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广州案》 第一章 阴霾紧凑,烟雨朦胧。江面上隐隐约约停泊着十来艘帆船,水雾浓处只见着黑簇簇的轮廓。远眺拾翠洲,白鹅潭,藏匿在烟波深密处,仿佛与云天连接一片。 陶甘与乔泰依着石头栏杆望了半日,默默无语。江中心涟沦圈圈,老鱼吹浪。岸堤下怪石嶙峋,浊浪击拍。离他们不远处一条大食的商船正在卸货,一群苦力肩着货物从船舷边下来码头趸库。 “乔泰兄弟,我真不明白。老爷京师呆了二十年,怎的又忽发兴头,亲自下来广州。——须知大理寺卿没有十分紧要事是轻易不出长安的。” “陶大哥,莫说老爷已上了岁数,久不行动。就是你我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怎比得当年在州县当缉捕时筋骨体魄。此番差遣你我跟随也是难得。京师二十多年,我与老爷也只是一年见几回面,不比从前亲昵。” 陶甘也觉感伤:“我虽在大理寺里当主簿,终也是官场仪礼阻隔,难得在一起自在叙话。平昔我是官房里墨笔填文卷,老爷则深居勾珠批,只剩官牍上往来了。” 乔泰叹道:“今番老爷特意差造我两个,也有温叙旧谊之意吧。只可惜马荣不在。他自娶了蓝白、绯红一对姐妹后。再也不得自在,听说喝醉了酒都不敢回家了。” 陶甘笑了:“算来还是你我快活,孑然一身,上天入地,何等自由。一眨眼皮,便轻身到了广州。转眼二十多年了,也想细看看旧游之地。” 乔泰又感慨:“只怕我是最后一回服膺老爷了。如今虽在京师十六卫衙府当个果毅都尉,科禁繁琐,了无生趣,哪有当年跟随老爷侦探办案有劲。”说罢解了领扣,要透透凉风。 陶甘忙上前遮护道:“乔泰兄弟千万别露出身分。我都见着你里面甲袍上的双龙金徽了。老爷一再嘱咐,定有深虞。” 乔泰系了领扣,望着那条正在卸货的大食商船。船上船下都有几个翘胡子,缠头巾的监工在那里吆喝苦力。 “老爷叮嘱我们多多留意码头动静,怕是要查缉番船走私犯禁之事。”陶甘道。 乔泰皱眉:“这应是市舶司官员的勾当,你我又不懂海夷道通商的许多禁例。” 陶甘又曰:“老爷又嘱你我分住两个旅店,不露行迹,想必也有防范之意。你住的五仙旅店正在胡人聚居的番坊之内,尤须小心谨慎为是。” 乔泰笑道:“还怕我被胡人吞吃了不成?陶大哥,码头边走了这半日,肚中真有点饿了。我们去找一家饭馆吧。” 两人沿码头边向西走去,渐渐见行人货贩增多。过市舶司官署,便看见小南门的城楼了。小南门外沿江堤岸商贩荟集,市场热闹,只见人声嘈杂,货摊连绵,一片买卖兴盛的市面。 小南门城根便有一爿小酒店。两人掀动珠帘,踅进店堂。店堂当中悬着一盏油灯,昏暗十分。吃客闹哄哄一片,地上湿吱吱,滑漉漉,剩汤残菜泼了一地,弥漫着酸酒咸鱼的怪味。 两人找了一副空座头坐了。陶甘便用广州话叫酒菜。这时一个修着整齐长胡子的吃客也跟进了酒店,坐到他们左边上一桌,独个喊酒。酒店门口的一张桌上坐着个面目可憎的侏儒。 须臾堂倌上来酒菜。菜肴都盛在瓷钵里,合着盖,下面又衬一片碟子。盛酒的锡盅外则套一个小小细竹篓,十分雅致。乔泰咪了一口酒,顿觉香腻滑口,不觉称美。尽管这地方邋遢,吃口均是上品的。 陶甘夹了一模葱爆蛇丝正细嚼时,猛见门口一桌上那侏儒正恶狠狠瞅看他们,不时与身旁坐着的一个番客搭话,心里不觉一怔。忽又见左边桌上那个长胡子也偷偷觑着他两个,只是故意闪躲,不让察觉而已。——陶甘眼尖,又是个中高手,岂瞒得过他去。 他用脚尖踢了踢乔泰,两眼闪眨一下,嘴角努努,又在桌上蘸酒划了几下。乔泰会意。两个正不自在,却见右首一桌上只坐了一个吃客,那吃客面阔口方,体魄强健,胡人装扮,像是番船上的水手。 陶甘便有意上去搭讪,那吃客竟是广州话音,便觉投机。又见乔泰形体魁伟,也识英雄,便移作一桌边吃边聊。 酒酣耳热,两下便无猜忌,陶甘问:“足下不是胡人,如何这等穿扮?” “鄙人姓倪,名天济,经营一个海运船队。专做海夷道的生意,常去波斯、大食、大秦诸国。船队也多雇佣番客营运,故渐渐通晓彼人语言服饰,不觉隔阂。其实我是广州土生土长。——鄙人猜来,两位是北边的人,不知来广州有何贵干?” 乔泰实道:“我们的老爷新任岭南巡抚使,南下公务,巡察海口通商事宜。我两个只是扈从而已。” 倪天济笑道:“果然是军官,我见你衣袍内闪出双龙金徽,便知消息。” 乔泰赶紧向上提了衣袍,讪笑道:“其实只是个武弁。” 倪天济道:“不瞒两位,鄙人也好剑术,又学得番人弯刀短弩精义。故尔风浪里去来,不怕贼人海盗。” 乔泰惺惺惜惺惺:“见倪先生体格,便知是英雄人物。今日相见恨晚。倪先生不嫌弃,做个长年朋友。” 倪天济应道:“鄙人正有此意。两位公务间有闲暇,望来寒宅一聚如何。且不说别的,便是鄙人半生搜觅得的各种弓刀剑器,想来两位也有兴味观赏。其中大多得自番邦,稀奇古怪。” 乔泰大喜:“求之不得。明日早膳后正有空闲。” 倪天济忽问:“还不知壮士姓名哩。两位驻息何处?” “我叫乔泰。住在五仙旅店,怀圣寺后背。那里一片都是胡人居息的区域。” “这位相公是……” 陶甘笑道:“在下姓甘。见住在河南,须坐船来去,许多不便。” 倪天济笑了:“乔相公,明日早上我派轿子来五仙旅店接你。” 乔泰答应。陶甘付了酒账,两个辞别倪天济出来酒店。见天已放晴,白日西沉,江风吹来,丝丝凉意。堤岸下一排排大小船舶都住着人家,船尾袅袅升起炊烟。江面上渔火闪熠,笛声断续,烟雾渐渐褪去与暮霭重合。堤岸上早已灯彩闪亮,绵延好几里,夜市正开。 两人折进小南门,见市井闹热,车马并驰。陶甘拟打轿回都督府署——狄公驻跸的地方。乔泰几番回头,两眼在人群中搜索。 “陶大哥,可觉得有人尾随我们而来。” 陶甘迅即四处看觑,摇了摇头,心中纳罕。 “乔泰,老爷约我们掌灯时分晤见。时辰尚觉宽裕,不如你我分头回去都督府衙门。万一有人跟踪,难顾两头,也易识破。” 乔泰称善:“我正可回五仙旅店去换过衣衫,都湿透了。酒瘾来时正是掌灯时分,不会误事的。” 第二章 乔泰与陶甘分手后,故意慢慢悠悠向城里晃去。很快便看到怀圣寺高高的圆塔顶了。那圆塔像一支香烛耸立在寺院内,点亮天灯,俗称光塔。附近番坊住的胡人都称作“邦克塔”。——这座清真寺院原系大食回教先贤宛葛素所创立,布宣圣祖摩诃末古兰经教义,供番坊内的教民做礼拜用。五六月间大食商船乘季候风入广州港,寺众登塔建斋,以祈风信,十分隆盛。五仙旅店正开在怀圣寺的后墙根。乔泰租赁的楼上客房,打开窗户便可看见那尖光塔,寺内景物历历可睹。 乔泰很快换过汗湿的内衫,又重新套了甲铠,外面再裹一领旧布袍。吹着口哨下楼来,账房口关照晚些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热闹的一角。店铺树立,各号番馆更是堆满琳琅满目的舶来货。街头巷尾到处弥漫着烤炙牛羊肉的香味。乔泰忽觉酒瘾渐动,心知不好,不觉加快了脚步。 刚转折到一条空巷口,迎面却被一个人堵住。抬头一看,正是适才酒店里的那个长胡子。细看长胡子已略夹灰白,头上一顶瓦楞帽也旧破不堪。衣袍长靴上沾满了泥土,一副寒酸相。 “足下莫非是京师十六卫的军官,好生面善。” 乔泰听是长安口音,心中一惊。又上下打量了长胡子,乃觉有几分官员气质。心中敬重,又不敢造次。遂答曰:“我姓乔,相公素昧平生……” “哈哈,对了,对了。足下正是乔都尉。”他压低了嗓眼。四觑无人,又道:“狄大人可是来了广州?” 乔泰乃知是局中人。却又莫辨忠奸,不敢贸然接应。乃答:“相公是谁?怎的胡乱打听狄老爷事?” “在下是谁,乔都尉先莫问。我有急事要见狄大人。望乔都尉引见则个。”说罢又四下张望,十分慌虚。 乔泰略一思索,答允道:“你跟着我走,一路休再问东问西。” 长胡子道:“乔都尉前头走,允我落后十来步跟着,只作不认识。到了狄大人处再与你详说。” 乔泰不便违拗,便踏步向前,又加快步子。长胡子后面十来步跟上。 这一程街巷正好黑糊糊的,几无灯光。地上坑坑洼洼、只觉趑趄高低,步履不稳。乔泰走着走着,不觉迷路。想拐上大街来租一顶轿子,却偏偏老在迷宫似的小巷内兜圈子,转不出来。忽见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骑楼,东端有一人家,隐隐闪出灯火。 乔泰上前爬上十几阶石级轻轻捶门。捶了半日,没人答应,不觉火起,又狠狠跌了几脚。回头叫道:“老伙计,这门内分明亮着灯火,却不开门……” 他顿时吞咽下了后面的话,背后已不见了长胡子。小巷内阴风凄凄,阒无人迹。 乔泰骂道:“这长胡子莫非消遣于我,却躲起来了。”说着一边爬下石级,却见地上一顶瓦楞帽,正是长胡子头上戴的。 乔泰弯腰拾起。地上积水,已湿了半边。忽见自己肩头上垂下一双沾满泥污的长靴,忙抬头一看,长胡子正悬空吊在跨街的天桥下!——脖颈上系了一根细麻绳,一头一个铁藜钩正紧紧勾在天桥的一根横椽上。 乔泰吃一大惊,忙又沿石级跑上骑楼,沿天桥走到中端。果见地板拆空了几块,铁藜钩正扎在一根横椽上,十分紧牢。他正要用手放钩,猛见一角蜷伏着一个人影,手中的短镖闪闪有光。 乔泰蹲伏膝行,慢慢摸向那团人影。及近一看,竟是个死了的。细睹正是酒店里陪侍那个侏儒吃酒的胡人,手中还紧紧捏着一柄短镖。他的脖颈上环绕着一道细花丝巾,一眼便知是被猝然捏扼死。垂拖着长舌,双眼凸出,形容十分可怕。 乔泰见天桥西端的木门早已挂了把生锈的铁锁,只得回头来再擂动东端那人家的门。半日门总算开了,出来一个老姬,手中颤瑟瑟擎着一盏油灯。老姬后背跟着一个后生。 后生见乔泰凶神恶煞模样,先是一惊。乔泰不会讲广州话,用手比划半日。那后生乃知家门口出了事。赶忙协助乔泰将两具尸身拖入门里的过道上,又用油盏细照。操蹩脚官话道:“那长胡子的是我大唐臣民无疑,这胡人会弄短镖,或恐是大食人氏。” 他用手解下缠绕在胡子颈脖上的细花丝巾。又道:“杀这人的不是胡人,你看这丝巾一端系着银币,锈着先朝庙号。大食人动武杀人,往往用弯刀与短镖。” 乔泰点头,细细回想乃自语道:“原来这胡人设计吊死了长胡子后又拟用短镖打我,却被另一人飞来丝巾套了脖子。如今那救我性命的也不知去向。可怜长胡子又身份不明。想如是不慎走到天桥下时被这歹徒在天桥上用绳索顺手套了,悬吊起来。” 后生见乔泰自言自语,又起疑。便道:“这事宜报当坊里甲,官府来人乃可断明曲直。” 乔泰解了袍扣,露出铠甲并双龙金徽:“我正是广州都督府衙门的军官。你速去叫一顶大轿侍候。” 后生听说是都督府的军爷,又见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去石级雇轿子。 须臾一顶大轿到了天桥下停住,后生上来拜揖。乔泰命后生严守现场,看护住那胡人尸身,等候官府来人验检。他自己则背了长胡子尸身上轿去,吩咐直趋都督府衙门。 第三章 且说陶甘独个儿沿堤岸回走,一面欣赏江上景色,转折市舶司署门口,见尾后无人乃信步向一条石子大街北行。他记得都督府就在这条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兰湖湖畔。 不一刻便见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楼,心想这必是南海神庙无疑了。二十多年前陶甘浪迹江湖时,曾流落到广州、潮州一带谋生。今日重游,许多市寮街景依然旧时模样,十分眼熟。陶甘进去神庙烧了柱香,又摇了一卦,竟断得有十分财采,不觉好笑。又绕出后门来。他记得这南海神庙后背原有一个宽阔的大坦,可以跑马。平时便四周挤满五花八门的货摊。临近庙会日,更是游人如鲫,繁华热闹十分。——正是当年陶甘穷途栖息之处。 陶甘出来后门一看,只见一堆堆瓦石、沙土、石灰,荒寂一片。四面都已圈定,似乎有官宦人家在此起基兴建宅第。 他感到有些沮丧,正要转身,忽听得一堆砖瓦后有人声喘息。他侧耳谛听,象是一女子的呻吟。便蹑手蹑脚上前,果见砖瓦堆后两个无赖泼皮正搂抱着一女子调戏。女子的口唇已被紧捂,只用双腿乱踢。 陶甘顺手摸着一块砖石,又去石灰堆上掬了一大把。冷不防绕到那两个歹徒后,抄起砖石便向一歹徒头上砸去。那歹徒大叫一声合扑倒地。另一歹徒刚转过头来,一把石灰末子已掷在面门心,不由捂着两眼,大哭大叫。(我认为译者可能是江浙人,因为“合扑到地”、“石灰末子”、“面门心”均是苏州话中的用法——狄仁杰注) 陶甘上前牵了那女子的手便匆匆逃跑。走了好半日,见行人渐多,方才停步。 “多谢贵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鬓发,又理了裙衫,十分腼腆。 “小姐如何这傍晚时分独个出来走动?” 女子答曰:“奴家正拟去南海神庙内烧香,惯常走的,谁知今日却遇上两个短命的。” 陶甘道:“这里已是热闹的大街,你赶紧绕路回家去吧。千万别再独个儿上神庙了。” 女子答应,道了万福,正要启步,又羞怯道:“我的竹竿丢了,烦相公与我找一根来。” 陶甘望了望那女子的眼睛,顿时憬悟,原来那女子是个盲人。他四处一看,并无木棍竹枝的,遂道:“小姐不便,即由我陪你回府上吧。只不知府宅在哪条街上?” “拜谢相公。这里好像是庙前街。舍下不远了,就在狮子坊底的水果铺隔壁。” 女子拉定陶甘袍角,即往狮子坊而来。边走边问:“贵相公见义勇为,想来是衙门里做公的,有此举动。” 陶甘暗惊:“这盲姑娘端的有眼力。”却摇手道:“在下是个经纪人,在荔枝湾开着爿商号。” 女子笑道:“听你这口音,不是岭南人物。声势口吻倒像个京官哩。” 陶甘更觉诧异。正要言语搪塞,忽听见女子道:“到了,到了。这里已是狮子坊口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狮子坊。女子又道:“这条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还是我来引路吧,顺便到合下吃碗茶再走。” 狮子坊内果然昏黑幽暗,两边木板房子歪歪斜斜,尚不见上灯。地上积满了臭水,滑溜溜不好走。女子却轻车熟驾,行脚如飞,很快便到了巷底。那水果铺总算亮着灯火。 女子引陶甘走进隔壁一间木板房子。 “上楼。我的房间在楼顶上哩。贵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盘旋曲折、吱吱轧轧的楼梯,终于到了女子的房间。见她摸出钥匙开了房门,利索地点亮了蜡烛。房间空荡荡,只几件陈旧简陋的家具。一角拉起一道竹帘,竹帘后即是女子的床铺。 女子自去竹帘后换裙衫。陶甘忽见房间高处横起一根竹竿。竹竿下悬吊着大大小小十来个丝笼。墙角下还架了几层搁板,层迭堆放着八九个瓦盆。其中一个绿釉瓷盆更是显眼,盆盖上镂刻着蟠龙戏珠。 女子从竹帘后出来,已换过一身石青布裙,腰间系了一根丝绦。熟练地从砧板上切了许多青瓜丁,—一去丝笼、瓦盆内喂食。 “倘若我没猜错,小姐这里养了许多蟋蟀?” “蟋蟀?多好听的名儿!我们叫它蛐蛐。你看这扁葫芦里养着的最是一条名种,行家称作‘金钟’,惯善厮斗。双须赤紫,六瓜分势,一对利牙,所向无敌。它那鸣声也圆润甜美,十分悦耳。” “小姐靠卖蟋蟀为生?”陶甘惊问。 女子点了点头:“这竹竿上吊着的都会唱歌,我舍不得卖。那边瓦盆里则是凶狠善斗的,能卖得好价钱。” “不知小姐如何捕捉到这许多?” “我的耳朵十分奇妙,最善辨音。菜园古宅,树洞墙根,每听到蛐蛐叫声,便知优劣。遇是名种,便用林禽片、青瓜丁诱捕,十分灵验。” 陶甘称奇,又道:“这半日还不知小姐芳名哩。” 女子笑道:“相公不问,我怎的抢先自报?我叫兰莉,双目失明后便离开了家,独自一人,并无牵挂。相公似也不必遮瞒身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猜着,是京师衙门里做公的。随岭南巡抚使狄老爷来广州公干。” “今日认识陶相公,三生有幸。想来仰托庇佑的日子还有哩。” “兰莉小姐日子也太清苦,独自幽居,许多不便。再说靠卖蟋蟀能得几个钱。” 兰莉笑了:“陶相公小觑了。这蛐蛐能斗的可卖辣价钱,一头卖一两银子哩。‘金钟’更是名贵,本地不产,十两银子我都不肯脱手。——昨夜我捉到时,真不知几何得意,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醒来,便听见它的美妙歌声,恍有点如痴如醉。” 陶甘实不愿再与她谈论蟋蟀了,有心无意地敷衍:“你是何处捉到那头金钟的?”一面寻思告辞。 “嘿,你知道花塔寺么?就是广州最大的丛林。昨夜我沿寺院后墙走着,正到花塔根下,那墙基有阙,那金钟的叫声从墙阙传出,清脆悦耳。我细听半日,知是名种。又觉这叫声似是受了惊惶,仓猝发出。便在墙阙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学蛐蛐的叫声,诱它出来吞食。果然,那金钟先探出两根须来,见了青瓜。我又纳青瓜于这扁葫芦的活门内,金钟果然跳出,吃饱了青瓜,便关合进这扁葫芦里了。” 陶甘心不在焉听着,见兰莉稍稍停顿,便赶紧拱手告辞。生怕这傻丫头没完没了谈论蟋蟀。 兰莉见陶甘要走,忽想到还未捧茶。歉道:“陶相公坐了这半日,茶都忘了敬。”不觉讪红了脸。 陶甘道:“我还有急务要回去衙门,改日再会。” 兰莉赶忙从竹竿上摘下一个丝笼要送陶甘。陶甘坚辞。匆匆告别便下来楼梯,出门而去。 第四章 陶甘出来大街一看,早已华灯初上。各号商铺饭店,青楼酒家灯火闪耀,照得夜市恍同白昼。大街上人群熙熙,比肩摩踵。 老远看见都督府衙门了,陶甘不由一阵欣喜。衙门正俯临兰湖,芭蕉椰树下碧森森的。草木葳蕤,花果点缀,十分庄雅。四名衙丁执戟禁卫,形象威武。 陶甘进了都督府衙门,径趋狄公驻息的公庶西厅。次第三层禀报,最后由一中军引导来西厅见狄公。 狄公正伏乌木公案翻阅陈年档卷。看去已龙钟老态,眉额际皱纹深密,两鬓及胡须都花白了。 乔泰立在狄公身后,甲胃兜鍪齐正。脸色间却神思惝恍,疑云翻卷。 陶甘恭敬请安。狄公抬起头来,笑道:“你且在乔泰边上坐了。乔泰你也坐下。这些年来难得在一起叙怀,过去外放州县的那些日子何等留恋。我们几乎天天坐一起探讨疑难案子,一无拘忌。对了,还有洪亮、马荣。洪亮墓木已拱,马荣也被妻孥缠绊,脱身不得。” 他愀然看了看眼前的两个老亲随,又感慨沉重道:“今番调遣你两个来广州,也是想重温一点旧梦。协力办完这案子,恐再无聚首畅晤之日。” 陶甘、乔泰也感伤十分,片刻无语。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道:“陶甘,此刻想先听听你重游广州的观感,然后再让乔泰叙述一遍他适才经历的一起杀人案。” “一起杀人案?”陶甘惊疑。 乔泰点了点头:“正是我们分手后的事,十分蹊跷。” 陶甘也觉严重,遂禀道:“我租赁在小南门外西堤的花都旅店,离城里稍远。但监视江面十分便利。大凡江上船舶上下,水路进出,都瞒不过我眼睛,一目了然。” 狄公颔首,表示赞赏。 “广州城里商贾云集,市面兴盛。加上番馆林立,胡人经商贩货的尤多。不过依我看来,大多是守法侨户,鲜有不轨之举。二十多年来广州崇尚的依旧是吃、赌、嫖。白鹅潭的花艇、莲花山的窑窟,世所艳称。纸醉金迷,一刻千金。许多富商巨公一夜之间便沦为乞丐,樗蒲之害尤烈。——地方靖安么,一时也还看不出许多端迹。番坊一带也算平静,胡人大多奉守我大唐律法。” 狄公捻动胡须,满意微哂。 陶甘又续道:“我与乔泰弟今日还遇见一个胡服穿扮的倪先生,经营着一个大船队。惯走海夷道,又通大食、波斯等言语。为人豪迈有气格,乔泰弟已应邀明日去他府上做客。” 狄公道:“你两个此番倒要多留意胡人举动。那个倪先生飘洋航海,贯通华夷,尤需倍加监伺。” 陶甘问:“老爷意思是需对胡人多作防范?” 狄公小声道:“你们道我今番来广州作甚?明里是岭南巡抚使,监察海夷道商务贸易。实则是来找寻一个人的。” “找寻一个人?”陶甘、乔泰不由异口惊叹。 “正是找寻一个要紧的人物。——这人物顷前在广州失踪。许多迹象判来与这里的番客胡人有些牵缠。故尔不仅要防范胡人番客异迹,尤要刺探出其中隐奥,解破许多疑难关节。” “不知这人物是谁?”陶甘也小声问。 “便是朝中中书侍郎柳道远大人。因中书令久缺,他实际上专擅中书省的权职,称西台右相。——掌佐天子,参议朝政,制书册命,总判省事。其余增减官吏,黜陟爵勋,戎饬百官,废置州县,临轩答复章奏,受四夷表疏贽币等等,是当今朝廷首要台阁。 “圣上仁德,龙体垂危。宫中诸太子、娘娘大局,你我固然不敢妄议。但朝臣都归心柳大人,仰仗其平衡全局。然阉竖外戚结党,也在蠢蠢欲动,种种危机,一言难尽。——偏偏这柳大人上月授钦差来这五羊城巡察过后,回京匆匆交割皇命,又潜来这里,只带了一个苏主事的亲随。 “柳大人私下广州,朝廷震惊。三省御前联议,乃委我星夜来广州密访柳大人去向。温都督门人两日前还见着苏主事陪同柳大人乔装穿扮在香坊行走,故尔我们须先从番客胡人线索下手。” 陶甘、乔泰听了,甚觉惊异。又生忧虑,怕不能胜此重担。 狄公略略停顿又道:“此中委曲,你两个勿得吐露于外。切记,切记。一丝疏忽,或误大事。只望你们协力助我勘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师。” 两名亲随口中答应,心里骤起波澜,只觉坐立不安。 “乔泰,你且将那杀人案情节讲与陶甘听来。” 乔泰将适间胡人天桥下吊死长胡子,又遭侠客丝巾勒毙细节讲述一遍。 狄公郑重道:“那个被吊杀的长胡子正是苏主事。他显然有急事要向我禀告,当时跟踪你两个半日,因不认识你陶甘,不敢轻率。一直等到你们分手后才上前认乔泰。——谁知竟被隐伏的对手轻易杀害,断了我许多线索。不过那凶手自己也死得蹊跷。莫非用丝巾杀人的侠客又与他们一伙是死敌,不然何以也盯梢到彼此,千钧一发时救了乔泰性命。又不露身分姓名,瞬刻潜踪。只留下杀人凶器的一条丝巾和一枚银币。” 乔泰道:“看来柳大人果真遇了麻烦,保不定正与这里的胡人有关。不然又何以装扮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欲吐还止,面露难色。 狄公道:“陶甘,有话直说,不必避忌。” “依老爷适才所述,这柳大人会不会是去狎妓,又怕张扬出去,名声有损,故有装扮之举。” “柳大人决非好色之徒,更不是皮肉滥淫之小人。他固然年轻未娶,仪态潇落,丰姿俊美,很可能引动这里的闺阁名媛甚而风尘女子。但他岂会贸然沾花惹草,引弄蜂蝶。柳大人京师声望日隆;又系累世簪缨,诗礼巨族,自有好姻缘相凑。眼界胸次高旷,断不肯有此轻薄之举。” 乔泰曰:“如今苏主事已死,柳大人成了无线纸鸢,如何寻觅?我们何不就苏主事之受狙击,穷追一番。并请温都督率这里的缉捕巡总协同破案。” 狄公摇手道:“不可,不可。目下连温都督本人也不知我这个岭南巡抚使的真正来意,这事断不可招摇显目,我猜想来,柳大人潜来广州,必有深思,不便声张。但他之所以没通报晤见温都督诸地方衙员,必是不寄信任于彼等。我们尤须谨慎行事,步步为营。只我三人知悉内情。浮面上的公务还需应付,暗里加紧侦查才是。” 陶甘道:“苏主事仓猝被杀,不正说明我们的来意已被歹徒窥破。不然何以在苏主事与乔泰搭线时动手?” 狄公曰:“其实歹徒一伙,目光只紧盯在柳大人、苏主事身上。但凡有人与他两个搭讪挂线,必致疑心,故尔启动杀机。——苏主事遇害,柳大人性命恐怕也在万分危急中。我们再不可懵懂延误。” 第五章 狄公引陶甘、乔泰两人转去东厅参见广州府都督温侃,市舶使鲍宽。 温侃、鲍宽见狄公来见,忙恭敬拜揖请安。——狄公以西都牧鱼兼领大理寺卿,官秩在温侃之上。狄公向温、鲍两位介绍了陶甘、乔泰的官秩。温侃也向狄公介绍了鲍宽。—一见礼,又逊座献茶。 温侃道:“遵狄大人嘱,我已将梁溥先生和姚泰开先生请到衙府。他俩位是广州商界领袖,又兼管海外业务,与番商多有生意往来。狄大人巡察海口商务,正可垂询梁、姚两位先生。” 鲍宽插上道:“梁溥先生是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儿子。聪明俊雅,从小好观古今书传,天文地理。原袭荫职。因梁将军晚岁犯事,褫了官爵,连儿子的萌职也丢了。梁先生从此发奋经商图存,事业还胜过他父亲哩。——为人甚有胸襟,也肯散财结客,周贫衅寡。又是广州最有名的奕棋高手。只除是花塔寺的方丈慧净,可以抵挡他两局,几是所向无敌。” 狄公略微皱了皱眉头:“那个姚泰开呢?” 温侃答道:“姚先生都做海外生意,与各号夷商番馆过往甚密。狄大人查询海夷道商务,不问此人,恐不行。其交道周旋之深广,连鲍相公也不如。” 狄公道:“广州偌大一个城府,内通湘楚闽越,外接南番西洋,岭南道之命脉关钥所在,岂只梁、姚两家生意?” “两家实为首户,举足轻重。众皆唯梁、姚马首是瞻。与番商交通关节的,再无头面人物。”温侃辩道。 乔泰忍不住插言:“听说有一个商船巨头叫倪天济的,海运业务最是茂隆。往来大食、波斯诸国,如走番禺、南海一般。他本人也精熟彼方言语习俗。” 温侃惊道:“倪天济?我怎么没听说起这个名字?”他转脸问鲍宽。 鲍宽忙道:“乔都尉所言不差。这个倪天济确曾是个海运巨头。不过近几年来他已歇业隐居,再没出海过。靠着半生积储财富,在广州尽欢作乐,挥霍放荡。” 鲍宽身子干瘪细瘦,人虽未可称老,却已出露一副老态。尤其是他颔下的一络山羊胡子,一翕一翕,十分滑稽。 狄公道:“既然如此,就请梁姚两位进来内衙吧。” 须臾梁溥、姚泰开由中军引进西厅内衙。 梁溥身穿一领茶褐色葛袍,绣冠布履,甚为俭朴。虽面容苍白,却气度轩昂,隐隐有傲物之态。姚泰开则络腮胡子一圈,刚修剪过,两颊显得有些生青。一身绫罗,光彩照人。 狄公先问了梁溥一些广州市面上的近况,转而涉及番客的商铺、船期、货物、关税等。梁博—一作答,不亢不卑,条理清晰。言语间颇对番客侨户扰乱靖安、越轨违法事日益增多表示顾虑。又问姚泰开番商中要紧人物,宅第、眷属、风俗、祀典、寺庙诸项,姚泰开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狄公见他十分精明,记忆惊人。赞道:“你认识如此多的番商,不知对他们有何更深的看法。市舶使鲍相公还自谦不如你哩。” 姚泰开道:“番商虽亦营营奔利,冀图发财,但大多不敢欺心。时常要去寺庙中念经忏罪,祈福禳灾。他们保持自己的言语、文字、习俗、信仰,对我唐民怀有戒心,对我大唐诗文、中华典册,也不予一顾。只有一个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仅能讲得一口流利官话,也识得中国文字。为人十分好客,今夜还约定在他宅第宴请我哩。故尔……” 狄公听懂了姚泰开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约在先,理应践诺,岂可空劳他人久候?不过,我们的乔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开开眼界。不知姚先生能成全一回么?” 姚泰开笑道:“想必曼瑟先生更会欢迎。乔都尉这就跟在下一起去吧。” 狄公大喜,乃道:“时辰不早,梁先生也可以回府去了。”又转向温侃、鲍宽:“下车伊始,深扰日多。望两位协助本官,努力王事,克臻圣命。”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西厅的庭院内一排排木棉花,红火欲燃。巨大的榕树荫下一方石桌,狄公、陶甘夜膳罢,正坐在石桌边上议论。 “老爷适才说柳大人无意问花寻柳,则与王事有关。有所忌讳,难以言宣,故只得微服私访。竟瞒过了京师一班同僚。” “柳大人运掌丝纶,王言无忝。操虑的是江山社稷的承胤大局,朝廷中三槐九棘,各号权位的势力平衡。王事鞅掌,早已将己身抛闪脑后。他这一失踪,朝中震惊可知。只怕没第二个人能扶持政纲,匡定大局。” 陶甘又道:“不知这位柳大人可有什么嗜尚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说起嗜尚,柳大人一不饮酒饕餮,二不贪货爱财,学养贯素,持身清正。至于癖好,倒有一桩,便是爱斗蟋蟀。平时差人访觅,不惜重金购买。圣上约御花园时,除了斗鸡,便是斗蟋蟀。” “斗蟋蟀?”陶甘暗吃一惊。 “就在他离京的前一日,我们朝班上见面时,我听得他袖中有‘瞿瞿’叫声。他笑道:‘圣上病榻前,略可解颐。即刻便要传进内宫,故携在袖中。’——听柳大人说,那匹蟋蟀是名贵罕种,行家称作‘金钟’。” “金钟?”陶甘失声叫道。 狄公问:“陶甘,你莫非也听得此名种声价,故有惊叹?” “不,老爷。我适间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个盲姑娘。这姑娘正是以兜售蟋蟀为生。她说正是昨夜她在花塔寺后墙根捕到一匹金钟。鸣声奇特,为之兴奋异常,还说十两银子都不卖哩。” “果有这事?”狄公也惊诧。“只不知她这匹金钟与柳大人的金钟有何干系。” “听那盲姑娘说,这金钟是关内名种,岭南罕见。十分卖得价钱。此刻还在她家里的一根竹竿上吊着哩。养在一个扁葫芦里,喂食青瓜丁、林禽片。——说不定她捕捉到的这匹金钟正是柳大人袖中藏了一齐带来广州的。” 狄公悟道:“天下也有此等巧合事?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难,袖中金钟逃逸,正被那盲姑娘捉到。——如此说来,柳大人之失踪必与花塔寺有关,或许就让人幽禁在那寺中,辗转求救哩。”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此等闲心,潜来广州私访,还袖着一匹蟋蟀?” “闲心与否,且不论理。此刻不算晚,比似在此闲聊,何不赶紧去花塔寺周围走一趟,或有所获。可惜乔泰不在。——花塔寺原是广州一大胜迹,如此月夜访游,也不虚此行。” 陶甘迟疑:“这……合适么?老爷你是堂堂的二品京官,朝廷股肱,万机在躬,岂还是当年州县吏一般,动辄扮个算命问卦的上街探虚实。’” 狄公笑道:“难得松动筋骨,豁然怀抱,自在一番。我本就厌烦那一套仪仗卤簿,官衙排场。况且这里毕竟不是京师,有几个认得出我们的。吾意已决,休要再说了,赶紧换衣饰去吧!” 第六章 且说乔泰跟随姚泰开坐一顶大轿先去姚宅稍作稽留。姚泰开换了件宽大的蓝布袍,戴一顶黑弁帽,又继续坐轿去曼瑟家赴宴 轿中姚泰开对村夫显宝似地向乔泰大输了一通吃经。乔泰第一次听说“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的教训,十分稀罕。又信服姚泰开乃是第一等的美食家,饕餮家。 大轿抬到怀圣寺附近一幢花园宅第停下。姚泰开道:“到了。”又嘱:“乔泰兄弟,宴席上千万看我眼色,不可造次。” 一个头缠白布的司阍引姚、乔两人穿过一个修葺得十分齐整的喷泉池花园,向主人的客厅走去。 乔泰见花园外隐隐耸着光塔的圆顶,新月下分外肃穆。心知曼瑟先生的宅第与他住的五仙旅店不会太远。 曼瑟在客厅门口恭迎。衣装鲜丽,气态轩昂。姚泰开扪胸道:“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带来一位朋友,是我们京城长安来的。” 曼瑟看了一眼乔泰,不置然否。鞠躬道:“真主赐福。”遂引两人入席。 酒席围着一张低矮的圆桌,主人宾客均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鸡的奇妙香味,惹得乔泰馋涎欲滴。他尝了一口侍仆敬的酒,只觉喷香醉人,又象奶酪一样有点腻腥的甜味。 曼瑟与姚泰开谈了半日生意,间而又讲大食语,十分投契。 姚泰开向曼瑟介绍了乔泰,曼瑟兴致很高,亲手与乔泰敬杯,渐渐酒酣,说话也觉松驰。 乔泰道:“我就下榻在五仙旅店,正在怀圣寺后背,想来与贵府很近。” “噢,怀圣寺。寺内邦克塔圣光不灭,真主永在。先贤宛葛素初来华夏,便在这一带布道。仙逝后葬在桂花岗。我们大食侨民也多居住这两处。” “曼瑟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倪天济的,他的船队经常远航贵邦。”乔泰又寻话头。 “倪天济?认识,认识。”曼瑟两眼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来。“那姓倪的父亲是广州人,而母亲却是波斯人。波斯人与我们不友好,我们英主哈里发统率的勇士已经打败了波斯。” 姚泰开见话题扯远,又怕乔泰言语有失。乃道:“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观赏一段大食歌舞,正可助兴。”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语咕噜了几句,又拍了几下手掌。 一个妖艳的女子从珠帘后轻轻跳出,追随着节拍激剧的音乐扭动起来。——那是一名大食舞姬,描眉画眼,坦腹露乳。两片红唇如火一样,一对狐媚深邃的眼睛像大海翻起波澜,顿时吞噬了席间的一切。 姚泰开、乔泰两个如醉如痴,不能自已,曼瑟咧嘴大笑,小心捻着两角翘起的红胡子,十分得意。 “她叫珠木奴。她的美貌没有一个见了不动心的,她的舞姿没有一个不五体投地。” 琴鼓声遽止,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开、乔泰—一叩礼,又用一对妖媚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流盼席间。 曼瑟命与宾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乔泰膝前献杯。乔泰正眼花撩乱,心猿意马之际,接过仰脖一杯下肚。忽又闻到珠木奴身上的汗香,顿时热血狂流,六神摇撼。 曼瑟又命珠木奴再唱一支番曲。珠木奴不快,立身又呜呜咽咽唱将出来。虽不懂其歌词,恍觉得音韵抑郁,声调幽怨,如啼残的的杜宇。歌罢又跽趋到乔泰面前。 乔泰呆呆望着珠木奴,失魂落魄一般。 曼瑟扔给珠木奴一块金币。珠木奴接过随手掷给一个侍候的乐工。竟用华夏官话问乔泰:“敢问贵客姓名,从未曾见过面。” 乔泰刚喘过一口大气来,恍听得那珠木奴并非说番语,又惶惶不知所措。 “军官爷不肯吐姓名,怕是摄了你的魂灵去?”珠木奴情场老到。 “我叫乔泰。仙人王子乔的乔。泰,这位姚先生讳泰开,正是同一个泰字。” “呵,乔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开名儿好听。姚先生,你如何脸上悒郁?” 姚泰开谄笑:“托真主福,已经放宽心了。肚中照例是坦荡荡的。” 珠木奴也没听明白姚泰开意思,便又昵笑问乔泰:“先生京师是何官职?” “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东宫。” “哎哟,原来是都尉爷。——看你胡子都有一二丝白的,怕是做爷爷了吧。”珠木奴又戏道。 “我才四十岁,尚未婚娶哩。”乔泰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暗底佩服自己的勇气。 “敢情是眼角开在天顶门,不看常人吧。”珠木奴自顾灌了一口酒。 乔泰望着珠木奴美丽的脸庞又添一层红晕,不禁心旌摇摇。 正要拿话砑光,忽听得“当嘟”一声,曼瑟将手中一只玛瑙杯猛地扔在地上,脸色铁青。 珠木奴不理会曼瑟怒气,又娇媚地挨近乔泰一步,满斟一杯,笑道:“乔都尉,再吃酒,小心酒杯跌落。” 乔泰更形惶惶,屏息不敢出气。 姚泰开识趣,忙起身拱手告辞。曼瑟不理,用番语骂珠木奴。珠木奴也叽哩咕噜抢白一通,算是回敬。最后忽用华夏官话大声道:“我又不是你包下的。爱与哪个亲热与你何干?”说罢转身便走。两个乐工也跟着狼狈奔窜。 乔泰尴尬,无地自容。珠木奴忽回头附耳小声道:“奴家住白鹅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幸能再会。”说罢一阵风去了。 姚泰开示意乔泰告辞。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挥手,命撤席,自个转身去内厅。 乔泰悻悻出来花园,自觉没情没绪。姚泰开劝慰道:“乔都尉休要烦恼,这是此间常有的事,不足为奇。我们司空见惯。那些番客大多喜怒无常,脾性古怪,不通我中华礼仪习俗。你也大可不必认真。” 乔泰道:“今日之事,败了你们的酒兴。也怨不得曼瑟生气,只是珠木奴太猖狂了。我也有失检点。” 姚泰开哈哈大笑:“乔泰兄弟还有此等肚肠。快莫再说了。珠木奴有心与你搭讪,也不可冷淡了她。只是曼瑟狷狭,寡恩傲礼,当面做脸给客人看。你休耿耿于怀。——改日我请你去消消气。我有一处别馆,叫‘开颜居’,在城中法性寺后背,雅静幽僻。内中人物,尤胜珠木奴,保你开颜舒心。呃,此刻我先回去了。” 姚泰开好言抚慰一通,叫了一顶小轿,自顾去了。乔泰惘然若失,夜风里呆呆立了半日。 第七章 狄公、陶甘一番化装,穿扮如两个穷酸秀才。头上青纱皂帻,脚登方平履。一个蓝布袍,一个褐布袍。也像是蒙馆的先生。一路观赏街景,慢慢转悠向花塔寺而来。 且说这日正是观音菩萨生诞,烧香许愿的人分外拥挤。一时士女喧阗,游人如蚁,香车玉勒,轧轧成堆。庙市也繁华兴旺,香烛、泥偶、木鱼、佛珠的小摊比比皆是。杂耍献艺的都拉场表演,围起一堆一堆人。问卦占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来个课摊。 狄公见巍峨的山门额上刻着“敕建宝庄严寺”六个栲栳般大的金字。山门内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重背石径,十分齐整。殿宇佛堂巨烛高烧,渲如白日。——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这人山人海的,哪里寻觅踪迹?无异大海捞针。”陶甘道。 “我们先去花塔四周转转,看看那堵墙根。”狄公也觉渺茫。 两人转到花塔院内观瞻一番,不禁喷喷赞叹。峻峨的塔身庄严肃穆,飞檐映月,铃铎咽呜。塔内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这宝塔又平添一种神秘幽邃的气氛。——想到柳道远或就在这里失踪,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两人又细细看了那三面砖墙,却有好几处裂罅,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狄公、陶甘转出院门,刚步入观音殿门槛,忽听得殿外香炉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讲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红系绿,两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窑姐。旁边站着个干瘦的虔婆,正在议论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内各处转转,我稍后就来。”说着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见是个老儒,嫌憎穷酸,爱搭不理。虔婆则抢道:“五十个铜钱,房间就在西院外翠香阁里。” 狄公京腔问话:“小姐可是北边的人。我正厌嫌广州女子腌脏哩,牙齿都是黄的。” 女子乃道万福,妖妖调调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营邱县人氏。” 狄公道:“要与小娘子说句话,可行?” 虔婆笑道:“说话、捧茶、侍夜都一个样,五十个铜钱。”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正一百。拆解半串递与虔婆。 虔婆接过,笑逐颜开道:“香姐,随这客人去吧。” 狄公与香姐道:‘你随我来,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们去那里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随狄公转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进了茶亭,茶博士端上两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赏钱,叫香姐坐了。便问:“那老虔婆不像是北边的人,可与你有亲故?” “非亲非故。只是小女子卖身于她,叫她声阿妈。” “你是从青州被拐卖来此地的?”狄公又问。 “说来话长,客官也不耐听。我被卖过几转。——阿妈上月刚从水上人家处买我来,正图报恩哩。” “如何说要报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转卖几回,最苦莫过于水上人家做媳妇。他们是至轻至贱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许与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广州城里居住。只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岁月,世世代代,像虫豸一样受人驱赶虐杀。还要接番客过夜,百般凌辱,无处诉苦。城里的妓馆行院从不接番客,就这一点,也够庆幸的。——阿妈待我好,挣了钱全数给她,也心甘。” 狄公将余下的五十个铜钱给了香姐。 “今日只想打问香姐个信儿。” “不知官客要问什么?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说得。”香姐收了铜钱纳入怀中。 “我有个朋友,也是北边来的。前两日说是要来这里烧香发愿,约定今日观音殿前见面。谁知至今没寻着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处勾当,不知见过也没有?” “你那朋友可是个年轻英俊的,仪表堂堂,关中口音。只是衣衫寒伧,尤胜于你,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关中口音。香姐莫非见过他了?” “昨日黄昏还打山门外转悠哩。我也上前搭过话。因这口音稀罕,故尔留意。——他像是急匆匆寻找什么人,原来正是与客官相约定的。” 狄公惊异:“今日你可又见过他?” 香姐摇了摇头。 狄公谢道:“今日有缘,改日再会。还有个朋友观音殿里正等着我哩。” 香姐抬眼怯声问:“那边翠香阁去不去?时辰尚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说定捧茶、说话的吗?” 香姐感激地望了眼狄公,再三叩谢,乃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声“嘘嘘”,只见一顶华丽的大轿吆喝着径直抬到后殿的白玉阶下。 狄公忙趋前跟上看觑。正遇陶甘上来招呼。便问:“不知什么人物来庙里拈香拜佛了?” 陶甘道:“是梁溥先生。我适才听一小沙弥道,梁溥先生今日约定来庙中与慧净方丈奕棋。” 狄公“嗯”了一声,见梁溥下轿来,四面遍视了,匆匆进去方丈 “老爷小心,吃他认出。——适才我与小沙弥说话时,他上从轿窗中探出头来,怕是已认出了我。再认出老爷来,横生枝节。”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确是昨夜黄昏时来过这里,像是约见某人。——如此推来,他可能尚藏匿于此寺中,或是被幽禁。不然。那蟋蟀不会轻易逃逸。” 狄公、陶甘又寺庙各处乱转,连茅厕、灶头都没放过。只是花塔塔门封闭,不许攀登,没法入进。——盖一个月前有一香客说云中罗汉相招,竟从花塔塔顶纵身跳下毙命。慧净途命封闭塔门,暂不让善男信女进去,怕人仿效。——如今塔门紧锁,还专派一个老头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与老头陀搭讪。三言两语后便问老头陀可曾见着过如此这般一个人物。 老头陀答:“贫僧只是奉命守塔门,不让闲人进去。并不曾见着施主所说之人。” 陶甘笑问:“莫非寺中小师父犯了规矩,被关禁在塔中?” 老头陀嗤道:“难为施主想着。——这宝塔是神圣之身,岂可容犯规龌龊之人居住。” 陶甘点头又道:“我们是中原赶来宝刹烧香的,不登上这花塔,恐虚来一遭,辜负当初誓愿。我佛慈悲,许我们上去看看如何?”说罢又塞过一把铜钱去。 老头陀嗔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施主自稳重。寺庙乃清净之地,不可玷污。施主有钱,自买香烛烧去。要不然聚攒了,施舍几桶香油来。” 陶甘只得收回铜钱,讪讪道:“让我们进去看瞻一遍又何妨。” 老头陀道:“原先是人人可以登塔的。只是怕也去塔顶坠下,我们收尸也忙不过来。——寺中还有两具尸身等着火化哩。都是穷苦人抬来的,也是敝寺的一桩慈悲事业。” 狄公一惊:“敢问老师父,那两具尸首能看一眼么?” “阿弥陀佛,怎的忽又要看尸首了?——自己去看吧,没人把守。在东院墙外菜园的一栋平房内。要不是今日观音菩萨吉辰,一早就烧化了。昨夜抬来的无主尸。” 狄公问了路程,慌忙绕僧房向东院急趋。陶甘褰袍紧紧跟定。 两人到了东院墙根,果然无人把守,但门上却挂了把胳膊般大铁锁。墙头很高,不便翻越。 陶甘道:“当年那管‘百事和合’还携带在身上哩。二十来年没用,不知好使否。” 他四觑无人,迅速从衣袍夹层的布袋里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眼,来回一拧,锁便开了。又拔了门闩,出来菜园。 菜园一隅果然有一间平房,一片漆黑。平房的门没锁。狄公上前推开一看,阴森森一股臭腐霉味扑来。陶甘又去袋中摸出撇火石与一截蜡烛,点亮了。 房中一条长桌,紧实实挤了两具席片复盖的尸体。狄公掀开一具的席片看了脸面,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乞丐。再掀动另一片芦席,陶甘举烛照着。——果然是柳道远苍白的脸!平静中似乎还透出一丝笑容。 狄公大惊失色。命陶甘将席片全部掀揭,他细细验检了尸身。奇怪的是全身并无一处创伤、血迹、索痕,紫瘀。——只除是尸身冰冷微腐外,却无一丝异象。 陶甘将柳道远一身破烂衣裤抖了抖,却跌落下一个压扁了的金络银丝笼盒,笼盒的小门开着。 狄公失声道:“正是柳大人养金钟的笼盒。——果然被歹人害死在这庙中。” 陶甘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狄公即命陶甘将自己钤押了官玺的名帖拿去传方丈慧净即刻来这里听旨。——他不得不公开身分了。 须臾慧净披着猩猩红嫁裟,跟随陶甘急皇皇赶到菜园平房。后面还尾随着几个年长的寺僧。 慧净拜见狄公,合十顶礼,口称“怠慢。”狄公命陶甘将众寺僧一概轰出平房,老远在东院墙外等候。 狄公问:“慧净师父,这具死尸是谁?你可知道?” “贫僧实不知死者是谁。”慧净看了一眼柳道远尸身,不住念“阿弥陀佛。” “这具尸身是如何抬到贵刹来的?”狄公厉声问。 “回狄老爷,敝寺向有焚化尸身,超度带雅之善举。四方但有无主野尸,贫苦无力者死去,都抬来敝寺焚烧。这两具尸首是昨夜衙门的巡了抬来的,道是荒郊里发现的穷乞丐。只因观音大士生诞,故末启火。正拟明日焚化哩。” “衙门里的巡丁抬来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随时还要来寺中勘问此事。” 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门盘问清楚,这具尸身是如何一回事。再找到巡丁及仵作细问,我还要看一看仵作的验尸格目。” 狄公抬头又大声道:“这死者是本官亲随要员,无端死在广州。此案需认真鞫审,不可怠忽。花塔寺难脱干系,幸未烧化。阖寺众僧静候衙门勘问。” 慧净心中暗暗叫苦。 第八章 乔泰回到都督府衙门已经深夜了。 狄公正在书房内看广州的方兴图志。乔泰简略禀述了随姚泰开去曼瑟宅第赴宴经过。 狄公笑道:“乔泰,我与陶甘已经找到柳大人,他被人谋杀了。尸首已从花塔寺移到衙门。” 乔泰激动道:“老爷亲自出马,果然旗开得胜。只不知柳大人是如何死的?” 狄公将花塔寺一段情节细述一遍。最后道:“衙门的仵作已经验完尸,柳大人系被一种医典中尚末记载的毒药毒死。据说这种毒药只有水上人家会配伍,一般药局都不知奥妙。随剂量大小,制约受毒者性命,及时服下解药,即刻痊愈,无事一样。毒性有三日发、五日发、十日发诸品项,最多有半年才发作的。随意调合,十分灵验。——早是这里的仵作曾见着过水上人受毒的先例,不然也蒙在鼓里,还以为是心病猝发而亡。” “老爷适才似乎未说巡丁在何处寻着柳大人尸身?”乔泰毕竟心细。 “衙门里三班九队巡丁都—一盘问遍了,并无一人曾见过柳大人尸首。也不是衙门的巡了抬去花塔寺的。” 乔泰惊道:“难道说是有人冒充假扮巡丁抬去的?” “正是有人施了瞒天过海之计,竟瞒过了花塔寺众僧。幸是观音菩萨庇护,不然早烧化了,死无对证。”狄公喟叹一声,又续道:“从那匹蟋蟀逃出地点判来,柳大人必也是在花塔寺一带出事的。他死时脸上十分平静,并无痛苦之状,这里也有蹊跷。” “老爷,那个捕到金钟的盲姑娘兴许知道些内情。她说为诱捕金钟曾在寺墙外守候了半日,这期间她如是屏息静听,寺墙里有什么奇怪声音,瞒不过她。——瞎子目盲,耳朵却十分灵敏。” “我们也细细看过那花塔寺的后墙,多有裂罅。而那藏尸的平房一溜高墙却无缝隙。不知那盲姑娘究竟在哪一段墙外捉到金钟的。——我已使陶甘去请盲姑娘来衙门细问,想必此刻也要回来了。” 话犹未了,果然陶甘回进书房。但身后并未见有盲女子跟着。 “老爷,这事亦太蹊跷。只片刻时辰,不仅那盲姑娘不知去向,她住宅里的所有盛蟋蟀的丝笼,瓦盆也全没了踪影。” “陶甘,你先吃一盅茶,慢慢说来。”狄公也觉纳罕。 “我摸到狮子坊她的家中一看,房中空空如也,只有那一根竹竿还悬着。原来那丝笼都齐整地吊在竹竿下。屋角八九个瓦盆也不见了。竹帘后她的床褥、枕衾、衣衫也一古脑儿搬走了,只剩一间空屋。——我四周邻里都问遍了,又去市场摆蟋蟀摊上询问,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乔泰道:“陶大哥恐受那小丫头的骗了,当初便是圈套。” 陶甘辩道:“那丫头不致于设圈套让我去钻。当时遇见她时,实属偶然。如今突然潜踪,应是被歹人所劫持。记得与她闲话时曾听见有楼梯响声,当时并未留心。那丫头由金钟道出花塔寺线索,可能最是致命之处。——歹人惊恐,下此手段。” 狄公抚须半日,乃曰:“今夜我听得一段水上人家的话头,又见毒死柳大人的药只有水上人会调合。水上的女子与番客在花艇上广有接触,这两类人物尤须留意访察。” 乔拳道:“我明日便去白鹅潭拜访那个珠木奴。今日宴席上她似有些话语要与我说,碍于曼瑟乖戾,才没吐出。末了又要我去白鹅潭西北第四排花艇与她约会。——或可探得水上人的一点秘密。” 狄公曰:“还有那位倪天济,不正是约了你么?不妨也去会一会他。曼瑟于他有怒声,必与大食人不和,正可以从他口中探得些大食人的行迹。——明日你拜访了他们两个后即来衙门禀报。” 乔泰欣然应命。 “陶甘,柳大人、苏主事的尸身尽早收殓,运返京师。不可让温侃、鲍宽等探得内情。这事还赖我三人暗中访察。那盲姑娘线头尤需及早寻着。不过,你们可以私下委托这里的缉捕军校,就说是亲朋相托寻找,不要声张就是。——你两位明日上街,也需倍加谨慎,恐歹徒已认出你们来了。” 第九章 翌日一清早乔泰便起了身,上街来小摊上吃了两碟凉粉,一碗芝麻糊,便沿江向拾翠洲方向行去。 白鹅潭花艇都停泊在拾翠洲临江一线,船舶鸦轧,樯帆连绵。乔泰行至堤外,见西北隅花艇尤为密集,约十来只横排,船身稍小,也无樯桅。都挂着灯彩匾号,有的画栏雕柱,华丽十分。——看看时辰尚早,便在岸堤上下踟蹰逡巡,候着时机。 一队早市挑卖的小贩正往花艇送菜蔬果瓜,一个个踏着接连花艇的桥板,“吭唷吭唷’挨排分送。——乔泰计上心来,上前拦住其中一个老挑夫,央道:“这一担木瓜就卖与我吧。” “三十个铜钱。”老挑夫开辣价。“挑到船头要卖四十个铜钱哩。” 乔泰笑道:“就四十个铜钱吧,这扁担、篓筐一并搭上如何?”老挑夫答允,收了四十个铜钱,将肩上一担新鲜木瓜卖与乔泰。心里乐滋滋的,真撞上了不识价的“木瓜”了。 乔泰挑起那一担木瓜便向西北隅一排花艇跨去。那些桥板很滑,水上人家就用它来作剖鱼的砧板。——早起的女人沿江涤马桶,也有嗽口洗盥的,也有升火备炊的。有的船上挂满了破鱼网、臭鱼干。 乔泰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四面打量。他意外发现虽然挑夫上船来很多,但水上人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原来他挑担的姿式有些古怪,北边的人与南边的人挑担的姿式本来就不同。乔泰意识到了,立即停下稍歇。注意看了别的挑夫动作,再刻意摹仿。果然顺手轻快,也不觉再有人暗中瞅着。 愈近江心,船愈漂亮,大多是广州名花的私艇,上下都有舢板接送。主舱门楣轩窗上都有灯饰,有的还写了名号:“绮梦”。“春柳”、“玉兰”、“紫雪”,种种不一。 乔泰一路寻来,只不见珠木奴的名号。又怕是番妓的名号自有特别花样,正感踌躇,不觉已踏上第四排花艇。——前面只有三条船了,江面上白光粼粼,波声浩荡。 乔泰停下歇肩,叫卖木瓜。一个老虔婆吆喝道:“嚷嚷什么?我们小姐还在睡觉哩。” 乔泰躬身行礼,塞过一把铜钱:“这船上小姐芳名可是叫做珠木奴的。——昨夜相约,顺便拜谒。” 老虔婆收了钱,露出笑颜:“正是,正是。老媳妇这就去叫小姐出来。” “不劳小姐奉迎,我自个儿去她舱里。”说着就随老虔婆下到后舱。见一间精巧的小门槅上画着一幅工笔花鸟,上面写着“珠木奴”三个小字。 乔泰推开房门,珠木奴果然还在床上睡着,不过这时她已张开了眼睛。 珠木奴一见是乔泰,忙跳下床来。笑道:“原来是乔都尉,这等机灵。果然寻到这里。”一面将房门关合,便一头倾倒在乔泰怀里,放出了万种妖娆。乔泰惊喜交集,乃缱绻温存一番。 珠木奴道:“莫非天助你我。我的丫头正好生病告假上岸了,她其实是我的恩主派来监伺我的。少刻恩主另派人来,他对我管束得可严紧哩。” “你的恩主不是曼瑟么?”乔泰禁不住问道。 “不,不,曼瑟是我的常客,并非恩主。——曼瑟他几番提出要用巨金赎我脱籍,将我带回大食作他的妻室。我的恩主不允,我自己也不愿回去那个沙碛荒漠之地。乔都尉也许不知,我的父亲虽是大食人,但母亲却是广州的水上人。以前我的日子很悲苦,思主买下我后,才有今日。这艘船便是我的,恩主从不向我索银钱,还与我置办许多首饰裙衫……” “你怀恩图报,想来很爱你的恩主罗?” “不,恩主虽百般恩宠,终不能赢得我的真心。我心中自有一个人物在。只恨一时糊涂,如今悔恨已晚。”说着眼中不禁堕下泪来。 “能否告诉我你的恩主是谁,你心怀中的情人又是谁?”乔泰不禁有些拈酸。 珠木奴摇摇头:“你是何许人物?如此追问不休。果真存心于我,快快为我脱籍并携我去京城长安。即便从此荆钗布裙,粗茶淡饭,亦胜似如今千万倍。跟随了你,再无二心。” 乔泰面露难色。没想到珠木奴如此明快摊了底牌。 “乔都尉,京师御林军供职,你的主子又是朝廷高官。这些小之事,还怕不成?”珠木奴似觉失望。 半晌又道:“你能一旦秘密地携我回去京城,我便吐出那两人姓名来,也可天涯撒手,誓无反顾。只怕你无诚意。这事一旦漏泄,我死无葬身之地,岂可贸然造次?” 养泰搔首道:“这事恐费周折。你如此害怕你恩主,天塌了,地也难接。我初来乍到,脚跟很浅,只怕画虎不像反成了犬,岂不是误你终身。” 珠木奴垂泪道:“如此说来,只是痴念一场。你快快走吧。恩主派的人说不定眨眼就到,见了面时,许多尴尬。乔都尉果有心志,他日可约定城里相会详议。我的思主在花塔寺后面有一幢私宅,缓急可用,不致败露。” 乔泰感伤地点了点头,遂将自己的旅店房间告诉了珠木奴,以备递传音信。 忽然听老虔婆进来禀告:“小丫头来了!珠木奴慌忙道:“乔都尉快走。” 乔泰会意,迅速从后舱绕到船尾,又跳到旁边一艘船上。三脚并作两步,很快便跳回了白鹅潭岸堤。——径直回去五仙旅店。倪天济派来的小轿果然已在旅店门口等候了。 第十章 狄公一早起身盥漱了,便转到衙院后花园散散心。后花园有一个大水池,连接兰湖一角。记得荷叶翩翩,白莲点点,十分幽美。狄公刚走近大水池岸边,突然发觉温侃竟在一株柳树荫下的石凳上专心致志摆弄几个瓦盆。不由好奇,蹑脚走去。 “温都督这么大清早在做什么?” “呵,是狄大人。你看!”他打开一个雕刻着幡龙的瓦盆盖子。“你看这尾蛐蛐,何等威武。双须抖直,隐隐有紫节,两边板牙象挫刀利刃,至今尚未曾有败绩。” “温都督也爱斗蟋蟀?长安宫中也时兴过一阵。柳大人有一匹名种,最是凶猛,圣上都败下他几回哩。” 温侃听见说柳大人,心中便不乐。 “这柳大人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神出鬼没。已明言回去京师,却又在广州露形。莫不是这位钦差暗中在访察我的弊端,故意瞒过我当方土地。” “温部督多心了。柳大人对广州印象甚佳。钦差巡视返京后,还与我提及温都督的德政哩?” 温侃干笑一声:“柳大人巡视刚走,又来了狄大人巡抚。怕是朝廷不信柳大人奏报的德政吧。” 狄公一愣。心想莫非这温侃已猜知我的来意,又断定来者不善吧。 “温都督好荒诞。柳大人是巡视经略军平南战备,施化殊方,宣威海外,本官则专务查询番国通商,海夷道关防例禁诸事宜,实与温都督广州军政靖安无涉。” 温侃自知语失,讪讪低头。 “温都督,昨日我的亲随在广州市面上遇着一匹善斗的蟋蟀,内行称是‘金钟’。倘与你这匹交锋,胜负正不可予定哩。” 两个正说话间,忽见鲍宽急匆匆进来花园。 “温都督,那女子不见了……” 温侃使眼色:“你没看见我与狄大人说话么?”又转脸对狄公:“噢,鲍相公为我在觅购蛐蛐。” 鲍宽忙向狄公请安。乃道:“拙荆认得一个盲女子,屯积了许多各种蛐蛐。温都督托我去访购。谁知拙荆昨夜去找她时,已不见了踪影。” 温侃不耐烦地挥手道:“这区区小事也来惊动狄大人视听?快回去吧。” 鲍宽吃此抢白,忙恭敬退下。狄公上前一步拉了他袍角。 “鲍相公,本官少刻便要去拜访梁溥,询问一些商界细节。望你陪我同去,有你职权。” 鲍宽唯唯。乃拜辞狄公,暂且退下。 狄公回到西厅书房,陶甘已等在那里。陶甘说他已私下拜托一名干练的缉捕访寻兰莉的下落。狄公将适才花园里与温侃、鲍宽一段话语说了。 “我疑心温都督以前曾见过那盲姑娘,似乎不愿让鲍宽知道。那盲姑娘的失踪看来并非劫持,而是自己藏匿起来了。不知是有意躲避温、鲍的纠缠抢夺;抑还是不肯让我们探明她的底蕴。如今各路人马都在找寻她,必然是个要紧的人物。——问破柳大人死因,还须从她下手哩。” 这时中军来报,轿马已经就备就。鲍宽已在西厅外恭候。 狄公道:“陶甘,我们一起去梁溥府上吧。” 第十一章 乔泰被轿夫一直抬到萝岗口倪天济的宅第。一个侍仆领着他曲曲折折,绕廊过轩到了一处浑圆穹顶的大厅。大厅门口金虬玉兽蹲伏。厅内陈设装璜,富丽豪华,珠光宝影,琳琅满目。 乔泰看得新奇,已不见了侍仆。正党惊疑,丝幕轻轻揭开,娉婷袅娜走出两个妙龄女郎。一式番国穿戴,金钏耳环,摇闪不定。皮肤浅褐,双眸深亮,肢体丰韵,气格端庄,形象十分迷人。 “乔先生稍候,主人片刻即到。”其中一个说道。莺啼燕啭,竟是华夏语音。 两个笑着推着乔泰肩下坐了。 “敢问两位小姐芳名,何方人氏?”乔泰酥倒半边,语音已变。 “我叫汀耶,这是我的孪生妹妹叫丹纳。——主人的丫环而已。” “我还问了你们何方人氏?”乔泰不敢相信这一对孪生姐妹竟是胡人。 “哈哈,乔都尉驾到,有失恭迎。失敬,失敬。”倪天济掀门帘进来。 “两位小丫头不懂规矩,答非所问。望宏怀恕谅。不过这两个小精灵也还算聪明,不仅懂我大唐语文,还通波斯、大食文字。每日我们一起研读各类书籍,十分解趣。” 乔泰心中不由敬佩。 倪天济命摆席,一时肥甘美酿捧出,皆极珍奇。乔泰心怀有事,不敢恣意饮啖。 “乔都尉,这些味道如何?”倪天济指了指一桌酒食。 乔泰各样品尝了,赞不绝口。——风味果然大不一样。 “唉,终不及那小店的蛇丝、猴脑有滋味。故我得空闲时,便独个去那里品味,也顾不得路远,地方腌脏。” 倪天济挨近一步问:“乔都尉昨日回去时,没遇什么麻烦?我见一个长胡子的人紧紧跟随着你,只怕你遭不测。” “没有,没有。”乔泰不敢贸然吐实。 倪天济狡黠一笑:“你们的主人狄老爷亲下广州。——这里已传出风声,广州必出了大事。” 乔泰正色道:“狄老爷此番巡抚岭南,职在查缉海夷道关禁税务诸事项。——圣上虽已准许锦绫、罗谷、细绢、瓷器诸货物出海,金银、铜铁、珍珠、宝玩仍在禁列。番商贪货,重利走私,官员受贿,见利忘法。倘不及时派要员南来查办,恐邪势弥漫,关禁松驰。海夷道病国损民,不可收拾。” 倪天济醒悟:“言之有理。——乔泰兄弟还有此学术!番商百般窥探,无孔不入。海禁不严,常漏吞舟。如此蚕食,中华财富日削,而奸宄妖商囊满腰厚,如何了得。” 乔泰乘机问:“梁溥、姚泰开两人海外生意巨额,可有此污迹?” 倪天济道:“梁先生名门之后,家财万贯,必不屑与此龌龊勾当。姚先生虽贪色淫乐,时有挥霍,但赚钱手法似无可疑心,恐也不会违禁走私。” 乔泰还要再问,倪天济笑道:“乔都尉是武人,何不看看我收藏的各种华夷剑器,谈论一些拳术角斗技艺。”说着立起牵了乔泰的手去一间黄铜大门上拨弄机关。 铜门应声开启。乔泰进去一看,不由目瞪口呆,一迭声赞叹。——剑器库内主藏刀剑两物,密密麻麻,累百上千,品类齐全。西洋狒林国的长剑,东洋扶桑的佩刀尤为精工。——倪天济选了一柄波斯铸金鞘短剑与乔泰留念。 乔泰拜纳,欢喜不迭。两人又回出圆穹顶大厅,穷聊兵器事,十分投契。汀耶、丹纳两个半边仔细听着,甚觉新鲜。 又几杯酒下肚乔泰忽然问道:“倪先生可认识一个叫曼瑟的番商?” 倪天济答道:“认得。”一面又叫汀耶、丹纳两个下去花园中剪莳花草。 两人噘嘴退下。倪天济乃道:“曼瑟四年前来广州时,曾与此地一官员的妻子勾搭,两个热络过一阵。后来听说那女的后悔了,发誓不与曼瑟往来。但曼瑟却不甘罢休,诅骂不绝。” 乔泰道:“昨夜我随姚泰开去曼瑟府上赴宴,见他果然乖戾反常。又见着一个叫珠木奴的舞姬。倪先生可了解这珠木奴,她的父亲是大食人,母亲似是此地的水上人。” “我没见过珠木奴,但听说是色艺双绝,压倒南国众芳。” “倪先生可知道她的主子是谁?她并不把曼瑟放在眼中。” “这个不甚清楚。但可以想象是广州上流人物。这个珠木奴眼界甚高,极少有被她垂青的。” 乔泰笑道:“其实你那两个小丫头身段风流,韵格特立,也不亚珠木奴颜色。” 倪天济淡淡一笑:“我买她们来已经七八年了,教她们认字读书,歌舞剑器。其实更像个养父,哪里是服侍我的丫环。” 乔泰道:“果真是一对明珠。——不知倪先生何处买来?” 倪天济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沾点亲故,这汀耶、丹纳的母亲是先慈的远房姑表。因被这里的一名官员诱奸,生下这一对宝贝。——她偷偷将她们送给了一个姓方的商人。但那官员从此也抛闪了她,走投无路,便寻了轻生。而那官员神通广大,终未露出身份姓名。——姓方的商人后来做生意蚀了血本,一贫如洗,衣食无聊,不得已将她们卖给了我。” 乔泰愤愤骂道:“这官员猪狗心肠,行迹比曼瑟还不齿。” “乔都尉心怀仁爱,可敬可佩。——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你也不必感慨。我们还是再来议论棍棒拳术吧。” 乔泰笑道:“承倪先生指教,开示愚蒙。今日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改日再会。惠赠宝剑,腼颜收下。” 倪天济也不挽留,亲送乔泰出来大厅。汀耶、丹纳在花畦边热情地与乔泰打招呼,而对倪天济则故意不理不睬。 倪天济哈哈大笑:“这一对小精灵鬼,居然还心怀不满,又掂人份量,乔都尉,看来她们对你还是十分欢迎的。” 乔泰出来倪府,刚上街前走了十几步,却与一个年轻女子撞了个满怀。不觉羞惭面红,连连致歉。抬头看时,那女子早已擦身交臂而过,无影无踪。 第十二章 鲍宽与陶甘扶狄公下轿。狄公抬眼一看,梁府果然崔巍宏构,美轮美奂。金碧相辉,照耀人目。重歇山檐下一方额书,刻着古篆“持钺宣威”四字。狄公正要细睹旁款几行小字,梁溥闻报已抢出大门来,纳头便拜,口称“恕罪”。 “舍下只有一个老苍头、一名老妇人管摄家务,有失候驾。” 狄公笑道:“不妨事。梁先生将门世胄,英雄后人。今日得片刻晤洽,也是幸事。” 梁溥引狄公、陶甘、鲍宽入进花厅叙坐,一老妇人上前献茶。狄公开口又问梁溥番商生意海运货物诸事。梁博照例—一解答,又捧来一厚迭账册让狄公查核。 旁边鲍宽与陶甘道:“随卑职去后花园转转如何?” 陶甘大喜。两人告退出花厅。一路进去见壁砌生光,琐窗耀日,果然名府气象。只不见侍候的丫环仆从。 转过西轩一条长廊,出一垂花门,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只见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假山嵯峨,亭台错落。有一道飞泉,潺潺而下,泻珠溅玉,颇有声色。水池屈曲环绕,左边有一幢楼阁,画栏雕栋,珠帘低垂。 鲍宽道:“陶主簿稍歇步,卑职进去一下就回。” 陶甘口中答允,心里启疑。鲍宽掀起珠帘,进去楼内。忽听见有女子声音,与鲍宽絮叨。陶甘蹑足上前向珠帘看觑,不禁吃一大惊。——那女子正是卖蟋蟀的盲姑娘! 陶甘也顾不得细想,拔脚便赶回花厅见狄公。 “狄老爷,有一言禀告。”陶甘气喘咻咻。 “什么事?这般情急。”狄公也感惊异。 陶甘丢一眼色,示意梁溥面前不好明说。 狄公正党纳罕,陶甘灵机一动,笑道:“请老爷随我来看一个人物。” 梁溥也觉纳闷,心知有异:“看什么人去?” 狄公、梁溥随陶甘曲折来到那幢临池的楼阁。陶甘上前隔着珠帘叫道:“请鲍相公出来。” 鲍宽猛听得有人外面叫唤,忙掀帘出来问什么事。 陶甘大声道:“里面那女子是谁?” 女子听得喧哗,已跟随出来。 “这位是拙荆杏枝。——不知陶主簿为何喧呼?”鲍宽不由启疑窦。 陶甘上前一步细辨,乃知认错人了。不禁尴尬。 狄公问:“陶甘,什么一回事?” “我认错人了。” 梁溥笑道:“小妹杏枝正是鲍相公的妻室。不知陶主簿认作谁人了?” 狄公悟道:“原来鲍相公还是你妹婿,何不早说。” 梁溥道:“杏枝,还不叩拜狄老爷。” 杏枝颤袅袅上前叩礼:“惊动狄老爷大驾,幸乞恕察。” 狄公见杏枝轻描淡抹,人品俊俏,正要问话。陶甘附耳小声道:“这杏枝容止光景与那盲姑娘一般无二。” 狄公明白。转思便问:“听鲍相公说,你认识一个卖蟋蟀的姑娘,正要为温都督购买几匹惯善厮斗的。” 杏枝又道一万福:“原是约定了的,但那姑娘却不见了踪影,正四处寻觅哩。” 狄公点头又问:“梁先生你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回狄老爷,小民并无弟兄,只有两个妹妹。大妹已几年前亡故,这杏枝是小妹。” 鲍宽道:“她姐姐葬身于一次火灾,被烧成一段焦尸,惨不忍睹。” 梁溥、杏枝的脸上都露出阴郁,半日嘿然。 狄公道:“我们便在这水池边的长凳上坐坐吧,似比花厅内凉快得多。”又转话题问道:“梁先生,听说你时常去花塔寺?” 梁溥答曰:“是的。这花塔寺是广州一大胜迹,海内名刹。因花寺内埋瘗有佛骨,故烧香许愿十分灵验。殿院内古木参天,碑碣无数,尤其是那几株巨榕,盘根虬结,碧荫逾亩,实世所罕见。——不过小民去寺中,则大多应方丈慧净相邀,与他奕棋的。” 梁溥看了一眼狄公、陶甘又续道:“昨夜我正在寺里与慧净对弃,却被寺僧闹哄哄扰乱。慧净也被官府传去盘问脚色,道是寺中发现了一具什么尸体。——慧净哪里再有心思奕棋,小民空等候半日,只得怏怏回家。” “本官已闻报此事。——那尸身正是本官的一名亲随,刚到广州竟被歹人所害。”狄公叹息。 梁溥正色道:“危害广州靖安最烈的莫过于胡人,彼等阴有异图,窥伺时机。曼瑟便是这一类可疑人物,据说他在番邦时便于哈里发前立誓,要在广州大肆掳掠一批财物珍宝回去邀功。” 狄公哼了一声:“广州都督手下二万人马都是木偶泥塑?各处衙门,巡丁缉捕都在睡大觉,不问不闻?” “狄老爷有所未知。小民之意不是说胡人公开武力抢掠,他们只需顺风放一把火,便会滚起一片火海。——广州木楼居多,鳞比栉次。他们乘火打劫,掳掠一空。等这边官府军马救灭了火势时,那边番船装满了金银财宝早已扬帆启航了。” “我的天!梁先生言之有理,这个‘火’字不可不防。”狄公猛省。 “还有哩。只要城中起火,各路痞子、乞丐、无籍恶少、游食光棍都会打伙成群,混水摸鱼。更可怕的还是水上人。——他们对岸上人怀有深仇大恨,一旦爆发,后果不堪。” 狄公又觉心惊,顿时如坐针毡。 “水上人虽是乌合之众,但手狠心毒,不畏王法。他们也惯会使飞刀,更擅一种飞索套人的本领。一条丝巾撒来,躲闪不及时便被勒死。况且,他们的妓女大都与香客狎媾,两边倘再有连合,更是不可思议。” 狄公频频点头:“这事须防范,我回府衙即与温都督商定万全之策。梁先生忠贞热志可佩。——还需问一句,这曼瑟可是番人的头目?” 梁溥叹了一口气,道:“小民这番言语,只是提醒官府小心防范胡人作乱而已。曼瑟其人究竟如何,也只是猜测之词,望狄老爷深察。不过,不过曼瑟与官府衙门广有交通,听说还有买贿之迹。” 狄公听得仔细,心中陡生感铭。站起来拱手告辞。梁溥、鲍宽一直将狄公、陶甘送到大门口。 第十三章 且说狄公、陶甘离都督府不久,乔泰便来西厅书房。没有碰上,便伏书案瞌睡一会。 正朦胧睡着,忽听着“啾啾”有声。惊醒过来,四下看了,并没见有什么虫豸。又弯腰在桌椅底下细检,忽襟怀间掉下一个信封来,内里鼓囊囊,不知何物。 乔泰奇怪,拾起正欲折开看,见封皮上写着:“陶甘先生赐启”字样,便将信封搁在书案上。——心里不由暗暗钦佩那女子的手脚。这封信必是那个与我相撞的女子塞入襟怀,却原来与陶甘相识。不过,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恰恰从倪天济宅第出来呢。 正思忖时,忽听得中军陪同狄公、陶甘进来书房。 狄公见乔泰已回,便简略地将适才梁府一番会见告诉了乔泰。忙又摊开那册方舆图志指划半日,乃道:“梁博所言,至为重要。柳大人或正是对番人滋乱的异象有所察觉,第二回潜回广州的。——梁溥的话证实番客与水上人是有勾连的,柳大人毒死的药末系水上人调合,而杀害苏主事的又正是番人的手脚。” 乔泰道:“不过杀害苏主事的凶手却是为水上人丝巾勒毙,这又如何解释?” 狄公语塞。半晌乃道:“莫非番人暗中亦有对手,对手亦在拉拢水上人,暗中与番人作对头。” 乔泰便将他在倪天济家做客的事讲述一遍。 狄公道:“曼瑟这人蹊跷,尤须提防。听倪天济语音,与曼瑟甚不和,彼此都有微词。我甚而相信曼瑟那个情人原是倪天济的相好。一度被曼瑟诱骗,如今又重回倪天济怀抱,故有此切切怨声。” 陶甘也道:“倪府上还蓄养着两个妖姬,难怪鲍宽说他过着荒淫不羁的生活。” “不。”乔泰道,“倪先生为人诚厚忠悫,不像是贪色淫乐之辈。他与我谈论的都是刀兵武术之事,又让我观瞻了他的刀剑库,琳琅满目。有志于此的汉子,不会太多沉溺于色淫两字。再,那两个小丫头,天真烂漫,绝无一丝毫受蹂躏摧折的景象。——她们的母亲原便是倪先生的远房姑表。他对汀耶、丹纳便如同父亲一般。只是教书识字,研究文章而已。再就是修莳花木,培养艺趣。——可恨的倒是那个隐匿了姓名的无耻官员。” 狄公挥手道:“这事你两个都撇诸服后,不必多启争论。少刻即传广州都督府文武官员,来此布置紧急防火御暴事宜,此事千万不可再延误了。” 陶甘、乔泰告别狄公正要退下,乔泰忽想起那信封,便将信封从桌上拈起交于陶甘。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子送与你的。——她在倪天济家门口守着我,故意与我撞个满怀。不知觉时便将这包劳什子塞进我的襟怀。手脚甚是灵敏。我事后才发觉,见是给你的,不敢拆开。” 陶甘也觉诧异,拆了信封一看,乃是一个扁平的丝笼,象牙骨子,金丝网络,十分精巧。 “乔泰,你看里面还养着一匹小蟋蟀哩。——不知这女子赠我蟋蟀是何意思?” 突然他发现那封皮一角,盖着一个阴文红印,念道:“柳道远物外闲章。” “乔泰,这信封是柳大人用过的,我们快将它交于老爷。” 狄公看着红印玺的信封和蟋蟀丝笼,半晌无语。忽的他猛地想到什么,便用手去信封内摸索,果然扯出一片小纸条来。 小纸条是一张账单,记着三名番商收到货物后付讫的银额。押签的三个姓名,只是曼瑟一个人用的中国文字。 陶甘曰:“莫非柳大人与番商有贿情,再不然,这印玺是假的?” 狄公摇头道:“这印玺虽是柳大人的书画闲章,但许多公私事务都常押用。我在京师见过多回,想来不会是他人伪铸。这账单却十分可疑,必是有人存心陷害,将曼瑟等人与柳大人串联在一起,以证反迹。——又恐怕是柳大人故意与之周旋,以探深赜。他最终遇害也说明歹人的初衷正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乔泰问:“送这信件的又会是何人?” 狄公曰:“这信件必是那盲姑娘托人捎来,用心良苦。这也证实她与柳大人的死情有关涉,或是柳大人死时她在场。不然何以偏巧捕到金钟,又藏匿过此信封。——花塔寺后墙根的一番话倒真是杜撰的。” 陶甘点头不迭:“她想必深知这信封的利害,也有意暗中襄助我们寻觅柳大人隐迹。至于这匹蟋蟀,无非告诉我送这信件的是她——我曾经搭救过的盲女子,自报而已。” 狄公忽道:“乔泰,你这就去倪天济府宅将他请来这里见我。” 第十四章 乔泰坐的小轿老远就停下。他下轿后四周留心观察了,并无可疑人物走动,便快步上前敲门。 一个老番婆开的门,叽哩咕噜一通。乔泰打了招呼便径往里院走去。一路不见人影,花园里十分幽静。乔泰便先去先前会晤倪先生的圆穹顶大厅。 大厅里也阒无人迹。乔泰心想,倪先生及汀耶、丹纳想必正午睡,需得耐心稍候一刻。正拟各处厅馆廊轩走走,探索途径。突然听得脑后一阵风起,刚要回头,一棍正顶门心打来。只觉双眼一黑,金星乱迸,顿时合扑倒地。 原来两个番客早躲藏埋伏。这里见乔泰倒地,不由哈哈大笑,又咕噜一阵。其中一个腰间抽出弯刀,上前便欲割取乔泰头颅。 “感谢真主!”丹纳从丝帘后探头出头来,用胡语叫道:“这个淫邪的魔鬼终有此报。” 歹徒见蓦地出来一个美人,螺黛描抹,笑逐颜开。欢喜不迭,争着上前与丹纳说话。 “多亏了两位义士相救,不然我便被这魔鬼挟裹而去。——今日你两个谁是头功?” “阿齐兹打的棍子,该我用弯刀取首级了。——我叫阿哈德。曼瑟令我们干净利落断了这人性命。” 丹纳笑道:“阿齐兹是头功了。丝帘后有一瓶美酒,先与我取来庆贺,再杀魔鬼不迟。” 阿齐兹乐不可支,恨不得掇臀捧屁,殷勤奉侍。忙跳进丝帘后取酒。 这边丹纳已搂定阿哈德。阿哈德正神魂颠倒际,忽听得丝帘后“啪”的一声,一个花瓶打碎在地。阿哈德正要问话,一柄利刃已刺入他的胸膛。一柱殷红的血汹涌而出,溅了丹纳一身。 汀耶从丝帘后出来,笑道:“那家伙也躺倒睡着了。” 姐妹两人忙取来凉水,往乔泰头上脸上喷洒。乔泰渐渐苏醒过来,张开眼睛。 “原来是你两个丫头干的好事,竟要害我性命。” 汀耶笑道:“乔都尉看看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乔泰挣扎坐起,仍觉头顶疼痛异常,隐隐欲呕吐,一摸早已鼓起一个紫血大包,幸没淌血。 他见一个胡人躺在地毯上,满身是血,手中还捏着一柄弯刀,乃大惊失色。 “这是丹纳的手段。乔都尉再看看我的手段。”汀耶高高掀起丝帘。 丝帘后躺着另一个胡人,头破血流。一个波斯花瓶跌碎在地上。 “这两个歹徒早潜伏这里,欲有所图。多亏我姐妹发觉。不然乔都尉的头颅便被割下了。”丹纳笑道。 汀耶也道:“这两个歹徒故意杀死你在这里,我家主人便做干连人,洗刷不清。” 乔泰忽问:“倪先生在家么?” “主人出去了。不然还需我两个出死力?”汀耶道。 乔泰忍痛上前搜索了那两人衣袍,并无一件证物搜着。 “不知两位姑娘可曾见过这歹徒?” “并不认识。他们是从窗户潜入的。” “两位姑娘如此英勇举动,拔刀救助,真正是巾帼奇侠了。” 丹纳道:“乔都尉休东拉西扯,我姐妹今日救了你性命,你用何物来报谢?” 乔泰笑道:“只须两位小姐开口。但凡我拿得出的,都可相赠。” 丹纳道:“只求乔都尉一桩事。” “不知何事?——十桩百桩都提得。” “我姐姐汀耶要想嫁给你。——我们姐妹俩曾设誓相约,两个同时嫁一人。和睦相处,永不分离。” 乔泰讪笑:“你两个傻丫头,婚嫁大事,岂可放在嘴头子上说着玩的?” 汀耶正色道:“并非顽笑,这是真的。我们两个都应嫁与你乔都尉。——主人也一直在夸奖你哩。” 乔泰乃觉窘迫:“我都四十岁的人了,岂可耽误你两个如花似玉年华。” 丹纳道:“孔子圣人说过,四十而不惑,乃真正是不惑邪僻,建功立业的年纪。” “你两个小油嘴子,这般放肆,竟不知羞。”乔泰佯怒。“你们可认识一个买卖蟋蟀的盲姑娘?” 汀耶噘嘴道:“乔都尉原来看上一个盲姑娘了,莫非贪图她的蟋蟀?” 丹纳也道:“早知让那两人割了你头颅去,省得如此苦求不听。——也怪我们有眼无珠,不如盲目哩。” 乔泰正色道:“这里杀了两条人命,还有心思调戏说笑。汀耶你去叫那司阍老婆雇一顶大轿来,我欲将这两具尸首立即运去都督府衙门禀告狄老爷。丹纳快来与我一起将这大厅血迹拭抹干净。” 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门外轿马如龙。广州各衙门文武官员—一拜辞狄公,各赴所司。遵狄公命,严防歹民暴乱滋事,加强巡察、饬纠。监管、报警诸急务。 乔泰匆匆坐轿赶到衙门,一口气将倪天济府邸险些遇害,幸汀耶、丹纳搭救一段情节抢禀一遍。 狄公密令缉捕行役速将曼瑟拘捕归案。 “阿哈德、阿齐兹正是柳大人那账单上的两个番人姓名。乔泰你快回衙厅休息,我这就叫医官来与你治疗。” 乔泰摇手道:“不,这事我须出场。不捉拿到曼瑟,我也睡觉不安、吃饭不香。” 狄公只得答允乔泰。又道:“你千万将倪天济也带来衙门见我。——曼瑟欲图倪府害你性命,他两个不和已至水火。倪天济与盲姑娘似是一党,专与曼瑟为敌的。” 乔泰刚走,鲍宽步履踉跄抢进衙门来一头跪倒。咽哽道:“狄老爷,拙荆被人杀了。” 狄公震惊,吩咐中军报知温侃。又道:“本宫即随鲍相公去府上亲勘。” 鲍宽哭丧着脸道:“恰才闻报,拙荆并非在舍下被害,而在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宅子里。” 温侃正与姚泰开说话,闻报鲍夫人被杀,心中惊诧,忙与姚泰开一起赶到衙门前厅。 狄公正问:“鲍相公可听清楚那园宅所在?” “恰才里甲来报,正说的是那宅址,想来无误。” 狄公见温侃到了,便问:“温都督可知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园宅?那是什么地方?” 温侃摇头不知。姚泰开则失声叫道:“什么?法性寺后背一幢宅子?” “莫非姚先生认识那地方?”狄公惊道。 “不瞒狄老爷了,那里正是我的一所别馆。我与番商有时便在那别馆洽谈生意,平时则多是空闲着……” “且住,此刻姚先生便前头领路,我们一并赶去现场勘验。” “呵,还没问哩,令阃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问鲍宽。 鲍宽道:“听里甲说是一条丝巾从后背勒死的。丝巾一端还有一枚银币。” 乔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附耳狄公道:“昨日姚先生曾与我道及那所别馆,正在法性寺背后,叫什么‘开颜居’,似乎是金屋藏娇之处。还约我日后一同去佚玩哩。” 鲍宽耳尖,又窥得乔泰声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必是婆娘去那里私会倪天济那贼了。——他们两个早就厮熟,勾搭至今。莫非今日她正是去会姓倪的,竟被那贼杀了!狄老爷,须与我报仇。” 狄公皱眉道:“鲍相公说话少不得须有个边际。尚未见着现场真迹,竟如此言乱语,怕是不妥。即便是令阃是去晤倪天济的,恐有他故,未必幽会。更不可轻易断定倪天济行凶杀人。” 鲍宽双眼发直,如入魔障。还辨道:“婆娘知我午后在衙门议事,一时回不来,竟又去会那野汉子,端的可恨,杀了也不足惜。”又长长吁了一口气。“或许是婆娘萌生悔心,姓倪的才动了杀机——” 狄公不耐烦,叱道:“休要再罗唣,轿备齐了没有?” 中军叩道:“早已备齐。” “上轿!” 第十六章 一队官轿到了法性寺后背的“开颜居”停下。门口早有团丁守护。狄公问里甲:“现场在哪里?” 里甲答:“启禀大人,作案在内院左侧的小轩里。小人这就带路。” 狄公随里甲径奔内院左侧小轩。鲍宽、陶甘、乔泰、姚泰开及四名衙丁后面紧紧跟定。 狄公边走又问:“你可动过现场什么东西?” “没有。这里的小丫环来报案时,只道是王小姐。小人赶来,认识是鲍太太,早先曾见过。并未挪动过一样物品。” 片刻到了那出事的小轩,果见两名团丁守在门外。里甲道:“我临去时,便命人看守,想来不至有人进来过现场。” 狄公赞许,命众人门外守候少刻。他先进去小轩四面上下仔细看了。乃命乔泰进来将合扑伏地的尸身翻转过来,着鲍宽辨认。 尸身脸容可怕,肿胀的长舌吐出嘴外,紫血污瘀。鲍宽失声叫喊,捂住脸面,再不敢细看。 狄公命传首先发见凶案的小丫头问话。 里甲将一个惊颤不已的小丫头传到跟前。 狄公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答:“奴才叫文竹。” “你是如何发现这里有人被杀的?”狄公和颜悦色。 “奴才进来这小轩献茶时,忽见王小姐蜷曲伏地。叫了几声不应,乃见她脖颈上套了一条白丝巾,早已死了。” “你可知道王小姐来此作甚。”狄公又问。 “王小姐来过几回,会一男子。只是说话而已,从不躲避遮闪。——今日王小姐先来,谁想竟被人勒死。”小丫头也觉伤感。 “文竹,我再问你,这认识那男子么?” “不认识。这王小姐也是听沈嬷嬷说的,其实从未接过话。” 狄公点头。挥手示意文竹退下,传沈嬷嬷问话。 须臾沈嬷嬷传到小轩,报了姓氏、年龄。狄公便问:“沈嬷嬷,听说你是这邸墅的总管?” “回老爷话,是的。姚掌柜吩咐老媳妇看守这房子,照管四个姑娘。跟随的还有几个小丫头,文竹便是其中一个。姚掌柜则一月来一二回,有时还带几位朋友来。” “你是如何认识鲍夫人的?”狄公忽问。 “回老爷话,老媳妇刚才才知道这被害的原是鲍太太。以前只管她称王小姐。不然老媳妇怎敢放任倪先生与她往来。” “倪先生与她往来,姚掌柜可知这事?” 沈嬷嬷畏疑地望一眼姚泰开,怯生生道:“姚掌柜实不知此事。倪先生是有头面的人物,撒漫使钱,都得他许多好处。又只称是王小姐,谁愿阻拦?再说他两人会面,从不躲闪掩门,捧茶叙话而已,从未见有苟且之事。——老爷不信可去问问这里的丫头。他们会面就在这间小轩,且莫说睡的床,多一条板凳都没有。他两个就隔着茶几对面坐着闲话,有时弃一局棋,吃些点心,便告辞了。” “倪先生与鲍夫人来时可预先通报?”狄公又问。 “他们从不预先通知,想来就来,又总是各管各来。今日鲍太太早来一步,竟遭了暗算,而倪先生却没来,老媳妇也觉纳闷。” 狄公道:“鲍夫人来这里前后,沈嬷嬷可还见到别的客人来过这里?” “回老爷话,没有。……噢,有个可怜的盲姑娘曾来过,稍先鲍太太一脚。” “你说是一个盲姑娘?”狄公警觉。 “是的。这盲姑娘衣着素净,说话文雅。老媳妇问她可是常卖蛐蛐与姚掌柜的,她答是。有一回我也亲见姚掌柜在家等候她哩。” 狄公问:“你告诉她姚先生不在,那盲姑娘立即走了没有?” “没有,她还在门口与老媳妇闲聊了一会。又说还要去会一个女友。老媳妇便领了她出后门边上走了。” 突然,里甲气咻咻进来入轩禀报。只见倪天济被两名衙丁挟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狄公喝问。 “这位倪先生刚坐一顶轿子到这里,泰然自若径往内院走来。小人想正是嫌疑犯自投罗网,便将他拿下了。” 狄公望了一眼倪天济惊惶失措的窘状,问道:“倪先生来这里有何贵干?” “在下与一熟友在此约会,本应早到了,只是被两位朋友拖住吃酒,误了些时辰。谁知刚进门来,便被衙卒拘押,不知何故。” “不知倪先生约会的熟友是哪一个?”狄公声音柔和。 “且不说他的名字吧。都是姚先生这开颜居的常客。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慌,劳动狄老爷责驾。” 狄公捻须道:“倪先生也不要转弯抹角了。鲍夫人杏枝在这里小轩被人杀害了。” 倪天济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鲍宽忽的冲进来嚷道:“那倪贼在哪里?看我揭了他一层皮去。” 狄公挥手示意衙丁将倪天济押到一处别室,让乔泰细问。鲍宽迎面拦定,不让放行,举手便欲打倪天济。 狄公喝道:“鲍相公自重!本官面前竟这般放肆!” 鲍宽乃醒悟,不觉赧言。低倒了头,揪胸顿足。 狄公道:“鲍相公不必如此狼狈。本官实与你说了吧,令阃是被人错杀的。” “错杀的?”鲍宽抬起头来,惘然望着狄公。 “是的,歹人杀错了人。歹人跟踪追杀的原是那卖蟋蟀的盲姑娘。那盲姑娘先到一步,也先走一步。令阃与那盲姑娘十分相像,又背脸对窗,结果被歹人丝巾勒死。” 鲍宽听罢,不觉呆了半晌。忽又道:“拙荆几番与那盲姑娘买蟋蟀,想必认识。凶手正用她作引线,摸来这里杀人。” “鲍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话与这里沈嬷嬷、文竹的话也都听见了。——令阃素娴内则,无一丝不贞。与倪先生约会,固大不妥,但绝无苟且之举,并没玷污你鲍府的名声。” 两个衙丁扶定鲍宽退下,坐轿回府第不题。 狄公转到乔泰审倪天济的右厢,见陶甘也在这里。彼此只是促膝谈心,知道这事倪天济无辜。 乔泰见狄公进来,禀道:“凶手原来从屋顶下来。小轩的窗户外有一株大树,正可隐伏。我与倪先生适才去看了,果然新折断几根枝桠。” 倪天济双眸失神,泪痕满面。 狄公劝道:“尽管你与杏枝恋情在先,但红绳失系,不得已她已成了鲍夫人,也是运命。快将这段不幸事忘却吧。与有夫之妇过往甚密,没有一个好结局的。” 倪天济嘿然。 狄公命乔、陶两人陪同倪天济一起去街上吃顿酒饭,夜膳罢再来找他。——他则与姚泰开回去都督衙门,有话要细问。 第十七章 狄公与姚泰开坐一顶官轿回衙。——路上狄公紧蹙双眉,默然无一语。姚泰开则如坐针毡,心中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回到都督府衙门,狄公下轿自顾急趋西厅书房。姚泰开心怀鬼胎,后面趋步跟定。 狄公命姚泰开隔书案坐在对面。自己慢慢呷了一口茶,乃开口问:“姚先生是如何认识那个卖蟋蟀盲姑娘的?” 姚泰开蓦地一惊,干咳几声乃道:“狄老爷,这事平淡无奇。我往昔爱玩斗蛐蛐,她几回卖与我蛐蛐,都是名种,价格也低廉,故而认识。” “这盲姑娘住何处?” “听说住在狮子坊里。不过,我从未去过她那里都是她来找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兰莉,也不知姓什么?” 狄公厉色道:“这盲姑娘确实卷入杀害鲍夫人杏枝的阴谋,来历蹊跷,行迹诡秘。我立即传命追捕她到案。——待捉到她时再—一核合你刚才的话。此刻你将那里开颜居的几名女子,丫环的名姓,年甲—一开具来,以备官衙查稽。”说着扔过一叠素笺与一管笔。 姚泰开打开砚盒,便一笔笔细写起来。狄公转出书房命巡丁军校道:“少间这位姚先生出去衙门时,你们务必后面紧紧跟着,不可让他走脱了。他朝法性寺那别馆去,即来这里禀告。倘若他去其他什么地方与一盲姑娘私会,立即拘拿了押来衙门。总之,一步不松跟定他,又不能让他察觉。见有异常举动,立即回来报我。” 他走进书房时,姚泰开刚写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略表满意。道:“姚先生此刻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会派人传话你的。” 狄公进罢夜膳,陶甘、乔泰也回到了衙门,三人踱回书房,狄公便先说自己对这一连串事件的见解。 “那盲姑娘兰莉分明是个关节人物。她像是在单枪匹马追寻什么踪迹。柳大人死时她必定在场,但不知谋害柳大人的具体细节,只疑心是花塔寺一带作的案。——罪犯们也发觉了这一点,故暗中追踪她,欲置她于死地,错杀了鲍夫人便是明证。凶手或许是受雇的水上人,因为杀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丝巾。——目下盲姑娘处境危险,我们得迅速探知她的下落,予以救助。她的举止分明是协助我们。” 乔泰问:“这杀人阴谋会不会与曼瑟遣人害我有关?香客与水上人或恐有密约。” “这一点我也甚不解。曼瑟如何晓得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临时想起的。再说即便那两个番人暗中盯梢你到倪府,又如何来得及回去向曼瑟讨示,再潜入那圆穹大厅内伏击。” 乔泰咬牙道:“我非要亲自将曼瑟那贼捉拿。头上这个鸡子般大的疙瘩,便是记恨,誓不两存。——晚上我拟与陶大哥街上去转转,顺便也寻找那个盲姑娘,陶大哥识得她形貌。” 狄公答允:“无论有无收获,半夜之前务必来此一趟。恐怕朝廷已有密旨差军驿送来。” 第十八章 陶甘、乔泰出来都督府衙门,商议定先去市场打听蟋蟀行情,探问明市内蟋蟀多的地方。兰莉盲目,她的行迹所至必与捕捉蟋蟀有关。 两人寻到了禽虫市,果然还有三五个蟋蟀摊,生意冷清。忽见一个孩童擎着个细竹笼叫卖。摊主大声叱责,驱其滚开。孩童刚强辩几句,竟被一摊主拧了耳朵提到老远。又批了几个巴掌。孩童哭骂着走了。 陶甘急忙跑步追上:“小兄弟,有何委屈。你那竹笼的蛐蛐卖与我吧。”说着塞上十个铜钱。 孩童破涕为笑,道了谢,正欲离去。陶甘拉了衣角问道:“小兄弟,打问个信息。这几日哪里能捕到好蛐蛐?” 孩童道:“南海神庙后有一片空地,原有许多蛐蛐可捉,此刻已被工程封闭。要捉蛐蛐恐只能上试院去试试了。” 陶甘听得仔细,回头与乔泰说了。 “我早应想到试院了。那里偌大一个空院场,又有许多门格。州府三年开科分试,热闹一阵,平时却废弃不用的,正可藏匿人物。——兰莉在那里既可藏身,又可捕蟋蟀,岂不两便。” 两个赶紧离了禽虫市,街上买了一盏灯笼便匆匆向试院而来。——试院在州学后背,左邻法性寺睡佛阁,十分幽静。 入夜试院像个坟场。空院上野草萋萋,虫声嘤嘤,很是荒凉。陶甘、乔泰逾木栅而入,毫不费力。 他们团团走了一圈,空廓廓的门格撒了围幕,像一尾齐整的鱼骨,如何藏匿得人? 正觉踟踌,忽见大门楼阁上闪出一点灯火。——那里照例是守院的老衙卒寝息之处。但楼阁上还有一排房栊,阒无灯火。藏匿着人,神不知鬼不察。 两人遂悄悄摸上楼阁,绕避过老衙卒房间,见两面房栊都锁闭着作库房,堆屯杂物。忽听得最后一间房门一动,闪出个黑影,长发披散。两人还疑心看花了眼,拔脚紧追上去,早没了影踪。乃回进房里一看,却有一张竹榻,整齐堆造着枕衾。桌上一个小小银丝笼盒,里面果然蹲着一匹蟋蟀。用灯笼一照,桌上竟有两张地图,一张是广州江湾的山川地形图,另一张则是怀圣寺番坊周围的街市图,五仙旅店上还加了个红圈。 乔泰道:“这盲姑娘怎么看得地图?五仙旅店上打了记号,莫非与我有关?” 陶甘也觉怪异:“眼睛瞎的,竟跑得如此迅疾,一转眼工夫,便不见了。” 正说着话,忽听到楼阁下有女子呼救。两人急忙奔下楼梯,四面搜寻。乔泰见一小门边有动静,正侧耳细听,突然一条丝巾飞来圈住了他的脖颈,乔泰伸一手后去,扭住了那人手腕,用全身力气反压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黑影倒地不动。乔泰赶紧脱解下丝巾,果然一端系一枚银币。 “又是水上人!’乔泰狠狠地朝那人踢了几脚。回头却见陶甘正挣扎呼救,赶忙又上去解了他脖颈上的丝巾,方喘过气来。那歹人早已逃之夭夭。再细寻那女子,哪里还有踪影? 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灯盏下作笔记,见乔、陶两个髻散衣乱,狼狈归来。惊问:“出了什么事?” 乔泰、陶甘坐下,又连连灌了几碗清水,乃将州学试院内一番际遇细禀一遍。 “那个捉到的活口呢?”狄公问。 “唉,别提了,未到衙门口,已没气了。仵作道压断胸骨头,夹憋死了。” 狄公愠怒,来回踱步。 陶甘将蟋蟀丝笼从袖中取出,又小心将两张地图铺摊在书案上。蟋蟀在丝笼中“啾啾”叫起来。 狄公发现两张地图都是十年前绘制的。怀圣寺香坊那一张,五仙旅店上加了红圈,用意十分清楚。 “那兰莉姑娘眼睛并不瞎,恐怕比你我还清晰明亮哩。” 陶甘皱眉细想,连连摇头。 中军引巡兵军校进来书房禀报:“姚泰开径自回去府邸。吃了几杯闷心酒,便将家中几房妻妾—一斥骂。六姨太争辩几句,吃他剥了衣裳一遍好打,平日还是极宠幸的。打骂了又吃酒,酩酊大醉,才作罢了。并无异常举止。” 狄公问:“曼瑟抓到了没有?” “没有。他躲藏起来了。邸宅内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军校退下。 须臾中军又来报:“军驿有京师密旨传到,指令狄大人亲拆。” 狄公转喜,忙传军驿进来书房交面交呈,在回执上钤押了私印,又画了姓名。命军驿回馆墅休歇,明日回程。军驿道:必须星夜回返,不许耽搁。 狄公无奈只得让军驿先走,茶水都不曾吃一口。——他拆开密旨细阅一过,愁眉紧攒,心绪益发不宁。 陶甘、乔泰一时不敢详问。 狄公吸干了茶水,喟叹一声乃道:“京师大局严重,圣上病笃,日内便要驾崩。娘娘已立意临朝称制。三省御前大臣议决拥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远失踪事,另推台阁首脑。命我辍止寻找柳道远,即刻返回京师。” 陶、乔两人也心中皇皇,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拂袖道:“时不我待,只能孤注一掷试一试了。” 陶甘问:“不知老爷有何妙策,当杀手铜用?” “你此刻即命衙门内木匠,刻雕一个木制人头。五官形象与柳大人相仿佛。半夜时装就木笼内悬在城门口。四处张贴文告,封押我之官玺并都督府官印。 “文告由我亲拟。大意即称,京师有钦犯柳道远,潜迎广州。大理寺海捕文告,到处追缉。顷前都督府衙门已拿获钦犯尸身,系是药物毒死。现依律分尸,枭尸级示众三日。朝廷嘉奖,悬赏五百两黄金,着处死钦犯之有功之人限当日来都督府衙门领赏。——大理寺卿今日颁赏毕即仪仗返京,隔日无效云云。” 狄公边拟句边挥毫,念毕书成。着衙门书手抄誊几十份,即刻去城内外各处张贴,不得有误。 陶甘道:“颁赏期限只有一天,恐胜券难操。” 狄公笑道:“这事只宜猝击,不宜慢功。首犯必不会上钩,我只巴望胁从、贿买、实行之人图重金之悬格,不经首犯应允即匆匆跑来投案,道破真相。首犯要拦阻时,已来不及。故限定一日,极有诱惑。” 乔泰咋舌:“五百两黄金,一世都赚不到手。倘是我毒杀的柳大人,半信半疑也要拼死吃河豚哩。” 陶甘则忧心忡忡,再不置一词。 第二十章 次早乔泰正好睡,怀圣寺礼拜殿内传来一阵阵颂祷之声,抑扬顿挫。 正做好梦时忽又听得有人敲门。 “老子疲乏一夜,想睡一会,这等闹腾!”乔泰嘟嚷,翻个身又睡觉了。 “是我,快开门。” 乔泰恍惚间听得是珠木奴的声音,喜出望外。一骨碌翻身爬起,便拉开门闩。 珠木奴云鬓不整,稍稍涂抹,披一件蓝底满天星大氅,两目咄咄有光。乔泰呆呆望着她出神。 “你终未将我乔泰忘记。那日花艇上匆匆,未能倾吐衷肠,尽舒怀抱。今日正是良机。”乔泰说着过来便要搂抱。 “嘘!有急事哩。我也无需你携我去京师了。今日我非来找你,而是来找你主子的。” “你找我主子作甚?莫非香烛烧到狄老爷头上,要他收你为侍妾携去京师?” “非也。实话与你说吧,我找你陪同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门领那五百两黄金的赏格去。” “什么?你要去都督府衙门领悬赏?你与柳大人……不,不,你与那钦犯有何干系?” “柳相公正是奴家毒死的。当时痛心好一阵,几不欲活。不管他钦犯不钦犯,他确是为了我才第二回潜来广州的。如今已被枭首分尸,我也顾不得许多嫌疑,要去领那五百两黄金赏格。” “你……你是如何毒死他的?”乔泰惊骇万分。 “哎,长话短说吧,到狄老爷面前又须得说一遍。你听了其中隐情,也好在你主子面前为我嘉言几句。” “你两个有何隐情?”乔泰疑惑。 “胜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来。 “这话须依经傍注,有个边际。——柳大人怎的与你这水上人扯起风流债务。”乔泰不信,怕珠木奴凭伶牙俐齿,去图侥幸。 “柳相公与我在花塔相识,一见钟情,两下倾心,再也难分难解。他告诉我他是朝廷的钦差,又没说钦犯。他未曾娶妻,家财万贯,只恨长安无中意的女子。见了我时竟失魂落魄,两个也一堆山盟海誓,再不分离。 “他那回返京之前,又与我设誓立愿,等他京师了却王命,即潜来广州与我脱籍赎身,携去长安永做夫妻。——奴家梦寐之求正应在他身上了。 “然而此时奴家千不该、万不合做了一桩欺心的错事,至令痛思不灭。——我们水上人有个规矩,情人外出前饮一种药酒,按期归来,有解药破除,爽约背盟,起离异私逃之心,药性发作,无可解救。——奴家爱他心切,怕他反悔,这一条肚肠,怎生放得?临行前千叮万嘱,问他几时转来。柳相公信誓旦旦,一月之内必然来广州接我。奴家便调合了三十日发作的药酒,与他饮服。三十日内不归,药性发了,必死无疑。也是奴家心狠,竟瞒过了柳相公,只谎称背信不归,有负初盟,苍天有眼,自有报应。 “柳相公一去便无音讯。奴家怀藏解药,潜心等候。与恩主也吵翻过两回。茶饭不想,梳洗无心,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只一个心意盼着这冤家转来。——三十日过去,我绝望了。日日哭泣,不仅为自己深情之不幸,也为柳相公薄情之不幸。哭了三日三夜。 “谁知柳相公三日后竟到了我身边!他摸到花塔寺边我那恩主的别馆时,已气喘哽窒,大汗如雨,脸色苍白。我忙与他服了解药,已无济于事,渐渐一丝两气,命脉交关。 “他说这回来广州故意回避众目,只带了苏主事一名亲随。又穷酸穿扮,不住官驿。谁知路上山阻水隔,多耽搁了几日。到广州后又忙着先去拜访几个大食熟友。赶到我身边时,迟到三天——前前后后三十三天。 “不消半个时辰,他便死在我的怀里。脸上那么平静,那么深情。他并不知毒酒发作,还以为是路途蹭蹬,染上时疾。至死未悟,撇下我独个奔赴泉台。——这话片片真灼还乞乔都尉俯鉴微情。” 乔泰听到这里,渐渐耳热眼跳,坐立不宁,乃觉此事不妄。——“铁怕落炉,人怕落套。”只骂珠木奴糊涂,女人心机,害人误已。 “我百计无奈,人死在别馆内,尸身如何藏匿?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泄漏,性命不保。只得恬着脸面去恩主面前认错,求他设法救我。——谁知恩主听了,并不怪罪,只是淡淡一笑,答允由他一手处置善后。我又道随柳相公来广州的还有一名亲随苏主事。恩主问那个苏主事可知悉我与钦差的勾搭。我道或许不知。恩主叫我放心,苏主事即便知道,也不让他翻起大浪。” 乔泰略有省悟,正要问话。珠木奴又亲呢道:“乔都尉,我头里求你偷偷携我去京师,也是想脱逸恩主羁囚,自在高飞。我在广州终难逃出他的掌心。——如今否极泰来,原来柳相公是朝廷钦犯,难怪第二回来广州,一路遮闪,躲避众目,穷酸装扮。等我领了悬赏,一齐回京师做夫妻吧。” 乔泰听罢,不由一阵寒噤。如掉入冰桶里,遍体冷麻,寒颤不已。面对着这头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对他如此用情,又如此糊涂单纯。他仿佛看到京师法场的阴影,看到这头小鹿披发枷号,被刽子手们肢解,满身是血。——他应该救她,柳大人自堕情网,罪咎在已。水上女子历来规矩虽残忍,但也是专治背恩负义的良方。如今京师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废人,何必还为他垫此风流孽债。 乔泰正胡思乱想间,珠木奴已紧紧搂定了他,陶醉在欢娱欣悦中。忽然她一声惨叫,摇晃了两下,搂住乔泰的双臂松驰了,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乔泰。口唇抽搐,鲜血从口中涌出,渐渐瘫软下来。 乔泰大惊,伸手一摸。一支短镖已射入珠木奴后背,只露出三条沾血的彩羽。等他明白过来什么事时,禁不住潜然下泪。心中七颠八倒,梦丝难理。 窗外阒寂一片,朝暾正照在怀圣寺的光塔顶上,礼拜殿的颂祷声早已没有了。 乔泰拔出短镖,将珠木奴尸身安放在床上。轻轻锁了房门,走下楼去。 回到都督府衙门,乔泰含悲将珠木奴的故事告诉了狄公,狄公不禁感叹良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还没来得及问她的恩主是谁。”乔泰懊丧万分。 第廿一章 狄公刚吃早膳,陶甘进来书房便问:“有人前来衙门领悬赏么?” 狄公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将乔泰、珠木奴一段交际和盘说了。 “柳大人潜来广州果是为了风流情事!全不顾及国家朝廷殷念一片。到头来怕是身败名裂,不名一文。”陶甘深慨。 狄公道:“你不可如此议论公阁大臣。——柳大人来广州后曾与几个大食人聚会过,莫非正是曼瑟、阿哈德,阿齐兹一伙。想窥破他们的暴乱阴谋。” 陶甘不解道:“柳大人,王之肱股,国家重臣,如何会与广州一个水上舞姬打成一团,分解不开。我看会不会珠木奴背后有人导引,整个风流韵事只是朝廷大宝承嗣斗争的一部分。” 狄公正色道:“这事非你我该妄议。珠木奴肇因情妒,不幸误杀柳大人,其中并无政事实迹,岂可胡乱与朝廷挂钩?——乔泰认为杀珠木奴非曼瑟莫属,那日宴会上已露端倪,纯是因妒情萌动杀机,倪天济家杀乔泰也是出于同一原由。” 陶甘道:“这判断并不十分令人信服。” 狄公皱眉捋须:“目下要紧的是赶紧查实珠木奴的恩主是谁。或许就是他导引出杀害柳大人这出悲剧,又企图将他的死掩盖起来。杀苏主事,杀鲍夫人都是环绕着这一目的。” 陶甘又问:“据老爷这两日蛛丝马迹判来,这个‘恩主’又会是谁呢?莫非是一个我们至今尚不认识的人物。” 狄公微微点头,乃道:“我已归纳出九条细节来:一、他与广州军政衙门诸官宦多有交际。二、此人必是阴怀异志,不肯俯仰人的,正拟跳入宦海大干一场。三、与朝廷中欲置柳大人于死地的敌手结成死党,受朝廷中人许诺重用。四、他对我来广州的举止了如指掌,应是我们与之打过交道的人物。五、此人必与广州的下层社会广有联系,暗中指挥番客,水上人的暴徒。曼瑟可能只是他的一条走狗。六、此人欲置乔泰于死地,又欲嫁祸于倪天济。七、此人对蟋蟀也感兴趣。八、他与盲姑娘关系特殊。他几番欲杀盲姑娘,但盲姑娘不敢公开来衙门求庇助。九、他又是珠木奴的恩主,地位气焰可知。——九九归原,这人难道还不易寻 觅么?” 陶甘掐指算计排列半日,温侃、鲍宽、梁溥、姚泰开都中几条又不中几条,一时也无法判定。况且谁也没有证据实迹。唯一可行拘捕的只有姚泰开,罪行是有谋杀鲍夫人杏枝的嫌疑。但他不会是首犯,京师又无一丝牵涉,只是广州一个土豪富。一味刻薄妇女,荒淫取乐也不像是有野心异志的人物。 两个正议论未决,乔泰气急败坏,跑进来书房叫道:“作怪,作怪,尸首不见了!” 狄公吃一大惊:“乔泰,你是说珠木奴的尸身不见了!” “正是。老爷。我率四名衙丁及仵作赶往五仙旅店时只见空床一张。店主都没听见一丝动静,想必又是从窗户挟走的,那里尚有几滴血迹。——我也太大意,杀死她的短镖本就是从窗外打进来的。我怎的不多留个心眼,唉,如今……” 狄公问:“你可到白鹅潭她的花艇上去查询过?那里不是有个小丫头么?珠木奴的恩主派遣来监护她的。” 乔泰哭丧着脸:“我已去过了。那小丫头也被勒死,尸身漂到河南。花艇上的花虔婆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更不知她的恩主是谁。——他两个都在花塔寺后的别馆寻欢作乐,恩主从来不去花艇。” 狄公站立团团绕书案走了好几圈,忽然双眉舒展,眼中放出坚毅的光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盗尸终于露出尾巴。” 第廿二章 狄公官轿人马抬到梁溥府第。老苍头进去禀报,半日出来道:“主人有请。主人正在宗祠阁烧香哩。” 老苍头引狄公、陶甘九转八折,绕过许多幽房曲室、玉栏朱循,来到一个小小阁楼。阁楼中黄幡低垂,香烟缭绕,气氛肃穆。一排排祖宗牌位端正供着,旁边堆造着礼盒信香。 梁溥下来祭坛,忙叩拜迎接,引狄公到间壁一净室设坐。陶甘自去府邸门首布置禁戒。 净室中悬挂一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画像,十分威武。茶几上正摆设一局残棋,两边各一个黄铜钵盂,盛着黑子白子。 “梁先生,本官今日来府上拜访,想澄清几件传而无徵、悬而未坠之事。” 梁溥笑道:“狄老爷莫非又问海夷道关禁事宜,已是第三回了。” 狄公摇手道:“今日先谈谈女尸被盗之事。” 梁溥微微皱眉:“这恐又是淫乱小人的勾当,无聊至极。” 狄公笑道:“还有一段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故事哩。” 梁博道:“愿闻其详。” 狄公正要开口细表,梁溥站起亲斟了一盅茶水奉上,自己也捧了一盅慢慢呷饮。 狄公接过正要饮啜,忽见平南将军画像下搁着一柄宝剑,不觉好奇。上前抚摸半晌,赞道:“这剑想必锋利。鞘壳形制像是百越蛮子使用。应是令尊大人阵上夺得,视为终生荣耀。” 梁溥叹道:“空有请缨志,寂寞身后名。——先父晚景萧条,不可言喻。只因小节不慎,革了爵勋,褫夺官职,连小民也仰不起头来。” 狄公喟叹良久:“睹物思人,感慨何其。本官家传亦有一柄雨龙宝剑,每睹此剑,常思奋发,激志垂芳。令尊小不慎误大节,所以可叹。” 梁溥用手轻轻将宝剑抽出,锋刃闪闪,尤有寒光。 “大丈夫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万里封侯,次则也应如先父那样,为国平贼杀寇,扫荡蛮夷。谁知一腔热志,竟此湮没……”梁溥双目闪光,语有哽噎。 狄公见此情状,不宜再引动伤感。乃道:“梁先生不愧将门之子,有此雄图。不过当今,尧舜再世,清平世界,不可一味思闻鼙鼓,常念匣中宝剑。” 梁溥喟叹,乃又茶几边坐下。见狄公茶已吸干,又与斟了一盅。 狄公谢过,转语道:“那女尸正是珠木奴。今日早上不幸中歹人短镖致死。她已承认亲手毒死朝廷钦差柳道远,并说这事前后受其恩主指示。” 梁溥无动于衷听着,一面还观看茶几上的棋局。 狄公又道:“本官自从到了广州,每一步骤都有人算计利害,运筹对策。正如这棋局一般,两下正步步紧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梁先生眼下这局棋似乎也到了决一雌雄的关头。” 梁溥眉尖稍稍动颤:“原来狄老爷今日是来与我奕棋的,哈哈。” 狄公道:“我走了许多弯路,终于寻到了珠木奴的恩主。这恩主不是别人,正是梁先生了。” 梁溥笑道:“狄老爷正猜着了。你来看!”他站起将遮隔身后神龛的一幅黄帘猛地一拉。 珠木奴赤裸的尸身被罩合在一个水晶橱内。已整过脸容,正含情脉脉,凝睇微笑。 狄公大诧异,没想到梁溥如此透彻地摊开底牌。猝不及防,不免有些慌乱。 “狄老爷这棋艺也够精熟的了,不知下一步是如何走法。”梁溥话语间充满挑衅。 狄公微微一笑:“还是先介绍前几步吧。末了怎么走,当然还要看梁先生的退步了。——你对珠木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又视作是你的禁脔,你的猎物。曼瑟几番要染指,你恨之入骨。这时柳道远钦差巡视广州,朝廷中你的主子密示你在广州杀害柳道远的性命。答应事成之后,娘娘登基自有封爵。 “于是你一面散布曼瑟阴谋暴乱的谣言,一面又引柳道远与番人瓜葛。最后再将杀害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一伙头上,并暗示柳道远与番人暴乱有干连,可以一箭双雕。 “你原本想用珠木奴引柳道远上钩,先污毁其清声。不意珠木奴与柳道远一见钟情,两下真个山盟海誓了。——你只得姑且隐忍,只要他两个线头未断,柳道远的性命即在你手中。后来果然珠木奴毒酒杀了柳道远,你终于得遂大愿。紧接着就是如何将杀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等人头上。 “本官来到广州后,首先盘查番人海口通商违禁走私事。你又故意放出番人蓄谋暴乱的信息,淆惑视听。你指使番人杀死苏主事,同时又暗雇水上人勒死番人凶手,由我们与曼瑟殊死搏斗去。你的算盘正打得顺意,不料内里却出了个反叛者。” “谁?”梁溥显然听得入神。 “正是你的亲妹子兰莉——那个卖蟋蟀的盲姑娘。兰莉独自谋生,足证你兄妹不睦,但毕竟是骨肉情分。她聪明过人,已觉察出你的腌脏心思。只怕你胆大妄为,以身试法,自毁前程,断了梁氏一脉。不忍心,几番劝你放弃恶罪阴谋。 “那日她探听得你要将柳道远尸身运去花塔寺火化,她偷偷藏过了那匹蟋蟀,并与我的一个亲随说话时漏出真情。——谁知这一切已被你派往潜伏狮子坊的爪牙探知,故当即将她诱到府中幽禁。但第二天她却逃了。 “确是那匹金钟的线索,将我引向花塔寺的,并且意外地发现了柳道远的尸身。多亏观音菩萨生诞,不然早已火化,神鬼不知。故曰‘有其人,则有其神’。天欲保你败露。一旦曼瑟被捕,你又可胁迫他承认将柳道远的尸身抛入海中。你上次会见我时,故意诱我相信水上人与大食人关系密切,巧妙暗示我,曼瑟有可能弄到调合毒药的配伍秘方。——柳道远尸身发露,中毒症状难以瞒住,你未雨绸缪,早筑防提,不愧工于心计。 “我的亲随乔泰又鬼使神差与珠木奴相好了。你得讯后大为震怒,又怕珠木奴道出毒死钦差真相,故而设计杀我乔泰,又特地选中你的仇人倪天济的府上。——顺便问一句,你是如何晓得乔泰会第二次拜访倪天济的?” 梁溥笑了:“乔泰与姓倪的交往从头起就没瞒过我的耳目,我早在倪府屋顶布下暗哨,又命曼瑟监视。曼瑟与倪天济两个都引诱过我杏枝妹妹,彼此视为仇雠。——乔泰倘被杀死在倪府,恐你狄老爷也不会轻易放过倪天济吧。” 狄公呵道:“倪天济与杏枝清白可证,梁先生休要离题扯远。” 梁溥又笑:“这个又何必与你争执不休。快说下去,时间不多了。棋子走到哪一步了?” “棋子走到最后关煞了。——当我将柳道远的假人头城门口悬赏时,珠木奴不知是计,贸然要来衙门领赏。她不忘记乔泰的恩爱,求他一同潜返京师。然而你竟发疯般下了毒手,断然杀死了珠木奴。——你的心终于破碎。珠木奴一死,你的棋局已输尽了,再无一眼可苟活。” 梁溥冷冷道:“我的棋局固然输了,恐狄老爷也无一眼可苟活。你断狱如神,聪明一世,天下传为美谈。竟也棋终寿寝于我的这个小小祭坛下。——兰莉现在我的宅园里,两次追杀未成,这番恐也难逃劫数。兰莉一死,曼瑟已逃,普天之下,恐再无一人知道此段节真相。 “狄老爷心劳日拙,终有尽时。——待会儿我就下去将陶甘找来,又通报温都督。就说是你狄老爷突然犯了心病,不可救药。温都督岂有不信的?陶甘、乔泰两人不服也拿不出一丝可疑的证据来。 “至于狄老爷已派兵了包围了这宅子,我可以向温都督解释道,是你为了防范番人暴徒的袭击,特加恩庇护。这事再闹大也不怕,须知道朝廷武娘娘一登基,我正是你的继承者,大理寺正卿便是我梁溥了。——王太监、法明法师亲口许我的。” 狄公道:“梁先生是真不怕人诛鬼责了。” 梁溥笑答:“人都踏上奈何桥了,还有心管我许多。” “梁先生之意,我是今日必死无疑了?” “这茶看你已喝下多时,此刻肚中应隐隐作痛,火辣暴热了吧。”梁溥笑影未退。 狄公作色道:“我的茶都被你喝了。你的茶在这个盛棋子的钵盂里哩。” 梁溥低头看了身边的一个黄铜钵盂,大惊道:“狄老爷几时调了茶?” “我只是将你倒与我的茶倒还给你而已。——我疑心这茶吃不得。梁先生适才吃了,想也无事。” 梁溥乃觉上当,顿时五内冰凉四肢麻软。惨笑一声,踉跄几步蓦然倒地。双眼凝望着水晶橱内的珠木奴,露出最后一丝笑容。 第廿三章 陶甘率衙丁冲进宗祠阁,见狄公正在细睹那局残棋。梁溥则已倒在地上不动了。陶甘上前按摸脉息,竟已没了。——早已气断丹田,魂归阴府。 “老爷,他是如何死的?” “我骗他说他已喝下了我的茶,竟信了。狂惊之下,血涌心脑,想是难救。其实,我是将他斟与我的茶水泼倒在盛这棋的铜钵盂里了。——究竟心计太深,疑虑太重,临了不敌我一出空城计。咳,我并不想让他毒死,我还要拿获了他解去京师与王太监、法明和尚对质哩。” 正说着话,宗祠阁门口出现一个衣裙素朴的年轻女子,两只白闪闪的眸珠正看着他们。 陶甘道:“兰莉小姐听说老爷随梁溥上来这里,便急忙叫我赶来提防梁溥,说他已决计鱼死网破了。” “兰莉小姐,令兄心病猝发,已死了。”狄公深深瞥了那个盲姑娘一眼。 兰莉点了点头:“驰骋锐气,致触天怒,也是劫数。兄长算尽心机,最后算了自己性命去。早在意中,救也无及。——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狄公感慨深服。 “冒犯问狄老爷。钦差果是兄长所杀?” “不,毒杀钦差的是珠木奴。” “是她?奴家一直担心兄长与她痴情过深,必无善果,终是祸根。那日他两个将钦差尸身弄去花塔寺前,我乘隙窃了那蛐蛐,又见他身上还有一纸信封,故也一并盗了,暗中送与你们。” 狄公曰:“将那信封塞在乔都尉怀中的想是令妹杏枝了?” “正是杏枝。她原想送来都督衙门的,只恐把持不慎,一旦漏泄,不可设想。故伺机塞入乔都尉襟怀,也是不得已。——那两张地图也是赖杏枝从兄长处窃得的。兄长并不知此事,不知为何将她杀害?”不禁语音酸涩。 “杏枝是被误杀的。——那日歹徒要追杀的正是你兰莉哩,也是巧合,天意如此——本官对兰莉小姐不计安危,暗中相助,感铭十分。” “狄老爷过誉了。陶相公见义勇为,挺身救我,乃是男子本色。试院那夜,不是他两个奋力搭救,险些又被歹人害了。——奴家只巴望兄长悬崖勒马,不要自投深渊。兄长却视奴家为仇寇,追杀不放。”说罢,不觉泫然出涕。 “本官亦不明白,你一个盲女子,如何行动自如,又善于躲闪。” “奴家虽是双目失明,但手足耳鼻十分灵捷。这祖宗府第内一砖一瓦、一木一钉都数得过来。其次便是试院,南海神庙了,时常去那里捕蛐蛐,门户嘹户。” 狄公叹息良久。遂下楼阁命乔泰率众衙丁搜索梁府,拿获谋逆证据。又命一缉捕道,曼瑟已逃,恐尚未出海。严令市舶司及关卒巡兵仔细追捕,不许一条番船扬帆启航。 半日不见搜出一件信札纸笺来,乃信梁溥果真精明,不留隐患。只捉到几个喽罗爪牙。遂命轿马牙仗回都督府。 温侃早一肚疑云等着狄公回府来,狄公笑嘻嘻把着温侃衣袖,一同进去西厅书房坐下细说。 “梁溥先生府上出什么事了?” “一帮水贼进了梁府大肆抢掠,梁溥先生当即吓死。本官闻报即率亲随衙卒前去剿捕。水贼顿作鸟兽散,只保全了财产,而梁溥先生已不救……” 温侃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帮水贼是何等人物?” “听说是水上人与番客暴徒乌合之众。温都督日后治岭南,须缓和这两种人的怨怼情绪。不可歧视虐害,也应妥善防范。宣课圣教王化,奖劝商市渔捕,化积怨为怀德,共图长久治安。” “那钦犯人头,露布又是如何一回事?” “柳大人已在广州遇害。本官已缉获凶手,押赴长安。这事朝廷自有处置,你我就不必深究了。外界再有人问及,一概不答。” 温侃不好再问,又怕柳道远之死与自己广州治绩有玷,不由双眉紧锁。 狄公笑道:“柳大人之死与温都督一无干连。朝廷问起此地政声化绩,本官自有回话。温都督毋需深虑。” 温侃感激道:“仰仗狄大人遮护。” 狄公道:“还有一件小事,倒想与温都督证实,本官听说温都督早年与广州一波斯女子有过一段恋情,后来不欢而散了。” 温侃顿时汗流,心中震栗。 “狄大人既已问及,我也不敢隐瞒。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初到广州,还是都督府司马。与一波斯商人投契,时常过往,竟与他的女儿有了恋情。一时两个缱绻难分,百般恩爱。当时朝廷严禁地方官员与番女通婚,为之,我也动过与那番女一同逃去波斯的念头。 “一日她来找我,说她不能再来见我了。我追问缘故,她支支吾吾,似有难言苦衷。我当时蠢愚至极,竟以为她要与我决绝。再没细想,便也死心。——后来我成了当时岭南道黜陟大使的女婿。婚后一个月那波斯女子送来一信,竟是绝命书。信中说及她当时因是怀孕而不敢再来见我。如今恩断义绝;她已溺死那一对孪生女,自己也含恨自尽了。 “当时我痛苦异常,几不欲生。——狄大人,这应是运命的戏弄,我万万没想到竟会有如此结局。岂止是不欢而散,简直是太惨酷残忍了。十几年来每念及此,辄愧疚交攻,坐立不安。只恨当时年岁太轻,行事糊涂,铸成大错,悔之无及。——如今创口仍在流血。狄大人今日问及,我除了惶惭深责,无地自容外,能再说什么呢?” 狄公见温侃真情迸发,已露悲声。忙劝道:“本官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无意责备。不过我还听说你那一对孪生女当时并没淹溺死,而是送与一个姓方的商贾。她母亲只是含恨激刺你而已。” “什么?那对孪生女还活着?姓方的商人在哪里?”温侃似觉醍醐灌顶。 “姓方的商贾破产后又将她们卖与一富翁。那富翁是半个波斯人,为人忠直仗义,由他一手抚养成人。如今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仿佛两朵奇花。” “狄大人这话当真?她们现在何处?那富翁又叫什么?”温侃惊喜交集。 “富翁便是倪天济,你的孪生女,一名叫汀耶,一个叫丹纳。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你的气派。如今都十七岁了,正是倪府里一对夜明珠啊!” 温侃流泪道:“真有这事了,叫我如何是好?” “哪日有空暇,你不妨乔装私访一下,庶己也可平息若许多年来内心之苦痛——她们在倪先生的宠爱下日子正无忧无虑,优裕十分。温都督千万不要去认回,反而成拙。只暗中与倪先生作个忘年朋友,从容留之。——这是本官离广州前的一点诚心忠告,谨望三思。” 第廿四章 狄公命陶甘打点卤簿仪仗,扈从轿马,限时启程返京。诸项处置善后委托温都督亲办,梁府家业归由兰莉一人承继,嘉勉倪天济,抚慰鲍宽,杖责姚泰开。—一落实,乃闷闷坐在西厅书房内静思。 柳道远的案子固然是结束了,三太子登基大势所趋。但王太监、法明和尚看来是轻易处罚不了的。娘娘虽暂时含忍,但咄咄逼人之威势终要酿成更替唐祚的气候,恐御前三省台阁都没可奈何。自己的前程也在未卜中,逞论垂勋于竹帛了。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惨淡一笑:“乔泰,没想到你我多年违隔今番又在一处勘破了这广州案,也是缘法相投。不过,我可以断定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破案了。——我再不会亲自去与各种罪犯打交道,较量智勇,筹算棋局了。回京后,我打算辞去大理寺卿的官职。我老了,与梁溥的对奕中,处处觉得力不从心。 “乔泰,你跟随了我这许多年,屡立奇功。马荣他已成了家,有蓝白、绯红一对孪生姐妹,何等美满。我见汀耶、丹纳这一对孪生姐妹,也有意嫁你。少刻我便传倪天济先生到衙门,当面说合,令他收拾金珠币帛,以为房奁。倪先生也敬重你,想来是不会费许多口舌。携回京师,即可成婚。——日后我致仕退野,有你两个好友日日为伴,四个媳妇贤慧款待,这晚景也何其乐耶。” 乔泰羞涩满面,从中感恩道“老爷疲惫了,我们上楼阁去稍稍休息吧。陶甘打点再快,亦需申牌才能启程。” 狄公答允,两人上来楼阁寝房。乔泰在地板上草草铺了一层蔑席,躺倒便睡。狄公上床,解带宽衣。窗外正有一丝丝微风,整个衙府静寂十分,两个很快便沉沉睡熟。 突然窗外黑影一闪,跳入一个人来。蒙面遮眼,裸臂担胸。手执一柄弯刀,轻轻摸到狄公床前。低低几声狞笑,正要举刀行刺,忽见桌上搁着狄公那柄雨龙宝剑。那人将弯刀插在裤腰上,探手去取雨龙剑。 他轻轻拈起雨龙剑,观常片刻。猛地一抽,果然寒锋冷光闪出。一时性急,剑鞘落地,“当嘟”发声。 狄公、乔泰同时惊醒。那人对准狄公喉间猛力欲刺。乔泰后背飞起一脚,踢着胫腿,一剑刺空,不觉恼怒,返身向乔泰杀来。乔泰猝不及防,雨龙剑已刺入他的胸膛,顿时血流如注。 狄公从地上拾起剑鞘,那人舍剑刚要挥腰后抽出弯刀,已被狄公剑鞘猛击额面,五官碎裂,抱头倒地。——狄公上前撕开蒙面,原来是个胡人。 狄公将乔泰扶定放平在床上。乔泰道:“他就是曼瑟。”又微微一笑,闭合了双眼。 陶甘及四名衙丁赶到楼上寝房,大惊失色,忙报信于温侃。 仵作拔出雨龙剑,调敷了金疮药。乔泰已脉息寝微,奄奄一息。 狄公潸然下泪,遍身冷麻,半晌无声。 陶甘将雨龙剑拭净了,插入鞘内,交与狄公。狄公泣声道:“我与乔泰,以此剑相交,以此剑……永诀。”说罢将雨龙剑平放在乔泰身上。 “这柄宝剑已沾了乔泰鲜血,我岂能再将它佩在身上?” 乔泰眼含热泪,最后望了一眼狄公,嘴唇动翕一下,静静闭上双眼。 都督府衙门前院,狄公的轿马仪仗已编伍就绪,马蹄嘶刨,幡旗猎猎。 第廿五章 狄公传命轿马仪仗举丧,为乔泰致哀。明日一早启跸返京,枢榇随行。 倪天济率汀耶、丹纳姐妹赶来衙门吊孝。倪天济伤感噎哽,汀耶、丹纳两个更是悲恸欲绝。 温侃殷勤款待倪氏父女,心中酸甜愁喜一言难尽。从此与倪天济结为至友,往还甚密,终不提身世秘密事。倪天济遂罄其所有坚心办道,朝夕持斋。——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陶甘忙着协助温侃处置一应善后:将珠木奴尸身运去花塔寺焚化,梁溥府上捉到的几个爪牙凶手押往北门外凤凰岗正法。又去梁府吊孝。 慧净率花塔寺和尚主持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追荐梁溥。梁府家政暂由梁溥兄妹的一个舅舅代摄。陶甘里外寻遍不见兰莉影踪,不禁启疑,径奔狮子坊而来。 陶甘一口气跑到兰莉先前那间楼顶,先屏息在房门外静听片刻。房内啾啾虫声,绵蛮悦耳,心中大喜。 “是陶相公在门外么?”兰莉已听出动静。 陶甘推门而入。兰莉捧茶让坐,两人遂并肩坐在床沿上。 “令兄治丧,里里外外忙成一团,你却为何偏偏躲在这里?” 兰莉道:“有娘舅主持家务,不必我事事躬亲。再说我最怕和尚念经,与其听念经,不如躲来这里听蛐蛐鸣哀,也宽心些。” “兰莉小姐接连丧亡兄妹,从此孑然一身,何等孤寂。”说着不禁愀怆下泪。 “你也丧失了最亲密的同僚。——休要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兰莉轻轻叹息。 陶甘酸苦地嗯了一声:“此去京师,情景惨澹。唯可以宽怀破闷的只有两匹蟋蟀了。一匹是塞入乔泰兄弟襟怀的,一匹是试院那夜你仓促遗下的。——狄老爷已立誓不再问狱破案,我从此也恬淡心志,专务读书,唯期老死长安了。” 兰莉朝陶甘挨近一下:“看到这两匹蛐蛐便是看到了我。” “有朝一日,你携了这许多蟋蟀来长安看我多好啊!——这人世间只有你一个女子是心地纯美的。” 兰莉道:“只要你的妻妾不吵骂便行。” “苍天可证,我陶甘至今光棍一条哩。只除你兰莉,再不会有妻妾。” 兰莉双颊泛过一阵红晕,如胭脂轻抹,不由羞滴滴把半个脸面挨近到陶甘眉头。 “瞿瞿。”清脆的叫声把陶甘吓了一跳。兰莉笑了:“那是金钟在歌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