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 第一章 当李小琴遇到杨绪国杨绪国被叫作小队长 大杨庄是个大庄,杨姓是个大姓。自从老爷爷来到此地场扎根,如今已有五十四代传人。不论男女老少,大家全都亲切地称这位开宗先祖为老爷爷。湖里的干沟是老爷爷开的;西头的枯井是老爷爷打的;老爷爷种的大槐树空了心,里头可以躲四个藏猫猫的小孩儿。族谱的头一页上就记载着老爷爷的事迹。族谱是从第七代传人手里修的,那一年里出了一个人材。族谱代代相传,最后传到了老队长手里,老队长是第四十九代里最后一名传人了,两年前老队长退位给他的儿子杨绪国。可是大家依然叫他老队长。杨绪国,则被叫作小队长。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大杨庄来了三名学生,全是女的。一个是上海来的,姓王,另两个是从县城街上来的,姓杨和姓李。姓王的学生是新调来的县长的熟人,来了之后就要揭阶级斗争的盖子,消灭封建宗法。串连几家外来小户暗暗地闹了一阵。后来被上面挑中做了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上省里开了会回来正遇上招工,就让县公安局招去做干事了。那姓杨的学生起初也跟姓王的闹腾,然而却不够“典型”,既没当上积极分子代表,招工也没争过那姓王的,哭了一夜就提些酒什么的上老队长家去,要求将自己这个“杨”姓续进杨庄的班辈。老队长先让她回去,过了三日才又将她召去,将她排入“绪”字辈,与杨绪国同辈,从此兄妹相称。杨绪国有时候会想,要是姓杨的学生换了那个姓李的,就好了。姓李的学生名字叫作李小琴。她没有姓王的后台和能量,也没有姓杨的权宜之计,可是她想:我比她俩长得都好。这使她很骄傲。这时候,街上已经刮风,第二次招工要开始了。又过一段时间,庄里也刮风了,说这一回大队无疑是推荐姓杨的学生。李小琴就有些着急,傍晚收工后,跑到杨绪国家,在门口“杨绪国、杨绪国”地叫。杨绪国去井沿挑水了,他媳妇在园子里割韭菜,老队长已经和杨绪国分家,分前后二进住着,在后堂屋听了这叫声,觉得很轻薄。李小琴叫了一阵没回应才跑了。跑到一半碰见了挑水的杨绪国。瘦瘦长长的身子,驼了一点背,挑了两桶水稳稳当当从暮色里走来。走到她面前,便微笑着,露出一排很结实的白牙。李小琴一看见他,就哭了。眼泪从她结实饱满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杨绪国担着水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说道: “出啥事了,李小琴?” 李小琴抽抽噎噎的,却也不去擦眼泪。暗沉沉的天色里,她的脸颊、脖子,以及肩膀的线条都显得格外柔和,叫人看了心里软软的。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抬起手,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她饱满的小手就像孩子的一般,很逗人喜爱。 “出啥事了,李小琴?”杨绪国又问了一声。他将扁担横在背上,双手绕到后面扶着,低了脖子,很像一只大马虾。 她这才说道:“杨绪国,我表现怎样,你可不能装作不知道。割豆子,拉滚子,挖沟,抬粪。割麦子时候,我长了一身疮,也没请假回家。”李小琴拉起裤腿,露出结实白皙的小腿,腿面上有一个疤,光洁如同一面镜子,周围有一些卷曲的汗毛。 杨绪国很快地看了一眼,然后说:“我可不是常常说你好的,李小琴?” 李小琴放下裤腿,满脸的泪痕,忽然一笑:“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杨绪国。” 杨绪国就说:“怎么又笑了?” 李小琴白了他一眼,让过路兀自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杨绪国,你说话要不算话,雷劈死你!” 杨绪国也回头笑道:“我说过什么了?什么也没说。” 然后两人分头走去,心里都有一点高兴。李小琴想:看上去小队长不烦我,还有几分欢喜似的。杨绪国想:这学生的小腿子很满。他们一边想一边各自回家。李小琴和那姓杨的住一屋,却分两锅吃,她进屋时,姓杨的学生已经在吃了。于是她就烧锅,锅开了,搅进去面糊,做一碗疙瘩汤。她俩本已经不大说话。姓杨的低了头顾自喝稀饭,李小琴却很亲热地问她今天做什么样的活,做什么样的饭食,等等。姓杨的心里疑惑,她今天怎么了?嘴里又不好不应。李小琴心里暗道:你姓杨有姓杨的活路,我姓李也有姓李的活路。那杨绪国这时也吃饭了,虽说分家,吃饭前,他还得跑后头邀一声,“爹,吃吧?”老队长就说:“你们吃。”才退出,老队长却又叫住他道,方才姓李的学生来找,他说半道遇见了。问他有什么事,他搪塞道,大约是听见招工的风声来探信的。老队长说:“这是大事,有国家的政策,可不能胡乱说。”杨绪国就说:“哪能,我是党员哩!” 这期间,姓杨的母亲从街上来了一回,专来拜访老队长,老队长留了饭。饭上,她母亲赶着老队长叫大伯,又叫杨绪国大哥大哥的,叫高了一班辈份。走时老队长让杨绪国打了一篮杏子,说是带回街上尝新,也算是走了一遭亲戚的意思。姓杨的母亲挎了一篮杏,很风光地走过庄子,上了回家的大路。庄子里人都说,姓杨的学生是必定要走了。第二日,李小琴截住了挑水的杨绪国,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她眼睛定定地望着杨绪国,渐渐地涌上了泪水,月光下盈盈的。半响,她才说: “杨绪国,说你说话不算话。你果真说话不算话。” 杨绪国肩上搁了满满一挑水,水平平的一动不动,他的长脖子朝前微微伸着,推平的头发里掺杂了一些白头发。他说:“李小琴,我真的没有说什么话呀!” 李小琴的眼睛完全让两汪泪水遮住了,她颤抖着声音说道:“你还有没有心肝呀,你!” 杨绪国感动起来,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两桶水平平的。然后他说:“我对你怎样,你很知道的。” 李小琴一跺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杨绪国有些头晕,就接着说:“你知道,你知道。” 于是,李小琴用手指掸灰似的擦了一下眼睛,眼睛忽然变得明亮无比。她朝前走了一步,昂起脸说:“滴水之恩,我将涌泉相报。”这时候,杨绪国看见了初升的月光下,她的脸颊柔嫩得像一个婴儿,嘴唇突起,十分鲜艳,就很匆忙地说道:“什么恩不恩,报不报的!”绕过李小琴走了。 转眼间麦子黄了。招工的消息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搞得人心浮动。大杨庄的两名学生按下心在地里割麦,不像有些人那样,天天上街探消息,给人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今年麦子长得很好,麦粒鼓鼓的。是采用新式的耕播,好比耕豆子一样,所以人们是分路子割的。姓杨的学生很瘦弱,第一天割四路子,第二天割两路子,到了第三天只割一路子,还跟不上趟。挨着好心人就捎她几把,挨着存心看笑话、又暗暗与杨姓不和的人,就随了她去。过了不一时,就见干干净净一片地上,剩着孤零零的一溜麦子,风一吹就左右摇摆,姓杨的学生歪歪扭扭在后头一棵一棵地割。李小琴就大不相同了,她从头到尾都割六路,手上缠块白手绢,小镰刀磨得飞快,弯下腰索索地割到前头去了,不一会,粉红底小白花的衬衣就汗湿了贴在背心上,映出贴身的汗褂儿,几乎能看见汗褂上的针眼儿。她脑袋上扣了顶没带子的草帽,帽子卡住眉毛,一双黑眼睛溜溜的。大杨庄的人都说,学生和学生,也很不一样。割麦的时候。一早和一晌的饭都是在湖里吃的,由两个半大孩子,挨门挨户去领了饭,再一统送到湖里。姓杨的就在杨绪国家带伙,李小琴没找地方带伙,自己一早带了来。一包馍馍,两个青皮咸鸭蛋,就了脆黄瓜也吃得很好,脸红扑扑的。那姓杨的学生任是喝稀的吃稠的,也是青黄的脸皮,倒像是受了大委屈。人们便更加感叹了。 吃饭的时候。姓杨的学生赶了杨绪国叫大哥,又赶了他家里的叫大嫂,就一家三口人团团坐了一堆,在一个碟子里捡蒜瓣子吃。李小琴坐在一边,抱着膝盖,仰起脸咬馍馍,草帽几乎落到了鼻子上,越发显得俏皮。她的眼睛从草帽下溜过去,朝了杨绪国微微地笑,笑得他很不自在。吃过饭,送饭的孩子收拾了家什回庄,人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干沟里打盹,李小琴挑了半个麦垛半躺着。杨绪国就走到李小琴跟前说: “明日你也在咱家带饭吧,李小琴。” 李小琴瞅了他一眼,慢慢地说:“我又不姓杨。” “你是下放学生,我有责任照顾你。”杨绪国说道,蹲下身子往烟锅里装烟。 李小琴嘻嘻地笑了。 杨绪国就有点害臊似的,不高兴道:“正经的说话,你笑什么?” 李小琴还是嘻嘻地笑,杨绪国站起身一甩手要走,不料李小琴脚下使了个绊子,杨绪国险些儿栽倒,真恼了,却见宽宽的草帽沿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瞧着自己,不由一怔。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定了他,然后慢慢地说:“杨绪国,你不要怕。” 第二章 当李小琴遇到杨绪国杨绪国站定在那里 杨绪国站定在那里,太阳晒在他推平了的头顶,他很方正的额角上有一些细密的汗珠。四下里此起彼伏一片鼾声。然后他又慢慢地蹲下去,微笑道:“我怕什么呀?” 李小琴下巴一抬,草帽落下来盖住了脸。她胸前第二颗和第三颗扣子之间,撑开了一个口,露出白生生的汗褂冉冉升起一股干燥的热气。杨绪国迅速地站立起来,嘟一声吹响了哨子,叫道:“割麦啦!”人们在干沟里蠕动着身子,慢慢地挣扎起来。日头明晃晃悬在中天。 割过麦子收春红芋了。李小琴很会刨红芋,双手一前一后握住抓钩,轻轻提起,重重落下,落到一半即收起劲慢慢、慢慢地一拉,一嘟噜红芋便拉了出来,够那姓杨的学生拾半天。她脖子上搭一块白毛巾,穿一件绿格子线呢旧褂子,两根鼓槌似的小辫,随了身体的动作悠荡前、悠荡后。歇歇时,她一手抓三两个红芋,从红芋趟上横跨过去。欣长结实的两条腿一跃一跃的。她跑到大沟边洗了红芋,就手往搭在胸前的白毛巾上擦了,然后脆脆地咬一大口,“咕滋咕滋”吃得十分香甜。而姓杨的学生则用一把小刀慢慢地削皮;刀子小,红芋大,削得狗啃似的。人们说,那姓李的学生做什么事都有个利索劲,而姓杨的正巧相反,做什么,什么就别扭。 太阳落下的那一刻,红芋地里是十分好看的。一趟一趟的地垅伸向天边,在天边收住。就在那收住的一点上,停了半轮太阳,收工的社员们就背了这太阳,沿了红芋趟一步一步走去。他们肩上背了粪箕子,粪箕子里装了一柄抓钩,由于夕阳的映照,身体的轮廊镀了一道金边。红芋地往往是在村庄的北面,离村庄不远,房屋刷白的后墙,衬着发黑的茅草顶,分外的美丽。庄里传来了鸡叫,狗吠,还有孩子的哭声。 杨绪国带了起红芋的妇女收工回家,渐渐地落在后面。妇女们一个个赶过了他,急急朝前跑去。踉跄着跑上大路。一边跑一边弯腰拾着路边的树枝,好回家烧锅。头发从她们的额上披落下来,粪箕子在她们撅起的臀上一颠一颠。她们努力交替着短腿,跑得很远。杨绪国忽觉腰里被人狠狠地捅了一下,正要叫痛,却见李小琴走过他前去,脚步十分轻盈,嘴里还哼着歌曲,垂肩的小辫拨郎鼓似的一摆一摆。夕阳的余辉很细腻地勾出她匀称的身形。杨绪国心里想:“这学生是怎么长的?”他走在她身后,保持了两公尺的距离。天色渐渐暗下去。李小琴变成了一个影子,黑黝黝的。她的肩膀、胳膊、腰、腿,很有节奏地活动,好像舞蹈一般。杨绪国又想:“这学生是人还是鬼?”他正思忖着,不料脚下一绊,马上就要跌倒,朝前冲了几步,才勉强站稳,惊出一身冷汗。只听身后的嘻嘻的笑声,回头看见一个人影蹲在地上,像在系鞋绊。他想发火,又按捺住了,只是定定地望了她。她不慌不忙地系好鞋绊,站起来,走过他的身边,竟用那小而圆的肩头去抗他的胳膊,他默默地一闪。让她过去了。 进庄了,烟囱里升起了白色的炊烟,天是深蓝色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庄子,各自走了。心里都有些发慌,李小琴想:可别弄巧成拙了。不料杨绪国心里也在想同样的话,不过换了一种说法,叫作:可别吃不着羊肉,反惹一身膻。李小琴回到自己的土坯屋,见门锁着,那姓杨的出去了,便自己开了锁进屋。也没心思烧锅,黑着灯坐在床沿上发愣,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腾腾地心跳,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过了片刻,才从窗洞里射进一线月光,照亮了破旧的小屋,屋顶上悬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有蛐蛐儿在墙角歌唱。她心里十分发愁,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做的她都已经做到,如今已黔驴技穷了。月光渐渐地移到她的身上,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的美丽,别人家里的话匣子都在播送歌曲,唯有这一间土坯屋没有扯上有线广播,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只蛐蛐儿也不唱了。杨绪国到家的时候,女人正在烧锅,顾不得哄孩子,那小的正坐在当门地上哇哇大哭,见爸爸回家,就抱了他的一条腿,昂起头往上看他,像看一个巨人。他将孩子抱起,让他坐在自己的肩上,走到后边去见父亲。后堂屋里坐着姓杨的学生,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眼睛垂地。老队长并不说话,吸着烟袋,蹲在一条长凳上,身披一件羊皮袄,直垂在凳面以下,看起来,活像一只鹞鹰。姓杨的学生见他进来就起身叫“大哥,回来啦!”他笑嘻嘻地应着。问那姓杨的学生吃过饭没有,做活累不累,等等的问题,姓杨的学生就一一地回答。他嘴上说话,心里在揣测:“那李小琴究竟要将事情做到哪一步?”然后又不安地想道:“假如李小琴要将事情做到那一步应该怎么办?”想到此处,不由得一阵心跳,额角上的青筋也暴突起来。这时候,肩上坐的小孩尿了,姓杨的学生就立即将孩子接了过去。他望了肩膀到胸前的一片漉湿,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老队长蹲在长凳上吸着烟袋,烟锅一明一暗,话匣子里开始唱歌。 第二天,杨绪国怀着一种战战兢兢的心情,出工了。这一天的活路是撇大秫秫叶。几十个人拉开阵,一齐钻进秫秫棵里,只听一片哗啦啦的声响,秫秫棵将人全埋住了。青青的叶子摆着,太阳在秫秫顶上很远地照耀。隐隐约约传来笑声与说话声,转眼间又没了,只有一片秫秫的哗响。杨绪国心跳着,眼睛前一阵一阵冒着金星。汗在他粗硬的头发茬里流淌,沿了额角往下泻,刹那间,他满脸是汗,蓝色的背心湿透了。他屏住声息聆听着四下里的动静,几十种虫子叽叽哝哝地叫,他忽然浑身一机灵,似乎有脚步声朝他过来,一只癞蛤蟆被他辗死在脚底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秫秫的老叶,青青的叶子在他眼前荡漾,日头在很远的天空悬挂,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他忽然迷了方向,在秫秫地里胡乱走起来,直到发现面前的秫秫棵已经撇清了老叶,才明白自己是走乱了。再想回到原先的地方,却又找不到。他趟水似的哗哗在地里走着,用手分开秫秫棵,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这一日,李小琴好像躲了起来,始终不让他看见,他只是听见有人说,那姓李的学生很会撇叶子,还听人叫她一起回家。心想:她是玩的什么把戏? 再一日,天下雨了,没有活计做,李小琴本想上街回家看看,可是见姓杨的学生不回家,她也就不回了,姓杨的学生去串门了,她本也想去串串,可是身上懒得很,不想动,就找了几双手套拆了,织一件线衣。门外有人走过,咯吱咯吱地踩着泥,梁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她心里空空的,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她没有钟表,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姓杨的学生总不回来烧锅,天色却像是黄昏。她不知饥也不知渴,木木地坐着,那蜘蛛在墙角辛勤地织网,地上有细小的土色的虼蚤蹦跳过去。她心里恍惚得很,像是得了病,便虚掩了门,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杨绪国朝她笑着,还甩一根指头朝她一点一点,然后就有人开她的斗争会。梦醒之后,就发起烧来,她才明白,是真病了。这一日,天黑得特别快,家家户户上了门,没半点声息了。 李小琴一病就是几天,没有下地。有人问起,姓杨的学生就说:“害病了。”那人又问“吃饭了吗?”姓杨的学生说:“吃了。”既能吃饭就不是要紧的病,人就不问了。最多隔一日再问一句:“吃饭了吗?”杨绪国嘴上不问,心里则想:李小琴怎么病了?又想。李小琴得的什么病?便暗自冷笑,笑过之后再想:李小琴竟然病了!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其味无穷。他想作为一队之长,还是党支部委派的团委书记,应该去看望和慰问,已经走到了门口那一脚却很难踏进去。一直到第三天上,他才在门口将姓杨的学生喊出来,问了几句。李小琴躺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鼻子酸酸的,直要落泪,心里幽幽地想道:杨绪国对我竟然不存成见,我将他错看了。不由愧悔交加。她这病本有一多半是心病,这时便觉得好些了。那姓杨的学生进来,交给她一手巾包韭菜饺子,说是杨大哥给她的,还让她安心养病。李小琴又躺了一儿,便起身烧开了锅,煮了一点稀面糊,做成一碗稀饭,就了韭菜饺子,吃出一身透汗,身上轻松了。第二天一早,就出工了。 那一场透雨下过,太阳再一出,地就很暄和。老队长对杨绪国说,是锄黄豆的好时候了。于是家家打磨锄头,安锄子把,拾掇完,就下地了。李小琴扛了一柄锄子,锄把上系了一条花手帕,穿一件方领衫,一条齐膝的花裤头,脚上是一双白凉鞋,和了大伙儿朝南湖走。躺了这三天,她瘦了一些,白了一些,先前那股活泼劲儿收敛了一些:稳重和平多了。她做活依然很利落,也肯下力,锄子不深不浅,一步一换手,“咝咝”地到了地头,三下五下又开出一片趟子,就调过头来。调头的时候,正与杨绪国照了对面,她不由一阵脸红,杨绪国却和蔼地问道:“好些了?” “好了。”她说,低了头有些不敢看他。 “别太泼力,悠着点劲,日子还长呢!”杨绪国又说。 他的关心使她很感动,可是“日子还长呢”这句话却使她惆怅起来。她没说什么,忧郁地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使他心里软软的,可是见她比先前正经了许多,好孩子似的,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转眼,她已经锄到前边去,他也到了头,拖了锄子走过去依次开了趟,已和她隔开有七八个人了。他心里也怅怅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三伏的太阳特别的毒,汗从头顶流到了脚跟,人就跟水里捞上来一样。歇歇时,小子们都跳到大沟游水,女人们就在沟边打哈哈,说些粗野的玩笑。李小琴稍远着点看热闹,坐在沟边的榆树荫下,用手捏土疙瘩玩。将土疙瘩捏成细细的粉面,不一会儿,就堆起一个小小的沙丘。她正出神,不料有一个声音对她说:“身体还行吗?”她惊了一跳,一抬头,见是杨绪国,便浑身地不自在起来。想站起身,杨绪国却坐下了,又说道:“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不要见外。过去,我关心你不够,以后一定改正。” 李小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沉默着。大沟里翻江倒海,小子们已经将一个娘们拉下了水,只见她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前襟撕开了,露出肥大的胸脯。李小琴就笑了一声。杨绪国也笑了,说道:“泼娘们!”又问李小琴有多久没回家了,家里大人可还好,等等。问罢,就说:“锄完豆子回家看看,免得大人挂牵。再说也不十分远的,早去早回,误不了几个工。”然后就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吆喝做活了。 从此以后杨绪国果然对李小琴关心起来,隔三隔四就让他家大闺女送去半碗咸菜,或者一碟腌蒜苗,派活也派轻巧些儿的给李小琴,还让个四类分子来替两位学生拾掇了倒烟的锅灶。这一天,他推了自行车来到学生住的土坯屋前,李小琴正打算出工。他说他今天正巧要进城批化肥,她可以坐在他的车后架上回家看看,再坐他的车后架回来;要不想回来,过一二日就自己走回来,随她意思,反正队上活也不紧。李小琴一想,因为和姓杨的学生劲,确有好久没回家,这回去了,是得了队长的应允,也不怕人说什么。就放下家什,赶紧收拾了几件要带回家替换的衣物,跟了杨绪国出庄了。 两行笔直的白杨树夹了一条大道,天气很凉爽,一阵阵小风迎面吹过,十分舒服。李小琴坐在杨绪国的车后架上,向着进城的方向去了。路上,杨绪国问李小琴知不知道大杨庄的来历。小琴说听人讲起过一句半句的,却没听全。于是杨绪国便开始讲老爷爷的事迹,讲完后则笑道:“说起来也是宗法迷信那一套呢!”然后又问她知不知道大杨庄的远景规划,李小琴说不知道,他就谆谆地告诉李小琴,未来的大杨庄,是如何如何美好的图景。李小琴嘴上应着,心里却冷笑:“再好我也不稀罕。”这么谈了一路骑了一路,杨楮国问李小琴累不累,要不要歇脚。李小琴心想自己坐在车后架上有什么累的,大约是他蹬车蹬累了,又不好意思直说才这样问的,就说颠得真是有点累了。两人便下车坐在路边树底下乘凉。有手扶拖拉机开过,扬起一片细土,蝉在树顶上叫,李小琴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裤腿边露出一双没穿袜子的脚踝,圆圆的。杨绪国迅速地移开眼睛,表情严肃地谈到,庄里对两位学生评价都不错。小李呢,是劳动好;小杨呢,是和贫下中农感情好。这一说,李小琴不由动了气,说:“她感情好,她就在大杨庄留一辈子,有了招工的,她不走,我走!”她说出这气话,就有点后悔,心想那杨绪国又该批评自己了。不料他却噗哧地一笑,说道:“你看你看你,就听不得表扬别人,这也不太好,你说你说是不是?”听了他这话,她就有些使性子,说道:怎么不好,怎么不好,我看就很好,就很好。他就噗哧噗哧地笑。两人都有些开心起来。然后,他先站起来说道:好了好了。别闹,别闹了!还很亲切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两人就又上了车,继续前进。 第三章 俩人一块进城了!日头还没到头顶,就进城了 日头还没到头顶,就进城了。正逢集,进城的道路很拥挤,板车挤板车,人挤人,自行车铃叮叮地响成一片,简直没法子骑车。他们就下了车来,挤在人堆里慢慢地挪。他让她赶紧想想好,是今天晚上随他一起回庄,还是明天自己回庄。李小琴看见城里一片热腾腾的气象,又敏感地发现城里女孩的穿戴又有了微妙的变化,心里窝了一团火似的,很焦急又很兴奋。可是沉下气再一想,多留了一二日,二三日的,也许会在表现方面受到一些损失。再说,假如今晚回去又可与小队长同路。她隐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好又很难得的机会,如果错过就不会再有了。她就对杨绪国说,她今晚回去。两人约好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碰面,然后就在湍湍的车流与人流中分手了。 杨绪国慢慢地上了车,不慌不忙地骑着,骑不动时就用脚点着地,然后再骑。他心里缓缓地想到,傍晚时将与李小琴一同回庄,回庄的路有十五二十里呢。想到此,不由得有些心悸,车把扭了几下,险些撞了一个卖桃子的老头。他想,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走火入魔了吗?又有些恼怒,发泄似的揿了一气铃,叮叮地乱响了一阵。好容易挤出了大道,骑上一条小巷,到农业局大院里找到了一个当干事的熟人,再一起去批化肥。化肥批到手后,日头才刚到中天。那熟人也没强留他吃饭,他只得自个儿到街上吃羊肉煎包。坐在油腻腻的桌子边,等着煎包揭锅,望了太阳下卖菜的乡里人,他忧愁地想:这满满一下午时间到哪里去打发。他吃完了四两煎包,没有目的地在很毒的日头底下走来走去的时候,他觉得事情有些特别起来,心里惴惴的,就好像是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了。他就这样“别别”地心跳着,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日头几乎将他烤焦。他就去喝凉粉,又去买掺了颜料的甜水解渴。而日头就像停住了,一动不动。他的情绪渐渐急躁,绝望起来,他想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糟糕!终于到了约定的时间,他的精神已几临崩溃,狼狈不堪,一心只想赶紧回家睡觉。走近约定的地点,是一座桥头。桥下的水早已干了.人马大都从桥下过往。远远就看见李小琴伫立的身影.好像换了一身衣服,鱼白的短袖褂,鱼白的棉绸长裤,肩上背了一个花布包,手上还提了一个饭盒。 李小琴在此等了已有一时,在街上她听见了消息,说是招工即将开始,推荐表已来到县里,不几日就往公社发了。她心里如一团乱麻似的,无头无绪地站在桥头。日头斜斜地照了桥下,金黄金黄的一条干河,车马在金光里游动,她不由颓唐地想道:一切都没有什么意思。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桥下还是一条绿河,岸边生了青苔,女人们在这里槌洗衣服,“梆、梆”地传了很远。她觉得十分疲倦地几乎不想回大杨庄了。这时候,她看见了杨绪国正夹在赶集回家的人群中间,向这边骑来,他瘦瘦长长的身子骑在自行车上,勾着脖子,很像羊群中的一匹骆驼。他徒然地揿着铃,企图挤出人群,前后左右的扁担和筐子妨碍着他,他好像挣扎一般扭动着前进。 杨绪国焦躁得很,恨不能一步抄到桥头。等他终于来到桥头,脚步却又迟疑起来。李小琴正望了桥下流水般的车马出神,低头垂眸的样子令他蓦然心动。他下了车来,检查了一下车链,又捏捏轮胎,试试有没有跑气,然后就轻咳了几声,推车上了桥头。直到他走到李小琴身边,李小琴才惊醒似的回过头来,眼神恍恍的,却又一笑,说道: “办完事了?” “办完了。”他说。 “还顺利吗?”她笑盈盈地又问。 “还凑合。”他说。 “我等你好一时了。”她说。 “事情很难办,人也难找啊!”他解释道,慢慢地与她说着办事的艰苦,心里渐渐地镇定下来。 “亏得是你哪!”李小琴听完之后说道,就从兜里掏出一盒东海烟,送到他面前,他伸手正要去接,她却轻轻一收,说:“给你的吗?” “送我面前,不给我?”他笑着问。 “送你面前,让你看看。”她噘嘴道。 “看看还不给我?”他瞅着她笑道,心想:这城里人怎么回事,只待了一日,脸就白了好些。 “看看也不给你,”她也瞅着他笑,心里则想:“这乡里人怎么的,到了城里就这样面红耳赤,青筋暴突的。 “给不给!”他去捉她的手。 “不给不给!”她将手拧在身后,不让他捉,身子却朝他挺了一步。 “不给就不给。上车走家吧。”他放下手和解道。心里有了底。 “走家就走家。”她跳上了车后架。心里也有了底。 他们两人都有些快活,一整天折腾的疲劳全都烟消云散,好比清晨起来那样爽朗。他们一溜烟地下了桥头,上了大路。路边的黄豆已经结豆荚了,风一吹,有“嚓啷啷啷”的铃响。太阳从地边上落了下去,半个天却映红了。路面上有许多深深的车辙,自行车从车辙上压过去,一颠一颠的,李小琴就叫: “你会不会骑车呀,杨绪国!” 她越叫,他就越颠,还叫道:“你又不是瓷做的,能颠碎?” 她就说:“是瓷的怎么样!颠碎了怎么样!” 他便说:“碎了我赔你。” “你赔?” “我赔。” 说了这话,两人便默默一下神,心下暗暗检查这说笑是不是有些不妥。于是接下去就有些矜持起来。他将车骑得稳健了,她说话也老实了。天边的红霞渐渐转了颜色,地里的豆棵变成了黑色的影子,豆荚“嚓啷啷”地响着,大路上看不见一个人。白杨树夹道,好像两行威严的巨人,他们从树下驶了过去。 “饿不饿,杨绪国?”李小琴问道。 “饿了又咋样,李小琴?”杨绪国反问。 “饿了和我说,我有果子给你吃。”她说。 “我不吃果子,我要吸烟卷。”他说。 她听他把“烟”说成“烟卷”,鄙夷地撇了一下嘴,却笑道:“没有烟,哪有烟?” 他听她这话,知道又一个回合开始了,心中暗喜,就问道:“刚才呢?” “丢了。”她简洁地说。 第四章 “回头找去”。说着,他真的调转了车头,骑了回去。“你疯了,死杨绪国!”她在后车架上叫着,扭着身子,车子便一摇一摇的。 他调动车头保持着平衡,一边依然往回骑去,骑了有十几二十米则又慢慢地转动了车头,再骑回来。暮色开始降下,黄豆地里已经一片黑暗,白杨树高高地耸立着,蝉也不叫了。他俩骑在一挂车上,慢慢地转着圈,“咯吱咯吱”地摇着。大路上没有人。 “我头晕!”女的叫道。 “给不给烟?”男的笑道。 “不给不行吗?”女的讨饶了。 “谁让你撩我!”男的说。 “谁撩你,谁撩你!”女的不依不饶。 “好,好,我不好。”男的息事宁人地说道。 女的不扭了,车子也不转圈了,沿了白杨树向前行进。天空已经变成深蓝色的,极远处有一眼砖窑点火了,升起一柱烟。他们两人骑了一挂车从一百多年的白杨树下骑过。 “我头晕。”女的抱怨道。 “那么歇歇。”男的说。说罢两人先后下了车来,站在白杨树下。女的又摸出那包烟,在男的眼前一闪,却被男的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了手。 “露馅了。”男的说,捉了她手不放,心里想着,这手是什么做成的,那么光滑而又柔软。 “露什么馅?”女的问,手被捏得很疼,心里恨道:这手怎么像树皮一样,乡里人啊! 男的不说话,径直从她手里挖烟,女的捏住了不放,男的就掰她的手指,两人较了一会儿劲,女的才说: “怎么谢我?” “你说怎么谢。” 男的说,不望女的眼睛。 “你知道怎么谢。”女的却盯住了男的眼睛。 “不知道。”男的说,躲着女的眼睛。 “知道。”女的坚持,硬是捉住了男的眼睛。 两人眼睛对眼睛望了一会儿,又一齐笑了。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通了,松开了手。而这时候,他们俩站得那么近,彼此可觉到对方的鼻息,他想: 这女人吃的什么粮,怎么满口的香啊! 她却想:这男人大约是不刷牙,真难闻! 他们只须略略一抬手,便可触到对方,可是谁也不抬手。一只蛐蛐儿开始叫了,然后又有一只纺织娘叫,不远处有一眼塘,亮晶晶的,塘里的蛤蟆也叫了。他的呼息越来越湍急。喉管好像阻着了什么东西,咝啦啦的,削瘦如铁板样的胸脯起伏着。她加倍地用泪盈盈的双眼去逼视他,微微地噘起上唇,眼睛越来越清澈,亮成两颗星星。他好像发了疟疾一般,战栗着,牙齿格格的。她却越发地火热,腾腾的热气一团一团扑上身去。天空笼罩着黄豆地,豆荚子铃铃地唱着。有一弯月亮出现在天上。 她看见了路边有一条干沟,沟底长着茸茸的草,还有一些野菊花。不由得有些畏惧,退后了一步。他以为她要逃跑,身不由己一把拽住了她,拽得过猛,她跌在了他的身上,他又没站稳,两人一起滚进了路边的大沟。 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气喘如同一头牛。月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如同纯洁的冰雪。他所有的传宗接代的经验在此全不管用了,他束手无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像一个无邪的男孩。她紧闭双眼,好像一头任人宰割的无辜的羔羊。她等了半晌,却还不见他动手,微微睁开眼睛。他垂头坐着,胸前的肋骨历历可见,锁骨下有两个深陷的坑。他的夹了白发的头顶被月光照得很亮。她缓缓地伸曲着长长的腿,侧起身子,好像一脉冰雪的山峦舒缓地起伏。他唯恐会弄脏了它,久久不敢动它。暗河在覆雪底下流动。她抬起了胳膊,双手在头顶相握,又绷直脚尖,将身体伸展得很长。她心里有些着急,不懂他为什么迟迟地不动。他的头顶越垂越低,两手渐渐伏向沟底,像一种顶礼膜拜的姿势。他游丝般虚弱下来的鼻息轻拂在她的结实而收紧的小腹上,微风似的,她的心也不由得一动。 她的小腹从容不迫地一起一伏,她的双手慢慢垂直在身边,平平地安详地睡着,她感觉到月光清亮如水。他突然间“哦”地一声,好像受伤的野兽。他从沟底拔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窄小圆润的胯。他的指缝间还夹着青草和野花,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泥土。他胆战心惊地端详着她的美丽的胯,望着那犹如旋涡一般可爱的肚脐,嘴里发出哭泣一样的声音。她周身的血液开始缓缓地流动,他青筋暴突瘦骨嶙峋的大手,就像滚烫的烙铁,紧紧地箍住了她。她觉着身体渐渐离开了地面,被托了起来。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看见了月光下他的脸。他脸色发黑,神情严峻如一块岩石,他干枯的皮肤这时凝固成一张铁,下颚朝前突出,眼睛放射着灼热的光芒。她心中暗暗惊诧,事情变得多么的奇异。她的胯几乎被他握碎了,而她的胯原是坚韧无比,能够承受无穷的压力。他忽然“呜”一声软瘫下来,她悄然无声地落到了沟底。他匍匐在她的身上,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他们的身体贴在了一起,他像死去了一般。越过他垂死的头顶,她看见白杨粗大的树干,直耸天空,天空上有一轮明月,还有星星。这是什么地方?她想;这是什么时候了?她再想;这个人呢,又是谁?她看见他背脊上两块高耸的肩胛骨,如两座峭拔的山峰,深褐色的皮肤上有一些病态的斑痕。她感到了他的努力,他的努力盲目而且绝望,徒然地将她压进了沟底。泥土几乎将她淹没,荒草和野花从她腿间和指间钻了出来,毛茸茸的。他的身体遮住了月亮,她好像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她想叫,却叫不出声,肥沃的泥土柔和地从她指间和腿间挤了出来,有一朵花不知怎么被她衔在了嘴里。他就像一条落在沙地上的大鱼,垂死地刨着泥土,妄图刨出一眼泉水。他四肢有力地划动,头一抬一抬,大张着嘴,眼睛里流露出死亡的光辉。她无声地呼救,泥土流水般淹没了她的脖颈,她散乱的头发被野草纠结成一团,嘴里的野花被她咬碎,花瓣撒了她一脸,就像是一个地底的妖精。她以为死到临头了,月亮显得格外的明亮,好像一轮白色的太阳。她觉得死并不可怕,就像一场发疯。她凄然地笑了,笑声被泥土淹没,她仿佛看见自己的坟墓上已经长出碧绿的青草,鲜红的太阳升起了。 他力大无穷,如困兽一般声声咆哮,而她白玉无瑕,坚韧异常。她静静地躺在荒草与野花中间,黑色的泥土像流沙般地从她雪白的肌肤上淌下。她安然无恙,宁静地望着天空,嘴唇上含了一丝微笑。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天真地朝他抬起了手,洁白的手臂蛇一般环在他枯黑的躯体上。他战栗着虚弱下来,喃喃地说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鼓励道:“再试一次,再试一次。”他像个孩子一样软弱地喃喃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像母亲一般抚慰道:“再试一次,再试一次。”他蜷伏在她身体上,哀哀地哭道:“空了,全空了。”她丰盈的手臂盘住他枯枝般的颈,微微笑道:“来啊,你来啊!”他们的话语在夏夜的田里传得很远,有了回声,豆荚“嚓啷啷”地响。他又开始第二次的冲锋陷阵,她则第二次沉入地底,泥土温柔地淹过她的颈脖,要将她活埋。她的体内燃起了一座火山,岩浆找不到出口,她被火焰灼烧得无法忍耐,左右扭动着,紧紧拖住他的身体,和他一起堕入深渊。他已经失去意志,无力地喘息,被她拖来拖去。露水淋湿了泥土,被他们搅成泥浆。最终他们泥迹斑斑地从沟底坐起,手臂环着手臂,如梦初醒。他们喘喘的,不知做了些什么,又为的是什么。他们扯了荒草和野花,擦着身上的污迹,周身便散发出青草的芳香。草根将皮肤划破,“咝咝”地渗着血珠。他们就像两个溃兵,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爬上了大沟。自行车倒在地上,香烟散了一地。他们惶惶地扶起车子,消遁在雾蒙蒙的夜色里。 第二天,杨绪国对姓杨的学生说,她这一段表现得不错,这几日正好没什么要紧活路,要想回家就回家几日吧,那小李不也回过家了吗?又打了一篮脆枣让捎给她妈尝鲜,自家院里的枣树,是个心意。姓杨的学生高高兴兴上了街。这天夜里,李小琴没有插门,也没点灯,只穿了汗褂和裤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三星偏西的时候,门轻轻地开了,有人走进来,悄无声息地插上了门。她没有睁眼,脸朝里躺着。那人直走到她的床前,立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他说:“我再试一次。” 她没动弹。合着眼睛。 “是你自己说的,让我试一次。”他嗫嚅着,好像一个请求补考的差生。 她依然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是太慌了,全乱了,乱套了。早早的,就全空了。”他垂头检讨着。 月光从窗洞里流泻进来,在她身体上委蜿地流淌,阴影的变幻妙不可言。 “这一回,我一定沉住了气,一定,沉住了气。”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句保证,被这身体上光和影的奇影惊住了。他伸出手去,他的手漆黑如同鬼影,他竟不敢去触她。他颓唐地垂下手,在床边坐下,说道:“我真是个窝囊废啊!”这句话刺激了他自己,他奋然昂起头,就像一个出征的勇士。他不再多话,转过身去,双手将她的身体扳了过来。 第五章 俩人一块进城了!眼睛好像两团黑色的火焰 她脸朝上地平躺在了他的面前。睁着两眼,眼睛好像两团黑色的火焰,活泼泼地燃烧。月光如水在她身体上流淌,她的身体好像一个温暖的河床。月光打着美丽的漩涡一泻到底。她又伸长手臂,交错在头顶,两个腋窝犹如两眼神秘而柔和的深潭。 “你这妮子,是怎么长的啊!”他深深地叹息着。 他的叹息使她骄傲而且感动。他赤裸裸地立在潮湿的虫蚁处处的泥地上,细长得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直立的蛇。他胸前根根的肋骨,已渗出了油汗,好像粗糙的沙粒。晶莹的她是一道光,他则是一条黑影。刹那间,黑影将光吞噬了,而后光又将黑影融化。他们在一张小小凉床上翻滚,凉床的草席被他们辗碎,暴露了网床的绳筋。芩麻拧成的绳筋勒进了他的背脊,又勒进她的背脊,留下鲜红的交错的伤痕。她的肌肤如水一般光滑地在他身上滚过,他的肌肤则如荆棘般磨蚀了她的身体。 “怎么会有这样的妮子啊!”他压抑着声音喊道。他所有的传宗的本领全都无法施展,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纯洁的男孩。他抖得就像一片寒风里的树叶,汗却沿了脊梁缓缓地泻下。“我想沉住气的,我是想沉住气的啊!”他将头捣蒜似的捣在床梆上,“嘭嘭"地响。 “你是男人吗?”她笑道。 “你娶过媳妇吗?”她笑道。 “你生过娃吗?”她又笑道。 他气得要同她拼命,却被她轻轻一掸,掸开了。他便绝望地哭了起来。他的眼泪汹涌地撒在她的身上,月光下,他的泪水浑浊得可以,连他自己都觉得害羞了。悄悄地擤了一把鼻子,抹在了床下的地上。 “那娃娃是别人替你生的吧?”她又笑道。 “今天我才晓得,大杨庄是这么样传种的。”她越发觉得好笑。 “那么说你也未必见得就是你爹的儿子了。”她昂起脸认真地想着,嘴唇鲜红鲜红,流露出无穷的无法满足的欲念。 他吼叫着扑了过去,重新将她按进芩麻拧成的绳筋上,那绳筋几乎将她割成碎块。他的眼睛通红着,好像深夜里两盏红灯笼。就在他触到她的那一刹那,脸上突然爆发出狂喜的笑容。 “哈哈,我有了,我又有了!” “你知道,我就像一眼好井,淘空了,又会蓄满的!”他叫道。 “好井,是淘不空的。”他欣喜地说。 “可是,你们老爷爷的井,不是枯了!”她极力挣扎分辩道。 “老爷爷?老爷爷算老几!”他笑道。 她便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就这样专心地淘他的井,时间好像冻结了,万籁俱寂。她在破碎的草席上转动着头,望着屋角的蜘蛛网,网上垂下一根长丝。她又去看姓杨的学生贴在床头的一张年画,已经叫油灯熏黑了。他摸索了许久,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摸索什么,很奇怪地看他。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可怖,粗糙的纹路就像刀刻一样又深又硬,牙齿暴突着,露出紫色的坏血的牙龈。他眼睛里血红的光芒渐渐熄灭,就像一盏油尽的灯。他陡地滚到了地上,闭着眼睛,伸直身子,一动不动。她扒着床沿,咬着一片破席,朝下望着他,她像在望一具死尸。 月亮慢慢地移动着光线,她披散的头发漆黑如夜。罩着她明亮的脸庞。良久,她将嚼烂的席片吐在他的身上,说道: “算了。” 他不动身。 “装什么蒜!” 他纹丝不动。 她用一根麦秸在他身上扫了扫:“起来。” 他坐了起来。岔开双腿,像一个赖皮的孩子。 “滚吧!”她说。说罢翻身睡去,再不理他了。 从此后,杨绪国看见李小琴就要躲着走了。远远地看见李小琴来了,杨绪国便赶紧换一条道。李小琴眼尖得很,不容他转身,就很热烈地招呼:“小队长,吃过了吗?”或者“小队长,挑水啊!”如若边上没有人,杨绪国就装听不见,如若有人,人还不少,他就只得硬了头皮答应:“挑水。”紫涨着脸,青筋在太阳穴上一鼓一鼓。还有几回,她好像是有意的,在井台上等着杨绪国来挑水。有人的时候,她对杨绪国说:“小队长,帮咱提桶水啊!”杨绪国只得接过她的桶,挂在自己的扁担勾上,放下井去,在水面上左一划右一划,再猛一扑,呼啦啦啦地吊起一桶水,递给她。她很正经地接过水去,然后,左右手替换着一摆一摆走了。要是井台上没有别人,她或者一脚将他的桶踢到井里去,害了他去井台边人家借抓钩捞桶,或者就趁他低头打水不防备时,猛地从后面搡他一下。搡他的劲不大不小,刚够他大大地惊一跳,却决不至于栽到井底下去。有一次,他已经打满了两桶水,心想没事了,收拾扁担正准备上肩,不料她竟劈手夺过扁担摔在了地上。他抬起眼睛想瞪她,她却笑微微地望他,他便不敢再看,忍气吞声低下头去拾扁担。她一脚踩住他的手,他疼得咧嘴,却一声不吭。她用脚慢慢地碾,他听见自己的手指头在格格地响,张嘴直吸冷气,就是不叫唤。她的很小巧端正的穿了搭绊布鞋的脚很有力地碾着,好像要把他的手碾进地里。他终于忍无可忍,说了一声:“你——” “我怎么样?”她的脚提了起来,像踢一块烂布一样将他的手一踢,那手是一点知觉也没了。 “你——”他又说了一声,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 “我不好,你好!”她对他说。 他忍了气,用一只好手扶着那只伤手看,手背全破了,流着血。 “我孬熊,你不孬熊!”她向他说,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恨不能一胳膊将她抡到井底下去。 “我甩,你不甩!”她歪歪脑袋对他望着。 他低下头,拾起扁担,将桶系理了理,一弯腰,两桶水就上了肩,转身“刷刷刷”地下了井台,低头甩了一把泪。 回到家,女人问他手是怎么的,他说是摔的。女人心里奇怪,不摔胳膊不摔腿,怎么摔手背。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没有再问,打发他吃了饭,还温了两盅酒。饭后,杨绪国垂了头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就进屋睡了。等女人刷了碗喂了猪,哄孩子睡了,又做了一会儿针线,广播匣子不响了,才上床歇息。她这边刚一上床,杨绪国却陡地坐了起来,眼睛直瞪瞪地望望前边,腰板直直的,嘴里嘟哝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女人心里害怕,就去推他,这一推,他又扑通倒下,打起了呼噜,睡得人事不省。女人想:“是日里太累,夜里叫梦魇住了。”便吹了灯,挨了他睡下,一夜无话。 然后,就割黄豆了,今年的黄豆长得也好,豆荚鼓鼓的,豆棵不高不矮,壮壮地长了坚硬的刺。人们翻出陈年的破袜子,两只迭在一起套在手上。还是扎得手心血糊糊的。和割麦时一样,姓杨的学生第一天割四路子,第二天割两路子,第三天割一路子。李小琴上来就割六路子,到底也还是六路,“嗖嗖嗖嗖”紧撵着杨绪国屁股后头,嘴里还哼着歌曲。杨绪国死命地朝头里割,想甩她远一些。埋了头不喘气地猛割了一阵子,不料她在脚跟后头款款地说: “小队长,仔细着点,别让人替你收尾巴,还夸你割得快。” 他细细一查,果然是丢了一路子,叫李小琴拾了。恼出一头疙瘩。 他俩就这么你追我赶,大伙儿在后头鼓掌喝采。李小琴得意洋洋地笑,杨绪国则一声不吭,脸绷得铁青。 一趟子割到头,杨绪国满心想摆脱她,跑得远远的开了八路,不料她随着过来,挨着他的趟子也开了宽宽的八路。还嘻着脸说:“向小队长学习来了。”一把小镰刀刀刃雪亮,一勾一勾,豆棵子就顺顺地倒了。他最终也没甩她下来。这样,一天过去,两人的筋骨都像散了架,连喝稀饭的劲儿也没了。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只剩一丝游气儿。可是到了第二天,东方刚露一线白,公鸡喔喔地报晓,身上的力气便又“滋滋”地生了出来,精神抖擞地下了地,人都以为是钢铸铁打的身板。 第六章 俩人的田间生活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杨绪国瘦瘦长长的身子,弯在黄豆棵上,好像一匹老骆驼。呼哧呼哧喘着。李小琴则像一只小羚羊。她穿一件桃红色的穿瘦了的罩棉袄褂子,可体地裹着身子。两个小辫用套皮筋拴在脑后,身子一起一伏,看上去同舞蹈一样。于是人们在身后就大声说:“小队长孬熊,小队长孬熊!”说的人无意,听的人却有心了,杨绪国简直无地自容,不由举起镰刀在豆棵子里乱砍,砍得豆棵一节一节溅得老远。豆荚子也炸了。李小琴只作看不见,几步抄过他去,遥遥领先了。杨绪国砍昏了头,一镰砍在自己的脚踝上,血流如注。抓了一把泥,吐口唾沫,按在刀口上,恶狠狠地向她的背影说道:“你等着瞧!”她听见了。就直起身子,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答道:“我等着呢!” 黄豆割完了,场上也净了,转眼间西北风贴地而起,冬天到了。头一场雪下来了。大杨庄粉砌玉琢,成了个雪宫。那一天夜里天黑得很快,人们早早地闭了门,钻进了热被窝。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很厚的云层。天是黑的,地却是白的。黑天白地之间,走着一个看场的人,兜头裹了一床棉被,穿着半高的胶鞋,沙沙地在雪地里走。忽然,有一只老鸦在天空中呱呱地叫了几声,看场人一机灵,站住了,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走。雪是很松软的,他留下深深的脚窝,不一会儿,雪便塌下来,埋住了脚窝。看场人慢慢地从村道上拐到了家后,便再没有动静了。风在雪地里嗖嗖地穿行,雪团从枯枝上纷纷落下来,看场人从棉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天空,心想:多么好的一场雪啊!这时候,有一扇门吱地开了,一个身影闪出来,披着一件红花小袄,脚上踩一双棉鞋,拖拖拉拉到家后解手。当那人影刚刚转到家后,便被人抱住了,不等叫出声,一床棉被就将她彻头彻尾裹住,扛粮食袋似的扛在肩上,匆匆走下村道,向南湖走去。开始她还挣着,却被人死死地闷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就渐渐地不挣了。雪缠缠绵绵地裹着脚,那人绊倒了,又爬起,咬着牙往南湖走。他开始走得飞快,雪被他扬起,晶晶莹莹地撒开。他来不及抬腿,就像犁地一样在雪地里趟路。通向南湖的路上,便出现一条雪沟,然后雪沟的两岸缓缓地塌下,将沟掩埋了。他渐渐地喘息起来,脚步慢了,又连连摔了几个跟头。最后一个跟头摔过,就再也扛不起来了。只有将棉被卷在雪地里拖着,就那么一径拖到了南湖的场屋里。他喘吁吁地一脚蹬开了门,里边呼啦啦地飞出一群麻雀,几乎将他轰倒。他稳了稳身子。跨进屋去,然后将棉被拽了进来。 他头上冒着热汽,摸摸索索地擦了一根火柴,点着挂在墙上的一盏小灯,然后望了望地下。地下是厚厚的麦秸,棉被卷在麦秸上一动不动。他望了一会儿,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棉被,就像在打开一个襁褓。棉被打开了,她卧在里面,眼睛亮晶晶的,安静得像一个婴儿。她的红花小袄掉在了家后,上身只穿了贴身的单褂,洗得很薄,透明似的,下面是一条花衬裤。鞋子早已掉了,赤着一双小脚,她静静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一苗火焰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摇曳。他们静静地望了一会儿,然后他忽然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 “冷吗?” 停了一会儿,她说:“冷。” 他便将她抱起来,抱在怀里暖着。他坐在麦秸里,周身散发出麦秸苦涩而清洁的气息。他像抱一个宝贵的金娃娃那样小心地抱着她,捏捏她的手指头,又捏捏她的脚趾头,说道: “我多么心疼你啊!” 她便将脸埋进他的穿了一件破绒衣的怀里。 然后他们开始动作起来,他们的动作没有目的,只像是为了互相取暖。他们很快就暖和了,陷在麦秸里,互相搂抱着睡着了。他们很香甜地睡了许久,当他们醒来的时候,灯已经灭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风在呼呼地吹,雪在沙沙地下着。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躺在黑暗里面。他们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静静地睁着眼睛。而后他忽然腾空跃起,嗷地叫了一声,她几乎看见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划了一道白光,接着,她的身体便离开了地面。这时候,她看不见了他的灼亮的眼睛,在很深邃的黑暗里,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望着她。他平躺在她的身下,将她托了起来,那对眼睛幽秘地退了更远,闪烁着。她被他托起的身体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心里快活极了。她又降落下来,犹如失足堕入悬崖,心里充满冒险的快乐,不由叫道:“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他将她裹在怀里。哄娃娃一般左右摇晃着,一边叫道:“我的妈呀!我的妈呀!” 他们身上的衣服渐渐脱去了,两具身躯发出微弱的光芒。黑暗稍稍褪去了一些。他的身体是那样奇异的无尽的长,而她则圆圆的,富有弹性。黑暗有时候像海水一样,轻轻地拍击他们的身体。他们像鱼一样,在隔年的麦秸堆里钻进钻出,无比的快乐。他们互相追逐着,像两个淘气的孩子,将麦秸弄得哗哗地响。风止了,雪停了,四下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他俩的嬉戏声,无比的响亮。 最终,他们嬉耍得累了,并排躺在一处,喘了一会儿,他对她说: “我准备好了。” 她望着他,不说话。 “我真的准备好了。”他说。 她依然不说话。 “千真万确的,我准备好了。”他又一遍说。 她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好,来吧!你这家伙,你只许成不许败!” 她翻身躺下了,眼睛望着黑暗的屋顶,屋顶是漏的,有很细很细的几缕暗光,慢慢地旋了下来,然后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大雪一层一层地下,将这破旧的场屋埋起了一半。茅顶就好像是无岸的雪海里的一艘绝望的渡船。雪光将天映得通明。 李小琴要对杨绪国说那句话:“你一定得推荐我。”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当她满庄子篦头发似的找杨绪国,最终还是在他家的堂屋里找着他的时候,他正和会计队委几个干部研究挖河的事情。李小琴将杨绪国从屋里叫出来,在门前说了这话。杨绪国匆匆地说了声:“我们研究研究。”便转身进屋。恨得李小琴又咬牙又跺脚,走了几步,心想:“不能叫他那么便宜了!”就又笑盈盈地折回头来,站在树影地里。不一会儿,那杨绪国送人出来,等人走净了,杨绪国刚要进屋,却见树影地里款款地走出个人来。杨绪国只凭影子,就可以认出是李小琴。他腾腾地下了台子,走到她面前。她穿了一件蓝点子的棉袄,围着大红的方巾,手插在兜里,眼睛殷殷地望着他。他就说: “不是对你说了,要研究研究。” 李小琴噗哧地笑了:“杨绪国,你还给我打官腔。” 杨绪国硬撑住,说:“我并不是打官腔啊,我说的是实情。” 李小琴点头笑道:“说你打官腔,你还打官腔。” 杨绪国有些撑不住了,泄气地说:“我说的是实话。” 李小琴脸上的笑一下子敛起了,高声说:“我就不信你这个邪!” 杨绪国怕她撒泼,赶紧引她走开:“走着说,走着说。” 两人走到家后塘边上,一路没有说话,西北风吹着,地冻得梆硬。杨绪国使劲搓着两只手,发出沙沙的声响。前边大路上有几个人勾头缩脑地在赶路,马车辘辘地响。 “你说你是人吗,杨绪国?”李小琴咬牙切齿地说。 杨绪国不吭声,低着脑袋,搓完了手又搓耳朵,咝啦咝啦地响。 “你不是人啊!杨绪国。”李小琴的眼泪下来了。 杨绪国看看远近处没人,便要给李小琴擦眼泪,叫她一掌挥开了: “没有人性的东西!” 杨绪国朝她跟前凑凑,弯腰瞅着她的脸,小声说:“你说我不是人是什么?” 李小琴不理他。 他又进了一步说道:“我啥时候说过,不推荐你啦?” 李小琴抬起了脸,欣喜地说:“你说你推荐我啦?” “我也没说推荐你呀!”杨绪国狡黠地笑着。 “你可说你没说不推荐我!”李小琴说。 “我说,我没说不推荐你。”杨绪国同意。 李小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再问了,好像再问下去会问出什么漏子来似的。这天夜里,姓杨的学生跑到县里打听招工的事了,三星偏西的时候,他魂似的闪进了那间学生住的土坯屋,什么也没说,径直到了床前。屋里一片漆黑,他已将这道走得熟透。进门是一眼灶,灶边是秫秸墙,留了一个门,门上挂了花布帘子,帘下有一张床,床对面还有一张床,她一定在那上面等他。老鸦在天上呱呱地叫着。他一把搂着她的热烘烘的身体,紧紧地抓住再不松手了。她就像他的活命草似的,和她经历了那么些个夜晚以后,他的肋骨间竟然滋长了新肉,他的焦枯的皮肤有了润滑的光泽,他的坏血牙龈渐渐转成了健康的肉色,甚至他嘴里那股腐臭也逐渐地消失了。他觉得自己重新地活了一次人似的。她听任他摆布,他从她的顺从中了解到她的默许。他加倍惊喜地发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得到了小小的、微妙的、不动声色的回应和鼓舞。“这个女人啊!”他欢欣鼓舞地暗暗叫道。他满怀信心地迎接高xdx潮,每个高xdx潮都是无比的辉煌。高xdx潮过后她便在他怀里嘤嘤地哭着,哭着说一些叫人心疼的情话。 “我要你推荐我呀!杨绪国,杨绪国,杨绪国!”她说道。 然后他说:“我一定,我一定,我一定,你这个小小小小的小琴!” 她又说:“你不推荐我,我就要你死!你死,你死,你死!” 他再说:“我一定死,一定死,一定死!” 然后他们就要分手,分手就好比生离死别,互相立着刻毒可怕的山盟海誓。 他说:“我爹要推荐姓杨的学生,我就给我爹放毒,我爹,你等着!” 她则说:“我直接杀那个姓杨的婊子,姓杨的,你等着!” 他说:“我给他放毒,还要操他十八代祖宗!” 她说:“我赔上我的命去,我的鬼魂要搅得她家无宁日。” 他们手拉着手,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无可奈何地硬扯开了手。西北风一定是在这时候刮起,狗“呵呵”地吠着,一条长长的黑影,横过白花花的月亮地,仓皇地逃去。 天亮了,他们在庄前挖沟的地点遇见,一个踩锹,一个抬土。昨晚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昨晚的誓言也都忘得干干净净。他们两个没事人似的说一些闲话,说今天的土冻得结实,说今天的太阳暖得像春日,歇歇时,他们和大伙儿一起捕捉着过冬的老鼠。收工后她又跑到他家门口叫道:“杨绪国,你出来一下。”待他出来,便正色与他说: “队里研究推荐的事了吗?” 第七章 俩人的田间生活他面露难色 他面露难色,吃吃地说道:“没顾上呢!” “你提个头不就行了?”她逼他。 他朝后退了一步说:“你知道,这个头不能由我提。” “这我倒不知道了。”她抱着胳膊朝前跨了一步,昂着脸。 他低了头说:“庄上都知道姓杨的学生与咱家续了家谱,见我对推荐学生的事太热心,人家只当我是要给姓杨的开后门呢!” 她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来,一提推荐就该是推荐姓杨的,这是谁定的规矩?” 他不曾料到她这么厉害,一下子逮住了自己话里的漏洞,赶紧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别人……” 她打断他道:“你既然怕这个嫌疑,那么一开头就提我的名,不就堵了众人的口。” 这下他真的没话说了,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有理吗?”她说。 他不开口,低了头。 “你不说话就是没理,你认你没理了?”她又说。 他想他横竖不开口,她能将自己吃了? 这时候,他女人探出头来叫吃饭了,叫了两遍才看见李小琴,拍拍手道: “这不是小李妹妹吗?怎么没听吱声就来了。吃过了吗?没吃就来家吃,没好的,稀饭臭豆子是有的。” 李小琴听了这话便也笑道:“我倒想喊你一声嫂子,可惜不姓杨,也不敢胡乱地就姓杨,这样子,又没啥叫的了。我已经吃过了,就不吃你家的稀饭臭豆子了。”说罢,就快快地去了。 这话叫后进堂屋里的老队长全听进去了,他一明一灭地吸着烟袋慢悠悠地想:你不是想要推荐的吗?我就不叫推荐你。 那晚上,轮到杨绪国喂牛,夜半时分,一个小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飘进了牛房的破板门里。牛房满地的碎草末子,牛在槽下反刍,呜呜地响。她踩着腥臭的碎草末子,绕过黑暗里发光的铡刀,向牛房角上走去。那里有一张床铺;队里的被褥,他坐在床沿上等她,不等她出声,就将她按进怀里。她就好像鬼迷了心窍,人不想来,脚自己就走来了,他也像她的活命水,自从暗底下往来,她的身子就好像睡醒了,又知疼,又知热;她的骨骼柔韧异常,能屈能伸,能弯能折;她的皮肉像是活的,能听话也能说话;她的血液流动,就好像在歌唱,一会高,一会低,一阵紧,一阵舒缓。她像只小猫似的坐在他怀里,久久不动手,绵绵地说着情话。他对她说: “我舍不得放你走,你这个鬼,鬼,鬼,鬼啊!” 她刚说:“我不走,不走,不走!” 他又说:“你走了,我变个魂,跟你去,跟你去,跟你去!” 她再说:“我要走,变个魂,留给你,留给你,留给你。” 然后他们便行动起来。他就好像知道她心里的要求一般,她的每一点含蓄的呼唤,都得到他慷慨的回答。他好像知道到她骨头里去的一般,她的每一个微弱的暗示,他都给予响亮的接应。她奇怪他怎么就像具有先知先觉,她的每一种深藏的欲望,都为他提早地完满地实现。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一个男孩长成了大人,也将她从一个女孩培养成了大人。他们两个大人在一起是多么的快乐!在那高xdx潮来临,激情如涌,大江即将决堤的一刻,他血淋淋地,吓人地叫道: “我叫你死,死,死,死啊!” 她也森森然地叫道:“我不死,不死,不死,不死啊!” 他再叫:“你死在这里,做我的鬼,我的鬼,我的鬼!” 她加倍高声地叫:“我做鬼就要缠死你,缠死你,缠死你!” 铡刀在门缝间漏进的月光下闪着寒光,牛在闷雷般地反刍,驴却高歌了一声,嘎嘎嘎嘎的。 第二天太阳出来,他们的盟约全作烟消云散,不留下一点痕迹。他们在庄头大沟上挖上,挖到晌午,就脱了棉袄,只穿里面的绒衣。太阳暖哄哄地照着他们,他们瞌睡朦胧的,眯着眼睛。冻土开始融化,地变得发粘。然后,太阳渐渐地西移和冷却,地重新冻结,变得无比坚硬,铁锹很难踩下,一踩就格啦啦地响。收工了。收工之后,李小琴就跑到杨绪国家门口,一声高一声低地叫他出来。问什么时候讨论推荐的事,杨绪国便说:“不忙,不忙,你慌什么?” 李小琴就紧盯了说:“杨绪国,你说出口的话可不兴你赖账!” 杨绪国就摊开了两手,不解地眨了两下眼睛:“我说什么话了?” 李小琴先是发怒.后一想他果然没说过什么,就按捺住道:“好,你杨绪国没说什么,那么,就在此时此刻,你说。” 杨绪国低下了头,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抬起头,说:“李小琴你如若一定要我说出什么,我可就为难了。” 李小琴听这话里大有含意,见他态度真挚恳切,就沉下气来,也慢慢地说:“我是要你心里放明白。” “你说我心里明白吗?”杨绪国盯着李小琴的眼睛,很温柔地问。 “不明白。”李小琴撒气地说。 杨绪国倒笑了,用一根手指头点着她道。“你其实心里最知道。” 李小琴就有些不好意思,叹气道:“我是不放心啊!” 杨绪国忽又走近一步,小声道:“你替我同小杨说一声,请她今晚过来陪孩子睡一宿,孩子他妈走姥姥家去了。” “孩子他爹呢?”李小琴斜了他一眼。 “看场啊!”他说,一边偷偷去看李小琴的脸。 “要说自己去说。”李小琴唾了一声,甩手走了。 她蹬蹬地下了台子,走上村道,两边的屋顶上都升起了白色的炊烟。有人招呼她吃饭,她就回答“吃过了”,心里却想着:这条倒霉的村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啊!她细细揣摩着杨绪国的态度和每一句话,觉得事情有了希望,便快活起来,脚下也轻松了。她迈着轻松的脚步,心里又想:世上人怎么也不能太昧了良心吧!越发地安下心来。走到门口,那姓杨的学生已在烧锅,见她进来,就招呼说:“我立马就得,你再烧。”她嘴里说着:“不妨事,你慢慢地烧。”心里却想,今日怎么很客气,有什么高兴事似的,平时可像讨债的一般。她这样想,那边已经快快地将贴饼子铲出来,锅底的菜盛进碗里,舀了瓢水,只听“咝啦啦“一阵,刷帚一荡,黄盆接了污水,泼出去,锅便净了。姓杨的学生招呼道:“你来烧。”她答应着走过去,舀了两瓢水,扣上锅盖,在灶旁坐下,慢慢地续草,心想:“今天姓杨的同学怎么这般利索,放了平时,这点小事得做半顿饭的时候。没等她想好,姓杨的同学已经将白菜豆腐分作了两碗,递给她一碗,说:“两角钱的豆腐,给得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搁到明日就馊。”李小琴道谢着,不由得暗暗诧异,今日又慷慨起来,是吃了什么药?正望着,就听门口有人叫姓杨的同学,她一听那声音就埋下了头,专心地烧锅。姓杨的同学出去了一时,很快就回来说道:“今晚杨大嫂走姥姥家去。杨大哥看场,让我过去陪孩子睡觉,你只好自个儿插门睡了。”说罢就拿了牙刷梳子毛巾什么的走了出去,饭也没顾上吃。李小琴在心里骂着:“又赶着溜须拍马的机会了。”然后又冷笑了好几声,倒把前边的疑心忘在了一边,没再追究。 夜里,杨绪国像只猫似地“哧溜”地钻进李小琴的屋子,姓杨的学生则在杨绪国的屋里,先给大的把尿,再给小的把屎,忙得个不亦乐乎。鸡叫头遍的时候,杨绪国轻轻地跨出学生住的土坯屋,掩上了门,听见里面“格哒”一声插上了。他弯了瘦长的身子,迈着细小的碎步下了台子,悄悄地走在村道上。天边已有一抹鱼肚白色,谁家的门吱了一声。然后有老头出来,站在台子上惺忪着两眼扎裤腰带,肩上背了个粪箕子。他慢慢上了自家的台子。门关着。他就到锅屋里拿了水桶和扁担,到家后塘里担了一挑水,在自家菜园子里,用舀子慢慢地浇。这时候,门开了,姓杨的学生走了出来,很精神的,爽爽地叫道: “大哥,起得早!” “你也早,小杨。”他回答道。 姓杨的学生便走过来,站在菜园子的篱笆外,问道:“大哥。啥时候才能拿到表填啊?” 他说:“会计上午去公社开土方工作会,给你就捎回来了。” 姓杨的学生见事情基本已成定局,就很快乐地说:“我去给小的把尿。” 杨绪国却叫住她。 她站住脚,两手扶了篱笆,微微仰着头望了他。 杨绪国直起身子,将舀子搁下,从口袋里掏出烟锅袋,慢慢地装着烟,然后才说道:“这一次队里论讨推荐学生的问题,大家考虑到小杨你身子骨单薄,不适宜做农业活,当然,你主观上是努力的,和贫下中农能够打成一片。所以,就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谢谢队长照顾。”姓杨的学生说道。 “这是应该的。”杨绪国装好了烟袋,开始点烟。他蹲下身去,擦着一根火柴,用手拢着,点好了才又接着说:“可是,这并不是说,小李就差了。不,不是这样的。”他停下来,盯着一明一灭的烟锅。 姓杨的学生就点头,耐心地等待着。 “小李也很不错。做起活来——”他笑了,“不怕你不高兴——比你小杨泼辣。” 姓杨的学生有点难堪。嘴里却只好说:“那是啊!” “小李确实很不错。讨论的时候,大家可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有人说推荐小李,有人说推荐小杨。” 姓杨的学生脸红了,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有人说,小李的身子骨结实,抗得住,多待些日子倒对她思想改造有好处。” “那是。”姓杨的学生说,说过又觉着不大合适,就闭了嘴,低了头。 “所以,还是推荐你小杨了。”他使劲儿吸了几口烟袋,用手指将烟按灭了。 姓杨的学生这才渐渐地转了脸色,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很疲倦的样子。 “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你暂时不要把这事情漏给她。”杨绪国说。 “那是。可是,她早晚是要知道的啊!”姓杨的学生说。 “我去和她谈,我去做她的工作。”他说。说着,很奇怪地微笑了一下。 第八章 俩人闹矛盾了他娘要明天才得回来 天大亮了,姓杨的学生替两个孩子穿好衣裳,就要走。杨绪国就说:“他娘要明天才得回来,”不等他说完,姓杨的学生就接了过去:“我晚饭后就过来。”他便赞许地笑了。 这一日很平安地过去了。姓杨的学生拿到招工表后藏在身上,晚饭后到了杨绪国家,哄睡了两个孩子,才摸出来摊在小案板桌上,慢慢地填写。杨绪国先绕到庄头说去测量土方,然后天黑尽了,才慢慢地从家后走上学生住的台子。李小琴还没有吹灯,抱着膝头在发愣:为什么招工表格至今也没发下队里,明日说什么也要去公社打听才好。她正想着,却听见门响,一口气吹熄了灯,往被窝里一钻。过了一会儿,她觉着被窝被揭开,一个长长的冰凉的身子蛇似的进来了,贴着她温暖的身体。 第二天是个雨天,天上飘着寒冷的雨丝,李小琴要去公社。杨绪国说:“再等两天,我就要去公社送报表,可以骑车子带你呀!”李小琴说:“我等不得两天了,今天再没有消息就要急出病来了。”杨绪国就说:“那就多加小心,天阴路滑的。”李小琴说;“你别假惺惺!”杨绪国心里就别地一跳,可李小琴并没有看出什么,打了伞,穿一双高帮的胶鞋,朝着公社走了。这一天,没活干,杨绪国和几个爷们,在牛房里打扑克,一打打到天黑,然后就有人喊:“小队长,媳妇来家了。”他钻出牛房,果然看见媳妇打了一柄油布伞,两只鞋踏成了两个泥坨坨,一步一步走过来,胳膊上还挎了一个篮子,装着油馍什么的。杨绪国正输得无路可走,趁机跟了媳妇回家,人们就在他身后大声奚落他,他只装听不见。 这时候,李小琴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公社,才走了半里地就迷了路。眼看着前边就是大杨庄,心想,这么快就走到了。谁知走进去却尽是不认识的人,也找不着自己住的那台子了,问过人才知道是另一个庄子,叫做小李庄。她听了倒笑了,迷迷糊糊地想:这可不就回老家了?雨下得灰蒙蒙的,她也不知道时间,照了别人指点的,又走到人家坟头上去了。她在坟岗子上走来走去,最后看见身下芦席卷散开,露出一个七八个月的死孩子,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这才吓醒了过来,她抚着怦怦跳的心口,想着:“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又想:我是要到哪里去?雨点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往下滴着冰凉的水。她才明白,伞忘在公社代销社里了。去买灯捻子的,买了后就没拿。想回去找,也不知该怎么走,还是回庄算了。她这才想清楚她原来是要回大杨庄的。她想起了大杨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她哭出了声:“姓杨的你断子绝孙!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个狗养的!婊子养的!”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坟岗,朝一条大路跑去,就这样,一径跑回了大杨庄。 她不顾一切地拍响了杨绪国家的门时已是深夜。庄子里寂寂的,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点动静。她激烈的拍门声陡然响起,人们从梦中惊起,揉着眼睛说:“出什么事了。”可是,沉重的睡意将他们压倒,他们重新进入了梦乡。那砰砰的击门声变得很遥远,回荡在村庄的上空。然后,狗叫了。 “姓杨的,你给我出来!”李小琴拍着门,手已经肿了。 “你给我出来呀!姓杨的。”李小琴用拳头擂着门。 雨已经不下了,云层却很厚,没有月亮。 “你个杂种姓杨的!出来啊你呀!”李小琴用头撞着门。 狗渐渐地不叫了。门开了,杨绪国的女人披了棉袄探出身来,皱着眉头说: “深更半夜的,做什么呢?” 李小琴不看她,对了她身后直了嗓子叫:“杨绪国,你出来!” 那女人便哧地一乐:“我说大闺女,你是叫梦魇着了吧,怎么夜里来找我家男人?” 李小琴惨笑一声:“你家男人?听你这一说我才知道是你家的男人!” 女人脸上变了色,唾了一口:“不是我家的男人,是你家的男人?” 李小琴早已变了脸:“把杨绪国叫出来,就在这里,咱们问他,要他自己说。”然后又斜了眼笑道,“我见你老实可怜,才来报这个信。要换了别人,我也不管不问了。” 女人便开口骂了。李小琴在乡里呆了这二年多,什么不懂?骂得比她还利落。两人在门口一句去一句来地骂。一个要关门,另一个顶住了门要往里进。那一个险些栽出去,这一个倒进门了。女人正要来拖,却不由住了手。屋里已经点上了灯,老队长披着袄,蹲在板凳上,手托着一杆烟袋,对那媳妇骂道: “插门。” 女人便乖乖地去插门。插了门回来,老队长又骂: “穿好衣裳,系好了裤子,像个什么样!” 她便进屋去穿衣系裤,一肚子的委屈也不敢吱声。那杨绪国就是不露面。 老队长这才缓缓地对了李小琴:“学生,你说,你这是做什么的?” 李小琴站都站不住了,一歪身子坐在了地下。“你让杨绪国出来。” 老队长噗噗地吸着烟袋,然后说:“你这个大闺女,这么闹法对你不好啊!” 李小琴昂起脸。那盏灯正照在她脸上,惨白惨白。头发乱纷纷地披了一肩,领口解开了,露出半截脖子,看上去非常的美丽。她说:“你把杨绪国交出来。” 老队长就像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一年二年的,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情。上面再来招人时,怎么也是你走。那时候,大杨庄派一辆胶轮马车,戴了花,挂了彩,风风光光送你到家。” 李小琴已经没劲了,喊也喊不动。她靠了门板坐在地上,手抱着膝盖,软软地说:“好,杨绪国,你不出来,其实你就在这屋里,躲在被窝里,你躲在被窝里的个熊样啊!”她停了一停,喘了口气,又接着慢慢地说:“你怕了。我知道你胆最小,可是你怕也不顶事呀,我要去告你,告你奸污女知青。”她的头慢慢地垂到膝上,再不抬起了。 老队长忽然笑了,从没有牙的嘴里拔出了烟袋,肩膀一耸一耸的,却没有声音。半响才说:“你笑死我了,闺女。你说奸污就奸污了?你凭什么说的?人又凭什么信你的?你真要笑死我了。” 李小琴抬起了眼睛,眼睛亮亮的,直望着老队长,然后她说:“你别笑,大爷。我会告诉您老一件事,你儿会折腾呢,你儿太折腾不过了,阎王老爷气不过,照他腚上踢了一脚。踢得可不轻的家伙呢!我告诉了您,您可别往外说啊!” 老队长不说话,只顾吸烟,一盏油灯摇曳着,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奇怪的影子。 李小琴说完这番话,便筋疲力尽地垂下头去,心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她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她的脑袋在膝盖上滚过来滚过去。她好像坐在了一条船上,在一个太阳天里游来游去,岸上有个金头发的小女孩对她招手说:“李小琴,你过来。”她的船便往岸上靠,却怎么也靠不了。靠了几次,那金头发的小女孩就失望了,说:“李小琴,你不来,我就走了。”她一急想叫,一叫却醒了。她猛一抬头,见那盏油灯还在摇曳,一丝黑烟直朝空中升去。老队长蹲在板凳上,吸着烟袋。她心想:这到什么时候了? 第九章 俩人闹矛盾了老队长的脸全隐在黑影里 老队长的脸全隐在黑影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左右看看,黑团团的一片,只有一圈灯光摇摇晃晃的。她嘴里发苦,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她手扶了地想试着站起来,不料老队长突然地说话了,把她惊得又坐倒了。老队长说: “媳妇,你出来。” 女人像一具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闪出,倚在秫秸的门边。 “你让孩子起来。”老队长说。 “孩子在睡呢。”女人说。 “闹他起来。”老队长说。 “小的呢?”女人问。 “闹他起来。”老队长发怒似的。 女人倏忽间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一手牵了一个孩子站在了门前。 “过来。”老队长说。 娘三个朝前了挪了一步。孩子揉着眼睛,小身子软软地直朝下坠,无奈叫他娘牵得紧紧的。 “过来!”老队长抬高了声音。 娘三个站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张着嘴望了她们不知道她们要什么。 “跪下。”老队长说道。 女人迟疑了一下,然后拖了两个孩子“咚”地跪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险些儿叫出声来,不由向后靠去,背脊撞在门板上。那女人倔强地揿下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对她说:‘高抬贵手。’”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道。 “高抬贵手。”女人说。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老爷老娘。”老队长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可怜咱老爷老娘。”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女人跟了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在空荡荡的屋脊下飘荡。孩子昏昏沉沉口齿不清地喃喃着,油灯“哔哔剥剥”爆着灯花儿。 李小琴白天黑夜地在屋里哭。哭得姓杨的学生不敢回屋,睡到一个要好的姊妹家里去了。她便一个人在屋里啼哭。不吃也不喝,哭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睡醒了再接着哭。有好心的人怕她这样哭出事来,要去劝解,却见门从里杠上了,就拍了门喊:“学生,照你这样哭法,咱们一庄男女老少,就得去南湖跳大沟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一个劲地哭,撕心裂肺,拍门的人不由也红了眼圈。白天倒还好,怕就怕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跳,就听那一阵阵的哭声,在大杨庄的上空回荡,好多人都睡不安稳了。就这样,哭了大约有一个星期左右,有一日早起做活,走过她那小破土坯屋,却发现门敞着,伸头一看,屋里空空的。床上被褥很凌乱,人不见了。人们就有些慌神,去向小队长杨绪国报告。 杨绪国这几天不知怎么,脸黄得像个蜡人似的,茶饭无心,老蹲在当门地上一袋袋地吸烟。听了这话,脸却白了。他从嘴里拔出烟袋,朝地上磕着,磕出一堆烟灰,脸色渐渐转了过来,才说:“我知道了。”人们很不放心地下地做活了。他又在当门地上蹲了一会儿,就让大闺女去叫姓杨的学生来。姓杨的学生来到后,他嘱她进城去,到李小琴家看看她是不是回家了。姓杨的学生答应着走了,他便站起身,出了门。他溜溜地下了台子,沿了村道向西头走,直走到李小琴住的台子下面。这时候,人们都上工去了,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婆婆,抱了孩子在墙根晒太阳。他立了一会儿,就上了台子,走到李小琴的破屋跟前。门果然是敞着的,灶头冰凉冰凉。锅底剩了一点水,积了一圈红锈,看来长久没有烧火做饭了。烧草撒了一地,一把笤帚疙瘩撂在上面。床没有叠,乱糟糟的,床下横七竖八地扔了两双旧鞋。他走过去,提了提那床花被,被子还有些温热气儿似的,他想:“人还没走远哩。”他又去摸摸褥子,褥子湿漉漉的,留着他所熟悉的人体味儿。他只顾站在那里,不料门口已聚拢了老人与孩子,站着看他。他转过身去,对他们说:“要保护现场啊。”他们听不懂这话,都没应声,很严肃地望着他,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了出去。他将门带上了。 这一天,他没怎么干活,东遛遛,西遛遛。姓杨的学生老也不来,一想,她再怎么赶,到街上也得正晌午头,总得让她吃了晌饭再往回赶,怎么说,也要到傍黑了。有人向他建议,用一张网在南湖沟里捞鱼般地打捞打捞,他干笑道:“哪至于跳大沟?”朝那人摆摆手;又有人说,将东西头两眼井淘一淘,他就有些恼怒,说:“怎么尽往绝处想。”说罢,背了手忿忿地走开。人们便发现这大半日下来,杨绪国好像老了许多,背又驼了一些,腰都弯了。“多么像老队长啊!”人们对着他的背影说。然后的半日里,杨绪国就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总也不往南湖的大沟和东西两眼井边靠。他家前家后地走,不时钻到谁家的红芋窖里看看,或者扒开哪家的秫秸堆摸摸。人们便又气又笑道:“姓李的学生也不是一块砖或者一片瓦,就能藏到那样的地方去了?”天黑的时候,姓杨的学生气喘喘地回来了,说到李小琴家时,她家老奶奶正带了两兄弟吃饭。老奶奶耳聋,以为是来找李小琴爹妈的,就说,爹拉货到蚌埠去了,娘早在前二年死了。后来总算听明白了,就说李小琴没来家,入了冬就没来过家。她也没敢对老奶奶说李小琴不见了的话,就赶着回来汇报了。杨绪国的正装烟袋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汗如决堤的大河,从背脊上直泻下来,一片冰凉。人们这才真正地急了,嚷着要去大沟里打捞。不等杨绪国发话,就分头跑了去找渔网。 月亮照着南湖,大沟的水白亮白亮的,三张网拉开一里地的样子,一网一网地打着,水声在宁静的夜晚传得很远,此起彼落。庄里则开始淘井,女人抱着孩子远远地站了一圈,望着男人们一桶一桶地淘,清冷冷的井水一桶一桶地泼在井台上,潺潺地流淌。直到深夜,孩子在女人的怀里睡熟了,也没有打捞出哪怕是李小琴的一只鞋,一根头绳。呼呼直喘的人们纳闷着:这妮子是到哪里去了呢?三星已经偏西,地冻得坚硬,人们提了水桶和渔网回家睡觉了。这一夜,特别地安静,最凶的狗都没有叫一声。 第二日,杨绪国派人到邻近凡有学生下放的地方去查一查,也许李小琴赌气跑到同学那里去了。老队长亲自嘱咐他们,万不可漏出不见了人的事,只不过是得了空走亲戚,随便问问罢了。此外,杨绪国私下还让本家的堂兄弟,装作卖猪苗的样子,到县委五七办公室门口转转。他想:李小琴会不会真上那儿去了呢?想到李小琴也许会上五七办公室,李小琴就像真上五七办公室了。他脑子里出现了公安警察拿了铐子来逮人的情景,心不由得一径向下沉去。他没有一点做活的心思,就在空荡荡的村庄里来回地走着。人们都出工了,在暖烘烘的太阳下挖着冻土。他摸摸自家园子的篱笆,见有一截松了,便找了些绳头重新扎了扎。他望着园子里的土,心想,开春了要点几株豆和几秧瓜。他想了一会儿就从自家园子跟前走开,村道上有几个驴屎蛋子,他顺脚踢到路边人家的菜园里,猪在墙根哼哼着蹭痒,小孩在地上抓土疙瘩耍。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照得背心发热。鸡在村道上走着啄食,落了叶的树枝条伸展着映在碧蓝的天幕上,好像是一幅画儿。他想想:大杨庄多么的好啊!这么一想却差点儿落下泪来。他泪蒙蒙地看见一个老婆子抱了个娃娃,一颠一颠地撵鸡回窝下蛋,嘴里“咯咯”地叫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很古怪的感觉,他觉得那瘸腿瘪嘴的老婆子其实是他的奶奶,而那癞头疤眼的小子是他杨绪国自己。他奶奶抱了他“咯咯”地撵鸡,不一会儿,便下了个大鸡子儿。他这时候又像是听到奶奶死时钉寿材“嘭嘭”的声响,他喊道:“奶奶,躲钉;奶奶,躲钉!”他的很稚嫩的声音在一片呜呜咽咽的哭泣中,就好像嘹亮的歌唱。他的眼泪“啪”地落了下来,将他自己惊了一跳,如同梦醒一般回过神来。他很害臊地用手指头捻了捻眼睛,眼角上还糊着眼屎,早起忘了洗脸了。这时,他看见有两个女人心急火燎地往庄子里跑,晓得是歇歇回家奶娃娃的,心里还跳了一阵,怕是有什么事情要临头了。两个女人没看见他,一径上了台子。各人往各人家里去了。 他往家后小学校去了。小学校里正在做操,抬腿举胳膊,踢起一片尘土。他没敢往跟前去,远远地瞅着他的大孩,也夹在里面一起做操,小的那个,还轮不上念书,家里又没人看管,日日跟了姐姐来学校,这会儿就坐在边上树底下看。他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小的眼尖,一下瞅见了他,就高喊着“爸!爸!”跑了过来。他想躲也没躲及,被小子抱住了腿。也不知咋的,他这会儿竟想到了小子娶媳妇的事,吹吹打打的,院里扯起帐篷,摆开流水席,全庄男女老少都来坐席,吃着大肉丸子大鲤鱼。他将小子抱了起来,抱回到树底下。小学生收了操,正回教室,老师落在后头,看见了他,就说:“怎么?得空来学校瞧瞧。”他便问道,每日有哪几样课。老师回答说,每周一共有多少节语文,多少节算术,多少节图画、唱歌、体育,他就说,很好。然后说还有事,转身走了。他又走到了队部,会计拨着算盘珠子“哗哗啦啦“地在算账。他没打扰,悄悄走开了。当他从学生住的破土坯屋下走过时,强忍着不去看那屋。那屋的窗洞里本来塞了麦穰子,叫捣蛋的孩子一点点掏均匀了,就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他觉着,李小琴的冤魂正从里面慢慢地,像水一样流了出来。他害怕地想:李小琴啊,可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心窄啊! 夜里。他就做了噩梦,梦见李小琴披着头发,血红的眼睛,血红的舌头,惨笑着朝他逼过来,他不由惊叫起来。女人将一张床摇得“咯吱吱吱”响才将他摇醒。摇醒过来,他一跃跃得老高,然后坐倒在床上,汗如雨下,女人却将头蒙在被里,凄凄地哭了。女人已经好久没跟他说话了。就在李小琴杠了门没日没夜哭的时候,女人也是寻死觅活来着。家里将剪刀,绳子还有两瓶“乐果”藏的藏,扔的扔。直到李小琴在一夜之间,犹如上天入地一般不见了,大家伙慌起来,她心里暗暗地其实比谁都急,这才渐渐地不闹了。这时候,杨绪国坐在床上,一阵一阵地出冷汗,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女人在潮漉漉的被窝里伤心断肠地哭。杨绪国喘了一会儿,慢慢地将头垂下,然后说道: “好了,你别哭,也别恼了,我总是要得报应了。” 女人的哭声小些了,夜晚显得格外地静。“李小琴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不论是死是活,她不会就这样放了我的。” 女人不哭了,也不抽鼻子,有老鼠吱吱的叫声。 “她要活着,得告我下大狱,要死了,鬼魂也要来缠我。”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声音回荡着,发出回声。 “你要再饶不了我,我更是死也不成,活也不成,干脆跳大沟去吧!” “你不跳不是汉子。”女人嘎哑着嗓子说话了。 听了这话,他却笑了:“你倒和我说话了。” 女人便唾:“呸!” 他这又正色道:“说实在,跳也就跳了,我是舍不下你,还有孩子,尤其是那小的。” “放屁!”女人骂。 “我现在是连个屁也不如了。”他苦笑。 女人不作声了,他也不再作声,过了好久,他长叹了一声,倒下睡了。 下一日,四下去“走亲戚”的人相继回来了。有说那里的学生不认识李小琴;有认识的但关系浅淡,向不与她往来;有关系近的近日也并没走动。回来的人还说,学生们近日都在忙招工,走的走,散的散,找着他们多半很不容易。那卖猪苗的本家兄弟悄俏与杨绪国说,他在县五七办公室院子外遛达了许多时,见有无数男女学生往那里跑,他眼睛都没敢眨一眨,到底没有看见李小琴。杨绪国略微宽了宽心,那堂兄弟却还不走,觑了他几眼,又说,在街听人传,政府正抓奸污女知青、卡扣知青口粮等等的典型。他听了心里又是一紧,那人便拍拍腿走了。杨绪国蹲在当门,手里的烟袋在地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划着。这时候,女人凑在他耳边小声说: “出去躲几日吧!” 他不由怒从中来。直眉瞪眼地说。“躲什么?老子没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女人没作声,只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走开了。 他心里乱糟糟的,骂道:“这是个什么事啊!听你个娘们没日没夜地闹。” 女人心里有气,可见他烦恼的样子,也不敢再招惹了。 他便更加趁性,抬手将桌上一个大磁碗摔成了八瓣,又将烟袋折了。 女人过来将碗碴子扫扫,在门前挖了个坑,埋了,生怕扎了孩子的脚。他发泄了一通,心里好像松快了一些,却十分软弱,找个地方哭一声才好。女人这才又对他说: “上回我娘就捎话来,说她又犯心口疼,我有心回去,这边孩子,猪苗,鸡啊鸭的又撇不下,不如你趁这几日队里活不紧,骑车去看看。我给你蒸两锅馍馍捎上,到了那边,也不必急着回来,好歹住几日,她老人家心里快活,病也就好了八成。” 他闷了头蹲着,没有回嘴,女人说完了,也并不怎样劝他,兀自拿了黄盆就和面了。白面里掺了荞麦面,又掺了些豆面,和上了面头,坐在锅里等着发。然后就提了铁锹,上工去了。他望着女人走去的背影,心想:“这媳妇是百里挑一的。直到现在,他才兜心底里开始后悔了。 鸡才叫头遍,女人就打发他走了。天还黑着,启明星在天上静静地亮着,拾粪的老头也还没有起来。他打着寒噤,迎着刺骨的寒风,自行车轱辘压过坑坑洼洼的村道,一颠一颠的。他努力稳住车头,不叫弄出太大的动静,终于骑出了庄子。 第十章 俩人重逢了!李小琴,你要到哪里去? 女人的娘家离这里有四十里地,却已出了县界。他沿了南湖走,湖里的麦子还没睡醒,有一些积雪,地边上结着白花花的霜。天开始亮了。脸已叫风吹木,不觉着冻,脚却渐渐地热了。南湖一望无际,只有一座破陋的草房,立在南湖中的一小块场边上。他想:这南湖可真像海似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海。天边渐渐地越来越亮,而且发红,红得好像火光。他想:太阳要出来了。眼看着半个天空全红了,有云彩在红光中飞舞。他有些高兴起来。风好像息了,浑身暖烘烘的,甚至有些出汗。他将棉帽子摘了,挂在车头上。忽然间,地平线上浮起半轮日头,金光闪耀,灿烂无比。那日头慢慢地浮起,五彩红霞托着它,慢慢地,然后陡地向上一抛,腾地起来了。光辉笼罩南湖。他热烈地踩着车子,躬下腰,直朝南方驶去,心里充满了吉祥的兆头。 太阳很快上了中天,将他烤出一脑门油汗。他又将袄脱了,放慢了车速,缓缓向前骑。前边一条大路笔笔直,看不见尽头。他心里有些糊涂,想着:这是走出多远了呢?路边有拾粪的老头走过,说话的口音已经有些改变,他明白已经走过了县界。他本应该松快松快的,却沉重起来,他茫然地想道:什么时候回去呢?这么一想就好像离家已有十年八年的了。他想着回家的日子,一边慢慢地向前骑,心里有些忧伤。他又想:李小琴啊,你让我有家不能回。这时候,他就好像看见李小琴正笑盈盈地朝他走来,恍恍的,想说:“李小琴,你要到哪里去?”却又见大路上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就骂自己鬼迷心窍,执迷不悟。 一直到晌后一二点的光景,他才到了地方,那地方叫作枣林子,是个二三十户的小庄。有人看见一个骑车子的往这边来,早早就站住了脚。等看清了是哪家的女婿,立马转身去报告。一传十,十传百,等他进庄,一庄人都晓得了。他那心口疼的老岳母,也已起身让小孩去地里叫他小舅来家。那小舅忙着去供销社买烟买酒,弟妹就杀鸡割豆腐。人们走过他家门前问道:“做几个菜接姑爷呀?”那小小巧巧的女人就笑道:“韭菜加一菜,十菜!”到点灯的时候,老丈人就去叫了庄上最有体面的干部来陪客。女婿是远近闻名的大杨庄上的人,且又是党员干部,给他们家添了许多光荣。待到听说,他还打算多住几日,几乎乐颠了。酒过三巡,就开始划拳行令了。这女婿的拳出神入化,又有品格。拳到口到,口到拳到,输了就大口地喝酒,小口地吃菜,赢了却不骄矜忘形,落落大方。且又有些担心,觉着女婿酒喝得太多太猛,虽是海量,却也应留点底,却不敢扫他的兴,只得由他一盅一盅地干去。直喝到三星偏西,才纷纷嚷道够劲,够劲,将酒盅搁在桌上。那弟妹又重新热菜馏馍,做了个酸汤。这时,他已微醉,眼皮惺忪着,嘻嘻地一个劲儿笑。老岳母便想:“喝多了不多嘴不闹人,却只是笑,可见女婿是个好性子人;觉着自己女儿很有福气,竟撩起衣衫擦了把泪。那一夜,女婿睡得个死人似的,直睡到第二日的晌午,醒来喝了一碗鸡蛋汤,又倒下接着睡。这一觉就睡长了,直到天黑也没醒,睡得老人有些害怕,进屋瞧了几次。他打着很沉的鼾声,不像有病的样子,才又悄悄地退出。几个上门与他拉呱的干部坐了一时也悄悄地离去了。 他一人占了间东屋,睡一张大床。瘦长的身子蜷曲起来,像个吃奶孩子似的。老丈人怕他夜里睡醒会有事,就在床前三屉桌上点了一盏小油灯,将灯心弄得极细,暗暗的。他便老觉着有一团小火在他眼皮子上跳跃。风吹过门前的枣树枝子,嗖嗖地响。狗很柔和地吠着。老两口上了床还在想:女婿这一觉睡醒过来一定会饿了或者渴了。然后就听见孙子闹夜的哭声,便压了声骂道:“睡死了啊!”媳妇这才醒来呵呵地哄着,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沉沉地睡着,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好像堕入了深渊。那一盏小灯终于油干,忽闪着要灭。他却像被人催迫了一般,陡地醒了过来,还来得及最后地看见一眼这间陌生的房间,灯已经灭了。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身在何处,门外风呼呼地吹,他慢慢稳住神,想起这是岳父家里,接着便想起他骑车来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的酒席。他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想问人却是夜深人静。他翻过身来,脸朝上躺着,浑身筋骨酸酸的,好像在河工上一连推了几日的小车,又好像得病了。他想,我是喝多了。喝这么些酒管什么用呢?他苦笑道。他听见了老人睡觉磨牙的声音,觉着十分地不惯。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身上渐渐觉着好些儿了,力气也来了。他便坐了起来,想摸盒火柴点上灯。一摸却摸着一盒烟卷和一盒火柴。他想了一下没去点灯,而是点着了烟卷,然后就半靠在床上吸烟,他望着烟头在黑暗里一红一红的,觉着自己这才活了过来,就有些高兴。他吸着烟,缓缓地想着: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俗话又说:躲得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回去吧。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眼看就把一盒烟卷全吸完了。这时,天已经发白了。他将最后一个烟头在地上揿灭,决定今日就回去。 第十一章 俩人重逢了!他们不知道这身体谁是谁的 早起,他便对老人说,家里事多,实在放不下心来,想今日就走。老人虽很谅解,也不敢延迟女婿的大事,却是十二分的失望。最后,还是硬留了一夜,到了明日,一早去集上称了几斤果子,割了几斤肉,吃了晌午饭,才让他上路。他骑车出了庄子,上了大路,心里算了一下,离开庄子已有三天三夜,不晓得这时候闹腾成什么样子了。他这么想着,心里非但不害怕,还有点急急地想回去看看,便更加下力地踩车子。月亮升起了,风吹在脸上,一点不凉,还有些暖暖的。想到立马可见到媳妇和孩子,他甚至高兴起来,溶溶的月光里,麦地里好像有一点一点的绿色,他想:麦子发芽了吗? 当他驶进庄子的时候,有线广播已经结束,有一两条狗叫了几声,很快就认出是本庄上的人,就不再叫了。鸡在窝里扑腾着,村路白生生的。车子从学生住的土坯屋下驶过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到那屋里去瞅一眼。他想:李小琴,你是钻地底下去了吗?他下了车,将车子支在路边,然后就上了台子。他想:我不相信你会钻地底下去。他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不安,好像要去捉一个贼似的。月光很凉爽地照着他,他心里很清楚也很振作。当他走向那小土坯屋时,脑子里忽然涌起许多回忆,他略略有些激动地想道:李小琴,你做死鬼,我下大狱,我们也两清了。老鸦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叫了两声,他走到门前。门和他走时一样,虚掩着,他轻轻一推便“吱”地一响,却听有声音说: “是谁?” 他不由得一惊,猛地想起还有那姓杨的学生,八成又搬回来住了,便镇定下来说: “是小杨吗?” 那声音却吃吃地笑了。 他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恨自己没带一个电棒,于是便满身上下摸火柴。一边问道:“屋里到底是谁?” “我呀。”那声音慢慢地说。 这时候,他凑着门口映进的月光,勉强看见床上坐了一个人,脸色惨白惨白的,却在笑。 “李小琴!”他失声叫道,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杨绪国。”她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小琴。”他哆嗦着问。 “昨天。你到哪里去了?杨绪国。”她问。 “我,我有事出去了。”他狼狈不堪地答道,进也不好,退也不好。 “你把门关上,我们两人说说话。”李小琴却说。 他就像被鬼使了似的,真的关上了门,走到她跟前。 “我以为你钻到地底下去了呢!”李小琴说,又招呼他:“过来,过来呀!” 门关上后,屋里变得一片漆黑。他站在那里,觉得有一只手伸过来拉他。那手绵软得很,却相当有力,将他拉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床边上。窗洞里透进一点光,隐隐地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瘦了许多,变了样子,眼睛亮得出奇。他有些害怕。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你别怕。” 他强撑道:“我怕什么,你有什么话,快说。我要回家呢。” 李小琴笑了一下,松开了手,抱住膝盖,刀削似的下巴颏儿抵在膝头上,慢慢地说道:“杨绪国,你知道我跑哪儿去了?” “谁知道!”他悻悻地说。 “我先是跑回家了,到了家门口,就转了回来,到了南湖。到南湖大沟边,我又站住了。在庄子里转了转,从东边的井,转到西边的井。我又去十里铺咱同学插队的地方,到了那里,她插了门不在,我就又进了城。最后,我到了五七办公室。你知道五七办公室吗?”她问他。 “知道,不就是在县委大院旁边那小院里。” “不错,你知道的很多,杨绪国。”她夸奖他。 他有些害羞似的,低下了头。 “我在那门口转来转去,转饿了,就去买几两包子吃。你不知道,我有好多天米水不沾牙了。” “我也知道的。”他说。 她便又夸奖地笑了一笑,继续说道:“晚上,我没回家,到我同学家借一宿。她家只有个老母亲,她那年趁着性子到盐城那边的军垦农场了。比咱家清静多了。我对她娘说:“我陪你睡吧,大娘。可把她乐疯了,天天夜里和我说话,东家长,西家短。她说,我就应。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他听出了神,见她又问,便忙不迭地回答。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杨绪国。”她瞅了他一眼,接着往下说,“我心里一夜一夜的就在想一句话:我是告杨绪国呢?还是不告。” 杨绪国哆嗦了一下。 “我是告呢?还是不告。”她侧过脸,仔细地看着杨绪国的脸,黑漆漆的一片,只看得出他眼睛里散发出的微光。 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心里一片空明。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回家了。”她疲倦地向后躺去,靠在潮湿冰冷的土墙上。 他没动弹,过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和火柴。火柴划亮了,照亮了他的脸。他平静的表情使得李小琴暗暗有些吃惊。 他慢慢地吸完了一支烟,将烟头扔在地上,却不用脚踩灭。烟头在黑暗中亮着。然后,他脱了棉袄,又脱了棉裤,只穿了一身破烂的绒衣。他微微打着战将脸凑近李小琴的脸,两张脸在黑暗中互相凝视着。半晌,她将被子一揭,他便钻了进去。他一钻进去,便开始行动。他先折腾着将自己那一身又脏又破的绒衣脱了,再去剥她的衣裳。他没有耐心解她的扣子,而是用手扯着撕开,转眼间将她的衣服撕成碎片,撒了满地。他又去扯她的辫子,将她的头发扯散,披了满头满脸,就像一个复仇的冤鬼。然后,他狞笑一声,将她的身子压住了。 她的肌体如凝冻的流水,就在他触到她的那一霎,融解了。他禁不住地惊叹:多好的身子啊!他不由将过去和今后的所有事情全都忘记了。这身子是冰雪晶莹,而在深处,饱满的血液在纤细柔韧的血管里潺潺地奔流。他浑身发热,严冬过去,春天到了。他踢开身上的被子,骂道:我操你奶奶的。被子落到了泥地上,这时候,他才觉得无羁无绊,无比的自由,精力十足。他好像一条强壮的大鱼一般,在黑暗里游动,将黑暗搅动得十分不宁。哈哈!他笑道。哈哈,多么自在啊!他高叫着。他力大无穷,又身轻如燕。他挟裹着她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下的棉被上。他细长的身子能屈能伸,舒展异常。他的身体在刹那间“滋滋”地长出了坚韧的肌肉,肌肉在皮肤底下轰隆隆地雷声般地滚动。他的皮肤渐渐明亮,茁壮的汗珠闪烁着纯洁的光芒。哎呀,奶奶的!他兴高采烈地嚷着,高兴得像一个不晓人事的孩子。他甚至无缘无故地在空中踢腾着两条古怪的长腿,汗珠从稀疏的汗毛上落下。我能活一百岁,不,一千岁,不,一万岁!他欣喜地想道。我只活这一次,就抵得上一百岁,一千岁,一万岁!他又热烈地想道。管他呢!婊孙子。他又骂,耍着无赖。他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她的身子千变万化诡计多端,或者曲意奉承,或者横行逆施,忽是神出鬼没,忽是坦诚无遗,他止不住地叹道:“多聪明的身子啊!”他仔仔细细地亲着她的每一寸身体,她的每一寸身体都意义无穷。他亲到后来就十分感动,变得十分温存。呵,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他温柔地一迭声地叫。手心里粗糙麻木的茧子已被她光滑的身子磨擦得十分柔软而且敏感;嘴唇上被风吹破的裂口,缓缓地流尽了鲜血,开始弥合。他无拘无束地伸屈身体,想像力无比的丰富。他在铺开的棉被上打着滚,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时刻。 她又惊又喜地任凭他摆布,心里想着:他这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真如猛虎下山啊!她调皮地偷着懒,平平躺着不做一点努力。他的骨头铿锵作响,她禁不住欢乐地回应道:哎,哎,哎呀!她的叫声被他的喊声压倒,她更加惊喜地想:他这是头一次将我压倒啊!她的头发纠缠在她的脸上,她几乎要窒息。透过密密的头发,她看见他犹如一条大鱼在欢畅而神奇地游动。她顷刻间化作了一条小小的鳗鱼,与他嬉耍起来。她是那么无忧无虑,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将来也不会再发生什么。她的生命变成了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一个瞬间。我宁愿死!她高叫道,被他挟裹了,带往不明白的地方。她闭上眼睛,不作任何抵抗,即使她作抵抗,也是为了加倍激励他的热情和精力。他的心在胸膛里当当地跳着,好像敲响了一口大钟,这世界上,谁能比得上我啊!她激昂地想着。她的心跳像一串银色的小铃。他坚强如钢的锁骨几乎将她勒死,她奄奄一息了还最后地叫道:啊,啊,啊,啊,啊呀!她的昏迷就像最纯洁的睡眠。他的肋骨在她柔软的肌体上如履带一般高唱着进行曲碾过。她慢慢地苏醒过来,怀着新鲜的勃勃的精力。他长长的颈脖像鹅颈一样绞着她的脖子,她险些儿又要昏厥过去,她只好求救道,你、你,你,你,你啊!她心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恨和爱变得那样的无聊,早被她远远地抛掷一边。她终于挣扎着翻身而起,勉勉强强得胜。她两手平抚着他历历可数的肋骨,肋骨“得啷啷”地从她手心里捋过,犹如一排出色的琴键。她便歌唱着:呵,呵,呵,呵嗬!她将他从头抚到脚,他是那么的长,她抚了许久才抚到尽头。她的娇嫩的小手在他身上作着漫长的行军,岩浆在地下奔腾。她烫出了手汗,湿漉漉的。她的头发梢在往下滴水,一缕一缕粘在了她的额上。春天过去,夏天到了。然后是播种的季节。 他们的身体热烈地交战,最终合二而一。他们不知道这身体谁是谁的,于是一同高叫:呀,呀,呀,呀!生命如水在体内交流,发出响亮的咕噜噜的水声,翻滚着洁白如雪的泡沫。他们幸福得不知所措,反倒哑然无声。过了很久,他们才一同喘息道: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那一股亡命的激情逐渐过去,缓缓地唱着副歌。他们懒懒地微笑着半闭了眼睛,喃喃地说:真困啊!睡眠变得无比的美好,黑暗温暖地守卫着睡眠。他们半睡半醒地香甜地咂嘴,互相往怀里钻着,抚慰着自己。他们手指头勾着手指头,时时不分离的样子。然后他们又一同冻醒,不知不觉中,门外刮起了雪珠,沙啦啦地从门前地上扫过,天地是灰白色的。 他在夜半两点钟的光景摸回了自己的家,不等他敲门,门已自动开了。堂屋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父亲和女人坐在门前,已经等候了他两天两夜。父亲见他回来,长叹一声,起身回了后屋。细瘦的身影,跄踉地穿过后院。他倒头就睡,女人则啜泣着开始和面,黄盆当当地轻响,又有擀皮的声音,擀面杖轱辘辘地滚动了。女人擀了皮子,就一只一只地捏起饺子。韭菜鸡蛋的肉馅已经调好了两日,只等他到家就让他吃了好上路。俗话说:起脚的扁食落脚的面啊!女人流着眼泪,仔细地捏着饺子,将半圆的饺子边捏出整齐的花辫。他只来得及想一句:好歹是到家了,就人事不省地睡去了。 第二日,他吃完两碗饺子,嘴还没抹一下,庄子里就骚动起来。有一辆吉普车从城里直开而来,走下两名公安员,将杨绪国带走了。 小岗上是个仅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庄,在一个低低的小岗上,便这么叫了。前后二三行台子,十几二十座土坯房,有几棵枣树,还有一棵槐树。槐树开花时,一庄的小孩都来用竹竿子打槐花,打了后交给大人,好炒鸡蛋吃。小岗上同另两个稍大点的庄子,合成一个大队,自己就是一个生产小队。三个庄子之间相距各有三四里、四五里,数小岗上最远。傍晚的时候,放学的小孩赶了自家的黑不黑,白不白的小羊找草吃,站在岗上,望了下边的大路和大路上走的人,就“噢噢”地乱喊一气。这时候,日头渐渐地落了,下面的大路成了一条金光大河。小孩看呆了,张了嘴呆呆地站着。望着那红球滚啊滚的,直落下河那尽头。然后他们就唱着歌儿下了岗子。 李小琴挑了一个庄里最没人的时候,到了小岗上。大约是早上十点钟的光景,人都下地做活了,庄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队长将她带到庄子最靠西,正好临了大路的那一头的一间小屋门前,让她好好休息,自己就转头下了地。小屋的地上新垫了土,一眼小灶也是新垒的,一张案板用土坯垫了脚,床上铺了隔年的麦穰。梁上燕子已经做了窝,小燕子叽叽喳喳的。她想:怎么这样静呢?她在当门站了一会儿,就动手铺床,找地方搁东西,不一会儿就忙完了,天也到了晌午头。就有几个女人从地里回来,沓沓地走过,大声嚷嚷着。她无心做饭,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凉馍,坐在床沿上啃。有人探头进来,说道:“学生来了!”她便朝那人笑笑,接着啃她的馍,那人就有些羞惭似的缩头走了。自后,探头的人就不断了,她只是不动窝,坐在床沿上。馍已经啃完了,掉了一地的渣子。她觉得有点渴,就对门口一个小孩问道:“小孩,井在哪头?”那孩子一扭头跑了。她用脚踢了踢地,一撑胳膊站了起来,出门到隔壁去借桶。“大嫂,桶借咱使使吧!”她嘴很甜地喊,那大嫂便借了桶给她,还问她吃了没有。她答过之后就照了指点去挑水。太阳照得她眼花,她便眯着眼,很挑剔地打量着这庄子,一悠一悠地往井沿去了。井沿上站了个人在提水,她就赶了那人叫大哥,将人脸叫红了,她则笑嘻嘻的。慢慢放下桶去,左右一划,只听哗的一声,一桶水蓄满了。好一手绝活!那人暗暗叹道。她换着手一点一点拉上来,又放另一只桶。有雀子在天上喳喳地叫,家家屋顶上升起了炊烟。她蹲在桶边上,用手掬一捧水喝喝,直凉到心里。她擦擦嘴在心里说声:好水!这时候,她看见了井底里自己的影子。那井筒是笔陡笔陡,直深到地底。她的影子在地底深处,活灵活现的。一努嘴,一皱鼻,都映得清清楚楚。在她后面,是很高很远的蓝天。她直愣愣地望着井底下的自己,又想哭,又想笑。她对自己说“喂”,声音就轻轻地在井壁上碰出回声。“你这是在哪呀?”她在心里问道,就好像有回声从井下传上来:“你这是在哪呀!”她静静地望了半天,才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慢慢地将一挑水挑了回去。下午,她就跟了去锄地了。大家早知她是从大杨庄过来的,就向她打听大杨庄的事。问她大杨庄五十四代子孙是真传还是后续的,那老爷爷实有其人还是杜撰的。她有问必答,不知道的则说不知道。人们又问她下放多久了,夸她农活做得好,人也长得俊,她便做出很谦虚的样子,心里却说:老娘们真烦人!大家看她这么好性子,就加倍地问她,街上的人是怎么度日,吃什么饭食,睡什么样的床,婚丧嫁娶的排场和乡里有何区别。到了收工,李小琴和人们一同回到庄上,关上门,一头扎到床上,再也不想动弹了。窗外传来小孩噢噢噢的乱叫,不知叫个什么。叫着叫着,天就红了,她又听见有人在拍她的门。见她烟囱没冒烟,就来叫她去家吃饭。她闭上眼睛假装睡了,那人敲了一阵便走了。等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屋里已经黑了,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流下,她想:我从此就在这地方了。心里静静的,却没有半点悲哀。她又想:人活着,算个什么事呢?窗外的孩子唱着歌儿走了。她双手枕着头,躺在被垛上,一只脚搁床上,一只脚垂着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拍她的门,叫她去牛房记工。她这才懒懒地起来,拿了工分本走到前边牛房。牛房里点了一盏灯,墙根的黑影地里蹲了一圈人,默默的。她便也蹲在了一个奶孩子的女人旁边。女人大敞了怀,困乏地半垂了眼皮,孩子吸着一个xx头,枯黄的小手抓着另一个。她望了那小孩的腮帮一鼓一鼓,断然想道:人活着,是没有一点意思的。牛在槽前反刍,岗下大路上隐约传来大车的辘辘声。 从此,李小琴便在小岗上呆下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麦收了,再转眼,麦收完了。李小琴将镰刀往墙角一扔,背起粪箕子下地收红芋了。红芋收到场上,再分到各家各户,然后,早早晚晚地都开始切红芋片。刀切剁板的叮叮当当声,彻夜地响着。小孩子就拿一枚大针,穿一根长线,将芋干片一片一片穿起,挂在树上、檐下,日里晒,夜里收。 这天夜里,李小琴点了灯,坐在板凳上用菜刀切红芋。她将刀磨得飞快,刀起刀落,就是一摞厚薄均匀的红芋片。屋里散发着红芋发酵的夹了霉味的酸甜气。她分开双腿,两只穿了搭绊布鞋的脚伸出远远的,腿间地上搁了一块大木头疙瘩,身边点一盏小油灯,一边听话匣子里唱歌。后来,话匣子唱完了,没动静了,她的手也切酸了。她活动活动手腕,决定将这些切下的全部穿起再上床睡觉。便找了针和线,开始穿红芋片。窗外岗下,大路上正过着车队,大车辚辚,久久不断。她微微有些困倦,身上懒懒的,手却飞快地动作,一眨眼就穿成了长长的一串。她有些愉快地想:做个乡里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水塘边有青蛙呱呱地叫,树被风吹得沙啦啦响,有枣子噗噗地落了地。忽然,她听见门响了一下,不由得一惊,叫道:“谁!”没有回声。她屏息听了一会儿,自语道:“是风。”这时,她才发现并没有插门,就站起身去插门。不料,门又响了一下,她猛地上前拉开门,门外月光亮堂堂的,什么也没有。她自语道:“又是风!”便要关门。可是门却叫什么顶住了,非但关不上,还慢慢地推开了,门口站着鬼似的一个杨绪国。本来就是个刀条脸,这会儿只剩二指阔了,背驼成了罗锅,眼睛忽闪忽闪地不安定,恍恍惚惚的,推开门就要进来。 第十二章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李小琴浑身哆嗦 李小琴浑身哆嗦,要拦他,却被他挡在一边。他进屋就将门掩上了,眼睛直盯着李小琴,又转身左右前后地乱看,直到看见了水缸,眼神才定,舀了瓢水咕嘟咕嘟地灌了,水从嘴角往下流,将衣襟全沾湿了。他灌完了,随手将瓢一丢,望了李小琴笑了,露出白生生的牙齿,脸色亮了一下。然后,他开始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安静,不像有病的样子。他说: “李小琴,我很想你啊!” 李小琴靠在秫秸墙上索索地抖着,语不成调地说道:“你走。” 他苦笑了一下:“李小琴,我找得你好苦,你倒叫我走。”说着,他走过来,拉着李小琴的手,李小琴想挣脱却没成,反叫他拽得更紧了。“他们原谅我是初犯,又是贫下中农出身,幸亏你李小琴没寻短见啊!”他嘻嘻地笑了一声,“他们革了我的党员同干部,把我放了。” “混账尿的!”李小琴尖声骂道。 “你看你,骂人多不好,还是学生呢!”他微笑着,将她从秫秸墙前拉过来,脸对脸地站着。 “杨绪国,你要干什么?我喊人了!”李小琴发怒道。 “你别急,李小琴,我还有话呢!县上押了我一冬,才交给了公社,在公社劳动了一个半月,可是半个工也不算啊!过后,又组织了一个批斗队,拉着我全公社走了一遍。”他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回,可受教育了。每日跑一个点,每到一个点就拉场子。我耷拉着脑袋站在中央,批判队站我后边,一个跟一个上来批,批得我里里外外不是一个人了。批完了,收场了,我得挑水,和面烧锅,刷碗。就是吃得好,清一色的小麦面。” 李小琴终于挣脱了他的手,或者说是他自己将李小琴松了。她一下子坐在了红芋堆上。他便朝了她蹲下去,对了她的脸接着说: “白日里干这些。夜里还派人守着我,守我作啥呢?怕我寻短见。我怎么会寻短见呢?” “你死去!”她咬咬牙骂道。 “我死不了啊!家里有老有小。还有你,你这个妮子啊!”他抬起手在她眉心里戳了一下。 她打了个寒噤。 “我回到庄上,就见你们那屋里放进一盘电磨,做磨房了。我晓得你走了,又不好问人,也没人肯对我说。后来,就是今天早上,我赶集去卖猪,咱家的猪长那么大了。”他张开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在集上,我听人在拉闲呱,说有个女学生,让坏人糟塌了。那坏人还是个有钱有势的。她偏去告,到底把那坏人告倒了,吃了枪子儿。女学生在原先那庄上就呆不下去了。县里照顾她,由她自己挑个好地场转去。不料想,她不去最富的地方,也不去最靠街的地方,却挑了个最远最穷,向来不派学生的地方。县里干部劝她再想想,她一口咬死,非去那儿不成,最后只得由了她。那人说完话喝了碗凉茶就走了,我撵上去问他,那个庄叫个什么名。他瞅瞅我,说:没名,因在岗子上住,人就叫小岗上。这不,我来了。” “你就断定那学生是我?你不是没吃枪子儿!”李小琴恨恨地说。 “哪能,我在门外站了多时,从门缝里瞅你呢!瞅也瞅不真。后来,你推门,我往树后一闪,你脸迎了月亮。那可不是你,清清亮亮的,再错不了的。”他笑道。 “你找我究竟是为啥?”李小琴瞪着他。 他慢慢朝她倾下身子,膝头和手抵在地上,像条大狗似的爬在她跟前,望了她说:“想你啊!我白日里想,黑天里想,台上挨斗时想,台下烧锅时想。回了家,吃饭时想睡觉时想,下地做活想,听了电磨轰轰转也想。”他边说边用手抚弄她,摸她的额头,鼻子,嘴唇,耳朵,颈脖,像在抚弄一只小猫。 她想躲,却躲不开。他将她的两只胳膊捉住了,用嘴轻轻地咬住她的额头、鼻子、嘴唇、耳朵、颈脖,就像一只大猫逮了只小老鼠,不忙着吃它,先同它耍一会儿。她咬牙切齿地骂:“我告诉你听,街上抓了几个奸污学生的犯人,正等着重判,最轻也是个缓期执行。” 他却笑道:“那我可是舍生忘死地来找你不是?” “你这个挨抢子儿的!”她低声骂道,却禁不住用嘴迎住了他的嘴。两人扑通一声倒在红芋片堆上。新鲜的还没晒干的红芋被压出白色的汁子,沾了他们一身。他们在刹那间脱光了衣裳,赤条条地相望着。望了一会儿,他忽然跳将起来,将她掀翻在芋片堆上,用赤脚重重地踢了她几下,哭了: “你这妮子害死人啦!你是要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啊!” 她也不相让,还了他好几脚,也哭了: “你害得我才苦哪!”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哀哀地哭,心里想着: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啊!然后他蹲下身子,她抬起胳膊去拉他,两人顿时抱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他们边哭边抚摸对方,边哭边呻吟,在芋干堆上打滚。新鲜的芋片被他们碾碎了,满屋里散发着浆汁的甜味儿。他们浑身沾满了甜汁,就哭着互相舔着。他们哭得肝都痛了,心里却渐渐欢欣起来,激情在他们体内如潮如涌,拍击着他们的胸膛。他们胸膛起伏,气喘吁吁,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落下。他们哭泣着互相埋怨,又哭泣着说些吓人的情话: “你是勾魂的狐狸,迷心窍的妖精!”他头磕着她的头说。 “你是剪径的强盗,越货的土匪!”她拍着他的嘴巴说。 “你是卖蒙汗药的黑店!” “你是敲诈勒索的无赖!” “你这个女贼!”他哭道。 “你这个男盗!”她也哭道。 他们激动不已,在高xdx潮来临的那一刻号啕地大哭,将梁上的燕子惊得四下里乱飞。 这一夜里,他们无数次从梦里哭醒,然后哭着做爱,再又哭着睡去。他们精疲力尽,又精神勃发,然后,鸡就叫了。他们这才惊醒过来。赤身露体地坐在乱糟糟的粉碎的芋片堆上,慌张地面面相觑。屋里渐渐地发白,出早工的脚步已在村道上响起。窗外岗子下的大路,辚辚地走着大车。 “赶紧走吧!”他们一起说道。这时候,门却拍响了,有人在喊: “出工了,小李!” “走不了啦!”他们惊恐地互相望着,她一把将他推起,搡进里屋,小声说:“别出声,躲过这一日,黑天就走。”说罢,又从床肚摸出个破瓦罐,给他作尿盆,便赶忙地穿上衣服,出了屋去,将门反锁了。 这一日,李小琴慌慌乱乱的,给秫秫间苗,壮的锄掉,弱的倒留下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人还微微地哆嗦。问她是否有病,要有病趁早回去,蒙头睡一觉,发出一身透汗,许就好了。李小琴差点儿应了,可一想要是装病,回头保不住有人来瞧,不如撑过了这一时安宁。就说并没有什么病,不过是切芋干片熬了夜,欠觉了。人们就问她如何打点红芋的,她一一告诉了,人们又夸她会过日子,像个乡里人了。她勉强笑道:“劳心明日给说个婆家,就正式扎根了。”一时上大家都乐了,说,这才发现小李会开玩笑,还只当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哩!她暗暗冷笑。人们纷纷逗她,希望她说出更有趣的话来,她却又沉默无语了。这一天,日头走得特别地慢。慢慢,慢慢地朝西挪,李小琴抬头望了有一百回日头,心里焦躁道:这一日是过完过不完了?心里再急躁,面子上还得和和平平的,免得人们老要问:“有事吗?小李。”心里烦得不得了,嘴上还要和和气气地应酬:什么事没有,好好的。千难万难,千不易、万不易,终于熬到日头西沉,收工了。放学的孩子牵了羊站在岗上,对了大路噢噢地乱叫。她心急火燎却还得不紧不慢地往家走。开锁时,她禁不住东张西望的,心跳得钥匙插不进锁孔,好一时才开开了。一步迈进去,只见当门扫得干干净净,红芋片子全串完了,盘在地上。床上被褥叠得四方四正,他正坐在床边板凳上,望她笑。窗洞里透进几缕夕阳的光芒,将屋里染得暗红暗红的。她的心这才落实下来,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想说话又不敢出声,端起黄盆朝他举了举,意思是和面了。他便朝灶门前挪了挪,准备烧火。两人一个和面,一个烧锅,不一会儿,锅里水开了,面也和好了。李小琴挽起袖子,将不稀不稠的大秫秫面平平地抹在锅边,水叫着。窗外小孩还在咳喽咳喽地喊。 “喊啥?”他小声问。 “喊她娘!”她小声说。 两人压住声笑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锅圆汽了,馍还需焐一时,他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对了她耳朵小声说:“我舍不得走哩,妮子!” “你不走怎么得了,汉子!”她伏在他耳边说。 门缝里透进最后一线的光芒,金红金红,照在他俩身上。他慢慢地解开了她的衣服,然后两人一并躺倒在灶前的烧草上。麦穰子的小草,夹了几枝隔年的豆秆,扎痛了他们的背,他们都没觉着。那一道金光奇妙地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移动,他们笑嘻嘻地看着,听见锅里的贴饼子噗噗地落在了锅底。那道金光慢慢地收短,收到最后,只剩一根缝衣针那么点儿;一跳,没了。窗外孩子唱着歌离去了。 这一晚,他到底没有走成。上半夜,她推他走,他说,等等,等等啊!下半夜,他要走,她却不让了,抱住他的腿,说:最后的一次,最后最后的一次了!然后,鸡就叫了,天就亮了,队长就挨门挨户喊出工了。 这一日,李小琴不那么慌了,她很平静也很愉快。日头在天上走得很有节奏,歌唱似的。人们说,小李,来了这几月,该回家看看了。李小琴就笑着说:收了麦就走。人又说,到时候多住几日,她就正色道:再多住也是暂时,招了工正式回去了,才是长久的事情。人们就叹道,这学生很有眼光,话也说得实在。人们还问,下乡后割过几回麦了,她怅然道,已是三个麦收了。割麦割得如何?人们问。她笑了,答道:敢和十分工的劳力比试。人们不信,她也不硬争,只说到时候瞧。人们倒有些信了。收工后,她并不急着走,反跟几个姊妹一起去村东头打槐树花。到家后,插上门将怀里的白槐树花倒在桌面上,也不打鸡蛋来炒,就脸对脸,一朵一朵生吃着,苦殷殷的,有一股奇妙的香味。槐花被他们不小心掸落在地上,洁白洁白的一片。两人说好了,天黑就叫他上路。刚一说好,就都有些不舍,双双拉着手,眼睛对着眼睛,慢慢地坐倒在地上的槐花上了。槐花凉凉的,贴在他们背上,心里便“滋滋”地生长出精力的源泉。他的嘴唇贴了她的嘴唇说:“我浑身的力气不知往哪里使啊!”她也嘴唇贴了嘴唇地说;“我精神实在旺得没法子啊!”他们不由得齐声说道:“我们成了奸男和奸女了!”槐花的雪白花瓣衬着他们赤条条的身子,他们竟显得很纯洁很美丽的样子。天黑透黑透,下起了小雨,他们不由欣喜地共同叫道:“天黑路滑,没法走啦!”没法走啦!他们欣喜若狂,蹦着身子。好像两条调皮的鱼在嬉水。时间不再催迫他们,他们便放慢了速度,从容地做着游戏。他们将灯挑得亮亮的,明晃晃照耀着他们一无掩蔽的身体,身体上每一道纹路和每一个斑点都历历可见,就像树身上的纹理和疤节。他像一棵干枯苍劲的槐树,她则像一株嫩生生的小白杨。他们刹那间变成了精。不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燕子在梁上看着他们。就这样,他们又度过了一个销魂的夜晚。 第十三章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太阳第三次在他们的窗前升起来了 太阳第三次在他们的窗前升起来了,昨夜的雨仅仅打湿了地皮,空气很清新。她走在阳光普照的路上,去给秫秫锄地。他则留在阴暗的小屋里,头枕在胳膊上,眼望着漆黑的屋顶,分分秒秒地等待这漫长的白天结束。太阳透过窗洞里的乱草,针似地刺伤了他的眼睛。小屋里又潮湿又阴冷,他只得裹了半床薄被。虼蚤在床上跳舞。他从门缝里望见一点点树影,摇摇晃晃,他想,他成了一个囚犯,要等到天黑才可释放。那根针似的阳光在屋里乱跳。他慢慢地丧失了时间的感觉,他把一个上午当作是整个白天。一个下午又当成是一个整个夜晚。后来,他干脆不去考虑什么是昼,什么是夜。凡是李小琴在的时候,他都以为是光明的白天,李小琴不在则是无望的黑夜。他这才安心地在小屋里沉睡,一听门响,便睁开了眼睛,心想:天亮了。他迫不及待地将她搂进被子里,与她做爱。他们渐渐都忘记了时间的意义,只要在一起,便是做爱。他们精力无穷,且又充斥了绝望的心情,每一次都像是最后的诀别的一次,于是便加倍尽情,不遗余力。他们发誓这一晚一定要分手了,可又立即找到了不走的理由。没有月亮,看不清路。等到月亮升起,又共同地说那月光太亮,遮不过众人的眼睛。这一个深夜里,他梦里听见儿子尖声叫着“爸爸”,陡地一惊,从床上坐起。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他要回家了。她说怎么突然就要回家,深更半夜的,让看场的人以为是偷庄稼给人扣下来,到那时,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啊!他埋了头,说怕家里找。她问他那日出走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他说什么也没说,就是卖猪,听了那人的闲话,扔了拴猪的绳子就跑来了,患了梦游症似的,卖猪的钱还揣在兜里呢!她也恨恨地说:那你当晚咋不走的!他恼怒道:是我不想走吗?分明是你不让!她气得噎住了。半晌才说道:好,好,你走,你怎么不走?他嚷着:我现在走得了吗?要把我当个偷粮食的贼扣下我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呀!她便冷笑:还是你不想走,要想走,刀山火海都了。他气急败坏地说:是你扣我在这里了,把我像个囚徒似地锁在黑屋里,人不像人,倒像个虫子似的,你却还反过来嘲笑我。她更冷笑起来:我成了罪魁祸首了。她猛地跳下床,光着身子站在地上,指着他说: “你现在就给我走!” 他也光着身子跳下床来,说道:“走就走!” 两个人赤条条地站在黑暗的地上,窗洞里漏进的月光照着他们,身体反射着微妙的光彩。她朝他逼近一步道: “走啊!” 他也朝她逼近一步,说:“走就走。” 她抓起他的衣服就朝他身上乱摔,他接过来就再摔还给她。两人摔来摔去,不防碰着了对方的身体,便一下子静了下来,燕子在梁上呢喃,他将她横抱起来,长叹一声,说道:“我走不了哇!”她朝后仰下脑袋,闭起眼睛,骄傲地说:“我量你走不了!”于是,那销魂的一刻又降临了。 接下来是一个雨天,庄里家家户户只烧两次锅,早睡晚起,他们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或者将凉席铺在地上。雨在门外沙沙地下着,他们觉得很安全,心里静静的。广播匣子里唱着昂扬的歌曲,他们在进行曲的伴奏下做爱。当他们喘息着躺倒在凉席上做一次小憩的时候,忽听见广播在播送一条新闻:县里召开公审大会,有三个罪犯遭枪决,罪行均是奸污下乡学生。他们的血就像是凝冻了,失去了意识,长久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她转过脸望了望他,见他面如死灰,人中收短了一截,露出黑色的牙龈,额上沁出了冷汗,不由得害怕,轻轻推了推他。他睁着眼,慢慢地说道: “我这是犯的死罪。” “胡说!”她说道。 “我这是犯的死罪啊!”他瞪直着眼吼起来。 “你胡说!”她也叫起来。 广播里又开始唱一支波澜壮阔的歌曲,雨沙沙地,一层一层地下。 他闭上眼睛呻吟着:“我去投案,我去自首,求他们饶我一条狗命!” “窝囊废!熊样!”她骂他。 “我是临死的人,已死到临头了。”他的脑袋就像断了颈脖似的,在枕上滚过来滑过去。 “吉普车来了!铐子来了!枪来了!”她恶毒地吓唬他。 “我害怕,我怕呀!你别吓唬我啊!”他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 她就用她的小手做成了手枪的样子,顶在他的肋骨间。不料他一惊而起,跪在凉席上,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她恼了,去推他,他却一头将她撞翻,自己倒在了她的身上。两人就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广播里“嘟嘟嘟”地报着时间,他们却什么也听不见了。门外有人着泥“”地撵猪,泥被搅得“咯吱咯吱”响,雨下着,天边很异常地打着闷雷。他们渐渐地苏醒过来,身体的接触又使他们燃起了希望。他们缓缓地、挣扎着动起手来。他们紧紧地搂着,十个指头深深陷进对方的肉里。 “我害怕呀!”他啜泣着说。 “我和你一起去死!”她也啜泣着说。 “我想活啊!”他说。 “我和你一起活。”她说。 他们亢奋起来,缓缓地优美地在凉席上翻滚。他们闭着眼睛,凉席变成了一片茸茸的开着红花的草地。太阳照着草地,只有一片云彩下着小雨。地平线上有一条激流,他们向了地平线齐心协力地滚去。那激流闪闪烁烁,光彩夺目。他们感到彻心的快乐,他们几乎想要歌唱。他们紧紧地追逐激流,奋力向它奔去,最终一同奋不顾身地扑下,顿时没顶,被惊涛巨浪卷走。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已是一片漆黑。 下一天,他是一定要走了。有人在地里问李小琴,这几日怎么黑白的不开门,藏了什么宝贝?问的人是有名的贫嘴,没话找话,听的人却不由得战栗起来了。她想着:他们俩可真够大胆的。这么密匝匝的二十来户居一个小岗,人来人往,哪里藏得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她又想,要是这一会儿事情败了出去,莫说他跑不了判刑,就是自己,也坏了名声,招工上调再没指望了。她越想越害怕,暗暗骂自己疯得厉害了。这一日,她几乎又有点坐立不安,别人同她说话,说好几回她才听见,听见了回答的又是另一回事,把人家弄糊涂了。傍晚收工,她急急地往家赶,牵羊去吃草的小孩,从她屋前走过时,她正开了锁推门进去。那孩子无故地伸了一下头,将她惊出一身汗。闪进门里,插上门,又找来根棍子顶上。他正躺在床上数屋顶的椽子。她叫起他来,小声说道: “你今晚就走。” 他不解地看着她,半天才说:“急什么?” “庄上有人问我做什么连日不开门,要叫知道不得了。” “有什么不得了,大不了是个死!”他重又躺倒,朝墙扭过脸去。 她不理会他,自己去和面擀面条。 他便加倍趁了性子胡闹起来:“你个小婊子!我冒死来你这黑牢里,陪你做耍,你倒撵我走!你八成是怕坏了你招工的事吧!招工算个什么鸟事,比我的性命还要紧!” 第十四章 她见他闹得不像话,就说:“招工这鸟事真是回事。我全是为了它,才和你这个臭男人搞到一块儿!”这话说到她自己的痛处,她面条也不擀了,坐在案板前落下泪来,又说道:“要不为招工,我理你个臭男人!哼!开头的时候,你都不会!” 他脸朝着墙骂着粗话,骂得她都不敢细听。最后,他骂累了,才说:“反正,我不走了。我跳河,拽你一同下去,我上吊,拉你套一个绳套;我摔死,找你垫背;我枪毙,你陪绑!” 她倒平静了下来,继续擀面,擀完了,就一刀一刀切,说道:“这么说来,你就更得走了。” “我要不走呢?”他耍泼了,转过脸来瞅她,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 “不走剁了你。”她将菜刀往案板上一拍。 “剁!”他伸过脖子来,足有半尺长。 她不理会,自己烧锅下面。面下好了就拉他起来吃,他不肯起来,她便放了他,自己坐在桌边吃。吃过了,又问一声:“吃不吃,不吃就刷锅了。”他这才磨磨蹭蹭地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到了桌边捧起面碗,眼泪就成串成串落在了碗里。她鼻子也酸了,说道:“你实在不想走,就再留一晚,明晚万万要走了。”他这才抹了泪去,大口大口地吃面,一气吃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接下来又是一个销魂动魄的夜晚。每一个夜晚都比上一个夜晚更加销魂动魄,他们是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在如何过一个销魂动魄的夜晚方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和创造力,精力蓬勃。他们在一方破损的凉席上,可创造出无穷的快乐的体验。这快乐抵过了一切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畏惧。然而他们不可分离。他们一旦分离,这所有创造力便荡然无存,这创造力是属于他们两个共有的,缺一不可。 然后,他们又度过了一个更胜于上一个的夜晚。 早晨醒来,阳光透过窗洞里的麦穰照在他们身上,队长带了人已出早工,将她的门拍得山响,也没将他们惊醒。他们睁开眼睛,浑身如同沐浴以后那样清新,他们互相微笑着,心想,随他去出工吧。我们真快乐!可是快乐很短暂地过去了,他们一同想起,他该走了。她静静地望着麦穰里太阳的光彩,说道: “不知咋的,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话: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静静地回答:“经你这么一说,我也猛地想起一句古话叫作:“阎王要你今日死,你就莫想明日活。”他去枕边摸烟袋,烟荷包已经空了,就放在了一边。 “怎么想起这些话了?”她很奇怪,又很惆怅。” 老辈子人常说的。平时不注意,用时就想起了。”他说。 她警觉地转过脸,望了望他,他脸色很平静: “李小琴,我来了有七日了吧?”他忽然间想起了时间。 “连今天,整七天。”她答道。 他伸手又到脱下的衣服里掏着,掏出一叠卖猪的钱,抽出两块交到她手里:“今天是集,你也别出工了,去集上买点肉菜,送送我。” 李小琴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她捏了钱,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她向队里告了一天假,说要到集上去办点事,然后就挎了一个竹篮,锁上门走了。小岗上赶的是一个小集,不过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她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条鱼,称了一斤韭菜,还有蛋,买了半斤花生油和一斤白酒;又添了些钱买了一些上好的烟叶,就往回走了。太阳高高地照在头顶,田里的黄豆结豆荚了。她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脚底有些飘,心里恍恍惚惚的,觉着是在做梦。牛车辘辘地走过她的身边,她心想着:日子过得好快,黄豆都又结豆荚了,一边脚下急急地赶路。正晌午时,到了家。到家做了点稀饭,吃了昨日剩的凉馍,就开始专心地弄菜。她让他坐在板凳上择韭菜,自己切肉,剖鱼。一边弄菜,一边慢慢地聊天。他告她许多小时候的事,怎么在大沟里摸鱼,捋榆钱儿上街里中药铺卖。她告他从前有一回没打票上蚌埠的经历,说到好笑处,两人便一起压低了声音笑。转眼间,太阳偏西了,鱼肉蛋菜都已整好,她说道: “烧锅吧。” 他便将板凳移到灶前,划了火柴,火苗跳跃着舔着锅底,她开始倒油,炒菜。等到几样菜全弄齐,酒斟在酒盅里,放学的孩子就赶了羊在岗上对了大路噢噢地喊开了。夕阳照进屋子,红红的。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案板边上,举起酒盅,轻轻碰了碰。 “干吧?”他说。 “干。”她说,一仰脖,酒盅见了底。两人都没碰菜,停了会儿,他又举杯道: “再干?” “干。”她说。 两人的脸都红了,互相说:“吃菜呀!”可是谁也没有碰菜。菜在桌上冉冉地冒着热气。岗下大路上辚辚地走着大车。 “我才高兴。”他说。 “我也才高兴。”她的声音哽住了。 他摸摸她的头,挟起一块鸡蛋,送到她嘴里。她歪过脸,哽着嗓子说:“你吃我才吃。” “我吃。”他说。 她将鸡蛋吃了,他们这才吃菜。他夸她菜炒得很好,她说是他火烧得好。两人慢慢地将酒喝了,菜也每样吃了一半。岗上的孩子唱着歌曲回家了,小羊哞哞地叫着。他们停下了筷子。 他慢慢地站起来,将她也从板凳上拉起来,正色说道: “咱们再有一次,这真正是最后的一次。完了,我就走。” 她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他将她的眼泪擦擦,然后慢慢地解她的头发,再解她的衣服。油灯摇曳着,爆着灯花。他看着她洁白无瑕的身体,赞叹道: “你真好看,妮子!” 她很骄傲地,眼泪蒙蒙地笑着。 “这样好看的身子,怎么来的呢?我就不明白了,妮子!” “爹妈给的。”她回答。 他让她转过身去,再侧过身来,先侧左边,再侧右边,前后左右细细看了一会儿。 “现在看我的了!”他说。慢慢地脱了衣服,露出一根一根的肋骨,两条又瘦又长的腿,锥子似的扎在地里。 “你好丑啊!”她无可奈何地说,然后又安慰道:“不中看可中用。” 他笑了,将她抱起来放倒,两人长久地吻着,抚摸着,使之每一寸身体都无比地活跃起来,精力饱满,灵敏无比。他们互相摸索着,探询着,各自都有无穷的秘密和好奇。激情如同潮水一般有节奏地在他们体内激荡,他们双方的节奏正好合拍,真正是天衣无缝。他们从来不会有错了节拍的时候,他们无须努力与用心,便可到达和谐统一的境界。激情持续得是那样长久,永不衰退,永远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就像两个从不失手的弄潮儿,尽情尽心地嬉浪。他们从容而不懈,如歌般推向高xdx潮。在那汹涌澎湃的一刹那间,他们开创了一个极乐的世纪。 这是一个繁星满天的月夜。他经历了他那生死度外的七个昼夜,跨出这一座土坯茅顶的小屋。他不由地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空,心想:天上的星星真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