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无价》 引 子 一过晚上八点,商业街上营业时间最长的中华荞麦店也打烊了,小城顿时漆黑一片,复归寂静。 夏季里,商家的经营对象是从东京、大阪等地回来省亲的人们,因此,常常会有许多店铺营业到很晚。可是,自秋风初起,东北小城的夜幕就开始早早降临了。 晚上十点,城边的卡拉ok快餐店也关了门。几个手握麦克风、狂唱到最后的男女客人走出来,各个怕冷似地缩着身子,一面商量着接下来去何处,一面钻进停在路边的汽车。汽车顺着小城街灯稀少的大马路飞驰而去。 这是一座位于纵横交错的国道边上的偏僻小城。城中的大道一到深夜可以说是漆黑一片,几乎没有任何车辆通行。 瑟瑟的秋风仿佛在追逐着远去的汽车,无意间却惊动了不知何处的招牌。招牌发出很响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令人心神不安。 深夜十点已过,两个男人正沿着大马路的人行道慢慢地走着。人行道上方带有防雨雪的拱顶,以便人们在大雪天气顺利通行。 两个男人都猫着腰,显得步履很沉重。借着若明若暗的街灯,可以看出他们都已不年轻。其中一个男人的身高比同龄人略高一些,体态像个工人。另一个则年轻一些,身体瘦弱,仿佛弱不禁风。 “怎么样,老黑?还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 年轻一点儿的问道。 “真是的,完全都变了。” 被称为“老黑”的高个男人停下脚步,一边环视着周围,一边说道。他好像有努动嘴角小声嘟囔的习惯。他摘下登山帽,一头如霜的白发在灯下非常醒目。那张脸孔显得疲惫不堪。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俄罗斯文学青年们常穿的大衣。 “都过了三十五年了,当然有变化啦。”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一听就知道是个在大城市里生活的人,非常谙熟虚假客套的应酬话。 “可不是嘛,只有我还一成不变呀。” 年长一些的男子说完,自我解嘲似地笑了起来。 “咱们这是说着玩,一旦回到社会上,有一些事是你非干不可的,到那时,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精神萎靡不振也说不定呢。” “不,那倒不怕。只不过如果失去了说话做事的对象的话,问题就难办了。” “所以嘛,我一直都说若是老伙伴都去了东京,我也要去东京。老黑,你不会打算一直住在这个小城里吧?” “不,我不想住在这里了。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变化又是这么大,不能再呆下去。” “所以还是去东京!去东京干你该干的事儿。就算能力有限,我还是能帮你的。因为东京也好,横滨也好,我都有朋友。” “这个嘛……” 老黑好像是走累了,在人行道边蹲了下来。 “怎么搞的,老黑,精神点儿!你不是认识鸟头(一种植物,剧毒,可治神经痛。)什么的吗?带上一些,吓唬吓唬人总可以吧。” “不,我可没往那儿想……” “还犹豫什么呀!老黑的事,还不是谁都该关照的?!” “是的,这我知道,可是……” 从城北到城南有房屋住家的这段路,即便是慢慢走,最多也只要花五六分钟时间。他们在那里来来回回往返了数次。不知不觉间,生他养他的故乡变得越发陌生、冷漠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老黑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嘴里嘟囔了一声,“好!”随即站起身来宣布道:“去东京!” 第01章 花儿无价 1 夕鹤打算五点就回家。 虽然父亲的生日宴会是定在六点钟开始,可是总有一些性急的客人五点刚过就会到,因为他们想听夕鹤演奏钢琴。 “老师,今晚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课程一结束,楠原亚纱就撒娇般地恳求道。 亚纱是夕鹤惟一的学生。她是与夕鹤就读的音乐学校的老师交情很好的政治家的女儿。夕鹤考上音乐学校之后,在那位老师的介绍下,一直为亚纱做钢琴家教。 夕鹤去欧洲参加钢琴比赛的时候,亚纱和她妈妈曾去成田机场送行,并赠送了临别礼物。后来,夕鹤打开礼物才知道她们赠送的是一大笔现金。 虽然经济上并不拮据,但是夕鹤没有打算还那笔钱。而且,两个月的巴黎生活之后,那笔钱也就不知不觉地花掉了。 “钱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当时,夕鹤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体会。 因为这层原因,即使是她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她也很难马上提出辞去家教一职。 但是,夕鹤原本就不想收什么弟子的。 夕鹤年仅二十三岁,正处于提高自身修养的重要时期。如果说有余暇教别人的话,那就得搭上自己的学习时间。 今年春天,她在巴黎的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从那之后,几乎每周都安排了钢琴独奏会。 现在,世人都把三乡夕鹤当作专业演奏家看待。如果夕鹤再想以“因为我还在学习,所以……”这样的借口推辞已经行不通了。 “你说什么呀,开演奏会也是学习嘛!如果演奏会能开得得心应手的话,自然而然就学到本事了。” 经纪人矢代就总是那样鼓励她。 当然了,夕鹤确实能即兴演奏任何曲子,可是能完全变为自己的东西随心所欲驾驭的还并不多。 “可是,我还达不到可以让客人们陶醉的程度……” 夕鹤对欠代说的并非是过谦之词。然而,每次演奏会之后,报纸上的评价大体上都挺好。尽管如此,每当夕鹤从报纸上看到“本世纪末的天才将现”之类的醒目的铅字时,总觉得那完全不是在谈论自己。 “什么嘛,这些日子,就连我本人也认为三乡小姐肯定是个天才呢!” 矢代像个预言家似地说道。 其实,矢代原本一直习惯喊她“夕鹤”或“小夕鹤”,不知何时改口称呼起“三乡小姐”来了。夕鹤自己对这一变化倒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自然。 仿佛在一夜之间,夕鹤就从一个业余钢琴手变成了一位职业演奏家。 夕鹤心里想着必须结束亚纱的课程,却又迟迟下不了决心。她认为这也许是自己最糟糕的优柔寡断的性格使然。 夕鹤最终婉拒了亚纱和她母亲的邀请,好不容易离开了楠原家,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从楠原家到夕鹤家要穿过海螺大街,经过246国道,再转到深泽的樱并木大街,徒步需要十多分钟。虽然路程不算近,但还不至于需要乘车。 那一带的住宅大多是政府官员们的私人宅邸。三乡家也位于其中,左邻右舍都是政府官员和财界人士。 正要通过246国道交叉路口的时候,夕鹤注意到了一个男人。那人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绿灯亮着,却不见他挪动脚步,只是站在原地,盯着这边看。夕鹤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 遇到这种情况,夕鹤是不会去看对方的。因为夕鹤的照片常常出现在报纸、电视和杂志上,认识她的人相当多,在路上行走时,难免会有人盯着她看,有时,甚至还会有个别年轻人冲她说上几句下流、浅薄的话。久而久之,夕鹤便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 夕鹤队为此人也是那类人。 夕鹤虽然没有盯着对方看,但那个男人的大体相貌还是知道的。那人穿着黑西服,身体瘦弱,打扮寒酸,年龄在五十岁以上,很小心地抱着一只破旧的皮包。 转到樱并木大街上之后,那个人完全改变了方向,朝夕鹤这边走来,并且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后面。 (要有麻烦啦!——)夕鹤心里想着。因为看那男人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个普通的过路人。 这条路是一条狭窄的单行线,虽然不时有车辆经过,可是行人却不多。道路两边的樱花树枝繁叶茂。在路的上方交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条遮天蔽日的绿色隧道,即使是大白天也像在走夜路。 夕鹤有些害怕了,她有一种会受到攻击的预感。 也许是狂热的乐迷,也许他会动武。想到这儿,夕鹤赶紧把双手藏在怀里。她最担心的是她的手指。别的地方可以不顾,但是手指是万万不能受伤的。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夕鹤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加快了脚步。 似乎是受到了她的影响,那个男人也加快了脚步。 看来此人真的是冲自己来的,这点已经毋庸置疑了。 这时,夕鹤猛然想到前面政府大臣的官邸是配有警员执勤的,再过三四家就到了。那里设有岗哨,警察就在前面。 警察注意到气喘吁叮的夕鹤,朝她这边望过来。他虽然并不认识夕鹤,但是每天见她从此经过,多少有些面熟。 夕鹤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很自然地在警察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打算等后面的男人过去之后再走。 可是,那个男子还是径直向夕鹤走来。夕鹤很害怕,下意识地退到了警察的身后。 那个男人无视警察的存在,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副贫穷枯瘦的相貌,鼻子一侧还长着一颗大大的黑痣,使人看了很不舒服。 “喂,小姐……是三乡家的小姐吧?” 他用令人肉麻的柔媚声音问道。 “是,是的……” 夕鹤点了点头。看来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他没有提什么“钢琴演奏家”之类的头衔,只是想确认自己是否是三乡家的小姐,想到这儿,夕鹤略微放松了些。 “您有什么问题吗?” 那位执勤的警察问道。他大概认出了每天路过这里的夕鹤,见她受到一个奇怪男人的纠缠,担心她有麻烦。 “不,没什么……谢谢您。” 夕鹤非常礼貌地道了声谢谢,离开了政治家的官邸前。 她边走边打开那个男人递给她的纸条。 夜幕已经降临樱并术大街,她必须借助路灯才能看清楚。 纸张质量似乎很差劲。上面有少许污渍。这张纸条曾经被折过四折,纸上还留有细微的折痕。 纸条上用圆珠笔写着细细的几个字: 花儿无价 仅此而已,纸条背面也没有内容,纸上只有这么几个写得并不漂亮的文字。 花儿无价 (这是什么意思呀?——) 夕鹤愣住了。那个人在路边守候了半天,又兴师动众地追了一路,难道只为了递给我这么一张没头没脑的小纸条?这纸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花儿无价,什么嘛……” 夕鹤小声嘟囔着。 那人特意让我把这张纸条交给父亲,我弄不明白它的意思,但是父亲呢?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夕鹤一边想象着父亲在打开纸条的瞬间,严肃的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变化,一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2 大门里面已经停了好几辆车。从位于正门右边的会客室的窗户里不时传来客人们的开怀大笑声。 三乡伴太郎真正的生日是九月二十日,十多年前他就决定把生日宴会推迟到秋分这天举行,这样一来,客人会比较容易聚齐。 当然了,肯定也有人不希望千辛万苦盼来的休息日年年都被生日宴会占用着。 夕鹤的姐姐透子和她的丈夫力冈胜就很不情愿这样做。秋分前后一般都是周六周日,常常可以连休或调成连休。每当秋分将近,喜欢旅行的力冈夫妇就要为不能自由支配这个宝贵的假期而牢骚满腹。 伴太郎公司里的一些部下多少也流露出勉为其难的意思。 毫无抵触情绪的大概就是夕鹤这类人吧。 夕鹤从小就是个不会玩耍的孩子。特别是开始学弹钢琴之后,每天从学校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钢琴而去。连教她钢琴的老师都为之惊讶,常说:“你简直就像是钢琴的孩子啊!”夕鹤自己也喜欢在人前表演,若被怂恿,更会弹个没完没了。父亲的生日宴会恰好是满足夕鹤钢琴演奏欲的良机。 因为水平相当不错,所以夕鹤的钢琴演奏不知不觉就成了令人拘谨的生日宴会上的精彩节目。夸张地说,大部分受邀的客人是为了欣赏夕鹤的钢琴而来的。有的客人甚至会特意开玩笑说:“咦?今天竟然是董事先生的生日吗?” 原本,伴太郎就不认为自己的生日宴会有什么值得自夸的地方。前几年,他还会主动地做些菜谱啦,选择、安排土特产之类的工作,可是最近索性连这点儿活也不干了。一切准备活动都推给了身边人,自己似乎反倒成了宴会的客人。 伴太郎此时还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夕鹤在房间外面招呼了声“我回来了”,伴太郎只回应了一声“哦,才回来啊”,却未露面。 “我进来可以吗?” “嗯?有什么事?进来吧。” 夕鹤推开房门,看到父亲正坐在书桌前,埋头在文件上写着什么,而且,他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您在工作?” “不,没事儿。就快完了。” 伴太郎转过头来说道。 “我刚才从楠原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大叔。” 夕鹤描述了一遍刚才路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的情况。 “噢?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夕鹤,你现在也是个名人了,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好。” “可是,他好像不是冲我来的。那人问清楚我是三乡家的女儿后,就把这个递给了我,让我带给您。” 夕鹤说着把那张折叠好的纸条放在了父亲的书桌上。 “这是什么?” 伴太郎展开纸条看了起来。 夕鹤饶有兴趣地盯着父亲,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伴太郎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虽然只是瞬间的一个小变化,但是夕鹤还是捕捉到了,她感到父亲的表情就像傍晚的天空浮起的阴云。 “这张纸条是什么意思?” 伴太郎看着夕鹤,仍用平时说话的口吻问道,可是语调多少有些不愉快。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啊!那个人只对我说了句,‘把这个交给您父亲’。我正要问他话的时候,他就像逃跑似的走开了。” “嗯……” “对了,爸爸,《花儿无价》是一首童谣吧。” “啊,是的……是啊!像夕鹤你这般大小的姑娘,己经不唱这首童谣做游戏了吧。” 伴太郎无限感慨,把纸条举得远远的,仔细端详着。 “原先这种游戏是农村或者庶民区的孩子们玩的。许多孩子在一起,手牵着手,嘴里唱着‘我要那个小朋友’,一边做着游戏。” “爸爸也玩过那种游戏吗?” “哈哈哈,这是女孩子们的游戏哟!不过,我好像曾被女孩子们硬拉着玩过一两次。因为要分成两组,人数凑不够的话就没法玩了。” 伴太郎又陷入了回忆当中。看他现在的表情,似乎对这张纸条以及送纸条的那个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啊,对了,客人们还在等着呢。赶紧去吧。我马上就来。” 说着,伴太郎又趴回了书桌上。 夕鹤换了身衣服,出现在客人们面前。 她刚一推开门,眼尖的甲户麻矢就看到了,冲她说道:“你来晚了哟。” 麻矢比夕鹤大一岁,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麻矢的父亲甲户天洞在横滨开了一家有名的古董店“睿天洞”。他是伴太郎的老朋友,每年都来参加生日宴会。此刻,他正站在麻矢的对面,微笑着冲夕鹤点头致意。 他的周围聚集着夕鹤父亲的部下,他们好像正在聊着某个有趣的话题。甲户就跟他店里的老古董一样,一肚子古里八怪的奇闻轶事,让人听了好不过瘾。 夕鹤和麻矢肩并肩地坐在了沙发上。 “你好像很忙啊。” 力冈胜坐在前面的椅子上,手里夹着细长的美国烟冲她们挥了挥,微笑着打了声招呼。 力冈胜的旁边是霜原宏志。夕鹤很犹豫,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与他打招呼。霜原曾经给透子和夕鹤当过一段时期的网球教练。夕鹤曾经从麻矢口中得知他跟力冈胜的妻子——透子之间有些不名誉的传闻。 透子没在这间屋里。 “姐姐去哪儿了?” 挨个儿跟客人们寒暄之后,夕鹤向力冈问道。 “啊,可能在厨房吧,要么就是在起居室。女人们一扎堆儿,总要出些坏招儿的。” (或许吧。)夕鹤半信半疑。确实,透子和她的那些朋友们一年到头都对那些坏点子乐此不疲。像计划帮某某夫人与某某人偷情啦,怂恿某个小伙子和某某小姐解除婚约啦,等等。虽然是开着玩笑说出来的,但都不是什么正经话题。夕鹤就曾听到过几次。 霜原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他脸庞精悍,皮肤晒得黝黑,很随意地挽着上衣的袖子,怎么看都与屋内略带文化气息的氛围格格不入。说不定透子就是被霜原的这种特质所吸引吧。 “夕鹤君最近还打网球吗?” 霜原有很重的九州口音,怎么也改不掉,显得很土气。 “不,早就不打了。去年夏天到现在,一次拍子也没握过。” “去年夏天,就是在轻井泽的时候吧?” “啊,是的。当时,最后一场球还是跟霜原君搭档的呢!” “我真有些受宠若惊啊。能跟钢琴天才打去年夏天的最后一场球。” “不要那样说。我哪是什么天才。” “可是,天才就是天才呀。报纸上都写着呢。” “不过,熟人之间这样说总有点怪怪的。” “嗯,是这样啊。” “说到轻井泽,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呀?哎呀!就是霜原君您的那位朋友呀!” “啊,你是说浅见呀!哈哈哈,那个家伙技术真是差劲儿得很。还不如夕鹤君你呢,太差劲儿了。” “哎呀,你说得太过分了!” 夕鹤提出了抗议。但是霜原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我说得过分?他本来就打得很差嘛!” “是不是该清夕鹤小姐为我们演奏一曲啦?” 力冈似乎有意打断喋喋不休的霜原,提议说。 围在甲户周围的人们也响应起来,起劲地拍着手。 “那么,我就为大家弹奏一曲晚餐前的轻松乐曲吧。” 夕鹤在钢琴前人坐,弹起了肖邦的马祖卡舞曲。 透子在自称是其大学时代“损友”的稻村寿美的陪伴下走了进来,她们向众人宣布道:晚餐已经准备就绪。 走向餐厅的时候,麻矢悄悄地走到夕鹤的身边,小声说道:“一会儿我有事要跟你说。” 因为她父亲甲户先生刚刚离开,她之所以抓住这个时机,看来是有意要瞒着父亲。 夕鹤注意到,平时爱开玩笑的麻矢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刚才说这话儿的时候,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夕鹤有些担心了。 可以说,这个餐厅是三乡家自豪的地方。长方形的大餐桌每边可以宽宽松松地坐上六个人。把餐桌撤掉,就可以还原成一个宽敞的大房间。 三乡伴太郎和夕鹤分坐在餐桌两端,主宾加起来共有十四人,热热闹闹的。 为大家服务的除了佣人野川利子之外,还有透子和寿美,以及伴太郎的妻子——夕鹤的母亲辉子和伴太郎的妹妹——夕鹤的姑姑泉野梅了。梅子天生不喜欢被人家当作客人招待,反倒是乐于扮演手脚麻利的接待员。搞得辉子尽管心里不情愿,也不得不跟在她后面忙活点儿什么。 生日宴会像往年一样,始终沉浸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至少是被宴请的客人都显得很愉快,很尽兴。 可是,夕鹤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要她传递纸条的事情,反复地在她的脑海里出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花儿无价—— (那到底是什么呢?) 虽然父亲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那张纸条是被指名道姓要交给他的,这里边总有什么原因和理由吧。 那么一把年纪的男人总不会毫无理由地特意交给我一张没有意义的纸条吧,而且还是当着警察的面。 夕鹤在桌子对面默默地注视着热情招呼左右两边客人进餐的父亲。 或许是察觉到了夕鹤的目光,伴太郎也朝女儿这边看来。(?——)他微微歪了一下脑袋,好像在询问夕鹤有什么事。父亲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有担忧烦恼的痕迹呀。 夕鹤微笑着朝父亲举了一下手中的香槟酒杯。 3 晚餐过后,夕鹤为客人们演奏了三首钢琴曲。第二大还有工作和事情的客人二三两两地离去了。 甲户天洞和伴太郎、霜原和力冈、透子和稻村寿美成双成对地回到了刚才宽敞的会客窒,聊起了双方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夕鹤把麻矢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你说有事儿说,是什么呀?” 夕鹤投等关上房门就急切地问道。 “是……” 麻矢的表情充满了警惕,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走廊,像是害怕有人偷听。 “你干什么呀!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 夕鹤故意逗她似地说道。 “当然了。这是秘密,我希望绝对保密。” “行啦,看你那副恐怖的样子。” “因为,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要请你为我分担一半儿。” “我可不要哟!这么好的礼物。” “你就别说了行不?好好听着吧。” “那好,我听可以,不过,要是太恐怖了,我可是会不高兴的哟!” “其实,根本谈不上恐怖,只不过是有些古怪罢了。” “古怪?” “嗯,爸爸他……” “等等,你要说的是你父亲的事么?” “对不起,你听起来可能会觉得无聊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原来,是你父亲的事儿呀?” 夕鹤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说吧,是怎么回事儿?” “他晚上睡着睡着就会被噩梦魇住。” “什么?……” 夕鹤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追问了一遍。 “被噩梦魇住呀!” “被噩梦魇住?是晚上睡觉时做噩梦被魇住?是不是?” 虽然她问得浯无伦次,但是麻矢却笑不出来。 “是的!被噩梦魇住了!而且时常那样。” “为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我听到的呀!有三次了。有一天,我半夜口渴,想去厨房喝水,经过爸爸房间时听到的。那声音就像是在呜呜的哭泣一样。我很吃惊,就从门缝向里面窥视,爸爸睡得好好的,是在做噩梦,被魇住了……” “真的吗?” “真的!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男人在哭泣。我当时就想:爸爸是不是想妈妈了?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便赶忙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可是,都这么久了,还想着妈妈,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麻矢的妈妈去世少说也有十几年了。 “光是一次的话,也许我也不会在意。可是第二次的情形一模一样,还是被魇住了。第三次就更糟了,他当时正在书房里打瞌睡,我走了进去,他吓了一跳,同过头来看我,那表情就像是看到了幽灵一样。虽然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可是他那被魇住的样子真叫我难受啊!” “嗯,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啊。” 夕鹤听着她这位年轻伙伴的描述,脑海中却浮现出甲户天洞和蔼可亲的向容。麻矢接着说道:“对呀!可不是么,那个时候的爸爸完全判若两人。他在人前始终是老样子,可是……他心里一定藏着很深的秘密,一直困扰着他。肯定没错。” “会不会是因为麻矢你呢?” “我?我设有什么事可让他担心的呀!” “你自己也许没留意呢?你没做过惹你爸爸难过的事情吧?” “当然没有啦!哪儿有那种事。我品行端正,又很孝顺……” “净吹牛!” 夕鹤笑了起来,可是看到麻矢那副认真的样子,她又立刻恢复了严肃。 “可是,你们不是住在一起的吗?难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至少不是为了我的事烦恼。” “那就是工作上的事情了……” “一个古董店的老板有什么可担心发愁的呀!如果是工薪阶级倒是可以理解。而且,他被魇住的样子可不像是为了这种事。怎么说好呢?他做噩梦被魇住时的哭声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嗯,叔叔他呀……” 和父亲不同,这位叔叔总是笑呵呵的,很爱开玩笑一一正因为有这种印象,所以夕鹤怎么也想象不出甲户天洞担惊受怕、痛哭流涕的情景。 “喂,夕鹤,你是怎么想的呢?” “嗯……” “你也觉得很奇怪吧,简直是古怪得很!有时我甚至会怀疑是自己的头脑有问题,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同事……因此,我怕得不得了。” 夕鹤好像也切身感受到了麻矢那种“害怕”的心情。 “对了,麻矢,你知道‘花儿无价’吗?” 夕鹤突然问道。 “什么呀?你说的。” “大概是过去的一首童谣。” “花儿无价?好像听过……可是记不清了。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嗯……跟我爸爸有关。一个我不认识的大叔让我捎给爸爸一张纸条,上面就写着这几个字。” 夕鹤就把傍晚的事情简要地说给麻矢听了。 “啊?!——这好像不是个好兆头哟!‘花儿无价’莫非是什么口信……” 麻矢在桌上比划着这几个字。 “那么,夕鹤,你爸爸是怎么说的?” “嗯,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要是没什么原因的话,就不会收到那种奇怪的纸条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爸爸只是说不知道。” “不会是他明明知道却隐瞒不说吧?” “不会吧……” 夕鹤想到从小自己和父亲之间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所以经麻矢这么一说,她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真怪呀!我爸爸和你爸爸都遇上怪事了……” “嗯,我也这么想。也许这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可是一听到麻矢你爸爸的情况,我就联想到我爸爸的事了。” 两个人愁绪满腹,一时间都陷入了沉思。 “对了,对了。”夕鹤好像想起了什么,叫了起来,“爸爸说了,‘花儿无价’是一种游戏,内容是‘我要那个小朋友’什么的。小孩子们分成两组,手拉着手……” “这种游戏我没有听说过。那样做起来好玩不?” 麻矢一直住在横滨的山手。和夕鹤家的成长环境相似,根本没机会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唱童谣、做游戏。 “不过,爸爸一看到纸上写的‘花儿无价’,就立刻回忆起‘我要那个小朋友’这句词。看来,这种游戏在过去是很普及的。” “我要那个小朋友——?这句话挺吓人的呢!莫非是拐卖幼女,或者是贩卖人口……” “哎呀呀,不是的,这是童谣啊!” 夕鹤笑了起来。不过,确实如麻矢所说的,这句话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事情。 “喂。那童谣的全部内容是什么?” 麻矢的好奇心被引了出来,探着身子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仅此而已。” “阿姨会不会知道呀?” “妈妈?也许她知道……可是,我总觉得不能去问妈妈。” “啊?这么说,那张纸条的事情你还没有对你妈妈说?” “嗯……” 夕鹤并不是有意要瞒着母亲。只是她的直觉告诉她,目前还是不跟妈妈说为好。 “是那样啊……对,不说为好啊。” 她的直觉似乎也传给了麻矢。 麻矢和夕鹤两个人总能互相洞察对方的心思,简直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 “对了,那个人也许会知道。” 夕鹤想起了某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谁?你刚才说的是准呀?”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总之,我得去问问看。” 两个人一同回到了客厅。她们在那里没有看到伴太郎和甲户的踪影。 夕鹤问透子:“爸爸呢?”透子同答说:“好像去了书房。” “真是恰到好处。” 夕鹤给麻矢使了个跟色,走到霜原身边说道: “霜原君,浅见君确实是个什么历史杂志的编辑吧?” “什么?啊,不,不对。浅见是个现场采访记者,为《旅游与历史》杂志撰稿的。” “啊,原来是那样啊……拜托一件事情可以么?你能帮我联系一下浅见君吗?” “行啊,随时为您效力。……哎哟!夕鹤不是想见浅见吧?” “正是啊!如果可以的话。” “嗬嗬!真让我吃惊啊。他可是个三十三岁的老男人了,跟我一样大哟。” “哎呀,你真讨厌,我又不是去跟他约会!我和麻矢有一件关于历史方面的问题想请教他。真是没劲,你就会胡思乱想!” “哈哈哈,是这样啊,那就行。那家伙可配不上夕鹤君,至少,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是个吃闲饭的。” 霜原大声笑着,立刻到电话机旁拨通了浅见的电话。 他手握着话筒问道:“浅见正好在,你来跟他说吗?” “不。”夕鹤慌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众目睽睽之下,她可什么都不能说。 “请帮我跟他说一声,方便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见个面。” 霜原一边愤愤不平地骂着电话那头幸运的家伙,一边定下了第一天下午在新宿见面的约定。 “不过,夕鹤君和浅见……” 挂断电话之后,霜原一副担心的样子看着夕鹤说道。 透子笑着,损了他一句:“霜原君,如果你那么紧张夕鹤的话,不如一起去好了。” 生日宴会结束了。麻矢上车回家时,小声问夕鹤道: “你对我说实话,夕鹤,你喜不喜欢那个叫浅见的人?” “啊?怎么会呢?你别胡说!” 夕鹤笑着推了麻矢一把。 可是,把客人们都送走之后,夕鹤感到心里一跳一跳地痛。 麻矢的感觉真敏锐啊!!!她心里想道。 确实,想要知道“花儿无价”的来由,应该有很多途径的,可是我单单选中了浅见,莫非心里真的在意那个青年人? (怎么可能嘛!) 夕鹤像刚才回答麻矢时一样,也在心里自己否定了自己,蓦地羞红了睑。 第02章 凶手何在 1 幸运与不幸往往是结伴而行的,这是浅见光彦信奉的格言。 因此,无论有多大的好运降临,他也会首先假设其后可能隐藏着的完全相反的不幸。 “光彦的这种性格真是太像你爸爸了。” 孀居守寡的母亲雪江时常这样感叹道。 “那场战争,当日本举国上下还陶醉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时,你爸爸就已经开始担心随之而来的严重后果了。” 浅见的父亲是大藏省的官员,位居局长一职,在即将升任次官前夕,骤然过世了。 “后来呢,当整个社会都呈现出所谓的神武景气的时候,他又预言说,不景气定将到来。果不出所料,到了年底不景气就来了吧,经济长期衰退不振。他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母亲无限怀念地眺望着远方。 “不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若是也像他那样小心谨慎的话,就显得老气横秋了。” 说完,她用一种又悲又叹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二儿子浅见。 据说现代人和过去人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对待事物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 浅见的父亲和大多数中年以上的人一样,总对将来抱有一丝不安。无论现实社会是多么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他们还是会抱着对万事怀疑的态度,认为:这样的幸福状态是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可是,现在的年轻人生活态度乐观至极。他们似乎不知道忧虑为何物。他们相信:只要今天能快快乐乐地度过,明天照样会快乐无限。 在这一点上,浅见大概具有上一代人的素质。 其实,浅见是在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母亲,以及保守派代表人物、有官员精英之称的哥哥,这三个人的照看下成长起来的,所以他身上的少年老成也许并不是自己造成的。 他接听霜原宏志打来的电话时,就有不好的预感。霜原打电话给他从来就没有好事儿。那家伙总是强人所难,根本不给对方斟酌考虑的余地。 去年夏天在轻井泽的时候就是那样。霜原偶然得知浅见正住在轻井泽的侦探作家那里,就以“打网球人手不够”为由,硬把他喊了出来。说是混合双打,缺一个男的。霜原明知道浅见的网球技术很差,只不过是拿他凑个人数罢了。 本来,是轻井泽的那位作家要向浅见请教有关刑事案件方面的问题,特意邀请他上家里去的。结果,却自私自利地说什么“昨天晚上我工作得太晚了,请让我睡到中午……”之类的话。 所以那天,浅见是万分不情愿地去了网球场。在那里,他遇到了三乡夕鹤。当然了,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夕鹤的名字,甚至也不知道她是位钢琴演奏家。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印象的惟有她的美貌。 大概六个月前,浅见从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新闻:日本姑娘三乡夕鹤在巴黎的比赛中获得了大奖,凯旋而归。 (哦!就是那天遇上的美女呀!)浅见又回想起那件称得上是“幸运”的如烟往事。 那个三乡夕鹤想要见我?就是那个有名的钢琴美人儿? 越是遇到这种意料不到的幸运,越是要提高警惕。浅见一边告诫自己“福兮,祸之所倚”,一边慢慢地放松了脸上的肌肉。 浅见比约定的时间略早一些来到了新宿的“龙泽”咖啡店。夕鹤已经等在那里,咖啡快喝到一半了。 (真不错啊!)浅见心里暗忖。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肯比男人先到,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折服于她的人品魅力了。 “真对不起,特意把您叫了来。” 三乡夕鹤郑重其事地冲他打了声招呼。这姑娘与那位因为自己有事就把对方叫去,却又以要睡觉为由,让人傻等的轻井泽作家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浅见心里想道。 “啊,没什么,反正我也没事,正想着今天来新宿,找个地方喝点儿咖啡什么的呢。” 夕鹤比去年更白净,也显得更成熟了。那种在大赛中获奖的自信造就的气质已经在她的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来。不仅是外表迷人,她更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内在魅力。 “我的朋友也说要来的,可不知怎么搞的……” 夕鹤看着手表。 “啊,是吗?你的一位朋友要来么?” “哎呀呀,”浅见心里想着,“我就知道不可能那么理想的。‘朋友’?很可能是个男的。” 哎,算了——我原本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可是那位“朋友”还是没有来。 “那孩子一向很守时的,真是……” 夕鹤不停地道着歉。从她说话的口气和使用“孩子”这个词,似乎可以推断对方是个女的。“没关系,请不必着急。” 迟到不来岂不是更好!他心里急得恨不能叫出来。 “哎呀,可是……那么,我就先把事情说了吧。” “好的,请说给我听听。” 浅见抿了口咖啡,说道。 “我想请问浅见君,您知道不知道‘花儿无价’?” “啊?……” 他手中的杯了在嘴边停住了,直盯着夕鹤,问道: “什么意思?” “啊,那么,您是不知道啦?是啊,那也难怪,因为您是男的。” “不,那个‘花儿无价’什么的,我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 “什么?您知道?!” “是的,就是‘寻找故乡,花儿无价’之类的,对吧。” “啊,是那样啊?我不知道。我只听说下面是‘想要那个孩子’。” “对呀!就是‘想要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知道’。” “太好了……” 夕鹤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放下了用力耸着的双肩,开心地笑着说: “您不愧对历史了如指掌啊!” “哈哈哈,我想那跟历史没什么关系吧……” 浅见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个‘花儿无价’究竟说的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可以……咦?对了,你说今天有事就是指它么?” 浅见愣住了,不由得张开了嘴,望着夕鹑。 “请原谅。这在您看来也许是不值一提的,但是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 夕鹤表情认真地说道。 “就是这个‘花儿无价’吗?” “是的,实际上……” 三乡夕鹤有些迟疑了。到底该不该说呢?她在心里思来想去,反复忖度着。 浅见在一旁观察着她的表情,看出她确实有心事,似乎并不想说出来。 “不要紧的,”浅见笑着说道,“具体的事你可以不用说的。我就单给你说说这个‘花儿无价’吧。” “啊……” 夕鹤的脸上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抱歉、感谢、困惑等等全都交织在一起。 “花儿无价其实是一种孩子们做游戏时唱的童谣。在过去,孩子们分成两组,一边唱着歌谣,一边做着游戏。歌词的内容各个地方稍有差别。我从我母亲那里听到的是这样的。” 浅见在桌上打开记事本,一边哼唱着,一边写下了歌词。 寻找故乡花儿无价 无价无价花儿无价 我要〇〇花儿无价 我要〇〇花儿无价 剪刀、石头、布 赢了笑嘻嘻花儿无价 输了哭鼻子花儿无价 “三、四个或者是五、六个人一组,一共两组,手拉着手面对面站成两排,唱着这歌做游戏。一方唱着‘寻找故乡花儿无价’,前进一步。然后轮到另一组唱‘无价无价花儿无价’,也前进一步。接着,双方互相喊出想要的孩子的名字,那两个孩子就出来划拳决输赢,比输的孩子必须加入赢的一方。就是这么一种游戏。” 浅见不时双手比划着加以说明。 唱起久违了的童谣,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儿时的回忆。浅见家住东京北区西原,那一带的土地归山手管辖,可生活方式却充满着庶民区的味道。其实,浅见出生之后,那种游戏已经被淘汰了。因为母亲曾把它当摇篮雎唱给他听,所以不知不觉中就记住了。 可是,浅见真正掌握整个歌谣的内容还是最近的事。 岩波文库出版的《儿歌——日本的传统童谣》(町田嘉章、浅野建二编)中是这样解释的:“花儿无价”是老鹰抓小鸡一类的游戏,以京都为中心开始流行,最终普及到全国。歌谣的内容因地方不同而差别很大。浅见介绍的是在江户——东京一带流行的。 “哦?是那样的游戏呀……” 夕鹤看着浅见的笔记,心中的谜团反倒更大了,她欲言又止,表情很茫然。 “怎么?好像还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吧?” 浅见笑着问道。 “是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啊?……” 夕鹤吃了一惊,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不,我猜想跟这个秘密有关的大概是你的父亲或母亲吧?” “为什么?……” 夕鹤的脸色刷地变了。先是苍白,随后又涨得通红。 “您是怎么知道的?我谁也……只对麻矢一个人说了……莫非是麻矢……怎么?浅见君认识麻矢……” “请等一等。” 浅见慌忙打断像机关枪一样发问的夕鹤。 “那位玛亚1是谁?是外国人么?”—— 1玛亚与麻矢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咦?这么说,您不认识麻矢喽?那您怎么知道是关于我爸爸的?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夕鹤向前探出身子,连珠炮似地问道,把浅见逼得直往后仰。 “不愧是钢琴家啊,既有节奏又有乐感。” 这番略带挖苦的话好像收到了效果,夕鹤“啊……”地叫了一声,顿时就乖巧了。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是你父母的事?你大概觉得不可思议吧?” 浅见微笑着,用沉着的口吻说道。 “是的,怎么……” “这件事无论是谁,只要仔细想一下就会明白的。‘花儿无价’这首童谣比我年长许多的人——比如你父母是应该知道的。除此之外,你的亲朋好友当中年长些的都会知道。可你却特意跑来问我这样一个你连脾气都摸不准的人。其理由只有一条,就是这件事你不能开口问父母。正因为如此,就说明这不是你自己的问题。若是你自己的问题的话,找父母商量一下就可以解决的了。而且,若是没有发生什么事儿的话,你根本不会为‘花儿无价’这样无足轻重的问题伤神、烦恼的,所以,我认为它的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怎么样?我猜对了吧?” 听完浅见这番话,夕鹤好像泄了气似的,只说了一声“是的”。 浅见只是慢慢品着杯中的咖啡,耐心地等她从打击中回过神来。 2 “是给父亲的。”夕鹤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说道,“昨天收到了一张奇怪的纸条,上面只写着‘花儿无价’这儿个字。” 浅见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夕鹤就把头一天遇到了奇怪的男人、收到的那张纸条以及父亲看到纸条时的表情等等,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浅见在夕鹤的叙述过程中,没有插一句嘴,只是在她每次停顿的时候,微微地点点头。但是他熠熠生辉的双眼,微微浮现在嘴边的笑容,充分说明了他已抑制不住的好奇心。 “真有趣啊!确实有趣……” 浅见双手合上,不停地摩擦着双掌,几乎要擦出火花来。 “你说有趣?什么地方那么有趣呢?” 夕鹤的语气中略带着责备的味道。 “啊?哦,对不起。我改用恰当的话说。我的意思是,你所说的事情我非常感兴趣。” “怎么个感兴趣?” “大体上和你一样啊!那位五十多岁的大叔特意等到你,交给你一张‘花儿无价’的纸条,简直不知所云;而你父亲看到纸条后,心理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使你觉得这其中必有深意。这就是有趣之处……不,是吸引我的地方,应该说我被某种东西吸引了。”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浅见君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浅见仰头望着天花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三乡小姐是东京人吗?” “什么?……嗯,是的。” 夕鹤被冷不丁一问,慌忙点了点头。 “真的?是东京?……” 浅见的表情略显失望。 “是东京又怎么了?” “没什么,要是东京的话就没什么了。我想,如果不是的话,比如说老家是在山形县一带的话,多少还有点儿特别的含义的。” “什么?要是山形的话就有特别的含义了吗?” “是的,就在‘寻找故乡花儿无价’上头。” “嗯……” 夕鹤好像已经中了魔,这个叫浅见的男人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能使她心旌摇荡。 “……虽然我是在东京出生长大的,可是我们三乡家到我爷爷那一辈一直都住在山形县。” “哦?” 浅见第一次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夕鹤的脸。 “是怎么回事儿?要是山形县的话,‘寻找故乡花儿无价’有什么不同?” 夕鹤几乎摆出一副要吵架的姿势,质问浅见。 “那个‘花儿无价’的‘花’,你知道是指什么花吗?” “啊?大概是……樱花、菊花,要不就是油菜花吧。总之是能代表日本、受大家欢迎的花吧。” “你说的完全错了。过去人说的‘花’,可不是指什么樱花,更不是菊花。所谓的‘花’,指的是红花。” “红花?……那么,山形……” 红花出产于山形县,这点夕鹤也知道。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知道的呢?夕鹤搜寻了记忆中的各个角落还是想不起来。说不准是爷爷奶奶提到过的吧。 “是的,因此,我们假设‘寻找故乡花儿无价’指的就是山形县的红花,那么,可以肯定其中必有深意。任意想象一下的话,可以大致推定,这与三乡家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浅见又在写好的笔记旁边加上了两行文字。 想要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知道 想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不明了 “我刚才写的是京都一带流传的,据说是最基本的模式。可是在东京一带还要加上这两行,然后才是‘我找〇〇’或者是‘我要〇〇’。” “想要那个孩了……” 夕鹤小声嘟囔着。和昨天麻矢的感觉一样,联想起这句话里可能蕴含着的可怕含义,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这时,店里的广播响了起来:“三乡小姐,有您的电话……” “啊!是麻矢,一定是她打来的……” 夕鹤边看了看表边站了起来。比约定的时间足足晚了三十分钟。 “难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也许是起得太猛的缘故,夕鹤有一种类似贫血的感觉。没有重要的理由,麻矢是绝对不会爽约的。 夕鹤走到柜台边,拿起了听筒, “喂,喂,……” “啊,夕鹤,是我……” 麻矢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啦?麻矢!发生什么事了?!” “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 夕鹤刚才都打算好了,如果麻矢找借口解释的话,她一定要说她几句。可是现在,她自己都惊慌失措了。 “我爸爸……不会的……这种事……我爸爸……” “镇静点儿,麻矢!” 夕鹤大声叫着。她知道周围的店员和顾客都向她这边看了过来,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怎么回事儿?怎么会……”那个“死”字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别急,我现在就来。你在哪儿?在家里?还是……” “在医院,横滨的县立医院……赶快来吧,来帮帮我……” “我知道。你一定要坚强些!” 夕鹤挂断电话,那只拿话筒的手已经僵住了,她用另一只手好不容易才从话筒上把它掰了下来。 她全身不昕使唤地颤抖着。 不知何时,浅见来到了她的身边,小声地问道:“你怎么啦?” “帮帮我……” “什么?” “不,是麻矢说的,就是我的朋友麻矢……她父亲去世了。” “知道了。你在这儿等一下,我替你把挎包拿来。” 浅见回到桌旁,拿来了账单和夕鹤的挎包。 “在什么地方?玛亚小姐的家吗?” 浅见边付账边问道。 “不,在医院,横滨的县立医院。” “咱们走吧。” 浅见几乎是架着夕鹤的胳膊走上了台阶。 “哦,对了,我要先给爸爸打个电话。” “车上有电话,我们上车再打!” 除了父亲和钢琴老师之外,从来不曾有人用这种命令口吻对她说话。听了浅见急迫短促的话,夕鹤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了。 他们在地下停车场上了车。 浅见为避开拥挤的首都高速公路,开车从小路去了芝公园,然后再从那里进入高速公路。 在途中,夕鹤给父亲的公司挂了电话。如她所料,父亲伴太郎还不知道甲户天洞的死讯。 “真的?为什么?莫非……” 之后,伴太郎就沉默了。昨天见面时还好好的,突然就死了,这谁也无法相信的。 但是,夕鹤只留意到父亲说的最后两个字。 “爸爸,你说‘莫非’是什么意思啊?” “啊?不,没什么,我在想莫非是搞错了吧。” “好像是真的。从麻矢的反应来看应该不会错……” “死因是什么?是心脏病发作了?还是事故?” “我不清楚。她只跟我说她爸爸死了。” “哦,是吗?那我现在就去横滨。夕鹤也会去吧?” “是的,我正在去的路上。我是在车上给您打电话的,具体情况一会儿再说吧。” 夕鹤迅速说完挂上了电话。 “你们跟玛亚的父亲是什么关系?” 浅见问道。 “他是父亲儿时的伙伴。麻矢是他的女儿,比我大一岁。我们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 “(玛亚)这两个字是不是写成‘麻’和‘矢’?” “是的。” “她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什么?……” 夕鹤记得自己并没有提起过麻矢的母亲已经去世的事情,但是她觉得没有必要吃惊,更没必要去追问。她想,浅见一定是从他俩刚才的谈话以及自己和父亲的通话中得到这样的结论的。 “很久以前。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十多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 “那么你当然也不知道她的死因了?” “死因?……” 夕鹤不由得瞪着浅见的侧脸。 “麻矢小姐的母亲或许不是正常的病故吧?” 浅见一直注视着前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夕鹤的目光,接着问道。 “你说不是正常的……那么,浅见君认为死因是什么呢?” “自杀或者他杀,两者必居其一吧?” “你真过分……那种事你也……你凭什么那样说?!” “不是啊,你听我说!你们两家都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可是,对像你们这样朋友都不说明死因,所以我想肯定不是正常的病故,也不是死于单纯的意外。” 浅见非常坦率地说道。 夕鹤无言以对了。浅见说的确实有道理。她甚至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就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呢? “浅见君对什么都洞若观火啊,简直就是推理小说中的神探呀。” “哈哈哈,我哪里是什么神探啊。这种事谁都能想到的。” “但是我就一直没想到啊!而且,你的脑筋转得太快了。” “和你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的速度相比,就像蜗牛在爬喽!” 夕鹤“呀”的一声,赶紧捂住了嘴巴。 “别提蜗牛好不好?” “啊?哦,我对那个也觉得头痛。一看到那个黏黏糊糊的肉疙瘩,就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本来喜欢它的人就没有几个吧。不过,给它身上撒上盐,再看着它边蠕动边溶化的样子……” “别说了!……” 夕鹤好像突然摔倒一样,一下子倚在了靠背上。 3 夕鹤和浅见赶到医院的问讯处,对方要求他们暂等片刻。不一会儿,从走廊对面走过来一位不认识的男人,开口问道: “是三乡夕鹤小姐吧?我是伊势佐木警署的,甲户麻矢小姐正在那边等你,请跟我来。” 夕鹤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浅见抱着胳膊,也跟在了警察后面。警察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您是她家里人吗?” “我是她的朋友,叫浅见。” “浅见先生……没听她提过嘛,算了,先来吧。” 说完,继续在前面带路。看来,这位警察打算呆会儿把浅见也作为调查对象。 他们进了电梯。出乎他们的意料,电梯把他们直接带到了地下二层。 (这不是停放尸体的地方么!——) 浅见越发觉得自己猜中了。 “死因是什么?” 他小声问道。 “咦?……” 警察用力皱着眉头。翻着白眼瞪着浅见,很不情愿地回答说:“还在调查当中。” 地下室二层走廊主要用来运送尸体。一种特有的冷气、药味、熏香味道以及各种恶臭混合在一起,浅见不由得感到后背发冷。 甲户麻矢在遗体安放室,另一个警察以及夕鹤认识的两个睿天洞的职员都在那里。 一看到夕鹤,麻矢就扑了过来,放声大哭。夕鹤安慰着麻矢,并向她介绍说:“这位是浅见君。”睿天洞的两个男职员也各自小声自我介绍着:“我是永冈。”、“我是东木。”永冈四十五、六岁,东木三十七、八岁左右。他们两个人与夕鹤、浅见换了班就回公司了。好像是警察交待了要去店里搜查。 遗体横放在屋子中央,上面覆盖着白布。前面摆放了一个简单的祭坛,里面点着线香,香烟缈缈。 警察说道:“您的朋友们也来了,现在总可以了吧?” 从警察的话语中似乎可以推断出,刚才麻矢肯定不愿意离开父亲的遗体,有些不听话。 “那两位也来确认一下遗体吧。” 警察不客气地说道。 夕鹤与浅见跟在麻矢后面战战兢兢地靠了过去。警察掀开了死者脸上的白布。 “叔叔……” 夕鹤闭上了眼睛,身子靠在了浅见的胳膊上。麻矢也倚着夕鹤,三个人肩并肩地倚靠在一起。 浅见紧紧搂着两位姑娘。就像书中形容的那样,这确实是不幸和幸运共存的场面。然而,即便浅见是个毫不相下的局外人,此时此刻他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幸福。 “是什么毒?” 浅见观察着遗体,突然冒出了一句。 听了这话,警察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对了,可以问一下你的住址和姓名吧?” 浅见从口袋里掏出了皱皱巴巴的名片递给了警察。 “什么头衔也没有啊。你的职业是?” “自由现场采访记者。” “现场采访记者……” 那语气显得很不以为然。在警察的心目中,与媒体有关的、特别是自由现场采访记者这一类人,绝对是要敬而远之的。 “请各位暂且到那边,我们想了解一下有关情况。” 警察像是在驱逐他们似的,打开了门。恰好此时,夕鹤的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是三乡伴太郎,甲户君的朋友。” 跟警察打了声招呼之后,他轻轻地拍了拍麻矢的肩膀,站到了遗体的旁边。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端详着死者的面庞,他悲愤交加。不怒而威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板上。 “那么,请您也一起来吧。” 警察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他们来到了同一楼层的一个小房间。那里大概是专门为死者家属提供的休息室,预备了一整套盖着白布的接待用具。 “遗体不久将送去进行解剖,所以,很快就会有一清二楚的结论。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各位,死者是中毒身亡的。” 麻矢大概已经听说了,所以一点儿反应也役有,可是三乡父女俩却掩饰不住吃惊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 伴太郎懊恼地说道。 “不,想知道‘为什么’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做警察的。” 警察不客气地说道。 “能否为我们讲一下死亡时的情况?” 浅见说道。 “最先发现死者的是这位甲户麻矢小姐以及店里的两位职员,稍后请直接向他们打听当时的细节。作为警方,我们想先听听在座的三位,对甲户先生的死亡能否提供什么线索。” “能否稍等一下?” 伴太郎的语气很平静,但是态度坚决地说道, “服毒身亡意味着是自杀吗?” “还不能就此断定,但从目前来看,那种可能性较大。”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没有办法提供任何有关他要自杀的线索。” “理由是?” “第一,我绝对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逼得他非要自杀不可。第二,我和他还约好了今晚去吃饭。” “哦?是吗……” 警察皱起了眉头,然后冲另一个警察使了个眼色。另一个警察大概是他的部下,很默契地站起身走出了房间,似乎去与某个地方进行联络。不用说也知道,自杀和他杀在搜查方式上是有很大差别的。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就只有他杀了。关于这一点你是怎么看的?甲户先生跟谁结仇了吗?有没有这一类的情况?” “也没有那种事情吧……” 伴太郎说道,末尾儿显得很犹豫。 “应该有什么事吧?” 警察目光敏锐,咄咄逼人地问道。 “不,没有。不过,正如您刚才所说,如果不是自杀的话就只有考虑他杀的可能性了,对不对?” “那是自然。” “他是个古董商,所以会不会是因为这方面的缘故呢?……比如说店里遭到了抢劫之类,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吗?” “哦。”警察不以为然地一笑,挖苦似地看着伴太郎。 “案发现场是在店里,这点你倒是蛮清楚的嘛。我可是一句都没有提起过呢!” “哦,是吗?不是在店里吗?因为都这个时间了,所以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在店里的。” “不,确实是在店里!他是在店里死亡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第一个发现他的是麻矢小姐岂不是有些奇怪。店里的那两个店员应该在呀?” “在呀!确实在,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上午十点多钟,他女儿来到店里,进了社长室,这才发现甲户先生已经死了。据他们说,在这之前,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社长就在店里。” “什么?这么说,在职员上班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是的。推断死亡时间是在上午八点左右。” “我爸爸”,麻矢对伴太郎说道,“是七点左右离开家的。他说有些事要事先处理一下。当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可是,后来总觉得有种预感,莫名其妙地提心吊胆起来,于是我就在赶赴夕鹤的约会之前去了趟店里。于是……” “那个时候,社长室的门锁是你打开的?” 浅见问道。 “是的。店里的人说社长早上还没过来,我就觉得很奇怪,赶紧打开了门。社长室的钥匙只有我和爸爸有。” “那个时候,您父亲是什么样子?” “爸爸趴在地板上……” “能否稍等一下?” 警察举手制止了麻矢的讲述。 “浅见先生,我希望您不要随便打听多余的事情。还有,您是怎么知道社长室是上着锁的?” “那种事再明白不过啦!那家店应该并不大吧?如果没有上锁的话,社长在不在,店员肯定会知道,因为自早晨上班之后,他们不可能一眼都不看社长室的。可是如果门上着锁,里面又没有社长的动静,就当然以为社长不在了。” “嗯……” 警察抱着胳膊,眯缝着眼睛看着浅见,似乎并不喜欢他。 “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刚才三乡先生也问过了。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让人认为是自杀的证据?比如说遗书啦,或者是服毒用的器具之类的东西。没有别人进过室内的痕迹吗?” 浅见望着警察和麻矢,问道。 “不,没有发现遗书……实际上,种种迹象表明,甲户先生是自己服毒的。他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那里面有毒药。至于是什么毒药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总之里面掺入了毒药。” “但是,并不能排除有人在甲户先生的咖啡里放了毒啊。比如来了一位客人,那个客人就是罪犯,甲户先生冲了两杯咖啡,他就在甲户先生的咖啡里下了毒,然后收拾好自己用过的咖啡杯,或者干脆连杯子也带走了。没有这种可能性么?” “当然有那种可能性了。可是,也有可能不是那样。” “钥匙在哪儿呢?甲户先生一直带着钥匙吗?” “不,被害人身上没有钥匙。” “那问题不就是再明白不过了吗?当然是有人入室作案喽!” “确实可以那么认为。毕竟那把钥匙扔在了房子附近的下水沟里。” “什么?你说扔在了下面,那是真的?” “真的。而且是从房间窗户往外扔,轻而易举就能扔得到的地方。也就是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甲户先生自己锁上门,把钥匙从窗户扔出去之后,再喝了有毒的咖啡。” 在振振有词、自我感觉良好的警察面前,浅见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我想父亲是自杀的。” 麻矢突然说道。 “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警察把脸凑到她的跟前,严肃地问道。 “要说为什么……” 麻矢好像担心父亲的名誉会受到损害,再三犹豫之后,不得已似的开口说道: “因为父亲经常会被噩梦魇住,我看见过的。” “被噩梦魇住?为什么会被噩梦魇住呢?” “我不知道原因。” “但是,单凭被噩梦魇住,没办法证明他就是自杀啊。就拿我来说,我也会经常做噩梦,被魇住的呀!” “我可以请问一下么?” 浅见对警察说道。 (又是你这个烦人的家伙。)警察一脸的厌烦,冷冷地应了声:“什么事儿?” “甲户先生死亡的房间还保持着原状吧?” “那当然啦!只是现场勘查时到处都翻腾了一遍。” “可以让我看看那个现场吗?” “看看?你吗?” “是的。不过,当然是在警察先生或大小姐的陪同之下。” “嗯,你看现场打算干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解开案件的谜团。” “啊?哈哈,哈哈哈……” 警察很勉强地干笑了几声: “揭开案件的谜团,是我们警察正在做的。你想出风头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可是,你看了现场会明白什么?” “那要看过才会知道。” “哼,那是个借口,我看你是想趁机进行什么新闻报道吧?” “我根本没有考虑过那件事。我是专门从事有关历史和旅行题材写作的,不写案件报道。” “所以呢,还是不要插手这些与你无关的事了。” “我也觉得,这件事不用我插手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听了您刚才说的话,让我感到,这件事不能完全托付给你们警察。所以……” “你这个人!” 警察怒火中烧,瞪着浅见。 “你说不能完全托付给我们警察?那你的意思就是说,警察是指望不住的了?” “不,如果那么说的话就太不会措辞了。” “什么?就是说你内心就是那么想的了。你说,警察到底哪里指望不住?毫不夸张地说,日本的警察在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特别是我们的科学搜查技术已经取得了质的飞跃。像你这样的外行,说什么看看现场就能解开案件的谜团,那才是信口开河呢!” “无论设备和技术多么先进,搜查工作毕竟还是要人去做的。” “哇哈哈哈,当然‘搜查要人去做’了。你的语气就像是我们搜查一科的科长在给我们训话呢。实际上这是照搬了警视厅刑事局长年初圳示时的讲话。啊,对了,说起来‘浅见’这个姓倒和我们刑事局长是一模一样呢!哇哈哈哈,可是,就算你照搬了他的原话,我也很难办呀!” “我可不是照搬原话,我偶尔无心说到了点子上,你们就认为我是在照搬别人的原话。我可不是个衣服架子光知道做摆设的……” 浅见不知不觉将平时的郁愤也发泄了出来。 “什么?你说衣服架子是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别的意思……反正我想看看现场。看一下总可以吧。” “那倒是可以,不过……你的目的不会是想毁灭证据吧?” “毁灭证据?我?你简直把我当成罪犯啦!” “哈哈哈,不是就好。不过,你若是弄乱了现场的话就有那个嫌疑了。” “我当然不会弄乱啦!倒是警察要好好注意保护现场,对吧?” “你这个人哪,为什么说话总带刺儿呢?惹恼警察可不是一件好事哟!” 警察一本正经地拿眼睛瞪着浅见。 浅见也感到说得确实有些过分,连忙道歉说:“对不起。” 刚才离开房间的那位年轻一点儿的警察回来了。 “警部,我联系过了。” “啊,辛苦了。” 因为穿着便装所以看不出来,但是根据他们刚才这两句对话,可以推断那位中年人的警衔好像是警部。 浅见装作一副吃惊的模样,说道: “真是失礼了。原来是警部先生啊!” “哈哈,没什么,哈哈哈……” 警部看上去很高兴,有些腼腆地笑着,拿出了名片,自我介绍道:“我叫半田”。 只见名片上面印着:神奈川县警伊势佐木警察署刑事科警部半田信和。 半田看到这个麻烦的现场记者尊敬的眼神,心情好像一下子就好了许多,豪爽地对他的部下吩咐道: “那好,你就带着这些人去一趟吧。” 众人都离开了房间,一个跟着—个走到走廊上。 途经停尸房时,麻矢提出想再看父亲一眼,但是半田警部摇了摇头,告诉她说: “您父亲的遗体已经被运走了,不在这里了。” 不用说,遗体当然是被运到解剖台上了。一想到这些,麻矢不由得两眼一翻,差点儿昏倒在地,浅见和三乡伴太郎好不容易才扶住了她。 4 甲户天洞的商店“睿天洞”临街而立,是一栋雅致的三层小楼。一楼和二楼的一小部分是店面,二楼的大部分是办公室,三楼则是仓库。 社长室几乎占据了整个办公空间的一半。 浅见光彦得以访问这个“现场”是在案发后的第三天。在这之前,警方严格地禁止任何人员入内。 在这期间,横滨的古董商意外死亡事件并没有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大概是警方向传媒宣布说这是自杀案件所起的作用吧。 第三天的早晨,甲户麻矢打电话给他说:“警察说可以使用房间了。因为浅见君说过想来看看,所以通知您一声。” 葬礼已经结束,随着时间的推移,麻矢好像变得平静了许多。 浅见郑重地表示了慰问之后回答说:“那么,我现在就去。”然后紧接着又追问道: “三乡也去吗?” “是的,叔叔他说了要过来。不过,很可惜,夕鹤因为有演出去北海道啦!” “哈哈……”浅见不由得笑了出来。 能说这些玩笑话,说明麻矢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了。 “对了,后来警方就案件的调查又说了些什么吗?” 浅见问道。 “他们说起了我爸爸喝的毒药。据说是生物碱一类的毒药。” “生物碱……那么说,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吧。” “对了,生物碱是什么样的毒药啊?” “我也不十分清楚。比如从鸟头的根部提取的就是其中的一种。它会使神经麻痹,乍一看好像是急性心力衰竭的症状。可是,你父亲是从什么地方弄到那些东西的呢?” “警察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可是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简直不能相信父亲会有那些毒药。” “关于那些,警察是怎么说的?就是关于是不是被什么人给下了毒。” “好像没怎么考虑过。” “原来是这样。” 果然,警察还是想努力以“自杀”定案。 (所以当然什么都不会说的。) 浅见心里想着,并没有对麻矢说出来。 浅见到达睿天洞不久,三乡伴太郎也赶来了。 麻矢领着两位客人进入了社长室。当然了,伴太郎曾经来过无数次,也曾在这里消磨过许多时光。 房间收拾得比想象中要好。 “据警方说,没有发现抢劫的痕迹。” 不过,房间里到处都留下了采集指纹的痕迹。看来连地上的尘土也都经过采样了。正如半田警部所说,随着警方科学技术的显着提高,他们甚至可以根据一点尘土就能彻底查明造访者的来历。 麻矢伫立在房间的一角观察着浅见的一举一动。 三乡伴太郎则茫然若失地坐在沙发上,他大概在追忆往事,缅怀不幸亡故的密友。 只有浅见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桌子上放着每天翻页的台历,它可以代替电话记事本使用。 “那是警察昨天刚刚还回来的。” 看到浅见正要翻看台历,麻矢在一旁做了说明。 “除此之外,警察还带走了好几件东西。账本什么的,至今还没有送回来。” 浅见这边还没提问,她就已经给解释得清清楚楚了。从这点可以看出,麻矢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姑娘。 浅见非常细心地一页一页翻看着台历。 上面记录的大体都是工作上的事情,非常简短。 零零星星地写着时间、电话号码和人名等等。 事情的内容也只不过是记到“x月x日横滨车站x时x分小岛氏”这种程度。台历上涉及的人物,相信警方一定会好好盘查的。 其中有一页这样写着:“唐三彩?一千万左右?赝品也可。”好像是客人的订货。这些内容使人产生种种猜测:唐三彩是一千万元就可以成交呢?还是如果没有真品,使用便宜的赝品也可以呢?还是赝品也需要一千万呢? 浅见的手忽然停住了。 那是案发前几天的一页。 上面写着: 寻找故乡 浅见在那里犹豫了一下,马上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翻看。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内容了。 “警察就这个台历说了什么吗?” 浅见问麻矢。 “不,没有。” “是吗?……” 浅见心里顿时焦急起来。这里为什么会写着“寻找故乡”呢?为什么他们就没有疑问呢? “请问……”麻矢注意到浅见的表情,不安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吗?” “啊?不,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这里写着唐三彩的赝品之类的。” “哦,是那样啊……” 令人吃惊的是,麻矢的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显而易见,她认为浅见的“发现”不值一提。 “警察也非常详细地询问了这件事。其实,这是父亲生意往来上常有的。因为有些客人常说不是真品也没关系。” “原来如此。那么就跟案件没有关系了。” “是的。” “那么,这又是什么?” 浅见拿起台历,给麻矢念了一遍“寻找故乡”这几个字。 麻矢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而三乡则“啊”地轻叫了一声。那反应清楚地说明他想到了什么。 “这是指什么呢?” “是啊,我也带得这个好奇怪的,所以还担心浅见君会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呢。我一直在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的话,说不准是我自己神经过敏……原来,它果然有些古怪啊!到底指什么呢?这句话?” 浅见和麻矢都摆出一副请三乡伴太郎说明一下的姿势。 “这是过去童谣里的一小节。” 三乡说道。只是刚才显露的吃惊之色已经看不到了。 “可是,它为什么会写在这里呢?” 他凝视着前方,歪着头苦想。 “就是啊!太奇怪啦!” 麻矢得到了两个支持者,劲头十足地说道。 面对着这个难题,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出结论。于是,三个人离开了“现场”,来到楼下的店面。 由于店主的去世,古董店理所当然地会面临着生存的危机,不过,丧事结束后,这里还在继续营业。 两个店员——永冈和东木都在店里各自工作了二十年和十年左右。据说待遇非常好,甲户就像对家里人一样照顾他们。他们俩也都忠心耿耿地表态说:“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努力工作,尽心尽力辅佐大小姐的。” 可是,两个人好像都受到了警方的调查。 “警方问话的时候,就好像是我们把社长给怎么了似的,口气凶得很,可是最后又说什么‘多半是自杀’,这不是在耍我们吗?” 永冈好像一想到这事儿就生气似的,拼命地皱着眉头。 “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麻矢伤心地陪着不是。 “不,不,小姐,是那些警察不好,不关社长和小姐您的事儿。还有,社长他绝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这一定是什么人干的!” 关于这一点,东木也持相同意见。 “警察说什么,是社长自己锁了门,然后再把钥匙从窗户扔了出去,这不是在胡说八道嘛!我当时就问他们:要自杀的人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警察回答说,是为了保险金。” “原来如此……” 浅见点了点头。 “的确,那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有好多例子就是因为自杀而领不到保险金的,所以……” “浅见先生……” 东木迅速用眼神示意麻矢的存在,规诫浅见的失言。 “啊,对不起。我说的只是一般情况。不过,事实是,警方就是那样考虑的。” “我们社长是决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首先,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使得他必须要自杀。是吧?永冈。” “啊,当然啦!社长他身体健康,事业也很顺利,再说,他怎么可能撇下我们小姐去自杀呢?!” “我也是那么想的。” 麻矢伤心地说道。 “爸爸不是那种什么都不交代轻易就去寻死的人。而且,就算我再怎么迟钝,再怎么粗心大意,如果爸爸被逼到非自杀不可的地步,我一定会发觉的。” “就是嘛!”东木点头说道。 “可是,听我这么一说,警察就说了,‘那样的话,就从你们身上开始调查吧’。必须从社长身边最亲近的人开始调查,据说这就是警察的惯用手法。” “那应该是我呀!” “不,小姐就另当别论啦!” 永冈和东木都慌忙摆起了手。 “实际上,警察也去了我那里。” 三乡平静地说道。 “幸好我有不在场的证明。可是,他们确认得非常仔细,也许是在怀疑我呢!” “这种事,叔叔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麻矢为三乡愤愤不平。 “不不,不是那么同事。因为警察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以便进行调查呀!所以就算是亲戚朋友也该好好调查一番的。” “那倒也是……说实话,前几天在医院里,我说父亲是自杀,就是因为怕给人家添麻烦。对我来说,父亲自杀,根本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实际上,从那之后,警察非常详细地盘问了我。甚至问到我的男朋友。我告诉他们说,我还没谈恋爱呢。可是无论我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相信。最后,我只得报了一些人的名字,结果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那么,结果如何?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物吧?” 浅见认真地问道, “当然啦!他们怎么会呢?” 麻矢不甚厌烦地高声叫道,仿佛在抗议警察的不近人情。 “如此说来,最后警察连一个怀疑对象也没找着,只能下这个结论了。” “怎么,莫非浅见君也想说我爸爸是自杀的?” “不,你父亲是他杀!” “是这样吗?……你真认为我爸爸是被人害死的?” “是的!” 听到浅见说得如此肯定,麻矢一直紧张着的心情顿时松弛了下来。 “浅见君,你说甲户君是被杀的,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三乡问道。 浅见看着他的脸,不可思议似地说道: “为什么?难道不是你们每个人都比我更相信这点吗?” “咦?啊,那倒是不假。不过,我是单凭感觉的,没有任何理论上的证据。可是,我还是始终坚信,他是不会自杀的。” “我们也是。” 永冈和东木相互看着对方,随声附和道。 “我们一直都认为社长是不会自杀的。但是如果你要问为什么的话,我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会不会真有什么妖魔附身之类的事情呢……我们实在是搞不明白。” “可是,不管是谁都认为父亲是不会自杀的。” 麻矢好像在下最后的定论似的。 “可能吧。”浅见用力点着头,“既然如此,连非常了解甲户先生的诸位都坚持认为他不是自杀的,所以像我这样一个对他一无所知的人当然也只有认为是他杀了。咱们既没有理论也没有根据。可是,如果像警察那样,单纯从封闭的房间啦、没有嫌疑犯啦等等,这些表面现象来做出判断的话,也许只能认定是自杀。他们被这个判断所迷惑,所以不仅连显而易见的东西也看不到,而且在揭开案件真相的态度上也变得有问题了。因为这是桩谋杀案!只有先确立这样的大方向,才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调查,可是……” 三乡伴太郎等四个人都好像呆住了,望着浅见,沉浸在他的雄辩之中。 “对呀!浅见君说的很有道理。警察还没有搞明白呢!” 麻矢懊悔似地咬住了嘴唇。 三乡先行一步离开后,麻矢把浅见一直送到了停车场的那栋大楼前。 伊势佐木町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即使遭到突如其来的不幸,这位年轻姑娘依旧美艳动人,犹如这条街上最光彩夺目的装饰品,不时招来年轻人肆无忌惮的目光。 “那个台历上写着的‘寻找故乡’。”浅见一边目不斜视地走着,一边说道,“这句话和那之后三乡收到的,写着‘花儿无价’的纸条一定有某种联系!” “你说有一定的联系,到底是什么呢?” “是啊……”浅见遥望着北方,接着说道,“对了,甲户小姐府上是哪里人?” “我是生长在横滨的,不过,父亲小时候好像是在东北。” “东北?东北的什么地方?” “我不太清楚。我问过他,他也没有告诉我。” “是不是山形?” “嗯,好像是吧。可是,是山形的话,有什么特别的吗?” 浅见没有回答,又抬头看着天空,说道: “解开这个问题的钥匙也许就在‘寻找故乡,花儿无价’上头吧。” 第03章 何方小路 1 札幌的演奏会也是盛况空前。据说当天晚上,排了队但最终没能入场的观众在入口处与大厅的管理人员推搡了半天,只差没打起来。 “至少一周搞个两次……不,哪怕是十天搞两次也行啊,你的演奏会实在是太少啦!” 矢代在演奏会结束后感叹道。 一周举办一次,这是目前夕鹤雷打不变的原则。就算这样,她还觉得太多了呢。 夕鹤还无法达到尽情地去享受公演的境界。每当看到世界级的钢琴家在舞台上一边自我陶醉其中一边演奏的情景时,她就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还差得远着呢。对夕鹤来说,哪里谈得上是什么享受,那些观众要求冉来一个的掌声和欢呼声甚至使她痛苦不堪,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 晚上演出时,她情绪亢裔,热情高涨,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会备感疲倦,仿佛全身绑满了铅块儿。 与有关人员共进了晚餐之后。矢代还要应邀去蒲野参加一次会。 “明天是十一点的班机噢!”欠代把打算回房间的夕鹤送到电梯门口时,又叮嘱她道,“旅馆的房间最迟九点钟要结账。” “知道了。”夕鹤回答着上了电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跑到大厅喊道:“喂,等一下。明天,我想活动一下再回去。” “啊?是吗?” 矢代一副为难的样子。 “我想睡个懒觉,再去札幌的街上逛逛。” “是这样啊……那么我也陪你去吧。” “不,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那样我也能随心所欲一些,而且,都是女孩子乐意去的地方,你会感到很无聊的。” “嗯,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担心你啊。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发烧友,要是伤着你可就不得了了。” “没关系的。我用帽子或者什么的化装一下就没事了。” “是吗?真的没关系吗?” 矢代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太赞成,可是他最后还是死心了。 回到房间之后,夕鹤就向服务台询问去山形的航班。札幌到山形的航班一天只有一次,起飞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 随后,她又拿起了刚放下的电话,往浅见光彦家打电话。 在晚上给一位男性打电话,而且对父母又是保密的,这种事对夕鹤来说还是头一次。她手上拨着号,心也跟着扑腾扑腾地乱跳,感觉就像是站在选拔大会的舞台上一样紧张。 “你好,这里是浅见家。”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夕鹤有些犹豫了。她原以为会是浅见本人那浑厚的男中音出现的。 “啊,请问是浅见家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心里骂着自己,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蠢话呀?明明电话都已经打到浅见家了,还傻乎乎地问什么“是浅见家吗”? “是的。这里就是浅见家,您是哪一位?” 对方也一定感到很奇怪。 “打扰了。我是三乡,请您帮我叫一下浅见光彦先生。” “是找小少爷呀?小少爷现在不在家……” 对方非常冷淡地回答道。听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是位女佣。 (还称他什么小少爷呢——) 都是三十三岁的大男人了,想到这儿,她感到很奇怪。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嘛,我也说不准。” “是这样啊……那么我稍后再打来。” “对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给他传个话。” “不了,没什么,那么打扰了。” 夕鹤多少有些不高兴,挂上了电话。她对接电话的女人所用的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敌意。 (也许,那个女人一直爱着“小少爷”。) 凭着女人的直觉,夕鹤这样想着。 更令人惊讶的是,夕鹤在嫉妒对方。那个女人呆在浅见的身旁,就像她的经纪人矢代那样,轻而易举就能把浅见这样的男人与外界“隔开”。对此,她艳羡不已。 “好傻呀!” 夕鹤自我解嘲般地说了一句。她打算就此抛开无谓的烦恼,可是上床之后,很长时间都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幻影,令她气恼不已。 第二天早晨七点,闹钟响了。为了避开矢代的出发时间,她必须要早一点结账。 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心中没底。可是,她更没有勇气给浅见挂电话。 飞机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到达了山形。机场好像坐落在一片樱桃地当中。她乘上了一辆机场的出租车,向司机询问道:“您知道沼泽地这个地方吗?” “沼泽地?是指河北町的沼泽地吗?” “我想大概是吧……就是出产红花的地方。” “啊,那么说就一定是了。” 司机问清楚之后就开车上路了。 “这位客人,您好像是从北海道来的吧。” “是的。不过,其实是从东京来的。” “啊,原来是从东京出发,去了北海道,现在又转过来的。那么您是在观光游览了?” “是的。可以那么说。” “要是这样的话,最好去一下红花纪念馆怎么样?在河北町,那可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哟。” “是吗!那就拜托您带我去吧。” 夕鹤其实并不知道该上哪儿。总之,眼下只要是名为“红花”的地方,就都可以去转一下。远处群山连绵,可是脚下的道路还算平坦。汽车经过一座桥时,司机为她介绍说:“这是最上川。” “这条河比想象的窄多了!” “不,这里只是河的上游。不过,运送红花和大米的船只都是从这里的港口出发去河口的酒田的。咱们现在要去的红花纪念馆,过去是三乡家的,据说是那个姓三乡的红花大财主把整个宅院捐给了镇上。” “啊?是这么回事啊?” 夕鹤吃了一惊,可是出租乍司机却把这种惊讶理会成别的意思了。 “确实是,那些有钱人的所作所为不是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能够理解的。我要是有那么多的财产,我就会忍痛割爱卖掉,然后把钱存起来,过些轻松悠闲的日子。” 夕鹤从来未曾从父亲那里听到过,三乡家有过那样的“过去”。 准确地说来,父亲伴太郎大概都没有提过,三乡家的祖上是在山形。如果不是从爷爷奶奶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夕鹤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故乡”就是山形的。 穿过那条人行道上带有方雨拱棚的大街,就到了有水田的地方,红花纪念馆就坐落在那里。纪念馆周围是壕沟和围墙,占地面积大概超过了一万坪,就像一座城堡一样耸立着。经过重新改建的大村长的豪宅房屋无数,庭院深处依稀可以看到钢筋水泥建造的典雅的屋舍。 “真大呀!……” 夕鹤紧张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的确很大哟!” 那司机很自豪地说着,仿佛是在介绍自己的家。 下车的时候,夕鹤从包里取出宽沿帽戴在了头上。在这种地方虽然不会遇到认识自己的熟人,但还是小心为上。她想把太阳眼镜也戴上,可是一想到那样做反倒更招人注意,便放弃了。 她在大门口买了入场券,然后顺着一条石板路往里走。 因为不是节假日,所以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在这条路的左右两边是民俗资料馆和展示着农民资料的房屋。夕鹤没有停留,径直来到名为“红花馆”的钢筋水泥建筑前。 庭院里随处可见古老的房屋、泥灰墙的仓库,还有盖有将军官印的官仓。多少年前,自己的祖先就是居住在这里。一想到这些,夕鹤感觉自己就好像是被带到了时光隧道,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红花馆虽是栋两层楼的建筑,但是相当豪华气派。 她走进了一楼的大厅。一位老年馆员正在给十几个客人作着解说。 夕鹤很聪明地站到那些人的身后仔细地听着解说。 红花不用说是一种天然的颜料,这里人还把它作为口红的原料加以栽培。 到了明治初年,不仅是在日本,红花已经成为世上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惟一的“红色”的原料。但是到了近代,由于发明了化学染料,红花便在一夜之间失了宠,最后几乎是彻底消失了。然而在过去,红花是专供贵族女性使用的,价格极高,对一般百姓来说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甚至有一种说法就是花儿无价,黄金无价。” 老人解说时,特意提高了声音。 夕鹤吃了一惊。老人说的“花儿无价”这个词好像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老人用优美、流畅的语调继续解说道: “最近,人们出国旅行时,非常流行买些‘夏奈尔’之类的名牌化妆品、服饰回来馈赠亲友。可是在过去,上到大名的夫人下至妓院旅馆里的高级妓女,没有比送给她们红花更令她们欢心喜悦的了。那时的人贩子想买走贫苦农家的女儿做妓女时,就会许诺说:‘我可以让你擦香粉,抹红妆,穿红衣……’那意思就是在强调,可以让其过上好日子,以此来劝诱女孩儿的。这里所说的‘红妆’、‘红衣’就都是用红花为原料加工而成的。” 在那一瞬间,夕鹤感到心里很堵得慌。 “我要那个孩子” 一种虚幻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 “花儿无价” “我要那个孩子” “寻找故乡” 这些从未听过的歌声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飘过。 “我要那个孩子” 夕鹤已经听不到老人在说些什么了。在她耳边回响的只有自己心里发出的歌声。无数个音节各自成倍地扩张,变成了一个音符的大集合。 突然,四周一片寂静。 原来,老人停止了解说,正在注视着夕鹤。游客的目光也循着老人的视线集中到了夕鹤身上。 夕鹤“啊”的一声回过神来,迅速离开了人群,快步向下个展区走去。 2 第二展室展出的是用红花染成的青年姑娘们艳丽鲜亮的长袖和服。看到那种实实在在的红色,使人不由得产生了怀疑:那颜色真是从几近黄色的红花中提炼而成的吗? 有句俗语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而人们把红花提炼出来的染料命名为“红蓝”。 红花的色素由红色和黄色组成。黄色具有易溶于水的特质。所以人们把红花制成像薄片饼干大小的“硬饼”放到水里,浸泡若干次之后,黄色色素就会自然而然地脱落,逐渐地就只剩下红色了。 据说红花要趁着有露水的时候采摘。红花一干,它的刺儿就会扎手。从采摘红花,到制成染料必须经过二十道繁杂的工序。 只要观看展示的物品,就会渐渐明白这些的。 夕鹤的眼睛虽然在看着那些展品,可是她的心思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那位负责解说的老人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是夕鹤却被深深地刺痛了。 “买下农家女当妓女” “花儿无价” “黄金无价” 这些词句与交给父亲的那张“花儿无价”的纸条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脑海之中不停地旋转着。 (怎么会这样呢?)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东西,竟似某时、某地、某种情形下的回响,不停地拨动着夕鹤心中的琴弦。 这种感觉跟刚才出租车到达红花纪念馆那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的感觉十分相似。 夕鹤惟一拥有的只有一个关键词,就是“沼泽地”。在爷爷奶奶的谈话中经常出现“沼泽地”这个词,所以她一定是无意识地记住了。 这就成了打开过去三乡家大门的钥匙,夕鹤是没有跟任何人求教过的。从飞机起飞到降落在山形机场的整个过程中,夕鹤的脑海里没有浮现过这个词。走出候机大厅时没有,来到出租车停靠站时没有,甚至上出租车时也没有。但是,夕鹤却鬼使神差地对出租车司机报出了当时连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沼泽地”这个词。 也许从那一刻起,在夕鹤的意识深处就开辟了一条通向三乡家过去的道路,开始了如梦似幻的旅行吧。 夕鹤感到有些恐惧。她有一种预感,在这被红蓝装扮的纪念馆中,自己即将迷失在过去的时空当中。 (逃跑吧。) 夕鹤环视了四周的墙壁,出口有两个,它们正呆呆地张着黑洞洞的四方大口。夕鹤判断出来时的方向,朝那个出口走去。 刚才负责解说的那位老人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不知老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夕鹤感觉到他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不,实际上,老人正用一种偷窥的眼神注视着夕鹤。那双深陷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是捕捉猎物的秃鹰,倒更容易使人联想起受到威胁的小鸟。 “怎么会……”老人小声嘟囔着。 “不会是的……”他又说了一句。 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是不来就好了。” “请问,您以识我吗?” 夕鹤问道。 “当然认识啦,小姐。” “您是谁?” “我叫横堀,是泽太郎老爷的老伙伴。” “我爷爷吗?” 三乡泽太郎是伴太郎的父亲,在他还是一家之主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举家搬去了东京。 “您刚才是说,我要是不来就好了?” 这时,有一些客人正要从隔壁的展室走过来。 “小姐,我这里有接待室的。” 老人走到夕鹤前面,打开了房间一侧的屋门。那扇门非常隐蔽,看上去与周围的墙壁似乎是一个整体,很难想象它的后面竟是一间铺着二十张榻榻米的西式房间,房间的摆设极具情趣。 夕鹤跟在老人的身后走进了房间,被老人让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小姐刚才问的话……”老人在对面椅子上一坐下就说道。 “那个人回来了。有人看见他在镇子上闲逛的。” “什么?您等一下。您说回来了,是谁呀?” “啊,小姐您还不知道吗?” 老人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五年……是我出生前许多年的事情吧。”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男人又回来了。” “您说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个叫黑崎的男人,黑崎贺久男。” 横堀老人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用圆珠笔写下了那个名字。 “我不认识他。就连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是过去在三乡家大院里干活的一个下人的儿子。” “是这样吗?” 夕鹤根本反应不过来。大战刚一结束,农地改革运动就如大潮般汹涌,势不可挡,村长三乡家也随之宣告解体了。这一段历史,对夕鹤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因为爷爷奶奶和父亲都对那个年代的事情闭口不提。 “那个人一直在什么地方?您说有三十五年了,是去了国外吗?” “不,是在北海道的网走。” “北海道……” 夕鹤立刻想到了自己就是刚从北海道来的。 “要是北海道的话,不是抬脚就可以回来了吗?” “哈哈哈……” 与夕鹤见面之后,这是横堀老人第一次放松地笑出来。 “小姐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呀。提起北海道的网走,人们就会想到监狱的。” “啊,是这么回事呀。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不,不知道才好呢。伴太郎老爷一定是不想让小姐知道这世上的丑恶之事。” 或许的确是那样。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毕业,夕鹤上的都是位于四谷的教会学校。而且上学放学始终是车接车送。别说是在路上玩耍了,就连去朋友家玩,也是严格规定好时间,专车接送的。 在家里,禁止看电视,杂志也几乎不让看。学习之外的时间就是练习弹钢琴。即便有余暇,也不过是偶尔打打网球。 夕鹤所上的学校接收的全是富家子弟,所以不少孩子都处于与她相类似的环境当中。尽管如此,她的日常生活,还是遭到了同学们的冷嘲热讽。他们评头论足地说:“你真是被纯粹培养啊,简直难以置信。” “在监狱里呆了三十五年……这么说,那个人一定是犯了什么非常严重的罪行?” “您那么说也可以。因为是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可是,他不是已经出狱了吗?” “是的。虽说是无期徒刑,只要好好反省还是会减刑的。据说黑崎本来只要二十年就可以从那里出来,可是他却越狱逃跑过几次,这样刑期就越来越长了。” “那个人干过什么?” “杀人。” “杀人……” “还有,怎么说好呢?他还同时犯了强xx罪。” 横堀老人好像难以启齿似的,眼睛望着别处,嘴里快速地说着。 “原来是这样……那就难怪了。不过,这么可怕的人出了狱,可千万别再干出什么事来……”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谁都担心,黑崎一回来必定会复仇。” “复仇?自己做了那样的坏事,还要复仇,那岂不是越发遭人恨吗?如果再做出什么事的话,下次一定会被判处死刑的。” “他早就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了吧。” “那他到底找谁复仇,为什么想要复仇呢?” 对于夕鹤的疑问,横堀似乎感到很为难,他把目光移到别处,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 “黑崎在接受审判的时候,一直坚持说自己被人冤枉了。” “冤枉?……那,这是真的吗?” “这……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可是法院判他有罪却是千真万确的。” “那样的话……” “可是,当时日本的司法当局刚刚修改过刑事诉讼法,很多人都受到了蛮不讲理的审判,事实上被冤枉的人确实有很多。” “是那么回事啊……” 这些情况对夕鹤来说,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距离上,都是相当遥远的陈年旧事了。 也许是夕鹤表现得太漠然,所以横堀以一种责备的语气对她说道: “在监狱里服刑的三十五年间,黑崎的复仇之心却一年……不,是一天也没有停止过。黑崎的肉体虽然经历了三十五年的岁月,可是他的怨恨却依旧和年轻时一样。” “可是,是谁呢?是谁使他蒙受不白之冤的呢?” “不,因为还不清楚黑崎说的是否是事实,所以很难得出结论。” “但是,总之,黑崎本人是坚信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吧?他的复仇对象是谁呢?不会是法官啦、警察他们吧?” “黑崎被判有罪是依据一些证人提供的证词裁定的。” 横堀一脸的痛苦表情,说道: “他应该会找作证的那些人复仇吧。” “那,这件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莫非……我爸爸跟这件事有牵连吗?” “是的,您说对了。” “那么,我爸爸就是其中的一个证人……” 夕鹤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地问道: “是我爸爸冤枉了那个人吗?” 横堀老人一边听着一边笨拙地左右摇着头,那动作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认。 “怎么回事儿?我爸爸会被当作目标吗?那个人要找我爸爸复仇吗?” 夕鹤着急了,恳求般地问道。 “恐怕是……因为在审那桩案子的时候,出庭作证的几个人当中,就有伴太郎老爷。” “那么,您相信我爸爸作的是伪证,对吗?为什么?……爸爸他为什么要作伪证?那……冤枉别人,那样的事,为什么要做?” “好了好了……” 横堀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抬起上半身,向前伸出双手,做出了一副要使夕鹤镇静下来的姿势。 “实话告诉您,我也是证人之一,我按照伴太郎老爷吩咐我的话出庭作了证,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伪证。” “可是,至少那个人是这么认为的吧?不,要是按您刚才所说的,听来就像是爸爸作了伪证,而且还要您也帮着作伪证。” 横堀沉默了,失望地抬头看着天花板。 “喂,是那样吧?我说错了吗?真相到底是什么啊?” “不,请您别那样说。我确实不知道真相啊。我只是清楚地记得,伴太郎老爷带头,我们几个人出庭作了证,法庭依据我们的证词就判定黑崎有罪。黑崎对坐在证人席上的伴太郎老爷怒吼着:‘你说谎!’……那时的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他在法庭上发疯般地大闹、吼叫、痛哭……整个法庭非常混乱。” 听了横堀的描述,夕鹤仿佛也看到了当时法庭上的情景。 “就像埃德蒙·当提斯……” “啊?……” 横堀好像不知道《岩窟王》的主人公。 夕鹤立刻联想到在《蒙提·克利斯顿》的开篇,当提斯蒙受不白之冤的那一节。当提斯被人从深爱的费昂塞身边强行带走,被幽禁在孤岛的石牢里,那时他心中的愤怒、苦恼和绝望,应该是与那个叫黑崎的男人一样的。 “如果……”夕鹤浑身颤抖地说道。 “如果真如黑崎所言,你们作了伪证的话,那么他要进行复仇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您说什么……” “如您所说的话,那个人绝对是会复仇的呀!三十五年的时间里,那个人一定在一心一意地考虑着这件事——复仇,这几乎成了他生存的全部价值,对吧。” “嗯……” 横堀痛苦地哼了一声。 “可是,为什么……难道我爸爸真的作了伪证吗?” 夕鹤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横堀的表情。 “当、当然了。”横堀明显有些手足无措,“不,最终的结果是,从结果上看那是错误的证词,这种事也不是说绝对没有,可是如果明知道不对还作伪证的话……” 横堀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摇着头。他每摇一次头,夕鹤便觉得“伪证”的可能性就增加了一分。 “可是,好奇怪呀!……” 夕鹤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就算假定那个叫黑崎的人一直在想着复仇,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不来山形就好了呢?首先,我来山形这件事您是怎么知道的?我这是第一次到山形来……这样说来,您是见过我喽?” “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我认识您。不,黑崎也一定能认出您……”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啊,对了,是照片吧?我的照片在某些杂志上出现过。” 因为入围了钢琴大赛,所以许多杂志和报纸上都刊登过有关夕鹤的报道。其中就有刊登了大幅照片进行报道的杂志。 然而,横堀却一边说着“不是,不是”,一边连连摇头。 “我没有看过照片,但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您来。我和那个人都不用看照片就能认出小姐的。” “啊?为什么?” “那是因为……总之,长得非常像。” “非常像?……啊,是跟我妈妈吧。是的,别人都说我非常像我妈妈。是那样吗?您认识我妈妈吧。” “是的,小姐跟您母亲实在是太像啦!刚才,我看到您的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但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心里对自己说,这位一定是夕鹤大小姐了。” 横堀老人说话时的表情充满了怀念,夕鹤有些愕然。 “哦?那么,那个叫黑崎的人,可能会把我当成我妈妈……是这个意思吧?” 横堀默然不语,半低着头。 “是那样……是那样的吧。妈妈跟那个人的案件有关,对吧?” 夕鹤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辉子那张苍白而略带哀愁的面庞。即便是现在的年纪,她跟夕鹤也的确有不少相像的地方,所以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她一定跟现在的夕鹤非常像。只是夕鹤没有辉子身上那种优雅和哀愁的气质。 夕鹤是个任何时候都会朝前看的女生。虽然除了钢琴之外,她的生长环境极其保守,但是人如其名,她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片天空可以自由地展翅飞翔。父母原本只是把钢琴作为给她陪嫁的一个物件,可是夕鹤自己却立志要在世界的表演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 自己一向是积极开朗的,可是横堀却说,一眼就能看出我和母亲的相像之处,足见我刚才是多么的愁容满面。夕鹤心里想着。 可是,实际上,问题也越来越令人发愁了。 三十五年前被当成杀人犯、判处了无期徒刑关人监狱的黑崎,很有可能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而作“伪证”冤枉他的主要人物就是夕鹤的父亲——三乡伴太郎。 刑满释放的黑崎为了复仇回到了山形。 这些事情又跟夕鹤“长得太像母亲辉子因此不能来山形”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夕鹤有一种不能理解的、不愉快的被人冤枉的感觉,她不由得紧皱起眉头瞪着横堀老人。 3 每当横堀遇到夕鹤的眼神,便会立刻把视线移到别处。那种谦恭卑怯的样子,无疑是其长期在三乡家干活的证明。 “三十五年前的事情对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啊!” 夕鹤一直注视着横堀老人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道。 “若说三十五年前的话,那时我爸爸不过是二十三、四岁,妈妈也就二十一岁吧。我姐姐是在那四年之后才出生的……要让您回想那时的事情是有些强人所难啦!” “那倒是事实。” “那个人——就是黑崎,他现在有多大岁数了?” “我想是比伴太郎老爷大一岁吧。” “是吗……” 五十九岁,眼看就步人花甲之年了。逝去的三十五年时光对那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一生当中最为宝贵、最为充实的岁月,那个男人却只用来寻思着复仇吗? “那个人,那时认识我妈妈吗?” “是的,算是吧……” “可是我妈妈是在东京出生,东京长大的,怎么会认识呢?” 她听说过母亲辉子的娘家——轻部家是住在东京的麻布。据说轻部家的人除了辉子之外都已不在世了。她好像听谁说起过,这是因为东京遭到空袭时只有辉子一人得救了。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父母以及祖父母都不愿意提及往事,包括这件事在内。夕鹤几乎完全不知遭“老家”山形的事情也正是这个原因。 “横堀先生,”夕鹤一心要刨根问底似的,又问道,“请您给我讲讲我们家——那时侯三乡家的所有事情好吗?” “啊?不,那不行。” 横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彻底地拒绝了夕鹤的请求。 “不行,我遇见小姐之后,因为太意外,所以就不知不觉地讲了这么多话。假如让伴太郎老爷知道了,一定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的。我能在这里干上这份工作全仗着伴太郎老爷的好心关照,所以不能再深入讲下去了。” “您别这么说……我还不知道黑崎这个人会对我怎么样呢。您不要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应该给我好好讲讲。” “不,不管您怎么说,我也不能再说下去了,请原谅。” “那么好,您就告诉我这个吧,那个人如果遇到我,会对我怎么样?”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正因为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所以更应该小心为上。” “小心,怎么小心才好呢?我连那个人长得什么样、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根本没法小心,不是吗?” “是的。要是有黑崎的照片什么的就好了,可是……” “他没有什么特征吗?比如说是个高个吗?戴眼镜?” “个子嘛,在过去算是高的了。通常是不戴眼镜的。长得比实际年龄略显年轻一些,可是头发好像都白了,不过没有秃。” “这么说不就等于没有特征吗?” 说到这里,夕鹤忽然想到了在世田谷自家附近遇到的那个男人。可是如果把他看成是黑崎的话,年龄上好像又太年轻了一些。 “对啦!……您知道‘花儿无价’吗?” 夕鹤问道。 “花儿无价?……” 横堀在那一瞬间好像吃了一惊,可是马上又装作糊涂似地说道: “您说的花儿无价是过去的一首童谣吧?” “是的,可是那文字里面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您知不知道呢?” “什么?是问我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不,我不知道。” “那首歌里唱到‘我要那个孩子’,对吧?” “是的,是有那么一句……” 夕鹤知道横堀在装傻。 “您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吗?”夕鹤摆出了一副不容横堀逃避的架势,说道: “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于是夕鹤就将自己从一个陌生男人那里收到一张写有“花儿无价”字样的小纸条的事情说了一遍,横堀的表情显得非常僵硬。 “横堀先生,那个男人是谁?您有头绪吗?” “什么?不,一点也不……” “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黑崎呢?” “不会是。” 横堀明确地加以否定。 “您说不会是,您为什么如此肯定?我还没有说到那个人的情况,比如有多大岁数啦……” “啊,不,但我知道。因为黑崎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那是别人。不是黑崎。” “您怎么会知道?” 夕鹤又问了相同的问题。 “要说为什么……总之如果是黑崎的话,他不会做那种半途而废的事情。应该会突然干些什么的。” “做些什么?比如是杀人什么的吗?” “可以那样说吧。” “他是那么恐怖的人吗?” “算是吧。那么想应该不会错的。因为黑崎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大正常。” “是那样吗?” “总之,我想劝小姐最好早一点儿回东京去。”横堀低头说道,“我希望您马上就回,至少最迟要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夕鹤看了看手表。离“天黑”还有四五个小时,时间绰绰有余。 “我知道了。” 说完,夕鹤站了起来。 “请问,您这要去哪儿?是去机场吗?” “不,我想再去了解一下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 “就是三乡家的过去……比如说过着怎样的生活啦、三十五年前的案子啦、还有有关红花的情况啦、‘花儿无价’啦……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去镇上的政府机关,或者是图书馆、商店之类的地方打听一下,多少会知道一些的。” “我劝您最好不要这么做。首先,这镇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图书馆。如果您想查三乡家的历史,这里就有资料,我也可以给您讲述。而且,黑崎也许正在这一带转悠着呢。所以您最好不要到处乱跑。不,是一定不要那么做。” 横堀老人的表情异常严肃,低着头恳求道,额头几乎要碰到桌子上了。 “是……是吗?” 夕鹤不能不理会横堀的恳求,说道: “那么,请让我看一下资料吧。” 横堀把夕鹤带到了资料室。那是一间封闭性很好的大房间,既当书库又当仓库,房间的一角,特意开辟了一处能阅读资料的地方。 横堀搬来许多书籍和影印文件,放在了桌子上。 “把这些内容翻阅一遍的话,您就会了解三乡家的历史的。” 他把资料大体上做了一番说明,并对夕鹤说道:“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就招呼我。”说完就离开了,大概是给在馆内参观的其他游人解说去了。 根据资料上的记载,三乡家的祖先是逃到奥州来的源义经的家臣,名叫三乡三郎伴家,因为某种原因定居在此地。若干年之后,终于弃武经商,成了沼泽地的商人。 当时,山形附近的山上出产白银,因为采银者众多,物资流通非常繁荣。拥有最上川的河港——沼泽地的三乡家就在那时急剧发展起来。 江户末期,三乡家是经营大米、纤维制品和红花等生意的大商人,被称为“红花大财主”,同时还是河北一带的大村长,地位显赫一时。 明治维新的时候,组织过农兵应付事变,所以权势得到进一步的加强。 明治政府成立以后,三乡家积极地出入东京,深化与中央财界、政界的交流,积极参与策划经营大学等等,逐渐地把整个家族事业的重心从故乡山形转移到了东京。到了昭和年间,也就是夕鹤的祖父母这一代,他们举家搬迁到东京,只在山形留下了一批负责经营管理的人。 昭和二十年(1945年)位于东京麻布的宅邸因空袭而毁于一旦,一家人再次迁居山形。受日本战败后迅速推行的农地改革、解散财阀等政策的影响,三乡家迅速地衰退了。他们先后失去了山形各地的许多土地和山林,最后只剩下河北町的土地和宅院。 其实,三乡家世世代代的当家人都极富经营的才能,因而他们虽然经历了明治维新、关东大地震、经济危机和战败等等时代的巨变,但是都成功地把损失减少到了最低限度。因此,虽然大部分农地被没收了,可是三乡家并没有被逼到没落的境地。随着和平时代的到来,他们家的物产和贸易事业又取得了新的生机。不但河北町的土地和宅院不断地在扩大,而且东京的资产也没少。此外,他们通过大学和文化界人士的帮助,又做起了与占领军相关的生意。虽然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可是毕竟在战后的混乱时期中挺了过来。 后来,他们成功地利用了朝鲜战争的特需机遇,一下子兴旺起来,到了昭和三十一年,三乡家重新迁居东京。 有关三乡家“历史”的资料到此便结束了。 夕鹤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尽管如此,看完之后,她仍然感到了疲劳,而且还倍觉紧张。 当她读到昭和二十年东京麻布遭遇到空袭以及昭和三十一年全家离开山形的时候——这两段记述就像两枚尖刺一般,深深地插中了她的心房。 昭和二十年——夕鹤的母亲辉子的娘家轻部一家,在麻布的空袭中遭遇了灭顶之灾,只留下了辉子一人。 还有,昭和三十一年举家进京时,恰好是黑崎案发后不久的那段时间。 4 浅见驾车在古川出口处离开了东北高速公路,途经347国道、中羽前大街,一路向西行进,翻过锅越岭,进入山形县境内。从锅越岭再往前就是曾经被称为“母袋街道”的地方。下了山进入平原,就到了尾花泽市。 松尾芭蕉云游奥州小道时,则是沿着北边那条“北羽前街道”行进的。他当时是穿过以一句“跳蚤虱子尿枕边”知名的“尿前关”,进入了最上町,然后从那里南下到达尾花泽的。 《奥州小道》中尾花泽的那一段就提到了“红花”。 我在尾花泽寻找一个叫轻风的人。虽然他很富有,但是志向高远,一个人离开了都城,想充分体验旅途的情怀。于是就在此地停留一天,作为长途跋涉的回报…… 坐在寝室纳凉 牲口圈下面的癞蛤蟆吵个不停 满脸不高兴的我,望着红艳艳的花 那些养蚕的人们还是一副古代的装束 曾良 这是记述在尾花泽发生的事情的纪行文和诗句。芭蕉的第三句诗中出现的“红艳艳的花”就是指红花。 浅见关于红花的最初的知识就是源于这句诗,因此对山形县尾花泽的红花的印象极深。 如今,浅见受诗文的影响,正在驱车赶往目的地——尾花泽。 可是,到达尾花泽之后,浅见才发觉那里有关红花的史籍和文献资料相当匮乏,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那里只有展示与芭蕉有关资料的《芭蕉历史资料馆》。他向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打听红花的情况,那人告诉他说:“你要是找有关红花的资料,不如再往南,去山形市附近的河北町看看。也有传说称,芭蕉实际上看到红花的地方是在去立石寺途中的某个地方。” “河北町……” 这是浅见从没有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他信手翻了翻旅游指南,果然,那上面写着:“此地有一座展示红花的资料、文献以及制作工具的‘红花纪念馆’。” 浅见又查了查行车道路图,发现此地距离河北町并不太远,最多二十公里的路程。因为他天蒙蒙亮就从东京出发了,所以时间是比较充裕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开车上了路。 立石寺地处河北町以南,位于天童市和山形市之间。 也许正如那位女工作人员所言,芭蕉很可能是在从尾花泽市去立石寺的途中看到红花的。 《奥州小道》上有这样的描述: 山形岭有一座名为立石寺的山中禅寺,作为慈觉大师的开基之处,它有一份特别的清静,是值得一看的地方。听了别人的推荐,我从尾花泽市出发,其间行走了七里到达。天还没黑,在山脚租借了一处住宿的地方,然后爬到了山上的寺院。山上岩石叠嶂,松柏年龄久远,老岩石上青苔处处。建筑在山上的寺院四门紧闭,听不到任何声音。绕过山崖,爬上山坡,拜谒佛寺,体会着被清净的胜景涤荡心灵的愉悦。 寂静岩石入蝉声 在这段记述中,最令人吃惊的是芭蕉步行了“七里多”的路前往立石寺,中途未做任何休息就登上了山上的禅寺。虽然他自己记录的是“七里多”,可是浅见在地图上估量了一下,发现这段路程绝不少于三十公里。 步行三十公里,单是想象一下就能令人望而却步的了,可是,到达之后还要徒手攀登到位于陡峭山崖上的禅寺,这对一般人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不过,这种事情在当时也许是稀松平常的。根本不用回溯到江户时代,即便是在昭和年间,在交通工具并不发达的年代,人们只得依靠自己的双腿。 13号国道沿途都是平原地带,是山形县境内的稻米之乡。此外,北起东根市,南至上山市附近,这一带还是着名的樱桃产地。一路上舒适宜人的风景使人忍不住要绵绵入睡。 浅见驾车到达东根市后,便掉转方向继续朝西行进。前方不远处就是河北町,一座位于平坦的稻米之乡中心地带的小镇。 浅见在大街上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红花纪念馆。当他路过出租车营业所前面的时候,恰巧遇到一位正准备钻进车里的司机,于是,浅见向他问了路。 “纪念馆啊,我正要去接客人。你跟我后面来就行了。” 那位司机爽快地说完,就慢慢地开着车在前面带路。 他们离开了城区来到了田间的路上。浅见很快便发现前方路边有一道白色围墙,墙内似乎是过去村长家的住宅。那里应该就是红花纪念馆了。 出租车驶入了停车场,浅见的汽车紧随其后。停车场不大,只够停三、四台观光巴士,也许是乘观光巴士来这里游玩的客人很少的缘故吧。 出租车司机按了两声喇叭,大概是给等车的客人发出信号吧。 浅见下了车,挥手向出租车司机道了谢,独自向红花纪念馆走去。 浅见正要买门票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从里面小跑着赶出来。他不经意地望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三乡……” 三乡夕鹤听到浅见的声音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实际上夕鹤是一副受到威胁的样子,所以浅见也非常吃惊。 “啊,浅见君……”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浅见的问题有些不讲理,其实,他自己不也是“在这里”吗? “我正要问浅见君为什么会来呢!” “不,那是……” 他刚想说明,但很快意识到有些话不宜在这儿说。于是,他转换了话题。 “对了,这出租车是你叫来的吧?” “嗯,是的,不过……” 夕鹤越过浅见的肩头望了一眼停车场里的出租车。 “你是一个人吗?” 浅见有些顾虑地问道。听她的口气,也许还有一个比自己幸运得多的家伙吧。他心里这样想着。 “是的,我一个人。” “那我开车送你吧!正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好吧,不过……” 夕鹤又看了一眼出租车。 “啊,出租车就让我来打发吧。” 浅见跑了过去,拿出一张一千元的钞票递给出租车司机,说道:“不好意思,我们不坐了。” “嗨……” 那位司机叹了口气,很不满地看着夕鹤。浅见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司机接过去,狡黠地一笑,说道:“这回足够了。”然后挥了挥手把车开走了。 “对不起,这钱我来出。” 夕鹤走到浅见跟前,打开了挎包的盖子。 “你说什么呀?请别买走我的幸运哟!” “什么?…… 夕鹤好像没有听懂浅见的意思。 “咱们还是先说正经的吧,你确实去了北海道吗?” “是的,我是早上刚从札幌乘飞机到山形的。” “那么,是在山形开演奏会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所以……” 夕鹤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建筑。 “那么,你是特意从北海道来看红花纪念馆的了?” “是的,不过……” “真令人吃惊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幸运。” “什么?幸运,你的意思是……” 夕鹤低着头,偷偷笑了起来。这是她遇到浅见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浅见君也是特意从东京到这里来的吗?” 夕鹤止住了笑,不可思议似地看着浅见问道。 “不,我不是特意来这里的。我到处找红花,最后就来到了红花纪念馆。我最初沿着芭蕉的奥州小道去了尾花泽市,在那里由芭蕉纪念馆打听了一下,那里的人告诉我要是查找红花的情况,来这里就行了。” “那,你现在要看看这儿喽?” 夕鹤有些担心地说道。 “不了,即使不看,听你给我讲讲要点也就足够了。我想你一定还有不少其它的收获。” 看到浅见的目光,夕鹤好像有些疑惑似地低下了头。 “你老家好像就是在山形吧?你顺道去过那里吧?” “啊?不。” “那么,你是直接到这里来的?” “是的。” “哦……” 浅见认真地看了看夕鹤,打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 “总之,先到什么地方吃点儿东西吧。因为我中饭还没吃就跑过来了。” “啊,我也是。” “哦……” 浅见好像是推着夕鹤似的,让她上了车,并替她关上了车门,随后自己也上了车。 临近收获的季节,田野在秋日斜阳的普照下一片金黄。田野的尽头好像是一座名为月山的走势平缓的山峰。 浅见把方向盘打到跟月山相反的方向,开进了河北町城内。 “这一带什么地方有餐馆呢?” 浅见透过汽车玻璃窗向外面张望着,夕鹤此时却说道:“啊,这里不行。” “啊?不对,我找到了!那好像就是一家餐馆,你看,就在那里。” “不,不是的。不行的,这个镇上……” “为什么呢?这不是一个安静优美的小镇吗?而且,这还是三乡家的祖辈们居住过的小镇吧?” “但是……不,所以……哎呀!” 夕鹤意识到什么,盯着浅见的侧脸,问道: “浅见君,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老家就在这个镇上。” “哈哈哈,那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什么?我?” “是的。如果不是你自己的老家的话,你也不会花四五个小时……连午饭都不吃,只顾着查找资料了。” “……” 夕鹤想反驳几句,可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就给我慢慢讲一讲吧。” “讲一讲,讲什么……” “那当然是与你……不,与你家以及红花有关的事情了。不过,我保证,今天我所听到的一切都将会成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夕鹤茫然地看着浅见的侧脸。 第04章 笼中之鸟 1 泉野梅子挂断了电话,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才略显忧郁地坐到了沙发上。她胸前缠着浴巾,丰满而有弹性的rx房大半露在外边,深深的乳沟清晰可见,让人感觉不出她都已经五十六岁了。 “谁的电话?” 东木贵夫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有意无意地问道。 “是我哥哥。”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嗯。” 泉野梅子皱了皱眉头。她感到床上的这个比自己小近二十岁的男人说起话来有点不知深浅。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到什么‘那个男的怎么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哥哥要我当心周围的人。” “啊,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现在又把矛头指向我了,我可没干什么哦!” “别傻啦!他不是在说你。” 梅子的一侧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她轻蔑地瞥了东木贵夫一眼,笑着说道: “我哥哥告诉我说,有人想要杀我,要我注意一点。” “有人要杀你?哈哈……我可没那么绝情哟。” “我知道……”梅子用纸巾擦了擦脖根的汗,然后将纸巾揉成了一团,“你这个人呀,为什么考虑事情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呢?你真是了不起啊!” 梅子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却在问着自己:你和这个男人的关系究竟要保持到什么时候呢?不对,与其说要保持到什么时候,不如说是能保持到什么时候更为恰当一些。事实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次对这个男人产生过厌倦感了。她以前一直认为男人都很薄情,可没想到自己也是如此的喜新厌旧。 “如果我告诉你,有一个男人想杀了我,你会怎么办?” “这个嘛……” 东木这时才把头扭过来,看着梅子。 “你是想和我分手吗?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啊。” “果然不出我所料。” “不出你什么所料?” “我猜你就会这么说,没想到你还果真这么说了。真滑稽啊。” 梅子笑了笑,转身到浴室洗澡去了。她突然从浴室门后探出赤裸的上身,对东木说道: “我如果被杀了,你可得为自己找好不在案发现场的理由啊。” “你,你在说什么糊涂话呢。”东木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梅子已经打开了淋浴器,哗哗的流水声掩盖了他的声音,梅子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听讲那个男人已经出现了。 当梅子在电话中听到哥哥伴太郎的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随即她就出于礼貌地问道:“你说的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那个叫黑崎的男人。就是三十五年前,在山形干出那桩案子的家伙。 伴太郎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啊!是他……” ——他很有可能已经来东京了。前几天的傍晚,夕鹤曾经接到一个可疑男子交给她的纸条。 “什么纸条?” ——那上面只写着“花儿无价”几个字。 “是吗……真烦人哪!” ——所以你还是当心一下你周围的人为好。 “你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那个家伙开始复仇了。 “这怎么可能?” ——甲户天洞不是已经遇害了吗? “什么?你是说,那是黑崎干的?” ——有这种可能。既然我们目前还不能断定是不是他所为,那就只有多留点心了。 “可是,我该怎样办呢?” ——你千万不要独自一人出门。当然了,这点我还是挺放心的。你的身边总是有保镖时刻保护你的嘛。 说到这里,伴太郎笑着挂断了电话。 他的笑声还在梅子的耳畔回荡着。 (难道那个男人真的出现了吗?——) 梅子的内心充满了厌恶和恐惧,但是与此同时,她又满怀感慨。直到最近她才发现,时光荏苒,一晃三十五年过去了,但是有些东西依旧丝毫没有改变。那个男人之所以蹲了三十五年的牢,是因为有六个人曾经出庭作了证。如今,证人中的两个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剩下的四个人,分别是三乡伴太郎、甲户天洞、泉野梅子、还有在山形县河北町纪念馆的横堀昌也。如果甲户天洞之死果真是那个男人——黑崎贺久男所为,那么说不定果真如伴太郎所说的那样,他已经开始实施复仇行动了。 梅子感到事情来得有些出人意料,但同时她也隐约觉得,自己多年的担心现在果真变成了现实。 黑崎贺久男当年被一审判决无期徒刑。后来在辩护律师的劝说下,他曾对判决结果提出了上诉,但不久即撤消上诉,老老实实地服起刑来。后来梅子听说,黑崎的父母曾私下劝过黑崎,说什么“请你不要再给三乡家添麻烦了,你这么做他们会很难堪的”。而且负责调查此事的检察官也曾经骗他说:“只要认真服刑,会减刑的。” 黑崎在网走监狱服刑期间曾经三次越狱逃跑。他曾经对狱友说过他觉得自己“受骗了”。 在法庭上的最终辩护中,当法官问黑崎“你有什么话要说吗?”的时候,黑崎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与不甘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他最终只说了一句“我没干过呀!”,然后便缄默不语了。 当坐在法庭角落里的梅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泪水不由自主地从她的脸庞滑落。她从内心感到,黑崎真的是非常可怜。梅子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流泪的那副场景。她也时常拿这件事来安慰自己,证明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自己内心还是纯洁无瑕的。 (黑崎真的会连我也要杀吗?) 梅子深知,小的时候,对于黑崎来说,自己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作为三乡家族的大小姐,梅子与作为佣人的黑崎之间是这种身份差别所造成的屏障。 二战快结束的时候,轻部子爵家的小姐辉子被送到三乡家寄养,老实敦厚的小黑崎就负责照顾辉子和梅子的日常起居。两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孩经常邀小黑崎一块玩。黑崎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首歌谣,用跑调的声音唱给她们听,其中有一句歌词是“寻找故乡,花儿无价”。梅子还清晰地记得,当黑崎唱这首歌的时候,辉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忧伤。 黑崎曾经送给梅子好几张彩色的和纸,说是用他自家院子种的红花染的。黑崎经常对她们说:“等你们出嫁那天,我一定用红花将你们的嫁衣染得红红的。” 梅子和辉子结束了在东京的学业后,家里给她们俩举办了一个庆祝晚会。晚会上,黑崎又唱起了那首歌谣“寻找故乡,花儿无价……”。虽然只是唱歌助兴,但当在座的人听到一向粗手粗脚的黑崎竟唱出这首幼稚的童谣的时候,全都笑得前仰后台,人仰马翻。然而黑崎却没有笑,他含着眼泪继续唱着:“想要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知道;想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不明了;我想要辉子小姐……”当他唱到这里的时候,在座的人们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人们都在想,一个小佣人怎么能够喜欢子爵家的千金小姐呢?这真是太不像话了。而且,他从什么时候起不喜欢梅子小姐,转而喜欢起辉子了呢?在座的每一个大人都很生气。 梅子对黑崎的“变心”也很吃惊。但她也知道,黑崎喜欢辉子也是理所应当的。辉子当初刚从东京麻布的家搬到三乡家的时候,梅子就被辉子的美丽惊呆了。当时,梅子与辉子都只有十岁。周围的孩子们也都处在天真无邪的年龄。 梅子作为三乡家的千金小姐,自幼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美丽与气质兼备。即使如此,当她第一眼见到轻部子爵家的千金小姐辉子的时候,她也不禁折服了。辉子确实貌美绝伦,而且生来就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优雅之态。 辉子来到三乡家的第二年春天,轻部家族在东京的家就被空袭夷为了平地,全家人都惨遭厄运,辉子不幸沦为了孤儿。家庭的巨大不幸使她变得忧郁起来。等到上了女子中学,她出落得就更漂亮了。尽管梅子也很美,但她自己觉得,与辉子相比,她确实难及项背。 不过说句实话,梅子并没有因为辉子比自己美就心存戒备,也没有那种所谓的竞争意识。自从进入学校的第一天起,辉子就成为全校学生的偶像,成了学校的校花。而且有关她的家庭的神秘传说——一个昔日的显贵家庭的千金,沦落成今天的孤儿——更增加了她头顶上的神秘光环的色彩。 梅子作为辉子最亲密的朋友,对自己能始终呆在辉子的身边,一直感到非常的骄傲和自豪。辉子也十分信赖梅子,全身心地倚仗着她。即使是现在的辉子,也让人感到她似乎没有一点独立生活的能力,少女时代的她,更是与寻常人不同。“连比筷子稍重的物体都没有拿过”这句话好像是专门形容她的。 后来梅子随意给辉子起了个名字,叫“红蓝君”,这个名字很快便在同学们当中叫开来了。 ——红蓝君——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啊!这个名字对辉子来说再适合不过了,梅子经常在心里自我夸奖。哥哥伴太郎好像也特别喜欢这个名字。放暑假的时候,她俩常和哥哥一块回家,伴太郎总是一边出神地望着辉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对梅子说:“你能想出这个名字真了不起。”从那时起,梅子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辉子迟早会成为自己的嫂子的。 尽管如此,当她听到黑崎借着“花儿无价”这首歌谣来表达自己对辉子的爱慕之情时,梅子心里还是觉得不是个滋味。她忍着心里的不快,假装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小黑,你在说什么呀,你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心里却像被红花的刺扎了一下似的,感到一种莫名的疼痛。 每当梅子想起黑崎的时候,她的耳畔总是同响起那首跑调的歌谣:“寻找故乡,花儿无价”。她虽然很生气,但是她从不否认,黑崎确实是一个朴实而又纯情的人。难道这样一个敦厚老实的人也会来杀害自己?她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然而当她想到自己和哥哥他们当初对黑崎所做的一切,她又觉得,黑崎心怀怨恨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初,哥哥要她按照自己说的话去作证,而她对那份所谓的“证词”也丝毫不曾怀疑过,就稀里糊涂地出庭作了证。 但是梅子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哥哥只是对她说:“你只要说你看见过黑崎就行了。”后来警方派人来调查取证的时候,梅子就照哥哥吩咐的说了出来:自己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向外望时,无意中看见黑崎正朝河边走去。 她确实看见过黑崎去了河边,但是时间和“目击”到的情况等内容则是完全按照哥哥的指示说的。 后来随着审判的深入,事情也逐渐搞清楚了,黑崎自己也承认说:“当时辉子小姐喊我到河边,我就去了。”但是辉子实际上并没有约过他,而他则声称自己收到过一封信,辉子在信中约他去河边。然而,对黑崎来说,最致命的一点就是:他在读过信后,就立即按照信中所指示的那样,把信烧掉了。 无论是谁,都不会相信辉子会给黑崎写信。虽然大家都觉得这个谎撒得未免有点过于蹩脚,但是黑崎却始终一口咬定说自己确实收到过这样一封信。可以想象,他的这种顽固态度给法官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如果说那封信不是辉子写的,而黑崎又确实收到过这样一封信的话,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即:那封信是有人冒辉子之名伪造的。法官进行审判的时候,曾屡次问过黑崎“那封信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这个问题,但是黑崎始终一口咬定说:“那确实是辉子小姐的亲笔信。” 黑崎的这种态度使人们觉得,他把收到辉子小姐的信当成了自己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如果那封信真是假的话,对他来说那简直比死还难受。 伴太郎和甲户天洞一定事先洞察了黑崎的这一心理,利用了辉子对他的影响力。每当想到这里,梅子就觉得黑崎确实可怜。虽然自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参与了哥哥们的伪证计划,但是她根本无法否认,自己那么做正是因为对黑崎的“移情别恋”心怀不满,有心报复。 就这样,梅子最终眼睁睁地看着黑崎蒙冤入狱。因为她也知道,要使三乡家免受绯闻困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天快亮的时候,东木贵夫回去了。天黑以后过来,天亮以前离开——这是梅子制定的不成文的规矩。一个寡妇和一个佣人,两个人居住的宅子里经常有年轻男人出出进进,被人看见了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梅子在卧室的窗口目送着东木贵夫开着宝马车离开,她隐约感到,该是自己和东木一刀两断的时候了。到时,她打算把那辆宝马车送给他,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2 从山形回来的第二天,三乡夕鹤就来到位于伊势佐木街的睿天洞,去看望甲户麻矢。自从父亲去世以后,麻矢就在水冈和东木的帮助下,继承了睿天洞的事业。 “我原以为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实际上,由于从小就在爸爸旁边跟着学习,耳濡目染,所以感到并不是十分费力。” “你真了不起啊!” 夕鹤打心眼里佩服她。她自幼丧母,现在父亲又不幸遇害,这双重的打击对一般人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而她不仅顽强地从痛苦中摆脱了出来,并且坚强地背负起家族事业的重任。由此可见麻矢确实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孩。 “这算什么呀!倒是你,眼看就要成为一名世界级的钢琴家了,这才了不起呢!说不定到时候你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呢。” “别开玩笑了。咱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即使将来咱俩都变成了老太婆,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要好的。” “哈哈哈,老太婆……夕鹤你肯定会变成一个十分可爱的老太婆的。而我会变成一个人见人厌的丑老太婆的。” “说不定真的会这样。” 夕鹤一本正经地说道。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看了-会儿,突然都放声笑了起来。 接着麻矢就谈起了自己的父亲。她谈起警察来搜查时的情况,语调是那么的冷静,夕鹤觉得她已经完全从丧父之痛所带来的恐怖与悲痛中解脱出来了。 “那个叫浅见的自由作家,看起来比那伙警察要能干得多。” 麻矢说道。她的眼光里透着一股兴奋。 夕鹤心里不由得跳了一下。她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和麻矢之间的关系,会因为浅见的存在而变得微妙起来。 “前天浅见到我这里来了,我陪着他,还有你父亲,一起看了看我父亲的房间。” 麻矢接着告诉夕鹤,浅见在她父亲的台历上发现一行字,上面写着“寻找故乡”。 “寻找故乡……” 夕鹤不由得吃了一惊。 “很古怪吧。” 麻矢没有理会夕鹤吃惊的神态,得意地接着问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这是一首童谣。” “怎么,你知道这首歌吗?” “知道是知道,不过是最近才明白这首歌是什么意思。” 夕鹤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昨天在山形县见到浅见君了。” “啊,真的吗?你可真是狡猾啊!” 麻矢的反应很率直。正是她这种爽朗的性格救了夕鹤。 “说什么呢?什么狡猾不狡猾的。我们是偶然遇见的。” 然后她就把“偶然”碰到浅见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给了麻矢听。不过,她没有告诉麻矢,浅见把这次的“偶遇”说成是一种“幸运”。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事情——比如,她从红花纪念馆的横堀老人那里听来的许多令人惊异的事情,她都没有告诉麻矢,因为这是她和浅见“两个人的秘密”。 “原来如此啊!原来你们家的祖上是红花大财主啊!” 麻矢听了以后很吃惊,当她听说那首“寻找故乡,花儿无价”的歌谣实际上唱的就是红花的时候,她更是惊讶不已。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浅见是因为这件事才到山形去的啊!” 麻矢惋惜地说道。早知道如此,自己当初也一块去就好了,她很是后悔。 “你说得没错。他的头脑确实就是那么聪明,比警察厉害多了,办事能力也比他们强出一百倍。可是,他为什么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呢?夕鹤,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的?” “也难怪,你的男朋友是钢琴,所以你不会想这种事的。我认为浅见君这样的男人相当不错啊!” 其实夕鹤也觉得浅见“不错”,可是被麻矢抢了先机,所以她再没好意思说出口。而且,虽然麻矢说得并不对,钢琴根本不是自己的男朋友,但是,从孤独这个角度来讲,自己远远不及麻矢。 麻矢是一位内心比外表更为重视贞操观念的女孩。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就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的责任,或许是困为这个原因,她的异性朋友很少,更不用说恋人了。 “那不是很好嘛,麻矢。虽然他年龄稍大了一些,但他有时像个孩子似的,说不定跟你正相配呢!” “真的?你真的那么想吗?我们相配吗……?可是,咱们在这儿一厢情愿的,说不定他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呢。” 麻矢自己笑了起来。 “对了,他为了调查那首歌谣,一路找到你们在山形的老家,他没有什么收获吗?啊,有没有?” 麻矢一边盯着夕鹤的表情,一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有许多事我都搞不清楚。不过,我有时心里想着什么,不说出来他也能猜到。所以,我想,说不定他知道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事。” 夕鹤的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有些对麻矢都不能说的话,夕鹤都曾跟浅见说过。本来她也不想告诉浅见,可是一见到他,总感觉他什么都能猜到似的,心里不知怎么就产生了一股想说的冲动,结果嘴巴也就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就把话全说了出来。 “是这么回事啊?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浅见也知道一些有关我爸爸遇害的情况……对了,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东京了?你没告诉过他,让他回来以后到我家里来吗?” “嗯,没有……你别急,说不定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我肯定。” 夕鹤感觉自己像是在安慰麻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鹤想起好久没和麻矢在一起吃过饭了,就邀她出去吃饭。可是麻矢却硬要她到自己家里去吃,说自己住在公寓楼,一个人呆在偌火的房间里虽然谈不上不安全,可是很寂寞无聊。 “我现在总是觉着爸爸似乎还括着,每次开门的时候都想跟他打个招呼。” 麻矢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甲户天洞的书房门。夕鹤朝里四下看了看。麻矢告诉她,警察曾经对书房进行过彻底检查,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跟案件有关的情况。 “警察进行过多方面的调查,也问过很多人,但是没有发现任何爸爸被杀的理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麻矢的语调听起来不像是悲伤,更像是生气。这件事也是她对警察不大信任的一个原因。夕鹤无言以对。夕鹤在山形调查的时候,曾经得到过类似“理由”的情况。可是,她不能告诉麻矢。她在告诉浅见自己从横堀老人那里听到的消息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之前,曾经要求他要保守秘密,浅见也答应了。虽然她当时对浅见是不是真的会信守诺言并没有多大把握,但她却被他的魅力所征服,鬼使神差地就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浅见说不定会知道。” 她下意识地把责任推给了浅见。虽然这种做法未免有点消极,但她还是打算拜托浅见来处理这件事。 “是啊,说不定拜托他会好一点。可是,那需要钱啊。” “这个嘛……” 说实在的,夕鹤还从来没考虑过这种事。看来,这方面还是麻矢比较成熟啊,她不由得佩服起她来。确实,虽然浅见用的是自己的车,可要到山形去,既耗时间也耗精力,再加上油费,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这笔费用从哪里出呢? 麻矢已经哼着小调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了。 “你是客人,你就坐那儿喝饮料看电视就行了。” 麻矢一边说着,一边把夕鹤摁到父亲生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麻矢说,父亲生前很喜欢坐在那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看着自己做饭。 “是啊,可是这样我怎么觉得自己很像个领导啊?” “你本来就有领导气质啊。你处事像男孩子,沉着冷静。我就不行,我还是喜欢干点杂事什么的,这符合我的性格。” “别瞎说,我怎么像个男孩子呢?” “我不是说你的外表,而是说你的性格。其实,从本质上来说,钢琴家非得是像男人的人干才行。” “是吗?” “是的,是的,绝对没错。” “嘻嘻,我怎么觉得麻矢你现在这副讲话的腔调倒蛮像个男孩子呢?” “不对,不对,我只是看起来像罢了。其实,骨子里却是近乎无能地软弱,可烦人了。” “嗯,也许有那么一点儿……要是这样的话,这把椅子应该让浅见来坐更合适。” “啊?” 麻矢的背影抖了一下,好像很吃惊似的。夕鹤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知道,她的脸肯定红了。 “那可不行,他绝对不会坐这把椅子的。” “那是为什么?你不向他发动进攻怎么知道?” “你真坏,你真坏。我当然知道了。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那是哪种人?”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有一种预感,他谁的椅子都不会坐。他不会改变的,即使他以后老了,我想他也会永远像现在这样。” “嘻嘻,怎么会呢?……” “笑归笑,不过我告诉你,男人都是这样。就连我爸爸,你也看到的,他不就是有许多地方都像个孩子似的嘛。” “你的话听起来蛮有道理的。” 夕鹤的心里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 甲户天洞生前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时候,就像自己现在这样,看着自己招人怜爱的宝贝女儿,那副神情说不定就带着一股男孩子的稚气。 电视上开始播放新闻了。中东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世界上每天都有许许多多不幸的事发生。紧接着是国内的政治新闻。最后,电视上出现这样一条新闻: 今天下午,警方接到举报说,有人在箱根芦湖的盘山公路西侧悬崖底下发现了一具男尸。经过警方调查,该死者系男性,年龄约为五十至六十岁之间。死亡时间推测为二十四小时之前。死者脑后有被利器击打的痕迹,警察推测为他杀,目前正进一步展开调查。死者身高一米七零左右,身体较瘦,鼻侧有一颗大黑痔。警方从死者的身上没有找到其随身携带的物品,死者身份不明。警方希望知情者尽快与警方取得联系。 电视上又开始播放别的新闻了。然而刚才播音员形容的死者的面容却像烙在了夕鹤的视网膜上一样,使她几乎看不见其它物体了。 “夕鹤,你怎么了?” 麻矢发现夕鹤有点异常,关切地问道。但是夕鹤没有听见麻矢问了好几遍,夕鹤才如梦初醒般地说道: “就是……那个人啊!” 她像一个小女孩般地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麻矢。 “那个人?那个人怎么啦?” 麻矢担心地看着夕鹤的脸。 “那个人,就是递给我‘花儿无价’那张纸条的那个人!” “什么啊?那人怎么啦?” 麻矢一边摇着夕鹤的肩,一边急切地问道。 3 夕鹤确信,电视上所说的箱根芦湖岸边的死者就是递给她写着“花儿无价”纸条的那个人。夕鹤想起他把脸凑上来的时候脸上的那颗大大的黑痣,不由得全身发起抖来。 “夕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麻矢急切地问道。看得出来,她很为夕鹤担心。 “被害人的相貌特征,刚才电视上不是说了吗?与前些日子给我那张写着‘花儿无价’纸条的人一模一样。” “什么?是他吗?你是说,那个人已经被杀了?” 麻矢回头看了看电视屏幕,画面上主持人正在和嘉宾聊一些土地价格持续上涨的话题。她呆呆地盯着屏幕。 “真的是那个人吗?你没记错吧?” “绝对没错。”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麻矢的脸色认真起来。夕鹤在旁边看着她的侧脸,发现她是那么的沉着冷静。这也难怪,自己的父亲已经被人杀害了,恐怕再没有什么事可以使她更害怕的了。 夕鹤想到这里,放下心来。她觉得只要有麻矢在,她就有所依靠了。她安心地坐在那里,脸上也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麻矢,你不觉得你父亲的台历上所写的‘寻找故乡’和那个人给我的纸条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吗?” “嗯,肯定有联系。” 麻矢也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不定死者和我爸爸是被同一个人杀害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死者杀害了我爸爸,然后他又被别人杀害了。不管怎么说,其间肯定有某种联系。” “可是,我感觉死者不像是凶手。我觉得他很胆小。说不定他是受人指使给我送纸条的。” “这么说来,爸爸的台历上所写的那句话,说不定也是那个人的口信。” “那不是你爸爸自己亲手写的吗?” “有可能……哎呀,说不定……” 麻矢的神色突然变得紧张不安起来。 “我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呢?说不定那不是爸爸写的。” “有没有可能两者的笔迹是一样的呢?” “你是说,台历上的字有可能是那个人写的?” 两个人郁沉默起来,想象着“那个人”在睿天洞的社长办公室里的情景。 “说不定是……” 麻矢欲言又止。 “夕鹤,说不定你爸爸知道那个人。” “我也这么想。即使我爸爸不认识那个人,也肯定知道一些有关你爸爸被害的情况。” “可是,这难道不奇怪吗?如果你爸爸真的知道的话,他应该早就跟警方说了啊。可是你也知道,你爸爸最近可什么都没有9跟警方说过啊。” “嗯,确实如此……” 爸爸不告诉警方,说不定有他自己的苦衷。夕鹤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 “夕鹤,我们该怎么办?告诉警方吗?” 麻矢小心翼翼地问道。 “警察……?” “不行,还是不告诉警方为好。” 麻矢看出夕鹤有些犹豫,自问自答道。 “我也这么想。”夕鹤点点头。 “那他怎么样?我是说浅见。” 麻矢问道。 “要是浅见知道了这件事——那个人被杀的事,他会作何反应呢?……夕鹤,我们还是告诉他吧,说不定他会从中发现一些情况。” “可能吧。” 夕鹤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对麻矢的建议做出十分肯定的认同。不过她觉得麻矢说得有道理,如果浅见知道此事的话,说不定他会从中发现一些她和麻矢想不到的——甚至警察们也发觉不到的事情来。 可是,这样做太可怕了——夕鹤心想。 “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麻矢拿起无绳电话,递给夕鹤。 “你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知道是知道,可是还是你打为好。” 夕鹤接过电话,拨了浅见的电话号码。 “哟,你都记住了?” 麻矢羡慕而又嫉妒地看着夕鹤。 “我没有……” 夕鹤刚想辩解,这时话筒里传来了那位佣人熟悉的声音。 一—您找我们家小少爷吗?请稍等。 佣人的声音硬邦邦的,听不出一点热情劲儿来。夕鹤回头看了看麻矢,皱了皱眉头。 ——喂,夕鹤吗?你好!怎么样,累不累? 话筒中传来了浅见兴奋的声音。 “不累。刚才我在电视上看了一则七点钟的新闻……” ——啊,是那则nhk的新闻吗?我也看了……死者是不是那个人?就是箱根芦湖盘山公路发现的那具尸体…… “……” 夕鹤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喂,喂喂……”浅见听不到夕鹤说话,以为电话断线了,急忙喊道。听得出,他很担心夕鹤。夕鹤很感动,她没想到浅见这么细心。 “啊,对不起。你说的对,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浅见,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呢?” ——什么?什么知道不知道的,电视上不是都说了吗? “说是说过了,可是……” 夕鹤想解释一下,却不由得发起呆来。电话那头的浅见好像连这一点也发现了似的。 一一啊,原来你觉得奇怪啊?是这么回事。刚才的电视新闻先播放了一则有关中东问题的新闻,接着是保守党方面的,再下来就是箱根的那则新闻了。我想,你总不会是因为中东问题和政治方面的事情给我打电话的吧。 “我明白了。” 夕鹤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怎么自己就这么笨呢。 ——果不出我所料,死者就是给你那张纸条的人啊…… 浅见自顾自地思考着,好像忘了夕鹤的存在似的。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夕鹤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会是谁呢?不过,我们不用着急,警方会调查清楚的。我估计明天就知道结果了。 电话里浅见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自信,胸有成竹似的。 “真的吗?明天真的就知道了吗?” ——绝对没错。死者有前科,所以警方只要查一下指纹库里的档案,很快就会知道他的身份的。这方面,警方的办事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 “那个人……浅见,你见过那个人吗?” ——我?没有,我只是从你那儿听说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有前科的呢?” ——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的。不过,那个人肯定有前科。我之所以这么认为——对了,你只要想想他为什么会给你送那张纸条就知道了。他不可能凭空就送你一张纸条吧?肯定是有人让他送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让他送纸条的那个人肯定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叫黑崎的人了。而黑崎先生又在监狱里呆了三十五年,他的社交范围不可能太广,认识的人也不可能太多,所以我想,送纸条的那个人肯定是黑崎先生的狱友。 “嗯。”夕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你再说说是谁杀了送纸条的人呢?” ——我想,可能是黑崎先生干的吧。他们之间说不定发生了纠纷。不过,我想象不出黑崎会因为一点小矛盾就把他给杀了。这与我想象中的黑崎先生的形象大相径庭,很出乎我的意料。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什么该怎么办? “我现在在甲户麻矢的家里。我和麻矢都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警方。” ——这个……这个问题还真让我为难啊。 浅见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爸爸也知道了吗?” “他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他。因为我很害怕,所以……所以我想请教你该怎么办。” ——你还是告诉你爸爸吧,他会教你怎么做的。否则太危险了。 “危险?” ——是的,因为那个人已经开始杀人了。你必须多加小心才是。至于向不向警方通报嘛,我想你还是问问你爸爸为好。 “啊……” ——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确认一下,你爸爸和麻矢小姐的爸爸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想他们说不定早在山形的时候就认识了。还有,当时审判黑崎先生的时候,麻矢小姐的爸爸在什么地方,也烦请你帮忙调查一下。 “啊……” 夕鹤不由得叫出声来。她下意识地偷偷看了一眼麻矢,发现麻矢也在用惊讶的眼光看着她。 “是吗?那个人……” 夕鹤急忙随便说了一句,想掩饰一下。 ——是的。说不定杀害麻矢小姐父亲的凶手就是黑崎先生。 横崛老人是在得知甲户天洞被害后才变得异常害怕起黑崎的。看来浅见对此也一清一楚。可是夕鹤注意到—件事,浅见每次说到黑崎的时候,都要加上“先生”两字。很明显,浅见对黑崎是抱着同情的态度的。她隐约感到,在对事件的处理上,自己和浅见之间的态度有着明显的差别。 电话一挂断,夕鹤就转身对着麻矢摇了摇头。 “浅见说还是不要通知警方为好。不过他说应该告诉我爸爸。还说不告诉我爸爸的话会有危险。” “危险……?是吗?这么说来,凶手的目标除了我爸爸之外,还有你爸爸喽?可这是为什么呢?你说,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爸爸和你爸爸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浅见有没有告诉你?” 麻矢连珠炮似的发问道。 对麻矢的问题,夕鹤没有说“不知道”,只是频频地摇着头,然后说道: “浅见还问你父亲出生在哪里了呢?” “什么?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以前浅见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当时回答说是东北地区。可后来一查,爸爸原来的家好像在横滨。” “住所是可以改变的。我家原来住在山形县,我爷爷那一代才搬到东京来的。” “嗯,你说得有道理。” “我问问我爸爸。” 夕鹤再次拿起了电话。 伴太郎在家里。夕鹤没有说起新闻的事,而是若无其事地问道: “爸爸,我现在在麻矢家里,我们俩聊起爸爸你和麻矢的爸爸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你们怎么谈起这种问题来了呢? 伴太郎笑了。 ——我们从小时候就认识了。 “那就是说你们在山形县的时候就认识了?” ——嗯? 电话那头的伴太郎好像犹豫了一下。 ——啊,可以这么说。 “是这么同事啊。原来麻矢的爸爸出生在山形啊。” ——不是,他曾在山形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啊,是这么回事啊……” ——有什么不对吗?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爸爸,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还记得给我送纸条的那个人吗?他好像被人杀了。” ——什么?…… 夕鹤感到,电话那端的爸爸好像一时停止了呼吸似的。 4 梅子注意到哥哥的表情有些异样,伴太郎刚一挂断电话她就问道: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 “啊,反正不是什么好消息。” “是不是他连夕鹤也想杀害?” “没有,事态还没严重到这种程度。” “那就好……” “你不必这么担心。” “哥哥你既然能开这种玩笑,我想也就没必要担心了。” “哈哈哈,说的也是。” “究竟是怎么回事?” 伴太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掏出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才接着说道: “我这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夕鹤前些日子接到纸条的事吗?” “是的。那上面不是写着‘花儿无价’吗?” “给夕鹤送纸条的那个人,好像被杀了。夕鹤看七点的电视新闻的时候得知的。” 梅子皱了皱眉头。平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梅子,现在看起来跟她的实际年龄一样老了。伴太郎不由得可怜起她来。 “怎么会呢?那么说,那个在东京的……那张纸条和这次的事件有联系吗?” 梅子好像明白过来了,脸色也变得更加忧郁起来。 “有这种可能。所以我今晚才让你过来的。你或许会觉得没什么,不过我觉得还是小心为好。” “小心?黑崎吗?我才不在乎呢。我那里只有我跟芳枝两个人,附近也没有朋友,他要是真想那么干,我再怎么防备也无济于事啊。” 伴太郎把香烟熄了,若无其事地说道: “梅子,怎么样?该重新找个老公了吧?” “哥哥,别开我的玩笑了。” “可是,你找个老公的话,他可以保护你啊。你们两个人结婚不是更好吗?” “别取笑我了。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一次去你家,到了你家门口的时候,来了一辆宝马车。我无意中看了一眼车牌号,发现那是你的车子,可是开车的人不是你。” “凭这一点你怎么就能确定呢?” “啊,当时事情挺突然,我也没怎么细想。前些日子我去甲户店里的时候看到他才突然想了起来,他叫东木吧。虽然对你来说他有点过于年轻了,但看起来人还是不错的。” “我们是通过透子认识的。他在拍卖力冈家的美术品的时候帮了大忙,从那以后,他就和阿胜熟悉了。” “是吗?是力冈男爵的关系啊。他可比力冈男爵强得多啊。” “透于听到了会生气的。” “事实本来就如此嘛。她那个丈夫至今还时常自诩是男爵的后裔,看着就让人作呕。” “哥哥,说不定你也有一定责任。你是不是有点过于关心了?” “哟,关心还惹出怨言来了。” “不说这个了。那个黑崎的事,该怎么办呀?” “我怎么知道?这得看他怎么办了。 “嫂子知道吗?” “她还不知道。我想还是不告诉辉子为好。” “是啊,这件事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可能吧。” “肯定是黑崎吗?……事情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对咱们来说是很久以前了,可对他来说,时间是停滞的。” “这么说,他对我们还怀恨在心?” “那毫无疑问。所以,他才会杀人的。” “你说杀人?甲户先生真的是被黑崎杀害的吗?” “啊,应该没错。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黑崎曾经到甲户天洞的店里去过。甲户遇害的前一天,在我的生日宴会上他曾亲口告诉过我,说‘黑崎到我店里来过’。他说黑崎前一天晚上预先打了个电话,第二天早晨去他的店里跟他见了面。他还说,黑崎一点也没变,说话还是那么结结巴巴的,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三十五年来心中的怨恨和苦楚。” “太可怕了……” 梅子显得很害怕,缩着身子说道: “既然黑崎去找过他,那我们还是尽早通知警方为好。” 她边说边指了指电话。 “通知……警方?” 伴太郎看了一眼电话,急忙把视线移开了,好像电话就是警察似的。 “我们对警方说什么呢?我可没有心情把三十五年前说的证词再重新说一遍了。” “可是,现实是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杀人魔王了。我们没有时间再犹豫不决了。如果再不通知警方的话,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会把我们也杀了。” “哈哈哈,不可能……” 伴太郎的笑容有点勉强:“他不会乱来到这种地步的。” “都要杀人了,还不是乱来?”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破门而人来杀害我们的。黑崎这个家伙原来就爱以文学青年自居,是个性格软弱的人。即使是杀害甲户的时候,他也是事先打了招呼,第二天还和甲户见了一面。看来他给我送来那张纸条,也是在提示我他要对我下毒手。不过,虽然我不知道甲户为什么要跟他见面,但他肯定是太过于相信黑崎了,如果他心存戒备的话,本来是可以免遭毒手的。” “是吗?不过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想尽快通知警方,寻求他们的保护。” “你如果真要那么做,我也没有权利阻止你。可是你要有思想准备,一旦你通知警方,他们肯定会追刨问底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会告诉他们是黑崎想来复仇的。而且,警方也有义务保护证人啊。他们怎么会把那么一个杀人恶魔从监狱里放出来呢?黑崎不是被判了无期徒刑了么?” 梅子喋喋不休地说着。 伴太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梅子。他的脸色看起来是那么的悲伤。 “这是为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如果甲户先生当初接到黑崎的电话后,早一点通知警方的话,就不会眼睁睁地被害的。哥哥,你应该尽快通知警方……” 梅子说着说着,突然注意到哥哥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起来,于是打住了话题。 “……真的是那样吗……真的吗?哥哥,那些果然是谎言!黑崎什么也没干,对吗?” 伴太郎痛苦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杀害那个女人的人就是……哥哥你吗?” “不是我。” “那是谁?是甲户先生吗?” 伴太郎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呢?……” “那完全是因为形势所逼。甲户对我说,他想都没想过要打她,更不用说什么杀她了……可是,对方逃跑时摔了一跤,然后就一动不动了。他当时就站在我房间窗户的外面,脸色苍白,像一个幽灵似的。他惊慌失措,一个劲地问我怎么办。我当时毫不犹豫地把他从窗户外一把拉了进来,告诉他不要声张。一个牧师的儿子沦落为杀人犯,这可不是一件体面事。况且甲户又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死的人又是一个寄养在我家、来学习礼仪的姑娘,这对我们三乡家族的声誉也会造成一定的影响。他当时都绝望了,说肯定被别人发现了。因为他看见当时附近有一个人路过,虽然由于天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可他说那个人很像黑崎。那天晚上,黑崎住在樱桃树田里的一间守夜的小草棚里。后来我想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暗度陈仓,嫁祸于黑崎。当时我心里想,这只能怪你黑崎不走运了。实际上,他也确实运气不好。因为只要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了,警察是会相信一个小佣人的话呢,还是会相信一个大村长的儿子和一个牧师的儿子的证词呢?其实一开始他就注定要倒霉了。不仅如此,还有你和横掘两个‘目击者’。其他人也都提供了相关的证据。” “你们这样做真是太过分了。” 梅子蹙着眉头,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是啊,现在想起来,是很过分。可在当时,我们都毫无退路了。那封约黑崎出来的信是甲户写的。他当时正对古文书体感兴趣,对女人写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后来他把信偷偷地放进了黑崎住的那间小草棚里。黑崎看完信后,当即就把信烧了,然后就赶到了信上指定的地点。于是我们就作证说,我们亲眼‘目击’了他去过案发现场。原本,我们还担心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然而,可笑的是警察简直幼稚得近乎糊涂,对我们的证词深信不疑。检察院和法院也没有产生任何怀疑。那些家伙可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他们只想着尽快把案件处理完毕,否则我们不可能那么轻易蒙混过关的。” “真是太过分了……” 梅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甲户先生被杀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哥哥你可是受牵连的呀。你是出于友情才出此下策的呀。” “友情?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是当时我是不是真的完全出于友情才救他的呢?我也常扪心自问。事实上,在甲户失手杀人之前,黑崎曾给辉子送过一封情书,辉子曾笑着把那封情书递给我看,我记得当时上面写着‘献给红蓝女——辉子’。原本我一直以为他是爱慕着梅子你的,没想到却变成了‘红蓝女’辉子。本来这只是一件小事,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有一个阴影却始终在我脑海里徘徊逡巡,挥之不去,那或许是一种嫉妒。我只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所以我当时对嫁祸于黑崎没有感到丝毫的罪恶感。” “不要再讲下去了,我不想听了……” 梅子猛地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其实我的心情也和哥哥你一样。我有一种被黑崎愚弄了的感觉。正因为如此,我才按照你告诉我的那番话,证明自己看见过其实根本就属于子虚乌有的事。” “真的吗?你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管怎么说,甲户之所以没有通知警方,理由肯定就在于此。我明白了,我会保守秘密的。而且,他应该不会为了报仇而连我也杀了吧。” “你应该很安全。因为当时你的证词所起的作用很小,而且你目前也没有接到过类似那张纸条那样的警告,就算按顺序来说,下一个该死的人也该是我。” 伴太郎笑着说道。他好像根本不把自己的死当回事似的。 “哥哥你爱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梅子边说边偷偷地看了一眼屋角,“你要注意保护她啊,就是你那位‘红蓝女’啊。” “是啊,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最担心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夕鹤了。” “他不会加害于夕鹤的。”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家伙对夕鹤的事了如指掌。他特意把纸条送给夕鹤,说不定有什么意图在里面。而且,夕鹤最近也变得有点奇怪。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跟我说话时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你是多虑了!小麻矢的父亲刚刚被人杀了,她因此变得有些奇怪也是正常的呀!” “是吗?真的只是那样就好啦!” 伴太郎不安地缄默了。 第05章 顺理成章 1 在箱根芦湖的盘山公路一侧的山崖下发现的男性死者的身份在案发后两天就有了结果。 该名男子是山梨县人,居无定所,没有工作,叫额地友延,现年五十岁。 额地曾犯有盗窃、猥亵等十二项罪行,十天前刚从网走的监狱刑满释放。 据说额地在入狱前一直在东京的新宿一带流浪徘徊,因此警察就根据探听到的线索在那一带展开了调查,结果发现,额地刑满释放后果然又回到了新宿。 额地以前是一个穿戴非常时髦讲究的人,在朋友们中间名声很响。据他们说,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怎样搞到钱的,尽管穿的算不上什么高档服装,但他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一点儿也不像是“居无定所、没有工作”的样子。 据说,重新回到新宿的额地最近跟一个以前大家从未见过的男人过从甚密。那个男人比额地年纪略长一些,有不少人见过他们在公园里碰头,在一起小声地谈论着什么。 其实,提供线索的那些目击者也都是些“居无定所”之辈。所以他们说的话有很多地方让人感到暖昧模糊,弄不明白。 经过综合整理,警方了解到:与额地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一直穿着战后俄罗斯文学青年们喜爱的那种俄式大衣,总是竖着衣服领子,头戴草黄色的登山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太阳镜。如果这些情况属实,应该说是特征相当明显,很容易查找的,可是无论警方怎样寻找,就是找不到这个男人。目击者们都只是远远地看到过他们。总觉得额地和那个男人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一定是在谈论什么秘密的事情。 不过,额地似乎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了相当多的金钱,这一点可以从这些目击者的证词中推测到。据说跟那个男人见面之后,额地总会去歌舞伎町的酒吧。别人只不过是去流动小吃摊子,最多去小店里喝一杯,而额地却大摇大摆地去了酒吧。看来额地遭到这帮人的嫉恨,原因应该就在这里了。 警方暂且把这个穿俄式服装的男子列为与案件密切相关的调查对象,加紧追查其下落。 另外,警方不久又查明,在额地离开网走的当天,有另一名男子也从网走监狱刑满释放了。该男子名叫黑崎贺久男,五十九岁,山形县人,无固定居所,无业。 据说黑崎与额地在监狱里关系一直很好。另外,有好几个目击证人声称,两个人在出狱后是共同行动的。最后可以肯定,两个人在网走站同乘一列火车去了札幌方向。 恰好在黑崎出狱的时候,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就有俄式大衣和草黄色的登山帽。 警察随即将黑崎列入重点嫌疑人着手进行调查。 额地友延的案子,传媒处理得非常平淡。对演艺界的男男女女、分分合合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不厌其烦、连篇累牍地报道不休的电视台仅仅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轻描淡写地报道了这位居无定所者的死亡。报纸上也只是在最不明显眼的角落以“狱友所为?”为题简要地报道了一下。这件事没有在社会上掀起一丝波澜。 新闻报道之后的两天,浅见去伊势佐木警署的搜查本部拜访半田警部。 刑事科房间的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睿天洞店主死亡案件搜查本部”,那显然是事件发生之后才贴上去的。虽然警方没有直接断定这是起“凶杀事件”,但是这种做法清楚地表明,警察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他杀”而不是“自杀”。是什么直接导致警察发生这种转变的呢?对此,浅见非常感兴趣。 据半田警部说,甲户天洞死亡事件的调查工作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目前已经初步完成了对他身边熟识的人的调查,现在正在核实每一个人的口供。 警察认为,假如这是“他杀”的话,基本上可以断定为熟人所为。他们推断的理由是,案发现场是在甲户的办公室,案发时间是上班之前,甲户先生似乎是与某人有约。因此,警察理所当然地要全力以赴地首先排查他的朋友和熟人。 “不过……”浅见大体上了解了半田警部的想法之后,有些畏首畏尾地说道。 “根据得到的线索在睿天洞周围展开的侦察都已经结束了吧?” “当然了。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反复调查了好几次。” 半田挺起了胸膛。 “那么,没有人说过目击到可疑人物吗?” “不,有人。我们已经为好几个目击证人录好了口供。因为案发时间是在上午八点前后嘛。虽然睿天洞还没有开始营业,可是在那附近的公司和商店上班的人们有从那里经过的。其中有不少人说看见过可疑人物。” “你说是可疑人物,有什么证据吗?” “哦,当然有不少喽,可是……” 半田欲言又止。言外之意不言自明,事关案件调查机密,恕难奉告。 “比如说,是五十多的男人之类的吗?” 浅见开始用话套他。 “什么?……” 半田用不太高兴的目光瞪着浅见。浅见看到他的这种反应似乎更来劲儿了,又接着重复说了一句: “是不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俄式的大衣,头戴着登山帽,架着一副太阳镜……” “你……” 半田的表情相当的不快。 “这些,你是听别人说的吧?真让人头疼啊!你欺骗我手下的年轻警员,套出这些情况来……” “不,不是那么回事儿!再说了,您认为您手下的年轻警员当中会有那么大嘴巴的人吗?” “哦?啊,那倒是不会有,不过……那你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呢?” “这个嘛……我也不能说明我的消息来源,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我是偶尔从箱根芦湖盘山公路那件案子上得到线索的?” “什么?那个案子也是神奈川县警方处理的,你是说这两个案子有什么关联,对吗?” “您只要向县里查询一下就会知道详情的。” “哦?啊,我当然会那么做的,不过……你能稍等我一下吗?” 半田警部慌忙跑到什么地方打电话去了。片刻之后,他满脸不高兴地赶了回来。浅见看得出,他的情绪比刚才还要糟糕。 “很抱歉,浅见君,你能否来审讯室一趟吗?我们有许多话想问你。” 他嘴上虽然在说“能否……”,但是语气非常强硬,那架势根本不容对方回绝。 在接待室里说话,声音很容易传到外面,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人从外面的走廊经过。如果去了审讯室问题就解决了,因为那里是个密室,隔音效果非常好,不管是大声叫骂,还是敲桌子,甚至是令嫌疑犯发出惨叫,也绝不会引人注意的。 他们让浅见在审讯室的硬椅子上坐着,足足等了三十多分钟。 “那个案件的负责人正从县警本部赶过来。” 半田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架子十足地在浅见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了来,一言不发。浅见无论是跟他谈案情,还是聊其它的话题,他也只是“咦咦啊啊”的,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担任额地友延一案侦破工作的是神奈川县搜查一科的饭塚警部。虽然此案的搜查本部是设在箱根署,可是因为实际的调查范围一直被限定在以新宿为中心的地区,所以饭塚几乎都是坐镇县警本部指挥搜查工作的。 两个担任不同案件主管的警部,聚在一起,听取同一个人陈述案情,这种事情实在是少之又少。 “浅见君,听说你是个现场报道记者。也就是说,你应该是属于同道中人了。” 饭塚警部自我介绍完后,浏览了一遍半田手写的资料,开门见山地说道。 “不过,即便你是个现场报道记者,你还是知道得太多了。你到底是从什么渠道搞到的这些情报的呢?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消息来源,恕难奉告。” “不,你放心!假如是我手下的人向你提供情报的话。你说出来,我保证绝不会特意去惩罚他。这样你总该可以说了吧。” “我还是不能说。反正不是从你们警察那里知道的。”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是独自调查得到的情报了?” “这个嘛,你要这样想也未尝不可。” “你越想撇清,我们就越怀疑,这正是我们警察的职业病哟!” 饭塚警部狡黠地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咱们言归正传吧。刚才浅见君把这个事实说给我们这位半田警部听了。说实话,遗憾的是,在此之前,我们想都没想过要把箱根芦湖一案跟伊势佐木町的案件联系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真该好好感谢你的出现才是。” “不,即便没有我的出现,警察也会明白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那是当然了。” 饭塚庄重地说道。半田也在一旁随声附和。半田看起来要年长一些,可是他在饭塚面前总显得客客气气的,这也许是饭塚升职快、是属于所谓的少壮精英派的缘故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在伊势佐木町一案的调查中,警方确实将那个穿俄式大衣的男子列入了嫌疑人名单,不过现在只是处于调查阶段,他是否与案件有牵连,还尚无定论呢。尽管如此,浅见君却跑来说,我们在箱根芦湖盘山公路案件中刚刚掌握到的可疑人物就是此人。这在我们警方看来,是极为不正常的。至于是如何的不正常嘛,简单地说那就是,浅见君,你是个《知情太多的人》,简直就像是罪犯本人一样啊!” 饭塚好像是个电影迷,说着说着把一部老影片的片名搬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眼下岂不是就成了《被误解的人》了吗?” 浅见毫不示弱,开着玩笑回敬道。 但是,饭塚却看不出有什么高兴的样子。他反而皱起了鼻了,心中的不快可谓是暴露无遗。 “浅见君,你好像不光是一个现场报道记者那么简单吧。不,就算你是,难道你没有在某个地方与罪犯有过接触吗?不,看来你好像知道罪犯的所在呢!虽然有点儿老生常谈,可我还是要提醒你,窝藏罪犯是严重犯罪哦!还好,现在嘛,你是主动来我们这里投案的,可以减轻罪责。既然这样,你还是赶快把真相说出来吧,这可是为了你好。” 饭塚硬邦邦地宣布道,半田也在一旁帮着腔。两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浅见。 “我可没有跟罪犯接触过啊!”浅见慌忙辩解道,“我知道穿俄式大衣的男人的存在,完全是因为偶然听到了警方在新宿附近展开搜索调查的传闻。” “好,就算这样能说得通吧,可是你为什么会把它跟伊势佐木町的案子联系在一起考虑呢?你能解释一下理由吗?” “理由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不是吗?反正这两件案子有关联。如果能因此提高警方的侦破速度,岂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哼,那么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可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哦!侦破工作能够顺利进行,是每一个善良的市民的良好愿望呀!” “也许真有相信你这番花言巧语的笨蛋吧。算了,既然是现场报道记者,想必是想抓几条独家新闻吧?” “绝不是的……我刚才也跟半田警部说过了,我又不是什么报道社会案件的记者。我是写旅行指南之类的文章、专门给历史杂志投稿的,微不足道的撰稿人。案件报道我可写不来。” “我实在是不满意啊!……” 饭塚终于忍耐到了极点,不停地摇晃着肩膀,说道: “浅见君,如果你什么也不说,我就只好让你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这样总可以吧?” “你不是开玩笑吧?!” 浅见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自己倒没什么,因为住在这里还可以省饭钱呢!可是我家里人,他们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他这可不是在说俏皮话,更不是开玩笑。他脑子里一想到亲爱的母亲和哥哥,就忍不住真的生气了。 “首先,警部先生,你有什么拘留我的正当理由吗?” “那些东西,”饭塚冷笑道,“还不是顺手拈来吗?至少,我们警方目前认定你有销毁证据的可能性。是这样吧,半田警部?” “是啊,是啊……” 半田随声附和着,并从口袋里掏出了小本子。 “那么,浅见君,我们会跟你家里联系,让他们给你送几件换洗衣服之类的。当然了,你放心,这些都是我们提供的无偿服务!” “喂,等一等……” 这明摆着是一种卑鄙的威胁手段,可是他们若当真跟家里联系的话就糟糕了。 可是如果他说出来,三乡家的丑闻就会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当然也不是他所期望见到的结果。 (怎么办好呢?) 浅见进退维谷。 2 “我可以说,不过……” 浅见做出一副迫不得已、满面愁容的样子说道。 “你们能否答应我的两个条件?” “条件?……那要看是什么条件了,不过,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愿望。” 饭塚警部大咧咧地点了点头。 “快说说看。” “第一条就是不要跟我家里联系。我妈妈患有心脏病,一个小小的打击也许都会让她遭遇不幸、撒手人寰。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情,我一定会控告警部工作失当、过失致死的罪责,那是我很不愿意做的事情。” “哈哈哈,工作失当、过失致死罪,不错嘛。好了,如果你没有犯罪嫌疑的话,我就不跟你家人联系!” “谢谢。” “那另一个条件呢?” “另一个条件就是请允许我也参加侦破工作。” “什么?” 饭塚和半田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狐疑地看着浅见。 “我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一切,作为交换条件,请让我协助警方侦破此案……” “哈哈哈,不行,不行,你在说什么呀。” 饭塚和半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再次“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敢情是参加案件的侦破呀!别开玩笑了。世界上哪有让普通百姓参与警方案件调查的?” “怎么没有?不是有夏洛克·霍姆兹,以及波洛侦探他们吗?就算是在日本,也还有金田一耕助……” “别犯傻了,那都是推理小说里的人物,在现实社会里,尤其是像日本这样一个法制国度,让一个老百姓来参加警方的侦破工作,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但是,不是有鼓励人们协助调查的举措吗?比如说‘发现暴力犯罪,请拨打110’。” “那只是让大家提供线索啊!因为不想让案件不了了之,罪犯逍遥法外,才鼓励民众积极向警方举报案情的。” “但是,如果我举报之后遭到了报复,那不是很可怕吗?” “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警察会保护你们。这就是警察的职责所在。” “可不是嘛,与暴力团伙狼狈为奸,接受贿赂,泄漏调查情报,那只是大阪府警察的特别服务,不是警察本身的业务范畴吧。” “你这个人,是存心来跟我们吵架的吗?” “不,不是。我哪敢啊。我只是想说与警察合作,多多少少是带有一定危险因素的。如果警察能够给我提供保护,那我就放心了。能否让我更多地协助你们的侦破工作呢?” “嗯?……不,听你这小子说话,一不留神就会被你拉拢过去,但是不行就是不行。警方查案可不是什么侦探游戏,所以……” “是吗……看来,不得不死心了……真遗憾呀!我原本想要告诉你们黑崎贺久男的犯罪动机的,现在只好……” 说完,浅见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喂,你要去哪儿?” 饭塚愣了一下,随即大声问道。而半田则跑到门口挡住了浅见的去路。 “去哪儿?当然是回家了。我在这里无所事事,如果不赶紧干点儿别的事的话,岂不要变成吃闲饭的了。” “别开玩笑,好不好?如果你敢侮辱警察的话,我可真要让你过过三餐有人管、起居有人看的好日子。你还是想想清楚,赶紧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知道黑崎贺久男这个人的名字?” “喂,瞧瞧不是。” 浅见一脸得意的表情。 “就连你们警察好不容易调查到的情况,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你们该明白我是一个多么有用的人了吧?” “哎呀呀,你给我们的印象真是越来越糟了。我总觉得,你虽然谈不上是个罪犯,但至少像是个嫌疑犯。你还是赶紧祈祷吧,为了你那心脏并不太好的老母亲,千万不要让我们认定你就是罪犯。” 浅见一听到“母亲”二字,顿时不安起来。 “警部先生,千万别生气,黑崎贺久男的名字,是不是还没有透露给传媒?” “那是当然。目前只有我们搜查本部的一小部分人知道。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当然令我们大吃一惊了。” “原来如此,我可以说给你们听。但是,我既不是罪犯也不是什么同案犯。而且,事情的实质绝非你们想象的那样。我想,这样一来,警方总该认为我是个非常有帮助的合作者了吧。” “你!” 伴田警部终于忍无可忍,怒声喝道。 “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想参与调查?难道这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 浅见的脑海里掠过夕鹤和麻矢的面容,成为她们的护花使者!自己也并非是心无杂念的。 “警部先生,为社会,为人类,支持正义,这不就是好处吗?” “是啊。你说得没错。” 半田和饭塚都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白了,我们都明白了,浅见先生,我们答应您的要求。因此,您是否把黑崎贺久男的犯罪动机讲给我们听呢?” 饭塚突然改变了态度,屈尊俯就地说道。当然了,他们只是为了能听一听,听完之后还是会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的。对于他们的这点儿伎俩,浅见是心知肚明,不过,他早已准备好了两、三张王牌。 “那么,我就告诉你们吧。” 浅见又坐了回去,装模作样地说道: “黑崎犯罪的目的是为了要报三十五年前的旧仇。” “三十五年前?……” 两个警部面面相觑,之后,半田问道: “是怎么回事?三十五年前?” “他说的这三十五年,指的是黑崎的服刑时间。” 饭塚答道。 “哦,是这样啊。竟有三十五年?……真是长得可怕呀。即便是犯了强xx罪、杀人罪,判那么长的时间也有点儿……” 半田歪着头陷入了沉思。于是,饭塚接过去说道: “这个问题暂且别去管它了。既然说到复仇,是不是黑崎对当年的检举揭发人进行了报复?” “他不是流氓无赖,大概不会报复检举人的。他是打算向那些使他蒙冤入狱的人进行复仇!一定是的。” “哦,是复仇啊……” 饭塚的脸色阴沉着。自己出生年代里发生的事情,却成为今天杀人事件的原因。他不由得感慨万般。 “被害人甲户洞天就是当年的证人之一。” 浅见说道。 “这种人怎么能放出来呢?” 刚才还感叹“时间太长了“的半田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最近常有刚刚刑满释放的家伙,出来不到一个月就杀了人。无论警察怎么努力,这些垃圾还是不断地从角角落落里钻出来,扫之不尽啊!” “那只是个相对的问题。” 浅见伤心似的皱着眉头说道: “警察不是常常会把什么也没做的人当垃圾一样地处理掉吗?” “你说什么!……” 半田一把抓住了浅见的前襟。 “算了算了……” 饭塚打了个圆场,若不然浅见也许真的会被半田像垃圾一样摔在地板上的。 “半田,麻烦你,能否让你的部下去确认一下这个人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 “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也顺便……” 饭塚一边说着,一边背过身用手指了指浅见,给半田使了个眼色。 半田心领神会,狡黠地说道:“当然了,我也正有那个打算。” “等一下!” 浅见冲着半田的背影喊道。 “你不会是想跟我家里联络吧?那绝对不行啊!” 半田听到浅见伤心地喊叫,只是耸肩笑了笑,一闪身就离开了审讯室。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呀!你讨厌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哟!” 饭塚油腔滑调地说着,那口气就像是流氓在调戏良家妇女一般。 “你说什么我讨厌的事……问题可没那么简单。因为这关系到我是否能继续吃闲饭,所以请多多关照。如果我被家里撵出来的话,就只得在汽车上安家了。首先,我那汽车贷款可怎么办呀?……” “所以呢,我刚才不是说过吗,你根本不用操心这些事。我保证让你过上工作起居在一起,一日三餐有人管,健康规律好处多的生活。” 饭塚说完,“哈哈哈……”地仰天大笑。 半田不久就回来了。可是,那两件调查工作似乎要费些时间,半田只说了句:“至少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长时间的沉默支配了整个审讯室。说实在的,在这种场合,再也没有比警察更不爱说话的人了。 两个警部抱着胳膊、像不倒翁似的,直直地盯着同一个地方看。浅见明显地感觉到精神上遭受了严刑拷打。 他无从知晓,警方查找三十五年前的审判记录,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怎样的功夫。 他更不知道,与此相比,警察派人到位于东京北区西原三丁目的浅见家调查取证,确认自己身份的工作,两者之间孰快孰慢。 哪怕在审判记录中早一步发现甲户天洞的名字的话,也许他们就会停止到浅见家的调查了。这是浅见仅存的一线希望。 不久,好消息和坏消息相继而来,接踵而至。 首先,半田手下的一名警员走了进来。 他一头闻进审讯室,手持文件夹,说道:“我汇报一下刚才的调查情况。” “喂喂,等一下,在外面……” 半田赶忙出声制止,可是饭塚劝住了他,饶有兴趣地说道:“没关系的,就让浅见君和我们一起听一听吧。” 于是,刑警一边看着文件内容,一边报告说, “这是山形县地方法院三十五年前对黑崎贺久男一案审判的经过。我们调查发现,在出庭作证的六名证人里,有一个叫甲户彰男的人,现已确定,他与在本案中遇害的甲户天洞同为一人。” “哦。” 饭塚警部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直盯着浅见。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可怕。这一切浅见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浅见君,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你不会是去旁听了那场审判吧。” 饭塚正说着蹩脚的玩笑,只听到走廊里山远及近传来了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一名身穿候补警部制服的警官没有敲门,就推门进来了。他好像是搞内勤的。只见他冲着半田招手示意道:“警部,警部,你来一下。” “怎么了?有事就说吧!” “可是,这里方便吗?就是关于他的调查结果啊……” 候补警部冲着浅见的方向扬了扬脖,担心地问道。 “啊,不要紧,干脆一块儿听听吧。” 半田似乎也想模仿饭塚刚才的帅劲儿。 浅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么,我现在就开始报告了。” 候补警部照本宣科地读了起来。 “据我们对浅见光彦本人身份调查的结果得知:如其本人所述,他的确是一名自由采访记者,没有前科,只有过一次超速行驶、三次违规停车的记录。父亲已经亡故,目前与母亲、哥嫂以及两个侄子共同居住在其兄长的住所。其兄长的职业是警视厅……” “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饭塚和半田吃了一惊,同时探起了上半身。 “警视厅?……这么说,你哥哥和我们是同行?” 饭塚呆呆地说道。 “啊,这个嘛……谁让我是个不争气的弟弟呢!” 浅见很没面子,没精打采地说道。 “请问……”候补警部客气地问道, “接下来可否不用念了?” “可以可以,不用了。” 浅见急忙说道。 饭塚瞪了他一眼,嗔怪他多嘴,吩咐道: “如果还有的话,就一直读完它!” “是,那么我就……兄长在警视厅工作,现任刑侦局长。内容完毕。” 这次,两个警部都没有出声,张着大嘴,仿佛做梦似的,面面相觑着。 3 第二天,睿天洞杀人案和箱根芦湖盘山公路杀人案被并案处理,调查本部就设在伊势佐木警署。目前,担任此案侦破工作总指挥的是神奈川县搜查一科的科长佐佐木辉雄正警视,饭塚、半田两位主任警部协同调查。 饭塚警部亲自上三乡家登门调查情况。他是想详细地询问三十五年前的审判情况。与此同时,警方也专门派人到泉野梅子、山形县河北町的横堀老人的住处了解相同的事情。 当然了,浅见早已事先跟他们三个人通了气,要他们守口如瓶,口径一致。 “绝对不能提作了伪证的事!” 浅见苦口婆心地反复强调了这一点。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以三个“证人”目前的精神状况,很容易就会暴露出来。特别是三乡伴太郎,他因为把梅子和横堀卷进了是非,令他们作了伪证,又牵出了现在的命案,因此而深感自责,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已经瘦得脱了形,像个十足的病人。 “即使你是出于维护正义的善良意愿而作了伪证,警察也会不高兴的。检察机关和法院也都不会同意的。” 浅见万般无奈,出此下策,因而他不仅要承受内心的自责,还要说服他们。 虽然,白白浪费了三十五年大好光阴的黑崎值得人们同情,可是现在,即便是暴露了这个丑闻,也是于事无补,救不了任何人的。况且,甲户天洞已经被害了,而额地友延也很可能是因为受到牵连,被杀人灭口了。黑崎的“复仇”行动似乎也太过于明目张胆了。 大家都认为,黑崎的袭击目标肯定是集中在六个证人里还活着的三个人——特别是三乡伴太郎身上。 警方派出两名刑警专门对伴太郎进行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保护。 但是,也许是察觉到了警方的戒备森严,那之后黑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一周、两周……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警察解除了戒备状态。黑崎的“复仇”行动终结了——大家都这么想。不,大家都是这么希望的。可是,由于黑崎的下落依然毫无头绪,所以众人只得在貌似平静和惴惴不安的交替反复中消磨时日。 十月中旬之后,三乡夕鹤将在涩谷的音乐厅举办演奏会。她邀请了许许多多的亲朋好友来助兴,这其中自然包括夕鹤的父母、姑姑泉野梅子、她的亲密好友甲户麻矢。 浅见也直接从夕鹤手里得到了赠券。夕鹤原本要送给他两张票,可是他表示说,只要一张就够了。 “因为我没有伴儿可带。”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样的话,你就坐在麻矢旁边吧。因为麻矢也说了只要一张就行了。” “哦,我不胜荣幸。” 浅见的心情很复杂。其实,夕鹤也是一样的。 “说真的,我有点儿后悔了……” 夕鹤红着脸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浅见只得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对于浅见而言,这个演奏会是他与三乡家族建立联系的好机会。三乡家族中的大多数人虽然已经知道甲户天洞被害一案,可是他们似乎没有感觉到三乡家本身也笼罩在杀人事件的阴影之中。在涩谷音乐厅的大堂里,那些亲朋好友们一个个和颜悦色、侃侃而谈。消失已久的明快气氛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三乡家。 在这里,浅见第一次见到三乡辉子。 辉子应该已有五十五、六岁了。然而,她脸上总是带着明快的微笑,就连脖颈处的肌肤也异常光滑、润泽,显得非常年轻。她温文尔雅,待人和善,不矫揉造作,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也许是自幼便在空袭中失去所有亲人的缘故,她的目光中总有一丝抹不去的淡淡的哀愁。 辉子代替夕鹤挨个儿向聚集在大堂每一处的朋友们打着招呼。当她看到浅见的时候,更是格外郑重地低头致意道:“我丈夫和夕鹤都承蒙您关照了。”她身穿一袭淡紫色的礼服,上面印着秋日黄叶的图案。 最后,她说了句:“失陪了,请好好玩。”便离开浅见跟下一个客人打招呼去了。浅见嗅到了她身上飘溢出来的阵阵幽香。 对于辉子来说,浅见既是伴太郎的朋友,也是夕鹤的朋友。把浅见介绍给夕鹤的人是霜原宏志,而如今浅见却比霜原更受欢迎。 霜原也在被邀之列,也许是他网球教练的职业缘故,他的女人缘非常好,是个绯闻不断的男人。浅见就曾出席过他的两次结婚典礼,而且又听说他的第三任太太刚刚与他分道扬镳了。尽管如此,这个霜原依旧没有心事,晒得黝黑的面膛充满了阳光。他一看到浅见就靠了过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喂,夕鹤小姐可不适合浅见君你哟!” “胡说什么呀,我从没有那种想法。” 浅见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周围。 “哈哈哈,别当真嘛。这种事,就算是神仙也勉强不来的。夕鹤小姐也好,麻矢小姐也罢,你还是挑一个追求一下吧。” 霜原轻轻地拍了一下浅见的后背,就踱到了力冈夫妇那群人当中去了。浅见目送着他的背影,突然听到身后麻矢在与他耳语: “请你好好看看霜原先生和力冈夫人。” 在她说这话之前,浅见刚好看到他们两个人微微招了招手,相互交换了个暗号。 “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 浅见不由得红了脸,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似的。 “连你都看出来了吗?” “哎呀,我是从夕鹤那里听说的。要不然我还发现不了呢。” “是吗?应该很快就能看出来的。那家伙演技实在是差得很。” “那是浅见你的眼力好。透子的丈夫好像就没有发现。他是所谓的男爵后裔,所以什么事都大大咧咧的。” “真是受不了啊……” 浅见苦笑了一下,转移话题说道: “不过,你倒是又精神了不少,真是太好了!听说店里也料理妥当了吧?真了不起呀!” “哪儿呀!尽管我千方百计拼命地干,仍然有很多事情弄不来。我常常想,这些事情终归是男人才能胜任的。真想赶快嫁个人,让他来帮帮我啊!” 说完,麻矢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浅见。浅见不由得有些张皇失措了。 “那个人怎么样?在店里工作的东木先生,他不是还独身的吗?” “你真讨厌!那个人都已经三十七八啦!”麻矢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而且,东木早有喜欢的对象了。” “啊,是吗?” “你猜是谁?他喜欢的人。” “那么,会是谁呢?” “是夕鹤的姑姑——泉野的遗孀呀。” “什么?!” 浅见大吃一惊,凶为泉野梅子和东木年龄相差了二十岁。看来“只要有爱就不怕年龄的差距”,这句话所言极是。浅见再次感叹道:“我们到后台去吧。” 麻矢挽着浅见的胳膊,穿过大厅朝通往后台的小门走去。 演出前,在夕鹤的休息间里,聚集了伴太郎和辉子夫妇,力冈胜和透子夫妇以及甲户麻矢和浅见光彦。 夕鹤身穿豪华的黄色礼服,上面用金线绣着图案。她气质高雅,光彩夺目,宛如女王一般,令浅见心旌摇荡。 尽管身边全是亲朋好友,但是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房间,没有人高谈阔论。时装师退了出去。经纪人矢代意识到演出时间将至,不停地看着手表。 这时,电话铃响了,矢代拿起话筒。里面好像是接线员的声音,他冲伴太郎说了声:“您府上的电话。”就把话筒递了过去。 伴太郎接过话筒放在耳边,说道:“啊,是阿利呀,”阿利是三乡家佣人的名字,“有什么事吗?” “嗯嗯……”伴太郧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听着,“哦,我知道了,我来想办法吧。”说完放下了话筒。 伴太郎虽然脸上一直赔着笑,但是多少显出很发愁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爸爸。” 夕鹤很敏感,连忙问道。 “没什么,一点儿小事情。晚上宴会用的葡萄酒和我想要的不一样,所以他们打电话来问我可不可以用别的代替。” “什么呀,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夕鹤好像有意要使自己放松一下,高声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各位客人清到嘉宾席上去吧。” 于是,他们挨个儿鼓励了夕鹤一遍,就从经纪人矢代为他们打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浅见君,你等一下。”伴太郎跑上前来,在大厅门口把浅见拦住了。 “是刚才家里来的电话……”伴太郎压低声音说道,“实际上,刚才山形县的横堀往我家里打过电话。他说,有人昨晚见到了穿俄式大衣的男人。” “是黑崎吗?” “好像没有看清楚长相,不过,看样子年龄是在六十岁左右。” “他在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 “倒是没有干什么,只是沿着河北町的大路由南向北走了一趟。” 浅见脑海里浮现出河北町宁静的大街风貌。那条街一到晚上大概很黑吧? “见到他的人也没怎么特别留意,只是因为那个人穿着打扮很奇特,所以才有了印象。确实,如今穿俄式服装的人真是不多见了。” 伴太郎不愉快地说道。 “第一,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地方卖了。” “是啊。我连那是种什么样的衣服都搞不清楚。” “据阿利说,横堀好像倍受威胁。” “大概是吧。他既然把电话打到这儿来了,应该是相当迫切的。” “怎么办呢?按道理是该报警的。” “是啊……” 浅见考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不管怎样,如果横堀特别害怕的话,还是先请警察予以保护比较妥当。但是,你务必要告诉横堀先生,警方的保护也未必是万无一失的。” “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警察也帮不上忙?” “是的。警方总是在案发之后才会行动,像这种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案件,警方一般是不会花那么大的功夫保护一个普通百姓的。” “但是,警方对我们还是很热心的呀……” “那是因为三乡先生您是vip,他没法跟您比啊!” 实际上,警方如此热心并非只有这么一个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浅见刑侦局长的弟弟参与了此事,这个理由浅见却没法说出口。 于是,伴太郎去给横堀打电话,让他与警方联络。 演出期间,去大厅打完电话回到座位上的伴太郎,对浅见耳语道:“在我打电话之前,横堀好像已经跟警方联系过了。”说完,自己苦笑了一下。 4 当晚的音乐会,对三乡夕鹤来说意义重大。这意味着她从此正式跻身于专业钢琴演奏家的行列了。 此前一直以演奏肖邦曲目为主的夕鹤,在演出过程中,加入了柴可夫斯基和普罗科菲耶夫等人的音乐,使得整场演奏更为华丽、充实。 听众反应异常狂热,夕鹤被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惊呆了,应邀续奏了五次之多。 演出结束之后,经纪人矢代一边兴奋地喊着“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一面在后台上走来走去。 兴奋是毋庸置疑的,夕鹤自己也陶醉了。即便是坐在后台的椅子上,她的两只手还像是在钢琴键盘上一样微微抖动着。围在她身边的人们,一个劲儿地表示祝贺,气氛异常热烈。 报社和音乐杂志的记者们也随之赶来对她进行采访。在接受采访期间,夕鹤的兴奋劲儿似乎也随着观众的离场而慢慢地冷却下来。 最后,夕鹤的身边只剩下了几个亲朋好友以及少数几个工作人员。 “接下来让夕鹤为我们开一个小型的内部演奏会,好不好?” 伴太郎提议的话音刚落,矢代就连连摇头说道: “不行啊!夕鹤小姐现在非常累了。请让她从现在开始好好休息到明天。” “没事儿的,矢代。”夕鹤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啊!我很想为明天即将开始的旅行弹一首前奏曲呢!” 浅见感到,此时的三乡夕鹤完全变了一个人,平日里的她仿佛已经漂流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夕鹤像凯旋的将军一般被大伙簇拥着。他们分乘五辆车返回了三乡家。 三乡家举行的招待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不过,夕鹤在十点半的时候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夕鹤退出之后不久,那些女客以及携女眷同行的客人都早早回去了,剩下来的男宾们因为没有了束缚和顾忌,反而敞开了肚皮,开怀畅饮起来,一直到所有的人都尽兴而归。 自己开车来的浅见不知不觉中也喝多了,为了等酒劲消除,只好等到了最后。 正当浅见要离开三乡家大门的时候,只见伴太郎一边喊着“浅见君,等一下”,一边脸色苍白地追上来,截住了他。 伴太郎把浅见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压低声音说道:“黑崎出现了。”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刚才,梅子打来电话说,一个穿着俄式大衣的男人就站在她家窗外。” 泉野梅子跟其他的女客们一样,是在半夜十一点钟乘出租车离开三乡家的。她家的宅院位于横滨市的绿区。那一带还可以领略到一些残存的田园风光。梅子的亡夫就是利用了那里的一大片空地,盖起了一座大宅院。 “因为她的邻居都离得远,所以我很担心啊!” 伴太郎的脸色煞白。 “通知警察吧!” 浅见拿起话筒,就往伊势佐木警署挂电话。因为太过紧张他两次都拨错了号码。 很不巧,饭塚和半田两个警部都不在。最终,浅见好歹还是找到了一位他认识的刑警。 “请您赶紧去一趟泉野家。” 浅见恳求道。 刑警回答说:“我知道了。”可是浅见却感觉不出他有“马上行动”的意思。 “我也去看看。” 放下电话后,浅见边说边往大门口走去。 “我也跟你去!因为她的家不太好找。” 伴太郎随手抓起一件上衣,跟在了浅见的身后。 即使是到了深夜,246国道上的车流量仍然很大。今晚不知是否出现了“飙车族”之类的情况,警方的巡逻车不停地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导致车辆的通行严重受阻。 或许是受到了伴太郎的影响,浅见也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安。这样的预感往往会演变为事实,这是浅见凭借以往的经验得出的结论。他下意识地用力踩住了油门。 汽车拐出了246国道,向住宅区行驶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就到达了泉野家所在的那条街道。他们远远地看到,巡逻警车上的红灯正在不停地闪动着。 “好像警察已经赶来了。” 伴太郎一边说着,一边松了一口气。可是,浅见的心反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不安地战栗起来。 “为什么要开警报器的红灯呢?那不是想提醒黑崎逃跑吗?” 伴太郎对此感到了质疑,不满地说道。 警车的旁边,站着一位身穿制服、手持无线电麦克风、正在对讲的警官。他看到浅见的车停得非常近,打着手电筒走了过来,大声问道: “你们是谁?” “是这家人的亲戚!我叫三乡!” 伴太郎没有好气地回答着,想要推开警察往前走。 “喂,不行不行,不能从那里进去!” 警官呵斥道。 伴太郎吃惊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浅见。 “发生了什么事?” 浅见问道。 那位警官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浅见。 “我叫浅见,刚才就是我往伊势佐木警署挂电话,请求他们来这里警戒的……” “啊,是浅见君呀,我听说过。我们刚刚跟警署那边联系过了,马上就会派人来支援的。在他们没到之前,还请您稍等一会儿。” “那么……”浅见咽了口咽唾沫,不安地问道,“里面有事发生?……” “是的,刚才我们一接到伊势佐木警署的电话,就驱车赶到了这里。我们到达后,往屋里一看,发现有一名女性已经死亡了。” “你说什么?……”伴太郎痛苦地喊道,“是梅子被杀了?还是她的佣人?” “梅子是谁?” 与伴太郎的惊慌、焦急相反,那位警官的语调显得镇定自若多了。 “是我妹妹,这家的主人。” “我不知道被杀的是不是她,总之,死亡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 “是梅子……” 伴太郎顿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又像发了疯似的从警官身边晃过,直向屋内冲去。 “啊,你,不可以!……” 警官怒吼道,浅见也同时喊了起来:“三乡先生,请等一下!” “您会毁掉证据的!” 经浅见这么一说,伴太郎不由得在大门口停住了。他缓缓地回过头来,整张脸因痛苦而扭曲了,老泪纵横,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地可怕、悲切。 “可是,我必须打个电活……” 伴太郎蹒跚着走了回来,眼神呆呆的,嘴里一个劲儿地小声嘟囔着。 “您要打电话,就用我的汽车电话吧。” 浅见扶着伴太郎回到了车上。 “你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呢?请告诉我电话号码。”浅见鼓励他说道。 伴太郎首先联络了妻子辉子。辉子吃惊的样子,只要听听伴太郎的话就可以想象得出来。 “请你在家里休息到明早。还有,最好不要让夕鹤知道。因为她太累了。” 伴太郎温柔地说道: 随后,他又给长女透子的婆家力冈家打了电话。“啊,是爸爸呀。刚才……”接电话的是力冈胜。伴太郎似乎早就料到他会罗罗嗦嗦地客套个没完,急得叫道: “阿胜,能不能先听我说!” 伴太郎通报了梅子的“死讯”。电话那头传来力冈诧异的声音:“什么,是真的吗?” “啊,怎么说好呢,因为没能进屋。所以还不敢确认死者是不是梅子。” 力冈说了声:“我马上就来”,便挂上了电话。 警报器发出的尖叫声由远及近,后援人员分乘巡逻车、鉴定车以及警用小轿车陆续到达了现场。 半田警部好像是直接从家里赶来的,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当他看到浅见等人时,挥手打了下招呼。 这时候,附近的人们也都意识到出事了,纷纷起床跑出来,远远地打探着这边的情况,整个现场周围乱哄哄的。 鉴定专家们在地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像坐垫一样的东西,刑警们陆续踩在上面,走进了屋内。 隔了好长时间,伴太郎和浅见也被叫了进去。 梅子的尸体弯曲着倒伏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头部有出血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被钝器击中了后脑致死的。 “梅子……” 伴太郎低头看着梅子的尸体,痛哭失声。 “能肯定是泉野梅子夫人吗?” 半田警部问道。伴太郎点了点头说道:“她是被黑崎杀死的。” “被黑崎?……你为什么说是那家伙干的?……” “因为案发之前,梅子夫人曾给三乡先生打过电话,说看到窗外有一个穿着俄式大衣的男人出现过。” 浅见替伴太郎解释了原因。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呢?” 半田急忙用电话与警署本部取得了联系,指示他的手下立刻在附近一带展开盘查。但是,谁心里都清楚,现在才开始部署任务、展开搜查已经为时太晚了。不,实际上,即便是浅见他们刚到时就布置下去,效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因为鉴定人员要进行正式的调查取证工作,所以伴太郎和浅见被劝说离开了现场。正好此时力冈的汽车也到了。车里除了力冈夫妇之外,还坐着东木贵夫。 原来,由于透子有早睡的习惯,所以力冈夫妇早早地便离开了三乡家,但是力冈还没有喝尽兴,因此就把东木顺便请到了自己家里,两个人继续开怀畅饮。正在此时,伴太郎往他家挂了电话。 东木看来比梅子的亲侄女、亲侄女婿力冈夫妇还要受打击,一副虚脱恍惚的表情,仿佛天塌下来了似的。 鉴定工作在宅院内外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梅子的遗体在天没亮的时候被运往了横滨的医院。伴太郎等有关人员挨个儿接受了警方的询问后,全都被劝说了回去。警察吩咐,目前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泉野家。泉野家周围拉起了一道黄黑色的警戒线。 所有的人暂时都聚到了三乡家。此时,天刚刚亮。所有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特别是东木受到的打击最大,一下了车,他就蹲在门柱旁边剧烈地呕吐起来。呕吐物仅仅是一些液体,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 “这家伙看来是真心喜欢姑姑的……” 力冈由衷地对透子说道。 第06章 幕后何人 1 浅见在三乡家只喝了一杯咖啡就又回到了案发现场。 泉野家周围乱哄哄的一片。其中不乏传媒界的同行的声音。 浅见混在他们当中,靠近黄色警戒线,寻找那两位主任警部的身影。 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正看到饭塚的笑脸。饭塚伸出食指作了个“跟我往这边来”的手势,带领浅见穿过乱哄哄的人群,钻进了巡逻车。 “真是不得了啊!”饭塚收起笑容说道,“我得在这里等到解除警戒为止。” 比起案件本身,他更关心自己身为警察的责任。 “死因果然是头部受击吗?” 浅见问道。 “好像是的。我想现在尸体正在解剖当中吧。不过,照我看,那一击足以致命了。凶器就是院子里花坛边的栏石。凶器上没有找到指纹。” “佣人应该在的呀。不会也出了什么事吧?” 浅见不安地说道。 “是呀,一直没有看见佣人的影子。当然,我们在房子里已经找过了。” 饭塚警部似乎有意化解浅见的不安,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到了他们的跟前。一个年轻的女人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啊,是她!是那个佣人!” 饭塚钻出车外,拍了拍佣人的肩膀。佣人正站在乱哄哄的、看热闹的人群后面往屋子里张望。 佣人吃了一惊,猛地回过身来,见是曾经上门调查过情况的饭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定下心来。 “哎哟!吓死我了!是您呀,警部。……请问,发生什么事啦?” 她冲屋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开口问道。 “啊,稍等一下。……这样吧,我们到那辆车上谈吧。” “啊,为什么?……请您……” 佣人一边不安地询问着,一边从饭塚打开的车门上了车。 她把两只手提着的东两放在座位上,冲着副驾驶位置上的浅见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她看起来和浅见家的须美子差不多大,所以虽说是初次见面,但是浅见很亲切地冲她点了个头。 “请问,您就是吉富小姐,对吧。” 饭塚开口说道。 “是的,我是吉富芳枝。” “啊,对了,这位是浅见先生……” “我是三乡夕鹤小姐的朋友。” 浅见紧跟着做了自我介绍。 “啊,我知道。我听太太说起过您,您是喜欢夕鹤小姐的。” “呃?啊!这个……” 浅见哭笑不得,只是一个劲儿地抚弄着头。 “咱们开门见山吧,吉富小姐。” 饭塚郑重其事地说道。 “泉野先生的太太被害了。” “啊?……” 吉富芳枝身体僵直,直往后仰,差点儿从坐椅上滑了下去。 “那么,终于发生了……” 黑崎这个疯狂的复仇者早就盯上了泉野的遗孀,吉富芳枝也听说过这个情况。 “大概是这样吧。那么,昨天晚上你不在这里吗?” “是的,因为太太要参加夕鹤小姐的演奏会,所以就让我回家去住了一晚……” “原来如此。请问你家在哪儿?” “琦玉的秩父。我是坐早上的头班车来的。” 说完,她盯着放在座位上的、装着蔬菜等土特产的小包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要是我在这儿的话……” 她一边哭,一边懊悔地说着。 确实,她是个身材健壮的女人,若有她在场的话,真不知会……饭塚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困惑地看着浅见,做了个“帮帮忙”的手势。 “不,那可难说呀。如果你在场,说不准连你也会遭到毒手呢。” 浅见温和地说道。这句话充分发挥了效果,芳枝又回过神来,抬起泪汪汪的双眼看着浅见。 “吉富小姐,泉野家的门窗都有锁吗?你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把它们都锁好?” “当然都锁了。” 芳枝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这个房子里全都是双重门锁,而且窗户也很牢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小偷之类的是绝对进不来的。” “泉野夫人回家时大概是从正门进去的吧?” “应该是的。我有厨房的钥匙,但我想太太好像没有。” “深夜回来还会开窗什么的吗?” “这个嘛……我想大概不会。特别是最近还被盯上了。” 芳枝回答完,很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问道: “请问窗户是不是被打开了?” “是的。起居室的窗户是敞开的,犯人好像就是从那里闯入的。” 饭塚回答道。 “那么,是太太打开的吗?” “你确实没有忘记关窗户吗?” “绝对不会……” “但是,只要是人就难免会出错的,不是吗?” “怎么会……难道是?你是想说是我害死了太太?太过分了!这种事……” 芳枝又哭了起来。 不管是吉富芳枝忘了关,还是泉野的遗孀无意间打开的,总之,目前看来,罪犯无疑是从窗户进出的。因为窗外柔软的土地上留了很明显的鞋印,大概就是罪犯本人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传媒界和看热闹的人都已渐渐地散去了。人们对案件的好奇心只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浅见和饭塚警部陪同吉富芳枝进了泉野家。 他们在芳枝的指引下,挨个儿查看了一遍屋内的摆设。除了鉴定人员为了搜集指纹洒下了不少白灰之外,并没有发现其它被动过的痕迹。从梅子给三乡家打电话到警车赶来,这段时间应该不是很长,所以罪犯一定没有太多的功夫去翻动其它的东西。 另外,梅子的睡衣并不显得零乱,室内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可以认定,罪犯是从起居室的窗户闯入室内,正好遇到也进了起居室的梅子,于是当头一击,把梅子活活打死,随后就立刻离开了。 “总之,罪犯单纯是为了杀死泉野梅子闯进来的。” 饭塚下了结论。 “真是一个报复欲望强烈的家伙。” 浅见感到很不舒服,一股寒气从背后直窜了上来。事情都过去三十五年了,黑崎贺久男心中的仇恨还在一直不停地累积着吗?仅仅因为仇怨,就抱定必除之而后快的杀人之心,实在是令人不敢想象。 然而,实际情况是,他不仅起了杀心,而且已经付诸了行动。他的目标就是当年的四个证人。他杀了甲户天洞,除掉了原本是他盟友的额地友延,现在又杀害了泉野梅子。看来,接着就该轮到三乡伴太郎和山形的横堀老人了。到底谁会成为下一个目标呢? 大家心里都认定这是黑崎所犯的罪行,警察仍然按程序对与泉野梅子有关的人挨个儿进行了调查。调查重点就放在了佣人吉富芳枝和与梅子有亲密关系的东木贵夫身上。 但是,他们全都有不在场的证明。就像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东木是在力冈家喝酒,而芳枝却回了自己家,并且与久别重逢的好友们一直聊到了深夜。 除此之外,也不可避免地调查了梅子的亲朋好友。但是,结论是他们都很清白,没有任何嫌疑。 “重点调查对象”的黑崎贺久男因此被推到了“嫌疑犯”的位置上,被全国通缉。 警察因为有泉野梅子一案的前车之鉴,因此做出了对三乡伴太郎和横堀老人加强贴身保护的决定。 但是,比起自己,三乡更担心女儿夕鹤的安危。三乡自身其实无需警察保护,因为他的周围总是有一大堆部下簇拥着。而与此相比,夕鹤因为常有外出演奏活动,总是要置身于人群当中,看似很安全,实际上危险因素很多。对手是个不按常规行事的杀人狂。如果他扮作乐迷,悄悄靠近,猛然发动袭击的话,那将是防不胜防。 为此,三乡忧心忡忡地找浅见商量。 “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让夕鹤在黑崎被捕之前暂时中止外出演奏,你看怎么样?” “是啊……这件事,矢代那儿会不会同意呢?已经跟对方签订了一年的合约了,向且夕鹤小姐也不见得会同意吧。” “总不至于置生命危险于不顾,也要去弹钢琴吧。” “但是,夕鹤小姐既不是证人,也没有做过什么,所以我想她不应该是黑崎下手的目标吧?” “不,那家伙是个疯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现在连梅子都杀掉了,他才不管什么罪上加罪呢……” 伴太郎懊恼地咬着嘴唇。 “是啊!” 浅见也同意伴太郎所言。 “顺序——好像也有些奇怪呀,要说到复仇顺序的话,怎么着梅子夫人也应该是最后才能轮得上的呀!然而,为什么会先杀掉她呢?这可是一个相当奇怪的现实问题呀。而且,还那么巧,单单挑中了芳枝不在家的时候动手。” “浅见君不是说过如果芳枝在场的话,两个人都会被害吗?” “是的,当时我是为了安慰芳枝才那么说的。我原本想到的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多少会反抗一下的。我总觉得黑崎并非是突然袭击。因为他既然前一天晚上特意去了山形,那为什么没有袭击横堀老人呢?这不合情理。” “嗯……但是,事实是梅子已经被杀了呀。还是让他抓住了可乘之机啊。” 对伴太郎这种担忧,浅见也没有自信加以断然的否定。虽说如此,他也不赞成照伴太郎所说的那样,改变夕鹤的演出安排,做出毁约的事情来。 “我这样求浅见君实在是太唐突了,但是……” 伴太郎有些欲言又止。他说打算中止夕鹤的演出,其实是在做铺垫,以便好向浅见提出请求。 “请你无论如何陪在夕鹤的身边。” “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当保镖了?” 浅见显出怯懦的神色。那当然不是因为担心呆在夕鹤的身边会有危险,也不是因为夕鹤没有魅力,而是,他从没有考虑过自己能否胜任保镖一职。伴太郎看重的是浅见身为刑侦局长弟弟的身份。一旦发生什么情况,浅见的背后一定会有警察撑腰——他的心思过于露骨,浅见有些不高兴了。他很想对三乡说,我决不会仰仗哥哥的权势的。 平时,浅见的言行举止都是非常温顺和蔼的,可是在今天这个问题上,却表现得异常倔强,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这也许正说明了这个男人身上有着可爱的自卑感,或者说是令人尊敬的骨气。 “很抱歉,我提出了无理的要求。”看到浅见很明显地露出了不快之色,伴太郎慌忙低头道歉,“我是不应该向浅见君提出这种要求的。我太疼我女儿了,请你看在一个糊涂的父亲的面子上原谅我吧。” 这个话题虽然就此打住了,但是伴太郎并没有完全死心,这一点浅见很快就明白了。当天他回到家里,就接到了《旅行与历史》杂志的主编藤田先生的来电。 ——喂,浅见,你最近写的芭蕉与红花的文章,真是相当有意思哟!所以呢,想请你写一个纪实性的文章,在杂志上进行连载,好的话就出个单行本。怎么样,你想不想做?如果太忙的话就算啦! “不,不忙不忙,我干。我很喜欢,我想稿费也不错吧?” ——嘿嘿,我知道你有空,你也很清楚稿酬不错嘛! “哈哈哈……这是我的直觉。我一听藤田君的口气就知道了。那么,要我写点儿什么方面的?” ——我希望你采访一位钢琴新人,把她的有关情况毫无保留地真实再现出来。 “你说什么?” 浅见张口结舌地问道。藤田误把它理解成了激动的情绪。 ——哈哈哈……是个不错的题目吧。这和浅见君以往的作品大有不同,是一个全新的方向哦!那姑娘漂亮得很,刚刚获得了国际大赛的二等奖,是个天才新星,浅见君应该从报上读到过吧。当然了,也许这跟不懂音乐的浅见君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正因为如此,你可以追踪她在日本全国各地举办的钢琴独奏会,很客观地描写出这位土生土长的日本姑娘一步步走上职业钢琴家的星路历程。我想,一定会有看头。你试试看吧。 “算了吧。” ——是啊,那么,事不宣迟……啊?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算了!” ——哈哈哈……浅见君也开起玩笑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拒绝了。” ——喂,请等等!你不是在发傻吧?你刚刚不是说又有空,稿酬也不错的嘛? “是的,我是说过。但是,我拒绝了。人各有志。还请藤田君向你的委托人传个话。” 藤田还在电话里劝说着什么,浅见断然地挂上了电话。 2 隔了没一会儿,三乡伴太郎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一再做出无礼的举动,还请您无论如何原谅……”伴太郎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说着。 “三乡先生,我很理解您千方百计想让我出马的心情,而且,对您的这份器重,我也非常感激。” 浅见首先情真意切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接着说道: “但是,您若是真担心夕鹤小姐的安危的话,最好还是雇佣专业老练的保镖比较好,我实在是能力有限,无法胜任,而且,我也讨厌动武。再说,对手是个独特的、爱穿俄式大衣的怪人,无论是谁,都能一眼认出来的。” “虽说如此,但是万一他不穿饿式大衣了,那该怎么办呢?” “不会的。事实证明,那件俄式大衣在黑崎的复仇行动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在蒙冤入狱时,不是一直穿着那件俄式大衣的吗?” “啊?怎么会呢?……” 伴太郎吃惊地反问道。 “啊?那么,我说得不对吗?” 这次轮到浅见发问了。 “是啊,事情都过去三十五年了,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我还记得那件事发生在暑假里,正是酷暑时节,我想当时他不可能穿那件俄式大衣的。” “什么?!” 浅见张大了嘴巴,像是要把话筒吞到肚里去。 “你说什么?!……” 浅见大声声喝道。 电话那一头的伴太郎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一个劲儿地道歉说: “真是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 “啊,不,不,这不是您的错,是我自己糊涂。因为我头脑里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概念,总以为是东北地区所以就比较冷,因而,我心中有了定论:黑崎身穿俄式大衣,就是为了传递复仇的信息。我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我真是天下头号大傻瓜。黑崎为什么不脱掉俄式大衣呢?只要我发现这个关键环节就……” “请问这是为什么?” 伴太郎诚惶诚恐地问道。 “这是……啊,目前还不能告诉您,无论如何,只要让黑崎出现,我就能解开它了,但是,这似乎有点难度啊……” 浅见似乎忘记了电话那头伴太郎的存在,差点儿放下了话筒,猛然发现后,慌忙拿起来,急切地说道: “啊,三乡先生,请不用担心夕鹤小姐的安全,不会有问题的。” “真的吗?” “是的,真的。还有,替甲户天洞先生作法事确实是定在明后天吧。这案子在三、四天后,不,也许是五、六天后就应该能解决了。请您放心。是的,是的,请务必对您的家人也这么说,让他们把心放宽吧!” 浅见挂断了电话,心里暗想,我的预测是否过于大胆了。 甲户天洞“五七”的法事是在横滨的鹤见寺进行的。施主当然是麻矢小姐。几天不见,麻矢俨然已经成为睿天洞的当家人,做起事来像模像样。无论是永冈还是东木,都表现得尽心尽力,积极地辅佐着麻矢,牢牢地支撑着古董店。 法事结束后,家属在附近饭馆的二楼设宴答谢众人。 力冈夫人透子早就憋不住了,刚一落座,就急不可耐地向浅见发问道: “我听父亲说了,浅见君说过案子在三、四天后就能解决,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浅见君这么认为,那么应该掌握证据了吧。” “是的,虽然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可以那么说。” 浅见笑嘻嘻地答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是啊……其实应该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就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黑崎贺久男在杀害泉野梅子夫人的前一天去过山形,对吧?” 看到大家都默默地点点头,浅见继续说道: “黑崎的这个举动使人自然而然联想到,他是冲着红花纪念馆的横堀老人去的,而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做就折返东京了。传说黑崎现身的,似乎只有横堀老人自己。” 这一次谁都没有点头,大家都用一副茫然的表情看着浅见,似乎在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黑崎为什么没有杀横堀老人呢?这可是第一个关键点哟!” “难道是……”夕鹤不由得嘟囔了一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大家都听见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夕鹤。 “难道是,是什么呀?夕鹤?” 透子问道。她的丈夫力冈也在一旁帮腔助威似地说道:“是啊,什么‘难道是’啊?” “啊,没什么……” 夕鹤低垂着眼帘。缄默着。 “真是个怪人!” 透子白了妹妹一眼,说道。 “我想,夕鹤想说的大概是,莫非横堀是和黑崎一伙的?那样的话,也许黑崎就藏在横堀家里呢!对吧,浅见君?可以这么想吧?” “这不可能。”浅见斩钉截铁地否定道,“黑崎可是个复仇狂啊!他再怎么无处可逃,也不会和复仇对象握手言和的。如果他能做出这样的妥协,当初就不会杀人。黑崎去见横堀老人,只能是为了要杀掉他。” “那么,黑崎还会为了要杀横堀老人再去那里吗?” “不,也许不会去了吧。警察也是那么想的,他们已经解除了保护措施。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三乡先生和夕鹤小姐身边的刑警也都不见了踪迹了吗?” “嗯,说来也是啊!” 伴太郎重重地点了点头。 “浅见君说的确实没错。原本一直在我周围晃悠着的便衣警探,一夜之间都没了踪影。我以为他们是巧妙地隐藏起来了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夕鹤你那边怎么样?” “是的,经你们这么一说,好像我身边的情况也是如此。……这么说,这出复仇惨剧已经结束了吗?” “这个嘛……‘结束’这个说法好像有点问题。” 浅见意味深长地说道。 “咦?照你这么说,该是什么呢?” “其实啊,我总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一切果真是一出复仇惨剧吗?” “什么?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如果你们回顾一下这一系列的连续杀人事件,就会发现一个非常奇妙的问题。简单说来,黑崎这个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把写着‘花儿无价’的小纸条交给夕鹤,又在甲户先生那里留下了‘寻找故乡’的字句,看似是精心导演的一出恐怖的复仇好戏。而实际上,却是走一步算一步,错误百出的。至少怎么看也不像是经过了三十五年精心策划、深思熟虑的方案。” 众人都为之感到惊愕,牢牢地盯住了浅见一张一合的嘴唇。 “第一个被害人甲户天洞先生是直接导致黑崎入狱的重要证人,所以成为黑崎的头一个复仇目标,这一点似乎还能令人理解。但是,紧接着被杀的却是与黑崎一起服过刑、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额地友延,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而且,接下来的受害者是泉野梅子一一她是六个证人当中作用最小的一个,也是完全不起眼的一个。也许她在当年的调查审判阶段并没有积极作证,甚至如果不仔细阅读审判记录的话,都不会知道梅子小姐的证词能使黑崎定罪。连这样的人,黑崎都要把她作为复仇对象,加以杀害,他的脑子实在是让人搞不明白。” “可是,黑崎不是已经杀了他们三个人吗,所以……” 浅见抬手制止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伴太郎,自己接着说道: “如果黑崎是对的……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词不当,他有正当理由要实施复仇计划的话,那么应该采取的顺序是:首先杀掉甲户先生,接着是三乡先生,然后是横堀老人,最后才是梅子夫人——这样才符合逻辑。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乱七八糟的,甚至中间还夹带出一个毫不相干、全无瓜葛的额地。这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浅见君,你看,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呢?”力冈插嘴说道,“他是不是想先从容易对付的人下手呢?” “那样的话,应该先拿横堀老人开刀的。没有比他更容易得手的人了。因为他是孤零零的独自一个人住在那座偌大的红花纪念馆里。而且,黑崎不可能直接从北海道跑到东京来的,因为他总要先回趟老家——山形,看看世间的变化,了解仇敌们的境况吧。至少,山形是他的必经之路。他在独自一人留在山形的横堀老人面前过而不停,甚至之后又专门去了一趟山形,还是放过了他,这一切只能让人联想到,黑崎没有要杀横堀老人的意思。” “那么,果然如此喽!” 透子拉开嗓门说道。 “横堀和黑崎还是一伙的吧?” “不,正如我刚才已经说过的,如果这几宗连续杀人案确实是黑崎所为,就没有这种可能性。你们想想,他一心要把积压在心头长达三十五年的怨恨通过复仇的方式发泄出来,又怎么可能会和仇人握手言和呢?” 浅见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口气就像当年伽利略断言“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一般肯定。 “浅见君,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伴太郎焦急地问道。 “因此,我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所谓的黑崎的复仇行动。不,与其说是我个人,倒不如说是警察呢!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 “警方?……嗯——可是,如果这不是复仇,又会是什么呢?” “是啊,又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浅见的脸上浮起一丝让人猜不透的暧昧笑容。 “总不会是传说中‘嗜杀成性的狂人’所为吧!” “不、原本大家都以为是黑崎所为,因而制定了相应的调查方案,问题正是出在这儿的……警方似乎已经开始从头调查了。” “什么?简直是瞎胡闹!”透子大声叫了起来,似乎要替大家出头一般。 “那么,到目前为止的所有调查都白费了吗?怎么会有这种事?……警察都在想什么吗!首先,如果这不是黑崎干的又会是谁呢?甲户先生和姑姑以及那个叫额地的人没有任何关联呀!难道这一切纯属偶然吗?三个人在同一段时间内,相继被完全不向的人,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杀害了?!” “总之,警察是那么想的。证据就是,他们已经取消了对你们的保护。” “怎么会这么荒唐呢?这也太牵强附会了!无论怎么想,谁都不会认为这是黑崎之外的人干的,对吧?” 透子似乎要寻求丈夫的支持。力冈点头表示同意,并开口说道: “说句老实话,我并不十分清楚过去的那段往事。但是,我总觉得三个受害人先后被杀绝非偶然。那张‘花儿无价’的纸条是怎么一回事?解释不了不是吗?您是怎么想的呢?爸爸。”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浅见君,我还是觉得应该照原来的路子调查下去……” “就是嘛!他在这之前没杀横堀,说不准接下来就要动手了呢?” 透子说得很直接,似乎想替口气婉转的父亲加强一些肯定的语气。 “也许是吧。不,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警方,当然包括我在内,反倒都会理解的……”这回,轮到浅见不安了,他似乎已经没有了自信。 “如果是那样的话,黑崎迟早要杀掉横堀老人和三乡先生的。而且,说不准还会向三乡夫人下手呢。” “什么?我也会……” 一直像局外人一样的辉子,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紧张地抬起了头。 “是的,如果这些案子都是黑崎干的,那么夫人、夕鹤小姐以及麻矢小姐都有可能成为他的报复目标。” “这么说,黑崎不单单要杀几十年前的当事人,还耍伤害他们的亲人吗?” 三乡用恐惧和愤怒的声音说道。 “是的,很遗憾……” 浅见静静地说道。 “那个人连额地、梅子都杀,所以很有可能会伤及别人。然而,黑崎毕竟也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如此这般的、接二连三地大开杀戒,复仇之刃总会迟钝的吧。但是,我想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会放过横堀老人的。” “啊?那是为何?” “黑崎和横堀都曾经是三乡家的下人,这意味着可以说,他们本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因而,对于黑崎来说,横堀的陷害更加不可饶恕。如果这一系列案件真是黑崎的复仇行动,那么,不除掉横堀老人,他是不会停手的——这就是警方的看法。反言之,正是由于横堀老人目前已经脱离了险境,才使警方推翻了‘黑崎犯罪说’的。” “原来如此……” 伴太郎终于信服地点了点头。 “浅见君所言极是呀。我们都太过于害怕黑崎了。也许没有看见隐藏在黑崎身后的真正罪犯。辉子,你也大可放心了!” 尽管伴太郎笑容满面地说了这番话,辉子仍然无法释怀。 “但是,如果黑崎不是罪犯的话,那么到底会是谁呢?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嗯……那又是一个新的谜团了。你怎么看,浅见君,警方对此有线索了吗?” “是的,那是警察的职责所在,所以我想应该有大致的目标了吧。如果把每个案件分开来调查的话,也许会异常简单的。” “嗯,是那样啊……不管怎么说,一旦知道这案子跟我们的过去、那段可怕的回忆毫无瓜葛,我真是感到轻松了不少……可是,甲户和梅子被害了,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到底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伴太郎巡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接触到的都是不安的眼神看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恐惧又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心房。 3 月山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雪,早晨空气变得很寒冷,可是中午一过,气温又回升了,因此到了晚上,相对来说还算暖和。 横堀昌也和往常一样,在同一时间离开了红花纪念馆,回到了距此不足一百米左右的家中。他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每天回家,洗澡,吃饭等等,都可以随心所欲,没有固定的时间,惟一雷打不动的就是晚上十点准时入睡。 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是烧水沏茶。若是在夏天,他还会到屋外收拾收拾庭院里的花草,但是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了,清晨五点钟,天还没亮呢。 每年从这个时候到春天来临,大约五个多月的时间是横堀最难熬的时候。他很难消磨打发掉一天的时光。 看完新闻节目之后,横堀关掉了电视机和屋里的大灯。只留下枕边的一盏小台灯照亮着屋子。 “真是太不像话了。”横堀一边上床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近来,横堀老人自己也意识到,他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已经老糊涂啦?!他也时常在心底里问自己。不过,刚才这一句完全是有感而发的。他是在冲着电视新闻发泄心中的愤懑。 新闻上说,两名日本的船员因间谍嫌疑被朝鲜关押了七年,最近刚刚得以返回日本,因而引发了铺天盖地的争论。 “真是太不像话了……” 横堀躺在床上,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怒火中烧。 横堀的三个弟弟都在太平洋战争中死掉了,因为横堀是长子才免予服兵役,而他下面的几个弟弟理所当然、无一幸免地被征召入了伍。 三个弟弟为了“救国”而战死沙场。如今,国家却为了“解救”那两个因莫须有的罪名遭朝鲜逮捕的船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实在是不近情理,愚蠢之极。横堀一想到这些,就怒不可遏。 过了—会儿,平静下来的横堀忽然想起了什么。 要说到莫须有的罪名,七年算得了什么呀。有一个男人不明不白地就被剥夺了三十五年的大好青春和宝贵自由。 “不白之冤?……” 横堀心中的怒气渐渐平息了,他悲伤地嘟囔了一句。 黑崎的“复仇”也许不会停止的,横堀这样想到。如果自己站在他的立场上,或许也会如此吧。 如今想来,对于他们这些作伪证的人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黑崎没有被判处死刑。黑崎一直到最后都辩称自己无罪。他的指派律师采用了迂回战术,一个劲儿地替黑崎辩护说,他根本没有杀人的动机,请法庭酌情予以考虑。 结果如大众所料,黑崎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从那一刻起,黑崎的生命便注定要与强烈的怨恨相伴终生了。 不,不单单是黑崎一个人,就连横堀自己不经意间想起黑崎的事情时,也会陷入深深的罪恶感之中。 ——就算他要杀了我也没有办法呀。 横堀常常这样想,为此,每当他预感到黑崎要来的时候,全身就会起满鸡皮疙瘩。如果黑崎被判了死刑,他一定不会这样的。当然他心灵深处也会有罪恶感,但是多年以后,一定会淡忘的吧。自己的罪过与当年巧舌如簧煽动成百上千万的年轻人投身军队,战死沙场的那帮家伙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而正是那帮 在战后漫长的岁月里,竟然堂而皇之地出入政界,甚至身居高位。 但是,活着的黑崎也太恐怖了。活着而且心怀怨恨地活着的人是最可怕的。 “嘎达”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敲门的声音。 难道是风吗?通常倒头便能睡着的横堀竟然一直没有入睡。也许都怪那则电视新闻,搞得他满脑子都是些不愉快的念头,像什么怨恨啦、赔偿啦、复仇啦等等。 声音又响了起来,是敲玻璃窗的声音。 “真没办法啊……” 横堀嘟囔了一句,好不容易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走到了起居室。他摸索着打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两根圆形的荧光灯管亮了,但是其中的一根,一闪一闪的,看来必须得换掉它了,他心中想着,一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 忽然,横堀“唏”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那个家伙的身影出现在窗外的夜幕中。他站在茂密的松林前面,一动不动地窥视着屋内。他身穿俄式大衣,头戴登山帽,甚至还戴了一副墨镜。 他果然来了! 那位浅见先生打电话来说的事情终于应验了。 ——他一定会来的,而且就在这三、四天当中。 横堀颤抖的手伸向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110报警台。 “来……来了,是那家伙!穿俄式大衣的黑崎,黑崎来了! ——喂,喂,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冷静一点,说清楚 “是黑崎复仇……来杀我了……你不明白吗?……” 横堀急不可待,仿佛要把话筒咬碎一般,大声叫道。但是他突然发现黑崎的身影又不见了。漆黑的窗外只剩下随风摇曳的树杈。 “啊,他不见了……不,他刚才就在窗户底下。我没有骗你。” 这时,背后又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房门已经被缓缓地推开了。 “来了……” 他原本想大喊救命,临了却只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门开了,一个穿着俄式大衣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只见他右手拿着利刃,身材精干,怎么看也不像是已近六十岁的人。 “停手吧!黑崎。你即便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啊。” 两人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中间还夹着一张桌子。但是,横堀还是没有自信能够躲过身手敏捷的对手。 黑崎单手按着桌子。桌子上,话筒被扔在了一边,110报警电话还没有挂断。也许再过十分钟警察就能赶到了,必须在这之前“解决一切”。 黑崎跳过桌子,一口气冲到横堀面前。 “住手!” 随着一声怒喝,房间内的纸拉门被撞破了,黑崎被突然冲出来的两个男人一把扑倒在地。三个男人扭作一团,在对面的墙壁下展开了激烈搏斗。这栋房子的年代已久,似乎已经经不起这么剧烈的折腾,墙面上的涂料一块块地剥落下来。 横堀坐在地上,心里模模糊糊地计算着修补墙壁和拉门所需的费用。格斗停止了。 穿俄式大衣的男人没精打采地低垂着头,看着拷在自己双手上的手铐。 黑崎的帽子和眼镜已经飞落在房间的一角,一名警察走过去捡了回来。 这时从里屋走出另外两个人。 “东木贵夫,你因涉嫌杀人未遂,被警方依法逮捕了!” 半田警部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宣布道。这个角色对于半田来说似乎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东木并没有去看半田,而是注视着静悄悄站在他身后的另外一个人。 “是浅见吗?” 他的声音中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绝望。 “晚上好。” 浅见打了个招呼。他的声音中带有一种案件就此告破后的虚脱无力的感觉。 “对力冈的调查取证工作已经同时在东京展开了。” 浅见说道,尽量不去看东木的眼神。而东木却在死死地盯着他。 横堀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着破损的桌子,散了架的拉门和一塌糊涂的墙壁,喃喃地说道: “哎呀,这太可怕了……如果你们再迟一步我就没命了!” “万分抱歉。” 浅见恶作剧般地笑着说道。 “如果横堀先生不打110的话,东木就不会那么快地行动的,那么就没有办法以杀人未遂的罪名将其逮捕归案了。恰到好处地把握时机可真难啊!” “不过,你确实了不起啊!我直到刚才还以为这个人就是黑崎呢!感情这之前,装扮成黑崎的模样在这一带转来转去的人就是他呀!” “是的,是这样。不是他就是力冈胜,总之是他们两个人当中的一个。” “但是,这些服装和黑崎当年的真是一模一样。我上当受骗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那倒也是。帽子、大衣以及鞋子全都是黑崎的东西。” “真的吗?……是黑崎的东西?……那么黑崎在哪儿呢?” “黑崎已经死了!” 浅见悲伤地说道。 “死了?……难道就是这个人?……” “具体情况还得让他告诉我们。” “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横堀用充满恐惧、轻蔑和悲哀的眼神瞪着东木。 “哼!”东木毫不示弱地瞪着横堀,原本已失去神采的双眼,“倏地”又重新露出了凶光,恶狠狠地说道: “黑崎难道不是在三十五年前就被你们谋害了吗?” 横堀无言以对,陷入了沉默。 “甲户杀了人,让黑崎不明不白地去顶罪。与你们相比,我至少是有理由有目的地杀了他,岂不是比你们要善良些?” “别胡说八道了!” 半田警部冷不防用力扯了一下他的手铐,东木随之发出一身惨叫。 “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正当理由要杀害甲户先生?” “哈哈哈,我才没杀甲户呢!” “什么?不许说谎!” “我是不是说谎,你们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吗?也许那边的大侦探早就知道了。” “我确实知道!” 浅见点头说道。 “甲户先生被害的时候,东木一定有非常完美的不在现场的证据。不,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证据,但是看东木现在这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就可以推测那个证据是多么的完美了。” “那么,杀害甲户先生的到底是谁呢?” 半田急不可耐地插嘴问道。 “当然是力冈胜了。表面看来,力冈没有杀害甲户先生的动机和可能性,因而不会被列入调查对象。即便他受到了怀疑,我想那时东木也会为力冈提供不在场的证明的。而且,作为交换条件,东木杀害泉野梅子的时候,力冈也必须为东木作证洗脱嫌疑。 “原来如此……也就是交换杀人。” “这和所谓的交换杀人还略有不同。因为东木和力冈对被害的两个人都有双重的作案动机。首先,东木有杀害泉野梅子夫人的动机,而力冈也有杀害甲户先生的动机。那动机到底是什么呢?——问题似乎并不难同答。一定是因为力冈从甲户先生那儿借了钱却无力偿还。但是,甲户先生考虑到力冈的名誉一直在替他保守秘密,所以乍看之下,力冈似乎根本没有作案动机。可惜的是,甲户先生的这番好意和良苦用心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难道力冈仅仅因为无力还钱,就杀害了甲户先生吗?” 半田很不高兴地皱着眉头说道。 “简单地说是那样。其实促使他动手杀人的还有其他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呢?” “嗯……这个嘛,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他们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使甲户先生对他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是什么呢?” “比如说力冈为什么要借钱……甲户先生知道了那些钱的用途,一定非常生气。所以甲户先生发出了最后通牒……这就是真相,我说得没错吧?” 浅见扭头问东木,东木没有做出反应。 “他们杀人的动机是非常简单的,而且也只不过使用了一点儿小小的伎俩,互相为对方提供了不在现场的证明,甚至都谈不上是什么交换杀人。案件之所以变得那么复杂,完全是因为有黑崎贺久男的存在。当东木偶然从额地那里听到黑崎所受的不白之冤,以及那些使他心存怨恨的人的名字时,他的头脑里便开始酝酿着一个恶魔般的计划。” “哈哈……恶魔般的?!……” 东木嘲笑道。 “不许笑!” 半田再次扯紧了他的手铐,东木连连惨叫不已。 “畜生……你这个混蛋,我要到法庭上控告你虐待疑犯!” “哦?你别开玩笑了。被你杀害的人才要控告你呢!” “哼,很遗憾,在日本比起那些死掉的家伙,活着的犯人更受重视哟!” “混蛋!闭嘴!你这个垃圾……” 东木所说的事实,正是这位耿直的半田警官平时最为不满的地方。他愤怒至极,接二连二地不停扯动着东木的手铐。东木连声哀号、狂呼不止,最后瘫倒在了地板上。 “喂,浅见君,拜托,你就不能帮我制止这个人的暴行吗?”东木趴在地上看着浅见,冷冰冰地说道,“你哥哥是警视厅的头儿吧。他会想到自己的下属干出这种事吗?” “半田警部,”浅见毫无表情地说道,“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你就让他站起来吧。” “什么?……啊,当然可以!”半田心领神会,狡黠地笑着,突然拉起了手铐。东木“啊!”地一声,像恶鬼一般地狂叫了起来。 4 黑崎贺久男的遗体最终没能发现。据东木和力冈自己交待,他们把黑崎的双手双脚用玩具手铐铐住,并在其身上绑上了铁块,扔到了相模湾。那一带的海水深达1oo多米,暗流汹涌,看来黑崎要永远在那里长眠了。 听了他们这番供词,半田警部把脸凑到了东木的鼻子尖前说道: “哼,如果看了你手上的手铐印儿,检察官和法官一定会很高兴的。” 东木沉默着。这个男人恐怕已经没有力气再逞强嘴硬了。 力冈比东木更加无精打采,身为男爵后裔的他,表面上自信十足,实际上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在刚开始接受审讯时,态度还很强硬,矢口否认被指控的罪行,可是,现在见罪行已经败露,他就竹筒倒豆子般地把所有的罪行都抖露了出来。 整个案件还要从额地友延来拜访东木贵夫说起。 东木和额地是因为一桩不大的买卖赃物的非法交易而相识的。虽然那件事没有被张扬出来,但是额地是知道东木这段不光彩历史的惟一人证。所以,对现在的东木来说,额地不仅是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更是个如鲠在喉的、潜在的威胁。 东木在睿天洞工作期间,曾瞒着甲户,偷偷地把店里的古董倒卖给一些有收藏癖的私人买家,从中渔利。结果最近,甲户突然说想要清点一下店里的藏品,吓得东木急忙从买家手里把东西借了回来,好歹给搪塞了过去。但是从那之后,甲户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东木有私吞公物的坏习惯。而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额地这么一位知道他老底的“朋友”,东木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 不过,额地给东木讲起了一些他从监狱里听来的故事。其中谈及了一个因不白之冤而入狱三十五年的人,并提到陷害这个可怜人的就是山形县红花大财主的继承人。 山形县的红花大财主?好像在那里听到过——东木在心里想了半天。 想着想着,他的心中豁然开朗,不出自主地放声大笑起来,不明就里的额地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来。东木看着额地开心的笑脸,头脑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实施自己不可告人的计划。 东木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力冈拉入了伙。因为他从电话里窃听到,力冈借了甲户的钱,正在为无力偿还而焦头烂额呢。 尽管对方是三乡的女婿,但是因为涉及借贷关系,所以甲户还是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因为他发现虽然只有区区不足一千万日元的借账,但是力冈竟然没有偿还能力。于是,甲户在电话里向力冈下了最后通牒——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到时还不能筹齐借款的话,我就要把此事通告给三乡先生云云。而且,他还在电话里斥责了力冈包养情妇的无耻行为。 听到这通电话,东木暗自窃笑不已,这简直就是半斤对八两——他心里想着。力冈透子夫人不正和霜原宏志打得火热、关系暖昧吗?然而,因为她是三乡家的长女,即将继承巨额财产,所以不管妻子如何行为不检,对自己不忠,力冈也不会贸然离婚的。 但是,如果力冈发生婚外情,借钱包养情妇的事情败露,就将面临离婚的下场。也就是说,透子会轻而易举、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他。 因为这层关系,力冈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东木的要求。 “要知道,犯罪的可不是咱们两个人。现在有个现成的替罪羊,那个叫黑崎的。这可真是老天开眼啊!我们只要躲在他后面就可以了。” 东木说得天花乱坠,让力冈觉得事情轻而易举就可以成功。不,实际上确实是成功了。 黑崎在东木和额地的唆使下,确实去拜访了甲户。但是仅此而已。 据说,黑崎见到甲户之后,把三十五年来的一肚子苦水倒了个够。这对于黑崎本人来说,不过是为了了却自己的心结罢了。然而,东木的目的则是为了制造出“穿俄式大衣”的男人已经开始行动的假象,以便迷惑当年的证人们。 据说甲户看到了年老的黑崎的时候,表情是一脸的愕然。三十五年的岁月使得原本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黑崎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垂暮老人。 “你知道我在监狱里唱什么歌吗?就是那首啊!我唱给你听,‘寻找故乡,花儿无价……’,就是这首歌啊!” 黑崎嘟嘟嚷嚷地说个不停,于是甲户天洞顺手就在当天的日历上写下了“寻找故乡”几个字。 第一个受害者就是这个黑崎。 无论东木怎么劝说,黑崎也不愿意接近三乡家。最后,他意识到了东木的企图,打算去通知三乡。结果,东木毫不犹豫地把黑崎除掉了。 额地在不知道黑崎已死的情况下,按照东木的指示把写有“花儿无价”的纸条交到了三乡夕鹤手中。如果直接交给三乡伴太郎的话,他很可能会把纸条揉作一团悄悄扔掉。那样一来就没人会知道黑崎的“出现”以及他会带来的“威胁”了。 紧接着,帮助东木和力冈实施了第一步计划的额地友延也被杀害了。当额地发现黑崎失踪之后,感到匪夷所思,产生了怀疑,而且,他无意中看到了藏在东木宝马车后备箱中的黑崎的俄式大衣。于是,他也被毫不留情地除掉了。 那天早晨,一直被过去的噩梦苦苦纠缠了大半生的甲户天洞,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被力冈毒死了,从而永远地从良心的谴责以及黑崎的怨恨中解放了出来。 当时,力冈以返还借款为由,打电话请求甲户天洞在第二天一大早悄悄地到睿天洞碰头。于是,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利用周围的公司还没有上班的时间,如约会面于睿天洞的社长办公室。 力冈拿出一千万日元的现金,而甲户则把借条还给了他。据说,当时甲户的心情很好。那倒并不是单纯因为力冈还了钱,而是看到力冈表现出的悔过自新的态度。于是他亲手冲了两杯咖啡。 力冈却用在甲户杯中投毒的方式,代替了本该偿还的利息。黑崎送给额地的鸟头的剧毒很快就发挥了效用。甲户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用一种困惑的目光凝视着力冈,抽搐了几下便死了。 之后,力冈赶紧穿上俄式大衣,戴起墨镜,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睿天洞的大门。 “穿俄式大衣的男人”不时地在山形县横堀老人的周围出没徘徊,故意制造紧张的气氛,渐渐地人们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黑崎盯上了当年的证人们,并对此深信不疑。 穿俄式大衣的男人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泉野梅子家。梅子在玻璃窗外看到了穿俄式大衣的男人的身影,便立即给三乡家打了电话。 然而,不久,有人按响了泉野家的门铃。来人是东木贵夫。 梅子看到是东木,长舒了一口气,毫无戒心地让东木进了屋。她哪里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是东木伪装的。 力冈和东木都有意要杀死梅子。因为梅子曾经劝说自己可爱的侄女尽早与力冈分手。而东木则是因为偷偷地“借用”了不少梅子的贵重物品,每天都在为此提心吊胆。他担心如果就这样被梅子一脚踹开的话,很有可能会以盗窃罪被告上法庭。 于是,第四件杀人案就在没有遭遇任何抵抗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得手了。东木杀了人之后,锁上了大门,从窗户逃走了。当然了,他没有忘记在窗下留下入室和逃走的足迹。他使用的鞋印不用说也是黑崎的。 尾 声 案件的告破没有给三乡家带来任何的喜悦。因为被害人泉野梅子是伴太郎的亲妹妹,而甲户天洞则是他惟一的挚友,更何况自己的女婿力冈胜竟是凶手之一。不仅仅是媒体,整个社会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桩离奇的案件上。 而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在浅见的四处奔走、大力活动之下,过去的丑闻最终没有被媒体曝光。案件的起因被定性为金钱上的纠葛;除此之外,梅子和东木之间还加上了情感纠纷;黑崎和额地之死则被描绘成同伙间发生的内讧。 三乡家的人遭此沉痛打击变得异常沉默。整座宅院静悄悄的,像一座被咀咒了的沉睡的城堡。 浅见和饭塚、半田两位警部登门拜访时,三乡家还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夕鹤取消了所有演奏会的合同,一直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这样可不行啊!”浅见由衷关切地说道,“睿天洞的甲户麻矢小姐也很担心你们啊。她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父亲都被人害死了,可她仍然坚强地挺住了。因为年轻人是不应该就此认输,沉沦下去的!尤其是夕鹤,你不仅仅是三乡家的小姐,更是一个公众人物。你捧走了钢琴大赛的奖杯,便注定了另外几万、甚至十几万人的失败。一个获奖者是不应该这么轻言放弃的。我希望你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年纪轻轻的浅见光彦在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三乡伴太郎面前说教了一番。但是准都没有笑。“谢谢你,浅见君。” 伴太郎深深地行了一礼,转身进屋劝说女儿去了。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啊!”饭塚警部也由衷地说道,“只要浅见君一开口一行动,事情立马就见成效。我以为你来三乡家是来安慰人的,谁知你却反过来训斥了人家一通。结果这样一来,反倒事半功倍了。真是让人吃惊啊,了不起!” “哪儿呀,没你说得那么好。”浅见像个孩子般的、态度认真地说道,“我只是照我心里想的说出来罢了。像我们这种多余的无用之人,只能像杂草一样生存着。而精英们就应该肩负起精英们的责任。不应该因为辛苦就随意地放弃。这对于支持培养精英分子以及那些对精英们期待有加的无数的普通人来说是太没礼貌了。” 浅见说着说着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也许浅见家的骄傲——精英分子阳一郎的内心深处,也有我这个愚笨的弟弟无法揣摩的苦恼吧。 “确实如此啊,浅见君所言极是!” 饭塚心服口服地说道,半田也在一旁频频点头。 “哈哈哈,什么呀。我说这番大道理不过是为了想听听夕鹤小姐为我们弹奏美妙的钢琴曲罢了——这才是我的本意呢。” 浅见这家伙是严肃不了五分钟的,他羞红了脸,笑了起来。 “那么,浅见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黑崎贺久男不过是他们的幌子,实际上早就被他们杀掉了。” 饭塚非常严肃认真地问道。 “当我发现黑崎穿俄式大衣的这副打扮与三十五年前他蒙冤入狱时的装束并不一致时,我就明白了。以前,我一直以为,穿俄式大衣是黑崎复仇的象征,他那副打扮是为了要表现自己当年所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怨恨。可是,事实却不是那样。总之,当我弄清楚,黑崎一成不变地保持那副独特的打扮,无非是在向世人渲染是黑崎自己犯了罪的事实时,我一下子就看穿了案件的真相。” “看穿了……” 饭塚饶有趣味地体会着浅见的用词,就像欣赏一幅优美的美术作品一样,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东木虽然百般设计,无奈何他还太业余了。他反复利用俄式大衣,就是为了凸现黑崎的存在。他的这个目的太过单纯露骨,最后反倒容易被别人看穿。警察已经开始怀疑这一系列案件可能不是黑崎所为了——在我放出这样的口风之后,如果他不贸然袭击横堀老人的话,也许想要侦破此案还要颇费周折呢!” “哈哈哈,浅见君,听你的口气好像案件告破是托了东木他们的福了,你倒是很替他们惋惜似的。” 饭塚笑道,但是浅见自己却略微吃了一惊。也许正如饭塚刚才指出的,他的内心深处确实隐藏着一种玩侦探游戏的态度。 门开了,三乡夫妇伴着夕鹤走了进来。 夕鹤白皙的肌肤更显苍白,未经化妆的双唇现出淡淡的紫色。 与她相比,母亲辉子的红唇闪动着艳丽的光彩。“红监君”的脸上正展现着优雅动人的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