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 第一章 从洛阳一路颠簸赴京的忠诚总管赵廉,大喘气地尾随三名高大的军官,穿过重重回廊,往御中校练场而去。 纷扰的人声钻入耳不久,但见二十来位面白皮细的少儿大跨着马步,咬紧牙关地蹲在操场上,这一幕教赵廉愁容顿绽。 “这下可好,除非窦宛那小子愿意认我,要不然一堆头半蹲的‘兵马俑’要我怎么找喔!” 尽管如此,赵廉还是认命地眯起老眼,盯着眼前三位大个儿的屁股,尝试在他们叉着腰的缝隙间,迂来绕去地窥寻。想来是老天垂怜赵廉年长体衰,让他眼珠子没转散前,及时睨到一位眼熟的军官。 说起那军官,本是长得不算矮,但被高大结实的部属一挡,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可别小觑他的中等之躯,这么多健儿之中还属他的气焰最盛、最猖狂。瞧他双手叉腰地在“铜墙铁壁”之间晃荡,意气风发地穿梭在马步阵里,嘿,不高兴,一旦发飙起来,可把人贬得无地自容。 “这哪是马步!那么大的个子,餐餐打饭不下三大碗,竟连一个时辰也捱不过,饭桶,是吗?给我蹲标准一点!不是教你们如厕放响屁,臀部垂那么低,小心我从下面放把火烧!你,小腿给我打直,拿出男子气魄来……昨夜有本事逾假不归,此刻就别叫冤!” 赵廉一确定对方的身份后,喜孜孜地便要拨开三个挡道的大门神,疾奔前去。 不料,跨着稳当步伐的“门神”陡地煞住脚,六只大手一撑,挡住了老人的去路。 中间的大个子回身,威挺地面对一脸错愕的赵廉,“请您老在此稍候片刻。” 对方足足高过赵廉两个头,他哪有说不的余地?于是,赵廉勉力挺起驼背,提手一拱,客气地说:“那就烦劳小队长通报一声了,老头子就在这里候着。” 军官出列后直下台阶,几步趋至窦宛身旁,手微搭着剑柄,恭敬地报告:“殿中将军,有名自称赵廉的老先生求见,说有急事秉告。”当他通服完毕后,顿觉自己将二十来对竖得比马耳还尖的耳蜗子给包围住。 “哦!是赵廉啊?” 窦宛漫不经心地重复来者的大名,锐目瞟了远端的老人一眼后,又速往“驴步阵”横扫回来,打量了那二十来双翘首企盼的目光后,便毫不留情地打碎了那二十颗“有志一同”的大愿。 “赵队长,你先领老先生到我的宿舍休息吧,等我料理完这些驴马不分的家伙就去。”话毕,窦宛轻挥了手,扭头对犯错的部属嘲讽了一句,“可真行!马步学不成,倒翘着尾巴学起番鸭下蛋了!” 士可杀,不可辱;被人当马驴嘲弄,好歹还是公的,只要是公的,赖皮一下,绷紧厚脸皮被长官损几句也就认栽了;但是下蛋的鸭可决计是母的了!于是,为了争一口气,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男子汉便又强打起精神,死命地撑下去。 总算,守着日晷的计时官宣布时辰到后,一团人已迫不及待想往地上趴平了。 怎知平时行事干脆的窦宛却很不干脆地找碴,东摸西耗地拖了足足一刻钟才解散部属! 片刻之间,阵伍里抱怨声频传而出。 面对这一群显贵子弟的懒散态度,窦宛并不以为忤,也懒得三令五申,只以利得像把镰刀的目光慢慢扫完怒着眉的菜鸟,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你们这群吃饱等死的饭渣子,下回若再明知故犯,且等着打包衣物上北疆充军吧!” 忽闻“北疆”,有人倒抽口气、有人吓得腿软,也有人以羡慕的口气称叹!不过碍于窦宛的存在,大伙勉力噤口,等到窦宛领着三位小队长离开后,就开始激烈地比较自己的双亲是如何透过关系,几番打点后,才逃过发放北疆的命运。 面嗤之以鼻、不信邪的人也大有人在。 “别让他给讹倒了!北疆有什么好怕的?”“初生之犊”傲慢地说。 “北疆是没什么好怕的,怕的是窦将军的姐夫……六镇总指挥永定公爵辅国天将军啊!” “是啊,还有他麾下那群喜欢整人的魔鬼教练团,天我的老爷,简直是雪上加霜。” 而不知死活是初生之犊的特色。“哈!那才好呢,天将军是我最崇仰的人,要不是我爹娘从中阻挠,我早北上去捍卫疆土了,省得在这里被人整得冤枉。” “哪里冤枉了?若非你领我们去逛窑子沾了腥,也不会弄到这局面。” “喝,你们见了美丽的花姑娘时,还抱怨恨不能搂搂亲亲呢!现在反倒怪起我来了……” “咦,提到姑娘你便说到重点了。在北疆,天将军的魔鬼军团是可厌,辅国将军是可怕,但这一切都抵不过缺姑娘的可恼!” “初生之犊”闻言愣了一下,惶然地轻问同仁,“没姑娘?” “不但没姑娘,连逛窑子都得先骑上一天的马。先不提累这回事,憋都把你憋死,你受得了吗?”“初生之犊”当下噤了声,私下庆幸高堂双亲为他作下这个睿智的决定。往后,他得多加巴结姓窦的那小子了。可是,姓窦的今年不过十有七岁,还比他少吃了一年的现成饭,要他去巴结那小子,可真不甘心! 不过,回头想到“没姑娘”的北疆,又让他改变了想法,他不得不安慰自己,好歹姓窦的是他的上司,下属费点唇舌巴结巴结也是理所当然,待在京城里,总比骑一天马要容易寻花问柳。 窦宛整装后,步履从容地前去见客,他一进正堂,不等老总管赵廉起身,迳自迎向前问候:“赵总管,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召蓉那丫头为我生了个乖孙子,老爷、夫人体谅我抱孙心切,批了我几天假好让我上京过过外公的瘾。”.窦宛见赵廉满脸欢欣,也不禁沾了喜色,为他高兴。 “我不知道召蓉喜得麟儿,若知道的话,一定先代你去看她的,她真是淘气,这么大的事也要瞒我。下回遇到她,我要骂她几句。见过孩子了吗?” “不,尚未见到面,我一进京就先来这里了。” “那好!口头顺便帮我提两份贺礼去,一份给召蓉;另一份给那小娃娃。” 赵廉缠紧掩在袖里的手,心虽高兴,但是做下人理当没那份福气才是,所以婉转地回拒,“只是小事一桩,怎敢烦劳少爷费心。” 窦宛微蹙起眉,以微带谴责的口吻道:“什么话?生孩子是天大的喜事啊!更何况召蓉是我最疼的丫环,我要赏她就赏她,你没理由代她回绝。” 赵廉被少爷的气魄慑服,顺从地说:“既然少爷这么关心召蓉,那么老头子就先代为言谢了,改明儿再要她登门叩谢少爷的厚爱。” 窦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赵廉,别拘礼了,你我又不是生人。”他抬手往炕桌一比,坚定地说:“先坐!茶点随后就到。” “不敢,不敢,请少爷先上座,让我来伺候您。” 赵廉很快地退后一步,让出路来。 窦宛走上前,照例挑了小茶几右侧的位子。他臀刚着垫,半个身子便泰然自若地挨着狭长的矮几,开口问了。 “家父家母还安好吗?” 随后上座的赵廉赶忙作揖,回禀:“老爷、夫人身体都很硬朗,只是少爷已一年没返乡了,夫人心疼少爷,特别要我带了几件裘衣来暖暖少爷的身子。” 本是一脸庄严的窦宛听闻母亲的尊称,当下绽出孩子气的笑靥,急着讨裘衣。 “是吗,在哪里?”窦宛一脸期盼。 赵廉见他着急的模样,忍不住呵呵笑,将手中捧着的衣物递交出去,“别急,别急,裘衣我一路护着,不会掉的。” 窦宛抖开裘衣后,盯着金紫交错的绣纹,激动得不得了,“娘真好,总是疼我。” 说完,他忍着睹物思亲的鼻酸,勉强自己撤除娃儿的稚气,复原到成人的语态,“老爷呢?有没有要你带话给我。” “喔,有的,有的。老爷希望你在宫里行事以谨慎为要务,以廉恭待人、以平等心结友,除了尽心做好自身的工作外,更要杜防燕朋小人等党羽……” 窦宛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向老总管抱怨了。 “赵廉,请别认为我忤逆父亲的好意,只是这些老掉牙的警语,打从我十四岁那年入宫当待中郎,到今年初春擢升至殿中将军一职以来,就从未离过爹爹的嘴。 我已经是大人了,难道爹爹还不清楚吗?” “做爹的人哪会胡涂?只是少爷还没到行冠礼的年纪呢,就算你娶妻生子做了爹,在老爷的眼里还是个孩子啊!” 窦宛抿着下唇思量片刻,才说:“就像召蓉一样吗?即使她升格做娘,你还是把她当孩子看?” “正是如此!”赵廉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喔,对了,来之前,我曾先去探过少爷的姐姐们。” “她们还好吧?”窦宛漫不经心地问。 “大小姐还是和以往一般精明能干;而二小姐总算又回到二姑爷身边了,这下老爷可以松了口气了。” “喔,那就好。”窦宛的口气还是很平淡,不过这怪不得他,因为他从小就没跟这两个异母姐姐们亲近过,等到他懂事时,她们又纷纷嫁出了门,“那我惠姐呢? 她如何了?最近公事忙,我已将近两个月没上‘仡天府’去造访她了。” “她也跟我提了这件事,并且叮咛你,无论如何都得尽快抽个空去看她。”赵廉中肯地转述了窦惠的话,不过他还是以好奇的目光盯着窦宛,希望能从他口中得知情况。 “我曾问三小姐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三小姐只说很想你,期望能见少爷一面。 嗯……也许,我这老头多心了,不过依老头子观察,三小姐的面色很差……你想会不会是三小姐受了委屈找不到人诉苦?当然,我们都知道三姑爷很疼三小姐,但照三姑爷的那个木头个性来看,有没有可能他无意间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伤了三小姐的心呢?” 窦宛嘴一撇,很快地接话道:“拓跋仡邪那武夫铁石心肠的性子肯定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不过我惠姐没那么小家子气。当她说想见我,就应是想见我,这事原本就很单纯,你也别想太多了。” “听少爷这么说我就放宽心了,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禀老爷三小姐的近况呢!”赵廉顿松了口气,不嫌烦累地问:“那么少爷会去探探三小姐了?” 窦宛讨厌了人家罗唆,敷衍地道:“会的,会的,事情一忙完的话我马上去。 咦,怎么这么久了,攒茶点心还没送上来呢?赵廉,你先待着,我去找人催一催!” 说着,他敏捷地跃下炕。 “少爷,省着,不用了!”赵廉忙起身解释,“趁天色尚未转暗,我也该去看孙子了。” “喔,是吗?经你一提,我才想起你还没见过召蓉呢!”窦宛愧疚地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拖延你的时间了!改天,我们再长谈。” “是,少爷您多保重了!” 窦宛笑了笑,随后交代仆人取来贺礼,一路谈送赵廉出堂。 等赵廉上了马车消失在宫廷侧门尽头后,窦宛如沐春风的面色顿转铁青,一脸凝重的他迈着大步,想快快回到寝室。 无奈途经九重回廊时,又煞住脚来纠正站岗的新兵,严厉地责求他们的站姿与仪容。 大概是新报到的卫兵太懒散了,不把责任当一回事了,反将宫廷当成是自家的后院,可以随便摸鱼!窦宛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板起一张臭脸,一路地巡了下去。 这下倒楣的已不再是新兵,而是穿插于新兵之间的老鸟了,他们见素来严责小节的殿中将军逼近时,一个个在心底叫苦连天,因为阴晴不定的他结结实实地在鸡蛋里挑骨头。 “为什么别人的腰扣都系正中,而你的要系到后面去?”窦宛双手背在后,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一个卫兵。 这个卫兵扬起下颚,从眼角缝里斜看窦宛一眼,才慢声说:“报告将军,因为它们松了。” 如果他的个子比窦宛矮的话,自然是得扬起下颚与窦宛应对,但真实的他不但不矮,反而比其他人高出许多,现在竟做出这样不智的举动,岂不是自找苦吃了。 “松了?”窦宛眉一挑,语带嘲弄地问,“怎么会松呢?是咱们‘殿中’的伙食太差让你饿松了,还是因为你太粗枝大叶,自作主张认定‘腰扣’是芝麻绿豆小事,只要它还待在你的腰上,跑东跑西也无所谓?” 面对窦宛犀利又不留情面的质询,该名卫兵一时招架不下,他傲慢的神情不再,除了呆站原地吞口水外,什么也没说。 “怎么不说话了呢?莫非你同意了我的猜测?” 倒楣卫兵马上迸话回道:“不是的,长官。咱们殿中的伙食好得没话说。”然后眼一低,躲开窦宛的逼视,并且希望长官能就此放了他。 岂料,窦宛如紧咬鲜肉的鲛,硬不肯松口。他旋即弹出一指,唐突地拉了拉对方的腰带,扯唇评了一句,“嗯,勒得满紧的嘛,看样子我们所供的伙食的确是没亏待你了。” “当然没有,长官。”士兵忙接口再三保证。 “那是什么理由让你的腰扣跑到后面了呢?”窦宛还是温柔地重复那个老问题,只是他嘴角边若隐若视的笑容阴得教人头皮发麻。 士兵哑口无言,因为他实在应付不了窦宛的刁钻。 “说话啊!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呢?” 窦宛一说完,四下静得不得了。 “嗯……”卫兵停顿了好片刻,才吐了口气承认道:“是属下太粗心,忽略了小节!多谢长官指正。” 窦宛瞅了对方良久才挪开视线,他往后退了一大步,抬高嗓子对着大众,“也许你们之中有人认为我在吹毛求疵。没错,我的确是在吹毛求疵,因为比起其他在六镇前线的兵种,你们不需要在寒风大雪里行军,不用在烈日狂风下操练,更不用先面对敌人的威胁。”他说到这里,缓了下来,放眼巡了属下的表情,见他们之中还是有人面带质疑后,继续道。 “我时常想,这样的分配是多浪费人力资源啊!因为你我都是高官之子,都是名门之后,咱们都是这么的优秀,为什么最艰难的任务不是由我们来担?为什么最神圣的工作不是由我们来做,为什么首先为圣上捐躯的殊荣落不到我们头上?这真是不公平,简直是看扁人了!” “呵!那些在前线的军官真是比我们幸运不知多少倍!他们不用成天担心服装仪容的问题,不用拘泥于小节,那边的长官听说都是放牛吃草的时候多,除了骑马、射箭、操练外,还是骑马、射箭、操练,多好!多简单!多轻松! “不过咱们似乎也忘了一件事,他们吃得没咱们好、住得没咱们暖,边界月月都有失踪人口的报告传出,与宫殿里这种安逸的步调相比,他们是该有轻松的日子可过,他们是该有不需关心腰带是否端正的充分理由,因种这些小琐事虽重要,一旦跟生死问题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窦宛一鼓作气地泄出满腔的怒意后,冷冰冰地说:“现在,告诉我,你们之中还有多少人认为仪容不端是小事一桩的?” 除了晚风拂过树间的沙沙声外,无人敢吭一句或动一步,大伙僵在那里如一尊尊的石雕般,回廊间顿时陷困于一片肃静。 最后,还是窦宛自己打破了沉默,“怎么?都同意我的话吗?不可能吧,你们之中不是老有人爱唱反调吗?” 眼见四下依旧无人回应,窦宛只好摆了一副自讨没趣的脸孔,耸耸肩道,“无所谓,我能等。日后若有人不同意,尽管来找我,北疆那边的人脉我熟得很,不缺办法!” 话一说完,窦宛轻松地旋身离去,直走了一段路后,才猛然惊觉这条回廊并不领往自己的寝室,当他正要转身往回头走时,一阵熟稔的调侃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贤弟,没想到半年不见,你老毛病不改,照唱这狐假虎威的把戏。” 窦宛茫然抬头,见精神饱满的万忸于劲就站在眼跟前时,惊奇地拱起手,上前一步与对方攀谈。 “刚才那一幕让万忸于兄见笑了!不过,这老把戏是你传授的,我只是照本宣科罢了。” 原本背倚着廊柱的万忸于劲挺直了身子,抬手一拱,依样画葫芦地打着官腔。 “贤弟,你太谦虚了,你朗朗流利的口才比起我的是更具说服力!” “不,不,不,万忸于兄客气了,小弟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还不是托了您的福。” 万忸于劲忽地抬指往窦宛的脑袋点了一下,纠正他,“不,贤弟该谢的人是辅国将军才是。” 一提到拓跋仡邪的名号,窦宛就忍不住垮下脸来,“万忸于兄,咱们久不见面,你就别提这么杀风景的话题了。我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你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人也是他,要不是他的关照,你不会有今天的。” “你该说,要不是老天关照,让我躲过他的折磨,我才能活到今天是吧!”窦宛尖着嗓音反驳道。 万忸于劲微蹙起了眉,想从中当和事佬,“贤弟,这话有欠公允。要知道,你两年前在北疆所受到的训练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我深信身为你姐夫的辅国将军没有亏待你。” 窦宛紧抿着唇不语。他是打心眼底瞧不起拓跋仡邪的,不仅是因为他来历不明的出身,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曾以很不君子的手段强占他老姐的清白,这样的粗人竟会受到举国上下的尊崇,甚至皇上的敬重?!老天待人实在不公平! 而最不公平的是,在他正式担任宫廷守卫前,皇上还曾特别指派他到拓跋仡邪的麾下去服役,凡是寻常人所受到的折磨,他就得多承受两倍的苦;别人在雪中站岗一个时辰,他得多熬另一个时辰;别人告假返乡,最长可拖个十天半个月,而他却得先取得他的应允才能离开营伍。 这辈子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酷热的下午,拓跋仡邪袒着结实似铜的胸膛,高高在上地对他说出那番刺耳的风凉话。 “当你无力袒身证明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时,就得想尽办法让自己像个男子汉! 寻常人有两年的时间去证明实力,可惜你只有一年,因此你要吃的苦也是双倍。在这里,我不是你姐夫,你也休想倚靠任何人,牢牢记住我的话,直到你像个男子汉为止。” 窦宛忿恨地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从脑子里抹掉,冷然地面对万忸于劲。 “是啊!他的确是没亏待我过。要不是他一手调教铸成,我一定学不来他那尖酸刻薄的腔调!”说完,他忙地转口,“不提我了,倒是万忸于兄你,打去年辞官回老家燕山受封为公王后,就没再回宫过了。我还记得三月时曾遣人送过信,但一直都没得到口音,想是你忙,就没敢再去烦恼你了,怎么现在却突然想到要进宫呢? 你领地的事务应该都摆平了吧?燕山一路行来是否顺畅?” 窦宛一口气连问了三个问题,无疑是想堵住万忸于劲将脱口的话。 纵然万忸于劲很想再为拓跋仡邪辩驳,一见到窦宛固执的面孔,也只能顺着他的问题回道:“燕山的事大抵都没问题了。我因为得厚葬兄长,为了避讳,所以半年来没能回复任何同僚的信。” “喔!”窦宛装了一脸谅解的模样,“原来如此。” 老实说,在朝廷上,有谁不知道万忸于劲是因为兄长病逝,才得以拥有公王的头衔及燕山的领地?窦宛跟他虽没好到歃血为盟的地步,交情仍不算浅,岂会不知道他的近况? 他今之所以装傻,全是怕万忸于劲跟他唠叨仡邪罢了。 万忸于劲继续道:“我这回进宫并非出自个人的意愿,而是受皇上召见而来的。” “哦!”窦宛略转了机伶的双目后,饶富兴致地问:“这事倒挺神秘的,因为我还没听皇上提起这档事过。莫非……皇上已帮你挑好贤妻了?” 万忸于劲猛然哈哈大笑了出来,“果真如此的话,我得趁皇上还没跟我提之前,早早收拾行囊溜回燕山躲起来才是。不过贤弟可得失望了,因为我走这遭的动机压根和那档事没牵连。” “那万忸于兄到底是为了何事而来?”窦宛好奇得不得了。 “这事还没到公开的地步,时候成熟时,你自然也明白。”万忸于劲卖完了关子,忙又加了一句:“对了,尊姐急着要见你。” 窦宛一惊,脱口就问:“万忸于兄怎知道惠姐找我?” “尊姐夫知道我要来找你叙旧,请我顺便叮咛你一声。”万忸于劲坦然地说。 “我姐夫!”窦宛整个脸白得像粒熟鸡蛋,“他人回京了?什么时候到的?有没有听说他要待多久?” “这你得亲自去问他了。我遇见他时,他并没有穿着官服,想必是先回过宅邸梳洗过后才进宫觐见皇上的。” 窦宛愁着眉,苦兮兮地说:“那他八成是休长假了!” “也许!”万忸于劲贼笑地盯着窦宛良久后,好奇地探问:“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怕他,他好歹是你姐夫,不可能吃了你吧!” 仿佛被人刺中伤处,窦宛马上有了强烈的反应,“怕?谁怕他来着?我是讨厌、唾弃他!你不懂,就别乱开尊口!” 万忸于劲倒吃一惊,瞠目盯着情绪失控的窦宛良久,才拱起双手略带讽刺地说: “在下该去觐见皇上了,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窦将军见谅。” 话毕,他连看都不看窦宛一眼,转身疾走而去。 窦宛双拳紧握于大腿两侧,为自己的失态懊恼、为自己无能控制情绪而羞愧,他谴责自己像个愚蠢的懦夫,更责备自己缺乏认错与面对现实的勇气。 万忸于劲猜得没错,他是怕拓跋仡邪,怕他锐如鹰隼的眼神,怕他全身散发的男子气魄,还有那不断在他梦里重复又重复的北疆回忆。 但以上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种种所云加起来还抵不过一件最可怕、最可憎的事实,那就是——她,窦宛,再怎么费心扮演男子汉,只要正眼对上拓跋仡邪,就注定要略逊他一筹,并且破绽百出。 在窦惠没嫁作人妇以前,本是最疼她护她的,但现在她却一心向着丈夫,只要拓跋仡邪指东,她一定不敢比西,十足印证“女生外向”这句话;而她的父亲更是荒唐,一旦与友人碰头话旧,便句句不忘赞美拓跋仡邪的好处,他简直是把窦家的将来都寄托在那家伙身上,一点也没把自己的骨肉放在心里。 总之,不管怕也好,妒忌也好,窦宛这辈子是跟拓跋仡邪结冤定了。 而倒楣的是,她得在今夜以前打包行李上仡天府去吃宝惠替她熬的草药,七天后才能回来。七天!跟拓跋仡邪待在同个屋檐下七天,她铁定会被自己的虚荣心纠缠到死! 想到这里,窦宛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腹痛给打散了,她隐忍着不适,强力打直酸楚的腰背,往寝室疾飞而去,一路上还不停思索同一个问题。 “这回似乎早来了?而且好像一次比一次还要难捱!” 第二章 当天晚上,窦宛没能打包行李上仡天府,反而盛装出现在皇上的私人宫阙前,她先整饬了衣襟,前看后看地检查自己两回,确定一切妥当后,才紧着下颔深吸了口气,迟疑地对守门的内侍点下头。 两位内侍各自以眼角斜睨了紧张的窦宛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态度从容地打开两扇厚重的雕门,长长地报了一声。 “殿中将军到!” 两位内侍往旁一退后,窦宛一脚跨过门槛,扬首直视前端,迈着威挺的步伐前进,走不到两步,机伶的她已瞄到皇上两侧的高大人影,左侧尊座上坐的是一脸严肃的拓跋仡邪,右侧则是老神在在的万忸于劲。 窦宛心下虽不乐意,但还是勉力掩饰自己的心情,以同样的速度来到皇上的毡椅前。 她将身子一躬,“微臣参见皇上。” “爱卿平身。”满面红光的拓跋浚微抬右臂,朝拓跋仡邪旁边的席位比了过去,“窦将军请坐。” “谢皇上赐座,微臣遵旨。”窦宛倾着头,稍迟疑了一下后,才在三双锐目的凝视下,往后连退三步,侧身坐进了拓跋仡邪右侧的位子。 尽管拓跋仡邪和自己相隔了两臂远,虚心作祟的窦宛仍是能感应到他魁梧身子的威胁,于是当她一坐定,旋即打挺上半身,刻意拉平事先塞好厚布的双肩及腰腹,装出一派自然样,慢慢地拱起拳握的双手,对拓跋仡邪及万忸于劲作揖行礼。 对方也客套地双双回敬他。 之后,原本在窦宛还未踏入这宫里的热闹气氛就没再热络起来过。 骤然冷清的局面让拓跋浚感到奇怪,双眼也就不由自主地穿梭于三人间,观察着。 拓跋浚将视线放远,首先落在窦宛身上,发现他是三人中唯一眯眼绽笑的,但他唐突的笑容却掩藏不住僵硬的做作;再往左侧瞥到万忸于劲,见他一反往日的诙谐及和蔼,最合的双唇如蚌壳般一动也不动,恰恰与露齿的窦宛成对比;倒是寡言的拓跋仡邪最正常,他一行完客套的宫礼后,泰然自若地放松了身子,一身闲适朴素的长衣打扮,而反让坐在他身旁金光灿烂的小舅子看来滑稽得像盏金钱树。 拓跋浚皱起了眉头,不喜欢这样生硬的局面,这三人都是他喜爱的臣子,他们应该谈笑风生,而非一脸认生的模样才是。对了!三杯上好的醇酒应能化解这种尴尬的场面。 于是,他马上下旨,要人传上佳肴、瓜果与美酒,侍四张几上的三酒杯都被注满后,拓跋浚率先举杯。 “来来来,此刻不比早朝,诸位爱卿莫拘谨。朕难得盼到仡邪与劲回京一趟,若不藉此良机与诸位饮酒话旧、畅言一番的话,更待何时?来,朕先敬诸位三杯。” 说完,一饮而下。 三人也举杯跟进,等到酒杯里的酒一一被饮去后,才齐声说:“谢皇上恩赐。” 拓跋浚左看右顾,满意地朗笑,迭声说:“好!好!好!既有美酒,当需佳人美乐伴随才算痛快。”说罢,他龙手一抬,转眼间,动人的丝竹乐音便自后堂响起,八位天姿出众的佳人踩着轻巧的连步飘进了大堂,迳自献上一段曼妙华丽的舞蹈。 为了强化自己的性向,窦宛刻意装出目不交睫的模样,紧瞅着眼前美丽的天仙瞧,当一曲舞罢后,更是意犹未尽地拍打大腿连连称好。 窦宛格外开心的表现让拓跋浚释怀了不少,想窦宛毕竟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孩子,见了美女心花怒放后,便无法矜矜作态。倒是拓跋仡邪和万忸于劲过分端庄的表现让他不满意了,于是,他刻意下令要舞伶作陪斟酒,暗藉美人计来试探此两桩木头的能耐。 两巡酒过后,窦宛已两手搂着美人卿卿我我地逗着她们了,万忸于劲终究低不过娇嗔美人的央求,一脸光彩地凑上了嘴,缓缓饮下美人献上的琼浆,至于拓跋仡邪嘛,他依旧一脸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循规蹈矩地接过美人呈上的酒,不苟言笑地啜饮。 对于拓跋仡邪抗拒美人的沉着定力,拓跋浚是心知肚明的,不过一旦他的好胜心被激了起来,要再压下去是很难的,因此,他非得亲眼见到拓跋仡邪抱抱舞伶才甘心作罢。 于是拓跋浚对伴随在拓跋仡邪身旁两名漂亮的舞伶稍点了个头。 舞伶意会后,一改被动的姿态,像一条光滑的锦蛇般,转眼就溜进了拓跋仡邪宽阔的怀中,暖声细语地逗着他,要他就此饮下她斟的酒。 拓跋仡邪点下头,伸手要接过杯子,但鼓着云彩般粉颊的舞伶反将杯子挪走,噘起殷红的小嘴,扮出令人心疼的愁容,不依地抱怨。 “哎呀!将军是否嫌妾身笨拙献丑,连我捧的酒都不屑喝、连我的身子都不屑碰?”她这碎心的一嚷,引来大众的目光。 拓跋仡邪四下环顾,首先接触到窦宛不屑的目光,接着是万忸于劲关怀的表情,最后便是皇上那掺着好玩与作弄的殷勤注视。 他当下低头对舞伶绽了笑,爱怜地说:“蒙姑娘不嫌弃,拓跋仡邪怎敢说不?” 说罢,他轻扶了舞伶的腰际,略倾过头凑向她高捧的酒杯,一口啜尽杯底。之后又顿时回复到原来的面貌,本放在美女纤腰上的大手也挪了开来,任凭舞伶怎么在他身上钻、揉、挲、拧都没用。 见这无趣的一幕,拓跋浚有点泄气,但拓跋仡邪好歹是扮着笑脸饮了酒,也点到为止地抱了舞伶一把,因此这回他也就不了了之,随着爱将的作风去了。 可惜窦宛的气量不如皇上的大,她暗暗将这一幕记在心底,哪日若是拓跋仡邪惹她不高兴的话,她非得拿这档事到窦惠面前大作文章不可! 想到这里,窦宛微微冷笑一番,得意地将酒一口饮尽,才刚放下酒杯,就接触对面的万忸于劲正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从对方的表情看来,似乎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似的。 不过,机伶的窦宛飞快地冲对方一笑,然后低下头,爱怜地盯着怀中的姑娘瞧。 被神采奕奕的英俊将军迷住的姑娘当然也善解人意地回眸对窦宛一笑,她以为自己以美色迷住了窦宛,受到了垂青,不禁志得意满地朝其他舞伶炫耀,她无论如何都不知道,其实盘旋在窦宛脑里的事和她所想的给论根本大相迳庭。 这妞手爪是长了吸盘了吗?怎么这么黏人! 她的胸脯为什么那么大?压得她自己的都快喘不过气了! 而最令人可恼的是,这妞为什么一刻不动地死要赖在她的腿上? 她难道不知道这样盘坐在男人的大腿根上,可能导致男人的下半身残废? 好险她窦宛不用担心阳痿的问题,要不然早把她摔出去了! 正当窦宛的额头已开始渗出汗时,皇上一声令下撤了舞伶,及时挽救了她麻木的双腿。 “宛,朕虽不忍,但还是必须从中打断你的兴致,”不知情的皇上冲了眉心微蹙的窦宛一笑,继续道:“待正事谈完后,那姑娘就是你的了!” 正抱着麻腿大皱其眉的窦宛闻言愣了半晌,大惑不解地抬起头。在她前端的是一脸贼笑的万忸于劲,左侧则是拓跋仡邪那严肃却难以苟同的犀利目光,等到她和皇上正对眼时,方才明了皇上所言为何! 窦宛当下红着脖子,惶恐地脱口道:“不!皇上您误会微臣……” 拓跋浚抬手打断她的话,“哎!犯不着赘言掩饰,咱们都是男人,而爱卿你又那么年轻,定力自然不及你姐夫,不过,这才是男人本色嘛!朕了解,朕了解的!” 说完,还哈哈大笑了数来声。 窦宛的脸当下烧红得可以烙熟一面大饼了! 如果此刻拓跋仡邪不在场的话,窦宛绝对能跟着皇上笑得前翻后仰,但不幸的是,他在!不仅在,还板着一张棺材脸,以鹰锐的眼角瞪着自己,无言地谴责她罪有应得,活该被当成笑柄。 好在,万忸于劲先皇上一步察觉出拓跋仡邪的不悦,忙开了口:“皇上,恕臣斗胆。不过,是不是该让窦将军知道您的打算了呢?这事可能要费点心思才能有个结果。” 他这一提,点醒了大伙此行的目的,惟独红着脸的窦宛仍张着大惑不解的眼四下望着同僚。 谈到了正经话题儿,拓跋浚马上端正视听,撤去了登徒子扮笑的面孔,俨然成了一位明君。 “劲所言不假!这事愈快定案愈好,那么由劲你起头对宛说明事由吧!” 万忸于劲接旨后,对窦宛解释,“窦将军,此事重大,攸关一位亲王的清白,除了圣上与我等外,望您对外能三缄其口。” 窦宛马上反应,“属下会尽力照办,不对外透露只字片语。只是,究竟事关何人、何事呢?” 这时半天不发一语的拓跋仡邪蓦然冒出一句,“稳住气,听完再发问!” 窦宛僵在那里,怒气陡地冲上了两颊。 对于姐夫不给情面的举措,窦宛虽恨得很,不过还是打断了继续追问的念头,私底下不断安慰自己,哼!粗人就是粗人!虽然满心不甘,但碍于皇上的在场,窦宛还是在嘴上留了情,“是,多谢将军指正。” 于是,万忸于劲放心地继续道:“这事得先从圣上登基前一年的叛乱行动谈起。 当时涉嫌的人众多,除了不肖的阴谋分子外,尚有数名皇公亲王及贵族涉入此案,不知窦将军听闻过否?” “家父曾经提过……”窦宛未经思索地说,但是拓跋仡邪突然射过来的眼神让她及时停了口。 窦宛当下明白自己差点犯了大错,忙改口:“家父曾经举出不少前朝的叛乱史案,藉以导正微臣的思想,不过对于燕公所说的叛乱行迹倒是一字未提。” 万忸于劲转头看了拓跋浚一眼,征求主上的意思。 片刻后,拓跋浚才从毡椅上起身,步下台阶,在群臣中来回地走了三圈,然后面对窦宛道:“朕十四岁即位前,宫中曾发生了两次流血政变,先是朕的祖父被胆大包天的孽臣荼害,后是朕的叔父为野心分子利用,不顾正名的次序,先声夺人登基为王,即而被狂徒加以杀害;这两桩血案前后相继不出一年,若非有忠贞的臣属保护朕,朕不可能有今日。” “是!”窦宛忙应了一声,但不敢妄加评断。 “当时情况混乱,有不少与朕对立的长辈涉案,为了稳定人心及维护国法,朕不得不接受相国大臣的劝告,下令逮捕与此事有牵连的人。”皇上的语气虽理直气壮,但言语之中仍大有为自己辩驳的意味。 窦宛心卜通卜通跳着,意识到自己耳里所听到的正是当朝的宫廷禁闻,方才若不是拓跋仡邪狠瞪她的话,她会傻呼呼、一字不漏地引用父亲的话。 窦宛的父亲是前任司徒,职掌文教,对于史事总以中立的着眼点来论事,而中立的事就是包括诸如误逮、误砍、恶意纵容密告、削减非主流势力、宁错杀一百也不错放一个嫌疑犯等动作,这些可免的杀伐与斗争是皇上目前最不想听,也不可能当众承认的事,他现在要的是臣属的认同与向心力。 看来,拓跋仡邪虽是粗人,但对政治利害的现实面倒透视得比她清楚,不过窦宛心里有疙瘩,抵死也不会当面赞美拓跋仡邪的长处。 现在,窦宛弄清了皇上的心意,自然语带安慰了。 “所谓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圣上您是名正言顺的王储,先皇驾崩,理当是圣上继位了,其他人不明白事理,放纵自己的野心为人利用,理当受到国法制裁。” 拓跋浚听了窦宛的话后,总算宽了宽眉心,继续道:“是的!不过,朕心里一直有个无形的疙瘩存在,想要它消失,却赶也赶不走。” 窦宛听了后,左右观察了另外两人的表情,急速地转着脑袋,考虑要不要说些话,但又怕表错态。 好险,皇上在她举棋不定之时,又开口说话了。 “朕的表弟郁云寿,是朕的姑姑长兴公主与姑父河东王的么子,打他能走会说话时,便入宫伴随着朕,他因为小朕两岁,聪明伶俐又人见人爱,朕非常喜欢他,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还疼。 可惜他十一岁那年,叛变爆发,基于安全的理由,便与一干友国的王子纷纷离开平城,回老家避难。隔年朕继位后与相国在清查叛国党羽时,意外发现朕的姑父河东王也牵涉在内,那时情况紧迫,除了内忧,南北尚有外患,为了快速稳定混乱的情势,不问嫌犯的身份、地位,不管涉事深浅,只要经查属实,一律得就地正法。” 拓跋浚说到此后,轻叹了口气,“那时朕不过十有四岁,能作主的时候不多,除了看着诸位起哄的叔父俯首认罪、自杀外,别无他法。试想皇族姑且如此,其他人更是难逃抄家的命运!正当朕心里忧心着云寿的安危时,有人及时提议——叛国轻者,子孙中若有小于十三岁者,可免除一死。朕连考虑都没有,当下便准了这奏折。只是当时国道不堪使用,导致讯息的延宕!当朕的命令下达至河东时,一个多月又过去了。” 窦宛不吭一声地盯着拓跋浚追忆往事的深沉面容,等待下文。 “河东王有五个子嗣,除了云寿以外,其余皆是大于十三岁,只因河东王害怕孩子入狱受刑,便打算先一一亲手扼死他们再自杀,当时的河东王已走到了穷途末路,几乎发狂的地步。他处理了四个儿子后,就把自己与云寿关在一间房里,先行服下毒药后,再打算勒死云寿以期一了百了,正当云寿被掐得快透不过气时,奶妈及时出现拖延了河东王,河东王因为毒性发作,云寿才能死里逃生。 “河东王府里的女眷为了保住云寿的小命,带他一路西逃至陇西隐居。朕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派人追踪才查出了他的下落。找着了云寿后,朕命他再次进宫,即刻恢复了他的头衔,让他继承封邑,但只不过两年的光景,云寿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可爱男娃儿,仅十三岁的他盯着朕的眼神是孤独与不信任。朕问他愿不愿意待在宫里,他没应朕,迳自往宫门外走去,从那一刻起,朕了解他已不再信任朕了,他甚至恨朕!” “圣上,”窦宛对这未曾谋面的河东王所受到的遭遇惋惜,同情心不觉油然而起,“仅十一岁就要面对生死的挣扎,被迫亲眼看着四个哥哥与父亲的离去,他是被吓坏了!” 经窦宛这么一提,皇上仿佛从记忆中跳回了现实,原先多愁善感的目光与语调霎时变得锐利起来,“哦!爱卿见过河东王的面了吗?你知道他现在生成什么样子了吗?” 窦宛听出皇上的腔调已骤变,当下住嘴不再多言。 皇上满脸阴霾,咬紧着牙说:“他变得不识好歹!他从不感激朕为他做的一切补救。朕恢复了他的世袭官衔,赏他双倍的封邑,让他有不入宫行役的特权,甚至还把妹妹许给他,让他又多了驸马的头衔。结果呢?他仍是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甚至把怨气出在公主的身上,逼得公主跳河自尽!” 窦宛听到这儿后猛地倒抽了口气,久久才问:“有任何证据吗?” “不用证据朕也知道他在搞什么把戏!” 万忸于劲在此时适时地开口,缓冲气氛,“为了调查这事,我们于这一年间先后派了两位宫女进河东王府去卧底,但皆无功而返。” 窦宛就事论事地评论,“那么他自然是清白的了。” 万忸于劲略皱其眉,稍迟疑了一下后才说:“也不尽然,这事不单纯。事实上,那两位宫女被押回宫受到询问时,皆竞相隐瞒郁云寿在府中的行动。正当我们为探不出任何讯息而大伤脑筋时,内地突然传来了消息,说他不仅在延揽一流的铁匠,甚至在内地大肆挖掘铁砂。” 延揽铁匠?探掘铁砂?窦宛不敢相信。 因为依法,铁匠与铁砂都是国库的材产,贵族若想保有铁匠还必须得到皇上的批准才行。这个郁云寿的确是目中无人、胆大包天,无怪皇上对他起疑心,认为他在招兵买马……但是皇上不是说他聪明伶俐吗?既然聪明伶俐又怎么可能会笨到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揪?窦宛是百思不得其解。 “宛?”拓跋浚轻唤了一声。 窦宛抬起迷惑的眼,拱着手跟皇上应对,“微臣在。” “朕现在需要你的才干。” “有任务皇上尽管吩咐,微臣一定照办!”她恭敬地应道。 “朕要你进河东王府去。” 窦宛愣了一下,脸霎时白了。难道皇上已知道她的身份?要她挨上女装学前面两个宫女去对郁云寿施展美人计不成?这……荒唐,太荒唐了,现在要她换装,一定是不男不女的鬼妖样!勿说要去迷倒河东王,别先吓坏自己就算万幸了! 情急之下,窦宛不假思索地以眼角扫了拓跋仡邪眼,想窥知他的反应。但拓跋仡邪没任何反应,只是无言地反以眼角盯住她片刻,再缓缓地将脑袋撇了回去。 窦宛是又慌又气,他就这样撇过头去是什么意思?呵!她知道了,这寡情的粗人打算来个“见死不救”! 正当窦宛意识到自己沉默过久,正要开口时,皇上已先她一步,不耐烦地问: “怎么样?宛?你刚才不是说朕尽管吩咐,你照办的吗?怎么现在不愿意为朕执行这项任务了?” “不是不愿意!不是不愿意!”窦宛忙地否认,低倾着苦脸,找着藉口。“只是……只是微臣不才,唯恐辜负圣上的托付,坏事露出破绽,还请圣上另觅佳人。” 窦宛的“佳人”指的是货真价实的美丽女人,但进入皇上的耳里却成了“更优秀的人”;好在这厢虽表错情,另一厢也会错了意。 满脸不悦的拓跋浚倾着头打量了窦宛一眼,转身面对拓跋仡邪道:“仡邪,你说的没错,这差事该派给有担当能力的人去做!宛的确太年轻了!” 嗯!窦宛闻言反射性地抬头,警戒地觑了拓跋仡邪一眼。 拓跋仡邪一迳地打量着手里的酒杯闷不吭气,直到窦宛快被憋闷死,才开口:“郁云寿非池中之物,如果再依法炮制地送女人进他府邸的话,绝对会坏事,基于前车之鉴,这回我们打算改派男官去执行任务。”他话里暗藏玄机,只给窦宛一人会意,“皇上曾向在下征询过意见,但我认为你并不具有担当这项任务的条件。” 听到这里,冒火的窦宛已把前面的事忘了,她只知道拓跋仡邪又在扯她后腿。 于是,她百万分不服气地喊了一声,“姐夫认为我不具有担当这项任务的条件是吗? 那姐夫大人打算推荐何人呢?” “都卫李谦。” “李谦?”哼!那头绿乌龟,被她从树上弹下来的人竟敢跟她一较长短?窦宛知道皇上没要她扮女装后,她的勇气马上回涌。 窦宛挺直了身,对拓跋浚道:“皇上,方才臣之所以迟疑不定,乃是为了撤行惠姐教诲不强出头之故,却没想到会引起家姐夫的误解!为了证明臣实在有担当大任的能力,宛愿意承担圣上的托付,还望圣上成全。” 听到窦宛脸不红气不喘地冒出这么冠冕堂皇又慷慨激亢的说辞时,正啜酒品香的万忸于劲差点将酒喷了出去。这……这理由太牵强了吧!他暗地睨了拓跋仡邪一眼,只见他要笑不笑地微扯唇角,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座最高兴的人要属拓跋浚了!他不管窦宛给的理由是否合理,不管窦宛是否真因为奉行窦惠施予的教诲才踌躇不前,总之任何再荒谬的理由他都姑且听之,因为窦宛是他属意派进河东王府监督郁云寿的最佳人选! 在拓跋浚心中,脑子灵活、口若悬河的窦宛敢耍阴,应变能力强,他知道谁才是国中至尊,知道谁才是主子,而且,不可能像前两个宫女一样同时被郁云寿迷住。 拓跋浚双手背在后,满意地看着臣属,嚷着,“太好了!太好了!这事总算有了下文。来人,撤去酒杯,改换上碗来,朕要与诸位爱卿痛快地饮上一夜。” 手脚利落地内侍快速地完成皇上的吩咐。 窦宛一手端起盛满酒的碗,示威似地朝拓跋仡邪的方向略敬上礼,仰首咕噜咕噜三口饮尽,回头以手臂拭去唇上的酒渍,睁着明亮的双眸对拓跋浚保证,“微臣当在最短的时日内找出河东王的罪证,明禀于圣上……” 出乎意料之外地,拓跋浚大手一挥,截断了窦宛的话,“不须如此大费周章,以免又打草惊蛇。只要爱卿能完成三件事,就能让朕宽心了;第一,寸步不离郁云寿,紧盯住他的行动,别让他有机会犯下大错;第二,再暗地查访他招揽铁匠、收购铁砂的真正动机;第三,让他知道,只要他诚心顺服朕,日后若有困难,朕当倾全力协助。” “那么有关已故公主的事呢?圣上是否也要臣一并打探个清楚?” “那件事嘛!”拓跋浚停顿了片刻,才挥着手说:“人死不能复生,朕姑且将这档事看成意外。如果郁云寿真想不开要与朕为敌的话,届时再把这笔帐加上去也不迟。” “是。可是臣属该如何接近河东王呢?” 拓跋浚笑而不答,置身事外地朝万忸于劲那方向一比,要他解释下文。 “这事很简单。只要窦将军带着皇上的诏书,便可大大方方地进入河东王府。” “以何种名目?” “河东王的贴身护卫。” “难道不须隐藏身份?” 万忸于劲摇了摇头,“皇上并不希望见到河东王误入歧途,如此公开的作风完全是为了能达到喝阻的效果。窦将军,在下要在此提醒你一点,这件事是可大可小,如果你能在河东王还没犯下任何大错前,控制住情况的话是再好不过,但若郁云寿起贰心,执意辜负圣上一番苦心的话,你就必须先发制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将他押回宫里。” 此时的窦宛企图心正旺,对于皇上的寄托更是信心十足,“请燕公放心,窦某绝对会小心行事。” “那么窦将军需要多久的时间打点呢?” “我行李简单,随时都可南下,不过在下已请了七天的假打算与惠姐相聚,还望皇上成全。”窦宛聪明地搬出姐姐做挡箭牌。 拓跋浚一听到窦惠的名字,当下开心地说:“自然,自然,尤其你将远行,当是要与家人多聚聚才是。”接着马上对拓跋仡邪道:“仡邪,找个时日,带夫人进宫吧!” 拓跋仡邪犹豫了一下,才说:“蒙圣上垂爱,但夫人近日身子微恙,恐怕不宜进宫觐见皇上。” 拓跋浚一脸担忧,“是病了吗?要不要朕遣御医去。” 一听到那个庸医,拓跋仡邪心就恼,他百般不愿意地透露了刻意想保留给自己的佳音,“末将感谢皇上的厚意,但目前惠儿还不需要请大夫,她只是有喜罢了。” 在场的三位竞相讶然地冒了一句:“什么?她有喜了?” 万忸于劲是第一个从余震中反应过来的,“将军,恭喜你了!” 接在后面的是窦宛,她一高兴,早忘了自己讨厌拓跋仡邪,忙追着问:“真的吗?惠姐有喜了?多久的事了?”她要做阿姨了!不,是要做舅舅了!哎,不管是做阿姨还是舅舅,总之她有小娃娃可抱了! “大概有三个月了吧!”拓跋仡邪的声音并没因为高兴而变调,他依旧简约地道:“我也是在接到惠儿的家书后才赶回来一探究意的。” 这时皇上大咳了一声,仿佛提醒众人不要忘了他的存在,“那么将军今夜更有理由与朕畅饮了!来人,赶快为将军斟酒,替将军端出琴来!” 第三章 七日后,轻装便捷的窦宛拎了一包自家出产的“姑嫂丸”,从仡天府出京向南出发,由于她只身单骑,行程的掌控也较轻松自在。 第一天窦宛所经之处皆是连绵无边的绿野大地。 在此境,天被牧草映得更蓝、地被蓝天照得更翠,自在逍遥的风吹来,掀开了一波波的草帘,于是,低头卖命咬着草根的牛羊便三三两两地曝了光。 窦宛童心未泯,双腿一夹驱马往羊群奔去。那些只顾吃的羊儿忽地举头,见有人影冲上来时,纷纷一跃而起,向四处逃命而去,不少羊儿受不起惊吓,一路咩咩叫地下着羊屎,那颠跛攀前的滑稽模样,惹得窦宛哈哈笑出声。 第二天快到黄河东折的这一段旅程中,翠绿的景特俨然丕变,愈是往南,窦宛的心情就愈沉晦。 现在,她双目所及之处,不是一窟窿一窟窿搭在黄土坑里的聚落农村,就是尘沙满布如堆浪的旷芜荒地,半天内,睨不着一个人影;这教喜爱热闹的窦宛没来由得怕起这样令人窒息的宁静。 运气好一点时,天上会有一行鸿雁飞过她头顶,地上则是一两匹满载皮毛与黍麦的骡拍着尾巴与她探身而过,之后呢,又是剩下她伶仃一人,肩顶着一只不过十来月大的海东青隼,摇摇晃晃地共乘皇上赐予的猎白鹿马。 一路上,窦宛口里哼着曲调儿,聊以自慰。 但到了第三天,窦宛便再也无法苦中作乐了,因为她着实恨死了这种人烟销声匿迹的景致。 她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分外渺小与不重要。 在京城,披着先祖余荫与姐夫威望的窦宛,年纪轻轻无任何实战经验,却备受皇上的宠幸,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殿中将军。谁若是惹她不高兴,她就找办法作弄谁;但一把她丢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后,连癞痢狗儿见了她还要不理不睬的呢! 于是,窦宛所幸壮起胆,披星戴月赶起路,以期尽早结束这区区不过三日却冗长得要逼疯她的路程。 当窦宛行经高地上的一个小水洼,她终于停下脚程让爱驹歇息饮水了。 这时翳翳的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幽暗不明的天际绽出几道蒙蒙亮的稀疏光点,之后,一阵清风忽起,那微曦的光点在转眼间绚出成千道金丝红线,赫然扫淡半天星辰。 窦宛迎风伫立于垄坡上,她的足靴已被晨露浸湿,这提醒她,脚下踩的已非泥泞的黄土,而是散着清香的绿草地,这项认知让窦宛不由得绽出喜色,跨步向前瞻望。 只见阡陌交错的沟壑起起浮浮,笨笨呆呆的黄土茅屋星罗棋布地点缀其间,青蓝的炊烟袅袅升起,在微带湿冷的风中迤逦扩散。 好一幅农家乐!这让窦宛思念起一张塞满干木的炕床与热呼呼的杏仁奶酪。 窦宛有预感,这就是她的目的地了! 一种莫名的感动充塞窦宛的心中,让她起了想哭的冲动,这还是争强好斗的窦宛头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本性。 不!一定是长途跋涉引起她的劳困,才会让她想流泪! 窦宛这么自圆其说后,侧头看了静立在自己腕臂间的海东青,温柔地抚了它青亮丰腴的羽毛,然后面迎朝阳举臂往空中一送。 海东青感风而起,扬起羽翼一振,朝天扶摇而去。 当窦宛掏出周身的碎银子,向挥着柳枝的牧童打听河东王府的去处时,她差点没气得吐血。 牧童拒绝收下她的银子,抬手往前一指,“爷回头后直往前走,巷口左转后再直走,以后每遇到一巷口时,就先弯左然后再拐右,连个七回后会遇上一条桃花沟,沿着桃花沟行,直到沟水尽头,自然就是王爷府了。” 窦宛眉一攒,纳闷地说:“可是我是打那头来啊!连问了两个卖干柿子的小男娃,他们都指着这方向来。” 牧童一听,噗嗤笑了出来,“哈!爷您给那批捣蛋欺生的顽童讹去啦!他们成天没事干,专门守在王爷府前的壁影间干这勾当。他们卖的干柿还是去年从王爷府的柿树上摘下来的!哟,爷您肩上的鸟儿没被他们的弹弓打下来当野鸡烘倒是奇怪。” 说完,扭头甩着柳枝回家去了。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脾气本来就大的窦宛听完牧童的解释后,早气得心头火炽。 她拿着银子站在原地抖个不停,所以没来得及将牧童揪回来,向他解释她肩上的“鸟”不是鸟,而是一嘴就可戳破人眼珠子及心脏的青隼。 片刻后,她压下满肚子的怨,沉着脸将掌中的银子收进腰带,扭身拉着马儿往来路行去,一路暗下毒誓,若给她遇上那几个顽童,非得用马鞭狠抽他们一顿不可。 窦宛再次来到了桃花沟。 那条沟是再好认不过了,因为沟边植了两排的桃树,此时正值春季桃花盛放时刻,徐风一拂,那娇艳欲滴的花瓣禁不住抵挡,便如红雨般地坠进了嵌有七彩鹅卵石的沟床底,把整条沟装扮得像天女的彩带似地。 当窦宛快接近沟的尽头时,瞧见沟里站着一名青衣男子,他左手搂着衣裳下摆,右手撑着膝盖地弯下身去观察水面。 天性好奇的窦宛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注意到他将裤管折到大腿处,脚踝以下则被桃花瓣湮没,只留两截长了毛的白箩卜在外。 窦宛被这个特殊现象吸引住,不假思索便停下脚步,探头问:“喂!兄弟,你在沟里做什么?淘金吗?” 那人没理窦宛,仍是倾着头,把手往沟里伸去,打算捞东西。 窦宛以为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回更是卖力地嘶道:“喂!兄弟,你在找什么?要不要我也下去帮你找啊!” 那人还是没抬头,不过倒挥了挥手,要窦宛过去。 窦宛愣了一下,考虑片刻后,将爱马拴在沟边的一株桃树干上,再将海东青往马背上一搁,左右打探无人窥见后,当街大剌剌地拔靴脱袜,撩起衣袖和裤管,一跃入沟,好奇地踏着软趴趴的花床,走近那名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在窦宛接近时,向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这个手势做来是轻柔典雅,不带任何胁迫却又让人不忍拒绝。 于是窦宛忙将到嘴的问题吞回喉里,她学着青衣另子搂着衣裳,倾下头去,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水面瞧,但瞧了片刻后仍是摸不着头绪,便开始以眼角打量起身旁的男子了。 眼角边的男子形相清癯,休休有容,他的浓眉、大眼、皓齿、朱唇无一不让窦宛联想起丝画上那清逸挺秀的翩翩仙人。仙人刻是有长得像瀑布的胡鬓的,但青衣男子温润的下颚却是光滑洁净,没留一根胡碴子,这让窦宛注意他有张漂亮的下巴,不像她姐夫、万忸于劲及她属下的那班武夫,即使刮了胡子还是青青的一片,简直是白刮。 正当窦宛分神想事时,青衣男子突然松了衣裳下摆,矮身掬起一捧水,他原地不动,片刻后,那红润的粉颊蓦然锭出一个孩子气的酒窝,接着呵呵笑出声,转头对窦宛兴奋的说。 “终于让我逮到了!今春第一尾四脚蝌蚪,昨儿个前都是两脚的,这下可好,总算给我等到了。”说完,开心地冲窦宛一笑后,回头以两指轻捏住小东西的尾巴,将它拎在半空中观赏着。 他那短暂的笑容像带有魔力一般,窦宛竟半蹲地僵在水里,一动也不动。她突然觉得脚软全身无力,一阵红潮也开始从她耳根处疾速往上窜,弹指之间,窦宛丰盈的两颊便开始灼烧了起来。 多奇怪的感觉啊!她竟想塌进对方的怀里! 这骇人听闻的想法才刚窜进窦宛的脑子时,她不听使唤的腿竟已往前打跌一步。 当窦宛意识自己干了什么的蠢事,强要收回腿时,自己的手已紧攀在青衣男子的臂膀上了。 青衣男子倏地发出了懊恼的声音,“又给它溜掉了!”原来窦宛把他手上的蝌蚪给震跑了。 窦宛赶忙扶正身子,面带愧容,“失礼,失礼,在下的不是,让我替你把它抓回来。” 青衣男子挥了挥衣袖,满脸不悦地说:“就算给你抓到,你难道认得出来是我的‘那一尾’吗?算啦!抓了一早上,我也厌了,由它去。”说罢,便直起了身子。 这时,窦宛才发现他不矮,俊迈儒雅的他足足高过自己半个头,挺拔俊秀的风仪让窦宛不禁瞪起了大眼。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窦宛愣了一下,恍然悟出他在问什么时,死硬着头皮回道:“喔,不,只是兄台的帽子歪了。”窦宛,你克制点,别跟个花痴一样丢人现眼。 青衣男子抬手整冠后,抿着嘴,不高兴地瞅了窦宛一眼,说:“晌午了,我也该回家用膳去了。” 说罢,撇下了扫兴的窦宛,踏上沟岸的石阶,就近找了株有板根的桃树,伸出脚丫子纳起凉来了。 惊觉他马上要离去,窦宛忙踏水跟着他拾级而上,顺手拎了自己的鞋袜刻意坐到青衣男子身旁。 窦宛正愁着找不到布擦脚时,一块白丝绢就飘落在她膝间。她拎着丝绢,抬眼瞅了他一眼,想看他是否还在气恼。 但他没什么心眼,脾气来得快也去得疾,此刻只睁着兴味盎然的大眼,爽快的说,“那是干净的,你拿去用吧。” “这……我用完后,再……”窦宛忙地住口了。心想,别蠢了,有谁敢留你擦了臭脚丫子的布? 青衣男子可没想那么多,竟说:“用完了以后,可得还我。” “喔,好!”窦宛只应了他一句,便低头拭起脚丫子,她先照料完左脚,又慢条斯理的弄着右脚,想既然他等着讨回白丝绢,那就拖得他久一些吧。 忽然,青衣男子光着脚丫挪近窦宛身边,拎起了窦宛的靴鞋打量起来。 “咦!你的尊足还真小啊!”说着将手上的靴放到自己脚边比了比,“足足小我一半有余。” 窦宛的脸倏地转白,她将丝绢往旁一搁后,抓过他手上的鞋穿戴起来,还煞有介事地否认,“这位兄台夸张了,小弟的脚是没您的大,但也不至于小到跟女人的一样。” 但青衣男子拎起了窦宛的袜套,晃到她面前,莞尔一笑后,说:“鞋别急着穿,你的袜子还没套上呢!” 窦宛忍着懊恼,摘掉了靴,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了袜子套上后,尽速穿戴整齐。 她本起身掉头离去,并告诉自已别再理这个大顽童,但这大顽童似乎不容易甩。 “这是什么?让我玩玩!” 窦宛身子一转,讶然地看到自己的青隼停落在青衣男子的臂上,平常它悍得很,但更怕生,除了窦宛亲自照料以外,没人敢接近它,但这名青衣男子似乎不在此限。 “它悍得很,你小心它戳破你的手。” “不会!我说它乖得很。”说完,他转头对着海东青说起话来了,“你很乖对不对。你的主人这么不了解你,跟回家去,好不好?” 海东青当然听不懂人话,但它好死不死地在这个时候张翅拍了拍,就像在应他的话似地。 窦宛不高兴地走上前,举起自己的手臂要它过来,但它不肯,死要赖在青衣男子的臂上。于是,她伸手将它抱回马背上,凶凶地对微受到惊吓的鸟道:“你安分点!”然后转头对青衣男子下了一个结论,“它是母的,所以才会阴阳相吸。” “别眼红嘛,它是你的,我不会跟你抢的……”他突然倾了一下,蹙眉扫了窦宛一眼,不解的问:“你刚才说阴阳相吸?但你也是属阳的啊!” 窦宛这回可结巴了,“这……” “承认吧!”青衣男子得意地环起双臂。 “承认什么?”窦宛口气很凶。 “承认我比你有男子气概。” 原来又是虚惊一场!窦宛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好!好!好!你不仅脚丫比我大,也比我有男子气概,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没多久,窦宛就发现他又将注意力转到自己的骏马了,于是便加快步伐,先他一步趋近自己的马,不假思索便冲口说:“它是公的,而且已被阉了。” 青衣男子没理窦宛,迳自上前,以修长洁净的大手用力摩挲起马脖子,语带怜惜的道:“害你绝子绝孙的人真是残酷啊!从没有人问过你的意愿,对不对?如果人没办法驾驭你,就不该拥有你。” 窦宛愈听,手愈是掐得紧。她受不了了!天底下竟然有这等莫名其妙的男人! 在这桃花沟畔,能讲人话的只有她窦宛一人,他却老要招惹禽兽畜牲!简直瞧不起人! 于是,窦宛冷冷地对他说道:“在下姓窦名宛字子然,洛阳人,不知这位兄台能否指点在下河东王府的方位?” 经窦宛自我介绍后,青衣男子总算是有反应了,但他的反应无礼得令窦宛想坐在地上号嚎大哭一顿。 因为青衣男子大拇指一翘,往沟里一比后,便不吭一声地走回树下,抬起白丝绢微抖三下后再往怀里一塞,两手各拎着一副鞋袜,连招呼都不打便甩头丢下窦宛,一路哼着小曲离去! 青衣男子甚至不让窦宛有机会探问他姓啥名谁,府上哪里,成婚没! 颉胺畈枥戳耍 一名清丽婉约的少女自堂外轻喊一声后,领着两名小丫丰,轻踩着莲步入门。 神情悒郁的窦宛手托着腮,冷眼打量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一摇一摆地扭着小蛮腰朝自己走来,笑容可掬地对她说:“将军爷您渴了吧,让紫云再服侍您喝杏仁露好吗?” 窦宛冷不防地狠瞪了叫紫云的少女一眼。 “第一回奉茶时,你说王爷在用膳,要我等,我没话说;第二回奉茶时,你说王爷去散步,要我再等,那我也认了;这回奉茶,王爷应该有空见在下了吧?” 心知肚明的紫云不以为忤,反而眨着无辜的大眼冲她一笑,慢声细语地说: “王爷一散完步就回寝午睡去了!奴婢不忍惊扰王爷,还望将军爷稍等片刻。” 这回的说辞是令窦宛恨得牙痒痒了,她恨不得挥手当场赏给这个狡猾的女人一巴掌,好打碎她一脸敷衍的笑容。 窦宛从晌午踏进河东王府之后,就被请进这间明堂等候河东王郁云寿的召见,入门迄今已过整整两个时辰! 这段时间里,她吞了两碗芝麻糖糊、两碗杏仁露,拉了一次屎,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打发了一盘葡萄蜜干与蜜枣,外加两粒干扁柿。吃、喝、拉、撒,她样样都办了,仍是不见郁云寿的影子! 难不成那家伙以为自己是神仙、佛菩萨,非得人三请四催才肯现身? 郁云寿,简直狂傲得过分,先不说他怠慢访客的举止有失东道主的身分,光是刻意忽略皇上派遣的信使的这个小动作,便足以恶化窦宛对他的印象。 哼,既然主人无礼在先,那窦宛也只好“客随主便”了。 “窦某是能等,但皇上的圣谕可没我这么好商量。”窦宛挲着自己那长不出髭的下巴,从紫云纤细的手里接过了璀璨的大秦琉璃碗,仰头大吞一口,鼓着双颊大剌剌地漱起牙,再趁紫云松懈之时,不客气地把嘴里的“露水”往她上了细妆的杏脸喷过去。 紫云和一旁捧着金盘的两个小丫环顿时傻了眼。 等了半天已一肚子火的窦宛不理会她们愕然的模样,迳自威胁她道:“你若敢再端出任何茶水来,我会剥光你的衣裳,往你身上浇去。别以为我在吓唬人,我窦某可是说到做到。现在,你马上领我去见王爷,你若再推三阻四,我会以挡驾圣谕的名目砍死你!” 说完拔剑抵住少女的喉咙。 紫云一时忍不下怒气,紧盯着恶神恶态的窦宛,仿佛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么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 片刻后,她强力振作,微扬起湮开的黛眉,张开紧抿的朱唇说:“奴婢的职位低下,根本无法作主,若将军爷真举剑杀奴婢,那奴婢也只好随将军爷的意了。” “这事谁能作主?”窦宛严声道。 “主王的乳母,沈夫人。”紫云一脸委屈的说。 “好,那你就先带我去见沈夫人。”虻瘪纪鸬谝谎奂到沈夫人时,她暗吃了一惊。 她以为沈夫人该是年过四旬的老妇,怎知她年轻貌美得不像话,其姿容清艳的气质与赛雪的肌肤更胜紫云一筹,当然,处世应对也比紫云更老练了。 仿佛沈夫人早已盘算出这样的情况,她在窦宛一踏入她的厢房时,便绽出如芙蓉般的笑,对窦宛道:“此地是乡下地方,咱们粗茶淡饭惯了,饮食起居不比京城精致,不知将军爷是否还习惯?” 从沈夫人的口气听来,俨然这府内大小事务都是由她打理、分派的。 窦宛稍倾下身行礼,从眼角处瞄到沈夫人那对连浓妆也盖不住的鱼尾纹后,开门见山的说:“这一点沈夫人您就太谦让了,河东王府里的佳肴点心,几乎比王宫里的还要爽口,简直让人无剔可挑;倒是河东地方的待客之道,让在下无所适从。” 窦宛话才刚说完,身子尚未打直,就听到一阵清脆响亮的巴掌声,这让她弹头而起。只见紫云一手搭着左颊,泪眼汪汪地垂头,委屈地听着沈夫人的训诫。 “你竟然怠慢将军爷?你难道不知道窦将军是皇上特别派来保护王爷的吗?你好大的胆子!竟擅自作主地瞒着此事?” 说完,不等紫云开口辩驳,便冷酷地遣她走,“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你可以退下了。” 紫云泪眼汪汪地转过了身,难为情地瞥了窦宛一眼后,碎着小步奔出沈夫人的厢房。 窦宛同情地盯着紫云离去,虽然她恼过紫云的拖延,也想过要赏她一巴掌,但那都是一时的冲动。她知道紫云是照章行事,方才在明堂前抽剑相逼,给她一个下马威就是要见能作主的人,却没想到沈夫人竟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甚至狡猾地在紫云还来不及辩解时,遣她走,这心机不可不谓深沉! “现在的婢女是愈来愈不像话了!”沈夫人回头瞄了窦宛一眼,以手轻顺了乌亮的发丝,调整了发簪后,冷潋的眸光一收,随即换上一脸的亲切,仿佛刚才的事从没发生过。 “窦将军您请坐吧!” “在下已坐了整整两个时辰,不得不婉谢夫人的好意,还望夫人能尽快将在下的到来传达给王爷。” 沈夫人依旧笑着,只是她眼里的热诚已消失殆尽。 “当然,当然,要不是紫云那丫头瞒着我,王爷早出来会见将军了。只是时机似乎就是这么地不巧,此时正是王爷好眠的时候,我这个做乳娘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去惊扰他。这样吧!让我陪着将军话话家常吧!日后您若对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有不解的话;将军尽管找沈娘问。” 窦宛想粗声拒绝,但是沈夫人在王府里的影响力似乎不小,若得罪于她,往后的调查行动必定受阻,于是,她只好陪笑地点了头。 “将军是打京城里来?听将军的口音,府上该是京城了?” “不,家祖世居洛阳,只因幼时长住于京郊的别庄,不免沾染京城的口音。夫人好耳力,一下就辨认了出来。” “不瞒将军,妾身也曾陪着小王爷在宫里待过数个寒暑,那时真是无忧也无愁,直到……”一段话还没开始,沈夫人便忽地住了口,她略清了一下喉咙转口对窦宛说道:“皇上实在是仁惠,日理万机之余,竟然还不忘关照王爷的安危,特别任将军为王爷的贴身侍卫,这真是王爷的福气啊!不过……妾身以为,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她一见到窦宛蹙起眉后,又很快地补了一句,“不过嘛,我仅是个女人家,看事没个准儿,若言谈间见笑大方,还得请将军多包涵,别跟沈娘一般见识。” 沈夫人谈笑自如,轻描淡写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但窦宛听得出她反对自己的出现。 窦宛浅笑地回了话,“夫人虽是女流之辈,但勇气可谓不小。不过,恕在下无法认同夫人的想法。上月当圣上得悉王爷出游差点落水遇险的消息后,无时无刻不为王爷的安危担忧,他怕公主的悲剧又发生在王爷的身上,于是便派在下来此。所以在下踏入王府后,马上的略计算府邸的防卫实力,赫然发现空防之处的确不少。” 但沈夫人随口淡化了窦宛的说法。 “唉!真可谓是十里桡椎啊!王爷不过是在小池塘里跌个跤罢了,传到京城竟然走了样!不难想见公主的溺毙会引起多大的反弹了!” “呃……皇上相信王爷是无辜的……”窦宛有技巧地回答。 “那还真是徼天之幸喔!我还真担心这事会起连锁反应,那么王爷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不,夫人多心了,皇上从未相信那些流言过。”窦宛急于改变话题,但又不愿意表现得太仓猝,于是绕着前个话题说:“咱们言归正传,在下认为凡事还是谨慎得好。另外,我注意到府上多是女子,除了几名门卫、长工与马夫外,窦某还未碰上任何一位士兵;人丁如此单薄,如何防堵有心人士的觊觎?万一……” 沈夫人忙掩袖,双肩微颤地笑出声。 “这点不劳将军费心。在这方圆千里之地都是纯朴的农民子弟,也是王爷的民兵,他们感激王爷的仁慈与德政,爱戴拥护他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有万一。至于王爷府上都是弱女子也是时势所逼啊,表面上,王府看来是缺乏防卫能力,但这些年来咱们还不是平平安安走过来了吗?若临时添兵又添马,恐怕又要引起一场虚惊,惹皇上担忧了。” 窦宛深深地看了沈夫人一眼,思量着她的弦外之音。 她强烈地感觉到沈夫人并非简单人物,当年她敢冒险救出小王爷,带着他逃命,待事过境迁后再领着一批女眷重新建立家园,这般的毅力的确不是寻常女子可比。 窦宛是打心眼佩服起她了,但佩服她是一回事,她会不会成为自己计划中的绊脚石又是另一同事。 于是,她先压底姿态,语态诚挚地说:“夫人莫要质疑皇上的用意,皇上派在下来此完全是站在王爷的立场,为他的利益设想,而我当尽一切努力保护王爷;仅以此点,夫人当乐观其成才是。” 沈夫人浅笑地点头,“妾身也希望皇上派将军来此的动机是真如您所形容的那么动听。” 窦宛忍着不脸红,继续道:“夫人,造化弄人,已逝的事无法挽回,但来日可期;皇上依旧不忘幼时的情谊,依旧惦记着王爷。” “皇上有将军这么忠心的人臣实在是天佑吾民,让我们期望您所说的一切皆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现在,让妾身领您去见王爷吧!” 沈夫人倏地站了起来,高雅地看着窦宛认真的表情,继续道:“不过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王爷虽已成年,但偶尔会有孩子气的举措,他一使起性子时,谁都拿他没办法。最后一点,我们得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窦宛好奇地问了,虽然她的姐夫曾再三警告她别太好奇,但仍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因为好奇是女人的通病,窦宛更是不可免。 “我现在给你机会去唤醒王爷,如果你能让他在半个时辰内衣冠整齐,神智清明地端坐在席位上的话,你就可以留在此地充任王爷的侍卫。” “我若不能在半个时辰内完成你所说的条件的话又怎样?” “很简单,只要掉转马头往北行便可。”言下之意,她是要窦宛滚回平城就是了。 窦宛强抑下不悦,“沈夫人,您别忘了我是身负皇上的御旨而来。” 沈夫人眨着杏眼瞅了窦宛一眼,“这点我一刻都不敢忘,因为将军您已跟妾身再三阐明过了。您是可以挟着天子的圣御来拒绝妾身提出的条件,不过,想想,这么照章办事多无趣!倒不如在走马上任以前,趁着老虎儿熟睡时偷捋虎须来得刺激!” 沈夫人下足了饵后,又怀疑地眄了窦宛一眼,“莫非将军没有把握?” 窦宛没有马上中计,但好强的她心里免不了要挣扎一番了,她谨慎地问了: “你如何证明这不是个圈套?王爷也许和你有了默契!” “我们都知道你会来,但没料到你会那么早到。”沈夫人照实地说了,“因为我擅自作主地要婢女暂时对王爷隐瞒你的到来。” 窦宛微带怒意地瞪了沈夫人一眼,“你只是王爷的乳娘,没资格管这么多事吧。” “喔!当然有,王爷几乎是我一人奶大的,如果我认定谁将对王爷不利的话,就会用尽一切方法遣走该人。唉!为什么将军就不让妾身有机会去信任您的能力呢? 只是用力摇几下,王爷就会醒来,多轻松。” “夫人别晃点我了,这差事若是那么易如反掌的话,您还会拿来做打发我走的条件吗?老实告诉我,要王爷醒来得折腾多久。” “不很久!”沈夫人神秘地微笑,“耗费一个时辰而前功尽弃的大有人在,不过还是有人能在弹指间就把王爷唤醒。” “是吗?弹指间?那么容易!那我得感谢沈夫人宽容我那么多时间了!足足半个时辰。” “是的,将军您要好好把握时间。妾身会在明堂前点上一炷长香,望您能在香灭前完成你在王府里的第一项任务。” 第四章 于是,窦宛又被另一位生面孔的女婢领到王爷的厢房了。 厢房这端格局宽敞明净、光线充足,两扇门一被人推开后,窦宛自然地往前跨了一步。 偌大的室内,离窦宛十步之远处挺立了一大张屏风,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不假思索跨起大步,来到屏风后面,又见一大面四方纱帐从高梁处垂吊而下,模糊了帐内的人影,几番受到阻碍的窦宛不耐烦地将纱帐一掀,走了进去。 一名男子侧身蜷卧,怀间抱着一团揉成球状的薄被,适巧地埋住了对方的脸孔,只留一头黑亮直长的乌发垂散于玉枕间。 窦宛曾以脚踢醒过成千上百个男人,当然也目睹过他们的睡姿。 他们不是四肢一伸画个大字形,便是如猪趴得四平八稳,要不然就是鼾声连夜不断,她的姐夫拓跋仡邪则是较与众不同,他可是单臂一枕,以标准“带刀卧”之姿睡上几个时辰都不用翻身!但一有风吹草动可以马上弹身而起杀敌去! 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定力够,但窦宛宁愿认为那是因为如此睡的话抽刀容易,砍人更方便! 而现在,眼前的男人如婴孩般的睡姿,教窦宛心软,一时之间竟不能决定该用左脚抑或是用右脚将他踢醒! 最后,她决定用手去摇,一连推三下,不但没用,那卷得跟熟虾的身子反而缩得更紧了! 但窦宛不气绥,因为对付懒虫她有的是办法。她猛地弯下腰强力抽出郁云寿怀里的被单,但被单尾部冷不防地被人给拖住了,窦宛用力一拉,虽然揪出了整张床被,但她的身子却因失去重心而打滑在地。 窦宛抱着被单,气得爬近郁云寿的身旁,趁他熟睡之际,甩手就给对方一记耳光,一来为了报复,二来为了叫醒他,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但当窦宛将上半身横在郁云寿的胸前,低头看清他那多出五爪印的脸庞时,她马上后悔了! “怎么会是他!那个青衣男子!”窦宛的双颊顿时又绯红起来,她尚不及缩回头,对方的双肩一旋,两眼一睁,直勾勾地瞪进了窦宛眼里。 此时,窦宛才意识到自己该逃开,但为时已迟,因为对方已伸出双臂,像扛鼎似地一把抱住窦宛,连人带被地往另一侧翻去,还满足地长哼了一声。 窦宛的头敲到了木板缝,疼得她迸出了一滴泪来。没多久她头上的疼就被胸前多出的压力转移开来,原来郁云寿又是一头地埋进窦宛与他之间的那团被单里! 这教窦宛大喘了一口长气。现在,她更有充分的理由得在半个时辰内唤醒郁云寿——也就是她在桃花沟里遇见的青衣男子。 意识到时间已不多,窦宛急着自郁云寿的怀里脱身,怎知他死不放手,任凭窦宛怎么挣、怎么摇都没有! 更坏的是,窦宛每摇一次,他就愈是往被里钻,突然,窦宛全身僵住不动了! 因为她敏感地意识到顶在他鼻尖的不再是那一球被单,而是她有布紧紧缠上十来圈的胸口! 窦宛感觉到他正以鼻头摩蹭着自己的胸部,在她身上画着无形的圈圈,画得她意乱神迷。 窦宛自我挣扎地静躺在原处,一下子期望他能慢慢松手,一下子又希望他别放手,因为这似乎是她唯一能跟对方如此接近的时刻,她想多为自己收拾住一些回忆,她想尝尝身为女人被心上人疼的滋味,哪怕对方把她当成一团被子揉也心甘情愿! 现在,窦宛终于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怕拓跋仡邪了,尤其怕撞见他跟窦惠在一起的时光,更怕目睹窦惠脸上流露出的幸福神彩,因为,那是强扮男儿的窦宛永远负担不起的奢侈。 就这一刻,窦宛恨起天下所有的女人,更怨父亲为什么要她强扮男装,让她孤独地过着阴阳两面的生活。 不过,这一切问题的源头都来自她在桃花沟里遇见的男子! 若不是他,她不会想回头当女人,女人在社会上向来没地位,在家得从父、出嫁得从夫、夫死得从子,她们没机会真正做自己。 若不是他,她不会可怜起自己的际遇,她在皇上面前红得很,人们对她摇首摆尾,不敢当着她的面大喘一声。面对如此成就,她该引以为傲才是,但是,她已逐渐体认到那份成就,是如沙堆的楼堡一般,完全靠不住,因为那不是真的她。 真正的窦宛,渴望当个平凡的女人,期望有个可靠的郎君能让她仰望终生,无怨地为他洗衣烧饭生养孩子,不管日子再苦她都愿意熬。 这幅假想的美景似乎永远难有实现的一日,因为眼前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软脚虾除了空有身份地位外,没有一点可给女人靠。 窦宛想着想着已恢复了理智,也记起了皇上的交代与叮咛。她知道光阴不候人这道理,于是开始拍他、打他、捉他鼻子、拧他耳垂,但没有半样奏效,他依旧紧紧地腻着她,把她当成软垫似地压在席上,就像神仙传说里,被妖魔点了咒…… 这时窦宛的脑海里突然浮起沈夫人那诡异的笑容,她的话也在耳畔响了起来,“……耗费一个时辰而前功尽弃的大有人在,不过还是有人能在弹指间就将王爷唤醒。” 有人能在弹指间就把王爷唤醒……在弹指间能把他唤醒!窦宛拼命思索着这句话的含意,努力地复诵此句句尾,直到第十句时,她突然灵光一现,用三个手指轻轻地一弹! 蓦然,她感觉箝住自己的双臂松了一下,但马上又没动静了。 窦宛不信邪地再试了一次,但郁云寿依然故我地以鼻尖顶住她的胸口,这教窦宛顿时乱了方寸! 最后,她绝望地用力一弹,双眼一开,期待奇迹出现! 等了片刻,她知道自己的手臂仍是紧紧地被人扣着。于是,她心灰意冷地叹了一口气。 未料,一阵慵懒的男音在窦宛的耳朵响了起来,“你这样躺在我怀里是什么意思?仆人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窦宛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望进对方半垂着眼帘的眼眸,张嘴要解释原因,但她临时竟想不出半个合理的解释。 “喂,你有两颗龋齿,嘴可别张得太大。”郁云寿没头没脑地丢给窦宛这么一句。 窦宛嘴一合,用力挣开他的双臂起身后,居高临下地说:“没剩多少时间了,王爷您赶快起身穿衣服吧!” 岂料郁云寿脸不红气不喘地对窦宛说:“穿衣服?本王不会穿衣服啊!”说着也站了起来。 窦宛惊愕不已,脱口说:“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啊,连衣服都不会穿!” 郁云寿一听,当下低头掀开自己的裤裆,往里看了一眼后,抬头对窦宛莞尔一笑,骄傲地说:“本王当然是!你若不信的话,咱们脱了裤子,把家伙拿出来比划比划!” 窦宛忍着脾气不发作,“好,王爷您不会自己穿衣,那么平常是谁服侍王爷您更衣、沐浴?” “蝶儿和招招。她们很能干的,总是记得住穿衣的流程。” 什么捞什子藉口?根本就是你吃饱太闲忘了用大脑!窦宛心里叨念着,走出帐外,对守门的姑娘道:“谁是蝶儿跟招招?” 正中两名女孩马上弯下膝行了个礼。 窦宛不耐烦地摆摆手,“免礼,免礼,我礼数没你家王爷那么多,现在你们赶快进来服侍王爷穿衣。来,把梳子、暗夹及发簪递给我。” 窦宛一把抽过梳子和暗夹,快步走到郁云寿背后,左手握住他的长发,右手操着梳子,快速地为他盘起头发来。 这段时间,郁云寿乖乖地盘腿坐在位子上,没有追着窦宛问她是谁,等到窦宛牵起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在王府里奔跑时,他才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话,吓到了窦宛。 “窦宛,你也别心焦!有本王在,沈娘不敢对你太严苛的。” 窦宛闻言忙煞住了步伐,扭头问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郁云寿也稳住脚步,轻松自在地说:“当然是你告诉我的喽!桃花沟边,记不记得!” “那么王爷您早在遇见我时,就猜出我的身份了!” “没那么早,当我看见你那匹好马和它背上的海东青时,曾怀疑一下,不过整件事水落石出还是在你报上大名之后,我才敢确定。老实说,本王初接到皇上的御旨时,很不高兴,后来想若有你在,那么我才能跑得远一点,要不然,沈娘不放心我一个人跑出去溜马,又要我拖着一群妾才准我出去。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无趣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由女人陪着溜马。女人,只有在床上才可爱,下床跳上马后,笨拙得有够难看。” 窦宛脸一沉,不理话匣子一开的郁云寿,拉着他继续朝明堂快步走去。 窦宛解破了沈夫人所出的难题,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她指定的任务后,自然是赢得了她的首肯。但沈夫人的首肯只是情势所导,并不代表她已完全信任窦宛及皇上。 不过只要能够留在王爷府,执行皇上所交代的任务,守在郁云寿身边,就足以令窦宛心满意足了,至于沈夫人喜不喜欢她,有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倒成了次要的问题。 窦宛入河东王府不到三日后表面上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的郁云寿,似乎一下子就习惯了她的陪伴。 他不曾主动打探窦宛来此地的原因,反而三不五时笑着跟窦宛表示,他是打心坎里欢迎她的来到,原因嘛,不外有三: 第一,郁云寿打十三岁起就在女人堆里厮混,府里的奴婢及姐妹们没有一个人不顺着他的意,他闷都要闷昏了,现在,来了一个爱嘀咕的跟班及敢顶嘴的保镳简直是意外之喜,若能再强迫她换贴做兄弟的话,岂不更好? 第二,郁云寿本来就活泼好动,窦宛没来府邸前,乳娘会限制他的行动,白天他没处跑,只能待在房里跟婢女们玩起家家酒,这家家酒一玩,十个月后他又有儿子、女儿可抱了! 起初窦宛不大懂他的意思,后来用十只手指帮他数起娃娃,发现不够用,还得多挪一根脚趾头来充数! 十一个娃娃!最大十一岁,最小两岁不到!看来皇上还真是高估了这个成天混在女人堆里的河东王。窦宛暗地希望自己和皇上别白忙一场,但有时一看到河东王对其他女人细声说话,她妒火一起,又恨不能马上把罪名栽在郁云寿头上! 第三,最重要,同时也是最悲哀的。郁云寿认定窦宛跟他是“同性”,所以他在窦宛面前说话可以不用修饰言辞,凡是良家妇女听不得、但他又爱说的低级笑话就全数往她头上浇,偏偏窦宛又死要板出一脸森严、无动于衷的马耳东风样,这让喜欢恶作剧的郁云寿更变本加厉了。 总归一句,在皇宫里的窦宛比在河东王府里的窦宛多了十倍不止的尊严。 譬如目前正是午膳时间,府里地位较高的人大部窝在自己的厢房,等着仆人送餐进去给他们用,但是窦宛却不知道要到哪儿用膳,身为郁云寿不请自来的贴身侍卫,她没有独立的卧铺,除了晚上熄灯后才能进王爷的厢房打地铺外,若无郁云寿的应允或召见,没人能随意进出他的厢房,当然更不能端着一只碗蹲在他的门前用餐。 莫可奈何之下,窦宛只好跟着长工和门卫到男用食堂去用膳,她不介意啃大麦饼嚼咸菜,但筑在食堂后面的猪圈和牛栏常常令她食不知味,若遇到起风时,简直得憋着气才能进食,因此窦宛常常捧着食物挨在树根下用餐。 现在,她咽下了最后一口饼,将头顶上的帽子挪下了一寸以便遮阳,背倚着树干休息着,不知觉地便睡着了。 “啊!别人躲在房里用餐,子然躲在树下纳凉,好一个风雅兴致。” 睡得正熟的窦宛被人声吵醒,神智混沌地扬起首来,昱昱高挂的晴阳刺烈得令她睁不开眼,直到她的眸子渐渐适应了强光,认出来人后,她才从容地扶正帽子,起身拱手致敬,“王爷有何吩咐?” 郁云寿见窦宛正经八百地跟自己打躬作揖,有点烦了,他收回了踢着石子的脚站稳后,才仰头指着天说道:“吩咐目前是没有,只是天气这么迷人,不出府尝鲜玩玩未免可惜了老天的好意。走,咱们出去逛逛。”说着,伸手一抓扣住了窦宛的手,转身强拉着她往马厩走去。 “王爷想去哪儿,在下自当奉陪,只是……是不是该通知沈夫人一声?” “不需要,只是去抓鱼罢了;我昨夜想到了一个新招术,但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还有,你那只海东青顺便借我用用。”郁云寿说着露了手中的荣麻捆绳给窦宛瞧。 “王爷要它作什么用?” 郁云寿转头莞尔一笑,一副神秘状,“届时你就会知道。” 他们骑了一个时辰的马来到黄河口岸,郁云寿要窦宛跟捕鱼的渔夫交涉,问他有没有新鲜肥美的河豚肉可买,这时她才弄清郁云寿的用意,他打算先喂海东青河豚,然后再要它去抓! 就窦宛的知识所及,河豚是属近海的鱼,但在四、五月时会涌进黄河,逆流产子,听人说过,这时期的母河豚特别肥硕,其细致的肉质与鲜美的味道无拟可比,但是,毒性也最强,若让人误食到的话,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丧命。而她又还未正式训练海东青,若它禁不住诱惑一口吞下鱼的话,就惨了。 窦宛想到这一步后,忧心忡忡地看到郁云寿一眼。 但此时的郁云寿兴致高昂地将海东青抱在怀里,试着将荣麻绳套在海东青隼的脖子上,但他连死结都不会打,活结是更别提了。 他笨手笨脚试了三回后,像没耐性的小孩子闹起性子了,“这绳子怎么搞的,老要跟我作对!”他怒目瞪着绳头。 冷眼旁观良久的窦宛曾怀疑他在装蒜,见郁云寿是真的不会打结后,才上前跪在他身旁,示范给他看。 他将结拆了重新打过,笨手笨脚地试了三回才顺手起来,“太好了!原来这么容易啊!”他兴奋地看着手上完成的结,冲着窦宛咧嘴一笑。 他的笑蕴藏着无边的魅力,就像天上的太阳把窦宛整个心房都照暖了。窦宛一时昏头了,为了讨好郁云寿,让他开心,竟眼睁睁任他将绳结套在海东青的脖子。 郁云寿以双手揉挲着局促不安的隼,轻声地对它说话,就像情人细语似地;这时,窦宛倒羡慕起自己的隼来了,她恨不得能和它交换身份,下水去为他捕鱼。 正当窦宛的心思全都绕在郁云寿的身上时,一串警钟忽地在她脑子响了起来,她忆起了自己的身份、任务及进河东王府的目的,忆起了万忸于劲及拓跋仡邪的警告,随即强迫自己收心,回复正常,然后面无表情地监视着郁云寿的一举一动。 郁云寿手一扬把海东青往河面一放后,拎着绳子尾端,聚精会神地观察起青隼的行踪,等到青隼兴奋的往水面疾冲下去要衔起东西时,他用力地将绳子一拉,拴住隼的脖子以防它吞下鱼物。 一时辰后,青隼几番往反于河面上,河岸边也渐渐堆起十几尾鱼,但就是没有河豚,郁云寿不肯放弃,青隼似乎也感受到他的决心,好不容易它在第十二趟时,终于衔回了一只鼓得像圆球的河豚,教郁云寿开心得不能自己,拼命搂着青隼连声赞美,取下喙连的河豚,然后把青隼往草地上的鱼堆一放,以犒赏它的辛劳。 现在,他拎着紫红的臀鳍朝窦宛现宝,回头向倚在马腹的窦宛问了句:“你有没有刀?” 窦宛看着郁云寿掏出白巾平铺在地上,迟疑片刻才抽出腰间的匕首,她没移动身子将手中的匕首当面递给郁云寿,以而直接往郁云寿那方向用力一掷。 那锋利的刀在空中转了几圈后,转眼间就要落到郁云寿的胸膛上,窦宛等着看他闪躲露出破绽,但出乎她意料之外,郁云寿不但没闪,反而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迎接直飞而来的刀刃,直到窦宛朝他大声叱喝一句“快闪!”时,他才恍然将发颤的身子一缩,及时躲过落在脚边的刀刃。 窦宛一脸惨白地奔到郁云寿的身旁,要将他扶起来,但是他全身发着冷颤,抵死不肯从草地上起身,只是扭头以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窦宛,抖着唇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行刺本王吗?如果你进王府,打的是这个歪主意的话,趁现下无人,那就赶快动手!” 听他这么一说,窦宛羞愧得不能自己。她使刚才那招,本是打算藉此试探他是否表里如一,没想到河东王真的是一只绣花枕头,连闪躲都要人提醒。 “王爷,恕在下无礼,在下只是想跟王爷开个小玩笑的,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吓得屁滚尿流是吧!”郁云寿气得跳了起来,抖出湿成一片的裤裆给窦宛瞧,激动的说道:“当初沈娘提醒本王要多提防你时,本王还嗤之以鼻,笑她多心,现在你倒先露出马脚来了。” “不,王爷误会了!”这个节骨服上,窦宛只好照实说出自己的用意了,“在下只想了解王爷功夫底子的深浅,日后若有状况出现时,也好规划规划。” “你现在知道本王速一招半式也没有后,可高兴了吧!” “不,这让在下更担心了。”这是窦宛的实在话,“在下曾告诉沈夫人,整个王府里除了守门的卫士外无一兵一卒,若有刺客造访、在下又不在王爷身侧的话,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郁云寿狐疑地看了窦宛一眼,努嘴思量片刻后,才问:“你是真这么想吗?” 窦宛躬下身子,掩藏住心虚,“是的。” “那也犯不着对本王出手吧!你直接开口问,我难道会瞒你吗?” “王爷,在下只是试试,并没真的打算伤害王爷,瞧,匕首是在王爷身前便落地的,即使王爷不用躲,也没有大碍的。” 郁云寿还是一脸气嘟嘟的模样,“既然如此,为何还叫本王快闪?你知道吗? 本王的身子虽没被你的匕首伤到,但魂倒先给你的声音惊跑了。” “罪过,罪过!”窦宛低声下气,眼光一落在对方湿成一片的裤裆后,又倏地红着脸挪开了目光,“在下但凭王爷处置,还请王爷息怒。” 郁云寿两手背在臀后,高高在上地睨着窦宛片刻,才将脚边的匕首踢回窦宛的脚边,命令道:“将刀捡起来,再递给本王吧!” 窦宛照他的话,捡起了刀,呈到郁云寿的面前。 郁云寿瞪了她一眼后,才接过刀,转身蹲下身子,往白中上的河豚直戳而去。 窦宛忍不住提醒他,“王爷,那玩意儿可能有毒!” 郁云寿斜睨了窦宛一眼,语带讽刺地说:“这玩意儿再毒,也毒不过妇人心,而妇人心再狠,也狠不过你窦子然。”说完,不理一脸警觉的窦宛,提刀便开始忙碌起来。 窦宛闻言心惊了一下,不过马上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她将视线略过郁云寿的肩头往下采,怀疑地审视他清理鱼料的步骤,看看是不是能从小处找出一点破绽来。观察片刻后,她发现这大概是郁云寿首次干这种事,因为他行事随性,根本没有步骤可言,而且他不善用刀,割鱼的动作鲁笨,现在,窦宛没心情去理他是不是练家子了,反而担心他会戳到带毒的内脏。 “呐,罚你刚才吓本王,你若先吞了这口鱼,我就不跟你计较。” 郁云寿阴沉沉地拎了一片淡粉红的软肉晃到窦宛面前时,她真不知如何应对;想拿银簪出来试试嘛,怕惹郁云寿火冒三丈;直接吞下去嘛,又怕一命呜乎。 她迟疑得太久,郁云寿也变得不耐烦起来了,“怎么?不敢吃吗?那你刚才怎么那么有胆,敢拿本王的命开玩笑!” 窦宛看了郁云寿一脸愠怒的模样,解释了,“不,不是不爱吃鱼,是我从没吃过生鱼。” 郁云寿露出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对窦宛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但他的口气可一点都不孩子气,“是吗?那子然非得试试不可了,试了这口后,包你还要下一口。” 窦宛无力地笑了一下,“嗯……如果我还能吃到下一口的话。” 郁云寿仿佛很满意自己造成的紧张情况,一脸得意地说:“子然说的什么傻话? 你当然能吃到下一口!来,嘴巴张开,让本王亲自喂你。”说着,把肉硬送到窦宛的唇边。 此时的窦宛无计可施,只好微张着嘴巴,让他将清凉的鱼肉塞进自己的嘴里。 当那片肉躺在她舌上时,她抖得泛白的两片唇还是迟未合上。 郁云寿屁服一跌坐在地上,冷眼地命令她,“嚼啊!怎么不敢嚼了呢?难道怕我会毒害你不成。” 窦宛强抑着不把鱼肉吐出去,慢慢动起嘴来了。鱼肉当真是嫩滑顺口,不到片刻就被窦宛吞下喉了。 郁云寿眉一挑,慢慢地问了,“如何?刺激吧?” 窦宛舔着下瓣唇,困惑地点了头,费神地想着该如何形容那种口感。但她想不出来,只能说。“好吃!” 郁云寿听她这么一说,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拎了一片生鱼仰头放进嘴里,鼓着颊对窦宛说:“有人肯当替死鬼真好,本王连银簪都不必拿出来了。”话毕,便关怀地对着窦宛笑了起来。 窦宛先是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郁云寿一眼,想了解他说这话的用意,但他一迳地笑,反而让窦宛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的话了! 因为刚才那句语带尖锐与心机的话,实在不像她印象中的郁云寿,更不符合眼前这个咧嘴大笑的男人。 窦宛怅然若失地垂下了眼睑,心底也为这个发现而毛了起来。她不禁忧心忡忡地想着,如果郁云寿并不像他外表所展现的那么单纯的话,怎么办?她该将自己的疑惑上呈给皇上吗?但如果因此错怪了郁云寿而引起皇上大怒一顿的话,她是决计不会谅解自己的。 左思右想还是理不出头绪后,窦宛懊恼地抬起了眼睑,犹豫不决的目光正巧与一双深深的眼眸对上,不一会儿,那双深沉的眼眸又变回玩世不恭的老样子了。 郁云寿若无其事地将眼睛挪到白中上的肉后,随口问了她一句,“肉还有很多,子然还想来块肉吗?” 窦宛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再来块肉也无防。”然后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郁云寿忙碌的手,反复思索着一个问题—— 对方是否真是一个只顾吃喝玩乐的贵胄公子?还是那仅是他掩人耳目的一种伎俩? 如果是前者的话,她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河东王悲哀,如果他是后者的话,那么她就得怨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迷上郁云寿了;不论真相是好还是坏,窦宛已下定决心,要把郁云寿的底细查个清楚,哪怕她的行动会造成两人日后的敌对,都在所不惜。 因为在窦宛的观念里,身为人臣的她当效忠皇上,不是她自己,更不可能是敌人,即使对方是她这辈子第一个动心的男人,也不能改变她对皇上的忠贞。 第五章 窦宛在河东王府待了将近三个月,照当初与皇上的约定,是该给他同一则报告的。 尽管窦宛知道她应该在信上照翔实纪录自己对郁云寿的看法,但她并没有那么诚实,只约略提了郁云寿风花雪月的日常作息,及王府里不堪一击的弱势武装就草草收尾了。 窦宛告诉自己除非搜集到充分有利的证据,否则绝不轻举妄动地加深皇上对郁云寿的疑心。 写信简单,难的是要如何将信发出去,因为王府里大小事都掌控在沈夫人手里,若将信交托给府里的仆人去办的话,最后一定是会落入沈夫人手中;若出府另觅人选,河东地区是乡下地方,她根本我不到适合的人交付重任,于是她这几天发愁得不得了。 一天午后,窦宛嘴里叼着一根麦杆,双腿微张地坐在石阶上发愣,正巧紫云捧着一篮丝线打她眼前经过,见窦宛一脸意兴阑珊,忍不住关心起她了。 “将军爷,怎么发起愣来了?是不是害起思乡病?” “开玩笑,我从小就离家独居,才不过三个月,能害什么相思?”窦宛帮紫云扫清她旁边的石阶后,要她也坐下来聊天,“你呢?有家吗?” 紫云点点头,“我家就在隔村。” “那你是怎么进王府来的?” “我小时候河东闹过饥荒,家里没剩的给我吃,就把我送进了王府,跟沈夫人换了一些杂粮回家,没想到我这一待就是九个年头了!” “喔!九个年头!” 窦宛打量了紫云一眼,心想郁云寿不知是否曾动过紫云的歪脑筋过,但她又不便问得太露骨,正巧一群在后庭玩耍的娃娃打她们眼前经过,窦宛才问了声,“里面有你的娃娃吗?” 紫云先是蹙起了眉,随即领悟窦宛的意思,她耳根顿时烧红了起来,急忙否认,“不!王爷从未碰过我。” 听到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窦宛眉一挑,冷冷地评了一句,“喔!那倒真是奇迹!”事实上,窦宛不是不在乎,她是没能力去改变事实,所以只好冷眼旁观。 紫云听出窦宛口气里的嘲弄,忍不住噗哧一笑,“其实王爷人很好的,他从未强迫过我们做一些难堪的事,愿意的人就去陪王爷,不愿意的人还是能安分的做着自己的工作。” “那么你是不愿意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呢?”窦宛好奇地问了。 紫云咬着唇,考虑了一秒后才说:“如果不是有人在等我的话,我也会想委身于王爷,毕竟王爷长得一表人材,对人又体贴。” 窦宛转了一下眼珠子,不解的问:“那你干么还让他等?直接出府嫁他不就成了?” “可是他……他除了帮人看羊外没什么真本事啊,再说他连自己都难养活了,更别提我跟孩子。” 窦宛很自然地将手一摊,“那就别嫁他,另觅良人了!” “不行!我办不到!我太认命了,相信那个桃花沟的传说不会变。” “什么传说?” “桃花沟的传说。”紫云双手托起了下巴,漂亮的眼睛也朝远远的天空望去,“老一辈的人都笃信不疑,说只要一男一女同时相逢在桃花沟里,不管如何变化,他们终有一天能给为连理。我跟他就是在桃花沟里认识的,当时的我刚进府里不到一年,正要回家探娘亲时,不小心跌进了沟里,而他正巧从山岗上放羊回来,见我落水,一刻不等便下水搭救。于是,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听她这么一说,窦宛马上联想起那个为她指路的牧童了,“你说他是个牧童哥?” 紫云轻拭了淌在眼眶里的泪,点点头,“他出身不高,但为人正直得很,是个老实人。” 窦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放心吧!他会有出息的。”接着她灵机一动,喊道:“咦,我跟王爷也是在桃花沟里认识的!” 紫云破涕为笑,“将军爷,你和王爷都是大丈夫,不能算数的。” “喔!说得也是!”窦宛冲紫云勉强一笑后;又是撑起脑袋发起呆来了。 “将军爷?你还好吧!”紫云见窦宛神情恍惚,担忧地摇了她一下。 窦宛摇摇欲坠地倾了一下,才口头说:“最近没睡饱!所以精神不怎么好。” “为什么呢?” 窦宛以手撑着下颚,盯着紫云诚恳的表情良久,考虑自己到底能不能信任她,最后,她决定赌一赌,反正信上所提的事是众所皆知的事,即使被沈夫人逮个正着,也就认了。 “嗯……其实还真给紫云姑娘说对了,来府里三个月,在下还真有点害起相思,只不过并不是想家,而是念着心上人。” “那简单的,只要写封信教人寄出去不就成了。” “这对你们是简单啊!不过当我一知道沈夫人会查信时,就犹豫了。紫云姑娘也有心上人,所以该知道肉麻话只能留给心上人听这道理的,对不对?一旦想到有人会查信,我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笔了。” “那怎么办呢?难道就没有法子可想了吗?” “我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但就不知道行不行得通。”窦宛故作犹疑状。 “什么法子?” “紫云姑娘若下回回老家探亲的话,是不是能顺便找人帮我寄个信,当然我会酬谢你和帮我送信的人。” “酬谢我倒是不需要,只是……若给沈夫人知道的话……” “你我不说,有谁会知道?当然我是可以写一封了无新意的信,但我的心上人是天生丽质,有很多人追求的,我若不够殷勤,恐怕她误会我对她的感情不够真。 紫云姑娘,拜托你行行好。”窦宛使出浑身魅力哀求着。 紫云心地软,被窦宛这么一求,只有勉为其难的点了头,“好吧,正巧明天我有半天假,就出府去帮将军爷打点打点了。” “太好了!紫云,你真是好姑娘!”窦宛闷心地冲紫云一笑,不多想就牵起她的手拍了拍。 紫云红着脸地缩回手,挽起了蓝子,匆匆起身逃离了窦宛。 窦宛正为自己这半招美男计暗暗叫好时,不料,她耳边传来了一阵嘲弄的声音,摧毁了她昙花一现的得意。 “原来子然有心上人啊?” 窦宛头一口,便看到郁云寿满面笑容地从树丛里走了出来,这让她强压下满脸的惊讶,故作镇定地问:“王爷不是在午睡吗?” 郁云寿抬手挥了挥,说:“最近暑气高张,热得本王睡不着觉,只好出来走动走动了。 说完,又上前一步,一手搭上窦宛塞了布垫的肩头,倾下头来凑近她的耳朵,软声细语地问:“子然,平常见你一本正经,没想到你骨子里却是如此怜香惜玉。 告诉本王你的心上人吧,到底是谁家的姑娘?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你如此惦记在心!” 郁云寿对她的举措算是正常的,但窦宛无法抗拒他的吸引力,更无福消受这种关照,见他愈来愈近,她忙地躬身退开一步,躲开郁云寿的接触,慢声回道:“只是……寻常人家的千金。” 郁云寿一脸兴致盎然的追问:“叫什么名啊?府上哪里?” 窦宛目前还搞不清楚郁云寿到底偷听了多少对话,只得虚应的回道:“只是… …寻常人家的千金。” 郁云寿一脸兴致盎然的追问:“叫什么名啊?府上哪里?” 窦宛目前还搞不清楚郁云寿到底偷听了多少对话,只得虚应的回道:“清白姑娘家的闺名是万万透露不得的,还请王爷饶了在下,别再追问了。” 郁云寿像是蝶儿见了蜜似地,硬要缠上窦宛,不一会儿又将高大的身躯凑近她,小声地说:“要本王别追问是可以,但是你得让本王见识见识你写的情书。” “情书?”窦宛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喔,情书,那情书嘛……在下还没开始写呢?” “还没开始写!”郁云寿的双眼登时一亮,“那太好了!趁着这个机会,你顺便教教本王怎么写情书吧!本王这辈子还没用信追过半个女人呢!”说着一手搭上了窦宛的肩头,半强迫似他拥着她进屋。 一个时辰后,窦宛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绞尽脑汁后,才从诗经里抄出了一段像样的情诗。 她一边写,郁云寿便一边念: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漫草,零露滚滚,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嗯……好!子然想得好,想得好。这样吧!我看子然也甭交给紫云了,就由本王帮你吩咐下去,如此做,沈娘也无法拆到你的信了!你说这样办成不成啊?” 窦宛抬头瞄到郁云寿一脸藏不住的戏后,不得不泄气地跟他虚与委蛇一番,“当然成,在下多谢王爷体谅!” 郁云寿落井下石地又补上了一句,“我想收到此诗的人一定会被你的真情大大感动的。” 为了不让眼前的人看出自己的沮丧,窦宛勉强地对郁云寿傻笑了一下,回道: “在下也是这么认为。” “不过嘛,这几句又似乎太露骨了,不够含蓄,我看这样吧……”郁云寿从窦宛手中接过了毛笔,硬挤在她身边,抽过了白绢后,画蛇添足地在诗旁加了好几十个圈圈,然后一本正经地口头对她说:“本王帮你画了一串心,如果收到信的人跟你心连心的话,一定懂得你的意思的!”说完,起劲地伏在小书桌上,把空白的地方一路圈到底。 窦宛在心里叹着,“才怪哩!被你这么一搅和,皇上绝对会被我这封没头没尾又莫名其妙的‘报告书’气得天昏地暗。” 现在,窦宛可看清事实了,她不仅被狡猾的郁云寿摆了一道,还被他牵着鼻子玩弄了一下午,事到如今,若不让事情明朗化,往后她一定得处于挨打的局面。 于是,窦宛清了一下喉咙,“王爷,在下……” “有什么事,说吧。”郁云寿轻应了一声,从信绢上抬起头,睁大了眼,一脸无辜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但窦宛的喉咙像是被汤圆梗住似的,一下子发不出音来。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如果跟郁云寿承认自己是皇上的密使后,就一定得离开河东王府,不仅要辜负皇上的盛意,今后也见不到郁云寿了! 想到这里,她把到口的话,吞回肚子里,久久才迸出了一句话,“没什么。” 郁云寿侧头狐疑地看了窦宛一眼,然后才慢转过身子与她正面相对,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她脸上打着转,转得窦宛一颗心都快失去方向了。 突然,他往窦宛的席位挪近了两步,一手罩住她的天灵盖,另一手提起毛笔往她的眉心直逼而来。 窦宛被他固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任他画着自己的眉,屏气凝神地感受一身兰芷的他在身旁移动。 待他收起毛笔后,他才得意地对一脸疑惑的窦宛解释道:“子然的剑眉已歪了将近三天了,本王这一画,可终于让它们对称齐平了。不过,本王得承认,我画眉的技巧没你行,剑眉画不来,你就将就那两道粗里粗气的卧垂在你的柳眉上爬吧。” 说完,又对窦宛露出那种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 但窦宛这回无心欣赏他的笑,她忍不住惊慌失措,拔腿而起,匆匆对郁云寿说了声,“在下失陪!”扭身便往书房门外直冲而去。 窦宛的后脚跟才刚落在廊间,郁云寿那咯咯不止的低沉笑声便如影随形地追上了她。 他知道了?不可能!别慌,窦宛,也许纯属巧合,可别自己先露出马脚来了! 窦宛这么安慰自己后,抬手掩住眉上半干的墨汁,一路直往井口奔去,汲了一桶水后,彻彻底底地把脸洗个干净,然后躲在树林间,将腰间的炭石和小铜镜掏了出来,一笔一笔地将自己的柳眉描粗。 窦宛回到郁云寿的书房后,已不见他的踪影,几上那张涂满了圈圈的信绢也跟着不翼而飞,于是她踱出廊外进入后庭园间去找人,因为她已编了一个藉口,好跟郁云寿解释眉毛的事。 她会一本正经地跟他这么解释,曾有算命先生跟她说过,男人的眉毛要粗,才能大富大贵,因为,如是如是,所以,如是如是……问题是,郁云寿会相信她吗? 好像不会。 想到这里,窦宛牙一打颤起来,掉头就想走,但好强的她又不甘心就此退缩,她正在找与不找之间徘徊时,树丛后方传来一阵唏嗦的交谈声,音量由小渐大地朝自己逼近。 一个积极的女性嗓音先传入窦宛的耳里,“让他走。” 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道:“为什么?他又坏不了事。” “若给他发现你的秘密,恐要引起纷端。” “沈娘,发现就发现,我行得正,坐得稳,不怕人说。” 窦宛一确定来人是郁云寿和沈娘后,当下要躲起来偷听,但她不确定他们的方位,一时不知该躲在何方,正巧她身后有一株三丈高的枣树,她念一转飞快地旋身抱住树干,抬脚抵着树皮,在他们未踏入这片小花园前,及时缩进了树上。 窦宛缓了缓气,蹲坐在树枝间,拨开一枝垂满枣子的树干,居高临下地俯瞰地面。 她看见郁云寿整个人倚在这株枣树下。听着沈娘说教:“那这封信怎么说?你明知道他是打算向皇上揭你的底的,你还这么大方帮他转信,甚至连让我关心关心都不准!” “沈娘,无伤大雅的,我只是藉窦宛的笔墨跟大家伙打声招呼,气气他罢了。” “你现在还有胆开他玩笑!可别忘了,害你家破人亡的是他!一旦惹他恼怒,他要杀要砍是一句话便行,届时你拿什么来保命?” “我没忘,沈娘,我一刻都不敢忘。总之,你差人把信寄出去就对了。” “我不赞成你这孩子气的举动。” “沈娘,不会有事的啦!你不是还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吗?” 沈娘叹了一口气,才说:“庆明里三户人家的鸡连夜被偷了十来只,县令今晨特地上门来通报了。” 郁云寿静了良久,才紧着喉问:“有证据是他干的吗?” “县令告诉我,受害的村民异口同声地说清晨时,看到一个长得跟王爷酷似的人在附近闲晃,就连上回掉了羊只的村民都跟着附和。” 郁云寿口一紧,气道:“这不怕死的家伙!他既不愁吃穿,又有余钱可花,为什么净要干这种伤风败俗的勾当!难道不怕被人逮个正着?” 沈娘冷着语调说:“我认为他是故意要让人逮个正着的?” 郁云寿半天不答腔,好久才说:“我不想再为了这事去找他谈,因为谈到最后又要起争执了,不过若他开口要什么,你就照他的意思做。至于县令那边,就麻烦沈娘多带几袋金锭去帮他疏通疏通。” “如果他想恢复身份呢?” “叫他别傻了!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不会想再自投罗网一次。” “是的。”沈娘应了一声后,缓步退下去了。 郁云寿气得握紧双拳,转身便朝树干捶了过去,树上的枣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摇晃了一下,纷纷掉落,位在最上枝的一颗恰恰打中窦宛的脑袋,让她轻啊了一声,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傻事后,已来不及堵住嘴了。 因为郁云寿早已扬起头,往树上瞧了过来,当他认出缩在枝桠间的窦宛时,脸上先是闪过一片惊愕,弹指间便又恢复到戏谑的表情了。 “我这是什么叫声这么难听,原来是只又傻又呆的笨乌鸦!”他指桑骂槐了一顿,没叫窦宛下来,也没追问她听到了什么,扭头就走了。 窦宛气得要命,随手摘了一颗枣子斜倾着身子打算往他身上丢去。可惜树枝没能粗到负载她的重量,在她还未能投出手上的枣子之前,便下弯了一大截。失去平衡的窦宛不多想便丢下枣子,四肢齐出地紧紧环在枝梢上。 面朝上背朝下,横悬在半空中的窦宛是进退维谷了,她趁着郁云寿的影子还没消失前,赶忙喊了一句,“王爷,救命啊!” 远端的郁云寿停下了脚步,口头顾望了一下。 窦宛见状,赶忙挪出一手跟他挥了挥,只见郁云寿杵在原地良久,才将脚跟倒转回来,拖着散慢的步伐回到树下。 他扬起头,明知故问:“子然要本王怎么做?” “你可以不可以爬到树上拉我一把?”窦宛低声下气地求着。 岂料,郁云寿将嘴一撇,耸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肩,才说:“本王不善爬树。你若想下来,只有一途,用跳的。” “但……这太高了!”她几乎是在树的最上层了! “那么你在爬上去以前就该想清楚才是。” 全身乏力的窦宛快被见死不救的郁云寿气昏了。她紧着喉,强迫自己不要对他大声辱骂,委屈地解释:“王爷,在下抱着的这树枝已快要断了……” 郁云寿一手撑在树干上,满不在乎地截断她的话,“要本王救你下来是可以,但你先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准对任何人透露你刚才所听到的事,尤其是你所谓‘心上人’。” 聪明的窦宛马上意会了,一口否认,“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非常时期,保命要紧。 “来不及了,你非得用跳的不可,我在下面接着。”郁云寿又是那种懒散的态度。 窦宛觉得他靠不住,便说:“不,你一定接不住我的!” “这跟接冬瓜一样,有什么难的?” 窦宛听他这么一背,心更是忐忑不安了,脑子里也开始浮现郁云寿张开瘦弱的双手,左奔右走地尝试接下一颗错长在枣树上的冬瓜,冬瓜掉下后,不仅把他压得扁扁的,自己还摔成个四分五裂! 想到这儿,窦宛更是猛摇头,“不,不,不……还是你上来吧。” 郁云寿眉一皱,不悦的说:“我发誓我接得住你,你到底想不想下来!” “想啊!可是……”窦宛话说到一半时,一阵脆裂的霹雳声便从她的脚跟边的枝干间传了出来,现在她根本无暇理会郁云寿的建议,一个劲地催促着树下的人,“求求你,你快上……” 窦宛那个“来”字还来不及脱口而出,她的身子就往下倾斜了几度,接着没多久,一个干脆利落的断裂声乍响,她便连人带着树枝地向地疾坠下去了。 如果坠落的时间够长的话,窦宛会尖叫的,可惜它短得一纵即逝,连窦宛都还搞不清状况,顷刻间便摔进了一个宽广的胸膛里。 郁云寿摇了摇头,略带指责地睨着怀里的窦宛,“我说过来不及的。” “那是因为我怕王爷承担不住我和树枝的重量。”窦宛解释着自己要他上去搭救的原因,说完,还晃了一下手中的枝干。 郁云寿颈子一斜,躲开那截长满硬枣的枝枝,冷哼一声,“经你这么一贬,现在我是真的觉得你好重!你可别忘了自己的承诺,否则我会让你自食恶果。” 威胁的话一说完,他双手顿时一松,把窦宛当冬瓜似地往草地上一扔,甩头就走了。 窦宛甩开了树枝,揉着屁股站了起来,一边骂着,“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是怕自己去压塌了你这个金枝玉叶,才建议你上去的,我怎么料得到那枝枝会断得那么早,我怎么知道你能接得住我。”窦宛说着说着,就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郁云寿是真的生气了,因为她在无意间小了他的国子气概,侮辱了他的男子尊严,但她何尝不想跳进他怀里?她何尝不想让他抱? 他的胸膛既厚又结实,安适得很……想到这里,窦宛忽地忍住了泪,疑云也逐渐在他脑里凝聚成雏形。 郁云寿的身架怎会那么好?这是第一个疑点。 再来,寻常人就算吃得好,没练过武或干过苦活的人,胸膛是不可能长出肌肉来的,为什么他这个被飞刀吓得屁滚尿流地的斯文公子,竟会在短短几个月里冒出了胸肌?这是第二疑点。 除非……他本来就有! 想到了这一步,窦宛脸一沉,盘起腿来回忆着郁云寿和沈娘的言谈。它们句句印证着一件事——河东王府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还不止一个,如果她把消息抖出去的话,他不会放过她的。 第六章 花园间不时传来夜啼的鸱鹗声,让蜷缩在厢房门边的窦宛整夜提心吊胆、不得安眠。 现在,对窦宛来说,皇上密使这个身份能不能保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真给郁云寿揪出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后,他会不会反过头来咬她一口,将她一军? 如果她聪明的话应该就此打退堂鼓,逃回平城才是,反正河东王和皇上早已貌合神离、彼此猜疑,如果她不再找郁云寿的麻烦,也许他会放她一马也说不一定。 话又说回来,倘若郁云寿是那种混吃等死的窝囊废,也许根本没她所想的那么聪明,能够在三个月内看破她的身份,她这样毛毛躁躁的退缩,反而要坏事的;不过她这么一相情愿,又似乎是在作春秋大梦了。 事实摆在眼前,郁云寿一定不像他外表呈现得那么头脑简单,她姊夫拓跋仡邪不是敬告过她,他不是池中之物了吗? 想到这里,窦宛开始后悔走这么一遭了,如果当初她不在拓跋仡邪面前强出头的话,今夜躺在这里辗转反侧的人会是那头绿乌龟,如今呢,她只能哀长唤短地做只瓮中之鳖了。 窦宛就这么地被自己的思绪缠住,一直到东方渐白时,才昏沉沉地睡去,口边还呓语不断,“揪他的鳖尾巴!揪他的……鳖……尾……巴……” 片刻后,有人跑进她的梦里,跟她对起话了,“你要揪谁的鳖尾巴?” 窦宛嚷着,“郁云寿!郁云寿的鳖尾巴!” “为什么?” 窦宛听到有人轻问,微微睁开了一条眼缝,睨见了原来是梦里的那只欠杀的鳖在问她话,但双目乏力地她好困好困,细微的声音把她那对不甘心受扰的耳朵吵得心烦气躁。 她将那只鳖关在自己的眼窗外,转身一趴,抱起自己的衣物,不睬梦中的问题,一迳地嘀咕着,“死鳖、臭鳖、王八鳖,要……你……吃……瘪……” 隔天,窦宛是被一阵香喷喷的味道薰醒的。 她微眨着沉重的眼皮,适应强光后,看到夜间挡在她与郁云寿之间的屏风早被人挪开,王爷的睡帐也被撤去,四面窗棂一扇扇地被打了开来,而她,这个贴身侍卫竟然还大大方方地赖在席上! 这项认知让窦宛忙不迭地将衣物抱在怀里,弹身而起,下意识地转头往厢房中间一望。 只见郁云寿安闲地坐在自己的席上,左手放在腰间,右手捧着碗,一口接一口地品尝着汤物,然后慢慢地赞了一句,“好吃,这参汤真是好吃!无怪子然半夜嚷着要本王吃这斯。” 窦宛纳闷地看了郁云寿一眼,摸不着头绪的问:“我嚷着要你吃什么?” 郁云寿稍停下喝汤的动作,似笑非笑的眼眸若隐若现地浮在汤碗边上,简而有力地迸出两个字。 “吃鳖(瘪)!” 他的回答如爆竹似地在窦宛耳朵间响了起来,教她啼笑皆非地呆在原地半晌,久久不能言语。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蛋已无可救药地烫红了起来,若非郁云寿主动开了尊口,要她也坐下来轻尝鳖汤的话,她可能脚底一抹油就会不顾被数地往外奔逃出去了。 窦宛忍下心上那股冲动,一脸兴味盎然的制寿拱起了手,哑声道:“在下谢王爷赐食鳖物。” 郁云寿一脸欣然地比了一下左侧的空位,慢条斯理地说:“子然太客气了,若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本王又怎么能吃到这一道珍馐呢?” 表面上的窦宛是一脸不尴不尬,心里实是把郁云寿恨得牙痒痒的了。 既然郁云寿不肯干脆地点破她的身份,表示他也变态得喜欢玩尔虞我诈的那套把戏;他河东王想私下较劲、见她出丑,当然窦宛也能按兵不动地陪着他玩,届时若玩不下去、翻脸成仇的话,窦宛再找别的办法牵制他。如此打定主意后,窦宛故作优闲地端起几上的碗,微朝郁云寿致了敬。 满脸其乐无穷的郁云寿也摆了一个请用的大方姿势,目不交睫地盯着窦宛吃鳖的模样,那模样是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承认鳖好吃。 这时郁云寿得承认,窦宛每回“吃到瘪子”的模样是真的很可爱,因为她的两颊会嫣红得跟两粒熟桃一样,双眸也会睁得跟龙眼子一般亮,而她那刻意抿成直线的冷唇更是不自觉地嘟成一个樱桃小口;一个女人最美的三种娇憨之态,都是她吃瘪时一一流露出来,也怪不得他三番两次要捉弄她了。 有点于心不忍的郁云寿仰天,抚着自己的“良知”问:“瞧她坐立难安、睡不成眠的可怜模样,我该找个时机跟窦宛点破吗?” 岂料,他的“良知”刚好不在家,开门应他话的是“常识”。 “哎,傻子!点破后,就欣赏不到这幅美景了,你能多逗她几日,就多逗她几日吧!谁教她是拓跋浚派来的人。” 得到这个满意又善解人意的答案后,郁云寿开心地咧了嘴,对偷睨着自己的窦宛绽了一个白晶晶的笑容。 窦宛的魂像是给他温煦的笑勾住了,忘了自己在喝汤便大喘一记,喉咙里的鳖汤就窜上了眼鼻之间,教她忍不住挤出了两滴泪。 这时郁云寿又发现自己少算了女人的美态,他应该再多加一种的,那就是—— 堆在眼眶要掉不掉的泪。 一等窦宛吃完鳖汤后,郁云寿便要人备好马匹,打算出府逛逛。他们沿着桃花沟一路西行,沟岸的桃花早被一颗颗熟桃子所取代。 拎了一篮篮桃子的童男童女打他们身边经过时,会对骑在前面的郁云寿摇手、微笑,但一换到窦宛后,又一个个地把食指放到眼袋下,伸舌对她扮起鬼脸了。 窦宛本来不想去理他们的,但当她认出其中两个男童就是当初把她耍得团团转的小坏蛋时,当下勒马跃到地上,往一哄而散的那群娃娃追了过去。 她抓到较小的那一个后,拎着对方的领口,尖声尖气地问:“哪家的野孩子?” 那男娃挥着两个胳膊,死命地要挣开窦宛,“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不然的话,我跟爹说去,到要打得你屁滚尿流。” 窦宛手腰,脚一伸便在地上踏点个不停,然后翘着屁股弯下腰对怒目瞠视她的小顽童说:“那就走啊!带我去见你爹!我正巧要告诉他,你犯了什么恶状;竟然偷人家的柿子来卖!拿了我的钱,还故意乱指路。” “我哪有偷!爹说那是我们家的,我要拿多少就拿多少!你这坏蛋,放开我!” 郁云寿下马走近窦宛后,看到这荒谬的一幕,登时捂嘴笑出来了,“窦宛,你什么年纪了,还以大欺小。” 窦宛气急地白了郁云寿一眼。 “就是嘛!以大欺小。”小男童跟着附和,然后双臂一抬,揉起眼来对着郁云寿哭道:“叔叔,人家没做错事。爹说我可以回家摘柿子的,你要他放了人家。” 窦宛一听到这孩子睁眼说瞎话,提手便狠叩他一记脑袋,“谁是你叔叔,别半路乱认亲戚。” 小男童不服气地说:“他本来就是……” 郁云寿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小孩的话,蹙着眉头对窦宛道:“放了这孩子,让他回家去。” 窦宛还是不肯放,“这样会放纵他继续骗人的。” “那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你想教训孩子,等自己生了一个,要怎么打、怎么骂,别人也是管不着。” 窦宛正考虑着,他们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咆哮,“你抓着我儿子干么?” 窦宛头一转,只看到一名身着体面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推了窦宛一把,然后把孩子牵到一旁。 “你是这孩子的爹是吧?正好,我有事要告诉你,你这个儿子很……” 窦宛说到这儿时,对方撇过头来狠瞪了她一眼,“很怎么样?” 这一眼教窦宛瞠目结舌起来!并非窦宛怕了他凶神恶煞的眼神,而是这人长得跟郁云寿太像了,所不同的是他的块头更大、眼神更锐、态度更傲慢,如果窦宛不曾和郁云寿朝夕相处过,一定会被这两人搞迷糊的。 “怎么不说话了呢?你这么大一个人竟欺负小孩!”他直起身,说着就卷起袖子要找起窦宛来了。 论力气,窦宛当然是敌不过眼前的汉子,她自然地后退一步,要避开对方直出的拳头,但有一只大手从她左耳旁横生而出,一把扣住了对方粗壮的手腕,教汉子动弹不得。 郁云寿把汉子的手压下,放了回去后,将愣在一边的窦宛拉到自己身旁,语气平淡地对一脸愤恨的汉子道:“看在我的份上,把拳头收起来。” 但那汉子冷冷一笑,调艰涩地嘲讽,“哦,既然王爷开了金口,那么小人就不得不买这笔帐了!不过,王爷府的人就可以随便欺侮人吗?” 郁云寿没有动怒,依然沉着地说:“别乘机寻衅,届时自找苦吃。” 汉子不友善地目光在郁云寿和窦宛之间徘徊片刻后,才丢下一口,“你少在我面前摆样、逞威风。告诉你,没多少时间了。”然后,揪着儿子的颈子,转身离去。 窦宛从郁云寿的身后站了出来,轻轻地问:“他,就是沈娘昨天跟王爷提起的人?长得还真像王爷呢!是不是王爷的亲戚?” “他自称是先父与附近村姑一夜露水后的私生子,”郁云寿将肩一耸,依旧是那懒散的调调,“但没人能证明。” “王爷相信吗?”窦宛狐疑地看了郁云寿一眼。 郁云寿也坦然地睨了回去,“连你都说我跟他长得像,我不信成吗?” “所以你和沈娘才那么伤脑筋,得收拾打点他干下的一切坏勾当。” “我总是得跟受害者表明自己的清白。” “将他打入地牢不是更一劳永逸?”窦宛觉得这事没这么难解决。 “血浓于水这句话,你该懂吧!”郁云寿对她蹙起了眉,迈步走向自己的马儿,跨上马后,回头对窦宛说:“这件事不用子然操心,忘了它吧。”然后踢了马腹便往前奔去。 窦宛也上了自己的坐骑,紧紧跟随着郁云寿的身影。他俩在原野上驰骋了好一阵子,驱马跃过了一条急湍,矮身穿过一片松林后,才在一口月塘前勒住了马。 郁云寿两足并立地站在马背上,往月塘池里一跃,摆动着手游起泳来了,连续来回游了五圈后,他才破水而出,踩着湿漉漉的脚印走回窦宛的坐骑边,双腿一交席地而坐。 窦宛下了马,来到郁云寿的身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刚才王爷及时出手相救,在下是心怀感激的。” 郁云寿倾着滴着水的额,两眼望进窦宛那对诚恳的眸子后,戏谑地问了她一句,“你确定不会把这件事报告给你的‘心上人’知道?” 窦宛愣了一下,迟迟不答话,直到郁云寿全身往后仰躺在草地上时,她才咬着唇,一语双关地问:“王爷识破在下的身份有多久了?” 郁云寿微抬头,故作不解状地眨着长睫毛,反问窦宛:“子然指的是……” “王爷知道我在问何事。” 郁云寿仰头看着天,努嘴想了一下才说:“你有一双很秀气漂亮的柳眉,即使在女人之中,也难得一见。我第一次在桃花沟遇见你时就注意到了,不过你进府后,那两弯柳眉却成了丑里丑气的剑眉。如果你不画蛇添足,也许还能瞒得住本王,但那两道剑眉实在是太唐突了,唐突得让我每次一盯上你的眉,就忍不住多观察几眼。 一个月后,我甚至想送你一面新的铜镜,好让你照个清楚。” 窦宛一脸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毛,“真有王爷说得如此惨不忍睹吧?不知其他人怎么想了。” “沈娘只跟我说你很阴,要我提防你。” “她知道了?” “府里的事很少能逃过她的眼的。只不过她以为你是皇上特别找来反串成男人的女间谍。” 窦宛听了久久不表意见。 “你是吗?”郁云寿身一侧,以臂撑着头,轻轻问了她一声。 窦宛回视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后,才轻摇了头,“连皇上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为什么要扮成男儿样?” “这由不得我作主的,我从小就被爹爹当男孩儿养,一直到我十岁大时才知道自己和别的男孩不同。” 郁云寿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窦宛转着慧黠的眼珠子,说:“别的男孩可以站着浇花,但我只能偷偷蹲着淋草。” 郁云寿一听,当下爆笑出来,带调侃的逗着她,“天啊!可以想见你当时多么不能平衡了。” 窦宛看着他满眼的笑,斜瞪着他说:“不能平衡的事还在后面呢!” “哦,还有不平衡的事啊!” “当然,你不知道当女人是多么麻烦……”窦宛说到这里时,脸忽地转红,合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那是个难登大雅大堂的话题。 郁云寿也猜出她所谓的麻烦事,体贴地装了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然后替她接下了话:“后来你进宫服侍皇上,皇上便阴错阳差地派你来河东充任我的贴身侍卫?” “大抵上就是这样子。” 郁云寿拔着地上的草,再次问了,“你是皇上特别派来侦察我的,对不对?” 窦宛无法否认,目光紧随着他拔草的动作,反问他,“这件事王爷不是早心知肚明了吗?” “你查到了些蛛丝马迹了吗?” 窦宛耸一下肩,“有,也算没有。” “说来我听听吧,也许本王还能给你一点客观的意见。” “王爷打算收买我?” “你能被收买吗?”郁云寿略扬起了头,想看清窦宛的表情。 窦宛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得到这样的答案后,他又躺了回去,“那就直接摊开来说吧,你查出了什么?” “起初我认为王爷是个流连花丛的衣架饭囊,女人、孩子一箩筐。但最近我不太确定了。” 郁云寿不答腔,一脸兴致昂扬地等着她继续。 “王爷今年不过二十三,但最大的娃娃也有十一岁了,你不可能十一岁就能让女人怀孕吧。” 郁云寿将脑袋左摇右晃了一下,反问她,“你说呢?如果孩子不是我的,又会是谁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窦宛希望郁云寿能告诉她,但他守口如瓶,她只好继续说:“我知道王爷实际上并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弱不禁风,但又搞不清你是如何练就出功夫的,因为你白天不是吃喝玩乐,便是呼呼大睡,晚上又要侍妾陪着……”窦宛话到此时,是梗着喉说话的,“我认为一个人的精力再多,也该是有限的。” 郁云寿看着窦宛忍泪不下的样子,想了好久,才问了一句,“我该信任你吗?” 窦宛淌着泪回视着他,“这问题由不得我回答的。身为皇上的臣子,我有义务照实回禀你在府里的行动,只要王爷行事坦荡,就不必顾及我与皇上。但若王爷不能确定的话,那么最好还是别让窦宛知道的好。”说完,她回了他虚弱的一笑。 郁云寿躺在原地,静静审视窦宛强挤出来的笑容,伸出一手迎向她。 窦宛望着他微张的手,考虑了片刻才将手轻轻放了上去。 郁云寿揉掌着她长了茧的指腹,轻轻拉过窦宛细长的身子,等她坐定在自己的旁边时,才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话,“你爱上本王了吗?” 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坦然,窦宛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任泪夺眶而出。 郁云寿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松开了她的手,为她抹去脸上的两柱泪,然后轻斥了一声,“喔,你不该的!如果我这个河东王打算造反作乱的话,你怎么办?你得忠于君,但心下又不忍举发有叛谋意图的我,一颗心得受两面煎熬,你怎受得了?” 窦宛咬着唇,摇了摇头说:“我也知道自己不该的!但感情……是没法强扭的事。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我不能,”郁云寿一手怜惜地在窦宛的脸蛋上摸索着,直言无讳地说:“因为我跟你一样,一颗心也是得受两面煎熬。” 窦宛不解的看着他。 “我曾告诉自己,那个叫窦宛的男人婆是挟着皇上的命令来监视我的行动的,在还没查清她是敌是友之前,怎么能对她动心呢?但正如你所说的,感情,是没法强扭的事。我,毕竟还是对你动了情。” 窦宛不可置信地将上身往后一挪,避开了他的手,喃喃念道:“不可能的,你是在对我大施美男吧?” 郁云寿不以为忤,反而大笑出声,“真高兴听到自己在你眼里还算是个美男子。” 窦宛见他不怒,反而得意的笑起来,忽地又说:“我少了点女人味。” 郁云寿一脸笃定,大言不惭地说:“爱上我,你女人味会慢慢增多的。” “可是你看我的手,再丑的村妇的手都没它们粗。”窦宛伸出双掌,难过地看着自己粗糙的十指。 郁云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观察片刻才说:“它们不粗,只是生了茧,只要你不嫌保养过程太罗唆,要除掉,有的是办法。” 仿佛在挑自己麻烦,窦宛又惊喊地说:“我的皮肤那么黑!” 郁云寿将她手腕间的袖子上挪了一寸,瞄到她粉嫩的正常肤色后,说:“只要你别再顶着大太阳练功,皮肤很快就会白起来了。窦宛,你很好的,别再挑自己的毛病了。” 但窦宛倏地将手抽回,旋过身去,抽搐地哭了出来。“不行……我不行爱上你……我没法看着你自掘坟墓,步上绝路。我知道你有秘密的,为了粉饰太平才装模作样,只要你不把真相说出来,我便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无法告诉皇上,或者… …”窦宛灵机一动,回过身来凑近郁云寿,急促地建议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你是皇上的儿时玩伴,应该知道他喜欢你,惦记着你,如果你到他面前伏罪认错的话,我相信会没事的。” 怎知郁云寿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问窦宛,“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跟他伏罪认错?” “你故意造成别人的假象,让人以为你是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我这么做,又触犯了哪条法了?” “目前你是没触法,但你这样表里不一的动作会惹来杀身之祸的!而且更糟糕的事,你还擅自开采铁矿,广招铁匠,如果你是打算拨弄皇上的疑心症的话,告诉你,你算是成功了。” “呵!好吓人啊!”他嘴上是这么说,但脸上可没有半点惧怕之色,反而似笑非笑,“我只是在自己的领地内干正经事,给人民一个安身立业的机会,怎能说是拨弄他的疑心症呢?” 窦宛看着他不疾不徐的态度,问了:“你开矿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了,给人民一个安身立业的机会。” “你怎么给?” “这个嘛,近年来农稼丰盈,老旧的耒耜已不堪使用,我要他们制作农具。” 窦宛闻言心一急,脱口而出:“你没说真话!” “你还真矛盾,别忘了是你要我别跟你说真话的。” 窦宛被郁云寿不经心的态度给激怒了。“我要你别说真话是因为我怕你干下滔天大罪,但既然理直气壮的你这么不怕死,我不知道自己干么还要笨得替你担心。” 郁云寿看着窦宛紧蹙的眉头,这才起身将窦宛的身子挪了过来,“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确是在制造刀剑、羽箭、铁蹄、盔甲,但用意并不是要跟皇上抗衡的话,你会信吗?” 窦宛只能睁着明眸看着他,无言以对。 郁云寿继续道:“整个事并非偷偷摸摸地在进行,皇上知道我在河套北端架设了兵工场,他清楚我汇集了多少战马及兵力,因为这些讯息都是我亲笔写信告诉他的。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并不相信我的话,甚至三番两次派人来查我。告诉你,有心结的人不是我,是皇上他自己;当他认定我父亲曾反过他,就连旧帐也算在我头上了,恢复我的头衔与采邑只不过是掩人耳目、公召于世的一种伪善伎俩。” 窦宛劝着,“不是的,这并不是他本来的用意,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孩子,他人虽在官廷之上,但心系着你的安危,他甚至为了你下了一道急召——罪轻者,子嗣中未满十三者得以免除死刑。” “这是典型的加膝坠渊的把戏!当他喜欢一个人时,可以巧立名目替该人说罪;日后怀疑、讨厌起那个人时,又可以不念尝情的任意栽赃嫁祸!” “你这想法是错误的,如果皇上真想定你的罪,根本就不必再派我来此。” “但不可否认,你来此的目的就是在侦察我叛乱的事实。” 窦宛冷静地点破他的用意,“那全是因为你故意要他那么想!” 但他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故意要他那么想?窦宛,你想得太多了,没人会笨得拿自己的命去开这种玩笑?” 窦宛愤慨地站直了身子,伸手指着他,“我眼前的你就会!你明知道他在乎你的感觉,重视你的言行,却偏要误道他,不愿让他心安地睡在龙床上!你清楚得很,只要上京一趟对皇上表达自己的清白与忠贞,他会开怀地与你共释前嫌,但你就是不肯对他低头,执意要捉弄他。” “我没有理由要捉弄皇上啊?” “你有,因为你把你父亲与兄弟的死全都怪到皇上的头上,这是不公平的事。 你知道吗?皇上甚至亲口告诉我,如果你能真诚顺服他的话,日后若有困难,他会倾全力协助你。” 郁云寿站直了颀长的身躯,一脸冷漠地看着窦宛,不带感情地说:“你对皇上还真是忠贞不二,但我怀疑他会体谅你欺瞒他的用意。” 窦宛神色一黯,“你打算把我女扮男装的秘密泄漏出去?” 郁云寿走上前,捧住了窦宛可爱的下巴,轻轻摇头何证,“不,他看不出来你的身份是他太笨,我才懒得去通报他呢!不过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该让你知道我的才算公平。” “你不怕我照实说?” “舍得我的命,那么你就照实跟皇上说;不舍得我的命,那么就当没听见。现在,你还想不想与我同担这秘密?” 窦宛一颗心被忠贞与爱情两种情怀拉扯着,如果她说不想,日子会好过一点,但最后还是感情战胜了理智,她选了难推的日子过,“想!” “好!想知道的话,今天晚上千万别睡着。” 第七章 晚膳后,满怀期待与好奇的窦宛便紧守在郁云寿身旁,等着他跟她揭露秘密。 郁云寿会在走经回廊,趁四下无人时,回身以食指亲密地偷点一下她的鼻头,要她忍着点。 没想到,一进厢房后,他却依照惯例命人放下幕帐、抬出屏风、召来五名侍妾,没跟惊愕不已的窦宛解释一句,便把她挡在屏风外,转身爬进自己的床上大享齐人之福。 仿佛今天下午在月塘的那段剖心之谈不曾发生过似的! 窦宛靠在门边盘膝而坐,无助地问着自己,“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他一天没女人会死吗!” “啊!天啊!王爷……” 又来了!扉风那头频频传来的呼声,让窦宛忍不住掩起了耳朵。 郁云寿要她今晚别睡着,哼,不用他提醒,她也绝对会被他那一群呼天喊地的叹骚妾吵得睡不着觉。 今天下午以前,窦宛还能勉强忍受这样的局面,但是和他操心吐情后,她便再也无法和其他女人分享他了,不过她还是捱下割心的痛苦,等着屏风后面那团热得发烧的芙蓉帐自动冷却,但一个时辰过后,那团帐不但没冷却,反而哼哼哈哈得更激烈。 说什么对她动了心!甜津津的话出口还不过一天,没心没肺的他便忘得一干二净了!窦宛被郁云寿的口是心非气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直觉自己被他要了后,恼羞成怒的窦宛不顾一切地走过屏风,想跟郁云寿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谈清楚。她抽刀往幕帐一划,那充盈厢房整夜的嘻笑声顿时被妒火中烧的窦宛给砍断了。 窦宛拒绝跨进他与别的女人共枕的领域,所以单手提刀将幕帐撩开一截,撇开目光对着里面的人说:“王爷不是有事要告知在下吗?” 她的口气很硬,想将他引出来,但郁云寿没理她。于是她捺着性子又问了一次,郁云寿还是无动于衷。 这时,帐里传来了噗哧一笑,虽然微细但仍让窦宛给听到了,她以为郁云寿躲在里面和那些女人嘲笑自己,眉一皱便拨开帘帐,冲进去找郁云寿算帐。 岂知,帐里除了五名姿容清丽的女子外,根本没有郁云寿的影子。她冲上前将被一掀,桌面主无一人,只有一只玉做的枕头端静的躺在席上。 窦宛丢下了被,回身瞄了那些掩袖想憋住笑的女人一眼,老实不客气的问: “王爷什么时候离开的?” 五人你望我、我望你,不顾一脸怒意的窦宛,又相继颤得笑出声来。 窦宛忍无可忍,剑一直,往最靠近她的一截白喉咙指了过去,“不想找死的话,就尽快回答我的问题。” 一把大剑抵在喉上,没有不点头的道理。那名女子很快地笑话,声音却没半点抖涩,“卑妾等一进帐,王爷人就走了。” “走去哪里?”窦宛问完,将剑收入剑鞘里。 应话的女子往窦宛脚下的席垫一比,这让她退了一步,打量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里正好有个一尺见方的席垫! 窦宛蹲身探了探,摸到了缝隙后用力拉开垫子,打量了被垫子遮掩住的活动木片。她抽开四条一尺长的木片后,往下一探,发现下面是一个木阶通口,于是便问了,“这通口通往哪里?” “也许后花园,也许茅厕,平常只有王爷一人使用,咱们没人知道。” 窦宛挑起一眉,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们一圈,忽地想到一个问题,“既然王爷人不在,你们刚才穷叫个半天是什么意思?” 一名女子突然将手绢掩上了脸,道:“唉啊!好死相,怎么问人家这个问题嘛?” 窦宛最讨厌女人跟她撒娇,因为那会让她起鸡皮疙瘩,她喉一紧,劈头就说: “少三八,老实回答我的话!” “王爷要咱们练嗓子的嘛!他吩咐咱们,除非将军爷进来,否则不能停。哎哟,咱们正愁着将军爷为何不进来时,好险您就进来了,要不然咱们美妙的嗓子都得练哑了。来,将军爷,让卑妾们来伺候您。”她们说着站起来要走近窦宛。 窦宛见她们欺近,慌乱之间摆不出凶样,只能节节退后,“喂!我对女人没兴趣,你们别过来,谁过来,我就砍谁。” 但她们根本没把窦宛的威胁放在眼里,从四面一摇一摆地上前,这令窦宛当下转身想逃。 不巧,有一个女人先抓到了她的右脚,大叫着,“别让她逃了!赶快脱了她的衣服!” 其他女人一听,随即上前一扑,逮住了窦宛后,四人各抓着她的四肢,开始解她的衣服。 半个时辰后,被迫换上一袭绫罗绸缎的窦宛双手撑着下颚,嘟嘴盘坐在席垫上,还不时猛晃着脑袋,想把头顶上那突然多出来的两朵可爱的云髻给甩出来。 方才那五个三八女人一个个皆已端正了容颜,双手搁在腹间,优雅地跪坐在她面前。 正中的那个女人捧着一面铜镜,反求着窦宛,“姑娘照个面吧!” 窦宛将杏眼往天花板一瞪,拒绝了,“我,不,要!” “那么请快从这个通口出去吧,王爷正在另一端等着你呢!” 一提到郁云寿,窦宛就有气,“就让他等,直到你们找到一件男装来让我换上。” “女装更美呢,为什么要换回男装?” “告诉你们为什么,因为穿着女装,我就不知道怎么走路。”窦宛是咬牙切齿地迸出这句话。 “你现在起身,扭扭臀自然就会走了。” 窦宛双臂环胸,懊恼地拖延着时间,“我不习惯胸前长出东西!”话毕,还厌恶地瞧了自己的胸口一眼。 五名女子闻言想笑,但不敢真的笑出声。 坐在正中的女人,清了喉咙,哄着窦宛,“那是因为你缠惯了胸,只要多适应几日,就会习惯的。” “可是我不想习惯!”窦宛使着孩子性子。 “既然这样的话,那咱们就先退下去了。不过,现在夜深露重,请您别让王爷等太久。”她说完,将铜镜往前一搁便起身往外走了去出,其他人轻踩着莲步,鱼贯地跟在她身后。 窦宛斜貌她们的背影,一直到她们全都踏出厢房推上两扇门后,才放下环在胸间的臂,站了起来。她摇摆生姿地往前走了三步,在原地转了一小圈,让圆裙摆在她小腿间散成一个倒郁金香状,然后轻扬起袖子摆了一个飘逸的仙女姿态。 “没用的,别浪费时间了!”窦宛脚用力一跺,放弃尝试,一屁股就往席上坐了下去。她嘟着小嘴,抡拳抵着双颊,意志消沉地叨念着,“干么要人家换上女装嘛!土里土气的!”说着伸出一脚想踢开躺在眼前的铜镜,但厚重的铜镜依然是好端端地躺在原地。 窦宛上前一步,吃力地将镜子高举到头顶,想痛痛快快地砸扁它,但委屈的大眼一转后,一句低喃自她的心坎里冒了出来,“反正现下只你一人,你先照个样子,照亮了不满意,再砸也不迟。” 这么想后,窦宛捧着镜子坐回地面,但仍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脖子伸了出去。 这时,镜子里的人影儿便出现在她眼前了;那对剑眉已回复成秀气的柳眉,云鬓也被抓出几缕贴浮在丰润的颊边,小嘴更是被自己的贝齿咬得殷红。 窦宛微皱起鼻子对着自己的面容扮起鬼脸,插在她髻上的明珠簪微微晃了一下,吸引了窦宛的注意力,她忍不住好奇,将簪子拔下来瞧个仔细,然后爱不忍释地掐在手掌心里玩弄片刻,才以两指轻捻地往右边那朵云髻放了上去,欣赏着耳目一新的面貌。 坦白说,窦宛不讨厌自己的女儿扮样,但问题是,她这等姿色够得上郁云寿的标准吗?如果郁云寿嫌她哪里不好的话,她一定会很伤心的,但是她又极欲亲眼目睹郁云寿对她扮回女装的评价及看法。 “哎!人家说,女为悦己者容,当女人还真是麻烦。” 窦宛放下了铜镜,抬眼看了那个通日半晌后,才将金丝鞋套上,撩起了裙摆慢慢走到通口前面,一阶一阶地步下去。 木阶尽头是一条烛火通明的燧道,窦宛走了百来步后,土墙上便没再架设任何油灯,以至于前路幽暗不明,若不是她曾受过严格的训练,恐怕会就此却步。 窦宛在黑暗中默数着步伐,沿着土墙摸索出路,直到她快数到九百步时,前面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音,片刻间她便撞上了一堵人墙,那人伸出铁臂一环便抱住了窦宛,吓得她尖叫出声。 “嘘!别怕,是我!”郁云寿低沉温厚的嗓子,在黑暗中听来很宽慰人心。 窦宛轻轻地扭开了他的臂膀,对着漆黑的空气道:“你不是在出口等我吗?” “我等了一个时辰,见你没来,想是你不来了,所以回头看看情况。” “你这样戏弄人,我本来是不打算来的。” “我猜到了,”一阵干笑在黑暗中回荡着,“不过你还是来了。” 窦宛想抬眼瞪他,但乌漆抹黑一片,她根本瞪不到半个影,便不再吭声。 郁云寿没听到窦宛的声音,担心的问了,“怎么不说话了?”问完,就开始找着窦宛的手,才刚牵成,就又被她溜走了。 “原来这几个月,你都是这样欺负我的!找了一群女人当幌子,然后马上就开溜。” “你有任务得执行,我则是有相瞒于你的苦衷。” “你也是这么对付公主的吗?” 郁云寿听到窦宛冷淡的口气,急促地问:“你在问什么啊?” “我在问公主的事!你是否也让公主以为你很花心,然后把她逼到受不了的境界,她才跳河自杀。” 郁云寿被她这么一问,久久不吭一声,窦宛转身就想走回去,但他往前大跨一步,抓到了她的臂膀,将她拉了回去,解释:“没人逼她,是她自己跳河死的。我要你来,就是想把所有的事抖在你面前,让你去做判断。” 他摸到窦宛的手,反用五指紧扣住她的,旋身带着她继续往出口走去,一边说: “咱们得到亮处说话,要不然看不到你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当他们来到通口尽头时,郁云寿伸手探向土墙,轻触一个机关后,在他们头顶上的笨重的石块乍然往旁挪出一个缺口,月光顿时斜照了进来。 郁云寿先攀了出去,然后回头将双手伸向一脸讶然的窦宛,催促着,“快上来!” 窦宛忙将双手向上一伸,任他慢慢地拉着自己出洞。站定后,她眯着眼打量附近的景致,问:“我们不在王府里面?” “不是,这里是王府后院的山腰间。” 窦宛打量着两条吊在桧树干上的吊环绳圈后,轻扫过一个箭靶及排成矩状的圆木桩,轻轻地问了一声,“你到这里做什么?” “除了练功,还能做什么?”郁云寿奔到吊环下,往上轻跃,攀住第一层树干后,开始锻练臂力。 窦宛睁着大眼,慢慢走向郁云寿,好奇地问:“你多久来一次?” “天天。” “原来你晚上都往这里跑,然后再利用下午补眠!” “没办法,我一练完功,精神就好得不得了,一直到过午后才会觉得困。有时甚至会持续两天睡不着,这时沈娘就会使出她的催眠术,把我弄睡。” 这解释了窦宛第一天碰到郁云寿的怪事以及他没日没夜的原因了。 郁云寿轻跃下地后,走到一株有着大窟窿的树前,从空树干里取出一具大弓及装了二十来支钝头羽箭的箭袋,再将一只玉环套上大拇指,旋身面对二十尺外的靶子摆开架式,窦宛见他慢慢拉开弓弦,轻手一放,钝头羽箭便咻飞出,在瞬间正中鹄的。 郁云寿没有跟窦宛炫耀,依然专心地练习射箭,一段时间后,箭袋已空,那二十三只箭全部都被射进鹄的之中,没有一支例外。 郁云寿这才放下弓,挥去额上的汗,转身要和窦宛说话,但她已不见踪影,寻了四下,注意到梧桐树下多了一双金丝鞋后,才仰头找到了她。 他半调侃半疼惜地惊叹,“啊!瞧我打到了什么,是夜莺,还是画眉鸟?待我上去瞧瞧,自然分晓。” 她坐在第一截枝干上,睁着大眼看着郁云寿将弓放回树洞里藏好,才说:“你射箭的技术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还早呢!站着射算尚可,骑在马上射可就落人一大截了。”郁云寿走近窦宛凄身的那棵树,长手长脚地往上攀到枝干处。 “你不是不善于爬树吗?” “不善爬树并不等于不会爬树。”郁云寿谨慎地坐在树干上,慢慢挪近窦宛。 在月光下,梳了两个云髻的窦宛,像只小白兔一般皎洁可爱,令人禁不住想捧在手心上呵护。窦宛等着他开口,但他一迳盯着自己不语,最后她憋不住气,才以挑衅的口吻问道:“怎么?见到我的真面目后,失望了吗?” “失望?怎么可能!没有人能对我眼前的女子失望的。你,代表意外的丰收。” 窦宛轻轻挑起一眉,要他解释。 郁云寿一脸疼惜地看着她,轻咳了一下,才煞有介事地吟了起来,“此女子,有眼如秋水,有眉如柳叶,粉颊桃腮、樱唇皓齿,宛如天帝遣下的红尘谪仙,只留给明眼人来成双。” 听他这么一说,窦宛是甜在心头,喜在眉梢,当下噗哧笑出来了,也学了他一段。“此男子,有眼如铜铃,有眉如刀,青皮猴腮、油嘴利牙,恰如阎王踹上地的笑面夜叉,只能拐得傻妹妹回家。” 郁云寿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把将窦宛搂进了怀,“这回我可没说你傻,是你自己承认的啊!” 窦宛红着脸不发一语,迟疑片刻,才撇过脸颊躲进他温暖的胳肢窝里,嘟哝地问了,“你到底拐过几个傻妹妹?” “就眼前的这个了。” “那公主呢?” 窦宛感觉到身边的郁云寿僵了一下,片刻才又放松了下来。 “她不是我的傻妹妹,从来就不是。事实上……她是我三哥的傻妹妹,最傻的一个。”他语音低沉的说道。 窦宛意想不到郁云寿会这么说,仰视下颚僵挺的他,小声地问:“这怎么说?” “公主和我之间的关系始终是相敬如宾;我因为圣谕难违只好娶了她,她则是为了见意中人的面,才愿意嫁来河东。” “公主心上另有意中人?”窦宛到现在是真的吃了一惊。 他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眸从她不可思议的脸上撤离,改望向静沉沉的幽林,这教窦宛无法猜出他的情绪,只能听见他以一种平和的口气,淡淡地道出事实真相。 “她嫁过来不到六个月便怀孕了。她没有蒙骗我的意思,坦白地跟我说孩子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想认她肚里的孩子,她愿意回京跟皇上解释。” “你承认了吗?” 郁云寿点了头,回头对窦宛绽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我认了,但公主最后还是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跳河了。” 窦宛倒抽了一口气,郁云寿见她粉红的脸颊转苍白,为了安抚她,便将她搂得更紧。 窦宛想着那无辜的小生命,泪就滑了出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认孩子啊!她为什么那么看不开?” 郁云寿捧着窦宛的脸,替她拨开了泪,低头对着她冒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当一个人心已死的时候,很难再教她意转心回。” “我不明白,你答应认了那孩子啊!”皇上甚至还差点误会了他,可是这件事窦宛知道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当面对他说出口的,她只能为公主悲哀,为孩子叹息,“她为什么……那么傻!” “因为她的心被一个无情的人伤透了。” “知道是谁吗?” “当然知道,那个无情的人,就是我三哥。” “你三哥?”窦宛呐呐的重复着,“你三哥,但你三哥应该……” 郁云寿接下窦宛未完的话,“他没死,他跟我一样,逃过了一劫。只不过他是在皇上开出的死亡名单上,所以无法以真实身份面对众人。” “那么当午时咱们在桃花沟边遇到的那个人……” “就是我三哥,也是公主的心上人,但那场际遇改变了我们纯真的记忆。公主在他的眼里,只是皇上的妹妹,现任河东王的正妻,而非昔日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 但公主不知道,她以为他对她还是心系旧情,也就委身于他了。直到她发现我三哥接近她的目的是为了要让他的儿子当下任何东王时,她才从往日的梦里醒来,但光是醒来不够,因为她还是深信他爱她,最后是她发现他还有别的女人时,她的梦才彻彻底底地被打碎了。” “所以公主才这么走上绝路?” “没错,一方面是为了惩罚他的负心,另一方面也冀盼他能永远记得她。但是……她似乎算错了。”郁云寿苦笑了一下,“我三哥不但没因此改邪归正,反而更变本加厉,他继续假藉我的名义去拐骗无辜的姑娘,哄哄骗骗,厌了就甩,每每都是沈娘去把怀了孕的姑娘接回府里待产,才算给了人家一个交代。” “所以王府里的侍妾跟你之间……”窦宛眼巴巴地望着他,伸出左右食指互勾了一下,以替代接下来的话。 郁云寿猜准了她在想什么,竖起一指,从上往下切断窦宛所打的指勾,坦荡磊落地表示,“跟我没牵扯。她们不是被我三哥遗弃,就是被亲人赶出家门,沈娘和我给她们一片屋顶过日子,她们也以忠贞回报王府。” “那么那十一个娃娃……”窦宛竖起食指问。 他盯着一脸迷惘的窦宛,像是怕给人听见,倾下头来将温热的唇凑近她的耳朵,低哑着嗓子说:“皆非我的种。” 仅以一语,便轻描淡写地解了窦宛的心中结。那些孩子都不是他的!窦宛心里在唱着,嘴角边终于挂了一沫浅浅的笑。 郁云寿看着她那两朵若隐若现的梨窝,心满意足地摘了一片梧桐叶放在窦宛的手心上,轻说一句,“你的。” 然后又摘了另一片更大的叶子轻叠在第一片叶上,说:“我的。” 窦宛低头看了手上的心形叶片一眼,不解地转头看着郁云寿,迟疑地问:“这是……” 郁云寿笑而不答,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慢慢将叶子及窦宛的手罩起来,来回揉搓着梧桐叶,直到两人的手被温热的叶汁沾湿后,才停下动作打开掌心一探究竟,只见原本干燥的两片叶已紧紧地黏合在一起。 窦宛抬头望进郁云寿款款情深的眼眸后,羞怯地笑了起来。 这一晚,他们肩倚肩、心连心地坐在梧桐树上共享这难得的宁静,一直到天明月残时,郁云寿将熟睡的窦宛摇醒,先行下树,等到窦宛快到达地面时,一把将她横抱而起,踏着原路回王府。 进入到自己的厢房后,郁云寿体贴地将窦宛横放在自己的席上,为她盖好被后,才轻声嗫足地步出幕帐,往门外走去。 第八章 当窦宛了解真实的郁云寿并不是一个成天泡在温柔乡里的酒囊饭袋,而是可以仰望终生的谦谦君子时,心中的喜悦自然是多得不可言喻。 打从那夜梧桐树上交心后,每当夜闯人静,郁云寿会把自己暖暖的卧铺让给窦宛用,再溜出府去练功;隔日清晨回府,便静坐一隅端祥着窦宛的睡容,等待她张眼的那一刹那,好替她画眉;用过早饭后,再换上轻便的服装带着睡得饱饱的窦宛到他的领地去巡视;午后,则是独自关在卧房里大睡回笼觉。 如今,两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就变得相当微妙。人前,她是跟班兼侍卫,得事事听他做;人后,他是情郎,就得处处依着她行。 这样规律优闲的步调维持了将近三个月,窦宛便又得开始面对现实的摧残了。 那份每三个月得交出一次的报告书,她到底该怎么写才能文差了事? 窦宛跑到郁云寿的书阁征求他的意见,希望在这件事上他能先改变态度、放低姿态,这样她才好在给皇上的公帖里替他美言几句,过些时日再拉他上朝,当着皇上的面为他脱嫌。 可是郁云寿非但不领情,还以严犀的语气警告她,“你要就把事实抖给他听,若你擅改我对他的看法,届时恐后会沾得满身腥。” “你明知道这事没法三言两语就撇清的,却要我现在说出去!” 他一点忙也不帮,反而雪上加霜地建议,“那就一字也别提。” 窦宛为他孩子气的举措懊恼,但仍旧捺着性子劝着他,“我不能一个字都不提! 这事若一耽搁,皇上会起疑的。” 郁云寿一副不在乎,“要不然你回去跟他说你查不到任何事,叫他再派别人来。” 窦宛闻言怒不可遏,上前一步,仰头冲着他的鼻子问:“你要我现在就离开河东?” 他面无表情,冷淡地扫了窦宛一眼,才解释用意,“这样子办总比让你背上徇私、罔上的罪名好。” 窦宛当下气得迸出一滴泪来,“我为你急得五内如焚,你却摆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来挖苦我。” 他下颚一紧,音沉如铁地说:“我无心挖苦你。但这事是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本来就没我插手的余地。” “求你讲点道理,别意气用事。”窦宛苦口婆心地求着。 “我讲理得很,不讲理的人是你正牌的顶头上司。”郁云寿说完,不睬她的眼泪,板起一张阴晦严峻的脸就迳自往门外走去。 窦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心痛得不知该如何独立面对这件事。 郁云寿一向心疼窦宛,此刻却对她的泪无动于衷,因为只要两人的话题一牵扯上拓跋浚就铁定谈不拢。 昔日的窦宛把效忠皇上当成是今生的矢志,但爱上郁云寿却让她变得犹豫不决,没法执行任务;一个是她敬重的人,另一个是她爱慕的人,这两人曾经是朋友,如今却成仇人,夹在中间的窦宛觉得分外无助。在他人面前,她可以强扮成坚忍不拔的男儿,但在郁云寿面前,她却丧失了伪装能力,只能当个小女人,倚在他的臂弯里寻求呵护;她已恋上当个幸福的女人,没法再回去过那种强出头的日子。如今郁云寿却生疏得难以接近,连道理都不肯请了。 窦宛边哭边拟画皇上与郁云寿正眼对峙的情景,想像那种龙虎争斗的恐怖局面,压抑在她心里数日之久的忧虑一下涌了出来,教她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揪起绢纸掩住面,跌跪在席上,心碎落泪。 那场争执过后,忽忽不乐地窦宛就没再和郁云寿说上一句心话。 不过,在众人面前,她会冒出一、两句简短、适当的应酬语,诸如:遵命,王爷!好的,王爷!在下马上办,王爷!除此之外,能省口水,便省口水,而那一对总是爱盯着他打转的灵活杏眸则是看天、瞄地、瞥左、望右,就是故意不转到郁云寿身上来瞅他一眼。 起初,郁云寿不以为忤,认定窦宛在跟他闹性子,一天半日过后,就会回复到生气蓬勃的模样。 可是,他错了!这种情况足足维持了三天,教平素沉稳的他不得不蹙起眉头了。 第四夜,牵挂着窦宛的郁云寿,提前练完功回到自己的睡帐,再次见到一夜完整的卧铺时,不假思索便走到屏风后,主动将窦宛抱回温暖的卧铺。他正要为窦宛拉上被子时,目光便锁定在她泪痕犹新的颊上。 原来好强的她都是这样含泪睡着的!这个发现,让他兴起了后悔之意,早知道他和拓跋浚之间棘手的恩怨会将窦宛伤得如此深,当初就不该将她扯进来才是,但事情既然已发生,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多疼惜她。当然,要他对拓跋浚低头是不可能的,不过,应该还是有办法能再次让她快乐起来才是。 虻比赵缟希郁云寿再次进入自己的卧房时,窦宛已衣衫整洁地坐在席上等着他的吩咐了。没有他的协助,她那双冒牌剑眉又突出得令他坐立不安了。 不过,这个节骨眼,他也只有忍耐的份了。 “窦宛,本王要出府几日。”郁云寿说完,停顿了一下,等着窦宛问他要上哪。 但她只是恭敬地低下头说:“是的,王爷。” 郁云寿一手轻拍着大腿,咳了一下喉,才说:“你也得跟着来,咱们不骑马,改搭马车去。” “子然遵命。” “我希望咱们上路以前,你能换上女装,把眉毛清干净。” 窦宛的身子僵了一下,又回到冷漠的态度,说:“王爷怎么说,在下就怎么办。” “很好!衣物在此,你现在就更衣,马车已等在此扇门外,这样就没人会注意到你的改变。”他将衣物、梳子、发饰、铜镜往前一推,起身走了出去。 窦宛静默地端看那叠衣物良久才慢吞吞地更衣,接着以布沾水拭去眉上的炭色,抬手梳出一个差强人意的髻,顺手拈起簪子往髻上一插,然后来到已换上平民装的郁云寿面前,听候他的指示。 郁云寿审视了清秀质朴的窦宛一眼,不发一语地先扶她上马车,递给她一只柳筐后,再攀上驾驶座,抖动缰绳,让马车步上石板道,经由后门出府。 他们以适中的速度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在一处农庄附近勒住了马,郁云寿跳下驾驶位,上前将安静的窦宛抱到地上。 窦宛这时才以不解的眼神瞅了他一眼,四天来的第一眼!他紧抓住机会回给她一个笑,不料她又把目光调走,不睬他。 他厚着脸皮,紧握住她不情愿的手往小径走去,一边解释,这“附近的风景秀丽,是个散心的好地方。瞧到那几处小山的没?小时候从皇宫返家期间,我和兄长会把它们分割成自己的坞堡,然后以射箭的方式互攻对方的山头,看谁射得多又近,便是第一堡主……”郁云寿不停地说着。 但窦宛仍是不吭一气,像头小牛似地随他牵着鼻子走。最后,是郁云寿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恐怕又会是一个严冬了!” “何以见得?”窦宛不经心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看到那结实满满的桑椹没?还有这边的野莓和葡萄!沈娘总是这么说,野生莓若长得特别多,该年冬天就会特别冷,因为老天爷知道他若不这么安排的话,雪窖冰天下没其他食物,鸟儿便会一一饿死。” “你相信吗?” “没比较过不知道。”郁云寿耸了一个肩,缘手摘了两粒红得发紫的桑椹观察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一年的冬年,我几乎是靠这些莓子撑过的。” 窦宛想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问:“是不是……你逃难的那一年?” “没错!除了那年,我从没那么怕见到鸟儿的出现,因为它们一吃完就拉,其他的桑椹就会多一层污染!我跟沈娘从早到晚会叹着一首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于嗟鸠兮,无食桑椹。’希望能当成咒来驱它们走。” “这咒念得有效吗?” “呵,简直法力无边啊!”说完,他矜夸的表情顿垂,无奈地说:“结果是把更多鸟儿统统引来了。” 窦宛莞尔一笑,半调侃半安慰地说:“它们‘怀你好音’嘛!” 他耸了一个未尝不是的肩,便把注意力拉到桑椹上面了,“还真是大粒哩,不知是酸是甜,来,嘴巴张开,试一个看看!”说着将桑椹凑近她的嘴缘。 窦宛牙一张便咬了下去,含不到一会儿,眼睛就眯起来了,她伸着殷红的舌说: “酸!有点甜,又有点涩。”等她将莓吞下喉后,下了最后一个结论,“我不讨厌。” “真的?不讨厌,我们就多摘几粒!”郁云寿说着就动起手来了。 “那小鸟怎么办?”窦宛在后面担心着。 “它们自己啄来吃啊,难不成还要我摘给它们吗?”郁云寿笑着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窦宛被他这么一逗,跺起脚来了。 郁云寿看窦宛终于回复到正常时,心里结实地松了口气,“放心,还会继续长的,够大家吃的。来,把筐提高一点,我摘了好放。” 窦宛就站在那儿,接着他摘下来的桑椹,一会儿说:“这边,这边好多!啊! 那边的更大,还有下面的!看起来更多汁!” 郁云寿不嫌烦,凡是窦宛看上的,他马上撇开眼前的去为她摘下。 一直到那些诱人的桑椹快满出筐后,他们才收手。这时郁云寿的双手已被深紫色的桑椹汁给沾污了,窦宛忙掏出手绢上前体贴地为他拭净。 可惜没多久后,阳光退去,天空被乌云占据,开始下起细雨。他们小跑步地赶回马车,两人才刚躲进车轿里,小雨滴便成了哗啦哗啦的倾盆汤了。 “好险赶上了,要不然咱们就成了落汤鸡。”郁云寿一说完,窦宛便开心地笑了出来,她的笑带有强大的影响力,让郁云寿也不得不畅怀大笑,以袖子抹拭她发上的水珠。 中午,他们躲在车轿里,以桑椹裹腹。 这场大雨一下,像是天河倒灌,永无止境似地,他们被雨缠了将近两个时辰之久,直到天色渐渐要暗了,郁云寿才当机立断地冒雨架车找住所。 野地里的农民人家是亲切又好客,郁云寿毋需透露显赫的身份使得得热诚的招待。 窦宛从未尝过这么香醇的热奶酷及燕麦饼。是这户人家的作料不同吗? 不是的!东西好吃,全是因为她心上快活,锦衣玉食了十七年,她从没用心去享受并珍惜过食物,反倒是在扮成樵妇后才体验到纯朴的美,这时她不觉捧紧了手上的饼,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 饱饭后,他们换上了粗布衣,围着炉火祛寒。农家大婶则有干草为他们这对“小夫妻”铺出了一张床。当夜,窦宛枕在郁云寿宽闷的臂膀上,安心又满足地睡去。 翌晨,他们无以回报对方的好意,郁云寿便自告奋勇地要为农家大叔劈柴。窦宛修心他累着,一迳地要跟他抢刀斧,被他以温和却又坚定的口气拒绝了。 “这有什么难的?就当我是在练功吧。你若要跟我抢着做,日后别怪我嫌你手粗。”给他这么一吓,窦宛忙地把手背在后,尽可能站得远远的。 当午时,天一放晴,郁云寿驾着马车,拖着挥手告别的窦宛,以及大婶塞给他们的一堆芜青和白萝卜,远离了亲切的小农庄。 他们在黄河岸边多待了一天,等水势消退后才上了大船,渡河朝南而进,这时窦宛才明白郁云寿的用意,他是打算带她回老家逛逛的。 颢蚓旁绿炝耍洛阳城里却依旧是花园锦簇,秋风似乎默许了此地的树木,比河东又缓了上几日才要造访。 郁云寿本以为窦宛是个洛阳通,怎知她除了通自家门前的石狮以外,是一窍也不通。 “你说那个董卓的老巢在哪里啊?”郁云寿往后喊了一句。 “听爹说应该是在这附近的……”窦宛伸出了脖子往外探了一下,忽地大喊: “那两座石狮我认得!这是我家!我家!”窦宛兴奋地攀到前面,指着在他们右侧的那幢深宅大院给郁云寿看。 他缓下了马步,张望了片刻后,突然有人开了大门走出来,将一副挂在门上的弓调整好,回头好奇地睨他们一眼。 窦宛定睛看清楚后,忙缩脖子往车里一躲,小声地催着郁云寿,“快走呐!那是我爹的总管,被认出来就惨了。” 郁云寿闻言便一刻也不等地策马往前奔去,留下一团烟尘恰好挡住了赵廉的视线。 他们绕着城闲逛了一上午,最后在热闹的市集附近停下了马车,买了熟食蹲在车轮旁边吃了起来。 “你家有大事发生吗?”郁云寿随心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啊!为什么这么问?”窦宛狐疑地看了郁云寿一眼。 “挂了弓呢!” 他的口气有令人玩味之意,教窦宛把到口边的食物放了下去,“挂弓又怎样?” “若非是喜事临门,就是用来避邪了。”郁云寿不是瞎猜一通,他是一口咬定了事实。 窦宛从小就讨厌那些繁文褥节,既不学也懒得听,现在给郁云寿这么一点,倒真觉得自己是不学无术了,她腼腆地承认,“我爹是职掌教化的,古礼特多,名堂更是层出不穷,朝廷的官都在背后笑他多此一举,所以我也羞于去学。” “这不能怪你,是带头的风气不好嘛!”郁云寿拐弯抹角地就把拓跋浚损了一顿。 窦宛反瞪了他一眼,见他摆了一副无辜姿态,也懒得跟他计较,只说:“你跟我爹倒是挺臭味相投的。” 突然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的车厢传了出来,“啊!找了一上午,终于让我睨到了一条像样的大萝卜了!小兄弟,这萝卜怎么算啊?” 窦宛觉得这口音耳熟得很,警觉地站直身子从窗口往车厢里偷瞄一眼,当下就识出了那个挽起袖子弯身挑着萝卜的中年人。 她舌一咋,倏地蹲回地上,喘着气对郁云寿道:“惨了!” “怎么了?”郁云寿关心地摸了她苍白的脸。 窦宛将他的手一揽,往后缩了一下,才说:“是我爹在挑着萝卜呢!” “你爹!”郁云寿有些吃惊,“还真是巧得离奇。我们没要卖萝卜的意思,他反而自我上门了。” “小兄弟!有没有秤杆啊?”窦宛的爹又在车篷里喊了。 窦宛摇着双手,张口无声说:“不卖!不卖!跟他说咱们不卖。” 但郁云寿另有打算,他将窦宛的头压低后,遮着她的身子扶她坐到墙边,要她趴头躲着,然后快步回到窦宛的爹身边,“失礼,失礼!我家媳妇突然觉得头晕,怠慢窦先生,还请多原谅。” 是先生,而不是俗里俗气的老爷! 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窦宪是喜在心头,但仍是不着痕迹地问:“瞧你像是外地人,怎知道我是谁?” “窦宪先生雅名远播,我一进城就有人指点您给我看了!您要买萝卜是吧?” 窦宪给郁云寿这么一褒,脚底像是踩着云片似地,全身飘然起来,“是啊!找了好久都没看到像样的,终于在你这里看到了。看你谈吐文雅有礼,种的萝卜应该也是不差才是。这条怎么计量?” 郁云寿想了一下,才说:“喔!我都是随顾客出价的。” 窦宪拎着萝卜匪夷所思地看了郁云寿一眼,才问:“你这样不亏本才怪!” “亏不了多少,大抵上还是看人才卖的。”要不是你是窦宛的爹,我才没那么殷勤哩! 窦宪这下可开怀了,“这就是你们把萝卜藏在马车里卖的原因了!等着识货的人来买。” 郁云寿没说话,只以笑容回报对方,任他去抓取意思了。 “好,我欣赏小兄弟,也满意这条白萝卜。”窦宪伸手掏了一锭银子递给郁云寿。 “这是河东地区出产的,味道应该不错。” “我不是买萝卜来吃的,而是要将它转送给我女婿,给他讨个好彩头的。”窦宪一脸眉飞色舞,非常以他的女婿为荣。 “哦!”郁云寿点点头,收下那沉甸甸的银两就往衣袋里塞,没露出一副感恩不尽的模样,这让窦宪愈发欣赏眼前这个峨然出众的人了,便忍不住想多待一些时间,打探这人的来历,如果他是正直人的话,就延请回家里做事也是挺好的,可惜他已娶妻了,要不然配给窦宛……唉,算了,窦宛配不上家人的,就算配得上,也没法当女儿嫁。 他打消了这个奢念后,回头往车里一看,“啊!还有桑椹啊!让老夫也挑几粒尝尝吧!” “任君挑。”郁云寿抖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然后问了,“在下悉闻窦先生专研礼仪教化,有一个问题不知是否能请教于先生?” “请问吧!”窦宪仔细地挑着桑椹。 “我在城东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外横挂了一副弓,箭朝上,尾朝下,不知是何道理?” 窦宪抬起了头,很慎重地说了,“喔!这挂弓的典故嘛,是跟礼记檀弓篇有关的,小兄弟知道檀弓生成什么样吗?”说完,睨了郁云寿一眼。 “生成人模人样。”郁云寿不疾不徐地回道。 窦宪闻言大喜过望。他刚才那么一试,是刻意要刁难这个小兄弟的。泰半的人都以为檀弓就是檀木做的弓,殊不知檀弓其实是一个姓檀名弓的人。 “好,”窦宪不着痕迹地说,“既然你认识檀弓,哪还需要问我呢!” 郁云寿也满眼笑意地回敬了窦宪一句,“但是檀弓不认识在下啊!可需要先生从中引荐、引荐。” 窦宪觑了眼前的人一眼后,才心有不甘地说:“这挂弓包含两面意思,一是表示得子;另一则是避邪驱魔。” “那么窦先生能猜得出那户人家的用意吗?” 窦宪看着郁云寿良久,也跟着他兜着圈子,“我猜嘛,你在城东见到的那户人家,表面上是告诉世人添了新孙,骨子里则是为了要防患未然。” 郁云寿装作一脸讶然,“这怎么说?” 窦宪考虑了一下,才小声地跟郁云寿解释,“不瞄这位小兄弟,你在城东看到的那户房子是老夫的,小女前月产下一子,现今随婿回娘家小住几日,好让我心上快活,但是一个杀风景的人也偷跟着来,搞得我心神不宁,连家都待不住。”窦宪心里本来就烦,苦于无人可诉怨,这下碰上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地人,正好发泄一顿。 “是谁啊?” “我的顶头上司!”窦宪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注意到郁云寿的脸已变了样,反而继续道:“那人不喜欢罗唆,但我这个人又多礼数。唉!烦,真是烦啊!” “先生也不需要为此燥烦了,既然你是主,对方是客,以礼相待就对了。”郁云寿僵着笑容说道。 “唉,事情没你想像得那么简单。也罢,说了你也难理解,老夫不耽搁你作生意的时间了。”说完,看了手上的桑椹,又要掏钱出来。 郁云寿摇了头,“不,先生留着吧!你还替我解了疑问呢!” “这年头有人愿意问,我高兴答都来不及呢,你还是收下,给你那媳妇添妆吧!” 他留下了钱,拎着萝卜和桑椹走了。 窦宛见父亲已走远后,才回到郁云寿跟前,“你跟我爹谈了什么?怎么那么久?” “你升格做姨娘,有小外甥可抱了!”郁云寿说完,勉强地笑了笑。 窦宛本来是开怀地笑的,但看到他不自然地表情时,又迅速合上了嘴,她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家出事了吗?是不是我惠姊她……”窦宛净往坏处想去。 “不是的。是‘他’跟着你姊姊和姊夫南下到洛阳来了。”郁云寿不带感情地转述给窦宛。 于是,两人之间便被沉默给隔开了,窦宛这两天来所累积的幸福感觉也在一瞬之间消失无踪。 她强忍着泪,哀愁地说了一声,“没用的,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他依旧挡在我们之间。” 但郁云寿没理窦宛的话,扶她上马车后,以平淡的口吻说:“别理他,咱们继续玩。”说完一脚跨上驾驶位。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窦宛又想劝他了。 但他满脸阴霾地扭头瞪了窦宛一眼,低声警告,“你再提一次,我们之间恩断义绝!” 窦宛当下噤口,咬着唇撇过头去,暗暗留下了泪。她知道郁云寿与她之间的鸿沟已再次扩大,甚至比两天前还深了。 窦宛了解郁云寿耿直的个性,他是个大丈夫,有威武不屈的原则得守,如果她认定是他的妻,就不应该强迫他昧着心去讨好别人,即使那人是皇上也不行。 窦宛自觉在官场打过滚,无法乖乖扮演一个称职守分的妻子,紧挨着他,她会因为操心过度而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要他放弃原则、顺着时势走,甚至苟且偷安! 他若不顺她的意,她无法快乐起来,但他若是顺了,日后一定会为了这种改变而怨她、恨她的!刚才,他抛给她的眼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她不适合他!他要的是一个能给他温存慰藉却不任意发表意见的女人,她不是那种好女人,她不是! 一路上,那个不适合郁云寿的念头便盘踞在窦宛的脑子里,到了客栈时,依然紧缠着她不放,甚至在她蒙被闭上眼时,还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她脆弱的心。 窦宛曾在深夜时,尝试摸黑下床一次,但郁云寿背着她,不带感情地问:“你要上哪?” 她只好回头对着他的背,支支吾吾地说:“小解。”瞧!到现在她连女人的含蓄都学不来。 清晨天尚未亮时,一夜没睡的窦宛再次藉着微曦的光线,蹑手蹑足地倒退到门边。这回郁云寿没吭气,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 窦宛犹豫了片刻后,轻轻抽开门闩,拉出一条门缝,将整个身子钻了出去。当她双脚立抵在廊上后,没敢回眸看一眼,轻合上卧房门就缓慢步下楼阶,朝出口走去。 第九章 十二月,天干冱寒,河套地区被银霜笼罩。宽广无垠、源远流长的黄河也结起一层厚厚的冰,南北两岸顿时被封冰连结了起来。 郁云寿骑在马上,抬眼掠过静滞的河面,凝视着窦宛的海东青在空中追逐一只惊狂的麻雀,他将大拇指与食指置于唇间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后,敏捷的隼儿闻讯放缓了飞行速度,撇下猎物,在空中盘旋一圈,便朝郁云寿所在的位置飙飞而来,流畅地停落在他系了皮套的手臂上。 郁云寿逗弄着隼儿的脖子,顺了它的羽毛后,反身策马来到一株光秃秃的树前,牵起低头吃着雪地草的猎白鹿马,踏雪而归。 当郁云寿在王府广场上将集儿交给仆僮时,沈娘已等在那边候着他了。 她打量郁云寿略微低陷的双颊及失去笑意的眼眸良久,才出声道:“有人打京城里来了。” 郁云寿闻言心悸片刻,眸光略闪,才迟疑地问:“是沈娘认识的人吗?” 沈娘想避开眼,以免见到他失望的表情,但训练有素的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是,我未曾见过。” “喔!”郁云寿略垂下眼脸以遮掩自己的心情,“知道那个人来此的目的吗? 如果他又另搞花招派人来侦察我的话,直接轰他出府。” “不是他派来的。事实上,来者有两人,是一对自称永定公爵的夫妇。” “永定公爵?”郁云寿戚起了眉,思索片刻,思揣着那份年年更迁的官品簿。 因为他从十三岁受封以来就没上过朝,也不跟同僚来往,所以连翻都懒得翻,此刻对这位永定公爵的来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你要不要见?若是不要的话,我替你打点。” “不!我这就去见他们。你把他们安置在哪里?” “老地方。你要不要先换件衣服?”沈娘提醒他身上那套与他身份不搭轧的服装。 “不需要。”郁云寿说完即快步往明堂走去。 当他进入明堂时,席上已端坐了两人,正如沈娘所说,一男一女;男的身着藏青色的皮袄衣,其面貌俊挺有威仪,身材魁硕,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的武将,至于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则是眉目清扬,有着脱颖的气质。 郁云寿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名女子,总觉得她似曾相识,直到那女人不安地挪动了身子,往她丈夫那儿看去时,郁云寿才惊觉自己失态。 他收回眼,上前跨上一步,不等对方行礼,便先作揖表示,“河东王郁云寿,让二位久等,失敬失敬!” 那男人也拱手回揖道:“失礼的是我们,不曾事先通报就仓猝来此,在下拓跋 仡邪偕同夫人实惠拜见王爷。” 实惠!想来是窦宛的姊姊了。郁云寿恍然大悟,轻瞟了一眼那张与窦宛相仿的瓜子脸后,在主人席上坐定,脂膊一弓,优闲地抵在几上,问了,“不知永定公爵贤伉俪为何事而来?” “是为了探望夫人的弟弟而来。” 郁云寿一脸笑意,装着不解的模样望了拓跋夫人一眼后,谨慎地问:“公爵夫人的弟弟是……” “窦宛。” 郁云寿对在座的两位懒洋洋地一笑后,以淡漠的语调说:“令贤弟早在三个月之前就离开王府,回京去了。” 对方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她转向自己的丈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郁云寿转着指环,掩藏住心焦,沉着地问:“是令贤弟发生什么事了吗?” 窦惠双手紧掐在腹前,强颜回道:“我们这番来此全是想看看她是否安好。王爷您却说她已回京三个月之久,但是……她并没回京啊!” 郁云寿闻言一愣,原本弯腰驼背的身子顿时挺得笔直,一双没睡饱的眼珠子陡然大瞠,雄赳赳的口气更是有别于刚进门时的散漫,“你说她没回京是什么意思?” 窦惠没有被眼前这位王爷幡然一变的举措吓到,她贬了眨眼也直来直往地说: “意思就是她人并不在京城里。” 郁云寿整张脸是阴沉得可以吓人了,“而她也不在此王府里。” “我们就是在担这个心!”实惠说完与丈夫交换了一眼。 眼尖的郁云寿注意到他们之间奇妙的动作后,问:“你们担心什么?是否也能说出来让本王听听?” 窦惠又看了丈夫一眼,见他点头后,才回头对郁云寿道:“七天前,我在梦中见到窦宛在一座寺庙前面徘徊。” 郁云寿担心着窦宛,所以只挪了三分心思出来听人说话,“你说你在寺庙前面见到她在梦中徘徊?” 窦惠捺着性子,对着心不在焉的郁云寿解释了一遍,“不是!我是说我梦到她在寺庙前面徘徊。” 郁云寿听了后,缓了一口气,“喔!只是梦到而已。” 窦惠见这个举止乖僻的王爷说话与听说皆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便就此暂时打住了话题。 倒是在一旁默观良久的拓跋仡邪从中切人,“王爷,说出来不怕您见笑,但是我必须让你知道,内人的梦向来都会应验事实。” 郁云寿闻言,警觉地看了这一对贤伉俪,然后才正经八百地问了,“公爵夫人还梦到了什么?” “梦见她拖着一头长发走到两株树之间,手里拿着一片搅成汁的叶子往树干上涂去。” 郁云寿大手倏地抓住了几角,追着问:“然后呢?” “就没了。” 他又愣住了,“这么短的梦!” 窦惠看着郁云寿掩藏不住的焦虑,跟他解释,“梦的长短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关键处。事实上,我还梦见过别的。” “什么样的梦?” 窦惠蹙了一下眉,才说:“我梦见她抓着一张丝绢,跪在一个堆满书简的房间里哭。” 郁云寿眉一挑,问:“然后呢?” “当她恸哭时,房门外站了一个男人,他几番抬手想推门进去,但终究没有行动。” 郁云寿抬眼与窦惠正眼相对了几秒后,语带挑衅地问:“你看清那人的面貌了吗?” 窦惠聪慧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直视他,以略带谴责地语气道:“当时看不太清楚,不过现在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郁云寿脸颊犹带着笑,但眼神却是冷冰冰的。他那双眼珠在拓跋仡邪与窦惠之间流转片刻后,才侧身以挑弄的语气问着拓跋仡邪道:“永定公爵是不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不知这样是好,还是坏?” 拓跋仡邪不以为忤,那张冷隽的面孔出人意表地扯唇一笑,慢答道:“当然是好,省得我费唇舌解释行踪。” 郁云寿当真开了眼界了!这对贤伉俪当真鹣鲽情深,深得令人有点感冒了! 他站了起来,手背在后,建议,“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套用方才公爵简明扼要的一番话,既然你已知道我跟窦宛之间的情况,那就不需我再赘言说明前因后果。当我听到窦宛人不在京城的消息时,是讶异万分,因为我以为她会回到皇上身边报告在她在我府里所观察到的情况。” “皇上定期会收到窦宛的信,所以从未想过她人不在你府里。”拓跋仡邪解释道。 “那她人到底在哪里?”郁云寿急得已失去了平日的修养。 “这就是我们来请教王爷的原因。您最后一次知道窦宛的下落时是在何处?” “在洛阳。” “洛阳!洛阳的哪里?” “我们下榻的高阳客栈。” 窦宛听到这里时,眼神一黯,温和的眼眸也变得不友善起来了。 郁云寿心知她在想什么,她在想着自家妹子和他这个登徒子之间的多露之嫌。 但光是想到眼前的女人有那种邪门的本事能隔地观事,郁云寿便不愿跟她解释自己和窦宛之间清白的关系,所以照旧摆出了无赖的姿态,“怎么?有任何概念吗?” 窦惠迟疑了片刻,才说:“平城里没几座寺,若有,也都毁于十来年前的禁佛令,如果洛阳是王爷最后见到她的地方,那么她人应该是在洛阳城的寺庙里。” “公爵夫人想出是哪间寺庙了吗?” 窦惠头一摇,“洛阳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寺全部数来有上百座,要想不是那么容易的。” 郁云寿知道窦宛看他不顺眼,语带刁难地问:“夫人既然梦到了寺,就应该有印象才是?你当时怎么不连寺名也一起梦进去?” 窦惠微拧眉,紧着喉说:“经王爷这么一点,我是感同身受;若当初那个躲在门后偷听窦宛哭的人能事先写个‘王二’两字帖在额上让我看得透彻的话,我与夫婿早来王府了,也不会挑这么一个大寒天来烦您。”拐弯抹角就把郁云寿给修理了一顿。 两人彼此对坐在那儿大眼觑小眼,可惜,瞪了半天仍是不对眼;一个心里奇怪着,明明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怎么将她横看竖看,就是没另一个可爱;另一个心里感叹着,也难怪眼前这个登徒子了,他跟皇上带上了边嘛!还能有什么指望?” 最后,是“隔岸观火”的拓跋仡邪环臂开口了,他先是清了清喉咙,才说: “咱们是不是能言归正传了呢?我想整个梦的关键处应该是窦宛拿着叶汁涂树干才是。”拓跋仡邪随便说说地起了头,想将那两封“火眼金星”分开,但他白认不擅长辞令,心里不敢保证能改善现况。 不过很幸运他,他们一听到他的话,那两对针锋相对的眼睛马上转向拓跋仡邪,同声问:“你说什么?” 拓跋仡邪略挪了一下身子,才说:“在下出身草莽,书读的不多……” 郁云寿心一急,没多想就打断他的话,“是白丁也无所谓,只要你重复刚才那句就行。” 但疼爱丈夫的窦惠听了郁云寿那番话,马上为丈夫抱不平了,她瞪了郁云寿一眼,回头满眼慈爱地对丈夫说。“咱们有一句古言这么说:古来真龙驹,是未必置天闲;郎君切莫因为少读书而自卑,您就算一本书都不读,总也比那些满腹经纶的公子爷强。”她顿时停下话,以眼角睨了郁云寿一眼后,才又说:“郎君刚才说的那一句,我与王爷没听清楚,不知您是否可以重复一遍?” 拓跋仡邪莫可奈何地看着娇妻,不明白平日谦和有挫的她为何会那么讨厌河东王,不过怕他们又起冲突,也就马上说了,“我猜那个梦的关键处应该是窦宛拿着叶汁涂树干才是。” 窦惠听了,一双杏眼是乐得眯了起来,还不停称赞着,“郎君真是心思敏捷啊!” 在一旁的郁云寿看到此景,忍不住想拿出痰孟大呕一顿,他感谢老天,窦宛不会跟她老姊同种个性,否则这种凡事“尊夫为天”的把戏会把他憋闷的! 郁云寿想到这儿,正巧窦惠也把目光调回他身上,他忙报以虚伪的笑。 窦惠没跟着他笑,只问:“王爷猜出是什么了吗?” “以叶汁涂双木,‘涂林’二字,果名是也。” 拓跋仡邪眼带疑惑地看着郁云寿,不耻下问:“请教王爷涂林是何种水果?在下至今还没见过。” 郁云寿以为拓跋仡邪在跟他装傻,回头看了窦惠一眼。 窦惠不疾不徐地对郁云寿解释,“夫婿原是外地人,所以不谙石榴的别称。” 拓跋仡邪在旁一听娇妻这么解释后,马上会意了,“啊!原来涂林就是石榴! 石榴就是涂林。” 窦惠笑着对丈夫点了头,然后回头对郁云寿说:“我已知道窦宛的藏身之地了。” “哦,是吗?”郁云寿听她这么一说,脸上浮现了希望,“在哪里?” “洛阳的白马寺。” “她怎么会独挑那里去呢?”郁云寿是匪夷所思了。 “因缘吧!家父家母为了让外人情服窦宛是男儿身,所以对外宣称她是家母上白马寺以一粒石榴子求来的,而她自己也对这事深信不疑。”窦惠话到一半,眼眶红了起来,“现在,她往那儿去白是有她的道理。” 当他们一行三人快马加鞭他赶到洛阳城西门外的白马寺时,已是傍晚了。 由于窦惠的母亲曾悉心供养寺里的佛像,窦宪也和白马寺的住持有交情,他们得以被延请入寺。起初,住持不愿透露窦宛的去处,最后在窦惠的苦苦哀求下,才告诉他们一句话。 “令弟的确是在本寺诵经参禅了三个月,但他已于六天前离开,老纳实不知他的去处。不过,他临走前曾跟老纳提及此行的目的及是在化解心冰,希望旋主能领会。”掌一合,阿弥陀佛一称,便称他们下了逐客令。 “怎么办?”窦惠双辱轻颤,回头趴在丈夫的怀里哭了起来。 拓跋仡邪抚着妻的背,说:“现在也晚了,你身子才刚恢复,实在不宜这么奔波,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娘家住上一宿。”说完,看了郁云寿一眼,征求他的意思。 郁云寿想了一下,拒绝了拓跋仡邪的好意,“不,这个时候若去叨扰的话,恐怕会引起怀疑,我想我还是到高阳客栈过一夜好了,咱们明晨碰头再商量。”这时他客客气气地转向窦惠,口气放软地致歉,“今日因为忧心窦宛的安危,言行间对公爵夫人的无礼放纵,还请夫人多海涵。” 窦惠这时也不好意思地回身对他略敬了礼,“请王爷别放在心上。” 郁云寿笑着引辔上马,微踢马腹便走进黑夜之中,远离那对贤伉俪。 在寒风中,他任马儿放缓脚步,低头思索着窦宛的下落,有那么一刻他认为窦宛是回河东去了,但随后想起她已离开白马寺六天,又觉得不太可能。想着窦宛,与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就一下子涌入脑海。 劫后余生的郁云寿自知自己的个性内敛多变,防人心也强,所以总是闭门谢客,不愿以真性情和同阶级的人交游,但窦宛攻破了他的这道心防,他明知她是挟着目的而来,但他就是没有办法抗拒她,不论她嗔、怒、笑、啼,那相映成趣的娇俏表情在他的眼里皆成了赏心悦目的画面。 他现在有点侮不当初,没依着她的意思做了!如果他不是那么死守原则,窦宛和他便可长相厮守了。 郁云寿一路上被这些心事所缠绕,等到他拦人间路时才发现他走过了头,于是他仅辔让马儿回头。 当他快接近客栈时,发现一个气昂昂的男人横骑在客栈大门外的石板路上。马背上的人竟是拓跋仡邪! 郁云寿加鞭驱马上前,正要下马时,拓跋仡邪的一番话阻止了他,“皇上遣人提拿我岳父,我想恐怕是为了窦宛。我想你应该在意这档事,便赶在回京前,通知你一声。如何?愿上京城一趟吗?”拓跋仡邪等着他的答案。 郁云寿点了头,“但是上京前,我得先赶回河东一趟。”接着又停顿了片刻,询问拓跋仡邪,“我不请朝廷的这条路,还请公爵能指引迷津。” 拓跋仡邪闻言会意,当下就给了他指引,“双眼直视前方,别频频往后看就行了。”颢颉昂佣王郁云寿求见!”官廷侍卫长长地报了一声。 拓跋浚一动也不动地端坐于堂上,他面无表情,只留一双锐利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远端的门,等待求见者的人影。 片刻后,一名身着戎服的挺拔男子出现在门槛前,他左手执着一柄长木剑,右全拳微握地大跨着步伐,朝前迈进,行到与拓跋浚相隔五尺之处才止步,抬头挺胸地迎视拓跋浚炯炯的目光。 他微躬身,提剑作揖,以生硬的语气道:“臣拜见皇上。” 拓跋浚不动声色地看着睽违将近十年的郁云寿,见到他英姿焕发的神采,以及赳赳武夫的气概时,这一瞬间的激赏便超越了多年来所累积的不满。 但他还是摆出帝王的威仪,质疑地诘问:“往昔朕请卿北上论政治,你几番推托不肯,反倒在这大过年时间,持着木剑、披了战袍上朝,不知居心何在?” “孽臣这一身戎装完全是想以真面目来觐见皇上,求福免祸的。”郁云寿坦白地说,口气仍然僵得很,但硬骨头已懂得如何向前弯了。 “哦?你这身行头像要上战场打仗似的,根本是在触朕的楣头,又怎能为自己求福免祸?” 郁云寿两掌朝上地将长剑捧到眉宇间,铿锵有力地解释,“此祥兽师比剑是当年太祖道武帝,统合我鲜卑八大部落,立邦建国时,赐予孽臣先祖的立盟宝物。孽臣今日只是想藉此剑来表明己身的立场,以及河东地区千万勇士企望为皇上效力的夙愿,并不是要触皇上的楣头。”(作者按:师比,鲜卑神兽,形状似马,声音如牛哞。) 拓跋浚明知郁云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心上还是松了一口气。他觑了眼前的人一眼,想试试他的颈子到底能垂到什么程度;若是垂过膝盖以下的话,那他可要对眼前的人大失所望了! 因此,拓跋浚故意不下座取剑,身子往几一靠撑着脑袋,冷嘲道:“十年的时间不算短,卿竟在一夜之间想通了。朕怀疑谁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郁云寿双手捧着剑,极富技巧地说:“就是皇上特地下派给孽臣的‘伪君子’。” 他故意不点破事情,好留点面子给拓跋浚。 拓跋浚当然了解郁云寿装傻的用意,不太领情地说:“如果你是专程为那个伪君子求情的话,就直说了事,省得捧着那根木剑;卿不烦,倒累了朕,得伸直脖子才能看到你的眼。平身,平身!” 郁云寿得令这才放下长剑,“孽臣斗胆,请皇上能对窦宛父女网开一面。” 拓跋浚语带刁难地说。“朕为什么要对他们网开一面?” “若少了他们,孽臣今日仍将执迷不悟。” 拓跋浚不悦地问:“你到底是服朕,还是服他们?” “他们能让孽臣对皇上心诚悦服,甚至五体投地。”郁云寿在这时是完全放下了身段,“皇上是否曾要窦宛转告孽臣一件事,只要孽臣能真诚顺服皇上,日后若有困难,皇上会倾全力协助?” “朕是曾这么说过。”拓跋浚说完,下座来到阶前,“怎么?你是想以这事反过来要挟朕吗?” “岂敢!”话才说完,郁云寿当着眼前的人蹲下身子,双膝高跪在地上,仰视拓跋浚,“郁云寿这一生只认定窦宛为终身美眷,请皇上成全,饶恕窦宛一命。” 接着双手撑地就要把脑袋往地上敲去。 拓跋浚两步上前,抬手及时拦住郁云寿,低声警告他,“万万别把头垂到膝盖以下,朕堂下的木板没你河东王的额头硬,敲坏了,你可得赔朕一块新板子。起来吧!” “除非皇上成全在下的请求。” 拓跋浚不耐烦地拉了郁云寿起来,直率地拍了他的肩,目带些微泪光,强颜训道:“朕既然说了就会算话。倒是你看你自己,为一个女子就随便乱跪一通,男儿膝下是有黄金的!”说完就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皇上……” 拓跋浚仓猝地打断他的话,“你能来此,朕很是宽慰,但你要我饶了窦宛一命实是多此一举。窦宛本来就是朕找来乔装成男儿的命妇,她完成了朕所交付的任务,朕赏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治她!瞧你们一个个穷紧张的样子,难道是担心朕有眼无珠,会看不出自己的爱卿是佳人吗?” “那么皇上提拿窦宪是为了什么事?” “唉!真烦,宪公的事,朕刚才已跟永定公爵解释过了,想知道原因,你找他问去。”拓跋浚这时回眸看了郁云寿一眼,软着气道:“你的家人因为朕而死,朕现在则把你孩子的娘赐给你。云寿,咱们之间就算扯平了吧!” “皇上……” “好了!你们轮番来见朕,朕现在累了,有什么话,等朕午睡起来后再聊。至于窦宛,她被安置在你幼时住过的厢房里,你想见她的话,就去找她吧。” 郁云寿得令恭敬地往后退至门楹,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拓跋浚的背影一眼,慢慢躬了一个身,才跨了出去。 他走了的略二十来步,看到拓跋仡邪一脸沉思地斜倚在栏柱边,便忙快步上前,问了,“拓跋兄,窦宪先生的情况如何?” 拓跋仡邪抬指掌着下巴,侧头回答他的问题,“出乎我意料之外,皇上收了窦宛做义妹,找我岳父上京只是要征求他的同意,顺便询问他有关结拜的仪式。” 郁云寿也着实被这不预期的消息吓了一跳,好久才问:“拓跋兄,皇上打从一开始就猜到窦宛是女儿身了吗?” 拓跋仡邪回头眨了一下眼,反问他,“皇上是这么跟你拗的吗?” 郁云寿点了头,盯着拓跋仡邪咧开似笑非笑的嘴角,跟自己说:“既然是这样的话,王爷就别再追根究底了。” 郁云寿强压抑住在廊上奔跑的冲动,踏着轻快的步履来到昔日的厢房,他在大张的门前伫立片刻,目不转睛地盯着厢房里那名身着紫衣碎花袍的清扬仙子,她倾头拖着一头乌黑直亮的长发在席上冥想着。 郁云寿上前轻跨了一步,惊动了紫衣仙子,让她倏地回眸张望。 那一双璃水秋瞳是比郁云寿梦里的更柔更亮了! 紫衣仙子两肩下垂,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轻轻啖了他一声,“王爷!” 他当下把木剑往席上一丢,飞奔到她身边,双手环住那纤细的腰,一把高举,带着她原地绕了数来圈,轻轻地对飞在主中的人儿说:“咱们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