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一笑》 楔子 阳春三月,西子湖畔,水榭楼阁,绿柳两岸。 西湖南岸有一座美仑美奂的楼阁,朱红的梁柱,杏黄的大门,墨绿的飞檐,洁白的栏杆,恢宏中暗含秀雅,玲珑中渗透庄严,无论何人游湖而过,都忍不住驻足欣赏一番。远看,心折于它鹤立鸡群的气势;近看,倾心于它举世无双的雕绘。这样一座坠落凡尘的神殿般的建筑,却挂着一副极煞风景的招牌,火红刺眼的三个大字大咧咧地俯卧其上:倚笑楼。 不知者,还当是引自哪位风流豪客的一代名句,靠近细看,便可见斑驳的门柱上面镌刻的一副对子: 醉倚雕栏凭湖望,此身还靠卖笑生。 落款只有简简单单娟秀的三个字:陆嫣然。 清晨,苏堤白堤之上柳絮纷飞,像北方隆冬的飞雪,飘飘荡荡,扰人清梦,撩人愁绪。倚笑楼西厢的半扇小窗迎风而开,伸出一双纤纤玉手,青葱十指依然圆润白皙,指腹却隐有一层薄薄的茧。那双手掌心向上,温柔地接住一片柳絮,缓缓握于掌心,半截杏黄水袖滑落,露出白皙圆润的皓腕,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套在手腕上,正如西湖之水,碧绿得荡人心魄。 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她一声轻叹,放开手掌,掌内却空空如也,方才抓住的那片柳絮不知道哪里去了。总是这样,往往她觉得、甚至确定抓住了,再看时,却如黄粱一梦,什么都是空。 她纤细的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喃喃念叨:“什么都是空。”随即用力推开整扇窗子,将漫天柳絮迎入室内。她望着屋内回旋降落的柳絮,痴痴笑道:“一片抓不住,我就关你一室。” 第一章 官道上,一红一白两匹骏马并辔而行。梅战骑在白马上,不时斜睨着南宫叶胯下的汗血宝马。 南宫叶笑道:“梅老弟,不要看了,你就是望穿了双眼,我也不会送给你。” 梅战夸张地叹道:“还说做兄弟的可以两肋插刀,如今区区一匹宝马都舍不得。” “你若要兄弟的这颗脑袋,我可以眼也不眨地就给你,惟独这匹马,便是杀了我,我也决不会给。” 梅战把嘴一擞,哼道:“稀罕,我就不信我‘逍遥浪子’弄不到一匹汗血宝马。” 南宫叶正待答话,就听得前面一阵嘈杂。抬眼望去,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沿着湖畔狼狈地奔跑,两个壮汉拿着棍棒绳索追她,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妇人跑在最后,边追边喊:“站住,小贱人,你给我站住,你敢跑,抓住了你就打折你的腿。” 那女孩身上伤痕累累,脚步踉跄,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两个壮汉赶上来,猿臂一伸将她拎起来。那妇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抓住她的头发,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她惊叫一声,嘴角流出血丝。 南宫叶与梅战对望一眼,催马上前,齐声高喝:“住手!” 中年妇人放开了女孩的头发,看向南宫叶两人,见他们虽然气质不俗,却是衣着普通,身上又没有兵器,于是白了一眼道:“少管闲事。” 忽听一个妩媚清脆的声音道:“于嬷嬷,大清早的,在我楼下鬼叫什么?” 南宫叶听得声音是从旁边的阁楼中传出来的,却没有看见人,想必是掩在窗扇之后。 于姥嬷好像很怕这个声音,急忙满脸堆笑,朝楼上那扇窗子点头哈腰地道:“真是对不住,一个不懂事的女儿乱跑,打扰姑娘清梦了。” 那个声音轻哼道:“我看你这女儿很不想认你这个娘呢。” 于嬷嬷脸上一凛,却依然恭敬地道:“是老身没有调教好,等回去打她个皮开肉绽,看她还敢不敢到姑娘的地盘上撒野。” “呵呵,”那声音笑得轻柔,却令人阵阵发冷,顿了顿才道:“这撒野的,未必是女儿吧?她小小年纪长了几个胆儿?” 于嬷嬷急忙道:“姑娘,您别多心,这丫头是昨晚上才买来的,看门的一个没留神,让她溜到您这儿来了,当真不是有意的啊。”妇人说着回手又给了两个壮汉各自一巴掌,骂道:“没用的东西,养你们是吃屎的。”她扬手又要打那女孩,被南宫叶一把抓住,当即痛得鬼叫出来。 楼上的声音淡淡地道:“难怪女儿要逃,动不动就要打要骂的,姑娘家细皮嫩肉,怎么受得了?我看这位公子对这小姑娘怜惜得很,你不如做做好事,成全一对璧人吧。” 于嬷嬷和南宫叶同时大惊。 南宫叶放开于嬷嬷,双手抱拳,朗声道:“楼上的姑娘,在下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没有非分之想,请姑娘不要误会。” 于嬷嬷也急忙道:“姑娘,您别开玩笑,这丫头花了我五百两银子呢。” 楼上的女子格格笑道:“白活那么大年纪不长见识,你看看那公子的马,买你的春风楼都绰绰有余,还怕他付不出银子?” 于嬷嬷果然回头去看南宫叶的汗血宝马。 南宫叶高声道:“姑娘,在下已经说过,在下只是路过,对这小姑娘并没有……” 那声音打断他:“既无意,又何必多管闲事?你们这些江湖闲人,一向喜欢自命侠义,凡事都要插上一脚,也不问人家嫌你不嫌。” 南宫叶一愣,哪想到她话锋一转,突然就教训起人来。 梅战一直在旁边悠闲地观望,此时插口道:“姑娘这话就不对了,锄强扶弱乃是江湖人的本分。便是姑娘自己,不也看不过去,替这小姑娘出头吗?” “我?呵!我才没这闲心,要不是他们吵到了我,我才懒得管呢。如今既然有两位锄强扶弱的侠士在,倒显得我多余了。在这里提醒二位一声,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们若是不把这小姑娘带走,早晚她还是要被打手抓回去。”话音刚落,两扇窗户砰地关上。 南宫叶只见到一席杏黄的衣衫在缝隙中闪过,几缕飞扬的青丝上沾着点点柳絮。 梅战两手一摊道:“得,这下不管还不行了。” 于嬷嬷见窗子关了,立马挺直腰杆,端出一副势利嘴脸道:“我告诉你们,这丫头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弄来的,标准的美人胚子,将来一定会红的。你们若要,一口价,一千两,少一千两别想要人。” 梅战甩开纸扇轻摇,打量了于嬷嬷一番道:“嬷嬷的算盘打得真精,五百两买来,一千两卖出,转手就是五百两的进账,比强盗的生意还好做啊。” “要不要在你,你嫌贵,我还不想卖呢。这丫头费了我这么多心思,我正该带回去好好整治整治。”说罢朝两个壮汉一挥手,“走。” 那女孩本来被打得晕头转向,险些昏厥,话都说不出来了,此刻急急挣扎着叫道:“两位公子救命啊!” 南宫叶闪身拦在于嬷嬷身前,道:“我赔五百两给你,你放了这姑娘。不然就报到官府,治你个逼良为娼的罪名。” “喝!”于嬷嬷不以为然,“这丫头是她叔叔卖给我的,你要告就去告啊。” 梅战道:“南宫大哥,哪儿那么多废话,一脚将她踹进湖里,带这位姑娘走就是了。” 于嬷嬷急忙躲到两个壮汉身后,高声叫道:“你们想强抢?我告诉你们,我于嬷嬷在苏杭一带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黑道白道的朋友都有,惹恼了我,要你们好看。” 梅战笑道:“南宫大哥,江南一带,勉强算小弟的地方,您的侠名回洛阳再用,现在还是用小弟我的办法吧。”就见他纸扇一挥,两个壮汉便连哼也没哼就倒下,他顺手扶住那女孩,绽露温和的笑容,轻声问:“姑娘,你还好吧?” 女孩仰头靠在梅战怀中,见他面若冠玉,唇红齿白,星目朗朗,浑身散发着慵懒闲适的气质,不由脸上一红,垂头道:“没事,多谢公子相救。” 于嬷嬷眼见他扇扇扇子就倒了两个人,吓得尖叫:“死人了,打死人了。”转身就要跑。 南宫叶闪身又拦住她,伸出手道:“这姑娘的卖身契呢?” 于嬷嬷青白着脸,结结巴巴地道:“没,没带在身上。” 梅战道:“没带?待我扇上一扇,就知道嬷嬷带没带了。” 于嬷嬷瞪着他的扇子叫道:“带了、带了。”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纸,递给南宫叶。 南宫叶交到女孩手中,道:“姑娘,你看看,是不是你的卖身契,若是,便收好了。” 女孩接过来看了看,激动地道:“正是,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说着就要跪倒。 梅战纸扇一伸便托住了她。 于嬷嬷趁机逃走,眼前一晃,南宫叶又拦在她身前,吓得她尖叫一声,扑通跪倒,拼命磕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南宫叶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道:“这是五百两,当做给这位姑娘赎身的,希望你以后别再为难她。” 于嬷嬷欣喜地接过,接着磕头,连连道:“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旁边楼上突然传出几声娇喝:“吵死人了。”随即从五六扇窗子里头一齐飞出东西,正朝他们站的地方砸来。 南宫叶提着于嬷嬷跃后丈余,梅战未曾在意,纸扇随手一挥拨落两件。那些东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空气中立时涌上一股尿臊味儿。原来飞出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夜壶,梅战和那女孩闪避不及,溅了一身的秽物。 楼上立即传来众多女子的嘲笑声。 梅战恼羞成怒,飞身跃上阁楼。南宫叶只来得及叫一声“梅兄弟”,他已踢开窗户,探手进去。里面的人出手挡他,被他一抓一带,甩下楼来。 南宫叶听得一声惊呼,一个杏黄色的身影直坠而下,他无暇细想,飞身上前,稳稳地接住。这一抱,只觉得温香软玉,充塞于怀,一股女性的馨香飘入鼻端,柔而不腻,清而不淡,缠缠绵绵地撩拨着他的嗅觉,飘飘荡荡地渗入肺腑,顷刻间穿透四肢百骸。他垂首望去,见怀中的女子秀发披散,衣衫宽松,半边衣襟微敞,露出水粉色的绣花肚兜和半截香肩,而他的右手正不偏不倚地扶在那片裸露的肌肤上。他心下一惊,未及松手,就听“啪”的一声,左边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南宫叶被打得冤枉,刚想放手,不意对上一双妩媚灵动的水眸。此刻那双眸子因为愤怒而晶莹闪亮,却还带着一丝似睡非醒的慵懒姿态,素净的脸上未施脂粉,因惊吓而略显苍白,却更显得那紧抿的樱唇娇艳欲滴。他一时看得傻了,竟然忘了放手。女子用力挣扎几下,抽出左手,“啪”一声在他右边脸上又扇了一巴掌,大声斥道:“还不放手。” 南宫叶慌忙松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被她打的,还是出于羞愧。想他南宫叶身为南宫世家的长子,一向胸怀坦荡,行为端正,在江湖上侠名远播,活了将近三十年,自认光明磊落,仰不怍于天,俯不愧于地。今天却因为一个女子而失态,还莫名其妙地挨了两巴掌,真应该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但此刻,他只是觉得心如擂鼓,咚咚作响,竟不敢再与那女子目光相对。 梅战从楼上狼狈地窜下来,居然也是满脸通红,神色颇为尴尬。 南宫叶急忙上前问道:“梅兄弟,你没事吧?” 梅战咧嘴道:“这下糟了,一定会长针眼。没穿衣服的女人我见多了,没穿裤子的男人也见过不少,两个放在一起的,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多。” 南宫叶一愣,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杏黄衣衫的女子突然扑哧一笑,道:“你大清早地闯勾栏院,自然见到的都是不穿衣服的。” 南宫叶诧异地转身看她。她这嫣然一笑,堪堪如一朵尤带露珠的蔷薇,似令整个西湖的明媚春光都黯然失色了,怎教世间男子不动心呢?但南宫叶的心底却涌上一股沉重的失落。因为倚笑楼是勾栏院,而这位杏黄衣衫的女子便是倚笑楼的鸨姐儿——陆嫣然。 南宫叶一生中,从未见过那么年轻的鸨姐儿,也从未见过这样风情万种的姑娘,甚至在认识陆嫣然之前,他从不涉足青楼半步。南宫世家家规甚严,长子行止尤要慎重,如果不是为了帮助朋友,他可能不会再踏足倚笑楼。不,他可以用这个借口来欺骗任何人,但他骗不了自己。答应帮助燕吴-,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倚笑楼中有个陆嫣然。 华灯初上,西子湖畔已然是莺歌燕舞,笑语不断。 南宫叶在倚笑楼门前踌躇。 不像其他的青楼妓馆,这里门前没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拉客,只有四五个青衣素裙的小丫头在门前招呼。一个小丫头迎上前来问道:“公子,您是吃荤还是吃素?” 南宫叶心下疑惑,问道:“何谓吃荤?何谓吃素?” 小丫头笑道:“公子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分荤素,还分生熟。吃素呢,就是喝茶聊天听歌看舞;吃荤呢,就是找姑娘陪宿;熟呢,就是您点名找熟识的姑娘,不过要是姑娘不得空,您就要等,要么就换;生呢,就像您这种的,就由鸨姐儿帮您安排人。不过您放心,我们这儿的姑娘,个顶个的都是极品,包君满意。” 南宫叶沉吟片刻道:“我找文昭姑娘。” 小丫头又笑了,“原来是慕文昭姑娘的名而来的,那就这边请。不过我先给您透个话,这一呢,文昭姑娘卖艺不卖身;这二呢,雅间单聊的客人也已经撑满了,您今天只能饱饱耳福,在前庭听文昭姑娘唱曲儿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转过回廊,进了月亮门。前庭里坐满了人,黑压压的,大家分桌围坐,品茶饮酒,高谈阔论,其间有几个小丫头穿梭着端茶送水,却也不见有什么莺莺燕燕。二楼回廊上搭起一座突出的平台,台上放着一架古筝,一把琵琶。众人都时不时地往台上望一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前庭的小丫头领着南宫叶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连连赔笑道:“实在对不起了,这位公子,今天的人太多,就只能让您将就这儿了。” 南宫叶道:“无妨。”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人进来,就在南宫叶的旁边落座,伸长脖子不停向台上张望。 前面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南宫叶的位置看不清台上的人,只隐约见到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走上前来,福身行礼,娇柔虚弱地道:“各位客官,小女子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唱曲儿,只能为各位多弹奏两曲,还请各位爷见谅。” 下面一片失望的叹息,南宫叶身旁的两个人高声喊道:“不行,俺哥俩大老远儿来一趟,坐这么个破地儿,美人长什么样都没看见,现在连曲儿也听不得,这不是耍我们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又是哪儿来的不懂规矩的?” 南宫叶只听这声音,便觉得心下一振,寻声望去,果然见陆嫣然一袭艳红色绸衫,施施然地走下楼来。她云鬓高挽,谈扫蛾眉,轻点朱唇,发问一支牡丹形状的金步摇熠熠生辉,映得她整张娇容艳光四射,更胜一朵娇媚富贵的牡丹。 说话的两个人直直地盯着她瞧,其中年长一些的吞了吞口水道:“就是俺哥俩,咋,你这倚笑楼不是说‘包君满意’么?今儿俺哥俩不满意,你这漂亮老鸨怎么说?” 陆嫣然微拢眉心,随即浅浅一笑道:“那么二位爷想怎么着呢?” 这一笑直笑得那两人心神荡漾,年轻的厚着脸皮拉住她的右手道:“也不想怎么着,就是看得到美人,听得到小曲儿就成呗。” 陆嫣然任他握着,不愠不火地道:“二位爷明儿早些来,就见得到美人了。” “明儿不成,就今个。” 陆嫣然单手托腮,故作为难地道:“可是今天的人太多了,二位爷是客,其他也是客,小女子哪一个都不好得罪,您看可怎么办好呢?”她眉尖轻蹙,大眼睛眨呀眨的,再加上幽怨的语调,当真令在座的所有人都心疼得不得了。 那年轻的手抓得更紧了,垂涎道:“俺们也不为难美人,今儿这曲儿不听也成,你陪俺哥俩一宿,俺们就满意。” “这样啊——”陆嫣然拉长尾音,状似思考,缓缓站直身子,抽出右手,突然翻手给了那年轻的一巴掌,脸上依然笑得甜甜地道:“做梦!” 两人急了,站起来就要动手,忽觉膝上一麻,单腿跪倒在地,撞翻了桌子。 陆嫣然侧身躲过翻倒的酒水,冷冷一笑道:“错是应该认的,下跪就不必了,姑娘我还怕折寿呢。”庭外两个保镖迅速站到她身边。 年长的骂道:“他奶奶的,是谁暗算老子?”刚要起身,另一个膝盖也一麻,跌了个狗吃屎,刚好压在同伴身上。 陆嫣然俏脸一寒,喝道:“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是。”保镖上前架起两人。 “等等,”陆嫣然又道,“把他们带到台前去看文昭姑娘一眼,别出去说我倚笑楼怠慢了客人。” “是。”保镖捏着两人的穴道,拖到台前。 文昭身边的丫鬟扬声问:“看清楚了?”两人大穴被治,只有点头的分儿。那丫鬟道:“看清楚了就滚!”保镖将两人拖出庭外。 陆嫣然挂上灿烂的笑容,全场作揖道:“抱歉,抱歉,打扰众位的雅兴了,一会儿嫣然亲自唱上两曲,给众位客官压惊。” 文昭已到筝前坐好,不等陆嫣然示意,便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顷刻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陆嫣然看了眼南宫叶,他依然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端着自己的茶杯,对着翻倒的桌子,细细地品茶。 她眯眼一笑,命人将桌子扶好,又拿了坛好酒,沏了壶好茶,自己就在他身边坐下,亲自帮他斟了杯酒,举杯示意,先干为敬。 南宫叶不经意与她眼神相对,仍抑制不住心跳脸红,急忙低头喝酒。 陆嫣然放下酒杯,凑近他轻声道:“多谢相助。” 她温热的气息吹在他脸上,鼻端萦绕着那股轻柔的馨香。南宫叶又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低声道:“是我多余了。”刚刚教训那两人的第一下是他点的,第二下却是有人从后面用花生弹中,想来自有高手暗中帮她,不然她也不会这般有恃无恐,看那些保镖的身手也不是寻常的打手。这倚笑楼中,当真卧虎藏龙呢。 陆嫣然见他耳根都红透了,不由兴起逗弄之心。看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好像没见过女人似的,动不动就脸红。她将椅子挪近一些,双手托腮,盈盈双眼勾魂儿似的盯着他瞧。 这男人长相十分端正,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饱满的天庭,英挺的剑眉,炯炯有神的双眼,挺直的鼻梁,丰厚的嘴唇,连耳垂都长得又大又厚,虽不若他那个同伴俊美,但浑身上下都透着浩然正气。命相上说:这样的人长寿而且有福。看他的坐姿和谈吐,显然有着很好的教养,这种人到倚笑楼来干什么?难道他也和许多世家子弟一样,穿着衣服人模人样,脱了衣服就是禽兽?不像,大大的不像! 南宫叶被她盯得坐立难安,幸好此刻文昭弹奏完毕,他抬头跟着众人用力鼓掌,借以避开她的注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文昭弹了些什么。 陆嫣然起身道:“公子,失陪了。” 他暗中舒了一口气,再被她看下去,他身上就要着火了。 陆嫣然等文昭谢了幕,才不慌不忙地走上台,抱起琵琶轻轻拨弄两下,笑道:“好久没唱了,生疏了许多,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唱什么好。” 庭中除了赶去与文昭姑娘单独会面的几个,其他人都坐在原地不动。一些熟识的客人纷纷叫道:“唱《春江花月夜》。” “唱《平湖秋月》。” “唱《小冤家》吧。” 有人笑道:“那还不如唱 第二章 如果他对她第一次的感觉是惊艳,那么第二次的感觉就是欣赏。欣赏之外,还有一层浓重的迷惑和隐隐的怜惜。如果第一次他心中只是蠢蠢欲动,那么第二次便是吹皱了春水。也许,南宫叶今生注定要遇到陆嫣然,注定要爱上她,注定要为她挣扎,为她痛苦,为她尝尽心碎神伤。 接连两次造访文昭,都没有见到陆嫣然,南宫叶心中难掩失望。待燕昊-到达苏州之后,他便连再登倚笑楼的借口都没有了。 雨中西湖,自古就是江南名胜之一。燕昊-远从塞北而来,梅战招待他和南宫叶两人携手同游,略尽地主之谊。当然,文昭姑娘被相约同游。 “烟波浩荡无穷尽,鸥鹭齐飞何栖息……” 文昭坐于画舫中,迎着绵绵细雨即兴而歌。 梅战播着折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雨丝,凑近南宫叶道:“南宫大哥,你看出什么意境没有?” “什么意境?” “就是文人说的什么雨中西湖的意境啊!” 南宫叶笑道:“你认真听文昭姑娘的歌,就能听出意境了。” “哧,”梅战不以为然,“我只看到乌蒙蒙一片,连湖心岛都看不清楚。” 燕昊-的侍卫之一追风看了眼他手中的折扇,摇头道:“俗人,俗人。” 梅战眉毛一挑,回道:“穷酸,穷酸。” 燕昊-的另一个侍卫逐雨突然道:“你们听——” 南宫叶凝神细听,隐隐有歌声远远传来,但很快就被文昭的琴声淹没了。 燕昊-伸手一指,沉声道:“在那边。” 梅战命船夫朝他指的方向划去,划进茂密的莲蓬深处。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近,也听得清晰了,确实是一女子的歌声。雨雾浓重,还看不到影子,但南宫叶已经听出是陆嫣然的歌声。只听她唱道—— “醉倚雕栏凭湖望,此身还靠卖笑生。 多情自古空余恨,不做慕才做贱名。” 文昭轻声道:“是陆姐姐,她又来采莲了。” 画舫越来越近,雨雾中隐隐现出一条小船,陆嫣然坐在船上,一边唱歌,一边采莲蓬。 梅战扬声道:“陆姑娘,好雅兴啊。” 陆嫣然诧异地回头,见是他们,起身微笑道:“哟,原来是梅公子,公子一行不也是好雅兴么?还把我们的文昭姑娘都请去了呢。”她今天穿了一件湖绿色的长衫,满头青丝在脑后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采莲女。 南宫叶的目光锁住她的倩影,便再也移不开了,心底激烈的情绪告诉他,他想她,从上次听过她的歌声之后,他就一直在想她。第三次见面,他看到了她的第三种风情,船上的她,不再艳若牡丹,娇如蔷薇,而清秀如一朵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种面貌呢? 陆嫣然淡淡地扫了南宫叶一眼,竟不与他打招呼。 梅战道:“陆姑娘,上来同游如何?” 陆嫣然眨眨眼道:“那就要看梅公子怎么个请法了。” “哦?”梅战笑,“愿闻其详。” “梅公子请的若是采莲的陆嫣然,我就带着莲蓬上去,到了岛上帮诸位煮一锅香喷喷的莲子来吃,但是诸位也要像待朋友一般地待我;梅公子请的若是倚笑楼的陆嫣然,我便抱着琵琶上去,给诸位歌舞助兴,只是下船的时候,梅公于就要送好了,我是鸨姐儿,价钱自然比文昭姑娘还贵。” 梅战愣了一愣,忽听得燕昊-道:“采莲的陆嫣然是陆嫣然,倚笑楼的陆嫣然也是陆嫣然,除非姑娘自己认为有什么不同,否则在我等看来,今日请上船的就是陆嫣然。” 陆婿然也愣了一愣,突然抛掉手中的竹篙,大笑道:“说得好,枉我陆嫣然自以为聪明,却在这里让诸位公子见笑了。”她左手提着装莲蓬的篮子,右手抱着琵琶,走向船头,朝南宫叶嫣然一笑道:“南宫公子,你不扶我一把么?” “哦。”南宫叶缓过神来,接过她手中的篮子,右手在她腋下轻轻一撑,便把她带上画舫。待她站稳,立即松开手,不肯多占一下便宜。 陆嫣然瞄他一眼,也不做声,直接朝燕吴明走去,施了一礼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燕族长了。” 燕吴朋并不起身,抬手还礼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陆姑娘。” 陆嫣然轻笑道:“果然是一族之长,气宇不凡,难怪可以令我们文昭情有独钟,燕族长如果不嫌弃,在江南这段时间,就住到倚笑楼如何?” 文昭听她这话,羞答答地垂下头,竟也不反驳。 燕昊-爽快地道:“好啊,陆姑娘不说,我也要开口打扰呢。” 南宫叶忙道:“燕兄,不好打扰陆姑娘吧?我四弟在这里有个商埠,你可以在那儿落脚。” 陆嫣然扬声道:“南宫公子这么说,嫣然倒不好强求了,但凭燕公子自己的意思。” 燕昊-道:“素闻倚笑楼是苏杭一带的奇景,不见识一下,岂不可惜。南宫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打扰陆姑娘吧。” 南宫叶不好多说什么,心中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燕昊-住在倚笑楼,自己今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过去;忧的是:燕昊-身为塞北霸主,到了江南却栖身青楼,难免要惹武林同道非议。他这里反复思量,那边陆嫣然和燕昊-已然谈笑风生了。 雨雾渐渐散了,小瀛洲近在眼前。梅战摇着折扇道:“我还是喜欢晴天的西湖。” 燕昊-道:“苏东坡有‘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名句。我却觉得,若把西湖比文昭,浓妆淡抹总不如,。” 文昭被他一赞,心中窃喜,羞怯得不敢抬头。 陆嫣然笑道:“文昭,得燕族长今日一赞,你也不枉此生了。” 南宫叶偷偷看她,只见阳光照在她身上,映得一身湖绿色的衣衫与水色融为一体,仿若湖中仙子,错入凡尘。心道:在我眼中,无论西子还是文昭,总是不及你十分之一。 陆嫣然沿途又跟采莲女买了些莲蓬和莲藕。众人到了岛上,信步游赏,不知不觉竟到了晌午。追风逐雨两人将带的干粮拿出来。陆嫣然道:“今天就让诸位尝尝西湖的莲藕和鲤鱼。麻烦哪位帮个忙,拾些柴火回来。” 梅战道:“南宫大哥,咱们俩去吧。” 燕昊-道:“文昭姑娘,咱们去捉鱼如何?” “好啊。”文昭挽了袖口,跟燕昊-走向水边,追风逐雨自然跟着主子,就近保护。 一时间原地就剩陆嫣然一人。她看着文昭的背影,摇头叹道:“唉,老了就是老了,连个献殷勤的人都没了。” 想当年她刚出道时,风华绝代,技压群魁,曾博得“再世苏小小”的雅号,一晃十四年,年华逝去,青春逝去,柔情逝去,连心境也逝去了。她知道自己依然是美丽的,每日揽镜自照,看到肌肤赛雪,娇颜艳丽,眼角甚至没有一丝皱纹,然而只有自己知道心境是多么苍老。在青楼棍了十四年,谁能够不老呢?她心中感叹,手上没有留意。刚剥下的莲子从指缝滚落。她拨开草丛,伸手去拾,突然感觉手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痛得轻轻抽气,再看时,手背上一条长长的划痕,已经渗出了血迹。 她刚一抬手,就觉得人影一闪,纤手已被一只黝黑的大手轻轻握住。她抬头,就见南宫叶蹲在身侧,攒紧眉心,愣愣地盯着她洁白柔荑上的血迹,突然俯下头来,轻轻地吸吮。一股暖流顺着肌肤毫无预警地流过心头,她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面上全都红了。 南宫叶吮于了血迹,掏出金创药来涂在她的手背上,舒展眉头道:“好了。”他抬起头来,看到她满面嫣红,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忙放开她的手,讷讷道:“抱歉,我、我、我一时心急,所以、所以……”他话未说完,脸已经红到耳根。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垂低了头,在草地上乱摸道:“我看看是被什么东西划到。” 她急忙提醒:“小心,是食人草。” 他拎起一棵锯齿型叶片的小草,问:“就是这个?” “对,叶子上有刺。快放下,看你,刺已经扎了一手了,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没有感觉?” 他拔掉掌上刺,咧嘴一笑道:“没事,我皮糙肉厚的,不觉得疼。” 她细看他的手,手掌宽厚结实,手指粗壮有力,掌心厚厚的一层茧,疑惑道:“怎么南宫公子在家里还干粗活么?” “不,这是练剑弄的,江湖中人,哪个不是满手……”他想说“满手厚茧”,却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满手血腥”。再细看自己的手,死在这双手上的人已经有十八个,虽然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但它们终究沾染了血腥和杀气,怎样洗都洗不掉了。 她挑眉道:“怎么了?” 他叹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双手,除了拿剑和拿碗筷,还能做些什么。” 她浅浅一笑道:“还能拔食人草啊。” “啊?哦!”南宫叶见她满脸笑意,也跟着笑了,能够逗她开心,就算被她取笑,他也甘之如饴。 梅战抱了一捆柴火远远走来,嚷道:“南宫大哥,太不讲义气了吧,我在那边捡得腰都要断了,你却在这边享清福。” 陆嫣然嘴角一勾,顺手抛给他那棵食人草道:“那么你跟南宫大侠换换,让他去拾柴,你来帮我拔草。” 梅战刚刚接在手中,痛得哇哇大叫,直嚷:“什么暗器?”低头一看,已经扎了满手的刺。他将柴火一扔,急忙跑开道:“算了,我还是拾我的柴去,这等好差事,小弟留给南宫大哥。” 陆嫣然掩嘴闷笑。 南宫叶也笑道:“梅兄弟素来精明,就不知怎么,一连被你捉弄了两次。” 她嘴一噘,哼道:“我才没有闲心捉弄他,是他自作聪明,爱占便宜。”她这副神情,娇俏妩媚,顽皮戏谑,竟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南宫叶又看得愣了,“你,你……” “怎么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神,吞吞吐吐地道:“你……你今日,与……与往日似乎特别不同。” “怎么个不同?” “似乎,似乎清秀了许多,放松了许多。” 她望着他轮廓端正的侧面,他鼻尖上已经渗出点点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男人了?男人!表面上怎样老实,骨子里都差不了多少。方才还好像是情急之下吮了她的手,这会儿就开始用言语试操她了,待会儿,是不是该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了? 她冷冷一笑道:“什么清秀放松?燕公子不是说了,采莲的陆嫣然是陆嫣然,倚笑楼的陆嫣然也是陆嫣然,今日往日,在你面前的都是我。” 他听她语气变了,又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一时之间,也不敢多言,只能默默地帮她剥莲。 *-*-* 待他们的莲子莲藕洗净下锅,那边的鱼也钓得差不多了,众人支起另一堆火烤鱼。 燕昊-依然坐在文昭身边跟她聊天,话题绕来绕去,竟然绕到了文昭的身世。陆嫣然有所警觉,起身凑过去,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适时岔开话题。追风与逐雨交换了一个眼色,梅战凑到南宫叶身边道:“大哥,看到没有,陆姑娘好像比文昭姑娘知道得还多呢。” 南宫叶不语,心中却暗自焦急。他希望陆嫣然不过是一个单纯的青楼老鸨,哪怕跟官府有什么勾结,就是不要牵涉到江湖事,尤其是燕昊-办的这件事。 燕昊-几次被陆嫣然岔开,嘴上没说什么,神色间已对她颇为注意。 南宫叶大声道:“陆姑娘,你看那莲藕是不是该熟了?” “哦。”陆嫣然起身,将文昭也拉起来,“走吧,跟我一块儿去看看。” 燕昊-翻动手上的渔叉,低语道:“陆姑娘今日的采莲,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啊。” 南宫叶心下更沉重了。万一,陆嫣然跟鸣剑门有任何关联,他该怎么做? 陆嫣然用荷叶包了一节莲藕,递给南宫叶道:“南宫公子,尝尝啊。” 梅战一把抢过道:“不公平,为什么不先给我?”他将莲藕折成两断,嗅了嗅道:“好香。”用力扯断连接的丝,将一半还给南宫叶,“给,别说我做兄弟的亏待大哥。” 陆嫣然浅笑摇头,这还叫做不亏待? 南宫叶手心已经攥了一把冷汗。梅战这一嗅,看似不经心,其实是在试探莲藕中是否有毒。他天赋异禀,因为其母幼年曾经食过金盏子,所以他一生下来就百毒不侵,而且什么东西一嗅,就知道有毒没毒,是何种毒。幸好,幸好! *-*-* 众人吃过了午饭,又到另一座岛上逛了一圈,直到日暮西斜才登上画舫往回走。 一路上陆嫣然和文昭琴筝合奏,在西湖暮色中凭添一缕悠然。 大家一起到倚笑楼歇息,此时天色已黑,楼内灯红酒绿,生意早就做起来了。陆嫣然命人准备了一个大大的雅间,好酒好菜统统端上来。文昭回房梳洗准备登台。 一个小丫头噔噔噔跑上楼来,急促地道:“嫣然姐,不好了,一个客人在后庭闹起来了。” 陆嫣然含笑对众人道:“诸位,嫣然失陪一下。” 出门来,她才皱眉问:“怎么回事?” “那客人本来是春娇姐的熟客,因为春娇姐没空,便找了春蕊陪,可是出了房门却说,他身上的玉佩让春蕊偷了。” 陆嫣然咬牙道:“怎么给我出这种龌龊事!” 她前脚刚走,追风后脚从窗子跃出去。南宫叶看燕昊-,见他一心一意地喝酒,只当没看见。他握了握拳,起身道:“燕兄,小弟出去一下。” 燕吴朋道:“南宫兄请便。” 陆嫣然赶到春蕊门口,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那个客人还在高声喝骂:“臭婊子,浪蹄子,敢打大爷的主意。你也不问问,我周大广是什么人物,在倚笑楼混了多久,想在大爷身上揩油水,你还太嫩!” 春蕊拢着衣襟,披散着头发,跪在墙角嘤嘤哭泣。 陆嫣然站在人群外围,大声道:“都给我让开!”众人见她来了,自动让出一条路。 她环视一眼,道:“姑娘们,把你们自己的爷们儿带回自己屋去。”屋里屋外的姑娘全都上来将自己的客人拉走。 清了场,陆嫣然命小丫头将房门关上。周大广嚷嚷道:“陆姑娘,你来得正好,你说吧,今儿这事怎么办?” 陆嫣然扬起甜笑道:“周大爷,您先消消气,有我陆嫣然在,还怕事情查不出个水落石出么?这东西若真是我们姑娘偷的,那没话说,我将人五花大绑了送到府上去,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全凭您一句话。即便这东西不是我们姑娘偷的,我陆嫣然照样赔给您,谁让东西是在我倚笑楼丢了的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冤枉了她么?我周大广来倚笑楼不是一次两次了,你问问春娇去,我亏待过她么?东西给我找回来,赔个礼也就算了,就当我看在陆姑娘的面子,不跟这丫头计较,至于送到我府上,那就免了。” 小丫头嘀咕道:“是啊,要是送到您府上,你那位母夜叉不剥了你的皮。” 陆嫣然瞪了小丫头一眼,随即又软语道:“我当然知道周大爷的好处,您放心坐着,我帮您查。” 她也在椅子上坐了,对春蕊道:“你起来。” 春蕊抽抽咽咽地站起来。 陆嫣然板起脸道:“你跟我说实话,东西是不是你偷的?” 春蕊跪倒,哭道:“嫣然姐,天地良心啊,我就是向老天爷借胆,也不敢做这种事。我要是做了,就让我出门掉进湖里淹死。” 陆嫣然皱眉道:“巧巧,周大爷进这屋子有多少时候?” 小丫头道:“足有一个时辰吧。” “这一个时辰还有谁进来过?” 巧巧掩嘴笑道:“姑娘们的门一关,还能有谁不识相地进来。” “那好,你给我把门看紧了。周大爷,东西要是春蕊偷的,出不了这屋子,现在当着我的面,您搜吧,就是揭了瓦掘了地,我陆嫣然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周大广哼了一声,当真动手开始搜,墙角地缝,床板被褥,没一寸放过。陆嫣然翻出剪刀,将枕头被褥都剪开,夹层棉花都掏出来给他看,仍然一无所获。周大广搔头道:“不可能啊。”最后把目光定在春蕊身上。 陆嫣然冷冷地道:“春蕊,脱衣服。” “啊?”春蕊惊呼,“嫣然姐。” “叫你脱你就脱,你的身子周大爷已经见过的,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就当又陪了周大爷一次罢了,他还能叫你白脱么?” 春蕊直起身,颤抖的手慢慢松开衣襟。陆嫣然看了周大广一眼,他脸上已经有些尴尬,但没有做声。陆嫣然喝道:“快一点,蘑菇什么?” 春蕊一咬牙,一闭眼,三两下扯下衣衫。陆嫣然将剪刀交给巧巧道:“你过去,她脱一件你剪一件。” “是。”巧巧拾起地上的衣衫,当真眼睛也不眨地就剪下去。 片刻春蕊脱得就剩肚兜亵裤了,周大广的额头已经见了汗。 陆嫣然道:“别停,接着脱。” 春蕊颤巍巍地解开肚兜的带子,眼中已蓄满泪水,便是接客肘,也不曾这样灯烛高照地脱光衣服呀。 周大广脸已经白了。 陆嫣然威严地道:“还有呢?” 春茸的手放在亵裤的带子上,怎么也解不下去。巧巧拿剪刀的手也在抖,轻轻地叫了一声:“嫣然姐。” 周大广突然道:“算了,不用脱了,我相信不是春蕊姑娘偷的,今天的事算我倒霉了。” “那怎么行?周大爷不计较,我陆嫣然要计较,总不能留个贼在楼里头,让我整天提心吊胆睡不好觉吧。接着脱!” 春蕊嘴唇咬出了血,手一松,亵裤滑落地上,跟着人也软倒了。巧巧过去扶她到床上,盖上破烂不堪的锦被。 陆嫣然面无表情,转向周大广道:“周大爷看清楚了?” 周大广频频拭汗道:“看清楚了。” “这东西是不是春蕊偷的呢?” “不是,当然不是,是我冤枉春蕊姑娘了。” “周大爷确定不是了?说不定这屋子里有什么机关,或者她跟谁串通好了藏起来了?”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一个时辰的工夫,哪儿有机会呢?” “周大爷确定了就好。巧巧,出去问问,周大爷进来时是谁招呼的。” “是。”巧巧开门出去。 周大广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算了,算了。” 陆嫣然冷冷一笑道:“既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周大爷干吗弄得人尽皆知呢?这件事不惊动人也就罢了,既然嚷嚷了出去,我就要一查到底,否则你叫老少爷们儿今后还怎么进我这倚笑楼呢?” 周大广脸更白了,知道已经惹恼了陆嫣然,心中暗自后悔。 各屋的窗前门缝都有好几只眼睛在偷看。 巧巧一阵风似的跑上来道:“找到了,找到了,小丫头在茅房跟前捡到一块,不知道是不是周大爷的。” 陆嫣然接过来递给周大广,“周大爷看看,是不是您那一块?” 周大广喜道:“是,是,正是。你看我这个糊涂,一定是上茅房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反而来冤枉春蕊姑娘。陆姑娘,我这里给您赔罪了。”这玉佩是他周家祖传的,真弄丢了,回去怎么跟父亲、老婆交待?不然他也不会急得嚷嚷起来。 陆嫣然淡淡地笑道:“我倒无所谓,春蕊受的委屈可大了。吹了灯上了床脱衣服是一回事,灯火通明地脱衣服是另一回事。我们这陪宿有陪宿的价,春宫秀有春宫秀的价,还有那些衣裳锦被,周大爷不该为春蕊添置点么?” “该,该的。”周大广急忙掏出一百两银票,“这些,一点小意思。” 陆嫣然看也不看,对巧巧道:“拿去给春蕊,帮她换好衣服出来。” “是。” 周大广道:“陆姑娘,东西既然找到了,我也该走了。” “咦?别忙。”她扬声道,“来人那,准备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周大广不知道她又要怎么为难,当真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不一会儿酒来了,春蕊也在幔帐中换好衣服出来。陆嫣然让上酒的丫头将桌子抬到门外,满满地斟了三大碗,道:“周大爷,东西虽然不是春蕊偷的,但总是在倚笑楼的地盘上出的差错,所以嫣然在这里罚上三杯,当给周大爷赔罪。”说完一口气三碗喝光。 周大广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陆嫣然斟上三碗,又道:“春蕊,周大爷今天在你屋子里丢了面子,你也该赔上三杯。” 春蕊脸上泪痕未干,可也不敢说什么,捏着鼻子十了三碗,呛得直咳。 周大广连连摇头道:“这是何必?是何必?” 陆嫣然又斟上三碗,道:“春蕊,今儿姐姐事情做得太绝,让你受了委屈,是姐姐不对,我自罚三杯,给你赔罪。” 春蕊惊呼:“嫣然姐。” 她呼声未完,陆嫣然三碗已经干了,又回头柔和地笑道:“周大爷,春蕊因为您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您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呢?” 周大广咧嘴,暗道:就知道她没这么容易放过我。 他慢吞吞又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道:“这就当给春蕊姑娘赔眼泪的。” 陆嫣然伸手一椎,道:“周大爷可记得倚笑楼门口那副对子?” “记得记得,陆姑娘的墨宝,怎么会不记得?” “说说看。” 周大广摇头晃脑地道:“醉倚雕栏凭湖望,此身还靠卖笑生。” “不错。”陆嫣然喃喃念道,“醉倚雕栏凭湖望,此身还靠卖笑生。”一边念,一边又斟满了三碗酒,“我门前贴得明白,倚笑楼的姑娘,卖笑不卖眼泪。周大爷赏脸,就喝了这三杯,当给春蕊赔眼泪了。” “这——”周大广的脸青了。花钱是一回事,当众给个青楼女子赔礼又是一回事,他今天这酒若是喝了,来日还怎么在花丛里混啊。 “呵呵”,陆嫣然眯着醉眼笑道,“周大爷不喝,我也不能逼着您喝,您这就回吧,别让夫人在家里独守空房,等得心焦。下次您再来,我还让春蕊陪您。”她突然大声道:“巧巧,你给我记住了,下次周大爷来,无论春蕊姑娘多忙,都要给我挪出空来陪,要是敢随便找别的姑娘替了,我就剥了你的皮。” 巧巧也大声道:“是,记住了。” 陆嫣然端起酒碗,向春蕊一举,“这三杯,我替周大爷喝了。记着姐姐今天的话,无论什么时候,在客人面前,只能笑,不能哭,明白么?” 春蕊抹干了咳出的眼泪,用力点头道:“明白了。”随即拿起一碗,豪爽地道:“我陪姐姐干了。” 巧巧和两个送酒的丫头都悄悄地转身拭泪。周大广早已灰溜溜地溜了,从今而后,他哪还有脸来倚笑楼呢? 陆嫣然用袖子抹干嘴角的酒渍,挺直了腰身道:“把桌子撤了,都给我招呼客人去。” “是。” 南宫叶回到雅间,见追风已经就座了,额头鬓边尤有汗珠。追风附在燕昊-耳边道:“好狠、好绝的女人!”声音不大,但足以令在座的几个人听到。 南宫叶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一口喝干了面前的一杯酒,口中不是酒味,却是苦味。到现在,他才明白陆嫣然在莲丛中唱的那首歌包含了多少辛酸、痛苦和无奈。 追风又附在逐雨耳边道:“刚刚真应该让你去。” 逐雨疑道:“怎么了?” 追风咧嘴道:“一场活生生的春宫秀,你没看我这一身汗还没消么!”脚步声响,陆嫣然推门进来。他匆匆道:“晚点儿再跟你细说。” 陆嫣然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道:“让各位久等了。嫣然准备了上好的状元红,今天陪各位喝个痛快。” 南宫叶望着她的笑容,觉得分外刺眼,想起她说的话——在客人面前,只能笑,不能哭。心中越发苦涩,只能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第三章 南宫叶醉了,他这一生还没有尝过酒醉的滋味。不忍看陆嫣然的笑容,他就只能喝酒,一杯接一杯,一碗接一碗,一坛接一坛,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喝的是状元红、女儿红还是别的什么红,反正只要有人给他斟,他就喝。梅战没有拦他,燕昊-没有拦他,陆嫣然更不可能拦他。他心里清楚,燕昊-是故意让他醉的,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对陆嫣然有情,所以燕昊-连他都一并防着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醉了的时候脑筋也可以这么清楚。他知道是追风和梅战将他扶进客房的,也知道半夜梅战起身时试探地叫了他,但是他就是不能动,不知道是酒精麻痹了他,还是他自己麻痹了自己。 清晨的倚笑楼总是特别安静,清晨的倚笑楼也显得特别沧桑。雕漆玉柱上的斑驳痕迹在晨光中看得尤其分明,墙角屋檐上的灯笼了无生气地晃荡着,厅堂廊道花丛中随时都能踢到散落的酒杯和酒坛。 南宫叶起身时,梅战似乎还没有醒。他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长廊上,看着满跟繁华过后的凄凉,身上竟觉得阵阵发冷。后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他寻声过去,透过镂空的墙体,看到陆嫣然坐在天井凉亭内的石凳上,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跪在凉亭外的台阶下。 陆嫣然寒着俏脸,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你自己承认呢,还是我一条一条地给你指出来?” 女孩颤抖地道:“陆姑娘,我、我、我没、没……”不知是害怕还是心虚,她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好。”陆嫣然气得发抖,“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我问你,周大爷昨天来时,是不是你招呼的?” 女孩垂着头道:“是。” “那玉佩是不是你捡到的?” “是。” “哪里捡的?” “茅、茅房外面。” “几时捡到的?” “周、周大爷进、进春蕊姐的屋子之后。” “捡到了之后为什么不还回去?” “不、不知道是谁的。” “为什么不交给巧巧?” “客人多、多,忙得忘了。” “那么周大爷在春蕊房里闹的时候,你为什么还不交出来?” “我、我在前庭,不、不知道后面,发、发生了什么事。” 陆嫣然霍然起身,三两步跨下台阶,喝道:“给我抬头。” 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她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完之后,踉跄一步,扶住凉亭的栏杆,恨恨道:“说谎!昨天晚上明明有丫头看到你躲在长廊的柱子后头看热闹,你说你在前庭忙,嗯?周大爷那块玉佩上刻着个明晃晃的‘周’字,我只瞄了一眼就注意到了,你说你不知道是谁的,嗯?周大爷进春蕊屋子足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之内你至少遇到过巧巧两次,你说客人多,忙得忘了,嗯?春娇说了那玉是周家祖传的,周大爷宝贝得紧,能随随便便掉了么?你说你在茅房外面捡的,嗯?听到我让巧巧去查招呼的丫头,你就慌了,急急忙忙交出来,以为这样就能蒙混我了,是不是?” “陆姑娘。”女孩哭了,砰砰磕头,“小草错了,小草知错了,我给您磕头,您饶了小草吧。我实在是不得已啊,前天继父来要钱,说如果再不给他钱,他就要把我妹妹卖掉。陆姑娘,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妹妹吧,她才只有八岁呀,她什么都不懂啊!” 陆嫣然闭了闭眼,无力地道:“你起来。” “不,”小草还是一直磕头,“我给您磕头,您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她厉声道:“我叫你起来。” “哦。”小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陆嫣然站稳了,突然挥手又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小草摔倒在地。 南宫叶冲过来惊呼:“陆姑娘,你……”他看到她脸色苍白,仿佛随时会晕倒,指责的话吞回去,先过去扶她。 她推开他,冷淡地道:“这里没你的事。” 她走到小草面前,沉痛地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因为你说谎,事到如今你还说谎。为了个男人,为了个地痞无赖,你居然连八岁的妹妹都搬出来说谎。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跟那个男人勾搭了有半年了吧?他几句甜言蜜语就把你迷得团团转了,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信了,他要你做什么你都做了,是不是?你才多大,十四岁,十四岁就懂得为男人说谎骗人了?你忘了你娘跟你继父受的苦,你忘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了,是不是?我没话说了,我对你已经没话说了,就是一个字——贱!” 她扬起手,小草吓得尖叫一声抱住头。 南宫叶抓住她手腕,劝道:“陆姑娘,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她缓缓放下手,叹息一声道:“好,我不打你,我打你怕脏了我的手。倚笑楼的规矩你进楼里第一天就知道了,偷东西该怎样处置不用我告诉你,你自己动手吧,别逼着我叫人动手。” 小草吓得脸都青了,连连磕头道:“陆姑娘,饶命啊,陆姑娘,饶命啊,饶命啊,饶命啊!”到这时候,她什么伶牙俐齿、花言巧语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只会求饶。 南宫叶不知道小草该受什么责罚,想必是极其严厉的,否则也不至于吓成那个样子。看着着实不忍,上前道:“陆姑娘,算了吧,赶她出去就是了。” “哼!”陆嫣然不理他,看着小草道:“自己舍不得动手是不是?偷东西的时候怎么舍得动手了呢?你那个情郎若是真心对你,就该来代你受今天的责罚。”她见小草还是磕头哀求,扬声道:“芋头!” “在。”一个保镖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 陆嫣然冷声道:“废了她的右手。” 南宫叶倒吸一口凉气,惊道:“陆姑娘,不致如此吧?” 陆嫣然淡淡地看他一眼,“说了这里没你的事。芋头,动手。” “是。”保镖动作飞快,眨眼间已经欺身小草近前。 南宫叶的动作比他更快,空手拦了他三招,一掌拍在他肩头,震得他倒退两步。南宫叶拦在小草面前,叫道:“陆姑娘,这孩子才十四岁,废了她的手,你叫她今后怎么生活?” “十四岁怎么了?十四岁犯了错就不该罚么?这是倚笑楼的规矩,谁也饶不得,南宫公子不让开,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么?” 南宫叶急道:“在下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陆姑娘将来后悔,如果真因为今日之事毁了这孩子一生,姑娘心里就好过么?” 陆嫣然扬高了头道:“我后什么悔?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不是什么侠义君子,狠不了心,下不去手,我怎么撑起这座倚笑楼?我劝公子不要管这闲事。” “若是我一定要管呢?难道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 陆嫣然冷冷一笑,“南宫公子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啊!当日为了秀娥舍了五百两银子,不知道今日为了小草能不能舍了一只手呢?” 南宫叶挑眉道:“你是说,要我代她自废一臂?” “我可没这么说,是南宫公子自找的。” 南宫叶直直地盯着陆嫣然冷淡嘲弄的面容,这一刻,她冷酷狠绝得似一座石像,无心无情无义,谁能想到昨天夜里她还曾为自己的姐妹忍泪罚酒呢?这个女人,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爱就爱得彻底,恨也恨得绝情。 他深吸一口气道:“好,我代她自断一臂,陆姑娘放她走吧。” 陆嫣然惊愕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正义凛然的男人,他的眼神始终正直清澈,刚刚望着她的时候,不曾有一丝的厌恶或妥协,有的只是理解和怜惜。笑话!要断臂的是他,他怜惜她什么呢? 她看着他扶起小草,轻声道:“去跟陆姑娘赔个罪,磕个头,然后你就走吧。” 小草大大的眼睛里有错愕也有震惊,乖顺地点点头,走到陆嫣然面前。 陆嫣然一侧身,道:“不要跪我,要跪就去跪南宫公子,是他救了你,不是我饶了你。” 小草呆呆地转向南宫叶。 他挥手道:“不必了,去吧,去找你那个情人,跟他好好地过日子,别再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说罢不再看小草,左手扬起,手起刀落…… “不要——”两个女子齐声大喊。 小草扑了上来,抓住南宫叶的手,哭道:“不要,南宫公子,不要,小草的错,小草自己担。”她伸手去抽南宫叶腰间的长剑。 南宫叶按住她,抬眼去看陆嫣然。 陆嫣然收起惊悸的神色,别开眼,低语道:“憨人。”然后叹了口气,“算了,小草,这次看在南宫公子的面子上,饶了你,你走吧。” 小草喜得擦干眼泪,跪下来磕了一圈儿的头,连连道:“谢谢陆姑娘,谢谢南宫公于,谢谢芋头,谢谢,谢谢。” 陆嫣然不耐地挥手道:“快走,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是、是。”小草爬起来,突然又跪倒,指天发誓道:“我小草今天出了这个门,一定要好好做人,倘若再做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就让我五雷轰顶,肠穿肚烂而死。”她这次爬起来,才真的出门去了。 芋头也悄然退下。 南宫叶微笑道:“你看,‘以仁治暴’不是比‘以暴治暴’好得多么?” 陆嫣然白他一眼道:“妇人之仁!”说完之后才觉得不对,他是个堂堂男子汉,她才是妇人啊! 南宫叶也不挑她的语病,朗声念道:“十四卖身烟花艺馆,芳华清白生生断。情郎薄幸望断心肝,爱恨痴怨生生断。醉生梦死卖笑寻欢,人性尊严生生断。姐妹相欺绫绡互冤,恩义情仇生生断。” 她一怔,惊异地望着他。 他也回望她,眼角眉梢俱是温情,柔声道:“别让那个十四岁的孩子受你曾经受过的苦。” 陆嫣然倒退一步,抚着怦怦如擂鼓的心跳,他这温柔的一句话,又似一股暖流,毫无防备地冲进她的心头。他那明亮的眼,温和的嗓音,释然的微笑,都是她既陌生又熟悉的。陌生的是,这个见了她就会脸红的男人也能如此闲适自然,温柔笃定;熟悉的是,曾经有多少男人在她耳边温言软语,在她面前柔情蜜意。她这双眼早该看透了世间薄情男子的虚伪伎俩,然而此刻,她怎么又被他迷惑了呢?也许,只因他听懂了她。多少人听过她的《生生断》?又有多少人听懂了? “陆姑娘,”南宫叶关切地看着她,握紧双手,显得有些紧张,“我,我是不是唐突了?” 她再退一步,坐到石凳上,疲惫地摇了摇头。从昨夜到今晨,她喝了太多的酒,生了太多的气,操了太多的心。这本就是她该过的日子,该做的事情,她已经这样过了六年,可是到今天,她还是觉得累,觉得伤心。她再泼辣,毕竟还是要笑脸迎人,受客人的气;再宽厚,毕竟还是有不懂事的丫头背叛她,伤她的心;再坚强,毕竟还是有想哭、想歌、想醉、想有人依靠的时候。 南宫叶就在她身边坐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对他来说,能够在她不笑的时候陪着她,就已经是幸福了。 陆嫣然伏在石桌上,像是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嫣然缓缓抬头,揉了揉困倦的睡眼,猛然见南宫叶坐在对面,痴痴地看着她。她攒紧柳眉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他没有睡,却好像还没有醒,反应比她还迟钝,愣了一下,才道:“你没有叫我走。” 她起身,肩上的衣衫险些滑落,一件男人的宽大外衫,显然是他的。 他也起身,讷讷地道:“那,那我走了。” “等等,”她将衣衫递给他,“这个还你。” “哦。”他接过来,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缩了一下,轻“咝”一声。 “怎么了?”他急忙上前察看,她整个右手掌都肿了,红红的胀胀的。 她咬牙道:“死小草,这两巴掌扇得真不值得。” “你看你,何苦呢?伤着自己。”他在胸前掏了几下,搔头道:“我这里没有消肿的药,你等会儿,我找梅兄弟要去。” “不用了。噫?”她伸手没抓住他,他已经跑得不见影子。她摇头笑道:“憨人。” 南宫叶到底找到梅战要了消肿药,送到陆嫣然房门前。他在门口徘徊良久,总是没有勇气去敲门。 巧巧端了午饭过来,远远看见他,嚷道:“南宫公子,你找嫣然姐啊。” “啊?啊!我这里有些药,烦请你转交陆姑娘。” 巧巧抿嘴笑道:“你干吗不自己进去给她?” “我、我,那是姑娘家的闺房,我……” 陆嫣然打开门,笑道:“青楼里,哪儿还有什么闺房不闺房的?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南宫叶垂着头,随巧巧跨进门去。陆嫣然的房间布置得极其雅致,小巧的方桌,四把藤椅,墙上挂着一把琵琶,靠窗的梳妆台上有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盛开的栀子花,满室弥漫的花香正是常在她身上嗅到的味道。 巧巧放下托盘,陆嫣然吩咐道:“叫厨房再炒几个小菜,拿坛好酒过来。” 南宫叶急忙摆手道:“不用了,我就是给姑娘送药来,送过了就走。” 陆嫣然道:“南宫公子嫌弃我这屋子?” “不不,当然不是。” “哦,我知道了,那就是南宫公子要避嫌,怕跟我共处一室,惹来什么闲言碎语。” “我……” “既然如此,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你把这药拿走吧,最好也搬出倚笑楼去。” “陆姑娘,我……”南宫叶已经急得冒汗了。 巧巧扑哧笑道:“嫣然姐,您就别欺负老实人了。来,南宫公子,坐这儿,放心,我们嫣然姐的屋子干净得很,只酬知己不接客。”巧巧笑着出去了。 南宫叶还有些愣愣的,自语道:“只酬知己不接客。那就是说,姑娘将我当做朋友了?” 陆嫣然抿嘴一笑,“是啊,你是我所有朋友中最傻、最憨的一个。” “呵呵。”南宫叶笑得当真很傻,却无比开心。虽然他心中对她不止是朋友之情,但他与她本就不是同路,能够做朋友,已经是奢求了。 片刻之间,酒菜上来。陆嫣然为两人分别斟了酒,举杯道:“酒逢知己干杯少。来,先干一杯。” “好。”南宫叶一饮而尽。 陆嫣然不说话,不吃菜,一径地喝酒。 南宫叶猛然间想起什么,道:“别光顾喝酒,你的手还没上药呢。” 她笑道:“早就上过了,我自己有呢。”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神色暗淡下来。 他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又不开心了,试探地问:“怎么了?还疼?” 她摇头,举起手掌道:“知道么?我这双手,会弹琴,会采莲,会煮饭,会收银子,但最擅长的还是扇人耳光。我已经记不清扇过多少男人的耳光,但是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小草;另一个也是我的姐妹,一个我视若手足,掏心挖肺来对待的姐妹。”她黯然不语,抬起头来,牵强一笑道:“瞧我,说这些干什么?来,我们喝酒。” 他陪她喝了一杯,轻声道:“你说吧,我喜欢听。” “哼!”她又喝了一杯,“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因为男人。她为了那个男人偷我的银子、偷我的首饰去卖。偷完了我的,就去偷别人的。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忍心说破。我暗示她好多次,劝过她好多次,可是她不听。后来事情败露了,她以为是我告的密,把我破口大骂了一顿,我气急了,就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打掉了她一颗门牙,也打断了我们姐妹八年的情分。这一次,我彻底寒了心,于是答应了上一任的老鸨,接下了倚笑楼。”她又喝了一杯,“很奇怪是不是?我让男人背叛的时候,心中有恨,但没有心寒,反倒是被女人背叛的时候,才真正把什么都看透了。” 他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明白,男人背叛的只是你的感情,而女人背叛的是你的友谊、信任、宽容和你对人性的信心。” 她笑了,“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那怎么有时候还会结巴呢?” “我、我……” 她笑出声来,“你看,又结巴了不是?”她抽出双手,自斟自饮,哼着小曲儿在地上转了一圈,停在他身边道:“你是好人。”她指着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阅人无数,我看得出你是好人。你那个梅兄弟也是好人,只不过他没你正直坦诚。至于燕族长,城府太深,是个真正的领袖,却未必是真正的好人。” 南宫叶扶稳她道:“你醉了。” “我没醉。”她甩开他的手,“你不知道我陆嫣然号称千杯不醉么?否则怎么跟男人周旋?我高兴,我今天是高兴!今天你救了小草,她感谢你,我也要感谢你。我嘴上咬得硬,其实心已经软了,若是真的废了她的手,我一定会后悔,就像当初我打了柔儿那一巴掌,我到现在还后悔!”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 “陆姑娘。” “叫我嫣然,从今天起,我准你叫我嫣然。” “好。嫣然,你先坐下,吃点菜,别光喝酒,好么?” “呵呵。”她眯着跟笑,“我说你是憨人你就是憨人。有多少男人巴不得灌醉我,占我的便宜,你呢?太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都不珍惜。” 他无奈地笑道:“我跟那些男人不一样。” “对,我知道。生在世家,身不由己么!可是你又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弟,平日里人模人样,其实骨子里不过是个衣冠禽兽,衣冠禽兽!” “是,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就好了。” “对。你不是。你是好人。所以你实在不该来这里,不该跟我喝酒,更不该交我这种朋友。你应该住大客栈或者住世家别院,跟江湖女侠或者名门闺秀做朋友,我这种女人,会玷污了你。” “不,嫣然,你醉了。”他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他也知道他现在的确应该离开这间屋子,可是他不想,不愿,不舍,所以他宁愿一再地忽略她的醉话。 “我没醉,真的没醉。你不信?你不信我唱歌给你听,我把词儿都记得真真儿的。”她摇晃着摘下墙上的琵琶,倚着窗子弹起来。 国难当头硝烟弥漫,十年家园生生断。 颠沛流离四处辗转,至亲骨肉生生断。 十四卖身烟花艺馆,芳华清白生生断。 情郎薄幸望断心肝,爱恨痴怨生生断。 醉生梦死卖笑寻欢,人性尊严生生断。 姐妹相欺绫绡互冤,思义情仇生生断。 一肩担起罪恶深渊,终身自由生生断。 哭也是欢笑也是欢,无心无情天理难断。 唱完一曲,她斜眼看他,“你不帮我斟杯酒么?” “哦,好。”他给她斟了一杯,她饮干,又拨弄起琴弦,轻轻地道:“我给你唱一首《江湖恩仇记》,特意唱给你听的。” 人海茫茫天涯漫漫,雄鹰展翅笑傲江天,仇人亲人纷纷别,干戈玉帛本无缘。 风凄凄啊细雨不断,英雄壮志义薄云天,江湖恩仇人间情,藕断丝连两难全。 剪不断,理还乱,默默问苍天,江湖恩仇何时了,恩仇何时了? 剪不断,理还乱,默默问苍天,儿女情长何时了,盼啊盼啊,盼春风满人间。 曲调的尾音渐弱,她醉眼此刻似乎突然清明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道:“江湖恩仇何时了,儿女情长何时了,今天晚上,你就走吧,倚笑楼承受不起南宫大侠的金躯。” 他惊疑一声:“嫣然?” 琵琶突然掉在地上,她的娇躯也开始软绵摇晃。他急忙上前扶住她,她靠在他身上,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颠三倒四地说着醉话:“哎,你们这些江湖人,一向喜欢自命侠义,凡事都要插上一脚,也不问人家嫌你不嫌。看什么,就说你呢,那个南宫什么的,拿南宫世家出来唬人是不是?当我陆嫣然怕你么?淋你的一头臊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管闲事!呵呵,呵呵,巧巧,怎么不请南宫大侠进去?人家是大侠,光临咱们倚笑楼,蓬荜生辉啊,赶快赶快,把文昭姑娘给我叫出来。” 南宫叶扶她到床上躺下,她一个翻身裹到锦被里头,嚷嚷道:“什么南宫大侠,什么武林世家,我统统不买帐,叫他们给我滚,立即就滚,滚——”喊了几声滚就没动静了。 他轻轻地摇着她的肩头道:“嫣然,嫣然,别这样睡,不舒服的。”可无论他怎么摇,她也不动,像是睡死了。他轻叹一声,顺了顺她的鬓角道:“还说千杯不醉,没喝了三十杯,不也醉了?” 他将幔帐放下,走出房门,喊道:“巧巧姑娘,巧巧姑娘,陆姑娘醉了,你过来照顾她一下。” “哦。”巧巧快步跑来,问:“南宫公子,你吃好了么?” “吃好了,你去照顾陆姑娘吧.我走了。” “公子到哪里去?” “哪里去?哪里都好!陆姑娘叫我滚,我还能在倚笑楼待着么?等陆姑娘醒了,代我向她辞行。” “好,公子慢走。”巧巧送南宫叶下楼,回来直接推门入房,见陆嫣然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棚顶。她在她身边坐下,叹道:“嫣然姐,他走了。” 陆嫣然一骨碌爬起来,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喃喃道:“谁说他是个憨人?” 第四章 夜,漆黑如墨,今天是十五,过了午夜本该月圆如镜,此刻却乌云满天,连暗淡的星光都被遮住了。倚笑楼中已经繁花落尽,各自酣眠,门口印着大字的红灯笼还在苟延残喘,后庭的厢房内偶尔传出几声娇喘呻吟和男人沉重的鼾声。 陆嫣然捶着肩背,推开窗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忙了大半夜,该睡了。她心里想着,身子却不动了,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的慕才亭。亭子顶上有个人。这么黑的夜,这么远的距离,她其实并不能看得清楚,可是亭子上的人一见她站到窗边,就对她用力挥手。那人几个起落来到她的窗外,室内的烛光照耀着他端端正正脸,和脸上有些憨憨傻傻的笑容。 “你,你不是走了么?”这回轮到她结巴了。 南宫叶道:“本来是走了的。可是我又想起,梅兄弟和燕兄他们还在这里,我怎么也应该跟他们打个招呼。但是你叫我滚,我又不敢回来,所以就坐在亭子上等,想他们总有出来的时候,所以就一直等到现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整天都没出来。” “你——”陆嫣然咬牙,“你少在这里跟我装傻,要么你就滚,要么就乖乖地进来,别站在我窗前晃荡,不知道的还当是个吊死鬼呢。” “哦。”南宫叶跃进来,乖乖地站在她身边。 陆嫣然关严窗子,转身道:“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陪我喝酒,我不叫你走,就算天塌下来你也不能走,明白么?” “啊?还喝?”南宫叶苦起一张脸。 “怎么?不愿意?不愿意就给我滚,以后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愿意,愿意。”他自动在桌边坐下,摆好酒杯。 陆嫣然从桌子下面取出中午喝剩的酒,给两人斟满。 喝到第三杯,南宫叶顿了顿道:“你屋顶上有人。” 她瞪他一眼,“不关你的事,喝酒。” 喝到第五杯,他道:“又上来一批人,两伙至少有七个,可能会打架。” 她塞给他第六杯,道:“闭上嘴,喝酒。” 他放下第六杯酒,站起身道:“打起来了,我得去看看。” “不行。”她按住他的手,“我不是说了么,我不叫你走,天塌下来你也不能走。” “我不走,我看看就回来。” “看看也不行。” 他叫道:“嫣然。” 她急道:“憨人,你还不明白么?我不想让你-这趟浑水。” 他清澈的眼坚定地看着她,道:“有些浑水,我一定得-;有些闲事,我一定得管。除非,我不是南宫叶。” 她黯然放手道:“做朋友的心意我已经尽了,你不听我的劝,我也没办法。如果不是看在你真的是个好人,对我又真诚相待的分上,我何必管你死活?罢了罢了,你去吧,小心别碰坏我楼里的东西。” 南宫叶看着她,半晌,一跺脚,冲出门去。 陆嫣然长叹一声,关严门,吹熄了灯,上床睡觉。有些事,她想管,高兴管,她就要管;有些事,她不想管,也不敢管,哪怕人家在她的房顶上杀人放火,她也只能睡觉,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当泼辣时泼辣,当懦弱时懦弱,明哲保身的道理,还有谁比她体会得更深刻? 倚笑楼的清晨依然是安静的,没有残肢断臂,没有遗落的兵刃,更没有死人,就连一滴血腥味道都没有,江湖上的朋友看来还是挺给面子的。陆嫣然的嘴角总算有了点放松的笑意。 芋头匆匆过来,低声道:“文昭姑娘失踪了,燕族长那些人也走了。” 陆嫣然微微点头,芋头便退下了。 江湖过客,来来去去,她见得多了,走就走吧,省得给她惹麻烦。就不知道南宫叶怎么样了,自始至终也没他什么事,怎么就想不开呢?唉,像他这样的憨人的确越来越少了。文昭,文昭,不过是个可怜的姑娘。她扬声叫道:“巧巧,巧巧。” “来了,嫣然姐。” “去报官。” “报官?好端端的报什么官?” “文昭失踪了,叫刘知府帮忙找找。” “什么?”巧巧被这消息吓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尖着嗓子叫道:“好,我这就去。”一路走一路高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姐妹们,文昭姑娘失踪了。” “什么,什么,什么?”一溜厢房的窗子全都推开,倚笑楼霎时间沸腾了。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西湖水依然那么绿,倚笑楼依然那么繁华。新的台柱如诗才只有十五岁,出道一个月即风摩江南,文昭在客人们心中模糊得只剩一丁点影子,或许,连影子都没了。而陆嫣然是永远不灭、永远不败的,只要想到倚笑楼,就一定要想到陆嫣然。 陆嫣然窈窕的身姿穿梭子满堂宾客之中,好不容易送如诗下台了,单独会客的名单也顺利排好,她才得以坐下来歇口气。鬓发有些松了,脸上的脂粉也被汗水冲掉了一些,她回到厢房,想补一补妆。 一推门,被室内的人影吓得险些叫出来。南宫叶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她。 她关上门,顺着胸口道:“你差点吓死我,怎么闷声不响地就来了?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走上前,“受伤了?” 他摇头,突然起身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道:“嫣然,你告诉我,你跟鸣剑门是什么关系?” “鸣剑门?什么鸣剑门?”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那么我问你,文昭是什么人?淡霞是什么人?她们又是凌一笑的什么人?” 陆嫣然沉下脸,“你这是什么意思?盘查我么?你是官差还是大老爷?我是犯人还是阶下囚?” “不,都不是。”南宫叶的手握得更紧了,“只不过事关武林安危,我必须要问清楚。” “哼!”她甩开他,“武林安危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当然关你的事。难道你忍心看到武林中腥风血雨、不得安宁么?” 她嘲弄地一笑,“南宫大侠,你莫忘了,我这里是青楼,不是武林。我陆嫣然是青楼的鸨姐儿,不是江湖侠客。什么是非对错,侠义安危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倚笑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南宫叶咬了咬牙道:“那么,那天你为什么赶我走,因为你早知道鸣剑门的人晚上会来,对不对?为什么文昭失踪之后你不闻不问,因为你早知道是谁带走了她,对不对?为什么你的倚笑楼可以在江南呼风唤雨,有恃无恐,因为背地里有人给你撑腰,对不对?为什么你这里暗藏高手,因为这本就是鸣剑门的一个据点,对不对?”他一口气问完,掌心虽然已经出汗,目光却还直视她,没有丝毫退缩。 陆嫣然迎着他的目光,惨淡一笑道:“你已经定了我的罪,又何必来问我。” “因为我想听你亲口说,因为我叫自己不要相信一切所见、所闻、所推测,而只相信你,因为我真的不想与你为敌。”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你信么?” “信。”他用力点头,“只要你说,我就信。” “要是我骗你呢?” 他怔住,直觉地道:“不知道,我设想过你会骗我。” 她忽地笑了,笑得灿烂妩媚,“憨人,我陆嫣然要是不会骗人,那天底下就没有会骗人的女人了。” 他迟疑地道:“你——你真的要骗我?” 她笑道:“反正你问的,我一件一件都告诉你,是不是骗你,随你自己去想。” “嫣然。” “别打岔,听好了。文昭是一个朋友介绍来的,说是落魄千金,走投无路,愿意投身青楼,有生意自然没有不做的道理,所以我收留了她。淡霞是那时就跟着她的,说是贴身丫鬟。但是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来时,朋友拜托我护着文昭,所以我处处堤防燕昊。然后那天早晨,朋友又说,不管晚上出了什么事,我只要睡觉就好。你是我的朋友,他也是我的朋友,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文昭又有什么重要,反正我不想你们在我这里起冲突,所以我拦着你。而且我知道,那个朋友很厉害,你们未必是他的对手。我承认楼里常有这位朋友的人出手帮我,但是我陆嫣然也不会靠他。倚笑楼在西湖边上开了三十多年了,黑的白的明的暗的交了很多朋友,光是我陆嫣然的面子,在官在商在江湖,也总能拿得出去。干我们这行,靠的是交情,是信誉,是手段,是银子,而不是靠山,你明白了么?” “那……” 他刚一开口,她就打断他:“别问我那个朋友是谁!你讲义气,我也得讲义气,对不对?” 南宫叶闭上了嘴,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又不能问,只好闭上嘴。 “其实你问我等于白问,我跟你说的这些也等于没说。” “没白问。”他松口气道,“起码我知道,你不是凌一笑的爪牙,也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我还知道,我们可以做朋友,不用做敌人。” 她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没骗你?” “因为我信你。我信你十句,你就有十句是真话,我信你一句,你就有一句是真话,现在我全信,你说的就全是真话。” 陆嫣然看着他自信笃定的眼神,突然觉得一股热浪冲进了眼眶。人家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意。有谁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青楼女子的话,相信一个青楼女子的情和义?只有他,只有他啊!这个憨人! 南宫叶上前一步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偏过头去,吞下眼中热辣辣的感觉。 “那眼睛怎么红了?我,我又说错什么了么?” “没有,真的没有。”她抹了抹眼睛,嫣然一笑道:“南宫叶,我们俩义结金兰好不好?” “义、义结金兰?”他吓了一跳。 “对啊,我尊你为兄,你称我为妹。” “不,”他几乎跳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噘嘴叉腰,“你嫌弃我么?” “不是,不是,我的弟弟妹妹已经够多了。” “根本不稀罕多我这一个是不是?” “不是,不是。”他又摇头又摆手。叫他怎么说?他对她根本就不是兄妹之谊,而是男女之情啊。做朋友还可以,做兄妹是万万不成的。 “那到底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因为我……”他急得涨红了脸,又说不出口,最后叹道:“唉,反正不行就是不行,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件不行。” 她见他欲言又止,焦急窘迫的样子,心中豁然有些明白了,或许在第一次见面,他看她看傻了的时候,她就该明白了。陆嫣然是什么人,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她能分辨不出么?只是,他是南宫叶,那个武林世家出身,以江湖侠义为己任,正直坦诚的南宫叶;而她是陆嫣然,那个醉倚雕栏,只能笑不能哭,在风尘中打滚的陆嫣然。 她黯然转身,涩涩地道:“不行就不行吧。倚笑楼的陆嫣然,就是做南宫世家的义妹,仍然是高攀。” “嫣然。”南宫叶急了,扳过她的身子道:“其实我……” 她打断他,一笑道:“就算不能义结金兰,同样可以肝胆相照,是不是?” 他透过她的笑,蓦然看到她隐藏在眼底的苦涩和悲哀,心中一凛,仿佛叫人往嘴里塞进一颗青果子,又酸又涩又苦,吃又吃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学她,扯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点头。 她茫然喃道:“那就够了。”随即振作了精神,“今后你路过杭州,想要喝酒,或者想找个朋友聊天,别忘了倚笑楼内有个陆嫣然。” “当然不会忘,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了……忘了……忘了你。” “好,我可记住你这句话了,今后你要是敢过门而不入,看我不扇你的耳刮子。”她在他脸上轻轻一点.又笑:“得了,我知道你这次来去匆忙,有事的话就快走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那,那我走了。” 她推他到窗口,催促道:“走走走,我今天没准备酒菜招待你。” 南宫叶跳出窗子,依依不舍地再看她一眼,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中秋月圆人团圆,倚笑楼中的姑娘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团圆,如果有亲人可以团圆的话,她们也不会在这里混日子。中秋节流连在倚笑楼中的客人,也是不识团圆滋味的人。伤心人对伤心人,别有一番伤心意。 陆嫣然与巧巧两人商议过,决定出个拉郎配的节目,给大家助兴。就是叫姑娘们每人头上粘一朵花饰,一齐站在帘子后面,参加的客人每人说一句咏花的诗词,对上哪朵花,就由哪位姑娘陪他,而且一夜花销全免。大伙不管参加的不参加的都跟着起哄,前庭中霎时热闹非凡。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客人全都上来参加,顷刻便将二十几位姑娘都选走了。 不会吟诗作对的客人们不干了,吵着说陆嫣然不公平,偏袒读书人。 陆嫣然站到桌子上高声道:“好好好,大家不要吵,今夜嫣然在这里陪众位喝酒,酒水都算我的,大家喝个不醉无归,好不好?” “好!” 陆嫣然先斟了一大碗,举起来作了一圈揖道:“先干为敬。” “好,爽快。”大家纷纷斟酒互敬。 有人道:“陆姑娘,给大伙儿唱一曲吧。” “行,没问题。”陆嫣然取了琵琶,走到庭中月下,拨动琴弦,翩然起舞。边舞边唱——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唐朝张九龄的这首《望月怀远》早已家喻户晓,在此夜色中唱出,更勾起在座众人的伤心事。有人端起酒杯随她起舞,有人伏在桌上号啕大哭,更有人抱起酒坛狂饮,凄然道:“来,喝,今夜惟有一醉可以解千愁。” 陆嫣然不理众人如何,只是继续唱:“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唱完相思二字,不由自主地竟想起南宫叶,她停了琴音,怔忡出神,自问:“为何会想起他?他是你能想、该想的么?”今夜,他或许是陪在父母身边,品酒赏月吃月饼,或许是与众多朋友把酒言欢,高读阔论。总之一定月圆人团圆了。 正想着,就听前面一阵骚动,小丫头惊喊:“喂,你干什么?” 陆嫣然皱眉,心道:今夜谁还来闹事?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燕昊-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月亮门内,直奔陆嫣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外就拖。 陆嫣然惊道:“燕族长,你要干什么?” 芋头冲上来,燕昊-一手抓着陆嫣然,一手格开他的攻势。 一个青衣人影冲过来,趁机夺下陆嫣然,护在身后,高叫道:“燕兄,你冷静一些,不要冲动。” 燕昊-一举打飞了芋头,转过身来对着南宫叶道:“把她交给我。” 南宫叶上前一步道:“燕兄,咱们出去,你要问什么我帮你问。” 三四个保镖冲过来护在陆嫣然身边。陆嫣然看燕昊-,只见他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双目充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满是焦虑和绝望,看着她的眼神森冷如剑,似乎恨不能把她碎尸万段。 她打了个冷战,但仍然挺身一站,对保镖道:“你们退下。”又向燕昊-道:“燕族长,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好么?不要惊扰了我的客人。” “燕兄。”南宫叶将燕昊-拉出倚笑楼。 刚出了大门,南宫叶就抢上来问:“嫣然,你告诉我,你上次说的那个朋友究竟是谁?” 陆嫣然狐疑地看着他们,道:“为什么要问?你明知道我不会告诉你。” 燕昊-一个大步跨近她,厉声道:“是不是凌一笑?” 她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燕昊-咬牙道:“好,你不说我就抓你到烟雨楼,我不信你跟鸣剑门完全没有关系。” “燕兄。”南宫叶拦在陆嫣然身前,“你不要冲动,她说不知道就一定不知道,你就是抓了她去,也起不了作用。” “你信她,我可不信。淡霞是凌一笑的人,她又怎么会不是?除非她说出那个朋友究竟是谁。” 陆嫣然道:“燕族长,我陆嫣然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但也知道信义二字怎么写。你信不信我说的话没有关系,要我说出那个朋友,那是万万不能。” 南宫叶急道:“嫣然,人命关天,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说了吧。逐雨被淡霞下了本命蛊,午时之前再找不到解药,就没得救了。” 燕昊-脸上白了一白,道:“你让开,她嘴硬,我自然有办法让她说。” 逐雨?陆嫣然想起那个金带束发,像影子一样跟在燕昊-身边的女孩子。看燕昊-的神色,对她决不只是主人对侍卫那么简单。她这边发呆,那边燕昊-已经动手,南宫叶步步挡在她身前。 燕昊-气道:“南宫叶,你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南宫叶挺身道:“燕兄,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我是不会让你动她的。” “好。”燕昊-招式一变,下了重手。 南宫叶只守不攻,险象环生,急得大喊道:“嫣然,你就说吧,再不说,我也拦不住他了。”他这一分神说话,身形略滞,被燕昊-一掌拍在胸口,退了几大步。 陆嫣然刚惊呼一声:“南宫叶。”她人已被燕昊-抓在手中。 南宫叶拼命提气,飞身又拦住燕昊-,道:“燕兄,放开她。”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陆嫣然大喊道:“住手,燕族长,我有话说。” 燕昊-提掌按住她的气晦,道:“你说。” “据我所知,本命蛊无药可解,除非施蛊的人自己把蛊虫唤出来,或者找法力更深的人用他的本命蛊把蛊虫驱出来。我和我那个朋友都不懂得西域妖术,你就是抓了我,也救不了你的心上人,不如即刻去找淡霞,说不定还有救。” 燕吴明面现犹豫。 南宫叶抢着道:“梅姑娘不也说本命蛊无药可解么?显然嫣然没有骗你,燕兄,你还是放了她吧。” 燕昊-还在迟疑,此时就听远处传来“当当”两声更鼓。 陆嫣然道:“二更了,你若信我,就即刻去找淡震,若不信我,我也没办法,大不了我去给你的心上人陪葬。” 燕昊-狠狠地道:“最好你没有骗我,否则的话,绝不是陪葬这么简单。”他将她往南宫叶面前一抛,疾奔而去。 南宫叶伸臂接住她,喊道:“燕兄,我的马在前面,你可以骑去。”话音落,哪还看得到燕昊-的人影?他放下陆嫣然,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倒是你,被他打了一掌.严不严重?” 他咧嘴一笑道:“没事,我结实得很。”刚说完,就弯下腰,用力猛咳。 她急道:“还说没事。来,我扶你进去,找个大夫看看,别是受了什么内伤。” 他揉着胸口,顺过了气道:“燕兄投有真的发力,内伤绝对没有,最多皮肉青了而已,小事小事。” “不行。”她坚持道,“一定要看。” 他为难道:“燕兄那里不知情况如何,我得赶去看看,真的不能停留。”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道:“那么,你自己小心。” “我会的。”他转身欲走,突然又转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现宝似的道:“差点忘了,这是我七婶做的月饼,最好吃,我特地带了一块给你。”打开一看,“啊”了一声,惋惜道:“被燕兄打碎了。” 她感动地道:“没关系,碎了也好吃。” 他笑着道:“也对,味道又没有碎,你尝尝,我走了。”他人骑上马,话音传来,“改天有机会,我再带多一些给你。” 陆嫣然拈起一小块月饼放入嘴里,甜甜的,香香的,还带着点薄荷的清凉味。她小心地将月饼包好,放入怀中,摇头叹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如不相逢。”再抬头看空中满月,不由又想起刚才唱的曲子——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第五章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十八岁以后,在那个男人背叛了她全心全意的爱情以后,陆嫣然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尝试思念的滋味了。可今天,南宫叶又让她尝到了。那是一种甜甜的、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感觉,说幸福还带着些痛苦,说痛苦还带着点幸福。原来,她仍然有思念的能力。不知道他的伤怎样了?有没有精心调理?那天他匆匆赶去,可否遇到了凶险?唉,相思啊,愁煞人! 今天是上元节,楼里不做生意,哪家要是今天还做生意,一定会被一堆人指着骂财迷。陆嫣然虽然也爱钱,但绝对不是财迷,何况她一直都是个宽厚的鸨姐儿。除了一早就有预约的姑娘,其他的姑娘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看灯了。今天夜里,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喜欢谁,跟谁在一起,都是她们自愿的,抛开金钱名誉,她们可以在今夜找一些感情安慰。 她陆嫣然早过了逛灯会找情郎的年纪了,但是她也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楼里,于是提了一壶酒,来到西泠桥上,想学学李白《月下独酌》的诗意。这会儿的确“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但心底的思念也更深更浓了。距离上一次匆忙相见已整整五个月,其间他派人带了一封信来,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只有六个字:“伤已无碍,勿念。”他那样的憨人,也会记得带封平安信,已经不容易了。就不知他这几个月来是否又管了闲事,又傻傻地替别人受罪受伤。 夜深露重,又是数九寒天,湖上的风吹过来,陆嫣然觉得有些冷,喝进肚子里的酒不知怎么地也感觉不到温暖。桥栏杆上的露水沾湿了衣襟,她低头看了一眼,高声吟唱——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唱过了,她抬眼望明月,摇头道:“不对,不对,应该是‘玲珑望冬月’。”她本来就坐得不稳,这一摇险些栽进湖里。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偏头,看到一双好清澈好温和的眼睛。 她眨了眨醉意的眼,喃喃道:“南宫叶?” 南宫叶将她从栏杆上抱下来,皱眉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坐在这儿?” 她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温温的,她又眨了眨眼,突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大叫一声:“喂,你怎么打我?” “南宫叶!”她丢掉手中的酒壶,一下子扑到他身上,高叫着:“南宫叶,你是真的。” 南宫叶一下子温香软玉抱个满怀,脑中轰然一响,耳根立即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婿然,嫣、嫣然,你、你这是怎么了?” 这样紧张木讷的语调,除了南宫叶,还会有谁呢?她紧紧地抱着他,靠着他宽厚的胸膛,感受他温暖的体温。思念是一种很玄的滋味,惊喜是一种很冲的滋味,不然,为什么她的眼眶热了呢? “嫣然。”他轻轻地推她,“你到底怎么了?” 她埋在他胸前用力摇头,擦去眼角的湿润,“没事,只是冷了。” “哦。”他急忙脱下外衫,给她披上,小心地系紧了衣襟,问:“这样还冷么?” 陆嫣然心中暗骂:憨人。眼角却又忍不住湿润了。她急忙深吸口气道:“你怎么会来的?” “我四弟成亲,我跟爹和伯父来主婚。你不是说我要是敢过门而不入,你就扇我的耳刮子。现在我来了,结果……”他摸了摸被打的脸。 “嗤。”陆嫣然笑了,“我只是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 “啊?” “憨人!”她温柔地抚了下他的脸颊。 南宫叶的脸立即变成了酱紫色,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幸亏天黑夜暗,桥边到处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没人特别注意他们,否则他南宫大侠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陆嫣然的脸也红了,急忙收回了手,问:“你去过倚笑楼了?” “还、还没呢。刚要去,就在这儿看到了你。” “那你也不要去了,咱们去看灯好不好?” “好。”他用力点头,“你说什么都好。” 她垂首一笑,率先走下西泠桥。他放了汗血宝马,在她身边老实地跟着,看到自己宽大的衣衫披在她肩上,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甜蜜感觉。如果他的臂膀可以代替那件衣服……他用力拍了下脑袋,自语:“要你胡思乱想!” 她回头道:“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那就快走吧。” 上元灯会是正月里最大的盛会,重要的是,今天各家各院的女孩子们不论身份贵贱都可以出来抛头露面,更是情人幽会的好时机。越往前走人越多,道路两旁的花灯五彩缤纷,样式繁多,卖小玩艺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 陆嫣然在卖面人的摊子前面停下。 小贩招呼:“姑娘,买一个吧,喜欢什么样的?胖娃娃,猴子,小兔子还是老婆婆?” 她回头问南宫叶:“你喜欢哪一个?” 南宫叶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哪个都好看。你喜欢,我都买给你。” 陆嫣然笑了,“我要那么多干什么?”她仔细看看,指着一对儿公公婆婆的面人道:“我就要这两个。” “好嘞。”小贩乐呵呵地交给她,“一共五文钱。” 陆嫣然拿了走,南宫叶付钱。 前面聚集了一群人,陆嫣然兴致勃勃地道:“去看看啊。” “好。”两人挤上前去,原来是灯谜比赛,猜中最多的,可以得头奖,头奖是一个做工精巧的蹴鞠。 南宫叶拉拉陆嫣然的衣袖道:“这个我可不在行,你喜欢,我改天做一个蹴鞠给你。” 陆嫣然一擞嘴道:“那多没意思,看我的。” 两个人站到最前排,灯谜就写在花灯上面,谁猜对了,花灯就送给谁,最后谁手上的花灯最多,谁就胜了。 老板拿出第一个花灯,念道:“春风得意马蹄疾。猜二地名。” 陆嫣然抢道:“扬中,宜兴。” “这位姑娘猜对了。”老板将花灯交给她。 南宫叶朝她竖起拇指。 “解衣掩户芦中卧。猜一字。” 陆嫣然没等开口,旁边的一个年轻书生已抢着道:“蓑。”花灯到了书生手中。 “今夕霞飞鸟道,月满鸿沟。猜一花名。” 陆嫣然道:“晚来红。”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猜一成语。” “白日做梦。” 陆嫣然连抢了两个,那书生也连抢了两个。 “眼前但得一分松。猜一称谓。” 陆嫣然听了啐了一口。 南宫叶正不解其义,就听一个中年汉子道:“相公。”他恍然,这种谜底陆嫣然当然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说,连那书生也不语,想是心仪的姑娘在身边,又没有成亲,也不好出口。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猜一冠级草药。” 人群中一阵沉默,想来大家对草药都不是很熟悉。 南宫叶低声道:“草药我就知道有个人参,就不知道冠的什么级。” 陆嫣然叫道:“你倒提醒了我,应该是上等人参。” 老板微笑着将花灯递给她。陆嫣然偏头朝南宫叶嫣然一笑道:“这盏算你的。” 他道:“我的你的还不一样。”他说得理所当然,听得她心中一热,说不出来的舒服。 眼看灯谜一道一道解开,各人手中的花灯也一盏一盏增多,猜完最后一个题目,陆嫣然手上的灯居然与年轻书生的一样多。 老板笑笑道:“头奖只有一个,这样吧,我给二位加一道非常简单的题目,谁猜出来,头奖就是谁的。” 两人分别点头。 老板道:“狼吃羊。说的是一种果子。” 陆嫣然和书生都在凝思冥想,南宫叶咕哝道:“羊都让狼吃没了,放羊的可惨了。” 陆嫣然突然抓住他的手道:“对了,就是杨梅么。” 老板道:“这位姑娘猜对了。”他将蹴鞠交给陆嫣然。 书生旁边的女孩子拧了书生一把道:“你好笨啊。” 陆嫣然拉着南宫叶道:“笨自然有笨的好处。” 南宫叶呵呵笑,接过她手上的面人,让她拿着蹴鞠,两个人走出人群。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两人好几次差点被挤散,南宫叶一急,牵起陆媚然空着的左手,紧紧握住。陆嫣然抬眼看他,不觉想到两人第一次相遇时,他这只手搂住了她裸露的香肩,为此还挨了她两巴掌。而此刻,她只觉得盈盈暖意充满胸怀,不由幽幽地想,让这只手牵着度过后半生,该是多么幸福惬意的奢望啊。南宫叶起初不觉得什么,发觉她脚步慢了,再看她眼波流动,柔情无限,才发觉手中握着的柔荑纤细滑腻,触感清凉,柔若无骨,细致的肌肤与他粗糙的大手相互摩挲,激起心头一阵荡漾。他涨红了脸,慌忙放开,疾走两步。陆嫣然赶上他,主动伸出手,勾住了他的手指。他偷偷看她,见她避着他的目光,嘴角却含着温柔的笑意。他用力吸了几口气,大手一张,又将她的手握紧了。 两人手拉着手走了一阵,前面又是一群人围着,他们互视一眼,默契十足地一齐上前。 正前方大桌上摆着一盏奇特的花灯,灯的造型也不怎么新鲜,就是六个面的筒形,每个面上都画着一位栩栩如生的美女。特别的是,灯的底座上安着铁制齿轮,上满发条之后,花灯就自动旋转起来,远远看去,恰似一位宫装美女在翩翩起舞,看得陆嫣然爱不释手。 主人家见人聚得够多了,抱拳道:“各位,今日适逢上元,在下特别将家中珍藏的西洋花灯拿出来,赠与有缘人。在下生性好武,最重英雄,现将此花灯挂在那根木桩上面,这里有数根竹跷,谁能够踩着竹跷抢到花灯,这盏灯就送给谁。” 那木桩少说也有五丈,竹跷的踏板至少也有三丈,光是上竹跷就不容易,何况上去了也未必够得着。一时间有人长吁短叹,有人振臂高呼。 南宫叶笑道:“这个我可在行了。”他将面人交给她,紧了紧腰带,取了一根竹跷。哨声一响,他看她一眼,立起竹跷,飞身蹿上。 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一眼,她就明白,他在向她保证一定拿到给她。 六个人上了竹跷,显然功夫都不弱,他们脚踩踏板控制竹跷的方向,齐向花灯扑去,顷刻间已跟周围数人交过手。两个人被打了下来。陆嫣然跟大家一起围在三丈远的范围外观战,紧张得捏紧了手中的面人。 场上四人形成两两对打的局面,跟南宫叶交手的那人突然抬起一只脚踢向他的竹跷,南宫叶侧身一闪,竹跷低端碰到了什么东西,倾斜下去。陆嫣然一声惊呼,就见南宫叶足尖一点,飞身而起,头下脚上,右手在竹跷顶端轻轻一拨,竹跷重又竖起,他身子顺着竹跷下滑,左手在踏板上一按,翻身上来,立在竹跷顶端,再就势一纵,飞向花灯。 人群刚大喝一声“好”,一个人已从另一侧飞向花灯,两人的手同时抓住花灯,同时下落,在半空中单手拆招。待两人落地,仍然各执花灯一端,不肯放手。 那人突然道:“原来是南宫大侠,我才道不知是哪位仁兄的轻功如此出色。” 南宫叶松开手抱拳道:“慕容兄,见谅,见谅,刚才见那燕子三抄水的功夫,就该想到是慕容兄了。这花灯,自然非慕容兄莫属了。” “噫?博佳人一笑而已。还是归南宫兄吧。”他话音刚落,一个圆脸少女跑过来,一把拿过花灯,扬着脸道:“阙哥哥,这个是不是归我了?” 慕容阙歉然地看一眼南宫叶。 南宫叶拱手道:“慕容兄,小弟告辞了。” 少女举着花灯欢呼道:“阙哥哥,你看你看,转了转了。” 幕容胡摸摸她的头,宠溺地笑道:“看到了,咱们走吧。” 南宫叶走到陆嫣然近前,看着空空的双手,搔搔头道:“嫣然,我、我……” 陆嫣然轻轻摇了摇头道:“没关系,我明白,咱们也走吧。” 南宫叶跟上她道:“你喜欢,我找我二弟问问,他专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说不定有呢。就算他没有,我总会想办法帮你弄一个。” 她牵强一笑道:“真的没关系,我不是非要不可。” “可是,可是,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她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南宫叶默默地跟着她,见她不做声,急得直搓手,又不知道怎样哄她。 一路走回西泠桥畔,南宫叶闪身拦在她身前,急道:“嫣然,要是你真那么喜欢那个花灯,我现在就找慕容兄要回来。” 陆嫣然仍然摇头,“我说了,我不是非要不可。” “那,那你干吗这么不开心呢?” 干吗这么不开心?他可知道,她在意的不是花灯,而是他的心意。在他心中,毕竟仁义比较重要,看是熟人,便立即放手。那慕容阙宁可得罪朋友也要博佳人一笑,可是他呢?他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就算她现在说喜欢,他难道真能去找人家要回来?今日只是一个花灯,明日若是牵扯到名声地位、忠孝侠义,她恐怕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唉!何必何必,早知他就是这样的性情,也正因他这样的性情,她才会动心。同样,正因他这样的性情,他与她注定是“干戈玉帛本无缘,藕断丝连两难全”。 “嫣然,不要这样,要么你说,要怎么样你才会开心?” 她黯然转头,看到他的汗血宝马在树下吃草,随口道:“真想我开心,就把你的马送给我。” 他先是一惊,随即点头道:“好,我送给你,只要你开心。”他打了个呼哨,汗血宝马兴奋地凑到主人身边,在他颈边亲呢地磨蹭。他拍了拍马头,柔声道:“红儿啊红儿,这位陆姑娘是你的新主人,你以后要乖乖地听她的话,就像以前听我的话一样,知道么?” 那马甩了甩头,“吐噜吐噜”喷了两口热气,竟像听懂了他的话一样,凑到陆嫣然身边,亲热地拱她的脸。她被它拱得痒,又见它乖巧,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要伸手去摸,才发现两只手上都拿着东西。她本想把面人交给南宫叶拿着,摊开手,竟发现两个面人已经支离破碎。原来看他夺灯的时候心里紧张,不知不觉将面人捏烂了。手一松,破烂的面人掉在地上,碎片中露出老公公咧开的大嘴,显得尤为刺眼。 南宫叶叫道:“呀,怎么都碎了?” 陆嫣然觉得心中一凉,蹴鞠也掉到地上。 南宫叶拾起来,看到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急忙扶住她,焦急地道:“嫣然,你怎么了?” 她定了定神,虚弱地笑道:“没事,可能是太累了,你送我回去吧。” “哦,好。”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汗血宝马,自己坐在她后面,催马赶回倚笑楼。 她在楼外下马,阻止他道:“你不要进去了,我自己上去就好。这马还是你骑着吧,我跟你闹着玩的,给我也用不上。” “嫣然。”他握紧了她的手,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妥,却又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妥,只能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累了嘛,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回去吧,已经这么晚了,你不是说跟你爹一起来的么?不怕你爹骂你?” “那,那我走了。” “嗯。” “那我真的走了。” “嗯。”她保持着浅浅的笑容,看着他消失在月光下。 月如镜,湖面如镜,心静如镜。陆嫣然看着镜中的自己,氤氲的眼波仿佛还记忆着方才手牵着手的温馨甜蜜,苍白的脸色却残酷地提醒她看到面人碎裂时的那分心寒和绝望。那,是一种警告,是一种预示。今夜,不过是偷来的快乐和幸福,是短暂的南柯一梦。待梦醒时,该去的去了,该碎的碎了。他,依然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叶;她,依然是倚笑楼的陆嫣然。 她推开窗子,用力一抛,那个做工精美的蹴鞠“扑通”一声落入湖中。她缓缓地,轻轻地碰触眼角,干干的,没有一丝泪痕。她是陆嫣然,只能笑不能哭的陆嫣然。 所以,她投有眼泪。 陆嫣然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脑子里全是南宫叶的影子。她掀被下榻,看着镜中那个苍白憔悴的女人,严肃地道:“陆嫣然,你早已过了为情所苦的年纪,这些年看得不够多,受得不够多么?别傻了,不要想他,不要再想他了。”打开梳妆盒,对镜细细描画,细而弯的柳眉,长而密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粉颊,娇艳欲滴的樱唇,挽起高贵优雅的发髻,插上金光闪闪的发簪,镜中的女人集娇媚、明艳、美丽、慵懒、妖冶于一身。她轻扯唇角,嫣然一笑,确保这笑容可以颠倒众生,勾人魂魄。 她悄悄地对自己说:“这才是我,倚笑楼中的陆嫣然。” 窗外有轻轻的敲击声,南宫叶的压低的声音传来:“嫣然,你醒了么?” 他又来做什么?她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绪,他又来搅什么局?她深吸一口气,扯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打开窗子。室内室外的人同时愣住了。 南宫叶紧紧盯着她亮丽的容颜,讷讷道:“嫣、嫣然,你真、真好看。”此刻,她又娇艳得如清晨饱含露珠的玫瑰,令人宁愿冒着被刺伤的危险也要采撷。 她则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那盏花灯,半晌才伸出颤抖的手指,道:“这,这是……” 他被她的声音惊醒,困窘地别开眼,红了脸,举高花灯送到她面前,道:“给你。” 她接过,看着那灯面上栩栩如生的美女图,没错,就是昨天晚上那一盏。她惊疑地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他搔搔头,腼腆地笑道:“我去找慕容兄要的。” 原来,他真的去要了;原来,她在他心中并非微不足道;原来,他真的枉顾了侠义名声只为了让她开心;原来,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憨人…… “嫣然?”他慌了,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抹着她的眼泪,“怎么了?要回来你还是不开心?你不喜欢别人要过的东西是不是?那我找个新的给你。你别哭,别哭好不好?你要什么,你说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找到。别哭了好不好?” 她不理奔腾肆虐的眼泪,定定地望着他,轻轻地道:“慕容公子他们不是走了?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我一家一家客栈去找,反正那么晚了,他们总不会离开杭州城。” 她听了,泪落得更凶了。 “唉!”他无奈地叹气,手捧着她细致的脸颊,“花灯帮你找回来了,你问什么我都回答你了,怎么还哭呢?嫣然,你要怎么才能开心,你告诉我啊!” 她哽咽一声:“憨人!”扯着他的衣襟,嗔道:“我要你进来。” “哦。”他乖乖地跨进来,关好窗子,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巾,看了看,摇摇头,又塞回去。 她瞄了一眼,问:“你干吗?” “没。”他到她床边拿了她的帕子给她,“擦擦眼泪,你的妆都哭花了。” “干吗不把你的给我?” “我的,”他的脸又红了,“我的太脏了。” “憨人。”她上前去,亲自伸手掏出他的布巾,头垂在他胸前,细如蚊蚋地道:“你的就是脏了,我也喜欢。” 她柔软的手刚刚触及他的胸膛,他就吓得不会动了,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身子僵硬得像块木头,脸上涨成了猪肝色。长这么大,除了跟人动手,他还没碰过别的女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做才对。他结结巴巴地道:“嫣、嫣、嫣、嫣然。” 她抬头白他一眼,笑骂:“木头,你就不会抱我么?” “啊?哦!”他张大嘴,像突然醒过来似的,欢呼一声,张开粗壮的手臂搂住她,搂得紧紧地,仿佛一辈子都不想放开。 她静静地依偎着他,在这副结实的胸膛中享受安心的感觉。她累了,好累了,终于有一副宽广的胸膛可以让她依靠,终于有一个真诚的男人可以让她感动,终于有一颗诚实的心可以让她信任。就算不配,就算奢求,就算自私,就算被骗,也让她放松这一次吧! 他脸颊紧紧贴着她的秀发,闻着她身上飘逸的栀子花香,感受她柔软的身躯契合在他怀里。他虽然憨直,但并不傻,三十出头的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说没有欲念那是假的,只不过他向来自律自持,不曾动过歪念罢了。 他又将她搂紧一些,在她头顶喟然叹道:“嫣然,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闷笑道:“憨人,要不要我扇你一巴掌,看疼不疼?” 他当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大叫道:“疼啊,那我不是在做梦了?” 她急忙捉住他的手,笑骂:“傻子,说打还真打啊。” “呵呵。”他傻笑,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手,专注地看着她问:“嫣然,你今天,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对我这么好?” 她噘嘴道:“我以前对你不好么?” “也好,可是,可是,今天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搔头道:“我说不清,总之,以前你不会让我抱你。” 她温柔地靠向他,剪水秋眸盈盈地望着他晶亮的双眼,“那,你喜不喜欢?” 他笑道:“喜欢。”随即又红了脸,讷讷道:“其实,其实我,我一直都,都……”他“都”了半天也没“都”出个所以然来。 “憨人。”她搂紧他的腰,满足地道:“我明白的,你一直都喜欢我,是不是?” “嗯。”他用力点头,下巴撞到她的头顶,急忙揉着她的头顶心,“怎么样?有没有撞疼?” 她轻轻摇头,看着他慌张的神情。这个男人,是真的紧张她,关心她,爱惜她,信任她。上天待她毕竟不薄,让她能够有幸遇到南宫叶。 两人眼波偶然相对,然后紧紧纠缠,仿佛分不开了。陆嫣然心如擂鼓,沉重的呼吸迫使前胸剧烈起伏,偶然碰到他结实的胸膛,她似乎听到血液和激情在身体里澎湃的声音,浑身紧崩得像随时会断。她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自从当了老鸨之后,就没有男人碰过她了,久违的热力令她紧张得颤抖。 南宫叶突然大叫一声:“糟了。”震醒了两人混乱的神志。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急忙问:“怎么了?” “糟了,糟了。”南宫叶跺脚,“我忘了寅时三刻得陪四弟去迎亲。” “现在刚刚寅时一刻,应该还来得及。” “可是……”他焦虑地看她一眼,拉起她的手道,“走,我带你一起去。” 她疑道:“为什么带我一起?” “去见见我爹,跟他说,我要娶你。” “什么?”她倒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双手按住她肩头,坚定地看着她,“嫣然,我喜欢你,所以我要娶你。” 他的目光那么清澈诚恳,坚定无畏,她知道他是说真的,不是一时昏头,也不是一时冲动,他是真的喜欢她,尊重她,用普通男子喜欢普通女子的方式,没有因她的身份而改变什么。 她的眼又湿了,“南宫叶,谢谢你。” 他疑惑,“谢我什么?” 她垂下头,吸吸鼻子,微笑摇头道:“快去吧,去陪你四弟迎亲,再晚就赶不上时辰了。” “那你呢?” “我不去,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我谢你什么。” “嫣然。” “我说了不去就一定不去,你该知道,我决定了的不会改变。再不走,你骑汗血宝马也赶不及了。” 他见她一脸严肃,只好道:“那好吧,你等我,礼成了我就回来。” “嗯。”她柔柔地微笑,再一次从窗口将他送走。这一次,他带走的不只是她的关怀和友谊,还有她的心,她的情,她的感激,她的牵挂和她的等待…… 第六章 他没回来,他答应了她礼成之后就回来,她答应他告诉他谢他什么,但是他没回来。楼上楼下的灯火辉煌入不了她的眼,姑娘、嫖客的欢声笑语人不了她的耳。她的心思她的精力都在那个迟迟未出现的憨人身上。出了什么事么?还是,他早晨说的那些话也只是世间男子的薄情玩笑而已?不,不会的,南宫叶不是那种人。 陆嫣然黯然转身,想要离开前庭,两个客人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听说了么?南宫家四公子跟苏州首富魏家千金的婚礼出事了。” “略有耳闻,听说新娘被劫了,新郎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嗬,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惹南宫世家的人,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嫣然一把抓起先前说话的那个人的衣襟,喝道:“那其他人呢?南宫叶有没有受伤,” “不、不知道。”那人见她一脸铁青,吓得话都说不溜了。 陆嫣然转头看向另外一个人,那人急忙摆手道:“我也不清楚,这些消息都是道听途说的。好像是南宫大侠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没有赶上迎亲队伍,所以才出了事。” 陆嫣然放下先前人的衣襟,稍稍松了口气,他没赶上迎亲队伍,那起码他是平安的了。可是,如果他赶上了,凭他的本事,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他是为了她而耽搁的,如果他四弟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会不会内疚一辈子?” 她匆匆走到廊上,叫道:“芋头,找人到南宫世家的商埠去看看,打探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事?” “是。”芋头退下。 陆嫣然朝路过身边的熟客点头微笑,心下却一阵烦乱。那些人敢明日张胆地劫人,一定来头不小,他若追去,会不会发生危险?万一,喜事变成了丧事,不要说他会内疚,就是她,也会一生不安啊。唉!这个憨人,找的什么花灯?安安分分地陪他四弟去迎亲不就没事了?不对,如果对手太强,他在场也于事无补,反倒多了一分危险。她心中思来想去,反反复复,总是不能安宁。 天亮时分,打探的人回来了,说是南宫咏已无大碍,南宫叶带领几位江湖朋友去追人,还没消息。 巧巧递给陆嫣然一杯茶道:“嫣然姐,先坐会儿吧。你就是走断了腿,也帮不上南宫公子什么忙。若真放不下心,就亲自去看看啊?” 陆嫣然嘴硬道:“南宫世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去看个什么劲?” 巧巧瞥了芋头一眼,掩嘴笑道:“现在跟你没关系,等南宫公子将你娶进门,就大大的有关系了。芋头,我看咱们得准备红包了,你瞧嫣然姐急成那样,恨不能立刻飞到南宫公子身边去。” 芋头垂下头,闷声不响地走开。 巧巧扬眉道:“咦?这闷葫芦今天是怎么了?好像有点不开心呢!” 陆嫣然白她一眼道:“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巧巧挨了训,摸摸鼻子走开,暗忖:今儿都怎么了?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 陆嫣然关上房门,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拨弄琵琶—— 女儿意,英雄痴,纵使山盟海誓有时尽,此情亦无怨。 能么?山盟晦誓尽了,她能做到无怨么?想到他说要娶她的话,会成真么?即使她愿意,那他的家人呢?堂堂的南宫世家,怎能允许长子娶一个风尘女子进门?而她,真的有勇气为他撇下倚笑楼,洗尽铅华入名门么? 陆嫣然的身影辗转于宾客之间,外人见她依然是那个眉眼含笑,送往迎来的老鸨;只有她自己知道,多少个晨昏为那憨人担忧难眠。听说他又受伤了,大概还伤得不轻,否则怎么会这么久都不来找她?这个憨人,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多爱惜自己一些? 两个老人坐在后庭角落饮酒。青衣老者面目严肃,炯炯有神的目光随着陆嫣然转,沉声道:“叶儿看中的就是那个姑娘?” 蓝衣老者低声道:“正是。大哥,依你看,如何?” 南宫伯禹轻哼一声:“举止轻浮,眉目骚动,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南宫仲禹苦笑道:“正经女于当然不会在这种地方,叶儿也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你当亲爹的已经向着儿子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南宫仲禹忙斟了一杯酒,“大哥,这话就外道了。叶儿虽然是我生的,但是在你身边的日子比我还长,你是他师父,又是一家之主,这种大事,不找你做主还能找谁呢?” 南宫伯禹瞥了他一眼,“我看,你们是怕老太太那一关过不去,找我来当挡箭牌吧。” 南宫仲禹垂头不语,干脆来个默认。 南宫伯禹皱眉道:“老二,不是我说你,你生的儿子怎么没一个能安安分分地讨房媳妇?咏儿为了什么兄弟义气,甘愿在新婚当日丢自己的脸,把老婆拱手让给别人。叶儿呢?又要娶什么青楼女子。你们想存心气死老太太是不是?” “大哥。”南宫仲禹抖了抖嘴唇,终于开口道,“我只是不想叶儿像你一样,终身不娶。” “放肆!”南宫伯禹一掌下去,拍断了半边桌角。南宫仲禹吓得闭紧嘴,不敢做声。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满庭的客人,大家都往这边看。 陆嫣然快步过来道:“两位客官,酒水菜色不满意么?哪里不好,您说一声,我给您换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南宫伯禹一甩衣袖道:“这里没你的事,一边去。” 陆嫣然笑道:“客官这话可不对,只要是倚笑楼里发生的事,就有我的事。” 南宫仲禹见大哥眉毛立起,急忙道:“姑娘,抱歉,这是我们兄弟俩的家事,的确跟你这里的酒菜无关,损坏的东西,我们会赔。” 陆嫣然哼道:“既然是家事,就该回家去吵,上房揭瓦、砸锅摔碗我都管不着。在我这儿就得守我这儿的规矩,倚笑楼是找乐子的地方,要是想找麻烦,就给我出去。” 南宫伯禹心下诧异,刚刚见她跟别的青楼女子没什么不同,偎在客人们身边婉转陪笑,投怀送抱。这会儿发起脾气,全身都亮了起来,一张俏脸不怒而威,颇有当家主母的气势。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叶儿会看上她了。 南宫仲禹为人憨实,又不在江湖中走动,见那么多人围观,脸上已经挂不住了,拉着南宫伯禹的衣袖道:“大哥,这事咱们回去再说吧。” “噫?”南宫伯禹抬手道,“先坐下,我今天就摆明了要找麻烦,看你个小姑娘能如何?” 陆嫣然近日为了南宫叶的安危寝食难安,脾气大得很,此刻见南宫伯禹优哉游哉地坐下,神情举止带着股说不出来的威仪,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她细看两人,见他们虽然粗布衣裳,但眉眼之中自然流露出大家风范,尤其青衣老人那一双眼,炯亮犀利,仿佛能将人钉死在地。那蓝衣老人脸红窘迫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一时倒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她吸了口气,叫人搬个椅子,也在桌旁坐下,缓和了脸色道:“这么说,二位爷今儿是冲着我陆嫣然来的了?就不知道嫣然哪里招呼得不周,得罪了二位。” 南宫伯禹故意道:“酒不醇,菜不香,曲子不雅,姑娘不美。” “哦。”陆嫣然郑重其事地点头,“原来如此。不知客官觉得什么样的酒算醇,什么样的菜算香,什么样的曲子算雅,什么样的姑娘算美?” “我要二十年的陈年花雕一坛,四十年的陈年竹叶青一坛,刚开封的酒头二锅头二十斤,天香楼胡师傅的川香辣子鸡,碧波馆宋大嫂的西湖醋鲤,龙风楼徐师傅的二龙戏珠,岳王庙门前哑巴老爹新出锅的炸糕。曲子么,先听听《江南春色》、《彩云追月》、《高山流水》、《长相思》、《十面埋伏》,其他的等我想到了再说。姑娘么——”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嫣然一番,最后勉强点头道:“你就马马虎虎凑合了。” 周围人全部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还叫马马虎虎凑合了? 陆嫣然依然笑得平静,回头道:“巧巧,按这位爷儿点的去准备,半个时辰之内,酒菜全都要备齐。” “是。”巧巧应声下楼去。 “秀娥,叫春娇、秋月、夏荷、冬雪都给我推了客人操家伙出来。” “是。” 南宫仲禹一听叫操家伙,心中着急,如果真动起手来,输赢不说,光是南宫世家当家主人在青楼里打架就够丢脸了,叶儿的事就更没指望了。 片刻功夫,就见四个娇艳玲珑的姑娘施施然走进庭来。第一个怀抱琵琶,第二个端着筝,第三个托着琴,第四个赫然拿着二胡。四人一字排开在桌前坐了。 陆嫣然以筷蘸酒,就在她们各自面前的桌面上写下曲名,挥挥手道:“一个挨一个唱吧。这位客官是内行,若是唱得不满意,你们也不用在楼里混了,省得给我丢人现眼。” “是。”春娇首先试了两下琴弦,随即“铮铮铮铮”之声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正是琵琶曲中最难的《十面埋伏》。紧迫急促的琵琶音刚落,低沉和缓的筝音便响起,恰似山涧流水淙淙,令人心旷神怡。一曲《高山流水》即罢,陆嫣然不知何时手持洞箫,一个低回起音,琴筝相和,萧索苍凉的《长相思》接上,冬雪手起弦动,二胡那粗糙又细腻的弦音像柔丝划在每个人心上。二胡音停,琴音又起,轻快高昂的旋律将人带入明丽的《江南春色》之中。最后一曲《彩云追月》,陆嫣然竟大胆地采用洞箫为主弦,其他四位姐妹和弦,舒缓缠绵的乐曲令大家不由自主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举杯畅饮,搂紧身边的美人。 最后一声低回舒缓的箫声停止时,两个保镖刚好各捧着一坛酒上来,放下时唱喏:“二十年陈年花雕一坛,四十年陈年竹叶青一坛。” 芋头拱手道:“二锅头还差两斤,烦请二位客官稍等。” 陆嫣然亲自拍落泥封,斟满一杯,递给南宫伯禹道:“客官请,看这四十年的竹叶青醇是不醇,多一年或者少一年,您都尽可以砸了我倚笑楼的招牌。” 南宫伯禹不动声色,美酒入口,嘴上没说什么,但大家看他陶醉的神情,都明白了。 陆嫣然又斟了一杯花雕,恭敬地递上,南宫伯禹喝了,并不评价,陆嫣然也不问他感觉如何。 少时,菜上来了,难得的是,色彩明艳,香气四溢,还冒着热气,就像刚从后面厨房端出来的一样。最后一道炸糕端上来时,大家仿佛还可以听到油在锅里噼啪作响的声音。 一个小丫头嘭嘭嘭跑上来,手捧酒坛叫道:“二锅头来了,麻烦各位让让。”酒未至,香先到。坛子往桌上一放,麦色的酒波浮动,就像秋风吹过成熟的麦田,一浪一浪地荡漾开去。不用尝,光看这颜色,也知是地地道道的酒头。四周的客人看着南宫伯禹舀了一勺喝下去,全体发出赞叹之声,恨不得自己也能尝尝。 陆嫣然巧笑盈盈,忙着斟酒布菜,直等两人吃饱喝足,才眨着媚眼问:“二位爷可满意了?” 南宫仲禹看着大哥,不敢多言。南宫伯禹微微点头道:“还过得去。” “那二位爷还有何吩咐?” 南宫伯禹盯着陆嫣然道:“酒菜小曲都还好,只是差一样美人啊。”他本想假意轻薄陆嫣然一下,但自持身份,伸出去的手怎么也搭不到她下颊上,只好端起茶碗。 “呵呵。”陆嫣然媚眼勾着他,“这位爷的意思,是要我陪您喽?” 南宫伯禹沉默。 “这位爷可知,按规矩鸨姐儿是不接客的。” “规矩是人定的,只要有钱赚,什么规矩不能改?” 陆嫣然轻哼一声,“客官这话就错了。规矩就是规矩,要是随便能改,还叫什么规矩?我陆嫣然又岂是贪图钱财之人?若是我愿意,别说一文钱没有,就是门口的叫花子我也可以陪;若是我不愿意,别说银子,就是搬了金山来,我照样不陪。” 南宫伯禹冷冷一笑,“说得倒有骨气,我这里有一千两,买你亲我一下,如何?” 南宫仲禹惊道:“大哥!”这姑娘是叶儿看上的,要是她真的亲了,成何体统? 陆嫣然笑容陡地一寒,缓缓伸出手来,将那张银票捞在手中,反复翻看。“嗬,还是利源的银票呢,保证不是假的了?” “你若不信,可以先叫人将银子提出来。” “那倒不必,利源的信誉我还是信得过的。”她凑近银票,看了又看,仿佛爱不释手,突然“嘶”的一声,将银票撕成两半。她眼角含笑,看着南宫伯禹,手上依然慢条斯理地撕着银票,撕得粉碎,纤手一扬,纸屑漫天飞舞。她冷冷道:“你当本姑娘稀罕么?” 南宫仲禹惊呆了,哑然道:“陆姑娘,你……” “哼!”陆嫣然缓缓起身。“客官要找姑娘,燕瘦环肥,我这里样样都有,恕本姑娘不奉陪。” “好!”南宫伯禹大声道,“好一个陆嫣然。陆姑娘,当我冒犯了,告辞。” 他拉南宫仲禹起身,陆嫣然闪身拦住道:“吃饱喝足,客官想不付钱么?” “姑娘不是说不是贪图钱财之人?” “我不贪钱,我手底下的人总要吃饭。姑娘们为您弹琴唱曲,丫头小厮为您跑腿买酒菜,客官不该赏么?” 南宫伯禹道:“是该赏。”随即掏出两锭元宝丢在桌上。 陆嫣然道:“两锭元宝就想走了?” 南宫伯禹皱眉道:“那你要多少?” 陆嫣然喝道:“巧巧,算账。” “哎!”巧巧拎个算盘子上前,噼噼啪啪地拨弄起来,“陈年花雕五十两,陈年竹叶青五十两,二锅头一百两,请胡师傅二百两,徐师傅二百两,宋大嫂二百两,一首曲子一百两,五首一共五百两,打赏两个跑腿的小厮各五十两,打赏小丫头一百两,打赏哑巴老爹一百两,损坏一张桌子五十两。先前上的酒菜茶水和菜色备料算免费,加加减减一共一千六百五十两,给您去个零头,算一千六百两。” 旁观的众人窃笑,惹到了陆嫣然,还想不出血就走? 南宫伯禹哼道:“你去抢不是更快?” “耶,”陆嫣然道,“客官这话又错了,倚笑楼的价钱一向最公道。陈年花雕和陈年竹叶青都是珍藏,别说五十两,就是千两银子也未必哪里都能求到。小厮们为了这两坛酒,可是跑遍了西湖周围的门户宅邸,每人打赏五十两,还嫌委屈了。小丫头更不用说了,为了您这二十斤的酒头,把城里三个酒铺明早要开封的酒缸都给包了,打赏的这一百两银子,说不定还要给酒铺老板分些,她自己又能得多少?三位大厨师傅外借一次,每人二百两不多吧?哑巴老爹本来都收摊子睡了,又让咱们给挖起来,大冷天一个老人家可怜见儿的,多赏些也不为过吧?就当您做做好事,为死后积点阴德。姑娘们是推了客人来给您唱曲的,钱多钱少没什么要紧,可是得罪了客人坏了信誉事情就大了,不得花点银子堵客人的嘴么?一张桌子要您五十两好像多了,可不是给您抹了零头了么?再说了,您那一巴掌下去,桌子坏了不要紧,惊扰了这厅堂里里外外好几十的客人,这账我都没跟您算呢!您自己说,这一千六百两,我黑您了么?” “你……”南宫伯禹被她驳得哑口无言。 南宫仲禹急忙道:“算了算了,一千六百两就一千六百两吧。”他掏出六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拉着南宫伯禹道:“走吧,大哥,走吧。” “慢着。”陆嫣然伸手拦住,“我说的是一千六百两,不是六百两,客官不是连银票都不会点吧?” 南宫仲禹无奈道:“刚我大哥不是给了你一千两了么?” 陆嫣然恰然自得地笑道:“我只看到一地的碎纸,哪里见到银子了?”她环视众人,扬声道:“你们谁见到那一千两了?” 众人默契十足地摇头。巧巧带头喊道:“没见。” 南宫伯禹脸上挂不住了,怒道:“陆嫣然,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陆嫣然收敛笑容,沉声道:“两位大爷要是出不起就直说,大不了我出些私房钱帮您垫了,要么我派人帮您跑腿,回家里找夫人拿钱来赎,何必出口伤人呢?” “你……”南宫伯禹气得一把掀翻了桌子。 芋头拉着陆嫣然闪身躲过。巧巧叫道:“大家快看,两个老不修不但出口伤人,还想狗急跳墙呢!” 南宫伯禹气得太阳穴青筋乱贲,叫道:“岂有此理。” 南宫仲禹拉着他道:“大哥,走吧,犯不着跟她们纠缠。” 陆嫣然一挥手,庭内十几个姑娘全都过来,手拉着手将两人围住。陆嫣然双手抱肩,优哉游哉地道:“不交出那一千两,今天就别想踏出倚笑楼的大门。” 南宫伯禹喝道:“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陆嫣然也喝道:“自己记清楚了,碰一下一百两,记不清赔了本别找我。” 姑娘们齐声答道:”明白。” 南宫伯禹手抬起来,却哪儿也落不下去。他五十多岁的人,虽然十几年不出江湖,终究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真要跟一帮青楼女子动手纠缠么? 南宫仲禹脸已经绿了,暗道:“叶儿呀叶儿,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个泼辣女子。”他二话不说,掏出一千两丢在桌上道:“姑娘,银子在这儿,让开吧。” 陆嫣然冷笑道:“果然财大气粗,难怪有胆子到我倚笑楼来生事。姑娘们,让开。” 众女子闪身退开。陆嫣然上前拿起银票,斜着眼道:“下次两位要是有钱没地方花,不妨再到倚笑楼来,我保证让两位财有所值。” 南宫伯禹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恨恨地哼了一声,大步离开。南宫仲禹临去时看一眼陆嫣然,惋惜地摇了摇头。楼上传来一片女子的嘲笑声,还有陆嫣然的高喝:“给我在门口洒点狗血,去去晦气!” 夜凉如水,南宫叶躺在床上,仰望半边弦月,心中哀叹:半个月了,嫣然一定等得心急,可是伤成这样去见她,只会令她更担忧。想到那日临别时她温柔的微笑,柔情似水的眼神,他恨不能立刻飞回她身边,告诉她:他想她,他想能够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听她的声音,看她的身影。他脸上一红,暗笑:南宫叶啊南宫叶,堂堂男子汉,怎么一头扎进儿女私情中不可自拔了呢?前日跟爹说了嫣然的事,爹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言语之间对她的身份并不是十分排斥,改日说服嫣然带她回来见见爹娘,依她聪明灵巧的性子,一定可以讨得爹娘欢心,到时候再求大伯出面说服奶奶,他们就可以共效于飞了。他越想越开心,一个人傻傻地笑出声来。 南宫咏推门进来,道:“大哥,傻笑什么呢?” 南宫叶忙垂低了头道:“没什么。” “没什么才怪,八成又在想你那位嫣然姑娘。” 南宫叶红了脸道:“四弟,你别取笑我。” “我哪里敢取笑你?如果不是我连累你受伤,你这会儿已经跟佳人共欢了。将来若是嫂子进了门,说不定我还得为这件事向她赔罪。” “嫣然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南宫咏刮着他的脸羞道:“你看看,还没进门呢,就帮人家说好话了。” 南宫叶口拙,被弟弟羞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家丁砰砰拍门,焦急地喊:“太少爷,四少爷,你们快来,前面出事了。” 南宫咏急忙拉开门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送了一千六百两银子来,说一千两给两位老爷压惊,六百两给大少爷养伤。大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就要打起来了。” 南宫咏皱眉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示威示到家门里来了?” “好像是倚笑楼的人。” “倚笑楼?”南宫叶惊疑一声,冲出门去。 南宫咏急急迫着喊:“大哥,小心你的伤。” 南宫叶冲到前厅,正见南宫伯禹一脚将芋头踢飞出门外,两口大箱子翻倒在地,滚了满地的银锭子。南宫叶闪身拦住南宫伯禹,叫道:“伯父,先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出了什么事?” 芋头挣扎着站起身道:“南宫公子,你来得正好,我家姑娘叫我带句话给你。” “嫣然?她叫你带什么话?” “陆姑娘说,南宫世家的门槛太高,陆嫣然高攀不起,请你以后不要再去倚笑楼,否则别怪她不顾朋友之谊,让你难堪。” 南宫伯禹怒道:“她陆嫣然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放话威胁叶儿?你回去告诉她,这倚笑楼我们不但要去,还要砸了她的招牌。” 南宫叶被他们吵得满头雾水,求助地看向南宫仲禹,”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南宫仲禹连连叹气,“都怪我多事,惹得一堆麻烦出来。大哥,您先消消气,他们是晚辈,别跟他们计较了。”他走向芋头,“这位小兄弟,你回去代我跟陆姑娘赔个不是,这件事,就当我南宫仲禹失礼了,这些银子你们抬回去,当帮你养伤。今后我们南宫世家的人,再不会踏进倚笑楼半步。” 南宫叶惊喊:“爹,您说什么?” 芋头冷哼道:“银子就免了,治伤这点小钱我家姑娘还出得起,希望南宫二老爷能够言而有信,别再到倚笑楼自取其辱。我们走!” 四个抬箱子的小厮过来扶他出去。南宫叶追着喊:“芋头,芋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宫伯禹喝道:“叶儿,你给我站住。” 南宫叶心中一急,觉得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踉跄两步,摔倒在地。 两老惊呼:“叶儿。” 南宫咏急忙上前扶起他,急道:“伯父,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倒是跟大哥说个清楚啊?他伤势未愈,怎么经得起折腾?” “唉!”南宫仲禹再叹,上前拉住南宫叶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叶儿,陆嫣然这种女人,咱们要不起。”于是将两人早些时候在倚笑楼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一些遭受奚落的情节,即便如此,南宫伯禹仍然挂不住面子,怒哼一声离开。 “唉,我本以为,这事你伯父若是看中了点头,就等于成了一大半,省去了你日后面对整个家族的压力。哪想到,他十几年不出江湖,脾气还是那么冲,而那个陆嫣然的个性,也确实太强悍了。” 南宫咏道:“爹,您这就叫越帮越忙。” 南宫仲禹正色道:“我不后悔帮了个倒忙。今天如果没跟你伯父亲自去看,我可能就要信了叶儿的一面之词,以为陆嫣然是怎样一个长袖善舞,心思灵巧,不卑不亢,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可是今日我只看见一个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自恃美色而骄横跋扈的女子。她是有些小聪明,但只能对付那些登徒浪子,登不了大雅之堂,今天你伯父是顾忌身份,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或者脸皮厚的人,她那点卑鄙无赖的方法有什么用?恐怕十个倚笑楼都不够砸的。况且,她举止轻浮,笑容狐媚,言语之间咄咄逼人,这种女人娶进门来,先不说你管不管得住她,凭你老实的个性,怕不被她吃得死死的?叶儿,娶妻当娶贤啊!” 南宫叶面色苍白,苦笑道:“爹,您说我是一面之词,那您呢?不过见了嫣然一面就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我见过她对付找麻烦的客人,手段的确狠绝不留情面,但是您想想,她一个柔弱女子要撑起一座青楼,不狠、不绝、不无赖行么?对付伯父用小聪明,对付真正的高手或者脸皮厚的人她自然有别的方法。您常自称吃的盐比我吃的米多,看人比我准,她那双眼,看人不会比您差。若是没有把握,她也不能逼得伯父和您不得不留下银子走人。” “你……”南宫仲禹被他驳得老脸通红,“你这孩子伤糊涂了是不是?怎么一径帮着那女人,用这种态度跟你爹说话?” 南宫咏笑道:“我看大哥清楚得很。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他一口气有条有理地说这么多话。” “你给我闭嘴。你的账还没跟你算呢,等回到洛阳,你自己跟老太太解释怎么把好好的一个老婆弄丢了,又害你大哥差点没命。” “哦。”南宫咏被戳中了罩门,爱莫能助地看了南宫叶一眼。 “总之,你别想娶陆嫣然那女人进南宫家的大门。” 南宫叶黯然道:“被您二老这么一闹,我想娶,人家还未必肯嫁,您没听她说,今后再不要见我。” 南宫仲禹搔搔头道:“奇怪了,她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 南宫咏翻个白眼道:“人家银子都抬进门了,当然是跟踪你们喽?陆嫣然在苏杭一带也算地头蛇,要查两个人的身份还不容易?再说,您二老大摇大摆地进出我的府邸,傻子也知道是什么人了。” 南宫仲禹瞪了儿子一眼,不做声了。今天的脸怎么都丢大了,先是让陆嫣然明摆着黑了一把,回家又被儿子嘲笑,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厉害。老了啊! 第七章 巧巧给芋头擦揉腰腹间的淤血,恨恨骂道:“两个老不修,找了麻烦不算,还有脸动手打人。南宫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有这么混蛋的长辈?” 芋头用力扯了她一下,瞟一眼陆嫣然的方向。陆嫣然倚在窗前,目光缥缈地落在窗外,面无表情,脸色白得吓人。巧巧赶忙闭紧嘴。 芋头撑起身子道:“嫣然姐,我没什么大事,你忙了一晚,先回去休息吧。” 陆嫣然茫然地转移目光,看到他腹部的青黑,拉回了思绪,微皱眉头道:“我不累,我等你擦好药再回去。” 巧巧急忙快手快脚地帮他涂了药,小手一拍道:“成了,皮肉伤,死不了。” 芋头疼得大叫一声:“哎呀,巧巧,你看着点打。” “哦。”巧巧夸张地蜷起手指,用万分愧疚的眼神看着他。 陆嫣然淡淡地道:“芋头,你好好休息吧,这两天让莴苣替你盯着。” “好。” 陆嫣然推门出去,芋头使个眼色,巧巧急忙跟上前。嫣然回头道:“你也去休息,眼看天就亮了。” “哦。”巧巧停下脚步,吸一口气,又追上前道,“嫣然姐,你要是不开心就说出来,想打人、骂人、摔东西,我都帮你预备好,别闷在心里,会闷坏了身子。” 陆嫣然凄然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顶,“我没事,你放心吧。去睡,嗯?” 巧巧咕哝:“没事才怪。”到底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回房了。 陆嫣然关紧房门,反身靠在门板上,一阵沉重的疲惫和哀伤排山倒晦地压了过来,压得她双腿发软,滑坐在地。当她听得回报,知道那两个老人是南宫世家的人时,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气恼、羞辱、委屈、不甘、愤恨交杂在一起,在胸腔中沸腾,就快爆炸了,她想也没想就叫芋头送了两箱银子过去,一心只想羞辱一下他们所谓武林世家、名门正派的高傲嘴脸。 然而平静下来,剩下的只有自卑自怜。可怜天下父母心,别说是南宫世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娶个媳妇也要千挑万选,身家清白,贤良淑德,做长辈的怎能不亲自来看呢?只是那南宫伯禹的态度实在可恶,她并不后悔得罪了两个老家伙,她与南宫叶之间本就不该有瓜葛,俗语说:宁娶寡妇不娶妓。她就是委曲求全进了他南宫家的门,今后也没好日子过。难道她贪图他南宫世家的名望么?难道她能够忍受叔嫂公婆奚落鄙夷的眼色么?她陆嫣然是命苦,命贱,半辈子在风尘中打滚,但起码在这倚笑楼中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起码还有一些人尊重她,爱戴她,她何苦跨进名门受那份闲气?要怪只能怪南宫叶不该来惹她,要怪只能怪自己意志不够坚定,这么容易就对他动了心。罢了罢了,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南宫叶,就当从来没有被他感动过,就当从来没有吃过他的月饼、要过他的面人,就当从来没有跟他一起赏过花灯,就当从来没有请他喝过酒、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就当从来没有感受过他温暖结实的怀抱,就当,就当……为何越是排斥,往日的喜怒哀乐越是清晰? 陆嫣然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温热的泪无声地沾湿裙摆。黎明前的夜最为黑暗,冷风拍打窗棂,发出吱呀吱呀凄凛的声音。她一遍又一遍拭干眼泪,泪一遍又一遍地沾湿衣襟。天边渐渐展露一丝曙光,风似乎停了,泪似乎也流干了,陆嫣然扶着僵硬酸麻的双腿起身,踉跄几步来到镜前,脸上斑驳的泪痕已干涸,她抹了把红肿的双眼,凄然一笑,自语道:“陆嫣然,你真窝囊,又为他流泪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随意一瞟就看到那盏西洋花灯。正是这盏花灯,轻易击碎了她的心理防卫,让他轻而易举地攻陷她的心房。她一把抓起,推开窗子,用力抛了出去。 并未听到预期的落水声响,陆嫣然惊诧抬头,南宫叶就站在窗外,如那夜一般,手中提着花灯,脸色比他身后的晨光还要苍白。他深陷的眼眶中有柔情亦有怜惜,空着的一只手握拳,垂在身侧,风过时衣袂飘飘,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两人四目相对,全是哀愁,久久不发一语。 陆嫣然首先移开目光,冷冷道:“你还来干什么?我不是叫人传话给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么?” 南宫叶想了半天才道:“我……你……你不是说过,等我回来?” 她霍然转头瞪他,“你不也说过,礼成了就回来?结果呢?你不来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那两个老家伙来羞辱我?” “不,不是。”他急得跨进窗于,“我受了伤……” 她打断他:“我没叫你进来。” “哦。”他又乖乖地跨出去,“嫣、嫣然,我根本不知道伯父和爹爹来找你了。” 她苦笑,“知不知道又如何?你拦得了初一,拦不了十五,早晚他们总是要来的,总要会会我陆嫣然。我记得答应过你,你回来告诉你谢你什么。现在我告诉你,我谢谢你喜欢我,像喜欢一个普通女子一样喜欢我,也谢谢你肯娶我。只可惜,我们终究有缘无分。仔细想想,也不能怪那两个老家伙为难我,如果我的儿子要娶风尘女子为妻,我也不会同意。这样说来,我还要谢谢他们,是他们早些让我看清了事实,不至于陷得太深。” “嫣然。” “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你现在走,日后我们还可以做把酒言欢的朋友;等我叫人赶你,我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嫣然,别这样。” “要不然还能怎样?记得么,你说你生在世家,身不由己?而我,是沦落风尘,身不由己。我早说了,我这种女人,会玷污了你。” “嫣然,”南宫叶急得跨进窗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你是不是风尘女子。” 她含泪道:“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对你……”她哽咽一声,偏转头道:“可是,你不介意不等于别人不介意。你的家人能接受我么?武林同道能接受你跟我在一起么?别告诉我,你父亲不阻止你娶我。” 他无言地垂下头,何止阻止,根本是激烈反对。 她见他神情,凄然一笑,“我说对了是不是?原本,我就不曾奢望什么名分,只求你能够真心相待。可我还是错了,你若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江湖浪子也好,可偏偏你是南宫叶。你和我,本就不该相遇。” “嫣然,”他猛地搂住她,“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的感情却偏偏要牵扯这么多复杂的事情?为什么我喜欢你我爹却不喜欢?为什么我们要在乎别人的言语和眼光?为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你是南宫叶,我是陆嫣然。” 他顿住,半晌才怔怔地道:“是不是我不做南宫叶,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她双手抚上他的面颊,柔声道:“傻瓜,做不做南宫叶是你能选择的么?我只知道,你若是不喜欢陆嫣然,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不,”他激动地道,“要我不喜欢你,做不到。” “要你放弃南宫世家长子的责任,你做得到么?” 他攒紧眉心,挣扎良久,颓然道:“做不到。” “那就是了。我认识的南宫叶,决不是一个为了儿女私情而枉顾侠义责任的人。”她说得平静,心中却万分苦涩。那伤心丢掉蹴鞠的夜晚,她就将什么都看得清楚了,却偏偏用一盏花灯来自欺欺人。本来已碎了梦境,为什么还傻傻地不肯醒?非要再伤心一次,彻底地痛一次,才懂得认清事实。 他抓紧她的双肩,既愧疚又不舍,“嫣然,我,我……” “嘘——”她食指点住他的唇,“你不用说,我明白,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她扯起嘴角,牵强一笑,“命运待我,其实已经很好了。你看,我有倚笑楼,有众多姐妹的拥戴,有无数客人的捧场,有官商绿林各条道上的面子,还有你……你这个朋友。我岂不是比那些富家千金、贤妻良母拥有的多得多?就算为倚笑楼操持一生,在此终老,我也无憾了。” “嫣然,”他猛地捧住她的脸,痛苦地摇头,“别笑了,我求你别再笑了。我知道你不快乐,你拥有这些你都不快乐,只有辛苦,只有辛酸,只有流不出来的眼泪。我是憨,是拙,可是我不是傻子,我懂你,我懂你的。‘芳华清白生生断,爱恨痴怨生生断,人性尊严生生断,恩义情仇生生断,终身自由生生断。’我不忍你这一切都生生断,也不要你‘哭也是欢笑也是欢,无心无情天理难断’。” 她大大的眼睛痴痴地看着他,徘徊已久的泪珠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掉下来,一颗两颗,一串两串,温热咸涩,晶莹剔透。她嘴角依然带着笑,笑得那么无力又无奈,“南宫叶,你知道么?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却没有结巴。” “嫣然。”他沙哑地喊,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胀痛得快要流泪了。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恶?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憨的时候不憨,该说的时候说不出来,不该说的时候又说了一堆。你这样,叫我今后怎能平心静气地拿你当朋友?” “嫣然,”他急了,“我又说错话了么?” “嗤——”她破涕为笑,“说你可恶你就给我可恶到底,怎么又犯了憨劲儿了?” 他搔搔头,不明所以。 她拧他一把,嗔道:“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傻。” 他立刻道:“我说了我不傻。” “是,你不傻,我傻。” 他反驳得更快:“谁说你傻?” “我若不傻,怎么会为你笑为你哭,为你设想为你感动,为你甘愿万劫不复。” 他急忙捂她的嘴,“你乱说什么?什么万劫不复!” “唉!”她抓下他的手,摇头叹气,“我今日如果狠不下心来赶你走,来日一定会万劫不复。可是现在,我怎么也开不了口赶你,你说,我不是傻么?” “嫣然,”他喜道,“你是说,你不赶我走了?你不要我别喜欢你了?” 她瞪他,“怎么这会儿又聪明了?” 他搂紧她,只是笑。 她埋在他怀里,幽幽地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延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不管来日如何,反正今日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我就留下你,哪怕挨着狐狸精的骂名,哪怕你的家人上门砸了倚笑楼,哪怕你将来怪我怨我,我都认了。” 他下颌抵着她的头顶,郑重地道:“不会的,我……”他的声音陡然一顿,身子晃了晃,突然倒下去。 她措手不及,被他高大的身形带倒,慌忙伸手撑住他的胸膛,触手所及一大片湿漉漉的血迹,失声惊喊:“南宫叶!” 温暖的锦被簇拥全身,耳边仿佛可以听到湖面鸥鹭的叫声,鼻端萦绕的是清新的栀子花香,掌心可以触摸到一只柔软滑腻的手。南宫叶睡了好长的一觉,做了好美的一个梦:他梦到陆嫣然坐着花轿嫁给他,他们在奶奶和叔伯长辈的笑语声中拜堂成亲,他掀开盖头,看到她闭月羞花的容颜,她眼波流转,娇羞无限,柔若无骨地靠在他怀中,他紧紧地搂着她,心想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她了。他好高兴,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这样笑醒。他张开眼睛,就看到她形容憔悴,红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嫣然?”他惊呼,猛地坐起身来,牵动胸口的伤隐隐作痛。 “别动。”她起身将他按回床上,凶巴巴地呵斥:“还乱动,你不要命了么?” 他老实地躺好,焦虑地道:“你怎么了?眼睛那么红,哭了是不是?” “对。”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哭了,哭了一天一夜,还不是因为你。你这憨人,傻子,木头,呆瓜,没良心的,伤得这么重,还跑来找我干什么?嫌我眼泪太多,没地方流是不是?嫌我操心的事不够多,来帮我添一桩是不是?嫌我气你气得不够,找机会要我骂你是不是?” “不是,嫣然,我……” “闭嘴。”她狠狠地瞪着他,红红的眼睛里像要冒火,突然一下在扑到他肩上,哽咽道:“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一天一夜,我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真怕你就这么死了。” “不会的。”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顶,“我命大得很,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她一听又气了,“还说算不了什么?芋头说伤口就在胸口上,几乎穿胸而过,流了那么多的血,能够站着已经是奇迹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铁打的么?” “不是,我……”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和愤怒的眼神,他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你什么?想说什么就说,干吗吞吞吐吐的?” 他小心翼翼地道:“我说了,你别生气。” 她白他一眼道:“你人都醒了,我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其实,其实,其实以前比这伤得严重的时候多了,也没死,这次,真的不算什么。” “你……”她气得一拳敲下去。憨人,干吗什么时候都这么老实?就不能说点让她安心的话么? “哎呀!”他痛叫。 她急忙俯身察看,口气依然凶恶,眼圈却又红了,“痛死你活该,身子是自己的,又不是别人的,糟踏坏了,没人替你受疼受罪。”她轻轻地抚着伤口处,吞下眼角的泪珠,柔声问:“还疼么?” 他用力摇头,保证似的道:“不疼了,真的,一点也不疼。” 她叹息道:“你这人,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保重自己,让人家不再替你担惊受怕?” 他握住她的手,郑重地道:“嫣然,今后,我会保重自己,为了你。” 她含泪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别再让我见你受伤,下次我才不管你,直接把你丢进湖里去,让你自生自灭。” 他惊道:“啊?真的?” 她扑哧一笑道:“憨人!” 他也笑了,眼光中全是怜惜和宠爱。她不由在想,他是真的憨,还是装憨逗她开心呢? 巧巧推门进来,手中托着食盘,见南宫叶醒着,喜道:“南宫公子,你醒了。” 南宫叶道:“是啊,麻烦巧巧姑娘了。” 巧巧将陆嫣然拉到一边,低声道:“外面有个人自称是南宫咏,要见南宫公子。” 陆嫣然看一眼南宫叶,道:“带他进来。” 待巧巧出去,她坐到南宫叶身边道:“你四弟来了,我想,是找你回去的吧。” 他看着她黯然的神色,不舍地唤了一声:“嫣然。” 她打起精神道:“我没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在我这里的确不方便。我要留你,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我相信你伤好了以后一定会来找我,到时候你要是不来,我现在留你也没用,是不是?” 忽听门外一个声音道:“说得好。”南宫咏跨进门来,看着陆嫣然道:“闻名不如一见,陆姑娘果然与众不同,难怪我大哥对你情有独钟。” 陆嫣然淡淡地瞥他一眼道:“四公子也不差啊?南宫二老爷曾放话下来,说南宫世家的人不再踏入倚笑楼半步,你怎么还敢来?” 南宫叶无奈地唤:“嫣然。” 南宫咏嘻嘻笑道:“姑娘不也曾放话下来,说我大哥再进倚笑楼,你就要他难堪?” 南宫叶无力地唤:“四弟。” 陆嫣然冷哼一声道:“我这不是在赶他走?” “哦。”南宫咏故作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陆姑娘赶人都是这样轻言细语的,怪不得大哥宁愿被你赶,也要带伤而来。” 南宫叶眼见两人唇枪舌剑,搞不好又要吵起来,急忙道:“四弟,嫣然,大家都是自己人,别这样好不好?” 陆嫣然神色一凛道:“谁跟你是自己人?” 南宫咏笑着上前作揖道:“好姑娘,我大哥是老实人,你就别为难他了。我在这里代伯父和爹爹给你赔罪,你跟他们几十岁的人怄什么气呢?将来你嫁入南宫家,总要称他们一声公公,相处得不好,为难的还不是大哥么?” 陆嫣然缓和了语气,施了一礼道:“四公子的好意我领了,嫣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您只要用心照顾南宫叶的伤,方便的时候派个人来通个气,嫣然就感激不尽了。” 南宫咏无奈地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带大哥回去了。爹已经决定带他回洛阳老家养伤,一方面安奶奶的心,另一方面家里的条件比较好,大哥的伤势会好得快一些。” 南宫叶和陆嫣然震惊地互视。 南宫叶刚想说话,南宫咏抢先道:“大哥,你如果想今后还有机会来见陆姑娘,就乖乖地跟爹回洛阳去,惹恼了伯父,对你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陆嫣然别开目光,咬紧牙关道:“你四弟说得对,你走吧。” 南宫咏上前扶起南宫叶,南宫叶过来扶住陆嫣然肩头,哑声道:“嫣然,我……” 她低头再次察看他的伤口,凄苦地笑道:“回去之后没有我看着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安心养伤,别再逞强管闲事。如果让我知道你再伤了自己,我就永远不见你。” “我知道。”他紧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保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一定回来见你。” 她哽咽道:“别给我任何保证,我受不了那分等待,我宁愿不知道你何时会来,然后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 南宫咏叹口气道:“大哥,我到外面等你。” 陆嫣然急忙道:“不,现在走,你们一起出去。” 南宫叶唤道:“嫣然。” 她推开他,将他交到南宫咏手中,“你跟他一起走,待会儿,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死也不让你走了。” “嫣然。” 她背转身,喝道:“还不走?” 南宫咏拉着他道:“大哥,走吧,伯父和爹还在等我们呢。下次再来,你喜欢陪她多久就陪多久。” 她双手紧紧抓着桌沿,抓得指节泛白,生怕一松手就会不顾一切追出去,叫他不要走,叫他留下来永远陪着她。上一次他说礼成了就回来,可是他食言了。这一次呢?他说一个月,但是谁知道一个月后会怎样?也许他这一去,就永远都不会来了。自两人相识,她就总是送他离开,不是送出窗口,就是送出大门,一次次地别离,一次次地突然出现。以前不曾有情,就不曾期待,但现在不同了,她已经尝过了等待的滋味,尝过了担心的滋味,所以会怕,会软弱,会心焦,会饱尝爱恨痴怨。这一次,她又要熬多久?她还可以熬多久? 她痴痴地坐到窗前,看着南宫叶离开的方向,直到日落黄昏。他刚刚离开,她就在等他了,怕只怕,这一次,又是空!她还记得那个柳絮纷飞的清晨,她开窗迎接满室的柳絮,然后就在湖边那条笔直的官道上,远远看到两匹马、两个人。他骑在汗血宝马上,一身湛青色的短衣,看上去跟每日清晨经过那条道上的行人没什么不同。那时她怎会想到,她有一天会坐在这里,痴痴地等他? 日暮西垂,华灯初上,倚笑楼中响起欢声笑语。陆嫣然离开窗边,默默地对镜梳妆,无论如何,她还是鸨姐儿,还要做生意。陆嫣然决不会为了任何人失魂落魄到忘记倚笑楼的存在。 打开房门的时候,她脸上已经堆满笑容。巧巧走近她道:“嫣然姐,今天晚上客人不多,我来招呼就行了。” 她正色道:“哪怕只有一个客人,我也要亲自过去打声招呼,斟杯酒。怎么?这么快就想接我的棒子了?” 巧巧忙道:“嫣然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苦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巧巧,多学着些,总有一天,倚笑楼要交给你的。” 巧巧忧虑地唤道:“嫣然姐。” “放心,我没事。打起精神来,招呼客人了。”她率先走下楼去,夸张地对每一位客人微笑。 一个客人问:“陆姑娘,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有什么喜事?” 她娇笑,”我能有什么喜事?听说刘少爷就要办喜事了,娶了夫人进门,可别忘了我这倚笑楼啊!” “不会不会,”刘少爷讨好地笑着,“我就是忘了老娘,也忘不了你这里啊。” “呸!”陆嫣然啐了他一口,“连老娘都能忘,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少爷不怒反笑,“是好东西就不到你这儿来了么!”难得陆嫣然今日心情好,有耐心跟他这种小人物多说两句,就是挨她的骂,心里也舒坦。 陆嫣然拍手道:“说得对,这话我爱听。来,刘少爷,我敬您一杯。” “好好。”刘少爷受宠若惊,乐得屁颠屁颠地喝了好几杯。 陆嫣然身形一转,招呼另一桌的客人,没说几句话,又敬酒。她一桌挨一桌招呼,一桌挨一桌地敬,一圈下来,起码喝了二三十杯。她想醉,醉了之后就没那么多烦恼,就不用去想南宫叶,不用去想倚笑楼,不用去想她和他的黯淡的将来。可惜她酒量太好,想醉的时候偏偏不能醉,又或者她这二十多年来一直都在醉生梦死,根本就没清醒过,醉中求醉,如何可得?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反正眼前的屋子人影都在转,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仿佛腾云驾雾。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没醉,否则想起南宫叶时怎么还会感到心痛?如诗已经下台了,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琵琶,许多要走的客人重新坐下,等着听她的曲子。 她指下轻轻捻拨,轻声细语地唱了两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重复两次,声音突然高昂起来,豪气干云地唱下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芋头站在廊下,自语道:“嫣然姐就是嫣然姐,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自怜自艾。” 巧巧道:“怎么讲?” “你没听她唱‘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她若当真为了南宫公子失魂落魄,就该唱‘明月高楼休独倚,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 巧巧苦笑道:“我看她是‘明月高楼不得不倚,酒入愁肠,流不出相思泪’,所以宁愿‘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芋头颇不赞同地拿眼瞪她。他就不明白,那个南宫叶有什么好?呆头呆脑又婆婆妈妈,舍不了身价也舍不了儿女私情。如果是他,为了陆嫣然命都可以不要,还顾及什么家世名誉、侠义责任? 巧巧嗔道:“你瞪我干吗?”突然“咦”了一声,匆匆朝他身后走去。 芋头回头,也“咦”了一声,那不是…… 第八章 脸上依然在笑,心口依然在痛,狂歌买醉治不好她的病,也治不了对他的思念。陆嫣然冲向湖边,扶着栏杆大吐特吐,一整天没吃东西,又灌了一肚子的酒,此时胃里就像翻江倒海,恨不能将肠子都吐出来。 巧巧走到近前,递给她一杯茶,道:“嫣然姐,雅间有位客人请你过去喝两杯。” 她不耐地道:“告诉他我不舒服,不去!” “这位客人得罪不得,你一定得去。” 她怒道:“笑话,他就是天皇老子,我说不去也不去。你什么时候见我有得罪不得的客人了?” 巧巧神秘地笑道:“别人我不知道,这人可不一样,你不去,一定会后悔。” 她心中起疑,接过茶水漱了漱口,直起身子道:“好,我就去会一会他,看究竟是什么得罪不得的大人物。” 陆嫣然不管自己吐得面色发黄,唇色惨淡,鬓发凌乱,到了楼上直接推门进去。心想:要见就见,要喝酒就喝酒,她心情不好,肯不肯赏脸陪他喝一杯还不一定,更不用为那人特意梳妆打扮。 室内的客人倚窗而站,听到门响,迅速转身,温柔一笑,深情地唤道:“嫣然。” 陆嫣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是呆呆地站着死盯他,然后急奔两步冲向南宫叶。 他急忙抓住她双臂,抢先道:“我是真的,你不用再打我耳光确定了。” 没错,这声音,这表情,这语气……她缓缓伸手,抚上他温热的脸颊,喃喃道:“你不是回洛阳去了?怎么,怎么又?难道,你特地来向我辞行?” 他微笑摇头,“不是,我说服了伯父让我留在这里,一个月之内,我都不走了。” “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不然,你打我一下,看会不会疼?” 她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看我是不是做梦应该打我自己,打你干什么?” “我,”他脸上一红,“我舍不得你打自己,所以不如打我了。” 她瞪他一眼,嗔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甜言蜜语?” “我,我……”他急得搔头,“巧巧姑娘说你听了会高兴的,怎么你反倒生气了?” 她恨恨地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巧巧的话了?跟她合起伙来骗我,还说什么得罪不得的客人,要我陪着喝酒。” “啊?她这么跟你说的?我不知道啊!本来我想到你房里等的,可是巧巧姑娘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我想你不是说过宁愿我突然出现给你一个惊喜么,所以就由她安排了。怎么?你真的生气了?” 她笑骂一声:“憨人!”柔柔地靠进他怀里。 “嫣然。”他拥着她,叹息道,“我至少可以陪你一个月了。” 两人谁也不说话,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安心和宁静。一直以来都是聚少离多,欢笑少伤心多,如今居然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共处,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仿佛是跟老天偷来的幸福。 巧巧掩嘴笑着关紧房门,吩咐众人谁也不可打扰。 良久良久,陆嫣然才猛然惊觉道:“你的伤,站了这么久一定受不了,快去躺下。” “不碍事,我的伤好像好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胡说。”她拉他到床边,“神仙治伤也没这么快的,你给我乖乖地躺着。” “哦。”他听话地脱鞋上床,忍不住加了一句:“可是我真的很好,躺着怪难受的。” “那你靠着,我们说话。” “好。” 她就在他身边坐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道:“我问你,你那个老顽固的伯父和爹,怎么同意你到我这里来养伤了?” 南宫叶无奈地笑道:“嫣然,他们是我的长辈。” “别打岔,说啊。” “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想回去,他们就没有强迫我。” 她抬头瞄他一眼,哼道:“我不信。”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她落在他肩头的发丝,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四弟都要成亲了,家里人还不逼我成亲?” 她抿嘴笑道:“谁知道你成没成亲?我还以为你家里已经有老婆了呢!” 他忙道:“怎么会?我家里要是有了老婆,怎么还会说要娶你?” 她故意扭身道:“你们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谁知道你要安排我做第几房?” 他急急扳过她的身子,赌咒发誓地道:“天地良心,嫣然,我对你绝对一心一意,如果我有别的女人,就让我,让我……” 她扑哧一笑,“逗你的啦,看你急的,好了好了,你快说为什么那两个老家伙没逼你成亲?” 他无奈地叫:“嫣然。” “好、好,为什么你家里长辈没有逼你成亲?” “因为南宫世家有祖训:每一代的长子必须勤习武功,承担南宫大侠的名号,维护南宫世家在武林中的名誉和地位。我们的家传内功走的是全真派道家一路,不修足三十年不宜近女色,所以,几乎每一代的传人都不是上一代的亲子,像我的徒弟睿儿就是我三弟的儿子。” “那不等于逼你当和尚?” “那怎么一样?和尚要吃斋念佛,我可不用,不宜近女色又不是不可近女色,何况,修足了三十年一样可以娶妻生子啊!” “那你修足了三十年没有?” “我三岁习武,到今年刚好三十年。”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跟我说这些,跟你能到我这里养伤到底有什么关系?” “哦,正因如此,所以南宫家对长子的儿女私情和婚姻大事并不十分严苛,像我伯父就因为年轻时辜负了一个女子,所以终身未娶。” “哦?”她点头自语,“没想到那老家伙还是个痴情种子。” “嫣然。” 她心虚地笑,急忙转移话题:“这么说,他们是不介意我的身份了?那为什么还来找我的麻烦?” “呃——”他为难地道,“伯父说,相好是一回事,娶进家门是另一回事。””哼,”她站起身,恼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我这种女人玩玩可以,认了真就不成,对不对?” 他急忙跟着起身,“嫣然,你先别生气,这事总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既然能同意我跟你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也能同意我娶你。而且,爹说,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不完全是因为你的身份,还因为你的个性,他说你个性太强,怕,怕你欺负我。不过我说了,我根本没想过谁欺负谁的问题,我喜欢你就因为你的真性情。” 她低头沉吟,良久才轻声道:“南宫叶,我的个性的确太强了是不是?” 他连连摇头,“不,我知道你其实心地很好的,只是环境逼得你不得不竖起防卫。” 她仰望他,幽幽地道:“你知道么?我活了二十几年,受了很多苦,经历了很多磨难,我认命,向天认输,但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低过头。” 他揽紧她,抚着她的秀发,“我知道,我知道,我能明白。” “可是这次,为了你,我愿意低头。” 他抬起她的下颌,激动地道:“你是说……” 她一字一句道:“我说,如果我跟你爹和伯父道歉,如果洗去铅华换上布衣你的家人就能接纳我,那么我愿意为你这么做。” 他动情地唤她:“嫣然。” “我知道这样做很傻,也知道即使我低头道歉也未必能够得到认可,而且,如果你将来辜负了我,我就会一无所有,痛不欲生。但是,为了你,我愿意冒一次险。” “嫣然,”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闭上眼,声音颤抖地道:“谢谢你,谢谢你。” 她苦笑一声,“你先别高兴,这事总要等你伤好了之后再说,我也要好好想一想,究竟值不值得。说不定,明天又会有什么变数。”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语气匆促,似乎要说服她,也要说服自己。他们只是相爱,只是想要在一起,想要像别的恋人那样能够相知相守,共同生活,难道这也是奢求么? 陆嫣然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这个月一样快乐,单纯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当年秋娘愿意放弃倚笑楼,默默无闻地跟着凌叔浪迹江湖。那种能够跟心爱的人相知相守的感觉,的确足以诱惑一个女人牺牲一切。 两人乘着一条小小的扁舟,泛舟西湖,随兴而游。他双臂交叠枕在脑后,她倚在他怀中,任凭小船随波逐流,带他们到天涯海角。 “嫣然,”他懒懒地唤她,“你还没告诉我,秋娘是什么人。” 她微侧身,刚好能够看到彼此的眼睛。“她是倚笑楼前一任的鸨姐儿,我的命等于是她救的。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家乡打仗,四处逃难,中途跟娘和哥哥们失散了,剩我跟爹两人。爹给人做苦工得了痨病,被那为富不仁的恶人赶出来,我为了筹钱给爹治病,就到大户人家做短工,可是赚的那点钱连吃饭都不够,何况是看病?本来卖做丫头可以多赚一些,可是我不能离开爹的身边。那家的老爷看上我,说如果我肯跟他,他就把我们父女接到府里供养,可那家的夫人是个恶婆,领着家丁到我们住的破庙,说要划花我的脸,看我还敢不敢勾引男人。”她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他揽紧她,心疼地道:“嫣然,别说了。” 她轻轻地摇头,“我没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已经不怕了。”她偎紧他一些,继续道:“刚好秋娘路过,救了我们。秋娘这个人,怎么说呢?在你眼中绝对不是好人,行事作风比我还强悍,还邪气。她救我的时候就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我愿意卖身给她,她就替我爹治病,还准我跟爹住在一起;要是不愿意,她立即掉头就走,管我们是死是活。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她回到倚笑楼,于是就在这里扎了根。她当真信守承诺,给我爹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还帮我瞒着爹说我在绣坊学做绣师。即使这样,爹也只是多熬了两年。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你不明白能看着爹舒舒服服地过两年安稳日子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意义,别说是卖身青楼,就是要我的命,也值得。秋娘的确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种时候我没遇上像你这样仁义侠士,只是遇上了她,所以她就是我的恩人。起码她不像那个老爷,只想占我的便宜,她尊重我,拿我当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教我怎样认识这世上的黑暗和不公平,怎样变得坚强不再受人欺负,怎样将垂涎我的人践踏在脚底下,怎样隐藏眼泪面带微笑,怎样扇完别人的耳光还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掏银子。我在她身上,没学到什么好东西,但学到的都是最有用的东西。爹死后,她问我要不要下海,那时候我做清倌赚的银子已经足够替自己赎身了。我说:要。因为在我眼里,看到的都是欢场无情,男子薄幸,我孤身一人,离开倚笑楼还能去哪里?于是,我十四岁下海,做了花魁。后来,秋娘遇到了凌叔,她像着了魔似的,把倚笑楼丢给我,不顾一切地跟他走了。”她轻笑,“不过现在我有些明白她当时的心情了。” 南宫叶眉头深锁,沉默不语。 她推他,“你怎么了?” “我在想,你说的那个凌叔,是不是就是凌一笑?” “咦?”她猛地坐起,“有可能啊。我从来不知道凌叔的本名,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似的。因为秋娘的关系,他时常派人来帮我的忙,可我始终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就知道他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 “你上次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他?” 她点头。 他咬牙道:“果真是那个大魔头。嫣然,你怎么跟这种人搅在一起?” 她扬声道:“这种人怎么了?我认识的人本来就是三教九流,坏人多好人少。我管他是不是魔头,只要他对我好,我就对他好,他跟我讲义气,我就跟他讲义气。至于他对别人怎样,不关我的事。” “嫣然,话不是这么说。维护武林正道,本来就是我辈中人的本分,做人怎么可以善恶不分、好坏不分?”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所谓的大善人,刻薄家丁,侮辱妻妾,就因为他偶尔开仓放粮,捐钱修路,人家就叫他好人,甚至有人拿他当菩萨来供。你说的大魔头呢?他对秋娘一往情深,对倚笑楼的姐妹关怀照顾,他可以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也可以不顾性命危险到悬崖底下救人,就因为他杀了几个所谓名门正派中人,他就是大魔头了么?” “当然不止这样。”他急得满脸通红,“凌一笑为人绝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他狼子野心,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他收留的流浪儿最后都成了他的杀手,他下悬崖救人肯定也是那人对他有什么好处。就是对倚笑楼的照顾也不单单是看在秋娘的分上,他不是利用倚笑楼将文昭和淡霞送到燕兄身边么?否则逐雨姑娘又怎么会生死未卜,害得燕兄伤心欲绝?” 她站起身,叉腰瞪他,“你这么大声吼我干吗?又不是我害他们这样的!我只是建议他们住在倚笑楼,又没有叫他们带走文昭和淡霞。” “嫣然,”他叹,“我不是吼你。我只是觉得,在你眼中是非黑白全凭一己之私,这不对,怎么能因为别人对自己好,就不问他对其他人如何了呢?” 她垂下头,萧索地道:“你眼中看到的全是正义和光明,当然可以明辨是非,管别人的闲事。而我眼中看到的全是邪恶和黑暗,能够管好自己已经不容易了,哪里有闲情逸致管别人怎样?” “嫣然,”他慌了,急忙拉她坐下,软语道:“我们别因为别人吵架好不好?” 她定定地看着他,黯然道:“南宫叶,你说我们真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么?毕竟,我们俩的差距那么大,大到我有些害怕去跨越。” “能的能的,一定能的。”他用力按着她的双肩,“嫣然,我会努力,你也会努力,是不是?” 她埋在他胸前叹息,“我只怕,人争不过天。你不是说,你就喜欢我的真性情?可是,我觉得越跟你在一起,我就越不像我自己。” 他僵硬了一下,缓缓搂紧她,什么也没说。她在他怀里颤抖,他搂着她的手臂也在颤抖。她沉痛地想:他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是事实,因为他从来不会用莫须有的好话来安慰人,因为他也跟她有一样的忧虑,是不是? 远处雷声轰鸣,顷刻间倾盆大雨急泻而下,两人急忙靠岸上岛,南宫叶脱掉外衫遮住两人的头顶,奔到小瀛洲的烟雨亭中时,还是淋成了落汤鸡。豆大的雨点在水面上激起一阵白烟,片刻功夫湖面上已茫茫一片,连系在岸边的小船都看不到了。四月初的天气有些凉、亭在岛上,四面没有遮挡,凉风飕飕地吹过,陆嫣然双手抱着身子,冷得瑟瑟发抖。 南宫叶拎起湿漉漉的外衫道:“你披上吧。” 她摇头,“算了吧,都是湿的,披上也不顶用。” “那我运功将它烘干。” 她忙道:“不要。你伤还没好,芋头说不宜动真气。” 他笑道:“不碍事的。” “不要。”她抓住他的手,“我说不要就不要。” “可是你冻得脸都白了。” 她白他一眼,嗔道:“憨人,你抱着我不就不冷了?刚才还抱得紧,怎么这会儿又变傻了?” “啊?哦!”他将外衫放在一边,张开双臂将她密密地圈在怀中。 雨幕将凉亭笼罩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红尘万物似乎都化做眼前的茫茫白烟和耳边哗哗声响。她微微转头,湿漉漉的秀发划过他的面颊,喟叹道:“如果这雨就这样一直下,永远不要停该多好?”她没听到应声,抬眼看他,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某一点。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自己的衣衫被雨淋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脸轰地一下就红了,背部曲线敏感地察觉到他宽阔的胸膛散发出的热力。 她轻啐一声,声如蚊蚋地道:“看什么看!” “哦!”他猛然惊醒,霍地放开她,手忙脚乱地拾起外衫,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还是,还是烘干这件、这件衣服、给你穿。” 柔软白皙的手盖在他黝黑粗糙的手上,女性的身躯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好轻好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不想要我么?” 手一抖,衣服掉在地上,滚烫的汗珠划过鬓角,滴上她纤细的皓腕,“不,不是,我是想,想等到我们成亲……” 纤纤玉指爬上他的胸膛,醉人的眼波映进他泛红的眼底,她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在他耳边细语:“憨人,我不在乎。” “可……” 她踮起脚尖,拉低他的头,堵住了他的“可是”。她不在乎,不是不在乎将自己交给他,而是不在乎那些渺茫的虚名,等到成亲,也许她这一生就要错过他了…… 雨已经停了,亭顶的水滴嘀嘀嗒嗒地敲打着亭外的石阶。她慵懒地蜷缩在他怀中,静静地听他的心跳。他十指温柔地梳理她的秀发,发间的湿润不知是未干的雨水还是激情的汗水。想到方才,他就忍不住羞愧脸红。不该这样的,她应该值得更好的对待,他应该遵循礼教娶她为妻,有红烛高照,有凤冠霞帔,在红床锦被上拥有她,那才是对她的尊重。 “嫣然。”他柔声唤。 “嗯?”她懒懒地应。 “回去之后,你就打点一下楼中的事务,跟我回洛阳可好?” 她翻身仰躺,扬眉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我想早点跟你成亲。”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摇头笑道:“傻瓜,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用为这个愧疚自责。” “可是我心里不安,我想名正言顺地拥有你。” 她起身着衣,良久才盯着他道:“礼教名誉,你真的看得这么重要?” 他用力点头,“我不想委屈你。” “如果我自己不觉得委屈呢?” “怎会不觉得委屈?”他拉着她,急切地道,“嫣然,我跟那些男人不一样,我待你是真心诚意的,不是贪图一时享乐,我要给你承诺,给你名分,给你作为妻子应该得到的尊重,你明白么?” “我明白。”她垂下头,再抬起时,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答应你,回去安排好了就跟你回洛阳。” “啊,嫣然。”他高兴地一把抱起她,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她被他的兴奋感染了,阻止自己悲观的想法。也许,一切真的会很顺利呢?也许,他的家人真的豁达开明,能够接受她呢? 两人缠绵缱绻,耳鬓厮磨,直到日落黄昏才泛舟而回。他站在船尾撑篙,她坐在船头唱歌—— 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呜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掺,打遍新荷。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南宫叶道:“嫣然,怎么我听你的歌总有些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的味道?” 她笑道:“这叫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郑重地道:“那你就是我命里有的。” 她浅浅一笑,不语。这个时候,她不想说些消极悲观的话令他担心,可是她也无法像他一样积极乐观。毕竟,她见过的人生不如意之事太多了。如果他们当真命中无缘,注定要分离,那么她希望到时候她能多担一分痛苦,让他少受一分煎熬。 第九章 “这件,要不这件,这件怎么样?”陆嫣然手中提着一堆衣服,扭头问南宫叶。 他温柔地笑道:“都好,你穿哪一件都好看。” “要见你的家人,总要穿得得体一些。要朴素大方,又不能太素,不然跟吊丧似的,不吉利。” 他笑,“哪有那么多说道?好看就行了。” “不行,不行,”她一直摇头,“人家紧张得要命,你连个意见也不提。” 他拣出一件湖绿色的雪纺纱衣,道:“我看这件就好,你采莲的那次穿的就是这颜色,看上去像个凌波仙子。” 她娇嗔:“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了。好,就听你的,老板,我就要这件了。” “好好,这就给您包好。”老板一面包衣服,一面问:“陆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啊?”陆嫣然看了南宫叶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拜访一个朋友家里。” “哦。”老板狐疑地看看南宫叶。 南宫叶突然上前揽住她的肩头道:“干吗害羞?就直接说丑媳妇要去见公婆不就得了?” “啊?”一时间老板和店里的伙计全都停下动作,惊讶地看着两人。 陆嫣然狠狠拧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先别乱说。” 他揉着胳膊愣愣地道:“我没乱说啊?你就是跟我回家见爹娘嘛!” “哎呀!憨人!”她气得一顿足,抓起衣服就走。 “嫣然?嫣然?”他丢下银子,急忙迫出来,“你怎么了?我又哪里说错话了?” 她停下脚步,无奈地道:“你说话怎么也不考虑后果?整个杭州城,有几个不认识我陆嫣然?有几个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就这样大咧咧地说我要跟你回家,叫别人怎样看你?再说,你家里人若能接纳我还好,要是不能,我还得回这里来,到时候,你又要我如何做人?” “嫣然哪!”他也无奈地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信任我?你我已有了夫妻之实,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为妻,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到这里。我既然娶你,就要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告诉别人你是我老婆,我不怕别人怎样看我,更不准别人看不起你。” 她摇头苦笑,“这不是我信不信任你的问题。所谓人言可畏,你能保证事情一定会顺利?如果所有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呢?你能为了我不顾一切?” “我……”他静默半晌、一咬牙道,“嫣然,你知道我不大会说话,也学不来人家的山盟海誓。我只能答应你,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一个人不同意我就说服一个,两个人不同意我就说服两个,所有人不同意我就说服所有人。” “你……”她心下一则感动,一则黯然。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为她抛弃所有,不顾一切的话,但他的“最大的努力”比许多男人的海誓山盟更来得坚定实在。除了信任他,依靠他,祈求上天的眷顾,她还能如何呢?谁叫她爱上了他? “哟,这不是陆姑娘?”一个男人惊喜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陆嫣然寻声望去,脸上挂起习惯的微笑,道:“原来是刘少爷,好多日子不见了。” “是啊。”刘少爷故意苦起一张脸,“唉,说来命苦,爹爹给我娶了一个母夜叉,每天盯得我死紧,害我都没有机会到你那里逛逛。”他朝同行的那个男人道,“吴兄,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就是倚笑楼的鸨姐儿,陆嫣然陆姑娘。” 男人淫亵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陆嫣然,嘻嘻笑道:“好俊俏的鸨姐儿。” 陆嫣然厌恶地皱眉,浅浅一躬身道:“吴公子。” “呵呵,不必多礼。”吴公子抢着上前要扶她。南宫叶大手一伸,拉住她的手腕,后退了一大步。 吴公子恼怒地望向南宫叶,突然神色一怔,惊疑道:“这位不是南宫大侠?” 南宫叶微微一拱手道:“正是在下。”他不认识这人,但他既然认识他,想必也是江湖中人,礼数还是不可免的。 吴公子还了一礼,眼光嗳昧地盯着两人互牵的手,道:“在下越州‘浮萍逍遥侠’吴常贵,素仰南宫大侠正直侠义,想不到也偏好此道。显然,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南宫叶和陆嫣然同时变了脸色。 刘少爷还兀自殷勤地道:“陆姑娘,你不是不接客的么?什么时候改了规矩?这位兄长出的什么价码?老实说,我对你钦慕良久,只是苦无机会亲近,你就看在我一片痴心的分上,给我排个号如何?多少钱我都不在乎。” 不等陆嫣然开口,南宫叶已经大喝道:“住口!你给我听着,嫣然已经从良,就快是我的妻子了,请你们对她放尊重些!” “她?从良?”吴常贵轻蔑地指着陆嫣然,哈哈大笑,“我听说倚笑楼的陆嫣然是婊子中的婊子,泼妇中的泼妇,狐狸精中的狐狸精,鼎鼎大名的南宫大侠要娶她为妻?笑死人了!南宫兄,我看你是被这狐狸精迷昏了头了吧。” 刘少爷忙呼:“吴兄,”就见窈窕的人影一闪,“啪”的一声,吴常贵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他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颊,愤怒地狂吼:“妈的,婊子,你敢打我?”刚吼完,一只纤纤玉手又迅速地挥向他另一边脸。 吴常贵先前不曾防备挨了一巴掌,可不会再吃亏,身子一偏便捉住了陆嫣然的手腕,用力往怀中带。 南宫叶惊喊:“嫣然。”左手迅速切向他手腕,迫使他放手,将陆嫣然带回怀中,右手反手一掌,拍向他胸口。 吴常贵功夫居然也不弱,闪身躲过,怒骂一声又欺身上来。 南宫叶护着陆嫣然,不想跟他缠斗,施展轻功左躲右闪,只守不攻。 吴常贵以为他仗着名声响亮轻视他,火气更盛,大叫一声居然向陆嫣然出手。南宫叶动作略一迟疑,吴常贵的掌风堪堪扫到陆嫣然,削掉她一截青丝,惊得她哎呀一声。 南宫叶见伤了陆嫣然,心中不悦,喝道:“吴兄再不住手,休怪我不客气了。” 吴常贵挺了挺身道:“别人怕你南宫大侠的名号,我‘浮萍逍遥侠’可不怕。吴某早就想会会你的逍遥拳了。”要知道江湖人最好面子,他的自称“浮萍逍遥侠”,偏偏南宫叶的成名绝技又占去了“逍遥”二字,心中自然不服,正想借此机会分个高下。 南宫叶将陆嫣然放到一边,拱手一礼道:“吴兄请。” “哼!”吴常贵也不打招呼,出手便攻,两人你来我往就当街打了起来。街上的百姓都吓得躲在一旁,有几个胆大的偷偷由门后窗缝探出头来观看,刘少爷也吓得躲在陆嫣然身旁。南宫叶本不欲跟他动手,出手处处礼让,一时之间竟斗他不下。那吴常贵竟不知好歹,连连痛下杀手,把南宫叶逼得急了,出手加了三层功力,将吴常贵逼进一条巷道,虚晃几招,一拳击上他左肩,打得他噔噔噔倒退三大步,跌倒在地。 南宫叶收手回礼道:“得罪。” 陆嫣然和刘少爷赶过来,见那姓吴的跌得狼狈,忍不住扑哧一笑,白他一眼,拉着南宫叶的手道:“走吧,跟这种不自量力的无赖这么多理干吗?” 南宫叶摇摇头,低叹一声,转身欲走。 吴常贵被陆嫣然这一嘲笑,气得火冒三丈,爬起身来,用尽十层功力袭向陆嫣然后心。 南宫叶听得身后风声阴冷,护陆嫣然心切,顾不得力道,急急转身,双掌齐出迎向他的攻势。吴常贵的身子像破布袋一样向后飞了出去,哗啦啦在巷道底端的石墙上撞出一个大窟窿,重重摔在地上,挣扎两下,喷出一口鲜血。 南宫叶急忙飞身上前,提掌按在他胸口,帮他运气,他迎上吴常贵的掌锋时就知道自己出手重了,两人功力悬殊,这一下硬碰硬,他不死也要残。 吴常贵悠悠喘息,咳了好几口血,瞪大眼睛,伸出食指指着南宫叶,费力地吐出两个字:“你、你……”一阵剧烈地痉挛,不动了。 其余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傻了。好久好久,刘少爷才踉跄地奔到近前,用力摇着吴常贵的尸身,惊慌地大叫:“吴兄,吴兄,吴兄。” 陆嫣然小心翼翼地凄上前,怯怯地伸手碰触南宫叶的肩头,颤抖地道:“他,他……” 南宫叶的嗓音低沉沙哑:“他死了。” “啊?”刘少爷惊呼一声跌坐在地,指着南宫叶,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杀了他,你杀了他。”然后像见鬼似的连滚带爬地逃走,生怕他一掌拍下来也打死他。 陆嫣然腿一软,瘫坐在南宫叶身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并非不曾见过死人,也不是害怕尸首,可是第一次有人因她而死,还死得这么意外,这么不明不白。 南宫叶呆呆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上面还有吴常贵喷出的血迹。他茫然自语:“我杀了他,这是第十九个,第十九个。” “不,不。”她疯狂地摇头,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否认些什么。 良久良久,她猛地惊醒过来,拉着南宫叶道:“快起来,我们走。” 他愣愣地重复:“我们走?走到哪里?” “先回倚笑楼再说,惊动了官府事情就麻烦了。” 南宫叶扫一眼躲在巷口的人群,痴痴地道:“这么多人看到了,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 她用力拉他,“先回去,其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南宫叶随她走了几步,突然转回身来,抱起吴常贵的尸身。 她惊叫:“你要干什么?” “埋了他,我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这种时候你还管得了那么多?” 他像没听到她的话,喃喃念着:“我杀了他,我不能让他曝尸荒野,我要埋了他。”然后就晃晃悠悠地朝城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将她远远地抛在身后。 陆嫣然拼命追着他,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嘶喊:“南宫叶,南宫叶,南宫叶……” 喊声在风中飘散,空旷的回音笼罩着她孤单的身形,却没有人回应。她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两行冰冷的泪缓缓滑落。她知道,这一次,他真的不会回来了。也许他可以说服所有人,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也许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和轻蔑的眼光,但是他不能不在乎为她错杀了一个人;也许他可以原谅她的莽撞冲动连累他失手伤人,但他永远不会原谅他自己。她知道,她一直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眼前一直浮现他痴痴呆呆的神情,耳边一直回荡他低低哑哑的声音—— “我杀了他,这是第十九个,第十九个。” “我杀了他,我不能让他曝尸荒野,我要埋了他。” “嫣然姐。”巧巧匆匆进门来,“刘知府那里已经知会过了,他说按江湖恩怨处理,不会备案的。” 陆嫣然略微松口气道:“那就好,晚上去请他过来,叫夏荷用心招待。” “知道。” “南宫叶有消息没有?” “没有。有人看见南宫公子买了一口棺木,却找不到那姓吴的坟。芋头已经派人往越州追下去了。” “凌叔的人联系上没有?” “还没有,秋嬷嬷也像消失了似的。知道的地方都找过了,原来联系的那些人都走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嫣然急得团团转,蓦然停住道:“管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凡是能搭上边的江湖朋友都给我问一问,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摆平。给我放话出去,只要能摆平这件事,不惊动南宫世家和南宫叶,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哦。”巧巧又匆匆地出去了。 陆嫣然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对着窗外的湖水祈求:“南宫叶,你在哪里?我不求你回来,但是至少让我知道你的消息,知道你还平安,好么?老天啊,无论有什么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求你不要惩罚他,不要折磨他。” 黄昏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两匹骏马发疯般地前行。芋头担忧地问道:“嫣然姐,咱们停下喝口水吧。” “不,”陆嫣然摇着昏沉的脑袋,有气无力地,“我还撑得住。芋头,还有多远?” “按我们的脚程,凌晨应该可以到了。” “好,那我们快点儿。”陆嫣然拍了拍汗血宝马的头,轻声道:“红儿啊红儿,你辛苦一些,我们好尽快找到你的主人。”他当日走得那么匆忙,那么伤心,连视若珍宝的汗血宝马都投有带走。她苦苦地等了七天,芋头回来告诉她,说南宫叶带着吴常贵的棺材到越州“浮萍馆”负荆请罪去了。这件事,几天之内轰动了整个江湖,南宫世家已经邀请慕容世家和全真派的人出面调停。她一听就急了,憨人就是憨人,打死了人,还主动送到人家师门上去,他是想偿命么?难道这件事真的令他这么愧疚,愧疚到连命都不想要了?好,既然要请罪,大家就一起请吧,事情因她而起,就是受罚也不该少了她一份。 芋头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南宫叶,当真害人不浅,嫣然姐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浮萍馆”内遍地池塘,遍池浮萍,凌晨的风呼呼吹过,漾起层层碧绿的波浪。南宫叶跪在池塘的九曲桥上,身边放着一具上等棺木,棺木早已密封,但因为日久天热,还是隐隐发出一股腐尸的臭味。 塘边高亭上坐着几个人,当中一位黑脸黑须,怒气满身,正是浮萍馆的馆主,吴常贵的师傅。左右两边分别是慕容世家的当家主人慕容擎伟和全真派掌门秋伤子,南宫伯禹和梅战两人焦急地站在一旁。气氛凝重紧张,一触即发。 慕容擎伟看看众人,小心地笑道:“浮萍真人,看在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的面子上,就饶南宫叶一死吧。” “不行。”浮萍真人一拍桌案,震得石桌嗡嗡作响,“他的命是命,我徒弟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还是,活该他学艺不精,枉送性命?” 秋伤子一捋胡须道:“噫?话不是这么说。我出家人在这里说一句公道话,真人,你那徒弟素来德行有待商榷,何况他背后伤人,有违道义,南宫叶只是一时失手,又不是故意,所以这以命抵命么,的确严重了些。不如就由他受你三掌,是死是活就凭他的造化了。” 浮萍真人嘿嘿冷笑,心道:你当然向着他说话,且不说他内力深厚,我三掌未必能要了他的命,就说你们一群老家伙在旁边看着,我若当真打死了他,不是摆明了得罪你们几大派么?他看了眼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南宫叶,嗤道:“我徒弟的德行是不怎么样,可也罪不致死,就算要清理门户,也不劳南宫大侠的大驾。何况,南宫大侠的德行也有待商榷吧,否则又怎会跟我徒弟起冲突?不过,既然秋伤道长和慕容先生千里迢迢地赶来为他说情,我也不好不买两位的面子,这样好了,既然他一掌打死了常贵,就砍下他两只手给贵儿陪葬吧。” 其余四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谁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比起抵命,这惩罚的确宽容多了,可是废了他的双手跟废了他的武功有什么差别?江湖中人,士可杀不可辱,他今后如果无法在江湖中立足,还不如现在死了痛快。 南宫伯禹双目血红,咬咬牙道:“好,谁叫他品行不端,自作自受?留着他给南宫世家丢脸,还不如废了他保存南宫世家的名誉。”“哐啷”一声,他将一把匕首丢在南宫叶面前,恨恨道:“叶儿,你自己动手吧。” 梅战惊喊:“南宫世伯?” 慕容擎伟和秋伤子对视一眼,摇头叹气,无能为力。 晨光映在明晃晃的刀刃上,亮得刺眼。南宫叶的双眸如一潭死水,一眨不眨,灰白的嘴唇紧抿着,无言地抓起匕首,毫不迟疑地落下去—— “住手!”一个藏青色的人影伴随着一声娇斥箭一般冲向他,白皙的双手想要阻挡刀刃,但仍然晚了一步,刀锋滑过她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他的手背,鲜血顺着刀锋边沿急速流出,迅速沾满了他的手和她的手指。 “不要!”她凄凛地大喊,盈盈泪眼祈求地望着他,缓缓摇头,哀痛地重复,“不要,不要,不要……”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一滴一滴地落在她满是灰尘的衣襟上,他咬紧下唇,给她一个虚弱的微笑,眸光一闪,硬生生拔出匕首,鲜血呼啸着从伤口喷出,溅满她风尘疲惫的容颜。 “不……”她心神俱裂,发疯般地抢下匕首,三两步冲到南宫伯禹近前,狂吼道:“他是你侄儿,你怎能这么狠心?!你看,这是他的血,他的血啊!” 南宫伯禹满眼老泪,瞪着她道:“是他自找的。你这个妖女,追到这儿来干什么?还嫌害他不够?快滚!叶儿要不是因为你也不会受今日之苦。” “好,好啊。”陆嫣然咬紧牙关,缓缓点头,“既然是我害他,我就该跟他一起承担罪名。”她深吸一口气,霍然转头,目光像两道锋利的剑,直直地盯着浮萍真人,森森地道:“他用手打死了你的徒弟,你就要砍他的手是么?那你徒弟打我,我是不是也要砍他的手?我扇了你徒弟的耳光,你是不是也要砍我的手?你徒弟那双贼眼色迷迷地看我,我是不是该挖出他的眼珠子?我的美貌引起他的色心,你是不是要划花我的脸?他当街侮辱我是婊子泼妇,我是不是该撕烂他的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她问一句逼近一步,逼得浮萍真人节节后退。饶是他一派宗师,也被她深冷的目光震慑了,慌张地道:“你站住,再过来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好啊?那你动手啊,我请这位道长作证,你用什么地方碰我,待会儿就砍你什么地方。” “你,你这个妖女,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呵呵。”她笑得众人心中发毛,“这不是你定的规矩么?你怕了,你也怕疼怕流血是不是?那他呢?”她举起匕首,血迹尚未干涸,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手指上流出的血还在不断刷过刀刃,“看到了么?这是他的血,还是热的,还在流,是他自己刺下去的。”她冰冷的跟底跳跃着两团炽热的火焰,苍白的面孔布满血迹,妖冶得令人心惊,“是你逼他的,你是不是该为这些热血付出代价?” 浮萍真人退无可退,呼地从旁跳开,叫道:“这女人是个疯子。” 南宫叶扶着梅战站起身,虚弱低哑地唤道:“嫣然,这件事你别管,把匕首给我。” 她猛然转身,死死地盯着他道:“我不管?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再刺自己一刀?休想!你要赎罪是不是?好,我陪你,可是他也得陪你。”她纤指一伸,不偏不倚地指着那具棺木。 浮萍真人惊喝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她杀气腾腾地走向棺木,“你要南宫叶的手是么?没问题,我给你,还有我的手,我的脸,我统统给你。不过,我要先开了那姓吴的王八蛋的棺,砍了他的手,撕了他的嘴,挖了他的眼珠子陪我们。” 浮萍真人拦住她道:“你敢?” 她昂高头对着他,“我怎么不敢?”他举起手,她上前一步迎向他,挥动手中的匕首,“你动手啊,我看你碰我哪里?!” “你……” 慕容擎伟上前道:“真人,我看这事就算了。叶儿已经废了一只手,总算对吴兄弟有了交待,再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浮萍真人忿忿地看着陆嫣然,着实拿她没办法。明明是自己的道理,到她口中就成了她的道理,偏偏又找不到话来反驳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打打不得,骂骂不得,阴森起来眼神还挺吓人。堂堂一派宗师难道就栽在一个泼妇手上?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回身一看,见南宫叶虽然面色死白,摇摇欲坠,但仍然担忧地看着两人,仿佛他一动手,他就会冲上来。他眼睑一眯,阴沉一笑,走到南宫叶身边,拍拍他的肩道:“南宫世侄,我知道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你们两人都是受了这妖女的迷惑,才落得一个送了命,一个身败名裂。我身为长辈,怎么会当真忍心苛责于你?只要你当着常贵的棺木起誓,今后与那妖女恩断情绝,做个堂堂正正的南宫大侠,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一听这话,几个老家伙都高兴了。南宫伯禹急忙道:“叶儿,还不赶快多谢浮萍真人宽厚?” 秋伤子也道:“是啊,叶儿,你快快发个誓,咱们就一团和气了。今后你时常到浮萍兄这里来走走,就当替常贵贤侄略尽孝道。” 南宫叶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缓缓看向陆嫣然。她静静地回望他,藏青色的衣衫松松地裹着她赢弱的身躯,尘土血滴沾满她凌乱的头发和美丽的面孔,晶莹的水滴在她眼中闪烁,却始终没有掉下来,灰白的唇角依然挂着一抹微笑,苦苦的,凄楚的微笑。她,是那个只能笑不能哭的陆嫣然,所以此刻她还是在笑。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平静的、凄然的、令他心痛的眼神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也没有说话,对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从梅战腰间抽出长剑,咬在口中,将自己鲜血淋漓的另一只手迎上剑锋。 “叶儿!”南宫伯禹一把抓住他的手,怒道:“你真的宁可废了自己的手也不离开她?” 他平静地看着伯父,一字一句地道:“我来负荆请罪,一是为了保全南宫世家的名誉,二是为了能够心无愧疚地跟她在一起。” 陆嫣然浑身一震,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唇角的微笑却缓缓绽开,苍白的面孔霎时明艳起来,像一朵盛开的带血的茶花。 “你,你,你这个逆子,”南宫伯禹气得脸色铁青,“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不发誓与这个女人恩断情绝,我就以南宫世家当家人的身份取消你南宫大侠的身份,并且将你逐出南宫世家。” 幕容擎伟和秋伤子同时道:“南宫兄,不致如此严重吧!” 梅战在旁边用力捏南宫叶的腰,用眼神频频示意他暂时妥协。 南宫叶冷汗如雨,脸色更白了,恳求地叫道:“伯父——” 南宫伯禹扭头,大手一挥道:“别叫我,没得商量。” 南宫叶平静的面容破碎了,眼光飘忽地转向陆嫣然,又转回南宫伯禹,来回在两人中间挣扎徘徊。陆嫣然瑰丽的笑容缓缓收敛,定定地看着他。他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神越来越痛苦,神情越来越绝望,那脆弱得仿佛一触即倒的模样,就像锋利的剑狠狠刺进她的心底。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她知道他一定会面对这种抉择,她和他的家族、他的名誉、他的责任、他的道义,从一开始就是不相容的。他从来没有给过她明确的答案,他总是一厢情愿地将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她也随着他逃避事实。可是此时此刻,他们谁也逃避不了了,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一切的说服都是空话,哪里有机会说服,哪里有机会努力,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抉择! 要她或者放弃她,就是这么简单。要她,等于毁了他;放弃她,等于杀了他。叫他如何抉择?他摇晃两下,扑通一声跌跪在地,白里泛青的脸上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左手的伤口还在汩汨地流着鲜血,像永远不会停似的。梅战急忙扶起他。南宫叶绝望地想,不如就这样流干算了,血流干了,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逼他了? 南宫伯禹心痛地看着他,厉声喝道:“说话,断是不断?” 他再次看向她,陆嫣然盯着他的目光突然柔和起来,抬起衣袖细细地抹去脸上脏乱的血渍,唇角掀起的微笑柔和得像春风,飘摇得像柳絮,看在他眼中却有着诀别的心惊。 他猛地一静,咬碎牙根道:“伯父,我……” 一阵清脆的大笑盖过了他的声音,众人皆惊异地看向陆嫣然。她仰头向天,尽情狂笑,笑得面色桃红,花枝乱颤,笑得张狂轻蔑,凄凛慑人,笑得池中水波震动,浮萍层层荡漾。笑声突然顿住,她食指指着南宫伯禹,声音凛冽,神色高傲,“笑话,真是笑话!我陆嫣然跟他一无‘恩’二无‘情’,说的哪门子的恩断情绝?他就是发了誓,也等于放屁!”她霍然转身向南宫叶,冷冷道:“你更可笑,你以为废了两只手,我还会稀罕你一个残废么?我怕你芙蓉帐内力不从心呢!” 南宫叶倒退两步,跌在梅战身上,失神地唤道:“嫣然。” “呵!”她妖媚地笑,“看你们几个老家伙争得脸红脖子粗也蛮有趣的,总算我今天没有白来。”她将匕首随意一丢,轻松地拍拍手掌,走过南宫伯禹身边时,笑得更灿烂了,轻佻地道:“看你气得头顶冒青烟,我最爽了。记着,下次再来倚笑楼多带些银子,免得叫我逼得脱裤子。”回头又对南宫叶道:“至于你么,我免费。”她柳腰一扭,走过九曲桥,走出月亮门,扬声道:“芋头,别打了,事情办完了,我们走。” 芋头刚刚解决那些小喽哕,气喘吁吁地迎上她问:“这就走了?南宫叶呢?” “他?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脚步不停,快速地穿过庭院,刚出门口身子便一软,瘫倒在地。 芋头急忙撑起她,焦急地道:“嫣然姐,你怎么了?” 她扬起头,努力不让满眶的眼泪掉下来,双手死死地抓着芋头的衣襟,破碎地低喊:“带我走,快带我走。” “好,好,我带你走。”芋头慌张地解下缰绳,刚想去解汗血宝马,陆嫣然突然喊道:“不,那匹马不要了,还给他。” “好。”芋头抱着她跃上马背,迎着绚烂的朝霞,扬尘而去。 浮萍馆内一片惊悚的宁静。 南宫叶怔怔地看着陆嫣然窈窕的身影消失的方向,猛地一震,跳起来就往外奔。 南宫伯禹喝道:“叶儿,你敢追她,就别认我这个伯父!” 南宫叶硬生生顿住身形,好半晌才回过身来,面容一片死寂,眼睛盯着地面,定定地沉重地一字一句地道:“你今天阻止我,不能永远阻止我。还有五年,睿儿就满十八岁了,等我将南宫大侠的责任交付给他,你就再也阻止不了我了。你犯过的错误,我不会再犯,就算不能明媒正娶,我还是要她。我相信,她既然不在乎南宫家的姓氏,就不会在乎等我五年。” 南宫伯禹伸长手指,浑身不停地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南宫叶撕下衣角缠住左手的伤口,头也不回地走了。门外的老槐树上系着他的汗血宝马,见到主人,兴奋地扬蹄嘶叫。他上前解下它,磨蹭着它的鬃毛,喃喃道:“她带你来的是不是?你也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是不是?她为了不让我为难,宁愿当个坏女人是不是?你看,她就算走也记得把你留给我,她永远都在为我着想,你说,我怎能负她?” 尾声 从一开始,南宫叶就知道陆嫣然这种女人是他碰不得的,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陷进去了,而且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楼内依然欢声笑语,歌舞升平。任他是达官显贵还是侠客英豪,此刻都留连在倚笑楼的温柔乡中,那条窈窕婀娜的身影在楼上楼下忙碌穿梭。那嫣然调笑,那连珠妙语,那幽怨痴嗔,一举手一投足,都足以令男人疯狂。而他,却只能独坐屋顶,吹着冷风,喝着闷酒,任嫉妒一点一滴地吞噬他的心灵和理智。 酒坛又空了,这是第四坛,他伸手抓起最后一坛,拍落泥封,仰头狂饮。喝完这坛,他就该走了,他清楚自己的酒量,再喝下去,一定会醉。他不能醉,也不能失态,更不能在倚笑楼这种地方失态,因为他是南宫叶,是南宫世家的长子,是武林的核心人物。 因为他是南宫叶,所以他要不得陆嫣然。 错只错在,他不该遇到她;错只错在,那个柳絮纷飞的清晨;错只错在,她的嫣然一笑。 陆嫣然静静地倚着长廊的栏杆,楼内台上最新捧红的花魁正在唱她写的《醉倚雕栏》,可惜今日她没醉,她只是默默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楼顶轻巧地落上湖边的树梢,一飞身跨上汗血宝马。 巧巧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道:“他要走了,你还不开口留他?” 陆嫣然轻掠鬓发,对路过的客人风情万种地微笑,漫不经心地道:“他要进来自然会进来,何必要我留他?” 巧巧跺脚道:“真不知道南宫公子怎么想的?来了不进来,不进来还来。快五年了,他究竟要让你等到什么时候?你还有几个五年可以等、可以耗?” “呵!”陆嫣然的笑容添了一丝苦涩,摇头道:“我不知道。” 马上的人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注视他,勒紧缰绳,迟迟不肯离开。汗血宝马仿佛明白主人的挣扎,“呼噜呼噜”喷了两口热气,居然踏踏踏地转过身子。 两双深沉苦涩的眼眸不期然相对,便如藕丝难断,纠葛缠绵,再也移不开了。风声,水声,琴声,歌声,笑声,车马声,全都不存在了,他们只能意识到彼此,眼波流转处,俱是相思。 楼内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的绝色容颜上,映照着她的唇角。她痴痴地凝望着他,缓缓地,缓缓地弯起眼角眉梢,朝他嫣然一笑。 他看到她的笑容,精神一振,豁然开朗,眸中放出笃定的光芒,轻喝一声,掉转马头。他知道,下次再来时,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心无旁骛地走进那道门,走向她…… 她看着他的身形消失在夜幕之中,起身走到台前,抱起琵琶,轻轻拨弄,幽幽唱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