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下水晶帘》 第一章 黄色出租车顺着蜿蜒的斜坡爬行而上。 此时正值落暮黄昏,西边半空中吊着一轮膨胀的火红太阳,它正滚动着舒缓的隐形轮几往两丘交绵处的山谷滑去,将为碌碌的长日划下一个终了。正巧,那太阳歇脚的丘陵山谷就是这辆车此行的目的地。车内的乘客与司机虽不想取法夸父的追日愚行,但想赶在日落前抵达那里的心情却是一样的急切。 十分钟后,岳昭仪果决地步出出租车,轻轻合上了后车门,她无视出租车的离去,略有迟疑地伫立原地半晌,仰望十步之隔的大宅──这个她曾一度熟悉却又陌生不已的地方。 犹记五十年前的那一幕,芳华的她身着素色薄衫,以狼狈的姿态步出这个铁门,誓言绝不再回头,未料,却在古稀时改变了初衷。 思及此,泪水不由自主地在她的眼眶转了一圈,她倏地伸出手指擦拭眼角,对这莫名其妙而来的泪感到奇怪,因为她在二十三岁丧夫之时,尚不曾为对方洒下一滴伤心泪,如今却在这黄花晚节凋零之际感时伤怀。唉!或许也真是老该服输的时候了。 她的眼光一直未挪离宅邸大门上的门牌──朝日园,那三个嵌在雕镂花岗石上将近五十年的斗大铭文,似在对所有前来求见的人传递一个荒谬的讯息:此处缴械,不依者请打道回府。 她讪笑一番,自我调侃。她是两手空空而来,全身上下能称得上武器的,也只剩下傲气和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了。她甩开主观意识后,开始打量自己。 一身及膝改良式的宽松银锻旗袍包里着她窈窕的身段,保守且平直的裙据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秀气的小脚上亦套着一双过了时的湘绣黑丝绒鞋-这双鞋充满了古意,引人追念起四、五十年代的旧台湾社会,当时普通薪水阶级的人要买一双平底丝鞋谈何容易,更别提出自老师傅慢工出细活的丝质精品了。而现在呢,可就今非昔比了。寻常人若不是情有独钟、自有管道的话,在现今讲究新潮和流行的市场上,即使有人出钱买这种老奶奶式的绒鞋,恐怕也不见得有人卖。 岳昭仪又是颓然叹口气,平时鲜少吁长叹短的她今天可真是破了纪录。她也不太明了此次冲动之行所为何来。她是个风华不再的七十三岁老妪,而非情窦初开的任性小女孩,为何她要站在这里做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笨事,招惹一场嘲笑与辱骂?而她低声下气的结果,还不见得能解决自己的困境呢! 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她有求于朝日园的主人屠世民,希望他能看在旧时的情分上高抬贵手,解救她的事业与孙女。 他会吗? 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因为当年的屠世民虽然富可敌邦,可绝对不是一个慈善家。不过这十年来,报章杂志不断披露他曾捐出巨资做公共建设,总不是任人凭空捏造的。也许人真的会变,尤其对一个活了将近八十年的老家伙来说,什么都有可能,发点慈悲心以招声誉并非奇迹。 她岳昭仪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几?要不,不会站在银色雕花铁门前,踌躇半个钟头。 骂完自己的胆怯,她打起精神跨开了脚步,上前按铃。 ★★★ 处身于偌大、幽暗书房内,屠世民斜倚在前后摆动的摇椅上,闭目沉思,完全不搭理刚被仆人请进门的不速之客。 他一派若无其事,教人难以接近并猜透,因此岳昭仪只能僵着一张尴尬的面颊,木然地坐在黑皮椅上,低头猛瞅手上揉成团的手绢,好转移注意力,以防自己口出不逊之言。不可欺瞒的是,她心底最后一簇希望火苗迅速地被他冷漠、不可一世的态度浇灭了。 然而,在屠世民的心底却运作着截然不同的心情。他不睁眼,并非他恶意对来客不屑一顾,而是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倨傲的女人竟会低下身段来求他!而他那颗被纷飞堆雪掩盖多年的老迈心田在一瞥见这个女人时,竟还能漾起一波温情的激荡,这种多年来不曾体会的激荡教他愕然。于是,在抑不住失控的荒谬情绪下,纵然有千言万语想吐,他也只能办到一点,那就是──不知从何谈起。 好久,他强迫自己睁眼审视她,注意到实际年龄已七十好几的她,仍像个风韵犹存的五旬女人,尽管她那一头乌丝早已褪去颜色,却无减她的风韵与生气,反倒为她添了一份冬之女王的高贵尊严。他百思不解,她是怎么维持的?莫非是用岳氏的冠军兰花保养? 警觉到她微蹙的银眉后,他赶忙咳一声,以寒暄的口吻道:“我们有多久没照过面了?” “五十年。”她应声回答。尖锐的嗓音破了喉头,透露出紧绷的张力。她探索地窥瞄他,见他粗厚的卧蚕眉一挑,回给她一脸询问的表情后,便戴上穆然的面具。 “昭仪,喝口茶润润喉吧!”他从容提议。 “谢谢,我不渴。”她直言拒绝后,愀然无血色的冷颊顿时泛起红晕,讪然地纠正他口里叫得亲密的称谓,“还有,请不要叫我昭仪,这个名字我已十几年不曾再用过。” 他理解地微笑点头。这一笑,使皱纹满怖的老睑豁然亮起,竟招回几分老成的魅力。 他胸有成足的反驳:“这很正常嘛,名字取来就是方便人用的,瞧,我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曾喊自己‘世民’过。” “不……无道理。”力持镇定的岳昭仪不愿见计划胎死腹中,不得不咬牙同意,急着道出来意。“我这趟来是想请你……” “哦──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屠世民颇微圆滑的截断她的话,口吻里大有“原来如此”的调侃,无视她一脸愕然,不慌不忙道:“但我渴了,请你容我先小啜一口茶。” 说着延手端起桌角处的茶碗,轻尝浅触,还故意地啧了几下。 趁着喝茶的当口儿,屠世民好整以暇地用眼角打量这个从不对他低声下气的女人,着实纳闷,会是哪门几天崩地裂的原因驱策她来此? 来讲和的吗? 当然不!这老太婆死硬的骨几里不容任何妥协的徐地,除非,天先塌了下来。 灵光闪后,他笃定地下结论:这个老太婆有求于他,而他这个老头几不想插手,除非……她先应允他的要求。 岳昭仪强捺性几,忍受他傲慢且无礼的注目,倾身低声道:“请你……听我解释来意好吗?屠先生。” 他眉一耸,怪腔道:“屠先生?!我想以咱们交情匪浅的关系来说,你这么客套的喊我屠先生,恐怕见外了!” 她马上矢口否认。“我们的关系没有你说的深厚,我也不敢自抬身价和你攀交情。” “昭仪,你是假谦虚,还是真作骄矜姿态?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清楚刻意贬低自己并不能掩盖已发生的事实。你也曾住过朝日园啊,而朝日园是我……” “别说了!”她倏地起身,不客气地打断他即将脱口的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气氛因她这一吼僵了好几秒。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当后,才坐回原位,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我这趟来不是找你吵架的,请你不要逼人太甚。” 但他充耳不闻。“不是吵架?那你来干嘛?”他蓄着八字胡的嘴角一扯,竟笑得邪门,口吻理直气壮,大有高高在上的藐视。 为了顾全大局,她还是忍气吞声,但脸上依然冷傲。“我是想请你帮个忙的。” “对不起,有求于人的人是你,该学着卑躬屈膝的人也是你。而我没必要露出一副兴趣正浓的哈巴狗表情,来聆听你这个老太婆的话。” “屠世民,你……”她气得说不出任何话。 他不睬她,继续道:“不过,如果你愿意在点明来意前,先讨论我们之间的‘未了情’的话,我会慎重考虑你的要求。” 她看着虚度大半世纪的他仍不改昔日为人诟病的蛮狠态度时,直后悔自己干嘛登门找这个厚颜的家伙。等到与他四眼交接三十秒后,才决定甩开骄傲,试探地问:“只肯慎重考虑?” “难道你希望我草率敷衍你?你碰上大麻烦,不是吗?”他口气一转,改以谴责的口吻质问:“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那个一无是处的懦弱堂弟给你捅出这么大的纰漏,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怎么迟钝得到现在才警觉到?” 她闻言色变。“我以为你要谈我们之间的事。”她不要他涉足她的家务事。 屠世民会意地举起双手表示歉意。“好,我收回最后一句问话。” “很好。请你有话快问吧,早点解决这事对大家都好。” “你的意思是我们才能死得瞑目、心安是吧?反正这么多年我都等了,就算差个几分钟也不嫌晚。” 奇怪!刚才说要谈过去的人是他,现在反倒是他有意见,这糟老头几分明是在刁难人。 “好吧!你爱等多久,就等多久,七点一过,我就得打道回府。” “请便,朝日园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来去随你。” 他话中蕴含大言不惭的挑逗,意在言外,摆明是吃定她的老豆腐。她活了这么多年,只有这个厚颜的老家伙敢冒出这种轻率的话。 “我们都心知肚明你是怎样的人,你可不可以别再装文明-少说这种肉麻的话?” 他闻言老眼一亮。“你不要我文明点?又要我少说肉麻话?”硬是要生吞活剥她的意思。“唉!昭仪啊,老夫老矣,你要我用野蛮的实际行动来表达对你的爱慕,实在是要累垮我这老朽了。” “你实在无理取闹!你早知道我的糗况,还让我自取其辱。我看今天的约谈就此作罢,等你心情转好时再谈。”她说着旋身要往外走,手才触上门把,耳边传来冷酷的话教她停下动作。 “岳昭仪,难怪你会借贷无门,搞得一屁股债。若人际关系差,光是把兰花种得再好都没用。你现在若出了这扇门,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这是通牒,也是威胁。岳昭仪这辈几最恨人威胁她,偏偏他对她的情况了若指掌,他今日愿意见她,想必也只是乘机报复、消遣她罢了。 她不想低头,反正她年纪大了,就算老死在狱中也无所谓,但是她还有另一个牵挂,让她不能再率性而为。“除非你肯收敛你那可憎的态度。” “一句话!”他爽快的允诺,但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如飞弹般朝她的耳朵直轰了过去,“你当年为何而走?” 他问得毫无预兆,让她一时无招架之力,只能窘迫地“嗯”个半天,仍吭不出任何名堂。 “为什么?这次我很认真,你不该再规避了。” 岳昭仪深吸口气,涩然道:“我……我不认为待在这里是对的。当时毫无目标的生活方式让我感到堕落,即使穿金戴银只有短短一个月,我还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屠世民脸色蓦然一白,口气尽是嘲讽。“你高尚,是吗?不屑穿金戴银?” “就算是吧。”岳昭仪一脸木愣,无动于衷地伫立原处,对他的指控不予否认。 但这默认行为更加触怒屠世民,冷酷犀利的言词不禁钻出口,“听你这么说,好象当初是我逼你就范、扣押你似的。别忘了,当时文君新寡的你,不是个不解世事的笨女人,而提议要让我包下一年以便拯救你们岳氏兰花的人也是你。我还问过你这样行得通吗,你记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你说:做一个人的娼妇总比伦为妓女强。结果呢?我花了半年的时间亲自监工,到处张罗、彻夜搭盖的朝日园竟留不住你一个月-而七天内疲命奔波地为你父亲打通人脉关系、顶下的债权,同样不能激起你的感动!” “是,你表面上看来很清高,冰清玉洁,是岳氏兰花家的闺秀。但我要问你,你是什么样的冷血动物,你又有什么地方强过妓女?她们最起码有商业道德,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干活,而你还胆小得不敢当着我的面走出大门。你以为我会强留你下来吗?告诉你,不是心甘情愿的人,我屠世民也不屑去碰!” 她站在门口处不动,但抓着门把的手却因施力过猛而抖动着。她气愤,欲哭无泪,不想为自己多年前一时的冲动辩解。反正决定要来就是要受辱的,因此她还是默不作声,只期望他骂完消气后就算了。 只是他不甘心,又是摆出只有他屠世民可负人、别人不可负他的神态,咄咄逼人地追问:“你最好照实说。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放过你!” 她力持镇定后,旋身坦然的回视他。“你没说错,我胆小,受不起旁人闲言闲语,所以我逃了。不过你身边也没缺过女人啊!我知道这样做很伤你的自尊心,但是没多久你不又娶了第二任老婆填补空缺了吗?而且死一个,娶一个。你很清楚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死了老公,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的高价娼妇,你不会在乎的。” “我不会在乎!愚蠢至极的女人,你凭什么这么武断,指控我会不在乎?难道要为你的不告而别殉身,才能让你了解我是多么在乎吗?” 她害怕听他说这种话,尤其是在事过境迁、于事无补的当口儿。“请不要把自己形容得这么可悲,你并非受害者。” 他挂起讽刺的表情。“所以你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利用我?等目的达成,就恶意毁约,不带半丝犹豫地一脚把我狠狠踢开?你真会替自己找脱身的籍口。常初害我平白无故地白忙一场,现在却又说我不是受害者!” “我只能说抱歉。” 他克制下谩骂的强悍作风,冷然地建议:“省省你一文也不值的抱歉。我只要真正的理由,所以别再装腔作势。” “我求你,几十年都过了,你追问这些不痛不痒的往事只会增加自己的困扰。” “我就是活得不耐烦,想追根究柢,不可以吗?我虽不能击胸说今生行事件件坦荡无私,但打马虎眼绝对不被我接受,尤其是对我厌恶的人更是如此。” 此时的岳昭仪只有一种陷入流沙的感觉,拗不过他的臭脾气,才莫可奈何的道: “我会走也是出于无奈。当初的我自认可以忍受和别人分享你,直到我发现你的家人就要帮你安排第二椿婚姻时,才了解自己错得多离谱。只要多待在你身边一天,我就无法忍受和别人共有你,因为我的独占欲与嫉妒心是那么的强,强到连自己都认不清原来的面目了。若再放任下去的话,不到两个月就会被你嫌弃,而花是盛放时凋谢得最美,所以我认为早点走,对你我都好。” “就这样?”他傻眼了,重重相叠的厚眼睑禁不住地眨了又眨。 “就这样。” “难道不是……”他欲言又止,迟疑一秒才问:“因为你另有新欢?” 仿佛他的指控是件天大的侮辱,她不顾礼貌地驳斥道:“是谁给你这么可笑的念头?” 可笑!屠世民一震后,原本紧抓住椅几扶手的双掌倏地紧拱在一起,讥诮的嘴形也抿成一直线。是了,这些年来她独立撑起岳家的兰花园和产业,自始至终没再嫁过,尤其当她与人赘丈夫所生之子的恶耗从美国传回台湾之时,都还非常镇定地面对家族的式微。这么一个独立傲骨的女人不会在逃离一个束缚她的男人后,又傻傻地跳入另一个牢笼里的。 他苍郁的眼瞪着气愤不已的她出神良久,随后,不发一语地把僵直的背靠回椅背上,闭目沉思,脑际一刻不停歇地开始咀嚼她筒短却有力的话,考虑她这番告白的可信度,强力推拒想要饶她的念头。 不!永远不!这个自私的女人曾经背叛过他不打紧,还质疑他的人格。 他说一年就是一年,不会多,也不会少。就算他知道自己深爱着她,约定期限一到,若她要走,也绝对不会勉强留她一天。 当年的他玩弄爱情,认为爱情与婚姻可以是两码子的事,现在的他也不认为有何不妥。最起码他娶了四任妻子,就没爱上任何一位,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再次告诫自己,如当年发现她的留言一般,其实没有爱情,生活不枯不燥,能更自在逍遥。这番自我慰藉的谎言与对她的恨意麻痹他多年,现在,她只消说几句话就轻松地推翻了它们。这算合理吗?当然不,她连试都不试就完完全全的放弃他,让他的后半辈几宛如活僵尸般的醉生梦死。他若就此罢手,这些年来的苦涩,他该向谁讨回公道? 喔!他恨极了这个女人,但他更恨自己无力折磨她。不过,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向她讨回公道。 “你……可否接受我的道歉,并且再帮我一次忙?这次我保证你不会吃亏。”她略带沙哑的喉际蕴藏着期待。 他闻言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褐眉下的双目倏然睁开,“那不够哪!” 她以为他要谈条件,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忙上前一步解释。 “我是来提供一椿交易的,只要你能帮我摆脱唐予鸣的纠缠。” “唐予鸣?你怎么会笨得惹上他?你难道不知道他已觊觎你的兰花好些年了?” “我当然知道。但我没料到他竟会联络上我的债权人,如果我再不还债的话,钱庄就要将我的债权转卖给他了。届时我不让出产权都不成,而姓唐的甚至已经动起我孙女的歪脑筋了。” “如果我真帮了你,这回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再杠一次龟?” “不会的。我保证会把所有的产业、兰花和盆栽交给你处理,也就是说,今后你就是岳氏兰花的主人了,要给谁经营就给谁经营,除了唐予鸣以外,怎样?” “还是不够哪!我对这些东西一点耐性都没有,顶下来不啻自找麻烦。” 她犹不死心,强力说服。“那么还有传家画。你知道我们岳家有些祖传古画,虽然不是响当当,但价值亦不菲,像清代王武的芙蓉图、今农的字画和兰花图等,喔!还有不少的画扇。你要送到拍卖场或留着都行,我绝不干涉。只是除了兰花不能卖给唐予鸣外,我不会乱吭一声。” 他转头瞧她摆出一脸强迫要他中奖的模样,心中的顽强念头有点动摇了。不过他还是不念旧情的驳回了这主意。“我对这些都没兴趣,尤其是与唐予鸣为敌,他是黑市教父,我可得罪不起。” “好吧!你说说看到底要我怎么做才甘心。” “唉!别急嘛!”他以食指拈右髭,眼底同时闪过一抹恶作剧的笑意,思考三秒后,轻声询问:“我听说你那个航天员儿子已过世了,真是可惜。” “没错。我不像你这么好福气,有那么多子孙绕着你。唉!我那个宝贝儿子出国念个洋书就不知道回国了,最教人难过的是,死了还不能返国安葬,尸体硬是被星际总部的人扣了下来-简直就卖给了人家做奴才。想想,九年也过了,不提也罢。” 他看着她自我安慰的笑容,心中想着,如果当年她没离开他的话,也许……也许他们会有一个结晶也不一定,或者两个,甚至三个!也或许……没半个?不行,不行,屠世民,你老了,别再追着往事打转儿。 他清了清喉咙,将心思转至接下来的话题上。“你有两个孙女?” 她开朗地笑了起来。“我们互不来往,没想到你消息还挺灵通的。我是有两个宝贝孙女,小的跟她妈妈住在美国,书读得不错,但不识半个中国宇-若真成了外黄内白的香蕉就不好了,还真令我担心-至于大的,从小就跟着我,个性是倔得不象话,我拿她没办法哪。” “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他心不在焉地问,脑几开始打着如意算盘。 “小的叫笑朴,今年还不到九岁,大的叫小含,今年刚好十七。” “这名字真不错,你取的?” “不然还有谁?不过老大本来是该叫笑含的,但在报户口时,办事员一个不留神听错了音,硬是填成了小含。” “小含。岳小含。”屠世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试着回忆她的模样,可是脑海里所浮现的影像却是岳昭仪的少女扮样。 他赶忙甩开了影像,转头对着岳昭仪说:“好吧,我答应帮你。” 他这么快地转变思路,让岳昭仪着实吓一跳,来不及道声感激之词,又被他紧接着丢出的炸弹震得魂飞魄散。 “只要你肯让小含做我的媳妇。” 她闻言脸色顿时刷白,嗫嚅道:“你……这玩笑开大了。” “一点也不!我要小含做我的媳妇,除非你同意,我才帮你解围,要不然你我非亲非故,帮了你,等于替自己树立一个敌人。” 他说得煞有其事,但岳昭仪就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个无赖尚未迸出这么可耻的话前,她原是抱着一份愧意的,如今听这老不修也想沾惹自己的孙女,先前所发生的事一件件都变了质。她绞着手上的丝绢,恨不得手上掐的是他的颈几,最好能掐得他一命归西。蓦然起身后,她轻蔑的瞥他一眼。 “你听清楚,死糟老头子,我岳昭仪就算再怎么落魄,也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孙女。 你不想想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要做这种欺凌幼童的缺德事!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老不修!” “你……” 被狠骂一顿的屠世民攒起困惑不已的眉,暗忖,天下哪有这么无情的人!他本已看破两人之间的关系,心想既然与她有缘没分,不能凑成结发夫妻也就认了,却没料到要与她结成亲家也这么困难,被骂得拘血淋头就算了,还被斥“老不修”!老实说,这比“色狼”一词更不客气,愤怒填膺的他不被她气得翘辫几都难。 不过静下来重想那些不逊之言时,他发现有几句冲着他来的骂论让他很不服气。回头接触到她防备的眼神,想了一下后,才赫然恍然大悟。原来她从头至尾都会错了意! 这困惑一解后,他往伫立一隅、紧绷着神经的女人一望,不由自主地爆笑出声,甚至笑到把老泪都逼出了眼角。 “我说昭仪啊,你完全弄拧本人的意思了。我说要小含做我的媳妇,是替我儿子说的媒,可不是发苍齿摇的我。”他等着看她的糗态。 但她铁青的脸色丝毫没有转好,反而微-一眼,不信地侧瞄他,“不是替你自己?是替你儿子找的?” 见他十拿九稳地点头,她胸口更是闷。 “那还不是换汤不换药!你那对双胞胎若没死,今年也六十好几了-接下来的老三、老四、老五,不是衣架饭囊的老油条光棍,就是使君有妇的货色。”她眼尖地看到他想张口抗议,不给他任何机会就冲上前,指着他的鼻几劈头骂道:“就连你那一票等着坐吃山空、不成材的孙侄辈,起码也有三、四十岁了,而你要我把小含典当给你那批不入流的膏粱几弟?” 屠世民顿觉颜面无光,不置可否地反问:“站着讲这么久,你说累了没?可不可以换我说句人话?” “省省口水,我不会让我孙女嫁给你儿子的。” “那是因为你对我们屠家的成员还不了解。你前面所说关于我那几个儿子、孙子的话,的确让我没法反驳。”他说到此,脸上的难堪被骄傲取代,胸有成竹地说:“但我现在要提起的屠家人,绝对比你印象中要好上十倍、百倍,而他将是我死后的接班人。” 岳昭仪火气仍不消。“哼!真有这么个人存在的话,算你屠世民晚年走狗运。” “你没说错。”他涩涩地附和了一句,然后低哑着嗓音问:“昭仪,我们好好谈可以吗?别再针锋相对、互揭疮疤。就这么一次,先听我谈谈他,好吗?” 岳昭仪考虑了三秒,不发一语地慢慢踱回沙发处,往舒适的皮椅坐了下去。 他见状,心满意足地点头,深吸口气后才开始说:“他叫昶毅,今年二十八,所以你不难猜出我是几岁时生他的。” “五十二?”她猜了个数,眉头蹙了起来,心里有点儿吃味,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想知道。 他颔首表示她没说错,接着开始诉说儿子的种种。 而她只能呆坐一隅,听着他低沉地妮娓道来。 两个小时后,岳昭仪在屠世民极具说服力与感性的逼迫下,不由自主地点头同意他的提议。 第二章 屠昶毅身着笔挺灰色系西装,面对着注满水,宽两-、长五-的大水族箱而立,两条修长矫健的腿稳稳跨开与肩齐宽,左手则是轻松地放于工整的裤袋内,右手托起一只酒杯缓缓送至唇缘,似有若无地朝在水缸里优游的红龙致敬,自我嘲弄地说:“赚钱嘛,则是要有破釜沉舟的魄力,不狠准赔!” 说罢,仰首欲尽杯中物。不待美酒下肚,就把水晶杯丢人水族箱内,然后双臂环胸往后退一大步,下意识地踮起擦得光可鉴影的鞋尖,前摇后晃地赏玩着水族箱内的景象,注视酒杯慢慢沉搁在细碎的白沙上。 双眉俱扬的他努嘴思量五秒,对眼前的结果不甚满意,便开始动手解下左腕上嵌了钻的瑞士名表,拎着表扣的一端,再次毫不心动地送人水族箱内。这回他没理会那只表的下场,径自摘下右手无名指上的方型黑钻戒指,同时旋身退了三步,既而高举那只价值不菲的首饰,在空中比画了三次,最后,一个投篮,将它轻松掷出。 于是,小小戒指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物线图形,扑通一声便掉入水中,金光闪耀的白金戒圈在水波荡漾的折纹下更显光耀。因为戒身的体积小,又有浮力载托,所以下沉得缓慢,眼见就要适巧地停在一尾小金龙的背鳍上,但小金龙行动矫捷,见有异物下滑,动作俐落的做了一个下深,及时闪开那个不明坠落物。 等到那只戒指死寂地躺在生意盎然的流波中时,长腿跨开稳站的屠昶毅才满足地咧嘴,露出一口晶亮的白牙,对投射在玻璃水箱上的身影自语。 “屠昶毅,你瞧个仔细!这条笨鱼比你聪明,它不仅对这吃不饱的玩意儿兴趣缺缺,还避之唯恐不及哩!”说完,一长串遏止不住的狂笑便从他唇际窜了出来。 表面上屠昶毅酷似朗笑,实则不然。他此刻的心,是冷冽得如一座飘荡在广汉冥海上的千年冰川。他坚毅的嘴角微微上扬,唇缘处叼着一缕邪门的笑容,是锋刀削抹不去的心灰意冷。然而,在他哲回自己办公桌的当口儿,举手投足间,仍是将一位企业家温文尔雅的风范展排无遗。 他硕实的身躯没有因为高大强健的体格而显出鲁钝,也不因为他即将甩开这一切就即刻显露自己的急躁与兴奋,相反的,他极其平实地收拾桌上的文件资料──这是七年来下班前的惯例,永远不假秘书之手。只是这一回与以往迥异,因为他还得打包自己的私物,而这是他乐意做的事。 屠昶毅将一个个特级红木抽屉拉开,巡了一遍后,发现原来除了一套漱洗用具外,其它东西都算不上是他私人所有。他入主这幢大楼七年了,在离开前能带走的东西竟少得可怜,不过他倒是轻松地呵笑一声。这一笑之下,将他迷人的风采唤回,再度逼退阴霾的悒郁,直到他定眼瞧见桌上的文书工具后,笑意顿撤,笑声也倏地打住了,继而两眼微-,厌恶地扫视这间天花板高得夸张的大办公室。 他暗忖,这里空间大、门大、桌大、椅大、树大、鱼大、水族箱大、家具大、玻璃窗更大,总之,所有在这装潢得气派非凡的四方格子里的东西无一不大,唯有他这个能动的使用者最渺小。 很奇怪,这么宽阔的空间竟给他一种窒息、夺魂摄魄的压迫感!他打了一个寒噤,马上垂下头,略瞥一眼敞在桌上的财经杂志的内容,讥诮的笑意从脸下撤后,又是一声冷嗤。 杂志上面说,意气风发、自负傲人的屠昶毅,是鸿国企业第二代负责人兼鸿泛海外投资的创建人,今年才三十七岁就坐上代理常务董事的位置。睥睨同僚与自尊傲人的他独具慧眼与商业头脑,不仅能洞悉市场走向,更能开创商机。七年前,他父亲所统御的鸿国资产数不过四十亿,七年后,他将四十几亿点金增值为百亿,堪称商界奇才。 这些年来,企界人士称这位由哈佛企研所毕业的高材生为“金手指”,同为只要是屠昶毅看准的投资项目一定稳赚不赔,不论哪家即将关门大吉的公司,只要经他兼并后,就一定能够东山再起。 他的致胜原则只有一条──不做一窝蜂的事。 他无时无刻不张大眼睛寻觅新市场、新导向,甚至经由优势媒体功效来教育群众,为自己的关系产品创造新的消费量…… 读到这里,他以迅雷之速猛地合上那本杂志,随手抄起将它一扭,又是往水族箱的方向掷了过去。疾速飞出的杂志砰地一声撞在玻璃上,震得水里的鱼儿哆嗦不止。 “狗屁不通的官样文章!我屠昶毅到底有没有本事,自己最清楚!该死!”屠昶毅有恃无恐地破口大咒,说着“砰”一声跌坐于皮椅上,大手用力拉扯上了发油的短发。 事实上,现实生活里的屠昶毅跟外界所传的强人完全不一样。 他只是一个被层层公文与繁事缠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正常人,自从接手父亲的位置以来,每一年临近生日大关时,就会抑不住冲动地爆发一回。 真实的他不是一个充满魄力、能令投资人服膺的三十七岁魅力男子,而是鸿国企业所有人屠世民的么子-而大伙竭力隐瞒他只有二十八岁的真相,只是怕投资人知道后,信心大减。 外界称他商业奇才、青年才俊。哈!他的确是!只要有个亿万富翁做老爸,就连扶不起的阿斗都可以是青年才俊。 杂志上说他独具慧眼和富商机洞悉力。那番话简直是无中生有的褒奖和吹捧。如果他屠昶毅真的独有一双慧眼的话,他会选择去当海盗,宁愿过着杀伐的生活,也不要在股东大会上面对那么多食蚁兽。那批钱奴除了要他快速大把赚钱外,什么都不求,至于如何赚、用什么代价抵,他们一概不在意。 再说到那个成功的海外投资吧,那是因为他有一群能干的幕僚在后,资金多,又碰上运气好,三者不缺才能十赌九赢。连瞎猫都有撞上死老鼠的一日,更遑论大笔金单握在手上的明眼人,随便丢个三家,不中一家才怪。 而最、最、最离谱的是,他在没进公司以前根本从未离开台湾,甚至连大学门都无缘叩过,怎么可能会从哈佛毕业?而且还拿了个mba! 笑死人了!他附中毕业不到三天就提前入了伍,透过人情关系在肥缺单位做文书,两年后下了部队,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又傻傻地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阿爸骗进公司,扮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死样子,随他上酒店跟人谈生意。 三个月之内,原本烟酒不沾的他,被调教成吃喝玩乐的能手,即使面对一个年龄大得足以做他阿姨的女人,他依然可以眼不眨、脸不红、气不喘地跟人家拍拖、调情。他已记不得自己的第一次经验是被哪一个女人拿走的,只是他把这一笔烂帐全都算在他父亲的头上了。 在商场与情场上身经百战的父亲告诉他,女人和男人之间就是那一档子的事,只要老子有钱有势,再顽强的女人也只有三种──第一种,守株待兔型,这一类的女人通常是死缠烂打,就算她服侍男人的功夫再怎么娴熟,最好还是浅尝即止。 第二种,装模作样型,这一类的女人一向死要面子和自尊,明明自己也想要,半推半就地了事后,硬是咬定自己是个无辜的贞节烈妇。这种时候,如果他也喜欢这种调调儿,倒不如好言哄哄,过个时日慢慢疏离就算了,因为拜她们爱面子之赐,若男人不爱了,她们绝对不会拿热脸颊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而第三类女人就麻烦了一点,那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一旦得到男人的承诺,还不识相地挖东墙补西墙,非得把男人的过去统统挖出来不可。 所以,女人可以恋,但千万不能爱下去,否则跳入那个万劫不复的泥淖,无异于染上毒瘾。 屠昶毅当然知道这只是父亲的经验之谈,不见得就有理。但为了谨慎,他多年来的言行多少受到了父亲的催化。所以出社会至今,他虽然和不少社交名媛及玉女红星交往过,倒都没有拖过三个月以上的,反正百货业界一年之中有春、夏、秋、冬四次大清仓,正好是可以提醒自己好聚好散的开场白。 不过,可别以为当他说分手时,那些可怜无辜的美女们会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当然,她们会尽义务似地对他摆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毕竟他人长得高头大马,长相又没丑过鬼先生钟馗,平时开着香车带出去压马路,也是一件挺光宗耀祖的事。不过很不幸,尽管他有个装了金砖的口袋,但他极度不爱接近人群,所以当他的女朋友是一件很吃瘪的事。 而现在流行新新人类,又时时强调“下一个情人会更好”,再加上美丽又有条件的现代女子既聪明又独立自主,根本不会让自己屈居下风,只要从他口里探出有想分手的意思后,二话不说,马上进行揩油计划,攒够了本钱就开始物色下一任男友。这样几年下来,他也着实帮不少人养过老婆,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功德一件。 总之,屠昶毅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一位肯回头说爱他的对象,他甚至还指天起誓过,若交往过的女人之中有肯吃回头草型的,就算他不是真的爱她,也一定永远宠她,甚至忠实于她。只是天未从人愿,只叹现代新女性都太酷了,爱与不爱,都做得跟他一样决绝。不过,少了恋爱这回事,倒替他省不少的力,反正人生就这么过着,能随心所欲的行事才是真快乐。 而真正享受快乐这回事已离他好远了,从他二十岁接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后,除了第一年干得新鲜带劲外,他无时无到不想砍断别人所说的那根金手指,好跟他父亲做无言的抗议。因为他这一生的黄金时段全都押在这家公司上面了。 教育局应该颁给他父亲一座优良教师奖,以奖励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固执,强将儿子活生生地改良成一部制钱机器。 如今机器的螺丝松了,而他再也不能忍受这一切,他要远离这里,躲得远远的,否则他的下场绝对会和他昨夜梦见的恶兆一样──自己赤裸裸地被拴在一个黄金棺木上,四肢被白金脚镣烤住,四周围着一群观众,他们之中有的是股东,有的是他的下属,有的是因为他兼并后被迫离职的员工,有的是未曾谋面的陌生脸孔,但他心里有数,知道这些人全都是因为他所赚的暴利导致损失的无辜群众-这些人的手上全都拿着希望他死的符咒,等着他下葬。 他惶恐无助地对自己挚爱的父亲大喊救命,喊到声嘶力竭仍没有人应他,他只能睁大空洞的眼,任由一袋袋黄澄澄却冰冷的金币像流星雨般,滂沱地从天而降,一寸一寸地将他活活掩埋掉…… 想到这里,老爸一脸哀求的模样又跳上了他的桌面,让他陡地缩身,猛摇头要甩开影像,但仍是听到爸爸的沙哑声。于是,一段在今早发生的插曲又钻进了他的脑里,活鲜地点醒他的记忆。 那时他们才刚开完第一阶段的股东大会,在台下坐有好几千名持股股东,他们一个个黑压压的脑袋,如万蚁攒动,嘈杂的人声喧嚣直上屋檐,纷纷点头对今年的业绩大表赞扬。 这热闹的场面看在屠昶毅的眼底,不仅没有替他带来半点成就感,反而更加恶化他的偏头痛,他倾头聆听坐在一旁对他报告事情的主管,成功地摆出一副世人都不知情的强颜欢笑,接着频频点头,佯装闲适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长条盒,以大拇指将盖子轻轻一拨,抖出一锭苏打片。他将那锭苏打丢入水里后,耐心地等它溶解,才举杯啜了口苏打水,以缓和他早已疼得快要抓狂的胃壁。 好不容易捱到司仪宣怖中途休会时,屠昶毅再也不想玩“扮皇帝”这个游戏了。 他从座位上一蹬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地仓卒跳下主席台,亟欲躲回自己的笼子里。 途中有上百个人想跟他握手寒暄,他一反往日的谦恭,恶劣地撇下句“没空”,掉头就走人,让一干想跟他握手的股份持有人像木头人般地杵愣在原地。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又吞了一大杯苏打水,缓和一下快掀翻的胃。 没多久,屠世民跟了进来。父子间,讲没三句话,又绕到同一件事上。 “昶毅,爸爸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我无人可靠啊!” “爸!有三哥、四哥、五哥和六姊,只要你愿意,他们很乐意接手。”那时的他已控制住躁郁的情绪,不过仍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昶毅,当时我只急着要栽培你大哥和二哥,哪里料到你的双胞胎兄长竟死得早。 你三哥养尊处优惯了,年少现成饭吃太多,苦倒没沾过,现在又五十三岁了,除了会花钱替他自己买一堆假画外,所画的三脚猫作品有一半是给没眼光的无名氏买去压仓的,而那个冤大头无名氏就是我!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我是不放心的。” “四哥可以接。” “你四哥更胡来!我送他出国学些洋知识回来,他只学了一招半式,光说不练,一个月花的零用钱是他薪资所得的十倍,在大学里挂个教授名衔又不好好做,甚至跟女学生搞出了花边新闻!下回他跟你领零用钱时,你警告他两句,叫他行事别太乖张,否则若是再被你那个当法官的四嫂揪到,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他们从文的不行,那五哥总成吧!他把公司帐打理得没话说。”屠昶毅紧紧抓住那根漂在湖面的稻草。” “什么没话说!今年报税本来可以少缴三千万的,都是他没听你的话做,才让我们公司的税后总净利下滑到四十名。你五哥啊,除了数字行以外,连加油表都会看错。” 屠昶毅头一低,鼻子已在父亲的眼前喷气。“好!这个不行,那个没出息,那六姊可以吧!她被誉为女强人,与人合办的法律事务所干得有声有色,她可是曾经当着你我的面说要助你一臂之力。你无话可说了吧?” “女强人!”屠世民闷哼一声,冷冷道:“哼!我看是女强盗吧!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威胁利诱的行事方法。她有钱开律师事务所,还不是八年前趁火打劫,跟我敲的竹杠,当时我若不给,你的底细就会被她揭发出去。连自己的爸爸和弟弟都要坑的人,我是一点都不欣赏。” “可是……” “如果你执意要她接手的话也没关系,不过我可要警告你,她偏私得厉害,一旦名利熏心后根本不念手足情分,只要她接手产业,不出三年我这鸿国绝对会落一个‘不得善终’,可怜的是你那些不成材的老哥哥,他们甭想拿到半毛零用钱。唉!好可怜啊!靠老爸救济大半辈子,临过花甲,能看弟弟的脸色过日子,就已是够买他们的帐了,他们还抱怨这、抱怨那的。如今呢?更惨!即使连跪下来求他们的妹妹,都不见得能打动那巫婆的心。” 屠昶毅眼见老父一一推翻他的提议,不觉怒目切齿。“爸!你又来了,没那么夸张,如果由六姊接手,她会经营得比我更出色。” “出色?谁要业绩更出色来着?鸿国要的是知人善用的经营者,来稳定成长的业绩和人心,可不是集权的强势领导者。” 屠昶毅沉默不语。 屠世民继续耐心劝着:“我一直跟你解释多年,你就是听不进去,你该对自己有信心。你没上过大学念书接受通才教育,并不表示你比人低一截,相反的,你该庆幸自己逃过那些死板的课本才是。你这些年努力地在这个社会大学里所造就的成绩,不是一张文凭就可以抵得过的。昶毅,你该清醒,眼光放远一点,别为自己的能力设限。” 屠世民说到此,见儿子紧握着双拳想怒号的表情,心疼不已,口气也不觉放软了下来,“去吧,好好出国度个长假,看你要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都批准。去吧,你需要放松心情,喘口气。” 听着父亲这样关心的语气,屠昶毅的心好难过,他不明白,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爸爸,为什么就是不能感受出儿子心底如雷的-喊! 多年来,一直被教导学习压抑自己情绪的屠昶毅终于绝望地破啼出声,整个人继而崩溃地扯住头发要控制自己的脾气,直到忍不住内心痛楚,才忿然举臂抡拳,往墙上重捶了过去。 屠世民大惊,见儿子举起手臂又要往沾着血渍的墙上捶去时,大喝一声:“昶毅,住手!”说着赶忙跨着年迈的脚步,趋身来到全身打颤的儿子身旁。 屠昶毅对父亲的殷切呼唤置若罔闻,只是一径摇头,声泪俱下的说:“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问题所在!爸,你不知道我真正的心结在哪里。我并不是因为没念过大学就缺乏信心,也不是做累了,我只是渴望做自己想做的事。爸,你知道吗?在你心中,哥哥们也许不成材,但我好羡慕他们。” 屠世民顿觉荒谬。“他们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但是最起码他们年轻过!他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过活,不需要在乎你和别人的想法。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年轻过,我渴望丢开这一切包袱,去爬山、溯溪,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居,过着幕天席地的生活。这些年来的成就,完全是受你的恩泽加予的,我有过,也就满足了。但是目前的我真的是无法再面对那么多人了,如果你要我再自信满满地伪装下去,告诉你,我会一点一滴的死去,不是肉体的,而是心理上的。一年后、两年后,我不能保证你所看到的儿子会跟现在一样,届时的我也许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且会恨你、咒你、怨你!” 屠昶毅霍然旋过身,双手一抬猛地箝住父亲的手臂,剧烈地摇着老人,面露仓皇地说:“爸,我怕死!不想就此死去,更不想恨你、怨你。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 屠世民的眼眶已红,唇也紧紧地抿成一直线,他雾眼蒙蒙地看着儿子宽阔的肩头竟颓然地下垂-发现他一向闪着几许幽默、自信、嘲讽与世故的锐眼,如今却充满了红丝、恐惧和不安-他今早花费半个小时才梳理定型的浓发,早被一双大手扯得凌乱。这个该有青春活力的大男孩曾是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遥远。 这时屠世民恍然了悟,今年才二十八郎当的儿子像一株挣扎的老藤,正快速地苍老凋萎,他不需要修饰外表,就俨然是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他就会迎头赶上他这个八十老翁了,而他是那个剥夺儿子青春的始作俑者。 他这个失职的父亲到现在才觉悟出来,希望还来得及补救一切。 屠世民在心里拿捏了一下局势,架开儿子的手臂反扣住他,沉重地说:“昶毅,这件事爸爸愿意和你好好商量,我找个理由让你休息、调养个三年,看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别再提死这个字。” 屠昶毅的表情没有改变,他依然紧锁剑眉,好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肯?” 屠世民被儿子的反应刺了一下,断然地回答:“我当然肯!不过爸也有件事要你帮忙,你若答应的话,我们就达成君子协议。” 屠昶毅睁开怖满红丝的眼,迟疑地问:“什么样的忙?” “帮我把那个女人的孙女娶回家来。” 屠昶毅大吃一惊,不觉踉跄一步,与父亲保持一个身距。“你要我娶一个耍过你的人的孙女?” “没错。只要你答应娶她,就能暂时丢开这一切,看你要做什么都行。” 这是哪门子的条件?!他好不容易甩开工作,紧接着就跳入婚姻束缚。有哪一个呆子会接受这样子的条件! “可是爸,目前我只想一个人过活,娶妻生子不在我的计划内啊!这和收养小涛的那回事完全不能比啊!” 三年前,在大学任教的四哥背着四嫂在外金屋藏娇,扮演第三者角色的女友又怀了孕,这件婚外情就让擅于察言观色的四嫂给揭发出来,闹得整幢屋子鸡犬不宁。 屠昶毅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开了眼界,睨着了真世面,也同时发现妒火中烧的女人可以悍得那么恐怖。当然,他不会因为四嫂欠缺风度就倒向四哥和那个“女狐狸”,只是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怕极了老婆的四哥会笨得被女人套牢,而且还制造了一个小宝贝?由于四嫂不肯离婚,拒绝让孩子入户籍,还坚持要告那个挺了个大肚皮的“狐狸精”,使得本来不想理睬这事的屠世民一听媳妇说要闹上法院,马上有了反应,认定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让媳妇一状告上了法院,倒霉的不只是为人师表的四哥,甚至连屠家的声望都会连带扫地。不过最可怜的人还属那个未降世的孩子,因为他身分证上的父亲栏中会被僵化的制度烙下一个私生子的记号。 一般人也许会说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报上的影剧版多的是,没人会轻视父不详的私生儿。唉!说来容易做来难,有多少人是人前一个样,人后又露出另一种尖酸相,尤其是看尽人间冷暖的屠世民,除非家族垮台,没能力多摆一付碗筷,否则绝不会漠视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于是,倒霉的他只得代替父亲出面干涉这档事。首先,当然是安抚四嫂,跟她陪罪,毕竟出一个败坏门风的儿子是为人父者教子无方。再来,就是由他这个做弟弟的出面,收养那个孩子。而那时的屠昶毅既无女朋友,又没河东母狮可对他发难,自然乐得同意。 但这回父亲竟要他娶一个小女孩?简直是得寸进尺了! 趁着儿子恍惚之际,屠世民抬手扶正儿子的领带,有力的双手随即搭上儿子的宽肩,承诺道:“你放心,对方年纪也还小,我并没有要你现在就娶人家进门的意思。你只要答应我先跟对方提个亲,以表示迎娶的诚意,至于正式的婚礼还得拖个三年。” 屠昶毅闻言,眼睛随之一亮。三年!那表示他有足足三年的时间随心所欲地行事,不再是两个礼拜或一个月,而是整整三年,人家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这句名言正好和屠昶毅的渴望相呼应。因为对于爱情,他没有丝毫的憧憬,对于目前的生活,他也没有半点热力。但他若能-开压力,舒喘一口郁闷,应该是今生最美好的事了。 于是他没半点异议,缓缓点下头。“好!我娶!” 屠世民有点难以相信。“你……昶毅,你说你同意!真的?” “没错!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可以挑任何日子去提亲,就是不要问我,因为我不想涉足任何一个步骤。谈完话后,我会马上起程回苗栗老家。” “当然!当然!你需要休息,爸保证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你。不过,你要不要先看看她的照片?这样好了,我叫秘书送上来。”屠世民开心地拿起话筒。 “爸,不用了,一张照片于事无补。更何况我早见识过她神气活现的样子了。”屠昶毅坚定的拒绝了。 “喔,那时她才四岁,还小嘛!”屠世民见儿子兴致不高,眉一垂,无奈地放下话筒。“我们可是谈好条件的,你这个叛逆小子三年后还是得给我回来。好了,洗把脸后把头发梳一梳,我们趁着午餐时间讨论一下要如何对那些食蚁兽交代。” 屠昶毅闻言忍不住叹口气,建议道:“你何不干脆把我革职算了。” 屠世民眼一瞪。“小子!太便宜你了。记住一点,我只是放你长假而已。” “何止如此!你还强塞了个老婆给我!” ★★★ 屠昶毅双腿交叠,闲适地靠坐在一扇小窗边,眼光由窗外的景致挪回所在位子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打量系主任五坪不到的休息室,足足十秒之久,才与系主任的眼光微微接触。 由于屠昶毅始终没吭气,对方不得不开口问了。 “怎么样?如果你也有再深造的打算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只要你肯持续过去三年的表现,不出三年的工夫,一定可以拿到博士学位,而且本系随即聘用你为副教授。只要你肯,而我能力所及的话……” “条件呢?”屠昶毅脸上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轻轻地问出声。 “嗯……条件……”系主任迟疑了一秒,瞄了和颜悦色的屠昶毅一眼后,才换了一个沟通方式。“说条件就难听了,不如说合作吧。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你若能与系上的教授合作,共同研究论文的话,双方自然都有好处。” 屠昶毅没蹙眉,反而嘲弄道:“人的确爱争一口气,但佛是否真在乎那注香?我倒怀疑。去年,我的确说过愿意和教授们共同研究课题,但没料到他们竟会‘扩大解释’我的意思,拿我的来西去评鉴做他们升等的工具,更绝的是,我的名字还不在书页上。今年,我很怕同样的事又再重演。” “我以个人的名誉向你保证,这学年你的论文若再度出线的话,你的大名绝对会在书页上。这么做是两全其美的方法。想想看,这么多人之中,我们只推荐你的论文出去,全是为了想提携后起之秀,你的成就是我们系上的成就,你的荣耀就是本校的光荣,三方面皆大欢喜啊!而且我已说过了,就算你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都能够欣然接受,因为我个人是相当欣赏你的,但人总是有个先来后到,更何况那几位教授好歹也是你的恩师,而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充实自己。我这么说,你该了解了吧?怎么样呢?” 屠昶毅清楚系主任话里的意思,如果他点头的话,表示他必须默认论文里的某些理论是引述自他所谓的“恩师们”的高论,而非他自己的,否则的话,他这三年的研究都是白念的了,而“博士”和“副教授”的名衔只不过是个饵,等着他这个老鼠上钩罢了。 说来也好笑,人家明明已把你啃得不剩一根骨头了,竟还能把你捧上天,然后笑嘻嘻地告诉你,反正大家都是赢家,没啥好计较的。这种把戏屠昶毅早玩烂了,如果还笨笨的点头的话,那他这三十一年的岁月不啻白白混过去。 但是人总是得实际点,他博士班可以不念,但下了的功夫总是得拿到成绩单,于是他坦然起身走到系主任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主任,我是很想帮大家这个忙,可惜我分身乏-,没办法继续深造下去。这样好了,前面那档事,咱们就当是打字人员一时看走眼好了。既然你认为我的文章还掰得不差,何不就拿去年的那份做我的毕业论文。”说着他拿起横躺在主任桌上的厚牛皮纸袋,往厚重的背袋里塞。 “这个……”系主任紧张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不过你写都写了,好歹让我推荐出去。” “我想还是把机会让给别的同学吧,更何况,这份新论文的内容和去年的那份差不了多少,即使主任看好这份作品,我恐怕还是不容易出线。” “你再考虑一下吧。想想看,那份论文若得奖的话,你想要在哪一所大学做研究是易如反掌的事。我知道去年那件事对你的打击非常大,但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去弥补这个过失。这样好了,论文的事统统不要再提了,现在,告诉我,你会留下来吧!” 屠昶毅看着系主任脸上的表情,知道主任是真心想挽留他,但是他没有那个做研究的心与冲劲,三年的逍遥对他而言已足够了,若再一头栽进去的话,只怕会引来更多的纠葛。 于是屠昶毅还是摇头,笃定地拒绝了,并将背袋往右肩上一甩,给了主任一个安慰的微笑。“主任,也许等你退休后,你会庆幸当年我没答应你的条件。” 系主任一脸警惕,揣度着屠昶毅的意思。 屠昶毅也没有解释的意图,脚跟回转,扬手道:“我得走了,否则赶不上火车,至于那些证件,等我收到文凭后,再寄还给你。”说着就迈出休息室,一路跃下阶梯,嘴角不由得扯动起来,瞬间大笑出声。 屠昶毅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全是因为整桩事荒唐得可以,更讽刺的是,他白花三年的时间才学到一个认知──原来,他还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也没离开丛林,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当走近大门口处时,他随手将蓬发爬梳一下,既而瞟一眼腕上的表后,便开始加快脚步横越马路。 第三章 岳小含背着一个扁书包,百无聊赖地踢着红砖道上的小石子。她一手插在黑色百褶裙袋内,拖曳着两脚四处闲晃,瞄了一眼手表后便努起嘴,脸上倏地挂起不满的表情。 可恶!竟让她一名弱质女子等他们这此臭男生,而且一等就是三十分! 金不换这赖皮鬼不想活就罢了,竟然连向来唯命是从的庄少维也敢放她鸽子。她的短发气得快要翘起来了,心一横,扭头转身跨着大步离去。 “小含!小含!等我一下!”一个理了平头的男生从后赶上,扯破喉地叫着。 岳小含的气依旧未消,她旋身将手一抬,不客气地赏了对方肚子一个拳头。那个男生只能弓着身体,抱着小腹缩在地上。 她拍了拍双掌,冷冷地骂道:“死班固!下回再远么晚来,我的拳头可不会飞得这么高。”说着眼睛一溜,见班固庄少维后面没有人影,便追问:“怎么只有你一只?金不换呢?” 缓缓起身的庄少维被她那一掌捶得吭不出半句话来,只能一手抱着肚子,另一手指东又比西地跟她沟通。 讲义道气的岳小含什么都好说话,唯独沟通最不擅长,更何况缺乏耐性的她从没学过手语,见庄少维苦着脸跟她指天画地的“说话”,顿时若置身五里雾中。 她嘴一撇,大喝一声:“停!”接着举起双手,在胸前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庄少维,我捶的是你的肚子,又不是掌了你嘴巴,拜托你开口说句人话好吗?” “小含,你的拳头好硬耶!你有断掌,最好别乱出掌打人。”他终于有力气抗议了。 “少罗唆!有断掌是我们岳家的遗传,不用你管。再不回答我的问题的话,小心我再补你一拳。说!金不换人呢?他又跑了?” “我跟你说,就是因为你太凶了,金不换才不敢来见你。”庄少维叨叨地念着。 “死班固,你讨打是不是?”她说着又抡起拳头。 “好好好……你别打了。”庄少维连退了好几步,直到与她保待安全距离才开口说: “金不换他爸爸终于回国定居了,要接他和金奶奶回去团圆,所以他今天没办法和我们去比赛钓虾。喔,对了,他要我给你这个东西,并交代我一定要说: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庄少维说完,马上翻开贴满了nba明星球员签名照和插了一排红黑蓝原子笔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得极其典雅的四方礼盒,手伸长,往远远的她那边递了过去。 岳小含一愣,瞄了包装精美的礼物一眼,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浮现就马上退去。她不屑地冷哼一声,扭头讥道:“言而无信就是言而无信,干嘛弄个这么娘娘腔的玩意儿来?他爸爸回来这么伟大,我们这票朋友就变得这么不值得了?” “小含,小换才不是这种人,你不要把他形容成这样好不好?如果你爸爸离家多年好了容易回来,你也会这样的。” 岳小含一听,脸色惨白,眼眶里的泪仰不住便偷偷溜了出来。她死命地看着庄少维,看得他头皮发麻,才咬牙地说:“你的比方打得真不好。我老爸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很不幸我永远也没办法体会金不换的心情。”话甫落,便潇洒地将书包往肩上一甩,旋身要离开。 “小含,等等!这生日礼物……” “你留着吧!就算我传送给你的。” “那我……我陪你去钓虾、打电动,或者我们去看电影。”他大扯着喉咙想留住小含。 但岳小含只是半回头,佯装轻松地耸了一下肩头。“不用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于是,穿着一身制服的岳小含独自落寞地走在街头。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就得面对奶奶的冷淡和舅公的数落。 平常她为了逃避和长辈碰面与相处的机会,下了课总是和庄少维、金不换窝在图书馆里温书,好不容易考完段考,趁着期末考尚未逼近,逮到一个可以甩开书本放松心情的周末,却又发生这样扫兴的事。 她垂丧着脸,一头本来飞杨的短发此刻正了无生气地垂在肩头上,与她郁闷不开的八字眉互别苗头。就这样,没精打采的岳小含把书包环抱在胸前,毫无目的地穿梭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这个右肩被撞,那个左臂被挤,她吃重的左脚才刚踏下地面,欲抬起的右脚就老不客气地被紧跟在后的行人踩了一下。 她赶忙脱离人潮来到候车亭,旁若无人地弯下身子拿起黑鞋,抖掉碎石子,再重新套上。结果她尚不及打直身子,有个不知死活的人就在她肩上重拍了三下。这下可好,她正愁找不到人可发泄心中的乌烟瘴气,现在就有个倒霉鬼来捶她的肩! 于是她刻意拉长冷冰冰的脸,倏地扭头狠狠地给了对方一个白眼,还阴沉地问: “你要干嘛?” 对方没料到她会露出阴阳怪气的表情,黑漆剑眉下的双眼一瞠,才结舌不到一秒,便噗哧一声咯咯笑了出来。 岳小含莫名其妙地盯着这个发厚如蓬草的无聊男子,暗骂他不知是从哪一家医院跑出来的神经病或流浪汉,沿街随便抓一个冤大头玩起木头人的游戏,而且他一脸笑得快抽筋的模样,实在令人倒胃。 陌生男子好不容易抑制了笑意,清清喉咙开口道:“小妹妹……” 岳小含一听他这种看扁人的口气,当下就截断他的话,不客气地纠正:“喂!老阿公,什么小妹妹?请叫我小姐!” “是,小姐!”对方话甫落,又是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脾气已达饱和状态的岳小含被他这种行为惹得恼火,才不顾他的年纪到底是二十,还是八十,瞧他留了一嘴山羊胡,便冲着他喊道:“老山羊,你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山羊的脸上不见愠色,反而兴致盎然地对着她笑。教她不得不怀疑,他不仅有病,可能还是个笑痴。 最后他总算收起笑容,开口说话。“小姐,对不起,吓着了你。我只是想找你换个零钱,不知道你有没有十个铜板。”说着两手高举起一张百元大钞,在她眼前晃动。 她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心想,十个铜板!现代人又懒又怕重,有谁没事会带那么多铜板。 她心里骂归骂,还是不发一语地从百褶裙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钱,挑了一个十元和两个一元的硬币,放进他手里,然后不等他道谢,径自掉头离去。 不到三秒,她的右肩又被人拍了三下。 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回过身子,仰头与他对峙,想把话说清楚。“先生!我不用你道谢,只要你别来烦我就好。” 对方无辜地耸了下肩头,解释道:“十二元不够呢!从这里到火车站需要两段票。” “怎么有你这么得寸进尺的人!” 对方仍是好脾气地点头附和,大手却伸得笔直,打定主意跟她要钱。 “好啦!好啦,给你,二十四块,够了吧!”她说着把钱丢给他。 “喔!又太多了!二十元就好,四块钱还给你慢慢用。”他张大手等她拿回四块钱。 岳小含听他这么一说,有点担心,声调不由得放软下来。 “喂!你还是留着吧!你看起来是挺老的,但毕竟还没老到可以用优待票。小心被人逮个正着轰一顿。” 对方听她这么一说,脸上的表情随之一愣,一秒后,他那双锐如鹰隼的眼睛忽地一-,手还来不及掩口便爆笑出声。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洪亮一如钟响,惹得旁观的行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 脸皮薄的岳小含只得苦着脸,双脚不安地挪移着,还拚命把一指竖在唇间,求他赶快噤声。“喂,老山羊,你笑什么嘛!一堆人都往我这边瞧过来了,你还笑!” 他笑得畅快恣意,直到瞥见女孩不安窘迫的神态,才嘎然住口,却仍是打量着她。 屠昶毅发现这个长相格外秀丽的女孩实在少见得有趣,除了不懂斯文、温柔外,她那张逗趣的卡通脸表情堪称一绝-最起码他活了三十一个年头,就还没碰上半个这种谜样的女孩,这回无意撞上,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 他好言地赔罪。“对不起,小妹……喔,应该是小姐才是。我是真的只需要二十块,因为我这个老山羊还只是个学生,不过再过几天就毕业了。” 岳小含闻言狐疑地瞧他一眼,还绕着他转了一圈,目光难得没羞没臊地盯着他厚发掩盖的宽大额头、突出的颧骨、直挺的鼻子,一直到被胡子围了一圈的嘴…… 不对啊!这人的五官分明是大人样了。 好吧!也许这人天生长得比较“糙老”,看脸不准。她这样告诉自己后,又开始打量他的身高、体重。 右肩上背了一个看似很重的帆布袋子的他长得很高,比起身高一七○的她又高了十几公分。他的上身穿着一件皱得吓人的直条白衬衫,扣子连敞到胸际,宽阔的胸膛似有若无地起伏着-而他的下身穿了一条暗褐色的百慕达裤,膝盖以下长了黑毛的小腿肚,和十七岁的庄少维、金不换的竹竿腿一比,简直跟象腿一样魁梧。 更夸张的是,那两只象脚上套了一双皮制凉鞋,前端露出的两个大拇哥动了动,似乎在跟她低倾的头打招呼。这个仿佛刚从非洲度假回来的人绝对不会是个学生! 她念头至此,嘴上也贸然迸道:“不!你不可能是个学生。” 他眉一挑,问.“何以见得?” “因为你看起来太老了。如果你真是学生,学校的教官哪会放过你这狮子头,他们一定紧迫盯人的催你‘落发’。” 他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那是你们高中生才会这样。” 岳小含白了他一眼,“我当然不会傻到猜你是高中生,即使大学生也没像你这么怪异……喔哦!”她倏地掩口,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说你怪异,你不会生气吧?” 他耸了一下肩,将手一摊,表示被人称怪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都说我老了,骂我怪也没什么差别。总之,在你眼里,我是‘老怪’就对了。哪,四块还你!”说着又伸出右手,等着她行动。 他的表情坚定,眼眸里的诚意让岳小含心不安。为了想趁早摆脱这名陌生男子,她急急地伸出手拿钱。 孰料,他忽地抬起左手箝住她的手腕,硬是塞了一张百元钞票给她。“好心的小姐,我不喜欢欠人情,你还是收下这小钱吧!”说着还强迫似地合上她的五指,要她紧掐着钱。 被孔武有力的他箝住的岳小含气得直跳脚,手腕挣扎了几下,就是甩不开这人的纠缠。她吸了一口气,使尽吃奶的力,忍着不张口去咬他,改口说:“我……我也不喜欢欠人钱!我给你钱是省得自己麻烦,可没指望你这么拉拉扯扯的。喂,你的手沾了强力胶是不是?赶快放开我的手啦!”她刻意弓起背,拚命地把重心往后挪。 听她这么一咆哮,他轻“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当真不小心,便将大手陡然一松。 他的举措来得毫无半点预警,教急着摆脱他的岳小含冷不防地飞出他的手掌心,小手还来不及攀住他眼明手快伸出的长臂,便踉跄地连退三大步,最后砰地一屁股跌坐在红砖道上。突来的一跌痛得她眼角迸出一滴泪。 大街上这么一摔,她觉得丢脸极了,不顾一切的放声咒骂道:“死山羊!都是你啦!要放手也不先通知人家一声!” 他忍住笑,忙趋前蹲在她身旁,好意要扶她起来。“真对不起,手突然滑了一下。” 但她可不领受这份好意,忿然甩开他的手,骂道:“不用你多事!我自己站得起来!”心中还一直咒骂他是个扫把星。 他没睬她一时气话,仍是拎起他的书包,另一手轻轻拉她起来。他原以为可就此好言好语,不料老天不作美,硬是在他弯下身子要抓她时,让重达七公斤的背袋顺势从他右肩滑了下来,好死不死地朝她可爱的左脸颊砸了过去。 于是,不用一秒,一阵杀猪般的哀号声差点穿透他的耳膜,教他的耳蜗出脓。 “谋──杀──啊!”仿佛一长音不够,接着又加上了三短音,“谋、杀、啊!” 他红着脸放下背袋,及时扶住又要跌坐地上的她,猛力地摇着她,“小妹!你没事吧!” “叫我小姐!”被重物击中的她,神智有些不清,忘了把他臭骂一顿,反而抚着左顿抱怨道:“没事才怪!你……你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杀人砖吗?很痛耶!” “不是砖头,是书。我跟你讲过了,本人还是个学生,你偏不信,硬要为那四块钱争出个胜负。瞧,老天降祸,罚你那颗多疑的心。”他蹙眉盯着她的左颊看。 岳小含听他口气狂傲又笃定,好象所有的罪孽都是她一手造成似的,二话不吭便抢下自己的书包,大剌刺地推开他的手,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要不是你这头老山羊多此一举,硬要塞那张臭钱给我,我也不会摔个四脚朝天。那二十块算我消灾纳福用的。至于这一百块,哪,还你!” 说罢,她嘟着一张红唇,双掌使劲地把那张纸钞揉搓成团后,用力地往他身上掷了过去,接着细腿一转,像个胜利女王般阔步远去。 看着她戏剧化的退场姿态,屠昶毅弯身拾起小纸团,慢慢地打开它,扯直对折后再收进裤袋里。终于,他摇了摇头,憋不住气地笑了出来,还赞了一句:“有意思。” 这个小女生实在有意思! 多年来,他始终觉得异性烦人,在这里攻读哲学研究所,也不曾遇见气味相投的女人,不料,却在他交出硕士论文的这天,碰上了这么一号小辣椒! 不过欣赏归欣赏,她才高三而已,就算她留级一年再加重考,顶多二十岁,配他这个“高龄”的老山羊是不相称了点。 ★★★ 岳小含抬起手臂,检视一下手肘,看着伤口上溢出的血迹慢慢在肘间的纹理处渲开,便从书包里掏出一条白手帕包扎起来。 喔!好可恶!一看到这个伤口,就令她想起那个讨厌的人。下次,她绝对不再假好心,给自己惹这么多是非。想着想着,她推开半掩的家门,跨进庭院,头一抬,就撞着从屋内走出来的表姐岳兰芯,也就是她舅公的孙女。 “啊!小含,你回来了!让表姊先恭喜你。”岳兰芯的口吻听来兴奋得可以放鞭炮了。 岳小含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然问道:“恭喜我什么?太岁当头日也值得你恭喜?”然后瞅了一眼打扮得冶艳的表姊,就近掀起她的迷你短裙,讽刺道:“哟!夕阳都西斜了,表姊你还穿得这么凉快去约会,小心感冒事小,若引来一些色狼可不好玩!” 岳兰芯一听,打掉她的手,脸红脖子粗地抚平裙摆,讪然道:“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倒是你得收敛收敛那张嘴,以免明儿个嫁了人,自找苦吃。” 岳小含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反而双臂交抱,然后抬起一手端着下颔,微微噘起唇,故作姿态地说:“死相!快点啦!受不了了!” 岳兰芯暗吃一惊,看着表妹模仿自己的神态,脸色刷地惨白,想是巧合,但为了不撕破脸,她还是忍怒转身,踏着喀喀作响的高跟鞋离去。 “哼!假正经!我们岳家不是出寡妇就是出荡妇,我看你两样都逃不掉!”岳小含在她表姊身后做了一个鬼脸,不过倒是为自己这一毒招抚手叫好。 她的表姊岳兰芯,平常在她奶奶及外人面前总是装出气质高雅的模样,举手投足端庄得无剔可挑,把她这个粗鲁不文的女张飞比下去倒算好,偏偏她奶奶要她向表姊看齐,学个淑女样。 要她岳小含学岳兰芯那个骚样?那可糗大了! 因为在这个兰花世家里,有很多不雅的事是严禁拿到台面上说的,所以一干人托了她奶奶不欺同宗的道德思想的福,在岳家白吃白喝,而且还白拿薪水。 第一号欺世诬民的人就是她舅公,连她这个小女生都看得出舅公是多么的奢侈、不擅理财,而她那自以为是的奶奶却完全没察觉到。第二号招摇撞骗的人就是她表姊岳兰芯,平常她信誓旦旦,说什么长年到尾念兹在兹之志,无不以振兴“岳兰”的金字招牌为首要之务。哇!说得真好听,如果靠晚上去偷汉子也能成就大事的话,为什么还偷偷摸摸地跟别人约会? 不过尽管岳小含受不了这一家子人,但她太讲个人操守与义气,不是四处打小报告的人。反正只要表姊不来惹她,她这自在逍遥的井水是懒得去犯表姊那“荡来荡去”的河水。 岳小含还没踏进屋内,就悉悉卒卒的交谈声,直到跨入门,瞥见奶奶和舅公正热烈地坐在太师椅上交谈。 “大姊!这不好吧!小含还那么小,无法体会你的用心良苦。我看不如牺牲我们家兰芯,她也够懂事了,平常也最景仰你这个姑婆,现在我们岳家出这种事,她说什么都该义无反顾地帮忙。我看还是让兰芯代替小含去受苦吧!”年上七旬的岳昭扬状似诚恳地劝说着,希望能改变堂姊的主意。 岳昭仪听着堂弟把屠家形容成人间地狱,觉得他未免紧张过度了,不过看在他这么疼小含的份上,自然欣慰万分地笑了出来,忙安抚他。 “哎,昭扬,谢谢你的好意。你和兰芯的雪中送炭,我会铭记在心。但是姓屠的已清楚的指名道姓,且态度又坚持得很,除非照他的话行事,否则借贷一事连带作罢。现在对方已把咱们家的债务摆平了,照理就该在新年时说定,而受了人家恩惠的我们却推诿了三年之久,这已经很不应该了。” “但……”我们兰芯的条件比小含好太多了,尤其对方是家财万贯的屠家!岳昭扬在心底沮丧的嘟哝着。 俗语说:人不自私,天诛地减。这么好的天赐良缘不留给自家人坐享其成,哪有客气让别人牵成的道理?于是岳昭扬还是不甘放弃,又想说服堂姊,无奈正欲开口之际,眼角余光扫到刚进门的小含,教他倏地吞下了所有的话,旋即换上讨好的态度。 “啊!小含回来了!试考得怎么样?一定都一百分吧。” 岳小含把书包往椅背上一挂,爱理不理地瞄了舅公一眼,懒懒地答道:“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国英数三科加起来,勉强凑上百分就该偷笑了。” “喔!这可不好了,高三挺重要的。不过没关系,可以叫你兰芯表姊教你,保证你名列前茅。” “是啊!是啊!名列前茅!”岳小含不想跟舅公闲扯淡,只得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连连称是,然后望向奶奶,点头请安:“奶奶,我回来了!下礼拜还有考试,我要进去温书了。”说着又走回椅前拎起书包,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小含,等一下,奶奶有话跟你说。”岳昭仪发出有力却不失威严的声调说道。 岳小含在原地停了一秒,考虑了一下,才转过身走到奶奶为她拉开的椅子,慢慢坐了下去。她刚坐定,眼光挪到坐在左恻正要开口说话的奶奶身上,右侧的舅公突兀地抢口──“小含啊!奶奶和舅公说有多舍不得你,就有多舍不得你。要你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的,谁教我这个做舅公的没本事,欠了高利贷公司一屁股债,应该是我这个始作俑者和你表姊担起责任的,现在却得由无辜的你来扛……我真是太惭愧了!” 听着舅公一席话,岳小含一脸莫名其妙,想今天在外面撞上一个疯子已经够衰了,没想到进了家门还得应付另一个“歪哥”。 她以食指在右太阳穴上转了两圈,转头想跟奶奶打个暗号,不料奶奶歪嘴扭眉地横瞪舅公一眼,然后端正容颜打断他的话。 “好了啦!昭扬,怎么跟个婆妈碎嘴子一样没完没了。我说过这一切不关你的事,就没你的事。现在我要和小含谈个正经事,请你避一下,好吗?” 眼看岳昭仪神态肃穆地请他回避,他也没理由再强留下来搅和、静观其变,只怪自己求好心切过了头,不得不照她的话去做。 等确定岳昭扬郁卒着老脸离开客厅后,岳昭仪才松了一口气。屠世民一席洞烛人心的警告言犹在耳,教她不由得揣测起堂弟的动机。 “奶奶,你怎么了?不是要跟我谈正事,怎么发起呆来了?” 被孙女摇了一下,岳昭仪赶忙从思绪中跳回现实,望向孙女轻轻搭在她肩上的青葱纤手,便问:“你……知道最近家里发生的事了吗?” 岳小含一向和奶奶保持适当距离,若非必要也从不互吐心事,虽然谈不上十秒就会顶一句嘴,却也很了解对方,所以不打算装糊涂。 “知道啊!你和舅公向地下钱庄借了好些钱,积了六年多了,债一直没能还清。” 岳昭仪蹙起了眉头,厉色问:“谁跟你说的?” 岳小含迟迟不答,微微起身横过桌面,延手拿起一颗苹果往裙子拭了几下,然后大口啃了下去,鼓着嘴,溜转着活灵灵的黑眸说:“这房子就这么大,你们成天互咬着耳根,当然瞒不住人。更何况奶奶的学生一个个都跑了,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家里出了状况。”说话之际还不忘观察奶奶,见她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后,才继续低头啃着那颗苹果。 其实是她表姊那张嘴不紧,溜了口风的,但她岳小含有原则,没必要扯出这么多麻烦。 “你的耳朵倒是挺尖的。”岳昭仪的话似贬抑,实则充满讶异。 岳小含不以为怪,老实的说:“其实这年头进口花多,洋兰便宜、好栽又不费心力,今春下土,来年就看得到成果,现代人生活忙碌,事事讲求迅速、便捷,更重要的是只做可有所获的事,更何况人家都以大量人工培养的方式栽种兰花了,才不像你老是十法炼钢!最教人生气的是,你种了好几十年的金香国兰一旦分盆,被某些对兰花一知半解的知名人士买去后,就统统没再开过花。运气好一点的还有人留,较惨的就落得被人当野草丢弃的命运。”她话说到这儿,语气一顿,沉愠着脸说:“要是我,早改别的种了。”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兰花是奶奶的兴趣所在,我还打算传给你呢。” “我才不要接这个烂摊子!”岳小含马上回绝了奶奶。 岳昭仪面色愀然。“奶奶以为你也喜欢。” 因为岳小含在未懂事前,总是对这些花草好奇得不得了,还替每一盆兰花取了拟人化的名字,诸如翩翩佳人、秋之香、淡馨等。每当有贵客临门要带走盆花时,绑着小辫子的她还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地威胁客人若不好好照顾花儿,她会要他们好看。 此刻的岳小含也是想着同一件往事,不过大概是她年岁大了,懂得如何隐藏过于丰沛的感情,所以态度变得格外豁达,于是耸了耸肩,“我是喜欢看它们成长,但不见得就表示我得跟奶奶一样,非走这行不可。更何况把自己的兴趣卖了,那才是悲哀。” 岳昭仪一听,脸色大变,心中想着该如何对孙女启齿。 彼此缄默良久后,空荡荡的室内只有岳小含啃着苹果的清脆声,应和着岳昭仪内心深处的苦。 “小含……”她欲言又止。 岳小含瞥了平时色厉的奶奶一眼,有点儿不耐烦。“什么事嘛?奶奶,你有话请赶快说,这样子讲话会把我肚子里的虫憋死的。” 不行!她还是讲不出来。岳昭仪双手合拱,脸色一敛后,改口说:“你……书念得怎样了?” 岳小含一听,原来奶奶又要挑她毛病了,于是避重就轻的说:“还好啊,不是挺好,也不是挺坏的。” “那你刚才说三科加起来不过一百分,是怎么回事?” “喔!那个啊!今天英文和国文老师都考默写,我没背,当然是零分交卷了-后来数学考证明题,我闲着无聊,拿笔掰了一下,便拿了一个满分。” “你数学拿满分?这倒破天荒了!作弊来的?” “当然没有!”岳小含不满奶奶的质疑,气愤地喊道:“早知道你会这样看不起人,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岳昭仪和孙女面面相觑良久,意识到自己的确伤害了她,却又拉不下老脸道歉,只能改变话题。“这个暑假奶奶本来是跟你妈商议好,让你到美国去看你妹妹的。但是你也知道最近家里出了一点事,我恐怕你去不成了。” 岳小含脸色一沉,按捺下失望。“去不成就算了。” “可是……奶奶有个老友想邀你上他们家作客,这份好意我们自然不能推却,到时你顺便帮奶奶把家里的古书和兰花送过去。” 岳小含冷冷的点头,手里紧掐着那只剩核心的苹果站起来。“奶奶怎么说,我就怎度办,反正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你现在讲得早,我这浆糊脑记不住,到时再请奶奶提醒我好了。”说罢,便掉头朝寝室走去。 岳昭仪无法抑制心里的愧疚,她告诉自己,明天,明天她一走向小含解释清楚。 ★★★ 夜末央,半轮月斜挂在东边天际,天上的星宿模糊得看不见几颗。 岳小含失眠了,她靠在枕上,翻来覆去,但仍是小心冀冀的不弄疼自己淤肿的左顿。 一会儿她捻亮了床头灯,从枕下抽出一帧放大照片,照片上有她、庄少维和金不换,他们笑开怀地扑在地上,可怜的庄少维被压在最底层,金不换则是被压在她和庄少维之间成了夹心饼干。他没皱眉,反倒爽朗地笑开了嘴。天啊!他真的长得好漂亮! 她轻轻地以手点了一下中间那个人的鼻子,露出羞赧的表情,然后恻眼往窗外的月亮瞧去。 “月娘,虽然我大金不换三岁、高他三公分、对他又凶又粗鲁,但你知道打是情、骂是爱,所以我是喜欢他的,对不对?但是他呆呆笨笨的,简直比庄少维还要不解风情,一点也不把我当女生看,反而冲着我喊女张飞!你说,我该不该直接跑去找他坦白一切呢?不过他很早就说过,以后要娶个温柔、听话的女生,最好还要跟他奶奶一样懂得琴艺。”说到这儿,她幽幽叹了一声,“我看还是别自寻死路好了。” 她颓丧地把照片往地上一扔,自暴自弃地将头埋进厚枕里,灼热的脸才碰上布料,受了伤的左颊马上隐隐作痛,这伤似乎比中午时更严重了些,她一想到那个大老粗拿书砖砸她的脸就气愤不已,即使那白痴是不小心的,她也决计不轻易饶恕。 因为外伤事小,倒是让岳小含的面子与尊严受损的人,那她是一辈子都会记在心头上的。想到这,一股无名火又涌上,尤其想起那山羊胡得意洋洋地问她是否没事时,脸部又气得抖颤个不停。最后,挨不过痛,她还是决定下床摸黑走进厨房,从冷冻库里取出冰盒,敲出几个冰块后,随手抓了毛巾包起来,往红肿的颊上敷去,这一敷,清凉透心,痛也缓和了一些。 岳小含-这一双惺忪的眼,往自己的卧房走回去,经过黑漆漆的长廊时,她脚下的胶底拖鞋还拍得地板啪啪作响。正要转进另一条长廊时,猛地和正面而来的人影相撞,两人同时发出了哀号声。 “哪个冒失鬼啊?”对方首先气急败坏地骂道。 岳小含先把克难冰袋转放在右脸颊上,三秒后才冷言道:“是我啦!” “小含!你这个时候不睡觉,跑出来装神弄鬼干什么?”穿着高跟鞋的岳兰芯揉着下巴,责难地瞪着眼前的黑影子问。 “我哪里有装神弄鬼?倒是表姊夜归不开灯,像个小偷一样的行径才奇怪哩!”岳小含说着便将手往墙边一搭,开关扭一按后,走廊上顿时灯火通明。 岳兰芯忙举臂遮了一下眼。“唉!我只是不想吵到其它人。” “今天的约会还好玩吗?”岳小含借着日光灯扫了一下表姊,见她脸上涂着浓妆,头发高高盘起,使若有所思的蹙起眉头。“奇怪,下午你出去时妆还没那么厚,怎么现在好象不一样了?” “小鬼,我不是去约会,而是去拍广告。”岳兰芯口里有着骄傲。 “拍广告,什么广告?通乳丸啊!” “喂!小含,你客气点,我没惹你,你干嘛讲话老带刺?” “我讲话哪行带刺?我是夸奖你的身材婀娜多姿啊!拍广告多可惜,干嘛不去选中姐呢?” “你少跟我来这套!我岳兰芯可不是那种胸大无脑的女人,岂会听不出你话里的讽刺。” “是吗?那聪明的表姊可要小心,最好远离火苗,以免才刚隆过的乳变形、走位。” “你……”岳兰芯气得说不出半句话。她实在好讨厌这个孤僻的表妹,不仅因为冷若冰霜的表妹难以接近,最教人咬牙切齿的是,表妹老是摆出对她的一切了若指掌,而且事事皆知的自大模样,让她除了气馁以外,很想当场掐住表妹的脖子-要她把话吞进肚里。 但是岳兰芯没有轻举妄动,反倒狡猾地笑了起来,困为她这个酸嘴小表妹一旦嫁人后,岳家就是她岳兰芯的天下,她要彻底根除姑婆死板的经营方式,以便扩建花圃,广播其它香料,好为自己的香水事业铺路。只要她努力,假以时日一定会成功。 想到这里,岳兰芯不禁面有得色的看向岳小含,“表妹,你该不会是在嫉妒我吧!” 说着她伸出纤手往表妹的胸上拍了拍,见她嫌恶地打掉自己的手后,才缩手改掩嘴轻笑。 “你别担心,到我这个年纪时自会长大的。” 岳小含好笑的说:“我可没有那种累赘的雄心大志!”说着就要绕过表姊进房间。 岳兰芯不甘居下风,又是假意笑道:“表妹,大话千万别说得这么早,等一嫁人你会急得跳脚。” 表姊话里明显地暗藏玄机,提醒岳小含想起舅公那一脸假态的模样,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不客气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喔!你还不知道啊!”岳兰芯露出一副不小心说溜嘴的模样,紧接着说:“没事! 没事!我要进房卸妆了,明儿个见。” “等等!”岳小含张臂堵住了路,“你何不把话一次说清楚?你跟舅公到底在出什么馊主意?这回你们又在奶奶面前说我什么坏话了?” 虽然岳兰芯的确不喜欢骄气十足的小含,但这回她真是得大喊冤枉了。 “小含,你这是什么话,我和爷爷可从没出过馊主意把你卖给人家,是姑婆执意要把你嫁掉的。” 岳小含听到表姊的话,手指一松,毛巾和冰块掉落地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相信奶奶会对她做得这么绝,只能拚命摇头,歇斯底里地喃念:“才不!你说谎!奶奶不会瞒着我做这种事!她不会瞒着我做这种事!” “瞒着你做这种事有什么不对!”岳兰芯收敛起玩笑之意,疾言厉色道:“你这个小鬼,只知道躲着我们和朋友讲道义,但对家里所发生的种种却漠不关心。你知不知道我们家早已债台高筑,欠黑道一屁股债不说,连房子和土地都抵押给银行了?这几年来,债主上门讨债时,你在哪里?你人在美国陪你妹妹逍遥、花钱逛街!” 岳小含抖着唇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把我送出去?” “不送你出去,难道等着看抓票讨债的狼狗来抓你去卖吗?”此刻的岳兰芯严肃异常,不像是在吓唬人,她看着小含睁大眼无助的样子,于心不忍,但是不给小含重击一次,她是无法体会到人生的残酷面。“你以为我老是这么晚才回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出去兼差贴补家计!你所吃的、用的、住的,都是靠我陪舞客扭腰碰臀辛苦挣来的,而你大小姐还对我摆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我和爷爷虽然寄人篱下,但起码还对岳家尽了一份心力。而你呢?你只会先想到自己!” “你胡说!要不是舅公不擅理财,我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没有错!所以我很认命地出去赚那种钱,因为这是我欠姑婆的。”岳兰芯不慌不乱的承认。 岳小含看着忍泪不下的表姊,不忍心地回过头去,她不知这家里的财务状况已到了这么吃紧的地步了。“那……家里现在的情况呢?” “人家先帮我们还情了高利贷,至于房子和土地也赎了回来,但是积欠银行的利息还是得由我们清偿。” “那要把我嫁掉又是怎么一回事?” “对方只开出一个条件,就是一定要你当他的儿媳妇。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岳小含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所以我终究还是被卖了!不管卖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说到这里,眼泪不住的滑下脸庞。她的眉心愀在一起,胸口亦盘踞若干莫名的情绪,其中掺杂了对这个家的爱和恨、对奶奶的怨和愤、对这一切突发事件的排斥感,还有一种无力扭转的疲惫。 “小含,你不会再惹麻烦吧?”岳兰芯轻触一下她的肩,想安慰她。 “别……”岳小含惊慌失措的靠向墙壁,身体簌簌抖动。良久,她低沉地说:“我不会替你们惹是生非的。至于你,我希望你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工作了。” 岳兰芯一听,默默点头应道:“好!” 勉力撑起身子,岳小含蹒跚的走回房间。岳兰芯轻叹口气,也转身回房。 这一夜,对缩在房里哭泣的岳昭仪而言,是个辗转反侧的失眠夜。由于这幢老屋是木板隔间,她的寝室离客厅又近,因此她把小含和兰芯的话听得一清一楚。 第四章 *鹿柴山庄* “少爷!少爷!”管家纪元气喘吁吁地呼唤着。 上了年纪的他不敢过分激烈的摆动身子,只能一手紧扶着楼梯把手,另一手则轻捶着腰部,缓缓走上楼。 纪元才刚攀上二楼阶梯,便将双手搭在木栏杆上,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他不时暗咒自己体力差,区区五十阶不到的楼梯就累得他气喘如牛,不过真正要怪的是这屋子的阶梯太过于陡峭,尤其是上第四层顶楼书阁的那一段,天啊!对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管家而言,简直就像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一般,步步是深谷险境。 纪元在屠家工作已有四十个年头,对脾气一向不好的他而言,漫长的四十个年头不算短,没想到却也是匆匆即逝。 遥想四十年前的自己,一个目不识丁的十五岁少年郎,身无一技之长可谋生,能跟在擦鞋老师傅身旁图个温饱就算福气了,哪敢贪奢什么?! 那时的他虽然没薪俸可领,但只要是客人有赏小费,他就有零花钱。于是他除了马不停蹄地动着碌碌的手,嘴上也不忘说些好听的话讨客人开心。就这样,客人小费给得多,下回再光临时,他就格外卖力,那时的他是只井底之蛙,把这一切都看成莫大的成就。 可惜,好景不当,老师傅在一个除夕夜里和老友叙旧,灌多了黄汤后,竟一觉不醒,徒留一只擦鞋箱,更添他的哀愁与窘况。 少不更事的他原以为只要循着老师傅的方式行事,便可巩固地盘,自力更生。哪里知道少了一个靠山后,竟到处被人驱赶。在这样不利事业的情况下,老主顾渐渐流失,只剩下三五常客可让他糊口。 这些硕果仅存的常客都是来自一家叫鸿国纸厂的私人机构,其中又以一名长抱披身的俊逸中年男子最爱跟他抬杠。每每聊起来,他就得花双倍的时间擦鞋,当然对方也总是付双倍的工钱。这样持续一年后,傻不愣登的他还是没搞清楚这人的来头。 直到有一天,对方跟他起了一个头,说他是鸿国纸厂的负责人屠世民,想请他担任一个室内的工作,内容不见得轻松,但供吃住,生活有保障,最重要的是,薪水比擦鞋所得多了十来倍,只要他肯努力做事,开源节流,五年之内绝对可以存够本,讨个老婆好过年。这么动人的主意听来有点不真切,所以他没立即接受,足足考虑了一个月才答应。 十七岁那年他进入全台湾最有名望的纸厂世家,从园丁、守门、老板少公子的伴读,至打理大小琐事的管家,这四十年来他是存了不少钱,却始终没有娶妻育子。 有人曾问他会不会遗憾?他可是一点都不。 对纪元而言,屠老板活泼讨喜的小公子就是他的命根。他与屠老板分享昶毅少爷刚坠地的喜悦,亲眼目睹满周岁的小东西“抓周”。那日地上摆了十来样的东西,他唯独钟情于外婆的小木鱼,小东西不由分说地拿起来就敲啊敲,敲得大伙高兴得不得了。 现在呢? 唉!纪元可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昔年敲着木鱼的囡仔,竟舍木鱼就经文了!三十一岁的单身汉对异性没半点积极的兴致也就罢了,他竟在三年前毅然辞掉人人称羡的职务,跑去考试,念什么形而上学之类的玩意儿!试想,这是什么时代了,别人家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是拿着大哥大聊天,开着香车在大街上兜风,身着笔挺西装,不仅耍帅也耍嘴皮子,然后泡尽一干名媛闺秀。 依纪元看哪,也唯有屠家这头“倒施逆行”的黑羊才会专做那种反流行的事!不是镇日窝在黑洞里,拿着毛笔沾墨,修补被虫蛀得面目全非的古书,就是开着破吉普车溯溪而上,攀山越岭上破坏猎人们所设的陷阱。最教人憋不住气的是,他既懒惰又不爱清洁,三年来,一年只剪一次的头发是从来不抹洗发精的,洗头时,只当烫青菜似地过个热水就算“大功”告成。 而这些都还算是小事,最教人看不过去的是,有个坚毅且性感下巴的他,意搞怪地留了一撮老奸巨猾的山羊胡!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在现今处处朝金权和利益看齐的现实生活里,有哪个正常女性会在不知他真实身分的情况下,瞄穷酸落魄相的他一眼,就倾心不已的对他一见钟情,甚至到非卿莫嫁的地步呢?当然,用肚脐眼想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想着想着,纪元终于也抵达了三楼,无可奈何地将双手拱在唇际,仰头扯喉向幽暗的四楼发出求救信号。 “好少爷!救救我这老命啊!” 没动静。 “烂少爷!快出来拯救我啊!” 还是不吭一声。 纪元瞄了一眼静得出奇的天花板,竖高耳朵,听到微细的翻页声后,铁下心,一股力量从他的丹田往胸际窜升,一路冲破至喉头,嗓子一开,他大吼道:“失火罗!你这只臭老鼠,还不赶快给我从洞里死出来。” 不到三秒,原本幽暗的阁楼洞口出现了一道黄澄的灯光,木制阶梯顿时通亮起来,一名黑发东竖西翘的蓬头男子铁着一张黑脸,探出头来咬牙迸道:“指桑骂槐的糟老头!大清早捉什么老鼠,你给我一边凉快去!” “少爷!”纪元好不容易盼到了对方的响应,只得赶忙抓住时机道:“冬天刚过,饥饿的老鼠又出来觅食了,若我们再不捕鼠,等夏天一到,不肖鼠辈生了一窝子后就难应付了。” “什么冬天、春天的?上个月你趁我上台北交论文之际,不就活捉了好几只手无寸铁的老鼠了吗?怎么现在又想开杀戒了,难不成又有不识相的老鼠夫妇挑你的肚子办事了?为什么我就没碰上这种狗运过?” 纪元垮下老脸,想起少爷所提的那档事,不过这还不是得怪他! 在这荒郊野地,除了果树山根外别无粮食,不少老鼠会顺着水管爬进这幢又古又旧的别庄,偏偏他少爷又不准他杀生,甚至连蚊子、蟑螂、蜘蛛都不准地碰。 起初,纪元觉得用大吃小食物链的方式借虫杀虫也不错,因为蜘蛛可以吃蚊子。过了两个月,蚊子是没了,倒是一个个八爪蜘蛛肥大得可以拿去供人拍恐怖片了。 无可奈何下,他只好又去跟别人要了好多只壁虎来养,结果这三年养下来,墙上都是壁虎兄后嗣的吸盘脚印,又脏又黄的,看得纪元心里直起疙瘩。但是碰上台风夜停电时,却成了他少爷最热中的消遣。那小子会一手打亮手电筒,另一手则无聊地握着粉笔在墙上试着连出那些点。不是他纪元爱唠叨,实在是一个原本有大好前程的汉子,如今堕落、不务正业,净玩这种没出息的把戏,教人看了不得不心寒啊! 喔!提到捉鼠这档事,猫自然是“最佳致命武器”,很不幸,他的怪少爷天生对猫过敏,只要他踏入一户“养猫人家”,即使没见着猫影,他那个灵得诡异的鼻子也绝对嗅得出来,于是哈啾喷天是少不了,当然更别奢望养只猫了。 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惊魂夜。 睡在榻榻米上的纪元被热得醒来后,发现赤裸的肚子上有东西在动,还会飞,疲倦的他撑开惺忪的双眼往自己的肚子上一瞄,便哇哇的大叫出声,连忙把肚子上的褐色桐油般的玩意儿甩开,左右手迅速地抢下一旁的拖鞋,一径地往标的物捶下去,口里不断冒出“杀、杀、杀”,其卖力的动作与狠劲,像是非置敌人于死地不可。 大概是他这个老仆的叫声太凄厉恐怖了,竟惊醒睡在三楼的屠昶毅,他忙不迭地下楼冲进老仆的房里,当场目睹高举着拖鞋的纪元把两只正要享乐交配的蟑螂捣得体无完肤,几乎成汁。 从那时候起,纪元就患了蟑螂恐惧症,只要一有蟑螂的踪影,即使是无害的幼蟑,都会让他全身毛发竖直、发汗、打冷颤。为了不让他的病情继续恶化,屠昶毅才应允他可以用全效的杀蟑丸。 唉!也只有他那个脾气怪得可以的少爷能够忍受这种原始的居家环境,其它爱干净怕脏的屠家人连大门都不肯进哩。 “你发什么愣?纪元,上来说话啊!”屠昶毅的声调里蕴藏着鼓动与振奋。 “昶毅少爷,你好心一点,先下来,咱们再说话吧,你叫我爬这段直跟蜀道一样难的梯子,可会夺去我的老命啊!” 屠昶毅闻言咯咯大笑,待余音渐杳后,才半挖苦地说:“人生七十才开始,你不过才五十七就哀哀叫,真是没用。” “少爷,话是没错,但亦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啊,我老了,怎比得过你?你手长脚长的,就跟长了吸盘的壁虎一样,即使跌摔了下来,要复元再生可快了。” “死老头!我这就下来,你别再乌鸦嘴咒我衰。还有,你打错了比方,壁虎是短腿族的。” 纪元拿起手帕拍了拍额头,见少爷转身要下来时,连忙抬手扶住木梯,口中仍叨絮着,“少爷,别挑剔了,短腿可比短命好,断尾总比断根好……” “去!别跟个老妈子一样罗峻个没完,”一天到晚净跟我扯这些,你无聊!”屠昶毅高大却矫健的身子很快就伫立在三楼榉木地板上,伟岸的他双臂环胸,双足踏开与肩同宽,头微倾,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瞪着矮了一截的纪元,随后倾下身子,将右眼凑近,不耐烦地龇牙警告:“耳背的死老头,昨晚告诉你别随意打断我的自修,这回你最好有个叫我下来的充分理由。” 纪元将呼吸调匀平稳后,面不改色地反驳道:“要不是你老爹要我传话给你,你就算是饿蹋了,窝在那个黑洞里啃古书、吃古书,我也没胆惊扰你。” 屠昶毅听老管家这么回嘴,心中更加不悦。 “死老叟!活了八十几个年头,用钱操控人一辈子了,还死不改性!你打电话跟他说,不管这回谁又捅出纰漏,别再叫我补锅,我是不会跟他谈什么条件的。”他说着朝盥洗室走去。 纪元旋身跟了上去,到门口时,被屠昶毅霍然摔上的门震得一鼻子灰。他用小指掏掏耳朵后,又贴在门上开始念着:“少爷,你每回都说得信誓旦旦,有一次为了跟你老头表示坚定的意念,甚至还写了封拒绝招人收买的血书,但死到临头还不是见利就忘义。好险你这个兔崽子没交女友,要不然准是个流氓负心汉。” 一阵马桶冲水声哗啦哗啦地响起后,门倏地被拉开,纪元的头也迅速地缩了回去。 屠昶毅乌亮且微卷的发梢处聚满了晶露般的水滴,他两手抓着挂在颈背处的长毛巾,随手抹了一把睑,然后弓背,把整张五官分明的脸逼近纪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那次我才十六岁,用的是厨娘才刚宰杀的鸡的血,所以发誓的是那只阉鸡,不是我。不信的话,你自己亲身上天下地去向那只衰鸡问个仔细。”他淘气地对管家眨了个眼。 纪元面不改色,仿佛对少爷这种嘴上恶作剧,咒他早超生的挑衅行为习以为常,丝毫不动怒。 “少爷真是聪明过鸡,虽然那只阉鸡已走了十五年,我恐怕它还得再等个十五年才能洗冤。” 屠昶毅眼底聚着盎然的笑意,消遣回去,“太久了吧!纪元,何不再减个十年,届时我亲自为你打包行李,别忘了顺便帮我送份礼给它。” 纪元冷笑。“小人不才,岂敢劳驾少爷,我看少爷还是先准备自己的行李就好。至于礼物,当然是你亲自送到才有诚意。” 于是主仆俩就站在盥洗室的门槛里外,你来我往、不甘示弱地挖苦对方,咒对方命短。 最后是屠昶毅觉得无聊,扯下毛巾,轻率的表情一变,才言归正传。“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小少爷发烧了。” 屠昶毅一愣,顺口说:“我又不是医生,找我回去就能克小涛的病毒吗?老头是愈活愈回去了。” “老爷说小少爷一直念着少爷,请少爷务必北上一趟探视小少爷,给予精神上的支持,顺道走访赵老爷的书房,他有事要跟你商量。” 屠昶毅听着纪元爷来爷去地说着,头有点晕,忙举手抗议。“拜托,我才刚修补完一段经文,你别又绕着口令说话,折磨我的脑袋。” “那是少爷自己的错,熬夜看书最是伤神,比春宵一度还伤。” 屠昶教一听,硬是翻了一个白眼。“好了啦!‘性不性随我高兴’好吗?求你别再念我这个。吃完早餐后我们即刻动身。对了,你别忘记吃晕车药,山路弯来弯去的,我可不希望你吐得我一车都是。”然后赤着大脚丫,咯咚地奔下楼。 纪元慢慢转身,嘴角不由得向下一撇,不服气地喃道:“报废破车一辆,送我都不要,你还当个宝。怪胎!” ★★★ 三个小时后,一路驶来的破吉普车把愁眉纠结的纪元颠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见到他阔别已久的“朝日园”,心情才放松了些。 朝日园是幢老式的两层楼洋房,位于清幽的北投山坡上,当初是依着苍翠的丘峦而筑,又有环带的山泉淙淙流过,除去风水地理不谈,简直是干净得不得了。比起长年失修又笼罩在湿冷五里雾气中的鹿柴山庄来说,“朝日园”是一块仙境乐土。最起码,此地没有屠昶毅那群养尊处优、杀无赦的昆虫,来侵犯老纪元的尊严。 经过了一扇大铁门后,屠昶毅驱车朝车库驶了过去,无视自己的破车置身十来辆光鲜的大轿车之间是何等的唐突与怪异,反而自在地跃下车,甩着肩膀舒活筋骨。 陪在一旁的纪元早已捧着一叠衣物站得笔直,不敢苟同地瞧着屠昶毅邋遢不已的模样。“少爷,我健议你换下那套一个月都没下过水的t恤和百慕达短裤,免得把老爷憋得闭气。” “知道啦!”屠昶毅将t恤脱后,露出厚实的胸膛,拎起白衬衫就开始穿戴了起来,还不忘骂回去。“纪元,你实在罗嗦得跟个婆娘一样,不,甚至更厉害。要不是因为得开长途车,我早就穿得跟光鲜嚣张的公孔雀一样了,此刻也不会命苦地窝在这个车库里换,还得听你疲劳轰炸。对了,纪元,老实跟我说,你上辈子是不是开轰炸机的?” 纪元狠狠瞪了颔首扣上裤裆的少主人一眼,把他损人的问题当成耳边风,微咳了一声后才回道:“少爷真爱强词夺理,当心逞一时口快,明儿个业障顿增。” 屠昶毅笑着扣上袖扣,抬首冲着纪元一笑,丝毫不在意地说:“善意由心生,嘴上说得好听,私底下诅咒别人的人才该检讨呢!” 纪元在屠昶毅的颈上打了一个完美的领结后,发表个人意见:“你自己不爱穿得整齐,反倒怪到别人头上。难道你穿上西装就不知道如何操纵方向盘了?” 屠昶毅眨着无辜的眼,努嘴驳道:“有一件事你不能否认,我再怎么邋遢,也比穿什么都不会开车的你强。” 纪元又是被讥嘲得灰头上脸,不过,他只是讪然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剪子和直梳,不客气地拍了拍屠昶毅的肩,要他坐在一张凉椅上理发。 屠昶毅一看到老管家手里的剪子,心里老大不高兴,冲口说:“我先去看看小涛的情况再说吧!”说着就想逃开。 老管家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不疾不徐地说:“少爷,我们都是大人了,你怎么还是跟小孩一样那么好骗呃?说到小孩,我不得不告诉你,你那个冒牌儿子根本没病,今晨还一脸兴奋地跟他的正牌爸爸上飞机,到日本狄斯耐乐园去玩了。那个孩子有得玩就好,你不想他,他也绝对不会想你。” “所以我是被骗回来的!”他大吼一声,认命地抢下纪元手上的披巾,随手围在自己的颈上,假意勒紧自己的脖子。 “你知道就好!好了,你请上坐。剃个头而已,又不是上断头台,我们大家放轻松。” 屠昶毅蓦地脸色一沉,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于椅上,大剌刺地张开双腿,让人宰割。 十五分钟后,屠昶毅的野人发型已被纪元的巧手剪得层次分明,那往后梳拢的帅气波浪,堪称新潮。 纪元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认定如果他的少爷肯再以这种颠倒众人的万人迷造型在社交圈内露脸的话,一定能迷煞不少未婚女性。 “少爷真该多做这种打扮,你看来潇洒得无懈可击啊,”他说着拿起墙上的大镜,让少主人验收成绩。 屠昶毅朝镜中看了一眼,摆出一副高姿态的臭脸,批评这:“把我的头发剪成一畦插入幼秧的梯田,你竟乐得这样!” 纪元听了,差点没摔烂镜子,他压抑下脾气,不客气地怒目而现。“屠老七!” 屠昶毅见苗头不对,赶忙赔罪。“好了!对不起,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收回那句刻薄话。” 但纪元不饶他,一径地说:“本来是体面秀朗的书生样,现在反倒像个贩毒的杂碎!尤其是你那讨人厌的山羊须,简直破坏了整个画面!” “嘿!我就是喜欢这样!”屠昶毅不甘示弱,怕纪元又要刮他胡子,忙不迭挺身为自己辩护。“你胡子长得稀,不能体会胡子多又硬的人的苦处。你知道一天刮两次胡子,得浪费我多少时间吗?整整一个小时!汲热水、上软化泡沫、磨刀片、冲水。天!这一个小时的光阴可以写多少页的论文啊!” 纪元双手交抱腹前,闷不作声,心里却奇怪着,也只不过念一下那撮胡子,他竟神经兮兮、反应过度的飙了一长串。于心不忍之下,只得好脾气地安抚他。“你年少有为,本钱雄厚,还有好长一段路可走。” “但不是做我想要做的事。”屠昶毅沮丧不已。“我跟你打赌,我亲爱的老爸大概又要跟我谈条件了。我怀疑他这回肯再宽容我逍遥下去。” “少爷的硕士论文也交出去了,是该收心了。毕竟念那些死书不能过日子,我期盼老爷能尽快请少爷回公司帮忙,好让你再过正常人的生活。” 屠昶毅眉一聚,冷嗤道:“在金权世界里打滚,也算得上是正常人的生活?” “没人指望少爷用滚的,你只要动脑指挥大局就可以了。免得不出三年,老爷的公司被你那些三脚猫的兄姊搞垮。” “是吗?”屠昶毅眉一挑,装出一副喜上眉间的表情,然后神色一凛,赌气地回嘴,“那我一年就沉定了它!” 他冷不防地站起身,随手扯开颈上的披巾往椅上一掷,跨开步伐朝车库门口踱去。 ★★★ 屠昶毅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迈进偌大的室内。当他定眼瞧见已届高龄,身子却依然硬朗的父亲坐在皮沙发上等待他时,先前的不悦自然地从脸上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他的父亲屠世民在商界举足轻重,对外人而言,也许是头狡猾、喜怒无常的狐狸,做事霸气不提,连对亲生儿孙都不假慈色。但对屠昶毅来说,父亲仍是他最爱的人,纵使父亲再怎么不明事理,强迫他做这个、那个,但只要所要求的事不违反他的处世原则,他都会允诺。纵然,他有时也会跟父亲谈谈条件,以便争取时间与金钱来完成自己想做的心愿。 如今三年届满,老头约他见面,恐怕要谈的也是这档事。 “爸,找我有事?” 屠世民但笑不语,只转着睿智的眼打量么儿,瞅了他平日难得整齐的头发一眼,慢声问:“头发刚剪?” “这么明显!这秧苗头一定驴得可以。”屠昶毅走到父亲对面的沙发坐了下去。 “驴?不会哪,可帅透了,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你一定得留这么一把山羊胡吗?”屠世民说着,伸手轻碰儿子的胡子,调侃道:“咦,粗得可以拿来当毛刷了。” 真是哪“胡”不“刮”提哪“胡”!他才刚逃过纪元的叨念,又得面对父现的数落。 他搞不懂自己留胡子到底碍着了谁,又不会妨碍交通和风化。他苦笑一声,言不由衷的回道:“是啊!是啊!我的目标是要留到跟鸡毛掸子一样,才会过瘾。” 屠世民听出儿子的不耐,马上转口安抚他。“好!好!爸爸久久才见你一次,不该跟你罗唆这么多的。” “爸,再多我都不介意,只要你饶我的胡子不提,什么都好商量。” 他一说完,屠世民覆盖在白花花眉毛下的细长眼睛迅速地-了一下,闪过一道亮光,接着不疾不徐地问道:“昶毅,你刚刚说……什么都好商量?” 屠昶毅一见父亲又开始动脑筋要算计人的模样后,垂在膝上的双手半举了起来,认命地说:“没错。一如往昔,除了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奸淫掳掠的歹事不干外,我什么都好商量。” 屠世民专注地看着儿子,过了三秒,微微挥动一下右手,笑笑说:“我们屠家又不是真吃得那么开,能跨黑白两道。爸爸那么爱你,哪里舍得你去做那种卖命的勾当?” “爸,我也爱你,所以你有话尽管挑明说吧!” 屠世民喜形于色,丰润的唇绽了开来,挺起原本缩在沙发深处的身子,往儿子那个方向前倾,那只因为高兴而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像现宝似地递了出去。 “哪!你看下这照片上的娃儿!” 屠昶毅顺从地轻扫一眼停在半天高的照片。由于是倒这看照片,他只知道照片上的人是个女孩,心里就提不起兴趣,口吻不禁浮现不满。“爸,你这回是不是又要抓我当垫背,强要我再收个养女之类的?” “不是,爸爸跟你保证绝对不是这样的事。喂,你瞧一眼人家嘛,小姑娘很漂亮的。”他说着起身将照片塞入儿子的大手里。 屠昶毅手捏着照片的一角,灰着笃定的脸直盯着乐陶陶的父亲。“这是什么意思?平面相亲?” “相亲?!你的条件这么好,这道手续当然是免了。”屠世民绕着题外话转,还故作诧异状。 屠昶毅不瞎不聋,对父亲迂回的手段早已见怪不怪。“那这又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只是想到小涛也三岁了,你这个当爸爸的又不怎么称职,镇日埋首于一些怪思想里,所以……”屠世民说到此,机灵的瞥了眉头挑起的儿子一眼。 屠昶毅语带不快地逼问:“所以……” 在儿子的质问下,屠世民大手一挥,理直气壮地说道:“所以我这个做爷爷的就决定给他添个妈妈的时候到了。” 屠昶毅一愣,有点哭笑不得,手激烈地晃动那张照片。“给小涛添妈妈?他早就有一个了!亏你想得出这么荒唐的借口。你说说看这女孩几岁?她顶多只有十八!”他突然觉得自己高估了,连忙将眼光挪回照片上。 至此,屠昶毅才终于正眼把照片上的人瞧个仔细,结果不瞧他还保命,一瞧之下,他是全身七魂飞了六魂,只余一魂让他呼吸。 女孩穿着一身高中制服,开襟的白领上顶着直顺、乌黑发亮的中分短发,像洗发精广告里新潮不落伍的那种样式,她慧黠的日光闪着几抹俏皮与不恭,像是在与摄影师挑战一般。最教他感到心悸的,是她那张厚而饱满有形的绛唇,配着灵秀精巧的下巴,看得人心猿意马,心中散放些许冲动,想要一亲芳泽。还有,她微微扬起的娟挺鼻梁毫不妥协,使她整体看来难以摆怖、驯伏,就像个放纵活跃的小龙女,但不是杨过的,而是他屠昶毅的。 这……这女孩不就是那个小辣椒吗?而那小辣椒才高三而已,一个月前他就粗略算过对方的年纪,那时他安慰自己她顶多二十岁,而且日后相逢的机率是零,所以不想多作无谓的白日梦。 如今一手握着她的照片,他倒觉得她的年龄更小。而机会呢?也一样不大。 他回复神智,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改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讽刺道:“经我细看下,她至多十六。一个十六岁的小孩连自己都照顾不来,还能指望她照顾小涛?她到底是谁?” “乱讲,她二十岁了。但不是别人,是你的未婚妻。别忘了三年前你自己说好的。”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屠昶毅颓丧地想。“我记得我说了什么,但爸,为什么你非要我娶她不可?” 屠世民考虑良久,才苦着老脸,可怜地说:“你知道我对那个女人一直念念不忘。我活到这么老了,只有这个心愿未了,希望看着我的骨肉和她的骨肉结合……” 屠昶毅很清楚那一段前尘往事与恩怨,但仍是毫不同情地打断父亲,批评道:“爸!这是病态的想法,一点都不健康。” “好,算我有病好了,我病得好严重啊!”屠世民以双手捂住胸口,拚命大喘着气呼吸。“你要答应我!昶毅,只要你肯娶她、好好照顾她,爸爸绝对答应你任何事。” 屠昶毅紧愀着父亲装模作样,不动声色,但不得不承认,极少求助于人的父亲是真的很希望他点头,但此次情况不同于一般,据他了解,对方一直视父亲为仇人,如今会愿意和屠家缔结这段盟约,恐怕也是被父亲要胁才点头的。 他若真的答应娶她,那简直是帮着父亲乱来-若不答应,又可能造成对方的损失。 说句老实话,逢场作戏他是老手了,但是自他脱离商圈以来,对异性都不来电,尤其遇见蜜桃成熟型的佳丽,他的表现只有一个酷字可形容。以他好不容易起了一些微波的情形看来,和这个小女生相处应该是挺有意思的,只是若能等她大一点再谈的话会更好些,起码罪恶感不会那么深。 “我觉得……再拖个几年,等她大一点再说好了。” “等她大一点?你当我们是在买卖猪只吗?届时你是不是还要过一下磅、称一下斤两?不成,你根本是打算拖到我死,好赖皮。” 屠昶毅一脸无奈。“我可是天天祝你福寿康宁,可从没做这种打算过,但坦白讲,我的确有一点受宠若惊和惭愧,竟被你当成种猪养了那么多年而不自知。” 屠世民听儿子这么俏皮地冒出讽刺之语,知道他有意让步,心下也就舒坦了些。 “那就照爸爸的意思做,将来好处少不了你们的。只要你肯娶她的话,爸爸一定答应任何事情。你要什么?尽管说,爸爸一定照办。” 屠昶毅先撇开父亲提供的利诱条件不谈,反而试着和父亲讲道理。“爸,我一向对你这处处要赢、刻刻争胜的积极态度感到钦佩……” 一得到对方的肯定,屠世民不待片刻,马上切入儿子的话,“那你还犹豫半天?放心吧!我跟你打包票,这孩子以后绝对是个大美人。以你这三年来乏人问津、行情跌停板的趋势看来,要讨到像她这样聪慧的老婆是难之又难。” 听到老爸说他跌停板,屠昶毅面带难色。“爸,她美不美、贤不贤慧都不是重点,好吗?你不觉得二十岁就嫁人,对一个现代女人而言早了点吗?” “不会啊!你曾祖母就是这个年纪结的婚,也没因此就短命。更何沉现代人吃得营养,发育也早,这一点不会是问题啦!反正你把人家娶过门,养个几年培养感情,不就成了。” “但一个人的忍受度是有极限的,你不能老是拿钱和家产来砸我,同时不能老期望我顺着你的意走。还有,以对方这么青涩的年纪来说,很可能没法适应我们家的复杂环境。” “昶毅,你说得对极了。爸爸的确差劲,老是要介入你的事。但这次不一样,我甚至可以拿身家性命跟你保证,我暗地观察了她半年,告诉你,她绝绝对对适合我们屠家,不仅能活得自在,搞不好还能助我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呢。总之,我把产业交给你们了,不管是你管或她管都行。”屠世民说得有模有样,好似大局已定。 屠昶毅见老父眉飞色舞地点头,心下衡量,不慌不忙的说出条件。“你要我娶这个女孩我照办,但进公司的日子就得延后了。” “这怎么成?当年我们说好三年为限。为了让你这位鸿国企业的负责人去学那些无关商机的课程,我还费心竭虑地搬出了各种理由跟董事们解释,说你修的是‘观人养-哲学’,三年一到,你会自动归队。” “那别出那种得负责养她到大才能玩的馊主意。” “儿子,你讲这话就难听了。老婆是你的,你要怎么爱她就怎么爱她,我们这些人无权过问。最要紧的是,今夏一过你若不回来的话,我担心……你的金饭碗不保,实权被人拿走不说,连管理过问权可能都插不上脚。”屠世民快速睨了儿子一眼,勉强装出忧心仲仲的表情站起身,双手反剪于背后,缓着步伐来回走动着。 屠昶毅无动于衷地以眼角轻扫父亲一眼。三年前,对权力和金钱重视的他或许会衡量个把钟头,如今,对于这番威胁的话,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耸个肩,表示不在乎那个职衔。“那就随你想把这个金碗丢给谁了,要不然,你找别人去娶她。” 屠世民大慌,一转眼就吹胡子瞪眼道:“那怎么成啊?这桩事非你不可。” “那就答应我提出的条件。” “这回你又要几年?” “随我高兴罗。” “怎么成!一年好不好?你不能任人家说你屠昶毅是那种娶了老婆就不要事业的人。” “只有你才会这样说。”屠昶毅讪然顶了一句。在这件事情上,他老爸只说对了一半。事实上,目前他只想一个人逍遥过日,老婆和事业都不想要。但他仍和颜地说: “我希望婚后的一切由我们自己作主,要怎么安排日子也不用爸操心。总之,请你不要干涉任何事就对了,总不能让娃娃老婆看轻我这个丈夫。” “好!我不干涉你任何事,但有个条件,你可别跟我耍花招,也不能搞离婚,起码我活着时不行,不!连我翘辫子了都不行,否则我会从坟墓爬出来,揪你耳朵、掴你嘴。” 屠昶毅打趣地邪笑了一下。“那爸最好是多活几年,我们就搞不了怪了。” 屠世民满意极了,为自己即将完成的心愿喝采。不过嘴上还是不忘警告儿子:“你最好知道分寸。这事就这么敲定了,婚礼则于下个礼拜日举行。” “下个礼拜?!爸,你这是逼人太甚!你强塞一个女孩给我养,已经很不够意思了,现在又要我于七天内娶她,连让我喘口气哀悼即将结束的单身汉生活的机会都不给我!” “省了吧!你才没耶么神经质。连女生都没异议了,你穷嚷嚷什么?婚宴的事我早就帮你们弄好了,该买的买了、该请的请了、该办的事我也为你打理妥当了,你将是这世界上最轻松的新郎倌,只要负责播种就好了” 屠昶毅仍是铁着脸。“那也不见得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都替你设想好了,你怎么还有问题啊?” “当然有,你讲了半天,还没跟我提起对方的名字。” “喔!”屠世民听儿子这么说,拍了一下脑袋,忙说:“她叫小含。听,小含,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茉莉,等着你这个英俊郎来采呢!” 看着爸爸一脸陶醉的模样,屠昶毅傻眼了。 采!干嘛?晒干后泡茶啊!亏他老爸想得出这样的字眼──含苞待放的小茉莉! 那个直爽的小辣椒?!怎么可能? 依他看来,年轻、激动的她像一株性情多变的紫阳花,结蕾时花色绿而白,开了花就转浓呈靛青,然后再变幻成红紫,即使花期过了,也死皮赖脸的硬不掉办,就任其干枯转褐。善变、傲慢又冷淡,集奔放与过气于一身。 不过,说句实在话,屠昶毅却爱极这种花,因为他认为这种花十足反映人生的转折写照,非常有意思。 第五章 岳小含怀抱一盆取名为金鹰的报岁兰,眼带冷漠地步下出租车。 在她脚前跨踞了一盆盆被司机散放一地的兰花,及三只大皮箱。其中,一箱装了她的随行衣物,一箱塞满了她上课用的书籍,另一箱装了古画和画扇。这些都是她从奶奶那儿带过来的陪嫁物,但她觉得说是陪葬物还比较贴切。这么一钻牛角尖后,她又开始排斥将嫁予人妇的事实。 今晨起来,两眼尽是浮肿,她不带反抗、冷静地告诉奶奶她的意愿──反正迟早都要搬到屠家住,不如早点进屠家适应环境,以免届时产生间隙。 奶奶的脸上除了愧疚与讶异外,竟还多了一点不舍,强力想要再挽留她一日。但是她若多待在那幢平房一日,绝对会往坏处想,甚至肆意而行,因为那里时刻都在提醒她自己只是个被奶奶卖掉的抵押品。另外一个让她决定早一天入“火坑”的理由是,她想见识见识那个唯父命是从的胆小鬼,竟会同意娶一个没照过面的女人为妻。 打从知悉自己遭遇的那一夜起,她就臆想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一个活了一大把年纪的富家子弟还打光棍,此人不是条件太好、眼高过顶,就是条件太差,又有暗疾缠身的败家子。而若干迹象显示,后者的可能性较大,不然,怎么会有人肯娶一个像她这样没条件的小女生? 她岳小含虽然不是那种妄自菲薄、凡事让着做的旧式女生,但好歹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在这个社会上,凡事都讲条件,双方条件谈拢后再谈缘分和感情,从念书、考试、甄试到嫁娶,无一例外。 正思考入神时,她的耳边传来一长串的喇叭声,急促地催她赶快闪开。 她慢慢转过身,头微恻,才发现一辆白色保时捷的前照灯像双管大炮似地瞄准她,其涡轮引擎喧天噪地的响着,不怕别人碍着路,就怕旁人不知道它已大惊光临似的。 堵着路的岳小含没半点退让的意思,她安适地伫立原地,眼光直勾勾地瞪着车主。 对方见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又是猛地叭了她五声,声声掺杂着要她滚蛋的强烈不满,最后见她生根似地杵在原处,才不耐烦地摇下车窗,探出一个梳得整齐的绅士头,却不顾绅士礼仪地大声咆哮。 “喂!哪家花店的野丫头,连规矩都不懂。送货得由后山上,兔得碍人家的路!” 岳小含盯着眼前外表潇洒却没半点教养的年轻男子,心不动、头不点、眼不眨,只是换了个站姿,打算赖定不走。” “喂!你耳聋吗?这可是私人产业。小心我叫人出来轰你!” “你去啊!” 她打定主意助他一臂之力,所以刻意又放了把火,把这个血性男子气得直跳脚。 他二话不说,跨着大步走回跑车旁,从车内拿出行动电话,开始拨起号码。不过几秒,他清了一下喉头,手往裤袋里一放,仰头摆出一副酷模样。 “喂!我是屠玺凡,你是哪一位?”他的口气嚣张得像个作成作福的满州贝勒爷。 岳小含最讨厌这种自我膨胀的人。 “不!我不好!老纪,你赶快派人出来一趟,有个拎了一些杂物烂货的疯女孩挡在大门口,害我的车过不去……啊!什么?你要跟她问安?你省省口水吧,我问了她五句,她只回了我三个字,我看你不用问了,我才要你问安哩!”屠玺凡不悦的说。 岳小含冷眼看着他,他正不耐烦的和对方说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口气愈来愈软,但瞪她的眼神却愈来愈凶悍。 “老纪,你不要找我曾爷爷了,只是小事一桩……啊,曾爷爷!” 那个叫老纪的人显然不怎么买他的帐,还是叫了能制他的人来听电话。 岳小含有点得意,在心底猛地狂笑他一番,表面上仍是无声地观察对方的舌头开始打结的蠢相。 “是!不!不,没有啦,只是……很久没回来看你们了,奶奶说叔公从苗栗上来了,我是来找他的。喔!好。”他苦着脸连连应声称是后才收线,还暗咒一句,“老不死的!” 岳小含不待他转身,率先发难地挑衅问道:“怎么样?你找到来赶我走的人了吗?” 她肯捺着性子等这么久,为的就是讨一个能令他火冒三丈又不得不折服的时机,好奚落他一番。 “你别得意,臭丫头!”屠玺凡挽起名牌休闲服的衣袖,住她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她心怀警戒地瞄了他一眼,但没有却步,直到看他绕过自己身后,弯身捧起两盆兰花,才睁大眼睛怒斥:“你干什么?放下我的兰花!” 屠玺凡非常想照她的话做,平常呼来使去惯了的堂堂大少爷,一回老家还得充当搬运苦力,他又何尝心甘情愿?!但是曾爷爷所下的命令向来不容任何人反驳,甚至连问个原因都不成。目前他还搞不清岳小含的身分,只当她是店家小妹,所以觉得格外委屈。 不过他还是忍下怒气,改以稍微不逊的口吻道:“如果这些兰花真的是你的,本人乐得摔烂它们,但是既然已到我们家门前了,它们就是我叔公的。你自己也自力救济,动手搬一些,好吗?”说着把装了书本的箱子交给她,他径自往前跨进自动旋开的铁门。 岳小含好奇地注视那两扇往左言挪开的门,还刻意跑到监视器前探了探究竟,她睁大眼的好奇模样就像只初生的小鹿,可爱中见纯真。 她把视线挪至早已远离她几十公尺的屠玺凡身上,看着他虚有结实的好身段,却弯身吃力地扛着东西时,忍不住腾出一手轻捂住绛红的双唇,得意洋洋地笑出声。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新鲜娇娇女的模样,早被大屋里的人睨得一清二楚了。 十分钟后,岳小含跟着那个自称为屠玺凡的男生进了斜门半敞的大屋,落入眼帘里的就是坐在沙发上、伸着长舌气喘吁吁不停的屠玺凡,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喘气的模样还真像垂着长耳朵的科卡犬,平时在人跟前扮了一副乖乖样,临危时却派不上半点用场,就连给主人提鞋都还不屑顾。 此时已昏了头的屠玺凡,侧转视线朝岳小含的方向望了过去,大吃一惊,马上从豪华沙发椅上弹跃起来,一手指她的鼻子,趾高气昂地质问:“咦,你这个女瘟神怎么还没走,反而不请自来的闯了进来?出去!出去!”说着冲向她,强板过她的肩膀要推她出去。 机灵的岳小含身子一扭,躲开他蛮狠的粗鲁动作,左手紧抱着报岁兰,右手放下箱子,举将起来,不客气地旋身赏了他一记耳光,掌声清澈、响脆,余音袅袅足以绕梁。 而他被打得一愣一楞,连还手都来不及,就掉下了屈辱的泪。 “你……你……”他一手捂着颊,另一手指着她,痛得不能自己。 “我怎样?我打了你,不行吗?谁教你先动粗。” “我撕了你!”他怒目瞠张,不管三七二十一,单手护颊,像只蛮牛似地扑了上去。 这次岳小含将兰花换手,抬起左手又赏了他另一记耳光,力道不重,但快得出乎他意料之外。 在短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被一个小女生侮辱,是屠玺凡这辈子绝没料想到的事,他想哇哇大哭,把她当布娃娃一般狠狠地痛撕一场,于是不顾对方是名娇弱的异性,双手不假思索地抓住对方的领襟,往前一扯。 岳小含没被他抡起的拳头吓到,反而低下头腼腆地护着自己的胸口。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屠玺凡身后传来一声狮般的怒吼──“你这没教养的东西!谁让你跑来这里撒野的?” 屠玺凡一听,喜形于色,见靠山已下来,便不屑地松开小含的衣襟,还自命清高地拍了拍衣摆和袖子,想甩掉从她身上沾来的尘埃。接着依样画葫芦,对岳小含斥道: “听到了没?你这没教养的臭丫头!谁让你跑来这里撒野的?还不赶快滚!” 岳小含大眼一瞪,压抑住想踹他一脚的冲动。 站在楼梯口的屠世民见状大摇其头,口气坚定地说:“我不是说她,是说你!” “曾爷爷!”屠玺凡闻言大吃一惊,回头望了面色黯然的屠世民一眼,慌忙上前解释:“我是玺凡啊!曾爷爷不记得我了吗?” 屠世民瞪了曾孙一眼,“我记忆力好得很,倒是你这个少年即记忆差,显然忘了谁才是这里的主人。”说着厉眼一转,瞥向站在客厅大门边的小含身上。 岳小含没被老人犀利的目光吓着,反而勇敢地回现他。不及三秒,老人神色一转,突然对她眨了一下眼睛,教她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 屠玺凡正急着讨好老人,无暇注意到这一切。“曾爷爷,这个可恶的小女生很凶呢!她不请自入,我赶她走,她反而打我两记耳光。” “喔,在哪里。”屠世民问。 “在这儿,好疼呢!”他指着双颊让曾爷爷看个仔细。 原本以为曾爷爷会心疼地拍拍他的脸颊,没想到曾爷爷竟冷言冷语地讥讽他:“打得好,你这没用的家伙!” “曾爷爷!我……”他是百般委屈在心中。 屠世民最讨厌小孩告状,尤其是像他这么大的个子,一旦装模作样起来,会让人连作好几天的恶梦。 “有完没完!都二十岁的人了,还装出一副讨人厌的样子。你进去端杯茶水出来给客人赔罪。” 在旁缄默不语的岳小含一听,忙说:“不用了,我不渴。” “曾爷爷,你听到没,这臭丫头说她不渴。”接着屠玺凡转头对岳小含问声道: “你花也送完了,怎么还不走?” 不料,他最后一个字才刚说完,后脑勺就被人猛敲一记,侧头一瞧,见屠世民气得翘起胡子。 “她不是臭丫头,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进去端茶出来。”屠世民冷声警告。 “曾爷爷,叫老纪去嘛!何必劳师动众呢?我要上楼找叔公去了。”屠玺凡满不在乎地要往楼梯走去。 屠世民将手上拐杖一转,用杖柄敲了一下屠玺凡的膝盖,口气严厉的喝道:“找他干什么?难不成赌输钱又要找他补锅,好替你还债吗?不要以为你爷爷和爸爸都翘了辫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就算我死了,你也休想从我身上捞到任何好处!” 屠玺凡的耳根迅速泛起红晕,矢口否认,“才不是!曾爷爷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是听见宁姑婆和我妈聊天,知道小叔公要结婚了,所以才特别赶来探望你和他的。七叔公不在吗?” “出去接人了。”他眼光一转,溜了岳小含一圈,说:“不过可能是漏接了。” 当着外人的面被修理的屠玺凡顿觉脸上无光,只好硬着头皮嬉笑地说:“那他一定是去接我未来的叔婆了,我到外面去等他们。” “你不需要那么麻烦了,你未来的叔婆已跟着你抵门了。” “我没看到人啊!”屠玺凡环视四周一圈,最后才把目光停顿在神色恰然的岳小含的身上,然后狐疑地看了楼上一眼,暗想他未来的叔婆可能上楼休憩了。 屠世民见状,不禁暗翻白眼,抬手揉了一下太阳穴,心里大叹多子多累,同时暗咒自己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子嗣,然后宣布道:“你眼前的这位就是。” 屠玺凡一听,目光一直,右手往岳小含所站的方向一比,另一手倏地捧起肚子,不顾曾爷爷与岳小含双双瞬转愀然的脸,爆笑道:“就凭她!是我叔婆?哈哈!曾爷爷,你真是老眼昏花了,她比我还小呢!”随即稳住抖动不止的唇,慢慢走上前盯着一脸无畏的岳小含,以睥睨的眼光瞧着她。“就凭你这个营养不良的小雏鸭也想配我七叔公?! 以我叔公这么好的条件,哪会看上你这个满脸雀斑的小太妹。”说着还伸指用力地戳了一下她的右肩。 岳小含满脸阴霾,强压下把花盆往这个自大的臭男生头上砸过去的冲动。 但是屠世民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他大喝一声,提起手中的拐杖,直往曾孙的膝盖落下,敲得屠玺凡皱眉。 “玺凡,这是你自找的。没事跑来这里撒野不打紧,还当着我的面对长辈无礼,你真是好家教!”他说着举起拐杖又要挥下去。 屠玺凡始终认为自己是有苦无处诉,只能无奈地说:“曾爷爷,手下留情!那根棍子打人很痛呢!” 屠世民眼一瞪,斥道:“它还打过你爷爷哩!而他可是比你有出息多了,连疼都没吭出声。给我跪下!” 屠玺凡只得依言照做,甚至不敢往岳小含的方向瞟上一眼。 冷眼旁观的岳小含目睹这个本来气势昂扬、咄咄逼人的小子,竟在三秒间就开始求饶,不免在心底暗嗤。照理,她应该装出一脸没事的样子,然后假惺惺出手劝阻的,但那个弱质小子可能也不会感激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干嘛惺惺作态没事淌浑水。 于是抱着自扫门前雪心态的她,捧着那盆兰花,背倚大门而站。 突然,她感觉抵在腰间的门把动了一下,接着搔痒似地扭动起来。她低头检视门把,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从右被转动至左。 岳小含顿悟外面有人想开门而入,还来不及闪避,背后冷不防地传来一道力量,猛地将她往前一推,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门挪移了角度。 她不等来人钻进狭窄的门缝,便旋身兀自将门拉开,打算一探究竟,怎料,面对她的人竟是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的老山羊! 不同于前次印象的,是他那如野人般的长发已修剪过,露出饱满的天庭和有棱有角的颧骨,虽然仍是一嘴怪模怪样的胡子,但无损他的造型,反而让他看起来神采奕奕,格外迷人。 一秒不到,岳小含已认出这个与她只有一面之雅,但印象深刻,而且拿书砖砸她脸的人了,所以除了发出一连串的“你……”之外,脑际一片空,不过下意识地以手托住冰敷了三天的左颊。 屠昶毅望着岳小含一脸傻不愣登样,忍不住噗哧一笑。他提起套着轻松便鞋的后脚跟踏进门槛,挺直的身子往前一迈,教她不由得往后连退了三步,似乎怕极了他。 他注意到她微细的小动作后便停驻原地,趁她还没回复正常的绝佳机会,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板上,仔细打量她一番。 没想到一个月不见,冷若冰霜的她出落得更加明艳动人。 她两眼正冒着熊熊火焰,以致看来特别晶亮闪烁。愤怒绝对适合她,因为那是她散发青春的原动力。他再瞄到她手上紧抱的那盆兰花,翠绿色的叶子将她精巧的下颚和颈项烘托得更为剔透,白里透红的肌肤仿佛吹弹即破,构成一幅相当悦目的画面。 不过最令屠昶毅屏息的,是那盆被她紧拥在怀中当成护身物的兰花不但没遮到重点,反而将她的胸部推得高高的,从他居高临下的方位往她牛奶白的领口望去,可以窥到一抹浅浅的女性特征和若隐若现的白蕾丝,这么秀色可餐且能激起男人幻觉的无边春色,他已三年未见,即使睨着,也能视而不见,但现在不再有那克制力了,尤其是在岳小含面前! 或许他并没有像老纪所想的那么无动于衷,也或许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像她这样集辛辣与甜蜜特质于一身的女孩。若要他形容那种感觉,大概就像品尝一客淋上蜂蜜的辣椒冰淇淋一样──热得过瘾吧!愈是盯着她引人遐思的嗔态,他心底久久未燃的欲火愈是炽烈,这种对她才有的冲动,教他寻思片刻仍无以解。 岳小含见他炯炯的黑眸正直勾勾地向她扫射而来,不觉绷紧神经以备战。他那种占有、掠夺似的目光,像是要将她衣缕剥到一丝不挂似的,她不由得想躲开他的逼视,但他深邃的眼里放出一股催眠的力量,教她无法举步,只能伫立原地,呆望那双伸向她的手,一寸又一寸的靠近自己。 他厚实的双掌碰触她抱在胸前的花盆,轻声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岳小含好迷惘,她听不懂这个老山羊的话,只觉得他在咩咩叫着她从未听过的星际语言。 见她出神的模样,他眉一挑,又问一次:“这是给我的吗?”同时接过那盆花,赏玩着。 随着他的手和注意力的转移,罩在她身上的魔咒也被解除了,回神后,岳小含大声反驳:“臭美!才不是给你的!” 跪在大厅里的屠玺凡闻声转头,仿佛见到救星一般雀跃地跳起来,朝门口大喊道: “叔公!你回来了!赶快救救我!” 岳小含闻言,倏地回头朝喜出望外的屠玺凡一望,接着瞟向屠世民想找答案。不料老人回视她的眼神不容置疑。杵在原地一秒,她才将眼光缓慢挪向怡然自得的老山羊身上。 看着他涎皮赖脸的笑容,岳小含全身上下的血液开始四处乱窜,脑际亦无法运作,但思维却一径地绕着眼前的男人转。 叔公!老公!老山羊!屠昶毅!这些代名词指的就是这个拿书砸她的人!就算她奶奶要把她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公公,认命的她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怎么会是这个她厌入骨髓的人?她不要!她不要! 不行!她无法承受,她要昏了! 这个念头一起,她空洞的两眼倏地转黑,整个人在-那间往前仆倒。 屠昶毅见状,急急地伸手要环住她,以免她摔在地上压塌了鼻子,但是很不凑巧,偏偏他手上多了一盆花,教她叭哒而下的额头又猛地受到重创,然后整个人栽进他结实的怀里。 这回,岳小会连喊痛的时间都没有,就晕厥过去。 ★★★ 昏睡近五个小时的岳小含,在幽暗的灯光中渐渐地苏醒。 她的左太阳穴像是被奔腾的乱马踢中一般,肿胀得令她不能睁眼。吃力地睁开眼皮后,她缓缓地转了一下迟钝的眼珠,将房里的摆设溜了一圈。 首先,她看到自己躺在一张围着白纱帐幕的四柱大床上,从朦胧的白纱望出,她隐约地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宽肩人影,那人正背着她面对通亮的抬灯。于是,那只老山羊挪揄的笑容陡地跳入她脑海。喔!她好讨厌这个凡事不疾不徐的慢郎中,一想到要和他牵手过一生,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她粗率地拨开额上业已半温的毛巾,试着挪动凉被下的身子,不料,床铺发出一阵吱嘎声,她倏地不动,闭上了眼,将两手紧贴在大腿两侧。 她等着对方推椅来探,但是一分钟过后仍是没有动静,这时她的大腿有点痒,便挪动被单下的手开始搔痒,抓了两下,她眼睛陡然张开,两手也开始探着自己的身子,摸到最后,她赫然发现自己的短袖衬衫和及膝短裤都不冀而飞了!现在她的身上罩了一件衬衫,还是长袖的! 她忿然地掀开被单,拨开纱帐,脚往铺了湖绿色地毯的地板一蹬,直往对角的人影冲去。来到大椅旁,她一定眼才发现大椅上根本没有坐人,只有一件酒红色的睡跑随意地披挂在椅背上。她气得揪起那件抱子,狠狠地揉搓一番。仿佛仍然无法泄愤,她将睡袍往地上一扔,赤脚踩跺了几下。 这当口儿,门呀然一声而开,她还来不及跳离袍子,就瞥到屠昶毅端着一个盛满食物的盘子走进来,他随手扭亮门边的开关,室内的照明灯瞬间亮了起来。睡了一下午的岳小含不稔光亮,硬是眨了好几次眼。 屠昶毅只消一眼,就将她仅着一件大衬衫的慵懒姿态深镌心中,同时也接收到她杀人般的目光。他从容地将托盘放在红本书桌上,好整以暇地拉上窗帘遮住夤夜,不慌不惧地走到她身边,手一抬,撑着她身后的壁橱优闲而站。 “这件袍子哪里得罪你了?”他笑问。 岳小含头一仰,懒得看他。“你管我!我在做体能训练不行吗?”接着身子一矮,从他的腋下钻出,三两步窜到房间一隅,确定在危险距离之外后,才壮足胆问:“你进入家房间前,不懂得先敲门吗?”说罢,还面带戒备地扯了扯衬衫下摆。 屠爬毅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调侃道:“你放心,我一向都买超大号的尺码,套在你身上绝对不会春光外泄。” 岳小含的心事被人点了出来,自然觉得不舒服,但她只是讥嘲地说:“那我倒要谢谢你了。” “不客气。”他大步一跨,弯身拾起那件睡炮,轻轻抖掉尘埃,往臂上一放,斜睨一脸鄙视的她,暧昧的说:“反正……都是平塌塌的,也不怎么有看头。” 岳小含听到这种批评,恨不得手上有把刀,直接插进他的心脏。她警告自己,他分明在激她动怒,她不能生气,否则就称了这头老山羊的心意了。 她抬头挺胸,媚笑着说:“你该不是在告诉我,此后不必担心晚上受人骚扰吧?” 屠昶毅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一径咧嘴冲着她笑。 她见他笑得诡异,也懒得开口,眉一挑,询问他到底在笑什么。 他忍住笑意,坦承道:“那是你一相情愿的想法,我是个‘功能正常’的男人,可没做这种打算。” 他这话可是白得露骨了,就算岳小含再清纯到没常识的地步,也绝对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更何况岳小含并不傻,男与女之间的事,她虽然没经历过,但同学之间绘声绘影的传闻,及大众媒体的推波助澜,多少也提供了她一些粗略的概念。 她不想跟他谈这种成人话题,便问扯了一句:“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屠起毅见她忐忑不安的模样,回道:“我只是不习惯进自己的房间还得敲门罢了。” “这是你的房间?”岳小含吃了一惊。“你家房子这么大,好歹也该有几间房间是给客人睡的,干嘛把我往这里塞?”她紧掐住自己的衣襟,防卫地又退了一大步。 他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模样,耸了一下肩,大手无意识地磨挲袍子。 “那也没办法,谁教你一意孤行,提早三天住进来,而且还死不听你奶奶的劝,兀自跑来,教我白走一趟。最糟的是你不等老纪铺好床,就昏了过去。更何况……我又不是巫师,哪能卜出你的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岳小含一头雾水。 他佯装诧异,好象不相信她会问出这种问题。“你连一天都等不及,不是急着嫁进我们屠家,上我的床吗?” “我呸!谁急着嫁人来着?更别提上……”岳小含气得眼角冒出水珠。“你……你这个老不修!” 他忍住心底那股作弄的喜悦,走到书桌后,一屁股往皮椅上坐了下去,几根长指却也没闲着,还是不间断地摸着光滑的布料。 尽管他没制造一丝噪音,却仍牵动了她的视觉神经。她看着地抚弄丝绸的手指,不由得神经质。她双手按在太阳穴上,厉声抗议:“拜托你,别再玩那块布了好吗?” 屠昶毅没异议,立即住手,轻慢的神色一敛,语带关心地问:“头还很疼,是吗?” 岳小含讨厌他这种刻意拉拢的态度,不领情地回嘴:“对!痛死我了,只要我一撞上你这颗孛星,就一定会倒霉。我不管你是用何种手段,说动你父亲找上我们家把我买下的,总之,我为你的行径不齿,所以你别指望我日后会对你露齿微笑。告诉你,绝不!”她的音调不高,但口气非常决绝。 屠昶毅的肘抵着桌缘,两手撑着脑袋瓜子,交叠的长腿优闲地晃着,闪着冷光的鹰眼微微-起,冷酷地打量盛怒中的她。他懒得告诉她这个结论错得多离谱,只是懒懒的说:“你这是孩子气话,我不会放在心上。” 岳小含见他丝毫不动肝火,有一点泄气,闷闷不乐道:“我不明白,像你这种人,为什么不直接挑个成熟的女人,偏偏喜欢吃嫩草?你变态吗?” 屠起毅将手上的袍子往桌上一丢,霍然起身,三个箭步就把她逼进墙角。他大手一扬,引起岳小含的错觉,以为他要挥拳打她,忙低下头,双手护住了脸。 三秒后,见他没动静,她才松开手,慢慢睁开眼皮,发现他根本没有那个意图。他只是两手撑在墙上,把她困在他与墙之间。 “你……你要干什么?”岳小含如困兽一般,惶惧不安。 他含情脉脉的看着她,冷不防倾身轻触她的颈项,并用门牙轻咬她的耳垂,用黏呼呼的舌舔她的耳廓,吓得她挤出一滴泪,得费尽力气才不放声哭号。 在来屠家之前,表姊曾经帮她打听屠昶毅这号人物,知道他年轻时是世人口中的青年才俊,除了事业一帆风顺足以坐拥宝山外,八面威风的他向来是珠围翠绕,女朋友一个换一个。三年前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在临近四十大关之前,不顾年迈老父的健康,毅然辞去鸿国企业董事长的职衔,跑去隐居起来。 当时的岳小含一听到这人想做仙,马上下断言,认定他是那种与世无争的人,只要她的态度够强硬,他应该不会强迫她做那一档事。 但是……她表姊的马路消息好象和眼前的男人完全不符,因为没有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会露出一脸想吞了她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提前来这里的主意真是笨透了!她一径地闪躲,想把他搔人痒的下巴顶开。 然而他非但没撤离,反而笑呵呵地在她颈窝间吐气。“小女孩,别再装模作样,这里只有我们俩。” 岳小含想扯喉对他大喊她才不是装模作样!但当他的嘴一贴近她的唇边,她却猛地闭气,抖着唇听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诉说虚情假意。 “自从上次在车站遇到你后,我就对你的倩影夜夜难忘。想我这把年纪了,要再采你这朵清新的小花可是难上天了,你冰清玉洁的俏模样令我自惭形秽。但只要我啜了一口香片,汲取茶里的茉莉清芳就会联想起你。你可知道这个月来我是怎么过的?” 她目瞪口呆地摇头,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而他以为她之所以摇头,是表示不知道。 他的鹰眼紧瞅着她呆了的神态,一只手轻抚她面颊,另一手在她身上游移,继续他整人的把戏。“我是孤枕难眠啊!” 全身僵硬如棺材板的岳小含没有回答,事实上,听了他送么露骨的表白,她除了无言以对外,只能将惧怕的目光集中在他直挺的鼻梁上,强迫自己别失声大哭。此刻的她早已撤去所有的骄傲,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令他兴起一丝怜爱之意。 屠昶毅看见她绕在眼眶边迟迟不下来的泪珠,有点心软,想就此打住。不料,当他瞥见她抖颤的樱唇时,竟不忍挪开目光-那间,他感到在体内蛰伏多年的欲望正慢慢地攀升,一点一滴地注进他的血肉,随着血液快速流过体内。 他本来只是想吓吓她,为那句“变态”做一个完美无瑕的诠释,没想到竟唤醒自己的欲念。此刻在他眼里,岳小含已不再是个不解世事、发育不全的小女生。尽管隔着一层衬衫,他仍能感觉出这是一具美好修长的胴体──浑圆的酥胸、纤细高腰、圆翘的臀线,以及从她鼻息所呼出的热力像是在麻痹他的理智。他告诉自己,她快满二十了,再过三天就是他的人,她不是那么天真无邪,否则不会对他的触摸那么紧张。 理智再度浮上心头。不行!屠昶毅,你吓到她了!你没看到她的魂已飞了一半吗? 跟个僵尸娃娃做那种事一点也不过瘾。 他才想松开自己的手,没想到下身却不听使唤地想亲近她,这让她倒抽一口气。她的这一口气,听在他耳里像是一种解放的呻吟。他当然不会自我欺骗,认为她想要,但是他想要她,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豁出去了。他个性里的霸气不断高升,他要她了解他并不可怕,他想用一种男与女之间的温柔去化解她的成见。他告诉自己唯有让他们的肉体更亲密,才能快速解决这件事。就算让她误解他是真的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也无所谓,反正他是不会再勾搭上别的女人。 他揉着她的左耳垂,轻轻在她耳边说:“我迷上你了。” 岳小含闭上了眼,紧咬牙根,摇头。“不可以!我讨厌你!” 他听而不闻,反而伸舌舔舐她颈间的静脉血管,然后笑着看她全身痉挛的模样。 “是吗?不过你的血管好象没有你的嘴那么排斥我。” “你省省吧,我们连认识都算不上!”岳小含觉得他把自己当成交际花。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地自我调侃:“男人嘛!你不能指望太多。不过我对你有兴趣,也是因为你是我的连理妻。” “连理妻?!我们连婚都还没结哩!”她忍不住大声提醒他。 “都什么时代了,只差个几天,没人会在意我们偷跑。”他笑道。 “可是我在意。” “好吧,若你肯跪下来求我不要沾你,我会立刻停手。不过我劝你三思而后行,三天后,这档事还是得重演。” “你休想!”三个字刚迸出,她就抬手想掴他。 他大手一挥,成功地拨开她的手,神闲气定地说:“你不求我没关系,换我求你。” 说罢,他一手挪至她的背后,另一手则放至她腰间,将她身子打横抱起,往床铺直踱而去。 岳小含气得抡拳捶他的胸,双脚不断地在空中踢动。但他不露丝毫愠色,一靠近床沿,掀起纱帐,让她像个自由落体般摔在床上。 她在大床上弹了两下,不等他下一步动作,使旋身想从另一侧翻下床。但他足一勾,害她绊了一下,猛跌回枕头上,疼得她哀鸣一声。 “看看你!”屠昶毅像抓小鸡似地将她拎起,铁青着脸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并小心翼翼地检视她的太阳穴。“别乱动!你右太阳穴的缝针是怎么回事?” “那么淡的线针你还汁意到,眼睛可真尖。” “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弄的?” “小时候被一个粗鲁的王八蛋弄伤的,还害我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她跪在床上瞪大眼,气他打算巧取豪夺的节骨眼,还能虚情假意地关心她的旧伤。趁他拨开她的乱发时,她平视他敞开到腹际的衣襟,眼睛盯着垂在结实胸膛上的金链子。“你情我不愿的,有什么意思?” 他闷不吭声的将右大拇指和食指一撑,虎口顶住她的额,另一手轻轻按摩她的太阳穴。 岳小含以为他冷静下来了,使扳着指头忸怩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今年暑假还要参加大学联考。” “知道啦,还听说你被留了两次级。”他简洁的口吻里有一丝嘲弄。 岳小含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不过还是继续说:“古人求功名时为求心无旁鹜,大多不做那-子事的。当然啦!我还是会乖乖嫁给你,只是不知老兄你是否肯通融一下,宽贷个一季,只要夜大一考过,我会很认分地做任何事。” 他屹然而立,迟迟不语。 岳小含不敢看他的表情,只得低头问:“怎么样?” 屠昶毅的力道更轻了些,这回手指改放在她的颈背上,轻压她的穴道。“放轻松,你全身绷得跟棺材板一样硬。” 为了使他消气,岳小含难得温顺地照话行事,然而心一急,便口没遮拦地迸道: “对嘛!你何不换个床板睡?” 屠昶毅嘴角微扯,忍住了笑,在心里自我调侃:我习惯睡硬板床,而且愈硬愈好。 见他不动声色,岳小含终于抬头催促道:“到底怎么样嘛!” “让我考虑几分钟。”然后他十足威严地督促她合上眼,开始捏着她的肩膀。 在他粗糙的指腹下,她的肩膀纤细得如一捆软棉。见她变得这般听话,屠昶毅有几分讶异,但他决定的事始终没改。 缓缓收回十指,他慢慢蹲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语:“我考虑过了,答案是一个字。” 一线希望悄悄升起。岳小含问:“好?” “不!”屠昶毅坚决的说。 岳小含愀然,眼来不及睁开便被他顺势一推,她的身子才刚倒在墨绿色的床单上,就被他强劲的手臂揽入怀中。他的唇不偏不倚地盖住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将她的愤怒尽数吞入自己的喉头,双手也开始漫无目的的探索。 他壮硕的躯体只是轻轻抵在她竭力挣脱的身上,竟能如顽石般的推不动。岳小含觉得好委屈,她使尽全力想维护所剩无几的尊严,万念俱灰地强迫自己想着金不换的人影,但脑海里充塞的竟都是这个想剥光她自尊的屠昶毅。 其实,她在来这儿之前就警告过自己,这种事是不可免的,她也不把那层膜看得很重要,但是她现在觉得重要极了。因为她不想向这个人投降,也不愿跟他和平共处,倘若柔顺地许了他,就等于默许了他的身分和地位,她才不想让他捡这种现成的便宜。 就在她脑海被这些念头盘踞时,她忽略了自己负隅顽抗的驱壳已慢慢被他的拥吻催眠了,她的呼吸急促粗浅,不同于几秒前的沉重,她搞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只知道一旦经他抚触过的肌膺,就会感到一阵氧酥酥的灼热,接着就是麻麻的,仿佛被静电触到似地。她觉得自己像只被人烙了印的小猪仔。 他一手解着她衬衫上的扣子,另一手从下摆滑进抚触她的大腿,她猛地一惊,神色惶恐地欲拨开他的手。 他停了下来,在她抖颤的唇上落下一记轻吻,无视她默默哀求他住手的大眼,嘎声说:“小含,别怕,没人能拿走你的傲气。我只是想爱你罢了,我的每个吻都是在求你对我敞开胸怀。” “可是……我不爱你,我喜欢的是别人。”她以为他说的是情爱那回事,便撇过头去,不想看他。 然而屠昶毅说的是情欲。他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而是太相信一见钟情了,但一见钟情的异性相吸,往往会在了解对方的优缺点后,磁力渐渐消失,所以他这一生还没真正恋爱过,而他打算试着和自己未来的老婆相恋,同此他没露出难堪的表情,反而轻松自在的说:“我真是羡慕那个人。他是谁?” “他……他是小我两届的学弟,我们是因为逃课被罚扫操场而认识的。为了他,我刻意在重要考试时缴白卷,好留级跟他念同班,但他只当我是哥儿们。”说到这儿,她突然掩面哭了起来,泪水不断从颊边滑落。“我从小就跟家里的人不合,爸在我八岁时就去世了,妈为了和奶奶争一口气,强把妹妹留在美国。我的个性又孤僻,跟其它女同学处不来……” 屠昶毅看着她潸然泪下,颇为动容。他跪在她身边,紧紧拥住她,不置一词。因为他知道只靠嘴巴说,是无法除却她积压在心底多年的寂寞,那种无人可诉的寂寞他曾经领受过。当时他尚有疼爱他的父亲在一旁,年纪又比她大得多,他觉得她比他更坚强。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表示我会和你妥协,相反的,我明天会更讨厌你。”她偎在他的怀里,坦诚的说。 “为什么?”他问。 盯着他湛然的黑眸,她迟疑了。因为我找不出讨厌你的理由!如果你丑一点,矮一点,笨一点,粗俗一点,市侩狡猾一点,那我就不会被你深深吸引住。 “因为……因为我就是讨厌你,没有特别的理由。” “我知道,人的心是最难控制的,我也不会阻止你讨厌我,但你愈快接受我对你愈有利。”他笑逐颜开,一手继续解扣子,两眼灼灼的盯着她。 岳小含想要阻止他,但他晃着一指要她别动,所以她只能尴尬地盯着他的山羊胡,没话找话问:“你到底几岁了?” “我的心曾经老过,如今再度年轻起来,我希望自己能跟你一般年轻,这样你才会把我看成老公,而不是老公公。”说罢,他的手轻轻掩上她的酥胸。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她心跳暂停一拍,冲口道:“但是你不能!” 他停止撩拨,问:“不能什么?当你老公?” “不是!”岳小含快速接口。她知道自己刚才很唐突,但她没法克制自己,一方面是不由自主的紧张,另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去揣测他接下来的动作。“我是说你不可能再度年轻。” 他嘴一努,附和道:“外表上的确是不能。” 见他不反驳,她赶忙伸出手抵住那个即将逼近的胸膛,“你可不可告诉我,为什么你爸一定要我嫁给你?” “因为他认为这是你奶奶欠他的。”他说完,垂下眼睑以眼光爱抚她细致如绸的肌肤。 “当然,欠钱还债是理所当然,但为什么我们不能以更文明的方式来偿债呢?” “哈!绝就绝在这里,我爸向不讲文明,而我,看来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屠昶毅故意挑起眉,比了比自己的胡髭。 岳小含经他一提,也认真研究起他的胡子。其实他的短胡长得还真不差,可谓自然天成、有型有样。如果他生在古代,把胡子留长后,也许可以和“城北徐公”一较长短……什么!怎么会扯到胡子上! 她猛地摇头,“不管如何,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联姻,就我所知,他们不是仇人吗?” “是冤家,不是仇人。你奶奶和我爸爸本来是一对恋人,但是你奶奶是岳家唯一的女儿,所以只得-弃我爸,另外选个肯入赘的男人。很不幸地,你爷爷命短,活不过三年就翘了辫子,屋漏偏逢连夜雨,你曾祖又把生意搞砸了,所以你奶奶只好回头向老情人求救了。其实那时候我爸的第一个老婆也死了,一个寡妇和一个鳏夫送作堆,也是很合世界大同的理想。偏偏你奶奶想不开,中途跑掉,一跑就是五十年。所以现在我爸就把这两笔帐算在你的头上了。” 他三言两语就将五十年的因果道了出来,中间插科打诨的语气让浪漫都变了调。 “但……你对这项安排都没意见吗?” “我为什么该反对呢?你不是知道我暗恋你吗?我还特别……”他说得然有其事,好象恨不得剖心给她看似的。 岳小含觉得他像在演莎士比亚的舞台剧,不得不开始怀疑他的话。“可是你应该……” 他听到她又提出问题,不由得叹口气。“可以请你别讲话吗?” “不……行,我紧张,就会很冷漠,要不然舌头会想动。”她意识到自己已半裸,忙环臂遮盖自己。 “舌头会想动!看样子,只有这个办法行得通了。”他不慌不忙地扳开她的手,随即低头吻住她。 “拜托……”她无奈地呻吟抗议,躲着他。 但他丝毫不放弃,没多久就以唇软化她的矜持,在他温柔但坚定的拥抱下,她摇摇如悬旌的身子终于松地了下来。 屠昶毅虽然久未接近女人,不过以往累积的经验在这时发挥了作用,他克制住自己的蠢动,极具耐心地安抚她不安的情绪。他了解,她的这一小步对她有多难,但他不让她有机会退缩,他在她耳畔低语,要她熟悉他、亲近他、拥抱他。 纵然她天生难驯,他要她吻他时,她偏会咬到他,他要她抚触他,她偏会掐痛地,但在他循循善诱下,她解除了武装,跟着他一同腾云驾雾,然后再深深坠入无形的欲网中。 这晚,她从一个少人更事的女孩蜕变成一个小女人,无怨亦无悔,尽管她百般排斥他在先,她还是得承认,从第一次痛苦滋味中尝到另一种不可言喻的绝妙滋味,从第二次他专横而炽烈的方式,体会出另一种放肆的情怀。 一整夜,她没羞没臊地腻着他,认真地掰着地的山羊须统计数目,要不然就是默许他紧拥自己靠坐床头谈心。 她问他曾有几个女友?漂不漂亮? 他一概坦率的回答:“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尽管她不爱他,却不讨厌他的亲近,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坏。堕落就是这样开始的吗? 夜已深沉,寒气渐渐钻进室内。她偎在这个说熟不熟、说不陌生却是陌生人的肩膀,一股矛盾横在她心中,教她不知所从。 明天,该如何面对他? 第六章 八点过一刻。 屠世民坐在一楼餐室的小阳台的凉椅上看报。他瞥到一则好笑的谬闻,忙摘下老花眼镜,倾过身子,想跟陪坐一旁的儿子分享,直到意识到回家住了个月的乖儿子并未在身边,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没精打采地将报纸折起来往小几上搁,忍不住叹一口气。 “人老了,不中用了。少了个伴抬杠,连看报纸都不能尽兴。” 站在一旁熨着西装衣料的纪元一听,心下就有一点不能平衡了。他不聋不哑,好歹也是个谈笑说唱的能手,偏偏老板心里有偏私,只有屠昶毅那小子才能教他心上快活。 了解这点后,他也只能不吭气地继续他的工作。 读报不再有意思后,时间过得似乎特别慢,屠世民频频看着手上的表,终于忍不住询问一旁的纪元。 “都已八点了,他慢跑还没回来吗?我老不中用的肚子可是饿得发慌了。” 纪元手上的工作不停歇,面无表情地据实以告。“他一早起床就去慢跑了,回来后,岳小姐已上课去了。但是她把厨娘准备的饭盒遗留在饭桌上,少爷想她身上没多少钱,又怕她饿着,所以亲自送到学校去了。” “喔!是这样吗?那他还是挺体贴的。”屠世民舒展眉心,人一开怀就想和老纪抬杠。“自从他回家住后,这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也知道,我养了一些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讨钱奴,平常对我相应不理,倒是遇上麻烦事或有权利冲突时才来找我。而我明知不该管,还是自投罗网地介入了,我不怕别人说长道短,就怕自己的儿女到处造谣,说我心存偏袒、不公平。想想看,他们一个个吃了我这么多年,老六好歹都快五十岁了,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时,我哪一个少给过红?没有啊!反观老七,他还没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赚零用钱,毕业后直接入伍当兵,当完兵后就被我叫进公司帮忙,一帮就是这么多年,花我的钱最少,却帮公司赚进了这么多的资产。我这几家小店不留给他,难道还等卖个光净给他们瓜分吗?” 纪元头是点着,心里却没附和的意思。老板的确是偏心了些,况且把自己价值百亿的几家大公司说成快倒的落魄小店,那就有一点脱罪之嫌了。不过,老板在儿子和女儿身上的确投住不少金钱,但钱买不到真情意,只要有利益冲突,即使同个血脉也没办法使人回心转意。老板会在日薄西山之际作出这样的决定,大概也是看开了一切。 “我现在老了,怕寂寞,他人一闪,我实在不习惯。” “老板,宽宽心吧,他只是进市区一趟,转眼就会回来的。你要不要先来点粥垫一下胃呢?” “不了,把那些吃的收起来吧。喔!老纪,来,先放下手边的事,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看昶毅会不会满意我帮他物色的媳妇?若我问他的意见,就算是不十分满意,他也会说好极了。问你这只老狐狸,反倒比较快。” 纪元轻瞥了老板一眼,见他白眉下积沉了担忧,有点挖苦地回道:“老板,不是我老纪爱说,你们父子是世上最怪最宝的一对。” 屠世民的卧蚕白眉闻言耸立。“何以见得?” “你叫他走东,他虽然满心不悦也不会走西,但他照你的话走后,你又担心他走得不顺己意,行事不舒坦,还频频问他要不要回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也就不会多此一举了。” 屠世民愣了一下,将纪元的话思量片刻,突然大笑出声。“好!老纪,我说这回是最后一次了,再活也没几年了。” “但愿如此。”纪元低头咕哝,心下实在不敢苟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乎你这条爱别人迁就的老顽虫。” “叽咕叽咕个什么?你赶快告诉我你对我新媳妇的看法。我快急死了!”屠世民急得不得了。 纪元仍是一副慢郎中的姿态,缓声道:“她让我想起一个倔强的女人。” “你好眼力!没错,就是她!小含就是那个倔女人的孙女,完全继承到她奶奶的优点。”屠世民有点得意。 “希望没遗传到缺点才好,不过,看情况,我的这点幻想似乎要破灭了。” 由于屠世民昨儿个下午教训完屠玺凡后,心气浮动,早早就上床歇息了。昨日儿子送晚餐上楼给准媳妇时已八点半,所以错过了好戏,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梦里也会大笑一番。 “怎么?你认为昶毅不会喜欢她吗?”屠世民紧张了。 “老板,纪元不才,没念过什么书,但瓜熟蒂自落的道理还是知晓几分。你那个乖儿子,他哪里会不喜欢人家?那个小兔崽子,一钻回老窝里就不想出来了。我昨儿晚照你的话做,硬是睁眼说瞎话地推说背痛没时间铺客房,想将他们早早送作堆。哪知道他就这么认命,明明流着涎,还装出一副笨头笨脑的泥塑木雕样斥我办事不力,才得委屈地跟人家去挤那张床。你听听,分明是占足了便宜还不认帐!去!” 屠世民笑得乐陶陶,眉眼一聚,顿时-成一直线。“一整夜吗?你有没有看错?” “错不了。打昨晚八点半进门至今早五点起来,整整八个半钟头,老实说,这是三年来他睡得最久的一次,而且门房还上了锁。” “喔!那你看……他们有没有……这个那个?”屠世民神色暧昧,指东又画西的暗示。 “这个那个?”纪元没个概念。 屠世民丢给纪元一个白眼,轻斥道:“逊,这个指的是打啵,那个是指上床亲热。” 说完还伸手拈了一下嘴上的胡髭。 他才想骂人哩,但老板与客人总是对的,纪元骂不出口,只得抿一下嘴,拒绝回答。 “有没有啊?”屠世民见纪元不开口,急得像个小孩子。 纪元将头猛晃了几下。“不成!你儿子若知道我给你通风报信,是会大大不高兴的。”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而且我这个做长辈的人问,也是出自关心嘛。” 屠世民低声下气,双手端起臀下椅,就像一只螃蟹似地往纪元的方向移去,耳朵还拉得长长的。 纪元见状,将西装料揪在胸口前,整个上身往椅背一靠,警戒地说:“老板,就算你我都成了海底蚌壳,他也绝对可以从你吐出来的泡沫中嗅出端倪。我看这种事你还是别难为老纪,改找你儿子问吧!” 屠世民神色一黯,想自己连老板的架子都甩开了,还是没说动老纪开尊口,心下挺不舒服,口气也变得酸溜溜的。“也对,你的品行一向端正不阿,又没讨过老婆,拿这种事问一个老童男,当然是我强人所难,就当……就当我这老头儿无理取闹,没问好了。”然后摆了一脸自讨没趣相。 纪元顿觉灰头土脸,他这五十几年来孤家寡人一个,还不是为了他们屠家才会延误婚姻大事,但没结婚可不表示他什么都不懂。 于是,他忍不件迸出一句话。“看床单的乱纹像是龙凤翻滚过似的,应该是有。” 屠世民冷嗤一声。“又不是拿甲骨砚卜问神,只看床单的乱纹怎么准?”接着头微倾,老嘴往对方的耳朵迎了过去,轻声问:“你……有没有看到落红啊?” 纪元斩钉截铁的说:“没有!” 屠世民十足乐天的脸顿时被失望的云雾笼罩住。心想,现在的孩子感情早发,婚前性行为不算是个天大的罪过,但是他心里就有那么一点老古板在作祟,毕竟他的思想还是八十岁,前卫不起来,一思及强塞给爱子的媳妇被人“捷足先登”就觉得不顺遂。 “不过换床单时倒是瞧见了‘落黑’。”很显然,纪元在卖关子,折磨老人。 “喔,怎么说?”屠世民的兴致始终提不起来。 “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以为少爷在床上看书,墨汁漏出了笔杆。但是一想笔芯里的水就那么丁点多,有点不合理。不过我左思右想,推测是因为染色的效果。因为少爷的床单是墨绿色的,绿沾上了红,那就黑不溜啾了。” “真的?”屠世民双手挥了挥。“拿给我瞧瞧!” 纪元眼一瞪,看来老板是有点走火入魔了。“床单一早就拿去洗了。” 屠世民懊恼一叹,抓耳挠腮,万分沮丧。“唉!你动作那么快干嘛?我又没多付你薪水。我媳妇的子孙瑞就这么给人洗掉了!” 原来老板还打算将那床单收藏起来?!他疼儿子的心态还真有点不伦不类!纪元望着天花板大摇其头。“老板,说真格的,我们这些不合时宜的话是万万不能传进你儿子耳里。” “为什么?这种事是喜事啊!媳妇入门即见喜,有什么不合时宜的?” “唉!好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座休火山,平时难得发顿脾气,一旦臭脾气被引爆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屠做民被纪元这么一点,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幕,缓缓地点头附和。“也对。人家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是啊!免得又被小鬼缠身,又闹自杀的。” “你真的相信我那个不知哪门三六九的江湖女道士亲戚的话,也认为昶毅被小鬼缠身,得赶快把财产过到别人名下,才能挽救他一命的谬事?” “老板,白痴也知道是有人想趁火打劫,相信的人可真是笨蛋了。” 屠世民“哦”了一声,忙挪转眼珠,有点心虚。困为当年他始终不了解儿子为何会一反常态,变得意志消沉。船破又遇打头风,他心慌意乱之际不免失了主意,差点人云亦云。好险老目未花,及时察觉此事有异,没有便宜他家老六。因为那个女道士是老六的姻亲,两人早就串好供词了。 屠世民撇开往事,有点责难地问:“既然不相信,那你没事提小鬼干嘛?” “我说的小鬼指的不是邪门歪道的鬼,而是指玩得乐不思蜀的少爷。他学位拿到手,闲书也念够本了,洞房花烛夜也偷偷摸摸地捱过,再来就要讨老婆了。这人生三大乐事皆经历过后,他可没有借口再投闲置散、到处闲晃啊!” “要他回公司上班这事,你已跟我提过不下数回。但是娶媳妇这回事他已迁就我了,我怎么好再逼他回公司呢?” “干嘛得用逼的呢?古人说:昊天罔极,父母之恩重如山。” “再让他逍遥一阵子吧!”屠世民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希望再见他‘起乩’。” 纪元神态凝重地趋前一步,坐在老主人身侧,劝道:“老板,你肯承认自己十年前的错误是好的,但适度的弥补就可以了,再多也是没必要。目前少爷行事可说是智圆行方,比以前更懂得调适心理,连三、四个人拿出棍子要揍他时,他都能面不改色地以言语化解危机……” 屠世民眉一蹙,打断他的话。“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怎么你连提都没提?” “半年前在高速公路上发生的,只是一起小擦撞。他不要我跟你提。” “那你就真的不提了?”屠世民身子往前倾,狠狠瞪了纪元一眼。 纪元刻意避开老板的厉眼,继续道:“总之,现在的少爷和三年前的少爷不一样了。 即使独当一面,他也绝对能够应付自如。但是,你若不有这个绝佳的时机将他引回公司的话,再两、三年你人老势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屠世民还是闷不作声。 纪元终于沉不住气,“不瞒你吧,事实上,打从少爷回来住的这一个月,只要你一午睡,他就跑进你的书房,开始翻看旧档案。你若不敞明说要他回去,他是不会主动跟你提的。” “我希望他是心甘情愿地回公司。” “他会的。”纪元牙一咬,说:“只要你把健康检查的报告书搁在书桌上,他读过后就会跟你提,你连口水都省了。” “怎么省法?我只不过血压偏低了些,连心脏病和糖尿病的初期征兆都没有,你要我拿那份报告书出来有什么用!” “不会吧,人老了,总是有些器官的机能会萎缩。”此刻的纪元是口不择言了。 “偏偏我是劳碌命一条,萎缩得比较慢!” 纪元闻言端详了屠世民好半天,半晌才评道:“错了!老板,你的确有个地方萎缩了。” “哪里?” “就是你向来喜欢强人所难的坏心眼萎缩了。这有好也有坏,好的当然是可以让你身边的人喘口气,坏的就是放任少爷继续做个无业游民。” 屠世民单眉一挑。“所以你是建议我不择手段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老当服输,你今年高龄八十三,只要摆出八十几岁老人的姿态,就足以挽回你儿子的孝心了。” 屠世民搭在颊上的一只指头就这么弹点了起来,一边垂眉觑眼地思量,一边瞅着纪元,半晌才讪讪地下了一个结论:“他不会很高兴的。” “就算一个愿打,还得另一个愿挨才算数,他多的是选择余地。” ★★★ 在车水马龙的路上停停走走,塞了将近半个钟头后,屠昶毅好不容易出了车阵,大小巷里绕了五圈才找到一个停车位,等他将吉普车勉强挤进两辆豪华大车之间,十分钟又溜走了。 屠昶毅拎起饭盒便跨下车。由于一时匆忙,他来不及换穿较正式的衣服,再加上蓄了一脸胡子,模样可比山大王,所以当守在大门旁的警卫要他出示身分证件及说明来意时,他也不怪对方以貌量人,依然和气地等待对方的审查。 此时已过七点五十分,大多数的学生皆在教室内早自修,操场上只有几十名球员在练习传球和跑步,哨声与加油声不时传来,为宁静的校园增添一股活力。 屠昶毅没花费太多的力气就找到了小含的教室。他在门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里面的气氛热闹得不像在自习,倒像一群没人统驭的弥猴儿,在花果山休憩、纳凉、玩耍。 讲台上有一名学生正面对着黑板抄录标准答案,而台下是哄闹成一团,薄薄的试卷纸在空中飞来飞去,同学们不是埋头苦干地振笔疾书,就是趴在桌上大梦周公,一个个忙得没空招呼他。 等上一分钟,好不容易有一位坐在正中央的男同学蓦地站了起来,手往腰际的呼叫器一按,旋身往后方箭步飞来,与屠昶毅擦身而过。 屠昶毅见他行色匆忙,便打消询问这个小男生的念头。 没想到小男生迅速地瞟了高头大马的陌生人一眼后,便嘎然止步,倏地回身,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冲口说:“哇!大叔,你这个造型好酷啊!整理起来费不费时?” 屠昶毅闻言愣了一下,眄了这个矮虽矮,但面部轮廓却深刻俊美的少男一眼,对于终于有人赞美他那把留了三年的胡子感到异常兴奋,大有遇见知音的感触。 他脸上泛起得意,从容回答:“一点也不,反而省了好多麻烦。” 少男一脸欣羡,只是不巧,他腰际的机子又响了起来。 屠昶毅忍不住提醒他:“小老弟,你的机子又响了。” 对方不耐烦地低下头,在呼叫器上一按。“没关系,是我老爸。他一向很龟毛。喔!对了,你是要找人吗?” “没错。但我站在这里五分钟了,都没看到她的人影。这是‘爱’班吧!”屠昶毅往男孩腰际扫了一眼。 对方抿着嘴,手一摸索再次在呼叫器上一按。“没错啊!你要找谁?” “我找一个叫岳小含的女生。” “哦!”男孩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紧接着好奇地问:“你是……她叔叔?” 屠昶毅摇摇头。“我不是她叔叔。” “那么是舅舅了?”男孩对他的身分极感兴趣,一点都不理会频频呼唤他的机子。 “也……不是。”屠昶毅有一点气馁。旁人如此问他,教他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看起来真的很苍老吗? “那……你该不会是她爸爸吧!但是,她说她爸早上天了。” 屠昶毅猛呛了一下,伸手抚了一下脖子好稳定情绪,克制出手掐对方的冲动。不过想归想,他还是和颜悦色地否认道:“都不是!我是她的……” 不料,他才刚要解释自己的身分和来意时,一阵呼唤来自走廊,结实地打断屠昶毅的话,也将男孩的注意力拉走了。 “金不换!你给我老实招来!” 人随声至,只见一个穿着运动背心的高大男孩飞跨着大步,朝他们两人逼近,片刻,硬生生地介人屠昶毅和这个叫金不换的男生中间。 他的头微低,右手竖起一枝耗竭的钢笔笔芯,另一只长指威吓地戳了戳金不换的胸膛,不客气地问:“小子!这东西你认不从识?你最好别框我,小心我扁你一顿。” 屠昶毅的身长与来人一般高,自然不把这个口出恫喝之言的运动员看在眼里。但是这个叫金不换的小子,个头已是差了人家好大一截,却也文风不动地等着蛮牛的来到,足见其定力与能耐一点都不落人后。 金不换双臂环胸,优闲地靠在门板上,懒懒地说:“认识啊,上面印了那么大个英文字母,你还要问!白金牌不是吗?亏你是拿绿卡的。” 高个儿男生面转铁青,瞄了一下冷眼旁观的屠昶毅,急忙辩解:“我又不是白痴,哪会不知道!我要问的是,这枝空笔芯是不是你给我妹妹的?” “我给你妹妹?”金不换敛起笑意,蹙起眉头思量半晌。“喂!赵大淼,我神经病啊!笔芯用完不扔,留垃圾给人当遗物现宝用啊!”说完还用手指点了一下脑袋,取笑对方“头壳”烧坏了。 “我妹妹说这是你给她的礼物。她还把笔芯钻了一个洞,挂在脖子上当护身符。除此之外,还有你用过的橡皮擦,喝过的铝罐拉环。”赵大淼愈说愈激动,还旋身看了屠昶毅一眼,要取得他的认同,“大叔,你说这小子该不该挨揍?” 屠昶毅憋住了笑,没有回答。 赵大淼也没真要他评理,径自道:“看!英雄所见略同,连大叔都默认我的话。” 金不换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赵大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好久才忆起上个礼拜五在图书馆解函数时,刚好笔芯没水,由于身边没多带笔芯,他就向坐在一旁的女生借了枝铅笔用。 哪知那个女生一串结巴地说完自己的名字和班级后,忙不迭解释她有搜集笔芯的嗜好,还问他可不可以把空笔芯送她。 为了满足她这项少见又兼顾环保意义的搜集欲,忙着赶功课的金不换连头都没抬,二话不说就把笔芯往旁递了出去。他根本没料到那个有怪癖的女生竟是赵大淼的妹妹! 搞通了来龙去脉后,金不换抬头面对脸红脖子粗的赵大淼,不在意地问:“那枝笔芯是我的又怎么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金面太郎没安好心眼。”赵大淼得意地摆出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还跟身后的屠昶毅示威了一下。“我妈要我来警告你,少打我妹妹的歪主意,她才高一而已。” 金不换马上举起右手,保证道:“我以我爸的名誉跟你担保,也请你妈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令妹非常的安全,我绝对会跟她保持距离的。” 赵大淼嘟着嘴思索他的话,半晌转身对三缄其口的屠昶毅说:“喂!大叔,你听到这小子的话了,他可赖不掉。”说完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结实的宽肩还不经心地撞了下屠昶毅的胸膛。 而金不换则是敏捷地侧闪开身子,躲过了一肩之击,目送对方远去,调侃道:“这头牛命带三个水,所以向来势汹汹。” 屠昶毅手抚着胸口,眼带趣味地瞅了金不换一眼。“小老弟,这种事一天撞上一回,也算是增广见闻了。” 金不换将双手一摊,自嘲说:“不用一天,一生撞上一次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喔!对,你说你要找岳小含是吧!” 屠昶毅微点头,提起装了便当的小花布袋子以示来意。 “哇!太正点了!有亲戚专门送便当来给她吃,这样她就不会老打我的游击了。” “打你的游击?” “没错。本来这种话是不足对外人道的,但既然终于有做长辈的人开始关心她,那我就不得不跟你说个清楚。不过,她若问起是谁告的密,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你很怕她,她真的那么凶?” “怕?!才不!我是敬她长我三岁,当她姊姊看才让她三分的。好男不跟女斗嘛!” “好一个好男不跟女斗。好,我不会跟她提的,小老弟,你赶快告诉我她在学校的事。” “她从不拎便当盒上学的,中午又懒得上餐厅跟人挤上挤下的抢买便当,所以不是饿肚子,就是拿一根叉子行走天下,游走四方。哇!连孔子都有绝粮之时,而她啊,比孔夫子还吃得开哩!” 屠昶毅有点诧异,对于岳家这样漠不关心的举措开始起了质疑。“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最起码她降转到我们班上的这两年来,都是如此。”金不换说到这儿,转了个话题,“你等等,她大概又是将白卷一缴,就趴在桌上睡回笼觉了。我差个同学帮你叫醒她。” 不容置喙地,他扭头朝教室内大喊道:“喂!班固,时间到了,你赶快把女张飞叫醒,有个超级大帅叔找她!”金不换得到个竖在空中的ok手势后,就急急掉头回他的电话去了。 屠昶毅眼带谢意地目送这个叫金不换的男孩离去,再侧头往喧闹的教室一瞧,只见坐在靠窗第一位的岳小含被人叫醒后,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朝他这个对角望了过来,与他四目相交之际,随之一震,一秒后,身于霍然从椅上弹跃起来。 “喔!老天爷!”岳小含低咒一声,拳头紧握了起来,强力镇定地走过讲台,从前门绕了出去。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没好气的问,那对杏眼到处瞟,就是不看他。 “帮你送饭盒。”他慢慢地回答,眼睛略过她身上那件皱得不象样的白衬衫和黑色百折裙,从裤袋里掏出一条洁净的手帕,想替她抹去唇角的口水。不料,她急忙闪开他的碰触,往后退了两步,这让屠昶毅的神色暗了下来。看来,她还是很讨厌他。 “你干嘛多此一举!”她毫不领情的说,并用手抹了下唇。“我就是不想带便当,才故意忘在桌上。你这回是多管闲事了。” “是吗?”他淡淡地反问她一句,脸色僵硬得难看。 岳小含这时也觉得自己不知好歹,毕竟他跑了几乎半圈的北市盆地送便当给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一想到昨天的种种,她就是拉不下那个脸来与他和颜相对。 她勉为其难地从他紧握的手里取过热呼呼的饭盒,捧在心口上,大概是热力将她冷酷的心稍微融化,她终于说:“好啦!谢谢你送饭盒给我,你可以回去了。”道完了歉,她就急着打发他走。 被她推着走的屠昶毅,急忙煞住脚,“等一下!你身上有钱坐车回家吗?” “天啦!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笨。”岳小含眼看快八点十分,导师很快就要进教室了,她可不希望屠昶毅碰上那个见到她就要瞪上半天的导师,于是心急的想赶他走。 但他却慢吞吞地从裤袋里掏了一张百元大钞,往她胸口的衣袋里塞,然后双手潇洒地往裤袋里一放,退了一大步,随口道:“拿着,现在天气热,好买些凉饮喝。” 他才刚说完,扩音器里就传出好长一串的钟声,他睨着眼聆听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从天际传放的音簌,直到钟响毕,才正眼对她笑着宣怖道:“喔!打钟了!” 岳小含猛一跺脚,咬外切齿道:“我知道!听起来像丧钟。拜托你,赶快回去好吗?” 他仍是慢条斯理地,像只千年老龟,只是眼里泛起三岁小孩的淘气。“好吧!不过我会来接你下课,你可别逃课。” “我家的事,少管我!”岳小含咬着贝齿,乖张地仰头用鼻子瞪着他的下巴,恶声地补了一句,“你这个爱说教的无业游民!” 他的嘴角隐隐牵动了一下,无意跟她计较最后一句话,只说:“你家的事就是我屠昶毅的事。我不管你以前的总总作为如何自由法,但是一旦进了屠家的门,就别指望我会对你睁只眼、闭只眼。你是个学生,就该克尽学生的本分。”口气虽然不重,眼神却是异常严肃。 “克尽学生的本分,是吗?”岳小含逮到一个机会,反唇相讥,“那你得原谅我的分身乏-,因为从现在起,我晚上还得陪一个独裁的老山羊上床,隔日起来你不能指望我还有精力猛啃书。” “小含!”他音调倏地抽紧,略带警告。 “我没说错啊!我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她要他为昨夜的事负起全部的责任,并且感到惭愧,因此口不择言,“没有一个女孩可以忍受这样的待遇!白天得循规蹈矩地假装成一个男人的女儿,到了晚上还得勉强自己扮演烂货,跟一个不认识的人上床……” 他冷冷地截断她的话,命令道:“把那句不雅的词收回去。” “我并没有说错,因为那正是我心里的感受,烂货!”她要狠狠煎熬他的良心。 “我不管你心里的感受如何,但是你所用的字眼不但不得要领、有碍视听,而且与事实不符,所以把那句不雅的词收回去,同时告诉我你不会逃课,而且会懂事的在校门外等我来接你。”屠昶毅捺下心性,不忍揭她疮疤。困为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不全是他一相情愿,他能体恤她的别扭,但是绝不接受任何蓄意的栽赃行为。 他敢做,却不敢听! “我不是个三岁小娃娃!”她甩了一下短发,挑衅地将便当盒往肩后一甩,拒绝听令。 “不是才怪!你现在的行为俨然就是。”他眉一蹙,提醒道:“你不退让,我就耗在这里,反正我是无业游民,多的是时间。喔!你班上的人似乎对我的身分非常好奇。” 岳小含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人,僵在那儿好几秒后,才不得不让步。“好啦!我为自己口不择言跟你道歉。你可以走了,行了吗?” “不够好,还有你不逃课的承诺。” “好啦!老山羊,我答应你不会跑,你赶快自我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非常好,看来我们要多多学习让步,以免两败俱伤,毕竟独木桥只有一座。你说是不是?” “对!对得不能再对了!”而且照情况看来,让步的那只“羔羊”恐怕会是她,她是绝对斗不过素来沉稳的他。 总算,他好不容易转身就要走了,岳小含松下一口气。没想到,不到一秒,她的背后就冒出一阵柔得像一滩水的声音。 “岳小含,已经上课了,怎么还在走廊上逗留呢?”说话的是一名身穿时髦套装的年轻小姐。 听到这声音,屠昶毅也转回身,停下脚步。 一向对老师爱理不理的岳小含,在屠昶毅面前真的是惊慌失措了。“啊!老师,我……”她紧张得一时答不上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师把目光移至屠昶毅的身上。 “这位是……” 屠昶毅没让岳小含有开口的机会,马上从裤袋里伸出手,热切地要与老师相握,上前跨了一步就自我介绍。“是这样的,敝姓屠,是小含的监护人,请老师多多指教。” “喔!屠先生,你好!我是小含的导师孙玉倩。”她慌张地将档案夹换手,腾出右手与他相握。 不知怎地,岳小含总觉得气氛诡异得不寻常,因为外表温柔、声音好听的孙老师一向视她为问题学生,虽然不打不骂,但对她不苟言笑,私下训话时,总是斩钉截铁地要找她家人恳谈、沟通。现在,她有这个机会了,倒红着一张脸蛋对着老山羊发痴。 岳小含把便当搂在怀里,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人。 “岳小含,你先进教室,请班代表先主持班会,我和你的……”因为屠赧毅只说是监护人,孙玉倩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岳小含愣了一下,忙转头提示性地看了屠昶毅一眼,小心地说:“表舅?” 屠利毅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对表舅这个新身分不表意见,然后转头面向孙玉倩微笑,默许老师接口。 “我和你的表舅谈个十五分钟,随后就到。” “没错!小含,表舅也想利用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你在学校的情况。你先进教室温书,可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岳小含的心底猛然起了警戒,脱口就要翻供否认屠昶毅不是她表舅,一见他胸有成竹、吹着口哨的表情后,她不得不改变主意,警告他送给屠昶毅一个凶巴巴的眼神,要他别太大嘴巴。 ★★★ 这天早上,岳小含难得没心情打瞌睡。第一堂下课后,孙玉倩竟跑到她的特别座前跟她促膝谈天,撇开两科挂零的辉煌成绩和她的恶作剧不提,一个劲地绕着她大谈前途,仿佛她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似的。 不过机灵的她很快就发现,老师对她的家庭背景──尤其是母系──的兴趣似乎大过她这个问题学生。而岳小含很怀疑孙玉倩会突然变成一个奉行爱的教育的实行家,尤其在她上礼拜狠狠整了老师一顿后。 接下来午餐时闻,全班肃静,每个人皆睁大眼盯着她的饭盒瞧,好象不相信她岳小含也会有带便当的一日,而那个便当有着全世界最营养可口的菜色。当然,最快乐的人就属金不换和庄少维,这两个发育不全的男生总算可以享受吃饭的乐趣,不必担心她的觊觎。 午后第一堂课,三民主义课本才刚打开,她的脚就已经痒得蜷成一团麻花儿了。她撑着脑袋的胳膊正抵着被乱刀割得面目全非的桌面,另一手则在纸上胡乱涂鸦,那颗定不下来的心在跷与不跷之间做“生”与“死”的最后挣扎。她该弃承诺于不顾呢?还是坐以待毙,等着束手就擒?其实她的问题比屈原先生的爱国情操来得简单容易,但为什么下一个决定就这么难?还有,姓屠的和她老师谈完话后,上哪儿去了?他打算怎么消磨一个早上和下午? 咦,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干嘛操这种无谓的心! 等到她决定豁出一切逃课去时,枯燥的一节课又在犹豫及当当的钟响里溜走了。最后她很认命地坐在原位,一直到放学。 她告诉自己:岳小含,那是因为你想知道那个独裁山羊和老师到底谈了些什么,绝不是因为你怕姓屠的,也不是因为他送来的饭盒很可口。喔!不,这样讲她有违良心,老实说,午饭是挺可口的,允其是那道烤肉串,但她不认为自己会因这点贿赂而感动。 或者,该换个理由。大概是因为她发现受大人关心的感觉还不错,要不就是姓屠的单独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聊她十五分钟,让她突生赤裸裸的不悦-也或许是因为老师旁敲侧击的关心屠昶毅时所流露出来的眼神,让她不出得联想起钓到一尾大鱼的贪婪渔夫……天啊!她岳小含会是在嫉妒吗? 一想到这里,头皮发麻的她忙以双手按住喀喀作响的牙齿,忍不住暗斥自己头壳烧坏了,她认识那个人还不到一天哩! 但另一个声音反驳她──一天,可以短,可以长,可以是转折点,可以走出发点,也听以是浮游生物的一辈子。她既然可以在一天之内从女孩变成女人,从未婚身分变成订婚身分,从不认识屠昶毅到知道屠昶毅这个人,这么想来,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发生的呢? 不过如果照这种逻辑去想,那她岳小含还能叫岳小含吗? 她总能做一件事来表达她的抗议吧!所以当她五点十分走出校门仍没看到屠昶毅时,就下了一个决定──姑娘她不等了。 她既没逃课,也在校门口等了,今早的承诺已经履行完毕,是他自己上了年纪手脚慢,不能怪她过时不候。如此一想,她觉得整个人又充满了活力。她将十个指关节压得喀啦响,心想好久没去开赛车了,今天去开它个过瘾! 第七章 屠昶毅一脸难堪的离开小含的学校,他不敢相信自己娶的老婆会是这样一个弃师道于不顾的小太妹! 开学不到一个半月,旷课时数就已累积到退学标准。课堂上打瞌睡不要紧,还一度强出头地跟放牛班的小太妹杠上,惹得对方找校外的小太保进学校闹事。更夸张的是,她竟在英文老师的课本下面放一只活跳跳的蟑螂,吓得该名女老师当场仓皇泪下。要不是为了提高升学率和某个匿名赞助人的坚持,校方早就放弃这样的学生了。 屠昶毅仅仅在教师休息室待个十五分钟,就有五位闻风而至的老师前来和他沟通,而说沟通还嫌含蓄了点,抱怨与投诉倒是比较恰当的字眼。众位师长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大伙有志一同,皆认为岳小含是这所私立高中十年来罕为一见的头疼资优生,她只要将书看过一遍,即可无师自通,在数学、理化课上猛打瞌睡,大考时照样可以拿九十分,但是学习态度恶劣,仪容邋遢、礼貌不周令人感冒…… 屠昶毅忍下一脸难堪,低声下气地向孙老师表示回家会好好约束开导她,甚至特别请求老师多宽贷些,一有不当之处,请即刻通知他,他甚至谨慎地留了两支电话号码,一支是住家的,另一支是鸿国企业的专线。 带着几许愤怒的心情,他的福斯拼装吉普车也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在马路上飞驰。 他有点气岳家的人,包括她奶奶、她妈妈及岳小含本人,为何她们不肯对孩子多付出一些心力?而她,为何不懂得好好珍惜自己的天分和念书的时光,硬是要浪掷虚度? 换作是他,他绝不会任意逃课。 想着想着,屠昶毅不知不觉中竟然开到树荫集聚的敦化北路上,他在一幢大楼前熄火,考虑着要不要开往地下室的停车场。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的车位是否仍被保留。 但是车一稍停,车库警卫马上趋前,训练有素地上前盘问他前来鸿国的意图。 屠昶毅不想解释太多,只抬出了在财务单位任职的五哥屠见文的大名,对方马上开栅让他过。五分钟后,他已上到自己甚为熟悉的办公室楼面,电梯门一打开,他在门里犹豫一秒才跨出步伐,不一会儿来到三名俯首办公的执行秘书的长桌前,其中两位是新手。 而那位老面孔秘书正在打电话,不时忙碌地翻看记事簿,记下留言,匆匆挂上电话后,抬眼斜扫他一眼就收回视线,一秒,又猛然抬头,这时,她的眼睛已睁得跟龙眼一般大。她两手抚着胸口,慢慢推开椅子起身,确定是他后,才放声喊了一声:“董事长!” 另外两人闻声,惊诧的抬头。 屠昶毅双手轻放在桌缘,-着笑眼轻松地说:“嗨!美心,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执行秘书邵美心一脸兴奋,摇头说:“马马虎虎,少了董事长的提携,一切都不一样了。”话毕,她态度从容地为两位进公司不到两年的秘书引荐。 两位态度大方自然的秘书就算是讶异他的装扮,也把疑虑隐藏得相当成功。她们齐声问候:“董事长好。” 屠昶毅打趣地说:“我不做董事长已经很久了,请叫我屠先生吧。” 两位秘书互望一秒,不懂他的意思。她们一进公司就有人耳提面命地灌输她们,她们的直属上司因为进修的关系暂时离开公司,目前由前任董事长代理,但他终有回来接管的一日,同此她们不能忘记真正的主子是谁。所以有关他的照片和资料,她们都相当清楚,今日没认出他,完全是因为他的外表变得太多了。她们迟疑地看了美心一眼,想确定可不可以。 美心没有表态,只是向屠昶毅建议道:“董事长,我们进里面谈谈好吗?” “可以吗?”他不确定的问。 “当然可以,董事长,那是你个人的办公室,从你三年前跨出办公室至今,除了我、老董事长及清洁人员进去过外,还没人参观过。或者,我该在这儿卖门票,让其它同仁参观一番,搞不好生意兴隆,还能帮你攒点私房钱。” “美心,你喔!心思敏捷,总是有办法逗我开心。”屠昶毅回身给她一个无奈的表情,就直接朝那扇门走去。 门一开,里面的景物依旧,大桌在前,沙发在右,水族箱在左,天花板依然高得像殿堂。他灵机一动,缓步走到水族箱前,俯身贴近玻璃观察水族箱,半晌,讶然发现手表和水晶杯竟然都还躺在那儿,而戒指则被水流带到右边的角落。 “太不可思议了,美心,三年了,这些东西竟然还在!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应该拿起来当掉,贴补家用。” “什么话!我们都知道你会回来的。”美心的语音带着哽咽。“董事长,你一回来,不只老董高兴,连我们这此在你手下办事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嘿!美心,等等,你误会了。我只是回来兜一圈,并没有要再回公司的意图。对了,请你不要再叫我董事长,叫我昶毅就可以了。”屠昶毅看着五十好几的邵美心,诚恳道。 邵美心和屠昶毅的生母李薇是同梯次进入鸿国的基层职员,只是三年后,一个爬到了高级秘书的职位,另一个则成了现成老板娘。 邵美心不接受。“没这回事,我再过六年就要退休了,你不回来接位的话,我大概就会名列公司第一波裁员的名单上。届时退休金飞了,我可是找你讨。” “情况不好吗?” “你是问表面,还是里面?” “你说呢?”屠昶毅眉一挑,反问道。 “好吧!看在你还有点求知欲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实话。表面上,公司扩充得很快,结果却是负成长,若把稍微有赚头的投资净额一并算在内的话,真正净赚只有三年前的四分之三而已,这还不包括通货膨胀的无形损失。最近芬兰、挪威等国的林地已经在减产了,其它国家搞不好也会跟进,原料势必得调涨,到时候又是一波挣扎。” “那再生纸计划呢?不是该规划好了吗?” “但是你一走后就胎死腹中了。其它股东认为开销过大,不符成本效益,并没积极的在做,所以一年的回收计划与制量很不理想,只能说是做来当宣传广告用的。” “真是可惜,我们流失了很多资源。当年若积极的研发,引进改良技-,也许可以补救今后的问题。”屠昶毅没注意到他用了“我们”,但是邵美心注意到了。 “是啊!对了,这边是有关海外投资的卷宗,你看一下,给你老爸出个意见吧!” “我看还是让他自己看吧。” “他今天不舒服,告假在家休养。” 屠昶毅一愣。“不舒服?!我没听他提起啊,他看起来硬朗得像个六十岁的人。” “这就不能怪我要骂你忽略他了。就算是六十岁的人也不算年轻,何况是你爸爸,他都八十三了。三年前你一走了之,他拚着老命帮你维持一定的水平,这么折腾不弄出病来才怪!” 屠昶毅哑然,顿觉愧疚,下意识地拿起卷宗开始翻看。 结果他发现,批阅的人虽然是他爸爸的名宇,但是老爸的头衔已改成代理董事,而他屠昶毅的大名依旧没被拿掉,甚至连头衔都换成了执行董事。 “这个……不是有一点类似幽灵人口吗?”他抬头问美心。 “小事一件。你爸老早就把公司所有权转到你的名下了。喔!我不该泄漏的,这还是个秘密。” 屠昶毅的脸一黑,半天不知该说什么话,只想到姊姊屠见宁尖酸刻薄的模样,就忍不住轻拍额头,呻吟一声,“他也太仓卒行事了,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先跟大家商量呢?” “谁晓得,你们住同一个屋檐的人都轧不拢了,外人哪敢管。不过我很赞同你说他仓卒行事,因为这是遗传,老实说,你也有那么一点。” “美心,你饶了我好不好?”屠昶毅愁眉不展地看着卷宗,然后说:“我把这叠东西翻一下好了,有需要的话再向你请教。” “是!”美心抑住兴奋,恭敬地鞠个躬,几乎是连跑带走地退出办公室。 虽然屠昶毅只说翻一下,但是责任心使得他一栽进去便欲罢不能,两个小时后,他已弄通三分之一的来龙去脉,另外三分之二等着他去理解。 午餐时间,美心送进一盒便当和饮料,随即悄悄退下。 吃过饭、稍作休息后,屠昶毅继续与大叠卷宗奋斗。他从来没有这么自在地处身于自己的办公室过,今天倒是头一回。突然,他领悟到别人看自己的态度,而那种态度就是他对岳小含浪费聪明才智所抱持的不解和怪罪。 一想起小含,他倏地瞄─眼手表。四点五十五分! “要命!我一忙,竟忘了时间了!”他低咒一声,匆忙记下卷宗编号和页次,就起身夺门而出。 他的匆忙离去让美心慌了,她大喊:“董事长,你明天还会来吧?” 屠昶毅在电梯口煞住脚,靠着敞开的门考虑了一秒才说:“只要我有空,应该会吧。对不起,美心,我还有事,东西你暂时搁着别动,明天我再继续。” 美心闻言,总算喘了一口大气。 ★★★ 屠昶毅赶到小含的校门口时,已经五点三十分了。除了三五成群的学生稀疏过往外,就只剩下教职员,看来这回他又漏接了。他有点懊恼,诃责自己没把时间掌握好,这在三年前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气恼的走向车子,正要拉开车门时,听到有人唤他“屠先生”,连忙转过身,看见一个女人跑了过来,一定眼,原来是小含的导师孙玉倩。 “孙老师,太好了!”他不等她稍喘口气,就问:“请问毕业班是五点十分下课吗?” 孙玉倩听到他喜不自胜的语气时,一脸羞赧,后来才领悟到他是来接他“外甥女”的。她脸色一正,庄重地回答:“正常是的,不过不少勤奋好学的同学会留下来自修到九点。” 这句话已经解释一切了。刚强难化的岳小含不可能是勤奋好学的学生,能让她留到五点下课已经是破天荒了,至于要她留到九点,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原来是这样子啊!”屠昶毅轻捋山羊胡深思一秒,最后才露出一脸抱歉。“那我得赶快回家一趟,有必要时,得好好劝导她一番。”说罢,欠了身就钻进吉普车内,驶离校门。 屠昶毅没有直接飙回家,反而在学校附近兜圈子,依他判断,岳小含不可能在夜幕未垂前回屠家,她八成是在附近的店家打转。 不过当天色一暗,屠昶毅兜了五、六次圈子仍没睨着她的人影后,他决定打道回府。 但为了确定,还是下车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回家,由于电话在一家电动游乐场的旁边,四周可说是吵翻了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跟老纪在线上说话。 她的确还没回到家,所以他请老纪到山下接人,以免有任何不测。 一挂上电话,他忍不住往噪音的来源望去,无意间听到一名钻出围观人群的男生苦着脸向同伴抱怨──“好恐怖!简直是外层空间来的女煞星。我第一次碰到赛车开得这么行又猛的女生,太没面子了!” “跟你说过不要跟她玩的,现在脸丢大了吧。”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败阵下来,其它人也一样惨。” “愿赌就得服输,别跟其它人比惨。走吧、走吧!” 屠昶毅目送两个男生离去,再扭头看向电动游乐场,心中下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他假设这个女煞星很可能就是他担心个半天、拚命寻找的“小孤女”。老天保佑,那个小阿飞所谓来自外层空间的女煞星最好不要是她,否则他不会让她安然度过这一晚。 但是,当屠昶毅拨开围观人群探头一看,就确定那个坐在第六号车上,两手来回操控的短发女生的确是岳小含。她那副全神贯注,等着击溃其它人的模样,活像吞了几万加仑汽油的引擎汽缸,正轰隆隆地冒着气,一双眼珠死盯着萤光幕上的起跑点,打算再次夺标。 屠昶毅见状,遗憾万分地摇了摇头,暗忖她若把这种勇夺第一的精神改投注在念书上的话,早就连跳好几级了,也不会被留级两次,真是辉煌! 此时新局就要开战,他猛地抓起三号车子的小兄弟,要他起来。 对方本来很不耐烦地正要破口大骂,但一看是个蓄了胡子的枪击要犯之流的角色,连忙识时务地站了起来。 屠昶毅摆了一副流氓样,不客气地往里一坐,他才刚熟悉如何操作这玩意,在萤光幕上的其它五辆车早就冲了出去,将他这辆黑色跑车甩得远远的。他一路上不是撞树、撞桥,就是栽得人仰车翻,两分钟过后,他抓到窍门正驶上道时,萤光幕就一闪一闪地打出结束的字眼。当然,胜利者依然是众人所说的女煞星,而他这个中看不中用的流氓不仅跑不到五分之一的路程,还创下了本机最慢的速度。 有志者事竟成,他不相信有驾照的人赢不了五个“无照驾驶”的小毛头。 所以屠昶毅下定决心,先搞定这台机器,再去想怎么搞定岳小含。所以接下来又是另一场的殊死战。 这厢一头栽进赛车的屠昶毅已完全忘了“小”老婆了-而那厢一直未能棋逢敌手的岳小含则是愈开愈无趣,要不是顾忌到回家得面对老山羊的话,她早拍拍屁股不跟这些废物玩了。她手架在方向盘上,不屑地盯着萤光幕上传送出来的成绩,从第一名往下瞄,到最后一名时,她噗哧笑了出来。 天啊!三号的低能儿连第一阶段都还没达到。她很想瞧瞧那家伙的德行,但她与三号车子中间夹了两个人,文件去了她的视线。开赛的音乐一响,她匆匆丢进代币就收回目光。 事实证明,人只要用点大脑,外加足够的练习来活化技巧,绝对能够达到目标,屠昶毅在第二场战役中就跑上了第四名,第四场时一跃成为第二名。 他们正准备摩拳擦掌地迎接第五场战役时,四号和五号车子的人退出,岳小含终于逮到机会一窥这个突飞猛进的低能儿了,因为他一度在弯道处超她的车,害得她险些失控。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她差点昏倒。 “欧吉桑,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屠昶毅停止搓手的动作,敷衍地转头和她打招呼,“嗨,小含。”然后头一转继续沉湎于赛车中。 见他没有责难的意图,岳小含攒起眉头,趁其它人还没坐下,一骨碌爬到他的旁边,逼问道:“你不是来找我回家的吗?”不对,这话好象她巴望他来接她似的,于是她忙补充道:“告诉你,死心吧,我不会乖乖跟你回去的。” 屠昶毅没说话,但是贪玩的心已收回了几成,他心里揣摩她的意思,总觉得她有点言不由衷。“你不跟我回家,今晚想在荒郊野外打地铺?” “笑话,我多的是地方去,心以去同学家住,或者回老家……嘿,你……不对啦,你这样踩煞车又减速,成绩会受影响的。”她一看见他踩煞车,立刻批评他的技。 “不煞车减速,会撞上桥墩的。”他很自然地告诉她减速的理由。 “你少驴了,又不是玩真的,紧张什么?照你这种开法,顶多只能开赢一些小角色,要破纪录可就难了。” “想赌吗?”屠昶毅看她摆出一副所向无敌的姿态,不服气的向她下战书。 “有何不可,赌什么?” “赌你乖乖跟我回家。” “如果我赢了呢?” “那么今夜你可以彻夜不归,我还亲自充当司机,送你到任何地方过夜。” “好,睹了!我可怜你技拙,咱们就比个五局,谁先抢到三局就得胜。” 他嘲弄地说:“我太感激你的体贴了。” 两人说完,马上就预备位子。围观者议论纷纷,但大伙还是较看好女煞星。 第一局,岳小含嬴了,她翘着下巴-给他一个倨傲的眼神,双手一拱,说:“承让!” 屠昶毅只是面带微笑地投币,大方地称臣认输。 第二局,战况激烈,两辆跑车互相追击达五次之多,最后因为两个人撞的次数太多,反而都没到达终点,此局打平。 第三局,屠昶毅开始发挥他的潜能,愈开愈沉稳,方向盘与他的机智串连一致,反观尚未从平手的余震中清醒的岳小含,已经开始心生烦躁了。 这局屠昶毅胜了,而观众比他还兴奋,纷纷拍手,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屠昶毅见她脸色不好看,虚伪地说:“纯粹是侥幸啦。” “当然是!”她恨恨地说:“少罗唆,继续第四局。” 第四局,岳小含跑在先,但过分求好心切,以至于频出状况,没多久就被追上了。 她愈想追赶,车子愈不听使唤,到头来她输得很惨,尤其是她的自尊心。 接下来是关键的一局,在大伙都为屠昶毅加油的声势下,她根本无法沉着应战,只是苦着脸跟在敌人后头。比赛结束,她拎起书包就冲出欢声雷动的人群。她低头暗暗饮泣,该死的屠昶毅,连她最拿手的一项乐趣都要剥夺。她发誓,绝对不让他发现她喜欢钓虾。 屠昶毅虽然胜了,却没有炫耀的心情,他推开人群,尾随那个双肩隐隐抽搐的人影,走向自己的车子。 “小含?你怎么哭了?拜托,只是场游戏嘛。”他抬手想板过她的肩头,但被她粗鲁地甩开。 “别理我!”她猛然旋身抬头,两串泪珠直接滑过面颊往地下坠。“对你只是游戏,但对我不是!开赛车是我这个问题学生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事,可是你这个狡诈、喜欢说教,又爱破坏人兴致的讨厌鬼偏偏剥夺了它。” “小含,开赛车当然不是你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事,你知道你错得有多离谱吗?” 他看着她难得露出仿佛被人抢了心爱娃蛙的娇涩模样,忍不住将她拥进怀里。 “不!错得离谱的人是你!”她顺势拉起他的运动衫胡乱抹去涕泪,接着意识到自己在跟他撒娇,猛地连退三步,黯然地说:“好吧,输的人得甘愿,我跟你回去就是了。”她绕过他跑到后座的车门边,等着他开门让她进去。 屠昶毅看着她短短的头发垂在耳边,想起小时候过圣诞节时,他妈妈为孤儿院的小孩们赶制的中国娃娃,它们都是用毛线和碎布缝制成的,比例不像芭比娃娃那样高挑立体,也没有欧洲贵族娃姓的高贵,但它们亲切得令人爱不释手。 红着眼的小含不再难以亲近,纵使她刻意摆出孤傲的冷漠,让人以为她不是一个甜美的善良天使,但屠昶毅还是认为她有药可救。 “现在还梃早的,我带你去玩玩。你要看电影,还是想逛街,要不然我们再回去玩电动。” “我很讶异你竟不排斥我玩电动,这跟你独裁的天性差得很远。” “说我完全不排斥是假的,因为你还是个学生。但想一想你也不是小孩了,应该知道节制。怎么样?决定去哪里?” “嗯……”岳小含心动了一下,晶莹的双眼睨了他半晌,嗫嚅地说:“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一个能把星星看清楚的地方?” 屠昶毅没想到她会如此要求,攒眉思量,在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前,他先拉开了前门,翘起大拇指往前座比了一下。“你还是坐前面,别担心我这个老山羊会在开车时突然模你膝盖一把,我可不想找死。” “我没有……”她一听马上矢口否认,但音量到后来就转小,“这么想。你赶快告诉我要去哪儿?”然后嘟着嘴坐上车。 屠昶毅缄默不语,为她关上车门,接着一头探进后座翻找东西。 岳小含籍着后视镜审视他因弓身而翘起的臀部,往上转至他忙碌翻找的结实手臂,无法不回想昨夜的肌肤之亲……她猛地将头埋进百褶裙里,好遮掩脸上的红晕。 “怎么了?累了,还是头又疼了?”他坐上驾驶座后,注意到不寻常,沉吟半晌才问出他今天一直搁在心上的话,“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或不适的地方?腿痛吗?” 她一愣,懊恼为什么他总知道她在动什么脑筋!他又不会读心-,应该只是歪打正着吧。 “不要理我!求求你,不要理我!”她讪然地说,不愿正视他。如果让他知道她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她不如死了算了! 本想为昨晚的冲动向她赔不是的屠昶毅,这回被浇了好大一盆冷水,只得转头看向挡风玻璃,一手了无生气地横置于车窗上,另一手握住方向盘,黯然地发动引擎,踩油门后疾驰而去。 途中,他们在超市前逗留片刻,屠昶毅下车买了一大袋食物,然后继续往目的地前进。 “抢了多少东西?”岳小含语音模糊的问。 “一柜子的食物。小土匪,别老想干坏事,好好睡你的觉吧。”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第八章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岳小含倏地睁开眼睛,冷得直打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一阵阵硫磺味扑鼻而来。 抚了抚手臂,她茫然问道:“这是哪里?” 她注意到他已换上了长裤、运动鞋和厚外套,脖子上挂着一份袋装地图和指南针,正在检视手电筒的电力,光线照亮他形状美好的胡髭,直挺的鼻子在脸上映出长长的鼻影。 他猛然熄灯,在黑暗混沌中,简略地说:“冷水坑。”然后递了一套衣服给她。 “大了点,但很保暖,换上吧!” 她一语不发地将长裤套在百褶裙下,穿上大衣后便步下车。站定后,过长的裤脚让她看来滑稽得像个小丑。她玩兴一起,蹲下身让裙摆遮住膝盖,学武大郎绕着他走了一圈。不一会儿她又学京剧里的青衣舞弄起水袖,摇曳着款摆生姿的娇躯,甚至还含羞睇地-了一个媚眼给屠昶毅。 屠昶毅被她的行为惹得发笑,趁她绕到自己左手侧时,及时揽住她的肩头,强迫她稳住身子,然后半疼爱、半谴责地说:“小八婆,正经点,留些体力好爬七星山。”说着为她戴上连衣头罩,体贴地在领围处系了一个活结,然后蹲下身子帮她卷起两节裤管以便她行走。 他这些小动作看来微不足道,却让岳小含倍感窝心,心底不由得漾起一圈微妙的涟漪,不服从的态度也悄悄降到最低点。 “你放心,我不会爬输你的,老山羊。” “是吗?”他兴味盎然的抬高脚,将慢跑鞋抵在车屁股上,弯身系紧鞋带,一边提醒:“爬山可是山羊与生俱来的天赋哦!” 她紧盯着他豪犷却不失优雅的举止,纳闷为什么一个单纯的系鞋带动作会让她心猿意马。她发誓,他的十指会放电,尤其是昨天……突然,她注意到他鹰眼微微-起,揣度地打量着她。 她清了清喉咙。“我只说不会爬输你,又没说会赢你。” 于是,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地上了石阶,一路上,他不时回头查看她的情况。 岳小含很讶异他竟然能在短时间内装备齐全地在夜里健行,她猛然发现这个人很有组织概念,也难得迷糊,他一切的行动都是深思后才施行。不像她,老是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反而没他跑得远。再说,平常她虽然疯疯癫癫的,却决计不会在晚上来爬山。但是他就会,难得疯狂的正常人一旦发癫起来,那种震撼力是会教人刮目相看的。 因为她边走路边想事情,走得不甚稳当,除了小石子把她的手掌磨得渗血外,她还踩错阶差点滑下石坡,因此他懊恼地发出通牒:“小姐!你一心别二用好吗?专心走路,别想东想西。手给我!” 她毫无异议的将手递进他厚实的大手中,一股热流从她的掌心传送至四肢百骸。她再次发誓,他真的会放电。还有,她好喜欢这种温温麻麻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冷谧、黑沉的环境中。 他在黑暗中的牵引似乎象征某种承诺──安全、呵护与值得信赖,好似狂风骇浪里屹立不摇的灯塔之于离航的船,或如永恒长驻中天的北辰之于迷途的人-而她,彷徨多时的岳小含累了,只想乖顺地依从他的指引。仿佛怕他弃她离去,她的手自动反扣住他的,五个指腹紧得几乎陷进他的肌肤。他跨着坚定的步履,默默承担她的依托。 由于天暗路不明,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走上观测站,从观测站住左望去,可以远眺金山和基隆外海,幽冥的海与星辰满怖的天空被隐约渔火昼出一道弧形的地平线,黑黝的海岸偶尔出现一长排幽渺的灰白浪花。 可惜刺骨的风呼啸地从四面八方刮来,像无数淘气的小精灵恣意拉扯她的头发,本来柔顺的发丝现在却利得跟钢丝一般,刮得她脸好痛,她忙往他的腋下钻去,好挡开恼人的风。 屠昶毅不介意为她遮风,只是为了免去她的反感,他采取被动的配合,建议道: “你不是要看星星吗?我们找个风小的地方窝一下吧。”说完他掉头走下木阶,她则顺从地尾随其后。 他在一颗大石后找到不错的观景点,让她坐在风小的地方,自己则又走了两、三步才坐下,刻意和她保持段距离。 岳小含曲起双腿,下巴顶着膝盖,遥望天际。 他暗地观察她仰望星星的寂寞侧影,低声问:“星星好看吗?” 她小声的说:“以前爸爸总是喜欢跟我谈星星,他说星星就好象是人的愿望,而人太贪婪,愿望也太多,多到自己都数不清楚。那时我才七岁,听不懂爸爸的话。他死的时候我才八岁大,奶奶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他的死讯。你知道吗?接受残酷的事实是我们岳家的传统家教。” “因为他已入了美国籍,美国方面的科学单位只让我们看一眼他的遗体,就以科学机密为由拒绝我们领回。那时的我虽然伤心,但仍能接受他的离去,可是随着年纪愈长,反而愈不相信他已走了。我常常梦到他来看我,跟我说他没死,只是被人冷冻了,要我去接他回来。我曾试着跟奶奶和妈妈说,她们都以一种容忍的眼光看着我,并要我别胡思乱想。我也宁愿相信那是梦,因为那样可以减少许多人的困扰,不过我很清楚,在我心底深处永远都会有这个疙瘩存在。” “除了你母亲、奶奶外,你跟其它人谈过这件事吗?” “嗯,还有我妹妹,但她年纪还很轻,我妈不许我去混淆她。不过,她也说她梦到过爸爸。”说到这儿,她脸上有丝兴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爸也许真的没有死。因为我老妹是在我爸临死前受孕的,而她从来没见过他的面。” “你老妹有可能是听了你的话,翻了你爸的照片后,所产生的心理投射现象。”他不想浇她冷水,但单用安慰给她一缕希望于事无补。 “我老妈也是这么说。”她沮丧的说,然后打开矿泉水,仰头灌入喉咙。 “但我相信灵魂不灭的说法。不管他是留在人间还是已死去,都不能改变你和他之间的联系。你只要知道他爱你,希望你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她犹豫的看着他,嗫嚅道:“你曾经失去过挚爱的人吗?” “譬如?” “谁都行,亲人、宠物,或者是……”她忸怩好半天才问出口:“爱人?” 他深深地斜瞥了她一眼,暗忖,莫非她对他这个“欧吉桑”起了兴趣? 不论如何,这总算是个开始。他点点头。“有,它叫蜜妮,我十七岁那年,它惨死在车轮下。” 岳小含眼底浮起一抹同情。“你一定好爱她,她是你的初恋情人吧。” “初恋情人?才不是,它是个母狗。”他的口气不怎么好,不过那是因为他正憋着笑。 “她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恨她?”岳小含以为他口气差是因为他太在乎蜜妮了,因此很想知道这个蜜妮在他心中的分量。 “它什么都没做。”说完,他头一撇,自袋子中拿出一个饭团,拆开包装纸,囫囿地往嘴里送。 “我不相信,她一定做了让你伤透心的事。”她一口咬定,随即遽下结论。“你是不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进而心灰意冷,最后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才在三年前辞去令人称羡的职务?” 屠昶毅没为她大胆离谱的假设喷饭,却差点被口中的食物噎着,他猛地一咳,用力抡拳击胸,大吼:“我吃饭时,别讲笑话好吗?会噎死人的。” “你不说真心话,噎死活该!”她嗔道,然后挪身到他身边,像只大眼圆睁的小青蛙般蹲踞其侧,倏地掰开他的大手,夺走饭团。 屠昶毅没跟她抢,只是用食指将她凌乱的短发顺至她耳后,提醒她,“喂,口下留情,留点给我。” 她扮个鬼脸,对他吐吐舌。“你一口就吞了二分之一,剩下的是我的。”她张嘴一连啃了三下,塞得满嘴都是。 蟒蛇岂能吞象?屠昶毅无奈地摇头大叹,“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吃相像啥吗?” “要饭的?”她挑眉假笑。 他虚伪地冲着她笑,“才不是,连乞丐都比你斯文,还会懂得看人点头。你刚刚的行径和一只蹲踞在荷叶上、吞下一斤蚊蝇的贪婪青蛙没两样。” “那是因为我饿啊!吃饭皇帝大,你有没有听过?”她盘腿坐在地上,从装食物的袋子中拿起一包巧克力,撕开包装纸,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袋子里多的是食物,你饿,也犯不着抢我的。” 屠昶毅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岳小含恶作剧的兴致全没了。 “小气鬼喝凉水!人家好心问你问题,你推三阻四不肯答。只不过吃你一点饭团,你就跟人家凶,说我吃相难看像青蚌。屠昶毅,你去死啦!我咒你八世长不出胡子,时时刻刻得挺着两个水球走路,然后每月还得固定活受七天罪!”她一古脑地将所有不满宣泄而出。 “你别乱兴文字狱啊!我并没有说你像青蛙……”他慢调斯理的解释倏地被她打断。 “我并不鄙视要饭的,但你的确说我的吃相不如乞丐。”岳小含偏要跟他计较。 “我没有,我是说你的吃相不如乞丐斯文,这两个意思差得远了。”屠昶毅和颜悦色地解释。 岳小含冷哼一声,翘起下巴,啄起小嘴,拒绝跟他说话。 他掩嘴偷笑,讨好的说:“好吧,锦衣卫小姐,算我屠小人词拙、遣词不当,不小心开错了玩笑,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这回。” 她眼波一转,嗔道:“算你识相!但是那个蜜妮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绕了半天,她还是不肯善罢甘休。 “我说过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听我的话跑到路上,我还来不及去救他,已被车辗死了。” “那不是她的错啊!一定是你不会说话,惹她生气。”她口里有着责难。 他又拿出一个饭团,咬一口,漫不经心的说:“我不是已经承认我天生词拙了吗?” 她伸手又要抢饭团,但被他闪开了。 “你现在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她死得已经够冤枉了,你还批评她是母狗。” 屠昶毅再也受不了,决定跟她说明白,免得误会愈闹愈大。“你可真会想岔。‘她’的确是一只母狗──一只淘气、贪玩又爱撒娇的科卡,喔!它还结扎过,至少兽医是这么跟保证的。你从头到尾只说对了一件事──我的确不会说话,尤其是跟狗交谈。再来,它死的时候我十七岁,即使伤心得要死,也不会等到那么久才发作。老天!你竟能把三年前的事和十四年前的狗扯在一块。” 岳小含尴尬的笑了笑,不敢相信她竟被他戏弄了! “蜜妮真的是只母科卡?” “林旺真的是一只公大象?”他学着她可怜兮兮的腔调反问,但她给他一记白眼,这让他呵呵笑了起来。 她蹙眉问道:“笑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有张可爱又消稽的卡通脸?”他不答反问。 她呆愣住了,半晌才有反应,“什么!我是卡通脸?!这算什么话?指桑骂槐,还是借机损人?” “哎哎哎!你才十九……” “二十。”她咬牙更正他的错误。“我二十岁!” 昨天之前她会竭尽所能的躲避成长的事实,但在屠昶毅的面前,她不甘心被他矮化,尤其是在年龄上。 “好!小姐,你才二十,思想却如此灰暗。我不过是说出我所看到的事实。说你卡通脸,是因为你的表情丰富有趣,可没掺杂丝毫贬抑。” 此刻岳小含觉得“卡通脸”这一词该离她远一点才是,毕竟她不再是个小女孩,而这结果还是他一手造成的。但从昨日至现在,他连一句赞美的话都没吭过,足以显示她缺乏令男人心悸与渴望的女性特质。 她不禁怀疑,以屠昶毅这么优越的条件,为什么肯娶她当老婆?就一个单身汉而言,四十岁才结婚是稍嫌晚了点,但对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而言,那是黄金档的适婚年龄,燕瘦环肥任他挑,他根本没道理委屈自己娶个“卡通脸”! 想到这里,岳小含万分懊恼,今天之前,她认为留了一嘴山羊胡的屠昶毅是个三流角色,怎么才过没多久,他就成了有优越条件的男人了?她轻咬下唇,满眼怨叹地觑他一眼,气他用那么没情调的话赞美她。 屠昶毅接收到她的眼波,饶富兴味的看着她。他想不出要用什么话赞美她,卡通脸是他所想到最贴切的形容词,因为她不矫饰,不扭怩作态,自然流露的天真率性,在在吸引他,虽然她那颗过度防御的心太过世故,所幸她有张喜怒哀乐尽现的卡通脸,得以让他一目了然。但是他毕竟没有超能力,老是玩猜心的游戏也是很累的。 他下定决心,除非这小妮子打算学习双向沟通,而且愿意当他老婆,不然他不会强迫她适应一切。 “小含。”他轻唤她一声。 “干嘛?”她心行不甘地抬头,闷闷地问。 他犹豫一会儿,言不由衷地问:“你的名字有特别意义吗?” “特别意义?我不晓得,只是我出生时,碰巧赶上奶奶特别珍视的兰花花期,那种兰叫作笑玉。所以我的名字是由‘笑玉含苞’而来。不过,大概是我天生没那种附庸风雅的命,英明的户政人员阴错阳差帮我改了名。” 原来还有这等的事啊!屠昶毅觉得有趣极了,不过他接下来要谈的真可是一点都不有趣。 “小含。”他唤。 “又干嘛?”她还是没从沮丧中回复过来。 “我考虑过你的提议了。” “什么提议?” “就是你昨天提到关于夫妻之间的事,也许……我们真该等到你考上学后后再说。” “为什么?”她直言迸出,贝齿随即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弃妇的表情,但这很难办到,尤其她已渐渐习惯他的温柔。她心里暗忖,他一定是觉得她的表现乏善可陈,所以宁愿不和她有进一步的关系。 屠昶毅注意到她的脸部表情,低斥:“不!别多心,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干嘛改变主意?我昨天死求活求地要你别碰我,你不肯听,现在反而良心发现,宣怖我们不用睡同一张床了。不过,告诉你,我高兴得要死,根本不在乎你虚伪的动机是什么。” “好极了,我不用解释太多。”他顺水推舟,“你只要知道我这么做是因为关心你,希望你能专心考试。今早我同一些老师谈过你,他们相信以你的资质再加上专心一致的话,要考上大学绝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够确切掌握这最后三个月的时间。” “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能!”她赌气的说,双臂一抱,头一扭,不再睬他。 “是不能,还是不愿?”屠昶毅以手控制她的头,强迫她看着自己。 “都是!”她被迫迎视他,不由得恨恨地说。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排斥学校?”他音调一沉,为她执拗的脾气伤神。 “学校的课程无聊得要死,老师讲课又不生动,更烦的是我打瞌睡又没碍到别人,竟然还要我在走廊上罚站!” “小含,上课打瞌睡本来就是不当行为。若换作是你在讲台上授课的话,不知道你有没有雅量忍受这种挑衅的行为?” “我起码会先检讨自己是不是有尽到做老师的责任!”她大声顶了一句。 “但是你连做学生最起码的义务都没尽到,又有何权利去诃责别人?”他尖锐地反驳。 她无话可说,久久才忿然的说.“你又不是我爸,少在这里教训人。” “我知道我不是,也很高兴我不是-我要是你爸的话,早就好好抽你一顿了。我希望你不要让我逼你去上学,因为那么大的人还要人拿着鞭子挥才肯听话,实在很丢人。” “你不敢!我是你老婆,不是佣人,也不是奴隶。” “喔!那你就看我到底敢不敢。” 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岳小含见状,气得只想一把扯掉他嚣张的胡子。 他佯装没瞧儿她怒发冲冠的模样,环顾四周一圈,评道:“又起雾了。”然后正视她。“把东西收一下,我们该下山了。” “不要。”她将头撇过去,不屑地拒绝。“要收你自己收。” 他闻言耸耸肩,径自开始收东西,五分钟后他已收拾妥当。 “来吧!别闹脾气了,我已决定照你意思做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屠昶毅朝她伸出手,和颜悦色道。 “我……”她结巴,说不出话,心里直喊:但我不想改变婚姻之实的关系啊!她始终没脸说出口,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 仿佛是在比耐力,他们静得像两个被钉死的木头人。最后是屠昶毅移动步伐走上前,把她架起来,强迫她站稳。 她顽强地甩开他的搀扶,没想到腿一软,差点跌倒。屠昶毅眼明手快,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哎哟!死山羊,看你做的好事,” “又怎么了?别耍把戏。” “谁跟你耍把戏!我的腿是真的麻痹了!”她毫不客气的反驳,忘记是自己蹲太久的后遗症。 他无可奈何的看了一下表,打定主意,将剩余的食物和垃圾一并递向她。 她一脸不可置信,好象他教唆她去杀人,而不是举手之劳的小事。“见鬼!我才不拿!你这个没良心的欧吉桑,我脚都麻了,你还要奴役我。” “安静!你说话的分贝大得足以吵醒山脚下的人。”他低斥,好脾气已被顽冥不灵的她榨去百分之九十九。他硬将东西塞到她手上,然后转身背对她,命令道:“上来。” “我……” 他不给她机会说话,恶语地催促:“现在就上来!否则我放牛吃草,让你一个人蹲在岗上露营,享受餐风饮露的滋味。” 岳小含一听,忙打量四下。 这儿夜深沉、风萧萧,虽然没有怪鸟长鸣,但光是想象孤零零地置身此处,不被吓出病来,也会吓出尿来。她认命地瞅了他宽阔的背影一眼,心中彷徨不已,最后见他不耐烦地要起身,她才慌乱地使劲一蹬,攀上了他的背,像个小娃娃似的,腼腆地缠着他的颈子和腰际。 他长吁一声挺直腰杆,两手向后轻轻放在她的臀部,确定她的重量,便开始迈步向前走。 她将绯红的右颊贴在他的背脊上,聆听他短促却均匀的心音,感受他稳健的步履和适中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她松地紧绷的神经,满足地趴在他身上,渐渐地沉睡过去。 ★★★ 叩、叩!两记敲门声后,纪元隔着一道门,催促着:“少奶奶!请起床,已经六点半了。” 见门后没动静,他又用力敲了几下,没想到里面传出恶言恶语的叫嚣,足以媲美河东狮吼。 “这里没有叫少奶奶的!七早八早叫人起床的是缺德鬼!去死吧!” 纪元被骂得灰头上睑,只得摸摸鼻子,忍不住又开始埋怨屠昶毅。 “这下倒霉的事全推到我头上!少爷也真是的,老早就要他娶贤妻、生良子,偏把这番忠言当作耳边风,现在倒好,挑到一个喜欢赖床的小泼妇,分明是在劫难逃。咦?啥米碗糕声?” 纪元正想打退堂鼓离去,突然听见房内钤声大作,想是行事按部就班的屠昶毅为她调的闹钟,不一会儿,门板上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接着几片金属掉下地,发出叮叮咚咚的残音。 显然,一缕“钟”魂已缈,同样难逃“疤面女煞星”的魔掌。纪元一想到闹钟的惨状,不禁摇头。 “老纪,你愣在这儿干嘛?” 屠昶毅突然出现,吓得纪元的心差点蹦出胸口,他转身没好气地答:“我还能干嘛? 我照你大少爷的吩附,给你的准悍妻morningcall,你的好媳妇骂我缺德鬼,还咒我去死!我拿你们家多少钱啊,得这样低声下气的。古有明训:择婿当视头角,择妇须观庭训。光比这点-岳老太婆就比你爸技高一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下回劳你自己办。” 接答咕哝不休地抱怨屠世民没眼光,挑了这么一个尖牙利嘴的小女孩。 “对不起,老纪,她是冲着我来的,不是针对你骂。我昨晚带她去爬山,迟至十二点才回家,她八成还没睡饱,在闹脾气。”屠昶毅怕老纪难过,连忙安抚。 “知道啦,你赶快去叫醒那头小母狮吧。如果还是没效的话,届时我再请两广醒狮团来助阵。”纪元说着,人就下了楼梯。 屠昶毅拉起运动衣角抹掉脸上的汗珠,直接开门进房。 床上的人抱着被单,心满意足地侧睡着,她双手双足平行并合、直伸,形成“匕”字,猛然一看,那个姿势还真像澳洲的无尾熊哩。 他趋前在她耳旁轻唤:“脏小猪,起床了!你还得洗澡,没时间赖床了。” “让我再睡一会儿嘛。”她咕哝一句,抱着被子侧翻了一百八十度的身,把他甩到身后。 “不行!你再睡就要把头睡掉了。”这回他态度强硬,强把她拉了起来,要她站稳。 但她全身软得跟泥娃娃一样,一旦松手就会瘫软在地。 “小含,醒来洗澡。”他一手搀着她的腰,一手轻拍她的脸。 终于,她两眼无神地盯着他,宣怖道:“我耍尿尿!” 屠昶毅见她有反应,松开她的腰。“自己去厕所解决。” 她后脚跟一转,原地踏了两下,朝浴室走去。 咦,不对。屠昶毅见她迈起大步的模样,心里纳闷,她走路怎么跟个刚人伍的新兵一样?于是跟上前瞧个究竟。该死的小鬼!好好马桶不蹲,她竟然坐进了浴缸!哈,竟然又睡着了。 这回他也没有精力再叫人了,他上前拿起莲蓬头,扭了开关就往她身上喷水。 半躺的她立即弹坐起身,大叫,“下雨了!” 屠昶毅这时才知道,她压根儿就没醒来过!于是他脑筋一转,弯身把她架起来,嘲讽道:“不是,是淹大水了!乖,我们把你身上的救生圈脱下来,好给别人用。” 结果她三秒不到便脱得精光,把脏衣服丢给他-眼神呆滞地说:“赶快拿去用吧。” 屠昶毅大嘴一掩,手上的莲蓬头一松,直摔下地,已顾不得湮湿的地板,他不可置信地盯着一丝不挂的她──从浴缸里诞生的维纳斯! 他腰下窜起一阵悸动,教他再也捱不住诱惑地跪下地。天啊!他究竟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不过,如果地狱真有这么美妙的淘气天使要脱衣展露给他看,他倒是不介意到此一游。 他猛然一醒,暗斥道,什么话!屠昶毅,她神志不清,你也跟着她发癫!于是他捡起莲蓬头先往自己脑门浇下,继而往欲火狂焚的身躯淋水,他可以感到蒸气从毛细孔里散出。 好不容易,他稍稍控制了冲动,闭眼命令抬头挺胸的岳小含:“好,现在,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你慢慢蹲下!” 她依言照做,这让屠昶毅松了一口气。他就近抓起香浴乳倒在天然海棉上,掂掂重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好吧,就假装你是只有待修理的小狗好了。” 结果,她右脚一抬,学着小狗撒尿的模样。 不忍卒睹的屠褪毅连忙说厘:“你是母的,好吗?就算作梦也不该性别倒错吧。” 纵然懵懂不明的岳小含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快乐的小狗,但对苦着脸的屠昶毅来说,是勉强与尴尬的成分居多。他自认尚称不上是一条四十岁的活龙,但是三十一岁的功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若这种旖旎的梦游再多几回的话,七月时,她可能就得挺着大肚子去应考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迅速拿了条毛巾把她的头发和身子擦干净,再从衣柜里拿出熨得一丝不绉的内衣和制服为她穿上,全程包办,连白袜、皮带都不马虎。 最后大功告成,头发梳得光净的岳小含看来耳目一新,像个全新、淡雅又纤致的搪瓷娃娃般静坐在床上。 反观屠昶毅,已累得跟一只老狗一样。他转身拉开门,在走廊间疾声嘶吼:“老纪!帮个忙,上来带她下去吃饭!”按着“砰”地一声用力扑上门,功成身退而去。 门的撞击摇撼了整面墙,坐在床沿的岳小含猛地一惊,原本不动的大眼眨了又眨,稍带困惑地看着那道门,久久,才垂颈打量穿戴整齐的自己,抬手摸了一下快干透的头发。 她质疑地看着自己,这怎么可能?她已有三年不曾这么乖乖地打扮了,何况是系皮带?! ★★★ 今天绝对不寻常!前面的红灯闪起时,岳小含再次告诉自己。 原因有二:其一,她自己系了腰带,其二,屠昶毅打了领带,甚至穿了一套工整的西装。如果说,他的福斯破吉普车摇身一变成了四轮金雕马车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瞟了一眼下颚紧绷的屠昶毅,往前呈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蛋糕,“喂!你早餐都没吃,要不要扒一口?” 他只瞥她一眼,冷淡地回绝:“谢了,你自己解决就好。”沉默一会儿,随即补充道:“留意吃相,别跟三岁小孩一样吃得满嘴都是,还要人紧盯在背后收拾残渣。” 岳小含双目一溜觑他一眼,想他今早看起来性格得要命,脾气却变得不怎么好惹,赶忙抽张纸巾将嘴抹净。“这样可以了吧?”她尽量不露出讨好的意思。 他勉强地点头,径自说:“明天就是婚礼,原本我打算下午带你去拿戒指的,但是很不巧,我得去爸的公司走一趟,办点事情。中午下课时,你在门口等老纪,他会先带你去吃饭,再去拿戒指。” 岳小含一听,愉快的心情顿滑,根本吃不下蛋糕了。“可不可以不要?” “为什么不要?” 她犹豫了一下,才坦承:“因为我有点怕老纪。” “怕老纪?!”屠昶毅差点呛到,原来她也有怕的“动物”!他的嘴角一扯,哂然一笑,“连我爸这么色厉内敛的人你都敢顶嘴了,老纪有什么让你怕的?” “不知道,反正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就是了,就好象……” “好象什么?” “好象……好象我一点都配不上你似的。 “那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吗?” 她一愣,怏然不悦。“当然配得上!”心坎里她却不敢打包票。 “那不就成了,你嫁的人是我,又不是他,别胡思乱想。你们若相处久后,包准惺惺相惜。” 是猩猩相袭吧! “那是好大的一个未知数,反正我现在伯他就是了。”她小心翼翼的收起蛋糕,放回小盒,抬眼瞄他,谨慎地问:“我们可不可以等你办完事再去拿?” 他眉一皱,迟疑一杪,“那可能会拖到五点后。今天是礼拜六,你下课后四个小时打算在哪里混?电动游乐场?” 错!还有钓虾场。但她一脸讨好地笑说:“我可以去图书馆温书。” 他从后视镜中窥视她,见她的眼神闪烁,毫不考虑地问:“温书?怎么温?象温酒一样把书放进电饭锅里蒸?你眼波一转,打什么鬼主意,我一清二楚。” “当我说念书就是念书,信不信随价!”她气白了小脸,犀利的目光一横,扭头看向窗外。 他视而不见,冷然说:“你要我相信你?好,那就证明给我看。下课后,马上赶到我的办公室来,刻不容缓。” 她正懊恼地要抱怨她会肚子饿,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时,他已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钞票往前一递,断然堵住她的嘴。 “别再找籍口。” 她眼神一黯,低垂的目光紧盯着那张千元大钞,深觉受伤,原来才相处不到两天,他已厌烦她了,就像急功近利的忙碌大人急着用钞票支开缠人的小女孩般。 “我花不了那么多。”她只抽出名片,顺手往书包里丢。“还有,请你下回不要再用钱打发或收买我。” 他径自将钱放进她的衬衫口袋,身子一斜,横过她的大腿,开门赶地下车。“我知道你用不了那么多,不过这是我身上仅有的一张钞票,你先拿着用,回头再把零头找给我,行了吧?” 她犹豫地揪住书包,迟迟不下车。 他黑眉微蹙,审现她一脸凝重。“怎么了,小含?” “我知道从认识至现在,自己对你的态度很不友善,但昨夜开始我就拿定主意和你和平共处。但我不明白今晨做错了什么,让你的态度这么冷淡。”她几乎不敢扭头看他。 他缄默好几秒,重喟一声后,手臂自然地搭在她的椅背上,他有种冲动想解开紧勒着喉头的领带。“没有,你没做错仕何事,全是我自己招惹的。重新踏进公司让我紧张,迁怒于你,我真的是很抱歉。” “那你……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以为呢?”他把问题丢还给她。 “我不知道,只晓得你对我没有任何爱情的存在,当然我对你也没有。不过你并不讨厌我,而我也不讨厌你。”喔!这些没建设性的话听来既蠢又窝囊。 “是吗?这样说来,能不被你讨厌算是我的荣幸罗?”他冷眼旁观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包装自己。 “对,嗯,不对!”她支支吾吾的说:“我想说的是……我总觉得……”她现在的思维乱得跟一团毛线般,毫无头绪。 屠昶毅见她支吾半天,两手不停绞扭那条熨得平整的裙子,落井下石的说:“我觉得你快迟到了,有话下午再说吧。还有,你再继续跟那条百褶裙过不去的话,老纪可能会提着菜刀向我爸要求加薪。” 她闻言倏地张手拉整裙褶,两颊没来由地染上红霞,长腿一跨,就要下车。 “等一下,我想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屠昶毅把她接回座位,大手轻轻将她的下巴托起,在她的左唇角从容印下一吻,垂眼观察她不自在的模样后,低沉着嗓音说: “你问我到底把你当作什么,这个答案非常简单,端看你把我当成什么而定。还有,在这个大环境里,人的角色与定位不是只有一种,有时是对立的,有时是相辅相成的。今天我在爸面前得有儿子的样,在侄孙前面就得有叔公的样。你若把我当成朋友、兄弟、丈夫或是情人对待,我回报给你的也会是同等的情愫,不管是单一,抑或是多重,选择权全在于你,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坦白。懂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不假思索就点了头,小手无意识地怃上他的胡髭刷过的唇角,那里泛起一点酥麻与不安。 “好,现在换你回答我,你希望我扮演什么角色?” “这不公平,问题是我先提出的。” “你希望我扮演什么角色?”他再次托起她的下颚,坚定地质问。 “就扮演你自己啊,还会有什么角色呢。”她干涩地驳回,甩开他的手,别过脸去。 “这问题问得真好,还会有什么角色?!”他笑谈自如地重复,但在一秒内他再次补充:“譬如说,扮演你的老子?” “我从没说过!”她疾嘶道。 他不睬,继续低声说:“你喜欢我以中性长辈的姿态对待你,而不是以平行的丈夫身分搂你、亲你、抱你,甚至让你怀孕、做妈妈,对不对?” “才不是!”她悟起耳朵。 他温和的口气一收,冷酷地扯开她的手,强迫她听。“你不是真的暗恋某个学弟才决定留级吧。” “我是,我是,” “见鬼的你才是!你刻意留级只是因为你排斥长大,你拒绝接受不再是那个瞪着星星发呆的小女孩,你怕一旦老了,你对你爸爸的记忆就会消失,不复存在,你希望我取代你爸爸的地位,把你抱在膝上当成小女孩宠,给你无微不至的呵护。” “乱讲!你跟他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恨你,屠昶毅,”她猛摇头,双肩绝望地下垂,紧握的拳头抵着椅垫,沙哑地重申:“我真的恨你!” 屠昶毅双肩一耸,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如果能恨得这么容易,随你恨吧,恨完了,最好学着长大。只是希望你这回恨的对象别搞错了。现在,下车进教室去。” 她猛地扭头瞪他,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顺势被甩了出去。“不许你用这种口气命令我!” 他摆出一副谦卑的模样,软声求道:“小含,七点四十了,请你下车,轻合上门,轻声慢步地走进教室,好吗?” “三个字──你梦想!”她说完,跌跌撞撞地下车,使尽全力摔上车门,不顾震耳欲聋的他,大步穿进校门。 他目送气得冒火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后,才长吁口气地发动车子。当他的手搭上手排档时,一滴水珠沾上他的掌心。他好奇地抬手研究着,一秒后,他明白了,那是她气极而下的泪。 第九章 整个上午,屠昶毅的办公室就像老店新开一般的热闹,门扉自他进门后就一张一合地未曾闲下来。不少老部属和股东风闻他已归队,纷纷来电确定,要不就登门求证,就连他那个老实的五哥都跑来探消息。好不容易才送走一批,紧涌进的又是另一批,三个小时下来,被折腾得根本没时间办正经事,不得已,只好请秘书代他转达谢意。 后来,秘书告诉他有女人来电,他以为是小含,毫不迟疑就接听,却是连着好几通“知名不具”的电话,嗲着声音要他大玩猜猜看的无聊把戏。最后他只好下通牒,除非对方报上“岳小含”的名字,否则他一概不接也不见。 近一点时,内线响起,他随手抄起话筒,“喂。” “猜猜我是谁?”对方大叫。 “女罗-!”他冷淡地回答。 对方缄默数秒,才小心地道:“老山羊,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他一愣,“喔!是你!你人在哪里?” “楼下啊!喂,你在玩保密防谍的游戏吗?十楼到底在第几楼啊?我已经搭过五台电梯了,台台皆是过十楼而不停,我不希望这回又白搭第六台。” 他翻着档案,心不在焉的说:“听我说,你得搭在角落的小电梯才能上来。” 她脱口抱不平。“你这么可怜啊,人家就能搭大台的,为什么只有你去蹲那台小的?” “因为那是董事们的专用电梯。”他将话筒换手,纳闷这么简单的事,她怎么会想不透! 特权!她恍然大悟,怜悯的口气马上转成不悦,“原来你这么‘大尾’啊!” “谢谢你的抬举。”他好脾气的说:“午餐已经送到,你赶快上来吃。那台电梯只到十楼,如果你笨得不会找人问,那只得辛苦你的大腿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久,岳小含上了十楼,被一个亲切的秘书阿姨领进门。她解释屠先生出去一下子,马上就回来。 乘此良机,岳小含将屠昶毅结合现代与古意的典雅办公室梭巡一圈,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两脚似太空漫步般地踩向小会议桌。桌上放了两个饭盒,她大方地拉开椅子坐下,等待他的出现。 “昶毅!昶毅!” 两声呼唤过后,门倏地被人粗鲁的打开,一名身着华丽套装的中年女人像一阵邪风似地率先出现在门边,她后面紧跟着一脸忧心的邵美心,和另一个高傲冷艳的美女。岳小含打量这两个精明干练型的陌生女人,默不作声。 邵美心将鼻梁上的镜架一顶,伸手挡住这两个女的。“大小姐,我说过了,董事长现在不在办公室。请两位在外面稍候,或者改天再来,好吗?” “你胡扯!”高傲的美女劈头反驳,“见宁姊,别听美心乱说。我今早打了三通电话约昶毅吃饭,他亲口跟我说没空,得加班。” “听到没,美心?船到江心补漏迟,我若改天再来劝他打消结婚的念头,就太迟了!他的破车还在,不可能走远的。除此之外,我还要问他,老头是不是真的已将财产转登记到他名下……”屠见宁一把推开秘书,高傲地走进来,一瞥见岳小含,高高在上的问邵美心: “这女生是谁?随随便便地赖在这儿干嘛?” 岳小含自认态度已经够恶劣了,没想到这个颐指气使的恶女人的教养比她还差,忍不住便想用话讥她。上了年纪又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女人最怕被人嫌老。岳小含心有底案,拦下邵美心的话,甜甜地说:“欧巴桑,你若想知道我是谁的话,问我本人比较快。”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你这……”她抖着红唇,飙到岳小含的面前,抬起涂了蔻丹的手,不客气地推她肩膀一把,警告道:“小太妹,注意你的用字。” 岳小含踉跄的退了一步,压抑下上前拉扯这满脸胭脂的女人头发的冲动,不屑地弹掉肩上的灰尘,皮笑肉不笑地重复:“小太妹我叫你欧巴桑。” 邵美心怕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赶忙从中斡旋,“误会,一切那是误会!大小姐,让我为你介绍……” “美心,没你的事,你出去!最好赶快找到我那个宝贝弟弟。”屠见宁下完命令,转头两手环胸,瞪着岳小含。“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这间办公室主人的姊姊,连他都要敬我三分,你这个小娃娃最外不要不知好歹!” 原来是他老姊屠见宁,那副母夜叉的凶相,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岳小含到屠家才三天,屠昶毅尚未跟她提过屠家其它人,但屠世民在聊天时,倒将一干儿女批评得一文也不值。 岳小含碍于屠昶毅的面子,迟疑了一秒,但屠见宁一直用食指戳她的肩,戳得她好痛,当下不假思索地说:“我管你是谁!疯婆子!我叫屠昶毅欧吉桑,喊你欧巴桑还算客气!” 屠见宁一听,恼羞成怒,不由分说地将手一提,重重赏了眼前的女孩一记耳光,好将心中的无名火宣泄出来。 一时眼冒金星的岳小含没料到这个女人真会动手打人,吃惊地呆伫原地,连身体都忘了闪。 屠见宁得了便宜犹嫌不够痛快,接着再次扬起手,眼看就可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妹打得蹙眉迸泪的当口儿,屠昶毅适时出现,他疾步上前,从旁紧扣住她的手腕,魁梧的身子横抵在姊姊和小含的中间。 “够了!姊,一巴掌已经足够了!若嫌不够的话,冲着我打,饶了小含。”他喝道。 “小含!岳小含?!”屠见宁闻声抬头,甩掉弟弟的手后,狠狠瞪向他肩后的女孩,话带怨恨地说:“原来她就是那个小骚货!当我听说你要娶那个贱女人的孙女时,还以为又是一桩无稽之谈,没想到你真的胡涂地点头了。” 被挡在屠昶毅身后的岳小含一听到有人污蔑自己的奶奶,血气直往脑门上冲,一步上前就想推开屠昶毅,但是被眼明手快的屠昶毅紧紧勒住腰,她仅能以口诛替代行动。 “老巫婆!你说什么狗屎话?谁是贱女人来着!如果要比,你才是贱得当之无愧。以大欺小,我跟你势不两立!” “小含!住口!”屠昶毅一听不禁翻了个白眼,忍无可忍之下大喝出声。“别再雪上加霜!” 但平白被掴了一掌,又耳闻奶奶被人骂得一文不值的岳小含已豁了出去。“姓屠的,该住口的是你姊姊!是她在雪上加霜,不是我!你不去铲雪害,倒怪起我这个无足轻重的霜。” 屠见宁见他们俩开始起内讧,狡猾的说:“昶毅,算是我的错好了。不过你也真该管管你的小新娘,她那张嘴可真是尖酸刻薄得很,简直就是青出于蓝嘛!一旦嫁进我们家门后,我这个大姑恐怕还得先申请‘探亲许可证’,否则不放贸然回娘家了。” 岳小含死命地要挣脱屠昶毅的箝制,“你他妈……” 屠昶毅不给小含任何机会,马上捂住她的嘴,免得她又出口成脏,然后无奈地瞪了屠见宁一眼。“姊,拜托!别再火上浇油,让旁人看笑话。” “笑话?!这里有旁人吗?”屠见宁讽刺地睨了胸部起伏不断、发丝凌乱的岳小含,决定再扬蝎尾,要螫得她跪地求饶。“邵美心是你的心腹,对你忠心耿耿,而宣琦是你的老相好,自然称不上外人。反正屠家的脸都被爸丢尽了,你再怎么糟糕也是小巫见大巫。” 屠昶毅见姊姊不仅没收敛,还变本加厉地扯出他的陈年旧帐,摆明是要兴风作浪,他心里极端不快,但真正让他铁青了脸的原因,却是臂弯里恍然为之一楞而停止挣扎的小含。 他微倾头审视她,凑巧与她嫌恶的红目交会,知道“老相好”这个字眼已钻进她的耳里,他庆幸她的嘴已被捂住,否则又得没完没了。 他回避小含的目光,抬首面对屠见宁,软声央求道:“姊,别再说了。” 岳小含逮到机会,狠狠地朝他的虎口咬了下去,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手。她抓住机会,大嚷:“不!让她继续说!我倒要听听她能掰出什么戏来。还有屠昶毅,你再敢堵我的嘴,我跟你没完没了!” 屠昶毅手压着渗血的伤处,默默地来回看着两个有志一同、坚决要杠上的番婆。 俗语说:两虎争斗,必有一伤,更何况是母老虎?但不让她们俩吵个过瘾的话,这事绝对摆不平。于是他双手一摊,冷漠的说:“只许动口,谁要是动手打人,我会叫警卫来。” “我用不着掰。”屠见宁瞅了一脸寒意的弟弟,掩口得意地笑了起来。“岳小含,你以为凭你这副欠整修的丑小鸭样,我老弟就会看上你吗?” “少在我面前提那套乌鸦怎能配凤凰的论调,我又不是巴望着非嫁你的木头老弟不可,若非逼不得已,谁会愿意嫁个又老又乏善可陈的男人?”岳小含一心想扳回面子,无暇顾虑屠昶毅的感受。 “木头?”屠见宁惊诧地回头与跟她同行的富琦互望一眼,意有所指地说:“这倒是我头一遭听人信么形容昶毅。昶毅是木头?哈!笑死人了!岳小含,我弟弟什么都是,就是不可能是木头。听清楚,当你还蹲在幼儿园念书的时候,他已经是情场与商场上的常胜军了,所到之处,可谓一呼百诺。所以你说他是木头,那是大错特错,他根本是一部冷酷、唯父命是从的机器人。不信的话你可以转头问他,我父亲帮他找的乐子,他可曾拒绝过?” 岳小含尽管不想,但还是不安地扭头扫了屠昶毅一眼。他抱胸伫立一隅,双眼黯淡地迎视她,对于姊姊一席似褒实贬的话无动于衷,更不愿透露任何讯息。 得不到任何答案,岳小含只能回首盯着眉头渐锁的屠见宁,发现她因为某种原因,正强烈嫉妒她的胞弟,于是她决定暂时忘却她所听到的话,大胆猜测道:“以前发生的事,我懒得理。至于你,全是因为分不到羹,才会恼羞成怒地挑拨离间。” 屠见宁气得心里纠结,但表面上坦然道:“没错,我承认我是因为分不到羹而怒火中烧,但那是因为我该得而没能得到,反正嫁了人就是外姓了。”接着她技巧地转个话题,口气软了下来,“真正让人叫屈的是我有六个兄弟,但只有昶毅一人坐亨其成。即将身为屠家媳妇的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 “不会啊,这道理很容易理解,那是因为你其它的兄弟都是草包,只有屠昶毅搬得上抬面。” “哟!瞧,昶毅,刚才不屑嫁你的媳妇,倒开始为你帮腔,说起好话了。不过你也真是聪明,钱的魅力可真大,是不是?” 屠昶毅仍是微-着鹰眼,闷不吭声。 岳小含见状,粗声道:“别以为你自己死要钱,就擅自惴度别人的心。” 屠见宁冷笑。“我指的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说话的当口儿还送给弟弟冷冷的一瞥。 岳小含不得不狐疑。“另有其人?你是什么意思?” “要我说出来吗,昶毅?”她虚伪地冲着弟弟笑问。 此刻,屠起毅换上另一张面孔,俨然就是生意人,闲适地将臀往桌沿一靠,双手交抱胸前,大方地说:“说啊!尽管说,你走这趟就是要找我的麻烦,丑话都说净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反正小含迟早得一窥真相,你愈早说出来,她也愈早学着长大,明辨是非善恶。” “你不怕我坏了你和爸的如意算盘?” 他嘴角一掀,无所谓道:“我和爸从来就没打过算盘,如意这两字不知从何说起。” 岳小含见两姊弟似有若无地以语言交锋,不耐烦地催促:“喂!屠见宁,你那么霸道,要说尽管说,少惺惺作态地问屠昶毅的意见。可不说的话,本姑娘要吃饭了。” “亲爱的,这个节骨眼还吃什么饭?”原本慵懒地靠在桌边的屠昶毅突然一蹬而起,上前抓住小含的领子,将她推到一脸怔然的屠见宁面前,双手护卫似地搭在她的双肩上。 “咱们一起聆听姊的故事后,再吃也不迟。” “我怕消化不良嘛。”岳小含难得与他介作无间。 “忍着点。”他亲密地搂紧她。“姊,请说吧,我和小含洗耳恭听。” “哼!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神仙眷侣的样子。岳小含,你根本被蒙在鼓里。也许你的确是因为想偿你奶奶的债才愿意嫁进我们屠家,但若论起我弟弟要娶你的动机,可就没有你那么单纯了。” “咦,怪了,我本人怎么会不知道有那么复杂呢?”屠昶毅笑着扯姊姊的后腿。 岳小含乘机附和,“对啊!他又不是没嘴可以说话,非得由你代为发言不可。难道你就只有这么两下,无新把戏可变?” 这件事本来该是严肃的,见他们一搭一唱地当话柄说笑,屠见宁反而懊恼了,她恨不能将话一次抖出,省得费舌。“如果外加一笔可观的财产为你添嫁妆呢?” “你别笑掉人的大牙了。我是谁啊?你老爸干嘛没事要帮我添嫁妆!添了半天还不是给了他儿子。屠昶毅,你老姊真是鬼述心窍、口不择言了。”她哈哈大笑。 但身旁的屠昶毅没有笑,反而紧盯着老姊瞧,一手不自觉地收紧,掐进小含的臂膀。 屠见宁继续说:“这一点都不奇怪。我爸爸活了八十多岁,娶妻四任,但自始至终都变态的爱着你那个无耻的奶奶。困为你奶奶的缘故,我们七个兄弟姊妹的母亲都没好下场,不是于绝望中病倒,就是含恨而死,坦白告诉你,你奶奶是我们兄弟姊妹七人的公敌,也是仇人!不信的话,你可以跟昶毅对质。当年我继母临走时说了一番话,而昶毅也曾哭着发誓他绝对不原谅那个女人。你现在当面跟他对质吧!” “是真的吗?”岳小含抬头狐疑地问。 屠昶毅没有低头看她,反而紧瞅着姊姊,回道:“我姊说的都是真实的事,但那时我才十五岁。” 岳小含深吸口气,并非出于震惊,而是年轻的她已听得一头雾水。她很难领会屠见宁到底要跟她挑拨什么。 屠见宁以为计谋得逞,一脸洋洋得意。“看吧,我没骗你。昶毅是因为恨你才愿意娶你,此外再加上整个屠家的资产。” 岳小含真的被搞迷糊了。上次她问屠昶毅这档事时,他说笑的样子不掺丝毫怒意,这回屠见宁却咬牙笃定的说屠昶毅是看在钱和复仇的份上才肯娶她。其实,不管屠昶毅为何动机娶她,她都不想追究,同为他俩本来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而结合,所以再难听的中伤她都无所谓。 她烦躁地抬头,觑了严峻的屠昶毅一眼,不悦道:“你老姊到底在胡诌什么啊?她以为说这么一大堆,我就不会嫁你吗?她好笨!我又不是奶奶,才不甘心放弃在屠家做少奶奶的机会呢!” 屠昶毅神色凝重地盯着她瞧一秒,旋即换上玩世不恭的态度。“姊,听到了没?看来你好意的劝退抵不过我这个小妻子的贪心哦!喜帖你该收到了,明天别忘了回家吃喜酒。” 屠见宁见他们已有默契,气在心底。“昶毅,我真是错看你了!娶了她,你妈在九泉之下会不得安宁的。” 屠昶毅闻言,双目一瞠,脸一黑,喉头倏紧。“反正我妈在世时,你这个刁钻继女也没让她安宁到哪里去。我肚子饿了,恕我不多招呼,请姊回去吧!” “你会后悔的!”她说完,朝宣琦点了一下头,扬起高傲的下颚,旋身与宣琦朝门走去,临走前不忘丢给岳小含阴森森的一瞥。 邵美心适时退下后,岳小含得意忘形,顺口批评道:“老山羊,你姊好象巫婆喔!” 他闻言,腮鬓抽动一下,冷漠地回答:“你是乌鸦笑猪黑,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毕竟是我姊姊,你这个小辈最好别太嚣张。”说完不看她一眼,径自拿起便当盒向办公桌走去。 岳小含的心猛然被他刺了一下,不服输的小嘴一翘,喃喃说:“神经病!阴阳怪气的。” 屠昶毅倏地旋身,威吓地诘问:“你说啥?有胆就再说一遍!” “我说你神经病!”她气得跌坐在椅子上,重捶光亮的桌面一拳。“你姊姊这样闹场,你还帮她说好话,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还有,我跟她素昧平生,无怨也无仇,她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个五爪见面礼,还真是礼轻情意重哩!她母亲的,我是衰到家……” 岳小含的话还没说完,小脑袋瓜就被人揪住,一条白手绢随即掩上她的嘴,揉得她牙龈痛不可当。 她使尽全力扯开他的大掌后,忿然起身指控。“你……你们屠家是不是人人皆有病啊!老喜欢掴人脸。” “我没掴你脸,只是代为清洗你那张不干不净的嘴。”他说完,还刻意甩了甩手绢。 “是啊!你品行端正,德行可风,从没骂过脏话。”她小鼻子一皱,节节逼近屠昶毅,从屠见宁那边学到一招,也戳起屠昶毅的肩,“那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你姊姊那番含沙射影的话,那个叫宣琦的女人当你的老相好多久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今天见了人家怎么反而冷落人家,不屑跟她打招呼了?” 屠昶毅意味深长地审视她噘着小嘴的模样。“你以为这样藉题发挥,声音就可以任意调大吗?” “我不是藉题发挥,我是在……”吃醋!她结舌两秒,迎视他嘲弄的眼眸后,猛吞口水,改口道:“我是在就事论事!刚才有外人在,我只好忍辱负重,现在你最好自己解释清楚。” “除非你承认吃醋,否则我不愿重提旧事。”他挂上虚伪的笑,安适地退回自己的办公椅,从抽屉中翻出三枝铅笔,打算一一刨尖。 她脚一跺,懊恼不已。“我才没有吃醋!”说着抢过他手上的笔,顺手插入削铅笔机。 “那宣琦是不是我的老相好就不重要了,对不对?所以我们就当你没听过这回事。” “可是我明明就听到这回事了,岂能装聋作哑?” 屠昶毅不疾不缓地说:“所以我说你在吃醋嘛。其实吃醋就吃醋,就算点头承认,硬骨头也不会少一截。” 她刨完第三枝笔时,努嘴思量几秒,想他的话也没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就算我是在吃醋好了,但只有一丁点哦。” “好,只有一丁点。”她的一丁点妒意可以让屠起毅开怀一整天。“宣琦只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我们在念中学时,要好过一阵子,但是从没好到论及婚嫁。而且她高中毕业就结婚了,她先生很爱吃飞醋,和我老姊又是法学院的同学,所以婚后为了避嫌,我们很少见面,她反倒和我老姊走得比较近,成了她的跟班。” “你和她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会因为我只承认一丁点吃醋,你也如法炮制地只说一丁点实情吧?别忘了,你姊姊还刻意强调‘老相好’那三个字。”她的话里夹了一个大语病,她本人没察觉出来,倒是让精明干练的屠昶毅暗乐在心头。 他忍不住消遣她,“喔!原来你这坛飞醋不只吃了一丁点,甚至多到妒火中烧啊!” 她的脸一陴红似一阵,最后转绿,深吸口气后嗔道:“你少罗唆,要内烧、外烧随我高兴,你没事管我妒火哪里烧!你这个惯郎中,不要每次我一扯东,你就聊到西。赶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我姊行事一向不择手段,为了激怒你,什么话都编派得出来,你若想和她斗狠,等个二十年后再说吧!” “屠昶毅,你别小看我!真要跟你姊斗,栽得拘吃屎的人不见得会是我。” 屠昶毅白眼一翻,露出不敢领教的表情。“我建议你二十年后再跟她斗不是看不起你,而是本人还想继续过二十年的太平日子。你若不急着当寡妇的话,奉劝你谨慎言行,以免让我早生华发,五十岁不到就得扛起拐杖。届时我们抱着儿子走在街上,人家可能又会对我说:帅老爹啊,带女儿、孙子出来散步吗?” 本来还很悍的岳小含听到他自我调侃地道出将来的情景,脸颊竟羞红起来。“才不会哩!我会想出很多点子,让你忙得没时间去想老那回事。” “哦!是吗?”屠昶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试探性的问:“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暗示你什么?”岳小含狐疑地反瞄他一眼,字字斟酌,深怕说错一个字。“我没有特别的意思啊,我所谓的点子是如果你真的怕老,可以上健身房或接受拉皮手。” 他闻言脸一垮,没好气的说:“这种馊点子,你留着以后慢慢用,我是敬谢不敏。咱们闲话也聊够了,吃完餐盒,各自上工,可以吗?” 岳小含龇牙反问:“我能说不可以吗?” 他嘴一翘,慢条斯理地回道:“不可以。” 一个下午,他们俩没有交谈,任凭岳小含制造各种嗓音,屠昶毅一概面不改色,不予理会。 她将地理课本半举至唇边,心不在焉,贼溜溜的视线老往他身上飘去,尤其当他起身找公文或放档案时,她更是肆无忌弹地打量他修长的身段。 她发现自己爱看他以手撑着满颚胡须的沉思模样,也特别爱看他绽颜豪放的笑容,更渴望能博得他的注意力,单单有他在身旁,她雀跃不止的心头如同涂上蜜般,耳边也充满窃窃私语的喜悦,原来要讨厌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他姊姊屠见宁,对他的态度也是矛盾不已,一方面很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不愿与他正面起冲突。 接着她念头一转,开始幻想她的新婚之夜,明晚她该如何应对呢?虽然他说要跟她保持距离,但她认为那只是一时气话罢了。她该装出一副清纯羞涩的样子,顽强抵抗吗? 不,她装不出来,搞不好还不战而降。或者该一丝不挂、大胆地躺在床上?但是人家说若隐若现更能挑逗男人的视觉,不过很可惜她也缺乏那种工具。 遐想一个接一个地轻叩岳小含的脑门,又如梦幻泡影般迅速消失,她忽而笑,忽而锁眉,有时还噘着小嘴一头栽进书本里,摇得她一头短发满天飞。 这般卡通即景被屠昶毅尽收眼底,他合上手边的档案,把铅笔往耳上一放,背靠在椅上,双掌合十托着下巴,剑眉俱扬地冷眼旁观她千变万化的表情。 照平常时候,他会被她滑稽的傻样惹得发噱,但是一想到小含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又老又无趣的话语,他心灰意冷不已,本想一笑置之,却始终无法排解心中的躁闷。两个小时下来,他绷着神经设法专注看公文,看到眼睛都脱窗了,但该死的她老是制造悉悉卒卒的声音,教他耳根子静不下来,再这样熬下去,他的耐力铁定会被自己的固执磨光。 于是,他打破沉默,调侃她:“哟!三十年枯木终于逢春了,什么书这么好看,能让你吃吃发笑?” 岳小含闻言,猛停下摇头的动作,心虚的说:“没有啊,只是在念地理。” “念完了吗?” “当然还……”她不敢坦承自己呆坐两个小时的结果,仅翻过第一章,于是避开他炯炯的目光,改口说:“还有一些些没看完。但是我很累了,可不可以下次再看?”她没撒谎,“一些”的二次方等于“一些些”嘛! 尽管不信,他还是和气的说:“那把东西收拾一下吧!咱们照计划去领戒指。” 岳小含大吁口气地点头。她打开书包,小手扫过桌面,便将课本尽数纳入书包内。 ★★★ 华灯初上,暮霭低垂时分,他们从珠宝店走出来,坐上屠相毅的吉普车,朝“朝日园”驶去。 从屠昶毅万分不乐的脸上、僵直的背脊,以及紧握方向盘的拳头可以得知,他正以全身的精力克制自己别在蜿蜒小道上飙起车来。 而一旁不知死活的岳小含则毫无警觉,还念念有词的抱怨──“屠昶毅,你知道吗?刚刚那个柜台小姐的眼睛像涂了一层牛油似的,她竟然偷偷问我:‘你爸爸是不是要娶新太太了?’你说好不好笑!最好玩的是,当我回答她我就是个新太太时,哇,她那个脸不知道歪到东经第几度了!哈!喂,你怎么都不笑?笑一个嘛!”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角,往上一推,示范给他看。 对于她刻意的讨好,屠昶毅视而不见,只是低沉地说:“对方并无恶意,只想客气做生意。我们犯不着当着十来个顾客的面给人难看,还讥人‘眼睛涂了牛油’之类的刻薄话。” 岳小含的手倏地缩回,大为不快。“咦,我是替你出气耶!你根本没她说得老……” “我也没有你认为的那么老。”屠昶毅冷冷地瞄她一眼,继续他未完的话。“而你却巴不得全店的人都知道我们是‘老少配’,你甚至忘了自己正穿着一身的高中制服!” “那又怎么样?你干嘛那么在乎别人的想法?”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别人的想法我懒得理,你的想法才是我真正在意的。从我卸任的这三年间尚未对人大声吼过,但跟你相处不到三天,我已全然忘记什么是幽默感。你,岳小含,天生异禀,绝对有把人逼到神经错乱的本事。” 岳小含顿觉受辱,不甘示弱地驳斥:“屠昶毅,你是心理作祟!每次发火就把错怪到我身上。” “我心理作祟?”他讽刺地一笑,不温不火的说:“看来我们又回到老问题上了,我看真正心理作祟的人是你。在你认识的人面前,我只配引荐成舅舅,而在陌生人面前,你倒大方地宣布我们的关系,甚至幸灾乐祸似地等着看好戏。好象凡是能让我尴尬的事,你皆可从中得到无上的乐趣。你若真看我不顺眼、不想嫁我的话,趁这辆破车还没开回家前赶快说出来,让我直接送你回你奶奶家,此后咱们两家的债务一笔勾消,免得日后你我成天生活在枪林弹内之中。” 岳小含闻言只能呆坐在座位上。 他毫不在乎的一席话像一阵冷风,强势灌进她不及遮掩的耳朵,造成她耳呜好几秒。 其实对于他的休妻计划,她应该谢天谢地的手舞足蹈、大声附议才对,但是,现在的她除了难过与羞愧外,心头竟泛起几分眷恋、不舍与责难。 她十指绞着裙摆,暗咒:这个老山羊还真狠哩,当真说休就休!他以为她是试用品吗?用得不爽,往回邮信封里一丢就可以退货吗? “怎么样?”屠昶毅斜眼微睨,满不在乎的问:“我这样擅作主张,绝对会触犯我父亲,你若不想嫁我,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哦,” 岳小含双肩豁然一耸,转眼给他一个狐媚的微笑。 “你在作梦吧!我说过了,不会轻易放过享福的机会。你愈是想摆脱我,我就愈不让你称心如意,我打算缠你到死,先是一点一点地在你饭里下砒霜,等到你入土为安后,所有屠家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的了。届时,我要怎么拆房子就怎么拆房子,而你那个巫婆姊姊屠见宁最好早点下冥王府报到,否则我不会轻易饶过她!” “既然你如此坚持的话,我们为何要等到以后呢,何不现在就让你称心如意?”话甫落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稳健的手操控着车子,连连换了三档后,猛踩离合器加速,甚至当车行经弯道时,他都没有迟疑或减速的打算。 这时的岳小含仍茫然不知其所云,等一回神,前面就出现一个大弯道! 眼看他们就要顺着离心力,连人带车地栽下山谷时,她赶忙捂住眼睛,怵惊地疾喝: “慢下来!慢下来!屠昶毅,你这白痴,我是闹着玩的!要飞出去了!哇!” 一秒后,车子并没有飞出去,仍在车道上跑,车速也已减慢到适中,但岳小含是典型的恶人没胆,屠昶毅这种赌命的开车方式已把她的心脏从胸腔吓到腹腔了。她一脸凄惨,抑不住胃里的翻滚,尤其当他得意且悠扬的口哨声传进她耳里时,她控制不住地回头狠瞪他一眼。 他一改阴霾,若无其事地对她眨眨眼,轻松地回她一记:“喔!抱歉,我也是跟你闹着玩的。但从明天起,一切都由不得你高兴,离婚更是不可能,唯有死亡能剪断我们之间的联系。这样你明白了吗?” 岳小含顿觉被人暗暗消遣,赌气地说:“非常明白!但我要警告你,我们岳家女人都有断掌,先入地狱的人可能是你。” 屠昶毅呵呵一笑,回道:“真是巧!从小也有人说我会克绍箕裘,跟我爸一样是克妻命。这么说来,你我应该是天生绝配嘛!” 岳小含觑眼相视,无言以对,不认为这件事可以拿来当玩笑看。痞子!这种事也能这样比的吗? 她开始后悔刚才的愚蠢,没能把握时机开溜。但是她灵光一闪,有所领悟,或许屠昶毅自始至终根本无意放她走,那么他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试探她又是为何?颇令人费解。 莫非……老山羊已经知道她的心意了?想到这儿,她又偷偷地从后视镜里迅速地窥瞄他一眼,他专注开车的自大相象根本没把她放在眼底,于是一种懊闷的感觉又压塌了她的自尊心。 岳小含警惕自己,要不是屠世民坚持,像屠昶毅这样成熟的男人才不会平白无故地和她结婚呢,若再奢望他会爱上她的话,那除非是苍天不长眼。 她暗地祈盼,愿屠昶毅永远不要洞悉她的心意。 ★★★ 当岳小含再度面对太阳时,已是她签下卖身契的倒霉日子。而提及倒霉,她得老实承认那是她三天前的成见。如今,她倒觉得自己能嫁给屠昶毅这号人物,可能还是她积了三辈子的阴德才赚到的。 她分析自己之所以会幡然一变的原因后,勉强理出三点理由来搪塞自己。 第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的改变乃出于势利与贪一方之财的缘故,因为嫁一个供吃、供住、供玩又供零用金的现成凯子郎,总是比守株待免好吧! 第二,因为她好色,巴不得能名正言顺的上他的床。随着七十二小时的飞逝,她发现他这个“缘投桑”很会吊人胃口,尤其是让她开荤、了解“人之初”后,就对他完全失上了抵抗力,在短时间内把她从贞洁“劣”女变成一晌贪欢的女色魔。 第三,他一定是在她身上下了蛊,而能解蛊的仙丹妙药就是他本人。要不然,她怎么会对他的举动那么在乎,甚至介意到想飙到他面前,摇尾乞怜的求他替顾她一眼? 昨夜熄灯至今已过了十四个小时,这期间,他没念过她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整个早上他只着一套慢跑装,双手比前又摆后地指挥大局。而被化妆师上了“叠”厚似千层糕妆的她就好象是屠家多出来的家具一般,没地方可让她歇脚,只能挨墙靠壁站,最后她被逼得无地可蹲,只好上楼横趴在窗台,俯瞰庭院外面忙得一团乱的工作人员。 而今儿个的天气又好得不象话,不能为她营造些郁卒、悲惨的心情。琉璃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棉花糖般的云,暖暖熏阳散发光热,透明的金芒自其间曳洒在柠檬绿的舒爽草坪上,把珠圆玉润的晨露映照得闪闪发亮,翩翩起舞的白蝶公然在花丛间追逐嬉戏,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猫小姐正死皮赖脸地躺在屠家墙角边,打算使出浑身解数,引诱三只即将抓狂的“猫王”。于是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哪知才刚低下头,就瞟见窗台前的土盆里,有一对动作迟缓的蜗牛正毫无顾忌地亲热着。 “老天!”她嫌恶地将窗帘拉下,酸不隆咚地说:“全都是贺尔蒙在作祟!”她有股冲动,想一把挥去这虚假的灿烂。 不仅仅春光明媚的天候教她反常,另有几桩事也是出乎它意料之外的。 首先,她的婚礼相当本土化,是那种吃流水席的,因为屠世民认为这样办桌才够热闹,才能吃出本土的喜气味。而屠老爷命人为她准备的白玫瑰头饰竟出乎意外的大,当她将花饰往头上一戴后,就如同顶了个大探照灯,莫非这暗示她和屠昶毅的未来将是个无底黑洞?她急忙甩头想-开蠢念,不料“玫瑰灯”又滑至她额前,惹得她想一把拨开这累赘的玩意儿。 再来,屠昶毅的兄弟姊妹、侄甥孙儿还真是出乎意外的多,多得让她无暇去记谁是谁,只能碰运气的大玩“连连看”。敬酒完毕,岳小含猛然发现沾了屠昶毅的光,自己的身分也连带水涨船高,一跃而至婆字辈。妈妈咪啊!在被四十来岁的“侄孙”喊声表叔婆后,她不老也先衰。 好不容易能坐下来喘口气时,她却如坐针毡,无法平静下来,因为她的肚皮快被茶水撑破了,她甚至觉得后面的拉链随时都会爆开。于是,她只好拚命朝屠昶毅使眼色,要他低下头来,但他对她的求救竟视而不见,身子一旋竟和别人打招呼。 她承认,这种老土、滑稽的矿坑公主模样的确教人不敢恭维,但他也没必要做得那么明显吧!连看她一眼都不屑。 终于,呕了一上午气,她猛然拉下屠昶毅的头要他正视自己,龇牙冒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喂!我憋不住了!你们家最近的厕昕在哪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攀住他的手,两脚交叉地晃来晃去。 屠昶毅见状,从容欠身告退,一话不说地大步领她到车库。可惜他们还没进入车库,就已瞄见五位三姑六婆大排长龙。她还来不及听她们谈“那个不知分寸的新娘”怎样怎样,就被屠昶毅拉上了楼。很不幸,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楼的盥洗室竟然也“客满”! 她冷汗直冒,忽地弯下腰,紧抱着肚子打颤,“我不行了!就快……出来了!” “在这里怎么成?你要下金条,总得找个坑蹲吧。”他口里没有讶异,只有谴责,好象认定她一定会干出这种不上道的拙事。 她没好气地觑他一眼,粗声道:“我不是白痴,当然知道此地不宜撇大条,但是我真的走不到了!” “走不动?你到底是吃了什么?”他搀她起身,双手围着她细小的腰肢,仔细观察她的面色。 “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吃,只有喝茶的份。喔!老天,不拉一顿我会死……屠昶毅,我若真的翘了辫子,铁定是被你克的……”她抬头想狠狠瞪他一眼,没想到看见华服披身的他,眼珠子一凸,就为他的英姿勃发所倾倒,随即想到“天不假年”的自己再也没机会缠他,不禁呻吟了起来。 “怎么办?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我这么年轻,还没想到要怎么死哩,你说土葬好,还是火葬好?或者干脆一点,把我全身解剖,看谁缺啥就拿啥,然后再把我丢到酱缸腌一腌,做成木乃伊好了。哇!好痛喔!该死的屠昶毅,你有没有听到!”她抖着唇,甩开他的扶持,身子蜷缩成一团,开始剧烈地打冷颤。 屠昶毅倾下身子扯住她的手肘。“你这个傻瓜,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告诉你,你的气旺得很,想死还没那么容易哩。” 嘴上调侃归调侃,屠昶毅见情况不妙,猛地将她横抱而起,十万火急的往大梯上冲去,千层白纱里着他的黑衣,迅速消失在三楼的楼梯顶端。 第十章 岳小含连拉了三次肚子后,整个人虚脱无力地仰躺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以至于浓妆红艳得有些夸张,教她看来“活”像一尊腊像。 屠昶毅跪在床边,忧心忡忡地抓住她的手,“你还好吧?要不要我找医生来?” 岳小含低垂着头,“少大惊小怪了,我被你强灌胃药后,已经好多了,稍微躺一下,应该就可以起身了。”话毕,沉默数秒后,她竟难过得留下了眼泪。“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子,一定是我无意间吃坏了肚子。请了解,我不是故意要破坏今天这个场面的。” 屠昶毅无奈地报以一抹微笑。“傻瓜!没人说你是故意的,想那么多干什么?而且,一向精明的你也不会笨到做出那种跟自己过不去的勾当,对不对?” 岳小含鼻一皱,讪讪然地吐了一句,“你还真了解我。” “来吧,我们把你这身累赘的衣服换掉,让你可以躺得更舒服些。”他动手开始卸除她身上的礼服,为她这身行头而吃惊。他暗忖,被里得像甜粽的她没被热昏倒是奇迹。 当他解开缠着她胸腹的紧身衣往椅上一丢时,她放松似地深吸一口气。“我还得下去招呼你的亲戚啊!” 他边解开她的裙扣,边低斥:“都病成这样子了,还招呼什么?” 裙头一松,裙子自然被厚重的下摆拉引,下滑至脚踝,衣着单薄的她随即踏出那团衣料,认真地回身说:“可是我不下去招呼,会让你的面子挂不住。” “面子?面子一斤值多少钱?”屠昶毅缓缓仰首,目光回避似地略过她平滑如丝的小腹,上游至她曲线玲珑的胸脯及优美的颈项后,才与她灵动的眸光接触。“更何况,你病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所以别再逞强,先换上睡衣再躺一下,好吗?” 等她听话的罩上睡衣后,屠昶毅温柔地推她躺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我并没有逞强的意思,只是……”她无力的解释,欲言又止,最后才坦然道: “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罢了。” 他侧坐在床沿,不发一语地面对一脸羞赧的她,他的心底有股谜样的浓情,正透过眼神慢慢传送给她。好久,他才说:“我又何尝不是呢?” 见他终于有响应,她喜上眉梢、旋即又垮下脸,抱怨道:“可是你今天一整天都对我爱理不理的,要不是我病了,你恐怕不会看我一眼。” “不会看你一眼!我的锦衣卫小咀,你又在冤枉人了。我就是怕太注意你,才强迫自己别往你身上瞄。”他拉起她,重重地拥她一把,“瞧瞧你那身诱人的行头,绝对会把人逼疯。” 她闻言猛往前倾,故意将胸部一挺,抬指拈弄别在他西装领口的胸花,还故作纯情模样问:“仅能把人逼疯而已吗?” 屠昶毅暗笑,轻点她微翘的鼻尖,说:“你哦,病得不轻,你不只可以把人逼疯,简直会教人抓狂!这下你可满意?” “光说不练,有什么好满意的!”她将嘴一努,嗔道。 屠利毅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她若有似无的邀请?尤其她一眄神、一顾盼的招魂勾引方式,早就把他的心口惹得酥麻,但光和她上床、燕好,并不能彻底解决他的问题。 很奇怪,在没了解她之前,他能铁下心肠、毫不犹豫的占有她倔强的身子,摸索她每一寸愤怒的肌肤及抖涩的轮廓。现在,她已开口暗示,直率的程度就差没跪下来求他,而他却踌躇不前。他暗暗叹口气,阳刚的眉与长长的睫毛不由得垂下,延手拉起她苍白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轻轻摩娑着。 “小含,我不行动并不是我的定力比你强,只是你实在是病得不轻-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下,稍后我再上来看你……”他说着就要起身。 她见状激动的扑上前,紧紧勒住他的颈子,大声说:“不要!”然后疯狂地以面颊贴着他的胡子来回摩娑,一种麻醉又柔酥的甜美感觉从她的颈间扩散至四肢百骸。“我不准你走!我要你吻我、摸我、爱我,就像上次那样!求求你!” “小含,别任性。”他无力地轻搂着她的肩,安慰地拍了几下。 “我才没有任性!”她鼻音浓重地靠在他的肩上。“你一定是嫌我胸扁、不够女人味,才不想碰我,但我跟你保证,如果丑小鸭能变天鹅,扁刈包也绝对能凸成和馒头一样大,只要你肯耐心的等。” 他闻言双眉俱扬,微微将她推开后,兴味盎然地质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怎么连刈包、馒头都扯进来了?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她以为自己的比喻太过抽象,只好咬牙硬着头皮嘶声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和我上床是因为你看不起我的乳房,嫌我的身子!”接着身子一缩,靠回床头。 他缄默好几秒,耳畔好似凝聚了一串尾音。半晌后,他不得不扯唇苦笑,“老天,我怎么会看不起你的乳房!你在指控我以前,可否先看得起你自己的脑容量?它起码有一六零。” “这年头的男人只在乎他的女人有没有让他无法一手掌握的上围,谁会希罕智商一六零?” “可是我希罕。” “你撒谎!你敢反驳你出生的时候,会真的希望你妈的脑容量多过她的奶容量?” 屠昶毅被她一顶,顿时哑口无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会有那种阿q的本事,竟能“番”得这么没逻辑,而又理直气壮。 但看在她自怜自艾的份上,他把她的身子拉近一些,绞尽脑汁地想着鼓励的话。 “小含,听我说,男人与女人的身体构造的确是不同,不过呢,上围太过丰腴不见得就是美。以我个人的观念来说好了,不论男女、高矮、胖瘦,只要比例匀称就能教人看得顺眼、舒服。试想,一个弱不禁风的竹竿撑着两袋肉球走在街上猛晃,不仅招摇、影响市容,更有碍交通安全。而事实上,你的胸部并没有你自认的扁,我认为配在你高细的身材是恰到好处,简直无剔可挑。” 她半信半疑,斜眄他一眼。“真的?” “你的自信心到哪里去了?”他抚着她的发丝,在她耳边轻问。 一阵酥麻窜过她全身,她垂下颈子,茫然地应道:“我也不知道。”接着发愣好半晌,才略带试探地问:“屠昶毅,如果我说我有可能爱上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他的手顿时打住,片刻不吭一声。好久,他单眼微-地审视她,“你在寻我开心吗?想要一个人的身子,和爱上一个人是有一段差距的。就像当初我带你上床时,除了情欲外,可没掺入任何的感情,而三天前的你甚至连欲这东西都没见识过。” 她闻言昂首与他四目交接,脸色依旧苍白,语调抖颤的说:“我很清楚自己的感觉,你的感觉我不管,反正我是真的爱上你了,你怎么说?” 他的手慢慢自她发间撤出,身子也挪离她一尺,原本戏谑的表情幡然一变,冷淡的回道:“这教我怎么说呢?可把我问倒了。你病得连拉了三次肚子,一秒前含泪跟我说抱歉,一秒后抱怨自己胸围不如人,又指控我看不起你,接着编派个撒谎的罪名给我,等到我费尽唇舌让你不再小看自己后,你又突然发现你爱上我了。你今天如此反常的举动,要我如何反应你?你要我马上匍匐下跪,大喜过望的回敬一句‘承蒙你的抬爱,我也爱死你了’才算礼尚往来?” 她头一仰,气得大声辩驳。“我才没有那种交换的意思!我只是把心意表达出来罢了,是认真的,不是在使性子,也不是在跟你闹着玩,我说我爱你,你愿意相信就点头,不相信就摇头,反正爱不爱在于我,你左右不了我的决定!” “好一个我左右不了你的决定。是谁有那么大的力量让你在三天内迅速改变,从完全不认识我,甚至讨厌我,到现在昏头的胡乱冒出爱这个字眼?”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言词,她一时答不上话,只知道他拒人千里的态度深深刺伤自己,于是满不在乎的辩解。“好嘛!你若不爱听,就当我没说。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在你面前丢脸了,就当我吃坏肚子说错话好了。” 见她碰钉子宁做缩头乌龟,也不愿-却自尊坦白到底,他压下心里的沮丧,缓缓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如果连这点都搞不清楚,就别再任意冒出那句话,我年纪比你大得多,无法像你一样,把那个字当米饭似地挂在唇边嚼着玩。现在,让我们两人都冷静下来,你乖乖睡一会儿,晚上的喜宴才是重头戏,别让你奶奶瞧了你的鬼样子后,责怪我们父子折磨你。”语毕,他旋身往门口走去。 她缄默数秒不吭气,直到他的手摸上门把后,火气才爆发出来。 “去你的!屠昶毅,你真可恶!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没谈上几句话,你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剥得一干二净。现在我根本是倒贴给你了,你却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当我说恨你时,你笑得咯咯作响,当我承认爱你时,你倒冷言冷语,连最起码的响应都不给。你到底是哪种见鬼的木头人?!” 他闭上眼睛,下巴猛抽一下,良久才出声道:“你该听过‘年轻就是本钱吧’?因为自恃年轻,所以总以为有机会重来,也因此能做些漫不经心的事,说些可以不用负责的话。也许我信口指责你善变并不公平,因为你是那么的年轻。对你而言,说恨道爱好像不需经过挣扎就可以迸出来,而我对‘年轻’却没有太大的把握,因为我的‘年轻’从不给我第二次改正的机会,更不容许我胡乱说些担当不起的话。” 岳小含的大眼紧盯着他僵硬的背脊。“你当然可以。每个人都该有年轻过吧?” “是啊!”他稍微回身,给她一个讽刺的微笑,“但方式不见得相同。我问你,若我只有比你大上一岁,却得承担一笔亿元以上的交易时,我能在签了合约以后不到一天就跟对方说:对不起,本人因为心里不爽、看你不对眼,所以懒得跟你这种头脑狭窄的老头做生意吗?我能吗?” “嗯……”她迟疑一秒,“当然不能。但……” “没有但是。这种事时时刻刻发生在我身上,我从小就被灌输一种观念──只要我坐上那个位置一天,我的一句话就代表公司的信誉,不管我个人的喜恶与成见如何强烈,都必须摒除。如果单要我戴面具那倒轻松,但是我却得穿着一副透明的盔甲,不仅上班、应酬、吃饭、睡觉外,就连跟女人上床亲热都不能卸下来。这十年来,我虽然厌倦责任和伪装,却又太习惯它的存在了,就像铅毒已慢慢渗进我的细胞里,形成了另一层皮,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它的存在。” 岳小含诚心的伸出双手,对站在门边的他敞开。“可是我将会是你的太太,你可以不用对我隐瞒。你可以对我生闷气,这是你常做的-你可以对我大吼,让我感觉到你的愤怒,你也可以摔东砸西的,反正砸的东西都是你家的。你要怎样就怎样,只要你有反应就好,但是不要对我不理不睬!我已经忍受他人的忽略十年了,可是我不认为我能承受你的冷淡。” 他双手置于裤袋内,瞄了她的手一眼,并无上前接受她的好意的意思,见她失望的缩回手后,才不忍地别过脸去,开口解释。 “小含,听我说,我的个性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有些伤痛,不是三天两夜的治疗就可以痊愈。如果你不爱我,而我也没爱上你,那么事情就好办得多,因为我们可以对彼此说谎,都不会觉得有愧疚之意。” “但你曾经要求我要对你事事坦白,那又怎么说?” 他停了两秒后垂下头,一小绺发丝掉落他的额前,让他看来年轻且脆弱。 “没错,我的确曾厚颜的这样要求过你,但我压根儿没指望你会这样做。因为讽刺的是,我自己便无法做到这一点。我本以为挣得三年的缓冲,躲开压力调养一阵子后,多年沉积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但是遇上你之后,我发现我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昨夜我整晚不能安睡,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我的未来,尤其你和我的心愈走愈近,我更害怕了,我怕自己哪天又突然爆发,把愤怒发泄到你身上,伤害你,就像伤害我父亲那样,因为你将是我最亲近的人。” “所以今早起来,我告诉自己除非我学会彻底自我控制,否则绝对要和你保持距离。天知道要不理睬你是一件多难的事,因为你是那么的明艳、动人,让我无法抑制占有你的念头,而你的年轻和朝气却让我没来由的心生嫉妒,我搞不清楚我到底是怎么了,爱上你或是痛恨你?我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想要你,想得发狂,想得超过对压力的排斥,另一方面我又非常惧怕伤害你。” “其实我本来是抱持着消极的态度,不打算回公司上班的,老早就把爸苦口婆心的请求置之脑后,却因为你的一句‘无业游民’,我不假思索的又往里跳。因此,我决定让你先排斥我,这样我也省得再自我压抑,可以籍着对你的不满来掩饰自己的情感。整个早上我沾沾自喜地以为这个计划可行,没想到,你只讲一句话就让我的决心摇摆不定。如今,你要我马上反应,我是真的不知如何答复你。” 话说到此,他似有若无地一笑,自我嘲弄的说:“当然,能亲口听到你正面的鼓励,我虽高兴,却承担不起,也许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让我无法消化。再说我还是没把握你对我的感情是不是一种父爱的博移,而刚才你也说了,你连你自己都搞不懂……” 又是老调重提!他竟把她的爱当作正面的鼓励!这个男人不仅生性多疑,而且盲目地看不清自己的魅力,最可悲的是,他竟没发现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她沮丧不已,伸出手打断他的话。 “拜托!我已经搞懂自己的感情了,也许刚开始我的确希冀能自你那里重温父爱,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自己弄错了一些事。请相信我,你绝对不是我爸爸的影子,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好吗?我爸爸一辈子做太空研究,到二十九岁才和他的学生,也就是我妈相识结婚,他四十岁生我,所以非常骄宠我,对我百依百顺,不像你,动不动就损我,对我疾言厉色不说,还使出铁腕作风猛盯我念书。” 屠昶毅旋过身,不快地扫了她一眼,“我会这么做,全是因为你太混。” “可是我混得很快乐,直到遇见你之后才混不下去。”她说话时,眼不眨地回视他。 他回避她清澈的眸子,打马虎眼地说:“那表示你这个小姑娘终于有点长进了,我希望你最好能考上一间理想的学校,要不然我的荷包又得大出血。” “考不上就算了,顶多不念。”她忽忽不乐,不高兴他老提醒她念书,特别是在今天。 “读不读恐怕由不得你,因为就算你没考上国内的学校,我也会送你出国念。” 她脸色倏地一白,紧咬下唇,强忍着泪不嚎啕大哭。“你算哪门子的丈夫啊!大喜之日拉肚子已经够衰了,你一定要用这种‘发放异域’的方式恐吓我吗?” “我是为你好……” “好个屁!” 枕头伴随她的话往门那头疾飞过去,屠昶毅身子往右一挪,闪开了攻击,但是躲不过她的气焰。 “说什么你不想伤害我,但今天你每一刻、每一分都在伤我,就连现在也不例外!你根本是懦弱得怕被人伤害,因为你没料到自己会爱上一个小女生,所以才答应娶我,等到你发现时,就自暴自弃地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 “也许吧,但我没打算对你眼不见为净,否则今天就不会有婚礼。”他弯身捡起枕头,丢向床角,“小含,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等我厘清……”他话还没说完,另一个枕头又飞了过来,这回他来不及闪躲,只得接住那个飞枕。 “屠昶毅,你给我闭嘴!现在换我说话!” “好,你说,我在听。” “我是莽撞不懂事,刚开始的确抱着捣蛋的心情进你们家,但最起码我有份心,想要和你共同经营这椿交换婚姻。而你呢?表面上装出一副乐观其成的模样,心里却东扯一个理由,西抓一个借口,打算让我们的关系烂到底。什么年龄、学业、工作压力,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屁话!我们才相处三天,摩擦、争吵和妥协自然是少不了。既然你很想要我,而我又开诚布公的向你说出真心话,对这桩由长辈送作堆的婚姻来锐,应该值得高兴才对。有时一加一就是等于二,但你老要把简单的事想得邢么复杂,难怪你会神经错乱。” “告诉你,你的碓老了,不是外表,而是那颗心,因为自私、呆滞、固执这几项老年征兆正啃着你那颗腐朽的心!现在我的屁话放完了,管你爱不爱听,你可以滚下去招呼你那些心怀不轨的亲戚们,尤其是你六姊,你可以敲锣打鼓的告诉她,你打算如何冷冻我这个没教养的小太妹,她听了,绝对爽得直上云霄。” 屠昶毅站得笔直,整张脸犹如寒霜罩面,心里则被她的指控气得七窍生烟,待她稍喘口气后,才冷冷扯嘴回她一记浅笑,“我会马上下去,你不妨再妄加指控一句──我爽的程度绝对不亚于她。”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佯装镇定的跨出房闲后,缓缓合上那扇门,终于倒头大哭,恨恨地说:“岳小含,你是天字第一号大白痴!老是拿自己的热睑颊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 一整个下午,屠昶毅借着四处招呼客人,和友人聊天,让自己不去想小含的话。但是他做得并不是很完美,只要对话一断,他的思路马上飞上三楼。想着小含受伤的眼神何其无辜,那么骄傲的她肯对他剖心示爱,一定不像他认为的那么容易脱口而出。 该死的,当时他为什么不马上跪下来吻她、抱她、好好爱她,告诉她他也爱上她了呢?人生不过百年,偶尔放纵自己的感情又不会少一块肉。再说,能对爱人说一句情话,就算损失个几亿也没关系,反正他早就不把钱和责任看在眼里了。他现在缺的就是爱情与解脱,一个不需要再隐藏与伪装的自在天地。 他做了什么蠢事,当他责怪她不懂事与善变的同时,原来一切都是他庸人自扰。就算肉体逐渐老化,只要他常保年轻的心,一切都不成问题。他才三十一岁而已,为什么他老是自怨自艾呢?花了十年的时间,还不了解今日所失之时,难取诸明日的道理,那他这三年的日子岂不是白过了?难道他要像父亲一样,为昔日的一念之差而赌气? 想到父亲,屠昶毅不由得回过身去寻找屠世民,却见他双手背在臀后,吩附老纪一些事,眼光则不时瞟向大门处,似在期待某人的到来-而一旁的老纪则露出惯有的不耐烦表情,频频点头,并帮他整理领带和衣烦。 这般光景让屠昶毅蹙起眉头,他总觉得父亲跟往常不一样,有点雀跃、有点紧张,甚至有点神经质。难道……他老人家还在冀望什么吗? 他努起嘴,用大手抹了一把下巴,忽地心有所动,考虑了三秒后,他微低下头,朝九十好几的表姑丈的耳朵边大声吼道:“姑丈,我去刮胡子,你稍坐!” “昶毅,等等啊!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教训你姑姑呢。”老人沙哑着喉头说:“她背着我跟小伙子交了十年的笔友,那些信说有多露骨就有多露骨……” “那容易,姑丈,只要你写封休妻书,我一定帮你寄到九泉下给她。待会儿见了!” 屠昶毅笑着回身,大步走近纪元和父亲身边。 “老纪!不对,不对,这花看起来是歪的嘛!再帮我调一下……喔!昶毅,你总算摆脱那个老健忘了,他又在抱怨你表姑的事,对不对?人都死了干啥还计较?”屠世民说着将身子转过来面向儿子。“你来得正好,帮我调一下胸花。小含好些了没?我看请个医生来看一下好了。” “她说不用,我看也是小睡一下就好。”屠昶毅细心地帮父亲调弄那束胸花后,偷偷瞄了气得快翻脸的纪元一眼,试探地问道:“纪叔,有件事我想麻烦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我只是屠家的一介佣人而已,何必装得这么客气?”纪元虽是对着屠昶毅说话,但是话峰却明显地指向屠世民。“你要我干嘛就直说!是嫌衣服不够整、裤子不够挺,还是鞋不够亮?我说老了就得服输,明明是自个儿的骨头弯了一截、小腹凸出一块,干嘛?当自己还是风流少年啊……” “你说谁啊?别指桑骂槐的!”屠世民灰胡子一翘,老大不高兴。 屠昶毅赶忙档在主仆俩中间,抑制他们争吵。“好了!瞧你们跟小学生一样,又在斗嘴了。一天不斗,嘴会痒吗?” “话不是这么说嘛!今天我最小的儿子讨媳妇,我是主婚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偏偏这个奴才老泼我冷水,象话吗?” 纪元轻哼一声,“鬼扯淡!你是为了能见到另一位主婚人,才会兴奋得像吞了一斤的弹簧,猛跳猛弹。” “你猪脑袋!” “你也顽癫!” 屠昶毅忍无可忍,大喝出声:“够了!你们两个别再耍孩子脾气行不行,真有本事就拿刀出来砍!”他咬牙切齿地撇头对纪元说:“你不是老想狠狠刮一顿我的胡子吗?给你一秒钟考虑的机会,要不然我直接上理发厅。”说完跨大步朝车库走去。 吃了好大一惊的屠世民忘了争执,倏地撇头,询问纪元:“我有没有听错啊?” “没错,你儿子说他要刮胡子。”纪元将头撇回去,目送屠昶毅的背影,不以为然地说:“这个节骨眼上才要刮胡子,他发烧了。” “喂!再帮我看一下吧,或许我该换领结才对。” 纪元觑了老板一眼,冷哼道-“谁理你啊!我要去刮人胡子了,你自己找个人问。” 说着将手臂上的六条领带卷成一团,往口袋一塞,循着屠昶毅的脚步走了。 “这年头反了!雇人的还得看被雇的脸色!”屠世民气极了,不过骂归骂,他犹不死心,瞥见身旁有个黑影趋前,想是前来帮忙打点婚礼的女厨,他身子一转,只顾着低头瞄领带,连人家的面都没看清楚,就笑嘻嘻地问道:“对不起啊!你说我打领带好,还是领结好……”随即瞄到地上的一双黑丝绣鞋,话不由得停顿了下来。 对方没等他抬头,直截了当的说:“不打会更好。” 他诧异地将头一抬,原本准备了一天的欢迎开场白,瞬间被他那颗恼羞成怒的心篡改了。 “你那么早来干什么?老太婆!” 岳昭仪眉一敛,被他恶劣的态度惹得恼火,“我来探视孙女,看她是不是被你这个老怪物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没你那么刁,这里的人可把她当个宝宠哩!你们自己先找个位子坐,我忙得很,恕我无暇接待各位。”屠世民背一转,气呼呼地留岳昭仪和岳昭扬在原地,边走边骂: “什么东西!每次都是这样,为她大费周章,到头来全被视为粪土!可恶的婆娘!最好还是跟她保持距离,以免夭寿!” ★★★ 才刚将门面修理整齐,屠昶毅端着一小碟糕点,小心翼翼地开门进房,只见小含侧躺在床上。 床上乱得不象话,枕头飞散四处,看来就像她跟床单打过一场狠架似的,凌乱得令人不忍卒睹。而他也没打算收拾残局,仅把碟子往桌上一放,旋身就开始卸除身上的衣服,并打量她的睡相,揣测到底该从哪里下手。最后,他决定先说点好话,小含睡着了也无所谓,就当这次是练习好了。 他赤裸着上身,仅着内裤悄悄爬上了床,轻轻侧倚着她温暖的背脊,抵着她浑圆的臀线,品尝从她短发散放出来的青春气息,深深地吸一口气后,迟缓地握住她的手腕,对着她的后脑勺吐露心底真言。 “小含,你睡了也好,这样我才能说得更多。我不能说自己对你是一见钟情,但是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记得十六年前,我母亲入殓的那天,我父亲刻意避开家人,只带着十五岁的我搭公车去探望老朋友。到了朋友家门前,却一径地在门外徘徊。那时节气才刚人秋,却冷得刺骨,不知道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还是躲避风寒,他牵着我改铙到朋友家的后院,那后院的门前植了好几株榕树,枝叶交错纠结,足以遮风御寒,有四、五个小孩蹲在榕树下玩耍。 “我和父亲呆站在那儿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接着有个绑着两条辫子的神气小女孩站起来问我们:‘你们要找谁啊?是不是要来买兰花?告诉你们,我不要卖你们!’我父亲马上接口:‘不是,你放心,我们不是来买花的,只是来看花。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那个小女孩瞪着大眼,略带戒心的回答:‘才不告诉你呢,奶奶说不能跟陌生人讲话。’于是我父亲赶忙说道:‘爷爷不是陌生人,爷爷认识你奶奶,她叫岳昭仪,对不对?’那个小女孩想了一秒,才说:‘是啊!但是奶奶没有在家,只有舅公在,你要跟他说话吗?’我父亲很自然的蹲下身,摸着小女孩的头说:‘但是我比较喜欢跟小美人说话,我和这个哥哥跟你聊天,好不好?’那个小女孩闻言瞪了我一眼,甩头拒绝,‘他看起来好凶,人家才不要跟他说话,除非你叫他走开。” “那时的我正值青少年时期,又逢母丧,心中悲恸不已,自然对那个小女孩万般没耐性,二话不说,掉头就扔下我父亲和那个神气娃娃,直走到对街的小吃店叫碗面吃,一连扒了三碗,我父亲才过来找我。他入座,兴奋的跟我解释那个小女生是他朋友的孙女,今年才四岁,他很希望能把那个姓岳的女人娶回家,果真如愿的话,我又有一个现成的侄女了。我不发一言,事实上却怒火中烧,想到母亲才刚入土不到一个小时,父亲就开始打起这种如意算盘,我更加排斥那个女人,于是忿然地将碗打翻在地上,不客气地对我父亲威胁道:‘老色鬼,你要娶就娶,反正多了个现成的孙女,少我一个儿子也无所谓。” “一说完,我就冲出小吃店,一眼瞧见那个小女孩就更加怨恨,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奔了过去,狠狠揪起那个小女孩的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她一巴掌,那个小女孩经不起我的一掌,瘦小的身子瞬间倒退好几步,最后直直跌入小水沟里,她的右太阳穴首当其冲地撞上了沟边的红砖头。当时我怒不可遏,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大声咒骂‘岳家女生给我滚蛋!’后,就一路跑到大街,招车回家。 “连着两夜,父亲都没回来,直到第三天,他才到学校接我,兼程告诉我他不打算娶那个女人了。我的气消了一半,愧意萌生,吞吞吐吐的问他那小女孩的状况,他只应我一句‘她没事’,就带过了这个问题。此后,我父亲就断了续弦的念头,岳昭仪这三个字也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不时责骂自己的任性和自私,因为父亲的眼神里总有一些遗憾,但他从来没怪我。也因此,我决定尽我所能的弥补一切,只要是他老人家所希望的,我都竭尽所能帮他完成,最后就是讨媳妇这件事了。” “我有很多观念是承袭自我父亲的,在他的身上,我看透了婚姻和爱情的分割结果──那就是配偶可以有好几个,真爱却从不属于他的妻子,就连我温柔体贴的母亲也难逃此运。这让我心中感到害怕,因为我不想重蹈父亲的路,更不想见任何女人踏入这样的婚姻里。因此娶一个不可能爱上我的小女生倒是件值得安慰的事,只是我从没料到自己会对你一见钟情,更没妄想过你会爱上我,所以当你冒出那句话时,我简直是昏头了。” “现在,我的头还是很昏,不过却是乐昏的。我郑重跟你宣布,我爱你,爱你每一分每一寸,爱你的淘气与刁蛮,同时爱你的装蒜。所以,你最好别再憋气装睡了,起来!”他大声一喝,将被子一掀,反扑到她身上,趁她还来不及出声尖叫,以唇堵住她的小嘴。足足三十秒之久,他才松口。 她不客气地将他的手臂扛起,气呼呼地咬了一口,同时骂道:“你谋杀啊!亲那么用力干嘛?害我的嘴好痛!” 屠昶毅轻怃她的红唇,眉一挑,“还敢跟我喊痛!刚才是谁装得跟死人一样?” 她脸一红,胡乱地将睡衣一掀往脸上遮,咕哝的说:“好啊,原来你也在装疯卖傻,我还以为我拐到你了哩。你怎么识破的?” “简单,我握着你的手腕,同时把脉,结果发现你这个连气都不喘的人的脉搏竟然跳得比我的心脏还要快上一倍。你是心律不整,还是心-不正?” 她将睡衣自脸上挪开,眼一斜,撒娇地嗔道:“所以你自始至终都知道我是清醒的?” 他给她一个春风得意的笑容。“你若没醒的话,我浪费那么多口水干嘛?” “喔!你好讨厌!”她说着又要杷睡衣往红脸上盖去,但被他的大手挡住。 “才不讨厌,有人可是爱死了!过来我这儿,你这样只遮上不遮下,会感冒的。” 他猛地拉她入怀,褪尽她身上的一丝一缕,再以一连串灼热缠绵的吻和抚触来温暖她全身的肌肤,甚至连脚趾头都不肯放过。 岳小含像是酣醉在酒酿里,只觉得轻飘飘的,却又踏实得不可言喻,因为有他可依,就算从云端往地下跳,她也不再惧怕,因为她知道他会永远棒住她…… 正当她浑然忘我之际,她的手不觉探向他的下颚,撩了半天始终撩不到他的胡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滑的棱线。她眼睛大张、全身一僵,紧盯着他俊逸的下巴,大声的质问:“喂,屠昶毅!你把你的山羊胡子弄到哪里去了?” 他正享受着爱她的滋味,根本懒得解释,只说:“别要我现在打住,否则我准会暴毙。” “好,但是你的胡子……”她不由得娇喘了一声,因为他改向她的胸前进攻。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年轻的样子,不好看吗?”他声音低沉的问。 “好看是好看……”就是因为太好看了,她才怕。不行,她绝对要强迫他蓄胡,否则日后怎么躲得过外面的骚狐狸,于是她改口,“但我更喜欢你留胡子。求求你,把它留长。” 屠昶毅抬起头,一股邪气的笑容瞬间绽放。“那得看你接下来的牺牲奉献能不能令我满意了,太太。” “当然能。倒是你,我怕你这个老公公体力不支。” “老公!”他更正。 “老公公!”她不依。 “叫老公!”他轻衔着她的耳垂威胁。 “不要。我太爱你了嘛,叫一声老公不够响,两次才能充分表达我的爱。” “那也不该是老公公啊!” “怎么不该,老公的二次方不就等于老老公公吗?你又不喜欢我喊你老,所以老公公最适合。”她满足的拥住他的颈子。 屠昶毅只能对她的歪理投降,他有种预感,他老婆若真上了最后一个志愿的话,那也绝对是蒙上的。 ★★★ 两年后七月一日“小含,快起床!你儿子要吃奶了!”穿戴整齐的屠昶毅将手上一岁大的儿子放在床上后,用力将老婆身上的被子一抽,随即重重地在她结实的臀上落下一掌。然后不安分的手指顺着罩衫一直往上,搔她的胳肢窝,还不时鼓励儿子。“来!屠严俊,赶快爬过来!妈咪又在赖床了,我们给她羞羞羞!” “羞……羞……” 半睡半醒的岳小含拚命躲着老公的手,嘴里哀求道:“求求你们,现在才六点,再让我多睡一会儿嘛。” “不行,你再睡又要把头给睡掉了!” “那抱我,你有一个礼拜没爱我了。” “少来这套!前年联考时,因为你怀孕,所以随你作主,而去年就是受了你的骗抱了你,才让你又逃过联考。我说今年你总该发愤图强了吧!” “唉,我有啊,我不是日日陪你儿子‘涂墙’吗?” “不是那种涂墙法!”屠昶毅为之气结,眼看儿子正要爬向床沿,他及时伸手提起儿子往摇床里一放,顺手将奶嘴塞进他的小嘴里,再转身抱起缩成一团的老婆往浴室走去,嘴里轻哄着:“听我说,小合,只要你肯上考场,然后考上一所学校,我就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真的?” “真的!” “那现在先爱我。” “不行!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不管嘛,你不爱我,我就没心情上考场。拜托,我的细胞需要一点养分。”她一手攀着他的脖子,另一手开始解他的领带和衣扣,然后溜进老公的胸膛里,轻轻摩挲着他的乳头。 他腹部不觉一紧,咬牙道:“小含!” “你别再半推半就好不好,反正我们到头来还是会做爱,你这么不干脆,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为她好,还被说成是他在浪费她的时间!他真是输给她了。“既然这样,我豁出去了咱们速战速决!” 尾声 岳小含背了个大包包,抱着宝贝儿子走进屠昶毅的办公室。 他正在线上和人谈公事,没空招呼她,所以岳小含直接将一封信搁在他的桌上,就开始替儿子换尿布。 等到屠昶毅挂上电话,瞄了一眼桌上的信,才缓声的问:“怎么样?成绩如何?” “不知道,先生没先看,我哪敢拆啊!不过看样子是没希望了,因为我考国文时又打瞌睡了。不知道你答应过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我问过三次了,是你自个儿一直拖,说要等看了成绩单再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了吧?要我陪你和儿子去度假,还是又要我表演脱衣舞秀?”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啦!把我说得跟女色魔一样。这次我的要求是很严肃的。” “严肃?”屠昶毅一脸滑稽,仿佛听到一则笑话,不过他还是将笑憋在肚子里。 “那好,把你严肃的要求说来听听看。” “我会说的,但你得保证你会真的答应我的任何要求。” “好,我答应你的任何要求。你可以直说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但在说之前,你得撕掉那张成绩单。” 屠昶毅愣了一下,忙说:“等等,这要求和我们的协议互相矛盾。” “哪有矛盾?反正我是名落孙山了,你撕了也没关系。” “既然你都名落孙山了,我不撕也无碍啊!” “可是……人家觉得丢脸、难过嘛!念了五年的书还是没捞到一所学校。”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不得不掀起儿子的围兜兜拭泪,还呜咽地说:“都是你啦!明明知道我考不上,还硬要我去当烟灰,早就跟你说过人家不是读书的料了,你就是听不进去,难道你是要我为你的面子念吗?” “什么?怎么又址上我的面子了!好了,都做妈妈了,还哭成这样。不念就不念,反正你也尽力了对不对?又不是你故意考不上的。” “就是嘛!又不是我故意考不上的,所以你赶快撕了那张纸,别让我看到结果,否则我没法接受打击。” “好!我撕,我撕!”屠昶毅拿起桌上的信撕成碎片,再揉成一团,直接丢进字纸篓里。“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要求究竟是什么。” “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不准你再逼我去考试。”她说着眼眶里还挤出一滴泪。 屠昶毅看了老婆可怜兮兮的模样,足足考虑十秒后才说:“我答应不会再逼你去考试,现在过来我这儿,让我抱抱你和儿子。” 岳小含见苦肉计得逞,忙不迭起身往老公身上跳,还兴奋地给他一个吻。“一吻为定。那我不吵你上班了,等下班时,我和儿子再来接你。”接着不等他的意见,人就像一阵风似地窜离他的办公室。 “嗯……”屠昶毅手撑着下颚,思量数十秒,总觉得整件事怪怪的。 他皱了一下眉毛,眼角斜瞟到字纸篓里的碎纸,不由得将它们一一捞起拼凑在一块。 三分钟后,当他正视拼出来的玩意上印了什么东西后,忍不住重重地捶了下桌面,放声咒骂自己,白痴!你又被她摆了一道!好一个她当然不是故意考不上的,她根本就是考上了,而且成绩好得足以上国立大学!你竟蠢得相信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