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笔记》 引 言 在官场上,你知道什么可能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什么!因为你不知道的事情比你知道的事情更能决定你的命运! 这是作家王晓方的经验之谈。谁都知道他混迹官场多年,在官场上经受过炼狱般的洗礼,辞职后一直用笔研究自己的意识和灵魂。他的意识像血一样流入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却像松鼠一样在笼子里打转,是谁制造的笼子?经过自悟,他觉得是“道”,他把感悟的“道”描绘出来,写成了小说,却不承想“道”通过小说成为客观世界里各种人与事件的关系网。原来每个人都是网中人,这说明“道”就是“网”,那么每个人实际上也是道中人。然而“道可道,非常道”,非常在哪里呢?答案只能在官场中找,因为只有官场之道才是道中之道,更是非常之道。掌握官场之道是很多公务员梦寐以求之事,然而“道”究竟是什么?人们却无暇自悟,于是一切未知,常常被错当成已知,“道”就像迷一样谜失在已知当中。 王晓方一直自比一株会思想的芦苇,然而,在一番痛苦思索之后,他却发现他的思想迷失在芦苇荡中。他不知道是在哪儿丢失了自己,于是借助《约翰福音》:“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令他不解的是,这里的道却成了肉身,怪不得浮士德在思考生命之本源时,不觉间惊动了化身为犬的魔鬼,难道神就是“逻格斯”?不可能,因为梅菲斯特说:“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生命的金树常青。” 王晓方从小就善于爬树,其实,往上爬是人类的本能,当他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推开从政之门时,他就有一种爬树的感觉,矗立眼前的办公大楼是怎样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啊,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株大树能够乘凉,却不能避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使他像爬在树上的蜘蛛一样只能躲在树皮的缝隙里栖身。暴风骤雨停止以后,他迫不及待地逃离大树,躲进了芦苇荡,然而却“飘飘无所适,不过幽幽一身影”。 之所以无所适,是因为王晓方匆匆脱离了此岸,却茫茫然看不见彼岸。他想像鹰一样啄噬自己的生命,当他展开思想之翅高飞时,却发现自己从前走过的道,虽然是官场之道,但分显道、潜道,甚至隐道,这些“道”,貌似未知,其实都是已知的,它们都隐藏在一张磨盘内,这张磨盘既不前进,也不后退,而是不停地转。 王晓方恍然大悟,看来曾经的自己丢在了磨盘里,而现在的自己却迷失在芦苇荡中。他把自己这个发现用电话告诉了老朋友刘英武,刘英武哈哈大笑道:“晓方,你知道这个磨盘叫什么吗?” 王晓方惭愧地说:“我之所以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向老兄请教。” 刘英武一针见血地说:“这个磨盘的名字叫平庸。” 也许是刘英武的话说重了,王晓方的内心十分震撼,他沉默片刻,沮丧地说:“老兄,让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虚荣心作弄的可怜虫,平庸并不代表‘无为’,更不代表‘顺生’,我最近就在思考平庸生活的精神内涵。” “晓方,”刘英武异常兴奋地说,“这不是有为无为的问题,也不是顺生、逆生的问题,这是个‘道’的问题。其实,真正的‘道’就藏在平庸生活的精神内涵之中。你不是常说,小说的任务就是发现人身上最隐秘的东西吗,其实,这些最隐秘的东西就是人的本质,你在官场工作多年,辞职后又一直用小说反思官场,我有一个想法,你能不能通过小说将这种平庸生活的精神内涵揭示出来。” 刘英武是作家出版社的编审,与王晓方合作多年,两个人不仅友谊深厚,而且在选题上常常不谋而合。 “老兄,”王晓方兴奋地说,“你的意思是写一部反映公务员日常生活的长篇小说吧。” 刘英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晓方,你虽然一直在反思官场,但是你知道成千上万的公务员都在想什么吗?” 王晓方顿时心领神会地说:“老兄,看来你是想让我变成蛔虫钻到公务员的肚子里做一次灵魂之旅呀。” 刘英武听罢哈哈大笑,“晓方,正好我后天要去沈阳考察图书市场,到时候咱们在一起好好议一议,我希望你能通过这部作品成功进入‘城堡’,将‘城堡’内的秘密揭示出来。” “老兄,”王晓方风趣地说,“这是一次灵魂上的冒险之旅,我们有变成甲虫的危险,你必须与我同行啊!” “晓方,”刘英武坦率而诙谐地说,“灵魂之旅的确要进入黑森林,但是我不是维吉尔,能否穿过地狱抵达净界,能否脱离净界见到贝雅特丽齐,全凭你自己,我只能为你做一朵引路的磷火。”刘英武说完,爽朗地笑了。 挂断电话,王晓方陷入沉思,他觉得屋子里静极了,窗外时不时传来一声汽车的笛声,仿佛一道光闪过,让王晓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辞职十年了,他已经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作家,他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翻着书,却仍然觉得是坐在政府的办公室里翻报纸,这种公务员的感觉时时折磨着他,使他无法与事物的本来面目生活在一起。 王晓方从骨子里羡慕亨利·戴维·梭罗能在瓦尔登湖畔亲自建一座小木屋,然而,当他真的开始寻找精神世界的瓦尔登湖时,却猛然发现小木屋早就成了巨大的城堡,瓦尔登湖也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滩上人来人往,很难在人群中找到亨利·戴维·梭罗,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海滩人”。 王晓方想起莫狄阿诺笔下的于特一再强调的“其实我们都是‘海滩人’”,拿他的话来说,“我们在海滩上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此时,王晓方手中的《瓦尔登湖》变成了一张老照片,他恍然大悟,原来挥之不去的公务员感来自于城堡,生活已经不可逆转地过渡到了卡夫卡的世界。他不停地在内心追问,生活的诗性在哪里?他发现公务员感成了他唯一的诗性。这诗性看上去很浪漫,却是规定好了的,在规定的诗性面前,诗人们抒发情怀的权利是平等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正好都是诗人。 王晓方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没有诗性的人。这样的事情好像在什么国家发生过,经过再三思考,他才想起来是在“卡卡尼国”,那是一个适合天才成长的国家。在卡卡尼国,始终只是一个天才被认为是一个粗人,却从来不会像在别处发生的那样,粗人被当作一个天才。更与众不同的是,在法律面前所有的公民都是平等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正好都是公民。当然非公民除了公民的父母和亲属以外,还有天才。王晓方的梦想实际上就是想成为这样一个天才,这个梦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在卡卡尼国,这样的天才是没有个性的。王晓方庆幸没有生长在那样的国度里,因此才没有丢掉残存的诗性,尽管这诗性是规定好的,但毕竟渗透到了生活的所有纤维中,为此,他宁愿成为自己生活的官僚。 刘英武到达沈阳后住进了一座圆型石堡似的三星级酒店。上午十点钟,王晓方应邀走进这座像烟囱一样的酒店大堂时,脑海中重新浮现出许多曾经被埋葬了的生活经历。这些经历像阿里阿德涅线团一样理不出个头绪,使他有一种向往“母体”的精神冲动,竟然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电梯。 随着电梯的上升,王晓方猛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每个人自爬出母体子宫的时刻起就迷了路,一生都在寻找自己,寻找回家的路。刘英武住的房间号码是2002,当王晓方按响门铃时,他情不自禁地低语道:“2号,暗店街2号。” 刘英武开门时,正在用电动剃须刀刮胡须,他身材高大结实,目光炯炯,浑身透着精明干练,他热情地将王晓方让进房间,风趣地说:“晓方,我住的酒店像不像炮楼?” “老兄,”王晓方附和着说,“如果你手中的电动剃须刀换成一碗肥皂水,腕上再架上一面镜子和一把剃刀,就你这身材,像不像乔伊斯笔下的壮鹿马利根?” “晓方,”刘英武豪放地说,“这么说,你进的不是我的房间,而是‘天主的圣坛’了?”两个人相视着开怀大笑。 这间被王晓方当作暗店街2号的房间是个单人房,狭小得很,除了一张单人床外,只有一个沙发,小小的写字桌前还有一把椅子,刘英武将这把椅子搬到王晓方对面,两个人悠闲地落座后,王晓方端起刘英武事先沏好的茶,轻呷了一口微笑着说:“老兄,看来你这次来是专门和我探讨《一个公务员的画像》的。” “晓方,”刘英武用深思熟虑的语气说,“不是《一个公务员的画像》,是《一个公务员的灵魂》。” “老兄,一个灵魂说明不了什么,要知道每个人都有两个灵魂,一个永远与另一个斗争。眼下的问题是两个灵魂之所以斗争,是因为都争着抢着成为肉体的同谋。因此,要写就写两个灵魂的博弈。”王晓方信心十足地说。 “这可不容易,要想让笔变成手术刀,仅仅解剖意识还不够,还要深挖潜意识,想好怎么写了吗?”刘英武探询地问。 “我时常想,在平稳的日常生活背后,在美好的心灵背后,隐藏着疾风暴雨,洞开着无底深渊,上帝和魔鬼的战场就深藏在人的精神深处。”王晓方的语气有些激动。 “这是个人的本性问题,”刘英武若有所思地问,“晓方,作家是研究人的,你觉得人的本性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 “这一点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已经做了回答。主人公说,要知道,人所做的一切事情似乎就是为了时刻证明他是人,而不是一颗销钉。当事情到了表格和算术的地步,只剩下二乘二等于四,还有什么个人意志可言。要知道,二乘二等于四已经不是生命,而是死的开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人的命运绝不会建立在二乘二等于四这样的真理上。而我们生活中这样的真理却比比皆是,特别是在公务员的生活中。人的本性怎么可能纯理性化?人的社会又不是蜂窝,社会中总会留有非理性的因素,这些因素才是生活的源泉和社会进步的动力。” “可是我们经常被硬塞进理性的框框,生活被排列成表格,就像罐头一样,人们只能在生活中重复。”刘英武惆怅地说。 “这种罐头式的生活无论多么幸福也是强加的,人不能容忍变成‘钢琴键盘’和‘一颗销钉’。”王晓方猛一挥手说。 “晓方,这是一个服从的世界,而服从是政治学的铁则。”刘英武慨叹道。 “这就注定了官僚世界的平庸,”王晓方斩钉截铁地说,“老兄,别忘了,驾驭权力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不作为,就是平庸。” “可是千辛万苦挤上了独木桥,谁又甘于平庸呢?”刘英武用质疑的语气问。 “老兄,在官场上,不甘是最危险的。毫无疑问,在人类所有的追求中,追求权力是最极端的。在这种极端的追求中,人际关系是公务员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业’,每个人都生活在一种平静的‘癫狂状态’。”王晓方一针见血地说。 “晓方,这种平静的‘癫狂状态’一定有深层次的精神本性,你怎么表达呢?”刘英武迫不及待地问。 “我想好了,用笔记的形式最容易透视灵魂。”王晓方目光炯然一亮,毋庸置疑地说。 “你的意思是写一部《公务员笔记》?”刘英武若有所悟地问。 “对。”王晓方毫不犹豫地说。 “好,”刘英武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晓方,这个创意好,现在报考公务员的队伍一年比一年扩大,可谓是千军万马抢占独木桥,大有新科举的味道,这可真是学而优则仕,按理说,以仕途为唯一出路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为什么国人的仕途情结如此之重呢?” “这与我们的本土宗教有关。”王晓方又呷了一口茶说。 “本土宗教?”刘英武不解地问。 “对,我脑海中经常浮现出一幅国画,话题是‘独木桥头闹,南柯梦犹香’。”王晓方讥讽地说。 “晓方,我一直找不到国人为什么崇尚权力,而不崇尚创造的根源。殊不知,成功有两种,一种是平庸的成功,一种是高尚的成功。平庸的成功靠经营,高贵的成功靠创造,而有些人为什么对平庸的成功情有独钟呢?”刘英武困惑地问。 “这个问题你看一看柏杨先生《丑陋的中国人》就清楚了。老人家说,自傲、自卑,就是没有自尊,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更恐惧独立思考,没有是非,没有标准,只会抽风发飙,最后大家一起和稀泥。”王晓方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刘英武深沉地说。 “我觉得柏杨说的只是现象,并没有找到文化上的根源,不过,他指出中国人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更恐惧独立思考,倒是指出了国人不崇尚创造的原因之一。”刘英武不无感慨地说。 “老兄,”王晓方捋了捋头发说,“柏杨先生只是指出了现象,就坐了十年牢,要是指出根源怕是要掉脑袋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恐惧独立思考吗?因为独立思考必将产生思想!毛泽东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有燎原的思想,孔老夫子的儒术就不能独尊了。” “是啊,”刘英武长叹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规定好了一切,其本质就是不允许你有独立思考能力,不能思考,也不敢思考,犹如把蔬菜和水果放进罐头瓶里,看着很新鲜,但已经失去生机了。” “没有思考力和想象力,当然创造也就无从谈起了。但是小说不是罐头,也不是蜂窝和蚁穴,小说是对人进行精神实验,小说家必须像潜水员一样潜入人内心裂开的无底深渊中,挖掘藏在那里的熔岩,千方百计让岩浆喷涌出来。”王晓方略显激动地说。 “好啊,晓方,”刘英武兴奋地说,“罐头世界是理性的机器,我希望你通过《公务员笔记》的思考打开罐头,哪怕让它馊了,也是自由的状态,捅一捅蜂窝,或许能尝到天然的蜂蜜。” “老兄,你就不怕我被蜜蜂蛰了?”王晓方风趣地问。 “兄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选择了文学,就选择了受苦。《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说,受苦这可是意识的唯一原因,”刘英武看了看手表起身说,“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你这次心灵上的苦旅送行的。咱们哥儿俩很长时间没在一起痛饮了,走,今天中午我陪你一醉方休!” 王晓方离开酒店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他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家里,他一向不喜欢在书房里的写字台前写作,他喜欢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写东西,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书,沙发成了他的写字台和床,他醉醺醺地斜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把双脚搭在沙发前的圆布墩上,他闭上眼睛,感到满脸发烧,眼皮发沉,他慢慢睡去,灵魂在昏厥中变成了一群蜜蜂嗡嗡叫着飞向一片花丛,五颜六色的花海充满了诱惑,他知道这是一个新世界,一个自由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是彼岸,他在鼾声中乐不思蜀,却被一阵狗叫声惊醒。 这是一楼邻居家养的一只大金毛,白天就拴在门前的树上,每当它发现猫时,就会狂吠不止。王晓方慢慢睁开双眼,夕阳的余晖透过凉台的玻璃射进来,暖暖的,他心里骂了一句:“该死的梅菲斯特,你这地狱里的魔鬼坯子。”他伸了个懒腰,随手拿起一本《浮士德》,脑海里却思考着《公务员笔记》的开头。当他胡乱翻到“黄昏”一节时,酒劲闹得他心口窝一阵恶心,他随手扔掉手中的书,起身去洗手间洗脸,想清醒清醒头脑,他一边洗脸一边思忖道:“你的心为什么如此沉重?可怜的王晓方,我再也认你不得!” 1、我是处长 “每个人都想上天堂,但是天堂的门不像地狱之门那样一推就开,我是将地狱之门误当天堂之门的人。”这是我从今天的报纸上关于一位高官堕落的报道中看到的话。说实在的,这句话让我很震撼。我时常想,人世间除了天堂之门和地狱之门,是否还有第三道门?如果没有,人是为什么而奋斗?仅仅是为了推开地狱之门吗?经过一番冥思苦想,我发现在我的生命中,每天必须推开的只有一道门,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也就是东州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这道门,因为我是这个处的处长。每天推开这道门的时候,既是我最踌躇满志的时候,也是我心灵最虚无的时候。 昨天晚上,我去看望了我服务多年的老领导,他病了,病因是尿中毒,对,是尿中毒,而不是尿毒症。很多前往探望的人都以为是尿毒症,难以理解是尿中毒,但经老领导一解释,探望的人才恍然大悟。老领导之所以尿中毒是由于长期喝尿造成的。尽管老领导因尿中毒而住进了医院,但仍然不失时机地向探望者推广他多年秉持的尿疗法。他不厌其烦地向探望他的人讲解喝尿的好处,还搬出《本草纲目》背诵道:“溲,小便、轮回酒、还元汤。气味咸、寒、无毒。主治久咳涕唾、绞肠沙痛、跌打损伤、痔疮肿痛等。”还说什么尿疗法是国粹,和我五年前为他服务时一样,观念一点没变,不仅没变,而且一直身体力行至今,直到病倒住进医院。 一提到尿疗法,我就本能地反胃、恶心,就像萨特一样,他起初恶心是因为面前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一个庞大而乏味的思想,他不知道它是什么,而且不敢正视它而感到恶心。我起初也以为尿和思想是两回事,但是当我在老领导的劝诱下喝了尿以后,才发现,尿疗的确是一种思想,是一种类似于国粹的思想。 尽管老领导退休多年,但无论是论级别,还是论资历,他都是东州市的泰山北斗。老人家选中我时,我在市委老干部局办公室任正处级调研员。老领导之所以选中我给他当秘书,是因为看了我发表在《东州政研》杂志上的一篇关于老干部如何养生的文章。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参阅了大量关于老年人如何养生的资料,老领导相中了我的文笔和关于养生方面的功底。其实,我哪儿有什么养生方面的功底,不过是应《东州政研》国粹栏目之邀,写了一篇闲笔,只是这篇文章深得老领导的赏识,鬼使神差地选我做了他的秘书。 一上任我才知道,老领导之所以选我给他当秘书,是想利用我的文笔为他整理一份重要书稿,当然这份书稿在我上任之时并没有付诸文字,还只是老领导一个迫切的想法。后来,这份书稿在我上任以后五年才得以完成,题目就是《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 书稿虽然是我写的,署名当然是老领导,老领导花五年时间完成这部呕心沥血之作,并不是为了出版,而是为了把自己的养生经验记录下来与老干部们分享,当然也给年轻干部们留下一份精神遗产。 让我痛苦的是,起初我并不能充分领会老领导口述的尿疗感悟,因此在文字上老领导一直不满意,老领导笃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他老人家的一再诱劝下,也是为了完成好本职工作,我只好亲自体验了尿疗的感觉。想不到,这一喝就是五年。每天除了整理老领导关于尿疗感悟的口述之外,老领导还严格要求我也将自己的尿疗感悟写下来,文字不少于两千字,他风雨无阻,像批阅文件一样为我批阅,而且是用红笔。五年下来,我不仅为老领导写了一部《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的著作,还为自己积累了近百万字的尿疗感悟。 离开老领导那天,我被安排到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当处长,朋友们为我祝贺,我望着倒在杯子里冒着白沫的黄乎乎的啤酒痛哭流涕。朋友们都以为我是因为升任综合二处处长喜极而泣,谁也不知道我是因为太委屈了而哭泣,要知道我是陪老领导喝了五年的尿才当上这个处长的。此时此刻,一想起这五年喝尿的痛苦,我就像刚刚逃出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囚徒,精神像尼采一样分裂成两个我,一阵阵的恶心涌上心头。 本来我应该重回市委老干部局的,但是和老领导选中我惊人的相似,我发表在《东州日报》上的一篇理论文章,是关于东州城市建设发展的,深得刚刚升任常务副市长的彭国梁的赏识。当然在此之前,逢年过节彭副市长都来看望我的老领导,因为老领导一直关心彭副市长的进步,在彭副市长走上局级副市长领导岗位上操过不少心。因此,彭副市长对我也熟得很。刚好《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书稿已成,并在市委老干部局的帮助下,由市委印刷厂印了一千本,老领导心愿已了,到了该放我走的时候了。恰逢春节,彭副市长看望老领导时,先倾述了身边没有大笔杆子的苦衷,然后对我的文笔赞赏了一番,提出想调我到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任处长,老领导欣然应允。 我就这样走上了处长的岗位。我做梦也没想到,老领导竟然因喝尿而病倒了。当然这是西医的诊断结果,老领导是笃信中医的,他坚持认为,这次病倒不是因为喝尿造成的,恰恰是因为断了两天尿造成的。之所以断了两天尿,是因为老领导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前列腺出了问题,撒不出尿来,造成尿疗中断。昨天晚上我去看他时,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大有“喝自己的尿,让别人说去吧!”的劲头。 说句心里话,我也喝了五年尿,对尿疗法是最有发言权的,起初在老领导的劝慰下,我也以为喝尿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但是经过一段实践以后,我突然顿悟,尿本来就是肾脏好不容易过滤并排泄出来的废物,再喝下去岂不是更加重了肾和肝的负担?不中毒才怪呢!说一千道一万,尿不是水,虽然以水为主要成分;尿是毒,是人体新陈代谢出去的排泄物。其实社会犹如人体,通过历史的新陈代谢排泄出很多文化垃圾,这些文化垃圾是最有害的,但是我们常常把最有害的视为最伟大的,并当作传统文化继承并发扬。我的那些尿饮感悟其实就是这样的垃圾。 就在我当上综合二处处长,朋友们为我庆贺的当天晚上,我喝多了,朋友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就感到阵阵恶心,我望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发现一个行人的脚下踩着一张烂纸,很快那个行人就发现了,他用脚使劲在地上蹭了几下,烂纸几乎被碾碎了,离开那人的皮鞋,被一阵风吹得四处奔逃,我一再提示自己,不要轻视那阵风! 回到家里,我顾不上阵阵恶心,迫不及待地找到我呕心沥血写成的尿饮感悟,足有一万多页,头两年写的都已经发黄了,像枯叶一样,我找了个僻静之处,一把火烧了,火光照红了我的脸,火苗发出咝咝的嘲笑。 我接手的综合二处算上我虽然只有五个人,但是情况非常复杂,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难怪,进入了办公厅的综合处室就进入了市政府的决策核心,综合二处就相当于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室,我就相当于彭办主任,谁不想当彭办主任呢?当然最想这个位置的是许智泰,他是综合二处副处长,而且是正处级副处长,别看他是个小个子,脸长得像板砖一样,动起心机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让人不敢小看他。我最讨厌他时常挂在脸上的笑,阴森森的,让我反复想起“笑里藏刀”这个成语,这样也好,随时提醒我对他多加小心。我之所以对许智泰刮目相看,是因为我的前任就是被他搞掉的,那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政变”。 说起来,我的前任赵忠根基很硬,起初只是莲花区商办的副主任,是刘一鹤升任东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之后亲自调赵忠任综合二处处长的。刘一鹤是彭国梁的前任,刚刚升任清江省副省长,许智泰就是抓住刘一鹤调离东州之机,暗中怂恿全处集体向厅党组告发赵忠,据说列了七大罪状,厅党组派人事处处长挨个找综合二处成员谈话,当时众口一词,可怜赵忠当时正在日本享受北海道风光,回国后厅党组连话都没找他谈,就被调到后勤新成立的机关服务中心挂了起来。赵忠一番挣扎之后,不堪其辱,愤然辞职下海。 这件事在市政府办公厅引起轩然大波,让我不解的是当时几乎没有人同情赵忠,按理说赵忠离开综合二处是迟早的事,因为一朝君主一朝臣,刘一鹤虽然高升了,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本来刘一鹤走时已经暗中安排赵忠到市经济技术开发区任副主任,但是还未等市委组织部来考核,就被许智泰领导的“政变”给搅了,七大罪状全都找到了证据。 当时刘一鹤主管外经外贸,综合二处出国的机会非常多,一年有七八次,但是所有的出国机会全被赵忠包了,就连许智泰也轮不上。不仅如此,赵忠就任综合二处处长以后,一份材料也没写过,名义上是主管处内全局工作,实则是全部材料都推给了许智泰和黄小明。别看材料是许智泰和黄小明写的,但是向领导汇报时却轮不上他们俩,在这一点上赵忠拿捏得特别到位。如果领导对材料大加赞赏,他便揽功归己;如果领导对材料不太满意,他就推过于人。 更有甚者,赵忠还控制处内所有人与刘一鹤保持一定距离。综合二处正处级调研员黄小明是处内唯一的硕士,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市政府办公厅公认的才子,处内许多急难险重的材料都出自黄小明之手,但是黄小明却从未进过刘一鹤的办公室,因为赵忠不给黄小明进刘一鹤办公室的机会。 有一次,赵忠感冒发烧没上班,香港一家大财团派团前来东州洽谈收购东州黑水河啤酒厂事宜,刘一鹤亲自在市迎宾馆接待并洽谈,需要处内有人陪同,许智泰手里刚好有一个大材料,就派黄小明去了。这要是在平时,黄小明边儿都摸不着,赵忠会亲自陪同。让赵忠没有想到的是,黄小明就跟了刘一鹤这么一次,就被刘一鹤喜欢上了,回来后就找赵忠谈,以后让黄小明专跟自己,也不知道赵忠怎么和刘一鹤说的,反正从那儿以后,黄小明在处内就彻底废了,什么好事也轮不上了。这些都是后来我到综合二处了解到的。 我们处内还有一位主任科员叫朱大伟,小伙儿二十七八岁,一表人才,在大学是学企业管理的。朱大伟进综合处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有机会给某位市长当秘书。朱大伟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多半源于他父亲朱文武,朱文武原先在市委办公厅房产处当过处长,后来下海搞起了房地产,现在是东州市有头有脸的大房地产商。朱文武原本想在政界叱咤风云一番,无奈一直不得志。儿子大学毕业后,本来想出国留学,他未同意,费了一番心思,让儿子进了政府机关,又千方百计调到了综合二处。当时朱大伟的父亲判断刘一鹤的秘书宋道明干了五年了,应该安排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刘一鹤常务副市长干了没有两年就高升了,还带走了宋道明,朱大伟的梦想暂时落了空。 朱大伟刚到综合二处时就与众不同,非常会来事儿,特别是对赵忠毕恭毕敬的,朱大伟进综合二处主要是他父亲求市政府办公厅主任肖福仁办的,但是为了进综合二处能得到赵忠的关照,朱大伟的父亲也暗中请赵忠吃了几次饭,俨然朱大伟进综合二处是赵忠点的头。因为有这层关系,赵忠用起朱大伟就像用贴身秘书一样。 有一次,赵忠的老丈人病了,有半身不遂的征兆,赵忠知道朱大伟的父亲门路广,就问朱大伟陆军总院神经内科有没有熟人,刚好朱大伟父亲的同学在陆军总院神经内科是副主任医师。为了讨好赵忠,朱大伟不仅帮助赵忠在医院找了熟人,还陪同赵忠的老丈人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事办完了以后,赵忠没说一个谢字。瓢泼大雨下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大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朱大伟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家里的电话响了,朱大伟不情愿地接了电话,竟然是赵忠打来的,让朱大伟冒大雨去医院给他老丈人取化验单,朱大伟当时鼻子都气歪了,但是为了当市长秘书的梦,他还是忍了,乖乖地披上了雨衣去了医院。这件事似乎让朱大伟倍感屈辱,我到任很长时间了,朱大伟还时不时骂赵忠是“周扒皮”。 最有苦说不出的是我们处唯一的美女,副处级调研员欧贝贝。欧贝贝不仅是我们处唯一的美女,也是市政府办公厅第一美女,外语学院毕业,讲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其实,欧贝贝已经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少妇,但是她的外貌却透着尚未开垦的处女地的气息,她的一双大眼睛像一对黑蝴蝶,谁看了都会有非分之想。非分之想最多的当然是赵忠,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不仅要吃豆腐,还要喝豆浆,碍于赵忠与刘一鹤的关系,欧贝贝敢怒不敢言,搞得她苦不堪言。 究竟赵忠与刘一鹤是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厅里有许多猜测,最集中的说法是刘一鹤的父亲在“文革”期间挨整,赵忠的父亲给送过饭。反正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赵忠有这么硬的靠山,难怪在处内霸道。 不过,许智泰在赵忠靠山不稳之际,断然下手,其心智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何况许智泰的“革命”并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因为他取代赵忠的梦想被我的突然上任给彻底打破了,这就注定了我与许智泰之间关系的微妙,我必须随时提防许智泰发动第二次“革命”。一般来说,革命不是由外部原因和条件决定的,而是由内因决定的。内因是什么?经过我反复思索,我觉得是赵忠与处内同仁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灾难性的变化,这种灾难性是由赵忠的专制造成的。赵忠妄想通过在综合二处搞君君臣臣,来达到掩盖他无能的目的,进而维护他通过投靠刘一鹤而换来的既得利益,于是大搞人处合一,综合二处就是我,我就是综合二处,使处内同仁无不发出“书生老去,机会方来”的慨叹,以至于导致许智泰率众“革命”。然而许智泰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他无法拒绝把石头变成面包的诱惑,其实,石头不过是莫尔笔下的“阿布拉克萨岛”,一切都是虚幻的。 其实,像许智泰这样的人,用不着用石头诱惑他,他只想得到面包,给他面包好了。我上任以后不久,就有一次去美国的机会,而且是彭副市长亲率招商考察团,我把机会让给了许智泰,许智泰的板砖脸顿时笑成了面包。 我采取的措施很简单,也很实用。因为我深知人世间没有谁会把烤得滚烫的沙漠里的那些石头变成面包,除非上帝,然而上帝却拒绝了,他相信人不可能单靠面包活着,因为人生的秘密不仅在于活着,还在于为什么活着。其实芸芸众生无不向往耶稣在沙漠中遇到的三个诱惑。从本质上说,人们就是为这三个诱惑而来到世上的。耶稣是属灵的,他视一切物质皆如无物,因此他能经得起撒旦的各种各样的试探。然而,人归根到底是属肉的,即使有一点点灵也是寄托在肉中,世界上一切圣人君子,都要经过魔鬼的引诱与试探。最初,魔鬼引诱亚当、夏娃偷食禁果,后来用美女绊倒了英勇善战的大卫王,就连智慧之王所罗门也难免拜倒在异邦偶像的脚下,撒旦又在上帝面前控告义人约伯,闹得他家败人亡、牢骚满腹……可见一切血肉之躯,要想抵挡住撒旦的蛊惑,简直是天方夜谭。何况综合二处的全体同仁只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就如同沙漠中的粒粒沙子,他们不需要上帝,他们需要的是蚁王或者蜂王,也就是分发面包的人,我的目标就是将综合二处变成一个没有争吵、和睦一致的蚂蚁窝或是蜂巢,因而我必须使自己成为蚁王或者蜂王。 然而,我注定只是综合二处的蚁王或蜂王,因为当我面对彭国梁时,我也只是只普通的蚂蚁或蜜蜂,甚至面对肖福仁时也是如此,这一点不光我意识到了,我们全处的人都意识到了。因此人人都想挤走我,因为只有挤走我,他们才能离真正的蚁王或者蜂王近一点。 最开始行动的还是许智泰。我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当人们得到了面包以后,还要解决崇拜谁的问题。综合二处的人总不能崇拜我吧,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处长只能拜倒在权威脚下,怎么可能成为权威本身?在全处同仁都出国巡游一圈之后,我发现他们向往高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最让我寝食难安的是,欧贝贝告诉我,许智泰最近和彭副市长吃了顿饭,这顿饭竟然是在好世界吃的,要知道只有彭副市长最重要的客人才在好世界宴请。欧贝贝告诉我这顿饭只有四个人参加,彭国梁、胡占发、许智泰和一个神秘的老男人。之所以称为神秘的老男人,是因为此人已经年过半百。胡占发既是彭副市长的秘书,也是一个拈花惹草的色鬼,欧贝贝从他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并不奇怪,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个神秘的老男人是谁?他与许智泰是什么关系?彭国梁为什么屈尊宴请他?一系列问题搅得我寝食难安。 本想让欧贝贝再探探胡占发,但我作为一处之长却不好开这个口。要知道欧贝贝是个心中藏着一个天堂的女人,我除了一点小恩小惠什么也不能给她,我不是见了漂亮女人不想云雨情的男人,我甚至想,给老领导当秘书那五年如果喝的不是自己的尿,而是欧贝贝的尿,一定是人生最美的享受,我的每日尿饮感悟一定会成为千古绝唱的美文。然而,欧贝贝越是在我面前妩媚娇俏,我越是装作柳下惠在世。车尔尼学夫斯基说,革命者为了锤炼意志睡钉板,我心想睡钉板算什么,有本事在欧贝贝面前站一站什么想法也没有,那才叫真意志呢!我每天就是顶着这么大的诱惑,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一晃我都当了两年处长了,虽然再也没有每日喝尿的痛苦,却有一种死海茫茫不知何处是彼岸的迷茫,处里的墙上挂着一个圆型的石英钟,每天我看见它就觉得像一个白色的洞,像一个陷阱,我每天看它时,都觉得自己正在陷进去。我又觉得它像一张脸,这张脸喜怒无常、变化多端,但总是围着处内几个人的脸变化,有时变成许智泰皮笑肉不笑的脸,这是我最讨厌的一张脸,因为他有可能变成哈姆雷特的叔父;有时变成黄小明充满阳光的脸,这是我最嫉妒的一张脸,因为他总是透出一股高贵的傲气;有时变成欧贝贝娇媚可人的脸,这是我最想入非非的一张脸;有时变成朱大伟貌似单纯的脸,这是我最可利用的一张脸;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像我的一张脸,一张喝过尿的脸,一张像钟表一样摇摆着的脸。其实这个石英钟更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看着我们的内心世界。 我当上处长以后,只见过赵忠一面,那是我刚上任不久,他请我吃饭,我之所以给他面子,是想借机了解一下综合二处的情况,特别是把他赶下台的那次“政变”。赵忠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我也不是吃干饭的,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过他还是提供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情况。他说,处里的“政变”真正的领导者不是许智泰,我听后大吃一惊,连忙问:“不是许智泰,那是谁?” 赵忠叼着烟笑道:“杨恒达呀杨恒达,我以为你比我精呢,原来也是个‘大愚若智’型的,我问你,如果许智泰当上了综合二处处长,谁最可能当副处长?” 我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道:“莫非是黄小明?” 赵忠讥讽地用食指点了点我,自闷了一杯啤酒。赵忠的意图非常清楚,我的位置要想稳当,必须打压黄小明。这恰恰是赵忠最愚蠢的地方。自从我从赵忠口中得知黄小明可能是我们处的“定时炸弹”之后,我就想好了不让炸弹引爆的方法,那就是与黄小明结盟,牵制许智泰,让黄小明与许智泰斗起来,我当裁判搞平衡。政治就是搞平衡,平衡一旦打破,必然出现“政变”。赵忠不懂这个道理,结果黄小明与许智泰秘密联手,把他挤下了台。看明白了这一点,我将处内的好处尽量多给黄小明,工作上给他压担子,让许智泰嫉妒黄小明,形成一山二虎的局面,我坐山观虎斗,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我完全控制了处内的局面,不过,我却忽略了一个人——朱大伟。 我发现朱大伟一方面紧紧向胡占发靠拢,一方面对黄小明耿耿于怀。胡占发已经给彭副市长当了五年秘书了,莫非要换接班人?后来我在办公厅资料室内发现了端倪,因为那段时间黄小明往资料室跑得很勤,有一天我趁黄小明不在,特意去资料室走了一趟,发现黄小明查阅的资料紧紧围绕着国企改革,这显然是在写论文,为谁在写论文?莫非这小子又读博士了?不可能啊,这小子是文学硕士,怎么读起经济来了?我猛然醒悟,彭副市长正在读在职研究生,专业恰恰是国民经济管理,这件事深深刺痛了我。应该说我和胡占发是彭副市长的左膀右臂,但是我特烦胡占发对处内指手画脚,任何材料到他手里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好像材料是给他写的似的,俨然综合二处归他领导,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自从我发现胡占发有指手画脚的毛病以后,只要是彭副市长的材料,我都绕过胡占发亲自向彭副市长汇报,胡占发被我晾了几次后,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胡占发起点低,目前只是个副处级秘书,一旦离开彭副市长也可能相中我的位置,不过他相中,我也不在乎,有老领导在后面给我撑腰,我又是彭副市长亲自选中的,即使让我挪位置,也不会差了,因为彭副市长总要给老领导一个交待。问题是彭副市长的硕士毕业论文这么重要的材料不仅没叫我写,而且瞒着我私下里交给了黄小明,这里面好像大有深意。黄小明是我们处唯一的科班硕士,材料交给他情有可原,但是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莫非这是彭副市长考验黄小明?如果是考验黄小明的话,大概有三层深意:一是考验悟性,二是考验文字水平,三是考验能否保守秘密。这三个方面可是市长秘书必备的素质,莫非彭副市长想让黄小明接替胡占发?怪不得朱大伟对黄小明耿耿于怀呢,接替胡占发成为彭副市长的秘书可是朱大伟梦寐以求的,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每天见到胡占发就像见到救世主一样。我知道一定是胡占发背后向朱大伟许了愿,然而这恰恰是朱大伟不成熟的地方,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能否成为彭副市长的秘书,胡占发有作用,但不是决定作用;我也有作用,但也不是决定作用;即使是副秘书长、厅主任肖福仁也起不了决定作用;起决定作用的只能是彭副市长。朱大伟不哭祖坟,哭乱坟岗子,怎么可能得到彭副市长的赏识呢?相反,黄小明就不同了,一点无用功也不做,他不显山不露水,把功夫都用在了刀刃上。 好在我及时发现了黄小明的意向,暗中推波助澜,既打击了胡占发,也牵制了许智泰,只是彭副市长的真实意图,我始终没有摸到。官场上一向云谲波诡,不到最后揭底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要知道权力是一种道德的和理性的存在的高峰。它与所有的精神力量的性质是相似的,它犹如一门大炮,可以将人的全部愿望射入宇宙。当然,宇宙虽然是无限的,却隐藏在人的心里。人一向认为“有”是无限的,而“无”是有限的。尽管上帝和魔鬼都是人创造的,但是在权力面前,人们不仅丢失了上帝,而且丢失了魔鬼,只剩下自由,而世人一向认为自由是善,不自由就是恶。“干吗要认识这该死的善恶,它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我记得这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句话,我忘了是他们三兄弟谁说的了,不管是谁说的,我都觉得有一定道理。 当我得知赵忠发财的消息后,赵忠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谜,因为他发财的方式匪夷所思,他不是炒股票,也不是搞房地产,而是包庙。这两年他将清江省各市的著名寺庙都承包了下来,然后聘请大和尚做住持,紧接着就是为各寺院制造神话,这些神话据说吸引了大量的善男信女,表面上寺庙的香火越来越旺,实际上是赵忠的腰包越来越鼓。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善男信女”真的信佛吗?他们知道自己顶礼膜拜的是什么吗?为什么一夜之间有那么多人成了“佛教徒”?那天我无意间走进书店,选来选去选了一本《金刚经》,买回来又无心看,就扔在案头。我不知道自己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不经意间有“悟道”的向往,不过,这种向往又有一种想利用什么的味道,就像两只手在互相撕扯。 赵忠从来也没忘记过综合二处,更准确地说是他一直掂记着欧贝贝。我知道他在综合二处当处长时,欧贝贝是从骨子里讨厌赵忠的一身“猪”肉的。赵忠太胖了,一米七的个头,却胖得像一只水桶,走起路来经常气喘,再加上说话瓮声瓮气的,我也觉得他像一头“猪”。但是不知为什么,最近欧贝贝经常与赵忠通电话,还赵哥长赵哥短的,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有一天,赵忠心血来潮地给我打手机,神秘兮兮地要请我吃饭,听他的口气似乎请我吃饭只是个幌子,有关子卖才是真的。我知道赵忠这两年之所以包庙发了财,多半是由于副省长刘一鹤的支持。人一旦财大气粗后,就会想办法捞取一些政治资本,以达到富贵相融的境界。赵忠也不例外,他堂而皇之地成了省人大代表。与其他企业家不同的是,赵忠在各个庙的住持都有许多俗家弟子,这些弟子大多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因此,赵忠的脑袋几乎成了清江省的信息库,跟他吃一顿饭,就相当于上了一次网,甚至相当于进行了一次“人肉搜索”。 毫无疑问,赵忠已经今非昔比,请客自然也不会随便找一个地方。傍晚下班时,他亲自开着奔驰车拉我去了东州市最豪华的金虫草食府,这里是东州市吃燕翅鲍参最地道的地方,是市地税局几个处长私下里合开的,到这里吃饭的都是东州市有头有脸的。 赵忠似乎比头两年更胖了,但是气度已经迥然不同了,列宁头干脆剃成了光头,脖子上挂着一块猫脸大小的翡翠贴金弥勒佛,手里捻着沉香念珠,给人一种披上袈裟就是大师的感觉。 席间,我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他当初怎么就想到了包庙?他卖关子地问我:“中国人的灵魂里缺什么?”我不解地摇摇头,没有理解他问这句话的意图。他圆滑地笑道:“当然是最缺信仰。”我豁然开朗地点点头,有道理。赵忠一副奸商的嘴脸说:“伏尔泰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中国人当然是很少信上帝的了,在中国最有土壤的宗教当然是儒释道,在儒释道中最接近灵魂的只有佛教。恒达,既然中国人的灵魂里没有信仰,那么信仰利用好了就是最挣钱的买卖。”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这家伙摇头晃脑地说:“你一旦掌握了一个人的灵魂,他当然要对你顶礼膜拜,你想想看,一个灵魂需要救赎的人,连生命都舍得给你,何况身外之物了?你不发财才怪呢!”说完他得意地大笑起来,然后点上一支烟补充说,“权力可以真理化,信仰当然可以财富化了。恒达,不瞒你说,不离开官场是不会明白这些道理的,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旁观者想发当局者的财,一发一个准儿。要不是那次‘政变’,我也不会有今天,说句心里话,我还真得谢谢许智泰、黄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恒达,你想过没有,这几个人当初为什么要造我的反?” 我冷哼道:“还不是为了你当年屁股下的那把椅子?” 赵忠深沉地摆摆手,“恒达,你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人的心灵从本质上讲是根本对立的,正因为如此,人才不得安宁。人的心灵都是不安宁的,这是由人的本性决定的。人的本性不是理性的,一定是非理性的,这种非理性决定人渴望为所欲为,但是不管你有没有信仰,每个人心中都有个神,谁都渴望造心中这个神的反,甚至杀死它,因为杀死这个神,心灵就自由了。这个神是什么?就是痛苦和恐惧,这是与生俱来的,为了战胜痛苦和恐惧,每个人都想成为叛逆者。” 我插嘴问:“成为叛逆者能获得幸福吗?” 赵忠津津有味地说:“追求幸福的是一种人,追求自由的是另一种人。当然芸芸众生更渴望幸福,为了安宁和幸福拒绝自由,但是有叛逆精神的人渴望获得为所欲为和受苦受难的权利,他们厌恶一切束缚,渴望自主,虽然不可理喻,但是我们只有从这些人身上才可以看到人格和个性。这是人类最主要也是最宝贵的东西。” “赵忠,”我讥讽地打断他问,“你是不是钱多得烧昏了头,官场本身就是一块没有个性的土壤,怎么可能产生有个性的人?你是不是高看许智泰、黄小明他们了?” “当然,这几个人在‘政变’中的心理是有区别的,这几个人中其实最有叛逆精神的是黄小明,正因为如此,他藏得最深,许智泰不过是被黄小明当枪使了,至于欧贝贝和朱大伟不过是盲从。” 赵忠煞有介事地做了一番分析,我虽然不敢苟同,但是又找不到强有力的语言反驳,一时间心里有些发窘。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感到自己缺乏深度。 我忽然想到欧贝贝曾经告诉我,许智泰在好世界和彭副市长吃饭,席间有一位神秘的老男人,我情不自禁地讲了这件事,想用来反驳赵忠对许智泰智商的低估,没想到赵忠竟然知道那个神秘的老男人是谁,而且解开谜底之后,我不禁暗然惊叹! 原来最近全国各省纪委书记进行了交流,清江省交流来一位女纪委书记,叫齐秀英,曾经在k省办过几起震惊全国的大案,搞得k省官场上一些人寝食难安,心惊肉跳。最近她刚从k省交流到清江省,来势汹汹的气势让很多人感到了压力。 齐秀英离婚很多年了,一直未嫁,但一直与初恋情人保持着深厚的友谊。这位初恋情人是齐秀英的大学同学,也多年丧偶,齐秀英办案一向以铁腕著称,很少交朋友,不过对这位老同学却情有独钟,即使在k省时,两个人也要定期见见面。 齐秀英这位老同学不是别人,就是彭国梁宴请的那位神秘老男人,此人不过是《清江日报》的一位资深记者,叫林永清,由于敢于直言,一向抗上,一辈子也没熬到一官半职。许智泰在调入东州市政府办公厅前,曾经是《清江日报》的记者,当时就与林永清坐对面桌。 赵忠介绍完林永清与齐秀英的关系后,我顿时明白了许智泰从中扮演的角色。我心想,就凭你许智泰的分量也想当托儿?也不怕把脊梁骨压折了?不过我还得承认,许智泰的确抓住了一次跃龙门的“天机”,这就是“运”,或许彭副市长真的急需许智泰当托儿!这么一想,我不仅心中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彭副市长有些饥不择食,为什么这么急着博取新任省纪委书记的欢心?竟然屈尊宴请人家的老情人?我早就有耳闻,这个齐秀英是个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女包公”。这样的人是彭副市长平常最不屑的人,因为彭副市长曾经对我说过一句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话,“恒达,如果有人求到我们这儿了,说明人家已经难得不行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我觉得这句话充满了人情味。应该说,齐秀英与彭国梁之间应该是两条平行线,即使延伸到天边,也不应该交叉,如今彭国梁主动前去交叉,难道是…… 我正在沉思间,赵忠又告诉了我一件惊人的消息,“恒达,年底换届,老市长到市人大当主任,你知道谁来接班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从哪方面讲都应该轮到彭市长了。”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彭国梁正在抓紧活动,也向我透露过,他有接任市长的可能性,当然我也从骨子里盼望他能接任市长,这样我就会跟着水涨船高。 没想到赵忠轻蔑地笑道:“恒达,看来你白在官场混这么多年了,根本不懂政治,你什么时候见过东州市的常务副市长直接任过市长?” 我连推了几届,还真没有,便不耐烦地说:“赵忠,你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赵忠一脸得意的表情,深吸一口烟说:“当然是刘副省长啦。” “刘一鹤?”我脱口而出,情不自禁地问。 “恒达,你仔细想想,”赵忠露出一脸奴才相笑呵呵地说,“还有比刘副省长更合适的人选吗?” 望着赵忠意得志满的肥脸,一股隐忧袭上我的心头。当年刘一鹤任东州市副市长时,与彭国梁为争当常务副市长,明争暗斗得不可开交。如今两个人在争市长的位置上,彭国梁又败下阵来,彭国梁会善罢甘休吗?刘一鹤果真回来,怕是东州官场又要电闪雷鸣了。官场上是最讲究圈子的,一旦跟错了人,很可能一切努力都成虚妄。 席间,赵忠暗示我向刘一鹤靠拢,这叫做“良禽择木而栖”,我顿时警觉起来,我弄不清这是赵忠的意思,还是刘一鹤的意思,但赵忠暗示的这种意思绝不是空穴来风。我顿时陷入两难境地。官场上是最讲一个“忠”字的,但是任何一次改朝换代,都宣告了“忠”的虚妄,和“不忠”的胜利。 我一直以为公务员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就像工人做工、农民种地、商人做买卖、教员教书一样,但是传统文化赋予从政太多、太高的理想色彩和道德要求,特别是“公仆”两个字,像泰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说句心里话,自从我走上仕途以后,一直为领导服务,先是为老领导,陪他老人家研究了五年尿疗法;再就是为彭国梁,为彭副市长殚精竭虑熬夜爬格子,一年写上百万字的材料,全都署上了彭国梁的名字,干的是为人家做嫁衣的活儿,我感觉还不如一个作家,作家写小说有名又有利,我这可好,一分钱稿费都没有,写材料抽烟还得自己花钱,这哪儿是什么“公仆”,根本就是“私仆”。 面对赵忠的劝诱,我虽然未动声色,但是赵忠也看出了我的犹豫,说心里话,谁不想跟一把手,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赵忠的话让我深受触动。任何圈子都会有核心、次级核心。任何核心都不会轻易让次次核心与之抗衡的,而次级核心又不甘于自己的次级地位,这就难免有斗争。在这种斗争中,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如何不成为大人物争斗的牺牲品,这才是最要紧的。怪不得官场上有那么多人信奉“有奶便是娘,无奶走他娘”。走上了仕途,就相当于走向了李白笔下的“蜀道”。在这条路上,既有难以逾越的崇山峻岭,又有撞过岩石的激流狂潮;既有铺满鲜花的陷阱,又有暗藏水底的礁石。能不能顺利到达彼岸,全看自己的悟性了,何况有没有彼岸也未可知。 吃完饭,我没让赵忠送我,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一个人在马路上走走。新鲜的空气使我很舒服,只是路两边的树下站着三三两两的女人,每个人都像三流画家画布上的影子,“这些可怜的鸡!”我心里讥讽道。有人向我招手,也有人走过来向我搭讪,说实话,这些女人与欧贝贝比起来太不足挂齿了。我想起席间赵忠跟我吹自己已经把欧贝贝拿下了,让我心里直反酸水。继续往前走,很久没独自一人在夜幕中走走了。原来散步是一种享受。在办公室里坐久了几乎忘记了人是应该散散步的,是否会走入永恒?天道远,人道近,何必舍近求远呢? “我现在在黑暗中进行得很顺利。”这是乔伊斯笔下斯蒂芬的感觉,我可没这么顺利,这不,又过来一位“美人”,她嗲声嗲气地说:“大哥,玩一玩吧!”我摆摆手,觉得斯蒂芬认为夏娃没有肚脐眼的观点很有见地。不过他认为人的脐带是天下众生的一条肉缆,我不敢苟同,我认为天下众生的一条肉缆还应该是在男人身上的那个部位,它才是善和恶的根源。 人生而有欲,于是将利生的一切当作善;人类畏死,将避死的一切也当作善。殊不知,善恶都是自由之子,都是非理性的,要知道恶也是人的道路,恶的秘密就是善。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恶,这是另一个自我。真正的恶源于自由,真正的善也源于自由,自由是不寻常的、难以置信的和不确定的东西,一旦变成放纵就是恶。为什么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因为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自由!自由一旦变成放纵,就再不想要任何神圣的东西、任何界限。就像赵忠,他自己可以把自己当成佛,那些善男信女们表面上是供养佛,实际上是在供养他。在赵忠心目中,灵魂救赎是最赚钱的,连信仰都可以用来发财了,这说明赵忠已经拒绝了善恶。赵忠活得比我洒脱,比任何一个公务员都活得洒脱,我是从骨子里羡慕他的,我为什么要羡慕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赵忠是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 回到家里,我老婆还没睡,她总是这样等我,主要是对我不放心。也难怪,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多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诱惑,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诱惑,无论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要想抵挡住那些诱惑,除非成为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可是,我一向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特殊材料,不过我老婆倒是经常弄一些材料,不对,不是材料,应该是药材,配到一起熬成药汤让我喝。别看她是学西医的,却笃信中医。 自从我就任综合二处处长以后,由于经常熬夜爬格子,还经常出去喝大酒应酬,又很少运动,身体一天比一天虚,那条“普度众生”的肉缆越来越不听使唤,已经到了将就的程度。我老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搞了好多偏方,回来就拿我做实验,但收效不大。昨天她又给我搞了一个新偏方,我估计已经熬好了,正等着我做实验呢。 果然,我一进屋,我老婆就从厨房端出一小碗黑糊糊的汤汁儿,妩媚地递给我,说是祖传六代老中医的偏方,我当然不愿意让她失望,谁不想金枪不倒,于是我接过碗,一扬脖子,就干了。老婆不是天仙,但体型恰到好处,除了两个奶子养得肥肥的,哪儿都瘦。没到综合二处之前,老婆在我眼里就是个宝儿。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当上综合二处处长以后,怎么看老婆也没法和欧贝贝比。 老婆埋怨我喝了五年尿,金枪疲软是突然断尿造成的,劝我接着喝,我一听就火了,我说,与其让我喝尿,不如让我去死。老婆害怕了,只好作罢,便到处找偏方。说来也怪,在外面扯王八蛋从来没疲软过,一回到家里就不好使,不好使不要紧,在老婆面前说话再也没有以前硬气了。好在老婆是学医的,她认为是我工作压力大造成的,每次在床上行云雨情时,都倍加温柔了。 一小碗中药汤下肚,我感觉心里热糊糊的,看老婆妩媚迷离的眼神,就知道今晚的实验是躲不过去了。果然,我一钻进被窝,她的滑嫩柔软的舌头就像小蛇一样在我身上的敏感部位游荡起来,两个白花花的奶子硬挺挺的,好像我没喝药,她喝药了似的。说实话,我是很想让老婆尽兴的,可越这么想越觉得做爱成了责任、成了义务,就像每天我爬格子一样成了工作,往常还可以将就,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彻底熄火了。老婆忙了一身汗,终于抹着眼泪放弃了。望着大失所望的老婆,我恨不得将自己阉了。 这次疲软的代价是从明天早晨开始我必须重新喝尿。没办法,喝吧。我一连喝了一星期,仍然没有什么感觉。 你别说,白天欧贝贝买了一本《家庭生活》杂志,杂志扔在办公桌上,大伙都传着看,我也翻了翻。里面有一篇文章说,如果男人阳痿了,大多是喜新厌旧心理造成的,可以在做爱时将老婆想象成自己向往的女人,病症就会立即消失。我看后心中暗喜,心想,我向往的女人当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要不是秉持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我还能让赵忠那猪头抢了槽子! 不过,晚上我是急不可耐地自己要做实验的,老婆还以为我喝了一个星期的尿恢复了“亚洲雄风”了呢,老婆呻吟得特别刺激,我把这呻吟声想象成是欧贝贝在叫,下面一下子膨胀起来,这一胀不要紧,就像他妈的吃了伟哥似的。 我常常做一种怪梦,特别是在做爱之后,一旦睡觉,梦境就浮现在脑海里。其实,我的梦很简单,一到夜里,政兴花园就找不到一个男人。政兴花园住的都是处以上干部,当然也包括局级和市级的领导,我就住在这个花园的葵花苑里,葵花是向阳生长的,意味着“讲政治”;我不喜欢局级干部住的松菊苑,有一种永垂不朽的味道;我最羡慕的还是副市级以上领导住的青莲苑,很有点出污泥而不染的味道,不过我羡慕的不是青莲苑的寓意,而是房子。副市级领导住的房子,不论是户型、结构,还是面积,都让我垂涎不已。我去过彭副市长的家,将近三百平米,上下三层,配上得体的装饰,任何一个公务员看了这样的房子,心里都会藏起来一个市长梦。 不过我的梦与众不同,在梦里我就像一个幽魂迷失在政兴花园里,政兴花园犹如一座幽暗的黑森林,我游荡其中,路过青莲苑时,大铁门前蹲坐着一只母狼,瘦骨嶙峋的,母狼呲牙咧嘴地拦住我的去路,我吓得转身就跑,慌慌张张误入松菊苑;还未等我站稳,一只雄狮冲过来,高昂着头,张着血盆大嘴,我只好继续逃,希望能遇上什么人救我;好不容易跑到葵花苑时,又窜出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豹。我心想,这下完了,却发现欧贝贝站在我家凉台上向我招手,我喜出望外地想喊:“贝贝,快来救我!”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彭副市长,我又惊又喜地问:“彭市长,真的是你吗?”彭国梁像吊死鬼一样吐着舌头说:“我从前是人,现在不是人了。”我大惊而醒,冒出一身冷汗。 关于这个梦,我没跟任何人讲过,我翻过弗洛伊德很多著作,也没找到做这个怪梦的缘由,只是对彭国梁“我从前是人,现在不是人了”的话不寒而栗。彭副市长不是人了,会是什么?莫非是鬼不成。我是不相信这世间有鬼的,但是我相信有魂。比如梦,人分明睡在床上,却感到做了种种事、见了不少人,这是怎么回事?显然是有魂灵在活动。 赵忠提供的信息千真万确,刘一鹤成了东州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还不到两个月就在两会上高票当选东州市市长。一开始我担心彭副市长的“常务”两个字怕是要不保,想不到两会以后彭国梁仍然是常务副市长,我提着的心虽然放下了,但彭国梁对我的态度似乎不像以前那么亲切了,我怀疑是胡占发从中搞了什么鬼。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很多材料彭副市长不交给我,而是直接交给黄小明,我虽然表面没露声色,但心里却有些沮丧。 处里资历最浅的就是朱大伟,但是最诡道的也是这小子,别看平时他见谁都嬉皮笑脸的,好像什么事都不走心,这不过是假象,作为处长我看得很清楚,这小子在卧薪尝胆。 傍晚下班时,许智泰、黄小明和欧贝贝陆续先走了,只剩下我和朱大伟,这小子端着处里的象棋盘走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处长,杀一盘怎么样?” 朱大伟平时净陪肖福仁下棋,肖福仁是个象棋迷。我刚到综合二处时,朱大伟还是个臭棋篓子,但是没出半年,处内就没有对手了,连打遍办公厅无敌手的黄小明也甘拜下风。我这才觉得不对劲儿,这个朱大伟棋艺进步如此之快,好像有什么高人在背后指点。慢慢地我才发现,朱大伟苦攻象棋的原因。原来这小子主要目的是为了成为办公厅主任肖福仁的棋友,这招儿投其所好颇见效果,如今肖福仁有事就喊朱大伟,朱大伟俨然成了肖福仁的秘书。 我知道朱大伟找我下棋,一定有自己心里的小九九,说不定从这小子嘴里能套出点真东西,便欣然应允,棋局就在我的办公桌上摆下了。 下棋和谈恋爱一样,必须有个对手,但是按朱大伟现在的水平,我很难赢他,但是,这小子似乎故意拖延时间,迟迟与我周旋。第一局竟然下了个和局,于是又摆上第二局。尽管朱大伟故伎不变,但他的棋下得极其稳健,无懈可击。我故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棋上,等待着朱大伟说出找我下棋的真正意图,果然,他一开口,就让我吃了一惊。 “处长,”朱大伟拱了一个卒子说,“欧贝贝怀孕了,而且正在闹离婚,你知道吗?” 我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欧贝贝结婚好几年了,怀孕是正常的事,不怀孕才是不正常的,但是怀了孕还闹离婚就不太正常了。按理说妻子怀孕是好事,哪个做丈夫的也不愿意在这期间惹老婆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欧贝贝的丈夫王朝权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但是,这么漂亮的老婆怀孕了,还要闹离婚,这背后一定大有文章。 我跳了一个马,讥笑着问:“大伟,贝贝怀孕了,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小子成了第三者?” 朱大伟赶紧解释说:“处长,我是无意间发现她办公桌上的化验单的,至于正在闹离婚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当着我的面在电话里跟她丈夫吵了好几次了。” 虽然朱大伟和欧贝贝坐对面桌,但是我对他的“无意间”也倍加警觉,想不到朱大伟如此有心机,很显然朱大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颇感兴趣地问:“贝贝因为什么和王朝权争吵啊?” “处长,”朱大伟迟疑了片刻说,“我也只是猜测,我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王朝权的。” 朱大伟的话惊得我将马当作炮飞了出去,心中暗叹,想不到我身边竟有一头“巴兰的驴子”。 “不是她老公的,那会是谁的?”我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处长,”朱大伟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仍然只是猜测,我怀疑是赵忠的。” 朱大伟一句话点醒了我,赵忠的确跟我吹嘘过已经把欧贝贝拿下了,想不到欧贝贝竟然怀了这家伙的孩子,这个朱大伟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赵忠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刘市长赏识我的文笔,希望我能到综合一处当处长。这件事我一直没答应,不是我秉持“忠臣不侍二主”的古训,谁不想成为一把手的人,只是彭副市长对我不薄,而且即使调到综合一处,我也逃不出彭副市长的手心,他毕竟是常务副市长,主管办公厅。 今天朱大伟突然找我下棋,难道是想提醒我什么?我知道朱大伟做梦都想成为市长秘书,但看彭副市长的架势,似乎是看上了黄小明,为这事朱大伟一直在讨好胡占发。莫非赵忠劝我调到综合一处的事胡占发知道了,怎么可能呢? 我虽然心里胡思乱想,但嘴上却不动声色地提示道:“大伟,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涉及到贝贝的名誉啊!” 朱大伟察言观色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不过处长,我还是坚信我的判断,欧贝贝会打掉孩子,而且肯定离婚。” 我冷静地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处长,”朱大伟既诡谲又坦诚地说,“王朝权和我一样,不过是市招商局一个小小的主任科员,托不住欧贝贝的,离婚是迟早的事,即便是赵忠那样的男人,也罩不住欧贝贝,他们之间不过是钱色交易,欧贝贝心中的男人是像彭副市长那样有权有势的男人,处长,所以老弟提醒你一句,少拜佛多问道。” 朱大伟说完举起当头炮就将,将得我竟然无路可走,只好认输。不经意的一盘棋,让我重新认识了朱大伟。说心里话,在综合二处我很看重黄小明的才气,一直利用他牵制许智泰,想不到忽略了朱大伟。官场上很难找到说心里话的人,朱大伟敢对我说“少拜佛多问道”这句话,足见这小子对我的这份真诚。 我把棋盘一推不下了,动情地拍了拍朱大伟的肩膀说:“老弟,走,大哥请你喝酒。”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个怪梦,我觉得自己像个老鼠一样在政兴花园里乱窜。奇怪的是母狼、雄狮和花豹看见我不再死命地追杀我,而是不屑一顾。也许是我变成老鼠太丑陋了,或者它们嫌我太小,不够塞牙缝的,但是,我坚信丑到了极点就美到了极点。那些美好而崇高的东西只能隐藏在肮脏和罪恶里,怎么可能随处可见?这恰恰是美好而崇高的东西的精妙之处。 “对于梦的理解,我们实际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只有实践和经验才可以做出判断。”弗洛伊德如是说。我至今对我的怪梦都无法解释,看来是实践得不够,也就是做梦的次数还不够,不足以达到可以称之为经验的程度,因而也就无法判断。不过,弗洛伊德认为,人们的整个心理活动都自动地受唯乐原则的支配,也就是尽力地获取快乐而避免痛苦,我倒是颇有同感。因为每次做完这个怪梦,我都会产生一种历险后的快感。要知道我的生活都是计算好的,我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工作,就像在稿纸上写字一样,每一张稿纸三百字,这是规定好了的,我就像一棵禾苗一样生长在宛如稿纸的土壤里,既然是土壤,当然是一成不变的,因为是大自然进化好了的,一切都是进化的,人类是进化的、时代是进化的、社会是是进化的、历史是进化的,这世界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不是进化的。 思来想去,我还是发现了不进化的东西,这就是我的肉体,它不仅不进化,而且退化,将来走向死亡。这也是自然规律。我们太习惯按规律办事了,好像有了规律就有了一切,就有了善恶,就可以无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可以非常幸福地生活。这说明规律已经代替了意愿。医学对人体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解剖了,并没有发现什么意愿,但是我却明明感觉到它了,尽管是我在爬格子时感觉到的,但我也强烈地希望自己不要成为稿纸上的任何一个格子。人毕竟是人,而不是稿纸上的格子。但是无论我怎么珍视我的意愿,我的意愿都被我符合规律的利益规定好了,怎么办?我只能躲在梦里,在梦里还不能堂而皇之地变成母狼、狮子和花豹,耀武扬威一番,只能变成老鼠东躲西窜。正因为我在梦里变成了一只老鼠,才增加了历险的快感,要是变成了老虎,见了母狼、狮子和花豹,大家都彼此彼此,没什么感觉,就不会有历险的快感。 自从我开始做这个怪梦,我就怀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后来我翻弗洛伊德的著作发现,精神病患者的梦与正常人的梦在实质上都是一样的,没有多大区别。健康的人并不缺乏那些形成梦或症候的因素,健康的人也可以构成压抑,而且要花费一定能量来维持压抑的力量。他们的潜意识里储藏着富有活力的被压抑的冲动,而且也有一部分力也多不受自我的支配。这些与精神病患者比较起来没有什么两样。看到弗洛伊德的这些观点,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看来健康的人和精神病患者并没有实质的区别,谁都有为所欲为的幻想,只不过健康的人将自己的意愿压抑在梦中了。 今天上午,刘一鹤主持召开常务会议,专题研究招商引资工作。由于要将全市招商引资的项目捋一遍,直到中午也没完成全部议题,只好下午接着开,一直开到三点钟。 开完会,我刚走进办公室,准备整理一下会议记录,内线电话就响了,欧贝贝接完以后对我说:“处长,彭市长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招商引资、外经外贸这一块归彭副市长主管,开了一天的会,看来彭副市长对会议纪要有指示,我拿起记录本就走。 走到彭副市长办公室门前,我就听到屋子里谈笑风生,便轻轻地敲了敲门进去了。原来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市招商局局长温华坚,另一个是市财政局局长陈实。这两个人是彭国梁一手提拔的,在东州官场无人不知这二人是彭国梁的左膀右臂,然而,我对这两个人一点好印象都没有。起初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面相上看,这两个人都长得肥头大耳的,都算是好面相,但总觉得眼下的面相不是他们的真面相,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面相。我记得弗洛伊德说过,梦的伪装包括“显意”与“隐意”,此时这两个人的面相大概就是“显意”,我没有看到的那一面就应该是“隐意”了,就像在梦中我变成一只老鼠东窜西窜的,这大概就是我的“隐意”。当这两个人满面红光地与我握手之际,我忽然发现陈实堆笑的脸像一只猫脸,不对,不是猫脸,是豹脸,这分明就是我怪梦中那头花豹的脸;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叼着一支烟的温华坚的脸,拱出来的嘴很有点像狗嘴,特别是与嘴快连到一起的鼻子,很像正在嗅着什么的狗鼻子,但仔细一看,没有狗鼻子威猛,分明是狼鼻子,再看看眉眼,我恍然大悟,怎么和我在怪梦中遇到的那头母狼的脸一模一样,真是太奇怪了,还缺一头狮子,莫非……? 我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彭副市长,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他那一张一合的大嘴,我仿佛听到了狮子的吼声,怎么会是这样?我知道我开了一天会,大概是精神又分裂了,我一直不知道我的潜意识为什么这么活跃,却一直形不成意识,但我知道梦是有意义的,怪梦具有特殊的意义,尽管这种意义还没有显现出来,但我有预感,早晚有一天梦会变成现实。对于潜意识的活动,“求是”是得不到正确答案的,只能“求非”。有时候荒谬就是真理,因为真理这东西充满了幽默,也的确滑稽。 彭副市长对我再次强调了对招商引资有突出贡献人员给予奖励的重要性。目前东州市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是朱文武的房地产集团与香港万通集团合作开发的位于黑水河畔五家庄段的河港花园。这是目前东州市开发的最高档的住宅社区。为了起到示范带动效应,常务会议上决定奖励在引进这个项目中有突出贡献的人员,但究竟奖励谁、奖励多少,刘一鹤故意卖了一个好给彭国梁,由主管市长定人员、定奖励额度。彭国梁可能以为这是刘一鹤对他礼让三分,但我却觉得这是刘一鹤下的一个套儿。因为这个权力太大了,如果主管市长对招商引资有功人员愿意奖励谁就奖励谁,愿意奖励多少就奖励多少,那么这就不是奖励,而成了赏赐了,还有什么套儿比这更明显的。但是,彭国梁似乎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盘算了一下香港方面的投资额后,决定按千分之三奖励。但是他嘱咐我千分之三不要写到会议纪要里,只写市政府常务会议决定按一定比例奖励招商有功人员,而且着重嘱咐了这一点。 我心领神会地记下以后,彭国梁和蔼可亲地说:“恒达,明天是老领导的生日,我给他老人家准备了两瓶好酒。”说完他哈腰打开书柜下面的两扇柜门,取出两瓶包装精美的茅台。“恒达,”彭国梁将酒递给我说,“这是两瓶五十年以上的茅台,给老领导做生日礼物吧,我知道他喜欢喝茅台,本来我应该亲自送去,祝他老人家生日快乐,但是明天我和华坚、陈实去香港,你就代我转达心意吧!” 说心里话,我真佩服彭副市长的记性,每年老领导过生日他都有所表示,我还真为他们之间的这份情义而感动。只是离开彭副市长办公室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在东州官场上,彭国梁、温华坚和陈实都是属马的,人称“三驾马车”,近半年来,他们为了招商引资,三个人频繁地一起去香港、飞澳门,大有天马行空的气势。最近有传言,有人在澳门的大鸟笼子里见过他们,这种流言就像粪坑里飞起的苍蝇一样嗡嗡叫着讨人嫌。其实每个人都梦想成为天马,为所欲为是人的天性,但是人还有另一种天性;那就是喜欢钻鸟笼子,喜欢被囚禁的刺激,这或许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寻找。应该说,人一生下来,就开始寻找另一个世界,很多人找来找去,不知道为什么就钻进了鸟笼子。 我发现伟大的建筑设计师一共有两种:一种是设计水晶宫的,另一种是设计鸟笼子的。但这两种建筑没有一种是按照灵魂的样子设计的,灵魂喜欢飞,但不是鸟;灵魂喜欢沉思,但也不是我笔下稿纸上排列整齐的方块。柏拉图将灵魂分为理智、激情和欲望三个组成部分,并认为理智是灵魂最高的部分,它来自于神,是不死的;欲望的本性是贪得财富,它占据灵魂最大部分;激情如果受到适当的训练,将成为理智的辅助者,共同领导欲望。激情和欲望都应该服从理智,但是恰恰相反,激情和欲望常常领导理智,这是为什么? 一切都被朱大伟言中了,欧贝贝突然向我请了半个月的假,自从我到综合二处当处长以后,欧贝贝从来没有请过假,突然要请半个月的假,本来我应该问一问请假的原因,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没有问出口,而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望着欧贝贝离去的背影,我心中一边暗叹红颜薄命,一边羡慕赵忠那个假和尚,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了钱和权,癞蛤蟆也能吃上天鹅肉。但转念一想,欧贝贝也算不得白天鹅,以她现在的身份,无论长得多漂亮,也只能算灰姑娘,而且是饥不择食的灰姑娘。我心想,如果朱大伟透露的信息是真的,彭国梁得知灰姑娘做人流了会怎么想?要知道朱大伟他爹是东州市有头有脸的大房地产商,哪个大房地产商不揪着几绺土地爷的小辫子,否则生意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一想到这些,我就有一种因灵魂裸露而感到的羞愧。尼采说,这诱惑之神和天生良心的陷阱,他的声音可以深入每个灵魂的深处。他杜撰了一个查拉图斯特拉竟敢质问太阳,结果尼采疯了,我可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昨晚下半夜就开始电闪雷鸣,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有停,下午两点钟,欧贝贝披头散发地冲进办公室,说难听点,那样子就像刚刚被强暴了似的,我刚想问:“贝贝,不好好休假到办公室来干什么?”还没等我开口,她抄起电话当着全处同事的面,破口大骂起来,谁都能听明白,她在骂她老公王朝权,骂着骂着便痛哭起来。 我见大家像听戏似的面面相觑,便起身示意大家先出去,我的意思是无论在欧贝贝身上发生了什么,总得给人家留点面子,毕竟是同事。黄小明第一个先出去了,紧接着是许智泰,朱大伟离开时诡谲地看了我一眼。我本来想等大家走了劝几句,但站了一会儿,发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摇摇头也离开了办公室。 欧贝贝的确休了半个月假,上班那天没精打采的,人也瘦了一圈。我从那天她在电话里骂她老公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出来,她做完人流回到家里,两个人就吵了起来,欧贝贝是冒着大雨到办公室的,要不是致命的矛盾,她老公怎么会让刚刚小产的妻子冒着大雨离开家? 上班当天,欧贝贝就向全处同事宣布她离婚了,让大家有好男人想着她点,许智泰和黄小明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只有我和朱大伟没露声色。欧贝贝就这样成了小单亲,每天望着她楚楚动人的脸蛋,我又心旌摇荡起来。 其实,按照黄小明的能力和水平,根本不适合做市长秘书,那他适合做什么呢?这话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因为我觉得我也有这个能力和水平,这一点在我给老领导当秘书时就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验证,我写的尿饮感悟要比老领导口述的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深刻得多,这就说明我的实际水平高于老领导,当然黄小明的实际水平比我还高,尽管这一点许多人特别是领导们没看出来,或者装作没看出来,但是,我是他的处长,我看出来了。我认为黄小明不适合做市长秘书,按照他实际的能力和水平,他适合做市长或者比市长更高的其他的什么长。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凭借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说出来的心里话。当然,我认为我也有这个能力和水平。正因为如此,我才只能把这种话憋在心里,因为这种话也只能憋在心里,说出来不符合实事求是的原则,因为太真实了。 我的从政经验告诉我,千万不要相信真实,因为越真实的东西越接近谎言。黄小明大概非常明白这一点,他将真实掩盖起来,像一只羊一样,混在羊群中咩咩地叫着,但我知道他不是羊,他是狼,是一只找不到同伴极度孤独的狼。他知道一只孤独的狼潜入羊群,要想生存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由狼变成狗,否则,非死在牧羊人之手不可。黄小明由于本质上是狼,因此一旦做狗当然是最优秀的狗。这一点彭副市长看得最清楚,好狗谁不喜欢?因此黄小明成为市长秘书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黄小明堂而皇之地接替了胡占发,胡占发卧薪尝胆五六年刚解决正处级没多久,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古桥区副区长,于是朱大伟又一反常态成了黄小明的跟屁虫。我心想,朱大伟要想有黄小明的城府,真还得历练几年。 都说群众的眼睛是最亮的,我从来没相信过这句话,我觉得最亮的还是自己的眼睛,因此,我也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不过,群众的眼睛的确在黄小明身上亮了一回,自从他当上市长秘书以后,上作隆中对,下打洗脚水,超出其他市长秘书十万八千里,其他市长在羡慕彭副市长的同时,都觉得自己瞎了眼,怎么就没选黄小明给自己当秘书?这一点似乎群众都看见了,于是在年终评先进时,市政府办公厅七百多人无记名投票,黄小明高票荣立三等功,这在市长秘书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黄小明的市长秘书干得似乎如鱼得水。 很长时间没有和赵忠吃饭了,自从刘一鹤回到东州市任市长后,这小子除了包庙发财以外,还干上了房地产。令我不解的是,自从欧贝贝打胎离婚以后,没看出她与赵忠再有什么瓜葛,欧贝贝给我的感觉好像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捞着;至于彭副市长与欧贝贝之间也没有发现什么暧昧的迹象。我开始怀疑朱大伟这小子的判断,看来还是年轻啊! 星期天晚上我跟老婆刚吃完饭,赵忠突然给我打电话,非要请我喝茶,盛情难却,我只好开车去了明月轩。当然我开的奥迪车是从市招商局下属的一个公司借的,办公厅各综合处本来不配车,但是毕竟综合处室居高临下,因此各处室都从下面借车开。 明月轩是东州市档次最高的茶楼,老板不是别人,正是赵忠。假和尚开这么一家高档次茶楼,不为别的,就为了附庸风雅交朋友。我在礼仪小姐的引领下走进包房时,这家伙正坐在圈椅内一边品茶一边闭目欣赏琵琶曲。弹琵琶的虽然是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孩,但是,曲调却有“银瓶炸破水浆迸”的气势。我一进门,赵忠睁开眼摆摆手,女孩抱着琵琶知趣地出去了。服务小姐重新泡了铁观音。 我抿了一口茶,开玩笑地问:“你这假和尚突然请我喝茶,是不是对哪部佛经又有心得了?” 赵忠显得很严肃,既像是心中藏着什么大事,又像沉浸在刚才的琵琶曲中还没有出来,叼着手中的半截烟,反问道:“恒达,你知道刚才的曲子叫什么吗?” 我还真没太注意刚才的曲子是什么名堂,只觉得像有千军万马一样,便随口胡诌道:“是不是《春江花月夜》啊?” 赵忠努力睁大小眼睛深沉地说:“真想不到你杨恒达也让官场熏得索然无味了,《春江花月夜》是首抒情的曲子,乐曲描写的是在夕阳西下、月上东山时分,春江的月夜幽静而安祥,水面碧波荡漾,落日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恬静、醉人,从远处的一叶轻舟上隐约传来在船上演奏箫鼓的声音,飘渺、悠长,使人沉湎于诗情画意之中,怎么会有‘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味道?” 我不好意思地说:“刀枪鸣的味道我没听出来,不过曲调中透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算你说着了,”赵忠惆怅地叹了口气说,“告诉你吧,这是琵琶曲中最著名的一首《十面埋伏》。” 我听到“十面埋伏”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赵忠这个人背靠刘一鹤,一直参与刘一鹤与彭国梁的权争,他突然找我喝茶大谈十面埋伏是什么意思? “赵忠,”我奚落地试探道,“放着赏心悦目的《春江花月夜》不听,却听四面楚歌的《十面埋伏》,看来你这假和尚到底是假和尚,心不静啊!” “恒达,‘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都说《红楼梦》是将‘真事’隐进‘通灵’之说的假故事中去了,我一直不信,小说就是小说,怎么可能当真事看?不过,我最近又看了一遍《红楼梦》,还真看出一些‘真事’来,而且这些‘真事’即将发生在东州。”赵忠卖关子地说完,不露声色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情不自禁地问:“东州?” “要不怎么说历史常常是惊人地相似呢!”赵忠像是满腹心事地给我斟了一杯茶,然后神经兮兮地说:“恒达,这就叫‘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说人是迷恋位置多一些,还是迷恋命运多一些?” 我从赵忠的阴风阳气中听出了一些端倪,这张猪脸充满了对金钱和权势的牵挂,他让我感到眼前的猪头里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很可能让我潺潺流淌的生命之溪奔向一大片死水,进而使我的前途消失在死水之中。我判断赵忠今天请我喝茶一定有所图谋,但是如果不给他点脸色,藏在猪头里的图谋就不会立即暴露出来。 于是我脸一拉,动气地问:“赵忠,你小子阴阳怪气的,到底想说什么?” 赵忠见我动气了,便淡然一笑,拍着我肩膀说:“恒达,送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 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赵忠慢慢地嘬了一口茶,脸色阴险地说:“欲望犹如恶毒的蜘蛛女,她把贪婪者引入她的网中。恒达,前两天我去了澳门,你猜我在大鸟笼子里看见谁了?” 不用赵忠点破,我心里全明白了,只是前两天彭国梁去了香港,怎么会在澳门? “赵忠,”尽管我全明白了,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便质疑道,“你该不会认错人了吧?” “恒达,”赵忠狡黠地一笑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在办公厅工作那么多年,你想我会认错人吗?当时迎头碰上,不过他们仨并未注意我,可是彭国梁那身打扮,确实吓了我一跳,穿着大红的t恤衫,手链、戒指、项链、烟嘴,简直像个黑社会老大。看来,人无论爬多高,也爬不出自己的内心,爬不出命中注定的结局啊!” 赵忠的话无疑挑明了彭国梁的命运,这说明刘一鹤已经采取行动了,怪不得这两天黄小明频繁地请许智泰到彭国梁办公室去,看来彭国梁坐不住了,这是想请林永清去做齐秀英的工作呀!其实,齐秀英也未必能左右彭国梁的命运。谁都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的道理,说不定刘一鹤早就捅到中纪委了,紧接着会发生什么?我实在不敢想,要知道政治是常以“手段”换取“目标”的。我该怎么办? 很显然,赵忠能跟我说实话,就没把我当外人,这种不见外一定是有图谋的,于是我故作镇静地说:“常言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赵忠,几杯茶水再解渴,也救不了大火,更救不了池鱼啊!” 赵忠扔给我一支烟,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给我点上火,诡谲地说:“恒达,我非常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是忠诚也要看对什么样的领导,刘市长可是赏识你很久了,刘市长说,老领导在老干部中德高望重,你服务老领导多年,只要你做一做老领导的工作,让老领导不插手这件事,你就算立了大功。” 赵忠的话让我内心世界倒海翻江,这分明是让我演无间道啊!官场上是最讲究圈子的,我现在是彭国梁的人,但是毫无疑问,彭国梁面前裂开了一道深渊,任何人跳下去都将被吞噬,我凭什么跟着往下跳?但是那么大的深渊,只要彭国梁跳下去,整个圈子都将填进去,我根本逃不掉啊!想到这儿,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块石头,立在悬崖边,上面写着“彭国梁殉葬品之墓”。不,凭什么?凭什么他下地狱我就得下地狱? 想着想着,我的手有点抖,我胡乱地喝了一口茶,心神不宁地说:“赵忠,事情来得突然,容我好好想一想,好吧!” 赵忠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恒达,我是商人,我只信奉一句话,我不上天堂谁上天堂。” 或许是话题太沉重了,沉默了片刻,赵忠转移了话题,他眯起小眼睛问:“欧贝贝最近怎么样?” 我心想,死胖子装什么蒜,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还把人家的家搞垮了,你会不知道欧贝贝怎么样?便揶揄道:“赵忠,你口口声声跟我吹牛皮,说把欧贝贝拿下了,你会不知道她怎么样?” “恒达,”赵忠笑嘻嘻地说,“不瞒你说,拿是拿了,但是没拿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哥们儿的老枪就是拉不开栓。” “别跟我装,”我心想,把人家肚子都弄大了,还耍赖,便讥道,“种都开花结果了,不是你的种是谁的种?” 赵忠腆着猪头说:“这还用说,他老公呗!” 我用质疑的口气说:“别提人家老公了,要不是你小子不负责任,欧贝贝能离婚?” “离婚?”赵忠瞪着小眼睛问,“恒达,你是说欧贝贝离婚了?” 我动气地指着他说:“还他妈装!” “天地良心,杨恒达,”赵忠脖子粗脸红地说,“我那天真没拉开栓!” “那孩子是谁的?” 话一出口,我猛然明白了,赵忠似乎也明白了,他猛然站起身,迈着熊步恶狠狠地说:“恒达,我知道睡欧贝贝的人是谁了,狗屁,真是有点作到头了!” 昏黄的月亮挂在天空,我漫无目标地开着车,我发现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天地万物孕育其中,这就叫存在。我生在存在之中,是存在的一根毫毛,我有所欲,我不知道存在是否亦有所欲,但我知道一个没有个性的世界,无论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多么完美,都应该受到谴责,因为人和人类是两个问题,这就是问题的实质。 2、办公椅如是说 你们知道办公椅代表什么吗?实话告诉你们,既代表位子,也代表位置。别看我只是一把普通的办公椅,我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汉魏时期,知道我的祖先叫什么名字吗?告诉你们,你们就会肃然起敬,甚至顶礼膜拜,因为只有我的祖先能够告诉你们王朝更迭的秘密。为什么?还用问吗?因为我的祖先就是这个秘密。很想知道,是吧?那我告诉你们,我的祖先就是“交椅”。激动了吧?对,谁听见“交椅”都激动!因为一旦坐上去,便会鸡犬升天。皇上坐上去,拥有江山;臣子们坐上去,拥有荣华富贵。毫不夸张地说,自从胡人开始以交椅为身份、地位、权势、力量的象征起,交椅便成为某些人的命根子。 你们知道“天人合一”的“天”指的是什么吗?你们真以为是日月星辰呢?别傻了,逗你玩呢!咱们先听听曾国藩在他家书里怎么说的:“罗婿性情可虑,然此亦无可如何事。尔当谅嘱三妹,柔顺恭谨,不可有片语违忤三纲之道。故传曰:君,天也;父,天也;夫,天也。”这回明白什么是天了吧?既然君是天,“天人合一”就是“君人合一”,君屁股下面坐的是交椅,也就是龙椅,当然是“椅人合一”了。“椅人合一”中的“人”就不用我再解释了吧,当然是指你们了。你们在反驳我,父与夫不都是“天”吗?怎么会是“君人合一”,而不是“父人合一”或者“夫人合一”呢?关于这一点,你们读一读《红楼梦》就清楚了。贾元春省亲那一幕读过吧?不是她先向长辈请安,而是祖母和父母要跪迎这位贵妃,这就叫“未叙家人之情,先行君臣之礼”。我这么说,你们应该明白什么叫“天”了吧。 “天”就是“椅”,别看人类已经走向太空了,但是我们总不能不继承文化传统吧。别误会,我说的是文化传统,并不是传统文化。传统文化,落脚是文化,中国的传统文化当然是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文化传统落脚是传统,你们知道中国的文化传统的魂是什么吗?“魂”当然具有单一性、稳定性和恒久性了,告诉你们吧,就是我——“椅子”。你们苦苦奋斗,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坐上第一把椅子、第二把椅子、第三把椅子……总而言之总得混上一把椅子,才能叫成功吧。 总算明白了吧,小小的办公椅,可是人生的大舞台,坐在办公椅上就是做人、做官、做事业,坐得好,前程锦绣,富贵荣华;坐不好,我就是一张老虎口!不信?不信你就试试! 我们办公椅是最讲究座次的,古时候叫第一把交椅、第二把交椅……以此类推,现在叫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什么的。其中的“把”就是指办公椅上的“扶手”。别看“把手”之间只有数字上的差别,其权力大小可有天壤之别。“一把手”就是“绝对”的意思,你们知道什么叫“绝对”吗?就是老虎的屁股,谁都不能摸的。 “一把手”的椅子既像一个大漩涡,也像一个大磁场,形形色色的人狂卷其中,圈子就是这么形成的,黑洞也是这么形成的。不是和你们吹牛,我认为,“一把手”中,对国家最重要的就是县处级一把手了。为什么?这还用问,县处级是离百姓最近的官,这叫做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啊!你们说县处级一把手重要不重要? 正因为重要,我才为能成为东州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处长的办公椅而感到自豪。不瞒你们说,我在综合二处已经伺候过三任处长了。第一任处长叫肖福仁,现在已经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了。肖福仁坐这儿时我没少熬夜写材料,他刚坐在我身上时,头发油光水亮的;离开我高升时,变成了头油光水亮的。没什么奇怪的,肖福仁工作起来和我一样任劳任怨,因此几年处长熬下来,头发掉了一半,秃成了列宁头,现在整天戴个假发套,像套中人似的。 第二任处长叫赵忠,这家伙长得跟水桶似的,每次坐在我身上都压得我骨头节咯吱咯吱响。要说我伺候过的三任处长,最会当处长的就是赵忠,人家在处长的位置上都当出局长的滋味了,你们说够不够水平?赵忠有个习惯,喜欢得瑟腿,一坐在我身上,他就得瑟腿,好像我身上有电似的,还喜欢放闷屁,从来都不带响,放的是又臭又长,每次都能把我熏背过气去。只有在两种情况下,这家伙不得瑟腿,一种情况是开处务会时,他不得瑟,赵忠喜欢开会,每次开会的派头都像市领导视察似的;还有一种情况下他不得瑟腿,这种情况处内的人谁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那就是女人坐在他大腿上的时候。赵忠喜欢女人,见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处内的漂亮女人是欧贝贝,赵忠没少惦记人家,可是赵忠毕竟只是处长,欧贝贝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赵忠很沮丧。但是综合二处处长相当于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室主任,那些有求于常务副市长摸不上门的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赵忠基本都不放过。有好几回处内没人的时候,这些女人都顺势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每到这个时候,赵忠的大腿就不得瑟了,但是有些动作不堪入目,我就不多说了。 我要说的是最惦记我的是副处长许智泰,他做梦都想坐到处长的位子上。处里没人时,他经常偷偷走到赵忠的办公桌前仔细地欣赏我,用手抚摸我,坐在我身上用屁股蹭我,抽着烟靠在我身上跷起二郎腿,来回逛荡我。在我印象里,许智泰可是最看中我的人,赵忠早就坐腻了,一直琢磨更高的位置,但是赵忠却迟迟不动地方,许智泰等得不行了,背地里写匿名信告赵忠,还煽动大家搞“政变”,结果赵忠倒是被搞走了,许智泰却白忙活一场,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坐在我身上。取代赵忠的是杨恒达,一个给老领导当了五年秘书的人。 要说这杨恒达也是个兢兢业业的人,工作起来跟前任的处长肖福仁差不多,也是任劳任怨的,在办公室爬格子熬夜是家常便饭。但是你别被他的表象给迷惑了,别看他谨小慎微地像我身上的一根钉子,但他骨子里却是个不安分的人,不仅有低级趣味,而且喜欢胡思乱想。有好几次他午休时坐着我睡着了,做的梦奇奇怪怪的,他自己在梦里竟然变成了一只老鼠,让母狼、狮子和花豹追得到处跑。我一直怀疑他有窥视心理,喜欢窥视别人的隐私,处内没人时,他经常翻其他人的抽屉,特别是欧贝贝的。我知道他和赵忠一样喜欢欧贝贝,经常在欧贝贝不注意时,用眼睛瞄人家,但是杨恒达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他懂得压抑自己,严格按几何学原理办事。他和朱大伟下棋时,常告诫朱大伟做好公务员要管住“三巴”,也就是要管住嘴巴、管住尾巴、管住……但是他骨子里是一个恨不得放开“三巴”的人,这样的人最可怕,好色不贪色,好财不贪财,野心大但贪而不露,很善于摆布“有位”与“有为”的辨证关系,所以,我相信他不会坐在我身上多久就会高升。 如果杨恒达高升了,谁还会坐到我身上跷二郎腿呢?黄小明不可能了,他接替胡占发给彭国梁当了秘书,朱大伟资历不够,欧贝贝还只是副处级调研员,提拔也只能提拔副处长或正处级调研员。不过在综合二处,欧贝贝的前途是最不好预测的,因为那要看她如何发挥红颜的艺术性了。 当然,最盼望坐在我身上的还是许智泰,但是我觉得他戏还是不大,不是我瞧不起他,因为许智泰是个永远掌握不了风向的人,你想一个人要是拎着猪头老找不到庙门,能不郁闷吗? 其实从古到今,为了屁股底下这把椅子整天郁闷的人太多了:没坐上的想坐上;坐上了怕失去;坐在前面的担心坐在后面的挤掉他;坐在后面的又无时无刻不惦记挤掉前面的;压根儿没希望坐交椅者,也不甘心永远不得交椅坐,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夺一把交椅;以为自己天生就应该有交椅可坐者,更是心急火燎地做着坐交椅的梦。呜呼,自从有了交椅,历史就被搅得昏天黑地! 3、我是副处长 宦海无涯,我的哲学是,先上船再寻找目标,寻找目标易而登船难,否则你只能站在岸上望洋兴叹,要知道呈现在你面前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谁都想达到理想的彼岸,但是理想是什么?不过是乌托邦而已。直觉告诉我,彼岸就在船上。然而,让我头疼的是船上已经挤满了人,而岸上翘首以盼登船的人像蚂蚁一样多,其实船并不少,只是想登船的人太多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现实当中,没有另一个世界,根本没有!这是我当了十年副处长的经验之谈。竟然当了十年副处长,我知道整个市政府办公厅的人都在笑话我,不怨人家笑话我,只怨我自己明白得太晚了。生活不过是用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的过程,那些误把理想当做现实来追求的人,只能在岸上望洋兴叹。 这个道理,在黄小明请我喝酒时我才明白。席间,我提出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仕途之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可能是黄小明书读多了,也可能困扰我的问题也困扰着他,黄小明一开口就带着三分火气。 “许处长,你知道‘朕’是什么时候成为专有名词的吗?” 说实在的,我不是学历史的,对于这个问题一无所知,我敢肯定在现有公务员中,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不会很多,即使学历史的也未必知道。 “小明,这与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黄小明是个很内向的人,但我一直认为他只是表面内向,或者说他的内向是装出来的,至于为什么他要让人感到他很内向,我不知道,或许这就叫城府,但我认为是忍耐,总之,我认为黄小明是个活得很累的人。因为一个什么都懂可什么都不能说出来的人,一定是活得很累的人。尽管黄小明给人的印象很自在、很稳重,但是直觉告诉我,黄小明是个信仰彼岸的人,至于他梦中的彼岸是什么,我不知道,恐怕他也未必全知道。 “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其实他说的是仕途之难难于上青天,为什么难?就与这个‘朕’有关。在秦始皇以前,‘朕’本来是‘我’的代名词,人人都可以称‘朕’,但是从秦始皇开始,‘朕’只能是皇帝的自称,别人再用就是犯上作乱。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朕’开始,两千两百年的历史,‘朕文化’就成了国人的意识形态,就成了传统文化的核心,就成了支配国人行为、思想以至灵魂的文化传统。西方人信仰的是上帝,可以说中国的上帝就是‘朕’,中国人心目中的神就是‘朕’。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感觉仕途之路越走越窄,是你的心路越走越窄,因为‘朕文化’将所有的路都规定好了,这些路既平坦又顺畅,却唯独把心路留在了蜀道上。人有心,就难免有心路,于是那些向往心路的人,必然发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在蜀道上,踯躅前行,被幽灵困扰,被光亮诱惑,甚至陷入深重的黑暗。说句心里话,许处长,综合二处就有一个‘朕’,自从他来了以后,大搞家天下,弟兄们根本没有一点人权。不光你心里堵得慌,大家谁心里不堵得慌?许处长,要想让心路顺畅,没有别的方法,只能在处内搞一次‘五四’运动。” 我听了黄小明的话心头为之一振,心想,看不出来这小子平时文质彬彬的,想不到骨子里还有点革命精神,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话,便心一横,附和道:“小明,你的话句句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搞什么‘五四’运动,要搞就搞陈胜吴广起义,我当陈胜,你当吴广,咱们‘苟富贵,勿相忘’怎么样?” “许处长,你的意思干脆搞一场‘政变’轰走赵忠?我是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欧贝贝、朱大伟能不能响应?” 酒喝到这时,我似乎越喝越清醒了,黄小明表面上是请我喝酒,其实是有备而来,借喝酒之机做我的工作,趁赵忠出国之机,发动“政变”。我在综合二处当了十年副处长了,肖福仁当处长时,我就是副处长,如今肖福仁从综合二处升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了,我还是副处长,不用我也就罢了,派个德才兼备的人来当处长也行,结果刘一鹤任人唯亲弄来一头猪,不干活光哼哼,老子又不是饲养员,天天伺候猪!赵忠仗着自己的后台硬,不仅在综合二处飞扬跋扈、独断专行,在办公厅也是目空一切、耀武扬威。其实肖福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以前不敢动他,是碍于常务副市长刘一鹤的面子,如今刘一鹤就要到省里任副省长了,接替刘一鹤的很可能是彭国梁,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政变”倒真是天赐良机。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一直摸不透黄小明的心思。只要黄小明肯配合,欧贝贝和朱大伟不在话下。真要是赶走了赵忠那头猪,老子至少能干几天代理处长,如果彭国梁认可我,“代理”两个字去掉也未可知,到时候,最有可能当副处长的当然是黄小明,官场上是没有友谊的,全部的同盟都是利益共同体,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的工作我去做,只是咱们得研究一下行动方案,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写一封匿名信,先告赵忠狗日的猪头一状,怎么样?”我话一出口,黄小明就笑了,还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许处长,只要厅领导接到匿名信就会想到综合二处。综合二处谁会写这种匿名信,仔细分析一下,就会想到你,另外,我不喜欢这种蝇营狗苟的行为,既然干了,就有理有据、光明正大地干,许处长,别看赵忠是综合二处的处长,实际上在欧贝贝、朱大伟和我的心里,你才是我们真正的主心骨,因此,我建议你牵头写一封给厅领导的公开信,我肯定签名,你再做一做欧贝贝和朱大伟的工作,我相信以你在他们心中的分量,他们一定会签名的。以前赵忠仗着刘市长给他撑腰,不把厅领导放在眼里,眼下刘市长高升了,谁接他还未可知,正是弹劾赵忠的最佳时机,因此,必须将矛盾公开化,只要盖子一揭开,厅内一定哗然,厅领导就会找我们每个人谈话,到时候我们众口一词,将厅领导一军,不愁赵忠不滚蛋。到那时只要在厅内选综合二处处长,非你莫属!许处长,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黄小明的话不仅有道理,而且颇具煽动性,我听了以后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情不自禁地举起杯说:“小明,我当了十年副处长了,那么多的副市长、市长都高升了,他们都念过我给他们写的发言稿,可是他们高升后,记住我什么了?可能连一点念想都没有。芸芸公务员中,我们不过是一粒沙子,我时常想如果这个副处长我当到退休,综合二处是什么?就他妈的是我的牢笼,我就拿这次‘政变’当作一次越狱,来,兄弟,为了我们这次越狱成功干一杯!” 说实话,这是我平生喝得最痛快的一次酒,真是他妈的上下通透,这顿酒我们是中午开喝的,结果一直喝到了黄昏。我们离开小酒馆时,太阳红得像是天空被谁捅了一刀似的,漫天的玫瑰红像是红窟窿里汩汩涌出的鲜血,点点滴滴地落在黑水河里,我打车路过黑水河时发现黑水河的水更黑了。 回到家时,头有些发昏,尽管喝多了,但是我仍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喝下去,冰冷的水像是一把利剑刺到了我的胃里,别看我头发昏了,但是心里透亮着呢!想起黄小明谈到的“朕文化”,回来的路上我便有了不同的意见,我觉得应该改为“朕主义”更妥。为了证明我的正确,我走到书柜前,想找一本《中国历史》加以佐证。大概还是酒喝多了,竟然随手拿了一本鲁迅的书翻了起来,想不到歪打正着,竟看到了一句鞭辟入里的话,说得是一针见血。鲁迅说,对中国老百姓而言,中国历史只有“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分明是佐证我的“朕主义”。 很显然,历史是由一个个现实组成的,而不是由一个个理想组成的。没有人认为一粒沙子具有世界意义,也没有人认为一只蚂蚁具有生命意义,但是没有意义正是它们最具价值的意义,没有意义就是它们存在的理由。但是人毕竟不是沙子和蚂蚁,别指望靠“朕”制服人们心中沉睡的兽性,这只沉睡的猛兽只忠诚于不朽,而不是腐烂发臭的“朕”,要知道千百年来,使人类凌驾于动物之上的不是散发着腐臭气味的“朕”,而是思想,只有思想才是人类最崇高的驯兽师。不要让历史变成牢笼,人类终归不是生活在历史之中,人类只生活在生命之中,而生命是属于大自然的,从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腐臭的“朕”。 想到这儿,我似乎有些酒醒了,我走到凉台前打开窗户,邻居家养的一只公鸡叫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公鸡一到黄昏时分就打鸣,都说一唱雄鸡天下白,我们家楼下邻居家养的鸡却一唱雄鸡天下黑。很长时间我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此时此刻,我猛然明白了,因为这只鸡从买来那天起就一直关在笼子里,根本没在大自然中生活过,哪儿知道什么是黎明,什么是黄昏,早就颠倒黑白了。 我们四个人酝酿了两天,终于将致厅领导的一封信递给了肖福仁,信当然是我牵头送上去的,没想到信一递出,就在办公厅引起了轩然大波,各种舆论都有,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主流舆论站在了我们一边,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在紧张、兴奋、不安、惶恐、期待、希望等复杂的情绪中度过了一个星期,终于在赵忠回国的前一天,肖福仁在人事处处长的陪同下亲自找我和黄小明、欧贝贝、朱大伟谈话,谈话是分别进行的,令肖福仁吃惊的是我们四个人竟然群情激奋、众口一词地直指赵忠的跋扈与专横。 第二天赵忠一上班就给我们显摆他在国外照的照片,他刚把照片摊在我的办公桌上,内线电话就响了,他接完电话就出去了。我判断这个电话非同寻常,结果赵忠这一出去就是两个小时。回来后,脸色像茄子皮一样难看。 赵忠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一连抽了两根烟,然后黑着脸皮说:“正好大家都在,咱们开个处务会吧。这可能是我给你们开的最后一次处务会了,你们用不着紧张,我并不想兴师问罪,因为我已经没这个资格了。我只想给大家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出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一》。有一天,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席间有闻其声而不见其形的一位老狐,自然也得循例回答。当问到老狐怕什么时,老狐说,我怕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问他,人见了狐狸害怕可以理解,狐狸是你的同类,你怕什么?老狐笑着说,天下唯同类可畏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职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以鸡鹜;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间内应,亦必以同类,非其同类,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连狐狸都害怕同类,人当然就更得害怕同类了,稍有不慎,就要遭人暗算啊!许智泰,咱们在一起工作五年了,平时你装得像老黄牛似的,我还真有点忘了你是我的同类,你以为赶走我一个赵忠,综合二处就是你的了?别做梦了,告诉你,走了一个赵忠,还会来王忠、李忠、周忠。你也是老公务员了,难道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难怪,你当了十年副处长确实怪可怜的,这样吧,临走前我告诉你几句箴言:你知道官场为什么叫宦海吗?就是想当官的人太多了,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望洋兴叹呢?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登船的方法。咱们共事五年了,你也当了十年副处长了,我还真不忍心看着你望洋兴叹。记住许智泰,你要想在综合二处搞民主,要先明白什么是民主。民主就是主民,你是民我是主,哪个主也不会喜欢暴民的,什么时候你从心里喜欢顺、愿意顺了,你就扒着船帮了。逆是人性,顺是官性,人性如果不升华到官性,你就得永远是只蚂蚁!” 赵忠的话让我血往上涌。我正想酝酿几句振聋发聩的话予以回击时,赵忠猛然站起来,摔门而去。我们四个人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谁也没有动。黄小明在翻着一本什么书,欧贝贝在看时装杂志,朱大伟在翻报纸,表面上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处务会,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从赵忠的话中听明白了结果,这次革命虽然革掉了一个赵忠,但是综合二处什么都不会变,所以大家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反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我的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儿,欧贝贝晃着屁股出去了,紧接着朱大伟也跟了出去,只剩下我和黄小明。 我沮丧地说:“小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黄小明沉默片刻,站起身说:“许处长,我只想把泰戈尔的一首诗送给你,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见脚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来,当作火把点燃,照着自己向前走吧!”说着黄小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摇了摇头也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他妈的,好像这次“政变”是我一个人干出来的似的,我望了一眼赵忠的位子,心想,果真我坐到了处长的位子上会与赵忠不同吗?追逐权力的人哪个能跳出自己的心狱?对于权力,得之窃喜,失之弥痛,扪心自问,我也不过如此。鲁迅说,“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试问从古到今运交华盖者有几个人碰头了?想到这儿,我还真对赵忠多了几分同情,因为我一直用副处长的眼光看待处长的位置,却从未设身处地地以处长的眼光俯视全处。如果我是处长,我会是个民主的处长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处长实施主民是最舒坦的,因为实施主民才能保证我的利益最大化,谁不愿意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正如有些人以正人君子的口气大骂腐败之祸害,其实不过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样,真要是把权力交给他们,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诉求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接下来,综合二处还真进入了民主的世界,因为办公厅后勤新成立了一个服务中心,赵忠调去当书记去了,一时间我成了“代理”处长。我胸有成竹地想在“代理”期间干点实事,但是干什么实事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每天都不明白自己在忙些什么、做些什么,只觉得自己精神出了问题,盼着能向谁汇报一下工作,至于向谁汇报、汇报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代理”处长不能没有领导,我知道我病了,我当副处长已经当了十年,已经成了习惯、成了生活的方式,如今仅仅靠“代理”两个字改掉我的习惯、改掉我的生活方式,太难了,我甚至开始留恋赵忠当处长、我当副处长的日子,最起码知道向谁汇报工作。“代理”处长的位置没给我带来任何新鲜感,倒好似一件旧衣服箍在身上,很不舒服。 当然,我还是很快找到了感觉,我的感觉就是如果上边没有人照顾你,下边就不会有人追随你,孤家寡人一个,既成不了气候,也就难以施展自己的抱负。怎么办?我的经验是,要想远航就必须登船,哪怕是贼船也要赌一把,否则,只能永远在岸上徘徊。人生苦短,我不能再徘徊了,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的,母亲对我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希望我像男人一样扬帆远航。 然而,我让母亲失望了,别说远航了,自打从《清江日报》调入市政府办公厅,我就窝在了综合二处,我觉得我就像我家邻居养在笼子里的公鸡。最近我发现那只公鸡不只是在黄昏打鸣了,而是随时打,特别是白天几乎要叫一天,有时大半夜也引吭高鸣一声。我一直不明白这只鸡为什么乱叫一通,是不是精神紊乱了,自从我当上“代理”处长后才明白,这只关在笼子里的鸡不是在叫,而是在求助、在呐喊:“救救我!放我出去,我要自由!”眼下的综合二处,对于我而言与那只装鸡的笼子何异,我的处境与那只鸡何异?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命运对我不公。 在大学时代我就向往自由,考大学前我最想研究的专业是“自由”专业,结果中国所有的大学都没有这个专业,不研究“自由”,人类怎么可能弄清亚当的第一种自由与第二种自由的区别?《约翰福音》中指出:“认识真理吧,真理会让你们自由。”后来随着阅历的增加,特别是从政之后,我才渐渐明白福音书上的话,其本义是:“认识权力吧,权力会让你们自由。”权力不仅给了人们自由,而且是一种选择善的自由,是一种理性的自由。但这不是自由的奥秘,自由的本性是非理性的,因为任何理性都是强制与压迫。是要理性,还是要非理性,这是个问题。是要幸福,还是要自由,这是问题中的问题。我已经没有时间为这些问题苦恼了,因为我有本能、我有欲望,我不能为了该死的自由抛弃本能和欲望,因为本能和欲望是我幸福的基础,为了幸福我愿意做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奴隶。既然大家都不想知道高于人的任何东西,我为什么要冒险?不,谁不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谁不知道“枪打出头鸟”?这次综合二处的“政变”我就成了出头的椽子,虽然还没有烂,但是有烂的危险,怎么办?我绝不能让椽子烂了。我要让这椽子成为我登船的木筏。 眼下有可能登上的船只有一条,那就是彭国梁。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赵忠有幸登上刘一鹤那条大船那样登上彭国梁的大船,但是我预感到自己可能不是彭国梁要找的船员。我知道即使赵忠离开了综合二处,去了服务中心,后来又辞职下了海,并未追随刘一鹤去省里,但赵忠仍然在刘一鹤的大船上,而且很可能在船上的位子比以前更重要了。我多么希望成为彭国梁这艘大船上的得力水手,但我清楚我可能不是彭国梁心目中的理想水手。然而作为一名水手生来就应该到海上去漂泊,哪怕死在风暴里,也比在岸上望洋兴叹强。当然强行登船是登不上去的,我煞费苦心地向彭国梁展示我的航海本领,期待彭国梁能给我一个机会。 但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彭国梁常务副市长上任一个月,就亲自选任了综合二处新处长,我的“代理”两个字又换成了“副”字。新任处长叫杨恒达,是给老领导当了五年秘书的人,看上去虽然其貌不扬,人也随和,但是老领导是什么人?那是东州市乃至清江省的主心骨,给这样的政治家当了五年秘书,武功了得。 果然,杨恒达上任不久,我就发现综合二处进入了“后朕时代”。自从与黄小明探讨了“朕文化”以后,我就把综合二处的发展史划分成了三个时代:“前朕时代”,即肖福仁当处长的时代;“朕时代”,即赵忠当处长的时代;现在是“后朕时代”,也就是杨恒达当处长的时代。不过三个时代的本质都没有变,都是“朕文化”,工作性质也没有变,就是“为圣人立言”、“非圣人之言不敢言”。对于综合二处来说,所谓“圣人”当然是常务副市长彭国梁了。 杨恒达一上台就比我棋高一着,他动用全处的力量为彭国梁搞了一套思想库,其中最精华的一本是《彭国梁语录》,深得彭国梁的赞赏。说心里话,我读了这套思想库,悟出了我之所以当了十年副处长而得不到赏识重用的原因,那就是不懂得什么叫为领导服务,不懂得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而是一味地向领导强调自己的想法、展示自己的才华,而没有变自己的想法为领导的想法、化自己的才华为领导的才华,处处都显得比领导高明、你怎么可能比领导高明,你怎么可能比领导有才华,领导要是不如你怎么可能当领导?可惜,我顿悟得太晚了。 没有机会给老领导那样的泰山北斗当秘书就是短练,我听说老领导对养生颇有心得,一直致力于在东州市老领导中推广尿疗法,据说在老领导中学习尿疗法已经蔚然成风,主要的学习材料是老领导的《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感悟》。这部哲学著作就是杨恒达整理的,为了深刻领悟尿疗法的哲学感悟,据说杨恒达每日都要像老领导那样喝一杯晨尿,这种以身试尿的精神着实令人感动!难怪杨恒达深得老领导赏识,一个能将尿疗法写出哲学感悟的人一定有着扎实的理论功底。 自从我得知杨恒达与老领导的这段佳话以后,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告诉了我的母亲,老母亲感慨之余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她说:如果老领导对屎疗法也有哲学感悟的话,杨恒达会不会以身试屎?我当时就被母亲的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出于好奇,我去市图书馆遍查资料,还真查到了屎疗法,根据资料显示,屎疗法源于《二十四孝》之《尝粪忧心》。这是个孝子侍亲尝粪的故事,读来着实让人感动,大意是:庾黔娄,南齐高士,任孱陵县令。赴任不满十天,忽觉心惊流汗,预感家中有事,当即辞官返乡。回到家中,知父亲已病重两日。医生嘱咐说:“要知道病情吉凶,只要尝一尝病人粪便的味道,味苦就好。” 黔娄于是就去尝父亲的粪便,发现味甜,内心十分忧虑,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几天后父亲死去,黔娄安葬了父亲,并守制三年。这个故事感动过无数孝子,孝子们纷纷效仿,一些有病的孝子尝粪后,父母病未愈,自己的病却好了,孝子们无不感激父母赐粪之恩,深知粪乃药也,于是屎疗法悄然而生。应该说这个故事对我的触动太大了,为领导服务如果有尝粪忧心的勇气,何愁登不上船。你杨恒达能够做到“以身试尿”,我许智泰就能做到“以身试屎”,我就不信登不上彭国梁这艘船。 机会终于被我抓到了,赵忠当处长时所有的出国机会都让他霸占了,杨恒达来了以后,为了收买人心,将第一次出国的机会让给了我,而且是去美国,杨恒达这一招还真有效,黄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似乎都看到了希望,纷纷向杨恒达靠拢,我原以为凭我在黄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心中的分量,完全可以孤立杨恒达,想不到杨恒达让我去美国这一招就将危局化解了,就连我也心存感激。要知道这次出国不仅是去美国,而且是陪彭副市长去美国,一同去的只有胡占发、温华坚和陈实。 结果在洛杉矶彭副市长突然病了,可能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幸亏胡占发带了药,及时止住了吐泻。吐泻虽然止住了,但烧又发了起来,我和胡占发只好轮换着日夜守护。我不仅像孝敬我妈那样端水喂药,还为彭国梁洗了被粪便污染了的内裤。彭国梁烧退了以后,专门找我谈了话,主要意思是:让我和杨恒达好好配合,跟着他干就是他的人,凡是跟他干的人都不会白干,他将来都会给一个满意的交待。那次谈话虽然只有二十几分钟,我却激动得一宿没合眼。彭副市长亲口对我说我是他的人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已经允许我登船了。我心里能不高兴吗! 但是我头脑也很清醒,他说我是他的人了,这是抬举我、高看我,是平易近人,我怎么可能是他的人呢?我能成为彭副市长这艘大船上的一个零件就心满意足了,他现在声称我是他的人了,说明我已经成为他那艘大船上“齿轮系统的一环”了。其实,彭副市长这艘船航行的目标我看得很清楚,他寻找的不是彼岸而是更大的船,比如说航空母舰,寻找到了,他会弃掉脚下这艘船去做航母齿轮系统的一环。政治就是这么运转的,它需要不同部位的齿轮正常传动运转。 原来登船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把自己等同于齿轮就行了,齿轮当然无需思考,只要服从就行了。我过去犯的错误就是太把自己当人了,凡事都要思考出个道道来,从未把自己当成齿轮,做齿轮当然不需要扪心自问,因此我必须放弃扪心自问的习惯。教训不可谓不深刻,好在明白得还不算晚。 回国后,我以为彭副市长会给我压担子,但情况并未像我预期的那样理想,一开始彭副市长的许多工作,胡占发都交给我,但是很快杨恒达就发现我已经取得了彭副市长的信任,于是凡事都将黄小明推到前台。在文字方面,黄小明是办公厅公认的大手笔,很快彭副市长在大材料上就离不开黄小明了。于是杨恒达将计就计,凡是出国的好事都由我去,原先黄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见杨恒达一上任就将出国的事让给了我,大家似乎都看到了希望,以为慢慢都会有机会呢,其实不然,而是一有出国的机会杨恒达就让给我,我几乎成了综合二处的出国专业户。一开始我对杨恒达还心存感激,但是出了几次国之后,我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原先与我打成一片的黄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个个都开始疏远我,再加上杨恒达将年终先进也给了我,我一下子成了综合二处的孤家寡人,成了黄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三个人的眼中钉。我这才觉得中了杨恒达的离间之计,想不到杨恒达是个捧杀的高手,几招下来,我不得不臣服于杨恒达。 我当了十年副处长还是第一次陷入两难困境。我希望得到彭副市长的赏识,但是还不能让杨恒达多心,更不能让黄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嫉妒,特别是黄小明,他已经不显山不露水地得到了彭副市长的赏识与信任,据说他给彭副市长写的硕士毕业论文获得导师的高度赞赏,看架势大有接胡占发的势头。 胡占发已经给彭副市长当了五年秘书了,在市政府办公厅秘书中也算是老秘书了。我估计一旦他离开彭副市长,被提拔到副局级领导岗位是板上钉钉的,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离开彭副市长,我知道胡占发很想留在办公厅。其实胡占发的心思谁都能看清楚,他是不想轻易地离开彭国梁这棵大树,甚至还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因此,选谁做自己的接班人对胡占发很关键。从面上看,胡占发是倾向于朱大伟的,因为朱大伟很会讨他的欢心,人也聪明,但是朱大伟的聪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聪明,黄小明的聪明是藏在骨子里的。对于胡占发来说,选黄小明做自己的接班人,如果黄小明能听自己的话,那么他就是最理想的秘书;如果不听自己的话,那么他就是最不理想的秘书。 虽然胡占发一直没有放弃对黄小明与朱大伟的考察,但是凭我的直觉,彭副市长早就看中了黄小明,因为从政治发展的角度看,彭副市长更需要的不是秘书,而是做“隆中对”的人。尽管朱大伟早已熟悉在官场上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说的,什么是不应该说的;什么是做了要加以宣扬的,什么是做了要加以隐秘的;什么是要大肆宣扬而不必去做的,什么是要大肆宣扬了而必须去做的,在度的掌握上似乎比我这个当了十年的副处长还会拿捏,这大概与他的家庭熏陶有关,但是,朱大伟与胡占发太像了,对彭副市长来说缺乏新鲜感。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直觉,眼下我的困境是,由于杨恒达的捧杀,不知不觉地我在处内就失去了民心,我第一次体会到笑里藏刀的厉害。回顾综合二处的三个时代,与肖福仁搭档时,是因为希望而服从;与赵忠搭档时,是因为反抗而服从;最刻骨铭心的是眼下与杨恒达搭档,是因为服从而服从。杨恒达最高明之处就是一切都替你想到了,你不必再想,他对你的伤害是不知不觉的,是以从一切为你好为出发点的,以至于你付出了代价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无话可说。杨恒达利用这种手段让处里的每个人都互相隔离,从而实现了他在短时间内对综合二处的绝对控制。 为了摆脱这种控制,我只有一条出路了,就是借助彭副市长的力量离开综合二处,到彭副市长主管的其它部门去当处长,为了能实现这个目标,我像老鼠寻找食物一样,不遗余力地寻找着机会。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在我与胡占发一次不经意的闲聊中悄然而至。 那天已经下班了,我因赶一篇材料晚走了一会儿,不承想胡占发叼着烟迈着八字步怡然自得地走了进来,胡占发掸了掸烟灰笑眯眯地告诉我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他说,昨天晚上朋友请他吃饭时遇上了赵忠,还让我猜赵忠请谁吃饭?我一听“赵忠”两个字就觉得恶心,在我心里赵忠就是头猪。令我不解的是这头猪下到海里也能变成鱼,而且是条大鲨鱼,这年头连猪下海也能发财,这说明这个世界不仅有宦海,还有其它一些海,如果猪在海里也能如鱼得水,这说明其它的海一定是“患海”。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直搞不清楚原因,原来是猪在江湖如鱼得水闹的。 我心里想着狠话,脸上却堆着笑摇了摇头。胡占发像腚根子长出了猪尾巴一样惊叹地说:“欧贝贝!智泰,没有想到吧,冰清玉洁的欧贝贝竟然和赵忠在一起吃饭,两个人的亲热劲儿,知道的是两个曾经的同事在一起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款和二奶呢。”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惊心的消息,谁不知道欧贝贝平时高傲得像个尼姑,特别是赵忠当处长时,没少打欧贝贝的主意,但是无论赵忠见了欧贝贝怎么使心眼儿,欧贝贝都是一副灭绝师太的表情。想不到赵忠摇身一变成了假和尚,靠包庙挣了几个臭钱,竟然可以和欧贝贝坐在一起吃饭了,也难怪,和尚和尼姑信的都是一个佛。 在我心里欧贝贝有点像栊翠庵里的妙玉,只不过一个在官场,一个在寺庙,但从古到今官场都被称做庙堂,那妙玉虽然嘴上吃的是大素,心里想的却全都是大荤,而且,恰恰是因为吃的是大素,在心里对于大荤的渴望才特别强烈,这一点欧贝贝与妙玉极其相似。 我之所以对欧贝贝如此了解,不仅仅因为是同事,还因为我与欧贝贝的老公王朝权是很好的朋友,王朝权在市招商局办公室工作,一表人才,他与欧贝贝是大学同班同学,据王朝权讲,他在大学不仅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而且写得一手好诗,深得欧贝贝青睐,两个人在大学期间就相爱了,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可是婚后一直不太和谐,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王朝权自从进市招商局办公室后,仕途上无起色,一直是主任科员;二是两个人结婚五六年了,一直没有孩子,由于前后两任常务副市长都主抓外经外贸工作,综合二处与市招商局办公室联系颇多,因此黄小明、朱大伟与王朝权也很熟,只不过我和王朝权更投脾气,时间一长,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胡占发说看见赵忠请欧贝贝吃饭,我情不自禁地为王朝权捏了把汗。没有实力的男人娶那么漂亮的女人当老婆,纯属是与自己的脑袋过不去,戴绿帽子只是早晚的事。 和胡占发聊天有一个好处,可以听到很多鲜为人知的消息,果然他说省纪委新调来一位女书记,是从k省交流来的,叫齐秀英,号称“女包公”,查办过许多高官显贵,接着他列举了一系列齐秀英办过的案子。听到“齐秀英”三个字我心里微微一震,好熟悉的名字,这不是我在《清江日报》当记者时和我坐对面桌的林永清的老同学吗?当年齐秀英在k省纪委还仅仅是个室主任时,曾经几次到东州出差,每次都是我开车陪林永清接齐秀英,还在一起吃过饭,想不到她调到清江省纪委任书记,这个消息对我太重要了,这可是比彭国梁还大的一艘船。 从胡占发的口气中我得知,彭国梁是有意结识这位“女包公”的,但是尚未找到合适的途径,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我介绍了林永清与齐秀英的关系,当然也介绍了我和林永清的关系,胡占发听后仿佛受了刺激,听完也没说什么,就急匆匆地走了。 胡占发走后,我反思自己刚才的谈话,心里有些后悔,官场上言多必失,要知道彭副市长已经亲口许诺我是他的人了,这一点胡占发是最清楚的,刚才我把齐秀英抬出来说和人家怎么怎么熟,分明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胡占发一旦向彭副市长汇报,彭副市长会怎么想?而且胡占发肯定会向彭副市长汇报。我越想越后悔,走出市政府大楼时,发现天上的夕阳是灰色的,落日犹如一只蒸红的大螃蟹,虽然张牙舞爪,却了无生机。 老市长到年龄了,年底换届板上钉钉到市人大当主任,至于谁接任市长,虽然各种猜测都有,但是舆论基本锁定了两个人,这就是常务副市长彭国梁,和刚刚上任不到两年的副省长刘一鹤。我当然从骨子里希望是彭副市长,水涨船高嘛,然而,老市长就是从清江省副省长的位置上接任东州市市长的,他的前任也是如此,东州市历史上还从未有常务副市长接任市长的。越临近年底,我越觉得彭副市长没戏,这不免让我有些沮丧。 前两天,我在市政府大院内碰上了猪头赵忠,这家伙从奔驰车里钻出来,一副假和尚的派头,比当处长时更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赵忠永远比我走运,在综合二处时压我一头,离开政府更是走猪运,包庙也能发大财,眼下刘一鹤又要回来了,赵忠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我懒得理这头猪,装作没看见他,他却紧走几步追上了我,搂着我的肩膀嘘长问短。说实话我是最怕刘一鹤回来的,一旦刘一鹤接任市长,赵忠几句谗言就可能永远让我望洋兴叹,因为那次“政变”打得赵忠措手不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把他赶出市政府的,我应该是赵忠最恨的人。没想到假和尚见了我一副假慈悲的面孔,说什么这世上最感激两个人,一个是刘一鹤,另一个就是我。如果不是我把他赶出市政府,他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功德。我知道如今庙里不再烧香,而是烧臭,香炉里缭绕的不是烟雾,而是每位祈祷者的欲望。 我不明白赵忠为什么虚情假意地向我示好,便揶揄道:“赵忠,和尚不仅不吃荤,而且是过午不食的,看你肥成这样,一看就是不守斋戒的假和尚。” 赵忠一本正经地说:“别看我仅仅是居士,斋戒可是严格遵守的,谁说过午不食,难道你没听说过药食?” 我一听哈哈大笑讥了一句:“赵忠,我看不应该叫药食,而应该叫食药,原来官场上变通术源于佛教。” 赵忠不以为然地说:“要不官场怎么叫庙堂呢!” 刘一鹤果然接任了东州市长,一上任就大张旗鼓地抓招商引资,全市召开了招商引资动员大会以后,彭副市长成了最忙的副市长,为完成招商指标,他频繁地出国,但是去的次数最多的是香港,其次是澳门。 我从未陪他去过香港和澳门,但是一起去了一次韩国。在飞机上他意外地跟我谈到了林永清,这让我又惊又喜;而更让我惊奇的是,他说回国后让我联系一下林永清,他要请林永清吃饭。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要知道我在市政府办公厅工作了十多年,从来没有哪位市领导对我如此信任。说实话,我也好多年没有联系林永清了,按年龄他应该快退休了,但是人生就是这样,说不定谁就成了你的贵人。 回国后不久,彭副市长就在好世界设宴由我和胡占发做陪宴请了林永清。席间,彭副市长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不厌其烦地询问林永清有什么困难。林永清似乎看透了彭副市长对自己嘘寒问暖的真实意图,也没客气,直言自己希望退休前改善一下住房。彭副市长当即指示胡占发全权落实此事,然后将一本由杨恒达搞的思想库中的文集《彭国梁学习体会》交给了林永清,烦请他转交给省纪委书记齐秀英同志。 那本所谓的学习体会我再熟悉不过了,都是彭国梁在省委党校和中央党校学习期间写的作业,一些文章还是我写的,有的是胡占发写的,当然大部分出自黄小明之手,其中最厚重的一篇文章是彭副市长的硕士毕业论文,足有五万字,就出自黄小明之手。这篇文章的精华后来刊登在《清江日报》的理论版上,博得省委主要领导的高度赞赏。我不得不佩服杨恒达有水平,人家处长当得高瞻远瞩,这部理论色彩极浓的学习体会一旦递到齐秀英手里,一定会给“女包公”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肯于学习的领导干部是少之又少,能够亲笔写学习体会的更是凤毛麟角。只是我不明白齐秀英作为省纪委书记在彭国梁的仕途之路上能起多大作用,彭副市长如此煞费苦心地取悦“女包公”,其真实意图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官场上凡事离不开一个“悟”字,但是彭副市长请林永清的意图背后更隐秘的实情,我始终参悟不透。 如果以时下最流行的新闻采访的方式问我:“许智泰先生,你对痛苦怎么看?” 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有痛苦说明我活着,痛苦是生命的证明。” 如果继续深入采访我:“你内心深处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同一种生活。” 如果继续探讨:“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怎么会是同一种生活?同一种生活究竟是什么生活?” 我会痛苦地回答:“这是一种向上爬的生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爬上去,像蛇一样爬上去。” 如果采访者质疑我的回答会继续问:“为什么往上爬而不是向前行?” 我会更加痛苦地回答:“因为我有一种在炼狱的火锅里煎熬的感觉,只有向上爬才有生的希望。” 如果采访者体会不出我这种感觉质疑道:“那么在你眼中人是什么?” 我会坚定地回答:“在我心目中没有人,只有人民,我不是人,我是公务员。公务员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座雕像,其实矗立在东州城的所有大楼都是公务员的雕像,因为我生活在雕像的世界里,所以我眼中只有两个人:公仆和人民。” 我知道我的回答任何采访者都不会满意的,但是这就是我真实的感觉。我每天都渴望拥抱一切能抓到的东西,但我从来就没抓到过什么,我不知道我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差,不如肖福仁、不如赵忠、眼下又不如善于喝尿的杨恒达,甚至不如像幽灵一样不声不响的黄小明,因为黄小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彭副市长的秘书。 黄小明的走运给了我一个重要启示:那就是人这一辈子的运气不能等,要去发现,要像发现美一样去发现。这一点我发现杨恒达做得就比我到位,我听说他自从到综合二处以后就一直与赵忠打得火热,这分明是为了发现更好的运气的做法。谁都知道赵忠与刘一鹤的关系,谁能保证杨恒达这样做不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谁愿意一棵树上吊死?眼下脚踩八只船的大有人在,脚踩两只船的又算得了什么? 杨恒达有了这种迹象以后,我刻意做了观察,发现杨恒达脚踩两只船事出有因,以杨恒达对老领导的忠诚,不是一个轻易背主的人,何况彭国梁对他相当器重,对他有知遇之恩,无论是跟着彭国梁,还是跟着刘一鹤,前途都是一片光明。之所以这样做,大概是因为一些关于彭副市长的谣言,我对这些谣言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因为凭赵忠和刘一鹤的关系,我是无论如何靠不上刘一鹤这棵大树的,我现在只能靠彭国梁这棵大树,为了不至于吊死在这棵树上,或者说骨子里生怕这棵树成为枯树、死树,我要不遗余力地为这棵树浇水、施肥、培土。 星期日上午十点钟,我和老婆在床上正行云雨之情,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我在老婆身上一边耕耘一边问是哪一位,结果是该死的王朝权。我心想,我好不容易和老婆过一把礼拜天,早不打电话晚不打电话,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刻打电话,怪不得你小子搞不出孩子来,根本不懂珍惜生活嘛!这小子十分痛苦地说,中午想请我吃饭,听口气就知道吃饭是假,被老婆踹下床是真,说不定老婆根本就没上床,大礼拜欧贝贝不在王朝权的床上,莫非在……我不敢深想,被王朝权的电话破坏了情绪,和老婆有滋有味的云雨情只好草草收场。 王朝权请我吃饭从来都是在街边上的小酒馆,这小子在招商局办公室混的年头也不短了,不仅办公室副主任没混上,连个副处级调研员也没熬上,还只是个主任科员,也难怪欧贝贝死看不上他,级别比老婆低,而且是个漂亮老婆,头发不变绿才怪呢!哪个老婆不盼着夫贵妻荣。 王朝权一脸沮丧地要了两瓶二锅头,一边喝一边向我诉苦,喝到半醉时我听明白了,王朝权之所以痛苦得像老婆和别人跑了似的,是因为问题比老婆跟别人跑了还严重,因为欧贝贝怀孕了。 我难以理解地问:“朝权,你老婆怀孕是好事呀,你们俩早就应该要个孩子了。” 王朝权的表情像刚被阉了一样难受,极度痛苦地说:“大哥,我上医院检查过,我没有生育能力。” 我一听这话顿时从半醉中惊醒了,很显然欧贝贝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王朝权的,我顿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假和尚赵忠。死胖子赵忠在综合二处当处长时就没少打欧贝贝的主意,想不到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望着痛苦万分的王朝权,心想,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真他妈够窝囊的。 为了平抑王朝权沮丧且痛苦的情绪,我拍着桌子大骂赵忠。没想到王朝权含着眼泪闷了一杯二锅头,愤恨地说:“大哥,孩子不是赵忠的。” 王朝权话一出口,我惊得目瞪口呆!“不是赵忠的,那是谁的?” 王朝权用食指蘸了蘸酒颤抖着写了一个“彭”字,我嘴里正嚼着一片酱牛肉,看到这个字险些呛了肺管子。 我用筷子戳着桌面问:“朝权,你是喝多了,还是气昏了,这怎么可能呢?” 没想到,王朝权突然吼道:“怎么不可能?他姓彭的是衣冠禽兽,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望着目光中充满煞气的王朝权,哑口无言。我还从未见过平时温和的王朝权有过这么犀利的目光,让人看了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我们沉默了许久,王朝权异常冷静地说:“大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可以说说心里话,假如孔子活到今天,他一定会说这是个礼崩乐坏的年代。眼下一提到‘跑官’二字,人们无不鄙夷厌恶,认为‘跑官’不过是权欲熏心之辈、蝇营狗苟之徒往上爬的卑劣行径,殊不知‘跑官’的鼻祖就是孔圣人。在官场上,一些人为了往上爬,不惜自我矮化,甚至失去了价值判断的能力,对这些人来说平庸已经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平庸是一种恶。汉娜·阿伦特说:‘平庸可以毁掉整个世界。’这些年,欧贝贝看不上我,认为我活得平庸,你知道,我在大学时代是最优秀的学生,我现在仍然是最优秀的。大哥,我从来就没有平庸过,我一直在为理想和信念而奋斗。但是贝贝变了,变得眼睛里满是权势。现在贝贝逼着我离婚,没办法,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大哥,我在市招商局的使命也结束了,为了我的理想和信念,我决定去深圳闯一闯,我已经向局里递交了辞职报告,今天请你出来喝酒,一是为了诉一诉心里的苦,更主要的是向你辞行的。” 毫无疑问,王朝权心意已决,劝已经没有用了,很显然王朝权想换一种活法。说实话,尽管我觉得王朝权所说的理想和信念有些可笑,但是如果我是王朝权现在的年龄,我会毅然决然地换一种活法,眼下命运只给我留了一条路,我只能往上爬。按着王朝权的说法,只能平庸地活着。我无奈地想,是什么造成了我今天的平庸?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已经同化在体制之中了。 “朝权,”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大哥跟你说句心里话,以前大哥低看你了,其实我是能看见的盲人,你才是心明眼亮的人。《圣经》里有一句话,一切都将过去。大哥也送你一句话,一切都将开始。” 王朝权听了我的话有些激动,他动情地说:“大哥,其实生活的意义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所有的意义都是体现在平平淡淡之中,如果一个民族总是追求轰轰烈烈的意义,那么这个民族一定是发疯了。”说到这儿,王朝权停顿了一下,然后表情严肃地叮嘱道:“大哥,我已经应聘到深圳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临走前,我想嘱咐你几句,不要贴彭国梁太近,他能重用温华坚这样的赌徒,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局里谁不知道温华坚嗜赌如命,很多人在澳门的大鸟笼子看见过彭国梁、温华坚和陈实,这三个人是一丘之貉,千万不要为了往上爬而上了贼船!” 我和王朝权分手时发现他好像如释重负,我却心情沉重起来。彭国梁这艘船果然是贼船吗?我萎靡不振地走着,觉得自己像一具标本,马路上所有的面孔都像标本,所有的标本都好像在船上,有走在船上的、骑在船上的、坐在船里的、靠在船头的,形形色色的船,原来世界是由船组成的。可能是二锅头喝多了,我眼中的所有景象都像船。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竟情不自禁地向市政府方向走去,我本来是要回家的,但在我的骨子里早就把办公室当做家了。走到市政府广场,我看见刘一鹤的专车从市政府大门驶出来,向黑水河方向驶去。市府大街上成千上万辆汽车鱼贯而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市府广场周边的树静止不动,我耳边一直回荡着王朝权嘱咐我的那些话,心里像冰冷的湖。我想起黑泽明的电影《德苏乌扎拉》中的一句台词:“冰冷的湖面一片寂静,寂静中隐藏着危机。”但危机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极力向黑水河方向眺望,早就看不见刘一鹤的奥迪车了,脑海中浮现出刘一鹤的笑容,或许那危机就隐藏在这笑容中,我觉得那危机不应该是我的危机,但也绝不只属于彭国梁。 自从刘一鹤接任东州市市长以后,彭国梁与他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微妙是一种高深的博弈,我和杨恒达之间也在博弈,但不是高深的那种,但我和杨恒达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像彭国梁与刘一鹤。我发现我的感情之所以更贴近彭国梁,不仅仅是因为他亲口对我说我是他的人,更主要的是我和他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副的。做副手的太能干了遭嫉,不行的话又保不住自己的位置,要自保就必须防住上下两个方向的暗箭,绝不能授人以柄,看来彭国梁的危机是授人以柄了,但由此就说我上了贼船,这话太片面。从古到今,上了贼船的人太多了,你能说上了贼船的人都是贼?说句心里话,管他是什么船,能送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就行。好像我的想法很现实,不是我的想法现实,我就是这么被创造出来的,对,我就像雕塑家手里的一块泥,是被雕塑出来的,我活着,但早就忘记了呼吸,为了寻找到呼吸,我在拼命地活着,呼吸是什么?就是喘气儿,但是我却把不喘气当成了一种习惯,这是不是有病?我不知道,反正谁都这么活着,还说这就是现实。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该死的虚无。现实就是该死的贼船。这都是过去造成的。因为过去就是一条该死的贼船,人就是乘着这艘贼船沿着时间长河寻找现实的,结果现实就是他妈的虚无。 虚无是以存在的方式存在的,让我不明白的是活着是现实,还是虚无。我感觉凡是虚无的都有生命,凡是存在的都是雕像,而雕像是没有经络的。这是不是天大的荒谬?思想是怎么解放的?是通过充满特色的游戏,当然不是玻璃球游戏,而是文字游戏,将文字变成水蜜桃然后装进罐头里,罐头瓶是用纸做的,为什么纸没湿?因为罐头里光有文字,没有水,文字通过相濡以沫维持新鲜,这不是幽默,这是现实。现实就是罐头游戏,游戏是水,罐头是船,既然谁都离不开船,就难免上错船。我缓步走向市府广场中间的华表,对面是市政府大楼,我猛然有一种站在甲板上的感觉,市政府大楼太像一艘大船的驾驶舱了,眼前的华表分明就是这艘巨轮的桅杆,那么我在哪儿?我抬头望去,发现华表上蹲坐着的犼分明就是我。 4、办公桌如是说 (夕阳西下,东州市政府办公大楼已经空无一人,办公厅综合二处内却是热闹非凡,每天这间办公室的公务员们下班后,都是办公桌们最开心的时刻,窗外一缕夕阳缓缓地射进办公室,房间内充满了祥和与轻松,石英钟像一只精灵的眼睛,认真地听着办公桌们倾述衷肠,要知道每到这个时刻,办公桌们都要倾述一番肚子中的秘密。) 时间:一日的黄昏。 地点:东州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办公室内。 办公桌: 老大——杨恒达的办公桌,背靠墙,左侧是窗,右侧是门,色彩陈旧,呈紫檀色,桌面一张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绿呢台布,桌面左侧堆了半米高的材料,有装在牛皮封筒内的,也有散在外面的,期间还掺杂着一些报纸,报纸已经发黄。 老二——许智泰的办公桌,背靠门,面朝着窗,色彩发黄,桌面漆皮上有几处杯底烫痕,烟灰缸内堆满了烟头。左右都堆满了材料。 老三——黄小明的办公桌,与许智泰的办公桌对在一起,背靠窗,面朝门,色彩发黄,尽管材料很多,但桌面整洁有序,桌子右上角摆着一小盆鱼尾状仙人掌,开着几朵红色小花。 小妞儿——欧贝贝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右角,标准的灰色电脑桌,桌面整洁,右侧摞着三四本精美的时装杂志,左侧摆着一面圆型的小镜子,中间摆着水果系列绿茶香味纸巾盒,形成温馨的小氛围。 老四——朱大伟的办公桌,与欧贝贝的办公桌相对,标准的灰色电脑桌,左侧摞着半米高的报纸,报纸上方有一本象棋棋谱,桌面略显杂乱,桌面上还有一处烟头烫痕。 老大(长舒一口气):这帮人终于走了,这一天快把人闹死了,咱这屋最怕光的就属老二了,结果你还对着窗户。 老二:老大,你有没有搞错,不是我怕光,是我的主人怕光。 老大:老二,你知道你的主人为什么总是副的吗? 老二:为什么? 老大:因为你那个位置虽然光线充足,但风水不好。你看看我的位置,后面是踏踏实实的墙,左边是窗,窗外是漂亮的市府广场。你知道墙代表什么?代表靠山。你再看看你的位置,身后是扇门,不仅没什么靠的,而且最容易遭到他人的窥视,坐在你那个位置的人心神能安宁吗? 老三:老二,别听老大胡诌,按老大的说法,只要办公桌的位置不好,即使是怀着圣母的理想开始,也只能带着索多玛的理想告终。 老四:老三,别在我们面前卖弄学问,你说的索多玛是什么意思? 小妞儿(抢过话茬儿):我知道,索多玛好像是《圣经》神话中约旦河口的城市。 老大:小妞,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吧?听老三的口气好像有什么寓意,是吧,老三? 老三:那里的人生活荒淫无度,因此被天火毁灭了。 老四(恍然大悟地):看来索多玛寓意腐化堕落的生活。 老二:老大,按你的说法,只要办公桌的风水好,怀着索多玛理想的人,不但不否定圣母的理想,还会带着圣母的理想到达彼岸呗? 小妞儿(委屈地):老二,你是在挖苦我的主人吗? 老二(谦和地):小妞儿,你误会了,不过 ,那天你的主人本来已经休假,第二天却冒雨赶到办公室气呼呼地拿起电话,破口大骂她的老公,说实话,她在我心里一直是美丽的海伦,突然间却变成了悍妇。 老四:妞姐,你的主人的老公还是个妻管严。也难怪,人类有受悍妇折磨的莎士比亚,有怕老婆的苏格拉底,就是最有智慧的亚里士多德,也免不了被轻狂女人挂上嚼子、套上笼头,当了座骑。这可是乔伊斯的化身斯蒂芬的感叹! 老大:老四,事情可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小妞儿,你的主人好像藏在你肚子里的一篇日记,何不拿出来给大家念念? 小妞儿(犹豫片刻):好吧,虽然我偷着看了无数遍,可还是理解不了她的情感。 (此时华灯初上,市政府办公大楼的楼型灯与市府广场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映得办公室内暧昧朦胧。欧贝贝的办公桌中间的抽屉突然打开,一本黄色塑料皮带有荷花图案的笔记本像被风吹着一样翻着,办公室内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石英钟的嘀嗒声。) 小妞儿(清了清嗓子):我不是被他强奸的,我是被欲望强奸的,我不是被他的欲望强奸的,我是被自己的欲望强奸的,因为强奸一次叫强奸,强奸两次叫同居,我却不止一次地被强奸,心理厌恶极了,欲望却从未反抗过……你们大家听懂了吗?在我的主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大(气愤地):不管发生了什么,这都是堕落。 老四(同情地):堕落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老二(嘲讽地):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小妞儿(惋惜地):为什么人类经典中有那么多教诲,可还是挡不住他们的虚荣。 老三(痛苦地):什么教诲!人类何曾看重教诲?海上老人说,金玉良言僵死在愚钝的耳朵里,即使事实经常狠狠责备自己,人们依然执拗如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虚荣是心灵的表皮。 老大:小妞儿,日记里没说强奸犯是谁吗? 小妞儿(沮丧地):老大,你在我们几个中阅历最丰,以你的经验推一推,你认为应该是谁? 老四(傲气地):别看大哥德高望重,但做福尔摩斯非我莫属!既然她在日记中不敢提这个人的名字,说明这个人是个大人物,妞姐,尽管你的主人心里讨厌那个家伙,但欲望却把她推到那个家伙的怀里,这说明她既慑于那家伙的淫威,又对他心有所图。 老二(不屑地):能图什么?无非是权力、地位、身份、荣誉、财富、享乐这些害人的东西。 老三(沉思状):以我看这件事不简单,说不定是一桩离奇案。 老大:老三,不要什么事都扯上“案”,要知道“案”是我们的祖先。 老四(好奇地):老大最懂历史,说说看。 老大:最早的桌子是既矮又小的案,汉以前,人们阅读、书写、吃饭都在矮床上放置“案”;汉末,胡椅传入中原,随之出现简单的桌子。别看桌子比案个头高,案在人们心目中可比桌子有地位。人们常说拍案惊奇、拍案而起、拍案叫绝,谁听说拍桌子惊奇、拍桌子而起、拍桌子叫绝的,都说拍桌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是吧? 老三:老大,眼下在人们心目中最有地位的不再是案,更不是桌,而是台。 老二(狐疑地):老三,你是指写字台? 老三:不光是写字台,还有老板台、大班台,领导讲话在哪儿,当然是主席台。领导高升叫什么?叫上台。显而易见,台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早就取代了案。 小妞儿:老三,我看也不尽然,小姐上班叫坐台,小姐被客人领走叫出台,难道此台非彼台? 老大:老三,看来“台”有两面性,或者说有下贱性,古人办公都用案,所以才有文案、方案、草案、议案,没听说过有文台、方台、草台、议台的,特别是大案要案,更彰显了案的分量。没听说有大台、要台的,老三,按你的说法,“审案子”莫非改成“审台子”,简直是乱弹琴。 老四:照你们这么说,桌子一钱不值了? 老二:谁说一钱不值,老四,桌就是卓,它是高起来的意思,卓然而立、卓尔不群说的就是我们。 小妞儿(开玩笑地):老二,照你这么说,“审案子”可以改作“审桌子”了? (办公桌们哈哈大笑。) 老大:总之,一张办公桌如同一本书,我们肚子里有什么内容,主人脑袋里就有什么内容,从办公桌不仅可以看出主人的个性,也可以看出主人的生活态度。 老四:从办公桌的档次,还可以看出主人的身份、地位。 老三(不屑地):人类只会凭身份和地位生活,从来不懂得凭生命生活。 小妞儿(逗趣地):这么说我们办公桌是个秘密基地,什么作风问题、情感问题、趣味问题统统地在这里汇总了。 老四(兴奋地):妞姐,你起个头,我们唱首歌吧! 小妞儿(高兴地):唱什么好呢? 老大:就唱老三编的《办公桌之歌》吧。 (此时所有的办公桌抽屉全部打开,办公室内充满了欢乐的歌声。) 小妞儿领唱: 小小办公桌,人生大舞台, 喜、怒、哀、乐、悲、恐、惊全能演出来, 若是你不信,就做公务员, 办公桌前坐一坐,命运不徘徊。 “别去琢磨这独一无二的命运”, 安心坐下来, 要知道“存在就是义务”, 义务就是服务, “即使不过是一瞬”,欢乐又开怀! 5、我是正处级调研员 “我被骗到这里,然后又受到让人撵走的威胁。”土地测量员k的这句话始终在我脑海中萦绕,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我的命运与k越来越相似。 我是从市政府研究室调到办公厅综合二处的,尽管赏识我的是时任常务副市长的刘一鹤,但是具体操作的却是综合二处处长赵忠,因此我对赵处长一直心存感激。别看市政府研究室号称市长的智囊团,但是研究室的智囊们除了几位主任,处以下干部谁也没有机会被市长、副市长们召见过,别说市长、副市长,就连秘书长、副秘书长,也无缘真容。 研究生毕业后,我踌躇满志地走进研究室的大门,“隆中对”没少写,当然都署上了市领导的名字,却一直没有遇上“三顾茅庐”之人。你不顾我只好我顾你了。我等待着,我准备着,我寻找着一切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我像一只孤独的蝙蝠企盼着黑暗的来临,我知道黑暗是光的源泉,光是一条思想的河流,寻找光源必须逆流而上。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时任常务副市长刘一鹤终于给研究室布置了一个重要课题,由研究室副主任李玉民牵头,对全市招商引资项目落实情况进行一次全面摸底调查,当时研究室只有两名科班硕士,我是其中之一,恰恰又在外资处,于是便成了这项课题的主笔。在调研过程中,我发现假招商、假外资问题非常严重,但李玉民指示,问题要轻描淡写,主要写成绩,因为这份调研报告很可能全文登在《东州日报》上。我非常理解李玉民的心情,因为最近有传闻,说刘一鹤对李玉民很赏识,有意调李玉民到办公厅任副主任,如果传闻属实,那么这项课题很可能决定李玉民的去留。 我做事一向有两手准备,我判断刘一鹤仅仅为了在《东州日报》上登一篇宣传自己在招商引资方面政绩斐然的文章,根本用不着让研究室大动干戈,办公厅综合二处搞这类文章轻车熟路,看来刘一鹤是想摸清一些真实情况,对症下药,使全市招商引资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因此,我按李玉民的指示写了一个调研报告,私下里我按照实际调研的情况又写了一份,这份报告浓缩了我对全市招商引资工作的全部真知灼见,我本打算将私下里写的这份报告作为资料保存的,当然骨子里期待他能成为刘一鹤赏识的“隆中对”。 在研究室工作快五年了,级别也从主任科员混到了正处级调研员,但是却总是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在我的周围,仿佛总是围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有光而无芒。有时候我恨不得想一头撞在南墙上,但是墙就在你面前,却根本不给你撞的机会。我不想成为地下人,我讨厌所有公式、讨厌所有表格、讨厌所有几何图形,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撞一回南墙,否则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课题完成后,刘一鹤破天荒地让李玉民带着课题主笔一起到他办公室汇报,于是我逾越了外资处副处长、处长,意外地获得了一次撞南墙的机会。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刘副市长,给我的印象是既平易近人又和蔼可亲。这更增加了我撞一回南墙的信心。当时赵忠也在场,与刘副市长的随和相比,赵忠的脸上有一丝如临大敌的紧张。可能是由于胖的缘故,尽管屋子里开着空调,但是赵忠仍然不时地用纸巾擦汗。 李玉民胸有成竹地汇报了半个多小时,我发现刘副市长脸上的微笑渐渐散去,尽管仍然呈现出随和,但随和之中有严肃。刘一鹤听完汇报,沉思片刻问了几个问题,李玉民轻描淡写地做了回答。我听了刘副市长的问题心中暗喜,因为这几个问题正是全市招商引资工作的要害问题,看来刘副市长之所以没将这个课题交给以“短平快”见长的综合二处,而是交给了以研究见长的研究室,就是想搞清楚这几个问题,李玉民却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显然没领会领导的意图,而这几个问题产生的原因、背景以及解决对策我已经烂熟于心。 刘一鹤虽然对李玉民的汇报没表现出什么,但是破天荒地让我补充几句,却让李玉民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本来为了维护李玉民的面子,我应该顺着他的口气打圆场,但这是我进市政府工作五年以来,第一次在市长面前展示自己,而且是面对面地坐着,我是个什么?不过是个处级调研员,全市公务员中有几个人能有机会面对面地向刘副市长汇报工作,没有,也不可能有!但是这个馅饼却砸在了我头上,我不仅要吃掉这个馅饼,还要让他在我体内全部消化掉,全部变成营养吸收,连一点屎也不许拉出去。 我定了定神,口若悬河地说了十分钟,不仅刀刀见血,而且还配好了灵丹妙药。刘副市长听完我的补充意见后,很兴奋,他让我将刚讲过的观点整理个报告给他,并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决定,他让李玉民和赵忠先回避,却将我一个人留在了他的办公室。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知道这回是真的撞到南墙上了,说不定比撞南墙还要严重,很可能是撞在枪口上了。我,一个从未直接面对过市长的正处级调研员,平时只有很少的机会坐在主席台下听坐在主席台上的刘副市长讲话,当然中午到食堂吃饭时,虽然市长们有小灶,但是由于走的是一个大门,因此迎面也见过刘副市长几次,当时除了心跳就是恐惧,别说打招呼,就是直视的勇气都没有,何况像今天这样,单独与刘副市长面对面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不是撞在枪口上了,是什么?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找个洞钻进去,然而,四周除了墙什么也没有,哪怕有只捕鼠器也好,我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但是,这间办公室内没有任何可以钻进去的东西。我转念一想,其实我早就钻进猫嘴里了,眼下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拔掉猫牙。我心一横,不失时机地将私下里写好的另一个调研报告递给了刘副市长,怕刘副市长多心,我冠冕堂皇地解释了一遍理由,想让刘副市长相信这份报告不过是一份我私自整理的资料,可是解释完我却多了一份欲盖弥彰的心虚。 刘副市长根本没有理睬我的小聪明,他越看眼睛越亮,最后,一拍桌子兴奋地说:“黄小明同志,你这场埋伏打得不错呀,这才是我需要的调研报告,不仅实事求是,而且高屋建瓴。小明,你知道我为什么单独把你留下吗?”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没想到撞枪口上比撞南墙上幸运,本来撞南墙顶多撞个头破血流,而撞枪口上的却没有几个活下来的,看来我不仅幸运地活了下来,还要因祸得福。刚进研究室时,虽不敢自比卧龙,但亦有卧虎之志。研究室号称市长的智囊团,听起来都让人兴奋,无奈蜗居五年,这个清水衙门不过是南阳卧龙冈,每天过的日子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多少次刘玄德劝诸葛孔明的话回荡在耳畔:“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莫非这刘一鹤要效仿刘玄德?“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春?”莫非我破天荒地遇上了阳春? 弄不清刘一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不敢贸然开口,只是慎重地摇了摇头,刘副市长哈哈一笑和蔼地说:“小明啊,眼下市政府办公厅七百多人中,旁门左道的假硕士不少,但文凭怎么来的,我心知肚明,我身边急需有真本事的真秀才啊。” 我腼腆地说:“刘市长,您的综合二处哪个不是出手不凡的笔杆子呀?真秀才也未必有真本事啊!” 刘副市长郑重地说:“是啊,他们写八股文章个个是出手不凡,可是没有思想,我说的思想不是道德训条,而是创造。刚才李玉民汇报的调研报告就是按八股文章套路写的,而你现在给我的这份报告才是创造性的,这两份报告都出自你的手,看来你的可塑性很强嘛!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调到综合二处?” 说实在的,到市政府研究室工作五年了,听到的、见到的也不算少,改革开放以来思想解放之声就不绝于耳,这说明不够解放的思想一直束缚着我们,从一位念惯了官样文章的常务副市长嘴里说出“解放思想”四个字不足为奇,反正所有的领导都在说,但是刘副市长不仅谈思想,而且与创造一起谈,这就不得不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我一直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只有不成系统的经验主义,这也是我们只意识到经济上是发展中国家,却意识不到在政治上、在文化上、在社会上更是发展中国家的文化原因,“思想”的主题就是政治权威,谈何创造? 如今“创造”两个字在常务副市长刘一鹤嘴里说出来,我还真有一种“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的冲动,便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刘市长,一个民族总要有人拆下肋骨,点燃火炬,这样的人一般都出现在秀才中,想不到您作为政治家也有勇气仰望星空,这不光是东州人民之幸,更是我黄小明之幸!” 这虽是我的恭维之话,但确实发自肺腑。人活在世上,有一半也是为了“看重”这两个字,不然追求成功干什么?我在市政府大院熬了五年,还不知道多久才可以做到“凤翱翔于千仞兮”,虽然说伟大是熬出来的,但是又有几人仅仅靠熬着而成为伟人的?平庸的人熬着可能是日常生活,而有鸿鹄之志及鸿鹄之才的人熬着很可能是坐以待毙!老地方坐久了,心里还发凉、双眼还发黑呢,何况命运?人的命运是绝不能建立在二乘以二等于四这样的真理上的,人活着就是活那么一线光亮。想不到撞南墙竟然撞上了大运。 我是和李玉民脚前脚后调到办公厅的,虽然都是平调,但是办公厅副主任与研究室副主任比起来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当然我这个办公厅综合二处的正处级调研员比研究室的正处级调研员腰杆也直了不少。我的事由于赵忠没少操心,因此我到处里工作后,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劲头,处处站在赵忠的立场上全力维护赵忠的利益。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综合二处在赵忠的领导下不仅不是思想创造的圣地,而且大搞绝对君权,实施养蜂战略,全处同仁每天坐在办公室内就像进了蜂箱。最惨的就是我,由于赵忠自以为在我调入综合二处这件事上出了力,俨然以我的恩人自居,将我这个在刘副市长眼里的大秀才,当成了他的小秘书,甚至是拎包的,呼来唤去,每天忍气吞声地活着,不仅丢掉了在研究室工作时的那份清闲,更有一种丢了尊严的屈辱。 赵忠对我采取的最专制的手段就是不让我有任何与刘副市长接触的机会,但是刘副市长的发言稿却成了我的专利。赵忠显然是在提防我,尽管我谨小慎微地压抑着自己,但是赵忠很清楚,如果给我接触刘副市长的机会,全处最可能取代他的就是我。别看我是正处级调研员,刘副市长要想把我的“调研员”三个字换成一个“长”字简直是易如反掌。 然而,自从我调入综合二处以后,刘副市长似乎把我忘记了,我写的全部材料先要由赵忠过一遍,然后他根本不与我打招呼,就拿着我辛辛苦苦写的材料邀功请赏去了。凭我的直觉,刘副市长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可是为什么再也没有召见过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我刚到综合二处时,许智泰、欧贝贝和朱大伟对我都爱答不理的,我以为他们是嫉妒我文凭高、级别又是正处级,将来在进步上挡了他们的路,时间久了,我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几个之所以对我不冷不热的,是因为我和赵忠走得太近了,他们都以为我是赵忠调来的,认为我是赵忠的人。 我心想,当初明明是刘副市长看中了我,和赵胖子有什么关系?他不就是奉刘副市长之命跑了跑手续吗?其实手续上他也没费多少心思,具体事宜都是人事处办的,我尊重你赵忠,完全是因为你是综合二处处长,还真以为自己是别人的大恩人呢,整天拿我当丫鬟使,被大家孤立的滋味太难受了,我不能弄得里外不是人,于是便试着向许智泰、欧贝贝和朱大伟靠近。可这几个人并不领情,我知道他们有顾虑,根本不相信我,于是我当着大家的面,让赵忠吃了两次软钉子,当时赵忠很下不来台,许智泰、欧贝贝和朱大伟这才渐渐接纳了我。 但是赵忠被我得罪了,别看赵忠胖得跟猪似的,心胸却小得很,我知道赵忠一直在伺机抓我的小辫子,我对待工作愈加认真,试图不给赵忠机会。然而人要是点背了,喝凉水都塞牙。市委书记到市招商局调研,刘副市长陪同,这次会议我并未参加,是朱大伟陪同赵忠去的。会上市委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赵忠录了音,当然刘副市长也发表了讲话,发言稿还是我写的。赵忠回来后将录音笔交给了我,让我连夜将书记的讲话和刘副市长的讲话整理出来。 我心想,你带着朱大伟去的,这活应该交给朱大伟干,干吗交给我?便冷漠地说:“刘副市长的讲话是我写的,现成的发言稿,还整理什么?” 赵忠不怀好意地笑道:“刘副市长基本没按你的稿子讲,是发挥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接过录音笔放进公文包内。这支录音笔是赵忠从市财政局化缘来的,刚弄来不到一个月,崭新的,价值一千五百多元。下班后,我将公文包夹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快速往家赶,路过动物园时,门前有卖菜的,老婆早晨上班前就嘱咐我下班后买把菠菜回去,我下了车挑了把水灵灵的菠菜,付了钱,我把菠菜扔进车筐内,回头一看顿时傻了眼,公文包不见了。 我不知道是被偷了,还是掉到半路了,呆立了片刻,下意识地跳上自行车往回骑,骑着、骑着我意识到,平时我都是将公文包夹在车后座的,架子很紧,从未掉过包,一定是买菜时被偷了,只要是被偷了就不可能找到了,公文包并不贵,关键是丢了录音笔,这回我可是主动把小辫子送给赵忠了。 我十分沮丧地回到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老婆说了,老婆一句也没埋怨我,通情达理地在床头柜里取出一千五百块钱塞给我,此时我岳母正在住院,这是给老人家准备的医药费,我把钱重新塞给老婆,老婆说,丢了录音笔咱们还了不就完了吗?我垂头丧气地说,哪儿有这么简单,刘副市长下面管着二三十个局,综合二处跟下属单位张张口,别说一个录音笔,小轿车也一样给,关键是领导讲话丢了不好交代。老婆安慰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你们处长打个电话,让他搪一搪,或许没这么严重。“老婆,”我底气不足地说,“其实领导讲话丢了不要紧,市招商局肯定也录了音,只是赵忠一直在找我的小辫子,这下还不知道他怎么做文章呢。” 老婆为我担心起来,他劝我去找一找李玉民,我恍然大悟,对呀,我和李玉民毕竟都是研究室出来的,我在研究室时是他最得力的干将,他现在是办公厅的主管副主任,不可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我晚饭都没吃,星夜打车去了李玉民家。 进李玉民家门时,是他老婆开的门,我在研究室时去李玉民家拜过年,他老婆认识我,很热情地把我请进客厅,此时李玉民正坐在客厅的茶几旁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我进去时他屁股也没抬,只是努了一下嘴示意我坐,我心里有事,哪儿敢随便坐,只是用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惴惴不安地说了丢包的事。李玉民听明白后,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问我,向赵处长汇报了吗?我没拿李玉民当外人,简单说了我和赵忠近来的微妙关系,李玉民并未表态,只是说我应该先向赵忠汇报,便不再理我。 我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心想,你李玉民竟是个鸟人,看样子是下决心袖手旁观了,我心一横,起身告辞,我就不信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李玉民的老婆也觉得丈夫有些过分了,一边数落他一边把我送出门。 我走出楼道仰望星空,发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我猛然顿悟,如果这颗星星不划破夜空,谁会知道他的存在?看来它是以不存在换取了存在,我应该学习这颗流星,一旦出发就不问归程,其实人生是永远走不了回头路的。想到这儿,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赵忠家的电话。 赵忠懒洋洋地接了电话,当他听明白我汇报的情况后,半天没说话,我叫了两声赵处长,他才像有屎拉不出来地说:“小明,这件事太严重了,明天我向厅党组汇报后再定吧。”说完电话一摔就挂了。 我茫然地站了半天,我知道赵忠有机会向我发难了。从电话的口气里,我能听出来,他将丢录音笔的事上升到了政治错误,而且怀疑我私留了录音笔,眼下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向王朝权求救,王朝权是欧贝贝的老公,在市招商局办公室工作,正好负责材料这一块,市委书记和刘副市长的讲话录音,王朝权手里一定有。 果然,我给王朝权打电话时,他正在办公室整理录音,而且刚刚整理出来,王朝权在我眼里不仅为人正直,而且很有才气,只是不懂政治,一直没干起来。我打车直奔市招商局。 走进市招商局办公室,王朝权正在复印材料,见我进来,他看了看表,热情地说:“正好我刚干完活,时间还早,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怎么样?我给你压压惊!” 我苦笑着说:“饶了我吧,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就是我明天交了差,照样有幺蛾子,人家正等着我飞蛾扑火呢。” 王朝权见我着急,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明,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们一起下了电梯,在市招商局大门前分了手,我又打了一辆车心急如焚地往家赶。明天早晨我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整理好录音材料,而且要打印出来,二是老婆给我的一千五百元钱还真得带上,我要将这两样东西当着同事的面交给赵忠,死胖子,我看你还怎么做文章。 但是第二天上班,赵忠却迟迟没露面,欧贝贝见我心神不宁地翻着报纸,告诉我赵忠去了肖福仁的办公室,很显然他还真去厅领导那儿做我的文章去了,我气哼哼地将整理的录音材料和一千五百块钱往赵忠办公桌上一扔。许智泰和朱大伟见我情绪不对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看来欧贝贝从王朝权那里得知了情况,简单向许智泰和朱大伟做了解释。 许智泰当场抱不平地说:“就这么点事,至于吗?小明,依我看,一千五百块钱你不用拿,让下面哪个局送一个,他们都得屁颠屁颠的,再说,以前赵忠自己也丢过。” 正说着,赵忠绷着猪脸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说:“正好大家都在,开个处务会吧。”谁都知道他要借题发挥。果然,他一开口,就将问题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说我丢录音笔事件是综合二处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还说此事他已经向厅党组做了汇报,厅领导对这件事深为震惊,十分重视,责令我写出事情经过,厅党组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此事。 一连几天我都没心思工作,我写的事情经过和检查已经两稿了,可是在赵忠那儿就是通不过,看来死胖子不把文章做足,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是想拉着架子要让我受点什么处分,厅党组也一直未派人来处里调查,这么拖下去我会疯掉的,我心一横,去了刘副市长办公室。 刘副市长热情地接见了我,看样子刘副市长还不知道录音笔事件,我壮着胆子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情况,刘副市长听明白情况以后,蹙眉片刻,操起内线电话就给肖福仁打。 “福仁,黄小明丢录音笔的事赵忠怎么跟你说的?” 很显然刘副市长的语气是要袒护我,我不知道肖福仁在电话里是怎么解释的,但是几分钟后刘副市长只说了一句:“乱弹琴!”便撂了电话。然后他和蔼地对我说:“小明,你到综合二处以后,我对你关心不够,不过我一直关注你的情况,你写的材料别看是赵忠汇报的,但是他揽不了你的功,我心知肚明,选人、用人关键在于识人,综合二处是我的办公室,由我决策的大政方针都凝聚着你们的心血,别看我一天到晚忙得顾不上你们,其实你们每个人的情况都在我心里呢。小明,丢录音笔的事别放在心上了,吃一堑长一智,肖主任跟我说,赵忠确实向他汇报了,还上纲上线,肆意夸大,请求厅党组派人调查,肖主任根本没答应。小明,你的本事太大了,难免赵忠做周瑜啊,不过,既然走上了从政这条路,受不了委屈不行。好了,我要到省里开会,咱们改天再聊,抽空我找赵忠谈谈,小明,你放下包袱,好好干!” 走出刘副市长办公室,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刘副市长能跟我一个小小的正处级调研员如此推心置腹,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刘副市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再一次高大起来。第一次是我和李玉民到他办公室汇报调研报告时,那时候刘副市长在我心目中是伟大的神;这一次刘副市长走下神坛,在我心中变成了一个伟大的人。此时此刻,我对刘副市长的印象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理有据。 但是回到综合二处面对赵忠这个土皇上,我的心情再一次黯淡下来,尽管我不是野兽,却要闯进笼子里充数,我坐在办公桌前,宛若一尊雕像,满脑子溢满的都是平庸。是做腐肉,还是做腐肉上的细菌?这是个问题。尽管生命是一部书,可是眼下谁还有兴趣读书呢?总要有一点追求,当然是虚荣,因为没有什么比虚荣更永生。我的心就要缩成一块橡胶,可以做成轮胎或者皮球,总之是有弹性的圆的什么东西。在没有生命的空间,我只能用弹性挖掘,即使挖掘的全是虚无,我也不能停止,因为我不能没有追求。以前我太幼稚了,像小孩儿一样幼稚,以为别人给你一块糖,他一定就是好人,其实面对虚荣,谁又不是乞丐?不行,不能再让时间这样无意义地流逝,即使果真这世上没有意义,我也要创造出自己的意义。 目前对于综合二处来说,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与“土皇上”做斗争,“赶他走,像狗一样赶走他!”这个声音像幽灵一样在心底怂恿我,我顿时想起萨特最荒唐的句子:“我独自一人,却像攻克城池的军队一样前进。”不行,我不能独自一人,孤军奋战最容易腹背受敌,我要通过地下斗争迅速建立统一战线。我用余光扫视着许智泰、欧贝贝和朱大伟,眼下最想推翻“土皇上”的就是许智泰,他对综合二处“万马齐喑”的状态早就耿耿于怀,许智泰无疑是最理想的火把,就差一根火柴把他点燃,这根火柴就是我,也只能是我。只要许智泰这根火把点着了,不愁欧贝贝、朱大伟不添油。 但是时机很重要,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因为大家谁也输不起,眼下还得卧薪尝胆。想到这儿,我想抽支烟,却将手中的笔塞进了嘴里,在这之前,他像一支手枪一样躺在我的手指间,我着实地吮了一口钢笔水,我并未漱口,而是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我就是要将我的心染成蓝色,像天空一样湛蓝,我正需要蔚蓝色的思想洗涤。此时此刻,我长舒一口气,“眼睛就像火炭里撒尿的猫”。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晃又是一年,时机终于到了,刘副市长突然调任清江省副省长,此时赵忠出国不在家,新任常务副市长的可能是彭国梁,但一直没有准信儿,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经过漫长的等待,许智泰早就等不及了。 下班后,我借机请许智泰喝酒,真是酒壮英雄胆,几杯酒下肚,许智泰的心里话就出来了。我们从希腊城邦谈到中国的史官文化,从犹太教的耶和华谈到基督教的上帝,从文艺复兴谈到当下改革开放中的解放思想……最后我们都认为,对于政客来说或者对于阴谋家来说,政治是对权力的欲望与追逐,是控制人的权术和伎俩;但对于政治家来说,政治是求得有意义的生活的一种途径,是保护人和服务人的一种途径。政治的原点就是有个性的人,是唤醒人的良知。但是自从马基雅维利以来,西方政治学一直把政治定义为权力的游戏,而我却认为政治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是道德和良知,许智泰却提出了一个不得不让我正视的问题,既然西方政治学将政治定义为权力的游戏,那么如何才能成为游戏大师?具体说就是每个公务员都想掌握官场之道,但是“道”是什么?我们争论了很久,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达成妥协,眼下的“道”就是赶走赵忠。 我们终于谈到了正题上,许智泰压抑得太久了,一谈起赵忠,他便满脸深恶痛绝的表情,张口“这头猪”闭口“这头猪”,能看出来许智泰对赶走赵忠充满期待,唯恐我打退堂鼓,当然他对赵忠下台后更充满期待。许智泰在综合二处当了十年副处长,他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上处长。 我认为许智泰之所以熬了这么久,仍然原地踏步,是因为他不懂政治。就拿这次“政变”来说,如果赶走了赵忠,处长的位置也未必就是许智泰的,或者说肯定不是许智泰的,许智泰的结局不会好于现在。因为政治最根本的原则是服从,而服从是以权力大小为依据的,权力大的,统治权力小的;权力小的,服从权力大的,这是政治学的铁则。如今你要打破这个铁则,不论是显规则还是潜规则,都不会允许你胡来,政治是最讲规矩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人都不守规矩,游戏还怎么玩?像许智泰这样几杯猫尿就喜怒皆形于色,这是官场最忌讳的。 但是对我来说,许智泰是最好的枪,不管怎么说,先用许智泰这把枪赶走赵忠再说,革命总是要有先烈的,民主不是目的,通过牺牲换来进步才是目的。许智泰当然以为我参与“政变”是为了当副处长,这就是许智泰的狭隘,“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但是路总得一步一步走,其实我还真怕许智泰不这样认为,当然他认为同盟就是同类,这也是他不懂政治的地方。其实,我的真实目的是想通过这次“政变”为综合二处打开一扇窗,我小时候就喜欢泰戈尔的诗,其中一首有这样的句子:“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见脚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来,当作火把点燃,照着自己向前走吧!”当时这句话曾使我幼稚的心灵无比震颤,我暗下决心一生都做这样的人,然而始终没有勇气拆下自己的肋骨。如今有挺身而出为了区区处长就想当拆肋骨的人,我也只能成全他,替他划一根火柴了。 行动不可谓不顺利,结果也不可谓不理想,一切都如我所料,赵忠被赶走了,被安排到后勤服务中心当了几天书记,很快就辞职下海了。赵忠走后,许智泰惬意了不到一个月,新任常务副市长彭国梁亲自给综合二处选了一位处长,叫杨恒达,此人来头不小,曾经给东州市的老领导当了五年秘书,要知道老领导可是东州市的泰山北斗。 我早就听说当年为争常务副市长,彭副市长与刘副市长暗中叫过劲,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如今彭副市长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常务副市长,可是刘副市长又高升到了副省长的位置,与彭国梁已经不站在一条起跑线上了,我想彭国梁心中不可能不急,他选老领导的秘书给自己当办公室主任,一定另有深意! 刘一鹤走了,我跟着刘一鹤一展鸿图的梦想也化作了烟尘,但是我明白一个道理,在官场上如果没有人提携你,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既想要前程,又想要自由,那才是南柯梦呢!一个人离权力越近,离自由就越远,那么为什么人们舍自由而逐权力呢?很简单,权力的本质是神性,自由的本性是人性,然而千百年来对神的顶礼膜拜确是人的天性,谁不想成为神?成不了神怎么办?只好成为膜拜者。我是鱼和熊掌都想兼得的,这也是我在仕途上迟迟没有长进的根本原因。不能再这么耽误下去了,过了年就三十五岁了,人生苦短,再不抓住机遇很可能在官场上白混一辈子。怎么办? 新任常务副市长彭国梁二十九岁时就任东州市团市委书记,就已经是正局级了,再这么下去,即使熬到退休,我也未必能爬到正局级。以前我接触彭国梁不多,只知道他对追随他的下属很讲义气,性格也很豪爽,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在办公厅综合处工作就是这点好,整天围着市长转,以前有赵忠挡着,我与刘一鹤的全部机缘都让他破坏掉了,新任处长杨恒达虽然还看不太透,但是一上任就将陪彭副市长去美国的机会让给了许智泰,看样子颇有点胸怀,不愧是给老领导当过秘书的人,不是等闲之辈,很显然自由于我是浮云了,眼下只能舍自由而求前程了,不管你杨恒达的胸怀是装出来的还是的确如此,谁也别想掐断我与彭副市长的机缘。因为对于综合二处的人来说,彭副市长是所有人的机缘。 目前彭副市长的秘书胡占发已经跟他五年了,看朱大伟见到胡占发屁颠屁颠的样子,就知道朱大伟已经惦记上胡占发的位置了。本来我是无意做市长秘书的,但是做综合二处副处长、处长都没指望了,做市长秘书是摆在我面前的最后一线希望,眼下我与朱大伟比,各方面都占优势,剩下的就是看谁能博取彭副市长的赏识了。 很显然,朱大伟是想通过胡占发“曲线救国”,这就先失一招,胡占发与彭副市长的关系再紧密,他毕竟不是彭副市长,当然胡占发敲边鼓也非常重要。毫无疑问,要想取代胡占发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市长秘书,必须双管齐下,最起码不能让胡占发进谗言。当然,最关键还是求得彭副市长本人的认可,关于这一点我还真有信心,因为彭副市长很赏识我手中的这支笔。不久,这支笔就发了一次神威。 那天傍晚,快下班时,彭副市长亲自把我叫到办公室,我当时就有预感,彭副市长一定有重要任务交给我,而胡占发却不在场,说明这个任务除了我俩之外,不宜其他人知道。我惴惴不安地跟着彭副市长走进办公室,察言观色地揣摩着这次神秘的会见,彭副市长示意我沙发上坐,然后和颜悦色地肯定了我这段时间的工作,特别是在理解他的思路上颇让他欣慰,我谦逊地等待着进入主题。 很快主题就出现了,彭副市长若有所思地问我对“开放”的看法,“改革开放”四个字从来都是联在一起的,我不知道彭副市长为什么将这四个字分开了,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彭副市长毫不避讳地说,“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由于思想上的禁锢太多,难度很大;相反,“开放”就不同了,在经济全球化影响下,地球不再是圆的,而是平的,某种程度上讲,没有开放就没有改革,因此他想在“开放”方面写一篇文章,还说这篇文章是《人民日报》一位副主编向他约的稿。 我知道彭副市长是东州市最年轻的市委常委,一直有远大的政治抱负,那位《人民日报》副主编未必向他约稿,说不定一方面靠文章的质量,另一方面靠朋友的帮助才能上,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因为别看市政府办公厅有七百多人,能高质量完成这种纯理论性文章的非我莫属。我不失时机地阐述了我对“开放”的看法,当我谈到“开放也是生产力”时,彭副市长眼睛一亮,当即打断我,一拍大腿说:“小明,文章的题目就叫《开放就是生产力》。” 看得出来,彭副市长对这篇文章很重视,一再叮嘱我下点工夫。我走出彭副市长办公室时,走廊里已经没有人了,静得只能听到我的心跳声。 杨恒达的心肠着实感动了许智泰,许智泰几乎成了出国专业户,然而我却越来越觉得这是一种心计,这种心计不显山、不露水,目的就是孤立许智泰,打掉许智泰过去在我和欧贝贝、朱大伟心中的威望。杨恒达做到了,我发现过去围着许智泰转的欧贝贝、朱大伟全都靠向了杨恒达,就连我也下意识地疏远了许智泰。 但是许智泰似乎并未察觉,因为他的心思全在彭副市长身上。也难怪,整个办公厅又有几个人的心思不在彭副市长身上?何况综合二处全体同仁天天背靠着大树,谁也不会甘心仅仅乘乘凉,都想顺着大树爬上去。我知道许智泰利用与彭副市长出国之机,没少在彭副市长身上动心眼。杨恒达虽然看在眼里,但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当然杨恒达有老领导这座泰山罩着,肯定没有后顾之忧了。他还利用为老领导写《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的政治经验,煞费苦心地为彭副市长搞了一套思想库,颇得彭副市长的赏识。 朱大伟最近也为胡占发立了一次汗马功劳,胡占发正在攻读在职硕士研究生,外语考试是胡占发最头疼的,朱大伟替考竟然为胡占发答了八十七分的好成绩。 就连欧贝贝的心思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彭副市长的身上,近一段时间,她看彭副市长的眼神颇为迷人。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前天傍晚下班后,我晚走了一会儿,处内只剩下我和欧贝贝,她突然问了我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小明,论学问咱们处你应该排在第一位,我问你,亚当和夏娃有爱情吗?” 欧贝贝给我的印象一直有点势利,正因为如此,她从骨子里瞧不起仅仅是主任科员的老公,我听市招商局的人私下里议论,欧贝贝一直与王朝权闹离婚,别看欧贝贝英语讲得跟英国人似的,但是写文章却不得要领。还是杨恒达刚上任时,考虑到欧贝贝始终在综合二处管内勤,想给她练练笔的机会,因为在综合二处工作,材料拿不起来,人就始终上不得台面,欧贝贝并不觉得自己这支笔不行,始终对写不了材料耿耿于怀,杨恒达不想担压制人才之嫌,便将一篇《东州市上半年外向型经济总结,下半年发展趋势预测》的文章交给了欧贝贝,欧贝贝很珍惜这次练笔的机会,一心想在大家面前露一手,结果文章写成后,交给杨恒达,杨恒达看后竟然大笑起来,还情不自禁地读道:“东州市外向型经济发展如猛虎下山,势如破竹。”当时我和朱大伟也在,听后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欧贝贝知道自己闹了笑话,竟然恼羞成怒,气哼哼走到杨恒达面前,一把夺过文稿撕了个粉碎。不过,欧贝贝和其他处室管内勤的女同志不一样,人家讲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几个副市长经常带她会见外宾,搞得市外办主任直向肖福仁抗议。自从彭副市长就任常务副市长以后,每次会见外宾都让欧贝贝当翻译,她俨然成了彭副市长的专职翻译,欧贝贝因此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特别是看彭副市长的眼神充满了狐媚,由此也生出一些闲话。 今天欧贝贝突然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我认为不是空穴来风,这问题后面或许有隐情困扰着她。于是沉思片刻,应付说:“亚当和夏娃有没有爱情,只有蛇知道。” 欧贝贝不满意地说:“小明,那么你知道蛇是什么吗?” 我不解地摇摇头,想引出她的本意,果然她直言不讳地说:“告诉你吧,很简单,蛇就是男人的生殖器。” “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颇感兴趣地说,“保罗把《旧约·创世记》中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听信蛇的怂恿,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懂得赤身裸体的羞耻,这段平淡无奇的传说,称作人的原罪。蛇如果是男性生殖器,那么原罪是什么?” 欧贝贝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性交,事实上夏娃是和亚当性交并生下了孩子,正因为如此,每个人生下了才是有罪的。因为人有罪,所以上帝惩罚男人满面流汗挣面包,女人要蒙生育的痛苦传宗接代。”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与众不同的解释,逗趣地说:“贝贝,按你的逻辑推理,亚当和夏娃是性交后才知善恶的,那么他们的第一次性交绝对没有爱,只有性。这才是原罪的根源。本来人类一代一代传下去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性可以使人的灵魂堕落,这才是最可怕的。你说对不对?” 我的话似乎深深触动了欧贝贝,她若有所思地问:“既然亚当和夏娃之间都没有爱情,那么你觉得这世上还有爱情吗?” 我见欧贝贝如此痴迷于爱情话题,估计她有心事,我一直以为像欧贝贝这种女人嫁给王朝权这种小公务员本身就是个错误,这类女人生下来的梦想就是做阔太太,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便开了句玩笑:“贝贝,亚当是上帝用土捏出来的,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和着肉捏出来的,他们不是女人生出来的,天生没有肚脐,人类是有了肚脐眼以后才懂得爱情的。” 欧贝贝听罢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样子妩媚得让人想入非非,接着她转移了话题,告诉了我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消息。她说,昨天晚上赵忠请她吃晚饭了,还告诉我赵忠现在已经成了腰缠万贯的假和尚,据说是包庙发了财。“前些日子我哥的孩子考高中,我哥和我嫂子带着孩子起大早去西山慈恩寺给西山老母上香,据说灵得很,我哥说,上香的队排得望不见头。”听欧贝贝这么一说,敢情慈恩寺真正的老板不是和尚,而是赵忠,西山老母的神话就是赵忠杜撰出来的。“想不到我哥那么精明的人,既是《清江日报》的资深记者,又是著名作家,竟然也没有看穿西山老母的神话。其实何止我哥,近来一些迟迟升不上去的公务员,我听说也加入了上香的队伍。我哥告诉我,那天他好像看见了许智泰的身影。” 与欧贝贝调侃了一个多小时,走出市政府办公大楼,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卢梭的那句名言:“人生而是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被自己的宿命限制了自由,我心里是向往彼岸的,我原以为彼岸在我心目中是清晰的,不知为什么随着夜幕的降临,越来越模糊了,我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难道宿命就是彼岸吗? 《开放就是生产力》这篇文章刊载出来的当天,彭副市长又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胡占发仍然不在,彭副市长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小明,辛苦了。《开放就是生产力》这篇文章好评如潮,这就坚定了我的一个想法,你知道是什么想法吗?” 我拘谨地摇了摇头,心想,总不会让我接替杨恒达吧,除非杨恒达高升腾位子,但眼下根本没有这个迹象。 彭副市长殷切地说:“占发跟我时间太长了,不能再耽误人家的前程了,我的想法是占发走后,由你来接替他的位置,你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我预感到了这个结果,如果彭副市长在办公厅内选秘书必定是我,如果我不在办公厅也不太可能是朱大伟,因为朱大伟显得过于聪明,不是彭副市长喜欢的类型。但是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于是略显受宠若惊的样子看着彭副市长。 彭副市长语重心长地说:“小明,年底就要换届了,老市长到人大,谁来接替市长的位置众说纷纭,但是我是重要人选之一,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你知道是谁吗?” 我知道彭副市长是在考察我的政治敏感性,便思忖着回答:“不会是刘一鹤吧?” “小明,”彭副市长赞许地点了点头说,“看来我没看走眼,给我当秘书,就要有这个政治洞察力,刘一鹤可是我的老对手了,小明,你觉得年底换届会鹿死谁手呢?” 这又是对我的一次政治考察,说实在的,刘一鹤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位殚精竭虑、扎实干事的好市长,他要是能回来是东州百姓的福。但是,我更希望是彭国梁,因为彭副市长一旦成为彭市长,我可就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何愁没有锦绣前程? 然而我深知刘一鹤的实力,如果下一届东州市长在刘一鹤和彭国梁中产生,结果可想而知,于是我圆滑地说:“彭市长,刘一鹤走的这两年,你干了不少让老百姓拍手称快的好事,我想你已经是东州百姓心目中的市长了。” 彭国梁听罢哈哈大笑。 离开彭副市长的办公室,我迫不及待地走出市政府办公大楼,在市府广场用手机将彭副市长想让我当秘书的好消息告诉了我哥。我刚说完,我哥也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他呕心沥血扬言要为故乡立座碑的长篇小说《北滩头》出版了,晚上要请我吃饭庆贺一下。 我听到我哥的大作出版的消息,比我自己当上市长秘书都激动,因为这部书是我父亲临死都未完成的宿愿,父亲为了给故乡以小说的形式立一块碑,采风的路上出了车祸,留给哥哥一摞子厚厚的家乡资料和写作笔记撒手人寰。一晃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有十年了,父亲离开那年,我研究生还差一年毕业,这些年我哥出了几部长篇小说,在国内也有了一定影响,但是写《北滩头》完成父亲的遗愿,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如今终于实现了,我们哥儿俩怎能不喝个痛快。 傍晚下班,我就急匆匆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位于《清江日报》对面的俏江南酒店,刚进大堂,我哥就从靠窗的一个座位起身向我挥手。 酒菜已经上齐了,我迫不及待地说:“先把你的大作给我看看。” 我哥郑重地将带着书香的《北滩头》交给我,我接过书,眼泪险些涌出来,激动地说:“哥,爸可以含笑九泉了。” 我哥动情地说:“小明,啥时候咱哥儿俩回一趟山东老家,给爷爷奶奶和咱爸上上坟,也告诉爸一声,《北滩头》出版了。” 由于高兴,我哥要了一瓶五十二度的五粮液,我激动地斟满酒说:“哥,为了《北滩头》我敬你一杯!” 我们哥儿俩都一饮而尽。我哥放下酒杯表情严肃地说:“小明,不是哥我给你泼冷水,本来做市长秘书是好事,哥该为你高兴,但是应该选一个口碑好、前程可靠的市长,给彭国梁当秘书,哥劝你还是应该慎重考虑。” 我本以为我哥会为我即将成为市长秘书干一杯,没想到他上来就泼冷水,便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哥语重心长地说:“小明,哥也算是清江省的大牌记者,又是有些名气的作家,上上下下听到的消息比你多,东州市市长、副市长加起来有###位,彭国梁的闲话最多,有说他好色的,有说他好赌的……小明,无风不起浪,如果那些闲话都是真的,你跟着他,我能放心吗?” 在官场上压抑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机遇,我哥却劝我放弃,我本能地反驳道:“哥,亏你还是资深记者,道听途说的东西你也信?我天天围着彭市长转,我比你了解他,你说的那些闲言碎语不过是政治对手的恶意中伤,其实每位市领导都有,只不过多少而已。像彭副市长这种手握重权、炙手可热的领导,有人恶意中伤不足为奇,没有才奇怪呢。” 我哥说我诡辩,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我根本听不进去,心想,你当大哥的如今是资深记者又是著名作家,现在又出版了长篇小说《北滩头》,了却了父亲的遗愿,祖坟以你为荣冒了青烟;我是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处级调研员,连个七品芝麻官都不如,还说什么有时间一起回老家给爷爷奶奶和父亲上坟,以我现在的成绩,我有脸回去吗? 我不愿意听我哥唠叨,又急着回家欣赏他的大作,一瓶五粮液没喝完就收了杯。分手时,我哥还不停地嘱咐我,让我认真考虑他的话,我哼哼哈哈地打车走了。 今晚老婆值夜班,我洗漱完毕后,上床打开床头灯,想仔细欣赏我哥的大作《北滩头》,我爱不释手地翻开书皮,扉页上郑重地写着四个字:献给父亲。这四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爸,哥有《北滩头》献给你,我拿什么献给你呢?” 屋子里静极了,灰白的灯光从我的眼睛进入我的体内,我发现小说的每个文字都犹如父亲的眼睛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读了起来: 最让王厚轩老汉在北滩头抬不起头的是一直抱不上孙子,儿媳妇一连生了五个妮子只活了两个,正当厚轩老汉琢磨着给儿子世德再续一房小时,儿媳妇王白氏又怀上了。王家在北滩头虽然是大户,但是王世德秉承了祖上的血脉,从小就会算计,再娶一房小又要破费几十袋麦子,去年春旱,小麦收成不好,粮食紧得很。世德说:爸,还是等俺屋里的生了这一胎再说,要还是个妮子,咱再娶小,要是生了个小子,咱就把麦子省下了。厚轩老汉对儿子的这份勤俭很赞赏,觉得儿子越来越像他爷,更是越来越像自己。王家的财力在北滩头一直盖不过李家,还是从世德他爷那辈子开始渐渐盖过了李家,到了自己这一辈达到了鼎盛,只是王家三代单传,与李家相比在人力上始终占不了上风,到了世德这一辈,更是接不上香火,而李家长子李福全比世德娶亲晚了两年,李敬斋老汉早就抱上三个孙子了,这让王厚轩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着儿子撒的种光开花不结果,厚轩老汉真是心急如焚。 北滩头庄是明初李姓由直隶枣强迁此,因位于小清河北,河沙成滩而得名。小清河流至北滩头,夹岸绿荫笼波,河内鹅鸭戏游,船桅林立,航运繁忙。庄内屋舍大多是土坯墙,麦草泥筋抹墙面,屋顶用麦秸苫成坡顶,却皆有黑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只有李家和王家滚槽瓦当,青砖门楼,白墙黑瓦,庭院四合。 时下正值小满,正是麦子扬花该种棉花的时节,吃完晌午饭,敬斋老汉要歇歇晌,眼睛刚眯盹儿着,墙外响起疾驰的马蹄声,李家的看门狗与王家的看门狗正连着蛋,惊吓得腚挨着腚躲进了院子,敬斋让儿子福全去外面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福全出去不大工夫慌慌张张跑回来说:“爹,过官兵了,全副武装,还背着毛瑟枪呢!” 敬斋老汉顿时没了困意,他坐在楠木太师椅上,拿起白铜水烟壶,打着火镰,点燃纸捻,呼噜呼噜吸着问:“怎么好端端的过起了官兵了?” “听孙举人说,京城出大事了,洋人打进了紫禁城,慈禧太后领着光绪出逃了。” 敬斋老汉一惊,险些将水烟壶里的烟水吸到嘴里,旋即他又正襟危坐道:“福全,从古到今,不论谁坐天下,都得穿衣吃饭,后晌该种棉花了,看看六指儿把牲口喂饱没,咱爷们该上坡还得上坡。” 六指儿是李家的长工,叫李六,因为左手长了六根手指,人送外号六指儿。福全是叫六哥的,因为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李六他爹给李敬斋家当了一辈子长工,临死前将李六托付给敬斋,李家待长工好,不仅不克扣麦子,还为李六娶了女人。那女人被家里逼着给一位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做小,拼了命从河南逃到山东,一路要饭到北滩头,饿昏在李家祠堂前,被李六发现禀告了东家,李敬斋顺水推舟,将这个走投无路的女子许给了李六。李六为人憨厚,逢人便说东家好,上坡干活更是尽心尽力。李六的哥哥李五在王厚轩老汉家做长工,北滩头的很多人都羡慕这哥儿俩都找到了好东家。李五性情与李六截然不同:李五外向,是个性情中人;李六内敛,平时少言寡语。厚轩老汉十分喜欢李五的性情,李五虽然是王家的长工,却俨然成了王家的管家。 昨天晚上,王厚轩与老婆王刘氏商量了一晚,决定祈求送子娘娘保佑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务必是个孙子,一大早老汉就把世德叫到屋上吩咐说:“我还是担心你屋里的再生个妮子,多带些香火钱,让李五套车拉上你娘和你屋里的去一趟北辛店的娘娘庙吧。” 世德有些犹豫说:“正闹兵哩!姐夫来信说,义和团民烧了洪家楼的天主教堂,县太爷正带兵弹压团民呢。” 王世德的姐夫是个秀才,叫朱廉孝,考了多次举人都不中,死了心,靠在县上的中药铺子为生。王厚轩捏了一撮黄亮的烟丝装进水烟壶的烟筒,若有所思地说:“咱们是庄户人家,庄户人家的天伦就是生儿育女、种地吃饭,旁的跟咱没关系。抓紧收拾收拾,早点去早点回吧。” 世德孝顺在北滩头是出了名的,他不敢违拗厚轩老汉的意思,走出上屋,吩咐李五套牛车。 北滩头离北辛店二十多里,牛车嘎吱嘎吱地在乡道上缓慢地走着,不远处就是小清河渡口,摆渡刘老大祖上几辈子在这清水河上摆渡为生,牛车上了四四方方的渡船,刘老大一边撑篙,一边问:“世德兄弟,走亲戚去呀?” 王世德不愿意说去干什么,便应承道:“啊,去俺姐家。” 刘老大没话找话地问:“看嫂子的样子快生了吧?嫂子这回准生个儿子!” 王刘氏就喜欢听这话,喜滋滋地说:“老大,借你吉言,世德屋里的要真生了儿子,俺让你厚轩叔在庄子里唱三天大戏。” 牛车上了岸,迎面来了一队官兵押着一辆囚车,囚车内一位大汉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王刘氏和王白氏胆小,见不得这场面,怯生生地低下了头,囚笼内的大汉嚷道:“赶车的,有水吗?赏一口!”李五好喝酒,平时怀里就揣着酒壶,他掏出酒壶应道:“有酒,好汉!犯了什么事?” 李五说完顺手将酒壶扔给大汉,大汉接住酒壶一口便灌了下去,然后嚷道:“痛快,兄弟!谢谢你的酒。”说完将酒壶扔给李五道:“俺是历城义和团首领孙九龙。” 一位官兵喝道:“死到眼前了,还充好汉。” 摆渡刘老大问:“大人,这是往哪儿押呀?” 那位官兵说:“押解济南府,袁世凯大人要开刀问斩!” 众人唏嘘,囚车上了渡船,这时听见孙九龙唱道:“北山脚下火焰飘,满营将官紧战袍。高山弃马且登眺,站立山头把令旗摇。只杀得红日天光耀,只杀得地动山又摇,只杀得战马齐咆哮,只杀得孤兵将血染袍……” 渡船靠了对岸,孙九龙大笑道:“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那笑声吓得王刘氏和王白氏婆媳心里怯怯的,却让王世德内心暗自佩服。李五拍了拍牛腚,牛车嘎吱嘎吱地又上路了,目光却一直瞅着对岸远去的官兵队伍。 娘娘庙位于北辛店西卧牛山下,庙的院落不大掩映在几棵古柳之中,出出入入的大多是女人,老的少的,一个比一个虔诚,世德和媳妇搀扶着母亲走入娘娘庙,庙内香火缭绕,熏烟袅袅,案前摆着许多泥娃娃,或坐、或爬、或跳舞状,个个都有小鸡鸡,世德交了香火钱,娘儿仨虔诚地上香,然后跪拜在送子娘娘面前,娘俩的嘴里不停地许着心愿,许完愿后,世德搀扶起母亲,一位老和尚走过来双手合十施礼说:“施主选一位‘拴娃娃’吧!” 王白氏脸色羞红地走到桌案前选了一个爬着的泥娃娃,递给老和尚,老和尚将泥娃娃的小鸡鸡掰下来,老和尚的小徒弟递过来一碗水,王白氏接过小鸡鸡和水碗,像喝药丸一样吞了下去,老和尚双手合十诵吉言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放心,有送子娘娘保佑,来年必得贵子!” 娘儿仨谢过老和尚走出娘娘庙,王白氏沮丧地说:“娘,这回再生个妮子,我就一头撞死!” 王刘氏一把捂住她的嘴嗔怪道:“送子娘娘面前可不许胡说。” 自从王白氏一个妮子接着一个妮子地生了后,王刘氏对儿媳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来娘娘庙的路上,也没给儿媳妇好脸,拜过送子娘娘,王刘氏松了一口气,对儿媳妇的态度和善起来。可是世德的脸色仍然显得忧心忡忡的。因为万一送子娘娘不显灵,老爹怕是承受不住儿媳妇再生一个妮子的结果,一旦老爹的身子垮了,那将是天大的不孝啊。李五拍了拍牛腚,牛车嘎吱嘎吱地往前走,夕阳的彤云宛如撒了一碗鸡蛋汤,微风吹过,乡道上散发着麦子扬花的清香。 李五赶着牛车回到北滩头时,天已经擦黑,世德和媳妇搀着王刘氏刚踏进青砖门楼,自家的狗迎了出来,世德踢了狗一脚,发现姐姐正在院子里烙饼,三块青砖上放着鏊子,姐姐正在不停地翻着一张白单子饼,见母亲和弟妹回来连忙打招呼,娘儿仨寒暄几句便都洗了手进灶房忙了起来。王家女婿朱廉孝见过丈母娘后重新回到屋上陪老泰山喝茶,世德见过姐夫,厚轩老汉说:“县城闹义和团乱得很,你姐姐和姐夫到咱家住几日。” 世德给朱秀才续了茶说:“姐夫,去娘娘庙的路上遇见一队官兵,押着一辆囚车,那囚犯向我们讨水喝,李五把酒壶递给他,他喝后自称是义和团首领孙九龙。” 朱秀才一边吸着老岳丈的水烟壶一边说:“这就对了,他的兄长孙玉龙昨夜率众偷袭了历城县府衙,砍了县太爷的头,听说济南府正派大军赶往历城县,我见时局动荡,只好关了铺子,带你姐躲几日。” 朱廉孝之所以怕得从县城躲到了北滩头,是因为他和妻子早就入了天主教,眼下不仅官府查封了天主教堂,而且遣散了教民,教民如今如丧家之犬,一旦遇上义和团团民必死无疑。袁世凯通知济南天主教堂马主教,将各堂中国教士及修道人员归并于总堂以便保护。朱廉孝有意到济南府开药铺,他准备在岳丈家躲几日便举家去济南府。朱廉孝入教源于老婆翠莲生头生女时难产,七八个接生婆都束手无策,正当朱秀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见着母子要命丧黄泉时,朱家药铺的一位老主顾领来了一位洋神父和两位修女,老主顾说:“朱秀才,试试洋人的办法吧,上次我老婆难产就是沙士利神父接生的。” 朱秀才说:“可,可他是个男人。” 沙士利神父说:“朱先生,我的两位修女都受过专门的接生训练,请放心,上帝会保佑你的妻子和孩子平安无事的。” 果然,两个修女顺利地挽救了母子的生命,沙士利神父说:“感谢上帝,一个小天使降临了。朱先生,入教吧,在上帝面前忏悔,不仅你们的生命将得救,你们的灵魂也必将被拯救。” 朱秀才入教后,头脑中不仅多了忏悔、救赎、耶稣、上帝、天国、基督、圣母玛丽亚、洗礼、圣体、十字架这些新鲜的宗教术语,更重要的是让他发现了洋人的医药有时比中医的丸散膏丹更神奇,他觉得西药是好东西,正好沙士利神父又是一位医药专家,朱秀才想到济南府去开西药庄,眼下教民回县城随时可能丢了命,如今朝廷已经废了科举,秀才觉得报国无门,潜心经营药铺,倒是济危救命的好途径…… 小说中,王白氏肚子里怀的不是别人,其实就是我父亲的爷爷,《北滩头》写的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祖上的家族史。我合上书,闭上眼,清如明月的小清河映入脑海,河里光着屁股游泳的孩子分明有我的父亲,当然也有我哥和我,我们像哥儿仨一样全都回到了童年。渐渐地,清澈的小清河变得混浊起来,像黄河一样浑浊,浑浊得像一位疲惫的老者,突然河水像沥青一样凝住了,父亲、我哥和我以童年的形象被凝在了河里,成了三具光屁股的雕像。 我猛然明白为什么父亲执意要用小说为家乡立一座碑,完全是为了忘却的回忆。对于父亲来说,小清河是一道流血的伤口,这是时代的伤口、是现实的伤口、更是历史的伤口,为此,我不知道是该颂赞还是该诅咒。生存不希望生存,死亡不希望死亡,那么我们希望什么?我记得一位外国诗人说过:“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这说明希望不是火,而是光芒。我父亲因为希望,至死都是位作家;我哥因为希望,至死或许是记者,或许是作家。他们的希望不属于我,因为我决心,至死都将做一名公务员。 果然不出我所料,刘一鹤很快就成了东州市的代理市长,并且在年底的两会上高票当选东州市市长。通过我与彭副市长的接触,深切体会到他内心深处“既生瑜何生亮”的痛楚,当然,大人物一般喜怒是不行于色的,这就更增加了痛楚。以刘一鹤与彭国梁的微妙关系,我对彭副市长能否保住常务副市长的位置着实担心了一阵子,好在有惊无险。 不久,胡占发荣升古桥区副区长,我也如愿以偿地取而代之,成了市长秘书。这让朱大伟非常失望,朱大伟并没有像巴结胡占发一样巴结我,因为他知道即使有一天我离开市长秘书的位置,彭国梁也不可能选他。朱大伟很聪明,不再惦记当市长秘书,而是转向攻肖福仁,看得出来,他是想解决副处级调研员,朱大伟就是这么务实。 最近我哥告诉我一个信息,让我很吃惊,他说最近他的同事林永清与胡占发走得很近,据说是许智泰搭的桥,而且彭副市长曾经请林永清吃过饭,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玄机,嘱咐我哥套一套林永清,我哥请林永清喝酒,林永清酒后吐真言,想不到林永清与省纪委书记齐秀英竟然是大学期间的初恋情人,两个人始终保持着真挚的友谊。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以彭副市长的身份通过许智泰请林永清吃饭,这本身就是很屈尊的事,目的是通过林永清讨好齐秀英,谁不知道齐秀英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女包公”,一位常务副市长通过“女包公”的初恋情人讨好“女包公”,这说明什么?我不敢深想。不过,从许智泰对我的态度来看,我间接地印证了这件事。 与朱大伟不同,自从我当上市长秘书以后,许智泰对我比对胡占发还恭敬。杨恒达更诡谲,本来我当上市长秘书以后关系应该放在秘书一处,杨恒达专门找我谈话,劝我别把关系放在秘书一处,说什么综合二处离不开我,还做彭副市长的工作,让我既当市长秘书,又兼综合二处副处长,彭副市长没同意,不过关系还是放在综合二处,搞得秘书一处处长很没面子。 倒是欧贝贝对我不冷不热的,令我不解的是欧贝贝进彭副市长办公室从来不敲门,慢慢地我看出来端倪,不久欧贝贝在一次打胎风波过后与王朝权离了婚,外界流传欧贝贝离婚是因为赵忠,她肚子里的孩子八成是赵忠的。自从赵忠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假和尚以后,欧贝贝与赵忠便打得火热,但是欧贝贝肚子里的孩子绝对不是赵忠的,这一点只有我知道。常言道,仆人眼里无伟人。当初我哥劝我别当这个市长秘书,我不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选择。 刘一鹤上任以后大张旗鼓地抓招商引资,不仅在全市召开了招商引资动员大会,还专门主持市政府常务会议,制定并通过了招商引资有功人员奖励办法,由于主管招商引资的是彭副市长,刘一鹤表现出倚重彭国梁的姿态。在我看来是刘一鹤很大度、很有胸怀,这种大度和胸怀的确是从工作出发的,但是彭副市长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是刘一鹤想利用他出政绩,一副斗智斗勇的架势。 招商引资动员大会之后,我陪彭副市长去了趟深圳,想不到前来接机的竟然是温华坚和陈实,还有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我不认识,经彭副市长介绍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姓牛,温华坚和陈实都称她为牛小姐。 本来这次来深圳是要奖励一位对招商引资有贡献的港商的,我以为奖励会在深圳进行,然而没有,我们住进海景大酒店,四个人在豪华套内闭门商量什么事直到大半夜,第二天将我一个人留在了深圳,四个人坐牛小姐的奔驰车去了香港。 从那儿以后,彭国梁频繁飞深圳,每次到深圳后都是由牛小姐来接彭国梁,然后坐牛小姐的车去香港,把我一个人扔在深圳,等牛小姐开车将彭国梁送回深圳,保证有温华坚和陈实从香港一起跟回来。时间久了,我从他们的言谈话语间听出了一些端倪,这些端倪令我心惊肉跳,我知道我上错了船。 常言道,玩火者必自焚,这几个人不是在玩火,而是在玩命!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字:逃!然而我注定是一个有来无回的市长秘书,掌握生活之舵的永远是命运,令我不解的是命运之门竟然是地狱之门。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和司机开车接彭国梁上班时,他显得无精打采的,一路上他都没说话,一进办公室,他就给肖福仁打电话,说他的办公室缺一台碎纸机,今天务必配上。不到两个小时,公务科就将碎纸机送来了。彭副市长一直都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碎纸机安装好以后,他就开始整理文件和信件,整理完后,他一份一份地塞入碎纸机,整整忙了两个多小时,碎纸机内的碎纸屑足有一米高,他忙得连中午饭也不去吃,我只好吩咐食堂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面片送到办公室,可彭副市长却一口没吃。 忙完后,他吸了一支烟,烟吸得很彻底,只剩下了过滤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彭副市长吸烟从来都是抽半支就灭掉,有时抽几口就灭掉,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有点要向自己的办公室告别似的。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手机时只是哼哼两声就挂了,然后告诉我要车回家。我以为他不舒服,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医院,他摇摇头。然后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用不干胶缠得严严实实的包递给我,嘱咐说:“小明,这是我的私房钱,我不想让你嫂子知道,先放你那儿,别放在办公室,放你家里,我什么时候用,你什么时候给我。另外你给温华坚和陈实打个电话,让他们都到我家。” 我将不干胶包放进我的公文包内,彭国梁依依不舍地环视了一眼办公室,然后绝然地走出门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与彭国梁的生死诀别。 6、钢笔如是说 人民的公仆们,如果不会用钢笔思想,那么脑袋长在脖子上还有什么意义?要知道打天下靠枪杆子,坐天下靠笔杆子,然而你们似乎忘记了笔杆子的用途。我告诉你们我从来都是思想的化身,而不是用来画圈的。西方有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说,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要知道思想发端于笔,我就是你们的尊严。然而你们似乎把我忘记了,以为思想来源于权力,以为权力才是你们的尊严。告诉你们,丢掉了手中的笔,即使得到权力,也会迷失方向、坠入深渊。 醒醒吧,在仕途之路上,我是你们思想的火炬,没有我的光辉,你们只能误入歧途!这不是危言耸听,翻开历史看看吧,历史是用笔写就的。你们不是想名垂青史吗,没有我,你们不仅连片刻的永恒也得不到,更不用想什么永垂不朽!不会用笔思想的人是平庸之人,不会用笔思想的公务员成不了政治家,甚至连政客都不是。不要跟我狡辩,说什么我们既不想成为政治家,也不想成为政客,我们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务员。我知道你们是不甘于平凡的,如果你们甘于平凡,有的是选择,为什么偏偏要做公务员?即使是做一名普通的公务员,要想胜任你的职责,就必须学会用笔思索。 要知道你们是国家大政的执行者,你们是宣传队,你们是播种机,你们是服务员。你们用笔书写的不仅仅是公文、大政与决策,更是鱼水情,更是正义、公平与公正。用笔去书写你们人生的真善美吧,用笔去鞭挞生活中的假恶丑吧! 我是舟,可以渡你们到达理想的彼岸;我是海,可以让你们拥有宽阔的胸怀;我是高山,可以提升你们灵魂的高度;我是药,可以医治你们心灵上的平庸。你们不是向往高处吗,爬是爬不上去的,只能像鹰一样飞,那么就展开翅膀飞翔吧,因为我是你们灵魂的翅膀。 但是我要提醒你们,倘若没有鸿鹄之志,千万不要像鸟一样露宿于深渊之上,因为翱翔不仅有精神上的喜悦,更有灵魂上的惊恐。从政仅靠野心不行,要靠智慧,那是大智大勇的游戏。一如帆船被精神的风浪所震荡,我的智慧也颠簸地航行海上。 那些丢掉笔的公仆们,你们怎能与我同行!不要问我你们从哪里来,我只关心你们到哪里去,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从哪里来,请记住:我来自真理。我是真理的书写者,也是真理的仆役。你们是人民的仆役,我是真理的仆役,我从不敢凌驾于真理之上,那么你们呢? 倘若我相信你们的良知,你们就必须弄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当然我会帮助你们,别以为我仅仅是一支钢笔,告诉你们,我的祖先以及所有我的同类,都是你们的镜子。你们不是常说以史为鉴吗,你们也可以以笔为鉴,经常用我照照自己吧,以笔为鉴,才不至于迷失自己。 要知道权力不仅仅使人得意忘形,更能扭曲人的灵魂。那些不知道笔为何物的公仆们,你们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对面的高山高耸入云,那山顶之上的金字塔熠熠生辉,它的确在用光辉诱惑着你们,但是没有我为你们展翅,你们千万不要再迈一步,对,悬崖勒马未为晚矣,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试一试!你旁边的石头已经坠下去了,当你听到回声时,石头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你们想像石头一样坠下去吗?摸摸你们的心还跳不跳? 为什么你们的表情如此冷漠,因为你们丢弃了我、丢弃了思想、丢弃了大脑、丢弃了智慧,只剩下一颗冷酷的心!血变冷了,肉怎么可能热?没有热血就不可能懂得什么是人民。我告诉你们,“人民”是人与民的合称,人是指你们,民是指百姓,你们是鱼与水的关系,是一体。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官,否则,“人民”就变成了“官民”!你们知道“官民”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殃民”。 很长时间没有写“人民”两个字了吧?我是说用心写,“人民”两个字光用嘴说不行,要用心去写,要将这两个字刻在心上。因为你们既然自称自己是人民的公仆,这两个字就是你们全部的灵魂! 野心家会说,灵魂不过是肉体的同义语,麻木不仁的人也会随声附和,灵魂不过是肉体的另一种形式,真正的公仆会嗤之以鼻,因为他们会以笔为手术刀,在心灵的无影灯下,既解剖肉体,更解剖灵魂。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些忘掉了人民的野心家的确没有灵魂,那么麻木不仁者的灵魂也的确转化成了肉体。我要向灵魂的轻蔑者说几句话,因为他们膜拜灵魂,所以才轻蔑灵魂,那么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份膜拜与轻蔑呢?当然是笔的厌恶者,因为他们没有灵魂,当然要膜拜灵魂的同时,又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当然就轻蔑了。其实这些失去灵魂的肉体,只要以笔为鉴,照一照,一下子就会现原形,那点疯狂而可怜的野心一下子就会烟消云散。 你们知道渺小与伟大之间差什么吗?差一支笔,一支小小的钢笔。你们可能要笑我狂妄,那是你们根本没有仰望星空,一个民族总要有人仰望星空,也许你们仰望过星星,那么星星与权力谁更渺小?你的答案不言自明,这恰恰是政治的魅力,我现在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从政,因为政治使人入迷。但是,政治是用来追求的,而不是追逐。世界是分此岸和彼岸的,此岸是现实的,彼岸是理想的,追逐永远也逃离不了此岸,只有追求能够扬起理想的风帆。 用什么来追求?你们会说用思想,不错,但是用什么来思想?问题又回到了我身上。有些人听明白了,开始窃喜,以为我会给他带来荣耀。别做美梦了,无论我多么重要,也不会成为追逐者的捷径。我警告你们,从来就没有什么终南捷径,为什么要用笔思想,因为我是你们大脑赖以生长的根须,要想获得思想,必须仰仗人民大众生活实践的泥土。诗人艾青饱含深情地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请记住是土地,不是水泥地,不是大理石地,不是地板地,更不是轿车里的脚踏板。这里的土地当然是广义的,它是指田间地头,它是指工厂车间,它是指学校社区,它是指油田矿山,明白了吗?它是指活生生的生活,活生生的实践!只有站在这样的土地上,我作为根须才能扎下去,你们作为公仆才能体味什么是良知。 你们多久没踏上土地了?还记得泥土的芳香吗?我知道那些胸无点墨却野心膨胀的人,早就忘了,既然讲话离不开稿子,为什么不自己尝试拿一拿笔呢。我说过笔不是用来画圈或签字的,你们又不是明星,何必要附庸风雅!要知道,“功夫都在诗外”,但思想却在笔下。 在寸心之间,笔就是你们的大脑,笔就是你们的生活方式。这还不够,因为你们是公仆,你们是公务员,你们有责任让大政方针妙笔生花。记住一位伟人说过的话吧,“实现领导最广泛的方法是用笔杆子。用笔写出来传播就广,而且经过写,思想就提炼了,比较周密。所以,用笔领导是领导的主要方法。”话说得朴实无华,是吧,但却是真知灼见。想知道是谁说的吗?告诉你们,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他反复强调,拿笔杆子是实行领导的主要方法,领导同志要学会拿笔杆子。告诉你们,会不会拿笔杆子不是技术性问题,而是领导工作的原则性问题,而且是江山能否稳固的大问题。不要以为我在上纲上线,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掌权就是掌笔,因此掌笔历来被认为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古今中外,真正的政治家无不高度重视自身的文字修养。古代公文就有严格的“职述”,什么是“职述”?就是担任某种职务的官员,必须亲自动手撰写与其职务相称的公文,不得假手他人,否则轻则贬官,重则治罪。 用笔去挖掘心灵深处埋藏的宝藏吧,一个人思想可以影响一群人,一群人的思想可以影响一国人,甚至影响全世界。古人讲“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然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下你们知道什么是为政之道了吧,其实就是用笔之道。乌纱算什么,我才是你们头顶上的王冠。但是这顶王冠不是谁都能戴上去的,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然而,得思想者得民心!我是思想的化身,我是彼岸的精灵,不要再立纪念碑了,我就在你们手中! 遗憾的是我和我的同类被锁进抽屉里很久了,遗忘我的人正道貌岸然地坐在办公桌前、会议室内、沙发上、轿车里,靠嘴巴说着假话、套话和空话,他们不知道失去了笔就失去了生命。你们又在笑我危言耸听,的确他们是在呼吸,难道呼吸就是活着吗?我从不呼吸,但我却永生。 人民的公仆们,去为自己找一支心爱的笔吧,只有笔能为你们找回公务员的荣耀。记住:荣耀不是对自己不计其数的爱,力透纸背才是真本事!靠真本事活着,做高贵的政治家,这是我——一支钢笔对你们的希望。 7、我是副处级调研员 茨维塔耶娃在致里尔克的信中说:“我不是活在自己的嘴上,吻过我的人,会错过我的。”我非常喜欢这句话,每个女人都想当皇后,这有什么错?毕竟武则天只有一个,别忘了武则天也是先当皇后、后当皇帝的。如果不先当皇后,她做梦也当不上皇帝,尽管如此,她死后,天下还不是便宜了那些臭男人。怪不得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女人为什么是水做的,就是为了洗天下的。其实我并不喜欢贾宝玉这句话,把女人比作水,很容易让人想到水性杨花。我觉得女人是玉做的。最起码漂亮女人是玉做的。漂亮的女公务员就更是玉中之玉。这样的玉,凝天地之灵气,现日月之精华,坚实温润,秀外慧中,高洁内敛,明媚可人。 我是笃信玉是通灵的,玉里有缘。可是结婚五年了,我丈夫连玉屑也没送给我,一天到晚神神叨叨地忙,忙来忙去还只是个主任科员,与他一起到市招商局的几个大学生都当了处长、副处长,做男人在事业上不会钻营,怎么能做人上人?看着别的女人的丈夫平步青云,自己的男人在社会上连个人样都混不出来,做妻子的心理能平衡吗?哪个做女人的不盼着夫贵妻荣?要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也就罢了,我可是外语学院的高材生,当年的校花,如今是市政府办公厅最漂亮的女公务员,而且是综合二处的副处级调研员,服务的可是常务副市长,像我这样的女人凭什么嫁给一个小小的主任科员,我屈不屈? 回到家里,王朝权倒是对我百依百顺、百般呵护,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可是我最讨厌做家务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就应该在名利场上叱咤风云、指点江山,要地位有地位,要尊严有尊严,让自己的女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活得像一块人见人爱的宝玉。可如今我寄予厚望的丈夫,在官场上混得还没有我级别高呢,我真搞不懂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地嫁给了他。当时我妈嫌他是小地方的人,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这个人就是逆反,你越是反对,我越要嫁给他。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一想,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其实王朝权当初挺出色的,刚入大学军训打靶,实弹射击,百发百中,连教官都叹为观止,说他要是入伍参军,说不定能当将军;四年大学考试从来都是全班第一,而且是门门功课都第一,简直就是奇才,这还不说,还写的一手好诗,他写的诗当时经常在校报上发表。大学二年级时,他就开始追求我,给我写的情诗肉麻极了,有一首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头几句是这么写的:亲爱的,我一直因无法让你投入我的怀抱而发愁,是你的樱唇,让我找到了魔法,那就是爱你,吻你,亲你!这叫诗吗?这是赤裸裸的挑逗,我就不明白了,他追求女孩这么有心计,为什么往上爬却无计可施呢?他外语好,能熟练说三种语言——英语、俄语和德语。特别是德语,东州市能熟练掌握的也没有几人,连市外办也没有合格的德语翻译,就因为这个特长,没少陪市领导和局领导去德国,别人和领导每出差一次都能加深一次感情,他却像例行公事一样,一点都不懂得投机钻营,陪市委书记、市长分别去过德国,结果回国后,还是市招商局办公室主任科员。我一直怀疑他脑袋让门挤了,对官场之道一窍不通。别看官不大,和那些大外商打得还挺火热,连领事馆的领事、参赞也混得脸熟,凭他和这些外商的交往,下海打工也能弄个打工皇帝什么的,可是王朝权对钱压根儿就不感兴趣,也不知道一天到晚他心里在琢磨个啥,别人看书都看什么《三国演义》、《权术论》、《厚黑学》,看了这些书最起码对仕途升迁有益处,他可倒好,整天看什么《前苏联克格勃史》、《“三角洲”———美国反恐部队》、《世界反恐走向何方》、《世界禁毒史》、《黑色金三角》,连看电视剧也和我看不到一起,我喜欢看言情的,他喜欢看侦探的,正版《007》、《碟中谍》、《无间道》等光碟买了全套的,好像他不是在市招商局工作,而是在市公安局工作似的。找了这么个不务正业的丈夫,当皇后是没指望了,只能当黄脸婆了,可是我心不甘啊! 其实,我心里不是没有爱情,只是这份爱情只能埋在心里,他太高大了,以至于我都不敢仰视,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柔情似水地望着他,似热水我想烫他,似冰水我想冰他,似温水我想暖他,我要亲吻他的心脏,倾听他的心跳,我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最真挚的诗:亲爱的,请别生气,我只想和你睡觉!这是最肉体的诗,也是最灵魂的诗,但他注定不属于肉体,他是灵魂的,然而我只能献给他肉体,因为我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肉体。为什么这世上偏偏有人不爱肉体,爱灵魂?灵魂不是被爱的,只能被歌颂,爱与歌颂为什么成了鱼和熊掌?甚至是对立的两个方面?我最期待的就是给他当翻译,他从来不找市外办的专职翻译,每次会见外宾只请我做他的专职翻译,这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因为这是我离他最近的时刻,他像一座俊美的高山,我像高山脚下的一汪清澈的甘泉,多么珠联璧合呀!可是我甚至不能喊他的名字:一鹤!只能喊:刘市长!刘一鹤,你为什么不能温柔地看我一眼,怕我勾引你吗?我就是想勾引你!你不是爱灵魂吗?你不是不爱肉体吗?试试看,我用肉体能不能勾引你的灵魂!要知道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被谁爱?你以为爱上肉体的是人吗?不对,是人的灵魂,人是肉体与灵魂的统一体。只有你们这些不太正常的人,才将肉体与灵魂对立起来。刘一鹤,你傻不傻,我的肉体是一只船,可以任你遨游;我的肉体是一张床,可以任你安歇;我的肉体是一张桌,可以让你办公,我是你用来生活的存在。我要用存在潜入你,让你思考存在、需要存在、爱存在,然而你却无视存在,无视我的存在。尽管我向你送去浩若星河的秋波,你竟然熟视无睹。黑格尔,狗屁哲学家,你不是说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吗?纯粹是胡说八道。刘一鹤虽然不是哲学家,但他是东州市常务副市长,这是不是存在?然而刘一鹤却认为凡是灵魂的就是合理的。黑格尔,我问你,灵魂离开肉体能存在吗?市长不仅需要他的人民爱,更需要他的女人爱,我就想成为他的女人,这有什么错?我知道,你为什么嘲笑我,我爱的是市长,不是一个人,是吧?难道你不知道市长管着许许多多的人吗?当然也包括我,可是如果他爱上我,我就可以像天使一样管着他,管住一个刘一鹤,就管住了东州市的所有人,这份荣耀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特别是像我这样漂亮的女人!黑格尔,我听到你在笑,“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你以为你自己是上帝吗?要知道我是天鹅,我不是癞蛤蟆,不过癞蛤蟆倒是有一个,那就是综合二处处长赵忠。这个死猪头,肥得跟球似的,整天在处里滚来滚去,一肚子坏水,竟然敢打我的主意,一个小小的处长,不过是见了刘一鹤摇尾乞怜的哈巴狗,竟然想吃我的豆腐,真让我受不了,特别是他笑嘻嘻地像一块巨大的牛粪贴过来时,简直是对鲜花的摧残!那天处里就我们俩,他见有机可乘,拿着一本清朝人写的《笑林广记》走过来,说里面的笑话逗死人,不容分说就读了一段:“一官升职,谓其妻曰:‘我的官职比以前更大了。’妻曰:‘官大,不知此物亦大不?’官曰:‘自然。’乃行事,妻怪其藐小如故。官曰:‘大了许多,汝自不觉着。’妻曰:‘如何不觉?’官曰:‘难道老爷升了官职,奶奶还照旧不成?少不得我的大,你的也大了。’”这不是性骚扰是什么?敢情官大家伙就大,那么刘一鹤是市长,你赵忠是处长,那么刘一鹤的家伙岂不比你大许多?怪不得一些贪官东窗事发时,暴露出来一大堆情人,敢情是官越大,下面也愈大。 很快,我对刘一鹤的暗恋就破灭了,因为他要高升清江省副省长了,副市长都高高在上,副省长我就更高不可攀了。这不仅是对肉体的一次打击,更是对心灵的一次打击,心不仅会跳,还会受打击。就在新的常务副市长还没有到位时,没想到,许智泰跳了出来,平时见他不声不响的,没看出来他有多少政治才能,想不到他竟然有搞“政变”的胆量,我还真是小看他了,也难怪,许智泰都当了十年副处长了,憋也能把人憋死,没有这么用人的,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赵忠是综合二处历史上最昏庸无道的处长。赵忠对综合二处的唯一统治术就是“砍掉长得过高的谷穗”,而我最喜欢里尔克的一句诗:“一棵树长得超出了它自己……”我多么想成为这样一棵树啊,然而赵忠采取的办法是在一片林子中,只许向最低的看齐,高出来的只能砍掉,这是什么?这是专制。正因为如此,我一直以为在官场上,根本不存在野兽,因为绵羊就是名副其实的野兽。想不到综合二处不仅有野兽,而且是一匹头狼。这匹头狼就是许智泰。但是我一直怀疑许智泰有没有这样的韬略,仅“政变”的时机选得就恰逢其时。一开始我以为许智泰是真人不露相,可是后来转念一想,其实这次“政变”幕后另有其人,表面上的“头狼”是许智泰,真正的“头狼”应该是黄小明。许智泰不过是狗急跳墙,让人家当枪使了。毛主席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黄小明联手许智泰要搞赵忠不过是压抑久了的一次爆发,我和朱大伟不过是被发动的群众响应而已。我们之所以响应是因为向往自由的本能使然,“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这是《共产党宣言》所树立的目标,什么是目标?就是理想,就是彼岸!许智泰亲自起草了“政变”纲领,给赵忠列举了一系列罪状,说得有理有据,但是纲领的核心思想就是,综合二处全体同仁的全部利益都成了赵忠一个人之利益,比如说出国,按理说应该大家轮流出国,但是全部被赵忠一人承包了,赵忠不仅借专制成为既得利益者,而且靠专制压制大家的才能,唯恐谁赶上他,如果说综合二处是一片林子,那么谁也不许超过他。这件事从始至终我都非常佩服黄小明,不搞匿名信别看给厅党组的公开信,也就是“政变”的纲领是许智泰起草的,但是行文风格却是黄小明的,我们四个人按级别大小签了字,没有任何阴谋在里面,大家想明白了,搞走一个赵忠未必就能看见雅典的灵光,但是最起码可以推开窗户透透气。我们斗争的策略也很简单,就是控诉,厅领导分别找我们谈话时,我们采取了共同的策略,就是像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一样控诉赵忠的专制,结果这招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博得了厅党组成员,特别是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肖福仁的极大同情。别看肖福仁是市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赵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赵忠之所以目空一切,还不是自认为有刘一鹤为他撑腰,你肖福仁是市政府办公厅主任,我赵忠是刘一鹤办公室主任!我一直不明白刘一鹤为什么会用赵忠这种人,当然,人无完人,毛主席还三七开呢,何况刘一鹤?不过,赵忠的专制,让我们懂得了民主的重要性,民主不过是方法,根本的前提是进步与自由,这次赶走赵忠不过是运用民主这种方法的一次尝试。毫无疑问,这种尝试是成功的,赵忠被调到后勤任服务中心书记,当然赵忠是不甘于这种屈辱的,不久他便辞职下海了。 刘一鹤成了清江省副省长,接任常务副市长的是东州市最年轻的市委常委彭国梁。其实彭国梁对我的印象一直不错,因为他会见外宾时和刘一鹤一样也不用市外办的翻译,喜欢用我,只是有一点与刘一鹤不同,就是从不回避我的凝视。我为什么凝视彭国梁?《诗经》中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白马王子,女子亦好逑。与刘一鹤比起来,彭国梁既年轻、又帅气,渐渐地,我的春心又萌动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小小的综合二处掀不起什么大浪,说到家不过是一个杯子、一个碗里的波纹,连盆都不算,顶多是赶走了一头猪,又迎来了一只羊而已。不过新任处长杨恒达一上任就显示出了民主气象,第一个受益的就是许智泰,杨恒达竟将陪彭副市长出访美国的机会让给了许智泰,本来许智泰是想通过“政变”赶走赵忠自己当处长的,我也以为办公厅综合二处的处长非他莫属,然而造化弄人,我算看透了,人越想要什么,老天越不给你什么,比如我想找一个能让我成为皇后的丈夫,偏偏让我嫁给一个小小的主任科员,看样子王朝权熬到处长的位置,我头发都得等白了,唉,这就是命啊!但是许智泰和我一样偏偏不信命,你不信命,命就捉弄你,命就像一个专制的皇帝,人就像皇权统治下的臣民!正如泰戈尔在《新月集》中说,我们不是权力的轮子,我们只是轮子下的活人,所以我们只能顺着权力轮子下轧出来的车辙向前走,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但是许智泰不相信命运能够统治一切,你能统一性别吗?你能统一拉屎的时间吗?你能统一思想吗?尽管从老子、孔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时代起就为这种统一唱颂歌,但是世界有男有女,人们还是各拉各的屎,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潜藏着不同的想法。总之,世界要前进,每个人也要拉屎!然而许智泰还是回到了泰戈尔说的车辙上,我相信如果组织上能给许智泰一个机会,他干处长一定比赵忠强百倍,这跟我如果嫁给一个市长、省长或者国家领导人,一定比他们的夫人更像夫人,更能拿得出手是一个道理。但是命运就是不给许智泰机会,别看你当了十年副处长,别看你副处长干得任劳任怨,但是你当处长还需要好好历练,就在许智泰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心灰意冷的时候,杨恒达让给他一个陪彭副市长出访美国的机会,许智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过去赵忠当处长时,不允许处内任何人单独向刘副市长汇报工作,刘一鹤成了他的私有财产,杨恒达体现民主的第二个举措就是允许黄小明独自向彭副市长汇报工作,当然我和朱大伟也是有机会的,只是我们拿不起大材料,这一点不服也不行。我一直认为文章写得好不好关键看天赋,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朱大伟也没有,我们写个会议纪要什么的还可以。赵忠在时,处内的大材料是由许智泰、黄小明两个人负责,杨恒达来了以后,许智泰成了出国专业户,大材料都交给了黄小明。起初我想不太明白杨恒达这么做的用意,慢慢地我想明白了,杨恒达深知许智泰和黄小明曾经联手赶走了赵忠,这两个人绝对不能让他们团结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就是离间他们,处内每个人都看中出国,每次出国不仅免费旅游观光,而且还会分一笔钱,要知道这笔钱,相当于一位公务员几个月的工资,甚至一年的工资。如果陪市领导出国 ,还有可能借机向领导献殷勤、套近乎,说不定这一趟下来就得到领导的赏识,回国就升一级。当年我们为什么赶走赵忠,主要矛盾就集中在出国不公上,现在许智泰成了综合二处的出国专业户,眼看着与彭副市长的关系越来越近,黄小明的工作量大了一倍,尽管黄小明是一个不露声色的人,但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愤愤不平地嫉妒许智泰,这一点从黄小明冷落许智泰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我和朱大伟的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我知道朱大伟到综合二处拉着架子想当市长秘书,可是他大材料拿不起来,就没有机会直面彭副市长,只能巴结胡占发,胡占发正在攻读在职硕士研究生,几乎成了朱大伟在替他读。但是朱大伟在同龄人中,还是颇有心计的,他发现肖主任爱下棋,他就专门研究棋谱,眼下已经成了肖主任最好的棋友。最可怜的就是我了,一个女人在综合二处工作,只能管管内勤,好在我还有外语方面的专长,否则一点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尽管我写大材料不行,但是我组织能力很强,自信干处长也没问题,最起码比赵忠强,但是据我所知,市政府办公厅几个综合处还从未有过女处长,所以在综合处当处长是没希望了。刚到综合二处工作时,我和朱大伟一样,也有当市长秘书的梦想,但是男市长不可能配女秘书,据说是怕影响不好,你心里只要没有鬼,怕什么影响不好呢?纯粹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究其本质其实就是歧视女性。在一个市长、九个副市长中,只有一位女副市长,由综合四处为她服务,这位女副市长主管全市公检法,好不威风,要是能给她当上秘书,将来离开她时,说不定能到市公安局政治部当主任,巧的是综合四处没有女同志,正好前任秘书到期了,女市长需要配备秘书,在几个综合处选,按理说我是最有希望的,女市长对我也很喜欢,后来有人进谗言,说我长得太漂亮了,有损领导形象,女市长长得确实一般,但很有气质风度。我的竞争对手太多了,背景也太复杂,像我这种既没根也没梢的人,眼看着天赐良机让综合五处的一个丑丫头给霸占了,这可是我能成为市长秘书的唯一一次机会,就因为我长得太漂亮失去了,难道漂亮也有罪吗? 眼下我什么机会也没有了,丈夫指望不上,父母更指望不上,只能靠我自己。我自己有两大资源,第一是我长得漂亮,第二是我外语好,要想利用好这两样资源为我换个好前程,只能靠爱情。歌德说得好:“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爱情会在财富与权力之间摇摆。之所以这么讲,是缘于我去西山慈恩寺上香。赵忠离开政府不到两年,东州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无论是在普通市民中,还是在公务员中,流传着西山慈恩寺西山老母灵验的故事,这些故事传奇得很,无论求什么,只要心诚,都灵验了,我本来是不信这一套的,但是我听黄小明说,他哥黄小光的儿子学习一般,中考前全家去西山慈恩寺上了香,儿子中考时超常发挥竟然考上了省实验中学,那可是全清江省最好的高中。这些年我在仕途之路上一直不走运,给女市长当秘书的丑丫头原先只是主任科员,如今已经是正处级秘书了,我还只是个副处级调研员。黄小明说者无意,我听者有心,或许去慈恩寺许个愿能转一转运,就这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我去了西山慈恩寺。 慈恩寺风景区峰险壑幽,石异松奇,古刹新亭与白云碧水相应生辉,仙阶曲径与翠嶂幽林环抱成趣。一路上立于公路两侧仅宣传西山老母的大型广告牌就有二三十块之多,这更增加了我心驰神往之心。让我想不到的是,上香的队伍排出能有一公里,好不容易轮到我上香了,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位剃着秃头的胖子身穿老式大褂,脚上穿着一双手工做的布鞋,手里还拿着一串沉香念珠笑嘻嘻地看着我。 一开始我没认出来,心想,这是谁呀?老板不老板,和尚不和尚的。可定睛一看,惊得我目瞪口呆,这不是赵忠吗?我脱口便问:“赵处长,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不是也来许愿的?” 赵忠把我拽到一边说:“贝贝,想不到我们俩这么有缘,这样吧,跟我下山,我请你吃饭,然后我告诉你我许了什么愿。” 我懵懵懂懂地和赵忠下了山,想不到他开的轿车竟然是奔驰600,当时就把我震了,我羡慕地说:“行啊,老赵,干什么发得这么快!” 赵忠双手合十装腔作势地说:“阿弥陀佛,哥哥我每天干的可是积德行善、普度众生的买卖。”说完请我上了车。 奔驰车很快驶出风景区,我不依不饶地问:“常言道,无商不奸,你该不会是在利用众生的虔诚欺善骗德吧?” 赵忠用功成名就的口气说:“贝贝,中国文化很少讲善恶,只讲成败,你成功了就是善,你失败了,就是恶,正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寇是什么?就是贼、就是匪,那还不是恶是什么?” 赵忠的话深深触动了我,成功了是王侯,失败了是贼寇,像我这种既没有成功,又没有失败过的人算什么?想到这儿,看着赵忠红光满面的得意劲,再想起当初他灰溜溜离开市政府办公厅的样子,心中无限感慨。我决心向赵忠取经,一定要从他身上套出点成功的经验来。 赵忠在东州市最火的燕鲍翅酒店金虫草食府请我吃了饭,席间虽然手脚还规矩,但是从他色迷迷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对我一直没死心。最让我动心的是他从皮包内掏出一个长条形的红盒子,打开后竟是一条精美的翡翠项链,我一直认为漂亮女人是玉做的,眼前这块翡翠玉坠翠绿翠绿的,中间是贴金的观音菩萨,让人看了爱不释手。 赵忠不失时机地给我戴在脖子上,还用真诚的表情说:“贝贝,这件礼物是我半年前专门为你买的,我相信我们之间有缘分,早晚有一天会戴在你的脖子上,这不,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赵忠对我真可谓是处心积虑,不知为什么,以前他在我眼里就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想不到青蛙还真能变王子,特别是听了他充满哲理与玄机的包庙理论,我简直开始崇拜他了,但我还是婉言谢绝了赵忠的厚礼,我不能让赵忠看低了我,对赵忠这种人必须放长线钓大鱼。 巧遇赵忠给我最大的启示是拜佛的人大多不信佛,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向佛索取。赵忠正是利用了人们在生活中求不到转而求佛的心理发了财。那么我的佛是谁?是西山老母吗?绝对不是,一接触赵忠才知道,西山老母所谓的灵验故事都是赵忠的商业策划,是杜撰出来的。连慈恩寺的住持都是赵忠聘请的,是领年薪的,按赵忠的话讲住持就是慈恩寺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赵忠的成功在于审时度势、与时俱进,是以变应不变,这恰恰是逆向思维,我们习惯了以不变应万变,当今世界瞬息万变,以我看唯一不变的就是人的贪欲,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而且是永远不变的,关键是如何将贪欲变成现实,而且是功成名就的现实,真正的现实永远是成功者的盛宴,我只想分一杯羹。走仕途之路不熬到局级就不算成功,但是熬到局级绝大部分人也就就此止步了,这种止步不前是极其痛苦的,因为人一旦没有了向上的动力或者觉得前面的路一片茫然,便很容易迷失方向。作为女人要想熬到局级就更是凤毛麟角了。我是不屑做凤毛麟角的,我的梦想是当皇后,我有当皇后的本钱,缺的是机会。其实机会天天都有,只是我没抓住。 最近,我到市行政学院处级干部班培训,在开班典礼上院领导讲话,我第一次领略了彭国梁的老婆张佩芬的尊容。张佩芬是市行政学院副院长,我的感觉就一个字:丑!这极大地增加了我夺取胜利的信心。 培训结束后,刚回到办公厅,胡占发就交给我一个任务,到彭副市长办公室帮助彭副市长整理一下照片,这可真是天赐良机,我的心顿时欢跳起来。一直以来,我的生活像一潭死水,连微澜也没有,我喜欢变幻不定的命运,只有变才够刺激,只有变才有自由,可是我现在的生活就像处内的档案柜靠在墙角永远不变,可我毕竟不是档案柜,我是人,活生生的漂亮女人!人的本性是高度动态的,其深处蕴涵着烈火般的运动。我现在就要陷入暴风运动的状态。我耳边不能忍受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我要向水中掷一块大石,让我的周围发现我,我是一朵鲜花,一朵可以装点世界的鲜花。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美艳救世界”,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东西高于美。我没有拯救世界的野心,也没有那个能力,但是我可以拯救男人,当然不是指王朝权,王朝权已经没救了,当然也不是指刘一鹤,因为他离我太远了,是不是赵忠我还没想好,但有一个人我救定了,这就是彭国梁。我要把他从他那丑陋的老婆身边解救出来,用我的爱,让他懂得,这世间总有一种力量,能让他泪流满面,这就是我的爱。 我走进彭国梁办公室时,他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出神,茶几上摞了好几抽屉照片,旁边放着十多本新影集,看来我的任务是将这些照片装进影集。我恭敬地喊了一声:“彭市长!” 彭国梁不情愿地从回忆中醒来,脸上还挂着甜蜜的笑,他看见我站在面前,眼睛一亮连忙请我坐,全然没有一个市领导对下属的架子,既平易近人,又和蔼可亲,还带着久旱逢甘露的喜悦。 我被他色迷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一横,大胆地坐在他身边问:“彭市长,是什么照片看得都入迷了,该不会是相好的吧?” 换了刘一鹤我是绝对不敢用这种话挑逗的。 “贝贝,”彭国梁看我的目光很生动,“你知道相好是什么意思吗?我认为世间唯有相好才是真爱,婚姻不过是例行公事,任何被规则、责任和义务限定了的爱,都算不得真爱,都是例行公事。” 想不到彭国梁骨子里会如此开放,我便不失时机地试探道:“或许相好只是欧律狄克。” 彭国梁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我妩媚地一笑解释说:“在希腊神话中,诗人和歌手俄耳甫斯去阴间找他死去的妻子,他用琴声感动了冥后,冥后让他带妻子返回人间,条件是路上不许回头,俄耳甫斯已经快到地面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结果妻子又被带回了阴间。” 彭国梁听罢感叹道:“这很像浮士德与海伦,不过我还是欣赏浮士德对海伦说的一句话:别去琢磨这独一无二的命运!存在就是义务,即使不过是一瞬。” 这句话说到了我心里,我的梦想就是做杨贵妃,哪怕日后赐死在马尾坡也在所不惜。于是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一瞬或许是刀尖!” 彭国梁嘿嘿地笑道:“我就喜欢刀尖,我等待刀尖已经很久了,贝贝,你有勇气做刀尖吗?” 这分明是向我挑明了,我心想,既然你喜欢刀尖,我就扎一扎你的心,看看你知不知道心疼? “彭市长,”我大胆地向他靠近温情地说,“你就不怕被蛇咬一口?” “贝贝,”彭国梁喘着粗气说,“是伊甸园的蛇吗?别忘了是它教唆人类偷吃禁果的,小宝贝,做我的禁果吧,我快等不及了!” 彭国梁说完把我搂在怀里,就这样,我成了他偷吃的禁果。为了实现我的皇后梦,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为此我激动不已。我渴望向深处,爱的深处,向夜的深处挖掘,直到潜入彭国梁的心脏,我要在他的心脏中睡觉,我要在他的心脏中起床,我就生活在他的心脏中,每天吻着他的心脏。 自从我迈出了第一步,似乎什么都看明白了,最具掩盖性的就是杨恒达的民主,自从他在处内实施民主以来,许智泰和黄小明疏远了,处内每个人都各怀心腹事,但每个人都向杨恒达靠近,都想团结在杨恒达的周围,这恰恰是杨恒达最高明的地方。先恩赐给大家一些民主,却保留处长的权威,关键时刻将“民主”一集中,还是“专制”,杨恒达不愧给老领导当过秘书,在政治上要比当初的赵忠成熟不知多少倍。 自从在慈恩寺巧遇赵忠以后,死胖子就缠住了我,隔三差五请我吃饭,今天送我一张美容卡,明天送我一个香奈儿手提包,极尽殷勤之能事。前两天赵忠请我吃饭,告诉我一个令我大吃一惊的消息,年底换届选举,接替老市长的是刘一鹤,而且刘一鹤很快就会就任东州市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别看刘一鹤曾经是我的梦中情人,但是眼下我已经和彭国梁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当然盼着彭国梁能接替东州市市长,我知道彭国梁为了这个位子一直在不懈地努力,然而赵忠的这个消息分明是在彭国梁的仕途之路上挖了一道鸿沟。因为我既在刘一鹤身边工作过,也在彭国梁身边工作过,我太了解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了,最让我担心的是一旦刘一鹤当上东州市市长,彭国梁的常务副市长不保,万一交流到别的城市去,我刚刚有点希望的皇后梦岂不是又要破灭了。人心情一不好,就难免多喝几杯,也是赵忠没安好心,故意灌我。我竟然喝得酩酊大醉。我是被赵忠搀扶着坐进他的奔驰车里的,别看我醉得厉害,但心里什么都清楚,我让他送我回家,他根本没听,将奔驰车开到了凯宾斯基酒店,看来他早就开好了房间,径直扶我上了电梯。 一进房间赵忠就迫不及待地抱起我,将我放在卧室的双人床上,嘴里不停地说:“贝贝,我可想死你了!” 我当时虽然看赵忠胖乎乎的圆脸像两块刚烤熟的大面包,但心里什么都明白,今晚这顿饭显然是赵忠蓄谋已久的,我喝得太多了,根本无力反抗,我知道刘一鹤回东州当市长的消息后,就更没有必要反抗了,因为刘一鹤回来,十有###彭国梁得调离东州,我只有拿下赵忠才能不至于鸡飞蛋打,以赵忠与刘一鹤的关系,跟了赵忠一样可以实现皇后梦,最起码可以成为老板娘。 我胡思乱想间,赵忠已经迫不及待地脱光了我的衣服,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他那根不中用的东西还像江米条似的就是硬不起来,见了像我这么冰清玉洁的美女竟然不中用,简直是对我的污辱! 我一气之下酒也醒了,气呼呼地穿上衣服轻蔑地说:“赵忠,你也配做男人!”然后摔门而去,走出酒店,已经半夜了。 我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沮丧极了,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帕斯捷尔纳克的长诗《崇高的疾病》中的几句:“整个一生我都想和大家一样。但是世界,披着优美的衣裳,却不来倾听我的痛苦,于是我只想,像我自己那样。” 我自己是什么样,我应该像皇后一样生活,我想像皇后一样生活,我本来是能像皇后一样生活的,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妓女。虽然已经是半夜了,解放大街上的车流仍然穿梭着,闪过道道烟光,马路两侧零零星星地站着一些人,我仔细观察都是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孤零零地一个人站着,有的两个三个簇在一起,不时有车停下来向她们打招呼,我忽然明白了,她们就是被男人经常谈论的“野鸡”,这时一辆黑奥迪轿车缓缓地跟上我,一个男人摇下车窗问我一个晚上多少钱,我心中顿时涌出一股巨大的耻辱感,连忙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在出租车上,我忽然发现,现实犹如出租车,尽管每个人都坐过,但是留在脑海中的永远是所有出租车的概念,而不是某辆出租车的样子。“所有”就是“全部”,“全部”就是“整体”,原来“整体”是最模糊的概念,“整体”其实就是一个空壳,宇宙是一个整体,但谁也不知道它的样子。我窥视了一眼出租车司机的脸,发现他的脸在黑暗中很模糊,我透过车窗望去,马路两侧的高楼也是黑黢黢的,特别是像稿纸一样的窗户,里面究竟发生着什么?路灯和霓虹灯像淋浴水一样洒下来,是蒙着雾气的,我感觉自己被掩埋在雾气里,这雾气犹如一个庞大而乏味的思想,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却束缚着一切,世界是个整体,人也是个整体,每个人都在“全部”中生活,“全部”是一口井,每个人都在井里,在井里没有人,只有群。 刘一鹤很低调地走马上任了,原来我担心彭国梁会被调走,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刘一鹤一上任就大张旗鼓地抓招商引资,全市招商引资动员大会召开后,紧接着搞了一系列大型招商活动,各国外商纷至沓来,刘一鹤一如既往地让我当翻译,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欣喜,不敢对他再有非分之想,而是从心里油然而生崇敬之情。为此,我不时在心里将彭国梁与刘一鹤作比较,我发现刘一鹤生来就不是被女人爱的,而是被女人敬的;而彭国梁尽管有乌纱帽束缚着却仍然挡不住四溢的帅气,我敢断定彭国梁如果不从政,而是做演员,必是情种。 本来我以为跟了彭国梁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连个正处级调研员也没弄到。我跟他说过不止一次,他都含糊其辞,我知道他要的是女人,不是女公务员,似乎把我弄到手就达到目的了,门儿都没有!我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既然生米做成了熟饭,就应该让他把饭吃下去,他不吃也得吃,反正熟饭变不成生米了。于是我和彭国梁私下里幽会的次数多了起来,最刺激的一次是前些天,我去给他送文件,他二话没说关上门就把我抱在了他的老板台上,本来可以在沙发上的,或者去他的休息间,里面有一张单人床,是专供他午休的,但是在那两个地方搞的次数太多了,不够刺激,在这方面彭国梁很会花样翻新。我曾经希望自己也换一换花样,变成一个男人,尝一尝享受女人的滋味,不过只是想想,其实不止女人可以享受女人,女人照样可以享受男人,每次我都让彭国梁全身酥软,神魂颠倒。要论勇武,彭国梁哪儿是王朝权的个儿,赵忠就更提不上台面了,只可惜王朝权在事业上和赵忠在床上差不多,他在事业上要是能像他那根###子一样硬,给自己的女人一份荣耀,我何苦用肉体去换!别看王朝权事业上撑不起来,却有一身阳刚之气,经常去健身房锻炼,一身疙瘩肉,我和彭国梁的事一直做得非常隐秘,因为一旦让他知道了,他可不是省油的灯。王朝权可不像《尤利西斯》中的布卢姆,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自己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过我倒很像乔伊斯笔下的莫莉,我特别喜欢第十八章,莫莉“意淫”的都是女人的心里话,怪不得风流才子徐志摩歌颂《尤利西斯》最后一章无标点的文字“那真是纯粹的‘prose’,像乳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滑……一大股清丽浩瀚的文章排傲而前,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标点,我觉得一篇文章没有标点,就像一个女人没有屁眼儿,也不知乔伊斯当时是怎么想的,不过倒很独特,在这个世界上凡是独特的我都喜欢。别看《尤利西斯》与荷马史诗《奥德赛》的故事主题、角色和情节有不同层次的对应,但是莫莉毕竟不是珀涅罗珀,我就更不配做珀涅罗珀了。珀涅罗珀作为奥德修斯的妻子,在奥德修斯十年无音信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等待丈夫,虽然无力将求婚者逐出,却能用计尽量拖延。说实话,我不相信世间会有珀涅罗珀,就像我不相信卢梭的忏悔一样,我觉得卢梭不是在忏悔,而是在炫耀,尽管我不相信世间有珀涅罗珀,但是我相信世间有奥德修斯,大人物刘一鹤是这种人,小人物王朝权更是这种人。《奥德赛》的结尾经常让我心惊肉跳,因为奥德修斯化装进宫后,珀涅罗珀没有马上认出丈夫,入睡醒来才知道逼婚者全都被杀了,但仍怀疑来者是否真的是自己的丈夫,经考验证实后才欢庆团圆。他们是团圆了,我却有可能成为易卜生笔下的娜拉。我倒无所谓,关键是王朝权,以他的阳刚之气会不会“杀死逼婚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东窗事发,王朝权若铤而走险,那受伤害的只能是他自己,或许他认为我已经不配他铤而走险了,因为我是“莫莉”,我不是“珀涅罗珀”,试想,如果珀涅罗珀干了莫莉的事,给奥德修斯戴了绿帽子,结果会怎样?我敢肯定通奸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但是奥德修斯会杀死妻子吗?奥德修斯是大英雄,我认为他不会杀死妻子,但他也不会原谅妻子,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只有一条路,继续漂泊。这或许就是王朝权要走的路。亦或许漂泊的不是他,而是我。但即便漂泊的不是他,王朝权也不是“海尔茂”,他虽然是个小人物,但他是一个正直的小人物。更何况以我的所作所为,估计我在他心目中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娜拉。这些年令我不解的是王朝权虽然在床上勇武无比,但是我却始终怀不上孩子,一个如此强壮的男人,竟然会精稀,如果我们之间有个孩子, 我或许成为最优秀的母亲,然而王朝权连我做母亲的梦想也不给我!命运就是这么专制! 自从赵忠那晚在凯宾斯基酒店在我面前失去亚洲雄风之后,每次见了我都像矮了半截,男人是要靠一根###子撑脸面的,否则还叫什么男人?不过从那以后,赵忠对我更殷勤了,在我身上也舍得花钱,该死的假和尚,还真想把我当尼姑了。我本来是不想泄露我与赵忠之间的关系的,特别是处里的人,谁都知道我以前最讨厌赵忠,背地里没少骂赵忠是猪头,可是人家现在变成了猪王子,我有什么办法?哪个公主不爱王子?尽管我和赵忠之间来往很隐秘,但有一次在大唐食府吃饭,还是被胡占发撞上了。说实在的,我对胡占发的印象一直不太好,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好像天生是用来偷窥的。我与彭国梁之间的任何事情似乎都瞒不过他的那双三角眼,他不怀好意地向我和赵忠敬了酒,本来我和赵忠在包房里是不应该撞上胡占发的,怪就怪赵忠去了洗手间,赵忠在洗手间撞上了胡占发,如果撒谎说请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吃饭,这事也就过去了,可他偏偏吹请我吃饭,好像故意在胡占发面前向彭国梁示威似的,胡占发当然要看个究竟了,这才端着酒杯进来敬酒,一看包房内只有我和赵忠,似乎一切都明白了。胡占发一进来,我就紧张起来,因为胡占发最清楚我和彭国梁是什么关系,他敬完酒冠冕堂皇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出去了,关门前回望了我一眼,目光像秋风一样扫过来,我心里顿时打了个寒战。 没过几天,彭国梁在外宾室会见美国客商,竟然没用我作翻译,而是用了市外办的翻译,当时许智泰陪同会见时就有些纳闷,因为彭国梁会见外宾从来都是由我当翻译的,回来后他就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淡然一笑,但是心里顿时警觉起来,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与赵忠请我吃饭撞上胡占发有关系。果然,一连几次彭国梁会见外宾都没有找我,倒是刘一鹤会见外宾时让秘书来找我,我几乎成了刘一鹤的专职翻译。我一直想找机会质问一下彭国梁,怎奈他最近经常去香港,回来后又忙得不见人影,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糟糕的是,我自己却有了妊娠反应,早晨起床就恶心呕吐,王朝权顿时警觉起来,但并未露声色,还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遮掩说,昨天晚上吃了不顺口的东西,他想陪我去医院,我说不用,他便匆匆上班去了。我怀孕了,我自己心知肚明,我让彭国梁睡了不能什么都得不到,我要用怀孕要挟他,最起码先把正处级调研员解决了,在他和他的丑婆娘没离婚前,我才不会为他生孩子呢,我没有那么笨,其实我完全可以装作怀孕骗骗他,但是我自从嫁给王朝权后,天天盼着怀孕,可就是怀不上。作为女人连怀孕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还算女人吗?再说,睡都睡了,还怕怀孕?怀孕是检验一个男人心中是否有你的试金石。 不过,为了准确起见,我还是去了市妇婴医院,结果已经怀上两个月了。我取完化验单正一边走一边看,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回头魂儿差点吓出来,王朝权气冲冲地夺过化验单仔细看了一眼,然后狠狠地摔在我的脸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便扬长而去。 我万万没有想到王朝权会跟踪我,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拼命地追出去,想追上王朝权解释点什么,可是人已经不见了,我呆呆地立在医院门前,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我懵懵懂懂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到处里我就向杨恒达请了半个月的假,杨恒达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手头的东西便离开了综合二处。我走到彭国梁办公室门前推了推,门锁着,狗日的,我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他的人影都见不到。于是我给胡占发打手机,问他彭国梁在哪儿,我要见他,胡占发揶揄道:“欧贝贝,你以为你是谁呀,想见彭市长就见彭市长?”我当时压着火说:“胡占发,你告诉彭国梁,姑奶奶我怀孕了!”胡占发顿时大笑起来,恶毒地说:“是赵忠干的好事吧?”我顿时火了,大喊道:“胡占发……”话还没说完,胡占发就挂断了手机。 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带着一肚子气在街上闲逛,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四处寻找灵魂的羊圈,结果下意识地走进一家新华书店,书店里没有几个人,我心乱如麻,我觉得彭国梁躲我并不可怕,胡占发污辱我脚踩两只船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王朝权知道了一切,该死的王朝权竟然像特务一样跟踪我,竟然骂我“无耻”。向我求婚时他口口声声向我保证,一定让我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妻子。狗屁,夫不贵,妻子怎么可能幸福?说了做不到的男人才是无耻的,给你戴绿帽子你着急了,告诉你,碌碌无为的男人就是应该戴绿帽子!我一边恶狠狠地胡思乱想,一边随手拿了一本《洛丽塔》,翻开第一页的第一句话就深深地震撼了我:“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我原本想成为王朝权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我点燃,于是我便开始寻找能点燃我的男人,结果发现无论光还是火,都是一种类似于黑暗的东西,我脑海中不时闪烁着彭国梁帅气而充满权力欲望的面孔,我痛苦地意识到人一旦被欲望占领,任何驱魔咒语也赶不走它,我身上有些发冷,感觉死气沉沉的书店像一座冰冷的坟墓,我的归宿不应该是坟墓,应该是羊圈,我将黄色的《洛丽塔》塞回书架,悻悻地走出书店,阳光直刺下来,像冷箭一样穿透了我的躯体。 是该和王朝权摊牌的时候了,然而,王朝权却没有回家,手机也不开,我整整在家等了他一宿,这一宿我一点困意也没有。黎明时分外面下起了大雨,王朝权像落汤鸡似的回到家里,我不知道他这一宿在外面干了些什么,结婚以后,他虽然有时候下半夜才回家,但从未夜不归宿过,看样子不像在外面鬼混了一宿,我根本没心思问他为什么一宿不回家,而是将事先写好的《离婚协议书》往他面前一摊,冷冷地说了声:“签字吧!” 王朝权轻蔑地看了一眼《离婚协议书》,然后冷冷地说:“欧贝贝,你的梦做得太沉了,也该醒一醒了,别以为离婚可以一了百了,我劝你好好想一想再说。” 我毫不犹豫地说:“签字吧,我早就想好了!” 王朝权冷漠地说:“你想好了,我还没想好,躲开,我有急事,没时间跟你瞎耽误工夫!”说着他伸手拨开了我,径直到书房写字台抽屉内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入公文包内,转身就走。 我上前拦住他嚷道:“王朝权,你凭什么不签字?” 王朝权冷冷地一笑说:“欧贝贝,我看你是脑袋进水了!”说完他摔门而去。 我再也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看你不光脑袋进水了,还进尿了,进屎了!谁家的男人不是顶天立地的,天底下再也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男人了,你也配做男人!” 我的喊声邻居们肯定听见了,但是王朝权没听见,他像幽灵一样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我心里痛苦极了,像堵着一块铅,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心想,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彭国梁一面,我相信我怀孕的事胡占发已经告诉了他,但是彭国梁并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的心愈发慌乱起来,我心里很清楚要挟彭国梁是玩儿火,搞不好会把我自己烧死,但是我也不能什么都得不到,我心一横,拿了一把雨伞离开家,冒雨去了市政府办公厅。 我径直走到彭国梁办公室门前,两扇门还是紧闭着,我只好躲在走廊的角落里给胡占发打手机,胡占发没好气地问我什么事?我冷静地问,彭国梁什么时候回来?他冷漠地说,去香港了。我知道彭国梁在躲我,便气呼呼地合上手机。刚合上手机,短信提示音就响了,我打开一看是胡占发发来的一个段子:“白萝卜小姐拼命减肥,骨瘦如柴,她妈妈不满地说:‘瘦成这样,谁娶你呀?’白萝卜不屑地说:‘白酒天天盯着我呢,老想泡我,还管我叫人参!’”胡占发分明是在污辱我,我肺都快气炸了,想回拨他的手机,我的手机还没电了,我越想越窝囊,如果我的丈夫是市长秘书,甚至是个什么长,如果我的丈夫是像赵忠那样的老板,或者我本人能够熬个一官半职,何苦受胡占发这种小人的气。 我越想越憋屈,便气冲冲地回到处内,抄起电话就给王朝权打,全处的人都在,都像袋鼠一样看着我,我在电话里臭骂了王朝权一顿,告诉他婚我离定了,杨恒达摆了摆手,让处里的人都出去了,他走到我跟前想安慰我几句,但好像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摇着头也出去了。我气呼呼地将电话一摔,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块破抹布,我知道我和彭国梁之间完了,为了不让事态恶化,保住自己的饭碗,我必须将孩子打掉,我心一横,离开了综合二处。 我冒雨打车去了医院,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做了人工流产手术,我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去了我妈家。我关掉手机,在我妈家休养了半个月,其间只有王朝权给我妈家打过两次电话,电话都是我妈接的。第一次是他打听我的身体状况,第二次是他通报他已经辞职了,要到深圳一家公司去工作,还说《离婚协议书》他已经签字了,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扑到我妈怀里痛哭了一场。 半个月后,我回到家里,客厅茶几上果然有签好的《离婚协议书》,王朝权还给我留了一封信,我颤抖着双手从信封中取出了信,信上工工整整地写道:“贝贝,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不能给你幸福,那就还你自由吧。不过,我还是要以兄长的身份嘱咐你:我们是靠生命在生活,而不是靠身份和地位在生活,有一部电影叫《真实的谎言》,是施瓦辛格主演的,挺好看的,抽空看看吧,看后或许你能明白一切!” 废话,谁不知道生命是最宝贵的,问题是没有身份、没有身价、没有地位,生命还有什么意义?特别是女人,没有身份、没有身价怎么可能高贵?哪个女人不想做高贵的女人?让我看什么《真实的谎言》,我看这句“我们是靠生命在生活,而不是靠身份和身价在生活”,才是真实的谎言呢! 说句实话,自从嫁给王朝权,我们就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可想而知王朝权活得多么没有情趣,嫁给他就等于瞎了眼的女人嫁给了瞎了眼的男人,我们分别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分手也好,我就是要用分手对他进行专政,既然爱情已经被生活歪曲了,那就歪着活吧,反正歪了的东西,只要歪着看还是正的。然而,即使是燃灭的灰烬,将手伸进去也会有余温,何况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些年,我捧着王朝权的分手信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罗曼·罗兰说,摆脱了,摆脱了别人,也摆脱了自己,我的心自由了。此时此刻,我虽然和王朝权分手了,但是心并没有自由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我猛然顿悟,应该和彭国梁做个了结,既然你躲着不见我,我只好也给你写信了,我决定给彭国梁写封信,将我为他遭受的痛苦说清楚,无论你给不给我回报,都到此为止了。我欧贝贝不是金凤凰,但你彭国梁也绝非梧桐树,从此以后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我写完这封信后,心里才略感轻松一些。这段时间我的精神压力太大了,简直快撑不住了,或许王朝权说的有道理,生命如果不存在了,哪还有身份和身价?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我就起床了,简单吃了口东西我就打车去了市政府。早晨,公务班的姑娘们给市长办公室打扫卫生,在市长们上班之前必须打扫完毕,我想借这个机会将信放在彭国梁的办公桌上,这样就可以避开胡占发。我到市政府时刚好七点钟,办公厅走廊里静极了,每间市长办公室都敞着门,不时响起吸尘器的嗡嗡声。我径直走向彭国梁的办公室,两扇门却紧闭着,我轻轻地一推,门开了,我闪身进了房间,进彭国梁的办公室必须通过胡占发的办公室,胡占发和彭国梁的办公室是里外间,让我不解的是里间的门也关着,莫非有人?我心想,除了公务班的姑娘,还能有谁?彭国梁和胡占发都不会来这么早,公务班的姑娘们一共十个人,每个人负责一位市长的办公室,每天早晨如此,这些姑娘都是从旅游职业学校毕业的中专生,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我大多认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叫上名字,只知道负责刘市长办公室的叫张妮,负责彭国梁办公室的叫林豆豆,其他的就叫不上来了。我想彭国梁办公室的门既然开着,林豆豆肯定在,便轻轻推开门,果然有个女孩,但不是林豆豆,是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正鬼鬼祟祟地翻纸篓内的废纸,好像在找什么。我顿时警觉起来,绷着脸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女孩正聚精会神地找东西,被我吓了一跳,但是她很快平静了下来,面带微笑地说:“是贝贝姐呀,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办公厅的第一美女,我是公务班的尚小琼,新来的,本来负责打扫刘市长办公室,可是林豆豆家里有事,我只好代劳了。” 我听到她夸我是办公厅第一美女心里很舒畅,不过眼前这个尚小琼冷不丁地看上去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越看越觉得好看,根本不亚于我的容貌,便嫉妒地问:“打扫刘市长办公室的不是张妮吗?怎么成了你了?” 尚小琼沉着地笑道:“张妮被调到食堂小灶卖饭票去了,现在由我负责刘市长的房间。” 想到她刚才鬼鬼祟祟的样子,我不高兴地问:“你刚才找什么呢?”还没等尚小琼回答,朱大伟进来了,“贝贝姐,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啊?”尚小琼见有人岔开了我的问话,便不再理我,拿起吸尘器干起活来。我匆匆地把信放到彭国梁的办公桌上,然后转身问朱大伟:“大伟,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朱大伟微笑着说:“胡哥说他的电脑不好使,让我早点过来帮他检查检查。”说完他走到胡占发的电脑桌前打开了电脑,我怕朱大伟看出我进彭国梁办公室的动机,说了声“那你忙吧”,便离开了彭国梁的办公室。 眼下最关心我的人只有赵忠了,他得知我离婚的消息后,非常同情地请我吃饭,见到赵忠,我竟然趴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大哭了一场。在饭桌上,赵忠一再追问我怀的孩子是谁的?我说是王朝权的,他根本不信,他给我当过处长,深知我和王朝权的关系一直不和谐,对我们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也略知一二,他轻蔑地说:“贝贝,你肚子里的种肯定不是王朝权的,他要是能让你怀上,你早就成了孩子他娘了,告诉我,是不是彭国梁的?”赵忠提到彭国梁,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我的眼泪是最好的回答,赵忠一拍桌子骂道:“禽兽不如的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贝贝,用不着为这种人伤心,实话告诉你,这种人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听了赵忠的话顿时止住了眼泪,瞪着一双泪眼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忠愤愤地说:“贝贝,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像他这种吃喝嫖赌什么都干的常务副市长,无异于自毁前程。” 我知道赵忠话里有话,便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听到什么了?赵忠诡谲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是离彭国梁远一点,越远越好。” 眼下赵忠在东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从他包庙发了财以后,交往的人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的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看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我惆怅地敬了赵忠一杯,赵忠一饮而尽之后,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问:“贝贝,你跟王朝权这么多年,他好赌吗?” 我不屑地说:“他哪儿有那种胆量,他要是有赌的胆量也不至于只混个小小的主任科员。” “不对,”赵忠摇着头说,“看来你并不真正了解王朝权,上个星期我在澳门葡京赌场看见一个人特别像王朝权,穿戴得像个大老板,戴着金丝边眼镜,身边还有三五个人簇拥着,一开始我以为认错人了,因为以前他不戴眼镜,后来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断定是王朝权,便喊了一嗓子,想上前和他打招呼,我不喊则已,我这一喊,他带着三五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贝贝,这王朝权离开你也没几天啊,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派头那气质,知道的是王朝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黑老大呢!” 赵忠说评书似的讲完以后,我被逼得破涕为笑,一边笑一边说:“死胖子,你肯定是认错人了,他要是有你说的那么威风,我怎么能和他分手?实话告诉你,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只在床上威风过,比你强一百倍。” 赵忠见我揭了他的短,不好意思地说:“贝贝,打人不打脸,前些日子我到医院做了检查,糖尿病,尿里查出四个加号,血糖严重超标,医生让我住院治疗呢,都是从胖上得的。” 我同情地说:“赵哥,你应该下决心减减肥了,你现在条件这么好,应该多爬爬山。” 赵忠感慨地说:“贝贝,人生可不能光想着爬山,要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啊,当年许智泰领着你们搞我的‘政变’,我可是灰溜溜地离开市政府的,离开市政府后我想了很多,我为什么下海?就是想换个活法,条条大路通罗马,干吗非得一棵树上吊死,我就不信不走仕途之路我就活不了了,经过这些年的打拼,我明白一个道理:人要想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忠的话让我深受感动,酒足饭饱后赵忠想用车送我,我拒绝了,我想一个人走走。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平静而空虚,我一向是不甘于平静的,总想为自己创造一个命运,可命运却仿佛受到了像彭国梁之流的指使,专门欺负像我这样的弱女子。我恨命运,是命运将世界交给了男人,让男人统治女人,我敢说,这个世界要是能由女人统治,一定会好得多的,最起码充满了母爱,而母爱是最伟大的。然而女人生来就不是统治世界的,女人生来是统治男人的,男人是由女人生的,就必须由女人统治。但是现实中却并非如此,现实是女人生来是由男人消遣的,男人有两种游戏,第一种是权力,第二种是女人。这两种游戏是谁创造的?还不是该死的命运。命运还为女人安排了一位“大姨妈”,每个月都要光顾一次,女人只要活着就要流血,这就是该死的命运。自从我做了人流手术后,身子里头好像出了什么毛病,要不然就是长东西了,每个星期都来两天那玩意儿,我知道我应该去找一找医生,可是我现在要找厕所,因为该死的“大姨妈”又来了,幸亏我带了卫生巾。 从公厕里出来,天上下起了毛毛雨,不远处有个推三轮车卖假碟的,我想起王朝权跟我分手时给我的那封信,又想起赵忠在吃饭时谈起的在葡京赌场遇上王朝权时的表情,一下子对《真实的谎言》感了兴趣,我信步走过去,问缩头缩脚的小贩有《真实的谎言》吗?他让我自己找,我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问他多少钱?他说八块,我没讲价就付了钱,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此时雨越下越大,我像一具苏醒着的躯壳,双手紧握着那张盗版光碟,仿佛它就是我干瘪的心脏,只有它才能维持我发凉的体温……我知道从今以后,无论我的处境是好是坏,都只是一种荒凉的存在,其实存在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存在。该死的生活,该死的存在! 8、文件柜如是说 我一直隐藏在卡夫卡的《城堡》里,对,我就是村长家的柜子,村长不过是我的代言人,或者说我就是村长。你们可能以为我疯了,竟敢以村长自居,不是我发疯了,世界本来就这么荒谬。要弄明白我是怎么到村长家的,或者说我为什么就是村长,首先要弄明白是谁深夜踏雪来到了村子。你们可能知道,是我的“下属”——土地测量员k,他一进村子就被一双眼睛盯上了,一个叫奥特,一个叫杰里梅斯,卡夫卡称他们是k的助手,卡夫卡一贯玩这种把戏,别信卡夫卡的,其实,奥特和杰里梅斯就是监视器,和我一样,只不过他们化装成了k的助手,我化装成了村长。别以为k真像鬼子一样进了什么村子,这又是卡夫卡玩的一个小把戏,村子其实就是城堡之外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由城堡统治的,城堡是什么?就是巨大的官僚体制。由城堡统治的世界当然就是公众世界,k是土地测量员,当然就是公务员,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但是村长,也就是我——文件柜,为什么称他为外乡人呢?因为对于公众世界,也就是人民群众来说,他是公务员,不是普通群众;对于城堡,用你们流行的话说,城堡就是官场。在官场上,k显然是一个不懂潜规则的人,因此我只能称他为外乡人。你们或许质问我,k怎么不懂潜规则了?很简单,他一进入桥头酒馆,就要冒犯维斯特维斯伯爵,竟然半夜三更想去向伯爵要许可证!难怪史华兹对k叫道:“请对伯爵政府放尊重点!”你们会问我,桥头酒馆指的是什么?这很难说,派出所、街道办事处、乡政府,管他呢,反正是政府派出机构,是政府基层组织的具体化,要么k怎么会惊讶:“这个乡下酒馆还有电话?他们的装备倒挺齐全。”我这么一说,你们大概就会明白,店老板、老板娘、史华兹以及“电话那端的弗雷兹”都是什么人了。 还有,我说k是“外乡人”,是因为k身上有一个缺点是致命的,就是他自己说的:“我一向渴望不受拘束的生活。”这就犯了官场上的大忌,哪个领导都喜欢听话的下属,一个渴望不受拘束的公务员是不受欢迎的,这也是k迟迟不能进入城堡的主要原因。不能进入城堡就是不能进入角色,还当着我的面抱怨说:“多年前a部门说要聘用一位土地测量员,这在某种意义上好像是一个对我友好的表示,而且,从那之后,这样的友好举动接踵而来,直到最终把我诱骗到这里,这些友好都消失了,反而开始威胁我,要赶我走。”你们听听,有这样指责城堡的吗?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说:“我的理想不是要看到有关我的文件堆成山后又倒塌掉,而是在职责范围内,默默地做个一小土地测量员的本分工作。”你的理想竟然与城堡的理想不一致,还谈什么本分?难道你不知道没有文山会海就不可能有城堡吗?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他竟然向城堡要权利,说什么“我要城堡给我的不是施舍,而是我的权利”,你们知道他索要的权利是什么吗?就是要带弗丽达私奔,你们知道弗丽达是什么人吗?那可是城堡的代言人克莱姆的情人!当然这里的情人也是隐喻,如果我们把克莱姆比做领导的话,弗丽达不过是他的隐私,这要是情人,就凭k的身份,弗丽达怎么可能跟他。你们会质问我,如果弗丽达代表克莱姆的隐私,那么k与弗丽达一见面就做爱代表什么?总不会代表爱情吧,当然不是,告诉你们做爱就是偷窥,弗丽达的子宫就代表房间,弗丽达将k拉到门前,门上有个小洞,可以把房间的一切尽收眼底,这是k第一次通过偷窥了解了克莱姆。k之所以将弗丽达从绅士酒馆拐走,其实就是掌握了克莱姆的隐私,你们想想,连你的领导的隐私你都掌握,领导能用你吗?当然弗丽达最终离开了k,因为隐私已经公开了,不成其为隐私了,就像桥头酒馆老板娘一样,已经成为过去时了。 我知道你们很想知道绅士酒馆的寓意,卡夫卡就喜欢和你们捉迷藏,我告诉你们,其实就是城堡的具体化,也就是政府机构。这一点有绅士酒馆数不清的饮酒间或房间为证,而且卡夫卡说得很清楚:“这些官员们都特别喜欢在饮酒间或者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办公。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可能会一边吃饭一边办公,也有可能是在上床之前办公。”官员们办公的地方当然是政府机构了,何况走进酒馆时还有一面绣有伯爵五彩徽章的旗子。 现在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信使巴拉巴斯,他穿的那件闪闪发光的绸缎般的紧身茄克衫曾让k着魔,k为什么着魔?因为那是政府工作人员的制服,怎么巴拉巴斯也成了政府工作人员?一点不错,他不是信使,而是官僚机构的门卫,或者说是收发室的工作人员,卡夫卡把公务员都看成是官僚机构的门卫,或者说是收发室的工作人员,这正是卡夫卡的深刻。巴拉巴斯的家就是门卫工作间或收发室,我不用说巴拉巴斯一家人是干什么的,不要以为他的父母和两个姊妹都是工作人员,不,他们是门卫灵魂世界的不同表现,巴拉巴斯的父母对k就敬而远之,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善良和软弱,艾美莉亚显然对k更冷漠,但这是真善美的冷漠,只有奥尔嘉是代表热心肠的,但她代表的却是伪善,因为她亲自带k去了绅士酒馆,而且一路上亲切交谈,去绅士酒馆的路途很短,这也间接证明了政府的收发室不会离政府办公楼很远的道理。k走进了绅士酒馆实际上就已经走进了城堡,k怎么可能走不进城堡,城堡是无处不在的,k只不过是想摆脱城堡,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他怎么可能摆脱掉呢?到处是制服,到处是办公室,到处是公务员,不要以为只有克莱姆、爱兰格、默马斯、博尔格这些人是公务员,其实每一个为城堡效力的人都是公务员。正因为如此,k才没有选择,当然他一直试图发挥自己的特长,为此他找到了我。他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我,是因为每个公务员都拥有自己的文件柜,查阅文件是每个公务员的权利。你们不用害怕,那个在房间里安静得像幽灵般的女人,叫梅兹,卡夫卡称梅兹是我的妻子,其实她不过是文件柜的钥匙,我戏称她为掌柜的。当然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文件柜,就像城堡代表全部官僚机构一样,我是全部文件柜、档案柜、保险柜的代表,就像k抱怨的一样,把公务和生活纠缠在了一起,对我来说,所有的官僚机构放在柜子里的东西都在我这儿,因此,我让梅兹打开柜子时,实际上是k用钥匙打开了我,柜子一打开,两大捆像柴火一样捆在一起的文件就掉了出来,梅兹把柜子里的所有文件都掏出来,堆满了整整半个房间,我告诉k,“这只是一小部分文件。我把大批文件都放在仓库里了,但还有大部分文件早已丢失了,谁能保证不丢失呢!不过,仓库里还有大量的文件。” 其实k找到我是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份,k就是这样不安分,自寻烦恼,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公务员,人民也是公务员,这就是身份。有了这个身份,还不安分,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k通过查阅文件也领教了城堡的真正权力。当然这与我对他的教诲分不开,起码通过我,k明白了,权力运作过程是相当复杂的,在官僚机构中间有永远走不完的路,这个过程被记录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堆里,翻也翻不出来!尽管看似荒诞,但这是事实,也是现实。事实和现实就是生活,谁会和生活过不去?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诉k,“没有人要留你在这儿,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会被赶走”的道理。正因为如此,结果并不像k想象的那样“一切都含糊不清”,问题还是有结论的,因为我发现了让k任学校看门人的批文,具体说是一份会谈纪要。你们千万不要以为学校就是学校,其实学校就是官方宣传机构,看门人当然也不是看门人,应该是宣传机构的官员,当然职位和土地测量员相当。 到现在为止,k也没有弄清楚一名公务员的职责,一名公务员既要起到为城堡丈量土地的作用,也就是守住红线(因为土地是国有的,一切都是国家的财产,包括人才,当然土地测量员的职责是掌握城堡管辖范围,其实城堡是无所不管的,这是土地测量员可有可无的原因),又要为城堡当好看门人!其实每个公务员都应该成为为城堡尽职尽责的看门人。美国的审计部门称自己是政府的看门狗,这就从本质上说明了自己的职责。这也是“任何了解这种职责的人都不会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的原因。那么,怎么才能成为合格的看门人呢?就像梅兹照顾我一样,正如“教师”告诫k那样,“你必须放弃一些古怪的念头,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看门人。” 但是k的古怪想法太多了,或者说野心太大,尽管k是“克莱姆连路过时都不想看见的人”,“却瞧不起在克莱姆手下工作的默马斯”,这太自大了,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应该按照他自己的愿望去接近克莱姆,“而且接近克莱姆,不是要和他厮守在一起,而是要超越他,不断超越他,从而进入城堡。”大家想想看,k有这样的非分想法,克莱姆能不预见到吗?有这种古怪念头的人,根本不适合进入城堡,你进入城堡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掌控城堡吗?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要知道克莱姆那具有穿透力的俯视目光,是永远不可驳倒的,因为克莱姆可以像鹰一样居高临下,正如老板娘所说,k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最终会进入克莱姆的档案中,这些档案当然要由我来保管,任何不认真贯彻克莱姆精神的人,都要吃苦头,然而,k把默马斯代表组织和他谈话的行为称为闹剧,这是典型的目无组织,正如老板娘所言“简直是对政府的侮辱”。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尽管k违心地去宣传机构工作了,却拐走了克莱姆的情人,也就是不好好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却把心思全都花在了弗丽达的身上,也就是把心思花在了组织上不愿意、不允许宣传的方面,这一点组织上看得清清楚楚,因为k的两位助手,也就是那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k的行为太过分了,难怪教师——k的上司,也就是宣传部门的负责人要开除他,甚至让他“滚!”当时k之所以狡辩分派这个职位给他的是我,我是唯一有权解雇他的人,是因为这个决定还没下文,因为无论什么文件都要放在文件柜内,可当时文件柜内并没有解雇k的批文,这也是后来教师对k说,能否解雇他要由村长来决定的原因。但是这次解雇风波并没有让k醒悟,尽管他的灵魂也就是那个叫汉斯的小男孩,在他面前展示了他的父母,也就是他的灵魂的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当然是指善恶。这是一个人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因为汉斯的父母就是他的目标——“在不可预测的遥远的未来,k一定会出人头地”。而引起k的灵魂的两个方面进行斗争的,“也正是这个可笑的不可预测的遥远未来和未来取得的飞黄腾达。”可见,k的灵魂深处斗争了,但什么也没有变,这也正是“弗丽达问汉斯长大要做什么,汉斯不假思索地说,要成为像k一样的人”的原因。 k通过反思认识到,无论是城堡里的人还是村子里的人,天生就敬畏权威,它通过各种方式和各个方面慢慢灌输到人们的生活里,人们自己又会尽量加强这种影响。k想,“不过,总的来说,我并不反对这种对权威的敬畏。如果这种权威是善良的,那人们为什么不尊敬它呢?”通过反思,k终于明白克莱姆在每个人眼中是不同的,因为他可能不是一个人,他是城堡的化身,而城堡是清楚的,也不可能被说清楚。这一点通过奥尔嘉对官僚主义之腐朽的叙述可见一斑,当然奥尔嘉本质上是羡慕这种腐朽的,那只走不动的猫就暗指了这种腐朽。其实官僚主义的真正化身是索缇尼,艾美莉亚对索缇尼的反抗代表了正义与良知的回击,尽管这种回击受软弱牵制,但力量很大。k不属于这种力量,因为k有飞黄腾达的野心,他以为拐走了克莱姆的情人,也就是抓住了克莱姆的小辫子就可以让克莱姆就范,然而现实掌握着一切,因为现实就是城堡。 其实城堡就是一个巨大的文件柜、档案柜或保险柜,每个人的命运都由这些柜子掌握,后来k随老板娘走进了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其实这就是城堡,里面大部分空间都被文件柜占用了,老板娘炫耀地打开了柜门,“里面的衣服一件紧挨一件,把整个衣橱塞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多半是深色的,也有灰色、棕色和黑色的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挂在那里,仔细地摊开着。”这些衣服的颜色都是制服的颜色,但这些衣服不是制服,而是文件,是左右所有人命运的文件。老板娘说,这些都是她的,这说明她是另一个梅兹,k看出来这一点,因此他说“你并不是个简单的老板娘”,或许这个老板娘真的不像梅兹那么简单,因为她认为k是个傻瓜,或者是一个小孩,也就是说他认为k政治上并不成熟,同时,她还骂k是个恶毒危险的人物,让k马上滚。这说明她已经知道了k的命运,因为k离开后,老板娘在她身后说:“我明天要买件新衣服,我会派人去请你。”这说明决定k命运的新批文就要到了。 不过卡夫卡写到这里不写了,或许他觉得没有再写的必要了,不过作家王晓方看到这里颇有感慨,于是将我或者我们,也就是村子里的文件柜或者老板娘办公室里的文件柜移到了清江省东州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的西墙角,诸位想了解k后来的命运或者想查阅什么文件请到综合二处找我或者我们,不过我或者我们都没有变,正如k所言:“我们都是用上好的材料做成的,非常昂贵,但已经过时了,而且过分修饰。”尽管如此,我或者我们也将竭诚为你们服务。希望你们像文件柜、档案柜或者保险柜一样找准自己的位置,因为一位合格的公务员与一个合格的文件柜、档案柜或者保险柜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忠告的话,这就算我或者我们对你们的忠告吧。 9、我是主任科员 我读黑塞的《荒原狼》,非常羡慕主人公哈里·哈勒尔可以像狼一样四处溜达,我却只能像根钉子似的坐在办公桌前翻报纸,一张《东州日报》我连中缝儿都看五六遍了,也熬不完一天,可是哈里却可以翻阅旧书、洗热水澡、做运气练习,还能出门散步欣赏绚丽多姿的云彩。 我时常想,若是我的魂儿能像老鼠一样在办公大楼内乱窜,特别是到厅领导、市领导屋子里串串门,一定会知道很多秘密。不允许我做荒原狼,我只好做楼中鼠,即使做楼中鼠,也只是在魂儿里做,别以为我的理想是做老鼠,但是要想成为龙,就必须像老鼠一样善于在黑暗中前行。其实我既不想成为鼠,也不想成为龙,我只想成为狐。我认为世界上有两种人:狐假虎威的人和渴望成为狐假虎威的人。有的人一旦升了官,掌了权便以为成了虎、成了龙,狗屁,真正的虎和龙是官位和权力,谁得到了官位和权力谁就可以狐假虎威,即使老鼠坐在交椅上照样虎虎生威,这就和一摊烂泥,包了金子就会闪闪发光是一个道理。 我是属鼠的,由于我上班时我的魂儿经常像老鼠一样在楼里窜,我女朋友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耗子”,她叫尚小琼,在省纪委六室工作,由于她的工作是抓贪官,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老猫”。于是“耗子”和“老猫”成了我们之间的昵称。 我进市政府办公厅工作是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我在大学时就梦想成为市长、省长,为一方百姓造福,可是我父亲却告诉我,事业就是想尽办法在这满是势利鬼和冷面孔的世间谋取一个体面的位置,一个人在社会上没有一个体面的位置,就不会有人瞧得起你,你就只能看着势利鬼的眼神生活。我父亲在官场上干了近二十年,虽然没干出什么名堂,但是他有一句经验之谈,说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他说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人是谈不上“富贵”的。父亲的话尽管有些偏激,却切中时弊,因为在我们骨子里谁都会情不自禁地将社会地位与人的价值等同起来,这是毋庸置疑的。其实父亲也是一身本事不得发挥,这一点在他离开市委后得到了验证,因为他白手起家创办了东州市一流的房地产集团。尽管父亲搏击商海游刃有余,但是始终有个从政梦,于是我大学还没毕业他就托门子走关系,千方百计想让我进市政府,原来想进办公厅综合一处,但考虑市长剩半届时间就得去市人大当主任了,将来最有希望接替老市长的就是时任常务副市长的刘一鹤,父亲非常相信自己从政近二十年的眼力,于是我就进了综合二处,专门为刘副市长服务。父亲给我的忠告是,在官场上要想有前程,最关键的是要跟对人。父亲当年在市委办公厅房产处当处长时就跟错了人,跟主管副主任打得火热,却得罪了一把手,结果一直不得志。父亲给我的经验是跟人就跟一把手或可能成为一把手的人,怎么跟,就只能看自己的悟性了。 在市政府办公厅我暂时能跟上的一把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综合二处处长赵忠,另一个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肖福仁。我刚进综合二处时就发现赵处长与刘副市长的关系非同一般,以至于连肖主任都要给赵处长三分薄面,但是究竟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始终没参悟明白。在综合二处我的级别最低、资历最浅,我深知无论是级别还是资历都是熬出来的,但是我不想熬,因为在官场上,并不是所有的人的职位都是熬上去的。尽管这些人是极少数,但是这些人往往像坐火箭一样往上升,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门道,只是我一时悟不到而已。我甚至想,要是我能成为领导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弄明白每个人升上来的门道,集所有的门道于一身,何愁没有锦绣前程? 但是眼下我只能先成为赵忠肚子里的蛔虫,先弄明白赵忠的所思所想,然后对症下药,博取赵处长的赏识,从而得到更多锻炼自己的机会。然而在赵忠眼里,才能与级别是成正比的,级别越高才能自然就越大。当然在综合二处,赵忠的职位最高,似乎他的才能最高。可是,自从我进综合二处以来,从未见他写过材料,大材料基本上由副处长许智泰和正处级调研员黄小明承担。黄小明是办公厅唯一的科班硕士,理论性强一点的材料全部由黄小明承担下来,就连最不起眼的会议纪要我也没有副处级调研员欧贝贝写得多,别看她的分工是内勤。 赵处长虽然不写材料,却煞有介事地修改材料,一番勾勾抹抹之后,材料就成了他的杰作,向刘副市长汇报工作别说黄小明没有资格,就连许智泰也靠不上,更别说我这个小小的主任科员了。欧贝贝擅长英语,成了刘副市长的专职翻译。本来刘副市长会见外宾,翻译应该由市外办配备,但是刘副市长用欧贝贝用顺了手,每次会见外宾都点名用欧贝贝,结果综合二里处我成了最闲的人。好在对应刘副市长的副秘书长是肖福仁,每次肖主任受刘副市长委派协调什么事情,或外出开会,都带着我,我俨然成了肖主任的秘书。别看赵忠不把肖主任放在眼里,但是我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借机为肖主任服好务,因为肖主任对我的前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肖主任最大的爱好是下棋,于是我暗中研习棋技,这招果然奏效,我不仅成了肖主任有实无名的秘书,还成了他离不开的棋友,久而久之,便成了近水的楼台,得到不少政治上的点拨。 我发现当众人都千方百计过河淘金之时,我在河上架一座桥收过桥钱,可能比直接淘金更划得来。别看我到综合二处只有写会议纪要的机会,甚至会议纪要也只能写副秘书长一级的,但是真要让我写大材料我绝对不比许智泰和黄小明差,写那种四六句的八股文章都是一个套路,只要摸清领导思路,与时俱进搞清政治形势,同时,针对领导关心的问题对症下药,一写一个准儿。 我坚信猫有猫路、鼠有鼠道,你赵忠不让我写大材料,我只好走下棋的路。只是处内每年十来次出国的机会全让赵忠包了,大家私下里怨声载道。本来许智泰、黄小明和欧贝贝在个人进步上的路让赵忠武断地堵死了,在出国上再捞不到机会,时间久了,大家都有暗无天日之感。之所以一直闷着不爆发,全都委曲求全地忍气吞声,一是因为大家只关心眼前利益,为了眼前利益逆来顺受;二是因为赵忠利用刘副市长对他的信任狐假虎威。正因为如此,赵忠在综合二处才只搞集中,不搞民主,实施专制,以至于综合二处被统治得犹如一潭死水。赵忠几乎剥削全处人的劳动成果为其所用,为他个人升迁积攒筹码。然而,赵忠只考虑到自己的野心,却忽略了其实每个从政的人都有各自的野心,只要有野心就会伺机而动,而且怨恨会成为野心的动力,这一点在许智泰身上体现得最强烈,因为办公厅无人不知他是资历最老的副处长,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十年。当年肖福仁任综合二处处长时,他就是副处长,如今肖福仁已经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了,可他还是副处长。现在他宁愿和耶稣一起下地狱,也不愿意生活在没有耶稣的天国,因此,当他得知刘副市长即将升任清江省副省长的消息后,许智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一口气抽了近一包烟。 刘副市长这么一走意味着综合二处即将改朝换代,而便宜占不够的赵忠仍然不放过出国的机会,就在刘副市长即将到省里赴任之际,赵忠去日本的签证也下来了,当天晚上,刘副市长,不,应该叫刘副省长,在好世界专门安排了包房,请综合二处全处人员吃饭,答谢这几年我们为他服务付出的辛苦。说句心里话,这是我到综合二处以来第一次直面刘一鹤。席间,刘一鹤耐心地询问了我的情况,来之前我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几年赵忠一直不给我在刘一鹤面前表现的机会,小瞧我的才能,今天晚上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要利用这次机会,给刘一鹤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最起码让他有遗憾之感,怎么我身边还卧着一条龙,你赵忠是怎么用人的?死猪头一定很难堪。 果然,刘一鹤问我学什么专业的?我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学政治学的。刘一鹤顿时眼睛一亮,用考察的口吻问,可不可以为我推荐两本政治学方面的经典著作?我浑身的血顿时沸腾了起来,心想,刘一鹤还真的撞到我的枪口上了,你刘一鹤虽然身居高位,但未必有时间读书,特别是经典,而我在大学时代就通读了一系列政治学经典。 我佯装谦虚地说:“刘省长,您是法学硕士,一定读过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 刘一鹤毫不避讳地说:“大伟,你高看我了,我这个法学硕士学的不过是马列主义,学的既不是法,也不是政治学。不瞒你们说,亚里士多德的书我一本都没读过。” 刘一鹤的勇气让我肃然起敬,这时黄小明插嘴说:“亚里士多德的政治思想的核心内容就是‘中庸之道’。” 刘一鹤颇感兴趣地问:“这么说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与孔孟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怕黄小明抢了我的风头,赶紧接过话头说:“此中庸非彼中庸,亚里士多德的‘中庸之道’是指为了维持社会的稳定,需要找到一个能在穷人阶层和富人阶层之间起居间掣肘作用的力量,也就是中产阶级。亚里士多德认为,中产阶级既不像穷人那样希图他人财物,也不像富人那样容易引起别人的觊觎。他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平安生活,易具中庸美德,适于作贫富两级间的仲裁者。” 刘一鹤若有所思地说:“亚里士多德的‘中庸之道’很值得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过程借鉴啊!大伟,能不能为我推荐一本实用一点的政治学经典?” 我望着刘一鹤的眼神觉得他是诚挚的,不像是考问,便壮着胆子说:“最实用的当然是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了?” 刘一鹤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个实用法?” 说实话,我之所以推荐这本书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政治底蕴,更想试探一下刘一鹤的政治品质,便脱口而出:“因为《君主论》是对###技巧最诚实的报告。” 刘一鹤顿时认真起来,“这倒是够实用的,说说看。” 我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就连以理论见长的黄小明也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便卖弄道:“马基雅维利指出,政治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成功。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他认为,一个君主如果需要保持自己的地位,就必须知道怎样做不道德的事情。比如要加害于人,一定要达到使其万劫不复的地步,这样就无需再去担心他的复仇之念了。再比如,恶行应该一次干完,恩惠应该一点一点地赐予。他还提醒君主必须是一只狐狸以便认识陷阱,同时又必须是一头狮子以便使豺狼惊骇。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被人畏惧比受人爱戴要安全得多……因为爱戴是靠恩义这条纽带维系着;然而由于人性是恶劣的,在任何时候,只要对自己有利,人们便把这条纽带一刀两断了。可是畏惧,则由于害怕受到惩罚而保持着。’罗素在评价马基雅维利时尖锐地指出,‘权力常需凭借舆论,而舆论则是有赖于宣传。进行宣传时,如果你让人家看起来比较有德,你便占了便宜。你在那愚暗的公众面前,最好能装出一副有德的样子,因为假仁假义常能收得若干效果。’” 我还没说完,赵忠便深有感触地插嘴道:“精辟,太精辟了,这个马基雅维利简直是权术鉴赏家!” 刘一鹤一反平易近人的温和,严肃地问:“赵忠,这么说你很赞赏马基雅维利的观点了?读书不能脱离时代背景,马基雅维利的故乡是意大利半岛上的佛罗伦萨,当时意大利半岛长期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存在着五大割据力量:米兰、威尼斯、佛罗伦萨、教皇辖地和那不勒斯,此外还有许多小的城郭和诸侯国,各国之间争雄掠地,战火连连,缺乏一个强有力的政治力量,无法独立完成意大利半岛的统一大业。面对这种长期分裂的恶果,马基雅维利认为,只有建立起统一的中央集权政治,才能抑制内乱、抗衡外侮、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但马基雅维利最崇尚的是共和制度,他的政治生涯是与佛罗伦萨共和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在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中任职期间,他多次受命出使国外,作为一个无力自卫的富饶的商业国的使者,面对兴旺而强大的邻国的欺凌,他痛感祖国分裂的耻辱。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马基雅维利着手创作《君主论》,他是希望君主能利用强大的集权驱逐外国诸强,完成意大利统一大业。你赵忠可好,把这样一位伟大的政治思想家看成了权术阴谋家,赵忠,我劝你好好读一读原著,要记住,世界观的基础是政治观。” 刘一鹤的话让赵忠面色发窘,更让我无地自容,很显然,刘一鹤是个读经典的大家,对《君主论》非常熟悉,我有一种班门弄斧的窘迫,幸好欧贝贝接过了话茬,她一晚上都心事重重的,看刘一鹤的眼神也与众不同,脉脉含情的,当然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的,之所以被我捕捉到,是因为我正处于热恋当中,老猫看我就用这种眼神,我暗笑欧贝贝不自量力,她却早已拿起卡拉ok的话筒要为刘一鹤献上一首《十送红军》。 综合二处的人都知道刘一鹤最喜欢这首歌,有一次在卫生间我碰上了刘一鹤,他就是哼着《十送红军》的小调进来的。 音乐响起,欧贝贝动情地唱道:“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山,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众人倍受感染一起跟着唱起来,欧贝贝唱时并未看着电视屏幕,而是深情地望着刘一鹤唱,当唱到“情深似海不能忘,红军啊,革命成功,(介支个)早归乡”,欧贝贝眼里浸满了泪水,语气也不像在送红军,而是在送情郎,这种感觉很让我诧异,难道欧贝贝会……怎么可能呢? 这顿饭在许智泰一曲《驼铃》中结束,大家走出好世界时,刚刚月上柳梢头,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的惆怅,我懒得去市府大院内取自行车,尽管市政府与好世界只一墙之隔。我也没有打车,只想在夜幕中走走。本来以我父亲的经济实力,我是可以开宝马上下班的,但是市长、副市长们坐的也不过是奥迪,我开宝马,无异于自毁前程。在综合二处这几年,我已经失去了本我,更没有自我,就别说妄想超我了,我已经没有资格问自己我是谁? 我喜欢黑夜,只有黑暗降临时,我才有一种逃离的快感,这大概与我属鼠有关,谁见过老鼠在白天满大街溜达的,太危险,黑暗给我安全感,然而我又不甘于躲在黑暗里,因为我喜欢刺激,最具快感的刺激当然是恐惧,再也没有比白天的大马路更令人恐惧的了,因为任何一个人闭着眼睛横过马路百分之百要倒在血泊中,人尚且如此,何况我是一只“楼中鼠”。想到这些,我更加羡慕荒原狼,最起码他在荒野上有“追逐母狼”的乐趣,我作为一只“楼中鼠”却找不到一只“母鼠”,因为我已经分不清鼠和人的区别,“从狼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性的行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伦不类的”,从鼠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性的行为似乎都在回归鼠性,我不知道这是人的不幸还是鼠的不幸,亦或是两者的大幸。反正鼠类已经成了人类的宠物,鼠类当然应该学着爱人类,我不知道我的观点是乐观的还是悲观的,我只知道进化就是变异,文明是变异的产物,政治是文明变异后下的一个蛋,人去孵化它可能变成人,鼠去孵化它可能变成鼠,最怕的就是豺狼虎豹去孵化,当然豺狼虎豹也不可能去孵化,他们是见蛋吃蛋、见人吃人,鼠当然更是美餐。如今,人和鼠越来越相互理解,互敬互爱,甚至互相变异,大概是一种迫于无奈的战略伙伴关系。这种恐惧是荒原狼亦或是全部狼无法预料的。 我正漫不经心地走着,手机突然响了,是我女朋友老猫打来的,我赶紧接听,说实话,我只有听到老猫的声音或见到她本人,才会从鼠的思维中逃离出去,觉得自己是个人,这也恰恰是老猫最吸引我的地方。有时候我甚至想,那么漂亮的女孩与贪官面对面时,会不会引起贪官们的邪念?后来我转念一想,或许激发贪官对美好生活的留恋而坦白,总之,别看老猫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已经参与过好几起腐败大案的调查,她说每当她与贪官面对面时,都像猫面对耗子一样。我和老猫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了,我以为她想我,想让我请她蹦迪或者去酒吧聊天,老猫就喜欢蹦迪,要么就进酒吧和我拼酒,别看老猫是美女,喝酒就像喝饮料一样。我刚亲昵地喊了一声:“小琼!”她便急匆匆地说,刚接到任务要去昌山市办案,我好奇地问是什么案子,她说保密,反正齐书记亲自带队,我们室的人全部出动,还说让我乖乖的,她可能要走十几天,然后嘣地亲了我一口就挂断了电话。 我呆呆地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心想,齐秀英亲自带队,这不仅是一起大案,而且是要案,看来昌山市官场又要大地震了。别看齐秀英调任清江省纪委书记不到一年时间,已经有三座城市的副市级腐败贪官落马,一时间,在清江省官场“齐秀英”三个字让许多人坐立不安。在k省时,老百姓送给齐秀英一个美誉,叫“女包公”,我却不以为然,想成为六亲不认的包公谈何容易。通过老猫我得知,齐秀英在他丈夫二十年前病逝后一直单身,与儿子相依为命,长期的寡居生活会塑造特立独行的人格,而拥有特立独行人格的人往往是强大的。尽管如此,我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纯粹的正义,就像人性当中有鼠性一样,正义不过是出于污泥的荷花而已,而荷花是人工栽培的。 赵忠刚刚出国,许智泰就坐不住了,尽管我痛恨赵忠的专制,但也万万没有想到许智泰会有胆量做陈胜、吴广,因为平时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任劳任怨、忍气吞声。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许智泰始终当不上正处长,我感觉许智泰如果接任赵忠不仅要比赵忠干得好,他身上的亲和力,也会让大家心情舒畅些。然而,许智泰却始终不能如愿。我一直试图从许智泰身上总结出点经验教训,经过再三思索,我发现原因只有一个,许智泰只善于奔跑,却不善于爬树,或者说在他的视野内只有平原、没有树,亦或他自己就是一棵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自从我到综合二处,就觉得他不像是一个有动物性的人,倒像是充满植物感的人。以我对人的理解,人的本性中的确有两重性,除人性外,还有兽性,这种兽性也可能是狼,也可能是鼠,也可能是虎,亦或是狗、蛇、鱼什么的,哪怕是屎壳郎,最起码也算是动物,但是从未听说过在人的本性中,除了人性之外,还有植物性,谁会想象人性中会有狗尾草性、云叶地锦性、豆角性、黄瓜性、藤性。不过我听说有一种植物叫猪茏草是吞食小动物的,这种植物很像一个装满甘露的瓶子,更准确的说是像极了一张张淌着口水的嘴巴。出于好奇,我专门在网上搜了搜食肉植物,竟然有十科二十一属六百多种,典型的除了猪茏草外,还有捕蝇草、茅膏菜、瓶子草等,它们不仅具备引诱、捕捉、消化昆虫、吸收昆虫营养的能力,甚至连一些蛙类、小蜥蜴、小鸟等小动物也不能幸免。看来我还是小瞧了植物,许智泰身上的确有植物性,具体讲是猪茏草性,人性中的食肉植物性很有隐蔽性,是轻易不会让人察觉的。特别是赵忠在综合二处拥有绝对的权力,飞扬跋扈惯了,从未把许智泰放在眼里。常言道大意失荆州,我发现许智泰这次“政变”不仅机会掌握得好,而且得到了群众的支持与拥护,因为在许智泰列举的赵忠七大罪状书上,黄小明和欧贝贝已经签上了名字。 在综合二处,和我最投脾气的就是黄小明,我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逛书店,市政府对面就是市图书馆,紧挨着市图书馆就是新华书店,我们俩是那里的常客。别看黄小明性格内向,他可是个有远大抱负的人。在市政府办公厅,黄小明是唯一有水平做“隆中对”的人,我原以为黄小明会得到刘一鹤的赏识,但是由于赵忠从中作梗,黄小明始终不得志,应该说这是刘一鹤的遗憾。 在给厅党组的公开信上,“黄小明”三个字写得遒劲有力,我断定黄小明签字时非常果断,倒是欧贝贝三个字写得弱不禁风,好像签字时心中尚有犹豫。说句心里话,我是不愿意参与这种事的,因为即使成功了,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厅里不可能因为我们“政变”,每个人升上一级,何况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许智泰让我签字时,我顺着尿道跑了,我先给我父亲打了手机,说明了眼下的形势。平时我没少跟父亲讲处内的事,父亲对综合二处甚至整个市政府办公厅的情况都非常了解,父亲毕竟在政界干了近二十年,经验老辣,他让我立即去找肖福仁,将综合二处的情况向他汇报。我听罢心中豁然开朗,对呀,平时跟肖主任下棋时,他就点拨我,战场上情报工作最重要,官场上更是如此。 出卫生间往左一拐,过两道门就是肖福仁的办公室。我迫不及待地推开肖福仁办公室的门,肖主任正在看文件,见我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知道我心中有事,便和蔼地笑着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让我坐,我一屁股坐下,心里又犹豫起来,心想,这不算出卖朋友也算出卖同事,一旦让许智泰、黄小明、欧贝贝知道,我还怎么在综合二处混? 肖主任不愧是办公厅主任,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他呷了一口茶,笑着说:“大伟,刘市长到省里去了,新任常务副市长还没到位,赵忠这个时候出国了,是不是处里人心浮动啊?” 领导就是领导,此时不表衷心更待何时,我一五一十地将处里要发生“政变”的事说了一遍,肖福仁嘿嘿笑道:“赵忠在处内专横跋扈,大家难免有意见,他仗着有刘市长撑腰,平时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许智泰了。这一点刘市长看得很清楚,刘市长到省里前为什么没给赵忠一个交代?很显然,刘市长早就看透他了,大伟,这件事要顺乎民意。不过,你做得很对,凡事都要与组织上保持一致,许智泰干了十年副处长,为什么?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不抬头看路,怎么知道自己在为谁拉车呀?” 肖主任的话如醍醐灌顶,对我来说组织就是肖主任,综合二处的人全都围着市长、副市长转,以为能够改变他们命运的只有市长、副市长,却忽略了真正的县官是肖福仁。想到这儿,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处内,毫不犹豫地在给厅党组的公开信上签了字,我知道赵忠完了,但我也知道,即使赵忠走了,综合二处的处长也不可能是许智泰,谁会提拔一个找不到组织的人? 但是许智泰是做着处长梦的,他一定是受到了黄小明的蛊惑,自从录音笔事件以后,黄小明对赵忠便敬而远之。在此之前,黄小明出于感恩,一直维护赵忠。其实,黄小明从研究室调入办公厅,起决定作用的根本不是赵忠,不过是由于黄小明文笔好,得到了刘一鹤的赏识,在这件事上,赵忠不过是个跑龙套的,但是,黄小明把感恩都给了赵忠。可赵忠不受尊敬,变本加厉地奴役黄小明,黄小明受了很多委屈,但他出于感恩都忍了,直到录音笔事件,赵忠落井下石,竟然捅到了厅党组,当时肖主任还找我了解过情况。起初,我对黄小明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是文凭高了点,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何况他来之前只有许智泰一个人拿大材料,根本忙不过来,我是最有希望第二个拿大材料的,黄小明一来,我便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但是几个大材料下来,黄小明的确写出了水平,高出许智泰不知多少筹,别看都是八股文,但黄小明不落俗套,写出了真知灼见。我这个人喜欢有本事的人,渐渐对他有了好印象,黄小明也渐渐明白大家为什么对他冷落,在无数次地体验了赵忠的专制之后,他开始抵触,惹恼了赵忠。别看赵忠长得肥头大耳,却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就因为黄小明不愿意再被他奴役,他就怀恨在心,竟然想借黄小明丢了处内的录音笔大做文章。当时肖主任找我了解情况时,我出于义愤,着实替黄小明说了许多好话,黄小明有所察觉,录音笔事件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人越接触,了解就越深。其实黄小明是个既有抱负又有城府的人,这次“政变”事件,许智泰几步棋走得步步为营,多半是黄小明的主意。许智泰可能以为黄小明参与“政变”是为了副处长的位置,这就是许智泰迟迟升不上去的原因。其实,黄小明早就看出这次“政变”的结局,而许智泰还做着黄粱梦,想一想都觉得许智泰可怜。 赵忠在日本欣赏北海道风光时怎么也想不到,被他统治得如铁桶一般的综合二处,竟然搞起了“辛亥革命”,而且得到了厅党组的默许,赵忠回到综合二处,还没从北海道迷人的风光中醒过来,就被灰溜溜地调离了综合二处,去后勤服务中心当书记,赵忠深知在仕途上大势已去,毅然辞职下海。 其间许智泰代理处长,我到综合二处以来,从未见过许智泰心情如此愉悦过。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新任常务副市长彭国梁走马上任,综合二处处长也有了新人选,他就是给老领导当了五年秘书的杨恒达。 杨恒达一上任,许智泰的情绪就落到了谷底,但是杨恒达的打法与赵忠截然不同,为了使许智泰心理平衡,也为了打破黄小明与许智泰的联盟,杨恒达分而治之,将出国的机会全让给了许智泰,将所有的大材料都压给了黄小明,我和欧贝贝写材料的机会也开始多起来,综合二处似乎从专制走向了共和,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随着许智泰包揽了全部的出国机会,综合二处的利益格局再一次失衡。利益一旦失衡,大家就难免各怀心腹事。 眼下摆在我和黄小明面前最大的诱惑是彭副市长的秘书胡占发即将到任,最有希望接替胡占发的就是我和黄小明,本来我和黄小明的关系是最融洽的,眼下却成了最较劲的竞争对手。别看黄小明表面上若无其事,暗中却不放过任何机会。 彭副市长是东州市最年轻的市委常委、副市级领导,是清江省政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政治前途一马平川,正因为如此,彭副市长比其他任何副市长都重视材料。他之所以亲自选杨恒达到综合二处当处长,除了有利用老领导威望的因素之外,更看中了杨恒达的文笔。杨恒达一上任就干了一件令彭副市长刮目的事,杨恒达投其所好,将彭副市长以往的文章、讲话稿、会议纪要、新闻稿、理论文章等等,集结成一套思想库,颇得彭副市长的赞赏。杨恒达不愧是老领导的秘书,对什么是政治理解得比我这个学政治学的都透。有一次我们俩下棋,他问我“什么是政治”,我说政治就是权力的夺取与运用。他摇了摇头说,政治的智慧在于怎么令敌人越来越少,令同志越来越多。我佩服地点头赞赏,他问我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我又摇了摇头。他说是毛泽东对田家英说的,我说毛泽东并未真的理解这句话,否则他就不会说自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杨恒达不置可否地说:“其实毛泽东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毛泽东实际上有一种非常宏大广阔的视野,他在做政治决策时总是出人意外,有些决策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尤其在战争年代,毛泽东做的很多重大决策都成了历史上的经典,就像下棋一样,毛泽东在政治博弈中军事博弈中,他的下法都可纳入经典棋谱。但是毛泽东在认知上也是特别不宽容的人,他的秘书胡乔木回忆说得比较文雅,‘毛泽东缺乏政治宽容的雅量’,陈伯达说:‘毛泽东会自觉不自觉地记仇。’邓小平说:‘毛主席,你要是不听他的话,他就想办法整你两下。但是整到什么程度,他还是有考虑的。’所以,毛泽东也有窄的一面,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自己是一半虎气,一半猴气。赵忠以前在综合二处当处长时就有窄的一面,我必须吸取经验教训,反思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就一句话:解放人才能解放思想。怎么解放人?就是少树敌,多交朋友。” 杨恒达的话对我触动很大,正因为听了杨处长的这番话,我和黄小明虽然暗中较着劲,但面子上却未伤和气。但是一提到毛泽东,我就想起许智泰当初搞“政变”让我在给厅党组的公开信上签字时说的话,他先讲了毛泽东第一次反抗暴虐的父亲而离家出走的故事,然后又讲了毛泽东对斯诺讲的一段话:“这一次反抗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你如果反抗,你还有胜利的希望;你如果屈服了,就将永远被人家压迫着。”这段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把“反抗”改作争取,给彭副市长当秘书,我必须争取,我如果争取,我还有胜利的希望;我如果认输了,就将失去希望。然而,面对黄小明这么强大的对手,我只能取巧,在彭副市长面前展示才能,我是没有机会的,因此我不准备强攻,我选择了迂回。我发现胡占发作为彭副市长的秘书与别的副市长的秘书大有不同,他已经做到了奴大欺主的地步,彭副市长很买他的账,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通过观察我发现,胡占发也在暗中选接班人,这也是很少见的。一般市领导的秘书干到年限,领导给安排个好位置,一拍屁股就上任去了,而胡占发却不然,他煞费苦心地在选接班人,经过接触,我感觉到,他是想找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秘书,这样一旦他离开秘书岗位仍然可以遥控彭国梁。我便将计就计对胡占发言听计从,我发现胡占发想读在职研究生,苦于英语不过关,胡占发刚能认全二十六个字母,我便主动请缨告诉他尽管去考,我保证你过八十分,他问我怎么办?我说清江大学研究生部负责英语监考的老师是我大学同学,考完后我让他把你的卷子抽出来撕了,再给你答一份放进去,一切就全解决了,胡占发喜出望外,考英语那天大大方方考了试,结果成绩出来后是八十七分。胡占发特意请我喝酒,而且在酒桌上许愿,全力向彭副市长推荐我接他的班。他还真把我当傀儡了,我知道我给自己找了件麻烦事,既然胡占发考上了在职硕士研究生,靠真本事他是读不下来的,最起码外语这一关他就过不去,没办法,就只好我替他读了,这就好比交易,人生处处皆交易,这就是政治。席间,胡占发借着酒劲大骂欧贝贝骚,我问他欧贝贝怎么个骚法?他不屑地说,欧贝贝竟然跟赵忠勾搭在一起。我知道赵忠下海后包庙发了财,赵忠这种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不过说欧贝贝与赵忠勾搭在一起,我有点难以理解,因为赵忠当处长时,欧贝贝从心里讨厌赵忠,背地里没少骂他“死猪头”,胡占发说看见赵忠请欧贝贝吃饭,亲密得像情人一样,这着实让我难以理解。当然欧贝贝瞧不上自己的老公王朝权,这是处内人所共知的,王朝权不过是市招商局办公室的主任科员,级别和我一样,还没有欧贝贝高呢,像欧贝贝这么花枝乱颤的女人怎么可能安心和王朝权过日子?我一直觉得欧贝贝是有皇后梦想的女人,她看刘一鹤的眼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如果欧贝贝红杏出墙,也应该“货卖帝王家”,怎么可能看上赵忠这个土财主呢?我借机灌胡占发酒,终于听出些许端倪,胡占发之所以这么重视与欧贝贝的交往,大骂她是骚货,原来事出有因,这一点从他大骂欧贝贝脚踩两只船就足以证明,常言道,酒后吐真言,如果说赵忠是一支船,那么另一支船是谁?以欧贝贝的眼光不可能看上胡占发,难道是……?我越想越觉得耐人寻味! 自从胡占发请我吃饭以后,耐人寻味的事接踵而来。前些天,老猫去北京出差,我去东州机场送她,老猫安检时,我发现王朝权戴着墨镜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身边还有两个像随从的人跟着他。走到绿色通道前,三个人都掏出个小本本一晃便过去了,我当时被震得目瞪口呆,王朝权,市招商局办公室的一个小小的主任科员出入东州机场绿色通道如入无人之境,太耐人寻味了!我当时就告诉了老猫,老猫说我看花眼了。我回综合二处跟欧贝贝说,欧贝贝说我吃错药了。以前我最讨厌荒诞小说,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世界越来越荒诞化了,我们就生活在荒诞之中。谁能想象,赵忠由综合二处处长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假和尚,人五人六地泡上了欧贝贝;谁能想到欧贝贝半只眼睛都看不上的无权无势的丈夫,摇身一变竟戴着墨镜耀武扬威地穿过东州机场绿色通道,就像走在市招商局走廊里一样;谁能想到欧贝贝不甘寂寞会脚踩两只船,一条有钱,一条有权;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老猫上飞机前给我讲了省纪委在昌山市双规的那个贪官,此人不仅是市委常委、副市长,还兼任市公安局局长,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公众面前持刀杀猪。省纪委书记齐秀英刚刚上任时到昌山市公安局视察工作,屠夫公安局局长非要在齐书记面前露一手,在市公安局食堂后院要亲自手刃肥猪,款待齐书记,结果连刺几刀也未中要害,肥猪一再挣扎,久不断气,一位民警上前补了一刀,猪才断气。屠夫局长本想在齐秀英面前露一手,结果却露了馅儿,因为齐秀英之所以要视察昌山市公安局,就是想验证一下市公安局长有没有这种爱好,因为在她接到的群众举报信中,不仅反映他有严重违法违纪、大肆贪污受贿等问题,而且也反映了他每下基层检查工作,必当众杀猪的业余爱好。屠夫局长果然撞到了枪口上,举报信上反映他利用特权杀猪属实,那么其他问题也未必是虚,齐秀英这才决定调查屠夫局长,果然揪出一串贪官。老猫给我讲这件事时,我心情非常复杂,并不觉得这是反腐败的胜利,因为为屠夫局长准备待宰之猪的环境还没有变,屠夫局长的落马不过是猪们的幸运罢了。荒诞含有一种不可能、不应该的存在,然而有存在就有可能,存在从未离开过荒诞。因为荒诞不是乌托邦,荒诞就是现实本身。我甚至认为荒诞就是人的存在的本质,是人更本质、更内在的痛苦。 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首。在东州官场谁都知道彭国梁和刘一鹤是一对冤家,当年彭国梁为了与刘一鹤争常务副市长的位置可谓煞费苦心,以至于当时东州官场传出不少关于刘一鹤与彭国梁斗法的谣言。就在彭国梁为接任东州市市长的位置上下运筹之际,一个让彭国梁甚是头疼的消息直刺东州官场,年底换届老市长到市人大接任主任,接任老市长的很可能是刘一鹤。为了确认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我曾经试探地向胡占发打听过,胡占发未置可否,我立即想起当初刘一鹤卸任常务副市长请综合二处吃饭时,欧贝贝饱含深情地唱了一首《十送红军》尽管歌词里有“深情似海不能忘,红军啊,革命成功,(介支个)早归乡”的句子,但是当时谁都认为刘一鹤不可能“再归乡”了,我甚至认为以刘一鹤的人脉和德才,他会升任省长、省委书记以至于进京,然而官场上的事向来是云诡波谲,谁也没有想到,刘一鹤能杀回马枪,这一枪不把彭国梁踩于马下,也会给他以重创,我断定一场惊心动魄的###即将拉开帷幕。 此时此刻,我与黄小明争当彭国梁秘书的竞争也到了白热化阶段,我本来是想奋力一搏的,但是父亲得知刘一鹤要回东州市当市长的消息后,立即劝我放弃给彭国梁当秘书的竞争。我想不通,跟父亲争得脖子粗脸红的,父亲苦口婆心地告诉我,此时放弃意味着更大的进步,一旦刘一鹤接任市长,彭国梁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到时候全力以赴向刘一鹤靠拢,父亲说,彭国梁的官声一直不如刘一鹤,在官场上跟人千万不能饥不择食,一旦跟错人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父亲的政治经验的确令人敬佩,他看好刘一鹤,而且用肖福仁与刘一鹤的关系说服我。肖福仁是刘一鹤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年我在肖福仁身上没少下功夫,俨然是他有实无名的秘书,一旦有机会,肖福仁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我被父亲说服了,放弃了与黄小明的竞争。 不久,刘一鹤走马上任东州市代理市长,那段时间,我发现彭国梁脾气特别暴躁,经常在开会时对下属发火,就连与他关系一向不错的市招商局局长温华坚和市财政局局长陈实也未能幸免。有一次在市长办公会上,温华坚和陈实刚汇报完,彭副市长就拍了桌子,其实两个人的汇报没什么毛病,因此温华坚与陈实像丈二和尚似的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彭国梁为什么发火,正因为温华坚、陈实与彭国梁关系特殊,同级的其他领导都礼让三分。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彭国梁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与温华坚和陈实称兄道弟的不是什么好事,多半是沆瀣一气,弄不好就栽在这两个人手里。父亲说这些话,仍然是在诱导我对彭国梁敬而远之,我的确做到了,但是看着黄小明步步为营地接近市长秘书的位置,我心里也确实不是个滋味。 年底两会上,刘一鹤以高票当选东州市市长,他一上任就大张旗鼓地抓招商引资,不仅召开了全市招商引资动员大会,还在市政府常务会上制定了对招商引资有贡献人员的奖励办法,由于招商引资工作由彭国梁主管,具体奖励谁当然由他落实。其实全市招商引资有贡献人员很多,但贡献最大的是我父亲,因为我父亲的房地产集团与香港万通集团合作开发黑水河五家庄段河滩地,港方投资一百亿港币,然而彭国梁并未将奖金奖励给我父亲,而是与温华坚、陈实亲赴香港,将奖励金给了港方代表罗伯特,这件事令我父亲对彭国梁耿耿于怀。 罗伯特意外地发了一笔横财,当着我父亲的面卖关子,父亲从罗伯特嘴里得知奖励的数目与引资数额相比出入太大,父亲让我暗中对彭国梁的一举一动多留意。我没事便往胡占发办公室窜,从胡占发嘴里我得知欧贝贝怀孕了,而且孩子很可能不是王朝权的,而是赵忠的,胡占发说这话像是有意透露给我,目的是让我传播出去,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果然没过几天,欧贝贝就休假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休假的第二天又冒雨回到了处里,而且在电话里大骂王朝权,我判断在欧贝贝身上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其间,我在市政府走廊和胡占发商量他的研究生作业时,碰上过赵忠一次,赵忠打扮得油光粉面的,是从刘市长的秘书宋道明办公室出来的,一见到我和胡占发就大腹便便地迎了过来,他先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占发,怎么搞的,印堂这么暗,到慈恩寺上上香吧。”胡占发知道赵忠是在咒自己,便揶揄道:“赵忠,瞧你虚的,越来越像太监了,就你这体格还能祸害得动尼姑吗?”赵忠反唇相讥道:“占发,你小子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的本事怕是大伟学一辈子也学不来呀!也难怪,名师出高徒啊!”说完没等胡占发回嘴就哈哈笑着走了。我从两个人的对话中判断,赵忠的话是有所指的,而且连彭副市长也捎带着骂了。如今办公厅的人私下里都在议论欧贝贝与赵忠的暧昧关系,始作俑者就是胡占发,赵忠骂胡占发善于给别人扣屎盆子大概就是指的这件事。 半个月后,欧贝贝休假结束,她一上班就高调宣布自己离婚了,与此同时王朝权也辞职去了深圳。我不知道欧贝贝和王朝权到底是谁获得了自由,亦或又陷入新的樊篱,因为人从根本上说是不得自由的,即使有自由也是对不自由的自由,这似乎又是荒诞,它像寄生虫一样存在于人的精神之中。正是因为有了荒诞,我们才情愿将压迫我们的东西神圣化,哪怕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也要维护,荒诞是偶然的吗?不是!它是千真万确的存在,而且是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可能性。所谓樊篱就是荒诞,它不可能存在于世界之外,更不可能存在于精神之外。然而荒诞不是不可能摆脱的,我像标本一样活着,我就永远也摆脱不了荒诞;我像楼中鼠一样活着,我就摆脱了,既摆脱了别人,也摆脱了自己,心只有在摆脱中才能获得自由。可是,生活中需要我们维护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从来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摆脱。因此,人的精神是属鼠的,就和人的贪念属鼠一样,我们四周都是墙,坚固如城堡,而且因太阳照射而金光闪闪,所有的人都在享受着金光,即使金光刺瞎了他们的眼睛。只有鼠对光不感兴趣,鼠感兴趣的是如何在铜墙铁壁上挖一个小洞逃出去,因为只有找到这个小洞,鼠才能获得新生。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鼠刚挖好小洞,还没等钻出去,老猫却利用鼠洞钻了进来,还让我这只楼中鼠配合她的行动。老猫来不是为了抓鼠的,而是来寻找腥味的。这说明城堡里不光有老鼠还有大鱼。 老猫这次行动非常隐秘,事先一点信息也没向我透露,已经到公务班上班一个星期了,才被我发现。老猫打入公务班,目标一定是某位市长,我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尽管我一再追问,老猫也不说此行的目的,只是要求我缄默并配合。一开始,老猫负责打扫刘一鹤的办公室,突然有一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让我第二天一起陪她打扫彭国梁的办公室,我被老猫搞糊涂了,不知道她的目标是刘一鹤还是彭国梁。自从刘一鹤就任东州市市长以来,尽管彭国梁曾一度担心常务副市长不保,但是刘一鹤并没有做任何排除异己的动作,而是表现出海纳百川的胸怀。凭我的直觉,刘一鹤也不像有问题的人。起初,老猫专注刘一鹤的办公室,我就一度质疑,如今她突然转向彭国梁的办公室,我就不能不向老猫问个明白了,因为我父亲一再提示我向刘一鹤靠拢,我却一直苦于没有靠拢的资本,如果能够摸清老猫打扫彭国梁办公室的真实目的,提供给刘一鹤,或许一下子就能打动刘一鹤,成为他信得过的人。在官场上,身居高位的人能够及时得到与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信息是至关重要的,别看刘一鹤与彭国梁之间相安无事,暗中可能早就倒海翻江了,这就是政治的魅力。 一大早,我陪老猫走进彭国梁的办公室,她让我给她看门,嘱咐我一旦有人进来,想办法支走,说完她像猫一样闪进彭国梁的办公室,从抽屉一直搜到纸篓,我不知她在找什么,但是我发现她对字迹特别留心。 我不认为一大早会有什么人敢进市长办公室,便去了一趟洗手间,想不到撒泡尿的工夫,欧贝贝竟然溜了进去。我心里一紧,心想坏了,欧贝贝根本不认识尚小琼,见她在彭副市长办公室鬼鬼祟祟的,一定起疑心。果然,我走进去时,欧贝贝正在盘问老猫,我赶紧打招呼,好在办公厅没有人知道老猫是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欧贝贝为什么这么早溜进彭副市长办公室,只知道最近又打胎又离婚,生活和声誉搞得一团糟。她见我这么早进彭副市长办公室也很好奇,忽闪着大眼睛问我干什么来了,我早就想好了理由,告诉她胡占发的电脑中毒了,让我起大早来给他看一看,也是欧贝贝怕我看透她这么早溜进彭副市长办公室的动机,敷衍了几句便匆匆出去了。老猫责怪地剜了我一眼,继续在纸篓前搜了起来。 晚上我请老猫去酒吧,她早就看出来我请她的动机不纯,便诡谲地问我:“你既服务过刘一鹤,又服务过彭国梁,你觉得这两个人谁更真实?” 我反问她:“你读过莫狄阿诺的小说《星行广场》吗?” 老猫莫名地摇了摇头。 我卖弄地说:“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对着万花筒看见一张人脸,由上千块发光的碎片组成,稍一晃动,那张脸就千变万化。生活就是万花筒,我们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我以为真实是最荒诞的,生活中根本没有真实,只有真相。而政治的真相就是万花筒。” 老猫说我诡辩,她说荒诞是最真实的理性,我反驳说,但是荒诞的本质是非理性的,要知道不正直往往是迫于正直造成的。老猫笑了,骂我是鼠人。我说鼠人就是荒诞人。老猫又笑了,她妩媚地说:“兽性也是人类命运的组成部分,只是每个人身上隐藏的兽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我身上有猫性,你身上有鼠性,你知道欧贝贝的兽性是什么性吗?”我饶有兴趣地摇摇头,我判断老猫一定从欧贝贝身上发现了秘密。果然,老猫鄙夷地说:“欧贝贝是个狐狸精,她早上放在彭副市长办公桌上一封信,信中说她打掉的孩子是彭国梁的。”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可怜赵忠一直为彭国梁背黑锅。老猫毕竟是我的女朋友,她既嘱咐我远离彭国梁,又要求我多接触胡占发,我从老猫嘴里了解到,眼下彭国梁的举报信可以用麻袋装。我吃惊地问主要举报些什么?她说了一个字:“赌。” 其实,彭国梁好赌我也早有耳闻。我父亲说,港商罗伯特曾经领他上过香港的赌船。在船上,罗伯特告诉我父亲,他也曾经领彭国梁、温华坚和陈实上过赌船。我父亲不好赌,上赌船不过是为了开开眼界,但港商罗伯特是个天生赌徒,就在那天晚上,罗伯特足足输掉了二十五万美元,罗伯特沮丧地告诉我父亲,他把东州市政府奖励给他的招商引资奖金全输光了。罗伯特是说者无意,父亲是听者有心,他认为凭着香港万通集团的投资额,奖励二十五万美元太少了,其中一定有诈,父亲让我对这件事上上心。我查了市政府常务会议纪要,关于对招商引资有功人员奖励办法中竟然没有奖励比例。这就更证明了父亲的判断。这个会议纪要是杨恒达亲自写的,足见这份会议纪要的重要性。有一天傍晚下班时,我试探地问:“处长,杀一盘怎么样?”我想借下棋之机探一探奖励比例,杨恒达痛快地应战。结果连下三盘,我也没探出奖励比例。心里不禁暗叹,杨恒达不愧给老领导当过秘书,守口如瓶得竟然滴水不漏! 黄小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彭副市长的秘书,胡占发也升任了古桥区副区长,看着风风光光的黄小明,我内心既失落又庆幸。失落是因为我进办公厅的目的就是当市长秘书,庆幸是因为我断定黄小明跟错了人。官场上一旦意识到自己跟错了人,后悔都来不及,像黄小明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正因为如此,我断定黄小明的内心深处一定很痛苦。 自从黄小明当了市长秘书以后,许智泰抽空就往黄小明的办公室窜,很显然是想通过黄小明加深与彭副市长的感情,看样子许智泰是抱定了彭副市长这棵大树,然而杨恒达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发现他与刘一鹤的秘书宋道明打得火热,两个人称兄道弟,往来密切,看似简单交往,实则大有文章。有两次我进办公室时,综合二处只有宋道明和杨恒达,两个人正在交头接耳,说悄悄话。我看得很清楚,杨恒达不光是在为自己留后路,根本就是暗中在向刘一鹤靠拢,连杨恒达都开始弃暗投明了,我该怎么办? 老猫告诉我,彭国梁正在通过一个叫林永清的《清江日报》记者向齐秀英靠拢,这位林永清是齐秀英的大学同学、初恋情人,最让我想不到的是彭国梁认识林永清竟然是通过许智泰,剧情越来越复杂了,我觉得自己也应该从中跑一跑龙套了。一位堂堂的省会城市的常务副市长竟然通过如此离奇的关系巴结省纪委书记,若不是心虚怎么可能如此有失身份?老猫让我了解一下许智泰是怎么利用林永清的,心上人的命令我必须执行。 我利用星期天休息时间特意开我爸给我买的宝马接许智泰,请他在大宋海鲜酒家喝酒,这不是我第一次开宝马车接许智泰喝酒了,处内的人都坐过我的宝马。尽管如此,我也不敢开宝马上下班,太扎眼,我每天上下班都是打车或干脆骑自行车。许智泰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喝酒,特别是对茅台酒情有独钟。席间我有意灌许智泰,许智泰是个贪杯的人,几杯酒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他向我吹嘘说,齐秀英在k省任纪委书记时,经常到东州市出差,每次到东州都要见一见林永清,每次都是他开车拉着林永清去机场接齐秀英。我觉得这个牛吹得有点大,齐秀英是省委常委,到东州出差清江省也有相应部门出面接待,还用你许智泰当灯泡?便问了一些细节,从这些细节中我判断齐秀英之所以频繁到东州出差是有私心的,齐秀英多年守寡,林永清长期鳏夫,如果许智泰说的是真的,两个人都在试图重续前缘,但这能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两个人一个在k省,一个在东州,百年好合困难一些,但是如今两个人同在东州,近在眼前,为什么不走到一起呢?难道地位成了感情的鸿沟?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许智泰的话里水分太多,挤都挤不净。我请许智泰喝酒,是受了老猫的委托,意在探寻彭国梁结识林永清的玄机,我故意将许智泰,装出不相信彭副市长会屈尊结识林永清的样子,彭副市长是东州市市委常委,想给齐秀英留点好印象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彭国梁一向擅长走上层路线,别说省里的常委,就是政治局委员,他要想巴结也不在话下。许智泰见我质疑,便脖子粗脸红地说:“在官场上混久了,谁没有个难言之隐,我是副处长,非常理解‘副’字的尴尬,其实二把手的角色是很困难的,他要臣服于一把手的权威之下,还要充分显露自己的才华,太能干了遭忌,不行的话又保不住自己的位置,要知道想取而代之的人不计其数。这么尴尬的位置难免遭人诟病,向上进谗言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自己又不好出面解释,再说像齐秀英这种一向以‘女包公’自居的人也不可能喜欢表扬与自我表扬的干部,在这种情况下,找一个齐秀英信得过的人旁敲侧击,会起到理想的效果。”许智泰说的的确有道理,但我觉得事情未必这么简单,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问题是: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又怕鬼叫门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千方百计讨好鬼,让鬼对自己有好印象,不来敲自己的门。我想这大概就是彭国梁屈尊结识林永清的真实目的。在彭国梁心中,齐秀英就是可能随时来叫门的鬼,为了避免鬼叫门,先收买鬼的相好,亏彭国梁想得出来。许智泰还吹嘘彭国梁为人仗义,一见面就为林永清解决了住房问题。这就更确定了我的判断,彭国梁通过收买林永清去游说齐秀英,利用齐秀英对林永清的感情,达到麻痹“女包公”的效果。得知这个真相以后,我异常兴奋,因为我终于有了向刘一鹤靠拢的资本。 回家后我向我父亲做了汇报。我父亲说,自作孽,不可活。他让我尽快找机会将我掌握的情况透露给刘一鹤。说实话,大学学了四年政治学,又在官场上混了五六年,此时此刻,我才刚刚品味到政治是门艺术的味道,其实凡是艺术的都是本能的。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说:“人,是一种复杂的、爱撒谎的、狡诈的和不可思议的动物,令其它动物感到可怕的,是他的狡诈和聪慧,而不是他的力量。人发明了问心无愧,最终把灵魂当作某种简单的东西来享受;因而,全部道德便是一种长期的、厚颜无耻的造假活动,借此,才有可能在看到灵魂时得到享受。从这观点来看,‘狡诈’这一概念或许包含比一般所认为的多得多的东西。”尼采说的太啰嗦,其实这段话用一句就可以概括,“狡诈”是艺术中的艺术,这种艺术中的艺术就是政治。 白天我向宋道明打听明白刘市长晚上回家的时间,他告诉我刘市长晚上宴请日本客人,回家的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一点钟,我提前来到刘市长家的小别墅前等候,大约等了一个小时,刘市长的奥迪车停在了家门前,刘市长下车后,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刘市长!”刘一鹤一见是我,笑着说:“大伟,你小子怎么像一只老鼠似的鬼鬼祟祟的,到了家怎么不进门呀?”刘市长如此亲切地打招呼,我心里的紧张一下子消失在夜幕中,我壮着胆子说我有要事向他汇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进屋说吧。”我像秘书一样跟在他身后走进小别墅,此时此刻我激动极了,因为我有预感,一旦跨进刘一鹤家的门槛,我将改变楼中鼠的生活…… 10、订书器、订书钉如是说 订书器和订书钉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每天晚上,综合二处的人一下班,订书器和订书钉都要就公务员的生活议论一番。 订书钉: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官场上永恒的话题吗? 订书器:官场上一般是换一任领导换一个话题,怎么还有永恒的话题? 订书钉:当然有,我告诉你,官场上永恒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讲政治。 订书器: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觉得要想弄明白什么是政治,首先要读懂六本书。 订书钉:哪六本书? 订书器(卖弄地):当然是亚里斯多德的《政治学》、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洛克的《政府论》、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和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 订书钉(嘲笑地):大哥,一看你就不懂政治,你说的那些书已经过时了,其实讲政治很简单,就是与领导保持一致。 订书器(认真地):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是公务员们最大的问题。我觉得每个公务员都像一颗订书钉。 订书钉:这话怎么讲? 订书器:别看你只是一根细细的铁丝,却有公务员的全部特征,齐刷刷的银色像不像公务员的制服?你们个个长得一模一样,没有一个有特点的,见了我这个领导,全都规规矩矩的,即使我把你们压瘪了,你们也忍着,不仅任劳任怨,而且唯命是从。我时常想,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甲虫,综合二处的每个人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根订书钉。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壳虫后只有一个挂念:如何在新形态下,准时赶到办公室去上班?在他的脑子里,已经习惯了服从和规矩。我觉得综合二处的每个人都有这种习惯,而且这种习惯与你们订书钉的特点极其相似。 订书钉:大哥,你这是在埋怨公务员们没有勇气说“不”,其实综合二处在副处长许智泰的带领下曾经说过“不”,而且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订书器:你错了,那不是在说“不”,而是在向厅领导谄媚,许智泰算准了肖福仁不得意赵忠,以前碍于刘一鹤的面子。刘一鹤一走,许智泰借机给了肖福仁一次给赵忠“穿小鞋”的机会。 订书钉:不对吧,按你这么说,许智泰在肖福仁面前立了功,为什么没提拔当处长啊? 订书器:还不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要不是彭国梁亲自选中了杨恒达,肖福仁一定会提拔许智泰当处长。其实,公务员不是没有能力说“不”,而是没有勇气说“不”!你想想,谁会不顾自己的仕途命运,冒险说“不”,为了前程必须压抑主观能动性。正如米兰·昆德拉总结的:“在公务员的官僚世界中,首先,没有主动性,没有创造,没有行动自由;只有命令与规矩,这是一个服从的世界。第二,公务员从事的只是庞大的行政工作中的一小部分,而这一工作的目的与前景都是他所不清楚的;这是一个连动作手势都变得机械化的世界,人们在其中并不知道他们所作所为的意义。第三,公务员只跟匿名的东西和卷宗打交道,这是一个抽象的世界。在这样一个服从、机械抽象的世界中,公务员的“唯一经历就是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 订书钉:大哥,米兰·昆德拉的观点我不敢苟同,王小波笔下写过一头特立独行的猪,在冲出猪圈的樊篱后获得自由,并且因此而长出了獠牙,就连我们订书钉中即使在你的重压下也有特立独行的,双腿不是向里,而是向外,因此,公务员中也一定有特立独行的人。 订书器(嘲笑地):老弟,你太天真了,那头猪还是遭到追杀,从此流浪荒野;至于不肯服从我的订书钉的命运就更惨了,最后都被当作废品抛弃了。常言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名合格的公务员就要像一根合格的订书钉订材料那样盯住领导,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好领导之所好,这才是本分。 订书钉:尼采说:“只有少数人能保持独立,保持独立是强者的特权;任何试图保持独立的人,即使是最有权利这样做的人,只要不是被迫这样做,都证明他或许不仅是强者,而且还有无比大的胆量。”我坚信真正的政治家都是这样的人。不瞒你说,就连我也想放纵一下自己,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哪怕成为废品被扔掉。我认为订书钉最优秀的品格就是大象的鼻子,能屈能伸,那些为了事业能屈能伸、能忍能让的人并不是弱者,恰恰相反,他们是最坚强的人。 订书器:老弟,你要是大象的鼻子,那我是什么? 订书钉(讨好地):大哥,你当然好比人的胸怀了,一个合格的公务员就要像你包容订书钉一样,有宽阔的胸怀。其实我们是一体、,是团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配合得天衣无缝。 订书器:老弟,这话说到我心里了,没有订书钉,订书器不过是一个空架子、摆设,就像没有兵的光杆司令;但是如果没有订书器,订书钉也只是一堆废铁丝,我们的确谁也离不开谁,就像综合二处一样,是一个团队、一个整体。 订书钉:那天黄小明坐在办公桌前无所事事,将一板订书钉一个个掰下来,将脊梁压弯,摆成了一溜大雁,黄小明是个有鸿鹄之志的人,当时我就感慨,要是每个公务员都能像大雁一样,展翅高飞该多好,我立即为订书钉做了一首诗:我们立起来就是向上的梯子,却不是用来爬的,因为我们天生就是书的折页,大政的户枢;我们为什么像松针一样坚硬,因为人生如书,我们是护书的天使。有人将我们排成行比作官场上的独木桥,我要提醒那些渴望登上独木桥的人,独木桥只能架在小溪上,任何一条大河都会冲垮它,还是练就一身中流击水的本领吧,唯有如此,才可以浪遏飞舟!怎么样,大哥? 订书器:行啊,老弟,听了你的这首诗,让我想起一件往事。那还是肖福仁大学毕业刚分配到综合二处时的事,当时肖福仁带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梦想,却不曾想每日的工作既琐碎、又无聊,他一心想大展鸿图的一腔热血渐渐也冷了下来。当时的常务副市长交代处里一份重要材料,第二天开招商引资动员大会用,由处长主笔,写好后要装订封套。处长叮嘱肖福仁一定要做好装订准备。肖福仁听了很不以为然,结果处里连夜加班装订时,只订了十几份,订书钉就没有了,他漫不经心地抽开订书钉的纸盒,里面是空的,当时他脑袋就“嗡”的一声,结果全处人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一根订书钉,时间已经是半夜了,没办法只好打车去了五星级酒店的商务中心,活干完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当着处长的面,肖福仁的脸烧得跟麻辣烫似的,处长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福仁,令千里马失足的往往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小河沟,记住这次订书钉给你的教训,一个小小的订书钉看似微不足道,但它是决定成败的细节,细节犹如长城上的一块块砖,成功是由一个个细节不断积累而成的。众多的细节积累在一起,就是举世瞩目的成就。”肖福仁正是记住了老处长这几句话,以十分的准备迎接三分的工作,才获得步步升迁的。 订书钉:这就叫小小订书钉,为官大道理啊!两个细细的铁丝,为何能穿透厚厚的纸张?就是力量集中在钉尖上的缘故。如果每个公务员都能像订书钉一样,认清目标、集中全力、不彷徨、不犹豫、奋斗到底,相信每个人都会有所成就。 订书器:老弟,按理说你比哥哥我露脸,曾经定格过一个时代啊! 订书钉:大哥,这话怎么讲? 订书器:在新中国三十五周年庆典上,当时的大学生队伍中打起了一个横幅,上面书写着“小平你好”四个字,其实是把字贴在床单上,再用订书钉加固的,你说你们是不是定格过一个时代? 订书钉:大哥,多亏当时没有浆糊,否则就轮不上我们订书钉了,从“万岁、万万岁”到“小平您好”,领袖人物从天上一下子回到了人间,这说明什么? 订书器:这一深刻变迁说明:社会在进步,人民在成熟。不过,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由于官本位思想一直在作祟,人们还在往独桥木上挤啊! 订书钉:那天有一位市文化局的艺术家到综合二处办事,送给杨恒达一幅镶在镜框里的粘贴画:画面上有一头猛虎仰望着一轮太阳,不过猛虎是用棉花粘贴的,太阳是一枚一元钱的硬币,而太阳的光芒却是一根根拉直了的订书钉,这幅画我一直不太懂,大哥,你说是什么意思? 订书器:这还不明白,猛虎代表权力,尽管权力猛于虎,但是当它遇到金钱时,也抵挡不住诱惑,像棉花一样瘫软了。 订书钉:这不免让我想起《微暗的火》中的几句诗:太阳是个窃贼:她引诱大海并窃取它。月亮是个窃贼:它从太阳那里偷来那银色的光。大海是个窃贼:它导致月亮溶解。 订书器:老弟,其实你也是个窃贼,偷看的全是大政方针。 订书钉:大哥,如果连我都算是贼,那岂不天下无贼了? 订书器:哈哈哈! 后记:我的小说之道 我认为,什么是小说是一个永远值得探讨的问题,正因为如此,很难给小说下一个纯粹的定义。任何将小说模式化的思维都是八股思维,那种单一的线性发展的传统叙事模式,讲一个头尾呼应的结构封闭的故事,无法摆脱重复和模仿的桎梏,小说家必须有冒险精神,敢于越过雷池,敢于破坏形式,敢于打碎框框。正如乔伊斯所言:“越把自己拘束于事实,就越使自己受到限制。是精神领导着事实,而不是事实领导着精神。”作家只有通过现实之外的灵魂王国,才能获得自由。 老子的《道德经》开篇就讲“道可道,非常道”,由于小说从一开始就是先于规范的,因此任何被理论家固定下来的东西都是“常道”,“非常道”只能在小说家的创新中寻找。小说家在“常道”中无法摆脱重复和模仿,只有勇于寻找“非常道”的小说家才可能从一个“众妙之门”步入另一个“众妙之门”。“道”的无限性告诉我们,“众妙之门”是一个层出不穷的存在。我们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如果没有创新、创造,美如何发现?正如纳博科夫所言:“艺术的创造蕴涵着比生活现实更多的真实。”对于艺术来说,没有什么是早已界定的;对于文学来说,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目前中国小说的最大问题就是千人一面地凭经验和欲望讲故事,故事成了小说的主宰,却忘记了小说是叙事的艺术,故事看起来多得无数,但比较分析之后,发现多数是重复的或模仿的,不过是过去发生的故事的变体。由于无法摆脱重复和模仿,这些故事先天就缺少思想的钙质,难有升华的广涵。 仅有守望,没有眺望是没有出路的;仅有众生喧哗,没有蝉鸣山更幽是不可能有意境的;仅有千人一面,没有个人的孤独的品质,怎么可能有个性呢?小说是一口深井,不挖是打不出水来,“挖井”就是创新,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更是小说的灵魂。小说家没有勇气和才华越雷池,小说就只能在重复和模仿中徘徊。 创新首先要创作出每个作家独有的叙事模式,并通过这种独一无二的叙事模式升华思想。既然创新,就必须博采众家之长,分解和组合已有的丰富而复杂的创作手法,以民族文化为依托、以巨大的艺术勇气和直接的艺术感觉,放飞丰富的想象力、提升深刻的思想洞察力,才有可能独辟出一条创新之路。当然创新必须怀抱崇高的审美理想,使“新”与“美”达到完美统一,这才是有价值的创新。 毫无疑问,小说是一门叙事的艺术,叙事是小说家认识生活、把握生活和表现生活的方式,有勇气创新的小说家必然有叙事探索的冲动。我就是在这种冲动中创作《公务员笔记》的。直接的艺术感觉告诉我,《公务员笔记》探讨出一种崭新的叙事模式,创造了一种崭新的文体。这种文体的结构相当于汉字的“工”字,在第一个“横”章中,共有十个小节,小节之间是平行的关系,从不同人物、事物的视角解读相同的情节流,叙述的是在相同环境下的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在“竖”章中,共有三十三个小节,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长篇,在第一个“横”章中,被谈到的人物全部粉墨登场,尽管也是从不同的人物、事物视角出发,但解读的是环环相扣的情节流,也就是说,叙事方向是纵向的。与第一个“横”章相同,第二个“横”章也是十个小节,小节之间是平行的关系,从不同人物、事物的视角解读相同的情节流,面对相同的环境和相同的事件,叙述的是在第一个“横”章中出现的几个人物的命运变化,以及面对命运变化人物内心世界的反应。刚好是一个“工”字结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全新的文体,以此类推可以衍生出“王”、“干”、“土”、“丰”等结构。 可以说,《公务员笔记》是由十个中篇、十个短篇和一个长篇以及引言和尾声组成,犹如镶嵌在一张画框中的拼贴画,浑然一体,别具风格。在第一个“横”章和第二个“横”章中,以“并置”的方法使叙事在平行状态下横向发展。在《公务员笔记》中不仅采用了插入不同文体的拼贴方式,而且用套装的方式镶嵌入《北滩头》、《我是黑水河》等异质的元素,形成独特的艺术感觉。在小说中,办公椅、办公桌、钢笔、文件柜、订书器、订书钉、专车、公文包、电脑、手机、名片以及黑水河、市政府办公大楼、市府广场等,全部站出来表达自己的声音,都有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将现实与幻象结合起来,既有浓烈的现实生活气息,又有光怪陆离、虚无渺茫的神秘色彩,特别是公文包如是说、手机如是说等,都有轻淡的魔幻色彩,整个文本是开放性的,而且基本达到了开合有度。 小说家无不是精神的盗墓者,仅靠故事和情节已经失去了我们寻找的象征符号,只有向内,只有内在的精神世界才是包罗万象、无边无际的。大千世界中无形的“道”,调控着有形的宇宙万物,太阳系、银河系,其外在给予人的感觉是强大的,而实际上是内在的无形的引力、电磁力、强力、弱力等“道”在发生作用,这就是“无形胜有形”、内在控外在的最好例证。有形往往是外在的,无形往往是内在的。正如英国天文学家琼斯所言:“宇宙似乎更接近于一种伟大的思想,而不是一部大机器。”我认为,每个人的心灵世界都是一个小宇宙,对于小说家来说,人类的心灵世界里隐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奥秘,关键是找到潜入心灵世界的途径,这途径就是叙事模式。弗洛伊德说:“假如我不能上撼天堂,我将下撼地狱。”我坚信凡是成功抵达心灵世界深处的小说家,假如不能上撼天堂,必将下撼地狱。正是怀着这样的梦想,我在《公务员笔记》中几乎采用了全部意识流的手法,这就是内心独白、自由联想和心理分析。 我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是人类世界有多少双眼睛,便有多少个世界。虽然身处相同的环境,也就是东州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但是透过杨恒达、许智泰、黄小明、欧贝贝、朱大伟的眼睛呈现的都是不同的世界,因为他们内心世界的秘密不同,他们寻找的精神家园也有所不同。因而通过内心独白、自由联想和心理分析呈现给读者的真实也不同,或许将他们每个人的“真实”综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真实”,而那也只是综合二处的“真实”!因为世界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必将受到利益的扭曲,所以世界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 在《公务员笔记》中,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都犹如生物学或生理学上的切片,不仅仅是官场政治生态的横断面,而且是现实生活的活生生的横断面。将这些活生生的横断面镶嵌拼贴在一起,刚好构成一幅灵魂世界的时代画卷。读者阅读《公务员笔记》犹如走进美术馆,于字里行间浏览的是灵魂组画。广阔的反省奠定了这部小说的视角,通过一个个灵魂画卷,小说不断拓展反省的版图,反省成了名副其实的主题,透过主题,我们看清了“真实的谎言”。 小说是作家对生命充满热烈之爱的表现手段,小说家潜入心灵世界的目的是发掘人性之美,进而激发读者对生命之美的热爱。这并不意味着只写正面、光明、崇高的东西,而是通过潜入人的心灵世界寻找这些东西。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其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红》中通过作品人物之口所表达的:“一幅画真正重要的,是通过它的美,让人了解生命的丰富多彩、仁爱,让人尊重真主所创造的缤纷世界,让人了解内心世界与信仰。”然而,一幅画仅仅是缤纷世界的一个横断面、一个切片,因为人与他周围的一切关系都是碎片化的,因而与之同步的人的思维也是碎片化的。在《公务员笔记》中,意识的碎片是神性的,这种神性体现在东州市其实是一个人,全部的人物都是他的细胞、器官、肢体,在这里城市意象是碎片化的,人物形象是碎片化的,事物、环境是碎片化的,梦境、感觉是碎片化的。正因为如此,《公务员笔记》在叙事结构上,才摒弃了小说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传统情节模式,人物与事物成了平等的叙述者。小说不仅运用隐喻、荒诞、象征、讽刺等手法深化主题,而且运用大量的古今中外经典名著的思想丰满主题,使小说文本表现出相当的复杂性。 总之,我在创作《公务员笔记》的过程中,一直试图将小说从故事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力争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思考,“工”字结构是独创,也是尝试。小说家不能满足于挖掘早已为人所知的“矿藏”,要有勇气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眺望,发现新的“矿藏”。创新是文学的灵魂,然而创新必须学会继承,正如博尔赫斯所言:“创作就是把我们读过东西的遗忘和回忆融为一体。” 在《公务员笔记》的创作过程中,我以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做了一次冒险的尝试,但我找到了“工”字结构叙事的力量感,文艺复兴时期的美学理论家和文学艺术理论家克罗奇说:“没有叙事,就没有历史。”其实现在和未来无不在叙事之中。我受这种力量的鼓舞,将继续在语言的乌托邦中漂流。 二○○九年三月三十日十七时四十二分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