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 正文 1、黑刀 1、黑刀 今冬的雪来的很晚,进入腊月必定下一场大雪的惯例没有出现。 落日的余晖落在大梁城雄伟的城墙上,满目苍夷的战争伤痕布满整个城楼。城墙下双方战士的尸骨还没来得及收敛,敌方军营又开始准备下一次的进攻。这座历经千年,陷落过无数次的古都,又一次走上了被攻破的命运。 夏州十六国,曾经的强国大梁,历经三代建都于此已有五十年。前两代国主励精图治,虎视中原腹地,周边小国无不臣服。 第三代国主好大喜功,穷兵秣武,对国内横征暴敛,使得百姓民不聊生,纷纷揭竿而起。国主对此却视而不见,任由佞臣当国,在三个月前死于醇酒美色。 太子越轩天纵之才,正准备拨乱反正,奈何奸佞势大,双方军队塵战良久,就在快要扫清国内阴邪之时。佞党托要塞于邻国大魏,引强敌来攻,已成强弩之末的太子大军无力再战,大魏铁骑势如破竹,兵锋直指大梁城下。 这已经是国都被围的第四十五天。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大梁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占据此城即可北控中原,南拒洛国。 全身甲胄的梁战从军三十五载,一直对军人仪表极为看重,到了此刻也无心理会自己的仪容。就算不照镜子,他也知道这段时间劳心劳力的血战,已经让自己憔悴到了极点。 梁战看了看身边虽然已经筋疲力竭,却依然站立如松的亲军,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被誉为大梁壁垒护国将军的自己,只怕是连这些亲如子侄的亲军也护不住了。 凭着这三万残兵,坚守城池四十五天,现在仅剩下这八千不到的勇士。能够坚持到现在,全凭将士们一股悍不畏死的奋勇之气,加上号称夏州十大名将的自己,在过往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苦苦支撑。 世受王恩的自己,甘愿赴死,但这些年轻热血的生命何其无辜。想着梁王二十年前在众多侍卫中简拔于自己的情景,自己对梁王发过重誓,毕生忠于王上,忠于大梁。这是对梁王的誓言,也是自己内心的承诺。 二十年来自己也是这样做到,虽然梁王骄奢淫逸,被称为历代最昏庸的大梁王。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诺言,直到梁王把这个国家横征暴敛到烽烟四起,最后把自己的性命也送掉。 到了现在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诺言,忠于太子,可惜老天没有给睿智天赐的太子机会,也没有给自己守护半生的大梁机会。 魏国在趁大梁肃清奸佞,大乱之机,一月之间连下十五城,二十五万大军直逼国都大梁。二十年来为大梁南征北讨,战功彪柄,守护风雨飘摇的大梁二十载,被誉为大梁铁壁的自己也无力回天。 太子决定破釜沉舟,亲领一帮武功高强的侍卫行险一搏,行剌魏王。梁战在此拖延时间。太子临行之前唯一交代,也只是让他保护好公主。 城楼之下,是旌旗招展,兵营连绵的大魏军队。主帅乃同为夏州十大名将的大魏上将军薛擒虎。 薛擒虎自十三年前天佑之战中,铁枪连挑大漠汗国十八员上将,一箭夺走威震西部大陆的格尔汗性命后,被称为夏州战神。 这些年两人虽然没有交锋过,但是两人都知道,论才智武功双方在伯仲之间。如果能公平一战,胜败犹未可知。 可惜,薛擒虎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何况还有薛擒虎中军大营之后,插在地上那柄巨大的黑刀。这是薛擒虎仗以横行的黑刀营,黑刀营曾创下以一百铁甲骑士击溃汉国一万金帐护卫的传奇,而号称无敌营。 最多只能再坚持三天,三天之后这跟随自己的八千子弟会随着自己与城携亡。 好在,自己承诺过太子的事情已经做到。太子要求自己一定要送走全城百姓,百姓在二十七日前就已全部撤离。太子将自己唯一的骨血越心馨公主托付给自己,也已经让心腹之人连带自己的骨肉梁雨蓿一起离开。 不知道太子舍命一击是否成功,看到城下十五万大军连日来,攻城之势未减。只怕太子也是凶多吉少。现在唯一的愿望,只是希望薛擒虎能亲自出手,就是血溅疆场,可以死在名将手中,也是得偿所愿,生死无憾了。 魏军的帅帐所在,灯火通明。周围拱卫大营的精兵营帐人马皆安,十数万大军,五万健马,只能听到传令兵奔来驰去的传令缴令声。军威之浓可见一般。 薛擒虎以严苛制军,所辖之军,以纪律严明著称。大营之中喧哗是必斩之刑。 薛擒虎正处在三十三岁人生的巅峰时期,在夏州最强大的魏国将军集团中间,地位仅次于军部大都督大将军夏侯之下。 其武功军威却不是已经六十八岁的老将夏侯能比的。早已被认为是下一任大都督的必然人选。 薛擒虎帅位之上,一名二十七八的黄衫青年正威静坐,脸型天庭饱满,剑眉直插入鬓,一双凤眼温润如玉,让人一见即生亲近之心。 不管何时,黄色即为帝王配色,非是帝王贵胄敢穿者,即为犯禁,一律夷灭九族。能在大魏上将军大营身着黄衫,高居帅位,这只能是大魏王室,并且地位不低。 整个帅帐只有三人,就连战阵之上,将军慨不离身的贴身亲军也站到了营外。黄衫青年,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帅帐,看了身边紫衣侍女一眼。对着安稳站立的薛擒虎笑了笑,亲和的语音在大帐响起。 “擒虎,此次能灭国大梁,你为首功,到时论功行赏,这倒不需多说。此次经此一战,尽得此膏腴之地,是我大魏之幸。现在我大魏西控大漠百族,北抚燕寒之地,东居汉水雄关,南握赤水天险。强盛之势已成,只需几年与民生息,提振军备,横扫天下指日可待。” 黄衫青年口才济济,畅谈天下大势如伸掌观纹,令人折服。说到这里,稍停了一下,思付片刻继续说道: “我此次本为劳军而来,临近军营却听到京中传来一个极坏的消息。你我相知多年,这次还需请你全力助我。” 青年说得极为慎重,审视薛擒虎的同时,还与紫衣侍女有一眼神交流。 薛擒虎微一躬身,气息绵长而又浑厚无比的声音响起。 “二殿下,擒虎深得殿下提拔之恩,无以为报,自当谨遵号令,莫敢不从。” 黄衫青年乃大魏二王子韩澈,大魏有王子九位,公主七人。在五王子以下都未成年,长公主韩薇与二王子一母所生,年芳十六。魏国大王子韩敬,二王子韩澈,三王子韩教,四王子韩攻,五王子韩徽都非一母所生,为太子之位,互有攻讦。 五位王子都是人中龙凤,文德武功都为上上之选。这让魏王难以取舍,使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绝。魏王不只一次在酒醉之时长叹,如果长公主是男儿之身,他也不会难做决断。 大帐之中更加安静,三人之间的呼吸唏嘘可闻。紫衣侍女轻咳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惊醒沉默中的二人。 韩澈微一沉吟,更显柔和的声音说道:“两日前,大梁太子越轩潜入王城,趁父王巡视北营之际,行刺父王。昨日宫中传来消息,父王重伤过度,龙体只怕……” 薛擒虎浓眉一竖,脸色倏然一紧。抱身一鞠,沉声说道:“末将但听殿下吩咐,追随殿下,生死不渝!” 薛擒虎之意,看似与前语无异。只有一个自称之别。自称擒虎还有属下朋友之情,换以末将自称,已然明确君臣之属,坦然效命了。 韩澈长身而起,和紫衣侍女悄然一对,走向薛擒虎,扶起他雄壮如山的身躯。哈哈大笑道: “大好男儿应名垂青史,与日月同辉。否则与草木无异,又有何趣!此事若谐,定当与擒虎扫平寰宇,结束夏州百年征伐不休之局。” 韩澈在大帐行走了两步,郑重的说道:“孤需擒虎在一日之内全力攻破大梁城,立刻携灭国之功,率大军还朝。助我平定国都宁安局势,护孤登基。” 君臣高下已分,韩澈已然换为孤称。语中所指全力攻城,薛擒虎也能明了,需要出动威名赫赫的黑刀营。旁人都知黑刀营属于自己,但哪里知道…… 方略初定,到了此刻,帐中的三人反而都轻松不少。事已至此,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是流芳百世,还是千夫所指,此刻都已不在三人考虑之内了。唯有勇往直前,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 黑刀营,世人皆称无敌营,此营有多少人,由谁掌军,却被薛擒虎隐藏。 只有在大军受阻,军情紧急之时,才会受令而出。其所扎军营,均列于大军之后。不得大帅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无令者斩! 韩冬往自己赤裸的身体上倒了一桶水。在刺骨的寒风中,冰冷的水像是遇到燃烧的火炭,腾起一阵浓浓的水雾。 肉眼难以看清的雾气之中,韩冬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遍布全身的疤痕狰狞的扭动了一下。 杀人之前冷水冲刷,是韩冬十二年来在黑刀营形成的习惯。 身边已经跟随九年八个月二十七天的大黑,赶紧上前递上衣物。自从在一次军营殴斗中救下大黑后,比他略大两个月的大黑,每天都会这么提醒韩冬一次,让对时间不怎么在意的韩冬也记得清清楚楚。 和大军严明的军纪相比,本就是由流人,死囚组成的黑刀营更讲究强者为尊。韩冬无疑是其中最强者,黑刀营无敌的威名也是他,在这十二年杀戮之中树立。 细密柔软的绸缎非常贴身,如果不是被流矢射中之后利于拔箭,韩冬不喜欢这种不吸汗水的布料。 沉重冰凉的甲胄是大魏最高等级将军的配甲,这本就是薛擒虎的盔甲。在那次一百破万之战后,就成了韩冬的配甲。 五十名身披黑甲的大汉立在营门黑色巨刀之前。寒风猎猎,口鼻之间白雾缭绕。 韩冬拍拍紧紧跟随自己的栆红色战马,低不可闻的说道:“攻城之战,没有你用武之地,老实等我回来!” 看了看手捧自己头盔的大黑,以往总会提醒自己戴好头盔的大黑终于有了遗漏。 韩冬暗自腹诽,却不以为意。大步向前,一手拔出插于地上的黑色长刀。长刀自冻得生硬的大地上拔出,发出悦耳的嗡鸣,仿佛即将嗜血的欢唱。 黑刀长六尺三寸,重两百三十四斤,握在身长六尺一寸的韩冬手上,浑然天成,无比契合。 回首扫了排列成行的队伍,长刀斜指隐约可见的大梁城。清越激昂的声音响起。 “今夜大梁城破!” 正文 2、城破 倚墙斜坐的梁战倏然惊醒,腾身而起。城墙边不远处副将方行之已大喝一声:“敌军攻城!速报大帅!” 随着副将一声大喝,手臂般粗的牛油火把已将整个南城照得明如白昼。梁战俯视城墙之下,敌营灯火通明,人马如梳,高大的攻城楼塔一字排开,一个个士兵方阵列队而出。 不必细看,观其军容鼎盛,也可知道薛擒虎一定招回了一直游弋在外,防备梁军逃脱的另一路大军。大军云集城下,已然将大梁城围得水泄不通,欲毕其功于一役。 梁战不惊反喜,黑夜攻城需以偷袭为上,大军挑灯夜战为兵家之大忌。薛擒虎选择此刻大军强攻,智者所不为。 况且,大梁城三面环山,驰道狭窄,不利于大军展开。这也是梁战在只有八千勇士之下,认定还能守城三天的原因。 若不是大梁城精壮之士附逆而亡,只留下两万老弱残兵。守城之初就全靠自己的一万亲军,让自己捉襟见肘,战局也不至于此。 观魏国竭力攻城,已经做好了一夜破城的打算。以薛擒虎的过往战绩,不会如此无智。只能是大魏出现变数,能影响灭国之战的变故,应该是太子搏命一击成功。大魏国主危矣,此番一战之后,魏军定会暂缓攻势,甚至退军。 这将是八千子弟唯一死中求活的机会。抵挡住魏军此次倾巢一击,还有一线生机,如若城破,那自然是一切皆休。 虽然没有更多情报能够佐证,见微知著本就是为将者之必备。在梁战三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见过无数临机不决,导致功败垂成的名将。 梁战招过方行之,将自己所想吩咐下去,生死成败,在此一举,不需还留余力。 城墙之下,正对城门的驰道,魏军已摆开阵势。士兵方阵之中,只听见什长都头低声呼喝,交代战士攻城需注意的事项。 队列最尖端,高大的身影,一身雪亮的甲胄,一柄长过人身的黑色巨刃,极为惹人注目。 每有攻坚执锐,韩冬总是阵列于前。身后黑刀营的战士已经换了多少,韩冬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这是自己第一百九十七次站在战阵之前,还有三次,就能…… 看着前方经过无数次修缮的大梁城,经过多日的厮杀依然矗立。城头呼啸射过几支燃烧的火箭,其中一支“夺”的一声穿入韩冬脚下。 韩冬肩扛黑色长刀,恍如未觉。这是敌方在试探攻击的距离,四十五日的血战,敌方已经没有了射距更远的抛石机,弓箭也应所剩无几。 一条柔软的黄巾顺着难得一见的南风,自军阵之后向大梁城飘去。就在此刻震天的战鼓倏然捶响。 韩冬长刀一卷,黄巾已然在手,左手一带,黄巾已将右手牢牢缚在长刀之上。韩冬脚下一震,身体化作虚影如利箭射向梁字帅旗所在的城楼。身后是因极速而过,空气震荡的炸响。 长长的八百步,平常是转瞬即逝的距离,在箭雨如飞的狭长驰道,直如炼狱。密集的箭雨无法全然避过,韩冬也需全神应对。这样的场景十二年来经历过无数,韩冬已能利于身体带动坚甲震颤,磕飞绝大部分箭羽。 头上是呼啸而过己方的投石,声响连成一片。身后同袍中箭不断闷哼,伴随猛然栽倒的声音。 韩冬第一个狂奔至城墙之下,身影鬼魅般横移躲开迎头而下的沸油。身体紧贴墙面,壁虎一般灵活的向上潜游。不时横跃,避开不知是谁射出的流矢和碎石。 城头已然在望,心有所感,抬眼处,城墙垛口一块巨石临头砸下…… 魏营高大的点兵台前,数百黑色甲胄的亲军侍卫,如松而立,一色的火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人身旁一碗牛油火炬将周围映照得通亮。 台上薛字帅旗迎风招展之下,站立的三人目视战阵前方。其中两人身着金色铠甲,正是韩澈和身边的紫衣侍女。 战鼓之声一起,二王子韩澈看了一眼脸沉如水的薛擒虎,扬声笑道: “薛大帅,我方已尽起大军,做狮子搏兔之举。如若还有变故,那实是非战之罪了!何况天意在我,长公主随意抛下丝巾,在此寒冬都能引来南风,将士们顺风而上,必省力不少。此战!我军必胜!” 薛擒虎微不可察的扫了站在韩澈身边的长公主一眼,大帐之内拟定章程之后。薛擒虎方知紫衣侍女乃国主都认定资质才情还在大魏五位王子之上的长公主。 与大帐装扮截然不同,一身甲胄的公主显得英姿飒爽。本已魅惑天生的气质融合于勃勃英气之中,更能激起男人最原始的渴望。 夜风也压抑不住洪亮的声音响起:“殿下此言差矣,妙算于内者不知凡几,妙算于外者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殿下!末将从不信命,每有大战,不到最后一刻,也从不敢松懈一丝。” 对薛擒虎的回应,韩澈不以为意,一阵哈哈大笑。 站立一旁的长公主韩薇清越无比声音说道: “大帅!我军已有一人登上城头,此人怎么身着大将的甲胄!那柄长刀当真称得上是所向披靡。想不到,薛帅手下还有这等人物!” 韩薇话语中满含对此人的欣赏之意,边说边狐疑的看着薛擒虎身上的黑色铁甲。 大魏金甲为王室专用,银甲为上将军之配甲,黑色铁甲军官皆可以配发。韩薇目光之中透露的戏谑,让从来都以不动如山为圭帛的薛擒虎心中也不由一阵酸涩。 薛擒虎一侧身,直视韩薇如画的面容,恭谨的说道:“禀长公主!此人乃末将麾下黑刀营什长,因犯死罪,被末将准于戴罪立功。此次能奋勇当先,战后当为其记上一功。” 说到这里,薛擒虎从来在大战之中冰凉如雪的心也颤抖了一下。暗暗思付,你锋芒毕露,再也压制不住,真的逼我要走此一步吗? 韩薇对薛擒虎的回答并不在意,转过头,目光投向大梁城楼。 韩冬刚站稳脚根,十七把雪亮的直刀带着千锤百炼出来的韵律,这是久历战阵的战士配合无间,避无可避的刀阵。刀光织成密不透风的丝网,斩杀在韩冬身上。 韩薇差点惊叫出声,如玉的脸庞因略显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更显出夺目的美态。 韩冬身体肉眼难辨的一阵颤动,斩于盔甲之上的直刀纷纷无奈的滑落,锋利的刀刃和坚固的甲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刀身和盔甲高速碰撞溅起的火星,立于高台之上的韩薇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十七名战士再没有机会斩出自己的第二刀。韩冬手中黑色的长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倏然变得模糊不清,化为奇异震颤的残影,绕着身体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轨迹。 十七把刀的主人被瞬间斩为两段,抛飞而去。尸体蕴含的力道又将身后的战士撞倒在地。 就此一刀,韩冬抢上的城头,身遭周围再无一人站立。唯有韩冬刀尖斜指,傲立当场。一刀斩杀十七人染上的血水顺着明亮如镜的铠甲滴落下来。 薛擒虎看着韩薇如玉的侧脸,差点惊呼出声的红唇,带着诱惑无比的弧度悄然闭上。目视着城楼方向的美目,异彩连连,长长的睫毛蝴蝶一样飞舞。平日不近女色的薛擒虎小腹也不由升起一股热气,让他心头一阵烦闷。 薛擒虎双手一紧,心中已有决断,躬身对韩澈说道: “殿下!战事大局已定,梁国大帅梁战与末将并称十大名将,兵韬武略不在末将之下。麾下将士恐非其人对手,血战至此,不需增添不必要的伤亡。请殿下暂时主持大局,末将愿提此大将头颅,以壮回京平乱之行色。” 韩澈略一沉吟,见薛擒虎目光坚定,黑色的头盔已提在手中,自知无法再劝。沉声说道:“孤预祝大帅马到功成,建此奇勋。大帅得胜归来之时,孤亲为大帅斟酒,聊表敬意!” 薛擒虎戴上头盔,右手平伸握拳,在胸口擂下,金铁之声响起,在潇潇冬夜寒风之中,平添一份豪壮。 被方行之紧紧挡在身后的梁战目色如赤,那柄黑色长刀所指皆为人间炼狱。持刀之人雪亮银铠已染成血色,周边丈许以内无人能撄其锋。黑色残影之下,无不一刀两断。 未戴头盔的脸清晰可见,脸型轮廓分明,犹如刀削,大眼浓眉,鼻梁高挺如柱。在血光冲天的杀伐之中,眼光依然清凉如水,嘴角隐含笑意。 梁战暗暗思付,这并不是传闻中的毒龙枪薛擒虎,原来大魏军中还有如此人物。梁战知道就是自己全盛之时,恐怕也非此人之敌。 魏军攻势如潮,梁军渐渐被逼退至地势略低的东门城楼。大军争战,非一人所能左右。一方不敌,军兵齐向后退,就是再有勇力,也会被携裹向后。 东门城墙之下汉水逶迤而过,这几日上游反常大雨,汉水汛情紧急。汉水之上,魏国水军舟舸连成一片,舟船上的灯火将浑浊湍急的江面照得如同白昼。就算想跳江而逃也不可能,最后的逃生之路已被魏军截断。。 梁战紧了紧手中银枪,十大名将之中有名枪四把。银枪梁战,毒龙枪薛擒虎,斑斓枪越月,铁枪燕长虹。 银枪梁战排名第一,虽然不见毒龙薛擒虎,但这黑刀人虽声名不显,其武功已能傲视群雄,假以时日,又是一名上将。 不能与薛擒虎一决雌雄,能与此人一较高下,无论鹿死谁手,老天已对自己不薄。 挥手将挡在身前的方行之震落城墙,面前的亲兵全已殉国。城墙之下就是滚滚汉水,希望他能躲过大魏水军,逃得一条性命。梁战心中一片火热,到了身为将者生命最浓烈的时候。 看到雄伟的城楼下只剩下敌方大帅独自一人。韩冬没有阻止梁战的举动,长刀一抬,止住身后魏军前行。近十年未逢敌手,从不惧怕单打独斗。 两人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笑容,梁战是欣慰能战死于终将名震夏州的未来上将之手,虽死无憾。韩冬却是能与夏州顶尖高手交锋而兴奋。 韩冬长刀霍然前指,身形微弓,如猛虎欲择人而噬,一股浓烈的杀气宛如实质,激的梁战身后披风倏然飘起。 梁战右手单手持枪,平举齐眉,左手在身后一拉,血红的披风撕裂开来。在整个动作之间,枪身纹丝不动,犹如铁铸一般。 随手将披风向城墙之下汉水一抛,手中亮银枪头猛然颤动。说不清是枪带人行,还是人持枪攻。人与枪融为一体,长枪化为一线,带着细微震颤的奇异声响,破空而至,笼罩了韩冬身前所有方位。 韩冬刀尖微抬,脚下一蹬,身形如箭前闯,脚步所过之处,厚实的青砖一块块炸裂。随着身体高速通过,空气如闷雷滚滚而动。 梁战枪未至,冰凉的杀机已锁定韩冬。枪尖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刺向迎面而来的韩冬。 韩冬手中长刀下劈,隐带风雷之威,正劈在银色枪头之上。火星一闪之间,金铁交鸣之声远近可闻,两人身体如遭雷殛。 双方劲道带着奇异震颤透入各自体内,在身体内部震荡。一时之间,两人均立在当场,不得寸进。 片刻,韩冬脸上笑容绽放,长刀再挥,幽黑的刀身震动之声更为强烈。 这一次,梁战银枪慢了一丝迎上。兵刃相接,肉眼可见的震颤,从枪头向下延伸。劲道相较之间,梁战已然不敌,只能连退三步,枪尾在城墙垛口一点。长枪震颤这才平复,受力的墙垛炸得粉碎。 梁战脸色变了,前两刀都如此艰难,他的第三刀接得住吗? 不待敌方大将回气,韩冬身形一挺,长刀再次下劈。伴随每次出手的风雷之声这次却没有响起。 在梁战眼里,韩冬人刀一体,身影一晃已经到了自己面前,突破肉体极限速度的长刀就在眼前。 韩冬长刀劈在梁战银亮枪头之上,仓促之间没有劲道灌注的精铁枪头,被毫不费力从中斩裂,长刀顺势而下。剖开枪身的刀刃轻触梁战额头,血水喷薄而出。 来不及释放斩杀敌方大将的喜悦,令人心惊的警兆已在身后响起。韩冬只来得及微微侧身,只觉得头部“嗡”的一声轰响,身体不由自主扑倒在梁战身上,与他一起向城墙之下掉落。 是薛擒虎!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薛擒虎的手离开弓弦,眼神复杂,看着两人身体掉落冰凉的汉水之中,浑浊的江水立即将他们淹没。 身后的大黑眼神迷离,身边枣红马低声鸣呜,手中还捧着那个雪亮的头盔。 是夜,大梁城破! 正文 3、饮酒 凛冽寒风中,薛擒虎静立在城墙上,脚下是滔滔而过的江水。梁战韩冬二人交手留下碎裂的城垛,印痕清晰可见,浑浊的江水中,刚才血战两个人却已无踪影。 梁战平生百战百胜,声名赫赫还在自己之上,梁国铁壁守护羸弱的大梁近三十载。这一次的失败,却连自己的性命也葬送。将军百战死,或许这也会是他自己将来的写照。 韩冬从军以来,一百九十七次摧城拔寨次次在先,身披大小创伤遍布全身各处。以一人之力成就黑刀营无敌之名。他只需不死,终有一日会傲立在所有人面前。这是薛擒虎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今夜一战,薛擒虎立灭国之功,除去心中的块垒。魏国大军点燃满城遮天蔽日的灯火,正是夜舞鱼龙,庆贺蹁跹之时。此刻他却兴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思绪,隐隐有着意兴阑珊的感觉。 回头看了看捧着亮银头盔的大黑,这副铠甲还是在十三年前天佑之战后魏王所赐。十年之前,自己转赠给韩冬。跟随韩冬一直征战至今。 仿佛自言自语,薛擒虎呢喃的说道:“二十一年前,师傅带回来小师弟。那一年他六岁,总是跟着我。师傅身边只有我们两个人,整整三年时间,我们朝夕相伴。一起读书,一起练武。我以为这就是最快活的日子。” 得到过薛擒虎吩咐,没有将士过来打扰的东门城楼安静无比。宁静的城楼只有两人,这个时候,薛擒虎忽然生出向人倾诉的思绪。 大黑听到薛擒虎的话语,心中一紧,原来大帅与韩冬是师兄弟。在大军这么多年,此事却从未听说。 转念之间,忽然明白这是大帅从未与人道知的秘闻。心中再无窃闻秘辛的欣喜,大惊之下不由想要退走。 略一微动,感受到怀中头盔的冰凉。脸色一黯,在刚刚结束的战斗中,只要自己依往常提醒韩冬戴上头盔,韩冬决不会死。想到此处,顿时心中一片萧瑟,默立当场。 大黑的举动在薛擒虎意料之外,本已准备他如有异动,就将自己十年前派在韩冬身边的卧底斩杀当场。见他动静全无,又继续说道: “师傅有个奇怪的规定,每一个弟子六岁入门,十五岁必须离开师门,谁也不能列外。在我之前的几位师兄也应是如此。离开师门,我加入了魏国军队。天佑之战我立下微名,韩冬出师之后,闻讯特意过来寻我。六年未见,一醉方休。微醺之时,我才发现两件事情。师傅已经仙逝,韩冬就是我们最小的师弟。而我竟然不是才十五岁韩冬的对手。” 薛擒虎的话语中透露出强烈的惊讶与不甘。一名在天佑之战暂露头角,已表现自己名将之资的将军。踌躇满志,正胸怀板荡天下,看世间谁能相抗的壮志。却失利于自己还未成年的小师弟,抑郁寡欢可想而知。 大黑已存死志,反而放下忐忑之心。专心听起大帅心中的秘闻,对薛擒虎及韩冬之师,异常好奇。世上还有如此奇人,却从未听说过。 只凭此人能教出薛擒虎和韩冬这样两位徒弟,可知此人绝对是旷世之材。听到薛擒虎的话语,才知自己一直想知道之事,大帅和韩冬谁武功更高,早在十二年前就已有结果。这也许就是自己被派往韩冬身边卧底的原因。 薛擒虎声音越发低沉,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原因竟在于此。 “那夜长街之上,我们都已有酒意。正逢汗王派来朝见魏王的使臣,双方发生争执。我假意酒醉,挑动韩冬怒杀使臣。韩冬被判斩立决。我心有不忍,连夜恳请大王法外开恩,将韩冬投入黑刀营效死。在死牢之中,我与他约定,为黑刀营征战两百次。两百次满,他可以自由离去。从这以后,我与他均滴酒不沾!” 说到这里,薛擒虎满脸惋惜,无比惆怅。不知是因韩冬之死,还是十二年来从没再饮过酒。 一直默不出声的大黑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据我所知,韩头这些年来,加上这次攻城,一共是一百九十七次,还有三次……” 薛擒虎转过身来,身后紫红的披风豁然飘出城墙之外,远远望去,仿佛临空而立,矫如天神一般。如刀的目光紧盯着大黑,杀机暴露无疑。 被薛擒虎气势所摄,大黑连退几步,紧了紧手中的头盔,才咬牙站定。仿佛韩冬曾经配戴过的头盔给了他力量,双眼倔强的回应着薛擒虎。 薛擒虎今夜的性情让人无法琢磨,已知薛擒虎心存杀机,自知难逃一死的大黑,才敢问这个问题。夜色中,薛擒虎看到大黑怀中的头盔,映射着满城灯火。 朦胧中仿佛六岁的韩冬在呼唤着师兄。心中不由一软,杀机一敛。 “明日,你到辎重营去,那里还缺个校尉。天亮大军拔营,你暂且不必跟随。你找人把韩冬的黑刀捞上来后再走。韩冬的头盔你也要好好保管……” 薛擒虎声音越发低沉,那种从心底透出的寂寥,犹如梦喃。 大黑知道自己保住了性命,反而心中空荡荡的,无比失落。听到薛擒虎最后的话语,大黑明白,最后放他一条生路,还是因韩冬而起。 薛擒虎除去韩冬后的内疚之心救了自己,心绪辗转之间,自己也记不清被韩冬曾经救过多少次了。 大魏军阶分九级二十一等。一等大将军衔,二等上将军衔,三等将军衔,皆可开衙建府,出征之时可称大帅,以上三等为一级。 二级为郎将品秩,分为中郎将,左右中郎将,郎将四等。校尉,副尉为三级分四等。都尉四级两等,千骑五级两等,小校六级一等,都头七级一等,营正八级一等,队正九级一等。队正以下为兵头,不在序列之中。 薛擒虎所指校尉仅在郎将之下,品秩对应三级,最次也为从五品官衔,隐然已跨入高级军官之列。即已决定不杀大黑,薛擒虎向来虽苛责麾下官兵,却一贯赏罚分明。属下从未出现过冒领军功,有功不赏之事。 大黑接军令潜伏于韩冬身边近十年,薛擒虎以校尉酬之,也并不为过。 深夜,大魏大营帅帐依然灯火通明,帐外亲军敛息穿行如梳,传令之声不绝。帐内三班军士林立,薛擒虎高居帅位之上,另有四人侧坐于两旁。 左首赫然是明黄王服的二王子韩澈。右首长公主一身鹅黄宫装,隆重之至,更显王室贵胄,雍容华贵艳容无双。 开国之主早有明定,非国主以下王室子弟,在大将点兵之时,只能侧坐于旁,不得干涉大将行事。这正是以二王子及长公主之尊依然只能侧坐的缘由。 此次大战的骑军统帅及水军都督,俱为三等将军,皆已开府建衙,独领一军,因地位尊崇分坐韩澈韩薇下首。其余一众郎将在这将星云集的大帐之内,却无座次,只能按品秩站立。 薛擒虎待旗门官点卯过后,号令如飞,麾下除驻守之军外,所有官兵,夜不解甲,清晨准时大军开拔。早有前锋得令出帐而去,先于大军沿途警戒。 众将正准备得令而出,先去传令一番。大军开拔,非比等闲。粮草辎重,士气军心,需要准备之事太多。就是以薛擒虎麾下精兵,也需早做准备。 就在此时,韩澈长身而起,笑道: “看诸将勃勃雄姿,实乃我大魏开疆之利刃,守土之铁壁。此次大梁能一战而下,幸得各位同心戮力。孤为大魏贺,为众将贺,更为英勇捐躯的将士贺。孤为各位聊备薄酒,谨表此心!来人,上酒!” 大帐之内,众将齐身而立,右手猛扣前胸,肃然应诺,铿锵之声自大帐之中远近可闻。 韩澈在薛擒虎亲自出阵之后就已准备,一声令下,自有王室金吾卫士将大魏赐酒抬上。 早有甲士帮满帐将士斟上美酒,在韩澈祝酒声中,仰首饮下。韩澈饮完杯中美酒,扫视整个大帐,满面含笑。却发现韩薇对自己身边瞟了一眼。扭头一看,大帅薛擒虎紧盯着酒杯,却未饮下。 韩澈笑道:“大帅为何不饮,这酒可是本王为大军凯旋准备的庆功之酒。大帅此战殚精竭虑,运筹帷幄,在关键之时又身先士卒。此酒当饮!” 听到韩澈的话语,微有些喧哗的大帐倏然安静下来。帐中将士大多跟随薛擒虎多年,皆知大帅已有多年不曾饮酒。二王子的劝饮,只怕会闹得不欢而散。 当下大魏王朝强盛无比,在夏州仅有区区两国能相提并论。大魏王室太子未定,二王子深得魏王喜爱,又与最获宠爱的长公主一母所生。 爱屋及乌之下,二王子已是太子尊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婉拒二王子的美意,如若其登鼎上位,对这些薛系将士来讲,并非福音。 果然,薛擒虎微一躬身,歉然说道: “殿下还请恕罪,为帅者需随时保持头脑清明。末将不才,蒙大王不弃,以微末之功窃居上将军之位。末将不敢有丝毫侥幸,唯有克己奉公,恪尽职守,已有十数年未曾饮酒。请殿下恕罪,殿下所赐之酒,末将意以此杯敬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愿国之忠魂护我大魏千秋万代,国运永世绵长!” 薛擒虎一番话语,有礼有节,最后祝词更是让韩澈心中激昂不已,不住点头。待得众将再次举杯敬过捐躯将士之后。韩澈取过薛擒虎置于帅案之上的头盔,亲手斟上酒,走到薛擒虎面前扬声说道: “听大帅所言,非是从不曾饮酒。昔有前朝大将每逢大战,必以头盔饮胜,酣然而战后,再以头盔斟酒请有功将士畅饮。每听闻此事,澈总是激动不能自己。今日正当其时,请大帅饮了此酒,莫让前人专美。” 韩澈与薛擒虎已定好回师的方略。只是此事太过凶险,以韩澈心胸之大度,也有患得患失之感。 而回京之后,仰仗薛擒虎颇多,韩澈不得不多次试探于他。为了让薛擒虎听命于他,却是连称孤也顾不上,直接以名自称。 见薛擒虎犹豫着正要开口,看其神情,多半以婉拒之意居多。韩澈不待其开口,将头盔交到韩薇手中,示意韩薇亲自送过去。 韩薇心中一沉,已知这个哥哥隐含的意思,不由一阵恼怒。只是众将在侧,不好发作。只得依韩澈之意,将酒送到薛擒虎面前。 薛擒虎看着韩薇清丽绝伦的身姿,猛然至纤纤玉手中接过自己的头盔。侧身看了一眼韩澈,见韩澈微一点头。仰首将头盔之酒,一口倒下,大帐之中吞咽之声,清晰可闻。 正文 4、交会 凌晨,大梁城中刺鼻的血腥味还未散尽。 东城墙下,一众黑刀营将士整齐的伏身于汉水岸边,身前是那柄奇长的黑刀。 昨夜,薛擒虎离开之后,大黑立刻下水搜寻。韩冬身披甲胄,手缚长刀。汹涌的江水也不曾冲动他沉重的身体。 韩冬出水之后,气息全无,分明已死去多时。想到大帅看见韩冬尸首,或会不喜。大黑也不准备将他葬入土中。 在他心中,韩冬英姿勃发,好似天授。一坯黄土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容身之处,只有江水,能洗涤他身上的杀戮,让他重回云天之上。 大黑默默起身,顺着江水推开靠在江堤岸边的木板。木板上韩冬仰面朝天,面色青乌,却依然带着凛人的气息。 面上所带乌色代表身体中毒,而韩冬全身唯有头部后侧一道箭伤。 这只能是大帅为了杀死韩冬,连箭上带毒的手段也用了出来。在大帅眼里,单只用箭恐怕杀不了韩冬。可见大帅心中对韩冬的顾忌。 江水潮涌而下快愈奔马,带着木板迅速远去。看着远去的木板,大黑心情却难以平静。人生是否能有或许,可以重新选择,这种思绪总在他心头萦绕不休。 大黑近十年与韩冬朝夕相伴,曾听他说起。二十七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反季大水的寒冬。大江之上,一只载着刚刚足月婴儿的小木盆被人所救。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 二十七年后,又是在这样一个冬天,一块薄薄的木板带走韩冬。也不知道他会去往何处,大黑只觉这是韩冬最好的去处。生死轮回,也许像他这样的人,老天也会妒忌,不能允许他在世间多做停留。 二十七年前,带他来的是一只小小的木盆。现在唯一跟随他的,只有右腕一条金黄的丝巾。王室专用的色泽,与韩冬极为契合。或许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种尊贵的颜色。 伏地一众将士霍然起身,右手扣胸,如同战鼓擂动之声,在宽阔的江面回荡。 视野之中,只剩下滔滔江水,小小的木板再无踪影。顺着木板消失的方向,模糊中能看见大河对面稀疏的灯火。仿佛也在为木板送行。 汉水对岸是为越国,大越立国在梁国之前,两国一衣带水,源远流长。 当年越国开国之君二子争位,其长子占据大义名分,第二子越历雄才大略,实力雄厚。最后双方划江而治,偌大的南方霸主一分为二。 越历立国之后定都大梁,也有时刻窥视越国之意。只是苦于越国水战之术天下无双,多次征伐均无寸进,两国方才各自相安。 两国本是兄弟之国,王室宗庙供奉神牌都一般无二,双方却再无往来。大魏大兵压境之时,梁战也曾向越国求援。 越国只是隔岸观火,甚至让水军退后五十里,方便大魏水军合围大梁城。 汉水滚滚而下,离大梁城五十里之处,原为梁国物资转运的主要地点固粮渡。自二十年前,魏国崛起,梁国为防备魏国,物资转运才移到大梁城之西。 以往专供大军囤积物资的固粮渡转为民用,后被人谐音为姑娘渡。这里平日也曾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两国交战至今,兵荒马乱,渡口早已无人问津。 一艘乌蓬快艇自杂草丛生的僻静之处推出。推船的是位黑衣劲装妙龄少女,少女伏身推船,只露出身材修长,婀娜多姿的背影。 少女举动之中,身影蕴含刚健如锋的气质。沉重的小船缓缓离岸,驶出杂草。少女右手轻按船沿,身姿曼妙极其轻盈的跃上快艇。 船上还有二名女子,其中一位少女身着灰布衣衫,明眸皓齿,乌黑顺滑的长发随意扎成一束。虽然只是一身普通农妇的打扮,沉静的安坐船头,却显得满江所有的光彩都汇集在她的身上。 看到推船少女飞身跃船,灰衫少女优雅的伸手相扶。黑衣少女摇头,没有握灰衣少女伸出相扶的手。 一跃上船之后,站起身来,取过船上竹篙。篙头如枪尖般微颤,在岸边只是一点,快艇猛的破开江面,向对岸而去。 汉水迎面而来的风吹动黑衣少女挺拔的身姿。凹凸有致的身材配合着如出鞘利刃般的气质,让绝美的灰衫少女也夺不走她的风采。 持篙少女见船开动,也坐入船舱之中,放下竹篙换过一对船桨。少女划桨速度看似不快,船速却在她的加入下,迅猛如箭向汉水对岸疾驰而去。 船上另一位少女也身穿黑衣坐在船尾,两只船桨紧握在手中,手掌因用力隐隐泛青。寒风吹过,一张娟秀的脸,面带紧张而显的有些僵硬。 灰衫少女看着船上两女的动作,自己却帮不上忙,不由悠悠一叹。声音虽小,却婉转如诗,在耳边缭绕悠扬。 劲装少女明白灰衫少女的心中所想,小声说道: “心馨,人各有专攻,你就忘了上次我受伤之后,若非你帮我调制的药水,胳膊上的伤疤只怕还在这里。现在正是我与方静出力之时,等到我们受伤,就到你大显圣手的时候……” 劲装少女声音如珠落玉盘,极为清脆悦耳,她只顾安慰心馨,却不知自己口出讳言,在这躲避追兵的途中,谈到受伤着实不太吉利。 引得另一名少女方静笑道:“呸!呸!雨蓿!我才不会受伤呢!” 雨蓿这才反应过来,不自禁的笑了出来。 心馨连忙食指抚唇,轻轻嘘了一声。三人这才想起,船离右岸,只是代表暂时逃过了魏国大军。 进入汉水之中,越国水师也会不时巡弋。作为失国之人,无论落在何国手中,下场都不会太好。 三人心神一定,赶紧一边小心关注江面动静,一边加速划船。 这三女正是梁国太子越轩之女越心馨,大将军梁战独女梁雨蓿,及副将方行之的女儿方静。 前天,梁战立下与大梁城同生共死之心后,立刻安排从小习武的梁雨蓿与方静保护越心馨离开。 三女乔装离开大梁城,辗转避开大魏游骑斥候,逃到姑娘渡。找到副将方行之预先隐藏的快艇,准备渡江而过。 只是昨夜大战,两国水军在江面上往复甚密,三人才决定趁着清晨,水军巡逻稍疏之时渡江。 方行之本是越国人,十年前带着妻子女儿到梁国寻亲,谁想路遇强贼,正在危难之际,被梁战所救,妻子却已被强人所杀。 方行之就此投入梁战麾下效命,与梁战虽是上下统属,却关系极为亲厚。三女渡江之后,就是去往方静老家方家村暂避。 此时正是天亮之前最暗之时,浑浊的江面很难看清。好在朦胧间,能看见对岸的灯火,不用担心迷失方向。 坐在船中的梁雨蓿最是眼利,江面之上,一块木板顺流而来。隐约看见上面躺着一人,正是已死去多时的韩冬。 梁雨蓿单手握住竹篙,如枪斜点。强大的冲力,让船身猛的向一边倾斜。 船身一顿,已让开木板,再过片刻,就会各自错开。那时木板随江水狂泻而下,彼此都为生命之中匆匆过客,人世间再无集合。 木板之上的一道微弱黄色映入越心馨眼中。身为梁国王室,对帝黄之色极为敏感,连忙急叫:“拦下它!雨蓿,是父王……” 在这离大梁城不远之处,能身着金黄,又情形如此悲凉。除了是大梁王室,还能有何人。 木板之人,越心馨并无熟悉感觉,只是心急之下,才脱口而出。 梁雨蓿不在迟疑,长篙一抖,在木板上用力一旋。已经快要与快艇交错而过的木板,旋转着靠近船边。 梁雨蓿不等木板停稳,伏身抓住扎着黄巾的手臂,将整个身体提了过来。 越心馨向这边移动一下,发现果然不是自己熟悉的父王。梁雨蓿这时也已看清所救之人的面容,手腕一抖,正要重新扔回木板。 “等等!” 发现不是父王,心情略微平复的越心馨止住梁雨蓿。 见梁雨蓿停止手中的动作,解释道:“不管怎样,能在这滔滔江水之中相逢就是缘分!先让我看看!” 在前一段围城之战中,越心馨也曾亲手医治过受伤的将士。见惯血腥尸体,对不知死活却一身洁净的人体并不害怕。 如玉青葱般的手指带着独特的韵味,滑过金黄的丝巾,按在韩冬腕间脉门之间。娴熟的手势,应是经过多次的实练。 越心馨自幼体弱,太子越轩不知请回多少名医诊治。这也让本就对医术兴趣极浓的她有机会学习众家所长。 越心馨对医学一道极有天赋,在十六岁之后,梁国医林无人再敢说自己医术在她之上。 诊脉良久,越心馨如梦呓一般轻轻一叹,喜欢探究的方静忍不住问道: “心馨!怎么了?如果没救那赶紧扔回去,增加一个人,划船也费力不少!” “这人生命力之强盛,让人惊叹!脑部受到重创,也许还失去呼吸几个时辰。心脏早已停跳多时,却依然隐藏蠢蠢欲动的生机!” 谈到自己的专长,越心馨一改平常婉约如丝,思绪已经转入自己的专业领域,话语之间带着强烈的感染力。 方静紧张的看了梁雨蓿一眼,完全死亡的人倒不会害怕。像这样处于将死未死之间的状况,每个女孩都会有后颈发凉的感觉。 三女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性格坚强果决的梁雨蓿一直是三人之中的主心骨。碰到眼下这等情形,方静不由希望梁雨蓿能给点力量。 专心划船的梁雨蓿,心中只有父亲将公主托付给自己的情景。尽快离开这危险的河道,才是她急需做到之事。对于越心馨说到所救之人的生死,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越心馨对没人理会不以为意,碰到自己感兴趣的病症,曾经有过连续研究几个月的情形。细声自语说道: “可惜!让此人不死并不太难,只是其脑部受伤太重,中毒过久。醒来之后,能否记得往事,还是未知。更有可能会失去某项能力,从伤口位置来看,最有可能是变成哑巴!” 她开始之时仿佛只是介绍病况,说到后来,已如杏林国手一般,对病人前后之事了然于胸。口中边说,手中指环轻扭,化为一根银针。 这根银针还是因越心馨体弱,金针柔软无法使用。太子请能工巧匠,混合几种材料专门为其打造。针体柔韧,用后且能自洁,无需清理。 越心馨银针一入韩冬头部穴位,其眼皮肉眼难辨的抖动一下。若不是越心馨心神专注,也发现不了。 直到看见韩冬眼皮的抖动,越心馨才长出一口气。别见她先前说的异常肯定,现在心中所想得到证实,才对自己的判断不再有丝毫怀疑。 正文 5、枪战 清晨,江面上升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朦胧中与淹没了大片河滩的江水连成一片,整个江面显得异常宽阔。 小艇在波涛汹涌的江流之中穿行,让人觉得时间极为漫长。 越心馨专注于手中的银针,梁雨蓿与方静奋力划桨。小船之中,只闻桨叶破开水面及三女呼吸的声音,空气中隐隐散发一股少女的体香。 江边的河岸已隐然在望,人在接近目标时,越发焦灼的心态,使狭窄的快艇之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静谧。 随着越心馨一声惊呼,打破了船上的沉寂。韩冬猛然坐起,吐出一滩乌血,全然喷到持针跪伏在他身边的越心馨身上。 韩冬全身僵直,呆坐片刻,又仰身倒下。沉重的身躯生硬的砸在船舱之中。 剧烈的声响,让最是胆壮的梁雨蓿心中也是一紧。下意识的向小艇周围望了一眼,倏然脸色大变。 小船上游方向,三道火箭并行,带着尖利的哨声破空而至。围成偃月阵形的十数条高大战船,清晰的轮廓随着火光显现,重新归于清晨朦胧的江雾之中。 方静惊赫的张着嘴,停下了手中的桨叶。越心馨顾不得清理满脸血污的身体。两个人都望向已迎风而立的梁雨蓿。 四人所乘快艇为了减小目标,特意去除了蓬帆。在大江之上,仅凭借人力摇桨,怎么也快不过顺流扬帆而来的战船。 隐约之间,看不清到底是何方水军,但在这风声鹤唳之时,只有做最坏的打算。 梁雨蓿默然拿起早放在船舱的三节枪身,一一旋转相连。枪尖莹亮如雪,精铁枪身遍布紫色苜蓿花纹。 这是爹爹为从小喜欢舞枪弄棒的她,特意请越国铸造大师精心锻造。不知这杆带着爹爹殷殷爱女之心的长枪,是否能护佑自己跨过这仅余三百余步的江面。 六尺三寸长枪斜指江水,极具立体美感的面容,配合在男儿之中也毫不逊色的欣长身姿。一股横绝峨眉立潮头的铿锵英武之气霍然而出。 夏州银枪的传人,虽身为女子,却从不缺少军人的血气阳刚。承诺父亲之事,哪怕粉身碎骨,也需办到。何况所保护之人还是自己的闺阁之交。 方静显然明了梁雨蓿之意,腰间一抹,一柄三尺软剑如一汪秋弘,已提在手中。两人自小一同习武,心意相通,互望一眼,都是一笑。 笑中隐含诀别。见惯军中豪气穿云的同袍,二女也曾向往同生共死的勇烈。能在此结伴而行,已心满意足了。 越心馨知道事情紧急,早按先前商量好的,蜷缩在船舱之中。却忘了仅只三尺的狭窄船舱,还有一人躺卧。 听到战船之上已传来喊话之声。此时,素爱洁净,从未与男儿接近的她也只能侧卧一旁。舒润的身体接触到韩冬如同岩石一般坚硬的肌肉,毫无来由,让她心中一阵颤动。 近在咫尺的脸,能看清他皮肤肌理细腻光滑,如婴儿一般。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感觉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心跳隐约传来。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只等毒素清除,就能醒来。 只是这人醒来之后,会有什么后遗之症,却不是她这个曾经的梁国圣手所能掌控。 如若后遗症更为严重,变成痴傻,却是可惜了他这张宛如技艺高超的大师,精雕细琢而成的刚劲面容。 他的身上传出一股自然的气息,让人抑制不住亲近的心情。在这缕气息之中,自己满身的血腥味也好似冲淡了不少。 呃!怎么想到这里去了。越心馨下意识的摸摸自己忽然有点发烫的脸庞。心里一紧,连忙仔细聆听起梁雨蓿两人的情形。 战船已围了上来,小船周围被照得极为明亮。犹如群狼围猎中的乳羊,孤零零的小艇正面是最为高大的三层旗舰。 身材修长的梁雨蓿仰着头也难以看清船头之上的情景。心念急转之间,船头传来一道磁性的女声: “什么人!” 话语之中带着居高临下淡淡的揶揄。简单的三个字,转折之间隐含风云变幻,犹如青凤初鸣,让人心灵不由自主随之颤动。 梁雨蓿微微摇头,枪尖轻轻点了点船舷,驱走女声对自己的影响。看着占据自己全部视野的战船,只能看见船身一个大大的‘越’字。 还好,是越国战船,不是魏国战船的信息让梁雨蓿心头稍微放松。看不见说话之人的样貌,心中泛起一阵不平,随即略显无奈的开口回话道: “梁国离乱之人,为躲避战祸,去往越国投亲!” “呃!”虽只一声,气息却连绵不绝,在船体周围缭绕不休。 梁雨蓿握枪之手一紧,此女中气十足,气息回转之间圆融自然。绝对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夏州女性高手不多,越国大将斑斓枪越月正是其中之一,难道是她…… 女声继续说道:“你长身而立,带着军人阳刚。手握长枪如松柏一般,一身武功已踏入堂奥。分明是梁国战将。你!投的什么亲……” 梁雨蓿手臂微微颤动了一下,此女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虚实。且能见微知著,条理分明,准确得出结论,一定是十大名将唯一的女性将领越月无疑。 “小女子确实在军中待过,也确实是去越国投亲。家父本是越国钱塘府方家村人士。十年前,带我和妹妹到梁国寻亲。因娘亲去世,一直在梁国待到如今。此次大梁国破,父亲也下落不明,只能带着妹妹和两个家人回老家避祸!” 梁雨蓿从没有过这样的低声细语,充满着压抑不住的渴求情绪,只为完成对父亲的承诺。 “嗯!钱塘方家村,好像是有这个地名。只是你年纪轻轻,这一身好武功就此埋没于乡梓,实在可惜!给你个机会,本将帐下尚缺一名侍卫长,你来!怎么样?” 本是询问的语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含义。方静看梁雨蓿好似要开口答应,忙拉了拉她的手臂,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梁雨蓿微微摇头,狠狠瞪了方静一眼。对方虽好似没有强迫,但只怕自己敢开口婉拒,小船上所有人都不可能离开。梁雨蓿长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 “将军可是斑斓枪越将军?” “你认得我?”越月好似反问梁雨蓿,话语之中隐隐带着得意。非是得意自己的声名赫赫,而是听梁雨蓿语气之中,已有投效之意。 “越国之中如此风采的女将军,也唯有夏州十大名将中的斑斓枪一人而已吧!小女子虽只在军营待了不到半年,却经常听到将军大名。” 梁雨蓿不等越月有所表示,继续说道: “将军!小女子愿投入将军帐下。只是小妹年幼,两名家人又有伤在身,能否待我送其归家之后,再来效命!” 越月一阵沉吟,小艇之中三人正自心焦之时。越月开口说道: “你的要求也无不可!见你也是武功高强,言而有信之人。本将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接我十枪,我就依你!接不住,呵呵!你就待在我这儿吧!至于你的家人去留自便,决不强求!” 越月的条件可视为约战,大梁铁壁银枪从没临敌而退。虽不是男儿,却也继承了父亲的血勇。 梁雨蓿面容一整,虽不是生死搏杀,也需全力以赴。就算明知不敌,却也不能弱了父亲银枪第一的威名。 两船之间,大小相差太远,也不能铺设跳板。 战船之上放下钩绳,梁雨蓿一手紧紧手中绳索,用枪身敲了敲方静的肩膀。一切拜托的期望不必细说,方静点了点头,圆睁的双眼隐隐泛出红色。 战船灯火通明的甲板上,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将当中而立。修长匀称的身姿,锦衣软甲,身后雪白披风随风而动。 略显狭长的凤眼焕发勃勃英气,让人不敢直视。整齐站立在身后的两排雄壮甲士,也只能添作她的陪衬。 看到与自己气质极为相近的梁雨蓿,越月眼神饱含欣赏之意。见她长枪点在甲板之上向自己行礼,含笑点了点头。伸手一招,身后甲士奉上一杆色彩斑斓的长枪。 越月笑道:“斑斓枪!师门所赐!长六尺八寸,重一百三十八斤。蕴含三种天外陨铁,师傅曾说过,这件兵器世间仅此一件。” 越月手中之枪长于普通长枪,连带枪刃,通体金、黑、蓝三色混杂,色泽斑斓。此枪也应因此而得名。三种色泽形成的纹路按特殊的方式排列,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味。 充满肃杀之气的精美长枪,握在越月纤纤玉手之中,却散发一种睥睨天下的冲天豪气。 梁雨蓿没有说话,这是她平生仅见的高手。只是站在越月面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已然让她感到身前空气也仿佛凝固。 知道越月不会抢先出手,梁雨蓿双手长枪一抖,凝固的空气一阵撕裂之声响起。全身猛然一松,长枪霍然前刺。雪亮的枪头,化为一线,射向越月身前。 越月眼中欣赏之意更浓,手中斑斓枪微动,横枪一磕。 “当!”的一声巨响,伴随双方长枪嗡鸣的震颤,在江面回荡。 梁雨蓿身形略微一伏,雪亮枪头颤动之中,犹如一条银蟒,向上斜挑越月右肩。 越月风姿绰约微一侧身,让过枪头。手中斑斓枪化为半月弓形,“嘣”的一声炸响,长枪弹直,向梁雨蓿手中紫蓿枪身袭来。 枪身相接之处,摩擦之声响起,火星一闪即逝。 “第三枪来了!”越月清亮磁音依然轻松已极。 梁雨蓿的心中一沉。原来这才是夏州十大名将的实力。平时与父亲的交手,总是在紧要关头才会输上一线。 自以为距离顶尖只有一丝。看来,那种交手,更多是父亲在陪自己嬉戏。 想到已多日不见,不知生死的父亲。悲愤之中气血激荡,雪亮枪头带着刺耳的颤鸣,迎向越月恍如星坠的斑斓枪尖。 枪尖震颤如寒梅怒放。在两只长枪五声连续而又清脆已极的相击声中,五瓣寒梅一一泯灭。唯有花蕊被一道彩虹带动,细微摩擦声传来,梁雨蓿手中长枪被挡在一旁。 越月斑斓枪尖已然指在梁雨蓿咽喉之处,色泽斑斓而又锋利的刃口距离肌肤只在毫厘之间。冰冷的气息,使得梁雨蓿喉间细腻的毛孔一阵颤栗。 寒风之中,越月身后的雪白披风迎风招展,单手持枪前刺的身姿纹丝不动,嘴角隐含莫名的笑意。 正文 6、苏醒 天佑之战后,夏州十六国近些年来互有征伐,也引得到处兵荒马乱,草寇横行。各国乱兵流勇众多,十里之内必有强人劫道。 越国之内河道纵横,山峰林立,不利大军驰骋。他国攻伐越国,只能依靠步水二军。 越国借此地利,使得整个夏州最主要作战利器,铁甲骑兵在与越国交战中并无太大用处。 然而因越国船坚甲利,铸造、水战之术举世无双,各国水军以其为尊。他国又攻不破越国战船的铁索横江。 越国虽不能依靠战船征伐天下,却也能以此抵御强敌。正因为如此,虽国力不强,也能在这乱世之中宛如一方净土,百姓得以安生。 就是如此,对于两个女子一个病人的一行三人来说,越国境内远不如梁国道路平坦,正所谓山高水长,行路艰难。 好在方静在弃船之初,就买了辆牛车,三人能勉强坐下,省了不少脚力。 只是原本朝夕相处的梁雨蓿不在,让最是活泼好动的方静,也没了说话的心思。 虽说梁雨蓿是自愿留下,但越心馨与方静心中都明白,这个一向坚强如男儿的女子,只是为了保护她们。 特别是越心馨梁国公主之身,不管到了谁手里,都是奇货可居。 三人一路行来,韩冬依然不醒。方静将梁雨蓿被强行留下归罪于韩冬,不愿照料。每天针灸之后,为其灌点流食的任务也落在大梁公主身上。 韩冬的状况,越心馨心里有过思索。这是人体严重受伤后的自我保护举措。特别是韩冬头部遭受重创,中毒颇深,更是需要时间恢复。 路途上也碰到几次毛贼劫道,都让方静出手驱散。本来三女之中,梁雨蓿武功最高,是三人之中的依靠。以前但有显示武力之时,都由其出手,现在只能由方静动手。 梁雨蓿看似体态纤长,体力或有不如男子。却枪法纯熟,劲道已入堂奥。在平日与父亲过招之时,堪堪已能和父亲打成平手。 方静出生将门,从小练习家传武艺。比之世间一流战将还有不如,敲打三两个毛贼却不在话下。这也是梁战只派她们两人护送公主的原因。 现在梁雨蓿被越月留下,韩冬昏迷不醒,越心馨虽医术高超,却从小体弱,身无缚鸡之力。方静已是三人之中唯一的战力。 好在越国境内与他国相较,倒算平静。依靠方静的武力,三人有惊无险的走了过来。 方静还是十年之前,七八岁孩童时随父母走过这条道路。儿时记忆已经模糊,沿路问了好久,才问明早已改名为七里乡的方家村去处。 牛车载着体弱的越心馨及依然昏迷的韩冬,一路缓行。直到一天,看着道路两旁依山而植,一大片稠密的桂花树林,依稀回忆起来的方静才笑着对越心馨说道: “心馨!前面已经快到了!我们村周围方圆七里都种植桂花,一到金秋,丹桂飘香,远近闻名!看见桂树林,最多再前行七里就到了!” 一路奔波,体弱的越心馨尽显疲惫,却别有一番慵懒的风情。她侧身看看一眼望不到头的桂树林,脸上浮现醉人的笑容。 这里已经靠近南方,虽是寒冬腊月,树林的树叶依然青翠欲滴,一派春回大地的景象。 长途跋涉的逃亡之人,知道快要到达目的,两女心情都是一畅。越心馨银铃般的声音说道: “小静!我们终于到了吗!这里冬天的景致都这么漂亮,到了秋天,简直不可想象!” 心情更是激动的方静,闻声捋了捋让牛车颠簸得稍微有点零散的头发,含笑对越心馨肯定的点点头。 越心馨看了看半躺在车中,依旧毫无声息的韩冬。他脸上的青乌已经消退,露出了岩石雕刻般的面容。 按照越心馨的计算,只等安静下来,采集几宗草药调养一下,他就能苏醒过来。 这个男子只从面相而论,就是号称梁国美男子的父王,相比之下也要逊色一分。 只是他就算在昏迷之中,也周身隐然散发的凛凛杀气,让见多了勇士猛将的自己,也有心悸之感。救了这样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不知道是福是祸。 想到往常犹如巍峨山岳一般呵护自己的父亲,越心馨心中一阵担忧。 十岁流泪看着母亲去世,身为太子的父亲却未曾再娶,两人相依为命,感情极厚。 现在虽不知道父亲下落如何,只是父女连心,从血肉亲情的联系感觉,只怕父亲情形也不是太好。 一路艰辛,身体柔弱却内心坚强的越心馨,在快要抵达的时候,平日没时间细思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 看见越心馨心情只是略微放松之后,就陷入了沉思。以为她在担心没有落脚之处的方静说道: “当年我们一家去到梁国,是为了寻找外公。临行之时,将房屋土地都托付给了大伯。父亲就只有兄弟两人,小时候大伯对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拿来给我。心馨你放心,我家房屋是离开前才刚刚新建。这才离开几年,绝对还能居住。” 越心馨听到方静的话语,止住思绪,点点头。想到离开之时,众人商议的会和地点正是这里。 满心希望,等到了地方就能见到他们。到那时大家聚齐,被截留在越国军营的雨蓿,也能想法救出。想到此处,心情好了许多。 连忙对劝慰自己的方静说道: “雨蓿的父亲梁伯武功盖世,智谋无双,身边又有八千骁勇的亲兵护卫,小静你的父亲也在身旁。等我们在这里安定下来,说不定他们就到了!我们还是要早做准备,房屋也要修缮几间。免得到时候,人多了住不下来。” 越心馨话语之中虽只是提到旁人,没有提到自己的父王,但心中还是涌起一阵念想。默默念道: “乞求上苍,只要父王安然无恙,小女子愿舍弃自身,永坠轮回……” 日到正午,车沿着小路行到了桂林深处,一片村庄散落点缀在树林之间。小路连接之处,一座精巧的木桥跨水而过。 村庄依山而建,一条小河自山顶流下,清澈的河水在村庄之前缓缓流淌。村庄之中,炊烟缭绕,好一幅青山绿水,无比闲适的画面。 看到这令人心醉的景象,越心馨心中也仿佛划过一道暖流,欣喜的感觉油然而起。 一向心宽的方静,欢呼着跳下牛车,像个兴奋的孩童向村庄奔去。转眼融入绿树房屋之中不见。 越心馨摇摇头,眼神若有所觉,看向已坐起身来的韩冬。双眸正对着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那人带着大梦初醒的神色看着自己。 眼神清澈无比,仿佛带着引人心灵投入其中的魔力。哪有一丝痴傻的表情。 方正的嘴唇略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息。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微一摇头,神情之间却显现天性自然的洒脱。好似对自己不能发声,没有丝毫在意。 虽脸上依然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如山似海仿佛让周围空间也沉凝下来的气息却充斥整个牛车。 一路默默前行的老牛,也感知了这股压力,沉闷的发出了一声“哞”叫。 越心馨对着韩冬嫣然一笑,笑容之中带着直透心灵的美丽,传递出亲切与欣慰的含义。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犹如满天云彩飘过的语丝,毫无一点陌生的感觉。随意自然的语气,就像问询自己认识许久的朋友。 韩冬指指车外,示意下车去说。越心馨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转身看向车外,一只宽大厚实的手伸了过来。 越心馨伸出自己的手。两只手一大一小,同样温润如玉。一只手,只是一见也觉力能拔山。另一只手却让人只想要细心呵护。 手无比自然紧握在一起,越心馨觉得身体轻盈,翩翩欲飞。眼波流转之处,双脚已站在地面之上。眼前之人,雄壮如山,长身玉立的自己,堪堪才到他的肩膀之下。 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两个人的影子重合在一处,带着一股和谐而又温馨的气息。 待越心馨安稳的站住,韩冬放开她滑嫩的小手。感觉到温暖的手离开,却让越心馨心头微微泛起失落。 地上传来“沙沙!”的声音。越心馨侧身一看,韩冬正随手拿了一根掉落的树枝,在地上写字。 “我现在只记得我叫韩冬!” 区区十个字体,却犹如铁画银钩,一气呵成。间架结构之间,仿佛力能开山拔鼎。 笔画转折之处,气势如虹,洒脱无比的气息扑面而来。只看这字,也能知此人胸有沟壑,大气至极。 韩冬见她看过来,却低头只顾欣赏自己的字迹。侧身之间,柔软修长的玉颈现出夺目的美态。清丽无比的面容,长长上翘的睫毛一动不动,专注的神态更显文静娴雅的气息。 发现韩冬眼也不眨的看着自己,越心馨脸上微红,横了他一眼。内心深处却泛起一阵涟漪。 韩冬毫不为意的一笑,继续写到:“是你救了我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越心馨收拾一番情怀,摇头叹息说道: “我们只是在汉水之上救起了你。当日,你躺在一块木板上,头部中了箭伤,体内中了一种毒。其他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了。” 听完越心馨的话语,韩冬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扬眉笑了笑。好似对自己身份不明也不太在意。 正准备再次写字,好似有所察觉,又转身面朝村庄的方向站定。越心馨莫名的看了他一眼,韩冬指了指小桥方向。 稍倾,小桥那边转出四个人来。 方静满脸灿烂笑容的走在前面,不时与身旁一位中年男子欢笑着说些什么。 中年男子四十七八年纪,身材健硕,脚步如风。不时用溺爱的神情回应方静两句。 另两个青年男子年约二十七八,面相敦厚,相貌轮廓与中年男子极其相似,应是父子血亲。 四人行走奇快,方静远远看见站在越心馨身边的韩冬,连忙对中年男子说了一声,自己心情急切连赶几步。 跑到两人身边,将越心馨护在自己身后,圆圆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韩冬。好似威胁对手的乳豹。直到越心馨小声解释一番,才安静下来。 听完越心馨的解释,方静狠狠的瞪了韩冬一眼,仿是对韩冬好整以暇的态度异常不满。 中年男子带着两个青年跑了过来,关心的看了方静一眼。对站立之中,尽显山岳一般不容侵犯气质的韩冬,心存顾忌。 三人站到韩冬身侧,才向越心馨抱拳施礼道: “在下方静的大伯方远之。这十年来,多谢心小姐对我家小静的照顾!乡下之人,口拙无礼。还是请心小姐莫要嫌弃寒舍简陋,赶紧移驾,让我方家稍敬绵薄!” 越心馨赶紧含笑还礼,讶迎之后,方静对大伯招呼一声,挽着越心馨当先而去。 众人还没走到小桥,村庄前光可鉴人的青石小路转角处,传来一声满带欢悦的叫声。 “小静!你还记得我吗?” 正文 7、震山 7、震山 七里乡只有百多户人家,在人口稠密的南方并不多见。村寨周边多是山地,平整的田地极少。 山里人家,上山狩猎者居多。方家大伯即是村长,也是全村最好的猎人,一手箭法曾经射杀过猛虎。 平常青壮出去打猎,妇孺在家中生产桂花蜜,桂花酒。七里乡酿制的美酒、花蜜,远近闻名。一到寒冬腊月,有许多人前来收购。 每到这个时候,七里乡形成集市,极为热闹。这几日,已经有人支起蓬帐,开始交易。 周围方圆七里的桂花树,不知是哪些前人栽种,却也造福了后世子孙。正应了一句古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乘凉,后人遭殃!’ 方静的家就在小河边上,房屋不大,只有三间正房。却收拾的异常洁净,看得出来经常维护。 这是方静大伯的功劳,他每年都会过来修缮一番。 房屋门前的青石板路贯穿整个村落,就是雨雪路滑,邻里之间也方便走动。小河清澈见底,从门前缓缓流过,不时能看见欢快的小鱼跃出水面。 方家大伯介绍,河名铖托。传说有神人持铖一夜开凿,托梦于人,因而得名。人们饮水灌溉全靠此河。 房屋周围的桂花树生长的极好,其中几棵粗有一围,最少已是百龄古树。树冠蓬松如盖,全都经过专门修剪。 三个人正好占据三间正房。方静本想住在中间,隔开两人。没奈何为了凸显越心馨的身份,只得将位于最中间的正房留给了她,使得韩冬房间紧靠着越心馨。 梁国虽灭,越心馨身为公主,珠宝金玉却也不少。只是在这乡村僻野,就是在集市之中,人们还是以物易物为主,金银并没有太大用处。 三人刚刚安定,许多物品都未配备,平常吃食却不好保障。好在只有两个男儿的大伯母很是喜欢方静,交代三人每天过去吃饭。 乡下百姓一日两顿,这让锦衣玉食,惯食三餐的越心馨极不适应。直到一天,韩冬擒回一只活生生的野猪,三人才算结束了这种日子。 从小飘零的韩冬显示了一番厨艺之后,两女再也不愿去伯母家吃饭了。 方家大伯还以为是自家婆娘心狠,不喜侄女。心情愤郁的上门吃过一回后,却是连方静的两个堂兄也经常拖家带口,借故过来叨饶一番。 这里靠近南方,往年下雪很少。今年在年节之前,却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封山,让集市中专门收购野味的商户大失所望。 担心安全,方家大伯上门告诫韩冬,雪天路滑不要再去狩猎。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却是指普通常人,韩冬在高大平滑的城墙上也能纵跳如飞,若趟平地,根本不在此列。对方远之的告诫,韩冬只是点头。 待方远之出门,也随手披上一件薄衫,迎着风雪向银装素裹的山头而去。 大雪之中,收获颇丰,回到家中已临近傍晚。看到等在门口的两女,韩冬笑笑,指着用一张兽皮裹着的猎物示意方静给大伯送去。 近几日家中过节物品早已备足,今日所猎之物全部留为自用。越心馨看着韩冬手化残影如飞的收拾猎物。 这本是庖丁解牛之事,在韩冬手中却好似大师泼墨写意,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味。让人只觉赏心悦目,可惜她的心思却不在此处。 年节已至,父王他们却还未赶到。不知他们到底如何,还有雨蓿一个人待在越国军营,也不知情形怎样。 正在愁肠百转之时,门前一阵急促的跑动声。越心馨心头不由一震,满怀希望的看着敞开的大门。 一个身高足有六尺的魁梧青年跑了进来。让越心馨满含期盼的美眸微微合上,心中叹了一口气。 青年正是那天在村口高呼‘小静’之人。也是方家村人士,姓江名流。孩童之时与方静交好,当日听闻儿时同伴归来,才赶紧过去相认。 哪知现在都已长大,男女有别,方静只是不再理他。江流也不气馁,每天必来寻方静一次。前几日还招呼几个同伴,过来帮忙修缮房屋。 完工之后,还与方静言明,开春之后,再来帮忙扩建几间正房。方静想到越心馨所说,也点头同意。 跑进门来,江流一见颜容清丽,气质高雅如高山雪莲一般的越心馨,心头一阵紧张。不敢直视越心馨娇美的面容,低头的说道: “心小姐!方大伯家的虎妞生了一窝小狗,足有九只。很是可爱,小静让我来请你过去看看。” 短短两句说完,江流额头都冒出了汗水。 越心馨知道,这只是方静见自己连日来,忧心忡忡,心神不定,想找件事情转移自己的心思。也不能辜负了方静的美意,越心馨笑着答应一声。 江流这才好似松了口气,转过头,又对韩冬说道: “韩大哥也一起过去看看!小狗可爱的紧,可以挑两只过来喂养。乡下土狗,很容易养大。到时候带着一起上山也有个陪伴。” 韩冬回头笑笑,看见越心馨也有些心动的望向自己,点点头,起身去取水净洗。 韩冬为越心馨打着一把桐油大伞,两人并肩前行。 在大雪之中,风雪迎面而来,两人衣衫飘飞。男子刚健如青松昂立,女子高洁如雪莲傲霜。 跟随在后的江流,也觉一阵恍惚,真如一双神仙璧人,谪落凡尘。 两家相隔不远,三人很快就到了门口。远远就听到方静快活的欢笑。 越心馨仿佛也被笑声感染,侧头看了一眼韩冬。却见一双大眼也正看向自己,眼神中的火热直传入心底。 方大伯一家八口,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开枝散叶各有一子。分别在祖居两边另起一栋房屋,用石墙围成一个整体。 方静正带着两个四五岁的侄子站在狗舍边指指点点。眼中余光看见三人身影,忙招手让其过去。 方远之家的虎妞通体乌黑,毛色润滑光泽,很是漂亮。平日上山搜寻猎物,在家看门护院,也算尽责。 三人上前一看,虎妞身旁散布九个毛绒绒的小球。分为白,黑,花三色,眼睛半睁朦胧之间,都向虎妞身下拱去。 圆圆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互相之间,推推嚷嚷,不时摔倒,发出细微的呜鸣。 其中一只全身上下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色,身形最是强健。早已抢到虎妞身下,小腿乱蹬,清出舒适的位置。边吃边发出得意的哼哼声。 越心馨看到这些如线团一般的小狗,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心情好了许多。 方家的虎妞就是日常所见的品种,一般产仔也就在五六只之间。极少能产到九只之多。 越心馨心中欢喜,禁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却不想一个高大如山的背影拦在了身前。 收不住的身体轻轻触碰到一起,熟悉且让人沉迷的气息,沁入鼻中。 在越心馨微声一哼中,韩冬回头看向她,眼内满是关切。越心馨回过嫣然一笑,摇头表示没事。 韩冬回头紧盯那只黑色小狗,以往对任何事情都不太在意,此时显露的表情却很是喜爱。 方静听到越心馨的娇哼之声,正待回头观望,却见韩冬视线全在黑色小狗身上,狠狠地瞪了韩冬一眼。心中想到,他要是开口,绝对不会如他心意。 韩冬仔细观察了一阵,带着惊奇的神情退出旁观的众人。走到站在屋檐下的方远之身旁,方远之正满脸含笑,看着自己儿孙。 韩冬随手拿起一根木枝,正准备在地上写划。 早就在注意韩冬举动的方静,生怕自家大伯答应韩冬的要求,连忙也跑了过来。 只是韩冬速度之快,不能说天下无双,但举世之间,能与其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屈指可数。不待方静赶到,早在地上写出了一行大字。 方静凝神看去,只觉地上的大字,犹如雕刻一般。龙飞凤舞之间,一股强绝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上写道:“自古传闻,狗生九子,其一为犬。犬色黑而体壮,不惧虎狼豺豹,可称震山之犬。” 方静为字体气势所摄,早将阻拦的原意抛在脑后,只顾自己猎奇之心,欣赏之意了。 韩冬继续写道: “我观方伯家虎妞所产其中一只黑犬,与传闻极为契合,应是震山犬无疑。此犬勇猛而又忠心,极是难得。据传,古有一位三眼神人,就曾喂养过一只,名唤哮天犬。” 韩冬之师乃旷世奇才,文韬武略不做第二人之选。只观薛擒虎以而立之年,能登武将巅峰。可见其师学识广博如渊似海,深不可测。 韩冬六岁入师门,学武习文,从不间断。作为关门弟子,已获其师倾囊相授。上古密闻,传奇典故,也多有摄猎。能够知道震山犬的由来也不足为奇。 本是围观的众人见三人在旁,看着地下意兴勃勃,也走了过来。越心馨看见地下的字体,心知是韩冬所写,露出极为欣赏的神情。 待仔细看清所书内容,心头一转。兰心蕙质的越心馨已然明白方静所起的念头。回头之间已望向自己的闺阁总角,目光之中盈盈如水,满是期望之情。 方静略与她对视一眼,也知越心馨所为何事,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这位公主虽心思纯美,却一向对世间男子毫无顾盼之念。 哪知却对这在大乱之时,随缘而救的男子好似情有独钟,芳心暗系了。 三女之间感情极深,方静也不知如何拒绝越心馨的心意。只得转身摇着自己大伯的手臂,撒娇说道: “大伯!既然他把黑犬说得如此厉害,心馨从小体弱,最需保护。正好给心馨喂养,长大之后也能随时佑护在侧!好大伯,给了心馨吧!” 方远之从小疼爱这个侄女,这么多年未见,很是想念。又得知弟媳早已去世,侄女自小孤苦伶仃,而弟弟现在也下落不明。心中更添怜惜,侄女的要求哪有不肯。 方远之慈爱的看着侄女,连连点头。方静看着眼内露出一抹喜色的越心馨,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韩冬虽形象气质在所见男子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却来历成迷,身有缺陷。 且梁国虽灭,越心馨公主之身不假,一国公主之尊,岂能盲婚哑嫁。只是担忧二人今后之事难成,空留长恨。 正想到此处,却见韩冬抬眼瞧向门口,越心馨此刻心思全在他身上,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方静心中一阵腹诽:“这二人站在一起,极为般配,确实让人赏心悦目。就连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如此契合……” 毫无来由,韩冬斜跨一步将越心馨护在身后,越心馨正自惊异,大门口传来一阵长笑之声。 正文 8、弹指 门外之人长笑之间,刻意提振劲道,声音只在方家院内震荡。 此人笑声气息悠长,连绵不绝,显然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虽不知来意如何,但观其所为,只怕并不令人乐观。 方远之脸色微变,两个儿子方刚方勇上前一步,站在众人之前。江流见气氛有点紧张,也准备护住方静。却被方静轻哼一声,一手挡在一边。 笑声之中,门口走进八个人来。当先长笑之人,三十出头年纪,身形颇高。眉眼方正,一身锦衣打扮,气度不凡。 左首一名五十多岁老者,一脸精明,神情之间怡然自得。面相与锦衣之人很是相似。 身后六条大汉,一色黑衣劲装,腰间各自挎着一柄制式长刀,满身彪悍之气。举止之间,带着官府衙门的做派。 锦衣人进门之后,对韩冬扫视了一眼,脚步些微停顿,已是对韩冬的强大有所感觉。只是自恃身份,也不太在意。 眼神扫过韩冬身后越心馨,却被她无暇颜容所摄,停住脚步,双眼盯在她面容之上,愣在当场。 韩冬心中不满,轻轻跺了跺脚。看似只是触了触地面,一股大地随之震颤的感觉,却在所有人心中升起。 锦衣人心中一震,惊疑不定。平日所见高手不少,也从没有人给过自己这样的感觉。 方远之当初与韩冬甫一见面,就觉此人气势如渊似海,站在其身边,有种小舟在大海遇到飓风的感觉。今天一见韩冬的威势,已知自己并没看错,心中不由一定。 且不说场中其他人的想法。到底是经过战场搏杀,气血旺盛。见到来者之意不善,方静一把掀开身前的大堂兄,厉声喝道: “什么人?随便闯入民宅,也不告知主人一声吗?这是哪来的规矩!” 锦衣人正要答话,方远之拦到方静身前,抱拳说道: “原来是大坪汪老哥到了!汪老哥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么?这位大哥面容俊朗,器宇不凡,与老哥您如此相像。可是在田大将军麾下效力,贵府大公子当面。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在方远之迎讶之时,方刚小声告知方静这些人的来历。韩冬五官何等敏锐,早已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汪姓老者名直,乃是与七里乡相邻,大坪村的村长。两村居民世居于此,也曾为山中猎物,河渠水源有过争执。 但两村之间婚嫁不禁,亲眷颇多,平日都能相安无事。最近几年,汪直长子汪明,得越国大将军田横看中,在大将军府上听差。 汪直自认为有了依靠,眼红七里乡集市的热闹。经常鼓动大坪村村民寻衅滋事,想将集市抢到大坪村去。 汪直听到方远之的话,也是哈哈笑道: “都说七里乡方大最是眼尖嘴利,无礼也要被你说成有礼。我家汪明何等身份,别说你这个小民之家,就是府尊,县爷的府邸也能去得。还问什么规矩!岂有此理!” 方远之伸手拦住正待向前的方静,和声说道: “汪老哥说的是,这是家中侄女。一直在外孤苦伶仃,缺少管束。前几日,才寻回家中。确实不知礼数,若有得罪,还请担待!” 方远之本对汪直的话语心中暗恼,只是春节将至,也不愿为口舌之争坏了心情。假意训斥方静,言语之间却是让对方担待而已。 汪直人老成精,哪还有不能明白。只是心中早有定计,还有大事要说,也不愿纠缠于此。脸色一沉说道: “即是年幼无知,往后注意也就是了。方老弟!老哥今天过来是有一件喜事与你相商。此事若成,你我都算是这两村百姓的大恩人了!” 方远之虽听他说得如此郑重,但素知此人老奸巨猾,不会有什么好事。也没请他们入内奉茶,眼神假意恳切,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汪直见方远之对自己所说,并不热心,也不以为意。径自说道: “我这汪明孩儿,虽远在大将军府上当差,却一向关心故土百姓的生息。见家乡父老生计艰辛,竭力为大家找了一条大道。此次特意烦请大将军收我精壮入军。大将军体恤民情,同意此请。命我儿回乡组织青壮,入帐下听用。” 汪直很是得意儿子在田府中的地位,沾沾自喜的扫视院中诸人一眼,继续说道: “大将军还感念我等报国之心,特令京城全家戏班,定于初五开始,在我山乡僻野,连演十日,直至元宵佳节,以示殊荣。 说到此处,汪直得意之色更浓。好似自己计谋借势而行,策划天衣无缝,方远之已无力挣脱。轻声咳了两声说道: “大将军高义,我们也不能无所表示。大将军位高权重,对黄白之物,也不会放在心上。我等只能选出最强之人投军,才能以报万一。好在,我们两村祖上都曾从军,立下过战功。后辈儿孙虽无大志,但家传武功,却均未落下。” 说道此时,方远之已有所觉,方静与江流却怡然无知。韩冬与越心馨眼神交汇,相对一笑。两人对这汪直所谋已了然于胸。 果然,只听汪直说道: “想到你我两村一向同气连枝,特来与你商议共襄此举。呵!呵!只是此次名额有限,参军之人还需斟酌。” 说道此处汪直自矜的笑了笑,才继续说道: “我转念一想,不如参考军中选士,设一战擂,力强者录。并以此形成惯例,每年举行,也能振我两村武勇。方老弟!这入得军中,说不准就搏一个封妻荫子,起居八座。你说,到时是不是你我就是这两村的恩人?” 听到这时,方远之已全然明白。这个汪直好生毒辣,说是前来商议,其实就是借田横之力,要将七里乡精壮一网打尽。 不依此事,是为抗命。依得此事,人在军中,众人性命就操于这汪明之手。此事若成,自此以后,七里乡就需以大坪村马首是瞻。 况且,只要这唱戏、摆擂形成惯例,两村集市之争,却也无需再提。人都有向众之心,大坪村如此热闹,人们哪有不蜂涌而至。汪直一箭双雕,确实老辣。 方远之正自沉吟,方静也回过味来。双眉一翘,方远之没有拉住,已冲到汪直面前,单手一指,怒声说道: “什么摆擂不摆擂,说到底,还是一个‘打’字,既是如此,先打过再说。” 汪明先前只是专注于越心馨倾国之貌。这时见方静跃出,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且另有一股飒爽之气。心中不由一动,也走了出来说道: “方家姑娘果然痛快,在下愿与姑娘切磋一二,只是你我二人交手,却需有个明目才好。” 方远之正待上前拦住二人,韩冬脚下微动,一只手已按在其肩上。韩冬劲道连当世名将也慨莫能抗,岂是方远之所能抵挡。 方远之只觉肩上如压山岳,身体动弹不得。心中一阵大惊,早知韩冬气势恢宏,一定是当世高手。却不知仅仅只需支手,自己的力量在他面前,直如蜉蝣撼树。 要知自己在这苏县之内已是有数高手,却真与之搏杀只怕非其一合之敌。心内正在思付,韩冬拦住自己,是何意思。 韩冬已一按即收,阻住方远之就回到原处。与越心馨相视一笑,两人都知彼此所想。心中更是欢喜。 二人同时想到需破此局,首要关节在于确定设擂之处。 全家班虽未曾听过,但汪直说得如此煞有其事,可想而知在越国名气甚大。既是田横下令,戏台搭建在大坪村,已无争议。 摆设擂台却是汪直自作主张,还可争取。汪直老谋深算,不易冲动。而汪明虽武功高深,却先是被越心馨艳光所摄,后又迷醉于方静秀美。 此人性情略显跳脱,可堪利用。正巧汪明受方静言语所激,主动提出比武需有明目。这正是突破的缺口,韩冬才不让方远之插手,使汪直有所察觉。 在韩冬想来,只要设擂之处在七里乡,集市定会越发热闹。汪家之人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至于精壮投军,无非是生死搏杀,以命搏命而已。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要七里乡之人能抱成一团,却也无惧身后蝇营狗苟。 越心馨对设擂之处所想与韩冬一般无二。其后之事,却与韩冬略有不同。 越心馨一国公主,平日对各国之事多有耳闻。田横官拜越国大将军,位在众武将之前。 但上将越月二十年前救过越王越轼,被收为义女,赐姓为越。在越国军中地位,与薛擒虎颇有些相似。武艺战功都在田横之上,位份却在其下。 只是这越月还有公主名号,在军中权势又胜过田横不少。而梁雨蓿当初,是以方静之名投入越月帐下。此事正可借之利用。毕竟同是投军,在何人帐下却不重要。 方静心中气恼,却非莽撞之人。也知此事的关键在于擂台在何处搭建。 回头见越心馨对自己微微点头,眼含鼓励之色,心中大定。开口说道: “既是为设擂之事,就应以胜负而定在何村摆擂!” 汪明正为越心馨露出的浅笑吸引,未曾细想,随口答应道:“正该如此!” 话才出口,忽觉不妥,连忙加上一句:“这是你我两村之事,却不是外人所能参与,这点需事先说明……” 汪明虽只是在田横府中当差,未曾上过战阵,平常之时也常与府中高手切磋。 对自身武功很是自负,来此之前也已知晓。七里乡之人,唯有方远之可堪一战,其余众人并不放在眼中。 只是见到韩冬,心知这人武功更胜方远之,与此人交手,却无把握。 越心馨听得汪明所言,美目流转,看向韩冬。韩冬先是摇头,然后点头。 韩冬在武功一道可称当世大家。只从众人行止之间,已知各人虚实。 以其眼光看来,世间练武之人,分为三个层次。练武之初,先是锻身,其二为合劲,再后为练心。 锻身是为练力强体,拳法有云:一力降十会,一劲破千钧。劲道虽是无形之物,却最是刚猛,身体基础未曾锻实,劲道之刚烈不堪承受。 待得全身劲道合而为一,身体发肤皆能如臂使指。手握草芥,也能将身无劲道之人所持神兵利器一刀两断。这时却是到了肉体所能达到的极限。 此时犹如木桶盛水,水满则溢。需另辟蹊径,跨入练心的层次,才有继续进步的可能。 眼前众人,除方远之与汪明两人进入了合劲层次。其余之人包括方静,都还只是在锻体之中徘徊。 韩冬在军中之时已进入练心之境。被薛擒虎所伤之后,生死之间,更能激发人体潜能。却已进入更深的领域。 刚才先是摇头,表示方静非是汪明对手。其后点头,是指自己能胜过汪明。 越心馨明白韩冬之意,回眸一笑,娉婷而出。汪明只觉满天光彩全汇聚到眼前之人身上,一时忘了继续说话。 越心馨看了看跟在身后的韩冬,对汪明说道:“不知汪公子所言,何人是内何人是外?” 汪明只觉声音悦耳之极,仿佛自天外传来。愣神之间,听到汪直在身后轻咳才明白过来。生怕唐突佳人,压低声线说道: “自然是我们两村之人为内,它处而来之人为外。” 越心馨笑道:“汪公子所言谬也!正如令尊所指,摆下擂台是为国选才。既是选才就应不拘一格,何况我们虽是外来,却早将七里乡当作家乡。并得方大伯首肯,已让我等落户于此。怎么能说我们是外人呢?难道汪公子还惧怕我等几个弱质女子不成……” 汪明见越心馨言语转折之间,宛若莺啼。自觉不能在此柔弱佳人面前,有所示弱。急声说道: “姑娘所言倒也有理,让你们参加就是了。我等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勇往直前,却是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 见到站在越心馨身侧的韩冬,心内一阵妒忌。后面的话语有着对韩冬挑衅的意味。 越心馨侧身对韩冬笑笑,对着他伸了伸自己粉红的舌头,这是她与方静平日安抚对方的小伎俩。这才回身对汪明正色的说道: “我这仆人,自侍勇力,平时却总是不听招呼。汪公子世之豪杰,不如你帮我教训一下。也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到了此时,越心馨不知不觉之间,已将汪明逼进了死角。汪明把心一横,不顾汪直在后咳嗽不停,回答道: “就依姑娘所言,只是比武切磋,贵仆如有损伤,还请姑娘恕罪。” 越心馨盈盈一笑说道:“公子放心,他这人皮粗肉糙,受伤也不碍事!” 话语之中针对韩冬,好似伴侣之间的玩笑,更是让汪明心如火焚,恨不能即刻就将韩冬击倒。 汪直见汪明没有按原计划行事,并不十分在意。据他所知,自家儿子的武功已进入战将层次,就是在将军府中也罕逢敌手。 却是不信在这穷乡僻野,还有人能与之相抗。此次田横允其回家召集乡勇,也是看中了他的武功。 双方再无二话,两人分立院内空地两侧。雪花飘飞而下,院中已是一片白色。 汪明站立场中异常慎重,他心知对面之人气势雄浑,应是难得一见的高手,此战需格外小心。他从未上过战场,未曾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搏杀,感觉却是稍钝。 面对韩冬,不需高手,只要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卒,对韩冬所散发的一丝杀气,也会感到惊惧。这是从灵魂深处渗透出的威压。 越心馨对韩冬轻吐一口气息,韩冬点点头,已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不是此人对手。而是需要自己以雷霆万钧之势轻取对手,震慑才是此战关键。 韩冬微一侧步,伸出右手,向汪明一招,示意他先出手。韩冬手掌极为宽大,有如玉石雕刻而成,隐含擎天的威势。 手掌微动,中指一曲,拇指轻压,好似意以弹指而退强敌。在飞雪之中,神情说不出的闲适洒脱。 汪明不由心中一喜,武功教技最忌轻忽大意,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此人托大,却是正合心意。心念一转,脚下猛然蹬地,借着风雪之势已扑到韩冬身前。 见到依然不动如山的韩冬,右拳顺势一击。在汪明心中,这一拳仿佛借天地之威,气满神足,劲道弥漫,两人之间的雪花都被引动。豁然是自己平生以来最凌厉的一拳。 看到这一拳,旁观的方远之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若是自己在场中,除了暂避锋芒,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汪明能得大将军田横信重,确有其道理,只此一拳已能与一流战将相媲美。 拳锋未至,杀机已然将韩冬身遭笼罩。 韩冬脸上笑容依旧,拳风将他额头几缕头发吹动。手上中指一弹,正中如流星飞射而来的拳锋。 嘭!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声音在院内震荡。 汪明自得的神情还未消散,迅捷前扑的身体,肉眼可视,在空中沉凝一瞬,倏然向后抛飞。满脸惊骇才驱散了满脸自得之色。 弹指而惊雷,让场中一片肃然。颠覆自身理念的结果,使最喜热闹的方静也忘记了喝彩。 汪明身体贴着墙壁缓缓滑下。 韩冬依然保持交手之前的姿态。飘飞的雪花仿佛也被他这一指所震慑,只是在他身边旋转,却不愿掉落在他身上。 汪明站起身,恨恨的瞪了韩冬一眼。 “走!” 正文 9、大黑 一指弹飞汪明,惊走汪直众人。韩冬与越心馨相视一笑。对院中所有人震惊的神情不以为意。 韩冬天性洒脱,随性随情。就是天地倒转也不能动其心神分毫。对众人震撼之事,只如弹去身上一粒尘土。 越心馨平日多见权臣猛将之间尔虞我诈,覆雨翻云。对两村的集市之争,并没有放在心上。 越心馨见方远之在汪直等人离开之后,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才将梁雨蓿借方静之名,托于越月帐下之事说明。听闻此事,众人心中再无疑虑。 瑟瑟冬日晚,难耐此夕寒。见天色不早,向方远之告辞之时,方远之让三人年节定要一起过来。 临去之前,见小黑犬依偎在虎妞怀里。依然霸占吃奶的最好位置,暖洋洋的打着饱嗝。半睁着眼睛看了越心馨一眼,好似对自己的前途若有所觉。 黑犬刚刚出生实在太小,需断奶之后才能抱离。而越心馨也正经历与世上最亲之人分别的痛苦,极能体会这种生离的感觉。 以己度之,她也不愿现在就将它抱走,只能先放养在方远之家中。 三人出门踏雪而行,顺着小河向家走去。江流赶紧跟在方静身后。 雪花依然飘落,韩冬打着伞与越心馨并排走在前面。经过村户人家时,脚踩雪地的声音惊醒了屋中护家之犬,一时间鸡犬之声相闻。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走在身后的方静只觉此情此景与两人的背影无比契合。 这让方静心中更是担忧韩冬与越心馨之事难成。又对韩冬身份怀疑之心萦绕不休。 这在战场之后救下的男子,武功既然如此高强,应是有名有姓之人,却从没听说过。 而且能将韩冬射杀之人,只怕更加厉害。却是不知,招惹的是福是祸。心中有事,方静越走越慢,江流陪在身边,却不敢打扰。 越心馨方才劳动一番心力,将汪明玩弄于股掌之间,情绪略微振奋。特别是见过黑犬之后,心情舒畅了不少。 一路小声对韩冬说着什么,韩冬不住微微颔首。 走到离家不远处,越心馨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说道:“小静!却是忘了一件事情!” 正自寻思的方静,乍听此言,一片茫然的看着越心馨无暇的笑脸。心里还道,刚才之事还有什么后患不成。 越心馨见方静一脸茫然,只得自己说道:“小黑犬的名字忘记问方大伯了!” 正担心出了什么大事的方静,闻言松了口气。愠怒的说道: “就这点事,也值得您大惊小怪的。即是大伯给了你,名字就由得你起!” 越心馨对方静俏皮的伸了伸粉红娇嫩的舌头,这是两人平息对方恼怒的惯常伎俩。见到方静回了个鬼脸,看向停下等着自己的韩冬。 越心馨询问的眼神柔情似水,韩冬正待摇头表示由她自己起。一个名字忽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拿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随手写道:“大黑!” 回到家中,韩冬为两人烧水洗漱不提。他每天夜晚总会在小河边练功,总是亥时方回。今天也不例外。 练完功回家,走到门口,已知方静就在墙后。韩冬却是明白,方静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方静平日极是落落大方,需避开越心馨的话语应与之有关。念头闪电一般在脑中晃过,难道她想…… 看见韩冬推门进来,站立在雪中的方静沉思良久,这才长叹说道:“一定不要做伤害心馨之事……” 见到韩冬异常郑重的点头,这才悠悠一叹,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方静也知道,只要韩冬点头,那就是沧海桑田他也一定会办到,其余的话也不必再说。 众人在方远之家过了一个年节。越心馨等人虽心有挂念,在欢悦的气氛中倒也不太难过。 初一清晨,收到梁雨蓿托人带回的信件,更是让两女有喜出望外的感觉。 梁雨蓿在信中,只是简单告知自己的近况。跟在越月身边,倒是无人胆敢冒犯。她也心焦父亲等人的消息,来信之中也隐含此意。 大雪初晴,已是初三午后。汪直虽巨奸油滑,倒还是信人。派人送来两封请柬,书中不提摆擂之事,只是相请众人,初五至大坪村看戏。 前事过后,方远之深知韩冬与越心馨二人的能力。接到请柬赶紧过来相商。 走进院中,正见到站立在屋檐下的韩冬。目光注视之处,越心馨与方静在院内空地上,高兴的堆着雪人。 看到方远之进门,二女也停止了嬉戏。在韩冬端来的水盆净过手,方才在堂中落座。 越心馨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韩冬,见韩冬示意让自己来讲,嗔怪的扫了他一眼。也不等方远之开口,轻声说道: “汪家父子上次算计不成,此次应会暂时消停,全力办成全家班之事。请我们前去,也只是以自己之心揣测他人,担心有人破坏此事而已。” 看韩冬微微点头,知道自己与其所想一致。这才继续说道: “毕竟让我们处于明处,他也能安心不少。我们只管放心过去。只是方家大伯如果有意设擂,却需防他来破坏。” 方远之听到之后,连连点头。对越心馨的分析很是认同,见越心馨说完。便开口说道: “年前汪直所说,让江流等人传了出去,村中青壮都非常意动。私下联络准备设擂投军之事,只怕真需筹措此事了。还要烦请心小姐帮忙拿个章程才好!” 方远之已对越心馨玲珑七窍之心极为信服,言辞之间满是恳切之意。 越心馨转头对方静小声说了几句。听完,方静笑着说道: “大伯放心,前日心馨已给雨蓿去信。村中若有人愿意从军,可以到上将军越月帐下。这点倒不需大伯烦恼,只管组织人员就好!只需注意方静是在上将军麾下!” 说完自己也觉有趣,一阵大笑。方远之这才心安而去。 大雪之后,连晴数日,正合村民们新春节庆之后走亲访友。 初五一早,方静就将越心馨拉上了韩冬驾好的牛车。车行到方远之家,方静两个侄儿早欢天喜地等候在门口。 将两小接上牛车,方远之带着两个儿子,与江流一干青壮,跟着牛车向大坪村而去。 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七里乡雪后正是这般风景。迎着暖暖的朝阳,众人一路兴致颇高。 走在车外的方远之,不时遇到同去大坪看戏的相熟之人。汪直的计谋到底借势而行,结果不会太差。 两村相距不远,谈笑之间就到了大坪村。 戏台搭建在汪直家门前。一块大大的空地上,人流涌动。戏台两旁应景插上的几面彩旗,迎风飞舞。 年节刚过,加之乡野之中最喜热闹,人人都笑逐颜开。小商小贩借此机会,也小赚了一把。 汪家考虑的异常周全,正对戏台架起高台,整齐的摆放两排太师椅。这是预留给贵宾的座次。 高台左右,早已挤满了看戏的人群。贴近戏台都已经有人用小凳占住了位置。 汪直亲自迎候众人,迎接的人中,却没有看见汪明的身影。 汪直看见众人,连声抱歉,说道: “方老弟大驾光临,不曾远迎,却是我的不是了。不过我可是为你在高台之上留了两个座次。为了此事,可是得罪了县爷,这才从其随员位置中克扣出来。” 迎来送往之人很多,汪直说完,让身边之人为方远之领路,又去招呼别人。 越心馨见方远之神情略微扭捏,已知他心中所想。这么多人,只有两个位置,却是不好分配。主动说道: “不碍事,方大伯带两个孩子上去就好,我与方静到前面找个位置!” 也不多说拉着方静,随韩冬向人群而去,江流赶紧跟上。人群之中多有议论全家班之事,三人这才明白,这全家班的来历。 越洛之地流传一类戏种,很受两国上下的喜爱。全家班于五年之前创立,班内之人个个样貌不俗,唱作具佳。 全家班成立之初,得越国四王子越慕照拂,在越国大都南京一唱而红。近几年来,游走于越洛两国之间,很是受人追捧。 班主全凝霜花容月貌,歌舞双绝,向被称为越洛第一美人。 据传四王子乃其入幕之宾,等闲之辈也不敢招惹。乡野之中,口口相传,反让全家班闯下一个大大的名头。 三人紧随韩冬而行,韩冬若有所感,向人群之中走去。待到四人站定,却是已到了场内中央。 场地之上,不说人山人海,但也是摩肩接踵。只是在这里却奇异的空出一块,人群只在周围拥挤,却不过来。 空地之上只站一人,此人只比韩冬稍矮。一身灰布长衫,脸型削瘦更显轮廓分明。双眼闭合之间,犹如闪电。全身骨节极为宽大,宛如精铁浇铸而成。 身后斜挎一长条布袋,约有丈二长短。虽只是随意静立,满身肃杀之气,如一杆迎风招展的铁血大旗。 在他左右,还有十数条昂藏大汉隐于人群周围。人群为其气势所慑,不敢离他太近。 四人刚一走近,灰衣人回头望来。眼光之下,越心馨、方静及江流三人只觉,这本是初春寒流之时,此人目光却仿佛蕴含滔天的热能,让人全身都有发烫之感。 灰衣人扫过三人之后,虽惊于越心馨绝美面容,目光却还是在韩冬身上留驻。 韩冬缓步向前,走到其身边方才停下。视线落在此人身上,也是再不挪目。 离两人最近的越心馨三人,只觉周围空气一阵翻涌,自己仿佛处在波涛之中,身体好似也无法站稳。 灰衣人略一思付,倏然开口问道:“汉国刘震东?” 声音不大,却如金铁交鸣,在这嘈杂之中,清晰的传入众人耳中。 韩冬微笑摇头,灰衣人露出探寻的神情。越心馨咬牙走前一步,韩冬见状伸手扶住,这才让她轻舒了一口气。 越心馨知道灰衣人所问之人,稍微垫脚在韩冬耳边一阵细语。 灰衣人所言之人,乃汉国斩马刀刘震东,与越月等人同为夏州十大名将。 十大名将之中,汉、魏、洛各占其二,也正是夏州最强大的三个国家。 此人见韩冬气势不在自己之下,武功应与自己为同一级数,这才误以为是与其年岁相仿的刘震东。 斩马刀刘震东、铁枪燕长虹两人在十大名将之中年纪最轻,还不到而立之年。 灰衣人言语中直指刘震东,可见其自视甚高,应也是十大名将中人。 越心馨按其衣着装扮,略一寻思,已知此人应是洛国十大名将之一的铁枪燕长虹。只是不知这洛国大将来这越国乡间何事。 越心馨话声虽小,却是逃不过这燕长虹灵敏的五官。 燕长虹见自己猜测有误,也不以为意。夏州武风盛行,乡野之中,卧虎藏龙之人常有。只是此次还有要事,却不宜闹出动静,只能按下心中跃跃欲试之意。 韩冬苏醒之后,武功见识依然牢植于心,前程过往却忘了个一干二净。所见之人在他眼中无有抗手,今天见到燕长虹,却是觉此人强大远胜所见之人。 练武之人,气血极为旺盛。见到高手总有猎奇之心,极欲与之交手一番。 两人各有所想,忽听到身后响锣开道,金鼓齐鸣,却是县爷驾到,与民同乐而来。 高台之上人已坐满,当中首座却是一位英俊青年。青年身着锦衣,气宇轩昂,眼光扫过之处,带着满脸和煦。神情顾盼之间,尽显雍容华贵。 身旁中年之人一身官服,正是苏县父母。一县之长此时颔首倾听锦衣青年说话,一副敬上的姿态。 汪直在安排坐次时,应不知还有锦衣青年要来。且此人前呼后拥,随员众多。只得将已安坐高台的乡绅族老请下。 看其满脸汗水,不住赔礼作揖。离座之人面露忿忿,还有数人拂袖而去,可知为此事得罪人不少。 主宾落座,戏台之上,锣鼓声起,幕布缓缓拉开,大戏开场。 正文 10、师门 燕长虹见戏场开锣,看了韩冬一眼,向戏台之后走去。隐在人群之中一众大汉也假意人潮拥挤,跟随而去。 韩冬看了看越心馨,两人心思相通。却觉手中一紧,知是她不愿让自己跟去。笑着摇摇头,表示无妨。 越心馨这才松手,只是眼光之中满是关切。 韩冬不紧不慢跟在燕长虹身后。身遭之人却觉一道柔劲袭来,人群不由分开一条道路。 只是片刻,两人已出了人群,站到了戏台之后。戏台后是汪直房屋的角门,可以直达后院。 戏班之人上装、登台都是由此而过。见二人神态自若的行来,也无人理会。 二人到了后院,院子应是刚刚翻修过,树木很少,显得很是宽阔。 一栋独立的小楼掩隐在几棵绿树之中,这是戏班休憩上装之处。早有几名护卫过来拦住两人。 燕长虹回头看了看韩冬,毫不避讳。掏出一块玉佩,护卫只是一见,立刻退下。 两人在院中静立片刻,燕长虹应是在等什么人。 虽然这燕长虹不知为何而来,但其行踪隐秘,也能猜测他身有要事,应是不愿交手。 韩冬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可堪一试的对手,却是不愿错过。 不知不觉之间,跟随燕长虹的一众大汉已将韩冬围住。 韩冬也不介意,眼内满是战意的看了看燕长虹。见他还是没有表示,这才右脚一抬,稳稳跺在地面之上。 脚面与地面接触,发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声音。就如一团柔软的丝绸从高处掉落下来。 两相交触,一道激烈无比的震波却自地下向四周传导。 仿佛大地震颤,围住韩冬的一众大汉如喝醉一般,站立不稳,身体在原地不住摇晃。众人眼光之中如见鬼神。 到了此时,燕长虹刚毅的脸色微变。他也知道,韩冬这一脚所蕴含的劲道,以及在掌控之间所需要的精准。在他心中对韩冬的重视又提高了不少。 院中动静不小,小楼之中,传出一道女子的声音: “是师兄到了吗?东西也带过来了吧?快进来帮忙!” 小楼之中传出的声音只是随意而言,却如在耳边倾诉一般,极为悦耳,真让人有绕梁三日的感觉。 韩冬听到这个声音后,心中战意更浓。先前只知楼中有一女子,应身具武功。在听过声音后,已知就是这名女子武功,都进入了合劲层次。 这是韩冬所见第一个女性高手,然而真正让韩冬兴奋的是,随着声音显露出来的另一个人。 韩冬从死亡线上挣扎而出之后,身体机能极度开发。失去了说话能力,却让他六感更加敏锐。 在女子未曾说话之时,他只察觉楼中女子。待女子说话,声音在空气中震荡,才发现楼中还有一人。 此人在韩冬的感觉之中,气势冲天而起,比燕长虹更加惊人。让韩冬都有心惊的感觉。可想而知,应是比燕长虹还强的高手。 难怪燕长虹见韩冬跟着进来,被其看见联络之事后,却是一点也不介意。 原来在这小小的乡间寒舍之中,加上燕长虹共有三位高手隐藏在此。在燕长虹想来,三人携手想要将谁留下,天下间只怕无人能够逃脱。 在韩冬心中从来没有过后退的念头,永远只有摧坚拔锐,遇强更强。 就算知道这三人已能威胁到自己,也毫不犹豫跟着燕长虹走了进去。只是凝神静气,将自身调节到最佳状态。 才到门口,房内传来一道极其细微的男子语音。细密之处几不可闻,却仿佛自天外而来,隐含凛人的气息。 “这次让长虹过来,却有点莽撞。只是这人干系甚大,且不说其身份尊贵,虽是灭国之人,但也可说是货真价实的一国之君。” 声音之人仿佛自言自语,心情应是有患得患失之感。稍一沉吟,接着说道: “如只是这样,我也不会太过重视。令长虹取来那株千年老参,星夜兼程赶到,也要救这人的性命。” 说话之人心情略显激动,正需旁人肯定之时。极为悦耳的女声适时响起:“爹爹,这是为何?” “我三十六年前离开师门,却再也没回去过。不是不愿回去,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径。师傅在我六岁之时把我带入师门,现在我也是已过知天命的年岁,一晃四十五年。哎!不知道你师祖怎么样了,我想见见他老人家……” 此人应有五十多岁,说起自己师傅,那股孺慕之情却溢于言表。 韩冬本仔细听闻房内的说话,当此人说道“六岁”,“师门”之时,在心中泛起一阵涟漪,隐约之间,觉得这些话语似与自己有关,却实在不知是何关系。 房内之人感官敏锐之极,韩冬心中只是一跳,这人已有所觉,“咦”了一声,声音提高一线,说道: “想不到这乡野之中,还隐藏真龙。不知是哪位高人,长虹!快请进来让为师见见!” 韩冬缓步而来,已是凝神敛息。常人若是目光不见,绝不会感到这里还有一个人。这人却能感知韩冬武功深浅,当世绝顶高手之中应有其一席之地。 韩冬听到房内之人的话语,心中战意越发沉凝,融为一点,压抑在心底深处。只等交手之时,猛然爆发。 燕长虹也是惊奇的看了韩冬一眼,在他心中,师傅武功已至不可测之境。眼前之人,能安稳走到门口才被发现,这是以往从未有过之事。 而自己就是相信师傅武功,才带着韩冬走到门口,也没给屋内之人打过招呼。 韩冬在他心中的等级又提高了不少。 燕长虹推开虚掩的房门,很是素雅的房间,不大。四处能见翻新的痕迹,应是专为戏班修缮过。屋内出乎韩冬意料,有三个人。 一位葛色长衫的男子站在床前,正为躺在床上另一男子针灸。 葛衫男子,束发道簪,脸型古拙,色泽如玉。举动之间意蕴隽永,神采奕奕的双眼望过来,带着一股飘逸的气息。 只从外表,实在看不出其年龄。韩冬面对此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之感,一股如同在梦中见过的熟悉油然而生。 这人身边站着一名年轻女子,一身白衣如雪。虽满面寒霜,却无损其倾城之貌。女子只是安静站在那儿,带着一股雪中寒梅,冷对风霜的气质。 床上躺着之人,气息全无,难怪韩冬站在门外也没有察觉。 女子应是燕长虹的师妹,葛衫男子就是两人的师傅了。 葛衫男子看着韩冬,眼神之中露出欣赏之意。开口说道: “小兄弟是我所见过,最是出色之人。只在这般年纪,武功就已登峰造极。只怕世间难有抗手。老夫全念师,不知尊姓大名,可否赐教?” 全念师话一出口,燕长虹与白衣女子,脸色齐齐一变。在两人心中,全念师就如神人一般。追星拿月也不在话下,平日畅谈天下英雄,只有寥寥数人在其眼中。 就是对自己两人,虽得意其资质天赋不凡,却也是贬多褒少,多指不足之处。现在却对乡野之中偶遇的青年如此推崇。 韩冬虽是率性之人,却非无礼之辈。微一颔首,脚尖在地上写道: “在下韩冬,只是见燕兄武功高强,见猎起心才跟随而来,并无他意!” 整个房间地面之上,铺设水磨石砖,光滑平整。在韩冬脚下却如平常沙土一般。字迹圆润,如琢如磨。 字如其人,见此字体,全念师眼神之中更露喜色。已知韩冬只是说话不便,其余与常人无异。点头说道: “韩小兄已是武道翘楚,只怕就是老夫也有不如。武功一道,最忌闭门造车。不经生死一线的搏杀,也不可能登临绝顶。小兄弟也应是久历战阵之人,恕老夫孤陋寡闻,却是没有听说过。难道兄弟就是本地之人,从来没有离开这乡土之地?” 韩冬脚下一抹,地上光滑如新,字迹已去,从又写道:“生死之间,为人所救,前尘往事,却记不清了。” 前番地上写字,视砖石如沙土。燕长虹自认不论笔力如何,自己也能办到。 但韩冬此刻脚下只是随意一抹,就将刻字的砖石抹平。只怕自己力有未逮,极难如他一般举重若轻。 全念师见到地下所写,长叹一声道: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兄弟是有福之人,机缘之下,一切都会明白。说到这里,还需向小兄弟言明。我们三人到此,是有一件要紧之事,比武却需要压后。此事罢了,我们在洛国大都静候小兄弟大驾。到那时,再与你交手一番,却是无碍了。” 韩冬本是见猎起心,发现对方确实有事,不愿动手,也没有再提此事。见躺在床上之人生死难辨,想到越心馨的医术。又在地上写到: “在下有一同伴,医术甚高,可以请来为病人诊治一番。” 人与人之间非常玄妙,韩冬只觉对方可亲,愿请越心馨帮忙过来医治。全念师也对韩冬有亲近之意。只是关系重大,不便让他人得知。连连摇头,坦言道: “小兄弟有所不知,床上之人,虽是亡国之人,却也可说是一国之君。身份不宜让人知道。” 见韩冬点头,又继续说道: “小女凝霜在汉水救下他之后,发现他身受重伤,加之寒气入体,命悬一线。这才让小徒长虹快马取来救命之药。” 韩冬看了那女子一眼,原来此女就是全家班之主全凝霜。花容月貌不在越心馨之下,确实当的起越洛第一美人之称。 全念师说到此处,本待住口不提。见韩冬面相坚毅,鼻梁如柱应是重信之人,亲近之意徒生,又接着说道: “且此人身上伤口,与老夫师门一件独门兵器有关。老夫正需找到师门拜谒,也望此人醒来,告知持此兵器之人的下落,借此找到师门。” 两人说到此处,目光却猛然对视一眼。同时望向窗外,五支响箭在空中飞过,尖啸之声传来。 唱戏的场中,传来人声鼎沸的声音。却似有被大队人马围住的意味。 韩冬担心越心馨的安全,正要向全念师告辞,去找越心馨。院子墙外已经传来整齐如大军行进的脚步声。 韩东心中一动,难道是军兵前来擒拿这洛国大将燕长虹了吗? 正文 11、弩阵 屋内之人具是当世高手,对大军围困并不十分在意。却各自揣测为何大军到此之后,自己才能发觉。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道嘹亮的声音: “本将田正,奉田大将军之令,前来抓捕敌国奸细,乡民们却是不须惊慌,只需待在原地。院中之人立即出来验明正身,否则以通敌论处。” 说话之人,声音极为高亢,而又气息绵长。武功应是不弱,虽不如燕长虹一流,比之汪明之辈要强上不少。 四人听到此言,都无表示。只有全凝霜神情之间略有所动,应是认识此人。 韩冬心中记挂越心馨等人的安危,急切之间,不及告辞,身影一转向外奔去。 燕长虹正自思索,难道是自己身份暴露,引来大军。在燕长虹看来被大军围困,已不只一次,虽不能视为闲庭信步,心中却也不惧。 况且自己当世名将,绝非浪得虚名。来此之前,早就安排好临机接应之人。只需里应外合,脱身却是不难。 思付至此,见韩冬一声不发就要离开。在燕长虹想来,师傅所言涉及辛密,就此将其放走,心极是不甘。 且这韩冬身份不明,此人一到,大军接踵而至。或许越军就是此人引来。心思急转之间,决心要将此人留下。也是大步一跨,紧随韩冬到了院中。 院中开阔,燕长虹右手在身后只是一扯,如风卷大旗,长型布袋之中奇长兵刃,已握在手中。 枪长丈二,粗如鹅卵,整只长枪都以精铁锻造而成,正是燕长虹仗以成名的铁枪。 长枪在手,气势暴涨,如十日横空,烨烨生辉。 燕长虹一声轻喝:“莫走!” 枪身微颤之间,精铁枪头带着细密的啸声向韩冬袭来。 只一瞬间,长枪如贯日之箭,已将韩冬身影笼罩。 感受到身后长枪凝聚起如夏日一般的热量,背部肌肉一阵跳动。这是久经杀阵的老卒极为敏感的神经在自发调整,以躲避针对自己的杀气。 韩冬心中一叹,在这大军围困之时,先前所求之事,却在自己极不情愿的一刻发生。 顺着狂暴而来的杀气,韩冬身形斜斜一倾,如秋风之中的落叶,随着长枪激发的劲道飘飞。身影闪动之间,已将戏班随意摆放的一把木头假刀提在手中。 燕长虹不待韩冬转身,长枪连刺,风雷之声激荡不休。 枪乃百兵之王,最是刚猛无双。燕长虹手中之枪,长有丈二,正是猛将铁骑在战阵之上,持以冲锋陷阵所用。 长枪在施展开来之后,直如大漠风沙,间不容发,无止无休。劲道弥漫翻涌之间,铁枪之威,锋芒毕露。 以韩冬之能也无暇转身,不停向前急行,暂避其锋。 院中虽然宽阔,却总有尽头。两人兔起鹘落,转眼之间,韩冬已被逼到了墙边。 燕长虹如影随形,长枪无有一丝迟涩,枪锋笼罩的空间之内,劲道如丝,更显稠密。 攻势如潮之中,燕长虹欲借这将韩冬逼到墙边的机会,就此结束这次战斗。 时间稍纵即逝,只要韩冬身形略微迟缓,精铁枪头就会与其身体接触。血肉之躯怎也挡不住这刚猛无铸的长枪。 越是生死关头,韩冬心中越发冰凉如雪。手中木刀震颤中发出细不可闻的嗡鸣,不堪重负的木质,从外部开始已如沙子般崩溃。 不待木刀全然崩溃,韩冬手腕翻动间,木刀划过一道玄奥的弧线。如穿行在惊涛骇浪之间的海燕,破开了长枪密织的束缚。 双方兵刃第一次接触,木刀顺着枪身滑过。无坚不摧的劲道,在兵刃接触的方寸之间震荡。极是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只是瞬间,木刀化为粉尘,随风飘落。 韩冬木刀所携劲道如长河之水,汹涌而下,燕长虹长枪受阻,身形一滞,神情转眼之间变的极其惊愕。 在他眼前,韩冬身体与墙面接触之中,砖石无声的化为沙粒掉落。眨眼之间,身形已从墙面一穿而过。坚固的墙面上留下一个无比平滑的人形洞口。 韩冬依然没有转身。在他身前二十余步,全身甲胄的越国弩士列成军阵,已将整个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柔和冬日之下,只觉满眼银甲闪亮,刀枪耸立如林。弩弓箭头似子夜繁星,散发冰冷寒光。 越国能在洛、魏两大强国之间得享安逸。其一为夏州水战无敌,其二就是这些名闻天下的弩兵战阵。 越国弩弓射距远,速率极快,百步之内可洞穿重甲。结成战阵之后,就是在平原旷野,铁甲骑兵也会望而却步。 弩兵身后,一队身着重甲的骑士默然而立。 当先一人坐于一匹纯色白马之上,身上雪亮银铠反射刺目的阳光,挑绣了银线的白色披风迎风飘动。 此人头盔面罩虽然放下,但韩冬目光何等敏锐,只从其露出的双眼,已知这人年岁不大,正是高台之上首座之人,此人应是田正无疑。 白马之人身侧一骑,全身甲胄看不见面容。有过目不忘之能的韩冬却是知道,这是汪明。 韩冬目光只是一扫,已知大军足有三千人马。田正能让这三千之众隐形潜伏,到此时方才结阵而出。此人领兵之才,确实不可轻忽。 所有官兵正严阵以待之时,只觉眼中一晃,韩冬倏然穿过院墙出现在众人面前。在他面前,坚固的院墙恍如无形之物。 瞬间,场上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震。暗自猜测难道世间真有穿墙仙术不成。 指挥之人也为眼前之事所慑,暂忘了下达指令。一时间,全场一片沉寂。 大军潜行而来,将整个观戏的场地也包围起来。戏班早就停止了表演,场中所有人都待在原地,注视着韩冬现身的方向。 韩冬游目全场,已见到越心馨等人站在人群之中,却是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越心馨等人见他被弩阵所指,神情异常焦虑。只是相隔甚远,无法传递信息。 对韩冬来说,她们的安危最是要紧。就是自己已被弩阵所指,心中挂念的也只有她们。 正自寻思之间,见到全念师带着燕长虹、全凝霜从韩冬开出的人形洞口鱼贯而出。却没有带上那躺在床上之人,应是不便移动,还躺在房间之内。 全念师三人目不斜视,站立一旁,与韩冬所站之处泾渭分明。他们与韩冬现在是敌友难辩,也不愿站到一起。 “一,二,三……四!就你们四人吗?燕长虹!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缚。看来十大名将也不过如此,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跨乘在白马之上的田正,气势非凡,用手中长戟指着燕长虹略显得意的说道。 燕长虹手中提着那把长枪,哈哈笑道:“原来是田大将军当面,你觉得就凭这些兵丁能抓住我吗?” 军中最重品秩,越国大将军只有田横一人。大将军与将军虽只一字之差,却是天地之别。 田正若敢当众受之,只怕非是诟病两句所能了结。逾越之罪随时都能加之其身。如若不受,却是在战阵之中弱了自家气势。 燕长虹甫一说话,就如战场用兵,奇兵突起,直击要害。 这二虽人以往不曾相识,但同属夏州后起之秀,应是相互听说过对方。田正声名不如燕长虹,早就不满其年岁与自己相当,就跻身十大名将。 而燕长虹自视甚高,却是对这不属顶尖战将的田正瞧不上眼。两人只一见面,一番唇枪舌剑,都极尽揶揄调侃之意。 田正对燕长虹所言,神情毫无变化,扬声大笑说道: “却是让你失望了,大将军正是家父,子承父业,世人只会赞我志向远大。闲话少说,这里有我五百铁甲重骑,另有这三千弩士结成的战阵。还不束手,难道你认为还逃得掉吗?我现在却只是关心,你身边全大家该如何处置!” 田正只是一句‘家父’已将燕长虹之语挡住。口中虽依然威慑燕长虹,眼神却已直直看向全凝霜,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之意。 燕长虹一击落空,哑然之时。田正转对全凝霜说道: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全班主,这里通外国之罪一旦坐实,只怕您只有到监牢之中去歌舞一番了!啧!啧!啧!花朵儿一般的美人,去了那种地方,哎!这可如何是好……” 田正自知武功与燕长虹相比,尚差一线。但此时手握大军傍身,自觉太阿在握,直觉意气风发,不禁有飘飘然之感。话语之中隐隐有挑逗全凝霜的意味。 他与全凝霜本就相识,并对之有少艾之情。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好事难成。虽不能说是因爱生恨,却也心生嫉恨。 此次接到线报,率大军飞速而至,也是与全凝霜有关,欲以此事在心上人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如能就此挟恩而得偿所愿,也未尝不可。 两人说话间都暗运劲道,声如雷震,场中清晰可闻。看戏之人本觉好好的戏被打断,很是不满。现在看到几个人的表演,却暗自觉得不虚此行。 全凝霜面容之色依然不变,只是嘴角隐露一丝笑意,好似对田正所言,不以为然暗自好笑。 这让其本来寒梅傲霜的美态,加上这丝笑意,更增一股冰雪融化后的娇美。 田正一时看得痴了,全场倏然安静下来。不想戏台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二胡声音。此刻正是场中沉寂之时,二胡之声突如其来,全场之人都是一震。 被打扰欣赏美态的田正,在听到二胡之声后,脸色很是古怪。眼神不再盯在全凝霜身上,扭转战马,看向戏台之上。 从戏台两边乐师所坐之处,走出一个人来。 正文 12、痴情 汪家房屋坐北朝南,搭建的戏台正面也是面朝南方。而韩冬破开的墙洞却是处在戏台之西。 幕后走出之人向西站定,面对正是全凝霜所站之处。 此人虽一身乐师的打扮,衣着甚是平常。但五官极为精致,身形挺拔之至,站立在戏台之上,有如临风玉树一般。 场上之人,均觉这人实在俊美,本来看见全凝霜窈窕仙姿,已觉世间难寻。若是此人装扮成女子,只怕并不会弱与全凝霜。 田正看见此人,赶紧抛身下马,紧走几步,伏声拜道:“不知四王子在此,末将多有冒犯,请四王子恕罪!” 原来此人正是民间传闻与全凝霜有染的四王子越慕。 越王春秋已高,太子之位也未定下。情形却与魏国稍有不同,有条件争夺太子之位的只有两人。分别为大王子越蕴与四王子越慕。 二子之中,越王最喜越慕,本有意立其为太子。正准备册封之时,越慕与全凝霜之间的艳闻,在越国上下流传开来。 越王特意询问越慕,才知确有其事。全凝霜虽在越洛两国名气甚大,但在一国之君眼中,也只是出身低贱的戏子。 若是让此女成为太子储秀,却是让整个越国王室蒙羞之事。越王震怒,这才将太子之位空悬。 大将军田横属于大王子一系。越慕与全凝霜之事流传极广,也与他们推波助澜,四处宣扬有关。此事也是为诋毁越慕形象,增加大王子登位的希望。 掌军之人中,越慕却是与越月交好。两人都是真性率真之人,身居高位,却对权势并不上心。也因如此,并非亲生姐弟的二人,最是亲密。 越王将太子之位悬空之时,越慕曾有明言,若需为了王位而放弃心爱之人,王位不要也罢。越王怒其不争,令他闭门思过。 不想越慕确实是痴情之人,竟随全家班到了这乡野之处。还登台充作乐师。 田正面上虽极为恭敬,心中却是大喜。越王本就不喜越慕与全凝霜交往。如果越慕在此充作乐师之事一经传出,越王一怒之下,只怕太子之争可以尘埃落定了。 此人虽武功未达顶尖,但心思极其灵巧。听到二胡之声,转念之间,已知今天想要挟全凝霜之事,已无可能。 却还是在场中所有人面前,大礼参拜越慕,也是想将越慕的身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欲借悠悠众口,将此事流传出去。 要知人心最喜猎奇,越是罕见之事越有兴趣知道。且流言蜚语传播最速,此事再经捕风捉影一番,等到得越王耳中,会更是不堪。 越慕微微一笑,虽其目光所视,只有站在院墙边的全凝霜一人。但接触到这目光的场中之人,心中都是一暖。 乡野小民从未见过如此贵人,伏拜之人参差不齐,只是此刻也无人苛责。 “凝霜!过来!”越慕没有理会田正的拜见,招手向全凝霜说道。 两人之间相隔甚远,越慕身前是看戏的数千百姓。全凝霜之前横溢越军弩阵。 越慕也未曾刻意提气扬声,但浑厚的声音却传遍全场,相距最远的韩冬等人也能听得清楚。 韩冬虽身处危局,心中却是一动。今天所见之人,全是出类拔萃之辈。暗自叹到,原来这世上,人才灿若繁星。 且不说那燕长虹未及而立已跻身十大名将。汉国刘震东虽未见面,但能与燕长虹齐名,并称一时瑜亮,也绝非等闲之辈。 田正武功稍逊,其临机应变率军之才,却也不可多得。全凝霜虽是女子之身,以韩冬眼力,其武功也不在燕长虹之下。 更不说这四王子越慕,虽是天潢贵胄,只观其行止之间,也能断定一身武功,已是燕长虹层次的高手。 韩冬暗自思付,却也时刻关注燕长虹,他知燕长虹一定有脱身之法,且那个机会也只是转瞬之间。而燕长虹脱身之时,也是自己最好的时机。 脱身倒是不难,不牵扯到方远之等人却是需要考虑之事。急切之间,分寸倒是难以把握,现在只希望越心馨到时能够配合。 且不提韩冬所想,场上之人也各有所思。 那田正见越慕没有唤自己起身,也不以为意,满脸含笑,依然伏身在地。自己应做之事已完成,现在只需旁观即可。 燕长虹脸色绷紧,握枪之手指骨用力,发出细微的声音。显然对越慕与全凝霜露出的情意,心中极为不满。 站在墙边的全凝霜极轻的叹息了一声,只有相距不远的三人才能听到。 全念师看到此景,脸上挂满笑容,应是对越慕很是满意。作为父亲,最是希望女儿归宿乃重情之人。 众人各有所思,却听到全凝霜说道: “越慕!你不须这样对我!这次我是要回家了……”声音如山涧清泉,仿佛在耳边呢喃,却带着深深的怅然。 “回家!你要回家了!那我的家呢?” 听到全凝霜的话语,越慕本极浑厚的嗓音,变得低沉沙哑。 “我本是洛国之人,只是为了帮我爹寻找一人,才组成戏班,四处漂泊。现在事情已有眉目,我也该回家了!” 全凝霜仿佛在向越慕倾述,却又如自言自语述说自己的无奈。孤身女子独自漂泊五载,只为完成父亲的嘱托。 “那好,我和你一起回家!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越慕极其坚定的望着全凝霜,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全凝霜心情激动之下,张口欲言。话到唇边,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父亲。好似在等爹爹帮她拿个主意。 全念师含笑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有说话,眼神歉疚之中带着鼓励的神情。 看到父亲脸上满意的神情,全凝霜脸上飞起一丝红晕,低头细声说道:“这却需我爹爹做主……” 声音细不可闻,只有墙边三人能够听见。越慕虽然不知全凝霜所说之词,但从她的神情也看出,全凝霜似是答应了自己。心情激动之下,跃下戏台,就要向全凝霜这边走来。 正在此时,一声惊天巨响,从搭建的观戏高台传来。火光闪动,炸成碎片的高台化为木屑漫天飞舞。 场上所有人都为越慕与全凝霜两人故事吸引,听到这一声炸响,心神具是一震。 先前坐于高台上之人,虽在大军抵达就已全部清理到了场中,看见这爆炸的声势,也是汗毛一竖,心有余悸。 在这变生肘腋之间,燕长虹长枪在地面一扎一挑。一层土块连带砖石如同狂风骤雨一般,迎头砸向身前的弩阵士兵。 弩兵未得军令,已站立良久。心思全随越慕全凝霜二人转动,等到爆炸之声一起,心中一惊一乍之间,却是不及反应。只有寥寥几支弩箭射向墙边四人。 燕长虹挑动的砖土,其中蕴藏劲道已将弩兵战阵砸开一个缺口。两个人影闪动之间,瞬间跨越二十余步的距离,闯入了战阵之内。就此名震夏州的越国弩阵对这二人不再是威胁。 两条人影之中,其中一人正是韩冬,他在燕长虹乍起之时,也随之而动,相差只在须臾之间。韩冬身影却后发先至,较燕长虹快上一线突入弩阵。 刚刚进入弩阵,两人身形闪动间,在一串空气炸响之中,周围弩兵如弹丸一般抛飞。眨眼之间,整齐的弩兵方阵七零八落,再不成形。 就在此时,院墙之内突然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初春时节,多起东风,浓烟借着徐来的东风,将两人与布在墙院西处的弩阵一起笼罩。 村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喊杀之声,片刻之间马蹄骤起,一队轻甲骑兵出现在众人眼前。 浓烟之中背向射出两道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人带着一声长啸,狂奔至村口,闪身跃上一匹黑色骏马,长枪挥动,磕飞十数支箭矢,已汇入骑队之中。 越军弩兵未及从新列阵,铁甲重骑不及开始提速冲锋。燕长虹已率轻骑倾刻转身,疾驰而去。 几乎与燕长虹同时冲出浓烟的韩冬,突破方向却是弩阵之后的重骑。这是人马最集中的区域,田正麾下士兵也非鱼腩。向韩冬射出的箭矢也密集不少。 手中一把不知从何处夺到的制式军刀,信手挥动,射向他的箭雨不能近身就已被磕飞。 韩冬依稀觉得这个场景异常熟悉,只是无暇细思。身影迅捷闪动如疾风,转瞬间骑兵与弩阵之间的空间被穿越。 军刀在尖细的啸声中,带着肉眼难辩的震颤,将一名骑士手中长枪劈为两断。 人影交错之间,骑士被韩冬只手一抓,掼下马来。手中军刀一晃,已斩破盔甲护脖,压在其咽喉之上。 骑士头盔掉落,正是脸色巨变的汪明。 正文 13、挟持 院中大火慢慢熄灭,惊变之中,场中拜伏百姓都站立而起,目光不由自主望向韩冬挺拔的身影。 到了此刻,田正也不再理会逾规与否,霍然站起身来。口中一声暴喝:“列阵!传令沿路阻截……” 田正所发两个命令,第一个是针对韩冬,后面所发才是对突围而去的燕长虹。 话音刚落,场中一阵尘土翻卷,已有反应最快的弩兵将箭头对准了韩冬。 重骑身后一排军士列队而出,引弓向天一射,十支响箭破空穿云而去,正是军中传递紧急军情的信号。 其实田正心中也知道,就连这三千弩阵也阻挡不住燕长虹,下达沿途拦截的紧急军令只怕也是徒然。这道命令,他只是为了防于未然,聊胜于无罢了。 场上还留有三人,全凝霜二人有越慕在此,田正也无奈他何。然而,挟持汪明的无名之人却是最好的目标。在田正想来,就算汪明在他手里,也要不惜一切将他斩杀当场。 田正下达完军令,此时已无意理会依然站在墙边的全凝霜二人。他望着挟持了汪明的韩冬,一阵气急大笑,扬声说道: “你先前怎不随燕长虹而逃,以为挟持了我手下副将,就能威胁于我吗?” 田正言语之中流露出森森杀意,满腔怒火已压抑不住。田正此人一向自视奇高,这次亲率大军赶到,本以为能将燕长虹一网成擒。 大军潜伏而至,一切极为顺利,直到扎紧牢笼,才让院内之人发觉,本让他异常得意。与燕长虹叙话之时,也占尽上风。随后算计得当,越国太子之争也在其伏身之中砥定。 正是得意之际,爆炸惊天一响,转眼之间,打破籓篱走蛟龙。平日引以为傲的弩兵箭阵,在燕长虹等人眼里,视若无物。 到了此刻,心中的怒火已准备全部发泄到韩冬身上。田正手臂上扬,等到落下之时,已重新列好阵型的弩兵箭矢,就会全然射向韩冬。 韩冬恍如察觉,扫了全场一眼,见越心馨隐在人群之中,眼内满是关切。对她微一点头,越心馨也是微微颔首。两人之间不需语音相通,对方之意也能明白。 燕长虹突破重围之时,韩冬本可扬长而去。只是田正身边的汪明却是认识自己。一走了之倒是简单,过后方远之等人却脱不了关系。为此才选择向重骑突破。 韩冬此举并非慌不得路,而是经过仔细考虑。他在旁观之时已经看出,田正与越慕两人非是一系。且田正所言所为别有居心,有将越慕推上风口浪尖的嫌疑。 韩冬虽不知刚才田正参见越慕之事,已经影响到太子之位花落谁家。但也觉得这两人之间嫌隙,可堪利用。 这些事情在燕长虹发动之时,韩冬就已想得明白,心中早有定计。是以听到田正杀气腾腾的言语,却并不介意。 韩冬轻轻摆了摆头,手中军刀一松。在所有人以为他已准备放弃抵抗之时,脚下大步一跨。脚尖才触地面,强烈的震波已蓬勃而出。 刹那间,侧方弩阵第一排士兵,应声向后便倒。连锁反应之下,刚刚才整队完成的阵型,又被破坏。 韩冬随手拨开几支射来的弩箭。身影化为一道虚影,撕裂空气的炸响声中,闪电般射至田正面前。手指一点,正中田正本能挥出的长戟刃侧。 “当!” 手指与长戟接触,却发出一道类似金铁交鸣的声响。到了这时,韩冬先前所抛的军刀才掉落在地面上。 田正只觉手中长戟剧震,欲要脱手而去。心中一阵惊惧,知道必须全力挡住韩冬的这轮攻势。否则被人生擒,会成为自己的终身之耻。 田正身处困境之中,却是激发潜能,长戟盘旋如蛟龙,已是使出自己平生所学。 韩冬手指弹动,每次都准确的点在长戟之上。两相碰撞之际,发出一阵手挥琵琶的声音,“叮当”之声,连续响起。 韩冬若想杀掉田正,只需要劲道猛吐,就能办到。而他向重骑奔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生擒此人。先前擒住汪明,也只是为了缩短距离,迷惑田正而已。然而这田正也是高手,急切间却不易拿下。 在韩冬攻势之中,田正左支右绌,满脸惊骇。田正只需退后三步,身边护卫就能隔开此人的攻击。 田正在平常灵活无比的身体,此时只是想要向后暂退,却也做不到。在韩冬如滚滚潮水般涌来的劲道中,好似陷身泥泽,进退不得。 田正非常清楚,情势已经非常危急,只需再有片刻,自己就会身陷敌手,不会有其他结果。 韩冬与田正交手只是瞬间,虽然已完全掌控局势,却不敢放松。在离两人不远的越慕,随时都有可能加入战团。而越慕的武功还在田正之上,有他出手,结果却是难料。 思绪转动之间,韩冬只觉左边身侧空气一阵扭曲,眼中余光之中,寒光一片。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气袭向自己腰间。正是越慕赶到,出手时机拿捏得异常精准。 韩冬心中一叹,只要越慕出手稍缓,下一次接触中,田正就是自己囊中之物。不及细想,左手一抹,先前故意留在手中的一支弩箭,闪电般挡住了越慕的一剑。 剑与箭相击,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无声之中,两人身体具是一震,越慕下一剑却是迟涩片刻。 田正只觉长戟传来的劲道减弱,身体一阵轻松。心中大喜之下,已是向后退了两步,只需再退一步,就能进入护卫之中。这些全由亲兵担任的护卫,抛却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再让韩冬有接触的机会。 一支长箭破空而至,方位正是韩冬后脑。射箭之人却是被韩冬掼下战马的汪明。汪明第一次见到韩冬,被一指弹飞,第二次也是不及照面,已随手被擒。 汪明惊怖之余,却是深恨韩冬。只是自知平日极为自负的武功,在韩冬面前不值一提。 汪明在山野长大,孩提之时,就入山狩猎,箭法很是不错。在韩冬放开他之后,虽然没有胆量加入战团,却一直张弓寻找机会。 越慕出手,汪明心知机会已至。果然,两人手中武器接触,韩冬身体一震。汪明早已准备的长箭射向韩冬后脑。 汪明出手,本就是韩冬有意为之。只是听到脑后风声乍起,韩冬心神却是一阵恍惚。只觉这样的场景自己曾经历过一样,本来早有准备的身体稍缓。 低头之间,长箭擦着头皮,带飞一缕头发,身体向前急倾,好似被射中一般。 射箭的汪明一阵狂喜,越慕长剑更缓,田正心中一松。 韩冬正在倾倒的身体,倏然化为猛虎掠食瞬间扑到田正身上。前冲之势异常迅猛,两人身体在地上翻滚之中,已离越慕十步之遥,才霍然站立起来。 场中风云变幻,让人目不暇接,结果也让人始料不及。最终却是率领大军而来的田正,在军阵之中陷落在韩冬之手。 韩冬左手持戟,长身而立,右手紧扣田正咽喉,隐身在他身后。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异常温暖。洒在韩冬高大的身上,衣衫飘飞,阴影之间,更显得气势沉稳,雄壮如山。 越慕手中长剑斜指地面,与韩冬相对而立。众人这才发现韩冬也是俊朗异常,比越慕俊美之中更胜几分阳刚。 越慕微微蹙眉,开口说道:“阁下应该与燕长虹不是一路,挟持我军中大将是何道理!” 韩冬面带微笑,让所见之人心中不由一松,对比刚才纵横捭阖的英姿,一种铁血与柔情,完美融合的气息跃然而出。 左手长戟在地上一划,一行大字已渲染而现:“言语不便,请恕不恭。误入局中,身不由己。此中祥情,可问凝霜!” 越慕虽然与他相距十步,但眼神犀利,将这二十四个大字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叹这人武功高强不说,这书法只怕也是一绝。先前交手之时,已经发现此人左手右手毫无差别,只怕此人右手写字也是如此雄奇。 只是所书之意中,仿佛与全凝霜有关,越慕不禁脸色一沉。眼前之人如此出色,连越慕也觉得是自己强劲的竞争对手。 韩冬何等人物,越慕脸色一变,已知他有所误会,长戟又划。这时地上所写只有区区六字。 “问全凝霜之父!” 六个大字一入越慕眼帘,越慕脸色就是一松。得这几个字提醒,他立刻反应过来。 站在全凝霜身边葛衫中年男人,一直到现在虽然未出一声,但与全凝霜神态形似。而且全凝霜每次开口之前,都会看他一眼,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 直到此刻,越慕这才全然明白,葛衫中年男人就是全凝霜的父亲。 正文 14、消息 既已想得明白,越慕不敢迟疑,立刻转身面对全念师,躬身说道: “可是全伯父当面,小侄不知您老在此,失礼之至,还望全伯父海涵!” 全念师点点头,眼中流露出对越慕的欣赏之意,一时间只顾欢喜,却忽略了越慕依然躬身作揖。在全凝霜轻咳提醒声中,这才反应过来。双手虚扶,笑着说道: “凝霜正是小女,这些年为了我的一点念师之情,让她受了不少委屈!都是我的错。” 三人想到全凝霜这些年所受委屈,都唏嘘相对,却无从说起。 看到三人只顾沉思,场中最心急之人除了越心馨还有田正。 韩冬手指极长而有力,田正整个脖子在他手掌之中丝毫不能动弹。阳光下满脸通红,汗水如泉涌,呼吸急促之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还是汪明乖觉,见田正样子异常难受,扬声说道:“四王子殿下,田将军还在他人之手,请先救田将军为好!” 越慕这才目视全念师,问询道:“伯父,这是怎么回事?” 全念师略一沉吟,开口说道:“这人名叫韩冬,我们也是刚才认识。他确实与燕长虹不是一路。此人实有大才,流落在这乡野之中,让人有遗珠之憾!” 全念师对韩冬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现在也知道他并非越军之人,也想尽力为他开脱。话语中带有向越慕推荐的意味。 “全伯父!难道此人是我越国之人?” 越慕虽是向全念师问询,目光却望向全凝霜,带有征询之意。这韩冬人才武功,就连自己都暗自心折。征询全凝霜纯粹是恋人之间,小小的嫉妒之心做怪。 全凝霜明白越慕的意思,脸上依然冷若冰霜,心内却是淡淡的温馨。不待全念师说话,对越慕说道: “这人应不是越国之人,听他先前介绍,他是受伤之后被人所救,才流落至此。此人受伤之后,以前的事情全已忘记,现在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士。” 越慕听到全凝霜之语,心中自是一番欣喜。全凝霜所言,虽然没有表明任何态度,但平淡的叙述,已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意。 越慕对全凝霜笑笑,转身对韩冬说道: “你虽身有缺陷,但武功才具不凡。我越律规定,身份不明的壮男,一律投入军中效命。现在也算给你一个机会,我推荐你到上将军越月帐下投军。你看如何!” 韩冬在越慕与全念师交流开始,身体一直保持先前的姿势,丝毫没有变化。要不是脸上微微露出的笑容,只怕会让人以为是由岩石雕刻而成,无论沧海桑田也自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一声清泉一般的声音响起:“四王子殿下有所不知!我这里有两封信件,只需一观,就会明白!” 围观人群中,越心馨走了出来。她虽然只是乡村农装打扮,这一站在众人面前,却是比全凝霜更加夺目。 看到越心馨走出人群,屹立不动仿佛亘古不变的韩冬,带着田正向越心馨走了几步。韩冬这是要将她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 场中之人都觉今天不虚此行。先前传闻中的高手纵横驰骋,在大军之中来去自如,已让众人心中激动不已。 等到普通百姓视若云端之上的王室贵胄出现,更是觉得其人佼佼如耀日,让人不敢直视。 现在这如谪落凡尘的仙子出现,更是让人有窒息之感。恍惚之间,只觉这穷乡僻野已是瑶池仙境。 越慕本就是怜花之人,不然也不会对全凝霜痴情一片。见到越心馨出尘仙姿,也是心生怜惜,柔声说道: “姑娘又是何方人士,与这韩冬可是认识!” 在越慕心中,这仙姿绰约的女子在这世上,也只有廖廖数人才能配上。见女子在这大军环视之中,为韩冬站出,哪还有不知两人心系一处。 越心馨向韩冬灿烂一笑,却是让场中看到之人,有神魂出窍的感觉。 韩冬知道越心馨是让自己放心,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只是点头之间,目光深沉如海。 众人都能看出来,越心馨如有不测,就是这大军环绕之处,只怕也立刻会变成修罗之地。 越心馨缓缓走近越慕,军士却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无人相阻。好似这样的女子,对她稍有不逊,也是一种冒犯。 走近越慕,越心馨递上两封信件。这是当日梁雨蓿投入越月帐下时,梁雨蓿求越月所写。 一封是让沿路官府一慨放行的信件,另一封是写给这苏县老爷,为越心馨等人落籍的信件。越心馨今天带在身上,也是为了有备无患,想不到此时还是用上了。 在越慕看信之时,越心馨开口说道: “四王子殿下,我们二人都是七里乡人士,这有越将军信件为凭。并且,我二妹已投入越将军帐下,暂任侍卫长之职,这事一查便知。我夫此次遭池鱼之殃,殿下法眼如炬,还请见谅!” 越心馨一声“我夫”出口,却是满脸红霞,定了定神才继续说道: “我们二人都应算作军人亲属,理应享受优待。我夫虽鲁莽行事,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还请殿下宽恕……” 越心馨第二次说道“我夫”之时已流畅许多,眼神之中还悄悄瞟了瞟韩冬。 越慕在越心馨话音刚落,已将信件看完,满脸含笑说道: “原来是方侍卫的姐姐,年前我去拜访月姐,在军营见到过方侍卫。你们姐妹二人当真是禀天地灵秀而生,都如此不凡……” 越慕说到此处,话语却是一滞。猛然想起,心上之人就在身后,自己当面夸赞旁人,有点太过。赶紧回头一看,见全凝霜并无不豫之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 “既是一家之人,还是请他先放了田将军。有什么事情,我一力担待!” 韩冬放过田正,越慕好言劝说良久,田正才忿忿然率军离去。 申时已至,乡人大都是清晨出门,到现在也未进食。知县征得越慕同意,宣布戏台明天继续。只是汪直家被大火焚烧,不宜再住。越慕决定趁日头刚好赶到七里乡去,戏台也改设在七里乡。 等戏班收拾完毕,全念师才从小楼走出,只是不见躺在床上之人。面对韩冬问询的眼神,全念师轻声说道: “燕长虹趁乱,派人将他带走了!” 韩冬心知,这是燕长虹不满全凝霜与越慕两心相悦,怕全凝霜就此留在越国,才将床上之人带走,也好与她有再见之期。 韩冬想到此点,也不以为意。站在身边的越心馨听到全念师所言,虽不知究竟,心中只觉有极重要的事情被自己错过。仔细想来,却又不知为何,只得放下。 回去的路上,越心馨有点不敢面对方静的眼神。正好江流主动要求驾车,自然顺势与韩冬走到了一起。 韩冬知道越心馨体弱,握住她的手飘然而行。越心馨在众人面前说出了两次羞人的字眼,此时在韩冬的带动下,身体飘飘欲仙。心中只觉平生依靠在侧,也是极为欢喜。 …… 戏班马车中,全念师坐于主位,越慕与全凝霜并坐在对面。全念师看着眼前一对璧人,目光之中满是欣悦。对着越慕渴盼的眼神,开口说道: “凝霜在我身边吃了不少苦,我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你能为她抛弃尊位,我觉得凝霜所选极好。” 全念师心中虽然欢喜,也免不了为人父母,眼见女儿成为他家之人的惆怅。 越慕眼见全念师说到关键之时,却住口不谈,心中一片焦急,只是自己不好开口,只得以目示意全凝霜。 全凝霜想到自己跟着父亲长大,却从不知母亲为谁。父亲今后孤身一人,只怕会更加孤苦。想到此处,心中就是一涩,无心再去向父亲言明。 全念师见女儿眼中流露的神情,已知她心中所想。长叹一声说道: “越幕很好,将你交给他,我也放心了!只是到了现在,有些事情也需对你言明。这些事情很是让人心酸,所以才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见二人先是大喜,然后一愣,脸上满是狐疑之色,也怕二人想左,赶紧接着说道: “我本是一个孤儿,六岁之前只知自己姓全,却没有自己的名字。念师!念师,感念师恩,这是我识字之后,自己起的。我六岁入得师门,十二岁那年师傅带回来霜师妹,那时她才六岁……” 全念师说到这里,眼中流露淡淡的喜悦,仿佛六岁的小师妹就在眼前。全凝霜何等心灵剔透,听到霜师妹,心中已掀起轩然大波。 全念师已沉浸在往日情怀之中,声音有异往常的浑厚。低沉的说道: “霜师妹喜欢我带着她玩耍,她最喜欢满山都是金色野菊的情景。有一天,师傅对我说……我该离开了!” 全念师嗓音变得有点沙哑,可以想到当日,还是少年的全念师彷徨无助到了极点。 “我在师傅门前跪了三日,师傅没有露面。到了清晨,霜师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地址。我知道这是师妹给我以后相见的位置。从这以后,我再没看见过师傅了。那天满山都是金色的野菊花……” 越慕与全凝霜默默地听着,心中也是一片沉重。 “我每年都会去那里一次,整整六年。一天我看见一个背对我的身影,与九岁的小姑娘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是,我就是知道是霜师妹来找我了!” 全念师沙哑的声音隐藏着达到极点的喜悦。 “十年!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凝霜刚刚断奶,她……她就离我们而去!她只留下了一封信,当时我一怒之下将信撕得粉碎!” 听到全念师将信撕碎,越慕与全凝霜两人也同时惊叹一声,两人互望一眼。都是极为惋惜的神情。 却听到全念师说道:“信中每一个字我都没有忘记。” 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听全念师说道。 “念师凝霜,六岁之时,我卖身葬父,幸得一位姐姐相助。我发过重誓,一定要护她一生。十年来渺无音讯,前日已知其下落。信比金珍,情亦比金真。唯有希望我们三人在这人世间还有相见之期……” 全凝霜在父亲讲到霜师妹之时,也已经知道,这人应该就是自己的母亲。待听完母亲的留言,却才知道自己五年漂泊,并不是父亲所言,专为寻找师门,而是在找寻自己的母亲。 现在才知道床上躺着之人,身上所留之伤与母亲有极大关联。却是一刻也不想再待,恨不能插翅赶上燕长虹,将事情问个明白。 越慕虽不知燕长虹曾带走一人之事,也能发觉全凝霜心神激动到了极点。忙握住她的手,正待说话。 全凝霜双目含情,反握住越慕的手,异常郑重的说道: “我已知自己母亲的消息,心中的思念却是压抑不住。只是需赶往洛国,你去却不太方便!等我问明情况,就过来与你相会!” 越慕站在路口,看着马车转向而去,载着全凝霜父女二人渐渐消失在眼前。夕阳下越慕影子显得异常孤寂。 正文 15、杀戒 大戏连台,七里乡很是喧闹了几天。有越慕在,就连平日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极少发生。 一夜春雨过后,群山环抱中的七里乡换上了新装。 碧绿茸茸的青草抽出了细叶,漫山遍野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无名小花,点缀在这青山绿水之间。美景更胜隆冬时节,验证了越心馨先前的感触。 平时极喜美景的越心馨,此时却也无心欣赏。她与方静每天期盼的人,还是没有消息。 越慕也在等候中煎熬,在与韩冬早晚一次的练武中才能让自己轻松一丝。 世上练武之人众多,能练至合劲层次的却极其少见。这是因进入合劲之后,要想更进一步,身体已不是最关键因素,天赋才情机缘三者缺一不可。 越慕虽然已经摸到了练心的门槛,但极少经历生死一线的磨砺,武功一道比之韩冬差距极大。而韩冬早已跃迁至另一层次,两人在练习当中,却是以韩冬指点为主。 看到两人武功已臻上层,依然勤练不怠,带动方静也勤力起来。就连越心馨也随着韩冬早起,重拾自己的健身拳法。 每天清晨,越心馨会与韩冬一同出门。活泼的大黑一路小跑紧跟其后。就在小河边的空地上,一人一犬会先看着韩冬练武。 而在越心馨练拳之时,韩冬谨守旁人练武,非请勿观的习俗,不会在她身边观看。 直到一日,韩冬练完功,正准备离开,将空地让给越心馨练习。越心馨双眼盯着韩冬,站在他身前却不让步。 仿佛明白了主人的心意,黑色毛球一般的大黑,蹦跳着围绕韩冬和越心馨两人撒娇。 不时用小小的舌头,舔一舔越心馨雪白的手指,这是她与大黑之间最喜爱的游戏。 绝美的姑娘与活泼可人的大黑之间的嬉戏,情景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就在这时,韩冬见到了一幅此生中永不会忘记的美景。 晨曦斑驳的光影,如同一层薄薄的轻纱。场中少女随着拂面的春风蹁跹起舞。优美的舞姿,绝美的面容,带着一缕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韵味。 宁静的清晨,只听见树林中的小鸟欢快的鸣唱,小河轻柔的流水声传来。 越心馨见韩冬在旁观看,开始之时还略微有些羞涩,待身体跟随熟悉的记忆自行演练,心灵自然沉浸在意境之中。 心神流转之间,不忘回应韩冬异彩连连的眼神,越心馨仿佛从心底发出轻声呢喃:“我会保重身体,你也一定要保重!” 声音低柔,仿佛自天外传来,以韩冬敏锐无比的感官,才能勉强听见。 越心馨所练这套拳法,还是越心馨体弱之时,一位老神医所授。当年练过一段时日,身体才康健起来。前些年也从未懈怠,逃亡之始才无心再练。 虽然越心馨练拳只是为了健身,更多专注于是否优美。 但韩冬是当世武道大家,在他看来这套拳法却是别出枢机。能通过柔和的动作,将肌肉骨骼间极其细微的震颤,直接送达身体内部。实在是练武之人筑基的无上秘法。 越心馨为追求美观,许多动作已变得似是而非。这却难不住韩冬,仔细观察几次之后,韩冬追本溯源,又经亲身试验。这才开始纠正越心馨的错误之处。 等到越心馨按韩冬所说练习几日,不知不觉中,却是莫名其妙的进入了合劲的层次。虽说不能上阵杀敌,体力倒是增加不少。 在越心馨的要求下,韩冬也与她一同开始练习。只练了几日,每每伴随韩冬动作的风雷之声,渐渐平息。 又练几日,风雷之声却是大作。如是几番之后,声音再不复出。而韩冬心中衡量,自己的体能比之以前,增强了极多。以后两人一起练功,韩冬也只单练这一路拳法。 越心馨见这拳法如此有用,让韩冬传给方静。方静练过一遍之后,也觉得体内暖洋洋的一片,很是舒服。忙追问这是什么拳法。 越心馨眼眸扫向韩冬,意思是让韩冬给这套足以成为镇家之宝的拳法起个名字。 韩冬沉吟片刻,指了指身前清澈见底的铖托河。越心馨眼神迷离,口中喃喃自语:“铖托河!铖托拳……铖托手!” 已有普通犬身形的大黑连叫两声,似是对韩冬喜欢随意起名极为不满。 越心馨却无心理会,只觉爱郎以两人朝夕相处的地方,来命名这套两人共同完成的拳法,极为贴近自己的心意。 …… 金秋时节,方圆七里的桂花开放。满眼都是细密白玉般的色泽,秋风送爽,空气中弥漫扑鼻的芳香。 心有牵挂的几个人不及再等,准备出发前去找寻。越心馨准备沿汉水溯流而上,而越慕准备前去的是潜入洛国。 韩冬却不愿越心馨与方静到处奔波,说道只需自己一人更加方便。 见韩冬意见极为坚决。无奈之下,越心馨才将当初因家国破灭,亲人离散,定在七里乡汇合及与梁雨蓿方静三人,横过江水被越月拦截,强将梁雨蓿留下之事讲与韩冬知道。 这本是过往前事,但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的韩冬却记在心里。已暗下决心,一定要将梁雨蓿带回。 在听闻此事之后,也能明白越心馨心中苦楚,韩冬也不再相劝。 几人正准备行装之时,已与方刚方勇一同投入越月帐下的江流,风尘仆仆捎回两封信件,却打乱了几人的安排。 一封信是越月带给越慕,告知越王病重,让其火速回京探视。另一封是梁雨蓿假借方静之名所写。 梁雨蓿告知二人,已知自己父亲战死,虽不知越轩去向,但已查明方行之的下落。已让方刚方勇赶去救援。让她们稍安勿躁,只需静候几日,方行之就可回到家中。 信中字迹虽然异常工整,但越心馨从她干涩的话语之中,能感觉到这坚强女子心中痛彻心扉的悲伤。 送别越慕,几人只能按捺心中的焦躁,等方刚两人送回方行之,问明情况后再作打算。 …… 一场秋雨一场寒,以酿制桂花蜜酒为业的农家,最怕误了花期,忙趁着时日采摘桂花。 前日,方伯母抢摘桂花时淋了一场秋雨,却是生起病来。村寨无医少药,眼看越来越严重,方远之才过来借牛车准备送去集镇求医。 进到院中只见越心馨坐在屋檐下,正看着方静练习铖托手,却不见韩冬人影。方远之赶紧上前将事情说明,最后才知韩冬刚猎了一头黑熊,将熊皮送到集市上去贩卖。 方静听到大伯母病重,很是焦急,待知道只是受寒伤风才松了口气。 越心馨瞧过之后,发现还有几味主药需到山间采寻。方静心急等不及韩冬回来,拉着越心馨带着大黑直接上山而去。 …… 韩冬刚卖掉熊皮,心中却是一紧。地面上传来隐约的震动,这是有大队骑兵急驰而来的声响。不及细思,韩冬快步向家中奔去。 在他想来,只要与越心馨汇合在一起,无论什么情形都可以从容应对。到了家中,才发现越心馨两人不在。 心神电转之间,抬脚已向方远之家中急行。才到门口,遇到也察觉了异常的方远之。 方远之还未来得及说话,村口方向已传来熙熙攘攘的嘈杂声。方远之边行边告诉了韩冬,越心馨与方静的去向。话音刚落,韩冬已向后山狂奔而去。 到了此刻,虽不知这帮骑兵为何事而来,韩冬心中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 韩冬再不惜力,脚下一踩柴垛,人已跃上屋顶,却是连挡在身前的房屋也不愿绕过。转瞬之间,已越过数栋房屋,前面就是围绕村庄的树林。 足下用力,猛蹬屋顶,韩冬现在顾不得损坏村民的房屋了。 呼啸声中,身体划过长长的距离,在空中回望,村口已经被大队人马堵死。隐约间入村道路上黑压压的全是速度稍缓的弩兵。 韩冬心中更是急切,不等身体落地,脚尖在树杆上一点,身形如箭射。人在空中,眼中已看见树林之外,站立着三排列成箭阵的弩兵。 这一路狂奔,韩冬正是气血沸腾之时。眼见前面弩阵挡道,心中涌起一团暴虐。向前飞射的身体,直接撞上面前一棵腰粗的大树。 大树一声闷响,断为两截,上半截带着极为宽大的树冠,向弩阵倒去。 密集的树枝将弩兵射出的箭矢挡得严严实实,韩冬脚尖连踩,顺着倒下的树杆,已经越过了阻截的弩阵。 一片哀鸿之声传来,大树直直的压在了来不及躲闪的弩兵身上。 韩冬身形电闪间,右手在身后一卷,已将射向自己的十数支箭矢抓在手里。也不回头,手腕震动中,箭矢带着夺人心神的尖啸,向射来的方向飞去。速度威势却远超强弩。 十数条身影带着齐声闷哼,向后抛飞。只是转瞬间,已有二十几条人命消失在大开杀戒的韩冬手上。 韩冬心中一片火热,只觉这样的场景才是自己以前的写照。隐约中好似手中还缺少一件物品。 电光飞驰间,韩冬犀利无比的眼神看到山间小路上走出一队人马。 韩冬心中一沉,已从其中一人衣衫随风飘动的神韵之中知道,那是越心馨。 正文 16、父王 大树倒下声势太过惊人,刚刚走出小路的队伍已经发觉了异常。在当先之人号令之下,转瞬间结成阵型,将越心馨、方静两人围在中间,紧急发射了报信的响箭。 队伍中号令之人手持方静的宝剑,横在越心馨脖颈之间,这人正是汪明。 不问可知,定是田正率众前来。此人当日离开之时,对越心馨的绝色姿容念念不忘,碍于越慕在,才不敢造次。现在越慕才刚刚离去,他率兵而来,目的不外乎报复韩冬及抢夺越心馨。 韩冬缓缓而行,目光之中,围成偃月半圆的队伍足有百人。 汪明早知韩冬厉害,不等他靠近,已经下令用箭矢射出五十步的距离,压住阵脚,以策安全。横在越心馨脖颈的宝剑微动,韩冬只得停下了脚步。 乖巧的大黑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跑到了韩冬脚下,咬住他的裤管向队伍方向用力。好似让韩冬赶紧营救越心馨。在它心中,主人喜欢的韩冬,是世上最强大的依靠。 此刻韩冬无心理会,小腿轻掸,将大黑震在一边。大黑委屈的低呜两声,偷偷躲到了韩冬身后。 村口方向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只是片刻,足有上千骑军已飞驰到了韩冬身后。 紧随其后的是黑压压的大队具甲弩兵,阵容严整,不比前次稍逊。阵型变幻间,已将韩冬前后左右所有方位,围得水泄不通。 身后传来田正略显得意的笑声: “韩冬!这次越慕不在,我看还有谁来救你!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只需你自行断掉双腿,我就放了你们!” 韩冬没有回头,身形岿然不动,放射出如渊似海的气息。仿佛根本不将这些围住自己的甲士放在心上。双眼之中只有站在那儿,神情无比恬静的越心馨。 田正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好似不知韩冬不能言语,继续说道: “怎么样?你不会有别的选择!嘿!嘿!我也不想伤害你老婆,这真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任谁也不忍伤害!这样!我们先从她开始!” 不用回头,韩冬也知道田正所指就是方静。田正之意是逼迫韩冬尽快妥协,准备用先伤害方静来威胁于他。 韩冬挺立的身形依然纹丝不动,双眼之中却蕴藏的滔天烈焰,仿佛蓬勃欲出。 韩冬心中已想得明白。田正此次应是专为报复自己,与越心馨美色而来。已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所站之处与自己之间,集结无数身穿甲胄的护卫,瞬息之间,决难故技重施。 并且这田正与汪明各站一边,让自己分身乏术,就算能单独擒获其中一人,却依然改变不了形式。 自断双腿一途,为了她们,韩冬并不介意,只是这无疑饮鸩止渴。到了最后,一定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从不受人胁迫的韩冬,看着越心馨柔情似水的眼眸,他能读懂其中蕴藏的含义,心中如巨浪翻天。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无力感,首次涌上心头。 越心馨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田正的话她一字也不会相信。只是情势如此,非智计所能改变。她宁愿去死,也不愿韩冬做出自断双腿的愚蠢之事。 在她心中,只要有韩冬在这,自己可以淡然面对生死。她相信就是自己坠入十八层地狱,韩冬也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寻到自己。 韩冬异常明了越心馨的心情,这个晶莹如玉的女子,希望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只是这个选择让平时洒脱果决的韩冬也难以做出。 韩冬心神电转之间,却听到越心馨如秋雨一般的声音响起: “田将军,你在四王子殿下离去之后,才率军来此。难道越国王室有变?或许越王病重的消息也是你们传出?大王子殿下登基了吗?你已不需再将四王子殿下放在心上?” 越心馨思绪跳动极为宽泛,语中含意好似与现场情景无关,抽丝剥茧的四个问题,却是道出一个事关一国之主交替的猜测。话一出口,让田正脸色微变。 这些问题韩冬也曾想到,越王病重,越慕才刚刚离开,田正就率军前来。 此事,只有一种可能,与越慕不和的大王子已掌控全局,隶属大王子一系的田正不需再顾忌越慕。甚至越慕回京探视,也只是自投罗网,已成笼中之鸟。 越心馨声音不大,在沉寂的场中却有很多人听见。只是这些军士都是田正心腹之人,本应可以扰乱军心士气之言,无甚动静。 韩冬却心如刀绞,只是苦于口不能言,无法表述。越心馨此话出口,已将在场之人后路全部堵死,实是立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誓言。 世上为争尊位,极少有亲情友爱,斧影烛光间,龌龊之事决不会少,只是这些都不会公之于众。不管越心馨猜测之事发生与否,田正也不会允许有人传出丝毫风声。 田正看看左右,见无异样。这才哈哈大笑说道: “七窍玲珑也不过如此,想不到在这山乡僻壤之处,能孕育这样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只怕这方天地之灵秀已全部被你占尽了!” 田正话语之中似已下定决心,不克再等。 韩冬缓缓提手,在脸上一左一右划下。韩冬之力何等之巨,虽只是轻松划下,左右两边脸上各自出现一道长长的伤口。 血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落在铺满黄叶的地上。越心馨满脸心痛,心中却有淡淡的温馨。她知道,韩冬这是以血明志,不离不弃。 时间不多,韩冬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他心中,既然越心馨不愿妥协,自己也不需犹豫。 既然是拼死搏杀,那么越心馨方静两人却再无生理。自己只需杀光场中之人后,陪她们一起上路,倒也痛快。自己双颊留痕,是让她们放心,一定会以血还血,不死不休。 韩冬双脸滴血,一股惨烈之气在满场激荡,滴血而立的身影犹如刑天舞干戚一般。 场中军士只觉如同身处尸山血海之中,离得稍近之人,已有双股战战,持弩的双手都有把握不住之感。 田正心中失落之感徒生,要想得到越心馨,必先除去韩冬。现在两人同心,却是不堪受辱,已呈拼死之心。也知今天决难善了,正待下令攻击。却听旁边树林之中传来一声大喊: “心馨!我是父王!” …… 话音刚落,树林中穿出一个男子来。来人四十左右年纪,身形修长,面相极为俊逸。一身灰色布衣,却遮掩不住掌控一方,生杀与夺的霸气。 韩冬依然没有回头,却看见越心馨淡然的神情倏然变得惊喜。只需从她神色的变化中,也知道来人定是越心馨父亲无疑。 越轩以目示意越心馨稍安,对正惊疑“父王”称呼的田正说道: “这位将军可是田横将军的公子!本王梁国越轩,曾与田横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心馨乃是本王爱女,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高抬贵手,见谅才好!” 田正听到越轩所言,心中不由大喜。梁国越心馨,魏国韩薇,两国公主虽藏于深宫之中,但沉鱼落雁的美名依然传遍天下。越心馨现在虽只是一灭国的公主,却也没有随意婚配的道理。 那么她口中所说的“丈夫”定是子虚乌有。现在其父现身,婚娶之事应由越轩做主。自己身为越国大将军之子,地位尊崇,配一灭国公主绰绰有余。 只要说动越轩,越心馨必得遵循父命。到时韩冬与越心馨和谐不在,韩冬再无理由继续纠缠。最多今日暂且放过韩冬,待来日寻找机会除去此人,却也不迟。至于走露消息之事,只需让这韩冬不能走出七里乡,倒也不惧。 田正想到此处,不禁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连忙下马微躬,开口说道: “原来是梁王大驾,家父正是田大将军。请恕小侄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田正心急之下连“小侄”自称也用上了,见越轩微笑点头,并无不豫之色,这才接着说道: “小侄就说,这穷乡僻野之中,怎会孕育如此毓秀的女子。原来是梁国王室宗女,难怪钟天地灵秀。令爱并不曾开罪于我,只是那满脸流血之人,羡慕令爱倾城之貌,纠缠于她。我忿此人无赖,这才率人阻止,却是惊扰到了令爱,实在不该!” 田正一番指鹿为马的说辞脱口而出,此人口才了得,加之器宇不凡,不知内情之人,极易被其蒙蔽。 心思最直的方静正待出口反驳,却被越心馨所阻。 越轩对田正所言不以为意。看了看静立在场中,气息仿佛充塞天地的韩冬。心中不由一叹,此人英武世间少有,如不是国破家亡,就算此人是一乞丐,自己也一定成全爱女之意。可惜…… 越轩思付至此,脸上笑容更加可亲,对田正说道: “多谢小将军高义,心馨少不更事,多被人蒙蔽。只是本王父女多日未见,还有许多事情要说。不如小将军先让心馨随我离开,那人任由小将军处置!” 越轩话音才落,田正已笑着说道: “伯父所言极是,只是小侄自认品貌具佳,也极心慕令爱。不如伯父当着此人之面,将心馨许配给我,也好让这人死心!” 田正此人极为乖觉,当下的情形他是决不会允许越心馨离开。在他也看来,现场之人全在掌握之中,越轩到此,正中其下怀。欲要趁此机会,将事情定下。 越轩微一皱眉,嘴型微动却又住口不言,在场中向田正走了两步,却又长叹一声,状若其中另有隐情。引得田正双目紧盯越轩身形,心情急切溢于言表。 正在田正期待之时,越轩眼神回望田正,举止之中隐现下定决心的神情,张口说道: “好!好!国破之人能找……”话到中途略微停顿,好似正寻合适之语说出。 田正心中一松,却听到场中传来一声仿佛远古巨兽的吼叫。心灵震颤之际,越轩未尽之言也已出口: “杀!” 正文 17、哮天 越轩两父女之间关系极为亲密,越心馨儿时身体虚弱,经常病卧在床。越轩为了排遣越心馨气闷的心情,两人专门用唇语交流。这也是越心馨最能明白韩冬之意的原因。 越轩走动两步是为吸引田正心神,并接近他所站之处。嘴唇微动时,已将信息传递出去。韩冬与越心馨之间却不需言语,眼神交汇就能明白对方心意。 大黑一直待在韩冬身后,震山之犬的感应极为敏锐,在韩冬收缩气息,准备爆发之时,终于露出远祖哮天的威势。 传说中神兽哮天能啸动日月,声震万里。大黑虽未成年,不能与其相比,却也极为惊人。一声巨哮,犹如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就连心志最坚的韩冬,心神也略微一震。这些普通军士本就被韩冬气势所慑,哮声仿佛直接从体内穿过,心神震颤下更是不堪。 一时之间,军阵之中被震落手中兵器有之,茫然无主者更多,甚至栽倒在地也有不少。整齐严密的军阵刹那间形同虚设。 紧随震撼心灵的哮声,韩冬身形电射,先前站立之处,腾起一团尘土。极速中,人影如同虚幻,划过呆立的军士。转瞬间已跨越五六十步的距离,在他手指刚接触到还未回神的汪明之时,两道寒光射中汪明后背。 韩冬指尖一搭,汪明手持之剑已落入其手,随即腕间微动,一道光影幻变,汪明与挟持方静的军士,眼神突然变得呆滞。 此时身后方传来刚才身体极速通过时,撕裂空气引起的炸响。沉闷的声响中,两人脖子上显现出一丝红线。转眼间,红线陡涨,两人头颅在喷出的鲜血中滑落下来。 韩冬身形不做丝毫停留,倏然化为数道虚影,在越心馨与方静周边,巡绕一周。身影沿着军兵布下的偃月阵型,闪现中划过一道弯月。手腕挥动间,爆射出一轮轮如耀日般的剑光。 光影嬗变中,带着噬血的暴虐。韩冬身形所过之处,一阵狂暴的旋风陡起,将地上落叶卷上空中。 稍倾,虚影凝实,韩冬静立在越心馨与方静身前,仿若只是在周围漫步而归。 卷入空中的树叶缓缓飘落,一片血色之中,先前围住两女的军士,纷纷栽倒在地。回头看时,越心馨明眸流光,望着自己。 生死之间,更能考验人心。韩冬脸上虽血痕碜人,但方才不离不弃,以血明志。在越心馨眼中,脸色伤痕无疑是最美的印记。 再看田正方向,田正脖子上架着一柄直刀。握刀之人一身葛色衣衫,赫然便是全念师。越轩站在旁边,手中斜提一柄长剑,鲜血缓缓从剑身上滴落。所站周围,也是倒下无数甲士,血雨腥风之中,两人依然镇定自若。 韩冬心中感念全念师武功确实高强,就连越轩也是顶尖高手的层次。却不知这两人心中的震惊更盛。两人全力擒获田正之时,正看见韩冬收剑凝身。 以两人的眼力,也无法看清韩冬共挥出多少剑,只觉得顷刻之间,足足百名军士已丧身在韩冬剑下。 要知武功一道,招式套路只是锻身之法。临阵搏杀全凭速度劲道,锻身之法千万,搏杀之时却需随心所欲,不宜拘泥于招式。 韩冬出手犹如天马行空,兵器挥动间真有“霍如羿射九日落,罢如江海凝清光”的威势。实以进入无招胜有招的境界,单以杀伐而论,当世只怕无人能望其项背。 全念师曾见过韩冬以一支箭矢独斗越慕田正,并在利箭袭身下将田正擒获,心中虽惊,却也有习以为常之感。 越轩首次得见韩冬出手,久经杀场的自己,也觉心头发寒。暗自思量,爱女这是从哪里找到的杀神。看他运剑之间,与自身劲道并不契合,应习惯使用较重的兵刃。要是此人用上合适的武器,只怕古称万夫莫敌也不过如此。 且不说三人所想,田正眼中隐露怨恨之色,却技不如人,无法可想。身前大队军士手中兵器虽对着三人,却投鼠忌器,不敢稍有异动。对峙之间,双方都是一片沉寂。 机灵的大黑应是见情势稳定,撒腿向越心馨身边跑来,经过汪明尸身时,还故意从他身上踩过。到了越心馨脚下,一阵摇头晃脑,状似向主人表示功劳。 当初越心馨与方静虽听韩冬说过,这大黑非比寻常,平日见它除了异常乖巧,却也没有发现它有何异常。到了今日,两女才对大黑另眼相看,与它更是亲切。 韩冬见大黑跨过汪明尸身时,尸体后背上有两点银色。知道这是杀死汪明时看见的那两道寒光。韩冬缓步过去,将银色之物拿在手中。 银色之物为小巧的梭形,约有两寸长短,通体银白。在午间的阳光下,更显得晶莹雪亮。应是由精工巧匠以合金之法打造,握在手中,略显沉重。 小梭给韩冬一种熟悉的感觉,好似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却一时想之不起。 越心馨见韩冬对着两支小梭沉思良久,走到他身边问道:“可是有熟悉的感觉?” 韩冬扫了一眼场中形势,知道此刻不是细思之时,摇了摇头。摆首之间,眼神余光看见越轩暗示自己先带两女离开。 三人一犬也不回村,向山间小路奔去。走到山路曲折之处,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小路中间。山风吹动衣袂飘飞,不蜕凡尘的气息铺面而来,正是全凝霜。 几人汇合一处,向山间而行。两个同样极为出色的女子,都有惺惺相惜的感觉。言语交谈之间,韩冬三人这才明白。 当日在大坪村,燕长虹带走之人正是越轩。全凝霜心急母亲下落,别过越慕之后,与父亲立即赶回了洛国。 见到燕长虹时,越轩已经苏醒。全凝霜向燕长虹道明缘由,并告之已与越慕订下白首之约。燕长虹虽心中不舍,但也是洒脱之人,见全凝霜情根深种,心意已决,也唯有祝福而已。 只是在问询之时,却遇到不小的麻烦。越轩提出要先找到自己女儿再说。等全念师知道越轩与女儿约定的汇合的地点就在七里乡时,也猜测出当日在大军之中,侃侃而谈智计百出的女子,应就是越轩之女越心馨。 越轩虽然惦记女儿,但复国之心更切。本就准备到洛国商量借兵复国,无意中被带至此处正合心意。与燕长虹一道拜会洛国权贵,直到近日才能成行。 三人心情都很急迫,连夜赶路。还在路上之时,就已发现有大队人马向七里乡行进。这才尾随大军,一起赶到,不想正是时候,救下了韩冬等人。 越轩与全念师在救人之前已有准备,早定下了汇合的地点。却是全念师当年出师之后,浪迹天涯的一个落脚之处。 全凝霜头前带路,专择荒野小路全速而行。她武功只比燕长虹等人稍逊,身体轻灵速度极快。 好在韩冬在练习铖托手之后,体力悠长在这世间不做第二人之想。越心馨与方静虽然稍弱,在韩冬借力之下,也能跟上。大黑趴在韩冬肩上,倒是舒服了一路。 秋日落得较晚,直到天边只有一缕晚霞之时,三人才在一处峭壁前停下。 这里已是大山深处,离七里乡已有百里。山高陡峭,人迹罕至,长满杂草灌木的岩壁上,有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韩冬六感极为灵敏,眼神扫过,已看见岩壁上刻着三个大字“念霜谷”。只是霜字之下,隐约间有个师字。 三人一犬走进缝隙,曲折之间约行百步,眼前豁然开朗。周边悬崖峭壁围成一座山谷,约有里许方圆。谷中依然绿树成荫,三两间茅屋,依着山壁流下的一道清泉而建。 茅屋周边有一片平地,现在虽然全是杂草,但以前绝对是经人整理过。现在只需稍作清理,也是一片极好的良田。 见到了父王,此时心中已全无牵挂的越心馨看到这宁静的山谷,只觉心旷神怡。与大黑跑到草丛中好一阵嬉戏,直到大黑对着一处土堆一阵乱叫,紧张之下,才赶紧退到韩冬身后。 大黑叫了几声,又向另一处奔去。越心馨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韩冬已闪现在大黑之前,手中提着一只肥大的褐色野兔。 山谷中极少有猛兽出没,野兔、野鸡没有天敌,繁衍极多。刚好给韩冬展现厨艺的机会。 …… 越轩等人到凌晨寅时才赶到山谷。同来之人还有许多,方远之一家八口全部过来。 正在病中的大伯母,紧张之下,病情倒有好转。几个人抢了几匹战马,一路上还算轻松,临近山谷,道路难行,才将马儿放走。 田正被蒙住双眼,一并带来。最让方静惊喜的是两个堂兄搀扶之人。两人抱头痛哭之时,韩冬才知这人是方静之父方行之。 虽然方行之神色萎靡,见到方静也是精神一振。等到情绪略微稳定,移目场中,一见屹立场众人之中的韩冬却是脸色大变。连声惊呼: “你!是你!……” 正文 18、水落 韩冬脸上伤痕,在路上已被越心馨用草药擦拭过,虽然印痕仍在,但伤痕收口极快,已与平时无二。最多只需再有一日,就能恢复如初。 方才几人闲聊之时,方静还道越心馨医术又有提高,越心馨却心中明白,这好像并不是自己医术之功。 场中所站,全是世上出类拔萃之人。就是站在这群人中间,韩冬依然极为醒目。方行之乍一见到韩冬,大惊之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当日,韩冬血战大梁城头,单人独刀,将梁战手下亲卫近乎杀绝。周身血雾缭绕,踏血而行如修罗的情景,方行之亲身所见。 极度的杀戮,给方行之震撼极大,直到现在脑中都不时会想起当日的场景。看到这杀神再现,惊惧之余心中一片冰凉,却道他怎么追到了这里。 在场之人都是心灵剔透,闻一知十之辈。一见方行之神色有异,立刻想到,这来历如迷的男子,方行之应该认识。只是每人的想法却都不相同。 方静心中一片欢喜,见父亲面呈惊疑,单纯以为韩冬是以前军中袍泽,大难之后能够在异国重逢,惊喜之情难予表达。 全念师父女对韩冬心存莫名亲近,虽想到他与方行之必然有些嫌隙,不管怎样,能够知道自己的来历,只有为他感到高兴之意。 越心馨心中却是巨震,方行之脸色显示,分明与韩冬曾经是敌对关系。而韩冬当日出现在战场附近,又在大战之后,必是参战人员无疑。 韩冬当时手腕中系一条黄色丝巾,难道是魏国王室不成。要真是如此,彼此之间国仇家恨,银汉迢迢却是连鹊桥也不能相会。 只是在自己心中,却感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在这一路之上,心中总是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好似每个人之间,隐隐有丝缕相连,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间,却怎么也把握不住。 韩冬虽然极为洒脱,突然有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心中也是一片欣喜。见面前之人脸色不豫,心知以前必是敌对之属。却也毫不在意,在他想来,现在有越心馨所站之处,就是自己的阵营。以前过往之事,不需再提。 场中之人想得最多却是越轩。这韩冬绝对是战阵之上的无敌猛将。不管他来历如何,就算以前是魏国大将,也必须摈弃仇嫌,将他争取到自己阵营之中。接纳韩冬加入,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复国平添绝大助力。 现在最需要的是知道女儿心中所想,莫要与韩冬反目成仇才好。如能顺利按计划行事,复国大有希望。越轩双目注视方行之,示意他暂时不要揭开此事。 寅时已过,天色渐渐透亮。众人见方行之无意再说,因一夜未眠,虽然各怀心事,还是准备随意将就休息再说。 只有三间茅草房,方家之人最需照顾,分去两间,越心馨与全凝霜占了一间。大黑也随两人进了其中一间,临进之前在韩冬面前,好一阵摇头晃脑,极为得意。 …… 留在屋外的只有韩冬、越轩、全念师及方刚两兄弟。田正被蒙着双眼,绑得扎实,扔在一边。越轩安排方刚兄弟看住田正,与韩冬、全念师找到一僻静之处叙话。 三人各自在草地上盘膝坐下,越轩望着全念师开口说道: “此次能劫后余生,全仗尊驾与令爱,大恩不必言谢!日后定当相报!当日未曾告知实情,内中却是有些隐情。” 全念师摆摆手,也不说话,对越轩所说心有芥蒂。 越轩笑笑,继续说道:“我身上所受之伤,是魏国王宫护卫留下!” 全念师盘坐在草地上的身体,倏然向越轩稍倾,问过多次无果的答案,就在此刻听到。内心之中异常激动,连声喃喃自语: “难怪……如此!这么多年未曾有何消息……” 原来全念师虽这些年到处寻找,却从没想过到王室深宫探听消息。 越轩不知前因,只是觉得这样一句言语,就能让平时性情极为雅致的全念师,失去平常之心,暗自不解。却不知全念师找寻妻子二十余年,已成心中魔障。陡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心神震动不已。 韩冬当日曾听过,越轩身上之伤,不仅与全念师师门有关,且与其寻找多年的妻子下落有所联系。对全念师如此激动,完全能够理解。 全念师心神略微平复,知其应还有后话,双目注视越轩,正待相问。越轩已接着说道: “当日,我带领一帮侍卫,潜入魏国宁安,准备行刺魏王。王宫守卫极其森严,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我们在城中躲藏多日,终于得到魏王将于“腊八”出宫,巡视北营的准确消息!” 全念师虽不耐越轩所说,却也无意打断。韩冬听到此处,已知越轩看似说得如此简单,其中过程细节却绝对异常繁复。只怕就是潜入宁安也是不易,城中定有接应之人。一国之力,盘根错节,也是应有之意。 正自思付间,又听得越轩言道: “那日,魏王出宫,大军相随,在城中却是找不到机会。我派人沿路打探,终于在魏王进入大营之前找到了机会。魏军北营在尹水河边,进营之前必经过一片柳树林。正巧,宫中有一鸾驾赶来寻找魏王,在柳林截住了王驾。” 越轩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庆幸之余也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 “魏王停下王驾与鸾驾之人,带一帮侍卫进入柳林。我领着四个武功最高的护卫,本就潜伏在柳林之中。刚巧他们叙话之处,就在附近。原来鸾驾是长公主之母云妃,发现长公主不见,特来禀告魏王。我们先以强弩攻击,那知魏王身边无一庸手,只射杀了几名侍卫。近身血战之时,云妃身边有一女官武功极为高强……” 全念师此刻不待越轩继续述说,人已跃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衣领,语含焦急: “她可是鹅蛋脸型,笑容之间两个酒窝隐现,让人可亲……” 说到此处,全念师自己却哑然而止。描述之人在他心中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经过这么多年,变成什么样貌,自己只怕都已认不出来了,说给他人听,又有何用。轻轻放开越轩,神情一片萧瑟。 越轩心中已经明白全念师所寻找之人,与其关系非同一般。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女官年约三十许,样貌依然姣若处子。我与她交手,故意中了她两拳,借其劲道震荡之力,这才回身将魏王刺中,在撤离时被她飞梭射中,坠入尹水之中,被令爱所救。” 全念师听到女官才三十左右,心中泛起深深的失望。师妹只比他年小六岁,现在已是四十五六的年岁了。看了看越轩,却是连话也不愿再听,正准备回身而去。转身之间,看见韩冬掏出两枚银色小梭,眼中神光一闪,停下了脚步。 韩冬手中银梭正是在汪明身上所取,由全凝霜射出。这银梭在他心中隐隐有熟悉的感觉,因此没有还给全凝霜。这时拿出,在地上写道: “全大师今年贵庚!” 此时天光虽然昏暗,且地上全是草坪,但全念师眼神何等厉害,加之韩冬铁钩银画,所写字迹极为整洁清晰,全念师已看得清清楚楚。 全念师稍愣片刻,倏然脸露惊喜,高声叫道: “是了!是了!练武有成之人,面相应比实际年龄要小!” 兴奋之余,也忘了追问韩冬手中银梭是从何而来。 全念师惊喜之下,叫声在山谷之中回荡。越心馨与全凝霜心中有事,本就没有入睡,听到叫声,连忙出门跑了过来,大黑蹦跳着跟在身后。 全念师一见女儿,再没平时严父的影子,只是一句:“找到了!找到了……” 越心馨虽然不能明白,也不追问,眼眸望向韩冬,露出询问之意。韩冬摇摇头,示意与自己两人无关。 全凝霜只听这三个字,已明白应是母亲的下落有了准确的消息,内心之中也是欣喜万分。见父亲情绪激动,望向越轩,神情之中却带着责问。 越轩心知全念师父女,对自己直到现在,才说出答案很是不满,叹息一声,解释说道: “先前未曾告知你父女二人,是因魏国王室惊变,五王争位,国都宁安一片血雨腥风。你们前往,自身安危堪忧!现在二王登基,尘埃落定,却是无妨了!” 全凝霜心中还在莫名思量,全念师虽心中激动,但在旁听得仔细,闻言笑道: “魏国二王子与长公主一母所生,那秋霜一定是在现在的魏国太后身边了!原来秋霜是为了回报她的恩情,深宫之中最是凶险,秋霜护她二十年实在是太过劳神!” 到了这时全凝霜也已全然明白,自己母亲应该就是魏国太后身边女官。既然已知母亲下落,全凝霜内心极是希望立即出发,尽快夫妻团圆,母女相会。 全念师正准备提出辞行,方静从茅草房急冲冲的跑出,方远之两兄弟跟在身后,却是拉也拉不住。应该是方行之忍不住,已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方静边跑边叫道:“殿下,是他杀了梁大伯……” 方静虽没有指名道姓,大家都知道是指韩冬。 越轩心中早有准备,并不吃惊。全念师父女不知梁大伯是谁,只知道韩冬的麻烦来了。 正文 19、缘分 听到方静的话语,本是日光正好,越心馨却觉心中猛的一寒,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梁伯是这世上,仅次于父王关爱自己之人。在自己心中,他的身影总是会与父王重合在一起。 梁伯血战而逝,在梁雨蓿写信告知之前,自己心中就若有所觉。并隐约间好似与身边之人有极大的关系。只是这种纯凭感觉之事,也不好对人说起。 在此时知道是韩冬杀了梁伯,让以往的担忧终于变成现实,心中一片凌乱。梁雨蓿与自己情同姐妹,平日总是受她照顾。就是在横渡汉水之时,若非梁雨蓿毅然舍身,自己也不可能站在此处。 自己从来对梁雨蓿只有索取,却一直没有回报的机会。 父王与梁伯虽是君臣之属,实则为刎颈之交,于公于私与手足无异。梁伯报国以忠,血溅疆场,梁雨蓿在这世间已是飘渺孤鸿。 父王乃至整个梁国也对她亏欠良多。 杀父之仇,十世还报,难道自己还能与梁雨蓿的累世仇寇长相厮守不成。 越心馨眼波流转,平日计谋百出的自己,心中越发一片茫然。就连大黑觉得情形不对,欢跳之间不停逗弄,也唤不回她的注意力。 越轩见事已至此,召唤方行之过来,将事情说了个明白。方行之虽不知自己落水之后的情形如何,韩冬又是被何人所伤,漂泊在汉水之上。但梁战死于韩冬之手,却毫无疑问。 到了此刻众人才知,韩冬就是魏国上将军薛擒虎手中的那柄不知名的黑刀。全念师父女曾游历多国,对黑刀之名早有耳闻,在此方知黑刀翘楚大名,心中惊叹不已。 薛擒虎号称夏州战神,仗以横行沙场的除了毒龙枪霸道、一张弓箭无双之外,最让人无解的却是有无敌之名的黑刀营。 薛擒虎征战以来,无论敌我强弱之势若何,只需黑刀营出,全然摧枯拉朽、灰飞烟灭。作为黑刀营魁首,韩冬之强横,可想而知。 全念师父女本已准备离开,但与韩冬互有亲切之感。见他遇此变故,暂时留了下来。只是见场中气氛紧张,两人走到僻静之处等候。 韩冬在听到方静叫声之时,心中已经想到,自己定是斩杀了梁雨蓿的父亲梁战。 平日与两女在一起时,耳边经常能听到梁伯这个名字。自然知道对越心馨来说,这是世上除父王之外,最亲密的人之一。杀了梁战,不异于与越心馨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 虽然自己与越心馨交往日久,其中深情早已难以割舍。但出现这种变故,国恨家仇之间,两人日后怎么也无法毫无芥蒂的相处。若是相处,越心馨也难以逾越对梁雨蓿的愧疚。 韩冬平时也曾听越心馨谈起,当日在汉水之中,应有三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那条黄色丝带的主人算是其一,若没有那条丝带,越心馨不会起意让梁雨蓿拦截负载自己的木板。 他却不知,当日临阵,若不是用这条丝带将黑刀缚在手中,被薛擒虎射落汉水之时,仅凭盔甲在身,只怕已被江水冲走,大黑也寻他不到了。 将自己从假死之中救活的越心馨就不必再说。 那天在狂奔直泻的江水中,若不是依仗梁雨蓿的武功,她人就算有心也无力相救。这三人之中缺一不可,虽不知另外一人是谁,但梁雨蓿的救命之恩,韩冬心中早有打算。 前番准备出门之时,韩冬就已想过,要先去将梁雨蓿救出。只是江流送来的一封信件,却让他未能成行。 思付之间,韩冬看了看场中之人,目光却落在越心馨脸上,只是就连越心馨神情也是茫然。忽然觉得在这阳光之下,山谷之中,仿佛已无自己容身之处。 胸中一股气血喷薄欲出,心中已有决断。事已至此,与越心馨之情已再难延续。非是愿意辜负这人间难寻女子的一片深情。 只能说天意弄人,两人之间夹杂梁雨蓿的杀父之仇。心中虽极为不舍,却都无法坦然面对。 在这世间所欠之人不少,不管怎样梁雨蓿必须救出。到时,这一命还给她便是,也算还报了一回。只有那黄巾的主人无从知晓,只能留待来生。 韩冬心中所思,越心馨已有感应,只是自己也心头零乱,毫无头绪,无从说起。 场中之人一片沉寂,就连说出此事的方静也意识到越心馨心中的难受,不再出声。 越轩早已耳闻黑刀营威名,得知韩冬就是黑刀营之首,心知机会难得。虽然心痛梁战之死,但复国欲望更强。 毕竟战阵之上有敌无我,也是情势所迫。已有放下仇恨,以期得到韩冬绝大助力的打算。 只是手足之情,家国之恨,心中之气,一时难平。沉思良久,越轩到底曾主掌一国,自知需以国事在先,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梁将军为国尽忠,我心极为沉痛。只是大梁在我手中沦陷,我更无法面对列祖列宗!唯有复国!百年之后,我才能含笑九泉。” 越轩看了越心馨一眼,见她只是呆立,眼神中只有挺立场中的韩冬,心中也是一颤。微一咬牙,继续说道: “我与洛国国主已商定借兵复国之事,就在近日。韩冬世之无敌虎将,既然你欠我梁将军一条性命,那你就助我复国。至于雨蓿那里,我亲自去说。我想梁将军在天之灵,也乐意看到这样的情景……” 韩冬心中已立下死志,越轩的提议自无不可。对他而言,梁雨蓿暂不杀他,正好可以借帮越轩复国之机,报了越心馨的恩义和深情。到时自去找梁雨蓿了断,却是再无牵挂,痛快至极。 听到这里,越心馨心中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越心馨最知韩冬之心,明白他已有以命抵命之意。虽心伤梁雨蓿命运多舛,但也不忍心中之人就此而去。 反而父王与洛国确定借兵之事,其中定还有内情,应与自己有关。只是隐约之间,觉得只要人还在这世间,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越轩见众人无话,招手让越心馨随自己到屋中说话。越心馨眼眸扫过韩冬,见他肃然静立。脸颊上的伤痕只剩下两道淡淡的红印,心中不由涌起缕缕柔情。 …… 屋中两父女已有近年未见,心中实有千言万语。只是所说之事极难开口,一时间对坐无言。 越轩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越心馨,心中满是酸楚。当年总是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只是这视若珍宝的女儿,难道自己定要…… 越心馨看着父王两鬓露出的几丝白发,沉思良久,心中再不忍说出不愿的话来。勉强笑着说道:“父王!你要说之事我已明白!只需少时我们就动身吧!” 越心馨哪有还不明白,越氏定鼎大梁五十载,恩泽之人绝对不少。虽王祖父荒淫无道,但只要复国大旗一立,民间自有心向之人。况且一国所掌之力何等之巨,隐藏实力自然还有不少。 只是父王向洛国借兵复国,应许以让对方心喜的条件。和亲之事由来已久,父王唯有自己一女,洛国三王子洛凡与自己年岁相当,未曾婚配。父王应是以此相商,甚至许诺让两人之子继承梁国苗裔。这种条件,洛国哪有不借兵之理。 越轩面露疑惑,他素知女儿聪慧,却不知越心馨已将他所定计划,算得百无一漏。 等越轩将事情和盘托出,越心馨心酸之余也觉不可思议。心酸是因父王忧心而至白发,更是为自己将要和亲而面对的境况。至于不可思议,是觉父王所说,竟然与自己所想毫无二致。不知何时,自己已有了算无遗策的本领。 越轩说完见女儿脸色一如平常,只道是哀莫大于心死。心中更是不安,不禁抱着女儿痛哭出声。 等到心情稍安,放开越心馨,却见女儿虽满脸心痛,神情依然平静。却不知自己心有七窍的女儿,心中已有决断。 越心馨双目注视韩冬所站方向,虽隔着木墙,却仿佛看见了那个永远印在心间的身影。轻声说道: “父王!你让韩冬进来,我对他有几句话说。你可以准备出发了!” …… 全念师父女见场中诸人散去,只有韩冬单人独影凛立,唯有大黑伏在脚下,也是无精打采。 全念师缓步走到韩冬身边,轻身说道: “此处已非你容身之处,不如随我离去。我欲往魏国寻访师妹,你既然曾是魏国之人,在那里也更容易找到旧识。” 韩冬略思片刻,顺手接过全念师手中直刀,在地上写道: “我心甚痛,必先去南京还救命恩情,寻找旧识不急。越国王室有变,大王子已握权柄,越慕不知如何。” 在田正围困之时,韩冬与越心馨就已想到,越国大王子应掌控了朝政。越慕一系定会受到打压,加上江流的告密,在越月帐下的梁雨蓿也会被牵连进去。 现在消息闭塞,也无从判断梁雨蓿到底如何,韩冬定下要去南京的计划,已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要知越月麾下大军实力强横,就算大王子也不敢随意处置。梁雨蓿待在大军之中,不会有事,只怕她随越月一起到了南京。龙游浅滩之时,就是越月也难以脱身。 全念师一见与越慕有关,忙招手让全凝霜过来。父女之间小声商议,最后决定全念师先去宁安寻亲,全凝霜随韩冬去南京一行。 全念师最后交代,如需打探消息,可到金山寺寻知客缘空。事情不管顺遂,再来此地汇合。 事情定下,全念师心中牵挂思念二十多年的师妹,也不及再等与越轩等人道别,径直而去。 …… 越轩出门向韩冬招手,让其进去。心知事已至此,两人有缘无份,人生之苦楚莫过于此。却也不愿阻拦两人就此话别。 正文 20、别难 秋季正午时分,正是山谷之中,阳光最足的时候。 韩冬推门而进,光影随之充塞了整个小屋。 越心馨身旁摆放一张简陋的木椅,看着韩冬,笑容依旧。阳光映射在她无瑕的脸上,光影变幻间,平添一股朦胧而又圣洁的气息。更显得美轮美奂,只觉世间再不会有如此佳人。 越心馨温柔走来,拉着韩冬让他坐下。转到韩冬身后,温润的双手抚在他脸上,轻柔如春风。脸上伤痕在接触过阳光之后,早已平复如初。 感受到脸上的舒适,韩冬心中满是惆怅。头上发束微松,却是越心馨将韩冬头发散开。手中木梳轻动,缓缓向下,如同呵护珍宝一般。 “却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再为你梳头?”越心馨呢喃之中,蕴含如泣如诉的深情。 细语如歌在耳边缭绕,头发却已梳好,两人发丝之间有一缕相连。 “古人云: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时间……” 细心编织的一缕发丝,躺在如玉的手心。一方金黄的丝巾缓缓将它包起。 “这是与你汉水相逢之时,我最先看见的黄巾,包着你我二人的结发。你不会忘了我吧?” 手指轻轻抚过韩冬嘴唇,感受到颤动中蕴藏的含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 …… 离别人道别亦难,平沙落雁鸣孤寒,滔滔江水千古在,处处青山承玉盘。别难情,情别难! 在临别之际,越心馨将大黑留给了韩冬。在她看来,凭籍韩冬超凡的武功,搏杀之时有大黑哮声配合,就是身陷万军之中,也不须再为他担忧。而自己此去洛国,或许会身锁深宫,反而不需大黑的保护。 韩冬接受大黑之时,只是想到越心馨已与越轩会合在一处,以公主之尊,身旁自会有人守护。越心馨应是不愿大黑跟着她沦为守家之犬,这才将它交给自己。 念霜谷已距两国边境不远,站在高处,能看见越心馨等人向北而去的身影。队伍行进中,人影绰绰,已有人在旁护卫。应是越轩布于暗处之人。 人影渐渐消失在群山之间,韩冬双眼依然注视越心馨离去的方向,好似心也随之而去。直到大黑用头抵了抵他,这才收回目光。 韩冬与全凝霜所去却是向南。两人此去是为救人,越轩将田正交给他们以做人质。 白天路上行人较多,带着被绑的田正太过显眼。在走出山谷之后,韩冬将田正身上束缚解开,意欲让其自动跟随。 全凝霜心知其意,掏出一粒药丸逼田正服下。见韩冬眼露询问,轻声解释道: “这是当年行走江湖时,捣毁一处贩卖人口的贼窝所获,称为哑丸。常人服下,三日之内不能言语。练武合劲之人,气血旺盛,且周身劲道震荡,最多一日,就会无效。” 两人都非多语之人,说到此处也不细表。韩冬心知全凝霜虽说得极其轻巧,但在捣毁贼窝时却绝对不易。只怕那全家班也是为所救之人往后生计而建。 两人心急赶路,也顾不得昼伏夜行,除了进食之外,一路疾行。三人行进在山林之中,田正试图逃跑过两次。只是身体才有异动,眼前人影闪过,韩冬已站在了身前。 韩冬只是单手轻按其肩,劲道轻吐,田正全身骨骼已然僵直,周身上下全然不听指挥。如提线木偶一般,所有行动操控于韩冬之手,只能随他所想而动。 田正大骇之下,知道自己曾引以为傲的武功,在韩冬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又见两人也无虐待自己之意,再不敢有侥幸之心。 越国之内,山高水长,道路难行。三人又是专拣小路而行,路途更是艰难。好在全是身手敏捷之人,也不惧路途艰险。就是田正也畏于韩冬武功,不得不紧密相随。 越国局势较他国平稳,百姓安居乐业之余,佛教信徒众多,寺庙禅院极多。这些佛门宝刹,大都建在河流山川之间。三人一路行来,也遇到过不少。 这一日正是中秋佳节,终于赶到了江县境内。平时不怎么出声的全凝霜说道,这里离南京已不到百里,需要打听一下消息,也好早做打算。 见韩冬心中不解,全凝霜介绍道: “江县金山禅寺天下闻名,主持普济大师已有百岁高龄,是真正的佛门大德。金山寺香火鼎盛,常有达官贵人前来拜谒,在这里最容易知道消息。而且我父亲在漂泊江湖之时,曾与寺内知客缘空有过交集。越国朝中之事,可以询问于他。” 韩冬这才想起,在分离之时,全念师也曾交代,有事可以找金山寺缘空问询。 全念师也是佛门信徒,拜谒过许多名寺古刹。全凝霜曾随父亲来过此地,也不需问路,领着韩冬及田正向寺中而行。 上山之人极多,三人随着人流拾阶而上。 韩冬、全凝霜及田正全是仪表不凡,出类拔萃之人,在人潮之中极为引人注目。就连毛发黑亮,已大过普通犬身形的大黑,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行进间,却听有信徒感叹,已有十数年未宣讲佛法的普济大师,今天会亲自开坛讲法,机会实在难得。一向平静无波的全凝霜听到这里,也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山顶隐约可见寺内楼塔,青石台阶已被行人踩踏的光可鉴人,仿佛布满时光年轮。石阶道路两旁,古树参天、鳞次栉比。走在斑驳的树荫中,驱走了秋天的最后一丝燥热,确有佛门清净之地的韵味。 韩冬走在全凝霜身后,右手按在田正肩上。看着两边的古树,依稀之间有种熟悉的感觉。大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一时间跑前跑后,兴奋的无以名状。 走近一座古意盎然的山门,寺门之上“金山寺”三个大篆已现如眼帘。字体气息极为古拙,笔画之间仿佛带着上古先民,刀耕火种,衣衫褴褛的意境。 韩冬双眼注视在字体之上,再不挪步。全凝霜察觉有异,也停下了脚步。 此时出现在韩冬脑海之中,除了这三个大字还有一位面带笑容的老人。老人高冠博带,衣着古朴,身材极为高大。 脸型俊隽方正,散发莹莹如玉的光泽。说是老人,其实并不能从样貌判别。只是老人仿佛自上古穿越而来的气息,让人觉得他自身就代表着岁月。 韩冬不由自主的跪在山门之前,满脸孺慕之情,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大黑不知究竟,对着山门大声狂哮。好在它也知道,人潮之中并无恶意,只是普通哮声。就是这样,也吸引了许多人在旁指指点点。片刻之间,人流已将山门围得水泄不通。 …… 全凝霜只顾关心韩冬状况,一时无暇留意田正的举动。田正见有机可乘,一个大步跨进人群,向山下跑去。 全凝霜正要起身追赶,从山下行来一队壮汉,将出山之路遮挡得严严实实,等这些人露出空隙,田正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队壮汉当先之人,虽满脸虬须,却依然能够看出应不到而立之年,一身黑色劲装,背后一把巨形镔铁长刀,足有六尺长短。周身肌肉贲起,仿佛随时能将衣物撑裂一般。 此人身材最为伟岸高大,走在队伍之前,越发显得鹤立鸡群,气宇轩昂。 这队大汉走到山门前,本来围观的香客,受其气势所慑,也慢慢散开。 当先大汉目光扫过全凝霜,见她一身白衣若雪,虽满面寒霜,却是姿容绝色,犹如傲雪凌霜的寒梅一般。立时被她所吸引,不由自主的走到全凝霜身前,扬声说道: “在下冒昧,有一事相询,还请姑娘以实言相告。粗疏之人,如有得罪,还请包涵。” 大汉声音极为洪亮,诺大个山门,众人都能听到。全凝霜见此人目光虽放在自己身上,却神情自若,眼神清澈无邪,微微的点了点头。 “敢问姑娘可曾许配人……” 话音未落,周围已有数人嗤笑出声。 全凝霜未等此人说完,身形陡起,拳风如刀正击向此人腹部。此人身材虽然极为高大,动作却异常敏捷。身形微动,早已闪在一边,连连摆手,口中连声叫道: “别打,别打!我不问就是了!” 全凝霜却暗自心惊,此人看似鲁莽至极,这一身武功实在不弱。自己从小习武,武功已达极高层次。当世之中,唯有两人自己自认不敌。 看此人武功,已与燕长虹能一较高下。如果不用其他手段,自己恐非其敌。心神转动间,双拳却是不停,大汉只是后退。 全凝霜脚尖一点,身形猛然加速,轻灵之间如雪雁穿云,双拳刹时化为虚影。大汉再也无法闪躲,双手连格之际,两人拳头碰到一处。 空气中猛的一声闷响,那人站立当场,岿然不动。全凝霜女子之身,先天稍弱,只得连退数步卸掉其中蕴含的劲道。 大黑极为乖巧,见全凝霜好似不敌,在跪在地上的韩冬耳边大哮一声。 …… 韩冬方才跪在地上,只觉这位老人,是自己极亲密之人。朦胧中,老人正指点幼时的自己练武。 立时福至心灵,突然明白,老人就是自己的恩师。受恩师所写这几个字的影响,自己正慢慢想起过往之事来。 正在回溯往事间,耳边传来一声大哮。脑中景象瞬间烟消云散,转眼一看,大黑就伏在自己身边。全凝霜双手握拳,手臂微微颤抖,正与一条壮汉对峙。 韩冬伸手拍了拍大黑凑过来的头皮,站起身来。周围人群先前只见这人跪在地上,满脸泪流,如痴傻一般。虽觉此人气息沉凝,不可轻辱,也不觉得这人会有多出色。 等到韩冬长身而起,这才发现,这人面容极是俊逸,霍然站立之际,气势之盛,却是那黑衣劲装大汉也比之不上。 韩冬看向全凝霜,眼露询问的神情。全凝霜微一摇头,示意无事。韩冬这才向大汉一步跨去。 大汉见到韩冬起身,眼神一亮,已知此人是自己平生仅见的高手,正待开口相询。 却见韩冬一步跨向自己。脚步还在空中,身形倏然化为虚影,拳锋所指劲道排空,自己周身如同陷入泥潭。大惊之下,已本能扬手拔刀斩出。 正文 21、恩师 韩冬跪立在山门之时,虽然只是受到师傅字体刺激,回溯往事。并且因被大黑打断,未尽全功。但心中对前事已有了隐约的印象,平生所学如同回炉再造,又有新的认识。 在跨步之初,周身劲道若有若无,只觉这世间万物都与自己紧密相连。身形如同受到牵引一般,刹那间已至大汉身前,以往撕裂空气的异响全然不见。 自然而出的拳锋劲道弥漫,隐隐带着天地轮转的韵味,将大汉周身笼罩。在大汉挥刀之时,拳化为指,在镔铁刀身之上连弹。 如同晨钟暮鼓的声音在山门震荡开来。劲道相激如惊涛排岸,大汉身形暴退,长刀在虚空中连斩,这才将后劲化解。站定之时,已是满脸惊骇,却是从没如此狼狈不堪。 “各位檀越,贫僧缘空,佛门清净之地,还请莫动刀兵。若是前来上香,请解下兵刃入内。檀越离去之时,本寺自会奉还。阿弥陀佛!” 山门之内,一袭淄衣的中年僧人合什而立,面如满月的脸上,笑意盈盈,犹如弥勒佛祖一般。迎立在秋风之中,僧衣飘飞,佛门慈悲的气息隐隐而出。 韩冬收住正待跨出的脚步,转身望向缘空。两人目光一碰,缘空脸色一滞,瞬间惊喜的笑容绽开。顾不得周围观望的香客,身形已跨过山门,到了韩冬身边。 “可是冬哥儿!” 韩冬微一蹙眉,这僧人身形起伏之间,已显示极高的武功。一座寺庙之内都有如此高手,确实让人有卧虎藏龙之感。 且这僧人言语之中仿佛对自己极为熟稔,山门字迹为师傅所留,应与自己有莫大关系。只是印象之中并无此人,自己却不太好回答。 全凝霜知道韩冬不便言语,走上前说道:“缘空大师,可还记得我吗?” 缘空笑脸一愣,在两人之间打量片刻,略显唐突的说道:“原来是全姑娘,你与他怎么会走到了一起?” 两人见面,依人之常情,缘空应先问候故人,这时却首先问起两人之间的情形,让人有冒失之感。 全凝霜心内暗自嘀咕,这缘空大师还是父亲漂泊江湖时认识,却不知为何,没有提及父亲。言语之意好似与韩冬关系更加亲密。 当年随父亲寻访母亲时,也曾到过此地。曾听父亲谈起,也是因这门楹之字与缘空结识。而方才韩冬也曾对山门之字失神动容,难道这山门所刻的三个大字,隐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全凝霜心神电转间回话道: “这倒是说来话长,难道大师也认识他吗?” 缘空心绪已经平复,笑道:“十五年前见过一面。白云苍狗,物是人非,贫僧面容显老,冬哥儿可是认不出我来了!” 缘空前段话语还是在回答全凝霜的相询,说到后来,却是双目注视韩冬而言。 全凝霜看了看并无异色的韩冬,对缘空说道:“他经过一次变故,不记得前程往事,就连言语之能也已丧失。” 听闻此事,缘空却神情不变,好似对韩冬遭遇并不在意,合什相邀,说道: “师傅前日出关,重启讲坛,应是有所感应。既是故人来访,快请入内奉茶。稍时,再来详谈。” 全凝霜本为探听消息而来,虽担心田正逃脱会招来祸患,见韩冬伊然无惧,也不愿多说。 韩冬天性洒脱,已知此地与师傅有关,自己也有熟悉之感,有意详询。却对田正不见之事,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三人正待入内,听到先前大汉叫道:“大师慢走,在下汉国刘秀之子震东,受家父所托,特来拜见普济大师。缘空大师可能行个方便。” 话音刚落,就连全凝霜心中都是一震。汉国乃夏州十六国名义上的盟主,国力最为强大。 刘秀正是当代国主,只是此人虽有不世之才,身份高贵无比。却从不愿称孤道寡,每对人言都是以“我”自称,实在是王室之中的另类。 壮汉自称刘震东,那就应是十大名将之中的斩、马、刀到此。刘震东年岁与燕长虹相当,常年在与汗国接壤的最前线。十六岁初战到现在,未尝一败,这才闯下了斩、马、刀的赫赫威名。 汉国两父子的声名极著,周围人群不约而同发出声声惊呼。缘空笑容可掬,回头说道: “原来是秀师兄的公子,贫僧道是谁如此大胆,在金山寺也敢动武。还不快进来,秀师兄还好吧?” 刘震东连声答应间,紧走几步,已跟在韩冬身后。不防大黑突然对他狂哮一声,以他的定力,心神也是一颤。 正待发作,韩冬眼神轻飘飘扫过。方才片刻之间的交手,本就让他心有余悸,心中立时一紧,赶紧闭嘴。见大黑好一阵得意的摇头摆尾,暗自咒骂两声,却也无可奈何。 缘空将三人安排在禅房用茶,抱歉的说道: “今天是师傅开坛讲法之日,需准备之事太多。等贫僧安置完备,再来请三位前去观礼。等师傅讲法之后,自会引你们去见!” 禅房幽静,极是简陋,只有桌椅书案而已。三人中韩冬不良于言,全凝霜本就是冷清之人。刘震东虽是性情中人,平时倒也口才便济,只是在山门前对全凝霜所言,自觉孟浪,此时也不便开口。而他所带随从都留在山门处等候,这时也没人与他说话。 一时间,三人静坐,相对无言。 大黑觉禅房气闷,摆摆尾巴正准备向门外走去。韩冬怕它惊扰寺内清静,脚尖在自己身前点了一点。大黑极为乖巧,知道这是韩冬让它不要出门,就待在脚尖所点之处,抖抖身子趴在韩冬脚下。 刘震东见大黑如此乖觉,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条什么犬,刚才叫了一声,让我都有心惊的感觉。” 全凝霜闭目不语,不愿与之交谈。韩冬微微一笑,起身提笔在书案上写道:“震山之犬!” 字体以大篆写出,与山门上字迹如同一人所写。 山门上的字体,本极为有名,只要见过之人,无不记忆犹新,如同篆刻在脑中一般。 刘震东也曾刻意揣摩,这一见之下顿时震骇莫名。要知他听父王说起过,山门上的字体,是一位高人所留。连父王视为恩师的普济大师也自愧不如。 面前这人年岁应与自己相当,武功高出自己不说,这字怎么会和山门之上的字体如出一辙。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 韩冬也不理会正自惊叹的刘震东,自觉经山门前的回溯往事,连笔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不由想要抒发一番,在纸上继续写道: “你一汉国王子到这越国庙宇来做什么?” 刘震东本就是率性之人,思之无果,也不再想,见到韩冬的问询,放下心思,略显得意的回答道: “越国大王子继位,各国都派使节观礼,在下不才区区正是汉国使节!” 说到此处,刘震东也不待韩冬书写,继续说道: “我今年已是第二次作为使节出访他国。就在两个月前,这越蕴与我一同出使魏国,观礼韩澈即位时,还是王子。不想这次却是为他登基而来!” 刘震东语气之中虽无羡慕之意,但对这出乎预料的事情,心中有些感触。 刘震东话音刚落,一直冷淡旁观的全凝霜插言道:“越国四王子现在何处?” 韩冬之所以与刘震东交谈,其一是此人率真直性,让人有心喜之感。其二正是为了打听越国朝政动向。 这刘震东一国王子正大光明而来,绝不会专为拜谒名刹,应身负重任。在这越国新旧交替之际,只能是为越王登基前来拜贺。 刘震东听到全凝霜开口问询,转身只见全凝霜因心急所问,脸色稍霖,双眸望着自己如一汪秋水,更显出夺人心魂的美丽。让人生不出违逆之心!赶紧回答道: “这倒是不知,只听说,四王子越慕与上将军越月心悲越王薨殁,愿自闭王陵为越王守灵三载。只是这种情形,在新王即位之时极为常见。而内中缘由,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全凝霜听到此处,脸色微变,已有心惊之感,事情果然如韩冬所想,需早做打算。 韩冬听到连越慕等人都已失去自由,只怕梁雨蓿境况更加不堪。思付之间,心中已有决断。 此间事了,就让全凝霜离开,自己独闯越国王陵,倚仗平生所学,就是虎穴龙潭,也要将人救出。正待写字询问王陵所在,刘震东沉声说道: “你们可是与越慕相识,意在救人?” 全凝霜霍然起身,玉腕翻动,纤指之间隐隐露出一缕银光。已将银梭取在手中,意欲毙敌于当下。 韩冬微一伸手,手指轻拂,在银梭将出未出的瞬间,将之弹回全凝霜掌心。 全凝霜与刘震东两人心中都是一惊。 全凝霜自视极高,所见之人中,自认唯有父亲及韩冬的武功,自己尚有差距。其余如燕长虹等人,生死一搏间,鹿死谁手,却犹未可知。 哪知韩冬只是随手一拂,就让自己连飞梭也发射不出。这其间的差距,却不是自己想象得出。 刘震东感知全凝霜杀机之时,已知自己能否躲过对方手中暗器,在两可之间。而韩冬轻描淡写就已阻挡住全凝霜暗器出手,让他心中更是惊叹。实在想不出,这是世间哪位年轻高手。 刘震东本是粗犷胆壮之人,在山门之前初见全凝霜,就已惊为天人。心中极愿做些让她欢欣之事。只是这相遇不足大半时辰,已让自己连续三惊,也怕再生波澜,直言说道: “越蕴即位之前,需先至王陵叩拜先王。你们可以假做我的侍卫,随我一同进去!” 正文 22、因果 金山寺天下名刹,占地极广,寺中楼塔林立,一派鼎盛气象。世间庙宇多为坐北朝南,金山寺却是朝西,寓于向往西方极乐世界之意。 缘空安置好韩冬三人,径直往寺庙最深之处行去。 紧邻后园的北厢有一座独立的僻静禅院,却是寻常香客无法抵达之所。 此时禅院之内,几株松柏苍劲而立,树冠依然青翠如盖,树下一名老僧迭伽而坐。老僧长眉如雪,面色红润,神情带着怡然的笑意,清风徐来,长眉飘动间,恰似一尊捻花而笑的佛佗。 院中只有缘空躬立一旁,只听老僧极清脆的声音响起: “冬哥儿还是来了!唐师之能,确实让老衲无以言表。十五年前就能算出冬哥儿有此一劫……” 声音震动间,好似洪钟大吕,有一种独特的禅韵。 缘空面色一肃问道:“师傅!全姑娘与他一同前来,难道冬哥儿已找到……” 老僧正是夏州南部佛门领袖普济大师,听到缘空之语,缓缓伸出左手,整支手臂枯槁无比,皮肤如苍老的树皮一般,与面部红润肤色极具反差。腕中一串檀香木手环佛珠,色作金黄,隐隐如玉。 普济大师伸手之间,一片枯黄树叶正飘落在掌心之中。大师微一沉吟,笑道: “时候不到,无需揣摩。风云际会,万事顺遂。想不到当年与唐师一句戏言,到如今已成一定。缘来如此,唐师实在让人高山仰止。缘空,此次讲法之后,这主持却是需换你来做了!” 缘空闻言大惊,知道这已是师傅在交代后事了。一张从来都是笑容满面的脸也显露悲色。一时间,竟无话说。 普济大师站起身来,伸手抚了抚缘空头顶,捉狭笑道:“痴儿!痴儿!我已古佛青灯百载,也该去见见佛祖当面了!只需讲法之后,带他们来见我就是。” 人世间,最是亲情难以看破,就是心如明镜的普济大师也难割舍这份舔犊之情。 …… 开坛讲法之处设在大雄宝殿之前的大院内。在钟楼边已安放好数十张蒲团,按半月形排列。 中间一张蒲团色呈金黄,上绘有莲花图案,正是讲法之人首座之地。围绕在周围的蒲团是为有名望的信徒所准备。 韩冬三人受寺内沙弥接引,走进听讲的人群,在外围蒲团坐下,就连大黑也分到了一个位置。 听法之人极多,早将大雄宝殿前的空地站满。三人之中,韩冬丰神俊朗,气质沉静如山,全凝霜灵秀绰约,刘震东气势雄浑,极是惹人注目。 这时围观香客之中,有人见三人所带之犬,也堂而皇之趴在蒲团之上,心中不满,开口说道: “我等专为听法而来,本应诚心受戒,不生妄语。只是这金山寺规矩多,人倒在佛前无座,一只狗却有位置,难道这狗也能听懂佛法不成……” 此人说话时不住变化声线,让人无法捉摸出来处。应是知道金山寺天下名刹,在此不敢太过放肆。 正在人群之中互相观望,查探声音所发之人位置时,寺内钟鼓之声响起。知客缘空在前引路,身披红色挑金袈裟的普济大师缓步而来,身后跟随一众身着海青的居士。 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来,普济大师缓步走到莲花蒲团之前。转身之际,看了一眼韩冬,隐含笑意,这才升座。身后众居士按缘空指点一一坐下。 普济大师一敲座前木鱼,正待开讲,先前说话之人的声音,在人群之中又起: “普济大师,你这法不讲也罢。狗才能听懂,只怕人却不能听懂!” 缘空心伤师傅涅槃在即,本是强按悲意主持开讲。听到此语,十数年未动的心火也迸射而出。笑容收敛,目光射向声音传出之处,开口说道: “什么人在此胡言乱语,躲躲藏藏之辈,本寺不欢迎你!” 有缘空目光指引,已有人发现了说话之人,人群一阵喧哗,纷纷侧身,现出一个青年人来。 此人近六尺身高,身形壮硕,头发乌黑浓密,没有剃度,却穿了一身僧袍。虽是穿着僧袍,一张方正的国字大脸,依然让人有虎虎生威之感。 青年大汉见行踪已露,排开人群走了出来。此人行走之间,下盘极为稳固,也是身怀武功之人。 缘空一见此人,却是一幅啼笑皆非的神情。扬声说道:“许由,今天的柴火劈完了吗?柴火劈完再去挑五十担水去……” 人群中也有认识这许由,互相小声交谈。韩冬三人,六识都极为敏锐,将事情听了个清楚。 原来这许由就是金山寺附近人士,其母早亡,其父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善人居士。当年许由还在襁褓之中时,其父专门请普济大师看过,大师笑曰:应为大将军! 其后,许由长大,专喜舞枪弄棒,加上自身天赋,武功练得很是不错。因家资丰裕,无所事事,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毛病。与一些混混青皮搅在一处,经常争强斗胜。 一日,在一次街斗中,失手打伤人命,被关入了监牢,立判斩监侯。其父上下打点之余,还需哀求苦主,劳心劳力之下。在许由出狱之时,却撒手而去。积攒下的家产也因救他,花费极大,已用了个精光。 许由出狱之后,孑然一身,除了一身勇力,也无其他谋生手段。不好打扰乡亲,只好经常上金山寺偷点日常之需。如此几回,让缘空发现,交手之下,被缘空所擒。 缘空怜其孤苦,准他每日为金山寺挑水砍柴,寺内自供应其衣食。 缘空还待再说,普济大师转动腕中佛珠,止住缘空笑道:“佛祖有云:众生平等。我佛慈悲,广开方便之门,有教无类。众生皆有佛性,施主你着相了。” 普济大师虽还未开讲佛法,只是随意而言,也让在场众人只觉声音直入心神,仿佛至天外而来的梵唱。 许由心神极为坚定,听到大师所言,还待反驳。普济大师微一侧头,接着说道: “佛门最重因果,你却不知,在此有座之人,还有那黑犬都与我佛因果极重,这才能在佛前安坐。若是今生因果浅薄之人,在这蒲团之上却是坐不稳当!” 许由平日就是自持勇力之人,绝不相信自己连平铺在地上的蒲团,也会坐不安稳。听到普济大师所说,心中一动,立时说道: “大师当年曾说过,我可为大将军。以大师法眼观之,我的因果深厚如何?” 普济大师好似仔细看了他一眼,摇头说道:“大将军只是俗世之果,并非佛因。施主还需今生多修善行,积攒功德……” 许由却是不肯相信,跨前一步说道:“大师空口所说,不能伏人,在下愿意试上一试?” 普济大师注视韩冬,笑容之中隐隐露出深意。 韩冬看着眼前面露慈笑的普济大师,心中不由涌起一股不亚于对师傅的孺慕之情。对大师隐含之意,丝毫生不起拒绝之心,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大黑所占蒲团就在韩冬身边,韩冬拍拍大黑脑袋,示意大黑让出位置,大黑却有些不甘,在韩冬手抚之下,这才钻进韩冬怀间。 许由在蒲团前站定,仔细观察片刻,这才盘膝坐下。就在此时,韩冬手掌微不可查在地上轻轻按下。指间微一触地,许由刚接触到蒲团的身体如遭雷殛,猛然摔在一边。 许由心中极其震惊,也不顾众人轰笑,立刻站起身来,第二次坐下。韩冬手掌又一按下,这次五指伏地,稍微沉凝片刻,劲道猛吐,许由却是摔得更远。 坐在韩冬身旁的全凝霜已有见怪不怪之感。而刘震东心中已震撼到了极点。汉国地处西北边陲,与西域各国来往频繁。国内佛宗盛行,刘震东受其父王影响,自小对佛法小有研究。 佛经有云,佛祖东来之时,曾路遇劫匪,佛祖盘膝而坐,手指轻触地面,数十匪徒竟不能近身站稳。刘震东每听到此处,总有佛法无边之感。 而就在眼前,韩冬手掌也只轻触地面,已令这身具勇力的大汉不能落座。韩冬武功之强,实在有通天彻地之能,让人以为鬼神。 许由也非愚钝之人,到了此刻哪还有不明白,知道是大师点化自己。也不起身,就势翻身拜倒:“大师当年所说可还算数?” 普济大师微笑点头说道:“你可明白了?” 许由不语,只是对大师连叩三个响头,起身却是站在了韩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