “我没有异议。” 忍冬医生回答说。的场小姐也默默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尸体不可能是在被杀死时弄湿的。那么,不是被杀之前弄湿的,就是被杀之后弄湿的。 “以非常普通的常识来判断,我支持后者。因为,如果是在被杀之前弄湿的——例如,榊刚洗澡淋浴过后;或是在湖水游泳过后。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就算真是这样,凶手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吧。 “所以,我认为榊的身体是在死后——被杀之后,才被弄湿的。 “尸体是在死后被弄湿的,究竟是怎么弄湿的,我们先配合刚才所举的例子——浴缸或淋浴的水、湖水及外面的雪来探讨。 “首先来探讨浴缸,我们所使用的浴室在二楼尽头,而杀人现场在温室入口附近。如果尸体是在浴室弄湿的,那么,凶手就是在温室杀死榊,再扛着尸体回到主屋,爬上二楼,走到浴室。然后把尸体弄湿后,再把湿答答的尸体扛回温室。就现实来看,凶手根本不可能这么做。这样的解释,既荒谬也没什么意义。 “那么,弄湿尸体的水,不是湖水就是外面的雪。不管是哪一种,都只要稍微移动尸体,把尸体从温室拖到走道上,再拖到旁边的平台上就行了。以榊纤细的身材来看,移动那样的距离并不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我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通往温室的玻璃墙走道上,有一个门可以通到外面平台。 这个门可以轻易从里面打开或关上,所以,那样的移动并不困难。 “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解尸体为什么呈现出那么奇怪的姿态。” 枪中继续说: “一般人都知道,在死后没多久移动尸体,改变尸体的姿态,尸斑就会随之移动。尸斑是血液的‘就下现象’,所以,当血液还具有流动性时,尸斑就会往下面的部分移动。例如,刚开始仰躺的尸体,在一定时间后让他趴躺的话,身体两侧也可能出现尸斑。据说,法医就是根据尸斑的移动状态,来推测尸体被移动的过程。 “凶手可能具有某种程度的法医学知识,为了不让我们发现他曾经移动过尸体,特地将尸体最容易移动的双手缠绕在身体上固定住,让尸斑的移动减到最低。 “凶手费尽千辛万苦,把尸体通过走道的门拖出户外,让外面不停下着的雪弄湿尸体。姑且不论他是不是还把尸体丢进了湖里泡湿,请问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枪中缓缓巡视每一个人,确认我们的反应。就这样沉默了好长——有点太长的一段时间。 白须贺先生微微张开眼睛,嘴角泛着惯有的微笑。在白须贺先生旁边看着枪中的的场,眼神非常严肃;站在主人斜后方,动也不动一下的管家还是面无表情;坐在墙边的井关跟末永,虽然看得出几分紧张,基本上还是与鸣濑一样,面无表情。坐在我旁边的名望奈志,撅着嘴,抓着头;左边面对枪中的忍冬医生跟彩夏坐在一起,从我这里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 过了好一会儿,忍冬医生突然喃喃说着。枪中好像就在等这一刻似的,立刻接着说: “您懂了吗?医生。” “首先来谈深月跟彩夏,彩夏说她睡不着所以去了深月房间,两个人聊天聊了一阵子。这时候该怀疑的,当然是去深月房间的彩夏。而且,深月在第三幕时被杀了。 “凶手就是她——彩夏,是不是呢?” “咦?”彩夏发出惊惧的叫声。 枪中看她一眼,马上轻轻摇摇头说: “彩夏跟深月在一起的时间是凌晨12点到凌晨2点,虽然也算是有不在场证明,却不够完整,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成立。 “把尸体放在户外一段时间,究竟可以让死体现象减缓多少?可以让死亡推断时间延缓多久?即使凶手查过图书室的法医学书籍,也无法正确计算出来。所以,凶手要伪造不在场证明,必须尽量放宽时间范围。可是,凌晨12点到2点这么狭窄的时间范围,很容易就会超出凶手所计算的时间。而实际上,彩夏跟深月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完整。如果她是凶手,应该会更慎重决定制造不在场证明时的时间和范围。所以,我可以断定彩夏不是凶手。” 枪中先看一眼松了一口气的彩夏,再把视线转向我。 “接下来是铃藤跟我,我们两个人在晚上9点半大家解散没多久后,就一起待在图书室里,从晚上9:40左右一直待到凌晨4点半左右。比实际推定死亡时间范围还早,所以,我们两个当然都不可能有机会行凶。既然我跟铃藤都不是凶手,那么,”枪中做个深呼吸,接着说:“就只剩下甲斐幸比古—个人了。” 4 “甲斐来到有我跟铃藤在的图书室时,是16日晚上10点半左右,离9点半的解散时间已经一个小时了。在这一个小时内,他非常有可能把榊找到温室再杀了他。” 枪中没给他人插嘴的机会,紧接着说: “在此,让我们假设他就是凶手,重新架构他的犯罪经过。 “他用事先从图书室拿出来的书,趁榊不注意的时候把榊打昏。因为他不是拿棒子或装饰物等当凶器,而是拿一本书,所以对方一定不会起疑。把榊打昏后,再用榊身上的皮带把榊勒毙。 “然后,甲斐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来到图书室。我跟铃藤在图书室讨论下一场戏的事,大家都知道。万一我们不在图书室,他也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到某个人的房间去。就这样,一直到17日凌晨3点多,他都跟我们在一起。那么,他把尸体搬出户外,究竟是在来图书室之前还之后呢?据我猜测,应该是之后。 “刚才我也稍微提过,简单来想,如果把尸体搬到冰点以下的户外冷冻,放在户外多久,死体现象的进行大概就会停止多久。我不知道实际情形为何,不过,凶手应该是这样计算的。假设甲斐是凶手,他在去图书室之前就把尸体搬到外面去,那么,一直到他离开图书室的3点多为止,尸体已经被放在雪中四个半小时以上了。这么一来,他所制造的不在场证明就没有意义了。假设他是在晚上10点杀死榊,然后把榊放在户外四个半小时,让死体现象延迟四个半小时,那么,死亡推断时间就会变成凌晨2点半。当然,这个推断还会预留相当大的缓冲时间,这么一来,他的不在场证明就未必会成立了。 “所以,甲斐应该是在制造完不在场证明——亦即凌晨3点以后,才再度下楼,把尸体搬到户外。在那段时间内,我想尸体是被放置在走道上。因为,如果一直放在温室里,等他要把尸体放到外面延缓死体现象时,他想要延缓几小时就得放置几小时。例如,如果要让10点死亡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凌晨1点死的,至少得把尸体放在外面冷冻三个小时。可是,从凌晨3点开始放置三个小时,就得放到早上6点钟。而甲斐观察过前天早上的情形,知道这个家大概7点就开始活动了,所以,他不能拖到那个时间。 “因此,他先把尸体移到走道上。因为走道上没有暖气,虽没有外面温度那么低,也算是相当低的低温状态,可以让死体现象的进行比在温室延缓一些时间。先这么做,不需要把尸体放在外面三个小时,就可以缩短很多时间。也就是说,他两度模糊了死亡时间。” 来到雾越邸的第二天下午,大家都睡得很饱,消除了疲劳,只有甲斐一个人显得睡眠不足,眼睛还严重充血。第三天早上——榊被发现陈尸温室的早上,他看起来更疲惫了。如果真如枪中所说,他进行了那样的杀人计划,那么,就可理解他为什么显得那么疲倦了。 “这样看来,甲斐就是凶手这个假设,应该没有什么理论上的问题吧。另外还有几件事可以证实,例如—— “为了让他的伎俩得逞,最好有技术熟练又值得我们信赖的验尸医生在。关于这一点,曾经帮警察工作过的忍冬医生是最好的人选。甲斐事先就知道医生有这样的经历吗?——是的,他知道。第二天下午,铃藤跟医生在沙龙谈话时,因为餐厅跟沙龙之间的门开着,所以,坐在餐厅里的我、深月跟他,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且,在的场小姐被正式介绍给我们认识之前,忍冬医生就跟我们提过,这个家有一个专属医生。经过两个医生讨论确认,更可以提高死亡推断时间的可靠度。可靠度越一高,就越可以确保他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他有关于死体现象的知识吗?有的。他说过,他本来想读医科,所以,他的法医学知识也许会比一般人强;而且,在我们这一群人之中,他是推理小说看得最多的人。所以,当他要杀人时,当然会很自然地想起‘模仿杀人’或制造不在场证明等等。至于把尸体放在低温或高温的环境中,以搅乱推定死亡时间的伎俩原理,在推理小说中也有几个很有名的应用例子,他很可能是从中得到了灵感。 “他知道这栋房子有那样的温室跟走道吗?——他当然知道。第二天下午,当我跟铃藤发现温室时,没多久他也来了。所以,他事前已经知道:温室的温度维持在25c、走道上没有暖气、走道上有一个门通往外面平台。” 接着,枪中说出他的推理结论: “既然所有条件都齐全了,我们可以断言,凶手就是甲斐幸比古。” “可是,枪中,甲斐他……” 名望奈志想发表意见,枪中微微举起手来,阻止了他,自己继续说下去。 “他在第一幕所采取的行动,应该就如我刚才所推测的。他把榊的尸体搬到外面雪地上,经过一两个小时,他认为时间差不多了,再把尸体搬到温室内。为了掩饰尸体被雪沾湿的事实,他才模仿白秋的《雨》,布置成‘模仿杀人’。把从大厅拿来的木屐放在尸体脚下、让洒水壶滴下水来…… “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雨》呢?因为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沙龙听到了音乐盒里的音乐,当时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当他拟定杀人计划时,想到利用音乐盒的音乐,也是很自然的事。 “还有一点要补充的是,他为什么不把尸体放在杀害地点,而要搬到温室中央? “理由是,他不希望被杀害的痕迹——失禁的痕迹,被洒水壶的水冲掉。因为对他而言,最大的威胁是有人怀疑尸体曾被搬出温室外;或是从温室外搬进来。他曾经三度搬动尸体——把尸体从温室搬到走道、从走道搬到平台、从平台搬回温室。如果被发现尸体搬动过,就会破坏他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计划。在搬运尸体时,他除了固定好尸体的手之外,一定也很注意尸体的整体姿势。尸体放在走道上时所留下的痕迹,他一定也仔细擦干净了。让大家相信尸体一直在温室里,凭这一点来推定死亡时间,是这个计划成功的第一要件,所以,他一定要留下‘在温室内杀害的痕迹’。因此,洒水壶的‘雨’,必须在不同的地方下。” 甲斐就是凶手。 听完枪中非常理论性的推理,我想起了甲斐纤细的五官与神经质的性格,还有他那壮硕的体格。没错,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注意到所有细节,如枪中刚才所说那样,轻而易举地多次搬动尸体。 “可是——” 听到我冲口而出的“可是”,枪中立即反应说: “你是说今天早上的事吗?” “嗯,”我疑惑地说,“那么甲斐昨晚怎么会……难道,他真的是自杀吗?” “没错,”枪中很肯定地回答,“他是受到良心的苛责而产生恐惧,当然,这种事要问他本人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甲斐的死的确是自杀。昨晚他那么慌慌张张地冲出去,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不是害怕成为下一个被害人,而是因为自己是凶手才企图逃走的。逃亡不成,他就选择了自杀。” “可是,那些人形怎么说呢?” “那是因为地震的关系。” “没有地震啊。” “我说地震只是一种比喻。”枪中看着我,缩起肩膀说,“我,的意思是,芥子雏不是有人特意扳倒的,而是因为那个楼梯平台的震动倒下来的。” “怎么说?” “甲斐把绳子的一端绑在栏杆上,另一端做成环结套在脖子上,从那个楼梯平台跳下来。栏杆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当他垂下来大幅度摇晃时,也可能撞到下面的柱子,这样的冲击让楼梯平台产生了地震般的震动。这样的震动当然也会影响到放在那边的雏坛,震倒那些小雏娃娃。”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 我想起刚才枪中去察看人形时,在楼梯平台上发出的声音——咚!非常沉重的震动声。他八成是在楼梯平台上跳跃,实验地板摇动的程度。 甲斐真的自杀了?昨晚我们一起目击那个戴能面具的人物后,他知道再也隐藏不了自己的罪行;或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所以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可是,动机是什么呢?”这回换名望奈志发问了,“总不会真的为了不想还那几十万,就把榊杀了吧?可是,那也没有理由把兰跟深月都杀了啊。” “当然不是因为这样的动机。”枪中回答后,面向默默听着他说话的雾越邸主人,“以上我所说的,都是以这个事件中用肉眼可以看得到的部分为根基,极力排除暧昧不清的因素,努力做出来的推论,完全没有触及‘动机’这个人类心中的问题。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凭刚才的推理,来断定甲斐就是凶手。说真的,我是先考虑动机问题,才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凶手。” 5 “现在,我们又得再回到最初的问题。亦即,凶手为什么非在这个雾越邸行凶不可?” 枪中又开始说明。 “一开始我们就检讨过‘暴风雪山庄’的利弊,在这种特殊状态下,我认为显然是弊多于利。在这种状态下连续杀人,不管如何消除障碍,或使用任何伎俩,都是非常危险的赌注。即使恨不得杀了对方,也会等到其他地方、其他时机再下手。 “可是,凶手却选择在这样的地方下手,可见他一定有这样的觉悟、决心与必要性。杀人的动机无数,而这个凶手的动机,逼得他非在限定人数的密室状态下立即动手不可。 “现在,我们就当做没有刚才的结论,来探讨动机的问题。 “在思考犯案动机时,很抱歉,刚开始我怀疑的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白须贺先生,您刚才说这个家不可能正好有个对榊怀有杀意的人,不会有这种偶然。其实,您心知肚明,现实上还是有这样的偶然。” 白须贺先生没有说话,只是耸了耸肩膀回应他。枪中看看站在主人斜后面,穿着黑衣服的管家,说: “例如,8月在东京李家享助的住宅被杀的警卫,名叫鸣濑稔。15日的新闻报导说,是榊杀了这名警卫。而我们到达这个家时,就是由同姓的鸣濑管家来接待我们。虽然鸣濑管家否认跟那个警卫有任何关系,但是,还是脱不了嫌疑。 “还有,四年前曾经发生一场火灾,我听的场说,这场烧光横滨白须贺宅第的火灾,是电视显像管起火所引发的。当然,我也想到那个问题电视就是李家产业的产品。 “如果是因为这样的偶然,而萌生了杀意,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地方行凶’的疑问就真相大白了。这个家里的人发现,因躲避暴风雪而来的不速之客当中,正好有一个仇人。等暴风雪停了,他们就会回去东京,放过这次机会,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 “可是,因为这个理由杀死榊也就罢了,竟然连他的女朋友兰都杀死,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接着,又发生了深月被杀的事实。她更没有理由被杀,因为她长得跟已故的美月夫人非常相似。所以,考虑到这几点,我渐渐发觉这是不可能的假设。” 说了这么多话,枪中大概也有点累了。他停下来,摘下眼镜,用手指用力压着眼睑。白须贺先生平静地看着枪中这样的动作。 “那么——”枪中放开手指,缓缓戴上眼镜,又继续说,“难道凶手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而在我们这一群人之中吗?我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一个不可以放过、可能存在的动机。 “其实,这个动机很明显,我应该可以早点想到的,却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其他地方,完全没想到那一点,其实答案就是那么简单。” 到底是什么呢——即使已经知道甲斐是凶手,我还是想不出答案。 想不出甲斐杀榊的动机,想不出甲斐杀希美崎兰的动机,想不出甲斐杀深月的动机,也想不出他非在这个雾越邸杀人不可的动机。 “刚才我稍微提起过8月在东京发生的案件。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内容,不过,我还是再描述一遍。” 枪中继续说: “他会想——回到东京,榊就会被逮捕,接受审问,到时候他当然会供出其他两个共犯的名字。这么一来,自己就完蛋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杀死警卫的人不是榊,而是这个‘另一个人’。这样的话,他就更不能把榊交给警察。而榊的女朋友也会成为注意目标,所以,可能的话,她也…… “因此,这个人被迫在暴风雪停止、大家离开这里之前,封住榊跟兰的嘴巴,他不能让这两个人回到东京。他也可以把警察的行动告诉榊,劝榊赶快逃走,可是,这样并不能保证榊一定不会被警察抓到。最后,他整理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目前只有榊遭到怀疑,还没有人知道他与案件有关,所以,只要封住他们两人的嘴巴,就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但是,我们是在前天榊死了之后,才知道那个消息的。如果我刚才所说的动机正确,那么,那个‘另一个人’,亦即凶手,应该是在那之前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那么,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们所待的地方,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当然不可能看新闻;连电话也在刚到的那天晚上断了通讯。唯一可以想的就是收音机,而忍冬医生车上的收音机已经坏了,所以只剩下甲斐带来的随身听,以及向的场小姐借来的这个家的收音机。 “在此,我们必须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榊的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16日,这天下午6点之前,有人打开过大厅里收藏木屐的玻璃箱。这是末永先生为了补充箱内防干燥用水时发现的,我问过有没有人打开过,可是,没有人承认。可见碰过木屐的人,就是杀死榊的凶手。由此可推测出,当凶手偷偷打开那个箱子来看时,就已经在心中架构出模仿杀人的计划了。 “因此,凶手最晚在16日下午6点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消息了。我们向的场小姐借收音机是在那之后,所以,凶手只能从一个途径得知这个消息——就是甲斐带来的随身听。” “那么,枪中,”名望奈志贸然插嘴说,“甲斐听到那个消息,是在第一天晚上,三原山火山爆发的事引起骚动的时候吗?” “这么推测应该没错。” 枪中眯起眼睛,望着半空中,仿佛想透过时空看到过去。我也跟着他眯起了眼睛,回想我们到达这里的那天晚上——15日晚上,在沙龙发生的事。 兰说想听气象报告,甲斐就去把随身听拿来。他自己先戴上耳机听,听着听着突然微微叫了一声“什么”,声音听起来很惊慌。我们问他怎么了,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很不自然的一段时间,他才告诉我们说三原山火山爆发了。 回想甲斐当时的表情的确很奇怪,如果是彩夏还有话说,跟大岛毫无关系的他,听到三原山火山爆发的新闻,怎么会惊慌成那样子。之后兰说要自己听时,甲斐也一直用手按着耳机,不肯把随身听交给兰…… “还有过这么一件事。”枪中又继续说下去,“16日下午,彩夏说想听三原山火山爆发的新闻,拜托甲斐把随身听借给她,甲斐推说电池没电,拒绝了她的要求。” 听到这里,我才真正了解到来这里之前,枪中去甲斐房间“做确认”的意义。 确认那个随身听还可以听的意义——没错,电池还有电。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甲斐对彩夏撒了谎。他为什么要撒谎?因为他不能让其他人听到收音机。在他封住榊的嘴巴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榊跟我们知道那个消息。 同一天晚上,的场小姐借给我们收音机,彩夏开始听播报新闻时,甲斐一定是坐立难安,生怕又播报前天晚上那一则新闻。所以,当收音机一有声音,他就马上移到收音机旁的位置。 结果,在报完三原山的新闻后,真的开始播报“今年8月东京目黑区的……”那时候刚好彩夏勾到电线,把收音机摔到了地上,对他来说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如果没有发生那样的意外,他一定会想办法自己关掉收音机。 6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枪中陈述他去甲斐房间“确认”过的事实跟意义后,更深入地说下去。 “15日晚上,他听到那个消息后,就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家里杀死榊跟兰。当天晚上他听到了音乐盒的音乐《雨》,又处于外面大雪纷飞、电话不通与外界孤立的状态中,另外还有两个医生、温室、红色木屐——这些诱因、条件,让他想到利用‘模仿杀人’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也更坚定了他付诸实行的意志。此外,他知道这个家的管家,跟8月案件的被害人同样姓‘鸣濑”;还有从的场那里听到四年前火灾的原因。这都对他产生了影响。他一定期待着,如果幸运的话,我们的怀疑会转到这个方向,还有警察也是。” 前天发现榊的尸体后的甲斐的言行举止,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 温室尸体的装饰,会不会是“雨的模仿杀人”——这个意见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来的。此外,当的场小姐告诉我们8月案件的新闻时,也是他先提起被杀的警卫姓“鸣濑”。他还说过,这个家住有“第六个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第二幕之后,就不需要我多说了。 “甲斐杀死榊,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置身‘网外’后,就接着杀死了兰。当时,大家都怀疑凶手很可能是鸣濑,她的注意力也朝向了那方向,对已经有不在场证明,又是8月案件的伙伴甲斐,一点都没有防备。甲斐可能是以‘伙伴’的名义,借口说要商量今后的对策,半夜把她从房间叫出来,顺利杀死了她。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词,把纸鹤放在尸体旁边,当然是为了做出‘连续模仿杀人’的图解,以强化他在第一幕时所捏造出来的不在场证明。 “第三幕他杀死深月的理由,我想已经不需要我多做说明了。他可能在某种场合中——例如偷听到铃藤跟深月的对话,得知深月好像知道还有‘另一个人’跟8月的案件有关,所以他才不得不杀了她灭口。 “说到这里,我想事情真相已经很明白了。” 枪中悠然环视鸦雀无声的房间之后,又接着说: “最后,我还要提到一件事,那就是雾越邸所拥有的特殊能力。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预言了凶手的名字!” 刚才他在甲斐的房间就说过——温室天花板的龟裂蕴含着某种意思,可惜我太笨了,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预言?”名望奈志用抓狂的声音说,“你们老是说这个房子是个很奇妙的房子,可是……” “真的吗?”忍冬医生探出头来看着枪中,“这个房子在哪里预言了凶手的名字?” “就是16日下午,我跟铃藤在温室目击到的‘动作’。天花板的玻璃突然龟裂,出现十字型裂痕。” 的场小姐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动也不动地听着枪中说话。 枪中把视线移到她身上,说: “的场小姐应该非常清楚,这个会‘映出来访者未来’的房子,借由好几个‘动作’,预言了这些事件的被害人名字。例如,刻有源式香‘贤木’图案的烟具盒摔裂、温室的兰花突然枯萎。可是,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有一个一直是意义不明,那就是我刚才说的温室天花板上的龟裂。” 说到这里,枪中的视线又回到正对面的白须贺先生脸上。 “这当然没有任何科学根据,也没有理论上的必然性。以常识性来说,一点都不具说服力。但是,对在这里住过几天的我而言,这个房子的确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也可以说是意志或物理作用的‘磁场’——的确存在于我的主观意识中。而正确解读这个力量所显示的‘动作’,是知道凶手名字的最佳捷径。” 枪中舔舔干燥的嘴唇。 “我跟铃藤把这个龟裂称为‘十字型龟裂,我曾经以各种方式来解读它的含意,例如‘十’、‘十字’、‘十文字,……可是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于是,我稍微改变了我的想法,我告诉自己这也许不是‘十字型’,只是从我们当时所站的位置来看,像‘十’而已。也就是说,真正的形状或许是‘x’?‘x’——‘英文的x’、‘x记号’、‘错误记号’……乍看之下,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可是,只要多用点心,就可以简单找出答案。这个‘x’不能以英文字母来念。” “啊!”我终于想到答案,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而是要以希腊文来念,希腊文的‘x’念成‘cain’。” 阳光透过云缝,从窗户洒落进来。鸣濑悄悄移动位置,拉上几个窗户的窗帘,房间顿时变得有点昏暗。 等鸣濑回原位,枪中又继续说: “白须贺先生,”他的表情比之前柔和多了,“说到这里,已经够清楚了。刚才所说的另一个可能性——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是凶手,这个论点就不必再谈了。刚才有冒犯之处真的很抱歉,不管这个房子里有没有那个人物存在,应该都与这个案件无关吧。我想我已经做了必要的充分解答,您认为呢?” 枪中瘦削的脸颊与薄唇,缓缓绽开了微笑。白须贺先生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张开嘴准备回答枪中。 就在这时候,我们听到了钢琴的声音。 7 钢琴的声音是从隔壁房间——应举屏风后面那扇开着的门的方向——传出来的。高而微细的音符,演奏出悲哀、感伤的曲调。像小孩子好玩弹弹般不流畅的音调,在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的房间回荡着。 这首歌是很久以前——小时候听过的歌;不知道是在小学音乐课学过,还是已故的母亲曾经唱给我听过。不是《雨》——啊,对了,这是在昨天晚上的朦胧睡梦中,以及今天早上的沉睡中听到的那首歌。 从听到那个旋律,到从记忆中找出属于这个旋律的有名童谣歌名与歌词的那一瞬间,应该只有几分之一秒,我却觉得好像经过了好几十年。 ……把忘了……歌的……金丝雀…… 令人怀念的某人的歌声,配合着曲调,在我心中缭绕着。 ……带到后面……深山里…… ……丢弃吧…… 从冰冻的寂静中涌出来的微微骚动,逐渐在我们之间扩散开来。枪中大惊失色,从沙发上跳起来。接着,名望奈志跟我也站起来,大家一起往屏风那个方向走去。 钢琴的声音持续着,演奏着同样不顺畅的曲调,仿佛想告诉大家什么。 枪中伸出手来,粗暴地甩开屏风,一点都不像爱惜珍贵古美术品的他。钢琴声也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 双开门敞开着,门后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几幅浮世画,右边窗户前有一台茶褐色钢琴。一个男人端坐在钢琴前,手指放在黑自琴键上,侧过脸来看着我们。 我们三个人不禁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个男人——应该称他为“少年”比较合适,穿着黑色紧身长裤、黑色衬衫、黑色圆领毛衣,全身都裹着黑色衣服。他从钢琴前的椅子站起来,拿起靠在旁边的黑色拐杖,默默地朝我们走来。 白须贺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越过我们身旁,进入隔壁房间。走到少年旁边,轻轻把手搭在高度只到自己胸部的少年纤细的肩膀上,让他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我还没有跟大家介绍,”雾越邸主人嘴角的微笑延伸到整张脸上,“他是我的独生子,名叫akira。” akira——今天早上的场小姐也提过这个名字,我把这个名字跟汉字“彰”重叠在一起后,终于想起来在哪看过这个字。这是我们到达这个家的第二天,枪中、深月、彩夏跟我四个人在邸内探险时看到的名字——回廊墙壁上挂的那幅雾越邸水彩画上的签名。当时枪中说过,那幅画可能是一般业余者画的,原来就是这个少年画的。 “独生子?”名望说,“昨天的场小姐说那个孩子已经在四年前的火灾中往生了啊。” “哦,她这么说吗?”白须贺先生面不改色地轻轻摊开双手,说,“的场小姐一定是跟什么事搞错了吧。” 白须贺彰长得白皙端庄,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年纪大约十六七岁,可是,从他落落大方的行为举止跟沉稳的表情来看,可能还要再多二三岁吧。个子长得非常娇小,细柔的前发垂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左半部的脸。看着我们的右眼的深邃乌黑瞳孔,散发着恬淡成熟的光芒。 “你就是枪中先生吗?” 彰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犹豫,不久即开口跟站在门前的枪中说话。第一次听到的声音,果然跟他的名字非常相配,是非常清亮的男高音。 “没错。” 听到枪中严厉的声音,彰一时胆怯地缩起了身子。但是,很快又甩甩头抛开这样的犹豫,开口说: “楼梯平台的芥子雏是我弄倒的,为了告发某件事。” 告发?告发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些人形居然是他弄倒的! “怎么可能,”枪中瞪大眼睛说,“那些人形是被震倒的,我亲自实验确认过。” “不是,”少年直视着枪中说,怯懦的表情已经消失殆尽,声音坚决果敢,“那是我弄倒的,你难道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 “雏坛上除了那十个倒下去的人形之外,还有屏风、贝桶、橱柜,时钟等小道具。那些轻小的道具都没有倒,重心低不容易倒的人形却都倒了,而且,全都是仰倒。如果真如你所说,是震倒的,那么,倒成那样不是太不自然了吗?” “这……”枪中一时说不出话来,垂下眼睑,用紧握的拳搓揉太阳穴附近,好像在责怪自己的疏失。 “我知道了,”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说着,“刚才你说人形是你弄倒的,也就是说你是模仿了《雨》的第四段歌词。这岂不是证明了你就是凶手吗?是你杀了甲斐,对不对?!” 枪中的语气越来越严厉,表情也越来越认真。可是,他不是刚刚才提出那么精辟的推理吗?依他所提出的结论,凶手一定是甲斐。为什么现在他要推翻自己所说的话呢? “他就是凶手!”枪中对着我说,仿佛在征求我的同意,“铃藤,深月被杀时,你不是看到他从深月房间出来吗?深月跟甲斐都是他杀的。凶手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剩下的这个可能性,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我跟站在旁边的名望奈志,还有稍晚走到门前的忍冬医生跟彩夏,看着声音变得粗暴的枪中,还有超然凝视着枪中的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再三看到的黑色人影、的确就这个少年——从深月房间出来的黑影、昨晚在大厅遇到的人,一定就是他,可是…… “大家应该都明白了吧?那就赶紧抓住他啊!” 枪中的态度已经看不到刚才的冷静,仿佛心理中毒一般,全身扭曲变形,挤出十分急迫的声音。 他看到我们都动也不动地站着,就自己冲进房间里,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走去。 就在这时候——“不要动!” 一个锐利的声音制止了枪中,我们往前一看,隔壁房间通往走廊的那一扇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来了。的场小姐双手握着枪,站在那里。 “不要动,枪中先生,乖乖坐在那张椅子上。”女医用下颚指指房间角落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严厉催促他,“快点!” 枪中呼吸困难似的,上下抖动肩膀喘着气,坐在椅子上。末永穿过我们身边,走进房间,到了枪中背后,从后面紧紧按住了枪中的肩膀。 的场小姐握着枪,小心谨慎地靠近枪中,把擦得发亮的黑色枪口对准枪中的头部。 8 伫立在门前的我们,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切。枪中脸上毫无血色,表情僵硬,的场小姐手指扣住扳机,沉着地看着枪中。 “难道……”名望奈志颤抖着声音说,“难道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总不会是想合起来对付我们吧?” “我们没有那个意思。”回答的是白须贺彰,“不过,我还是要向各位致歉,”少年远离尘世的俊秀脸庞,陡然蒙上了一层阴影,“为我一直瞒着各位在背地里行动的事抱歉;还有,为不巧被各位发现时,也绝不暴露自己身份的事道歉。” “果然是。”我怯生生地开口说,“我在礼拜堂、楼梯、温室,好几次看到的人影都是你吗?” “是的,”少年平静地点点头,“铃藤先生,昨天深月小姐死的时候,从她房间里跑出来的人也是我。” “昨晚戴能面具的也是你吗?” “是的,好像吓着你了,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那么做?” “那时候我自己也乱了方寸,绝对没有吓你的意思。”说到这里,彰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的房间在三楼。你们也看到了,我的脚有点不方便,所以,要尽量爬楼梯做运动。因此鸣濑也拜托过大家绝对不要到三楼来,因为我不太喜欢见到人或跟人说话。” “可是……” “我是看到大家的样子不对,才去了芦野的房间。昨天的场小姐跟我说,你们下午2点半会在餐厅聚集开会,等散会后她就到我房间来,把开会结果告诉我。”少年看了一下的场小姐,的场小姐也对我们默默点了点头。“可是,昨天的场小姐一直没有来,我觉得奇怪就走下楼来,却没有听到说话声,也不像有人在的样子。于是,我偷窥了一下餐厅,发现大家居然都睡着了。” “所以,你就去了她的房间?” “对,因为我很担心她。” “你进去后也发现了平台上的尸体?” “是的,”少年脸上的阴影更深了,“所以——我才吓得从房间冲出来,就在那时候被铃藤先生撞见了。” “既然这样,何必那样躲我呢。” 少年平静地摇摇头说:“我也吓坏了啊,没想到她会发生那种事。其实,这是可以事先预料得到的,我好后悔自己没有小心防范。听到铃藤先生的声音时,我以为凶手又回来了……” “昨天半夜,你为什么在礼拜堂弹钢琴?” “为了哀悼她的死——因为她长得太像我死去的母亲了。” 少年低下头来,停顿了一会儿,纤细的肩膀微微地震动着,“现在我决定出现在大家面前,是因为希望大家好好思考一件事。” 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的他,已经没有刚才的阴暗表情,他以抛开了所有感情般的平淡眼神看着我们,说话的声音沉稳而且非常有力。 “刚才我说过,是我弄倒了楼梯平台上的人形。我是在鸣濑发现尸体,去通知大家之前弄倒的。” “带着告发的意味吗?”我问。 少年用眼神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甲斐是遭杀害后,被布置成自杀的样子,不是真的自杀,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大家——他是被杀死的。” “那么,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的,昨晚我就大约整理出事情的真相了,也知道下一个会被杀的人应该是甲斐。”少年稍微缩缩肩膀,“也许昨天在大厅碰到铃藤先生时,我应该不要躲,把事情说清楚,这样的话,说不定情形会好一点。” “难道甲斐不是事件的凶手吗?” “可以说不是吧。” “可是,”我无法苟同地说,“刚才枪中所说的话,你应该也都在这个房间听到了吧?他指出甲斐就是凶手的推理,并没有任何疏失之处啊。如果他的推理不正确,那么,,凶手究竟是谁呢?” 说完,我猛然往被的场小姐的枪抵住的枪中望去,其他人也好像受了我的影响,不约而同把视线集中在枪中身上。 难道是枪中?不,不可能! “不,不可能!”我用力地摇着头,“枪中不可能杀死榊,那天晚上他一直跟我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推翻他的不在场证明,除非你们认为我的证言是假的。” 彰眯起了眼睛回答我说:“我也认为是甲斐杀了榊。” “咦?” “枪中的解说,我都听到了。”少年斜眼看了看枪中,枪中正狠狠瞪着他,好像恨不得咬他一口似的。“他的理论非常精辟,我也很佩服他。” “那么,你认为哪里不对?” 我再次问他,他回答我说: “关于最初事件——套用枪中的话来说就是第一幕,他刚才所做的推理,的确是可圈可点,我没有任何异议。不过,从第二幕开始,枪中究竟做了怎么样的解说呢?” “啊……”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同感。 撇开第四幕的甲斐之死不谈,对于第二幕、第三幕,枪中都只是一口咬定甲斐就是凶手,简单说明他的动机而已。至于兰的尸体为什么被搬到湖面喷水池上、深月为什么那样被杀等问题,他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答案。 隔了一段微妙的时间后,白须贺彰才对着我说: “你愿不愿意就你所知,描述一下第三幕凶手的行动?” “嗯,”我顺他的意思,半说给自己听似的开始叙述,“首先,凶手从忍冬医生皮包里偷出安眠药,偷偷加在咖啡里。下午大家聚在餐厅喝茶时,的场小姐问大家要不要再来一杯……啊,那个时候枪中说还不如改喝咖啡,的场小姐就去煮咖啡了。就这样,我们喝下凶手事先掺入安眠药的咖啡,全都睡着了。凶手趁这个时候把芦野从餐厅搬到她的房间,脱去她的衣服,拆下白蕾丝窗帘裹在她身上,再用从餐厅餐具柜拿来的小刀刺死了她。然后把尸体扔到下面的广场上,再把雉鸡标本放在阳台上……” 说着说着,深深沉淀在心底的悲哀、愤怒、自责,顿时错综复杂地涌上心头。胸部一阵刺痛,让我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少年用平静的眼神看着这样的我,说: “你脑海中是否已经浮现这个行凶者的模样?” “凶手的模样吗?没错。” “女人不可能做得到。”彩夏突然插嘴说,“要是我的话,要把深月搬到房间,脱掉她的衣服,再把她丢到广场上,恐怕会搞得惊天动地手忙脚乱。虽然刚才枪中那么说,可是,我认为女人绝对做不到。” 彰微薄的嘴唇泛着淡淡的笑容,说:“没错,凶手还是男人比较有可能,还有没有人有其他意见?” “既然彩夏这么说,我也要在此声明,”这次换名望奈志发表意见了,“虽然枪中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叫我用刀子刺她的胸部,我吓都吓死了,怎么敢做。” “没有其他意见了吗?铃藤先生,你还有没有想到什么?” “凶手是……”我在依然混乱不堪的脑海中搜寻答案,“凶手是有机会偷出安眠药的人。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潜入忍冬医生的房间,从他皮包中找出那一排药。”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陡然阖上了嘴。看到我这个样子,彰乌黑的眸子发出了锐利的光芒。 “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我带点激动说,“甲斐说不定根本不知道安眠药长什么样子、是什么颜色、怎么样的排装。” “怎么说呢?”名望奈志问。 “我的意思是,忍冬医生的皮包里有各式各样的排装药,除非每个排装药的背后都清楚记载着药名,否则没有这方面知识的人绝对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药。所以,凶手一定知道药的形状、颜色、排装药的大小,凭这些条件来偷出安眠药。” “啊,那么……” “第二天晚上,希美崎说睡不着,忍冬医生要去拿药时,她跟着忍冬一起去了房间。所以,那一次没有人有机会看到皮包内的药。可是,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晚上,我跟乃本,啊,不对,应该是矢本,我们向医生索取同样的药时,医生就把皮包拿到沙龙来了。对吧,医生?” “嗯,”忍冬医生抚摸着光秃秃的头说,“我好像是那么做了。” “除了索取药的我们之外,在沙龙里的人也都看到了药的颜色跟形状。可是,就在那个时候……” “我知道了!”名望奈志击掌说道,“我还记得,铃藤,那时候我跟甲斐正好起身去上厕所,跟拿着皮包的忍冬医生擦身而过。” “对,我们拿药时,你们并不在场。从那一次之后,忍冬医生就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打开过皮包或拿出安眠药。所以。甲斐跟你完全没有机会看到安眠药的形状。” “原来如此,我以为医生的皮包一定整理得井然有序,装安眠药的袋子大概会注明是安眠药,所以,并没有想太多。” “甲斐无法确定哪个是安眠药,再把药偷出来,所以,他不可能是杀死芦野的凶手。”我向很满意地看着我们对话的少年望去,继续说,“可是,第一幕——杀死榊的凶手是甲斐吧?” “应该是他。”彰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看过榊的尸体跟现场的状况,也大略知道各位对这个事件的意见,还有各位所采取的行动。” 我看了拿着枪的的场小姐一眼。案发后,她突然接近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恐怕她现在也还是彰的家庭教师吧。为了把跟案情相关的详细情报告诉彰,她才潜入我们之中为我们服务。 还有——我把视线拉回到少年身上后,又开始在记忆中搜寻。那个时候——前天晚上我跟深月在大厅谈话时,在那之前来到礼拜堂,被我发现而躲起来的彰,如果躲在走廊门外偷听我们说话,那么,那个时候他就会知道还有“另一个人”与8月的案件有关。 “那么,彰,”我问他,“你为什么认为深月绝对不可能是甲斐杀的?” “刚才,枪中针对如何解除‘暴风雪山庄’的障碍,谈了很多。大致上来说,可以分为两种方法,一种是一开始就不要进入网中;另一种是‘从网中逃逸’。而且,他也说过,所谓‘从网中逃逸’就是加入不可能是凶手的集团中。”彰看了枪中一眼,又继续说:“我想还可以再加上一种方法,那就是:不是凶手的人,在被确定不可能犯案后,趁机犯下新的案子。” “不是凶手的人……”我像鹦鹉般重复着少年的话,突然,我想到了一句话。“‘搭便车杀人’吗?” “对,没错。” “的确,只要案件是在同一个主题下发生的,我们自然会认为是同一个凶手做的。” “对,只要沿用北原白秋的《雨》这个主题,大家就会认为是最初那个凶手所做的。也就是说,把自己的罪嫁祸给‘第一个凶手’。” “可是……” “怎么了?” “这个凶手——也就是‘第二个凶手’,也可能适得其反,不得不连同第一个凶手的罪都背起来啊。” “搞得不好,当然会这样。所以,‘让大家确认他绝对不可能是凶手’,是非常重要的关键。” “啊,原来如此。” “例如,只要在第一个案件,以及接下来的案件中,制造出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当自己要搭便车杀人时,如果知道前一个凶手是谁,就可以积极布置现场,把罪推给那个人。” “你是说,还可以杀死那个人灭口,再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名望奈志插嘴说,我们两个相对互望后,几乎同时把视线转向了枪中,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 枪中刚才狠狠瞪着少年的模样,已经不见了,他微微低着头,把嘴唇抿成一条线。难道彰所说企图“搭便车杀人”的“第二个凶手”就是枪中?我的疑惑直直指向了他。可是,怀疑归怀疑,还是很难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彰所说的,毕竟也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只因为枪中在第一幕榊被杀时,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如此而已。这样的判断未免太轻率了,如果理由只是第一幕的不在场证明,那么,我铃藤也跟他处于相同的条件下。 9 “杀死榊的是甲斐,最后像自杀般被杀害的也是甲斐。”名望奈志抓着尖尖的下颚,一脸正经地说,“可是,杀死深月的不是甲斐,也就是说被‘第二个凶手’冠上了多余的罪名,还惨死在第二个凶手手中。” “那么,彰,”我接着提出理所当然浮现的疑问,“第二幕呢?你认为是谁杀了希美崎?是甲斐,还是事件的‘第二个凶手’?” “这个嘛,”少年用左手拿着的拐杖,轻轻敲了一下地板,“好,现在就让我们来回想第二幕。这次就请教名望奈志先生吧,您还记得那个事件吗?” 少年的语调跟父亲有几分神似,稳健而且威严,听起来跟他俊秀的容貌与声音非常不协调,却又好像很相称。 “当然记得,”名望用前所未有的紧张声音说,“第二幕的舞台在湖上的……” “那个叫‘海兽喷水池’。” “对,兰被勒毙的尸体,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虽然无法推定出死亡时间,但是,深月在凌晨2点时,看到走道上的灯亮着。凶器是仓库里的尼龙绳,并且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词,用这个家里的信纸折成纸鹤,夹在尸体下面。” “你不觉得环绕在尸体四周的状态有什么不对吗?” “啊?”名望想了一下,微微抽动鼻子说:“的确有,”他挽起双臂,“我后来也觉得很奇怪,因为跟第二段歌词略有出入。 《雨》的第二段歌词明明是‘再不愿意也在家里玩吧’,凶手为什么要把兰的尸体搬到喷水池上呢?” 对,这也是我不断提出的疑问。为什么凶手要做出跟《雨》相矛盾的事?是不是他非这么做不可? “在第一幕时,凶手的模仿工作做得非常彻底。”名望奈志看到少年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就像连珠炮般说得更起劲了,“可是,到了第二幕,不但草率,甚或完全与歌词内容对不起来。 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尸体搬到湖面的喷水池上呢?虽然不必赞太大力气,也是非常麻烦的事。而且,即使是在半夜,从二楼窗户也可以看得到那个喷水池,万一有人走出阳台,一切就都完了。当然啦,也许这个凶手很有把握,在这么冷的天里,不会有人走出阳台。可是,不管怎么样,把尸体搬到那里去还是很麻烦也很危险的事。 “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如果是为了模糊死亡时刻,也不必那么辛苦搬到那里,只要搬到平台上就行了啊。” “您说得没错。”彰沉静地微笑着,又问其他人:“关于第二幕,还有人觉得有奇怪的地方吗?” 名望奈志挽着手臂,沉重地锁眉沉思着。我接替他,继续叙述我想到的几个疑点。 “昨天早上我在图书室里看到一本书,是《日本诗歌选集》中的一本,我注意到这本书上下颠倒放在书架上。感觉跟前天掉落在案发现场的白秋的书一样,破损得非常严重。 “还有两三件事可能跟事件无关,却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想的场小姐应该也跟你报告过,就是温室里名叫梅湘的小鸟虚弱而死。还有厨房橱柜里的大汤匙弯曲了。” “那本破损的书是什么书?”少年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尖锐度。 “那是西条八十的书。”我边回想发现当时跟枪中对话的情况,边回答他,“我想那本书恐怕是跟第一幕时的白秋的书一样,被拿来当做凶器之一。我实在想不通,凶手为什么特地把那本书放回图书室?枪中说,大概是因为那本书跟《雨》的情节不符,凶手只是找不到足以拿来当凶器的白秋的书,才不得已用了那本书。” “您认为那种说法如何呢?铃藤先生。” “这个嘛,”我踌躇地说,“很难讲,不过,当时我不是很同意他的说法。” “嗯,我赞成你这样的想法。”彰用非常平静的眼神看着我,“难道你什么都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西条八十的书、变虚弱的小鸟、弯曲的汤匙——这一连串的状况,不会让你联想到什么吗?” “西条八十的书、变虚弱的小鸟、弯曲的汤匙……”我在口中喃喃反刍这些话,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答案,让我不禁“啊”地叫出声来。听到我的叫声,少年露出淡淡的微笑点了点头。 “梅湘是金丝雀,弯曲的是银汤匙……” “您想通了吗?” 好像以这个台词作为暗号似的,白须贺秀一郎适时从便服中拿出了一本书,交给儿子。彰用右手拿着这本书,从椅子站起来,缓缓地走向我,把书拿给我说: “请看。” 少年拿给我的是西条八十的诗集,也就是昨天在图书室看到的那一本。 “请看夹着书签的地方。” 我照少年所说,打开了书本: 金丝雀把忘了歌的金丝雀,丢在后面山里吧。 不行,不行,不可以这么做。 把忘了歌的金丝雀,埋在后门的小草丛里吧。 不行,不行,也不可以这么做。 用柳鞭来鞭打忘了歌的金丝雀吧。 不行,不行,那样太可怜了。 只要把忘了歌的金丝雀, 放在银色船桨的象牙船里, 在月夜之海中漂浮, 就可以想起遗忘的歌。 10 “‘一银色汤匙、象牙船’——果然是这么回事。” 我敞开那一页,把书交给名望奈志,又把视线拉回到少年身上。少年已经从我面前离去,又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第二幕模仿的不是白秋的《雨》,而是八十的《金丝雀》。” “我想应该是。” “等一下,”彩夏本来要观看名望手中那本书,突然停下这个动作,用忍无可忍的声音说,“铃藤,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知道《金丝雀》这首歌吧?” 说完,我哼唱那首有名童谣中的一小段给她听。 “——只要把忘了歌的金丝雀, 放在银色船桨的象牙船里, 在月夜之海中漂浮, 就可以想起遗忘的歌。” “嗯,”彩夏愣愣地点点头说,“就是彰刚才弹的那首曲子嘛。” “没错。” “可是……” “希美崎的陈尸地点‘海兽喷水池’——湖面上的白色平台,就是浮在海面上的‘象牙船’,而弯曲的大汤匙,大概是凶手为了暗示‘银色船桨’,才特意从厨房偷出来的。温室里那只金丝雀会变虚弱,也是同样的道理,应该是凶手特地拿到喷水池跟尸体放在一起,才会突然变得那么虚弱,而且在今天早上死掉了。西条八十那诗集,则是跟第一幕一样,被拿来当做凶器之一。” “原来如此。”我听到忍冬医生用高尖的声音,在我背后喃喃说着。 “可是,”名望奈志把八十的诗集传给老医生,“为什么会变成《雨》的第二段歌词呢?” “因为,”我想了又想,回答他,“可能是凶手中途改变了主意,或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抗拒的事,逼得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不对,”白须贺彰否定了我的说法,“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个房子的音乐盒里有《雨》这首歌吧?” “嗯,当然。” 我们第一次听到这个音乐盒,是在到达这个家的第一个晚上——忍冬医生打开装饰架上那个小箱子的盖子时。正好转完第一段旋律,门被打开来,鸣濑出现在门口。忍冬医生惊慌地合上盖子,音乐盒的声音就那样中断了。 第二次听到是前天晚上——发现榊的尸体那天晚上。这一次是枪中打开的,当时已经知道凶手是以《雨》为主题进行模仿杀人,所以每个人倾听音乐时的表情都非常复杂。音乐盒重复到第三段时,发条已经转到底,拍子越来越慢,不久就停止了。 所以,我们都以为音乐盒里只有白秋的《雨》这首曲子。除了策划“金丝雀模仿杀人”的第二幕凶手之外,没有人发现接下来还有西条八十的《金丝雀》。 今天早上,彩夏打开大厅装饰架上的音乐盒时,也是在《雨》的旋律结束,正要开始演奏下一首曲子时,听到枪中在楼梯平台发出来的声响,把彩夏吓得合上了盖子,所以没来得及发现接下来的曲子不是《雨》,而是《金丝雀》。 “摆在那边大厅的同样内容的音乐盒,是今天早上我拜托的场小姐拿去的。”彰说,“我本来是希望大家多少可以注意到这个音乐盒的内容。”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名望奈志搔着头说,“第一幕的凶手是甲斐,第三幕的凶手不是甲斐,而是‘第二个凶手’。第一幕跟第三幕都是‘雨的模仿杀人’,而第二幕是‘金丝雀的模仿杀人’。那么……” “就是这么回事,”我接下去说,“第二幕的凶手,是模仿《金丝雀》这首歌杀了希美崎,但是,某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基于某种理由,把《金丝雀》改成了《雨》的第二段。” “我也这么认为。”彰说。 “原来如此!”名望奈志吹声口哨说,“那么,杀死兰的还是甲斐。从刚才枪中所说的动机来思考,他不可能杀死榊而留下兰。” 名望奈志的中指压在下垂眼角的皱纹上,转圈子搓揉着,又继续说: “让我们来重新演练一次吧。首先,因为8月那个案件,甲斐下定决心要杀死榊跟兰,开始拟定计划。为了利用外面的低温,延缓死亡推断时间来确保不在场证明,他施行了‘雨的模仿杀人’。就这样,在最初阶段他就‘从网中逃逸’,随时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 “前天晚上,甲斐顺利地杀死了兰。这一次,他为了把第一幕的幌子伪装得更好,进行了第二种模仿杀人——‘金丝雀模仿杀人’。也就是说,甲斐所构思的,并不是以《雨》为主题的连续杀人,而是以‘音乐盒中的音乐’为主题的‘连续童谣杀人’。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第一幕的‘雨的模仿杀人’中,隐藏着决定他生死的关键。与其让大家老是把注意力放在《雨》上面,还不如利用其他的歌曲,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对他比较有利。 “问题是,还有一个与甲斐计划无关的‘第二个凶手’存在。这个家伙想在第一幕的杀人之后,进行‘搭便车杀人’,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计划杀死深月,再把罪嫁祸给甲斐。这个‘第二个凶手’经过分析后,看破了甲斐的伎俩与动机,确定甲斐一定会杀了兰。不管他是在什么时候确定的,总之,在他这么确定时,他认定甲斐一定会采用《雨》的第二段模仿杀人来杀死兰。所以,他计划搭便车,在杀死深月时,利用那个雉鸡标本布置成《雨》的第三段模仿杀人。可是,甲斐却出乎他意料之外,采用了《金丝雀》来模仿杀人。” 名望越说越得意,继续追溯事情过程。 “这个‘第二凶手’,最晚应该在前天晚上就发现凶手是甲斐了。所以,他一直在注意甲斐的行动,也知道甲斐在半夜2点左右,约兰到走道那里。 “如他所预料的,甲斐真的杀死了兰。问题是,甲斐居然把尸体搬出屋外,而且还搬到喷水池的那个小岛上去。他也许是跟踪他们两个看到的;也许是站在阳台上看到的,总之,他发现甲斐这样的举动后非常诧异,既然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怎么可以把尸体搬到屋外去!于是,他确定甲斐已经做完所有工作回房后,就偷偷跑去看尸体,这才发现现场被布置成‘金丝雀的模仿杀人’,而不是《雨》的第二段。 “‘第二凶手’决定变更这样的布置,把跟尸体摆在一起的金丝雀放回温室;把西条八十的诗集放回图书室。至于那个银汤匙,不知道是甲斐还是‘第二凶手’弄弯的,有可能是不小心踩到或是怎么样弄弯了,又把它扳回原来的形状,再放回厨房的橱柜里。然后,第二凶手再依照《雨》的第二段歌词,折了纸鹤夹在尸体腹部下方。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想把尸体搬回屋内,可是他实在没有这样的余力,而且那么做也太麻烦了。” 名望奈志说到这里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不是很引人注目的事的个中含意,不由得尖叫一声,把名望奈志吓得合上了嘴。 “铃藤先生,您想到什么了吗?”彰问。 “我想到昨天早上发现希美崎尸体时的事,”我把手贴在额头上,谨慎确认过我刚才想到的事,再开始叙述,“我们被芦野的惊叫声吵醒后,立刻赶到平台上。当时,枪中只在睡衣上披了一件外套。我跟他还有名望,把尸体抬到地下室后,先回二楼房间去换衣服。三个人换好衣服后,就直接一起去了正餐室。” 我继续依序叙述之后发生的事。 在正餐室用过早餐后,我想确认信纸的事,就先回到二楼,一个人进了图书室。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书架上有一本破损的西条八十诗集。后来听到大家从走廊走过来的声音,我就从图书室走到隔壁沙龙,告诉刚进沙龙的的场小姐。那时候在一旁听到的枪中,跟我展开了如下的对话。 ——铃藤,那八成是被凶手拿去当凶器了吧,兰的脑勺跟一样有撞击伤口,是同样的手法。 ——你也这么想吗? ——角落的地方是不是凹下去了, ——嗯,书有点湿还有点脏。 ——我想应该没错。 ——可是,榊被杀的时候是把书留在现场,为什么这次要特地放回图书室呢? ——嗯,大概是因为西条八十的诗集跟《雨》的情节不符吧? 这之前,我只告诉的场“图书室有一本书破损了”,并没有说“那本书是西条八十的诗集”,可是枪中却说“那是西条八十的诗集”。 那本书是西条八十的诗集——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早上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图书室,不可能知道那本书的事。” 这个矛盾的唯一解答,已经很明显了。我吞下一口黏稠的口水,用无以名状的心情说: “这本书在是前一天晚上,被第二幕的凶手甲斐拿去当凶器,并作为‘金丝雀模仿杀人’的道具。书上的破损,当然是殴打头部还有被雪弄湿所造成的。后来,‘第二个凶手’又从海兽喷水池拿走这本书,放回图书室。据我推测,时间应该比凌晨2点再晚一个小时以上。那时候大家都已经睡着了,所以,一直到我发现那本书之前,除了把书放回图书室的‘第二个凶手’之外,应该没有人看过那本书。” 这其实是非常简单的理论,我停顿片刻,百感交集地叹口气后,开始陈述我的结论: “枪中知道只有凶手才可能知道的事,所以,他就是凶手。” 11 大家的眼光同时投向枪中。 枪中的肩膀被末永粗壮的手按着,眉头深锁,用力闭着眼睛,维持刚才的姿势动也不动一下。的场可能是判断他不会再抵抗了,放下了原本对准他头部的枪。 这时候,名望奈志突然大笑起来,大家都诧异地盯着他看。 “原来枪中就是凶手啊!太讽刺了!” “名望……” 我正要开口,名望就把我的话打断了。 “真的很讽刺啊,铃藤,你想想‘第二凶手’为什么不取消他一厢情愿的‘雨的模仿杀人’,非得破坏‘金丝雀的模仿杀人’不可?” “不知道。” “这个‘第二凶手’大可不必那么大费周章去变更模仿杀人的主题,因为他自己根本还没有展开任何行动,只要把自己的计划也改成‘童谣连续杀人’就行了啊,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名望摊开修长的双手,“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啦,因为‘第二凶手’是枪中,他当然不会有兴趣沿用‘金丝雀的模仿杀人’,理由很简单,你们只要把‘金丝雀(kanariya)’倒过来念就知道了。” “啊!” “金丝雀(kanariya)——枪中(yarinaka)——真的太讽刺了!” 名望的脸似哭似笑地痉挛着,把视线投向紧闭着双眼的枪中。 “喂,枪中,来这个家后,你发现到处都是我们的名字,唯独找不到你的名字,你一直耿耿于怀。的场小姐说下面的收藏室里有枪,还是不能让你释怀,原来你的名字是出现在这种地方啊。而且还是倒过来,显示在温室里的金丝雀身上,还有音乐盒的《金丝雀》歌曲中。” 我猜,枪中察觉第一幕的真相,应该是在前天晚上大家散会后,我去他房间讨论案件当时或那之后。 最初的线索,或许就是他自己视为“知道凶手名字的最佳捷径”——正确解读这个雾越邸的“动作”这件事吧。当他想到温室里的龟裂是“cain”的意思时,他的大脑就已经想到动机、伎俩——看透了事件所有真相,接着就产生了“搭便车杀人”的邪恶灵感。 或者是,我在昨天晚上为了进行排除法而制作的一览表中发现的“那个奇妙巧合”,也对他的思考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影响?因为那一晚他盯着他的一览表看时,也发现到了那个奇妙的巧合…… “如同温室天花板的龟裂,预言了当晚即将杀人的甲斐的名字一般,第二幕甲斐所策划的‘金丝雀模仿杀人’,也预言了计划在隔天杀死深月的枪中的名字。枪中本来就对这个房子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耿耿于怀,所以,对这种事深信不疑的他,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名字那么明显地出现在杀人现场。我说得没错吧,枪中?” 枪中没有回答,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睛还是紧闭着。我沉重地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回想记忆中的几个画面。 昨天下午,的场说有件事情很奇怪,把梅湘的状态转述给我们听时,枪中的反应是别扭地擦擦鼻子,立即断定“与案件无关”。晚上的场提起大汤匙弯曲的事,他也是同样的反应。特意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当场就否定了那件事与案件的关系。其实,当的场提起这两件事时,他那颗心一定是七上八下吧。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发现兰的尸体,知道尸体旁有一只纸鹤时,甲斐当时的反应是,用非常惶恐的声音问“没有其他东西了吗”,看着纸鹤的表情显得疑惑而茫然。这也难怪,因为自己留下来的东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雨的模仿杀人”的场景。他一定非常苦恼,也非常不安。 那之后,在讨论案情的会议上,他突然喃喃说了一句“不对”,这句话的意思现在也很容易理解了。除了变更模仿之外,前天弄坏电话机的,恐怕也不是甲斐而是枪中。种种他没有做过的事,都被说得好像是他一个人做的,所以,他才会脱口说出那样的台词。 深月被杀后,更加深了甲斐的恐惧。他的不安加速度膨胀;又惧怕那个身份不明的黑影,最后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冲进了暴风雪中。 而今天,枪中听到楼梯平台上的芥子雏倒了的时候,那个表情、反应,就跟昨天的甲斐有几分神似。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枪中也面临了跟甲斐相同的状况。那些芥子雏是白须贺彰带着“告发”的意味,故意弄倒的,对枪中而言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我跟甲斐在大厅遇到彰之后,枪中一定是以某种借口把甲斐诱出了房间,例如对恐惧的甲斐说“我知道你就是凶手”。把他诱出房间后,边跟他商讨保守秘密的条件,边把他带到楼梯平台上。然后,在黑暗中,趁他不注意时,把事先绑在栏杆上的绳子环结套在他的脖子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他推下去,不让他有丝毫抵抗的机会。 但是,今天早上一到现场,就听说雏坛上的芥子雏全倒了。 枪中一定非常惊惧,不知所措,所以,马上去查看那些人形的状况。结果,为了解释这个难以理解的现象,他就推说是甲斐上吊自杀时的震动震倒的。 12 一时之间,可能大家都陷入相同的沉思之中,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枪中的行动。 “啊啊啊!” 突然,的场小姐的惨叫声震荡了房间的空气。当我们吃惊地把目光转向的场小姐时,枪中已经挣脱末永的手,抢走了女医手中的枪。 “我真的服了这所房子的力量,不过,也许一切都该怪我自己太相信这种事了。哼,没错,的确很讽刺,名望,这也同样是一连串的讽刺吧?”枪中迅速背对墙壁,说完这些话后,把枪对准名望奈志。 “哎呀哎呀,枪中,别开玩笑了。” 名望条件反射地把两手举到头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后退。 枪中用鼻子轻轻哼笑几声,把枪口转向坐在椅子上的白须贺彰。 “白须贺先生,”枪中对站在儿子身旁的主人说,“你这个人也真差劲,有这么优秀的人才,还要我接下侦探这种我一点都不习惯的工作。” 白须贺先生也难得绷起了脸,保护儿子般把手搭在儿子肩膀上。 “喂,名侦探,”枪中转向彰说,“要论卑鄙程度,我认输,甘拜下风。” 但是,少年一点都不畏缩,冷静地看着枪中。 “怎么样,顺便说说那个‘第二凶手’的动机吧?” “如果你允许我凭想像来说明的话。”少年的声音非常镇定,“因为动机这种东西,只能从凶手偶尔触及的言语来推测。” “可以啊,我倒想听听看你对我说的话究竟有什么看法。” “例如,从这个‘第二凶手’身为导演的思想来看,他曾经说过自己可能是很向往成为某种独裁者;他想完全统治‘世界’——自己导演的舞台,演员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或许,光凭这样就下判断,是武断了一点,不过,我认为他所犯下的第三幕罪行,是为了完成他的某种创造行为,在他的意识深处,潜藏着统治理想中的舞台演出世界的欲望。” “嗯,有道理。” “他的朋友也说过,他对‘生’好像没有什么兴趣,‘死’反而对他充满了魅力;他就是这么一个感性的人。” “是铃藤说的吧?你的记忆力还真不错呢。”说完,枪中转向一直杵立在自己刚才被迫坐下的椅子旁边的的场,说:“的场小姐,你真是个杰出的奸细。”。 女医一脸苍白地盯着枪,很不甘心似的咬着嘴唇。 “你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不过,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没错,大致上就是那样,就算你都说对了吧。”枪中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对微微眯起眼睛的彰说,“当我看着深月时,偶尔会有焦躁、厌烦的情感油然而生。在榊被杀之前,不,是在确定甲斐就是凶手的那天晚上之前,我一直不了解这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她是我堂哥的女儿,我非常爱她的美,还有塑造出她这种美的一颗心,甚至可以说对她有一份崇敬。 “可是,有时候我会有压抑不住的烦躁。当我看到她在日常生活中吃东西、洗涤衣物、挤电车到排练场来,我就会对她产生几近于愤怒的情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想也是。即使她长得很像你母亲,你也不可能知道的。”枪中的嘴角悬得更高了,“因为我觉得深月不该做那些事。现在回想起来,我从未问过自己烦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在无意识中压抑着自己,不让真相显现在心中。 “前天晚上,当我察觉温室龟裂的含意,从中找出甲斐就是凶手的答案时,我想到可以利用现况杀死其他人,就在这个意念浮现之前,我突然看清楚了自己烦躁的原因。知道自己的欲求后,我立刻下了一个结论——深月应该在这时候切断与‘生’的纠葛;她应该在这个家成为美丽的尸体。” 说着说着,枪中嘴角的笑容不再像刚开始那么不自然,表情变得有点可怕。他的眼睛在金边眼镜下闪闪发光,语气充满了狂热。 “此外,雾越邸这栋建筑物,对我而言有着无法形容的魅力。这个房子的空间,是混沌与协调——像走钢丝般的平衡感——雕塑出来的,不受任何事物迷惑或污染,是个非常美丽的空间;就像时间洪流中的一座城堡。在这个房子里,我看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风景’的一小部分。然后,又逐渐扩展到一大部分,于是,我看到深月的尸体在风景中。 “你知道吗?彰,即使昨天我不杀深月,她也注定会在这几年内香消玉殒。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身体,很平静地放弃了自己的未来。所以,她才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才会那么美。可是,人只要活在这个龌龊的现实世界中,就无法逃避庸俗的事物,这一点让我难以忍受。 “她应该从这个俗世完全解脱,与其做个人,还不如做个娃娃。她不该吃饭,也不该跟男人上床。不但不该逐渐老去变丑,也不该有幼稚的童年时代。她必须超越过去、未来,才能让她的美完美无缺。” “不,”我不由得发出声来,“这种想法只是……” “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吗?”枪中转向我说,“铃藤,我很抱歉让你这么悲伤。可是,我也是由衷地爱着她啊,只是我爱她的方式跟你不一样而已。” “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过我爱她的方式跟你不一样,你一定会说活着才美;有生命、会说、会笑、会动才美,不过,我认为这是很愚蠢的想法。” 枪中用下巴指着放在房间角落的彩绘大壶,说: “你们看那个仁清大壶,如果这个大壶跟插在里面的枫叶一样,是有生命的东西,可以保存到现在吗?早已变得干巴巴,回归肮脏的泥土了。听到我这么说,或许你们又会说,蔷薇就是努力盛开到最后才那么美。是不是这样呢,铃藤?” 枪中皱起鼻梁,不以为然地说: “其实你们都错了,蔷薇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注定很快就会凋谢。蔷薇在绽放的那一刹那,就开始逐渐凋谢了。就像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刹那,就逐渐走向了灭亡。世界整体也是一样,不管是国家、社会、人类全体,甚或地球这个星球及宇宙整体,都无一例外。 “没错,蔷薇会逐渐凋零。必须在它最美丽的那一瞬间摘下它,它的美才有意义。如果把花放在跟前欣赏,任它逐渐凋零,不但没有人会觉得花美,最后看到腐臭的花瓣,还会感叹以往的美。 “你们这些人太不懂得珍惜美的事物了,真正的美绝对不能腐朽。如果美的事物本身没有防止腐朽的能力,我们就要助它一臂之力。” 枪中不给大家反驳的机会,紧接着喊了一声“白须贺先生”,又看着这个雾越邸的主人说: “如果你看到这个房子开始腐朽,一定会尽一切力量去弥补吧?例如重新涂刷墙壁、铺石子等等……不是吗?” 不等白须贺回答,枪中又转向我说: “对于其他事物,我们也必须这么做,尽一切力量来守护它们的美。那么,对命中注定急速转变的生物,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呢?前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枪中用炫耀的语气说,“那就是亲手摘下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摘下它?”我黯然地重复他的话。 “没错,铃藤,就是这样。花会退色是花的责任;虽然摘下它之后还是会退色,但是,这时候就是摘下它的人的责任。如果怎么样都无法阻止花的退色,就应该在它退色变难看之前,在它最美丽的一瞬间将它摘下。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负责任的爱的方式。” “那只是——”我强忍住铅块在胸部膨胀般的麻痛,挤出话来,“那只是你掌控美丽事物的欲望的呈现而已。” “掌控?这种说法也不错。” “枪中,难道……”我忍不住把刚才想到的事提出来问他,“你会依照那样的思想,在这个房子行凶,跟那一晚你察觉的那件事也有关系?” “什么事?” “名字的事。”我叹息般地说,“前天晚上,你给我看你为了研究整个案情而制作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表。你是不是在这张排列着我们名字的一览表中,发现了那个巧合?” “哟,你也注意到了啊?”枪中低声清了清喉咙,“没错,你说对了,铃藤。” “你在说什么啊,铃藤先生?” 白须贺彰盯着瞄准自己的枪口问。我还来不及回答,枪中就面向少年白皙的脸,抢先一步说: “我来回答吧,来到这里的‘暗色天幕’一行人的名字,隐藏着很简单的暗号。” “暗号?” “对,把包括死者在内的我们八个人的名字,按照年纪大小排列,就是枪中秋清、铃藤棱一、名望奈志、甲斐幸比古、芦野深月、希美崎兰、榊由高、乃本彩夏。但是,乃本彩夏在前天下午,已经听从忍冬医生的建议,改成矢本彩夏。 “现在,我再用大家的姓来排列一次——枪中(yarinaka)、铃藤(lindo)、名望(namo)、甲斐(kai)、芦野(ashino)、希美崎(kimisaki)、榊(sakaki),以及乃本改名后的矢本(yamoto)。怎么样,名侦探,这就像小孩子玩的游戏一样简单,你把这八个名字的头一个音排起来看看。” “啊!” 少年好像理解了,于是,枪中又继续说:“再来是我们的本名,刚才我所说的名字,除了我之外全都是艺名或笔名。现在我把大家的本名从小排到大——山根夏美、李家充、永纳公子、香取深月、英田照夫、松尾茂树、佐佐木直史、枪中秋清。但是,松尾茂树也就是名望奈志,因为跟妻子离婚的关系,原本入赘的他,在前天恢复了旧姓鬼怒川。 “所以,光把姓排列起来就是山根(yamaha)、李家(lino)、永纳(nagano)、香取(katori)、英田(aida)、松尾改成鬼怒川(kidogawa)、佐佐木(sasaki)、枪中(ya1inaka)。很令人惊讶吧,把这些姓的第一个发音排列起来,也是我的名字——ya1inakaakisaya。” 枪中转头看我,他的笑容像被什么东西附身般,整张脸扭曲了。 “铃藤,当我发现这件事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如果把它解释成单纯的偶然,的确是个偶然,可是,这个偶然是在‘这个雾越邸’发生的。彩夏改名字以及名望恢复旧姓,都是来这里之后才发生的事。如果不是这样,我再怎么研究这八个名字都不可能完整地读出我的名字。” “你认为那也是这个家的预言之一吗?” 我这么问,枪中眯起眼镜下的眼睛,用稍微缓和的语气说: “应该算是某种预言吧,不过,我宁可把它解释成‘启示’。以比较傲慢盼方式来说,就是你们七个人的未来掌握在我手中;你们都是我手下的棋子。” “枪中,你——”在无奈的愤怒与悲哀的冲击下,我紧咬嘴唇,几乎把表层咬破了,狠狠地瞪着这个十多年的朋友。 “你想说你不能原谅我吗?”枪中露出更加险恶的笑容,“我杀了深月的事,你想怎么责备我都行。不过,铃藤,你不觉得全身缠着纯白蕾丝,胸前绽放着大红花般的鲜血,躺在雪白广场上的深月非常美丽吗?你不觉得那是你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她吗?彰说的没错,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精彩的演出——在雾越邸这个最棒的舞台上。 “深月永远不会老了,也不会在几年后躺在病床上丑陋地腐朽而死。她的美不会再因为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受到损害,她的时间就那样停止了,她的美被刻印在那个‘风景’里,变成了永恒。换句话说,她已经在这个家的雪白舞台上,重生为完美无缺的娃娃。 “她必须这样,而雾越邸也需要这样的她,她让这栋房子更完美了。你认为呢,铃藤?” “我——”我缓缓摇摇头说,“我觉得她活着时候的一个眨眼,都比你那幅‘画’美多了。而且,不管她变多老变多丑,我也会一样地爱她。因为我认为外表的美即使随时间退去,人的本质还是不会改变的。” 枪中扫兴地皱起眉头,撇过脸去。把枪口对准彰的方向,轻轻耸动肩膀,很大声地叹口气,一副很受不了的样子。 “我觉得很遗憾,你还是无法了解。”他苦笑着说,“也罢,你跟我寻找的风景毕竟不一样。我那么做,是希望能保住深月的美。” “算了吧,”我瞪着他,声音不由得急促起来,向前跨出了一步,“枪中,那么,这件事跟你杀了甲斐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总不会告诉我,他也是死了比较美吧?” 枪中一时说不出话来,仿佛权力者受到难以忍受的屈辱般的表情,瞬间淹没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消逝。 “你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自己。”我冷冷地说,“你说负起全部的责任就是爱,可是,你却企图逃避这个责任。我确实无法理解你的做法,可是,你自己也冒渎了你对美的牺牲,不是吗?” “你真会说话。”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枪中,我打从心底里憎恨你,恨你的思想、你的审美观,还有你所犯下的罪行。” 枪中瞪着我,之前狂热信奉者般的笑容,转变成十分无奈的寂寞微笑。他用对准彰的枪口缓缓划出一个圆弧,环视一下房间里的所有人,突然一个翻身冲出了现场。 “枪中!”我惊愕地呼喊他的名字,正要追上去时,他已经打开门冲出了走廊。 “枪中!”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走廊去追他,名望奈志跟忍冬医生、的场小姐也相继追上来。 我看到枪中往走廊右边跑,踢开中央并排的其中一个落地窗,跑出阳台,冲下往广场的阶梯。 “枪中!” “枪中!” 然后,少年回过头来看着我们。我踏上通往广场的阶梯,想跟他说话。他却拒绝我似的把白皙俊秀的脸庞朝下,默默离开,从我们中间穿越而去,消失在微暗走廊的尽头,只留下微微的拐杖声。 最后与我擦身而过时,我看到少年被长长前发掩盖住的左半部脸庞。那里残留着发黑的火烧伤痕迹,大概是四年前夺走他母亲生命的那场火灾的魔爪爪痕吧。 落 幕 在逐渐包围建筑物的白雾缝隙中,我突然看到一个黑色人影。我不知道那里相当于屋子的哪一个位置,只知道某人站在墙壁上并排的一个窗户前,脸庞贴在玻璃窗上看着我们。其实,我并不是看得很清楚,只是直觉地这么认为。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影,虽然个子、长相看不清楚,但是,我觉得那是我非常熟悉的身影。我一一回想留在屋子里的人,可是,都没有一个人跟那个感觉相呼应。那么,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当然,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车子穿过宽敞的前院,开出大门,爬上坡道,穿越落叶松树林。被包围在乳白色旋涡中的雾越邸,就那样融化在覆盖白雪的树丛中,只看到雾缓缓上升的微微残影,最后连这点残影都不见了。我痴痴看着迎接冬天的白色风景,仿佛传说般的记忆,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两天后,我们才踏上东京归途。 风声不断从远处传来。 就像来自这个世界之外的巨大动物,因迷失方向、思念原来的世界而发出的恸哭声。于是,那首曲子好似与这个悲戚的音色产生了共鸣;又似自己悄然奏起般,在我耳边缭绕着。 那也是一首非常哀伤,而且令人怀念的曲子,是很久以前——小时候学会的一首歌。不知道是在小学的音乐课学过,还是母亲曾经唱给我听过。只要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人,大概都知道这首歌吧——有名的童谣《金丝雀》。 就为了这首歌,那个人——枪中秋清毁了自己的一生。那个房子不可思议的意念,显现在这首歌中,枪中发现后,深信不疑,并且企图超越这样的意念,结果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我想这么说应该没错,可是又觉得…… 事情已经整整经过四年了。 时间的脚步依然急促,从80年代到90年代——在急速的东西接触、与中东紧迫局势中,世界迎接了新的时代。“昭和”在堪称滑稽的骚动中结束了,冠上新的元号后,这个国家的国民还是不厌其烦地继续增建砂城。我所居住的庞大街道,变得越来越畸形,却还是越来越多人,不停地膨胀着。 到处都蕴含着暧昧的预感,所有的人、事物都像被附身了般,一个劲儿奔向世纪末。当我预想尽头所呈现的景象时,就会想到四年前结束自己生命的枪中所说的话。他说,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刹那,就走向了死亡;这个世界整体也是一样。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非常明白这种事。只是,当时明白归明白,却没有什么真实感。而今,我却有非常深刻的感受。 世界确实朝向那个注定的瞬间,加速前进着。除非彻底改变现今文明的方向性,否则无法阻止这样的快速前进。不,即使彻底改变方向性,创造出新的方向性,恐怕这个新方向性的尽头,也只是另一种形态的结束而已。这个世界所剩下的时间,一定没有大家所仍深信不疑的那么长。 我常烦躁地想,有必要这么匆忙吗?可是,想归想,还是身不由己地被卷进疯狂的激流中,真的让我焦躁不已。 事情经过四年了。 剧团“暗色天幕”因为枪中的死,理所当然结束了短暂的历史。有的团员告别了演戏生涯,也有些团员一直脱离不了这个圈子。那一年加入其他剧团的名望奈志,现在已经是有独特风格的知名演员。改名后的矢本彩夏,后来非常相信姓名学,又改过一次艺名,演了一阵子的戏,可是,第二年秋天就毅然结婚退隐,听说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至于我铃藤棱一,去年春天投稿某个文学奖(不是所谓纯文学奖),出乎意料地拿到这个奖,从此以后就成为专业小说家,过着被截稿日追得喘不过气来的日子。 活在紧凑的时间洪流中,我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心已经逐渐走了样。愤怒的火焰消失了,疼痛转为抽痛,记忆的细部变得脆弱风化,逐渐剥落消逝。这样下去,我是否会忘了“暗色天幕”的存在、枪中秋清这个朋友,甚或忘了芦野深月这个美丽的女性曾经占据过我的心呢?不,我想我不会忘,只是会以完全不同于当时的形态,留存在记忆里;我想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于是,我来到这里。 希望可以让四年前的事,在脑海中正确地重现一次,整理出它应有的形态。这么做之后,如果可以说服我自己,我想让这些记忆漂浮在时间的河面上,永远离我而去。 昨天,我住在御马原。 偏僻的山村,果然如四年前我们投宿的豪华旅馆的那个身材魁梧的经理所愿,逐渐呈现出现代化综合休闲村的风貌。从相野延伸出来的辅助道路也完工了,到处都是全新的建筑物,整个景观都不一样了。 在这里,我跟特地休业来见我的忍冬医生会面,补足失去的记忆片段。他还是一脸福相,面带亲切的笑容,除了向我抱怨他那三个优秀的孩子之外,一直很爽快地陪伴着我。 我们也谈到住在雾越邸的那个少年。 忍冬医生说,那之后,的场有事去相野城镇时,他们还见过几次面。但是,他从她那里知道的事,也只有——那个少年是18岁,14岁时在那场火灾中受到重伤。之外就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昨天晚上,老医生回到相野。今天早上,我—个人出发到御马原。 我叫了一辆计程车,请车子走必须会越过坡顶的坡道,而不是辅助道路。到了那天旅馆巴士抛锚的地方,我让车子停下来,对诧异的司机说我要从那里步行前进。 走了三四十分钟,道路一分为二。我这才发现,从那个方向的确很难立即分辨出哪一条是主要道路,哪一条是岔路。那一天就在这个地方,我们的命运跟这条道路一样,面临了两个方向。 而我们之中的某几个人,就在这里选错了他们的略——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不尊重他人了? 我往右边比较窄的那条路前进,在红褐色落叶松夹道的路上走了一会儿后,路就逐渐变窄了,显而易见,这并不是通往相野的主要道路。可是,那一天在暴风雪中失去正常感觉的我们,并没有余力去做这样的判断。 这一天是跟四年前同样季节的同一天,瞬间,我曾经害怕在这里碰到跟那时候一样的大雪,可是,很快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不过,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不可能再遇到那样的事,因为今天的时间比较早,而且天气也非常好。 之后,我又继续在山中走了很长一段时问,叶子凋落的树木以及枯萎的草丛,在风中沙沙作响。偶尔看到残留的鲜艳的红叶,或窝在退色草丛的小花朵时,我就会停下脚步。面对秋天即将结束的寂然景色,那天暴风雪的呼啸声又在我耳边响起。 就这样不知道继续走了多久,突然看到斜前方白桦树丛中,有跟之前风景完全不搭调的异物——高约三公尺的栅栏。到腰部左右是用红砖头堆砌起来的,红砖头上设有蔓草雕饰栅栏。这个栅栏究竟有什么意义?经过一阵诧异与惊慌后,我终于理解了。 我走近栅栏,往里头窥伺。透过稀疏的树丛望过去,却看不到那天在大雪中看到的湖的颜色。 我沿着栅栏,在微暗的树林中前进。这条山路不断延伸,好像没有尽头。走着走着,两边的树林不见了,变成一条大约只有一辆车可以通行的碎石子路。这个地方的栅栏,有一座高大的门。碎石子路穿过这扇门,直直向前延伸,在落叶松林问缓缓攀升。我看出来这就是最后一天,我们搭乘忍冬医生的车经过的道路。 只要爬上这条坡道,下坡后应该就可以看到“那个”。我用力摇动紧闭着的青铜大门,可是,锁结结实实地锁着,根本打不开。 我还是不放弃,继续沿着栅栏走,可是,不要说是那栋房子了,连雾气上升的湖的影子都没看到。我只好不甘愿地折回门的地方,又直盯着上坡道的尽头,就在这段时间内,我找到了一个答案——我一直觉得那个房子好像在祈祷着什么——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了。 那就是“沉睡”;无声无息的、连时间都不存在的沉睡;只有徘徊的梦幻,无止无尽的沉睡;过去、未来、现在都被卷入其中,绝不被任何人打搅的沉睡。那么,当时在那里死去的那些人,都进入那个沉睡之国了吗?在白雾的旋涡中,平静地沉睡着,从不可能逃脱的时间束缚中,得到永远的解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