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铁钉案》 第一章 断狱寸心间,千古费详猜。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 这开篇四句诗,乃是大唐盛世名臣狄仁杰居官断狱、问理刑名自诫之诗。狄公为官清正,无私不阿,执法如山,断狱如神。凡狄公所任职州县,风清政肃,地方靖安,百姓安居乐业。故胥吏敬服,士民感仰,郡人多有勒碑颂德者。狄公所到任所,地方凡有疑难之案,累年不决者,经他剖断,无不洞然。 话说高宗皇帝仪凤年间,狄公调任河北道北州刺史。这北州户不过三千,口不满二万,只因地处北方朔漠之境,民风悍直骠勇。又有驻戍边庭的军士畏苦逃亡,落荒为盗打劫为生的,加之前任刺史在治理上未知审势而行,宽严失调,故杀人奸淫、偷盗凶斗之事屡有发生。 狄公到任之后,励精图治,革除弊端,一张一弛,恩威并用,又大兴儒学,流播诗书,宣布德化,劝农课业。甫及三月,地方靖安,滞狱尽断,无冤诉者,故囹圄常空,狱吏无事。 一日狄公正坐衙舍与洪参军围炉闲聊,忽忆及某商会行董廖文甫曾来衙门报事,说他的女儿廖莲芳不慎失踪,使人各处寻觅不见。衙里闻报即画影图形,各处张挂,又派缉捕、差官四处寻索,但三天来并无影踪。狄公为之感到不安,尽管这不是什么刑事案子,但一个年轻的女子失踪,其内情往往多有不妙之处。 狄公叹了一口气问洪参军:“洪亮,那廖莲芳失踪之事可曾打听得下落?” 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臣,狄公还是卯角孩童时,洪亮便悉心服待照料他。狄公三榜高中,又外放为官,便带了他一同在宦途里奔波。如今他的正式官衔是州衙门的录事参军事。这洪亮敦厚正直,忠心耿耿,深得狄公信赖,正是狄公的左右臂。狄公所遇里外疑难之事,无不虚怀垂询。因此,比起狄公的三名亲随干办陶甘、乔泰、马荣来,他则更亲近一层。 洪参军见狄公又问及廖莲芳之事,把手伸在火盆上慢慢搓了搓,答道:“衙里早已将廖小姐的年甲、形貌写画了到处张挂,又命城门、水关的守卒留意盘查。巡官,缉捕目下还在市廛酒肆茶楼等热闹处暗中寻访,只是至今尚未有一点音讯。老爷,这廖莲芳会不会与她的情侣一同远走高飞了?比如说,她的父亲不同意她同她心爱的人结婚,她就偷偷卷了金银细软,与情人约定了时间——” 狄公捋了捋他那乌黑齐整的长胡须,皱了皱眉头说道:“从迹象来看,廖小姐很像是私奔情人而去。听说她是与她的养娘在市廛上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突然失踪的。当时人群拥挤,都伸长着个脖子看猴子作戏,那养娘一转眼便走失了廖小姐。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有谁敢用强力劫持她?——我思想来她不是被人诱骗便是自行溜走了。” 洪参军道:“老爷可别忘了廖小姐早已许下了人家。” 突然,前衙正厅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卒应声鱼贯而出,唱喝罢,各持漆棍两列站定。 狄公换上了海日祥云五龙深绯色官袍,玉带皂靴乌纱帽穿戴齐整。他正待要掀起帘幕步入公堂,忽听得巡官奔来禀报:“老爷,不好了!今天早上南城杀死了一个女子,沸沸扬扬已闹动了整个州府。” 狄公一怔。后面跟随的洪参军慌忙道:“杀死的莫不就是廖莲芳小姐?” 狄公并不答话,转身问巡官:“乔泰、马荣如今回衙没有?” “禀老爷,适才巡丁来报,一家酒肆发生酗酒斗殴之久,两位大哥狩猎归来匆匆便赶去排解了,想来少刻便可返回。” 狄公点点头,看了看神色忧虑的洪参军,掀起绣绒帘幕迈步走进公堂,升上高座。 第二章 狄公俯视了一眼堂下,见两边廊庑处人头攒簇,黑压压一片看审的人。南城的杀人案早传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赶来早衙看狄老爷开审。 洪参军照例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共坐一桌,一个相机助审,一个记录供词。此时书记正捋着颔下几根银须在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军民官司讼诉,本堂均予受理。有状递状,无状口述。” 狄公话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里早已闪出两人,抢步爬上公堂,跪定在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一个年长的身子又高又瘦,面颜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一脸横肉。 廊庑下一阵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将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两下,又将身子向前稍稍挪动,问道:“你两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说来!” 那个年长的原告略微抬起头来,恭敬地开言道:“小人名唤叶彬,开着一爿小小的笔墨庄。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唤叶泰。小人兄弟来公堂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这潘丰用十分残忍的手段将我们的妹子杀死,伏请老爷缉拿凶身,替小人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这潘丰现在何处?莫非已经潜逃?” 叶泰道:“老爷猜的正是。潘丰这厮昨日已潜逃出城。” 狄公道:“叶彬,你是何时又是如何发现你妹子被潘丰所杀?从容说来,休要漏了细节。” 叶彬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慢慢禀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潘家门户紧闭,他敲了半天门,并不见有人答应。平昔这个时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天却有些异常。叶泰见此情状,心生狐疑,担心有什么不祥,赶紧奔回家中唤我同去察看——” “且住!”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他为何不先打问一下街坊邻里?或许潘丰夫妇一早出门有什么事去了。” 叶彬赶忙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荒废的空宅,并无人家居住,故一向无街坊邻里。” “往下说。”狄公点头吩咐道。 “我们俩一同又去了那里。到了门首一面高声发喊,一面用力敲门,仍不见有人答应。乃感到事有蹊跷,心中便觉发毛。我们赶紧又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见那卧房的两扇窗敞开着,便命叶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头,挨近窗户向里一张望。——啊!天哪!” 叶彬声音大变,尽管严冬腊月,他额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 “老爷,我见我妹子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脚力一软,顿时跌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来,我们就一口气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个证,来衙门报信。” 狄公道:“叶彬,我问你,你在窗外见你妹子浑身是血,又怎可断定她已被杀死?” 叶彬老泪横流,浑身颤栗,答道:“老爷,她……她的头没有了!光着个身子——” 公堂上鸦雀无声,廊庑下看审的人惊愕得面面相觑。 狄公沉吟片刻,瞅着叶彬痛苦的脸,淡淡地说:“往下说——你适才说到去见里甲。” “我们见到了里甲,将我妹子被杀之事告诉了他。我还对他说我们准备撬门进去。那里甲姓高,他说昨天中午他亲眼见潘车手上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而去,说是有急事要离家几天。我们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将潘丰揪回来,当场打他半死,才可解恨。老爷,你说他那大皮囊里不是俺妹子的头又是什么?” 叶泰忍不住也说:“老爷,潘丰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已潜逃在外,万望老爷替小民作主,将他捉拿归案!” 狄公问:“那姓高的里甲现在何处?” 叶彬道:“他此刻正守着出事的现场,不能脱身来公堂见老爷作证。他说那宅子倘不严加看守,案情会节外生枝。”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少顷我便与衙里差官、仵作人等,随你兄弟赶去现场勘查。此刻你先将潘丰形貌特征详细报来,以便衙里图写备案。我立即下令关防、驿埠严加缉查,行文本州所属各县协力捉拿。你们弟兄尽管放心,想来这潘丰不消两日便可拿获。”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洪参军低声道:“死者没有了头,真是咄咄怪事。不知老爷作何看法?” 狄公道:“或许卧房内大暗,叶彬眼光闪失,没看仔细。想来是炕上衾被遮去了死者的头。少顷到了那里便见分晓。” 狄公的八人大轿早在前厅外庭院里备下。狄公同洪亮揭开轿帘上了轿。四名军健骑高头大马轿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四名军健轿后跟随,一路往城南迤逦行来。路上行人见是官府仪仗,都纷纷躲避。街市两边店铺毗连,熙熙攘攘,虽是河朔边庭之地,也居然如中原之兴盛气象。 过了将军庙,几处转弯抹角,市景渐渐荒凉,道路两旁白杨萧萧,近南城城根一带人烟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这里曾是北镇军驻戍时的军械库,于今早空废了。军械库对面一排宅院原来是军需官的住宅,于今也已搬进了好些平民住户——潘丰夫妇便是其中之一。 大轿在潘丰的宅院前停下。狄公、洪亮下轿。高里甲上前恭迎。狄公赞许嘉勉了他几句。 陶甘心中狐疑,不禁问道:“一个骨董商因何选择如此荒僻的地方开店?我看这里就是开豆腐店都不会有什么生意,哪个有钱人会跑来这里买骨董。” 狄公点点头,眼望着里甲,等待他的回答。 里甲答言:“这地方固然偏僻荒凉,但潘掌柜的生意大都是上门兜售,无需主顾屈尊来此选购。商谈妥了,他便上门送货。” 狄公点头,使命里甲引路走进宅院。 穿过前院便见一个小小院落,门口有一眼井,井旁一株年岁久远的歪脖子树。 里甲指着那小小院落说道:“老爷,你看,这中间一间便是潘掌柜夫妇的卧房、左边是他的店铺,店铺后是厨房,右边这一间是仓库,储放些杂物,潘掌柜平昔也堆囤些不值钱的骨董。叶彬兄弟去报案后,我便亲自守住这院落的门户,不许闲人进去。” 狄公一干人等进了潘丰夫妇的卧房。卧房不大,临窗一个大炕,炕上凌乱摊着条厚棉被,棉被上仰面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她的双手被捆缚在一起,两腿僵直伸着。尸体果然没有头。——脖颈被砍剁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棉被和炕上也都是干凝了的斑斑血迹。 狄公把眼光从尸体上移开,打量起这卧房的布置。他见靠后墙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边堆栈着四只衣箱,分别写着春、夏、秋、冬的字样,看来是按此盛放四季衣服的。衣箱边的墙角有一张小小的方漆几,漆几旁放着两只木凳。狄公发现那漆几上的漆未干时被人碰过了。 狄公的视线不觉又回到了那具尸体上。突然,他问道:“我没见到死者留下的任何衣服——衣裙鞋袜一件都没有。陶甘,你去打开那些衣箱看看。” 陶甘用一只木凳垫脚,打开最上面的那只衣箱,翻了几翻,说:“这里面除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春季服装之外,并不见有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 狄公道:“将四只衣箱全打开看看。洪亮,你去帮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帮陶甘将衣箱全数搬下,—一打开搜寻,仍不见有刚才脱下的衣衫裙袄。正狐疑不解时,陶甘突然叫了一声,说道:“老爷你看!我在这第二只衣箱的夹层里找到了这些首饰:一副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六枚金发夹。” 狄公道:“潘丰是个骨董商,自然也做些珠宝首饰的生意,有这些东西本属寻常。你且将它们放回原处,我们将查封这幢宅子。陶甘,我此刻最感兴趣的是尸体身上原来穿著的衣服,而不是这些首饰。你和洪亮将衣箱按原样叠放后随我去仓库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进仓库,见仓库地上堆着大大小小许多木箱和纸盒。 狄公道:“陶甘,你就在这里将所有这些箱盒细细检查一遍。不要忘了,除了找那些衣服之外,还有那颗人头!我与洪亮去间壁店铺里看看。” 一道简陋的柜台将店铺分成两半,柜台后架着三层搁板。搁板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瓷器、玉器,最高一层搁着一函函的书帙,都厚厚地盖着一层尘土。店铺角落里堆着许多泥塑木雕的菩萨和石鼓铁鼎等粗笨什物。 狄公拉开柜台的抽屉,却见几本旧账册边有一大堆碎银和铜钱。 “洪亮,潘丰是在十分惊慌的情况下仓皇离家的,你看他既没拿走首饰也不及携带走这些碎银。” 洪参军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他俩又细细搜索了厨房,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刚待要转出去仓库,正撞见陶甘从仓库出来。 陶甘说:“老爷,我将仓库里每一个箱盒都—一翻看了,尽是些铜炉铁瓦之类的东西,墓葬里的古砖还藏着不少哩。仓库里阴霉潮湿且积满了尘土,看来多时间没人进去过了。” 狄公默默捋着他那大胡子,暗暗纳罕。 巡官、里甲及叶氏兄弟都在前院门外等候。 狄公走出前院命巡官道:“你派两名番役用挠钩在这井里好好打捞一番,再随里甲去借一副担架来,将这女尸抬回衙里。最后封了此宅院,留下两名番役看守,没有命令不得撤离。如有可疑人物在左右逡巡徘徊,不拘是谁,一律拿获了押来衙门。”狄公转眼对叶氏兄弟说:“你们的胞妹确实被人残忍地杀害了,可惜尚未搜寻到她的头颅。”叶彬嘶哑着声音叫道:“必是潘丰这恶魔携去无疑,他生怕官府认出俺妹子面目。高先生亲见他提着个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里圆鼓鼓的不是人头是什么?”狄公命里甲:“你如实将昨日见到潘丰的情景细述一遍。”里甲干咳了一声,答道:“昨日中午我在街上碰见潘掌柜,便上前招呼。叵耐他有心无魂,脚步都不曾停一停,只向西门急走。嘴里好象咕哝说是要离城去几天。我见他并不曾穿皮袍,脸上冻得红通通的。他右手上提着一个大皮囊,里面凸鼓鼓像是个圆圆的东西。” 狄公问叶彬:“你胞妹曾诉说过潘丰虐待她吗?” 叶彬答道:“小人实说,俺妹子妹婿一向相处十分和睦,并不曾有过争吵口角之事。潘丰中年丧妻,两年前才娶了俺妹子续弦,故年纪比俺妹子大了不少。他早先有一个儿子,已长大成人,目下在京师谋生。人究竟是到了迟暮之年,早露出了龙钟衰老之态,身子也常闹病痛。我过去一直认他是志诚老实,谁知竟是一条杀人害命的恶棍,瞒了我这许多时间。”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妹子常与我说潘丰这厮老是折磨她,殴打她!”叶泰禁不住插上话来。 叶彬吃惊,问叶泰:“因何一向不曾听你说起?我还以为他们夫妇间很是恩爱哩。” “我不想令贤兄忧伤,故此一直瞒着。”叶泰道。“今番倘是拿住了他,定不轻饶。” 狄公问叶泰:“今天早上你又为何去你妹子家?” 叶泰犹豫了一下,答道:“我闲常无事便转去看望他们,并无什么紧要之事。” 狄公道:“好吧!此刻我们便一并回衙门去,听了仵作验尸结果,再上公堂细细审议。” 狄公的大轿抬到“济生堂”生药铺前停下,狄公吩咐扈从在外等候,他亲自进去见郭掌柜。郭掌柜是州城里第一等的大夫,医道高明,自已开着这丬生药铺。衙里但有验伤、验尸之事,他便兼作仵作。故狄公特意亲自来请。 狄公推门进了“济生堂”,便闻到一股生药特有的香味。郭掌柜正挽起双袖用铡刀切削着一支人参。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但背已驼,两鬓已花白。身高虽不满四尺,肩膀却十分宽阔,浓眉下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 郭掌柜一见狄公走进店堂,赶忙撇下铡刀,掸了掸身上的药末细屑,搓了搓手,鞠躬施礼道:“狄老爷大驾降临寒舍,小民失于拜迎,怠慢疏忽,幸乞恕察。” 狄公道:“下官特来府上央烦郭掌柜屈尊去衙门相助验尸。掌柜或许已经听说,南城有个女子被歹人杀害,且携去了人头,案情有些蹊跷。” 郭掌柜答允,将手中人参小心收藏进药橱,上了锁。 狄公好奇地问道:“掌柜适间手上拿着的莫非是人参?” 郭掌柜笑道:“老爷猜的正是。这人参俗名曰别直,只生在城外药师山的悬崖峭壁下,受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长成,故能治愈百病,延年益寿,最能卖得高价。这一支是贱妻昨日亲自上山挖得,足足有二两重,端的名贵。因此不忍割爱,想自己受用了。时值腊冬,正是进补的时令,故切削了准备与贱妻煎汤喝。” 狄公频频点头,对他们夫妇间的恩爱十分赞赏。 郭掌柜解了围兜,正待随狄公出店铺,忽见一只小白猫一瘸一拐爬来郭掌柜脚下,缠绵厮恋,低声呜咽。郭掌柜弯腰将它小心抱起。 “老爷,这小白猫折了腿,是我从街上抱回来的。哪日得空闲想去请蓝大魁师父帮忙将它腿骨接合了。” 狄公道:“我常听衙里的亲随说,这蓝大魁是北州最孚众望的角抵大师,河北道几次角力擂台,都是他夺的魁,最是一方英雄人物。” 郭掌柜道:“蓝大魁师父不仅体魄雄伟,相貌轩昂,人品也极是清正端直。他不近女色,守身如玉,故四方仰慕,深受人敬爱。” 他说着将小白猫放下地。这时帷帘一掀动,走进一个身材颀长的艳丽女子,风姿翩翩,手上端着个茶盘,脚后跟着四只大白猫。她向狄公道了个万福,敬上一盅香茶。狄公认得是郭夫人。郭夫人是州衙女牢的典狱,闲常对狄公也甚是敬畏。狄公平昔很少留意她,今日乍见之下乃发现她眉如春山,目如秋水,肌肤如雪,体段袅娜,别有一种迷人的格调。 狄公长揖施礼,说道:“下官不止一次听衙吏说起郭夫人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不意家中还是郭掌柜的贤内助。” 郭夫人答道:“狄老爷过奖了。事实上州衙女牢平昔就很少有犯人关押,北镇军遣散的那批营妓被老爷妥善安置之后,女牢几乎是常常空着。说来也是狄老爷治理有方,故地方靖安,奸宄敛迹,百姓安居乐业。虽是塞北朔方之地也不亚中原礼乐风化、繁荣富庶。” 狄公听言。心中更生一层敬意。郭夫人不仅端庄矜持且吐言不俗。郭夫人回房中取出一件貂皮大氅与郭掌柜披了,又细细吩咐了几句。狄公一面呷着幽香精郁的茉莉花茶,心中不禁想起自己的妻妾,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郭掌柜又戴上了一顶大皮帽,便随狄公出了“济生堂”。——官轿正在大门口等候。 第三章 狄公回到州衙立即吩咐当值文书传命,少顷便在衙堂后厅验尸,非本案有关人等一律回避。验尸时允许尸亲叶氏兄弟在旁监伺。 洪参军、陶甘跟随狄公回到衙舍。洪参军递上狄公一盅新沏的香茶。 狄公呷了一口,叹息道:“这茶与我在郭掌柜家喝的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我见郭掌柜夫妇不甚相配,但他们之间倒相敬如宾,很是和睦。” 陶甘道:“郭夫人名志英,她的前夫原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屠夫,好像是姓王,五年前在一次狂饮烂醉后死去。他伸脚去时还背着一屁股的债,欠债最多的是妓馆。妓馆老鸨胁逼志英卖身典押,志英抵死不从。正没奈何时,老郭慷慨解囊,替志英偿还了所有债务并娶下了她。志英从此便顺顺调调地当她的郭夫人了,对她丈夫自然十分敬爱,日子也愈过愈有味。当了女牢典狱后,她更显出胸中不平凡的识见,故衙里上下对她无不敬重称许。” 狄公道:“郭夫人看来颇有涵养,想必也是知书识礼的。” 陶甘答:“只是嫁了老郭之后才读了些书,赖了根性颖慧,故能过目不忘。她从老郭那里也学得不少医道,对药草有非凡的鉴别能力。古时传说神农尝百草,郭夫人却真的亲自尝过所有药草,故对各味药草的品性甚是精熟。她经常独个上药师山去采药,目下州城里已有不少大户人家找她看病,尤其妇道人家有难言之病痛,都来找她。她手到病除,妙手回春,故益发受人敬重。” 狄公道:“由她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来管理州衙的女牢,我当然十分放心。” 正说话间,乔泰、马荣回到街舍。自将一身雪花拂了,叩见狄公,禀报了市廛酒肆里酗酒斗殴之事。他们已将酒后肇事之人带来衙里拘押,只等狄公亲自审讯裁处。狄公点头称是,又问道:“你们可捉到了农夫们恨之入骨的那条野狼?它咬死了这里农夫们的许多牲畜,也是地方一害。” “捉到了,老爷。”马荣答道。“这次狩猎相当成功,朱员外也帮助我们一起去围剿那条野狼。老爷知道朱员外是北州最出色的射手,百步穿杨,从来箭无虚发。今天正是他第一个发现那条野狼,但他射了三箭却都落了空,令我迷惑不解。倒是乔泰哥一箭就射穿了那野狼的喉咙。” 乔泰道:“朱员外必是故意谦让,作成我立功。从不见朱员外射箭有过闪失,比起他来我与马荣都自叹不如。” 马荣道:“朱员外他每天在后院习射,以一个大雪人为靶垛。他骑马疾驰,跑过半圈连发三箭,每箭必中那雪人的头。骑马射箭最是朱员外的嗜尚。” 马荣停顿了一下,忽然改了话题:“呵,老爷,听说城南发生了杀人案,一路上人人都在议论。” 狄公脸色阴郁:“嗯,我们此刻便去后厅看郭掌柜验尸吧。” 乔泰、马荣随狄公进了行堂后厅。后厅里方桌上已铺下了一张雪白的床单,上面躺着一具无头女尸。桌一边站定洪参军。陶甘,另一边站着叶彬、叶泰兄弟。桌前早备下铜盆、沸水、手巾及各色器具。 郭掌柜去那铜盆沸水里拧干了毛巾,将僵硬的尸身擦了一遍。干凝的污血拭净了,皮肉也渐呈松驰,胳膊稍可挪动。他解下了捆住死者双手的绳索,从死者手指上摘下一枚银指环,放在桌边的一个瓷盆里,于是开始细细验查尸身各部位。 洪参军压低嗓子将发现这女尸前后之事告诉了马荣、乔泰。两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都紧皱起眉头。 郭掌柜在尸身血肉模糊的脖颈口细看了好久,乃填写了尸格,递上给狄公,说道:“死者已婚,尚未生育。并无先天胎记和形体缺陷,双肩及背部有鞭痕,系被人砍去头颅而死,凶器是厨刀或利斧。” 狄公在尸格上画了押,盖了大红印,纳入袖中。随之从瓷盆中拿起那枚银指环交给叶彬。 叶彬接过一看,惊奇地叫道:“老爷,作怪!指环上怎的不见了红宝石?前天我见她时还亲眼看到这枚指环上缀着颗红宝石。” 狄公听得明白,便问:“叶彬,你妹子生前还佩戴过其它的指环吗?” 叶彬摇了摇头。 狄公道:“你于今回去先用一具棺木将令妹这尸身收厝了,等此案勘破,找到令妹的头,再择吉日盛殓安葬。衙里将尽力找寻到那颗人头,并拿获真凶为令妹雪冤报仇。” 狄公回到衙舍,马荣见火盆将熄,赶忙向里边加添了些炭块。火星“噼啪”几声,火苗又袅袅升起。衙舍里很快又暖和起来。狄公坐在靠椅上默默无语,慢慢地捋着他的胡子。洪亮、陶甘、乔泰、马荣围着火盆议论开了。 陶甘道:“这起杀人案端的新奇,凶手杀了人还特意携去人头,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是怕人认出死者真面目?” 马荣道:“潘丰这恶魔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究竟要去哪里?人头不在家中,不在井里,难道插翅飞了不成?老爷,不管怎样先得将潘丰这个最大嫌疑拿获了才可问出真情。” 狄公从沉思中醒来,突然大声说道:“不可能!这决不可能!潘丰不可能是杀人犯。这个女子的所有衣衫裙袄都被拿走,连鞋袜都不见踪影。试想潘丰杀了妻子匆匆离去时,将妻子的衣裙鞋袜包裹了装入皮囊,又将人头装入皮囊,却为何不将箱子里贵重的金首饰和店铺里的一大堆碎银携带在身?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洪参军道:“老爷的意思是这起杀人案有第三者的介入,而潘丰是无罪的。但他又为何要潜逃呢?” 狄公答道:“究竟潘丰何由外出,而今虽尚未弄明,但要用厨刀或利斧砍下一颗人头决非易事。身强力壮者尚且要费些大力,这潘丰已是上了年纪之人,一个衰弱多病的身子能胜任吗?何况他妻子又如此年轻,她能不反抗?马荣说得对,我们必须尽快将潘丰找到!拿住了潘丰,不愁这无头疑案不解,也不愁那颗人头找不到。” 这时老管家匆匆进衙舍来禀报说,狄夫人得了太原驿使飞报,狄公的岳母大人病重危急,夫人问老爷能否抽出时间陪同她回太原看望。 狄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潘叶氏的无头案没有勘破,我如何能离开北州?噢,今夜我已答应朱员外的邀请去他府上作客。你们四位天黑之前都来衙舍等候,我们一同去拜访这位北州的首富,尝尝他府上的烤羊肉和陈年佳酿。” 狄公转脸吩咐管家先行回府邸,他从朱员外家赴宴回来即与夫人整治行装。 第四章 北国的冬天薄暮时分早已浑黑一片。狄公的官轿出了州府衙门向朱达元宅邸缓缓而去。同时,乔泰、马荣两骑则分道去邀角抵大师蓝大魁一同赴宴。他俩最近已拜蓝大魁为师,认真学着角力、拳术。蓝大魁对他俩也甚是看重,故彼此已成了密友。 狄公坐在轿里对洪参军道:“太原来了令人烦恼的消息,岳母大人患了急病。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夫人为之放心不下。她明天便启程回太原,我让二夫人、三夫人也乘便一同回太原省亲,我也可吃住在衙舍,专一对付眼下这案子。今夜正不巧凑上这宴会,朱达元盛情邀请,我早已答允,岂可因内眷之事,不守信约,贻笑州民。” 洪参军道:“平昔我见乔泰、马荣与朱达元过往甚密,衙里无事时经常相邀一起去村间山里打猎,或是上他宅邸聚饮。朱达元为人豪爽慷慨,不拘小节,与他两人最是投契。我听说他虽有八房夫人,但尚未生下一个儿女,这委实也是朱员外的一块心病。” 狄公听罢,半晌无言。他掀开轿帘向外一张望,见远远鼓楼上白皑皑一片积雪,彤云密布下显出黑黝黝巍峨的轮廓。 “朱达元的宅邸马上就要到了。”狄公道。 官轿在一幢重歇山檐的雕砖门楼前停下,门楼下四盏大红灯笼显赫明亮,一排侍役角巾皂服门边站定。衙役掀开轿帘让狄公、洪亮下轿。陶甘骑马也随后跟到。朱达元早在门楼前盛装恭候。狄公见朱达元身穿狼皮大氅,头戴紫貂皮帽,伟干丰躯,体魄雄壮。 朱达元鞠躬恭请狄公大安,狄公欠身长揖以示还礼。朱达元亲自掌灯为狄公一行引路,朱达元的朋友廖文甫和朱府管事于康则在影壁后二门肃立恭迎。 狄公见此两人不由微微一怔。他早已听说于康就是廖莲芳的未婚夫。莫非这岳婿两人乘今夜酒宴之际催衙里尽快寻人,想到此心里不免有些扫兴。 朱达元将他们引到一个露天的青石平台。平台四周用毡幕围了一圈,点起了几十支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平台上早摆下四张桌子。四张桌子隔开相同的距离,正组成一个正方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火盆。火盆里炭火熊熊,上面支着的铁架上垂下一个一个的铁钩,正熏烤着野猪、獐子、野兔和山羊,油脂淌下到火盆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铁架下放着铁叉、铁签和牛耳尖刀。 四张桌上早坐下了许多来宾,只是还未动杯箸。狄公一登上平台,四张桌上的宾客慌忙站立,纷纷向狄公表示敬意。热气腾腾的菜肴,开始一道一道从后院的厨房里端上桌面。 朱达元笑吟吟说道:“狄老爷见笑了,北鄙乡野之民无什么款待老爷,今夜备下这精肴薄酒聊表小民敬仰之意,伏望老爷及街里诸位相公赏光则个。” 朱达元让狄公坐了首席,他本人与廖文甫分坐狄公左右。其他人等也纷纷就座。大家一番寒喧,相互斟了酒正待动杯箸,乔泰、马荣拥着蓝大魁到席。酒席上一阵喝彩鼓掌,马荣、乔泰在狄公后首一桌坐下,蓝大魁坐了狄公左首一桌,与洪亮、陶甘为邻。 狄公第一眼见蓝大魁,不禁一声喝彩,心里先信了乔泰。马荣眼力。蓝大魁人材雄伟,风神俊爽,果然丰采非凡。一张光光的脑袋不蓄一点头发,手臂和腿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凸出着,配上浓眉下一对大眼,正如一尊威武的天神。听乔泰、马荣说,他尚未娶妻,但不近女色,过着十分节制的生活,倾全力在拳术、角抵上。教授徒弟也以正心诚意为则,但谋自卫和健身,不许恃力作恶,更不可为豪门鹰犬凌虐弱小。狄公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为乔泰、马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能交上像朱达元、蓝大魁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高兴。事实上,这对于他治理一州政事至为重要。 朱达元先敬了狄公一杯酒。狄公一尝,辣得眼泪顿时滚了出来;一面强忍了,又笑脸向东道主回敬了一杯。朱达元仰脖一饮而尽,面不改色。狄公见他手上戴着一副白手套。 朱达元道:“狄老爷,听说南城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杀了一个女子。为此我的朋友廖文甫先生深感不安,担心他的女儿也会撞上歹徒生出不测。老爷无论如何得赶快想法子找到廖小姐。这不仅是为了我的朋友廖先生,而且是为了我忠心耿耿的管事于康。老爷,你知道廖小姐早已许配给了于康,而今她突然失了行踪,弄得这后生整日神思颠倒、有心没魂的。” 狄公料到东道主有这番话要说,也早腹中打了草稿,应景说了些衙里正作努力的话。 尽管天气异常寒冷,酒席上却热气盎然,笑语欢声一片。狄公觉得周围浓烈的土酒味和大蒜味呛得他恶心阵阵,腹中翻腾,肠子“咕咕”直叫。又怕廖文甫和于康亲自再来苦苦纠缠,便告个方便说要去茅厕。 一个侍仆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穿过曲曲弯弯的走廊,来到一个小院,后边正是茅厕。狄公进入茅厕,吩咐侍仆自去,说他完了想在院子里散散气,慢慢自回酒席。 狄公完事出了茅厕,乘着月色摸索着转过小院,沿来时那条走廊往回走。突然他看见前面有一扇圆洞门。信步出了这圆洞门,却见是一个花园,四周竖起着一排木栅;木栅前高大的树木被沉重的积雪压得弯下了枝条。——来时他并未经过这个花园,他明白自己走错了路。月色皎洁,他索性独个慢慢走走,乘便也可舒散舒散喉咙间的腥膻。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花园里的树木飒飒乱响,狄公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他听到风声里似有“呜呜”的鬼哭声,鼻子也似乎闻到有血腥之味。他猛见花园墙角堆起一个大雪人,活像是一个和尚盘着腿在那里坐禅。那雪人的一对眼睛没有插上木炭,两个空窟窿瞅着狄公正咧着嘴傻笑。 狄公心中好一阵不安,只觉昏沉沉神情恍惚,他疑心自己得了病,或是烈性土酒吃坏了肚子。他蹒珊着循原路摸索着回酒席,刚拐到走廊尽头,见一个侍仆正打着灯笼向走廊寻来。 侍仆搀扶着狄公重新走上平台,朱达元见状忙问:“老爷为何脸色难看?” “大概是感了点风寒,无甚大事。噢,朱员外你后花园里那个雪人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朱达元哈哈大笑,说道:“那雪人是我习射的靶垛,一天不知要吃我多少支箭,老爷倒被它吓了?来,我再敬你一杯酒暖暖身子,驱了寒气,再发一身热汗便好了。” 正说话间,一个侍仆引着衙里巡官来酒席上见狄公。巡官见了狄公忙叩头禀道:“巡骑在州城去山羊镇的路上抓到了潘丰,此刻已押回衙里大牢监禁。” 狄公大喜,回头对朱达元道:“下官失陪了,我得赶紧回衙问理此事,诸位先生务必尽兴。”说着,示意洪亮随他回衙。——陶甘、乔泰、马荣正酒酣耳热,姑且让他们酒足饭饱尽兴再归。 狄公回到州衙便问典狱:“从潘丰身上搜得何物?” 典狱道:“他两手空空,只有几两散银。” “有没有见到一个皮囊?” “没有。” 狄公点头,命典狱引他去大牢。 典狱打开牢门,狄公见潘丰已用大枷枷了,老态龙钟,两鬓斑白,低垂着头好像在自怨自艾,他的左颊上新落了一道鞭伤。 潘丰看了狄公一眼,叹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只是沉默不语。 狄公问道:“潘丰,你知罪吗?” 潘丰抬眼看着狄公,嗫嚅道:“我早猜出是什么事了,必是叶泰他上衙里诬告了我。他老是缠住我要借钱,我拒绝了他,他怀恨在心。只不知他在公堂上诬告了我什么?” 狄公道:“讼诉鞫审要待明日公堂上进行,此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近来你与你妻子发生过争吵没有?或是闹了别扭?有什么不快?” 潘丰口中叫苦,说道:“看来她也参与一起诬告我了,难怪她近来神色慌张,鬼鬼祟祟,却原来日日与叶泰一起商议着法子算计找——”狄公觉得潘丰果然不像是杀人犯,便挥手止住潘丰的话,命典狱锁了牢门。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狄公直到升堂前一刻才匆匆赶来衙舍。他的四名亲随早在那里等候。 狄公精神困倦,脸色苍白。昨夜他为三位夫人整理了一夜行装,今天一早拨出四名军健,骑马荷戈护送她们出了州城。如果一路不遇下雪,三天便可到达太原。 狄公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强打起精神,说道:“昨夜我回衙舍便去看了潘丰,果然与我头里的猜度不悖。他看上去不像是杀人犯,似乎对家中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陶甘问道:“那么,前天潘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狄公道:“刑部律例规定,我不能一人在大牢里私自鞫审,待会儿上了公堂再问他便可知道。噢,昨夜我没要你们三人一同回衙,此刻我只想问问你们在酒宴上见到有什么异常之处吗?我自己也许是有点头晕恶心,总感到朱员外的宅院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还有,我在他的后花园里还闻到一股血腥之味。”乔泰、马荣互相看了看,不由都耸了耸肩。陶甘捻了捻颊上三根长毛,慢慢开口道:“昨夜碰巧我与蓝大魁坐了邻座,彼此又都不好喝酒,故闲聊了不少话。蓝大魁听说潘丰被缉拿很不以为然,他虽未正面评说潘丰,但却说叶泰不是一个行正路的人,不过,叶彬人倒不坏。” 狄公问:“蓝大魁熟悉叶泰?” “嗯,叶泰曾拜蓝大魁为师学拳术,但只学了一个月蓝大魁斥退了他,不认他作徒弟了。他说叶泰心术不正,只想学几路伤害人的绝招。” 狄公又问:“他还说了叶泰什么没有?” “没有。后来他便与我玩七巧板。我几乎被他迷住了。” “七巧板?”狄公惊讶地说,“莫不就是孩童玩的那种七巧板?用七块硬纸板可拼出各种各样的图形。” 马荣道:“正是。这是蓝大哥的癖好,他能在一闪念间将见到的东西拼出来。” 陶甘点点头:“马荣弟说得对,蓝大魁往往拿这一绝招与人赛赌,没有不赢的。他拼出的图形维妙维肖,极有生趣。” 狄公不由好奇:“陶甘,你不妨拼几个图形与我看看。” 陶甘从衣袖中取出七块硬纸板,合成一个正方形,说道:“这副七巧板正是昨夜蓝大魁送我的。” 他将七块纸板搅乱,说道:“我先让他拼出一座鼓楼。他三下两下就拼了出来。我又让他拼一匹奔驰的马,他也一拼而就。我又叫他拼一个在公堂上跪着告状的人和一个喝醉了酒的衙役和一个翩翩起舞的少女。他也拼了出来。这时,我不得不认输。” 狄公不禁大笑。又说道:“既然昨夜你们都不曾感觉有什么不安,想来是我自己过敏了。不过,朱达元的宅邸大得确非寻常,生人进去恐怕都会迷路。” 乔泰道:“朱家在那里不知住了多少代了。宅子愈古老,稀奇古怪的幻觉愈多,神秘的气氛愈浓,也最易给人有不安的感觉。” 陶甘道:“适才我倒忘了说了,昨夜我见于康那小子神情很有些异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肯定认为他的未婚妻随人私奔了,故心中很是痛楚。” 狄公点头说道:“我们得赶紧问问他,多从他口里打听些廖小姐近来的情况。廖文甫来衙里总是为他女儿吹嘘,适足反证廖小姐的品行还需好好访查。此外,你们可向街坊邻里打听一下叶氏兄弟的情况,尤其是那叶泰的行径,看看蓝大魁对他的评议是否正确。不过,千万不要鲁莽造次,惊动了他反而误事。” 早衙升堂,廊庑下早挤得水泄不通。潘丰杀妻携去夫人头的消息不径而走,早传遍了整个州城,故早衙看审的人十分拥挤。朱达元和蓝大魁也在看审人群之中。 狄公发下令签,不一刻被告潘丰便被带上公堂。衙卒替他去了枷具,喝令跪下。叶氏兄弟俩原告则在公堂另一边跪定。看审的人群发出一声声“嘘嘘”的叫喊。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喝令“肃静”,堂下当即鸦雀无声。 狄公喝道:“潘丰,本堂问你,前天你因何离家外出?” 潘丰小声答道:“回老爷问话,小人本是老实的生意人,靠买卖骨董为生,从不敢做出犯法的事。只因山羊镇的一个农夫在他马圈后挖出一尊青铜炉,约我去看货议价。我知道那里原有一个汉朝王侯的墓葬,偏巧那天天气又好,故我匆匆吃了午饭便出州城向山羊镇赶去,打算第二天再回家。” 狄公又问:“你离家前的上午都干了些什么?你妻子又在干什么?” 潘丰迟疑了一下答道:“上午我将卧房中的一张骨董漆几添刷了两道新漆,贱妻则去市廛上买些果蔬,然后回家来为我准备午饭。” 狄公点点头:“那么,吃了午饭又怎样?” “吃了午饭我将我的皮袍卷起塞入一个大皮囊,因为山羊镇的旅邸一向不生火,我最怕冷,故预先备下这皮袍好防寒冻。出门刚上了街正好遇见一个马店的伙计,他说马店里出租的马匹不多了,我听了便匆匆往西门赶。运气还不错,租到了最后一匹骟马,接着我便……” “你在街上还遇见过什么人没有?”狄公打断他的话。 潘丰想了想,答道:“噢,我还在街上遇见过本坊的里甲高二郎。我恐误了租马,只与他寒喧了两句便向马店走去。” 狄公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黄昏时分我赶到了山羊镇,找到了那农夫,看了货。我见那铜炉是汉朝开国时铸造的,心中大喜,叵耐那农夫见我性急便漫天索价。我一气之下便割了爱。这时天色已晚,我便去山羊镇旅邸歇宿。”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又转到那农夫的家,一番讨价还价,蘑菇了半日总算拍板成交。我签押了银号的批子,将那铜炉小心放入大皮囊中便匆匆往回赶。” “约走了八、九里地光景,山道上突然闪出两个剪径的强人。我心中发慌,赶紧夺路而逃。在荒野的雪地里发狂般跑了半日,人和坐骑一身是汗,等逃脱了性命才发现迷失了方向。更糟的是我那装了铜炉的皮囊也不知何时丢掉了。我回头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只得在雪地里转来转去。风沙刮来,鬼哭神嚎一般,我感到阵阵恐惧,生怕天黑还找不到有人烟之处。正没理会处,猛见远远五骑官兵在巡逻。我欣喜若狂,大声呼救。叵耐那队骑巡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从马上拖翻,捆缚了手脚。我忙问端底,那为首的巡官一鞭打来,正着我的脸面,只感到火辣辣的疼。他们用帕巾塞了我的嘴,将我缚在马背上押回了州衙大牢。——老爷,我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王法?” 狄公问:“你说说那两个剪径的强人生得何等模样。” 潘丰犹豫了半晌,答道:“当时惊恐万分,并没看真切,只记得其中一个像是独眼。” 狄公点点头,乃说:“潘丰,你的妻子被人杀了,是你干的吗?你的两位舅兄来本堂告你犯了杀妻潜逃之罪。”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灰白。“老爷,小民冤枉!小民前日离家时贱妻还好端端的,怎的忽然被人杀害?小民岂会杀死自己妻子,望老爷据实明断。”狄公见状,示意衙卒将潘丰带下。 潘丰一面挣扎,一面声嘶力竭高喊冤枉。两位衙卒上前,像捉拿小鸡似地将他拖下了公堂。 狄公回头对叶彬、叶泰说:“你们两位也先回家暂歇,本堂将细细核实潘丰的供词,到二堂开审,再传两位到衙听讯。”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狄公回到衙舍,洪参军忙问:“老爷对潘丰的供词作如何观?” 狄公沉吟半晌,捋了捋他的长胡子,说道:“我认为潘丰之言尽皆属实。——他离家之后有人闯入他家杀死了他的妻子。” 陶甘道:“闯入的凶手未必知道衣箱里的金首饰和店铺抽屉里的那堆散银。但是,老爷,那凶手又为何非要将潘夫人的全部衣裙藏过呢?连一双鞋袜都没留下。这一点最令我迷惑不解。” 马荣道:“我迷惑不解的则是从州城到山羊镇一路常有骑兵执巡,专一对付北镇军的逃兵。照例强人是不敢白日剪径行劫的。” 乔泰点头赞同,他补充道:“不过,潘丰说那强人是一个独眼,倒值得我们留意。” 狄公道:“我委派巡官带两名巡丁去一次山羊镇,一找那售鬻铜炉的农夫,二找旅邸的掌柜,核合一下潘丰的供词。这里再派人去细访两名强人的行踪。对廖小姐的事,你们还需努力缉查。下午陶甘去廖文甫家和叶彬的笔墨庄,马荣、乔泰去市廛廖小姐当日失踪的地点去细细打听,记得是耍猴戏的那个丁字街口。”马荣道:“老爷,我们能邀蓝大哥一起去吗?他对那一带坊区十分熟悉。” 狄公点头答允。 第六章 下午,陶甘出了街舍,踏着闪闪发光的积雪,折过旧校场,迎着刺骨的朔风,一路向将军庙走去。 到了将军庙前,陶甘见前面转弯处果然有一爿小小的笔墨庄,门首挂着“叶记”的招牌,柜台里陈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甚是清雅。 陶甘慢慢踅到叶记笔墨庄对面的一爿肉铺柜台前,伸手递上一点散银。那肉铺掌柜忙堆起一脸笑,问:“客官要买猪肉还是羊肉?” 陶甘笑了笑,轻轻说道:“在下只想打问掌柜的一个信,并不买肉,这银子权且收下。” 掌柜大喜,搓了搓满是油腻的双手,接过了银子,称谢不迭。问道:“不知客官动问什么?但说无妨。” 陶甘道:“无甚大事。对面那笔墨庄的叶掌柜经常来这里买肉吗?” 掌柜闻言笑道:“客官早是问到我,别看他叶掌柜生意不错,却早已内囊空了,欠了外面不少债哩,哪有钱买肉吃?——一个人好赌能有好日子过?” 陶甘惊问:“叶彬他好赌?” “啊!不,不,我说的是他兄弟叶泰。叶泰是个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无人拘管,恣意逛荡,呼幺喝六,饮酒宿娼,无所不至。他吃喝嫖赌四件中最是好赌,手气又差,赌了就输,输了便来铺子要钱。唉,叶掌柜不知被他兄弟坑去了多少冤枉钱。于今叶掌柜自己也泥菩萨过江,保不住了。叶泰无法,转而又厚着脸皮去问他妹子要钱。好了,如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那叶泰看来从此没本钱去赌了。” 陶甘点头频频,又问:“掌柜的可知叶泰常去哪个赌场勾当?” 肉铺掌柜顺手一指:“那丝绸庄楼上最是他爱去的处所。” 陶甘听得明白,口上称谢,拱手辞别肉铺掌柜,径向那爿丝绸庄摇摆而去。 陶甘上了丝绸庄楼梯一看,见虽是一个赌窟,却布置得十分雅洁。条屏、字画衬着洁白的墙壁。房间中一桌一桌排开了赌局,赌徒们一面摇宝一面大声吆喝。 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大汉端着个水烟瓶,眼睃着陶甘,慢慢走上前来,堆起笑脸开言道:“贵相公什么风吹来,一向不曾仰识。请进,请进,凑一局吧!” 陶甘知道赌场规矩,忙从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钱递过。那胖掌柜笑眯了眼,正待让坐,陶甘拱手道:“今日来此,有句话说。掌柜的可认识叶泰那泼皮?” “认识,认识。贵相公问他却是为何?” “只因叶泰欠我银子多时,待要追逼,他抵死说前几日在这里输得精光,没法偿还。我不敢信,便来这里想向掌柜的问个就里,再作计议。” “贵相公休听叶泰这厮扯谎,他输却是输过,但昨夜来这里押赌时,我见他拿的都是白花花的足色纹银。” 陶甘大叫道:“这狗杂种原来遮瞒得严实!他对我说他兄弟是守财奴,铜钱看得眼大。平昔倒是他妹子资助他些银子,于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 胖掌柜点头道:“这也是实话,只是贵相公尚有一层不知,他新近又从一个冤大头那里榨取了不少油水。” 陶甘忙问:“掌柜的可知那冤大头是谁?” 胖掌柜摇了摇头。 陶计道:“掌柜的有兴趣与我赌这玩意吗?——他从衣袖中拿出那副七巧板。” 胖掌柜一愣:“七巧板?” “对,七巧板,五十个铜钱输赢。你说出一件东西,我用它将那东西拼出来。” “一言为定。”胖掌柜将那七巧板好奇地看了一遍,说道:“你就给我拼出一文圆形的铜钱,我平生最喜爱的便是铜钱。” 陶甘拼了半天却拼不出来,只得认输。心想倘是蓝大魁便一定能很快地拼出一文铜钱来。 陶甘告辞赌场掌柜,下得楼来,便向廖文甫家行去。廖文甫家离孔庙不远,陶甘到时见黑漆大门关得紧严。他举手正待敲门,却见廖文甫宅子对面有一家小酒楼,略一转念便撩起长袍踱上那酒楼来。他拣了一个临窗的空座头坐下,叫了两味菜、一角酒,自顾独斟,一面仔细俯看着对面廖文甫宅子前后动静。 不一晌,陶甘见廖文甫宅子紧邻的米铺里走出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径上这酒楼而来。此人进得酒楼,偏巧与陶甘坐了同桌。他叫了几味上好的菜肴,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陶甘乘机凑过身去与他攀谈。几口酒下肚,两人脸上都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谈着谈着从米市行情谈到对面宅子的廖文甫。原来这廖文甫也是经营米麦五谷生意的,是州城里米行的一个大行董,故与这掌柜很是稔熟。 陶片问:“掌柜的,廖文甫女儿之事想来也端的蹊跷,怎么一闪间便不见了?” 米铺掌柜“咯咯”笑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廖小姐早有个人儿在心上了,行动故意躲着人,这会子正不知远走高飞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掌柜的莫非知道他们行踪?”陶甘忙问。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只是有一次我见他俩从春风酒家勾着胳膊摇摆出来,那后生个子瘦瘦的。春风酒家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所在,同私窑子没有两样。” 陶甘频频点头,恍有所悟。 第七章 乔泰、马荣到蓝大魁家时,蓝大魁正在院子里练功,他光着上身,耍弄着一颗人头那么大的实心铁球。只见那铁球在他身上、颈上、背上及两条手臂上滚来滚去,像被一种什么力量吸引住似的,只是不掉下地。尽管北风凛冽,蓝大魁那光光的头上却热气蒸腾。 乔泰、马荣看得惊异,不禁连连喝彩。蓝大魁见乔泰、马荣来访,将大铁球夹在腋下,拱手施礼道:“两位贤弟稍等片刻,待我去穿衣服来。” 马荣好奇地从蓝大魁手中接过那大铁球,只觉沉重异常,刚想转动,“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凹陷进泥土里一半。 马荣叫道:“我的天,这般沉重!蓝大哥好大气力。不知大哥能否教小弟拨弄拨弄这铁球。” 蓝大魁笑道:“这玩意要紧在养气,养气之道在清心寡欲,两位贤弟不是个中人,恐怕玩不得。” 马荣道:“蓝大哥莫小觑了我们。论力气固然大哥大,但我们一般也能勤学苦练,哪有不成的?” 蓝大魁正色道:“我问你,有三条禁忌你能做到否?” “不知大哥说的是哪三条禁忌?” “一不饮酒,二不吃荤腥,三不近女色。” 马荣咋舌,只得摇头苦笑。 蓝大魁道:“其实,贤弟又何须练这铁球?你的拳术、棍棒很是精熟,世间恐怕已很少有对手。” 马荣道:“哪里,哪里,在蓝大哥面前寒伧得很哩。” 乔泰道:“狄老爷派我们来邀蓝大哥一并去市廛上打听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大哥这一带人事很熟,望勿推辞。快去换过衣服,一起出门。” 蓝大魁换过衣袍随马荣、乔泰逛向市廛。市廛上熙熙攘攘,人马拥挤。路上行人十之八九都认得蓝大魁,不免指指点点,啧啧称道,多有恭敬让道的。 蓝大魁道:“这市廛的历史很悠久了,关内外的行商坐贾都喜来这里赶生意,故商肆店铺都有各自的特色。不仅中原川陕的货物,便是淮扬江南的货物都有出售,买卖端的繁盛兴旺。噢,听说廖小姐正是在市廛那边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走失的,我们不妨先去那丁字街口看看。我记得了字街口东边便有一个烟花窑子,会不会是被那窑子里的人诱骗去了?” 马荣摇手道:“不会,我们已对那窑子查询过几回。陶甘也暗中去私访过,看来廖小姐失踪与那窑子没有关系。” 突然,他听得身背后有奇怪的叫声,猛转过身来,见一个又瘦又矮衣衫褴楼的男孩,正伸开着双手哀哀向他乞讨。马荣从衣袖里取出几文铜钱给了他。那男孩接过钱很快跑到蓝大魁身后,使劲拽着蓝大魁的袖子。蓝大魁微笑着抚摩那男孩的头。 乔泰惊讶地问:“蓝大哥认识这男孩?” 蓝大魁点了点头,答道:“他是一个孤儿。一天我见他在路上被一醉鬼踢断了肋骨,便将他抱回家,给他医治,又照料了他半个月,他便痊愈了。他是一个哑巴,口里‘咿咿呀呀’也能发出一些不为人懂的声音,但我略微能听懂一点,他很聪明,凡是他见过的人和事,都不会忘记,回得出来。” 乔泰道:“蓝大哥何不就问问他廖小姐的事?” 蓝大魁点点头,将那男孩带到了丁字街口,又用手比划着问那男孩是否见过两个女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养娘和一个年轻的女郎。 那男孩听得明白,伸手去蓝大魁的衣袖里取出了七巧板,低头认真拼排起来。 蓝大魁微笑着说:“我教过他几次拼七巧板,究竟生性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常用七巧板与我诉说心中想说的话。” 那男孩用七巧板拼出了一个壮硕高大的人形。 蓝大魁摇了摇头,不懂这图形的含意。那男孩急了,“咿呀”了几声,拽着蓝大魁的衣袖向街角转去。丁子街口转角的地上坐着个乞丐婆子。男孩指着那老婆子又“咿里呀哇”地叫了几句。蓝大魁忙上前在那老婆子的破碗里施了几文铜钱,便打问当日廖小姐失踪之事。乔泰、马荣则在一爿刀剑铺门首等候。 约一盅茶时,蓝大魁喜孜孜独个走了回来。见了乔泰、马荣道:“两位贤弟借一步说话,我已打听实了廖小姐失踪那日的情形。” 他们三人走到一条小巷的角落时,蓝大魁乃小声说道:“街口一个老婆子乞丐告诉我说,那天她与那男孩碰巧见到看猴戏的人群中有一个奴仆打扮的老年妇人和一个衣着艳丽的年轻女郎。那男孩刚待要挤上前去向那年轻女郎乞讨,却见一个太太在那女郎的耳边低语了几声,那女郎偷眼看了看几步远的老年妇人,随那太太迅速溜出了人群。男孩也跟着那女郎挤出了人群,追上去向那女郎伸手,却被一个高大凶狠的男子揪住衣领用力推到一边,又狠狠地叱骂了几句。那男子也急急尾随那太太和女郎向前走了。男孩哪里还敢再追上去乞讨?适才男孩拼出的图象正便是那个叱骂他的男子。看来,那年轻女郎正是廖小姐,但不知那太太和男子却是何等之人。” 马荣道:“老婆子说得出那太太和男子的形貌吗?” “可惜都不曾看仔细。老婆子说那太太用头巾遮了大半个脸,那男子的皮帽也戴得很低,两边的护耳全遮了脸面。” 乔泰道:“我们需速将此可疑情况禀报老爷。这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一条有关廖小姐的线索。我们得努力寻访到那个太太和男子。” 他们三人急匆匆向州街走去,刚到春风酒家门口,忽见两个士兵带着两个珠光宝气的女子出来。乔泰见其中一个士兵是个独眼,心中警觉,便上前拦阻,要验查身份。 独眼士兵答道:“我们是北镇军三营的士兵。” 乔泰道:“你们到过山羊镇没有?” “山羊镇?长官,我们休假回营的路上正经过山羊镇。” “你们在路上企图抢劫过过路客商吗?有人告发你们在山道上剪径。” “剪径?长官莫开玩笑,我们一路上只见着一个客商模样的人。他一见我们便惊惺地奔逃,我还以为是个窃贼呢。” 马荣问道:“那客商马背上挂着个大皮囊吗?” 独眼士兵搔了搔头皮,说道:“早是长官提醒,他的那匹小骟马的鞍背上正是挂着个鼓鼓的大皮囊。” 马荣、乔泰交换了一下眼色。 乔泰道:“好,请两位随我们去州衙走一遭,狄老爷要向你们打问一事。休得惊慌,误不了你们归期。”说着回头对蓝大魁道:“咱们走吧!” 蓝大魁拱手笑道:“两位贤弟稳便,我失陪了。回家料理点小事还要去浴堂洗澡。” 第八章 马荣、乔泰走进衙舍,见狄公正与洪亮、陶甘在认真议论。马荣向狄公细细禀报了适才的所见所闻。狄公听罢持须微笑,频频点头。乔泰道:“那两位北镇军的士兵此刻正在衙舍外等候老爷传见。” 狄公道:“你们发现的线索与陶甘打听来的内情一碰,廖小姐失踪之事便有了个大概的轮廓。乔泰,你传那两名士兵进来。” 两名士兵叩见狄公,又将山羊镇路上如何见一客商的详情细说了一遍。 狄公道:“你们提供的情况十分重要,我写一公函给你们三营的校尉,为你们讨几天假期。等我这里案子了结了,再问营去不迟。” 两名士兵听了大喜,又多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公堂上做个证并不费去他们多少时间。 狄公示意洪亮带他们去大牢辨认潘丰。又将陶甘打听的详情与乔泰、马荣细说了一遍。 不一刻,洪参军就兴冲冲回到衙舍禀报狄公说,那两名士兵去大牢一眼就认出潘丰正是他们在山羊镇路上遇见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客商。 狄公点点头,说道:“如今我们可将手中的线索清理一下了。我们先来看潘丰夫人被杀一案。那两名士兵的话正可证实潘丰确是去了山羊镇,那大皮囊内装的是买来的那只铜炉,出城时则装的是皮袍。少刻巡官从山羊镇回来,我猜想他们查访的结果也必是如此。眼下,我们的目光要搜索前天中午到昨天凌晨之间闯入潘宅杀死潘丰夫人的那个凶手。” 陶甘道:“凶手事先知道潘丰前天要去山羊镇,想来他必然十分熟悉潘丰夫妇。我思量来叶泰倒很是个可疑人物,他常去潘宅向他妹子借钱,潘丰夫妇勤俭,难免手紧,拒绝叶泰,于是叶泰便起了歹念,放大了胆,做出了人命。” 狄公道:“陶甘所言极是,我们必须尽快对叶泰做一番细致的调查,先将他严密监视了。此刻,我们再来看看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陶甘从那米铺掌柜口中得知,廖小姐曾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春风酒家楼上是个暗窑,适才那两名士兵不也正从春风酒家狎妓出来吗?那天在市廛上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一位太太上前与廖小姐一阵耳语,廖小姐便欣然随她而去。我猜想来那太太必是同廖小姐说她的情人即那年轻后生在某处等着她,约她过去相会。廖小姐迟疑地看了她的养娘一眼,偷偷溜去,并未有人强劫。至于那后面尾随的那凶狠大汉的身分一时尚难以推测。” 洪参军道:“米铺掌柜说廖小姐的情人是个瘦瘦的青年后生,而那男孩拼出来的却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狄公道:“至于廖小姐的情人是谁,我们正可问问于康本人。他近来很是痛苦,也许他早知道廖小姐另有所爱,故心中一直郁郁不乐。如今那一对情侣又远走高飞,他当然更是心如死灰了。我猜想他必然知道那青年后生的一些情况,只是羞于启齿,心中有难言之苦衷罢了。洪亮,你此刻立即去朱达元家将于康传来衙舍见我。” 洪参军答应便去前院备马。半个时辰后,洪参军将于康带进了衙舍。狄公见于康面容憔悴,精神萎顿,两片苍白的嘴唇不住地抽搐,手足也茫然无措。狄公温和地说:“于康,你坐下。本官希望你详细说说你未婚妻廖莲芳的情况。告诉我,你们订婚有多久了?” 于康颤抖着声音答道:“已订了三年了,只是……只是莲芳的父亲意图赖婚,连连推延婚期。他嫌我穷,父母没给我留下财产,我担心莲芳她父母会替她另择高门。” 狄公道:“你认为莲芳小姐可能出什么事了?” 于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担心……我……怕她……”话未说完,竟自堕泪不止。 狄公突然问:“你是不是担心她与她的情人远走高飞了?。” 于康惊愕道:“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莲芳是个有志向的女子,她痛恨她父母嫌贫爱富,她信誓旦旦一再表示对我矢忠不渝,我可以断定她不会另有情人。就是她父母为她另攀高门,她也会抵死不从。” 狄公道:“然而有人看见她失踪的前几天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你可知道春风酒家是一家暗窑。” 于康听罢,失声叫道:“完了,我们的事老爷全知道了。”他的睑顿时变得如张白纸一般。 他抽搐了半晌,断断续续地说道:“老爷,莲芳她寻了短见。我……我不能阻止住她,我是一个可怜的懦夫,是个窝囊废,我害了她。”说罢,不禁又泪如雨下。 狄公暗吃一惊,忙问:“于康,你将此事细细说来,休得过于悲伤。” 于康拭了拭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与莲芳私下来往已有半年多了。只因为她父母有意赖婚,而且我的主人朱员外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老爷,你知道朱员外不拿出钱来,我的婚事就无法凑办。就是那天莲芳约我去春风酒家,她告诉我说她已怀孕,我们的事包藏不住了。我吓得惊恐万状。万一莲芳父母知道此事,必将她逐出家门,而朱员外也必定将我辞退。我们在世上有何脸做人。我又一次哀求朱员外宽恩,成全我们的好事,早早完了大礼。朱员外一听火冒三丈,骂我是无耻之徒。我偷偷写信给莲芳,催她努力说服她父母。然而莲芳的父母比朱员外更固执,更绝情,他们干脆就不承认我这个女婿。——莲芳必是感到绝望才自寻了短见,只剩下我这个可怜虫还在人世间苟且偷生,老爷,我……我……” 于康一阵悲恸,泣不成声。 “这两天来我日夜胆战心惊,生怕事发,生怕哪里发现了莲芳的死尸。偏偏叶泰这个无赖又来讹诈于我,说他知道我与莲芳幽会之事。我忍气吞声给他银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欲壑难填。今天他又来了,伸手要钱,竟然说我将莲芳藏过了。”狄公道:“叶泰如何知道你与莲芳幽会之事?” 于康答:“想来是我们去春风酒家时被他暗中瞧见。不过,如今我也不怕他了,左右是个死,出乖露丑也好,坐牢杀头也好,都无甚牵挂了。” 狄公道:“本堂现已查明,莲芳小姐并不曾自杀,而是被歹徒诱骗而去,至今尚无下落。” 于康大惊,忙问:“谁?谁诱骗了她?莲芳她如今在哪里?”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道:“于康,你休要惊怕,也休要绝望。你须咬住牙口,不将莲芳之事向外张扬,千万不要惊动了那诱骗莲芳去的歹徒。叶泰来讹诈你,你只须拖延时日,虚与委蛇。衙里尽快将莲芳小姐寻回,并拿获那奸恶的歹徒,自然也要叫叶泰吐出讹吞了你的钱银。不过,于康,我这里还须教训你几句,你与莲芳小姐尚未完婚,竟先干出这等败坏礼数的丑事,不仅辱没了自己的祖宗,也毁损了莲芳小姐一世的名节。她失踪之后,你又迟迟不来公堂申明其中情由委曲,拖延了官府的追缉,加重了莲芳小姐所受的苦痛。回去与我好好自省。——莲芳小姐果真有个山高水低,你的罪孽也不小。此刻你可以回去,衙里有传即来听命承讯,不得有误!” 于康叩头及地,惶惶然称谢而出。 狄公道:“廖小姐失踪之谜庶几可解。叶泰撞见过于康和廖小姐的秘事,故他正是诱骗廖小姐的最大嫌疑。且他的形貌也与那哑巴男孩所指出的甚相符合。如今,廖小姐必被叶泰关押在一个绝密的所在,他满足了淫欲之后,可能将她转手卖掉。这无赖狗胆包天,竟还敢去讹诈于康。” 马荣愤愤地叫道,“老爷下命将叶泰拘捕归案吧!” 狄公点头答允:“你与乔泰先去叶家,此刻他们兄弟或许正在吃晚饭,你们不要贸然闯入,只须在门外静候。待叶泰出来,你们便悄悄尾随着他,他必将去那个藏着廖小姐的地方,于是你们可以一跃而入。但须小心保护廖小姐莫受伤害,叶泰若敢反抗,也不妨适当地教训他一顿。” 第九章 马荣、乔泰领命去后,洪亮、陶甘也去膳房进晚餐,狄公乃细细阅读书案上的一厚叠公文。 有人轻轻叩门,狄公以为是衙役送酒饭来了,忙传命进来。门推开了,进来的竟是郭夫人。 狄公微微一惊,忙道:“郭夫人请坐,什么风将郭夫人吹送到此。” 郭夫人向狄公请了安,便将女牢发送北镇军营妓之事向狄公作了详细禀报。——这最后一批女犯遣放完,女牢几乎全空了。 狄公深深感佩郭夫人的精明干练,也微微被她那意态风神撩起一点迷惘。 郭夫人禀报完毕,道了个万福,恭敬退出衙舍。 狄公忽想到他的三位夫人此刻也许已到了黄河边,正在第一个大驿站歇宿。 衙役送来了晚饭,狄公匆匆吃了,漱了口,用热水拭了脸。刚沏了盅酽茶呷了一口,马荣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禀告老爷,叶泰这厮中午出去后一直不曾回家来,只叶彬一人在家吃晚饭。听他家仆人说,他常与一些赌徒在酒楼饭馆里狂饮烂醉,到深夜才回家。此刻乔泰在那里监视着他的门。” 狄公道:“看来今夜监视他家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可叫乔泰回衙。反正明天早衙他要上公堂听审,届时再当堂拿获他也不迟。” 马荣走后,狄公心里很是不安。他隐隐感到叶泰的事还有许多枝节,保不定他酒楼饭馆狂饮烂醉后再去那绝密所在虐害廖小姐。此刻或许正在去那里的路上呢!他那顶黑皮帽在人群中最易被认出的。突然狄公想到上回在城隍庙附近见到他,好像正戴的那顶黑皮帽。 狄公站起来去衣橱里拣了一领旧皮袍,又换了一顶帽子,背上了衙舍里那个旧药箱,装扮成一个江湖郎中的模样,悄悄从后院花园的角门溜出了街府。 天漆黑一片,北风渐紧,彤云低沉,雪片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远近人家都关闭了门户,连狗吠的声音都很少听到。狄公匆匆向城隍庙赶去,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城隍庙四周寂静一片,庙里的香火都熄灭了,哪里去找那顶黑皮帽?狄公不禁苦笑了起来,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他穿入一条小巷,认得从小巷穿出头,转个弯,过孔庙便可回到州衙正门了。 突然,前面暗黑的屋檐下传来低微的哭泣声。狄公停住了脚步仔细寻觅,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抽泣,小小的脸蛋冻得通红,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狄公赶紧上前将那小女孩抱起在怀中,用皮袍一角将她裹紧。不一会,小女孩感到了温暖不哭了。 “小姑娘,你爹爹、妈妈管你叫什么?” “梅兰。”小女孩答道。 “对,你是不是叫王梅兰?” “不,我叫陆梅兰。”小女孩撅起了小嘴。 “对,你爹爹对你很好,常买糕给你吃。” “不!你瞎说。我爹爹死了,我妈妈在店铺里卖布。”小女孩很是失望。 狄公笑道:“我知道了,你妈妈开着爿棉布店。那么,陆梅兰,你家就在城隍庙旁边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在一只石头狮子对面。” 狄公记起城隍庙正门对面是有一爿棉布店,于是抱起小女孩便向城隍店走去。 “我要妈妈给我看看那只猫。”陆梅兰又打开了话匣。 “什么猫?” “那个大叔来我家时,嘴上总是说猫啊猫啊,你这只猫啊。——你不认识那大叔吗?” 狄公纳罕,问:“那大叔常去你家吗?” “不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夜里,我都睡了。我问妈妈猫在哪里,我要猫玩,我最喜欢猫了。妈妈听了十分生气,又骂我又打我,说我是做恶梦,家里哪来什么猫。真的,我听见那大叔与猫说话哩。” 狄公叹了一口气,他猜出那寡妇必是搭上了汉子。 狄公又问:“你家里除了妈妈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了!我夜里睡觉总做恶梦,很害怕。” 狄公寻到了“陆记棉布庄”,轻轻敲了一下门。 门很快开了,闪出一个妖艳的妇人。她打量了一下狄公,恶狠狠地问:“你这个野郎中将我女儿拐骗到哪里去了?” 狄公一愣,平静地答道:“你女儿迷了路,在一条小巷里哭泣,我将她领了回来。她穿得太单薄,恐怕受冻了。” 那妇人咧了咧两片尖而薄的嘴唇,讥讽道:“卖你的假药去吧!还来管人家的闲事!”说着将小女孩一把拉进屋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好一个厉害的女人!”狄公耸了耸肩。 他折回大街,慢慢向衙门走回去。猛听得后面一阵穿着马靴的急步声,回首却见马荣、乔泰正急急忙忙向衙门跑去。 乔泰先认出狄公,慌忙叩见。狄公见他满头大汗,惊问:“出了什么事?” 马荣抢着答道:“老爷,蓝大哥被人毒死了!” 第十章 “甘泉池”浴堂的汤池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蒸气咝咝地作响,热雾弥漫了整个汤池。这“甘泉池”浴堂建在一个天然的温泉口,掌柜的多年苦心经营,居然也很有些规模,生意一向不错。 狄公到“甘泉池”时,才发现浴堂除了中央大汤池之外,还有许多单间小池。单间小池设备尤为完善,热汤清澈流动,不见一点污浊,因专供一人所用,故收费较大汤池昂贵。 浴堂掌柜将狄公一行引进靠近花厅最末一间单间。——蓝大魁照例两天来“甘泉池”洗澡一次,每次都用这个僻静的单间。 狄公拉开单间的厚木门,见蓝大魁蜷曲着赤裸的身子,躺倒在小池边的瓷砖地上。脸被临死前的痛苦扭曲了,呈可怕的青绿色。肿大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满脸汗珠。 狄公见池子边的石桌上有一柄大茶壶和几块七巧板。 马荣突然说:“老爷,你看,茶盅打碎在地上了。” 狄公俯下身来看着地上茶盅的碎片,忽见破裂的茶盅底部留有一点褐色的茶末。他小心将它拣起放在石桌上,转身问掌柜道:“你们是如何发现他死的?” 掌柜恭敬地答道:“蓝师父来洗澡时总先在池子里浸泡半个时辰,然后起来喝一盅新茶,练一会儿气功。我们都不去打扰他,直到他练完气功喊伙计冲茶。今天晚上,不见他练气功,好久也不听他呼人冲茶,便感到奇怪。我们进来一看,见他已翻滚在地,眼睛也倒了光……” 水池的热汤还在咝咝冒气,大家好一阵咨嗟。 洪参军道:“掌柜来衙门报信,我们找不到老爷,不敢擅自作主,便匆忙先赶到这里护住现场。马荣、乔泰已将所有浴客都登记了姓氏、身分、宅址。初步勘问,并不见有人进入过蓝大魁洗澡的这个单间。” 狄公问:“那么,蓝大魁又是如何被毒死的呢?” 洪参军答道:“必是有人进来这单间投放了毒药。我见隔壁花厅正中有一个大茶缸,浴堂饮用的茶水都是那茶缸里预先冲泡好,再—一灌入到每个茶壶的。若是毒药投入了大茶缸里,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毒死。蓝大魁大意,他洗澡时从不锁门,故歹徒得以潜入,将毒药酒入他的茶盅,然后悄悄离去。” 狄公低头见那块茶盅底部碎片上粘着一片茉莉花瓣,问掌柜道:“你们这里招待浴客用的是茉莉花茶?” 掌柜摇头答言:“不,我们从不用这种名贵的茶,我们用的都是茶叶末子。” 狄公点点头,说道:“小心别将碎片上的茶末和那茉莉花瓣碰了。陶甘,你将那块碎片用油纸包了收起,并那茶壶一起带回衙里检验。” 陶甘将那块碎片用油纸包了纳入袖中,一对眼睛不由自主地端详起茶壶边上的几块七巧板。 “老爷,你瞧,蓝大魁临死前还玩过七巧板,你看那图形!” 狄公惊道:“七巧板少了一块!”他用眼睛迅速地四下一扫,“蓝大魁的右手紧握着拳头,莫非少了的那块三角形在他手中!” 洪参军小心地掰开蓝大魁的右手,果见一块小小的三角形粘在他的汗湿的手心上。 狄公道:“显然这图形是蓝大魁发现自己中毒后仓促拼成的。———他会不会用七巧板拼出凶手的线索?” 陶甘道:“这图形一时看不出像什么。想来是蓝大魁倒翻在地时,胳膊碰散了拼出的图形,那茶盅不也是摔碎在地上了吗?” “陶甘,你将这图形描画下来,”狄公道,“回衙后,我们一起再细细推敲。洪亮,你去唤几名番役来将蓝大魁尸身运回衙门去。——我这里再去问问账房。” 狄公出了那单间,绕过花厅,到了账房门口,掌柜惶恐地后面跟定。 狄公问正在拨着算盘的老账房道:“请你讲讲蓝大魁进来浴堂前后的情况,看来你是这里不受怀疑的唯一的人。” “老爷,我记得十分清楚。”账房胆怯地答道,“蓝师父如往常的时间来这里买了五个铜线的红筹码,就摇晃着进了浴池。” “他是独自一个来的吗?”狄公问道。 “是的,老爷。他总是独自一个来的。” “你可记得蓝师进父浴池后,紧挨着来的是些什么人。如果是熟识的客人,你当然能说出他们的姓氏。” 账房皱了皱眉头,思忖了一下,答道:“记得蓝师父进去后,第一个来的是杀猪的刘屠夫,他买的是两个铜钱的黑筹码,是洗大汤池的。之后是米铺的廖掌柜,他买的也是五个铜线的红筹码,洗单间小池。再后,再后好像便是四个后生。三个有点面熟,都不是正道上的人,干的是偷鸡摸狗的营生,一个还是掏摸的高手。只有一个不曾见过,穿的黑衣黑裤,头上一顶黑皮帽,压到了眼睛下,看得不甚真切。” “他们四个买的是什么筹码?” “都是黑筹码。老爷。我们这里红、黑筹码不仅区分大汤池和单间小池,而且凭筹码由伙计收管衣服。这样一来可防止不付钱的人偷偷溜来洗澡,二来也防止洗完澡穿错别人衣服。收管衣服的橱柜也漆成红、黑两色以示区分。” 狄公又问:“米铺的廖掌柜买的单间小池紧挨着蓝大魁的单间吗?” “不,廖掌柜的单间在西厅,蓝师父的在东厅,中间隔了大花厅。大花厅里放着许多床榻,烧着炭盆,供客人休憩躺卧。”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你可亲眼看见那四个后生走出浴堂?” 账房踌躇了一下,摇了摇头。 “老爷,我未亲见那四个后生离去。发现蓝师父出事时,汤池里外的人都惊呆了,很快衙里便来了人,锁了大门—一查问姓氏、身分……” 狄公回头问乔泰、马荣:“你们查问客人姓氏、身分时可曾见一个黑衣黑裤黑皮帽的年轻后生?” 马荣答道:“没有。如果有一个如此打扮的客人,我是不会不留意的。” 账房道:“看来这四个后生尚未出浴堂,老爷你看,那个在大镜前梳头发的便是其中一个。” 马荣赶忙上前一把将那后生揪到狄公面前。 狄公温和地问道:“你们一伙中有个身穿黑衣黑裤,头戴黑皮帽的吗?” 那后生惊恐地望了望狄公,答道:“其实我们三个并不认识那黑衣黑裤的人。前天我们来这里洗澡时便见他在浴堂门首转来转去,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人。今天我们来时,他便尾随着我们一同进了浴堂。” “你能说出他的相貌吗?” “他个子矮小纤弱,一顶黑皮帽戴得很低,我只隐约见他前额露出一绺卷发。他并不与我们答话。对,老爷,他的一对眼睛凶光毕露。” “进了汤池之后你还未看清他的面目?” “老爷,他大概是买的红筹码去单间小池了。我们三人在大汤池里都不曾见到他。” 狄公挥手叫马荣将那后生放了,转身命账房:“你快将黑筹码理一理,有没有缺了的。” 账房很快将一叠黑筹码查验了,不觉失声叫道:“老爷,果然三十六号黑筹码不见了!”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衙升堂,狄公命“济生堂”郭掌柜当几干看审的百姓之面将蓝大魁尸首作了全面验检。 郭掌柜验尸毕递上尸格,说道:“老爷,茶盅底的茶末和那片茉莉花瓣都有剧毒。我曾剔出一丁点茶末喂食一条凶狗,那凶狗当即死去。不过,茶壶里的茶却是无毒的。” 狄公问:“你思量来那毒药是如何投入茶盅的?” 郭掌柜答言:“我猜想,投毒的人必是先将毒药洒在几片茉莉花瓣上,然后将茉莉花瓣偷偷投入茶盅之中。谁还疑心那几片芳香扑鼻的茉莉花瓣会是致人死命的毒药?”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蓝大魁先生是北州的荣誉和骄傲。他不仅拳术、角抵天下无敌,尤为令人敬重的是他的人品操行。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竟被人用卑鄙残忍的手段毒害致死。本衙将尽快讨拿到真凶,替他报仇,让蓝先生瞑目九泉,灵魂超升。” 狄公俯身朝堂下看了一眼,用惊堂木在案桌上拍了两下,突然喝道:“带潘丰上堂!” 两名衙卒将潘丰押上堂来。狄公令开了枷具,高声宣道:“本衙经多方调查核合,被告潘丰于本月十五日、十六日确系去山羊镇做生意,并不知杀人情由,故叶彬、叶泰告他谋杀妻子之罪难以成立,本衙现判潘丰无罪开释。——叶彬、叶泰到堂了没有?” 叶彬应声走上公堂跪下,口称:“老爷明断,小人撤了原诉。” 狄公问:“怎的不见叶泰上堂?” 叶彬面露忧色,战战兢兢答道:“小人也实不知叶泰去向,他昨日中午离家出门后至今不见归来。” “叶泰常在外面宿夜吗?”狄公问。 “不,他虽然有时很晚回家,但从不在外宿夜。故我为之一直放心不下,怕他遇了意外。” 狄公皱眉道:“叶泰回家来,你即告诉他来衙门一遭,就说是我有话问他。”说着又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潘丰叩头称谢,不觉热泪盈眶。叶彬忙走上前搀起潘丰,说道:“妹婿冤屈了,是愚兄一时糊涂,听信谗言,诬告了你。”说着又躬身施礼,两人挽袖一并退下堂来,出衙门回家不提。 狄公回到衙舍,洪亮早已遵狄公之命将朱达元请到衙舍等候多时。 朱达元一见狄公忙欠身拜揖,狄公拱手还礼。宾主坐定,衙役献茶。 狄公开门见山:“朱员外想必已听到了蓝大魁被人毒害之事,未知朱员外对这案子有何看法?” 朱达元神色惨然,沉吟半晌道:“蓝师父为人品性不须我赘述了,未知此刻狄老爷有无凶手的线索?” 狄公道:“凶手是一个身子纤弱矮小的后生,这一点可以深信不疑。” 洪亮飞快看了陶甘一眼,问道:“老爷如何断定凶手必是那个身子纤弱矮小的后生呢?当时浴堂里人进人出闹哄哄,乔泰登记下姓名的就有六十来人。” 狄公道:“这六十来人不可能进出蓝大魁那单间而不被人察觉。你道那凶手因何要穿黑衣黑裤,只因是‘甘泉池’的伙计都穿一抹色的黑衣裤。故那凶手进去蓝大魁单间时未被人注意,以为是伙计进去服侍茶水。凶手买了黑筹码,却未去洗澡,他乘汤池里外热气蒸腾之际,溜入蓝大魁的单间,偷偷将那几片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瓣投入蓝大魁的茶盅里,便迅速离开了‘甘泉池’浴堂。” 朱达元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狄公继续说道:“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线索,蓝大魁临死前挣扎着用七巧板拼出了一个图形。可惜那图形未拼全,或是碰乱了,尚未能看出是什么含义。但无疑那图形必是与凶手的身分有直接关系。目下我们对那后生的形貌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朱员外也许能告诉我蓝大魁有无一个身子矮小纤弱的徒弟,对,他的头发好像是卷曲的。” 朱达元答道:“没有。蓝师父的子弟辈我全认识,一个个都是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汉,金刚一般的身子,哪来矮小纤弱的?再说,蓝师父要子弟全剃光头,不许留长发,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留卷发的了。唉,一个顶天立地、名播遐尔的盖世英雄,竟吃一个小人的卑鄙诡计害了性命,听来真令人切齿扼腕,怒火中烧。” “小人的诡计?——会不会是一个女子的诡计?”陶甘忽来了灵感。 朱达元摇了摇头:“蓝师父从不近女色。” 陶甘道:“不近女色有时恰巧是与女子结下深仇的原因。蓝大魁可能拒绝了一个女子的追求,那女子恼羞成怒,定了这毒计,置他于死地。——这下毒的一招多是女子的手段。” 马荣道:“陶甘说得也甚有道理,你愈拒绝女子,女人反愈死死地缠上你。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 “胡扯!”朱达元叫道。狄公听了忽若有悟,说道:“会不会是一个身子纤弱细巧的女子装扮成一个后生,偷偷溜进了浴堂?倘是这样,那女子必与蓝大魁有些瓜葛,说不定就是情人,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乔泰道:“昨日蓝大哥与我们讲起练铁球时还切切叮咛说不近女色,他怎会自己偷偷藏过一个情人?” 陶甘道:“或许是他原先便有个情人,后来怕伤了元气,心生悔意,又推辞了那女子。那女子才横下心做出了人命。” 狄公一面点头,一面将手中的那七巧板颠来倒去拼了又拼,然而总拼不出一个理想的图形来。——一来蓝大魁只拼了六块,二来,他翻倒在地时又碰乱了那图形。为此狄公很感纳闷。 最后狄公说:“你们三人此刻分头去找‘甘泉池’洗澡的那三个后生聊聊,将他们引去酒肆醉饱一顿,说不定他们会说出那凶手更多的情况;他的形貌,他的言语,他的经历甚而他的姓名。——洪亮,你陪朱员外回府上,顺便去‘济生堂’将仵作郭掌柜请来这里见我。” 狄公慢慢饮了一盅茶,又在案桌上重新翻来复去摆弄着七巧板。忽然,他拼出了一个图形,眼睛突然一亮:“猫”! 这时郭掌柜走进衙舍,狄公将七巧板撂到一边,问道:“郭掌柜以为毒死蓝大魁的可是一种不常见的毒药?” “不,这毒药最是常见的。老爷想从毒药上发现线索,看来难以见效。” 狄公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看来用七巧板来发现凶手线索也同样难以见效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便又对郭掌柜说:“郭掌柜,昨夜我遇上一件有趣之事。我在城隍庙附近将一个迷路的小女孩送回了家,谁知那女孩的母亲非但不致谢,反将我辱骂。我从那小女孩天真的言语中得知其母亲是一个寡妇,正与一个奸夫往来。” “那寡妇姓什么?”郭掌柜好奇地问道。 “她夫家姓陆,现在城隍庙对面开着爿棉布庄。那女孩名唤陆梅兰。” 郭掌柜猛抬起头来,叫道:“老爷,她叫陈宝珍,最是个凶狠刁泼的女子。仗着有三分姿色,读过几本书,能说会道,专干那惹蜂引蝶的勾当。她丈夫名叫陆明,死了还不到半年。老爷,陆明死的可有些蹊跷。” 狄公问道:“陆明之死有何蹊跷?” “老爷的前任处断这事太草率,没有验尸就匆匆备案埋葬了。不过,那时这里正在打仗,他确也一时顾不到细查一个小小的棉布庄掌柜的死因。” 狄公忙问:“陆掌柜死因如何备案的?” “陈宝珍找来了一个姓康的江湖郎中,匆匆验了陆明的死尸便签了个心病猝发的断诊,交送官府了。前刺史信而不疑,当即回复了官批,押了大印,草草备案便择日埋葬了。” “你知道那陆掌柜是如何死的?” “说是饮酒过量,心病猝发。陈宝珍说他空肚喝了一斤白酒,死于烂醉之中。我认识陆明的兄弟,听他那兄弟说陆明死时脸色未变,只是眼睛从眼窝里凸了出来。我当时疑心是被人猛击后脑所致。我向前刺史提出我的看法,谁知前刺史还怪我多事。他对康大夫的断诊深信不疑。” “那康大夫如今何在?” “几月前便移家去了南方,以后再也不曾见到过他的影踪。” 狄公道:“原来如此。这番我倒要将此事细细勘查一遍。虽然目下已有两件疑难的案子弄得我焦头烂额,但谁叫我要做官的?做官便要对百姓负责,对律法负责,决不能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而善良的无辜却蒙受冤屈。陆明之死真有蹊跷,我定要查清此事,使他瞑目九泉。——少刻我便将陆陈氏传来公堂讯问。” 第十二章 狄公送走郭掌柜,只觉头晕眼花,心神忡怔。自从那天在朱员外家的酒宴上受了点风寒,至今一直感到胸闷气塞,六情不舒。他决定独自出城外去遛遛马,借此散散郁闷,以便让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适才郭掌柜谈起陆明之死,陆陈氏的凶恶形象又在他眼前浮现。他隐约感到陆陈氏不是一个善良之辈,她寡居未及半载便偷汉子,莫非她的亲夫是她设计害死。想着想着,不觉过了旧校场,悠悠然出北门,在皎洁的白雪地里放辔驰驱。 远远望去,彤云里露出一座高耸的峰头,那便是著名的药师山了。据说古时张天师在这里种过神药,故名。山腰如今还有一座天师观,观后有一天师洞,风景幽美,古迹斑斓。山背后的悬崖峭壁上,经常还可采到珍贵的人参和灵芝,故更增添了三分仙气。 狄公将坐骑系在一株枯秃的松树干上,信步拾级上山。一面细细观赏山道两边赭色石壁上的摩崖刻石。忽然,他见石级上有清晰的脚印,那窄小的印迹,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脚踩出的。狄公循着脚印上到半山,猛见天师观后的一方巨崖下一个娉婷女子正在用花锄挖药草。 那女子听见身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忙转过身来,放下花锄,上前款款道个万福,说道:“原来是狄老爷小游至此,吓了我一跳。” 狄公道:“郭夫人,原是你在这里挖药草。听说你几天前在这里挖到一支人参。”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侥幸。老爷怎的有闲情逸致独个来这里逛?莫非眼红我挖到人参,也想来撞撞运气?” 狄公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被蓝大魁的案子弄得头昏脑胀,心神不舒,故独个来这里散散郁闷,清爽清爽脑子。” “老爷,那案子至今仍无线索?” “不!那犯案的凶手已露了些端倪,很可能还是一个女子。” “啊!”郭夫人不觉惊叫出声。“一个女子?真会是一个女子。蓝师父与我丈夫是好朋友,我丈夫会几套拳都是蓝师父一手指授。平时我确也见蓝师父对女子冷若冰霜,态度很是倨傲。他——他似乎一点都不懂女子的心肠。” 狄公见她的两颊升起两朵红云,眼睛里闪出一种迷惘羞涩的光芒,不觉微微吃惊,心中好生纳罕。忽然他问道:“郭夫人,我上次到宅上见你家中养了许多猫。不知养猫是你的爱好,或是你丈夫的爱好?” “我们都十分地喜爱猫,平时见着一些无家可归的小猫、病猫,总心中不忍,都抱回家来养着。——如今我家中共养着七只猫。” 狄公点点头,他恍忽见郭夫人一对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紧紧睃着自己,心中不由一慌,只感窘迫尴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抬头见山崖上正挺立着一树高大的梅花,一阵寒风吹来,花瓣共雪片齐飞,纷纷扬扬,煞是美观,不由指着那树梅花说道“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姣姣的美人,风姿清爽,英气夺人。” 郭夫人道:“你还可听见花瓣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哩。记得古人一首诗中就吟咏过这种梅花落地悠然有声的景象。” 狄公点头,他想背诵郭夫人说的那首古诗。但他此时头脑里一片混沌,哪里还能记起一句?他摇了摇头,尴尬地笑道:“郭夫人请自稳便,下官告辞了。州衙里还有几件急事等着我回去裁处哩。”说着躬身施礼。 郭夫人默默地望着他,只抿嘴一笑,以示答礼。狄公转身慌忙下山。郭夫人拈起花锄自顾去挖药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门,命巡官立即去城隍庙对面的棉布庄将掌柜陆陈氏请来衙里。巡官领命去马厩牵过坐骑,飞驰出了衙门。 狄公坐在书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待阅读,他的头脑却如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忽然他记起了郭夫人说的那首吟咏梅花的古诗,诗的题目是《玉人咏梅》,出自二百年前南朝一个著名诗人之手。他不禁兴奋地一句一句地背诵了起来: 人境雪纷纷, 一枝弄清妍。 孤艳带野日, 远香绕天边。 玉色宁媚俗, 真骨独自寒。 飘落疑有声, 蛾眉古难全。 狄公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何适间在药师山上面对郭夫人却一句也背诵不上来。他长吁一声,深恨自己记性太糟,往往应记住的东西却忘却了,待不需要记时却又如泉水一样奔腾激涌而来。想到此,狄公不禁又喟叹频频,自怨自艾了一阵。 狄公正想入非非,神思惚恍,巡官进得衙舍禀报道:“陈掌柜她拒绝来衙门,老爷,她说她并不犯法,为何要来衙门出乖露丑。” 狄公大怒:“这女子果真是无理之极!国家法度何在?衙门要传见她,竟敢大胆抗命!” 巡官胆怯地又说:“那女子还大声哭喊,惊动了街坊四邻都来为她说情。她见人多势众更来了劲,又叫又骂,说衙门怎可平白传唤她一个孤苦无告的寡妇。众目睽睽都护着她,我不好发作,只得空手回衙里复命。” 狄公厉声道:“你拿这支令箭,带四名番役,当即去与我将这胆大包天的女子押来衙门。我要在公堂上当众审她,到时不怕她不苦苦求饶。这一类刁泼女子多半不是善类,很少有安分守己的。今番我不将陆明的死因查出,决不甘休!” 巡官应声退下,自去遣派衙卒。这回他有恃无恐,壮大了胆子,吩咐带了枷具,如饿虎逐羊一般向城隍庙方向而去。 狄公转念一想,陆陈氏押来衙门时不如先将她关押一时,折折她的威风。他自己此刻正可抽身去看看潘丰和叶彬,如果能见到叶泰则更好。狄公深信叶泰不仅将廖莲芳诱拐去藏过了,而且正在犯更大的罪恶。 第十三章 狄公在叶彬的笔墨庄前勒住了马,命店中伙计去喊叶掌柜出来。 叶彬正在店后作坊里看伙计为徽墨描金,闻报狄老爷到了店门口,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店堂,大开了店门,请狄公下马进店歇坐,又命伙计献茶。 狄公在马上摇手道:“休要沏茶,我不进店里坐了,我只想打问一声,你兄弟叶泰他回家来了没有?” 叶彬神色不安地答道:“回老爷,叶泰至今尚未回家,我已派人把城里的酒肆、茶楼、赌场、妓馆都寻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踪。——老爷,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狄公道:“倘使今夜还不见他回来,你便来衙里报告我,我当即签发海捕急递文书,图写他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令各路查访追捉。” 叶彬只得点头答应,心中暗暗叫苦。狄公策马折向南门疾驰而去,不一晌便到了城根的潘丰宅院。这里仍旧荒凉清冷,街上很少有行人。狄公在潘丰宅院外的墙边一根石柱上系了马,便用马鞭柄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潘丰应声出来开启了大门。潘丰见是狄公独身来访,心中发慌。 “狄老爷,请到店铺中坐吧,那里有火盆。不过,店铺中什物堆放得杂乱无章,老爷休要见笑。” 狄公随潘丰进了店铺,果然见店铺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看来是潘丰故意不去收拾。 潘丰让狄公坐了,便站起沏茶,狄公见店铺当中摆着一个四方茶几上盖着一块湿绒布。茶几边支着一柄寒刃闪闪的牛耳尖刀。狄公好奇地看了看那尖刀,又想动手去将那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狄老爷,切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刚上了一遍硝红漆。这硝红漆很有毒性,老爷的手若是碰了那湿漆便会肿胀疼痛好几日。” 狄公问:“潘掌柜,你的这柄尖刀形制很古朴,莫不也是件骨董?” “老爷端的有眼力,这宝刀正是五百年前东汉朝中一个大将军所佩。他死前献给了一个神庙,神庙用它来宰牛祭神。你看这刀刃寒光耀眼,如新发于硎,谁见了都羡爱不已。” 狄公突然说道:“潘掌柜,本官有一句话问你,你切不可支吾遮瞒。我想杀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离家去山羊镇。这只能是你妻子亲口告诉他无疑。你平时察观形迹,知你妻子可有外遇?——若是有,也无须回避本官。这人乃是杀你妻子的真凶!”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不安地瞅着狄公,眼睛里闪出痛苦的光芒。半晌,听他说道:“老爷,一个多月来,我见贱妻神色态度有些异常,尤其她眼光的细微变化令我吃惊。这使我心中悬起了一块大石,为此我迷惘痛苦,但却又未拿住真凭实据。” “那人是谁?”狄公赶紧问道。 “人是张是李,我不能凭空乱猜,但无论如何叶泰与这事大有关连。我见叶泰来我家常与贱妻窃窃私语,我出门时他来得更频繁,好像是在商计着什么大事。我心中明白,叶泰必是劝贱妻另攀高枝,与我离婚,跟随别人去过快活日子。贱妻贪慕富贵,最是眼红人家穿戴装饰,她常抱怨我从不给她买一二件昂贵的首饰……” “她那一对金手镯就足足有四两重,还不昂贵?” “金手镯?”潘丰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想是弄错了,她从没有什么金手镯,她只有一枚银指环,那还是她出嫁时她婶婶送她的。” 狄公严厉地说:“潘丰,休要在本官面前遮瞒了,你妻子除了那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还有六枚金发夹!” “这不可能!老爷。”潘丰激动地说道。“我从不曾给过她这些东西,她嫁过门来时只有手上佩戴的那一枚银指环,更无他物!” 狄公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我来!”说着牵了潘丰的衣袖走进卧房,指着那一堆衣箱道:“你将那第二只衣箱打开!金手镯就藏在那夹层里!” 潘丰将信将疑,忙垫了张凳子爬上去移下最顶上一只衣箱,递给了狄公,于是打开第二只衣箱。 狄公见那衣箱里凌乱堆了许多女子的衣裙,他记忆起上次来时衣箱里的衣裙叠得齐齐整整,陶甘搜查那衣箱后按原样叠放了。 潘丰将箱内衣裙一件一件抖过扔在地上,箱子空了,潘丰吐了一口气,说道:“老爷亲眼看见了!哪来什么金手镯、金发夹?” 狄公心中纳罕,说道:“我来找!”他将潘丰推下那凳子自己站了上去,很快揭开箱子底部的夹层。——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回头冷冷地说道:“潘丰,你须讲出真情,因何将那些金首饰偷偷藏过了?” 潘丰发了急,发誓道:“我潘丰倘然有半点欺瞒老爷,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我从来就不知道这衣箱里还有夹层!” 狄公略有所悟,忙检查卧房的窗户,果然有几根木栅已断裂。 “必有贼盗来过这儿!他从窗户里爬进了卧房。” “但是,老爷,我账柜里银子却一两不少!”潘丰不信。 “这些衣裙你都仔细看过了,想一想少了什么没有。我记得上次来时这衣箱里的衣裙叠得满满的,且十分齐整,如今却是凌乱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饰竟不见了。” 潘丰低头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检看。 “老爷,你说对了!果然少了两件。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通袖罗衫和一条嵌金枝玉叶狐裘紧身袄——这两件是贱妻平昔最为珍爱的,价钱也最是昂贵。” 狄公慢慢点头,恍若有悟,忽而又说:“潘丰,那墙角里一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怎的不见了?” “噢,那小茶几——老爷不见我适才正在刷漆吗?” 狄公笑道:“瞧我这记性!潘丰,如今我真信了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还是回店铺里烤着火慢慢说吧。” 狄公此时心中乃有了草稿,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及早看出这一点——罪犯一开始便露出了破绽! 狄公慢慢呷着茶,见潘丰戴上了手套轻轻将那方小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这就是老爷说的那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其实,那天我去山羊镇之前已将红漆新刷了,正放在卧房墙角阴干,不料却被人碰了,恰恰在那面上留下了手摸过的痕迹。故我只能重新再刷一遍。——新漆过正经还能卖十两银子哩。这茶几原是南朝皇宫里的陈设,卖金的偏未撞上了买金的,倘是有那识货的见了,必肯出大价钱,故我赶紧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着它吗?”狄公不禁问道。 “老爷,”潘丰冷冷地笑了一笑,“贱妻决不会碰它,她知道这新刷的漆有毒,沾上了皮肉,肿胀溃烂还是小事,弄得不好还会发高烧,上吐下泻,里急后重,全身抽搐,折腾个半死。对,上月棉布庄陈掌柜就不小心,将手沾了新漆,双手肿得像个大萝卜。我告诉了她解毒的药方……” “你认识陆陈氏?”狄公诧异。 “陈掌柜她娘家原与我家是紧邻,故从小见她长大,我们都管她叫宝珍姑娘,为人极是尖厉泼辣,好胜心强。她出嫁后便不再见到过了。后来,我移居到了这里,她竟知道了我的宅址,也偶尔来玩过一两回。她父亲是个老实规矩的生意人,她母亲却原是个巫婆,专会弄那骗人的法术。陈掌柜还说起她丈夫陆明已死,他寡妇孤女日子很是艰难。” 狄公点头频频,站起告辞,又说道:“潘掌柜,我可预先告诉你,杀死你妻子的罪犯已有了些眉目,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亡命之徒,你须处处小心防范。今夜,你必须留在家里,紧闭门窗,吹熄灯火,将外面宅院的大栅门也锁了,千万不可大意。倘然有事,明日一早即来衙门报信。” 第十四章 狄公回到衙舍,陶甘、乔泰、马荣已在那里等候着他。 马荣郁郁不乐地说道:“朱达元同我们一起寻访了蓝大哥的所有徒弟,谁都说不出什么线索。平时他们都十分敬重蓝师父,蓝大哥当然也对他们十分宽和。蓝大哥的宅子也搜寻了,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值得可疑的东西。不过,蓝大哥的一个名唤梅成的徒弟却说了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 “他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马荣道:“一天夜里他去大哥家,意外发现蓝大哥正与一个女子在悄悄说话。” 狄公一惊:“那女子是谁?” “梅成没看清那女子的脸。他当时感到十分惊奇,因为蓝大哥从不与女子往来。他根本没听到蓝大哥与她说了什么,只感到好像那女子在发脾气。梅成这后生志诚老实,他不想偷听别人说话,故匆匆就离开了。” 陶甘道:“蓝大魁与这女子必有来往。——不管是不是正当的,总之,外人都被瞒过了。” 狄公正待再问,衙厅响起了升堂的锣声。接着击鼓三通,鼓声传到后厅衙舍特别清晰。狄公皱了皱眉头,说道:“晚衙公堂上我要问棉布庄陈寡妇几句话。她的丈夫死得很是可疑,她自己的行迹也有许多不检之处。退堂后,我还要将潘丰提供的一些新情况与你们讲讲。”狄公步入正衙大堂,升上高座,两眼四下一转,见廊庑下挤着不少的看审者。 他慢慢捋了捋胡须,首先宣布:“毒死角抵大师蓝大魁一案,本衙已初步有了线索,凶手不日便可拿到。” 堂下看审的人听了顿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狄公突然用惊堂木在案桌上狠狠一拍,喝道:“将陆陈氏带上堂来!” 两名街卒应声将陈宝珍押上厂公堂。陈宝珍身后紧紧跟定着女牢典狱郭夫人。 看审人群一片惊愕,禁不住面面相觑。 陈宝珍虽跪伏在堂下的水青石板上,身子却不住地扭动。她今天特别地浓妆涂抹了一番,放出一段妖艳的体态,口中大喊冤枉,两眼隐隐透出不可掩饰的凶光。 狄公慢慢说道:“陆陈氏,你先不忙口喊冤枉,本堂只有几句话问你,回答清楚了便可回家。只因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请不动你,只得将你拘捕来衙门。——此刻你先将你丈夫陆明是如何死去的,简略地说明一番。” 陆陈氏咧嘴冷冷一笑,答道:“我夫君死时老爷恐怕还未来这北州衙门上任哩!前任刺史老爷早已为夫君之死备案具结。小妇人不明白老爷怎的想起提及这事来,莫非对我夫君之死起了疑心?算来也是衙门公堂空闲得慌,胡乱寻点是非来消遣我寡妇孤女。” 狄公被她一顿抢白,好生恼怒。心想这妇人果然厉害十分,肚内不仅很有些心计,就是言语也尖辣刻毒。 “州衙的仵作曾要求检验你丈夫的尸体,被你伙同那姓康的江湖术士一时欺瞒,蒙混了过去。” 陈宝珍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指骂郭掌柜,口喊天大冤枉。 狄公狠狠地敲着惊堂木,喝道:“不许你咆哮公堂,辱骂本衙职吏!” “好一个公堂!好一座堂堂正正的州府衙门!我的刺史大人——我问你,你昨天深夜因何鬼鬼祟祟闯入我的家中?我的夫君死了,你难道不知?你竟要毁坏一个可怜的寡妇的名节,弄出话柄来,吃众人耻笑。”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怒从心起,脸色铁青。 “大胆刁民泼妇人竟敢侮辱本官,来人!与我狠狠抽五十鞭子!”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将陈宝珍按倒了,一个衙卒抡起鞭子,狠狠地朝她背脊抽去。 陈宝珍吃了几鞭,忍痛咬牙,破口失声大骂:“杀千刀的狗官!只拿了俺寡妇人家逞你娘的威风。我陈宝珍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你一条一条罗列出来!”说着又一声声“狗官”、“昏官”叫骂不绝。狄公怒气未消,心中益发感觉这女子决非寻常,不易对付。抽了二十五鞭,陈宝珍背脊被抽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堂前,哀哀呻吟。 廊庑下看审的人一阵阵咨嗟,多有为陈宝珍抱不平的。 狄公示意衙卒住手,冷冷说道:“陆陈氏,你大胆咆哮公堂,辱骂本官,理应活活打死在堂上。今日姑且将剩余二十五鞭寄上,明日再审,倘若不思反悔,一味冒犯顶撞,两罪俱发,定打得你皮开肉绽,魂飞魄散。” 两名街卒拈来几炷香在陈宝珍鼻下挥动,见她缓缓醒来,忙将枷具、手枷套了,押下大牢监禁不提。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宣布退堂。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回衙舍,陶甘、马荣、乔泰后面跟定。 狄公道:“我与多少刁泼横蛮的女犯打过交道,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倒被这陆陈氏羞辱一场。我好意将她迷了路的女儿送回了家,她竟借题发挥,反诬于我,恣意诽谤,百般毁骂,实在令人发指,怒火难消。” 马荣问道:“老爷堂上又为何不作一句辩解?” 狄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夜我实是去了她家,瓜田李下,有口难辩,叵耐这妇人好眼力,当场便识破了我身分,又嘴上不说,今日在众目睽暌之下,颠倒图赖,用心端的险恶。” 陶甘道:“其实她并无多少心术,她这样叫嚣诬蔑,反倒越发令我们信了她丈夫死的可疑。” 狄公点头,说:“她似乎对此毫不介意。但我见她非常害怕衙门对她丈夫之死重新调查,看来陆明之死必有蹊跷。有必要时,我想开棺验尸!” 突然,巡官气吁吁奔进衙舍。 “老爷,适才一个街头鞋匠送来洪参军的紧急口信。” 第十五章 黄云飞驰,暮色降临,洪参军垂头丧气往衙门走去。他今天出来缉访收效甚微,那几个后生都说不准黑衣黑裤人的脸面是何等模样,只说是脸色苍白,且前额有一绺卷发垂下。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低头走着,不觉转入一条店肆林立的大街。突然,一个宽胸阔肩的大汉与他交臂而过。洪参军眼前一亮,只觉此人好生面善。远远望去见他头上正戴着一顶尖顶的黑皮帽,与那哑巴男孩描画的可疑人物十分相似。 洪参军心中警觉,赶紧排开众人,紧紧尾随而去。他见那大汉进了一家珠宝行。洪参军踅到珠宝行门首,偷眼向铺里细看。珠宝行的掌柜正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嵌缀珠王的首饰盒。那大汉黑皮帽戴得很低,两片毛茸茸的护耳耷拉着,遮去了大半个脸面。洪参军见他两手戴着白手套正打开了那首饰盒,在里面挑拣。忽而那大汉摘下了一只手套,从盒里拈出一颗红光闪闪的宝石放在手掌心细细观赏。接着便见他与掌柜的讨价还价。最后,那掌柜耸了耸肩,将两颗红宝石用绒纸小心包裹了递给那大汉。那大汉交了钱,接过绒纸包出了珠宝行,很快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了。 洪参军一时不见了他的身影,正懊恼不迭,责怪自己大意,忽又见那大汉正摇晃着走进一家酒肆的大门。洪参军这番看得仔细,便急步跟上。这时他才见那酒肆的门首挂着块黑漆烫金招牌:“春风酒家”。 他四下张望,想发现一个熟人或衙门里走动的人,但他失望了。正心中焦急,突然见春风酒家门口有一个摆着摊的鞋匠,此时并无生意。洪参军将那鞋匠拉到墙角,从袖中取出一两碎银并一张名刺交给他说:“劳动师傅快去州府衙门走一遭,将这名刺交给狄老爷,叫他立即派人来春风酒家拿获逃犯。这一两银子你权且收了,路上跑快,千万不可耽搁,事后还有重赏。” 那鞋匠见有一两银子的赏酬,当即答允,赶快撇下那摊子,匆匆向州府衙门跑去。 鞋匠走后,洪参军乃推开大门走进了春风酒家的楼下店堂。店堂里两溜排开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杯盘狼藉,觥筹交错,酒香弥漫,人声鼎沸。洪参军遍看了店堂,并不见那大汉,心中纳罕。忽见堂馆从珠帘后端一空盘出来。他眼角一闪,见珠帘后原是一间雅座。那大汉正背向着店堂在独斟独酌。 洪参军走上前去,掀开珠帘,用手在那大汉的肩上一拍。那大汉急忙回首,大吃一惊,手中那纸包坠落到了地上。 洪参军认出了那大汉,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顿时脸色苍白,惊愕万分。“原来是你?你就是拐……”“洪长官,你坐下,我全告诉你。” 洪参军从桌底拉出一把靠椅,坐到了那大汉的右首。大汉干笑了一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洪长官休嫌烦絮,容我慢慢叙来……”说着偷偷从皮靴里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乘洪参军不备,猛然刺进了他的胸膛。 洪参军双目圆睁,发须齐竖,嘴唇一翕动,鲜血顿时从嘴里喷涌了出来。双脚早软了,趔趄了几步,只觉眼前一黑,便扑倒在桌子上,一面咳嗽喘息,一面轻轻呻吟。他挣扎起身子用颤抖的手指蘸了自己的鲜血,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于是一阵猛烈抽搐,便不动弹了。 那大汉轻蔑地望了一眼伏倒在桌边上的洪参军,回头又看觑了一眼闹哄哄的店堂,冷笑了一声,轻轻地将洪参军用血写的那个字拭去。于是站起身来,穿过厨房,走出了酒店的后门。 大汉去了约一盅茶时,狄公率陶甘、马荣、乔泰赶到了春风酒家。 店堂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马荣、乔泰穿过店堂,排开众人,掀起了珠帘,让狄公走进那雅座小间。 狄公默默地看看洪参军浸在血泊里的尸身,禁不住热泪盈眶。陶甘、乔泰、马荣失声抽泣,都伤心地转过了脸去。 陶甘道:“老爷,你看这桌面上的血,像是谁写了个字,但又被涂抹了,莫非是洪叔叔他写的。” 马荣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丝鲜红的血从他的嘴唇上渗出。 “我们要为洪叔叔报仇,待拿获了那凶手,剐他二百四十刀挖出他五脏来,血祭洪叔叔!” 陶甘跪下身来,细细搜索地面,见地上一个绒纸包。他打开纸包,见是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 “老爷,这两颗红宝石必是凶手仓皇逃去时遗落下的。” 狄公接过那绒纸包看了,点了点头。 “陶甘,我们晚了一步,让这闪手得逞了,丧了洪亮性命。——红宝石的事我心中多少也已明白。” 狄公叫来了酒店的掌柜,问道:“衙里的洪参军是不是与一个头戴尖顶黑皮帽的人一起来的这里?” 酒店掌柜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并不是一起来的。那头戴黑皮帽的客官先来这里,叫了一角白酒,两味冷盆。这死者却不知是何时进的这小间。当我们堂馆发现他满身是血时,那凶手早已溜去。我吓破了胆,这里正待派人去衙门报事,老爷及衙里诸相公倒是先行来了。” 马荣粗声粗气地问道:“掌柜的,你见那凶手长得何等模样?” “他——他黑皮帽压得很低,两翼护耳毛茸茸一直遮到了嘴角上。小人……没看清他的脸。” 狄公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命马荣、乔泰:“明日一早你们就去山羊镇,并邀朱达元一起去,他熟悉那里的许多捷径,且人头也熟。你们找到那家旅邸,详细打听了潘丰那天来歇夜的情况,并去将那出卖铜炉的农夫找来问问。所有这些打问实了,再与朱达元一并回衙里。——听仔细了?” 马荣、乔泰点了点头。 狄公声音凄惨地说道:“此刻你俩将洪亮的尸首移回衙门。” 第十六章 中午,马荣、乔泰和朱达元三骑从山羊镇回到州府衙门时,衙门口正挤满了看审的人。 马荣道:“看来,马上就要升堂了。朱员外,随我们一并进去看看吧。” 陶甘已在衙门口等候,见他们三人归来,忙从仪门引入前衙正厅,择了个便利的角落站下。 陶甘说:“老爷已初步查清了几起案子的根由本末,此刻正准备升堂开审。” 狄公高高坐在大堂正中的案桌后,深绯色的官袍像一团熊熊烈火。他两眼射出尖锐峻冷的光芒,苍白的两颊瘦削了下去,脸色显然比昨天憔悴了许多。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潘叶氏被杀一案经本衙勘查追索,现已有了眉目。”他用眼睛扫了一下堂下侍立的衙卒,喝道:“将那物证取来当堂验过。” 衙卒会意,下去将一个大油纸包捧了出来,又用一张油纸铺平在案桌上,然后将大油纸包放在那铺平的油纸上。 狄公迅速将那包上的油纸褪下,露出了一个雪人的头。雪人的两只眼睛嵌着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正闪出一种不祥的幽光。 堂下一阵咨嗟,转而雅雀无声。 马荣、乔泰面面相觑,心中不禁狐疑重重。 狄公一言不发,两眼只盯住了朱达远。朱达元痴痴地望着那雪人的头慢慢走上公堂。突然他伸出手来大声叫道:“将红宝石还给我!” 狄公用惊堂木在雪人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雪珠纷纷落下,露出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的头颅! 堂下看审的人一片惊慌。 朱达元泥塑木雕般站在公堂上,惘然失措。他很快明白了这一切的含义,抬头看了看狄公冷峻的脸,又看了看那颗可怕的女子的头颅。慢慢搞下手套,俯下身来在雪块上拣起了那两颗红宝石,放在他那肿胀成紫红色的手掌上。一面轻轻剔去粘在红宝石上的雪珠,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 “美丽的红宝石,像血一样鲜红……”他嗫嚅道。狄公厉声喝道:“朱达元,你认识这颗人头吗?——快将你杀害廖莲芳小姐的详情从实招来!”朱达元从梦魇中醒了过来,两眼嫌厌地看了看那人头,默不作声。“朱达元,本堂再问你,叶泰现在何处?”“叶泰?”朱达元摇了摇头,接着他放声大笑。“叶泰,他……他也埋在雪里了。”狄公见状,示意衙卒上前将朱达元套了枷具,上了手枷脚镣押下公堂。堂下看审的人这才大梦初醒,哗然议论开了。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杀害廖莲芳小姐的正是这朱达元,我怀疑他也杀死了叶泰。——这人头是廖小姐的,而潘叶氏则藏身在朱达元的宅府里,她是朱达元杀人的同谋!”狄公挥了挥手,堂下激动的人群乃静了下来。他续续说道:“今天早上本行搜查了罪犯朱达元的宅府,在他花园里的雪人头中找到了廖小姐的头颅,在一幢幽僻的房子里找到了潘叶氏。——现将潘叶氏带上堂来!”潘叶氏被押上了公堂,跪定在水青石板上。狄公道:“潘叶氏,你将你是如何勾搭上朱达元,又是如何伙同朱达元拐骗廖小姐,并残酷地将她杀害的详情—一招来。”潘叶氏慢慢抬起头来,低声招供道:“小妇人一个多月之前在市廛上一家首饰店里遇到朱员外,我见他买下了一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很是羡慕。我的丈夫太悭吝,从不与我打制金银首饰。谁知朱员外眼光竟看出了我的心事,出了首饰店的门,他走到我的身边与我攀谈了起来。他说他很有钱,家中金银无数,奴婢成群。他问我丈夫做何等营生,我回答说在南城根开一爿小小的骨董铺子。他呵呵笑道:‘原来就是潘夫人,知道,知道’,他说他常到我丈夫的铺子里买骨董,我听了很是高兴。他又问我他能否来我家做客,顺便挑买几件骨董。我一口答应,说哪日等我丈夫外出时便可过来相会。他欣喜若狂,当即将一只金手镯戴到了我的手腕上,临分手时又嘱我莫相负了。” “过了几天,我丈夫出外办货,我便将朱员外邀来我家。我做下了几味菜肴请他尝尝,两个也真是情投意合,只恨相见太晚。他将另一只金手镯也给了我,又给了我一把金发夹。他当时便提出要将我娶去做长久夫妻。他说他虽有八房夫人,但上面并无人拘管,丰衣足食,自不须说,穿戴装束的更不须发愁。至于我丈夫,他说只须给一笔钱就可以了。我丈夫是个窝囊废,跟着他那号人,日日粗茶淡饭,住那阴冷潮湿的破房子,胭脂花粉都不舍得买,哪还会有金手镯与我佩戴?再说,我平时辛苦积蓄点钱下来,又被我那兄弟叶泰拿去押赌。我想过这等艰难的日子有何意思,不如跟随朱员外去,也可图个后半世逍遥快活。他是个慷慨大度的男子,且体魄雄壮更胜潘丰十倍。朱员外又要我助他办理一件小事,我当然一口答应,随他吩咐。” “朱员外说他要请一个女子到他家去,那女子也早已同意,只是有个老婆子总是死死跟定了那女子,故她迟迟脱不得身子来。——一天,朱员外陪同我去市廛上,果然见到那女子。我几次努力去接近那女子,但碍于那老婆子跟随着形影不离,我们也只得作罢。” 狄公问:“你可认识那女子?” “回老爷,小妇人并不认识那女子,猜想来必是一个妓女。几天后我们又去市廛,记得那天很冷,朱员外穿着狐裘皮袍,头上戴一顶黑皮帽。” “市廛的丁字街,正围着一群人看江湖艺人耍猴戏,那女子和老婆子也在人群之中观看。我挤进去凑近那女子耳边,按朱员外吩咐说道:‘姑娘——于相公要见你。’那女子一听,果然偷偷跟随我出了人群,那老婆子正看得入迷,并未觉察。于是我将那女子引到朱员外事先指定的一幢宅子,朱员外则跟随我们身后而来。进了那幢宅子,朱员外对我说三日后市廛上见,便将门关了,我只得独个回家。” “三天后,我在市廛上见到了朱员外,他说那女子愈来愈不像样,脾气很坏,故他想将那女子偷偷带到我家,教训她一顿。我说我丈夫午饭后即要去山羊镇买一件骨董,恐怕要两天才能赶回来,他说正好。” “当天晚上,朱员外将那女子装扮成一个尼姑模样带来我家。我正想上前同她说话,谁知朱员外将我推到一边,叫我去准备点酒菜。我只得独个去厨房。等我准备好了酒菜来卧房叫他们时,见那女子已被勒死在炕上。朱员外坐在一张凳子上,一不小心手粘着了那方茶几的新漆,正在使劲地擦拭。朱员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贱货不听我的话,自找死路。好了,既然她已死,且死在你的卧房里,你如何脱得这人命干系?如今只有一条活路,你快穿上这女子的衣服,与我一起回家,从此就藏匿在我家,做我的第九房太太’。说着,他迅速将那女子的衣服全部扒下,扔给了我,叫我赶快换上。我只得从命。他又从我手指上摘下银指环戴在那女子的手指上,想了一想,又拿下了指环上的红宝石自己藏过了,叫我去门外等候。我在门外等了好久,才见他提着两个大包袱出来,说道:‘我怕人家认出那尸体不是你,故将她的头颅剁了下来,与你的衣裙鞋袜一并带去我家。从今后人人都道是你死了,而你正可与我做百年恩爱夫妻。’我叫道:‘你这傻瓜,你不看她这身装束打扮,正经是个未出嫁的姑娘,一个处女,而我……’他笑道:‘这贱货早已不是处女了,她与我家于康那小子早做下了手脚。你们两个身子都无瘢痕胎怀,肤色又相似,外人哪里分辨的出?’于是我们两人再去厨房端来了酒食,天哪!我害怕极了,但朱员外他竟还有说有笑,很快便将那酒食全数吃了。洗了盘碟杯箸,将一切收拾齐整,乃偷偷乘黑夜爬出后墙溜走了。” “到了朱员外家,他将那装有人头的包袱扔在花园一角,带着我转弯抹角,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阵,到了一个十分幽僻的所在。他说:‘从今后你就在这房子里住下,一日三餐自有人服侍,休得担扰。我明天再来看你’。我见那房间里屏帷床席,十分齐整。第二天一早,朱员外就来到我的房间里,问我他送我的金手镯收藏在家中什么地方了,说昨夜匆匆忙忙竟忘了一并取出带回。我告诉他那对金手镯放在衣箱的夹层里了。他说他将去我家将那对金手镯取回。我要他顺便将我最心爱的一件罗衫和一条狐裘皮袍也取回来,他答应了。但他深夜回家来时只带回了我的罗衫和皮袍,他说那对金手镯不知怎的竟不见了。我胆小害怕,要他陪陪我。他说他的手肿得厉害,要找大夫抓药,改日再来看我。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老爷,我说的句句是实,但求老爷宽恩,超豁了小妇人。” 狄公道:“你与朱达元同谋拐骗杀人,手段残忍,依律当斩,快与我画押!” 潘叶氏画了押,泪如雨下。书记将录下的口供念读一遍。两名衙卒上前给她上了十斤重的大枷,押下死牢监候。 狄公又唤廖文甫上堂来,数斥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女儿廖莲芳既已许配下了于康,因何变卦赖婚,拖延时日,迟迟不将女儿嫁出,致使弄出这般意外奇祸,悔之不及,做父母的都要于中汲取教训。我命潘丰将装有廖小姐尸身的棺材交付与你,你如今将这颗人头配了尸身择吉日做些法事盛殓安葬了。我将从朱达元的家财中拨出一笔钱来作为你的补偿。本衙委托于康代理朱达元的家财折算,家中浮财除分与他八个妻妾使各自归宁之外,余宅邸、田产全数籍没缴公。” 第十七章 退堂后回到衙舍,狄公笑着对马荣、乔泰说:“此事瞒过了两位半日,非为他故,只是不想惊动了朱达元、让你俩先将他引出去,然后我与陶甘带了番役到他宅邸作一次彻底搜查。朱达元不仅生性贪狠,而且狡诈十分,非如此计算不行。再则,倘若我昨夜便将此中真情吐露给你们,你两位必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感情,露出形迹,反误大事。” 马荣咬牙叫道:“倘若我早知朱达元是杀害洪叔叔的凶手,我当即就亲手将他勒死!——但是,老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无头尸不是潘叶氏呢?” 狄公答言:“朱达元自己留下了两个大破绽。首先一个就是他将死者的鞋袜也拿走了。” “鞋袜拿走了?他不是将死者的所有衣裙鞋袜全拿走了吗,为何单说拿走了鞋袜便是大破绽呢?”马荣不解。 狄公道:“你有所不知,凶手倘若单拿走那鞋袜而留下潘叶氏的衣裙,官府必然会怀疑起鞋袜失踪的含义。因为我们知道女子的衣裙是否合身,是否系本人生前所穿很难判别,而鞋袜是否合脚则是判别尸首是不是潘叶氏的重要的一个证验。凶手单拿走了鞋袜遗下衣裙,我们无从验别,反容易疑心尸首不是潘叶氏。而凶手若是拿走衣裙单留下鞋袜则更糟——我们只须将鞋袜与尸首的脚一配,便知道这尸首不是潘叶氏。凶手狡猾,一并将衣裙鞋袜全数带去,我们无所适从。果然也一时骗过了我们的眼睛,都以为是潘叶氏的尸首。” “第二个破绽便是朱达元第二天又溜去潘宅,破窗而入,从衣箱的夹层里取走了那对金手镯,更愚蠢的是他竟将潘叶氏生平最珍爱的一件罗衫和一条皮袍也拿走了。这个事实很清楚告诉我们,潘叶氏并未死,只是被凶手藏匿过了。倘若凶手杀人时早知道金手镯所藏之处,必是当日就顺手取走。当日未取,隔日再来,这说明有人事后告诉凶手金手镯所藏之处,要他回来取走。而告诉凶手的只能是潘叶氏自己。” 乔泰问:“那么,老爷又是何时怀疑起朱达元的呢?”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起初,我只是怀疑叶泰是凶手。我反复思索这案子的内情,被杀害的女子不是潘叶氏只能是廖莲芳——她失踪后一直不见形迹。件作说死者不是处女,我从于康的招供中得知廖莲芳与他早有奸情。后来叶泰拐骗了廖莲芳,叶泰身强力壮,足以将她的头颅砍下,而潘叶氏则伙同叶泰掩盖这杀人凶案,自己也乘机躲藏了起来,嫁祸于潘丰。但很快我改变了看法。” 陶甘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老爷很快又排除了叶泰作案的可能?” 狄公道:“潘丰家卧房里的一张新刷了漆的方茶几,改变了我的全部看法。潘丰离家去山羊镇前将这方茶几放在卧房里阴干,但有人不慎碰了这茶几,茶几上的湿漆留下了手摸过的痕迹,故潘丰开释回家后只得又再刷一层新漆。我断定摸过这茶几的必是凶手无疑,因为潘叶氏知道新漆有毒,她是决不会去碰它的,而凶手却不知这一层利害。——叶泰的手并未中毒肿胀,故他杀人的可能可以排除。”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朱达元,原因只在两件不为人注意的小事上,朱达元的手因为碰上了湿漆,故肿胀疼痛,为了遮掩,他故意将他的家宴摆在后院的露天平台上,这样他戴上了白手套赴席就不为人留意。因为,你们知道,那天夜里天气确是很冷。其次,同样因为是手中毒,肿胀疼痛,他与你们打猎时三箭未中那条野狼,反使你乔泰射中了。朱达元娴熟骑射,必是手中毒肿痛,才有如此失误。那天他同样是戴着白手套。” “还有一层原因也不可忽视了:凶手的家或藏匿潘叶氏的地方决不会离潘宅很远。——凶手当天夜里背着两个大包袱牵着一个尼姑打扮的女子走出潘宅必是十分谨慎,要担不小的风险。南门一带因为地势偏僻,故巡逻十分紧严,稍不留神,撞上巡丁,必然盘诘,一经盘计诘,即败露无疑。人赃俱在,往何处逃?” 陶甘点头道:“从潘宅到朱宅还要经过南门口,那里士兵最多,且有岗戍。” 狄公道:“守城门的士卒只留意进出城门的可疑人物,仅仅打横穿过,并不十分留意。” 陶甘又问:“那么,朱达元因何要杀廖莲芳呢?” “我想来必是叶泰来朱宅讹诈于康时,被朱达元听到,尤其是朱达元听到于康和廖莲芳曾在朱宅里幽会一事,更为恼火,这就促使他要攫夺廖莲芳。廖莲芳被他拐骗后,必是奋力反抗,不肯顺从,故朱达元动了杀人之念。朱达元杀了廖莲芳后,担心叶泰多事,吐风露口,且又疑心潘叶氏已将廖莲芳之事告诉了叶泰。叶泰这个无赖保不定会在什么时候来讹诈他,于是他又想到将叶泰除了。” “最后一点我还须说的是,我们去朱宅赴宴那夜,我独个迷路时走到了朱宅的后花园,那里堆起着一个大雪人。当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且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味。如今才知道朱达元将廖莲芳人头埋在雪人的头里,天天用来练习射箭,正是发泄他的余恨。” 狄公的脸苍白憔悴,眼中隐隐闪出泪花。 “我原打算昨夜与你们一起去朱宅突然搜查,只因朱宅门户错杂,屋宇深播,且朱达元又十分狡桧,怕有闪失。故想捱到第二天引开朱达元再动手,倘若能找到潘叶氏,那么一切疑团都冰消雪释。可是……可是这残忍疯狂的凶手竟先一步对洪亮下了毒手。倘若是早一步知道……唉,虽说是死生由命,实也是我算计失误,丧了洪亮性命。洪亮在天之灵襄助我们勘破此案,拿获真凶,如今想来还隐痛阵阵。” 衙舍里一片哀穆、静寂。 狄公默默地将案桌下洪亮的衣袍捧起在手上,打开橱门,轻轻放入。 “我已写信去太原给洪亮的长子洪蛟,与他商议安葬洪亮事宜。等我了却此案,还要大请名僧,铺张法事,与他做九九八十一天水陆功德道场,超度他的灵魂,再择吉日将其尸骨捧回太原故乡落土安葬。” 狄公觉得神思散乱、身体困乏。他闭目凝思半晌,突然又说:“我们再来商议一番蓝大魁的案子吧!我认为毒死他的必是一个女子,然而唯一可以追索下去的线索只是蓝大魁的徒弟梅成看到的情况。仅这一点似不足以推断出那女子的身分。噢,梅成那夜见蓝大魁与一女子谈话时可曾听得片言只语?” 马荣答道:“梅成说;那女子当时很生气,似乎在责怪蓝大哥什么,而蓝大哥则是一味好言劝慰。——梅成并没有听清他们交谈的言语,不过,梅成又说他转身刚要回去时,好像听得他师父叫了一声‘猫’。” “猫?!”狄公暗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然想到陈宝珍的女儿陆梅兰说起的那只猫——陈宝珍与她的奸夫谈话时曾提起一只猫。难道那只奇怪的猫与蓝大魁之死有关联?莫非陈宝珍的那只猫、蓝大魁的那只猫是同一只猫? 他命令马荣:“你立即骑马去潘丰家,问一问潘丰,陈宝珍曾否养过一只猎。要不然,猫仅仅是一个人的绰号。你再问潘丰,陈宝珍未出嫁时可曾与一个绰号叫‘猫’的人有过来往。” 马荣惊异:“潘丰又如何知道陈宝珍未出嫁时之事?” “潘丰与陈宝珍娘家曾是紧邻,从小看着陈宝珍长大。” 马荣退出衙舍,去庭院后马厩牵过坐骑匆匆飞驰出了衙门。 马荣去了半个时辰就转回衙门,径进衙舍。只见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潘丰他……他独个在家垂头丧气,神色沮丧。他妻子行为苟旦之事早传遍了一个州城,人人骂作淫妇,潘丰受到的打击比他当初听到妻子被杀尤甚。我见他时,他泪流满脸,痛不欲生。我只得好言安慰他一番,又开导他说:‘死了这等淫妇又何足惜?日后见着有门户相当的可再续弦。’——最后我才问他陈宝珍那只猫的事。他回答说,陈宝珍在家作姑娘时绰号就叫‘猫’。” 狄公恍然憬悟,用拳头在案桌上猛然一击。 “果然如此!” 第十八章 狄公的三名亲随退下后,典狱郭夫人进衙舍来参见狄公。 “老爷,潘叶氏不思饮食,一味痛哭。她问我能否允她回家一次与她丈夫诀别。” “我看这无必要,且有违衙狱条例。” “不,潘叶氏自分必死,她也无意苟且偷生。她如今感到悲痛的是对不住丈夫,问心有愧。她要跪在她丈夫的面前请求宽恕,这样她在黄泉之下乃可瞑目。” 狄公抬头看了看郭夫人,说道:“官府的职司在惩恶劝善,移风易俗;律法的本意原是挽救人心,拯拔沉溺。如今潘叶氏幡然思悔,有赎罪从善之心。本衙念她只是利欲动心,才犯下了这同谋杀人之罪,姑且破例一次,准她回家去与潘丰话别一宵。” 郭夫人急忙代潘叶氏致谢,又说:“陆陈氏身子十分虚弱,再经不起动刑,望老爷革鞫审时高抬贵手,免了刑罚相逼。” 狄公叹了一口气,答道:“我记住你的忠告。” 郭夫人又慌忙称谢。她犹豫了半晌,又开口道:“我见陆陈氏寡母孤女,委实可怜,故斗胆问一声老爷,陆陈氏关押期间能否让我将她女儿陆梅兰领到我家抚养。看来抚养时间不会很长。陆陈氏说她纯属冤枉,最后终将要无罪开释,届时再让她自己领回不迟。” “好个主意!郭夫人,你这就去棉布庄陆陈氏家中将陆梅兰领去你家抚养。我派两名番役跟随你去,顺便搜查一下她家中的衣箱,看是否有一套男子穿的黑衣黑裤。” 郭夫人点头,徐步退出。 十九日晚衙二堂开审,陈宝珍被押上大堂时仍是那么神态自若,气度倨傲。她回头望了一眼堂下廊庑处,不禁有点失望——廊庑下看审的人不很多。 狄公平静地说道:“陆陈氏,昨日你虽然藐视公堂,辱骂本官,本官大度不计,仍以国家法度为念。故此二堂重审,你必须据实回答我的问话。倘若仍一味胡搅蛮缠,故意顽抗,不以衙门律条为忌畏,侥幸以身试法,本堂刑罚无情,看你皮肉能耐得几何鞭子。” “老爷实问,小妇人实答。老爷若是以鞭子胁逼,小妇人抵死不服!” “如此乃好。我先问你,你可曾有一个绰号唤作‘猫’?” 陈宝珍一愣,不解狄公问此话何意,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小妇人在家作姑娘时,只因一对眼睛厉害,邻里街坊多有唤我作‘猫’的。” “你的亡夫陆明也如此呢称你吗?” 陈宝珍的两只眼睛露出了凶光。 “他从不如此唤我!” 狄公见她两只眼睛果然像一只凶猫。 “你曾经穿过男子的黑衣黑裤吗?” “老爷怎可平白侮辱小妇人?小妇人正经女子,因何要穿那男子服装?” 狄公道:“我们在你家中搜到一套男子的黑衣黑裤,刚穿过了换下的,尚未下水洗涤。” 陈宝珍脸上露出微微不安的神色,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套黑衣黑裤是亡夫的一个远房堂兄来我家拜访时遗忘下的,当时就一旁搁下了,专等那远房堂兄来取去。小妇人还嫌它脏哩,哪里会去穿?” 狄公道:“陆陈氏,你此刻跪过一边。”又大声喝道,“传证人上堂来!” 衙卒将三个后生带上了公堂,他们心寒胆虚,神色慌张,不等衙卒发喊,便插烛似地向堂上狄公磕了几个响头,跪伏在水青石板地上。 狄公大声问道:“你们认识左边跪的这个人吗?” 三个后生抬头向陈宝珍看去。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用葱管般的手指搔了搔凌乱卷曲的一头乌云,娇喘频频,挤眉弄眼,放出万种妖冶,两颊升起一层浅浅的绯红,顾盼流眄,光采照人。 三人疑惑地看了半晌,只是摇头。 狄公耐着性子问道:“这不就是前天夜里与你们一起进‘甘泉池’浴堂的那个人吗?” “不,不,那日与我们一起的是一个小官人,并不是这个女子。”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衙卒将那三个后生带下去。 陈宝珍脸色刷地变得冷若冰霜,反唇相讥道:“老爷要我穿了男子衣服去‘甘泉池’干何勾当?众所周知,那是男子洗澡的浴堂。老爷又为何不干脆直说我陈宝珍是个男子?” 堂下看审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第十九章 狄公脸上一阵热辣,气得连连吹着胡子。但他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又问:“陆陈氏,本堂再问你,你与蓝大魁究竟是何关系?” 狄公此刻更坚信了陆陈氏必是毒死蓝大魁的真凶。 陈宝珍平静地答言:“老爷必是技穷智竭,怎的凭空又搬出了蓝大魁这个英雄人物与小妇人瓜葛。蓝师父英名震动华夏,四海之内,谁人不知敬仰?老爷玷污小妇人名节则可,玷污蓝师父英名恐怕天下不服。小妇人一个寡妇,被老爷侮辱了,折磨了,只得含忍。眼泪往肚内吞下。蓝师父可是盖世英雄,即使如今死了,他的灵魂也不会容忍老爷信口雌黄,毁他名声。”堂下看审的人群一阵高声喝彩,啧啧赞叹声响成一片。狄公吃她一顿抢白,不觉恼羞成怒,竟忘了郭夫人的忠告,喝道:“来人!这刁泼妇人怙恶不悛,嘴舌尖利,与我抽二十五鞭,先偿了昨日欠下本堂的债。”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动手,一把将陈宝珍长发掀起,拖翻在地,用鞭子连连抽打。 堂下群情激奋,嘘声一片。 “光折磨一个无辜的寡妇顶鸟用?” “昏官!不许你玷污蓝师父名声!” “衙门有本事,去将杀害蓝师父的凶手抓来抽鞭子!” 狄公连连拍打着惊堂木,喝道:“肃静!肃静!本堂马上就会拿出蓝大魁本人控告陆陈氏的证据来!” 陈宝珍一声声惨叫。 狄公见已抽了十鞭,示意衙卒住手。俯身又问陈宝珍:“你招不招?” 陈宝珍汗血如雨,两眼放出凶光,咬紧牙关道:“不招!不招!” “将剩余的十五鞭,一并偿了!” 衙卒又抡起皮鞭,一鞭一鞭打在陈宝珍血肉模糊的背脊上和屁股上。十五下抽过,陈宝珍痛得死去活来,嗓子已叫不出声来了。 狄公喝道:“传第二个证人!” 一个身子强壮的后生被带上公堂,他的头皮精光,穿着一件素朴的褐袍,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实。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上公堂作证人不许一字虚假,可听见了?” “小人名唤梅成,是蓝师父的徒弟。小人说话不敢一字有虚。” 狄公点点头,说道:“梅成,你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你去蓝大魁家看见的情景细说一遍。” “那天晚上我练完了拳回家后,突然想到第二天一早要练铁球,于是我匆匆赶去蓝师父家向他借用。正当我走进师父家的前院,突然发现师父让一个客人进层后即将门关上了。我模糊地看见那客人穿的是黑衣黑裤,心中便有几分纳罕,因为师父所有的朋友和徒弟我都认识,并不曾见过如此一个穿黑衣黑裤的人。我不便敲师父屋子的门,正待口头,却听见屋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那女子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老爷,我当时并未听清她的言语,我只觉得那女子很生气,像是在指责蓝师父,蓝师父则好言劝慰。我清楚地听到蓝师父说‘猫啊’、‘猫啊’。——我不愿偷听别人说话,转身便匆匆走了。” 狄公挥手示意梅成退下,狠狠一拍惊堂木,说道:“本衙认为,那天晚上去蓝大魁家的女子正是陆陈氏。——蓝大魁原来与陆陈氏有过来往,但他很快拒绝了陆陈氏进一步的要求。陆陈氏失望之余便思报复。前天晚上,她穿起了那套黑衣黑裤,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跟随适才上堂作证的三个后生一起进了‘甘泉池’浴堂。她偷偷溜进了蓝大魁正在洗澡的那个单间,将一朵喷洒了毒粉的茉莉花投入到蓝大魁的茶盅里,从而使蓝大魁中毒身亡。适才那三个后生没能认出她来,也不奇怪。她当时是男装,如今呈了本相,男女之别,一时不易辨识。且陆陈氏又故意搔首弄姿,咳唾频频,将个身子摇摆不停,做出种种媚态。那三个后生哪里还能认出她来?——我此刻再让你们看一看蓝大魁本人又是如何控告这个堕落的妇人的!” 堂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舆论似乎又转向于狄公有利。大家都踮足延颈,等待着狄公呈示最有力的证据。 狄公示意陶甘。陶甘一挥手,两名衙卒将一块涂抹成黑色的木板抬上了公堂。木板上早已用钉子钉着七巧板的六块。七巧板用硬纸板做成,涂抹成乳白色,每块有二尺长短。即使站在衙门口栅栏处都能清楚看见。狄公道:“你们看!这样一幅七巧板中的六块拼成的图形,我们在蓝大魁洗澡的单间小池边的方桌上发现了这个图形。”他手中高举一块三角形,又说道:“这块三角形是蓝大魁临死前紧捏在手掌心的。他中毒后,口已不能叫唤,只得用七巧板来拼出凶手的形迹。不幸的是他没有将图形最后拼成便全身抽搐了,在垂死挣扎或最后翻倒在地时,不慎又将那图形碰了,致使其中三块变动了位置。现只需将这三块稍稍变动一下,并加上他手上捏着的那块三角形,便能拼出一只猫的图形,你们看。” 堂下看审的人点头频频,一阵阵喝彩。——狄公从被动转到了主动。 狄公捋着胡须道:“蓝大魁师父正是要拼出这只猫来提示杀害他的凶手是陆陈氏。” “一派胡言!休听这狗官的一派胡言!”陈宝珍挣扎着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骂道。 她挣脱出衙卒的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忍着疼痛,慢慢走近到那黑木板前,一面痛苦呻吟,一面紧紧抓住那黑木板的边缘,拼出全身力气,抖索着将那猫的图形两三下一动,竟弄成了另一个图形。 “瞧!这不又是一只鸟嘛!因何硬说是一只猫呢?” 狄公呆呆地愣住了,半晌发不出一声。 陈宝珍的脸色变得苍白,一阵晕眩袭来,卧倒在大堂上了。 堂下不禁又一阵咨嗟,言论哗然。 狄公只得宣布退堂。 回到衙舍,狄公叹息频频。他万万没想到这陈宝珍竟是如此强硬横蛮。更令狄公惊异的是他花了许多时间反复琢磨才想出那猫的图形,而这妇人随意动了两三块木板竟将一只猫变作了一只鸟,从而使狄公最认为是无可辩驳的证验化为灰烬。 乔泰道:“这女子决非寻常等闲之辈,难怪乎能迷惑了蓝大哥这样的男子汉。” 狄公忧虑重重地说:“看来在蓝大魁之死上我们还不能将她制胜,我们的证据太薄弱了,不堪她轻轻一击。如今唯一的法子是从他亡夫之死的谜上打开一条新路。我可以断定,陆明之死必有隐情。陶甘,你立即去‘济生堂’将郭掌柜与我请来。” 不多时,陶甘便将郭掌柜请来衙舍。 狄公问郭掌柜道:“上次你曾说起陆明死后两眼向外凸出,当时你感到疑惑。又说一个人当他的后脑勺受到猛击时可能会出现这种征象。后来陆明的兄弟装殓前与死尸穿衣时竟也没有发现后脑勺的伤口吗?” 郭掌柜苦笑地摇了摇头。 “老爷,如果用一块厚布包裹了铁锤猛击人的后脑的话,那就不会留下伤口,更不会流血。” 狄公点头,又说:“如果我们验尸,我想那被击碎的后脑壳必定会显露出形迹来。但如果陆明死于中毒呢?如蓝大魁那样,那么,验尸还能看出这一点吗?要知道死尸已经下葬五个月了。” 郭掌柜答道:“如系中毒而死,即便尸体已经腐烂,从皮肤和骨殖的颜色仍能发现其中毒的痕迹,这并不比后脑壳寻到伤口更难。” 狄公沉吟半晌,反剪了双手,在衙舍里踱了十几来回。突然他停住了脚步,说道:“我要开棺验尸!” 陶甘惊道:“老爷要开棺验尸?老爷可知道开棺验尸的结果?倘若开棺后找不到陆明被害致死的无可辩驳的证验,那就得引咎辞职。因为这亵渎了圣洁的坟墓和死人的尊严,罪孽最大,律法裁处最重。如果那时再有人上本告你有意诬陷陈宝珍,恐怕老爷丢了乌纱帽还是小事,保不定连性命也会赔上。这又何苦来?” 狄公决心已定,言辞坚决:“我愿冒这个风险!你们不必再行劝说。明日未牌时分,去北门外陆明坟墓开棺验尸。” 第二十章 二十日午后,州城荒僻的北门外突然车水马龙,一片熙熙攘攘。听说刺史老爷要在北门外的坟场上开棺验尸,看热闹的百姓吃了午饭都拥出了北门,挤在一座已经掘开的墓穴旁,有秩序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墓穴旁搭着一个简陋的席棚,棚里临时搬来了案桌、凳子。棚外两条长凳上搁着一口黑漆完好的棺木,外面粘着许多泥土。棺木前的雪地上铺了厚厚的芦席,郭掌柜正蹲在一个火炉旁使劲地扇火。 狄公坐在棚里案桌后的一张靠椅上,乔泰、马荣侍立两边。陶甘正围着那口棺木细细地察看着。 轿夫将陈宝珍抬到那座被掘开的坟墓前停下,抽了轿杠、掀开轿帘,让陈宝珍下来。陈宝珍拄着竹杖步履艰难地走向席棚。当她看到被掘开的墓穴,不由踉跄了几步,慌忙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狄公用惊堂木在那张破旧的案桌上狠狠一拍,那声音在这寒冷的荒野里,听起来尤其清脆响亮。 “少间本衙就要对陆明的尸身开棺验检,此刻尸亲陆陈氏已到案。本堂开棺验尸倘若一无所获,甘受律法制裁。” 陈宝珍突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哀求道:“老爷是一州之主,百姓父母。恕我愚顽无知,屡次冒犯冲撞。可怜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孀妇,我不得不要保护自己的名节,也要保护蓝师父的声誉。正由于如此,我已受到了老爷五十鞭的惩罚,想来这也可抵了小妇人之罪了。事到如今,正可完了,我恳求老爷千万不要开棺,让我那可怜的亡夫的灵魂得以超升。不然,我更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日黄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见夫君。”说着双膝一屈,跪倒在狄公面前,又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给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后机会。 狄公心中微微一惊,冷冷说道:“本衙决意开棺验尸,倘若无获,尸亲可以据实告我。此刻莫要花言巧语,罗唣不休。本衙没有十二分把握是决不会贸然下令开棺验尸的。” 狄公大声对衙役命道:“开棺!” 两名衙役用凿子撬进棺盖,用铁锤猛敲了几下,棺盖轧轧作响,很快启起了所有长钉。另两名衙役上前帮助将棺盖放在长凳边。四人用手巾将嘴鼻遮得严实,一面伸手进棺去将陆明的死尸搬了出来,放在地上的芦席上。——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有的捂住了嘴鼻退后,有的则延颈向前张望。 郭掌柜在尸体旁安放了两个白瓷香炉,里面点燃了香。他用白纱巾将自己的嘴脸裹严实,换过一副白纱手套。衙役递上热水手巾,郭掌柜用手巾将尸体轻轻拭了,然后开始细细检验。周围所有的人——当事的狄公和陈宝珍,不当事的看热闹百姓——都全神贯注看着郭掌柜熟练的动作。 郭掌柜在尸体的后脑勺细细看了半日,摇了摇头,又用银棒撬开尸体的嘴,并仔细观看了腐烂的皮肉下露出的白骨。 狄公的脸变得灰白,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郭掌柜站了起来,在热水里洗净了双手,说道:“禀报老爷,陆明尸身并无一点施暴的痕迹,也非中毒身死,因而完全可断定系死于疾病。”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正待嘲讽狄公,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杀了这个狗官!他玷污了圣洁的坟墓。” “撕下这狗官的官袍,包裹无辜受辱的尸身!” “将陆陈氏释放了!” 一片叫嚣声中,狄公稳步走出席棚外,脸色严峻。他说:“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 他命四名衙役将陆明尸身重新装入棺木,埋入坟墓,合了墓门。于是上轿回衙。陶甘留此料理一应善后事宜。 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亲随都没有去睡,围坐在阴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对。火盆里的炭都烧成了白灰,谁都没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定,宽敞的衙舍笼罩着一种悲哀的气氛。 狄公终于开了口:“倘要从目下的绝境中救出我们自己,只除是意外发现新的证据,并且就在这一两天之内。” 突然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叩见老爷。狄公十分惊讶,忙传命叶氏兄弟进衙舍说话。 叶彬扶着叶泰慢慢走进衙舍,狄公忙让坐。叶泰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他脸色发青,身子极是虚弱。 叶彬道:“老爷,今天下午,四个农夫将叶泰从东门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个农夫看见他躺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后脑勺严重击伤,便将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上他才恢复了知觉,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铺子里。总算没折了一条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叶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泰哭丧着脸,声音微弱地说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赶,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叶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达元!是你将于康和廖小姐幽会之事吐露给他的吧?” “老爷此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于康、廖小姐暖昧之事,并非我透露于朱员外,恰恰是朱员外自己最先知道——他亲眼见着他们两人干的好事。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别人。一日,我去朱员外家,在房门口忽听见朱员外在房里大骂于康,说他狗胆包天竟敢白日里在他房中与廖小姐幽会。管家通报了我来拜访,我走进房里时,他却十分平静,于康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照样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不快之事。” 狄公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但你却利用偷听来的秘密去讹于康的钱财。好在老天已惩处了你,以后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堕落,更不许去那赌窟、妓馆了!” 叶泰沮丧地点了点头,叶彬站起向狄公拜谢告辞。狄公送叶氏兄弟到衙舍门口。 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个州城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拥向衙门吆喝、叫嚣,辱骂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遛了几圈,旧校场上的人群高声辱骂“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掷。狄公只得灰溜溜返回衙院,紧闭了州街大门,整日不出。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则陪侍着狄公,寸步不离。只是彼此都心情阴郁,缄默不语。 狄公开始料理辞职的一应善后事宜。乔泰、马荣虽不甘心狄公就此丢了前程,整日外出寻访陆陈氏的线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骂狄公,哪里还能顺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开颜欣慰的是狄夫人从太原来了家书,报道老岳母的病已痊愈。目下三位夫人正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任所。信中还问狄公需要她们从太原带些何物来北州。狄公看罢,不觉心酸。他明白倘若陆陈氏之案日内没有意外的突破,而陆陈氏又递状告到河北道黜陟大使署上,恐怕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镇军诸路兵马都统来了一封紧急公函,公函说连日来北州暴徒千人骚乱边庭,地方治安太坏,都统为之深表忧虑。他警告狄公,倘若几天之内不将民风整肃、法纪严饬,边庭万一出现不测,圣上震怒,狄公可要人头落地,殃及九族。狄公看罢公函,汗如雨下,忧心如焚。 他心里明白,此际他倘若再不站出来向北州百姓宣布自己的辞呈,交出印玺,摘下乌纱,北州的百姓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命陶甘撰写一纸告示,拟定明日早衙当堂宣布辞去刺史官职,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对马荣、乔泰说:“此刻你们不要来打搅我的平静,中午可来衙舍将我签押的辞呈复写了到州城各个角落张贴。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辞官,秩序必会安定下来,愤怒的群情也会顿时平息。” 陶甘、马荣、乔泰三个忠心耿耿的亲随不禁抱头痛哭。狄公一旦辞官,卷席担囊回乡,他们三人也只得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又想到洪亮的惨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伤。 狄公转出街舍,回到府邸。——自从三位夫人启程去了太原,狄公还是第一次回到府邸。狄公唤管家备下高烛纸马、礼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馔果品,随他去家庙祭祖。 狄公祭毕列祖列宗,从庄严肃穆的家庙回到衙舍,心情反觉舒坦,平静。“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既然是自己招来这件无端的大祸,他当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于皇天后土和祖宗荫德了。此刻他只求丢官莫丢命。他想起圣上颁赐给他的一封帛书,那是圣上御笔撰写的一首赞词,赞美狄公在蓬莱县的出色成绩。他盼望凭这御笔帛书的护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产。 第廿二章 狄公用钢火签将火盆里的炭块挑了挑,让火苗升上,又拉过一张靠椅坐下,将手伸向火盆上不住地搓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了,狄公抬头见进来的是郭夫人。他礼貌地说道:“郭夫人见谅了,你大概也已听说下官已经提出了辞呈,乌纱帽已摘下,保不定哪天被戴上大枷押去京师刑部受审。此刻你有什么事禀告,可径直去找陶甘,或值房书记。” 郭夫人低眉垂手,沉吟不语。半晌她轻启樱唇,说道:“听说了狄老爷要辞官,我们心中很是不舍,我丈夫要我来向老爷表示谢意。” “谢意?倒是我应向郭先生表示谢意,下官在北州任职时间不长,却承蒙你丈夫不少帮助。” “那么,我呢?老爷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你的帮助?——你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深深感佩,但是如今我自己已是一个罪人——” 狄公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心田,忙问:“你一个女子又能帮助我什么?” 郭夫人抿嘴一笑,说道:“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知道女子的心机?难怪乎狄老爷识不破陈宝珍的机关了!” 狄公惊问:“郭夫人,难道你识破了陆陈氏的机关?” “不。”郭夫人道。“但我觉得有个线头不妨与老爷拈出看看。” 狄公大喜,苍白的双颊顿时泛起红晕。叫道:“快说!快说!” 郭夫人将身上的猩红色大斗篷裹了裹,慢慢说道:“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在家料理酒食侍候丈夫外,还要缝补浆洗钉皮靴。老爷可知道钉皮靴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吗?有时手上拿着一颗铁钉,恨不得……” “恨不得钉入仇人的脑袋!”狄公惊叫道。 “我正是这个意思,老爷。那铁钉又细又长,从一个人的鼻孔钉进脑子里去,不须化费气力,且丝毫不留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为何死的。” 狄公的两眼闪出希望的火花。 “郭夫人!你拯救了我。对,我非神仙,安能识破这层机关!难怪乎陆陈氏为此害怕开棺验尸,这也正说明了你丈夫验尸因何一无所获。他见尸体双眼凸出,却只从后脑勺去找伤痕。这女子的心肠不仅歹毒十分,且精细十分。” 郭夫人脸色惨白,向狄公淡淡一笑,说道:“老爷恁的喜悦,我可以告辞了。” 狄公激动地说:“承郭夫人指教.如拨云见日,等陆陈氏之案具结,改日再上门拜谢大恩。” 郭夫人走后.狄公立即将陶甘、乌荣_乔泰召进了衙舍。三人神色沮丧,没精打采.却见狄公喜气洋洋,脸上红光闪耀。 狄公道:“我已识破陆陈氏罪恶机关.立即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你们这就去北门外将陆明尸体搬运来衙门。目下百姓还未知底里,不便在坟场上再行验尸。尸体搬运进衙门后,可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验尸,欢迎百姓来大堂观看。我猜来起初百姓必有不满之意,但好奇心将抑止他们愚昧的盲动。待验尸有得,内情勘破,我们便站稳了脚跟,不仅百姓不会反对我们,就是那刁泼的陆陈氏也只得认罪伏法。” 三位亲随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即去准备运尸之事。 狄公扪心自问:“倘若第二次验尸再失败,我狄仁杰还有葬身之地吗?” 第廿三章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饭,未饮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度将会出现的最坏情况,马荣、乔泰和郭掌柜走进衙舍。 郭掌柜禀报说:“陆明的棺木已搬运来衙门,一路因为防范谨严,并未出现乱子。” 马荣则面露忧色,说道:“城里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再一次开棺验尸,便如同沸水翻腾。此刻,成百上干的人正拥挤在州衙门口,闹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骂老爷名讳,有的还向衙门里投掷石头土块。” “别理会他们!等验尸有了结果,那沸水也便会如釜底抽薪一般,很快冷了下来。” 狄公命衙役持着面大铜锣敲击着,向衙门里外所有的人通报验尸马上开始,要看审的人都保持安静。倘若有人胆敢大声吆喝、兴衅寻事,押去衙门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儆效尤,再满城号令。 狄公官袍、玉带、乌纱帽上下齐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厅。乔泰、马荣左右侍立,十二名怒目金刚般的衙卒唱喝参拜,手执火棍、鞭子,护定了验尸的场地。 正厅里早按下两条长凳,陆明的棺木端正搁在长凳上。执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柜背后。一角炉火金焰熊熊,大锅沸水正在咝咝冒气。 陆陈氏被带到,拄着根竹杖,依凭着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开棺验尸。不消片刻,大家便可亲眼目睹棉布庄掌柜陆明是如何被其发妻陆陈氏用残忍手段谋害致死。——番役侍候,开棺!” 陈宝珍猛然紧抓住棺盖,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亵渎我亡夫的遗体,令人实难容忍!我问你,倘若开棺仍是验不出名堂,你该当何罪?” 狄公平静地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无怨言。” “狗官居心叵测,有意折磨我年轻寡妇,再次翻腾亡夫阴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小妇人做这条性命来结识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钢刀,劈了你这狗官的头!” 狄公更不理会。衙役开始用凿子铁锤撬着棺盖。 廊庑下到衙门口人头攒动,喊声震耳。 “劈了这昏官的狗头!” “不许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陈宝珍两眼射出惨绿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抢地,发疯般用身子压住棺盖,企图阻止衙役将棺盖抬下。狄公冷冷地说:“陆陈氏,小心棺上铁钉钉了你的皮肉!”陈宝珍顿时发了愣,头垂了下来,止住了叫喊,放松了紧紧攥住棺盖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见她的眼中闪出恐惧的神色。许多人未听见狄公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致使陈宝珍当即慑伏,出现了这令人不解的奇妙变化。“那狗官说什么?”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问前面的人。 “好像说什么铁钉——”前面的人也未听真。 一时间整个衙厅全静寂了下来,廊庑下也变得鸦雀无声。 “砰”的一声,棺盖放下了地,陆明的尸身被搬出了棺木。 千百双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点腐烂的尸身,白瓷香炉熏香的浓烈气味早压过了尸臭。 狄公高声喝令仵作:“细细检查死者的头颅,他的鼻孔和脑门。” 郭掌柜蹲伏下身来,重新细细看过了死尸的脑勺和脑门,又用银镊小心掰开死尸的大鼻孔,探入到里面轻轻碰了两下,突然惊叫:“老爷,死者的鼻孔里钉入了一枚长长的铁钉!” “铁钉?!”狄公心中大亮。 “铁钉!铁钉!”——堂下到衙门口几乎所有看审的人都呆呆地念着“铁钉”、“铁钉”。 郭掌柜迅速站起,手中的银镊正夹着一枚紫褐色的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那银镊,高声叫道:“这便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不吭一声。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将这谋害亲夫的淫妇号令示众!”“狄老爷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达理,也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陆陈氏,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讲?你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静。她理了理一头凌乱不堪的乌云,将垂到前额的一绺卷发向上一撩,轻轻答道:“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声四起,转而又很快静了下来。 陈宝珍轻轻叹息一声乃开了言,这番声音却如春莺一般娇柔。“小妇人自小爱强,不甘人后,偏偏命苦,错报了八字,嫁了陆明这个窝囊废,夫妻间并无恩爱可言。生了女儿还定要我再生儿子,他天天守着算盘、账册、银子,全不顾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家来皮靴脱了后掌,逼我马上修补,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让他吃了出外收账。我心中正一肚子气,便在酒食里伴了蒙汗药与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际,用一枚铁钉钉入了他的鼻孔里,擦干了血迹,又胡乱请了个康大夫作证人,说是心病猝发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妇人一时瞒过。”看审人群开始咒骂陈宝珍,也有为她惋惜的,闹哄哄嚷成一片。 狄公大叫:“肃静!” 堂下顿时静寂无声,衙门的威严终于重新恢复。“一个月之前,我外出乡间,不慎跌了一跤,骨头脱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里我爬不起来了,雪几乎将我掩埋,我冻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这时一个男子汉走来将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将我背到了他的家里。他几下推拉,就使我骨头复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药。我感动极了。我见他体格健壮,相貌轩昂,雄武有力,这正是我最企慕的男子。我爱上了他。他像一团烈火,也爱我。但我见他心情矛盾,有时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后悔了,要摆脱我。——我心里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爱强。我威胁说,他如果要甩掉我,我决不善罢甘休。他并不在意。我又明确警告过他,再不回头,我便要杀死他。他哪里肯信:我一个弱女子能杀死他一个盖世英雄、角抵大师?”陈宝珍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与适才的温柔恬静判若两人。 “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见他不以我的警告为意,我就动手了!正如老爷猜测的那样,我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溜进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单间里将一朵喷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刚倒上茶水的茶盅里。——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离开。他临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个发狂地爱他的女人会发狂地致他于死地。他不屑我的爱,我就不屑他的性命。于今我独个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左右是一个死,是杀是剐一任你们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词总会令老爷满意吧?” 狄公点点头,叫她在供词上画了押。书记将所录供词读了一遍,陈宝珍无一异词。狄公宣布退堂。 第廿四章 衙舍里充满了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又互相拥抱作一团,欢欣雀跃。 狄公捋着胡须望着他们狂喜之态,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脸上顿时似蒙上厂一层冰霜。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过狩猎的装束,去马厩后牵过两匹坐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獐子去。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业,休要滋乱生事。” 衙厅前院,鹅毛般大雪正飞飞扬扬,地上洁白晶莹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快!马荣!”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马荣将皮帽的护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马。两骑放辔跃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冉冉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一阵紧一阵。 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一个灯笼。狄公扬了几鞭驱马向西往坟场而去。 “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獐子吗,如何又去那荒凉的坟场?”马荣不禁问道。 狄公不答,自顾纵马驰入了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飒飒,鬼火闪烁,鸱鸱凄号,好生令人心寒胆怯。 狄公在一株秃树干上系了缰绳,步入乱坟堆中。他细细查看每一块墓碑上的文字。马荣心中一团疑云,又不好再问,也只得在那秃树上系了缰绳,跟随狄公进入坟场。 突然,狄公停了下来,用衣袖拂去了一块墓碑上的积雪,细读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觉脱口叫道:“正是这座,正是这座。”一面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此坟!——我的马鞍袋里有一柄镐和一柄锹,快去与我取来。”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寒风刺骨,泼墨般的乌云将月亮整个遮蔽。 狄公、马荣用力将墓碑推倒,一个执镐,一个执锹,开始掘墓。 墓门终于掘开了,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丢了镐,擎起灯笼,猫着腰钻进了墓穴,马荣后面紧紧跟上。 墓穴正中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用灯笼照着,审看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边,点了点头,说道:“马荣,你拿住这灯笼!”马荣接过了灯笼,狄公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凿子撬进棺盖的缝中,再用锹当作锤子狠命地锤了起来。棺盖轧轧响了几下,离开了棺材。 “你撬你那头!”狄公命道。 马荣将灯笼放在地上,将锹用力塞进棺盖下的缝隙撬了几下,果然撬了进去。再用一下大力,棺盖这一头也开了。马荣虽力大,究竟心虚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发现他与狄公两个在此偷偷发墓开棺,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启齿问狄公端底。 两人于是将薄薄的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将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将灯笼高擎照着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着一具整齐的骨骸,骨骸之上这儿那儿还盖着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将灯笼交给马荣,嘱他高擎莫移动了,自己则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起那颗骷髅。马荣见那骷髅的一对空空的眼窝正紧瞅着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髅“卡”的一声便与颈椎断裂了。狄公将骷髅捧出了棺材,只听得“当嘟”一声,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到了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将骷髅放回,拣起那枚铁钉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咐道:“我们回衙吧。” 马荣恍然有悟,他见狄公脸色苍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陆陈氏铁钉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层更深重的烦恼和隐痛。 他们爬出墓门时,天上正一轮明月飞光千里,明月照积雪,空明澄彻,一个坟场竟恍然同琼宫广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灯笼,两个又用力合了墓门,将墓碑立起在原处,收拾起锹、镐纳入马鞍袋,飞身上马,疾驰出了那荒凉的坟场。 马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是谁的坟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马荣不好再问。 狄公道:“马荣,你先行回衙,我还想乘此大好月色独个遛遛马。” 马荣答应,讪讪地按辔自回北门,狄公则加了一鞭放辔信马向东而去。 狄公策马到了药师山脚才停了下来,将坐骑系在一株老松树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来级,他猛然发现山道上有脚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细看那脚印,不禁微微感到晕眩。 天师观前的悬崖石栏边娉娉袅袅站立着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瞩着脚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听见沉重的马靴声,回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狄老爷,我猜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狄公点点头,回头望了望悬崖边上那株展苞包盛开的红梅,不觉呆呆出神。 “狄老爷,你的皮袍上满是法尘土,靴子上溅着这许多污泥,这是到哪儿去来?” “郭夫人,只为了证实五年前一桩旧案……” “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将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复了平静。 “狄老爷,我知道会有如此的结局,我更知道狄老爷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说出那个秘密。——这并不只是为了救你狄老爷,还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灵魂。”她低下了头,轻轻抽泣。 狄公只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正在咬噬着他的心,使他隐痛阵阵。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结草正愁报恩无门,转眼我却反脸要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个负恩背义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宽恕,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的安宁。” 郭夫人平静地说:“何必这么说?狄老爷,我告诉了你那个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归期。我决不要求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会去告诉你了!”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一阵心酸,言语哽噎,不觉热泪盈眶。 郭夫人突然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听!你还记得那首《五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蝉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公回头又望着那株云蒸霞蔚般的红梅,不胜咨嗟,那深红浅红的一朵朵花瓣像一颗颗红宝石衬映着琼枝玉叶在闪闪发光,这景色正仿佛是蓬莱仙山一般。一阵轻风拂来,吹送着纷纷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悬崖下的深渊飘飘而去。 突然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惊回首,忙冲上石栏边。惜已迟了一步,猩红色斗篷在银白的月色下,正飘飘然与梅花、飞雪一起坠入那不见底的深渊。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仅是神衰力疲,身体困倦,而且是对事物的敏感反应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呆痴迟钝,浑浑噩噩。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向狄公禀告道:“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下了悬崖。今天一早,一个猎手在药师山的山谷间发现了她的尸身。” 狄公点点头,他命衙役去传马荣进来。 衙役去了一盅茶时,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道:“马荣,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想来十分后悔。你决不许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你须将那件事彻底忘去!” “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要我记住什么事,老爷要我忘记什么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马荣刚退下,郭掌柜进来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将郭夫人死讯禀告了狄公。 狄公点点头,向郭掌柜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柜说道:“狄老爷,贱妻并不是不慎坠下悬崖,她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 狄公紧皱眉头,沉吟不语。“狄老爷,我……我也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当初要与贱妻结婚时,她就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曾亲自杀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个人所不齿的赌徒、淫棍、醉鬼。我当时很同情她,我并不认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来……如今想来,我也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我早应该劝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胆小自私……”狄公冷冷地说:“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这事?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灵吗?” “我思想来向狄老爷讲出此中真情——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能够使贱妻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是一个诚挚的女子,从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陆陈氏的鞫审触起了她的旧创,她良心痛苦,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兔得有朝一日被官府问破,公堂上出乖露丑。” 狄公捋了捋颔下一把美髯,说道:“郭掌柜,我无权对你的亡妻再提出讼诉,也不忍在她死后再去折腾她不安的灵魂,且她似乎从未告诉过你,她是如何杀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风险去开棺验尸。我想这事就到此算了,你须得备办上好的衣衾棺椁将她盛殓,广延高僧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超度她有罪的灵魂。届时切莫忘了告我一声,我要亲自来参加她的闭殓安葬仪典。因为……因为她作为一个典狱,将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爷,贱妻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无意味了。你知道我们并无儿女。” 狄公道:“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不是还在你家吗?现在就由本官做主,将她判与你抚养,称你作爹爹。我见她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姑娘,聪明灵秀,将来再招赘一个女婿。” “感谢狄老爷做主,使我晚岁有靠,贱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欢喜她。”郭掌柜显然很是激动。“老爷,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并不曾见过如你这样恢宏大度、体贴人心的刺史。你抚化一方,问理刑名。朱达元也好,陆陈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将使你狄老爷的令名政绩永载史册。” 狄公只觉芒刺在背,脸上热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吗? 郭掌柜长揖施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乃徐徐退出。 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一齐闯了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京师来了钦差,他们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说是有圣旨传老爷回京师加官晋爵哩。” 狄公将信将疑,忙换过公服,步出衙厅参拜。两个钦差,黄袍玉带,见狄公出来,喝道:“狄仁杰请旨!” 狄公从容跪下,钦差宣读圣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贞坚表志。勤劳工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绩丕显。宜进为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服。钦此。仪凤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地接过圣旨,站起又细读一遍,乃信不是梦境,心中不觉大喜。 钦差又道:“圣上御意要狄老爷早日进京赴任,金殿谢恩。接旨之日,即行动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误。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达到这里。” 另一钦差又道:“皇恩浩荡,吉星高照,狄老爷的三名亲随,圣上也御笔准了新职,特敕:陶甘为尚书省刑部员外郎;乔泰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左果毅都尉;马荣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右果毅都尉。”陶甘、乔泰、马荣听罢不禁狂喜,忙拈香跪拜,仰谢圣恩。狄公陪同钦差去贵宾楼小憩,传命膳房,中午于前衙正厅摆下丰盛酒宴,一来为钦差洗尘,二来庆贺自己升迁,三来祈祝北州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酒宴罢,即治点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叫道:“陶大哥、乔泰哥,赶快将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复写了到处张贴。” 他们三人走出州衙大门时,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红垂绿,张灯结彩了。远远锣鼓声、喇叭声、欢呼声、爆竹声响成一片。整个州城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