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BOOK3(10月-12月)》 第1章 牛河 冲破遥远的意识边缘 “能把烟灭掉吗,牛河先生。”个子较低的男人说道。 牛河隔着桌子看了一会儿对方的脸,而后目光转向自己的手指夹着的烟,烟还没有点燃。 “实在过意不去。”那个男人礼貌地补充道。 牛河浮现出“我怎么会拿着这种东西呢”的疑惑表情来。 “啊,对不起。不能抽烟呢。当然不能点火什么的啦。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手就自己拿起来了……” 男人的下颚上下动了那么一厘米,视线却是纹丝不动,焦点固定在牛河的眼睛上。 牛河把烟放回箱子里,关上抽屉。 头发弄成马尾样式的高个男人站在门口,似靠非靠倚着门的样子轻轻立在门边上。像是看着墙上的污迹似的看着牛河。 真是让人不快的家伙,牛河想。虽然和这二人组见面谈话已经是第三次了,大概无论见多少次都是一个感觉。 牛河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个子较低的光头男面向牛河坐着。开口说话是这个男人的任务。马尾男始终沉默着。 如同据守神社入口的石狮子似的一动不动,仅仅是盯着牛河的脸。 “已经三个礼拜了。”光头男说。 牛河拿起桌子上的台历,确认了上面的标记之后点头道。“确实如此。上次见面以来,今天刚好是第三周。” “在次期间,一次也没有收到你的报告。之前也想告诉你,现在是分秒必争的事态。我们可是没有多余的时间的,牛河先生。” “在下很明白这点。”牛河在指间玩弄着香烟的替代品——金色的打火机。“没有时间磨磨蹭蹭。这个在下十分清楚。” 光头男等着牛河接下来的话。 牛河说,“但是呢,我这个人并不喜欢蚂蚁搬家似的。这边弄一点,那边弄一点。我想要看清事情之间的联系,弄清里面到底是什么,直到整体浮出水面为止。我不想说无用的话。也许是我胡来,不过这个是我的行事风格,稳田先生。” 叫稳田的男人冷冷地看着牛河。牛河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没有好印象。但是他也并不太在意这件事。 在他的印象里,就没有谁对他有过好印象。这对他来说是常态。家人也好兄弟也好,老师也好同学也好,没有一个人喜欢他。连妻子和孩子都是如此。如果被谁喜欢了,也许那才是值得在意的事。反之的话无所谓。 “牛河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想尊重你的做派。但是我们更应该尊重的是实际情况。但是这次另当别论。我们根本没有等待事实完全浮出水面的时间。” “这么说起来,稳田先生。到现在为止,你们不都是悠哉悠哉地等着我的消息,什么也不干吗?”牛河说道。“我的行动和你们同时进行,被你们驱使着干这干那的。不是这样的吗?” 稳田没有回答。他的嘴水平地抿紧,表情纹丝未动。 但是自己的指摘效果落空,牛河从对方的反映就明白了。 他们恐怕是奉组织的命令,这三周以来从别的路径追踪着一个女人。 但是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成果。所以这对让人不快的二人组今天又到了这里。 “蛇道容蛇过。”牛河将两手摊开,仿佛打破了令人愉快的秘密般说道。 “想隐瞒什么,我可是蛇呀。虽然看的不太清楚,但是鼻子还是灵的。根据深处不断散来的微微的味道,还是可以边走边找到的。不过到底是蛇呀,只能按照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步调行事。时间是很重要没错,还是等等吧。不忍耐的话,狼呀孩子呀,都弄不到手的哟。” 稳田一脸忍耐地看着牛河转着手中的打火机。而后仰起脸。 “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们一点现在已知的部分情况呢。你也明白我们这边,不拿出一点具体的成就就回去的话,上面是不答应的。我们也说不过去。而且牛河先生,你现在的处境也绝对不轻松吧。” 他也被追着跑呢吧,牛河想。 这两个人因为格斗技法优秀,被特地选拔任命为领袖的保镖。 但是就在这两人的面前,领袖却被杀害了。 不,并没有直接被害的证据。 教团里好几名医师都检查了遗体,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类似外伤的痕迹。 但是教团里的医疗设施只有简单的器械。 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如果送去司法部门进行专门的解剖,彻底调查的话,或许能发现什么。 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晚了。遗体已经在教团内秘密处理。 不管怎么说,没能保护好领袖,让这两人的立场变的微妙起来。 现在这两个人被任命追踪那个消失的女人,接受了即使把草连根拔起也要把那女的找出来的命令。 但是事实是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办法。 他们有的是作为护卫啊保镖啊的技能,不适合搜寻行踪不明的人。 “我明白了。”牛河说。“迄今为止能确认的事。可以多少告诉你们。虽然不是一五一十,一部分还是可以说的。” 稳田的眼睛一时眯着,然后点点头。“这样就够了。我们也多少知道一点事情。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或许你还不知道。总之交换一下我们的情报吧。” 牛河放下打火机,在桌子上交叉两手的手指。 "叫了一个名叫青豆的年轻女人来酒店的套房,给领袖做肌肉的拉伸复健。在九月初,市中心电闪雷鸣下着暴雨的那个夜晚。她去了别的房间,进行了一个小时,之后领袖就睡着了。‘请让他保持这个姿势睡上两个小时。’她这么说的。如你所言。但是领袖并非睡着了,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如同心脏病发作的样子。在那之后女人立马消失了。公寓已经收拾清楚,房间已是虚壳,如同空的易拉罐一样。第二天健身中心收到了辞职信。一切都是有计划的进行的。所以,这并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故。不难想到,这个青豆小姐,是有意识地杀了领袖。” 稳田点点头,这些都是毫无疑问的事。 “你们的目的就是找出事情的真相,为此不管怎样都要捉到那个女的。” “那个叫青豆的女人真的把领袖杀了么,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是有什么内情的吧。这个有了解的必要。” 牛河看着桌子上交叉立着的十根手指,如同观察陌生的东西一般。 然后抬起头望着对方。 “你们已经调查过青豆的家庭关系了。是吧?家族都是热心的证人会信徒。父母都在积极地从事传教工作。三十四岁的哥哥在小田原的本不工作,已婚,有两个孩子。太太也是热心的证人会信徒。整个家里只有青豆逃离了证人会。用他们的话说,背叛。和家族断绝缘分。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个家没有和青豆接触的迹象。首先可以确定他们没有和青豆勾结的可能性。这个女人十一岁的时候切断了与家族的羁绊,从那之后一直独立生活。在叔父家寄居了一段时间,进入高中之后就开始真正自立。很了不起啊。这个女人内心很顽强。” 光头男什么也没说。大概这也是他已经掌握的情报吧。 “很难相信这件事会和证人会有什么瓜葛。证人会一贯被认为是信奉彻底和平主义,无抵抗主义的。不可能是他们盯着领袖不放,伺机谋杀。这点,能同意吗?” 稳田点点头。“这次的事和证人会没有什么关联。这个是明白的。为了以防万一也向他的哥哥问了话。为了以防万一起见。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 “以防万一,剪指甲了么。”牛河问道。 稳田无视了他的问题。 “开玩笑的啦。很无聊的玩笑。别摆出这么恐怖的脸嘛。总之对方对青豆的行为呀,去向呀,一概不知。”牛河说道。 “我的内心可是和平主义者,不会采取粗暴的行为,但是这点至少明白的。青豆和家庭啦证人会什么的,完全没有任何关联。话虽如此,不管怎么考虑,青豆都不是单独行动。一个人不可能考虑如此周全。巧妙地设计好了步骤,然后她冷静地按照既定的顺序行动。掩盖行踪的手法是神乎其技。人手和钱都下了一番功夫。青豆的背后有谁,或是什么组织,强烈地想置领袖于死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准备如此周全。关于这点你们和我是一样的意见吧。” 稳田点点头。“大概是这样的。”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组织,完全没有一点头绪。”牛河说。“她的交友关系什么的,你们肯定也都调查了吧。” 稳田沉默地点头。 “可是啊,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关系。”牛河说。 “没有朋友,什么没有恋人。工作上的来往虽然是有,一旦离开了工作场所和谁也没有私下往来。至少从我这里来说,没有发现她有和谁亲密交往的迹象。又年轻又健康,外表也不难看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呢。” 牛河这么说着,看向立在门口的马尾男。他从刚才开始姿势和表情一点没变。原来就没有什么表情。 这个男人有名字么,牛河想。如果没有的话,也不怎么令人吃惊。 “你们两人是那天唯一实际见到青豆的脸的人。”牛河说道。“怎么样的?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稳田轻轻摇头,“如你所说,确是年轻有魅力的女性。但是并不是到引人侧目的那种程度。文静沉着,可以看出有着对自己技能的自信。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外貌的印象很淡。不怎么能回想脸部的构造细节的,不可思议。” 牛河又看了一次站在门口的马尾男。也许他有什么想说的,但他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牛河看着光头男,“不用说,你们都调查了青豆这几个月的通话记录吧。” 稳田摇头,“还没做到那个地步。” “我劝你,这个是必须干的。”牛河浮上笑容说道。“人们在各式各样的场合打电话,也有从各式各样的场合来的电话。调查通话记录的话,就能大体知道一个人的生活方式。青豆也不例外。调查个人的通话记录不是件简单的事,但也绝非干不了。你瞧,蛇道容蛇过么。” 稳田沉默着等待下面的话。 “这样调查了青豆的通话记录之后,明白了几件事。作为女性来说十分稀奇。青豆并不太喜欢煲电话。通话的次数很少,通话的时间也不长。偶尔有几个长的,也是例外的例外。几乎全都是工作上的电话。她作为半个自由职业者,也干着私活。就是不通过健身中心的账户,直接和顾客交涉。这样的电话也很多。怎么看都没有可疑之处。” 牛河在这段时间里,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凝视手指上被烟草染上的颜色,想抽烟了。他在脑中幻想点燃烟卷,吸入香气,再缓缓吐出。 “但是有两个例外。一个是给警察局打过两个电话。但是并不是110,是警察局新宿分局的交通科。那边也向青豆打过好几次电话。她既不开车,警察也不去健身中心参加高级课程。所以恐怕在警察局里有私下认识的人吧。现在是谁还暂时不知道。另一个让人在意的事是,另外一个没有显示的号码,打过很长的电话。是那边打过来的,这边一次也没有打过去。这个号码是怎么弄的现在不清楚。当然也会有不公开姓名,做了手脚的电话号码存在啦。但是,要做到这个很花工夫。无论怎么调查这个号码,就是没有姓名登记。门锁被嘎吱嘎吱地关紧了。一般来说是做不到这样的。” “也就是说,这个对手不是普通人。” “正是。首先肯定是专业认识所为。” “是另一条蛇。” 牛河用手摸着秃秃的脑袋顶,猥琐地一笑。“正是如此。另一条蛇呀。而且实力相当强。” “至少渐渐明白的是,她的背后笼罩着一个专业的组织。”稳田说道。 “正是这样。青豆和什么组织联系着。而且这个组织可不是什么门外汉临时凑在一块儿。” 稳田的眼皮半耷拉着,从下方凝视着牛河。而后向后回头,和站在门口的马尾男的视线交汇了。马尾男表示理解的对话,点了点头。稳田再次看着牛河。 “然后呢?”稳田说。 “然后?”牛河说。“现在轮到你们了吧。你们这边就没有什么线索吗?有没有什么团体啊,组织什么的有杀掉你们领袖的可能性。” 稳田的长长的眉毛挤在一块儿,鼻子上出现三道皱纹。“你听着好吗,牛河先生。你好好想想。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宗教团体。追求的是心灵的平和,精神的价值。每日与自然共生,以农业劳作进行修行。有谁会把这样的我们视作敌人呢。做了这样的事又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牛河的嘴角浮上暧昧的笑容。"世界上哪里都有狂热的教徒。狂热教徒们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不是吗?" “能想到的线索什么的,我们这边什么也没有。”稳田无视了横加的揶揄,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黎明】怎么样,那边有什么什么蠢蠢欲动的残党?” 稳田又一次,这次是非常干脆地摇头。不可能的事,他们早就被先驱的领导们打击得绝无后顾之忧。恐怕没有什么后继者。 “好吧,你们没有什么线索。但是现实的问题是,某个组织盯着你们的领袖并且要了他的命。手段非常巧妙。而且像烟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个是掩盖不了的事实吧。” “而且我们必须解开背后的事实。” “不能依靠警察。” 稳田点点头。“这是我们的事,和司法没有关系。” “很好,这是你们的事,和司法无关。话说的很清楚明白,简单易懂。”牛河说道。“另外有一个想请教的问题。” “请。”稳田说。 “教团里有几个人知道领袖去世的事?” “我们两个人知道。”稳田说。“搬运遗体的两个人也知道,是我们的部下。教团的五个最高干部知道。所以是九个人。另外三名巫女还不知情,不过也是早晚的事。都是侍奉左右的女子,瞒不了多久的。还有牛河先生,当然你是知道的。” “总共十三个人。” 稳田什么也没说。 牛河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就老实表达我的意见行么。” “请讲。”稳田说。 牛河说道。“现在说这样的话我也知道没用了。但是从你们知道领袖死的那一刻,就应该立刻联络警察的。应该把死的事公布于众。这么重大的事件是隐瞒不了的。十个以上的人知道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你们现在也被追赶到无法喘息的境地了吧。” 光头男面不改色。“做这样的判断并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仅仅是服从命令。” “那到底是谁下的命令呢。” 没有回答。 “是代替领袖的人吗?” 稳田依旧固守沉默。 “好吧。”牛河说。“总之你们是接受上面的谁派下的指示。要求秘密处理领袖的遗体。你们的组织中领导的命令式绝对的。但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明摆着是遗体损毁罪。可是很重的罪哦。这个你们当然是清楚的吧。” 稳田点点头。 牛河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前也想这么说的。万一事情捅到了警察那里去的话,关于领袖的死,希望你们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仅仅是外聘的调查员,寻找一位叫做青豆的女性。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 “这样就可以了。我什么也没听说。”牛河说道。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不想告诉外界的人领袖的死。但是能找到青豆行踪的只有牛河先生你。只有你才能办到这件事。为了能找出她,您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你的口风一直很紧。” “保守秘密是我工作中的基本内容。不用担心。从我的嘴里传出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如果秘密泄露,让我们知道是从你这里传出的话,就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 牛河望着桌面,再一次凝视着交错的十根手指。露出突然发现这是自己的手指吗的惊讶表情。 “什么不幸的事。”牛河抬起头重复着对方的话。 稳田稍稍咪起眼睛。“领袖被杀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隐瞒下去。因此也会有不择手段的时候。” “我会保守秘密的。关于这点你大可放心。”牛河说道。“我们一块协作,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多少次,你们在明,我在暗做着工作。虽然是耗费时间的辛苦活儿,但是也拿到了报酬。我的嘴可是上了双重拉链。虽然信仰什么的是一点没有,但是我个人受到过死去的领袖的关照。所以我一定倾注全力找出青豆。为了探明真相,不惜余力。不到一定程度不会罢手。所以就请你们再等一段吧。远方一定会传来好消息的。” 稳田在椅子中稍稍变化姿势。门口的马尾男呼应一般交替脚的重心。 “现在你手里掌握的明确情报,只有这么多了?”稳田说。 牛河稍稍考虑了一会。然后说道,“刚才也说了,青豆给警视厅交通分科打过两次电话。那边也来过好几次电话。对方是谁还不知道。到底是警察,没那么容易探明白的。但是在我这不争气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什么。警视厅新宿分局交通分科好像有什么。不,我可是认真想了好久。到底警视厅新宿分局交通科有什么呢。有什么在我模糊的记忆边缘闪过。想起来可真是花了不少时间啊。上年纪可真是讨厌。一上岁数记忆的抽屉就不好拉了。以前是什么事立马就能想起来的。但是一周前,我突然就明白了。” 牛河抿着嘴,做戏般的笑起来,看了一会光头男。光头男强忍着等待他的下文。 “今年八月左右的时候,警视厅新宿分局交通分科有个年轻的女警察,在涉谷的圆山町的酒店被谁给杀了。全裸着被真的手铐给铐住。当然这也成了丑闻。然后,呃,青豆给新宿分局的某人打的好几次电话,都集中在时间发生的前几个月。当然事件发生后就再也没有打过。怎么样,不觉得太巧合了?” 稳田一阵沉默,然后说道。“这么说来,青豆联系的,是这个被杀的女警察?” “叫做中野亚由美,这个女警察的名字。年龄是26岁。长着一张十分娇媚的脸。父亲和哥哥都是警察,也就是警察世家。成绩也很优秀。警察当然拼命搜查,但是犯人还没有找到。这么问也许很失礼,关于这件事你们不知道点什么吗。” 稳田的眼神像从冰河里冒出来般,又硬又冷地盯着牛河。 “我不太清楚你说的意思。你是在想或许我们和这件事有关,对吧牛河先生。可是我们中的谁会和女警察去什么不三不四的旅馆,然后用手铐铐住杀掉呢。” 牛河噘着嘴摇头。“不不,没有的事。怎么会呢。这样的事我可一点没往那想。我想问的是,关于这件事你们有没有线索之类的。就是这样。诶,怎么都好。不管多小的细节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不然的话,我就是绞尽脑汁,也弄不明白涉谷的女警察的死和领袖的死的有什么关联性的呀。” 稳田如同测量什么尺寸一般打量了牛河一阵。然后叹口气。 “明白了。我会向上面传达这个情报。”他说着。然后取出手册做笔记。【中野亚由美。二十六岁。新宿分局交通科。可能和青豆有关。】 “就是这样。” “其他的呢?” “还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教团内部应该有谁最先提起青豆这个名字。东京的健身中心里有个很不错的肌肉拉伸训练师这样的话。然后,就像刚才和你们说的那样,我接受了调查青豆背景的任务。我也不是在找借口。这件事我是一如既往的干得诚心诚意,十分彻底。但是可疑的地方呀,不妥之处什么的,一点都没发现。到处都干干净净。之后你们将她叫到了酒店套房。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一开始究竟是谁推荐她的呢。” “不太清楚。” “不清楚?”牛河说。而且露出一副小孩听到了不理解的词汇般的表情。“也就是说,大概是教团内部里的谁提出了青豆的名字。但是到底是谁的话谁也想不起来了。是这回事?” 稳田表情纹丝不动地说。“是这样的。” “不可思议呀。”牛河不可思议地说道。 稳田紧闭着嘴。 “看来没法解决呢。不管怎么说,总该是谁提及了她的名字,又有谁推进这件事。是这样的吧?” “老实说的话,最初热切地推进这件事的,就是领袖自己。”稳田慎重地选取词汇说道。“干部之中也有【把身体交给来路不明的人也太危险了】之类的意见。当然身处保卫的立场,我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是领袖本人却毫不在意。可以说是领袖自身强烈主张推进的这件事。” 牛河又一次拿起打火机,打开盖子,测验性能似的点燃火焰。随后立即合上盖子。 “我们都知道领袖是个深思熟虑的人。”他说。 “正是如此。观察力非常深厚,也非常戒备。” 之后沉默一直继续。 “还有一件事要问。”牛河说。“是川奈天吾的事。他和一位叫安田恭子的已婚女性交往。上个礼拜,她到过他的公寓一次。一起度过的亲密的时光。嗨,年轻人嘛。就这么回事。但是某一天,她的丈夫突然来了电话。声明她再也不能到他那里去了。随后联系就中断了。” 稳田的眉毛拧着。“我不太明白你说话的意图。川奈天吾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么?” “不是,这其中有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件事从之前我就十分在意。不管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女方总该来个电话什么的呀。毕竟是这么要好的关系。但是一句话都没有,女人就啪地一声消失了。再也没有下文。我也不想干这么烦人的事,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你们有没有什么线索之类的?” “作为我来说,一点关于那个女人的事都不知道。”稳田用平板的声音回答道。“安田恭子,和川奈天吾有关系。” “比他年长十岁的有夫之妇。” 稳田在手册中记下这个名字。“这个姑且也汇报给上级吧。” “这样就行。”牛河说。“另外深田绘里子的去向有消息吗。” 稳田抬起头,像是在看圆圆的额头边似的,盯着牛河说道,“我们为什么必须知道深田绘里子的去向呢。” “对她的去向没有兴趣?” 稳田摇摇头。“她去了哪里,现在在哪,都和我们没有关系。这都是她的自由。” “对川奈天吾也没有兴趣?” "他是和我们无缘的人。" “不是曾经对他们两个很有兴趣的嘛。”牛河说。 稳田一时间眯着眼睛。然后再开口道。“我们现在的关心都集中在青豆身在何处。” “关心也随着时间转移了?” 稳田稍稍撇嘴,没有做回答。 “稳田先生,你读过深田绘里子写的小说《空气蛹》吗?” “没有。教团里除了和教义相关的书外,其他读物是禁止的。也不可能得到那样的书。” “小小人这样的名字,你听过吗?” “没有。”稳田立刻回答道。 “很好。”牛河说。 之后谈话结束。稳田徐徐地从椅子上立起,整理了一下上衣的前襟。马尾男离开墙壁往前走了一步。 “牛河先生,刚才就说过了。这次的时间,时间是极其重要的要素。”稳田依然保持坐姿,正面向下俯视着牛河似的说道,“必须尽早地找到青豆。我们这边当然也会竭尽全力。你也必须从别的侧面行动。如果不找到青豆,也许会发生让我们彼此难堪的事噢。不管怎么说你也是重要的知情人之一呀。” “沉重的认知与责任相伴。” “正是如此。”稳田用欠缺情感的声音说道,然后向后,头也不回的立起身离开。光头男之后是马尾男离开房间,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房门。 两人离开之后,牛河拉开桌子的抽屉,按下了录音机的按钮。打开机器的盖子,取出磁带,随后用圆珠笔记录下日期和时间。和他外表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的是,字写得十分端正。之后他从抽屉取出七星的盒子,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大口大口地吸进烟,再大口大口地朝天花板吐出雾。然后他面向天花板闭上眼睛。不久后睁开眼望着墙壁上的挂钟。挂钟的指针指向两点半。真是让人感觉不快的家伙。牛河再次想到。 “如果不找到青豆,也许会发生让我们彼此难堪的事噢。”光头男是这么说的。 牛河曾经去过位于山梨县山中的【先驱】本部。就在那时,他在茂密的杂树林深处发现了设置在那的巨大的焚化炉。为了处理垃圾和废气物。焚化炉的温度相当高,即使把人的骨头扔进去,也不会剩下什么来。他知道,一定有人的尸体被扔到过里面。恐怕领袖的遗体也是其中之一。当然可以的话,牛河可不想遭遇这样的事。即使什么时候必须迎来死亡,至少也希望是个安稳点的死法吧。 当然,牛河还有好几个事实没有告诉他们。一次性把手中的牌出完可不是他的做法。只给他们一些小牌看看就可以了。大牌当然得留在手上。而且这也是保险的必要。比如录进磁带的这些个秘密对话。牛河对这样的游戏规则可是驾轻就熟。这和那些个年轻小保镖的得意领域完全不同。 牛河已经把青豆做个人肌肉伸展师的那些客户的名字都弄到手了。不惜花费时间,又多少有怎么做的话,大体的情报都能弄到。青豆做私人教练的这12个人中,牛河一个一个地进行筛选。女性八名男性七名,都是既有社会地位经济又宽裕的人。像是会借他人之手杀人的人一个也没发现。但是这之中有一个人,一个七十来岁的富有的女人,她为因家庭暴力而离家出走的女性提供一间庇护所。在自家宽敞的宅基地上建了一座两层公寓,供那些遭遇不幸的女人居住。 当然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冲击着牛河遥远的意识边缘。而且每当有什么这么冲击自己的意识边缘时,他都会一探究竟。他具有动物般灵敏的嗅觉,和比什么都可靠的直觉。正是依靠这些,才好几次地捡回了性命。【暴力】,或许正是这次事件的关键词。那位老妇人有意识地反对暴力,因此才会进而保护这些受害人。 牛河特地跑了一趟,去见见所谓的庇护小屋。那是一幢建在麻布的高台的上等地段的木质公寓。虽然很旧了,却是古香古色的建筑物。从大门栅栏间的缝隙望去,玄关的门前有非常漂亮的花坛,草坪也十分宽阔。大大的樫木投下树影。玄关的门上嵌进了小的块状玻璃。近来这样的建筑已经很少了。 然而建筑由里到外全都警备森严。围墙高耸,立有带刺铁圈。结结实实的铁门紧闭,内园还有德国牧羊犬,一旦生人靠近就激烈地吠个不停。还有监视用的摄像头咕噜噜地转着。公寓前几乎没有行人,因此不能在那里久站。悠闲寂静的住宅街,附近还有好几所大使馆。像牛河这样怪模怪样的男人在这里徘徊的话,很快就会有谁发现的。 但是,这警备也太过小心了吧。就算是为了庇护暴力下的妇女,也不至于采取这么坚固的防卫呀。一定要竭尽所能弄清楚庇护小屋的秘密。不,不管防卫再怎么坚固,也一定要把它弄开。为了这个,一定得想个好的方案。绞尽脑汁也要。 他又想起询问稳田小小人的事来。 “小小人这样的名字,你听过吗?” “没有。” 回答得未免也太快了点吧。如果这个名字一次也没钻进过耳朵里的话,至少也该慢一拍才能知道吧。小小人?闪现在脑海中然后检查确认。之后才会做回答。这才应该是普通人的反映。 那个男人之前肯定听过小小人这个词。他是不是知道这个词的意义和实体还不好说。但是绝对不是初次听到这个词汇。 牛河摁灭渐短的香烟,沉浸在思考之中。在告一段落之后又重新点燃一支新的烟,从很早之前他就下定决心,不去为得肺癌的可能性什么的烦恼。尼古丁对于帮助思考是很有必要的。谁也不知道两三天后的命运如何,为了十五年后的健康烦恼可没有必要。 在抽第三根烟的时候,他想到了一点特别的事。这样也许能行得通,他这么想着。 第2章 青豆 虽然孤身一人,我却并不孤单 每当天色渐暗,她就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凝视着道路对面小小的儿童公园。这已经成为每日最重要的功课,生活的中心。无论天空是晴是阴,或是下雨,监视没有停顿地持续。时间进入十月,四周的空气寒意渐重。寒冷的夜里穿上厚厚的衣服,盖着小毯子,再喝着热可可。十点半左右时眺望着滑梯,随后在浴缸里慢慢地温暖身体,上床入睡。 当然,天吾白天到这里来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身影出现在这个公园的时候,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正是月亮刚刚明澈地浮在天空上的时刻。青豆简单地吃过晚饭,打扮成可以出门散步的装束,头发拢整齐,坐在庭院扶手椅上,将视线凝固在了夜晚的公园滑梯上。手边一如既往地放着自动手枪和尼康的小型望远镜。担心去洗面台的时候天吾突然出现,暂时还不喝可可之外的饮料。 青豆一天都没有休息过,这么持续地监视着。既不看书也不听音乐,户外的声音一概进不了她的耳朵,仅仅是望着公园。姿势几乎也不怎么变化。只是时不时地抬头望——如果不是有云的夜晚——望着天空,确认那里仍然漂浮着两轮明月。而后视线迅速地回到公园。青豆监视着公园,月亮们监视着青豆。 但是天吾的身影却没有出现。 夜晚到这公园的人并不多。有时年轻的情侣会来。他们坐在长椅上,握着手,像一对小鸟似的神经质地亲着对方。可是公园太小,照明太亮。他们不能在这里安心待着。终于放弃转向别处去。也有想上公共厕所而来的,发现入口必须投币,失望(或者生气)之后离开。也许是想要醒醒酒,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从公司下半的白领也有。或许也只是完全不想回家。晚上带着狗出来散步的老人也有。狗和老人一片寡然,仿佛失去了希望。 但是几乎所有时间里,夜晚的公园都空无一人。连一只猫都没有。荧光灯毫无个性可言的光亮,将秋千也好,滑梯也好,沙场也好,还有那上了锁的公共厕所照映着。长时间地看着这样的风景,偶尔会生出自己像是残存在某处的无人小行星似的感觉来。简直像是描绘核战争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搁浅》。 即使这样,青豆仍然集中意识,继续监视着公园。像是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桅杆,在辽阔的海域上搜寻鱼群和潜望镜的不吉的暗影的船员。她的这双深厚注意力的眸子,渴求的只有一个,川奈天吾的身影。 也许天吾住在别的区,只是那个夜晚偶尔才来到这附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再到这个公园的可能性接近于零。恐怕并不是这样的,青豆想。从滑梯上坐着的天吾的装束来看,总有一种是住在附近,夜晚出来散个步的感觉。在那途中顺路到这个公园,爬上滑梯。大概是为了看月亮吧。不管怎样,从他住的地方到这,应该是可以步行的距离。 高圆寺的区里,找到一个能看月亮的场所并不简单。几乎全都是平地,能登上的建筑物几乎没有。夜晚公园的滑梯,就看月亮来说委实不坏。安静,无人打扰。如果想再月亮的话,他一定会再到这里来的。青豆推测。想着下次到来的瞬间。不,事情也许不会这么顺利的。也许他早就爬上了某个大楼的屋顶,或者找到了某个更好的看月亮的场所也说不定。 青豆短而快地摇头。不,我不能想这么多。除了相信天吾一定会回到这个公园,安静地等待他之外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够离开这里,现在的这所公园,是唯一能连接我和他的连接点。 青豆没有扣下扳机。 九月初的那件事。她站在堵塞的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的安全带上,沐浴着炫目的朝阳之光,将heckler&koch的枪口伸进自己的嘴里。穿着“岛田顺子”的套装,和charlesjourdan的高跟鞋。 周围的人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么从车里看着她的模样。开着梅赛德斯房车的中年女性。从运输卡车高高的座椅上向下看着她的晒得黑乎乎的男人们。就在他们的面前,青豆准备用9毫米的子弹,将自己的脑子崩的四下飞射。除了了结自己的性命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能离开1q84年。这么做的话还能换回天吾的性命。至少领袖是和她这么约定的。他对此发誓,求得了自己的死。 对于自己必须得死,青豆没有感到丝毫的遗憾。一切都是从我进入1q84年的世界引起的,这一切也都业已注定。我仅仅是按照固定的剧本行动罢了。大小两轮月亮浮于天空,小小人支配着人们的命运这样无法理喻的世界。一个人继续存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但是结局是,她并没有扣动手枪的机板。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她放缓了右手食指的力量,将枪口从嘴里拿了出来。然后像个终于从深海里浮出水面的人一般,大口大口的吸气,再吐出来。好像把身体里的空气整个换了一遍。 青豆中断了自己的死,是因为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声音。那时她在没有任何声音的空间之中。扣动扳机食指发力的时候,周围的一切杂音全都消失。她就在深邃寂静的池子底部中。那里,死亡并不是黑暗可怕的东西。却如同胎儿在羊水中一般自然明快。这也不错,青豆想。几乎是微笑着的。然后青豆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似乎是从什么很远的地方,或者是很远的时间传来。是没有听过的声音。似乎是经过了多少的曲折,其本身音色的特点已然丧失。剩下的只是被剥去了意义的虚无的回响。即便这样在这回响当中,青豆仍然听到了令人怀念的温暖感。声音不知怎么的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青豆放松了扣动机板的手指,眯着眼睛竖起耳朵,使劲地想要知道这个声音在说什么。但是不管怎么努力听到的,或许说认为的,都只是自己的名字。之后只有刮过防空洞般的阵阵风声。声音终于远去了,丧失了意义,被吸回到无声之中。包围着她的空白却消失殆尽,如同拔开栓子一般,周围的噪音一股脑地重回世界。当她回过神的时候,死的决心已然从青豆的身体里消失。 也许在那个小公园我能同天吾君再见一面。青豆这么想着。之后再死也可以。就一次,我要赌那么一次。只要还活着——只要不死——我就还有再见到天吾的可能性。我想活着,她这么明确地想。真是不可思议的心情。以前的我有过一次这样的想法吗? 她收起自动手枪,拨好安全装置,放回到挎包。然后端正姿势,戴上墨镜,逆着道路回到了刚才坐的出租车里。人们沉默地看着穿着高跟鞋大步流星的她。没有必要走的很远。她刚才坐的那辆出租车还在蜗牛般的车流中一蹭一蹭地前进,刚才向她靠近了。 青豆敲了敲司机的窗户,司机降下车窗。 “能再载我吗?” 司机犹豫了,“那个,客人您刚才伸进嘴里的,好像是把枪吧。” “是啊。” “是真枪吗?” “怎么可能呢。”青豆撇撇嘴说道。 司机打开车门,青豆坐了进去。从肩上卸下挎包放到座位上,用手绢擦擦嘴角。金属和机械油的味道还残留在口中。 “那,那里有紧急用楼梯吗?”司机询问道。 青豆摇摇头。 “是吧,这种地方紧急用楼梯什么的,听都没听说过。”司机说道。“那么,还是在最开始商量的在池尻出口下车可以吗?” “诶,可以。”青豆说。 司机打开车窗伸出手去,在一辆大巴前面向右并线。计价表从她下车时就一直那样。 青豆将身体靠在座位上,一面平静的呼吸,一面望着早已见惯的esso的户外广告板。老虎的侧脸朝着这边,微笑着给出加油的手势。“给你的车虎虎生威!” “给你的车虎虎生威.”青豆小声念道。 “什么?”司机从后视镜中向她问道。 “没什么,自言自语。” 再活那么一阵吧,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那时再死也不迟。大概。 放弃自杀想法的第二天,tamaru打来了电话,青豆告诉他。原计划变更了。我决定不离开这里。也不改名,也不做整容手术。 tamaru在电话那端沉默着。他的脑中无声地排列着好几种理论。 “也就是说,不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场所去?” “是的。”青豆简洁地回答。“想留在这里。” “我们没有让你在那里长时间藏身的设定。” “躲着不出门的话,应该暂时不会被发现的。” tamaru说道,“不要太小看那个组织。你的周遭会被彻底清查,以追踪你的踪迹。即使危险没有留给你一个人,也可能会波及到身边的人。这会让我的立场也变得微妙。 “我对这件事感到抱歉。但是之后还想要一些时间。” “之后还想要一些真是暧昧的表达。”tamaru说。 “对不起,但是只能这样说。” tamaru沉默考虑了一会。他从声音中感到了青豆的话决心和顽固。他说道,“我是立场比什么都优先考虑的人。几乎是比什么都。这个你能明白吗?” “我想是明白的。” tamaru再次沉默,然后说道。 “好吧。对于我来说,一次也不想误会你什么。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一定是有你的理由的。” “有理由的。”青豆说。 tamaru在话筒的那段干咳道,“之前也说过,我们这边制定计划,做好准备,要把你移动到安全的远处。消除足迹,改头换面。虽不能说是完全,但也要把你变成几近完全的另外一个人。关于这点,我们是互相同意了的吧。” “我当然也明白这点。也并不是对这个计划提出异议。但是在我身上发生了预想之外的事。所以我有必要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 “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yes或no。”tamaru说道。而后嗓子眼里发出细小的声音。“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给你答复。” “我一直在这里。”青豆说。 “这样就行。”tamaru说道,然后切断电话。 第二天早上九点前,电话铃响了三次之后挂断,之后又响起。除了tamaru之外不会是别人。tamaru没有说客套话直奔主题。“你要长时间留在那里的事,夫人很担心。那里并不是一个十分完备的安全设施。只能说是个中间地带。哪怕一刻也好,都想把你转移到更安全的远处去。这是我们共同的看法。这些你明白吗?” “我很清楚。” “但是,你是一个冷静而且思虑深厚的人。不会犯无谓的错误。对我们也是推心置腹。所以基本上我们都非常地信任你。” “谢谢。”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想要暂时留在那个屋子里的话,一定会有你的理由。虽然是什么理由我们不清楚,但一定不会是你的一时任性。所以如果可能我们也想要满足你的愿望。她是这么考虑的。” 青豆一言不发地听着。 tamaru继续道。“到今年年底,你都可以随意留在那里。但是这已经是极限。” “也就是说新年之后就要转移到别处去了?” “作为我们这边来说,这已经是尊重你而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我明白了。”青豆说,“今年为止留在这里。之后去别的地方。” 这并不是青豆真实的心情。和天吾重逢之前,她一步也不愿意踏出这个房间。但是现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肯定会引起麻烦。到年底还有一段时间。之后的事只能之后再考虑了。 “很好。”tamaru说道。“之后每周一次,会向那里补充食物和日用品。”每周礼拜二的下午一点,补给人会到那里去。补给人拿着钥匙会自己进去,但是除了厨房之外哪里也不会去。在这期间拟就躲进里面的卧室,把房门从里面上锁。不要露面,也不要出声。他们回去的时候,会在走廊上按一次门铃。之后你再从卧室出来就行。有什么特别的必需品,想要的东西现在可以告诉我。下次补给的时候给你送去。 “如果有锻炼肌肉用的室内器具就太感谢了。”青豆说。“不使用道具的话,再怎么做体操拉伸肌肉效果也有限。” “体育馆那样的正规器具可办不到。但是那种不占地方的家庭用器具倒是可以准备。” “简单的东西也可以的。”青豆说道。 “室内自行车和几样增强肌肉用的辅助器具。这样可以吗?” “这样就行。可以的话。还想要垒球用的金属球棒。” “球棒在各种场合都可以派上用场。”请都说。“只是在手边的话。心情就能平静下来。毕竟是陪伴着一同成长的东西。” “明白了。会准备的。”tamaru说。“还想到其他什么必需品的话,可以写在纸上,再放在厨房的橱柜上。下次补给的时候给你准备。” “谢谢。但是现在没有什么不足的东西。” “书呀影碟什么的呢。” “不怎么想要。”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怎么样?”tamaru说。“如果还没读过的话,也许现在是个读一遍的好机会。” “你读过了?” “没有。我既没进过看守所,也没长时间地躲在哪里。人们都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就不可能通读《追忆似水年华》。” “周围有谁通读过这本书吗?” “我周围可没有在监狱里长期待过的人,也不是对普鲁斯特感兴趣的类型。” 青豆说。“那就试试。拿到书的话,在下次的补给中送来就行。” “说实话已经准备好了。”tamaru说道。 礼拜二的下午一点补给人来了。青豆像指示的那样钻进里处的卧室,从内侧锁上门,屏息静气。从入口传来打开锁的声音,一个以上的人开门进到房间里。tamaru所说的补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青豆不清楚。可以从声音和气息感觉到是两个人,却完全没有说话声。他们将好几件物品送入其中,无声无息地开始整理。可以听到他们将带来的食物用自来水冲洗,放入冰箱。不管是怎样的作业,似乎都是事先商量好了的配合一般。也能听到打开什么的包装,收拾包装的箱子和纸的声音。似乎还在收拾厨房的垃圾。青豆不能自己走下楼去倒垃圾。所以必须由谁把垃圾带走。 他们干净利落的动作里没有一丝多余。也没有弄出不必要的声响,脚步也静悄悄的。二十分钟左右工作结束,他们打开入口的门离开。还可以听见从外面上锁的声音。作为暗号门铃被按响了一次。以防万一青豆静等过了十五分钟,之后才从卧室走出来。确定谁也没有之后,将入口的大门插上插销。 大型冰箱里堆着一个礼拜份量的食物。这回不是用电子微波炉加热即食的食物,而是以普通的生鲜食材为主。各式各样的蔬菜和水果,鱼和肉。豆腐裙带菜还有纳豆。牛乳和奶酪以及果汁。鸡蛋一打。为了不产生多余的垃圾,食物全都解开了包装,用保鲜膜包好。青豆日常需要什么样的食材,他们都把握得十分精确。怎么会知道的呢? 窗边摆放着一台室内自行车。是小型而高品质的种类。液晶屏上可以显示时速和行走距离以及消耗的能量。一分钟之内车轮的转数已经心跳也能显示在屏幕上。还有锻炼腹肌背肌以及三角肌的器具。使用配属的工具就能简单地组装,配合起来效果非常之好。有这两样的话,就能保证必要的运动量。 软包装里的是金属垒球棒。青豆把它从包装里取出,试着挥了几下。闪耀着银色的崭新球棒尖锐地划过空气发出声响。这令人怀念的重量,多少让青豆的心情平复下来。这触感又重新让她想起和大冢环一道读过的十多岁的时光。 餐桌上堆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并不是新书,但也没有读过的痕迹。总共有五本,她拿起一本在手里啪啦啪啦地翻看。之外还有好几本杂志。有周刊有月刊。还有没有打开封皮的五张新的影碟。是谁选的这些她不知道,但哪个都是她没看过的新电影。青豆没有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习惯,看不到新电影对她也并不难受。 在百货商场的大纸袋中是三件新毛衣。从厚到薄都有。厚的法兰绒上衣两件,长袖t恤四件。全都是没有任何花纹,简单设计的样式。尺寸也很合适。还准备了厚的短袜和长筒袜。如果要在这里待到12月的话,这些都是必须的。考虑地非常之周到。 她将这些衣服搬到卧室,打开抽屉,挂进橱柜。回到厨房喝咖啡的时候电话响起。三声之后切断,之后又再响起。 “东西运到了?”tamaru问。 “谢谢。必要的东西全都备齐了。运动器具也很够用。之后就是细读普鲁斯特了。” “如果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你不必客气尽管说。” “我会的。”青豆说。“不过要想到你们漏掉了什么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tamaru咳了两声。“也许是我多嘴,给你个忠告可以吗?” “什么都行。” “谁也见不到也不能开口,在那种窄小的地方长期一个人窝着,这种生存方式并不容易。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受不了的。何况还是在被人追逐的情况下。 “我这样的人,也不是在什么宽阔地方长大的,” “这也许是你的一个强项。”tamaru说道。“但是还是注意的好。一直紧张不断得不到放松的话,在本人不知不觉时会变得神经质,像橡胶那样。再恢复本来面貌就很难了。” “我会注意的。”青豆说。 “之前我也说过,你是非常警醒的性格。实际中也有非常强的忍耐力。不会过于自信。但是一旦没有集中之物的话,无论怎么警醒的人,都必定会犯一两个失误。孤独会像酸一样的腐蚀人类。” “我想我并不孤单。”青豆说着。一半是在向tamaru,一半也是向自己。“虽然孤身一人,我却并不孤单。” 电话的那段沉默着。仿佛在考虑孤身一人和孤单的差别似的。 “不管怎样我会比现在更加警惕。谢谢你能给我忠告。”青豆说。 “另外一点希望你能明白。”tamaru说。“我们只能提供有限的援助。如果发生某些紧急事态,在不明白事态的具体情况下,也许只能由你一个人面对。就算是我驱车前去时间上也未必来得及。也许会发生某些事,是我们不能出面的。比如说,我们做出不能再和留在那里的你保持联系的判断。” “我很明白。正是由于我自己的任性,才更有必要自己保护好自己。金属球棒也是因为这个从你那里要来的。”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希望之处必有试炼。”青豆说。 tamaru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知道斯大林时代的秘密警察的检察官,最终考试的试题是什么吗?” “不知道。” “他们被安排进一个四方形的房间。房间中有一把平淡无奇的小木头椅子。然后上级下命令道:逼迫这把椅子坦白罪状,然后写成笔录!否则的话不准离开房间一步。” “真是个超现实的故事呢。” “啊呀不是的。这可不是超现实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真事。斯大林建造了这样一个偏执狂的超现实体系。在任时大概造成了一千万人的死。几乎全是他的同胞。我们就是存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你总是知道很多温暖人心的故事。” “也没有那么多。必要时倒还是有存货的。我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只能将能为现实所用的东西,一点点学到身上。【希望之处必有试炼】如同你说的那样。这话很对。希望的数量极少且抽象。试炼却多到可怕,而且十分具体。这也是我付出代价学到的一件事。” “然后呢,检察官考生结果是怎么让椅子交代罪状的?” “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tamaru说。“如同禅理的故事。” “斯大林的禅理?” tamaru过了一会切断了电话。 那天午后,青豆用室内自行车和长椅式的器具做了运动。身体收获的这适度的负荷,让她感到久违的快乐。之后青豆流着汗冲了淋浴。一面听着fm广播一面做了简单的饭菜。检查了傍晚电视播放的新闻(让她关心的新闻一条也没有)日落之后又出到阳台上监视公园。薄薄的小毯子望远镜和手枪。闪耀着美丽光泽的崭新的球棒。 如果再也见不到天吾出现在这个公园里,到充满谜团的1q84年结束为止,我都只能像现在这样,在高圆寺一日日重复单调乏味的生活。做点饭菜,做做运动,检查新闻,翻着普鲁斯特的书页等待天吾出现在公园里。等他已经成为我的生活中心课题。现在的我,仅靠着这么一根细线辛苦地生存下去。如同在爬下首都高速路的紧急楼梯时见到的蜘蛛一般。在脏兮兮的铁丝网的角落,织着粗陋的网,然后屏息等待的一只小黑蜘蛛。桥下刮过的风摇动,那张满是污物的网,就这么四下飘散了。看见这个的时候,青豆觉得很可哀。但是现在自己也处于和那只蜘蛛相同的境遇。 弄张收有雅纳切克《小交响曲》的唱片吧,青豆想。对做运动有必要。这段音乐将我和某处——无法特定的某处场所——连接到了一起。把我引导向了某处。在下次给tamaru的补给品清单中加上这个吧。 现在是十月,还有三个月的自由时间。时间一刻不停地消逝着。她将身子缩在扶手椅里,透过树脂围墙的缝隙继续观察着公园的滑梯。荧光灯青青白白地照着小小的公园。这番景象让青豆联想去夜晚水族馆空无一人的通道。眼睛看不见的虚构的鱼们在树木之间悄无声息地游着。他们毫不停歇地游在无声的水中。夜空中两轮月亮并排着漂浮着,向青豆祈求认可。 天吾君,青豆喃喃道,现在的你在哪里呢。 第3章 天吾 禽兽都穿着洋装 每到午后天吾便到父亲的病房去,坐在床边上,打开自己带来的书朗读。每读五页休息一次,然后再读五页。仅仅是将自己在看的书读出声而已。这里面有小说,有传记,也有自然科学。重要的是将文章读出声来,内容是什么不重要。 父亲能不能听见这个声音,天吾不知道。从看到的情况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个干而瘦的老人,闭着眼,沉睡着。身体没有任何动作,也听不见呼吸。当然呼吸是有的,除非凑近耳朵,或是靠镜子凝结的雾气,否则都不能确认其存在。点滴输进身体里,导尿管再将仅有的那么点排泄物向外运出。现在能证明他的存活的,只有这缓慢安静的进进出出。有时护士会用电动剃须刀给他剃胡须,用前端磨圆的小剪子剪耳朵和鼻子里长出来的白毛。也修整眉毛。虽然没有意识,毛发仍继续生长。看见这个男人,天吾渐渐不明白人的生与死究竟有何区别。也许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区别。区别只是人们为了方便强加的想法罢了。 三点左右医生来向天吾说明病情。说明总是非常的短,内容也大致相同。病情没有进展。老人只是沉睡过去。生命力正在徐徐衰减。换个说法就是实质的向死亡靠近。医学上对此目前毫无办法。只能由他就此安静地沉睡。医生能说的无外乎这些。 接近傍晚时两个男性看护来把父亲搬运到检查室接受检查。虽然都戴着口罩,来的看护人和那天的还是不同。也许是戴着大大的口罩的缘故,全都一言不发。其中一个看着像外国人。小个子皮肤稍黑的那个,透过口罩向天吾微笑。一看就能明白对方是在微笑。天吾也浮起微笑点点头。 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后父亲才能回到病房。接受的是什么检查天吾不知道。父亲离开病房后天吾到楼下的食堂喝了温乎乎的绿茶。打发了十五分钟后回到病房,他仍然期待着,少女时期的青豆会不会突然躺在那里呢。但是青豆没有再出现。渐渐昏暗的病房中,只有病人的气味和留有睡痕的无人的病床残留着。 天吾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风景。草坪的对面黑黑地横布着松树防风林。远处还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太平洋汹涌的海浪。仿佛是聚集着的无数灵魂,呢喃着冥冥众生的物语,回响着厚重阴暗的回响。仿佛在诉求更多的灵魂参与进来似的,它们也在诉求着更多能为人道的物语。 天吾在这之前,仅仅十月的时候来过两次,到访千仓的疗养所后当天就回去了。坐早晨的特急列车去,坐在父亲的床边时不时说说话。虽然毫无应答。父亲仰卧着,仍在深深地沉睡。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里,天吾都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度过的。随着傍晚的到来,他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出现。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静静地日渐薄暮,房间被笼罩在淡淡的黑暗里。他终于放弃,站起身子,坐最后的特急列车返回东京。 也许我应该安下心来直面父亲才对。天吾某天这么想。一天就回去的程度也许是远远不够的。也许我们彼此需要的是更为深层次的交流。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根据,但我有那样的感觉。 十一月过半的时候,他终于正式请假。向补习学校说明父亲病重,不得不去照看的情况。这本来也不是谎话。讲课拜托给大学时代的同学。他是天吾维持着密切交往的少数朋友之一。即使大学毕业了每年也联系一两次。奇人辈出的数学系里,他也算是奇人中的奇人了。但是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工作,也没有进研究室,而是在意气相投的熟人开办的面向中学生的补习社里教数学。之后广读群书,不时在溪边钓钓鱼,每日就这么随性而过。天吾偶然知道他非常有做老师的才能。他仅仅是厌烦了自己富有才能的领域。自己家里十分富裕,没有勉强自己工作的必要。以前也有一次让他代讲,那时学生们的评价很不错。天吾向他打去电话说明情况,他立马答应下来。 接下来是怎么向同居的深绘里说的问题。把这个远离尘世的少女留在自己的公寓是否妥当呢,天吾无法判断。好在她也是在避人耳目的【潜伏】之中。所以他向深绘里本人询问道,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吗?还是想暂时到别的一方去呢? “你要到哪里去。”深绘里严肃地望着他说道。 “去猫的小镇。”天吾说。“父亲还没有重回意识。不久之前昏睡过去,医生说也许撑不了多久了。” 天吾没有告诉她某日的傍晚,空气蛹出现在了病房的床上。其中沉睡着少女时期的青豆的事也是。那只空气蛹的所有细节,都和深绘里小说中描写的一模一样。自己热切期待着再见一次空气蛹的事情也没有说。 深绘里眯着眼睛,嘴紧紧地抿着,长时间里从正面盯着天吾的脸。仿佛在读取细小的字印刷成的信息一般。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可脸上并没有写着什么的触感。 “这样就行。”深绘里之后点点头说道,“不用担心我的事,我留在这里。”之后考虑了一会道,“现在还没有危险。” “现在还没有危险。”天吾重复着。 “不用担心我的事。”她也重复说道。 “我会每天打电话回来的哟。” “可别被遗弃在猫的小镇。” “会小心的。”天吾说。 天吾去了超市,为了让深绘里不必为了买东西而出门。天吾很清楚深绘里不会处理食物。他可不想过了两周回家看见,生鲜食品在冰箱里吧啦吧啦地腐烂掉。 替换的衣服和洗脸用具都装进了塑料袋里。还有几本书,文具以及原稿纸。和往时一样,从东京站乘坐特急列车,在馆山换乘普通电车,坐两站到千仓下车。去了车站前的观光介绍所,找能住宿的比较便宜的旅馆。因为是淡季,所以订空房间很容易。主要都是给前来钓鱼的人住宿的简易旅馆。虽然狭小却很干净的房间里,散发出新榻榻米的味道。从二楼的窗户还能看见渔港。而且附带早餐的房间费也比他预想的便宜。 因为还不清楚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天吾说,所以暂时先付三天房钱。女房东没有异议。门限是每天十一点,她委婉地向天吾说明道,带女孩子回来的话会很麻烦。天吾对此也没有异议。房间的事一解决他立马向疗养所打去电话。向电话里的护士(总是那个中年护士)询问下午三点左右去看望父亲可以吗。对方说没有关系。 “川奈老先生一直睡着。”她说道。 就这样天吾开始了在海边的猫之小镇的日子。每天早晨早起到海岸边散步,眺望进出渔港的渔船,然后回到旅馆吃早餐。每天的早餐如同模具制作出来的一般,干海参和煎鸡蛋,切成四块的土豆,调味海苔,蜆的味增汤和米饭。不知为什么总是非常好吃。早餐过后开始坐在小桌子前写小说。用久未用过的钢笔写作十分快乐。在不熟悉的地方远离平日的生活开始工作也是,转变转变心情委实不坏。 他写的是以浮着两轮月亮的世界展开的故事。小小人和空气蛹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虽是从深绘里那里借来的东西,现在已经完全变为他所有。面对原稿纸的时间里,他的意识渐渐留存在了那个世界。即使搁下钢笔,意识也仍停留在那边。那种时候,肉体和意识的分离带来一种特别的感觉;到底哪边是真实的世界哪边是架空的世界,已经不能再很好地判别。进入猫之小镇的主人公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世界的重心已在不知不觉时移动。就这样,主人公(恐怕如此)永远地,再未能乘上离开小镇的列车。 每天十一点是打扫的时间,必须离开房间。他在那段时间停下写作,出门信步到车站前,走进茶馆喝咖啡。有时也稍微吃点三明治,但大部分时候什么也不吃。然后拿起丢在那里的晨报,检查是否有和自己相关的新闻。但是没有看见那样的新闻。《空气蛹》作为很久之前的畅销书已经消失踪影。现在排名第一的是《想吃就吃,吃也能瘦》的一本减肥书。真是了不起的书名。就算里面是白纸估计也能大卖。 喝完咖啡,逐条看完新闻之后,天吾坐上巴士前往疗养所。到达那里大致是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再和前台的熟识的护士说些客套话。似乎是因为天吾开始在小镇住下,并且每天来看望父亲,护士们对他多少比以前态度温和,对他的接待也变得亲切。像是家人温柔地接纳了浪子回头的儿子一般。 有一个年轻的护士,每次见到天吾的脸都会害羞地一笑。似乎对他有些兴趣的样子。个子小小的,梳着马尾,眼睛很大,脸颊泛红。大概是二十出头吧。可是自见到空气蛹中沉睡的青豆之后,天吾只想着青豆。其他的女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偶然掠过的淡淡浮影罢了。在他脑中的角落里,唯有青豆的身姿常在。青豆一定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他有这样的回应。而且恐怕青豆也在寻求着天吾。所以她才会在那个傍晚,通过这样一个特别的通路来与我相会。她一定也没有忘记天吾。 只要我所见的不是幻觉。 偶尔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会想起年长的女朋友来。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已经失去她了,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道。所以再也不能和天吾见面。失去了,这个说法现在也仍让天吾觉得惴惴不安。那里毫无疑问回响着不吉之音。 即使这样,最后她的存在也已渐行渐远。和她一同度过的午后,依然是完完全全的过去的事。天吾对这件事不愿再回头。不知何时重力产生变化,要点也结束了偏移。想再回到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走进父亲的病房,天吾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打了简短的招呼。然后开始一条一条的按照顺序说明从昨天傍晚到现在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当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坐巴士回到镇里,去食堂吃了简单的晚饭,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回到旅馆看书。十点睡觉。早晨早起在镇上散步,吃饭,写两个小时的小说。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事。即使这样,天吾仍然向失去意识的这个男人 细细地汇报自己的事。不用说,对方没有一点反应。如同对着墙壁说话一样。这一切无非是习惯性的仪式。但是随着时间单纯地反复,似乎多少有了些意义。 之后天吾开始朗读带来的书。没有固定于什么书。仅仅是那时在看什么,就将看到的地方读出声来。电动割草机的使用说明书在手边的话,也会读这个的吧。天吾尽可能的用明亮的声音,让对方容易听清楚,慢慢地读着。这是他唯一用心的地方。 屋外闪电渐强,一瞬之间,青光将往来道路照得光明如昼。也可听见雷声。或许是在动雷,但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情。只能将其假想做无谓的云和风。道路上雨水如溪潺潺流着。踏上小路之后,似乎不断有客人跟着徐徐进店。 一道而来的朋友一个劲地盯着人的脸看。刚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嘴就不利索了。周围一片乱哄哄的,周围的桌子也是对面的桌子也是,同席的客人们都像哪里被压迫住了似的喘着气。 突然闪电忽现,青光直射入屋,照着店内土房里的人们。这时雷声大作,几近能将屋顶震裂。惊讶地站起身来时,拥挤在土房里的客人们,一齐将脸转向这边。这脸是狗是狐分辨不出,但是禽兽们全都穿着洋装,长长的舌头吐着,在嘴边舔来舔去。 读到这里,天吾看着父亲的脸说道。“念完了。”这部作品到此结束。 没有反应。 “有什么感想吗?”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 有时也会给父亲念一段早上写的小说原稿。念时将不满的地方用圆珠笔改正,将改正的部分再读一遍。如果改得不满意,就再改再念。 “改得不好吧。”他像是向父亲征求意见般说道。但是父亲当然不会表明意见。父亲没有说改得不好,或者改之前的比较好,亦或是改不改都差不多,只是双眼深陷,垂着眼睑。如同重重卸下卷闸门的不幸的一户人家。 天吾不时从椅子上站起,大大地舒展身体,走到窗边眺望窗外的风景。持续几日阴天之后,也会有下雨的日子。午后一刻不停的雨,又重又暗地淋着松树防风林。这样的日子里完全听不见浪涛声。也没有风,惟有雨笔直地从空中落下。雨中黑色的鸟们成群飞过,这样的鸟也许心也一样黑暗潮湿。病房中也是湿的。枕头和书和桌子。那里的一切都饱含着湿气。但是和天气也好湿气也好,风也好浪声也好,全然无关。父亲没有停歇地昏睡中。麻痹如同一件悲天悯人的袈裟,包裹着他的全身。天吾休息一会后继续朗读。在这又小又湿的房间里,他没有任何别的能做的事。 读书读累的时候,天吾就坐在一旁沉默。望着沉睡着的父亲。然后猜测着他的脑中究竟在想着些什么。那里——那像老式铁床一般坚固的头盖骨的里面——意识以怎样的形态潜藏其中呢。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如同被遗弃的房屋,财产和家具一件不留都被运走,曾经住过的人都气息也消失殆尽。但是即便这样,那墙壁和天花板,仍然刻着过去的记忆与时光。毕竟是长时间缔造的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地化为虚无。父亲在这海边的疗养所朴素的床上躺着的时候,他的内心的空房子里,时不时也被别人无法看见的时光与记忆包围着呢。 不久脸颊泛红的年轻护士来了,向天吾微微笑着,给父亲测量体温,检查点滴的剩余情况,再确认积存的尿液量。用圆珠笔在木板的记录纸上写下几个数字。或许都是手册上的既定程序,她的动作自发而迅速。在目睹着她的一连串动作时,天吾不仅想到,在这海边小小的疗养所里,照顾着没有丝毫康复希望的认知障碍症老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她看起来既健康又年轻。浆过的白色制服下的rx房和腰,紧凑结实又富有质感。光滑的脖子上汗毛闪动着金色的光泽。胸前的塑料名牌上写着名字,【安达】。 究竟是什么,将她带到这被忘却和缓慢的死亡支配的偏僻场所呢。天吾知道她作为护士有才能,也很勤勉。还这么年轻,技术也好。如果愿意的话,应该可以到不同种类的医疗现场去。到更加开朗,更加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为什么特地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地方呢。天吾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如果问她的话,应该会率直地回答吧。他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知道的好,天吾想。不管怎么说这里可是猫的小镇。什么时候他会乘上列车,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既定的工作完成,护士交回记录,向着天吾羞涩地一笑。 “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和往常一样。” “情况很安定。”天吾尽可能地用明朗的声音说道。“这么说的话。” 她浮起半是道歉般的笑容,稍稍歪着脑袋。然后看到了他的膝盖上合着的书。“你在朗读这个么?” 天吾点点头。“能不能听见还是个问题。” “即使这样,我也觉得是件很好的事。”护士说道。 “好也罢不好也罢,除此之外也想不到能做些什么。” “无论是谁,都不是只做能做的事的。” “大体上人们都过着和我不同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天吾说道。 护士迷惑着该怎么接话,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看了看沉睡的父亲,再看了看天吾。 “请多保重。” “谢谢。”天吾说。 安达护士离开后,天吾稍微过了一会,继续开始朗读。 傍晚时来到床前的车将父亲运往检查室。天吾下到食堂喝茶,然后用那里的公共电话给深绘里打电话。 “有什么情况吗?”天吾向深绘里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深绘里说,“和平时一样。” “我这边也没什么情况。每天都差不多。” “但是时间在向前进行。” “正是。”天吾说,“时间每天都在向前进行着。” “刚才乌鸦来过了。”深绘里说,“很大的乌鸦。” “那只乌鸦每天傍晚的同一个时候都会到窗边来呢。” “每天都做着相同的事。” “正是这样。”天吾说。“和我们一样。” “但是和时间没有关系。” “乌鸦应该不考虑什么时间。时间观念恐怕和人类不同。” “为什么呢。” “人类把时间表示为直线。如同在一根长的棒子刻上刻度一般。这里是未来,这里是过去,现在在这个点上。就像这样。能明白吗?” “大概。” “但是实际上时间并不是直线。恐怕什么形态也没有。不具备任何意义上的形态。但是我们并不能在脑中浮想没有任何形态的东西,所以为了方便将其作为直线认知。进行这种概念置换的,只有现如今的人类。” “但是也许我们是错的。” 天吾对此考虑了一会。“也许将时间作为直线的事是错的?” 没有回答。 “当然有这样的可能性。也许我们是错的,而乌鸦是对的。时间也许完全不是什么直线。也许是拧着的环形也说不定。”天吾说道。“但是人们从几万年前开始就这么做了。也就是时间永远都被认定为直线。以此作为基本的尝试采取行动。而且到现在为止,这么做都还没有特别的矛盾出现。所以作为经验法则来看是正确的。” “经验法则。”深绘里说。 “根据大量的案例,得到一个正确的基于事实的推论。” 深绘里沉默了一会,天吾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这个。 “喂喂。”天吾在确认对方的存在。 “你要在哪里待到什么时候。”深绘里不加问号地问道。 “我在千仓待到什么时候?” “是的。” “还不知道。”天吾诚实回答道,“在弄明白之前还是待在这里。现在还不好说。还有几件事没弄清楚。还想再看看情况。”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着。一旦她沉默下来气氛就跟着消失了。 “喂喂。”天吾又打招呼道。 “别误了列车。”深绘里说。 “会注意的。”天吾说,“不会误了列车的。那边没事吧?” “之前有人来了。” “什么人?” “nhk的人。” “nhk的收费员?” “收费员”她不带问号地问道。 “和这个人说话了?”天吾问。 “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nhk是什么东西,她原本就不明白。一些基本的社会常识对她来说是不具备的。 天吾说道,“解释起来会很长,不能再电话里和你细细说明。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组织,很多人在那里工作。每个月到日本的人家去征收费用。但是我和你没有交费的必要。我们什么也没占用。总之你没开门吧?” “没有开门,像你告诉我的那样。” “这样就好。” “但是被叫做小偷。” “这个你不必在意。”天吾说。 “我们什么也没偷。” “当然。你和我什么坏事也没干。”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着。 “喂喂。”天吾说。 深绘里没有回答。也许她已经切断了电话。但是也没有听见那样的声音。 “喂喂。”天吾又一次,稍微大声地说道。 深绘里小声地咳了几声。“那个人很了解你的事。” “那个收费员?” “是的。nhk的人。” “然后他说你是小偷。” “不是在说我的事。” “是在说我吗?” 深绘里没有回答。 天吾说道。“不管怎么说家里没有电视,我们什么也没从nhk那里偷走。” “但是因为没有开门很生气。” “这也没关系。生气也没有什么。不管说了什么,绝对不能开门哟。” “不开门。” 这么说完之后深绘里突然挂断了电话。或许也不是突然。对她来说这时放下听筒是极其自然富有伦理的也说不定。但对于天吾的耳朵来说,多少是突然的挂断方式。天吾很清楚,想要推测深绘里在想着什么感受着什么,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就经验法则来说。 天吾放下话筒,回到父亲的房间。 父亲仍然没有回到房间。床的被单上还留有父亲的凹痕。但是空气蛹没有出现。房间沾染着微冷傍晚的黑暗,只有不久前存在于此的人残留的一点痕迹。 天吾叹口气,坐到椅子上。两手放到膝上,长时间地凝视着床单上的凹痕。之后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向外望去。防风林上流淌着晚秋的云,已是许久没有看见这么美丽的晚霞。 nhk的收费员怎么会【很了解我的事】呢?天吾不明白。之前也有nhk的收费员来过,大概一年前的时候。那时他站在门口,仔细地向收费员说明房间里没有电视。自己也完全不看什么电视。收费员不是十分理解他的话,嘟嘟囔囔地在嘴上抱怨着,再没说什么回去了。 今天来的是那时的收费员吗?确实还记得那个收费员叫他小偷来着。但是同一个收费员一年之后再来,说是【很了解】委实有些奇妙。当时两个人无非是在门口站着说了五分钟的话。 算了,天吾想。总之深绘里也没有开门。收费员不可能再来的。他们有自己的分配任务,对于和拒绝付费的人一言不和已经是精疲力尽。所以为了节省劳动力,会向容易征收的人家去收费,而绕过麻烦的地方。 天吾再次看向床单上父亲留下的凹痕,然后想起了很多被父亲穿坏的鞋子。日复一日地走在收费的路线上,父亲在长长的岁月里穿坏了数不清的鞋。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鞋子。黑黑的,底很厚,是非常实用而便宜的皮鞋。之后磕磕碰碰,磨磨蹭蹭,直到最后被穿得后跟完全歪掉。每当看到这些严重变形的鞋子,少年时代的天吾的胸口就会发疼。他不是对父亲感到可怜,而且对鞋子。这些鞋子让他联想到被利用到无以复加,最后濒临死亡的悲惨的农活动物。 但是现在再想起来,现在的父亲,和将死的农活动物不是一样的么。和磨坏的皮鞋不是一样的么。 天吾再次看向窗外,眺望着西向火烧云浓浓的颜色。然后想着发出虚弱的青白光的空气蛹,想着沉睡其中的少女时代的青豆。 那只空气蛹还会再次出现吗? 时间真的是直线形态的吗? “怎么样都是僵局。”天吾对着墙壁说道。“变数太多。即使是前数学神童也解不出来啊。” 当然墙壁什么也没回答,也没有发表意见。仅仅是无言地反射着晚霞的颜色。 第4章 牛河 奥卡姆的剃刀 住在麻布的老妇人,也许和【先驱】的领袖暗杀有着某种关系,牛河这么想着,却怎么也闹不明白。牛河将她的身边一点点清扫了一遍。因为是一个非常有名,又有社会地位的人,所以调查起来没怎么花功夫。丈夫是战后实业界的一个大人物,在政坛也有相当的影响力。事业的中心主要是投资,不动产,大型连锁小卖店和运输业,周边展开的领域也有很深的涉猎。50年代过半丈夫去世,又她继承了事业。她非常有经营的才能,特别是占了有洞察危机的能力的便宜。60年代后半,她感到公司的经营过于庞大,于是有计划地将几个部分的股票高价卖出,徐徐地缩小组织规模。然后将精力倾注到剩余部门的实力强化上。多亏这样,不久之后石油危机到来,她才以最小的创伤支撑过去,储存了丰厚的资金。可以说她深谙如果将对别人来说的危机,转化成对自己的绝好时机。 现在的她已经从事业经营中抽身,迎来了70岁过半。有着丰厚的财产,每日在广阔的宅邸里过着谁也不来打扰的生活。生在富裕家庭,和资本家结婚,丈夫死后更加的富有。为什么这样的女性会有计划杀人的企图呢? 但是牛河就老妇人的事,做了更加深入的调查。没有发现什么类似线索的东西,除了老妇人运营的【安全小屋】让他多少有些在意。就为家庭暴力所烦恼的女性无偿提供庇护所的行为自身来说,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可以说是健全有益的社会福利。她在经济上有余力,遭遇到不幸的女性也对她的关爱深表感谢。但是这所公寓未免太过警戒了。结实的门锁,德国牧羊犬,好几台的摄像机。牛河对此不得不有些做的过头了的感觉。 牛河最开始确认了老妇人居住的那块地和房子的产权。这些都是公开的情报,只消去房管所一趟立马就能明白。土地也好房屋也好,全都是她个人名义下的财产。也没有做担保。单纯明快。说是个人资产,每年都要缴纳相当的固定资产税。每年缴纳这个程度的金额,也许算不上什么。但是继承税应该也非常之高,大概是连这个也不在意吧。在有钱人中很少见。就牛河知道的来说,没有比有钱人更讨厌缴税的人种了。 丈夫去世之后,虽说是一个人住在宽阔的宅邸里。当然不会是一个人生活了,应该有好几个佣人也住在里面。有两个孩子。长男继承了事业,有三个孩子。已经结婚的长女十五年前病死了,那边没有孩子。 这种程度的情报很容易就能弄到手。但是再向前突进,想要深入了解她的个人背景的话,就突然碰了硬壁。向前的通路全都关闭着,围墙高耸,门上上了好几道锁。牛河清楚,她没有将自己的私有部分曝光于世的打算。所以为了贯彻这个方针,倾注了相当多的手腕和金钱。她对任何回应都不做回答,也不发表言论。不管怎么搜寻资料也见不到她的照片。 港区的电话簿里印着她的名字。牛河试着打了电话。不管怎样先从正面试试是牛河的作风。铃声还没响到两声时一个男人接了电话。牛河用了假名,借着某个不错的证券公司的名字。“有一些在持投资股票的事,想和夫人商讨。”开口道。对方说,“夫人不能够接电话。一切事物都由我来负责。”如同机械合成般的事务性声音。由于公司的规则,不能将事情告诉本人以外的人。这样的话,几天后会把需要的文件邮寄过去。牛河说道。非常希望您这么做,对方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没能和老妇人说上话,牛河也不怎么感到失望。本来也就没这么期待着。他所明白的是,为了保护隐私她花费了何种程度的精神。真是十分地耗费脑力。她在那所宅邸中,被多少人重重保护着。这样的氛围通过电话里的男人——恐怕是秘书——的口吻中传达出来。电话簿里印着她的名字,但是她直接通话的对象有限。除这以外的对象都像妄图钻进砂糖壶的小蚂蚁一般,被毫不犹豫地打发出去。 牛河装作在找出租屋的样子,在附近的房屋中介转悠,想要弄清楚到安全小屋的那幢公寓的事。几乎所有的中介都不知道有那样的一座公寓。这一带是东京的几条高级住宅街之一。基本全都是高价房屋。二层木质公寓什么的他们毫不关心。他们一见到牛河的脸和衣服,就没正经看待他。如同丝毫不想温情对待被雨淋湿长着疥疮尾巴折断一点的狗钻进门缝一样。 就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家似乎很久以前就开始干的小房屋中介钻进了牛河的眼里。守店的是个脸色蜡黄的老人,给人一种“嗨,那件事啊”的感觉,什么事情都能告诉你。虽然是个脸上干巴巴活像二级木乃伊的男人,但是这一带旮旮旯旯的事都知道,是谁都好,只想有个说话的人。 “那个房子是绪方先生的太太的呢。啊啊,以前也做过出租公寓。为什么绪方先生会有那个房子呢,详细情况不清楚。又不是不经营公寓就过不下去的境地。大概是想当做佣人宿舍之类的东西吧。现在怎么样不知道。啊啊,好像是当做受家庭暴力的女人的避难所吧。不管怎么样,现在都不是中介嘴里叼的那块肉咯。 这么说着,老人没张嘴,发出啄木鸟似的笑声。 “啊,避难所是吗?”牛河说着,递给老人一根七星。老人接过烟,牛河用打火机点上,非常美味地吸了一口。七星也能吸的这么有滋有味,真是难得的享受,牛河想。 “被家里的男人打了,肿着个脸跑出来的女人,啊,就藏在那里。当然咯,不收房租。” “真是为社会做了好事呢。”牛河说。 “啊啊,就那样吧。反正多出一栋公寓,用用来帮助有困难的人。真是有钱人啊,不用考虑利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们这等庶民不一样的呐。” “但是绪方先生的夫人怎么会开始这件工作的呢。有没有什么契机之类的东西呢。” “谁知道呢。大财主呗,不是爱好之类的么。” “可是即使是爱好,帮助有困难的人也不是什么好的爱好呀。”牛河笑着说,“也不是每个有闲钱的人都这么做的吧。” “这种事情,说是好,也确实是好事。俺过去也没少打过老婆呢。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的事。”老人说着,张大着没有牙的嘴大笑起来。屡屡殴打老婆对他来说,似乎是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喜事。 “那么,现在有几个人住在那里呢。”牛河问道。 “每天早上都从那里散步路过,但是从外面屁也瞧不见一个。不过总有几个人住在里面的吧。世界上总有打老婆的男人的呀。” “于世为善的人比起来,还是于世为恶的人多一点吧。” 老人又张大嘴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啊,做好事的人总没有啥也不干的人多。” 这个老人似乎有点喜欢牛河,让牛河有点沉不下气来。 “话说回来,这个绪方先生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牛河冷淡地问道。 “绪方先生的夫人啊,啊,不怎么清楚。”老人像个老树精似的皱起严肃的眉头说道。“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吧。虽然我在这附近做了这么久的买卖,也就是偶尔远远的见过几次。出门都是司机开车,买东西都是女佣人在干,还有一个秘书样的人,大部分的事情都由那个男人管。不管怎么说都是教育好的有钱人,和我们这样的下贱人是不会搭上话的啦。”他挤着脸,从皱纹中看着牛河。 【我们这样的下贱人】的集合,似乎是以脸色蜡黄的老人自己和牛河为中心的。 牛河问道,“绪方先生的夫人,从多久之前开始这个【给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的安全小屋】的活动呢?” “唔……准确的时间不清楚。庇护所的事,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所公寓里频繁有人进出是在四年前吧,四年或者五年。就是那样。”老人拿起暖瓶,喝了口凉茶。“从那时候开始门也换了新的,警备也突然严厉起来。不管怎么说都是【安全小屋】嘛。谁都能随随便便进去的话,住在里面的人当然不能安心过日子咯。” 之后老人似乎是突然回到现实里似的,用探寻的目光望着牛河。“那么,你是在找合适的公寓咯?” “是这样的。” “那你还是去别的地儿吧。这里可是最好的住宅地,即使有出租的房子,也全是给在大使馆工作的外国人的高价货。以前的时候哇,不是有钱人的普通人也都住在这一带。我们也做些便宜房子的买卖。但是现在可是哪儿都没有纳言不敢的房子啦。所以我想着也差不多要关门了。东京市中心的房价发疯一样地涨,我们这样做小买卖的都快干不下去咯。你要是没什么闲钱,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房子吧。” “我会这么做的。”牛河说。“不是我说,我可是什么闲钱都没有。” 老人呼地吐出香烟的烟雾和叹息的混合体。“但是如果绪方先生的夫人去世的话,这片宅邸迟早会消失的哟。儿子是个精明人嘛。这样的一等地,还这么大,不可能放着不用的。不消一会肯定呼哧呼哧地建起超高级的公寓。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做工作画图纸啦。” “这样的话,这一片安静肃穆的气氛就会变了吧。” “啊啊,那肯定会不一样的。” “夫人的儿子,是做什么买卖的呢?” “基本上是不动产业噢。啊啊,大概和我是同行吧。话是这么说,干的事情可是月亮和王八,劳斯莱斯和自行车的区别。那边运用资本,不断买进大的物件,进行组装,直到最后吃得一滴油水不剩。我这边就只能围着点零散的破事瞎转。真是残酷的世界啊。” “刚才我在附近走了走,看了一看,呀,真让人佩服呢。真是不得了的宅邸。” “啊,那可是这一带最好的住宅区。如果那些漂亮的柳树被砍倒,光是想象一下我的心就开始疼了。”老人说着,痛苦地摇摇头。“希望绪方先生的夫人能活久一点呀。” “正是这样。”牛河同意道。 牛河试着联络了【遭遇家庭暴力女性的商量室】。令人惊讶的是,电话本里就这么原原本本地印着这个名字和电话。是个以几个律师为中心的靠志愿者运营的非盈利团体。老妇人的安全小屋和这个团体合作,接纳从家里逃出来无家可归的女性。牛河用事务所的名义提出会面的申请。既【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有提供资金援助的可能性是他的诱饵。这样定下了会面的日程。 牛河向他们递上了名片(和给天吾的是同样的名片),向他们说明法人的目的是每年选出一个为社会做出杰出贡献的优秀非盈利团体,然后提供赞助金。候补之一就是【遭遇家庭暴力女性的商量室】。虽然不能说明赞助人是谁,但是赞助金的使用相当自由,只需年末提出一份简单的报告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义务。 对方是个年轻的律师,她细细观察着牛河的举止,似乎没抱什么好感。牛河的样子确实不能给除此见面的对象什么好感和信任感。不过他们面对着运营资金的慢性不足,不管是什么援助都欢迎。所以尽管有着些疑虑,暂时还是接待了牛河。 想再详细地听听活动的内容,牛河说道。律师向他说明了成立【遭遇家庭暴力女性的商量室】的缘由。还有他们是怎么成立起这个团体的。牛河虽然觉得这个话题无聊的不行,还是装出一副兴趣深厚的样子倾听着对方的解释。适当地插进话,大幅度地点头,做出佩服的表情。这么做着做着,对方也渐渐被牛河感染。开始相信也许牛河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可疑的人物。牛河可是训练有素的倾听高手,他竖起诚实的耳朵倾听的做法,总能让对方心平气和。 他抓住机会,立即把话题转向安全小屋的方向,遭遇家庭暴力而逃出来的可怜女人们,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情况下,会到哪里藏身呢,牛河问。仿佛是在同情被强风翻弄的枯萎落叶般的女人们的命运一般,脸上浮现出同情, “为了应对这样的场合,我们准备了几间安全小屋。”年轻的律师答道。 “是叫做安全小屋吗?” “是暂时的避难所。虽然数目不多。这个场所是由慈善家提供的,其中有一整栋的公寓。” “一整栋的公寓。”牛河佩服似的说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物。” “是呀。联系我们说,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了我们的活动,想多少做点什么。没有这些人们的帮助,这个组织也不能运营下去。现在几乎是靠捐助进行活动的状态。” “真是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呢。”牛河说道。 律师的脸上浮起没有防备的笑容。真是没有什么比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的人更加好骗了,牛河再次这么想道。 “现如今有几位女性住在那所公寓里呢?” “随着时间的不同数目也有不同。是这样的,现在大概有四到五个人。”律师说道。 “那位提供公寓的慈善家,”牛河说,“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开始从事这方面的活动的呢?这里面有什么契机之类的吗?” 律师歪着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很久以前,就在个人范围内从事着相同的活动。不管怎么说,我们这边能做的,只是充满感激地接受好意。那边没有说明的话,我们也不会一一地询问理由。” “当然。”牛河点头道,“话说,安全小屋是保护隐私的吧?” “是的。不得不保护女性们的安全,而且很多慈善家都希望匿名。不管怎么说也是和暴力行为做斗争的呀。” 之后谈话继续了一会,从对方律师那里也没能问出更多的情报。牛河弄明白的是以下事实: 【遭遇家庭暴力女性的商量室】真正开始活动是在四年前。不久之后一位慈善家联系他们,提出能提供一所现在闲置的公寓作为安全小屋。报纸上介绍了他们的活动,这位慈善家看到后联系了他们。提供协助的条件是绝对不能公布姓名。但是从谈话的流向来看,毫无疑问这位慈善家就是麻布的老妇人,安全小屋就是她所有的木质公寓。 “非常抱歉占有你们的时间。”牛河严肃地向这个理想主义的年轻小律师感谢道。“从事的真是非常充实有益的活动。我会把这次的谈话转达回去,请理事会进行商讨。相信近期内会给您联络。衷心祝愿活动能取得更好的发展。” 牛河接下来干的是调查老妇人女儿死的事。她和运输省的精英官僚结了婚,死的时候才三十六岁。死因还不清楚。丈夫在妻子死后马上离开了运输省。能探明白的事实到此为止。丈夫突然从运输省辞职的理由也不清楚,在这之后他走向什么样的道路也不明。也许他的辞职和妻子的死有什么关联,也许没有关联。运输省可不是面对一般市民积极热情公开省内情报的机关。可是牛河具有敏锐的嗅觉。这其中有什么不自然的东西。牛河怎么也不认为这个男人会因为失去妻子过于悲痛,舍弃事业,辞去工作,隐居于世。 就牛河的理解来说,三十六岁就病死的女人并不多。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管人在什么年龄,处在何等优渥的环境,都有可能突然得病丢了性命。有可能是癌症,有可能是脑瘤,有可能是腹膜炎,也有可能是急性肺炎。人的身体就是这般脆弱而不确定。但是处于富裕环境的女性三十六岁就见了阎王,就概率来说,比起自然死亡还是自杀或者事故的可能性大些。 进行一下假定吧,牛河想。从现在起开始遵从有名的【奥卡姆剃刀】法则。尽可能地运用简单地假说,姑且剔除掉无用的因素。沿着一条主线分析事情的发展。 假定老妇人的女儿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杀的怎么样呢,牛河合着双手想到。将自杀伪造成病死公诸于世也不是很难。特别是对于有钱且有影响力的人来说。再向前推进一步。假定女儿遭受了家庭暴力,对人生感到绝望,于是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怎么样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世界上被称作精英的人群中也有着绝不算少的部分——如同社会上的分摊任务完成之后接受剩余部分一般——令人作呕的性格呀,阴暗潮湿的性取向等等,这也是一般人都知道的事实。 好,如果是那样的场合,作为母亲的老妇人会怎么样呢?想着这是命运,没有办法,就那样妥协了吗?不,不会的。一定会追查女儿的死因,然后施加以相应的报复。老妇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牛河现在大概明白了。非常有胆魄的聪明的女性,也有明了的事业,一旦下定决心绝不犹豫地实行。为达目的毫不吝惜地花费自己的资力和影响力。伤害,损毁了自己的心爱之物,最后连命都拿走了的人,她不会置之不理。 但是实际上对女儿的丈夫施加的是何种报复,牛河不知道。那个人的行迹已然从世间消失。不过老妇人不至于把那个男人杀了。毕竟是心机深沉的冷静的女性。有着广阔的视野。不至于做的这么露骨。即使这样毫无疑问也一定采取了某些惨烈的举措。而且不管干了什么,她都不会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 但是失去女儿的母亲的愤怒与绝望,没有仅仅停留在达成的个人报复上。某天她从报纸上看到了【遭遇家庭暴力的女性的商谈室】的活动,提出要给予协助。可以把自己所有的市内的一栋闲置公寓,无偿提供给无处可去的女性。出于同样的目的也使用过那里,所以大致的情况都很明白。只是要求不能公开姓名。主管着这个团体的律师们当然对这个申请表示感谢。和公共团体的联系,让她的报复心更为广泛而有用,较之以前更加得到了升华。这既是契机也是动机。 到目前为止的推测都能说是通顺的。虽然没有具体的根据,一切都还只不过假设。但是采取这样的理论,大部分的疑问暂时都能解释通。牛河舔着嘴唇,卡啦卡啦地搓着双手。但是从这里开始就有些麻烦了。 老妇人参加健身中心,在那里结识了名叫青豆的年轻女训练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契机,但是两人结成了秘密约定。然后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将青豆送进了酒店套房里,杀死了先驱的领袖。杀害方法不明。也许青豆有着特殊的杀人方法也未可知。结果是领袖在忠实又优秀的保镖的护卫下,仍然丢了性命。 虽然到此为止一切都不确定,但假说的线仍然系着。但是先驱的领袖和【遭遇家庭暴力的女性商谈室】之间有怎样的联系,牛河没了主意。他的思考被阻碍着,维系着的假说线也被剃刀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如今教团要求牛河的,是解答如下的两个疑问。一是【企图杀害领袖的人是谁】,还有一个是【青豆现在在哪里】 对青豆进行事前调查的是牛河。同种类的调查他做过不知多少次。也就是所谓的拿手业务。然后牛河得出了她很清白的结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教团也这么汇报了。然后把青豆招进了酒店的套房里,做了引导肌肉舒展。她离开后领袖死了。青豆也不知去向。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一样。可以说,他们因为这个对牛河有着非常强烈的不满,认为牛河的调查工作做的不够彻底。 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是毫无缝隙地做了调查。就像和光头男说的一样,牛河对待工作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细节。没有事先调查电话的通话记录确实是一个疏漏。但是不是特别重要的案件,通常也不会那么做。而且在他的调查范围内也没有发现一个青豆的疑点。 不管怎么说,牛河不能让他们一直对自己抱着不满。虽然酬金的部分是没话说,但毕竟是危险的群体。光是知道领袖的遗体被秘密处理的牛河,就已经成了他们的危险人物。不得不明确地给他们看到自己还算是个有用的人才,还有存活的价值。 没有具体的证据表明领袖的被害与麻布的老妇人有关。现如今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假说推测。但在那柳树茂密繁绕的大宅邸中,一定潜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牛河的嗅觉这么传达着。这个真相必须由他来揭开。工作并不简单。对方的防卫坚不可摧,毫无疑问有专业人士所为。 会是流氓团伙干的么。 或许有这样的可能性。实业界,特别是不动产界里,为了避人耳目经常会动用小流氓。把一些暴力工作委托给这样的团伙。也许老妇人会借他们之力。但是牛河否定了这个可能。和他们打交道比较,老妇人是何等的教育良好。特别是为了保护【遭遇家庭暴力的女性】,很难认为会借助流氓团伙之力。恐怕她是精整了自有的警卫体制。强化了个人的防卫系统。很花钱的吧。好在她也不缺钱。而且这个系统必要的时候也能发挥相应的暴力作用。 如果牛河的假说是对的话,青豆恐怕得到老妇人的协助,早已潜伏在远方的什么地方了。仔细地抹去了行踪,赋予了新的身份,名字也全变了吧。说不定连外貌也完全不一样了。这样一来,即使牛河再怎么仔细搜寻,也不可能打探到她的去向。 总之只能先沿着麻布的老妇人这条线进行下去。试着找到几处破绽,再从这些破绽从搜索青豆的去向。也许能行得通,也许不行。不过牛河的身上有着敏锐的嗅觉,还有一旦粘上绝不放手的韧性。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能说得上的本事么,牛河自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向别人夸耀的能力么? 一样也没有。牛河充满确信地回答。 第5章 青豆 不管怎样隐藏气息 关在一个地方,每日送走单调而孤独的生活对于青豆来说并不怎么痛苦。早上六点起床,吃份简单的早餐。花一个小时左右洗熨衣服和整理床铺。中午的一个半小时前用tamaru准备的器具,高效率地活动身体。作为一个专业的训练师,她很清楚每日该给哪部分肌肉怎样的刺激。也很明白什么程度的负荷有益,什么程度是为过量。 午餐以蔬菜沙拉和水果为主。午后大部分时间坐在沙发上看书,然后睡一会午觉。傍晚时花一个小时做饭,在六点前吃完晚饭。太阳一落山,就出到阳台坐到庭院椅上,开始监视儿童公园。然后十点半上床睡觉。就这么周而复始着。可是这样的生活也并不特别感到无聊。 本来也不是喜爱交际的性格。长时间不和谁会面不说话,也不会感到不舒服。小学时也几乎不和同学开口。正确说来,如非必要谁也不和她说话。青豆在教室里已然是【原因不明】的异端分子,是个理应被排除被抹杀的存在。青豆不认为这么做事公正的,如果是她自己的错误或者问题,被排挤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并不是这样。小孩从一生下来开始,就不得不乖乖遵循父母的命令。所以在吃饭前必定大声地祷告,礼拜天时和母亲一道走在街上传教,因为宗教上的理由不能去寺庙远足,不能参加圣诞晚会,穿着别人穿过的旧衣服也不能有丝毫怨言。可是周围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事,也不去试着了解。只是一味地讨厌她,老师们也不理解她的存在。 当然青豆也能对父母撒谎。说是每天吃饭前作了祷告,不作也是可以的。但是她不想那么做。一个是面对神明———实际上做不做都好———不想撒谎,另一个是对面那样同学,她非常的恼火。这么讨厌我的话,就尽情地讨厌去吧。青豆这么想,进行祷告毋宁说是对他们的一个挑战。公正是在站我这边的。 早晨醒来之后,换衣服去学校是最痛苦的。因为紧张而经常拉肚子,有时也会吐,还会发烧,有时也感到头痛或者手脚麻痹。即使这样也没有向学校请过一天假。一旦休息一天,接下来就会一直想要休息下去。如果发生这样的事,就再也不会去学校了。这就意味着自己输给了老师和同学。她从教室里消失的话,大家都会松一口气。青豆不想让他们舒心。所以无论如何痛苦,即使爬着也要去学校。而后咬紧牙关沉默地忍耐着。 和当时残酷的情况相比,如今钻进这小巧美丽的公寓,和谁也不开口说话对于青豆来说,反而求之不得。和周围的人其乐融融却只有自己沉默着的痛苦相比,还是在除了自己之外空无一人的地方沉默来的轻松自然。还有可读的书。她已经开始看tamaru送来的普鲁斯特。但她注意每天只读不超过二十页。花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仔细地读上二十页。之后放下,拿起别的书。然后睡前一定会读上几页《空气蛹》。既是因为这是天吾写的文章,也有她在1q84年里活着的指南意义。 也会听音乐。老妇人送来了一箱的古典乐录音带。马拉的交响乐,海顿的室内乐,巴赫的键盘乐,各式各样的音乐都有。她想要的雅纳切克的《小交响乐》也有。每天一次听着《小交响乐》,配合做着无声的激烈运动。 秋已渐深。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地在变得透明。青豆努力地不去想些什么。可是不可能什么也不想。不知什么将真空填满了。但是至少现在的她,感到没有再去憎恨什么的必要。没有必要再去憎恨同学和老师。他再也不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小孩了,也不必再被强制着信仰什么。也没有必要去恨殴打女人的男人。而且那种不时像高xdx潮一般涌向全身的愤怒——想要把面前的墙壁打个粉碎般的情感的激烈的高涨——在不知不觉中业已消失不见。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那种情绪已经不会再有了。对青豆来说是件好事。可能的话她再也不想去伤害谁了。就像再也不想伤害自己一样。 睡不着的夜里就会想大冢环和中野亚由美。闭上眼睛,抱着她们身体的记忆就会鲜明地苏醒过来。她们两人各自有着柔软娇艳,充满温情的身体。有着温柔质感的肉体。那里流着新鲜的血液,还有心脏规则跳动饱受恩惠的声音。还能听见微弱的叹气声,还有咯咯的笑声。纤细的手指,变硬了的乳头,光滑的大腿……。可是她们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如同阴暗温柔的水无声无息,悲伤充满了青豆的心。这样的时候她就会切换记忆的回路,拼命地去想天吾的事。集中意识,想着放学后的教室仅有的一刻,握着十岁的他的手的触感。然后脑海里唤醒的是在滑梯上的三十岁的天吾。想象着自己被那两只粗壮的手臂抱紧, 他已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不久之后,也许我一伸手就能真正碰到他。青豆在黑暗中合上眼,将身体沉浸在这样的可能性之中,任凭自己的心憧憬着。 可是如果再也见不到他的话,我能怎么办呢。青豆的心颤抖着。现实中没有和天吾的连接点时,事情一直都很单纯。和长大成人的天吾相会,只是在青豆的梦中,只是一个抽象的假定。可是看到他现实中的身影以来,天吾的存在变得远比过去更为强和有力。不管发生什么青豆都想再和他见面。然后被他抱着,被他爱抚每个角落。仅仅想到也这许不可能实现,青豆的心和身体就像裂成两半一样痛楚。 也许我该在esso的看板前面,就那么把九毫米的子弹打进脑袋。这样的话活着也不会这么痛楚。但是那时怎么也不能扣下扳机。她听到了声音。谁在远处呼唤着她的名字。也许我能再见一次天吾。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在脑海中,她就不得不活下去。即使,像领袖说的那样,可能会伤害到天吾,她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伦理无法触及的强大的生命力在那里迸发。其结果是,我对天吾强烈的欲望焚烧着身心。一刻不绝的渴求和绝望的预感。 也许这就是继续活下去的意义,青豆领悟到。人们被赋予希望,然后将之作为燃料,作为目标继续人生。没有希望人们就不能活下去。但是这和投硬币是一样的。有正面也会有反面,不到硬币落地谁也不知道。这么一想青豆的心不禁强烈地缩起来,身体里的每块骨头都磨擦着发出悲鸣般。 她拿起放在餐桌上的自动手枪拨开滑片往枪膛里灌进子弹,拇指打开枪栓,将枪口放入口里。只要右手的食指稍稍用力,就能立马消灭这份痛楚。稍稍滞后。再一厘米,不,这只手指再向里5毫米,我就会到没有忧愁的沉默的世界里去。痛苦只是一瞬间。之后就能迎来满是慈悲的虚无。她闭上眼睛。esso的看板,做出加油手势的老虎笑着,让你的车虎虎生威。 她将硬邦邦的枪身从嘴里取出,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能死。阳台前面还有公园,公园里还有滑梯,只要天吾还有回到这里的希望,我就不能扣动这个扳机。这个可能性在最大程度地挽留着她。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中有一扇门关上,另一扇门打开了。静静地,悄无声息地。青豆将手枪的滑片拨开从枪膛里取出子弹,上好安全装置后放回桌子。闭上眼睛,黑暗中散发微弱光亮的什么微小的东西渐渐消失不见了。非常的细小,如同光的尘埃一般。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并不明白。 坐到沙发上,将意识集中在《斯旺家的人们中》的书页上。在脑海中描绘故事的情景,努力地不去想别的事。屋外开始下起冰冷的雨。广播的天气预报中说,安静的小雨将会一直下到明天早上。秋雨的前锋安静地伏在太平洋上,暂时没有别的动静。如同忘却了时间沉浸在孤独思考中的人一般。 天吾是不会来的吧。天空的角角落落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月亮也不可见。即使这样青豆也出到阳台上,喝着温热的可可监视着公园。望远镜和自动手枪就在手边,打扮成立马可以外出的样子,她就那么持续地眺望着被雨敲打的滑梯。因为,这是对她而言唯一有意义的行为。 午后三点公寓大门的门铃响了,有谁想要进入这个建筑。青豆当然对此无视。不会有谁来拜访她的可能性。正在烧开水准备喝茶,以防万一将煤气的火给关了,门铃响到第三四次的时候沉默了。 五分钟之后门铃再次响起。这回是房间大门的门铃。这个谁现在在公寓里面。就在她的房间门口。也许是谁在其后从玄关进来了。也许是按了别的房间的门铃,说了些好话让人把玄关的门打开了。青豆当然沉默着。即使是谁来也不要出声,从里面把门插上屏住呼吸——这是tamaru的指示。 大门门铃大概响了十次。推销员的话也太固执了。他们最多只按三次铃。青豆一直没有说话,对方开始用拳头敲门。并不是那么大声,但是这里面却掺杂着焦躁和愤怒。“高井先生”,中年男人浑厚的声音,带着些嘶哑。“高井先生,你好,不能开门吗?” 高井这个名字,是这个房间邮政上的假名。 “高井先生,打扰你了。希望你能出来。拜托了。” 男人等待了一会反应。明白没有回音之后,又开始敲起门来。稍微比刚才用力。 “高井先生,我知道你在里面。所以别再鬼鬼祟祟地把门打开吧。我知道你在里面,能听见声音。” 青豆拿起餐桌上的自动手枪,解开安全装置。用手巾包好,握住枪把。 对方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青豆没有头绪。但是这个人不知因为什么理由对她抱有敌意,决意要把门打开。不用说,这对现在的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应该欢迎的事态。 终于敲门声停下了,男人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走廊里。 “高井先生,我是为收nhk的信号费而来的。是这样的。大家的nhk。我知道您在里面。不管怎样隐藏气息,我也能知道。毕竟是常年做这个工作的,是真的不在家,还是假装不在家,都能分的很清楚。不管怎么努力不发出声音,人本身还是会有气息。人要呼吸,心脏要跳动,胃也要持续地消化。高井先生,我知道你现在就在房间里。我不会放弃,一直等着你。既不开门,也不回答。都是为了不缴纳信号费。” 男人用没有必要的声音大声说着。这个声音在公寓的走廊上回响。这就是这个男人的意图。大声叫出对方的名字,嘲弄着,使对方感到羞耻。成为左右邻居的笑柄。当然青豆仍保持沉默。没有必要和对方纠缠。她将枪放回桌子,但是以防万一没有带上安全装置。也不是没有。是谁装作nhk的收费员的可能性。她就那么坐在餐厅的椅子上,望着玄关的门。 她也想隐藏脚步声走到大门那里去,从猫眼看看外面。想确认一下站在那里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但是她不能从椅子离开,不做多余的事比较好。过一会对方应该会放弃离开。 但是男人似乎决意在青豆的房间门口发表一番演说。 “高井先生,就别在躲躲藏藏了。我这边也不是喜欢才这么干的。我也是很忙的。高井先生,您在收看电视吧。无论是谁看电视,都必须缴纳nhk的信号费。也许不合您的心意,但是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不缴纳信号费,是和小偷盗窃一样的行为。高井先生,您也不想被认为是小偷偷窃吧。住在这么气派的新公寓里,不至于缴不起信号费。是这样吧?在大家面前被抖落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很有趣吗。” 青豆不知道nhk的收费员会站在那里大声说话。可是怎么说现在的她是在避人耳目的潜伏期。不管怎么样,吸引周围对这个房屋的注意都不是什么好事。可是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能做的事。只能屏住呼吸等到这个男人离开。 “高井先生,话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是明白的。您就在这个房间里,一直竖起耳朵听着。自己的房间门口到底要骚动到什么时候呢。怎么样,高井先生。我不怎么喜欢装作不在家。装作不在家不是等于姑息行为么。打开门,不想缴纳nhk的信号费,直接面对面的说不就好了吗。多清楚呀。我也觉得那样的方式直接了当。那样至少还有可以商讨的余地。就这么假装不在家可是不行的。畏畏缩缩的老鼠才在阴暗的地方躲着呢。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的出来。真是无聊的生活态度。” 这个男人在撒谎,青豆想。说什么里面有人的气息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一点声音也没弄出,安静地呼吸着。在哪都好,在哪个房间面前肆意喧哗,威吓周围的居民就是这个男人本来的目的。与其自己的房间门口发生这样的事,还不如缴纳信号费,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吧。恐怕这个男人屡屡干着同样的事,而且成效颇丰。 “高井先生。我知道您对我感到不快。如果您站在我的立场就会明白的。是的,我确实让人感到不快。这点我本人也很清楚。但是,高井先生。让人感觉舒畅的人是收不到费用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世间的大部分人从心眼里决定不去缴nhk的信号费。正是因为这样,做收费的工作不可能总是让人感觉良好。即使是我也想,‘是吗,您说不想缴纳nhk的信号费。明白了。打扰您了。’说完,心情良好地离开。可是这样是不行的。收取信号费是我的职责。而且就我个人来说,装作不在家这样的事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男人就此停口,歇了一会。之后传来十下敲门声。 “高井先生。您差不多也该不爽了吧。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小偷吗。请您好好想想。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信号费不是很大的一个数额呀。也就是在这附近的家庭餐馆吃一次晚饭的程度。交了这笔钱的话,就不是什么小偷行径了。不会被人大声嘲弄,也不会被人剧烈地敲门。高井先生,我知道您就躲在这扇门的背后。您想着一直都躲在那里,成功逃掉吧。好吧,您就躲着吧。可是不管您怎么隐藏气息,一定会有谁把您找出来的。这种狡诈的事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请您好好考虑看看。远比您贫困的人们,在日本国内每个月都诚实地缴纳着信号费。这是不公平的。” 门又敲了十五下。青豆数着。 “明白了。高井先生。您真是十分顽固的人。好吧。今天就这么算了。我也不能一直等着您。但是还会再来的哟。高井先生。我是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放弃的性格。不喜欢假装不在家。还会再来的。还会再敲这个门。会敲到全世界都听见这个声音为止。就这么说好了。我和您之见的约定。好吧?那么,近期之内再来拜访。” 听不见脚步声。大概是穿着橡胶底的鞋子吧。青豆这么等了五分钟,屏住呼吸,看着大门。走廊重回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努力不弄出脚步声走到门口,下定决心从猫眼里向外看去。那里谁也没见着。 将手枪的安全装置带上。深呼吸几次后心脏的鼓动终于回落。点燃煤气的火烧开了水,泡了绿茶喝。只是nhk的收费员罢了,她向自己说道。但是这个男人的声音里有某种邪恶的东西,有某种病态的东西。这是冲着她个人的,还是冲着那个叫做高井的虚构人物的,无法判断。但是那个说话声和执着的敲门声,在那之后留下了不快的触感。露出的皮肤部分感觉黏答答的。 青豆脱掉衣服淋浴。冲着热水,仔细地用香皂清洗身体。洗完澡后换上新的衣服,心情也多少变好。皮肤上令人厌恶的触感也消失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把剩下的茶喝掉。想要继续看书,意识却无法集中在书页上。那个男人的声音片段回响在耳边。 “您想着一直都躲在那里,成功逃掉吧。好吧,您就躲着吧。可是不管您怎么隐藏气息,一定会有谁把您找出来的。” 青豆摇摇头。不,那个男人只是信口胡说。装作知道什么的样子大声喧哗,让人心情不快罢了。那个男人一点也不知道我的事。我做过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可是青豆剧烈的心跳怎么也止不住。 “可是不管怎么隐藏气息,一定会有谁把您找出来的。” 这个收费员的话里似乎重重地包含着言外之意。也许仅仅是偶然。可是那个男人似乎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扰乱我的心情。青豆放下书本,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天吾君,你在哪里呢。她想着。试着说出口来。天吾君,你在哪里呢。快些找到我吧。在别人找到我之前。 第6章 天吾 这时才明白拇指的痛 天吾在海边的小镇过着规律的生活。一旦生活方式定下,想尽可能地不被打乱,努力地维持现状。虽然理由自己也不明白,但是觉得这么做比什么都来得重要。早晨散步,写小说,到疗养所给昏睡的父亲念适合的书,然后回宿舍睡觉。每天单调如同田间的劳动号子般重复着。 温暖的夜晚持续了数日之后,冷得吓人的夜晚到来了。和这样的季节变化无关,天吾仅仅是在将昨天自己的行为重绘。想尽可能的试着做一个透明无色的观察者。屏住呼吸消除气息,静待着时间。每一天一天的区别变得与日稀薄。一周过去,十天过去。可是却没有再见到空气蛹。午后稍迟,父亲被运往检查室后的床上,残存着的只有一个可怜的人形凹痕。 它仅仅出现那么一次么?天吾在黄昏的狭小病房里咬着嘴唇想。是一个不会再出现第二次的特别的显示么?或者那仅仅是我看到的幻觉呢?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遥远的海鸣声,还有不时吹过防风林的风声是他听到的一切。 天吾不能确信现在的自己采取的是正确的行动。远离东京到这个海边的小镇,从现实来到这个被遗弃了的疗养所的一室,也许只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即使是这样,天吾也无法挥别这里。他曾在这里看见空气蛹,看见在那微弱的光亮中睡着的小小的青豆。还用手触碰了。哪怕仅仅是只有一次也好,不,就算那只是幻影,天吾也想在被允许的极限内久久地留在那里,想将那时见到的情景用心灵的手指永恒地描绘下去。 护士们知道天吾不回东京而是暂时留在这个海边小镇之后,就开始对他亲切起来。她们会在工作的间隙停下手头的事,和天吾说些寒暄话。闲暇的时候,也会为了说话特地到病房里来。还会给他带些茶和小点心。盘着的头发里插着圆珠笔的三十多岁的大村护士,脸颊泛红梳着马尾辫的安达护士,两人轮流护理天吾的父亲。带着金属边眼镜的中年的田村护士大部分时间在玄关负责接待,人手不足的时候也会过来照顾父亲。她们三人似乎对天吾有着个人兴趣。 天吾也是,除了傍晚的重要时刻外,有时间的时候都会和她们聊各种事情。说起来,就是被问到什么的时候尽可能地诚实地回答。在补习学校里当老师教数学,作为副业接收订单写些零碎文章。父亲常年干着nhk收费员的工作。从小就开始练柔道,高中的时候还进过县大会的决赛。但是和父亲因为常年的固执几乎不开口的事没有说。母亲虽是死了,说不定是抛下丈夫和年幼的儿子和别的男人私奔了的事也没说。和盘托出这样的事会很麻烦的。为最佳畅销书——《空气蛹》代笔的事当然也不会说。空中浮着两个月亮的事也是。 她们也会说些关于自己的事。三个人都是当地出身,高中毕业后进了专科学校,成了护士。疗养所的工作虽然单调无聊,工作时间又长时间不规律。可是能在生长的这片土地上工作就很庆幸,也不用像在一般综合医院工作那样每天直面生离死别,压力也小得多。老人们经历长时岁月,失去了记忆,也不能理解周围的事态,就这么静静地呼吸着。很少有流血的情况,痛苦也被控制在最小程度。没有在半夜里用急救车送来的患者,周围也没有哭天抢地的病患家属。因为生活费很便宜,所以即使薪水不太高也能活得不错。戴眼镜的田村护士五年前丈夫因事故去世,现在在附近的镇上和母亲一块生活。头发里插着圆珠笔的个子高高的大村护士有两个小男孩,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年轻的安达护士和比她大三岁的做美容师的姐姐一块住在镇外的公寓里。 “天吾君真温柔呀。”大村护士一面换着点滴包一面说道。“几乎没有每天都来给没有意识的人念书的家属的哟。” 被别人这么说天吾的心情并不坏。“只是刚好请到假。但是也待不了太长的。” “不管怎么有空,也不会有人喜欢到这里来的。”她说道。“这样的事说起来的话,是没有治愈希望的很麻烦的病呀。时间一长,谁都会慢慢失去耐心的。” “父亲拜托我什么都好读点书吧。早一些,在他还有一些意识的时候。再说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干。” “都读些什么呢?” “什么都有。我只是把偶尔读到的书,偶尔读到的地方念出声来罢了。” “现在读的是什么呢?” “isakdinesen的《走出非洲》。” 护士摇摇头,“没听说过。” “这本书是1937年写的。dinesen是一位丹麦的女性。和一位瑞典的贵族结婚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前到了非洲经营起农场。不久之后离婚,一个人继续经营。这是以那时的体验写成的书。” 她测了父亲的体温,在记录表上写进数值后,将圆珠笔插回头发。然后拢了拢刘海。“我也可以听一听你的朗读么。”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天吾说道。 她在椅子上坐下,交叉着腿。骨骼修长,脚的形状也好看。身上也多少开始有些肉。 “总之读读看吧” 天吾开始细细地读起续篇。这是不得不细细研读的文章种类。如同非洲大地上徜徉的时间一般。 炎热干燥的四个月之后,非洲开始了长长雨季的三月。周围尽是一片长成浓郁的新绿,馥郁的芳香四下散溢。 可是农场的经营者却是缩紧了心,不能因为饱受自然的惠顾就洋洋得意。担心着此时如注的雨流声音是否太弱,一直侧耳凝听。现在大地吸纳的水分,必须支撑着农场里活着的一切:植物,动物,还有人。在之后完全无雨的的四个月间。 农场里所谓的小道,和雨水横流的小河交汇,形成美丽的景色。农场主仿佛是歌唱般的心情,去到滴着露珠繁华盛开的咖啡园里,步行在泥水之中。而后,雨季的最盛时期里,某夜突然乌云消散,光风霁月,群星可见。农场主走出家看着天空。想着再降下一些雨来,凝视着天空不愿离去。农场主对着天空发出祈愿。 “再多一些,请再下多多的雨吧。我的心现在,是赤裸裸地向着您。即使您不为我降下祝福,我也不会放弃。如果您愿意,就将我打倒在地吧。但是不能将我折磨死,中断性交可不行。胜过上天的人们呀。” “中断性交?”护士皱着眉头说道。 “怎么说呢,真是直言不讳的人。” “即使这样,这样粗俗的话也不能向着神明说呀。” “确实如此。”天吾同意道。 雨季结束之后,偶尔会奇怪的有阴凉多云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里就会想起马卢卡姆巴雅,就是灾年,大旱的时候来。那个时候基库由族的人们赶着奶牛在我家附近放牧。放牛的少年中不知谁带着笛子,时不时吹着什么短调。之后再听到这首曲子时,我想起过去逝去的日子里的一切痛苦和绝望。那首曲子饱含着泪水的苦楚。可是那时在同一个调子里,我却也意外地听到活力,还有不可理解的温柔。在那段痛苦的时期里,全是这么痛苦的回忆吗?那时,我们都正年轻,洋溢着满满希望。那那段持续着的长长的苦难岁月里,我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即使到别的星球上去,我们也毫无疑问能立马结成伙伴。还有那布谷鸟钟,我的藏书,草地上衰老的瘦牝牛。充满悲怆的基库由族的老人们,这么互相呼喊道。“你也在这里呀。你果然也是,这个索哥索固农庄的一部分呀。”就这么在那段苦难的时期里给予我们祝福,然后离去。 “真是生动的文章呀。”护士说道。“情景都浮现在眼前了。isakdinesen的《走出非洲》。” “是啊。” “声音也好。有深度,也富有情感。像专业朗读似的。” “谢谢。” 护士这么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轻柔地呼吸。仿佛将全身都沉浸在文章的余韵之中。可以看见她隆起的胸在白制服下随着呼吸上下移动。天吾这么看着,想起了年长的女朋友。想起周六的午后,脱掉她的衣服,触摸着变硬的乳头。她深深地喘息,还有潮湿的下体。合上窗帘的窗外下着潺潺密雨。她用手心拖着天吾的睾丸试着重量。可是即使想起这样的事,也不回特别性欲高涨。这一切的情景和触感都仿佛隔着薄膜般淡漠,留在远处了。 一会之后护士张开眼睛,看着天吾。视线仿佛是将天吾想的事看穿了一般。但她并没有责备天吾。她浮起淡淡的微笑起身站起,向下看着天吾。 “再不走就糟了。”护士摸摸头发,确认圆珠笔还在那,回转身去离开房间。 大约傍晚时给深绘里打了电话。一天里没发生什么特别的,深绘里那次说道。电话铃响了好几声,如同告诫她的一样没有拿起听筒。这样就好,天吾说。让铃声这么响着就好。 天吾给她打电话时,是响三声之后马上切断,再马上打一次的方法。但是他经常不遵守。几乎总是第一声铃响深绘里就拿起了听筒。 “不按照规定的做事不行的哟。”天吾那时提醒道。 “我明白的,所以没关系。”深绘里说。 “明白打来电话的是我?” “不会有别的电话。” 算了,虽然也是这样,天吾想。他自己本身,也不知怎么的知道是小松打来的电话。铃声急促而神经质的响法,简直就像用手指尖在桌子表面咚咚的固执地敲着一样。不管怎样这也只是一种感觉罢了。不可能充满确信地拿起听筒。 深绘里过的日子,其单调也不输给天吾。在公寓的房间里一步不出,只是一个人闷着。没有电视,也不看书。饭也吃的随随便便。所以现在还没有出去买东西的必要。 “不动,所以不怎么需要吃。”深绘里说。 “每天一个人在干什么呢。” “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乌鸦来了。” “乌鸦每天都来一次。” “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少女说道。 “同一只乌鸦?” “是的。” “之外有人来了吗?” “nhk的人又来了。” “和之前来的是同一个nhk的人?” “很大声地说川奈先生是小偷。” “在家门前这么叫着?” “其他人都能听见的样子。” 天吾就此想了一会。“不用在意这样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还说知道你藏在里面。” “不用在意。”天吾说。“这样的事对方不会知道的。只是随口胡说威胁威胁罢了。nhk的人时不时就会用这样的手段。” 天吾也看过好几次父亲使用这样的手段。星期日的午后,集体宿舍的走廊里回响着满是恶意的声音。胁迫和嘲弄。他用指尖按着太阳穴。回忆借着种种沉重的附属物苏醒过来。 深绘里从沉默中感觉到了什么问道。“没事” “没事的。nhk来人的事不去管就可以了。” “乌鸦也这么说。” “这样就好。”天吾说。 目睹天空中浮着两个月亮,空气蛹出现在父亲病房以来,天吾大抵已不会为什么事吃惊。即使深绘里日日和乌鸦在窗台上交换意见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暂时还不回东京。没关系吗?” “想待一直待在那里就好。” 这么说着,深绘里立马切断了电话。谈话一瞬间消灭了。仿佛是谁挥下打磨尖利的柴刀,切断了电话线一样。 那之后天吾打了小松的出版社的电话。但是小松不在。午后一点的时候还看到他人来着,马上就不见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公司。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天吾留下疗养所的电话,白天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可以的话希望能回话。如果留下旅馆的号码,半夜打来电话就不好了。 在这之前和小松说话,已经是接近九月末的时候。非常短的电话。在那之后他完全没来消息,天吾也没有联系他。八月结束的三周里,他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想暂时请假。”给公司打去这样不得要领的一通电话之后,完全没有联络。几乎是下落不明的状态。虽然很在意,但不是特别担心的程度。小松一直以来都是心血来潮随心所欲,基本只以自己方便行事的人。大概会不久之后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表情,突然回到公司里的吧。 当然在公司这样的组织里,这样任性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但是换做是他的事,同事中总有谁能替他上下圆通,不让事态变得更麻烦。绝对不是因为小松有人望,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有愿为小松擦屁股的奇特人类存在。公司方面小事上也装作视而不见。虽然自身毫无协调性,一副旁若无人的性格,但是在工作方面十分优秀,现在又全权负责最佳畅销书《空气蛹》。不会这么简单就开除的, 小松和天吾预想的一样。某天招呼也不打一个出现在公司里。没有特别的说明一下情况,谁也没有特别惊讶,就这么回归工作了。因为和认识的某个编辑有业务,所以打去电话打听他的事。 “那么,小松先生的身体现在已经没事了吗?”天吾向那位编辑问道。 “啊,看起来很健康。”他说,“只不过感觉多少比以前要沉默了。” “变得沉默?”天吾有些惊讶地说道。 “哎呀怎么说呢,比以前不爱交际了,这样的情况。” “真的是身体不好吗?” “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呀。”编辑漠不关心地说道。“本人是这么说的,只有相信。但是哎呀,没事回来就好,堆积的工作都有着落了。那个人不在的时候,《空气蛹》的事这样那样的,我们也很麻烦啊。” “说起《空气蛹》,深绘里的失踪事件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还是那样呗。没有事态的进展,少女作家的去向杳无音讯。相关的人也毫无办法。” “看了报纸倒是,最近完全没有这个事件的新闻呢。” “媒体对这件事是不愿插手,或者说是慎重地保持着距离。刚才也说过,他现在对一切都沉默寡言的。说起来,全体不都和那个人一样么。本是自信满满的地方却变得畏畏缩缩,是变得内省了,变得一个人思考什么的时候多了。好像有时忘了周围有别人的事似的,就像一个人钻进洞穴一样。” “内省。”天吾说。 “我觉得你实际和他说说话马上就明白。” 天吾道谢后挂断电话。 几天后的傍晚天吾给小松打去电话。小松在公司里。和认识的那个编辑说的一样,小松说话的方式和平时不一样。平常总是滔滔不绝叽叽喳喳没有停顿地说话,那时却不知怎么觉得像是含含混混似的,给人一面和天吾说着话,一面不断地转着想着什么别的事的印象。也许是有什么烦恼的事,天吾想。不管怎么样,这不像是平时冷静的小松。不管是有烦心的事,或是接着繁琐的案子,都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总之按着自己的方式和步调不做改变才是小松的做派。 “身体状况已经恢复了吗?”天吾问道。 “身体状况?” “但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从公休息了很长时间么?” “啊啊,这样。”小松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短暂的沉默。“已经没事了。关于这件事不久的什么时候,再和你说吧。现在还暂时说不清楚。” 不久的什么时候,天吾想。从小松的口气中听到了什么奇妙的回响。那里好像缺少着什么恰和的距离感。口中的语言不知怎么的有些平板,没有深度。 那时天吾说了些适当的话,自己挂断了电话。《空气蛹》和深绘里的话题也没能提出来。避免一切涉及这个话题的气氛,在小松的口气中涌动。小松说不清楚的这个什么事情,真的有过吗。 总之终于和小松说上话了。九月末。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小松是个很喜欢煲电话的男人。当然也会选择对象,但是有种一面将脑子里浮现的事脱口而出一面归纳想法的倾向。所以天吾对于这样的他,充当的就是打壁球时的墙壁的作用。兴致上来,即使没有事也经常给天吾去电话。没有兴致的时候长时间也会不打一个电话。但是二个月以上没有音信实在少见。 大概无论是谁,都会有对谁也不想说话的时期吧,天吾想。谁都会有这样的时期。即使是小松。而且天吾也没有必须马上和他商讨的事。《空气蛹》的发行业已停止,几乎已经不再是社会的话题,也知道行踪不明的深绘里实际上在哪。如果有事的话小松会打来电话的。没有打电话意味着没有事。 可是还好打了电话去,天吾想。“关于这件事不久的什么时候,再和你说吧。”小松这样的话,不可思议地停留在脑中的角落。 天吾给在补习学校代客的朋友打去电话询问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对方说。那么你父亲的情况? “一直没有变化的昏睡着。”天吾说。“在呼吸,体温和血压在很低的数值。总之很安定。但是没有意识,大概也没有痛苦。就像去了梦中的世界。” “也许是不坏的死法呀。”那个男人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说。他想说的是,“可能这样的说法太过冷漠,但是想想的话,某种意义上也许是不错的死法。”前置被省略掉了。在大学的数学系待上好几年,早就习惯了这样省略的会话。不会觉得特别不自然。 “最近看月亮了么。”天吾突然想起,问道。没头没脑地询问月亮的样子也不觉得可疑的,大概只有这个朋友了。 对方想了一会。“这么说起来没有最近看过月亮的记忆呢。月亮怎么了?” “如果有空想让你看一次。想听听感想。” “感想,这个感想,是从什么角度?” “什么角度都没关系,想听听看见月亮想到的事。” 不久之后,“想到什么的话,也许很难归纳成表达。” “不,不用在意表达。重要的是明确的特质之类的东西。” “看着月亮就明确的特质作何感想?” “是的。”天吾说。“即使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关系。” “今天多云大概月亮不会出现。下次天晴的时候会看的。就是说,如果还记得的话。” 天吾道谢后挂断电话。如果还记得的话。这是数学学科出身的人的一大特点。如果不是自己直接关心的事,记忆的寿命就短得惊人。 会面的时间结束后走出疗养所时,天吾向坐在接待处的田村护士打招呼。 “辛苦了。晚安。”他说着。 “天吾君还能在这里待几天呢。”她按着眼镜梁问道。工作大概已经结束了,没穿护士制服,而是打着褶子的葡萄色的裙子和白色上衣,灰色的对襟毛衣的装扮。 天吾停下脚步想着。“还没决定。要看情况。” “工作也还暂时请假?” “拜托了别人代客。还没有关系。” “你,总是在哪里吃饭呢?”护士问。 “在这附近的食堂。”天吾说。“旅馆只提供早餐。到合适的店里,吃定食,也吃盖饭。就是那样的地方。” “好吃?” "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不怎么喜欢。" “这样是不行的呀。”护士严肃地说。“不好好吃有营养的食物的话。现在的呢呀,这幅摸样简直是站着睡觉的马一样。” “站着睡觉的马?”天吾惊讶地说。 “马都是站着睡觉的,见过?” 天吾摇头。“没有。” “就是你现在这样的脸。”中年护士说。“去卫生间的镜子好好看看自己的脸吧。一看之下还不知道在睡,仔细一看就明白睡着了。虽然睁着眼镜却什么也看不见。” “马都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护士深深点头。“和你一样。” 天吾在一瞬间,想着去卫生间的镜子看看,又作罢了。“明白了,会好好的吃些更有营养的东西。” “呐,方便的话一块儿去吃烤肉吧。” “烤肉吗?”天吾不太吃肉。并不是讨厌,只是平常几乎不想着吃肉。但是被她这么一说,升起久违地吃一次肉也不错的心情。确实身体在寻求营养也说不定。 “今晚接下来里大家要去吃烤肉。你也来吧。” “大家?” “六点半工作结束后大家集合,三个人都去。怎么样?” 另外的两个人是头发上插着圆珠笔有小孩的大村护士和个子小小年轻的安达护士。她们三人工作以外关系也很好的样子。天吾就和她们结伴去吃烤肉的事想了一会。虽然不想打乱简单朴素的生活节奏,却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在这个小镇上天吾有大把的时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如果不打扰的话。”天吾说。 “当然不是打扰啦。”护士说,“不会假意邀请打扰的人的。所以不必客气一块儿来吧。偶尔有健康的年轻男人加入也不坏呀。” “哎,健康倒是事实。”天吾心虚地说, “是么,那样最好不过。”护士从职业角度说道。 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三个护士,要聚在一起并不容易。可是她们每月一次,即使勉强也要把握这个机会。三人一会出到镇上吃“有营养的东西”,喝着酒在卡拉ok里唱歌,尽情玩乐。发散剩余能量(非常值得一提)。对她们而言这样的消遣解闷是必要的。田庄的生活又单调,职场中除了医生和同事的护士之外,就是失去活力和记忆的老人。 三位护士尽情地吃,尽情地喝。天吾十分不适应这个节奏。所以在兴致高涨的她们边上,老老实实地配合着,适当地吃些烤肉,注意着生啤不喝过量。从烤肉店出来之后转移到附近的小酒吧,取了威士忌的存酒,唱起卡拉ok。三个护士轮流唱起自己的拿手曲目,然后边跳边合唱。大概平时也在练习吧,唱的相当有水平。天吾不擅长卡拉ok,只唱了勉强记得的井上阳水的一首歌。 平时不太说话的年轻的安达护士,饮下酒精之后变得快活而大胆。泛红的脸颊醉了之后,显出日晒后般健康的颜色。无趣的笑话也咯咯笑个不停,自然地搭上坐在旁边的天吾的肩头。头发里插着圆珠笔的高个子的大村护士,换上了淡蓝色的连衣裙,放下了头发。头发放下后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了三四岁,声音的音调也低了一些。敏捷利落的职业身手消失不见,动作也变得有几分倦怠,看起来好像另外一个人似的。只有带着金属边眼镜的田村护士,外表和人格都没有特别的变化。 “孩子今天晚上交给附近的人照看了。”大村对天吾说道。“丈夫今天夜班不在家里。这种时候,就该放下心来尽情欢乐呀。消遣消遣是很重要的哟。这么想的,呐,天吾君。” 她们现在对天吾叫法,不是川奈先生,不是天吾先生,而是天吾君。周围的人不知为什么总是这么自然地叫成“天吾君”。连补习学校的学生私下也这么叫。 “是这样的,确实。”天吾同意道。 “对我们来说呢,这样的事实必要的。”田村护士喝着对水的陈年三得利,说。“理所当然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嘛。” “脱下制服的话,只是女人罢了。”安达护士说着,好像说了什么意味深长的事一样一个人咯咯笑起来。 “呐,天吾君。”大村护士说,“可以问这样的事么?” “什么事呢?” “天吾君有交往的女人吗?” “唔,想听这种话题”安达护士白白的大大的牙齿嚼着玉米说道。 “很难简单说清楚的事。”天吾说。 “很难简单说清楚的事,不是正好嘛。”精通人情的田村护士说道,“我们可有大把的时间,这样的事大大欢迎哟。天吾君的不简单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开始!开始!”安达护士说着轻轻拍手,咯咯笑着。 “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事。”天吾说,“又平庸,又没有起伏。” “那么,只告诉我们结论就好。”大村护士说。“有交往的人,还是没有?” 天吾放弃道,“从结论说起的话,现在没有交往的人。” “嚯”田村护士说,然后用手指搅动玻璃杯里的冰块,舔甜手指。“真不好。那样。真不应该呀。像天吾君这样又年轻又健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人亲近呢。太可惜了呀。” “对身体也不好。”高个子的大村护士说。“长时间一个人闷着,脑子会渐渐傻掉的。” 年轻的安达护士又咯咯笑起来。“脑子会傻掉的”她说着,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额际。 “不久之前,还有一个这样的对象。”天吾解释般的说道。 “但是不久前没了?”田村护士用手指按着眼镜梁说道。 天吾点头。 “就是说,被甩了?”大村护士问。 “怎么回事呢。”天吾歪着头。“也许是这样的。应该是被甩了吧。” “呐,这个人该不会,比天吾君要年长吧?”田村护士咪起眼睛问道。 “哎,是那样的。”天吾说,为什么会知道这样的事呢。 “你们看没,我说的没错吧.”田村护士得意地冲着两人说道。其他两个人跟着点头。 “我对这些孩子们说了。”田村护士对天吾说,“天吾君和年长的女人交往着。为什么这么说呢,女人有女人的嗅觉呀。” “呸呸。”安达护士说。 “该不会是别人的妻子吧。”大村护士用倦怠的声音指摘道,“说错了?” 天吾一阵迷茫之后点头。现在可没办法再撒谎了。 “坏家伙。”安达护士用指尖咚咚地戳着天吾的大腿。 “年长多少呢?” “十岁。”天吾说。 “哇——”田村护士说道。 “这样呀,天吾君被成熟年长的太太充分地疼爱着吧。”有着孩子的大村护士说道。“真好。我也要加油啦。给孤独温柔的天吾君带去安慰。就这么看的话,我的身材还不坏吧。” 她抓起天吾的手按向自己的胸口。其他两个人一个劲地制止她。即使喝醉了尽情玩闹,护士和患者附带的家属也该保持一条线,她们是这么考虑的吧。或者是担心在这样的场合被谁看见。毕竟是个小镇,一旦发生什么绯闻马上就会传开来。必须考虑大村护士的丈夫性格善妒的可能性。作为天吾已经不想再被卷到什么麻烦里去了。 “但是天吾君很了不起呢。”田村护士岔开话题说道。“从这么远的地方过来。每天给父亲念上几个小时的书……一般人很难做到的呢。” 年轻的安达护士轻轻侧着头说,“唔,我也觉得很了不起。很值得尊敬呢。” “我们呢,总是在夸赞天吾君的。”田村护士说。 天吾君的脸立马红了起来。他留在这个镇上不是为了照顾父亲。而是为了再见一次微微发光的空气蛹,还有其中沉睡的青豆。这才是天吾留在这个小镇的唯一理由。照看昏睡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但是不能够坦白这样的事。这么做的话,话题就必须从【什么是空气蛹】开始了。 “现今为止也没能为父亲做什么。”天吾在窄小的木头椅子上,拼命缩着庞大的身体,为难似的说道。可是他这样的态度在护士们眼中无疑是谦虚的表现。 天吾很想说已经困了,一个人先回宿舍,但是却把握不好时机。本来也不是强行做什么的性格。 “但是,”大村护士说道,然后咳了一声,“虽然话题绕了回来。为什么会和那个年长十岁的太太分手呢。不是进行的很顺利么。被丈夫发现了,是这样的么?” “为什么我不清楚。”天吾说。“某天起就再也没有联络,就那样了。” “唔——”年轻的安达护士说,“那个人,是厌倦了天吾君吧。” 个子高高有小孩的大村护士摇着头,伸出一根手指向上,对着年轻护士说“你呀你,完全还不了解这个社会,完全。四十岁的已婚女人,抓住了这么年轻健康美味的男孩,绝对会好好疼爱的。【太感谢了,感谢招待。就这样,再见】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反过来还差不多。” “是这样的呀。”安达护士轻轻歪着头说道。“我不太了解那方面的事呀。” “就是那样的。”有孩子的大村护士肯定的说道。仿佛是退后几步打量石碑上刻着的文字般的眼神,盯着天吾,然后一个人点头。“你上了年纪就会明白的。” “啊啊,我可是早就老啦。”田村护士深深地埋进椅子里说着。 不久之后,三个护士开始沉浸在天吾不认识的某个人(恐怕是同事中的一个护士)的性经历绯闻上。天吾拿起对水威士忌的玻璃杯,看着她们三人的样子,脑中浮想起《麦克白》中出场的三个魔女来。吟诵“美貌既是肮脏,肮脏既是美貌。”的咒语,吹动麦克白邪恶野心的魔女们。天吾当然不是把三个护士看做邪恶的存在。都是亲切又率直的女性。对工作很热性,也尽职地照顾着父亲。她们只是被工作中繁重的劳动压迫着,过着在以渔业为基础产业的小镇上毫无刺激可言的生活,每月一次这么排解压力罢了。可是也许是年纪的不同,看着眼前三个女性的精力堆砌在一起时,头脑里自然地想起苏格兰荒野的风景。天空总是阴沉,混着冰雨的冷风片片吹过。 大学时代的英语课上读过《麦克白》,奇妙的是心里残留着这么一段。 bytheprickingofmythumbs somethingwickedthiswaes openlocks whoeverknocks 明白了拇指的疼痛 邪恶之念由此而生 无论敲门的是谁 打开门吧 为什么只有这一段明确的记得呢.在剧中究竟是谁说出的这段台词,这样的细节已经完全记不住了。可是这一段,让天吾想起在高圆寺的公寓固执地敲着门的nhk收费员。天吾凝视着自己的拇指。不感觉疼。即使这样莎士比亚巧妙的韵律仍然留下几分不吉的回响。 somethingwickedthiswaes 深绘里别开门才好,天吾想。 第7章 牛河 向那里步去的途中 牛河不得不放弃收集和麻布老妇人有关的情报。环绕着她的防卫太过坚固,无论从哪个方向伸出手去都必定会碰到高高的墙壁。虽然还想再打探打探安全小屋的情况,可是再在附近逗留就危险了。设置了监视的摄像头,牛河又是一副引人注目的外表。一旦对方警戒起来事情会变得很难办。总之先离开柳屋敷,从另一条路下手吧。 说到“另一条路”,就是再将青豆的身边清查一遍。在这之前拜托了有关系的调查公司收集情报,自己也跑了情报。关于青豆的一切都作成了详细的文件,从各个角度验证之后,作出没有威胁的判断。作为健身中心的训练师来说技艺优秀,评价也高。少女时代从属于【证人会】,十岁之后脱会,彻底地斩断了和教团的联系。接近最优的成绩从体育大学毕业,在以出售运动饮料为主的中坚食品公司就职,作为垒球部的核心选手大为活跃。同事们都说社团活动和工作中都是优秀的人才。非常有干劲脑子转的也快。周围的评价也好。可是说话比较少,不是一个交际广的人。 几年前突然离开了垒球部,辞去了工作,到广尾的一家高级健身中心做起教练。为此收入增加了三成。独身,一个人生活。不知为什么现在没有恋人。不管怎么说完全没发现可疑的背景和不透明的因素。牛河皱起脸,深深地叹口气。将反复读着的文件礽回桌上。我遗漏了什么。不该遗漏的,极为重要的要点。 牛河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通讯录,拨了某个号码。非法取得某些情报的必要情况下,总是拨这个电话。对方是生活在比牛河更为黑暗世界的人种。只要花钱,大抵情报都能弄到手里。理所当然的是对象的防护越坚固价钱越高。 牛河想要的情报有两个。一个是有关现在也仍是【证人会】热心成员的青豆父母的个人情报。牛河确信【证人会】在中央集中管理着全国信徒的情报。日本国内证人会的信徒数目很多,本部和各地支部的来往物流密切频繁。如果中央不积蓄情报,系统是无法流畅运作的。【证人会】的本部在小田原市郊外。在宽阔的用地上建着气派的大楼,有自己的印刷宣传册的工厂,还有给从全国各地而来的信徒们的集会所和住宿区。毫无疑问一切的情报都在那里集中,严格地管理着。 另一个是青豆工作的健身中心的营业记录。她在那里做着什么样的工作,每次都给谁上私人课程。这边的情报不会像证人会那样严格管理,也不可能说“对不起,能给我看青豆小姐相关的工作记录吗?”立马就能弄到手。 牛河在电话录音里留下了名字和电话号码。三十分钟后电话进来了。 “牛河先生。”嘶哑的声音说道。 牛河把想要的情报详细地告诉对方。没有和那个男人见过面。经常在电话里做交易。收集好的情报用快递送过来。声音有些嘶哑,时不时混合着轻轻的咳嗽。也许喉咙有什么问题吧。电话的那边总是完全的沉默。好像是在安装了完美的消声装置的房间里打电话一样。能听见的只有对方的声音,还有刺耳的呼吸声。其他一概听不见。而且能听到的声音无一不被略微夸张了。让人恶心的家伙,牛河总是这么想。世上总是充满着让人恶心的家伙(从对方看也许我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他偷偷给对方取了个蝙蝠的名字。 “不管是什么场合,只要收集和青豆有关的情报就行吧。”蝙蝠嘶哑的声音道。还咳嗽了。 “是的。少见的名字。” “情报有必要搜个彻底呢。” “只要是和青豆这个人有关,什么都没关系。可能的话想要能看清楚脸的照片。” “健身中心的方面好说。谁也不会认为情报被窃取了。可是【证人会】就难多了哟。庞大的组织,资金也大把的是。防卫很是坚固。接近宗教团体本来就很棘手。有个人的机密保护的问题,也有税金的问题。” “能办到吗?” “不能办不到的吧。总有相应的开门的手段。相比起来难的是如果在开门之后把门关上。不这么做的话可能会被导弹追踪的。” “就像战争一样。” “就是战争这么个东西。也许会跑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对方干涩的声音说着。从他的音调中能明白,他似乎很以这个战争为乐。 “那么,能给我办到么?” 轻轻的咳嗽。“我试试吧。但是相应的会比较贵。” “大概地说,要价多少。” 对方给了一个大概的金额。牛河小吞了口气接受了。还好是个人能负担的金额,结果出来的话可以以后再报销。 “很花时间吗?” “很着急?” “是很急。” “没有办法精确地预测。我想大概要一周到十天吧。” “这样就行。”牛河说。现在只有配合对方的步调了。 “资料准备妥当后会从这边去电话。十天之内一定联系。” “不被导弹追踪的话。”牛河说。 “正是这样。”蝙蝠若无其事地说道。 牛河挂断电话后,在椅子上转过背去,想了一会。蝙蝠是怎么从【内部】收集情报的,牛河不清楚。他明白即使问了也不回得到回答。不管怎么样,肯定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可以肯定首先是收买内部的人。必要的时候也许还有不法侵入那样的事。如果和计算机有关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 使用计算机管理情报的政府部门和公司数量很有限。费用和劳动力花费很大。可是全国规模的宗教团体的话,应该会有这样的富余吧。牛河自己对计算机几乎一无所知。可他也理解计算机作为情报收集的工具已经渐渐变得不可或缺。去到国会图书馆,从桌上堆积着的报纸缩印版和年鉴花费一天搜集情报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了。世界也许正在变为计算机管理员和入侵者的充满血腥的战场。不,充满血腥是错的。战争的话,总是要流血的。但是没有气味。奇怪的世界。牛河喜欢真实存在着气味和痛苦的世界。即使有时这个气味和痛苦叫人难以忍耐。可是不管怎么说像牛河这类的人,已经急速地成为落后于时代的遗物。 即使这样也不会变得特别悲观。他明白自己具有本能一般的敏感。靠着特殊的嗅觉器官,能够区分周围各种各样的味道。从肌肤感到的痛苦,风向的变化上捕捉到什么。这是计算机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那样的能力可不是数值化,系统化的类型。从层层护卫的计算机中巧妙地找到入口,窃出情报是入侵者的工作。可是判断窃出什么样的情报才好,从庞大的情报中选出有用部分的工作,只有活生生的人才能办到。 也许我确实是个落后时代的无聊的中年男人,牛河想。不,没有也许。毫无疑问,落后时代的无聊的中年男人。可是这样的我,有着周围的人没有的几个天赋。天生的嗅觉,和一旦黏上什么绝不放手的韧性。到现在为止一直靠着这个吃饭。而且只要还有这个本事,不管是怎么奇怪的世界,我都一定能找到饭吃。 我在追着你哟,青豆小姐。你的脑袋确实好使,本事也高,戒备很深。可是呢,我会努力追赶的。你给我等着吧。现在在向着你的方向去的路上。能听到脚步声吗?不,听不见的吧。我像乌龟一样不发出声音地走着。但是一步接着一步地向你靠近。 在等待蝙蝠来电的时间里,牛河到图书馆去详细地调查了【证人会】的历史和现在的活动情况。记笔记,复印必要的部分。去图书馆调查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受。喜欢在头脑中积蓄知识的实感。这是从小时候起就养成的习惯。 图书馆的调查结束后,去了青豆住过的自由之丘的租赁公寓,再一次确认那里已经成了空房间。信箱上还挂着青豆的名字,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住着的气息。试着去了这个房间委托租赁的房屋中介那里。这个公寓里倒是还有空房间,但是能签合同吗,牛河问道。 “空是空着,但是来年二月初为止不能入住。”房屋中介说。现在的住户签的合同一直到来年的一月底,每个月都在支付着到那时为止的房租。 “虽然行李全都搬出去了,电呀煤气呀自来水的移交手续也都办完了,但是租赁合同还在继续。” “到一月底为止都给空房间付租金。” “正是这样。”房屋中介说道。“合同里的租金全都付了,把房间就那么搁着。当然如果付了房租的话,我们这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真是奇怪呢。谁也不在住,还要白白付钱。” “我们也很担心,房东在场时想一起进去看看。万一里面搬进了什么干尸之类的东西就麻烦了。可是什么都没有,打扫得很干净。只是空着而已。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 青豆当然已经不住在那个房间里了。可是他们因为一些理由,还让青豆名义上租着这个房间。为此支付着四个月的空房租金。这个团伙戒备很深,资金上没有不足。 正好十天后的午后,蝙蝠给麹町牛河的事务所打去电话。 “牛河先生。”干巴巴的声音说道。背景照例是一片无声。 “我是牛河。” “现在说话没有关系吗?” 牛河说没有关系。 “【证人会】的墙壁嘎啦嘎啦的,不过也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和青豆有关的青豆都平安弄到手了。” “追踪的导弹呢?” “现在还没见到踪影。” “那就好。” “牛河先生。”对方说道。然后咳嗽了几下。“实在很抱歉,能把香烟灭了吗?” “香烟?”牛河看着自己的手指夹着的七星。烟静静地向着天花板笔直飘散。“啊啊,确实是在吸烟。不过这可是电话呀。难道那样也明白吗?” “当然这边是闻不到味道的。但是仅从听筒里能听见那样的声响我就会呼吸困难。极端的过敏体质。” “原来如此。没注意到这样的事。对不起。” 对方又咳嗽了几下。“不,不是牛河先生的错。没注意到也是当然的事。” 牛河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浇上喝剩的茶,从座位上站起,大大地打开窗户。 “香烟仔细地灭掉了,打开窗户换了房间里的空气。哎,虽然外面的空气也称不上有多干净。” “实在抱歉。” 沉默延续了十秒。那边陷入了完全的寂静。 “那么【证人会】的情报弄到了吧。”牛河问。 “是的,很有分量。不管怎么说青豆一家常年是热心的信徒。有关的资料很多。能替您做必要和不必要的筛选吗?” 牛河同意了。求之不得。 “健身中心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打开门进到里面,办完事后再将门关上而已。可是时间有限。完完全全的资料分量也相当的多。总之整理好这两份之后给你送去。老样子,酬金作为交换。” 牛河记下了蝙蝠说的金额。比预算高了两成。可是除了接受之外没有别的选项。 “这回不想使用快递。明天的这个时间,直接给您送去。请准备好现金。然后老惯例不能开具发票。” 牛河说明白了。 “虽然之前也说过了,为了保险起见再重复一次。您提出希望的要求,能到手的情报全都到手了。所以即使牛河先生对其内容不满,这边也不负任何责任。仅仅是做了技术能力范围内的事。报酬和劳动相对,并不和结果相关。说没有得到想要的情报要求退款的话是不行的。这个希望您能理解。” 牛河说知道了。 “然后青豆的照片怎么也弄不到。”蝙蝠说道。“全部的资料都被小心地去掉了照片。” “明白了,这样就行。”牛河说。 “说不定样貌已经变了。”蝙蝠说。 “或许。”牛河说。 蝙蝠咳嗽好几下之后。“就是这样。”他说着切断了电话。 牛河放回听筒。叹口气,在嘴上叼起新的一根香烟。用打火机点燃烟,对着电话机徐徐吐气。 第二天午后,年轻女孩到访了牛河的事务所。也许还不到二十岁。穿着现出身材的美丽线条的白色连衣裙,下着白色花朵的高跟鞋。带着珍珠耳环。耳朵虽小耳垂却很大。身高略略超过150公分。头发又直又长,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仿佛是实习的小妖精。她正面看着牛河的脸,仿佛是看着令人难忘的贵重的东西,明快亲切地微笑着。小小的嘴唇中是排列整齐的白牙。当然也许只是营业用的微笑。可是即使是这样,第一次见到牛河却没有退缩的女孩很少见。 “给您带来了您要求的资料。”女孩说着,从肩上的布包里拿出两个相当厚的文件信封。然后想古代搬运石板的巫女那样双手捧着,放到了牛河的桌上。 牛河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女孩。她打开信封取出万元钞票,就这么站着数起来。非常老练的数法。细长优美的手指快速地翻动。数完之后将钱放回信封,将信封放进布包。然后对着牛河绽放出比之前更加亲切夸张的微笑。好像没有比现在见着的更令人高兴似的。 牛河想象着这个女孩和蝙蝠到底有着何种关系。可是这当然和牛河没有任何关系。这个女孩只是个联络员罢了。递过“资料”收取报酬。这大概是分配给她唯一的任务吧。 个子小小的女孩离开房间后,长时间里牛河一副割舍不下的心情凝视着房门。那是在她身后闭上的门。房屋中还浓烈地残留着她的气息。难道那个女孩,留下气息的同时也带走了牛河的一部分灵魂。他强烈地感觉到胸口新近生出的这片空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牛河感到不可思议。而且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十分钟过后,牛河终于平静下来打开信封。信封被好几层胶带密封着。里面有打印稿,复印的资料,还有原版的文件鼓鼓囊囊地装着。怎么干的不清楚,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弄到这么多的东西,总是不得不让人感到佩服。可是于此同时,牛河在这堆文件面对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着。如果弄到这么多的东西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办成怎么办?我花大价钱买到的不就是一堆无用的纸?这就是不管怎样窥视也见不到底一般的无力感。历经辛劳最后映在眼前的一切,都被死亡预兆般的黯淡的黄昏包围着。也许是那个女孩留下了什么的缘故,他想着。或者是带走了什么也说不定。 可是牛河多少恢复了气力。傍晚之前强作起耐性把这些资料过目了一遍,把认为有用的情报分类别项地做上笔记。在集中精神工作的时候,意识终于将不明正体的无力感追赶到了某个角落。而后房间渐暗,拧亮桌上的灯的时候,高价买到的东西果然有其价值,牛河想。 先从健身中心的资料开始看起。青豆四年前到这家俱乐部就职,主要担任肌肉训练和武术的项目。举办了好几个班进行指导。资料中写着,她作为训练师有很高的能力,在会员中也很有人气。在主办一般班级的同时也接受个人指导。费用当然很高,可是对于没有固定时间参加训练班的人们,或者偏好私人环境的人来说是个便利的机制。青豆也有很多这样的【个人顾客】。 青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怎样给【个人顾客】作指导,复印的日程表上都记载着。青豆在俱乐部里给他们做指导,也会到家里去。顾客中有知名的艺人,也有政治家。柳屋敷的女主人绪方静惠是顾客中年纪最大的。 青豆在俱乐部工作不久马上开始了和绪方静惠的联系。青豆消失踪影前一直持续着。恰好和柳屋敷的二层公寓作为【遭遇家庭暴力的女性商谈室】的安全小屋正式投入使用的时期相同。也许是偶然的巧合,也许不是。不管怎样从记录上看,两人的关系随着时间的发展变得密切。 也许青豆和老妇人之间产生了什么个人的羁绊。牛河的灵能感觉到了这个气息。刚开始最初是健身中心的教练和顾客的关系。然后在某个时间点性质改变了。眼睛浏览着事务上的记录和日期,牛河努力地想要找出那个【时间点】。那时发生了什么。或者明了了什么,以此为契两人不再是训练师和顾客的关系。超越了年龄和立场,建立了更亲近的个人关系。也许还结成了精神上的密约。然后这个密约经过了可行的通路,到达酒店的套房杀害了领袖。牛河的嗅觉这么说。 怎样的通路呢?而后是怎样的密约呢? 牛河的推测还无法被及那里。 可是这其中恐怕是和【家庭暴力】有关系吧。这么看起来,【家庭暴力】对老妇人来说是个重要的个人主旋律。从记录来看,绪方静惠最初和青豆的接触,是在青豆主讲的【防身术】的班级上。七十多岁的女人参加防身术训练班怎么也不能说是一般性事件。也许是有什么围绕着暴力性的因素,让老妇人和青豆联系起来。 或许青豆自身也曾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领袖是家庭暴力的加害人也说不定。也许他们知道了这件事,然后向领袖施加制裁。可是这一切也不知过是【也许】这个程度的假说罢了。而且这个假说和牛河所知道的领袖并不吻合。当然,不管是怎样的人,心底都会有不可探知的东西。领袖也只是个内在深厚的人物。主宰着一个宗教团体的人。聪明,知性,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可是即使假设他实际上是个干出家庭暴力行为的人,值得他们设计周到的杀人计划,舍弃过往的身份,置自己于危险不顾也要实行么?这个事实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管怎么说,领袖的被害不可能是一念之下的感情冲动。那里有着毫不动摇的意志,明确无疑的动机和绵密的体系的介入。那个体系长时间有着充足的资金,戒备颇深地运行着。 可是能证实这些推测的证据一个都没有。牛河手上的无非是基于假说的状况实证罢了。奥卡姆的剃刀斩断的代替品。这个阶段也还不能向先驱报告。但是牛河是明白的。这里有着某种气味、有着某些反应。一切的要素都指向一个方向。老妇人因为家庭暴力的某些理由,指示青豆杀死了领袖,之后再将她送往安全的地方。蝙蝠收集的资料也全都间接地证实了他的这番假说。 有关【证人会】的资料整理花费了很长时间。分量多的吓人,且几乎全是对牛河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青豆一家给【证人会】的活动做了多少贡献的具体数字的报告占据了大半篇幅。就资料来看,青豆一家确实是热心而富于献身的信徒。他们的大半人生都奉献给传教。青豆的父母现在住在千叶县市传市。三十五年间搬过两次家,都在市川市里。父亲青豆隆行(五十八岁)在工程公司工作,母亲青豆庆子(五十六岁)没有职业。长男青豆敬一(三十四岁)从市川市里的县立高中毕业后,到东京都内的小印刷公司就职。三年后从那里辞职,开始到位于小田原的【证人会】本部工作。做着印刷教团宣传手册的工作,现在干起管理职位。五年前和女信徒结婚,有了两个小孩,现在租着小田原市里的公寓生活。 长女青豆雅美的经历在十一岁时终结。那时的她舍弃了信仰。对于舍弃信仰的人【证人会】没有任何兴趣。对于【证人会】来说,青豆雅美如同十一岁时死了一样。在那之后青豆雅美步上了怎样的人生,是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一行记载。 这么看来似乎得去父母或者哥哥那里问一问了,牛河想。这么做也许得不到任何线索。从资料中来看,很难想象他们会爽快地回答牛河的问题。青豆的一家人——当然牛河没有见过——似乎是有着偏执的思考方式,过着偏执的生活,偏执到相信天国近在头顶毫不怀疑的一群人。对他们而言抛弃信仰的人,即使是自家人,也只是个步上愚蠢肮脏道路的人类。不,也许已经不再看做是自家人了。 青豆少女时代受过家庭暴力? 也许受过。也许没有。可是即使受过,父母也不会将其作为家庭暴力认真对待。牛河知道【证人会】教育孩子十分严格。其中多数的场合都伴随着体罚。 虽然这么说,幼儿时期这样的经历带给心理巨大的创伤并且深深地残留着,至于长大后将谁杀害吗?当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牛河认为这只是个极端的理由。一个人计划性地杀人是很艰苦的工作。伴随着危险,精神上也承受巨大的负担。被捕的话有重刑等着。其中应该有着更强烈的动机才对。 牛河再一次拿起文件,仔细地读着青豆雅美十一岁为止的经历。她几乎从学会走路开始,马上跟随着母亲开始传教活动。奔波在大门口递进小宣传册。向人们宣告世界正在走向不可避免的终结,呼吁人们参加集会。只要加入教团就能在这场终结里存活下来。之后至福的天国就会降临。牛河也几次听过这种劝诱。对方大多是中年女性,手里拿着帽子和阳伞。很多都戴着眼镜,像一条聪明的鱼似的目光一直盯着对方。带小孩的情况也很多。牛河想象着青豆跟在母亲身后挨家挨户转悠的情景。 她没有上幼儿园,直接在附近的市立小学入学。然后五年级的时候从【证人会】脱会。弃教的理由不明。【证人会】不会一一记录弃教的理由。落入恶魔手中的人类,就任凭恶魔处置。他们整日忙着诉说乐园的情景,诉说通往乐园的道路。善人有善人的工作。恶魔有恶魔的工作。 牛河的脑袋中,有谁在敲着三合板建成的临时简易房屋的隔板。“牛河先生,牛河先生”这么叫着。牛河闭上眼睛,听着这个叫声。声音虽小却很执着。我看漏了什么东西,他想。什么重要的事实记载在这份文件的什么地方,可是我没看到。敲门声这么提醒我。 牛河再次浏览那份分量颇厚的文件。不是用眼睛搜寻文字,而是将各种具体的场景浮想在脑海中。三岁的青豆跟着母亲布教。大多数的时候,在门口就立刻被回绝了。她进入小学,布教活动仍在继续。周末的时间全都被布教活动占据。应该没有和朋友们玩的时间。不,也许根本没有朋友。证人会的小孩在学校里被排斥被欺负的情况很多。牛河读了和证人会相关的书,这样的事也很清楚。然后她十一岁时弃教。弃教应该需要相当大的决心。青豆从出生起就被灌输着这个信仰。和这个信仰一起成长。一直侵蚀到身心的芯里。不是像换件衣服那样简单就能舍弃的。同时也意味着被家人孤立。信仰极深的家人。他们再也不会接纳弃教的女儿。抛弃信仰也就是抛弃家人。 十一岁的时候,青豆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她下了那样的决断呢? 千叶县市川市立xx小学,牛河向。试着将这个名字读出声来。那里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什么……然后牛河小小地咽了口气。我以前在哪听过这个小学的名字。 究竟在哪听过呢?牛河和千叶县完全没缘。出生在琦玉县浦和市,进入大学后来到东京,除了林间夏令营的时候,一直住在二十三区里。几乎从来没有踏进过千叶县一步。去过一次富津的海水浴。可是怎么会听过市川小学的名字呢。 想起为止花了不少时间。他一边两手在歪呼呼的脑袋上磕磕梭梭地搓着,一边集中意识。好像在深深的泥沼里伸下手去,摸索着记忆的底部。听到这个名字并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最近才对。千叶县……市川市……小学。终于他的手抓住了细细绳子的一端。 川奈天吾。牛河想。是呀,那个川奈天吾是市川人。他也应该上的是市立小学。 牛河从事务所的文件架上取出川奈天吾的相关文件。几个月前,先驱拜托收集的资料。他翻着文件确认天吾的学历。粗壮的手指搜寻到了那个名字。和猜测的一样。青豆雅美和川奈天吾上的是同一所市立小学。从出生日期来看,大概是同一年级。是不是同一个班,不调查的话还不确定。可是两人认识的可能性大大的增加了。 牛河嘴里叼起七星,用打火机点燃。事物终于连接上了的感觉。点和点之间的那一条线终于牵上了。之后将会画出怎样的图形,牛河还不清楚。可是多少已经能看见一个大概构图了。 青豆小姐,能听见我的脚步声吗?大概听不见吧。不发出脚步声地前进着哟。我在一步又一步地靠近。像迟缓的乌龟一般。也是在实实在在地前进着。不久之后就能看见兔子的背影。愉快地等着吧。 牛河在椅子上转过背去,看着天花板,向那里徐徐吐出香烟的烟雾。 第8章 青豆 这扇门还不错 在那之后的两周,除了周二下午来的沉默的补给员之外,没有人到访青豆的房间。自称是nhk收费员的人留下“还会再来”的话。声音里能听到顽固的意志。多少在青豆的耳朵里回响。可是在那之后没有敲门声。也许在忙着别的收费线路吧。 表面上安静平稳的日子。什么也没发生,谁也不来,电话铃也没响。tamaru为了安全起见,尽可能的注意电话的联络次数。青豆总是拉着房间里的窗帘,屏息静气,不引起别人注意地悄然度日。即使太阳下山,也只点亮最小限度的灯。 小心地不发出声响地做高负荷的运动。每天用抹布擦地板,花时间做饭。用磁带学西班牙语,(从拜托tamaru的补给品中得到的)做发声会话练习。长时间不说话的话,嘴周的肌肉会退化的。必须有意识地张大嘴活动。为此外语会话的练习很有作用。而且从以前开始,青豆就对南美抱着罗曼蒂克的幻想。如果能自由选择去处的话,想在南美某个和平的小国生活。比如哥斯达黎加。在海边租个小别墅,不时游游泳看看书。她的包里装着的现金,不太奢侈的话能维持十年左右。恐怕他们也不会追去哥斯达黎加。 青豆一面练习西班牙语的日常会话,一面想象着哥斯达黎加海岸安静舒适的生活。生活里包括天吾么?闭上眼睛,在加勒比海的沙滩上和天吾两人享受日光浴的情景浮现。她穿着娇小的黑色比基尼戴着太阳镜,握着身边的天吾的手。可是这里缺少着震撼心灵的现实感。看着像某处平凡的观光宣传照片。 想不到该干什么的时候,就清理手枪。按照手册的说明把heckler&koch分解成几个部件,用布和小刷子清理,上油,重新组装。确认每个功能都能圆滑地实现。她对这项作业很熟练。感到手枪现在已经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大概十点时上床读几页书,然后睡觉。青豆生来就没有为入睡发愁过。眼睛浏览着活字自然而然困意就来了。关上床头的灯,脸靠上枕头闭上眼睛,几步没过多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她几乎不怎么做梦,即使做了,醒来的时候也几乎什么也不记得。无数微笑的梦的碎片,撞在了意识的墙壁上。梦的故事情节不清晰,留下的只有脉络不明的短小片段。她睡眠很深,梦里也尽是深邃的场所。那样的梦同住在深海里的鱼一般,不能浮到靠近水面的地方。如果浮上去,因为水压的不同而会失去原本的形态。 可是躲在这个家里开始生活之后每天晚上都做梦。都是清晰又现实的梦。做着梦,在梦境醒来。自己所在的是现实世界还是梦的世界,暂时已然无法判别。这是青豆从未有过的体验。看枕边的数字式时钟。这个数字有时是1时15分,有时是2时37分,有时是4时07分。闭上眼睛想要再睡着。睡眠却不会那么简单到来。 没有办法,青豆想。住在这空中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里的事情本身,是否是本来的现实就很可疑。在这样的世界里睡着之后做梦,其本身是梦还是现实也已无法辨别。不可思议吧?何况我的这双手还杀过好几个男人,被狂热的教徒残酷地追踪着,藏身在这个隐秘之处。毫无疑问这其中有紧张,也有怯弱。这只手现在,还残留着杀过人的触感。也许我再也不能安稳地在夜里睡上一觉。这是我理应背负的责任,或许也是不得不支付的代价。 大致而言她做的梦分为三种。多少她能想起的梦,都在这三种类型中。 一个是响着雷声的梦,被黑暗包围的房间里,雷声一直响个不停。可是没有闪电。和杀害领袖的那个夜晚一样。房间里有什么。青豆赤裸着躺在床上,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徘徊。缓慢的谨慎的动作。毛毯的毛很长,空气重重地沉淀着。窗户玻璃因为雷声细细地震动不止。她很害怕。不明白那里的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人,也许是动物,也许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终于那个什么东西离开了房间。不是从门出去的。也不是从窗户。可是那个气息终于徐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了。房间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探出手去打开枕边的灯。赤身裸体地下床,观察房间。对着床的墙壁上有一个洞。一个人能通过的洞。可是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洞。形状不停变化的洞。颤抖,移动,忽大忽小。那个什么就是从这个洞出去的。她凝视着这个洞。它似乎延伸向哪里。可是里面只能见到黑暗。仿佛能握在手里的黑暗。她对这个洞有着好奇心。可同时也感到害怕。心脏发出干巴巴冷冰冰的声音。梦在这里结束了。 另一个是在高速路路边的梦。而且她也是全裸的。堵塞的车流中人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个裸体。几乎全是男人。但也有几个女人。人们凝视着她那对不丰满的rx房,还有xx毛奇妙的生长方式,好像在仔细地批评一般。皱着眉,苦笑,或是打着哈欠,或是用缺乏表情的目光这么看着。她想用什么遮住身体,至少想把rx房和xx毛遮住。布片也好,报纸也好,可是周围没有找到任何能到手的东西。而且不知因为某种情况(怎样的情况不清楚)她的两手不能自由活动。不时像回忆般吹起一阵风,刺激着乳头,xx毛也随之摇动。 而且——不合时宜的是——现在想要来月经。腰又累又重,小腹有热热的感觉,在这么多人看着的情况下流血的话,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这个时候银色的梅赛德斯房车打开了驾驶座的门。一位气质良好的中年女性走下车来。穿着亮色的高跟鞋,戴着太阳镜,佩着银耳环。很瘦,身材大概和青豆差不多。她从堵塞的车流的间隙中抽出身来到这里,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青豆的身上。那是到膝盖的杏色的春季风衣。如同羽毛一般轻柔。简洁的设计,却显得很高档。尺寸也像定做的一般贴合青豆的身材。那位女性将风衣的扣子一一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奉还给您。而且恐怕经血会弄脏风衣。”青豆说。 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摇头。然后穿过混乱的车流,回到梅赛德斯的房车上。可以看见她在驾驶座上向青豆小小地举起手。但也许这只是眼睛的错觉。青豆被轻柔的风衣包裹着,感到现在的自己被保护着。她的身体再也不会暴露在谁的眼前。然后简直像是等待着这个时刻一般,大腿上落下一道血痕。温暖的,粘糊糊的厚重的血。可是仔细一看那并不是血。没有颜色。 第三个梦很难用言语表达。没有要领,没有主干,也没有情景的一个梦。那里有的只是移动的感觉。她在不绝的时间里来来往往,在场所中来来往往。什么时间,身在何处并不是重要的问题。在这之间往来才是重要的。一切都是流动的,流动之中生出意义。可是置身在这流动中时,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手心通透,变得仿佛能看穿一般。身体内的骨骼内脏和子宫也变得能一一辨别。那时自我已经消失不见了也未可知。自己也不能看清楚自己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呢,青豆想着。没有答案。 午后两点电话铃响了,正在沙发上午睡的青豆跳起身。 “有什么变化么。”tamaru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青豆说。 “nhk的收费员呢。” “那之后再也没来。说是要再来,也许只是威胁罢了。” “或许。”tamaru说。“nhk的信号费都是存入银行直接划走的。门口也贴着这个收据。收费员的话肯定会留意的。问了nhk,那边也是这么说的。大概是哪里搞错了吧。” “只要不搭理对方就好了吧。” “不,不管怎么样都不想引起周围的注意。而且我也是很在意究竟什么地方搞错了的性格。” “世上充满了不知不觉犯的小错误。” “世上是世上,我是我。”tamaru说。“不管是多么琐碎的事都好,有什么在意的都可以告诉说出来。” “先驱有什么动静么?” “很安静。简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水面下暗流涌动。不管有怎样的动静,从外表都是看不见的。” “听说教团内部有情报员。” “是得到一些情报。不过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周边情况。不管怎样内部的组织是很严格的。阀门被紧紧地关闭着。” “可是无疑他们在搜索我的去向。” “毫无疑问领袖的死让教团中生出很大的空白。谁来做后继者,实行怎样的方针推动教团,都是悬而未决的事。可是即使这样,在追捕你的这点上,他们的看法毫不动摇的一致。掌握的就是这个程度的事实。” “不是什么温暖的事实。” “对于事实来说,重要的要素是重要程度和精确度。温度是次要的。” “总之,”青豆说。“如果我被捕,解开真相,他们才不会有麻烦。” “所以哪怕一刻也好,我们都想着把你送到组织不能触及的地方去。” “我明白这一点。可是请再等一会。” “她说今年都可以待在那里。所以当然我也会等。” “谢谢。” “不用对我说什么感谢。” “不管怎么样”青豆说。“然后,下次的补给品清单里有一个想加进去的东西。可是对男人有点难以开口。” “我可是像石头墙壁一样的男人。”tamaru说,“何况还是个职业联盟级别的gay。” “想要验孕试纸。” 沉默。之后tamaru说道,“你认为有做这样测试的必要性。” 这不是提问,所以青豆没有回答。 “是有什么怀孕的反映么。” “并不是那样。” tamaru的脑中有什么在高速回转。仔细听的话就能听见。 “没有任何怀孕的反映,却有做测试的必要性。” “是的。” “我听起来像是谜语。” “对不住,可是现在没有办法说得更清楚。普通药店卖的简单的东西就行。然后如果能有关于女性身体和生理机能的手册就更好了。” tamaru再一次沉默。被硬实压缩着的沉默。 “总之再打电话去吧。”他说。“没关系吧。” “当然。” 他的喉咙微动。然后挂断了电话。 电话十五分钟后打来。是很久没听见的麻布的老妇人的声音。心情就像是重回那间温室一般。珍稀的蝴蝶飞舞,时间静静流淌。在那个温暖鲜活的空间里。 “怎么样,还精神么?” 青豆说有规律地生活着。因为老妇人想知道,所以她大致说了每天的功课,运动还有饮食。 老妇人说道。“不能到屋外很痛苦吧。你是个意志顽强的人,我很偏爱你,也不担心。你的话一定能很好地克服的。虽然想着尽早从那里出来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去。可是如果不管怎样你都想留在那里的话,虽然不知道理由,还是想着尽可能地尊重你的意思。” “很感谢您。” “不,该感谢的是我这边。不管怎样你都替我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短暂的沉默,老妇人说,“话说,说是需要验孕试纸。” “月经差不多迟了三周。” “月经一直都很规律的来吗?” “十岁的时候开始,二十九天一次。几乎没有一天不准过。像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规律。也没有一次不来的。” “你现在身处的情况,并不正常。在这样的情况下精神的平衡,身体的节奏都会打乱。月经停止,或者很不规律也不是没有的事。” “这种事情一次也没有过,但我也明白有那样的可能性。” “而且从tamaru的话来看,你说完全没有怀孕的反映。” “我最后一次和男性有着性的关系是六月过半,在那之后完全没有类似的事。” “那样你还是认为也许怀孕了。并没有根据之类的。除了月经没来。” “我只是这么感觉。” “只是这么感觉?” “自己的里面有这样的感受。” “受孕这样的感受,是怎么样的呢?” 青豆说,“有一次,说过卵子的话题。去看望小翼时的那个傍晚。女性从出生开始就有着一定数目的卵子。” “我记得。一个女性总共有大约四百个的卵子。然后每个月从体内排出一个。确实是这样的谈话。” “那其中的一个受孕了,我确实有着那样的反映。反映可能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虽然没有自信。” 老妇人就此想了一会。“我生过两个孩子。所以你说的反映我也能理解。可是你说在那段时间里,和男性并没有性的关系受精怀孕。多少有些难以接受呢。”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冒昧地问,有没有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和谁发生了性的关系呢?” “没有。意识一直都很清醒。” 老妇人慎重地选择措辞。“我从以前开始,一直认为你是冷静,理智思考的人。” “我也想多少保持那样。”青豆说。 “可是不管怎样,你现在认为没有性关系却怀孕。” “我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性,正确地说。”青豆说道。“当然思考那样的可能性本身,也许是件说不通的事。” “明白了。”老妇人说。“总之先等着结果吧。验孕试纸明天送去。就以每次补给的方式,在明天的同一个时间收下。以防万一会准备几个不同的种类。” “非常感谢。”青豆说。 “然后,假如说怀孕的话,你认为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概是那个晚上。我到酒店的套房里去,暴风雨的那个晚上。” 老妇人叹口短气。“你连那样的事都能肯定?” “是的。试着计算了一下,那个日子虽然是巧合,却原本也是我最容易怀孕的日子。” “这样的话,大概怀孕两个月了呢。” “是这样的。”青豆说。 “妊娠反应呢?一般来说现在是最厉害的时候。” “那个完全没有。不知道为什么。” 老妇人花时间慎重地选择措辞道。“做了测试,如果知道真是怀孕了的话,你最先会是什么感觉呢。” “首先会考虑生物学上孩子的父亲是谁吧。当然这对我也是个有很大意义的问题。” “现在是谁,你并没有能想到的线索。” “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能。” “明白了。”老妇人稳重的声音说道。“不管怎样,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为保护你而不遗余力。请你好好的记住这点。” “这种时候提出这么麻烦的事,真是不好意思。”青豆说。 “不,不是什么麻烦的事。这对女性而言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问题。知道了测试的结果后,再一起考虑那时该怎么办吧。”老妇人说道。 然后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有谁在敲门。青豆在卧室的床上做瑜伽,马上停下动作仔细听着。敲门声很硬,带着固执。对这个声音有听过的印象。 青豆从橱柜的抽屉里取出自动手枪,拨开安全装置。打开拨片快速地往枪膛里装进子弹。将手枪插进居家裤的后袋,悄声地走去厨房,两手握着金属垒球棒,从正面盯着大门。 “高井先生。”粗声粗气的声音说道。“高井先生,您在吗。这里是大家的nhk。是来收取信号费的。” 为了防止金属手柄的部分滑动,特别缠上了胶带。 “那个,高井先生。虽然是老话了,我是明白您在里面的。所以,别再想个胆小鬼一样躲躲藏藏了,停止这种无聊的事吧。高井先生,您在那里,能听见我的这个声音吧。” 这个男人几乎在重复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简直像播放磁带一样。 “我说过还会再来摆脱的话,您觉得只是威胁吧。不不,一旦说出口的话我一定会做到的。而且如果有该收的费用,一定会去收。高井先生,您在那里,竖着耳朵听着呢吧。一定是这么想的。只要在那里躲着不动,这样这个收费员一定会放弃然后去别的地方。” 又是重重的叩门。二十或二十五回。这个男人长着什么样的手啊,青豆想。为什么不按门铃呢。 “您一定又在想了”这个收费员好像能读出她的内心似的。“真是有着顽固双手的男人。这么用力地敲这么多次门,手不会疼吗。而且一定这么想着,为什么要敲门呢,不是有门铃在吗,按门铃不久好了吗。” 青豆的脸立刻扭曲了。 收费员继续道。“不不,作为我来说,不想按什么门铃。即使按了那样的东西,也只是传递过去顽固的声音罢了。无论是谁按的,一律,都只是对人畜无害的声音。在这一点上敲门可有个性多了。人靠身体实实在在地叩门,有着活生生的感情。当然手也会疼。毕竟我也不是铁人28号。可是没有办法,这是我的职业。而且说到职业的话,不管是什么都应该没有贵贱之分得到尊重。难道不是这样的么,高井先生。” 敲门声再次响起。总共二十七下。均等的间隔同样的力度。握着金属球棒的手心渐渐渗出汗水。 “高井先生,收到信号的人都必须支付nhk的费用,是法律规定的。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能心情愉快地支付一次吗?我也不是喜欢才这么敲门敲个不停的。高井先生您也,不想一直遇到这么不愉快的事不是吗。您一定想,为什么只有我碰到这样的事呢。所以您还是乖乖地交信号费吧。这样就能回到原本平静的生活。” 男人的声音在走廊里大大地响着。青豆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很享受自己的饶舌本事。嘲讽,耍弄不交信号费的人,享受着辱骂的过程。可以感觉到扭曲了的喜悦的回响。 “高井先生。可是您真是厉害呢。就像深海海底的贝壳一样。不管在哪都保持沉默。可是我知道您就在那里。现在您就在那里,透过门这么一直盯着吧。紧张地腋下都出汗了。怎么样,不是那样的吗?” 敲门声持续了十三下。然后停止了。青豆注意到自己的腋下出汗了。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可是近期还会再来的。不知怎么的我可是对这扇门越来越中意了。门也有很多种呢。这扇门还不错。敲起来心情舒畅。不时来这敲敲门似乎就能心情平和。那么高井先生,再会。” 沉默之后到来。似乎收费员已经离开了。青豆两手更为用力地握着球棒。就这么等了两分钟。 “我还在哟。”收费员开口了。“哈哈哈。您认为我已经走了吧。可是还在哟。撒谎啦。真对不起,高井先生,我就是这样的人呢。” 能听见咳嗽声,做作刺耳的干咳。 “我长期干着这份工作。已经变得能看见门后的人的模样。不是吹牛。人们躲在门里,想逃过nhk的信号费。我可是几十年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吧,高井先生。” 他又敲了三次门,不是那么的重。 “那个,高井先生,您真是像海底砂里的比目鱼一样,真是躲藏的高手呢。这是比喻的说法。不过就算这样,最后您也一定躲不掉的。一定会有谁来把这扇门打开的。真的哟。作为大家的nhk收费员老手的我向您保证。不管您怎么巧妙地躲藏,也不过是耍小聪明罢了。没关系。这回不撒谎。真的要走了。不过最近还会再来的。敲门的话,那就是我。就这样吧高井先生。您多保重。” 终于听不见脚步声了。她静等了五分钟。然后走在大门前去,竖起耳朵。然后从猫眼向外望。走廊里没有人。收费员真的离开了。 青豆将金属球棒搁回到厨房的柜子里。从手枪的枪膛里取出子弹,上上安全装置,裹着厚袜子放回抽屉。然后横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男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不过就算这样,最后您也一定躲不掉的。一定会有谁来把这扇门打开的。真的哟。】 至少这个男人不会是先驱的人。他们总是安静地采取最短距离行动。不会在公寓的走廊里大声吵闹,说些故弄玄虚的话,让对方提高警惕。这不是他们的行事。青豆想起光头男和马尾男的样子。他们会无声无息地靠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 青豆摇摇头,然后平静呼吸。 也许是真的nhk的收费员。可是没有注意到贴着银行自动划费的单据实在很可疑。青豆确认过,就贴在门边上。也许是精神病。不过那个男人说的话有着不可思议的现实感。那个男人真的,能越过门感觉到我的气息。就像敏感地嗅到了我的秘密,或是这其中的一部分一样。可是却不能自己打开这扇门,进到房间里来。门是不会从里面打开的。而且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我都不会打开这扇门的。 不,现在还不能下断言。也许我会从里侧打开这扇门也说不定。如果再一次见到天吾出现在儿童公园,我会毫不犹豫地打开这扇门,飞奔到公园去。不管哪里有什么等着我。 青豆将身体缩进阳台的庭院椅,和往常一样透过栅栏的缝隙眺望着儿童公园。榉树下的长椅做着身穿制服的高中生情侣,一副严肃的表情不知在说着什么。两个年轻的母亲陪着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在砂地上玩。随处可见的午后公园的光景。青豆长长的时间里,注视着无人的滑梯的顶端。 然后青豆将手按在下腹部。垂下眼睑听着。那里毫无疑问有什么存在着。活着的小小的什么。她明白的。 子体。她轻轻地出口说道。 母体,什么回答道。 第9章 天吾 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四个人吃完烤肉,换个场子到卡拉ok唱歌,喝光了一瓶威士忌。尽情作乐之后,这个热闹的盛宴也相应地在十点前结束了。从小酒吧里出来,天吾送年轻的安达护士到她住的公寓去。既有车站的巴士点在这附近的缘故,也有其他两个人毫不留情这个安排的缘故。没有人往来的路上,两人并排走了十五分钟。 “天吾君,天吾君,天吾君。”她像唱歌似的念道。“真是一个好名字呢。天吾君。不知怎么的觉得很上口。” 安达护士应该是喝了不少酒,不过本来脸颊就红,不管醉倒什么程度,光看脸都是无法判断的。词尾明了,脚步准确。看不出喝醉。本来人就有各种不同的醉法。 “自己倒是一直觉得是个怪名字。”天吾说。 “完全不怪。天吾君。叫起来也很记起来也容易。是很棒的名字哟。” “这么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大家都叫你小久倒是。” “小久是爱称啦。本名是安达久美。真是不起眼儿的名字呢。” “安达久美”天吾念出声道。“不坏呀。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 “谢谢。”安达久美说。“被人这么说,有点成了本田civic的感觉。” “可是在夸你。” “知道的。耗油量也很好。”她说道。然后拿起天吾的手。“握着手可以吗?这样一块散步的话比较开心,能安定下来。” “当然。”天吾说。被安达久美的手握着,他想起小学教室里的青豆。触感不一样。可是其中莫名的有些共通之处。 “不知怎么的像是喝醉了。”安达久美说道。 “真的么?” “真的。” 天吾再一次看着护士的侧脸。“倒是看不出来喝醉的样子。” “不会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体制。但是喝得很醉了。” “哎,喝太多了的缘故。” “唔,确实喝了不少。很久没这么喝了。” “偶尔这样是有必要的。”天吾重复着护士嘴里的话。 “当然。”安达久美重重地点头。“偶尔这么做对人来说是很必要的。尽情地吃好吃的东西,喝酒,大声唱歌,说些无聊的笑话。天吾君也会这样吗。脑子什么也不想的发泄。天吾君看起来总是很冷静沉着的样子。” 天吾被这么说,试着想了想,在这最近,做过什么消遣娱乐的事情吗?想不出来。从想不出来这点来看,大概没干。脑子什么也不想的发泄这个观念本身也许自己就没有。 “也许没有。”天吾承认。 “人真是各种各样。” “有不同的想法和感觉。” “也有不同的醉法吧。”护士说着咯咯笑起来。“但是这也是必要的哟。天吾君也是。” “也许是这样的。”天吾说。 两人暂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握着手在夜晚的路上走着。天吾多少感觉到了一点她遣词上的变化。穿着护士制服的时候说话非常客气。可是换上便服后,也许还有酒精的作用,突然变成了爽直的语调。这种随和的语调让天吾想起谁来。好像谁也是一样的说话语气。最近见的谁呢。 “呐,天吾君,试过大麻脂么?” “大麻脂?” “大麻树脂。” 天吾将夜里的空气吸进肺里,然后吐出。“不,没试过。” “那,不试一试么?”安达久美说道。“一起试试吧。房间里就有。” “你有大麻脂?” “嗯,和外表有点不符吧。” “确实。”天吾不知如何是好。住在房总的海边小镇,脸颊红红的健康年轻的护士,在公寓的房间里藏着大麻脂。而且还劝诱天吾也一块吸食。 “怎么弄到手的?”天吾问。 “高中时代的朋友,上个月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去了印度,是土特产。”安达久美说道。握着天吾的说像荡秋千似的晃个不停。 “被发现偷运大麻可是重罪。日本的警察对这样的事很罗嗦的。还有大麻专用的麻药搜寻犬在机场嗅着转来转去。” “才不是一一考虑这些细节的人呢。”安达久美说道。“不过总算平安地通关了。呐,一块试试吧。纯度高效果也好。稍微查了一下,医学上来看几乎麻药危险性。虽然不能说没有常习性,可是远比香烟呀酒呀可卡因弱多了。司法当局说是上瘾的话会很危险,全是强词夺理。这样说起来的话手枪不是更危险。也不会第二天不舒服。天吾君的小脑袋也好好发泄发泄吧。” “你试过了。” “当然。很愉快。” “愉快的东西。”天吾说。 “试试的话就会明白的。”安达久美这么说着,咯咯笑起来。 “呐,知道吗?英格兰的维多利亚女王,痛经的时候不是服用止疼药,而是吸食吗啡呢。专属的医生开的正式处方。” “真的吗?” “不是撒谎哟。书上是这么写的。” 很想问问是什么书,但是半途中因为太麻烦而放弃了。维多利亚女王痛经的痛苦场面和话题也没什么关系。 “上个月的生日,你多大了呢?”天吾岔开话题问道。 “二十三岁。已经是大人啦。” “当然。”天吾说。虽然他已经三十岁了,却从来没有认识到自己是个大人。只是在这个世界活了三十多年而已。 “姐姐今天去了男朋友那里,不在家。所以不必客气。到我这里来把。我明天也不当班。不必急匆匆的。” 天吾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天吾对这个年轻护士有着自然的好感。她看起来也对他抱着好感。而且她还邀请天吾到房间去。天吾抬头望着天空。可是天空被一色的厚厚的灰云覆盖,月亮的身影也不可见。 “之前和女朋友一块抽大麻的时候,”安达久美说,“是我第一次的体验。身体好像浮在空中似的。不是很高,大概五厘米六厘米左右。而且呢,这个高度漂浮起来,真是不错呢。真是非常好的感觉。” “那么掉下来也不会很疼。” “唔,刚刚好。有很安心。感觉自己被保护着似的。简直就像被空气蛹包裹着似的。我是子体,在空气蛹中被好好地包裹着,隐隐约约能见到外面母体的样子。” “子体?”天吾说,声音因为惊讶而又硬又弱。“母体?” 年轻的护士嘴里哼着什么歌,握着他的手使劲摇晃,走在没有人迹的路上。两人的身高差的很多,安达久美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个。不时有车横穿通过。 “母体和子体。一本叫《空气蛹》的书里出现的。不知道吗?”她说。 “知道。” “读过了?” 天吾沉默地点点头。 “真好,那样说起来就容易了。我呢,特别的喜欢那本书。夏天买回来就读了三次。我能读三次的书是很稀少的哟。然后呢,我抽着大麻的时候想,怎么就像进到空气蛹里似的。自己被什么包裹着等待诞生。母体也守护着我。” “你能看见母体。”天吾问。 “唔。我能看见母体。在空气蛹里一定程度上能看见外面。外面倒是看不见里面。就是这样的。不过母体的五官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轮廓。不过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体。非常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就是我的母体。” “空气蛹是像子宫似的东西吧。” “那么说也可以。当然我没有在子宫里的记忆。所以比较不怎么正确。”安达久美说着,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是地方城市的近郊经常能看见的二层的廉价公寓。虽然是最近建成的样子,这里那里已经开始朽化了。建在外侧的楼梯吱吱呀呀,门的闭合也不好。重型卡车从前方的道路通过时,窗户玻璃哒哒哒地震动。墙壁也薄。如果在哪个房间练习吉他的话,估计整个建筑都会变成一只大音响。 天吾对大麻并没有多少兴趣。他抱着正直的想法,活在这个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中。哪里还会有扭曲这个世界的必要么。而且也没有感觉到对安达久美有什么性欲。对这个二十三岁的护士有好感是肯定的。可是好感和性欲是两码事。至少对天吾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如果母体和子体之类的词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他应该会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邀请,不会到她的房间里去吧。也许中途乘上巴士,或者没有巴士叫辆计程车。就这么回到旅馆。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猫的小镇。最好还是不要靠近危险的场所。可是听到母体和子体这样的词语之后,天吾怎么也拒绝不了她的邀请。也许安达久美是在通过什么方式,告诉我少女模样的青豆钻进空气蛹出现在病房里的理由。 果然是二十多岁姐妹住的公寓的房间。小的卧室有两个。饭厅和厨房合在一块和小小的客厅连着。家具这里那里的堆放着,毫无统一的情趣和个性。饭厅铺着塑料板的桌子上,不合宜地放着蒂凡尼台灯的仿品。碎花图案的窗帘左右拉开,从窗户能看见田地,还有远处黑黑的杂木林。视野很好。没有遮挡的东西。可是从这里看去,并不是什么心境温暖的风景。 安达久美让天吾在客厅的二人椅中坐下。造型华丽的红色的扶手椅。正面放着电视机。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札幌啤酒,和玻璃杯一块放到他的面前。 “我去换上轻便的衣服。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 可是她没有马上回来。不时可以听到隔开狭窄走廊的门对面传来的声音。一会打开一会关上滑轨老化的柜子抽屉的声音。也能听见什么倒了似的声音。这时天吾不得不向那边回头望去。确实比看起来还要醉。透过薄薄的墙壁还能听见隔壁房间看电视的声音。细细的台词听不清楚,似乎是什么搞笑节目。隔个十秒十五秒就能听见听众的笑声。天吾对没有立马拒绝她的邀请感到后悔。可是同时心里的某个角落,也知道是自己没有回避才会到的这里。 坐着的椅子也是便宜货。布料接触皮肤感觉疙疙瘩瘩的。形状也有问题的样子,怎么样身体都找不着一个舒适的姿势,让他不舒服的感觉大大增加。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子上的电视机遥控器。好像是看着多么珍稀的东西似的看了一会,终于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换了好几次频道之后,停在到介绍澳大利亚铁路的nhk纪录片上。他之所以选择这个节目,只是因为比别的节目安静。背景是双簧管的音乐,女主持人用沉稳的声音介绍着横贯大陆铁路优雅的卧铺车。 天吾坐在让人心情不快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浏览着画面,想着空气蛹的事。这篇文章实际上是自己写的,安达久美并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问题是具体细腻地描绘着空气蛹的时候,天吾自己几乎不知道实体是什么样的。空气蛹是什么,母体和子体有什么意义,写作《空气蛹》的时候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不管怎么样,安达久美很喜欢这本书,重复读了三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介绍着餐车里早餐的菜谱时,安达久美回来了。然后坐在扶手椅里天吾的边上。椅子很小,两人坐着肩碰肩的。她换上了宽大的t恤,还有淡色的棉布裤。t恤上印着大大的笑脸图案。天吾最后一次看见笑脸图案是在1970年代初。还是在投币自动点唱机里放着grandfunkrailriad吵闹的曲子的时候。不过t恤看起来没有那么旧。人们大概还在哪里继续生产着印有笑脸图案的t恤吧。 安达久美从冰箱里拿出新的罐装啤酒,很大声响地打开盖子,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一口气喝下三分之一。像只满足的猫一般眯起眼睛。然后她指着电视机的画面。赤红色的巨大的山岩间,笔直铺设的铁路,列车徐徐前进。 “这是在哪里?” “澳大利亚。”天吾说。 “澳大利亚。”安达久美仿佛在搜寻记忆的深处。“南半球的那个澳大利亚?” “是的。袋鼠在的那个澳大利亚。” “好像有朋友去了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指尖搔搔眼角。“去的时候正好是袋鼠的交配期。走在街上,不知怎么的袋鼠都在干那个。公园也是,马路也是。不分场所。” 天吾想着对此该有什么感想。可是却想不出感想来。之后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关掉电视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电视声也听不见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前面的道路有车通过。除此之外宁静的夜晚。可是细听的话,能听见远处有什么含混不清的小小的声音。是什么声音不清楚,非常的有节奏。时不时停下,不久又开始响起。 “那是猫头鹰。住在附近的树林里。夜晚一到就会叫。”护士说。 “猫头鹰。”天吾默然的声音重复道。 安达久美歪着脑袋靠在天吾的肩上,什么也没说,拿起手握住。她的头发刺激着天吾的脖子。扶手椅还是不变的让人心情不快。猫头鹰在林子里继续着有意义似的叫声。这个声音在天吾听来像是鼓励,像是警告。像是包含着鼓励的警告。意义多重。 “呐,我是不是太积极了?”安达久美问道。 天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男朋友?” “这个问题真难呢。”安达久美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道。“顺眼的男人呢,基本上高中毕业去了东京。这一带没有什么好学校,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没有办法呀。” “可是你在这里。” “唔。薪水不多,工作却很辛苦。可是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只是找男朋友是个问题。想要抓住机会交往,却没有什么邂逅。” 墙上的钟指向11点前。过了十一点的门限就回不了旅馆了。可是从这把坐起来心情不快的椅子上,天吾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身体使不上劲。也许是椅子形状不好。或者是比想的要醉的多。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感觉着安达久美的头发疙疙瘩瘩地扫在脖子上,凝视着蒂凡尼仿制品台灯的光。 安达久美嘴上哼唱着什么明朗的歌曲,准备着大麻。用安全剃刀将大麻树脂的黑块像鱼片似的削成薄片,然后塞进扁平的专用管子,严肃的眼神擦燃火柴。独特的含着甜香的烟雾静静地漂浮在房间里。首先是安达久美吸食这个管子。大口大口地吸进烟雾,长时间地留在肺里,缓缓吐出,然后用手指示天吾也做同样的事。天吾接过管子做了一遍。尽可能的将烟长时间保持在肺里。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交换管子花了一些时间。这期间两人谁也没开口。可以听见隔壁的住户打开了电视开关,搞笑节目的声音越过墙壁。比之前稍微小声了一些。演播室里的观众愉快的笑声响起。商业广告的时段笑声停止。 持续了五分钟交互的吸食,却什么也没发生,周遭的世界完全看不见变化。颜色也好形状也好气味也好还是那副模样。猫头鹰在杂木林里呼呼地继续叫着,安达久美的头发还是扫得脖子作痛。二人座的扶手椅坐起来的感觉也没变。时钟的秒针也还是以同样的速度前进。电视里人们为谁的笑话大声地笑着。不管再怎么笑也不是幸福的笑声。 “什么也没发生。”天吾说,“也许对我不起作用。” 安达久美轻轻地敲了天吾的膝盖两下。“不要紧。只是稍微花些时间。” 和安达久美说的一样。终于起作用了。耳边可以听见秘密的开关被拨到了on。天吾的脑中有什么再摇个不停。就像是粥倒进了锅里东歪西倒的感觉。脑浆在摇晃,天吾想。这是天吾第一次的体验——感觉到脑浆作为一个物质。能体会到它的粘度。猫头鹰深邃的叫声钻进耳朵里,和粥混在一块,瞬间溶解其中。 “我的脑子里有猫头鹰。”天吾说。猫头鹰现在成了天吾意识的一部分。难分难解的重要的一部分。 “猫头鹰是森林的守护神,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安达久美说。 可是在哪里怎么样寻求智慧才好呢。猫头鹰可能在任何地方,哪里也不在。“想不出什么问题。”天吾说。 安达久美握着天吾的手。“不需要提问。自己进入森林里就可以了。这样不是更简单么。” 能听见墙壁那边传来电视节目的笑声。拍手的声音涌起。也许电视台的助手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向观众举起写着【笑】和【拍手】之类的牌子吧。天吾闭上眼睛想着森林的事。自己进入森林。黑暗森林的深处是小小人的领地。可是那里还有猫头鹰在。猫头鹰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好像是谁围绕在身后,突然给天吾的两耳塞进耳塞一样。谁在什么地方关上了一个盖子,另外一个人在别的地方打开另一个盖子。出口和入xx交替变化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吾在小学的教室里。 窗户大大地开着,飞进校园里孩子们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微风涌动,白色的窗帘随之摇荡。边上是青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和平时一样的风景——可是却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眼里的一切都如同错觉一般鲜明,栩栩如生,粒粒分明。事物的样貌和形状,种种细节,都能一一地看清楚。稍稍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初冬午后的气味大胆地刺激着鼻孔。好像覆盖着的东西被猛然掀开一般。真是的气味。令人心境平和,一个季节的气味。黑板擦的味道,扫除用的洗剂的味道,校园的角落焚烧炉烧着落叶的味道。掺杂着混在一块。将这些味道深深吸进肺里,就会有心里被深而广阔地打开的触感。身体的组成在无言的变化。心跳也不再仅仅是心跳。 继续一瞬间,时间的门从内侧被推开。旧的光芒和新的光芒混合在一起。旧的空气也和新的空气混在一起。这光和这空气,天吾想。一切都能理解了。几乎一切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个气味呢。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明明就在这个世界里。 “好想见你。”天吾对青豆说。声音干涩发紧。可是无疑是天吾的声音。 “我也想见你。”少女说。和安达久美的声音很像。现实和想象的分界线依然不能看见。越是想要区分,粥碗就越是倾斜得厉害。 天吾说道。“我该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找你的。但是却没有那么做。” “现在也不迟。你能找到我。”少女说。 “怎么样才能找到呢?” 没有回答,没有用于回答的语言。 “但是我能够找到你。”天吾说。 少女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你了。” “你找到我了?” “来找我把,”少女说,“趁着还有时间。” 白色的窗帘如同逃逸的亡灵,无声无息地大大的摆荡着。这是天吾最后映在眼里的东西。 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吾躺在小小的床里。没有开灯,从窗帘的间隙中射入的街灯的光亮,微弱地照着房间。他穿着t恤和四角短裤。安达久美只穿着笑脸图案的t恤。长长的t恤下没穿内衣。柔软的rx房贴着她的手臂。猫头鹰还在天吾的头里继续叫着。现在杂木林也到了他的里面。他整个儿和杂木林成了一体。 即使和年轻的护士两个人躺在床上,天吾也没有感觉到性欲。安达久美看起来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性欲。她环抱着天吾的身体。又在咯咯地笑着。天吾不明白有什么这么可笑。也许是谁在哪举着【笑】的牌子吧。 安达久美突然停下笑声,两手环绕着天吾的脖子。 “我重生了哟。”安达久美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上。 “你重生了。”天吾说。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了呀。” “你死过一次了。”天吾重复道。 “下着冷冷的雨的夜晚。”她说。 “为什么你死了呢?” “为了这样重生。” “你重生。”天吾说。 “或多或少。”她非常非常小声地呢喃着。“以各种形式。” 天吾就这番话思考着。或多或少各种形式重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的脑袋又开始发重,仿佛原始的海里满是生命的萌芽。可是却没有指引他向任何地方。 “空气蛹是从哪里来的呢?” “差劲的提问。”安达久美说。“方法。” 她在天吾的身上扭动着身体。天吾的大腿上能感觉到她的xx毛。丰腴浓密的饮毛。她的xx毛就像她思考的一部分。 “为了重生什么是必要的呢?”天吾问。 “对于重生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娇小的护士像是打破什么秘密似的说道。“人是无法为了自己重生的。只能为了别的什么人。” “这就是,或多或少以各种形式,这个意义吧。” “天亮之后天吾君就离开这里。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天亮之后,我就离开这里。”天吾重复着护士的话。 她又一次在天吾的大腿上磨蹭着xx毛。好像是想在那里留下什么印记一般。“空气蛹不是从哪里来的。再怎么等待也不会来的。” “你明白这个。” “我死过一次了。”她说。“死是很痛苦的。远比天吾君预想的痛苦多了。而且随处都是故居,真是令人佩服到人怎么会这么孤独一般的孤独。记住这个才好。可是呢,天吾君,归根结底,如果没死就不会有重生。” “如果没死就不会有重生。”天吾确认道。 “可是人也是一面活着一面迫近死亡。” “一边活着一面迫近死亡。”天吾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就这么重复道。 白色的窗帘继续随风摇摆。教室里的空气中混合着板擦和洗涤剂的味道。焚烧落叶的味道。谁在练习着竖笛。少女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下半身感觉到甜美的疼痛。可是没有勃起。那是之后的事。【之后】这样的词语,与他做了永恒的约定。永恒是一只伸展到无限尽头的长长的棒子。碗又开始倾斜,脑袋东摇西晃。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吾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脑中回想起昨夜的经历尚需时间。碎花图案的窗帘缝隙中射进早晨炫目的阳光,晨起的鸟热闹的叫个不停。躺在窄小的床里的他,以一种十分憋屈的姿势睡着。这样的姿势真亏自己睡了一夜。旁边有女人。她在枕头上侧着脸,睡的正香。头发如同沾上朝露的精神的夏草一般盖在脸上。安达久美,天吾想,刚刚迎来了二十三岁生日的年轻的护士。他的手表落在床沿上。指针指向七点二十分,早上的七点二十分。 天吾尽可能的不吵醒护士静悄悄地下床来。从窗帘的缝隙向窗外看,外面能看见卷心菜田。黑黑的土上的卷心菜们列队排好,一个个蜷缩着坚实的身子。对面有杂木林。天吾想起猫头鹰的叫声。昨夜猫头鹰在那里叫着。夜的智慧。天吾和护士听着那个声音吸了大麻。大腿上还残留着她的xx毛沙拉沙拉的触感。 天吾到厨房去用手捧起水喝。喉咙渴的不管怎么喝也喝不够。可是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头也不疼,身体也没有倦怠感。意识很清醒。只是身体里有种通风过于良好的感觉。好像是被专家技术良好地装上了通风管道。穿着t恤和四角短裤去了洗漱间,长长的小便。不熟悉的镜子里映出的脸看不出是自己的。头发这里那里的翘着。需要刮胡须了。 回到卧室捡起衣服。他脱下的衣服和安达久美脱下的衣服混在一起,零零散散地落在床边。什么时候脱的衣服完全想不起来。找着左右脚的袜子,穿上蓝牛仔裤,穿上衬衣。中途踩到一个大大的便宜的戒指。他拾起那个放到床边的桌上。套上圆领毛衣,手里拿上防风外套。确认钱包和钥匙都在口袋里。护士的被子一直盖到耳朵下面熟睡着。听不见睡时的呼吸。也许不该这样的?不管怎样,大概什么也没发生,一整晚在一张床上。想着这么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似乎有违礼仪。可是她现在睡的这么沉,说是今天不当班。如果叫醒了她,之后两人干点什么好呢? 他在电话机前找到便条留言本和圆珠笔。写道【昨夜很感谢你。很高兴。我回宿舍了。天吾】再加上时间。他将便条纸放在枕边的桌上,将刚才捡到的戒指当做镇纸压着。然后穿上磨坏了的运动鞋,离开到外面。 在路上稍微走了一会就有巴士站,等了五分钟后到车站去的巴士来了。他和热闹的男女高中生们一块坐着巴士到终点去。天吾早晨八点过后,脸颊上胡须黑黑地回来,旅馆的人也没说什么。很快的准备好了早餐。 天吾吃了温热的早餐,喝着茶,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被三个护士邀请去了烤肉店。到附近的小酒吧去唱卡拉ok。去安达久美的公寓,听着猫头鹰的叫声吸了印度产的大麻。感到脑子里的液体像粥一样搅个不停。回过神来的时候在小学的冬天的教室里,嗅着空气里的气味,和青豆谈话。之后和安达久美在床上谈了关于死和重生的事。有差劲的提问,还有多重意义的回答。杂木林里的猫头鹰继续叫着,传来人们看搞笑节目的笑声。 记忆这个那个的部分飞走了。空气蛹的部分少了一些。可是没有缺失的部分回想起来惊人的鲜明。口中说过的语言一点点的清醒。安达久美最后说的话天吾还记得。既是忠告,又是警告。 “天亮之后天吾君就离开这里。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也许确实是离开的时候了。为了再见一次空气蛹中十岁的青豆,工作休假,来到这个小镇。而后近来两周每天都到疗养所去,给父亲读书。可是空气蛹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在几乎放弃的时候,安达久美为他准备了其他形态的幻影。天吾在那里再一次和少女的青豆相会,说上了话。来找我吧,趁着还有时间,青豆说。不,实际说的也许是安达久美。分辨不清。不过怎么都好。安达久美死过一次之后重生了。不是为我,而是其他的谁。天吾姑且相信了在那里听到的东西。那才是重要的事。恐怕。 这里是猫的小镇。可是这里手之所触的一切都包含着危机。相信安达久美的暗示,就是一种致命的种类。什么不吉的东西来到这里,这才明白了拇指的疼。 差不多该回东京去了。趁着出口未被堵住。趁着列车没有靠站。可是在这之前必须到疗养院去,必须和父亲见面告别。 还留有必须加以确定的事。 第10章 牛河 收集实实在在的证据 牛河到了市川。真是出远门的心情。实际上过河之后进入千叶县马上就是市川,从都中心过来也没这么花时间。在车站前面搭上出租车,告知小学的名字。达到那个小学的时候一点刚过。午休结束,下午的课程已经开始。能听见音乐教室传来的合唱声,校园上举办着体育课时间的足球比赛。孩子们喊叫着追逐着球。 牛河对小学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他不擅长体育,特别是球技不行。个子小出脚又慢。体育课的时间无疑是噩梦。学科的成绩很优秀。脑袋本来就不坏,也很勤奋(所以二十五岁时通过了司法考试)。可是他的周围谁也不喜欢他,也得不到尊敬。不擅长运动恐怕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当然脸的模样也是一个问题。从小时候起脸就大,目光凶恶,脑袋的形状也歪歪斜斜。厚厚的嘴唇向两边下垂,现在也是一副耷拉着口水的模样。(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并不是耷拉口水)。头发卷着没有形状。不是什么让人产生好感的外表。 小学时代,他几乎不开口。自己也明白必要的时候也能雄才善辩。可是既没有能亲切交谈的对象,也没能得到在人前展示能力的机会。所以总是闭口不言。而且对别人说的话——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有竖着耳朵注意听的习惯。那是留心着能听到些什么。这个习惯终于成为了对他有用的工具。他靠着这个工具多少次发现了贵重的事实。世上的人大半,都不会靠自己的脑子思考事情——这是他发现的【贵重的事实】之一。所以不能思考的人也不会倾听别人的谈话。 不管怎么样对牛河来说,没有一个能回忆起的在小学度过的温馨片段。一想到接下来要拜访小学就心情低落。琦玉县和千叶县虽然不同,小学这种东西全国哪里都一样。一样的外表,一样的原理运作。即使这样牛河也特地到了这个市川市的小学。这里有重要的事,不能委托给别人。他给小学的事务室打进电话,预约在一点半和负责人谈话。 副校长是个个子娇小的女性,看起来四十过半。身材苗条,五官也好看,打扮得也很漂亮。副校长?牛河歪着脑袋。这样的词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离开学校是十分十分遥远的事了。肯定是这期间发生了各种变化。她一定是接待过很多的,各式各样的人。即使是见到了牛河那很难说是寻常的面貌,也没有显得特别惊讶。或许只是注重正确的礼仪。她将牛河带到整洁的接待室,劝牛河落座。自己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微微笑着。接下来两人会有怎样的愉快谈话呢,像是这么问着。 她让牛河想起小学班里的一个女孩。漂亮,成绩好,亲切,有责任感。发育也好,钢琴也很擅长。老师们都很喜欢。牛河经常在上课的时候盯着那个女孩。主要是背影。但是一次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是在对本校的毕业生做什么调查吧。”副校长问。 “迟未介绍。”牛河说着递上名片。同给天吾的名片一样。【财团法人新日本学识艺术振兴会】印着这样的头衔。牛河对这个女人,说了曾经和天吾说的大致相同的一番话。这个小学的毕业生川奈天吾作为作家,是获得财团赞助金的有力候选人。现在在对他的事进行一般性的调查。 “真是了不起的事呢。”副校长微笑着说。“这对本校也是荣誉。作为我会让你荣幸,有什么能做到的一定协助。” “能否直接和负责川奈天吾的老师谈谈关于川奈先生的事呢?”牛河说。 “调查一下。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也许已经退休了。” “谢谢。”牛河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一件事想请您调查。” “什么样的事呢?” “大概是和川奈先生一个年级的,一个叫青豆雅美的女孩。能不能调查一下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是不是在一个班级呢?” 副校长多少有些奇怪而惊讶的表情。“这个青豆小姐,和这次川奈先生的赞助金有什么关系吗?”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在川奈先生的写成的作品里,似乎有以青豆小姐为原型创作的人物。对此我们感到有几个问题需要弄清楚。不是那么复杂的事。只是形式上的问题。” “原来如此。”副校长端正的嘴角稍稍向上翘起。“只是,希望您能理解,个人隐私相关的情报,依据情况很难提供。比如说学习成绩,家庭环境之类的。” “这个很清楚。作为我们也只是想知道她和川奈先生实际上是否在同一个班级。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能告知当时班主任老师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就更感激了。” “明白了。这样程度的事不是问题。是叫青豆小姐吧?” “是的。写作青色的豆子。很少见的名字。” 牛河在手册的备忘录上用圆珠笔写下【青豆雅美】的名字,递给副校长。她接过纸片盯了几秒,放进了桌上的文件夹子里。 “请在这里稍稍等待一会。我去调查事务记录。从能够公开的资料里,复印老师的资料。” “百忙之中占用您的时间,实在惶恐不安。”牛河道谢道。 副校长闪光面料的半身裙裙摆美丽地翻动着离开房间。姿势也好,走路方式也漂亮。发型也有品位。上了年纪也让人感觉良好。牛河再椅子上坐起,看着带来的文库本打发时间。 十五分钟之后副校长回来了,她的胸前抱着茶色的事务信封。 “川奈先生是十分优秀的学生呢。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而且作为运动选手也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绩。特别是数学很好,在数学方面很擅长,小学时期就能解开高中生的题目。比赛取得了优胜,作为神童还上了电视。” “真了不起呢。”牛河说。 副校长说道:“可是不可思议呀,当时作为数学的神童闻名,现在长大成人却在文学的世界里崭露头角。” “丰富的才能就像丰富的水流。会在各式各样的地方找到出口的吧。现在一面做数学老师,一面从事小说的写作。” “原来是这样。”副校长的眉毛弯曲成美丽的角度说道。“于此相比,关于青豆雅美小姐就没有那么多了解的了。她在五年级的时候转校。搬去了东京都足里区的亲戚家里,转去了那里的小学。和川奈天吾先生在三年级和四年级的时候同一个班级。” 果然和预想的一样,牛河想。两人之间果然是联系着的。 “那个时候的班主任是名叫太田的女老师。太田俊江女士。现在在习志野市的市立小学工作。” “和那所小学联系的话,也许能会面呢。” “已经联系过了。”副校长微微笑着说道。“对方说是有这样的喜事,很高兴见到牛河先生呢。” “太感谢了。”牛河道谢道。不仅仅是漂亮,工作也敏捷。 副校长在自己的名片背面,写上了那个老师的名字,她工作的津田沼小学的电话,递给牛河。牛河小心地收起名片。 “听说青豆小姐有宗教的背景。”牛河说,“作为我们来说,多少有些担心呢。” 副校长的眉上笼罩起阴云,眼睛的两端皱起小小的细纹。用心颇深训练有素的女性。有着这样微妙意义的知性的符合时机的细纹。 “实在抱歉。这恐怕是我们很难商讨的问题之一。” “是和隐私有关的问题吧。”牛河问。 “正是如此。特别是和宗教有关的问题。” “可是和这个太田老师见面的话,也许能问到和这方面有关的事。” 副校长稍稍将纤细的下巴向左微倾,嘴角浮起含有某种意味的笑容。 “太田老师个人立场上的谈话,和我们没有任何相关。” 牛河站起身来,对副校长礼貌地道谢。副校长将装有文件的事务信封递给牛河。“能提出的资料都复印在这里了。和川奈先生有关的资料。青豆小姐的也有一些。能派上用场就好了。” “感谢您的帮助。真是感谢您亲切地接待。” “希望能告知赞助金这件事的结果。对于本校也是一件荣誉。” “我确信一定会有好的结果。”牛河说。“有过几次会面。确实是拥有才能的前途有为青年。” 牛河走进市川站前的食堂吃了简单的午饭。吃饭时浏览了一下信封里的资料。有天吾和青豆简单的在校记录。天吾学习和运动的表彰记录也一块装在里面。确实是难得的优秀的学生。对他来说学校如同噩梦般的时刻一次也没有过吧。还有在什么数学比赛获得优胜的新闻报道的复印件。很旧的东西,不太鲜明,还印着少年时代天吾的照片。 吃完饭后,给津田沼小学去了电话。然后和叫太田俊江的老师说话,约定四点在学校见面。那个时间能好好的谈话。她说道。 不管怎么说是工作,一天之内到访两个小学什么的,牛河叹口气。一想起来就心情沉重。还好这个时候,特别跑来还算有收获。弄明白了天吾和青豆在小学时期,两年都在同一个班里。这是个巨大的进步。 天吾帮助深田绘里子将《空气蛹》改写成文艺作品,成了最佳畅销书。青豆在酒店套房的一个房间里,不为人知地杀死了深田绘里子的父亲深田保。两个人都各自以攻击【先驱】为共同的目的行动者。也许是串通的也说不定。这么想也是正常的吧。 可是还是不要告诉【先驱】的那个两人组比较好。牛河不喜欢情报的小打小闹。贪婪地收集情报,绵密地加固事实周围,集齐了实实在在的证据后,丢出【实际上是这样的】才是他的喜好。从律师时代就有爱耍这样的把戏的毛病。谦虚的样子对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事情发展到最后关头的时候才嘎吱嘎吱地丢出事实。形势瞬间逆转。 列车驶向津田沼的时候,牛河在脑海里重组了好几个假说。 天吾和青豆也许是男女关系。也许从十岁的时候开始就是恋人关系。离开学校在什么地方相遇,亲密交往这样的可能性。然后两人因为什么事情——怎样的事情不明——决意合力击溃【先驱】。这是一个假说。 可是从牛河的所见来看,天吾没有和青豆交往的迹象。他和十岁以上的有夫之妇保持着定期的肉体关系。以天吾的性格,如果他真的和青豆有着如此深的结合,不可能和别的女性保持习惯性的性关系。不是能耍花招的男人。牛河以前,连续两周调查过天吾的生活习惯。每周三天在补习学校教数学,除此之外的日子大致一个人蹲在家里。大概是在写小说吧。除了偶尔买东西和散步之外几乎不出门。单纯而朴素的生活。简明易懂。没有不可理解的地方。不管有什么隐情,和杀人行为有关的阴谋与天吾之间的关联性,牛河怎么也想不出来。 牛河不知怎么的,对天吾有着个人的好感。天吾是个不装模作样,性格率直的青年。自立心强,不依赖别人。就像体格庞大的人常有的那样,多少有些情感迟钝的倾向。并不适合扣扣索索呀,狡诈的性格。一旦这么决定了,就会勇往直前的类型。作为律师和证劵师来说绝对成不了大气。马上就会被谁在脚下下绊,在重要的地方摔跟斗。可是作为数学老师和小说家,应该能干的不错。社交性不强也没有辩才,会被某种女人喜欢。总的来说,是和牛河形成对比的人物。 与此相比,牛河完全不知道青豆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的只是,她出生在【证人会】的热心的信徒家。从懂事起就被带着去传教。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抛弃信仰,去了足立区的亲戚家里。大概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吧。幸运的是身体能力受到惠顾。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垒球部的有力选手。被人们瞩目。靠这个获得了奖学金进入体育大学。牛河掌握的就是这样的事实。可是她是怎样的性格呢,有怎样的思考方式,有什么长处和缺点,过着怎样的私生活,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他手里的只是一串履历书的事实罢了。 可是将青豆和天吾的经历在脑中重叠的话,可以发现存在着几个共通点。首先第一,他们在童年时代并不是那么的幸福。青豆为了传教和母亲一道在街上来来回回。一家一家的按门铃。【证人会】的小孩都被这么干。然后天吾的父亲是nhk的收费员。这也是从这户到那户的工作。他和【证人会】的母亲一样都带着儿子走来走去吗?也许带着的。如果自己是天吾的父亲,一定会这么做。带着孩子的话收费的业绩能上升,也不用花钱请人带小孩。一举两得。可是对天吾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快乐的经验。或许两个孩子曾在市川的街上擦肩而过也说不定。 而且天吾也好青豆也好,懂事起就努力着各自拿到体育奖学金,尽可能的试着远离亲人。两个人实际上作为运动员都很优秀。本来就具备这样素质吧。可是他们有不得不优秀的隐情。对他们来说,作为运动员被人们认可,取得良好的成绩,是自立的唯一手段。是自我保存的重要的票据。少年和少女思考的方式不同,面对世界的姿态也不同。 试着想想的话,也和牛河的情况十分相似。他的情形,因为家庭富裕没有必要争取奖学金,零花钱也没有不够用的时候。可是为了进入一流的大学,为了通过司法考试,不得不玩命地学习。和天吾青豆的情况一样。根本没有像同学那样呼啦呼啦在哪游玩的闲暇。一切现实的乐趣都被舍弃了——这不是努力就能轻易做到的事——在学习上专心致志。自卑感和优越感的缝隙中他的精神剧烈地摇动着。说起来我就是没能遇见索尼娅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经常这么想着。 不,我的事怎么都好。现在再想也没有意义。回到天吾和青豆的问题上来。 如果天吾和青豆,在二十岁之后在哪里突然遇见交谈的话,一定会很惊讶他们之间有着这么多的共同点。而且想说的话一定有很多吧。也许两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作为男女深深地互相吸引也说不定。牛河的脑中能鲜明地想象出这样的情景。宿命的邂逅。终极的罗曼史, 实际上发生了这样的邂逅吗?罗曼史产生了吗?牛河当然不明白那样的事。可是相会的想法是能说得通的。所以两人携手对【先驱】进行攻击。天吾用笔,青豆恐怕是用特殊的技术。各自从不同的方面。可是牛河怎么也不能适应这个假说。逻辑上姑且是能说得通,可是却没有说服力。 如果天吾和青豆之间真是结成了这样深的关系,不可能不表现出来。宿命的邂逅一定生出相应的宿命的结果。这是牛河一对警醒的目光不可能看漏的。或许青豆只是隐藏了这样的事实也说不定。可是那个天吾是不可能做到的。 牛河是个基本上靠逻辑组成的男人。没有实证就不会前进。可是与此同时,也相信自己天性的直觉。而且这个直觉,对天吾和青豆同谋行动的这个方案摇了头。轻轻的,却很执着。如果两人的眼中还没有映照出对方的存在吧。两人同时与【先驱】产生关联,不就只是偶然的行为么。 虽然很难认为这是偶然,牛河的直觉比起共谋说还是更加倾向这个。两人有着各自迥异的动机和各自迥异的目的,从各自迥异的侧面极其巧合地同时撼动了【先驱】的存在。即是两条不同的storyline并行。 可是这样方便易懂的假说,会被【先驱】的团伙坦率接纳吗?肯定不会,牛河想。他们一定不假思索地就飞奔到共谋说去了。不管怎样从心眼里喜欢阴谋论的一群家伙。在交出新鲜情报之前,还是不得不再收集一些实实在在的证据。否则他们也许会反过来被误导,搞不好还会危害到牛河自身。 牛河在从市川前往津田沼的列车里,一直考虑着那样的事。大概是不知不觉的时候皱起了脸,时不时叹口气,盯着天上瞧了吧。对面座位上坐着的小学生模样的女孩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牛河。他难为情地一笑,用手心揉搓着秃顶的脑袋。可是这个动作反而吓到了女孩。她在西船桥站跟前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蹭蹭蹭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和名叫太田俊江的女老师在放学后的教室谈了话。大概五十过半了吧。外表看起来,和市川小学干练的副校长形成鲜明的对比。身材短小,胖墩墩的。从后面看的话走路方式如同不可思议的什么甲虫类。带着金属边的小小的眼镜,眉毛和眉毛之间又宽又平,还能看见那里长着的细细的汗毛。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时候做的,也许从做好的时候开始就已经不流行了的羊毛套装,还微微散发出防虫剂的味道。颜色虽是粉色,却好像混进什么别的颜色似的,不可思议的粉,恐怕是为了追求品位良好沉稳大方的色调,无奈事与愿违。这个粉色重重地掉进了胆怯和保守的断念之中。托这个粉色的福,领口露出来的崭新的白色上衣,看起来也如同半夜混进来的不速之客。掺杂着白发的干涩的头发,被不合时宜的塑料发夹别住。手脚都肉呼呼的,短短的手指上没有一个戒指。脖子上有三道细细的皱纹,清晰地如同人生的刻度。或许是实现三个愿望也说不定。不过牛河推测大概不会是那样。 她从小学三年级到毕业为止都是川奈天吾的班主任。二年级时换了班级,大概和天吾在一起四年左右。作为青豆的班主任是三年级和四年级的两年里。 “川奈先生的事记得很清楚。”她说道。 和她平凡的外表相比,她的声音惊人的清晰和年轻。能传递到吵闹的教室的最远角落。果真是职业造人。牛河想。一定是很有能力的老师。 “川奈先生从各个方面都是个优秀的升学。即使是过了二十五年,教过了不计其数的学生,也没有再遇到那么出类拔萃资质的学生。不管做什么都高人一等。人品也好,也有领导能力。可以想见无论那个领域一定都能成为一家的人物。小学时代说起来就是数学,具备数学那样的能力,进军文学的道路也绝对不是件怪事。” “父亲确实是做nhk收费的工作的吧。” “是的。”老师说。 “从本人那里听说,父亲很严格。”牛河说。这当然是完全的胡乱猜测。 “是这样的。”她毫不犹豫地说道。“父亲有着非常严格的地方。为自己的工作自豪,当然是很了不起的事。可是随着时间已经成为了天吾君的负担。” 牛河巧妙地操纵着话题,从她那引出更为详细的情报。这是牛河最为擅长的一项工作。让对方尽可能地心情愉快地说话。因为厌恶在周末和父亲一块去收费,天吾在五年级时离家出走了,她说道。“说是离家出走,实际上是被迫从家里出来的。”老师说。果然天吾被带着和父亲一块去收费。牛河想。而且这多少成为了少年时代天吾的精神负担,和预想的一样。 女老师让无处可去的天吾在自己家里住了一晚。她为那个少年准备毛巾,还给做了早餐。第二天的晚上去了父亲那里,费尽口舌地说服了他。她将那个时候的事,描绘成人生最为光辉的一幕似的。在天吾是高中生的时候偶然再会了,她说。他非常出色地演奏着定音鼓。 “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不是简单的曲子。天吾君在之前的几个礼拜完全没有接触过那个乐器。可是立马就能作为定音鼓的演奏者登上舞台,出色地完成热舞。不能不说是奇迹。” 这个女人从心底里喜欢着天吾,牛河佩服道。几乎是抱着无条件的好感。被人这么深切地喜欢,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青豆雅美小姐的事您记得吗?”牛河问道。 “青豆小姐的事也记得很清楚。”女老师说。可是这个声音里,和天吾的时候不同,感觉不到任何喜悦。她的音调也下降了两成。 “很稀少的名字呢。”牛河说。 “哎,确实是很稀少的名字。可是记住她的事,并不是因为名字。” 短暂的沉默。 “家族似乎是【证人会】的热心的信徒。”牛河试探道。 “这个谈话能仅限在这里吗?”女老师说。 “当然,绝对不会传到外面。” 她点点头。 “市川市是【证人会】一个很大的支部。所以我也做过好几个【证人会】的小孩的班主任。从老师的立场来看,这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也不得不加以注意。可是没有比青豆的父母更为热心的信徒了。” “也就是不肯妥协的人吧。” 女老师像是在回忆似的轻轻咬着嘴唇。“是的。对待原则问题十分严厉。对孩子的要求也是一样的严厉。因为这个缘故青豆小姐在班里被孤立了。” “青豆小姐某种意义上是特殊的存在。” “是特殊的存在。”老师确认道。“当然孩子没有责任,如果要追究是谁的责任,那就是支配着人心的不宽容。” 女老师说了关于青豆的事。其他孩子对青豆的事大部分都无视,尽可能的把她当做不存在。她是个异类,大肆宣扬奇怪的原则给其他的孩子带来麻烦。这是班里统一的看法。与此相对,青豆也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存在感变得稀薄,以此来保护自己。 “作为我也尽可能的在努力。可是孩子们的团结超越我预想的坚固。青豆小姐也是,把自己变为了幽灵一样的存在。现在的话可以委托给专门的教育辅导员。可是那时没有那样的制度。我也还年轻,照顾班里已经很吃力。恐怕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吧。” 牛河能够理解她说的事。小学老师的工作是很重的劳动。孩子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只能交给孩子自己。 “深刻的信仰与不宽容,常常是表与里的关系。那是我们无法插手的事。”牛河说。 “和您说的一样。”她说,“可是层次不同,当时我应该是能做些什么的。我好几次找青豆谈话,可是她几乎不开口。意志坚强,一旦决定的想法不会再改变。头脑也很优秀。有着优秀的理解力,学习欲望也有。可是为了不表现出来,严格地管理着自己压抑着自己。不去引人注目恐怕是她保护自己的一个手段。如果能在普通的环境里,她恐怕也会是优秀的学生吧。现在回想起来仍是觉得遗憾。” “和她的父母谈过话吗?” 女老师点头。“谈过好几次。因为信仰迫害的问题,父母屡屡到学校来抗议。那个时候的我,拜托他们为青豆融入班级做出帮助。不能稍稍的通融一下原则吗。但是不行。对其父母来说,严密遵守信仰和的原则比什么都重要。对他们而言,幸福是去乐园,现世的生活只是过往云烟。可这是大人世界的道理。在成长期的小孩的心里,被班里的同学无视,当做异类是多么的痛苦,之后留下了怎样的致命的伤害,遗憾的是都不得而知。” 牛河告诉她,青豆在大学和公司都是垒球部的核心选手,很活跃。现在是高级健身中心优秀的教练。正确说来多少比以前生的活泼。并没有发展成那样严厉的情况。 “那真是太好了。”老师说道。她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色。“平安地成长,自立,精神地活着。听到这个我就安心了。” “还有一件事想问问。”牛河浮起天真无邪的笑容问道。“小学时期,川奈天吾和青豆小姐的个人的亲密关系方面,有什么可能吗?” 女老师交叉两手的手指,考虑了一会。“也许有这样的事也说不定。可是我既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情形,也没有听过这样的话题。有一点可以说的是,不管是谁,很难想到在那个班里会有和青豆私下结成亲密关系的孩子。天吾君也许会向青豆小姐伸出援助的手。毕竟是温柔善良有责任感的孩子。可是假设发生了这样的事,青豆小姐那方面也不会就这么打开心扉。和附在岩石上的牡蛎不会轻易地打开壳子一个道理。” 女老师咬着嘴,然后添加道,“我很遗憾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说出口。当时的我什么也没能帮上忙。之前说的一样,缺乏经验,能力不足。” “假如说,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有什么亲密的关系的话,一定在班级中引起很大的反响吧。这样的事不可能不传到老师的耳朵,是这样的吧?” 女老师点头,“不宽容在任何地方都有。” 牛河道谢。“和老师您谈话,给我帮上了大忙。” “青豆小姐的事,不会对这次的赞助金有什么妨碍吧。”她担心的说道。“班里发生这样的问题是作为班主任的我的责任。既不是天吾君,也不是青豆小姐的错。” 牛河摇头。“请您不用担心。我只是在确认作品背后关系的事实罢了。如您所知,宗教相关的问题太过复杂。川奈先生有着优异深厚的才能,不久之后,一定能功成名就。” 听到这个女老师满足地微笑起来。小小的瞳孔中仿佛照射进什么阳光,遥见远处山脉的冰河,闪闪发亮的光。在回忆少年时代的天吾吧,牛河想。虽然是二十年前的事,对她来说一定感觉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牛河一边在校门口附近等待前往津田沼车站的巴士,一边想着自己的小学老师。他们还记得牛河吗?即使还记得的,回忆起他的老师们的眸子里,也不会浮现出那样亲切的光芒吧。 现在弄明白的状况,和牛河假设的预想很接近。天吾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也有人望。青豆是孤立的,被全班同学无视。天吾几乎不可能和青豆有什么亲密的可能性。立场相差太远。然后青豆在五年级的时候离开市川,去了别的小学。两人的联系就此中断。 如果说小学时代的两人间,有什么共同性的话,就只有不得不违背心意遵从父母的话这一点。劝诱和收费虽然目的不同,可是他们都被强迫着跟随父母走街串巷。虽然在班里的立场完全不一样,可是两人恐怕也是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在强烈的寻求着什么。无条件地接受自己,拥抱着自己的什么。牛河能想象他们的心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牛河自身也抱着同样的心情。 终于告一段落了。牛河想。他坐在津田沼开往东京的快速列车上,抱着手臂。终于告一段落了,我接下来怎么做才好呢。发现了天吾和青豆之间的一些联系,令人感兴趣的联系。可是遗憾的是现有阶段,还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能够证明。 我的面前现在立着三个高高的石壁。那里有三扇门。不得不选择其中一扇。门上各自挂着名牌。一个是【天吾】,一个是【青豆】,还有一个是【麻布的老妇人】。青豆像烟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脚印也没留下。麻布的【柳屋敷】像银行的保险柜一样被层层保护着。怎么样也插不进手。这么说来,剩下的门只有一个。 接来下一段时间要紧紧粘着天吾君了,牛河想。没有其他的选项。消除法精彩的案例。简直想做成漂亮的小册子发给街道上的行人。怎么样,大家,这就是消除法。 天生的好青年,天吾君。数学学者和小说家。柔道冠军,小学女老师疼爱。总之只能先从这个人身上寻找突破口,再伺机解开事情的谜团。真是麻烦的谜团。越想就越弄不明白。自己的脑浆也如同过了保质期的豆腐一样。 天吾君自己怎么样呢。他能看见事物的全体像吗?不,恐怕看不见。从牛河的所见来看,天吾在反复着操作错误,这里那里地绕着弯路。他也被种种事情迷惑着,在脑袋里建立着各式各样的假说。不过天吾君是天生的数学家。收集零件组合成谜题是驾轻就熟。而且他又是当事人,大概手里有着比我更多的零件吧。 暂时监视川奈天吾的行动吧。毫无疑问他一定会把我带到哪里去的。顺利的话那就是青豆藏身的地方。像鮣一样黏上什么不松手,这是牛河最为擅长的行为之一。一旦下定决心,谁也别想把他甩开。 这么决定之后,牛河闭上眼睛关闭了思考的阀门。睡一小会吧。今天辛辛苦苦地跑了千叶县的两个小学,和两个中年女老师见面谈话。美丽的副校长,和像螃蟹一样走路的女老师。有休息休息神经的必要。他那大大的歪斜的脑袋,开始随着列车的震动缓缓的上下摇摆。就像一边杂耍,一边从嘴里吐出不吉利的神签,和人一般大小的玩偶一样。 虽然车厢里并不空,却没有一个乘客想要坐到牛河旁边的座位上去。 第11章 青豆 既说不通道理,亲切感也不 礼拜二的早上,青豆给tamaru写留言。自称是nhk收费员的男人又来了。那个收费员重重地敲门,高声地责难青豆(或者是住在这里名叫高井的人),继续嘲弄着她。那里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过分的不自然的东西。或许有必要认真戒备。 青豆将纸片封入信封,放到厨房的桌子上。信封上写着t的首字母。通过搬运补给品的人,可以传给tamaru。 午后一点之前,青豆钻进卧室,锁上门,在床上继续读着普鲁斯特。正好一点时门铃响了一声。不久门锁被打开,补给小队进来。他们按照惯例迅速地补充冰箱,整理垃圾,检查橱柜里的杂货。十五分钟后既定的工作结束,离开房间关上门,从外面上锁。然后作为暗号再一次按响门铃。和往时同样的顺序。 以防万一时钟的指针指向一点半之后,青豆从卧室出来走到厨房。给tamaru的信封不见了,桌子上留着写有药房名字的纸袋。还有tamaru准备的一本厚厚的叫做《给女性的身体百科》的书。袋子里是市面上出售的三种验孕试纸。她打开盒子,一一比读着说明书。内容都是一样的。在月经超过预定日期一周后仍没有来的情况下,可以使用试纸。写着精确度百分之九十五。阳性,就是怀孕的结果出现的情况,应尽早前往专门医生接受诊断。不能仅仅依靠测试结果下结论。就是仅仅暗示着【有怀孕的可能性】。 操作方法很简单。将尿液承在干净的容器里,浸入纸片。或者用试纸直接接住尿液。然后等待数分钟。颜色变成青色的是怀孕,没有变色就是没有怀孕。或者圆形窗口出现两条竖线就是怀孕,一条就是没有怀孕。细节的部分虽然不同,原理都是一样的。靠尿液中含有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来判别是否怀孕。 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青豆的表情扭曲起来。作为女性生活了三十余年,这样的名字一次也没听过。我就这靠着这个不清不楚的什么东西刺激着性腺活着的么。 青豆查找着《给女性的身体百科》。 【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是在妊娠初期分泌的,可帮助维持黄体。】书上写道。【黄体是分泌孕酮和雌激素,保持子宫内膜,防止月经的物质。就这样在子宫内部徐徐造成胎盘。第七周至第九周,一旦胎盘形成,黄体的功能结束,随之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功能也结束。】 就是说从着床开始第七周至第九周分泌那个东西。虽然觉得时间上很微妙,不知怎么的似乎温和。总而言之,如果是阳性的结果,毫无疑问是怀孕了。阴性的话不能简单的下结论。也有可能是分泌时期已经结束了。 感觉不到尿意。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的瓶子,喝了两杯。可是尿意迟迟不来。急不来的事。她忘了验孕试纸的事,在沙发上集中注意读着普鲁斯特。 感觉到尿意的时候三点刚过。取了适当的容器,将纸片浸到里面。纸片上可以看见颜色徐徐变化,最后成了鲜艳的蓝色。用在轿车上一份上等的颜色。蓝色的小小的敞篷车,和黄褐色的车篷相配。坐着这样的车沐浴着初夏的微风,在海岸边驰骋,一定心情很好吧。可是在市中心的公寓的洗漱间里,渐渐深秋的午后这个蓝色告知的是,她怀孕了的这个事实——或者是95%精确度的暗示。青豆在洗漱间的镜子前站着,凝视变蓝的细长的纸片。可是再怎么盯着看,颜色也不会改变。 以防万一再试试别的试纸。那里有【将试纸前端直接接住尿液】的说明书。可是暂时又尿不出来,就浸入到承在容器的尿里吧。反正也是新鲜的尿。不管是接着还是浸入,大概都不会有差别。结果是一样的。试纸圆形的窗口上清晰地出现了两条线。这也在向青豆宣示着【有怀孕的可能性】。 青豆将容器里的尿液倒进马桶,按下按钮冲走。将变了色的试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在洗澡间洗净容器。然后走到厨房,将水倒进杯子再喝了两杯。明天,改个时间再试试第三个试纸。三是个好数字。onestriketwostrike。屏住呼吸等待最后一个好球。 青豆烧开了水泡好热呼呼的红茶,在沙发上坐下,继续读起普鲁斯特。取出五个芝士饼干放到碟子里,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嚼着。安静的午后。最适合读书了。可是眼睛再怎么追随着文字,那里写着的内容也没进到脑子里。她驾驶者放下车篷的蓝色的敞篷车,在沿着海岸边的路上飞奔着。有着潮乎乎气味的微风吹拂着头发。沿路的路标上描绘着两条竖线。那是在宣告【注意有怀孕的可能性】 青豆叹气,把书扔到沙发上。 没有必要再测试第三个试纸了。青豆也很清楚。即使再试上100次结果也是一样的。浪费时间,我的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正在以始终如一的态度继续工作着。他们支撑着黄体,阻止月经的到来。胎盘徐徐形成。我怀孕了。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也知道这个。我也知道。我能在小腹精确地感觉到那个存在。现在还很小。只是一个记号似的东西。可是它会获得胎盘,发育得很大很大。它从我这里吸取养分,在又黑又重的水里徐徐地,一刻不停的茁壮成长。 这还是第一次怀孕。她是谨慎的性格,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切实看到的东西。做爱的时候,一定会确认对方带着安全套。即使是喝醉了,确认这步也是不能省却的。对麻布的老妇人也说了,自从十岁的时候迎来初潮,月经没有一次不来的。日期也没有一次不准过。痛经比较轻。虽然会持续几天出血。运动的时候也没有不适感。 来月经,是在小学的教室里握了天吾的手之后的几个月。这两件事之间确实有着关联性。或许是天吾的手的触感,震撼了青豆的身体。告诉母亲初潮来了,母亲一脸的厌恶。好像是又多了一个不得不负担的多余的麻烦。有点太早了呢,母亲说。但是即使被这么说了青豆也不在意。这是她自身的问题,不是母亲或者别人的问题。她一个人步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然后现在,青豆怀孕了。 她在想着卵子的事。为我而准备的四百个卵子中的一个(刚好数目是正中间的那个)受精了。恐怕就是在那个九月,下着激烈的雷雨的那个夜晚。那个时候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杀害了一个男人。从脖子对着脑袋下部刺进了尖利的针。可是那个男人,和她之前杀害的好几个男人都不同。他知道接下来自己会被这么杀死,而且寻求着那个。最终的我,还是给予了他想要的。不是作为惩罚,而是慈悲。而且作为代价,他也给予了青豆寻求的东西。深邃黑暗的场所做的一番交易。那天夜里受孕隐秘地进行了。我明白那个。 我藉由这双手夺取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几乎同时一个生命降临到了我的身上。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吗? 青豆闭上眼睛停止思考。脑子里成为真空,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是什么在那里静静地流入。不知不觉的时候吟唱起祈祷的诗句。 天上的父。您的御名永远圣洁。将您的王国赐予我们。宽恕我们众多的罪。在我们细小的步伐中降下您的祝福。阿门。 为什么这样的时候嘴里会念出祈祷的诗句呢。天国也好乐园也好圣父也好。这种东西明明一点也不相信。即使这样诗句还是刻在脑子里。三岁还是四岁,在根本不明白这些语言的意义的时候,就被迫背诵着这些句子。只要说错了一个字,就会被尺子打手背。平时看不见,一旦有什么就会浮上表面来。如同秘密的刺青。 如果告诉母亲我没有性行为却怀孕了,母亲究竟会说什么呢?也许会认为这是对信仰的重大的亵渎。不管怎样处女怀孕——当然青豆已经不是处女了,即使是这样。或者对这样的事完全不予理会也未可知。也许根本不会听。我是遥远的从前,从她的世界里脱离的没用的人。 试试别的思考方式吧,青豆想。难以说明的事情就不要勉强。谜团作为谜团,就从别的侧面试试观察这个现象。 【我是善待这次妊娠,当做应该欢迎的事物对待么。或者是不喜欢的事物,当然不应当的事物对待呢。】 不管怎么考虑都不会有结论。现在的我还在惊讶的阶段。迷惑,混沌。一部分依然分裂。而且理所当然的,自己面对的新的事实毫不费力地摆在眼前。可是同时,她也抱着前进的兴趣,小心地守护这个小小的热源。无论如何,也想要见证在那里渐渐成长的小东西的未来。青豆有着这样的心情。当然也会不安,也会胆怯。也许那是超越了她的想象的什么东西。也许是在她的体内贪婪地啃食般的敌对的异物也说不定。脑中浮现好几个负面的可能性。不管怎样,最后健康的好奇心占据了她。青豆的脑海中浮起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突然射进来的一道光。 【腹中的或许是天吾的孩子。】 青豆轻轻皱起表情。就这个可能性想了一会。为什么我不得不怀上天吾的孩子呢。 这么想怎么样。一切接连不断发生的那个混乱的夜晚,这个世界因为某种作用的发生,将天吾的精液输送到了我的子宫里。像是缝合了雷和大雨,黑暗和杀人的缝隙一般,虽然道理上说不通,什么特别的通路产生了。恐怕是一时间的。然后我们有效地利用了这个通路,我的身体捕捉到了这个机会,贪婪地接受了天吾,然后怀孕了。我的no.201或者是no.202卵子,确实抱住了他的数百万只精子中的一只。和主人一样健康聪明又率直的一只精子。 恐怕这个想法太过稀奇古怪了。完全解释不通。不管怎么耗费语言说明,大概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理解的吧。可是我怀孕的这件事本身,就说不通道理。而且不管怎么样这里是1q84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的世界。 【如果这真是天吾的孩子。】青豆这么想着。 在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的安全停车带的那个早上,我没能扣动手枪的扳机。我是认真的想要死才去的那里。枪口塞进了嘴里。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因为是为了救天吾而去死的。可是什么力量在我身上起作用,让我放弃了死亡。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那难道不是因为我怀着孕么?不是因为有什么想要告诉我这个生命的诞生么? 而且在梦中,给我赤身裸体的我外套的那个优雅的中年女性,青豆想起来了。她从银色的梅赛德斯的房车上走下来,给我轻柔的杏色的外套。她是知道的。我怀着孕的事。然后从人们那毫不客气的视线里,从冷风里,从其他种种不好的东西里温柔地保护了我。 那是善意的象征。 青豆脸上的肌肉缓和下来,回到原本的表情。谁在守护着我,保护着我。青豆这么想道。即使是在这1q84年的世界里,我也绝对不孤单。大概。 青豆端起冷掉的红茶走到窗台,出到阳台上。将身体缩进外面看不到的庭院椅上。从栅栏的缝隙中眺望着儿童公园。然后考虑着天吾的事。可是因为什么原因今天里,怎么也考虑不好天吾的事。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中野亚由美的脸。亚由美明快地微笑着。那是十分自然的,没有阴影的微笑。两人坐在餐厅的桌边,向玻璃杯里倒着酒。两人都喝醉了。上等的勃艮第葡萄酒混合着她们的血,轻柔地在身体里循环着。周围的世界也多少染上了葡萄的颜色。 “要让我说的话呢,青豆”亚由美用手指摩挲着玻璃酒杯说道。“这个世界,完全说不通道理,亲切感也不够。” “或许是那样的。但是没有事情值得在意。这样的世界不久之后就会完蛋的。”青豆说,“之后天国就会到来。” “迫不及待。”亚由美说。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说了天国的事呢,青豆不可思议地想。为什么突然提出自己也不相信的天国来呢?之后不久亚由美就死了。说出那些的时候,恐怕我的脑海里描绘的是和【证人会】的人们笃信的不同类型的天国吧。大概是更加个人的天国。正是因为这样那个词语才自然地从嘴里说了出来。但是我相信的是怎样的天国呢?世界灭亡之后。我相信的是怎样的【天国】到来呢? 她将手按在小腹上。然后静静听着。当然不管怎样认真地听,什么也不会听见。 不管怎样,中野亚由美从这个世界上凋落了。涉谷的宾馆里两手被又硬又冷的手铐锁住,被绳子勒住脖子杀害了。(青豆所知道的是,现在还没有发现犯人)被司法解剖,再缝合上,运去火葬场焚烧。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中野亚由美这个人存在。其血与肉彻底失却。她只在文件和记忆里。 不,也许不是那样的。她或许还在1984年的世界里精神地活着也说不定。一面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不给配枪,一面不变的给违法停车的车雨刷上夹上小条。也许还来回着给都内高中的女学生们传授避孕方法。大家听好了。不能在不戴避孕套的情况下插进去。这样的话。 青豆想再见亚由美。从首都高速道路的紧急楼梯逆行而上,回到原本的1984的世界的话,也许能再一次和她相遇。在那里亚由美仍然精神地活着,我也不被【先驱】的团伙追踪者。也许我们仍然去乃木板的那家小餐厅,往玻璃杯中倒着勃艮第。或许—— 【从首都高速道路的紧急楼梯逆行而上?】 青豆像是卷回磁带似的,回溯着思考。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件事呢?我曾经想要从高速道路的紧急楼梯爬下去,可是没有发现那个入口。本应在esso的招牌广告对面的楼梯却消失了。难道是应该反过来的么。不是下楼梯还是上才对。再钻进一次那个高速路下的仓库,从那里反向上到三号线上。通路逆转。也许我该这么干才对。 这么想着,青豆现在就想从这里赶去三轩茶屋,试试这个可能性。也许能行,也许不能行。但是有一试的价值。穿着同样的套装。同样的高跟鞋,爬上那个满是蜘蛛网的楼梯。 可是她压抑住了这个冲动, 不,不行。不能做那样的事。我来到1q84年不是为了和天吾再会的么。而且恐怕还怀着他的孩子。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和天吾再见上一面。必须面对他。至少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 第二天午后,tamaru打开电话。 “首先是nhk收费员的事。”tamaru说。“给nhk的营业所打去电话确认过了。高圆寺地区的收费员,说是不记得敲过303号房间的门。他之前也确认过,自动划取信号费的单据贴在门口。还说本来就有门铃,不会专门去敲什么门的。那样做只能让手疼罢了。而且收费员出现在你这的日子,他正在别的地区。从听到的来看,那个人是在说谎。连续工作十五年的老收费员,都是温厚而忍耐心强。” “所以。”青豆说。 “所以说,出现在门前的不是真正的收费员的可能性很大。是谁冒充nhk的收费员敲门。电话里的对方也是这个意思。出现冒充收费员,对nhk事很麻烦的事态。负责人说可以的话,想直接问问目击者更多的细节。这个当然回绝了。实际上也没有被害,不想把事态扩大。” “那个男人是个精神异常者,或者是在追踪我的人呢?” “很难认为追踪你的人会干这样的事。既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还会惊动你。” “可是精神异常者的话,为什么特地选了我这个房间呢。别的还有这么多扇门。也注意着不让光线透到外面,不发出大的声响,总是拉着窗帘,也不在外面晾晒衣物。可是那个男人,为什么特地选了我这个房间敲门呢。我躲在这里的事,那个男人是知道的。或者是声称他知道。然后想尽办法让我把门打开。” “你认为那个男人还会来吗?” “不知道。可是如果是认真的想要我把门打开的话,门开之前还会再来的吧。” “你对这件事动摇了。” “没有动摇。”青豆说。“只是不在意。” “当然我也不在意。完全不在意。可是即使这个伪收费员再来,也不能通知警察或者nhk的人。即使我接到联络立马赶过来,到那里的时候那个男人恐怕也早就不见了吧。” “我一个人也能想办法对付。”青豆说。“不管再怎么挑逗只要不开门就好。” “恐怕对方想尽办法挑逗你吧。” “恐怕。”青豆说。 tamaru短短地干咳几下。改变了话题,“检查的药送到了吧?” “是阳性。”青豆简洁地说。 “也就是中招了。” “是的。试了两个种类,结果都一样。” 沉默。如同还未刻上文字的石板一般的沉默。 “没有怀疑的余地了?”tamaru说。 “这个事一开始就知道。试纸只是加以证明罢了。” tamaru用指腹无声地抚摸着沉默的石板。 “那么就直接问了。”他说。“是这么生下来,还是处理掉。” “不处理。” “就是生产下来。” “顺利的话,预产期在明年的六月到七月。” tamaru的脑中计算着纯粹的数字。“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变更几个预定计划了。” “真对不起。” “不用道歉。”tamaru说。“不管是怎样的环境,所有的女性都有生孩子的权利。这个权利必须温厚地加以保护。” “像是人权宣言。”青豆说。 “为了确认再问一次,父亲是谁,你还是没有线索吗?” “从六月开始,就没有和谁有过性关系。” “这么一来不就像处女怀胎?” “这么说的话,宗教人士也许会生气的。” “不管怎样,面对不同寻常的事谁都会生气。”tamaru说。“可是怀孕的话,还是必须尽早接受专门的检查。也不能在那个房间里躲着度过妊娠期。” 青豆叹气道。“今年年底之前让我在这里吧。不会添麻烦的。” tamaru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道。“今年都可以留在那里。之前约定的一样。可是明年之后,必须立马转移到危险更少,更容易接受医疗的场所去。这个你了解吧?” “明白的。”青豆说。可是她自己却没有自信。如果再也见不到天吾,我能就这么离开这个地方吗? “我曾经让女人怀过孕。”tamaru说。 青豆一时间说不清楚话来。“你?可是你——” “正是如此。我是个gay。没有妥协余地的gay。从以前开始时这样,现在也是。将来也会一直是这样。” “可是让女人怀孕了。” “谁都会有犯错的时候。”tamaru说。可是却没有诙谐的气氛。“细节省略不谈,年轻时候的事了。总之只有那么一次,bingo。漂亮的中招了。” “女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tamaru说。 “不知道?” “直到怀孕六个月才知道。之后怎么样不清楚。” “六个月的话就不能堕胎了呢。” “这个我也理解。” “生下孩子的可能性很大。”青豆说。 “大概。” “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的话,你想见见那个孩子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tamaru没有犹豫地说道。“我没有那样的生存理念。你怎么样?想见自己的孩子吗?” 青豆就此想了一会。“我是个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的人,没有办法想象有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因为没有一个正确的榜样。” “不管怎样,接下来你要将这个孩子送到这个世界上来。这个满是矛盾和暴力的世界。” “因为我追寻着爱。”青豆说。“但是这不是和自己的孩子之间的爱。我还没有上升到那个高度。” “可是这个爱和孩子有关。” “大概。以某种形式。” “可是如果这个看法是错误的,如果孩子和你寻求的爱,不管以怎样的形式都不相关的话,就会伤害到孩子。和我们一样。” “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是我能感觉到不是那样的。直觉。” “我对直觉充满敬意。”tamaru说。“可是一旦自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之后,除了成为逻辑的中坚人物之外别无他法。好好记住这个比较好。” “这话是谁说的?” “维特根斯坦。” “会记住的。”青豆说。“如果你的孩子出生的话,现在该有多大了?” tamaru在脑中计算着。“十七岁。” “十七岁,”青豆想象着作为逻辑中坚人物的十七岁的少女或者少年。 “这件事和上面说了。”tamaru说。“她想直接和你说话。可是说过很多次,因为安全保护上的理由我不是很欢迎。虽然尽可能的准备了技术上的对策,电话还是个相当危险的通信手段。” “明白的。” “可是她对这件事很关心,考虑着你的事情。” “这个也是知道的。我觉得很感激。” “信赖她,听从她的忠告是正确的。是个有着很深智慧的人。” “当然。”青豆回答。 可是有什么别的在打磨着我的意识,提醒我必须保护着我自身。麻布的老妇人确实是个有着很深厚智慧的人。有着很强大的现实力量。可是她也有不知道的事。1q84年是以怎样的原理运作的,她大概不知道。也没有注意到天空中有两个月亮。 挂断电话后,青豆横卧在沙发上,睡了30分钟的午觉。短而深的睡眠。做了梦,却是个什么也没有的空间一般的梦。在那个空间里,她在思考着事情。她在雪白的信笺上,用看不见的墨水写着文章。醒来的时候,虽有几分含糊,却不可思议地留下了清晰的图像。我会生下这个孩子的吧。把这小东西平安地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就tamaru的定义,作为逻辑的中坚人物。 她将手心放在小腹上,静静地听着。暂时还什么也听不到。现在这个时候。 第12章 天吾 世界的原则缓缓开始 吃过早饭之后,天吾到澡堂冲澡。洗了头发,到洗漱间刮了胡子。换上了洗过的干衣服。然后外出到车站的小卖店买了早报,走到附近的咖啡店喝了热乎乎的黑咖啡。 报纸上没发现什么引人注目的新闻。至少浏览了那天的报纸来看,世界真是相当无趣而没意思的地方。明明是今天的报纸,却感觉好像在重读过去一周的新闻一样。天吾叠好报纸,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九点半。疗养院的会面时间从十点开始。 回去的准备很简单。本来行李就不多。替换的衣物,洗漱用具,几本书,成捆的原稿纸,都是这样的东西。一个帆布挎包就能装完。他把包挎在肩上,付完旅馆的帐后,在车站前坐巴士到疗养院。现在已是初冬,几乎没有人早晨出发到海边去。在疗养院前的车站下车的也只有他一个。 在疗养院的玄关,像往常一样在会面客人用的本子上记下时间和名字。接待处坐着的是个偶尔见过的年轻护士。手脚细长,嘴边浮着微笑。看起来像个在森林的路上给人指路的善良的蜘蛛。总是坐在那戴着眼睛的中年田村护士,今天早晨不见身影。天吾稍稍松了口气。昨夜送安达久美回公寓的事,担心着会不会被话中有话地挑逗一番。也没看见盘着的头发里插圆珠笔的大村护士。她们三人也许不留痕迹地被吸进了地面消失掉了。就像《麦克白》里出场的三个魔女一样。 可是当然是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安达久美今天不当班,其他的两人照常来说是有工作。只是偶然这个时候,在别的什么地方工作着吧。 天吾从上楼梯,来到二层父亲的房间。轻轻地敲了两下之后打开门。父亲横卧在床上,和平时一样的姿势睡着。手腕上打着点滴,尿道里系着输尿管。和昨天没有任何变化。窗户紧闭,拉着窗帘。房间里的空气重重地沉淀着。药物,花瓶里的花,病人的呼吸,排泄物,还有生命的养分散发的种种气味,浑浑噩噩地混在一块。即使是气力衰竭的生命,而且长时间里失去意识,代谢原理也不会变更。父亲还在巨大分水岭的这一侧,给活着换个说法就是,散发出种种气味。 天吾一进入病房,马上走到最里面拉开窗帘,大大地打开窗户。心旷神怡的早晨。应该换换空气。外面的空气虽然有些冷,却还不是冷的不行。阳光照射进房间,海风摇曳窗帘。一只海鸥乘着风,两脚端正地收好,从松树防风林的上空滑过。麻雀们零零散散地停在电线上,如同改写音符般不停变换着位置。鸟喙巨大的一只乌鸦停在荧光灯柱上,戒备颇深地来回张望,像是在考虑接下来干点什么。几道云浮在高处。十分之远,十分之高,看起来如同一个对人类的活动毫不关联的极其抽象的研究。 天吾背对着病人,暂时眺望着这样的风景。有生命的东西。没有生命的东西。动的东西。不动的东西。窗外见到的是一成不变的光景。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因为世界必须向前进,姑且前进着。像是便宜的闹钟,在无可非议地执行着被赋予的任务一般。天吾为了稍稍推迟与父亲正面交锋的时刻,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眺望着风景。可是当然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永远继续。 天吾终于下定决心。在床边的简易椅上坐下。父亲仰卧着,脸向天花板,两眼紧闭。一直盖到脖子的被子整整齐齐。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看起来像是掉了什么零件,眼窝无法再支撑眼球,完全陷落了一般。即使睁开眼睛,那里能见到的也一定是在洞穴的深处仰望世界一般的光景无疑。 “父亲。”天吾搭话道。 父亲没有回答。吹进房间的风突然停止,窗帘垂下。像是在工作途中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的人一样。之后少许,像是恢复心情一般风再次涌动。 “这就回东京去。”天吾说。“也不能一直都在这里。工作不能再请假了。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生活,好歹也是我的生活。” 父亲的脸上生着薄薄的胡须。半黑半白的胡须夹杂在一起。护士用电动剃须刀剃须。可是不是每天都做。他还只是六十四岁,却看起来远远年老。好像是谁不注意弄错了,将这个男人的胶卷卷到了前面。 “我待在这里的期间,最终你还是没有醒过来。但是从医生说的话来看,你的体力还没有那么衰落。不可思议地保持着近乎健康的状态。”天吾过了一会,等待着说的话浸透对方。 “这个声音能否传递到你的耳朵里,我不知道。如果声音是震动耳膜的话,也许那里的回路被切断了。或者我说的话传递到了意识,你却不能做出反映。那方面我不了解。但是我是假定自己的声音能够传递到你那里才和你说话的,也念书。总而言之不这么决定的话说话就没有意义。如果什么话也不能说的话,我在这里就没有意义。虽然不能很好的解释,我还是有一点感应的。我正在说的话,哪怕不是全部,至少也有一些要点传递过去了吧。” 没有反应。 天吾叹了口气观察着父亲的脸。还是没有反应。 “你的肉体在这里昏睡着。失去了意识和感觉,靠生命维持装置机械地活着。活着的尸体,医生说了这样的话。当然是更加委婉的表达方式。但是医学上大概就是那样的。但这不过是一个表象罢了。或许你的意识并没有真正的失去不是吗。你的肉体在这里昏睡着,意识转移到别的地方活着不是吗。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虽然只是不明就里这么感觉。” 沉默。 “我明白这是奇怪的想象。这样的事对谁说了,都会被说是妄想。可是我不由得的作这样的想象。恐怕你对这个世界丧失了兴趣。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勇气。失去了一切的关心。所以放弃了现在的这个肉体,去到遥远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恐怕在你自己内心的世界里。” 越发沉默。 “停顿工作来到这个小镇,住在旅馆的房间里,每天来这里见你和你说话。已经快两周了。但是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照顾和看望你的目的。我是从怎样的地方出生的,自己的血液维系在什么地方,一直都想弄清楚。但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维系在什么地方,没有维系在什么地方,我还是我。而且你是我的父亲。这样就够了。这能不能称得上是和解我不知道。或许是我和自己和解了。也许是那样的。” 天吾深呼吸着,降下声音的音调。 “夏天你仍然还有意识。虽然已经很浑浊,意识仍然作为意识履行着机能。那时我在这个房间里和一个女孩再会了。你被搬运到检查室里去后,她到了这里。大概是她的分身一样的东西。我这次来这个镇上待上这么长,就是想着或许能和她再见上一面。这就是我在这里真正的理由。” 天吾叹口气。合上膝盖上的双手。 “但是她没有出现。将她带到这里来的是叫做空气蛹的东西,是装着她的胶囊。要解释起来的话很长,空气蛹是想象的产物,完全架空的东西,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是架空的东西。哪里是现实世界哪里是想象的产物,界限已经变得不明确。天空中浮着两个月亮。这也是从虚构的世界卷进来的东西。” 天吾望着父亲的脸。这么说清楚么? “按照这个思路说下去的话,你的意识和肉体分离到了别的世界,在那里自由地四处移动,也不是特别的不可思议。说起来我们周围的世界的原则已经缓缓开始。而且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有种奇妙的感应。难道实际上不是你干的吗,这样的感应。比如说到高圆寺我的公寓敲门。你明白的吧?自称是nhk的收费员,在走廊里大声叫着威胁的话。就和我们过去,经常在市川的收费线路干的事一样。” 似乎房间里的气压稍稍变化。窗户开着,却没有声音似的东西传入。时不时麻雀们像是想起来似的叫着。 “东京的我的房间里,现在有一个女孩。不是恋人。因为一些事情现在暂时躲在那里。那孩子在电话里对我说,几天前nhk的收费员来了。那个男人敲着门在走廊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和父亲你曾经的做法不可思议的相似。她听到的,和我记忆中的完全是一样的台词。虽然可能的话这样的事都想忘了。然后我想那个收费员实际上不就是你么。我没错吧?” 天吾沉默了三十秒。可是父亲还是纹丝不动。 “我寻求的只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再敲门了。屋子里没有电视。而且我们一块到处收费的日子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些应该是互相都明白的。老师也在场的时候吧。想不起名字了,是我的班主任,戴着眼镜个子小小的女老师。记得这件事吗?所以不要再来敲我这的门了。不只是我这里。希望你也不要再敲别人的门了。你已经不是nhk的收费员了,没有做这样的事恐吓别人的权利。” 天吾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眺望外面的分镜,老人穿着厚厚的帽子,拄着拐杖。在防风林前走着。大概是在散步吧。头发全白,个子很高,姿势也好。可是脚步很笨拙。像是完全忘了走路的方法,似乎是一面回忆一面一步步地前进。天吾看了一会那个情景。老人花费时间横穿了庭院,转过房子的拐角消失了。直到最后也没能很好的想起走路的方法。天吾回到父亲边上。 “不是在责怪什么。你有权利任凭意识做想做的事。那是你的人生,你的意识。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然后那么做了。也许我没有一一这么说出口的权利。但是你已经不再是nhk的收费员了。所以再也不能装作nhk收费员的样子了。再怎么这么做也于事无补。” 天吾坐在窗下,在狭小病房的空气中寻找着语言。 你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呢,那里有着怎样的悲伤怎样的喜悦,我都不清楚。可是即使那里再没有任何东西,你也不能到别人的家门口寻求那些。即使那是你最为熟悉的场所,即使那是你最为擅长的工作。 天吾沉默着看着父亲的脸。 “希望你再也不要敲门了。我请求父亲的就是这个。不要再去了。我每天到这里来,对着昏睡的你说话,念书。而且多少我们之间的一些部分已经和解了。这是在这个现实的世界实际发生的事。也许你不中意,可还是再一次回到这里比较好。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天吾拿起挎包,背在肩上。“我走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身上纹丝不动,两眼紧闭。和平时一样。可是有种在考虑什么的气息。天吾屏住呼吸,用心地观察着这个气息。有种父亲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体的感觉。可是那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蜘蛛一般手长脚长的护士还坐在接待处。胸前的塑料牌子上写着【玉木】。 “现在就回东京去。”天吾对玉木护士说。 “您在的期间父亲没能恢复意识实在遗憾。”她像安慰似的说道。“但是能待这么长时间,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天吾不知道该做什么回答。“代我向其他护士问好。受到了很多关照。” 最终他也没见到戴眼镜的田村护士。头发上插着圆珠笔rx房很大的大村护士也没见着。有些寂寞。她们都是优秀的护士,对待天吾很亲切。可还是不见面比较好吧,也许。不管怎样他一个人都要逃离猫的小镇了。 列车从千仓站离开时,想起了在安达久美的房间度过的那一夜。回想起来还是昨夜的事。华丽的蒂凡尼台灯和坐起来难受的扶手椅,从隔壁房间听到的电视搞笑节目。杂木林的猫头鹰叫声。大麻的烟,笑脸图案的t恤和压在腿上的浓密的xx毛。发生这些才仅仅过了一天,却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意识的远近感把握不好。像是不安定的秤,发生的事在最后也没能找到一个稳定的着落。 天吾突然不安起来,环顾着四周。这是真实的现实吗?我该不会是跌进了错误的现实里吧?他问边上的乘客,确认这是开往馆山的列车。没关系,没错。可以从馆山换乘去东京的特急列车。他已经渐渐远离海边的猫的小镇。 换乘列车,在座位上坐定,迫不及待的睡意袭来。走到户外,掉进了黑暗的看不见底的洞穴深处似的深深的睡眠。眼皮自然地闭上,下一个瞬间意识消失不见。醒来的时候列车刚刚通过幕张。车里不是特别的热,腋下和背上却出汗了。嘴里还有讨厌的气味。在父亲的病房里吸进的浑浊的空气般的气味。他从口袋里取出口香糖放进嘴里。 再也不去那个小镇了,天吾这么想。至少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当然能抱着百分之分的确信下断言的事,这个世界上一个也没有。可是在那个海边的小镇自己能做的事已经没有了。 回到公寓房间的时候,深绘里不在。他敲了三下门,过了一会再敲了三下。然后用钥匙打开门。房间里一片寂静,令人惊讶的干净。餐具都在餐具架上,桌子和茶几上都收拾的很漂亮,垃圾箱空着。也有用过吸尘机的痕迹。床上收拾过了,翻开的书和唱片一本也没有。干净的衣物漂亮地叠在床上。 深绘里带来的的大大的挎包也不见了。这么看来她应该突然想起什么,或者突然发生了什么,离开了这个房间。不会只是暂时外出了。下决心从这里离开,花时间打扫了屋子,之后离开的。天吾想象着深绘里一个人用吸尘机,用抹布这里那里抹着的模样。这和她给人的印象完全不符。 打开玄关的邮箱,房间的另一把钥匙在里面。从堆积的邮件的数量来看,她离开大概是在昨天或者前天的样子。最后打去电话是在昨天的早上。那时她还在房间里。昨夜和护士们吃饭,被邀请去了安达久美的房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没能打成电话。 这样的情况大致上,她那独特的楔形文字般的字体应该会留下什么留言。但那样的东西哪里也没发现。她就这么沉默着离开了。可是天吾对这件事没有特别的惊讶或者失望。深绘里在想着什么做出什么,这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测。她来的时候是从哪里来的,想回去的时候就回到哪里去了。和任性又自立心强的猫一样。像这样长时间留在一个地方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冰箱里的食物比预想的要多。看来深绘里几天前,曾经外出买过一次东西。煮着很多花椰菜。外表看来煮了之后并没过多长时间。她知道一两天里天吾会回到东京吗?天吾感到饿了。做了煎鸡蛋,和花椰菜一块吃了。烤了吐司面包,用马克杯喝了两杯咖啡。 然后给离开期间代为讲课的朋友打电话。说下周之后就能回来上课。朋友告诉他课本上的进度。 “给我帮了大忙。欠你个人情。”天吾道谢道。 “我又不讨厌教书。时不时还很有意思。不过长时间地教人,感觉自己也慢慢变成了完全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这也正是天吾自己随着时间模模糊糊感到的事。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有一封信放在这。在桌子的抽屉里。” “信?”天吾说。“谁来的?” “一个很苗条的女孩,头发直直地到肩膀上。到我这里来,让我把信转交给你。说话方式很怪。说不定是外国人。” “没带着一个很大的挎包?” “带了。绿色的挎包。鼓鼓的。” 深绘里担心把信留在房间里吧。也许谁会读到,或者拿走。所以去了补习学校直接拜托朋友。 天吾再一次道谢挂断了电话。眼下已是傍晚,现在没有为了取信坐列车去代代木的心情。明天再去吧。 然后想起忘了问朋友关于月亮的事。想要再打电话,又作罢了。一定不记得这样的事吧。结果到最后,这也只是他一个人必须应对的问题。 天吾外出在黄昏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深绘里不在的话,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种奇怪的不安定。和她一起生活的时候,天吾没有特别感觉到气氛那样的东西。天吾按照天吾平时的方式生活,深绘里也一样有自己的生活。可是一旦她不在了,天吾感觉到出现了人型一般的空白。 是对深绘里动心了么,不会的。虽然是美丽而又魅力的少女,但是天吾从最初见到她以来,就不记得对她有过性欲。这么长时间两人一同在房间里生活每夜没有心里痒痒的时候。为什么呢?我不能对深绘里抱有性的欲望的理由是什么呢?确实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深绘里和天吾有过那么一次性交。可是那不是他要求的。是她要求的。 那是与【性交】的表现相符合的行为。她骑上身体麻痹失去自由的天吾身上,将变硬的下体插入自己的体内。深绘里在那个时候似乎陷入了忘我的状态。看起来仿若被淫梦支配的妖精。 之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两人继续在狭小的公寓房间生活。雷雨停止,夜晚过去。深绘里看起来已经把这件事完全忘了。天吾也没有特地再提起这个话题。如果她真的忘了这件事的话,就这么让她忘了比较好吧。也许天吾自己也忘了比较好。可是疑问当然还残留在天吾的心里。深绘里为什么突然那么做呢、这里面有什么目的的吧。或者只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吗? 天吾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那并不是爱的行为。深绘里对天吾抱着自然的好感——恐怕这件事是没有错的。可是很难认为她对天吾抱着爱情和性欲,或者类似的情感。她对谁也不会有性欲。天吾并不是对自己观察人的能力有自信。而是想象不出深绘里一面吐出热乎乎的气息,一面和什么地方来的男人进行着狂热的性行为。不,就算是性行为也很难想象。她原本就没有那样的气息。 天吾忽东忽西地想着这件事,在高圆寺的街上走着。黄昏后开始吹起的冷风也没有特别在意。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然后再对着桌子开始拼凑起形状。这已经是习惯。所以他经常的走。下雨也好吹风也罢。那样的事完全没有关系。走着的时候到了【麦头】的店前。反正也想不出有别的什么事可干,天吾进到店里点了嘉士伯的生啤。店刚刚开门,没有一个客人。他放下考虑的事,清空大脑,慢慢地花时间喝着啤酒。 可是长时间清空大脑这样的奢侈,天吾是享受不了的。就像自然界里不存在真空一样。他不能不想深绘里的事。深绘里如同短小细碎的梦,潜入他的意识。 【那个人也许就在很近的地方。从这就能走到。】 那是深绘里说的。所以我为了找她来到街上。然后进了这家店。深绘里还说了什么其他的话呢? 【不用担心。即使你找不到那个人也会找到你的。】 就像天吾在搜寻着青豆,青豆也在寻找着天吾。天吾对这件事没有办法很好的理解。他对搜寻青豆的事是这么的忘我,所以青豆那边也是一样的这么寻找着自己?没有头绪。 【我知觉,你接纳。】 这也是那时深绘里说出口的话。她来负责知觉,天吾接纳。可是除了深绘里想要那么做的时候之外,自己知觉到的东西完全不表现出来。她是在遵从一定的原则和定理,或者仅仅是任性,天吾无法判断。 天吾又一次想起和深绘里性交时候的事。十七岁的美丽少女骑到他的身上,将他的阳物插进深处。大大的rx房如同一对熟透的果实,在空中颤颤巍巍地晃动。她陶醉的闭着眼睛,鼻孔因为兴奋而膨胀。嘴里呢喃着不成形的语言。能看见白白的牙,不时还能看见粉色的舌尖。这些情景天吾记忆鲜明。身体麻痹,意识却很清晰。而且勃起完美。 可是即使那个时候的情形如何在脑中鲜明的再现,天吾也没有从那里感觉性的兴奋。也没有想过再和深绘里交合一次。从那次之后他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再做过爱。也没有过一次射xx精。这对天吾是极其少见的。他是身体健康的三十岁独身男性,抱着极为正常积极的性欲,那是尽可能必须得到处理的欲望。 可是在安达久美的公寓里,即使和她一同睡在床上的时候,腿上被覆盖着xx毛的时候,天吾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性欲。他的下体一直都是柔软的。也许是大麻的缘故。可是却感觉不是因为那些。深绘里在那个雷雨的夜晚和天吾交合,从他的心中带走了动摇的什么。如同从房间里运走家具一般。是那样的感觉。 【比如说?】 天吾摇头。 喝完了啤酒之后,点了四玫瑰的ontherock还有混合坚果。和之前一样。 恐怕是那个雷雨的夜晚勃起的太完全了。比任何时候都硬,都大的勃起。想不到是自己平日司空见惯的性器。滑溜溜的亮闪闪的,比起现实的阳物来说,更像是观念上的象征。而且之后的射xx精力度强,雄赳赳的,精液也无比的粘密。一定能到达子宫的深处吧。 可是事物太过完全的话,之后就会有反作用。这是世间的规律。在那之后我有过勃起么?想不起来。也许没有过一次勃起。从想不起来这点来看,即使有肯定也是二等品。拿电影来说的话大概是凑数用的剧组图片。那样的勃起没有炫耀的意义。大概。 难道我只能拥有那样的二等品勃起,或者连那样的二等品勃起都没有,就这么送走拖拖拉拉的人生么,天吾这么问着自己。那无疑是长长的黄昏似的寂寞人生。可是也许不得不这么想。至少曾经有过一次完美的勃起,完美的射xx精。和写《飘》的作家一样。达成一次伟大之后不得不停下。 喝完ontherock之后算请了店里的帐。再次漫无目的的走在路上。风很强,空气变得更冷了。世界的原则缓缓到来,在丧失更多的理性之前,我必须见到青豆。现在只有和青豆相遇这件事,几乎是天吾唯一的希望,如果找不到她的话,我的人生究竟还有多少价值呢?她曾经在这高圆寺的哪里。九月的时候。也许顺利的话现在也在那里。当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天吾现在只有追求这个可能性。青豆就在这附近的哪里。而且她也同样在寻找着他。像是被割裂的硬币的两半在互相追寻着对方。 抬头望向天空。可是看不见月亮。去能看月亮的什么地方吧,天吾想。 第13章 牛河 这就是所谓的回到原点? 牛河的外貌相当的扎眼。不适合打探情况和尾随跟踪。混迹在人群之中,就像是酸乳酪中的大蜈蚣一样引人注目。 他的家人可不是那样。牛河有父母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父亲经营医院,母亲在医院当经理。哥哥和弟弟都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医大,成了医生。哥哥在东京的医院工作,弟弟在大学的研究医学。父亲引退后就让哥哥继承在浦和市内的医院,两人都结婚了,各自有一个孩子。妹妹去美国留学,现在回到日本做着同声翻译的工作。三十过半还是独身。大家都是瘦高个,脑袋形状如鸡蛋般齐整。 在这个家中,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特别是外表,牛河都是例外的存在。个子低,脑袋大而歪斜,头发也卷卷曲曲的。小短腿,像黄瓜一样弯着。眼球像是在惊讶什么似的向外突起,脖子的一圈长着异样的肉。眉毛又浓又粗,像是还差一点就要连上了似的。看起来就像两条互相追求的毛虫。学校的成绩大部分都很优秀,个别科目有些瑕疵,运动就特别不行。 这个富裕的精英分子家庭里,他常常是个【异物】。扰乱和谐,奏出不协和音的错误音符。从全家照的照片来看,只有他一个人像是走错了地方的存在。出了差错才进的那里。看起来是偶尔被拍进去的粗心的局外人。 家族的每个人,对于为什么外貌和自己完全不相似的人会出现在家里,怎么也理解不了。可是毫无疑问,他是母亲经过阵痛生下的孩子(母亲还记得阵痛十分厉害)。不是谁把小篮子搁在门口。那时候不知是谁,终于想起父亲那边有一个歪斜脑袋的福助头的亲戚。是牛河的祖父的表兄弟。那个人战时,在江东区的金属公司的工厂工作过,1945年春天的东京大空袭中死掉了。父亲也没见过那个人,只在旧的相册中留有照片。看见照片家族一道“原来如此”地明白了。这个父亲的叔父的外表,和牛河惊人的相似。简直像是投胎转世似的一个藤子上的两颗瓜。大概是在这个叔父出生的因素上,做了些改动就造出了牛河的脸?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无论是外表还是学历经历,琦玉县浦和市的牛河家都是无可挑剔的一家。谁都会羡慕的,十分上相的一家。可是那里加进了牛河,人们都会皱起眉,歪起脑袋。人们不禁觉得混进了几分美之女神的脚边下绊的小妖精的味道。所以他们在人前极力避免牛河的出现。即使是迫不得己,也尽可能的不引人注意地对待他(当然这只是无用的尝试)。 可是牛河对于自己被安置到这个位置,没有觉得特别的不满,也没有感觉到悲伤或者寂寞。他自己不喜欢出现在人前,更希望得到不引人注目的对待。兄弟和妹妹几乎将他当做不存在,即使这样他也不在意。他自己,也不是特别喜欢兄弟和妹妹。他们的外貌好看,学习成绩优秀,而且体育万能,朋友也多。可是从牛河的眼中看来,这样的人是无可救药的浅薄。想法平板,视野狭窄缺乏想象力,只在意世人的目光。对于培育深厚的智慧十分必要的健全的怀疑态度完全不相符合。 父亲是地方上优秀的内科医生,却是个简直让人胸口作疼的无聊人类。就像传说中能点石成金的国王一样,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全都成了无趣的沙粒。可是从他很少说话这点来看,恐怕是有意的吧。他在世人面前巧妙地隐藏着无聊和愚昧。母亲相反话很多,不可救药的俗物。对金钱啰啰嗦嗦,任性而又自尊心强。喜欢华丽的东西,一点小事就高声叫嚷别人的坏话。哥哥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弟弟继承了母亲那边。妹妹自立心很强,却没有责任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面对自己的损失就失去大脑。父母对这最小的女孩彻底地疼爱,溺爱十足。 所以少年时代牛河大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从学校回来后钻进自己的房间了,一刻不停地沉溺在读书里。除了养的狗之外没有任何朋友,所以没有机会和谁谈论自己学到的知识,或是议论什么。但是自己有着逻辑的明晰的思考能力,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他是十分清楚的。而且一个人强忍着磨练这个能力。比如设定一个命题,围绕这个命题一人充当两个角色讨论。其中一方的他支持这个命题热切地辩论着,另一方的他批判这个命题,同样激烈地辩论。他在相反的不论哪个立场都同样强烈——某种意义上的诚实——同化自己,融合自己。就这样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学会了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而且对于一般认为是真理的东西,也认识到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而且他学到了。主观和客观,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考虑时并不能明确的加以区别,如果这个界限本来就不明确的话,有意图地移动改变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工作。 为了让逻辑和修辞更加明晰更加富于效果,他将到手的知识立马往脑子里填充。有用的东西,认为不那么有用的东西。同意的东西,在那个时间点还不同意的东西。他追求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教育,而是能够直接取在手里的形态和确定其重要性的具体的情报。 那个形状歪斜的福助头是比什么都贵重的情报容器。外表虽然不好看,用起来却很不错。就这样他比同年级的谁都知识渊博。留意到的时候,周围的谁都已经不能简单地驳倒他。不仅仅是兄弟和同学,老师和父母也是。可是牛河留心尽可能不在人前展示这个能力。任何形式的引人注目,都不是他喜欢的。知识和能力仅仅是道具,不是为了展示自己。 牛河觉得自己是夜行动物,在森林的黑暗里潜伏着等待猎物的通过。忍耐着等到好的实际。在那一瞬间到来的时候毫无犹豫地飞扑过去。在这之前不能让对手知道自己的存在。消除气息,让对方大意才是重要的。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开始,他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对谁也不示好,也不轻易流露出感情。 如果自己能稍微生的周正些呢,他这么想过。不需要特别的英俊。也不需要是得到仰慕的外表。非常普通就好。只要不是路上走过的人回头看的不太难看的外表就好。如果生来是这样的话,我究竟会步上怎样的人生呢?可是这只是超越牛河想象的“如果”罢了。牛河怎么也是牛河,没有其他假设存在的余地。正是因为有着歪斜的大大的脑袋和凸出的眼球,短而弯曲的两腿,才有现在的牛河其人。怀疑的知识欲满溢,沉默而雄辩的一个少年。 丑陋的少年与岁月的流逝一道成长为丑陋的青年,不知何时成了丑陋的中年大叔。不管是人生的哪个阶段,路上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看着他。孩子们肆无忌惮地从正面盯着他的脸。也许变成丑陋的老人之后就不会这么引人注目了吧,牛河不时这么想着。老人大体上都是丑的,所以原本就很丑的个体会不会就不像年轻时那么扎眼了呢。可是不实际上变为老人就不会明白。或许会变为特例的特别丑的老人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将自己和背景混在一块的灵巧的掩饰,他是做不到的。何况天吾还认识牛河的脸。在他的公寓附近徘徊被发现的话,一切都成了打水漂。 这样的场合一般都会雇佣专门的调查侦探。从律师时代开始,牛河在必要的时候和这样的组织保持关系。他们大部分曾是警察,对闻讯和尾随还有监视的技巧都很熟悉。可是只有这次例外,可能的话不想引入局外人。问题太过微妙,和杀人这样的重罪关联。何况监视天吾的目的到底在哪里,牛河自己也不能正确的把握。 当然牛河追寻的是,弄明白天吾和青豆之间的“关联”。青豆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这些完全不清楚。费劲手段却没有弄到手一张她像样的照片。连那个蝙蝠都没能办到。高中的毕业相册是看了,全班合影里她的脸又小又不自然,像是戴着什么假面似的。公司的垒球部的相片,戴着的宽边帽子在脸上投下了阴影。所以现在即使青豆在牛河面前走过,也没有确认那就是青豆的办法。只知道是身高接近170厘米,姿势良好的女性。眼睛和颧骨有特征,头发大概到肩那么长。身体结实紧凑。可是这样的女性世上不计其数。 不管怎样,牛河只能自己完成这个监视任务。忍耐着擦亮眼睛,等待那里发生的什么,一旦发生什么,瞬间判断相应的程度。这样微妙的作业是不可能要求别人的。 天吾住在钢筋三层公寓的第三层。入口设置了所有住户的邮箱,其中一个放着【川奈】的名牌。邮箱全都生着锈,油漆也剥落了。邮箱的小门上姑且挂着把锁,几乎没有居民上锁。玄关的大门没有锁,谁都可以自由地进出这个建筑。 黑乎乎的走廊,有着建成后经历漫长岁月的公寓特有的气味。不通畅的雨漏,便宜的洗涤剂洗过的旧床单,浑浊的烹调油,枯萎的一品红,杂草茂盛的前庭飘散着的猫小便的味道,和其他种种本来面目不明的气味混合,形成了固有的空气。长时间住在这里的话,人也许会习惯这样的气味吧。可是不管住多长时间,这不是令人心情温暖的气味的事实也绝不会改变。 天吾住的房间面向马路。虽然不是很吵闹,却是人来人往的一条路。附近有小学,随着时间不同往来的孩子也很多。公寓对面还有好几处住宅并肩排列着。都是没有庭院的二层住家。路前有住家,还有面向小学生的文具店。两个街区前是小小的警亭。周围既没有藏身的地方,在路边向上窥视天吾的房间,即使运气好不被天吾发现,周围的人也会投来怀疑的眼光。再加上牛河那【不普通的外貌】,居民的警惕度直接上升两个格。说不定还会被当做放学时袭击小孩的变态,叫来当班的警察。 要监视谁,首先必须选取一个适合的场所。需要的是能不被人发现观察对方的行动,确保水和食物的补给路径的地方。最理想的是,能将天吾房间全收入视野的一个房间。在那里架上带有望远镜镜头的相机三脚架,环视房间中的动静和人的进出。单独一人的话二十四小时的监视是不可能的。一天十小时的程度还能勉强做到。可是不用说,具备所有条件的地方不可能那么容易找到。 即使这样牛河还是在周围转着,搜寻那样的场所。牛河是个不轻易放弃的人。花费脚力能走就走,追寻着最后的最后的那么一点可能性。这份执着是他固有的个性。可是花费半天功夫在这附近的边边角角都转过之后,牛河放弃了。高圆寺是密集的住宅地,地面平坦,没有高层建筑。能将天吾的房间收入视野的地方极为有限。而且在这一小角中牛河能弄到的一处也没有。 脑子里没有好主意的时候,牛河总是长时间的泡在温水的浴缸里。所以回到家里后,首先烧水。然后进到树脂的浴槽里,听着收音机里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不是因为特地想要听西贝柳斯。不过很难认为西贝柳斯的协奏曲是适合在一天结束之后边泡澡边听的音乐。或者芬兰人喜欢在漫长的夜晚里一面蒸着桑拿一面听着西贝柳斯也说不定。可是在文京区小日向的两室公寓里,淋沐浴二合一的狭窄浴室里,西贝柳斯的音乐太过情绪化。声响里包含着太多的紧迫感。可牛河没有特别在意。背景流淌着怎样的音乐,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播放的是拉莫的交响乐也能毫无怨言地听着,播放的是舒曼的《嘉年华》也能毫无怨言地听着。这个时候恰巧fm放送局播放的是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只是这样而已。 牛河像平时一样将意识的一半清空休息,剩下的一半考虑事情。大卫欧伊斯特拉赫演奏的西贝柳斯的音乐,主要从清空的那部分领域通过。从风一般空阔开放的入口进入,从空阔开放的出口出去。就听音乐的方式来说也许太不认真了。如果知道自己的音乐被人这么听,西贝柳斯大概会皱起大大的眉毛,粗粗的脖子上也立起好几根筋吧。不过西贝柳斯在很久之前就死了,欧伊斯特拉赫也去了阴间。所以牛河现在谁也不顾及的让音乐从右向左流淌,意识没有清空的那半边没有头绪地思考着。 这种时候,他喜欢不限定对象的考虑事情。狗们放养在广大的原野上一样,让意识自由地奔逐。哪里都好去喜欢的地方,什么都好做想做的事,他们这么说,然后放开。他将热水浸到脖子,眯起眼睛,音乐半听不听地发着呆。狗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在坡道上打滚,不厌烦地互相追逐,徒劳无益地追着松鼠,满是泥满是草,直到累了才跑回来,牛河摸着头,然后戴上项圈。这时音乐结束了。西贝柳斯的协奏曲大概三十分钟结束。正好的长度。下一首曲子时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播音乐预告着。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的曲名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在哪却想不起来。想要努力回想时不知为什么视野突然模糊起来。眼球里浮现卵色的薄雾。一定是泡澡时间太长了吧。牛河放弃地按下收音机的开关,从浴缸里出来。将毛巾裹在腰上,从冰箱里拿出啤酒, 牛河一个人住在这里。以前有妻子,还有两个小女儿。在神奈川县大和市的中央林间买了一栋房子,在那里生活。虽然很小却有草坪,还养了一只狗。妻子的五官很周正,孩子们也都能称得上漂亮。两个女儿谁也没有继承牛河的外表。牛河对此当然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突然能称得上是风云突变的事情发生,现在是一个人。对于自己曾经有家庭,在郊外的一栋房子里生活的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也想过这是因为错觉,为了配合自己而无意识地捏造了过去的记忆。可是当然这都是现实中的事。他曾有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和流着自己血液的两个孩子。桌子的抽屉里还有四个人一块的家庭合影。大家都幸福地笑着。连狗看起来也在笑。 没有可能再重新组成家庭了。妻子和女儿们现在住在名古屋。女儿们也有了新的父亲。有着即使在小学的父亲参观日出现,女儿们也不会觉得羞耻的外貌的父亲。女儿们已经四年没有见过牛河了,看起来也并不觉得特别遗憾。连信都没有寄来。牛河自己看起来对于不能见女儿也不觉得特别遗憾。可是当然,并不是他不珍惜女儿。只是牛河必须首先确保自己的存在,为此必须关闭不必要的心的回路。 而且他是明白的。即使女儿们彻底遗忘了牛河,血液也不可能在自己的体内迷失。它们恐怕会保持长久的记忆。而且福助头的标志在将来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定会再次出现吧。在不经意的时刻不经意的地方。那时人们一定会叹息着共同回想起牛河的存在。 这样激动的场景也许牛河能活着看见。也许看不见。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想着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牛河就已经感到满足。那不是报复心。而是确认这个世界的走向无可避免地包含着自己之后的一种充足感。 牛河在沙发上坐下,将短腿伸着搭在桌子上,一面喝着罐装啤酒一面突然想起了什么。也许这样行不通,不过有一试的价值。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呢,牛河不可思议地想。大概越是简单的事越难想到吧。不就是所谓的灯塔才黑暗的道理么。 牛河第二天早上再一次去了高圆寺,走进看到的房屋中介,询问天吾住的租赁公寓有没有空房间。他们没有负责那个房屋。车站前的中介一概管理着那个公寓。 “但是呢,我觉得那里不会有空的房间哟。房租便宜地方又很便利。住着的人不会离开的。” “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去试一试。”牛河说。 他到访了车站前的房屋中介。接待他的是个二十岁一代前半的年轻男人。头发乌黑浓密,像是特殊鸟类的窝似的用发胶固定着。雪白的衬衫上是崭新的领带。大概是从事这个行业还没有多长时间吧。脸颊上还留着青春痘的痕迹。他看着一进门牛河的外表有些怯弱,不过很快收拾心情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客人您很幸运哦。”那个青年说道。“一层住着的夫妇,因为家里有事突然搬走了,一周之前将房屋空了出来。昨天打扫干净,还没贴出广告呢。因为是一层也许外面的声音会有些吵闹,采光也不能期待太高,不管怎样是个便利的地方嘛。只是业主考虑五年六年内要重建,那时在半年前贴出通告后必须搬走这样的合同条件。而且没有停车位。” 没问题,牛河说。没有住那么长时间的打算,也不用车。 “很好。既然条件您都明白了,明天就可以入住。当然在这之前想先看看房子吧?” 非常想看,牛河说。青年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钥匙,递给牛河。 “我稍微有点事,是在对不住,您能一个人去么。房屋时空的,只要把钥匙还回来就行。” “可以的。”牛河说。“但是如果我是坏人,就这么把钥匙拿走了备份了一把,然后鸠占鹊巢了怎么办?” 青年被这么一说,大吃一惊的样子望着牛河的脸。“啊啊,是这样。原来如此。那么以防万一能请您留下名片什么的么?” 牛河从钱包照例拿出【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的名片递过去。 “牛河先生。”青年一脸严肃地念道名片上的名字。然后破颜一笑道。“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呢。” “多谢。”牛河说,然后嘴边浮起和那张名片的头衔一般毫无内涵的笑容。 被谁这么说还是头一回。也许是因为对干坏事来说这幅外表太过醒目了吧,他解释道。特征简单就能描述。肖像画也能画的栩栩如生。如果被加以指认的话,一定不出三天就能被捕。 房间比预想的好。三层天吾的房间就在正上方,直接监视房间内部当然是不可能的。可是从窗户就能将玄关的视野全都收纳其中。能检查天吾的出入,也能大致确认拜访天吾的人。给相机做些伪装的话,还能用望远镜头拍下脸部照片吧。 为了订下这间房屋,必须支付两个月分的押金,一个月分的租金和两个月分的礼金。租金虽然不是很高,而且押金在解约的时候能给退还,但还是不小的数目。因为付给了蝙蝠一笔钱的缘故,账户剩余的钱也变少了。可是考虑到自己身处的状况,即使勉强也只能租下这间房子。没有选择的余地。牛河回到房屋中介,拿出准备好的现金信封签了租赁合同。以【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的名义签的。说之后会邮寄来公司的营业执照登记。负责的青年对这样的事不太在意。签好合同后,青年再次递给牛河钥匙。 “牛河先生,这样今天开始就可以入住那个房间了。点和水都是通的,燃气的开通需要本人在场,会有这边联络东京燃气。电话怎么办呢?” “电话我这边安装。”牛河说。和电话公司签合同要花时间,安装工人还会进到房间里。还是利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比较便利。 牛河再次回到一层的房间,给必要的东西列清单。幸运的是之前的的住户留下窗帘。虽然是碎花图案的旧窗帘,只要是窗帘能挂在那就行。对于监视来说可是不可或缺品。 单子没有很长。有食物和饮用水就能满足需要。带望远镜头的相机和三脚架。之后是厕纸和登山用的睡袋。携带燃料,露营用的炊具,水果刀,开罐器,垃圾袋,简单的洗漱用具和电剃须刀,几块毛巾,手电筒,三级管晶体收音机。最低限度的替换衣服,一条香烟。就是这样。冰箱也好餐桌也好杯子也好都不需要。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已是幸运。牛河回到家里,往相机包里装进望远镜头和折叠相机,还有大量的胶卷。然后将清单上的东西塞进旅行包。不够的东西,就在高圆寺车站前的商店街买齐。 在六个榻榻米大的窗前固定好三脚架,架上minolta最新款的自动照相机,安上望远镜头,对准进出玄关的人脸的位置调整焦点。遥控关闭镜头。还设置了自动连拍功能。镜头的前端用厚纸板围住,不让镜头受光时闪烁。窗帘的角落稍稍卷起,外面只能微微看见纸筒似的东西。可是谁也不会在意这样的事。谁也不会认为不起眼的租赁公寓入口有人会来偷拍什么。 牛河用这个相机,试着拍了好几个进出玄关的人。多亏自动连拍功能,一个人能够按动三次快门。用毛巾包着相机,快门的声音很小。一本胶卷拍完后,拿到车站附近的冲印店去。递给店员胶卷,之后就是机械自动显像。高速处理大量的照片,拍的什么谁也不会注意。 照片的效果不错,虽然谈不上追求艺术性,总之足够使用。进出玄关的人们的脸鲜明地映照出足够分辨的程度。牛河从冲印店回来的路上买了矿泉水和罐头。在香烟店买了一条七星。将东西抱在胸前遮着脸回到公寓,然后坐在相机前。一边监视着玄关一边喝水,吃着桃子罐头,抽了几根烟。电倒是有,不知为什么水不出来。咕噜咕噜的里面有什么响声,水龙头就是没有东西出来。大概多少要花些时间吧。虽然想要联络中介,因为不想过于频繁地出入公寓,还是再等等看吧。不能用冲水马桶,只能在保洁员遗忘的小号旧水桶里撒尿。 初冬时节匆匆忙忙的黄昏到访。即使房间里已是一片昏暗,却也没有开灯。毋宁是牛河欢迎黑暗的到来。玄关的灯亮着,牛河继续监视着昏黄的灯光下通过的人们。 傍晚后,进出玄关的人变得频繁。但是数量绝对不算多。本来就是小公寓。在其中没有天吾的身影。也没看见类似青豆的女人。那天天吾在补习学校有课。傍晚他就会回到这里。天吾在工作后不怎么顺道去别的什么地方。比起在外面吃饭,他更喜欢自己做饭,一面看书一面吃。牛河是知道的。可是那天天吾久久没有回家。也许是工作后和谁会面去了。 那栋公寓住着各式各样的人。从年轻单身的上班族,大学生,有小孩的夫妻,到独居的老人。岁数和境遇多少有些差别,他们看起来都各自已对生活疲惫,对人生感到厌烦。希望褪色,雄心被闲置一边,感性消磨,之后只有于空白的放弃和毫无感觉各自占据着。像是两小时前接受了拔牙手术一般,他们脸色灰暗脚步沉重。 当然也许牛河是错误的。或许实际上是对生活倾心般的愉快。打开门,也许里面存在着一个令人屏息的个人乐园也未可知。或许是为了逃避税务局的调查才作出朴素生活的外表。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可是通过照相机的望远镜头只能看到的是,他们在即将报废的便宜公寓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一群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的都市生活者。 结果最后也没有看见天吾。像是和天吾有关系的人也没见着。 时钟在十点半附近徘徊的时候牛河放弃了。今天是第一天,状态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调整。时间还很长。就这样吧。将身体以各个角度缓缓伸展,揉搓身上发硬的部分。吃了一个豆沙面包,将灌进暖水瓶带来的咖啡倒进盖子里喝。拧开洗漱间的水龙头时,不知什么时候水来了。他用肥皂洗了脸,刷牙,长长的小便。靠着墙壁抽烟。想喝一口威士忌。不过下决心在这里的期间不碰一口酒。 只穿着内裤钻进睡袋。因为寒冷一时间身体微微颤抖。夜晚空荡荡的房间格外的冷。也许有必要弄一个小的电暖炉。 一个人颤抖着钻进睡袋,就想起了被家人包围着一块度过的日子。不是特别怀念而想起来的。而是和现在自己身处的状况形成鲜明的对比,脑中自然浮想的一个例证罢了。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时光牛河也是孤独的。对谁也不能敞开心扉,心底也认为这样平凡的生活只是过眼云烟。当律师时忙碌的生活,高收入,中央林间的一栋房子,外表不坏的妻子,上私立小学的两个可爱的女儿,带血统证明书的狗。所以一连串的事情接连发生,迅速破坏了原有的生活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哎呀哎呀,没有担心的必要。只是回到了原点。 这里是原点么? 牛河在睡袋中像蝉的幼虫一样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团,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也许是长时间一个姿势的缘故,身体的关节隐隐作痛。寒冷而发抖,啃着当做晚饭的豆沙面包,监视即将报废的劣质公寓的玄关,偷拍外表一无是处的人,在打扫用的水桶里撒尿。这就是【回到原点】的意义么?想起忘了干的事。他一点点的从睡袋里爬出,将水桶里的小便倒进马桶,按下摇摇晃晃的按钮冲水。本来不想从好不容易睡暖和的睡袋里出来,想就这么算了。如果在黑暗里重重的摔倒可就麻烦了。然后回到睡袋,再次因为寒冷而发抖。 这就是所谓的回到原点么? 大概就是这样的事吧。再没有能失去的东西了。除了自己的小命之外。简单易懂。黑暗中牛河浮起薄薄的尖刀似的笑容。 第14章 青豆 我的这个小东西 青豆在混乱和摸索中活下来。在所谓的1q84年里,既有的逻辑和知识几乎不通行的的世界里,自己身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法预测。即使这样之后自己还要再活上几个月,生下这个孩子吧,她这么想着。虽然只是预感。可却是近乎确信般的预感。她是将生下这个孩子作为前提,考虑进行一切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感觉。 然后青豆想起了【先驱】的领袖最后说出的话。他说。“你必须穿越沉重的试炼。穿越时就能看清所有事物原本的姿态。” 他知道什么。非常重要的事。然后用暧昧的语言向我传递多种的意义。那个试炼也许就是实际上我为了死而去的濑户边。我打算了断自己,手中拿着枪到esso的广告牌前。可是没有死,回到了这里。然后知道了自己怀孕的事。也许这也是事先就注定了的事。 进入十二月后夜晚持续吹起大风。榉树的落叶打在栅栏的塑料板上,发出辛辣干燥的声响。冷冷的风一面发出警告一面从光秃秃的树枝上拂过。窗户的闭合声,也比过去更加打磨的厉害。冬季到来了。 自己的子宫里养育的也许是天吾的孩子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为强烈,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事实存在着。虽然没有能对别人解释的逻辑。却能对自己自身明确地说明。 【如果我没有性行为却怀孕的话,那么对方除了天吾以外还能是谁呢?】 进入十一月之后体重增加了。既没有外出,她每天也都保持着足够的运动,饮食也严格控制。二十岁后体重从来没有超过52千克。可是那天体重计的指针指向54千克之后,再没有回落过。脸也感觉比以前圆了。一定是这个小东西开始要求母体变胖了。 她和那个小东西一块继续监视着儿童公园。继续追寻着滑梯上一个年轻男人高大的身影。青豆眺望着并排两个初冬月亮的天空,从毛毯上抚摸着小腹。不时会无缘无故的流泪。注意到时眼泪已从脸颊上滑下,落到了腰上盖着的毛毯上。也许是因为孤独,也许是因为不安。也许是因为怀孕所以多愁善感。或许也只是因为寒冷的风刺激着泪腺,才流下的眼泪。不管怎样,青豆并不拭去泪水,就让其这么流着。 也许哭够了之后眼泪就尽了。然后她继续这么孤独的守望。不,已经不那么孤独了,她想。我有这个小东西。我们是两个人。我们两个人看着月亮,等待天吾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她时不时取起望远镜,将焦点对向空无一人的滑梯。时不时取起自动手枪,确认那个重量和触感。保护自己,追寻天吾,给这个小家伙输送养分。这就是现如今我被赋予的义务与责任。 吹着冷风监视公园的某个时刻,青豆发现自己是相信神明的。突然发现了这个事实。就像是在脚下柔软的泥底现出了坚固的地板一般。那时不可理解的感觉,和没能预想到的认识。她从懂事以来,就一直恨着神明之类的东西。正确的说,是拒绝着介入自己和神明之间的人们和体系。漫长的岁月里,那样的人和体系对她来说与神明是相同的概念。憎恨着他们的同时憎恨着神明。 从出生落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在青豆的周围。在神明的名义下支配着她,命令着她,追问着她。以神明的名义从她那夺取了时间和自由,给心上上沉重的枷锁。他们诉说着神明的温柔,却加倍的诉说神明的愤怒和不宽恕。青豆在十一岁的时候下决心,终于从那个世界里逃离。可是为此也牺牲了相当多的东西。 如果神明什么的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话,毫无疑问我的人生会充满更加明亮的光芒,一定会有更加自然而丰裕的东西。青豆时常这么想。名义一刻不曾间断的愤怒与怯弱苛责着内心,一定能像普通的孩子那样拥有众多温馨美丽的回忆。而且现在我的人生,也会比现在更加的积极而安宁充实吧。 即使这样,青豆将手心按在小腹上,从塑料板的空隙中眺望无人的公园时,内心最深处的部分也不得不发觉自己是相信着神的,机械的从嘴里念出祈祷词的时候,两手手指交叉在一块的时候,她在意识的框架之外都是相信着神明的。那是深入骨髓的一种感觉,是逻辑和感情无法波及的东西。即使因为憎恨和愤怒也无法消散而去。 但是那不是他们的神。是我的神。那是牺牲了自己的人生,被切掉肉剥去皮肤,被吸干了血拔掉了指甲,连时间希望与回忆都被篡夺后,得到的结果。不是具备姿态的神。既不穿着白衣服,也没有长长的胡须。那个神没有教义,也没有教典没有规范。没有报偿也没有处罚。什么也不能给予什么也不曾剥夺去。没有可升上的天国,也没有该下的地域。热情和冷淡的时候都没有。神只是在那里。 【先驱】的领袖在死之前说过的话,青豆偶尔回想起来。那浑厚的男中音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和她怎么也不能忘记刺向他脑后的那根针的触感一样。 有光的地方必定有影,有影的地方也必定有光。没有光即没有影,没有影即没有光。小小人是善是恶,不清楚。那在某种意义上是超越了我们的理解和定义的东西。我们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和他们共生共存。从善与恶还不存在的时候起。从人们的蒙昧的意识还没明了的时候起。 神和小小人是对立的存在么?还是原来同一个事物不同的侧面呢? 青豆不明白。她明白的是,自己必须保护自己身体里的这个小东西,为此必须信仰某处的神明。或者有必要确认自己信仰着神明的这个事实。 青豆想着神的事。神没有任何形态,同时却能成为任何形态。她的印象是流线型的梅赛德斯奔驰的房车。从经销商那刚刚运来的新车。从那上面走下的中年的优雅的妇女。在首都高速道路上,把她穿着的美丽的春季风衣递给赤身裸体的青豆。从冷风和人们肆无忌惮的视线中保护了她。然后什么也没说回到了房车上。她是知道的。青豆的体内宿寄着胎儿。必须保护她。 她做了一个新的梦。梦中的她被监禁在白色的房间里。正方体的小小的房间。没有窗户。门也只有一扇。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床,在那里仰卧着。床上吊着的灯,照着她像山一般膨胀的腹部。看不出是自己的身体,可是无疑那就是青豆什么的一部分。接近预产期。 房间里的警卫是光头和马尾男。那个二人组下决心再也不会失败第二次。他们失败过一次。那次失败已经无可挽回。两人被派遣的任务是不许青豆出房间,也不许任何一个人进来。他们在等待着那个小东西的诞生。似乎准备出生后立马从青豆那里夺走。 青豆高声尖叫着。拼命呼唤着救助。可是那是由特殊的材料造成的房屋。墙壁也好床也好天花板也好,瞬间将声音吸收殆尽。那叫喊声连她自己的耳朵里也传递不到。青豆哀求着那个驾驶梅赛德斯房车的女人来帮助自己。自己和那个小东西。可是她的声音被白色房间的墙壁吸收的一干二净。 那个小东西从脐带吸取着营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大。从黑暗中寻求着逃脱,踢着她的子宫壁。那时在渴望光与自由。 门的边上是高个子的马尾男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凝视着空间里的一个点,也许那里漂浮这厚厚的云也说不定。门边还站着光头男。两人和从前一样穿着黑色套装。光头男不时地举起手腕看着手表。就像在车站等待重要的列车一样。 青豆的手和脚都动弹不得。虽然没有被绳子那样的东西束缚住,却怎么也动不了。手指尖也没有感觉。阵痛的预感。那是宿命的列车在预定的时刻无误地逼近着车站。她能听到轨道轻微的震动。 然后就醒了。 她冲了个淋浴,将讨厌的汗洗掉,换上新的衣服。把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她当然不想做那样的梦。可是梦仍不顾拒绝的造访着她。事情的细节稍微有些不同。可是场所和结局总是一样。立方体似的白色的房间。迫临的阵痛。穿着毫无个性黑色西服的两人组。 他们知道青豆的体内寄宿着小东西。或者很快就会知道。青豆有这样的觉悟。如果有那么做的必要,青豆会毫不犹豫的将九毫米的子弹打进马尾男和光头的脑袋里。守护着她的神,那时将被鲜血浸染。 有敲门声。青豆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右手握着解开安全装置的自动手枪。窗外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冷雨。冬季的雨的气味包裹着世界。 “高井先生。你好。”门外的男人停止敲门,说道。“每次都来打扰的nhk的人。叨扰您很抱歉,还是来收费了。高井先生,您在里面呢。” 青豆不出声地对着门说道。我们已经打电话问过nhk了。你不过是装作nhk的收费员的谁罢了。你究竟是谁。而且你想干什么? “人们必须为得到的东西付出代价。这是社会的既定的事。您接受了信号。所以必须支付这个费用。只收获却什么也不付出太不公正了。和小偷一样。” 他的声音在走廊上大大的回响。虽然沙哑却有穿透力。 “我也不是因为任何个人的感情才这个干的。既不憎恨您,也不想惩罚您,这样的想法一点都没有。只是对于不公正的事生来就不能忍耐。人们必须为得到的东西支付代价。高井先生。您不开门的话,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来这敲门的。那样的事您也不希望吧。我也不是什么道理都不明白的老头子。如果能谈谈的话一定能找到妥协点的。高井先生,您就行行好开门吧。” 敲门声又开始继续。 青豆两手紧紧地握着自动手枪。这个男人恐怕知道我怀孕了。她的腋下和鼻尖开始渗出汗水。不管怎样都不能开门。如果对方用钥匙,或者是别的工具和手段强行打开这扇门的话,即使是nhk的收费员,也要将枪膛里的全部子弹打进他的肚子。 不,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她是明白的。他们不能打开那扇门。如果她不从里侧打开的话,就没有开门的办法。所以对方才会这么的讨厌和饶舌。用尽一切语言刺激着我的神经。 十分钟后男人离开了。在走廊里大声的嘲弄威胁着她,狡猾地说些好话,激烈的责骂,预告着还会再来拜访。 “是不可能逃掉的哟,高井先生。只要您接收信号,我就一定会再回到这里。不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男人。这就是我的性格。那么不久之后再会吧。” 听不见男人的脚步声。可是他已经不在门口。青豆从门的猫眼往外确认。拨回手枪的安全装置,到洗漱间洗了脸。衬衫的腋下沾满了汗。换新衬衫的时候,赤裸着站在镜子的面前。肚子的膨胀还没有那么引人注目。可是那其中隐藏着重大的秘密。 和老妇人在电话里说了话。那天,tamaru告诉了青豆好几件事后,没说任何话就将话筒递给了老妇人。谈话尽可能的避免直接的涉及,最好使用模糊的词汇。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 “已经为你确定了新的住处。”老妇人说。“你将在那里完成预定的工作。安全的环境,也能定期接受专家的检查。如果你可以的话,马上就能够转移到那里去。” 有人在打她的小东西的主意的事,应该向老妇人说明吗?【先驱】的团伙在梦里对她的孩子下手的事。假扮的nhk收费员想尽办法也要打开这扇门,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目的。可是青豆停止了这个念头。青豆信赖老妇人,也很敬爱她。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选择哪边的世界住下,这是眼下的要点。 “话说身体怎么样了。”老妇人问。 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的进行着,青豆回答。 “那真是比什么都好。”老妇人说。“只是,你的声音稍微有些不太对。也许是我的错觉。听起来有几分强硬的警戒感。如果有什么在意的事,不管多么细小都没有关系,尽管直说。也许有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事。” 青豆一面留意着声音的音调一面回答。“也许是待在一个地方时间太长了吧。大概在不知不觉中神经就变得紧张了。我会注意身体的管理。不管怎样那也是我的专业。” “当然。”老妇人说。然后过了一会。“之前一段时间,有一个可疑人物几天里都在附近转来转去。主要是在打探安全小屋的样子。拿监视录像给住在那里的三个女人看了,谁都不记得见过那个男人。也许是在追踪你去向的人。” 青豆轻轻地皱起脸。“是说我们之间的联系暴露了么?” “那还不清楚。不得不认为有那样的可能性。那个男人的外表很奇特。脑袋特别的大,形状歪歪斜斜的。脑门扁平,几乎都秃了。个子很低手脚都很短,个子又矮又结实。记得有这样的人么?” 歪歪斜斜的秃头?“我从房间的阳台,经常观察前面道路上来往的人,可是没有见过那样的人。是很惹眼的外表呢。” “非常。简直就是马戏团来的华丽的小丑。如果说那个人是他们选择的,派来打探情况的话。只能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选。” 青豆也表示同意。【先驱】才不会特地选择外表这么醒目的人来侦察动向。那里应该不缺人才。这么看来那个男人恐怕和教团没有关系,应该还不知道青豆和老妇人之间的联系。可是那个男人究竟因为什么,怎样的目的打探着安全小屋呢?不会和装作nhk收费员固执的到门口敲门的男人是一个人吧。当然没有两者之间关联的证据。只是将那个假收费员异常的言行举止,和描绘的那个男人异样的外貌联系在一块罢了。 “如果见到那样的男人立马联系我。可能有出手的必要。” 一定马上联络,青豆回答。 老妇人再次沉默。不管怎么说都是很少见的。电话里的她总是很有事务性,对时间的利用近乎苛刻。 “您还好吗?”青豆平淡地问。 “和往时一样,没有特别的不舒服。”老妇人说,可是那个声音却能听到几分犹豫。这也是很少见的。 青豆等着对方继续的话。 老妇人终于放弃般的说道。“只是在这种时候,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老了。特别是你不在的时候。” 青豆发出明朗的声音。“我没有不在。就在这里。” “当然是这样的。你就在那里。也能这样时不时的说话。可是不能和你定期见面。也许我从我们两人一块活动身体中,得到了活力。” “您本来就有着自然的活力。我只是将这些活力按照顺序引出,加以辅助罢了。即使我不在,您自己的力量也一定能行的。” “实话说,我在不久之前这么想着。”老妇人微微笑着似的说。不管怎么看都是缺乏滋润的笑声。“我一直自负于自己是个特别的人,可是岁月一点点地将所有人的生命夺取。人在时期到来之后不得不死。身体内部徐徐死去,最后迎来最终的日期。谁也不能逃脱。人必须为获得的东西支付代价。我现在才学到这个真实。” 人必须为获得的东西支付代价。青豆的脸扭曲了。和那个nhk收费员说出的台词一样。 “那个九月的大雨的夜晚,大大的雷声不断响起的夜晚。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老妇人说。“我在这个家的客厅里一个人,一面考虑着你的事,一面看着雷光闪动。然后拿个瞬间雷光栩栩如生的将这个真实映照在我的眼前。那个夜里我失去了你的存在,而且同时失去了我自身的某些东西。或者是积蓄的一些东西。那是在我这个存在的中心里,支撑着我这个人的什么东西。” 青豆决意问道。“难道那里包含着什么愤怒吗?” 干涸的湖底一般的沉默。然后老妇人开口。“在那时我失去的一些东西之中,是不是也包含着我的愤怒。你问的是这个么。” “是的。” 老妇人缓缓叹息。“面对这个提问的回答是yes。正是这样。我曾经有过的剧烈的愤怒,不知怎么的,在那不断落下的雷声的最盛时失却了。至少也退向了遥远的地方。现在残存在我心里的,不再是曾经燃烧的愤怒。已经转变成了淡淡色彩的悲哀。我想曾经那么热切的愤怒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但是为什么你会知道的呢?” 青豆说,“刚好同样的事情也在我身上发生了。那个落下许许多多的雷的夜晚。” “你是在说自己身上的愤怒么?” “是的。我心中曾有过的纯粹而激烈的愤怒现在已经找不着了。虽然不能说完全消失了,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已经退向了遥远的地方。那份愤怒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一直在我心中占据着很大的地方,曾是强烈的驱使着我的东西。” “像是不知疲倦不知慈悲的王者。”老妇人说,“可是现在已经失去力量,你怀着孕。能说是取而代之么。” 青豆调整呼吸,“是的。取而代之的是我现在有这个小东西。那是与愤怒完全无关的东西。”而且在我的体内日益增大。 “不用说,你不得不小心的保护着他,”老妇人说。“为此哪怕早一刻也好,必须尽快移动到没有危险因素的地方去。” “如您所说。但是之前我还有不管怎样也必须完成的事。” 切断电话后青豆出到阳台,从塑料看板的缝隙中眺望着午后的街道,眺望着儿童公园。黄昏迫近。在1q84年终结之前,在他们发现我之前,不管怎样我都必须找到天吾。 第15章 天吾 不允许说出那个 天吾从【麦头】出来,一边思考一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然后下决心,迈向小小的儿童公园。那是最初发现天空浮着两个月亮的场所。像那时那样爬上滑梯,再一次仰望夜空。也许那里还能看见月亮。也许会告诉他什么。 之前去那个公园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天吾边走边想,想不起来了。时间的流动变得不均一,距离感也不安定。但是大概是在初秋。记得还穿着长袖的t恤。而现在是十二月。 冷风将成片的云吹拂着流向东京湾的方向。云像是油灰做成的东西一样,一片片坚硬地结成不固定的形状。在那样的云背后不时隐藏着的,是两个月亮。熟悉的黄色的月亮,和新添上的绿色的小月亮。两个看起来都是满月之后三分之二的大小。小小的月亮,像是隐藏在母亲裙摆下的孩子一般。月亮和之前看的大致在同样的位置。简直是一直在等待着天吾的回来一般。 夜里的儿童公园空无一人。荧光灯的光亮里比之前带着些白色,看起来更觉得隐隐作冷。叶子凋落之后的榉木让人想到被风雨吹打的枯旧的白骨。像是猫头鹰鸣叫的夜晚。可是都会的公园当然不会有猫头鹰。天吾将防寒服的兜帽带在脑袋上,两手插进皮外套的的口袋里。然后爬上滑梯靠在扶手上,眺望着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身后的群星无言地闪烁着。城市上空暧昧而污浊的风吹来,混合在空气中。 现在这个时候,究竟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眺望着这两个月亮呢?天吾这么想着。深绘里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这本来也是由她而起的事。恐怕。可是她另当别论,天吾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月亮的数目增加了。人们或许是没有注意到,或许是没有谈论这个话题。众所周知的事实不是么。曾经拜托的补习学校代课的朋友除外,天吾没有向谁问起过月亮的事。毋宁说是小心着不在人前提出那样的话题。好像那是道德上不适宜的话题一般。 为什么呢? 或许是月亮也不希望那样,天吾想。也许两个月亮只是给予天吾的个人信息,他将这份情报与谁共有的做法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真是不可思议的想法。为什么月亮的数目是个人信息呢?那又是在传递着什么呢?天吾觉得与其说是信息不如是个复杂的谜题。这样的话出题的人是谁呢?不允许的究竟又是谁呢? 风在榉木的树枝间,发出尖锐的声响。仿佛绝望的人的齿间发出的微薄的气息。天吾仰望着月亮,漫无目的地听着风声,直到坐着的身体渐渐变冷。时间大概是十五分钟吧,就那么多。不,也许更长一些。时间的感觉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靠着威士忌多少温暖的身体,现在冻的如同海底孤独的鹅卵石一般坚硬。 云缓缓向南面的天空流动着。不管流逝了多少的云,之后的之后云还是出现。遥远的北方无疑是云无穷无尽的供给源头。决心顽固的人们,身上包裹着厚厚的灰色制服,在那从早到晚的默默工作者。就像蜜蜂制造蜂蜜,蜘蛛制造蜘蛛网,战争制造寡妇。 天吾看看手表。还差一点八时。公园里空无一人。不时路上有人快速经过。工作结束后回家的路人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走路方式。道路边上新建的六层高公寓,一般的住户窗户亮着灯。大风的冬夜,亮着灯的窗户获得了特别的温柔暖意。天吾的目光依着顺序追寻着那亮着的一扇扇窗户。如同在小小的渔船上仰望海面上漂浮的豪华客船。哪个窗户都像商量好了一般拉着窗帘。从夜晚的公园冰冷的滑梯向上看去,仿若另外的一个世界。基于另外的原理成立,通过另外的原则运行的世界。那些窗帘里的人们都过着极其普通的生活,恐怕沉浸在安定舒心的幸福里吧。 极其普通的生活? 天吾能想到的【极其普通的生活】的图像,只有缺乏深度和色彩的类型。夫妇,大概还有两个小孩。母亲系着围裙,热气腾腾的锅,餐桌边上的对话——天吾的想象力遭遇瓶颈。普通的家庭在餐桌上究竟会说些什么呢?就他自己而言,没有和父亲在餐桌上说话的记忆。二人各自在合适的时间里,沉默地塞进食物。从内容来看很难找到吃饭以外的代名词。 观察公寓的明亮窗户结束,再次看着大小两个月亮。可是无论怎么等待,哪个月亮都没有向他说些什么。它们面无表情的脸向着这边,仿佛诉求着帮助的不安定的对偶句一般,一一并排着浮在夜空里。本日没有消息。这就是它们今天传递给天吾的唯一信息。 云群不知疲倦地向南横穿天空。各式各样,不同大小的云到来,又离开。其中也有形状十分有趣的云。它们似乎有着它们自有的思考方式。小而坚硬,轮廓分明的思考。可是天吾想了解的不是云,而是月亮的想法。 天吾终于放弃,站起身来,大大地伸展手脚。然后爬下滑梯。没有办法。只要明白月亮的数目没有改变就行。两手就这么插在皮外套的口袋里离开了公园。大幅度慢慢地走回到公寓。走路的时候想起小松的事来。差不多该和小松谈谈了吧。也该整理整理和他之间的事了。而且小松那边也是,说不远的最近有必须和天吾说的话。留了千仓疗养院的电话号码,可是没有电话打来。明天给小松打去电话吧、但是之前必须去补习学校,从朋友那里读到深绘里寄存的信才行。 深绘里的信密封着躺在抽屉里。重重密封内容却很短小。报告用纸的一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神签一般的楔形文字。比起报告用纸更适合粘土板一般的文字。天吾知道写这样的字体非常的消耗时间。 天吾将信读了好几遍。那里写着的是,她必须离开天吾的房间。现在马上,她这么写道。我们在被人看着,这样的理由。这三个地方用铅笔重重地画着下划线。强硬的下划线。 我们在被谁看着,她又是怎么知道的,信上没有说明。深绘里所在的世界不知为什么,虽然满是事实却又不能说出口。就像海盗们埋藏宝藏的藏宝图一样,全是暗示和谜语,语言缺落变型。就像《空气蛹》最初的原稿。 可是深绘里来说并不想要给出暗示或者谜题。对她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语法。她只能通过那样的词汇和语法,向人们传递自己的印象和想法。和深绘里交流意思,就必须适应那个语法。从她那里接受信息,必须动员各自的能力和天赋,加入顺序,补充不足的地方。 可是天吾将深绘里那份形象直接的声明,就那么接受下来了。她说【我们在被人看着】,恐怕实际上我们就是被人看着。她感觉到【必须离开】,就是她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总之先当做一个概括的事实接受下来。这件事的背景和细节还有根据,只能之后自己去发现,去推测。或者那样的想法一开始就该放弃。 我们在被人看着。 是【先驱】的人在找深绘里吗?他们是知道深绘里和天吾的关系的。他们掌握着他受小松的拜托重写《空气蛹》的事实。所以才让牛河接近天吾。他们那样的花功夫(现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要把天吾置于自己的影响之下。如此想来确也有监视天吾公寓的可能性。 可是这么做,他们也太花费时间了。深绘里在天吾的屋子里待了将近三个月。他们都是组织化的人。有着相当实际的力量。想要把深绘里弄到手的话,应该什么时候都能做到。没有必要花费时间手段监视天吾的公寓。而且如果他们真的在监视深绘里,应该不可能由她随意的出入。那样的情况下深绘里还是收拾行李离开了天吾的公寓,去代代木的补习学校将信拜托给朋友,然后就那么移动到了别的场所。 越是分析着逻辑,天吾的脑袋就越是混乱。只能认定他们想要的不是深绘里。也许他们在那时想要的不是深绘里,而将别的对象置换成了行动目标。虽然和深绘里有关,却并不是深绘里的谁。因为某些理由,深绘里本人也许对【先驱】已经不再构成威胁。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现在为什么还要特地监视天吾的公寓不可呢? 天吾从补习学校的公用电话给小松的出版社去电话。虽然是礼拜天,但是天吾知道小松喜欢在休息日去公司工作。如果没有别的人在公司是多么好啊是小松的口头禅。可是没有人接电话。天吾看看手表。还是上午十一点。小松不会这么早到公司。不管是礼拜几,他开始一天的行动怎么都得太阳经过天顶。天吾在自助餐厅的椅子上坐下,喝着淡淡的咖啡,再一次读起深绘里的信,和往常一样汉字极其的少,缺乏标点和换行的文章。 【天吾先生天吾先生从猫的小镇回来读着这封信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们在被人看着所以我必须离开这个房间而且是现在马上不用担心我的事但是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和之前说过的一样天吾先生寻找的人就在从这里能走去的地方可是请注意被人看着的事】 天吾读了三遍这封电报一般的信,叠好后放进口袋里。和往常一样,越是反复的读深绘里的文章的可信度就越强。他在被谁监视着。天吾现在将其作为事实接受了下来。他抬起头,环视着补习学校的自助餐厅。因为是上课的时间,餐厅里几乎没有人。有几个学生在念着课文,不时往笔记里加点什么。没有发现像是背地里监视天吾的人。 基本的问题。如果他们不是在监视着深绘里的话,他们在这里监视的究竟是什么呢?天吾自己,还是天吾的公寓?天吾试着考虑。当然一切都只是推测。可是天吾感觉他们关心的不会是自己。天吾只不过是接受委托改写《空气蛹》的修理工罢了。书已经出版,成为社会的话题,然后话题消失,天吾的人物也完全结束。现在更加没有理由再关心。 深绘里应该基本没有出过公寓的房间。她能感觉到那个视线,意味着他的公寓被人盯着。可是究竟是在哪里监视呢。都会里鱼龙混杂的区域里,天吾住着的三层房间不可思议就在落不进视线的位置。这也是天吾喜欢那个房间长期住着的原因之一。他那个年长的女朋友对此也做了很高的评价。“外表姑且不论,”她经常说到。“这个房间不可思议的安稳。和住着的人一样。” 黄昏前,大大的乌鸦来到窗边。和深绘里在电话里说过这只乌鸦。乌鸦在窗外花盆狭小的缝隙里站着,大大的漆黑的翅膀咯咯咯咯地磨蹭着玻璃窗。归巢之前在天吾的房间外停留一会,已经成了那只乌鸦的每日功课。而且乌鸦对天吾的房间内部似乎多少有些关心的样子。脸的一侧大大的黑眼睛快速的动着,透过窗帘的缝隙中收集情报。乌鸦是聪明的动物,好奇心也强。深绘里和那只乌鸦说过话。可是不管怎样,很难认为乌鸦会是谁的手下来侦察天吾房间的情况。 那样的话,他们究竟是从哪里侦察房间的情况呢? 天吾从车站回到公寓的路上,顺道去超市买东西。买了蔬菜鸡蛋牛奶和鱼。然后抱着纸袋在公寓的玄关前停下,以防万一滴溜溜的四处张望。没有可疑的地方。一成不变的风景。如同黑暗的内脏一般从上面垂下的电线,狭窄的前庭枯萎的草坪,生满锈的邮箱。也试着听了听。但是除了都市特有的展翅一般的一刻不停的噪音之外,什么也没听到。 回到房间整理食物后,走到床边打开窗帘,审视着外面的风景。隔着道路的对面是三栋很老的住家。都是在狭小的用地上建的两层住宅。房子主人都上了年纪,典型的老资格住户。表情严肃的人,讨厌一切变化。不管怎样也不可能欢迎没见过的陌生人进入自家房子的二楼。而且再怎么努力从那里探身出去,应该也只能看见天吾房间天花板的一部分。 天吾关上窗户,煮开水泡了咖啡。在餐桌边上坐下一面喝着,一面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谁在这附近监视着我。然后青豆在从这里能步行到的地方(或许)。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吗。还是说只是偶然的巧合呢。可是不管怎么想都没有结论。他的思考,像是迷宫里所有出口都被堵住,只能闻见奶酪味的可怜老鼠一般。在同一条路上咕噜噜的转着。 他放弃思考,开始看起在车站小卖店买的报纸。这个秋天,再次当选为总统的罗纳德里根管中曾根康弘首先叫做【小康】,中曾根首相管总统叫做【罗罗】。当然也许是因为刊登了照片的缘故,两人像是在谈论着将建筑材料换成便宜粗糙的建筑工人似的。因为英迪拉甘地首相的暗杀而引起的骚乱在印度国内持续着,很多锡克教教徒在各地惨遭杀害。日本的苹果史无前例的丰收。可是引起天吾兴趣的消息一条也没有。 时钟的针指向二点,再向小松的公司打去电话。 给小松打电话响上十二声是很有必要的。和往常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那么容易取起话筒。 “天吾君,真是好久不见了。”小松说。他的语气多少回复到了以前。乱溜溜,带着些演技。 “这两周一直请假待在千叶。昨天傍晚才刚刚回来。” “你父亲的情况不好。真是很难办吧。” “没那么难办。父亲只是深深的睡过去了。我只是在那里,看着他睡打发时间。然后在旅馆写小说。” “但是一个人或生或死,都是很难办的事情。” 天吾岔开话题。“好像是说过,有不得不和我说的事吧。之前这么说过。很久之前。” “是那件事。”小松说。“一直想和天吾君好好的见上一面。有时间吗?” “重要的事,早一些比较好吧?” “啊啊,或许早一些比较好。” “我今天晚上倒是有时间。” “今晚就行。我也有时间。七点怎么样?” “七点没问题。”天吾说。 小松约定了公司附近的一间酒吧,天吾也去过那里几次。“那么礼拜天也开着,礼拜天几乎没有客人,可以安静的说上话。” “会很长么?” 小松就此想了一会。“怎么样呢,不实际地说出来的话,是长是短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的。小松先生怎么高兴怎么说。我陪着。因为不管怎样我们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是这样的吧?还是说小松先生已经换到别的船上去啦?” “没有那样的事。”小松用罕见的老实语气回答。“我们现在也坐在同一条船上。总之七点见吧。详细的话那时再说。” 天吾挂断电话后坐在桌前,打开文字处理机的开关。然后将在千仓的旅馆里用圆珠笔在原稿用纸上写的小说,输进文字处理机里。重新读着那篇文章的时候,想起在千仓的小镇时的光景。疗养院的风景,三个护士们的脸。摇曳着松树防风林的海风,在那里飞舞的雪白的海鸥们。天吾站起身来来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将外面寒冷的空气吸进胸腔。 【天吾先生从猫的小镇回来读着这封信真是太好了】 深绘里在信里这样写着。可是回来时这个房间不知被谁监视着。不知道是谁在哪里看着。或者是房间里设置了隐藏相机也说不定。天吾在意起来。旮旮旯旯都搜寻了一遍。可是没有发现什么相机和窃听器。又旧又小的房间。有那样的东西也会马上发现的。 周围变得昏暗之前,天吾对着桌子继续输入小说。不仅仅是从右到左地写进文章,还得这里那里的改写。比预想的时间长。结束手头的工作后开灯时,天吾想起这么说起来今天乌鸦没来。乌鸦来的话有声音。大大的翅膀磨蹭着窗户。托乌鸦的福玻璃上这里那里都是油的痕迹。仿佛是寻求解读的暗号。 五点半是做了简单的饭菜吃了。感觉不到食欲,可是白天几乎没吃东西。肚子里还是装点什么比较好。做了土豆和裙带菜沙拉。烤了一片吐司。六点十五分时,穿上黑色高领毛衣,套上橄榄绿的灯芯绒上衣离开房间。走出公寓玄关时,停下脚步再一次环视四周。可是没有发现引起注意的地方。灯柱后面也没有藏着男人。周围也没有停着可疑的车。乌鸦也没来。可是天吾反而不安起来。周围不像是那种东西的一切,看起来实际上都在偷偷监视着他。提着购物篮子的主妇,带着狗散步的沉默的老人,肩上扛着网球拍,骑着自行车通过的高中生,也许都是巧妙伪装的【先驱】的监视者。 真是疑心生暗鬼,天吾想。虽然必须提高警惕,还是太过神经质也不好。天吾快速走向车站。不时迅速回头,确认没有人跟着。如果有尾随的人,天吾这样也一定不会看漏的。他生来就比别人视野广阔。视力也好。三次回头看过身后之后,确信了自己没被尾随。 到达和小松约定的店是七点前五分。小松还没来。天吾似乎是开门后的第一个客人。吧台上大大的花瓶里鲜花繁茂盛开。飘荡着根茎上新切口的气味。天吾在里面的卡座坐下,点了生啤酒。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看起来。 七点十五分时小松来了。苏格兰毛料的上衣里是开司米的薄毛衣,配套的开司米围巾,羊毛的裤子下是小山羊皮靴。和往时风格一样。哪一件都品质上等富有品味。而且穿旧的程度恰好。穿在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身体原本的一部分。天吾从来没有见到过小松穿着新买的衣服。也许是穿着新买的衣服睡觉,在床上滚来滚去也未可知。又也许是手洗了好几次再阴干的。然后成了旧的刚刚好的样子,穿在身上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然后再做出一副衣服生来就是那样的表情。不管怎样,他看起来都像是个长年累月的编辑老手。换而言之,是除了长年累月的编辑老手外,什么也不像。他在天吾面前坐下,也点了生啤酒。 “外表好像没有变化呢。”小松说。“新的小说进展顺利么?” “一点一点的进行着。” “那就比什么都强。作家只有实际的持续不断的写才能得到成长。就像毛虫无休止地啃食叶子一样。我说过改写《空气蛹》会带给天吾自身工作良好的影响。没错吧?” 天吾点头。“是的。多亏了那份工作。才感觉到学到了关于小说的一些重要的事。才看见了以往没能看见的东西。” “不是我自夸。那些事我是很清楚的。天吾君需要那样的契机。” “但是多亏了这个我也遇到了很多麻烦。如你所知。” 小松的嘴像冬天的新月那样漂亮的弯曲着笑了起来。无法读取其内涵的笑容。 “弄到手了重要的东西,人就必须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可是世界的规则哟。” “也许是那样的、可是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代价,区别不好。这个那个的,搅在了一起。” “确实所有的事都搅在了一起。就像再串了线的电话线路里说话一样。就像你说的。”小松说道。然后皱起眉。“话说回来现在深绘里在哪里,天吾君知道吗?” “现在的话不知道。”天吾选取着字眼回答。 “现在的话。”小松意味深长的说。 天吾沉默着。 “可是不久之前,她在你的公寓里生活。”小松说。“我听到了这样的事。” 天吾点点头。“是那样的。大概三个月里都在我这里。” “三个月是很长的时间。”小松说。“但是谁也没说这样的事。” “如果我被嘱托对谁也不说的话,就对谁也不会说。包括小松先生。” “可是现在已经不再那里了。” “是那样的。我在千仓的时候,留下信离开了房间。之后的事不知道。” 小松取出香烟,叼在嘴里擦然火柴。眯起眼睛看着天吾。 “之后深绘里回到戎野先生那里去了。那个二俉尾的山上。”他说。“戎野先生联系了警察,取消了对她的搜索令。她只是突然去了哪里,没有被诱拐。警察也姑且询问了她前前后后的事。为什么消失呢?去了哪里?不管怎样也是未成年人嘛。也许最近报纸会有报道。长时间下落不明的新人作家少女,平安出现。哎,即使报道也不会是什么大的新闻。毕竟和犯罪没有关系。” “那寄住在我这里的事曝光了吗?” 小松摇头。“不,深绘里应该没有说出你的名字。就是那样的性格嘛。对方是警察还是陆军宪兵队还是革命评议会还是特雷莎修女,一旦下决心不说就不会开口。所以不必担心。” “不是担心,作为我,只是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的。” “不管怎么样,你的名字没有浮出水面。没关系。”小松说。然后脸上浮起一本正经的表情。“一茬归一茬。我有一个必须问你的事。虽然有些难开口。” “难开口的事?” “怎么说呢,是私事哟。” 天吾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将玻璃杯放回到桌子上。“好呀。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你和深绘里之间有性的关系吗?她寄住在你那里的时候,是这么回事。回答yes或no就行。” 天吾想了一下缓缓摇头。“答案是no。她和我之间不是那样的关系。” 那个雷雨夜里自己和深绘里发生的事,即使怎么样都不能说出口。天吾的直觉这么判断。那是不能暴露的秘密。不允许说出来。大致上那个也不能称作性行为。那里不存在着一般意义上的性欲。不管从哪一边来看。 “就是说没有性的关系呢。” “没有。”天吾缺乏滋润的声音说道。 小松鼻子边上皱起。“但是天吾君。不是怀疑你。你回答no之前停了一拍还是两拍。我能看见那里有什么犹豫。难道是最近发生的事吗?不是在责怪你什么。不是那样的。我这边只是想清楚的,把事实作为事实把握而已。” 天吾直视着小松的眼镜。“不是在犹豫。只是稍稍感到不可思议。深绘里和我之间有或没有性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小松先生本来就不是对别人的私生活探头探脑的性格。毋宁说是对这样的事很避讳的。” “算吧。”小松说。 “那么,为什么现在那件事成了问题呢?” “当然,天吾君和谁睡了,深绘里和谁干了些什么,基本上不是我该知道的。”小松有手指挠挠鼻子边上。“就像你指摘我说的话一样。可是深绘里如你所知不是不是普通的女孩。怎么说好呢。就是说,她的行动将一一地产生意义。” “产生意义。”天吾说。 “当然从逻辑上讲,所有的人所有的行动都会因行动的结果而产生相因的意义。”小松说。“可是深绘里的话,会有更深的意义。她具备着这样不普通的要素。所以我这边也有必要确认和她有关的事实。” “你这边,具体指的是谁呢?”天吾问。 小松难得的露出为难的表情。“老实说吧,想知道你和她之间有没有性关系的,不是我是戎野先生。” “戎野先生,也知道深绘里留在我这里的事吧。” “当然。从她待在你房间的那天开始,先生就被告知了那件事。深绘里逐一报告给先生自己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天吾惊讶的说。深绘里确实说过谁也不会告诉自己在哪儿。不过现在怎么都无所谓了。“可是我不理解呢。戎野先生事实上是她的监护人和保护者。也许某种程度上也会注意这样的事。可是这是不明不白的状况。深绘里是不是平安的得到了保护,是否身在安全的环境,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吧。她的性纯洁性也到了先生的担心清单上,有点想不通呢。” 小松的嘴唇向一边弯曲着。“谁知道呢。那边的事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受先生拜托而已。你和深绘里之间有没有肉体关系,能不能替他直接见面确认。所以我才这么问了你。然后得到的回答是no。” “是这么回事。我和深绘里之间没有肉体的关系。”天吾望着对方的眼睛干脆利落地答道。天吾心里没有自己在撒谎的意识。 “那样就好。”小松将万宝路叼在嘴里,眯起眼睛擦然火柴。“明白这个就好。” “深绘里确实是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但是小松先生也知道。我已经被卷到麻烦里来了。就我来说不想事情变得更麻烦。何况我也有交往的女性。” “很清楚。”小松说。“天吾君是个在那方面很聪明的男人。想法也很清楚。我会这个转达给先生的。问了你奇怪的问题真对不住。不要在意。” “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现在提出那样的话呢。”天吾说着停了一会。“然后,小松先生对我不得不说的话是什么事呢?” 小松喝完啤酒之后,向侍者点了苏格兰加冰威士忌。 “天吾君点什么?”他向天吾问道。 “一样的东西就行。”天吾说。 高高的两只加冰威士忌玻璃杯送到桌子上来。 “首先第一。”小松在长长的沉默之后说道。“状况中不明确的部分,有必要尽可能的解开。毕竟我们是同坐在一条船上的。我们指的,当然是天吾君和我和深绘里还有戎野先生四个人。” “真是意味深长的组合呢。”天吾说。可是这其中的讽刺意味,小松看起来没有领会。小松似乎将精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说的话上。 小松说,“这四个人都各自怀着各自的想法参与这个计划。一定不可能将小船同一个力度朝着同一个方向。换而言之,大家肯定不会用同样的节奏同样的调度驱动小船。” “不适合共同作业的组合。” “也许也能这么说。” “而且小船被冲向了急流的中心。” “小船被冲被冲向了急流的中心。”小松认同道。“可是呢,我不是在找借口。一开始只是个单纯朴素的计划。由你来改写深绘里写的《空气蛹》然后夺取文艺志的新人奖。印成书火热销售。我们也能从世间得到些什么。多少弄点钱。不管怎样对半分,利益对半。这是目标。但是深绘里的保护着戎野先生加进来之后,情况就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水面下几道暗流错综在一起,水流也渐渐加快。天吾君的改写,也远远比我预想的要优秀。多亏这个书的评价也好,卖的火热。结果,我们坐着的小船被冲向了没有想到的场所。多少有些危险的地方。” 天吾轻轻摇头。“才不是多少有些危险。是极其危险的地方。” “也许这么说也可以。” “请不要说的像是别人的事一样。这个计划不是小松先生你设计的吗。” “是这么说的。是我按下了前进的按钮。最初的时候进展顺利。可是遗憾的是,途中渐渐的不受控制。当然我也感到有责任。” “总之天吾君是被牵扯进来的。也是因为我强行说服你。可是即使现在我们停下,态势也不会恢复。现在必须丢掉多余的行李,尽可能的简单。我们现在身在何处,接下来做些什么好,有必要好好的弄明白。” 说完这些,小松叹口气喝着加冰威士忌。然后拿起玻璃烟灰缸,像盲人细细地确认物体那样,长长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表面。 “实话说,我在某个地方被监禁了十七八天。”小松突然说道。“八月结束九月过半的时候。某天,想要去公司,午后走在家附近的路上。就是去豪德寺车站的路上哟。路边上停着的黑色的大型车的车窗吱吱地降下来,谁在叫我的名字,说【那不是小松先生么】。我想是谁呢就凑过去,里面出来两个男人,就这么把我往车子里拽。两人都是特别有力气的家伙。双手从背后被交叉帮着,另一个人不知道给我闻了是氯仿还是什么的东西。哪,不就是电影么。但是那可是起作用了的哟,实实在在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被监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墙壁是白的,形状像立方体。有小小的床,还有一个小的木头的桌子,没有椅子。我就被捆在那张床上,” “是被诱拐了?”天吾说。 小松将形状调查完毕的烟灰缸放回桌子,扬起脸看着天吾。“是,非常漂亮的被诱拐了。以前有个叫《收藏家》的电影,和那个一样。我想着,世界上大部分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许会被绑架。那样的念头连一下都没进过脑袋。是这样的吧?可是被诱拐时的的确确被诱拐了。能相信么?” 小松像是寻求回答似的看着天吾的脸。可那只不过是修辞的疑问罢了。天吾沉默着等待接下来的话。玻璃酒杯渗出水珠,将垫在下面的杯垫浸湿了。 第16章 牛河 能干又忍耐力强的无感觉机 第二天早晨,牛河像昨天一样在窗边的床上坐下,继续从窗帘的缝隙中监视着。和昨天傍晚回家时大致相同的脸,或者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脸离开了公寓。他们面色灰暗,弓着背。面对新的一天,在几乎还没有开始的时候,看起来就已经累的不行,那群人中没有天吾的身影。可是牛河还是按下相机的快门,将通过的一个一个人脸记录下来。胶卷还有很多,为了拍的更好实践的联系是必要的。 早上上班的高峰结束,目送应该出门的人离开后,牛河离开房间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然后拨通代代木补习学校的电话,询问天吾。接电话的女性说“天吾先生十天前请了假。” “是因为生病了么?” “不是。因为家人情况不太好,去了千叶县。” “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边不太清楚。”女人说, 牛河道谢挂断电话。 说起天吾的家人,就只有父亲。曾经是nhk收费员的父亲。母亲的事天吾一无所知。而且就牛河所知,天吾和父亲的关系一贯都不太好。可是这样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天吾请了十天以上的假。这点多少有点在意。究竟是为什么,天吾对待父亲的反感突然间软化了呢。父亲又是因为什么病,住进了千叶县的医院呢?想要调查看看,可是肯定得花费半天的时间。期间监视就得中断。 牛河迷茫起来。如果天吾离开东京的话,监视这间公寓玄关就没有意义了。一旦监视中断,也许向别的方向摸索才是明智的。调查天吾父亲的住院地址也可以。或者推进一下关于青豆的事也行。见见大学时代的同学还有公司工作过的同事,也能听到些个人信息吧。也许能发现什么新线索。 可是这么想了一会,最后还是下决心继续监视这间公寓。首先中断监视的话,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步调就会被破坏掉。一切都必须重新开始。要是现在搜寻天吾父亲的去向或者青豆的交友关系,辛辛苦苦之后必定收获很少。花尽功夫调查之后得到一些要点后,就会不可思议的僵在那里无法继续。牛河对那样的事有经验。第三是牛河的直觉,强烈的要求他留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动就这么坐在这里,一个也不漏过的继续监视。牛河那歪歪斜斜的脑袋里,从过去就直截了当的直觉这么告诉着他。 即使天吾不在,暂时还是继续公寓的监视。留在这里,在天吾回来之前,一个不落的记住玄关日常出入的住户的脸。明白了谁是住户的话,很容易的,谁不是住户也就一目了然。我可是肉食兽,牛河想。肉食兽必须任何时候都忍耐力强。和场所一体化,确保得到了一切有关猎物的情报。 十二点前,牛河在人的进出最少的时候出门了。为了多少能遮挡些脸带上了针织帽,围巾也卷到了鼻子下面,即使这样他的形象还是相当引人注目。浅驼色的帽子戴在他那大脑袋上,像蘑菇的小伞盖一样的大。绿色的围巾在下面卷着看起来像条大蛇。就变装来说效果全无。何况帽子也好围巾也好完全不搭。 牛河去到车站前的冲印店,拿回两本相册。然后进荞麦店点了天妇罗荞麦面。真是许久没有吃到温热的食物了。牛河珍惜的一边品尝天妇罗荞麦面的味道一边吃着,连最后一滴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吃完之后出了汗,身体也变暖了。他又戴上针织帽,往脖子上卷上围巾,走回公寓。然后一面抽着烟,一面将冲印好的照片摆在床上整理。对比回家的人和早上出门的人,重合的脸归纳到一边。为了方便记忆给每个人安上适当的名字。用尖头万能笔写在将名字写在照片背后。 早上上班时间结束,几乎没有进出公寓玄关的住户。肩上背着挎包的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上午十点急匆匆的离开。七十岁前后的老人和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出门,各自抱着超市的购物袋回来。牛河也拍了他们的照片。午前邮递员来了,将信件分配好塞进玄关的邮箱里。抱着瓦楞纸纸箱的宅急送快递员进到公寓,五分钟后空着手离开。 一小时后牛河从相机前离开,做了五分钟的肌肉伸展。期间监视虽然中断了,可是一个人就像覆盖所有的进出时不可能的。比起来不让身体麻痹更为重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肌肉会退化,有什么万一时也不能快速做出反应。牛河像虫子那样,将圆溜溜弯曲曲的身体在床上灵巧地活动着,尽可能的舒展肌肉。 为了打发时间用耳机听am广播。白天的广播节目都是以主妇和老人为受众群。出演的人嘴里开着无聊的玩笑,发出毫无意义的笑声,陈述平凡愚笨的见解,播放完全不想进入耳朵的音乐。然后高声宣传着谁也不想要的商品。至少牛河是这么感觉的。即使这样牛河还是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所以强忍着听这样的节目。人们怎么会制作这么蠢的节目,还特地用电波传送,在这么广泛的地域上散布不可呢? 可是牛河从事的也不是特别高尚的工作。缩在便宜公寓的一个房间里,躲在窗帘的阴暗角落,偷拍人们的身影。可不是能站在高处自以为是批判别人行为的立场。 可是也不仅局限于现在。当律师的时候情况也类似。记忆中似乎就没有做过对社会有用的事。一等顾客是和暴力团伙勾结的中小金融业主。牛河考虑怎么让他们的储备金得到最有效的分散,为其制定计划。总之就是巧妙的洗钱。也负责一部分地面上的工作。将以前就住在那里的居民赶走,腾出空地,再卖给房地产开发商。巨额的报酬滚滚而来。为逃税嫌疑人的辩护也很拿手。对一般律师来说,这样的雇主大部分都是畏畏缩缩形迹可疑的人。牛河的话只要有委托(一定程度上还要有足够的钱)不管对方是谁都不会犹豫。手段也高。结果也都不错。所以工作上几乎没有吃力的时候。和教团【先驱】的关系也是那时候开始的。领袖不知为什么对他个人很中意。 如果像世上普通的律师那么干普通的工作,牛河肯定养不活自己吧。大学毕业立马通过了司法考试,也取得了律师资格,可是既没有能依靠的关系,也没有后盾。因为这个外表也没能被有名的律师事务所聘用。开个自己的事务所,干些普通的工作肯定也不会有委托。高薪特别雇佣像牛河这样外貌不同凡响的律师的人,世界上绝对不多。恐怕是电视的法庭肥皂剧的错,世上一般人都认为优秀的律师长着一张知性的端正的小脸。 所以自然而然,他就和黑社会勾结上了。黑社会的人对牛河的外貌完全不在意。毋宁说因为这个特异性,成为了牛河受到他们信赖的一个原因。从不被正常社会接纳这一点来看,他们和牛河的境遇相似。他们很认可牛河脑子的运转速度,优秀的实操能力还有口风极紧,花大价钱(可是不能公开)委托工作,气度不凡地支付成功后的报酬。牛河迅速掌握了要领,深谙如何打着法律擦边球从审判官那里保全自身。他的直觉好,也很警醒。可是某时,可以说是鬼使神差吧,暴露目的急于求成,越过了那条微妙的线。最后被东京律师会除名。 牛河关掉收音机,吸了一根七星。将烟深深的吸进肺部,再缓缓吐出。将吃光的桃子罐头当做烟灰缸使。继续这样的生活方式,死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走到不远的外面,在什么阴暗的地方一个人倒下。即使现在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在黑暗中发出悲鸣,那个声音也传递不到任何人那里去。可是即使这样,死之前也不得不苟且活着,活着的话也只能以我的方式。不是自夸,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生存方式。而且不是特意要往自己脸上贴金,牛河在这世上几乎比谁都能干。 二点半时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女从公寓的玄关出来。她没拿东西,快速的横穿了牛河的视线。他慌慌张张地按下相机的快门,拍了三次。看见她还是第一次。瘦瘦的,身材纤长,五官漂亮的少女。姿势也好。看起来像芭蕾舞女演员。年龄十六或者十七,穿着褪色的蓝牛仔裤和白色的运动鞋,套着男式的皮夹克。头发都塞在套头运动衫的前襟里。她走出玄关几步站住,眯起眼睛仰视了一会正面的灯柱上方,然后视线重新落回地面,再迈出步子。向路的左侧转去从牛河的视野中消失了。 那个少女和谁有点像。牛河知道的某个人。最近看到过的某个人。外表看也许是电视演员。可是牛河最近除了新闻节目没看电视,也不记得对美少女演员有什么兴趣。 牛河记忆的加速器踏遍了每一个角落,在脑袋里全速运转着。眯起眼睛,像拧抹布那样搅着脑细胞。神经一抽一抽的作痛。然后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某人不就是神田绘里子么。他没有见过深田绘里子的真人。只见过报纸的文艺栏上刊登的照片。即使那样那个少女身上与生俱来的超然的透明感,和那小小的黑白脸部照片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样。她和天吾当然因为改写《空气蛹》的事见过面。她和天吾个人变得亲密,藏身在他的公寓里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牛河这么一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戴上了针织帽,穿上深蓝色的双排扣军服式外套,将围巾咕噜咕噜的卷上脖子。然后从公寓的玄关离开,跑向少女离去的方向。 那孩子走的相当快,也许追不上。不过少女两手空空。那就是她不打算去很远的标志。与其冒着尾随被对方发现的风险,乖乖在这里等着她回来才是上策。这么想着,牛河却不得不去追着她。那个少女毫无理由的撼动了牛河的什么。像是在黄昏的瞬间,带着神秘色彩的光,唤起了人心中特殊的记忆。 稍微前进之后,牛河再次看见了少女的身影。深绘里在路边上站着,热切的望着小小的文具店前的摆设。大概那里摆着什么惹起她兴趣的东西吧。牛河迅速背对着她,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拿出零钱,买了温热的罐装咖啡。 不久少女再次出发。牛河将喝了一半的罐装咖啡放在脚边,注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少女对走路这个行为集中神经。那像是横穿在没有一点波纹广阔的湖面上的走法。这么特别的走的话,应该能既不下沉也不沾湿鞋子的走在湖面上吧。就像是习得了这样的秘法似的。 那个少女确实有什么。有着普通的人没有的特殊的什么。牛河这么感觉。深田绘里子的事他几乎是一无所知。说到现在知道些什么,她是领袖的独生女,十岁的时候一个人逃离了【先驱】,寄住在知名学者戎野先生的家里长大,不久前写了名为《空气蛹》的小说,借川奈天吾之手成了最佳畅销书。现在行踪不明,警察也下了搜查令。 《空气蛹》的内容似乎对教团【先驱】有什么不利的地方。牛河也买了那本书仔细的一点一点读了,小说里哪个部分有不利的地方,完全闹不明白。小说本身有趣,写的很不错。文章通俗易懂而又流畅大方,甚至一部分非常动人心弦。可是结局不就是纯洁的幻想小说么,他这么想。应该这也是世间一般的感想吧。从死去的山羊嘴里出来的小小人制作空气蛹,主人公母体与子体分离,月亮成了两个。这样的幻想童话究竟什么地方,隐藏着不能为世间所知的情报呢?可是教团的家伙们下决心对这本书出手。至少曾经一段时间是这么考虑的。 话说在深田绘里子饱受世间瞩目的时候,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对她出手都是很危险的。所以取而代之(牛河推测)作为教团外部的探员拜托他去和天吾接触。命令他和那个大个子的补习学校老师建立关系。 就牛河来看,天吾只不过是全部暗流中的一支罢了。被编辑拜托将小说《空气蛹》改写的更为流畅易懂。工作本身完成的很好,但也只不过是辅助的作用。为什么他们对天吾抱着这样的关心呢,牛河至今也不理解。说来牛河只不过是下属的小兵。接受命令说着“好,明白了”然后实行。 可是牛河绞尽脑汁想出的漂亮提案,被天吾啪的一下回绝了。和天吾之间建立联系的计划就这么受到顿挫。还想着,那么接下来该出什么招的时候,深田绘里子的父亲领袖死了。所以事情成了这样。 现在【先驱】向着什么方向,谋求着什么,牛河完全不明白。失去领袖之后,是谁掌握着教团的主导权,这个也不清楚。可是总而言之他们在努力找出青豆,弄清杀害领袖的意图,搞清楚其中的背后关系。恐怕是为了严厉的处罚和报仇吧。而且他们下决心不让司法参与。 深田绘里子那边怎么样呢。教团现在对小说《空气蛹》是怎么想的呢。这本书对他们来说还是继续构成威胁么? 深田绘里子的步调没有放缓,也不曾回头看,就像是归巢的鸠似的向着哪里一条直线的前进。不过很快就清楚了那个“哪里”是一家叫【丸象】的中等规模的超市。深绘里在那里拿着篮子在一列一列之间巡视,挑选着罐头和生鲜食品。买一个莴笋,拿在手里由各个角度细细地玩味着。一定会很花时间,牛河想。所以走出店外,到马路对面的巴士站区,装作等巴士的样子监视着入口。 但是怎么等都不见少女出来。牛河渐渐担心起来。难道是从别的入口出去了。可是牛河看到的,那个超市只有面向马路的那一个入口。也许是买东西花时间吧。牛河想起少女考虑着手上的莴笋时奇妙而缺乏质感的认真的目光。于是强忍着性子等着。巴士走了三辆。只有牛河还留在那里。牛河后悔着怎么没带报纸。打开报纸就能遮住脸了。尾随某人的话报纸和杂志是必需品。可是没办法。谁让自己慌慌张张的跑出房间呢。 深绘里终于从店里出来时,手表指向了三点三十五分。少女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巴士站的方向,快速的走向了来时的路。牛河过了一会开始追着她。两只购物袋看起来相当沉,少女却轻轻巧巧地抱在两只手腕里,像是走在水塘上一般轻飘飘的走在路上。 不可思议的女孩,牛何在身后守望者背影再次这么想。简直像是在凝视珍稀的异国蝴蝶一样。只是看就好。可是无法伸出手去。一旦触碰到手里,自然的生命力就会丧失,本来的鲜活也会消失不见。就像异国之梦结束了一般。 应该把发现深绘里的行踪的事通知【先驱】的团伙么,牛河在脑中飞快的计算着。很难判断。现在就交出深绘里的话,也许能获得相应的得分。可是这也成不了重弹情报。接下来继续活动,取得一定的成果之后再出示给教团。可是将深绘里的事卷进来的话,也许会错过本来的目的,让青豆逃掉。那样可就是丢了孩子也没套着狼。怎么办呢?他将两手插在军服式双排扣外套的口袋里,鼻尖埋进围巾,保持着长长的距离跟在深绘里的身后。 我跟在这个少女的身后,也许就是想看那个背影。牛河突然这么想。仅仅是看着抱着购物袋走在路上的她,他的胸口就重重的紧缩起来。像是被夹在两道墙壁之间动弹不得一般,进退维谷。就像是置身在温热的突然刮起的狂风中一般,呼吸困难。迄今为止还未体验过的奇妙的心情。 至少现在,暂时放过这个少女,牛河在心里下定决心。和最初的计划一样将焦点锁定在青豆身上。青豆是杀人犯。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都应该接受惩罚。将她交给【先驱】牛河完全不会感到心痛。可是那个少女,是生活在森林深处的,柔软无言的生物。有着灵魂的投影般淡淡色彩的羽毛。只这么远远的看着就好。 深绘里抱着纸袋的身影在公寓的玄关消失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牛河才进去。回到房间里摘掉帽子和围巾,再次坐在相机前。风吹过的脸颊变得冰冷。吸了一根烟,喝了矿泉水。嗓子就像吃了什么辣的东西一样,渴得不行。 黄昏降临。街灯亮起,人们回家的时间近了。牛河就这么穿着外套,手里握着相机的快门遥控,视线凝注在公寓的玄关。午后阳光的记忆稀薄,空旷的屋子急速变得寒冷。也许是个比昨日更冷的夜晚。去车站前的电器用品量贩店买个电暖炉吧,牛河想。 深田绘里子再次离开公寓玄关的时候,手表的指针指向四点四十五分。黑色的高领毛衣和蓝色牛仔裤。和刚才一样的打扮。可是没穿皮外套。合身的毛衣,将她胸的形状鲜明的凸显出来。细细的躯体,rx房却很大。从镜头望过去那份美丽的膨胀,让牛河再次感到束缚一般的呼吸困难。 从没穿上衣这点来看,应该不会去多远。少女和上回一样在玄关门口停住,眯起眼睛仰视电线杆子。周围渐渐昏暗,眯起眼睛还能分辨清楚事物的轮廓,她在那里搜寻着什么。可是没有发现什么想看到的东西。然后她不再仰视电线杆,像鸟那样扭着脖子环顾四周。牛河按下相机快门,拍下了她的照片。 像是听到了这个声音一般,深绘里突然转向相机的方向。然后透过镜头牛河和深绘里的视线重合了。从牛河这里看深绘里的脸当然很清楚。他是透过望远镜头。可是同时深绘里也,在镜头的那一侧一直凝视着牛和的脸。她的眼镜在镜头的深处捕捉着牛河的样子。湿润而漆黑的眸子里清晰的映出牛河的脸。就是那样奇妙而直接的触感。他吞口唾沫。不,不可能那样。从她的位置应该什么也看不见。望远镜头也做了掩饰,用毛巾包好消声后的快门声也不可能传到那里去。即使那样,少女仍是站在玄关前,望着牛河藏身的方向。欠缺感情的视线毫不动摇的凝视着牛和。宛如星辰的光辉洒在无名的岩石上。 长长的时间里——有多长牛河也不知道——两人互相对视着。然后突然她扭过身体向后转去,快速进到玄关里。像是该看的东西都看到了一样。少女的身影一消失,牛河的肺突然成了空壳。花了一会的时间才重新注满新的空气。冰冷的空气成了无数的荆棘,刺着肺的里侧。 人们回到家里,像昨晚那样陆陆续续穿过玄关的灯下。牛河不再透过相机镜头盯着。他的手里也不再握着快门的遥控。少女的毫无保留的率直的视线,带走了他身体里的所有气力。是怎样的视线呢。像是细细研磨过的长长的钢针,将他的胸口笔直贯穿。深深的直插背后。 那个少女知道。自己被牛河在暗中看着。也知道被相机在暗里偷拍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深绘里就是知道。恐怕是一对特别的触觉结果了。她能感觉到那个气息。 特别想喝酒。如果可以想将威士忌咕噜咕噜倒进玻璃杯子里,然后一口干掉。想着到外面买去。附近就是酒屋。可是结果放弃了。即使喝了酒,什么都不会改变。她在镜头的那侧看着我。潜入这里偷拍别人的我的歪歪斜斜的脑袋和肮脏的灵魂,那个美少女看到了。这么事实怎样也不会改变。 牛河离开相机前,靠着墙壁,仰望着浮起污迹昏暗的天花板。那段时间什么都没想。也没有痛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有感到黑暗蔓延的昏暗。他想起了在中央林间的那栋屋子的事,想起了草坪的庭院和狗的事,想起了妻子和两个女儿。想起了那里照耀着的阳光。然后考虑着两个女儿的体内有着自己的遗传因子。有着歪斜丑陋的脑袋和扭曲灵魂的遗传因子。 感觉到不管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所有发给他的牌都用完了。本来手段就不高明。可是不断的努力,最大限度的利用着不充分的条件。脑子全速运转,巧妙设置赌金。一段时间内看起来非常不错。可是手里已经没有一张牌了。桌子上的灯撤掉,聚集的人们就会各自离去。 结果那个傍晚一张照片也没拍。靠着墙壁闭着眼睛,抽了好几根七星。打开桃子罐头吃了。时钟指向九点,到洗漱间刷牙,脱了衣服钻进睡袋里。颤抖着入睡。寒冷入骨的夜晚。可是他的颤抖并不是仅仅因为夜晚的寒冷。冷气是从他身体内部出来的。我究竟该到哪里去呢,牛河在黑暗中问着自己。大概是我从哪里来的吧。 少女视线贯穿的痛苦,还残留在胸口。或许永远都不会消退。或许很久以前就一直停留在那里,只是我现在才发觉那个存在罢了。 第二天早上,牛河吃了起司,咸饼干和速溶咖啡的早餐,收拾心情又开始坐在相机前。和前天一样观察着进出公寓的人,拍了好些照片。可是那里既没有天吾也没有深田绘里子的身影。只能看见弓着背的人们,面对新的一天迈出惰性的脚步。吹着晴朗强劲的风的一个早晨。人们口中吐出白气,消散在风里。 不要去考虑多余的事,牛河想。加厚皮肤,坚固心的墙壁,规则周正的重复每一天每一天就好。我只不过是机械罢了。能干又忍耐力强的无感觉机械。从一边的口吸进新的时间,置换成旧的时间再从另一个口吐出去。存在,就是自身作为机械存在的理由。必须再一次回归到——那纯粹的运转——不知何时终将迎来结束的永久运动。他坚定起意志,封上心的盖子,将深绘里的印象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少女尖锐视线残留下的痛已然稀薄,现在化作了不时的迟钝的疼痛。那样就好,牛河想,那样就好,比什么都强,我是有着复杂背景的单纯系统。 上午牛河到车站前的量贩店买了小的电暖炉。然后在之前的那家荞麦屋里打开报纸,吃了温热的天妇罗荞麦面。回到房间前站在公寓的入口,看着昨天深绘里热切的仰视过的电线杆。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引起他注意的东西。黑乎乎粗壮壮的电线在空中像蛇一般彼此缠合,变压器占据一方。那个少女在那里看着什么呢。或者是在寻求着什么。 回到房间里试着打开电暖炉。打开开关后立马散步出橘色的光,肌肤也感到了亲密的温暖。虽然称不上是十足的暖流,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的。牛河靠着墙壁轻轻交叉手臂,在小小的日光中短短的睡去。没有梦,只是想着纯粹空白的睡眠。 终结这幸福而深厚睡眠的是敲门声。谁在敲着这个房间的门。眼睛苏醒时环望四周,一瞬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然后扫了一眼身边的三脚架,才想起是在高圆寺的公寓里。谁在用拳头敲着这个房间的门。为什么要敲门呢,牛河的意识突然集中,然后不可思议的想到。门上有门铃。用手指按一下就行。很简单的事。可是这个谁还特地的敲门。而且是非常用力的敲门声。他皱起脸,看着手表。一点四十五分。当然是下午的一点四十五分。外面很亮。 牛河当然不会答应这个敲门声。他在这里的事谁也不知道。也没有谁会问。恐怕是推销员啊或者卖报纸的吧,就是那种事。对方也许需要牛河,牛河这边可不需要他们。他就这么靠着墙壁盯着门,沉默着。这段时间里肯定会放弃然后去别的地方的吧。 可是那个谁没有放弃。过了一会又开始敲起门来。一连串的敲门声,休停十秒或十五秒,然后又再继续。没有犹豫没有迷茫的固执的敲门声,声音近乎不自然的均衡。坚持着要求牛河回答。牛河渐渐不安起来。也许门外的是深田绘里子。也许是为了诘问卑劣的进行偷拍的牛河来的吧。这么想着心脏的跳动加快。他粗胖的舌头快速舔着嘴唇。可是耳朵里听到的,怎么也是个成年男性硬硬的拳头敲击的叩门声。不是什么少女的手。 或许是深田绘里子把牛河的行为通报给了谁,这个谁到这里来的。比如说房屋中介的负责人,或者是警察。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可是房屋中间的人的话肯定有备份钥匙。警察的话肯定也会说自己是警察。他们不会特地敲什么门。只要按响门铃就好。 “神津先生。”男人的声音说道。“神津先生。” 牛河想起神津这个名字是这个房间以前住户的名字。邮箱上还这么写着。这对牛河来说再方便不过。这个男人认为叫神津的人还住在这个房间里。 “神津先生。”那个声音说道。“我明白您就在里面。这样躲在房间里屏住呼吸,对身体可不好哟。” 中年男人的声音。并不很大。有些沙哑。可是那中心似乎有着内芯似的东西。仔细烧制干燥后的炼瓦一般的坚硬。真是因为这个,声音在整个公寓里回响着。 “神津先生,我是nhk的人。来收取每个月的信号费。所以您不能开个门吗。” 牛河当然不打算付nhk的信号费。实际上让他看看屋子的话解释起来就快了。看吧,没有电视什么的。可是牛河这样具有特异样貌的中年男人,白天躲在没有一件家具的房间里,未免太可疑了。 “神津先生。有电视的人必须支付信号费,是法律规定的。【我没看nhk,所以不交信号费】这样的人也好。可是说不通道理呀。不管看不看nhk,只要有电视就会有信号费。” 只是nhk的收费员罢了,牛河想。随便你说什么,没有人回答的话就会离开的。可是这个屋子里有人的事,为什么能那么确信呢。一个小时前回到房间后,牛河没有外出过。也没发出声音,窗帘也紧紧闭着。 “神津先生,您在房间里的事,我知道的很清楚。”男人像是读出了牛河的心思一般说道。“为什么知道这样的事呢,您觉得不可思议吧。但是就是明白。您在那里,想着躲过nhk的信号费,屏住呼吸。我可是像看什么似的看的明明白白。” 敲门声一段时间里均衡的继续。像是管乐器的吹管那样之间有间隙的休止,然后再以同样的节奏继续叩门。 “明白了。神津先生。您是下定决心了,好吧。今天就到这里。我也有别的必须干的事。不是撒谎,说是还会再来,就一定会再来的。我和这边普通的收费员不一样。要收到的东西在收到之前,绝不会放弃。这是早已决定的事。和月亮的阴晴圆缺,人的生死一样。您绝对逃不过的。” 长时间的沉默。想着是不是已经走了的时候,收费员继续说道。 “就在最近还会再来拜访的。神津先生,请您期待吧。在您没有预期到的时候,门就会被敲响。咚咚的。那就是在下。” 没再有更多的敲门声。牛河竖起耳朵。注意着走廊里离开的脚步声。快速走到相机前,从窗帘的间隙里注视着走廊的玄关。收费员在公寓里的收费工作结束后,应该很快会从这里出来。有必要确认是什么样子的男人。nhk收费员的话穿着制服马上就能明白。或许那也不是真的nhk收费员。谁在假装收费员,骗取牛河开门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对方应该是个没见过的男人。他右手握着快门的遥控,等待着那番摸样的人物出现在玄关。 可是那之后的三十分钟里,没有一个进出公寓玄关的人。终于有个见过几次的中年妇女出现在玄关,骑着自行车离开。牛河叫她【下巴姐】,下颚上的肉下垂的缘故。半个小时过去后,下巴姐的篮子里装着购物袋回来了。她把自行车放回到自行车停放处,抱着袋子进了公寓。之后小学生的男孩回来。牛河叫那个孩子【狐狸哥】。因为眼角像狐狸一样上翘。可是没有出现像是收费员模样的人。牛河不明白。公寓的出入口只有这么一个。而且牛河的眼睛一秒也没有从窗户离开过。收费员没有离开这里,他还在里面。 牛河之后一刻不停的监视着玄关。洗漱间都没去。日过之后四下变暗,玄关的灯也亮了。可是这样收费员还是没有出来。时间过了六点,牛河放弃。然后到洗漱间长长的放出忍耐许久的小便。那个男人毫无疑问还在公寓里。不明白是为什么。说不清道理。可是那个奇妙的收费员还留在这个建筑里。 寒冷渐增的风,吹过冻住的电线发出尖锐的声音。牛河打开电暖炉,抽了一根烟。然后就谜一般的收费员进行推理。他为什么要那样挑衅的说话呢。房间里有人的事,为什么能那么确信呢。而且为什么不离开公寓呢。没有离开这里的话,现在在哪里呢? 牛河离开相机前,靠着墙壁长时间的凝视着电暖炉橘色的热热的光线。 第17章 青豆 只拥有一对眼睛 电话铃声响起时是刮着强风的礼拜六。时间将近晚上八点。青豆穿着羽绒服,膝上盖着毛毯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从挡板的缝隙间守望着荧光灯照耀的滑梯。两手为了不被冻僵,也放在毛毯里。空无一人的滑梯,看起来宛如冰河时期死亡的大型动物的骨骼。 寒冷的夜里长时间坐在屋外,也许对胎儿不好。但是这种程度的寒冷应该没有问题,青豆想。不管身体的表面如何的冷,羊水仍然保持着和血液同样的温度。世界上有多少和这里不能相比的严寒之地。那里的女人们也毫无倦怠的产下孩子。而且不管是怎样的寒冷,为了和天吾再会我也必须忍耐。 大大的黄色月亮河小的绿色月亮,与往常一样,并排着浮在冬季的空中。各式各样形状和大小的云在空中迅速的吹拂而过。云白而紧密,轮廓鲜明,如同冰雪消融后的河流流向海洋,带进的坚硬冰块。不知由何处出现,也不知消亡于何处,看着这样夜空中的云,感觉自己似乎来到了世界尽头。这里是理性的北极,青豆这么想。此处以北什么也不存在。那里只有广阔的虚无与混沌。 玻璃窗只留有一条缝隙,电话铃声小,很难听见,而且青豆沉浸在思索里。可是她的耳朵没有放过那个声音。铃声响了三次停下,二十秒后又响起。是tamaru打来的电话。拿掉膝盖上的毛毯,打开结着白色雾气的窗户进入房间。房间里一片昏暗,开着适度的暖气。她用残留着寒意的手指拿起听筒。 “还在读普鲁斯特么?” “没什么进展。”青豆回答。像是在交换暗号一般。 “不喜欢吗?” “不是那样。但是怎么说好呢。那好像是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写成的故事。” tamaru沉默着等待接下来的话。他并不着急。 “说起别的世界——是关于距离我生存的世界几光年的小行星的,一份详细的报告书。我能一点一点接受和理解描绘那里的情景。十分的生动和详细。可是这里和那里的情景,连接不好。物理上太过远离。所以往前读了一段,又再返回到原来读的地方。” 青豆搜索着继续的词汇。tamaru继续等待着。 “但是并不无聊。写得缜密而优美,那个孤独的小行星上的一切都像我自己亲历一样的接受了。只是不怎么有进展。像是划着小船逆流而上一样。暂时摇着小浆划着,然后一松手不知想着什么,再回过神来小船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青豆说。 “但是现在的我,也许是适合这样的阅读方式的。比起追着线索不断前进前进的阅读方式来。怎么说好呢,那里能感觉到时间在不规则的摇摆。前面是后面,后面也是前面。哪边都没有关系似的。” 青豆寻找着更为正确的表达方式。 “不知怎么的,好像是做着别人的梦。感觉是同时共有的。但是同时到底是怎么的不能把握。感觉十分的接近,实际的距离却又十分的遥远。” “这种感觉是普鲁斯特有意为之的么?” 青豆当然不明白那样的事。 “不管怎么样,那是一方面。”tamaru说道。“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时间是确实的向前进。没有停止,不会倒退。” “当然。现实的世界里时间不断前进。” 青豆这么说着,望向玻璃窗。真的是这样的么?时间确实是向前进的么? “季节变化,1984年终于接近尾声了。”tamaru说。 “没想到今年大概要在看《追忆似水年华》中结束了。” “没关系。”tamaru说。“时间随意利用就好。写成五十年以上的小说,也不是分秒必争的什么情报。” 也许是这样,青豆想。但也许也不是这样。她对时间已经没有那么信任了。 tamaru问。“说起来,你里面的那个东西还好吗?” “现在还没有问题。” “那就太好了。”tamaru说。“说起来,在我们的宅邸附近鬼鬼祟祟,身份不明的秃头小矮个男人,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那个男人还在出没么?” “不。附近已经看不到他了。就那两天一直在附近鬼鬼祟祟的,然后消失了。可是那个男人到了邻近的房屋中介,打探租赁的房屋,收集了和安全小屋有关的情报。不管怎么外表也太扎眼了。再加上还穿着相当花哨的衣服。说过话的人全都记得他。想要弄清他的脚印很简单。” “不适合调查和侦查。” “正是。不适合那样工作的外表。顶着一个福助一样的大脑袋。可是是个相当有手段的男人。要领掌握精确的收集情报。到哪里去问话比较好,这样的办法也深有领会。而且脑袋转的也快。必要的事绝对不会透露出来。没有必要的事也绝对不做。” “而且也收集到了关于安全小屋相当程度的情报。” “他知道了那是为遭遇家庭暴力的女性们建立的避难所,由夫人无偿提供。恐怕也掌握了夫人是你工作的健身中心的会员,你因为个人指导经常到访宅邸的事。如果那个男人和我一样的话,这种程度都会调查吧。” “那个男人和你一样优秀?” “只要不惜花费现实的手段,深谙收集情报的技巧,日积月累训练而成的逻辑思维,这些事谁都会知道。” “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在这世上会有很多。” “很少。一般被称作专家。” 青豆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摸着鼻尖。那里还残留着户外的寒冷。 “那么那个男人已经从宅邸的周围消失了。”她问。 “知道自己的样子太过引人注目了。也知道监视摄像头在运作。所以只在短时间内收集情报,转移到别的猎场。” “那就是说,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注意到了我和夫人之间的联系。不仅仅是健身中心的教练和富裕的客户之间的关系。关于安全小屋,我们也进行了一些计划的事也是。” “恐怕。”tamaru说。“就我来看,那家伙在接近事情的核心。一点一点的。” “但是从听到的来看,与其说那个男人是庞大组织的一员,不如说给人单独行动的印象呢。” “啊啊。我大体也是同样的想法。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企图下。大的组织雇佣那么惹眼的男人做机密调查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那个男人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在做那样的调查呢?” “谁知道呢。”tamaru说。“现在知道的是,那家伙很能干,也很危险。除此之外,现在也仅仅是推测。可能因为某种形式和【先驱】有关,我只是这么推测。” 青豆就这个仅仅的推测想了一会。“然后那个男人转变了猎场。” “是的。转移到哪里去了不清楚。可是从逻辑上的推理来看,他之后去的地方,或者是目标的地方,是你现在的藏身之处。” “可是你对我说过找出这个场所几乎接近不可能。” “是那样的。再怎么调查夫人和这间公寓的关联性也不可能浮出水面。联系已经被彻底的消去了。可是那是短时间里的事。长时间固守城池的话,什么地方会露出破绽的。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说你悠悠荡荡的到外面去,偶然被别人看见也说不定。作为一个可能性。” “我没有到外面去。”青豆干脆的说道。当然这不是真的。她两次离开过这个房间。一次是为了见天吾而跑去了儿童公园。另一次是为了找寻出口坐计程车到了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三轩茶屋附近的紧急停车带。可是不可能把这些告诉tamaru。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个男人已经在找这个地方了吗?” “如果我是哪个家伙的话,我会把你的个人情报再清洗一次吧。你是一样怎样的人,从什么样的地方来的,迄今为止做了什么,现在在考虑怎样的事,在寻求些什么,不需求什么,多少收集这么些情报,在桌子上并排着,彻底的解析验证。” “被剥光了衣服呢。” “是那样的。在明亮寒冷的灯光下把你剥的精光。用小镊子和放大镜一点一点每个角落的调查,找出你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模式。”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解析所谓的个人模式,结果就能指示出我现在的所在吗?” “不清楚。”tamaru说。“也许能指示,也许不能。casebycase。我只是在说如果是我的话。因为想不到能做点别的什么。不管是怎样的人思考和行动都会定型,只要定型就会产生弱点。” “怎么好像学术调查一样。” “不定型人就没办法活下去。就和音乐有主题一样,可是同时也会给人的思考和行动戴上箍子,制约自由。重组了优先顺序,在某些时刻就会歪曲逻辑。就这次的状况来说吧,你说不想离开现在在的地方。至少到今年年底,拒绝转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去。为什么呢,因为你在那里寻找着什么。在发现那个之前,不能离开那里。或者说不想离开。” 青豆沉默了。 “那究竟是什么,你这么强烈的需求着那个,更详细的情况我不清楚,也没有问的意思。可是从我的角度来看,那个什么现在已经成了你的个人弱点。” “也许是那样的。”青豆承认道。 “福助头恐怕也搜寻到那个部分了。束缚你的个人的那个因素,毫不留情的。他认为那是一个突破口。如果那家伙和我想象的一样优秀,能根据情报的碎片逆流而上的话。” “我想是不可能找到的。”青豆说,“应该不可能发现我和那个的联系迹象。那只不过是停留在我心里的东西罢了。” “你能说有百分之百的确信吗?” 青豆想着,“百分之百的确信没有。不过有百分之九十八。” “那么,认真的对待那百分之二比较好。刚才也说了。就我看那个男人是专家。优秀而且忍耐力强。” 青豆沉默着。 tamaru说。“专家和所谓的猎犬是一样的。能嗅取普通人闻不到的气味,听到普通人听不见的声音。如果和普通人一样的话就成不了专家。即使成了也不会活的很长。所以注意比较好。你是个警惕心强的人。这点我是知道的。可是必须更加更加的多加注意才行。最重要的东西可不是百分比能决定的。” “问一个问题可以吗?”青豆说。 “什么事呢。” “如果福助头再出现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tamaru沉默了一会。那像是他没有预料到的问题。“大概什么也不会做。就这么放着吧。在那附近他几乎什么也干不了。” “可是如果那个男人开始干点什么不悦的事呢?” “比如说是什么样的事呢?” “不知道。总之是让你觉得很烦的事。” tamaru的喉咙深处发出短暂的声响。“那个时候大概会送出什么情报吧。” “给专家同行的情报吗?” “算吧。”tamaru说。“可是在采取具体的行动之前,有必要确认那个男人是不是和谁在配合着行动。如果有后援的话,反过来自己就会被置于危险的境地。在勘察周围之前不能行动。” “飞身跳进池塘之前,确认水的深浅。” “就是这样。” “但是你认定他是单独行动的。没有后援吧。” “啊,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那是就经验来说,我的直觉也有不准的时候。而且遗憾的是我也看不到他的脑袋里。”tamaru说。“不管怎么样提高警惕注意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风景有没有变化,是不是发生了和平时不同的变化。不管是多小的变化都好,注意到的话告诉我。” “明白了。会注意的。”青豆说。不用说。我在寻找天吾的身影,不管是多么细微的地方都努力着不能错过。可是即使是我,也只有那么一双眼睛。tamaru说的那样。 “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夫人还精神么?”青豆问。 “精神的。”tamaru说。然后补充道。“只是,也许变得有些沉默了。” “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吧。” tamaru的喉咙深处小小的发出声响。似乎他的喉咙时表达特殊感情的器官。“更加的,应该这么说吧。” 青豆想象着老妇人在温室的帆布椅子上一个人坐下,静静的凝视着交相飞舞的蝴蝶,看不够似的。脚边放着的大大的喷壶。老妇人是怎样安静的呼吸,青豆很清楚。 “下回的补给品里加入一箱子的法式松糕吧。”tamaru最后说。“也许能给时间的流动一些好的影响也说不定。” “谢谢。”青豆说。 青豆站在厨房做热可可。再次出到阳台监视之前,有必要好好的温暖身子。在奶锅里煮沸牛奶,融进可可粉。再放进空的大杯子,浮上事先做好的忌廉。坐在餐桌前,一面一点点想着和tamaru说的话一面慢慢喝着。明亮寒冷的灯光下,藉由歪斜的福助头之手将我剥的精光。他是手段高明的专家,而且充满危险。 穿上羽绒服在脖子上卷好围巾,手里拿着喝掉一半的热可可,青豆回到了阳台。在庭院椅上坐下,将毛毯盖在膝盖上。滑梯一成不变的空无一人。只是看见了那时离开公园的孩子的身影。这种时间里一个人到公园来的小孩有些奇妙。戴着针织帽,是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可是从阳台的挡板间隙曲折的角度望去,孩子快速的横穿了青豆的视野,已经从建筑的暗处消失不见。孩子的话,脑袋未免有些大,也许那只是错觉吧。 可是天吾不在那里。所以青豆没有注意那么多的心情。再次望向滑梯,望向天空中不断流逝的云群。喝着热可可,将杯子温暖在手心里。 青豆在那一瞬间看见的,当然不是什么孩子。就是牛河其人。如果再亮一些的话,或者如果看见那个身影的时间再长一些的话,她当然会注意到那不是什么大头少年。而且一定会想到,那个福助头的小个子,和tamaru说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可是青豆见到他的身影只是仅仅的几秒。看到的角度也不全面。而且幸运的是因为同样的理由,牛河也同样没有看见在阳台的青豆。 这里多少个【如果】浮现在我们的脑中,如果和tamaru的谈话没有那么长的话,如果青豆之后没有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做热可可的话,她就能看见在滑梯上仰望夜空的天吾的身影,然后飞奔出房间,达成二十年之后的再会。 可是同时,如果那样的话,监视着天吾的牛河,立马就会明白那是青豆。他发现青豆的住所后,大概会立即通报【先驱】的二人组。 所以青豆没有见到天吾的身影,是不走运,还是幸运,谁也无法判断。不管怎么样,天吾和之前一样爬上滑梯,眺望着夜空浮起的大小两个月亮,还有横穿之前多多少少的云。牛河在远处的阴影里监视着天吾。那时青豆远离阳台,和tamaru在电话里说着话,之后做了热可可喝。就这样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流去。某种意义上是决定性的二十五分钟。青豆穿着羽绒服,手里拿着热可可的杯子再回到阳台时,天吾已经离开公园。牛河没有立马追向天吾的身后。有必要一个人留在公园确认一下。结束之后牛河快速的离开公园。就是那最后的数秒被青豆在阳台上看见了。 云以之前一样的速度横穿过夜空。那是向南而去,到东京湾的上方,最后去向更加广阔的太平洋。之后云是怎样的命运呢,不明白。就像不知死后的魂魄如何的去向。 不管怎样范围缩小了。可是青豆也好天吾也罢,都不知道自己周围的范围急速地缩小着。牛河多少感觉到了那个动静。因为是他自己引发范围的缩小。可是即使是他也不能看见全貌。重要的事他不知道。自己和青豆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数十米的事。而且那时对牛河来说稀奇的是,离开公园时,他的脑中一片混乱,已经不能按照顺序考虑事情。 十点后寒气更加严重。青豆放弃着站起身子,回到开着暖气的房间,脱掉衣服,进入温热的浴池。一面热水浸泡着身体驱除着寒气,一面用手心按在小腹上。能稍微感到一些膨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感觉那里有着小东西的气息。时间剩余的不多了。青豆不管怎样也要告诉天吾。自己怀着他的孩子。至死也要保护孩子。 穿好衣服到床上,在黑暗中横卧着入睡。在进入深深的睡眠前,梦见了老妇人。青豆在【柳屋敷】的温室里,和老妇人一同凝视着蝴蝶。温室像子宫一样微微昏暗而温暖。她留在房间的橡皮树也在那里。似乎被照顾的很好,看起来也很健康。重回了鲜艳的绿色。厚厚的叶片上面停着没有见过的南国蝴蝶。蝴蝶收起五彩斑斓的羽翼,像是安心的进入了睡眠。青豆看着很欢喜。 梦中的青豆的腹部隆起的特别大。似乎是临近产期。她能听见小东西的心跳。她自己的心跳和小东西的心跳混合着,成了令人愉悦的复合节奏。 老妇人坐在青豆身边,像往常一样挺直着背,嘴唇紧紧闭着,静密地呼吸着。两人都没有开口。为了不惊醒睡着的蝴蝶。老妇人一片超然,看起来似乎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青豆。当然青豆是知道的,自己在老妇人的层层保护下。即使这样,不安也没有从青豆的心里消去。放在膝上老妇人的双手看起来特别的纤细脆弱。青豆的手无意识的摸索着手枪。可是怎么也找不着。 她一面陷入在深深的睡梦里,一面又知道那是梦境。青豆不时会做那样的梦。身处栩栩如生而鲜明可见的现实里,却又明白那不是现实。那是详细描绘的别的小行星的情景。 那时谁打开了温室的门。不祥的冷风吹进。大大的蝴蝶惊醒,展开翅膀飞离橡胶树。是谁呢,扭过头去想看看看。可是在她看见那个人影前梦结束了。 醒来时青豆出着汗。冰冷的让人厌恶的汗。脱下湿透的睡衣用毛巾擦拭身体,换上新的t恤。也许是谁在盯着我的这个小东西。也许那个谁已经很接近。一秒也好,必须尽快找到天吾。可是除了每晚这么监视儿童公园以外,现在的她什么也干不了。提高警惕,耐着性子,毫不懈怠的注视着世界。被隔离开了小小的世界的一角。那滑梯上的一点。可是人总是会看漏什么。毕竟只有那么一双眼睛。 青豆想哭,却没有眼泪。她再一次在床上躺下,手心按着小腹,静静的等待着睡眠的降临。 第18章 天吾 针一刺就流出鲜血的地方 “之后的三天时间。什么都没发生。”小松说,“我把给我的饭吃掉,夜晚来了就在小小的床上睡觉,早上到了就睁开眼睛,房间的里面有小的厕所可以满足需要。虽然厕所勉强有个遮掩的门,但是锁不上。虽然还是残暑最厉害的时候,送风口似乎有空调,也不怎么感觉到热。” 天吾一言不发,听着小松的话。 “饭一天送来三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手表被拿走了,房间里没有窗户,白天还是黑夜都闹不清楚。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这里面的声音大概也传不到任何地方去。完全不知道被弄来了什么地方。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是远离了人群。总之我在那里待了三天,那期间什么也没发生。三天这个说法也不确信。饭送来了九次的分量,然后按顺序吃下。房间里的灯灭了三次,睡了三回。我本来是睡眠浅又不规则的人,可是那时竟然毫无痛苦的睡着了。想起来真是奇怪呢。不过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天吾沉默的点头。 “那三天里,我一个字也没开口说过。送饭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瘦瘦的,戴着棒球帽,系着白围巾。穿着体操的运动套衫似的分体的衣服,还有脏兮兮的运动鞋。那个男人把饭装在托盘里拿来,吃饭之后再来撤走。用的是纸做的一次性餐具,还有软趴趴的塑料刀叉和勺子。给的也是极为普通的速食食品。虽然称不上好吃,但也不是吃不下去。量不多。肚子饿的时候能吃的全都不剩呢。这也很不可思议。平时没什么食欲,忙起来根本忘了要吃饭。喝的是牛奶和矿泉水。没有咖啡和红茶。也没有麦芽威士忌和生啤酒。抽烟也不行。哎没办法。又不是来度假旅馆静养的。” 小松像是想起来似的取出万宝路红色的盒子,嘴里叼上一根,擦然纸质火柴。徐徐的将烟吸进肺里,吐出,然后皱起脸。 “送饭的男人始终没有说话。恐怕是上面禁止开口吧。那个男人毫无疑问只是个打杂的下手罢了。可是恐怕是精通什么武术。举止里有种不松懈的气息。” “小松先生也没问些什么问题么?” “啊,我知道不管怎么搭话都不会回答的啦。所以就这么沉默着。吃掉送来的饭,喝牛奶,灯灭后上床睡觉,房间的灯亮了就睁开眼睛。早上那个年轻男人来,放着电剃须刀和牙刷。用那些刮胡子刷牙。用完后又取走。除了厕纸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能叫做日用品的东西。也不能洗澡也不能换衣服,所以也不会想要洗澡换衣服。房间里没有镜子,也没有太大的不方便。最要命的是无聊。从睁开眼睛到睡着,在像个骰子似的正方形雪白的房间里,一直一个人沉默着过来。无聊的不行。我是房间服务指南也好菜单也好,总之身边有铅字就会觉得安心。是个铅字中毒的人嘛。可是没有书,没有报纸,没有杂志。也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游戏。没有人说话。能干的事只有坐在椅子上一直瞪着床啊墙壁啊天花板。真是奇怪的心情。你说是不是嘛,走在路上,被不明不白的家伙抓住闻了氯仿似的东西,被弄到这种地方来,监禁在没有窗户的莫名其妙的房间。怎么想不都觉得是异常的状况么,还有那种让脑子都要疯掉的无聊。” 小松的指间夹着香烟,感慨颇深的看了一会,然后将灰掸落在烟灰缸里。“大概是为了让我的神经不正常吧,三天里什么也不做,故意放我在狭小的房间里。那方面真是熟练的很。非常清楚怎么样才能让人的神经紧张,心情不爽。第四天——就是说第四次早餐之后,来了两个男人。我想这就是诱拐我的那个两人组。被袭击的时候太突然了,我什么都不明白,甚至没看见对方的脸。但是一看见这两个人,又多少想起那时候的事。被拉扯进车里,像是要扭断我的胳膊似的拧着我,沾了药品的手巾捂住我的鼻子和嘴。那时两个人始终没说一句话。之后就成了这样。” 小松想起了那时候的事,轻轻皱起脸。 “一个人个子不高,结结实实的,头发剃光了。晒得很黑,颧骨很大。另一个人个子高,手长脚长,脸很瘦削。头发梳在后面。并排站着像是说相声的组合一样。瘦高个和矮胖墩。但是一眼看去,就能想象到是非常危险的家伙。必要时能毫不犹豫下手的类型。可是没有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言谈举止很稳重。没有多余的动作。眼神给人非常冷漠的印象。都穿着黑色棉布裤和白色半袖t恤。两个人大概都是二十岁过半,光头那个看起来稍微岁数大些。都没有戴手表。” 天吾沉默着等待接下来的话。 “说话的是光头。瘦瘦的马尾男一句话没说,动也不动,挺直了背站在门前。像是一直听着我和光头说话似的,或者什么也没听。光头坐在带来的椅子上,和我说起话来。没有其他的椅子,我就坐在床上。真是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当然是动嘴巴说话的,可是脸上其余的部分纹丝不动。简直是个用腹语术说话的人偶一样。” 光头最开始向小松说的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们是谁,这里是哪里,恐怕能推测到吧。”这样的问题。小松答推测不出。光头用缺乏深度的目光盯了小松一会。然后问“可是如果说你推测看看的话,你会做怎么样的推测呢。”用词非常礼貌,却有种强迫式的回响。那个声音像是长时间放在冰箱里后拿出来的金属制品似的,又冷又硬。 小松不知所措,之后诚实的回答道,如果说非要做推测的话,是不是和《空气蛹》的事有关呢。也想不出有别的什么事。这样的话,你们是【先驱】的人,这里也许是教团的领地。不过也仅仅是假说。 光头对小松说的话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一言不发的看着小松的脸。小松也沉默着。 “那么我们就基于这个假说开始谈话吧。”光头平静的提出来。“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只不过是你的这番假说的延长线上的东西。如果假定是这样的话——附带这样的条件。可以把。” “可以。”小松说。他们能做的是尽可能的推进话题。不坏的征候。如果不打算放他活着回去的话,就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你作为出版社工作的编辑,负责出版了深田绘里子的小说《空气蛹》。是这样的吧。” 小松承认是那样。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就我们知道的事情来看,《空气蛹》获得文艺志新人奖的事里有不正当行为。在募征原稿进入选考会前,根据你的指示,第三方大幅度的进行了改稿。偷偷改写后的作品获得了新人奖,成为世间的话题,出版单行本成了最佳畅销书。没错吧。” “那是思考方式的不同。”小松说。“募征原稿接受编辑的建议改写的事也不是没有——” 光头向前举起手心,阻止了小松的发言。“笔者听从编辑的忠告改写原稿不能说是不正当。是这么没错。可是为了获奖由第三人介入改写文章的话,怎么看都是违背道义的行为。何况还弄了个皮包公司操纵书的印刷税。法律上怎么解释是不清楚,至少社会上,道义上会批判你们的吧。毫无辩解的余地。报纸和杂志一定会骚动不已,你们公司的信用也会大大滑落。小松先生,这些应该都很明白的吧。我们还掌握着更为细节的事实,也能附上具体的证据证明给世间看。所以不要再说无聊的话逃避了。那样的话对我们不通用。只是在浪费互相的时间。” 小松沉默的点头。 “如果那样做的话,你肯定会被公司辞退,不仅是那样,还会被整个业界驱逐。哪里也没有你的藏身之处。至少表面上看。” “恐怕如此。”小松承认道。 “可是现在,知道这个事实的人数还很有限。”光头说。“你和深田绘里子和戎野先生,还有负责改稿的川奈天吾。之外还有几个人。” 小松挑选着措辞说道。“如果延续假说的话。你说的【几个人】就是教团【先驱】的人吧。” 光头稍稍点头。“沿用假说的话是那样。事实怎么样是另一码事。” 光头过了一会,等待着那个前提深入小松的脑子。然后再次继续谈话。 “而且如果那个假说是正确的话,他们可是能对你任意处置。可以把你当做宾客随意的留在这个房间里。不是什么难事。或许为了节省时间,也能想出其他的一些选项。那其中,还包含着互相都很难称作是愉快的选项。不管怎样他们有这样的能力和手段。这点至少能理解吧。” “我想可以理解。”小松回答。 “那就好。”光头说。 光头沉默的竖起一根手指,马尾男离开了房间。不久之后拿着电话机回来。将电话线连接在地板的插口上,话筒递给小松。光头对小松说打电话去公司。 “患了很严重的感冒,发着高烧,这几天一直睡着。大概暂时不能去上班了。就说这么多然后挂断电话。” 小松叫出同事,简单的说了该说的话,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径直挂断了电话。光头点头,马尾男拔下地板上的电话线,拿着话机离开了房间。光头像是检查自己的双手似的望了一会。然后对着小松说话。声音里现在似乎多了那么一点亲切感。 “今天就到这里。”光头说。“接下来的话改天再说。这段时间里,请你好好考虑今天说的话。” 然后两人离开了。之后的十天里,小松就在那狭小的房间里无言的度过。一天三次,总是那个带着口罩的年轻男人,按照惯例送来不甚可口的饭菜。第四天时给他换上了睡衣式样上下身的木棉衣服。最终也没能洗上澡。只能在厕所附带的小小的洗脸台上洗洗脸。随后对日期的感觉也渐渐开始不明确。 小松能想象到,自己是被带到山梨的教团本部来了吧。他在电视里看到过。深深的山中,高高的围墙包围着的治外法权之地。逃走也好,求救也好,都是不可能的。即使被杀掉(恐怕那就是所谓的【互相都很难称作是愉快的选项】的意思吧)尸体最终也不会被发现。对小松而言,如此现实性的接近死亡,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给公司打去电话后的第十天(恐怕是十天,不过不能确信),二人组终于出现了。光头比之前见面时似乎是更瘦了,颧骨特别引人注目。一直是冷冰冰的目光,现在充满了血丝。他像之前那样坐在带来的简易椅上,隔着桌子面向小松。长时间里光头没有开口。只是用那血红的眼睛盯着小松。 马尾男的外表没有变化。他像之前那样挺直了背站在门口,缺乏感情的眼睛一直凝视着空中的一个点。两人都穿着黑裤子白t恤。恐怕那是制服之类的吧。 “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光头终于开口了。“是谈到我们该怎么对待你吧。” 小松点头。“那其中,还包含着互相都很难称作是愉快的选项。” “记忆力真是好。”光头说。“正是那样。不愉快的结束也是在考虑范围之中的。” 小松沉默着。光头继续道。 “可是那不过是逻辑上而言。作为现实中的他们,可能的话也不想选择极端的选项。如果小松先生现在忽然消失不见的话,又会有麻烦的事态产生。和深田绘里子的失踪一样。虽然因你不见而感到寂寞的人或许不多,但作为编辑评价很高,也是行业内引人注目的人。而且分手了的太太,每个月的赡养费没了的话,恐怕也会抱怨的吧。这对他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的发展。” 小松干咳了几下,吞下唾沫。 “而且作为他们来说,并不是想要对你个人进行责难,也不是要处罚。也明白小说《空气蛹》出版的意图不是为了攻击某个特定的宗教团体。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空气蛹》和教团的关系。你也不过是为了贪玩和功名才制定的这个欺诈计划。中途也得到了些钱。对于一介上班族来说,支付离婚妻子的抚养费和孩子的教育费也不容易吧。而且你把川奈天吾,什么也不知情立志成为小说家的补习学校老师扯进了这个计划。计划本身是很有趣,可惜选择的作品不好。而且和当初预期相比,事情太过火了。你就是在最前线迷迷瞪瞪的,踏进了地雷区的平民。前进不得后退也不是。是这样的吧,小松先生?” “是这样的吧。”小松暧昧的回答道。 “看来你还什么事都不清楚。”光头微妙的眯起看着小松的眼睛。“如果知道了,就不会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让我们明确一下状况吧。你实际上就在地雷区的正中。” 小松沉默着点点头。 光头闭上眼睛,十秒之后睁开。“现在成了这副局面,你也很为难,他们那边也同样有着为难的问题。” 小松下决心开口问道,“问一个问题没关系吗?”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话。” “因为《空气蛹》的出版,结果给那个宗教团体带来了一些麻烦。是这么回事吗?” “不是一些麻烦。”光头说,他的表情稍稍扭曲了。“声音已经不再对他们说话了。那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不明白。”小松干巴巴的声音答。 “那就好。作为我,不能再对你说的更加具体了,而且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声音已经不再对他们说话了。现在在这里我能说的只有这些。”光头停顿了一会。“而且这个不幸的事态,正是因为小说《空气蛹》出版发表造成的。” 小松提问道。“深田绘里子和戎野先生,对于《空气蛹》发表于世会造成这个【不幸的事态】,是预期到的吗?” 光头摇头。“不,戎野先生应该还不知道那么多。深田绘里子是怎么样的意图不明。可是推测她也不是有意图那么干的。如果说假设那是有意的行为,也应该不是她的意图。” “世上的人只把《空气蛹》看做是单纯的幻想小说。”小松说。“女子高中生写的纯洁无罪的童话。实际上,也有少数批判说故事太过非现实了。谁都不会想到也许会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或者具体的情报会暴露其中。” “如您所说。”光头说。“世上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在意那样的事。可是那样的事不是问题所在。那个秘密不管以什么形式,都不能被公开。” 马尾男一成不变的站在门前盯着正面的墙壁,在那一侧眺望着谁也看不见的风景。 “他们寻求的,是取回声音。”光头选取着措辞说道。“水脉是不可能枯竭的,只是潜藏进了看不见的深处。虽然让其复活极其困难,但也不是做不到。” 光头深深的盯着小松的眼睛。像是在观测什么深度似的看着。仿佛是在房间的空间里目测能不能放下特定的家具。 “就像刚才说过的一样,你们已经被卷入了地雷区的正中央。前进不得后退也不是。在那里他们能做的,就是告诉你们怎样平安的脱离那个地方。那么做的话你们还能捡回一条小命,他们也能安稳的驱逐出闯入者。” 光头翘起腿。 “希望你能平静的接受。你们是四分五裂的呢,还是怎么样,他们不知道。可是现在弄出这么大的声响,这么大的麻烦。所以小松先生,就告诉你们退路吧。引导你们去到后方安全的场所。作为代价要求你的是,停止《空气蛹》的出版。停止增印和文库化。当然也不做新的宣传。和深田绘里子切断从今往后的一切联系。怎么样,这些凭你的力量能做到吧?” “不简单,我想大概也不是做不到。”小松说。 “小松现在,如果是为了说些【大概】这种程度的话,就不用劳驾您到这里来了。”光头的眼神变得血红而锐利。“已经售出的书也不可能收回。那样做的话也会引起媒体的骚动。而且你也没有做到那个份上的本事。不是那样,只是可能的话希望你悄悄的解决。已经发生的事是没有办法。一旦损坏了的东西也无法恢复原样。暂时尽可能的不引起社会的注意,这就是他们要求的。明白了?” 小松明白的样子点点头。 “小松先生,之前也说过,那边也有一些事实一旦公布于世就会变得很麻烦。如果泄露了,当事人全都会受到制裁。所以为了互相的利益,还是缔结休战协议吧。他们也不再追究你们的责任。保障你们的安全。而你们也切断和《空气蛹》的一切关联。应该是个不坏的交易吧。” 小松就此考虑了一会。“好吧。《空气蛹》的出版,由我负责把握着实际的方向。也许会稍微花些时间,不过也能找到相应的办法。就我个人而言,这次的事能忘个一干二净。川奈天吾君也是一样的。他最开始就不太赞同这件事。是我勉强他拉他进来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深田绘里子小姐应该也没有问题。她说以后再也不会写小说了。可是戎野先生怎么样我无法预测。他最终需求的是,确认自己的友人深田保先生是不是平安的活着,现在在哪里做着些什么。让我说的话,也许在得到深田先生的消息之前是不会放弃的。” “深田保先生去世了。”光头说,虽然是没有抑扬,平静的声音,其中却包含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去世了?”小松说。 “最近的事。”光头说。然后大口大口的吸进气,再徐徐吐出。“死因是心脏病发作。应该没有一瞬间的苦痛。因为一些情况没有发出讣闻,只在教团内部举行了秘密的葬礼。根据宗教上的理由在教团里焚烧了遗体,骨灰磨碎后撒在了山上。就法律来说是遗体损害罪,不过正式立案也很难吧。可是那是事实。我们对于人的生死是不会撒谎的。请你就这么转达给戎野先生吧。” “是自然死。” 光头深深的点头。“深田先生对于我们是非常贵重的人物,不,贵重这样普通的词汇还不足以表达,是巨大的存在。他的死还只告诉了一部分人,进行了深深的哀悼。夫人,也就是深田绘里子的母亲,几年前患胃癌去世了。因为拒绝化学疗法,在教团的治疗院里去世的。在丈夫深田保的看护下。” “可还是没有发出讣闻。”小松问。 没有否定的话语。 “那么深田保先生是最近去世的。” “正是。”光头说。 “那是在小说《空气蛹》发行之后的事么?” 光头将视线落在桌子上,然后扬起脸再次看向小松。“是那样的。《空气蛹》发行后深田先生去世了。” “这两件事之间是有因果关系吗?”小松决意问道。 光头一段时间里沉默着。在考虑着应该怎样回答。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再开口道。“好吧,为了得到戎野先生的理解,也许还是明确事实比较好。实话说,深田保先生是教团的领袖也是【倾听者】。女儿深田绘里子发表《空气蛹》,声音就不再对他说话了。那时候深田先生结束了自己的存在。那是自然死。更为正确的说,是他自己自然的结束了自我的存在。” “深田绘里子是领袖的女儿。”小松像是自言自语道。 光头简短的点点头。 “而深田绘里子最终导致了父亲的死。”小松继续道。 光头再一次点头。“正是如此。” “可是教团现在仍然存在着。” “教团还存在着。”光头回答道,眼神像是冰河中心封存的小石头一般凝视着小松。“小松先生,《空气蛹》的出版给教团带来了不小的灾害。可是他们没想因为这件事处罚你们。现在处罚也无济于事。他们有着必须达成的使命,为此必须保持冷静孤立。” “所以各自把这件事置之脑后,忘了这么回事。” “简单说的话。” “为了转达这些话,你们才特地把我诱拐到这里来的?” 光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近似表情的的东西。在可惜和同情之间的位置,包含着淡淡的感情。“花费这么些功夫把你弄到这里,是他们想到转达一些严肃的事。并不想做极端的事,不过如果有必要也不会犹豫什么。这点请你刻骨铭心牢牢记住。如果你们打破约定的话,就会有不能称作愉快的结果。这件事能理解吗?” “理解。”小松说。 “小松先生,实话实说,你们运气很不错。也许是因为深深的雾覆盖着,看的不十分清楚,实际上你们已经在悬崖的边缘。就还有那么几厘米可供你们前进。这件事你牢牢记住比较好。眼下他们没有和你们纠缠的富余。他们还有更加重要的问题。就这个意义来说你们也是幸运的。所以在这份幸运还能延续的时候——” 他这么说着抽回双手,将手心向上。像是在确认是否下雨的人一般。小松等待着接下来的话,可是没再说话。谈话一结束,光头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疲惫的神色。他缓缓的从椅子上站起,叠好椅子夹在腋下,头也不回的离开立方体的房间。门被重重的关上了,干巴巴的锁门声响起。之后留下小松一个人。 “之后的四天里,我一直被关在那个正四角形的房间里。重要的谈话已经结束。转达事件的合约也成立了。可是为什么必须继续监禁着我呢,我不明白其中的理由。那个二人组再也没有出现,打杂的年轻男人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我不时吃着毫无变化的饭菜,用电剃须刀刮胡须,眺望着天花板和墙壁打发时间。灯灭了就睡觉,灯亮了就睁开眼睛。然后光头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反复着。那时实实在在感到的是,我们很幸运。和光头说的一样。那些家伙,说要干的话,什么都能干的出来。只要下决心就能变得无比的冷酷。被关在那里,才这么实实在在的感觉。恐怕那些家伙就是以因为这样的目的,谈话结束后才把我留在那里的吧。办事精细啊。” 小松拿起威士忌的酒杯喝着。 “再一次被氯仿之类的东西熏倒,睁开眼睛时是傍晚了。我在神宫外苑的长椅上躺着。九月的后半傍晚也变得冷起来。托天气的福我真的患上了感冒。不是故意的,接下来三天里真的发着高烧昏睡着。可是还是觉得没发生什么是在太幸运了。” 这么小松说的话似乎结束了。天吾问道。“这件事和戎野先生说了么?” “啊,一被解放,高烧退了的几天后我就到了戎野先生山上的家里。然后大概说了和今天一样的话。” “先生说了什么?” 小松喝干最后一口威士忌,点了续杯。劝天吾也喝第二杯,天吾摇头。 “戎野先生让我把这番话重复了好几遍,这那的细细的问我。能回答的当然都回答了。只要他要求多少遍我都能回答。不管怎么说,和光头说完话后的四天里,我一直一个人被关在那间屋子里。没有说话的对象。只能打发时间。所以光头说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反复着,连细节都能正确的记清楚。简直是人肉录音机。” “可是深绘里的父母双亡的事,只是他们那边的一面之词吧。是这样的么?”天吾问。 “是这样。那是他们的说辞。事实也无法确认。也没有讣闻。可是从光头的说话方式来看,我感觉不是在开玩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教团里的人来说生与死是神圣的。我的话说完后,戎野先生一个人沉默的思考着。那个人又长又深的思考着。然后什么也没说,从座位上站起,到再回到房间为止过了很长时间。看起来先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这么接受了两人的死。也许心里也早有预测和觉悟,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即使这样,得知现实里亲密的人的死,无疑会给心里造成巨大的伤痛。” 天吾不时想起那空旷质朴的房间,那深切冰冷的沉默,还有那窗外能听见的尖锐的鸟叫。“那么结果,我们后退着从地雷区撤退出来了?”他说。 新一杯威士忌酒送来。小松用酒湿润嘴唇。 “戎野先生说暂时还无法得出结论,需要考虑的时间。可是除了听从教团的家伙说的话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项吗?当然我也立马开始行动。我在公司里想尽办法停止了《空气蛹》的印刷,事实上成了绝版。也不做文库化。不过迄今为止卖了相当的数量,公司也大赚了一笔。应该没有损失。当然公司里的事,都是由社长在会议上决定的。所以并不是那么简单。不过一旦有幕后写手的丑闻泄露的话,上层也会震动。最终还是听了我说的。接下来公司当然让我坐了冷板凳。不过那样我也习惯了。” “他们说深绘里父母去世的事,戎野先生就那么接受了?” “恐怕是的。”小松说,“不过作为现实接受,进入身体还需要一些时间吧。而且至少就我所看到的来说,教团是认真的。能看出他们是在某种程度上让步,认真的希望避免更多的冲突。所以才做了诱拐那样暴力的行为。是相当认真的希望传递信息。而且他们在教团里秘密焚烧了深田夫妻的遗体,如果那么想的话,不说不就完事了么。虽然现在立案很难,怎么说损毁遗体都是重罪。可是竟然能说出来。也就是暴露了自己的情况。在这种意义上,光头说的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实的。细节不说,至少大概。” 天吾整理着小松说的话。“深绘里的父亲是【倾听者】。就是说起着预言家的作用。可是女儿深绘里写了《空气蛹》,然后成了最佳畅销书,声音就不再对他说话了,结果父亲自然的死去。” “或者是自然的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小松说。 “可是对于教团来说,获得新的预言家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使命。声音不再对他们说话,共同体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所以没有再和我们纠缠的富余。简单说来事这样的吧。” “恐怕是这样的。” “《空气蛹》这个故事,对他们来说充满着重要意义的情报。因为印刷成铅字在世上流传,声音沉默了,水脉潜藏进了深深的地下。那么那个重要的情报,具体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被监禁的最后四天,也一个人想过这个问题。”小松说。“《空气蛹》不是那么长的小说。那里描写的是小小人出没的世界。主人公是个十岁的少女,生活在孤立的公社里。小小人夜晚悄悄的制作起空气蛹。空气蛹中有少女的分身。那里产生了母体和子体的关系。那个世界里浮着两个月亮。大的月亮和小的月亮,恐怕是母体和子体的象征。小说中的主人公——原型大概就是深绘里自己吧——母体抗拒着那样的事,逃离了公社。只留下了子体。子体之后怎么样,小说没有描述。” 天吾凝视着玻璃杯中融化的冰块。 “【倾听者】应该需要子体作为中介的吧。”天吾说。“通过子体他才能听到声音。或者是将声音翻译成普通的语言。声音想要正确的发出传递信息,这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借深绘里的话来说,就是受容者和知觉者。为了这个首先就必须制作空气蛹。通过空气蛹的装置才能产出子体。而且做出子体需要正确的母体。” “这是天吾君的见解。” 天吾摇头。“还谈不上见解。只是听了小松先生概括的小说梗概后,想到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天吾在改写小说时和改写小说后,都一直考虑着母体子体的意义。可是全体形象却怎么都把握不好。在和小松谈话时,细微的碎片逐渐连接。可还是留有疑问。为什么空气蛹会出现在医院里父亲的床上,少女时期的青豆在里面呢? “让人感兴趣的体系。”小松说。“可是母体离开子体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吧?” “没有子体的话,母体恐怕也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完整的存在吧。就我们看到的深绘里来说,虽然不是具体的指摘什么,可那里好像有什么欠缺。也许和失去了影子的人相似。没有母体的子体怎么样,我不知道。恐怕她们也不是完全的存在。怎么说她们也只是分身罢了。可是就深绘里来说,也许没有母体在身边,子体也能充当巫女的角色。” 小松紧紧的抿着嘴唇,轻轻的弯曲向一边。“那个,天吾君,难不成你认为《空气蛹》写的全都是事实?” “也不是那么说。总之先做这样的假定吧。假定全都是事实,然后再推进谈话。” “好吧。”小松说。“也就是说,深绘里的分身,即使远离本体也一样能发挥巫女的机能。” “所以教团即使知道逃走的深绘里在哪里,也不会花心思去找回她。为什么呢,即使母体不在子体也能完成职责。即使相隔多远,也许她们之间的联系也仍是很强。” “原来如此。” 天吾继续道。“我想象,他们恐怕有复数的子体。小小人应该捉住机会制作了复数的空气蛹。毕竟一个知觉者是不稳定的。而且能正常发挥作用的子体数目应该也很有限。也许其中有一个力量强大的中心子体,还有力量不那么强的辅助子体,形成一个集团发挥作用。” “是说深绘里留下的子体,就是那个正常发挥机能的中心子体?” “也许那样的可能性很高。深绘里在这次的事件里,经常处在事物的中心。像是台风的风眼。” 小松眯起眼睛。两手手指交叉在桌上。这么做,能让他在短时间里有效的思考。 “呐,天吾君。稍微想了一下,我们现在看到的深绘里实际上是子体,留在教团的是母体的假说能成立吗?” 小松说的话让天吾不知怎么办好。那样的事自己想都没想过。对天吾来说怎么样深绘里都是一个实体。但是这么一说,确实也有那样的可能性。我没有月经。所以不用担心妊娠。深绘里在那个夜里,在那场奇妙的性交之后这么宣告。如果她不过是分身的话,那就是很自然的事。分身自己不可能再生产。能那么做的只有母体。可是对这个假说,对自己和不是深绘里的一个分身性交的可能性,天吾怎样都接纳不了。 天吾说。“深绘里有着很清晰的个性。也有独自的行动规范。那应该是分身所没有的吧。” “确实。”小松同意道。“和你说的一样。不管怎么样,深绘里有个性和行动规范。我对这点同意的不能再同意。” 可是深绘里还是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个美少女的体内,还刻着他必须弄明白的重要的暗号。天吾这么感觉到。谁是实体,谁是分身呢。或许是我自己不能区分实体和分身吧。或许深绘里能根据场合,分别变换成实体和分身。 “除了这些还有一些不明白的事。”小松这么说道,将两手打开放在桌上,看着。作为中年男人来说,真是修长纤细的手指。“声音不再说话,井下的水脉枯竭,预言者死去。之后子体怎么样呢?难道和以前印度的寡妇一样陪葬了吗?” “受容者不在了的话,知觉者的作用也就完结了。” “只能不断推进天吾君的假说了。”小松说。“深绘里是在知道这样的结果的情况下,写的《空气蛹》么?那个男人告诉我那不是有意的。至少不是她有意那么做的。可是为什么会知道那样的事呢?” “当然真相现在还不明了。”天吾说。“但是即使是基于任何的理由,我也不认为深绘里会有意造成父亲的死。恐怕父亲是在和她无关的情况下,因为什么别的理由死去了吧。毋宁说她做的一切,反过来成了一种相对的对抗。或者是希望将父亲从声音中解放出来也说不定。虽然这不过是我没有根据的推测。” 小松皱起鼻子边,长长的陷入了思考。然后叹口气,环望四周。“真是奇妙的世界。哪里是假说,哪里是现实,界线随着时间开始模糊不清了。呐,天吾君,作为一个小说家,你觉得现实是怎么定义的?” “针刺之后会流出鲜血的是现实世界。”天吾回答。 “那么,毫无疑问这里是现实世界。”小松说着,然后嘎吱嘎吱的用手心磨蹭小臂内侧。那里浮起的是青色的静脉。看起来不甚健康的血管。因为烟酒不规则的生活和文艺圈的阴谋而常年忍受着痛苦的血管。小松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嘎啦嘎啦的摇晃着剩下的冰块。 “回到话题上来。你的假说能再对我说的更加深入一些么。渐渐变得有趣起来了。” 天吾说。“他们在寻找【倾听者】的后继人。但是不仅仅是那样,同时也必须寻找正常发挥机能的子体。对于新的受容者来说,恐怕新的知觉者也是必要的。” “也就是说,必须重新找出正确的母体。这么一来,空气蛹也必须再做一次。看起来是个很大的工程。” “确实。” “可是也不能说是漫无目的。”天吾说。“他们肯定会有相应的目标。” 小松点头。“我也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们才想尽早把我们从附近驱赶开来。总之我们是妨碍了他们的工作。我们像是路障似的。” “我们难道那么麻烦吗?” 小松摇头。他也不知道。 天吾说。“声音向他们传递的是什么样的信息呢?然后声音和小小人是什么关系呢?” 小松有气无力的摇头。那是超越了他们想象的东西。 “看过电影《2001年宇宙之旅》么?” “看过。”天吾说。 “我们就像在其中登场的猴子一样。”小松说。“长着黑黑的长长的毛,一遇见什么理解不了的事,就咕噜咕噜的绕着石头柱子打转。” 两个结伴的客人进到店里,像是常客似的坐到吧台的椅子上,点了鸡尾酒。 “总而言之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小松像是结束谈话似的说道。“你的假说有说服力,而且逻辑也很顺畅。和天吾君这么促膝谈话总是很快乐。可是一码归一码。我们现在必须从这个危险的地雷区后退撤出。我们之后和深绘里还有戎野先生恐怕也不会再见面。《空气蛹》是纯洁的幻想小说,其中没有掩藏任何具体的情报。那个声音代表着什么,传递着什么信息,和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就这么办吧。” “从船上下来,回到陆地上的生活。” 小松点头。“正是。我每天到公司上班。为文艺志围着毫无意义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原稿打转。你在补习学校为前途有为的年轻人们教数学,同时写写长篇小说。各自都回归到和平的日常生活吧。没有急流也没有瀑布。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们也都安稳的上了年纪。有什么异议么?” “除此之外也别无选择呀。” 小松用指尖抚着鼻子边上的细纹。“正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再很也不想被诱拐第二次。在那个正方形的房间里关一次就饱了。而且下一次,可能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光是想着再和那个二人组打照面心脏就觉得颤抖。那可是用眼神就可以让人自然死的家伙哟。” 小松对着吧台举起玻璃杯,点了第三杯威士忌。嘴里叼起新的一根香烟。 “呐小松先生。怎么样都好,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事呢?从诱拐事件之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二个月以上。早些告诉我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呢。”小松轻轻拧着脖子说道。“确实是这样的。我想着必须把这些告诉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罪恶感吧。” “罪恶感?”天吾惊讶的说,从来没想过这样的词会从小松的嘴里说出来。 “好歹我也是有罪恶感的呀。”小松说。 “是对什么有罪恶感呢?” 小松没有回答。眯起眼睛,没有点燃的香烟在嘴唇间游移。 “那么,深绘里知道自己的父母去世了吗?”天吾问道。 “大概知道的。什么时候不知道,不过戎野先生应该在什么时候告诉她了吧。” 天吾点头。深绘里一定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有那样的感觉。不知情的只有自己。 “然后我们从船上下来,回到陆地的生活。”天吾说。 “正是如此,从地雷区撤退。” “可是小松先生,虽然是这么想的,真的能顺利的回归到原本的生活吗?” “只能这么努力了。”小松说,然后擦然火柴点燃香烟。“天吾君具体在意的是什么呢?” “各种事物已经开始同步。那是我的感觉。而且多少已经变了形。也许不可能那么简单的回到原来。” “即使那可能要了我们宝贵的小命?” 天吾暧昧的摇头。天吾能感到自己被强有力的卷入了急流之中。那急流将他带到了陌生的场所。可是具体的却无法对小松说明。 天吾也没有对小松表明,现在自己写的长篇小说,是从《空气蛹》中描绘的世界引用而来的。小松一定不会欢迎的吧。毫无疑问【先驱】的人也是。继续这么做他就会踏进别的地雷区。或者会将周围的人卷进去也说不定。可是故事有着自己的生命和目的,几乎是在自行前进,天吾已经无可避免的被包含在了那个世界里。对天吾而言那不是架空的世界。那是,用刀划开皮肤就会流出真实的鲜血的现实世界。那夜空里,浮着大小两个月亮。 第19章 牛河 他能做而普通人无法 无风而平静的周六早晨,牛河像往常一样六点前醒来,用冷水洗了脸。一面听着nhk的广播新闻一面刷牙,用电剃须刀剃了胡须。用锅子煮沸水做了杯面,吃完之后喝了速溶咖啡。将睡袋揉成一团,在窗前的相机前坐下。东面的天空还是发亮。似乎温暖的一天。 早上上班的人们的脸,现在已经全都刻进了脑子里。没有必要一一拍下照片。公寓门前的路上,成群结队去上学的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传到牛河的耳朵里。孩子们的声音,让牛河想起女儿还很小的时候。牛河的女儿们在小学的生活十分愉快。学钢琴和芭蕾,朋友也很多。牛河到最后都接受不了自己竟然有着这么普通的孩子。为什么自己会是那些孩子们的父亲呢? 上班的时间结束后,几乎没有进出公寓的人。孩子们喧闹的声音消失。牛河手里放下快门遥控,靠着墙壁抽着七星,从窗帘缝隙中盯着玄关。和往常一样十点之后邮递员骑着小型红色自行车来,将信件分发到玄关的邮箱里。牛河看来,几乎一半都是垃圾邮件。全部都可以不拆封的扔掉。太阳接近当空,温度急速上升,走在路上的人们大多脱下了外套。 深绘里出现在公寓的玄关是十一点过后。她和前天一样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灰色的短外套,下面是牛仔裤和运动鞋,戴着深色太阳镜。大大的绿色挎包背在束起衣袖的肩上。包里似乎装了很多杂物,歪歪斜斜的鼓起。牛河从靠着的墙壁离开,到三脚架的相机前,透过镜头窥视着。 这个少女打算离开这里,牛河明白。行李都装进了包里,打算移动到别的场所去。再也不打算回到这里。就是这样的气息。她决定离开这里,也许是注意到了我躲在这里。这么一想心脏的跳动不禁加快。 少女离开玄关后站定,像之前那样仰视着天空。在交错纠缠的点天和变压器之间搜寻者什么的身影。太阳镜的镜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她在寻找着什么,或者是没有找到什么,因为太阳镜而看不出表情。大概三十秒少女纹丝不动的仰视着天空。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扭过头去,将视线投向牛河躲藏的窗户。她取下太阳镜放进外套的口袋里。然后皱起眉,将焦点落在窗户角落伪装过的望远镜片上。她是知道的,牛河再次这么想。我藏在这里,自己被偷偷的观察着,那个少女都是知道的。而且反过来,从镜片透过镜头逆行观察着牛和。像是水在弯曲的水管里逆流一样。两只手臂的皮肤起着鸡皮疙瘩。 深绘里不时眨眼。双眼皮像是立着的寂静生物一般缓缓的一上一下。可是之外的部分却一动不动。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像只修长孤高的鸟一般拧着脖子,直视着牛河。牛河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少女那里挪开。世界全体全都静止了一样。无风,声音也停止了在空气中的震动。 终于深绘里不再盯着牛河。再次扬起脸,看向刚才看过的天空。可是这次几秒后结束了观察。表情没有变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深色太阳镜再次将脸遮上。然后走向马路。她的步调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应该立马出门,追在她的身后吗。天吾还没有回来,确认少女去向的时间也很富余。去了哪里,知道的话也不会有损失。可是牛河不知怎的从床上站不起来。身体像是麻痹了一样。透过镜头传递过来的她锐利的视线,将行动必要的力量,全都从牛河那里夺走了似的。 哎算了,牛河坐在床里对自己说道。我必须找到的只有青豆。虽然对深田绘里子很有兴趣,她也只是个偏离主题的存在罢了。偶然出现的路人而已。从这里离开的话,就这么让她去哪里吧。 深绘里走在路上,快速朝着车站的方向而去。一次也没有回头。牛河在日光照射的窗帘缝隙间目送着那个背影。在她背后左右摇摆的绿色挎包已然不可见后,牛河像是爬似的离开床前的相机,靠在墙壁上。等待着正常的力量回到身体里。嘴里叼上七星,用火点燃。将烟深深的吸进去。可是却感觉不到香烟的味道。 力量怎么也恢复不来。手脚还残留着麻痹感。而且注意到的时候,他的体内生出了奇妙的空间。那是纯粹的空洞。那个空间意味着仅有的缺落,恐怕还有着虚无。牛河在自己内部生出的见所未见的空洞里坐下,再也站不起来。胸口还能感觉到钝感的痛,正确说来那不是痛。而是缺落和非缺落的连接点中生出的压力差。 他久久地坐在空洞底里。靠着墙壁,吸着没滋没味的烟。少女离开后留下了那份空间。不,也许不是那样的,牛河想。那原本就在我的体内,是她告诉我那个的存在罢了。 牛河注意到了,自己因那个叫深田绘里子的少女而全身颤动。她那一动不动深邃而锐利的视线,不仅仅是身体,动摇的而是牛河这个存在的根本。简直像是激烈的失恋了的人一般。牛河体会到这样的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不,不是那样的,他想。为什么我非得恋上那个少女不可呢?像我和深田绘里子这样不般配的组合,在这个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没有必要专门到洗漱间看看镜子。不,不仅仅是外貌。从头到脚任何方面,都不会有像我距离她这么遥远的人了。我也不是因为性的方面被她吸引了。说到性的欲求,牛河每个月一次或两次,有相熟的妓女就足够了。打电话叫到宾馆的房间,交合,和去理发店一个样。 那恐怕是灵魂的问题。考虑之后牛河得出这样的结论。深绘里和他之间产生的,是灵魂的交流。虽然几乎很难相信,那个美少女和牛河,从望远镜头的两侧各自凝视着对方,深邃幽暗的理解了互相的存在。就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他和少女之间互相展开了各自的灵魂。之后少女去了哪里,将牛河一个人留在了空旷无人的洞窟中。 那个少女知道的,我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望远镜头暗中观察着她。也知道我一直尾随她到的车站前的超市。虽然那时一次也没有向后看过,无疑她是知道我的存在的。即使是那样,她的眼神里也没有责怪牛河的意思。她在遥远而深邃的地方理解了我,牛河这么感觉到。 少女倏尔出现,倏尔消失。我们各自从不同的方向来,偶然在路上交汇,不过短暂的时间里视线重合,之后又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去。再也不会和深田绘里子相遇了,我。这是仅有的那么一次。如果再和她相会,除了现在这样,我还能要求她怎么样呢?我们再次站立在远离世界的两端。任何地方也不会有结合彼此的语言。 牛河就这么靠着墙壁,从窗帘的缝隙中检查着进出玄关的人。也许深绘里改变主意回来也说不定。也许想起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房间里。可是少女当然不会再回来。她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也不会再回来。 牛河在那个午后,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度过。那份无力感没有形体没有重量。却让血液的运行变得迟缓。视野里蒙上淡淡的霞,手脚的关节也变得倦态沉重。闭上眼睛,在肋骨的内侧还能感觉到深绘里视线留下的疼痛残存着。疼痛如同海岸上不断涌上的平稳波浪,来而又去,去而又来。不是疼痛会让人不得不皱起脸那么严重。可是同时,却又能感觉到迄今为止没有体验过的温存。牛河这才发觉到。 妻子也好两个女儿也好,带草坪的中央林间的一栋房子也好,牛河从来都没有获得过温暖。他的心里常年有着不化的冰山。他与这又硬又冷的内芯一起送走了过去的人生。而且从没有感觉过冷。那对他而言是【常温】。可是不知怎的,深绘里的视线却将冰封的内芯,短短的时间里就这么融化了。同时牛河开始感到胸口钝感的疼痛。是内芯的冰冷将那里的疼痛钝化麻痹了吧。像是精神的防卫作用一般。可是现在他却接受了那个疼痛。某种意义上是欢迎这份疼痛。他感受到的温暖,是和疼痛一块造访的。不接受疼痛,温暖也不会有。像是某种交易一样。 午后小小的日光当中,牛河同时品味着这疼痛与温存。心灵平静,身体也一动不动。无风平稳的冬日。道路上的行人从煦和的阳光中穿过。可是太阳徐徐西斜,建筑陷入阴影,日光最后消失不见。失去午后的温暖,终于寒冷的夜晚到访。 牛河深深的叹息,靠在墙壁的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剥下了什么。虽然还有几分麻痹感残留着,在房间里活动已经没有大碍。差不多该站起来了,牛河伸展着手脚,各个方向扭动粗短的脖子。两手几次握起松开。然后榻榻米上做伸展运动。身体的关节发出迟钝的声响,肌肉一点点的回复柔软性。 人们从工作和学校回来的时刻到了。不能不继续监视工作,牛河对自己说。这不是喜欢和讨厌的问题。也不是正确不正确的问题。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到最后。那里有的也是我自身的命运。在空洞的底端,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沉思里是不行的。 牛河再一次坐到相机前。四周变暗,玄关的灯也点亮了。大概是设置了时间一到就点亮的装置吧。人们像是回到潦倒破败小窝的鸟一样,踏进公寓的玄关。其中没有川奈天吾。可是他不久之后就会回到这里的吧。不管怎样也不可能长时间的照顾生病的父亲。大概周末他就会回到东京,回去继续工作吧。之后的几天里。不,今天或者明天。牛河的感觉告诉他。 也许我是个在石头潮湿的里侧里蠢蠢欲动的虫子,潮乎乎脏兮兮的存在。可是同时我比谁都能干都忍耐力强,固执的虫子。不会轻易放弃。只要得到一个线索,就会不断的寻求。即使是垂直高耸的山壁,我也能爬上去。必须再一次取回冰冷的内芯。现在的我需要那个。 牛河再相机前嘎啦嘎啦的磨蹭着两手。现在再次认识到两手十指活动的不自由。 世上普通人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事有很多。那是的的确确的。打网球,滑冰就是其中之一。在公司上班,经营幸福的家庭也是。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有一些能做而世上的普通人做不到的事。而且那一些事我特别的擅长。虽然不是期待着观众的鼓掌和扔钱。就让世间都看看我的手段吧。 九点半后牛河结束了一天的监视工作。用携带燃料点燃的火加热小锅煮了罐头鸡肉汤,小心翼翼的用勺子喝了。然后一块吃了两个小甜面包。带皮啃了一个苹果。小便,刷牙,将睡袋在地板上铺开,穿着内衣钻进去。将拉链拉到颈子,像虫那样蜷成一团。 就这样牛河的一天结束了。谈不上有什么收获。非要说的话,就是确认了深绘里带着行李离开这里。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牛河在睡袋中摇头。去哪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不久睡袋中冻僵的身体暖和起来,同时意识也渐渐稀薄,深深的睡眠到访。终于小小的冰冻的内芯,再次坚固的占据他的灵魂其中。 第二天。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发生。是一个周六。温暖平稳的一天。大多数人一直睡到中午。牛河坐在窗前,小声的开着收音机听新闻,听交通情况,听天气预报。 十点前来了一只大大的乌鸦,站在没有人的玄关阶梯上。乌鸦警惕颇深的四处张望,好几次点头似的动着脑袋。肥大的鸟嘴在空中上上下下,鲜艳的黑色羽毛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邮递员老熟人骑着红色的小型自行车来了,乌鸦不情不愿的张开大大的翅膀飞起。飞起时短短的叫了一声。邮递员将邮件分配到各个信箱里。这次来了一群麻雀。它们慌慌张张的在玄关附近这里那里的搜寻,没发现什么像样的东西后,立马转移到了别的场所。之后一只花猫到访。像是附近人家养的猫,脖子上还戴着除跳蚤的项圈。没见过的猫。猫在枯萎的花坛里小便。小便后嗅了嗅气味。似乎没有什么引起注意的东西,胡须了无生趣的啪啪震动。然后笔直的竖起尾巴消失在房子里。 白天有几个住户从玄关离开。从打扮上看是去哪里玩,或者去附近买东西,无非就是这样。牛河现在一个人能将他们的脸全都记下。可是牛河对这些人的人品呀生活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会是怎样的。 你们的人生,对你们本人来说肯定有重大的意义吧。也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的东西吧。这我明白。不过对我来说可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对我来说你们呀,不过是在布景的风景前走过的啪啦啪啦的剪纸画人罢了。我要求你们的只有这么一件事,【不要妨碍我的工作。就这么做剪纸画人】。 “就是这样的哟,大梨姐。”牛河给在自己面前穿过的,屁股膨胀如同西洋梨似的中年妇女,擅自取了外号这么叫道。“你只不过是剪纸画人罢了。没有实体。你知道吗。哎呀,作为剪纸画人未免肉多了点吧。” 这么想着,包含着风景在内的一切事物,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和【怎么都无所谓的东西】。那里存在的风景,原本就不是实体也说不定。这么想着牛河渐渐不安起来。在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房间里窝着,日复一日不断的秘密监视。神经也变得奇怪了。还得小心的注意着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早上好呀,长耳大叔。”他向镜头中出现的瘦高老人打招呼道。老人的两只耳朵像是角似的从白发里突起。“您接下来是要散步吗。多走走对身体好。天气也很不错。您好好享受吧。我的话也很想活动手脚好好的散散步。可是遗憾的是只能坐在这里,无所事事的监视玄关入口。” 老人穿着对襟毛线衣和羊毛裤子,舒展着背。要是带条白色的狗就更般配了,不过公寓不允许养狗。老人消失后,牛河再次陷入原因不明的深深的无力感。也许最终监视就这么无趣的结束。也许我的直觉什么的一文不值,我哪里也回不去,就在这空虚的房间中消磨着神经。像路过的孩子摸着地藏菩萨的头一样,渐渐耗损。 午后牛河吃了一个苹果,吃了奶酪加咸饼干。还吃了一个放了梅子的饭团。然后靠着墙壁稍微小睡了一下。没有做梦,短短的睡眠。醒来时没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的记忆是一个窄小、有着四个角落的纯粹的空箱子。箱子里放进的是空白。牛河环视着这片空白。可是一看那并不是空白。是一个微微昏暗的房间,空荡荡冷冰冰,没有一件家具。不认识的场所。旁边的报纸上还有一只吃剩的苹果核。牛河的头混乱了。我怎么会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呢? 然后终于,想起自己是在监视天吾住的公寓的玄关。是这样的,这里有架上望远镜头的相机。也想起了一个人外出散步的白发长耳老人。像是日落之后回到树林的鸟,记忆徐徐回复到空空的箱子里。然后两个实实在在的事实从那里浮起。 (1)深田绘里子从这里离开了 (2)川奈天吾还没有回到这里 三层川奈天吾的房间现在没有人。窗帘拉着,寂静覆盖着无人的空间。除了冰箱偶尔启动的声音外,没有打破寂静的东西。牛河能想象那副光景。想象无人的房间,和想象死后的世界类似。然后突然,偏执的敲门声和nhk收费员的事浮起在脑海里。虽然一直都盯着,却没有发现那个谜一般的收费员离开公寓的形迹。收费员难道偶然是这间公寓的住户。还是这间公寓住着的谁,假装是nhk的收费员欺骗别的住户。如果是这样的话,究竟是为什么非得做那样的事不可呢?那怕是患病假说。可是还有其他什么能解释这个奇妙的事态呢。牛河找不到。 川奈天吾出现在公寓的玄关,是那天的午后四点。周六的黄昏前。他那穿旧了的防风短外衣领子立起,戴着蓝色的棒球帽,肩上挎着旅行包。他没有在玄关停住,也没有四下张望,径直走进了房子里。虽然牛河的意识还有几分模糊,却没有漏过从视野里穿过的那个高大的身躯。 “啊啊,欢迎回来,川奈先生。”牛河咳嗽着,三次按下了相机的遥控快门。“您父亲怎么样了?一定很累了吧。请你好好休息。回到自己家里真不错。即使是这样的破旧公寓。对了对了,深田绘里子小姐呢,在你不在的时候,收拾行李离开了哟。” 可是他的声音当然传不到天吾的耳朵里。只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牛河看着手边,在手边的便签上做记录。川奈天吾旅行回来,下午三点五十六分。 看见川奈天吾出现在公寓入口的同时,终于一扇门打开,现实感回到牛河的意识里。像是大气充满真空一样,一瞬间神经也变得清明澄澈,新鲜的活力在全身游走。他在那个具体的世界里,作为一个有用的部件参与其中。叮叮当当悦耳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血液运行的速度上升,适量的肾上腺素到了全身各处。这样就好,再好不过,牛河想。这才是我本来的面貌,世界本来的面貌。 天吾再次出现在玄关时七点过后。日落的风开始吹起,带着急剧的冷意。他在防风短外套的上面套了皮夹克,穿着褪了色的蓝牛仔裤。走出玄关,站住后四下张望。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看了看牛河藏身的地方,不过却没有捕捉到监视者的身影。和深田绘里子不一样,牛河想。她是特别的。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可是天吾君,你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你可看不见我。 确认过周围的风景和平时没有任何变化后,天吾将皮外套的拉链拉到脖子,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到路上。牛河立马戴上针织帽,卷上围巾,穿上鞋子跟在天吾身后。 天吾外出后,虽然想要立马跟在身后,准备也花了一些时间。尾随当然是个危险的选择。牛河的体型和相貌如此的有特征,天吾一见立马就会明白。可是四周已经变得昏暗,只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是不可能简单发现的。 天吾在路上慢慢的走着,几次回头看向身后。不过牛河都十分小心,没让天吾发现自己。那个宽大的后背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也许是在想深绘里不见的事。从方向看似乎是去车站。也许接下来要坐列车去哪里。那样的话尾随就麻烦了。车站很亮不说,周六晚上坐车的乘客不多。而且牛河的样貌是致命的醒目。那样的场合还是放弃尾随的明智。 可是天吾并不是去的车站。走了一段之后,在离开车站而去的方向转了弯,在没有行人的路上走了一会,最后停在了一家叫【麦头】的店前。像是面向年轻人的小酒吧。天吾确认了手表的时刻,想了几秒之后进了那家店。【maitou】牛河想。然后摇摇头。真是的。这家店取的什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名字。 牛河站在电线杆子的阴影里四下张望。天吾大概打算在那里喝点小酒,吃点东西吧。那么至少也要花三十分钟。弄不好还得坐上一个小时也说不定。他在搜寻着既能监视进出麦头的人又能打发时间的适当的地方。可是周围只有牛奶贩卖店,天理教的小型集会场和米店。而且全都拉下了卷闸门。哎呀哎呀真是,牛河想。西北强劲的风吹拂着空中的云。白天平稳的温暖全都是谎话。在这样的寒风里,什么也不干的站上三十分钟还是一小时,都绝不是牛河欢迎的事。 就这么算了吧,牛河想。天吾只不过是在这里吃饭罢了。没有花费功夫尾随的必要。牛河自己也想进到什么地方的店里吃东西,然后回到房间里。不一会天吾也会回去的吧。这对牛河是个非常有诱惑力的选项。想象自己也进到开着暖气的店里,吃着亲子盖饭。这几天,肚子里一直都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点个很久没喝的日本酒也不错。这么冷的天气。走出外面一步酒马上就能醒的吧。 可是考虑别的方案。天吾也许是在麦头和谁会面也说不定。不能无视这样的可能性。天吾离开公寓,没有任何犹豫立马来了这家店。进店前确认了手表的时间。也许是谁在那里等着他。或者是接下来要来麦头。如果是那样的话,牛河就不能放过那个谁。即使两只耳朵都被冻僵,也要站在路边监视麦头的出入口。牛河放弃了,将亲子盖饭和日本酒赶出脑海。 也许碰头的是深绘里也说不定。也可能是青豆。牛河这么想着心里一紧。不管怎样我也是个忍耐力强的人。稍微有些线索就能迎难而上。雨打也好,风吹也罢,就算是太阳烤着,被棒子打也绝不会放手。一旦放手,下次还能不能抓住这样的机会,谁也不会知道。因为他深有体会,强忍眼前的痛苦,还有比这更为痛苦的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牛河靠着墙壁,藏在电线杆和日本共产党的看板的阴影里,监视着麦头的入口。绿色的围巾卷到了鼻子下面,两手插在双排扣军服式大衣的口袋里。除了不时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擦鼻子之外,身体一动也不动。高圆寺车站的广播声不时随着风传来。路过的人们看着潜藏在阴影里的牛河,紧张地加快了步子。虽然是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但是这滚圆矮胖的身躯在黑暗中像是什么不详的摆设,让人心生寒意。 天吾在那里究竟喝着什么,吃着什么呢。越想这样的事肚子越饿。身体冻僵了。可是不想不行。什么都好,没有滚烫的酒也行,没有亲子盖饭也行。想进到温暖的什么地方,吃普通的饭菜。和站在风吹的暗处,被过往的市民投以怀疑的眼神相比,那样的事怎么都能忍受。 可是牛河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在寒风中冻僵,等待天吾吃完饭之外,他没有别的可选道路。牛河想着中央林间的一栋人家,还有那里的餐桌。那个餐桌上每晚都会有温热的食物吧。可是究竟是什么,却想不起来了。那时的我究竟吃了什么呢?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小田急线中央林间站徒步十五分钟的地方。一栋新建的房子里有温热的餐桌。两个小女孩弹着钢琴,小小的带草坪的庭院,带血统证明书的小狗跑来跑去。 三十五分钟后天吾一个人从店里出来。还不坏。至少还有更坏的可能性。牛河对自己说道。凄惨漫长的三十五分钟。比凄惨漫长的一个半小时好多了。身体是冻僵了,可耳朵还没冻僵。天吾在店里的时间里,没有引起牛河注意的客人进出麦头。只有年轻的情侣结伴进去。没有出来的客人。天吾是一个人喝着小酒,吃了点什么吧。牛河和来时一样十分注意的保持着和天吾的距离。天吾走在来时的路上。恐怕接下来打算回公寓的房间了吧。 可是天吾中途转弯,走上了牛河不认识的路。似乎不会马上回家的样子。从后面看去,他宽厚的背还是一成不变,像是沉浸在思考中。恐怕比之前更深,已经不再回头向后看了。牛河观察着周围的风景,读着门牌号,努力的记着路。为了自己以后一个人也能回到同一条路上。牛河对附近没有印象。不过从川流不息的车和不绝于耳的强噪音来看,推测大概在环状七号线附近吧。这是天吾的步调加快了,大概是接近目的地了。 不坏,牛河想。这个男人向着什么而去。这样就好。这样的话,才有特地尾随的价值。 天吾在住宅区的路上快速走着。吹着冷风的周六夜晚。人们都在温暖的房间里,坐在电视机前手里拿着温热的饮料吧。几乎没有人走在路上。牛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天吾真是个容易尾随的对象。个子高,身材魁梧,混在人群中也不会看漏。走路的时候绝不做走路之外的事。稍微低着头,总是在脑中考虑着什么一样。基本上是个坦率正直的男人。不是能藏得住事情的人。比如和我就完全不一样。 牛河结婚的对象,就是个喜欢藏事的女人。就算是问现在几点了,也不会马上告诉你正确的时间。这点和牛河不一样。牛河只在必要的时候藏事。只是作为工作的一部分被迫这么做。如果谁问自己时间的话,如果没有必须撒谎的理由,当然会告诉别人正确的时间。而且是十分亲切的。可是妻子不管发生什么,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事情都会撒谎。没有隐瞒必要的事也会热心的隐瞒。年龄就瞒报了四岁。看到结婚登记用的文件时就明白了,只能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沉默。为什么明明知道什么时候会曝光却也还非要撒谎不可呢,牛河不理解。而且牛河不是在意年龄差的人,他不得不在意的别的事还多着呢。就算妻子比自己大上七岁,又有什么问题呢。 离开车站已经非常远了,人影也变得稀稀落落。终于天吾走进小小的公园。住宅区一角不起眼的儿童公园。公园里没有人。理所当然,牛河想。十二月的晚上想在儿童公园里不时吹着冷风度过的人,在这世上绝对不多。天吾横穿过冷冷的荧光灯灯下,径直走向了滑梯。然后踏上阶梯,爬了上去。 牛河藏身在公用电话亭的阴影里看守着天吾的行动。滑梯?牛河的脸扭曲了。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夜里,一个大人非得上儿童公园的滑梯上不可呢?这里离天吾住的公寓也不算近。他究竟是什么目的特地来的这里呢。也称不上是多么有吸引力的公园。又小又窄。滑梯,两个秋千,小小的攀爬架,沙场。还有一个像是好几次照耀过世界终结的水银灯,一棵落尽了叶子瘦不拉几的榉树。投币用的公用厕所为了防止乱涂乱画盖着帆布。这里没有任何让人心情平和的东西,也没有刺激想象力的东西。或许在凉爽的五月的午后,会有那样的东西也说不定。可是在强风吹拂的十二月的夜晚,断然不会。 天吾是在这个公园里等着见谁么。不是在等着谁来这里。不可能是那样,牛河判断。从天吾的举动来看看不见那样的气息。走进公园里没有注意其他的玩乐设施,一条直线走向了滑梯。似乎脑中只有滑梯。天吾是为了爬上滑梯才来的这里。牛河的眼中只能看见这个, 在滑梯上思考什么,也许从从前就是这个男人的爱好吧。作为考虑小说的剧情,思考数学公式的场所来说,也许夜晚公园的滑梯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周围昏暗,吹着风也越来越冷,公园也是个二级品,也许能促进头脑的活跃。世间的小说家(或者是数学家)究竟是怎么想的,牛河的想象无法波及。他那实用的脑袋告诉他的是,不管怎样也必须强忍着窥视天吾的行动。腕表上的指针正好指向了八点。 天吾在滑梯上,叠起大大的身体弯身坐下。然后仰视着天空。一时间头这里那里的转动,最终在一个方向上停下了视线。然后就这么眺望着。头也纹丝不动。 牛河想起过去很流行的坂本九的一首伤感情歌。“抬头看吧夜空的星,小小的星”这么一段。之后的歌词不知道。也不特别想知道。感伤和正义感是牛河最不擅长的领域。天吾也是在滑梯上,怀着伤感仰望着夜空的星星么? 牛河也同样试着看了看天空。可是看不见星星。保守的说,东京都杉并区高圆寺并不是适合观察星空的地方。霓虹灯和道路的照明灯,将天空整个染上了奇妙的颜色。也许因人而异,凝神看去也许能发现几颗星星。可是应该需要超乎常人的视力和集中力吧。何况今天云的来往还这么频繁。即使这样天吾还是在滑梯上蜷起身体,仰视着天空特定的一角。 真是个麻烦的男人,牛河想。在这么强风的冬夜里,有什么事情爬上滑梯望着天空想呢。不过以他的立场也不能责难天吾。牛河只不过是自作主张监视天吾,尾随他。结果不管遇到什么残酷的事都不是天吾的责任。天吾是一个自由的市民,有着春夏秋冬在喜欢的场所尽情眺望天空的权利。 这样也还是很冷啊,牛河想。而且之前就想小便。可是只能一直忍着。公共厕所坚固的上着锁,虽然没有人经过,也不能在电话亭边上站着小便。怎么都好就不能早点离开这里么,牛河一面跺着脚一面想。考虑事情也好,沉浸在伤感中也好,天体观测也好,天吾君,你应该也很冷吧。早点回到屋子里暖和暖和。回去虽然没有人在等着你,那也总比在这里强呀。 可是天吾没有站起身的意思。他终于不再眺望夜空。这回看向了路边的公寓。六层的新建筑,一半的窗户亮着灯。天吾热切的凝视着那个建筑。牛河也同样试着看了看那个建筑,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引起他注意的东西。十分普通的公寓。虽然不是特别的高级,档次还是很高的。上等的设计,外表的瓷砖也花了不少钱。玄关气派明亮。和天吾住的推到重建前的破公寓完全不同。 天吾仰望着这个公寓,是在想可能的话自己也想住进去吗?不,不是那样的。就牛河知道的来看,天吾不是那种拘泥于住所的人。就像不拘泥穿什么衣服一样。一定没有对现在住着的便宜公寓有什么不满吧。有屋顶,能遮风避雨就好。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在滑梯上想着的事一定是别的种类。 凝视了公寓的窗户后,天吾又一次将视线落回到天空上。牛河也同样看着天空,牛河藏身的位置因为榉树树枝和电线还有建筑干扰,只能看见天空的一小半。天吾望着的天空是哪一角他不知道。无数的云来了又来,像是军队一般。 终于天吾站起,像是严密的夜间单独飞行结束后的飞行员似的,沉默着爬下滑梯。然后横穿过荧光灯的灯下,从公园离开。牛河犹豫着,没有再继续跟着。天吾大概就这么回自己房间了吧。而且牛河不管怎样都想小便。他在确认天吾的身影消失后走进公园,在公共厕所的背后人看不到的阴暗处,对着花丛站着小便。他膀胱的容量已经超越了极限。 长长的货运列车穿过铁桥的时间左右小便终于结束,牛河拉上裤子的拉链,闭上眼睛深深的叹息。手表的指针指向八点十七分。天吾在滑梯上待了15分钟左右。再次确认看不见天吾的身影后,牛河走向滑梯。然后用短小弯曲的腿爬上阶梯。在冰冷的滑梯高处坐下,望向天吾看过的大致方向。他那么热切的究竟在盯着些什么呢,牛河想知道。 牛河的视力不算坏。不过有散光,所以左右两眼的视力有些不对称,平时不戴眼镜日常生活也没有多大障碍。可是再怎么凝神细看,还是看不见一颗星星。与此相对的是中空浮起的三分之二大的月亮引起了牛河的注意。月亮像是斑点一样昏暗,在穿过的云间满溢着。如同死者的眼睛一眨不眨,静默的浮在空中。 牛河吞下口气,就那么暂时忘了呼吸。云端上,稍稍离开之前那个月亮的地方,浮着另一个月亮。比以前就有的那个月亮要小,生着苔藓般的绿色,形状也有些歪曲。不过毫无疑问是月亮。那么大的星星哪里都不存在。也不是人工卫星。它一直静静的停在一个地方。 牛河闭上眼睛,几秒之后再次睁开。一定是错觉。不可能在那里有那种东西。可是不管闭上再睁开几次眼睛,新的小月亮还是浮在那里。云飘来时躲在身后,云飘过时还是出现在同样的地方。 那就是天吾眺望的东西,牛河想。天吾为了看这个景象,或者是为了确认那个的存在,才到的这个儿童公园。他从以前就知道天空中浮着两个月亮。毫无疑问。而且看到的时候没有任何惊讶。牛河在滑梯上深深的叹息。这究竟是个什么世界,牛河对自己问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零件组合进这个世界的呢?答案哪里也不会有。无数的云在风的吹拂下流淌着,大小两个月亮像谜语一般浮在夜空里。 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这里不是我原本所在的世界。我知道的地球只有一个卫星。毫无置疑余地的事实。可是现在这里是两个。 可是牛河终于,注意到自己对这幅光景有着既视感。我之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同样的景象。牛河集中意识,从何处来的这份既视感,他拼命在记忆里搜寻。歪斜着脸,露出牙齿,两手的意识的幽暗水底摸索。终于想到了。是《空气蛹》。那部小说里也有两个月亮登场。在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大的月亮和小的月亮。母体和子体产生时,空中漂浮的月亮变为两个。深绘里写了这个故事,天吾加上详细的描写。 牛河四下张望。可是他眼里的是与平时相同的世界。马路对面的六层公寓的窗户拉着白色的窗帘,背后有着安详的灯光。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只是月亮的数目不对。 他一面确认着脚下一面小心的爬下滑梯。然后像是为了逃避月亮的目光似的快速离开公园。是我的脑袋出问题了?不,应该不是那样。我的脑袋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的思考像崭新的铁钉一样的硬,一样的冷彻,一样的一针见血。以正确的角度切实的打进现实的内芯。我自身没有任何问题。我非常的理智。只是周围的世界出了差错。 而且我必须找出差错的源头。无论如何。 第20章 青豆 我改变面貌的一个重 周日是个无风,和昨夜完全不同的温暖和煦的一天。人们脱下厚重的大衣,尽情享受着阳光。青豆和外面的天气无缘,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一成不变的度过一天。 一边小声的听着雅纳切克的《小交响乐》一边做着肌肉伸展,用器械严格的活动着肌肉。每日俱增充实的活动内容需要将近两个小时。做饭,打扫房间,在沙发上读《追忆似水年华》。终于到了{盖尔芒特家那边}的这一卷。她注意着尽可能不让自己闲下来。看电视只有nhk正午和晚上七点的正点新闻。没有什么重大事件。不,大事件是有。世界上数目众多的人失去了生命。无穷无尽的内乱,暗杀,民族间惨无人道的虐杀。因气候变化而产生的干旱,洪水,还有饥荒。青豆从心里同情着这些卷进悲剧和灾害的人们。可是一码归一码,现在对青豆有直接影响的事一件也没有。 附近的小孩在隔着马路的儿童公园里玩耍。孩子们的口中叫喊着什么。还能听见停在屋顶上的乌鸦们相互联络的尖锐叫声。空气里飘散着初冬都市的气味。 然后她突然注意到,住在这间公寓以来,自己一次也没有感觉到性欲。也许是因为怀孕。相应的荷尔蒙分泌产生了变化也说不定。不管怎样,这对青豆是件好事。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想和谁做爱,也找不到出口。每个月的例假暂停,对青豆来说也是件高兴的事。虽然例假不是很严重,可也感觉到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一个包袱。可喜可贺的是至少需要考虑的事又少了一件。 三个月里头发长长了很多,九月时才是刚刚披肩的长度,现在已经到肩胛骨的地方了。小时候总是由母亲剪成短短的河童头,中学后一直在体育中心生活,也没有留过那么长的头发。虽然感觉有点太长了,自己也剪不了,就任由它长。自己只有剪刀剪刘海。白天的时候把头发束起,傍晚后放下。然后听着音乐上百次的用梳子梳头发。时间富余才能这么做的。 青豆本来就不化妆,现在躲在房间里就更加没有装扮的必要。不过为了生活规律的必要,也用心的护理着肌肤。用乳霜和洁面液给肌肤按摩,晚上睡前一定会做个面膜。本来身体就很健康,稍微一打理肌肤马上就变得美丽鲜艳。不,或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听说过怀孕皮肤就会变好的事。不管怎样,在镜子前坐下看着自己放下头发的脸时,还是感觉自己比过去变美了。至少有了成熟女性的安定感。大概。 青豆从出生以来,从没有觉得自己美过。小时候没有被谁夸过一次美丽。母亲甚至把她当做丑陋的小孩对待。“你怎么不再漂亮点呢”是母亲的口头禅。母亲的意思是,如果青豆再漂亮些,再长的招人喜爱一些,也许就能劝诱到更多的信徒。所以青豆从小时候起就尽量不去照镜子。必要时只在镜子前站一小会,快速而事务性的检查几个地方。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大冢环说过喜欢青豆的五官。完全不坏,很好看喔,这么说过。没关系的,你再自信一些就好了。青豆听了很高兴。朋友温暖的话语多少让迎来青春期的青豆感到安心。也想着自己不像母亲说的那么丑吧。可是即便是大冢环,也没有说过一次自己是美的。 可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青豆觉得也许自己的脸还是有美的地方的。前所未有的长时间坐在镜子前,自己盯着自己的脸。可是那里没有自恋的因素。她像是观察其他的独立人格,从各个角度实际的验证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是自己的五官实际上真的变美了,还是五官本来不变而是我感受的方式变了。青豆自己无法判断。 青豆不时在镜子前尽情的皱起脸。皱起来的脸和以前一样。脸上的肌肉各随己愿的向各个方向伸展,将原本的五官出色的分散成东一个西一个。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从那里迸发出来。不美也不丑。某些角度看去像夜叉,某些角度看去像小丑,某些角度看去只是一片混沌。停止皱脸后,像是水面的波纹平静一般肌肉徐徐舒缓,回到原本的样貌。 如果更自然的微笑就好了,大冢环经常这么对青豆说。微笑的话五官也会变得柔和,太可惜了吧。但是青豆在人面前很难自然率直的微笑。勉强微笑的话,就成了生硬的冷笑。这样一来对方反而紧张,心情也变坏。大冢环就能自然的浮起明朗的微笑。谁第一次见她都会亲切的对待她,对她抱有好感。但是结果,她却不得不再失意和绝望中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不能很好微笑的青豆一人。 平静的周日。温暖的阳光引诱人们到儿童公园里来。父母带着孩子在沙场上玩耍,坐秋千。也有滑滑梯的小孩。老人们坐在长椅上,看不够似的的盯着嬉戏的孩子。青豆出到阳台坐在庭院椅上,从塑料挡板的缝隙中似看非看。平和的风景。世界毫无倦怠的前进着。那里没有狙击性命的人,也没有人追踪杀人犯。人们也不会把填充了9毫米子弹的手枪用长筒袜包着藏在抽屉里。 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这个宁静合理的世界的一部分呢。青豆向自己问道。牵着这个小东西的手到公园去,荡秋千,滑滑梯,什么时候我才能做到呢。能够不用再去考虑杀掉谁,或者被谁杀掉,就这么送走日复一日的生活吗。这样的可能性在【1q84年】里也存在的吧。或者,只能存在于别的什么世界吗。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时我的身边有天吾吗? 青豆不再眺望儿童公园,回到房间。关上玻璃窗,拉上窗帘。孩子们的声音听不见了。淡淡的哀愁涌上她的心里。她被孤立着,被关在里侧上着锁的房间。凝视白天的公园也是多余。青豆这么想。天吾不可能会到白天的公园里来。他寻求的是两个月亮鲜明的身影。 吃过简单的晚饭,洗过餐具,青豆穿的暖暖的出到阳台上。毛毯盖在膝盖上,身体深深的坐进椅子里。无风的夜晚。水彩画家最喜欢的云在夜空里淡淡抹去。是在试着画笔纤细的触感。没有云的遮挡,三分之二大的月亮明媚的光散布在地上。那个时刻,青豆的位置看不见第二个小的月亮。那个部分正好在建筑的阴影里。可是它就在那里,青豆是知道的。她能感觉到那个存在。角度上虽然看不见。不久之后它就会重新在她面前展露身姿吧。 自从青豆藏身在公寓的这个房间里后,就能有意的将意识关在脑外。特别是这样出到阳台盯着公园的时候,她能自由自在的将脑子清空成一片空白。眼睛却毫无懈怠的监视着公园。特别是滑梯的上面。可是却什么也不在思考。不,恐怕意识是在想着什么的吧,可是却一直都沉敛于水面之下。水面下自己的意识在想些什么,她不知道。可是意识会定期的浮上水面。和海龟还有海豚,时间一到就从水面上露出脑袋呼吸一样。那样的时刻,她才明白自己是在思考着什么。终于意识将肺里充满新鲜的氧气,再次沉浸于水面之下。渐渐消失身影。然后青豆什么也不去考虑了。她成为柔软的茧包裹着的监视装置,将视线投向滑梯。 她看着公园。可是同时却什么也没在看。如果有任何新的东西进入视野,她的意识会立马给予反映。可是现在什么也没发生。无风。像是探针在空中旋转般的榉树树枝在微微摇摆。世界完美的静止。她看向手表。八点刚过。今天也许什么也没发生就这么结束了吧。平静的周日晚上。 注意到的时候,一个男人在滑梯上。坐在那里,仰望着天空的一角。青豆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紧缩着,成了小小的孩子拳头那么大。想着是不是不会再活动了的时候,心脏停留在了那个大小。然后突然膨胀着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再次开始活动。发出干燥的声响,狂乱的速度分配给全身血液。青豆的意识也急剧的浮上水面,身体一阵颤动后进入行动的状态。 是天吾,青豆神经反射的想。 可是摇摆不定的视线稳固下来后,明白那并不是天吾。那个男人的个子像小孩一般高,有着一个突起歪斜的大脑袋,戴着针织帽。戴在脑袋上后,针织帽奇妙的形状变了形。绿色的围巾圈到了脖子,穿着蓝色的外套。围巾特别长,因为肚子的膨胀外套的扣子像是要撑掉了一样。青豆想起来了,那是昨夜一闪而过见到的离开公园的那个【孩子】。可是实际上并不是孩子,恐怕是个接近中年的大人,只是个子低而浑圆,手脚短小罢了。而且有个歪歪斜斜的异样大脑袋。 青豆想起tamaru电话里说的【福助头】的事。在麻布的柳屋敷附近徘徊,打探安全小屋的人。从外貌来看,滑梯上的男人和tamaru昨夜在电话里描述的一模一样。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男人在不断的执着搜索之后,终于找到了这里。必须拿上枪。为什么呢,只有今夜把枪放在了卧室里。她深呼吸着镇静混乱的心跳,稳定着神经。不,不用慌张。现在还没有必要拿枪。 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并不是在观察青豆的公寓。他在滑梯顶部坐下,用和天吾同样的姿势仰望着夜空的一角。而且看起来像是沉浸于看见的事物的思索中。长时间里身体一动不动,像是忘了如何活动身体一般。没有注意到青豆这个房间的方向。青豆疑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男人是为了追我才来到这里的。恐怕是教团的人吧。而且毫无疑问是个精明能干的追踪者。毕竟从麻布的宅邸找到了我这里。可是为什么现在在我面前这么无防备的暴露姿态,安心的看着夜空呢。 青豆轻轻的从椅子上站起,小小的拉开玻璃窗,走进房间坐在电话机前。而后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开始拨tamaru的号码。不管怎样都必须报告给tamaru。福助头现在,就在从她的房间能看见的地方。在隔着马路的儿童公园滑梯上。之后的事他应该能判断处理。可是拨下最初的四个数字后,她停下了指尖的动作。就这么握着话筒咬着嘴唇。 还太早了,青豆想。关于那个男人不明不白的要点还太多。如果tamaru将那个男人当做危险因子处理掉的话,不明不白的地方就只能这么不明不白结束了。试着想想,那个男人做了和昨天天吾做的一样的事。同样的滑梯,同样的姿势,天空的同一个角。简直像是在模仿天吾的行动。他的视线也是在捕捉两个月亮么。青豆明白的。也许那个男人和天吾有着某些联系。而且这个男人应该还没有注意到我藏身在这件公寓的房间。所以才会这么无防备的在那里坐着吧。越是这么想,假说就越有说服力。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跟在他的身后,就能到达天吾在的地方也说不定。反过来那个男人能为我所用。这么想着心脏的跳动变得更加的硬,更加的快。她放下了话筒。 之后再告诉tamaru吧,她在心里这么决定着。之前还有必须干的事。当然危险是会有的。不管怎样是被追踪的人跟在追踪者的身后。而且对方恐怕是个熟练的专家。可是这么重要的线索,没有可能放过。也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何况这个男人看起来暂时处在发呆状态。 她快步走到卧室,打开橱柜的抽屉将heckler&koch拿在手上。解开安全装置,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将子弹送进枪膛,再次拨上安全装置。然后把枪插在牛仔裤的后面,返回阳台。福助头还在用同样的姿势仰望着天空。那颗歪歪斜斜的脑袋一动不动。他似乎被天空一角看见的东西,完全夺去了心思。青豆很理解那个心情。那确实是被夺去了心思的模样。 青豆回到房间,穿上羽绒服戴上棒球帽。再戴上平光的黑边眼镜。这样一来脸部的印象就十分不同了。将灰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口袋里装进钱包和房间钥匙。走下楼梯,离开公寓玄关。运动鞋的底部无声的踏在柏油地面上。久违的这份坚实的触感在鼓励着她。 走在路上的青豆,再次确认福助头还在同一个地方。日落后温度确实下降了,可不变的是仍然无风。心情愉悦的寒冷。青豆一边吐出白气一边注意控制脚步声,无声无息的这么穿过公园。福助头完全没有注意她的方向。他的视线从滑梯上直落向天空。虽然从青豆的位置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视线最终应该是大小两个月亮。无云而冰冻的夜空里,毫无疑问的并排漂浮着。 青豆穿过公园,走去一个角落,向右转去再返回。然后藏在阴影里,窥视着滑梯。能感觉到腰的背后是小型手枪。那是像死亡一般又硬又冷的触感。那份触感镇静着神经的兴奋与高涨。 等了大概五分钟左右。福助头慢慢的站起身来,掸了掸外套上的灰尘,再次望向天空之后从滑梯的阶梯上下来。然后离开公园向车站的方向走去。跟在那个男人身后并不难。周日夜晚的住宅街上人影寥寥,只要保持好一定的距离就不用担心跟丢。而且对方一丁点都就没有怀疑到自己也许正在被谁监视。没有向后看,一直保持着一定的速度。人一面考虑事情一面走路的速度。真是讽刺呢,青豆想。追踪者的死角是被追踪的人。 马上就明白了,福助头并不是去的高圆寺车站。青豆在屋子里用东京二十三区道路地图,将公寓附近的地理细细的刻在了脑子里。如果发生紧急事态,有必要了解应该向哪个方向哪里有些什么。所以虽然福助头最初是走向去车站的路,中途却转向了别的方向。而且她注意到福助头对周围的地理并不了解。那个男人两次在拐角停住,没有自信的四处张望,确认着电线杆上的住所标示。他在这里是个陌生人。 不久福助头的步调加快。一定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吧,青豆推测。正是如此。他穿过区立小学的前面,在不甚宽阔的路上走了一会后,进了三层建筑的一栋老公寓。 看着男人消失在玄关里后,青豆等了五分钟。青豆可不想和那个男人入口碰个正着。玄关有混凝土的房檐,圆圆的灯将门口一片照成黄色。就青豆来看,没有发现公寓的广告版或者名牌之类的东西。也许这是一栋没有名字的公寓。不管怎样,看起来就建成后经历了相当的年岁。她记下了电线杆上表示的住所。 五分钟后,青豆走向玄关。快速的通过黄色的灯光,打开了入口的大门。小小的大厅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缺乏暖意的空间。关掉一半的荧光灯发出嗤嗤的响声。还能听见哪里传来的电视声。也能听见小孩高声向母亲索要东西的声音。 青豆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钥匙,即使被谁见了,也会觉得是这里的住户。她将钥匙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读着邮箱上的姓名卡。也许其中就有福助头的也说不定。虽然不能过于期待,不过有一试的价值。公寓很小,本来就没有这么多人住。终于在看到一个邮箱上写着【川奈】这个名字的瞬间,青豆周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青豆就这么站在邮箱前。周围的空气变得愈发稀薄,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的嘴唇微张,细细的颤抖着。就这么任由时间过去。这是十分愚蠢危险的举动,自己也很清楚。福助头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也许现在就能看见玄关。可是她无法将身体从邮箱前抽离开来。【川奈】这样一枚小小的名牌麻痹了她的理性,冻结了她的身体。 没有确证那个叫川奈的住户,就一定是川奈天吾。川奈不是哪里都有的一般姓氏,可也不像【青豆】这么格外稀少。可是如果福助头,真的如她推测的那样和天吾有着某种联系的话,这个【川奈】是川奈天吾的可能性就很高。房间号是303。巧合的和她现在住的房间号一样。 怎么办才好呢。青豆用力的咬着嘴唇。她的脑袋里有一个环状跑道在咕噜咕噜的转着。怎么也找不着出口。怎么办才好呢?可是一直站在邮箱前面也不是办法。青豆下定决心,爬上了破破烂烂的混凝土楼梯的三层。昏暗的地板上这里那里,全都是昭示着岁月痕迹的裂缝。运动鞋的鞋底发出刺耳的声响。 然后青豆站在了303号房间门前。没有特征的不锈钢门,在放名牌的地方是印着【川奈】字样的卡片。果然只印着姓氏。这两个字十分的冷淡,而且让人觉得没有质感。可是同时那里却又满布着谜团。青豆站在那里,仔细的侧耳凝听,所有的感觉都清醒起来。可是听不见门里有任何声音。也不知道里面亮没亮灯。门边有门铃。 青豆犹豫了,咬着嘴唇思考着。我应该按这个铃么? 或者这是个巧妙设计的局也说不定。也许门里躲藏着福助头,像是个邪恶的小矮人,一面浮起令人厌恶的笑容一面等着我的到来。他故意在滑梯上暴露自己,将我引诱到这里来,再趁机捉住我。知道我在寻找天吾,所以以此作诱饵。卑劣狡猾的男人。而且很好的把握住了我的弱点。除了让我自己从内侧打开房间的门之外,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青豆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从牛仔裤后抽出手枪。解开安全装置,为了能够立马拿出来而放在了羽绒服的口袋里。右手握着枪托,食指扣在扳机上。然后用左手的拇指按下了门铃。 能听到房间里回响着门铃声。缓缓的钟琴的声音。她的心脏跳动快而不规律。她紧紧的握着枪,等着开门。可是门没有开。也没有谁在从猫眼窥视外面的气息。她过了一会再次按下门铃。钟琴声再次响起。倒不是让杉并区的人们全都仰起头遮住耳朵那么大的声音。青豆枪把上的右手渗出汗水。可是还是没有反应。 现在还是离开的好。303房间叫川奈的住户,不管是谁,现在都不在家。而且现在这个房子里的什么地方还窝藏着不祥的福助头。再待下去就会有危险了。她快速下楼,再次看了一眼邮箱后离开了房子。遮住脸迅速穿过黄色的灯光,走向马路。转身回头,确认了没有人跟在身后。 需要考虑的事有很多。无法判断的事也一样的多。她摸索着带上了手枪的安全装置。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再一次把枪插进牛仔裤的背后。不能过分期待,青豆对自己说。太多的期望是不行的。那个叫川奈的住户,或许是天吾也说不定。可是也可能不是天吾。一旦生出了期待,心就会以此为契机擅自行动。可是被期待背叛后人就会失望,失望会招致无力感。让心灵生出缝隙,削弱警惕心。这对于现在的我是比什么都危险的。 那个福助头现在把握多少事实,这个还不清楚。可是作为现实问题,他正在不断接近我。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必须提高警惕,不留懈怠才行。对方是个毫无破绽的危险男人。一些细小的错误也许就会让我送了性命。首先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轻易靠近那座老公寓。无疑他正藏身在那座公寓的某处,谋划着捕捉我的策略。就像在暗处结网巡视吸食毒血的蜘蛛一样, 回到自己房间后的青豆有了决意。她能选择的路只有那么一条。 青豆这次拨完了tamaru的号码。十二回铃响后挂断。脱下帽子和外套,将手枪放回橱柜的抽屉,用玻璃杯喝了两杯水。将水注入水壶,烧了喝红茶用的开水。从窗帘的缝隙间窥视马路对面的公园,确认那里没有人在。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前用梳子整理头发。两手的手指活动还不流畅。紧张还在延续。将开水倒进红茶壶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对方当然是tamaru。 “刚才看见了福助头。”青豆说。 沉默,“刚才看见是说,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么?” “是的。”青豆说。“不久之前还在公寓前的公园里。但是现在不在了。” “不久之前指的是多久前的事?” “四十分钟左右。” “为什么四十分钟之前不打电话呢?” “因为不得不马上跟在他身后,而且时间也不够。” tamaru像是绞尽力气之后缓缓叹气。“跟在身后?” “为了不让那家伙溜走。” “应该是说过不管怎样都不要外出的吧。” 青豆小心的选择着措辞。“可是威胁迫近自己的话,不能只是坐等着吧。即使联络你,也不能马上过来。不是吗?” tamaru的嗓子里发出小小的生硬。“然后你尾随了福助头。” “那个家伙,看起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被人跟着。” “专家的话也是能装成那样的。”tamaru说。 就像tamaru说的那样。或者是个巧妙设计的圈套也说不定。可是在tamaru面前不能这么承认。“当然你是可以做到的吧。不过就我看,福助头还远没有达到那个水平。也许手段不错。但还是比不上你的。” “也许有后援的。” “不,那个男人肯定是一个人。” tamaru静等了一会。“好吧。那么发现那家伙的去处了吗?” 青豆把公寓的位置告诉tamaru,说明外观。房间还不清楚。tamaru记下笔记。他问了几个问题,青豆尽可能的正确回答。 “你发现的时候,那个男人在公寓对面的公园里吧。”tamaru问。 “是的。” “在公园里干什么呢?” 青豆解释。那个男人坐在滑梯上,长时间里仰视着夜空。可是两个月亮的事当然没有说出口。 “看天空?”tamaru说。从听筒里能听见他的思考运转数目上升了。 “天空啊,月亮啊,星星啊,就是那些东西。” “而且在滑梯上毫无防备的暴露自己?” “就是这样。” “不觉得不可思议么。”tamaru说。坚硬而干燥的生硬。让人想起一年只下一次雨的季节里残活下来的沙漠植物。“那个男人正在追踪你。就剩一步之遥。非常重要的事。可是却在滑梯上快乐的仰望冬天的夜空。也不搜寻你住着的房间。要让我说的话,这可是件说不通的事。” “也许是那样的。不可思议的事,也说不通道理。我也这么想。不过就算是那样,我也不能就这么对他置之不理。” tamaru叹口气。“虽然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太危险了。” 青豆沉默着。 “跟在身后,多少解开了一些谜团吗?”tamaru问。 “没有。”青豆说。“但是有件稍稍在意的事。” “比如?” “查看了一下玄关的邮箱,三层有个叫川奈的人住着。” “然后呢。” “知道这个夏天的最佳畅销书《空气蛹》的小说吗?” “我在报纸上读过。作者深田绘里子是【先驱】信徒的孩子。现在行踪不明,怀疑是被教团给拐走了。警察也调查了。书倒还没有读过。” “深田绘里子不仅仅是信徒的孩子。她的父亲就是【先驱】的领袖。就是说她是我用这双手送到了那边的男人的女儿。而且川奈天吾作为背后写手被编辑雇佣,大幅度的改写了《空气蛹》。那本书实际上是两人共同创作的。” 长时间的沉默降临。时间大概是走到细长的房间的另一端,拿字典在手里查些什么然后再回来的长度。然后tamaru开口道。 “没有确证那个叫川奈的住户就是川奈天吾。” “现在还没有。”青豆承认。“但是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道理就多少说的通了。” “碎片吻合。”tamaru说。“可是那个川奈天吾是《空气蛹》的背后写手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那样的事应该不会公开的。如果被社会知道的话可是个大丑闻。” “从领袖的口里听到的。在死之前,他告诉了我这些。” tamaru的声音变冷了一个阶度。“你应该早些告诉我这件事的。不这么觉得?”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有这么重要的意义。” 再一次短暂的沉默。在这沉默中tamaru在想些什么,青豆不知道。可是她知道tamaru不喜欢找借口。 “好吧。”tamaru说。“就这样吧。总之长话短说。你想说的就是,福助头在调查这件事的同时,也许也盯上了川奈天吾这个人。以此为线索迫近了你所在的地方。” “我想会不会是这样的。” “我还是不明白。”tamaru说。“为什么这个川奈天吾会成为找到你的线索呢?你应该和川奈天吾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才对啊。你处理了深田绘里子的父亲,他作为深田绘里子小说的背后写手之外。” “有联系的。”青豆用缺乏抑扬的声音说。 “你和川奈天吾之间有直接的关系。是这样的?” “我和川奈天吾以前,在小学的同一个班里。而且我觉得恐怕他就是我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父亲。怎么说呢,是非常个人的事。” 从听筒里能听见圆珠笔笔尖咚咚的击打桌子的声音。除此之外听不见任何别的响动。 “个人的事。”tamaru说,像是发现了平坦的点景石上珍稀的动物一样。 “对不住。”青豆说。 “明白了。那是非常个人的事。我再也不会问什么。”tamaru说,“那么,具体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我想知道的是首先,那个叫川奈的住户,真的是川奈天吾或者说不是。可能的话我想自己确认。但是我靠近那间公寓实在太过危险。” “不用说。”tamaru说。 “然后福助头恐怕就藏身在那间公寓的某处,在谋划些什么。如果那个男人是在打探我的住所的话,我觉得有必要出手。” “那家伙对于你和夫人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也掌握着。那个男人不断小心收集这么些线索,最后拼凑在一起。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了。” “还有一件想要拜托你的事。”青豆说。 “说说看。” “如果在那里的真的是川奈天吾的话,希望你不要对他造成任何的伤害。如果无论如何谁也要伤害他不可的话,我愿意代他受过。” tamaru又一次短暂的沉默。这次听不见圆珠笔笔尖敲击桌子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他在无声的世界里思考着。 “最开始的两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的。”tamaru说。“因为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可是第三件我不好说。太过纠缠于个人的情况,我不能理解的要素也太多。而且就经验而言,一下子处理好三件事也并不简单。不论喜欢或不喜欢,总得有一个优先顺序。” “那样也没有关系。你遵从你的优先顺序就好。只是希望你在脑海里留下个位置。只要我还活着,不管怎样都想和天吾君见面。因为有不得不告诉他的事。” “会记在脑子里的。”tamaru说。“那里暂时还有多余的空间。” “谢谢。”青豆说。 “你现在告诉我的这些事,我必须报告给上面。微妙的问题。我一个人无法决策。总之先挂断电话。不要再外出了。把锁锁上躲在房间里。你外出的话会很麻烦。或许已经造成了麻烦。” “可是相对的,这边也掌握到了对方的一些情况。” “好吧。”tamaru放弃着说道。“从听你说的来看似乎还有什么破绽。我承认。但是不能马虎大意。对方在谋划些什么,我们还没有正确掌握到情况。而且就情况考虑,背后恐怕有着什么组织的存在。我之前给你的东西还拿着吧。” “当然。” “必要的时候不要让它离开你的手边比较好。” “就这么做。” 一段短短的时间后,电话切断了。 青豆将身体深深的沉浸在盛着热水的白色浴槽里,花时间温暖着身体,考虑天吾的事。考虑着也许是住在那个三层建筑的老公寓一室的天吾的事。她想起那个普普通通的不锈钢门,还有插进了卡片的名牌。【川奈】这个名字就印在那里。那扇门的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房间,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她在热水里用手托起两个rx房,慢慢的好几次试着抚摸。乳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又大又硬。也变敏感了。青豆想,如果这只手的手心是天吾的该有多好啊。她想象着天吾宽厚的手心。那一定是强有力而温柔的手,无疑。她的一对rx房被他的两只手包围着,一定是深切的愉悦和安稳。然后青豆注意到,自己的rx房比之前大了许多。不是错觉。毫无疑问膨胀多了,曲线也变得柔和。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不,也许我的rx房和怀孕无关,就是变大了。作为我改变面貌的一个重要环节。 她将手按在小腹上。那里还没有十分膨胀的东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妊娠反应。但是那里面有着小东西。她是明白的。难道说,青豆想,他们誓死寻求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这个小东西么?他们作为我杀害了领袖的代价,要把这么小东西弄到手吗?这个想法让青豆浑身颤抖。不管怎样都必须见到天吾。青豆再次加固决心。必须和他合力,一起保护这个小东西。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已经被夺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但是唯有这个我不会交给任何人。 在床上读了一会书。可是迟迟没有睡意。她合上书,像是保护着腹部似的轻轻蜷起身体。将脸颊靠在枕头上,想着漂浮在公园上空冬季的月亮。还有边上浮着的绿色的小月亮。现在的tamaru,应该在考虑解决事情的办法吧。他的思考正在高速运转着。青豆能想象他皱起眉,用圆珠笔头吭吭敲击桌子的模样。终于像是在那单调而无止尽的节奏引导下,睡眠柔软的织布将她渐渐包围 第21章 天吾 脑中存在的某处 电话铃响了。闹钟上的数字显示着二点零四分的时刻。礼拜一的凌晨,午前的二点零四分。周围自然是一片黑暗,天吾在深深的睡眠之中。没有一个梦境的安稳的睡眠。 他首先想到的是深绘里。若说是在这样的时刻来电话的人,首先就只有她。然后又浮想起小松的脸。小松对于时间也是个没有常识的家伙。可是那个铃响的方式不像是小松。说起来应该是更加的迫切,带着事务性意味的响声。而且和小松见面聊了一大堆的事,才是几个小时前。 无视电话继续睡过去,也是一个选项。不管怎样天吾都想这么做。可是电话的铃声将这里那里所有的选项都击溃了似的,一直响个没完没了。也许会这么一直响到天亮吧。他从床上爬起,踉踉跄跄的取起话筒。 “喂喂”天吾用不太灵光的舌头说道。脑子里的脑浆周围,好像放着冷冻的莴笋一样。也许什么地方有人还不知道不可以冷冻莴笋吧。一旦冷冻后又解冻的莴笋,就会嘎嘎啦啦的失去口感。虽然恐怕这对莴笋来说才是最佳品质。 听筒里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像是在河流起屈身喝着透明的水,将美丽的小鹿们毛发轻轻翻起,在狭小的山谷间流淌的一阵忧郁的风。可是那不是风的声音。而是通过机械夸张了的人的呼吸。 “喂喂。”天吾重复道。也许是恶作剧电话。也许是线路故障。 “喂喂。”对方的谁说道。一个没有印象的女人的声音。不是深绘里。也不是年长的女朋友。 “喂喂。”天吾说。“我是川奈。” “天吾君。”对方说,像是谈话进行的不错似的。可是对方是谁还不知道。 “请问是哪位呢?” “安达久美。”对方说。 “啊啊,是你。”天吾说。住在能听见猫头鹰叫声的公寓里,年轻的护士安达。“怎么了?” “你睡了?” “唔”天吾说,“你呢?” 毫无意义的问题。睡着的人当然不可能打电话。怎么会说出这么傻气的话呢。一定是脑子里有冰冻莴笋的缘故。 “我在工作。”她说。然后轻轻咳了一下。“那个,川奈先生刚才去世了。” “川奈先生去世了。”天吾糊里糊涂的重复着。好像是谁在宣告自己死了一样。 “天吾君的父亲刚才断气了。”安达久美重新说道。 天吾毫无理由的将话筒又右手换到左手。“断气了。”他再次重复道。 “我在午睡室准备打针,过了没一会呼叫铃响了。是天吾父亲病房的铃。父亲一直都没有意识,所以不可能自己按铃。虽然觉得很奇怪,还是立马去到病房里。但是到的时候呼吸已经停住了。心跳也停止了。叫醒值班的医生,做了应急处理,还是不行。” “就是说是父亲按的铃?” “大概。因为也没有别的按铃的人。” “死因是?”天吾问。 “这样的事我不好说。但是看起来没有一丝痛苦的样子。表情也十分的安详。怎么说呢,像是秋末无风时一片树叶静静的落下,就是那样的感觉。也许这样说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的。”天吾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天吾君今天,能到这边来吗?” “我想能去的。”周一补习学校有讲课,不过父亲去世了的话,怎么都能想到办法。“坐最早的特急列车去。大概十点前能到。” “这样就太好了。因为很很多实务性的事情需要处理。” “实务。”天吾说,“具体说来准备什么比较好呢?” “川奈先生的家人的话,只有天吾君一个人?” “大概是这样的。” “那么,总之带登记印章来。也许会需要的。然后有印鉴证明吗?” “应该是有预备的。” “那么以防万一也带来吧。其他我想就没有特别需要的了。好像父亲全都自己准备好了。” “全部准备了?” “唔。在还有意识的时候,丧葬费用啦,入殓穿的衣服啦,收容骨灰的地方全都自己悄悄仔细的指定过了。真是准备周到的人啊。非常实际。” “就是那样的人。”天吾用手指按着太阳穴说道。 “我早上七点下班,回家睡觉。但是田村女士和大村女士从早晨开始工作,所以我想她们会给天吾君细细说明的。” 田村是戴眼镜的中年护士,大村是头发上插圆珠笔的护士。 “真是受了你不少照顾。”天吾说。 “不客气。”安达久美说。然后像是想起来似的,改变口吻补充道。“这种时刻请您节哀顺变。” “谢谢。”天吾说。 睡不着的缘故,天吾煮开水,泡了咖啡喝。然后脑袋多少清醒了一些。感觉到肚子饿了,用冰箱里的番茄和芝士做了三明治吃。在黑暗中吃东西虽然有实感但是却几乎品尝不到味道。然后取出时刻表,查了去馆山的特急列车发车时间。两天前,周六的白天才从【猫的小镇】回来,现在又要返回那里。但是这次应该住一两天就行。 时钟指向4点。天吾到洗漱间洗脸,剃了胡须。用发梳拼命想要把七拱八翘的头发抚平,但是照例没能如愿。算了,中午之前应该能好的吧。 父亲断气的事,没有特别的震撼天吾的心灵。他只和失去意识的父亲度过了两周。他能看出父亲那时已将自己步向死亡的事当做了既成事实来接受。微妙的说,他在这么决定后,自己切换了开关进入了昏睡状态。为什么他会这么昏睡,医生们也找不出特定的原因。可是天吾是知道的。父亲已决意死去。或者是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意愿。借用安达久美的表达就是作为【一枚树叶】,熄灭了意识的灯,关闭了所有感觉的门扉,静等季节的到来。 从千仓站坐出租车,到达海边的疗养院是十点半。和昨天周日一样平稳祥和冬季的一天。温暖的阳光,照着庭院上枯萎的草坪。一匹没见过的三色毛猫在那里晒太阳,花时间仔细的舔着屁股和尾巴。田村护士和撒村护士在玄关迎接他。两人各自低声的安慰着天吾。天吾道谢。 父亲的遗体安置在在疗养所不起眼的一角,不起眼的小房间里。天吾护士在前面将天吾带到那里。父亲仰卧在移动床上,覆盖着白色的布。没有窗户的正方形房间,白色墙壁因天花板的荧光灯而显得愈发的白。有一个齐腰高的橱柜,上面放着的玻璃花瓶里有三只白色的菊花。花恐怕是早晨移栽过来的吧。墙上挂着圆形的时钟。虽然是落满灰尘的老钟,指示的时间是正确的。也许是发誓要发挥自己的作用。除此之外没有家具也没有装饰。众多老去的死者们都同样通过了这朴素的房间吧。无声的进入,无声的离开。这房间虽然是实务性的,严肃的空气中却郑重的传递着重要的事项。 父亲的脸和活着的时候没有变化,即使如此之近的面对面,也几乎没有死去的实感。脸色也不坏,大概是谁小心的给剃了胡须,下巴和人中很光滑。失去意识沉睡时,和死去之间,现在看来几乎毫无区别。除了不需要营养补给和排泄处理之外。大概这么放几天就会开始腐烂。然后生与死就会大大不同。可是在此之前遗体就会送交火化。 以前说过几次话的医生来了,首先说了吊唁的话,然后开始说明父亲死去的详细情况。虽然亲切的花时间解释,但是一句话总结就是【死因不清楚】。不管怎么检查,也没有发现恶化的地方。检查结果甚至反映父亲的身体十分健康。只是患有认知障碍。不知为什么一时陷入了昏睡(现在原因仍是不明),在意识没有恢复期间身体全身的机能一点点的,可是不间断的持续下降。虽然下降曲线有着特定的走向,但是再继续维持生命变得困难,父亲就这么无可避免的步入了死的领域。虽然简单说来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但是站在医生的专业角度还是有不少问题。因为死因无法确定。虽然和衰老死亡的定义接近,但是父亲不过才60过半。就衰老死亡的病因来说太过年轻。 “我作为主治医生来写您父亲的死亡证明书。”那个医生似乎有所顾虑的说道。 “关于死因,想写成【长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可以吗?”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长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是这样的吗?”天吾问。 医生浮起多少有些为难的表情。“哎,心脏最后也没有发现问题。” “可是其他的器官也没有发现问题之类的吧。” “是这样的。”医生为难似的说道。 “可是文件必须写明确切的死因?” “正是。” “我虽然不明白专业的事,总之现在心脏是停止了吧?” “当然。心脏停止了。” “这也是一种不全的状态吧。” 医生就此考虑着。“如果说心脏活动着是正常的话,那确实是不全的状态。和您说的一样。” “那么,就请您那么写吧。【长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是吧。没有关系,我没有异议。” 医生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说三十分钟后准备好死亡诊断书。天吾道谢。医生离去。留下戴着眼镜的田村护士。 “要和父亲两人待在一块吗?”田村护士向天吾问道。这样的询问是既定程序,能听出姑且这么问一问的事务性。 “不,没有那个必要。谢谢。”天吾说。即使在这里和死去的父亲待着。也没有可以说的话。活着的时候就不怎么样。死了之后话题也不会突然产生。 “那么转移场所,说说今后的打算吧,没关系?”田村护士说。 天吾回答没关系。 田村护士离开前,向遗体轻轻合拢双手。天吾也这么做了。人对死者有着自然的敬意。对方在刚才,完成了死这项个人的伟业。然后两人离开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到了食堂。食堂没有一个人。面对着庭院的大窗户照进明亮的阳光。天吾踏进阳光里,深吸了一口气。那里已经没有死者的气息。这是活着的人的世界。无论这里是多么不确实和不完全的代替品。 田村护士端着烘焙茶的茶碗出来。两人在桌子前坐下,一时间无声的喝着茶。 “今天晚上住哪里?”护士问。 “想要住下。但是还没有预约房间。” “太好了。住在父亲之前住过的房间呢?现在谁也不在用,也不用花住宿费对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也不是特别介意。”天吾多少有些惊讶的说道。“但是这么做好吗?” “没关系的啦。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们这边谁也不会在意的。之后给你准备床铺。” “那么,”天吾转变话题。“接下来我干什么好呢?” “拿到主治医生的死亡诊断书后,到政府办事处去办理火化许可证,然后办理除籍手续。总之这些是最重要的。其他就是退休金的手续和存款账户的名义变更,这些那些的。关于这些律师会和你谈的。” “律师?”天吾惊讶的说。 “川奈先生,也就是你父亲,和律师先生说过关于自己死后的手续。说是律师,也不是那么夸张的事。我们这个疗养院上年纪的很多,判断能力有问题的情况也很多,为了避免财产分配这些和法律相关的冲突,和地方的法律事务所合作举行法律商谈。作为公证人立遗嘱之类的,做这样的事。费用也没有多少。” “父亲留下遗言了?” “这些话请你和律师先生谈吧。我说不太好。” “明白了。能在最近见到那个人吗?” “今天三点会到这里来,已经联络过了。这样好吗。虽然有点突然,不过你也很忙吧。我就擅自这么做了。” “谢谢。”天吾对她处理事情的能力表示感谢。为什么他周围年长的女性人人处理事情都这么厉害呢。 “在这之前总之先去市里的政府办事处,办好除籍和拿到火化许可证。没有这些的话事情就无法前进。”田村护士说。 “那么,现在必须去市川吧。因为父亲的户籍所在地应该是在市川市。但是这样的话三点回不来哟。” 护士摇摇头。“父亲在搬来这里之后,立马将居民证和户籍地从市川市迁到了千仓。紧急的时候省去了很多手续。” “准备周到。”天吾佩服的说。简直像是一开始就知道会死在这里一样。 “确实。”护士说。“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人几乎没有。大家,都把住在这里当做是暂时性的事情来考虑。但是呢……”在说了一半的时候停下,像是在暗示之后的语言似的,两手静静的合在了身体前。“总之没有去市川的必要。” 天吾被领到了父亲的病房。父亲度过最后几个月的房间。床单被抽掉,被罩和枕头也被拿走了,床上只留下了床垫。桌子上放着质朴的台灯,狭小的壁柜上挂着五个空的衣架。书架上没有一本书。除此之外的私有物品都被运到哪里去了。虽然是这么说,天吾也想不出那里能有什么私有物品。他把包放在床上,环视着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药品的气味。也能闻见病人留下的呼吸。天吾打开窗户,换着房间的空气。太阳照射的窗帘被风吹拂着,像是嬉戏少女的裙摆一般摇荡。就这么看着的时候,天吾突然想,如果青豆在这里,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的握住我的手该有多好啊。 他坐巴士到了千仓的政府办事处,在窗口出示了死亡诊断书,拿到了火化许可证。死亡时刻开始计经过24小时后才能火化。根据死亡也出具了除籍届。那个证明书也拿到了。手续花了不少时间,原理其实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也不需要审查那样的东西。和轿车出具报废通知一样。田村护士在办公室把办事处拿到的文件复印了三份。 “二点半,在见律师之前,叫做善光社的殡仪馆的人会来。”田村护士说。“请把火化许可证交给那个人。之后一切的事都由善光社处理。父亲生前和负责人谈过,准备了方案。也准备了必要的费用。所以什么也不需要做。当然天吾君这方面没有什么异议的话。” 没有异议,天吾说。 父亲几乎没留下什么身边的东西。旧衣服,几本书,就这些。“想要什么实在的东西吗?虽然是这么说,带闹钟的收音机,老的手表,旧眼镜,也就是这些。”田村护士问道。 什么也不想要。适当的处理也没关系,天吾说。 正好两点半时,穿着黑色西服的殡仪馆负责人,迈着细碎的脚步来了。是个五十岁出头瘦瘦的男人。两手的手指很长,瞳孔很大,鼻子边上有一个干巴巴的黑色痦子。像是在阳光下待了很长时间,耳朵前全都晒的很均匀。什么原因不知道,不过天吾就没见过胖的殡仪人员。那个男人大致向天吾说明了葬礼的流程。遣词很客气,说话方式也十分舒缓。他像是在暗示着,这次的事没有任何需要急躁的地方。 “令尊生前希望办一个尽可能没有装饰感的葬礼。想在一个足够用的朴素棺材里,就这么实行火化。曾经说过祭坛呀仪式呀经书呀法号呀花啊告别式啊,这样的东西一概省却。也不要墓碑。遗骨就适当的收容在附近的公共设施里。所以,如果儿子没有异议的话……” 他在那里停住,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在渴望什么似的望着天吾的脸。 “父亲如果是这么希望的话,我这边也没有异议。”天吾直视着那双眼睛说道。 负责人点点头,轻轻的闭上眼睛,“那么,今天就是守夜,遗体安置在本馆一晚。所以现在要将遗体运往本社。然后明日的午后一点,送交附近的火葬场火化。这样可以吗?” “没有异议。” “儿子火化时在场吗?” “在场。”天吾说。 “也有人说不愿在火化时出场的,这是个人的自由。” “在场。”天吾说。 “没问题。”对方稍稍松口气的样子说道。“那么,给您父亲生前也看过的东西,这一份内容也一样。希望您能确认一下。” 负责人这么说着,细长的手指像是昆虫的腿似的活动起来,从文件夹里取出了费用明细表,递给天吾。即使是对葬礼一无所知的天吾看来,也理解这是相当便宜的费用。天吾当然没有异议,他借了只圆珠笔在文件上签了名。 律师三点前到了,葬礼负责人和律师在天吾的面前说了会客套话。专家和专家之间语句简短的会话。在说些什么,天吾不是十分清楚。两人好像之前就认识。小小的乡镇。一定大家彼此都是知道的。 遗体安放室边上就有个不起眼的后门,殡仪馆的小面包车就停在那里。除了驾驶座的窗玻璃之外全都涂成了黑色,全黑的车体没有文字也没有标记。瘦瘦的葬礼负责人和兼做助手的白发司机两人,将天吾父亲搬到带车轮的床上,抬进了车里。小面包车是特制的,车顶比一般的要高出一些,用滑轨就能将床运走。后部的双开门发出业务一般的声响后关上,负责人向着天吾礼貌的施了一礼,然后面包车离开了。天吾和律师和田村护士还有大村护士四人,向着黑色丰田车的后门合掌。 律师和天吾在食堂的一个角落说着话。律师恐怕是四十五岁左右,和殡仪馆先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又圆又胖的。下巴几乎都快没了。虽然是冬天额头上却汗津津的。夏天的话估计了不得吧。灰色的羊毛西装上飘出一股子防虫剂的味道。额头很小,上面的头发漆黑,毛茸茸的。肥胖的身体和毛茸茸的头发组合在一起,实在是不般配。虽然眼皮又重又鼓,眼睛细小,但是自己看就能发现里面浮闪着亲切的光芒。 “令尊委托了遗言。虽然说是遗言,也不是那么夸张的东西。和推理小说中出现的遗言不一样的。”律师咳嗽一声道。“这么说好了,就是近似简单的留言。哎,请由我的口中简单的说出这个内容吧。遗言里首先是,指定了自己的葬礼明细。关于内容,我想刚才在这里已经由善光社的先生说明了吧?” “说明过了。朴素的葬礼。” “那就好。”律师说。“那就是令尊所希望的。一切都希望尽可能的简单。葬礼的费用由公积金支付,医疗费用也好,令尊入住这个设施的一切费用都缴纳了保证金。所以天吾君没有任何金钱上的负担。” “是说没有向任何人借款是吧?” “正是这样。全都在之前就支付完毕了。然后千仓町邮局里令尊的账户有余额,这个由儿子也就是天吾君继承。需要进行名义变更手续。名义变更的话需要令尊的除籍届、天吾先生的户籍复印本和印鉴证明。拿着这些直接到千仓町邮局,亲自书写必要的文件。这个手续相当的花时间。如您所知日本的银行和邮局对这类的条条款款很罗嗦。” 律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大大的白色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 “和财产继承有关的事就转达这么多。虽然说是财产,除了邮政储蓄之外,生命保险呀股票呀不动产呀宝石呀字画古董之类的,一件也没有。简单易懂的事。哎,不很麻烦。” 天吾沉默着点点头。真是父亲的作风。可是继承父亲的储蓄账户,实在让天吾心情郁闷。像是被人强行塞给几块重重的湿乎乎的毛毯似的。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要。可是面对这个胖乎乎,头发毛茸茸的亲切律师,这样的话还真是说不出口呢。 “除此之外令尊还寄存了一个信封。现在就带来了,想交给您。” 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茶色信封被胶条封的严严实实的。胖律师从黑色的文件包里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川奈先生住进这里之后,我们见面谈话时预存的东西。那时川奈先生呢,唔,意识还非常的清醒。虽然也会时不时的混乱,大致上可以没有障碍的生活。自己去世的话,在那时将这个信封交给法定继承人。” “法定继承人?”天吾有点惊讶的说。 “是的,法定继承人。父亲口中没有具体的说出是谁的名字。可是说到法定继承人的话,具体就只有天吾先生。” “我知道的也是这样。” “所以,这个。”说着律师指向桌子上的信封。“这个交给天吾先生。能在受领书上签个字吗?” 天吾在文件上签字。桌子上搁着茶色的事务信封,看起来尤其的无个性和事务性。正面反面都没有写字。 “有一件事想问。”天吾对律师说道。“父亲在那个时候,一次也好,提到过我的名字,就是川奈天吾这个名字吗?或者是儿子之类的词?” 律师就这个问题思考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然后摇了摇头。“不。川奈先生经常使用的是法定继承人这个词。除此之外的表达方式一次也没有说到过。有点不可思议呢,竟然记得这样的事。” 天吾沉默了。律师像是在劝解似的说道。 “但是说到法定继承人的话只有天吾先生一个人,诶,川奈先生自己一定也是知道的。只是在谈话中,没有嘴上提到天吾先生的名字罢了。有什么在意的吗?” “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地方。”天吾说。“父亲本来就是个有些奇怪地方的人。” 律师安下心似的微笑着轻轻点头。然后递给天吾新的户籍本。“因为是这样的一个病情,为了保证法律上的手续没有差错,虽然很失礼还是请您再一次确认一下户籍。根据记录,天吾先生是川奈先生的独生子。令堂产下了天吾先生,在一年半之后去世。后来令尊没有再婚,一个人抚养天吾先生。令尊的双亲,兄弟也全都去世了。天吾先生确实是川奈先生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律师站起,说了吊唁的话后离去。天吾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桌子上的事务信封。父亲确实是血肉相融的父亲,母亲也真的死了。律师这么说。恐怕是事实吧。至少也是法律意义上的事实。可是却感到事实越是明了,距离真实就越来越遥远。怎么会这样呢? 天吾回到父亲的房间,坐在桌子前就茶色信封严实的密封努力着。也许信封里是揭开秘密的钥匙。可是这可不是项简单的工作。剪子也好小刀也好,代替品什么的也好,房间中全都没有发现。只能用指甲一点一点剥开胶条了。一番辛苦之后信封打开,里面又是好几个信封。每个都是严严实实的密封着。真是父亲的风格。 一个信封里装着五十万现金。崭新的万元钞票共计五十张。被好几重薄纸包裹着。写着【紧急用现金】的纸在里面。毫无疑问是父亲的字。小小的,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应该是在必须支付预料之外的费用时使用这笔现金吧。父亲料想【法定继承人】手头上就不会有足够的现金。 分量最厚的信封里,装满了旧报纸的剪报和奖状之类的东西。全都是和天吾有关的东西。小学时代他获得算术比赛优胜的奖状,登在了报纸的地方版上。和奖杯并排着照的照片。如同艺术品一般优秀的成绩单。全部科目都是最高分。还有其他种种证明他是神童的精彩记录。穿着柔道服的天吾中学生时的照片。微微笑着举起准优胜旗。看着这些天吾惊讶的不行。父亲从nhk退休后,离开了一直住着的单位房,之后搬到了在市川市租住的公寓,最后进了千仓的疗养所。因为一个人搬了几次家,家当几乎都没剩下。而且他们的父子关系常年都很冷漠。然而这样,父亲却小心翼翼的带着天吾【神童时代】的光辉遗物走到了最后。 另外一个信封里,装着父亲nhk收费员时代的各种记录。他作为每年成绩优秀者被表彰的记录。几枚朴素的奖状。公司旅行时和同事一起照的照片。支付年金和健康保险的记录。还有原因不明的几张支付明细表。支付退职金的有关文件……。三十年以上为nhk勤勤恳恳的工作,分量却少的惊人。就社会上的眼光来看也许是实际上等同于无的人生。可是对于天吾,这不是什么【等同于无】的东西。父亲在天吾的精神上留下了厚重浓密的阴影。和一本邮政储蓄存折一起。 就职于nhk之前父亲的人生记录,那个信封里一件也没有。简直像是成为了nhk的收费员之后,父亲的人生才开始的。 最后打开的一个薄薄的信封里,是一枚黑白照片。只有这个。其他什么也没有。老旧的照片,虽然不至于变色,却像是浸在水里一般全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膜。拍的是父母亲带着孩子。父亲和母亲,然后小小的婴儿。从大小来看,恐怕还不超过一岁吧。穿着和服的母亲小心翼翼的抱着宝宝。后面能看见神社的牌坊。从服装上看是冬季。能看见参拜神社的人,也许是正月。母亲像是晃着阳光似的眯起眼睛,微微笑着。父亲穿着深色稍稍有些大的外套,眼睛和眼睛之间皱起三条深深的皱纹。一副不会这么不折不扣接受一切似的表情。抱着的宝宝,视乎对世界的广阔和寒冷感到疑惑。 那位年轻的父亲怎么看都是天吾的父亲。五官虽然更为年轻,从那时就开始救有微妙的老成感,瘦瘦的,眼睛也向里凹。贫寒农村贫寒的农夫脸。而且一副倔强又疑虑深重的样子。头发理的很短,有些驼背。这不可能不是父亲。这么说来,那个婴儿恐怕是天吾,抱着婴儿的母亲就是天吾的母亲。母亲比父亲多少个子高一些,姿势也好。父亲看起来是三十岁后半,母亲是二十岁过半。 看到这样的照片当然是第一次。天吾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能称作家庭照的东西。也没见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父亲解释生活很苦没有富余可以买相机,也没有能特地拍张家庭照的机会。天吾想着就是这样的吧。不过那是撒谎。照片拍了下来。而且他们虽然都不是打扮的很华丽,至少在人面前也不至于羞愧。也看不出过着的是买不起相机的贫困生活。照片的拍摄应该是天吾出生后不久,也就是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间。翻到照片背面,没有写日期和场所。 天吾仔细的观察着像是母亲似的女性的脸。照片里照的脸很小,而且还很模糊。用放大镜也许能看清楚更为细节的部分,但是那样的东西手边当然没有。不过大致的五官还是能看出来的。鹅蛋形的脸,鼻子小嘴唇柔软。虽然称不上是特别的美人,却很可爱,是让人抱有好感的脸庞。至少和父亲粗野的五官相比,大为上等和知性。天吾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头发漂亮的向上盘起,脸上浮起炫目似的表情。也许只是在相机的镜头前感到紧张。因为穿着和服,身材还不清楚。 至少从照片的外观来判断,两人很难说是般配的夫妇。年龄差距也很大。这两人是在什么地方相遇,作为男女心灵结合,成为夫妇有了一个男孩的呢,试着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不很成功。从那张照片看来,也完全感觉不到那样的气息。那样的话,除去心灵的交流,也许两人是因为什么内情而结成的夫妇。不,也许根本就没有内情那样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理不尽,某些场合粗糙至极的事件归结罢了。 然后天吾想要看清楚,自己的白日梦——或者是儿时记忆的奔流——中出现的谜之女性和照片中的母亲是不是同一个人。可是想起自己完全不记得那个女性的五官。那个女人脱了上衣,解开了衬裙的肩扣,让陌生的男人吮吸着乳头。然后类似喘息的叹口气。他记得的只有这些。什么地方的陌生男人吮吸着自己母亲的乳头。本应被自己独占的乳头被谁夺去了。对婴儿来说恐怕这是最迫切的威胁吧。不过没有看见五官。 天吾将照片放进信封,就此思考着意义。父亲至死都小心的保存着这张照片。这么看他应该很珍惜母亲吧。天吾懂事时母亲就已经病死了。根据律师的调查,天吾是去世的母亲和nhk收费员的母亲之间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这是户籍上留下的事实。可是政府的文件却不能保证那个男人是天吾生物学上的父亲。 “我没有儿子。”父亲在陷入深深的昏睡前这么告诉天吾。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呢?”天吾问。 “你什么也不是。”这是父亲简洁的若有若无的回答。 天吾听着,从那个声音的回响里,确信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没有血缘的联系。然后感觉自己从沉重的枷锁中解放了。可是经过了时间的流逝,父亲嘴里说出的是不是事实,现在已经一件也不能确信了。 我什么也不是。天吾重新试着说出口。 然后突然想到,旧照片里年轻母亲的面影,不知什么地方和年长的女朋友有些相似。安田恭子,那是女朋友的名字。天吾为了安定神意识,用指尖强力的按压着额头正中。然后又一次从信封里拿出照片端详。小巧的鼻子,柔软的嘴唇。多少下巴有些微张。发型不同所以没有注意到,五官确实和安田恭子有些相似。但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而且父亲为什么考虑死后将这枚照片留给天吾呢?活着时的他没有告诉天吾一条关于母亲的信息。有家庭照的事也隐瞒着。可是最后的最后什么解释也没有,就这么将一张模糊的老照片递到了天吾的手上。为什么?是为了救赎儿子,还是为了造成更深的混乱呢? 天吾唯一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父亲完全没有打算向天吾说明其中的隐情。活着的时候没有,死了也更不会有。看吧,这里有张旧照片。这个给你。之后你自己随便想去吧。父亲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仰卧在光秃秃的床上,看着天花板。涂着白色油漆的三合板的天花板。平坦,没有木纹也没有木节,只有几条直直的接口。这应该就是父亲人生最后的几个月,那凹陷的眼窝底部眺望着的光景。或许那双眼睛什么也没在看。可是不管怎样他的视线投向了那里。看见也好,看不见也好。 天吾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横卧在这里正在慢慢步向死亡。不过对于没有健康问题的三十岁男人来说,死亡不过在想象触及不到的遥远外缘。他静静的呼吸着,观察黄昏阳光的阴影在墙壁上的移动。想着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想对于天吾不是那么难。思考什么已经很累了。可能的话想稍稍睡一会,恐怕是太累了反而没有睡意。 六点前大村护士来了,说是食堂准备好了晚饭。天吾完全没有食欲。可是即使天吾这么说,也拒绝不了这个大胸的高个子护士。多少都好,总之你必须吃点东西,她说道。那是近乎于命令。不用说,只要和身体的维持关系相关,有条有理的对人下命令是她的专长。而且天吾,对于被命令——特别在对方是年长女性的情况下——从来都没有抵抗力。 下了楼梯到食堂,安达久美也在那里。田村护士不见身影。天吾和安达久美还有大村护士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天吾吃了一点沙拉和煮青菜,喝了蛤仔和大葱的味增汤。然后喝着热乎乎的烘焙茶。 “火化是什么时候呢?”安达久美问天吾。 “明天的午后一点。”天吾说。“结束之后,大概马上就返回东京。因为有工作。” “除了天吾君还有谁出席火化呢?” “不,我想没有人。应该只有我一个。” “呐,我也可以出席吗?”安达久美问道。 “我父亲的火化?”天吾惊讶的说。 “是。老实说我,很喜欢你的父亲。” 天吾想也没想就放下筷子,看着安达久美的脸。她是真的在说自己的父亲吗。“比如说什么地方呢?”天吾问。 “老实,不说多余的话。”她说。“和我死去的爸爸在这些地方很相似。” “唔……”天吾说。 “我的爸爸是个渔民。五十岁之前就死掉了。” “死在海上的吗?” “不是。肺癌死的。吸烟过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渔民全都是老烟鬼。像是从身体里噗噗的冒出烟来一样。” 天吾想了一会。“如果我的父亲是渔民就好了,也许。” “为什么这么想呢?” “为什么呢。”天吾说。“只是突然这么觉得。也许比做nhk收费员更好吧。” “对天吾君来说,父亲是渔民更容易接受吗?” “至少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能变得更单纯,我觉得。” 天吾想象着从休息日的早上开始,孩子时的自己就和父亲一起坐上渔船的光景。太平洋剧烈的海风和拍打在脸上的海浪。柴油发动机单调的声响。突然拉起的渔网的气味。伴随着危险的残酷劳动。稍微出点差错就可能送了性命。可是和为了收取nhk的费用在市川市里被带着来回走,那一定是更为自然更加充实的日子。 “但是,nhk的收费也是很辛苦的工作吧。”大村护士一面吃着烧鱼一面说。 “大概。”天吾说,至少不是天吾能做到的工作。 “但是天吾的父亲很优秀吧?”安达久美说。 “我想应该很优秀。”天吾说。 “还看见了奖状。”安达久美说。 “哎呀,不好。”大村护士突然放下筷子说。“完全给忘了。糟糕。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呐,稍微等我一下。有件东西今天必须交给天吾君。” 大村护士用手帕擦擦嘴角后从椅子上站起,吃了一半就快步离开了食堂。 “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呢?”安达久美歪着脑袋说。 天吾等着大村护士回来,义务性的将蔬菜沙拉送到嘴里。在食堂吃晚饭的人不多。一张桌子上有三个老人围坐着,谁也不开口。另外的桌子有个穿着白衣服的斑白头发的男人,一个人吃着,一副沉重的表情看着摊开的晚报。 不久大村护士急匆匆的回来了。手里拿着百货公司的纸袋。她从里面取出叠好的衣服。 “大概一年前,意识还很清醒时的川奈先生预存的。”大个子的护士说道。“想在入殓的时候穿着。所以送到了干洗店,事先加了防虫剂。” 那毫无疑问是nhk收费员的制服。齐整的裤子上有漂亮的熨烫痕迹。防虫剂的味道刺激着鼻子。天吾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川奈先生对我说想让这个制服包裹着身体烧掉。”大村护士说。然后再将制服漂亮的叠起放进纸袋。“所以今天必须交给天吾先生。明天把这个带到殡仪馆那里去,让他们给换上。” “但是,这么穿有点不好吧。制服是借的,退休时必须返还给nhk。”天吾弱弱的说。 “不用在意。”安达久美说。“我们都不说的话谁也不会知道的。旧制服少个一两件的,nhk也不会为难。” 大村护士也同意。“川奈先生可是三十年以上,为了nhk从早到晚的来回奔走哟。一定遭到很多白眼,还有分配任务什么的,一定很辛苦。一件制服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拿这个干什么坏事。” “是呀。我自己也留着高中时的水手服呢。”安达久美说。 “nhk收费员的制服和高中的水手服可是两码事。”天吾开口,可是谁也不搭理他。 “唔,我自己也留着水手服呢。”大村护士说。 “那么,时不时的也穿给丈夫看吧?还穿着白色袜子什么的。”安达久美逗她。 “那样或许不错诶。”大村护士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脸颊认真的说道。“会很刺激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安达久美从水手服的话题岔开,向着天吾说道。“川奈先生清清楚楚的希望穿着nhk的制服火化。我们必须满足这点愿望。是吧?” 天吾拿着装有nhk标记制服的纸袋回到房间。安达久美也一块来了,给他整理床铺。还带有浆过气味的硬硬的新床单和新的毛毯新的被罩新的枕头。这么齐全的配备,和父亲一直睡着的床似乎完全不同了。天吾没来由的想起安达久美浓密的xx毛。 “最后的时候,父亲一直昏睡着对吧。”安达久美伸手去抚平床单上的皱褶。“但是呢,我想不是完全没有意识的。” “为什么这么想呢?”天吾说。 “因为啊,父亲时不时的像是在向谁传递着信息。” 天吾站在窗口眺望外面,回过头来看着安达久美。“信息?” “唔,父亲呢,经常叩着床沿。手咚咚的落在床边上。感觉像是摩尔斯代码那样。咚咚,咚咚,那种感觉。”安达久美模仿着,用拳头轻轻敲在床的木边上。“这样,不就像是在发送信息一样吗?” “我想这不是信息。” “那是什么呢?” “是在敲门。”天吾用缺乏润度的声音说着。“谁家玄关的门。” “呃。是呀。这么说的话也许是那样。确实听起来是像在敲门。”安达久美严肃的眯起眼睛。“呐,那么说,即使没有意识川奈先生还在转着收取信号费?” “大概。”天吾说,“在脑中存在的某处。” “像是即使死了也不放开进军号角的士兵一样。”安达久美佩服似的说道。 天吾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沉默着。 “父亲真是喜欢这份工作呢。四处收取nhk的信号费。” “喜欢或者讨厌,我想不是那一类的事。” “那么究竟是哪一类的事呢?” “那是对父亲来说,最为擅长的事。” “唔,是吗。”安达久美说着,然后想了一会。“但是,这在某种意义才是活着的正确答案也说不定。” “也许吧。”天吾看着防风林说道。确实是也许。 “那个,比如说的话,”她说,“天吾君最擅长的事,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天吾直视着安达久美的脸说。“真的不知道。” 第22章 牛河 那眼神看起来毋宁于 星期日的傍晚,六点十五分时天吾出现在了公寓的玄关。走出去之后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四下张望。从右到左,然后从左到右的移动着视线。看着上空,看着足迹。可是在他的眼里没有任何和平时不同的景物。然后快步的走到街道。牛河从窗帘的缝隙间看着这一切。 牛河这次没有跟在天吾的身后。没有带行李。他那两只大手插在卡其布裤的裤兜里。高领的毛衣外面,是穿旧了的橄榄绿灯芯绒上衣,头发造型恶劣。上衣的口袋里装着厚厚的文库本。大概是打算去附近的店里吃东西吧。就这么由他去就好。 礼拜一天吾有好几节课。牛河提前给补习学校打过电话确认了。是的,川奈先生的课下周开始按照课表进行,负责的女性这么说。很好。天吾明天开始终于回归到了日常的作息。从他的性格来看,恐怕今夜不会出远门(如果这时尾随了天吾的话,牛河就会知道他去四谷的酒吧和小松见面)。 八点牛河穿上外套卷上围巾,深深的拉下针织帽,观察着四周快步离开了公寓。这个时间天吾还没有回家。就到附近吃饭来说,时间有点长了。离开公寓的话也许会和回来的天吾碰个正着。可是不管是冒着怎样的危险,今夜的这个时刻牛河也要外出,还有没有完成的事。 记忆在他的脑海里转个好几个拐角,在穿过几个标志建筑,一阵迷茫之后,终于到了儿童公园。昨日强劲的北风业已停止,十二月里难得的温暖夜晚,晚上的公园里还是空无一人。牛河再一次环望四周,确认过没被谁盯着之后,爬上了滑梯的阶梯。在滑梯的顶端坐下,背靠在扶手上,仰望着夜空。大致和昨夜相同的位置上浮着月亮。三分之二大的明朗的月亮。四周一丝云也不可见。然后在那个月亮的边上,并添浮着的是多少形状歪斜的绿色的小月亮。 不是看走眼了,牛河想。他叹口气,轻轻摇头。也不是做梦,也不是错觉。大小两个月亮,在叶已落尽的榉树上清晰的漂浮着。看起来这两个月亮像是在等待牛河的归来,从昨夜起就一动不动似的。它们是明白的。牛河回到这里的事。它们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周围一片沉默,饱含着暗示的沉默。然后月亮们,向牛河寻求着,共有这一份沉默。这件事对谁也不能说噢,它们这么告诉牛河。落上淡淡薄灰的食指轻压在樱唇上。 牛河在那里坐下,各个角度活动着脸上的肌肉。那里有什么不自然的感觉,以防万一再次确认和平时的不同之处。没有发现不自然的地方。好也罢坏也罢就是自己平常的脸。 牛河将自己看做是个现实主义的人。而且实际上他就是现实主义。他追求的不是形而上学的思想。如果那里实际上存在着什么的话,道理上说不通也好,逻辑不能通用也好,只有将其首先作为一个现实接受。这是他基本的思考方式。不是因为原则和逻辑的存在才有的现实,首先现实存在,之后才产生了相应的原则和逻辑。所以天空上并排浮着两个月亮的事,牛河下决心首先将其作为事实接受。 之后的事慢慢考虑就好,不要抱着多余的想法。牛河无意识的眺望、观察着这两个月亮。大的黄色月亮,小而歪斜的绿色月亮。他自己还没有适应这幅光景。就这么接受下来,他对自己说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解释不了。可是现如今不是深入探寻这个问题的时候。该怎么应对这个状况,才是这个时候的问题。首先必须抽出逻辑整个接受这幅光景。事情从这里开始。 牛河大概在那里待了十五分钟。他靠在扶手上,几乎一动不动,让自己适应这幅景象。像是慢慢花着时间让身体顺应水压变化的潜水员一样,将身体沐浴在月亮散落的光辉里,浸染肌肤。这么做是很重要的,牛河的本能告诉着他。 之后有个歪斜脑袋的小个子男人站起身来爬下滑梯,难以名状的思虑夺取了他的意识,步行着返回公寓。周围种种的风景感觉多少和来时有了一些变化。也许是月光的缘故,他想。月光将事物的映象稍稍改动。正因为这样好几次拐错了弯。进玄关之前抬头看着三层,确认天吾的房间窗户里没有点灯。大个子的补习学校老师还没有回家。好像不是去了附近的店吃饭。也许是在哪里和谁会面吧。可能对方是青豆。或者是深绘里也说不定。难道我错过了重要的机会。可是现在想来也是于事无补。尾随天吾外出实在太过危险。哪怕一次被天吾看见自己,狼和孩子可就都没了。 牛河回到房间,脱下外套围巾和帽子。在厨房打开咸牛肉的罐头,夹在小甜面包里,这么站着吃了。喝了不冷不热的罐装咖啡。可是哪个吃起来都没滋没味儿。虽然有吃进东西的实感,却没有味觉。其中的原因是在食物那方面,还是在自己这方面呢,牛河无法判断。或者是映照在瞳孔深处的两个月亮的错。什么地方的门铃响了,能微微听到钟琴的声音。不久之后门铃第二次响起。可是他没有在意。又不是这里。是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恐怕是其他层楼的门吧。 吃罢三明治,喝完了咖啡,为了让脑子回到现实相位,牛河慢慢的抽了一根烟。自己在这里必须干些什么,也在脑子里再次确认。然后走到窗边在相机前坐下。打开电暖炉的开关,在橙色的光前伸出两手取暖。礼拜日的晚上九点前。几乎没有进出公寓玄关的人。可是牛河还是想要确认天吾回家的时刻。 不久穿着黑色羽绒夹克的女人离开玄关。一次都没有见过的女人。她用灰色的围巾遮住脸庞。戴着黑边眼镜和棒球帽。这是为了避人耳目,遮住本来面目的打扮。空着两只手,步伐很快。步幅也很大。牛河神经反射的按下开关,自动拍照相机拍下了三次。他想必须弄清楚这个女人的去处。可是还没站起身来时女人已经离开小路,消失在了黑暗中。牛河皱起脸,放弃。就那个走路方式,现在穿上鞋去追也追不上的。 牛河将刚才看见的情景在脑海中再现。身高在170厘米左右,纤细的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哪一件着装都奇妙的崭崭新新。年龄恐怕在二十过半到三十岁。头发放在衣领里,看不出长度。因为膨胀的羽绒夹克也看不清身材。从腿的样子来看应该很瘦。姿势良好而轻快的步伐,宣示着她的年轻与健康。大概日常也在做些运动吧。这些特征哪条都和他所知道的青豆相吻合。虽然没有确证那个女人就是青豆。不过她像是戒备着被谁撞见。紧张充满着全身。如同怕被狗仔队追踪的女明星一样。可是就常识来说,很难认为被八卦杂志追着跑的大牌女星会出现在高圆寺的破烂公寓里。 首先假定那是青豆。 她是为了和天吾见面而来的。可是天吾现在外出。房间的灯还灭着。青豆来找他,没有回应就放弃离开了。也许那远处的两次门铃就是。可是就牛河看来,这又是一个说不通的事。青豆作为一个被追踪的身份,为了躲避危险应该尽可能的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生活着。如果想见天吾的话,首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在不在才是通常的做法。这样的话就不用冒着无谓的危险了。 牛河坐在相机前思考着,却没有想到一个能说得通的推论。那个女人的行动——似像非像的变装后,从躲藏的家里出来特地走到公寓——完全不符合牛河知道的青豆的性格。她应该是更慎重更警惕的。这让牛河的头混乱起来。也许是自己将她带到这里的可能性,完全没有出现在牛河的脑中。 不管怎么样,明天到车站前的冲印店去,把拍过的胶片都冲洗出来。那里应该拍下了谜之女郎。 十点过后继续在相机前监视着,自从那个女人离开后,没有一个进出公寓的人。像是因为不上座而取消的公演,被任何人遗忘抛弃的舞台一样,玄关空无一人,四下一片寂静。天吾是怎么了,牛河歪起脑袋。就他所知,天吾这么晚还在外面的情况很少见。明天开始明明还有补习学校的讲课。或者是在牛河外出的时候已经回家,然后早早的睡了吗? 时钟指向十点时,牛河注意到了自己深深的疲倦。他感到几乎睁不开眼睛般强烈的睡意。晚上发困对牛河是很难得的。平常的他如果有必要,什么时候都能醒着。可是就只有今夜,睡魔如同古代棺材的石盖一般毫不留情的压在他的头上。 也许是我看两个月亮看的太久了,牛河这么想。也许是月亮太过深入皮肤了。大小两个月亮模糊的残像还存留在他的视网膜上。那昏暗的轮廓麻痹着大脑中柔软的部分。和一种蜂刺在毛虫后加以麻痹,在其体表产卵一样。孵化后蜂的幼虫不消动手就能吸取眼前的营养,只要活着就贪婪的吃个不停。牛河皱起脸,将不详的想象从脑中赶走。 哎就这样吧,牛河对自己说。没必要老老实实的等着天吾回家。什么时候回来,是那个男人的事。反正回来也会马上睡觉。而且除了这间公寓,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回去。大概。 牛河有气无力的脱掉裤子和毛衣,只穿着长袖衬衫和棉毛裤,钻进了睡袋里。然后将身体蜷成一团睡着了。睡眠极其的深,几乎接近于昏睡。睡到一半的时候,似乎感觉听到了敲门声。可是意识的重心业已转移到了别的世界。事物也不能很好区别。勉强加以区别的话全身都会紊乱。所以他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再去寻求那个声音的意义,再次沉浸在睡眠深深的泥沼里。 天吾和小松分开回到家是在牛河深深睡去的三十分钟之后。天吾刷牙,将沾满烟味的上衣挂到衣架上,换上睡衣睡着了。凌晨两点电话铃响,被告知了父亲的死。 牛河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礼拜一的早晨八点过后,那时天吾已经坐在了开往馆山的特急列车上,为了弥补睡眠不足而深深睡去。牛河在相机前坐下,等待天吾离开公寓前往补习学校。可是当然没能见到天吾的身影。时钟指向午后一点牛河放弃了。到附近的公用电话给补习学校去了电话,询问还进不进行今天预定的川奈先生的课。 “川奈先生的讲课今天暂停。昨夜,家里人突然不幸去世。”接电话的女性说道。牛河道谢挂断了电话。 家里人去世?说起天吾的家里人就只有nhk收费员的父亲。那个父亲进了远处的疗养所。天吾为了照顾他而暂时离开了东京,两天前才刚刚回来。那个父亲死了。因为这样,天吾再次离开东京。恐怕是在我睡熟的时候离开的吧。真是的,我怎么会睡的这么死呢? 不管怎样天吾已经成为孤独一人了,牛河想,本来就是孤独的男人,现在更为孤独。完全是一个人。母亲在他两岁时在长野县的温泉被勒死。杀人犯现在也没被捉住。她抛弃了丈夫,带着还是婴儿的天吾和年轻男人【逐电】。【逐电】是个很古老的词。现在几乎没有任何人会说这样的词。但是却很贴合这样的某种行为。为什么那个男人要杀掉她呢,原因不明。真的是那个男人杀的也不清楚。在旅馆的一个房间,女人在夜里被睡衣带子勒死,一块的男人也不见了踪影。怎么想那个男人都很可疑。就是这样。父亲接到联络从市川赶来,领走了丢在那里年幼的儿子。 也许我该告诉天吾这件事。他当然有知道事实的权利。可是他说不愿意从像我这样的人的嘴里听到母亲的事。所以没有说。没办法。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不管怎样,即使天吾不在,也只能继续监视这间公寓。牛河对自己说道。昨夜看见了疑似青豆的谜之女郎。虽然没有确证那就是青豆本人,但是可能性极其的大。这个歪斜的脑袋是这么告诉我的。外表虽然不怎么样,可那里有着最新锐雷达的敏锐触感。而且如果那个女人是青豆的话,她最近肯定会再来拜访天吾。天吾父亲去世的事,她还应该不知道。这是牛河的推测。天吾大概在夜里被告知,然后早晨出门了。而且两个人像是没有取得电话联系的样子。不管怎样她一定会再来这里的。她有即使是冒着危险,也必须特地来到这里的重要的事。而且这次,不管怎样都要找出她的去处。为此需要绵密的做好准备。 这样的话,为什么这个世界存在着两个月亮的秘密,某种程度上能加以解密也未可知。牛河非常想要知道。不,这不过是次要的案件。我的工作不管怎样,首先是找出青豆潜伏的地方。然后漂亮的将她双手奉送给那个令人反感的二人组。月亮有两个也好,只有一个也罢,对我并不实际。不管怎么说,我是作为我的强者。 牛河到车站前的冲印店,递给店员五本三十六张胶卷。然后带着冲印好的胶卷进到附近的家庭餐厅,一面吃着咖喱鸡一面按照日期看着。几乎都是司空见惯的住户的脸。能让他多少感到有兴趣的,只有三个人的照片。深绘里和天吾,还有昨夜离开公寓的谜之女郎三个人。 深绘里的目光让牛河紧张起来。即使是在照片里,那个少女从正面一直看着牛河的脸。没错,牛河想。她是知道的,牛河在那里,监视着自己。空怕也知道用隐藏相机拍照的事。她那一双澄澈的目光是这么说的。那曈昽像是将一切都看透了一般,绝对不宽容承认牛河的行为。那份笔直的视线毫不留情的刺穿了牛河的心。让他对自己干下的事完全没有辨明的余地。可是同时,她却没有对牛河定罪。也没有轻蔑。某种意义上,那美丽的眼睛宽恕了牛河。不,也许不是宽恕,牛河重新想。那眼神看起来毋宁于怜悯着牛河。知道了牛河行为的不净之后,给予他的怜悯。 那是仅有的一点时间里发生的事。那个早上深绘里现实看了一会电线杆的上面,然后快速回头盯着牛河躲藏的窗户,直直的看着隐蔽照相机的镜头,越过镜头凝视着牛河的眼睛。然后快步离去。时间冻结,之后再次启动。最多不过是三分钟。这样短的时间里,她却角角落落看遍了牛河其人的灵魂。正确的看穿了其中的污浊和卑劣,给予无言的怜悯,然后消失了踪影。 看着她的眼睛,还能感觉到肋骨间针刺一般锐利的痛。才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歪斜丑陋的东西。但是没有办法,牛河想。因为我实际上就是歪斜丑陋的东西。可是即使如此,深绘里瞳孔中浮起自然,而且透明般怜悯的颜色,还是深深的浸染了牛河的心。告发也好,蔑视也好,痛骂也好,定罪的话也都好。就算是用棒球球棒狠狠的殴打也行。这些都可以忍耐。可是只有这个受不了。 比起来天吾是个远远轻松的对手。照片中的他站在玄关,视线向着这边。和深绘里一样警惕的观察着四周。可是那眼里什么都没有。他那无垢而无知的眼神里都没有发现窗帘的阴影里隐藏的相机和牛河的身影。 之后牛河看着【谜之女郎】的照片。照片有三张。棒球帽,黑边眼镜,卷到鼻子的灰色围巾。五官不清楚。哪一张照片的采光都很弱,再加上棒球帽帽檐的阴影。可是这个女人却和牛河脑中想象的青豆的形象完全吻合。牛河拿着三张照片在手里,像是在确认扑克牌似的反复观察。越来越觉得这个只能是青豆。 他叫来侍者,寻问今天的甜点有什么。侍者回答有桃子派。牛河点了那个和咖啡的续杯。 如果这个女人不是青豆的话,牛河等着派端上来的时间里对自己说道,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和青豆见面。 桃子派远比预想的要好。又酥又脆的皮上,放着甜蜜多汁桃肉。当然是罐头的桃子,可是作为家庭餐厅的甜点来说绝对不坏。牛河漂亮的吃完了派,喝干咖啡,带着满足的心情离开了餐厅。顺路去超市买了三天分量的食品,回到房间再次在相机前坐下。 从窗帘的缝隙中监视着公寓的玄关,不时在日光中靠在墙壁上睡了几次午觉。可是牛河不是特别在意这样的事。睡着的时候应该也没有错过什么重要的事。天吾因为父亲的葬礼离开了东京,深绘里也不会回到这里。她知道牛河在监视。那个【谜之女郎】在白天造访这里的可能性很低。她警惕颇深的行动。开始活动也要在四周昏暗之后。 可是太阳落山后也没有见到【谜之女郎】的身影。只有老熟人们午后出去买东西,傍晚出去散步,下班回家的人们带着比离开时更为疲惫的脸回来。牛河用眼睛追视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没有按下相机的快门。除此之外都是无名无姓的过路人。为了解闷,牛河还擅自取了外号来称呼他们。 “毛先生(那个男人的发型和毛泽东很相似)工作辛苦了。” “长耳大爷,今天很温暖最适合散步了。” “没下巴女士,又是买东西吗。今天晚饭的内容是什么呀?” 十一点牛河继续监视着玄关。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喝了保温壶里的绿茶,吃了几块饼干,吸了一根烟。在洗漱间刷牙后,试着伸出大大的舌头照镜子。好久没有看看自己的舌头了。那里生着像苔藓一样厚厚的东西。而且和真的苔藓一样带着一些绿色。他在灯光下仔细的查看着苔藓。令人作呕的东西。而且坚固的附着在舌头表面,怎么样也弄不下来。这样下去也许我会成为苔藓人也说不定,牛河想。从舌头开始全身这里那里的皮肤都长出苔藓。像是在沼泽地里度日的乌龟壳一样。光是想象就让人心情灰暗。 牛河不出声的叹了一口气,不再考虑和舌头有关的事,关掉了洗漱间的灯光。在黑暗中悉悉索索的脱掉衣服,钻进了睡袋。拉上拉链,像虫子似的蜷起身体。 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黑暗。想看看时间回过头去,钟却不在本应该在的地方。牛河一瞬间混乱了。为了在黑暗中也能马上确认时间,睡前他一定会确认闹钟的位置。那是常年养成的习惯。怎么钟不在了呢?从窗帘的缝隙中漏下了一些光亮,却也只能照亮房间的一个小角落。周围都被包裹在午夜的黑暗之中。 牛河注意到心脏剧烈的跳动。为了将分泌的肾上腺素输送到全身,心脏拼命的活动着。鼻孔呼吸的气息也乱了起来。像是做着令人兴奋的栩栩如生的梦,然后中途醒来一样。 可是这并不是在做梦。现实中发生了什么。枕边有谁在。牛河能感到这个气息。黑暗中浮起淡淡的黑影,那是在俯视牛河的脸。背肌变得僵硬了。一秒的几分之一的时间内意识再次编成,他反射性的想要拉开拉链。 不知是谁在一瞬间勒住了牛河的脖子。没有给他机会发出叫声。牛河脖子上的肌肉能感觉到,那是长期训练过的强韧的男人的肌肉。那手臂勒的紧紧的,如同老虎钳一般向上拉扯。男人一言不发。也听不见气息。牛河在睡袋里弯曲身体,不断挣扎翻滚。在尼龙的内袋里两手不停的抓挠,两脚乱蹬。使劲的想要发出喊声。可是这些行为都没有如愿。对方一旦在榻榻米上固定姿势,之后就只需一动不动,阶段性的加大手臂的力量。非常有效果。与此同时牛河的气管被压迫着,呼吸也渐渐细不可闻。 在这样绝望的状况中浮现在牛河脑海里的,是这个男人怎么进到屋子里来的疑问。门锁缩上了。从里面还挂上了链条。窗户也关的万无一失。可是怎么会进到房间里来的呢?插进钥匙的话一定会发出声响,听到那个声音,自己一定会醒过来的呀。 这家伙是专家,牛河想。必要时能毫无犹豫的结果人的性命。为此不断积累训练。是【先驱】派来的人吗?那些家伙决定对我进行处分了吗?断定我已经不再有用处、是个障碍般的存在了吗?我还差一步就追踪到青豆了。牛河想要发出声音告诉那个男人。请先听听我说的话吧。可是却发不出声音。那里没有能使声带震动的空气,舌头和喉咙像是石头一般坚硬。 气管的每个角落都被塞住了。一切的空气都不能进入。虽然肺部誓死寻求着新鲜的氧气,却怎么也找不到。能感觉到身体和意识分割开来。身体在睡袋里是一方面,他的意识却被拉拽向了粘糊糊沉甸甸的空气层中。双手和双脚急速的失去感觉。为什么呢,他在稀薄的空气里询问着。为什么我必须在这么难堪的时刻,以这么难堪的样子死去呢。当然不会有回答。终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天花板上落下,包围了一切的一切。 重回意识的时候,牛河已经在睡袋的外面。双手和双脚都没有感觉。他知道的是眼睛被蒙住了,脸颊上有榻榻米的触感。已经不再被勒住喉咙了。肺部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声音收缩着吸入新鲜的空气。寒冷的冬天的空气。获得了氧气而制作出新的血液,心脏将这鲜红温热的液体全速输送到神经的末端。他不时激烈的咳嗽,集中所有的神经呼吸。终于双手和双脚徐徐地恢复了直觉。耳朵里也能听见心脏坚硬的跳动声。我还活着,牛河在黑暗中想。 牛河被放到在榻榻米的地板上。两手别在背后,用像柔软的布似的东西捆绑着。脚腕也被绑着。这是不太坚固却非常上手而有效的捆绑方法。除了滚动之外身体不能做出任何动作。对于自己还活着并且呼吸的事,牛河感到不可思议。那并不是死。虽然十分痛苦接近于死,却还并不是死。喉咙两侧尖锐的剧痛还像瘤子一样残留着。尿液浸在内裤上开始变冷。可是那绝对不是令人不快的触感。毋宁说是让人欢迎的感觉。痛和冷,是自己还活着的标志。 “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男人的声音说道。简直像是看穿了牛河的心思一样。 第23章 青豆 光无疑就在那里 午夜刚过,日期是从礼拜日过渡到礼拜一,睡意迟迟未来造访。 青豆从浴缸出来换上睡衣,钻进床关上了灯。这么晚还醒着的她没有任何事可以干。问题就交给tamaru去处理吧。不管需要想些什么,在这里入睡,第二天早上再用新鲜的脑袋思考才是对的。但是她意识的边边角角还觉醒着,渴求身体漫无目的的活动。睡不着。 青豆放弃了,钻出杯子,在睡衣上套上羽绒服。煮开了水泡了花草茶,在餐厅的桌子前桌下,一点一点的喝着。脑子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像是远远的地方见着的云,有着深厚而密集的形状。虽然形状是明白的,可是却没有轮廓。形状和轮廓之间不知怎的像是有些差异。青豆端着马克杯在手走到窗前,从窗帘的缝隙中眺望着儿童公园。 当然那里空无一人。半夜的一点刚过,沙场也好秋千也好滑梯也好,全都像是被遗弃了。非常安静的夜晚。风业已消停,一丝云也不见。而大小两个月亮,在冰冻的树木上并排漂浮着。虽然月亮从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开始,根据地球的自转也相应的产生了变化,却也仍是停留在视野之中。 青豆站在那里,脑海中浮起福助头进的那间旧公寓,那个303号室门上插着的名牌。白色的卡片上印着【川奈】两个字。卡片并不新了。纸角有些弯曲,这里那里的因为湿气而有些印迹。这张卡片自从被插进去之后经历了不短的岁月。 那个房间的住户是川奈天吾么,或者是一个姓川奈的人么,只有让tamaru代为查明。不久之后,应该是明天就会有消息了吧。不管干什么都不会白白浪费时间的男人。那个时候事实就会明了。根据情况不久我就能和天吾见面也说不定。这个可能性让青豆呼吸困难起来。像是周围的空气急速的变得稀薄。 可是也许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即使303号房间的住户是川奈天吾,那间公寓的某处恐怕也躲藏着福助头。而且不知道在偷偷策划什么不好的事。毫无疑问是在巧妙的制定策略,执着的粘附在我和天吾的周围,阻止我们的再会。 不,不用担心,青豆对自己说到。tamaru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而且就我所知比任何人都能干而周到,经验丰富。只要交给他,他一定会毫不懈怠的替我抵挡福助头。不仅仅是对我,对tamaru而言福助头也是麻烦的存在,是不得不排除的危险因子。 可是如果tamaru因为某些理由(虽然怎样的理由不清楚),判断出我不应该和天吾相会的话,那时该怎么做才好呢?如果那样的话,他一定会果断的排除掉我和天吾见面的可能性。我和tamaru互相抱有类似个人好感之类的东西。那是实实在在的。虽然这样在任何场合下,老妇人的利益和安全都是最优先的。那是他本来的工作。不可能只为了青豆而行动。 这样想着青豆不安起来。天吾和她的相会结合,排在tamaru的优先顺序表的什么地方呢,青豆不知道。对tamaru坦白川奈天吾的事,难道说是个致命的错误么。天吾和我之间的问题,不应该从最初到最后都由我一个人处理么。 但是现在一切也回不到原点了。不管怎样我也已经,将事情向tamaru坦白了。那个时刻是不得不这么做。福助头大概在那里等着我去,那样我一个人逞强无异于自杀行为。而且经过了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保留态度静观其变的富余。向tamaru坦白一切将问题委托给他,是那时我能做的最优选择。 青豆不再考虑天吾的事,越是这么考虑,思考的线越是将身体缠绕在一起。不要再去想了。也不要看月亮。月亮的光芒会无声的扰乱她的心。改变江水的起落,摇曳森林的生命。青豆喝掉最后一口花草茶离开窗边。将马克杯在水池冲洗干净。稍微喝了一点白兰地,不过怀孕还是不能摄入酒精。 青豆在沙发上坐下,点着边上小小的读书灯,再一次重读《空气蛹》。她现在几乎把这部小说读了十遍。并不是那么长的故事,文章的细节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可是想着再一次更为仔细的重读一遍。反正这样也睡不着。而且那里也许有什么自己看漏的地方。 《空气蛹》像是一本暗号书。深田绘里子恐怕是以流传什么信息为目的些的这本小说吧。天吾技巧的将这个文章改写的更为精巧简洁,充满效果的再次构成了这个故事。两个人组成组合,写成了吸引众多读者的小说。按【先驱】的领袖说的话【两人有着各自互补的资质。彼此配合,齐心协力完成了一项工作。】如果相信领袖说的话,因为《空气蛹》成为了最佳畅销书,将一些秘密公开发布,使得小小人失去了活力,【声音】也不再说话。其结果是井下干涸的水流彻底枯竭。这本书就是行使着这么重大的影响力。 她将意识集中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墙壁上的钟指向两点半时,青豆已经读完了小说的三分之二。她合上书页,努力将自己内心强烈感受到的事转化为语言的形体。她在那时得到的是虽然还不是启示,却是近乎确信一般的信息。 【我不是偶然才被卷进这里的。】 那是那个信息说的。 【我是应该在此而在此。】 我迄今为止,都认为是自己是被动的卷入这个【1q84年】的。因为什么意图线路的连接点被切换,结果我乘坐的列车偏离了本来的线路,来到了这个全新的奇妙世界。而且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两个月亮漂浮的,小小人出没的世界。那里有入口却没有出口。 领袖死之前这样对我说明。【列车】就是天吾写的故事本身,我也被进退两难的包含在故事里。所以现在我在这里。作为被动的存在。说起来的话,如同浓雾中踌躇混乱的无知配角。 但是并不仅仅是那样的,青豆想。【并不仅仅是那样。】 我不是因为谁的意志而被卷入,无心的来到了这里的被动存在。虽然有那样的部分。但是同时,是我自己选择了在这里。 【在这里是我自身主体的意愿。】 她这样确信。 而且我在这里的理由很清楚。理由只有一个。和天吾相遇,结合。这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不,反过来看,这是这个世界在我内心存在的唯一理由。或者是像两面相对而置的镜子那样不断反复的悖论。这个世界中既包含了我,我自身中又包含了这个世界。 天吾现在写的故事,是有着怎样故事的故事,青豆当然不知道。恐怕那个世界也浮着两个月亮吧。那里也会有小小人出没吧。她所能推测的不过是这样。不管怎样,那是天吾的故事的同时,也是我的故事。青豆是明白的。 青豆知道这些的时候,是在反复阅读主人公少女和小小人们在夜晚的屋子里不断制作空气蛹的场面。她一边将目光不断追寻那详细而鲜明的描写,一边感受着小腹里一点一点的温暖。像是要融化一般有着不可思议深度的温暖。那里有着虽然很小,却拥有重重的核心的热源。那个热源是什么,发热又意味着什么,怎么想也不会明白。小东西。感应着主人公和小小人一起制作空气蛹的情景,散发热量。 青豆将书本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解开睡衣上衣的扣子,将手心按在小腹上。手心感觉到了那里散发的热量。像是那里浮着淡淡的橙色光芒。她关掉读书灯的开关,在卧室的黑暗中凝神看着那个地方。那里在似有若无的发出微弱的光芒。可是光无疑就在那里。我并不孤独,青豆想。我们融合为了一体。恐怕也共同包含着一个故事。 而且如果那是天吾的故事,同时也是我的故事的话,也许我也能书写情节。青豆思考着。添写进什么,或者是将那里原有的什么改写,一定也是能做到的吧。不管怎样,结果都应该能够由自己的意志来决定。不是吗? 她就那个可能性思考着。 但是怎样才能做到那样的事呢? 青豆还不明白其中的方法。她明白的是,一定有那样的可能性。那是现如今缺乏具体性的一个理论而已。她在浓密的黑暗中紧紧咬着双唇,思考着。非常重要的事。必须深入考虑。 我们两人组成组合。天吾和深田绘里子因《空气蛹》而组成了优秀的组合,那么这个新故事里我和天吾组成组合。我们两人的意愿——或者是意愿深处的东西——合二为一,完成推进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 那恐怕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见的深处完成的作业吧。所以即使没有见面,我们也结合成了一体。我们制作故事,另一方面故事又推动我们。不是这样的事么? 有一个疑问。十分重要的疑问。 我们书写的故事里,这个小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担负着怎样的任何呢? 这个小东西,十分之强的感应着小小人和主人公少女在小屋中制作空气蛹的场面。在我的子宫中十分微小,却又能够感知的散发热量,散步橙色的光芒。简直像是空气蛹一样。我的子宫发挥了【空气蛹】的作用,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是母体,这个小东西对我而言是子体吗?我没有性交行为就怀上了天吾的孩子,是小小人的意志以某种形式参与了吗。它们巧妙的换走了我的子宫,将其作为【空气蛹】加以利用。它们从我这个装置这里,为自己制造出新的子体吗? 不,不是那样的。她强烈而明了的感觉到。那不可能。 小小人现在失去了活力。领袖是这么说的。小说《空气蛹》在世间广为流传,妨碍了它们本来的行动。这次的怀孕是在它们不可见的地方,巧妙的避开了它们的力量完成的。那究竟是谁——或者是怎样的力量——让这次怀孕成为可能呢?而且是为什么呢? 青豆不明白。 她明白的是,这个小东西是天吾和自己之间的,无可替换的小生命。她再一次将手按在小腹上。温柔的抚按着边缘浮起的橙色光芒。手心感觉着这份温暖,传递给全身。不管怎样我都要保护这个小东西。谁也不能夺走他。谁也不能侵害他。我们一同孕育着他。她在黑夜中下定决心。 走到卧室脱下了羽绒服,钻进被子里。仰卧着将手按在小腹上。手心再一次感受到那份温暖。不安已经消失了。也没有迷惑。我必须变得更加坚强。我的身体和心灵必须融为一体。终于睡眠像是漂浮的烟雾一样无声的到访,将她的全身包裹着。天空仍然浮着两个月亮。 第24章 天吾 离开猫的小镇 父亲的遗体,被体面的包裹在熨烫过的nhk制服里,放进了质朴的棺木。恐怕是最便宜的棺木吧。虽然比装蜂蜜蛋糕的木箱子结实点,却让人感觉冷冰冰的。故人的身材不大,装在里面却也几乎没有多余的长度。三合板制成的,没有任何装饰。这个棺木没有问题吧,殡仪馆的人有所顾忌似的的问道。没有问题,天吾回答。是父亲自己在商品目录里选择,自己付费买的棺木。死者没有异议的话,天吾也没有异议。 nhk收费员的制服在身,躺在质朴棺木中的父亲,看不出来已经死去了。像是在工作间隙中小睡一下的模样。不久就会睁开眼睛,戴上帽子出门去收取剩下的费用。缝着nhk标志的制服,看上去就像他皮肤的一部分。这个男人在制服的包裹下降生到这个世界,又在制服的包裹下燃烧殆尽。实际上天吾也想不出除了制服之外的入殓服。和在瓦格纳的歌剧中出场的战士们在铠甲的包裹下实施火葬一样。 礼拜二的早上,天吾和安达久美合上棺木的盖,钉上了钉子。然后坐上灵柩车。说是灵柩车,和从医院搬运遗体到殡仪馆的车一样,是非常实务性的丰田小面包。只是带车轮的床换乘了棺木而已。大概这是最便宜的灵柩车吧。完全没有表示郑重的要素。也听不见【诸神的黄昏】的音乐。安达久美像是完全不在意这样的事。这不过是单纯的移动手段。重要的是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亡了,残留下的人们将这个事实铭记在心。两个人做着计程车,跟在黑色的面包车后面。 离开沿海岸的路,稍微进到山里的地方就是火葬场。虽然算是比较的新,却是极度缺乏个性的建筑,说是火葬场更像是什么工厂,办事处的房舍之类的。但是庭院修整的美丽而仔细,高高的烟囱笔直竖立向天空。让人明白这是带着特殊目的的设施。那天,火葬场不是那么忙,几乎没有等待的时间棺木就被运往焚化炉。棺木一点一点的推进炉子,潜水艇的舱口一般沉重的盖子盖上了。戴着手套年纪不小的员工,对着天吾行了一礼,按下了点火的按钮。安达久美向着闭上的盖子合起双手,天吾也这么做了。 火化结束的一个小时里,天吾和安达久美在里面的休息室度过。安达久美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温热的咖啡,两人默然的喝着。两人在面向大大的玻璃窗前的长椅并排坐下。窗外冬季枯萎的草坪伸展着,还有落尽了叶子的树。能看见黑色的两只鸟立在树上。不知名的鸟。尾巴很长,身体很小,叫声却大而锐利。鸣叫的时候尾巴笔直竖起。树木上是广阔而没有一丝云的冬季的天空。安达久美奶油色的呢子外套下,穿着裙摆很短的黑色连衣裙。天吾在圆领的黑毛衣上穿着深灰色的人字呢大衣。脚上是焦茶色的休闲皮鞋。这是他所有的衣服中最正式的打扮。 “我的父亲也是在这里火化的哟。”安达久美说。“一块来的人们全都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托他们的福天花板上像是飘起云彩似的。不管怎样在那里的都是渔民同伴呀。” 天吾想象着那番光景。晒得黑乎乎的一群人,身上包着别扭的黑色套装。大伙都一个劲的吐着烟圈。然后悼念着因肺癌死去的男人。可是现在,休息室里只有天吾和安达久美两个人。周围静寂满溢。除了不时从树间传来鸟锐利的叫声外,没有打破静寂的东西。没有音乐,也听不见人的声音。太阳沉稳的光芒照射在大地上。光芒越过玻璃窗射进房间,寂寞的在两人脚边投出光影。时间像是接近河口的河流一般缓缓流动。 “谢谢你陪我一起来。”天吾在长时间的沉默后说道。 安达久美伸出手去,放在天吾的手上。“一个人的话一定会很难受的。有谁在身边会比较好。是这样的哟。” “也许是这样的。”天吾承认道。 “一个人死去,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因为这个世界上一个洞穴突然裂开来了。我们必须对此正确的表达敬意。否则洞穴就不能很好的填补上。” 天吾点点头。 “任由洞穴打开也不行。”安达久美说。“也许谁会掉进洞穴的。” “可是在某些场合,死去的人们抱着一些秘密。”天吾说。“就这么填补洞穴的话,那些秘密也就作为秘密完结了。” “那也是必要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呢?” “如果死去的人带着秘密离开的话,一定是因为那个秘密是不能留在世间的种类。” “为什么不能留在世间呢?” 安达久美放开天吾的手,直视着他的脸。“大概那里有着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正确理解的事吧。不管怎么花费时间寻找语言也解释不好的事。只有死去的人自己一直沉默抱有的事。像是重要的行李。” 天吾闭上嘴,凝视着脚边的日光。亚麻油毡的地板迟钝的发出亮光。眼前是天吾穿旧了的休闲皮鞋,和安达久美简洁的黑色浅口鞋。虽然就近在眼前,却感觉像是眺望远隔几里路的光景。 “即使是天吾君,也有对别人说不出口的事,对么?” “或许有的。”天吾说。 安达久美什么也没说,叠起被包裹在黑色长筒袜下细细的腿。 “你说过之前死过。”天吾向安达久美这么问道。 “唔,我之前死过一次。在下着冷雨的寂寞的夜晚。” “你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是啊,我想是记得的。从以前开始就经常梦见那时候的事。非常非常现实的梦,总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只能认为那是事实。” “这是像投生之类的事吗?” “投生?” “转世。轮回。” 安达久美就此考虑了一会。“怎么回事呢。也许是这样的。也许不是。” “你死去之后也这样被焚烧了吗?” 安达久美摇头。“那个地步的事是不记得的。因为那是死后的事。我记得的只是死时的事。谁勒着我的脖子。我不认识也没见过的男人。” “你记得那张脸?” “当然的呀。多少次做梦梦到过。在路上碰见一眼就会明白的。” “如果真在路上碰到了怎么办?” 安达久美用指腹摸着鼻子。像是在确认鼻子还在那里似的。“那是我自己,考虑过无数次的问题。如果真在路上碰到的话怎么办。也许就这么逃走。也许偷偷跟在身后。不到那个现场是不会明白的呢。” “跟在后面怎么做呢?” “不知道呀。但是也许那个男人,掌握着关于我的什么重要的秘密。顺利的话也许能弄个清楚。” “怎样的秘密呢?” “比如我在这里的意义之类的。” “可是那个男人也许会再一次杀死你。” “也许。”安达久美轻轻嘟起嘴。“那里有危险。这点当然知道的很清楚。也许就这么跑掉才是最好的。但是在那里的秘密,不管怎样都吸引着我。就和只要有黑乎乎的入口,猫就无论如何都想窥视着钻到里面一样。” 火化结束后,和安达久美两人收拾残留的父亲的遗骨,装进小小的骨灰盒里。骨灰盒交给了天吾。即使拿到这样的东西,天吾也不清楚该怎么做才好。说起来必须拿去放在哪里吧。天吾这么抱着骨灰盒,和安达久美一起坐计程车前往车站。 “之后细碎的事务我可以适当的处理。”安达久美在计程车里说。然后考虑了一会补充道。“可以的话也替你安放骨灰吧?” 这么一说天吾惊讶道。“那样的事可以吗?” “没有不可以的。”安达久美是哦。“虽然家里人一个也没来可不是无所谓的事。” “如果能替我这么做的话就是帮了我的大忙。”天吾说。然后像是多少感到内疚似的,正确说来是松了一口气,将骨灰盒递给安达久美。他在那时突然想到我恐怕再也不会看见这个骨灰了吧。之后留下的只有记忆。而且记忆也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如同尘埃一般消散。 “因为我是原住民,大抵的事情都能得到通融。所以天吾君早点回到东京比较好。我们虽然是非常的喜欢你,但是这里不是天吾君长期停留的地方。” 离开猫的小镇,天吾想。 “很多事,都谢谢你了。”天吾再一次道谢。 “那个,天吾君,我给你一个忠告可以吗。虽然不像是忠告。” “当然可以的呀。” “你的父亲,也许是带着什么秘密去了那边。看起来多少让你感到混乱。这个心情我不是不明白。但是呢,天吾君不要再去窥视那个黑暗的入口比较好。那样的事交给猫们就好了。那样做的话你哪里也去不了的。而且之前的话也考虑一下比较好。” “必须得关闭洞穴。”天吾说。 “是这样的。”安达久美说。“猫头鹰君也是这么说的。还记得猫头鹰君的事吗?” “当然。” 【猫头鹰君是森林的守护神,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 “猫头鹰还在那个树林中叫着吗?” “猫头鹰哪里也不去。”护士说。“一直都在那里。” 安达久美送别乘坐去馆山列车的天吾。像是有必要实际上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他坐列车离开这个小镇一样。她在月台上用力的挥着手,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回到高圆寺的房间已经是礼拜二的晚上七点。天吾开灯,在餐桌的椅子上坐下,环视着房间。房间还是昨天早上离开的样子。窗帘没有一丝缝隙的紧闭着,桌子上堆着原稿的打印件。六只削的很漂亮的铅笔在笔筒里。洗过的餐具叠放在厨房的水池上。时钟沉默的表示着时间,墙壁上的年历显示已经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房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寂静。有些过于寂静了。让人感到这份寂静包含着过度的东西。但也是只是错觉的缘故。也许是刚才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消失殆尽了的缘故。世界的洞穴填补的还不十分完全。 用玻璃杯喝了一杯水,然后洗了热水澡。仔细的洗头发,掏耳朵剪指甲。从抽屉里拿出新的内裤和衬衫穿在身上。必须把各种气味从身上清除掉。猫的小镇的气味。我们虽然是非常的喜欢你,但是这里不是天吾君长期停留的地方,安达久美说。 没有食欲,不想做工作,也不想打开书。不想听音乐。身体虽然疲惫到不幸,神经却奇妙的高涨着。所以也不能躺下睡觉。周围漂浮着沉默却又有些技巧般的旨趣。 深绘里在这里就好了,天吾想。不管是怎么无聊的事都好。没有意义的事都好。宿命般缺乏抑扬和问号都好。久违的想听听她说话。可是深绘里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房间的事,天吾明白的。为什么明白呢,理由解释不好。可是她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大概。 谁都好,想和谁说话。可能的话想和年长的女朋友说话。可是联络不上她。也不知道联络方式,而且就他被告知的情况来看,她依然失去了。 试着拨了小松公司的电话。那是直接通向他办公桌的号码。可是没有人接电话。铃声响了十五下之后,天吾放弃着搁下话筒。 还能给谁打电话呢,天吾考虑到。但是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想给安达久美打电话试试,却不知道号码。 之后他想着世界某处还开着的,黑暗的洞穴的事。不是那么的大,却是很深的洞穴。朝洞穴里看进去大声叫喊的话,还能和父亲说上话吗?死者能够告诉自己真实吗? “样做的话你哪里也去不了的。”安达久美说。“而且之前的话也考虑一下比较好。” 但是不是那样的,天吾想。不仅仅是那样。虽然知晓了秘密,也许也不能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即使这样,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带向哪里呢,必须知道这个理由。正确了解其中的理由之后,或者我就可以去到那里也说不定。 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好,不是也罢,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天吾对着那里的黑暗洞穴如是说。怎么都没关系。不管怎样,你带着我的一部分就这么死去了,我带着你的一部分还活着。有没有实际的血缘关系,这个事实现在都不会改变。时间业已掠过这个部分,世界继续朝前迈进。 感觉窗外能听见猫头鹰的叫声。但是无疑只是耳朵的错觉。 第25章 牛河 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 “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男人的声音在背后说道。简直像是看穿了牛河的心思一样。“只是失去了意识。虽然离死还差那么一点。” 没有听过的声音。缺乏表情的中立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不过于刚硬也不柔软。像是宣布飞机到达时刻和股市情况的声音。 今天是礼拜几来着,牛河没头没脑的想。是礼拜一的晚上。不,正确说也许日期已经是礼拜二。 “牛河先生。”男人说。“叫牛河先生可以吧?” 牛河沉默着。仅仅二十秒的沉默时间。然后男人没有预告,小幅度的一击,打在了牛河左侧的肾脏上。没有声音,却是背后而来的强烈的一击。激烈的痛楚贯穿全身。所有的内脏都收缩起来,直到疼痛告一段落为止都不能呼吸。不久牛河的嘴里发出干燥的喘息。 “姑且礼貌的问问。可是希望得到回答的哟。嘴不利索的话,点头或者摇头,这样就好。这可是所谓的礼仪。”男人说。“叫牛河先生可以吧?” 牛河点了几下头。 “牛河先生。真是个容易记的名字。调查了裤子里的钱包。有驾驶证和名片。【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专任理事】真是个气派的头衔不是吗,牛河先生。可是【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的理事大人,在这样的地方用隐蔽相机,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牛河沉默着。还不能很好的发不出言语。 “还是回答的好。”男人说。“这可是忠告哟。肾脏破裂的话一辈子都会疼的。” “监视住在这里的人。”牛河终于说道。声音的高低还不安定,时不时的破音。被蒙上眼睛后都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是川奈天吾吧。” 牛河点头。 “是给小说《空气蛹》做幕后写手的川奈天吾。” 牛河再一次点头,之后稍稍咳嗽着。这个男人知道那件事。 “谁委托的?” “是【先驱】。” “那就和预想的差不多了,牛河先生。”男人说。“可是为什么教团现如今还要监视川奈天吾不可?对他们来说,川奈天吾应该不是那样重要的人物。” 那个男人站在怎样的立场上,把握着什么地步的情况,牛河的脑子飞速的运转着。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至少不是教团派来的人。可是这也不是值得欢迎的事实。或者相反,牛河也不明白。 “在问你话呢。”男人说。然后用指尖压下左侧的肾脏。非常用力。 “他和一个女人有关系。”牛河呻吟似的说道。 “有那个女人的名字吗?” “青豆。” “为什么要追踪青豆?”男人问。 “因为她加害了教团的领袖。” “不是加害。”男人像是检证似的说。“是杀了吧?更加简洁的说。” “是的。”牛河说。他想作为这个男人的对手不能隐瞒任何的事。 “可是这件事没有告知社会。” “是内部的秘密。” “教团里有几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不超过十个。” “其中也包括你?” 牛河点头。 男人说,“也就是说你在教团中处于相当重要的位置。” “不,”牛河说着摇头道。头一偏被打过的肾就开始作痛。“我不过是个小兵。偶然知道了这个状况罢了。” “在麻烦的时候,待在了麻烦的场所。是这样的吧?” “我想是这样的。” “话说牛河先生,你这次,是单独行动的吗?” 牛河点头。 “可是真是奇妙的事呢。监视和尾随这样的工作一般来说组成团队才是常理。以防万一还会加入补充队员,至少也需要三个人。而且你们一般在组织的活动结束后才开始行动。单独行动有点太不自然了。这样的话,你的回答我不很满意呀。” “我不是教团的信者。”牛河说。呼吸也沉稳了,终于可以开口利索的说上话。“只是被教团当做个人雇佣罢了。说是使用外部的人员比较便利。” “作为【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的专任理事?” “那是个幌子。那个团体没有实体存在。主要是为了教团的税金对策搞出来的。我作为一个和教团没有联系的个人从业者,为教团所用。” “像是佣兵那样的哪。” “不,和佣兵不一样。只是接受委托收集情报罢了。如果有必要,暴力的事件还是交给教团里的其他人负责。” “在这里监视川奈天吾,刺探和青豆之间的联系是受的教团指示吗,牛河先生?” “是的。” “不是吧,”男人说。“这可不是正确的回答。如果是从教团那里掌握的这个事实,也就是说掌握了青豆和川奈天吾的联系的话,团伙是不可能交给你一个人监视的哟。使用自己那边的人,组成团队,这样做的话失误更少,也更能发挥武力的效果。” “但是真的是这样的。我只是遵从上面的指示罢了。为什么交给我一个人干,我也不清楚。”牛河的声音还带着不安定,时不时的破音。 如果【先驱】掌握到青豆和天吾的关联的话,我也许就这么被抹灭了,牛河想。我不在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么结束了。 “不是正确的回答,我可是不喜欢的。”男人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牛河先生,你应该对这件事有切身体会才对。再一次殴打同一只肾脏怎么样。可是用力打的话,我的手也是会疼的。而且给你的肾脏造成深刻的伤害也不是我的目的。我对你也没有个人的仇恨。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得到正确的回答。所以这回试试新的玩法。就到海底去。” 海底?牛河想。这个男人究竟打算说些什么呢? 男人像是从口袋里取出什么的样子,卡萨卡萨的塑料摩擦声传到耳朵里。然后牛河的头上被紧紧地套上了什么。是塑料袋。像是冷冻食品用的厚厚的塑料袋。之后又大又粗的橡胶轮胎套在了脖子上。这个男人打算让我窒息而死,牛河醒悟到。吸进空气嘴里立马就塞满了塑料袋,鼻孔也被堵住了。两边的肺拼命地寻求着新鲜空气。可是却哪里都没有。塑料袋紧紧的帖在整个脸上。如同死的面具一样。一会之后身体的肌肉开始激烈的痉挛。牛河想要伸手把那个袋子取下,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在背上牢牢的绑着。头里的脑浆像气球一样膨胀,像是要这么炸了似的。牛河想要叫。不管怎样都想要新鲜的空气。可是当然发不出声响。舌头瘫在了嘴里,意识从脑中跌落。 不久脖子上的车轮胎被摘下,塑料袋也从头上取了下来。牛河一个劲的将眼前的空气送入肺中。好几分钟的时间里,牛河简直像是拼命啃咬够不着的什么的动物似的,弓着身体不断激烈的呼吸。 “海底怎么样?”男人等待牛河的呼吸平息,问道。声音中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到了非常深的地方。看到了从没看见过的东西是吧。非常珍贵的体验。” 牛河什么也没说。发不出声音。 “牛河先生,虽然重复过几次了,我要的是正确的回答。所以再问一次。在这里监视川奈天吾的行动,探寻和青豆的联系是受教团的指示吗?非常重要的事。关乎人命。好好的想想,再给我回答。你要是撒谎的话,可是明白的哟。” “教团还不知道这件事。”牛河终于说出了口。 “是吧,这才是正确的回答。教团还没有掌握到青豆和川奈天吾之间的联系。你还没有向教团的团伙汇报这个事实。是这样的吧?” 牛河点头。 “一开始就老实回答的话,也就不用到什么海底了。很辛苦吧?” 牛河点头。 “明白的哟。我以前,也遭过那份罪。”男人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似的说道。“无论是多么痛苦的事,只有体验过的人才会明白。苦痛不是那么简单而一般化的东西。每个人的苦痛各有各的特性。将托尔斯泰的名言稍微改换一下的话,快乐总是相似的,每个人的苦痛却各有各的不同。只能体味不可言传。你不这么认为吗?” 牛河点头,他还多少在喘息。 男人继续道。“所以就在这推心置腹,不要再有所隐瞒,老老实实的说吧。好么,牛河先生?” 牛河点头。 “如果还是不老实回答的话,还要到海底去的。下回会稍微长些,再让你缓缓的走在那里。直到更加的痛苦。这么干的话可能就回不来了。不想遭那份罪吧。怎么样,牛河先生?” 牛河摇头。 “看来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男人说。“互相看来外表是孤狼。或者是流浪犬。清楚的说,就是社会抛弃的东西。生来就不适应组织,也不被组织那样的东西所接纳。全都靠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个人行动,一个人承担责任。虽然是接受上级的命令,却没有同事没有下属。只能依赖自己被赋予的头脑和手段。是这样的吧?” 牛河点头。 男人说。“所以我们既有强项,同时又有弱点。比如拿这回的事来说,你太过急功近利了。没有向教团报告中途的经过,自己一个人就这个干了。想尽可能的干的漂亮,展示自己的手段。但是另一方面防卫又太过天真。不是吗?” 牛河再一次点头。 “有什么必须干到这个地步的理由吗?” “领袖的死有我的失误。” “怎样的情况?” “我调查过青豆的情况。在让她和领袖会面之前做过严格的清查。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的地方。” “可是她却抱着杀害的意图接近了领袖,实际上刺杀了他。你没有完成好被赋予的工作,多少也必须负有责任。是个外部的用过就丢的人。又是过于知晓内情的人。为了活命,只能向教团交出青豆。是这样的吗?” 牛河点头。 “真是干了件可悲的事呀。”男人说。 干了可悲的事?牛河就这句话的意义,在歪斜的脑袋中不断思考着。然后想到了。 “杀害领袖的这件事是你们策划的吗?”牛河问。 男人没有回答。可是这无声的回答绝对不是否定的意义,牛河理解了。 “打算怎么处置我?”牛河说。 “怎么处置好呢。老实说还没有决定。接下来慢慢考虑。全都由你的表现决定。”tamaru说。“之外还有几件想问你的事。” 牛河点头。 “想让你告诉我【先驱】联络人的电话号码。你应该有直属的负责人之类的。” 牛河稍稍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说出了号码。现在已经不是搭上自己的小命隐瞒什么的时候了。tamaru记下。 “名字是?” “名字不知道。”牛河撒谎。可是对方也不特别在意。 “很麻烦的家伙吧?” “非常麻烦。” “但是称不上专业。” “手段高明。只要上级下了命令就会毫不犹豫的执行。但是并不专业。” “青豆的事追查到了什么地方?”tamaru说。“知道她藏身的地方吗?” 牛河摇头。“还不知道那个地步的事。所以才躲在这里继续监视着川奈天吾。一旦知道了青豆的去向,马上移动到那里去。” “道理是说得通。”tamaru说。“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弄明白青豆和川奈天吾之间的联系的?” “跑了一趟。” “什么情况?” “清洗了青豆经历的角角落落。回溯到了童年时代。她上的是市川市的公立小学。川奈天吾也是市川人。我想该不会有什么吧。就到小学去调查。结果果不其然,两人在两年里是同班同学。” tamaru的喉咙里像猫似的发出小小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真是做了绵密的调查呢,牛河先生。非常花时间和功夫吧。佩服佩服。” 牛河沉默着。这次没有任何的提问。 “虽然是重复的问题,”tamaru说。“现如今知道青豆和川奈天吾之间联系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知道。” “不算我的话,你的周围,是这个意思。” 牛河点头。“我这边有关的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我一个。” “不是在撒谎吧?” “不是撒谎。” “话说你知道青豆怀孕的事吗?” “怀孕?!”牛河说。声音里能听到满满的惊愕。“谁的孩子?” tamaru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真的不知道那件事吗?” “不知道。不是撒谎。” tamaru一时间无言的在试探牛河的反映是不是真的。然后说道。“明白了。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就相信你吧。话说你还在麻布的柳屋敷附近转悠。这没错吧?” 牛河点头。 “为什么?” “那个宅邸的女主人经常去附近的高级健身中心,青豆是个人的健身教练。感觉两人有个人的亲密关系。而且那个女性为遭遇家庭暴力的女人们,在宅邸边上设置了安全小屋。警备很森严。在我看来有点太过森严了。所以就理所当然的推测青豆可以藏匿在其中。” “然后呢?” “可是考虑之后,还是认为不是那样。那位女性有富余的钱财和势力。这样的人,是不会把青豆藏在自己的身边的。一定尽可能的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不再刺探麻布的宅邸,转到川奈天吾这条线上。” tamaru再次赞许道。“你的直觉很不错,头脑也非常富有逻辑。忍耐心强。只是当做一个小兵太可惜了。一直都干这个工作吗?” “以前的行业是律师。”牛河说。 “原来如此。一定很有本事吧。可是太过得意忘形,途中滑倒跌了一跤。现在沦落了,为了一些小钱给新兴的宗教教团做牛做马。是这样的吧。” 牛河点头。“是那样的。” “没有办法哪。”tamaru说。“像我们这样的野生动物,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外界的社会上生活并不容易。看起来像是进行的不错却一定会在哪里摔倒。世界就是这样的。”他握起拳头按响关节。锐利而不祥的声音。“那么,柳屋敷的事告诉教团了吗?” “对谁都没说。”牛河老实回答道。“觉得柳屋敷可疑只不过是个人的推测。而且警备太过森严也没有得到证实。” “那好。”tamaru说。 “一定是你干的吧?” tamaru没有回答。他是提问方,没有回答对方问题的必要。 “你到现在,都没有对我提出的问题撒谎。”tamaru说。“至少大致的事。哪怕一次被潜到深海底的,就会失去撒谎的气力。即使勉强撒谎也会马上发出声响。恐怖就是这样产生的。” “没有撒谎。”牛河说, “那太好了。”tamaru说。“没有人因为喜欢而去体味无谓的痛苦。话说知道卡尔·荣格吗?” 牛河在眼罩下无意识的皱起眉毛,卡尔·荣格?这个男人究竟要说什么。“心理学家的荣格?” “正是。” “大概说来,”牛河警惕的说道。“十九世纪末,出生在瑞士。曾经是弗洛伊德的弟子,后来分道扬镳。集合无意识。知道的只有这些。” “很好。”tamaru说。 牛河等着接下来的话。 tamaru说道。“卡尔·荣格在瑞士的苏黎世湖畔安静的高级住宅地有一栋漂亮的房子,和家族一起过着富裕的生活。可是他为了沉湎于深邃的思索,认为有必要一个人独处。然后在湖的另一端叫波林根的偏僻场所,面向湖找了块适合的土地,在那里造了一间小屋子。不是像别墅那样气派的东西。是自己用石料一块一块堆起来,圆圆的天顶很高的房子。附近的采石场采掘的石料。当时瑞士堆砌石料需要石切工的资格。荣格特地取得了资格。还加入了工会。建造这个家,而且是自己亲手建造,对荣格来说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母亲去世,也是他构筑这个房屋的一个很大的原因。” tamaru停了一会。 “那栋建筑被称作【塔】。他模仿去非洲旅行时看见的部落小屋,做了那样的设计。在一个没有隔断的空间里完成所有的生活行为。非常简朴的住宅。而他认为这样就已经十分足够。没有电没有煤气没有下水道。水从附近的山上引来。可是事后证明这不过是一个原型罢了。不久【塔】为了适应需要而进行了隔断,分割,制造了上下两层,之后又加建了几栋。他亲自在墙壁上绘画。暗示着个人意识的分割和展开。这间房屋作为立体的曼陀罗发挥着技能。完成房屋的建造大约花费了十二年。让荣格的研究者们兴趣颇深的建筑物。听过这个事情吗?” 牛河摇头。 “这栋房子现在仍然在苏黎世湖畔。由荣格的子孙管理,遗憾的是一般不对外公开,也见不到内部。话说这个原始的【塔】的入口处,荣格亲手刻上文字的石块,现在还嵌在其中。【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处】这就是荣格自己刻下的语句。” tamaru再次停了一会。 “【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处】”他再一次用平静的声音重复道。“意思明白吗?” 牛河摇头。“不,不明白。” “是这样的吧。意思我也不明白。那里有着过于深邃的暗示。解释起来过于困难。但是荣格在自己设计,一个一个石块亲手堆砌的家的入口处,不管怎样,亲手在石块上刻下了这个语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以前开始,就被这个诗句深深的打动着。意思理解不好,虽然是理解不好,这个诗句却深深的在我的心里回响着。神明的事我不清楚。怎么说呢,因为在天主教经营的孤儿院里遭到了非人的待遇,我对神也没有什么好印象。而且那里总是非常的冷。即使是盛夏也是。十分之冷,冷得出奇,两者任选其一。即使有神明的存在,对我也称不上亲切。可是,不管怎样,这个诗句还是深深的浸染到我灵魂的微小缝隙中。我时不时闭上眼睛,多少次多少次在脑海里重复这个句子。这么做心情就不可思议的平静下来。【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处】,不好意思,能给我出声念念么?” “【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处】”牛河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听不太清楚呢。” “【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处】”这次牛河尽可能的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tamaru闭上眼睛,一时间体味着这诗句的余韵。然后终于像是做了决断似的大口大口深呼吸。睁开眼睛,盯着自己的两手。为了不留下指纹,两手都包裹着手术用的薄薄的一次性手套。 “对不住。”tamaru平静的说道。那里能听出严肃的回响。他再一次拿起塑料袋,然后紧紧裹在了牛河的头上。之后在脖子周围套上粗粗的橡胶轮胎。不容分说的快速行动。牛河想要抗议,结果却没能说出口,当然也没能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为什么,牛河在塑料袋里想着。我知道的全都老实回答了。为什么现如今还非要杀了我不可呢。 他那膨胀欲裂的脑子里,是中央林间里小小的一栋人家,和两个小女儿。还想到养过的狗。他从来没有喜欢过那条身长腿短的小狗,狗也一次都没有喜欢过牛河。脑子笨,总是叫个不停的狗。还经常咬破长绒地毯,在干净的走廊里小便。和他小时候养过的聪明的杂种狗不一样。不管怎样,牛河人生的最后浮想起来的,却是在那草坪上四处奔跑的小狗的身影。 tamaru眼角看见,牛河被捆住的躯体像是抛到了地面上的巨大的鱼,在榻榻米上激烈的挣扎着。只要身体向后反向束缚住,不管怎样的激烈,也不用担心声音传到隔壁去。这样的死法当然非常痛苦,他是很清楚的。可是就杀人来说,这是最简便而干净的方法。不会听见惨叫,也不会流血。他的眼睛盯着tagheuer潜水表的秒针。经过三分钟后,牛河手脚激烈的挣扎停止。之后像是什么共振似的,卜噜卜噜细细地痉挛,最后也突然静止。之后再有三分钟,tamaru盯着秒针。然后伸手在脖子上探取脉搏,确认牛河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特征。微微能闻到小便的味道。牛河又一次失禁了。膀胱现在已经完全打开。不能谴责什么。就是这样的痛苦。 他从脖子上解下橡胶轮胎,从脸上剥下塑料袋。塑料袋完全被吞进了嘴里。牛河两只眼睛大大的睁着,张着嘴歪向一边死掉了。脏乎乎的一口乱牙全都露了出来,还能看见长着绿色苔藓的舌头。像是蒙克的画中描绘的表情。本来就十分歪斜的脑袋如今更加强调了这份异形状。应该是十分痛苦吧。 “对不住呀。”tamaru说。“我也不是喜欢才这么做的。” tamaru两手的手指舒缓牛河脸上的肌肉,调整下颚的关节,这样脸多少看起来舒服了一些。用厨房的毛巾擦去了嘴角周围的唾液。虽然花些时间,外表却强了不少。至少不是让人想立马闭上眼睛的程度。可是眼皮却怎么也合不上。 “莎士比亚是这么写的。”tamaru对着那颗歪斜而沉重的脑袋平静地说道。“今日死去,明日即不需死亡。我们相互,以尽可能良好的面貌相见吧。” 是亨利四世还是理查德三世,想不出这句台词的出处。可是对tamaru而言不是这么重要的问题,牛河现如今也不会想要知道正确的引用。tamaru解开绑住牛河手脚的绳子。为了不在皮肤上留下痕迹,tamaru用的是柔软的绳子,特殊的捆绑方法。他将绳子,套在脸上的塑料袋和圈住脖子的橡胶轮胎收集起,放进准备好的塑料包里。查看了牛河的行李,将他拍下的照片一张不剩的拿走了。相机三脚架也放进包里带走。不弄清楚他在这里监视谁会很麻烦的。究竟是在监视着谁呢。结果,川奈天吾这个名字浮起,他的可能性很大。写着细小文字的手册也回收了。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只留下了睡袋和食品和替换的衣服,钱包和钥匙,然后是牛河可怜的尸体。最后tamaru从牛河钱包中几张印着【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专任理事】头衔的名片中取出一张,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对不住呀。”tamaru临走时再一次对牛河说道。 tamaru走进车站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插入电话卡,拨下牛河说的电话号码。是市内的号码。大概在涉谷区。六次铃响之后对方接起电话。 ramaru略去前言,告知高圆寺公寓的地址和房间号。 “记下来吗?”他说。 “能请您再重复一次吗?” tamaru重复道。对方记下,然后复述。 “那里有牛河先生在。”tamaru说。“知道牛河先生的事吧?” “牛河先生?”对方说。 tamaru无视对方的发言继续道。“牛河先生在这里,可惜已经失去了呼吸。外表看来不是自然死亡。钱包里有几张【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专任理事】的名片。警察发现这个的话,弄清楚你们之间的联系也是早晚的事。在这样的节骨眼大概会很麻烦。尽早处理比较好吧。这样的事您最上手了不是吗?” “您是?”对方说。 “亲切的通报者。”tamaru说。“我这边也不喜欢警察。和你们一样。” “不是自然死亡?” “至少不是老死,也不是安稳的死。” 对方沉默了一会。“那么,那个牛河先生在那个地方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这个不清楚。详细的情况只有询问牛河先生,不过刚才也说过了,他不在能够做出回答的状态。” 对方停了一会。“你恐怕是和来到酒店套房的年轻女人有关的人吧?” “这是无可奉告的问题。” “我是见过那位女性的人。这样说的话就明白了。有想要转告她的事。” “在听着呢。” “我们没有加害于她的打算。”对方说。 “倒是能理解你们拼命的搜查她的下落。” “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 “可是说什么没有加害于她的打算。”tamaru说。“根据是?” 回答之前是短暂的沉默。 “简单说来在某个时刻状况发生了变化。当然,周围的人都深深的哀悼领袖的死。但是这已经结束了,是已经完结了的案件。领袖的身体抱着病恙,在某种意义上是自己寻求着终止符的到来。所以作为我们对于这件事,也不想再追究青豆小姐。我们现在寻求的是和她对话。” “关于什么?” “关于共同的利害关系。” “可是这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对于你们来说有必要和她谈话,可是她却不一定这么要求。” “应该有能谈话的余地的。我们这边能提供给你们不少东西。比如自由和安全。还有知识和情报。不能在中立的场所好好交谈吗。什么地方都行。到你们指定的场所去。保障百分之百的安全。不仅仅是她,和这件事有关的全体人员的安全都能得到保障。谁也不需要再逃跑了。应该是对双方都不坏的事吧。” “这是你说的。”tamaru说道。“可是没有足以信用这个提案的根据。” “总之请您这么传达给青豆小姐。”对方忍耐心强的说道。“事态非常紧急,我们也还有一些可以出让的余地。关于信赖性,如果需要一些具体的根据,我们会考虑的。只要向这里打电话,任何时间都能联系上。” “不能再说的简单一些吗。为什么你们这么需要她呢。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情况变化了呢。” 对方小小的呼吸着。然后说道。“我们不再能听到声音了。对我们来说是丰裕的井。不能够失去的东西。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那么为了维持这口井,你们需要青豆。” “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于此有关的事,只能说到这里。” “深田绘里子怎么样,你们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吗?” “我们在现今的这个时间不需要深田绘里子。她在哪里做什么都没关系。她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怎样的使命?” “有些微妙的来龙去脉。”对方停了一会说道。“对不起,现在无法将详细的事情讲明。” “好好考虑你们的立场比较好。”tamaru说。“现在游戏的发球方在这边。我们可以自由的联络你们,你们却不行。我们是谁你们也不清楚。不是吗?” “正是。主导权现在在对方。也不知道你们是谁。可是不管怎样,这不是能在电话里交谈的事。现在说的这些,我已经说的太过了。恐怕在我被赋予的权限以上。” tamaru短暂的沉默着。“好吧,关于提案会考虑看看的。这边也有商谈的必要。也许之后再联系你。” “等着您的电话。”对方说。“虽然是重复的话,这份提案对于哪一方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我们无视这份提案或者拒绝呢?” “那样的话,我们只能照我们的方式去做。我们多少有些力量,也许事情会毫不留情的变得十分粗暴,也许会给周围的人带去麻烦。不管你们是谁,也不可能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这恐怕对双方都称不上是愉快的发展吧。” “也许是那样。不过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需要花时间吧。而且借用你的话来说,事态非常紧急。” 对方的男人轻轻咳嗽着。“也许是会花时间。或者说,也许不会那么的花时间。” “不实际的干一下是不会知道的。” “正是。”对方说。“那么,还有一件必须指明的重要的要点。借用你的比喻,确实你们掌握着游戏的发球权。可是这个游戏最基本的规则恐怕你们还不清楚。” “不实际干一下是不会知道的。” “实际干了的话,干的不好也许会变成不甚有趣的事。” “彼此彼此。”tamaru说。 包含着多种暗示的短暂的沉默。 “那么,牛河先生的事怎么样?”tamaru问道。 “会尽早到那里去。哪怕是今天晚上。” “房间没有上锁哦。” “对此表示感谢。”对方说。 “话说,你们会对牛河先生的死表示深深的哀悼吗?” “不论是谁,在这里都会对人的死进行深深的悼念。” “悼念一下比较好。是很能干的男人。” “但是还不足够。是这样的吧?” "任何地方都没有能永远活着的能干的人。" “你是这么想的。”对方说。 “当然。”tamaru说。“我是这么想的。你不这么想吗?” “等待您的联络。”对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 tamaru沉默着挂断电话。没有继续谈话的必要。有需要的话由这边去电话就行。从电话亭里出来,他走向停车的地方。深蓝色旧式丰田卡罗拉的小面包车,毫不引人注意。车子开了十五分钟之后,在没有人烟的公园前停下,确认过没有人后,将装着垃圾的塑料袋绳子和橡胶轮胎扔掉了。还有手术用的手套。 “不论是谁,在那里都会对人的死进行深深的悼念。”tamaru开动引擎,系上安全带时小声呢喃道。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他想。人的死必须得到哀悼。哪怕是多么短暂的时间。 第26章 青豆 非常的罗曼蒂克 礼拜二的正午刚过电话铃响了。青豆在瑜伽垫上坐着,大大的伸开腿,做着腰部肌肉的伸展。看起来非常残酷的运动。穿着的上衣全都被汗水浸透。青豆停止运动,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拿起听筒。 “福助头已经不在那间公寓了”tamaru像往常一样开门见山的说道。连喂喂都没有。 “已经不在了?” “不再了。被说服了。” “被说服了。”青豆重复道。应该是福助头被tamaru以某些方式强制排除掉了吧。 “而且住在那间公寓里叫川奈的住户,就是你找的川奈天吾。” 青豆周围的世界膨胀与收缩交替着。如同她的心脏一样。 “在听吗?”tamaru问。 “在听。” “但是川奈天吾现在不在那间公寓。好几天都不在家。” “他没事吗?” “现在不再东京,但是无疑是安全的。福助头租下了川奈天吾住着的公寓一层房间,等着你去和他见面。还设置了隐形相机监视玄关。” “拍到了我的照片?” “拍了三张。是晚上,又戴着深深的帽子和眼镜,还用围巾遮着脸,所以脸部细节看不清楚。可是毫无疑问就是你。如果再去那里的话,恐怕就会变得很麻烦。” “交给你处理是正确的答案呢?” “如果有正确答案那样的东西的话。” 青豆说。“但是总而言之,他已经不再是令人担心的存在。” “那个男人已经不能再加害于你。” “因为被你说服了。” “局面有调整的必要。最终是这样。”tamaru说。“照片全都拿走了。福助头的目的是等待你的现身,川奈天吾不过是这个目的的诱饵。所以现如今没有发现任何他们加害川奈天吾的理由。应该是平安无事的。” “太好了。”青豆说。 “川奈天吾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教数学。作老师很有能力,但是每周不过工作几天,所以收入似乎不高。还是单身,在外表谦虚的公寓里,过着一个人的生活。” 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耳朵里心脏的跳动。世界和自己之间的边境已经看不甚清晰。 “一面做补习学校的数学老师,一面自己写小说。《空气蛹》的幕后写手不过是接的活儿,有着自己独立的文学野心。很好的事。适度的野心能促进人的成长。” “那些是怎么调查到的呢?” “因为没有人在家,就擅自进到了房间里。虽然上了锁,看起来也进不去的样子。侵害个人隐私是不好,不过有必要姑且做个基础调查。作为一个男人的生活来说,房间收拾的很整洁。煤气炉子也用。冰箱整理的很清洁,里面没有腐烂的白菜叶子。也有使用熨斗的痕迹。作为伴侣来说不坏。如果不是gay的话。” “其他还知道什么事吗?” “给补习学校打去电话,询问他讲课的预定情况。接电话的女性说,川奈天吾的父亲在周日的深夜,在千叶县某处的医院去世了。然后他因为葬礼不得不离开东京。所以周一的讲课取消。关于什么时候举行葬礼,她不清楚。总之下次讲课是周四,不管怎样都会回到东京的吧。” 青豆记得天吾的父亲曾是nhk的收费员。周日里天吾和父亲一块在收费线路上来来回回。在市川市内的路上也碰过很多次面。父亲的脸想不太起来。是个瘦小的男人,穿着收费员的制服。而且长得和天吾完全不像。 “如果福助头不再的话,我去和天吾君会面可以吗?” “那样最好不过。”tamaru马上说。“福助头被很好的说服了。实话说,我联络了教团,希望他们替我处理一件事。可能的话有一件不想交给法务工作者的东西。如果发现的话,就会挨个调查那间公寓的住户。也许你的友人也会被卷进其中。而且我一个人处理太过露骨。大半夜的一个人吭哧吭哧的搬运东西而被法务工作者进行职务盘问的话,说什么也开脱不了。教团里既有人手又有机动力,对这样的业务也是驾轻就熟。就像从酒店套房里搬运出别的物品时一样。明白我想说的话吗?” 青豆将tamaru的用于,在脑中翻译成现实语言。“说服像是采用了十分暴力的方式呢。” tamaru低声说道。“虽然很可怜,但那个男人知道的事太多了。” 青豆说。“福助头在那间公寓做的什么,教团知道吗?” “福助头虽然是为教团工作,但迄今为止采取的是单独行动。而且还没有向上级报告自己现在在干些什么。对我们非常有利的局面。” “可是他们是知道的,他曾经在那里干着什么。” “正是。你还是暂时不要靠近那里比较好。川奈天吾的名字和住所作为《空气蛹》的执笔人应该在他们的清查名单上。团伙恐怕现在还没有掌握你和川奈天吾之间的个人联系。可是如果追查福助头在那间公寓的理由,很快川奈天吾的存在就会浮出水面。时间的问题。” “可是即使进展顺利,弄明白那些也许也会很花时间吧。也许不会立马清楚福助头的死和天吾君的存在。” “进展顺利的话,”tamaru说。“如果教团,不像我预想的那样警惕深厚的话。我也不想做无谓的如果进展顺利的假设。所以才姑且平安存活到现在。” “所以我不要靠近那间公寓的好。” “当然。我们现在是如履薄冰的活着。不能不保持警惕。” “福助头呢,知道我藏身在这间公寓里吗?” “如果掌握的话,你现在早就在我们无力可及的地方了。” “但是他已经距离我很近了。” “正是。可是我想恐怕是什么偶然将那家伙领向这里的吧。应该就是这样。” “所以才会毫无防备的在滑梯上暴露自己。” “是的。那家伙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谁看见了。也没预测到。结果送了性命。”tamaru说。“说过的吧,人的生与死,全都在一念之间。” 数秒的沉默降临。人的死——无论是谁的死——都将带来沉重的沉默。 “福助头虽然是不在了,教团还会继续追查我。” “这对我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tamaru说。“那些家伙最初的时候是要追捕你,弄清楚杀害领袖的计划里是什么组织。只有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那样精细的准备工作的。所以谁都能一眼看清其中必有幕后黑手。被捕到的话一定会有残忍的拷问。” “为此我才需要手枪的。”青豆说。 “福助头也是想当然这么理解的。”tamaru继续道。“认定教团追逼到你之后一定会拷问处罚。可是不知为什么途中事情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福助头从舞台上消失之后,我和教团的一个人通了电话。对方说已经不打算再加害于你。希望向你转达这个。当然也许可能是骗局。不过就我听来像是真话。领袖的死某种意义上是本人寻求的。那个男人对我解释道。像是自杀那样,所以现如今更加没有处罚你的必要。” “是那样的。”青豆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领袖从最初就知道我是要去杀他。并且希望我杀了他。在那个夜晚,那个酒店套房中。” “负责警备的人没有看穿你的真面目。但是领袖知道。” “是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事先就知道了一切。”青豆说。“他在那里等着我。” tamaru过了一会然后说道。“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们做了交易。” “那件事我没听说过。”tamaru用干硬的声音说道。 “没有说的机会。” “什么样的交易,现在对我解释吧。” “我在给他做一个小时的肌肉训练时,和他说的话。他知道天吾君的事。不知为什么也知道我和天吾君之间的联系。然后他说希望我杀了他。一刻也好,想要尽早从没有尽头的肉体苦痛中解放。如果我能赋予他死亡的话,作为交换就会挽救天吾君的性命。所以我下决心夺取了他的性命。即使我不下手,他也确实走向了死亡。虽然想到他犯下的种种行为,也想过就让他留在痛苦之中。” “关于那个交易的事,你没有报告给夫人。” “我是为了杀害领袖而到的那里,并且完成了使命。”青豆说。“而且天吾君的事,怎么说都是我的个人问题。” “好吧,”tamaru像是中途放弃似的说道。“确实你的使命完成的很不错。这个必须承认。而且川奈天吾的问题在你的个人范畴中。但是在那前后你怀孕了。这不是一个能简单回避的问题。” “不是前后。在那个激烈的响着雷声,市中心下着暴雨的夜晚我受孕的。正是我处理领袖的那个夜晚。之前也说过,没有一切的性行为。” tamaru叹息道。“从问题的性格来看,我对你说的话完全信任,或者完全不信任,只能任取其一。迄今为止我认为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现在也想继续相信你说的话。可是关于这件事,怎么也说不通道理。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是能用演绎性方式思考的人啊。” 青豆的沉默继续着。 tamaru问道。“杀害领袖和谜的受孕之间,会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我说不上。” “或者说,有没有你腹中的胎儿是领袖的孩子的可能性呢?什么样的方法不清楚,是用了什么方法,领袖在那时让你怀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教团怎样都想把你弄到手的理由就清楚了。他们需要领袖的后继人。” 青豆握着话头,摇着头。“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这是天吾君的孩子。我是明白的。” “关于这点,我只能相信或者不相信你,两者只能取其一。” “我不能再做解释了。” tamaru再次叹息。“好吧。现在姑且接受你说的话吧。那是你和川奈天吾之间的孩子。你是明白的。可是即使这样道理也说不通。他们最初想要捉住你施以严厉的惩罚。可是在某个时间点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判明了什么。然后他们现在需要你。说是保障你的安全,是他们那边能给予你的东西。而且希望能够就这件事互相交谈。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们并不是需要我。”青豆说。“我想,需要的是我腹中的东西。他们在某个时间知道了。” “事情的发展对我来说太过迅速。”tamaru这么说着,喉咙里再次发出小小的声响。“脉络也看不清。” 脉络不清是因为有两个月亮,青豆想。它们将一切事物的脉络都夺走了。而且没有出口。 tamaru说。“他们需要听见声音的东西。在电话里对方对我是这么说的。如果声音消失的话,也许教团也会就此消失。听取声音究竟有什么具体的意义,我不明白。不过总而言之,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就是说你腹中的孩子,是那个【听取声音】的东西吗?” 她伸手按着自己的小腹。母体和子体,青豆想。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让月亮们听见这个。 “我不清楚。”青豆深切的注意着选取措辞。“但是我想不出其他他们需要我的理由。” “可是究竟是怎样的理由,川奈天吾和你之间的孩子,有了那样特别的能力呢?” “不知道。”青豆说。 或许是领袖以自己的生命为交易,将自己的后继者托付给了我。这样的想法浮出青豆的脑海。为此领袖在那个雷雨的夜晚,一时间打开了交错到异世界的回路,让我和天吾君得以合二为一。 tamaru说。“不管那是你和谁之间的孩子,不管这个孩子有没有与生俱来的能力,你都没有和教团做交易的打算。是这么一回事吧?哪怕不得不做交易。哪怕他们能够为你解开种种谜团。” “不管发生什么。”青豆说。 “可是与你的想法无关,他们竭尽全力也想要把那个弄到手吧。哪怕是任何手段。”tamaru说。“而且你有川奈天吾这个弱点。虽然可以说是唯一的弱点。却是非常的致命。知道这件事的话,教团会毫不犹豫的在那里集中突破。” tamaru说的是对的。川奈天吾对青豆而言既是活着的唯一意义,同时又是致命的缺点。 tamaru说。“停留在那里实在太过危险。在那些家伙知道你和川奈天吾之间的联系之前,应该转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 “现如今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可言了。”青豆说。 tamaru玩味着她说的话。然后平静的开口“想听听你那边的想法。” “首先我必须和天吾君见面。然后离开这里。不管那意味着有多危险。” “和他见面做什么?” “我明白应该做什么好。” tamaru短暂的沉默。“没有一点模糊的地方?” “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但是我明白必须做的事。没有一点模糊的地方。” “但是不打算告诉我内容。” “不好意思,但是现在还不能说。不只是你谁也不行。如果我说出口的话,一定马上就会暴露在世界中的吧。” 月亮们竖着耳朵。小小人们竖着耳朵。房间也竖着耳朵。而那是一步也不能离开她的心的事。必须用厚厚的墙壁包裹着自己的内心。 tamaru在电话那端用圆珠笔尖敲打着桌子。咔呲咔呲的规则而又干巴巴的声音传到青豆的耳朵里。缺乏回响的孤独的声音。 “好吧。联络川奈天吾试试。但是在这之前需要夫人的同意。我被赋予的命令是,一刻也要尽早将你转移到别的场所。可是你说见到川奈天吾之前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对她解释这个理由可不简单。明白吗?” “运用逻辑解释不能用逻辑说明的事确实很难。” “是这样的。也许就像在六本木的牡蛎餐厅遇见真的珍珠那么难。但是会努力的。” “谢谢。”青豆说。 “我觉得你说的事完全没有脉络可言。原因和结果之间也看不见逻辑的联系。但是这么和你谈话中慢慢觉得,就这么接受你说的话也很好。这是为什么呢。” 青豆保持着沉默。 “而且她对你有着个人的信赖,也信用你。”tamaru说。“所以如果你这么强烈的要求的话,夫人不可能不顾及让你和川奈天吾见面的理由。不管怎么你和川奈天吾之间,似乎都有无法动摇的连结。” “比世界上的任何都重要。”青豆说。 不管哪个世界的任何,青豆在心里重新说道。 “而且如果,”tamaru说,“我说那些家伙过于危险而拒绝联络川奈天吾的话,你也一定会为了见他奔向那间公寓的吧。” “我想无疑会这么做。” “谁也无法阻止。” “我想很难。” tamaru稍稍过了一会。“我怎样转达给川奈天吾好呢?” “天黑之后,希望他到滑梯上来。天黑之后任何时间都行。我等他。你说青豆是这么说的他就会明白。” “好。就这么告诉他。天黑之后到滑梯上来。” “还有,如果有什么不希望留下来的重要的东西,希望他也带来。这个转告他。只是希望两手能够自由行动。” “要带着行李去到哪里呢?” “很远很远。”青豆说。 “有多远?” “不清楚。”青豆说。 “好吧。获得夫人的许可之后,就向川奈天吾转达这些话。而且会努力尽可能的确保你的安全。以我的方式。可是即使这样,还是会伴随有危险。教团像是拼了老命。最好还是自己保护自己。” “明白。”青豆平静的声音说道。然后她将手心再次按在小腹上。不仅仅是自己,她想。 挂断电话之后,青豆卧倒似的在沙发坐下。然后闭上眼睛,想着天吾的事。除此之外已经不能考虑任何其他事了。胸口像是被紧握着一般的痛楚。但是确实让人心境愉悦的痛楚。多少都能忍耐的痛楚。他果然就住在附近。走路的话十分钟都不需要。只要这么想着,身体就从内到外温暖起来。他是单身,在补习学校教数学。住在整洁有序的房间里,做饭,用熨斗,写长篇小说。青豆感觉很羡慕tamaru。可能的话也想进天吾的房间看看。天吾不在的天吾的房间。在无人的静谧之中,伸手触碰于彼处其中的每一件每一件。确认他用着的铅笔的尖细,拿起他喝的咖啡杯,试着嗅嗅他穿过的衣服的气味。在和他实际的见面之前,想将此作为踏上的阶梯。 这样缺乏铺垫的突然和他两人独处,应该说些什么好呢,青豆想不出来。光是想象那样的事已经让她呼吸加速,脑子发晕。有太多想要倾诉的话语。同时却又想不出一件非说不可的事。她想说的事,一旦付诸言语就会失却其重要的意味。 不管怎样,现在的青豆唯有等待。安下心来小心谨慎的等待。为了能在发现天吾的身影后能够立马跑到外面,行李也全都准备着。即使不再回到这个房间也没有关系,黑色的皮挎包里一件不剩的装满了必要的东西。不是那么的多。成捆的现金,临时替换的衣服,和上满子弹的heckler&koch。就这么多。挎包就放在立马能拿到的地方。挂在衣架上的“岛田顺子”套装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为了不起褶皱挂在了卧室的墙壁上。还有白色的衬衫长筒袜和charlesjourdan的高跟鞋。驼色的春季风衣也是。和最初从首都高速道路的紧急楼梯上爬下时同样的装扮。风衣就十二月的夜晚来说有些太薄了。可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做好这些准备之后,坐在阳台的庭院椅上,从挡板的缝隙间凝视公园的滑梯。礼拜日的深夜天吾的父亲去世。从确认人的死亡到火化,确是需要经过二十四小时。应该有那样的法律。这样计算的话,举行火化至少也要到礼拜二。今天是礼拜二。天吾在葬礼结束,从某处返回东京,至少也是今天的傍晚吧。tamaru向他转达我的话,是更之后的事了。在那之前天吾不可能来公园。而且四周还这么明亮。 领袖死的时候,在我的腹中设下了这个小东西。这是我的推测。或者是直觉。最终的结果,是我被那个死去的男人留下的意志操纵,被引导向了他设定的目的地。 青豆皱起脸,判断不好。tamaru推测,我受孕的是领袖意图结果的【倾听者】。而且恐怕是作为【空气蛹】。但是为什么必须是我不可呢?而且为什么对方必须是川奈天吾不可?这是怎么也解释不了的一件事。 总之迄今为止,在不明白前后关联的情况下我周围的种种事物还是在不断的进行着。原理和方向都完全找不着头绪。结果我也被卷入了其中。可是也就是迄今为止,青豆下着决心。 她歪着嘴唇,更大幅度的扭曲着脸。 从今开始和迄今为止是不同的。我再也不会任由谁的意志操纵了。从今开始我只采取一个原则,就是遵从我的意志行动。不管怎样我都要保护这个小东西。为此我要竭尽全力的拼死战斗。这是我的人生,这里有的是我的小东西。不管是谁抱着怎样的目的,毋庸置疑这也是我和天吾君之间的孩子。不会交给任何人。善也好,恶也罢,从今开始都必须遵循我的原理,我的方向。无论是谁,都牢牢记住这点为好。 第二天,周三的午后两点电话铃响了。 “转达过了。”tamaru略去前言的说。“他现在,就在公寓自己的房间里。早上打电话说的。他今天晚上七点回到滑梯去。” “他还记得我的事吗?” “当然记得很清楚。他像是也在找你。” 和领袖说的一样。天吾也在搜寻我。明白这些就已经足够。她的内心满溢着幸福。这个世界存在的无论什么语言,对于青豆都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 “那时他会带着重要的东西去。像你说的那样。我推测应该包括正在写作的小说原稿。” “一定。”青豆说。 “我检查过了那栋外表谦虚的公寓周围。看起来很安全。四周也没有发现东张西望的可疑人物。福助头的房间里没有人。周围很安静,说来也不是过于安静。教团应该是半夜里收拾了东西,然后离开了。应该想着久待会很麻烦吧。就我绵密的考虑来看,应该不会有漏下的东西。” “太好了。” “但是这不过是应该,而且是现在的事。事态是时时刻刻变化的。即使是我也不是万全的。也会漏过重要的事。而且教团也可能比我更为精明。” “所以归根结底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之前也是这么说的。”tamaru说。 “谢谢你,种种的事。真的很感谢你。” “你之后会在哪里做些什么,我都不知道。”tamaru说。“可是你就这么去到远方,而且走之前也不能见面的话,我多少会感到寂寞的吧。你表现的很出色,是个难得的人物。像你这样的人以后都很难再见到了。” 青豆在话筒边上微微笑着。“我也有同样的感想想要留给你。” “夫人需要你的存在。不是工作,而是作为个人的同伴。所以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话,一定会感到深深的悲伤。现在她不能接电话。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的。”青豆说。“也许我也说不出话来。” “你说要去很远的地方。”tamaru说。“有多远呢?” “那是无法用数字测量的距离。” 青豆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着。还差那么一点眼泪就要落下。却又还是忍住了。 tamaru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会祈求你事事顺利。” “对不住。也许heckler&koch不能还给你了。”青豆说。 “没关系。算是我个人赠送给你的东西。拿着很麻烦的话扔到东京湾里去就好。那样一来世界又朝着非武装化迈进了一步。” “也许,到最后手枪都不会有开火的时候。虽然是违背了契诃夫的原则。” “那样也没关系。不开火也没什么。如今已经是接近二十世纪的尾声。和契诃夫活着的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没有奔走的马车,也没有穿着紧身胸衣的妇女。世界在纳粹主义原子弹爆炸和现代音乐的横流中苟延残喘着。在这期间小说的写作方式也大大变化了。不用在意什么。”tamaru说。“有一个问题。今夜七点你会在滑梯上和川奈天吾见面。” “顺利的话。”青豆说。 “如果见到他的话,在滑梯上做些什么呢?” “两人一块看月亮。” “非常的罗曼蒂克。”tamaru佩服似的说道。 第27章 天吾 只有这个世界或许不够 礼拜三的早晨,电话铃响时,天吾还在酣睡之中。结果快到黎明时分才睡着,那时喝下的威士忌还残留在身体里。他从床上爬起,惊讶的发现四周已经是一片大亮。 “川奈天吾先生。”男人说。没有听过的声音。 “是的。”天吾说。是关于父亲的死的事务手续吧,他想。对方的声音里能听到严肃静谧和实务性的回响。可是闹钟指向八点之前。不是办事处和殡仪馆打电话的时间。 “这么早打扰您了,但是有非常紧急的事。” 紧急的事。“是什么事呢?”脑袋还是一片晕乎乎的。 “青豆小姐这样的名字记得吗?”对方说。 青豆?醉意和睡意不知消失去了何处。如同戏剧的风云突变一般意识急速切换。天吾重新用手握着听筒。 “记得。”天吾回答。 “很稀少的姓氏。” “小学时同班过。”天吾调整声音回答。 男人稍稍过了一会。“川奈先生,现在谈谈有关青豆小姐的事,您有兴趣吗?” 这个男人说话的方式很奇妙,天吾想。语法独特。简直像是翻译之前的前卫戏剧一样。 “如果没有兴趣就是在浪费互相的时间。马上可以挂断这通电话。” “有兴趣。”天吾急忙说道。“但是失礼的问问,您是站在怎样的立场呢?” “有青豆小姐的传话。”男人忽略天吾的提问说道。“青豆小姐希望和您见面。川奈先生怎么样呢?打算和她见面吗?” “打算的。”天吾说。轻轻咳嗽着调整喉咙。“长时间里我也想着和她见面。” “那就好。她也很想见您。您也希望着见到青豆小姐。” 天吾突然注意到房间里寒冷的空气。拿起附近的对襟羊毛衫,披在睡衣上。 “那么,怎么做才好呢?”天吾问道。 “天黑之后到滑梯上来。”男人说道。 “滑梯上?”天吾说这个男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这么对您说就会明白的。希望您到滑梯上来。我只是在转达青豆小姐的话而已。” 天吾无意识的用手摸着头发。头发因为睡相不好而结成了一个一个的硬块。滑梯。我在那里看过两个月亮。当然是那个滑梯。 “我想是明白的。”他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很好。那么,如果有想带走的重要的东西,希望您也带在身上。为了能够这么到远处去。” “想要带走的重要的东西?”天吾惊讶的反问道。 “是指不想留下的东西。” 天吾考虑着。“不太明白,到远处去是意味着再也不回到这里吗?” “不太清楚。”对方说。“之前也说过。我只是原话转达。” 天吾一边用手指梳理乱糟糟的脑袋一边想着。去远处?然后说道。“也许会带整理好的少量文件。” “没有问题。”男人说道。“选择什么是您的自由。只是装在皮包里的话,希望您能保持双手的自由。” “保持双手自由的东西。”天吾说。“也就是说行李箱之类的不行吧?” “我想是这样的。” 从男人的声音推测年龄作风和体格之类的很难。缺乏具体线索的声音。像是挂断电话之后就再难想起的类型。个性和感情——如果有那样的东西的话——也隐藏在了很深的深处。 “必须转告的话就是这些。”男人说。 “青豆小姐现在还好吗?”天吾问。 “身体没有问题。”对方谨慎的回答。“可是她现在,处在非常紧迫的状况。一举一动都必须加以注意。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遭受损失。” “遭受损失。”天吾机械般的重复道。 “不要太迟比较好。”男人说。“时间是重要的要素。” 时间是重要的要素,天吾在脑中反复着。是这个男人在选择词汇上有什么问题吗?或者还是我自己太过神经质了呢? “我想今晚七点能去滑梯上。”天吾说。“如果有什么理由今晚不能见面的话,明天的同一时间也会去那里。” “好的。指的哪个滑梯,您是明白的。” “我想是明白的。” 天吾看了看时钟。之后还有十一个小时的富余。 “话说,听闻您的父亲在周日去世。我表示深深的遗憾。”男人说。 天吾几乎是反射性的道了谢。然后想起【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的呢】 “能再说些关于青豆小姐的事吗?”天吾说,“在哪里做些什么,之类的。” “她是单身,在广尾的健身中心做教练。是非常优秀的教练,因为一些缘由现在工作暂停休息。然后在不久之前,因为很偶然的机会,住到了川奈先生附近的地方。其他的事,还是从本人口里直接询问比较好吧。” “她现在处于什么类型的紧迫状况呢?” 男人没有回答。自己不想回答——或者说是认为没有回答的必要——极其自然的没有回答。不知为什么天吾的身边像是这群人的集合。 “那么今天的午后七点,滑梯上。”男人说。 “请等等,”天吾急忙说道。“有一个问题。从某人那里我得到忠告,自己正在被谁监视着。所以小心比较好。虽然很失礼,难道说监视指的是您的事吗?” “不,那不是我。”男人马上回答。“监视的事,恐怕是别的人吧。可是再怎么样小心都不为过。和那位说的一样。” “我或许被谁监视的事,和她处在非常特殊状况的事,在什么地方存在着关系吗?” “是紧迫的状况。”男人订正。“嗯,我想恐怕是有关系。在某些地方。” “伴随着危险对吗?” 男人像是在挑选混合在一起的不同种类的豆子一般,用心谨慎的花时间选取着措辞。 “如果您将不能和青豆小姐会面的事称作为危险的话,那确实伴随着危险。” 天吾将这委婉的语法,在脑中转变为自己容易理解的句子。事情和背景难以读取,能感觉到那里迫切的空气。 “一个不小心,也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彼此。” “正是。” “明白了。会小心。”天吾说。 “早上打扰到您了。像是把你吵醒了。” 男人这么说着立马挂断了电话。天吾盯着手中黑色的话筒。这么挂断电话之后,和之前预想的一样,回想不起那个声音。天吾再次看向时钟。八点十分。从现在开始到午后七点的时间怎么打发呢? 他首先开始淋浴,洗头发,把乱糟糟的头发多少整理的整齐些。然后在镜子前刮胡须。仔仔细细的刷牙,还用了牙线。从冰箱里拿出番茄汁喝了,煮开水,磨豆子煮了咖啡,还烤了一片吐司。设定时间做了半熟的煎蛋。将意识集中在每个每个的动作上,比往常花更多的时间。即使这样也才不过九点半。 【今夜在滑梯上和青豆相会。】 光是这么想着,身体的机能就已四分五裂,四下散乱的感觉袭来。手脚和脸,都向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而去。感情也长时间里集中不到一块。即使想要干什么,意识也集中不起来。读不了书,当然也写不了文章。在一个地方也不能老实的坐着。说到能做的,就是在厨房洗餐具,打扫卫生,整理衣服抽屉,整理床铺之类的事。可是不管干什么每到五分钟就停下看看墙壁的时钟。每每考虑时间的事,就越感觉时间流逝的缓慢。 【青豆是知道的。】 天吾在水池里,一面研磨着没有必要研磨的菜刀一面这么想着。她知道的,我几次去了公园的滑梯。在滑梯上一个人坐着仰望天空的样子,一定是看见了。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他想象着荧光灯照耀在滑梯上的自己的身影。天吾自己那时完全没有感觉自己正在被谁看着。她究竟是从哪里看见的呢? 从哪里看见的都没有关系,天吾想。那不是重要的问题。不管从哪里看见的,她一定都看见了我现在的容貌。这样想着深切的欢喜就充满了全身。从那时以来,和我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一样,她也是这么对我的。天吾简直觉得难以置信。在这如同激烈运转的迷宫一般的世界中,虽然二十年来一次也没有见过,人和人的心——少年和少女的心——至死不渝的结合在了一起。 但是为什么青豆在那时,在那个地方不能打招呼呢?那样的话事情就简单了。而且怎么会知道我就住在这里的呢?她,或者那个男人,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呢?因为讨厌打电话来,所以电话号码也没有登在电话簿上。即使查询电话导航也不可能知道。 不能理解的要素有几个。而且事情的发展线路错综复杂。这条线和那条线纠缠着,之间有着怎样的因果关系,完全看不明白。但是想想的话,从深绘里出现以来,就一直感觉身处这样的场所。疑问过多,线索过少反而是常态的场所。可是这份混沌多少一点点的迈向了终结——模模糊糊有那样的感觉。 不管怎样到了今天夜里的七点,至少应该能消解几个疑问。我们在滑梯上相会。不再是十岁的弱小的少年少女,而是作为两个独立而自由的成年男女。补习学校的数学老师和健身中心的教练。我们在那里究竟会说些什么呢?不知道。但是会说话。我们必须互相填埋空白,共同交汇彼此的事。而且按照打来电话的男人奇妙的表达方式来看,我们也许会就此移动到哪里去。所以不想留下的东西,必须整理到一起。必须装到能让双手自由活动的包里去。 离开这里并不特别留恋。七年一直生活在这个房间里,每周三天在补习学校教书,却一次都没有感觉到这时自己生活的地方。像是在奔流中的浮岛一般,这不过是一时的居所罢了。每周一次在这里幽会的年长的女朋友也不见了。暂时寄住的深绘里也离开了。她们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天吾不知道。可是总之她们都从天吾的生活里静静的消失了。补习学校的工作也是,他不在的话也会有谁来接替的吧。天吾不在这个世界也会照常转动。只要能和青豆一起到哪里去的话,就能毫不犹豫的一起行动。 对自己而言必须带走的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五万元的现金和塑料银行卡一张。能称作财产的就只有这些。普通银行账户里有将近百万的存款。不,不只是那样。《空气蛹》版税的一部分也有划进去。想要还给小松却还没有还。其他就是正在写的小说打印稿。这个不能留下。虽然没有社会价值,对天吾却是很重要的东西。原稿装进纸袋,然后放进补习学校通勤用的豆色的硬质尼龙挎包里。这样一来包就变得十分的重。磁盘装到皮夹克的口袋里。因为不可能带走文字处理机,所以行李中加上笔记本和圆珠笔。好,其他还有什么呢? 想起在千仓从律师那里拿到的事务信封。那里有父亲遗留下的存折和印章,户籍本,还有谜的家庭照(疑似)。大概也带上那些比较好吧。小学时的成绩表和nhk的奖状当然不带。替换衣服和洗漱用具也不带走。通勤用的挎包装不了那么多。那样的东西必要时总应该能买到。 收拾好挎包之后,必须干的事姑且是没有了。没有该洗的餐具,也没有该熨烫的衬衣。再次看向墙壁上的时钟。十点半。想联络朋友给补习学校代课,又想起上午打电话对方总是不高兴。 天吾穿着衣服躺在床上,考虑着种种可能性。最后和青豆会面是十岁。现在两人都接近三十。期间两人都经历了许许多多。令人喜悦的事,和称不上喜悦的事(恐怕后者要多的多)。外表人格生活环境也应该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我们不再是少年和少女。那里的青豆真是就是我寻找的青豆吗?而且在那里的自己就是青豆寻找的川奈天吾吗?天吾浮想着两人今晚在滑梯上的相会,照面后彼此失望的光景。也许没有一个能说的话题。那是十分有可能的事。不,毋宁说不发生才是不自然。 也许不应该真的见面的。天吾对着天花板问。在心中珍重的抱着相会的念头,最后彼此离开才是最好的不是吗?这样的话任何时候都能抱着希望活下去。那份希望会温暖身体的中心,虽然微弱,却是重要的温暖。用手心小心的围住,从风中保护的小小光亮。即使被现实粗暴的风吹拂,也不会那样简单的熄灭。 天吾盯着天花板的一个小时里,被相反的两份感情来往冲击。他无论如何都想见到青豆。但是同时,却又害怕和青豆见面。那里可能生出的冰冷与失望,还有僵硬的沉默,会让他的心瞬间石化。身体也会从正中漂亮的裂成两半。虽然身体比普通人高大强壮,自己却在某些方面比想象的更为脆弱,天吾是知道的。可是不能不去见青豆。那是他的心二十年里,至始至终强烈寻求的事。即使结果再怎么令人失望,也不能就此转身逃跑。 盯着天花板累了,仰卧着就势睡了一小会。四十分钟或者四十五分钟。没有做梦,安静的睡眠。头脑集中工作,思考疲惫之后的,深邃舒适的睡眠。想起来这几天,一直都睡得零散而不规律。日落之前,必须从身体里排解出积蓄下来的疲惫。然后带着健康而崭新的心情离开这里,到儿童公园去。他的身体本能的知道此时需要一心一意的休息。 睡着的时候,天吾听到了安达久美的声音。或者是感觉听到了。天亮之后天吾君就离开这里。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那是安达久美的声音、同时也是夜晚猫头鹰的声音。在他的记忆中两者无法分辨的混在一起。天吾那时比什么都需要智慧。伸向大地深处粗壮的根茎的夜的智慧。那恐怕是只有在浓密的睡眠中才能发现的东西吧。 六点半时,天吾将挎包垮在肩上走出房间。和之前去滑梯时完全一样的服装。深灰色的防风外套和旧的皮夹克。蓝色牛仔裤和茶色便装皮鞋,虽然哪一件都是旧的,却都是身体所熟悉的,像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插在门上和邮箱的名字和卡片,以防万一都收走了。之后的事会怎样呢,只能之后再去做考虑。 站在公寓的玄关,警惕的回望附近。如果相信深绘里说的话,他应该正在被谁从某处监视着。可是和之前一样,周围没有感觉到那样的气息。只能看见和平时一样的风景。日落之后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首先朝着车站慢慢走去。然后不时回头张望,确认后面没有人跟着。几次在没有必要拐弯的小路上拐弯,站在那里确认没有尾随的人。必须加以注意,在电话里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处在紧迫状况下的青豆。 【可是打电话的男人真的认识青豆吗】天吾突然想到。或许这是个巧妙设计的骗局?一开始考虑这样的可能性,天吾立马不安起来。如果这真是骗局,应该就是【先驱】捣的鬼。天吾作为《空气蛹》的幕后写手,恐怕(不,毫无疑问)在他们的黑名单上。所以那个叫牛河的奇怪的男人才会作为教团的爪牙,拿不明不白的什么赞助金来接近我。而且天吾——尽管不是自己希望的——三个月间都将深绘里藏匿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一起生活。教团对他抱有不满的理由十分之充分。 可是即使是这样,天吾歪着脑袋,为什么他们特地拿青豆做诱饵设计骗局,想要把我引诱出来呢?他们已经知道了天吾的住址。也不可能逃掉。如果找天吾有事的话,直接来就好了。没有必要花时间叫到儿童公园的滑梯上不可。当然相反的话,他们将天吾作为诱饵引出青豆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但是为什么他们要引出青豆不可呢?】 那样的理由怎么也想不到。难道说【先驱】和青豆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可是再往下天吾就推理不下去了。只能直接询问青豆本人。如果能见面的话,是这么回事。 不管怎样,就像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天吾以防万一绕了原路,确认身后没有跟着人。然后快步迈向了儿童公园。 到达儿童公园是七点前七分钟。四周已经变得昏暗,荧光灯将人工的光亮散漫狭小公园的边边角角。虽然受晴天的恩惠,下午十分煦暖,但是日落之后气温急速的下降,开始吹起冷风。持续几日平稳的阳春天业已消失,真实严肃的冬季再次盘踞。榉树的枝丫,像是给予警告的古老的手指一般震发出枯干的声响。 周围的建筑物有几扇窗子亮着灯。可是公园里空无一人。在皮夹克下心脏缓慢而鲜明的发出节奏。他几次摩挲着双手,确认那里有着正常的感觉。没关系,已经准备好了。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天吾下定决心爬上滑梯。 爬上滑梯后,和之前同样的姿势坐下。滑梯的地面冰凉凉的,蕴含着些许湿气,两手插进夹克的口袋,背上靠着扶手,仰望着天空。空中几片云混合着。大大小小各不相同。既有几片很大的云,也有几片很小的。天吾眯起眼睛,寻找着月亮的身影。可是现在月亮像是躲在了云的背后。并不是厚重浓密的云。哪一片都是细润柔滑的样子。但是却仍然有着从人们的眼中遮蔽隐藏月亮的厚度。云朵们从北向南以缓慢的速度移动着。上空吹拂的风像是不那么强。或者说云也许在更高的地方。不管怎样它们都绝对不急着前行。 天吾看看手表。指针指向七点三分。秒针继续指向正确的时刻。青豆的身影还没有出现。他在几分钟里,像是看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注视着秒针的前行。然后闭上眼睛。他也如同被风吹拂的云们一样,不再急着向前。即使花时间也没有关系。天吾不再思考,将身体置于时间的流逝中。这么做的话,时间就会自然而均等的进行。这是现如今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天吾闭上眼睛,像是在调试收音机时的样子,仔细的听取着四周世界发出的种种声音。在环状七号线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的声响首先传到耳朵里。那和在千仓的疗养所听到的太平洋的浪潮有几分相似。那里还混有海鸥们尖细的叫声。也能听见大型卡车停在路边上时发出的短小断续的警告音。小狗像是警告一般急促尖锐的叫着。远远的某处谁在大声呼喊着谁。各式各样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听到的。长时间里闭着眼睛,传到耳朵里的每一个每一个声音失却了方向和距离感。冰冻的寒风不时飘舞,让人寒意渐生。现实的寒冷——或者说那里有的所有的刺激和感觉——天吾一时间都忘了感受和反应。 发觉时,谁在边上握住了他的右手。那只手像是寻求着温暖的小小的生物,悄悄钻进皮夹克的口袋里,握住了其中天吾大大的手心。时间像是不知道跳跃到了哪里,意识觉醒时什么业已发生。没有前奏,状况悄悄转移到了下个阶段。不可思议呢,天吾闭着眼睛这么想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某时觉得时间像是令人不可忍耐一般缓缓的流逝,某时却又一跃跳过了长长的过程。 那个谁为了确认在那里的就是本人,更加用力的握住了他那宽大的手掌。细长柔滑的手指,而且有着强有力的内芯。 青豆,天吾想。可是发不出声音。眼睛也睁不开。只能回握住对方的手。他记得这只手。二十年间一次都没有忘记过这份触感。那当然不再是十岁少女的小手了。在这二十年里无疑那只手触碰过各式各样的东西,拿起过各式各样的东西,也握住过各式各样形体的东西。然后其中的力量也变得更强。可是这是同一只手,天吾立马明白了。握住的方式一样,传达的感情也从未变过。 二十年间的岁月在天吾心中一瞬间溶解,卷进了一个混合的漩涡。那期间积蓄的全部风景,全部语言,全部价值聚集着,成为他心中一株粗壮的柱,在中心咕噜咕噜的回转着。天吾无声的见证着这幅光景。像是目击了一颗行星的崩坏与重生的人一般。 青豆也沉默着。两人在冰冻的滑梯上无言的双手交合。他们又回到了十岁的少年和十岁的少女。孤独一人的少年和孤独一人的少女。初冬放学后的教室。应该交给对方什么好呢,应该向对方寻求什么好呢,两人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知识。有生以来没有被谁真的爱过,也没有真的爱过谁。没有拥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拥抱过。那样的事会将两人带向哪里呢,不清楚。他们在那时踏入了没有门扉的房间。并且没有再从那里出来。之后因为这个缘故也再没能让别人踏进。那时两人不知道的是,那是世界里仅有的一个终结的场所。无论如何的孤立,在那里就不会被孤独浸染的场所。 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也是经过了整整一天。也许时间已如是静止。对于时间天吾明白什么呢?他明白的是,在这儿童公园的滑梯上两人这个握着双手,在沉默中不知能到什么时候。十岁的时候如此,二十年后的如今也一样。 然后他需要再次将这崭新到访的世界与自己同化的时间。心跳的方式,眺望风景的方式,选择措辞的方式,呼吸的方式,活动身体的方式,必须就此一一调整,一一学习。为此必须集中这个世界存在的所有所有时间。不,难道说只有这个世界或许并不足够。 “天吾君。”青豆在耳边呢喃道。不高也不低的声音,像是在与他约定什么的声音。“睁开眼睛。” 天吾睁开眼睛。时间再一次开始于世界中流动。 “能看见月亮。”青豆说。 第28章 牛河 而后他灵魂的一部分 牛河的身体被天花板的荧光灯照耀着。暖气关掉了,一个窗子打开着。因此房间冷的如同冰室。房间中央是并排的几张会议桌,牛河就被安置在上面。上下穿着冬季的内衣,上面盖着旧的毛毯。毛毯腹部的部分如同原野中的蚁窝似的鼓起。像是在询问什么似的睁开的双眼上——那双眼睛任谁也合不上——盖着小块的布。嘴微微张着,却不再有气息和语言从中流泻。头顶比活着的时候显得更加的扁平,更加的充满谜团。让人联想到xx毛的粗黑的卷发,寒酸地围绕在头顶四周。 光头穿着蓝色的羽绒服,马尾男穿着领子上有毛皮的茶色翻毛皮大衣。哪一件都微妙的不合尺码。像是从有限的库存中,急急忙忙拿的一件似的。即使在房间中他们也吐着白气。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光头和马尾男,还有牛河。靠近墙壁天花板是并排的三扇铝合金窗,其中的一扇,为了确保低室温而敞开着。除了摆放尸体的桌子之外没有一件别的家具。随处都是毫无个性和实务性的房间。那里放置的,就连尸体——哪怕是牛河的尸体——看起来都毫无个性和实务性。 没有人开口。房间处在完全的无声状态。光头不得不考虑的事太多,而马尾男本来就寡言少语。牛河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个能干的男人,却在两天前的夜里不得已死于非命。光头在摆放牛河遗体的桌子前一边沉浸于思考,一边缓缓踱步。除了面向墙壁时转换方向之外,步调一丝不乱。他的皮鞋踏在便宜的淡黄绿色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马尾男照例站定在门边的位置,身子一动不动。脚微微张开,挺直着背,视线固定在空间中的一点。像是完全不感到疲惫或者寒冷。只能透过不时见到的一瞬间嘴里吐出的规则的白气,才好不容易判明他作为一个生命体活动着。 在那天的白天里,好几个人聚集在冷冰冰的房间里谈话。因为干部要到下到地方,所以等待全员汇集花费了一天。集会是秘密的,为了不泄露到外面,都压抑着笑声谈话。牛河的尸体在那期间一直就像是工作机械商品展销会的展示品一般横躺在桌上。尸体现在处在死后僵硬的状态。状态解除身体重新恢复柔软至少需要三天。人们不时扫一眼牛河的尸体,讨论几个实际的问题。 举行讨论的时间里,房间里没有漂浮着一丝面对遗体该有的敬意和哀悼的伤感,更没有应该对死者其人诉说的话语。这个圆滚滚而矮胖的尸体唤起了人们胸中的某种教训和必须再次确认的一些反省检查,仅仅是这样的程度。无论发生什么逝去的时间不可能倒回,即使面对死亡必须依靠解决,那也面对的是死者自身。 牛河的尸体该怎么处理呢?结论和最初得出的一样。惨死的牛河被人发现的话,警察一定会详细的进行搜查,和教团之间的联系也必定会浮出水面。不能冒那样的危险。等到尸体解除死后僵硬之后,马上运到人迹罕至的领地中的大型焚烧炉去,迅速处理,将其变为昏暗的烟和白色的灰。烟被天空吸收,灰撒入菜田作为肥料。这是在光头的指导下干了好几回的工作。领袖的身体太大,必须用链锯【整理】成几个部分。可是小个子男人就没有必要。这对光头来说可是帮了大忙。他原本就不喜欢血淋淋的工作。对方是活人也好,死人也罢,尽可能的不想看见鲜血。 担任上司的人向光头提问。杀害牛河的究竟是谁?为什么必须杀了牛河不可?牛河原本是抱着怎样的目的躲藏在高圆寺租赁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光头作为保卫班之长,不得不回答这些提问。可是实际上,他完全没有答案。 他在礼拜二的凌晨接到了谜样的男人(tamaru)的电话,得知牛河的尸体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虽然实际交谈了,同时却又是迂回的谈话。挂断电话后,光头立马召集市内下属的信徒,四人身穿作业用制服,坐上改装成搬运车的丰田海狮奔赴现场。为了确定是把戏还是骗局,需要一些时间。车停在了稍稍远离的地方,先由一个人在公寓附近悄悄侦察。必须提高警惕。警察在房间里等着,一旦踏进房间就被逮捕的状况,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 将牛河开始发硬的尸体塞进了带来的搬家用的集装箱里,从公寓的玄关搬出,放在了海狮的装货台上。因为是寒冷的深夜,所幸没有进出的人。为了确保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而花费了一些时间。遮蔽着手电筒的光亮在室内搜索。却没有发现任何引起注意的东西。除了储存的食物,小的电暖炉,登山用的睡袋之外,只有一些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具。垃圾袋中几乎都是空罐头和空水瓶。牛河恐怕是潜藏在这个房间里监视着谁吧。光头谨慎的目光没有漏掉床边榻榻米上微微残留的相机三脚架的痕迹。可是没有相机,也没有照片留下。大概是被夺去牛河性命的人拿走了。当然也和胶片一道。从只穿着上下的内衣死去来看,像是在睡袋中睡着的时候被袭击的。那个谁恐怕没有发出声音就潜入了房间。而且不知怎么死中还伴随着巨大的痛楚。内裤中有漏下大量尿液的痕迹。 开车驶向山里的只有光头和马尾男两人。之后的事交给留在东京的两个人处理。至始至终马尾男都握着手枪。还是从首都高速公路转向了中央高速公路,一路向西。天亮之前的道路虽然空荡荡的,限速却很严密。如果被警察叫住盘问的话一切都完了。前后的车牌都是伪造的,行李台上又装着放有尸体的集装箱。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路上两人始终一言不发。 黎明时分到达教团。等候着的教团里的医生检查牛河的尸体,确认是窒息而死的。可是脖子周围没有被捆缚过的痕迹。为了不留下痕迹,推测大概是用袋子之类的东西套住了头部。也调查了双手双足,也没有发现绳子捆绑过的痕迹。表情看起来也没有痛苦沉闷的神色。那脸上浮上的是,非要描述的话,毫无止境的等待着答案的纯粹的疑问。怎么想都应该是被杀,实际上却是完美的尸体。医生觉得这件事十分的不可思议。也许是死了之后谁扶正了脸上的表情吧。 “毫无疑问是专业人士所为。”光头对上司说道。“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恐怕也没有发出叫喊声。因为是在半夜里发生的事,如果发出苦痛的惨叫一定会被公寓里的人听见。外行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为什么专业人士之手必须消灭牛河不可? 光头谨慎的选取着措辞。“大概,牛河先生是踩到了谁的尾巴。不该踩的尾巴,在自己也不清楚的情况下。” 和处理领袖的是同一个对手吗? “虽然没有确证,但是这个可能性很高。”光头说。“而且,恐怕牛河先生遭受了近似于拷问的对待。虽然被怎么对待的不清楚,无疑是严酷的问讯。” 牛河透露到了什么地步呢? “应该把知道的一点不漏全说了。”光头道。“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牛河先生关于这件事,本来就只被告知了非常有限的情报。所以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实际上的危害。” 即使是光头,也只得到了非常有限的情报。可是当然,比起局外人的牛河来说还是知道的多的多。 这个所谓的专业人士,是和暴力团体相关的人么,上司质问道。 “这个不是流氓和暴力团伙的做派。”光头摇摇脑袋。“那样的家伙干事更加的血腥和杂乱。做不到这样的程度。杀死牛河先生的人物,给我们留下了讯号。我们的体系是经过高度洗练的,只要出手一定能获得确实的反击。不要再探头探脑的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了。就是这样的讯号。” 这个问题? 光头摇头。“具体是怎样的问题,我也不清楚。牛河先生一直都是单独行动的。虽然我几次要求他报告给我中途的经过,他都推说能作为报告的材料还没有收集完整。恐怕是想由一人之手探明整个的真相吧。所以他的心中就这么埋葬着隐情被杀害了。牛河先生本来就和领袖存在某些个人的联系。一直都是以别动队的形式工作。不习惯于组织。虽然是处在命令系统,我也不是能够统帅驾驭他的立场。” 光头必须明确责任的范围。教团是作为组织被确立的。一切的组织都有规定,规定中就会有责罚。不可能由自己来完全担负粗心大意的责任。 牛河在公寓的房间里监视着谁呢? “这点不清楚。就情况来看,是住在那间公寓,或者公寓附近的某个人吧。留在东京的应该已经开始调查,还没有联络进来。调查要花些时间。我想恐怕还是我到东京去,自己确认比较好。” 光头对留在东京的部下的实务能力不抱高评价。虽然很忠实,做事要领却绝对称不上精良。详细的状况也都不清楚。说到该怎么做,还是自己亲自还得有效率。彻底调查牛河的事务所比较好吧。或许打电话来的男人已经做过了。可是上司不同意他去东京。事情明了之前,他和马尾男都必须留在本部。这是命令。 牛河在那里监视的是青豆么,上司问。 “不,应该不是青豆。”光头说。“如果青豆在那里的话,弄清她的所在之后应该会马上向我们汇报。毕竟那样一来他的责任就尽了,也能完成被赋予的工作。恐怕牛河先生在那里监视的是,和青豆的住处关联,或者有关联的谁吧。这样想的话条理就对的上了。” 那么是在监视谁的途中,被对方察觉反遭下手? “恐怕事情是这样的。”光头说。“太过靠近危险场所的缘故。得到了有力的线索,过于急功近利。如果是几个人的话就能互相保护,也不至于是这个结果。” 你和那个男人在电话里直接对话。你认为我们有和青豆商谈的可能性吗? “我不能预测。可是青豆本人没有和我们交涉的意愿的话,就不会有商谈的可能性。打电话来的男人的话语里,也能感觉到这样的微妙。一切都取决于她的心情。” 领袖的事姑且不问。作为能保障她的人身安全的条件,应该是对方求之不得的。 “而且他们也需求更为详细的情报。我们为什么想要和青豆见面。为什么寻求与他们之间的和平。具体会交涉些什么。” 需求情报不说,对方也并没有正确的情报。 “正是。可是同时我们也没有关于对手的正确情报。为什么他们制定如此精炼的计划,不得不花费功夫杀害领袖不可,这个理由到现在都没弄清楚。” 不管怎样,在等待对方回答的同时,我们也必须继续开展调查。即使过程中会踩到谁的尾巴。 光头过了一会说道。“我们有紧密的组织。能够召集人员,采取迅速的行动。有明确的目的意识,士气高涨,必要的时候能够舍弃自我行动。可是就单纯的技术水平来看,不过是个业余集团。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与此相比对方是专业人士。深知应该如何下手,行动冷静,做事不需犹豫。也有经验。而且就像您知道的一样,牛河先生绝对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 具体接下来打算怎样搜索呢。 “现如今,接过牛河得到的有力线索继续追查是最有效的。不管怎样。” 也就是说我们除此之外,目前手上并没有有力的线索? “是这样的。”光头坦率的承认。 不管遭遇怎样的危险,做出怎样的牺牲,我们也必须找到并确保青豆。早一刻也好。 “这是声音赋予我们的指示吧?”光头回问。“不管做出怎样的牺牲,尽早确保青豆的事。” 上司没有回答。这个程度的情报不会对光头这个阶层的人说明。他不是干部。只是实行部队的头。可是光头知道。这是他们被赋予的最后的通告。恐怕也是传入巫女耳朵里最后的【声音】。 冰冷冷的房间中,在牛河的尸体前来来回回踱步时,光头的意识角落有什么穿过。他站定,皱起脸和眉毛,想要发现穿过哪里的究竟是什么。他停下踱步,马尾男在门边稍稍改变姿势。长长的叹息,交替变换腿的重心。 高圆寺,光头想。他轻轻皱起脸。然后探寻着记忆幽暗的底部。注意搜寻着一根细细的线,小心翼翼的不断摸索。果然,和这件事有关的谁也是住在高圆寺。究竟是谁呢? 光头从口袋里翻出毛躁躁的厚手册,急匆匆的翻着。而后确认自己的记忆没错。川奈天吾。他的住所果然是杉并区的高圆寺。和牛河死去的公寓住所地址完全相同。同一个公寓只是房间号码不同。三层和一层。牛河在那里监视的是川奈天吾的动向吗?毋庸置疑。绝对不可能是偶然的住所相同。 可是为什么牛河在如此迫切的情况下,反而要监视川奈天吾的动向呢?光头之所以现在才想起川奈天吾的住址,是因为对他早已失去了兴趣。川奈天吾改写了深田绘里子写的《空气蛹》。那本书获得了杂志的新人奖,出版,成为了最佳畅销书期间,他也成了必须注意的人物。推测他是不是担负什么重要的作用,或者是掌握着什么重要的秘密。可是现在他的任务早已完成。也了解他不过是个代笔者。受小松的委托改写小说,获得一点收入。不过是这样的人物。没有任何的背景。现在教团的注意力,全都汇集在青豆的去向上。可是为什么牛河却将焦点集中在这个补习学校的老师上开展活动呢。还动用真格的监视。而且最后还丢了性命。为什么呢? 光头没有头绪。牛河无疑是获得了什么线索。而且从紧盯着川奈天吾不放来看,应该是发现了青豆的踪影。所以才会特地在那个房间的窗边立上三角架相机。恐怕是从相当之前就开始监视川奈天吾了。川奈天吾和青豆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样的联系呢? 光头一言不发的离开房间,走到开着暖气的隔壁屋子,给东京打电话。是涉谷樱丘的公寓房间。叫出在那里的部下,命令他们现在就返回高圆寺牛河的房间,继续监视川奈天吾的动静。对方是个短发的高个男人。应该不会看漏。如果这个男人离开公寓去哪里的话,不引人注目的两人跟在身后。绝对不能让他跑了。查出他的去向。不管怎样都要盯紧那个男人。我们会尽早到那边去。 光头返回放置牛河遗体的房间,告诉马尾男接下来立马去东京。马尾男只是轻轻的点头。他不要求任何的解释。只需要他理解,而后迅速行动。光头走出房间,为了不让外人进去锁上了门。然后走出建筑,从停车场并排的十辆车里,选择黑色的日产gloria。转动已经插在里面的钥匙发动了引擎。汽油按照常规是满的。这次由马尾男负责开车。日产gloria的车牌是合法的,车的来历也很干净。在某些程度上开出速度也没有问题。 注意到回东京没有得到上司许可时,已是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也许日后会成为问题。可是没办法。这是分秒必争的紧急问题。只能到东京后再做解释。他轻轻皱起脸。组织的制约有时让他十分腻烦。规则的数目有增无减。可是他是知道的,自己离开组织就无法生存。他不是孤狼。只是接受上级的指示,照此运转的无数齿轮中的一个。 打开广播听了八点的整点新闻。新闻结束后光头关掉收音机,倒在副驾驶座上小睡。醒来时感到肚子饿了(之前有正经吃过饭吗?)。没有在服务区停车吃东西的时间。必须赶到那里去。 可是在那个时候,天吾已然在公园的滑梯上与青豆再会。他们没有知晓天吾的去向。天吾和青豆的头上浮着两个月亮。 牛河的遗体静静的躺在冰冷的黑暗中。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灯灭掉了,门也从外面上了锁。天花板附近的窗户洒下青白的月光。可是因为角度的问题牛河看不见月亮。所以那是一个还是两个,他都不得而知。 房间里没有钟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刻。恐怕是在光头和马尾男离开的一小时后吧。如果谁碰巧在那里,眼见牛河的嘴突然咕叽咕叽的开始动,一定会吓破了胆。那是就常识考虑的话十分恐怖的事。牛河不用说,已经死于非命,而且身体处于完全的死后僵硬状态。可是他的嘴却不断发出细微的颤抖,不久之后是干巴巴的声音。 碰巧在那里的人,一定会觉得牛河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吧。恐怕是只有死者知道的重要的情报。那个人一定一面发抖,吞着唾沫,一面等待。接下来要透露什么秘密呢? 可是牛河大大张开的嘴发出的不是声音。那是出来的是没有语言,也没有呼吸的六个小人。身高不过五厘米。他们小小的身体都身穿小小的衣服,踏在长着绿色苔藓的舌头上,拨开脏兮兮的乱牙,排着队出来。像是傍晚完成了工作,终于回到地面的挖煤矿工似的。可是他们的衣服和脸都极其的清洁,没有一丝污迹。他们是与污迹和磨损无缘的人。 六个小小人从牛河的嘴里出来,落在横放着遗体的会议桌上,然后各自摇动身体,将身体变大。他们的身体能够适应需求而改变成适当的尺寸。可是身高绝不会超过一米,也不会小于三厘米。终于身高达到了60-70厘米之间,他们不再摇晃身体,按照顺序从桌子上下到房间的地板。小小人的脸上没有表情,说起来,也不是长着一张假面。他们都是非常普通的脸。除去大小,是与我和你同样的脸。只不过现在没有浮起表情的必要。 他们看起来并不特别匆忙,也不特别悠闲。他们刚好就有完成工作所需的时间。那时间既不特别长,也不特别短。六人谁也没有暗示,就都静静的在地板上坐下,围成一个圈。毫无破绽的漂亮的圈。直径在两米。 终于一个人无声的伸出手来,从空中抽取出一根细细的线。线的长度只有15厘米,是近乎白色的奶油色,半透明。他将线放在地板上。下一个人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同样颜色长度的细线。之后的三人也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可是只有最后一个人的动作不一样。他站起身子,离开圆圈,再一次爬到会议桌上,伸手到牛河歪曲的脑袋,从那里长着的蜷曲的头发里揪下一根。能听见噗嗤的声响。他用这个代替了细线。五根空中的线,一根牛河的头发,由第一个小小人熟练的手纺成了一根。 就这样,六个小小人制作起新的空气蛹。这次谁都没有开口。在沉默中从空气中取线,从牛河的头上取头发,一面维持着安定流畅的节奏,一面利落的纺织空气蛹。即使在冰冷的房间中,他们的呼吸也没有变为白气。如果那里有人碰巧在的话,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或者会应该震惊的事太多,就此接不上气。 无论小小人多么热心多么无休止的工作(实际上他们也没休息),也不可能一个晚上就做好空气蛹。最少也需要三天吧。可是六个小小人并不着急的样子。牛河解除死后僵硬,进入焚烧炉还需要两天。他们是明白的。两个晚上就能大致完成形状。他们手里仅有必要的时间,而且他们不知疲惫。 沐浴在青白色的月光下,牛河横卧在桌上。嘴大大的张开,厚厚的布盖在没有闭上的眼睛上。那双瞳孔活着时的最后瞬间,看见的是在中央林间的一户人家,在小草坪庭院上精神地四处奔跑的小狗的身姿。 而后他灵魂的一部分化作了空气蛹。 第29章 青豆 再也不会放开这只手 天吾君,睁开眼睛,青豆呢喃般的说道。天吾睁开眼睛。时间再一次开始于世界中流动。 能看见月亮,青豆说。 天吾仰起脸仰望天空。正好云已消霁,能看见月亮浮在榉树枯萎的树枝上。大小两个月亮。大的黄色的月亮,和小小的稍微歪曲的绿色月亮。母体与子体。刚刚穿过的云朵边缘,被染上了这混合的淡淡的色彩。如同染料浸染过长长的裙裾。 之后天吾看着偎依在身旁的青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被母亲剪得乱七八糟,总是营养不良像个小丁香的十岁的女孩了。过去的迹象几乎已经不见。可是不管怎样,还是一眼就能明白她是青豆。除了青豆之外天吾的眼中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她表情上那一对清澈的瞳孔,经历了二十年的岁月也依旧不变。强有力,没有一丝污浊,能看透一切的一切。那是确信自己在希求什么的目光。谁也不能阻止,熟知应该去看什么的目光。那双眼睛直直的凝视着他。一直坠落到他的心底。 青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送走了二十年的岁月,成长为一位美丽的成年女性。天吾将那份时间与场所,毫无保留的瞬间吸收到自己体内,化作自己生长的血肉。那已是自己的时间,自己的场所。 必须说点什么,天吾想。可是说不出话来。他嘴唇微动,在空中探寻着合适的语言。但是怎么也找不到。除了让人联想飘荡在孤岛上的白色吐气之外,嘴唇里没有发出任何东西。青豆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天吾理解了那个意思。不说什么也没关系。她在口袋中继续握着天吾的手。她的手一瞬间也没有松开过。 我们见到的是一样的东西。青豆凝视着天吾的眼睛平静的说道。那是疑问同时却又不是疑问。她是知道的。即使这样她也必须采取形式加以承认。 浮着两个月亮,青豆说。 天吾点头。浮着两个月亮。天吾却说不出声来。声音发的不好。只能这么在心里想着。 青豆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脸颊靠在天吾的胸口。耳朵贴在心脏上。静静听着他的心声。想知道的,青豆说。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看着同样的事。 发觉时,天吾心中存在的巨大的漩涡柱业已消去。只留下静静的冬夜包围着他。隔着马路的公寓——那是送走青豆作为逃亡者日子的场所——的几扇窗户亮着灯。暗示他们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是两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的事。不,是觉得逻辑上无法解释的事。除了自己之外的人们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各自送走各自的生活。 天吾少许弯曲身子,嗅着青豆头发的香气。直泻流下的美丽的头发。小小的粉色耳朵宛如害羞的小动物,稍许躲藏在其中窥视着面庞。 真是好长的时间,青豆说。 真是好长的时间,天吾也想。可是同时他也发觉,这二十年的岁月,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毋宁说是一瞬而逝的岁月,正因为是一瞬才能将其填埋。 天吾从口袋中抽出手来,抱住了她的肩。手心感受着她身体的密度。而后仰起脸再次仰视月亮。一对月亮从云的边上,向大地洒下混合着不可思议色泽的月光。云十分缓慢的流淌着。也许是心理作用,天吾在这月光之下痛感时间是如此相对的东西。二十年漫长的岁月。之间发生了种种的事。很多产生,同时又有很多消退。残留的事物也变形变质。漫长的岁月。但是对于安定的心来说,也并不是那么的长。即使两人之间的相遇在推迟二十年,他在青豆面前,也已经是抱着和如今同样的心情。天吾是明白的。即使两人年届五十,他在青豆面前,也无疑会和现在一样的心情激动,一样的混乱不堪。无疑心中是同样的喜悦与同样的确信。 天吾在心中这么想着,却发不出声音。天吾明白青豆用心的一点点听着。她那靠在天吾胸前小巧的粉色耳朵,倾听着心里的悸动。像是摸索着地图上的指示,读取鲜明生活的风景一般。 一直在这里,想忘了所谓的时间,青豆小声说。但是我们有必须做的事。 我们移动。天吾想。 是的,我们要移动,青豆说。尽可能的早一些。时间已经不多了。虽然接下来要到哪里去还无法描述。 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天吾想。 不想知道要去哪里吗,青豆问。 天吾摇头。现实的狂风也不可能吹散心里的火焰。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 我们再也不分离,青豆说。那比任何都让我清楚。我再也不会放开这只手。 新的云朵到来,逐渐吞没了两只月亮。如同舞台的幕布无声的合上,世界又被包围的渐深的阴影中。 要赶快了,青豆小声呢喃道。而后两人从滑梯上站起。两人的影子合二为一。像是被黑暗深深包围的森林中幼小的孩子一般,他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我们接下来要离开猫的小镇。”天吾第一次开口说话。青豆郑重的听着这初生的声音。 “猫的小镇?” “深深的孤独支配着白昼,大猫们支配着夜晚的小镇。美丽的河流流淌,古老的石桥。但这不是我们应该停留的场所。” 我们各自给这个世界取了不同的名字,青豆想。我管这里叫做【1q84】,他称之作【猫的小镇】。但是表示的都是同一个世界。青豆更用力的握住了他的那只手。 “是的,我们接下来要离开猫的小镇。两个人一块。”她说。“离开这个小镇的话,无论白昼黑夜,我们就再也不分开。” 两人快步离开公园。大小一对月亮躲藏在了缓缓流淌的月亮身后。月亮们的眼睛被遮住了。少年和少女手挽着手穿越森林。 第30章 天吾 如果我没错的话 离开公园,两人到大路坐上计程车。青豆告诉司机,沿着国道246号线一直向三轩茶屋去。 这时天吾才终于留意到青豆的服装。她穿着淡色的春季风衣。对这个季节来说有些太薄了。扣子都扣好在胸前。下面是简洁的灰色短套装。裙子是短款。长筒袜上穿着鲜艳的高跟鞋,肩膀上背着黑色的皮挎包。挎包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很沉。没有戴手套,也没有戴围巾。没有戒指没有项链也没有耳环。没有香水味。她身上所佩的一切,所没有佩的一切,在天吾看来都是那么的自然。想不到一件应该拿掉,也没有一件可以添加。 计程车由环状七号线向246号线驶去。车流久违的通畅。车开出的长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开口。计程车没有开收音机,年轻的司机也沉默着。传到两人耳朵里的,只有不绝而单调的轮胎的声音。她在座位上靠向天吾,一直握着那只大手。一旦松开,也许就再也找不着了。夜晚的街道犹如是萤火虫大放异彩的海流,从两人周围缓缓淌过。 “虽然有些不得不说的事。”青豆久久之后终于开口。“我想不到达那里的话解释不好。并不很花时间。但是也许不管多么的有时间也解释不了。” 天吾轻轻摇头。没有勉强说明的必要。在这之前,花时间将两人之间的空白一点一点填补就好——如果那里有无法填补的空白的话。可是对于现在的天吾,那已是两人所共有的东西,感觉到消去的空白和无法解开的谜,已经是近乎慈爱的喜悦。 “总而言之关于你是有什么必须知道的呢?”天吾问。 “你对现在的我知道些什么呢?”青豆反问天吾。 “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天吾回答。“除了你在健身中心做教练,单身,现在住在高圆寺以外。” 青豆说,“关于现在的你我也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还是明白一些的。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教数学,一个人生活。而且是你实际上写的小说《空气蛹》。” 天吾看着青豆的脸。他的嘴唇因为镇静而微微张开。知道这件事的人极为有限。她和教团有什么联系么? “不用担心。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她说。“为什么我会知道,突然这么解释话会很长。但是《空气蛹》是你和深田绘里子的共同作品,我是知道的。而且你和我两人不知何时,踏进了天空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而且还有一件事,我怀孕了。恐怕那是你的孩子。总而言之,我想这些是你应该知道的重要的事。” “怀着我的孩子?”也许司机正竖着耳朵偷听。可是天吾没有考虑那些的闲心。 “我们在二十年间一次也没有见过。”青豆说。“可是我却怀着你的孩子。我打算生下你的孩子。当然这不合道理。” 天吾沉默着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九月初那个下着剧烈的雷雨的夜晚,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天吾说。“白天还是非常晴朗的天气,日落后突然开始打雷,像是暴风雨一样。赤坂见附近的车站因为渗水,地铁暂时停运。”小小人很骚乱,深绘里说的。 “在那个雷雨的夜里我怀孕了。”青豆说,“但是那一天,前后的几个月里,我和谁都没有过那样的关系。” 她等待着这个事实沁入到天吾的意识。而后继续说道。 “但是毫无疑问是在那个夜晚。而且我确信我怀的是你的孩子。解释不了。但是我就是明白。” 那个也为,和深绘里之间仅有的一次奇妙的性行为的记忆,在天吾的脑海里复苏了。外面响着激烈的雷声,大颗大颗的雨叩在玻璃窗上。借用深绘里的表达就是小小人们很骚动。在全身麻痹的状态仰卧在床上时,深绘里骑到他的身上,将又硬又直的阳物插入自己的体内,榨取着精液。能看出她处在完全的恍惚状态。那双眼睛像是沉浸在冥想中一般,始终闭着。rx房大而圆,没有xx毛。看不见现实的风景。但是无疑是实际发生的。 第二天早晨,深绘里似乎完全没有昨天发生的记忆。或者是装作不记得。而且天吾,与其认为这是性行为,更感觉到像是实务处理工作一般的东西。深绘里在那个下着激烈雷雨的夜晚,利用天吾身体的麻痹而有效的采集了精液。直到最后一滴。天吾现在也记得那份奇妙的触感。那时的深绘里仿佛带着别的人格。 “能想到。”天吾干巴巴的声音说道。“用逻辑解释不了的事,那个夜晚也在我身上发生了。” 青豆看着他的眼睛。 天吾说。“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彼时我还不明白。现在也不能说是正确理解了其中的意义。但是如果你在那个夜晚怀孕,而且想不到别的可能性的话,你腹中的无疑是我的孩子。” 在那里的深绘里恐怕是通路。是那个少女在那时被赋予的任务。自己自身作为通路链接天吾和青豆。在有限的时间里,物理上连结两个人。天吾明白了。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多少详细的说明。”天吾说,“但是现在在这里,我的语言表达不好。” “但是真的能相信我吗?我腹中的小东西是你的孩子。” “从心底里相信。”天吾说。 “太好了。”青豆说,“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如果你连这个都能相信的话,别的事怎样都好。不需要解释。” “你怀着孕。”天吾再次问道。 “已经四个月了。”青豆引导天吾的手,按在风衣下的小腹上。 天吾屏息静气,探寻着那里的生命气息。还只是很小的小东西。可是他的手心却能感觉到那份温暖。 “我们接下来要移动到哪里去呢?你和我和这个小东西。” “不是这里。”青豆说。“只有一个月亮漂浮的世界。我们原本应该在的场所。小小人无能为力的地方。” “小小人?”天吾稍稍皱起脸。 “你在《空气蛹》中细致的描写过小小人。他们是怎样的,做些什么。” 天吾点头。 青豆说。“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就像你描写的那样。” 给《空气蛹》改稿的时候,小小人不过是想象力旺盛的十七岁少女衍生的架空生物。或者只不过是什么比喻或者象征。可是这个世界里真的有小小人的存在,发挥着现实的力量。天吾现在才相信了。 “不仅仅是小小人。空气蛹,母体和子体,两个月亮,都在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着。”青豆说。 “你知道离开这个世界的通路?” “我们就从我来时的通路出去。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出口。”而后青豆补充道。“在写的小说原稿带了么?” “就带在身上。”天吾用手心轻拍肩上的小豆色挎包。然后感到不可思议。她怎么会知道的呢? 青豆忍不住微笑。“但是我就是知道。” “你好像知道各种各样的事。”天吾说。天吾第一次看到青豆微笑。虽然是仅有的微微的笑容,却让他周围的世界潮位开始发生变化。天吾明白到。 “不要丢掉那个。”青豆说。“那对我们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没关系,不会丢的。” “我们是为了相会才来到的这个世界。也许我们自身并不明白,恐怕这才是我们进入这里的目的。我们必须通过众多繁琐的事。道理不通的事,无法说明的事。奇妙的事,鲜血淋漓的事,悲伤的事。有时是美妙的事。我们被寻求誓约,而后给与。我们被赋予试炼,而后穿越。然后我们达成了来到这里的目的。但是现在危险在迫近。他们寻求着我腹中的子体。子体意味着什么,天吾君明白的吧?” 天吾深深的吸进一口气。然后说道。“你和我之间有着子体。” “是的。详细的原理不明白,但是通过空气蛹,或者我自身发挥了空气蛹的功能,我怀有着子体。而且他们想要悄悄对我们三人下手。为了新的【听取声音】的体系。” “我在那里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呢?如果我有除了子体父亲这个角色之外的任务。” “你是……”青豆说道一般闭上了嘴。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两人周围还残存着一些空白。那是两人合力必须花费时间填埋的空白。 “我下定决心要找到你。”天吾说。“但是我没能找到你。你找到的我。我实际上几乎什么都没干。怎么说好呢,我觉得这不公平。” “不公平?” “我让你背负了太多。结果我却没起到什么作用。” “你没有让我背负什么。”青豆清清楚楚的说道。“是你将我引导到这里来的呀。以眼睛看不见的方式。我们两人才能合二为一。” “我想我看见过那个子体。”天吾说。“或者说是意味着子体的东西。那是十岁姿态的你,在空气蛹淡淡的光中沉睡着。我还用手指触碰了。虽然仅有那么一次。” 青豆将头靠在天吾的肩膀上。“天吾君。我们互相没有背负任何的东西。哪怕是一件。我们现在必须考虑的是,要保护这个小东西。他们就追赶在我们的身后。很近。我能听见脚步声。”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们两人的手。你也好小东西也好。我们相会,达到了进入这个世界的目的。这里是危险的场所。你又知道出口。” “我想是知道的。”青豆说,“如果我没错的话。” 第31章 天吾与青豆 如同豆荚中包裹着 出租车停在了毫无印象的地方,青豆站在路口四下张望,能看见高速路下被金属壁板围着的仓库。而后拉着天吾的手穿过马路,向对面走去。 螺丝松动的金属板是在哪里,怎么都想不起来,所以只能一点一点抱着耐心试。终于弄出了一个能钻进一个人的缝隙。青豆缩起身体,注意不挂住衣服,潜进了里面。天吾也努力蜷缩庞大的身躯,跟在后面。围墙中还是青豆四月时看见的模样。丢弃在那里褪了色的水泥袋,生锈的铁条,杂乱的野草,零零散散的废纸,这里那里粘着的鸠的粪便。和八个月前没有一点变化。也许从那时起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踏进过这里。在都市的中心,而且是干线路的正中,却还有这样一个被遗弃被忘却的场所。 “这里就是那个地方吗?”天吾环望四周问。 青豆点点头。“如果这里没有出口的话,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青豆在黑暗中,探寻着自己曾经爬下的紧急楼梯。连结着首都高速路和地面的狭窄的楼梯。楼梯应该就在这里的,她对自己说道。我必须这么相信。 发现紧急楼梯了。实际上而言,比起楼梯,更像是梯子的替代品。比青豆记忆中的更加寒酸,也更加危险。我就是从这个玩意的上面趴下来的呀,青豆再次感到佩服自己。可是总而言之梯子在这里。之后只能和之前相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爬上去。她脱掉了charlesjourdan的高跟鞋,装进挎包,就这么挎着。将只有长筒袜包裹的脚踏在了梯子的第一个台阶上。 “跟在后面,”青豆回头对天吾说道。 “我走在前面不是更好些吗?”天吾担心似的说。 “不,我走在前面。”这是她爬下的道路,必须由她先登上。 楼梯比那时爬下更加的寒冷。握着梯子的手僵硬冰冷,像是失去了感觉似的。从高速道路的柱子之间刮过的寒风,也更加的锐利刺骨。 九月初从高速道路往下探寻的时候,紧急楼梯消失了。那条路被堵住了。可是从地面上的仓库向上的道路,现在确实这般存在着。和青豆预测的一样。她有预感,这个方向的话楼梯一定还残留着。我腹中有小东西在。如果那算是一种什么特别的力量的话,一定能保护我,指引我到正确的方向上去。 有楼梯。可这个楼梯真的是连接着高速路么,还不清楚。也许中途被堵住,无法前行。哪里有什么呢——或者没有什么呢——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 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小心的爬着楼梯。向下看的话,能看见天吾就跟在后面。不时吹起的强风,发出尖锐的声响,鼓舞着她的春季风衣。像是割裂一切的风。半身裙的裙摆在大腿附近摇动。头发被风吹拂,打在脸上遮住视野。呼吸也不顺畅。青豆后悔要是把头发梳在后面就好了。也应该准备手套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可是后悔也没有办法。脑子里只想着和爬下楼梯时一样的装束。不管怎样只能握住梯子,这么一点点爬上去。 青豆在寒风中颤抖,一面强忍着前进,一面看着马路对面的公寓。五层的有着茶色屋顶的建筑。和之前爬下来时一样。一半左右的窗户亮着灯。距离是近乎鼻子和眼睛一般。夜里如果有住户目击有人在爬高速路的紧急楼梯,也许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两人的身影现在在246号线的照明灯下,映照得清清楚楚。 可是值得庆幸的是,哪一扇窗户前都没有人影。窗帘都紧紧的闭着。说是理所当然也算是理所当然。本来就没有在这么冷的冬夜到阳台上去,眺望高速路的紧急楼梯的人。 其中的一个阳台上放着一盆盆栽的橡皮树。在微微有些脏的庭院椅边上,冰冷冷的蹲坐着。四月爬下这个楼梯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棵橡皮树。比她在自由之丘留下的那盆更加的潦倒破败。在这八个月里,恐怕这棵橡皮树一直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蹲坐在那里。被扔进了这伤口褪色,世界上最为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被任何人忘却了。也许也没能好好浇水。即使这样,那棵橡皮树,仍然抱着不安与迷茫,给与了手脚冰冻爬着无谓而不确定的楼梯的青豆,一些勇气与承认。没关系的,不会错的。至少我是在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前进。这棵橡皮树,就是为我做了证明。静悄悄的。 那时我一面爬下紧急楼梯,一面看见了寒酸的蜘蛛网。而后我想起了大冢环的事。高中时期的夏天,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块儿去旅行。在夜晚的床上互相抚摸身体。为什么这样的事,没头没脑的在爬下首都高速路的紧急楼梯途中突然想起呢?青豆在逆向爬上同一个楼梯时,再一次想起大冢环的事。想起她那光滑的,形状美丽的rx房。青豆总是觉得很羡慕,环那丰满的rx房。和我自己那可怜的发育不良似的rx房完全不同。但是那对rx房现如今也早已失却。 之后青豆开始想中野亚由美。八月的夜晚,想那个在涉谷宾馆的一个房间里双手被手铐铐住,最后被浴衣带子勒死的孤独的女警官。想那个心中还抱着若干的问题,就一个人步入了破灭深渊的年轻女人。她也有对丰满的rx房。 青豆从心里哀悼这两位友人的死。她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让她感到多么的寂寞。那两对漂亮的rx房消失的无影无踪又让她感到多么的惋惜。 请保护我吧,青豆在心里诉说着。拜托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那无言的声音,一定能传递到那两位不幸的友人的耳朵里。她们一定会保护我的。 终于爬完了直直的长梯,道路外面向的是平坦的路。虽然有低低的扶手,不弯着身子就不能前进。路的尽头能看见蛇形的楼梯。说不上是多么正规的楼梯,至少比刚才的梯子要好多了。青豆的记忆力,爬上这个楼梯的话应该就到高速路的安全带上了。因为道路上来往的大型卡车的振动,这条路像是受到波浪冲击的小船似的不安定的摇摆着。车的噪音现在也更大了。 她时不时确认天吾就跟在身后,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天吾的手很温暖。在这样寒冷的夜晚里,光着手攀着这么冷的梯子,为什么手还能这么暖呢。青豆感到不可思议。 “还剩下一点儿。”青豆在天吾的耳边说道。为了与风声与车的噪声对抗,必须大声说话。“上了那个楼梯就到路上了。” 如果楼梯没被堵住的话。但是说不出口。 “一开始就打算爬上这个楼梯的呢。”天吾问。 “是的。如果能发现楼梯的话,是这么回事。” “可是你却刻意打扮成这样。就是说,紧身短裙,高跟鞋。看起来不像是适合爬这么陡的楼梯的打扮。” 青豆再次微笑。“这样的服装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什么时候再向你解释吧。” “你的腿很漂亮。”天吾说。 “喜欢么?” “非常。” “谢谢。”青豆说,在狭小的路上探出身体,轻轻将嘴唇贴在天吾的耳边。花椰菜一般皱皱巴巴的耳朵。那只耳朵已经冻得冰冷。 青豆再次走在路的前面,开始攀爬尽头狭窄陡峭的楼梯。脚已经冻僵,手指尖的感觉也变得迟钝。必须注意不踏空。她一面用手指拢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面继续爬着楼梯。冰冻的风吹的她落下泪来。她为了不在风中失去平衡而紧紧的抓住扶手,每一步都小心谨慎的前行。想着背后的天吾。想着那大大的手,和那冰冷的花椰菜似的耳朵。她想着自己腹中安眠的小东西。想着挎包里装着的黑色自动手枪。想着那里装填的七发9毫米子弹。 不管怎样都必须从这个世界里逃脱出去。为此必须从心底里相信这个楼梯一定是通往高速路。一定得相信,她对自己说道。青豆突然想起在那个雷雨的夜晚,领袖死前说的话。是歌的歌词。她到现在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个杂耍般的世界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虚妄 但是只要能相信我 一切就将成为真实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做怎样的事,我都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将它变为现实。不,必须依靠我和天吾君两人的力量,将其变为现实。我们必须集合各自的力量,合二为一。即是为了我们两人,也是为了这个小东西。 青豆在楼梯平台的地方停下,向后回头。天吾就在那里。她伸出手去。天吾握住那只手。她再次感到刚才同样的温暖。那给了她切实的力量。青豆再一次探出身体,嘴唇靠近他那皱皱巴巴的耳朵。 “呐,我曾经为你差点舍弃了性命。”青豆表明。“还差一点点就真的死了。就差几毫米。能相信这个么?” “当然。”天吾说。 “说你从心底相信我。” “从心底相信你。”天吾由衷的说。 青豆点头,松开握住的手。而后再次向前开始攀爬楼梯。 几分钟后青豆终于爬完楼梯,出到首都高速路的三号线。紧急楼梯没被堵住。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她在越过铁栅栏之前,用手指拭去眼里渗进的冰冷的泪水。 “首高三号线。”天吾暂时无言的环望四周,而后佩服似的说道。“这里竟然是世界的出口。” “是的。”青豆回答。“这里是世界的入口也是出口。” 青豆将紧身短裙挽到腰上越过铁栅栏,天吾从后面抱住她帮忙。铁栅栏的那边,是停着两辆车的安全带。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回了。眼前是一如既往的esso的看板。让你的车虎虎生威!同样的图片,同样的老虎。她光着脚,无言的立在那里。而后大口大口呼吸进胸里那充满汽车尾气的空气。那是她感到比任何空气都清爽的气息。回来了,青豆想。我们回到这里了。 高速路和之前一样,堵塞的很厉害。去往涩谷方向的车流几乎没有前进。她看到这些感到有些惊讶。怎么会呢。我来这里路却这么的堵。平日这个时间三号线的去向是很少堵车的。也许是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故。对面的车道很通常。可是去向的车流却根本开不动。 天吾在她身后同样越过了铁栅栏。高高抬起腿,轻轻跳过。而后并排站在青豆边上。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大海的人,站在波浪拍抚的海边,不断不断呆呆的看着细碎的波浪,两人一时间无声的凝视着眼前拥挤的车流。 车中的人们也一直盯着两人的身影。人们对自己看见的光景感到疑惑,态度难决。他们的眼中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浮着怀疑的光。这对年轻的情侣究竟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两人在黑暗中突然出现,呆呆的站在首都高速路的安全带上。女的穿着紧身套装,外套还是薄薄的春装,长筒袜下面还没有穿鞋。男的个子高大,穿着旧的皮夹克。两人都背着挎包。是坐的车在附近发生了故障,还是发生了事故呢?可是没有这样的车。而且他们也不是要求助的样子。 青豆终于平稳心情,从挎包中取出高跟鞋穿上。拉平裙摆,重新背好挎包。扣好风衣前的扣子。湿润干燥的嘴唇,用手指梳理头发。拿出手绢拭去蕴含的眼泪。而后再次靠向天吾。 像是二十年前的十二月,放学后的小学教室里做过的一样,二人并肩站立,无声的相互握紧双手。这个世界除了彼此之外再无他人。两人凝望着眼前缓缓的车流。但是谁也没有真的看见什么。自己正在看什么,正在听什么,对两人而言已经无所谓了。他们周围的风景声音和气味早已失去其本来的意味。 “那么,我们已经到了别的世界了?”天吾终于开口。 “大概。”青豆说。 “也许确认一下比较好。” 确认的方法只有一个,没有必要说出口来。青豆沉默着扬起脸,看着天空。天吾也几乎同时做了同样的事。两人在天空中搜寻着月亮。从角度来看,位置应该就在esso看板上空的附近。可是他们却没有看见月亮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似乎是隐藏在云的身后。云在上空缓缓的向南流动。两人等待。没有必要急切。时间非常充裕。那是为了回复失却时间的时间,两人共有的时间。没有必要慌乱。esso看板的老虎单手做出加油的手势,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用一只眼睛守护握着双手的两人。 青豆突然注意到什么。什么东西和之前不一样。是怎么不一样,一时间不明白。她眯起眼睛,将意识集中到一处。而后想到了。看板的老虎左边的侧脸向着这边。可是她记忆中的老虎,是右边的侧脸对着世界。老虎的姿态被翻转了。她的脸自动的扭曲起来。心脏的跳动也紊乱了。她的体内能感觉到什么逆流着。但是真的能这么断言吗?我的记忆是这么的准确无误吗?青豆没有自信。只是这么感觉的。记忆也会不时背叛你。 青豆仅仅让这个疑念留在了自己的心里。现在还不能把这个说出口。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心脏的跳动回复从前,等待云的穿过。 人们从车中透过玻璃看着这两个人。这两人究竟在这么热切的仰望什么呢?为什么这么紧紧的握着手呢?好几个人也扭着脖子,看向两人凝视的方向。可是那里只能看见白云,还有esso的广告看板。让你的车虎虎生威!那只老虎左面的侧脸对着通过的人群,笑嘻嘻的暗示你再多消费一些石油。橙色的花尾巴得意的竖向天空。 终于云徐徐穿过,月亮出现在空中。 只有一个月亮。是平时司空见惯的孤高的黄色月亮。在芒草的原野上沉默的漂浮着,在平稳的湖面上像白色圆盘一般的漂浮着,细密的照着寂静屋角的月亮。涨潮时在沙滩上,温柔的照亮动物们的毛发,保护夜晚旅人的月亮。时不时成锐利的眉月剥去灵魂的肌肤,时不时又成新月无声的在地面滴下昏暗孤绝的雨滴,一如既往的那个月亮。月亮的位置固定在esso看板的正上方。边上没有那个形状外泄,绿色的小月亮。月亮谁也不遵从,沉默孤高的浮在那里。无需确认,两人看着的是同一副光景。青豆无言的握住天吾的大手。逆流的感觉业已消失。 我们回到了1984年。青豆对自己如是说道。这里已经不再是1q84年。是原本的1984年的世界。 但是果真如此么。这么简单世界就恢复原样了么?回到旧有世界的路已经哪里都找不着了,领袖死前不是这么断言的么。 难道说这里是另一个不同的场所么。我们从一个不同的世界移动到了一个更为不同的第三世界吗?老虎笑嘻嘻的用左侧的脸而不是右侧冲着这个世界。那么这里所有的新的谜团和新的规则,我们能接受么? 或许是这样的,青豆想。下断言否认什么,现在的我还做不到。可是即使这样,还是有一丝能确信的。无论如何,这里不是天空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而且我握着天吾的手。我们踏进了逻辑无法施力的危险场所,经历了严酷的试炼互相发现了对方,而后从那里逃出。不管到达的是旧有的世界,还是更新的世界,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新的试炼存在于此的话,再跨越一次就好。就是这样。至少,我们不再孤独了。 她的身体失去了力气,为了相信应该相信的事而靠在天吾大大的胸口。将耳朵贴在那里,倾听着心脏的鼓动。而后身体埋在他的胸中。如同豆荚中包裹的豆子一般。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好呢?”在经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天吾向青豆问。 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确实。可是首都高速道路没有人行道。虽然池尻的出口比较近,但是无论交通再怎么堵塞,步行在狭窄的高速路的人在车的缝隙间移动也是很危险的。而且首都高速的路上,很难想象能轻易的搭上便车。虽然可以用紧急电话向道路公营事务所求助,但是那样一来,为了让对方理解,就必须说明两人误入这里的理由。即使能安全走到池尻出口,收费处的人员也会处罚两人的吧。从刚才爬上的楼梯下去当然是在考虑之外。 “我不知道。”青豆说。 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呢,该向着哪里去呢,她真的不明白。爬完紧急楼梯青豆的任务就完成了。不断的思考,判断失误的正确与否已然用尽了所有的能量。她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一滴燃料残存了。之后的事只能拜托别的什么力量。 天上的父。您的御名永远圣洁。将您的王国赐予我们。宽恕我们众多的罪。在我们细小的步伐中降下您的祝福。阿门。 祈祷的句子,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近乎条件反射。没有考虑的必要。这些一个一个的文字没有任何意义。这些语句,现在只不过是声音的回响,是记号的罗列。可是机械的吟诵这段祷词,她的心情变得不可思议。也许说是敬畏虔诚也无不可。其中有什么悄然无声的打动了她的心。即使发生怎样的事,只要我还平安无损就是好的。她这么想。我自身在此处——无论此处是何处——能在这里就是好的。 将您的王国赐予我们。青豆再一次出声的重复道。和在小学吃饭之前一样。无论那意味着什么,她从心里如是渴望。将您的王国赐予我们。 天吾用手指梳着青豆的头发一般抚摸着。 十分钟之后天吾拦下了路过的出租车。两人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堵塞的首都高速路上有一辆没有载客的出租车通过。天吾半信半疑的扬起手,后座的门立刻就开了,两人钻到其中。像是害怕幻觉消失一般,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司机扭着脖子向后望去。 “因为很堵,想要马上从前面的池尻出口下去,这样可以吗?”司机说。作为男人来说声音有些高而尖细。可是不觉得刺耳。 “这样就行。”青豆说。 “实话说在首都高速的路上载客是违反法律的。” “比如说是怎样的法律呢?”青豆问道。司机席的反光镜上映出的她的脸微微扭曲着。 高速路上禁止载客的法律名字,司机一时间想不起来。而且他一眼被镜子中青豆的脸吓到了。 “哎好吧。”司机放弃这个话题。“那么,到哪里去好呢?” “在涉谷站附近停下就行。”青豆说。 “现在不打计价器。”司机说。“费用只收取下高速的部分。” “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没有载到客人就跑来了呢?”天吾问司机道。 “真是很麻烦的事呢。”司机用有些疲惫的声音说道。“想听么?” “想听。”青豆说。不管是多长多无聊的事都没关系。她想听这个新世界的人们说的事。这里也许有新的秘密,也许有新的暗示。 “我在砧公园附近拉了个中年的男人。说是要从高速到青山学院大学的附近去。因为从下面走的话涉谷附近很会堵,那时还不知道首都高速堵车的情报。还是非常顺畅的。所以我就照他说的从用贺到了首都高速。可是谷町附近像是出了冲突事故,如您所见。一旦上高速的话,想从池尻出口出去也出不去。在这样的时候,那位客人遇见了熟人。在驹泽附近走走停停的时候,旁边并排停着的是一辆银色的奔驰车,开车的女性刚好是熟人。这样,打开窗户两人说着话,说是到她那边去吧。就是这样,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算清费用,到那边去吧,那个人对我这么说。首都高速放下客人实在是闻所未闻的事,不过实际上车流几乎不动,也不能说不行吧。就这样客人换乘到了那辆车里。说很不好意思,钱也多付了一些,所以我这边也没有办法。不管怎样这样下去也跑不起来。只能这样走走停停的爬着过来。还差一点就到池尻出口了。这时就看见您就扬起手。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不这么认为吗?” “相信的。”青豆简洁的说道。 两人在那个夜晚,开了一件位于赤坂的高层酒店房间。他们在关掉灯的房间里各自脱掉衣服,进到被子里互相拥抱。虽然想要互相诉说的话还有许许多多,可是等到夜已放明也不迟。还有首先必须完成的事。两人没有开口,在黑暗中花着时间互相探寻对方的身体。用十只手指,一点一点确认哪里有着什么,是怎样的形状。像是在秘密的房间搜寻宝物的小孩一般,胸口激动个不停。而后确认了唯一的存在,将唇贴上赋予认证的封印。 花费时间完成这些工作之后,长长的时间里,青豆将天吾变硬的阳物握在手里。如同曾经在放学后的教室中握住他的手一般。那比她所知的任何感觉都硬。近乎奇迹。而后青豆分开腿,靠近身体,将其徐徐导入自己的身体。笔直的深处。她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深深的昏暗的吞下气息。而后花时间吐出气息。天吾的胸口感受着这温暖的吐息。 “我一直想象自己被你这样抱着。”青豆停止身体的动作,在天吾的耳边呢喃道。 “指和我做爱的事?” “是呀。” “从十岁开始一直这么想象这件事的?”天吾问。 青豆笑了。“怎么会。是从更大一些的时候。” “我也想象过同样的事。” “指进入我的身体?” “是的呀。”天吾说。 “怎样,和想象的一样么?” “还没有真实感。”天吾老实答道。“感觉好像还在想象的后续中。” “但是这可是现实呀。” “感觉如果是现实的话就太棒了。” 青豆在黑暗中微笑。而后在天吾的唇上贴合自己的唇。两人一时间舌头肆意搅动。 “呐,我的胸是不是太小了?”青豆这么说道。 “这样刚好。”天吾将手搁在她的胸上说。 “真的这么想?” “当然。”他说。“比这更大就不是你了。” “谢谢。”青豆说。而后补充道。“但是不仅是这样,右边和左边的大小也很不一样。” “现在这样就好。”天吾说。“右边是右边,左边是左边。不变就行。” 青豆将耳朵贴在天吾的胸口。“呐,长时间里我都是一个人。而且被各种各样的事深深的伤害了。更早之前与你相会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不会走这么多弯路了。” 天吾摇头。“不,别这么想。这样就好。现在正是时候。无论对谁而言。” 青豆哭了。一直积蓄的眼泪从两只眼睛里零落而下。她止不住。大颗的眼泪,如雨落一般无声的滴在床单上。她深深的将天吾容纳其中,身体细微的颤抖着,哭泣着。天吾两手环抱她的后背,强有力的支撑着她的身体。那是他一直以来应该支撑的东西。而天吾对此比什么都感到高兴。 他说道。“为了弄清楚我们曾经是多么的孤独,各自是需要这些时间的。” “动一动。”青豆在他耳边说道。“慢慢的。” 天吾照她说的做了。非常缓慢的动着他的身体。静静的呼吸着,倾听着自己的心跳。青豆期间,像是溺水的人一般。紧紧的抱住天吾庞大的身躯。她停止了哭泣,停止了思考,从过去也从未来将自己隔离,天吾身体的动作下心同化在了一起。 天亮时分,两人用酒店的浴巾包裹着身体,并肩站在大大的玻璃窗前,将酒店服务叫来的红葡萄酒倒进酒杯。青豆象征性的喝了一小口。他们还不想睡下。从十七层的房间窗户望去,能够一直凝视月亮直到沉醉。云群已不知飘散向何处,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东西。虽然黎明时月亮移动了相当的距离,却仍然勉勉强强的浮在都市的地平线附近。那近似灰色的白不断增多,之后将马上完成它的任务淹没于地平线。 青豆在前台,拜托即使费用高也没关系,希望选择能看见月亮的高层房间。“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条件。能够清楚的看见月亮。”青豆说道。 负责的女性对这对突然到访的年轻情侣很亲切。酒店在那个晚上恰好十分空闲。而且她对两人有着一眼产生的自然的好感。她让服务生实际查看了房间,确认从窗户能够清楚的看见月亮之后,将初等套房的钥匙递给青豆。还给了特别优惠折扣。 “今天是满月什么的么?”前台的女性感兴趣似的向青豆问道。她接待过不计其数的客人,听到过几乎所有的要求希望与恳愿。可是这么认真的要求能清楚看见月亮房间的客人,却还从来都没有遇到。 “不。”青豆说。“满月已经过了。现在是三分之二左右的大小。但是这样就好。只要能看见月亮。” “看月亮是您的爱好吗?” “是重要的事。”青豆微笑说道。“非常的。” 即使将近黎明,月亮的数目也没有增加。只有一个,那司空见惯的月亮。谁也想象不到的悠久的过往,以同样的速度忠实的围绕地球周围转动的独一无二的卫星。青豆一面看着月亮一面用手按着小腹,再次确认小东西沉睡于此。能感觉到膨胀比之前稍稍变大了。 这里是怎样的世界呢,现在还判别不了。可是无论这里是有着怎样过往的世界,我都会留在这里吧。青豆这么想到。我们会留在这里。这个世界恐怕也会相应的有这个世界的威胁,也会潜伏着危险。而且也会充满有这个世界众多的谜与矛盾。前路不明数目繁多的暗道,也许我们也必须一一达到。这样就好。没有关系。前进,接纳吧。接下来我哪里也不再去。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留在这只有一个月亮的世界。天吾,我和这个小东西三人。 给你的车虎虎生威,esso的老虎说道。它左面的侧脸朝向这边。但是哪边都没关系。那大大的微笑自然而温暖,径直向着青豆。现在就相信这份微笑吧。那是非常重要的事。她也同样微笑起来。非常自然,非常温柔。 她向空中轻轻伸出手。天吾握住那只手。两人并肩站立,互相结合为一体,无声的凝视着漂浮在大厦上空的月亮。之后被初升的崭新的太阳照耀,急速失却了夜晚的光辉,转瞬成了空中残留的一点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