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谋春秋》 古柳巷口,自有佳人成双(一) 世人云“七月流火八月萑苇”,在这个本是流火的季节里,承阳城内仍是暑气不减分毫。当值正午,毒辣的日光透过茂密繁杂的树枝便狠狠地砸向这古城墙内。偶然带起一阵风,惊得满树知了乱鸣。树下乘凉的小贩们听到此般聒耳的啼叫声,顿时又抖擞精神,大声吆喝了起来。放眼望去,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十里长街兴盛;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万家百姓和乐,往来之间,亦是人欢马叫,络绎不绝。 凤阳街古柳巷的青石板上,一袭水红的长裙曳地,海湉正悄然从那旁的“锦绣坊”中施施而出。而后又跟出两道颀长的身影,微微紧了步伐,迅速融入了人群之中。 迎客楼地处古柳巷东,南朝凤阳正街,西有渭水,邻雀山。楼内水榭回廊,楠木雕花,假山池曲,竹林小桥,草木繁盛,清雅幽静。当在草长莺飞之际,赏那小桥流水,花蝶乱舞,更甚者,流觞曲水,吟赋吹箫,只临风而立,便胜却人间无数。是故,时人又名(ming)之“雅楼”。 曾闻当年,迎客楼还未见其经传之时,久负盛名的清水郎孙牧拘无意间投宿于此。当逢那年天降瘟灾,淮南、自叙一带深受其荼毒。慌乱中不少百姓避难于近都承阳,以求天子相护。临帝因其惧民染疾,诏令群众避难于雀山。一时间京城内闹得是人心惶惶,不论文官武吏还是商贾布衣无不是闻雀山而色变。 但闻此时,迎客楼有掌柜杨氏,名长之,少时便颇具悯人之心,见此般,更不忍百姓受苦,遂将幸未染其疾者请入酒楼,以客之礼恭而待之;又时常不畏瘟毒,往返于雀山之间,为众人所道。清水郎问其缘由,摆手笑曰:“举国为家”,不禁感慨:“国之康泰,举国趋亲;民之安定,以民济民,此谓之盛世也。”当即手挥狼毫,著下“海内天涯,迎客归家”八字墨宝,以此镇楼。而后,迎客楼声名鹊起。及至此,十余年间,整改三次,文人贵胄,客似云来,终成一代名楼。 正是迎客楼人头济济的时辰,大堂内却不过些私语声。 “这两日怎生静的出奇”小伙计众六儿一边在心底打着嘀咕,一边端了盘桂蓉糕往楼上送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拐角,灵巧地躲在屏风后边。你见他眼珠子骨碌一转,一只爪子早已朝着盘中俯冲而去。佛曰:“善恶一念之间”。善哉善哉,就在他要得逞前的刹那,楼上那张摆好的臭脸直直闯入脑海,“老匹夫”众六儿在心中暗骂道,却是悻悻的收回了手。 这可不是他众六儿平日的作风!众六儿心中正为此分为恼火,恍惚间,眼角里闯入一片,恩,怎么说,该是未熟透的西瓜瓢儿那样,清甜中带着古朴典雅的葳蕤锦绣,如同墨珠滑落时,浸渗入纸般在眼前舒展开来。 诸位,且不论实际有无此般美态,众六儿倒实在这般寻思着。他贯来如此——什么事都能和笔砚扯到一起——众六儿虽不甚喜读书,却极爱笔墨,时常缠着夫子请教运笔、力度尔耳。研磨、铺宣、浸须、提笔系列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其字虽尚显稚嫩,却也初具形态,是他这个年纪里难得的大方工整,当然,其间也多亏得清水郎留在大堂的那幅字画,让他稚嫩的笔画里有了股大家风范。众六儿忽的一惊,摇晃着脑袋,只匆匆抬头一瞅,便哧溜着跑开了。 海湉不禁轻声失笑道:“几日不见,这小子倒愈发的疲癞了”。 身后人不言,只顺身推开身旁虚掩的房门,伺候着海湉坐下。 房内的装置很是别致,白玉的釉花茶盏,金丝镂的绿纱窗,桌椅用的尽是上好的紫檀木,散发着清香,饶是这样的炎午燥热,也非那些靡靡的温香,反是更加辛而微凉,清新宜人,房间布置得很是宽敞,明亮,透过镂空的深栗雕花窗,正能望见对面茶阁酒肆上铺的层层红砖黛瓦和那如鹏展翅般翘起的廊檐斗拱,悬鱼雀替。檐牙上或雕刻或彩绘着祥云回纹用以祈福招财,朝街的房梁上挂起排排敷着红油布的竹纸灯笼以聚财消灾。形形*的红裳绿萝穿梭在窗外的碧波桥上,“绿水环绕人家”这话说的是不错的,来来往往的青石板上耸立着翠绿的垂香柳,摇曳中闾阎扑地,钟鸣鼎食,弘舸连舳,巨槛接舻。一片楼阁万椽的盛世景象时隐时现。 “主子,这茶水早已凉透,还是先让奴婢添些温茶吧” 海湉一抬眼帘,她并未打算饮茶,却见浅毓迅速朝她眨了眨眼,顿时心中了然,不露痕迹地将手从袖中抽回,又端起茶盏佯饮。 “天气这样炎热。不碍事的”。说着便一口饮下。 “现在是不碍事,可以后冬日里...”浅毓正开口劝着,外间的岑宛恰时推开了房门:“主子,杏子酥备好了。” “走吧,可别让太子哥哥久等”。说着便放下茶盏起身,伸手弹弹袖子“已是过了隅中(指9点至11点),只怕太子已经久等了” 又焦急道:“这可哪有午后才去拜访人家的礼啊!若是让母妃知道我又去了‘锦绣坊’找华娘听曲儿,定然是要痛骂我了。” “公主莫忧,我们只推说今日请鬼手亲手掌制杏子酥,误了时辰便是,太子殿下岂会追究这...” “可母妃那边...”海湉提手敲着脑袋“若是让母妃知道了....”。 “既是太子殿下并无声张,那娘娘定然不会知晓的。”岑宛道。 话音刚落,浅毓又接到:“何况鬼师傅的规矩摆在那,我们也不算扯了谎。” “如此甚好”海湉不禁喜上眉梢,全然一副小女子姿态,轻移莲步,走进马车。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空中扬起的马蹄钉踏落在松软的土地上,扬起一片尘灰,带着正午该有的燥热,烦闷;精致的铁瓦木轮在巷中飞快的翻滚,发出刺耳的轱辘声,和(huo)着马的长啸嘶号,在一片雀喧鸠聚【1】的野外呈现出别样的自然与和谐。 古柳巷口,自有佳人成双(二) 太子府内,几个婢子正跪在地上,给府里女主人的素手着上丹寇。 “...父亲本是一口回绝的,谁知,她竟还敢去寻祖母,祖母也是老糊涂了,才又去找父亲说道...” “不过是个婢子下的丫头,也值得你去这般计较。”傅婀眉眼轻挑,抬手吹着染成的丹寇,神色间不甚在意。 “姐姐你那是不知道,那下贱婢子...” “平白的辱了自己身份”傅婀微愠,音调不经意间就抬了上去,口气颇似失望。 傅珂顿时涨红了脸,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 傅婀看着这个妹子,心知话说的重了,也怪这两日的事急,心烦意乱之时哪会有平日的耐心去教导珂儿,知她涉世不深,不能明白自己的苦心,若是以往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只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罢了,这些话终归是得提点她了。 傅婀摆手示意那几个婢子出去,又将珂儿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柔声道:“珂儿啊,如今你也大了,姐姐不能这样护着你一辈子的,你知不知道。 傅珂应声点了点头。 “不,你不知道。”傅婀摆摆手“这个世界远没有你想的那么温暖仁慈,人人都敬重着你,反而是异常的残酷,无处不充满着攀比和斗争。” “且不论朝堂各派的争锋相对,就是那后院妇人间勾心斗角,同样的,也包括你想要留下那凰鸣的心思,无非都只为了一个字——利”。傅婀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声音透彻,空灵,如同远方天山上融化的冰山雪水般的纯净无暇,只收尾个‘利’字倒显得尖锐了。 傅珂忽地抬头,眼中有一份倔强与傲然:“可那是洪祯皇后一路子传下来的,对傅家意义不同”。是啊,洪祯皇后,那个集权利,爱情与千古美名于一生的女人。傅家百余年前出的第一位皇后,所有傅家女子毕生的追寻,深得洪恭帝圣心独厚。在封后大典上,洪恭帝亲自赠予一副寒玉,一副暖玉共两幅的凰鸣镯。有谓是百鸟朝凤,凰鸣四海。那是傅家时代的开端。 “我知晓”,傅婀话语平淡,微微一笑,似是无意的拨弄着手上的凰鸣镯:“这个利字让忠厚者变得虚伪,贪婪和狡诈,尽失其本心。” 傅珂轻咬下唇,眼帘有许颤抖,并不答话。 “这样的世界表面安宁祥和实则波涛暗涌,周围的人如狼似虎,在等着你遭殃啊珂儿,人人穿着虚伪的衣裳,你怎知谁对你是真诚,谁对你是奉承,而又有谁只是隐忍未发。我们既置身于这虎穴龙潭之中,一行一言如同虎口拔牙,你涉世不深,姐姐怎能不为你担忧。” 傅珂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摆头道:“姐姐以往时常教导珂儿的言行礼仪,一则是为教养,一则便是为不在人前留下把柄,受制于人。合乎情,庄(端严肃敬)乎礼,让人无话可说。道理珂儿都懂得,可是珂儿不明白,人皆言‘行大道,举贤能,讲信义,修和睦【2】,’或曰:‘施虞舜之治,兴桃源之德’为何人们却如此背道而驰?” 傅婀不免怅然“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若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3】故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乃盛世之道,非盛世毋能行也。同之,信义,和睦,人皆而有之,然世分制不均(社会分配制度分配布均),窥己之所无而人所有,民必相妒,恶(罪恶)而生焉,故信、睦乃是大同之道,非天下为公毋能行也。” “可是姐姐,珂儿...”傅珂摇摇头,苦笑一声:“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傻珂儿,姐姐知道你不愿工于心计,也不屑为炉为炭,可那只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人敢怠慢你,轻侮你,你可知道,若是有朝一日你脱离了傅家庇护,又有谁会尊重你,敬仰你,姐姐别无他求,只望你有能力作那炭炉,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而非任人玩弄。”傅婀悄然松开了些绣着华丽连枝绣纹的衣袖,指节泛着白。一双深幽似谭的眸子,让人看不出喜乐。 “姐姐...”傅珂喘喘道“难道我们傅家...” “呵呵呵”傅婀摇摇头竟自顾笑了起来,笑靥如花,媚眼如丝。一手搭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来回摩挲,一手抚上傅珂泛白的面颊,替她理了理耳角细碎的鬓发:“傻珂儿。我们傅家百年的第一世族,傅家子弟、门生遍及朝野,哪有这么容易就倒下了”。 傅珂暗自松了口气,是啊,虽说如今太子失势,但我们傅家在朝堂上枝繁叶茂,绝非普通世族所能及,于是也附和着点了点头。只是,她似乎忘记了前日黄昏后傅太傅一回府上就铁青着脸砸了好些平日里最宝贵的瓶子,罐子。 傅婀原以为珂儿好歹能听懂些,却不想,她竟做了这般理解,不觉好笑:“你从小就在傅家的光环下长大,被我们高高捧起,受尽了千般宠爱,所以以往姐姐总是教你要大度谦虚,要知礼,要讨喜。你是嫡出的姑娘,无论如何都是让那些庶出的所望尘莫及的,就算是出于脸面,你礼让着些又能如何”。 闻此,傅珂立马起身,行礼作揖道:“姐姐教导的是,今日闻得姐姐一番教导,珂儿方如醍醐灌顶。父亲会同意将那凰鸣做了四姐的嫁妆,不过是因着近日东宫失势,而陈家虽得圣心却一直不予党争,借着四姐的婚事再拉拢陈家,日后好为姐姐和太子所用。”此时,傅珂倒算是明白了。“珂儿愚钝,不能早些明白父亲的苦心,还来叨扰了姐姐,望姐姐恕罪”。说着又福了福身。 “我心甚慰”傅婀带着赞许,笑得恬淡,只是那笑容分明不及眼底,在闻得“东宫失势”时,眼中的痛楚更是显而易见。 “怎么。派去请太子的人还没回来”念及太子,傅婀微微侧身向着身后执扇的百萋问道。 “回是回来了,现在...正上着药呢”。百萋略一迟疑,又见傅婀面带疑色,便道:“说是去请太子的时候被太子赶了出来”。 “这般急躁,如何能成大事”。傅婀微微蹙了娥眉。 不多时,便有一婢子进来回话。左半边脸颊泛红,面颊偏肿,只见过去便觉滚烫烫的,发鬓微凌,眼角略红。显然已是稍作整理后才急忙赶过来的。那婢子俯身地上,偷着向上一瞟,见着傅婀正打量着她,心中更是叫苦不迭(dié)。 “主子,她是映儿,咱们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奴婢本是让碧初去请太子的,只是碧初行至半路忽觉腹疼,正巧遇着她,就唤了她去请殿下”。 “上回的暑热还没好尽?得再找个大夫瞧瞧”。傅婀语气温和,悠长,又缓缓饮了盏茶后,才抬眸向着地下发抖的身躯望去:“本宫唤你去请太子,可你却好,让太子给赶了出来,莫不是你惹恼了殿下”。 “娘娘,娘娘明察”。那婢子甚为惶恐,赶忙叩头道:“奴婢只是照着碧初姐姐吩咐的那般,说道熹微公主送来拜帖,太子妃请殿下移驾用膳,便再无多言,奴婢岂敢惹恼殿下”。 “那你这脸....” 话音落下,映儿忽的僵了一下,怯怯地望了眼傅婀,面色惨淡:“是...是...媚...媚兰...兰夫人...在...那”。声音细如蚊吶。 “媚兰!她又在那做什么”还不待得映儿说完,傅珂便急不可耐:“你这样吞吞吐吐的莫不是要本小姐把你嘴缝起来”。傅珂声音一凌,边说着便扔下手中的女红,拔出上边的细针,在那婢子面前作势吓到。 “啊...”那婢子双手立即护住脸颊,只留下一双惊恐的杏眼求助般望向傅婀,太子妃待下人一向仁慈。映儿不住的哀求,顷刻之间地面上便多了些许殷红的血迹:“小姐饶命啊,娘娘,娘娘”映儿弓着腰,跪着向前三步并做两步“是媚兰,媚兰夫人,她在太子面前恶意中伤娘娘,话说得着实难听,还逼迫着奴婢附和,奴婢不过老实回话,她却道奴才欺主,太子妃独尊惯了,连着奴才也敢跋扈。娘娘,奴才说的都是实话,奴才不敢惹恼太子殿下啊娘娘,娘娘饶命啊”。 傅婀吹开茶面上一层浮沫“然后太子就把你赶出来了” “太子让奴才滚出书房,又说要让媚兰夫人做良娣”映儿虽是心里怕极了,却也深知太子妃在府里的地位,府里的三位良娣那个不是太子妃亲自挑的,太子宠了媚兰夫人三年不也还只是个侍妾,又见到傅珂手中的细针,这说起话来也麻溜,三言两语便都交代清了。 “愚昧”。傅婀一手将茶盏拍在案桌上,那清脆的声响硬生生将她喝了大半盏的茶水溅了几滴落在地上。一时间,房屋里竟寂静的如同深夜。 “太子妃饶命”那婢子却道是在怪她办事不利,尖锐的哭叫衬着‘咚咚咚’的皮骨撞击着石板,或急或停,或稳或沉,煞是凄惨。 “还不快出去,在这等着领赏板子吗”百萋向那婢子瞪去低声喝道。那婢子这才敢急颤颤的起身退去。 “姐姐莫要生气”纵是那般张扬跋扈的傅珂见到姐姐清冷眸中散发的狠意与冰凉后也不敢再大声开口。只又斟了茶再递向傅婀。傅婀由着百萋扶着缓缓坐下,接过傅珂递来的茶盏把玩,蓦地握紧了盏璧,面容清寂,眉间的玩味带着狠戾,开口道:“百萋,你说本宫是不是对她太仁慈了”。 “娘娘还是莫要动怒,如今也是双身子的人了,可别伤了小世子才好”。百萋看着傅婀这样也是心疼,从前主子还未出阁的时候她是有多快乐啊。百萋不敢接话,只避重就轻让傅婀仔细身子。 “是我失态了”提到孩子,傅婀一下子便就柔软了许多,似是疲惫极了瘫靠在椅背上。 古柳巷口,自有佳人成双(三) 傅珂立在一旁,偶然朝着窗外望去,却见高空中霎时划过一道闪电。白晃晃的,有些刺眼,像湛蓝的天空被划了道白花花的口子,一条裂缝。那裂缝下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在呼啸,呼之欲出般的,活像张开了一双苍老浑浊的眼。她忽然觉得有些骇人。她从未见过那样清冷的眸子,散发着那样狠戾的光。傅珂伸手捂住胸口,将心底汹涌的浪潮强压下去,直到有婢子进来通报熹微公主到访时,才怔怔的移开眼去。 “熹微拜见太子妃,太子妃娘娘长乐无极”熹微双颊泛红,笑得一脸灿烂:“让嫂子久等” “见过熹微公主”傅珂也急忙行礼。 “你一定就是嫂子的那位小妹了,长得当真标致”。熹微声音很甜,眸子里透出兴奋:“你今年多大了?可已及笄?” “去年腊月十二行的笄礼”傅珂也毫不扭捏。 “那你可比我小了大半岁呢,按着辈分还得该你叫我声姐姐”。 “好了熹微”。傅婀早已面色如常,一边唤人打了清水过来,一边招呼着二人坐下:“这两日天气尚还炎热,小心可别上了暑才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我瞧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傅婀顺着向外望去,随即点头道:“好在你来得及时,若不然定是要被淋着的。” “可不是吗,早上离宫我还道今儿天气凉爽,适宜出门,谁曾想这午中日光着实狠毒,晒人发昏,可你瞧...”海湉向外一指,外边沿院的树林被风刮的飒飒作响,“指不定得是场暴雨。” “怎么想着今日出宫?可是有何要事?” “今儿的正事是去普国寺替父皇祈福,你知道,父皇这两天身子不大好...抽了闲...顺道来拜望嫂子”。边说着边像献宝似的,让岑宛取了杏子酥来:“这是今儿一早我上完香去迎客楼请鬼手亲手掌制的杏子酥,清爽可口,甜而不腻。尝尝”。 “倒是许久不曾用过鬼手的手艺了”。傅婀接过尝了一块,赞道:“难怪你今日竟来得这般晚,原是去请了鬼手——这鬼手的技艺果真和他那怪脾气一样——见长啊”。 原来,鬼手乃是迎客楼的招牌掌厨,本姓为谷,师承淮远郡天香楼第一掌厨噎佛张门下,颇得其师真传,又能自创一派,着实有几分真功夫。却不知何故被杨大那厮给挖到了当时还门可罗雀的迎客楼去。也是这十来年,随着迎客楼声名大振,这本来的谷大厨也被人送了外号“鬼手”,民间还有种通俗的叫法叫“鬼抡勺”。就说这“鬼抡勺”吧,脾性甚怪,却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原则。所谓“食不厌精,脍(kuài)不厌细”,从选材,调味一直到装饰,出菜,中间大小细节就非得有他亲自过目把关,生怕有人砸了他的招牌。平日不常亲自动手,传闻有人为求其亲抡大勺而一掷千金,鬼手应下,更是细致,从前一天早上鸡还没报晓真真做到了晚间人定(又叫定昏,指晚上9点到11点)。又素少言语,那人为让他病重老母能尝到鬼手技艺,数次架刀于鬼手项上人头,当然,自是传闻也就莫要究其真或假,若换做旁人恐早已唯唯诺诺不敢再耽搁,可偏偏他就遇上了这么个规矩比天大的鬼抡勺,那鬼抡勺对他则是爱理不理,只顾着折腾他的菜。待到晚间出菜时,国色天香【4】--鬼手的招牌,八素八荤,八冷八热,八咸八甜,八浓八淡,八百里闻香,垂涎欲滴,他这才转身对你微微一笑。果真令人气愤无奈。尤其近年来,随着鬼手这手艺越做越精,那脾气也愈发的长得快了。但话又说回来,迎客楼能有今日的声名成就,鬼抡勺和他那破规矩也算是功不可没了。 随着傅婀话音落下,一声沉闷,笨重的雷鸣声便接踵(zhong)而至。原本艳阳高挂的天瞬时便集结了大片的乌云。乌压压的一片,早已覆盖原有的湛蓝。黑云压城,唯有道道白亮耀眼的利刃顺风劈下。 “嫂子喜欢便好。恩?怎么不见太子哥哥?”海湉四处望去。此时窗外已是哗啦啦的下起了倾盘大雨,忙有宫人去拉上珠帘,又掌上灯烛。 海湉虽是端妃所出,却从未参与党争,心思也不甚婉转。总归她与珂儿一般是个性情大方之人。傅婀心中略一思索,随即笑道:“太子近日心情不佳,倒是一直待在书房”。 “姐姐,我倒觉得太子这是乐不思蜀呢,书房内对酒当歌,美人伴侧...” “珂儿”傅珂见太子妃脸色铁青,也自知失言,便不再言语。 闻此,海湉心中也猜到了七八分,却只做不知。安慰道:“嫂子不必过忧。父皇也是一时气急,才会那般动怒要罢黜太子。父皇一向宠爱太子哥哥,等过几日,父皇的病好了,气也消了,自会恢复太子哥哥的储君之位的”。 傅婀浅笑不言,却在心道,若非父皇过于宠他,他又怎敢如此...不分轻重。 “嫂子别怪湉儿多言”海湉低了声“如今父皇会病卧在榻,多半是在朝堂上被太子哥哥给气的,连我王兄闻此都急忙从信南赶回,可如今太子却只在书房饮酒作乐也不曾进宫看望父皇,又逢这样的时期,可不是让人抓着说闲话吗?”海湉一直望向傅婀,目中尽透出体己的真诚与关怀。 傅婀在闻得此话时亦是直直打量着海湉,估摸着她这话的意味。傅婀从不相信哪个朱门大院里长大的女子会果真纯白如纸,就连珂儿这样随性张扬的女子不也动了几分心思吗。更何况她海湉可是端妃一手带大的。从心底说,她对这个坦诚率真的女子仍是带了几分戒备:“倒是本宫的疏忽,还多亏的妹妹提醒”。傅婀勾唇一笑,短短数言之间心思已是百转千折:“易王此番代君南巡,为陛下分忧,既是完成了旨意,早些回来也是好的”。 【1】雀喧鸠聚:本意:形容纷乱吵闹,用于喧闹场面。出自唐罗隐《题润州妙善前石羊》诗:“还有市鄽(chán)沽酒客,雀喧鸠聚话蹄涔(cén)。“清钱谦益《依韵答江上李贯之》:“雀喧鸠聚亦汹汹,寂寞秋江愧卧龙。文中此处断章取义,按字面意思翻译形容“野外各种各样的燕鸠鸟雀”。 【2】信义,和睦:并非单指讲信义,处和睦。此处代指‘善良诚实信任包容淳朴’等一切大同社会中人们会有的美好的品行。 【3】民之所以为盗者....衣食有余:此句出自唐太宗“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耳。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有删改。 【4】国色天香:菜名的总称。 古柳巷口,自有佳人成双(四) 太子府的正东偏南边有个睢(sui,而非关关雎鸠的ju)林园,睢林园的正南偏东边有个观鱼轩。 观鱼轩坐落在明月桥的桥面上,四周环水,造有一方池塘,说的确切些,该是一潭小湖。夹岸种了排排的垂杨柳,湖面上也种了好些的水芙蓉。只是如今进了秋,又还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倒让湖面上显了几分萧条。宽大翠绿的莲叶开始有了些泛黄,像是有些经不住细密雨珠儿的催促微微垂了下去。湖面上散落了好些被风抚落的花瓣,淡粉的,淡紫的,从环岸的花树上簌簌的往下飘落,随着雨珠儿打落的片片涟漪,在碧波上轻盈的荡漾。 落花瓣儿在水中舒展,原本紧皱的叶瓣也变得圆润如玉起来,迎合着雨滴击打在莲叶上清脆的声响翩然起舞,偶有几只吐着水泡随之跃出水面的红鲤儿拍起一片浪花,惊得莲叶上的瓣儿一阵乱颤。若是果真眼尖,定能看见那株白莲后边还露出了半块金灿灿的盔盖来,像是打了败仗的酒肉将军,悄悄匍匐在这镜花水月中,一身的黄金盔甲真如一场笑话。 亭中立有一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红衣束体,翩翩曳地。项著紫玉石,耳垂明月珰,素指净如玉,朱丹口含砂。只几玉簪,步摇轻挽发丝,余则如墨散落垂直腰间。腰细若扶柳,盈盈不自握。体态轻盈,眉眼如画。一颦一笑一举足间,美态尽显。 海湉向着亭子外伸出手去,露出半块白皙的藕臂。微微泛凉的雨珠落在指尖,顺势流向掌心,带走了少许掌间的湿热。“人说是‘留得残荷听雨声’,可如今看这荷花开得正盛,倒是我舍本逐末,没了那份雅致。” “人各有志,残荷听雨又何能比上雨诛残莲”岑宛语速很快,音色里透着几分难耐的兴奋。 海湉顺她视线望去,见不过只是几株花色纯正的并蒂三色莲,心道此花虽名贵但在富贵之家也还不少见,况其莲叶已见泛黄,如何值得岑宛目不转睛地盯在这湖面上,像是遇见久违的友人般沉醉其中,不免疑道“可是这有何不同”? “主子应是很快就能见到残荷了”岑宛微微侧转过来,浑身透着股精神气,微颤的双手似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汹涌“主子可曾知晓何为‘一夜白’?” “曾闻吴有大夫伍子胥,一夜白头过...昭...关...不...你是说‘一夜白’...”海湉又细细打量着那几株并蒂三色莲:莲心成乳白色,其间略带些极淡的浅黄点缀,近于牙色;中部似*的桃形花蕾,向着瓣尖,颜色逐深;至于瓣尖则有如胭脂染过,色似桃红...海湉忽的想起了什么,欣然道“可是贾公所谓之‘一夜白’”? “正是。”岑宛连忙解释道“贾公曾著《志怪记》,即为后人所誉之《奇人志异》,其间对此‘一夜白’有详细记载,称其“莲开九蒂,一蒂九色,九蒂九色各不同,始称为‘八十一色莲’,但又有并蒂,三蒂,五蒂,七蒂之莲,皆为九色,统称‘九色莲’。而又其均有‘若暮而叶泛黄,则其旦日而陨’之说,犹如人之一夜白头,故得名。” “一说《志怪记》原是仓颉造字之初所著,贾公偶然得知,又多加编续乃得。况其字体实为上古文字,现所存着皆为后世人所誉之文。本不以为真。”海湉面露疑色。 《志怪记》记九州八荒,万物生灵之奇;得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之道。一直被世人奉为上古神书。其中内容极为精妙,但多为传说与幻象,无人能知其虚实,故又有实为华胥梦境一说。 “其它岑宛不敢妄言。不过这‘一夜白’确存于世,也确如所言‘暮黄旦陨’,只是存世量极少,着实罕见。就算有幸能见到之人也未必能知其荒诞之处。” “何以见得?本宫早时曾查阅上千本古籍,也不过领略其十之二三。你又如何详会其意。” 闻此岑宛不禁失笑道:“那还不得是托了清秋的福,让我有幸在藏山谷躺了大半年。”见海湉饶有兴致,又道:“藏山谷主藏春坞就曾育有这样一株九色莲,不过是更为珍贵的五蒂,色泽也更为纯正艳丽。我听闻藏山谷主说过此类莲并非只如同古籍所言‘暮黄旦陨’,而是极为畏暗。若是莲叶开始泛了黄,又恰无日光照耀,最多一个时辰,花叶便会枯谢,如同深秋残荷。” 海湉颇为讶异,随即轻笑道:“世间竟有这般任性之物。也不知媚兰是从何修到的福气,竟能得此古书奇物。”海湉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在亭中踱步,摇头感叹。“不过既说是‘九色莲’,为何本宫只见有三色?” 岑宛抬首望向海湉,发上步摇也微微做响,神色里不无骄傲道:“若说任性,怕是再无比这‘一夜白’更为任性的了。不论‘九色莲’还是‘八十一色莲’,在花陨之前,哪怕只是一刻钟,也都如同这般。”说着岑宛便指了指湖面上盛开着的“并蒂三色莲”。“盛开着花,或花开三色,或花开九色”。岑宛又略一停顿道“也只有在最后一刻钟,霎时,或九瓣各成一色,或各作九色,乃成古籍所谓之九色与八十一色莲。而后一刻钟内,花必谢,也是刹那之间,皆失其色。遂成残荷,枯矣。”岑宛语中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海湉甚感诧异,诧异之余则多为欣喜,望着亭外仍续续下着的小雨,落在宽大翠绿的莲叶上,啪嗒啪嗒,清脆悦耳:“这雨来得极是时候”。 太子府,膳珍房。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夫人要了这么久的酸梅汤,你们竟还敢偷懒。小心我回去回禀了夫人,让你们统统去领板子”!房内有一女子正扯高气昂的开了腔。身旁还有一粗大汉紧皱着眉头,一脸苦相道:“哎哎哎,画姑娘。你这言重了。这酸梅子是今儿一早刚从亢州运来的,这不,才刚送到膳珍房,小的就急忙忙的在为夫人做汤,一点都没敢偷懒。”又赔笑道:“还请姑娘行行好,稍等片刻。” “你们做事最好麻利点,不然...”画儿一声冷哼,身旁几人无不诚惶诚恐,连连道是。 “算你们识相。哎...哎...”画儿享受着众人谄媚,像只斗胜张翅长鸣的促织,神气的很呢“哎....哎...说你呢,手里头拿着的什么那”画儿说得有些急。 只见此时浅毓正从外间而进,手里托着一片翡翠绿的荷叶儿,荷叶上卧着只金龟儿,露出金灿灿的龟壳,酒肉将军四脚朝天的躺在荷叶上一动也不敢动。 画儿眨了眨眼睛,不敢置信。 “哎哟---”随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因而音线拉的很长,“这可不是夫人养在明月湖的金龟儿吗”【1】圆珠怒目道“你...你带着到这是来干什么!你这是不要命啦,快给我放下!” 浅毓并不搭理她,径直穿过,向着掌厨虚礼福身:“听闻炖龟,以枸杞三钱,鹿茸两钱,人参子三钱,何首乌二两,放在炖盅内隔滚水炖上两个时辰,再文火煨半个时辰,有滋阴潜阳,益足气血,补心安神之效,可是?”【2】【请勿模仿!】 掌厨沉吟颔首“用于肾气虚弱,肝脾湿寒,气血不足之人,是个好方子”却并不接手。【3】 “你们...大胆!你竟想炖了这只金龟儿!”画儿顺势便要来抢“我看看谁敢炖,要让夫人知道了,扒了你们的皮”画儿声调尖刻,声音却纤巧,听着口音像是北方人。只是浅毓手快,直接将画儿劈向一旁。 “你...你不要命了,你可知道我是谁!你是哪个院子的,如此狂妄大胆,我定要禀告了夫人将你卖给人牙子去。” 满房的庖厨一脸苦相,也劝道“姑娘还是莫要炖着金鳖为好”’。 但这姑娘眼生,又穿着不凡,恐非府内之人,又敢如此招摇让炖了这媚兰夫人最宠的金鳖,应当已得了太子妃的准许,他们本不敢不应。可偏偏此时媚兰夫人的大丫头画儿就在这看着呢,太子最宠夫人,夫人最宠这养在明月湖的大金王八。若是此时有谁敢炖了这大王八,恐届时先被炖会是自己。如此思来,满房庖厨唯诺均是不敢动弹。 浅毓明了其间难处,对着画儿反唇相讥道:”怎么,偌大的太子府已是你家夫人在当家了?” “哼”画儿一时无言,太子府上有太子妃当家,下有淮良娣协理,着实没有夫人管事的份。但夫人在府中极为受宠,几位良娣也不敢随意招惹夫人,又见这女子面生,只道是哪个院子新来的丫头好不懂规矩:“你在哪个院子里当差?你家主子怕是不知道我们媚兰夫人吧。”略带嘲笑:“这只金龟可是我们夫人养的宝儿,若是让夫人知道了这事,别说你了,你家主子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你要是现在跪下来求求我‘画姑娘’,我还能向夫人替你求求情。”画儿向着浅毓望去,素指半拂脸颊,咯咯笑道。画儿脸偏于圆,近似鹅蛋,鼻骨挺立,嘴唇略向上提,笑起来,一双虎牙尽览无余。 闻言浅毓不觉好笑,遂作惶恐样道:“画姑娘有这份闲心替在下求情,在下真是不胜感激,但...在下在此奉告姑娘还是先想想,待会该怎么替自己求情,毕竟,就算姑娘你全家都跪下来求在下,在下一没闲心,就算有闲心,也绝不帮你这腌臜【(āzā)指脏的,污秽的】东西求情。” “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给脸不要脸!”画儿登时大怒,想她画姑娘在太子府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平日里哪房的丫头见着她不是当半个主子似的哄着,胆敢这般目中无她,登鼻子上脸,简直狂妄至极,挥手便要朝着浅毓脸上招呼:“下贱东西,你是在找死。”浅毓自是不会待着她落掌,抬手便将画儿震得退后几步远,毕竟是习武之人,没将她提起来扔出去已经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都嚷嚷些什么!”门外赫然响起一声清冽严厉的低呼,房中的大小厨子算是松了一口气,浅毓停了手,画儿哼哼唧唧的闹腾声也显得中气不足。只见此时百萋面色低沉,神色肃穆,一袭紫衣从前门而入,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浅毓姑娘” “百萋姑娘” 百萋先与浅毓互相见了礼后,才又对着掌厨道:“我记着太子妃吩咐过了晚宴,来瞧瞧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掌厨抬手擦汗,脸上堆笑道:“备的差...差不多...多了”抬头果然便见画儿正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瞪着他呢 “仔细备着吧。戌时开宴,别误了时辰便是。” “是是...是。” “还有,一切都按照这位姑娘所说的来办。”百萋微微笑道。 “不行!若是让夫人知道了定要...” “别个个都这么不识好歹,到头来苦了自己。” “哼,待我回禀了夫人,倒要看看是谁才不识好歹。”画儿本就对百萋颇为忌惮又见众人向着百萋,也不敢多言,又想着回去搬救兵,骂骂咧咧拂袖便走,离去时还不忘狠狠剜了掌厨两眼,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1】处金龟儿:并非指现代所谓昆虫金龟子,文中所言,单指‘金壳乌龟’一种意思,‘儿’是画姑娘(北方人)的儿化音。 【2】【3】两处:受于作者常识理解不足,专业水平限制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其中多有不得体之处,请予谅解。 另:欢迎指正。 【4】大金王八:鳖又称王八,与龟非同种物种,但文中将其强行认为是一种物种。(别被误导) 东宫失势,何如世态炎凉(一) 太子府。息合院。 如今的太子府曾是千余年前古殷国的王宫。始建于殷惠王‘辟道复礼’迁都阜殷(今承阳)之时,以秀美华奢,精妙绝伦闻世。后历经两百余载,晋威王灭殷,古《晋书》载“焚之东楼,木不能燃,焚之西楼,顷尔大雨滚滚如雷走,王惊,称其上灵暗佑,复修之”,以此做为晋国的别宫,改称骊宫,再往后,卫王姑屠(人名)雄才伟略,称霸列国,建立卫朝。分封功臣时,将临上君改封临上王,阜殷一并赏予封地,于是骊宫改称临上王府,又几百载,至灵帝(卫灵帝)昏庸无能,贪淫无道,临上王领天下英豪共攻伐卫,自立为帝,国号为临,改阜殷作承阳为都,另修帝宫,以骊宫赐母弟平康王,是为平康王府,平康王薨,无子以继,遂予分人,至今,这古王宫府中园林院落,亭榭楼台早已是整修无数,只那大致格局仍在,犹见当时华奢。 息合院是个独立的院子,南北走向,纵深拓展,近邻睢林园,原是太子府内一绝佳幽深静谧之所,只是自从媚兰夫人相中这院子,搬住过来后,便再无往日安宁,不过也倒是让这多了份从未有过的烟火人味。 正念着媚兰,画姑娘撑着油纸伞颠颠簸簸的一路从膳珍房赶回,穿过垂花拱门,散开珠帘帷幕,只见媚兰斜靠在贵妃椅上,柔若无骨,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勾摄心魂,眉柳弯弯,面似桃花,一袭石榴红裙裹住曼妙身姿,浑圆滚鼓的肚子,有如个大西瓜,藏在石榴裙中。神态安然,慵懒恣意。身旁跪坐两女子,皆俯首垂眉,手捧一镶金花边果盘,一盘中摆满白紫剔透的赐紫樱桃(即葡萄)【1】,另一手持果盘中尽是紫红的皮和米白的籽,煞是好看。 “夫人...夫人那”画姑娘一把扔下油纸伞,卟的一声跪下,正色道:“不好了...夫人,刚才太子妃让不知道哪个院子里的丫头没长眼把我们养在明月湖的大金鳖给逮了,还扬言说要炖了它喝汤大补,猖狂着呢” “她敢!”媚兰想要忽的一下坐起来,只应是肚子太过圆鼓,不能如愿。“太子妃不知道这大金鳖是我息合院养在明月湖的吗?”媚兰应是气急,但见此时蘋洛从回廊穿将进来,眼前赫然浮现半年前那笑痴道士一脸癫狂“女施主莫要小看这金鳖,此乃道人我从那东海老儿那拐来的丞相哈哈哈哈哈哈哈”那道士解下葫芦,咕咕咕大喝几口烈酒,又用粗布道袍一把擦去粘在花白胡子上的酒水,“必要时候是能用做救命的哈哈哈哈”说完便敲着渔鼓唱着山歌扬长而去,媚兰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后来一回到府中便发现那大金鳖卧在榻上,旁有修书一封上,白纸黑字,墨迹未干,言:“杀人亦做救人时,避患息合明月湖” 你道那道士是谁?他本自称一声道人,身穿道袍,手执渔鼓,道号笑痴,人问他何为笑痴,他却自言“笑弥勒”(即笑佛),人问他为何道入佛教,他只摆手笑“老儿我亦僧亦道,乃道家弥勒”你说这道人岂不疯癫? 媚兰慌了神。 “夫人,找太子,找太子殿下啊”画儿在一旁焦急提醒。 媚兰直起身,手搭在圆滚得肚子上,脸色煞白,摇摇头。 蘋洛走将进来,见这般,瞟了眼媚兰,开口道:“夫人这就怕了么” 媚兰一怒:“怕!还没有我秦媚兰怕过的事” “难道不是?”蘋洛轻笑道:“太子妃一贯打压你,你进这太子府也整整三年了,连个名分都没有,就算她想要取你的命,你不是一样半分也不敢还击” “你...想要动我的东西,也要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我说夫人啊,太子妃一府之主,如今你们二人同时怀有身孕,况且你这肚子可比她....你说这时候...” “够了,蘋洛!”媚兰焦急打断“你赶快去膳珍房,莫要让人真给把那金龟炖了” 不料蘋洛摇头笑道“夫人你言重了,蘋洛不过一个奴才,哪能敢阻止得了堂堂太子妃,这时候...”蘋洛意示媚兰附耳过来,又细细挑明了其中利害关系。 “画儿,备上软轿,跟我去寻太子,我倒要看看这府上是不是她傅婀一个人说了算” “夫人,这下着雨呢....小心身子呀...还是让下面人去请太子殿下过来...”媚兰抬手便打断画儿,挺着个大西瓜向外走去。 望着急匆匆往外的身影,蘋洛勾着一抹似是而非的浅笑。 话说此时倚林院内,傅婀刚刚小憩起来,百萋轻巧的为她梳了个盘云髻:“主子,今儿下午公主吩咐人把媚兰夫人养在明月湖的金龟给炖了,百萋擅自代主子去膳珍房传了话,请主子责罚”顺手又拿了个累丝镶宝石衔珠永乐金凤簪插上。 “炖就炖了吧。不过你说熹微也插手媚兰的事了?” “是。媚兰的丫头画儿今儿下午可是狠狠的顶撞了浅毓姑娘呢” 傅婀揉揉眉眼,略显烦躁“还是换那白玉兰镶宝簪吧” “对了听息合院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今儿媚兰很是反常,听说了要炖那金龟,脸色煞白,该说是....惊恐,但后来不知道蘋洛跟她说了些什么,就哭哭啼啼的嚷着要见太子,说是主子你见不得她娘俩好...” “炖个王八又不是要她的命!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傅婀忽的神色一凝:“本宫就让她多活个几个月” “主子,这次废储风波中,媚兰可是个大功臣呐,您...真不提醒提醒...太子啊” “本宫说了他能信吗?再说,就凭她秦媚兰成的了什么事”傅婀似是想起了什么“蘋洛呢?”扭头向百萋问道。 “在息合院,百萋这就去叫人唤她过来?” “不必了,你直接叫人去瑞王府守着,只要她一出现,就地取命” 百萋正欲相问,想到媚兰近日种种,也便了然。 “还有明日我要进宫,你派人将珂儿送回府去,顺便将这个一起带给父亲”傅婀说着便将手上的凰鸣给取了下来。 “主子这是做什么?太傅大人不过是一时气话,老夫人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本宫戴得上凰鸣也取得下,就要看看谁敢来接了” “主子....何必呢...”洪祯皇后的凰鸣镯一幅带进了土里,传下来的也就一幅两只,一只存于皇宫,供历任太子妃册封所用,另一只供皇后所用,这代人中也就是元皇后【2】早逝,才传给了傅婀叔婶家中,无奈好几年来傅婀婶娘一直未能生下嫡女,又巧在傅婀母亲此时生下傅珂,叔婶见凰鸣放在家中无用,便做个礼送予了傅珂。“别说是您了,就是侯爷府,本族族人那也决不会同意的....” 傅婀勾唇一笑“送过去吧。”百萋见傅婀态度坚决,也不再劝。“主子明儿下雨,真要入宫?” “就是下雪也得进这趟宫了。这暗金线有些俗了,还是换那身烟罗紫回福团云绣芙蓉吧” 【1】赐紫樱桃:即葡萄。音同赐子。 【2】元皇后:即皇帝的第一位皇后(文中已仙逝),傅氏,是傅婀的姑母。 东宫失势,何如世态炎凉(二) 乐幽城,云镇。 “这位少侠,你这可是纯种的大宛玉骢驹啊,果真打算用它来换我这乡鄙俗马?”庭院边角的梧桐树下,一石青布衣老者,细看那当面两位少年儿郎,一人侧立,远望周方空谷,面清朗俊,明目濯濯,奕奕挺立,着一绛紫长衫,虽已显旧陋,仍神采非凡,站立在青骢马前;一人与之搭话,身着墨色长袍,眉目疏朗,神态温和,骨骼清奇,伟岸卓异,二人身披玄色披风,气质沉稳,那老者不禁心中连着暗叹三声:好少年,好气度,好马驹。 “主人家,你眼力不错,可我与我家公子从月壶而来,两马早已筋疲力竭,况天色将晚,想与你换辆马车,还望行个方便。”那墨袍少年边说着边轻拍着马背。 “哈哈哈。老朽幼时伺马喂马,少时与家父出中原闯南北骑马,如今晚年靠做马的生意过活,一生与马为伴,如何能不知马?”老者摇扇抚着胡须,不无得意:“你们今儿算是找对人了,我这正有辆并驾马车,血统纯正,马色纯而不杂,可日行五百里【1】”边说着边伸出厚黑的大手掌比划着。 “敢问两位少侠意欲何往?如今天色将晚,风雨欲袭,何不在老头这将就着歇上一晚,明日再行赶路” “多谢了,老人家。我家公子在承阳有桩生意急着要谈,便就此谢过。” “也罢也罢,初出远门经商应当仔细,外乡人,承阳距此不远了,从这过去”老人边说边指划着“穿过那山谷,往东一直走,半个时辰不到便出了乐幽城,是与承阳交界的郊外,再沿着寻渐沟一路个把时辰,就入了承阳城内啦” “谢过,告辞。”墨袍少年抱拳行礼,趁此那公子便登了马车,墨袍少年一跃而起,纵上马背,策马辞去。 老人望着马车远去,这才摇着芭蕉草扇,转身回去:“今个儿买卖划算!划算!” 不多时马车行至祁偏(地名),见几垂髫小儿,拿着大人的蓑衣斗笠,在雨中戏水,大声诵唱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却见那几小儿边扔下蓑衣一溜烟跑开去边欢呼着“买糖球去买糖球去”,原是那墨袍少年予了那几小儿几文铜钱将那蓑衣斗笠一并售予了他。 承阳城西郊。 西郊四周环山,四周绝壁,地势低平,狭口通入,是块占地极广的山林,原是先世一护城练兵之所,近代来天下太平,盛世无虞,无需以此皇都练兵,便就荒废了下来,但毕竟在野外,膏腴之地,雨水又滋润,野花厥草滋生蕃庑(即茂盛),没过些年,便长出一片葱郁的乔灌林,松榆槐柏,桂槿玉兰杂陈。正当傍晚,风雨晦明,正是细雨洗纤尘,天色在林中一片蛙鸣虫叫,鸟雀互答中渐渐变得暗淡起来。 有谓是“天燥放火,雨夜杀人。”正当此时,一行人,约莫数十个为一队,东西两队,皆着夜行装,只露出一双如狼虎目,藏躲在树丛林后,闻得踏踏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由缓及急,皆抖擞精神,蓄势待发,只见那马夫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执鞭策马,虽疾如风却身态从容,见如此,东队一藏于乱石后者,似是首领,悄然摇头,意示众人莫动放行,但不时,另一匿于林叶间者,剑眉紧皱,闭目吸气,随着马车越往越近,空气中血腥味也愈加清晰,还夹杂着醇甘酒味和丝丝三七,麝香等苦味,遂摘下一叶,用力向马车投掷而去,狠急如镖。 果不出所料,那马夫只手便将叶片截住,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霎时间,树顶,河沟,石后涌出一班人马,右掌执剑,左手拔鞘,动作整齐归一,慷锵有力,八方围攻,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那马夫旋踢而起,将众人向空地引去,出手极快,又无心恋战,快而狠而准,循着众人阵法,挑找破绽,一剑下去,直锁咽喉,脚一抬踢,将那倒下之人剑夺将过来,双手并济,便又人陆续倒下,以内力将银剑四处散去,或刺中敌方臂股,或直穿胸膛,奈何敌方人多势众,也都武功不凡,一时竟不能取胜。 再说马车内那绛紫公子本腹部受刀,又经此路山路颠簸,伤口撕裂难耐,便以烈酒消毒,涂上药粉,正欲小眠,不料外间打斗声起,人将悄然逼近马车,他也不出,只淡然从袖中掏出药粉,却是包蝎草毒粉,无色无味,涂在那随身暗镖上,赫然向外掷去,那毒粉甚为霸道,遇血水即溶,三步便毒发,七窍出血,当即暴毙。 这番厮打不过大半个时辰,地面上横七竖八躺了二十余具尸体,只那剑眉漆目者还与马夫僵持不下,二人执剑,兜转几回,刹那提剑而起,马夫攻,那人守,两剑相击,竟火花激越,不时,那人不敌重负,抽剑欲逃,马夫岂让他如意?逆推而上,折了兵器,便赤手空拳,与他大战百十回合,一晃过去两个时辰,终是寻了个机会,送他上了路。 那马夫又赶紧将那些黑衣人身上值钱的金叶银子全幅搜寻个遍,再将那散落一地的银剑一一拾起,这才赶马离去。 夜浓如墨,淹过乔树枝头,一切波澜在夜深中又归于平静。 太子府。晚宴。 海湉自观鱼轩而来,衣裳早已被雨水淋湿,便先换了身湖碧宫装,那宫装绣着只藏青孔雀正静然啄食着朱红的果子,敞开的翠绿尾屏,反射着灯火烛光,流珠幻彩,如同羽扇般延至裙摆,裙摆处绣着大片褶萝妃色海棠,翩然曳地;更以宝石镶嵌为眼,金丝穿线为足,栩栩如生,灵动可爱。 你见那太子与太子妃东向尊坐,海湉与傅珂南向陪坐,三位良娣北向而坐,媚兰与其余姬妾西向坐,正循主客之道,尊卑之仪。 “太子兄,湉儿多日不曾拜访,万望恕小妹之罪”海湉推杯敬酒。 “自家兄妹,何须言罪”太子爽快饮下。 傅婀含笑“熹微当真见外了不是” 海湉垂首陪笑:“臣妹不敢不敢” “熹微姐姐若是有空也要来太傅府找珂儿,珂儿带你去蹙山打野兔子,要说打野兔子,还得是三表哥最厉害,是不是,姐姐。” “珂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整日还这么闹腾,再说公主金贵又难得出宫,哪能去那般危险的山林”又对海湉低声道:“可莫听她胡说” “姐姐,本来就是嘛”傅珂又向海湉道:“我三表哥可厉害了,别人打兔子都用箭射,就他是使匕首的,用匕首来刺野兔子,又快又准,往往我还没看清,三表哥就提了血淋淋的兔子耳朵过来,然后挑(tiáo)着把皮一剥,我们就能吃上烤兔肉了...”傅珂边说边比划着,神色灵动。 “珂儿妹妹与寻常闺中小姐确是很是不同” “哈哈哈,听说女孩子嫁了人就闹腾不起来了”太子朗声笑道“不然让本太子与那豫南侯爷说说,豫南侯府近来便是要张罗喜事了” “好姐夫,你可只管玩戏珂儿吧”傅珂佯嗔。原来那傅太傅早已应下了豫南侯爷的求亲,将珂儿许配给了那豫南侯府的小世子,只是两家还未行婚配之礼,故而有此一说。 闻言,众人不约而同皆是由衷一笑。 媚兰见众姬妾笑语伊伊,几位良娣也轻声絮语,不觉烦躁。心中对海湉与太子妃的怨恨又多了几分,又想到出门前蘋洛嘱咐:太子与熹微并非一母所出,熹微母兄易王与太子争锋,素为太子所恨,因而也并不甚喜熹微公主,只是对待庶妹尽兄长之仪礼罢了,若是寻了个好机会,太子也好整治整治,解了太子之恨。 由此一想,媚兰当即捂住肚子,面色苦楚,连声喊疼,这般早已引起太子注意:“爱姬这是怎么了” “妾身今日腹疼异常,现今更是疼痛难耐,恕妾身先行告退”媚兰摇晃着站起来却无奈不稳又坐下,紧锁眉头,捂住腹部的手指尽在打颤。 傅婀眉头微皱,却只在瞬间先转脸笑道:“媚兰妹妹这是作何?莫不是今儿吃坏了肚子,百萋,快快扶夫人去里间躺下,碧初去请大夫” 见此,媚兰赶紧朝画儿使了个眼色,画儿当即跪下,连叩三个响头,才道:“太子明鉴,夫人并非吃坏了肚子,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太子虽已醺醺然,玉冠偏斜,但仍面如紫玉,不怒而威。 画姑娘侧身犹豫一下,随即又叩首道:“请太子免奴婢死罪,奴婢才敢道来” “免罪,但言不妨。” 那画姑娘便将笑痴道士之事一一道来,只不过其间玩了些把戏,言那道士说媚兰腹中子嗣乃天宫星宿下界,又将那金鳖说成是其护身之神,如今那金鳖受难,子嗣便而危矣,故而夫人疼痛难止。 闻言太子惊慌失措,酒醒了大半:“那你为何不早早道来?那金鳖如今在何处受难?” 画姑娘故做俱状,欲言又止,不敢再言语。殊不知傅婀心中一声冷笑,海湉也挑眉看戏。 海湉怕那画姑娘乱咬人,牵连了傅婀,随即抢话道:“你说那金鳖可是养在那明月湖的金鳖?” “正...正是。”画姑娘不敢与她对视,含糊道。 “启禀太子兄,明月湖那金鳖已被臣妹派人捉了炖了。” “你说什么”太子瞬时想起媚兰下午哭啼着诉苦,当时只道是寻常金鳖,也不曾在意“捉了炖了!”太子怒从中来,拂袖而起“熹微。你好大的胆子!” “这是什么金鳖,天下竟有这般诡诞荒唐之语”傅珂冲媚兰嚷道,媚兰直推说腹疼不答。 “太子兄请稍安勿躁,臣妹确是炖了那金鳖,只是因为今儿臣妹去普国寺替父皇祈福,悬济大师问了臣妹父皇症状,给臣妹开了个方子”说着便从袖中掏出张纸书递予太子:“上言需东海血金乌为药引,正巧臣妹在明月湖游玩,无意间瞥见这东海血金乌,便赶紧让人给炖了。这实乃为父皇安康着想,臣妹这才无意冒犯,还请太子兄恕罪。” “这...这...”媚兰与画儿万万没想到竟还有此一说,两人相视无言,媚兰忍不住在心中暗怪蘋洛,又恨没将那蘋洛带来,只好是哼哼唧唧的直言腹中翻江倒海,还又抿嘴拭泪:“怪这孩儿没福,妾身低贱不能镇住那妖魔怪物” “妹妹此言差矣,此乃皇城之内,太子府邸,四方神灵,出入相随,况妹妹所怀龙孙,乃是天宫星宿下界,必有神灵暗佑,又何来妹妹身份低贱不能镇住妖魔之说呢”淮良娣协理傅婀掌管太子府,言行举止竟与其无二。 “是妾身无能,这孩儿怕是保不住了”媚兰直接转过身去,向太子哭诉。太子顺手将媚兰搂入怀中,柔声轻慰道:“尽说些傻话,本宫自会护你母子安康” “媚兰夫人不必过忧,太子兄天承龙命,必有镇邪避患之能,汝何惧焉?” “还是先让大夫看看再说”傅婀分开众人,让太医为媚兰把脉。转而望向碧初,碧初微微点头。 “夫人可有大碍?这孩儿可保得住?”太子问道。 太医点点头道:“太子爷洪福齐天,夫人腹中公子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夫人上了些火气,也无须用药,只食用些糖白梨便好了” 薛良娣:“我说嘛妹妹,太子爷头顶紫气,神灵相随,要他那金鳖有何用?” 薛良娣还欲多言,太子一记冷眼,也就讪讪闭了嘴。 “既是并无大碍,都回去用膳吧”傅婀趁时来打圆场。“媚兰先在这躺会,百萋派人去做糖白梨” 于是众人也便离去。 “太子妃辛苦了”太子环抱着媚兰躺下,口气平淡:“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着吧” “太子言重了。这本来就是臣妾分内之事。” 太子拨弄着媚兰乌黑溢香的秀发,却是含笑晏晏,意味深长的望向傅婀。 再回宴中,众人早已无心膳食,便都先言告退了,熹微也打算拜别离去。 “熹微,如今天已晚了,又风雨交加,今儿晚便留在府中过了夜吧。” “这...母妃还在宫中等我...再说父皇的汤药还没送回宫去,还是算了吧。” “无妨,我这便派人将汤药送进宫去,再向端妃问安”,又道“巧在明日我要入宫拜见父皇,你便与我一同回宫吧” “熹微姐姐,你若是现在回宫,只怕会将人淋出病的【2】,再说雨天路滑,那马蹄子也不定踩得稳呀” 熹微也便点头称是,遂又吩咐了浅毓,让她与太子府的女婢一同回宫报个平安。 【1】日行五百里:普通马日行三百里,千里马日行千里,由此可见该马应比普通马稍好,但远不及千里马。(暗指主人家的社会地位) 【2】虽坐马车,但马车的帷裳是布做的,天下雨便被淋湿。 东宫失势,何如世态炎凉(三) 太子府,嬞岳斋。 嬞岳斋是傅珂在太子府的长居住所。傅珂与海湉对坐案前,身旁便有婢子赶紧热了茶水端上。 “...好家伙,就在那枯井边上,猛然便钻出白眉黑身大野彘,那獠牙跟铁钩子似的...” “你还能看见那野彘眉?” “哎你是没见过,那一身的黑毛,还都是硬毛,就眉毛是雪白白的,你听我说...还是三表哥厉害,随手就拔出匕首,那野彘眼睛跟铜铃似的,直溜溜的盯着三表哥,三表哥也瞪大眼睛,跟着它绕圈子...” “三表哥?是原呈中枢阁傅老中正的三儿子吗?”海湉兴趣盎然。“不是听闻傅老家三少擅文,尤擅音律吗,怎么武学也如此精湛?素日都是使匕首,那不是得与野彘近身攻击?” “对啊,就是三表哥使匕首使惯了,近战时才让那野彘拱了手臂。虽说长叔爷一家早已退隐卞云山,卞云山弟子也以文闻世,但世人大都不知,武学其实才是众弟子的第一课,不然就那卞云书院...在那半山腰,几百阶的石阶,又陡峭,能有几个人走得上去,再说三表哥不仅文武全通更擅音律,三表嫂也是,尤擅琵琶,两人鼓瑟吹笙,琴瑟和鸣【1】,还被世人传为佳话呢” “傅老虽远离朝堂,但他门下弟子才智无双,入仕之人皆是朝廷栋梁,听说合欢公子三岁作诗五岁著赋就是拜在傅老门下的” “你说延珍?她与我同辈,是我幺叔家的表妹,就是因为她三岁能作诗才被长叔爷看重,成了长叔爷的关门弟子,大概是...两年多前,途经澔州,著下了合欢赋,这才闻名四方的。” “合欢公子以女子之身著下合欢赋,有如此胆识,足令人钦佩”。海湉顺由着岑宛扶起。“你我今日相谈甚欢,但实在夜色已晚,明日我又还得早起回宫,也就不多打扰了” “我看外边雨小了不少,也就不留你了,熹微姐姐,下次再见珂儿定要将那卞云山的经历给讲完,这心里边才能舒畅。”傅珂边说着边拍拍胸膛。 “一定。若是空闲,不妨择日来我景明宫一叙” “好啊。”又让人取了雨具来,道:“慧黙替我送送公主。” 慧黙欣然:“公主这边请” “公主歇在雁回坞,从这边檐廊过去,走木楠林要更近些”慧黙道。 “本宫明了,姑娘请回吧” “恭送公主,奴婢告退” 一连着下了几个时辰的雨,雨水终不似刚来那般急骤,像鲁莽的少年,轻狂的稚脸,只手挑起珠帘,急骤的雨水肆意掠过青葱一片,雨水是静默的,也是寂寞的,仿佛回眸之间,寂寞的雨水局促了起来,珠帘清脆作响,少年通红的脸上炙热滚烫,不安的彷徨的彳亍着,拘谨的雨水却也并非和风细雨,他还有余威哩,海湉一路走过来,除了雨水冲刷过石板和过往的凉风打在木楠树上,林子里边竟连鸟都安静了下来,深夜中的太子府很静,也很安详。 “岑宛可曾见到本宫的瑶佩玦?”海湉伸手在腰间摸索一阵,焦急问道,但语气难掩失望。 “瑶佩玦?主子刚才不是还佩在身上吗?怎么,找不到了?”岑宛为海湉撑着伞,前后各有两个婢子提灯撑伞也都闻声停下,海湉又在身上一阵摸索,无奈摇头。 岑宛道:“刚才主子衣裳被树枝勾到,想是落在那了”随手便指了两个婢子,道:“快去楠树林那边找找”又道:“你们两个也沿途找找看...” “这...”两人面面相觑:“岑宛姑娘,此时夜深昏暗又阴雨连绵...” “本宫暂到这亭中歇息,你们快去快回” “公主,不如奴婢一人前去...” “废什么话,还不快去”岑宛不耐,呵斥道:“找不到瑶佩玦要你们好看”那两婢子这才匆匆福身离去。黑暗中,海湉与岑宛相视无言。 嬞岳斋。 “药囊?什么药囊要这么晚送过去,明儿姐姐不是也要入宫吗,那时一便给公主岂不是更好” 百萋回道:“六小姐有所不知,此药囊具安神助眠之功效,太子妃见公主整日奔波劳累,特吩咐百萋给公主送去,以解公主之劳乏”海湉前脚刚离开,百萋便带了药囊来嬞岳斋。 “可她已经在回雁回坞的路上了,那你给她送去吧”百萋正欲退去,又被傅珂叫住:“等等,刚才公主把这玉玦落在这了,百萋你一并给送过去吧” 百萋伸手接过玉玦,喃喃道:“瑶佩玦”随即轻笑道:“既是落在这儿的,还是六小姐派个得力的人送去给公主较好,这雁回坞百萋便是不便去了”百萋又将袖中药囊掏出来:“这个也送给六小姐好了” “为...为什么呀...”傅珂不明所以。 “六小姐,这都是主子的意思,你也就别再多问” 一旁慧黙抢话道:“小姐,慧黙明白了,还是让慧黙把这玉玦给公主送去吧,百萋姐姐你看呢”百萋点点头:“还需是你才行” “慧黙,你明白什么呀” “小姐,一会慧黙回来再跟你解释清楚好吧”说着百萋与慧黙便双双离去。 “什么嘛”傅珂嘟囔着,将药囊收起来“两个药囊一起用,那我明儿起来不是天都黑啦”。 夜色很浓,像粘稠的墨汁糊住了天窗,将天光都锁在云层之外。夜色笼罩下,戒备森严的易王府外一周也被暗中围得水泄不通,恍惚间,两道黑影一晃而过,速度飞快,声音极微,府内外一应人等竟无一人察觉。刹那间便潜入一室内,轻启暗道,直通入地。 外间火烛微微,石室内却是灯火通明。宽敞的地室中飘着一阵清新的苦香,独立一人,约莫知天命之年,着暗色长袍,乃是易王府的管家谢朋,正在熬药,见到来人后急忙行礼,那人虚扶一把,道:“谢叔,哥哥还没回来吗?” 谢朋摇头道“还没,公主夜深淋雨,快先过来喝碗姜汤,莫要着了凉” “夜里天气确是转寒了”海湉拿过姜汤,一饮而下,转身吩咐道:“尹庄,你去外面等着接应王兄,否则他们进来怕是会打草惊蛇” “是”尹庄应声退下。 “谢叔,我看着外边人不少,而且个个武功都不凡” “瑞王府一向布置了大批人马守在外面,倒无异常,不过今日午后,东宫那边又加派了好些人手过来”谢朋又炭炉夹了几块炭出来,药炉子以小火熬着药。 “她倒是动作快的很” “公主,咱们府里边使的是内紧外松之策,老奴已早布置完备,您不必劳心”海湉与谢管家又稍稍叙了会话,便听见暗道之中传来脚步声,只见尹庄搀扶着易王进来,身后也只跟了一人,海湉与谢管家急忙迎上前去。 “哥哥”海湉上前扶住易王,易王浑身湿透,面色苍白“怎么伤得这么重” “无碍”易王由着尹庄扶进内室,谢朋赶忙端了汤药过来:“王爷,奴才得了消息,已经备好了汤药” “不急”易王在书桌前坐下来,提笔便写。 “湉儿你先出去”易王一顿:“去给纪扬处理下伤口,他伤得不轻” “是”海湉虽心怀疑惑但还是退了出去。 主室内一人刚毅挺立,墨袍上裂口无数,血迹未干,见海湉过来,瞬时抱拳行礼。 “纪扬...” “纪扬办事不力,未能完成主子所托,特在此请罪,望主子责罚” “说什么呢,你先起来” “纪扬不敢,一则纪扬在途中没能保护好王爷,让王爷身负重伤;二则没能照顾好靳炎与华绫,让他二人丧命非人之手,均为纪扬失职,请主人责罚”纪扬仍跪在地上,加重了语气,神色泰然,声音慷锵有力。 “此行甚为凶险,有如入口豺狼,脱手虎豹,伤亡是难免的事,你不必自责,何况,你能回来,本宫已自知足”纪扬是海湉手中武功最好的也是最为有胆识谋略的众卫之首,海湉此次派纪扬护送易王,心中也是生怕折了这枚好棋。 “你受伤也不轻,先起来吧”海湉拿起声旁药箱:“王兄要我替你上药” “这怎么敢劳烦主人,还是属下自己来” “一路日夜兼程,就别逞强了”海湉语气生硬,毫不客气:“你待会直接回宫,先好好睡上一觉,靳炎和华绫我随后会派人去寻他们尸骨,给他们造坟立碑,你安心养伤吧” “王爷受的是刀伤,伤在腹腔及下肋骨,在九河被瑞王的人正面捅的” 海湉眉头一蹙,并不答话。手里拿着帕子替纪扬清洗伤口,望他后背简直是触目惊心,整块肌肤上竟无一块躲过刀剑口子,伤口深浅不一,新伤旧疤连在一块,原已开始结痂的伤口被血水一泡,全都又撕裂开来,流着黄水,海湉稍微清洗了下帕子,一盆清水瞬间变得暗红:“为什么没有上药?” “药...没带够” “为什么不带够”海湉将声音提高了一度,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纪扬咽了咽口水:“只是些...” 海湉瞟了他了一眼:“别跟我说什么皮外伤之类的,本宫还不瞎” 纪扬勾唇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眼神很轻,很柔,海湉有瞬间失神,好久没见他在这么笑过了,是啊,好久了。 纪扬和岑宛是同年进的宫,同年陪伴在海湉身侧,这样看来也一晃就是十二年。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时光不会停止也不会倒退,所以时光可以很神气的看着世人,从不顾虑喜乐悲欢。 “谢管家,务必将此书亲手送到母妃手中”易王海适将刚写好的书信递给谢朋:“放心,母妃今晚一定会彻夜不眠的在等着本王的信” “那奴才这就告退了” 东宫失势,何如世态炎凉(四) 易王府,地下暗室。 谢朋退下后不一会儿,尹庄便在内室为海适上好了药,海湉稍稍愣了会,也回过神来:“这是今儿一早我刚得到的详细讯息” 海湉急忙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递给易王,一边道:“十九日早朝,御史令曾衔筠同刑部尚书娄经全谏议大夫陆守仁等十余位朝中重臣连本上奏,罗列揭发太子数桩旧日重罪,直斥太子失德,朝中附议者众” 海适接过字条扫眼一看,顿时面色大改:“这些人大多都是东宫党,还有中立党,我们和瑞王的人一共就只占了四个” “而且这四个人在此次事件中起的作用并不大,早先徐丘和柳冶堂就暗中禀告过母妃说查到了些太子的舛误(过失),但成不了大事,母妃也没太在意” “谏议大夫陆守仁,户部侍郎周潜文他们两人可是最早听命于东宫的,还有这个呈中枢阁的朱善,是卞云山傅老中正的弟子,也是死忠东宫”海适伸手指给海湉看,眉头紧锁,大为不解。 “还有这个御史令曾衔筠,大理寺卿邵武他们二人只忠于父皇,一向不踏足党争,我与母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是以何种罪状状告太子的?” “一则控告太子在父皇的“与民生息,盐铁私营”政策下在沿海地域垄断制售海盐,与民争利,而且偷减商税,牟取暴利,斥其目无王法,漠视皇威;二则指责太子专制弄权,东宫辅政大肆贬谪杀戮与其政见不同之人或犯小罪而处以株连,斥其不道不仁;三则责怪太子放任手下官吏犯下和奸(通奸),受贿,私加赋税等重罪而不予规正刑罚,斥其管理无能,包庇无德等诸多罪状,太子都供认不讳。” “储者,副主也”海适喃喃低语,道:“父皇广纳谏言,关怀民生,明令严禁官员和奸,此上三条无一不是父皇最为痛恶厌绝之过,但父皇精明一世又溺爱太子多年,就算再为动怒,也应该不会还没下令彻查就直接在朝堂之上废除太子,就算太子招认不讳,东宫党多为言官,一个个口舌了得,也必会为太子开脱,要求彻查审案。” “这...湉儿考虑不周...不过听说父皇当是虽是盛怒,可太子全幅招认,也下跪认错请罪,倒让父皇也有所动容,未曾提到过要废除太子,但是后来刑部尚书娄经全又指控早已结案的兵部克扣极武军军粮棉衣物资一案和宁沧郡聂太守买官一案是由太子指使,太子拒不承认,不仅在大殿上销毁物证,更是...口出狂言,对证人拳脚相向,导致父皇暴怒,要罢黜太子,只是刚一说完罢黜太子,父皇便急得吐了血,直接在百官面前昏倒” 海适提手轻敲着石桌,若有所思道:“两桩早已结过案的旧案,也非前面那样的大案子,怎么就能让太子不敢承认呢?” “湉儿觉得,太子心性秉直,一向敢作敢当,且不论太子到底有没做过,就算他认下这两个案子,情况也绝不会比现在更糟”若换做别人,或许还会有害怕皇帝责罚,不敢认罪一说,但太子...临帝宠溺太子由来已久,早已养成了他敢作敢当,敢怒敢言的桀骜性子。 “除非...这两桩案子后面还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海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父皇...身子可还好” “不太好...这两天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今儿去找了悬济大师要了个方子,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海适点点头,没有说话。又过了好一会,道:“此事主要疑点有三,兹事体大,明日我须亲自入宫与母妃商议” “哥哥连路赶回,身负重伤,一切还得小心” “放心,我一路回来,认出本王的人纪扬全都处理干净了”海适顿了一下:“湉儿,靳炎和华绫...” “我已知晓,靳炎的事我会去处理,不过华绫...”海湉摇了摇头:“先派人通知华绣吧,看看她的意思” “好。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别让人生疑” “纪扬跟我走,尹庄,你先送我们出去再留下来照顾好王兄” 海湉再回到雁回坞早已过了丑时,只见清秋和衣躺在床上,岑宛坐在床前,二人见海湉回来,忙迎过来,替她换下湿透了的夜行衣,又檫干了身子,海湉这才躺下小憩了一会。 翌日清晨,雨住风停,天气晴朗。 瑞王穿戴整齐,心中思量当下时局不稳,江宴钟又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不免一阵焦躁,于是准备好了汤药打算亲自去探望江先生,顺便向他请教近日种种事件所应应对之策。江宴钟是瑞王府的谋士,心计了得,睿智无双,人长得也是清逸俊朗,可惜终日被重病缠身,瑞王待他不错,任他躺在床上各类珍贵药材伺候着不断,这才勉强吊着命的。 瑞王才刚提脚出门,身旁便有人来报,说发现蘋洛被人暗杀在侧门水沟,而且没有丝毫还手的痕迹,瑞王眉头一皱,说:“她武功不会差,怎会毫无还手之力” “对方出手极快,应该是一刀封喉的” 瑞王双眼微眯,启齿道:“没用的东西,扔了” 蘋洛的任务完成了,人怎么样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对了,信南沿途人手安排得怎么样了,就这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瑞王边走边说,突然停下来,抬手严肃道:“特别是京城附近,一定要严加看守,绝不可让他入城半步” “是,属下明白”那人偷瞄了眼瑞王,见他心情还不错,大胆道:“不过...昨晚咱们安排在西郊的人,跟一伙山贼交了手...昨夜雨下得大,好些线索被水冲走,属下....” “说重点” “全军覆没...” “以后这种不要紧的事就不要报过来了”瑞王冷笑一声,极为不耐。 “王爷...是...我...我们的人,全军...覆没” 瑞王冷笑凝在脸上,脸色铁青,语气阴冷:“你说什么!你再给本王说一遍!” 瑞王两人其实已经走到江先生的院子门口了,动静也不小,江宴钟在里面恰好听见,便挣扎着坐了起来,仆童又拿了个山蚕丝方枕给他靠上,江宴钟合眼沉思。 “一伙山贼?乌合之众?本王训练有素的精锐会全军覆没?你最好给本王解释清楚!”瑞王拂袖怒道。 那人登时便叩头请罪“王爷息怒,那伙山贼盘桓在西郊多年,又人数众多...” 话还没说完,瑞王抬脚便将他踢了出去“你不是说昨晚雨大冲了痕迹吗?你从哪看到的人数众多?” “王爷,王爷息怒,一伙山贼确实无此能力,不过,听守在易王府的人回话来说,昨日下午易王府外新增了一批太子的人...想必西郊那边太子也是派了人的” “接着说” “是。确是,西郊昨夜遭暴雨冲蚀,打斗痕迹已然不见,不过属下仔细检查了他们的伤口,有刀斧伤,剑伤,暗镖伤,还有毒针毒粉,伤口深浅不一,而且我方二十精锐有些身上全是刀斧伤痕,有些身上却毫无伤痕,但五脏六腑皆碎,可见凶手内力极高,必然不会只是山贼那么简单” “傅婀...终于沉不住气了”瑞王思绪很深,说得很慢,后又轻声喃喃道:“这时候跟本王作对可不太聪明” “王爷...那伙山贼和太子的人会搅和到一起...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 “本王给你一天的时间,把整件事情调查清楚” 瑞王说完便走进内室,小仆童见了他也就行礼。 “江先生近日可还好” 江宴钟刚巧躺下,童子便回道:“主人刚刚躺下,王爷还是改日再来吧” “照顾好先生,本王带了药来,记得待会等先生醒了热给他喝” “王爷,主人让我转告王爷三句话” “你说” “第一句,废储诏还未印上玺印;第二句,易王军功显赫,政绩卓越;第三句让小人提醒王爷一定看清时局,抓对时机。” 瑞王听后眉头紧皱,心中更是烦躁,原本暗喜这番好局,竟不想经江先生数言提醒,处境变得如此岌岌可危,正欲相问,那仆童却抢先一步:“王爷请回吧,主人说了此局非他所能解,他日自定会有另翻境况” 瑞王负手而立,一会,温和道:“照顾先生好好养病,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去找房总管”说完便吩咐人备了马,要进宫请安。 海湉小憩了个把时辰,本是极困,但怕让太子、太子妃久等,急急唤了人进来伺候洗漱,又换了身衣裳,匆匆喝碗小粥,便向府门赶去。果然太子与太子妃早已等候在马车前,傅婀今日着了身赤橘连珠绣梅长衫,仪态静雅,轻柔的霞光斜射过来,照在已经明显鼓起的小腹上,仿佛有着鲜活的力量,注入着生命的活力,傅婀摩挲着,抬眼望在远方的霞光里,脸上散开一阵红晕,忍不住浅浅一笑,眉眼里好似开出了花,融化了平日里一身的清冷孤傲,周身显得温婉柔和,气质出尘,太子微微怔了一下,紧抿了嘴唇,逆光而立,更显得棱(leng)骨分明,面如冠玉,海湉远远看去两人相敬如宾,和睦而却疏离。不免心中暗叹:“本是人间好眷侣,奈何浮世多沉迷” 风起云涌,荧惑紫微星动(一)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桃花盛开。 透过浓厚的云层,俯身看去,金顶朱门琉璃瓦,白玉雕花盘龙柱,若隐若现,游廊旁还种了几株桃树,桃花一串串的开在在枝头轻颤。武九思看着桃花心里也跟着一阵乱颤,觉着胸闷气短,像是头被人‘扑通’一下强按在水中,她感觉到了沉闷和压抑,武九思惊呼着用力拨开云层,却瞬间跌落在地面上。坚实的地面,让她有了片刻心安。 龙眼城西北角内相继传来“哐当”“哐当”两声——酒杯落地,而后浓烟四起,木制的建筑,四处又洒满了液膏(液态油),火舌有如随风传播而长起的黄鳝藤(俗称菟丝子,又名豆阎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所到之处,烈火弥天,人群惊慌纷扰,烟雾袅袅升腾。武九思瘫跪在地上,惊愕,恐惧,无助齐上心头。她想喊,想叫,想反抗,可是喉头像是被封印住了似的,她冲不开穴道,焦急使她疯狂,疯狂的哭喊和挣扎。 “少主,不能回去啊”一个随从强拉着她向外。 “少主,危险”一声尖吼,火海中朱门应声倒下,后又连带着旁边一根粗壮的顶柱摇摇欲坠,那随从一把推开她,自己却来不及躲避,被炭柱子压住了腿,火焰迅速蔓延,全身在转眼间便被火龙吞噬。 “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焦急的语气里带着慌乱,武九思都听得很清楚。 武九思蹲了下来看着她,看着她扭曲的脸,狰狞的抵抗还有双眼里的光一寸寸的黯淡下去,最后在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哀戚绝望和决绝的模样。马蹄铁甲近在咫尺,人群尖锐地哭喊声不断,火舌,刀剑,马蹄,无情的落在身上,无数的人倒在血泊之中... “不...不要...不能...不...不走...我不走....我不走...”武九思辗转在还龙榻上,手里紧紧抓着蚕丝被,面色苍白,汗如雨下,旁边正做着事的朱嬷嬷瞧见了不对劲,赶忙过来拍喊,想着法子唤醒武九思。 “不走...我能不走”武九思梦中一声哀戚尖叫,瞬间惊醒,呼的一下坐了起来,随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早已让浑身湿透,脸上惨白,毫无血色,眼窝也深陷得让人害怕,朱嬷嬷被这一惊,吓得整个人向后仰去,好在反应够快,及时抓住了床沿,这才避免了出洋相。 “娘娘”朱嬷嬷试探着问道:“可是被梦魇着了?来,喝水。”朱嬷嬷转身拿起花梨海南檀案上的紫砂印花壶,倒了蛊茶,递给武九思,武九思接过,咕咕咕一大口急急的喝下去,免不了被呛到。 “娘娘慢些”朱嬷嬷接过茶蛊,替她顺了顺气“可是又做噩梦了” “我没事”武九思摇摇头,略显疲惫,靠在药枕上:“不过是那个日子终于要来了,本宫欣慰” 海湉同太子,太子妃二人一同入宫,先去拜见了皇帝,好在皇帝昨夜服用了悬济大师开的方子,人稍稍清醒了些,身体也见有了起色,皇后与瑞王母子二人也一直陪伴在皇帝榻前,几个人说了一会子话,无非是些嘘寒问暖之言,又怕打搅了皇帝休息,也都很快退了出来。 皇后见了傅婀少不了要讥讽几句,太子被废,又未封王,便直言称她为“大皇子妃”,傅婀也不气不恼,笑着回讽道:“还真是劳烦了继皇后亲自来传旨”一句话便将她给堵了回去。 海湉拜别了皇帝,转身便前往璞秀宫。 璞秀宫内,武端妃斜卧在榻上休息了一会,逐渐回过了神来。武九思五官生得精致,面相也大气,水湾眉,桃花眼,芙蓉面,凝脂肤,剥蛋色,姿态动人,顾盼生辉,虽已年逾四十,却是保养得极好,皮肤白皙紧致,看上去也就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 朱嬷嬷进来梳洗罢,只见武端妃上了盛世花容妆,身着一身蜜合色鸾鸟还巢烫金滚边束身宫装,身披刺团海棠紫纱,秀丽长发挽了个剪秋潮生髻,头戴金镶玉石攒花步摇,发上插着七尾凤凰钗,攒着珠花簪饰,乌发高高盘起,露出光洁白净的脖颈,颈上挂着碧湖翡翠嵌珠链,耳上垂着镂金雀镶红宝石耳坠,宽大的衣袖上绣满了乌金缠枝纹,纤手细骨,着(zhuo)着(zhe)弄色霞珠钏。武端妃静坐在梳妆镜前,抚上铜镜中倒影的绝美的面容,入宫二十五年,依旧如同初入宫廷般雍容华贵,妩媚动人,轻柔的扯开嘴角启唇一笑,掩去眼中寒凉。 不久,易王海适进来请安,(怕被人发现他已回京,自然是偷偷翻墙进来的)武端妃与海适先小叙了一会,后又就当前形势分析解剖,商量对策了许久,但不知为何,后来二人起了冲突,武端妃气不过,情急下对着海适抬手便是一巴掌。海适不敢躲避,任由武端妃掌落在脸上。 海湉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幕。听见端妃怒喊道:“难道在你眼中,本宫竟是那般奸邪妄逆之人” 海适慌忙跪下:“母妃息怒,儿臣绝无此意”海湉也急忙冲了过来,随着海适跪下,请求道:“母妃息怒,哥哥一时口快,但这绝非哥哥本意啊母妃”两兄妹低头跪着,自是没有看到武端妃眼中转瞬即逝的慌乱。 端妃情绪稍有缓和,海湉又在底下悄悄扯了扯海适衣袖,海适顺势道:“母妃,儿臣口不择言,是儿臣的错,请母妃恕罪” 海湉满眼心疼:“母妃,哥哥此次奔波两三千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还身负着重伤哪里能这样跪着啊” 端妃心里瞬间便柔软了下来,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是”“是” 海适刚才急着下跪,牵动了伤口,面色难看,海湉又轻扶着海适,这才缓缓坐下。 母子三人坐下又商议了一会此次废储风波中诸多疑虑,但都无所获。端妃见海适强忍疼痛,面色苍白,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与疼惜,又见海适无意让海湉深入此事,不一会儿便叫他们都先各自回去了。 海湉与海适一同出来,海湉因着海适与端妃对她有所隐瞒,不免情绪低落。海适自是看了出来,停下道:“生气了?” “才没有”海湉赌气。 “还说没有” “都是湉儿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海湉眉眼中流露出自责。 “胡说。争储夺嫡犹如战场杀敌,是何等危险的大事,我怎么能让你来以身犯险” “我的命运早就和哥哥还有母妃绑在了一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是男人的责任,你,母妃都是我要保护的人。我如果在京,绝不会让你沾手这件事”听得出海适口气有些不满。 “母妃在教我,她只是想让湉儿有能力自己保护自己”海湉略带撒娇的口吻,让她突然慌了一下,她敢对父皇撒娇,敢对王兄撒娇,敢在所有人的面前,装出一副纯真童趣的样子,却唯独从不敢投进自己生母的怀抱撒娇——尤其是做错事的时候。 “我不反对母妃对你的教育,可是我与母妃不同,我不想让你你去经历风雨再回来搭棚筑屋,你还小,不该承受这么多” “那你想我怎么做” “我想搭好棚筑好屋再接你进来” “这需要时间” “我还有替你遮风挡雨的时间” “可是总有一天我要飞出去,去一个陌生的屋棚” “所以我在争取能让我替你选择更好的屋棚的权利” “若有一天你先我而去...” “你还有家可以回来”海适身体有些支撑不住,猛咳了两声,向前迈去:“好了,其他事哥哥都可以满足你,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 “那我以后还能做什么...”海湉追问 “做...永远快乐任性的小公主”海适边说着已经转身离去,没能看见海湉怔怔的立在原地,眼眶泛着红。 “哥哥小心”海湉咬紧牙关,只是嘴唇仍免不了微微颤抖。 “回去吧,放心,尹庄在宫外接应我” 海适大了海湉整整五岁,很多事情他看得比海湉要透彻得多。 武端妃对海湉很严格,从小就教导她心计谋略,拿真实的后宫做为海湉磨练的战场,海湉就看遍了世间残酷,因而丢失了孩童对这世间该有的期待和懵懂。海适是最知道这些的。然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她,和她心中仅存的纯良。 海适与海湉走后,璞秀宫内就只有端妃武九思和朱嬷嬷,夏嬷嬷三人。 武端妃坐了一会,若有所思道:“是时候该提醒一下瑞王了” “唐仪?”“唐仪?”朱嬷嬷与夏嬷嬷异口同声。 武端妃点头道:“就是唐仪,本宫让她蛰伏在瑞王府十二年了,等的就是这一天,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朱嬷嬷道:“十二年,唐仪还给瑞王生了个八岁的公子,就算无情也该有义了” “到现在居然还看不清楚时局,本宫真是太高估他了” “好在娘娘有先见之明,早在十二年前就让唐仪混进了瑞王府。” 武九思摆手示意二人退下:“下去办吧” “主子,要不要属下先把瑞王的公子先请到别处去,等...”夏嬷嬷一直没吭声,开口便是这话。 朱嬷嬷甚怪道:“可那孩子才八岁啊” 武九思揉揉眉骨:“朱瑛,你不是也说十二年了,就算无情也该有义了吗” 顿时空气都凝固了。 唐仪这十二年来,还没为端妃做过一件事。倒是当时为了让她混进瑞王府,用端妃手上的人立过几件功劳。端妃听闻夏青的话,猛然一惊,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想到若是他日由于自己今日的疏忽,导致这二十五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不免一阵心悸。 武九思神色一凝,冷声道“带小公子好好玩几天,唐仪人很聪明,剩下的事都交给她自己去办” 海湉回到景明宫,已到了午时。清秋端了午膳上来,开口便卖乖:“公主,昨晚清秋表现得可还合意啊?”清秋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眸子里一片狡黠,容貌竟与海湉有七八分的相似,连声音也极为神似。 “也就一般般吧”海湉挑眉,瞬时想捉弄她一下,故作深沉道:“勉强还算合格” 清秋不服气,托着腮帮,嘟着嘴,径直坐在海湉身旁:“怎么会,昨晚清秋明明伪装得很好,一下子便把太子妃的人给打发了” 清秋与海湉容貌相似,人又机灵,又会耍宝卖乖,讨得了主子的欢心,端妃和海湉待她自是与其他丫鬟不同的。 “也就你敢这么跟公主讲话,没!规!矩!”晚韶正为海湉揉着腿,学着清秋软声软气的腔调呛人,又冲着清秋一阵挤眉弄眼。晚韶正值金钗之年,平时整日与清秋厮混在一起,倒将清秋那套学得不差。 “好你个死丫头,现在都敢打趣师傅了”清秋跑去想要捉住晚韶。 晚韶赶忙躲在浅毓身后:“你就大我三岁,还什么都没教我,算的是哪门子的师傅”晚韶在浅毓手臂下钻出个小脑袋来:“浅毓姐姐,你看她,只会欺负我” “你少在这自欺欺人了,什么叫我没教你,明明就是你自己朽木不可雕”清秋和晚韶围着浅毓绕圈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把我师傅前三十年的本事学得分毫不差了” “就你厉害,浅毓姐姐武功那么高,教我习武都没嫌弃过我呢”晚韶鼓着腮帮子,脸上浮起两片红云。 “所以呢,你学到了什么?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没我这个没正经学过的好”清秋一脸不屑。确实,清秋这人聪颖伶俐,不仅很有学医的天赋,还能自修武学,很是聪敏。 “你...你...你你你...你有本事跟我浅毓姐姐比比” “呵,我一著名神医”清秋双眼一溜,边说边一撩碎发,小脸一抬神气道:“习武只是副业,可跟浅毓姐姐不同,是吧浅毓”浅毓被她两围在中间跟柱子似的,绕来绕去,进退两难,无奈向岑宛投去求助的目光。 海湉用着膳,眼睛却是一刻不停的瞟着这边打闹,见到浅毓一脸欲哭无泪的站在那,不免笑出声来。 岑宛见着了也笑道:“她俩斗起嘴来还真没人插得上话” 风云暗涌,荧惑紫微星动(二) 初秋的夜晚,天气逐渐转了凉,一弯弦月远远的垂挂在天边,惨白的月光透过小竹林斑驳的洒落在地面,竹叶随风摇晃,照在石亭中饮酒的人身上,影子被拉长,变得窄窄的,竹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是裙摆拂过落叶的摩挲。 “唐姬,是你”瑞王抬头一瞥,却不见讶异“你来此作何” “王爷”唐仪福了福身,向前道:“妾愿为王解忧” “你的琴声愈发令人神往”方才唐仪在溪水旁抚琴,瑞王便早已知是她。 “王爷错了,琴声只能忘忧,何能解忧”唐仪坐在一旁,为瑞王斟了酒,又见他停着望向自己,不急不缓道:“臣妾对近日之事已有所了解,今江先生危在旦夕,唐仪愿替江先生为王分忧,共谋大事” “你可已有何对策“瑞王语带期许。 唐仪摇摇头:“听说今晨皇上清醒了,废太子之事可还顺妥?” “废太子之诏中书府三日前便已拟好,只是父皇昏迷,未能印上龙玺,我已暗派杜究去中书省催促,想来…… 明日便会有答案” “先不说事过三日,皇上是否会回心转意,此次废太子之事疑点重重,太过仓促,太子妃为人谨慎,处事周密,此次却栽在自己人手上,其中猫腻,恐对我等不利” 唐仪说的不错,若说废太子之言是皇帝盛怒下的气话,此时废太子诏又尚未加盖玺印,那皇帝还有的是反悔的余地,但若是傅婀以此布阵,以构陷太子之罪嫁祸,易王远在信南还好,瑞王怕是逃不了要着了道。 “本王担心正是如此。” “还有易王,他战功显赫,如今又替君南巡,治理信南大河水患,在百姓中声望了得……” “他是回不来的”瑞王阴鸷的双眼蒙上一层寒霜:“本王绝不会让他能够活着回来” 破娄廊,擒阿佐大汗,镇压匪军,安定望沪,易王海适曾立下诸多大功,因此封赏不断,朝中势力早已与瑞王旗鼓相当,连着海湉也被赐了嫡公主的封号[1],此番南巡历时大半余年回来,又必有封赏,因而遭到瑞王忌恨。 “王爷既已安排好,臣妾也好放心,就是此时,太子妃若真是兵行险招,那我们也只能将计就计,势必将其牵制,让太子再无翻身之余地” “本王如今寸步难行,且行且看罢” “王爷受苦了”唐仪从背后环上瑞王,头靠在背上,轻柔道,明明瑞王与太子同为嫡子,地位却天差地别,还总有庶出的易王与争宠,瑞王明显一愣,放下酒杯,握住腰上柔荑“好在本王还有你” “王爷哪里的话,能够侍奉王爷是妾身的福分。”瑞王拥着唐仪入怀,两人喃喃絮语。 “倒是许久未见到朔了,朔儿可还听话” “朔儿很乖的,今儿文微邀我去邢家探望大公子波儿,你知道的,那孩子骑马的时候被马蹄子踢伤了,府中事多我走不开,就让文微带着朔儿去了,我想着这两娃玩得好,就让朔儿去邢府小住几天,陪陪那孩子” “朔儿大了,本王是不会亏待他的。王妃不懂事,怕是没少为难你们母子,本王...好在你将府内外你都打理得很好,让本王很是放心。” 唐仪依偎在瑞王怀中,娇嗔道: “我记得王爷曾说过你很欣赏臣妾的野心,可是王爷你知道吗,成全王爷才是我唐仪最大的野心。” 瑞王眼中渐蒙上一层阴鸷,胸腔被极度压抑着, 闷着口气,隔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向着黑暗中望去,眼中竟是泪花闪烁。长期的自怜自艾,逼着他挣脱了伦理道德的枷锁,逼着他走向疯狂,来满足他不可高攀的欲望。 傅婀觉得心堵,糟心的事不止一件两件,今晚恐又不能好眠,依稀记得她给孩子织的小衣还剩了个袖子,平日傅婀空闲少,一件小衣竟是断断续续的织了大半年,索性扔下手中的经书,让人拿了针线,就着烛光织了起来。百萋在旁劝说:“已是亥时,主子不妨早些歇下罢” 傅婀抬眼比划着:“就剩个袖子了,今夜便赶好也罢,你们先下去歇着吧,不必过来了” 百萋将床榻旁散落的书籍捧起,与碧初福身退下,掩好房门,走了不远,百萋问碧初道:“今儿下午韩侍郎来过了?”韩侍郎是傅婀母舅。 “来过了” “可是跟主子说了些什么” “你问这些作甚”碧初稍显疑惑,随即道:“听韩大人说,这两日韩大人与太傅打人四处托人找关系,通人情,但……收效甚微,太傅大人急坏了,好似也得了病的” “不该啊……我看主子似有对策…”碧初向前走着,见百萋停足不前,又回来扯了扯百萋袖子“姐姐,你神游呢” “无事,” 过了不久,傅婀总算收上最后一针线,百萋赶上前去,低声说着“真好看”边将小衣收好。傅婀打个呵欠,深吸口气,手抚上腰背,只觉酸疼,伸手胡乱捶了几下,倒是舒畅不少,只是腹中疼痛更甚,隐隐似有动静 傅婀不免佝偻着,捂着小腹,忍不住哼唧两声。百萋慌了神:“主子,你这是怎么了,要不我去叫个大夫” “不了,你来扶我躺下,许是累着了,你也别紧张,我睡上一觉便能好” 百萋扶着傅婀躺下,便道:“算这日子,该有七个多月了,主子是该准备产婆与嬷嬷了” “春时边说要准备着,总归是没有空闲去做这些” “那也不能再拖了,息合院那边可是早早的……”百萋正整理着被子,也没注意说话,好在到底是反应快,及时停住绕开道:“明儿我便去着手准备” 傅婀眼中闪过笑意,语气却是轻狂不屑:“媚兰九个月的肚子了,估计下月初府中便能安排喜宴” 次日清晨,傅婀起了个大早,打算入宫觐见,才梳洗罢,换上宫装,百萋从外匆匆赶来,附着耳语几句,傅婀一愣,从袖中拿出一块黑玉貔貅玉坠,紧握在掌心,神色肃穆,缓缓道:“走,带本宫去见他” 孟秋七月,天光尚未大亮,薄雾渺渺,清晨的桂树花上还挂着露珠,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花香,庭中的梧桐树下负手立有一男子,素衣白裳,碧玉高冠束发,傅婀过去的时候,男子正背对着,望向池塘边的一圈枇杷,许是太早宫人还未打扫庭院,男子脚下踩着泛黄的像扇子一样梧桐叶,背影从容而挺立。 “你便是着貔貅玉坠的主人吗?”傅婀立在他身后,手中吊着玉坠如是问。 男子闻声转了过来,俯身拱背,揖让进退:“在下江宴钟,拜见太子妃” 傅婀一把便将玉坠收回手中,暗恨自己冒失了,眼中隐有戒备之色。江宴钟顿感四周气氛徒然变冷。傅婀生硬道:“久闻江先生大名,未尝能见,但不知江先生今日来我太子府可有何要事?” 江宴钟并不答话,也从袖中掏出一块貔貅玉坠,伸到傅婀面前:“此物是先师所赠之遗物”。你看那貔貅其身形如虎豹,其首尾状似龙,其肩长有对翼却不可展,且头生一角并后仰,通体纯漆如墨光洁透亮,纹理无暇而细致,色浓质稠而滑腻。 “是…是你?”傅婀紧攥着手中的貔貅玉坠,迷茫道:“是你吗” “当年在下偶然途经梅坞山,见太子妃陷险,得幸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相助一二罢了”江宴钟抬眼望向傅婀,眼神清澈,却宛若冰霜利刃般锋利,像要将傅婀看穿似的,傅婀只觉得那眼神太过刺目,忍不住一颤,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偶然?江先生真会说笑。当年本宫梅坞山遇险可是你的主君瑞王爷的手笔。”她本想说主子,但也敬江先生为人,随即改口主君。“难道说先生竟是不知情?” “太子妃果然比传言中更加睿智过人“ “还是说江先生这是……叛主”傅婀刻意放缓了语调,咬着叛主二字。 “娘娘不必试探在下。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顿时两人静默无言。 五年前,瑞王的人假传傅婀说太子邀其梅坞山赏雪,又暗中设险,欲刺杀傅婀,傅婀当时被人所救,醒来时,手中便紧拽着这貔貅…… “承蒙先生搭救,玉坠既是……”傅婀躬身行礼,欲还玉坠。 “娘娘可曾想到过会有今日”江宴钟还礼 ,像老友般的语气打断傅婀下言。 傅婀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神色,江宴钟连忙道:“娘娘数十年如一日般替太子苦心筹谋,太子对娘娘却不能有半分体谅,太子妃可曾有过后悔”江宴钟向前走进,正视着傅婀“盈满则亏,娘娘不会不懂吧,凡事唯望太子妃顾全大局,切莫顾此失彼,在下言尽于此,告辞” 江宴钟效力于瑞王,傅婀为太子出谋划策十年间,两人虽为朝中之事交手无数,但这却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 傅婀坐在马车上,回想起刚才的江宴钟,又忍不住拿出那貔貅玉坠来回轻抚其纹理。五年前江宴钟已效力瑞王又为什么要救我,救了我为什么又留下线索让我察觉幕后主使是瑞王,今日他来见我闭口不提政事,却又说那般话是为何,傅婀感觉自己走进一张大网,被紧紧裹住,不能动弹。 【1】嫡公主:海湉的封号熹微是嫡公主专用的封号,指海湉被赐与嫡公主的封号,但并非是嫡公主。 风云暗涌,荧惑紫微星动(三) 一路行至宫门口,傅婀掀开车帘,看去,只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屹立在眼前,朱漆金瓦红门,飞檐斗拱,檐牙高啄,镶着金边的黑檀牌匾上书:“大庆门”三个遒劲的滚金大字,显得威严而又庄重。傅婀深深注视着“大庆门”,叹了口气,放下车帘,下了马车。刚向前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太子妃” “代敏”傅婀转身过去,原来是四公主海辞:“你也是进宫来给父皇请安的吧” 海辞点点头:“我许久未曾入宫了,正好父皇今日清醒,便想着入宫请安。” “怎么不见驸马” “他先行入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何驸马是皇后的远亲。 两人各有所思的点点头,一路上搭着话朝着泰极殿走去。 泰极殿内,临帝卧坐在床上,武贵妃端着参汤伺候在榻前,皇后端坐一旁,与临帝搭着话,其余的妃嫔公主皇子王妃也都在一旁闲谈,可不其乐融融。 傅婀与海辞一同进去,先是请了安,见了礼,也都被赐座。转身看见太子也在一旁,明显怔住,眼中闪过不安,便一直心神不宁。 过了一会儿,有小太监匆匆进来,凑着太监总管张公公耳语了几句,傅婀手下攥着衣袖暗中用力,目视着张公公点点头,摆手示意小太监下去,傅婀忍不住立了起来,高声道:“父皇” “皇上,中书府[1]的薛大人...”张公公被打断了话,也很识趣的住了嘴。 傅婀走到皇帝跟前,跪下:“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有什么事待会再说”临帝摆手想让其退下。 傅婀一叩一拜“此事刻不容缓,请父皇先听儿臣把话说完” “小宁啊,有什么事起来说话”临帝微不可见的皱了眉头。太子坐在一旁冷眼看着。 “儿臣有罪,不敢起来”傅婀接着叩拜道:“儿臣自十年前嫁入东宫,身为东宫妃,本该严守后宫本分,明辨善恶忠奸,规谏太子仁德,但儿臣失德有罪,忠奸不分,任人不贤,又干预太子外朝,太子本心为善,奈何...” “够了”临帝阴沉着脸打断。 “先太祖有言:立储当以德才贤,太子本不知情,儿臣...” “朕说够了”临帝一捶床沿,额上青筋暴起,暴怒道。 “父皇...父皇息怒”傅婀眼角湿润,有些忍不住哽咽,又行稽首礼,面容深深朝下。 “傅婀,你既知道自己身为太子妃,却不能规谏太子,处处失职便罢了,反而对太子百般纵容,导致他一错再错,都是因为你,他才会如此变本加厉,你可知罪啊”临帝手敲着床沿,脸涨得通红,紧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说完便猛烈的咳了起来。慌得武妃与皇后连忙轻拍后背顺气。 “儿臣,儿臣知罪...不...不是的”傅婀止不住眼泪:“不是的父皇,不对,不是太子...”傅婀已经乱了心神,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是怪儿臣...是儿臣的罪过...与太子无关...是儿臣...”傅婀双手交错在胸前,断断续续道。 “逆子,给朕过来”太子看到此早已惊得立了起来,神色复杂看了眼傅婀,便低头走到临帝面前。 “跪下”临帝边吼边对将太子踹的跪下。 太子被这一踹,反而挺直了身板,眼中倔强有怒意。傅婀赶忙向前,底下拉着太子衣袖,却不想太子一把甩开。傅婀绝望的跌在一旁,泪珠无声滑落。 “心胸狭隘专制弄权还玩弄阴谋诡计,可真是朕的好儿子”临帝心口绞痛,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太子,咬牙切齿,说得极慢。 “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众妃嫔道。 钟皇后怪声道:“就是啊皇上,你可要保重好龙体,太子殿下已是而立之年,做事还如此没分寸,以后还不是事事都要皇上来担待着” “逆子,你还不服气,给朕滚回去,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海湉今日随着武端妃也一同在泰极殿请安,也是被惊到了。太子与傅婀二人从小便深受临帝宠爱,她还从未见过皇帝对着太子发过这样大的火。海湉乖乖的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插嘴。 太子与太子妃走了好一会儿后,张公公等着临帝气消了,才又出来说:“陛下,中书府的薛大人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中书府是负责草拟,颁发皇帝诏令的部门,中书令薛大人此番过来正是为了废太子的诏书加盖玉玺宝印而来,一旦盖上玺印,废太子诏即时生效,随即颁发皇榜,告示天下。这也是傅婀急着赶在薛大人之前,在临帝面前主动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的原因。 武端妃心中一番思量,道:“张公公你看皇上咳成这样,哪有办法处理政事” 临帝一边摆手,一边咳得更猛,脸涨得通红,急得喘不过气。 “不过是一点小事,薛大人在外也等了许久,皇上还是先让...”钟皇后眼见着废太子诏马上要生效,心里也急。 “还不快快去请太医”武端妃打断道:“皇上劳累成疾,不妨先休养三五天,正好适儿也快回朝了,到时候再处理政事也可” 瑞王听闻此话,心中冷哼,想到易王海适从信南回京,分了八路人马,让随从扮做自己,从不同时间,走不同的路进京,如此小心翼翼,掩人耳目,瑞王乖戾之气更甚。 临帝点头同意了,屏退众人,躺身休息。 海湉退下后,跟着海辞又去了端妃的璞秀宫请安。海辞封号代敏,排行第四,原本是魏淑仪所生,后来魏淑仪早逝,皇帝的公主少,前三个年纪也长,皇帝想着海辞与海湉年纪相仿,能与海湉做个伴,便由武端妃收养,一直养到了成年出嫁。因而海辞海湉两姐妹感情更深。 海辞海湉两姐妹在璞秀宫陪着武端妃谈天,留了午饭后,也都各自退去。海辞出嫁到皇后的远亲何家,何驸马在皇后宫中用膳,海辞便又去了皇后宫中。 海湉一人无聊,想到太子府中的九色莲“一夜白”,心中甚为惊喜,回了趟景明宫,叫上清秋和岑宛,一同去了文载阁翻阅古籍。有岑宛曾见“一夜白”,清秋也听师傅藏春坞提起过,三人翻着破旧的古籍,看着上古文字倒也能半猜半认的看懂大半。海湉看得惊奇,不知不觉一个下午便在文载阁中过去,感觉到天色渐晚,便让岑宛拿了《奇人志异》,回景明宫匆匆吃了晚膳,又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1】中书府:即仿照唐朝三省六部制中的“中书省”。 风云暗涌,荧惑紫微星动(四) 月明星稀的夜晚,唐仪坐在桌前,指尖敲扣着白玉茶盏,庭院中闪过一个人影,闪烁了灯烛,在墙面上留下一片暗影。 那人进了房内,目光中满是疑惑,背靠在衣柜前,唐仪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丝毫没有感受到来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人站了好一会儿,双手绕着发丝,才慢悠悠的开口。 “青奴,你怎么来了”唐仪一惊。 “我过来已有小半炷香的时间,仪姐,看来你那几年的武功算是白学了”青奴奚落道。 “我本就不擅武” “也对,你不尚武,尚权谋”青奴轻启薄唇,朝着房中装饰看去,“这个瑞王对你倒是不错,以至于你似乎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你今天来到底所为何事?” “你动情了?” 唐仪一惊,随即扭头道:“没有” “可你很不娘娘听话” “我只是思量我们做这般到底有没有意义” “你难道忘记了当年的屈辱与苦难了吗” “当年之难,你我尚未龆龀,如何能与娘娘感同身受” “这与娘娘安排给你的事无关” “那易王,我不明白易王得了这天下又能如何,是能挽回当年血溅山河,白骨成堆的惨案,还是能让流离失所,受尽屈辱而……”唐仪愈来愈激动,声音逐渐上升。 “你逾矩了,唐仪”青奴神色肃穆,及时打断。 “如今盛世无虞,四海升平,我们为何还要去打破这样来之不易的安宁” “盛世?安宁?你可知道,你站在多少无辜同族同胞的枯骨上大言不惭,唐门一族世代忠烈,不知唐门先祖见如此后人,可能慰在天之灵?” “够了!”唐仪冷静下来,润红了眼:“我只想过个平常人的日子,给我一个家,可以相夫教子孝敬双亲,共享天伦,一生便足矣”或许这对许多人来说是极为普通的愿望,唐仪对此却只能是奢望。 “二十五年前,我们都有各自的家,可是马蹄铁甲,摧毁了我们的家园,*了我们的族人,是主子,主子把我们从炼狱中解救出来,给了我们重生的希望,我们身上背负着整族的兴存与否,我们所有活下来的就是亲人,难道不应该互相扶持共复山河,振兴我族?” “我不会背叛娘娘,唐门家训永不敢忘,我只是想求娘娘不要伤害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四海升平,能够共享天伦,我不能将他们再推入当年我们那样的惨境” “那你告诉我,你对瑞王真的没有动情” 唐仪直接打断“如果没猜错,易王早就回来承阳了,我听闻前几日熹微公主出宫去了太子府过夜,那日晚上应该就是去接应易王的日子,易王一路回来身上必定带伤,还应该伤得不轻” 话不必说得太破,青奴便已明白:“不错,易王重伤却保住了性命,可他的命是华绫还有公主手下的靖平,一起跟阎王爷做交易才换回来的” “你是说绫妹她……” “不错,正如你想” “不会的,她武功那么高,是少见的……” “你跟着瑞王身旁十来年,还不知道他的手段吗?” 唐仪静默了。 “我不知道娘娘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但是易王不似瑞王,草芥人命,滥杀无辜,我不会爱上瑞王,也不会背叛娘娘,请你回去告诉娘娘,我必尽全力扶持易王,但来日事成之后,只求娘娘将我调到易王手下” “娘娘就是易王,易王就代表了娘娘,他们母子一心,在谁手下又有什么不同?” “不会永远的……,青妹,你走吧,我还要去找瑞王,记得代我向绫儿再多上一柱香” 青奴转身离去,在拐角处停了下来,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终究忍住没开口,转身,就像来时静悄悄的。 唐仪让语娥端上中午熬的鸡汤,一路向着瑞王的书房而去。书房除了王爷王妃,一般没有瑞王的命令不能随意进出,但因着唐仪曾是瑞王的谋士,经常出入书房与瑞王,诸位官员共商大事,因而两个守卫看见唐仪也没进去通报,便直接放行。 唐仪刚刚走近门前,听见里面房管家压低声音,似乎向瑞王禀报“鲁将军整顿军士,亲带精兵三万已到袭江,后有亲兵五万尚在安陂军营,整装待发。” 瑞王回到“让他小心谨慎,切莫走漏风声,先驻军袭江之畔,等我命令行事” 唐仪心中略一思索,离京城最近的安陂军营鲁家军,随即抬手敲门,:“王爷可在?” “唐仪,进来” 唐仪见了礼,端着鸡汤:“就知道王爷还在书房劳累” “唐夫人” “房管家” 房管家见了礼,便向瑞王告退。 唐仪本在盛汤,房管家一离开,便一把放下汤匙,凑近瑞王跟前,压低声音“臣妾得到宫中密报,今日易王已经回宫,并且在泰极殿待了将近一个时辰” “不可能,从信南到承阳,本王派了大批精锐劫持,水路山路官道,全都是本王的人,他不可能就这么容易脱身” “王爷不是说易王分了八路人马进京……” “是,他分了八路人马,但是每路我都派人跟着,最近的一路也还在蔺阳,就算他能金蝉脱壳,最快也得后天,更何……况……”瑞王突然噤声。 “也许他根本就不在那八路人马里面,一早就跟他们分开……” “不会,他身边的近侍全都分散在那八路人马中,一路人马三千人尚不能全身而退,如果他一个人想要突出重围,根本就不可能……” “那是否有可能,宫中那位只是迷惑我们的假象,易王仍在那八路人马中的一路,为的是让我们放松警惕” “不,易王带兵多年,身边近侍不在,却有诸多军士…那些军士都是跟着他上过战场的,铁骨铮铮,忠心不二。” “王爷,宫中那边我会派人盯着,宫外王爷也切不可放松警惕”唐仪点头道:“还有一事,王爷,宫中密报中特意传来说易王从泰极殿出来,胸前露出半块明黄锦帛……” “我就知道,父皇一向偏心,偏老大,偏老五,就是从来不偏向本王”闻言瑞王一声轻叹,灰心落意摇头。 “王爷”唐仪试探唤道。 “老大无能,老五身份低微,只有本王,既是嫡出,又有能力执掌天下,父皇为什么就从来不肯正眼看我”瑞王越说越气,最后一拳砸在汤碗上,鸡汤洒了一地,手背也被刺开几条血红的伤口。 “王爷,您别这么说,你做的一切皇上必然是看在眼里的”唐仪上前抱住瑞王,手轻拍着他头。 瑞王摇摇头“既然父不慈,又何必强求本王要孝”眼中狠戾之气深重。 “王爷……是想要……“唐仪停顿好一会,才轻启薄唇,缓缓咬住,“逼宫……”二字。 “你都听见了?” “听见半分” “你害怕吗?” “怕” “本王现在这个样子很可怕?是不是像野兽一样疯狂、狰狞”瑞王捏着唐仪肩头,强迫这与他对视。 “我不是怕王爷,不,我是怕王爷,我怕此事风险太高,一旦失败,王爷你可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除了本王,皇后,以及国舅一整族都会受到牵连,可我如今只能放手一搏,再无退路!” “王爷你当真决定了?” 瑞王抬眼看着他,目光坚定,没有犹豫,也毫不闪躲。 “那好,我愿跟随王爷。纵使王爷要与全天下为敌,我也要永远站在王爷身侧。”唐仪牵起瑞王双手,与他十指相扣,抬到胸前“妻……妇以夫为纲,王爷想做什么臣妾就跟着做什么” “本王现在就派传诸位大人连夜过来共议” 唐仪将脸埋在瑞王怀中,指尖打着转在他身上摩挲,好一会儿,从他怀中钻出来,端正了神色:“王爷,现在我要跟你商量件事” “想要什么,你说说看”瑞王只当她要讨赏,将其又搂入怀中“只要本王能办到的一定许给你” 唐仪挣脱开来,伸手勾在瑞王肩上,与他目光相会,一笑:“如果,将来王爷败了,臣妾就去皇上面前请罪,那时你便将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皇上与你毕竟是父子,定然会饶你死罪,兴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保住皇族名誉,只让你去封地……” “胡说,本王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让你一个女子来替我顶罪” 唐仪食指覆上薄唇:“这不一样,如果真有那一日,只求王爷赐我一个痛快,仪儿怕苦,不想去牢房,还有,王爷要照顾好自己,和……朔儿……” “别再胡思乱想了,本王永远不会让那一天到来。倒不如想想待会怎么劝服那群老顽固”瑞王边说着,一手就急不可耐的扯掉唐仪外裳,唐仪露出半边白玉般的肩胛,瑞王忍不住呼吸浓重起来,舔舐着从脖颈到胸前,一把拽下鹅黄的肚兜,唐仪连连避让,也禁不住轻哼出声,缓缓卧倒在瑞王怀中。 房内情意绵绵,正当情浓之时,王妃钟思盼正好推门而进,见此又惊又气,尖叫道:“唐仪,你在这做什么!” 唐仪赶忙起来,一手护住胸前,整理衣衫,看见地上掉落的鹅黄肚兜,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不由得涨红了脸,匆匆行礼道:“见过王妃姐姐” 瑞王眼中闪过不耐,见她窘迫,帮着捡起了肚兜,递给她,使了个颜色,意示先到一旁穿好衣服,又拍拍身旁的座椅,唤道:“盼盼,过来坐” 钟思盼鼻中一声冷哼,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唐仪的后背,才一步步的走过去,唐仪只觉得后背火热得像要被看穿似的,不免又加快了脚步。 “盼盼,你有多久没见过父兄了?”瑞王一手揽住细腰,腾出一手拿起桌上糕点来喂,顺手替她擦去嘴角沾着粉屑,耐心哄着钟思盼。 “好像还是过年的时候,父亲向父皇敬酒,我远远的看上了一眼”钟思盼嘟着嘴,撞见唐仪与瑞王亲热,心里自是闷闷不乐。 “待会舅舅他们要过来商量事情,你先别走,等他们来了,也跟我一起见过父兄,陪他们说说话” “真的吗,果然母后没有骗我,表哥从小就是最疼盼盼的”钟思盼不禁喜上眉梢,抱着瑞王,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唐仪在一旁听到这般对话,不觉脸上勾起一抹讥笑,在背光处,脸上冷意渐浓,目光更加绵长而深邃。 朝中官吏大多唯利是图,涉及党派者,更是如此,毫无悬念,瑞王党整晚商议逼宫的具体事项,纵有劝退者,也非出自“仁”,“孝”,只怕风险太高,后来逐渐商量出一个自以为万全之策,也都跃跃欲试,毫无为官为臣的仁义忠烈之心。唐仪看在眼里,只觉得心中寒凉,更加觉得自己应该,有责任,为所有人这么做。 商议完事,唐仪走出书房,天色已经开始蒙蒙亮,清晨的露水沾湿了裙摆,走到林深处,语娥轻声问道:“夫人刚才当着那么多官员,说的那番话,会不会太过冒险?若是有心之人,恐会心生怀疑。” “有些话,王爷不能说,就由我来说;有些事,王爷不能做,就由我来做” 语娥点点头“明白了,就算别人有所怀疑,也都以为是王爷借您之口来说,这样反而更加容易隐蔽身份” “走吧,我困了”唐仪边走边打了个呵欠。 “夫人,听说太子妃在闹肚子,说要生了” “什么时候的事,算日子……不过才七个月出头啊?” “太子府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太子妃傍晚时便开始闹肚子,还见了红,传了大夫,说要生了,后来安边侯府的主母就先去了太子府陪伴,又叫人去宫中请了邓嬷嬷……” “那生出来没有,知不知道男女?” “这个……刚才传话来的时候是还没生,不知道现在生了没有,不过听说太子妃既是头胎,又是受惊早产,恐怕是要受罪,不好说……” 风云暗涌,荧惑紫微星动(五) 傅婀独坐窗台前,望着天上来往飞过的雁群,她知道,如今这局势已由不得她来掌控,她终于算是彻底清闲下来,可她又感觉百般无聊,时间仿佛是静止的,需要她拨动一下才往前走动一下。 以前傅婀也学过抚琴作画,这似乎是个能打发时间的好办法,只是这些她多年不碰,手早已生疏,害怕成果惨不忍睹,索性便放弃了。又想到傅婀以前学棋,还是临帝手把手亲自教导的,小的时候,傅婀经常进宫,坐在临帝膝头,看着临帝与她父亲下棋,也跟着摇晃着脑袋,拨弄着棋盘。 那时候太后也还在,太后喜欢喝茶看戏,康泰宫(太后寝宫)的掌事姑姑就教她煮茶,她每次煮好了茶,就请太后一起到康泰宫新搭建的戏台子去,看伶官们咿咿呀呀的唱戏,有时候也能看见天祜(嫡公主),小时候傅婀与天祜是闺中密友,但天祜很怕太后,她俩总是相约着去找太子,那时候的日子很悠闲,无忧无虑,慢慢的,三人就这样一起相伴着长大。 傅婀以前不知道多少次在心中庆幸过自己傅姓的身份,能让她轻易地伴在执义哥哥(太子)身侧。以前的欢乐总是很多,执义哥哥对她很好,总是温声唤她“阿宁”“宁儿”,可是不知是从何时起,她的执义哥哥成了她的丈夫后,却再也没有了温情,平日对她的称呼变成冷冰冰一声“太子妃”。 傅婀想着想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烫的落在地上。窗外的景色千篇一律,她一分也没看进去,但天光很快暗了下来,不知不觉竟已是傍晚。傅婀擦干眼泪,渐觉腹中抽痛,一阵一阵痉挛,傅婀闷声喊疼,忍不住哼唧出声,百萋闻声进来,连忙扶傅婀上床躺下,这才看到,窗台前的地上,已有一摊血水。百萋吓坏了,赶忙喊碧初去请太医。 太医正在吃饭,闻声连忙放下碗筷赶来,说是要生了,让人赶快去请产婆。傅婀本就还没准备好产婆嬷嬷,百萋一听,加急去请了太子,又派人去太傅府传话。 傅婀躺在床上,满头大汗,翻身转头疼得不行,叫来百萋,让她先派人去侯府传话,请侯府夫人去宫里向窦昭仪借邓嬷嬷,她先前与窦昭仪说好了的。 百萋颤巍巍点头,刚下去,媚兰就带着产婆到了,媚兰肚子大,早就预备好了产婆:“姐姐这么辛苦,还是先用我们府中的嬷嬷吧” 碧初守在傅婀身旁吼道:“你给我出去,我们倚林院不需要你的人” “这你丫头怎么说话呢,我这是看姐姐没有预备稳婆,特意来帮姐姐的” 太子正要进来,媚兰赶忙给嬷嬷使眼色,嬷嬷出去关上门阻止道:“太子殿下,这是产房不能进” 太医也一直守在门外,太子问道:“太子妃怎么样了” “娘娘受了惊吓,见了红,该是要生了” “听说还没找到稳婆?” “是...是太子妃还没找稳婆,不过秦夫人刚刚带着稳婆进去了” 傅婀躺在床上,捂着肚子不停翻滚,豆大的汗珠不停落下。媚兰见状,便让稳婆上前,碧初拦不住,稳婆叫上丫鬟,将傅婀按住,要去扒傅婀衣裳,傅婀扭身挣扎,一巴掌甩在稳婆脸上,竟也是软绵绵的,碧初趁乱推开稳婆,抱着傅婀挣扎着坐起来,那嬷嬷下狠手,傅婀衣衫已被扯破,皱巴巴贴在身上,傅婀喘着粗气却不减气势:“谁敢碰本宫一根汗毛,我傅家必株他九族” “姐姐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算是妹妹求你了,保重身体要紧啊”媚兰挺着大肚子,一步步走近,凑近傅婀耳旁,才咬着牙压低声音:“姐姐你放心,妹妹不会为难你的,一定给你个痛快,让你们母子能在黄泉路上作伴...” 傅婀嘶哑着尖声吼道:“秦媚兰你要自掘坟墓,本宫可以满足你,你可以滚了” 碧初伸手抱着傅婀,把她护住:“没听见吗,滚呐,来人啊,把她们轰出去” 傅婀感觉身下血流不止,被褥早已被血浸透,傅婀浑身痉挛,鼻涕眼泪横流,头发湿哒哒散落,黏在脖颈上。 太子听见里面动静,迈步要进,太医嬷嬷连忙挡在门前,说是进产房不吉利。 媚兰一改脸上凌厉,出门扑在太子怀中,委屈着咬牙,眼泪在眼眶打转,就是强忍住不让眼泪落下。太子替她拭去泪花,对着房中道:“宁儿,你别任性了,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身为人母,你不可以这么自私” 傅婀在房中闻言不敢置信,瞬间泪如泉涌,她等了十年的一声“宁儿”啊,竟然如此尖锐刺痛,傅婀颤抖着抱住被子,将脸深深埋下,她整理好情绪,抬起头,刚一张口:“我不要...”忍不住哽咽,手握成拳一口咬住,手上一排绯红的牙印,傅婀深呼口气,一字一句嘶哑道“我不要你管”声音哽咽中带着哭腔,却很坚定,不容反驳。 “你任性一次不够还要任性第二次,让悲剧重演吗?” 傅婀瞬间大怒:“滚,给我滚,滚啊”随后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响声,床被被扔了出去,枕头被扔了出去,傅婀像是被拔了毛的狮子那样,怒不可遏,最后狠狠的掐住自己,让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傅婀注意外面静默许久,终于响起浅浅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傅婀打发走了媚兰,躺在床上,竟感受不到腹中阵阵发痛,听得太子一番话,心中苦楚,若不是当年太子的一句话,伤透了傅婀,现在他们的孩子都该有十岁了。虽是如此,傅婀却在心中一遍遍劝服自己,麻痹自己,却唯独不怨恨太子。 过了不知多久,安边侯府的傅夫人由着下人引过来,掀起帘帐,傅婀微微扭头,眼中瞬间便填满了泪水,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傅夫人赶忙扶着,让她躺下。 傅婀哽咽,软软唤道一声:“婶娘” “孩子,别怕,婶娘在这呢”傅夫人跟着坐在床沿边,看着傅婀躺在床上,汗水沾湿了发丝,头发浸在额上,下身血水弄脏了床褥,面色苍白,不免的一阵心疼。 “大夫说娘娘今晚就要生了,奴婢也赶紧派人去宫里请了邓嬷嬷,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百萋在一旁擦汗。 “你这孩子,你看看,都这么大的肚子了,也不知道早些准备好接生的嬷嬷”傅夫人既是怜惜,又是自责道:“也怪我,没能早些替你预备着” “婶娘”傅婀指节泛白,纤细的双手紧紧握着傅夫人,微微有些颤抖,哽咽着又说不出话,只是撒娇般的低声轻唤。 傅夫人不禁想到傅婀亲娘离世得早,傅太傅也未曾续弦,因此在家中一直是老太太和侧室李夫人当家。李夫人是老太太的陪嫁跟管家所生,老太太看着长大的,年纪很小就做了通房。 老太太脾气古怪,跟家里几个兄弟的媳妇都合不来,再说傅婀的亲娘又没能生出儿子,自从生了傅婀后多年未生,受了不少老太太冷眼奚落,再生了傅珂后,没多久就郁郁寡欢而亡。这下可好,后院彻底是归老太太跟李夫人管辖了,傅太傅又一向不问后院,两姊妹在家中空有嫡女身份,确是不知暗中受了多少委屈。 如今傅婀临近生产,家中竟连个下人都没派进太子府问候,傅夫人思及此处,觉得心寒,再说老太太常常挑拨是非,也没少给她脸色,忍不住心里暗骂老太太,对傅婀也更加疼惜怜爱。 也没过多久,邓嬷嬷便带着宫廷一众接生的医女嬷嬷匆匆赶到,整个倚林院更加热闹慌忙,有傅夫人坐镇,也没人敢再动歪脑筋,下人们都各自准备着手中的事,有条不紊。 邓嬷嬷一过来就看了傅婀,叹了口气,对傅夫人太子妃行礼后,问道“娘娘可是小腹阵痛,像是收缩般,腰腹坠胀,盆腔两侧刺痛” 傅婀忍着疼,点点头。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刚才,傍晚的时候” “前两日呢” 傅婀前两日也没在意,愣住答不出话,百萋恍然大悟般,赶忙回到“前两日就也有征召,刚刚还见了红” 邓嬷嬷又细细的问了诸多问题,最后才说,太子妃是受了惊吓导致早产,不过时辰还没到,今天晚上不着急,让傅婀别紧张,先好生休息着,下人们先准备好一切,明日生产恐怕艰难。当然这话不能当着傅婀的面说,只轻轻告诉了傅夫人,傅夫人是过来人,一听便也懂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傅婀便破水了,一房的产婆医女忙碌起来,傅夫人紧张的在床前陪伴着傅婀,不时替她擦擦汗,喂喂汤,后来安远侯府的世子妃也赶了过来,围着傅婀打转,倒是太傅家的老太太与李夫人一直在产房外清闲的喝茶等消息。 傅婀一整天哭喊声不断,眼中血丝密布,后来喉咙撕裂,张口却喊不出声,太子几次都在产房外等候,听得心急,几欲冲进产房,好在第三日清晨,总算是顺利诞下一名男婴,那孩子是却身体瘦弱,傅婀也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傅夫人欣喜的抱着那孩子走出产房,太子颤巍巍的接过来,孩子不停的啼哭,眼睛却还未睁开,抱在手中,很轻也很瘦弱,长的倒是很像自己幼时,那眉眼,那脸型,分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太子大喜,立即便派人去宫中与太傅府报喜。 海湉一早随着武妃一同去泰极殿请安,当时正听见太子府传话说太子妃喜诞龙孙,临帝惊讶之余更是欢喜欣慰,当即便要叫人把那孩子抱进宫中,听得劝说是早产体弱,这才作罢。 不过半日光景,太子妃诞下嫡长子之事,不光是宫中,整个京城都在遍传,废太子之变故百姓并不知情,只道是举国同庆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