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非凡》 第001章 寄人篱下的表少爷 春光明媚的五月,渭河两岸草木葱茏,碧翠如洗,风光旖旎。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仰天躺在河边一处浅滩草地上,两眼半睁半闭的正在小寐。 朦朦胧胧之间,感觉被人轻轻踢了两脚。皱眉睁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位留有三绺长须的中年男子。对他笑道:“这位小哥,看你衣裳齐整,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乞儿,为何在此酣睡?天气虽好,毕竟河边风大,湿气也重,可小心莫要着凉啊!” 中年男子显然并无恶意,少年却未起身,重又闭上双眼:“神仙?” 中年男子略一愣神,答道:“不是。” “妖怪?” “……你说呢?” “这片河滩是你家的?” “也不是。” 少年打了个哈欠,颇不耐烦的道:“无端扰人清梦,那是很不礼貌的。大叔,还是去钓你的鱼吧!” 中年男子头戴遮阳的竹笠,手提鱼篓与钓竿,确然是来钓鱼的。恍然摇头一笑:“倒是老夫唐突冒犯了。” 少年名叫张雨,一直自认为是个很知足的人。真的。 在前世拥有一份不算繁重的工作,过着与薪水相称的平凡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世上比我过得好的人固然很多,过得不如我的人更多。这几句话,平时被张雨奉为寻求心理平衡的安神金句。 但是张雨现在十分心烦。老板号称体恤单身员工租房不易,郑重嘱托张雨,可以免费入住兼顾看守他空置的一处豪宅。不想只住了三天就被人敲了一闷棍,我说老板怎么会那么好心呢? 穿越本来是挺好的事,这话放在张雨身上,却是非常不着调。前世做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人就算了,这一世倒是让我落个什么帝王将相家的官二代,或是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也好啊!最不济也得让我带个神奇的金手指什么的,否则你都不好意思说是穿越。可现实很残酷,没有。什么都没有。 老天爷,我自问除了小时候偷偷砸过老师家的窗户玻璃,就没干过别的缺德事,有你这么涮着人玩的么? 张雨之所以心烦,只因为他在这个年代的身世实在有点悲催:原本也称得上是小康之家,因父母相继重病亡故而家财耗尽,是以如今是爹死娘不在。三年之前母亲临终之时,拜托嫡亲娘舅收留张雨,给他一口饭吃,不至于冻饿街头。换而言之,张雨属于彻底的无产阶级,所谓身价,干净得令人无语。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寄人篱下的日子,通常都不会过得太好。 娘舅杨老爷是渭南小有名气的殷富人家,但对张雨这个外甥的照拂,也就是那么回事。因为张雨读过几年书,杨老爷便让他陪伴大表哥杨烈继续向学。号称“伴读”,其实就是杨烈身边一个端茶递水的书童,与前世九五二七那位神人的地位相差无几。 既是伴读,当以陪伴为主。上年陪伴杨烈去府城参加院试,杨烈名落孙山,张雨却好死不死的意外考中了秀才。世道人心就是那么奇怪,就见不得本来是去打酱油的人,硬生生的抢了主角的风头。此后张雨在杨家的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 于是乎,一个月之前,杨烈酒气熏天的“以文会友”回来,张雨扶他进房的时候,又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闷棍。我这是有多招人恨啊? 伤愈之后,张雨脑子里一直纷乱如麻。杨烈近日出外“游学”散心去了,即便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自从张雨中了秀才,杨烈去哪儿都不会带上他了。张雨也乐得轻松,每日无所事事,只要天气稍好,便来河边排遣郁闷的心绪。 骤然被中年男子这么一搅,张雨哪里还能睡得着? 时值夏历正平二十五年,大夏立国已逾百年,疆域广大,国势强盛,天下太平。 张雨极尽小心的遍阅史书,发现竟是在唐末藩镇割据、群雄并起之时,大夏得以一统天下,延续至今。 渭南地处陕西关中渭河平原东部,既是帝都长安的东大门,又是八百里秦川最宽阔的地带,是中华民族发祥地之一。素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是中原地区通往长安乃至西域的咽喉要道,人口众多,农商发达。 正所谓乱世多雄杰,盛世出英才。用心一想,中年男子谈吐文雅,脾气甚好,风仪不俗。只身一人前来河边钓鱼,身边既无护卫,亦无仆婢,应该不是前世网文中动辄偶遇的王公显宦,充其量就是一个自命清高、吃饱了撑得没事的文人隐士罢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聊以解闷吧! 张雨醒了醒神,起身踱至百余丈外的中年男子身边。中年男子就着一片鹅卵石席地而坐,目不斜视,两眼只盯着河面的苇杆浮漂。显而易见,你烦,人家也不怎么待见你。 张雨不以为意,凑上前去一看,鱼篓之中兀自空空如也,一旁的油纸包里也仅有寥寥数条蚯蚓在蠕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中年男子的钓鱼装具,实在简单得不像话。 张雨拣了干净地方坐了,搭讪道:“大叔,你这是在钓鱼还是在钓茄子呢?” “老夫钓什么,关你何事?”中年男子悠然道:“这位小哥,扰人清静,那是很不礼貌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就原话奉还了?张雨笑道:“大叔,你我相见即是有缘,何必如此小气?正所谓术业有专攻,钓鱼就该有个钓鱼的样子。你的钓具这般简陋,是想糊弄自己还是鱼儿?起码是对鱼儿的不尊重嘛!” 中年男子登时莞尔失笑:“看来小哥深谙垂钓之道?” “略懂,略懂。”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春日融融,和风暖阳,景致宜人。静心独处,赏景自娱,何等惬意?老夫若为钓鱼而钓鱼,岂不大煞风景?” 跟古人随便闲扯几句,都像是在上哲学课似的。张雨不禁心中暗骂,脸上仍自笑容不减:“大叔,我看你也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又不是太老,一口一个老夫的,难道不嫌累得慌么?说得难听一点,你这叫装逼……,不是,应该是倚老卖老才对。咱们互不相识,都说人话不好么?” 中年男子不以为忤的晒然笑道:“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垂钓?” 张雨见他当即改口,立时增添了几分好感。就事论事的道:“静心赏景、亲近自然原本有益放松身心,但既是前来钓鱼,就该充分享受钓鱼的乐趣。” “这处河滩位置前突,水流平缓,钓位不错。下杆之前,用酒糟、酒米先行打窝,尔后钓钩上最好挂整条或是半条蚯蚓。苇杆浮漂颜色发黄,不甚醒目,可事先涂抹红漆晾干,或用细丝缠绕一小条红绸,看漂之时,两眼便不会感觉那么累了。” “我看你钓鱼,也就是为了图个消遣。钓到的鱼儿越多,就愈发会有成就感。你想留着尝鲜便带回去,不想留着便倒入河中放生。这才是垂钓之乐啊!大叔,你觉得呢?” 中年男子稍一思索,欣然点头道:“小哥言之有理,我今日此行,心有所得。” 张雨莫名其妙的与之闲聊半晌,已感意兴萧索。抬头看了看天色,起身伸了个懒腰道:“难得大叔有垂钓的闲情逸致,好生令人羡慕啊!天色已然不早,我再不回去就赶不上饭点了。少陪!” 中年男子见张雨转身往堤岸上走去,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小哥高姓大名?明日还会来么?” 张雨头也不回的摇了摇手道:“我叫张雨。……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明日再说吧!” 杨家大院距离渭河边仅有不到五里路程,凭心而论,张雨虽然在杨家处境尴尬,杨老爷待他也是不咸不淡,但每日三餐一宿还是有所保证。 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家。倚靠别人的施舍赖以安身糊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张雨非常清楚,自己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心安理得的走出杨家,自立门户的机会。 寄居杨家已有三年,在杨家上下人等的眼里,以前的张雨表面上是个寡言少语、老实听话的乖孩子,实则心底很有几分傲气,否则也不会不声不响的那般发奋读书了。值得庆幸的是,或是因为从小多受磨砺的缘故,张雨不仅眉目堪称俊朗,身板也颇为结实健壮。 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依据常理,用心培养一个读书人,以求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即便科考之路艰难蹉跎,至少可在乡梓邻里心目中博个好名声。所以无论在哪个年代,都称得上是一本万利的战略投资。 按照杨家的财力而言,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杨老爷绝对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在这个世上,并非每个家境殷富的乡绅都有唯求付出、不图回报的那个觉悟。自家儿子不争气,伴读的外甥反倒考中了秀才,无异于给了杨老爷一记响亮的耳光。杨老爷也是人,心里自然不怎么舒坦。 俗话说得好,好好的一盒胭脂水粉,不能糊里糊涂的抹在屁股上。话不说不明,杨老爷在等,只要张雨主动开口求告,他自会顺势表态,答应倾力支持。可张雨竟似全然没这个想法,难不成是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张雨刚刚吃罢午饭,家仆杨贵便来寻他:“表少爷,二少爷回来了,请你过去一趟。” 第002章 多事的 钓翁 杨家大少爷杨烈乃是杨老爷的原配正妻丁氏所生,丁夫人早年已因病亡故。二少爷杨照乃是杨老爷续纳的妾室刘氏所生,刘夫人近年虔诚诵经礼佛,张雨寄居杨家已有三年,平日都难得见上一面。 杨老爷是家主,由三夫人李氏代行掌家理财之权。李氏是继刘氏之后续纳的妾室,并无子女,虽徐娘半老,但姿容艳丽,颇具心机。 大少爷杨烈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中诸事不问,只管读书,日常用度也从未短少于他。可都过了而立之年,已然娶妻生子,却是屡试不第,至今仍是个童生。 相比之下,二少爷杨照就没有那么好的命了。 杨老爷也给了杨照两次院试的机会,尽皆名落孙山。掌家理财的三夫人李氏终究是个妇道人家,平日抛头露面多有不便。杨照年满十八之后,杨老爷便命他帮着打理家业。 杨家置有近千亩田地,三家店铺,在渭南足可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殷实人家。如果说杨老爷是董事长,李氏就是总经理,二少爷杨照便是相当于执行总经理了。 尊卑大小,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自古皆然。同样是老杨家的儿子,嫡子杨烈天生注定会承继家主之位,杨照却因为是妾室庶出,落了个打工仔的身份。杨照虽未必真心认命,但能为之奈何? 像杨家这种情形,说来繁复,若在前世,听着都会犯晕。但在这个年代,委实正常。 杨照平素为人勤勉,脾性温和,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或许是多少有几分同病相怜的缘故,对待张雨远比其兄杨烈更为亲厚。 张雨一踏进杨照的房门,杨照便笑迎道:“表弟来了?坐吧!” 拿出一个油纸包来,递到他手上:“今日我外出收账,有人请我在陶然居吃饭。我感觉那里的酱牛肉味道不错,就带了一份回来给你尝一尝。怎么样?伤口都好利索了么?” 油纸包入手尚有余温,杨照能有这份心意,已是难得:“伤口早已无碍,有劳表兄费心挂念,多谢了!” “你我乃是姑表兄弟之亲,何必客套?”杨照点头道:“你伤口已然无碍,那是最好。大哥恐怕一时抹不下脸面,心里也难以转过弯来。我倒以为,于你而言,反而是件好事。过得几日,寻个合适的机会,我陪你前去请求父亲,为你单独辟出一个清静的房间来,以便你心无旁骛的用心攻读。” 张雨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不必了。我不会向舅父求告,只怕会要辜负表兄的一片美意了。” 杨照赶紧劝道:“表弟,人有傲骨,并非坏事。你平日发奋苦读,所为何事?有道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一朝高中,此生命运便是天地之别!还怕没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我母亲近年虔诚向佛,在城南十里处的禅寺之内捐了不少功德。你若实在不愿呆在杨家,我可与禅寺住持打个招呼,你且去那里寓居暂住,只是生活或会过得清苦一些。” 看得出来,杨照确是发乎真心。张雨对于未来的人生尚未做好规划,万不得已之时,也不失为一条临时栖身的退路。不置可否的问道:“表兄,我若想与你学着行商呢?” 杨照闻言一愣,随即斥道:“那怎生使得?你以为我喜欢行商?可我能够选择么?表弟须知秀才功名,得来不易,切勿想岔了!” 张雨叹道:“人之一生,并非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古往今来,经科举入仕为官者,百中无一,实属凤毛麟角。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总归要穿衣吃饭。似我这般双亲不在,孤身一人,家道赤贫,如若读书不成,落得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让我以何为生?寄人篱下,靠人施舍,岂是长久之计?既是如此,另辟蹊径,又有何妨?” 张雨一番感慨,一句话就说到头了:理想美好,现实残酷。 杨照无从反驳,不禁一时无语。默然片刻,无奈的道:“你饱读圣贤之书,何愁生计无着?莫要胡思乱想。” “你应该知道,如今我在杨家无权做主,将来也轮不到我做主。即便答应你与我行商,父亲能答应么?我一介白丁,你身具秀才功名,随我行走在外,世人又会如何看待?表弟,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啊!” “那便只能日后再说了。”张雨捧着油纸包起了身,出门之际又回头笑道:“表兄,你的处境总比我要好吧?日子总比我要好过吧?连我都不甘认命,何况是你?” 张雨这话只是半真半假,说白了其实不怀好意。 杨老爷业已年近六旬,一旦撒手人寰,李氏就没了掌家理财的理由,自然只能靠边站。李氏会想不到这一点,不为自己留下安度余生的退路?说到承继家业,杨照所得的份额,全凭杨老爷蹬腿之前的心情而定,他真会那么傻么?日后杨家产业若是落到杨烈手上,张雨敢用人头担保,不出三年就会被他败个精光! 事实证明,张雨貌似不经意的挑唆极具成效。 张雨离去之后,杨照皱眉沉思半晌,喃喃念道:“看来这小子非但没被一棍子打傻,反倒是被打开窍了!记得以前老实巴交的像个闷嘴葫芦,没有今日那么多话啊?我凭什么就此认命?说得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次日,同样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张雨心绪纷繁,无心读书。吃过早饭,自感闲极无聊,又去了近来常去的渭河边那片河滩。 令他略感意外的是,远远望见昨日偶遇的那位中年男子,今日竟是比他来得更早,已在原地下钩垂钓了。 还隔得两三丈,便隐隐闻到了一股酒糟香味。张雨登时无言一笑,这位大叔真是从谏如流啊! 近前一看,果不其然。浮漂上已有了一小条醒目的红绸,瓦罐里留有近一半的酒糟,鱼篓中鱼获甚丰。 中年男子两眼紧盯浮漂,主动开言道:“小哥确是垂钓高人!老夫……我垂钓已久,经你指点,今日最是痛快!有趣,有趣!” 张雨前世就是个自来熟,在他身旁坐下,笑道:“凡事只要用心用意,其中自有乐趣。即便虚与委蛇,亦须煞有其事。不然的话,骗人骗己,都会骗得不像那么回事了。” 中年男子回头问道:“昨日听小哥之言,可谓雅俗并重。由此可见,小哥必是读书之人。看你年岁不大,但言语沧桑,却是何故?” 张雨就地仰身躺倒,双手枕头笑道:“大叔,你忒也多事。昨日一口一个老夫,始终一口一个小哥。昨日不是告诉你了,我叫张雨?难道你没有名字吗?” 第003章 全鱼宴的诱惑 张雨前世今生两相融合,既谙熟人情世故,腹中亦颇有才华,并非不知道这个年代的礼仪规矩。 无论怎么看,中年男子都不像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而且待人和蔼。有垂钓的闲心,自然衣食无忧,家世必定不差。若无利益牵扯,交个这样的朋友,相处起来最是轻松。可既是有心交友,总不能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中年男子呵呵一笑:“小哥昨日走得匆忙,未及相告姓名,绝无轻慢之意。我叫王跃,字之安。” “王跃王之安?”张雨拧眉弄眼的思索半晌,坦言道:“恕我孤陋寡闻,真没听说过这个人。大叔,你不会是报个假名唬我的吧?” 中年男子佯怒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焉能作假?似你这般惫懒小子,我唬你作甚?可有半点好处?” 随即又摇头道:“看在你并未口称久仰大名、虚与敷衍的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张雨心道哪怕你是叫阿猫阿狗,都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不过是随口那么一问,日后见面也好称呼。 嘻嘻笑道:“那倒也是。——大叔,收获不少啊!” 王跃索性收起钓竿,面带得色的道:“今日鱼获甚丰,你有一半功劳。依你昨日之言,我留得一尾鲤鱼享用鱼脍即可,其余尽皆放生。” 鱼篓之中的大大小小有不下二十条鱼儿,约莫有六七斤的样子,其中确有几条金色鲤鱼。 张雨不无惋惜的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若是三五知己好友相聚,这都可以做出一席全鱼宴了。” “哦?是吗?”王跃饶有兴致的问道:“有道是君子远庖厨,小哥莫非还精于厨艺?” 或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在张雨听来,就不怎么顺耳了,大有绕着弯子讥讽他不是君子的意味。 不假思索的嗤笑道:“大叔,你偷懒就偷懒,不会就不会,犯得上扯什么君子远庖厨吗?” 王跃也不着恼:“那依你之见,君子远庖厨当做何解?” 张雨不屑的笑道:“看你这意思,想考我是吧?亚圣此话的本意,是向当政者推行广施仁政的主张,绝不是为了给读书人提供偷懒不下厨房的借口。后世贾谊也说,故远庖厨,仁之至也,便是最好的注解。” “若是照你这么说,孔夫子不也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那咱们到底该信谁的?美色赏心悦目,美食入口怡人。正所谓大俗即是大雅,可见美色美食,皆可称为雅事。难道非要清心寡欲,方能彰显君子之风?” “咱们且不扯远了,就以大叔来说,若是衣不能蔽体、食不足果腹,还会有心情在此钓鱼么?” 王跃聆听之下,心中原有的一丝戏谑之意,已然全无。郑重致歉道:“我方才只是无心之语,若有得罪之处,万望公子见谅。” 张雨本来就没有动辄愤世嫉俗的毛病,不过是对自命清高、只尚空谈的酸腐文人素无好感罢了。孰料掉了几句书袋,就由“小哥”升格成了“公子”。不管这位大叔是不是贱得慌,起码称得上襟怀坦荡。 满不在乎的道:“坐而论道,无关对错,无非是图个嘴上痛快而已。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大叔,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王跃吁声一叹:“如此说来,倒是我着相了。公子见识不凡,语出锦绣却似饱经沧桑,敢问年岁几何?可有功名?” 王跃这一问,确实触及到了张雨的烦心事,难得碰上这么个无所顾忌的奇葩听众,当即把自己的处境仔细说了。 也不知是在说与王跃听,还是在自我安慰:“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身具秀才功名又如何?能卖多少钱一斤?可以当饭吃么?但好歹算是有点本钱,而且年轻是我最大的优势。无论哪朝哪代,有钱才是硬道理。若得腰缠万贯,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王跃兀自在努力消化张雨叙说的身世与处境,沉吟道:“张公子,恕我直言,你除了秀才功名,可谓孑然一身,别无所长。白手起家的成功范例,不是没有,但是极少。换作常人,必会决然投身科举,以求出人头地。公子若是有意,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张雨绝对不是缺心眼的人,并不急于表态:“大叔,若不白手起家,难道让我去偷去抢么?投身科举?如今躬逢盛世,天下太平,咱们才刚混了个脸熟,你就说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怎么相信你?你倒是说说看,学问、钱财、人脉这三样,你都占了哪一桩?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张雨暗含激将,无非是想摸一摸王跃究竟是何底细。 王跃笑道:“你说的那三样,我刚好都能沾上一点边。渭南县令江大人,与我有故旧之交,目前我便是寓居在县衙。一月之内,公子随时可以来找我。” 张雨心念一动,与其上门求人,不如在此卖乖:“大叔,择日不如撞日,何须另择时日?眼下我迫切急需的,就是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栖身之地。你若有心助我,便在县尊大人面前美言几句,为我谋个幕宾、书吏之类的差事,哪怕做个衙役也成,总能赖以糊口不是?” 张雨如此饥不择食,王跃不禁哭笑不得:“张公子,古语有云……。” 张雨立马截住了他的话头:“打住,打住!你若想跟我说诸如君子固穷、不为五斗米折腰之类的屁话,那就还是省一省。权当你我什么没说过,咱们从来不认识。” 王跃苦笑道:“我只是想说,县衙又不是我家开的,总要等我回去之后,问过江大人的意思吧?县衙幕宾与书吏都是各司其职,例如有的专事刑名,有的主理钱粮,若非经过三五年的观摩习践,难以胜任,焉能轻委于人?还有,自古至今,你听说过有充当衙役的秀才么?即便你能放得下脸面,江大人也担不起辱没斯文的骂名!” 王跃所言,句句在理。若是一味胡搅蛮缠,反倒会让他看低了。人家又不欠你什么,是以张雨并不懊恼。 淡然笑道:“你我非亲非故,只是萍水相逢。不管能否帮得上忙,我都应该感谢你的一片好意。” 王跃不由暗赞他心境豁达,岔开话题道:“公子方才不是说,我今日的鱼获足可做出一席全鱼宴?还望不吝赐教,我也好一饱口福。” “你今日的鱼获,至少有五种吃法,而且各有特色,皆是无上美味。这些一寸左右的小鱼,可以……。” 张雨在前世就是一个资深吃货,不仅喜欢吃,而且喜欢做。正要尽道其详,却陡然来了个急刹车,一拍脑门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王跃茫然问道:“没想到什么?” 渭南毗邻帝都长安,此处咽喉要道,县城十分繁华,酒楼、茶肆、客栈林立。张雨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兜售厨艺堪称无本生意,甚至可能是赚取第一桶金的生财之道。 想及于此,笑眯眯的道:“大叔,这可是我日后倚仗吃饭的手艺,凭什么轻相教授于你?想吃全鱼宴是吧?那便先得谈好价钱,你以为如何?” 第004章 杨梅与响屁 王跃刚才还暗赞张雨心境豁达,向他讨教所谓全鱼宴的做法,只是岔开话题的借口,不想这小子转眼就谈起了价钱。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噎得直翻白眼。 张雨振振有词的道:“大叔,你别这么看着我,怪瘆人的。你是不缺钱,可我却是穷疯了!好歹也是卖艺,不算过分吧?” 王跃虽好美食,但并非饕鬄之徒。醒过神来之后,愈发对眼前这个少年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展颜笑道:“这些鱼儿有五种吃法?真如那般美味?不知公子意欲要价几何?” 张雨一本正经的道:“既是开张生意,就给你个友情优惠价吧!每道菜十两银子,总计五十两。” 王跃的笑容瞬间一滞:“五十两?!看来你真是穷疯了!你可知道,陶然居一桌上等席面都只要八两银子?谁敢保证你是不是在夸大其词?” 陶然居是渭南城内最好的酒楼,菜肴价钱之高低,张雨确然无从知晓。但每年只需十两银子,就足以让寻常农户人家混个温饱,他还是知道的。 反过来一想,这恰恰证明,渭南富户与往来商贾众多,消费能力足够强劲,自己兜售厨艺的想法切实可行,极具市场“钱”景。 张雨对王跃的反应毫不在意:“如今我连三餐一宿都要看人脸色,平常哪儿有什么机会去陶然居?至于是否夸大其词,你一试便知。有道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价钱好商量嘛!” 王跃虚晃一枪道:“你先说来听听,我们再行计较。”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张雨笑道:“这恐怕恕我难以从命。这几道的菜的做法并不繁复,也不难记,一经说出,那便一文不值了。你吃过之后不过嘴巴一抹,只是便宜县衙的厨子学了好手艺。你方才倒是提醒我了,像陶然居那种档次的酒楼,若是将全鱼宴推做特色招牌菜,想必一定不会吝惜区区五十两银子。换而言之,我不愁没有销路。” 王跃在身上摸索半晌,只掏出了几两散碎银子与一张邹巴巴的银票,一股脑儿递与张雨,悻悻然道:“就这么多了。你若不愿卖,我还不想买了!” 张雨接过一看,连同十两银票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一二两上下。啧啧叹道:“就带了这么点银子,亏得你还好意思说与县尊大人交情匪浅!大叔,你杀价未免杀得也太狠了。” 王跃强自忍住劈手夺过银子的冲动,板着脸道:“我是来钓鱼,又不是来买鱼,随身带那许多银钱作甚?你怎地这般啰嗦?” 钱虽不多,对身无分文的张雨来说,却无异于是一笔巨款了。小心的贴身收好,笑道:“多得不如早得,早得不如现得。大不了我寻去陶然居,再卖上一遍。” 不慌不忙的道:“你今日的鱼获,按照大小重量,大致可分为四类。一寸来长或是不及一寸的小鱼,煎炸至微焦酥脆,拌以姜葱蒜末,堪称佐酒佳肴。” “二两至半斤左右的鲫鱼,煎至两面金黄,放水一碗,加入姜蒜猛火煮至汤汁浓稠,若求口味厚重,可放入适量茱萸。谓之黄焖,佐酒下饭,皆为上品。” “半斤以上的鲫鱼和鲤鱼,红烧最佳,我就不多说了。你今日钓获的最大一条鲤鱼,少说也有三斤。飞刀脍鲤固然鲜美,但极为讲究刀工,且毕竟是生食,肠胃不佳者,不宜多食,取一边鱼肉可做成鱼脍即可。另一边鱼肉,则可做成鱼片。鱼片无须太薄,片成二指宽窄,加少许细盐、米醋、面粉、蛋清搅拌均匀,先行腌制盏茶功夫备用。” “鱼头与骨架断不可弃,过油炸至微黄,加水与少许米醋文火熬煮,待到汤色奶白,放入几块豆腐一同熬煮,视个人口味喜好,可适量加入姜片葱段。鱼片有两种吃法,一是在起锅之前,铺放至盆地,倚靠滚汤的热度将其烫熟。其二若是不嫌麻烦,可将鱼汤盛入火锅,汆烫而食。” 王跃听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间,业已咽下了不少口水。自认已将张雨的一番说辞牢记于心之后,愕然问道:“张公子,你真会做菜啊?你不是自幼家境艰难困苦么?这……这明显不合常理啊?” 张雨嘿嘿一笑:“你就当我是天赋异禀好了。怎么样?是不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你这十几两银子花得不冤枉吧?” 王跃肃然道:“公子确非常人,万望好自为之,切勿自误。你托我谋职一事,我定当尽力而为。若无意外,三日之内,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雨拱手一揖道:“那便有劳大叔费心了。也不用如此着急,我在杨家还有一些琐事未及料理。你原说会在县衙寓居一月,到时候我自会登门拜访。” 王跃稍一思索,以商酌的口吻道:“我来渭南,也是为了一些琐事。我们便以十日为期,如何?” 张雨爽快的答应道:“好!” 张雨之所以决定在杨家逗留一段时日,理由很简单:首先除了杨家,确实无处可去。今日虽说意外得了十几两银子,于他而言算是半卖半讹,但不难看出,王跃也是半真半假的顺势相赠。若无稳定长久的财源,委实撑不了多久。为了一时斗气而至流落街头,等于是跟自己过不去,张雨绝对不干那样的蠢事。三年都忍了过来,不差了这十天半个月。 其次王跃说得不错,他一介赤贫秀才,公然兜售菜谱,确实不合常理。只能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谎言,假手于表兄杨照,先行试一试。 其三,张雨对于杨家的感受,其实非常复杂。无论杨家上下对他如何看待,杨老爷毕竟是他的嫡亲娘舅,于他有三年的衣食之恩。然而令张雨十分不甘的是,他那一棍子挨得实在蹊跷,那是有人想要他的命啊!大丈夫立身处世,理当恩怨分明。即便决意离开,也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了! 一路想着纷繁的心事,脑子里乱糟糟的回了杨家,刚一进门,迎面碰上了三夫人李氏。 张雨一如往常,不卑不亢的道:“舅姨娘好。” 李氏津津有味的吃着手中鲜红的杨梅,夸张的道:“哟!是咱们家的表少爷、秀才公回来了?这都快到午饭时分了,我还以为可省得几两米面呢!” 李氏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实乃家常便饭。换在平时,张雨只是一脸木然的不予理睬。 说来也是凑巧,今日居然不早不晚的放了一个响屁。张雨捏着鼻子,连连摇手直扇:“好臭,好臭!” 第005章 过敏反应 一个月之前遇袭那晚的情形,张雨已经仔细回想了无数次。 杨家大少爷杨烈满口之乎者也,实则是个绣花枕头,就没正经读过几天书。平日打着“以文会友”、“游学”的幌子,要么花天酒地,要么游山玩水。说是斯文败类,都算抬举了他。身上带的银子花光了,自然会回来。杨老爷也是怒其不争,往往是斥骂教训一通,杨烈便能在家消停几日。 虽说张雨充当的是书童兼仆役的角色,但杨烈外出厮混之时,每每声称“多有不便”,尤其是去烟花风月之地,必定只会单独前往。事发当日,杨烈一早出门直至深夜大醉而归,就没有带上张雨这个便宜跟班。 杨家大院占地甚广,房舍俨然。虑及藏书的防潮防虫所需,将一栋较为清静的二层小楼设为书房。二楼藏书阁隔壁用于存放杂物的小房间,便是张雨在杨家的栖身之所。 杨烈之妻陈氏还算贤淑,每逢丈夫醉酒夜归,多是由她与通房侍婢一同洗抹照料,是以杨烈极少在书房歇宿。但是当晚家仆杨贵为什么将杨烈径直送至书房? 事后关于张雨受伤的说法,是他在搀扶杨烈之时,“不慎”踏空跌倒,滚落楼梯。可张雨清楚的记得,当时二人与楼梯口距离不下一丈,他是头部从背后骤然遭受重击。 平时通常在每日掌灯之后,张雨就拴好了书房大门,要么早早歇息,要么挑灯夜读。当晚杨贵将杨烈送至门口,并未跟随二人上楼,张雨也习惯性的随手关门,放下了门栓。也就是说,有人早在天黑之前,便已潜入书房隐藏待机,而且这个人必定对张雨的作息规律、书房陈设十分熟悉。 毋庸置疑,这绝对不是一个意外,而是精心策划的蓄意谋杀。 或许是因为从前的张雨暗怀卧薪尝胆、一飞冲天之志,所以一心只读圣贤书,两眼不观窗外事,无论在脑子里如何搜索,都再也想不起相关的任何线索。 令现在的张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是蓄意谋杀,总要有动机与目的。依据常理,受害人身亡之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就是嫌疑最大的疑凶。像张雨这么个寄人篱下、身无分文的主,平日老实巴交、忍气吞声,可谓人畜无害。人家为什么想要他的小命?又图什么啊? 张雨不是神探。既然理不出什么头绪,想破了脑袋亦是徒劳。连生命安全都没了保障,就冲这一点,杨家绝非久留之地。为今之计,多挣钱,赶紧撤! 将忽悠王跃的全鱼宴做法,予以补充详细,认真整理写成菜谱,尔后去找杨照。 三年的时间不算太短,杨照不仅对张雨偶有照拂,对待杨家上下人等尽皆温厚知礼。庶子的低调,或许也是无奈的求存立足之道。 二人平素甚少交集,张雨此前从未主动相寻,杨照略感意外:“今日是什么风把表弟吹来了?” 张雨郑重说道:“我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特地来向表兄讨教。近日大表兄外出游学未归,我闲来无事,常去渭河边独坐遐想……。” “表弟,慎言!”杨照神色复杂的打断了他,低声道:“你如今能得安然无恙,已是天大的福运!有的事只要心中有数,日后加意小心提防就是了!” 张雨原本想说在河边偶遇一位“高人”,向他传授了菜谱云云。但他与王跃分别不到半日功夫,莫非杨照就已经知道了?抑或王跃是个什么不能招惹的大人物?可看杨照的言语神情,又不太像啊! ……安然无恙?天大的福运?加意小心提防?!将这些字眼串联在一起,张雨不禁心中一凛,二人这是在鸡同鸭讲,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杨照对张雨遇袭的内情,应该是清楚的!但他既已提及,为何又要刻意隐瞒?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关乎到自己的性命。杨照是想欲擒故纵吗? 张雨心念电转,却是面不改色的道:“多谢表兄关爱。这段时日,我确实想明白了许多事。” 杨照漠然摇头道:“那又如何?你能怎样?我敢保证,没有人会相信你。表弟,你还是听我之前的良言相劝,前去禅寺暂住,安心发奋苦读,方为上策。” 张雨心知如若就着这个话题追问下去,非但问不出什么结果,反而会露了自己的底。推托道:“算起来大表兄这几日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杨照为人谨慎,自然不愿授人以擅作主张的口实:“此事还须禀明父亲,大哥那里知会一声也好。” 张雨这才拿出了菜谱:“表兄,昨日我在河边遇到一位精于厨艺的钓翁,教授了我几道菜肴的做法。据说若是拿去酒楼客栈,便可换得银钱。你行商在外,见多识广,倒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杨照接过一看,随口说道:“有道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谓的全鱼宴,只是个噱头。据我所知,煎炸小鱼、黄焖鲤鲫在湖湘一带早有这个做法,只有鱼头鱼骨豆腐汤搭配鱼片,略有新意。这几道菜食材易得,做法不难,旁人只须吃过一回,或也可仿照做出。” 见张雨满脸失望之色,接着安慰道:“那钓翁所说,假是不假。到底价值几何,明日我去陶然居一问便知。” 张雨已经意识到,受这个年代的交通与通讯条件限制,南北地域差异明显,前世唾手可得的诸多食材、调料、配菜难以齐全,试图兜售菜谱的想法,无疑过于天真了。顿时油然生出一股挫败感,身上还没捂热的十几两银子,似乎也隐隐发烫。 心不在焉的告辞出来,竟又鬼使神差的碰到了三夫人李氏。 自从杨家收留张雨之后,感觉这个女人像是更年期提前了似的,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表少爷真是心眼活泛,难怪能考中秀才!大少爷这才出去几天,就与二少爷打得火热了?” 你不过是人家老牛吃嫩草的一个妾室,神气什么呀?张雨冷冷道:“舅姨娘好。如若别无他事,我先回书房了。” 李氏蔑笑道:“我能找你有什么事?是我家老爷要我来恭请表少爷大驾!” 第006章 怪事连连 杨老爷大名杨宏,在杨家拥有不容挑战的绝对权威,在渭南当地为人口碑尚可。在张雨的记忆中,与这个嫡亲娘舅并无什么深厚的感情可言,留给他的印象只能说是不好也不坏。 随着杨宏年事渐高,自从将家业交与李氏和庶子杨照打理,便已深居简出。张雨寄居杨家三年以来,甥舅之间极少单独交流。今日杨宏突然要见他,不知所为何事? 心怀疑惑的进了内宅,见礼之后,杨宏吩咐李氏道:“我与阿雨有话要说,你先退下。” 李氏不敢违逆,瞪了张雨一眼,依言离去。 杨宏和蔼的道:“阿雨,你在杨家若有闪失,我真是无颜见你父母于地下啊!天幸你已伤愈,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听说你近日时常外出,如今你已有了功名,正值大好年华,切勿荒废了学业才好。” 长辈关心晚辈,娘舅关心外甥,原是题中应有之义。张雨中规中矩的道:“甥儿多谢舅父关心,谨遵舅父教诲。” “嗯。”杨宏点了点头道:“当日我受你母亲临终嘱托,接你来到杨家已逾三年。烈儿亦是自幼丧母,我念及于此,平日对他多有惯纵,疏于管教,以至于文不成、武不就。如今想来,悔不当初!” “你父亲病重之时,你尚且年幼,全靠你母亲一人苦苦支撑。孰料你母亲心力交瘁之下积劳成疾,随后溘然而逝。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早已看出,你自小看似不喜言语,性情木讷,实则头脑聪慧,心志坚毅。” “烈儿是杨家的嫡长子,我原本对其寄予厚望,到头来却是落得个恨铁不成钢!因其太过惫懒顽劣,天赋与心性较你远有不及。是以出于爱子私心,我有意安排你陪他读书,只盼对他有所启迪、心生触动,能够改过自新。不想非但毫无成效,反而累得你受了不少委屈,甚至差点儿害了你的性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雨并非铁石心肠,嫡亲娘舅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委实令人动容,也令他郁闷的心绪稍有舒展。 常言道,斗米养恩,担米养仇。张雨自问不管在杨家遭受过多少白眼与冷言冷语,但在这三年里食可果腹、衣可御寒、居有其所,总归都是铁打的事实。 出言劝慰道:“舅父言重了。甥儿能得舅父收留,不至冻饿街头,已然感恩不尽。” 杨宏面带倦色的道:“你若真心不予计较,那是最好。我已日渐年迈,精力一日不如一日。有的事情,也该给你个交代了。” 起身取出几纸文书道:“你母亲为人贤淑,不辞劳苦,骨子里却是性情刚烈,傲骨铮铮。生前家境艰难无继,宁可咬牙变卖宅地田产,以济一时之困,也不愿向我这个娘家阿兄乞怜求助。” “若非家产变卖殆尽,顾念你尚未成人生计无着,你母亲恐怕至死都不会开口将你托付于我!为了顾及你母亲的颜面,让她去得安心,我只能亲自经手,暗中将你家的宅地田产买回。房契与地契,以及托你张氏族人代管、佃租的耗用、收入清单,尽皆在此,你且好生看看。” 五间的砖瓦老宅一座,中田十五亩。这就是张雨父母未病之前的全部家底。房契与地契上,第一个卖主杨氏、最后的买家杨宏、中人具保的签名明晰在目,日期确实是在夏历正平二十二年,也就是三年之前。 然而几分契约文书上杨宏代签的宅地田产的主人,赫然是张雨! 母亲是个平凡但崇高的称谓,自己的母亲更是个伟大的母亲。张雨听了杨宏一席话,接过几纸文书细看之下,禁不住感概万千,热泪长流。 杨宏见张雨神色戚然,喟然叹道:“阿雨,往事已矣,来者可追,伤感无益。舅父与你母亲乃是嫡亲兄妹,正所谓血浓于水,你家有难,安得坐视不理?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张家就此湮没?我这么做、这么说,绝计没有在你面前卖好的心思。” “眼下你已近成丁之年,又读书有成,我对你父母也算勉强有了个交代。你我虽有甥舅之亲,终究张杨两姓有别。这些宅地田产,今日我都归还于你。田产有人佃租照管,宅院久无人住,尚需略加修缮。我可命照儿代为料理,或可资予银钱,你回去自行处置,二者皆可。” 不管怎么说,杨宏在张家最艰难的时候暗中相助,尔后将外甥收留安顿,如今又当面赠还家产,堪称厚道,足以令张雨心怀感念。 张雨已是两世为人,心智远比这个年代的同龄人圆熟老成。 所谓骨气与尊严,有时候确实十分奢侈,但绝不是不知好歹的莫名倨傲。张雨暗中估算,张家的家产满打满算也就价值一百两上下。可无论怎么寒酸,终究是祖业,是这个年代的父母留给他的烙印与念想。一份人情是欠,两份人情也是欠,是以老实不客气的顺势收下了。 “舅父,您的意思……莫不是想让我离开杨家,回老家去住?” 杨宏毫不讳言的道:“是啊!你是张家唯一的男丁,自立门户、延续香火乃是迟早的事。有了安身立命之基,便再无后顾之忧,只需安心攻读备考。过一段时日,我再托人为你寻一门亲事。既可了却你父母的遗愿,你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这个年代盛行早婚,十五六岁娶妻生子十分平常。如今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安定。渭南乃是京畿富庶之地,杨宏三言两语为张雨勾勒的未来美好生活蓝图,城乡各地活生生的范例,可谓一抓一大把。 红袖添香夜读书,确然雅致而浪漫。若是与此同时,还是饿着肚子而且门窗漏风,那就未免大煞风景了。 张雨心知杨宏是出于一片好意,本想推托婉拒。转念一想,这年头绝大多数都是遵从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亦须经过媒妁之言,总不会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婚吧?实在没必要当场扫了杨宏的脸面。 诚心诚意的躬身长揖一礼道:“舅父大恩,甥儿永不敢忘,来日定当厚报!” 张雨回到房间,和衣往小床上一躺,不禁双眉紧蹙。 一日之内,可谓怪事连连。 张雨对杨照的说法深感认同,那份全鱼宴菜谱明明不值几个钱,难道王跃真没看出来?为什么愿意掏钱买下?为什么会前后态度不一,改口答应为他在县衙谋个职事?究竟是真是假? 自古至今,装逼人士从来都不缺。纵然说破了大天,自己又没偷没抢的,顶多算是讹了王跃十几两银子。暂且放在一边,不去管它。 张雨去寻杨照的本意,显然与杨照先前心中所想是风马牛不相及,却直接导致了杨照对号入座的过敏反应,令人摸不着头脑。杨照先前是在想什么?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张雨刚从杨照房中出来,就被李氏叫去见了杨宏。由此可见,杨宏对张雨与杨照的言谈内容并不知情,向张雨赠还家产,应该也是早有决定。 杨家父子的出发点是否相同,不得而知,目的却是一致:打发张雨离开杨家,赶紧走人。难道这仅仅只是巧合? 第007章 今时不同往日 张雨用心思索半晌,确实想明白了很多事。 杨家在他父母双亡之后予以收留,不仅供他免费吃住了三年,陪同大少爷杨烈赶考打酱油之时,还捎带考取了一个秀才功名,如今连家产都一并赠还,杨宏这个娘舅已是仁至义尽。于情于理,张雨都没有理由继续呆在杨家。 至于遇袭一事,张雨也看得开了。行凶者的动机,无外乎两种:一是谋财害命,二是杀人灭口。 杨家家大业大,自家百十来两银子的那点微薄家产,还及不上杨家大少爷杨烈一个月的零用花销。人家根本就看不上眼,早在三年之前便已过到了张雨名下,有什么好谋的? 于是乎,只有杀人灭口这一种可能。为什么要杀人灭口?当然是因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像杨家这种殷富大户人家,除了谋夺家产,无非是闺闱丑闻,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杨烈与杨照名为兄弟,却因嫡长庶次,命运天差地别,兄弟感情看似和睦,实则寡淡如水。杨家上下与街坊邻里一致公认,杨照无论为人、品行与能力,都远胜其兄杨烈,但他真如平素看起来的那般勤勉温厚么?只怕未必。 连杨宏都亲口承认,对杨烈从小过于惯纵宠溺。杨烈也算不负厚望,扯了读书当做遮羞布,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张雨冷静分析,杨烈反而嫌疑极小。 杨烈是杨家的嫡长子,承继家业被视为天经地义,偌大的家产迟早是他的,根本不需要为此动什么歪脑筋。 杨烈不缺钱,也从来不缺女人。早已娶有正妻陈氏不说,还有好几个样貌不差的通房侍婢。其时仆役、侍婢的地位十分低下,杨家仆婢众多,只要有那个兴致与心气,他想祸害谁都不是问题。何况这货隔三差五的在外花天酒地,时常流连于风月场所数日不归,若说他什么都没干,你信么? 事发地点就在书房,杨照尊奉父命打理家业之后,几乎再未涉足此地,实际上已为杨烈专用。若是杨烈与人合谋下手,选在什么地方不好?难道是嫌没人怀疑么?反倒是真凶出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嫁祸于他的可能性居多。 张雨完全可以认定,无论是谋夺家产,还是闺闱丑闻,杨家三夫人李氏非但脱不了干系,而且必定是当事人之一。 李氏年仅三十余岁,身段妖娆,姿容艳丽。虽已徐娘半老,依然颇具风韵。杨老爷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想必有心无力。李氏正是女人一生之中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加之余生堪忧,既需要解决欲求、排遣寂寞,更需要贪揽钱财、赖以傍身。 凭心而论,张雨很不愿意去怀疑杨照,可偏偏所有的疑点都是指向杨照。从情感、欲望到利益,杨照与李氏的诉求全然契合。 比较而言,命运对于杨照是不公平的。只因杨照妾室所出的庶子,将来在父亲杨宏百年之后,说句难听的话,连要求分家的资格都没有。要么依附在嫡子门下生存,要么嫡子迫于舆论压力,多少打发他一点钱财田地,任其另谋生路。 杨照年方二十有三,也正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然也有两个通房侍婢,但不知为何,至今尚未正式娶妻。 杨宏授权李氏掌家理财,命杨照相助打理,已有数年。久而久之,二人难免相互暗生情愫,勾搭成奸,丝毫不足为奇。尔后若为谋夺家产,两相勾结监守自盗,实在太方便了! 李氏与杨照虽无血缘,毕竟有母子名分。一旦传扬出去,无疑是一桩天大的乱伦丑事,杨家不仅是祖上蒙羞,此后几辈人都休想抬得起头来。 张雨绝非自甘卑贱,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对于一个殷富大户的家族声誉来说,他区区一条小命又算得了什么?杨宏肯定有所察觉,但他已到风烛残年,与维护家族声誉相比,真相显然不再重要。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突然那么着急的让张雨走人! 张雨与其说是大难不死,还不如说他是漏网之鱼。 想及于此,登时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人家既是做得了初一,当然也不怕再做十五。若说之前还是厚着脸皮在杨家蹭吃蹭住,杨宏赠还的几个家产等于是用性命换来的,如今更是拎着脑袋在玩命啊! ****曾有一句名言: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对敌人的反击,同样必须建立在足够的实力基础之上。只要人在,一切皆有可能。 正如杨照所言,张雨即便知悉真相,眼下也是什么都做不了。至于生财之道,正所谓人不死,粮不绝。前世网文中因窃诗而一举成名者,多不胜数。在张雨看来,这与杨家的龌蹉家事一样狗血。可卖不了菜谱,莫非还去卖身不成?狗血也好,恶心也罢,万一真是逼到了那个份上,卖诗卖词卖文章,什么不能卖? 一经想通,顿感释然。 张雨与王跃订有十日之约,若说对他不抱任何希望,绝对是假的。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搬回老家居住,那是确定无疑。修葺老宅需耗时日,本身就是个很好的借口。张雨压根儿不相信,在杨家多呆上几天,能让他再度把性命都搭上!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在杨家的这几天里,可以混吃,但不能等死。 次日吃过早饭,张雨心已放开,照例闲适无事。出去走一走,总比窝在杨家要舒心惬意。下意识的走到那片河滩,却没能见到王跃。 这位大叔有些神神道道的,出现得突兀,不来也正常。小心无大错,那十几两银子还是暂时不动的好。百无聊赖的捱到天色将近饭时,像往常一样回了杨家。 从前的张雨或是自卑,或是识趣,除非逢年过节之时杨宏特地嘱咐,平日都是自觉与杨家诸多仆婢共进饭食。 草草吃过午饭,准备回书房看一看书,借以消磨时间。途径回廊的时候,又见到了十分眼熟的一幕:李氏与杨家大少爷杨烈。 杨烈样貌尚算英俊,只是脸色苍白,两眼无神,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由此可见,“以文会友”与“游学散心”是两件多么费神又费钱的苦差。这货消失已近十日,待到囊中空空,便是归家“读书”之时。 只见李氏将一张银票递与杨烈,板着脸道:“大少爷,老爷命我掌家理财是不假,但我不是取之不竭的聚宝盆。大少爷既怕老爷责骂,就应厉行节俭。” 如今杨家还没轮到杨烈做主,日常开销都是在家中账房支用。若是每月支用太过离谱,不仅必遭杨宏一通痛骂,而且下月还会严令账房勒紧杨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无奈杨烈大手大脚花销惯了,节流是万万不可能,那就只好开源。李氏手握杨家钱财大权,杨烈不来找她打秋风,还能去找谁?李氏想来也是被扰得烦了,据说一开始还给杨烈留余几分脸面,到得后来则是毫不避忌的没了什么好脸色。 此事在杨家早已不是秘密,可谓众所周知。不然的话,张雨怎么会看着那么眼熟呢? 李氏递与杨烈的银票折得方正,也看不出面额多少。杨烈接过揣入袖囊,脸色讪讪的道:“谢过姨娘了。” 李氏冷冷道:“杨家这份家业,说到底终究是你杨大少爷的。谢倒不必,多长点心就好!” 李氏拂袖而去之后,张雨与杨烈打了个招呼:“表兄回来了?” “阿雨?”杨烈显然心情不佳,皱眉道:“你还没死么?在此作甚?没事滚一边去!” 换作从前的张雨,只会强忍屈辱,无声离去。 但是,今天不同了。 张雨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容,骤然上前揪住杨烈的衣襟,猛地一拳砸了过去!这还不算,紧接着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又在腰腹间狠狠补上了几脚! 尔后蹲下身来,笑眯眯的问道:“表兄,感觉可还爽利?” 杨烈稀里糊涂的挨了一顿臭揍,疼得像虾米一样弓缩在地,兀自懵懵懂懂。满脸惊惧的盯着张雨看了片刻,扯起嗓子杀猪一般的嚎叫道:“来人!来人啊!……杀人啦!阿雨疯了!” 第008章 大飙演技 杨烈是什么感受不知道,反正张雨是感觉极为爽利。那就是个欠揍的货,张雨想揍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回廊是殷富大户宅院中的公用通道,并非隐秘之所。李氏离去不久,过往仆婢也多。谁都知道寄居杨家的表少爷平日没少受大少爷欺辱,谁都知道大少爷腆着脸皮向三夫人讨要银两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都知道装作没看见才是最佳的选择。躲还来不及,谁会去留意? 杨烈刚一开口嚎叫,张雨便泛起一脸痛苦之色,夸张的双手捂着肚子,顺势躺倒在地。 挨揍的是我,怎么你打人的还躺倒了?杨烈虽然混账,但并不傻:这小子平时不是个唾面自干的憨货吗?这是准备倒打一耙,在大飙演技啊! 登时气得浑身发颤,满脸悲愤的指着张雨骂道:“阿雨!你?!……你这厮忒也无耻,好生奸诈!” 张雨趁此间隙,又抹了几把灰尘涂在脸上,嘴下也没闲着:“过奖,过奖!日后当与表兄共勉之。” 嗯?张雨眼角的余光清晰的看到,杨烈塞入袖囊的那张银票当中,夹有一纸信笺。二人若无其他瓜葛,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难怪李氏要将银票折好!莫非……? 说话之间,李氏与附近的几个仆婢都已闻声赶来。李氏命人将二人扶起,森然问道:“我这才离开多久功夫?你们是姑表兄弟,有什么事掰扯不清?亏得你们都是读书人,居然还动起手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雨,你先说!” 张雨委屈的道:“舅姨娘,表兄游学归来,我于情于理都应与他见礼打个招呼。表兄或是心情不佳,言语之间有所苛责也就罢了,不想今日竟是抬手便打。我自然不敢还手,推搡之时若有误伤,万望表兄见谅,更请舅姨娘勿要怪责。” 坑人也是对演技的考验,张雨禁不住自己都佩服自己。 在杨家上下人等看来,张雨就是个任人搓捏的糯米团。他怎么敢打杨大少爷?要么确如杨烈所说,真是疯了。可他现在像是疯了吗? 杨烈愈发觉得百口莫辩,恨声骂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们都被这厮骗了!他那下手,真叫一个黑啊!” 包括李氏在内,在场众人尽皆不以为然。 都说相骂无好口,打架无好手。人们出于惯性思维,无不认为表少爷是何等老实?难道只许你打他,他连躲都不能躲?闪躲推搡之时,难免有所磕碰。不过是屁大的事,你怎么能像个孩子似的撒泼耍无赖呢?还要不要脸了? 杨烈在众人嘲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围剿下,想死的心都有了,捶胸顿足的嘶吼道:“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真是这厮先动手打的我啊!” “你闭嘴!还嫌不够丢人么?”李氏眼见围观的仆婢越来越多,没好气的斥道:“有什么好看的?散了,都散了!——你们俩也是,没死就都回房去!” 杨烈两眼几乎能冒出火来,瞪着张雨道:“我被这厮打伤了,我要去济仁堂看郎中!” 济仁堂是渭南县城最大的药号,坐堂郎中颇有名气。 李氏眉角一挑,戏谑的道:“大少爷,您爱看什么就去看什么。劳您让一让道,别占了大家过路的地方。” 张雨自知并未身怀什么绝世武技,打架更不是他的强项。用前世的话来说,杨烈最多就是个“多处软组织挫伤”,擦点跌打酒就行了。有什么必要去看郎中? 张雨脑子里蓦然灵光一闪:银票里夹带的信笺,莫不是一纸药方?杨家不缺钱,就算李氏身体有何不适,她自己不方便去,也可以请郎中到家里来。何必在人前做戏,借机假手于杨烈?二人之间一定有古怪! 安全第一,有备无患。回到书房歇宿的小房间,张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杂物中寻了两根一尺来许的称手的短棍。一根藏在枕下,一根藏在伸手可及的床边。 刚刚放置妥当,就听到杨贵在楼下呼喊:“表少爷!表少爷在吗?二少爷请你过去一趟!” 杨照方才没有现身出面,现在无非是询问张雨与杨烈冲突一事。 果不其然,见面之后,张雨尚未来得及开口,杨照便关心的问道:“怎么样?大哥没有打坏你吧?可曾伤到哪里了?” “……那倒没有。” 杨照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大哥自小就是那么个脾性,我听说父亲已经将你家祖产赠还,你反正在杨家呆不了多少时日了,勿要与大哥置气,这几日小心躲着他一点就是。” 打了人还成了众人眼中饱受委屈的受害者,怎一个爽字了得?傻子才跟他置气呢! 张雨骤然动手打人,并非只为出了心头那口恶气。 如若真凶不是杨烈,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臭揍不说,还遭了偌大的冤枉,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日后自然会死盯着他,伺机报复。这样一来,既是盯死了张雨,同时也让躲藏在暗处的真凶有所顾忌,难以再度下手,张雨等于在无形之中多了一层安全保障。 如若真凶确是杨烈,那就更简单了。难道因为张雨装成一个小鹌鹑,就会放过他么?不揍白不揍,在图穷匕见之前,权当热身吧! 杨烈与李氏关系暧昧,几可确定无疑。可张雨心中所有的疑点,又都是指向杨照。杨家兄弟俩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张雨现在谁都不相信。 今日之事最大的妙处,在于只有张雨与杨烈清楚整个过程。只要张雨抵死不认,杨烈再怎么满口叫屈,谁信啊? 既然如此,索性一装到底:“我省得的。大表兄脾性不好,平日无端发作于我,也不是一回两回,我早已习惯了。大表兄这段时日心情不佳,打我几下出出气,也没什么的。” 杨照嘘声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就是命啊!” 换了话题道:“阿雨,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昨日不是交与我一份全鱼宴的菜谱么?我今日正经问过了陶然居的管事掌柜。你猜他怎么说?他还真愿意出十两银子买下!” “你即将返乡安居,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是以我也没有讨价还价,自作主张将你那菜谱卖与他了。十两银票在此,你且收好了。” 听杨照这么一说,张雨心中对王跃的愧疚之意立时大减。 杨照如此相待,加之遇袭之事,至今只是停留在怀疑的层面,令张雨很难真正对他恨得起来。若非大奸似忠,那就的确是个厚道人。 接过银票道:“表兄有心了!” 第009章 厚脸皮的郎中 张雨重又回到书房,理了理思绪。这两日发生的事,无处不透着蹊跷,甚至可以说是诡异。暂且无论王跃能否如期履行承诺,留在杨家的时日已然十分有限。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也该着手暗中调查一番了。 捱到黄昏时分,下楼去吃晚饭。还没吃到一半,杨贵又来寻他了:“表少爷,大少爷有请。” 在场一同吃饭的仆婢不禁面面相觑: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这位老实巴交的表少爷到底招谁惹谁了?大少爷莫非是想接着整治他?这还有完没完了? 杨贵显然也是这么想。行到僻静处,婉言劝道:“表少爷,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都知道大少爷脾性不好,你只要稍事忍让,也就过去了。须知你还有大好前程,若因意气用事而吃了大亏,不值当啊!” 没人甘愿为奴为仆,地位卑贱并不等于愚蠢。张雨诚心诚意的对杨贵躬身一礼道:“贵叔,三年以来的照拂之情,我定当铭记于心。你的嘱咐,我切实记下了。” 杨烈竟是在书房等候张雨,此外别无他人。见张雨到来,又若无其事的屏退了杨贵。 张雨身材高大,身板打熬得结实健壮,杨烈徒具一副酒色掏空了躯壳。若非突施暗算,只是单打独斗,张雨任何时候都不憷他。 杨烈左脸红肿,眼圈发青,张雨那一拳显见打得不轻。冷冷直言问道:“阿雨,你今日为何要打我?你怎么敢打我?是否受人指使?只要你如实相告,我保证不再追究。” 为什么要打你?张雨心道,那是因为你欠揍。 虽说这个年代没有录音与摄像设备,但命人藏身暗处引作旁证还是可以的。 张雨谨慎的答道:“表兄,明明是你出言不逊在先,殴打于我在后。天地良心,表兄何出此言?” 杨烈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心头的火气登时又上来了:“你……你放屁!” 张雨退后几步走到门前,有意提高嗓门道:“怎么?表兄这是还未解恨,又想打我么?” “谁想打你了?你在胡说什么?!”杨烈气极之下,反倒冷静下来了:“阿雨,这几年我确实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但我从未动手打过你,是不是?你就那么恨我么?我今日真没找你麻烦的意思,只想与你讨一句实话!” “表兄,我方才说的就是实话。” “阿雨,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并不是平日看起来的那般老实。但这对我很重要!” 张雨仔细回想,最初引发杨照的过敏反应,是因为他无心提及想起了一件“非常紧要的事”。莫非杨烈含屈忍辱,也因为此?试一试就知道了! 当即依葫芦画瓢,不置可否的道:“表兄,最近几日,我想起了一件非常紧要的事。” 杨烈脸色略一抽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吗?那就当我没说好了。表兄还有别的事么?” “慢着!……我二弟今日找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昨日托二表兄卖了一份菜谱,他给了我十两银子,劝我早日搬回老家居住,也没说别的什么呀!” 杨烈恍然一笑,在身上掏摸片刻,拿出几张银票放在书案上:“他给了你十两是么?我给你三十两。只要你说实话,银子就是你的。” 杨烈似乎很想知道杨照与张雨谈话的内容,而且对张雨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张雨笑道:“银子我也很喜欢,但表兄这份钱,我真是没那个福分挣。” 杨烈缓缓将银票往他面前推了推,冷笑道:“阿雨,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为人不可太贪。你不是即将回家居住么?这钱就当是我送与你的安家之资吧!若是之后几日想起了什么,随时可以来找我,到时候定会有你的好处。” 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杨烈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好歹算是下了本钱。张雨跟银子没仇,却也不是叫花子。但若过于客套,反而会令他不放心,是以大大方方的收下了:“好的。表兄,我一定会慎重考虑。” 二人各怀心思,却仍不失为一次成功的会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这样挺好。 第二天,张雨起了个大早。天色才刚蒙蒙亮,趁着杨家负责收倒便溺潲水的仆役不备,用油纸取了一点内宅倒掉的药渣。 辰时时分出了门,径直来到县城济仁堂。向柜上伙计诈道:“我是北郊杨老爷家的表侄,奉杨家大少爷之命前来取药。” “取药?杨家大少爷没在小号开药啊?”伙计闻言一愣,继而说道:“哦,昨日杨大少爷确是来过,说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只擦了点跌打酒,并未开药。杨大少爷是小号的老主顾了,不过些许跌打酒罢了,怎好意思收他银钱?” 自曝行踪,别人按图索骥起来,岂不方便?杨烈应该是欲盖弥彰。张雨原想他也不会蠢到那个地步,赔笑道:“那想必是我听岔了。这位大哥,能否见告杨大少爷出了宝号,去往哪里了?” 伙计想了一想,答道:“杨大少爷去了哪里不知道,只记得是往南街那边去了。” 杨烈的活动范围缩小到了南街,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张雨假作闲逛之时暗自留意,南街还有两家药号,名气和规模与济仁堂远不能比。为谨慎起见,并不急于逐一上门相试。借歇脚之机在茶肆一打听,才知道街尾的巷子里,还有一个姓贺的野郎中开了一家小医馆。据说医术尚可,费用低廉,附近的贫苦百姓或贩夫走卒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大多是去那里诊治,所以也能勉强维持。 所谓做贼心虚,实际上是正常人下意识的心理反应。若是做了见不人的事,当然是越隐秘越好。张雨决定,就从那家小医馆入手。 小医馆很好找。走到街尾,也用不着问路,循着那股子药味寻过去便是了。 医馆小,一眼望去,院落也不大,不仅冷清,且寒酸而凋敝。或是今日天色尚早的缘故,张雨应该是光临医馆的第一个主顾。 一个留着两撇鼠须、长衫已然浆洗泛白的精廋中年男子,从屋里迎了出来,想必就是此间的主人贺郎中了:“这位公子,请进,快快请进!” 张雨无声的一笑,进屋坐了。贺郎中满脸堆笑的道:“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这不废话吗?谁吃饱了没事愿意来医馆啊?张雨略一思索,已明就理。贫苦百姓与贩夫走卒还好说,富家子弟与所谓的文人雅士则大多有讳疾忌医的心理。这贺郎中十分圆滑世故,见张雨虽是衣饰平常,却非劳力之辈,是以不忙开口问疾。 淡淡笑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确是受人之托,有事向先生请教。” 贺郎中顿时笑容一滞:“原来公子不是来寻医的。鄙人医技浅薄,请教二字,愧不敢当。” 言外之意是有病看病,没病走人,免得瞎耽误我的功夫。 张雨掏出身上的百十来文铜钱,笑道:“耽误了先生接诊病患,委实惭愧,权当稍事补偿。” 张雨如此上道,贺郎中脸色稍霁:“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有何事相询?鄙人或可勉力一试。” 张雨取出油纸包好的药渣:“敢问先生,此药可治何等病症?是否由你开出?” 贺郎中接过药渣拨弄开来,反复细看又认真嗅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张雨情知有戏,不想贺郎中随即正色道:“公子,为人当有操守,医者当有医德。我平日只管治病救人,病患家事一概不问。公子相询之事,恕我难以奉告。” 张雨不禁暗骂,你要钱就要钱吧,干吗说得那么义正辞严?也不与他多话,又掏出了一两左右的碎银子。 贺郎中瞄了一眼,仍自肃然道:“公子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张雨索性把身上的散碎银钱一股脑儿都掏了出来:“先生,我若身价不菲,就不会受人差遣了。这个忙你愿帮就帮,不愿帮我也不敢勉强,只好省下这几个银钱,回去复命。” 你若嫌少,我还不给了!真不是张雨小家子气,除了几个可怜的家产,他所有的钱财总共只有五十二三两银子。五十两整银被他视作日后发家的启动之资,确实没有随身携带。 贺郎中的脸皮竟是厚如城墙,无比麻溜的将张雨掏出来的银钱一把扫了过去,摇头啧啧叹道:“公子既是诚意十足,鄙人岂能辜负公子的一片诚挚之心?” 张雨直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这个混蛋,犹自面不改色的道:“万望先生不吝赐教,尽道其详。” 第010章 我不是江湖骗子 凡事过犹不及。贺郎中屈身小巷,屋舍简陋,显然生计艰难,自是深知其中道理。 拨弄着张雨带来的药渣道:“此药并非鄙人开出,但确是在此抓取。因为来人不通医理,自带的药方与抓取的药物截然相反,所以鄙人对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就此住口不言,又望了张雨一眼。 到得此时,张雨业已无心与他拽文,没好气的道:“你说你的,看我干吗?我若有钱,早给你了,还用得着你反复示意再行敲诈?我还是那句话,你愿说就说,不说退钱!” 贺郎中脸色讪讪的道:“还请公子稍安勿躁。豪门大户人家的隐秘家事,大多见不得光。俗话说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也是要冒风险的。这不是能多挣一个是一个么?” “来人自带药方分明是用于服之保胎、安胎,他却非要鄙人反其道而行之,换成堕胎、小产之药。哦,来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见便知是常年沉溺酒色,被掏空了身子。还有……。” 说道此处,又是戛然而止。张雨几可断定来人正是杨烈,愈发颇不耐烦,催促道:“你倒是接着往下说呀!” 贺郎中皮笑肉不笑的道:“公子今日的打赏,就值这么多了。” “是吗?”张雨既不生气,也不争辩,而是返身进了里屋。贺郎中以为他是找寻地方小解,或是背地里再去掏摸银子,也不以为意。 孰料片刻之后,张雨走出屋外,手中居然多了一根燃着的木柴! 贺郎中骇然大惊道:“公子,你……你这是何意?” 张雨嘿嘿笑道:“我年轻体健,跑得不慢。你要么追我,要么救火,要么干干脆脆的把话说完。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三者任选其一。” 有你这么讲道理的吗?贺郎中气急败坏的道:“你先将柴火熄灭放下!算你狠!咱们有话好说!” 张雨本就只是吓一吓他,也不为己甚,将木柴熄灭随手往院里一扔,重又进屋坐下:“说吧!我洗耳恭听。” 贺郎中狠狠瞪了他一眼,无奈的道:“来我这里问询此事的人,近一个月内,前前后后共有四个人,你是第四个。” “第一个就是昨日前来抓药的人,一共来了三次。一月之前,托说是为家中妻妾问诊。据他述说的症状,我一听便知是身怀有孕了。” 李氏日益渐长的烦躁脾气,手中酸甜可口的杨梅……,岂不是都可印证这一点? 只听贺郎中继续说道:“第二次是在半月之前,第三次便是在昨日了。第二次开的是安胎药,昨日开的却又是堕胎药了。” 杨烈其实就是个一无所长的富家纨绔子弟,优柔寡断、有所反复,并不奇怪。 “第二个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声称奉命而来,却是带来了两份药渣。一份与公子带来的这份一模一样,另一份则是壮阳的虎狼之药,却不是鄙人这里开出抓取的。若是常人阳事难举,将其份量减至小半服之,或有裨益。如若不然,轻则大损精元,重则伤及性命。” 张雨心中一沉,杨家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又是奉命前来过问这般隐秘之事,贺郎中说的岂不就是杨贵?足见杨老爷半点都不糊涂啊! “第三个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也来过两次,相询之事与你大致不差。这三个人都是言语谦恭,出手大方……。” “难道我就不谦恭大方么?”张雨戏谑的打断道:“我一进门便以礼相待,不仅给了你钱,又没打你骂你,也没烧了你家的房子。你还想怎么样?莫不是要找钱给我、以示感谢?” 贺郎中不由暗自腹诽,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小子看起来明明像是个斯文人,怎地生就一副泼皮无赖一般的德性? 对于李氏服用的到底是安胎药还是堕胎药,张雨毫无兴趣。倒不是心肠太硬,实在是轮不到他来管,他也管不了。 贺郎中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连忙接着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公子说笑了。” “依我之见,唯有第一人才是事主,而且身怀有孕的绝计不是他所说的家中妻妾。那人衣饰华贵、出手阔绰,若是妻妾有喜,怎会寻到这僻静之地的小医馆来?又怎会言辞闪烁?” “其余二人连同公子在内,应该都是前来查证此事的。那二人不像公子这般……这般有英雄气概,对药渣、药方以及事主的身形样貌问得甚是仔细,却均未言及其他。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自然不会无端卖乖多嘴。” “都说医者父母心,堕胎之事有违天和,历来是医家大忌。我虽家境困窘,但绝不会昧了良心做那等缺德之事!” 目的已然达到,久留无益。贺郎中的回答,即便只有一半的可信度,张雨也很感满意了。起身笑道:“你三番两次的坐地起价讹钱,那时候良心哪儿去了?你是怕万一不慎闹出了人命,难逃干系吧?” 贺郎中老脸一红:“公子,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我钱没讹到你几个,却是被你吓得不轻。再说了,我不还是向你交了实底么?” 张雨言不由衷的赞道:“不错,不错!叨扰!告辞了!” “公子且慢!”贺郎中叫住了他,神色郑重的道:“我看公子骨骼清奇……。” 张雨差点没乐出声来,利索的接口道:“乃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是吗?我兜里但凡还有一文钱,都不会用烧了这破房子来吓唬你,我劝你还是省省吧!踏实行医混个温饱比什么都实在,何苦做个江湖骗子呢?” 贺郎中急道:“这是通玄之学,岂是江湖术士的那些障眼法可比?我只是一时技痒,何曾问你要钱了?我不是骗子!” 张雨压根儿就不相信,连连摇头道:“谁敢保证你不是放长线、钓大鱼?可你看我像是个有钱人么?你若真有那等本事,大可以看看风水、推个命格、批个八字什么的,非但来钱快,还能摆一摆高人的架子,怎会潦倒至此?我只是没钱,不是没脑子。” 贺郎中一咬牙道:“那好!我且问你,在最近一两个月之前,你是不是头部受过重创?” 张雨登时愕然:“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这也看得出来?先生,你的医技很高明,不,简直是出神入化啊!”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医生接诊几乎全凭望、闻、问、切,更没有任何用于透视的医疗仪器。张雨束有发髻,且早已痊愈,若非事先知情,根本看不出他曾经受过重伤。贺郎中居然一口道破,连时间都大致不差,你敢说不是真本事? 贺郎中傲然道:“我方才已经说过,这是通玄之学,无关医技。试问世上哪有如此高明的医技?而你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家在何处、以何为业,我皆是一无所知,所以你也不要胡乱猜测了。怎么样?这回你愿相信了么?” 在张雨看来,之所以称之为玄学,既玄妙又玄乎,不可轻信,亦不可全信。他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可谓任重而道远,如今哪儿有多余的心思? 头也不回的挥手离去:“路是人走的,命是人定的!” 贺郎中犹不心甘,追出门外道:“公子日后若得闲暇,欢迎随时驾临寒舍!” 第011章 煽风点火 张雨出了巷口一问,才知道那位自称精通玄学的潦倒郎中的大名:贺竞成。 贺郎中虽然圆滑世故,但似乎没有必要有意欺瞒,而且一时半刻也很难编出合乎情理的谎言。所以张雨几可断定,他的一番说辞应该大致可信。 经过今日的暗访,真相业已逐渐明晰,呼之欲出。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杨烈在外浪荡惯了,大概口味也是生冷不忌。一来二去,暗中与欲求旺盛的李氏勾搭成奸,致使其有了身孕。于李氏而言,已然青春不再,就算贪揽再多的钱财,都不如自己生个孩子作为倚靠来得实在。 李氏自然是想全力保胎,将孩子顺利生下,可杨烈却不是这么想了。设法打下李氏腹中的胎儿,才是永除后患、最为稳妥的办法。而在李氏的胁迫下,不得不勉力虚与应付。 原本只要杨老爷身体康健、精力充沛,把这顶绿帽子扣在他的头上,此事想要遮掩过去,倒也不难。偏偏杨老爷业已年迈、雄风难振,授予李氏掌家理财之权,不无安抚之意。李氏无奈之下,只得大吹枕头风,借以服药滋补为名,暗行壮阳之实。既可让自己的孩子有个合理合法的父亲,又可让老爷子早登极乐,也好名正言顺的早日全盘接手家产。可谓是一石二鸟,恶毒之极! 然而,李氏非但万万没有料到杨烈的用心之险恶,而且大大低估了杨宏与杨照父子的心机之深沉。 不难想象,一旦揭破此事传扬出去,必定是一桩天大的丑闻。对于杨家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所以杨宏虽已洞悉一切,却是有苦难言,只能暂时隐忍,竭力捂住。 杨照暗查此事,更是不难理解。只要捏死杨烈与李氏这个致命的把柄,二人日后还不是任他宰割? 张雨的角色有点悲催,说白了就是个躺着也中枪的倒霉孩子。 遇袭的理由很简单,无意中撞破了杨烈与李氏的奸情,加之因考取了秀才而受杨烈嫉恨,是以遭了黑手。下手之人十有八九正是李氏,甚至连死因都为他想好了:不慎跌落楼梯,意外身亡。 ……好一对歹毒的狗男女! 这番推断当中最大的漏洞,只可能是有人许以重金封口,令贺郎中事先严丝合缝的编好说辞,以备他人问询。所以尚需最终确认,杨照仍是难脱嫌疑。 一想到杨照,张雨便不由自主的向陶然居走去。全鱼宴菜谱的价钱虽未达到心理预期,毕竟算是成功卖出去了。 天色尚早,暂无食客。张雨进店委婉问道:“店家,昨日前来的杨家二少爷托我问询,贵店日后是否仍会收购菜谱?” 店里的掌柜与小二闻言,皆是一脸茫然。掌柜答道:“可是北郊杨家的二少爷?他昨日并未光顾,小店亦无收购菜谱之说。公子是不是记错了?” 张雨立时了然,所谓代为售卖菜谱,其实是杨照的借口。 至今为止,真相与先前的推断截然相反,待到最终确认,就只是揭露的时机与方式问题了。可是揭露之后呢? 张雨自问并无万夫莫敌的强悍身手,更倾向于斗智不斗力。温柔一刀,那也是刀。 回到杨家,又去找了杨照。杨照关切的问道:“表弟,有事?” 杨照勤勉温厚或许不假,但若再把他当成甘愿认命的实诚人,那就是缺心眼了。 张雨似笑非笑的道:“表兄这是什么话?没事我就不能来么?不瞒你说,我方才去了陶然居。” 杨照略显尴尬的道:“表弟,我想帮你又怕伤了你的面子,真没别的意思。” 张雨笑道:“表兄多心了。只要情势所需,我不会拒绝任何善意的帮助。你我乃是姑表至亲,相互帮扶,原是理所应当。——今日我去陶然居只是顺便,之前还去了济仁堂与南街小巷的医馆。” “你……你都知道了?”杨照闻之讶然,继而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杨照有此一问,无异于直承其事。 张雨两手一摊道:“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但表兄早有提醒,我还能怎么样?只好自认晦气,回家安居,此事永不再提。” 张雨遇袭以来,杨家父子又是小心照拂、又是赠还家产的加意笼络,为的是什么?张雨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便是给他们服下了一颗定心丸。 杨照心领神会,欣然道:“你能顾念我杨家的颜面与些许恩义,那是最好。你孤身一人,回家安居不易。日后我会禀明父亲,对你予以更多资助。” 临时画饼,殊少诚意,张雨并不领情。皱眉道:“表兄,我倒是没什么。正可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步慢,步步慢。如今我最为担心的是,舅父老来得子的喜讯,随时可能会传遍渭南!到了那个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将会如何,还用多说吗?真凶只需与李氏横下心来,置诸死地而后生,联手决然一赌,杨宏难道还能拉下脸来自曝家丑、当众杀了他们不成?那他心中会是何等屈辱滋味?又将陷入何等狼狈的无奈境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雨一席话,已非阴损二字足以形容,说是阴毒似乎更为恰当。 杨照蓦然大惊:“真若如此,该当如何?!事关重大,父亲不得不慎之又慎,一直难以决断!” 张雨嘿嘿一笑:“这有何难?反其道而行之即可。杨家仆婢众多,谁都不瞎也不傻。表兄莫非以为,此事还能瞒得住么?暗地里密切留意,明面上不予理睬。外间的流言蜚语但有风闻,便可立刻放风应对。” “至于如何编排李氏的风流韵事,那就是你的事了。总之不要扯到大表兄身上,也无须为他分辨什么。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免得愈描愈黑。时间一久,事情自然就会淡了。” 杨照默然片刻,冷冷道:“只要杨家声誉不败、家势不倒,李氏一介妇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唯有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张雨伸了个懒腰,貌似不经意的说道:“表兄德才兼备,大表兄远不能及尔!那晚的凶器是重要证物,我连血迹都未抹去,业已小心收好,日后表兄或许用得上。” “你说什么?你留藏了凶器作证物?绝无可能!你受伤当夜的凌晨,大哥借口宿醉未醒不敢露面,父亲明明是命我清理善后的……。” 杨照下意识的脱口说到大半,立刻反应过来:“表弟,你仍不相信我?!” 张雨轻松笑道:“原本只信你六成,如今已是信你九成了!” 张雨虽非睚眦必报,却绝没有胸襟宽广到罔顾生死的地步。杨照明知他是煽风点火,却又深以为然。杨照心里非常清楚:张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支个小马扎,安坐一旁看热闹了! 第012章 姜是老的辣 如今杨家父子与李氏各怀心思,只须稍事挑拨,应可立收奇效。倘若以杨家声誉相要挟,挨个儿找上门去显摆得瑟,反倒是逼他们枪口一致对外了。 咱是身具秀才功名的读书人,打打杀杀的事有辱斯文,还是你们来吧! 李氏一再暗中催逼,老爷子突然赠还张雨家产,张雨没头没脑的说是想起了“十分紧要的事”,近日与二弟杨照往来密切……,这一切都令杨烈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有道是疑心生暗鬼,不仅如此,杨烈总感觉所有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怪异,令他无所遁形。 这日一大早,杨宏再度将张雨叫去,吩咐道:“阿雨,男儿行事理当果决,最忌拖延婆妈。难得照儿这几日清闲无事,正好可以向你交割田地,助你修葺屋舍。我昨日已命照儿准备妥当,稍后你们便动身起行吧!” 杨宏言辞明确,态度坚决,显见一刻都不愿张雨在杨家多呆。张雨若非顾念与王跃的十日之约,早已无心久留。可杨照几时“清闲无事”?托词将他一并支开,却为何故?如若事有万一,老爷子能够应付得来么? 语出诚挚的道:“舅父,您已赠还房契、地契,没有什么好交割的了。我听您的,稍后便动身回家。些许琐事,我自行料理即可。倒是杨家诸事繁杂,您身边离不开二表兄。” 杨宏淡淡一笑:“到了我这把年纪,什么事没见过?我还没有老糊涂,你只管放心好了。” 杨宏既然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张雨不再坚持。他在杨家仅是寄居,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出来一看,杨照已备好马车在等他了。 马匹是这个年代最为快捷的陆上代步工具,马车次之。骑马堪称极为实用的必备技能,张雨试着问道:“表兄,坐车我有点不习惯,我们能否骑马?” 杨照斟酌道:“我们行李不多,骑马也行。只是天气渐热,马车可以遮荫避雨,你离家已久,若是坐车回去,在乡邻面前面子上也会光彩一些。” 杨照想得周到,说得实在。张雨直言相告道:“表兄有心了。我想借此机会学会骑马,日后紧急之时也好便于赶路。至于脸面虚荣,我素不看重。” 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杨家,其余皆可从容为之。张雨料定,杨照必会答应。杨照果然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就骑马吧!” 骑马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张雨两世为人,胜在身体结实壮健,又胆大心细,不到半日功夫,便可轻松策马而行了。张雨兴味盎然,杨照也乐得绝口不提烦人的家事。 张杨两家相距仅有四十余里,只是一南一北,必须穿城而过。张雨不急,杨照似乎更不急,而且出手颇显大方。 为了教会张雨骑马,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捱到天色将近午时才进县城。杨照径直领了张雨来到陶然居,要了几个精致菜肴与半斤好酒,浅斟慢饮。吃饱喝足之后,并不急于出城。在街肆间闲逛了半晌,除了为张雨买了笔墨纸砚、几身上好的应季衣裳、被褥,果脯、糕饼、布匹之类杂七杂八的物事也买了一大堆。 杨照耐心解释道:“表弟,你回家安居,少不得要去拜会同族老人长辈,两手空空的登门,总不太像话。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若是略备薄礼,日后与他们相处起来,说话也多得几分底气。世人大多在乎脸面,若是直接奉送银钱,反而有持财轻慢之嫌。” 大恩大德固不可忘,小恩小惠做到这等细微地步,亦是暖人心肺。 杨照行事甚是老练。回到张家天色尚早,仍是不急。与张雨一起亲自动手,清扫屋舍,整理床褥,归置物事,尔后施施然去村口的茶肆吃了晚饭。再加上对乡邻族老的备礼拜会,人们想不知道张雨回来了都难。事实上,次日杨照又将田地佃租、修缮屋舍、购置替换老旧家什等等,有意无意的交托给了当地有头有脸、小有势力的几户人家。 张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始终是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似乎毫不介意充当杨照的跟班。 当天入夜歇宿之前,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话。杨照问道:“表弟,按理说你才是此间家主,我这般越粗代庖,你不会怪罪吧?” “表兄慷慨解囊,铺排周到,又劳心费力,我得以坐享其成,感激尚且不及,何来怪罪?” “……真的?” “真的。” 杨照疲倦的道:“但愿如此。你要知道,我有我的苦衷。” “我知道,也能理解。” 杨照幽幽叹道:“长夜漫漫,左右无事。此刻别无他人,你我之间无须太过包裹严紧,太累。不妨将你的想法,与我仔细说说吧!否则我愈发睡不着了。” 张雨沉吟半晌,笑道:“我原本以为,有些事心照即可,不须说破。舅父不会无端将你我同时支离杨家,对于我来说是无所谓,对于表兄则不然。舅父这是对你的绝对信任,也是为了保护你。日后你在杨家的地位,应是稳如磐石,这一节你大可放心。此为其一。” “其二,表兄此番行事,乃是遵从舅父之命,我自然心中有数。外间不利于杨家的流言,绝难杜绝。我是当事人,也可以说是证人,若能令我守口如瓶、甚至直接出面澄清,那是最好。在适当的时候,围绕对我的大力照拂扶助,炮制一个众所周知的话题,可以转移人们的视线,缓解流言带来的舆论压力。” “若说还有其三的话,就是扶助我的分寸把握了。有屋舍栖身,有田土糊口,虽无冻饿之忧,也难有裕余。其实表兄不吝银钱的诸项花费,远不如为我置办田土来得实在。说得好听一点,杨家对我的扶助可以细水长流,常来常往。说得难听一点,若我没有发迹发家的那个命,便长期无法摆脱对杨家的依赖。” 见杨照听得满脸错愕,笑问道:“表兄,我这么一说,你能安然入睡了么?” 才怪!敢情这小子心里什么都明白! 有钱好办事。在杨照有条不紊的操持下,张雨接收家产十分顺利。张雨暗自掐算时日,心想王跃最好能与他如约相见,之后再作打算也不迟。 杨照既惊诧于张雨洞悉人心的精明,又对老爷子将会如何处置杨烈与李氏时刻挂心,这几天委实是心不在焉,度日如年。 来到张家的第四日巳时时分,家仆杨贵满头大汗的寻来了:“二少爷,出事了!老爷命你将表少爷这边的事先放一放,立即赶回去!” 杨照眉头紧蹙的问道:“家中有何变故?” “昨日晚饭之后,三夫人像往常一般在后花园散步消食的时候,不慎失足跌入水池溺亡!” “啊?!”杨照与张雨面面相觑,大感震惊。过得片刻,回过神来追问道:“那……大少爷呢?” 杨贵神情古怪的道:“大少爷听闻之后,又哭又笑,还说了许多……许多莫名其妙的疯话。老爷命我连夜请来了济仁堂的郎中,不料大少爷见了郎中更是惊骇不已。昨夜哭闹了一个通宵,今日一早仍未有半分消停。据那郎中说,大少爷应该是患了失心疯了。” 不过短短三日功夫,李氏“不慎溺亡”,杨烈心理全面崩溃。难怪都说姜是老的辣! 第013章 守信用的大叔 李氏横死,一尸两命。可恨,可悲,也可怜,可叹。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一手将自己送上了死路。如果让她与肚里的孩子活着,无疑是杨家莫大的耻辱,所以她必须死。 杨烈未必真的就疯了。自与李氏勾搭成奸致其有了身孕,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可谓饱受煎熬。李氏一死便死无对证,原本对他有利无弊。无奈这是个被惯坏了的可怜孩子,非但没修炼到那个火候,紧绷的心弦反而因此骤然断裂,言行举止难免随着心绪的崩溃而失控。 只要杨烈当时稍一冷静,就应该知道,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但他偏偏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疯话”,老爷子对此必定也是始料未及。所谓的疯话,恐怕一字不假。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说虎毒不食子,所以杨烈只能是“疯了”。济仁堂郎中的专业诊断,便是对此最好的佐证。 李氏溺亡的时间,也颇为耐人寻味。晚饭过后已近掌灯时分,天色昏暗,正是杨家众多仆婢即将结束一天的劳碌、精神上最为松懈的时候。但是众目睽睽,岂能都对李氏跌入水池视而不见?是否真属溺亡,更是值得推敲。 老爷子将杨照支开,张雨及张家乡邻人等都是他不在场的有力证人。万一出了纰漏,不至于把杨照牵连进去。 精心策划,干净利索。太狠了! 张雨与杨照各怀心思,暗自思索,二人一时默然。 只听杨贵继续说道:“表少爷,老爷还吩咐,请你务必陪同二少爷回去一趟。” 张雨真心不愿掺和杨家的龌蹉家事,理由就是现成的:“贵叔,我毕竟是个外人,陪表兄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这几****自家的琐事才刚理清头绪。你看是不是向舅父禀明……?” 杨贵摇头道:“表少爷,老爷再三嘱咐我了,你家屋舍田地仍可托人照管,一应开销都由杨家承担,什么都不会耽误。老爷之所以请你回去,一是可以帮二少爷多出一出主意,必要之时可以为二少爷做个见证。二是前日有一位自称寓居县衙的王先生到访,请你明日一早去河滩一会。” 杨照不禁讶异的望向张雨:王先生?莫非就是他说的那个精于厨艺的钓翁?既是寓居在县衙,想必与县令大人交情匪浅。……父亲真是一片苦心啊! “好吧!”张雨假作无从推诿,顺势应承下来。陡然问道:“贵叔,第一个发现舅姨娘落水溺亡的人,必定是你吧?” 杨贵眼中登时掠过一丝慌乱,愕然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张雨淡淡一笑:“我随便猜的。——表兄,那便还是有劳你将这里的琐事交代清楚,我们也好尽早赶回去。” 二人这几日本来就是在磨洋工,委实没什么好交代的。有银钱开路,受托的张家乡邻更是人人奋勇。不过顿饭功夫,三人便一同动身,一路无话。 老爷子本已年迈,一夜之间遭逢爱妾横死、嫡长子发疯的大变,“哀伤忧急”之下,顺理成章的病倒了。杨烈足足闹腾了一宿,直到今日上午被强行灌下安神的汤药,才沉沉睡去。睡醒之后神智是否会恢复正常,犹自不得而知。 杨照的庶子身份,原本令他地位尴尬,如今俨然成了杨家的主心骨与实际掌舵人。杨府众多仆婢的目光中明显对他多了几分恭谨,而杨照待人则愈发谦和。 张雨深知,杨宏老谋深算,杨照精明干练。请他回来,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是以此番去而复返,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都说人命关天,哪家死了人都不是小事。杨照一进门便与老爷子计议了近一个时辰,尔后风风火火的忙活起来。直到掌灯时分,才来找寻张雨:“表弟,听说大哥醒了,随我一同去看看他?” 杨烈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的蜷缩在床角,对杨照与张雨的到来视而不见,妻子陈氏陪坐在旁,一脸愁苦的默默垂泪。昨夜老爷子安排了几名健仆轮流看守,布团与绳索赫然在目,显见只要杨烈再度闹腾或是胡言乱语,看守的健仆便会立刻动手用强将他制住。 李氏已然命归黄泉,杨烈这货本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主,受了这番巨大的刺激,不疯也废了。不知为何,张雨心中唯有无尽的唏嘘,竟无丝毫复仇的快意。杀人不过头点地,还要怎么样呢? 二人都想开口劝慰几句,却因话题太过敏感,不知该从何劝起。杨照低声吩咐几名健仆好生看守照料,向嫂子陈氏告辞出来,将张雨邀到了自己房中。径直问道:“阿雨,依你之见,三姨娘的丧事该当怎生操办为好?” 这个年代妾室的地位本就十分低下,加之李氏未曾育有子女,那就更是如此。魏国曹彰曾有“爱妾换马”之举,一度被传为风流佳话,侍妾地位之低贱,由此可见一斑。杨照绝非不懂,而是略有做贼心虚之嫌心神不定,才会有此一问。 若是逾规操办,岂不是提前坐实了日后无法阻绝的流言?张雨言简意赅的道:“依据常礼葬之即可。” 杨照点了点头,又皱眉问道:“那……要不要报官呢?” 杨照之所以有报官的念头,无非是想主动为杨家撇清,对李氏娘家有个正式的交代,也能剪断乡间邻里不少好事之人的舌头。 张雨敏锐的意识到,既然杨照敢于这么做,那就说明李氏并无致命的外伤,县衙仵作验尸的关口是肯定过得去的。 斟酌道:“是否报官,有利有弊。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自古皆然。表兄,我建议你还是问一问舅姨娘娘家人的意思。这年头谁敢保证没个三病两痛或是意外之灾?详细说明利弊,适当许以银钱安抚。如若不成,他们想报官就任他们去报官好了。只是天气渐热,尸身易腐,死者为大,最好是尽早入土为安。” 李氏若是出身于高门大户人家,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嫁与一个半百老头为妾了。应付李氏的娘家人,显然对杨家没有太大压力。李氏毕竟是横死,最怕的是夜长梦多、久拖生变,必须从速下葬、息事宁人才是真的。 杨照长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的道:“我们都忙了一天了,想必你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次日一早,张雨如约来到与王跃偶遇的那片河滩,远远望见王跃业已头戴竹笠、手持钓竿安坐垂钓了。 张雨自行在他身旁席地而坐,叹道:“大叔真是守信之人!” 王跃呵呵一笑:“公子不也是么?早两****去杨家寻你,听说杨家不仅将你的家产如数赠还,还助你回家安顿,足见你那位舅父待你已是十分仁义了。” 张雨轻松笑道:“大叔,你今日约我前来,应该不是为了夸赞我舅父仁义的吧?” 王跃佯怒道:“你这小子!好好一句话在你口中说出来,怎地让人听着那么别扭?罢了,罢了!我与你直说了吧!你托我在县衙所谋职事,已经有了着落。不过有个条件,我有一事想听一听你的看法,不可随口敷衍了事!” 第014章 试题 对于张雨这么一个声名尚佳的少年秀才来说,倚靠抄抄写写、或教授几个蒙童赖以糊口,并非难事。但若能在县衙混个公务员干一干,显然更具吸引力。至于王跃提出的条件,根本就不是问题。前世不是也要考试么?人家想要验一验你的成色如何,一点都不过分啊! 王跃眼巴巴的提前问上门来,可见其心情之迫切。看明白了这一点,张雨反倒不急了:“大叔,咱且不忙提条件。你先说说,为我谋了个什么职事?若我无力胜任,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王跃一脸促狭的道:“县令江大人有一爱子,年岁尚小,想聘一西席予以悉心教导。怎么?莫不是你的学识与见地不足以胜任?” 敢情是给县太爷家的宝贝儿子做家庭教师,张雨自认对付一个小屁孩子的本事还是有的。反问道:“这是个好差事啊!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住人家的,每天屁事没有,只知道垂钓消遣,你怎么好意思?教个孩子而已,你为什么不干?” 王跃闻言,不由气结:“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张雨很是无辜的反驳道:“难道我说错了吗?” 王跃哼道:“我另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渭南长住,江少爷那孩子我也教不了,你可满意了么?” 张雨悠然往草地上一躺:“好吧!这事我应下了。你有何事问询于我?说来听听。” 王跃默然片刻,正色道:“截至年末,江大人便在渭南三年任满。待到入秋,吏部遣员考绩之后,就将调任他处。” 张雨不以为然的道:“有道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只要不是因为犯事而被罢官查办,调任就调任嘛!莫非县尊大人还想一辈子赖在渭南不成?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若是待遇优厚,他又愿意带上我,我跟他去哪儿都无所谓。” 王跃摇头叹道:“官场之事,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在一地为官,连任两任者屡见不鲜,渭南亦然。说白了就是江大人不想走!因我与他有故旧之交,是以上月致信相邀来此,希望利用我的一些人脉,助其谋划留任之事。” “江大人不过是想仍以原职留任,换做往常,本也不难。可这一回情势却是有所不同,朝中早已有人盯上了渭南县令的位置。任满考绩,调任他处,新官接任,明面上的文章四平八稳,任谁都无话可说,实则是有人在背后角力。正因为背景复杂,牵连甚广,所以我一直在犹豫,尚未下定决心是否倾力相助。我想听一听,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张雨嗤笑道:“大叔,你问错人了吧?早几天我还是寄人篱下,一文不名。幸亏我舅父大发慈悲,赠还了可怜的一点家产。这些官场争斗之事,你居然来问我?” 王跃肃然道:“我虽与你仅有数日之交,但我相信不会看错人。你少年老成,身有功名,才具不俗,见识不凡,飞黄腾达或是名扬天下只是迟早的事,一时的困窘落魄又算得了什么?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切勿忘了,你答应我不会敷衍了事的!” 张雨苦着脸道:“原来你先前挖好了坑,是在这儿等着我呢!说实话,我这条小命经不起怎么折腾,只想平平安安的过好自己的日子。你们玩的那些游戏,我不想玩也玩不起。无论我的看法对错与否,日后我半个字都不会认账。” “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在我看来,你与县尊大人完全不必纠结于留任,而是现在就应该着眼于如何调任,调任何职,调往何处。” 王跃皱眉道:“哦?这是为何?我洗耳恭听。” 张雨侃侃而言道:“渭南土地肥沃,又是咽喉通衢,繁华富庶,县令一职,堪称肥缺。渭南县令虽然官职不大,品阶不高,但因地处京畿,易于为长安高居庙堂者所关注,对于仕途升迁极为有利。江大人不想走,朝中有人盯上了这个位置,我想原因皆在于此了。” “此等肥缺固然令人垂涎,但在貌似风光的背后,并非全无风险。理由很简单,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无时不刻不在盯着你啊!若想取而代之,不外乎是扳倒你、整死你、赶走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哪个官吏胆敢保证,自己没有半点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你都干了一任还不想走,能不招人恨么?区区一介县令,为此在官场妄自树敌,仅凭这一点就很不划算。” “能够谋到渭南县令这个位置,能力、手腕、后台缺一不可。而你刚才说江大人有一爱子年岁尚小,可见江大人年纪也不会太大,应当是正值盛年。既然如此,须知来日方长,理应韬光养晦。” “最重要的是,既是有人早已盯上了这个位置,就说明那人各方各面的实力,都比江大人差不到哪里去。你也说了,此事背景复杂,牵连甚广。能起到决定作用的,必定是两位后台老板之间的角力。后台老板们为了平衡利益,无论争斗的结果如何,最终都会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妥协。可谁能料到他们达成妥协的条件是什么?但只要有妥协,就必定会有让步与牺牲!你要知道,阎王打架,总是小鬼遭殃啊!为了原职留任而去冒偌大风险,何其不智?” 张雨一番话说得王跃脸色阴晴不定,心下已是悚然大惊:这小子真的还未年满十六?心机竟是这般老辣!若再过得几年,那还得了?! 强自平复心绪,不动声色的问道:“依你之见,江大人该当如何应对此事?” 张雨接着说道:“与其谋求留任,不如顺水推舟。我方才已经说过,接下来就要着手做好三件事。” “一是决定走,但要走得风光。当地的豪门富绅也好,县衙的下属官吏也罢,十有八九惟愿江大人留任。才刚喂饱、喂熟,你一拍屁股走人了,新官上任他们又得接着喂,成本上划不来,心理上难适应。所以发动县丞、县尉等一众下属官吏,联名向州府呈送一份请愿书,哭爹喊娘的祈求江大人留任。尔后发动几个豪门富绅,为江大人弄一顶万民伞、唱一出夹道相送什么的。这些花架子活计虽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却可以令江大人在上官心目中加深印象,也可以在渭南留下一个好名声。” “二是如何调任,调任何职,调往何处。将江大人决定接受调任的消息,尽快告知他的后台老板。凄凄切切的大书特书什么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之类,拍马屁卖好的文章怎么做,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对方既是选择了合理合法的赶人方式,说明还是有所忌惮,不愿撕破脸皮。你摆出不与相争的高风格、高姿态,也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离开渭南可以,若是平级调任,或是去一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任职,你当我傻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必须三管齐下,向江大人的后台老板、对方、以及你所声言的人脉,确切的表达这个信息。” “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升官调任,风光走人,何乐而不为?大叔,你以为呢?” 王跃愣神半晌,涩然笑道:“我以为,将来你若不能入仕为官,实在太过可惜了!” 第015章 就聘 常言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朝堂的存在就有争斗。张雨两世为人,已经习惯了以利益为核心的思维方式,自然比旁人看得更为明晰透彻。 张雨完全没有意料到,他给王跃带来了何等巨大的心理冲击。入仕为官于他而言太过遥远,本来他也没有多大兴趣。仅是付诸一笑,不去接话。 王跃主动问道:“不知公子何时可以到县衙就聘?对于束脩方面有何要求?我好回去告知江大人,让他有所准备。” 张雨懒洋洋的道:“杨家这几天正在办丧事,我若这么走了,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定在三日之后,如何?至于束脩方面,管吃管住是起码的,相信只要我把孩子教好了,江大人绝对不会亏待我,到时候看着办就是了。” 李氏的丧葬事宜并未另生枝节,办得十分顺利。除了丧葬耗费五十余两,杨家另外“大度”的赠予李氏娘家一百两作为安抚。如果将赠还张雨家产以及相关一应封口费用包括在内,杨家前前后后只花了不到四百两银子。 一条人命,不,严格说来是两条人命,花四百两银子就能做得油光水滑,了无痕迹。若非张雨大难不死,杨家还能省下二百余两。这就是张雨全程亲身经历的现实。残酷,但真实。 杨家办完了丧事,接下来就该铺排家事了。 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考虑,大少爷杨烈都必须继续“疯”下去。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一辈子想要脱胎换骨,实现掌控家业的逆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杨照比张雨想象中的更为精明。 老爷子杨宏明确表示,想要召开一次宗族大会,以嫡长子杨烈疯癫为由,向族人宣告立庶子杨照为家主承袭家业。而这个想法被杨照非常坚决的拒绝了,理由同样冠冕堂皇,那就是嫡庶有别、长兄病而未死,即便长兄病死,家业也应该由侄儿继承。在长兄杨烈尚未病愈、侄儿成人之前,他愿意“代掌”家业。谦让守礼之名有了,掌家理财之权也有了,依托杨家如今这个现成的平台,日后想不发财都难啊! 千金难买爷穿越。张雨对自己沦为杨家邀买声名的工具,毫不介意。杨家的一切龌蹉家事,与他再没有半文钱的关系。爷眼看要去县衙就聘,恕不奉陪了! 三日之后的巳时初刻时分,一位书吏模样的中年男子,领了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软轿来到杨家,声言遵奉江大人之命,前来迎接张公子至县衙就聘为西席先生。 此举既体现了县尊大人礼贤下士的亲民作风,又给了张雨与杨家十足的脸面,可谓双赢。张雨心知能受如此礼遇,昨日与王跃说的那一番话定然功不可没。 出人意料的是,进了县衙之后受到的礼敬,远远超出了张雨的心理预期。 这个年代的官署大多采用前衙后宅的统一建筑模式,因是流官,一方主官在当地少有私宅。渭南地域特殊,位置敏感,在任主官只要脑子里没有进水,即便私底下大发横财,明面上也不敢公然炫耀显摆,以免授人贪墨奢腐的口实,遭受同僚攻讦与言官参劾。 后衙内宅给张雨的第一印象极为深刻,与他的脾性甚为相符。从宅院的花木到厅堂的家什陈设,都是平平无奇的寻常物事,却显得十分古朴雅致,每一处都是洁净异常,令人感觉非常清爽。不难看出,这位闻名已久的江大人非但有点洁癖,而且是个头脑清醒的明白人。 江大人大名江润泽,大约三十余岁年纪,身着一袭雪白长衫,样貌颇显俊逸。江夫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的样子,有中上之姿,风仪亦是端庄得体。 江县令夫妇二人亲自将张雨迎入厅堂落座奉茶,王跃从旁作陪,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同在坐,想必就是张雨日后要教的学生,名叫江成阳的江少爷了。 江润泽打量了张雨一番,抚须微笑道:“张先生果然是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之前我听子安兄说起,兀自不敢相信。今日一见,委实不虚!成阳若能得张先生屈尊教导,实乃我儿之幸!” 王跃老实不客气的道:“润泽,你要相信老夫看人的眼光。” 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张雨一不留神便由“小哥”而至“公子”,由“公子”而至“先生”,连他自己都暗暗觉得好笑。 江润泽身着便服,笑容亲切,言语和蔼,没摆半点官架子,没打一句官腔。他一开口,张雨便知道此人年纪不大,却是个官场老油子,也是个大师级别的演技派高人。 人家给你脸,那是他的事。你若是傻不拉几的当真,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张雨躬身长揖一礼道:“承蒙县尊大人谬赞,王先生抬举高看,学生愧不敢当。能与贵公子同学共勉,学生受宠若惊,此亦学生之幸也!” 张雨在态度谦虚恭谨的同时,也是顺势答应就聘了。江润泽与王跃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一齐点了点头。 江夫人起身款款一福道:“日后那便有劳张先生多加费心了!只是小儿顽劣,万望先生悉心教导,严加管束。” 夫妇二人轮番上阵的以礼相待,却都绝口不提束脩酬报,江夫人显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张雨拱手还了一礼:“夫人言重了。学生定当尽力而为,不负厚望。” 情知自己的那点老底,必定都让王跃在江润泽夫妇面前揭了个零光不剩,不由暗怨自己嘴贱。但一想到若不亮出点成色作为进身之阶,人家凭什么聘你?便也释然了。 转念之间,只听江润泽喊道:“成阳,过来!向张先生叩首,行拜师之礼!切记好生听从先生教导,但凡先生之言,不得有所违逆!” 张雨始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鹌鹑模样,江成阳一直陪坐在侧,神色漠然一言不发。可张雨明显能感受到,这孩子目光中流露的不屑与挑衅意味。 官宦富户人家的子弟,一般五六岁便发蒙入学,甚至更早。这孩子少说已有十一二岁了,早已过了开蒙的年龄。张雨记得王跃那天无意中说他“教不了”,江夫人今日又说“小儿顽劣”,想来绝非谦词。不就是个让人头疼的熊孩子吗?若是治不了你,我也不用混了! 江成阳瞪了张雨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在他面前跪倒,马马虎虎的磕了三个头,尔后敬茶行礼。 张雨接过茶盏象征性的碰了碰嘴唇,一脸惶恐的伸手扶起江成阳:“少爷免礼,免礼!” 第016章 另类先生 江少爷的准确年龄是十二岁。据闻江夫人之前还曾生过两个女儿,但都未能养到学步的时候,便因病夭折了。好不容易得了江成阳这么个宝贝儿子,健健旺旺的长到了十二岁,自然是当成了心肝尖儿肉,宠溺惯纵之甚可想而知。 江夫人出身于豪富之家,江润泽从进学中举,到入仕为官,如若不是倚仗夫人娘家雄厚的财力支持,断然不会如此顺利。是以夫妻二人感情甚笃,虽只育有一独子,江润泽却并未纳妾,乃至连个通房姬妾都没有。 拜师宴上的诸多菜肴,也是十分精雅。张雨不擅饮酒,亦不嗜酒,席间几度举杯敬来敬去,都只是浅尝辄止。饭后宾主奉茶寒暄几句,江润泽便命人先带张雨前去安顿。 因为时将入夏,张雨除了几身换洗衣裳,别无行李。他对生活条件方面没有太多讲究,书房东头的房间虽然小了点,好在通风向阳,作为日常起居之所,读书、教学、生活都很方便。 张雨前脚刚走,江成阳后脚便乖宝宝似的说回房去了,江润泽夫妇与王跃仍在闲坐叙话。 初次相见,江润泽对张雨印象甚佳,评价颇高:“之安兄,若非你亲证力荐,我绝难相信那番见地是出自这少年之口。今日我看他温文尔雅,恭谨有礼,并无之安兄所说的带有痞气啊?他虽家境艰难、饱受磨砺,却对菜肴辨识甚精,又连掉落在桌上的饭粒,都能大大方方的小心夹起来吃掉。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人,能有这样的涵养风度与平和心气,委实难能可贵。” 江夫人皱眉道:“老爷,之安先生,今日我们待小张先生这般礼遇,是否有些过了?纵然他学问再好,本事再大,毕竟只比我家成阳大得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啊!……成阳自五岁开蒙至今,七年之间都换了近二十位先生,这小张先生能教得了他吗?” 江润泽对王跃苦笑道:“小儿确是被拙荆惯得不太像话,倒让之安兄见笑了。若是小张先生实在教不了也不打紧,我定会听从兄台之言,另委职事将他留在身边。” 王跃挥手笑道:“恕我直言,贤伉俪恐怕是忧虑过甚了!我敢担保,莫说是令郎了,就算我们三人加起一起,那小子应付起来都是绰绰有余。一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头是顽劣成性必会给他个下马威,就在这两三日之内自有分晓。若是不信,我们不妨拭目以待吧!” 次日一早辰时时分,张雨正式开始了第一天的教书先生生涯。 依据大夏官仪,各地官署按照品级自有规制。渭南县令官居七品,后衙内宅并不轩阔宽敞。张雨的居所与书房仅有咫尺之遥,然而书房异乎寻常的清静,令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走到书房门前站定,朗声问道:“人呢?来人!江少爷可来了么?” 书房里传出一个稚嫩的童音:“我早已恭候多时了!先生,请进!” “哦,少爷来了就好。”张雨骤然飞起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果不其然,门上一个装满墨汁的砚台咣当落下! 张雨轻蔑的一笑,拂了拂未染一滴墨迹的长衫,踱步而进。往书案与座椅瞄了一眼,又是一脚将座椅踹翻在地。不仅是椅面上钉有铁钉,一条凳腿也早已锯断,只在虚于支撑。张雨拾起锯断的凳腿,走到江成阳面前,嘿嘿笑问道:“江少爷,你说我是该揍你呢,还是揍你呢?” 江成阳满脸惊愕的盯住张雨看了片刻,艰涩的道:“不可能!你比我大不了几岁,明明看起来很是老实的。这……这绝不可能!” “不服气是吧?”张雨笑道:“我明白告诉你,你这些个上不了台面的招数,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你好歹是县太爷家的少爷,书房里别说没有研墨展纸的书童,怎么会连个端茶倒水的仆婢都没有?八成是害怕你父母怪责,为了掩人耳目,事先都将他们屏退了。你憋了一肚子坏水要整我,还想来个死不认账,好让我有冤无处诉啊!” “眼下正是即将入夏的闷热天气,你将房门虚掩,门上若无蹊跷,那才是怪事。同样的道理,好好的一张座椅,为什么要铺上厚厚的坐垫?难道你想让我热得捂出褥疮么?所以书案前的这张座椅也是绝计坐不得的。” “还有,有道是有备无患,你对书房十分熟悉,我昨日也曾仔细勘察过地形。房中陈设简单,你要设置机关,只能在门窗与书案座椅上面做文章。我这么个说法,你还满意么?” 江成阳略一愣神,嚣张的强辩道:“那又如何?你只不过是个读了几句书的穷小子,敢拿我怎么样?” 张雨轻松的摆弄着手中的凳腿道:“我还能拿你怎么样?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揍你啊!” “你敢?!”江成阳出于心虚,情不自禁的往后一缩,犹自不相信的道:“你若是打坏了我,看你怎么向父亲与母亲交代!这个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你先把手里的凳腿放下!” 张雨依言将凳腿随手扔过一边,啧啧点头道:“是你先做的小人,所以我也不想做君子。还是你想得周到,这凳腿硬邦邦的,万一我下起手来没个轻重,把你打坏了真是件麻烦事。” 江成阳登时松了一口气,不无得意的道:“我就说嘛……”。 话音未落,张雨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前,将他掼倒在地死死摁住,一把扒下他的裤子,毫不客气的在粉白的小屁股上狠狠打得啪啪作响! 待到江成阳反应过来,屁股上已是火辣辣的疼痛难忍,当即便杀猪一般的嚎叫起来:“姓张的!你给我记住!小爷跟你没完!” 张雨打完收工,理了理衣襟啐道:“小子,机关是你设下的,仆婢是你屏退的,吃了亏就撒泼耍赖,你还要不要脸了?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你喊破了喉咙都不会有人来的。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江成阳想想也是,立马收声,咬牙切齿的道:“姓张的,算你狠!小爷若不整死你,这事不算完!” 张雨闻言,又在他腰腿间补踹了几脚,不屑的道:“我丢了凳腿,也没打脸,你就知足吧!怎么?输不起啊?你没完?我还没完呢!” “你若将我整死逼走,便是砸了我的饭碗。饭碗没了我便会生计无着,说不定哪天还会流落街头。我一心指望倚靠这份职事发点小财,你这明摆着是在挡我财路!有没有听过?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都要杀我父母了,咱们便是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啊!你说我能放过你吗?” ……不过是想赶你走人罢了,谁说要杀你父母了?怎么就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了?江成阳被张雨绕得有点犯晕,目光中已然满是惊惧:“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雨神色笃定的走到门口,脱下长衫扔进犹自未干的墨汁当中,为求效果逼真,又加着踩了两脚。之后从容不迫捡起穿回身上,顺势将手上的墨渍在脸上抹了几把。 江成阳隐隐感觉不妙,追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雨咧嘴一笑:“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栽赃、陷害、冤枉等等诸如此类的字眼,你应该都不陌生。揍了你,我还要憋屈死你,捎带在你父母哪里讹上几个银子花一花。知不知道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不难理解吧?” 伸手在头上的发髻上随意挠抓了几下,自言自语的赞道:“好了!这样的造型,应该堪称完美!小样儿,跟我斗!” 继而迅速切换状态,疾步夺门而出,凄切的嘶吼道:“县尊大人,县尊大人!今日您可一定要为学生做主啊!” 第017章 万事好商量 张雨以西席先生的身份任教的第一天,就将县衙后宅闹了个鸡飞狗跳。可被江大少爷整治赶走的教书先生多了去了,熟知内情的后宅众多仆婢非但见怪不怪,反而都对那位年轻得不像话的新来的先生报以同情的目光。 江成阳再怎么顽劣,终究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受了那么大的憋屈又百口莫辩,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但面对父母的责骂,虽是横眉冷对,却是默然受之。 张雨的精彩扮相与声泪俱下的陈述,令江润泽夫妇实在无话可说,加之自家孩子平时是个什么货色,他们心中尽皆有数,只得对张雨百般安抚。江夫人除了替儿子连声致歉赔罪,还很大方的赏了张雨五十两银子作为补偿。 张雨也是见好就收,大义凛然的道:“些许委屈,何足挂齿?恳请县尊大人与夫人放心,学生断然不是畏难即退之人!” 张雨告退之后,江润泽向王跃担心的道:“之安兄,还是第一日便闹成了这样。依你之见,是不是……?” 王跃淡然道:“润泽,你没听这小子明确表态、决意不走么?事情或许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再多看几日,又有何妨?” 江夫人点头道:“那倒也是。成阳今日默然受责,未有一言反驳,更未发狠说要赶走小张先生。既然如此,再多看几日也好。” 首战告捷,张雨心情不错。换下满是污渍的一身戏装,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倍感爽利。因为不知道江成阳那破孩子下午会不会来,午后径直到了书房。将两腿架在书案上,摆了个最舒适的姿势半躺半坐,随便拣了本书看,百无聊赖的消磨时间。 正自昏昏欲睡,王跃悄然进房在他旁边坐了,笑问道:“小子,说说看,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雨颇不耐烦的道:“大叔,你不是都听见了、也看见了么?” 王跃笑道:“耳闻目睹,未必为实。如我所料不差,应该是恰好相反。江少爷想要给你个下马威,反倒被你教训了一顿,还只能敲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张雨打着哈欠道:“那你还问什么?你说是就是吧!” 王跃提醒道:“江少爷虽说顽劣倨傲,但绝对不笨。你就不怕他挖空心思把你赶走?为人师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切勿大意了。” 张雨被王跃搅得睡意全无,不以为意的道:“我怕什么呀?江少爷先前听说我比他没大几岁,初次见面又见我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以为我好欺负。我敢保证,自今日起,他只会一心希望我留下。” 王跃不由一愣:“这是为何?” 张雨解释道:“像他这样被惯坏了的孩子,通常十分好强,报复心也重。在我手里吃了那么大一个闷亏,岂会轻易罢手?我若走人,他找谁报仇去?” “再说他从小有求必应,事事顺遂,但别人或是顾忌畏惧他家的权势,或是嫉妒鄙视他家的财富,很难真正与他有所亲近。所以这孩子其实很可怜,莫说是朋友,恐怕连个正儿八经的敌人都没有。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怎么会放我走?知道什么是孤独吗?听说过什么叫叛逆么?” 王跃恍然问道:“言之有理。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直与他斗下去?” 张雨笑道:“还能怎么办?接着揍啊!打到他服为止。对于强者心存敬畏,乃是人之常情。小孩子记打不记吃,更是如此。一来二去打得怕了,要么会无条件的屈服,要么会有条件的合作。不管他怎么选择,无论是真是假,总之都得向我表明态度。只要能逼他坐下来谈判,那就一切都好说。” 王跃在江润泽夫妇面前看似对张雨信心满满,实则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听张雨这么一说,才把心放回肚里。 第二天,张雨依然按时去书房上课,只是不再两手空空,而是多了一本书。 房门依旧虚掩,张雨连看都不看,照例猛踹一脚,随即闪身躲开。门上搁着的一块放满拳头大小鹅卵石的木板,哗啦啦的应声掉落!如果张雨稍有大意,认为江成阳不会故技重施的话,轻则鼻青脸肿,重则头破血流! 这一回干脆懒得与他废话,刚一进门便劈手将手中的书本重重的砸了过去。江成阳正自愕然懊恼,猝不及防之下,面门被砸了个正着,嘴唇都被砸破流出血来了。登时大怒道:“你又打我?!” 张雨冷冷道:“打你怎么啦?难道还要看日子、挑时辰?你就是欠揍!我没拣石头砸你,已经是手下留情了。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招,你累不累?有本事你倒是换点新鲜的花样啊!” 两眼往他下盘梭巡道:“今天是要我动手来扒裤子呢?还是你自己脱呢?赶紧拿个主意!” 江成阳羞愤交加,愈发暴怒如狂。一把抄起座椅大吼道:“姓张的,小爷跟你拼了!” 张雨身板结实,远比江成阳高大健壮,又一直在凝神戒备,怎会让他得手?立刻夺过座椅,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跟我拼了?就凭你这副小身板儿?我呸!” 江成阳索性赖在地上不再起来,两手紧紧抓住腰带,严防张雨进一步采取行动:“你……你别过来!……你到底要怎样才不会打我?” 江成阳语气中已明显带有怯惧,张雨不禁暗自得意。扳着脸道:“你以为我有扒人裤子打屁股的嗜好?放心好了,起来吧!至于以后打不打你,这事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看我的心情,更看你表现。” 江成阳依言站了起来,可怜巴巴的向书案那边走去。刚一转身,两颗小眼珠子便骨碌碌的一阵乱转。双手端起书案上的茶盏,躬身递到张雨面前:“先生,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您请喝茶。” “嗯,这就对了。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学生,先生最喜欢了。”张雨大喇喇的接过茶盏,趁势喝了一大口。 来硬的不行,小爷就给你来软的。看你中不中招!江成阳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孰料尚未来得及得意,只听“噗”的一声,被张雨一口茶水喷了个满头满脸! “江少爷,跟我玩这一套,有意思吗?茶水已经放凉了,显然是你在房门上布设机关之前就倒好了的。昨天挨了揍吃了大亏,今天你会那么好心一早给我倒茶?劳您长点心好不好?这样的茶能喝吗?我会喝吗?你以为我脑子里进水了还是怎么地?” 张雨脑子里是没有进水,但又一道精心设下的机关被轻轻巧巧的识破了,加上这一番冷嘲热讽,已然让江成阳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张雨冷笑道:“江大少爷,还有什么招数,尽管都放手使出来,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瞬间换上一副极度痛苦的嘴脸,捂着肚子弯下腰来:“怎么样?今天这个扮相还行吧?只要你不怕丢人,只要你不嫌你家钱多,我可以变着法子每天都陪你演上一出!——县尊大人,县尊大人!” “慢着,慢着!”江成阳连忙拉住张雨,低声道:“我服了!真服了!……你先前不是说,咱们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服软当然好,可今晚若是让你睡踏实了,未免太对不起我自己了! 张雨直起身来,笑道:“你的意思是,想与我商量商量?可以啊!但我今天实在没什么心情,您还是明日请早吧!” 第018章 一言为定 俗话说,横的怕狠的,狠的怕更狠的。张雨在县太爷家庭教师这个光荣的岗位上,仅仅是战斗了两天,就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看得出来,江成阳其实很聪明。张雨充分相信,只要自己别具一格的教育方式一经抛出,必定极具杀伤力。 张雨有自信,并不等于过分自恋。仅凭两天时间,就想彻底收服一个顽劣成性的熊孩子,无异于天方夜谭。 第三天一早,张雨依旧不是两手空空,手里的书本换成了戒尺。今日书房之中全然是另一幅光景,房门洞开,桌椅洁净铮亮,书案上一盏清茶兀自热气腾腾。 江成阳原本老老实实的坐等张雨,见他手持戒尺,顿时大为不悦:“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商量的么?我真没设什么机关,你怎地又带了凶器?” 张雨毫不客气的反驳道:“话是这么说,可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诚意?再说这是凶器吗?你又不是没读过书,难道戒尺都不认识?” 江成阳嘟囔道:“不就是用来揍我的么?还说不是凶器!” 张雨直白的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既想商量,就先说说你有什么条件!若是合适,我会认真考虑。” 确如王跃所言,江成阳并不笨。琢磨了一宿,也知道要先看一看张雨的底牌。倔强的道:“我接连被你揍了两顿都没去告你的黑状,够意思了吧?你先说!” 张雨嗤笑道:“挨揍那是你自找的,你去告我的黑状有用吗?从辈分上来说,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从实力上来说,你打又打不过我,耍狠使诈玩阴的也斗不过我,凭什么我先说?你不愿商量也行,咱们接着干就是了。” 像张雨这样无赖又无耻的先生,江成阳本来就是头一回遇到。若论心机,哪儿是张雨的对手?登时被噎得直翻白眼,悻悻的道:“以后你不能随便打我,也不许阴我、坑我。当然我也保证不再整你、赶你。在我父亲与母亲面前,谁都不许去告黑状,谁也不能说谁的坏话。” 张雨眼睛都不眨的道:“理应如此。这一条我答应了。” 江成阳接着说道:“好的。以后我想读书的时候,自然会读。但我什么时候读,读什么书,不用你教,也不用你管,只要你帮我把父亲与母亲那边应付过去就行。相安无事的话,大家都省心。你知道我家不穷,绝计少不了你的好处。这不算为难你吧?” 张雨默然片刻,不置可否的道:“在此之前,你有没有与别的先生像我们今天这样商量过?” 江成阳无奈的道:“有过两个。一个声称有愧于心,只干了几个月便自行辞馆了。另一个因为太笨,不擅遮掩,是被父亲赶走的。” “之后的那些先生,虽然年岁不等,做派却是大同小异。都是成天板着一副臭脸,好像与我有仇似的。动不动就罚背、罚抄、罚打,三天两头的去父亲那里告状。不过一点屁大的事,都会把我往冥顽不灵、无可救药上面攀扯。烦都烦死了!” 江成阳的感受,张雨完全能够理解。莫说是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前世,数以千万计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你为什么又愿意与我商量了呢?” 江成阳委屈的道:“我这不是没办法么?你看起来像个老实人,可动手揍人、颠倒黑白、栽赃陷害,哪样不比地痞泼皮来得熟溜?我斗不过你啊!再者你若没有几分真才实学,父亲也不会请你来了。” 张雨若有所思的道:“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愿读书,而是不愿像你父亲那样入仕为官,一心只想统兵征战。是么?” “正是,正是!你怎么知道?”江成阳脸上的兴奋之色转瞬即逝:“做官有什么意思?统兵征战不也是治国平天下?想必你已向父亲仔细打听过我的学业了,这没什么稀奇,我也不必隐瞒。你答不答应我的条件?赶快给句痛快话!否则的话,我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想辙整你,找碴撵你!” 张雨笑道:“若是只能都听你的,还用商量什么?你就不想听一听我的条件?” “……你先说说看。” 张雨敛起笑容道:“首先我要与你说清楚,我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你的学业,包括你的父母在内。你父母望子成龙,可谓不惜血本,前前后后为你礼聘了不少先生。从你五岁开蒙至今已有七年,就算你是一头猪,也该读了几本书进去了吧?” “书架上书籍甚多,只有两处留有经常翻动阅读的痕迹。一处放置的是兵书战策,指痕污迹颇重,有的书页还卷起了边。另一处则次之,放置的是四书五经。只需用心一看,你的喜好岂不是一目了然?据此推断,这些书籍你未必都能读懂,但至少说明你读过。” 江成阳将信将疑的插话道:“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信不信由你。别打岔!其二,你必须遵守我规定的作息时间。每日上午我教你读书,下午我陪你自由活动,晚上各顾各。” “其三,既然做了你的老师,我总该教你点什么才像话。入仕为官与统兵为将,在我看来理应相辅相成,二者之间并不矛盾。若是文武双全,上马可领军,下马会治民,不比做个只会冲锋陷阵的一介武夫要强上许多?” “依你的家世财力,为你重金礼聘几位当世大儒为师绝非难事,所以四书五经我就不献丑了。我会教授一些自己整理的经义,也会给你讲解一些兵书战策,乃至教你一些旁门杂学。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你可以留在家中,也可以出门去玩。我虽不谙武技,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教你一些强身健体之法,生存保命之道。夏日将至,我可以教你游水消暑,可以教你钓鱼,甚至可以教你做菜。” “敢问江大少爷,不知您对我的条件感兴趣吗?” 江成阳听得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的意思是……你不会逼我读书?而且方才说的这些,你都会?小心不要闪了舌头!” 张雨嘿嘿一笑:“很不凑巧,刚好都略懂一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了?我若只想在你家混日子,起码有八百种以上的办法来对付你,犯得着骗你吗?”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软肋,就看你能不能号准他的脉了。江成阳从来不缺名师教导,他渴望自己的理想能得到理解,需要有共同语言、亦师亦友的玩伴。 正如张雨所料,江成阳迅速放弃了抵抗,满是期待的道:“成交!” 张雨笑道:“先别忙着成交啊!日后我们私下相处时,随便一点没关系。在外人面前,师生之礼绝不可废。除此之外,我会向你父亲建议,请他每五日考究你一次学业,每十日递交一篇文章给他阅评。否则的话,不仅是我混不下去,你也过不了你父母那一关。” 江成阳不但已然弃械投降,简直称得上是临阵倒戈了。连声不迭的道:“那是,那是!一言为定!” 第019章 为人师表 江润泽夫妇对江成阳这个宝贝儿子的关爱无以复加,却也颇为无奈。江润泽历经寒窗苦读才得中举入仕,腹中学问自然不俗。在他眼里,张雨的秀才功名仅是最起码的上岗证而已。夫妇二人出于对王跃的信任,不好扫了他的脸面,才抱着姑且一试、聊胜于无的心理,礼聘张雨为西席先生。 不想这位小张先生开教的第一天,就被儿子修理得甚是“凄惨”。之后在王跃的劝解下,江润泽夫妇强忍心中的不安,好不容易又观望了两日。熟料两日之间,张雨与江成阳陡然没了声响。到了第三日,江夫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决定以晚间设宴相待为由,探一探这对师生的虚实。 殊不知张雨看似见招拆招,实则为了一炮打响,在县衙站稳脚跟,这几日早已有了盘算。目前来说,仅只是又打又拉的将江成阳暂时予以降服,还远不能称之为收服。 二人达成一致后,张雨吩咐道:“现在你自己展纸磨墨,用你以为写得最好的字体,写个两三百字你认为最熟稔的文章。文章内容不限,四书五经、兵书战策,哪怕是戏文里的唱词都行。” 江成阳一时不解:“为什么呀?” 张雨催促道:“赶紧的!我得知道你如今的学业是个什么水准不是?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像个才开蒙的小屁孩似的,让我手把手的重头教起吧?若是那样的话,你不觉得恶心吗?” 江成阳平日最反感别人把他当成小屁孩看待,最讨厌之前那些先生一板一眼的向他教授晦涩难懂的无聊经义。张雨将江成阳吃得死死的,随口道来的几句话,可谓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连连点头道:“对,对!你可再不能让我遭那份罪了!” 江润泽希望儿子接受系统的儒学教育,原本没错,错就错在忽略了儿子的心理感受,未能对他的兴趣善加引导。 江成阳应声而动,只用了大半个时辰,一篇三四百字的文章便文不加点的一挥而就。 不出张雨所料,这小子默写的是《孙子兵法》的《始计篇》,字迹工整,一字不差。凭心而论,江润泽夫妇七年间的心血并未白费。 张雨由衷赞道:“不错,真不错!换作是我,都不一定这么快就能默得出来。这笔欧体字也好,虽还显得有些稚嫩生硬,日后只要勤加习练,定会越写越好。读书之道,不仅要能诵、能书,还须能解、能用。这篇文字,你可明其意?” “大致能懂。”江成阳还是第一次受到这般肯定与赞扬,心下大感畅快,立时引为知音:“若不是你让我把字写到最好,我还可默得更快。你答应要给我讲解兵法的,到时候若连我都不如……。嘿嘿!” 张雨不以为忤的道:“一看就知道你没有读过韩愈的《师说》。韩老夫子是这么说的: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我若真有不如你的,向你请教就是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成阳皱眉道:“那个什么韩老夫子……他真的这么说过?我怎么不知道?” 张雨讥笑道:“傻了吧?所以说不要死抱着一根筋不放,多读点书总没坏处。就算是与人扯皮吵架,若能引经据典的,也显得你档次高,千万别闹出被人骂了还听不出来的那种笑话。” 江成阳心底的警惕性一直未曾放落:“理是这么个理,可你若是绕着弯子让我去迎合父亲的心意,想都别想!” 张雨笑骂道:“你连猪都不是一头好猪,简直是一头蠢猪!你父母煞费苦心的要你读书,难道是为了害你?你也说了,我与其他的先生不一样,就对自己的眼光那么没信心?” 对于江夫人的晚宴邀请,张雨毫不意外。十二岁的学生,十五岁的老师,换了谁都不放心。江夫人爱子心切,儿子第一天就给了小张先生一个下马威,若非王跃力挺张雨,岂会接连几日不闻不问? 令江润泽夫妇与王跃大跌眼镜的是,江成阳非但没有与张雨势成水火,仅仅时隔两日,反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信誓旦旦的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认真听从张先生的教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言语神色之间,仿佛谁要不答应,他就跟谁急。 张雨随后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作息时间与定期考究学业的安排仔细说了,并且强调道:“小生准备以由浅入深的教授经义为主,同时教授一些经世致用的杂学为辅,以为调剂。县尊大人与夫人或有疑虑,待到考究学业之时,我相信令公子不会让大家失望。” 学生态度诚挚,不似作伪,先生也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江润泽夫妇还能说什么?就如他们所愿,接着往下看吧! 散席之后,王跃笑道:“润泽,教授过令郎的先生已有不少,可曾见过他像今日这般主动保证?前后不过三日,你认为张公子的手段如何?” 江润泽淡淡一笑:“来日方长,是否能见成效,仍堪拭目以待啊!同时教授经世致用的杂学?张公子真是好大口气!” 王跃认真说道:“世上博学多才之人何其多矣!张公子为人极为务实,精于厨艺,不假思索便道出关乎你调任的应对之策,皆已可见端倪。倘若果真如他所言,令郎日后必成大器,此生幸甚!” 次日一早,江成阳迎来了期盼中的崭新一天。 江成阳唯恐在父母面前穿帮,给师生二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昨日晚间以“亲自侍奉先生、以表求学之诚”为由,向母亲求告,在先生授课之时,无须仆婢书童从旁伺候,也不许任何人前来相扰。江夫人心知其中必有古怪,但还是满口答应了。 张雨也没有要人伺候的毛病,自行研墨展纸,胸有成竹的挥毫写下百余字,交与江成阳道:“这是今日的课业,你先看一看。” 江成阳接过一看,一脸怒色的道:“《三字经》?这就是你所谓自己整理的经义?还不如我开蒙之时所学的《千字文》呢!你以为我就那么好糊弄?” 《千字文》与《太公家教》是这个年代最为普及的蒙学课本,而《三字经》尚未出现,张雨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选用,今日是从“人之初、性本善”写至“人不学、不知义”。 张雨一副全然无所谓的神气:“你不觉得读来朗朗上口、通俗易懂、顺口易记么?你若以为太过容易,那好啊!从明天起咱们学点别的,四书五经你任选一本吧!” 江成阳立时恍然:“我是担心过于粗浅的话,我在父亲考究学业的时候交不了差,恐怕你也难以蒙混过关。” 张雨郑重说道:“所以我才打算,每天教你一百至二百字,大概正好在你父亲第一次考究学业之时学完全篇。这《三字经》真正要做到逐句可解,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就以今天我写的这百余字为例,孟母择邻断杼,你可知典出何处?窦燕山是哪个朝代的人物?他都有些什么故事?” “还有一点,你也错得厉害。读书不是为了向你父亲交差,我也从没想过一味厮混度日。由浅入深,你学得轻松,有利于培养兴趣,树立信心。博览群书,即便不求一专多能或多专多能,至少可以开阔视野。而于简单处见大学问,方为真本事。你父亲乃是饱学之士,绝对不会不识货。” 江成阳讪讪的道:“无论是父亲还是那些教过我的先生,以前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张雨晒然一笑:“日后我教你的东西,不管你是否能懂,我都会依据我的理解为你讲解。我对你还有两个小要求,一是凡是我写给你的文字,你都要一丝不苟的照抄一遍。既练了字,又可加深记忆。二是你要养成写读书笔记与读书心得的习惯。” “听来繁琐,但只要持之以恒,便会习惯成自然。今天我会教你怎么做,以后就由你自觉,我不会再管你。” 一经想通,事事皆通。江成阳的基础学业其实很是扎实,按照张雨的要求一丝不苟的完成课业,刚至午时初刻。 饶有兴致的问道:“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你打算教我什么?不如教我兵法吧!《孙子》最好,《六韬》也行。” 张雨笑道:“这般急不可耐了?还不到半天的功夫,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下午我和你一起上街去买点东西,记得多带些银钱。日后我任教期间的一应开销,都由你家支付。” 江成阳一听不乐意了:“凭什么啊?日常衣食住行还好说,束脩也少不了你的,可你若是去逛青楼、泡赌档呢?我家岂不连全部家当都得为你搭进去?” 张雨理直气壮的道:“现在到底是我教你还是你教我?瞧瞧你那个小气的德性!要做些什么、花销多少,我自有分寸。你家又不缺钱,我是给你当先生,不吃你家的、住你家的、花你家的,那还有天理么?江大少爷,莫非您以为我是来行善积德做善事的?我从自家带钱来你家教书,我有病啊?” 第020章 疑似相亲 张雨原本以为,江成阳出身于官宦之家,据闻外祖亦是家财豪富,按理说应该对银钱没什么概念。不想甫一谈及花销,这小子竟是麻溜无比,似乎不仅仅是个内心孤独、性情叛逆的孩子那么简单。 大夏立国之初四处征伐扩张,自是举国尚武。如今承平已久,文风日盛,是以江润泽十分希望儿子承继父志,像他一样走上正统文人的道路。诸如习练刀剑技击、弓马骑射之类,被江润泽视为一介武夫的粗鄙技艺,宝贝儿子想都别想。 江成阳平时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偷偷翻阅自己喜欢的兵书战策了。但这类书籍大多晦涩难懂,又不敢公然向人请教,相关的精彩经典战例,也只能去浩如烟海的诸多史书中自行找寻。十二三岁的孩子毕竟耐心有限,烦闷无聊之际,岂有不经常溜出县衙,流连于市井街肆之理?一个不缺钱的孩子,谁能忍得住不乱买东西、到处乱逛? 事实证明,张雨的推测一点不差。 渭南城里的街巷道路,店铺位置,货物价格,江成阳比自己居住的县衙还要熟悉三分。只要张雨开口想买什么,这破孩子眉头都不用皱一下,就立马可以带他前去。 二人路过临河街边一处装饰华丽的楼宅时,张雨冷不丁问道:“万花楼贵不贵?好玩吗?” “有什么好玩的?贵倒是不算太贵……。”万花楼是渭南最有名的风月烟花场所,也就是方才路经的楼宅了。江成阳话一出口,便知上当,勃然大怒道:“说好了不许阴我的!” “我不过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怎么就是阴你了?”张雨不怀好意的朝他下身瞄了几眼,尔后径自继续往前走,摇头晃脑的叹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啊!”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江成阳明显老实了许多,掏起钱来也爽快了许多。张雨买了许多杂七杂八的物事,虽然不知作何用处,也不再插嘴相问,只是闭着眼睛一概照价付钱。 平日难得一用的大号毛笔,长短粗细不一的铁钎,各种大小的坛坛罐罐,样式怪异的铁皮长箱,气味浓烈的多种香料药材,长逾数丈粗麻白布,结实耐穿的厚底短靴,价格不菲的剔骨尖刀,当年上好的老羊皮……,几乎可以开得一间杂货铺了。 采买的所有物事,张雨都让店家送去城北老街的杨家商号,而不是送去县衙。不等江成阳问起,张雨便率先问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别看种类繁多,东西不少,其实值不了几个钱。江成阳郁闷的答道:“你说让我多带钱,我是向母亲讨了二百两银子出来的,还剩不到一百七十两。” 张雨点头道:“应该差不多也够了。万一少了,明日你再去你母亲那里去讨就是了。——走!跟我去城北老街杨家商号。” “……差不多够了?万一少了?有你这么讹人的么?”江成阳满脸愤恨的道:“你知不知道,即便是在陶然居想吃什么随便点,二百两银子都足够吃上一个月了!母亲反复叮嘱我,起码半个月不能再向她讨钱!你以为我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张雨面无表情的道:“话莫说得太早。杨家商号的老板是我的嫡亲娘舅,如今做主的是我的二表兄。这钱你若实在花得不甘心,我相信杨家商号二百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杨家骤生变故之后,确实流言四起。因为及时处置得力,李氏娘家并未闹腾,加之诸多乡邻亲眼目睹,寄居三年之久的秀才外甥被礼聘去了县衙,流言蜚语已呈渐歇渐止之势。 李氏死后,杨照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为了杨家,更是为了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守在商号。张雨与江成阳一路无语漫步前来,杨照已然恭候多时。 眼见天色不早,张雨无意多话:“这位是我的学生,县尊大人的少爷。这位是我的表兄,杨家商号的少东主。表兄,我为了安排江少爷的自由活动时间,采买了许多物事。大部分不便存放在县衙,只能暂且寄存在此,到时候再来取用,切勿对外宣扬。” 杨照是何等眼色?满口答应道:“表弟这是什么话?荣幸之至,求之不得。请江少爷与表弟尽管放心好了!” 江成阳一听都是为了“自由活动”,登时怨念立减。张雨一伸手道:“把你身上剩余的银子都拿来。” 江成阳懵懵懂懂的依言掏出,张雨看都不看便一把接过塞到杨照手里:“还要请你帮忙买两匹健马,一并配好鞍镫,再买两具上好的弓箭。银钱若有短少,劳你先行垫付,容后再还。哦,对了,江大少爷好像最近手头不太宽裕,表兄能否借我二百两银子?待我拿到束脩,必当如数奉还。” 健马?弓箭?江成阳就算是一头猪,也知道张雨是何用意了。禁不住心头一阵狂喜,赶紧拦住杨照道:“不用,不用!我与先生早已有言在先,不须先生花费一文!先生切莫说笑!有劳杨老板费心帮忙,我已深感惭愧,无以为谢。怎可再让你垫付银钱?若有短少,隔日定当送来!” 张雨与杨照相视一笑,问道:“你这是真心话?” “真心话,绝对是真心话!” “我与表弟情同亲生,承蒙江少爷不弃,日后但有所需,杨某必会竭力奉承。”杨照轻咳了几声,说道:“表弟,关乎你的返家安居,还有些许琐事未了。不知你明日可有空闲做个了结?” 张雨闻言一愣,心知杨照应是有事相商:“那要到明日下午了,你说个地方便是。” 杨照会意的答道:“明日午后,我在左近的四海茶楼等你。” 回去县衙的途中,江成阳忍不住笑问道:“先生,你是成心消遣我么?怎地不早说?” “说什么?” “健马,弓箭,还能做什么?难怪你要弄出一个什么自由活动时间来!我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呢?你是个高人,也真是个妙人!你今日买的诸多物事,用起来想必也是有趣得紧!” 张雨没好气的道:“那你还为了几个银子跟我急眼?你千万不要高兴太早,一切都要等你父亲考究学业之后,方可定论。我对自己是很有信心,成与不成,全看你了!” 江成阳一拍胸脯道:“瞧好了,看我的!” 张雨笑道:“那就好。不管你日后是否会统兵为将,有个强健的体魄总归没有坏处。有兴趣的话,明日卯时初刻,随我一同出去跑步锻炼?你父亲那里也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啊!” 张雨有积极锻炼、强健体魄的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医疗技术与条件并不发达的年代,绝对是很有必要的。有谁会嫌自己活得命长啊? 杨家商号成了县衙外自由活动的窝点,早起锻炼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江成阳对张雨由抗拒到妥协,再到心生好奇,不知不觉的逐渐由衷服从。至于银子嘛,只要在母亲面前勇于耍赖、敢于耍赖,总是讨得到的。 次日午后,张雨如约来到四海茶楼。江成阳对张雨的家世略有耳闻,人家姑表兄弟之间了断往来琐事,自然不便跟随。 杨照已然先到一步,正在茶楼门前不安的踱来踱去,身旁还跟着一个侍婢。张雨上前径直问道:“表兄,找我何事?” “表弟,我……”。 “这位想必是县尊大人新近礼聘的西席先生张公子了。”杨照身旁的侍婢插言道:“我家小姐已在雅间等候,恭请张公子与杨少东移驾上楼说话。” 那侍婢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眉目清秀,颇显俏丽,感觉很是面生。 张雨满头雾水的道:“你家小姐?你家小姐是谁?……表兄,这是什么情况?” 倏地记起,杨老爷子曾经答应要为他寻一门亲事。不禁暗自思忖,这就付诸行动了?杨照今日不是约我前来相亲的吧? 杨照神情古怪的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你稍后一见便知。” 第021章 卫家大小姐 张雨心智老成,身材远比同龄少年人高大,但乍一看来仍是稚气未脱。若是身着长衫,泛起一脸人畜无害的憨笑,谁都会以为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书呆子。 在程朱理学尚未大行其道之前的历代王朝,社会风气其实颇为开放,人们在思想上没有那么多禁锢,女子抛头露面的行走在外乃是常事,通常不会动辄上升到道德纲常的高度。大夏国势强盛,四方宾服。上至朝堂,下至商贾,与外邦多有往来,风气之防尤显宽松。 虽说如此,待字闺中的妙龄女子亲身相亲,却也少见。跟随那俏婢上楼之时,张雨一脸疑惑的望向杨照,杨照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刚一踏进雅间,张雨顿时眼前一亮:房中确有一位美女正在啜饮香茶等候。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似乎能滴出水来,吹弹可破的奶白鹅蛋脸上透着一抹粉红。云髻高挽,淡扫峨眉,略施粉黛。由于时已入夏,着装清凉。身着一件月白薄纱长裙,水绿抹胸之中成色饱满,衬托得身材更显凹凸有致。清丽脱俗,又不乏妩媚动人。我喜欢! 傻不拉几直勾勾的盯着一位美女看个没够,就差没流哈喇子了,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不礼貌的。初次见面而已,你跟人家很熟吗? 美女一双妙目中掠过一丝恼怒之意,仍是起身相迎,优雅的向张雨福了一福道:“小女子卫氏冰如,见过张公子。不约而至,公子请恕小女子冒昧了。” 杨照正自满脸尴尬的准备出言圆场,不想张雨很是光棍,恭谨的拱手还了一礼:“卫小姐风华绝代,光彩照人,以致小生一时失态,万望小姐见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凡稍有几分姿色的美女,大多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十之八九不会对别人的夸赞心生厌恶。张雨先前确有失态之嫌,但并未油嘴滑舌的推诿否认,而是彬彬有礼的坦然承认,表达歉意。这与他貌似憨厚、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形象,倒也十分契合。 卫冰如嫣然一笑,大大方方的道:“张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拘束。大家还是落座奉茶说话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张雨脑子里那股热乎劲一过,便立马冷静下来。谁知道卫冰如的姣好容颜之下,又是一副怎样的心肠?仅仅是因为沉迷美色而把一辈子都搭进去,未免过于轻率。何况人家看不看得上你,那还得另说呢! 只听卫冰如说道:“张公子年纪轻轻就已考取秀才功名,近日又被县尊大人礼聘为西席幕宾,学问想必是极好的。” 话音方落,张雨才刚入口的茶水便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极好的”这个字眼实在太过耳熟,这位小主,不,这姑娘待会儿不会蹦出一句“臣妾做不到”吧? 显而易见,人家只是寒暄罢了。张雨一边手忙脚乱用衣袖抹拭着几案上残留的茶水,一边语无伦次的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个……这个茶水有点烫,有点烫啊!” 不仅是卫冰如与侍立一旁掩嘴偷笑的俏婢,就连杨照都把张雨莫名其妙的行为,理解成了美色当前、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的慌乱。面对卫冰如这个档次的美女,试问哪个男人见了不会心生遐想? 杨照笑道:“阿雨,卫小姐好端端的与你说话,你慌什么?” 卫冰如莞尔笑道:“无妨,无妨!都说了张公子不必拘束的。” 拘束?拘你个头啊!张雨赔笑着敷衍道:“那是,那是!” 卫冰如收敛笑颜,问道:“杨少东,小女子这就算是与张公子认识了,咱们言归正传吧!是你来说呢?还是由我来说?” 杨照正色道:“表弟,今日约你前来,实有一事相商。卫小姐对此十分关心,是以一同在座。若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事关终生,自然关心。当面了解,已属难能。张雨谦道:“承蒙卫小姐抬爱,不胜荣幸。表兄不必过于生分,尽可直言。” 杨照说道:“这几年来渭南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多亏神明庇佑,更是仰仗县尊大人勤政爱民、治理有方之功。城西的城隍庙始建于本朝太宗皇帝年间,历经数十年风雨,已然破败失修。诸多百姓为表感念之心,有意重新加以修缮。因庙址附近田地,大多是杨、卫两家产业,由我们两家牵头主事,较之外人无疑方便许多。” “庙宇原址乃是官地,又关乎全县百姓福祉,所以我与卫小姐都想借助表弟在县衙高就的便利,帮忙探询一下县尊大人对于此事有何钧见。另外待到开工之后,亦望表弟从中周旋,多加美言。” 卫冰如随后补充道:“张公子若能帮上这个忙,必有重谢。不过此事宜早不宜迟,最好尽快有所答复。” 原来如此。敢情不是相亲啊!张雨情知自己完全会错了意,不禁稍感失落。不动声色的道:“表兄与卫小姐客气了。我就聘尚且不到十日,人微言轻,未必帮得上忙。只能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勉力一试。” 卫冰如起身又是一福道:“公子有此心意,小女子业已十分感激,岂敢让公子为难?公子尽力就好。小女子另有要事,不便久留。张公子,杨少东,这便告辞了!” 卫冰如主仆二人出了茶楼,一同上了早在街边等候的马车。俏婢噘嘴埋怨道:“亏得小姐对那杨少东软硬兼施、又哄又吓的,我还以为他的表弟真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不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傻大个、书呆子吗?” “你懂什么?”卫冰如轻斥道:“若不亲身一见,我怎么知道是个什么人?杨照是个精明人,这样一来,日后两家分账之时,他若想以这个表弟作为要价的筹码,恐怕是难了。仅凭这一点,今日这一趟就来得值!” 卫冰如主仆离去之后,张雨戏谑的道:“那是你的马子啊?” 杨照茫然问道:“……何谓马子?” “这么跟你说吧!文雅的说法是意中人,粗俗的说法叫做姘头。” 杨照顿时哭笑不得:“我倒是想啊!可人家看得上我吗?就算看上了我,我敢娶吗?她压根儿就不是我的菜!” “真的?” “那还能假?” 张雨颇为不解的道:“你们约我来的目的,我大致听明白了。不就是个重修破庙的活计吗?能有多大油水?不瞒你说,估计县太爷对这事不会反对,但也不会有太大兴趣,无非是公事公办。庙址原是官地,既是重修,便不存在售卖,也无须另作变更,问题自然不大。” “至于重修费用,本地县衙不可能负担太多,给几百两应个景已经很不错了,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垫付,开工之前只会逐级向上请示拨款。且不说朝廷能够下拨多少银两,三五几个月内有个批复,那都算是快的了。这根本用不着去打听,更没必要通过我去县太爷那里撞木钟。本来挺简单的事,你怎么把卫家大小姐扯了进来?” “卫大小姐我躲还来不及呢!是她步步紧逼,非要来见你。”杨照不无懊恼的道:“表弟,关乎此事,你完全想岔了!我敢说其中涉利之巨,大大超乎你的想象!” 第022章 开发商 把话说白了,就是杨、卫两家倚仗自家所置产业的地理位置优势,一齐盯上了重修城西城隍庙的工程。 张雨好歹是渭南本地人氏,对卫家的情况虽然知之不详,却也略知一二。卫家大院坐落于是渭南西北,也是小有名气的殷富大户,田地家财应与杨家大致相若。 不管是修建城隍、土地等民间神明庙宇,还是为怀念英雄人物或泽披后世的名人修建祠堂,若非朝廷特地为此降旨,大多工程规模不大。朝廷为了安抚民心,通常会划出一片官地,拨付些许银两,以示恩泽。因为属于公益事业,当地的富商豪绅与诸多百姓,都会或多或少的集资捐助。纵然如此,单纯从经济方面考量,收益十分有限。何来涉利巨大之说? 在张雨看来,依据杨、卫两家的身家来说,这样的工程做不做都无所谓。除非是两家为了争面子斗气,否则完全没必要郑重其事的抢着来做。 但他知道杨照精明干练,卫冰如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善茬。无利不起早的道理,他们应该都懂。莫非背后还另有蹊跷? “表兄,恕我愚钝,不妨仔细说来听听。” 杨照略一思索,说道:“单就重修的工程收益而言,老实说我们两家都不看重。官府是否会下拨银两,根本无所谓,甚至百姓的集资捐助都是可有可无。” “庙址是官地,两家上辈人在置办田地之时,也是大体以此为界。正因如此,我从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开始,就知道卫家无论如何都是绕不过去的,是以不得不主动上门相商。孰料卫冰如聪慧过人,当时便看穿了我的意图。” 张雨忍不住问道:“工程收益你们不在乎,听你的意思,还甘愿自掏腰包承担重修费用,难道是为了斗气?你们到底图什么呀?” 杨照答非所问的道:“你又不是没有去过城西城隍庙,好好想一想它的位置。” “不就是临河不远的官道旁边的一座破庙吗?难道这个位置还有什么奥妙不成?” 杨照点头道:“正是。临河不远,官道旁边,其中奥妙就在于这两节。” “渭南地处京畿,乃是长安与中原往来的咽喉要道,也因此造就了这一方的富庶繁华。但我早已留意到,根据眼下的情势,县城的城池规模已显稍小,城内各类商铺已呈拥挤之势。” “城西城隍庙的主人,是本朝太祖皇帝的螟蛉义子,在从龙征战之时身受重伤,在送回长安的途中卒于渭南。因其并无子嗣,太祖皇帝下旨就地立祠以为纪念,后来太宗皇帝为了让其永享香火祭祀,又追封为渭南城隍。溯其根源,因而远比一般的城隍庙要大得多。即便如此,我已仔细算过,重修的所有费用最多也就两千两到顶了。” “重修之后,当地百姓前来祭拜,过往行人商旅驻足歇脚,乃至文人雅士视为名胜古迹瞻仰游览,必会形成数量稳定的人流。若在附近的官道两旁修建商铺,从事酒楼、茶肆、客栈、货栈等行当,只要价格略低于县城,何愁没有生意?加之临河不远,除了取水、排水方便,还可以修建码头,根据河道的具体情形,购置相应的船只,从事水运。无论是从眼前还是长远收益来比较,区区两千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张雨用心聆听了杨照的一番话,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暗自感叹:牛人啊!杨照简直是个超级牛人!自己大大低估了千年之前的古人对金钱的敏锐嗅觉,极具前瞻性的商业头脑与眼光。争做包工头只不过是个筑巢引凤的幌子,人家的真正意图是要做开发商啊! 张雨皱眉问道:“既是早已有了这个念头,那你们早干吗去了?卫冰如既是能够一眼看穿你的用意,难道非要等你来提醒么?她为什么没有抢先一步动手?” 杨照苦笑道:“我先前在杨家是何地位,你还不清楚么?此事若要全盘实现,不仅投资不菲,且少说也须耗时一年,我怎可不慎?” “卫冰如是卫家独女,也是在年满十六之后,在年初才全面当家理事。两家田地界址分明,彼此商号亦从无往来。平日只听说她心思聪慧,心情坚韧,作风凌厉,为人行事颇有几分男儿气概。或许她早就想到了,只是暂未对外宣扬。既是绕不过卫家,那便也瞒不住她。” 张雨酸溜溜的道:“看来你对她还挺了解的啊!就真没打过她的主意?不瞒你说,江县令在渭南呆不了多长时间了,何况官府只是从中走个过场,你们的发财大计成与不成,跟他没有半文钱关系。郑重其事的托我去探他的口风,有这个必要吗?” 杨照摇头叹道:“这些年来我力求在杨家站稳脚跟,耐心等待时机,过得并不轻松,于男女之事看得极淡。只要有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嘘寒问暖,不让我闹心,我就心满意足了。像卫冰如那样强悍泼辣的女人,我真没什么兴趣。” “正因风闻县令即将调任,我们才会那般急切。切莫以为报与官府是走过场,而是必不可少的首要步骤。必须得到批允,一切才可称得上是合理合法。凡是历经科考而入仕为官者,会有几个蠢人?谁敢说与他没有半文钱关系?就算他一时失察,待到附近商铺开建,断无懵懂不明之理!若是气量狭小之辈,岂非后患无穷?” “你要知道,江大人虽说官声不差,却也不是什么清廉自守之人,还不如在离任之前早作了结。至于新官上任如何应付,又是后话了。” 张雨直听得目眩神驰,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破败城隍庙背后,竟然还有偌大一篇文章! 默然半晌,沉吟道:“我方才与你和卫小姐说的,确是实话。我就聘时日尚短,至今还没有与他单独相处交谈过,更别说是取得他们夫妇的信任了。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三日后仍在此地碰头。” “哦,对了,我存放在你家商号的诸多物事,务必好生保管。托你置办的健马弓箭,也得尽快。只要把江少爷伺候好了,就等于搞定了江夫人。只要搞定了江夫人,那江大人也有个八九不离十了。” “那是自然。……表弟,你是否对卫小姐一见倾心?如若有意,我或可为你从中撮合。” “废话!像她那样的白富美谁不喜欢?只不过不用劳你费心,这事我想自己来。嘿嘿!美若天仙是不假,是不是心如蛇蝎,一定要亲自鉴定才有意思!——时候不早了,走了!” 张雨起身离去之后,杨照犹自有些懵懂:“白富美?卫小姐的芳名不是叫卫冰如么?” 第023章 满分 杨照一番话,彻底颠覆了张雨之前对他的看法,绝对不是“精明干练”四个字足以形容了。 如果没被聘为县衙的西席幕宾,杨照的发财大计几乎没他什么事。顶多是帮杨照查缺补漏的出一出主意、跑一跑腿,能挣得几个小钱,全要看杨照的心情。 可现在突然有了一个挣钱的机会。是在一旁吃点残羹冷炙?或是为杨照与县太爷拉皮条,赚点中介佣金?还是设法参与其中,站着把钱挣了?这对张雨的头脑与手腕,无疑是个考验,也是一次十分难得的实战磨砺。 俗话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永远是人在适应环境,绝不会是环境来适应人。张雨骨子里很现实,一直对这句话深感认同。目前只有获得江润泽的认可,取得他的信任,日后才会有更多的机会。所以张雨与杨照相约再过三日碰头,恰好是在江润泽考究学业之后。 张雨把杨家商号设为自由活动的据点,言明诸多零碎物事也是为此而采买,已让江成阳心痒难禁。健马与弓箭这两样,更是堪称重磅杀器。他深知若是在学业上过不了父亲那一关,什么都是白瞎,是以这几日格外认真努力。 《三字经》本就字数不多,张雨根据现实情况,又将涉及历史的内容予以删减,更显精炼。江成阳根底扎实,用心发狠之下,仅只寥寥数日,不但倒背如流,而且勉强做到了通晓其义,逐句能解。唯一担心的是,父亲会不会与他最初一样,认为太过粗浅容易了?张雨的说法是,让他先看。但有任何不满,我立马卷铺盖滚蛋。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考究之日,除了江润泽,江夫人与王跃也一并到场。 张雨神情笃定,江成阳却是心怀忐忑,一脸的局促不安。 江润泽温言问道:“成阳,张先生这段时日都教授了哪些学问?” 江成阳定了定神,按照张雨事前的嘱咐,依次递上早已准备好的三本字簿:“父亲,孩儿近日学习了先生自行整理编撰的一本经义。这一本是经义原文,这一本是读书笔记,这一本是读书心得。” 江润泽闻言,顿时心生不悦。朝王跃瞥了一眼,默默接过儿子的三本字簿。都说文人相轻,当世饱学大儒著书立言尚需无比谨慎,你一个年未弱冠的小小秀才,竟敢自撰经义?真是迂腐之极,不知什么叫天高地厚! 不以为然的翻开所谓的经义原文,孰料这一读就足足费了顿饭功夫,脸上的神色也是惊疑不定。反复默读之后,无言的将这本字簿递与王跃,自己接着再看儿子的读书笔记与读书心得。 在江润泽、王跃、江夫人先后轮流阅看三本字簿之时,在场五人一言不发,书房之内落针可闻、一片寂静,气氛颇显怪异。 待到三人看完之后,江润泽犹豫片刻,问道:“成阳,可知三传?” 江成阳略一思索,小心答道:“三传即春秋三传,分别是羊高所著的《公羊传》,左丘明所著的《左传》和谷梁赤所著的《谷梁传》。” “张先生教导孩儿,三传亦经亦史,各有侧重。《谷梁》、《公羊》两传侧重阐发《春秋》的微言大义,《左传》则侧重历史细节的拾遗补缺。先生说《春秋》言简意深,日后自会详细讲解。” “……何谓负薪、挂角?” 江成阳毫无迟滞的道:“汉代朱买臣倚靠砍柴为生,负薪之时犹自不忘勤读。先生说覆水难收的典故,亦是出于此公。前唐李密牛角挂书,骑牛求学赶路之时仍然不忘读书。先生说此人只宜谨慎为臣,不堪为主。” “这两句是为了促人上进,一个人无论安适困厄,都应勤学不辍。除此之外,先生还教导孩儿,须知举一反三。这世上唯有真才实学不会霉烂腐坏,机会永远只会先行眷顾准备充分的人。” 江润泽不再考询,三人相顾默然。张雨很自信的估计,他们应该是被吓到了。 果然,过了片刻,只听江润泽问道:“之安兄,当世大儒有几人能撰写出这等经义?” 王跃缓缓摇头道:“又有谁能在短短数日之内,教出这等学生?” 江夫人也叹道:“张先生非但自撰蒙学经义,还能教授到这等地步,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江润泽走至张雨面前,肃然裣衽躬身一礼:“先生所撰之《三字经》,堪称经典,必将传诸于世。之安兄所言不差,成阳得遇先生,实乃我儿此生之大幸!先生大才,请受我一礼!” 张雨连忙起身避让,满脸惶恐的道:“这怎生使得?传道授业解惑,原是为人师表应尽本分。县尊大人如此厚爱,真是折杀小生了!” 满分通过,皆大欢喜。这日中午,江润泽夫妇自然是设宴相谢。 席间,江润泽问道:“张先生,下一步打算如何教授成阳,不知能否见告?” 张雨坦言道:“仍是小生自撰的粗浅蒙学,教授时日与《三字经》大致相若。” 江夫人插言道:“还是先生教授自撰的蒙学?先生不是说过,将会逐步由浅入深的么?成阳已经十二岁了,早已过了开蒙的年龄,您看是不是……?” 张雨淡淡笑道:“小生以为,求学之道,首先是端正态度,其次是规范行为仪礼,尔后才是专心向学。在此期间,不妨佐以杂学开阔视野,强身健体增益其能。” 得到认可之后,称呼当然也要改一改。再叫县尊大人,未免显得有些生分了:“敢问东翁与夫人,一个博学多才、风度翩翩而又体魄强健、涉猎甚广的儿子,难道你们不喜欢吗?” 江夫人亦曾饱读诗书,犹不相信的痴痴问道:“我儿自幼顽劣,先生是说……你可以将成阳教成这样的人?” 张雨昂然道:“若无意外,理所当然。” 王跃所想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张公子,我有两个不情之请,能否允我誊写《三字经》以用?能否将你自撰的下一篇蒙学经义提前见赠,容我先睹为快?” 这个年代的文人著书立言大多或为传世,或为求名,极少言利。即便不允,迟早都会流传出去,不如装个大方:“王先生,承蒙不弃,小生不胜荣幸。下一篇名为《弟子规》,我稍后便可写好相赠。” 众人说话间,一个书吏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而至,叫得一声“县尊大人”便自住口不言。 江润泽略一皱眉道:“赵先生,此间别无外人,有事但说无妨。” 赵姓书吏轻咳几声,说道:“禀大人,城西乡绅卫家的女公子递帖拜见,正在后衙门外静候。” 在座众人尽皆心知肚明,凡经县衙正门而入者,走的都是官样文章,凡从后衙拜见者,那就是县太爷的额外油水来了。 江润泽并非官场异类,也跟银子没仇。不以为意的吩咐道:“你且领她去厅堂奉茶等候,本县稍后便来。” 卫家的女公子,也就是卫冰如了。满打满算才刚正到第三天,小姑娘好快的动作!真是女强人啊! 张雨本想伺机插话,终究还是忍住了。不妨先看看卫冰如给江润泽开出的是什么价钱! 第024章 算我一份 卫冰如也知道绕不过杨照,如此自行其是,无非是力求争取主动,以便日后在两家谈判之时占有先机。换个角度来说,她根本就没把张雨当成一回事,直接打的是杨照的脸。 若非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任何一个官场老油子通常对吃相多少有点讲究,绝对不会轻易被人一举拿下。对于关乎原始积累的切身利益,张雨一点儿都不马虎,心中早有盘算。 卫冰如拜见江润泽,总不可能直承其事、贿以银钱,言辞隐晦之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说得清的。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间差。饭后,张雨拉过江成阳耳语几句,为了避免王跃纠缠,又大方的将《弟子规》拿与了他,尔后悄然出门前往四海楼赴约。 当杨照听说卫冰如径直先行去了县衙拜见江润泽,禁不住恨声道:“那天我们两家是一同托你打听,姓卫的丫头竟是如此急不可耐!难道连你的回复都等不及了么?我不相信她一开口,江大人就会应承!她若以为能够撇得开我们杨家,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张雨悠然笑道:“卫小姐这叫雷厉风行,也叫咄咄逼人,并非急不可耐。在她看来,我不过是个在县衙教了几天书的小小秀才,能有多大作用?就算打听到了什么,对她不利的我只会告诉你,对她有利的我也不会告诉她,等我的回复有什么意义?” “卫小姐精明如斯,怎会那般天真的想要撇开杨家?她原就没指望我能打听到什么。那日与你一同相托,既是为了见识一下我的分量,心里也好有个底,同时委婉表明了与杨家合作的态度。” 杨照闻言,心下稍安:“依你之见,卫家到底是个什么合作态度?” “在商言商啊!”张雨不假思索的道:“大家都是为了赚钱,还能怎么合作?这年头不是说谁先想到就是谁的,而是要看谁先做到,由谁来当家作主。两家合作谋利,赚多赚少怎么分成,讲究的是实力与头脑。” 杨照后悔的道:“我应该早些寻你商量的。下手慢了!” 张雨笑道:“慢了吗?杨、卫两家对外是合作,对内有竞争,不是那么简单的,你急什么?自今日起,这事算我一份。” 杨照愣道:“莫非你心中已有计较?” 前世搞定官员的方法方式五花八门,开发商半哄半骗的促销手段花样繁多,可供“借鉴”的范例不胜枚举。张雨没杀过猪也见过猪走路,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讳莫如深的道:“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说服江大人,有十足把握保证你比卫家赚得快、赚得多。” 杨照喜道:“当真?!赶快说来听听。” 张雨答非所问的道:“关于这事,你有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有没有详细的预算?哦,简单来说,就是从开工到完工,你估计要多长时间?打算花多少钱?估计这些钱都会花在什么地方?新建的商铺房舍,你是准备自用、租赁、还是售卖?你预计能赚多少钱?” 杨照被问得有些懵了,思索片刻才说道:“大体轮廓与初步估算,我脑子里还是有的。如今八字还没一撇,我哪会想得那般细致?动工之后,有许多事项都难以预料,谁又能算得那般精准?” 张雨自信的道:“我能。” 在外人看来,张雨或许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杨照对他受伤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心中早已惊觉。杨照深感困惑,却又百思不得其解。佛家有“当头棒喝”之说,难道确有其事? 只听张雨接着说道:“同样的话,我会与卫小姐也说一遍。” 杨照皱眉问道:“怎么?你今天还约了卫小姐在此见面?……阿雨,你究竟是哪一头的?这是想要待价而沽么?” “我没约她。但她一定会来。”张雨淡定的笑道:“表兄,稍安勿躁嘛!我当然是你这一头的,你说我想待价而沽也没错。你不要忘了,头脑也是实力中的重要一环,否则怎会有智囊一说?我不仅要充当粘合你们两家合作的浆糊,还要成为你们谁都离不了的军师。” 不过是看在你在县衙教书、略有便利的份上,托你探一探江大人的口风,不想你还蹬鼻子上脸的讹上我们两家了! 杨照不禁暗自有些来气:“阿雨,当年若非杨家援手相助,你也难有今日。重修城隍庙本就与你毫无干系,你纵有万般算计,只要我们置之不理,你岂不是白忙一场?我知道你对卫小姐心怀爱慕,也想借机与她多加相处是么?就算你能博出个相互倾心、两情相悦,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家世太过悬殊?卫家仅此一女,别无男丁,张家也只有你一根独苗,莫非你还愿入赘不成?” 张雨心下一冷,面上仍是不以为然的反驳道:“我是土生土长的渭南本地人氏,重修城隍庙关乎全县百姓福祉,怎地与我无关?连你自己都说报与官府批允这道手续必不可少,我自问或许不足成事,败事还是不难。你信不信我能把这事搅黄了?让你们赔钱赚吆喝的落个干瞪眼!” “再者,都说和气生财,你打着重修城隍庙的幌子是为了什么?而我可以让你们赚钱更快、更多、更顺当。我凭头脑挣点钱,难道不应该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就该当一辈子受你杨家施舍?咱们好歹是姑表血亲,你怎么就见不得我点好啊?你可以对此置之不理,我相信卫小姐一定比你要理智许多。可为了顾全往日恩义,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将我脑子里的东西卖给她。” 尔后一字一句的道:“但你最好记住,所谓恩义,用一次就少一次,总有一天会用完的。所谓家世,也就是你们心底高高在上的那种优越感,其底气来源无非是自认家财殷富而已。但是即便富可敌国,有谁又敢保证万事不求人?表兄,须知**************,千金散尽还复来。用银票扇人耳光的事,我奉劝你还是尽量少做。” 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至于卫小姐,不就是个土财主家的独生闺女吗?倚仗她老子有个几个小钱,难道还能成精么?说到家世,我乃良家子弟,身具秀才功名,将来前途无量,未必就辱没了她卫家?我的确是因她貌美而心生爱慕,相信你也不喜欢相貌丑陋的歪瓜裂枣。但其人品心地如何,尚需考量。如若为人刻薄冷酷,我还看不上眼呢!” 张雨虽然神色平静,但这番话言辞甚是犀利,堪称字字诛心。 张雨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其实他对杨照的脾性、为人与能力一直都很认同,也非常珍惜二人之间的情谊。但他不愿在杨照面前,被“恩义”这两个字压得终此一生都直不起腰来。一码归一码,实在没必要为了报恩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杨照顿时为之气结,满脸涨得通红的不知如何作答。二人所处雅间之内的气氛,一时颇显尴尬。 正在此时,茶楼小厮敲门进来问道:“杨少东,这位公子,卫家小姐刚到楼下问询二位是否在此。敢问二位,小人应该怎生回话?” 在茶楼雅间约谈,图的是个隐秘与清静。就算明知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小厮也会以“要看看才知道”这个职业化的借口,先行征求茶客的意见,以免徒自招惹不必要的事端。 张雨笑道:“当然是欢迎卫小姐芳驾光临了!” 第025章 投饵 来人除了卫冰如,自然还有她身边那个如影随形的俏婢。二人来得可谓恰当其时,正好化解了张雨与杨照之间难言的尴尬。 卫冰如虽然性情果决,雷厉风行,外表看来却是巧笑嫣然,端庄大方,温婉知礼。沏茶落座之后,启唇轻问道:“杨少东,张公子,小女子今日再度不请自来,不会扰了二位的雅兴吧?” 不请自来?那你是怎么把她招来的?杨照不自觉的望了一眼张雨,谦道:“卫小姐何出此言?能与小姐品茶叙话,实乃求之不得。” 张雨笑吟吟的欣赏着卫冰如的清丽姿容,不仅没有委屈自己的一双眼睛,而且毫不掩饰对她的好感:“前日有幸一睹芳容,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今日得见,此刻小生纵有天的事,也都会放下。” 此话一出,莫说卫冰如听了又羞又恼,就连杨照都为他觉得脸红。你好歹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读书人,既非恶霸纨绔,又非市井泼皮,哪儿有第二次见面就说得那么直白的?人家对你笑脸相待,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节,你还来劲了是吧? 卫家俏婢毫不客气的噘嘴叱道:“哎,哎!那书生,说你呢!前日我还与我家小姐说你老实,今日怎地成了这副德性?连我都知道非礼勿视,你还看?你还看!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不看白不看。只要让你知道,我对你有那么点意思就行,等于在你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发不发芽、结不结果的那是以后的事了。 张雨心下暗笑,一脸认真的辩解道:“秀色可餐,赏心悦目。小生耳目聪敏,岂能视而不见?听闻卫小姐事父至孝,代掌家事,难免时常在外抛头露面,得见芳颜者不知凡几,为何唯独对小生威胁要施以酷刑?” 卫冰如蹙眉道:“公子,我们无须作此无聊且无谓的争执。我此番相扰,只是想知道,上回我与杨少东拜托之事,可有消息否?” 张雨不置可否的道:“据小生所知,小姐今日不是去拜见了县尊大人么?难道不便恭请县尊大人当面示下?” 卫冰如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笑意,轻咳了几声,那俏婢狠狠瞪了张雨一眼,取出一张银票,没好气的放在了他面前的茶案上。 “劳烦公子费心,这一百两权当茶水之资,不成敬意,万望公子赏脸惠纳。” 张雨看都懒得看一眼,晒然笑道:“小生有负所托,小姐厚赠,断不敢领。” 从旁在座的杨照登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微微皱起了眉头。 话至此处,也就说到头了。卫冰如十分爽快的示意俏婢收了银票,起身一福道:“那便等到杨少东与张公子下回闲暇之时,再与二位聚首品茶吧!” 卫冰如主仆二人刚一出门,杨照便好奇的问道:“你怎么把她引到这里来的?” 张雨自顾自的喝了一大盏茶,叹道:“舒服!这么文绉绉的说话,真是费劲!——她今日不是径自去了县衙拜见江大人吗?我只需借江少爷之口,假作无意的让她知道我去了杨家商号就行了。” 张雨去了杨家商号,当然是去找杨照。时隔三日之后,为什么要找杨照?卫冰如此番前去后衙拜见,张雨料定她顶多只能与江润泽混个脸熟。一听说张雨来找杨照,必定以为他探明了江大人的态度,自然紧随而至,以求一探虚实。 这一节无须多说,杨照也能想到。 “……你煞费苦心的引了卫家小姐前来,难道只为了盯着人家看个没够?亏你还有脸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你先前不是声称要将对我说的那番话,同样对她说一遍?怎地这么让她走了?” “看看怎么了?她又不会少块肉!欣赏美女只是顺便,那番话肯定也会对她说。” 杨照蓦然笑道:“不到一个月之前,你还拿了一份菜谱托我帮你卖钱。今日有美人悦目,居然对一百两银票不为所动。阿雨,你这是身价见长呢?还是为了一搏芳心?” 张雨嗤笑道:“你还会不会聊天?你们两家说好了有意合作,当时一同对我许以重谢。今天她却当着你的面,单独拿出了一百两,打的是谁的脸?而你连句场面上的假客气都没有,你不觉得丢人吗?我都说了与你是一头的,若是收下那一百两,你说我成了哪头的了?” “银子和美女,我都很喜欢,二者并不矛盾。我不是从你们锅里抢肉吃,而是教你们合力抢回一块更大的肉,尔后只要我应得的那一份。这叫互利共赢,明白吗?” “卫冰如无论身材、容貌、家世、才干,哪一样都不差。我若不动心,那才是有毛病。我若真不是什么好玩意,老实说只要我乐意,要祸害她太容易了。可万一脾性不合,这年头又不能随便退货,所以才要相互多加了解。这个……能明白?” 杨照赧然道:“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坑我,是我想岔了。城隍庙的事,我听你的。听你的意思,想必对卫小姐留有后手。你若不便,我可为你传话约她再行商谈。” “大可不必。”张雨摇头笑道:“先前还好说,但有了今日这次见面,即便你将一切和盘托出,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你会钓鱼么?诱饵我已放好,她一定会问上门来咬钩。一旦上钩,那就是由我们说了算了。你明日午后哪儿都别去,备一辆马车在商号安心等我。” 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紧迫,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江润泽行将调任,最关心的是仕途前程,早已无心理事。今日午宴是因考究学业十分满意临时而设,赵书吏显然得了好处,事先与卫冰如已有约定,才硬着头皮前来通禀。管事书吏大多是在一县官场与琐碎民事中打熬出来的人精,拿人钱财帮忙敲一敲边鼓可以,绝不可能大包大揽。 而杨、卫两家除了利益驱使,其实杨照与卫冰如也有了意气之争。二人都是新近掌权当家,都看准了重修城隍庙这个名利双收的大好商机,谁都想交出一份漂亮的成绩单,以求证明自己的能力,在各自的家族中站稳脚跟。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怕你们掐,就怕你们不掐。 张雨信步走回县衙,天色尚早,习惯性的去了后宅书房。一见江成阳竟是趴伏在书案上睡了,近前轻轻踢了踢:“哟呵!江少爷今日这么用功呢?养足精神准备挑灯苦读啊?” “用功什么呀?”江成阳抹去嘴角的涎水,睡眼朦胧的道:“你写的那劳什子《三字经》、《弟子规》,王先生在这儿抄了老半天,父亲定要我来陪他。” “于是你就把周公请来陪你?” “……这大热天的,你不犯困啊?”江成阳骤然又来了精神:“那卫小姐长得跟画里的天仙似的,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关你什么事?你家若是有诸如堂姐妹、表姐妹之类的美女亲戚,你也可以介绍给我啊!” 江成阳笑嘻嘻的道:“我明白了。思春。你这叫思春!” 张雨啐道:“我都这么大个人了,思春怎么了?你连毛都没长齐就去逛万花楼,难道是去读书啊?” 江成阳登时急眼了:“你怎么不识逗呢?千万别乱说!我是想帮你,你别不知好歹!哦,差点忘了,王先生说只要见你回来,就请你到他那里去一趟。” 第026章 心服口服的承诺 张雨就聘之后,与寓居县衙的王跃同处一个屋檐下,二人各忙各的,反而有时一两天都见不上一次面,更别说是交心深谈了。 若非有什么为难的急事,王跃根本没必要留话相请,是以张雨一听就觉得有点头痛。大叔,我真不是急救包啊!您太抬举我了。 话虽如此,去还是得去。一踏进房门,王跃便招呼道:“公子回来了?请坐吧!” 张雨直言道:“大叔,今日中午我们还在同桌吃饭,有什么事你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王跃说道:“你为江大人调任一事所作谋划,付诸实施以来,进展颇为顺利。若无重大变故,今秋吏部考绩过后,待到明春,江大人就要荣升履新了。我在渭南的琐事已了,明日一早便启程赴京,今日特地向公子道个别。” 张雨登时松了一口气:“是么?记得相识之初,你是说过会在县衙寓居一个月,算起来也差不多了。明天一早什么时候动身?我去送送你。” 王跃见他似乎如释重负,皱眉道:“我以访友为名,提前数月只身至此,就是为了尽量避免招致江大人授人以柄,无论来去都应不事张扬。公子的心意我领了,却是不劳相送。” “哦。”张雨作势打算起身了:“大叔,没别的事了吧?” 王跃不由气结:“你这惫懒小子!我们好歹相交一场,你就不能与我说点什么吗?” 张雨并不是没心没肺,王跃也确实待他不错。但二人相识还不到一个月,真正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都不会超过十天,很难说结下了什么难舍难分的情谊。 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张雨从心底不愿与王跃深交。一个身份神秘的隐士,居然可以插手朝廷官吏的升迁调任,其背景之深、人脉之广,由此可见一斑。所谓的谋划再怎么高明,都必须倚靠实力为后盾。若与这样的人过从甚密,通常只会招来一大堆的麻烦。张雨理想中的生活应该相对简单而平凡,他真心不想让人毁了。 重又坐好,信口胡扯道:“都道过别了,送又不让送,你想让我说什么?一路顺风、一路平安、一路好走?还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对了,是不是想让我说引荐之恩、来日再报?” 王跃当然看得出来,张雨是在有心装傻回避。无奈的叹道:“小子,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终有一天,江润泽是用不起、也留不住你的,切勿辜负了自己的大好才华!” 张雨淡淡一笑,不予理会。将来的事,谁能说得清?这个话题至少在目前是毫无意义。 王跃悄无声息的走了。此公在以高人自居的时候是个祸害,放下身段的时候犹如热心和蔼的邻家大叔。走了也好。 次日上午,照例是授课。《弟子规》与删减后的《三字经》字数相若,张雨仍是参照之前的进度与方法,每日教授一两百字。 《弟子规》重在讲述行为规范与道德理念,对于像江成阳这样的奇葩孩子来说,难免觉得索然无味。 耐着性子完成课业,不满的道:“昨天下午王先生前来抄写的时候,这篇东西我差不多就会背了。你打算用来糊弄几天?至今为止,自由活动什么都没干,你答应讲解的兵法也没个声响,真没劲啊!” 这破孩子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借着发牢骚的机会催促。 张雨劝慰道:“没劲是吧?你若能将此文学入骨髓,糊弄谁都不是问题。但我要告诉你,谁都可以糊弄,唯独不能糊弄自己。你既觉得没劲,下午带你去干点来劲的事。我要教授的兵法跟你学过的不一样,以后再说。” 这番话果然效果奇佳,江成阳就像打了强心针似的,立马精神抖擞。二人吃过午饭,径直去了杨家商号。 张雨打着为江大少爷安排自由活动的旗号,当然不乏假公济私的意味。吃喝玩乐,有几个年轻人不喜欢?户外烧烤、痛快撸串的巨大杀伤力,已在前世验证无疑。诸如骑马、射箭,更是美其名曰冠之以高雅运动。 杨家商号地处闹市,专用烧烤装备本已量身置就,上好的木炭、油盐酱醋、葱姜蒜末、各色香料也都唾手可得。依照张雨事先的盘算,今日并非专程前去烧烤,只请杨照准备了两只肥鸡与几斤肥瘦相间的五花羊肉作为食材。 杨照与江成阳一时不明其意,不禁面面相觑。 张雨催促道:“表兄,我昨日不是让你备了马车么?你们都愣着干吗?先把东西搬上车啊!” “……阿雨,你该不会是带了咱们去哪儿摆摊卖吃食吧?” “摆摊是不错,但不卖。我敢担保,待会儿你们只会嫌少不怕多。表兄,你叫两个伙计,带上两根长绳,随我们同去。” 江成阳不悦的嘟囔道:“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先生!除了教授蒙文,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厨子。健马与弓箭呢?你们可是答应了我的。” 杨照适时解释道:“江少爷有所不知,这两样价高尚在其次,主要是采买不易。” 战马与军械,自古以来便是历代王朝严加管控的战略物资。时值太平盛世,朝廷相关战备管理难免有所松懈,但各地官府最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可能公然允许流向民间。 认真说来,其实以杨家的财力而言,若要置办齐备,未必真的那么“不易”。然而杨照深谙人心,太过容易到手的东西,同样容易被人忽视,也难以突显自己的心意。 张雨就没这么客气了:“嫌慢了?回家问你爹要去啊!只须县尊大人一句话的事,你偏要赖上我们。怪得了谁?” 都说一物降一物,江成阳本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张雨面前吃了瘪也不再反驳。很识相的问道:“咱们去哪儿?” 张雨懒洋洋的答道:“城西城隍庙。” 这段时日杨照日思夜想的正是此地,立马猜到了张雨让他带上两名伙计与长绳的用意。将张雨拉到一旁,低声道:“阿雨,你这是作甚?城隍庙以及附近我家田土,我已仔细丈量数遍。你若觉有用,稍候誊抄一份带回去便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既是如此,誊抄一份供我参考也好。”张雨泛起一脸难以捉摸的笑意:“我的丈量之法,或许与你有所不同。再说了,河道的深浅宽窄,你可曾实地勘查过么?相邻交界的卫家田土,难道你也曾仔细丈量过?我确实很想挣钱,也说过你们必须算我一份,但绝不会是徒凭口舌的敲诈。” “我们?……你是说,卫家小姐今日也会到场?” 张雨点头笑道:“没错。你们。我会让你们感觉看得见、摸得着、算得准、做得成、赚得到,总之一定会让你们心服口服!” 第027章 客户而已 按照前世的说法,这个年代的一切都是绿色纯天然、环保原生态,其中就包括了天气。北方的夏季比南方来得略晚,也少有张雨记忆中江南特有的令人感觉窒息的闷湿躁热。 杨家商号后院马厩本有马匹,杨照心知张雨与江成阳一样,骑马的瘾头都不小。一来话已出口,不便更改。二来江成阳毕竟还是个孩子,万一摔出个什么好歹,该算谁的?是以不再多话,陪着二人上了马车。好在车内甚是宽敞,城西城隍庙又离城不远,也无须赶路,主仆五人刚好勉强坐得下。 张雨气定神闲,江成阳兴味盎然,杨照心下虽然有些忐忑,却也满是好奇。到达之后,杨照按张雨的意思,命两名伙计将马车赶至河边一处树荫下。 张雨虑及天热,肉食易坏,加之必须提前腌制入味,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食材。寻出剔骨尖刀,熟练的将肥鸡、羊肉切割成适合烧烤的小块,佐以细盐酱醋与姜葱搅拌均匀,分别放入铜盆备用。 江成阳见他动作麻溜之极,奇道:“看来你真会做菜啊?这个……我也要学吗?” “当然。”张雨肯定的道:“这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学问。我说过会教你很多东西,有用没用,学或不学,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成阳似懂非懂,杨照则愈发上心。 张雨随即笑道:“表兄,趁着天热,卫家地里没人,量一量去?” 杨照踟蹰道:“阿雨,私自丈量他人田地,乃是大忌。这会儿她家地里没人,稍后她家佃户或长工来不来,那可就难说了。” 除了官府,殷富人家的田地只有在或佃或卖的情况下,才允许旁人公然丈量。谁都讲个脸面,杨、卫两家至今只有合作意向,你就这么干,真的好么? 杨照的顾虑,张雨并非不懂,不以为意的道:“趁着没人,量吧!” 张雨所谓的丈量,其实很简单。仅只丈量官道两旁的卫家田地,而且范围不大。只是他的要求,比杨照先前丈量的更为精细。反反复复在官道两旁看了数遍,亲身带了纸笔写写画画。杨照一直跟随细看,感觉张雨所记的字符很是怪异,一个都看不懂,强自忍住不问。江成阳倒好,索性躺在马车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折腾了近大半个时辰,张雨回到马车前脱去长衫和鞋袜。 杨照问道:“阿雨,怎么说你也是个读书人,就算天气再热……总归不雅吧?” 张雨身板虽然结实健壮,但距离理想中的麦色肌肤、六块腹肌相差甚远,透着这个年代极为盛行的嫩白,自己都觉得很不满意。没好气的道:“难道你让我穿得一身严整的下河游水么?我会抛石上岸为记,千万不可擅自挪动!” 二人说话间,江成阳也懵懵懂懂的醒了,一听张雨要亲身下河,登时来了精神:“先生,你要下河游水?怎地不叫上我啊?” “你会吗?你敢吗?日后自会教你,好生在岸上呆着!” 张雨前世水性精熟,毫不犹豫的扑通一个猛子跳下河去。杨照与江成阳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直到他在对岸冒出头来才算放落。江成阳艳羡之极的叫道:“先生,这样本事定要教我!” 张雨在水中时而潜没,时而畅游,间或抛石上岸。夏日炎炎,莫说江成阳,就连杨照与两名伙计都跃跃欲试,隐然有了下河戏水消暑的冲动。 待到申时末刻时分,日已西斜,张雨才连声高呼痛快,满身淋淋漓漓的上了岸。也不着急换衣裳,径自来到马车前,直招呼江成阳与杨照及两名伙计过来帮忙。 众人搬出诸多古怪物事,按照张雨的吩咐,江成阳与杨照将腌制好的鸡肉与羊肉串上铁钎,两名伙计一个人架设准备烧烤炉具,一人生火燃起木炭。万事俱备,张大厨便闪亮登场。 一开始还不怎么觉得,直到张雨将诸多肉串放上烤炉,从滴落红炭的油滴中弥漫出诱人的香味,众人才觉馋涎欲滴。当初张雨买了数支巨笔,江成阳对其用途一直深感忧心困惑。一见到这货居然是用来刷加调料,立刻恍然:亏你想得出来! 其实刷加调料不一定非要用价格不菲的上好毛笔不可,只是源自张雨前世记忆中的恶趣味。九五二七可以,我为什么不能?不服气?你来咬我啊! 羊肉串相对易熟,张雨不想看低下人,用心一次烤了五串,保证人人有份。刷了最后一遍油,撒上葱花,拿起笑道:“大家都试试?” 自己尝了尝,咂了咂嘴道:“好像咸了一点。” 抬头一看,四人神色怪异,手中只剩下了铁钎。不禁问道:“羊肉呢?你们觉得还能入口么?” “太好吃了!”江成阳已然站在他身旁,连声问道:“不过瘾!怎么烤的?教我,教我!” 杨照与两名伙计稍为矜持,但不难看出,他们此刻的心情与江成阳别无二致。 张雨笑道:“让我把这几串鸡肉先烤熟了!然后你们再来,好吧?” 杨照虽然惊叹烧烤的美味,却始终没能放下心来。低声问道:“你不是说卫小姐也会来?眼看太阳都快要落山了!” 张雨自信的道:“她一定会来的。天气炎热,官道过往行人稀少,可她家田地上的佃户或长工绝对不是瞎子。我们这一帮来了五个人,又是丈量她家田地,又是下河游水,还在这儿烤东西吃,傻子都知道我们并不急着走。她不来才怪!” 杨照略显紧张的道:“她若真的来了,我们该怎么跟她说?” 张雨不以为然的道:“你想跟她说什么?丈量她家田地又怎么了?她哪只眼睛看见了?大方一点,请她们一起吃就是了。” 杨照苦着脸道:“什么都是你说的!她家佃户与长工可不就是人证?这荒郊野外大路旁边的东西,你以为她会稀罕?她关心什么,你明明知道的!再说你若真是对她有意,有你这么干的吗?” 张雨闻言,脸色一冷:“丈量卫家田地,正是为了提醒卫小姐,我们想干什么,要干什么,而且正在做。我们吃东西,请不请她吃是我的客气,稀罕不稀罕那是她的事。难道不好吃?难道我们只是为了是吃给她看?” “表兄,还有一点,你错得很厉害。我对她有意是不假,但我绝不会刻意去讨她的欢心。只不过与她见了两次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扯什么非她不娶,你以为我是疯了么?于我而言,主次有别。首先她只是我无法回避的客户,尔后才能再说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