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恶魔》 楔子 西元四六一年,正值北魏和平二年 去岁九月瘟疫流行,从北直扫而下,渡过黄河朝南边的长江而进,历劫百姓才稍喘口气,讵料,是年北魏帝国又逢大旱,一干世族与贵胃虽有大力兵马与资金屯粮,但是全国谷物与畜牧的生产仍靠农民及低阶百姓供应,由于境内农稼的停顿及牲畜的损失过剧,日子一久,几酿成灾,粮食危机遂从各大小郡县纷传而出。 于是,北魏皇帝拓跋涉下诏—— 各州郡内,神庙不分大小,一律洒扫修整,焚香祈福,等庄稼丰收后,依神灵等级,分别再祭。 自此,被禁长达十五年之久的佛教终于角严,复生。 (志:自东汉起,佛教东传中国后经历了三次劫难,史称“三武之祸”,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晚年笃信道教,于西元四四六年大肆取缔佛教,破坏寺庙、诛辱佛教教士、禁止百姓出家。) 第一章 北魏国都平城 八月桂花香! 错!大错特错!今年的八月桂花不但不传香,连顽劣的藤蔓也不攀墙了,为什么?说来说去,还不是得罪了这搞怪的气候。 被艳阳晒得干枯的桂树了无生息地斜倚在烫得冒烟的街墙,一旁搭吊在墙缘上端的枯藤蔓,经裙袂大幅摆动的路人一煽,也随之飘摇起来,飘得很没生气,荡得更是令人垂头丧气! 窦家丫环喜崽蹲坐在药铺的大石阶前整整一个时辰,瞪着那些要生不能生、要死不能死的植物猛瞧,心里猛嘀咕着:“这么冷僻的地方会是京城吗?好好笑,到处是黄沙,虽有风吹,却又是热的,连几棵遮阳的参天大树都没有,依我看,连洛阳的一半都比不上。” 一个月前,当小喜崽初闻窦老爷招了十名侍卫护送小姐上京省亲时,兴奋得不得了,因为能入平城京参朝的人可不多,却没想到龙廷祖先世居之地竟是道么个地鸟不生蛋!尤其不巧碰到皇上打猎避暑去,城里能动、会跑,到处风骚的文武百官也上行下效地跷头去了一半,只留一些老枯枯的叟儿,一点看头都没有! 照这情况,老爷要他们北上的算盘打得不够精,她家小姐的好事又得拖过一年。 天呀!十八岁的老处女再挑三拣四不找人嫁的话,明天铁定乏人问津,搞不好出嫁不成反而出家去了,这……不就称了小姐削发为尼的心愿了吗? 不!这怎么成啊!她曾发誓要跟小姐一辈子的,但是跟着小姐出家就表示她得结跏趺坐……天啊!这又怎么成!她一定会熬死的。 最后,她心烦气躁地蹬起了小腿一跃而下,伸手就想揣下墙上的枯膝,嘿!眼看就可连根带枝地除掉那条没生意的杂草时…… “喜崽!你别老是折腾那条藤,由它去撑着生吧!改明儿下起雨来,它肯定会活得比你有志气!” 说话的少女,头上梳了两个小圆髻,足示她还是个黄花闰女,其余的浓发打成一条油亮的长辫,垂挂在右胸襟上,一缕缕的云丝独具特色的垂散于额间,适巧衬托着她那对弯弯的秀眉与玲胧的睇眼,从她落落大方的举止与稍具疾严的仪态,可以一窥官宦世族千金独有的自信与风采,她一身简洁,俐落简单的云鬓和发髻上没缀上任何金簪步摇,素净红润的脸蛋也省去时下流行的花黄贴饰,全身上下仅着一件刺了绣、滚了翠绿领口的蓝色旧纱裙,而且,亲手挽着一篮堆满药草的柳筐! 小喜崽见主子挺直腰杆、秀眉微拧地瞪着自己时,忙缩回手,愁苦着脸踱回主子的身边,嘴里还念着:“下雨,下雨,会下才有鬼哩!咱们从四月开始就拜托上苍下点泪水,典也祭了,严也解了,大伙成天仰念菩萨慈悲,求她赶快降雨,到现在,都望眼欲穿了!结果呢?哪有半个神理我们,我看连菩萨都撒手不管这里的事了。” 少女忙撩起裙摆,快步走下石阶来到小喜崽跟前,重声说这:“别乱说!多亏圣上大智大明,开了佛禁,这种泼冷水的话,你搁在心头上就好,少到处喧嚷。” “我哪有到处说!”小喜崽不高兴地否认,“前些时候我还亲耳听见老爷跟小姐抱怨,说什么平时不烧香,临时才抱佛脚,这节骨眼怎么会抱得动的!” 少女一听丫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假思索地冲口引述爹爹的话,气得两手叉上了腰,圆睁的睇眼先朝远处晃过来的三位官役瞄了过去,才意有所指地低声警告,“小喜崽!说你聪明,有时还真笨得可以讹骗、出卖,千万记得咱们身处何处,别教官爷听了,告你触犯圣意,届时别怪我和爹两袖一兜,跟你撇得一干二净!” 小喜崽一听,忙以小嘴掩住口,一脸惊惧地瞪视那三个耀武扬威的差役横过她们面前后,才说:“喜崽下回不敢乱说话了啦!好小姐,你就别再吓唬我。” “不吓吓你,你根本就不晓得节制。”少女收起严厉的表情,冲丫环一笑,“瞧!今天病号挺少的,我只帮药铺掌柜看了十个病人而已,他就给我这么多药。 说实在,天干地燥虽不利农作,但对药材的制作倒帮了一点小忙,时候不早了,我答应大姊和大姊夫回去用膳的,午后,你把药磨了让人拿回去煎用,别老像日晷似地杵着站。” 话毕,少女往石板大马路一站,领在小喜崽的前头,逆着人潮往南而去。 小喜崽犹豫地往车水马龙的北道瞧了去,看着那些乌鸦鸦的脑袋一个个地往反方向钻,想凑热闹的心就沸腾了起来。 她小跑步追上她家主子,“小姐!等一等!等会儿再走嘛!今天京北似乎比前些天热闹一些,好像有什么大庆典要举行似的,我看到一大堆人形色匆匆地疾走着,而且都往皇宫御道那个方向去了,也许又是另一场祈雨式,咱们也去瞧瞧嘛,人多心念也强。” 少女的手臂快被小丫环摇断了,她叹了口气“我看不是,也许是市集结束后的人潮。”她才说完话,手上的蓝子就被擦肩而过的路人挤离了手,柳筐在石板地滚了三圈后,又被人当皮球似地踢开了九尺远,其中的草药便成一路地散在大道中央。 小喜崽一兴奋起来,根本没察觉到主人的脸色,一个劲地否认;“才不是哩! 今儿个又不是望、朔,哪来的市集好赶?” 少女咬着下唇,赶忙丢了一句话,“那也不可能是祭典,听大姊夫说,圣上上个月出巡山北,一干文武大臣也护驾去了,还要三五天才会回来。”而后者是她所以会答应大姊来京城小住的重要原困之一——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再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很快地敛起不悦,撇下小喜崽,独自冲进人群,忍着被人推挤的不便,弯身一点一滴地拾起那些药草。 不到眨把眼的时间,人潮便渐渐散了去,这让她慢下脚步,挺直腰杆,四下寻找她的篮子。 原来,在一阵慌乱之际,她的篮子又被人踹回药铺前的道路上,她大喜过望地踅回去拾起柳筐,挥动袖子抖掉尘灰,将药草放妥。 由于少女过分专注于捡东西,以致没留意到她后方的道路远端,早已扬起一朵朵浓密的尘埃,那云状的飞尘,伴着一阵阵杂沓的铁蹄,如轰天之雷,速往她这个方向奔击而来。 等到她回身,忽地圆眼一瞠,才霍然发现已是黑影压顶,耳里净是一声锐似一声天笑的马嘶,而最骇人的是,距她不到一尺处,矗立了一个肌肉纠结的庞然大物! 它正高举着发达的前蹄一跃而起,拼命甩动马鬃在空中喷气踢踏,眼看就要从上而下地将她踩得粉身碎骨…… 逃躲已是不可能,她只能跌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双手遮眼,任由这头畜生践踏! 她等着那一刹那,但是三秒过后,她仍是没有痛的感觉,耳朵反要被鼎沸的人声震聋了。 “唉啊!” “好可怕!” “救人啊!” “小姐!” 数种声音和尖叫声此起彼落,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稚嫩的声音,用不着辩识,她也知道是小喜崽的。 而另一种粗鲁、愤怒的咆哮声则像一条无形长鞭,在她周身猛挥猛转。 “混帐!,搞什么名堂?来人啊!扶这蠢丫头一把!”接着就是一阵踢踏的铁蹄敲在石板上的噪音,由左耳饶过她的后颈,又从后颈钻进她的右耳,步步刺耳地仍在威胁她的生命。 她不愿动,也不敢动,她下意识唯一能做的就是阖紧双目,任由这个吓破了胆的生物或它的主人快快结束她的命! 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领命后,以迅雷之速下了马,三步奔到她跟前,扶起腿软的她,还不忘拾起她的蓝子,话带怪腔地谴责: “姑娘!你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儿?没事冲上路中央干什么?想早死早超生是吧? 好险我们将军及时煞住马,要不然,你这小谬是……”话说到这儿,他终于睨到肇事者的面容,嘴登时一张,便突然住嘴。 他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抖动,唤她一声:“窦惠姑娘!你张开照子看看,我是‘拖把质’啊!” 十一来个一字排开的骑士听到同伴的话后,全部有志一同地倒抽了口气,锐利的目光也竞相往同个方向瞄去,观察他们的将领——拓跋仡邪的表情。 不过大伙失望了,本来受到惊吓的骏马已回复到以往训练有素的沉谧,除了辔头上的两耳微微竖起稍动一下外,连鼻孔的气都是缓缓地喷出,完全不受刚才惊跳的影响。 拓跋仡邪身着威武战袍,而眼湛然如神地高坐在马的背脊上,一柄四尺长的巨剑从他的左腰际斜挂而下,彰显著他威赫顶顶的名声,他轻控着缰绳的大手微置于马脖子上,另一手则横放在系了皮革的大腿,铁黑着脸,半天不吭一气。 一脸苍白的窦惠微引颈,由下往上仰探,只见讳莫如深的他像尊石像般地连在马背上,抗迈的英姿没有透露半点不悦或惊讶,有的只是嫌弃的憎恶与轻蔑,他冷酷的面容让窦惠的心直坠进了谷底。 拓跋仡邪冷眼打量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不为她惊慌失措的表情而色缓,相对地,他挟着锐得足以夺人魂魄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瞪她。 五年了!她长大了,是个姿容清艳、体态婀娜的少妇,而非那个睁着圆眼的十三岁小雌鹿!哼,这个势利、假慈悲的小妖妇,休想他会饶她。 于是,一抹邪门的微笑浮现在他布满青髭的双颊上,形成两个深涡。 “哈!瞧我真是粗鲁,有眼不识‘女华佗’,差点把窦姑娘撞得七晕八素的,不过,还得请姑娘多担待,咱家是一介武夫,戎马倥偬、南征北讨惯了,胯下的动物一旦骑起劲来,十之八九是煞不住脚的。” 他意有所指地讲完最后一句话时,本来个个惊白了脸的路人,现在倒色迷迷地捂起嘴,吃吃笑了,有的甚至你推我、我推你地暗送一个暖味不明的眼色。 不过,拓跋仡邪麾下的将领没有半个露齿的,因为他们都了解,被敌人谑称“马背上的恶魔”的天大将军是从不露齿微笑的。 他唯一勉强展笑的一次,是皇上在大殿当着众人的面,以“调笑令”要挟他,除非他露齿一笑,否则谪官除役!当然,皇上虽然是语带玩弄,但若属下不识时务,未明天威难测之严重性的话,恐怕也会弄假成真。 自那次后,拓跋仡邪恶魔式的微笑就传遍了京畿的大街小巷,成了耳语之谈,大家都谑称他的笑容是“天笑”!所以同理可证,就像是天空打雷却不下雨一样,天将军皮笑肉不笑的酷容,亦是不兑现和平的。 十一名将士不管是在心里诅咒这个娘们活该也好,或同情她无辜的际遇也好,能做的只是保持缄默,因为无论好评或辱骂,凡和眼前这位窦姑娘扯上边的事,都会让他们的首领眉头深锁,郁卒好几个时辰。 此时的窦惠已恢复神色,她不知道自己的发愣究竟是给马吓的,抑或是被马主吓的?或许,两者皆是。 面对他当街公开的调戏,她力持镇定,默默地从拓跋质手上接过篮子,就往后挪了一步,侧身面对矗立在她眼前的拓跋仡邪,勇敢地与他剑眉微扬下的挑衅鹰眼对视后,她做了一个大伙臆想不到的动作—— 她,长跪了下去! 在门阀与社会阶级观念浓厚的北魏社会,一个如她这样出自高门第的官宦小姐能谦卑地对出身微卑的武将欠个身是绝无仅有的事。 不过,这正意味着势力的转换,窦家在官里已使不上半点力了,反倒是眼前的大将军,以一个依附人的身分在短短五年之内冲锋陷阵,挟着威赫的战绩与向心的民兵,一跃成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其势焰薰天,令一般官僚望尘莫及。 窦惠神色黯淡,强忍着迸泪的冲动,试着不带感情地说:“大人,全是奴家的错,为了捡拾小小的东西,竟没留心到大人的来到。”抖着音说话的她谦逊地恳请他的饶恕。 一旁呆站了好久的小喜崽终于忍不住奋力上前,要拉小姐起来,“小姐,你发神经啦!是你差点被他撞上的,怎么你反而先求饶来了,没道理嘛!” 冷若冰霜的扣跋仡邪迅速瞟了小喜崽一眼,眼神讥诮地朝部下那边瞄了去,专包打听的拓跋演忙地驱马来到他身边,与他交头接耳一番,他方明白,这妮子是当年他被逼离窦家后,才被窦宪买来给女儿做丫环的。 他虚伪地和着,“的确是没道理!窦姑娘,尤其给你玉腿这么一跪,我这十指如椎的大老粗恐怕又得短命十年,快快起来吧!”浓厚的油腔滑调,给人一种言不由衷的感觉。 窦惠摇了摇头,仍是不肯起来,大家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跪着,而这件事恐怕只有她和眼前的这位将军才能意会了。 拓跋仡邪的嘴一歪,粗犷的颊上拉出一记冷淡的线条后,持缰的手经扯一下便掉转马头,满不在乎地说:“继续跪吧!就算你跪到死,也救不了你姊夫,因为这椿人藏俱获的通敌罪可不是我揪出来的,幸好圣上神智清明,只治当事人,没有祸延九族,否则窦家老大嫁的那个文书官恐怕也会遭殃,我在此奉劝你和你爹,能置身事外最好,少管这档子事。” “可是……二姊姊……”窦惠抬起头,想说句好话求他帮个忙。 他倏地截断她的话,音沉如铁:“很简单,等高仲儒头一砍后,她顶多再嫁,要不,让她回洛阳山家去!”话毕,他吆喝了一声,双腿一夹,就意气风发地策马往前奔去。 一行将领当她如馊水似地纷纷绕开,尾随将主之后。 最后,是好心的拓跋质去搀她起来,语意深长的说:“好小姐,你要原谅他,总有一天,他会回来跪在你面前的,我以这条老命跟你赌。” “别再说了,我想这样子就好了,只要他满足于现况就好,他,满足了吗?” 拓跋质以一种羞愧的眼神回视这位高贵小姐,久久才说,“我想没有,我的好小姐,他恨得愈深,就愈彷徨,没有你,他永远不会快乐。” 窦惠闻言,细长的身子轻晃了一下,半晌后才缓挪过颈子,看了一眼为她抱不平的拓跋质后,幽幽地说:“我想太迟了!他恨过头了,即使我再怎么解释,也不见得能让他快乐起来。” “好小姐,你不行放弃他,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你!我知道的,你们还是惦记着彼此的,都是那头寡情的畜生太笨了,才会这样!我这就去帮你把他绑回来!”说着他就要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拖把质!”窦惠猛地抬手制止,“别莽撞!” “放心,他不敢拿我怎样的,当年,要不是我和其他弟兄受他爹的委托,护着他逃离暴君的恶掌,遁入十万里狂沙,在大漠中割自己的肉、血好让他填饱肚子的话,那崽子根本活不到现在,还有,你要记着,若当年没有你冒出来求你爹爹收留我们的话,我们不是饿死,就一定会被人抓去修筑长城的,搞不好硬生生地被人操死,也不会轮他在此耀武扬威的……” “不要紧了!过去的一切不要再扯出来了,我也许就要嫁人了。” 但拓跋质没听进半句,还是呶呶道:“还净是做些伤害你和窦老的事……”话到此,他的双手猛地停在马背上,整个人随之一愣后,才旋身奔回她眼前,疾声道: “你说什么?要嫁人了?怎么可以?他顶多收了几个妾而已,又还没有讨老婆!我说好小姐,你千万要放宽心,那些女人都是皇上钦赐的,不收下简直就是忤逆了圣旨,老实说,他也大公无私地赏了好几个给我们这些属下,只留了几个……”他话到此便说不下去了,毕竟,他还是碰了别的女人,但男人嘛!没情也能装得有情去做那档事,反正就是发泄而已! 不过这几句话,他怎敢在窦姑娘面前说呢! 就算她不脸红,他也会羞忿而死,于是他只好涩然地问:“你真的是因为要嫁人才大老远从洛阳跑来京城的?我看窦姑娘还年轻嘛!” 窦惠笑了起来,红晕飞上了颊,没针对他的问题回答,只说:“家乡里的女孩儿大都在十三岁就嫁掉了,要不,最迟十五,有谁还会要个十八岁的老花?” 被丢在一旁好久没人理的小喜崽逮了个机会就插话进来,“乱乱讲!小姐是天香国色,比起别家姑娘那是好得太多了,我进城里一个月,还没看过有哪家的小姐好过我家的,知道吗?是乡下的男人没胆,自认比不上,才不敢上门说亲的!而城里的男人看我们家小姐还得先整整衣冠才敢上前问安呢!倒是你那个没教养的主子竟然放着我们家小姐跪在那儿,肉人屠夫一个罢了,践得二五八万,干什么?能杀会砍就这么嚣张啊!” 北魏的军制是以屯田为主,所以兵多过老百姓,而“将军”只是个兵籍头衔,一旦解甲归田,还是个后夫罢了,若非出身高门或有封邑的话,那个“将”是形同虚设,小喜崽一直陪着小姐在窦老爷乡间的别庄过活,所以还是井里的一只小青蛙,不把人称天将军军团的“辅国大将军”看在眼里。 “对!对!”拓跋质忙地附和,问:“敢问小姑娘,是哪家的公子有这等福分能娶到你家小姐!” “就是太传庐易的三公子庐道衡啊!”小喜崽一刻不等,就说了出来。 “原来是庐公的少公子啊!” “大叔你认识他啊?”小喜崽高兴地问了。 “认识?!怎么可能,像我们这种粗鲁不文的武将只有打仗时才有用,在宫里时,可就没人看在眼里了,不过,”拓跋质眼睛略过一丝不满,嘴里也酸不溜丢地道:“听人说过、文质彬彬的庐三金子是高材疾足,书画写意堪称一流。” “哦!质大叔你还看过他的画作是吗?”小喜崽兴奋地揪住了袖子问。 “嗯……”拓跋质搔首片刻,才说:“也不能完全说见识过,事实上是只瞟过几眼而已。”拓跋质轻眄伫立一旁良久仍不出声的窦惠一眼后,忍不住多发表意见,想透露一些讯息给她。 “去岁年终冬休时,庐公与三公子还曾登门造访‘仡天府’,想拉拢我们家将军,打算招他做女婿,对方先赠了将军三幅挂画做小礼,但偏偏将军是个大老粗,看不出什么韵道来,就婉谢了人家的美意,大家都说很可惜呢,因为庐小姐长得美若天仙身世又好,若能联姻的话,对将军的地位而言,不啻如虎添翼……” 他说到这儿,见窦惠仍是无动于衷,好似知道他的把戏,他干脆把话说白些,“但是啊,他还是以军戎大事为挡箭牌,婉谢庐家的提议,唉!其实,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就连皇上要帮他作媒都不容易哩,因为啊,他心里只有……” “只有打仗,对不对?”少根筋的喜崽不爱听跟她没关的事,匆匆打断拓跋质的话后,又将话题饶回庐三公子身上,“唉啊!别净提我们不认识的人嘛,大叔,说说庐三公子的事!我们家小姐最没意思了,每次都不许我偷听,那我们怎么会知道对方到底是好是坏,你快说,快说!” “喜崽,别胡闹!大叔还得赶上同侪呢!别耽搁人家。”窦惠一手紧握着柳筐,一手叉在腰间,沉愠着脸。 “啊!没这回事,我闲得很!”拓跋质说着眯起眼,努着嘴,抬臂倚着马腹道: “说到庐三公子嘛!面貌是长得不差啦,唇红齿白的,但我们在外日晒雨淋、跑惯了的莽夫见了倒觉得有些病恹恹的,论身材嘛,没有我们家主子高,论体格嘛,又比我们主子瘦,所以大概大风一吹就会倒,不过嘛,他身子倒是挺硬朗的,三不五时就去眠花宿柳,没沾酒前是人模人样,几杯黄汤下肚后,话讲不到几句就会跟人家杠上,对姑娘家是粗鲁得要命,对了!我听说……”他那个“说”字还刻意拉得长长的。 “听说什么?。”小喜崽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第一次睨着饵的小傻鱼,好钓得要命。 “听说他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呢!” “不可告人的隐疾?!小姐,怎么办?”小喜崽紧张地扫了小姐一眼,忙又回头追问:“大叔刚才不是说他身子硬朗吗?怎么这会又说他有隐疾了?” “这……”拓跋质迟疑地看了脸色愈来愈差的窦惠后,话就吞吞吐吐的了,不过事到如今,不继续办下去也不成,“那种隐疾短时间内不会发作,但会传染给别人,尤其是老婆,有时还没得医。” 小喜崽愕然一惊,一紧张,忍不住就迸出话:“大叔您说的是不是花柳病阿?” 站在那儿始终没吭气的窦惠见言论愈来愈荒唐,终于出声遏止了,“喜崽,你愈来愈没分寸了!”然后她铁着脸,旋身面对一脸心虚的拓跋质,“承蒙大叔关心,不过我以为这些都是街谈巷语,没几分真切……” “不是啊!好小姐,有没有病我不敢说,但是他真的是红花苑里的常客,我们亲眼见到的,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突然打住,暗骂自己多嘴! “你们?!”窦惠一愣,恍然大悟,原来都是一丘之貉,“喔!原来辅国将军也是红花苑的座上宾啊!那就难怪你会为我紧张了,莫非辅国大将军也是暗疾缠身?” 拓跋质见弄巧成拙,心急得不得了!“好小姐,听我说,若你肯赏我这老头儿的脸,就随我走一趟‘仡天府’……” 窦惠没叙旧的心情了!她冷淡的说道:“质大叔,能在此地和你不期而遇,看到你和拓跋弟兄们过得安好,就已经令我非常宽慰,我想,还是保持这样就好,况且,此将上京,只是单纯在姊夫家作客而已,三五天就要起程回洛阳,至于成亲一事都还没有说定,就请你别再对旁人提起了。” 话毕,她微低下头,拖着小喜崽,快步饶过拓跋质。 小喜崽的手被掐得痛,不识相地对着窦惠嚷着:“小姐啊!我的脚短,你走慢点……” 窦惠当没听见,仍是急匆匆地走着,连过三个里坊,确定拓跋质没跟上来后,才黯然地松了丫环的手。 第二章 回到姊姊窦媛的夫家后,风尘仆仆的窦惠先回客房更衣、梳洗,换上一件缀着小菊花的居家深衣,独自跪坐于席上,倚着小茶几发愣。 不待片刻后,小喜崽端着一碗冰糖水跨进房里,小声的说:“呐!小姐,天气热,我给您端了冰点来了。”事实上,她是想让她的小姐消气的。 实惠仍是不应她一声。 小喜崽委屈地瞅了小姐一眼,慢走上前跪下身,将碗轻放在小几上,细若蚊音地说:“小姐慢用,用膳前,我再来通知您。”说着起身就要退下去。 当她慢慢退到门口时,她家小姐总算开金口了,“喜崽,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说话吗?” 喜崽十指互绞地将木拖盘掐在腹间,愁着脸,颔首说:“小姐在生气。” “生谁的气?”窦惠不假辞色。 喜崽努起了嘴,点了头,“我的。” “知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吗?”窦惠不厌其烦地再次询问。 “因为我多嘴!” “答对了!可惜只对一半,”窦惠说着站起来,看着喜崽快大哭的表情,毫不宽贷地训戒,“另一半是你说话不经大脑,不认识人家竟然还能生张熟魏,跟人家落落长地聊起来,净扯一些无聊又没有事实根据的事,也真亏你编得出这么谬的故事,把庐太传的三公子也扯进来,你说,这种谎任得你乱撒的吗?” “小姐,我没撒谎,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你还狡辩!今天我不严惩你的话,等你找着婆家,犯了错,可没有人帮你顶了。” “小姐,庐三公子的事是真的!还有,我不要嫁人,我要跟着你!” “你如果真有本事,尽管跟着我出家,但是我们都知道,小喜崽,你没那个本事的,现在,你给我坐下,双盘一炷长香,好好反省自己的错。” “小姐,”喜崽苦着脸,想打个折扣,“可不可以一炷短香就好。” 窦惠坐回席上,盘起腿来,回了一句,“可以啊!但年一过,我就请爹爹为你找个夫婿。” 喜崽期期艾艾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有什么话,等反省完后再说,你现在再多说一句,就提前到今年冬至!”说完,窦惠毫不妥协地闭上了眼。 小喜崽先将香点上,返回原处就一屁股地蹲坐下去,她苦着一张小脸,伸出双臂,强忍着痛楚,费劲地将右小腿拗到左大腿上,再依样画葫芦地将左小腿扳上右大腿,整张脸纠成一堆,结印盘坐起来。 这就是她家小姐处罚人的方式,看起来好像比抽鞭、赏板子、吃藤条来得文明,实际上却是全天下最最独门的一记高招! 欲话说得好:“事非经过不知难”,没盘过腿的人是不能体会出小喜崽的苦处的!有盘过的人也还是没法体会她身不由己的无奈! 那种痛简直比万箭钻心还难受,难受到她希望砍掉自己的双腿,因为当气在体内跑时,痛至筋络的感觉是持续不断的,而她平时偷懒又没照着规矩来,自然是痛上加痛。 有人可能会说,大不了把腿放下来就好,反正小姐一定是在开玩笑的,不会真的把她嫁掉。 才不哩!如果有人对她说这种不负责任的风凉话,她一定出拳先给对方一个黑眼圈,再赏两记耳光打得对方嘴歪歪! 她那双腿即使熬到断,也万万不能放下来!因为她家小姐向来是说话算话,当她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旦说要嫁她,就准会嫁掉她,所以小喜崽才会那么痛苦的苦熬。 一炷香后,小喜崽已是泪留满面、汗流浃背,站也站不起来了,而她的小姐却能一下子登身而起,走过来温柔地帮她按摩双脚!这让她更大声地呜咽起来了! “好了,别哭了,再一下就不会痛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说话!”窦惠说着也禁不住泪眼盈眶了,她低哑着嗓音说,“不是我爱折磨人,只是你的性子不改一改,将来准会吃亏。” “我知道小姐是为我好,所以没有怨你,是我惹你生气的,却还是让你红着眼纡尊降贵地帮我按摩,现在见你在哭,我又更难过了。” “不许再哭了!来,喝下这碗糖水吧!”窦惠拭去了眼角的泪,喜孜孜地将碗端到喜崽嘴前,要喂她。 小喜崽不敢得寸进尺,赶忙丢下麻脚,将碗接过手,将汤喝得精光。 “好些了吧?”窦惠跪在那儿,眼带关心地盯着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一样的喜崽。 小喜崽抬起了袖子擦去了泪,点头表示还可以。 “还是觉得很委屈?” 小喜崽想了一下,嘟起小嘴,先摇头,迟疑一秒,又改变主意地点头。 “好吧,那你慢慢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吧!” “我承认跟人家乱扯一气,该骂,但是庐三公子的事是千真万确,小姐,我没有骗你,我是昨晚帮你汲热水时,不小心听到大小姐和姑爷的对话……我先说,我不是偷听的喔,我是不小心路过他们的厢房,听到他们谈到你时才忍不住地留下来听的。” “好,你不小心听到什么?” “我只听到一小段,说庐太传派去洛阳跟老爷的媒人已经回来了,但是老爷没有马上答复媒人,推说得等到你回去后,商量商量再做定夺。” 窦惠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锐:“为什么姊姊都没跟我提呢?” “就是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嘛!你明明人在京里,为什么对方还特别挑你不在家的时候才去找老爷?这中间摆明有问题。”小喜崽瞥了窦惠一眼,决定探探小姐的反应,再决定该不该多嘴。 结果她的小姐说:“是不太对。” 正中下怀!小喜崽毫不松懈地接下去道:“所以我就决定待得更久些,结果你知道我听到什么吗?” 仿佛为了制造张力,小喜崽顿了一下才说:“原来是大姑爷和庐太传事先商量好的,庐太传很中意你,但又知道你没有嫁人的意思,所以趁着二姑爷的事件,想让你骑虎难下,因为庐太传跟大姑爷说,只要窦家能和庐家联姻,他自然会尽全力帮二姑爷脱罪,而大姑爷也能再谋猎更高的官衔,跻身光禄大夫之林。” “荒谬!爹爹才不会贸然答应他们。” “所以他们才想趁你不在家时,去说服老爷啊!我看他们一定还是说那些老套的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类的话!” “那也不关他们的事!为什么他们就是要我嫁呢?” “咦!这个我昨晚也想到了,所以又决定留更久一些,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又给我听到了!原来年初时,京里有一个地理半仙曾受庐太传之请,前去洛阳找福地,那个半仙在咱们家乡待了两个月,没找到什么福地,但回来却跟庐太传说,窦家小姐前辈子是天女化生,今世降生乃是前来造福人群的,福报多得不得了!若有谁能娶到你,那一辈子是仕途平坦、官运享通,原是市井小民者,直升公堂之位;本是人中之龙者,更能荣登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尊荣高位!” 窦惠一听,好笑地皱起眉头,“这真是无稽之谈啊!我看是那个江湖术士被洛阳的风景名胜迷住了,只顾游山玩水却忘了正经事,才胡诌瞎扯,还亏庐太传位居三公之位,竟然分不出真伪!就冲着他这点迂腐昏味,我宁愿当个老姑婆,也不要有这样的家翁,更何况,我已决定服侍爹爹一辈子了,等爹爹百年后,再上山追寻我师父去。” “小姐,可是圆妙法师不是已经拒绝你的跟随了吗?她说不一定得入空门才能修道,所谓殊途同归,小姐有自己的路得走,不论距离远近,只要你心存善念,佛法是常驻你心的。” “小喜崽,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每个人都有理想,如果我因为师父的一句劝阻,就打消主意的话,岂不是真的意志不坚,当修道为儿戏玩了吗?所以我坚信师父这么说,全是为了要试炼我,加强我的信念。” “哎唷,我的好小姐,现在不是谈出家的时候,更何况你的信念已够强了,再强的话可以就摧刀断剑了!”小喜崽忍不住为她家小姐担心,“你可得先去弄清楚大姑爷和庐公在玩什么把戏,如果老爷要你嫁的话,你必然还是会遵从的。” “我当然会,但是我相信爹爹不会接受庐家的提亲。” “可是庐太传很有权势的,如果他在官里搞花样,暗中打击老爷,拿你出家这回事开刀,乱参一本的话,那怎么办呢?” 窦惠也知道官场的现实利害与勾心斗角的把戏,但是她却不愿意把对方想得那么卑鄙,更何况她觉得整件事都是空穴来风的迂言,任何聪明人听了,都会嗤之以鼻的,更别提一名太传会不分是非公然闹到天朝去落人口舌。 “爹爹当年在朝为官的时候,待人处世一向行得正、坐得稳,如今辞官隐退也两年多了,人家没道理会因为媳妇讨不成,反倒要挟我们,传出去的话,不是反而污了自己的名声吗?” “可是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啊!如果每个当官的都像老爷那样洁身自爱的话,那天下早太平了,你得知道,如果那个半仙为了谋生因而到处造谣的话,光是应付前来拜访的客人就够老爷受的了,而且小姐你已超过法定结婚的年龄了,依据国法,他们是有权强迫你嫁人的!” 窦惠闻言,不可思议地睨了丫环一眼,“小喜崽,字都不肯学的你竟对国法那么有概念!老实告诉我,你昨天真的是不小心路过姊姊的厢房才听到这椿事的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喜崽也不管会不会挨骂了,她豁出去地说:“好嘛!我承认我是偷听来的,但是大姑爷的作法真的是很差劲,而我本来以为大小姐是怕姑爷生气才不敢出言阻止,结果你知道吗?竟然是大小姐提醒姑爷说,依据国法,你不能不嫁的!” “窦惠脸色稍变,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神情,“你大概听错了!” “没有,小姐,我发誓,我没有听错,真的是大小姐出的主意。” “那又怎样?”窦惠倏地起身,质问小喜崽,“你是要我亲自去问她吗?” “不是啊!我只是希望小姐知道情况罢了,而且刚才那位大叔也说过那个庐三公子有问题……” “人家颠三倒四地胡扯,你也相信啊!”窦惠轻斥她一声。 小喜崽心一急,也忍不住大声起来了,“那为么什我跟小姐说实话,你却一句也总不进去呢?我从九岁起就跟着小姐了,你应该知道我的个性的,我那么关心你,你却老嫌我多事。” “哭,又哭了,你怎么这么爱哭啊!”窦惠眉心微蹙,不悦地看着小喜崽。 “我就是爱哭,才不像小姐那么冷酷,又莫名其妙!没心没肝又没肺,你根本不懂人家是多么为你着急,像刚才你差点被马踩了,却还神经兮兮地对那个势焰薰天的将军下跪……” 窦惠一听到丫环提起那个人,喉头倏地一紧,鼻间也泛起酸楚,为了不让自己受到动摇,她将背挺直,双手交叠地跪坐在席上,两眼紧瞅着泗涕纵横的丫环说: “你失态了,喜崽,忙了一上午,也该下去休息了!” 小喜崽听小姐遣她走,硬是噘着嘴挤出一滴泪来,她端起碗后,猛地起身,强拐着麻腿走向门,将之用力推开后,跨出门楹,心有不平地朝小姐欠个身,便匆匆套上鞋履而去。 窦惠这才释然地阖上眼,缓缓舒了一口气。 天气虽热,平日气色红润的她却苍白得如石灰,她强忍泪紧咬下唇的抖瑟模样,只怕尚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十分钟后,一阵刺痛让茫然的窦惠低下头,才瞟到她上下交握的掌心已被指甲戳得淤血!她猛然松开双手,改撑在席垫上,修长的颈项同时无力地下垂,半晌后,一行不受她欢迎的泪珠悄然缢出她的眼角,倏地滚落她的脸庞,一滴,两滴,三滴的坠落,将她的丝裙沾湿了。 不行,你不能再哭了,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你就是再想他,也改变不了一切! 窦惠在心里郑重地警告自己后,挺直腰身,伸手将泪揩去,试着以平常心看待整件事,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捱住心里的悲伤,但是拓跋仡邪仇视她的讥谑脸庞却徘徊在她眼前,不曾从她脑海里散去。 平常能忘掉他的原因,就是当他不存在,如今,在心情大起大落的时刻去关闭记忆之泉的闸门,才了解力挽狂澜的无奈。 鼻酸从她的心坎直窜上她的喉头,她微颤地阖上湿濡的长睫毛,拧起秀眉,试图抗拒自己的意愿,但是那日久尘封的记忆恰如被汤汤河水洗涤过一般,清澈地不容她说不,于是欢乐年华的往事历历在目,其深刻的程度仿佛发生在昨日…… 北魏帝国,兴安三年四月(西元四五四年) 十六岁的拓跋仡邪牵着自己的瘦马,与十二位族人排队站在洛阳城西面的广阳门外,不耐烦地打量过往的行人。 一刻钟过,大排长龙的人阵仍没稍动一寸,拓跋仡邪忍不住低下身子,用家乡话对身旁身长不及他胸部的长老说道:“乐企,我没想到会排得这么长串,你再忍耐一下。” 拄着一根柳棍的长老没回应少主的话,反而蠕动皱纹满布的厚唇,疾言厉色地提醒他:“仡邪少主,我们既然已踏上这块土地,就必须抛开以前的包袱,其也人的学习能力没你快,不能在短时间学会几种语言,所以为了让大家尽快适应此地生活,你得竖立一个榜样,严禁自己开口说家乡话,就连大秦、希腊语都得杜绝!” 拓跋仡邪盯着乐企的嘴巴,方才意识到白发老者已经老了好几岁,因为他的牙齿竟全部掉光了!拓跋仡邪依稀记得两年前在西域高昌王的宫廷前献唱时,他还有两颗黄牙的,怎么…… 想到这里,拓跋仡邪才收敛起轻浮的态度,安抚动气的长老,“乐企,你别那么紧张嘛!我们私下说几句话而已,又不会真的带坏他们,更何况,我不说家乡话,你听得懂我说的吗?”说完,拓跋仡邪蹬起足尖,一个大洞便在绽了线又以补钉的狼皮靴后跟处暴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仰起束着马尾的头,再次看向前端。 “不行,不行,你这么漫不经心,实在令我担心啊!”乐企习惯性摇晃的手倏地握紧,吃力地举起棍子往黄沙地上重敲下去。 “想当年,我匈奴王布雷达没能接受你父亲的警告,不能识破大秦人对他虚伪的进贡,反而图安地与大秦人签下了一堆协议,强迫我族改变生活形态,甚至一昧纵容其弟阿提拉的野心,最后落到惨遭亲兄弟的毒害,你父亲为了维护正统与保存先人的明智轨迹,率领其他匈奴与马札儿贵族抵制阿提拉称王,阿提拉一见族人不拥戴他,遂怀恨起所有反对他的匈奴人,继而转向外族求援,以重金聘雇外籍兵团,来歼灭同宗血脉。” 老者神色哀伤地提起过往,转头看着少主俊朗的侧脸与高大的身躯,便试着挺起驼背,吃力地的抬高瘦骨嶙峋的手,意图触摸少主冒着嫩髭的下颚,一股难掩的骄傲涌上了他的心,但是悲哀却很快占领他的情绪。 因为随着时光的飞逝,乐企的视力已大不如从前,拓跋少主的轮廓虽然愈来愈刚毅,但反射在他眼底的影像却愈加模糊了!他放下了力有愿违的手,幽幽地吁了口气道:“我想……你年纪轻,大概已将往事抛诸脑后了!” 拓跋仡邪想反驳老人,但终究没启齿,因为他一开口便会顶撞老人,所以便将头一撇,双手环抱胸前,强忍着委屈听老人继续唠叨。 “但是我这老头可没忘!那几个火烧通天白刃皑皑、矛戟交错的夜晚,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难以释怀,你父亲死前把只有七岁大的你托付于我,吩咐我这个老而将死的废物带你离开那片异乡土地,再次循着先人的足迹往东流浪,希翼你能重返传说中广漠的北大草原,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将来能够寻到一个真正的明君,行事忠于自己的良知,做个无违己意的战士。 “如今我们花了九年的岁月,从匈牙利草原出走,经过里海的河谷(今聂伯河的基辅)、悦般(咸海以北)、再从康居到哈密,走遍不知几十万里的路,横度广袤的沙漠与寸草不生的赤岭,才辗转来到这片中土,今年初,我由北辰星位的异动窥知阿提拉的寿命已尽,而我北匈奴帝国当年出走的最后一个脉系也即将倾覆,这是我族分裂、灭亡的尽头啊!” 乐企说着仰颈,以白浊的目珠瞪着风卷残云的穹苍,问天道:“上天啊!你为什么要赋予我这个无庸之材这样的天分,知道神谕的好处又在哪里?仍是不能改变一个玩物丧志之徒的心啊!” 拓跋仡邪一听老人狡猾地借天损人,倏地回头骂了句,“你这个死糟老头,我哪里玩物丧志了?你别一多愁善感起来,就拿我当出气包。” 正巧排在前面的人向前略移了几步,他不由分地说跨起长步跟上,把老人和他的话丢在脑后。 乐企拖着小步紧跟着少主,不理会他冲口而出的谩骂,旁若无人地滔滔训着: “而你没有雄心大志也罢,竟还将你父亲的遗训忘得一干二净,甘愿抱着琵琶、曼陀铃,满足于吟唱诗人的小角色!你……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拓跋仡邪翻了一个白眼,在心里应了一句,“那就别再哭衰!” 不过,乐企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骂到臭头了,“以前,我总希望老主人的灵能常在我们左右庇佑你,现在我倒怕了这个主意,因为我没脸下黄泉见你爹,向他报告你是如何的不知长进。”乐企说罢,情绪不觉激动起来,“我既不能上天,也只有下到地狱去躲起来了。” 本不耐烦的拓跋仡邪见老者呼吸喘促大提死亡,满心愧疚地退步了,“好了! 乐企,你别生气啊,当初要我带着族人学唱歌以利生活的人也是你,怎么现在倒说我不知长进呢?”说完,他好意回身要去搀扶老人。 乐企灰眉遽敛。愤然拨开少主的手,“你难道要唱一辈子的歌?甘心蹲坐在目光如豆又不知凶年将至的昏君前面,诉说我们伟大先人的英雄事迹?你以为单凭唱歌就能为其他弟兄盖出一座城堡来吗?”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天真!”拓跋仡邪讪然地冲口,目眦欲裂地紧瞅着老人。 老人冷嘲热讽,“喔,不是天真,那就是愚蠢了!当年只有七岁的你曾当着众人的面,发誓说要给他们一个生活目标的,如今呢?哼!你连变个栖身毡帐的本事都没有,大伙跟着你出走,餐风露宿多年,关山迢递为的是什么?是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你有老主子的遗德风范,能重振先祖的威名。” 拓跋仡邪下颚一紧,旋身睨了一眼窝在身后的族人,见面黄肌瘦的他们以黯淡呆滞的眼眸望着他时,他半天不吭气,好久才哽着喉,转头对老人解释。 “乐企,我不是不想有番作为,而是一直没那份运气,在西域时,你不准我跟人作买卖,又不准我跟人赌博,走唱的钱是少得可怜,丝道一路行来碰上有钱国王和商人又只肯供我们吃住,我们没有充裕的盘缠,不能强力武装自己,我也曾带领其他弟兄在天山边乌孙草原上抓了几匹良马,就地取材和制造诸多弓箭与兵器,想率着弟兄加入佣兵行列,希翼能为大家打出一片天地,但是你和质大叔却强力反对这个主意,说什么体质已弱又没有精良兵器做后盾,徒留良马下来,只会引起人的觊觎与怀疑,若跟人硬杠后,就会全盘阵亡,不如把刀收起来练习武技,拿琴唱歌得好。” “因为那时你的馊主意的确来得不是时候!当时你才十三岁,根本是个娃儿,能打过多少人?” “看吧!这样做也不好,那样做也不好,一个绑手绑脚的人,你怎能指控我玩物丧志?”拓跋仡邪忍气吞声地抱怨着。 老人依稀见到少主的眉宇之间泛起一股愤慨,这才舒缓气,喜颜逐开地说: “仡邪我主,如果我不在适当的时候刺激、砥砺你,也许你真的就甘心于那种日图三餐、夜图一宿的生活了!现在,知道你还心存丈夫之志,我就放心了,然而,在没看见你闯出名堂前,我这口气是说什么也不会松的。” 拓跋仡邪体谅老人的用意,“好了,气总算出完了吧!你虽有卜知的能力,但毕竟不是仙,在看到我成功之前,你总得先吃点东西,我和弟兄们昨天在洛阳大市做街头表演时,打听到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老人慢慢地问了,“又有哪家士族肯收留你吗?” 事实上,中原人还是听不习惯西域的音乐,叙述诗更是不讨人喜,虽然他与弟兄们在市集表演时,大伙闻风起来凑热闹,一双双黑目珠盯着他们手上的乐器和奇特的打扮指指点点的,但真要上前向他们收点钱时,登时如受惊般的飞禽走兽,在一秒内散得精光! 所以昨天的琴根本是白弹了。 拓跋仡邪不想让老人失望,只得避重就轻地说:“我们进城不到一天,名气还没传开嘛!不过,倒探到一个好消息,住在城郭东门附近有个永和里,那里住了一些有钱的官爷,他们之中有人会在正午以前,沿着流过这个城门的阳渠,摆出一里长的食物免费供人取用,所以我特地要大伙起个早,带你进城开眼界。” “喔!这里真有你说得那么富庶啊!应该不是天天有吧。” “一年一次嘛!他们说了一个节名,让我想想,好像是……浴佛节吧!但这个时节可万万提不得那个‘佛’字,所以只管闷声吃东西就好。” “佛?!”乐企跟着少主念着,“到底是什么节日能这样任人白吃白喝的?” “就是‘不达’(即buddha)嘛!这里的人偏爱念成佛陀或浮屠,咱们不必理他庆祝什么,反正提不得的禁日,你就别再问那么多,弟兄们有得吃就好了。” 这时,排在他们面前的人开始大幅度前进,拓跋仡邪赶忙牵起马儿,搀着老人跟上前。 第三章 “娘!娘!赶快来唷!还有一桌没排上哦!” 一个身着绛红罗裙、头顶系着小云髻的女娃儿提起双腿,用力摆动双肘,像朵彩霞似地飘进一名娴淑少妇的怀抱里,气喘吁吁地扯着母亲的裙裾,嚷着: “娘,少一桌,少一桌,只有一百零七桌而已!” 薛氏被女儿大惊小怪的样子弄笑了,遂放下手边的工作,从腰间抽出手绢为十二岁大的娇女儿拭掉额上的汗水,挑开她颈后湿黏的长发;拍拍她因剧烈奔跑而泛起红晕的脸蛋,说:“好,好,少摆一桌,娘听到你的话了,会马上教人再传些素菜上来,倒是你,又不听爹爹的话,偷溜出来了?” “娘也没听爹爹的话,趁他一早上拜访朋友,才溜出来的啊!”小女孩嘟起了嘴,慧黠的眼珠子瞅到母亲难为情的脸色后,噗嗤笑了出来。 “你哦!人小鬼大,爹爹若没问,你可别抖出这件事,如果娘没出来料理、承接这档子事的话,就失去举办这活动的意义了,对不对?” “对,所以我也要帮你发馒头,我的算术很好哦!只消一眼最少可以算出二十个人头!” “不可以,稍后太阳一大起来,你不热昏才怪,惠儿乖乖,娘要你找个遮棚端坐好,其他大大小小的事由仆人做。” “我要帮忙嘛!”小女孩眉心一拧,睁着无辜的大眼说,“娘,惠儿很健康的,这么短的时间,才不会倒下去哩,你让我留在这儿陪你嘛!我听赵总管说,今天人会很多,爹又没多请人来帮忙,你留我下来,总是不无小补吧!” “可是待会儿人群一旦集结起来,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如果你一个闪神,被人抱走……” “娘,我不会闪神的,我会很小心地站在管事旁边发馒头的,倒是你把我搁在一边,那才真的危险哩!” 拗不过口才伶俐的女儿,薛氏只好点头了,“好吧!那就先套上围裙,免得弄脏了裙子。” “嗯!”窦惠高兴地笑了起来,两梨藏着胜利微笑的酒涡在双颊间浮现,她从母亲怀抱里抽身,转头像个小天女似的跳啊跳,迈开小巧的丝布鞋,朝好几笼盛着馒头的木箱飞奔过去。 活泼的她一路上还跟好多仆人打招呼,认识与不认识她的人,都被她开郎的笑声与慈善的面容吸引住。 过路的老弱妇孺,皆忍不住停下脚步,瞄了热力四散的她一眼,互相打听着。 张家的大婶凑耳探听了,“哪家的小姑娘啊?” 李家的大娘迅速地将嘴贴上了对方的耳,解释:“窦宪老爷家的千金,最小的。” “啊!就是大家传的天才女童嘛!四岁大时就能识字背诵论语的那个吗?哇! 这么可爱啊,以前从来没见过面呢?几岁啦?” “才十二足岁吧!” “没有定过亲?” “有没有被人暗定下来,我不知道,但是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想一大堆高门子弟都被皇上留在平城宫里,其他的乡绅大概没敢上门高攀吧。” “喔,那倒可惜!不过也难怪,这年头女孩子若把书念得比刺绣还好的话,是会让另一半汗颜的,对了,说到成亲这件事,你有没有听说过城南的许家打算提前嫁掉小女儿了!” “真的吗?许家最小的不是才十二岁而已?而且姿色不怎么样啊!” “我也是这样想啊!不过男方也快到从军的年纪了,急着讨媳妇进门,望明年有个子嗣可抱,为了让女方点头,抬上门的聘礼可是有五台牛车那么多呐!” “唉!我说许家女人往后可真是好命一世哦!” “我看未必见得吧!今年正逢闰六,是寡妇年啊!” “对喔!你不说,我倒忘了,今年根本不宜婚嫁的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你得想想,现在的日子虽比以前好过一点,但边防战事可从没间断过啊,若没到太平年,逢不逢闰六,年年都有人当寡妇的,不说别人,就说我俩就好了。” “说得是啊!不如不嫁得好。” 说完,两人朝忙碌的窦惠看了过去,双目交接后,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挽着菜篮走了。 一个时辰后,人潮如蜂群般地从四面的十三个城门涌进洛阳城,朝城东聚集,在窦家大院附近的修梵尼寺前观看拜佛仪式,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法会才告圆满。 等到所有穿着平民深衣的诵经队伍离开后,大家相招地一涌而上。 没多久,窦惠前面聚集了好多人,其中有衣衫褴褛的乞儿、有面带菜色的浪浪汉,也有被男人逼出来要食的穷苦妇孺。仿佛怕没得拿,大伙你推我、我推你,有人一手抓了一个馒头犹嫌不够,又迅速抄了三个抱在怀里,怕被人认出来的甚至抓了就跑,结果是把整张木板桌挤得嘎嘎作响。 “别挤,别挤,馒头有很多,一定够大家用的,各位大叔大婶们排个队吧!” 原来满心欢喜的窦惠这回可是傻了眼地愣在那儿。 仿佛不把小小年纪的窦惠放在眼里,他们还是自顾自地抢着。 不到五分钟,一箱三百个馒头被抢了个精光,只留下她小手上的两个馒头高举在半空中。 有人甚至要伸手去抢她的馒头,被她闪掉了。 大伙眼神凶恶地念着:“哼,还不赶快把食物搬出来,大善人是当假的吗?” “对嘛!给个食就这么了不起?” “是啊!姿态摆得这么高!” 窦惠一听,心里顿时受伤,她忍着泪,转头看到管事尴尬地端出另一大笼的馒头后,抬手制止,“不行,你别抬出来。” 听她这么一宣布,大伙哗然,本来贪婪眼神瞬绽凶光,一句句的市井秽言便冒了出来。 窦惠转头,严肃地说:“你们若不愿按照规矩来,就必须等到最后才可以用餐,这些馒头应该优先让体贴他人的人取用!” “什么?你这个小娃儿,说什么鬼话,我饿都饿死了,哪有时间排队啊!笑死人,又不是等死。” 窦惠瞄了说话的矮汉,见他怀里堆了八个馒头,便说:“这位大叔既然已经拿到食物了,就当让别人取用才是。” “你说什么笑话啊!我家有二十来口的人要养,这么点东西怎么够用!废话少说了,赶快把东西拿出来。”这矮汉的态度乍看之下,还真像土匪哩! 不过这个节骨眼,大家只怕自己拿少了,才不管是非道德,也就跟着起哄,“是啊!废话少说,赶快拿东西出来!” 择善固执的窦惠将手中的馒头递给站在角落两手空空的人,再转身拿了一些,依样发给其他体弱的妇孺。 她的作法让那些贪心的人震怒起来,纷纷敲着木板抗议着。 先前抢了八个馒头的矮汉腾出一只大手,就要往窦惠的脸上抓过去。 忙碌的窦惠没料到对方会报复,根本没有闪躲的意图,于是小脸登时被这名鲁汉子掐住了。 站在身旁的懦弱管事只知睁大眼,闪到一边。 矮汉紧扣住窦惠的颊,张着一口黄牙威胁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不拿的话我就要抓破你的脸。” 窦惠一脸凛然,正要开口拒绝时,一个带着浓厚外地腔的声音便从矮汉的头顶冒出来。 “我要是你,就绝对不会这么嚣张!” 矮汉的头发被人倏地一揪,整张脸被迫朝天仰起,不到一秒,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捏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按,痛得矮汉嘶声惨叫,一颗颗的白馒头散落地上,掐着窦惠脸蛋的手也登时张开。 窦惠被人松开后,忙退一大步,她看见挺身为她解困的高个儿男孩不容矮汉挣扎,轻松板过他的身子,疾风迅雷地抡起结实的拳头,直往矮汉惊慌的大饼脸捶了进去。 高个儿少年的动作敏捷得吓人,窦惠才刚出声大喊:“别打他!”时,他没长耳朵的拳头就再度登落在对方的下颚。 击中目标后,高个儿少年还不忘补上一句,“小姑娘请你排队,你是听不懂,是吗?” 仿佛在应他的问题,一颗牙从矮汉的嘴里弹了出来,飞落在木板桌上。 清澈的敲击声虽然微细,但已足以将众人吓醒! 大伙见状,目随之一瞠,纷纷将手中的馒头丢在木板桌上,像个无头苍蝇似地钻着。 情况又再度混乱了起来,小窦惠忧心忡忡地看着散乱的人从她这桌撤开后,当下就要放声大哭,不料,在眨把眼的时间,原本乱得可以的场面,幡然变成一列长龙。 原本蛮不讲理的人紧搂着食物逃之夭夭而去,其他百姓则心怀惧怕地觑着这位挺身仗义执言的小兄弟继续教训那个矮汉。 “喂!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了?刚才还见你神气活现的要挟小姑娘,怎么被打两拳就成了缩头乌龟了?喂,我再问你,你是不是缩头乌龟?”他一手放在矮汉的肩上,用力摇晃他的身体。 矮汉没吃过这么重的拳头,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晃着颈子,任凭对方处置,这么一来,不啻应了少年兄的话! 高个儿少年右手叉着腰,左手揪着对方的前襟,哈哈大笑了三声说:“哦!原来你还真的是一只乌龟啊!”接着他戏谑似地拍了拍矮汉的颊。 心肠软的窦惠忙地丢下了馒头,从临时搭建的陋台一跃而下,碎着小步迅速绕到少年左侧,纤指一抬按住少年的左手,央求道:“这位哥哥,你快放了他吧!他家还有二十口人得养呢!” 少年闻声,不可置信的往身高未及他胸部的女孩瞄了过去,想这个女孩还真是笨得可以出卖了!不旋踵,一道暖流从他的左手处往上传散开来后,将他炯炯的目光牵引到那双叠在自己粗糙手背上的青葱。 他颇不能理解地诘问:“你真相信这个瘪三的话?我家也有十来个大男人要养,就没像他这么土匪过!”说着转头又将矮汉提了起来。 窦惠心可急了,她蹬起足尖,将少年强壮的手臂拉低,还强调道:“好哥哥,你放了他吧,你若肯放他,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我会要我爹娘特别款待你和你的家人。” “哦?真的吗?”听到有得饱餐一顿,少年忍下饿得咕噜叫的感觉,挑起黑黝的剑眉,略瞄女孩身上的丝料行头,考虑半晌,才腾出一手掌着下颚,说:“好吧! 就看在你肯热心招待我族人的份上,本人就不客气了!” 话毕,他陡地松手,任那个矮汉踉跄跌坐在地。 窦惠见状忙蹲下身去扶持矮汉,捡起一颗颗沾了沙的馒头,就往他身上塞去。 “大叔,你赶快拿这些东西回家吧!家人等着和你分享呢!” 矮汉躲着窦惠天真的目光,面带愧疚地爬起来,将馒头递了回去,惭愧地说: “我根本没有家人要养,我拿这些馒头是打算赶到城外去兜售的,你现在再塞给我,我又怎么好意思接受呢!”然后他起身以袖拂去沾血的嘴角,颓丧地拖着步伐离去。 窦惠蹲在那儿抱着一堆馒头,一动也不动,她眼底有着一抹失望。 少年眼见她拥着馒头的神情,忍下心里的风凉话,转身大摇大摆地朝那排长龙蜇了过去。 大伙的目光挪回他身上,猜测他将入队,纷纷将位子让给他站,于是像骨牌般,一个退一个。 但是他轻挥着手,懒懒地踱起步伐,劲自走下去,说:“行了,行了,别退了!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不过要吃人家的饭,就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才是,我看我就站在一边帮这个小姑娘维持秩序好了!有没有人反对啊?” 听他这么刮刺刺地吆喝一句,那排拖得可怜的长龙顿时倒缩回来,全体一致,默契良好地直甩脑袋。 “那好,现在每个人都得摸着自己的良心,伸出指头数着家里的人口数,一人两个馒头,缺多少就拿多少,若有人昧着心贪多务得的话,他家明天就算不死人,也得有人抱病躺在床上一个月!” 少年说完,俨然换上一副正经面孔,再次大声叮咛有袋子的人就拿出来准备好,没有的人就抖出手绢来,并且要求每个人的动作都务求迅速简洁,不得拖泥带水。 窦惠被管事搀回来后,重新打起精神,这回有了少年的帮忙,情况便上了轨道,许多人甘冒违禁的险,刻意以佛礼跟她问讯,让沮丧的窦惠开心了起来。 日正当中时,窦惠负责的这桌前只有二十来位民众,由于还有一整笼没发完,她便要求管事一齐抬竹笼,往大道行去,打算一路将馒头发完。 少年见状,快步走上前问了,“你们在干什么?收摊了吗?可别忘了我的份啊!” 窦惠眯着开心的眼望着他,显然已忘却早先的尴尬,她拿出一个大袋子递上前,说道:“我没忘,早帮你预留了起来,三十个!” 少年眉一敛,不开心的说:“喔!不,多了些,我们只有十三人而已,你多塞四个是想害我家死人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粗鲁地抢过她手上的袋子,从中剔出了四个馒头扔回笼子里,继续道:“不过毒咒已下了,我可不能拿家人的命赌运气!” “可是你好心的帮了我啊!” “帮你?!谁好心要帮你来着?”少年将一袋馒头甩上肩,好笑地眯起眼,打量眼前的千金小姐,继续嘲讽道:“我们这种流浪汉可不像你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富家小姐,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做善事啊!要不是看在食物的份上,我才懒得出卖劳力替你维持秩序呢;因为本人行事有个原则,向来不白吃白喝人家的东西。” 窦惠听他这么一说,小手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眼睛顿红,“可是我曾说过要款待你家人的。” “这二十六个馒头不就是了嘛!”少年不耐烦地竖起大拇指,往驮在肩后的东西一比,不给窦惠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迈开大步横过马路,直朝挨坐在对街角落的人群而去。 半天不说话的管事现在才有胆放一句马后炮,“好一个无礼的西戎崽子!小姐,那种给脸不要脸的人,你就别理他了!” “可是……我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窦惠仍不肯转身,她的目光紧盯着少年的举动。 那个少年将馒头一一往体力不支的同伴丢了过去,最后倚墙盘坐在一个瘦弱老人的身边,亲手拨下一小块馒头,耐心地递近老人微张的唇缘,他体贴的动作与温柔的目光,迥异于方才的粗犷与傲慢,深深吸引了窦惠的目光。 窦惠还注意到,那群人身上背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明显地挨饿好几天了,尤其是那名病恹恹的老者,根本就该躺在床上调养,而非在大太阳下曝晒。 “小姐!”看着小姐过度关心起陌生人的模样,管事有点儿受不了,“你年纪尚轻,没见过什么事世面,可别把每个人想得太好!” “我并没有把每个人……” 管事不理窦惠的解释,继续说:“尤其万万不能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走唱郎,刚刚你说要请他回去吃饭时,我还真替你捏把冷汗呢!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乘机偷老爷什么东西,好险,这人虽然无礼,但还颇识相的。” 窦惠张着好奇的眼睛,仰头问管事:“江湖走唱郎?!你是在说他吗?”很显然地,她根本没把管事要说的重点听入耳。 无奈的管事只得点头,应说:“昨天我带人出城到大市补货时,看见他们在表演、弹唱一些没人听得懂的靡靡之音……” 窦惠打断管事的话,反唇诘问:“既然你听不懂,怎么能说他在弹靡靡之音呢?” “这……”管事被问倒了,一时语塞,只得红着脸强辩,“听来就像嘛!而且你看他们的穿着也知道他们的格调一定不高,小姐,我们还是赶快把这些馒头发掉吧!” 窦惠听了半天蹙眉不答话,最后才被管事拖着走,她心里相当不高兴,因为她没想到管事竟是这种鄙视穷苦的人。 觥睢睢 “娘!赶快,赶快啦!” 此时,已过午一个时辰了,窦惠领在母亲前头,希冀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找到那个少年郎的影子。 薛氏频拭额上的汗,说:“惠儿,走慢一点,让娘喘口气吧!” “娘,不行的!我是跟你说真的,那个老人面色很不好,我们必须快点找到他,而且他们之中有一个哥哥帮过我的忙。” “娘知道!你说他们是走唱的胡人,可是截至目前,我们几乎踩遍了洛阳大市,还是没有瞄到一个像样的。” “所以我才急嘛!”窦惠咬着唇,忧心忡忡地猜测着,“人正多的时候不做生意,多半是出事了!” 薛氏见女儿快哭出来,忙挲了她的头,安慰道:“惠儿,顺其自然,倒是我们得赶快回家,白马寺就在大市东南,若给你爹爹撞上了,为娘的就糟殃了!” “不行!”窦惠两只小手拳握在两腿侧,奋力地摇头,“我们一定得找到他才回去。”不知为何,她心底就是牵挂着那个老人。 “好吧!既然你意志这么坚定,那娘也不能输给你喔!”薛氏再度打起精神,加紧脚步任女儿牵着走。 母女俩在纷至沓来的人阵里钻着,掠过了几家杂技表演队,探头寻视了不少戏班,有人表演吞刀吐火,有人则在空中走绳,或爬竿或表演幻术,糖葫芦和糕饼小贩的叫卖声四处宣扬,这一切仍无法诱引小窦惠稍停一步。 最后,她们才来到市中龙蛇杂处的一隅——通商、达货两里之间的死角处。 集结在此处的人大多是来参与叫卖的活动,商品叫卖的范围相当广泛,从贩售马匹、牛只、宝器,甚至男、女奴隶都有。 所以不论是高门或寻常百姓家都会派人出来寻寻看看,就连经营皮肉生意的老鸨也要拨空来凑热闹,因此城里的良家妇女皆视此境为畏途,就连经过都不肯,还得详加考虑地绕个弯。 薛氏见胆大的女儿直朝人群横飞而去,明知劝她走已是不可能,便疾步跟上前。 两旁盯着她们母女瞧的人是愈来愈多,其中还有几个烟花女打扮的老妖精没安好心地死盯着窦惠看,其中一个甚至从人群中跨出,朝她不知死活的女儿扭了过来,这让她保护女儿的戒心顿扬。 薛氏不顾一切地奔上前,伸手一把扯住女儿的右手,大喝出声:“你放开她的手!” 窦惠被母亲的叱喝震得愣住了,方才杵在原地,查看出了什么事,她定睛一看,原来,她的左手被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人掐住了! 窦惠要挣开那个女人的手,但是对方掐得好紧,害她像只被绳圈套住的小雌马,踢鞑跳个不停,回头苦着脸大喊一句:“娘,她干么拉我的手!” 这时,陌生女人才装出一脸吃惊,嗲声说:“唉啊!原来是我认错人了!我还以为是我失踪了好些年的宝贝女儿呢!真是失礼了,夫人!”抱歉的话虽然冒出口,但那只雪白无骨的手可放得挺不情愿的。 薛氏一把拉过女儿,紧紧护在怀里,她强抑下尖叫的冲动,眼带敌意地注视对方,斩钉截铁地说:“她不可能是你女儿!” 对方眯着杏眼,脸上泛起轻浮的笑,将手绢掩至唇缘,冷哼一句,便摇身走回人群,隐进鼎沸的叫卖声里。 一头钻进娘亲怀中的窦惠,警觉地瞄着远去的对方,她好奇的目光被拍卖台上的水牛吸引住,直到贴着母亲的小耳朵听见一声重重的长喟后,才意识到危险已暂时远离。 她倚着母亲嗫嚅地忏悔:“娘,都是惠儿的错,害你担心了。” “傻丫头,知道危险就好了,从现在起,你可不能丢下娘,一个人跑前头啊!” 有了这次有惊无险的经验,窦惠的行为举止收敛多了,她战战兢兢地跟在母亲旁边,两只小手紧握着母亲,深怕握错别人的手。 但她两个眼睛可不曾闲过,仍是四处溜转,意图捕捉少年郎的踪影。 只可惜,叫卖台两旁的店街都绕遍了,仍是没有所获,她意兴阑珊地想打消搜寻的念头时,便听到一阵吆喝声。 “来哟!各位官爷夫人来看哟!今儿个有一位孝子为了筹医药钱救父,不得不卖身为工奴,各位瞧瞧,这孝子体格健壮,‘汗草’好似铁打一般,只要官爷夫人肯善待他,他一个人可抵五个人用哩!看是要他照料马儿、种麦、盖房子、搬运粗重货物,他包山包海样样使得上力!但是别怪小弟丑话说前头,您若要他喂儿子吃奶,那可万万使不出力啊!” 大伙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窦惠斜眼朝台上的人扫了去,只见一个丑角人物在台上大声疾嘶,另一位则是身着左衽破皮袄的马尾少年郎! 这让她的眼睛一下子雪亮,吃惊望着笔直而立的少年郎瞧,他两腿与肩平行,面无表情,本应带有几丝骄傲的双眸毫无神采地注视前端,没有方向,只是茫然地注视前端。 窦惠倏地转头,不假思索地拉了拉母亲的手,“娘,我看到他了,他在叫卖台上!” “什么?他跑到叫卖台上做什么?”薛氏不可置信地撇过头去,直到一个高大但略微削瘦的少年闪入她眼底时,她才哑然住口。 窦惠急了,“我不知道啊!娘,我们上前问他看看吧!”说着,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再度拉着母亲往前钻去。 来到台阶下时,窦惠在嘈杂的人群中拼命往上弹跳,又摇手又吆喝,为的就是想引起少年的注意力,无奈,不知真的目中无人,抑或是绝望得过头,他竟然无动于衷,连眼也不曾往她身上瞟! 站在女儿身后的薛氏乘势默观眼前的少年郎。 这男孩的眉宇之间蕴藏着威霆的愤怒,浑身散发一股轩昂的独特气质,他坚毅的下巴与深邃的眼眸透露出岁月无情的残酷面,尽管他还年轻,但是面对一干陌生人评头论足的指点时,他却能含垢忍辱、宠辱不惊,这种不符他实际年龄的态度,让明眼人一瞟,就知道他有着丰富的人生历练。 薛氏自认是个依赖丈夫的无才女人,无法在一眼之内就推断出人的好坏,所以不确定该不该插手管这档事,只得任女儿去嘶吼了。 有些人问了少年郎一些问题,诸如名字啦,年纪啦,打哪儿来啊,会不会说汉语和鲜卑语啦,家中除了老父外,还有没有别人之类的问题。 少年郎简约地用鲜卑语回答:“我叫拓跋仡邪,十六岁,打从西域的鄯善国(原名楼兰,自汉昭帝始称鄯善)来,家中除老父外,只有我一人!”他的最后一句则是用汉语说的。 由于他的语态坚定,不露疑窦,于是众人对他模棱两可的回复没有任何异议,因为聚在此处的人无一去过鄯善城,自然分不出他的外国口音。 未几,叫卖正式开始了。 急得五内俱焚的窦惠可怜地翘首望着母亲,“娘,怎么办?这里人太多了,他根本没听到我。” 一时拿不下主意的薛氏也愁着眉看着女儿,“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女俩忽忽不乐地呆站在前面,听着出价声此起彼落,没多久,一阵柔嗲嗲的声音就传进他们耳朵里了!” “五疋布文!” 大伙的心底盘算着,一疋布大的值个两百文,五疋等于一千文,天啊!要几吊五铢钱才抵得上那么多,众人哗然地四顾相觑,看是哪一家大户开出的价,咚咚隆个锵!原来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妓院老板娘! 而薛氏对这个老板娘是厌恶得很,瞧她淫淫笑地打量男孩子的模样,明摆不是要买他回去打杂那么简单!这该死的老贼娘! 薛氏暗咒一句,拳头一紧,脱口对女儿说:“好吧!就看在他帮过你的份上,娘破例为你出价买下他,如果下个月娘没零用钱时,你可得贴补贴补娘啊!” “是!”窦惠一听,兴奋地点下了头。 薛氏赶忙掏出了手绢半掩着面,随便揪了一个名,大声喊出一个价,“吴家老爷出六疋布文!” “十疋!”妓院老板娘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眼一斜,意有所指地说着,“哼,只多个一疋,还有脸喊价,小儿科!” 薛氏一听,气得说:“惠儿,别怕,娘就是小儿科也要多她个五文钱!管事的,窦家老爷再多出个五疋!” 窦惠一听娘报出真名,赶忙扯了母亲的袖子,“娘,我们家姓吴呐!” “喔!”薛氏舌一咋,转口说:“订正,吴家老爷再多出个五疋!” 妓院老板娘闻声冷嗤一记:“哼,连头家姓啥都会忘,我再多一倍凑成三十!” 这下可热闹了!其他人纷纷撤标,转头看两个女人家竞价,最后,价钱被抬到五十疋时…… 一个声音突然从另一头冒了出来,“一百疋!”管事的举起双手要大家别出声,仔细聆听后才大声宣布。 “有位官爷肯为这个幸运的少年出一百疋布等值的文银!有没有人肯出更高的? 为了公平起见,在下一位官爷夫人出价前,我照例得提醒大家,买卖是当场成交的,没帐可赊欠,大家量力而为吧!” 妓院老板娘听完恨恨地猛跺了地! 薛氏的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摸摸小腰包,她只有一吊五铢钱,这还是今早想为女儿卖零食吃,才塞上身的。 因为锦衣玉食的她上街购物向来都报丈夫的大名,连签单盖印都省了,这时候教她上哪儿生一百疋文银啊?将瘦不拉奇的窦惠论斤卖了都不够! 这个节骨眼,她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跟女儿坦承一切,只得掐掐女儿的手,小声地说:“惠儿,怎么办?娘没带够钱呢!” 窦惠懊恼地嘟起了嘴,失望地看向那个少年。 这时高高在上的他已微侧过头来,眯眼打量她了!但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又装成认生的模样,掉头不理她,冷漠的目光再次平视前方。 窦惠这回可以确定他打从开始就知晓她的存在了! 她灵机一动,趁着主持叫卖的人还没敲定价钱后,拔腿奔上前,双手攀在陋台的阶终处,大声问主持人:“大叔,我问你,你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主持人被她这么地打岔后,愣愣地回了她一句:“当然是命重要了!你这女娃儿别在这儿碍事,赶快退回去! “大叔,等一下嘛。”窦惠赶忙转向冷眼瞅她的拓跋仡邪道:“我认识一个道行很高的医生,高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境界,如果你想要救你爹,我用介绍这个医生的恩情买下你!” 主持人大吼了一句,“你开什么玩笑啊!一百疋布文可以换多少包药啊,你介绍一个医生哪能值些钱!再说我三成的佣金跟谁讨去?” “可是我保证医活他的命的!”窦惠诚恳地看着拓跋仡邪,见他仍不说话,再次强调:“另外再加十三张羊毛袄给你,今年冬天,你的族人会需要的。” 话才说完,她倾着下颌,从头上找出一只镶玉的金钗,递给主持人看,“大叔,我拿这个抵你的佣金好吗?” 主持人不屑地将眼一睨,见了沉甸甸的金饰后,好半天都吭不出一句话来,那金饰就算没一两,少说也有五钱重,不收它的人简直是呆子了,但这可是公开喊叫啊,行规可不能由他坏起,要不然下回没得生意做了。 于是他说:“这我拿不定主意,得问问小兄弟的意思,小兄弟,你怎么说呢? 是要继续任人喊价呢,还是接受这小姑娘的建议?” 拓跋仡邪考虑了一下,才慢声询问窦惠,“你拿什么保证救得活我老头?” 窦惠笃定地看着他说:“如果没能救活他的话,随你要什么都行!” “哦,是吗?你的命也成吗?”拓跋仡邪上前两步,蹲下身子,将脸凑近她。 “成!当然成!”窦惠再次保证,认真的眼神不像是在儿戏。 拓跋仡邪得到她的答案后,才站直了身,提高音量说:“好!大家都听到你的话了,如果你介绍的医生没本事的话,我就要你一命偿一命!用你的命和十三张羊袄买我的自由……” 他话还没说完,一名贵妇人便从人中走了出来,岔了话,“小兄弟,等一下,如果我女儿真的救活你爹的话,你又怎么办?” “我不是被你们买了吗?‘吴窦’夫人,你们要怎样就怎样,除了要我喂奶以外。” 旁人一阵讪笑,薛氏红了脸,不理少年的话,挺着颚强调道:“你得发誓,今后心甘情愿做我女儿的跟班,她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拓跋仡邪歪着头讽刺道:“这不就是奴隶该做的事吗?” “很好,我只是要确定你知道规矩罢了,”薛氏装作没看到对方的吊儿郎当的态度,提醒他,“既然说定了,你还不快带我们去找你爹!迟了搞不好还得赔上我女儿的命。” 拓跋仡邪闻言随之变脸,两步就直飞跃下高台,一把抱起窦惠,将她当布袋似地甩在左肩上,他弯起右胳臂后,一路推开挡道的人,凶神恶煞般地吼了句:“滚,滚!不滚,我就砍人!” 人群被他的气焰震住了,脑袋不及反应便照他的意思挪了身。 台上的叫卖郎是第一个自混乱中清醒的,他急得跳脚,喊了一句。“喂!别溜啊,我的佣金呢!” 一头长发几乎垂地的窦惠闻声胡乱地将手中的金簪朝台上用力掷了过去,她甚至没能举头查看清楚对方接到与否,半截身子就挂在硬如石块的肩头上,在空中晃啊晃地,转个眼,就被荡出了人群。 倒栽葱的窦惠,强忍胸口的闷涨,抖着一双不稳的手将黑帘般的长发拨开,看见她花容尽失的娘亲从人群中杀了出来,哭着追赶他们。 但是这少年在行人来往的道上狂奔,却是箭步如飞,过人的技术好得没话说,即使换上爱踢球的爹爹来追,都不见得追得上,况乎她柔弱的母亲? 于是,她只是将双手拱在唇间,大喊一句,“娘!你先回家!我……不会有… …事……” 薛氏没听见,距离虽然愈拉愈大,仍是努力不懈地紧追在后,她的发髻已松落,金簪也脱飞,一直到拐了第十一个弯后,女儿与少年的踪迹突然不见了! 她如疯妇般,见人就揪着对方的衣领,追问他们的下落,刚开始时,还有些人能指点出一个明确的方向,但到后来,就没人知道她在问什么了。 薛氏茫然地跪坐在路旁,好久好久不能动,她心里想着,如果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干脆就杵在这儿任车撞死算了! 这念头才刚闪过,一辆不快不慢的牛车就朝南驶了过来,一时想不开,她匍匐地爬到路中央,想做蹄下魂。 好在车速不快,车夫及时勒住温驯的牛,懊恼地朝地上披头散发的妇人喊了句。 “喂!想死得痛快,也别捡窦老爷的牛自杀啊!” 薛氏一愣,抬头认出高坐在驾驶位上的人竟是车夫阿窦! 对方显然也认出她,诧异地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呆瞪着窦夫人吃力撩起裙裾,微颠地爬起来,朝车头狂奔过来。 她不顾一切越过瞠目结舌的阿窦,攀进垂着遮帘的车篷内,二话不话地扑进稳坐在里端的男人的怀中,泣不成声的道: “老爷……惠儿,惠儿给人家拐……跑了啦!” 拓跋仡邪跑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甩开人群,现在他扛着窦惠在幽林密布的坡道上打转,脚步仍是轻盈,气也没喘上半口。 他冷冷地问道:“你说的那个神医到底住在哪里?” “我跟你说过三遍了啊,等我见到你父亲时,你就知道了。”窦惠发出鼻音,“好哥哥,你快放我下来,这样像只蝙蝠挂着,我的鼻子好难过!” 拓跋仡邪的耳朵就是听不得软话,他态度随之一硬,“拜托,你别叫我好哥哥行不行?我跟你说过,我一点都不好!”他猛地用力往上踏了一步。 颠晃着的窦惠忙地紧揪住他背腰后的皮带,这让他猛地怪叫了一声:“喂!你干么揪我皮带,想勒我的肚子来报复我啊!” “不是……”疲倦的窦惠解释,“我只是头晕了!好……不,坏哥哥,请你放我下来走吧!我发誓不会逃的。” 拓跋仡邪闻言猛地一嗤,不屑地说:“谁怕你逃啊!要不是怕弄脏你漂亮的衣服和丝鞋,我才懒得扛着你呢!再忍耐点,几步路就到了。” “可是我头好晕,好想吐啊!” “你……你实在很娇耶!扛着也会有问题!”拓跋仡邪不悦地评了一句。 窦惠对着他的屁股,正经八百地回答他,“当然有啊!我又不是货物,哪能让你两头扛都行。” 他沉默不语地走了十来步后,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出乎窦惠的意料之外,他缓缓地将她的身子垂放到泥泞的土坡上,直到她的足尖接触到地面时,才稍退了一小步。 他别过眼,随她抬起小手胡乱整理头发和衣服,兀自说:“你很轻,扛着你像在扛棉衣一样,所以我不知道你会难过。” 窦惠睁大眼观察他的表情,当然,他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她能听出他说那番话的意思是在跟她道歉,一向善解人意的她走到他面前,仰头对他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拓跋仡邪垂下厚眼睑,迷惘地看着她芙蓉般的笑容良久,才注意到她耳垂边有一缕烦乱的青丝没抚平,他七上八下地犹豫着是否该伸手为她拉直,却迟迟没付诸行动。 或许打从第一眼起,她就让他联想起易碎的琉璃娃娃,不能随人乱摸的,于是他握紧了拳头,打消为她抚平头发的心意,身子挺得跟枝静竹一般。 见他好静,没心眼的窦惠只能耸肩,略过他的肩膀,往前踏了几步,大声说: “带我去找你爹吧!” 他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不是那一头,是另一头!我……我在卖场说了谎,他并不是我的亲爹,但是他对我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 “我猜也是。”小窦惠点了头,倏地转身踏着松土朝他走回来,“那你也不是从鄯善国来的罗?” 拓跋仡邪迟疑几秒,才说:“我是,但也不是真的是,事实上是更遥远的地方。” “更遥远的地方?!”窦惠的眼底藏着比好奇更多的求知欲,“比西极之地还远吗?” “是的,比西极之地还远。” “究竟有多远?”她睨了他一眼,垂眼小心翼翼地越过个颠危的石头,踩上大树的板根。 “路有多长就有多远。”问了半天的结果,他给的答案还是很笼统。 于是窦惠只好问另一个问题,“那你的汉语和鲜卑语是在哪里学的?” “丝路上啊!那条道上简直是语言训练中心哩!”拓跋仡邪答得稀松平常。 “丝路?”窦惠的声音有着响往,“我也好想走一趟丝路呢!” “干么?”拓跋仡邪头次听到有女孩子主动表示想跋山涉水的。 “去取经啊!” “你去取经?”拓跋仡邪感到荒谬地笑了出来,眼睛熠闪,被绿荫衬托得柔和,少了几分攻击的锐气,“你那么瘦弱,命别给人取走还差不多……”他霍然住嘴,上身警觉地挺前,眉心一拢,朝她大喝一声:“小心!别踩那块石头!” 窦惠被吓住了,抬头讷讷地问:“为什么不能?” “因为它是松的!”拓跋仡邪气急败坏地冲了一句,随后上前两大步,及时拎住快滑倒的窦惠,凶道:“你小心走,别踩在石头上!这里久旱不雨,土质松软,昨晚一场大雨后,很容易滑倒。”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窦惠小心翼翼地抓着他腰带,向前跨了一步。 “还说要取经呢!连走个小坡都有问题,我看我还是抱着你走好了。” “不用了……”但她的身子倏地被他单手腾空抱了起来,像个小婴儿一样,“好哥哥,你放我下来走吧!” “别-唆,我们得赶路,你小心头,别让树枝割到脸。”说完,他便稳当当地爬上林坡。 一刻钟后,窦惠瞄到地标,因而认出了他们所在的位置,他们位于法云和宝光两古刹毗临的后山腰,一个极隐僻的地方。 窦惠知道他们躲在这里的原因了,此处本是香火鼎盛的,但自从禁佛后,人烟稀少,与白马寺相较,游览的人是少了许多。 拓跋仡邪谨慎地拨开树枝与藤蔓,往丛林深处钻去,没多久,就来到一丛茂盛的大树前,那树的树形很奇怪,树条往天空延伸到一定的高度后,又垂到地面深入土中,因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荫场所。 他抱着她矮身从树缝间进去,里面的情况让窦惠不由自主地瞠大了眼。 原来这里面竟是宽敞得足以容纳二十来个人! 窦惠往右看去,见到三个削瘦的年青人围坐在粗厚的树根处玩着简陋的骰子;五个人则趴卧在树梢间打着盹;靠左边处有一位个头比她还小的人拿着一把皮刷死劲地挲着一匹瘦马;正中间躺着的便是那个白发老人,其侧跪着两名胡汉,四眼里透露出束手无策的绝望。 “怎么样?”拓跋仡邪将窦惠放下后,迳自上前,跪在老人的身边说,“乐企,我带人来看你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说出来。” “你……你去……哪里?”乐企费力地润了干瘪的唇,质问他。 “我去请人来替你看病啊!” “你哪……来的……钱……” 拓跋仡邪可不敢承认自己跑去卖身,于是说:“正好有人义诊,我就把人抓来了。”至少后一句是实情,让他能坦然一些。 “你……竟把人……抓来这儿?” “好了!省点气,少说废话了。”拓跋仡邪转头,朝走上前的窦惠说:“你现在看到人,可爽了吧?快带我去找神医!” 窦惠没应他,在老人身边蹲了下来,掀开了破毯,拿出他的双手把脉,观察一下他的手掌后,又侧头去检查老人的双足,想了好久才问:“你们这些天都吃什么?” 拓跋仡邪不耐烦地瞪着她,“你先带我去找医生,省得我得回答两次。”说着他还赌气似抢回乐企的手,怕被她弄坏似的。 窦惠见他如此固执,只得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很慎重地解释:“我介绍的医生就是自己。” 拓跋仡邪目一瞪,下巴掉了一半,好久才惮赫地嗔道:“你开什么死人玩笑啊? 有人这么不要脸,竟说自己能生死人、肉白骨!好了,我受够你这个娇小姐的戏弄,请你打道回府,自己摸回去吧!” “好哥哥你别生气,听我说……” 拓跋仡邪怒目叱责,“你最好什么都别说,马上给我滚,若惹我冒火,不把你一根根骨头抓了做火把才怪!”接着他轻推了窦惠一把。 体轻的窦惠不禁推,登时倒趴在沙地上,尖锐的枯枝划破她晶莹剔透的面颊,一道鲜血便从伤口处溢了出来。 有人看不过去,便站起来咕噜地说着。 窦惠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猜测他们在争吵。 霍然起身的拓跋质大刺刺地问:“小伙子!你对小姑娘一定得这么凶吗?” 拓跋仡邪嘴一噘,倨傲地说:“质叔,你不知道这档事的来龙去脉,就别多管闲事!” “什么?你说我多管闲事!妈的,你这火爆小子,不要命啦!乐企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属品,你一意孤行是想要害死他吗?” “她只是个小女孩耶,会懂什么医术?我看只会滥用同情心来作弄人罢了。” “别小看人家,想想你七岁大时,敌家不也这么笑过你,说你是个还没断奶的娃儿,怎会拉得动弓?结果你箭一上弦,猛地一拉,将十尺外的对方射得肠破体穿。” 拓跋仡邪狠瞪竖起小耳听他们说话的窦惠一眼,辩称:“质叔,这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杀人容易,救人难!” 拓跋质气得吭不出半句话。 见两人僵待不下,躺在地上的乐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嘶道:“你的德行…… 和人家的不配!我这老头……倒宁愿相信……这个小姑娘……是……救人容易,杀人反倒难……” 拓跋质得意地笑了出来,“听到没?乐企要让她医,仡邪我主,你最好旁边站着看就好。” 拓跋仡邪不可置信,重重拍了自己的大腿,才说:“你们有把我当主子看过吗?” 拓跋质将肩耸了一下,满脸不在乎,“有时有,有时没有。” 拓跋仡邪双手抱胸,蛮不讲理的说:“妈的!这句简单的话是什么意思?恕我头脑太复杂,听不懂白痴说的话!” “意思就是……你像大人时,就有;一旦像小孩时,就没有!譬如现在,霸得这么莫名其妙,就准没有!” “你…”拓跋仡邪忍着拳头,遏制自己扑身痛揍拓跋质的冲动,忿然将头一甩,方才注意一旁的窦惠早趁他们吵得热时,偷爬回乐企身边蹲着了。 她两手缩在颈间,小心地用眼角偷觑他的表情,像极了一只在草原上被敌人追杀的小苍鼠,可怜得无辜,仿佛他这个土狼虐待她好些年了。 气得朽跋仡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竖起一指威胁她,“反正软的怕硬的,硬的怕软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今天碰上横的和不要命的,算我命背,但如果没把他医好,你横竖是死定了!所以最好祷告你的技术不是唬人的,要不然我会把你的手骨剁下来,一把掷回你家,给你母亲当柴烧!” 他发完飙,三步冲出了树荫,留窦惠和十二个男人在这里干瞪眼。 由于语言不太能沟通,窦惠的诊断过程极为不便,只好比了一个喝水的姿势。 刚才和少年大吵一顿的大叔会意后,忙递上自己的水壶。 她接过后,摇头表示不够,于是大叔便要其他人递出水壶来,有些人给得不太干脆,大叔便恶形恶状地抢了过来。 窦惠接过手后,闻了一下用羊胃袋做成的水壶,露出了难忍的表情,然后二话不说地将水倒了出来,并且要大叔跟着做。 其他人纷纷出声抗议,叫说水是最重要的东西,怎能这样浪费,于是伸手就要抢回去。 窦惠只好一直抱着肚子,表演痛的感觉。 但他们莫名地盯着也瞧,还有人问她是不是想拉屎了? 窦惠没办法,只好跑出去向拓跋仡邪求救。 但是他人不在入口,她边找边唤:“好哥哥,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帮我解释一些话。” 空荡荡的林间没人应她,她便走到另一头,这回看见他背靠着一棵大树站着,只露出一个肩膀。 于是她撩起裙子,一路跑上去,来到树干边,气喘吁吁地说:“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想请……” 拓跋仡邪狠咒了一声,恨连撒泡尿都不得安宁,便仰天大吼一声:“别过来! 你若过来,我准掐死你!” 窦惠被他狼啸般的吼声吓住了,整个人就真的呆在那儿不动,仓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在射兔子!”拓跋仡邪咬牙切齿的应她一句,接着自觉是个天字第一蠢蛋,为何要对她的问题有问必答! “射兔子?”窦惠的口吻瞬转严厉,“喔!不行,你不可以伤害它,它受伤了是不是?”说着,她往前踩了一步。 地上的落叶随她的脚步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让拓跋仡邪的神经绷在那儿,于是两人便绕着那棵大树躲迷藏,绕了半圈,直到他穿好衣服,低头确定裤裆处没穿帮后,才黑着脸潜到她身后,腿跨开,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地问:“找什么?兔子吗?甭找了,算它命大,给它落跑了。” 窦惠闻音掉转过头,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瞄了他那张酷脸。 拓跋仡邪信誓旦旦地举起一手说:“是真的跑掉了!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它一看到我拿石头打它,吓得屁滚尿流地窜跑了!”可怜的兔崽子,跟他的境遇还真是有些雷同。 “可是你刚才说你在射免子的!” 窦惠追根究底的精神令他强翻一个白眼,他强拗着:“喔!我是这么说的吗? 射跟打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窦惠想了一下,“施力点和姿势好像不太一样。” “喔!那我记住了,汉语毕竟不是我的母语。”他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理亏二字,于是,又是不客气地说:“对了!你刚才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点,窦惠赶忙说:“我要你跟大家解释,装水的袋子生了霉菌,不能再用。” “什么?!没这回事!那些水袋是我们去年在于阗(新疆和田县)新换得的,不可能坏得那么快!” “你一定是买到半生不熟的便宜货,而且没先烤煮烘干处理就装水进去。” “这道理不用你解释,我也知道!”拓跋仡邪嫌她多事,懊恼地踱步回去,“怪不得大伙的脸色都奇差无比,明明餐餐都有烤鸭肉吃的,还活像饿了一个礼拜似的。” “你让他们吃烤鸭肉?” “是自己射的,不是跟人买的,天上飞来的鸭子不可能又中毒吧!” “可是天天吃,那就更无法将毒水排出来了!” 她的理论让他也愣了一下,“那现在怎么办?乐企的情况如何?其他人怎么样?” “其他人年轻力壮,只要随我回家给他们扎几针就会改善,但老公公就比较严重了,得先帮他滤血!” “扎针?!滤血?!” “嗯,就是让毒血从穴道流出来。” “那就是放血了?” “对,对,对!” 拓跋仡邪面白了一半,他六岁时,曾在匈奴王布雷达的龙庭内,见识过大秦医师放血的场面,活像割人肉似的,那不是在医人,简直是在糟蹋活人的命,所以他强力反对,“不行,扎针、放血免谈,你这个小女巫,还真是恐怖。” “不会有问题的!我曾帮一些病人做过好多次了,他们现在都健康得很。” “那是他们命不该绝,不是你的医术好!” “你让我试试吧!” “不行,命怎么可以给你乱试的,除非你学‘jesus’显灵给我看!” “学谁显灵?”窦惠皱着眉头问? 拓跋仡邪搔搔耳朵,不耐烦地说:“一个你不认识的外国人,已经死了四百多年,谈他也没辙,我说只要你能当场证明,自己有医生的能力,我就准你对我的族人放血。”他出这道难题是打算让她知难而退的。 窦惠犹豫了一阵子,才说:“我没有能力把死人医活。” “那就免谈!”正好如他所愿。 “但是我可以让刀剑之伤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合。” “多短?一个礼拜?还是两个礼拜?哼!只要能找到得盐巴腌伤口,这种雕虫小技我也会!” “可是我比你还要快!”窦惠双手拱起求他。 “有多快?”拓跋仡邪真是喜欢看她跳脚着急的模样。 “看伤口大小,小的一眨眼就好,大的要数到十或二十。” 拓跋仡邪怀疑地睨了她一眼,倾下头来想查看她有没有在吹牛,见她亮晶晶的眼底只有着急,不见愧色。 于是他竖起一指,放入嘴里,忍痛地狠咬一口,然后再将滴着鲜血的食指下挪到她眼前,说:“这伤口够大了吧?我数到十五,如果它没愈合,你就回家跳绳踢毽子去……” 他话还没说完,她举起两掌,兀自盖在他的手腹,一滴血顺着她的手腕溜进了衣袖内,不到一会儿,她便放开他的手,笃定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拓跋仡邪见指腹还有血渍,得意地将血舔干,这时,他才发现伤口的确相连在一起,虽然齿痕粉红得像个刀口,但却像个旧伤疤! 他怔忡一秒,迅速丢给她一个荒谬的表情,然后依法炮制地咬了中指,她也不厌其烦地用行动说服他。 “还需要再试一次吗?”她咬着唇问。 瞪眼紧瞅自己的指头,拓跋仡邪对这等邪门的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涩然地问她一句:“你是怎么办到的?” 第四章 回到树荫下后,窦惠便开始医治的工作,她从腰间掏出随身携带的针包,忙碌地为乐企针灸,暂时为老人活血,并对拓跋仡邪道:“腰肾不好的人很怕冷,你可不可以请人生个火呢?” 这回拓跋仡邪不再那么难缠,二话不说便取出打火石堆起干柴,在乐企的身旁生起火来,片刻间,周遭开始温暖起来。 他单跪在地上,手臂架在膝头,再次小声地追问她:“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窦惠无辜地耸了肩,老实的回答,“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不过怕被人说闲话,我爹限制我用这种方式帮人疗伤,所以你不可以跟别人说哦!” 他是江湖走唱的,见怪不谈那才怪哩!“我就算要说,也不会称名道姓的。” 他瞄了四周的光线后,说:“天色不早了,我该送你回家的。” 窦惠愣了一下,“难道你不跟我回去吗?” 拓跋仡邪脸色很难看,“我知道自己答应过什么,不会爽约的,但你总该留半天的时间让我料理兄弟的事,再去你家做工吧!” “喔!我不是那个意思。”窦惠看着他敏感的表情,赶忙解释,“我是建议你和族人到我家休息一阵子,把伤养好再走,老公公的病一时片刻不会疾发,但再这样日晒雨淋下去,能否拖过半个月都难说定。” “那你承诺要给他们的羊袄呢?” “那个我们会照付给你的,一旦老公公的伤养好后,随你们要去哪里都行,而你不用留在我家的,就当我请你们到我家玩一样!” 拓跋仡邪听这女孩天真的口吻,固执地反驳她,“可是我没理由接受你额外的恩惠,更何况,你母亲不见得会同意你的主意。” “她会的!如果我坚持的话,拜托,看在你族人的份上,请点头,我只想帮你啊!"“帮?!少来了!你只是在对我们这批穷人与流浪汉施舍同情心罢了!” 窦惠被刻意曲解的话刺伤了,她忍住泪,呜咽地闷声道:“不是的!在卖场时你又不理我,所以我娘只好出价买下你,让你有了受辱的感觉,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是那种有所受、有所不受的人!如果你觉得这样子不妥的话,那我今天回去后,就不再来了,只是你得学着辨认几种草药,煮给大家服用,来,我现在就带你去!” 拓跋仡邪坐在原地,任她拉手,“你干么?” “带你去采药啊!” 拓跋仡邪吐哝了一句,手一用劲,将她拉回地上后,才把脸凑近她含泪的眼,叹口气道:“饶了我的脑袋吧,我够多东西要记了,医疗不在我的计划内,你给我几分钟时间跟族人解释清楚。” “然后呢?”窦惠低着下颔,瞅着他问。 拓跋仡邪认命地道:“然后,就跟你回家去做工啊!” ☆☆☆ 被高放在马背上的窦惠与徒步行走的拓跋仡邪领着一行人,沿着阳渠走过了十几座拱型石桥,往东行至永和里,穿过楸槐遮盖、桐柳茂盛的大道,来到城东。 窦惠以小手顺着马脖子,兴致勃勃地问:“这匹乖马儿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拓跋仡邪答得简单。 “没有名字?”窦惠觉得好奇怪,因为他那么疼它,竟没给这畜牲起名,“这马是你最近才买的吗?” “才不是!我们没钱买马,只有抓马来卖的本事,三年前,我们在天山山脉下抓到了九匹野马,一路卖掉了八只,由于它最小最瘦,其貌不扬,任凭我说破了嘴都没有信它是匹好马,所以只好留下来当库存品了,当初也是方便使然,帮他取了一个名字,可是它不喜欢,连理都不理我。” “它很有个性哦!” “是啊!太有个性了,我拿它没法子,只好暗叫它‘来去’。” “来去?!是因为行动迅速,若来若去的缘故吗?” “正好相反!是因为叫它来它不来、叫它去它不去,足足跟我耗了一天一夜,才听我使役,但仅限于马背上,只要我两脚着地,它只顾着吃草撒泼。” “好可爱!” “可爱?!”拓跋仡邪可不敢领教,顺口说:“那我廉价卖给你。” 话才刚说完,马儿就转头过来要咬他,似乎在跟他抗议。 窦惠噘嘴娇笑了起来,“喔,别这么残忍,它喜欢跟着你呢!” “喜欢跟我作对还差不多!到你家还要多远?” 经他这么一问,窦惠扬头,不过片刻就指着三百尺外的一幢高门大户,兴奋地说:“就在那边!” 拓跋仡邪扯制辔绳,让马停下脚步后,引颈打量那幢屋宇华丽的宽敞房舍,尽管围墙高矗,仍是遮不住层层相叠的重楼,大屋后方的五重阁塔傲然挺立空中。 他微眯起眼,注意到窦家宅邸的四周高墙上飘出几道浅浅的白烟,于是更用心观察了一下,才确定墙上点了一排火把。 由于已近黄昏,天色艳红似火,没仔细看,还真辨视不出真伪,他仰头纳闷地问:“你家那么早点火把干什么?” “点火把?!有吗?”窦惠眺望过去,发现他没说错,心焦地低头,“不好了! 我家人以为我出事了,点火是为了召集邻近居民组成搜索队的!好哥哥,我得马上回去解释,免得让人白忙一场。” 话毕,不等他行动,窦惠仓猝地溜下了马,重心一失便跌跪在地上,她忍着痛,不顾膝头与手掌的淤伤,迅速撩起裙子,兀自向家的那头奔去。 由于乐企被四个人担着走,行动有碍,拓跋仡邪也着实担心那个“吴窦夫人” 会报复他下午的莽行,遂转头对质叔解释情况,并叮咛他们别走近大屋,以免全部族人惨遭扣留。 不待质叔反对,他双手攀着马背,轻松一跃,便飞腾骑上无鞍马,双腿一夹后,与马浑然融成一体地往前疾奔,迅速赶上迈着小步的窦惠后,他身子往右下斜,长臂一伸,准确地环住她的小腰,顺势往上提勾。 才转个眼,窦惠就再次上了这匹瘦马,由于不稔这样惊狂的运动速度,她无暇赞叹他的马术,只能低倾着头,双手紧攀住马颈,随他与马儿一路冲破群聚在两座石狮阶前的三十名壮丁,不顾众人的喧闹,他又飞腾过两尺高的阶梯,翩然闯进窦家一尺高的门槛里。 窦家宽敞的前院里,聚了七列九行的民夫,他们手上不是提着火把就是竹制灯笼,耐心等候窦老爷的命令。 大伙忽闻喧闹,个个旋身一探究竟,只见一匹赤骥赫然跳进雕门,载着一名胸前长满黑蛇的武士朝他们杀奔而来,这恶魔杀气腾腾的模样将他们吓得遽时丢弃手上的东西,向四方逃窜,频呼:“鬼啊!” 原来当马疾奔时,窦惠的小脑袋隐没于马鬃后,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大伙乍看之下,皆以为马尾少年郎是个胸前长出黑蛇的妖孽。 布满碎石子的操场,顿时烟尘弥漫,挡住来人的视野。 可怜的窦惠吸进了尘粒,眼角渗泪地倚着马鬃连咳数十来声,而拓跋仡邪及时闭眼,捂住鼻子,才躲过被沙子呛到的命运。 由于这匹马曾陪他与族人走过无数的狂风沙地,拓跋化邪便任马儿信步游步,为他们找出路,直到摆脱那一团莫名生出的烟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皮。 首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幢与远观时相差无几的房舍,只不过更大了些,其庄严的外观令人心生肃穆之意,拓跋仡邪敬畏地将华宅打量清楚后,才发现他已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这种感觉令他不悦。 他缓缓地将手放在窦惠的肩膀上,轻摇了她一下,“你看一下,这些人好像中邪了。” 窦惠应声睁开了眼,慢慢松开马颈,吃力地挺直身子,环顾四下。 四周人见到原来还有个长发小姑娘坐在马背上后,才有惊无险地长喟一声重气。 窦惠并没睨到众人发呆的样子,不明白拓跋仡邪所说的中邪所指为何,而当她偏头看见帽冠歪斜、穗子震荡的父亲率领家丁打从正屋堂前冲出来时,更是兴奋地忘了追问中邪的事。 她忙抬手和父亲打招呼,挪身试着滑下马腹,但这回拓跋仡邪的左手紧搂住她的腰,让她没办法任意下马,直到她苦着头回望他一眼后,他才恍然大悟地撒手。 拓跋仡邪红着脸先行跃下,伸出发烫的手将她抱下地。 他松手不到一秒,窦惠便像只脱兔似地飞跃起来,红袂飘荡地奔至一个面含威仪的男人怀里,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歉,“爹!孩儿不孝,让您担忧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窦宪万分欣慰地顺了女儿的头后,说:“倒是你娘,为了你的事自责不已,病倒了。” “娘病了?!”窦惠听到父亲的话后,脸倏地刷白,“我要去看娘!”话毕就要绕过父亲与家丁。 “晚些时候再去,你娘才刚被哄入睡。”窦宪捉住女儿的手,把她扳了回来,脸上换了一个严厉的表情,命令道:“现在你得先随我进屋,把下午的事情解释清楚。” 窦惠噤声,觑了父亲一眼,回头看了十步之外的拓跋仡邪,小声地恳求父亲,“爹爹,这事全得怪女儿,不能怪任何人,早上的时候……” “早上的事及发生在洛阳大市的闹剧就甭提了,因为管事和你娘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有话随我进屋里再说。” 窦惠闻言迅速瞟了一眼管事,见他满脸不以为意的表情,就知道他夸张了事情,“可是爹……我们该请这位大哥进屋的,他的族人全都病了!我答应要医好他们的,要不是他好心的帮我,我就会被人欺侮,这件事的始末全都是我一人引起的。”窦惠心急,好几件事串在一起说,希望能博得父亲的同情。 但她父亲似乎无动于衷,“惠儿!进屋再说!” “我不要!你好歹得先请人喝杯茶水,歇息一下,是他送我回来见你的,不是吗?而毫发无伤的我并没有让人绑架走,不是吗?”窦惠咄咄的反问时,还向管事看了过去。 管事装出一脸难忍的表情,劝着:“我说惠儿小姐啊!这种求迫之徒就别理他了,再说把你架走的人是他,他当然有义务带你回来,更何况,有哪个傻子会放弃唾手可得五十镒赏金不拿,甘冒被斩头的危险啊!你实在不会看人,还把贼请进家里来,你这不是为难老爷嘛!” “你胡说!”窦惠眉一拧,小脚往右一横,紧瞪着管事,“别含血喷人。” 窦宪大叱女儿,“惠儿!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大伙为你劳师动从也是活该的吗?” “当然不是!如果要怪我就直接说,何必说那些贬抑人格的话,什么五十镒黄金?他跟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山上,哪里会知道赏金的事。” 窦宪听女儿说胡域少年和她整个下午都待在山上时,脸变得更难看了。 第一回多嘴没被骂的管事,这回又得寸进尺地岔嘴,“小姐,也许他们有同谋。” 窦惠瞠目反驳,“如果他有同谋,那也是我!” 窦宪这回可火大了,他斜睨恃贵的管事,不悦地道:“温贵!别再多说一句,如果你聪明的话,就赶快到门前,代我的鲁莽和小女的任性向大伙陪罪,言明我窦某会择日宴请大伙,补偿他们的辛劳;至于惠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话传出去、走了样,是会影响你一生幸福的,招待那位少君的事,我会马上派人打点,至于你,先随我进屋谈清楚。” 温贵眼看气氛僵持不下,这才恭敬地拱手,踩着喀喀作响的木屐跨下木阶,高傲地走经拓跋仡邪的身旁,还刻意地挽袖捂住鼻子,以表示轻蔑的程度。 拓跋仡邪目睹对方神经质的模样,没有火恼,反而轻笑出声,眼带玩意地目送温贵大摇大摆的行姿。 等到他回头看见窦惠哭丧着脸,满不情愿跟着父亲入屋后,他的笑容倏地不见踪影了,但继而一想,也该是这种结果的! 遭人冷落并非头次碰上,因此他认命地接受这种下场,只是一股遗憾油然生起,他竟然连向“吴窦夫人”说声对不起及和窦惠道声谢的机会也没有。 但这亦不失为一个道别的良机,因为要他这个唱戏的巴结奉承容易,但要他剖心掏肺地言谢,可就难了。 于是他将破旧的缰绳卷上大手后,静静搔弄了马颈,马儿就着他的大手摩蹭一会儿,善解人意地掉转头,跟着主人往门外走去。 不料,走不到十步,有人从后面追上来,“这位小阿郎!请等一等!” 拓跋仡邪诧异地回头望,只见一名穿着高尚的老仆碎着小步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快?!这已经是他最慢的速度了!拓跋仡邪不想提醒对方跑得慢的原因是出在那双笨重的木屐,因此保持沉默。 “小哥,本人是此府的总管赵廉,代表窦老爷向您道歉,刚才的怠慢全是因为场面混乱,他不想让旁人多做揣测,现在,如果您方便并且不嫌弃的话,请随我入屋吧!” “可是我并不方便。”率直的拓跋化邪向来是有话直说的,顾不得客气与否。 “啊?”对方被他近似无礼的拒绝吓了一大跳,“这……” “因为我还有家人得照顾,恕我无法接受窦老爷的招待。” 仆役闻言松了一口气,和蔼地说:“这个我知道,窦老爷的意思是既然你人已在这里了,不如就让我出去请你的族人进门来,当然,如果你肯为我引荐你的族人,那是再好不过了。” 现实把拓跋仡邪训练成一个实际的人,他不愿这个和善的老总管误会自己的身分,便坦然说:“我是被窦惠小姐买下的奴工,你们没必要对我这么客气。” 赵廉体谅地笑了,“你的身分为何我不管,我所管的是,你目前的身分仍是窦老爷的客人,如果你拒绝的话,惠儿小姐会很难过的。” 拓跋仡邪迟疑了好久,领着赵廉走在前头,“好吧!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吧!她……没挨骂吧?” 赵廉耸了一下肩,跟了上去,“这我不知道,不过我的女儿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名陌生男人抱在马上骑的话,我是绝对会让她吃一顿鞭子的。” 拓跋仡邪荒谬地愣了一下,“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赵廉的脸幡然一变,非常严肃地说:“不是罗!她已十二岁,可以嫁人了。” 十二?!天啊,西域的女孩在这种年纪是熟得跟粒哈蜜瓜一样了,怎么可能有像她这种形状的长豆?他还以为全身干扁的窦惠只有十岁而已,而猜她十岁,那还是因为她个子高的缘故。 现在她可以了解窦老爷有怒无处可发的痛苦,因为窦惠天真的以为她父亲纯粹是恼她不听话,殊不知是烦女儿少了一根“男女之大防”的筋。 觥睢睢 空荡偌大的房间内,窦宪跪坐在席上,双手环抱胸前,歪着脑袋紧瞅着女儿瞧。 瞧她还是个孩子模样,但他却得提醒她身为女孩子的危险性,或许他该等惠儿的娘醒来后,再让她肩起这个责任;但随即想到,娘子跟女儿一样天真,能否把他的意思传达给女儿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更何况不趁此机会开导女儿一顿的话,时效过了,她准会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 于是他端挺起胸,从袖里掏出一柄扇子,朝女儿重点了一下,警告地说:“惠儿,今天这番话本来是该留予你娘亲说的,但是你娘病了,所以爹只好代劳了。” 窦惠将头点了下去,表示知道。 “告诉爹你多大年纪了?” “十二了。” “十二岁了!你可知道,你娘在这个年纪时已经进了窦家,三年后,就生下你了。” 窦惠拧眉想了一下,为这不搭轧的话题纳闷着,然后慢摇了头,“娘没跟孩儿提过。” “你大姊窦媛七年前嫁到平城时也是这个年纪的。” “嗯!”窦惠仰头想了一下,“好像不是,她是十四岁才嫁的。” “那你记不记得你二姊窦娟是几岁于归的?” “就前年嘛!” “几岁呢?” “十三。” “有几个娃儿了?” 窦惠不解地问父亲,“爹,你是不是连姊姊们的岁数和自己有多少个外孙都忘了?” 窦宪脸一绿,扇子一撑,不怏的说:“什么话?爹四十还不到,怎么会忘?你别老是在我说东时就扯到西,快回答我的问题!窦娟生了几个娃儿?” “两个啊!” “那你知道小孩子怎么来的吗?” “这我知道,石榴里蹦出来的嘛!” 窦宪听得差点击胸,但他强忍大笑的冲动,蹙眉问:“谁跟你这么说的?” “我娘啊!小时候曾去过白马寺,看见石榴长得这么大,”窦惠用自己的双臂画了一个小圆,“我就问娘,为啥白马寺的石榴比我们家的石榴大得多?娘就说,因为白马寺的石榴里面住了小儿,如果城里有妇人求子不得,只要偷得一粒石榴籽,回家种,等籽发了芽,那么来年得子便有望。” 窦宪听得想一头撞墙了,“妇人之见,简直是瞎扯一气!” “才没有!娘就是这样做,才生下窦宛的,爹想想看,您讨了三任老婆,都是连生女儿,母亲是第四任,如果她没那么做的话,我们家一窝子都是女生了!” “那是巧合!” “可是……” “别反驳!生窦宛那件事,爹说是巧合,就是巧合,你那时才五岁大,娘即使说了一大串,你还是不会懂的。”窦宪气恼地将肘放在小几上,“怪来怪去都是我的错,没让你跟姊姊们进织房学手红,让你白念经书、药理,到头来还不是该嫁人。” “爹!我不要嫁人,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窦宪的确答应过,但那时她七岁大,谁能料到她的记性会这么好,老把儿戏的话当真,“不要嫁人,并不表示你可以这样任男人搂搂抱抱!” “任男人搂搂抱抱?!”窦惠一脸冤枉。 “你敢说载你回来的少君没有搂着你、抱着你吗?还没羞没臊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知不知道你的名誉已经毁了一半!” “爹,他是怕我摔下地啊!而且人家甫从外地来,根本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俗。” “所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而你之所以犯错,就是因为我没把你教好,总归一句话,错在本人!” “爹,这事跟您没关系的,您为什么要把错揽上身呢?” “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愧疚!”窦宪从席位上起身,双手背在后,说:“不过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丑事,倒让我有了一个拒绝别人提亲的借口。” “提亲?!”窦惠愕然一愣。 “三天前刘宋的朝阳王送来密函,意在迎你南下,打算征你为信女,好进官选妃。” “选妃?!为谁?” “有消息传来,刘伟之将于近日内被封为太子,如果一切不变的话,他希望你能南下至建康。” “爹!我以为咱们家的立场是效忠魏帝的。” “乱世之中没有效忠不效忠的问题,只有利与害、生存与顶灭的差别,为了在洛阳生存,你曾祖和祖父不知提供多少金银、马匹、军饷给胡主,才在官廷里弄到一个小小的官位,以求明哲保身,但是我们是汉人血脉的事实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那你是真的要我去建康罗?”窦惠愁着小脸问。 “当然不愿意。”窦宪一脸愤慨,“我的心虽偏南,但是仍没有强到让我冒险的地步,何况,南方局势是乱得一塌胡涂,贪官腐政者争权夺利的情况相较于北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若是在北方,好歹有爹为你撑腰,一旦南下,是凶多吉少,就算选上妃子,又能怎么样?我倒宁愿你当个尼姑哩!” “爹!”窦惠的脸上浮现一丝惊喜。 “稍安勿躁!”窦宪遏止女儿的兴奋,继续道:“今天正巧发生了这椿意外,你因祸得福,让我有了这个借口回绝对方的提议,只不过,消息一走后,你要找个好人家嫁的机率就小很多了!” “爹,我已经跟你提过好多遍了,我不要嫁人的。” “那也不行出家!我答应你娘包藏僧侣这回事已在铤而走险了,若家里再有人出家,一旦消息传至平城,全家都不好过,所以,别再提了!” “是。”窦惠一脸落寞,想起拓跋仡邪的事,“那么那位哥哥的事怎么办?我答应要给他十三张羊袄的。” 窦宪面无表情,“你还真大方,拿十三张皮袄、一只金簪外加一个神医买下人家!” “原来爹早知道啦!”窦惠不安地咋舌,“娘跟您说的?” 窦宪觑眼瞪着女儿,“她没机会说,就昏倒在我的牛车里了。” 窦惠身子一挺,眉遽皴,“那爹怎么会知道?” “因为……”窦宪贼贼地冲女儿一笑后,噘起嘴说:“我就是那个想以一百疋布文买下拓跋仡邪的人!” 窦惠的睇眼登时如铜铃一般,“爹啊,那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跟娘在那里了?” “我若知道的话,还会让你们母女在那儿瞎搅和、扯我后腿吗?” 说的也是!窦惠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爹打算拿他怎么办呢?” “你又打算拿他怎么办?” “随他的意思啊!我又不是真的想畜奴,爹,我们招待他,替他的族人疗好伤后,就让他们走好不好?” “不成,你当我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更何况,我当初的打算是将他买下来,做你的保镖的。” “保镖?!爹,你太夸张了,我们又不是王卿贵族,有必要这样严加戒备吗?” “本来是有必要的,但现在不用了。”窦宪回看女儿天真的表情,欣慰地说,“好在发生下午的事后,可以让我喘口气了,你替我想想,该派给他什么职务好呢?” “放他走最走。” 但窦宪自言自语,开始安排拓跋仡邪的工作了,“听说他骑术精湛,那么驯马的技巧也应当不差,那么早上就让他照料马好了,如果你又要偷跑到尼寺去的话,我就叫他紧盯着你。” “爹,求你放了他吧!他不是那种当奴隶的料。” “才不要,”窦宪自在地煽着扇子,“我很喜欢这个有着皇室大姓的胡小子,虽然他的个性野了点,但能精通外语,表示他的资质不差,若调教得当,不出两年该可取代温贵的职务。唉!只可惜的他的身分不高,要不然,招赘进来做女婿倒是挺不错的主意。” 窦惠听到爹爹也不太满意温贵的作法,总算松了口气,但是仍然反对父亲的主意,“爹,他很骄傲的,宁愿吃不好、睡不暖,也不会甘心任人差使,所以我建议你把去留的决定权留给人家。” “你真的不要他留下来?”窦宪看着女儿的眼睛。 窦惠被父亲的问题弄得莫名其妙,急忙躲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否认,“人家一开始就没做那个打算过!” “哦,是吗?他长得其实挺俊俏的,我还以为你喜欢上人家呢!”窦宪的口吻充满调侃的意味。 一道红潮从窦惠的颈子瞬间窜烧到耳根处,她欲言又止,最后才赌气地说: “俊俏?!我才不这么觉得,说他长得像悬崖峭壁还差不多!” 悬崖峭壁?!哪有人这么形容人家的?窦宪看了神色转黯的女儿后,将扇一收,让步了,“好吧!如果他坚决要走的话,我不会留他的!还有,我会请大夫来帮他们看病,而你就乖乖待在房里,不准再私下帮人疗伤。” 第五章 一个月后,乐企的病情渐转乐观,不需人搀扶,已能独自行走,唯独眼力还是没有进展。 而出乎窦惠之料,拓跋仡邪竟然情愿留在这里,接受她父亲的聘应,以依附人身分暂居窦家,直到他偿清债务,只是这项债务的范围,不仅十三张羊袄,还包括他十二名族人的食食宿、医疗,外加每日一个小时的语言文字训练等费用。 所以将算盘一敲后,他得待在窦家两年,身兼二职,才能偿清这份人情债,另外,若窦家有宴客,需要人弹奏乐器的话,他们会有额外的薪水可拿,只不过是照场次算的,如此林林总总的条项全书于契约书上,一个签字,另一个盖大拇章印,而窦惠是他们的见证人。 窦惠虽然不高兴,但不得不佩服她爹的老奸巨猾,能洞悉拓跋仡邪的个性,让他无怨尤地签下那张卖身契。 于是拓跋仡邪便带着族人在窦家落脚了,他与族人被要求换上洁净的衣服与靴鞋,头发必须梳理整齐,不得披头散发。 其他人在几个月之中慢慢学会了汉语和鲜卑语,所以窦宪便为其他人安插一些工作,以利他们攒点本钱,而乐企的进度是最慢的,窦宪便以省钱为由,把老师辞退,亲自教授乐企。 而窦宪之所以会这么殷勤,无非是想搞清拓跋仡邪的身分。 但乐企并非省油的灯,也就装疯卖傻地绕着圈外话聊,由于乐企的天文地理知识非常丰富,日子一久,窦宪反倒爱听对方的经历,原本想套话的意图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很幸运地,窦宪发现乐企爱喝麦酒,但酒量却奇浅,每当他喝不到三个木碗的酒后,就开始含泪痛哭,抱着窦宪说起醉话,起初窦宪当自己是鸭子听雷,久而久之,他就连哄带骗地要乐企用汉语跟他对话。 一天一句、三天一行、五天一段、十天一篇,一个月后,窦宪就完全弄清这批匈奴后裔的来历了。 拓跋仡邪出生于北匈奴西迁支脉的贵族王朝,母亲是匈奴王的掌上明珠,父亲是匈奴王前的重量级贵族,虽然国已破、家已亡,但这小伙子尊贵的身分仍然可以成立。 窦宪并不是势利鬼,但是世族之间通婚,首重门当互对的观念在这个胡汉共生的北朝社会,仍是一道难以跨跃的鸿沟,就算他行事再怎么有弹性,也不敢违逆这一项原则。 如今知道拓跋仡邪的真实身分后,窦宪开心极了,他期待能挖出更多的消息。 另一方面,窦惠似乎被窦宪禁足了,平时不是与母亲待在后花园的厢房学女红,就是看书、习字,过着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的日子。 所以前半年,她和拓跋仡邪正式照面的机会简直是零,但这不表示她没在私底下观察他。 这半年间,受到汉化影响的拓跋仡邪,变得斯文了些,再加上他英挺的面容与豪气万千的神姿,很快地迷倒不少窦家的奴婢,女孩子口耳相传,他的英名与好运就这么地窜出了窦家府,不胫而走地飘出永和里,最后整个洛阳大户人家里的女婢都知道他这号人物了。 每当晴郎的早上,拓跋仡邪会骑着“来去”,率领窦老爷的爱驹打从窦惠厢房后的小花园经过,迟疑地在水泻亭台处流连片刻后,才慢慢出侧门,朝城外的洛水岸奔驰而去。 而那些想看他驰骋青草畔的傻婢女一抢到洗衣的机会,便要抱着竹笼出城,跑到洛水与伊水接头的河桥边,浣纱捣衣,以至于河水两岸蹲聚了红一色等着他青睐的洗衣女郎。 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无感应的拓跋仡邪把这一切当成常态看,一溜完马,正眼也不瞧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人,便潇洒地掉转马头,回家去了。 他将七匹马儿赶进马厩后,开始刷洗的工作,不到片刻,窦老爷就遣人传他进正屋,解释从今起,他不用再当马夫了,直接调进府邸跟着赵廉学做管事。 所以他的职前就业训练的第一要务,便是学习。 窦老爷帮他安排的课程相当密集,包含了礼、乐、射、御、书、术等项目。 射箭、骑马、驾车他虽然精通,但毕竟是与大自然相结、抗衡后的成就——不是生就是死,既没有规则可言,也谈不上美感,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他还是得重新学习。 拓跋仡邪也曾纳闷,为何当个管事,还得学这些有的没有的玩意,所以决定上完这堂课后,就去找窦老爷谈个清楚。 现在,他端坐在一间书房里,等待老师。 木门被人一推开后,一阵淡淡的幽香飘了进来,他掀起一道怪眉,两眼低垂地静坐席上,心里则是对这位娘娘腔的老师感到不以为然。 待一道浅缘闪过他眼角,坐进他对面的位子后,他才懒懒地卷起眼廉。 瞪眼一望,看见来人的模样时,他吃惊得不得了,“窦惠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 窦惠将文房四宝放妥后,两手微阖地搁在桌面上,一本正经地回答转他,“来教你识字啊!你不欢迎我这个老师吗?” “不……欢迎……”拓跋仡邪难得不知所措,隐藏积压在心中多时的喜乐后,他盯着窦惠的眼睛说,“我是说……我很讶异,老爷……你父亲竟然肯让你来教我识字,希望你没为难他才好。” 窦惠眼一偏,躲开他那两簇炯炯闪烁的黑眸,不假辞色地说:“我才没为难他,是他求我来教你的,现在,我们别浪费时间,开始上课了。” 她打开书扉,默不作声地为他准备教材。 而拓跋仡邪则是发呆地看着她,她生疏的态度和半年前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她冷淡的艳容似乎比印象中的人儿更加美丽了! 拓跋仡邪想不透,为何她看起来就是有些崭新得不同。 是因为长高了吗? 拓跋仡邪瞄了她的头顶一眼,确定她的确是长高了一些,但是他不认为那是重点。 是她胖了些吗? 他马上朝她的胸部瞄了去,赫然发现那才是重点所在! 小妮子的胸部凸出来了!难怪她会这么忸怩,这份认知让他的脖子也顿时粗红起来。 敏感的两个人都体会出那一份尴尬,窦惠抖着手,摊开书本后,久久不语,最后一滴泪水才悄然滑下脸庞。 拓跋仡邪全身竖立地张大嘴,紧张地说:“喂!如果你不想教我的话,没关系,我跟你父亲说去,我可没有欺负你!你别哭啊!” 窦惠闻言猛抬头,淌着泪的眼睛便开始如雨而下了。 拓跋仡邪一蹬足,倏地起身,紧张地在草席上走来走去,“喂!你这样莫名其妙的大哭,把我吓到了,或许,我该去找你爹……” “不要……你不要走……”窦惠哭得悲哀,那种细细低啜的频率和拓跋仡邪的耳朵产生了共呜,将他慌张的心安定了下来。 最后他踅到她身旁,小心地盖住她的小手,安抚说:“我不会走,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怎么了,否则我会紧张的。” 窦惠一听,倏地自他掌下抽回手,扭身过去,不睬他。 拓跋仡邪为她这种搞怪的性子翻了一个白眼后,耐着心性来到她的另一侧,“你这样的哭,会让人发神经的,或许我该出去散个步,等你回复正常后,可听你说吧!” 窦惠回头,可怜地说:“我不可能回复正常的!” “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日子了!连你刚才看到我的丑样子,都像是被鬼吓到似的,我不要前面长出那么可怕的东西,我也不要那种痛得快要昏过去的感觉,如果长大就得忍受这些不适,那我情愿不要长大。” 拓跋仡邪似懂非懂,但尴尬的成分居多,“我并没有被你吓到啊,嗯,也许有一点吧,但绝对不是因为你丑,而是因为……因为你变高,变得更漂亮了!” 窦惠抬起湿濡晶滢的长睫长,睨了他一眼,“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拓跋仡邪的一句安慰,让躲他五个多月的窦惠破涕为笑了,“我以为你会讨厌我变了样子,所以连门都不敢迈出一步。” “啊!你就因为这么丁点小事,避我半年啊?我还真是服了你的小心眼哩。” 拓跋仡邪总算笑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地伸手要擦干她的泪,但猛然想起自己的身分时,又顿收回手。 这回窦惠没有跟着他笑,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看着看着,一滴眼泪又无声地滑了下来。 拓跋仡邪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于是战战兢兢地盯着她看,现在他知道女孩子的泪珠通常是不白流的,她哭,不是在跟你做无言的抗议,便是在争取你全部的注意力。 “你……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来?”窦惠咬着唇问他,口气带有几丝责备的意味。 然而拓跋仡邪不喜欢被人责备,尤其他没做错事的时候,“我想留,就留!而我以为你也是希望我留下来的。” “我才不希望呢!”窦惠很快地否认他的说法。 拓跋仡邪眉微蹙,“所以你并不在乎我和我族人了?那么你干么又要插手管我们的病!” “我不惯于见死不救。” “那么何不假装我不存在,继续躲着我!” “可是我没办法,”窦惠用力摇头后,俯趴在矮桌上,坦诚了一切,“我没办法再躲着你啊!这些日子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出去和你说句话,但又碍于自己的样子,厨房里老在流传女孩追你的闲话,起初我半信半疑,结果小梅和鹊儿来求我教他们写字条给你时,让我不得不信了,你有赴约对不对?” “赴约?”拓跋仡邪歪嘴斜眼地重复她的话,好久才说:“赴什么约,我大字不识一个,纸条一掐,就揉掉了,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喔!你不知道?”窦惠一听,头一弹起,整个小脸红得像个烙饼似地,小手慌张地磨着大砚,“那就算了!咱们上课吧。” 拓跋仡邪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伸手轻按在她的手上,礼貌性地阻止她磨砚的动作,“今天一定得上课吗?我们可不可以把话先说清楚呢?” “爹爹会怪我没尽责的。” “老师的责任就是在解决学生心里的疑惑不是吗?要不然我无心上课。” “好吧!那你赶快问吧!”但是窦惠的表情却没有催促的意思。 “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不行,我不能说。” “那你用写的,反正我现在也看不懂,等我识字后,也该好一段时间了,那时你就不会那么尴尬了,不是吗?” 窦惠想想也对,拿起毛笔润了墨,就写了一行小字,轻轻一吹后,递给他瞧。 拓跋仡邪眼不眨地将纸摺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衣袋里,说:“就等那么一天! 我会勤加努力的。” “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吧。”窦惠说。 “不行,我心里还是有话想说,不说憋着会痛。” “那你就赶快说!”窦惠双拳紧握地敲在矮桌上。 “我之所以想留下来,全是为了要再见你的面。” 窦惠反抗地驳斥,“你说谎!你留下来全是为你的族人!” “我没有必要对你说谎!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会直接告诉那个人;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算打死我,都休想要我去理睬对方。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你不是就想听这些话?”拓跋仡邪忘了眼前的窦惠正值别扭的阶段,直来直往地问,“你是真的因为身材变了才躲着我吗?” 窦惠心跳欲裂,犹豫了好久,才回答他,“一部分是。” “那么另一部分呢?” “我还没理出头绪来。” “乱讲!依你的个性,若没理出来的话,绝对会继续闷在房里的。” 窦惠看了他严肃的表情后,深吸一口气,“我从小是打定主意要出家的,但现在我不太确定那个主意是对的,因为我起了彷徨之心。” 沉默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 窦惠不安地撇过头去,拓跋仡邪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才以沉稳有力的音调评了一句,“你的话有问题,你该说,你确定不出家的主意是对的,因此,你已不再彷徨。” 窦惠仿佛被人点住穴似地,一动也不动,只有那双灵活的大眼转左又转右地透露出她的挣扎。 拓跋仡邪趁着这个空档,从腰袋里掏出一小包红缎,摊着大掌递到窦惠眼前。 窦惠狐疑地瞄他一眼,往后挪了身,继续闷不吭声地耗坐一旁。 见此景,拓跋仡邪不由得轻叹一声,当着她的面将红布的四角掀开,捻指间,一道银光闪入窦惠的眼角,将她好奇的眼睛吸引回来。 只见一支小巧玲珑的玉银钗横躺在光滑的红缎上,窦惠终于肯看他了,但聪明的眼睛里却充满笨笨的疑惑,“你这是……” 拓跋仡邪爽朗地笑,“送给你,这是我欠你的,两个礼拜前就该给你的,但你老是躲着我。” “不行,我不能要!”窦惠一径地猛摇头。 “不喜欢吗?”拓跋仡邪的笑脸一下子被她的反应冻住了,“啊,没关系,金铺老板说可以换个样的。” “即使换个样,我也不能要。” 拓跋仡邪的硬脾气又被她逼了出来,“哪有这种事!这玩意可值我全身家当,只差没把衣裤当出去!”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要,你辛苦工作了近半年才攒了一点钱,竟花在这种东西上。” “钱是我的,随我高兴花,而且这是我的心意……当然,比起你丢掉的那支,这支玉钗可能寒伧了些,但我跟你保证,钗头上的玉石小归小,但是块好料,就跟我的感谢一样。” 但窦惠仍是不肯接受,“只要你说声谢谢就够好了。” 拓跋仡邪沉默良久,才说:“你难道没想过,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谢你,男人通常喜欢自己心仪的女孩打扮得光彩耀眼,如果又能目睹对方戴着自己送的东西的话,那是无上的荣宠,这是一个最卑下的乞丐唯一能强扮天子威仪的方法。” “别胡说,你才不是乞丐!” “你再不把这玉钗往头上插的话,就快是了!” “我说我不能要,又不是不愿要,你为什么要这样贬抑自己。”窦惠翘起小嘴,猛地拿起玉钗就朝头顶上的小髻戳了去,“高兴了吧!” “当然,你让我做了皇帝,怎会不高兴?”话说完,拓跋仡邪得意地笑了,慢慢地欣赏窦惠的俏模样,赞了一句,“漂亮!你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以后娶到你的人可幸运了。” 窦惠本来要回他一笑的,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又顿时变了脸说:“我才不要嫁别人!现在,咱们可以上课了吧!” 拓跋仡邪瞄了她郁郁寡欢的表情,颇识时务地阖紧了嘴。 毕竟,窦惠嫁不嫁“别人”,无他置喙的余地。 经过那次的剖心交谈后,窦惠与拓跋仡邪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微妙。 拓跋仡邪努力不懈地学习认字,尽心克勤地工作,三餐温饱运动量又大的他长得殷实壮硕,明显是个成熟大人模样了;而窦惠是一天比一天美丽了,也许是有了种花人的悉心关照,她就像一朵绽放在枝桠上端的木兰花,尊贵得让人不敢任意上前品玩。 拓跋仡邪小心翼翼地隐藏对窦惠的爱慕之情,若非必要,他不会主动靠近窦惠,甚至连护送她走访寺院时,都是必恭必敬地站在她的后方。 尽管两人费力地保持这样的主仆关系,不肯轻意越雷池一步,但是四眼交会,难免要传递一些只有对方知晓的讯息,那些讯息复杂难解,能令相思人徒增酸中带甜、苦中带甘的情愫。 窦惠也曾想把这种感觉告诉父母亲,但是又怕受到阻挠,不敢声张,最后,是为娘的敏感,向丈夫提起女儿的不对劲,才知道窦宪已经注意那一对年轻人好些时候了。 窦宪虽然暗乐良久,唯恐打草惊蛇,佯装不知情。 此时窦家近三百年的房舍已渐老旧,窦宪有意将主屋迁出洛阳城外,征询不少土木师的意见,当然也包括拓跋仡邪的。 拓跋仡邪以年少游走西方的见略向窦宪建议,采用较硬的花岗岩做围墙,并画了一个攻防俱佳的碉堡图,无意间展现了他战防的天分。 对于他的这种天分,窦宪不想将它扩大,他只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安分守己地待在窦家,好好照顾他女儿就行了。 银苇飘霜,秋去冬来!时节已入冬至,吃了长生蜜枣汤圆后,窦惠又长了一岁,稚气仍然未脱,但仪态矜持,也不再吵着要当尼姑,窦宪遂松了一口气。 结果上元节还没过完,关东的崔氏和关中的柳氏三番两次派人抬了黄金千两、银绢百疋上门来提亲,窦宪以小女年纪尚幼不谙礼数为由回绝了对方,但这种借口今年用了,明年再用就不通了,况且三月时,他受皇上之命,得北上平城一趟,评议司徒在教化旋政上的缺失,所以急着将拓跋仡邪和女儿送作堆。 他左思右想,决定不择手段,再为拓跋仡邪开辟一门新课程。 “什么?老爷要我抽一点时间来上课?”拓跋仡邪望着窦宪,眼里尽是诧异,“可是我即将忙着监督新屋的进度,可能抽不出时间来。” “不会用到你白天的时间的,这回我给你加的课程是天文学,虽然乐企传授给你的观天知识非常丰富,但是那套理论会因为地形不同而有谬误,所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你将在此地生根,基本的二十八颗星宿总是要能分别,本来我是打算亲自指点你,但因公事繁重,只好另派高徒教你了,今夜戌时,西厢顶楼阳台上。” “是!” 拓跋仡邪谈不上快乐与否,只觉得这个主意也不差,除了消耗他过剩的精力外,也可防着自己老是胡思乱想,抱着枕头攀窦惠。 第六章 在厨房与其他仆役用完晚餐后,拓跋仡邪随意将粗制的大袄衣披上身,从灶旁捡了一块通红的木炭放进铁制暖炉,再拿块麻布袋包裹好。 由于拓跋仡邪个性直爽,待人颇具义气,不仅深得窦老爷和大总管的赏识,就连低他一阶的昆仑奴也对他尊崇得很,因为拓跋仡邪一有空闲就会自掏腰包地沽点小酒,然后跑到男奴睡的宿舍去跟他们聊天,起初,汉仆瞧不起胡奴及昆仑奴,对他亲近胡奴的行径很不以为然,都避到另一角。 拓跋仡邪根本不管阶级与种族隔阂的问题,只在乎行事够不够效率,因为他总觉得既要同担一件差事,哪能连话都不说一句,这不是很别扭吗?若说女人小心眼也就算了,大男人行事哪能这么计较? 因此拓跋仡邪特别压低声音讲故事,但尽可能说得口沫横飞,精彩的故事听得大伙欲罢不能,就这么几次过后,那汉仆犯搔痒的耳朵怎抵得过去?于是不知不觉地纷纷靠拢听他说话,最后,胡、汉奴仆始肯围坐一圈说话了,这比窦宪几番公开要胡、汉奴仆间和睦相处还有效! 现在大伙知道他要在这么天寒地冻的时候上课,特别帮他准备了热汤,割了块肉干塞到他怀里,他谢了大家的好意,点了草芯的灯笼来到窦宪所说的地点,这里离五阁楼最远,所以视野也最广。 今夜冷谧,阴涸的袭风似乎被冻结了,没了明月的争耀,点点星辰看来格外的闪烁,他放下手上的东西,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舒展双臂,吸进一口凉透的气,便猛挲手掌好取暖。 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从后方传了过来,没有多久,一双套了绒毛织物的小手就盖住了他的眼睛,那股熟悉的幽香又飘进他的鼻息。 惊喜刚燃心头,但随即被他的理知浇熄了。 他忙地拨开她的手,弹身而起,低哑着声音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被人看见,你会完蛋的。” 窦惠被他气极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连退了两步,才说:“爹爹要我来这里教你天象的,他还有张字条要给你,”她说着将纸条递了出去,“交代这是个小小的测试,如果你懂意思,就可以上课,如果不懂的话,那就随我下去。” 拓跋仡邪上前一步,狐疑地揪过纸条后,迅速退了一大步,来到灯笼前,就着昏暗的光线,打开来一看后,竟然只有“送暖偷寒”四个大字。 他愣在原地半晌,好久不能说出一句话。 “上面写些什么?我看看。”窦惠想帮个小忙。 “喔,不行!这样是作弊!”拓跋仡邪忙将纸收在臀后,转身背着她将纸收进了袖腕上的夹袋里,“我懂你爹的意思了!咱们上课吧。” 窦惠一脸怀疑,“既然你已懂,给我看不算作弊吧?我要看!”说着窦惠走过去,打算搜出他袖袋里的纸。 “别这样,这真的只是一个测验而已……” 胳肢窝被搔得发痒的拓跋仡邪,忍住咯呼发笑的冲动,为了不让她得逞,他只得尽量收紧腋下,紧紧抱住窦惠的身子,不让她动。 贴住他结实的胸膛后,窦惠霎时惊愕,不多想,就使劲推了他一把。 拓跋仡邪一时不防,失去了重心,将窦惠连拉带抱地跌坐在地上,仓皇之际,她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而她则是痛得闷哼,长长地倒抽一记。 窦惠不敢尖叫,只能抚着被他胸部弹撞得发疼的下巴,好久才开口说话:“你赶快放开我的手,让我起来。” 拓跋仡邪等下腹那阵痛过后,才甩了一下头,松开腋下,喘着气说:“你真的变重了,被你这个肉球一压,我的……屁股好痛!”他说时中间停顿了一下,显然痛的不是屁服。 窦惠满脸羞红,不理他一径地哀叫,兀自跑回灯笼边坐好,倦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一走近,坐在她身边时,她马上仰头,伸手指着星辰,开始上课了,“在我们顶头上的那颗,就是勾陈一,也叫紫微垣……” 拓跋仡邪头倾了过来,问:“在哪里?” “正中嘛!” “喔,那是北极星了。” “然后再顺着西南找去,你就会发现北斗七星,形状有点像杓子的,它们分别叫做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哦!原来就是西方人说的大熊座嘛!” “大熊座?” “是啊!它还有故事哩,在很久很久以前……” 于是这堂天文课,就成了双方资讯的交流课。 窦惠听完故事后,开始介绍北方玄武,一一指出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给他看。 而拓跋仡邪也不服输地将星星重新整理,连成仙女座、英仙座和三角座。 窦惠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突然地静默不语,好久才说:“天将军的位置动了。” “什么动了?” “天将军!你刚才说的仙女座里面就包含了天大将军在里面,总共有十二颗星,志上有记载:天将军,十二星,在娄北,主武兵,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 “记载归记载,这跟位置动不动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窦惠的心情顿时沮丧,两手撑在地上,“也许是好兆头,也许是恶兆。” “也许什么兆都不是,只是你眼花了。”拓跋仡邪轻松的口吻,一下子抚平了窦惠的疑虑。 她抬起两扇稠密如帘的睫毛凝视着他,而他被她晶亮的睇眼吸引住,呼吸不由得沉重起来,大手悄然地覆上她的手,浑然忘我地将目光移至那两片诱人颤抖的红唇上,慢慢低头凑近她粉红的面颊,正要亲上去时…… “哈啾!”两道黏稠的糊液瞬间吊在她的鼻孔间,她竟大杀风景地打了一个响彻如雷的喷嚏,而且还下了雨!好险温度不够低,否则就该说冰雹了。 这记响嚏来得正是时候,将拓跋仡邪震回原位,顿时收起亲她的意图,改说: “很冷耶!” 窦惠慌张自他的掌下抽回手,掐着手绢就挲起红透的鼻头,犹豫地附和,“嗯!” “你要不是偎着我取暖?”他率直的问,就好像在询问她饿了,要不要吃饭一样。 窦惠垂着头,一径地虐待自己鼻子,不吭一声。 “你一定要跟那两孔小鼻过不去吗?”他的声音有些不悦了,“小心戳上瘾,成了猪鼻子,就难看了。”于是她的动作倏地停顿,但肩头开始抖了起来。 最后,拓跋仡邪卸下自己的粗皮袄,体贴地罩上她肩头,跟她坦诚:“你父亲似乎知道我们的事了。” 这椿消息让她惊骇地弹起头来,“不!”她的声音里有着恐惧。 趁她怔然发呆之际,他一把将她清瘦的身子搂进怀,挲着她皎如明月的面颊,“不用这么害怕,我想他是在默许我们,要不然,他不可能放你一人在这里的;而我,除了靠着你之外,不会做任何非分之想的。” 窦惠想了好久,还是参不透父亲的用意,偎在他怀里的身子仍是硬帮帮的,最后她屏息问:“我爹到底写了什么给你,让你的态度变这么多?” “他没说什么,”拓跋仡邪一副老实样,说:“只交代我天冷地冻,别让你着凉罢了。” 窦惠一脸不信。 拓跋仡邪则是赶忙仰头,祈天助他挪转她的注意力,“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吧! 老师刚才说的那个跋扈的天将军在哪儿啊?” “在你的头上。”窦惠的目光略过他的下颚,直瞪进他的眼角。 “喔,我认出来了!那边那颗又是什么呢?” 窦惠给他打了个岔,忘了追根究底,身子一挺,认出星宿名后,马上说:“哦,那是……”于是他们再度讨论起天文的事了。 专心解说的窦惠不再为悖礼的事局促不安,倚着对方如钟不动的胸膛,心头亦燃烧着一丝希望。 也许他们真的能在一起也说不定!果真如此,那该多好! 想到此,她已无心再为他上课了,只能靠着他阖起双目,细细体验这难得可贵的时光。 当窦宪上来查看时,整个小脸通红的窦惠已坠入梦乡之中,他从拓跋仡邪的手中接过女儿,低哑着声音说:“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不需要再跑这么一趟。” 拓跋仡邪知其所言,但不明动机,“我一无所有,为什么你还肯?” “现在没有,并不表示以后也没有;肯力争上游是你强过时下高门子弟的地方,老实说,我已受够老大和老二嫁的庸材,没有那种攀龙骥凤的雄心壮志了。” 觥睢睢 鲇辛笋枷艿氖卓嫌胫c郑这对佳人的恋情始有发展的空间。 窦惠不再介意耳语,接触到邻近女儿羡慕有加的眼光时,亦不加以炫耀,毕竟这是老天疼惜她,在这年头,能如愿与心爱郎君结为琴瑟的女孩数不出几个。 而在窦家府邸里,上从主人下至奴仆莫不为他俩祈福,因为他们的结合能为寒门庶士等低阶人打开一丝希望之窗,但是唯独乐企例外。 乐企总是闷闷不乐地坐在席垫上,空洞的两目洼陷,恰如深井之星,幽渺地凝视窗外纷飞的瑞雪,眼角边的纹线没来由地便聚积湿濡的泪水。 一个不留神,时迁物转,昨日白雪已成了七夕绵雨。 这天,当大多向织女乞巧的女孩躲在瓜棚下偷睨蜘蛛结网的同时,窦惠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轻咬着唇,单眼微眯,一针一线地为拓跋仡邪织成一条缀着玉佩的丝质绞带,为达惊喜效果,她便拜托拓跋质将东西偷藏在他的枕下。 当她走经长廊,要回主屋时,远远见乐企提着拐杖,往前探索而来,她忙走上前去搀扶他,“乐企,地上湿滑,你小心走着。” 乐企愣了一下,头微倾,认出她的声音后,低嘎着音说:“啊!原来是窦惠姑娘,老朽正想去找你。” “结果是我找到你了!”窦惠调皮地应了一句,“找我有什么事吗?要不要进屋里谈呢?” “嗯……”乐企犹豫不决,似乎有着难言之隐。 于是窦惠便说:“那我扶你到尾端的亭子好了。”说着就将老人领了过去,带他坐上平滑的石椅,“行了,乐企,这里没有其他人在,你尽管把话说出来吧!” 乐企鲁钝地将木杖横放在石几上后,站起来缓转过身,沉恸地对她说了一声,“窦姑娘,我求你……”话还没说完,他就抖弯起两腿,砰然跪下地。 窦惠大吃一惊,“乐企!你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 “不,除非你答应我,要不然我就跪在这儿,死也不起来。” “什么事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呢?你好歹也让我知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啊!就算我没法子,爹爹也可以拿主意的。” “这事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求你,放了我家少主吧!” 窦惠的小嘴微张,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要求,“乐企!你……你要我放了他? 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认为我配他不够好吗?” “不是的!这全是因为时机不对。” 窦惠觉得乐企给的现由既含胡又莫名其妙,不觉生起气了,“那你为什么不找他说去?又不是对动物放生,你要我放了他,简直侮辱了你的主人,现在,你快站起来,否则我要走了。” “等一等!”乐企稍起了身,“好,我起身,你听我说个故事。” “如果你是要跟我提他的身世的话,就不用再费唇舌,他都告诉我了!”窦惠的口吻多了一层反抗。 “他……已经告诉你了?”乐企好讶异,但神色更是紧张。 因为这意味他脾气倔强的主人已全心全意爱上眼前的姑娘了,这该如何是好? 这一件件发生的事与他所预见的完全不一样。 “是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这时的窦惠没办法对乐企和蔼。 “有!我有好多话要说!你不行嫁给他,他也不能娶你,如果你不肯听我的劝,任你父亲一意孤行的话,会为你家带来浩劫的,我看到南与北各有两队人马为你冲杀而来,尾随的便是死亡与毁灭。” “你在说梦话!” “不是,请你相信我的话,就如我相信你有能力让伤口愈合的本事一样,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全身泛着白光,散放出一种源源不断的能量,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只要你心所想,便能达成目的,而我当初贪生,违背我主的意思,让你救了我。” “是吗?但对你而言我似乎不够好,”这时窦惠的泪已在眼眶边打着转了,“因为我太邪门了?” “不是的,因为你是唯一可以帮助我主的人!他生来就拥有领导的才华,强烈的生存斗志,但是安逸地待在你家,那份志气会一点一滴地消磨掉。” “你到底想强调什么?” “我在强调大地间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命运!而你想要留他下来的心念扭转了本来会发生的事,也就是违抗了正义,你还年轻,不知道这是一条危险的路,没有你,我其实早该死的,我的主人与族人会分散开来,其他人被抓去盖一条很长很长的墙,而我的主人则会到北疆去打仗,我不知他会生亦或是死,但是这是一个生为战士该走的路,我宁愿他抱着刀离开世界,也不要他忧郁地抱着琴继续流浪,或者待在你家等死。” “我实在不懂你的话,但我必须告拆你,我没有那种改变因果的能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只看到自己将死,不昧气数未尽,这或许就是一切该发生的事。” “是不该发生,而你让它发生了!如果你真嫁给他,你的能量会愈来愈弱,你前世的好运将被揭发,这不会为你带来幸福,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为了夺你,南北两朝与贵族之间会有场大争执,你的丈夫无力抵抗,后果可想而知,你的父亲则因违背世俗而被人乱加罪名……”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没有那么可怕的!”窦惠奋力捂住耳朵,拒绝听。 但乐企的话声声敲进她的耳膜里,“而你已没有能力去扭转它!这就是我所说的正义,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一时留住他,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这跟我的私心无关,更何况打仗是杀人的行为,我不要他去杀人。” “不见得!如果一个不好战渴望和平的人为了拯救数千万人的命,而杀一百个人的话,那就不是!” 窦惠泪流满面地将头撇过去,一想到必须与爱人分离,她的心沉搁了。 “窦惠姑娘,我不是在吓你,只是想让你认识一件事,徒有力量而无认知,是很危险的,你与他的缘分才刚开始,你们都是有能力为他人造福的人,幸福也许来得晚,但是可能比你所求的还多,如果你不信我的话,那么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当初救了奄奄一息的我,有没有违背天意?你有没有向你所信仰的神祈求,要他留下来?你私底下有没有强烈地冀望你父亲同意这门亲事?如果你可以坦然连说三次没有的话,尽管留下他吧!我不会再多说一句的。” ☆☆☆ 霰纠醋砸晕处身天堂的拓跋仡邪像被人重推了一把,一下子从云端处坠下了地面,快得让他的心脏承受不住。 几番欲言又止之后,他忍无可忍地咒骂出声:“你这几天是怎么了?老是对我要理不睬的,讲话夹枪带棒不提,性子又别扭得让人恨不得捶胸抓狂,是不是你的大姨妈又让你痛得语无伦次了?”他已气到口不择言的地步了。 窦惠的心强揪了起来,但仍装得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说:“才不是,我只是对你的新鲜感退烧罢了。”但是这一招显然做作了点。 “鬼扯淡!那你干么还送我这个玩意?”拓跋仡邪耐烦地往自己腰腹的佩绶一比。 他的问题着实让木讷成性的窦惠瞪着他腰上的佩带好半天,最后她只好装出一副轻蔑的表情,扯另的说:“和一个流亡的贵族谈情说爱是一回事,但是你毕竟不是汉人,而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化外夷狄。” “但是你父亲……” “你好烦!我已经跟你重复说过不知几回了,他一时昏了头,才会让你作白日梦!听清楚,我不想也不愿意嫁给你这个依附人,请你离开,不要再缠着我。” “惠儿……我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我只不过离开这个家十天而已,你却变得像个陌生人……” “请叫我窦惠小姐!你的确没做错什么,因为你生来根本是个可怜的错误,你的骄傲与你身分不符,你的野心也大过你的能力,只当个区区管事就自以为了不起,可以娶像我这样身分的小姐了?你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拓跋仡邪还是坚信她在作戏,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说这样的话,或是谁重新灌输这样势利的观念给她,如果给他查了出来,他非痛宰那个人不可。 “窦惠,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人趁我南下买石头时,跟你碎嘴一堆?或者有人在背后逼你?”他掐着她的肩膀不放,一步一步地将她瘦小的身子推近木墙,居高临下地锁住她。 窦惠神色惨白了一下,想扯开他的手,抖着音说:“没错!我两个姊姊来看我,我们谈了很多,结果我发现,一提到你,我就觉得分外自卑,矮人家一截,你放开我,不然我要叫了!” “别再说了,你不会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此刻的拓跋仡邪惊讶还是多过气愤。 “爱慕虚荣?!我不觉得自己是,反倒你黏着我爹,老对他俯首帖耳、鞠躬哈腰的穷酸样子才像!” “你……” “我怎样?我说中了,对不对?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人!你知不知道,即使纡金拖玉,打扮得像个做官的,仍是掩盖不掉你一身的粗俗。”窦惠摊开手掌说,“那个腰带还是还给我吧?” 这回换拓跋仡邪说不出话来了,他强硬下凝聚在喉头的怒意,刺声说:“凭什么?你给我,就算是我的了。” “好吧,既然你没自知之明,那就留着吧!不过,我得让你知道,玉佩像征君子,而粗里粗气的你真是不出我所料,和那块玉不搭轧,带着它,你看起来滑稽得恶心。!” 拓跋仡邪听得颧骨陡爆,额上青筋遽颤,一把无名炬火将他原始单纯的爱烧成了狂暴苦涩的恨,他恨不能把她的心掏出来看看,更恨不能听出她话里的真假。 心一寸一寸死去的他从不觉得自己那么接近地狱过,他好希望自己能伤害她、责骂她,但他终究只将僵麻的右手挪到腹前,用力扯下玉佩,紧掐在拳头里,恶意地朝她脸上重摔过去,她无意去闪,任由那块击中自己右颊的碎玉散落在脚边的软席上。 僵着背,窦惠怔然望着那块被愤怒的他掐碎的玉石不语。 而拓跋仡邪以手将她的脖子锁在木墙上,冷酷地说:“我该一手掐碎你的,但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你这个冷血、虚伪的女妖,实在不配当他的女儿,我替他感到悲哀。” 窦惠已经累了,她无法再强扮无情,只能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说:“我求你,去做你原来打算做的事吧!你肯吃苦耐劳,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自尊专强的拓跋仡邪已遍体鳞伤,再也听不出她话里的感情,只是冷冷地说: “我会成全你的,所以你大可抹掉那种虚情假意的表情,天地为证,终有一天,你会为你今日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而后悔,而我,会一分分地回报你曾加诸给我的羞辱。” “我诚心等待那一日的来临。” 他以为她在讽刺他,心寒地撤回大手,一步一步地退避到门边,像一头受了重创的猛兽,绝望地垂着双眉离去。 为防自己出声求他留下,垂着泪的窦惠强掩住嘴,盯着那摇摇欲跌的孤影渐行渐远…… 不久,远远传来了尖叫声,“小姐!小姐!大事不妙了!你赶快出来啊!” 窦惠被喜崽尖锐的音频震醒,双眼茫然地眨了眨,慢慢回到现实世界。 趁着脚步声的逼近,她迅速拂去挂在脸上的两注泪,若无其事的跪坐着,等待喜崽。 喜崽大刺刺地横推门而入,鞋没脱就连跑带冲地跌跪在她面前,双手猛拍着茶几,激亢地说:“小姐!听我说!那个不要脸的‘腐国烂将军’竟然领了一票军人,公然闯进门来,堂而皇之地说要带你走呢!” 第七章 骑在马背的拓跋仡邪翘起刚毅有力下巴,微转着灰冷的眸子打量眼前崎岖的山林捷径。 在他后方的左右两侧,各有四名护冀围着马车前进,其余三名将领则落在马车尾后,以防后方有人追上,他们谨慎处理的神态像在运送金砖,而非护送一名官小姐。 老实说,走这一趟路实非出自拓跋仡邪的意愿,他不明白,有上千个吃饱撑着的废人闲在宫里,为什么皇上单挑他来执行这个任务? 更何况,他不是没事干,他有一堆戍守北陲六镇的新兵等着最后的训练测度,而那个天皇小子只顾去山北打猎玩耍,没有慰劳民兵的心也就罢了,竟远下了一道特急令——传他三天之内,火速返回平城官。 原因呢?不详! 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 有人起兵造反了?回去即见真章! 三番追问传令官的结果,仍逼不出蛛丝马迹。 他以为宫里出了大事,不敢怠慢,日以继夜地提着一颗沉重的心策马奔驰,在中途换马补给粮食时,也只敢稍留片刻而已,他和他的十一名将士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长途跋涉赶回来的结果,发现—— 除了跑不动的侍内大臣、一群皱着花脸的老宫女和无聊得可以在龙柱上堆巢的蚂蚁外,宫中的气氛闷得像个发不起来的烧包一样。 喘得跟只老狗的拓跋仡邪气得火冒三丈,被人戏耍的怒意多得可以将一大锅油烧开,由于处身龙廷,他不便发作,只好憋住一肚子的窝囊,转回自己的老窝—— 仡天府。 于思满布的他一脚才跨进门槛,战袍与武器尚不及卸下,整人冤枉的御旨又传来了,外加一封密文。 这回皇上竟然要他权充轿夫,不计代价地将前任司徒大夫窦宪的三千金护送到山北的别宫! 这又是哪门子恶劣的玩笑!他拓跋仡邪打了将近五年的仗,从没这么倒楣过,稍早时,才与那个小贱妇狭路相逢,差点将她踩死,好不容易才从余悸平复,下一秒,却又跑到她跟前去面对她! 幸运的是,窦惠很合作,不用他翻脸便自动上了轿,倒是她那个叫喜崽的跟班难搞定,非得要他命人重掴她两掌才认清没她跟的分! 他也知道自己下这道命令是狠了点,但是那女孩一冲上前就攻击他的马,不时发出尖锐的叫声,将三天没阖过眼的他激到发癫的边缘…… 他不禁重摇了头,无奈地看着前方,强迫自己别掉转马头去找轿中的人。 而护在轿子右侧的拓拔质在大伙的簇拥下,终于按捺不住地从岗位上出列,加快马速追上拓跋仡邪,与他并辔而进。 拓跋仡邪轻扫了右手边的拓跋质一眼,懒懒的问:“质叔有事要商量?” “嗯……我只是来通报你一声,窦惠姑娘似乎被颠簸的轿子晃得头晕了,我们稍歇息一下,成不成?” “她要求的?”拓跋仡邪的剑眉遽耸,不耐烦地问。 “她没这么要求……” “那就别乱出主意,我奉命天黑之前得将她送到。” “可是天气热,路况又这么巅簸,你把她放在密不通风的木盒子里是存心相折磨她是吗?” “折磨她?!皇上就是担心她会遭日晒雨淋之苦,才将轿子赐给她,这可不是我故意搞出来的把戏。” 拓跋质眼一眯,狐疑地说:“哦?是吗?皇上赐的轿子?该不会就是花轿吧!” “不知道。”拓跋仡邪口吻里有着满不在乎的意思。 “那可有趣了!皇上有说明特别指派你护送的原因吗?” 拓跋仡邪面无表情地直视前端,“他没提,但是窦宪那老头也在山北夏宫里,馊主意大概是他出的。” “是吗?”拓跋质溜转了眼睛,迟疑片刻才决定点火的时间到了,“那大概是为了窦姑娘的婚事吧?” 拓跋仡邪半斜过脸,怪形怪状地瞪了他一眼,“不会有婚事!我年初时就拒绝皇上的提议,窦宪也亲耳听到我的话了。” “我知道那回事!你当着皇上和窦老的面说:‘大丈夫何患无妻,除非她甘愿做小妾,要不然你不会抬着聘礼去迎她。’结果惹毛了坐大位的,险险丢了军阶。” “既然知道,为什么重提婚事?” “咦!奇怪了!我又没说这回轮你当新郎,穷紧张做什么?”拓跋质一说完,白他一眼,就要掉转马头,顺便放了一个马后炮,“自己不要,又不甘心让人捡,简直就是死猪卡位!” 拓跋仡邪不满意他的嘀咕,大手一伸便扯住拓跋质的辔绳,以阴寒的口吻逼问,“你到底在胡诌什么?” 拓跋质才不鸟他那副虚张声势的死人面孔,夸张地怪叫一声,安抚受惊的马后,幸灾乐祸的反驳道:“我只是将猜测告诉大将军您罢了,反正耳朵长在你头边,信或不信都随你,不过根据消息来源,窦惠姑娘已经许给庐大传的三公子庐道衡了,人家嫁的可是翩翩一公子,所以你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地担心窦姑娘非你不嫁了,这样也好,抵达目的地后,我们也可以大睡一番了,或许真托了窦姑娘的福,我看不用一天咱们就该有丰盛的喜酒可吃了,唉!盲奔瞎撞了三天总算有了一丁点回馈。” 拓跋仡邪紧抿的薄唇不由得抽动了两下,随意搭在大腿处的左掌心拳握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拓跋质一眼,傲慢地质问他:“你打哪儿听来的马路消息?” 对方双眼一膛,仓皇地捂住嘴,懊悔的声音便从掌下传了出来,“喔哦!窦姑娘要我别讲的!她说还没确定,太早将这事抖出来的话,恐怕又要泡汤了,所以该是秘密吧!大将军,谢谢你帮我控缰,不过我现在已经够稳了!”说完,他不客气地指了坐骑的辔头,示意拓跋仡邪该放手了。 拓跋仡邪的手是放开了,但很快地以死板的声调命令道:“换你领路,我去查看她的情况!” “我看还是我去吧!你那种死脸一旦绷起来,是会让地狱结起冰的。” 拓跋仡邪从嘴角处拉出一尾冷笑,“那不是正好吗?可帮她消点暑!” 拓跋质见计得逞,心头爽了起来,但仍装模作样地说:“不,我看还是我去问她好了!” “你少-唆!”拓跋仡邪话一迸出便回头往轿子右侧那边踱了过去。 其他三位骑士见将军来了,识相地足足往后退了两个马身。 拓跋仡邪仍然直挺地跨在马上与轿子平行,稍倾下颌,对着垂着丝幔的小窗,不带感情的询问:“喂!你打算要休息一下吗?” 他等了好一会儿,没人应他,于是他又不太高兴地问了声:“你想不想出来透透气?想的话,就说好;不想的话,就说不想。” 结果,她还是不应他! 她这种挑衅的举止让他的火气再度攀升起来,恼火的气焰顿时缓和他冷冰冰的面孔。 他伸出大手用力扯开小窗帘,单眼贴了上去,结果,轿子里面没有她的影子! 他倏地垂下两排睫毛,才发现她整个人面部朝下地倒叭在椅垫上,一股发酸的恶臭从帘间窜了出来,薰得他皱起了鼻头。 原来,她是真的晕在轿子里子!倔啊,吐得这么惨也不说一声! 于是,他下了一道休息的命令,拓跋质得令,旋却将马队引到路边。 大伙人全部下马探视情况,只见拓跋仡邪抬起一脚威胁地踩上巧致的轿子,将帘子掀到顶,魁梧的身子一矮,抱出业已昏厥的窦惠,他像护着熟睡的小猫般,小心地轻踩着步履,快步走经将领。 其中两位想自告奋勇地将窦惠接过手来处理,双手才稍抬动起来,便被拓跋仡邪断然回绝了,“我来处理就好,你们赶了三天的路,休息一下。”说着,他不理属下讶然的脸孔,直往一株大树走去。 他将窦惠软趴趴的身子斜放在树干旁,才转过头来看了睁大眼的部下,不怏地蹙眉叱道:“没见女人昏倒过?眼睛干么瞪得跟牛铃一般大?” 大伙闻言,忙转身照料自己的坐骑,等拓跋仡邪将注意力挪回窦惠身上时,一双双诧异的眼睛还是若有所思的转回来一窥究竟。 其实,他们的好奇并不完全集中在窦惠身上,而是他们头儿的身上,因为声名狼籍的他对女人向来没有半点同情心,即使连孕妇也一样。 “吆喝!”一个低哑的声音在众人与马群间响起,“刚才不信我话的弟兄们快看呐!五年来,头一回见他穿着军服抱女人哩,可万万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一眼,不过看到后,得老实交出沽酒金啊!” 七名臭着脸的骑士纷纷围上前,确定挡住拓跋仡邪的视线后,重击了拓跋质的肩膀,威胁地问:“妈的,老质,你是用什么办法激他的?该不会跟头子串通吧?” “笑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严禁出公差时赌博,我找他串通不啻自找死路! 唉,输的人就得认分,反正酒是大家一起喝,你们也没吃到亏!” “但是……这怎么可能!”说话的是伺候拓跋仡邪的更衣兵,“军师曾说过,他命忌桃花,只要作战前一个月摸了女人,稳走三天霉运的!带兵的一旦走了霉运,那仗还需要打嘛!” 拓跋质一脸受不了,“喂!谁来教教这个笨得可以出卖的黄口小儿吧,如果你的老板行事真的那么中规中矩的话,我们以往的仗都是白打的!” “可是……老军师生前说……” 拓跋演也觉得这小伙子在自找麻烦,但还是捺着性子解释,“那是将军用来推拒皇上宠爱的借口,他若不暗使这一招的话,‘仡大府’里的女人可就要多过红花苑了!” “可是我们不该这么‘铁齿’!毕竟将军从来没犯过戒啊!” “那是因为他犯戒的时候向来不用你宽衣伺候。”有性子较烈的人上前一把揪住了“黄口小儿”,一古脑地将赌输酒钱的怨气吼了出来,“又不是新兵刚入伍,欠扁!” “我……”小伙子被吓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突然一直,便倏地闭上嘴巴。 大伙接收到不妙的眼神,才想回头探视,一阵不悦的声音便陡然响起,吓得他们当场立在原地,就连老油条拓跋质都认相地闭嘴。 “吵什么?我只不过是要你们之中一人递一条布巾、一壶水袋给我罢了,又不是在组敢死队,会有这么难摆平吗?”拓跋仡邪臂环胸,双腿大开地站在他们身后。 拓跋演首先转过头来,清喉咙打破沉默,“对不起,将军,我们站在上风处,所以没听到你的声音。” 拓跋仡邪要笑不笑地闷哼一声,“演!你办得很有胆,但欠缺说服力,劝你下次没十分把握时,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拓跋演只好将头一低,紧张地欠一个身。 年纪最轻的小伙子,抖着声音说:“将……军,我……这就去拿……” 拓跋仡邪手一挥,不改冷面地拒绝,“不必!我人已站在这里了,自己拿就成,倒是你们,最好省点力气留着赶路,别跟菜市场里的三姑六婆一样。” 严厉地扫瞪众人一圈,他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从鞍袋里掏出布和水壶后,大步走回窦惠栖身的那棵树。 鲈谝恢志匀的摇晃下,窦惠缓慢睁开了沉甸甸的眼皮,由于景物持续性的晃动,让她误以为自己仍处身在轿子里,她当下紧阖上眼,强忍作呕的感觉。 低沉的嗓音夹着一点鼓励,适时在他耳际响起,“就快到了,忍耐一下。” 这么清楚的声音,就像他贴在她耳垂说着悄悄话似的……她的眼倏地一睁,呕吐的感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悸! 茫然呆坐好一阵子,她猛地将头往后仰,前额顶着他好几天没刮的下颔,直直望进那对躲进长睫毛下的黑眸,他的眸子被斜阳照得金光闪耀,比起稍早时,多了几分人情味。 她不可置信地掩住嘴,眼底的吃惊与脸上的仓皇尽现无遗! 大概是受到反应的刺激,拓跋仡邪马上换上肃穆的表情,“你被轿子颠晕了,吐得一轿子都是。” “是的,我真失礼……”窦惠小声地回了一句,满嘴的苦涩令她蹙起眉头。 拓跋仡邪适时递上了水壶,“呐!喝点水,漱口润喉吧!” “谢谢!”窦惠依言接过水壶仰头喝了好几口,沉重的头才慢慢垂了下来,压低的目光只能盯着自己胸前敞开的衣襟,颈背的寒毛不觉悚然竖了起来。 拓跋仡邪能感觉到她刻意将上身往前倾,似要避开与他的肌肤之亲,但是她的下半身却无可避免地紧贴着他的大腿,一路上,为了不让她落马,他腾出一只手紧揽着她,如今他的这只手也似乎成了一条丑陋的大蟒蛇。 为了抚平她的疑虑,他慢条斯理的抽回搁在她腰上的手,接回水壶挂在鞍边,顺便解释,“你还中暑了!所以我不得不松开你的上襟,帮你散掉一些体温,但仅擦拭手臂和颈子的部位,我以个人的名誉向你担保,我的口风一向很紧,这件小意外绝不会影响你的闺名……” 窦惠听着他冷淡的口气,伤心得不能自己,匆匆打断他,“喔!不需要的!” 拓跋仡邪敏感地挺直了腰杆,嘲讽道:“说的也是!你向来不屑我这种出身低下的人,我的担保又算什么?” “不是的!你误会了,我没有那种意思,我只是……” 但拓跋仡邪没多留辩解的机会给她,咄咄逼人地接口,“只是不需要我的担保,对不对?” 窦惠咬唇直望向前方,让泪在眼眶里打转,黯然地顺从他的话,“对!我只是不需要你的担保。” 拓跋仡邪重重地倒抽一口气,抓着缰绳的手一松一紧,试着以全身的力量克制自己,“也许这回你该需要的!想想我若火大起来,搞不好会要我的人故意走漏风声,那么你和庐道衡的婚事恐怕又得告吹。” 窦惠的身子僵了,“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这不是真的,我爹没答应任何事!” “我恐怕你爹是答应了,而且就在路的尽头等着你了!要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何大费周章地传旨,派我南下来护你?” “我爹人在山北?皇上甚至传旨给你?”窦惠木讷地问。 “没错。”拓跋仡邪忍住了心里深处的悲恸,简短地应了她一句。 窦惠不像他能力持镇定,整颗心慌了,“我爹……皇上……为什么要派你做这事?” 整我!但拓跋仡邪不想扯出年初拒婚的事,一脸色难地说:“鬼才清楚!” 窦惠被他硬生生地堵了一句,默不作声,她庆幸自己是背着他的,能偷偷的哭,但她好笨,连偷哭都装不来,细瘦的肩膀禁不住悲恸,随之剧烈地颤抖着,没多久,她发出了哽咽声,最后心碎地咳噎了起来。 拓跋仡邪感觉有异,松开缰绳将她整个身子找旋过来,观察她的表情。 她来回闪躲着他的目光,于是他双掌固定住她的小脸,霎时发现她的双颊早已一片湿濡,豆大的泪珠正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冒出来。 他冲动地拥她入怀,但他受过伤的心警告他别多此一举。 于是他佯装冷酷的问:“为什么哭?你该高兴才对!毕竟这回是皇上作的主,我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胆搅局了!你该高兴摆脱我的诅咒的,还是,你仍觉得对方配不上你?” “不是……”窦惠的心郁结,让她无力吐出半句话。 “那这回我倒看走眼了!”拓跋仡邪语带不屑,“事实上,在众多向你父亲提过亲的人之中,论条件及品德,庐道衡是最差的一个三脚猫角色!” “我求求你!饶了我,别再说了!” “饶了你?!”拓跋仡邪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将鼻子凑了上去,“那当年你为什么不先饶了我?我也曾这么委屈地求过你,但得到的是什么?” “我没办法!我那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为了大家好!” “为我好?!为大家好?!你还真是见鬼的伟大!”拓跋仡邪仰头狂笑一声,一双冰冷的唇贴在她的耳后,以一种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态诘问,“为什么你不自私一点?为什么你不对自己好一点?为什么你不问问我的意见?反而要去听乐企那个神棍的话!想想看,当年你必然是忍下心里的痛楚跟我斩断关系,好伟大,好值得令人歌诵的情操,不是吗?” 窦惠将头撇了过去。 拓跋仡邪硬将她的头挪回来,白森森的牙一咬,满面狰狞地说:“可惜!这种见风转舵的话美得太不真实了!我常揣测,要是我没打出一片天的话,你和你爹的态度究竟会恶劣到什么地步。” “求你停止……” “我不会停止的,还有别再对我说一个求字,想不想知道乐企求我原谅他怂恿你的下场?” “不!我……不要听……”窦惠抬手掩住耳朵。 但拓跋仡邪强力扳开她的手,语带温柔的说:“你怎么可以不听呢?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这精彩的一刻呢?他临终前求我原掠你,否则他死也不能瞑目,我没答应他,后来他气绝前一刻又改求我在他死后鞭打他的尸体,以惩罚代替原谅,这我也没答应他,他嗝屁时,我让他穿上最金碧辉煌的寿衣离去,但他的眼睛仍睁得大大的!很讽刺是不是?他眼都瞎了,还有什么好瞑不瞑目的,所以……就算我现在想原谅你,也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错过原谅乐企的时机,岂可厚此薄彼地饶了你!” “禽兽!他那么爱你,你竟那样让他走!你让我下马,我要回轿子去。”窦惠甩开他的箝制,想从他身边溜下去。 但拓跋仡邪不许,他肌肉结实的手臂一紧,便将她柔弱的身子往身上拥,双手捧住她的颊,低头霸道地封住她抖颤不止的唇瓣,趁着她恍惚之际,以闪电之速撬开她微张的贝齿,蛮狠的舌直钻而入,激动地攫取她的芬芳,恨不能一口吸干她的气息,榨干她所剩无几的精力。 窦惠娇嫩的肌肤虽被他的大手掐得红紫,仍乖顺地放任他行事,没有抵抗、没有推拒,反而伸出手轻环住他的颈子,泪眼汪汪地沿着他的腮鬓一路摸索上他的眉宇,默默承受他的愤怒与绝望。 半晌,扣跋仡邪呼吸急促地松开她的唇,怔然地从神驰状态中恢复过来,凝视她良久,才问:“为何不抵抗?” “我没力气抵抗。” “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窦惠阖上眼,晶莹的泪沾上她稠密如扇的睫毛,她小声地说:“我爱你!从来没有少过。” 拓跋仡邪毫不心动,置若罔闻地寒着音,“多过我曾对你付出感情的千万倍,这些年来,把你恨在心底,是让我从战场上活着爬回来的唯一理由,而折磨你是今后可以让我活得痛快的唯一方法!” 但她仍然只有那句:“我爱你,从来没有变过。” 拓跋仡邪嘴一斜,不屑地说:“你以为我会信吗?先让我把你虚伪的外表一层一层的剥掉后,再扯谎吧!”他说完,粗率地打掉她手,一把揽住她的腰掉转马头,脱离行队朝路边的草丛骑了过去。 众将领及时勒住马,吃惊地望着拓跋仡邪突如其来的举措。 窦惠紧张地抓住马鬃大声问:“你要做什么?” 拓跋仡邪悍然不顾,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不是嚷着说爱我吗?这会儿有了一个机会让你证明啊,要不然等皇上亲口将你许给庐道衡后,我可没胆在象口里拔牙了。” 窦惠闻言脸色遽白,小嘴紧抿在一起,沉默地回头看了拓跋仡邪的部下一眼,其他人则勃然变色。 拓跋质上前一步,不可置信地瞪着拓跋仡邪,扯喉大声提醒:“辅国大将军! 您别忘了,您奉皇上之命得在天黑以前入宫,希望您能三思而行!” 拓跋仡邪置若罔闻地往前行。 “将军!你不可违悖圣意啊!” 突然,拓跋仡邪的右臂动了一下。 大伙以为劝动他了,纷纷松了一口气。 不料,拓跋仡邪却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了箭,不到眨把眼的光景,便将箭搭上左手的弓,以耳寻音,扭身瞄准拓拔质。 他只将弓挽到半满,脸上却充满了生杀予夺的威严,“谁敢再多说一个字,我就不念袍泽之情了,现在,你带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若有人不听令,就给我斩了。” “你疯了吗?”拓跋质气得不得了,“要发泄,你找别的女人,窦惠姑娘不是你能碰的!” 拓跋仡邪一脸玩世不恭,“哦?真不能吗?我倒要看看碰了她的后果究竟会惨到什么地步。” “我不会让你自毁前程的!”拓跋质说着就要策马上前阻止。 拓跋仡邪眼角闪过一抹冷光,稳如磐石的手一松,箭便咻地朝十尺外的拓跋质飞驰过去,横行穿进拓跋质待僵的右臂。 只听见拓跋质哀展了一长声,窦惠不忍地别过头去,其他人则一动也不动的愣在那儿。 “你最好别逼我抽出第二支箭,否则休怪我无情。”拓跋仡邪说完,双腿用力一挟,命马儿甩开众人,载着窦惠前往疾驰而去。 雎硭倩毫讼吕矗本来紧抱着他腰的窦惠慢慢松开了手,放眼望向前方,方才注意到他们停在一片广大的绿野之间。 她微喘着气,说:“我无路可逃了,你可以放我下马了。” 拓跋仡邪轻慢地笑了一下,在她耳边说:“不!根据胡俗,你得给我待在马上,这种马上行房的方式是庐道衡那个书生永远想不到的,你最好记住这次于飞之乐的经验。” “我不会嫁给庐道衡的,”窦惠气愤地说,“你要我说上几回才相信?” “嫁与不嫁是你家的事,我只打算连本带利讨回你欠我的东西。”拓跋仡邪松开了缰绳任战马信步游走,抬手挪近她的脸,盯着她嫣然的面容良久,嘴边拉出一记残忍的笑后,伸手就要往她的腰腹欺近。 窦惠伸出小手盖住他的,重吐了一口气道:“我会合作的,求你不要扯坏衣服。” 拓跋仡邪眯起一眼,不悦地问:“怕回去露出破绽,庐道衡会不要你?” 窦惠气得抬手使劲地朝他脸上挥去,皮肉相击的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 她毫不畏惧地迎视他杀人的目光,破口道:“你是个傻瓜,我要求你别扯坏我的衣服是为你好,要不然,你如何对皇上交代?” “对皇上交代?!交代什么?他今天能安适地坐在龙位上,还不是靠我们这些带兵的冲锋陷阵,而且我是个军人,本来就不知道如何安分做个轿夫,派我护送一个天生尤物根本就是下错了棋。” “你太骄傲了!这会替你惹来杀身之祸的。” “是又怎样?我可以让那小子高高在上的指使我负弩前驱去打仗,就是不会让他干涉我对女人的喜好!哼!反正毁了你,就算达到目的,现在的我即使不为贪欢而死,将来也是得为他卖命。” 所以他根本不买她的人情帐,一意孤行地把她抱上自己的大腿,紧抵着自己的需要,双唇掠过她面颊的同时,扯断她的腰带,一把掀开她的裙子要解她的裤带。 窦惠回避她的吻,苦口婆心地劝:“我求你,别这样任性妄为,你这样做,让我没有借口帮你圆谎。” “没必要!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尽管说是我施蛮力玷污了你。” 他的手再度提起,轻而易举地剥开窦惠的连身衣襟,食指弹出轻松一勾,便解了抹胸的细带,趁她不及掩盖自己,便将她的双手反剪背后,醉眼神迷地盯着她雪白挺颤的酥胸与充满女性美的迷人线条。 他心目骀荡了!忘情地倒抽一口气,喃喃说道:“我不会让别的男人得到你的,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我要在你身上烙下记号,即使你嫁了人,那个乌龟丈夫也永远只能当第二个!”他双手把她捧起,强迫她贴近自己。 窦惠试着和他讲理,“仡邪!没有第二个,也永远不会有!拜托!我求你理智看待这件事,我若打算找婆家嫁的话,不会拖到现在的……” “的确是不会,若没有人从中阻挠的话。”拓跋仡邪慢条斯理地说,眼带讥讽地笑了。 窦惠好气他的不可理喻,“我说的都是实话!” “偏偏我听不懂实话,所以你还是用行动证明给我看吧!”拓跋仡邪贼溜溜的手顺着她的臂膀慢慢爬上裸露的肩头,再往后滑下她的背脊。 “你别这样碰我!”窦惠咬牙抗拒,下意识地缩瑟着身子。 拓跋仡邪闻言眉一挑,双手顿时停在她腰背的后方处,火热的十指紧贴着她,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是在跟你示好。” “示好?!省省吧,你这样对我和禽兽交配有何差别!” 拓跋仡邪眼神一黯,紧瞅着她不语,良久,低沉的声音才从牙缝里钻了出来,“既然你这么建议,本人乐得示范给你看,过了今天后,你会发现我除了会说人话外,和禽兽其实没差多少。 二话不多说,他将手移到窦惠垂在后腰处的裙裾上,无情地卸下她仅存的衣物。 爱、恨皆原始的他已失去了理智!他脑里唯一的念头是要倾一生的命去占有她一辈子,好把多年来未曾停歇过的思念转注到她身上,要她心里永远记住他的存在,恨也罢、爱也罢,只要不忘记他就好,那么他这些年来所受的折磨便有了解脱。 他想着,一一卸下身上的武器,解下铠甲与皮制护腿,踢掉软皮靴,粗率地拉开自己的裤裆后,将她紧绷的身子搂了过来,不由分说地褪去她的上衣,以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如凝脂的肌肤,以饥渴的目光膜拜她女性化的线条。 就像看待一个战利品,他紧瞅着她的眼神里没有温柔,只有掠夺的兴奋与欲念的驱策,仿佛预见一旦他抽出利刃,便能摧毁一朵栽种了数年的芙蓉一般,对他而言,花落的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蹂躏的过程。 他一刀接一刀地割向缓缓锭开的花蕾,不顾受尽折腾的人儿拧声求饶,又一片一片地扯下了含苞的花瓣,他汗涔淋漓地闭上双目,感受那股在梦里折磨他数年的相思,缓缓释放出他的爱恋。 他无意识地吻着她,吞噬她的泪,抚平她拧起的眉心。 昔日的情被他的恨意切割成片段,飘浮在他的脑海深处,于是,一声一声的抱歉遂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心里滚出了喉头,最后是他不曾弹出的泪! 哦!是大地在旋转吗?要不,为何她有种陶然欲醉的幼觉! 他做的事理当让她凉透骨髓的!她若还有一丝理智的话,应该麻木地任凭他处置的!但是她爱他至深,无法佯装一派冷漠,尤其当他敞开渗着晶亮汗水的伟岸胸膛,以肌肉贲结的双臂环住她瘦张的身子时,泪水顿时盈满她的眼眶,教她毅然抛开世俗礼教的枷锁,一古脑地投进他的怀抱之中。 她告诉自己,能爱他一天就算一天吧!所有的麻烦事,等临到眼前再操心吧! 第八章 拓跋仡邪取走她的贞操,其剽悍的作风与他作战的策略如出一辙——快、狠、准,而且出其不意,让“受虏”的窦惠受无招架之力,只能任她予取予求。 而这回的掠夺大概是他所有征战纪录里费时最短、用力最少的一次战役吧!窦惠自嘲地想。 一句安慰与道歉的话都没吭,拓跋仡邪径自下马,赤条精光地当着她的面穿戴好,皮裤一拉,紧裹住精瘦有力的臀,套上精工缝制的皮靴后,两步捡起她那几件躺在草皮上的衣裳往鞍带里放,最后才将双手伸向她,要抱她下马。 窦惠不领情,硬是打掉她的手! 拓跋仡邪捺下性子,软声说:“别闹脾气了。”接着他审视她微噘的红唇,一寸一寸地瞄过她如白玉般光滑的胴体,目光瞟向她大腿处的斑斑血迹时,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这让窦惠气恼极了,她气自己没顽抗一番,现在反造成他的得意,于是粗声警告他,“你少碰我!” 拓跋仡邪如沐春风的表情幡然一敛,饱满的天庭顿时拧蹙成纹,“都是我的人了,现在才想装清高,未免迟了些!”说罢,便将一丝不挂的窦惠抓了下来,为她套上自己的皮制背心,再从鞍带里抖出一条薄毯包住她。 两股间疼得发软的窦惠以颤抖的手紧揪住毯子,固执地将肩一甩,挣脱他轻搭在肩头的手,一脚踩进茂密刺人的瓦草丛,打算疏离他。 拓跋仡邪两步跟上前,长臂一伸将她强扳了回来,他鹰扬的剑眉与盛气凌人的薄唇顿时下弯,不悦地问:“你究竟要跑到哪里去?” 窦惠挺起下颔,语气僵直地顶撞他,“你会在乎吗?一般人要债完毕后不都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吗?” 拓跋仡邪不以为杵,反挑起眉,邪气地回她一抹勾魂的微笑,吊儿郎当地说: “要债完毕?!我有亲口说过这笔帐算完了吗?才偷工减料地做一次就奢望全身而退,你不是太天真,就是过分抬举自己的‘功夫’了。” 窦惠被他的反复无常激怒了,“你……到底要怎样才满意?难道毁了我的清白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你还听过食髓知味吗?我恐怕是骑你这匹别扭的小雌马上瘾了,换鞍反倒不痛快!” 实惠闻言脸一惨白,想起方才他所造成的伤害,刚愈合的伤口再次被他尖锐的舌刃剜开,她强抑下心头的恐惧,心寒地道:“你既然那么恨我,为何不干脆一刀一刀地将我剁碎了事?” “然后平白跟我的命根子过不去?”拓跋仡邪一把将窦惠发颤的身子搂进怀,凑下英挺得不可思议的脸,自嘲:“想想,如果我在下次战役中阵亡的话倒好办,若不幸多活个十年的话,这笔蚀本的生意怎么算都划不来,毕竟,在少数几个能取悦我的女人之中,你是最有天分的一个。” 窦惠不理会他的侮辱,勇敢迎视他挑衅的目光,沉着地提醒他,“你没有资格强行限制我的行动。” 拓跋仡邪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论家世我当然没资格,但比起能耐,我是当仁不让,反正木已成舟,就算其他男人不嫌弃你是残花败柳,还得先问我高不高兴让!” 说完,他将她打横抱起,迈开了大步。 窦惠大为火光,被裹住的身子动弹不得,只能激动地以言证抨击,“我不是东西,更不是战利品,快放我下来走路,您这只自以为是的猪哥!” 听到她还算客气的指责,拓跋仡邪摆出一副尚能接受的表情,“不太坏!总是比乌龟强了一些。” 窦惠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咽不下那股气,断然改口,“我话还没说完!事实上把你当猪骂,还降低了猪的格调、污辱了猪的名字,拓跋仡邪!你简直比猪还讨厌……”说着她将右手强钻出毯子,一把扯住他前开的衣襟。 拓跋仡邪难得合作地低下头来,迸出一句戏谑的话,“原来你真的歧视猪啊! 我还以为你相信众生皆平等哩!” 被人当猪骂的当儿,他还能开玩笑?!足示将军的情绪还没坏到不能抬杠的地步。 但窦惠根本懒得去想这个问题,一径地认真的说:“以前我是笃信不疑的,但拜你的厚颜无耻之赐,总算让我见识到特例,也许像你这样的人合该得到禽兽般的歧视!” 拓跋仡邪不置可否地耸了肩,露出一副“大恩不需言谢”的表情,调侃地说: “能助你看清一切是我的荣幸,不过这点小事,你就不需谢我了!” 窦惠闻言一愣,猛然紧盯着他的眼睛,想探询他是否在消遣她。 但他一派若无其事,酷脸上明显写着“我很难惹”的警语,让她瑟缩了一下,原来高张的怒意登时一泄而空,秀眉顿垂。 她无奈地在他的胸口处细声央求,“你就赶快带我回去吧!能赶上质大叔他们而不令宫里的人起疑最好。” “别跟我提回宫的事,一想到宫里那些打你主意的家伙我就火冒三丈!” “可是我们迟早都面对事实。” 拓跋仡邪半天不吭一声,走到树林深处一棵老树前,才嘎然止步,窦惠满怀希望地扬首,正巧迎上他微眯的锐眼。 四目霎时胶着在一起! 澎湃的情绪扰乱了窦惠的思维,教她挪开了目光,而他则慢慢蹲下身子,将窦惠横放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随后半躺下来,让她背倚自己起伏的胸膛。 好久,他打破尴尬,重吐一句:“我办不到!”然后蓦地垂下脖子,以坚毅的下额将她愕然的后脑门顶在颈间,郑重地重申:“我就是没办法放你走!” 他这一番含意深远的话让窦惠想旋身看他,但却被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固定住了脑袋。 他马上发出警告,“别回过头来!” “好!”窦惠乖顺的应允他,双手也不再紧掐着胸前的毯子。 两人原地静坐半晌,他紧绷的身子渐渐松弛,刚毅的下颚才自她的脑门上辙离。 紧抓住一秒的时间,窦惠倏地扭身面对他,紧扣住他的脖子,也及时逮到他在凝视她,那种温柔似水的痴恋模样勾起她的记忆。 她直视他深邃难懂的眸子,蹙眉轻声问:“为什么要我别回头?” 拓跋仡邪不答,也没露出心虚的表情,多情的目光一敛,头就慢慢掉转到另一个方向,但窦惠已从他的表情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她双手轻阖双唇间,哽咽地问,“为什么不要我看见你眼底的温柔?为这什么你就是要对我摆出这种冷冷的面孔?你明知道我当初说谎是真心为你好,为什么你还要这样折磨我,跟自己过不去?” 拓跋仡邪将泄漏他心事的眼珠子转了回来,半天不知该怎么答,最后只好随便扯了一句,“我只能说那是一种习惯,在沙场上,恨的力量似乎强过爱的力量!而起初的情况也的确是如此,当初我被分发到疆北时,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每打一场仗前,同师的袍泽会聊着自己的心愿,当他们惦念着回乡与妻小团聚的同时,我却恨不能死在荒野上,因为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战,长城南端没有我的家、没有希冀我凯旋而归的爱人,更没有未来!” 窦惠激动地摇头,解释:“那不是真的!我无时无刻不为你祈福,一心念你平安回来……”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么我会有今天大概是托了你的福!” “我说的是实话!”窦惠不厌其烦地再次强调,为能得到他的谅解,就算要她说个几千几万次,她都不嫌累! 但拓跋仡邪又闪开了这个话题,目光下挪到她背心间隐约浮现的肌肤,拳头一握地抵在沙地上,继续前面未完的故事,“不过当我一和敌人对峙后,却愈杀愈狠,生死这个可笑的问题早已抛诸脑后,唯一主宰我意识的是当年你鄙视我的眼睛,它们让我变得残酷、嗜血!我这么矛盾地熬过了四年,倒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倒下,就连乐企死前将事实盘脱而出,仍是没办法让我改掉恨你的习惯!” 窦惠静坐在他怀里听他诉说早期的军旅生涯,纤指慢慢解开他的前襟,含泪盯着他伤痕满布的胸膛,小手轻掩上他左胸膛前的一点红疤,问:“箭造成的?” “大概吧!”感受从她手上传来的热力,拓跋仡邪轻吁了口气,“这种小伤多得我记不得是如何来的。” 窦惠主动拉出他的短衫,继续检查他的上身,低头瞥到他腰腹上的针痕及被热钎烙过的伤口,“那么这几道呢?” “打蠕蠕时,被人从正后两面包夹砍的,前后四道,一共八刀。” “后面也有伤?” “当然有,难不成你以为我的背是铁打的,刀枪不入?” “不是有铁衣可护身吧?” “那是给有尉阶的将士用的,没钱买尉阶的步兵就得从‘活肉靶’干起!”从他的口气隐约透露对军中情况的不满。 窦惠从他身上离开,双膝微弯地央求他,“让我看一下你的背好吗?” “你还要不要顺便检查我的屁股?”拓跋仡邪仰起神采奕奕的俊容,回堵她一句,“告诉你,后面除了两片肉、一个屁眼外,什么伤也没有。” 窦惠小脸顿时绯红,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得出口,“只要背就好。” 拓跋仡邪瞪着她发窘的可爱模样沉思片刻后,兀自起身解下上衣,将背转向她,顺便附加一句,“听着,我的背可不像你绣出来的东西那么好看。” 窦惠跟着直起身子,将累赘的毯子缠在腰间打上一个结,才抬头看他的背。 一股倒抽的惊吓声从她嘴里溜了出来! “你并非头一个发出惊恐喘气的女人,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拓跋仡邪说着抖了一下衣服,要转身回来,似有若无地补上一句,“如果受不了,就别勉强自己。” 他毫不在意地透露他与别的女人有牵扯的语气深深刺伤了她,但她仍力持镇定,以掌心撑着他的背,阻止他回身,“不,我很好!你先别动。” “我警告过你了!”他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知道,所以才要你别动。”窦惠的十指小心翼翼地顺着他背部那几近二十来道丑陋、深浅不一的纹理游行,它们有粗有细,时而平行、时而交错。 她也曾在梦里见过他受了伤的模样,却未料及到他的背会是这样的伤痕累累,上天将战争的混乱以褐红色的长疤与泛白的凌乱线痕刻记在他倍受烈阳洗礼的背上,提醒世人他的崛起不是偶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邀天之幸,他比另人命硬,能从鬼门关逃生,自众人中脱颖而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成功的背后押注了上万个破碎的家庭,及一国的生存空间。 窦惠为这些疤痕心疼不已,小手在他的背脊间漫走,随后踮起脚尖将唇贴了上去,以行动抚平他心底深处的创伤。 仿佛感受到她掌心源源不断涌出的热力,拓跋仡邪自然地将身子放松了。 她将颊抵在他背上,挨着他的心口呢喃:“看在老天的分上,原谅我!” 拓跋仡邪静伫原地,两片肩胛一放一松,握起的拳头张弛,像在抗拒自己。 窦惠好希望他能回过头来以谅解的眼光看她,这样她便能偎进他怀里,与他重头开始,甚至回到过去。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便旋过身来,以深不可测的眼眸凝视她,厚茧满布的大手放在她的腰际,亲密地向上探进她的背心,先罩住她的右胸,再朝她的左胸滑去,不顾她的喘息,揉挲她细腻的肤质,命令道:“手环住我的脖子!” 窦惠照着他的意思做,再次问:“原谅我好不好?” “别求我原谅你,求我好好爱你行不行?”拓跋仡邪将她提抱起来,以一种占有的手法托起她的臀部紧抵着自己,再强迫她将细腿勾住他的腰,低头亲吻着她的颈项,嘎声道:“天啊!只要能夺回你,要我送命都值得!” 窦惠怅然了,“而你却不肯亲口说出一句赦免我的话!” “赦免不是我所熟悉的事。”拓跋仡邪解开她腰上的薄毯往后一甩,节节前进到树前,两手往前一撑,将她锁在中间,以感性的语气说:“这样抱着要你才是这些年来教我日思夜念的事。” 窦惠为他大胆的行径惊愕得吭不出一句话。 拓跋仡邪腻语如丝,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几千个无眠的夜我是怎么过的? 我是用幻想来打发时间的,别的女人永远都只是粗制滥造的替代品,现在再次证明给我看,你就是值得我苦熬这么多年。” 仿佛被磁铁吸住,他那双铁手说着便黏上她光滑如丝般的身子,长了厚茧的指腹肆无忌惮地沿着优雅的曲线挲着,自颈项到脚踝,所到之处,无一不撩起她莫名的激荡与矛盾,痛楚与欢愉相互攀爬上她的心头,不曾熟悉的狂喜像一阵堆高的浪花节节朝她逼近,催促她与他一同湮没在爱潮里,她好想放开一切与他坠进情欲深渊,但为什么她就是感觉不到亲密,也感觉不到他的心? 窦惠恍然由梦中醒了过来,沉痛地躲避他的抚触,急忙要推开他,“不要!我拒绝再接受这样的惩罚!” 拓跋仡邪双手一紧地抱住她,“我不是在惩罚你,我是在试着爱你!” 窦惠闻言疾颜振振地诘问:“你把我当母猴一样钉在树上发泄叫爱我?” “这又有什么不对?和被钉在床上有什么差别?”拓跋仡邪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教人忍不住呕血。 “当然不对!你让我觉得轻浮、下流不已。”窦惠小脸一鼓一鼓的,看着脸憨皮厚的他不害臊地说这种事。 拓跋仡邪腾出一只手揉挲她殷红丰润的唇与颊,心不在焉地努嘴建议,“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这档事才称得上稳重、高贵?” 窦惠目一瞠,顿时结舌,“我……我怎么知道,我以前又没做过种事!” “那你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意见!”拓跋仡邪口里有责备,但眼里却漾着笑意。 “你把我弄病了,我能不吭声吗?” 拓跋仡邪眉一皱,得意的口气遽软,“这次不会了!我以为用那种方法会替你把痛降到最低的程度。” 那是不是表示在床上亲热的话会更惨?为什么女人的命再好,也只能落得当床垫的下场?上从妃后下至艺妓,无一幸免。 窦惠瞪着他因欲动而氤氲的眼眸,再想到那种撕裂的痛,她死命抵着他厚实如墙的胸,挣扎地要滑下他的身子,“不行,我不能再忍受一次,那会杀了我的!” “惠儿!别乱动!”以她几乎半裸地用这样的姿势贴着他蠕动,拓跋仡邪不认为自己有说停就停的能耐。 “你放我下来!求求你!我发誓,经过这次经验,我绝不会再找男人嫁的!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不行!”拓跋仡邪咬牙与自己的冲动挣扎。 “这又不行,那又不行!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做尼姑吗?” “都不是!惠儿,我求你别乱动!” “好让你这个操刀伤锦的痞子再度不请自入吗?”窦惠双眼里盛满了怒火。 “该死的女人!你连打个比方都会要我的命。”拓跋仡邪再也受不了了,他重心不稳地释放裤腰,一面说:“不过这回我打算做的是登堂入室,而你必须嫁给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说完,他固定住她的腰,猛地一挺便侵进她,措手不及地封住她诧异的唇,以一种狂烈的方式向她讨索情债。 霁鐾匕县钚耙丫抱定了决心,若不能夺回窦惠,他就要以死来犯上。 金鸟西沉时分,他们来到一间遭人废弃的狩猎小屋,小屋的外观虽简陋,但里面该有的民生器皿都有了。 他口气里有一丝抱歉,“虽然破了点,但总算有个避身之处了,你休息一下,我出去弄点东西回来。” “我去捡点柴烧。”窦惠纵然已累瘫了,但她仍不忘让自己看来有用一些。 “没那个必要!”拓跋仡邪拒绝她的好意,转身将她他抱到炕床上,拂去她额上的发丝,坚持道,“你给我躺着别动,省得碍手碍脚,还有,别太靠近墙壁,里面可是住了很多嗜血的跳蚤。” 窦惠懒得应他,也累得没有任何意见,跟他要回自己的破衣裳套上后,便直接躺在铺了一层简陋草席的炕床上,依他去做事。 不到半个时辰,他背杠一大捆干柴,手提一只羽毛被拔得光净的松鸡、数种野菜、菇类、外加一大桶的水进门后,便开始准备晚餐。 外面的天气已闷得令人头晕,再加上从炉灶传出的热气,硬将窦惠淋淳的香汗逼出了毛细孔,令她全身湿黏难当,所以用膳时,窦惠昏沉的眼睛不时瞟向那一大桶清水,甚至喝着青菜汤时,都无法挪开业已半阖的眼。 拓跋仡邪将恼人的蚊子从耳边挥去后,俐落地切下一块烤鸡肉,将刀插回肉上,他边啃肉边打量她,半晌才打破沉默,“怎么?一小锅的汤还不够你喝吗?非得盯着那桶水瞧,要不要顺便来块香喷喷的肉啊?” 窦惠不乐地斜睨他一眼,身子一挪,不睬他大快朵颐的吃相,静静喝完自己的汤,再次躺回席上,翻身面对墙壁,盯着墙墙上忽大忽小的火影。 拓跋仡邪自讨没趣地耸了一个肩,嚼蜡似地啃完肉,才将灶上的炉具一一撤开,改放半锅清水上去烧。 等他料理完这些小事后,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来消耗过分充沛的体力,只能守着跳跃的火焰擦拭弓具保养刀剑,耐心等那半锅水热起来,再打借口跟她陪罪。 他的目光在半锅烧水与她白皙的颈项间徘徊,最后眼一尖、念一动,庆幸老天总算让他找到借口了! 于是,他悄悄起身朝她挪步而去,映在黄土墙上的黑影随着他的逼近愈发巨大,猛然地,墙上那只巨手乍起,临空往她白皙、脆弱的脖子劈了过去。 轻啪一声! 窦惠整个人愣在那儿不动,好久才翻身过来瞪他。 拓跋仡邪忙伸出那只“使坏”的手,凑近被死蚊子血溅的中指节,颇为无辜地解释:“这蚊子在吸你的血。” “那也碍着你了?”窦惠双拳紧握,恶劣地顶了回去,“你是不是杀人惯了,一天不见血,日子难熬是不是?” 拓跋伉邪下颚隐隐抽动了一下,“当然不是,我不是那种滥伤无辜的人,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也很抱歉今天下午那样粗鲁的对待你,对于已发生的事我无法挽回,我只能保证不会再做那种伤害你的事,今后也一定会加倍补偿你的损失,况且初次都是会这样的,不管由谁来……” 窦惠瞪着杏眼,截断他的话,“谁跟你计较那个!我说的是被你啃了一半的鸡和蚊子。” 拓跋仡邪强翻了一个白眼,当他以为她是在哀悼自己逝去的贞节时,她却心系一只鸡和蚊子的事?!女人,永远比你想像得复杂、难懂。 他强迫自己别发火,紧着喉咙解释,“我已两夜未阖眼,三天来只吃了两顿,我需要吃些能填肚子的东西来保持体力,今晚若跟若你茹素,不到明早准会挂,至于那只蚊子,我不认为它是打算停在你脖子上散步而已,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它吃饱撑着的血肚已证明它并不无辜。” “你总是在取了别人性命后,这么自圆其说吗?” “错!这种蠢问题我连想都不会去想!”拓跋仡邪忍不住粗气问,“惠儿,你到底要不要洗澡?” 窦惠闻言神色一黯,又要翻过身去,仓皇地说:“不要,我这样就很好了。” “胡说八道!你刚才分明不这么想,我水都烧好了,你别整人冤枉。” “没人要你多此一举,要洗你自己洗!” 拓跋仡邪闻言将衣袖挽到手肘上,长步一跨便要抓她下床。 他的右手才刚搭上窦惠的细腕,她的另一只手便乘隙探向他腰间的匕首,快速抽出刀刃,抵着自己的脖子,歇斯底里地警告,“别碰我,你这个嗜血屠夫,敢再污辱我,我就死给你看!” 拓跋仡邪整个人为之一愣,被她最后一句话震慑住了!他双掌一抬便扣住她的肩头,堆在胸腔里的恐惧霍然爆了出来,“我已给了你我的承诺,也诚心道过歉了,你难道就不能接受事实,非得以死来勒索我?”他紧抿着唇说话,所以字似乎是从他的唇缝里迸出来的,“你不要以为我会吃你这套!如果你想找死,尽管去死,我他妈的才不管!听到没,我他妈的才不管!” 吼完最后一句,他猛地摇晃她,狂乱之中“啪”地打掉她手上的刀,二话不说地将她揣入怀,密不透风的缠住她。 见他几近崩溃的反应,窦惠也惊觉自己不该说那么重的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喔,是的,你是故意的,你打定主意就是要吓我,因为你清楚自己手上有多少筹码!”深怕她从指缝里溜走,拓跋仡邪低头以眼搜索她的容貌,哽着喉低求着,“永远,永远别以死来要挟我,那将是我一生中最没办法接受的事!” 窦惠咀嚼他的意思,埋在深处的憧憬也冲破心头,但她需要他肯定的答案,她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她鼓起勇气追问:“你说什么……是你一生中最没办法接受的事?” “你的死亡。” “不对,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差了一个字,意思就可能完全走样的。 “我先前的意思就是这样。” 毁了!他又恢复成冷峻无情的一面了!窦惠失望地噘起了嘴,“你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我很清楚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但音调完全不对!”窦惠固执地说。 拓跋仡邪坚持己见,“意思没变。” “那请你把话解释清楚!” “可以!我说过你是我上场杀敌的原动力,意思就是这样。” 窦惠瞬转颓然,整个肩头软了下来,“绕了半天,你就是恨我太深,而不愿见我死了。” “你以为呢?”拓跋仡邪面无表情地反问。 这节骨眼上,窦惠也不怕他讪笑,抿住抖涩的嘴唇平视他的胸膛,强颜欢笑地说:“我还一相情愿地以为,你会是为了相反的理由呢!” “难道不是吗?” “不是!”她简直是在强迫自己接受既成的事实。 “回答‘不是’的那个人可不是我。” 窦惠缄默不答。 这让拓跋仡邪叹了一口气,他慢声说:“想不想听?” “愿闻其详”这四个字卡在她的喉咙里。 拓跋仡邪缘指扶起她的下颚,将双唇凑近她的耳朵,轻语:“我要跟你挑明的话,是我刚才感受到的心境,所以并不能推翻我以前所说的话。”确定她在听后,他才又继续:“死亡可以引发人潜在的思绪,每当我上战场向自己的死亡挑战时,我说服自己是‘恨’在鞭策我前进……” 窦惠意兴阑珊地打断他的话,“这你已经再三强调过了,我没有说不信!求你别再用言语刺激我,同时别再用燕好为手段,强迫我对你屈服!”她大声吐出话后,强力要挣脱他的怀抱。 拓跋仡邪结实的肩膀一紧,低喝:“听我把话说完!” “不要现在!不要这个时候!起码别在抱着我时说恨我,你知道这样子做有多伤人吗?”窦惠摇晃着头,泪眼滂沱地哀求。 “就是要现在,”拓跋仡邪铁下心肠说,“因为我发现单单‘恨’这个理由并不充分,而且破绽百出。” 窦惠迷惘的瞳目睁得跟小鹿一般大,她木讷地问:“你说什么?单单恨我这理由不够充分?老天啊!还会有比恨更坏的际遇吗?” 拓跋仡邪已经失去了耐性,懒得去纠正她,“没错,对我而言是这样。” 窦惠闻言牙一咬,“好!那你最好一次把话说清楚,我拉长耳朵听着,除了恨我,你究意有多讨厌我?” “妈的,要我说上几遍!”拓跋仡邪的声音透出一丝不耐,“窦惠,我不讨厌你!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讨厌一个女人时还要拉她上床!” “而你恨我……”她将下巴挺得高高的,开始自说自话。 “不尽然,”拓跋仡邪从中切入,直截了当地承认,“除了恨以外,我更在乎你。” 但窦惠听而不闻,两眼雾茫茫地盯着她的喉结邃下断论,“恨到非得伤害我,才能一解心头之快!” 此情此景真教英雄气短,再加上他这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马上英雄一向不善辞令,面对拗脾气的她,简直没了辙! 于是他捧起她的下巴,再次强调,“我说我在乎你,你没听到吗?” 他岂止强调,简直是对着她的耳缝里吼叫! 窦惠怏然不乐地以手紧掩耳朵,“听到又怎么样?你说你在乎我!那有什么好稀奇的……”她倏地哽喉不语,难以置信地仰望他,傻愣愣、不太灵光地问了句: “你说什么?” 拓跋仡邪面不改色,心底气得捶心肝地回她一句,“说了一句不太稀奇的话。” 这回换窦惠急了,她孩子气地揪住他的衣襟,雀跃万分地央求,“不,稀奇极了!求你再说一次!这次我一定专心听!” 天啊!他真是爱极了她着急的模样,那种认真的表情,让人没法拒绝。 拓跋仡邪细心地替她抹试额头上的汗珠,慢吞吞地说:“我在乎你!从以前到现在,有增无减。” 窦惠的眼睛瞪得跟牛铃一般大,嘴巴紧抿成一线,泪也扑簌簌地流出来,“我在作梦?” “没有,你醒着的。” “那么要不就是你在戏耍我!” “我没那么无聊。” “那你再说一次!” 这回窦惠只得到一个警告意味的白眼。 但她快乐得有点忘形,不顾羞赧地逼问:“你什么时候才发现自己在乎我的?” “在你拿着我的刀抵着自己的喉咙时。” “那只是一时的冲动罢了。”窦惠无奈地强调。 “但我当真了!”拓跋仡邪坦然地说,“心也差点碎了!同时发现,这些年来东征北讨的努力,其实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那就是为了你,不为自己能配得上你,不为自己有豪宅、金银供你花用,只是非常单纯地想提供给你一个能立足,不受人凌辱的生存空间,那么我活着才算有意义。” “喔!仡邪……”除了默默迎视他诚恳的眼睛,窦惠已不知该说什么? 拓跋仡邪的眼神倏地一黯,苦涩地说:“不过事情还真是妙,原来我防了别人大半天,到头来让你受辱的人却是自己……” 窦惠脚尖一踮,以手轻掩他的唇,细声哀求:“别说了,就当那一件事没发生过。” “但我强迫你就范是不容抹煞的事实。” “好吧!就算开始是如此又怎样?也许我这个没人要的老处女巴不得你能这么做。” “我不需要你找借口替我脱罪。”话毕,拓跋仡邪皱一眉,不悦地纠正她,“还有,你不是没人要,而是……”他猛然一顿,到口的话倏地吞了回去。 见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窦惠忍不住追问:“而是什么?” 自拓跋仡邪登坛拜将的这三年间,他运用职权上的势力,抑霍大笔金银招请说客暗中阻挠了她数十来椿的好事。 对感情已内敛成性的他来说,承认在乎她是一回事,让窦惠知悉他在乎她的程度会深到那么变态又是另一回事,于是他只好省略过程,直指重点:“反正我在乎你,所以你不可能真的没人要。” 窦惠眨着那双沾着晶露的长帘,望着他炯亮且认真的眼。 但这怎么可能?在他可以重重打击她之时,他竟然亲口承认他还在乎她?!这几句话不就是她这些年来梦寐以求的心愿吗? 她本以为今生无缘盼到他的谅解的,没想到,事情演变的结果却比她所求的更多、更好,她好高兴,但却只能随意地揩去泪痕,没头没脑地扯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千万不能跟旁人这样说,是为了我才甘心打仗的,否则传进皇上耳里,你可难交代。” 拓跋仡邪捧着她的粉颊,以大拇指拨散了聚在眼眶边的泪珠,沙哑低语:“那他也先得有你一半的美丽才能打动我,让我对他说这些话。” “都官拜人臣了,你还是不肯屈居下风吗?如果皇上打了天牌压你这个地牌的话,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给他跪下去,然后交出自己的兵权啊!” “交出兵权?!你年初时真的这样做过?”她还以为是谣传! 拓跋仡邪点下头,但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我问过爹爹,但他含胡其词地带过,说你因为拒绝皇上的好意。” 拓跋仡邪不认为三言两语便能解释清楚,何况她还是那个当事人,所以一语带过她的问题,“事情都过去了,多谈无益,”然后回给她一记难得的笑容,“不过你放心,我会试着记住自己的身分,尽量不得意忘形,倒是你,要不要洗澡?” 窦惠的脸一下子苦了起来。 拓跋仡邪一脸严肃,凛然地说:“我保证不会碰你,信我这回。” 窦惠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下头。 当夜,两人阖衣并躺在小小的炕床上,她不发一声地面墙而卧,整副身子犹如僵尸似地贴在涂着黄土的墙边,教他好不气馁,连伸手碰她的勇气都没了。 天气热,头顶上盘旋不去的蚊子吵得他火大,反正要抱着窦惠好眠一宿已是不可能,他只好勉力把持住要她的念头,翻身下床往门冲,如阵风似地疾跑到小溪边,刻不容缓地将衣服扯个光净,便一头往水里跃去。 半个时辰后,稍稍“降了温”的拓跋仡邪随手拎着衣衫抹干身上的水滴,朝归途而去,走不到百来步,他的眼睛警觉地眯了起来,稳健的脚步顿时放缓。 太静了!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记得半个时辰以前,草丛间鼓噪的蛙群和振羽弄声的螽斯还不时传出大合唱,似有若无地要和树上的夜莺叫阵对垒,怎么这会儿全都散得精光了? 拓跋仡邪放眼搜寻四下,发现树林间虽是一片死寂,但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气氛,让他的神经不由得敏锐起来,同时慢伏下身子观察沙地,赫然瞄到领往右岔口那方向的小径上竟多了七、八来对凌乱的马蹄印。 是敌,抑或是友?拓跋仡邪无暇细量,不多想便朝左岔口狂奔而去。 一路上,他心惦着窦惠的安危,不时诅咒自己犯下这样的大忌。 第九章 一阵细微的马嘶从远方传来,了无睡意的窦惠忍着一脸的滚烫与搔痒,翻身下炕走近木窗边,睁大眼睛打量漆黑的草莽,窗外仍是一片安宁,没有出现任何异像,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口徘徊不去,仿佛有大事正酝酿。 其实,照常理判断,这般推测并非心里作崇,任何一个居上位的人得知旗下的爱将藐视自己的权威,派出人马缉拿违抗者是毋庸置疑的,尽管拓跋仡邪曾为国家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一旦犯了封建统治者的大讳,仍是逃不过人头落地的命运。 一思及这种可能,窦惠不敢再往下想,她自然而然地拱手跪地,一心祈求拓跋仡邪快点出现,好带她上路。 但这回她的祈求没有应验,反而招来一队人马。 带头的两位提着火把破门而入,迅捷地查看屋内的情况,确定只有一套军用装备和一名弱女子后,才问:“你是窦姑娘?” 窦惠有些迟缓地点下头,透过颓丧的窗棂往外一看,知道屋外有更多的骑士包围着。 对方得到答案后,与身后的同伴交换一个诧异的表情,好像不愿相信她的身分,这回换另一名军官上前开口了,“那么请窦姑娘快告诉我们辅国将军的下落,可以吗?”他的口吻明显地有着猜疑的味道。 窦惠神色镇定地回答,“我睡着了,不知道他去哪里,敢问诸位官爷的身分?” “喔!在下是御侍禁卫军队长,万忸于劲。”他微欠身后,锐利的眼光扫向窦惠褴褛的衣服,沉重地问了句,“窦姑娘,你无羔吧?” 窦惠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很好啊!除了自己不谙马性,不小心跌落马以外,一切都很好。” 万忸于劲闻言紧盯着她的眼睛,斟酌再三地问:“窦姑娘,我身负皇上与窦宪大人之请前来搭救你,如果真发生了事情,你不会刻意隐瞒吧?” 窦惠脸一敛,态度变得冷漠,“万忸于队长是在建议我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外吗?” 万忸于劲的脸倏地赤红,“不!我相信窦姑娘的确是从马上摔丁来的。” “是吗?为什么我觉得你还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你认为辅国将军对我不轨吗?” 窦惠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万忸于劲尴尬地又欠了一个身,“不……我想辅国将军不会这么莽动的,嗯,依我在他麾下当差过的经验研判,将军会这么做,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小的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搭救窦姑娘,能将辅国将军及时‘劝’回是最好,若不能的话,只好以兵刃犯上了。” 门外忽传一阵骚动,严厉的低喝乍响没多久,拓跋仡邪高大的身形已堵在门口处,深缓地说:“犯不着如此,我会跟你们回去。” 觥睢睢 翌日,于山北,也就是平城武周山之北的山麓间。 年轻气盛年方二十有二的北魏皇帝拓跋浚坐在铺了熊皮的龙座上,聆听禁卫队长万忸于劲和宫女的报告。 “辅国将军卸下所有武装,跟随小的返宫,臣等依皇上吩咐,将他拘禁于上帐,窦惠姑娘也得到应有的照料,而从昨夜到今晨,不论是辅国将军或是窦姑娘都没有透露任何新的讯息。” “是啊?”拓跋浚挑起一眉,倏地从位子登起,慢踱着步伐,询问昨夜照料窦惠的宫女,“窦姑娘依然坚持她的那套说法吗?” “回圣上的话,是的。” 拓跋浚颇不高兴,“她当朕是傻子吗?才骑个马,便流失了贞操!” “启禀皇上,这听来虽谬,但可能性不是没有,奴婢知道,窦姑娘自小便与诗书结缘,动态的骑射一窍不能,而天将军的战马前鞍处有明显的突起,很可能就是造成窦姑娘失去贞操的罪魁。” “也或许她在帮拓跋仡邪那混帐找借口!那鲁夫简直不识抬举,年初时要帮他来红线,他抵死不买朕的帐,这回见了美人儿,反到临渊羡鱼的把人挟持走,告诉朕,窦姑娘可真是美到那种令人昏头的地步?外面正大传她是天人转世,或许朕为了民生社稷着想,应该将她留在身边才是!” 宫女稍微抿起了嘴,心知皇上才是那个打着“临渊羡鱼”主意的人,于是说: “启禀皇上,窦姑娘是否在替将军脱身只有她自己清楚,不过依奴婢看来,以窦姑娘……目前的样子来说,并无迷到拓跋将军的实力。” “是这样的吗?万忸于队长,你已见过窦宪之女的面,同不同意她的话?” 万忸于劲从容附和,“启奏皇上。若仅论窦姑娘目前的相貌的话,则其所说确属实情,然而窦姑娘的仪容举止有大家闺秀的风彩,即使身着破烂不堪的衫褛,仍是掩不住高贵的气质,所以微臣不能以这点来论断将军的喜好,圣上英明,您该是最了解将军的为人了!您后宫之佳丽何其多,个个拥有天人之姿,而将军仍是目不转睫、无动于衷,由此而推,美色对将军来说应该不是嫁娶中的首要条件。” “所以朕说他简直莫名其妙!”拓跋浚不高兴叱了句,“要不,便是有关窦姑娘的助夫流言是实在话,所以他也起了觊觎之心?” “这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若真如此,年初有得到窦姑娘的机会时,辅国将军为什么还会拒绝这样的美事呢?我请求圣上给予将军一个前面解释的机会。” 拓跋浚想过,其实这事能发展到此也未尝不好,起码他不用再扳着拓跋仡邪的手臂,强迫他接受窦宪之女,于是他说:“这点朕会考虑。” 正巧此时,内侍入门禀告:“庐公太传求见。” “不见!”拓跋浚斩钉截铁地说,“叫他有话等我回宫再说吧!” “是!”内侍马上退下,照章办事。 拓跋浚正在气头上,庐公七早八早前来见他,无疑想落井下石,而此刻的他对窦惠又好奇得不得了,因此一等万忸于劲退下去后,便要宫女领他去探望窦惠。 一个小时后,拓跋浚发现宫女的话一点也没错,他匆忙返回自己的毡帐里,着实纳闷拓跋仡邪怎么会对一个满脸长了红疹的女人起了兴趣? 此时,内侍又禀告,“启奏皇上,庐公太传有要事求见。” 拓跋浚大皱其眉,思忖,那老头子急得这副德行!于是手一扬,说:“好吧,好吧,传他进来。” 不到片刻,庐太传双手拱在腹背微弓地碎步上前,朝皇上敬了一个大礼,“微臣参见皇上。” “庐公快起来说话吧!何事这么急着说呢?” “启禀皇上,微臣是特为辅国将军一事前来请命的。” 拓跋浚的眉疑窦地往上一扬,嘴皮一掀便懒懒地说:“喔,那家伙死有余辜,何须替他请命?朕直接烹杀他,算便宜了他,看来庐公这次是白跑一趟了。” “皇上!辅国将军虽然骄纵成性,枉顾皇上的恩德干下了这样阳奉阴违之事,但是他毕竟有功于国事啊!” “这朕心里有数,还请庐公有话直说。”拓跋浚倒想看这老家伙葫芦里卖了什么样的膏药。 “是!臣悉闻将军年少时,曾于落阳城东士宦人家担任仆役一职,那户高门主人凑巧姓窦。” “姓窦?!洛阳城东?!莫非……” “是的,皇上,臣与窦宪的长女窦媛确认过了,六年半前,的确有位姓拓跋的兄弟在窦府里担任职务,做不到一年半就离职从军去了。” “你是说拓跋仡邪曾在窦宪家当杂役?!这事怎从没听人说过。” “窦媛的长女也是因为昨天辅国将军去接窦惠姑娘时,才确认出来的,听说窦公当时甚至不顾礼节,还打算将女儿下嫁给那个仆工,所幸老天有眼,这事不知怎地就被耽搁下来了。” “喔,有这么一段故事,所以窦宪之女和朕的天将军早八百年前就认识了!难怪他总是挑精捡肥,谁也看不上眼,原来是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呢!庐公,你说是不是?”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那就太好了!如此一来,窦惠该是心甘情愿地跟着将军走的,所谓郎有情、妹有意,这可不是一椿美事吗?想不到庐公也爱作媒,莫非你就是为这事来替将军请命的?” “皇上……禀皇上……臣还有下文呢!”庐太传急着接口,“我认为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臣听说是窦惠姑娘拒绝下嫁在先,尔后才引起将军的怨恨,进而三番两次阻挠窦姑娘的婚事。” “哦?有证据吗?” “有的!臣这里有八位曾经追求窦惠姑娘的大夫的亲笔函,足以显示辅国将军的确私下运用职权,暗中送了不少金银及美女劝阻大夫们的意愿。” 拓跋浚忍不住消遣他,“看来庐公是有备而来了!来,将信递上,朕瞧瞧。” 庐太传忙递上传柬。 皇上很快地将信浏览过后,说:“将军实在不该花费这么多心血,只要他亲口说一句,朕难道会不点头吗?还有,若换作是朕的话,对付那种意志不坚的人,连金银、美女都省着送了。”说着他快速瞄了庐太传发颤的胡子一眼,“而且,这种抢婚勾当,朕的先祖也曾干过,又不算石破天惊的事,庐公,您说是不是?” “是,是,皇上说的是,”庐太传见风转舵,忙附和,“当然,这事也不能全怪在将军的头上,毕竟那些人也的确接受了将军的提议,只是……不知皇上是否耳闻有关窦姑娘的传言呢?” “那不就是你们争相为自己的儿子找个好媳妇的理由吗?”拓跋浚嘲弄地说。 “皇上!别人是不是打这种主意,微臣不得而知,但打从窦姑娘年幼时,微臣就非常中意窦惠姑娘了,不过现在提这些都没用,而是要就事论事,臣以为,拓跋 将军猖狂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今日他已忤逆圣上,圣上若再照原意将窦姑娘许给将军的话,无异助长他的气焰,且默认他的行为。” 拓跋浚不是白痴,岂会听不出庐太传的意思,“庐公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朕改变主意,将窦惠许给别人了?” “臣只希望皇上能给人家一个公平的机会罢了,顺便试试窦姑娘是否真有用手疗伤的神奇力量,果真如流传所言,那么不仅是皇上的福祉,更是我朝兴荣的象征,这样不凡的奇女子,理当配皇上才是。” 拓跋浚沉默半晌,“朕也颇想见识她的能力,只是证明了又如何,朕并不真的想要她,又何必干那种打鱼惊鸳鸯的缺德事呢?” “皇上,臣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说来听吧!” 庐太传马上趋前,“请皇上赐给拓跋将军一点伤吧!再命窦姑娘为他治疗,结果若是肯定,留不留窦姑娘是皇上的权力;结果若是否定话,窦姑娘毫无疑问是拓跋将军的人。” “庐公是要朕放冷箭!”拓跋浚的声音硬了起来。 “皇上,比起您不忍见将军当众受审,这种小伤该是仁至义尽的了。” 拓跋浚笔直注视庐太传深沉的眼,久久才说:“我要小伤!而且只能射右大腿外侧,若弄砸了的话……” “请皇上放心,微臣会办妥的。” 万忸于劲一路领着拓跋仡邪来到皇上豪华气派的狩猎帏帐前,大手撩起门帐,恭敬地往前一比。 “将军,请!” 拓跋仡邪微颔首,深吸了口气,举步跨入这个临时搭盖的龙廷,不等拓跋浚回身过来,便单膝着地,不卑不亢地说:“臣有罪,违逆皇上圣旨,特来领死。” 拓跋浚将厉目往拓跋仡邪的脑门一扫后,冷哼一声,不顾拓跋仡邪半伏在地,径自入座。 拓跋仡邪保持原姿,拓跋浚则是怒目大瞠,谁也不愿先开口,主臣之间弥漫一股紧绷的张力。 最后是拓跋浚借机发威,以手重捶一旁的木几,大喝:“拓跋仡邪!你好大胆子,愈来愈猖狂了,简直不把朕放在眼底!” “回圣上,末将是把您放在心底。” “是吗?”拓跋浚嘴一扯,冷嘲热讽,“就为了一个满脸红肿、全身发疹的汉家女,值得你如此卖命?” “满脸红肿、全身发疹?!”拓跋仡邪闻言一愣,头不由分说地抬了起来。 “朕没准你抬头!再高一寸,朕让你脑袋搬家!”拓跋浚气急败坏地吼道。 拓跋仡邪忍下心中的怒气,再次垂下头解释,“末将愚味,不明圣上所指的汉家女为何人?” “少跟朕打哈哈,今天咱们不把这笔帐算清楚的话,你甭想活着见明日的太阳,说,为何朕要你护窦宪之女来此,你却中途把人绑走!” “禀皇上,末将不善辞令,昨日一时冲动酿成大错,如今也说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总之,末将罪该万死,但凭圣上发落。” “好一个不善辞令!我差点就给你的不善辞令给讹骗去了,你这个拥兵自重的家伙,不是老把死字挂在唇边,就是把军权丢还给朕,这种把戏玩一次算新鲜,第二次就矫揉造作得可以。” 拓跋仡邪无话可说,只能应一句,“圣上明察!” 但拓跋浚听起来就是不舒坦,语带威吓地问:“你在讽刺朕吗?” “末将即使向天借胆,也万万不敢!” “是真不敢吗?将军的封号不就是天将军吗?平城里的大宅不就是‘仡天府’吗?所谓:‘仡仡勇天,射御不违。’不就是在与天比高吗?” 拓跋仡邪从皇上的话里知道这件风波已起了连锁反应,应对稍有不慎,后果是死路一条,死,他并不怕,他怕的是没机会再见窦惠一面,所以不得不将态度压得更低。 他一反往日的寡言,试着去安抚盛怒中的皇帝,“皇上!末将从来没有与‘天’比高的妄想,我今天所有的成就,与其说是天赐,倒不如说是皇上的恩泽披加的结果。当年,皇上从众人中擢升末将,踢号‘天将军’于我,我屡拒三回不成,只能羞愧地接受这言过其实的恩宠,后来皇上知悉微臣处于游骑无归的窘境,二话不说便赏地为仡邪筑屋,赐宅‘仡天’,让我今生有了第一个家,末将感念皇上的仁慈,一生没齿难忘。” 拓跋浚听后龙颜并无大悦,但怒气总算消了一半,“亏你还记得!现在,站起来说话吧!” “臣仍有罪,不敢起身。” 拓跋浚烦恼地以手撑颚,斜睨了拓跋仡邪一眼,“朕今日如此,不是没有理由,你当年在外离朕甚远,所作所为稍有闪失便会落人口实,朕知道你天性坦率,不喜繁文缛节,所以有些空穴来风的流言就当笑话听,但是近半年,你是无礼得过头了。” “末将知错。” “你都先斩后奏了,现在知错有个屁用?你老实说,为什么年初誓死不与窦惠联姻,今日却打破承诺?” “回皇上的话,末将与窦惠姑娘之间曾有误会……”拓跋仡邪很快地说明他与窦家之间的关系,摊出与窦惠所订的啮臂之盟,“以前不知自己错过什么,昨日重逢有幸解开心结,而末将犹恐再错失良缘,所以不多想便以非常手段抢得先机。” “鲁莽!这实在不像你的作风,你要知道,她是受朕的保护,光天化日下被自己人劫去,你教朕的尊严往哪里摆?再说大家若学你监守自盗的话,日后还有人肯找朕作主吗?” “皇上!末将从没有对女人有过那么强烈的感觉,”拓跋仡邪话一顿,又补上一句解释,“也许是因为我久驻北塞的原因吧!” 拓跋浚听他这么毫不遮掩地吐露心情,一脸讶异,“我很高兴,以她的面容竟还能激起你的男性气概,虽然我看了半天还是理不清原因在哪里,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缘分?!”拓跋仡邪扬头面对一脸得意的皇上。 “没错!真是妙绝!朕指派你护送窦宪之女到此,就是打算再次撮合你们的,谁知你这个新郎倌连一天都等不及就先下手为强了!” 拓跋仡邪剑眉顿锁,“要撮合我们?!我还以为……圣上打算将窦宪之女许给庐道衡。” “他的确是候选人之一,不过是倒数的!你要知道,向窦宪求亲的士族多得不可胜数,为了不得罪他人,他便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朕,结果我们挑来挑去,除了朕与王族不算外,最佳人选便是你。” “这……太出人意表了!” “的确太出人意表了。”拓跋浚也大大赞同,“朕也着实没想到一干文武大臣会为了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竞争到如此激烈的地步……” 其貌不扬?!拓跋仡邪愈听愈不对劲,欣慰逐渐被怀疑取代,他纳闷自己与皇上谈的窦宪之女是否同为一女子。 “姑且不论窦惠的外貌,单就窦家高贵的出身,便能大大提升你的社会地位,这比朕赐你再多的官爵、采邑还要实际。” “皇上说的是!末将斗胆请教,您所说的窦宪之女应该是窦惠吧!” “不然还会有谁?”拓跋浚轻松回答,仿佛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朗笑三声,“老实告诉你,朕今晨一怒之下,还打算将她占为己有哩。” 拓跋仡邪一听,心登时绞在一围,低垂的眉宇间沁出冷汗,他私下庆幸自己没起身,否则一定无法向皇上解释他想宰人的目光。 拓跋浚没见到拓跋仡邪低倾的脸已变铁青,一径地说:“朕原以为能把你迷得晕头转向的女人该是绮年玉貌的美人的,所以喜孜孜地跑去看她,没想到……” 拓跋仡邪的喉仿佛被一双隐形的手勒住,及时堵着他满腔的怒气,等到他调适过来,才抬头挑衅地询问:“皇上没想到什么?” 拓跋浚笑容顿撤,目光一横,讥嘲地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好话还没说上三、五句,就又故态复萌了!将军若聪明,最好收敛脾气,别为区区一名女子得罪朕!” 拓跋仡邪理智地矮下头,保持缄默。 皇上这才压抑下心中的不满,保证道:“你放心吧!朕没跟你要她的意思,所以你大可抹掉那副阴阳怪气的表情!” 拓跋仡邪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稍微缓和,“末将叩谢圣上……” “且慢,谢字先别说得太早,朕并没真的答应你任何事,也没打算就此放过你。” 拓跋仡邪心中多了一份担忧,“末将驽钝,还请圣上明示。” “朕自然会,但先回答朕,你到底骑了她没?”拓跋仡邪的嘴抿得紧紧的,让拓跋浚开始不耐烦起来,“有是没有?” “有。”拓跋仡邪迎视顶头上司的锐目。 不料,皇上露出一脸的满意,“她可是心甘情愿?” “不是!” “那么说你是霸王硬上弓了。”拓跋浚觑了拓跋仡邪一眼,“不过这事可玄了,你说你有,而她却说你什么都没做,这教朕该信谁好?不过咱们都是男人,皆知一旦蓄势待发,要中途撤兵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你的话朕姑且就信了,只不过这样一来,窦姑娘不就刻意要欺瞒朕了吗?” “启禀圣上,窦姑娘是为了保全家族名誉与皇上的威严才出此下策的。” “这么说来,这名女子还深晓大义啊!反观朕的宠将却不顾朕的威严,放任他的‘那话儿’干下胡涂勾当。”拓跋浚酸酸地说,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对他的违抗,还没办法释怀就是了。 拓跋仡邪只好赌运气了,“回圣上,末将愿为您肝脑涂地,独独裤裆里的不文之物由不得我驾驭,自然没法对您尽忠尽力,还请圣上明察!” 拓跋浚一脸阴霾地瞪着他不语,久久嘴角才慢慢下弯成弓形,最后忍俊不住地朗笑出声,豪爽地起身将拓跋仡邪从地上拖了起来,一边笑骂,“朕对夯不郎当的粗肉没兴趣,自然不需要你尽忠到那个地步,有时朕想宰了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心里却又舍不得,知道朕气你又护你的原因吗?” “末将不知。” “因为只你才有这个熊胆跟朕把话摊得那么明,其他人老是引经据典刺刺不休地说些了无新意的奏章,闷得朕一肚子不爽。” “这全是因为圣上大度能容之故,还请圣上针对末将的缺失定夺、发落。” “若依国法办你,你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目前朕为了阻止边塞部落叛乱、稳定局势,急需你这种人才,自然也不能严办你,所以你缴一笔罚缓赎身了事就好,但朕得让你明白,绝对别再犯第二次。” “是。” “至于与窦宪之女结合一事,朕有个计划,你听了也许会不高兴,不过朕并不在乎你的感觉,你若不能接受,那就没商量的余地。” “那么末将只有欣然接受了。” “好,在你干下这事后,要封锁消息已然太迟,朕虽欣赏你,但赏罚得分明,不能就此将窦惠赐给你,为求公平,朕要即刻举办一场角力竞技大赛,最后的胜利者方能带走窦宪之女,还有,为防过多无庸辈搅局,参赛者除了得缴纳一笔定额外,还必须是单身贵族,所以有实力的人不见得有那种经济能力,而负担得起巨资的人不是妻妾成群,就是三流角色。” 拓跋仡邪双手一拱,想再进言,“皇上……” 皇上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怎么?打算退出吗?你看不出朕在帮你作弊吗?” “末将知道,只是宪公知道皇上的计划吗?” “他已把决定权留给朕了,最后一件事,明天,朕要你当众挨一箭。” 拓跋仡邪愣了一下,“当众挨一箭?” “是的,在右大腿处,朕想见识窦姑娘的本事,听说她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让伤口愈合。” 拓跋仡邪不解皇上的动机,宁愿选择沉默。 “怎么?不愿意为朕挨一箭吗?” “不是不愿意……只是……这事似有蹊跷。” “你不信任朕吗?”拓跋浚对眼前的将军已有些烦躁了。 “不是的,皇上。” “那好,你明天注定要挨一箭,朕看不出有何不妥,尤其在你让朕大失所望的前题下,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唆!现在,让朕命人传酒菜上来,我们好好聚聚,你也露一手超绝的琴艺让朕高歌一曲,稍后再陪着朕一起去打猎吧。” 拓跋仡邪想婉谢皇上的美意,“末将对打猎一向不在行,惟恐降低皇上的兴致。” 拓跋浚早料及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笑着顺水推舟,“的确!朕知道你射人的技术好得没话说,但换成牲禽后,可能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你就藉此多多练习吧!要不然,丢了这么一个新娘,你可亏大了。” 拓跋仡邪只好照皇上的意思做。 霁錾酝泶蛄曰乩矗等候多时的窦宪趁着混乱之际,将拓跋仡邪脚边几只吠了半天犹不嫌嘴酸的猎狗踢开,来到马儿的身边,以赞叹的语气道:“好一匹骏马!莫非就是传说中将军自己育种成功的天马后嗣?” “没错!”拓跋仡邪生硬地回答,静立一旁等着窦宪打碴。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窦宪全心放在马上,片刻才微微启唇,“她想见你,到我的毡帐就对了。” 扣跋仡邪愣了一下,慢条斯理地佯装与窦宪大谈马经,四下环顾没人注意他们时,也小声地回话,“皇上已拒绝我去探视她,而且你的毡帐有卫兵看守。” “卫兵的事我已打点好,你直接进去便行。”窦宪说完,一手背臀,另一手持着胡子,连连称赞马儿径自踱步离去,不一会儿便主动缠住皇上,往宴客的毡帐走了进去。 拓跋仡邪故意放缓动作,卸下打猎的装备交给马僮,抬脚搔了两只摇尾乞怜的猎犬后,若无其事似的穿过鱼贯而入的同僚,远离皇上宴客的毡帐。 当他远远见到拓跋演搜寻于窦宪的毡帐前时,诧讶万分! “你怎么在这儿?”面对属下一向威武不屈的大将军,此刻的话语听来有点难为情。 拓跋演将雀跃的音量压低,微眨了眼报告,“当差的连拉了三次肚子,现在可能第四次了,我好心帮他看门。”说着他将门帐一掀,催促着,“将军赶快入帐吧! 窦姑娘等您多时了。” 拓跋仡邪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就是窦宪所说的打点,急忙弯下硕实的身躯,踩步而入,他原以为窦惠会在门口处徘徊,心焦地等着他,不料她却头罩着一块红丝巾,坐得老远,几乎可以说是毡帐的另一头了。 “惠儿……”他喜疑掺半地大胯着步履,要走上前去亲近她。 窦惠紧张地出声阻止,“别太靠近我!” “为什么?”拓跋仡邪不乐地问,仍是节节逼近,“我又不是陌生男子,你披着头巾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我变得好难看,你不要再过来了!”窦惠细瘦的肩头一下子被他紧搂进怀里,任凭她怎么使力都推不开。 拓跋仡邪语带谴责,锐利的目光直接射入红丝巾里的那双眼,痛心地在她耳边说:“为什么怕我看?对我那么没信心?你以为我傻了这么些年,难道就单为你的容貌?” 窦惠不再抗拒他的拥抱,红疹满布的小手这才从袖口里钻了出来,轻轻拉掉头巾后,眼一合,便将头撇到一旁。 拓跋仡邪目光紧追着她,落在泛着红疹的脸颊和颈子,不发一语地将她的头挪了回来,强迫她迎视自己的眼睛。 窦惠眼带泪光,颤着唇问:“很丑,对不对?” 看着她孩子气的表情,拓跋仡邪不禁偷笑了起来,接着以大拇指柔轻挲着她鼻上大小不一的斑点,安抚地说:“的确是没以前漂亮,但也没丑到不能见人的地步。” “可是皇上却被我的外表吓到了!他一早突然驾临这里,待没多久,又匆匆离去,躲我像在躲妖怪,不过老实说,我以为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该是老成持重的,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而且出乎我想像的轻浮,还不顾我个人的意愿,乱掀我的头盖,被我吓到算他活该。” 窦惠愈讲愈气愤,整个脸涨得像红猪肝,惹得拓跋仡邪呵呵大笑,因为他终于明白皇上打着什么样的歪主意了。 “既然你提到皇上嘛,我就得感谢老天的老排,更该感谢那些蚊子和跳蚤及时让你变个脸,否则往后抱着你上炕的人是轮不到我的。” 窦惠身子一僵,仰头茫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拓跋仡邪倾头以额抵着她的,低声说:“解语花谁不爱,如果皇上对你一见钟情的话,你想我还有一丁点机会吗?” 窦惠一脸凛然,“当然有!我很早就已决定,今生不能与你在一起的话,等于是对这个世界死心,所以,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强迫我的意愿。” 拓跋仡邪被她坚定的态度震慑住,大手握住她的,哽喉的说:“想不到这个软弱的躯壳里隐藏了坚定无比的信念,令我不得不汗颜!现在告诉我,全身会热吗? 喉咙痛不痛?”说着他还爱怜地摸了她的额头。 “只有脸热热痒痒的,我想大概是昨晚喝的那些汤令我过敏吧!不过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忘记提醒你我不能吃菇类。” “也许!不过我想那间小屋里的蚊子、跳蚤也脱不了嫌!” “是吗?” “当然,还记得昨日黄昏我叫你别靠近那面土墙吗?瞧,你脸上的斑点肿得不太一致,我奇怪你竟能忍着痒不去抓那些叮口,稍后我再教人送些薄荷油来给你消肿,不过,你不是可以自我疗伤吗?为什么没试着做?” 窦惠经他这么一说,眉头蹙了起来,“我用手试着敷脸过,但没有用,你说会不会是因为……” 拓跋仡邪沉思了片刻,接下他的话,“因为我让你破了身,坏了你的功?” 窦惠不答,只是以一种不确定的眼光瞅着他,慢吞吞地说:“乐企当初指的会不会就是这个意思?一旦我嫁为人妇,力量就会消失。” 拓跋仡邪一脸严肃地问:“你会很介意吗?” “有一点,因为我以后就不能替人看病了。” “胡扯,你当然能!用药石还是可以治病的,只不过恢复得较慢罢了。” “对喔!我竟没想到这点。”窦惠这才缓了一口气,不再患得患失。 拓跋仡邪微松开她,往后挪身挺坐于地毯上,拳握的两手微搁在膝头上,一派严肃地问:“我想你该听宪公提过比武的事,对不对?” 窦惠不回答,反而以别扭的口吻询问:“你果真要参加那种不合乎礼的竞赛?” “这种不合乎礼的竞赛是我唯一能赢回你以及皇上信任的机会。” “如果……我请你不要参加呢?”窦惠小心翼翼地问。 拓跋仡邪整个人为之一僵,不是滋味地保证,“请放心。我有十成的把握。” “我知道你有十成的把握,但你得为我想一想,被皇上当成战利物资或奖品当众赐给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那是你个人的想法!别的女人可是很乐意代你下嫁给我。” 窦惠讶异地瞅着他肃穆的表情良久,才赌气地回顶他一句,“既然有那么多人赏识你,干脆让别的女人嫁你好了。” 拓跋仡邪面一敛,骇人的目光登时大瞠,沉着音问:“你真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窦惠顽固地应他,“如果你不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与想法,那么合是两个人,分也是两个人,与其这样绑在一起,倒不如让我独自过活得好。” 拓跋仡邪见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跟他闹别扭,心里万般难受,“我岂会没顾虑到你的立场?实在是皇上不留后路给我们,即使我退出,比赛依旧会在明天举行,你依旧会被指派给胜利者。”而此时此刻,他更不能把多挨一箭的事抖给她听,否则没完没了。 “那么我会当众拒绝这样的安排,即使胜利者是你。” “胡闹!”他知道窦惠的死脑筋还没转过来,只好放软音调,“惠儿,就算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该想想你父亲的前途,你可以私下跟我说这种愚蠢的话,可千万不能冲着皇上的面说,还有,你到底把我置于何地?你以为我高兴见你成为男人竞相追逐的目标?” 窦惠静静地跪坐一端,长袖里的小手则不安地挣扎成团,她注视着他疲惫的表情,良久,才说出重点,“我有不祥的预感!昨夜,我梦见你徘徊于森林之中,偶遇一只发狂的雄鹿,雄鹿遭猎人追逐,受了重创,引起你一时的怜恼,便以身挡住猎人的逼近,不料,你反被鹿角刺中要害……”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你也许认为是我多虑,但是这样的梦让人心情好不起来,尤其我没法再帮你疗伤,果真有个不测的话,怎样是好?” 拓跋仡邪静静聆听,眉头舒展,脸上的威仪终于缓和,他怜爱地看着她泛红的脸蛋,轻声说:“原来你是在替我担心这个啊!你还真会制造紧张气氛。” 窦惠觑他一眼,“这是很不好的梦兆,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紧张,除了你不嫁我以外,”拓跋仡邪勉力锭出一个鼓励的笑容,铿锵有力地说,“一切都会顺利的,你注定是我的伴侣,就算是鬼使神差,也得先和我打上一架,才能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比武的方式呢?” “对我有点信心嘛!你眼前的男人可是身经百战的,来,露个笑脸,让我能心无畦碍地为未来而战吧!” 窦惠勉强挤出一个笑,忐忑的心稍缓了些。 拓跋仡邪赞了一句,“好极了!你整个脸红通通的,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洛阳红牡丹呢!” 窦惠噗嗤一笑,睇眼微瞠,“是喔!长了疹的病牡丹。” 确定她没事后,拓跋仡邪满心欢喜地端详她娇嗔的艳容,静静体会这份亲密的慰藉,他多希翼自己能刻刻随伴她身侧,但今宵是不可能的。 拓跋仡邪万般无奈地起身,“我该返回皇上的毡帐里,今晚你可能盖好被,别再给臭虫咬得遍体通红。” 窦惠对着他的背后送一句话,“你也是。” 拓跋仡邪在门帘处停下脚步,回首绽了一个自大却令窦惠迷醉的笑,“放心,我天生皮厚,臭虫一向嫌我肉硬难嘴啃。” 第十章 今晨天气如昨,热风夹着蒸蒸而上的暑气,将一排旌旗吹得噼啪作响,皇帝拓跋浚领着后妃坐在正北方的锦棚下,其余官员依序列坐于皇帝左右。 而在众面前的,便是辽广的平沙地,也就是角力竞技场的所在地。 角力竞技一向是游牧民族的传统,拓跋鲜卑氏入主中原称帝,自然不忘发扬这项运动,每逢节庆,各部落间总免不了推派大力士来切磋技艺,展现真本事。 与以往所不同的是,这次角力的规模小了些,上场较力的勇士也不再是大块头的巨人,而是风流倜傥的王公贵族,可看性自然略逊于正式场面,尤其对那些跃跃欲试却被皇上限制出赛的吃味贵族、武将们来说,这么小的比赛规模,根本不能展现大丈夫的雄风。 大伙索性喝酒聊起天,当娱乐节目瞧,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比赛当中出现不少滑稽爆笑的场面,有人就藉此嘲弄一番了。 “天啊!不会吧,赵大人竟把柳大人的裤子拉下腿!” “这不是比跌得七劳八素的纪大人还来得难看嘛!” “说句实在话,这么轻松的比赛,我还是头回见识到,在这大热天里倒也添了一些趣味。” “不错,反正你我心里皆有底,皇上嘴里虽说公平,但骨子里早已把窦宪那个麻脸女儿硬塞给辅国将军了。” “甚是,甚是!这全是为了要让将军好看罢了。” “好看?!像个小丑似地站在上面简直损了他的威风,就算赢个几百场,我看也是胜之不武,何况还是为了一个‘那样不凡’的女子!” “有关天女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怎么可能是真的嘛,不过一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能把皇上三秒吓退,那也不简单啊!再说,就算她有点石成金的真本事,要娶不娶咱们都还得斟酌再三,真会疗伤、起死还阳,那也没啥稀奇。” “说得有理!还真是谢天谢地,好险我不是辅国将军,不然,赢了比赛怎么得了!” “就是嘛,皇上钦赐,能由得你退货吗?哈!果不其然,好兄弟,您看吧!皇上所向披靡的天将军真是不负众望,让我们上前恭祝他吧!天花女配天将军,不啻绝配!” 挖苦的话一说完,两人便哈哈大笑地起身,跟着其他人往场中踱步而去,丝亳没睨见他们身旁站了一个双手紧握、怒目大瞠的小兄弟。 这个小兄弟名叫窦宛,打出身起就被父亲送往平城附近的别府,每逢年节时才返回洛阳与家人团聚,现在已十三、四岁的年纪了,本生得面朗秀清,但这时却怒气腾腾地将身一转,迅速往父亲窦宪及姐姐窦惠的席位走去。 他尖锐地嚷着:“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爹,你不能叫姐姐白受这种屈辱。” 窦宪仍是一脸怡然自得;情况都不问,便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接你来,不是要你替我出气,而是要你学大丈夫的样子,改掉毛躁的性了。” 窦宛可不服,他转向头披红纱的姐姐,半蹲在她身边说:“姐,要是我有能力,不把拓跋仡邪那个无赖的头壳摘下来当皮球踢才怪!” 窦惠看着这个弟弟不说话。 做爹的反倒低叱了一句,“那可真不巧,你准备多一个皮球当姐夫吧!” “爹,我不懂,您为什么就是要攀那家伙的亲呢?” “不然我老来靠谁,你吗?书也不读、武也不练,镇日跑到郊外捉云雀,窦家要靠你,准是寡妇生儿子——没半点指望。” “太不公平了!爹,我这男儿身可是你决定的啊!你若后悔,大不了改回来。” “开玩笑,男儿身、女儿身是你说改就能改的吗?” 窦宛鼓着嘴,一句话不说就跑出人群,一脸失望地独自踞于草丛间,边蹲边想着事情。 他认为他已尽力在做了,不管是走路的方式或是说话的声调,凡与他应对过的人,无一不把他当成男孩看,可是他爹就是对他的行为不甚满意,老要挑剔、贬抑他,比起娘的正面鼓励简直是刻薄加小气。 想到已久违半年的娘,窦宛忍不住红了眼眶,但趁泪还未流出之前,他赶忙拨去泪珠,当他抬头,打算起身时,一个鬼崇的绿影子在弹指间横闪过他的眼底,朝一棵大树奔了过去,这让他又速隐回草丛中。 毕竟,让人逮到他蹲着小解,可就难解了。 于是窦宛耗在原地不动,仔细观察那个绿衣男子爬上一颗大树,遁进绿叶扶疏的枝丫间,由于那人一身绿,隐藏效果又好,窦宛用力眯起眼,还是看不出他要干什么,直到金属反光突兀地从树缝中冒出来后,窦宛才赫然发现一小节箭头从树里钻出,直接瞄向群集结聚的那个方向! 天!刺客,暗杀?!谁是标的物? 窦宛猛地捂住嘴,等待那一刻,但绿衣人迟迟不发箭,这又让他纳闷不已,灵活的脑筋开动了起来。 从这片林子到比赛场所的距离起码有五百步,而时下一流射手的最大射程范围也不过四百五十步到四百八十步,除非是顶尖好手,否则想在如此距离下射中目标,除了力气要大、风向要对外,还需一点奇迹,好比他自己想用弹弓打下三十步外的绿衣人一般。 不过窦宛和那个绿衣人的处境不同,他能动,但树不能!嘿!嘿! 他欣喜地掏出藏在怀里的弹弓,挑了三、四颗小石头,谨慎地爬近那颗树,希望能赶在绿衣人行动前,先发制人。 不料,窦宛人还爬不过二分之一,一声“咻!”便无情地从树林间窜了出去。 趁着这个时候,窦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了起来,往前疾冲到树下,仰头大骂: “该死的乌龟!你就不能等一下吗?” 对方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他吓了一大跳,愣了一秒,才想到要抽箭射他,但为时已迟,因为窦宛早已准备就绪,扯喉对树上的人吆喝,“抱歉,来不及了,绿乌龟,你吃我一个硬丸子吧!”话毕,他手一松,石头准准地弹中绿衣人的右眼。 一记惨唉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重物落下跌撞声。 窦宛双手叉腰,一脚将绿衣人的大弓踢得老远,然后踩住对方的颈子,得意地说:“哈,被我抓到了。” 鲴枷芤孕奶鄣哪抗饪醋篷纪鸬纳碛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失策,真是失策! 当年要是把他当女儿养就好了,瞧他现在这四不像的样!” 窦惠忍着笑,“爹,别气宛儿!他已尽力在做了。” “是啊!连我都把他当儿子看了,无奈总是恨铁不成钢,火候若够的话,铁还有成铜的一日,但他……”话到此,窦宪大摇其头,“说来说去,都是爹自找的。” 窦惠不答,焦虑的眼神则是朝场中央的拓跋仡邪瞧了去,只见打着赤膊仅着一件参赛用的裤子的他被谄媚者团团簇拥,往皇上的方向移了过去。 由于她与父亲坐在东侧,只能睨着他的侧面,而他打从出场至今也始终没转头来看她一眼过,她愈想愈难过,悬了好半天的心没因他的胜利而放松,反而被这种喧闹的气氛逼得喘不过气来。 现在鹤立鸡群的他已步出群众,独自来到坛下。 总是面带戏谑表情的皇上朗笑了几声,便亲自下座迎接他,破例地搭着爱将的肩,在他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 这时拓跋仡邪才微转头将目光调到窦惠这个方向,与她担忧的目光拧在一起,他暗中送了一个宽慰的微笑给她,似在说服她一切都将如意,他们的未来是美好可期的。 但接着怪事发生了!因为他像是看到什么似地,眼神骤冷下来,窦惠不禁奇怪的转头,想查看她身后的情况,但她后面站了一列随从,根本无法如愿。 待她重新将目光定在前跋仡邪身上时,一场骚动即已生成。 拓跋仡邪的身子像个断了操纵线的傀儡,迅速瘫倒在地,紧接着而来的是一片混乱。 有人忙着散开避难,有人忙着上前护驾,以至于造成相互推挤、拉扯。 “发生了什么事?”窦惠慌张地追问。 她的父亲紧着喉,仓猝地说:“有刺客!皇上被拓跋仡邪推倒在地,安然无恙,但拓跋仡邪受伤了,连中两箭!一箭在右腿,一箭在胸侧!” 窦惠霍然起身,红纱布从她额上滑落,她已无心看顾自己的美丑,尤其是她根本看不见拓跋仡邪的人影时。 心焦的窦惠旋即下了决定,“我去看看。” 窦宪拉着女儿,“别去,情况很乱。” 但窦惠很快地挣开父亲的手,“再乱也得试一试。” 窦宪只好领着一批仆人护着女儿往出事地点奔去。 不过,训练有素的天将军将领与禁卫骑队以迅雷之速切入人群,控制住场面,于是半百来个士兵面朝外地形成两圈,把天将军及皇上包围起来,阻止任何人靠近,当然窦惠也不例外。 “让我进去看他!”窦惠平生第一次急躁得与人恶言相向,“你凭什么挡着我们。” 士兵显然被她激怒了,傲慢地看着她,“小姐,这没你们女人能做的事,凑什么热闹?赶快走!” 刚赶上女儿的窦宪,忙上前一步,说:“小兄弟,请原谅,我们只是很关心将军的伤势,不知是否能通融一下。” 这个士兵一看到窦宪的脸,态度就好了些,但仍不肯退让,“大人,辅国将军的伤已有御医出面,请勿担忧,属下不想为难您,但这是非常时期,请您别让我难交差。” 窦惠自然恼不可言,她环顾左右,瞧见万忸于劲骑马过来,于是迎面挡住他的路,唤道:“万忸于队长,请稍留步。” 万忸干劲好奇地瞥了她一眼,没认出眼前的貌美少女,他只是隐藏住惊艳的爱慕,恭敬有加地说。“这里不宜久留,请姑娘赶快回营帐吧!”说着就要策马绕过她。 窦惠诧异对方没认出自己,马上又喊了一句,“万忸于队长,我是窦惠啊!你不记得了吗?” 这回万忸于劲终于扯辔,讶然地回身瞧她,只是眼前如花般的女子,漂亮的脸蛋红晕如桃,一点也不像前天见到的女人,但听着眼前的美人的声音又熟得不得了,他的睿眼眨了又眨,不太肯定地问:“窦姑娘?” “没错,是我,请万忸于队长帮个忙,通报皇上,让我进去看一下将军的伤吧!” 但万忸于劲风马牛不相及地又问了一声,“你确定是窦姑娘?”然后他特别严厉地打量她一眼,从她的语态和举止中确定了她的身分,便吞下一喉咙的疑宝,说: “太好了!皇上也命人在找你。” 他吩咐士兵让窦惠与窦宪通过,接着对窦惠致意,“窦姑娘,已逮到肇事者了,恕我有要事在身,无法护驾,还望将军一切无恙。”说完,他不等窦惠言谢,腿一夹便策马离去。 窦宪父女赶到拓跋仡邪的身边时,他正躺在皮制的担架上。 御医正尝试要找出他右大腿上的箭头,但才轻轻施力,已教拓跋仡邪痛得咬破了唇。 他险险咒一句,张着猩红的嘴大粗声辱骂:“死郎中!这箭头是倒勾的,你是要把我的命扯楣,是不是?你有种再碰我试试看!” 御医被他如雷的吼声一震,忙松了手,无奈地看了皇上一眼。 拓跋浚忙出声安慰,“将军,请稍忍片刻,朕已令人去请窦姑娘来了。” 听到窦惠的名字,拓跋仡邪骇人的脸色才又缓和了些,他情不自禁地轻喊: “窦惠,赶快来吧!” 窦惠红着眼,轻轻应了他一声,“我在这儿。”然后两步上前,跪地握住他的手,连该参见皇上的礼数都忘了。 站立一旁的窦宪大咳出声,提醒女儿,“惠儿,你忘了一件事……” 但拓跋浚大手一抬,阻止了,“免礼,免礼!要不是将军,朕肯定躲不过那一箭,窦姑娘,请先为将军疗伤吧!若有疑问,可与大夫相参。”接着面向窦宪,“听说两位嫌犯已落网,朕要即刻审问嫌犯,请宪公随朕走一趟。” 窦宪恭敬地回礼应允,接着便尾随皇上而去。 窦惠的眼里只有受着伤的拓跋仡邪,皇上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小心地安抚他,仿佛对待一个小孩般,在他耳边轻喃,“忍着点。” 拓跋仡邪绽了一个无力的笑,仔细勾勒她的容貌,欣慰地说:“你退疹了!好美!还戴了我送你的簪子,你知道我赢了吧?惠儿,别让那天杀的郎中把我绑起来,我宁愿痛死,也不要让人看笑话!”他不连贯地说着话。 窦惠点头应是,掏出手绢替他拭去唇角的血渍后,便用手绢塞住他的嘴,叮咛着:“咬紧,会很痛的!” 有窦惠的帮忙,御医这才敢再上前,他跟窦惠提出他的怀疑,他认为从伤口流出黑血的情况判断,倒勾的箭头可能沾了毒,他必须割开伤口处的肉,才能进行下个步骤,而老实说,他怕将军跟他发火,耽搁诊疗过程,所以除非把将军五花大绑起来,他不愿草率行动。 拓跋仡邪气得猛摇头,想张口大骂,但嘴早就被窦惠堵住了,他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很瞪御医。 窦惠很气这个医生的懦弱,更气他记仇,于是当下作了决定,“我替他拒绝这种污辱。” 医生很傲慢地看着她,“这是要我医他的唯一条件。” “也许!但我来就不用。” “若有半点差池,你跟皇上说去。” “我会的。”窦惠眉头微锁,向大夫借了药箱后,就不再理他。” 正巧万忸于劲这时赶到,窦惠便请他当助手,并且要几个拓跋仡邪的手下帮忙压住他顽强的身躯。 窦惠以针炙为拓跋仡邪止血,接着忍下对血肉的恐惧,快速割开拓跋仡邪的伤口。 这段时间,拓跋仡邪痛得快要昏厥过去,他能克制自己而不抬脚踹死那些压着他的人算是万幸,尤其当窦惠找出第二个箭头时,他屏住最后一丝气息,奋力与伤口缠斗。 “好了,你撑过去了,”窦惠这温柔的声音,对他而言;不啻是一种解脱,她终于拿开他嘴里的布巾,为他拭去汗珠,“不过我还是得让你明白,两支箭头并不一样。” 拓跋仡邪没好气的接口,“当然不一样,一支从西边射来,正中我的右大腿;而另一支毒箭该是从东边的树上发出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事发前,我曾瞄到在你们后面的树梢上有异常的金属反光,但那时太阳很大,我当自己眼花,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是箭头没错了。” 窦惠理解地点头,“好在第二支箭头里只带微毒,不会致命,现在,我必须把多余的脏血弄出来撒消炎粉,才能包扎伤口。” “我都依你,但在折磨我前,赶快塞住我的嘴,免得我要出口成脏了!”拓跋 仡邪喘着气说。 “如你所愿,”窦惠将布条又塞回他的嘴里地,“不过这下你可相信我的梦不是胡乱捏造的吧。” 拓跋仡邪大眼一翻,嘴里又嘟嘟哝哝地发出声音:“鸣……鸣……鸣……” 众人看他瞠目的凶相,似在骂人,但心里有数的窦惠知道他是在对她低诉衷情,只是表情委实难看了些。 尾声 故事到此,也该接近圆满了。 本来只要挨一箭的拓跋仡邪竟莫名其妙地多挨了一箭,这种情况下,气度再小的君主也该释怀了,何况是对他赏识有加的拓跋浚? 而提起凶嫌,在拓跋浚亲自坐镇、严厉责求下,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了。 隔天,拓跋浚前来探病,笑着告诉躺在病榻上的拓跋仡邪,“那绿衣人其实是北塞回来的逃兵,神志恍惚,一紧张便会妄想自己是株树,甚至捣碎叶子提取绿汁来染衣,他躲近山北好一阵子,习惯这样的野居生活,但最近遇上咱们的人马在此打猎出巡,他怕被逮,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最后终于崩溃,干下这种胡涂事。” 所以绿衣人和庐太傅是没有任何牵扯的,只是凑巧得很,选在同天、同时、同分、不同秒发箭。 拓跋仡邪私下庆幸他是射中自己,而不是皇上,否则,就连大绳神仙也挽不回他的命,至于庐太傅献了这样一个乌龙毒计,只加深拓跋浚对他的不耐烦与疏离,算是得不偿失。 基于爱才心切的驱使,拓跋仡邪请求皇上赦免这个绿衣人的死罪。 “开什么玩笑!朕不严办他怎成?” “皇上,末将是从下层阶级爬上来的,对于军中好坏的状况非常清楚,今日会有逃兵,表示我治理军队成效不彰,理该担起责任。” “你差一点就丢了命。” “这种小伤能要我的命还早了些,皇上,您看不出他是个人才吗?我派人测量过了,从东面树林到我站的位置足足有四百二十步远,在这么长的射程,又能击中目标,这漂亮的一手功夫是我以往没见识过的。” 拓跋浚考虑良久,不乐地问:“你真要他活?” “不但要他活,还要他活得更有意义。” “好吧!朕答应你,但是得派人观察他,若是癫得严重,就得处理掉他。” 是的。” 这时,窦惠端着一盘刚煎好的药踏入毡幛里,一瞟见拓跋浚,脸上的笑容就退去了,她忍着别扭,行了一个完美的礼,她知道皇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不过因为大头始终没出声,她只好继续蹲在那儿。 最后是拓跋仡邪紧张地咳了一声,才将发愣的拓跋浚震醒了,“啊!将军夫人,请赶快起身吧!疗伤时辰又到了吗?不介意朕稍留片刻吧!” “皇上,将军的伤口很难看的,今晨还化了一些脓出来,我想场面会令您不舒服的。”窦惠故意这样说,总归一句,她不欢迎就是了。 姑娘既然把话说白了,扣跋浚也不好强留,其实照他的个性和地位,才不管别人的感觉呢!也许是因为他曾对窦姑娘的外貌有些微词而心虚,再加上亏欠拓跋仡邪一箭,所以态度也放软了些。 他瞟了一眼别过头去偷笑的拓跋仡邪后,强装威仪地说:“对了!朕正想去找宪公,你知他在哪儿吗?” “禀皇上、他老人家与舍弟在毡幛里歇息着。” “是吗?太好了!为了犒赏你弟弟立下的功,朕决定赏他一个官衔,另外,朕要他入侍大内,做我的贴身侍卫。” 窦惠一听,眼睛大睁,木托盘上的碗被她打颤的手抖得嘎嘎作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说:“谢皇上大恩,我相信对窦宛来说是一项殊荣,但是他年纪尚轻,行事总带孩子气,可能无法胜任这样尊贵的职务……” “你小看他了,朕相信他有这个能力,无论如何,正式上任前,他还是得接受一年半载的训练,更何况,有将军这样的姐夫作榜样,小事一椿!好了,朕该走了,不吵将军了。” 拓跋仡邪微抬起头回礼,“谢皇上。” 窦惠则是一发不语地蹲下身,恭送皇上出帐。 窦惠一脸惨兮兮,教不知情的拓跋仡邪紧张了一下,“怎么了?皇上是在试着跟你和解啊!你不要太在意他以前的话。” “不是那件事,而是……” “而是什么?” 窦惠左右为难,因为她所担心的事是肯定没法跟他启口的,“而是窦宛还是个孩子啊!入官是万万不可的。” “我看不出有何不可。”但窦惠转来转去地踱着小步,害他头晕,“惠儿,你太紧张了,别再转来转去的走着,过来床边坐着。” 窦惠瞄到拓跋仡邪狐疑的眼神,才猛然煞住步伐,“你对,我太紧张了!爹爹能应付皇上的,他一定能应付皇上的!现在,你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赶快躺好吧。” “不要,除非你也进我怀里躺好,不然我可要请皇上回来见识你的本事,”拓跋仡邪乘机勒索,“唉,这伤口只有一点痒哦。” “他害你平白挨伤,永远也别想知道真相,还有,质大叔和拓跋演都在外面等着探望你呢。” “放心,他们能接受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的,只要我们乖乖地盖好被。” “你别闹了!怎么跟个小孩一样。”窦惠不假辞色。 “那给我一个吻,你从没主动吻过我呢,还亏我们已是‘夫妻’了!” 窦惠无可奈何地弯身低头,蜻蜓点水地意思一下,接着就要起身,但他手往她的脑袋一罩,阻止她起身,摸了一下她髻上的玉簪,以最深情的方式看着她,说: “我很高兴你的神功又恢复了,但恐怕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你得给我生个孩子。” “好。”窦惠轻绽一个笑容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眉头顿锁了起来。 “怎么了?”拓跋仡邪关心地问。 “你刚提到孩子……”窦惠小心翼翼地斟酌字眼,“就又让我想起了二姐夫的事了!我二姐还年轻,三个孩子又那么小,我与爹爹也不赞成二姐夫做投机生意,但执法的官员把一纸载有金钱款项的书信硬说成是通敌的证据似乎过于武断了,更何况,国内与南宋有金钱交往的人不是只有二姐夫而已,为什么通敌的罪只落在他身上?更令人纳闷的是,不明不白地就定了罪,甚至不让家属探监!这种作法怎么说都不近情理,于法更没根据,难道……真没法子可免去二姐夫的死罪吗?最起码也该给个自清的机会吗!” 拓跋仡邪沉默好半晌,才说:“事发当时,我并不在关内,孰是孰非并不比你爹清楚,不过,我会想办法找人问个清楚的,你就别再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了。”他轻握住窦惠的手,算是对她许了一个承诺,看着她吁口气,再度回复神采后,他柔着语气问:“我有没有跟你提起,你戴着这支玉簪子很美?” “有,”窦惠老实地回他话,“只要我一戴上,你就会提,好像怕我不记得是你买的似的。” 拓跋仡邪闻言得意地挑起了眉,“没办法,是你让一个乞丐有了皇帝般的尊严! 惠儿,我很幸运。” 窦惠灿然一笑,不用她点头,一切深情是尽在不言中。 很可惜,这样美好的沉默没多久就被人打破了,那个杀风景的人就是窦惠的爹。 他以一种受惊过度的破锣嗓音喊着:“惠儿!你知道皇上要窦宛干什么差事吗? 我的天,贴身侍卫,那就意味他得跟着皇上吃喝拉撤睡啊!完了,我真的自食恶果了。” 拓跋仡邪搞不懂这有什么不对的,“没什么嘛!皇上有的,窦宛也有,皇上没有的,窦宛也不会有,何需紧张成那样?” 窦宪不等女儿阻止,便绝望地对准女婿说白了,“错了,正好相反!皇上有的,窦宛没有;皇上没有的,窦宛恰巧有!我儿子,不,女儿……喔,天啊,窦惠,怎么办呢?若在宫里被人揪出窦宛女扮男装的话,我这脑袋不仅要搬家,连四肢都得分着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