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梦想留给心》 楔子 邢谷风走在清朗的街头,心中惦记着那个连夜被他拥在怀里的女子,不带抗拒地任凭她娟丽玉映的气息纠缠着自己,他心中一处尘封多年,未曾沾染情缘的角落,在经过一夜情欲的催讨后,久久难以平复。 他忍不住自问,之前三个礼拜,虽然他自欺欺人地以「巡场」的借口去寻找她的踪影,但起码没去招惹人家! 为何昨夜睨见那个女人的身影时,他却没依样画葫芦地闪开身去? 邢谷风,你真该死,犯下这个大忌不说,若被人揪到小辫子坏了正事,这些年来步步为营的计划很可能会因为这个女子而功亏一篑。 但──他就是忍不住;以致那一夜,他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第一章 于敏容有时不太清楚,自己的脑筋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整整一个月了,为了成就好友佟信蝉的心愿,于敏容自告奋勇、两肋插刀的一举一动全没照着商议好的「既定政策」办。 她精神奕奕地为朋友打气,鼓励信蝉每周五晚到她那个心上人「城哥」的小雅夜总会报到,但说句实在话,于敏容对夜总会却是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一思及烟雾弥漫的场面,充斥着酒酣耳热的红男绿女,她便浑身不对劲。 天气热,人心浮躁固然是原因之一,最主要还是因为出入空气品质低落的场所,有违她职业信仰。 所以今夜,她的提包里除了一串钥匙、一张身分证、一只手机及一只口红外,还不忘多塞进一瓶喷雾保湿露。 照行规,寻常人想进「rouge」夜总会玩乐,都得杵在入口处排队纳凉,任凭高头大马、皆做「圣堂教父」打扮的工作人员晃着手电筒,对着客人的提包和身分证翻来照去,验明正身后,才放行入场。 而「验明正身」这一关是最让于敏容无法接受的。 于敏容在入场时就拒绝合作,当面给工作人员难堪。 她紧抓着提包不放,语出警告,「别翻,你要什么跟我说,我拿给你看。」 对方指着入场须知板,颇无奈地解释,「这是例行公事,我们得确定客人年满二十一岁,还请小姐包涵。」 于敏容故意只取出身分证往他眼前一晃,「这样成吗?」 对方一脸肃穆,不悦地提醒她,「后面大排长龙,请帮一下忙,我保证不碰-的提包。」 于敏容嘴一抿,这才勉为其难地扯开提包,让对方的手电筒照一下。 对方将光束打在她那瓶保湿露上,不太友善地问:「这是什么?」 「保湿露!喷脸用的。」于敏容扯回提包,仰着脖子朝厅里走去。 走不到十来步,一个高大长影突然晃身过来,趁她不备之际拦住她,并且技巧地取过她的提包,恳切之音夹着几许不容驳斥的权威,建议道:「请小姐移步至我们的会客室一下。」 不容于敏容置喙,直接将她领进一道门。 于敏容揉着肘,一双美目寻探着逃生出口。 好在这室内洁净干爽,于敏容捺住夺门而逃的冲动,蹙眉问:「你们临时耍这一招是什么意思?」 对方臀靠办公桌缘,倾着那顶梳得明亮干练的油头,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检视她的提包。 于敏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隐约瞄到他鼻梁下的薄唇往上牵动。 好不容易男子吭了一句,「没有冒犯的意思,纯粹是为了过滤可疑人物。」说完话后,才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于敏容失神地望着对方,陡然有种被闪雷击中的昏眩感,倒非因为对方拥有一张令人怦然心动的俊脸,而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怪感觉呢? 男子从容不迫地从她的提包里取出那瓶备受质疑的保湿露问:「这是什么玩意?」 她肩一耸,双掌一摊,表示自己并没携带危险物品。 对方见她不应话后,径自打量起瓶子上的英文标签,看见上面印着「agua,水」,笑意突然袭上那张俊脸,强硬的态度也缓和了几分。 他将目光挪回她身上。「看来我们大惊小怪了,小姐不介意试喷一下吧?」 于敏容没点头,只是双手环胸,不疾不徐地问:「你不怕我改灌『克蟑』或『杀虫剂』进去吗?」 「就是因为怕,才请您亲自示范。」他摊开大掌,献上那瓶保湿露。 于敏容上前抢过他手中的保湿露,往自己的脸喷过一圈,不睬他一眼地将瓶子重放在桌子上。「满意了吧?」 他佯装恭敬地将保湿露放进提包,面无愧色地解释,「上面交代的规矩,我们也是受雇于人,不得不照办。害小姐受惊,请体谅。」 请体谅!他凭什么要她体谅,他根本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算她倒霉,今天出办公室前没翻黄历,竟碰上这个长得高头大马、令人生厌的家伙! 于敏容将提包扯回来,没好气地问:「我可以出去了吗?」 「当然。因为我们的卤莽造成您的不便,您今夜在此的开支全都算本店的,如何?」他说完,殷勤地上前要帮于敏容开门。 于敏容可不领情,只冷淡地吐出一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完便走。 跨出门外,走了五步,她实在憋不住满腔怨怒地煞住脚,身子一旋,飙回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要求道:「有一个忙你倒是可以帮。」 他佯作恭敬地问:「请说。」 于敏容毫不客气地对他训道:「只要你下回看见我时,自动滚边站就好。还有……」她被他那种小学生稍息式的恭敬态度弄得尴尬莫名,一时语塞起来。 他面露浅笑,依旧低哑着嗓子道:「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于敏容是真的讨厌他那张虚伪至极的面孔,却又拿他没辙,只能摆了一副不怎么有说服力的笑脸说:「你的脸皮挺厚的,笑的时候鱼尾纹一条条地绽出来吓人,该是你找人帮你做脸了!」 于敏容的言下之意,是拐个弯损他不要脸就是了。 不过,她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眼前的人可能是混江湖的,若是一个不高兴发起狠,她就倒大楣了。 她于是赶紧补上一句自救,「嗯……我认识几家非常专业的美容中心,可以帮你……嗯……除纹,让你更英俊、上相!」 于敏容!-在胡扯什么!本意是要贬抑他的,出口的话听来倒像是在奉承他长得好看! 他有趣地盯着她问:「更英俊、上相?这好啊!报-的花名有打折吗?」 「有是有,但是我并不鼓励省这种钱,因为,既要贪便宜就难保技术不打折。」她说完,打量一下情况,「我可以出去了吗?」 他好笑地反问她一句,「-刚才出去的时候,我有拦-吗?」 于敏容只能苦笑面对,拎起包包后旋身步出会客室。 本以为混入嘈杂的人群里就应该没事的,不料他下一秒也跟到,并刻意与她并肩而行,在超越她时,俯身在她耳际丢出一句,「小姐既然已经要我滚边站了,还管我要不要脸做啥?」 于敏容铁青着脸,气坏的往盥洗室走去。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半个时辰过后,于敏容再次进入「rouge」夜总会。她跟着一群人,穿过千灯万影般的热闹长廊,寻找好友佟信蝉的身影。 当她看见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领着信蝉跳舞时,她揪了好一阵的心突然舒坦些,肃穆冷清的脸庞也泛起了几丝欢愉。 雷干城终于抗拒不了信蝉优雅的舞姿与带着面具的神秘美,出老窝请她共舞一曲了! 于敏容挪步至冷僻幽静的角落,得意地欣赏远程那对万众瞩目、几近完美的璧人旋舞,却突然惊觉在雷干城怀里的女人并没带面具,根本就不是她的好朋友信蝉。 她以目光四下搜寻,见信蝉正落寞地坐在临近舞池的桌子,足见计划没有她们预期的顺利。 唉,这事还真伤脑筋呢! 于敏容不忍看见信蝉失望的身影,但又不能就此丢下朋友不理,于是她忍着无聊,任凭自己的目光漫游,小心翼翼地打量起「rouge」夜总会。 此间的装潢美轮美奂,摆设摩登却不失高雅,也许上门的顾客大多是成熟人士,乐团所奏的音乐也略偏重古典风格。 突然骑廊间正中间的一扇门被人推开,一名身着工整西服的修长男子慢步来到围栏前。 他两臂微张,一脸沉着冷谧地往下俯瞰舞场,专业冷然地观察状况。 他以眼神搜寻异状,态度敏捷却不唐突,同一个焦点绝不停驻两秒以上。 当他的视线往于敏容这个方向飘过来时,她下意识想躲开,不想任他对她视若无睹,还好三分钟后,他办完这项例行公事,身子一转,悄悄地消失在入口处。 他正是那个方才找她碴的英俊小生! 于敏容收回怔然的目光,目不交睫地盯着自己的手指还不到一分钟,就有一个男人上前来邀舞了。 对方不知趣地将手朝她一递,「小姐,我请-跳只舞好吗?」 于敏容脾气正旺着,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凶凶地一口回绝。「对不起,我不会跳舞,你找别人吧!」 对方像是没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人僵在原地好几秒,不发一语便离去。 过了一分钟,又有一个男子趋近她。 这回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一看就知道是来台北出差,下班找乐子的,她照例用英文挡回去。 洋人自讨没趣地耸了肩,脚才刚转往他处,马上又有人来递补顺位了。 于敏容不胜其扰,没等对方开口,抬头横了眼前的男人。「我是女同性恋者,你找别人跳好吗?」 男子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不安地往来处望去,良久才对于敏容说:「小姐,我大哥郭先生刚才跟-邀舞,-不赏他面子,让他在朋友面前下不了台,这样好不好,-现在就去跟他跳一首舞,跳完他绝不会再缠。」 于敏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那个理小平头的「大哥」级人物正板着脸看她,她知道自己惹不起,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这次对方来邀舞,她二话不说,任对方牵住她的手进舞池。 一明白于敏容是真的不会跳舞,加上她缺乏女人味,一跳完,大哥就不再对她有兴趣。 于敏容这才赶紧回位向调酒师要了杯白兰地压惊。 仰喉灌入温醇的酒后,一道悦耳的男音在于敏容耳边响起。「有荣幸请小姐喝杯酒吗?」 她回看了搭讪者一眼,魂当场就被这个气宇轩昂的英俊小生给勾走了。 「于敏容,要镇定,别忘了他稍早还找过-麻烦呢!」这句话有如警钟般,当当地在她脑里捶来撞去,让她更加感到晕头转向。 她现在才了解,方才在会客室里,她对他会有熟悉感的原因了。 一个月前,于敏容首遭赴「rouge」夜总会陪佟信蝉玩火,就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每当她转身想确定时,就是找不到可疑人物,来回试了几回,才在众人堆里逮获一对来不及挪开的眼。 那一双眼当时隔得邈远,让人看不清主人的身形与原貌,又因为他没尝试上前邀她跳舞,也没上前搭讪的意图,她也就当他是擦肩而错的无缘过客,之后,她也没再去多想对方。 直到一个小时前,他因为「身分证」事件露了脸,才让彼此正面交锋,擦出火花。 「有荣幸请小姐喝杯酒吗?」他耐心地再问了一次。 她没应他的话,挑眉挑衅的问一句,「你该不会又是大哥级人物吧?」 他莞尔一笑,谦虚地回道:「不是,只是一介听人差遣的小喽-,跑龙套的。」 「我又不认识你,若要喝酒,自己买不会,还需要你这个小白脸来假仙!再说……」她挥着包包往舞池里比,「那里有那么多年轻小姐,你为什么偏挑我?难道你觉得先前那样整人还不够吗?」 英俊小生一脸的无动于衷,静听她发牢骚。 「为什么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总以为只要花个小钱献殷勤,请年老色衰的女人喝酒,就能名正言顺地带人家上床!我们有那么廉价吗?」 「当然没有。」他干笑两声,补了一句。「还有,-并不老,事实上,我觉得-美丽极了。」 于敏容没被他的赞美冲昏头,嫌恶地觑了他一眼。「为什么你们男人喜欢藉买酒在酒里下蒙汗药来达到侵占昏迷的女人?这样磨着一具木乃伊,也能high起来,我真服了你们。」 英俊小生正色地说:「嗯,这招我从没耍过,无法回答。」 「好!」于敏容爽快地说完,「酒保,请给我两份双份马丁尼,顺便帮这位先生也调一杯,算我请。」 酒保正听得津津有味,一听到于敏容像女暴君似地下令,忙端正神色,动作熟稔地调起鸡尾酒。 于敏容快速饮尽自己那两份,看也不看身边的男人一眼,径自跟酒保另外又点了一份「螺丝起子」,「现在轮你们男人尝尝被女人买醉的滋味,记住,是买醉,不是倒贴,支配主控权在出钱的人手里。好了,废话少说,床在哪里?」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半天不吭一声。 第二章 于敏容拿着那镂了425的钥匙卡,刻意忽略柜台小姐好奇的目光,像牵牛似地扯着英俊小生的领带,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一等电梯门阖上,英俊小生魁梧的上身冷不防地朝她欺近,在她耳边嘟哝一句。「我保证这台电梯是德国原装进口组合,不会中途打开或发生任何状况,所以-大可现在就松开我的领带。」 于敏容被他的话语吓了一跳,退开两步后,甩开他那条被揪得变形的丝质领带。 她试着为自己脱序的行为找借口,「这全是酒精惹的祸!」 突然,电梯在十七楼停住。钻进一对年过花甲的伴侣,电梯将他们全部载上十九楼的咖啡厅,恩爱的老夫妻跨出去后,才又让他俩独处。 「怎这么久?」她没话找话的说,拉大与他之间的距离,试图劝道:「好,算我自作自受,我不该在酒吧台前挑逗你。咱们都是成熟人了,可不可以恢复理智一下。」 他不应声,掏下领带,径自往她腰间围去,顺手打出一个活结,然后以撩弦般地嗄哑嗓音哄道:「别跟我说,-不明白星火燎原后的严重性?」 于敏容佯装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跟他打哈哈,「后果就是会被烤得一身焦嘛!」 他眼里没有丝毫怒意,仅以炽热的眼神传达他当下的意念——他要定了她。 于敏容意识到情况非常,不确定地觑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反被他笃定的神态弄得无言以对。 她觉得有一点可笑,却又没胆笑出来;她想求他放过她,但心田深处却莫名地冀望被眼前带有几分迷样魅力的男人拥抱。 她不懂,这六年来她一直心如止水,为何今夜变得如此多情泛滥? 应该是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的关系吧! 瞧他俊朗健美的模样,实实在在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对她应该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吧! 就算那样又如何?于敏容告诉自己,她是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有必要适时放松一下自己。 今晚,除了知道他是雷干城手下的一名雇员,她决定不探问他的名字、年纪与来历。 就让她抛开顾忌一夜! 于敏容拿定主意后,抖着手,无言地将ic钥匙卡往他递了过去;他没接,只揪住缠绕在她腰际的领带,一步一步地领她往那扇标了「425」的门寻去。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房门被他反手掩上,他近距离凝视她良久。 她被盯到发慌,还不知该如何对应,他已发动了攻势,将她揽入怀里,在她还没搞清状况前,不请自来地将头埋入她饱满的酥胸里。 他以唇解去她的衣扣,两手滑向她的背部,将她娇艳饱满的乳房从紧束着她的无肩胸罩释放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两眼盯在她锁骨间,打量她全身唯一的装饰,那是一只串着纯金戒圈的项链。 他若有所思了几秒,突然将戒圈轻含在嘴里,随后隔着一层衣料舔吻着她紧挺的酥胸,他那满足餍享的模样,倒是比较像儿子见了娘亲,像小猪嗅着母猪,就是不像咸湿片里俊哥美女所呈现的欲火情挑! 对这滑稽的一幕,她无疑是感到无奈的,觉得自己难得一次误陷情网,却挑了一个她应付不来的情场高手。 闷过好几秒,他总算抬起了头,灼热地凝望着她。 她仓皇掩口,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他沉思几秒,低下眼来打量她滑嫩迷人的肌肤,情不自禁且极其温缓地膜拜她,然后抬眼与她相望。 她最初的反应是不知所措地别开眼,却又抑制不住他的万缕攻势,再回眸望他,却发现他的眸子不再耀眼刺人,而是幽谧得像两泓深潭,在粼粼的金阳水面下,藏着万斗的款款柔情,魅惑着赏湖人的纵水一跳,接受他的抚触与生命慰藉。 念头即生,她冷不防地颤了一下。 才一秒,她的脸颊已被捧在他的双掌间,他像个饥渴的沙漠旅人,恨不能一口掬饮仙人掌的汁液,却不忘以对待玫瑰的柔情,啄吮她的唇瓣,诱引她性感微噘的人中。 品尝够她的甜美后,顺理成章给她一记热辣、缠绵、绸缪的吻,直到她几乎失去知觉,觉得无论睁眼、闭眼都是天旋地转时,才松开她艳放的娇唇。 于敏容星眸微启,反手掩住被他吻得温润艳红的唇瓣,两腿如棉,无力地贴着门板,呼吸疾乱地跟着眼前魅力四射的男人讨饶,「不行,这样玩,我迟早会心脏病发,所以……」 他没有收回拥抱她的手,只是严肃地打量她,「所以-心生胆怯,打算夹着尾巴逃了?」 于敏容没好气地纠正他的指控,「所以你若不嫌弃的话,得照我的步调来。」 他闻言受宠若惊,两手慢腾腾地往门板撑去,一脸趣味横生地打量被他剪夹住的绚丽女郎。 她怒放的娇颜是何等的醉人,被中性裤装裹得像蚕茧一般的美妙曲线又是何其的性感。 天啊!他真想迅速卸除她的衣物,把她拉上床,好好饱览她肤色玉曜的胴体,将他这些年来的禁锢对她倾巢而出地释放。 但他知道眼前女子的本性其实不如她稍早所表现得练达世故,若真一掩门就拖她上床,吓得她打退堂鼓倒还在其次,怕是要给她标上「急色鬼」的骂名可就含冤莫白了。 于是,他顺了她的意思,松开自己的手臂。「好,就照-的步调来。咱们第一步该怎么做?」 于敏容躲开他炽盛的目光后,将敞开的衬衫一裹,举起提包,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得用一下盥洗室。你知道的……就是刷牙、洗脸、卸妆、沐浴之类的……」 他给她一个未尝不可的表情,道:「合情合理。」然后抬手往门把伸去,替她开门捻灯。 她紧揽提包便往盥洗室里钻,旋身要带上门,不料,那扇门却被他临时蹬出的脚给抵住。 她不解地望着他。 他一脸的卖乖相,「我答应照-的步调来,但有话想讲在前头。」 她几乎是用吼的。「什么话?」 「咱们同进退。」 于敏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嚷嚷道:「你在说笑!刷牙给人看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更别提……」蹲马桶了!这男人该不会有偷窥狂吧? 他噗哧一声笑出来,「我不良嗜好挺多的,看女人蹲马桶不算在其内,基本的隐私权我还是会还给-的。」 还!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应该是「施舍」吧!于敏容懒得跟他争论,任门敞开,背着他速战速决地完成她睡前一贯的换洗步骤,接着转身以素净清朗的面目直视他,「这下可称你心,如你意了!」 「一点也不,相反地,我对-的表现可是失望透顶,」话虽如此,他仍羡赏地打量她铅华尽退的细致五官,挑眉问:「-刚才不是提过要沐浴吗?」 她脸一沉,很老实地告诉他。「见了你就完全不想了。」 他还是保持君子风度地建议,「那么-不妨趁我冲凉时,考虑清楚究竟要不要退房好了!」 说完,不顾她在场与否,自在逍遥地卸除衣物。 不到十秒,赤条精光的他已往冒雾的莲蓬头下钻去,伟岸的身躯在晶亮透明的水帘与迷蒙缭绕的蒸气之间穿梭,这边搓搓,那边抹抹地把水泼溅得到处都是。 于敏容没挪步,只是半转过脸回避他高大赤裸的身体,心里嘀咕着…… 怎么搞的,他们十分钟前还干柴烈火似地拥吻着,怎么情势突然走入低潮后,就开始吵嘴起来,这跟电影里的情节差太多…… 正努力思索时,不想一道强盛的水柱忽地转向,哗啦哗啦地往她这头直浇而来。 于敏容一脸茫然,扭头查看出了什么状况,但水浇糊了她的视线,并源源不绝地侵入她的衣裳,才眨把眼,她已狼狈得像一头落水狗了。 于敏容咬牙切齿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在玩扮家家酒吗?你以为把我泼湿,我就会宽衣解带往你身上贴吗?这种放冷水偷袭人的行为我管它叫幼稚……你……你……」 但她的怒吼在见到他抬脚跨出浴盆的那一瞬间,忽地消退掉。 「我放冷水?这水明明是热的,怎说我放冷水?」 她惊愕地望着他那一身金褐光滑不带赘肉的体格,慌张的大眼从他的大胸肌奔走到他的上臂三角肌,仍觉不妥后再窜逃至二头肌喘口气,怎料逃来奔去的目光竟不慎地瞄到他昂扬的男性性征上,两朵不识时务的红霞,在瞬息间飞上她的脸颊。 她不禁懊恼,天啊!眼前摊了那么一大块「上等精肉」,她哪里不好瞄,竟不要命地瞄上那一节活龙活现的禁区! 一股唾沫在她喉间滋生,她觉得头重脚轻,整截身子软棉无力,随时就要往湿漉漉的地板上跌。 他这个始作俑者却打着螳螂捕蝉的主意,滑了两个箭步来到她眼前,将她的娇躯牢牢的揽进怀里! 于敏容面抵着他那一堵火烫般的胸膛,失去地平面的凉鞋在半空中滑动,做无谓的抗争,「小子,放我下来!」 「我若放了,-下半辈子会后悔。」 于敏容这辈子再也没听过这么猖狂的言论。「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好吗?」 他一脸无辜状,「让-四脚朝天、摔个半死,跟在我脸上贴金有何关系?」 于敏容死命地瞪着他,警告道:「别耍嘴皮,我清楚你嘴上得便宜还硬要卖乖的把戏。」 「大姊-还真善解人意啊!」 「放我下来!」 「这样吧,我换句话说好了,我若现在放了-,我下半辈子会后悔。」 「大骗子!」 「能骗得到-吗?」 他抱着她踏出浴室往床而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搁放在洁净的床边,先发制人拆了她那一件半湿的衬衫。 她来不及喊叫,便以双臂环住自己,那木乃伊的架式不骇人,倒诱人得紧。 他将她光着半节的身子提起,再将西装裤卸除至她纤细的脚踝。 她全身只着一件谈不上性感的高腰裤,模样甚是狼狈,也甚是撩人。 他见她那副宁死不从的模样,有一点无奈地摇了头,因为强要女人可非自己平日的作风。 可是她那诱人的身段,凹凸有致的曲线,他是天字第一号笨蛋才会在这个兵临城下的节骨眼上撤兵。 他俩都知道大势已去,她这样无谓的抗争只是拖延战术之一,她不知道的是,她愈是这样抵抗,愈引起他追求的决意。 他来到她身后轻挨着她,以吻袭上她的耳,唇叼着她的耳垂哄着,「-该忠于自己的直觉,善尽夏娃传世万年的本分。」 他轻柔抚触,感受她女人娇似的勃勃情意,进而挑逗着她女性的迷惘。 她如张弦般,哑着紧绷的喉,反击他。「可不记得亚当是这么连强带骗地哄夏娃的。」 他在她耳际轻声慢语,「亚当是个在室男,可没我这么殷勤,而且,我记得是夏娃先勾引亚当的。」 于敏容想脱身,不想被他剪住。她抓住他的手,没好气地提醒他,「我不是夏娃,你也少自比拟为亚当。」 「没错。我不是亚当,是蛇!那条邪恶淫秽的蛇-若不愿承认要我,尽管把原罪推到我头上。」 语毕,他改握住她的手,引导她褪去自己仅存的衣障,然后挪身到她跟前,与她面对面。 他大胆的目光在她一丝不挂的胴体间盘旋流转,雪白映着红晕的饱满乳房翘挺空中挺起,平滑纤细的腰肢与灵巧的肚脐眼令人想伸手试探,两只匀称动感十足的美腿交会处藏着苍翠蓊郁的诱人生机。 他伸吸了口气,目光里透露出一种膜拜观赏的期盼。他用一双醉人的眼盯着她逐渐泛红的身子足足一分钟后,才有进一步动作。 「可以吻-吗?」他问,轻声有礼地征询着,仿佛没得到她的允许,连一根寒毛也不会动她似的。 眼前的他帅得令人难以拒绝,说自己不渴望他简直是自欺欺人。尽管如此,她仍是没应声,因为应了声,有失立场;不应声,又违背自己的心意。 这样僵在墙边脚落当个石像不是一个办法,于是他又给了她一个台阶下。「-随时有说不的权利。」 这回她开口了,「我宁愿你不要这么绅士,好像上不上床于你都无所谓似的,或许我该花点钱去找牛郎……」 她的一席气话被他微倾的唇给堵住了,若要说得更正确的话,是她从头到尾都被他占据了。 他以吻封唇,左手环住她的颈项揉搓,右手滑过她的腰腹,停覆在她的肚脐眼上。 这时,她才了解自己的欲望已澎湃汹涌,无人能驾驭阻挡。 热情被点燃,她像泥腊似地幽然化开,整个人不自觉地松懈下来。 他无限温柔地引导她,以柔情得不得了的目光将她反抗的意识给催眠住,拈香惹怜一番,知道她激情已燃,继而以唇吻慰她的唇瓣。 不论是迷,是醉,还是爱意眷顾,他已成功地将她的理智驱除。 她软热迷人如预期,却紧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怕自己伤及她,正想打消退意,耳边却传来一阵轻柔的呻吟。 实在不是他男性沙文主义在作怪,而是他明确地感受到她不愿他离去,于是他只好凭着第六感的驱策取悦她,这对她来说是极限,他俩都知道若要全程进展下去的话,这是不够的。 稍停了十秒后,她似乎舒服了些,他再开始取悦她时,她已轻颤着娇嫩的身躯正面响应池了。 对男人摇尾乞怜,对有冰美人之称的于敏容来说可是破天荒的事。 当然,她不是植物人,若真不想跟他有牵扯的话,像个贞节烈妇反抗到底虽不是一个上策,但起码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可是情况就坏在这个男人求爱时,有媲美八爪章鱼的本事,举手投足间似乎已精心策画过,再加上那一个忽冷忽热的眼与教人溺毙的拥吻,根本不容许她这个猎物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没想到,就在这无法自拔的时间,这个男人竟然丢出一句杀风景的话来。「现在说『不』还来得及。」 一时之间,于敏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大概是惊讶大于愤怒,于敏容伸手就「啪」了他一个耳光,力道不重,却足以表达她「抗议」的情绪。 她效法穿山甲,翻身将身子蜷曲成一团,以臂拱住双膝再凑上自己的脸庞,掩饰赤身露体的尴尬。 他愣住了,想表达对她的体贴,却因为场合与时机不对,而被她误解为玩弄。他这才明白有些话是多此一举不该问的,便以自己的方式去弥补对她的伤害。 他轻柔地挨近她身边,默不作声地沿着她的背脊,画圈儿似地往下吻,等到她了解自己大意地留了一个那样该死又难为情的空防破绽给他时,他已重新点燃了热情。 他极其温柔地对待她,轻舔慢舐地制造出一连串的爱蜜与声声挨不住的轻喘后,他知道她又重新渐入佳境,这样的认知让他莫名地兴奋不已,高兴自己能给与她这样的欢爱。 他忍不住将怀中人拉近自己,以便仔细地从另一个亲密的角度记住她的美丽。这种美对他来说可填补过去这二十年的虚空感。 他寻找她的热情点,或吹或弹、或舔或舐,如此这般地点燃自己爱情的源点,他听到她如猫儿般哭泣似的声音,怜惜地将她不知如何自处的热情释放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背与肩胛骨被她扣得紧紧的,颈项上大概也留下了她的齿痕,但他不介意,反而更积极地爱着她,不到片刻,她美丽的身躯已被汹涌难抵的情海所掩映住。 激情过后的局面有时像大战过后的残宁,大地间,仿佛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 他呼吸紧促地探视着怀里的佳人,见她侧过一边的脸蛋红润有晕后,他确定享受到欢爱的不仅仅他一人而已。 他不知哪根筋不对,竟对她说了一句,「谢谢。」 她闻言,惊讶地侧头凝望了他一眼,被他虔诚的表情心动不已。 她轻扬粉白的臂,缘手探了他冒着青髭的面颊,正犹豫要不要给他一个拥抱时;他已将柔弱的她拖至胸前,给她一个情长似水的拥吻。 他耐着心性地等待她的体力稍恢复后,轻拨微捻地挑逗她,让她陷入一种要来不来的茫然若失中,又复跌进一阵又一阵飘扬的无名喜院里。 她以为这就是幸福的极至了,怎知他复以唇代指,引爆出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热情的细胞,将她更进一步地推进了情欲的世界里。 直到她香汗淋漓,褪去憨羞的外壳,茫不知所措地听从他的指示,对他敞开自我后,他才将热烫悸动的身子往她粉嫩醉人的欲望泉源亲近过去。 他们结为一体的那一-那,虽然震撼与爆发力十足,却并非十全十美。 以她的年纪和扮相,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拥有无剔可挑的两性互动经验,始料未及地是,她的「临床反应」竟仍是如此地生涩紧张,被动到几乎要人指点的地步。 他勉力地把持住自己不去伤害她,并要她改弦易辙地跨坐在他腰上,好让他亲眼目睹她美丽的黛眉与情欲揪织在一起的迷离模样。 有好几回,她抗拒他的求爱,打算抓些衣物遮掩尴尬,他没去阻止,只认真投入地对她浑圆洁净的娇躯做重点似的攻占。 经验告诉他,这女人临阵害羞起来,并非她故作扭-,而是不知欢愉为何物,于是他强捺下已近濒临爆炸边缘的欲火,配合她的步调寻找欢愉畅意。 而她刻意张挂起的「矛盾」,也在他的臂膀里逐渐地鸣金收兵了。 当她终于放弃与自己的理智挣扎,半阖着那双欲语还休的媚眼凝视他,回应他的吻与爱抚后,他情不自禁地在她耳边轻语,赞美诉说她的风华。 她良善媚丽的容颜教他如痴如狂,那一对自然天成的酥胸随着他的引导起伏共舞,尤其见她那两条玉腿紧攀着他的腰,粉汗盈盈的娇躯与他难分难舍地交织串连在一起时,他只能发出虎啸般的低吼,同时低声下气地求她如春江边的睡莲一般,为他这个疯狂的采蜜郎绽放。 而她无处可逃,只能泣然地发出瘩痖的呻吟,那半狂半喜的鸾鸣传进他耳里,恰如天上乐章一般,令他销魂蚀骨,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将怀里与自己并蒂如藕莲的佳人翻拥过一圈后,毫不保留地对她释放自我。 第三章 微熹的天光绽出第一道金粉的光芒时,房里筋疲力尽的人儿才仰躺在床枕间,接受晨光的洗礼。 激情恋战第一回,他像无尾熊般紧紧攀依着怀里的女人,品味她的温存;销魂蚀骨第二回,他们像两柄依偎的长弓,他的大手天经地义地占领着她的暖酥与女性幽境,而他平坦的小腹坦荡荡地紧挨着她光滑如绫的身子,如此磨来蹭去地对她释放热情;第三回的巫山云雨之乐,自然是打着伞儿也躲不掉了。 于敏容是个众望所归的美女,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但她这辈子还没被一个男人这般无微不至地包围宠睐过。 因此她对这个陌生人的体贴入微感到受宠若惊,甚至几度认为这种肌肤之亲是不自然的、是不熟悉的,但这一切道德观都在她体会欢愉的那一瞬间被甩到脑后,她的理智也迅速地被他火焰般的热情所焚。 她半睁着美目,凝视爱着自己的他,心想,如果说欢爱的感觉像灵魂出窍,她今夜就要体会第三回了。 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何须借助于药物? 连夜,像是怕蹉跎了时光,两人几度缱绻后仍是不愿睡去,更没有开口交谈过,其肌肤之亲的程度,重迭密合到曾是对方肉体里的一部分过,他们却也只能两两相望地横在那里猜心。 这真是一件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事!他们完全不了解对方,竟能赤身露体地将彼此拥得如此紧! 如今,他躺在那里徐徐地吞云吐雾,夹着烟的那截臂弯搁于脑后,任凭她的脸蛋偎在他的胳肢窝,另一臂则无意识地赏玩悬落在她发际间的戒圈。 他似乎对那枚戒圈颇戚兴趣,但他没有提出疑问,于敏容也不觉得有跟他解释的必要。 那是属于她的秘密,她没打算跟其他人一起分享。 就在她沉沉要入睡时,他将烟捻熄,倾身抚着她凝脂般的肩头,率先打破沉默的问:「-没打算探究我这个人吗?」 她睨他一眼,困惑地想着他的话,好久才长喟出声,委婉道:「我们就这样躺到天明不是很好吗?何必再浪费时间与心思去挖掘彼此的过往?」 「这是-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显然无法认同她的作法,话音里憋着几许恼怒。「-不打算认识我是-个人的损失,我却没打算放弃认识-的机会。」 听他这么一说,于敏容心下突生排斥感,甩掉他的手,拒绝与他交流。 他无视她的拒绝合作,继续道:「我和-之间并非偶发事件。」 她仍是一动也不动地侧躺着,好奇心却驱使她忍不住讥问:「难不成我们是千里来相会吗?」 他考虑了几秒,才说:「-让我想起国中时『暗恋』的女同学。」 于敏容不假思索地开口:「改想一个新鲜的借口吧!」她还以为他在用那种老掉牙的泡妞招数。 他依然坚持地问:「告诉我-的名字。」 她可没那么听话。「别问这个好吗?」 「已婚,还是未婚?」 「这问题你得让我想一下。」于敏容掩藏自己的真心,佯装打呵欠,倚老卖老地提醒他,「喂,小老弟,时间真的是不早了,你精力旺盛过人,床上功夫了得,大姊我被你折腾了一整夜,还得起个大早去上班,你可不可以发发良心,让我小睡一两个时辰?」 他久久不答腔,原本和善的口吻转了调,冷淡地征询一句,「看来-是真的只要一夜情?」 于敏容听到他的用字遣词,突然感到很难受,但她实在没个准他会真想与自己深交。 为了简化日后的纷扰,她还是硬下心肠道:「对。你没说错,我是只要一夜情,除此之外,我一概不感兴趣。」 他听了没再多说什么,也没气急败坏地夺门离去,只是挪回自己的臂膀,将半截烟搁在烟灰缸上。 当他再转回头来,两手已搭上她的腰际。 她不解地看着他的举动。 他重新将她轻拖上自己的腰杆,在她不抵抗又半默许的情况下滑进她,与她再次共赴云雨。 这回,她不需要引导,在很短的时间内,她抵达了不可言喻的境界,在她还来不及返回地面时,他突然从她身里抽离开来,随即将她半颤半喜的娇躯搁回床上。 他跳下床,将那根奄奄一息的烟含进嘴里,然后赤身裸体地走至窗边,低沉地道:「-想睡就继续睡,我抽完这根烟后就走人,往后看见-时,也会自动滚到一边,从此不再缠。」 他话说得平静,可听在于敏容耳里却起了翻云覆雨的效应,她强忍着不放声大哭,泪却在不知觉中愀然滑出眶。 怕他察觉异状,她迟迟不敢揩面拭泪,只是强架起失去了底子的自尊,生硬地吐出一句,「这样是再好不过的。」 一刻钟过,他面向晨曦,从容地套上衣履,回首望了缩在阴影里那兀自疗伤饮泣的身影一眼,寻思片刻,最后还是决定轻轻带上身后的门,悄然无息地离她而去。 烟烬人去后,于敏容将身子翻转回来,她倏地掀起被单往头一罩,厉哭出声。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日上三竿时分她终于苏醒,头晕目眩的感觉与宿醉后的冲击令她难受,但犹不及她主动找男人这个既定事实来得令她难以置信。 她赤着一双玉足在房里找寻一地的衣服,等到她拾起抛挂在化妆台前的衬衫时,才瞄到镜台里促拥着一团衣服的「女人」,她忍不住挺胸打直腰,往镜里的人多看一眼。 镜子里的女人蓬发飞扬,双目明灿,两片瑰丽的红唇艳泽得似被人咬出血过,说有多陌生,就有多陌生。 怔然静望着明镜,于敏容几乎不认识自己的面目了! 打从娘胎落地,她就不记得颈部曾出现吻痕过,但现在一串的吻痕似幽灵炼圈般紧勒着她的颈子,掐得她透不过气来。 嗤!哪来的幽灵项圈,根本是他吻她一夜的「惯性作用」在作祟。 于敏容暗笑自己太傻,想甩开错觉,怎知一股陌名的冲动驱策她缘手抚触他吻过的肌肤,这才红着脸忆起他根本是将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都吻遍了,甚至连几处身为女人都不晓得是性感带的地方都没放过! 这男人的求爱方式可说是大胆狂野得让她开了眼界,凡是能让她失控的法子,他无不尝试,根本是百无禁忌。 而更令人难为情的是,她竟然像一具木头娃娃般地任他摆布,甚至响应他,到最后还乐在其中! 她打量站在镜外真实的血肉之躯,知道自己应该要漱洗一番的,就算不能洗去对他的记忆,起码可以洗去他的味道。 斟酌时间,她心一凛,快速穿戴起衣物,临出门前,顺手将枕边那条领带往包包里塞。 一分钟后,她搭着电梯来到饭店一楼,往服务台而去。 穿过柜台时,她和一个男人撞个满怀,险些失去平衡。 对方及时拉她一把,她抬眼一看那人,着实被他的身分吓到了。「雷先生!」 这位雷先生身分特殊,是北部赫赫有名的帮派大哥大,姓雷名干城,绰号雷公。也是她的好友佟信蝉心里暗恋了将近五分之一个世纪的人。 「雷……雷先生,好、好久不见您光顾『云霓美人』!」一时间,她只想到以自己的职场身分和他打招呼。 雷干城也客气地回道:「嗯,我预约了下个礼拜五给丁香小姐整理。」说完,吩咐职员,「小林,这位于小姐要结帐,-帮她办一下。」 怎知那位林小姐竟对雷干城说:「有人帮于小姐结了帐。」 于敏容大感意外,不安的眼神和雷干城接触后,将那个「谁」字憋在齿间,然后缓缓移动脚步,往雷干城身后移去。 雷干城问:「谁?」他并非好奇,而是察觉出于敏容的疑惑,义务性地帮她问一下。 「是邢经理。」 于敏容下意识抬手捂住双耳,但「行经理」三个字音仍钻进她耳里。她近乎恼怒地避走三步后,像逃命一般,迅速地往大厅的旋转门奔去。 上了出租车,喘出一口气后,她心事重重地思忖,有人姓「行」名「经理」嘿? 看来,「经理」倒有可能是那个英俊小生的职衔了! 于敏容没因为他是个「有阶」份子就倍感荣耀,反而更加不看好他和她的前景。 因为,一个混混在江湖混出一个职衔是喜是悲还真是个未知数,少不了还得率先替大哥档子弹,妄想全身而退岂是容易事? 不过话说回来,若那个「经理」真肯退出江湖的话,经济独立的她的确有能力养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的,但他会安分地让她养他吗? 扯……一大清早的,她在作什么白日梦! 于敏容斥责自己胡思乱想,接着便想取出口红上妆,却拉出一条鲜活的领带,她心一凛,猛地将领带往里塞,假装没看到那提醒她昨晚脱轨一夜的证物。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摇摇头,挥去昨天的记忆,邢谷风的思绪便转得更远了。 上夜总会「巡场」,竟巡到女人的温柔乡里去,其实不在他的计划内的。 因为自从邢谷风三年前从美国返回台湾,被雷干城受聘为经理人后,这种差事就交代给专业的员工办了。 刚开始时,他不习惯,但豪气干云的城哥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当初鼓励你出国深造,并非毫无代价的。」 邢谷风对城哥的计划并不讶异,「城哥有什么样的打算?」 雷干城露出那慑服人心的笑容说:「我相信你有办法快速打入商圈,但这事紧迫不能拖,所以我跟朋友讨了一个人情,探知最近『万信投资顾问公司』将有人事安插。我想这是一个挺好的机会,咱们不妨就从这里合计,看如何能让你曝光一下。」 从那时起,他履历表上的名字才正式引用成了邢谷风,父亲为美国华裔第三代移民,在美国的一所大学教授运输学。 邢谷风自芝加哥大学毕业,以经济学博士与国际商事法硕士的学历授聘于纽约某大金融财团,做了两年的股市分析师,深得上司与客户的信任。 当他去万信投资顾问公司面试时,有人提议,问他是否愿意先从股市分析师干起? 邢谷风当然愿意,不过又慢条斯理地报出打算面试的两家公司的招牌,巧得很,皆是与「万信投顾」竞逐最烈的大公司;这灵机一动的招式,成了他当时扭转乾坤的筹码。 应审团里的主管经过交头接耳一番,最后由一位姓骆的老头子开金口,说要请他吃个饭,好好聊聊国际金融状况。 结果,一顿精馔细烩享用完毕后,邢谷风也成了「万信投顾」旗下的员工,职称是分析师,只不过冠上一个「顾问」四个字,外加一份一年为限的短期试用合约,福利部分暂时不谈,薪资则是以邢谷风在美国的行情为底价起算。 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结果无疑地羡煞了所有人。 而他上工三个月,熟悉了「万信」的职场生态后,便清楚自己要在短时间内进入「万信」金字塔最顶端的权力核心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找雷干城商量,「有快捷方式可抄吗?」 雷干城爽快地说:「有是有,但吃力不讨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雷干城于是指了一条明路给他。「既然如此,过几天,你找秦丽问问看。」 执掌公关事务的秦丽说:「快捷方式有两条,一是你公司总经理文君新寡的女儿林靖文;另一个是骆佳琪,『万信投顾』的挂名老板,也是『万德景集团』的董事长骆丙雄的宝贝孙女。」她说完,递出两张照片。 邢谷风将照片接过手,擒眉审视数十秒。 林靖文头罩黑纱小礼帽,一块手绢遮在颊边,心性究竟如何看不分明。 至于骆佳琪则生得巧笑倩兮,一个十足美人胚子模样,大而圆亮的明眸里有着千金小姐骄纵的气质。 他衡量了一下,选择了骆佳琪,因为他重视的不是美貌,而是谁的裙带关系比较牢靠。 邢谷风在几场社交名流的宴会「巧遇」名媛美女骆佳琪,从假装记不得她是谁开始挫去她三分的自信,到对她有一点印象但仍能不动心,然后引得她主动示好谈心,最后终于缉获她的芳心。 藉由骆氏祖孙两人的影响力,邢谷风总算有机会溶入上流社会,与政经人士周旋,再慢慢一步又一步地往亚洲各国的金融界推进。 当然,要取得骆丙雄的信任不是一件易事。 他在商场打滚多年,自非等闲人物,且骆丙雄表面上对他宝贝独孙女的心上人是极其亲善提携,心里则是将他视为狼子野心,处处防范。 遇上重大决策时,始终预留好几手底牌,说好的跨国投资计划也是一日三易。 邢谷风花了一段时间才将状况搞清楚,原来与黑道狠角色合作多年的骆丙雄最忌惮的倒不是邢谷风野心大,想玩黑吃黑,而是顾虑他有可能是白道派来卧底的,所以一直对与正邪立场摇摆、过分讲究道德原则的黑社会人物雷干城合作兴趣缺缺。 直到老头儿有回心血来潮地约他密谈,说他发现邢谷风的父亲邢欲棠其实与美国西岸华裔帮派有渊源。 而那个小秘密反倒令他对邢谷风感到比较放心,从此才终于算是搭上线。 邢谷风算是因祸得福了,只不过他对于自己这两年来在骆氏祖孙面前装疯卖傻的行径已很不耐烦了,也受够在骆佳琪面前扮一副痴心模样。 骆佳琪这件事该算是他失策。 他原以为她年纪才二十出头,好操纵;谁知她的经历相当丰富,地下情人三不五时地换人做做看,跟她有过关系的男人名单一长串,多到邢谷风这个所谓的正牌男朋友都懒得去记。 有趣的事是,当他陪她出席各大宴会时,还被旁人暗嘲为老实的「绿头琢玉郎」! 乌龟又如何?他可大松一口气呢!因为骆佳琪有一个喜新厌旧的癖好;她对跟她上过床的男子很快就失去胃口。 邢谷风打一开始就以正人君子面孔去追求骆佳琪,佯装不知她的情史,在「上床」这回事的表现上,都是欲擒故纵地煞住。 没想到这妮子喜欢扮演「黄花闺女」的角色,因为她要他忍到大喜之日,才肯把纯洁的自己交给他。 邢谷风已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忍住笑意,不张牙对她咯咯大笑出声了。 总之,或许就是因为他「拒绝」了骆佳琪,并「相信」骆佳琪是纯洁的,反而阴错阳差地让她对他这个「股市炒手」产生了畸形的罗曼蒂克的遐想与依恋。 然而,骆佳琪终究不是贞节烈妇,在邢谷风一转身后,马上就和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起来,而且连提防之心都没有! 目前他手上起码握有三份她与男人幽会,暗渡陈仓的证据。 她不怕他发现真实状况,竟还有恃无恐地找侦探社跟踪他私下有无包养其他的女人;因为她虽迷恋他,却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不沾鱼腥的猫! 为了不去坏事,邢谷风真是办到了柳下惠先生「坐怀不乱」的本事,让骆氏祖孙抓不到任何把柄。 他十分愤怒骆丙雄故意拖延整件合作事宜,同时怪自己没将事情办好,装模作样了两年,竟然还无法卸除老家伙的戒心,正后悔当初没照秦丽的意思挑林寡妇,情况竟起了转机! 适巧她有机会认识那名气质恬静的寡妇林靖文,从她那双会说话的水汪汪眼睛里,他知道林靖文对自己也有好感,便使出一招激将法,在众目睽睽下,对林靖文大献殷勤。 不出他所料,这桩轶闻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飘入骆佳琪耳里,蛮横小姐自是一刻也不等地上门找碴问话。 邢谷风原已计穷,于是藉题发挥,抱怨她祖父没诚意,抱怨她的态度反反复覆,拒绝他的求爱,并建议他们应该分手才是。 「分手」这念头让骆佳琪不甘心,为了挽留他这个温文儒雅、体面称头的「男朋友」,她转而对祖父施加压力。 老家伙虽狡猾,但年纪毕竟大了,拗不过宝贝孙女的要求,顺了她的意思,亲自打电话给邢谷风,邀他上果岭挥杆议事,同时拎着小白球暗示他,一等投资事件打点完毕后,他这个年轻人不妨对孙女求婚。 邢谷风了解投资一事终于有下文后,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但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抱着骆佳琪那副人工雕塑出来的身子办事的景况,但为了守住对城哥的诺言,他佯装一脸喜不自胜,不说二话地对老家伙点头。 等老家伙正式签下合约后,他就得对骆佳琪提出婚约请求了。 可恨的是,他昨天却忘记躲开那名宣称只对一夜情感兴趣的女子…… 一个能让他与雷干城的计划转变成破局的变量…… ☆ 邢谷风就这样困在自己的思维里,任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天。 他的手机超乎寻常的热门,几乎每隔三十分钟就有电讯传来,面对这样催命夺魂的铃声,他非但没有采取逃避主义地把音量调小或切断电源,反而若无其事地照常吃饭、走路。 尤其当他走进人群,乍响的铃声总让他身旁的人反射性地掏机探望,而他却摆了一张事不关己的酷脸,站在原处,或看报,或抽烟,或嚼零嘴。 邢谷风逛到夜市腿酸口渴,便往摊位一坐,跟熟识的大婶要了一份爱玉冰止渴。 此时恼人的铃声又响起,他耐性等电讯自动销声后,抬眼问大婶:「陈妈,-卖这一大锅可赚多少?」 「看老天爷赏不赏脸啦!天气好,我卖个四十碗是有的;天候若差,十碗都不见得卖得出去。」大婶边说,边抹着摊子,最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邢谷风,「你的手机子响了好久哩!」 邢谷风叹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抽出一小迭千元钞票递给陈妈,「就这五张,陈妈,-今天早点收摊吧!」 陈妈老眼睁得又圆又大,接过五张千元大钞问:「为什么?」 邢谷风掏出响声不断的手机,顺手往那七分满的铝锅放进去,在确定它「淹死」后,才起身离去。 五分钟后,邢谷风从7-eleven超商买了一个肉包出来,两脚交立肩倚骑楼处,连皮大口咬去四分之一的肉馅,边嚼边考虑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当他扫到眼角的公用电话后,原本轻松闲适的表情顿转冷酷。 迟疑一分钟后,他将发凉的包子往嘴里送,掏了几枚硬币,快速拿起听筒,拨了一组电话号码。 「什么?城哥找我一整天?为了哪一桩?嗯,我以为是骆佳琪打的,所以不小心让手机掉进爱玉冰里……」 他被在线另一端的人打断话语,聆听片刻他才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他坚持的话,我在万华夜市里的超商门前等他-问我为什么跑来这里?唉!说来话长,咱们回头见了再聊!」 邢谷风挂断电话,思绪全都绕在刚才秦丽好管闲事的一句话,「你跑去那里做什么?」 问得好,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早已没有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了,绝大部分的记忆也都是苦涩尖酸的,他为什么自找没趣地跑来这里? 夜已深沉,一轮明月却高挂如镜,像在盘问红尘世界何图繁华? 邢谷风满面疑惑地站在清风习习的街角,回望人潮渐疏、灯火递熄的夜市阖眼睡去,而深埋在他脑海里的童年回忆却在此时慢慢苏醒过来。 他顿感困惑,忍不住闭上眼睛想甩开记忆里的影像,但他愈是抗拒,影像愈是清明—— 一个扎着油花辫子、身着私立教会学校制服的女学童遂在他脑海酝酿成形。 那女孩端着一个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奖座,从他的左眼晃到右眼,然后勇敢不畏恶势力地走上前,活灵活现地指着他的鼻尖,喋喋不休地提醒他,「唐震天!打架、作弊、逃课是最要不得的行为,你若自认是个男子汉,就应该改正过来。」 第四章 好笑的是,这个叫唐震天的「男子汉」只有十三岁,刚升国一才两个月,其品行与成绩之劣,令这所私校的教师闻其名便大叹头疼。 而怪到莫名其妙的是,这个叫唐震天的问题学生还「留级」不得! 因为他是经由该校的邵董事长保荐入学的,谁若主张要这穷酸小子退学,就得面对校董们的「咨询」与「心理辅导」的压力。 大概是仗着后台硬,他的行为举止不免嚣张跋扈,其中一项算轻的罪状是脏话满天飞。 「x-娘!」唐震天一听到高他两届的学姊于敏容唠叨,就忍不住咆哮,「于敏容,-别以为教务处指定-当我的小老师,我就会任-摆布!-若再鸡婆,我会剪去-那两条臭油辫,打花-的娃娃脸!」 凡是女生,若是面对满口脏话的唐震天时,不是泪眼汪汪地跑去跟老师告状,就是躲他老远,唯有这个叫于敏容的女孩,敢挥着模范生迷你墓碑往他太阳穴敲,还镇定地提醒他,「别污辱我妈!」 唐震天污辱她妈妈的后果是,她只需将「墓碑」退还给教务主任,而他却得承担被敲到智障的风险! 好像这样以牙还牙地教训他嘴脏还不够,生养她的老子竟是开西医诊所的! 在众乡亲的八股观念里,子债当然是由父来偿。 于是,他这个幸运地被「金枝玉叶」扫成脑震荡的「野孩子」,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被推进她爸爸开的小医院。 他只住了一个月,却险些被折腾到送命。 所谓送命,当然不是指控于敏容的爸爸是蒙古大夫之流啦!而是欲为人师的于敏容占着他不良于行的弱点,天天扛着她自己的旧课本到医院,美其名是为他补习画重点,实际上却是对他施行精神虐待。 住院第一个礼拜,他因为脑伤的关系,形同废人,所以,于敏容无从下手折磨他。 第二个礼拜他总算有些起色后,她马上跟美丽可人却没爱心的护士阿姨勾结。 她们恐吓他,除非他乖乖地让于敏容摆布,否则,就要将于敏容的爸爸送给他的漫画书全都没收。更过分的是,连于敏容的妈送给他的瑞士巧克力都会被她们拦截! 干!这世界到底有没有正义可言? 他可以不看漫画书,巧克力却是不吃不可。 不得已之下,嘴馋的他只好向恶势力低头,甘心认了于敏容这个课后辅导小老师。 不过认归认,唐震天痊愈出院后,对于敏容则是能躲即躲,躲不过再以毒言恶语污辱她,污辱无效后,才认命地听其摆布。 半个学期后,平常大小考都是缴白卷的唐震天总算跟上同年级的进度,甚至跌破众人的眼镜,在期中考时,考了个全班第三名。 不公平的事是,他外婆和全校的老师根本就漠视他个人的努力,把他成绩突飞猛进的功劳全都加在于敏容身上,着实让他不服气到极点。 最后,他横着一张酷睑,以怨报德地告诉她。「于敏容,躲-不躲-,全靠老子决定,要不要名列前茅,也是单凭老子高兴-以为我把-教我的东西都听入耳了吗?才怪!我都是盯着-那两粒『彰化肉圆』梦周公,回家后无师自通的。」 于敏容听后没动怒,只说:「唐震天,你又在胡言乱语了,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好,那我们不妨做个实验。从现在起,-不用帮我温习功课,我也不来上学,期末考时,若让我蒙到第一名,-得自动对我献吻。」 「唐震天!你的脑筋大概是真的被我敲坏了。」于敏容瞪着矮她半个头的小男生说:「让我提醒你一下,我可是高你两届呢!你这个小癞蛤蟆想吃什么天鹅肉!」 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美丽明亮的大眼斜睨着小男生,补上一句,「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唐震天的心事猛地被她料中,当下老羞成怒,疾声否认,「喜欢上-?!杀了我吧!谁会喜欢上一头暴牙凸眼的长颈鹿!我看是-喜欢我才对吧?要不然怎么每次一放学-就缠着我,要当我的辅导小老师。」 她为他没凭没据的指控气结不已,将下巴一扬,摆了一个倨傲的姿态,郑重地宣告,「我才不会喜欢像你这样的调皮猴呢!我会帮你,全是因为校长和教务主任想提高你这个顽劣学弟的素质,而我是个热心服务的女童子军,宣誓过要日行一善的。」 唐震天才不管她的动机是否纯善,总之,她刚才已嚷得够大声了,全校的人,包括餐厅里的厨娘和校舍里的园丁,都知道她不会喜欢他这只调皮猴! 唐震天的自尊心正滴着血。 他两拳紧握,受伤地瞪着眼前高瘦的女孩子,「你们当我是实验室里的荷兰猪吗?」 他两手拱在唇间,模仿小女孩的声音,讽刺地大声嚷道:「嘿!大家来看喔~~我是『于敏容』,把一年平班的问题学生唐震天给变聪明了!」 她一脸荒谬地望着他说:「别傻了,你考试名列前茅是你的努力啊!怎么会是我变的呢?」 随即将态度放软,「要不……这样好了,我就照你的提议,不再抓着你恶补;但你不可以逃课,只要你期末考在前十名之内,我就给你一个大姊姊的吻。」 他没露出大喜过望的表情,反而敌视地将她打量一圈,违心强辩道:「-省省吧!谁希罕长颈鹿的吻来着?」 说完,吊儿郎当地将手往裤袋一插,甩头走人。 这次谈话后,于敏容没再提着书包来替他补习了。 而他逃课的情况恶化,与以前的旷课数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期末考时,唐震天虽然到场应试,但只是应付的交卷,成绩迅速倒退回原点。 如今,她赏不赏给他一个吻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于敏容对他的耐性似乎也就只有那么多,除了不再主动亲近他外,甚至有睨到他的影子便躲的趋势。 春节过后,返校上课,两人狭路相逢的结果是:都将对方当成陌路人。 这对唐震天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因为这学期一过,于敏容就要升高一了,而他却落在她身后一大截,先天条件已不良到极点,后天的努力又失调,他要「把」住她,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苦于无法将心中恨事对旁人倾诉,唐震天自甘堕落的情况显得更加严重。才十三岁大,他已学大人叼起烟,甚至公然跟校外的小太保和流氓厮混在一起。 某日,他放了学,到他外婆摆米粉汤摊子的黄昏市场,和邻居雷姓大哥接洽碰头.对方递给他一包东西,要他隔天午休时,送到同校区的高中部,给一个姓佟的学姊。 唐震天将东西直接往扁塌的书包里塞,才回身,就看到于敏容从前方走来。 他的心狂捣着,人却不动声色地坐入身后不到一公尺的米粉汤摊子。 她走近摊子时逗留了片刻,似有若无地睨了他鼓起的书包一眼,她那对晶灿有神的水漾眼眸里,充满了戒备与迟疑,仿佛很不乐于见到他似的。 他调开视线,低垂着眼眉,等她自动走开。 令人讶异的是,她非但没绕道而行,反而趋近他外婆的摊子,脸上带着一弯甜笑,客气地跟唐震天的外婆点了一碗米粉汤。 外婆眉开眼笑地问她,「于小姐想坐哪里?」 她两手搭住裙子,往唐震天所踞的长凳一跨,朗声地说:「就这里。」 外婆扫了托着腮帮于的外孙一眼,舀了一大勺米粉汤,往唐震天面前一放,「小子,这汤热,你帮我递给于小姐一下。」 唐震天瞪着眼前的米粉汤,义正辞严地跟外婆抱怨,「婆,难道-这米粉汤生了眼珠子,烫她就不烫我吗?」 外婆打哈哈地说:「别嚷,你是大男生了,帮女生服务一下,皮会掉一块吗?」说完,转头招呼其他客人。 唐震天睨了于敏容一眼,见她不反对,才伸出一指,将那碗米粉汤推移到她面前。 于敏容轻声道谢后,就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可奇了,她平常健谈得有如泄洪的石门水库,如今却摆了一副小家碧玉的别扭姿态,实在不寻常。 十秒后,他拉开话匣子,不客气地粗声问:「我外婆的米粉汤可不是火锅,再不趁热吃,是会凉的。」 「可不可以请你……」 他大剌剌地凶她一句,「干嘛?」 于敏容收了笑眼,生硬地往他身侧的塑料汤匙比了过去,张唇道:「递……」 他不等她说完,径自将汤匙往她递过去。 她接着往一罐辣椒比去。「还有……」 他得令照办地将辣椒罐放到她眼前,没好气地补送她一句,「-是不是还要酱油?」 她马上点头,「对。可不可以顺便递一下胡椒……」 唐震天的脾气躁得简直已可媲美三国演义的「张飞」,难得今天却没发火,反而任眼前的女孩子使唤。 他努嘴问:「-是指这罐?」 「不,那罐是黑胡椒,我要白胡椒。最后……可不可以请你再递一双筷子?」 「哇咧!喝米粉汤还要用筷子!-们女孩子还真是天生的麻烦!」他嘴上虽抱怨,行动上倒是很配合她的央求,迅捷地从筷筒里抽出一袋竹筷,拆封后才递给地。 她细声道谢,低头用筷子挑捡出粉肠后,舀了一小匙米粉汤往樱红的唇际送去。 唐震天目不交睫地盯着她粉红的面颊,见她额间泛起些微的汗珠,便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四方手帕,朝她一送。「干净的,借-用。」 她将手帕揪在手心,迟疑一下后才解下衬衫领扣,不自在地用手帕扇风。 他犹豫片刻,谨慎地扫了外婆一眼,见老人家忙着招呼客人,无暇管他这个败家孙后,才硬着头皮对于敏容道歉,「我上学期说,上课看-……-『那里』梦周公是胡诌的,因为……嗯……」 他试着思索一些适当的字眼,但找不到,只好用比拟的方式,「反正-那里扁得跟虾饼一样,即使下油锅炸了也还是无济于事。」 她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在这种场合里重提那件难堪的事。「我们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好吗?」 她说完,不耐烦地拿起筷子将汤匙里的粉肠一节又一节地挑出来,心里实是怨着他说话粗鲁不文。 唐震天忍不住问:「-既然讨厌粉肠,怎么不早点跟我外婆说呢?瞧,-碗里的肠子可是比人家多一倍。」 她没好气地应一声,「我没料到你外婆会给我那么多粉肠。」 「她啊……只记得-们家让我免费住院看病,倒忘了是-这个仇人把我敲成脑震荡的。」 「哦!原来如此。」她侧头看他一眼,给了他一个你活该的眼神。 他眼不眨眉不挑地回瞪她,好久才耸肩搔头一下。 见他牛脾气又使上来了,她转了一个话题,「你……你喜欢吃粉肠吗?」 「当然,嫩嫩滑滑的,吃在嘴里香q带劲才爽啊!」 「那你统统帮我吃掉吧!」她把筷子递给他。 他犹豫一秒便接下筷子,应了她的要求。 「唐震天,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唐震天的脸随着思绪起伏,红一阵、绿一阵地闪着,隐约听到她支吾不停的声音,不痛快地嚷了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想告诉我什么事?」 被他这样一「削」,她面带委屈地白了他一眼,僵着喉道:「我跟妈妈要搬到加拿大了。」 「那干我什么屁……」句子还没说完,他猛地甩头怒瞪她,等他了解她那句话的意思后,脸却突地刷成惨白。 不是「台中」或「高雄」,而是「加拿大」耶! 加拿大!加拿大究竟有多远啊? 他这一生没离开「孟-小镇」,连大汉溪、台湾海峡都没游过,岂能料想得出「跨洋」是怎样的无限距离? 他不知所措地问:「-……-为什么要去加拿大?」 她解释着,「爸爸早帮我和妈妈申请移民,已经下来两年了,若今年再不去的话,是会被取消资格的。」 「哦!」他闷闷地应她一句,然后问:「那-爸呢?」 她耸了一下肩,眼眶盈满了泪,「爸不去,就我和妈而已。他说他逢年过节时会飞去看我们。」 被外婆一手拉拔大的唐震天基本上对「美满的家庭」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但他还没呆板到忽略她口气里的感伤。 他缺乏技巧地安慰她,「-也别难过啦!-爸应该会常去看-们的。」简直就是鬼扯淡! 他自己的爸爸就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是这么跟我妈妈保证,但我妈可没有你乐观。」 此刻的唐震天是满脑子的问号,能被派上用场的也只有一句,「为什么?」 于敏容掀起两扇翘又密的睫毛,横睨身旁的男生,「你难道没听人提起吗?」 「提起什么?」他一脸正气昂然,有点不屑于跟女生闲嗑牙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嘴附上唐震天的耳朵,「我爸和我妈其实没结婚。」 他摸着发热的耳朵盯着她,撂下一句,「那又怎样?」 她又小声地再补充一句,「我妈是二房。」 「那又怎样?」 「所以我是私生女。」 唐震天这回没进出「那又怎样」四个字,相反地,他无话可说了。 在唐震天来说,私生女又不是什么大新闻,因为他自己也是,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父不详」。 所以,她的私生女和他的私生子在程度上是有差距的,她跟着有头有脸的富爸爸姓,他则是跟着红颜薄命的穷妈妈姓;金枝玉叶的她与拖油瓶的他,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 搞清楚这一点后,他将眼珠子一转,提醒她一个不争的事实,「-『终究』有一个爸爸疼。」 于敏容撤去博取同情的可怜模样,语气僵硬地说:「爸是疼我,但跟妈妈之间好像有一些不对劲。」 「是不是-爸的大老婆不愿-们留在这里?」 于敏容摇头。「基本上,我大妈是个讲理的人,她不会蓄意制造问题。」 「真的吗?」唐震天语带怀疑地问:「女人心、海底针,-怎么知道不是她搞的鬼?」 她笃定地说:「是真的。我大妈待我如亲生孩子一样,上次你被我敲坏了脑袋住进我家医院,就是她托人送巧克力给你的。」 唐震天受宠若惊,「哦!是吗?我还以为是-妈妈送的呢!」 「不是。」她摇头,透露一些消息给他,「你知道吗?帮你补习也是她出的王意。」 唐震天不解地看着于敏容。「我以为这是教务主任多管闲事,而-是日行一善的女童子军。等一下……这说不通吧!-大妈为什么要管那么多?还有,她是怎么说动校长和教务主任的?」 她盯着他的脸研究了好一阵子后才说:「因为她是个有爱心且信仰虔诚的人,因为她乐于帮助不幸的人,最重要的是,你和我就读的学校是她开的!」 「她开的!-大妈是我们学校的董事?-别闹了!」 「谁跟你闹了?」她好笑地看着他吃惊的模样,几秒后把话题兜回前头,「总之,我大妈不是问题,有问题的人反而会是我爸。他说会如此做全都是为了我和妈的未来着想。」 「难道不是吗?」唐震天谨慎地问。 「谁知道。」 唐震天盯着她,无法告诉她,他其实满喜欢她爸爸的,因为在他住院的那段时间,于敏容那个态度亲切、言行幽默的爸爸曾三不五时去探视他的病情。 直觉告诉他,于医师是个好人,但好人与好男人之间是有一段距离的。 「-什么时候走?」他心里挂记着她的远行。 于敏容说:「礼拜天我奶奶过完五十大寿后就走。」 「那不就是后天了?太快了吧!」他没料到会这么快。 「嗯……机票已订好了。这几天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别。」 他大眼圆睁,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吭出一声「哦!」,过了几秒才说:「我以为-躲我都来不及呢!」 她侧头反省,然后耸肩承认,「刚开始是有在躲你,因为……我气你不知好歹,更气你说看我……『那里』梦周公的话。」 他搔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是有梦周公,但没看-『那里』,-教我的功课我都一字不漏的听进去。」 「真的吗?」她终于抹去脸上的忧郁,对他莞尔一笑,「我很高兴自己帮上了一点忙。」 他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迟不应声,心中为到底要不要跟她道谢而别扭着。哪里会知道,一踌躇的后果,便是就此错失了机会! 她低头一匙接一匙地将米粉汤喝光,最后将手帕还给他。 他接过,自然而然地往已鼓鼓的书包放去。 她盯了他的书包三秒后,「你书包里装的是什么?」 他随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书包上,耸肩道:「朋友拜托我拿东西到高中部,转交给另一个朋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口气一转,俨然成了标准的管家婆,「你难道连问也不问对方一声是什么东西吗?」 他立即情绪反弹,大声冲着她道:「-只管去-的加拿大,少管我的闲事好吗?」 于敏容还来不及反应,他外婆已开口训斥他了,「小兔崽子,怎么在于小姐面前这样嚷,还骂脏话!还不快跟于小姐道个歉!」 「不……我就要走了……唐奶奶,这碗米粉多少钱?」于敏容忙起身,紧张地翻着书包想掏钱付帐。 「不用、不用,算我们震天请……震天,还不快点跟于小姐陪不是!」 「我没有『不是』可陪!」唐震天脾气倔,向来不轻易跟人低头。 唐奶奶气自己的外孙忤逆她,揪住他的耳朵,当街就训斥起来,「你对别人无礼也就算了,唯独对于小姐乱来,你奶奶我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了。你从出生到现在,干出什么正经名堂来着? 「若不是于家大太太出面替你做主,让你读书,我哪能负担起你的学费?要不是于小姐帮忙,你这臭小子能拿得到第三名吗? 「我上你外公坟上哭了一整天,说我们唐家总算不再出败家子了,没想到两个月不到,你又故态复萌,没良心地就把我的老梦砸碎……」唐老太太悲从中来,忍不住掩面恸哭。 唐震天觑了围观的街坊邻人,也不睬他们交头接耳的模样,把外婆扶到桌边,缓着语气道,「奶,别气,算我错好吗?人家早已走远了,我明天上学再跟她道歉不就得了。」 「你要很诚心诚意地跟人家道歉。」 「就依您的,我保证把她当土地婆般伺候。」 唐老太太眼一瞪,斥喝道:「什么话?人家可是金枝玉叶出身呢!」 「对、对!那我就是番石榴菠萝的后代!」 外婆一掌就朝外孙的颊上刮去,「小讨债鬼,把我惹成这样,还有胆要嘴皮卖乖!」 他机灵地闪身,「婆,有客人上门了。」 唐老太太抹掉老脸上的泪,警告道:「喊什么!还不快给我上前招呼。」 「是!」 第五章 翌日,天公不作美,空中渫着潮雨。 唐震天打破迟到惯例,特别守在校门口,打算拦截于敏容。 无数顶湿淋淋的雨具,如森林蘑菇般地从左、右前端围绕而来,行动虽然缓慢,却像连绵数里的锦绣顶篷,令人难以极目窥伺。 他等了一个小时,才在第一堂上课前盼到她。 她穿着浅蓝色的海军装便服,拿着一把小花伞,乌亮的长发难得地散在腰际,说有多奇陉,就有多奇怪。 奇怪?不对吧!应该是可爱,迷人才是! 想到这儿,唐震天的心突然大声地跳着,像是防着给别人听到似的,他四处张望一下,十分庆幸没人理他,不料,他那张顽强的脸竟在瞬间转变为酡红色。 他鼓足勇气往于敏容那里挪了几步,于医师的身影便在他的眼角边现身! 唐震天念头一转,直接从侧门往校园里钻,避开与于敏容父女照面的机会。 他身在教室里,心却牵挂着于敏容,一下课,他马上杀到三年级的教室去找她,可她却不在座位;又因为唐震天拉不下脸向其他人打探消息,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教室。 第四堂上课时,隔座女同学递了一张字纸条给他,说是高年级的学姊于敏容来找过他,见他不在位子上,所以留了字条。 他急忙地打开来看,纸条上写着—— ★训导主任会在放学时抽检书包,你要小心一点。 敏容★ 他这才吞下她是真正关心他事实,眼眶不禁聚了一点的泪光。 下课铃声一响,唐震天撂起书包往肩一挂,身影已飙出教室。 于敏容的教室位在大楼的另一侧,他光是一个上午已上下爬了不下三回,现在要他爬第四回,他也不嫌累,因为他知道一旦错过今天,往后可能再没机会见到她了。 一这么想,他就忧心如焚,一心冀望能在她离开校园以前拦住她。 他跑过一年级的楼层,正要转进二年级阶梯后突然遇到大塞车,他被堵在楼梯间,上下不得。 唐震天问一个跟他打过架的男生。「齐大少,三年级的走了吗?」 对方记恨被打输过,才不鸟他。「鬼才清楚。」 唐震天赶紧往下钻了几阶,抓了一个跟他打过篮球的男生问:「三年级的人还在下面吗?」 对方摇头道:「我不是很清楚。」 唐震天心急,直接拨开人潮往下走,等到双足踏在二楼楼梯间,见到两位男老师一脸凝重表情的要抽检于敏容班上某位男生的书包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于敏容就站在老师后方,频频低头看表,没看表时又直往操场那个方向望。 他耐心地站在人群之中,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祈盼她会往自己所在之处望过来。 结果是老天肯帮忙,让于敏容睨到他。 她接触到他的眼光后,生涩地对他绽了一个笑。 他抓住机会,张嘴无声地跟她说:「谢谢。」 她也回给他一个「收到」的甜笑,只不过,她的笑容很快被训育组长严厉的吆喝声给吓跑。 「唐震天!还没轮到你,你那么早跑下来,凑什么热闹?」 唐震天搔了一下后脑勺,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解释,「报告老师,是这样的,我家有急事,可不可以先抽检我的书包,好让我早点走?」 「当然不可以。等你熬上三年级时,我保证第一个抽查你。现在安分点,回你班上的队伍里等着。」 唐震天没有抗议,瞥了于敏容一眼,给她一个苦笑后,转身往楼上走。 ☆ 他愈想到于敏容,就愈感到难过,责备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总没给她好脸色瞧,就这样在难过与自责问,他虽没悟出人生大道理,却了解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非常喜欢于敏容,要不然,他不会心甘情愿地被她逮去恶补。 他想以哭来哀悼这段没头没尾的莫名感觉,却哭不出眼泪来,照理说男子有泪不轻弹,但现在他却觉得欲哭无泪也是挺没种的。 自虐的念头于是从心里卯起,他张嘴就往自己手上虎口处咬去,等到一滴泪从他的眼角间挤出时,他才慢半拍地「啊」了一声喊痛。 疼痛之间,他隐约听到一阵细弱的声音响起。「唐震天。」 那是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难道……是他以为的人吗? 「唐震天,你人在吗?」 这回的声音高了几度,外加踏实的脚步声,总算说服唐震天,真是于敏容在喊池。 他探头往教室底端瞄,面无表情地慌坐在原地,望着她不吭一声。 「你班上的同学说你上了楼,所以我猜你人在教室里。」她边说边走到他身前。「我今天找了你好几回,可是你都不在座位上。」 唐震天仰望着她,点了点头,把「我也是」这三个字锁在喉咙里。 她漾开笑,继续说:「好险,你有收到我的警告字条。要不然,被训导处查到后就不好了。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是扁钻或刀子之类的东西?」 他应了声,「哦!那个字条。」看来,她是断定昨天「城哥」在市场交付给他的东西是危险物品就是了。 天啊!他在她眼里真的是干不了正经差事吗?连帮人送一盒钢珠对笔都会被她误会成这样! 要是在几个月前,他一定会顶她一句,「鸡婆,自以为是。」但现在,他觉得时间短得没必要去为自己辩解,只能对她说一句,「谢谢-的先见之明。」 没想到,她得寸进尺地问:「真的吗?你书包里真装了刀子吗?」 他斜睨她一眼,心想,也许好事、多疑又爱管闲事的她移民加拿大并非坏事。抱着这种反抗心态,他淘气地应声,「不是刀子。」 「扁钻?」 「请有一点创意好吗?」 「开山刀?」 「-当我的书包是百宝袋,可伸缩自如吗?」 「那……不会是……」她的脸刷地惨白,大喊一句,「枪!」 他没忙着否认,反而调侃起她来,「学姊,我看是-梦作太多,想太远了。」 好巧不巧的是,训导主任正巧要来找唐震天,无意间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做出错误的判断。「唐震天,不许动。」 然后一手抢下那袋嫌疑重重的书包,伸手拎住唐震天的领子,「走吧!跟我去训导处。」 唐震天碍于于敏容在场,不好给训导王任摆乌龙,只好无奈地看了一下手表,「可以,只要主任别揪着我的领子,我保证不逃。」 训导主任松开手,往走廊跨去。 唐震天一脸悠游自在,乖乖跟在其后。 于敏容比唐震天还紧张,摆了一张作贼心虚的脸,执意要说服训导主任放过唐震天一马。「老师,真的,唐震天的书包里没有枪!」 「有枪没枪,等我检查过后便清楚。至于-,不是今天出国吗?怎么还在校园里闲晃呢?」 于敏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害的,红着眼睛跟在唐震天身后,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句「都是我害的」,一路念个没完。 直到唐震天再也受不了,头也不回地丢出一句话,「我自从认-做了小老师后,倒霉事一堆;等-人到了加拿大,我的运气大概就会好一点-不替我高兴,反而哭衰个什么劲?」 他说这话本来是想安慰她,要她别在意的,但他口气太硬,话又说得不够漂亮,反而易遭人误会。 于敏容听在耳里,一个会错意后,心下难过得不得了。 她于是缓下脚步,不再跟进。但她无法对他置之不理,深怕他书包里真藏了一把枪! 她终于明白,她的正义标准在对某人、某时,某事上,是可以扭曲放水的。也因此,她赶紧跑到董事长的办公室,找她大妈碰运气。 如她所期望的,她大妈闻讯后感到非常震惊,但在查办这件事的态度上却毫无放水的意思,甚至打算亲自到训导主任那里传达自己的关切。 好在最后证实是虚惊一场—— 「董事长,只是虚惊一场,唐震天的书包里只有一盒钢珠对笔和生日卡。」训导主任查明真相后来回报。 邵董事听过报告后,这才放下心,「那你放他走了?」 「是的。今天是礼拜六,学校只上半天课,所以我没有理由将他扣留在学校里。」 「当然、当然,你处理得很好,谢谢您。」邵董事一改平日端庄严谨的面容,在后生小辈面前露出感激的面容。 当现场只剩下于敏容与她大妈时,她撒娇的说:「我就说他脾气拗归拗,但性子其实没大家想得那么坏的,不是吗?」 邵董事这才放松心情笑了出来,「不坏、不坏,他当然不坏。只是啊……咱母女俩的胆子可要练得壮些才行……」 「于敏容!」此时,有人在她们身后叫人。 于敏容闻身回头,看见唐震天竟还没离校,高兴地要拉着她的大妈往回走。 却被邵董事制止了。「不,同学找-,准是要跟-道别,-去就好,我还有些公事要办,得回办公室去了。」说完踩着矮跟鞋急促的离去。 于敏容有点困惑的望着大妈似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半晌,直到唐震天的声音响起后,她才转过身,有点兴奋又难掩几分腼腆地道歉,「都是我大嘴巴,害你被训导主任留下来。」 唐震天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迟早都会被搜的,又不是-说了就能天下太平。对了,-什么时候走啊?」 「哦!」于敏容经他一问,瞄了表,颓丧地答,「再过两个钟头。」 「那……我就不烦-了。还有……谢谢-这些日子的照顾。外婆和我都很感激……嗯……-的热心……服务。」 于敏容站在他对面,见他两手插在裤袋里,红着脖子,不甚自在地跟自己倾吐谢意时,心里有好多的感动。 她于是向前走三步,倾下头,轻快地在他的唇上一触,想是要应允他以前开出来的约定。 他像是被蝎子螫到似的跳开,抿唇怒视她。 于敏容被他的敌意吓了一跳,也赶忙退开几步解释,「这是大姊姊鼓励的一吻。」 「还用得着说吗?」他随即别扭地加顶她一句,「我已经将奶奶交代我的话说出口,-可以走了。」 于敏容见他又翻脸不认人,心隐隐觉得受伤了,泪淌出眼角,没再多说什么就转身跑开。 如果他那个时候追上去,为自己错误的行为道歉的话,很有可能她会给他往后联络的地址;可是,他缓了好几步才行动,等到他追出校门口时,早不知她的去向。 从此以后,唐震天与这个叫于敏容的女孩的缘分就薄得像朝雾一般,缈不可探。 也许是潜意识下的愧疚与补偿作用,唐震天从此改了逃学、迟到、早退的恶习。 等到他升上高一,邻家大哥雷干城表态,愿意赞助他往后就学的开销后,便主动放弃校方提供的乌龙奖学金。 他的学科在很短的时间赶上进度,成绩优秀得几乎令各科老师无可挑剔。 只是令人伤脑筋的是,他的大过、小过、警告仍是不断,因为他不肯戒掉「出口成脏」的坏习惯,烟瘾也随着年级数而加重。 到他高三毕业那年,还曾因为操行分数不及格,引发了一场留级争议呢! 最后,当然还是由于敏容的大妈出面保他,他才能顺利进入高等学府。 在很多人的眼里,于敏容的大妈无异是他的「恩主婆」,但在他自己的心里,他除了欠她国中三年的学费以外,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多欠她一丝人情。 因为,真正对他付出关心的人,是他喊外婆的那个女人;真正激励他向上的人,是大他不过两岁的于敏容,与重义讲情的黑道人物雷干城。 他研究所念毕业的那年,他外婆得了重病,唯恐自己时日不多,才透露出他的身世之谜。 「震天……你从来就不是我们唐家的骨肉……」 第六章 「震天……你从来就不是我们唐家的骨肉……」这是外婆的开场白。 他乍听,还以为外婆是看了太多出连续剧,也不把老人家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调侃外婆,「婆都生重病了,还爱说笑!」 「我一脚都快入坟的人了,哪来那么多力气跟你说笑!你仔细听我说,别插嘴。」 「遵命!」 「我和你外公年轻时,曾在一户姓邵的有钱人家里帮佣,你外公是园丁,我则是伺候小姐的女佣,我们在那里干活快二十年,育有一女;这件事是你早就听到滚瓜烂熟的。」 「是很耳热能详。」 「可是我们从没告诉你,你其实不是我女儿瑞-所生,而是我伺候的那个邵小姐的亲骨肉。」 他当时为了外婆的病情而忧心,以为老人家是在胡思乱想,对这件事也就没多做反应,只忙着安抚着,「没有关系啦~~婆有话,等-痊愈后,我们再谈也不迟。」 「不……行,我这病是痊愈不了的……」 「要不然婆先睡一觉,等睡饱,我再听-说。」他柔声哄着一脸焦虑的外婆。 「不成、不成,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仔细……」唐老太太挥着手,使唤道:「你,去搬一张椅子过来,乖乖坐着听我说。」 拗不过外婆的坚持,他顺从地端了张椅于坐下来。 他外婆盯着相貌俊雅的唐震天好半晌,无限惋惜的眼一抿,泪也就撇了下来。 一段隐瞒外孙多年的心头秘密,就在这样不得已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 原来,唐老太太伺候的那个邵小姐年轻时,家人曾经给她定了一门亲。 对方算是邵家小姐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年少求学时又不曾体会过爱情的悸动,所以含糊应允了婚事,只坚持要先出国深造几年,等学成归国后,再与男方成亲。 男方姓于,家里两代行医,于老医师开通明理,也赞成准媳妇的计画。于是这门亲事就在长辈,之间皆大欢喜地订下了。 但是,老天爷却有-自个儿的计画。 邵小姐出国一年后,某日捎信告诉父亲,她爱上一名公费留学生,并请求父亲为她与于家解除婚约。 她父亲气得大发雷霆,找人要去把女儿请回来,名义上说是「请」,但可没有让她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邵小姐也把心放狠,自导自演一出绑架勒赎案。为求逼真,她派她的男朋友买通当地一个华裔黑帮份子做样子。 哪料得到整件事竟然完全走了样! 她父亲抵美,坚决要求当地的警方参与办案,那位邵小姐所谓的爱人竟心生胆怯,临阵倒戈,跑到她父亲下榻的饭店自首,道出他女儿才是幕后主谋! 邵小姐对那名公费留学生气得要命,再加上她天生有着不服输的个性,便赌气跟着那个华裔黑帮份子东躲西藏起来。 她父亲顾忌到宝贝女儿才是这件事的幕后指使者,马上找律师打算把案子撤销,怎料绑架案是公诉罪,警方不愿撤案,并表示一定要将那个华裔黑帮份子逮捕到案。 她父亲没法子,只好聘请当地的私家侦探继续寻找爱女,自己先行回台湾料理事业。 半年里,私家侦探查出邵小姐的讯息,但因为美国警方亦紧追不舍,她父亲深怕女儿被卷入后要吃官司,在确定她安然无恙后,便要侦探按兵不动,伺机行事。 后来,侦探传回一件意外消息——邵小姐的肚子忽然凸起来,行动不是很方便! 她父亲以为是那个华裔黑帮份子强占他女儿便宜,开出高价要私家侦探设法将女儿给救出来。 尽管有厚利可图,私家侦探也卖力侦查,但还是又拖了近半年时间,才通知她父亲到美国接人。 邵小姐被搭救出来时,手上已抱着一个两个月大的男婴,她整个人神色恍惚,说有多憔悴就有多憔悴。 她父亲不敢再刺激女儿,急着想把女儿带回台湾。 但因为多出一个男婴,没有证件出关,他只得先替小家伙办妥护照;可办小家伙的护照却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首先,他本以为女儿是未婚生子,便直接到外交部去打点,怎知,女儿竟和那个黑帮份子结了婚! 医院核发给孩子的出生证明上还印了那个华裔黑帮份子的大名,阴错阳差地成了美国人! 所以,他若要将孩子带回台湾养,还得先替孩子办好美国护照,再依规定随母回台依亲! 邵老先生在地方上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深怕闹出丑闻。他一想到报纸上刊载女儿自导自演绑架案,还心甘情愿地任黑帮份子作贱,生出一个孽种,他就气得快噎不过气来,想想,还是决定依规定的程序办理。 两个月后,他把女儿和孩子送回台湾乡下调养,并要在家帮佣的唐嫂暗地劝女儿将孩子送人领养。 至于于老亲家那一方,还真是明晓事理之家,听了邵家这方修饰过的故事后,竟还肯收她做媳妇!因为遇上这种劫难实在不是她的错。 邵小姐遇劫归来,身心受到很大的煎熬,在知晓世伯不计旧恶,还肯收她当媳妇后,很是感动。 加上辜负邵小姐的黑帮份子可能真是坏透了,在她同意婚事后,竟还连声诅咒,说既然那个黑帮份子将她出卖,她也要出卖他的种。 她父亲当然马上找了人来安排领养事宜。 身为佣人的唐嫂却没有主人的乐观,因为她知道这位邵小姐个性十分倔强,从来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要她撇下孩子不闻不问,根本就是违背天性的。 果然,就在孩子要送走的那天,邵小姐立刻后悔,说她不打算嫁人,并且要自己带大孩子。 她父亲知悉女儿改变主意后,气得差点就把他们母子给撵出门。 就在父亲和女儿各持不同立场、僵持不下的同时,唐嫂自己的女儿——瑞-也在台北未婚产下一子。 在唐嫂多次旁敲侧击下,才知道自己女儿捅出的麻烦也不比邵小姐小。 原来,唐瑞婶让一个骆姓企业小开给包养,对方的父亲算得土是政经界人物,给她一笔巨款,要她把孩子打掉,出国避风头。 唐瑞婶收了那个男人的钱,却没依照约定,径自生下孩子,取名为「震天」,之后她便东躲西藏、东奔西走,累得连孩子病了都不知道,等察觉到不对劲时,孩子已病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 当外婆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但她执意要把话说清楚,唐震天只好将瘦弱的外婆揽在怀里,抽了几张面纸替她拭泪,体恤地将耳贴近她的唇,好让她继续说故事。 「我和老头子接受主人的建议,将瑞-接来南部调养,顺便给小姐作伴。瑞-因为死了孩子,精神变得很恍惚,只要听到你的哭声,总是抢先将你抱到怀里哄。 「小姐同情瑞-的不幸遭遇,也就打起马虎眼,让她抱你,允许她喊你『震天』。谁知日子一久,你反而不让小姐抱了。小姐心里难过,埋怨你们父子是一样的个性,专门与她过不去。 「邵老先生衡量当时的情况,猜测小姐的信念动摇后,便让小姐以为她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将孩子送出国,当她从来不曾生过孩子,然后嫁个好归宿;另一是由我们的瑞-出面领养,将来小姐若想看孩子,还可以藉探望老佣人的名义抱你一下。 「小姐无可奈何地嫁进于家,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哪料得到瑞-会灌输你小姐想将你偷抱走的念头。 「从此,只要小姐一来看你,你就用力的哭,并当着小姐的面骂她是坏人。最吓人的一次是你三岁生日那天,竟然哭到昏厥,吓坏了小姐。打那次起,她就只敢偷偷站在远处关心你。 「等到你上幼儿园,大概是瑞-终于接受了你不是她所生的事实,二话不说地离开唐家。我呢则是怕去扰乱到小姐的生活,没跟她提过只字片语,一直等到瑞-过世,你上小六开始学坏后,我才顾不得小姐的幸福,跑去找她商量对策。」外婆几乎是一口气将故事全部交代了。 唐震天听了这一段故事后,只问一句。「外婆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她叫邵予蘅。」 「邵予蘅?!」唐震天一脸惊愕,「那不就跟赞助我念国中的校董同名同姓了吗?」 唐老太太一脸心虚地说:「唉!其实,说穿了。是……同一人没错。」 「如此说来……」唐震天-着一双眼,缓着语气问:「我真不是唐家的人了。」 唐老太太几乎是心痛地答道:「不是。」 「我的真名叫什么?」 「谷风。」 他疑惑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谷风?我叫邵谷风?」 「不是。她叫你邢谷风。」 他语带挖苦地问:「行为失当的『行』吗?」 他外婆觑了他一眼,抓起他的大手,将他厚实的掌肉一翻,一字一划地勾勒出「邢」字,然后补上一句,「因为你的生父姓邢。」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片刻,瞥了胸前这位他喊了二十四年外婆的老妇人,再四下扫了这间病房一眼,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住过这家小医院。 如今医院易主,人事早已全非,昔日把他敲进医院挂病号的于敏容如今也不知去向…… 如果,他当年懂一点说话的技巧,也不会像个妇道人家,埋来怨去,遗恨十年。 他沉浸在过去的感觉里,良久后才问:「婆住院期间和邵女士谈过这件事了?」 唐老太太支吾了几秒,才坦然地应道:「的确是谈过。她要我隐个几年后再跟你说,我则是觉得现在说比较妥当。」 「所以-这个糖尿『病』……」唐震天语带讽刺地将那个「病」字拉得老长。 他外婆立刻理直气壮地接口道:「及时发作,刚好派上了用场!」 接着镇定如常地补充道:「好了,还不到我见阎罗王的时候,你可以松开我,让我喘口气了。」 唐震天听从外婆的话,协助她躺回病床上休息。 唐老太太仰头,一脸期待的问孙子,「你会去找你妈谈吧?」 「谁?」 唐老太太觑了他一眼,捺着性子强调,「你的亲生妈,邵予蘅啊!」 「哦!这个嘛……等我心理准备好时再说吧!」 ☆ 一个月过后,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却仍硬着头皮去找邵予蘅了。 她素雅的脸上带着温厚慈善的笑,但对唐震天来说,她笑得太公式化,跟他高中毕业典礼授奖时如出一辙。 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她的新身分,不知如何启齿跟她谈,只有老实告诉她,「外婆跟我提起过-跟姓邢的之间的事。」 邵予蘅起先是面不改色,隔了十秒后才开口,嗓子倒意外梗了一下。 「是吗?」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传出的紧张,软了心肠,平和地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可不可以聊别的?」 她对他挤了一个苦笑,「你想聊什么?」 他毫不迟疑地说:「我想跟-打听敏容的下落。」 邵予蘅告诉他,「自从于冀东九年前过世后,敏容就从加拿大搬到纽约落脚。」 还大方地将于敏容最近寄回来的卡片转交给他。「这是我一个月前收到的,你照上面的住址,应该找得到她。」 他触着卡片封套上的玫瑰图印,「她多久跟-通信一次?」 「没定准,勤一点的时候是一个礼拜一封,忙一点时则会拖上两个月。」 唐震天几乎是难为情地挤出这一句,「她曾经……跟-问过我的情况吗?」 邵予蘅盯着他,良久后才苦着笑脸道:「搬去加拿大那一年里,来电问过你一、两次,之后就没有再问了。」 唐震天以近乎责难的口吻询问她,「敏容与她母亲移民到加拿大一事,跟-有关吧?」 邵予蘅听出他口气里藏着埋怨,疑惑地问:「你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随后恍然大悟地反问唐震天,「你以为我仗著名分,欺负她们母女俩了?」 「-难道没有吗?」 这些年来,唐震天一直将这笔帐算在邵予蘅的头上,让他无法对她这位校董产生感恩的情愫。 邵予蘅坦然地否认,「当然没有。」 她继而加以解释,「我跟于冀东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清朗。双方家长是旧识,要我们结婚,以便亲上加亲。当时我们都同意这样的安排,可是我去美国加州念书后,于冀东爱上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对方怀了他的孩子,他不能不对她负责,所以要我帮他想法子退婚。 「我当时想,做一个第三者很没意思,也就同意瞒着双方家长,与他私下取消婚约。没想到他在台湾起义不成,我在美国的计划却失去控制,弄到最后连我自己的清白也不保……」 唐震天咳了一声,硬着心肠提醒她,「我目前还没有听『那一段』故事的心理准备,可不可以请-不要把话题扯远?我今天是特别为敏容而来的。」 邵予蘅勉强收敛住心上的怅然,重申道:「敏容与她妈妈移民一事,不是我做的主。真正的原因是,于冀东得了肝癌,自知不久人世,他不愿敏容的妈妈替他操心,也害怕他死后,她们会受到其他于家人的排挤,便瞒着自己的病情,坚持将敏容和她妈妈送往加拿大。」她说完,便沉静了许久。 唐震天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抬眼被邵予蘅眼角边堆聚的泪弄得不太自在。 实在是这些年来,他已习惯眼前的女人在演讲台上摆出端庄贤德的校董形象,亲眼见她委屈掉泪,是他料想不到的事。 他软下心肠,喊了她一声,「邵……阿姨,这样好了,我就先称呼-邵阿姨好不好?」 邵予蘅像是受宠若惊,淌着泪望着坐在彼端的儿子,点了几下头,泪还是留个没完没了。 唐震天只好端坐原处,等邵予蘅恢复过来。 邵予蘅轻轻拭去两行泪后,哽咽地说:「她……再两个月就要嫁人了。」 唐震天闻言,一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处,好久后,才将于敏容即将结婚的事消化进去。 他梗着喉,「结婚嫁娶是一件喜事,-为什么哭呢?」 邵予蘅避开他的目光,解释道:「你手上的卡片……其实是她寄来的喜帖。」 唐震天寻思几秒,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邵予蘅的这串伤心泪不是为于敏容而落,而是为了他这个亲生骨血夺眶而出的。 他取出卡片,垂头一语不发地读着于敏容的字迹,从卡上的字里行间窥知她已洋化许多。 她甚至还夹附了一张礼物单,举凡毛巾、床单、餐具、窗帘等生活必需品都照单全收,只是奇怪的是,单尾竟开出了一个女用戒指! 他活了二十四个年头,再怎么没见过大世面,也猜得出她突如其来的一着,实是不寻常的举措。 他忍不住问邵予蘅,「她为什么要在单子上画蛇添足地列出一个女用戒指?」 邵予蘅毫不隐讳地告诉他,「她不是画蛇添足,而是画饼充饥!」 「画饼充饥?」他被搞胡涂了。 邵予蘅赶忙解释,「敏容的未婚夫——杰生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他认为有爱就会相聚在一起,不相信任何束缚或是婚约的凭证,所以,除了宴客庆祝以外,一切仪式都将免除,不但拒绝在教堂成婚,连上法院公证十分钟都嫌多此一举,甚至吝惜到不愿送敏容一指戒指。因为,这有悖他的原则与信仰。」 他闻言将那张玫瑰喜卡放回几上,「敏容不会对他言听计从吧?」 邵予蘅无言以对,只能转述于敏容的意思,「我算得上是她最亲的人了,所以,她才跟我略提一下。因为她爱他,不愿去计较太多,在哪里成婚她都好说,但没戒指可成了她心上的疙瘩,戒指总不好是新娘子自己掏腰包买,你说是不?」 他揪扯着发,近乎恼火地反驳,「这女孩是没有脑子吗?结婚证书她不去力争,只操心没戒指可戴这种小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邵予蘅不以为然的道:「每个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标准也就不一样。如果换作你,你能像她这样全力以赴地去搏一段感情,无条件地去接受、甚至崇拜一个自私的情人吗?」 唐震天将脸埋在两掌里,无法给邵予蘅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他这一生不算真正爱过,对于情爱,还处在混沌初开的蒙昧阶段,始终超越不了那个十五岁的女孩留驻在他脑里的纯美印象,若硬是强词夺理,一口咬定自己会无条件地去爱一个女孩,那是肤浅、言不由衷的。 尽管如此,无人能否认,他这些年除了努力帮雷干城打稳江山外,还不忘记费心啃书本、拿文凭,因为,他的确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抬头挺胸地站在于敏容面前,意气风发地宣告,他这个菠萝番石榴的后代是有资格追求她这位金枝玉叶的。 怎奈,到头来还是得接受一件事——在现实人生里,美梦与心碎,其实是千颠万覆犹不能逆改的同义词。 他平心静气地回复邵予蘅提出的问题,「我是不能。」 邵予蘅一脸心疼地劝道:「那么诚心诚意地祝她幸福好不好?」 这个节骨眼上,要他祝于敏容幸福不啻是祝那个自私的杰生幸福,而他不是那种轻易宽待敌人的人。 他勉为其难地道出他心中最想做的事,「我想见她一面。」 第七章 邵予蘅有点担忧,她搜寻着眼前的人脸上的表情。她听说儿子打少年时就加入某种地下社团,结交了不少称兄道弟的「朋友」,当年她初闻消息时,真是心煎如釜豆,但又没立场干涉约束,想要委任学校教职员去开导儿子,又怕适得其反,造成儿子的反弹。 所以就在那一年,她头发白得快,上美容院染发整烫的次数比往年多了三倍。 而当宝贝儿子高一学期结束时,她得知他的成绩不但没有退步,甚至是名列前茅时,便决定从此静观其变了。 「你有什么样的打算?」 而这一静观,忽忽七年飞逝而过,儿子参予过大大小小的帮派事端起码有个十来件,有些甚至东窗事发上了报,但奇怪的是,这小子命倔,竟没有一次被警方盯上。 这一点,他可是比另一个在美国混的「流氓」还要青出于蓝了。 唐震天对她做出保证,「我没闹场的意思,只想知道她变了多少。」 邵予蘅不愿儿子抱持任何希望,便将她所知的一切道出,「当年敏容的父亲死后,我还来不及替他下葬,就收到敏容和她的生母在加拿大发生车祸的噩耗,她的生母送医不治,敏容则有脑震荡的现象。 「我以新任监护人的名义,带着冀东的遗物去照顾敏容,才了解她失忆的情况不轻。大约拖了半年,敏容的记忆力才一点一滴地恢复过来,我以为上帝这样安排她暂时失忆,也算是圆满,只是……」邵予蘅说到这里,将话打住,她无法告诉唐震天,他的名字与影像就是这样被历劫归来的敏容给遗忘掉了。 目前的于敏容,心里只有杰生一人,对唐震天的记忆早已是零。 两个月前,于敏容打电话给邵予蘅问安时,邵予蘅一时忘了,快乐地告诉她,唐震天就要取得硕士学位的消息时,她还反问她一句,「阿姨,这真是个好消息。不过……震天是谁啊?」 邵予蘅当时花了好多时间解释,于敏容才勉为其难地说:「嗯,经-一提,我好像有印象了。」 此刻的邵予蘅重新面对唐震天,将心里的遗憾掩藏好,强颜欢笑地建议,「我这里有她的照片,你要不要挑一张保存?」 唐震天没异议,将邵予蘅过滤好的照片仔细地翻看,好久才吭出一句话。「她比我想象中的还漂亮。」 邵予蘅警觉出唐震天话里夹带的钦慕,小心翼翼的补了一句,「敏容说造型师功不可没。」 唐震天点点头,挑出一张照片,「-打算送敏容什么做贺礼呢?」 「我为她订了为期半年的登山待训课程。」 唐震天闻言盯着邵予蘅,猜测道:「她的另一半该不会是登山狂吧?」 邵予蘅既惊讶又佩服地望着儿子问:「你怎么猜到的?」 他耸了一下肩,无所谓地道:「随便瞎猜的。」 其实他是从于敏容爱屋及乌的个性来推测的。那个叫杰生的家伙,如果将指一弹,点名要她上刀山、下油锅的话,她恐怕也会不计一切地听命行事。 「敏容跟我提过,杰生爬过珠峰两次了,她希望有朝一日也能跟杰生去看山。」 唐震天听了,没好气地吐出一句。「这世上就是有这么自虐的人。」 邵予蘅听出他话里的醋意,很想咧嘴笑,却明白她若一笑,他这辈子可能更不愿意喊她一声妈了,于是她装出一脸同情,附和道:「就是说啊!这个杰生也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老是要敏容迁就他行事,如果有可能,我还真想从中作梗一下。」 邵予蘅与杰生晤面过两回,几番谈话后,她认为杰生虽然是摄影界的天才,但却是无可救药的自恋狂,把旁人都看得扁扁的,自己则是完美无瑕,从来不会出差错,这种「错不在我」的人怎么可能会公平地善待于敏容呢? 她真想把自己的观点灌输给唐震天,怂恿儿子去扮演骑士,解救被爱神下过咒的于敏容;但回头想想,唐震天的个性横霸,品行更是有待商榷,要他英雄救美,不啻是用一枚浑蛋打走另一个王八蛋,除非无计可施,这样「以暴制暴」的下下策可千万使不得。 唐震天单眉一挑,平淡地说:「这事其实容易办。」 邵予蘅马上提高警觉,她扫了英俊挺拔的儿子一眼,心里忍不住哀叹,「唉!果然不出她所料!儿子虽然生得一表人才,但思维上还存在着黑道人物的霸念,他若醋桶一翻,将心一横,绝对干得出不择手段的事。」 怨来怨去都是那个姓邢的家伙不对,他当年为什么不坚持一下,他若拒绝她的挑逗引诱,她也不会生出另一个黑帮份子来。 啊~~都那么多年了,她一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忍不住要发脾气。 她按着太阳穴,婉转地暗示,「不可以让敏容还未出嫁就守寡,算算家族辈份,她也算得上是你姊姊……」 唐震天老实不客气地提醒邵予蘅,「我妈早入坟了,哪来的姊姊可认?」 邵予蘅听他说出这么绝情薄义的话,可真是揪心极了。 但她了解,他的绝情缘起于不知如何化解的多情,偏偏他跟于敏容之间,缘太薄、情太浅……这不就像是自己跟另一个人的写照吗? 见邵予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唐震天再次将态度放软,「我知道自己只要扯上敏容,就会变得自作多情,不大讲理了……」 她见不得儿子一副煎熬内疚的模样,忙安慰道:「多情本身不是一件坏事。」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请让我把话说完。」 她双掌忙地竖起,表示合作。 他顺了顺气,盯着咖啡杯说:「『爱屋及乌』这种事,我办不来,可是我会试着去『祝福』她。」 她聆听。「那我就放心了。你打算怎么祝福她?」 「我想买一枚戒指,请-转交给她。」 像是料中他的意图,她马上点出一些疑虑。「她不记得你,会怀疑你送戒指的动机。」 他捺着性子说:「那更好,省去一些无聊话-只要告诉她是-送的就好。」 她问:「这说不通,戒指明明是你买的,为什么你不自己送?」 他知她有意刁难,「我是陌生人,没有送她戒指的理由。」 她听而不闻似的想着主意,「嗯,或者……我可以留在台湾装病,派你这个差使送过去。」 「-犯不着做这么戏剧性的牺牲,我知道-们女人喜欢凑热闹,尤其是出嫁这回事。」 她还是依然故我地想着法子,「要不然这样吧~~戒指你来买,我和你这个远亲侄儿一起将戒指送去美国,这样,你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将戒指亲手交给她.」 他天性冷漠,摇头拒绝。「我还没服兵役,走不了。」 邵予蘅闻言垂眉,几秒后笑脸突绽,只丢下一句,「我有东西给你。」随即起身,急促地走出大厅。 唐震天趁她离座的空档,将那张要来的照片从胸口掏出,摊在掌中央。照片上,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躺在毡毯上,半睁美目地凝望前方。 约莫一分钟左右,邵予蘅拎着一袋数据回来交给他。 他将照片放回口袋,接下资料袋问:「这是什么?」 她殷切地回答道:「能证明你身分的证件。」 他迟疑一会儿后,拆开资料袋,在瞄见一份美国联邦政府核发的出生证明和美国护照时,着实吃了一惊。 他想起外婆曾经提到的故事,但还是忍不住问:「-是怎么弄到这些证件的?」 「我有定期帮你更换护照的习惯,最近一次是六年前,你报考大学申请准考证的时候。」 他摊开护照扉页,望着护照上登记的洋名,davehsing,若有所思地逸出一句话,「教务处三不五时地通知我缴的照片遗失了,原来是被-拿去的?」 邵予蘅不好意思的点了一下头。 他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被问得语塞,小心翼翼地承认,「我了解你从初中时,就加入某种……」她还特别地慎选措词,「嗯……社团,我担心你……」 「担心我哪天犯下杀人抢劫罪时,不至于被抓去吃牢饭是不是?」 她泰然地坦诚道:「这种念头的确闪进我的脑里过,不过令我讶异的事是,这么多年来你与少年警队相安无事,这些证件也就成了我的压箱宝。」 他没给她任何解释,只是无言直视她。 她挤出一个微弱的笑,很快地揉去隐在眼角的泪,建议道:「你只要在护照持有人栏下签个名,就可以出境。」 他将护照与出生证明放回袋子内,老实告诉她。「我与『大哥』有一些约定,不能说走就走。」 她一脸惧然地问:「你要脱离组织真有那么难吗?」 「不是难的问题,而是我没有走的意愿。」 「可是,你不是想看敏容一面吗?」她希望儿子能到国外走走,换一个环境后,也许能让他渐渐地走上「正途」也说不定。 「她都要嫁人了,就算见了面也无济于事。」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恼火不已。 邵予蘅可没就此作罢。「既然这样,依我看,她的照片你也甭留了。」 他眼不眨地瞪视邵予蘅,幽深的瞳仁闪掠一抹敌意,似乎在跟她放话,照片既然已掉进他的口袋里,她要讨回东西是门儿都没有的事,事实上是,连想都别想! 她了解自己不智地捋了一把虎须,将声音放软,解释用意,「你还年轻,体会不出『怀念』不是一件令人值得期待的事。我深深觉得,你与其沉溺在年少的记忆,不如面对现实,参与婚礼,亲眼见她出阁,这样你也好有一个认知。」 「-是要我哀莫大于心死就是了。」他冷冷地质问她,眨把眼后,猛地飙出一句,「我疯了,才会飘洋过海去见证她投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输不起的人总是这样劝自己的。」她故意用话激他。 他不买帐,反而说:「真正输不起的人,会随时随地诅咒敌手,然后伺机『除去』眼中钉-刚才不是说,不能让她还没出阁就当寡妇吗?我人不在场,那家伙延年益寿的机率也高一些。」 「你主意既已拿定,我便无话可说了。」 唐震天接着将文件袋递过去。 她手一挡,将袋子推回给他。「袋内东西是你的,要怎么处理,随你的意。」 「戒指的事-愿意帮吗?」有求于人的是他,姿态却摆得莫名其妙地高! 她认了,平心静气地建议道:「你挑合意后,直接送过来就是了。」 「戒指……嗯,不会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气儿子不懂她的苦心,忍不住瞅了他一眼。「内疚什么?你又不是自己讨媳妇。」 他微微一愣后,撤去酷脸,嘴角忽一咧,笑道:「说得也是。」 邵予蘅看着他赤子般的憨笑,也跟着摇头笑了。「你大概口渴了,要不要我请林嫂沏壶茶来?」 「不用了,我打扰-够久,该走了。」 邵予蘅的脸上闪现一丝失望,随后打起精神,殷勤地建议,「我送你出大门。」 大门在前庭外,有段距离的。 唐震天能感受到她依依不舍的眼光,于是说:「麻烦-了。」 他那客气的模样,让邵予蘅不禁心酸,做妈的人是宁愿自己的孩子淘气多于客气。 无论如何,邵予蘅陪他走过蓊郁的花园,绕过一池悠游的鲤鱼,她站在敞开的门前,与他告别。 见他跨开长腿走了十来步后,情不自禁地对着儿子的背影喊了一句,「震天,有空常来玩啊!」她原本不指望他有任何反应的。 出乎意料之外,他放慢脚步,往她所站的方向回望过来。 当她与他的目光接触,瞄见他的脸上泛起了浅笑,笑里挟带几许未尝不可的意味,多了几丝令人焦心的不确定性。 她被儿子似曾相识的表情吓了一跳,烦躁的心像一束乱烘烘的稻草,猛地被人揪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呆站在门栏处。 所幸的事,她虽然没能及时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已无可无不可地抬手在空中挥摆了两下,似在说,「也许吧!」然后跨步离去。 邵予蘅静默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良久,抬手捧住自己发红的面颊,无可奈何地回忆起在北美随着姓邢的黑帮份子东躲西藏的那一年,日子虽荒唐,但却是她生命里最逍遥自在的一段快乐时光。 她以为自己永远宽恕不了姓邢的背叛,她以为自己会记恨姓邢的一辈子,但现在,她只想占着长途电话与姓邢的分享她的喜悦,「她」的儿子简直像极他了!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邵予蘅等了足足两个月,都没收到唐震天的只字词组,以为他就此作罢,没想到在她准备赴美的当天,竟来了电话!真正个磨人精。 「邵阿姨.:上这个称谓还喊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似的。 她客气地问:「戒指准备好了吗?」 「好了。」 「我再三个小时就要赶到机场,你方便现在送过来吗?」 「嗯……其实,」他无言了几秒,才出声说:「我也订了赴美的机票。」 邵予蘅不敢相信亲耳所闻的话,「是吗?」 「稍晚西北航空八点的班次。」 「是吗?」她再问,心想,他该不会那么碰巧地也跟她搭同一班航机吧? 「单程的。」他继续解释。 她愣了一下,反而不理解了!「你不打算回台湾吗?」 「城哥建议我出国进修几年。」 邵予蘅傻了!她将护照交还给他,原是打着要他脱离帮派纠葛的主意,哪晓得那个「城哥」的算盘打得比她还要精! 突然间,她很想发脾气,毕竟,她才与儿子相认没多久,而他却要跑到美国去进修,隔着一水之遥,她当真与这个儿子无缘吗?眼眶转着的泪让她迟迟不能应声。 「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外婆。」 那我呢!邵予蘅泪淌了出来,克制着自己别对着听筒放声尖叫,她悄然地拭泪,强迫自己说:「我想她大概也放不下你,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从美国回来后,会设法接她过来住。」 他间接地拒绝,「城哥已答应代我照顾外婆。」 邵予蘅冷冷的说:「我从小喝她奶水长大的。『城哥』与她的关系会比我和她来得亲吗?」 他很平静地回答。「关系亲或不亲要由外婆本人说了才算。」 「也是。」邵予蘅除了无奈地同意外,还能说什么呢?不过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也不好,她总得找个安全的话题。「既然你已决定亲身赴美,我们就在纽约的饭店会面好了。」 「嗯……」他迟疑了一下。 没想到连这话题也不安全!邵予蘅好想放开嗓门哭,回想三岁时包着尿片的他不好哄,却没想到长大成人的儿子更难取悦,他要跟她这个亲娘保持距离到什么样的地步才甘心呢? 她只好捺着性子,就事论事地解释,「听敏容提过,杰生因为工作上的关系,邀请了一些名人雅士观礼,所以请了一些保镖当门神,如果没有邀请函可是会被拒绝入场。」 他对她的警告没反应,只照实将别扭的原因说出来。「我缺一套象样的衣服。」 「缺象样的衣服?」这句灰姑娘的台词会出自他的嘴,倒是她始料未及的,因为儿子从小到大就是一副酷得啥都不在乎的模样,即使套着「麻袋裤」也拦不住他上台授奖;如今却为了别人的新娘而注重仪容起来,想来儿子「陷落情网」的程度不轻。 为娘的人顿生呵护之情,安抚儿子。「没关系,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这样吧!我刚好有亲戚在服装业工作,我会请对方挑几套衣服送到机场饭店。你抵达机场饭店后,直接询问柜台找我。」 「-难道不需要我报尺寸给-吗?」 「你身长1米84公分,颈围16-,腰围我看大概是30到32之间,几乎就是男装店里摆设好的衣架子。」 她报出的数字精准得令唐震天无话可驳,再加上他有求于她,也就不便问她正确消息来源,只涩然地说:「谢谢-热心相助。」 他难得恭敬地道谢,不想她却不领情。 他再找不到话题谈下去,只得硬着嗓子说:「那我们稍后见了。」 她听了没应声,径自行将线收了。 唐震天回房从衣柜里抓出寥寥无几的衣裤,迭整齐后,放入中型旅行箱里,接着将两袋入学数据与证件放在上面,最后将城哥差人送来的机票及旅行支票连同护照塞进旅行腰包。 他花了足足三十分钟陪着泪流满面的外婆呆坐在餐桌前,一直到她心平气和地松开他的手,叮咛他,「你出门在外要小心行事,别再跟从前一样惹事生非。」 「会啦、会啦!」他也叮咛外婆,「婆有事需要帮忙的话,记得联络城哥。」 「会啦、会啦!」外婆嫌孙子-唆,「城哥不是外人,你以前上成功岭受训,他每个礼拜都来看我,比你还会孝顺我。」 唐震天这才笑逐颜开地拎起行李包,放心地搭上出租车。 一个小时后,他抵达机场饭店,依循柜台工作人员的指示敲门,没多久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他被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子延请入房。 率先跳入他眼底的,是满满摊放在床上各式各样的西服、衬衫、领带、袜子与鞋,gi啦、givency啦、armani啦,他算了一下,起码有十来套,其中还有皮夹克和干探式的风衣。 唐震天突然觉得整件事实在有些小题大作之嫌。 他记得很清楚,他说只缺一套的,可不是缺一整个货柜。 邵予蘅正与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坐在窗边聊天,见他进来,只跟他略招呼一下。「小赵会帮你打点。」继续喝她们的咖啡。 这个小赵于是扮演起侍僮,殷勤地要帮他更衣。 他可不兴这套,顺手往床上一比,点了其中一套西装,口气坚定地随着指头说:「就这一套,配另一件,搭那一条,至于鞋,就免了。」 「不试穿怎个成?」窗边的老女人一副专家的姿态,站了起来。 「我上『大卖场』买成衣从不试穿。」他耸了一下肩,不觉得有什么好讶异的。 下一秒,老女人已不在窗边,反而飙到他眼前怒吼。「小子,你竟然把我代理进口的世界顶级服饰当作『成衣』看!」 「没有量身定作,又大量行销的衣服不叫成衣叫什么?」他驳得很理直气壮,一点也不觉得有何好争议。 老女人回头望了邵予蘅一眼,只换来一个愧疚又没辙的无奈表情。 老女人碍于眼前的人是表姊邵予蘅的骨肉,只好忍下狠狠训他一场的冲动,只反问一句,「你买鞋总会试穿吧?」 「当然。但我说鞋可以免了。」 「怎么免得了!你总不能穿这双夹脚拖鞋去污辱这一整组价值十来万的『成衣』吧?还有,上飞机到国外转机时多难看。」 大伙的眼光随着老女人细白的指尖落在唐震天的大脚丫上,有志一同地露出「责难」的表情。 唐震天这才勉为其难地松了口,愿意挑鞋。 经过一番波折,他直接将其中一双鞋往两脚一套,决意道:「就这一双,轻快些。」 老女人见状,两眼忍不住要往天花板上翻。「予蘅-,我从没想到做-的生意会这么难!」 邵予蘅反而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那双凉鞋,若有所思的说:「bass的这一款鞋,流行了好些年了吧?」 「-不会……」老女人眼睛-得跟龙眼一般大,「照他那样无厘头的搭法,铁定会坏了设计师的品味的!」 邵予蘅笑了笑,「没关系,震天的品味比较独特一点,-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帐改明儿-再找我算。」 唐震天却对付帐这事很有意见。「我有钱,可以自己付。」 老女人没好气地帮邵予蘅拒绝了。「有些生意谈得成,可不是顾客有钱付帐那么简单。我是看在你……」她瞄到邵予蘅的眼色,及时将那一个「妈」字吞回喉里,改口说:「邵校董的份上,卖她面子的。」 唐震天脸一变,说着拳头就握起来了。 邵予蘅赶忙从中缓和气氛,「震天,瞧,都七点十分了,咱们再不把衣物装箱的话,可是要错过班机的!」 唐震天这才黯沉着脸,自行拎了背包往外走去。 第八章 纽约、上中区、四季饭店。 唐震天站在宽广的角窗前往外眺望,映入眼帘的是错宇落户的华楼与金厦,远方半片绿意横生的公园,在耀蓝的穹苍下,被阳光映照得像缺了一角的润泽翡翠。 刚淋过浴的他,头湿发乱,身上套了一件卡其短裤,棉衫随心所欲似地披在他的肩头,一串吊了一枚金质戒圈的金链子悬在他的胸膛上,散发一股无人可驾御的野劲,英姿勃勃得吓人。 他本想好好地打量这突兀却算不上宁静的都市绿地,无奈闷躁摆布着他,让他不得不挪开视野,往下俯瞰熙熙攘攘的万国旗街坊。 几阵敲门声突然传来,分散了他「赏街」的兴致。 「笃、笃、笃!」 「叩!叩!」 门边传来轻重不一的叩门声,预警他访客不只一人。 他心想八成是邵予蘅购物回笼,侍者帮她提上客房来,也就不忌讳这一身装束不宜见客,直接跨步去开门。 门一拉,意外地发现一男一女站在眼前,其怔仲不解的模样不亚于他自己的。 他隐约认出亮眼的短发女子,错愕之余便给了她一个满眼的笑。 她像是被电触到似的僵愕了几秒,然后挪开眼去瞄房号,确定自己没搞错房间后,不怎么领情地问他,「whoareyou?」 「dave。」他简单报上自己的英文名。 「davewho?」女子再次问,这次态度已和善许多。 他正要解释,女子身侧的洋人已抢话调侃了,「thesecretlover?」然后瞅着唐震天送秋波,眼里藏着许多暧昧的兴趣:为他的「身分」,也为他的「人」。 秘密情人个鬼! 他还来不及为这洋人含沙射影的揣测而发怒,女子已先他一步警告洋人别乱开玩笑,但回头后反而持怀疑的态度追问他,「so,tellus,areyou?」 他懒得用英文跟她辩,因为英文破,尚辩不过,所以他将大手一伸,直接将她抓入房,率然地将洋人挡在房外。 门一阖上,他快速地以中文解释,「当然不是-觉得邵阿姨是那种养小白脸的人吗?」 她没被他的话惊吓到,只浅笑地为自己刚才的淘气辩解,「我没说她会养啊?但你这样子衣衫不整的模样容易引起人家误会。最起码,你让我的朋友误会了。」 她比了比被门挡在外头的友人。「你这样让他出局,怪狠心的,让我出去跟他解释一下。」说完,开门探头以英文轻声对洋朋友说了几句话。 洋朋友将肩一耸,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然后开口说要带另外一个人来。 她摇头,强力反对,蹙眉抿嘴并挥了两下,像驱蝇似的要朋友自行离开。 洋朋友刻意地从门缝打量唐震天,并露齿微笑后才转身离去。 这让唐震天的脸不由得发皱,因为油条惯了的小太保可不习惯被当成「渍糖蜂蜜蛋糕」觊觎。 于敏容总算将人打发走,身子也缩回门内,头才扭正,他人已站在一尺距离内,睁着两粒铜铃大眼瞪着她。 她问:「干嘛!你学希区考克啊!」 他心情不佳,没有闲情欣赏她的幽默,坦白要求她。「我跟-朋友不同道,请他别太友善。」 她听了,也不友善地睨他一眼,下巴陡扬道:「有断袖癖又怎样?」 他喊冤,「我从头到尾没说他是啊!」 「但你打心眼里就认定他是。」 她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当下就像条鳄鱼,紧咬着误入歧途的猎物不放。「你这样不『政治正确』,要在美国大都会过日子可难了。听阿姨说,你打算留在美国深造,以后这种情况可能还会发生,届时你就把这种现象当成一种赞许,日子一久,搞清状况后,你也就习以为常了。」 「言下之意,-是要我识趣点?」 「也不是,你长得讨喜是上苍赐给你的礼物,何必反应过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即使招蜂引蝶,也该有个界线吧?」他可不认为自己的观念落伍。 她给他一个未必尽然的笑。「在纽约谈界线是正直的傻子做的事。你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你无权限制别人的眼光。」 他思量片刻后,决定不与她争论,改问她,「邵阿姨跟-提过我了?」 「她说你是老家远房亲戚的儿子。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不妨提醒我一下。」言下之意,她的「没印象」是事出有因,正常的。 「这个嘛……让我想想,好像是她爸爸的女儿的侄子的姑姑的儿子之类的,我这样解释,不知-听懂多少?」他不愿意欺骗她,这一生他可能会骗很多人,但对她可是尽可能的查白。 「讲话拐弯抹角、吊人胃口,你得到多少乐趣啊?」她睁着圆眼望着他,口气里的挞伐其实多过不解。 他定睛回视她晶莹的目光,不吐一语。 她径自解释,「我大妈是独生女,没有侄子,就算有你这么一号侄子,也没有多余的『姑姑』可以让你认。」 他转了一下眼珠子,继续专注地看着她,心中为她激荡不已,想她的脑子被撞,记忆虽损,逻辑倒不差,久久才挤出一个宇,憋着笑解释,「表的总是有吧?」 她冷静的道:「大妈的父亲是独生子。」 他听了,当下心里「妈的」不停,直到她开口补上一句「倒是大妈的母亲有不少姊妹」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你多大年纪了?」她问。 「二十四。」他答得干脆。 「原来是表弟,见了长你两岁的姊姊,还不快点叫人。」 他眼一瞠,怒相横生。原因是,他观念旧,姊姊这声叫下去,别说将来,恐怕下辈子都怕追不到她的人了,一想到这上头,他将唇抿得更薄。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凶相吓了一跳,开玩笑的兴致顿时减半。「不叫就算了,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摆个牛头马面给人看吧?」 他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不吭声。 「好,算我不识大体,初次见人,就在口头上占你便宜。这样吧!我请你出去逛街喝咖啡,并介绍一些朋友给你认识,算跟你陪不是,好吗?」 「-的道歉我接受了,不必再花钱请我。我进去换件衣服,失陪了。」 「不必换了,把衣服扣上就成了。」 她笑着走上前,帮他将衬衫扣上,还刻意将穿了戒指的金链子塞进他的领口内,嘀咕着,「纯金炼可要藏好,以免走在路上,引起歹徒的非分之想。」摆明就是一副姊姊照顾弟弟的模样。 这让他想起从前……那段有绑着两个长辫女孩的日子。 他没打算跟她吐实,说自己练跆拳道已上黑带段数,在很多乡亲眼里,算得上是一名「歹徒」。只顺从地说:「我会记住-的忠告。」 她从皮包里抽出了笔纸,快速写了几个字后,将留言搁在明显处,回头解释,「给大妈的,要不然她会念。好了,咱们出去逛逛。」随后挽着他的臂,大方地将他朝门拉去。 他顺她的意挪步,只顾虑一件事。「婚礼不就是今晚吗?」 他瞄了一下她乱糟糟的短发与未妆扮的面容,再看她一身白衬衫与黑长裤的打扮,有点担心她会迟返,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是今晚没错。」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跟我带你出去逛街并不抵触吧?」 他解释,「我只是记得老家的朋友们讨媳妇时,那些新娘子都是花整个早上请专业美容师精心打点,我以为-也需要时间准备。」 「一切已打理妥当,我们只要在七点回到饭店就行了。至于化妆这事,我已习惯,三两下就好了。」 他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眉,细细的观赏,心里的真心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人生得好看,不化妆也还是漂亮。」 于敏容闻言,抬眼凝望了他好几秒,对他直得有点硬的赞美不知如何自处,最后挪开眼去,客套地说:「谢谢。」 然后给他一个恶作剧的笑,调侃他一句,「其实你也是啊!还说别人。」 唐震天被她这样一赞美,心中伏起了一线希望,想她对自己有好感,不该只是单方面地卖邵予蘅面子。 可是没多久,他紧巴望的一丝幻觉,就在一家叫「野莲」的茶室里,被她一往情深的幸福语态给扼杀了。 他坐在她对面足足两个小时,见她带着晶亮的眸子大谈另一个男人的种种优点,心情随着她的笑容而时起时落。 他忍不住想,经由于敏容的形容,她那个被西方喻为当代摄影界奇葩的未婚夫杰生似乎有着超凡人圣的美德与才情,让任何凡夫俗子听了不自惭形秽都不行。 来美的旅程中,他也曾兴起过抢妻的谬念,这档野蛮事若发生在中国古代,以他的「职业背景」来行动,虽然违背世俗,却是古已有之、有典可考的事,可惜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他又不是纽约的地头蛇,无权、无势、无才情,更无立场,要这样要帅,简直是跟美国境管局过不去。 瞧于敏容那喜上眉梢的表情,即使她没说,他也能体会出她那种「失去杰生,大概就活不下去」的无力感。 爱人能爱到这种忘我的地步,让唐震天多少领悟出过去的傻与痴,他和于敏容之间,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段不成熟的青橄榄恋曲,有起头、没结尾;他强记硬留了一些来解愁,可悲的是姑娘她健忘,对这一段却是闻所未闻。 他沉默紧锁着眉的模样总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停下谈论有关来年春天,要跟杰生去尼泊尔登山的计划,轻问了他一声,「我烦到你了吗?」 他凝神看了她一眼,挤出一个苦笑。「也不是烦,只是我不认识-的未婚夫,没有那种参与感。」 她掀眼看了一下天花板,自责地说:「真是对不起,你我初次见面,我就拿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轰炸你。下次你在街上见到我,可能掉头就把地铁站当成防空洞钻,躲着我。」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他总不好在她兴头上浇冷水,于是和蔼地保证,「不会啦!我还是会客气地邀-喝一杯咖啡的。」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回给他一记甜笑,不一秒,她的视线略过他的肩头,停伫在餐厅入口,灿烂的笑容也扩散到眉眼。「我的朋友来了,你们三人年纪相仿,绝对谈得来。」说完,她起身让出自己的长椅给新来乍到的朋友,改坐到唐震天身旁。 他顺着她的视线半旋了身,见到两名男子朝他们这桌跨步而来,两秒之内快速地打量清楚他们的脸时,他不可思议地回头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大叹世界小得奇妙。 「青云、阿放,快坐下来,我介绍个新朋友给你们认识。」于敏容热络地为彼此引见,「这是我的表弟dave,打算来这里念书,顺便参加我的婚礼。」 佟青云和齐放的那两张俊脸在正视唐震天的那一瞬间时,微愣了一下。 佟青云先回神开口,「你不会是……」但不敢确定他是否就是他所认识的人。 不到一秒,齐放接口,为佟青云解除疑惑,「你没认错。这小太保就算理了个大光头坐监或出家,我都认得出来。」 唐震天听了齐放含沙射影的话,嘴角微微一掀,打了一个不怎么热络的招呼。「嗳,会在这儿碰上你,真是完全意想不到啊!富家子。」 于敏容满脸的疑问,一双美目在齐放和唐震天这两个俊男之间流转打量,两人都摆出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倔相。 她静观了数十秒,无人好心开口跟她解释原委,于是壮了胆子,不请自问了。「怎么?你们三人认识啊?」 齐放冷嗤了一句,「从国中一路打上高中的同乡恶友。」 唐震天爽快的干笑一声,纠正齐放。「那是跟你这个富家子才会这样,我和小佟可从没交恶。」 齐放不爽地觑了佟青云一眼。「你这个『莫逆之交』是怎么当的?我跟这个小太保交恶,你岂有保持中立、两边都讨好的可能?」 「齐放,你别这么容易动气好吗?」佟青云摊开两臂,对于敏容解释,「他们两个从国一开始就念同校,因为看彼此不顺眼,每个月起码都要在校外解决私仇一两次。」 于敏容好奇得不得了,回头望着齐放和唐震天。「不会吧?什么事不能好好谈,非得去动到拳头呢?」 唐震天不愿在于敏容心上留下坏印象,一反常态地解释,「齐大少爷暗恋上小佟的姊姊,怀疑我打算跟他争风吃醋,所以,三不五时就放话中伤人……」 齐放赫然打断唐震天的话,「有件事我要郑重更正,我不是看你不顺眼,我根本是打心眼底看不起你。」 然后反问唐震天,「是哪个小混混没事,三天两头到小佟姊姊的教室献殷勤的?」 唐震天坦荡荡地回视齐放,「没三天两头好不好?我是受人之托,送交物品给她。」言下之意,不否认自己曾是混混的身分。 「受人之托?说得真好听。明眼人都知道你跟校外帮派大哥有瓜葛,能送什么样的正派东西?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喜欢信蝉姊,因为,她本来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女孩……」 佟青云听到品行不算优质的齐放过分美化姊姊佟信蝉,就忍不住浇朋友冷水。「讨不讨人喜欢是见仁见智的事。」 齐放冷瞅了佟青云一眼,继续解释他看不起唐震天的理由,「你明知道东西是打哪里来的,却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扮演中间人。」 齐放的情绪似乎回到童年,语态变得跟不愿服输的国中小男生一样。 唐震天快瞄了一下于敏容,顾忌着她记得多少国中的事情,见她一脸坠入五里雾中的模样后,他尽可能地将过去轻描淡写,「据我所知,她与送礼的人相识,再说,她若不喜欢我帮人转送的东西,尽管自行销毁,或警告我别再替人送件。」 齐放冷淡地注视唐震天,「你说的那个人是在『道』上混的,她惹得起吗?听说连教官都得让他几分,她一个娇弱女子怎敢跟你这个跑腿的猴崽吐怨?」 唐震天快速地抛给佟青云一个无奈的表情。 佟青云认识齐放口中那位「道」上混的仁兄,因为,那位仁兄跟自己的胞兄有着指天誓地的拜把情谊,除去敏感的黑道身分,人品其实非常纯良正直。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将目光调往别处,表示不想干预过往云烟的纠葛。 唐震天斜瞄于敏容,决定将双肩一耸,挖苦齐放,「一段单相思而已,还在大庭广众下这般清算计较,你也太没男子气概了。」 齐放目不交睫地瞪视着满眼挑战的唐震天,从他紧绷而拱起肩胛判断,他随时可以跳上桌子出拳干架,但看在于敏容花容尽失的份上,他忍住了一时的羞辱。 气氛僵了好几秒,直到一串手机铃响,杀气腾腾的气氛才缓和了些。 于敏容慌张地抓过袋子,伸手往里捞,大概是她紧张过度,手抖得厉害,手机滑得像泥鳅一样,在空中连番跳了三回,最后是被坐在身侧的唐震天给揪住。 他动了一下大拇指,将手机盖弹开,看了一下液晶显幕后,才将手机递到她颊边。 她眼带感激地看了「表弟」一眼,探头将机子夹到脖颈之间,对着机器说话。「喂,是敏容。」她停了一阵子,才又开口,「是这样吗?你再帮忙找他一下好吗?我现在马上就赶过去。」 她收线后,将手机扔进袋子里,红着鼻头解释,「我有事得先结帐走人,震天,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唐震天接下齐放挑衅的目光,然后若无其事地回答她,「不,我们想再找个地方叙旧。」 齐放状若轻松地附和,「没错,我非常想知道他是怎么躲过少年警队的?」 她没把握地在三个漂亮的大男生之间流连,最后停在她觉得较可信任的佟青云上,叮咛道:「你要他们两人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气。」 三人扯着笑脸跟她保证,并殷勤地护送她离开茶室。 到了大街上,于敏容又再观察他们好几秒,确定他们之间的火气降了几度后,才下确定地跨步离去,但走得不是很干脆,因为她定走停停,没五步就转身窥探他们。 他们也站在街坊,扯着僵麻的微笑目送她远去,有时还会跟她挥挥手,一直到她转进街角,消失踪影后,原本排排站得像三尊雕像的六尺大男人,突然就跟「天线宝宝」一般,抬手晃腿地抢抱在一起了。 这一个挥拳正中下频,漂亮利落的架式显然有武打实战经验。 那一个抬腿落空后,学狂牛往人肉的肚眼冲,四肢施展不开时,连牙齿都可拿来当武器,这种为了要赢,不择手段的打法,显然完全摒弃兵家胜之不武的那种画地自限的观念。 另一个致力扯开两人,却无辜吃了两记不长眼的飞拳,最后,只得放弃劝架的妄想,站在一旁任他们打到鼻青脸肿过瘾。 也多亏了纽约人见怪不怪的冷漠,没让他们的干架转变成开放剧场。 佟青云两手插在臀裤袋,隔岸观火了一阵子,看了表,算了一下时间,警觉到好市民通报警察的缓冲期已近尾声,他左右前后地张望了一下,还真的就瞄到一辆巡逻车远远地「哦咿哦咿」往他们的街道驶来。 好险街上车连车,行人道上人挤入,警车一时开不过来。 佟青云大声地喊了一句,「条子来了!」他的嗓音是紧张的,行动上却是从容不迫。 也真是奇怪,唐震天和齐放两人一听到警察来了,原本扭得死紧的身子当下往两旁扯开,不再恋战。他们伸长三粒脑,凸着六只眼,目睹到五百公尺外的情况。 除了坐在架驶座开车的那一位警察仁兄外,另外一个煞面非裔美籍女警已探头准备跨出车门了,是不是冲着他们而来已不重要,因为要等到真相大白才溜之大吉的话,根本是白痴才会做的事。 齐放先行动,拔腿开跑,回头对佟青云和唐震天喊,「回我公寓见!」 唐震天犹豫了一秒,不确定该不该跟进? 佟青云当机立断地扯住唐震天的臂,要他跟随,「你没有跟纽约警察斗的本钱,劝你跟上!」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唐震天与佟青云跨出大厦电梯,来到一扇门前,见佟青云对着豪华铁门重捶了几来下,门应声而开。 皮夹克、棉衫脱得精光的齐放看也不看来人一眼,直接扑坐回沙发,拿起棉花球,沾了沾消肿去瘀的药用酒精,径自往下巴及胸腹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处抹去,他那种忍痛不吭声的壮烈惨容,让人看了不感受其害都难。 齐放从苦难回到现实,注意到佟青云和唐震天两人跟木桩般地围着自己的沙发而立,忙挥了两下手,扯着喉嚷说:「坐、坐、坐!没要你们观赏我死里逃生的窘样。冰箱里有喝的,想喝自己去拿,恕我不亲自招待了。」 佟青云和唐震天两人照主人的话行事,将冰箱里的一打罐装啤酒全拎进客厅,顺手往杂志摊成一堆的茶几上搁。 两人各握了一罐啤酒,开环一拉,才牛饮几口,就双双被齐放突然啸出声来的疯话给呛住了鼻。 「他妈的!我痛成这样,你们两个仁兄怎么还好意思地坐在那里『先干为敬』!」 佟青云二话不说,端着啤酒罐起身踅到齐放杨卧的皮沙发前,将黄金液体往那颗火冒三丈的头,汩汩地淋上,直到酒差不多快被倒光后,才将最后一口往开怀一笑的唇里送,仰尽后,说:「负了伤的野兽,我原谅你的反复无常。」 齐放一脸错愕,没料到好友会幸灾乐祸地施上这一招,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只闻得一股香浓的麦味勾引他的味蕾,教他忍不住伸舌舔去残留在唇间的美酒,让他一时忘却溃败的羞辱。 他将刚才发生的事想了一下,觉得是自己让整件事变得可笑又荒唐后,也忍不住干笑出声。 齐放瞟了静坐喝酒的唐震天,询问了一句,「你是铁超人吗?我刚才对你猛打狠踢一番,好像无伤于你。」 唐震天思忖数秒,将酒罐搁回几上,打开衬衫钮扣,露出腰间那两道印血月牙般的伤口,有一部分的肉甚至像橘皮般地被咬绽开了。 齐放-眼打量自己咬出来的成果,近乎过意不去地伸长手臂,将药用酒精和棉花团挪放到唐震天面前。 唐震天会意地抽出一团棉球,沾了酒精先将每一根手指消毒后,再扭出另一团棉球,开始处理腰问的伤口。 齐放和佟青云从唐震天熟稔的动作里观察了解,打架挨揍喂刀后清理伤口对他来说自然是寻常之事,但见他面不改色地掀开绽皮的皮,将沾了药水的棉花往肉里涮时,还是忍不住地闭开眼去。 靠!难道这家伙的肉是铁打的?还是他的痛觉神经较迟钝? 他把疗伤当上护肤霜似的抹完,稳当地扣上衬衫后,重新抓起啤酒罐,朝齐放致意,「谢谢。」 齐放大手一摆,含糊不清地吐了一句,「甭客气,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 「似乎是如此。我们自小起一碰面就会大打一场,希望以后不会再用上拳头。」 提到拳头,齐放忍不住凸眼,自我嘲解道:「我领教够你的拳头了,你即使上帝国大厦撒下战帖,我也不会再鸟你。」 佟青云忍不住朝好友做了一个鼓掌状,为他的自知之明加分,回身反问唐震天,「聊一下你的近况吧!」 唐震天将肩一耸,「挺乏味的,不提也罢。」 齐放睨到唐震天紧抿的嘴,反而更殷勤的追问,「那你来美国后作何打算?」 唐震天缓了一下,仰饮一口酒,才慢慢地吐出一句。「上芝加哥念社会经济学。」 齐放挑眉乱猜一通,「学士课程吗?」 他以近乎尴尬的表情否认,「不是。」 见他们仍然等着他继续聊的热衷模样,才又涩然地补上一句,「是博士先修课程。」 唐震天看见齐放和佟青云互相交换了一个讶异的神情。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他过去的形象实在太放浪形骸,谁都不看好他会是一块读书的料。 佟青云带着嘉许的目光,爽快地说:「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 他抹了一下鼻,不太习惯人的赞美,诚心询问。「你们呢?」 齐放坦然地说:「我先学商,后转纺织设计,再转整体造型,结果一事无成。前些时候托敏容的福,找了模特儿差事混日子,现在跟神祈祷合适的机会叩门。 「至于青云,他可是大有出息,在日本美发界闯出了名堂,现在是法国某大美发造型工作室的首席设计师。」 这回换唐震天瞪大了眼,「这倒真是令我料想不到,我一直以为青云考上了中兴法学后,就铁定往律师这行走了,而齐太少爷你则是等着接管家族事业。」 齐放浅浅地笑了一下,无深谈下去的打算,反问唐震天,「你怎么突然变成了敏容的表弟了呢?」会提出这一疑点,显示出他不是一个愿意打迷糊仗的人。 唐震天苦笑,「这件事要解释起来不容易,如果我们有再碰头的一天,而你仍想知道真相的话,咱们再聊好不好?」 齐放将肩一耸,大方地接受朋友的推诿。「好,就等堡局兴时再谈也无所谓。」 唐震天问:「你们当初是怎么跟敏容联络上的?」 齐放说:「其实该说是巧合。青云先与她不期而遇,我则是透过她谋职。」 佟青云则是说:「大约三年前吧?我在一场发型赛里认出敏容,决赛时她担任我的模特儿,我边挥剪刀,边扯些我们念国中的人和事大聊起来,敏容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仁慈地没把我当疯子般地躲,反而镇静地跟我解释,她的确来自台湾,家里也有一本国中毕业纪念册,可惜她几年前在加拿大出过一场车祸,对过去的事印象不深。」 唐震天忍不住问:「敏容的未婚夫是怎样的一个人?」 齐放直截了当地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敏容把他当宝看,我则不以为然。」 青云点头附和,但委婉地补上一句。「他是敏容喜欢的人,我们身为敏容的朋友,基本上是无置喙余地的。」 唐震天听出一些不对劲。「怎么?你们这么不看好吗?」 齐放拍拍唐震天的肩,以过来人的口气道:「等你见过人后,便会了解我们的难言之隐。」 两臂环肩,站得挺直的唐震天倾头瞄了齐放那只搭在自己左肩上的手,不以为然地抬高眼眉,摆明不信任齐放。 齐放没动气,嘴角扯出一个假惺惺的笑,言不由衷地说:「不过,这种事是见仁见智的啦~~搞不好你和你的准表姊夫会对上眼也说不定。」 佟青云无奈地瞪了齐放一眼。「这种玩笑可别乱开。」 「放心,即使那一个愿打,也要这一个愿挨才能成事啊!」 唐震天不知道齐放和佟青云在暗喻什么,但很清楚自己又成了齐放消遣捉弄的对象。 齐放见唐震天这个大个儿哑口无言的样子,自觉占到了便宜,这下可得意了。这种得意算得上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所以不觉卖起乖来,「八卦时间完毕,该换件象样的衣服,要不然错过敏容的大事,她铁定三个月不理我们。」 十分钟后,沐浴过的齐放身着紧身黑皮衣裤现身,配上凌乱却不失序的性格短发,看来帅劲十足,招摇惹眼得比糕饼还迷人。 相较之下,佟青云亚麻裤配粉红色衬衫的雅皮打扮就比较「人世寻常」些,不论前者或后者,看在唐震天先入为主的眼里,都成了粉味十足、娘娘腔的扮相。 唐震天坐在椅上憋着不表态,但蹙眉愁看着齐放打算借他的一套西服,冷声拒绝,「别麻烦了,我就穿这身去,较舒服些。」 齐放瞄了一下他从脖子一路开到胸膛的衬衫和裸露的飞毛小腿,坦白地告诉他,「你这样『铁胆英豪』地穿着去,不但无法与我们画清界线,反而会带给我们麻烦。」 「怎么?会被高级饭店老板拒绝入场吗?」 齐放抿了一下嘴,有所保留地回道:「正好相反,不但可以帮店东留住老顾客,还可以刺激新客流量。」 唐震天忍不住问:「婚礼到底在哪里举行?」 齐放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将丝质白衬衫和黑西裤往唐震天所坐的椅子上抛,建议道:「你先换上这套衣服,咱们路上再说个清楚。」 第九章 他们比预定时间早到婚礼场所半个小时。 经过齐放和佟青云的解释,唐震天总算了解于敏容和杰生的婚礼将在一家以「酷儿」为主流顾客的另类酒吧里举行。 三人围坐在吧台一隅,各端着一杯酒饮。 齐放个性直爽磊落,对唐震天这个保守拘谨的「井底氓蛙」晓以大义起来是荤素不忌的。 「有几点事,你要记在心上。首先,你不是李小龙转世来拆洋鬼子招牌的,等一下人多时,别眼露凶光,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土匪面孔,对,没错,我讲的就是你现在那种要死不活、想找人练拳的表情。 「再来,除非你不了解自己的性向,想借机挖掘另一个自己,要不然对所有前来搭讪的男男女女的暗示与小动作都要抱持一笑置之的态度,和善拒绝就好,别反应过度。最后,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嘀咕什么?」 唐震天硬着脖子,侧眼睨了自愿当他肚里蛔虫的友人,「那你倒说说我在嘀咕什么?」 「你在想我和青云到底是不是玻璃圈内的人?」 唐震天心中的别扭被齐放一语道破,想到先前于敏容也在这一议题上跟他强灌一些观念,心里总难以平衡,「你话非得说得这么直吗?」 「你马脸拉得又臭又长,让人有话不吐不快。」齐放乐见唐震天陷入窘境的一刻,而且打算把握机会好好享受一番。 唐震天避开目光,啜饮杯中物。「那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 齐放看了沉默好些时候的佟青云,问:「该替这家伙解惑吗?」 佟青云嘴上挂着笑,耸了一下肩,表态道:「我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齐放转头满脸奸笑地对唐震天说:「这样吧!这话说起来挺长的,等我们下回碰上后,若你心里还有疙瘩的话,我们再谈吧!」 唐震天也不跟齐放计较,老实地说:「也对,没这个交情,话讲得再情有可原也没用。」然后将空酒杯一搁,转身就要离去。 齐放摆了一脸笑面虎的模样问:「好戏还没上场呢!你就打算走人了?」 「没的事。」唐震天也回他一个英姿飒爽的笑意,然后嘲讽地补上一句,「只想找个不碍眼的地方撒泡尿而已。」 齐放微翘起大拇指,往身后暗房似的长廊比了过去,「往右直走,碰上吃角子老虎后往左拐,一路到底就是了。」 唐震天半逛半晃地找到男用盥洗室,推门而入。 当他挪身至洗手台柜前,却瞄到大镜里在他背后贴着墙打啵得火热的一对同志伴侣,他尽量假装视而不见的径自清理双手与整装。 却不小心发现其中一个身着白西装与牛仔裤的男子并没有像他的同伴那么投入,因为他那双不专心的眼,早已紧盯住大镜里的唐震天。 唐震天不作回应,开门离去。 当他再回到酒吧时,发现顾客明显增多,他先前格格不入的感觉也因此稀淡了些。 他看不见齐放与佟青云的身影,便打算跟酒保点一杯啤酒来解渴。 谁知,他身旁突然多出一名中年男子。 对方捷足先登地跟酒保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转身轻松自在地问他,「想喝什么?」 他迟疑了一秒,知道自己是被误认为某种身分了!但他勉为其难的应付,尽量客气的应对着。 当对方告知,「我在大学授课,教运输学。」 这回答倒让唐震天的眼为之一亮,原想再多问一些问题,不巧,齐放突然在他身边出现,还拿一种略带防备的眼眸打量陌生人。 陌生人没被齐放无礼的态度所激怒,反而正面冲他一笑。 齐放敷衍了事地点头说声,「hi!」 然后大手一抬,故作亲密状地搭上唐震天的肩,「我和青云等你有一阵子了,没想到你在这里跟这个一脸犯桃花的叔叔抬杠。」说着就想拉唐震天离去。 唐震天甩开齐放的手,没好气地说:「切磋英文都不行吗?」 「切磋英文?来同志酒吧切磋英文?老兄,你也看场合行事好不好?这就跟你上错庙拜错神一样:谁理你啊!」 「那个人是教书的,看来挺正常。」 「这种事情若能用肉眼辨识,那些警司法官大人们可没饭吃了!你不要以为你长得人高马大拳头硬就安全无虑,若被人下药过一次,你就知道药跟枪子儿一样,都是不长眼睛的。」 唐震天真想一掌往齐放口无遮栏的嘴上刮去,但他没有轻举妄动,只冷冷地说:「齐大少,你恐吓够了没?我不过和他聊几句,你就反应过度成这样,你不觉得自己老母鸡了点?」 「我是看你这个同窗恶友初到此地,再加上你是敏容表弟的这层关系,才多管闲事的。」 「我不领情,你还是闭嘴省点口水吧!」说完,直直往前方一张小圆桌走去。「敏容的表弟」这无中生有的称谓让他听了火气直往上冲。 偏偏齐放不饶人,跟个妇道人家一般嘀咕着,「我若省口水,你这个瞎眼黄蜂就要撞错方向了。party是在隔壁的club庆祝,要往这头去的。」 齐放一手搁在裤袋里,另一手不耐烦地往身后一道门比去。 唐震天四下旋了一圈,注意到身侧的人群的确有往那道门踱去的倾向:而佟青云正站在门边,一手拎着手机搁在耳边。 唐震天走回齐放身边,诘问道:「那么你和青云拉我上这里是什么意思?」 「这是准新郎的馊主意,你难道没听过『光棍饯别会』吗?」 「我是台湾万华来的老土,没齐大少这么见多识广!」 齐放闻言得意了。「怎么?总算悟出自己是『井底氓蛙』了?」 「哪里的话,悟性比不上你这只放洋多年的海底鸡。」 齐放明知不该自取其辱,却仍是忍不住要追问个一清二楚,「啥意思,海底鸡?」 唐震天毫不客气地跟他说穿了,「你真以为自己是鸡啊!」 齐放真是气炸了,也开口讽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博士喝过洋墨水,学成归国往茅厕里一拉,终归还是上流氓一条。」 两人唇枪舌剑一番,等到走近佟青云时,两张绿脸已是拉得老长。 佟青云只消瞄上一眼,就知道两人又卯上了。他坚守不干涉的立场,将邀请函朝club的守门人员一亮。 守门人员瞟了他们三人一眼,目光停在身段威猛的唐震天身上,以英文询问:「你们是便衣条子吗?」 佟青云和齐放异口同声地说:「绝不是,只是来玩而已。」 独独唐震天紧闭着嘴。 守门员不耐烦地睨了唐震天一眼,张腿环臂地堵在门前等他开口。 「快说你不是条子,」齐放很快地对唐震天解释,「守门的这样问,为的是防患未然,因为便衣条子上门,除非持有搜索证,club有权拒绝条子进入侦查探案。若条子不老实隐瞒身分,出事后上法庭作证不俱法律效益。」 唐震天闻言后,这才摇头表示自己跟警界无关。 而守门员也才放行。 齐放忍不住嘀咕着,「我上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从没被拦路问话过,独独跟你来的这一次,你说你自己命里带不带扫把。」 唐震天懒得回应,跟在佟青云身后,踏进人群汇集的夜总会里。 佟青云要齐放到吧台点饮料,然后将唐震天领到隔室一处人静的角落,「敏容传讯给我,说邵阿姨正急着找表弟要礼物。」 唐震天慢条斯理地回应,「哦!知道了。」他解开项链,将戒指取出来,打算交给佟青云。 佟青云瞄了躺在唐震天掌心里的「礼物」一眼后,二话不说地拍拍朋友的肩,然后比了身后廊道底端的一扇门。「敏容就在那扇门里,邵阿姨定了规矩,只准新娘的亲属及女性朋友进入。」 唐震天捧着那只廉价的金戒,走到底端抬手就要敲门。 出乎意料之外,他手还来不及落下,门就从里边被拉开,一位挂着一脸不耐烦的男性陌生人走了出来。 唐震天审视着矮自己一截的陌生人,只见他一身白西装和牛仔裤,混血儿的模样斯文,西装下却连一件衬衫也不套,摆明在昭告世人,他是「反骨」那一型的人。 对方收起漠眼,忽地露出兴味十足的目光打量唐震天,然后以非常道地的纽约腔英文问他,「你一定是敏容的表弟了?」 唐震天看着对方谈下上帅但却又不失性格的脸,其似曾相识的挑逗目光让他皱了一下眉,他寻思一秒后,猛想起先前在男厕里撞见的那对同性情侣。 唐震天不确定地微点一下头,慢声反问对方一句,「你呢?」 对方对他的问题相应不理,继续道:「我从没听敏容提起她有一个表弟,更别提有一个像你这么『帅』的表弟,她应该早将你介绍给我认识才是。」 口里那种相逢恨晚的寓意,露骨得让唐震天不安。 不知怎地,这个男的打量人的目光里,挑逗的成分远远超过唐震天所能承受的界限。 对方伸出一只手,报上自己的名字,「嗨,我叫jason。」 原来是今晚的男主角——唐震天宿命里的情敌! 唐震天恍然大悟,礼貌性地抬手打算轻握,不料,对方握住他的大手后不放,反而诡异地以食指在他的掌间抠画了几下,令唐震天不挑眉也难。 这打暗语的招式对跑江湖的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之事,但在这酷儿夜总会里遇上,只有一种最大可能,那就是眼前的仁兄在试探他,打算跟他「认证」。 他若无其事地报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 杰生对他的反应似乎在意料之中,豪爽地拍了他的肩,仍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白牙一张,两道眉一扬,丢出一句「seeyoter」后,得意的离去。 唐震天没时间去想杰生,邵予蘅已从半掩的门缝里瞄到儿子的身影。 她脸上一喜,将儿子拉了进去,半谴责地说:「人到不敲门,杵在外面发什么呆?」 唐震天省去与杰生照过面的事,乖乖地将戒指递给邵予蘅。「礼物在这里。」 邵予蘅不发一语地扬手往室内一隅比去,要他亲自交给正在上妆的于敏容。 他给了母亲一个难为的神情,邵予蘅则是来个相应不理,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于敏容跟前。 她正专心地为自己上妆。 他静立一旁打量,视线停在她姣美的轮廓上几秒,似怕真情流露后,便将目光调开,改盯在化妆台上。 化妆台的大镜里清楚地映照出一切,五花八门的美容瓶罐,一包拆封去了半打的烟盒,塞满烟蒂的烟灰缸,三只空酒瓶与一只只闪着三分之一红光醇露的高脚酒杯。 他显然不喜欢看到镜子里的一切,脸上也随之露出沉重的思量。 于敏容停下上唇膏的动作,明眸往上斜睨他一眼,满脸漾着「有何指教」的意味。 他盯着她唇上那两道用眉笔描绘出来的假胡须,错愕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像个被逮个正着的顽皮孩子,愣站在自己心仪的女孩面前蘑菇一阵。 尴尬五秒后,他才冒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事,「-就穿这一身黑西装结婚吗?」 于敏容停下动作,艳着一张完美无瑕的红唇与突兀得骇人的须瞅着他,反问他一句,「不可以吗?」 不知为什么,他心底起了挑衅的念头。「我以为女孩子家嫁人时,穿礼服较恰当。」更别提那两道乖张做作的胡髭。 于敏容白了一眼天花板,老实说:「我嫁杰生,又不嫁你,你还是把你那自以为是的『恰当』省到你大婚的时候,再对你那个传统又乖顺的新娘申张吧!表弟。」 唐震天愣住,反问:「谁说我一定会娶传统又乖顺那型的?」 她拿起直排梳,开始整理短发。「你这么古板,就算娶到别型的女孩,也还是有本事把人家闷成你要的型。」 唐震天自讨了一个没趣,心里对杰生起了妒意,想把杰生在他掌上枢画的那段小差曲对于敏容全盘托出,让她清楚,她那所谓完美又有才情的未婚夫其实是个「吃着碗里,望着锅底」的滥情货色。 但他说不出口,因为这铁定会伤了她的心,她不知道自己已被杰生闷成他所要的那一型情人;明明是女儿身,却硬要强装成男孩儿样,这可不是「反骨」与「赶时髦」,而是自欺欺人! 他没冒出伤感情的话,直接将手里热烫的金戒指递给她,补上一句,「邵阿姨建议我送-这个,希望-不要觉得我行事唐突。」 她停下梳头的动作,盯着那只非常简单平凡的戒指良久后,搁下发梳,以食指和大拇指拎着戒指往自己的无名指套去,不大不小,恰恰与她的指径吻合。 她的眼底汩着泪,感动之余外加方才对他厉声厉色的愧意,她难为情地起身,给他一个拥抱,临时起意地在他俊逸青涩的颊上留下一吻。 这个吻对已洋化多年的于敏容来说,只是一种表达感激与亲情的方式,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不带任何寓意。 但唐震天这小伙子却呆傻住,不知如何是好了。 于敏容注意到他颊上清晰的红残,连忙抽了一张面纸为他拭去唇印。 唐震天无法承受这般突如其来的温柔,笃定地拨开她的手,接过面纸,退开一大步后才吐出一句话,「-忙,还是我自己弄就好。」 于敏容愣立原地,尴尬地瞪着唐震天好几秒,直到他意识到气氛不对后,才生硬地补上一句,「等一下在外头见了新郎,新娘子可要多笑几下。」 她没答腔,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那只被排斥的手半晌,不确定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害羞使然,抑或是出于对她的厌恶? 一种似曾相识、被拒绝过的感觉,像涨潮淹堤似的冲散她的理智,泪随即涌上她的眼眶。她不解地打量唐震天,眼里除了纷乱的泪以外,更是猜不透的疑惑。 唐震天意识到她出神似的盯着自己,警觉地慢下手,却停不下拭颊的惯性动作。 直到她冷冷地逸出一句控诉,「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欺负人?」 他当下傻愣住,不知如何接口,只觉得像是被她刮了一记耳光,耳根还是热辣的。 「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但心里却不断想着一件事,她记起他了?! 于敏容瞅着他,见他像一脸心虚的小男孩般认错后,心马上软了下来。她抹去眼角边的泪,摆摆手,「算了、算了,谁教我们以表姊弟相称,以往有过的恩恩怨怨就看在这只金戒指的份上,一笔勾销好了。」 唉!看来她还是没记起他,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地站在原地。 于敏容则是勉强地挂上笑容,转身坐回化妆台前,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重新补妆。 唐震天跨出贵宾室,阖上门,与一脸欲言又止的母亲面面相觑。 他涩声道:「-是对的,走这一遭确实值得。」 邵予蘅很以儿子为傲,觉得他勇敢极了,忍不住伸手在儿子的双颊上轻拍两下,慎重其事地对他说:「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邢欲棠。」 唐震天一听到为娘的报出这位想见他一面的人的姓氏时,心中已有几分了然。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询问母亲,「-认为这样做好吗?」 邵予蘅咬着唇思索了几秒,耸肩道:「我觉得见一面也没什么不好。」 「那见他有什么好?」 「好歹你的身世能够明朗,毕竟,你是在我跟邢欲棠公证结婚后才坠地的。」 「是不是私生子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 「但对我们来说则是一个大问题。」邵予蘅眼里满载着真诚,「对方一直想找机会与你团聚,我则希望时机成熟时,你能认祖归宗。」 「见个面我无异议,至于认祖归宗的事,得等到我和外婆提,她首肯后再考虑。」 邵予蘅满面笑容地说:「那当然,毕竟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她对儿子有分有寸的作风很满意,便从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卡交给儿子,「这是你爸爸的联络地址,你若想见他,只消拨一通电话,他随时抽得出时间与你会面。 「好了,我得进去帮敏容打点,你若不想观礼,不妨回饭店休息。」 唐震天将名片搁入口袋里,他没有像一只负伤的兽般逃之夭夭,反而走进人群,与齐放和佟青云会合。 酒过不知几巡后,在众人酣醉的欢唱与各怀鬼胎的祝福中,他目睹自己喜欢的女子,画着两撇翘仁丹胡须,扮作男人样地走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无誓言、无婚约,无定情物,有的只是于敏容与杰生所谓兼容互谅、凡夫俗子无法一窥堂奥的倾慕。 问唐震天作何感受? 除了心裂,他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原以为自己能静默地祝福于敏容找到幸福,谁知却高估自己的胸襟,他实实在在无法祝她与杰生幸福一世,但又能如何? 构成于敏容幸福的主条件并不在他身上。 他听着新郎举杯高呼道:「无誓言的爱情最伟大!」 其他嘉宾也跟着附和。「附议!」 唐震天也只能端着香槟酒杯,以无言代替反驳,一口接一口地浇灌心中愁。 第十章 于敏容「嫁」了人,唐震天年少的一桩憨傻心事也算了却个彻底。 他目睹她的委曲求全,心里有种想找杰生算帐的蠢动,却碍于自己在新娘眼里不占任何分量,只能困在饭店的健身房里,以健身为名虐待自己的身躯。 在邵予蘅的要求下,他陪她在饭店里多住几日,伴她走街逛传统古典艺廊,三不五时登门上高级餐馆用餐。 到晚上,则是跟齐放和佟青云当个曼哈顿的夜猫子,从这一家酒吧混到另一家酒吧,在酒精催化的作用下,卸下戒心,大吐高中毕业后的种种。 三人的情谊也从「无话可说」渐渐变成「无话不谈」的阶段。 送邵予蘅搭机赴台后,佟青云也回巴黎上工,唐震天便带着包袱移师到齐放那里「寄人篱下」。 偶尔,唐震天会瞄到于敏容俏瘦清丽的倩影远远地飘过,基于心仍不能平静的理由,他采取回避的策略。 齐放了解个中原由,也就暂时避开杰生与于敏容往来频繁的社交圈。 曼哈顿这个都会,说大是大,说小也是可怜得很,全视个人的社交范围而论。 偏偏齐放与于敏容互为同事,唐震天要躲开这个表姊的邀约,还真不容易,他与齐放将借口一个编过一个,从牙疼、伤风感冒、水土不服、吃坏肚子与酩酊大醉等大厄、小耗统统都搬出来挡驾。 结果好巧不巧地,竟失算地在中央公园的长椅边给她撞上了! 「dave!dave!」 唐震天还不习惯这个洋名,给唤过两次后,迷惑的眼眸才松开了纽约观光地图,往前一探究竟。 入眼的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运动背心,胸前那几个褪了色的「iloveny」红色字母已被漂成粉红色了。 唐震天看到于敏容一身汗流浃背的慢跑装束后,眨了两下眼,没吭一句话。 「牙疼好些了没?」她关心的问。 唐震天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虚地略摇了几下头,想招供他牙其实不疼。 他那委屈的表情看在于敏容眼里,却以为他疼得不得了。「这样忍着怎行?亏你还有观光的兴致!」说着就牵起他的手,要拉他起身。 他的吨位比她重得多,她试了起码三回,才扳着他的手臂,歇口气说:「你站起来啊!屁股干嘛紧黏着椅子?」 「哦!」他本能地想安抚她的怒气,没多想就拔腿起立。 怎料于敏容同时再试了一次,所施的力道比前几回都重得多,再加上少了他的体重,让她顿时失去平衡,瘦竹般的身影就往后仰飞了出去,连带地把一时不察的他给拖下了长椅,眼看他魁梧的身躯就要如崩坍的土堆往她身上重压去! 好险他两掌抵住地面,及时撑住了上半身,这才没将她压扁。 两人的上半身安然无事地分得开开的,但下肢交缠在一起,可没那么容易解,再加上两人都穿着短裤,肉与肉贴切得令双方当事人尴尬。 于敏容蹙眉轻咳了一下。 唐震天这才反应过来,往旁翻过身去,然后扶着她站起来。 她拍拍后臀,脸上的表情透露出身体的不适。 顾不及自己的狼狈,唐震天忧心地问:「-还好吧?肘上似乎有血渍!」 于敏容检视了自己的肘,拨了几下后说:「一点擦痕而已,不碍事。」 「那就好。」他想带她回齐放的公寓给她上药,但又觉得不妥,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拎起椅上的包包,跟她说,「再见。」 她见状,两手不禁往腰上-去,不客气地对着他的背影询问,「是不是我上次话太多,把你吓到了?」 唐震天困惑地回身,不懂她的意思。 「你上次已答应过,我们再碰面时,不会把地铁当作防空洞钻,躲我这个轰炸机的。」 「我有吗?」唐震天当真不记得了。 「没一字不差,但意思到了。你还说过会客气地请我喝一杯咖啡的!」她再一次提醒他。 唐震天这才露出有那么一回事的表情,他摸了全身的口袋后,懊恼地说:「真是抱歉,我忘了将皮夹带出门,身上也没有齐放家里的钥匙。」 意思就是他这回请不起她。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差劲的演技,然后说:「我也忘了带皮夹,但裤袋里刚好塞了几张纸钞,够买十来杯咖啡及一包止痛药。」 话毕,她往前大跨一步,将他的手臂搀住,直接将他往公园出口拖去。 她首先带他去药房,看着他乖乖认错地掏钱付帐,亲手喂了他两粒止痛药后,脸上才展露出舒坦的笑容:接着领他回她与杰生的寓所,他坐在以横切的树干做成的「轮椅」上发呆,她则跳进自己的卧室,换上一套宽松干爽的亚麻衫与长裤。 前后不过五分钟,做表姊的人又拉着表弟往纽约的街头晃去。 她问他,「我当导游,你想去哪里?」 他耸肩,「不知道,-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你说的?届时可别后悔。」 结果,他岂止后悔,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这辈子没给她给撞上,因为她带他去逛当代艺廊,不只一家,而是一整条像仓库的街,前前后后有十家以上,展出的作品风格大多是抽象、前卫又大胆得让他无法领教,再加上他不懂,也不愿装懂,所以,这趟知性之旅难熬得要命! 最后,她带他去一家专门展示摄影作品的艺廊,还没进到门里,他就嗅出了杰生的味道,因为于敏容兴奋的语调已提高了八个音节,而他的兴致则正好往下跌了八阶。 最后,他只好装聋作哑,从背包里掏出全新的太阳眼镜往鼻梁上放,对杰生的作品来个眼不见为净。 他这样无言的抗议了十五分钟,她才注意到他对墙上挂的作品兴趣缺缺,便不好意思的问:「想不想喝咖啡?」 他深吸一口气后,讽刺的说:「想喝浓的,可以压惊一下。」 她带他去一家咖啡厅,两人坐在椅上等咖啡,她还是念念不忘刚才的事,「不喜欢为什么不早说?我不会勉强你的。」美丽的脸上有着歉疚。 他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老实跟她承认,只要有她相随,他甘心受她虐待吧! 他不忍见她自责的模样,说了让她宽心的话。「我知道-全是一番好意。只是-以后若不当模特儿的话,千万别找导游的饭碗捧。」 「我就这么不行吗?」 「不是不行,而是-太漂亮,旅客都会被-迷得团团转,没胆抱怨一声。」 于敏容听了不说话,几秒后,本来气嘟嘟的脸蛋竟然红透到耳根。 唐震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油条,很快地低头啜饮咖啡,不再发表谬论。 她见离去的时间也到了,跟服务生讨账单:可账单来后,却被唐震天给接了过去。 「我请你。」她说。 唐震天摇了头,「说过要请-的大话,这回不履行,以后铁定没完没了。」 于敏容听了,蹙眉问:「你就这么不屑跟我这个做表姊的人多聚一次?」 唐震天很无奈,急着解释,「-知道我没那个意思,而且我也从没把-当表姊看。」 她闻言后笑容没了,一道柳眉却慢慢地往上挑了去,再次提醒他。「我是你表姊,这层关系不能改。」 唐震天一听到她用「表姊」来挡他,心里就不耐烦起来,他挑衅地说:「对我来说,差别无几。」 「可是……」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但是……」 「我对-有好感。」他终于对她吐了实。 她愣在桌子另一头,好久都不说话,低垂的眼睫毛上有着一些晶莹的泪光。她没抬眼看他,只说:「我想回去了。」 「我送-回大街。」 「不用,这里我熟得很。你还是先走吧!」 「敏容……」 「你快走吧!也别回头,因为我不会理你。」 唐震天没想到于敏容对他的态度竟然会这么决绝,也开始懊恼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 但无论如何,天色晚了,他没办法放她一人在此处闲晃。他于是建议,「要定就一起走-若不想理我,尽管走在我前头,一到大街人多的地方,我会自动走开。」 于敏容接受了他的提议,包包一拎后,就离座往外走。 唐震天远远的跟在她身后,走上一大段路,一直到她步近闹区,消失在人群后,他才憔悴着一张脸,往反方向走去。 两天后,唐震天整装前往芝加哥,并承诺齐放一旦落脚后,会马上联络朋友,他甚至开口要求齐放多多关照于敏容。 齐放一口答应下来,「会的。我跟她交情本就不浅,如今又添上你这层关系,绝对不会见她被杰生欺负的。」 话虽如此,杰生那样的人、那般的个性,于敏容若从一开始就姻-i接受他,没打算为自己据理力争的话,她日后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果然,唐震天在芝加哥大学注册上课后不到两个月,齐放来访,住了三天,透露杰生又玩起旧花招,与工作上的男模似有牵扯,单凭流言又没证据,所以隐着不敢让于敏容知道。 自此后,唐震天每隔两周,就会收到齐放的「报马仔」电子邮件。 杰生今天跟这个在餐厅兼职服务生的a男过从甚密;改明儿,则是跟那个在男装店员工作的b男交往;最近分手的则是从事房产中介的c男,身分还不是送件小弟,而是干上经理级的人物。 好在,杰生与这些人的关系都是露水一夜情,他尝新玩罢后,分得干脆潇洒。 问于敏容那个天真的傻姑娘知情否? 齐放这个报马仔的反应是,「当然知道了。曼哈顿就这么一丁点儿大,爱搅局的人又多,即使我没去跟她碎嘴,别人也要去跟她绘声绘影的。」 唐震天再问:「敏容的反应呢?」 报马仔忿忿不平地说:「她完全不领情,还耸肩要我们别多事。她还为他辩驳说,杰生从不跟她隐瞒这点癖好,只要他外遇的对象不是女的,我们这些旁人不必大惊小怪! 「我就不懂,这女人平时凶辣精干得很,一碰上杰生那厮,却像丢了脑筋的花痴,这怎么搞的?」 唐震天这回可要搔头耙脑了,他困惑的问道:「她这样退而求其次究竟是为了什么?」 「别问我,我又不曾被爱冲昏头过。」 唐震天闻言,马上质疑朋友,「那佟家那个天才女不算吗?」 齐放马上更正,「那决算我年纪小,不算可不可以?我现在跟你提正经事,你还要我继续报这种没意思的消息吗?」 「不用了。既然敏容能对这样的关系泰然处之,我也就没必要替她瞎操心。」 「好,那我就不传『花边新闻』了。」齐放撂下这样的话,日后与友人联络时,也真的对于敏容的事绝口不提。 唐震天课业吃重,即使有心,也无力去改变于敏容与杰生的生活模式,只能遂其所愿。唯一该做的,是提醒自己—— ★他与旁人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敏容自觉幸福就好。★ 自从母亲把父亲的大名报出来后,唐震天也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他打电话回台湾与城哥报告过突然多出一对双亲的事,因为事出突然,难断他们的出现是福是祸。 城哥没给他出主意,只轻描淡写地跟他问了双亲的资料后,承诺会找人调查清楚。 他将部分论文依时递给教授后,离圣诞节也不远了。 宿舍外刮着五太湖吹来的寒风,雪花纷飞扯弄,扬塞整片校园,平直切来的豆雪打得眼鼻耳朵直叫疼。 地上积雪高过足踝,路已不是路,放眼望去一片银白茫然,可感受不出圣诞卡上晶莹剔透的温馨,他只知道自己冷得全身打哆嗦,吐气成霰,还以为自己神游北极圈去了。 唐震天受够了北国这样冰天雪窖式的折腾,忽地灵机一动,遂奋发图强地裹上一件大衣出门。 一个小时之后,他伛伛而行地从中国超市搬了一大箱的泡面回宿舍,将大衣一脱,「津秋牌」棉衫和运动裤一现,往床上一跃,打算窝在被里睡他三天好补眠,偶尔闭眼冥想敏容的俪影慰寂寥。 怎知好梦难圆,枕头都来不及沾上,就有人大叩其门! 原来是同宿舍中国长春来的大妞,她说:「dave邢,十分钟前敲过你的门儿,你没应,上哪去了?」 唐震天忍隐不发作,只硬声吐出一句,「下地狱去买面。」 对方显然是一位不爱计较的人,反而关心地问:「在这种天候下!你有没有弄错?」 他仍是不假辞色地应了一句。「没弄错还回得来吗?」 「倒也是……」女楼长打了一个哆嗦问:「外边儿挺冷的,我们进你房里聊聊好吗?」 唐震天环肩挺胸,像个耀武扬威的门神似的堵在门道上,一脸地不欢迎。「我房乱,没整理,恐怕不方便。」 他其实并不排斥大陆同胞,因为时有往来的同学里不少是海峡对岸的高材生,只不过这位女同学过分地发挥同胞物与的精神,有意无意地对他示好,让他承受不起。 因为他观念旧,深怕主动示好的女孩子,只好拿冷言冷语的手段让女孩却步,截至目前为止,成效不错,台、中、港三地大都会来的女孩娇俏,受了他几次钉子戳后,校园里一睨到他的人自动躲他三尺远,就除这位豪爽的乡村大妞肯跟他说些话。 女楼长天性乐观,生来不怕碰钉子,马上表示,「那巧,多一双手帮你打理,你爸爸稍后进来看了也宽心。」 唐震天双眉不禁皱了起来,是她说错,还是他耳朵被冻成重听?「我爸爸?-确定吗?」 「错不了!他指名道姓要找你,我问过他的来历,说是你爸爸,我这才请他到餐室坐,我还冲了一杯咖啡给他喝呢!他喝纯的,不加奶、不加糖,还夸我泡得咖啡尝起来香。」 等长春女楼长说完,唐震天马上对她道了声谢,夹上一双拖鞋,拎了一件大衣,跨开大步往餐室疾走而去。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门一推,餐桌另一头靠窗处,还真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对方仪容方隽,两眼炯然有神,形高约莫与唐震天相同,体格相当,其铁灰色的大衣与厚围巾上还沾黏着一层银白的薄雪,严正的模样看来是有备而来的。 唐震天稍往前跨两步,于桌缘处驻足,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位自称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脑里急速地转着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他见过! 并非在照片里,也不是在幼时的记忆里,而是于敏容结婚的那一天,在那间酷儿酒吧里,那位自称在哥伦比亚大学教运输学的教授! 唐震天整个人处于惊讶状态,同时也感悟到事情的发展有迹可循、合情合理。当然,少不了邵予蘅从中穿线,自扮中间人。 对方打破僵局,以不算生涩的中文开口道:「真的很抱歉,我临时路过这里,没能来得及跟你约时间就跑来找你,希望没打扰到你。」 唐震天含糊地冒出几声「没关系」,然后扬手扯开两张铁椅,摊手说:「请坐……」 随后又补上一句,「嗯……你要下要先脱下大衣,我找个衣架帮你挂上。」 对方依言照办地将大衣递给唐震天,半分钟后,他从寝室回来,邢欲棠也在椅上坐定。 两人互换一个谨慎的眼神,腼腆地笑了一下。 唐震天两手撑在桌面上,十指在木桌上弹点数回后,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解释:「我……碰巧去买面。」 「原来如此。你的女同学也说你应该在,可能临时出去购物。我本打算改日再来找你,结果她说外面下着大雪,建议我上来等你,我想,那是因为我擅自报出跟你有亲属关系后。」 唐震天稍微点了一下头,没有纠正对方的意思。 邢欲棠因而释怀,另起了一个话头,「你同学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他的表情透露出一种了解那个「女同学」如此善解人意的原因。 唐震天酷着冷面,干脆地说明道:「她那个人豪爽,即使你拿着棍子说是来跟我讨债的,她一样会请你上来等候。」 听到这番冷淡的形容,邢欲棠了解这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状况,他若想让儿子认他做爹,嘴上就得谨慎了。他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对不起,事隔二十多年才来找你,实在是事与愿违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噎住了几乎呛声而出的酸涩。 唐震天垂眼不语良久,然后丢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要泡面,你要不要来一碗?」 原本鼻酸泪盈眶的邢欲棠闻言后,如一尊石像般地愣在原位上,不知如何反应。 他本能地逸出一声:「pardon?」两眼还带了万分不解的困惑。 「面!ㄇ1ㄢ。m,i,e,n,g,mieng!」唐震天手端着锅瓢,注音符号,罗马拼音都用上了,对方仍是没反应,他心里就嘀嘀咕咕了。 眼前的家伙还算得上是个中国人吗?连「泡面」这个海峡两岸都奉为方便国粮的东西都听不识,他如何能认他这个「外黄内白」的洋葱爹? 话说回来,好歹唐震天体内的基因有一半是眼前的男人贡献的,看在长辈为尊的份上,他耐心地补上一句:「干面,」见对方还是一脸措手不及的模样,便又改成「泡面,生力面,油炸面,方便面……」最后他几乎是老羞成怒地嘟着嘴,以英文修正道: 「noodles!instantnoodles!gotit!」 对方这回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拍桌子呛声,只发出闷雷般的话,「你讲第一次时,我就听明白了!」 「那你为何不作反应?」唐震天觉得好冤枉,就为了一个「面」字抓狂,丢了平素的冷静。 做爹的人才真觉得委屈至极点,「我愧疚万分地跟你道歉,泪差点就要掉出来,你却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泡面?我觉得失望,也感到非常无奈。」 唐震天天生拗性,让他始终说不出中听的话来,他很粗率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父子相认这种事,对你、我来说应该都是第一次碰上,下两碗泡面给彼此压惊壮胆总不为过吧?」 邢欲棠的灰脸这才稍微地恢复了血色,他降身坐回椅子上,平心静气地说:「原来如此,那么请你帮我泡一碗面吧!」 唐震天马上转身烧锅热水,拆面下料,煎蛋撒菜,最后端起蒸气腾腾的锅,将内中好料往两只海碗里铲。 十分钟后,两碗月见波菜麻辣牛肉汤泡面便上了桌,还额外奉上一小杯陈年高梁。 两人忘却窗外天寒地冻的雪,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面,呼噜呼噜地喝着飘满辣油的汤,啧啧抿唇啜饮晶亮透明的酒,唇际麻得过瘾、舌间烫得似火烧,心头也暖呼呼了起来。 如此「雾里认亲」说怪是怪,说不怪也是合理的。 唐震天这个名字已被用了二十几个年头,突然在一夕之间要被邢谷风取代,总得给他这个使用人一个缓冲期,哪怕是短得只够泡散一块硬面也是好的。 吃完面,心结是松了一点,但好像还是不够。所以当唐震天问邢欲棠,「你喝乌龙茶吗?」 邢欲棠善解人意地频点头。「喝,当然喝。」 于是陶杯、陶壶随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上了桌。烧开的水,往粗制的茶壶里斟,待水满溢出后,茶盖被拙回壶口,随即又是一阵冒雾的浇淋与涮杯。 约莫五分钟,邢欲棠接过茶送往唇边呷了两口,感觉到热茶与辣味在自己的口腔内互相撞击一阵子后,再次道出来意,「你愿意考虑认祖归宗吗?」 唐震天应道:「当然。不过我发现从吃面时的浅谈里,你对我的过往略知一二,我对你这位宣称是我爸爸的人却没半点概念。」 邢欲棠道:「你有疑问尽管问,我若答得上来绝不隐瞒。」 他于是问道:「我出生的时候,你几岁?」 「二十二岁,比-母亲小上两岁。」 「结过几次婚?」 「两次。第一次是与你母亲,第二次是家族安排的。」 「你与母亲什么时候离的婚?」 「我们从没办过离婚。」 唐震天愣了一下,眼珠子一瞬也不瞬,思索了几秒后说:「怎么你们两个都犯下重婚的勾当。」 邢欲棠歉疚地点了点头,苦着笑为彼此的行为辩解。「那年夏天跑美国警察时,我们本是打算与世界抗争到底的,可惜后来事与愿违,你母亲怀了你,后期产程不顺,我不忍见你母亲受苦,便把你母亲送去医院待产。 「我告诉她我会赶回美国西岸老家争取长辈的协助,定会将你们母子接去团聚。她坚信不疑,让我主事。谁知下了这样一步子儿,棋局是幡然改观。 「我不但没有取得家中长辈的谅解,反而被禁足扣押起来。我祖父开出条件,只要我肯放弃回去找你们的念头,并乖乖地照计划迎娶美国东岸日裔房地产大亨的女儿,他会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 「若你不予理会呢?」 邢欲棠浅笑,「他说随时随地可以制造几桩意外事故出来。」 唐震天面无表情地问:「显然你认为你祖父是说到办到的人。」 邢欲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邢家在加洲拿下五分之三的黑道势力已有四十多年了,凭恃的是心狠手辣、谋财害命之操纵能事,可不是放话吓唬人。」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例子,唐震天是见识过一些。「你因此答应了你祖父的条件。」 「没错。他要我亲自派人传风声给警方,透露你母亲待产的医院,好让你亲生外公找到你母亲和襁褓中的你。 「两个月后,我便被同宗兄弟藏在西装袋里的枪下逼进了礼堂,完成了婚仪,兄弟奉命将我和新婚妻子的照片寄给你母亲,表明男婚女嫁从此各不相干。 「从此以后,我在你母亲的眼里,便从流氓小子降格至没天良的负心汉,即使在我祖父与父亲过世,我与美籍日裔妻子依个性不合离婚后,我曾数十次试着与你母亲沟通,并询问你的下落,但她就是不愿和解,一径地敷衍我,你被外公送去日本,下落不明。」 唐震天不作声,因为邵予蘅所承受的委屈不见得比邢欲棠少,只是,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二十多年来,她拒绝与你和解,为什么今日愿意告诉你我人在美国,甚至要从中撮合我们相认?」 邢欲棠也不隐瞒。「也许她觉得时机成熟了。我离婚后便脱离邢家,无条件放弃所有继承权,这样避开家族摆布也整整二十年了……」 见邢欲棠似乎有话未吐,唐震天轻问了一句。「还有呢?」 「我想跟你母亲破镜重圆,但她不肯,于是我提醒她,我与她之间还存有一纸婚约关系。」 「事隔多年,你们又没有同处一处履行婚姻义务,她其实可以不理你的。」做儿子的人虽主修「经济」,但对美国民法还是粗略地有所了解。 邢欲棠这时挑起眉,莫可奈何地摊开双臂解释道:「这也是为什么这二十年间,我每隔一年都会飞来台湾找她的原因之一。」 唐震天这下可瞪大眼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亲会过从甚密到这种地步。「你言下之意是,她若要上美国法院告你『恶意遗弃』,那个因素其实并不存在,你们之间在婚姻有效期间内还是存在着实质关系。」 「没错。」 唐震天半努着唇角说:「既然她没有拒绝你,那表示你们之间还是有补救的余地。」 邢欲棠迟疑一下,才清着喉说:「也不尽然。我将事情分析给她听,表示我不愿终止关系;而你母亲顶着两所私立国、高中董事长的头衔,不愿将整件事闹得众人皆知,才肯与我妥协。」 「看来你虽然跟邢家脱离关系,但威吓人的手段却没改正。」 「我开出每年三个月的相聚期,结果被她减成七天,若在这段期间内我有出轨的动作,就得答应她无条件离婚。」 唐震天突然坐立不安起来,他总觉得这样的八卦消息都是别人家的事,如今发生在他所谓亲生的父母身上时,他不禁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么你可不可以解释,她现在敢跟你提出离婚的原因呢?」 「很简单,全是因为『你』的关系。」 「我?」唐震天愣住了。「我是这几个月才知道你们存在的事实?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二十多年来,我花了不少精力,派人赴日本找寻你的下落,有两次以为找到时,做了dna血亲筛检,比对后皆显示与我无血缘关系,这样空欢喜两场后,让我心灰意冷,简直要打消寻找你的念头。」 「既然有前车之鉴,这回你怎么这么相信她的话呢?」 邢欲棠把话说穿了。「她不是乱开空头支票的人,而你是她为了打发我的纠缠所轧进银库里的筹码。」 「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分量有这么重过。」 「她拿你的下落跟我换她的自由,换句话,一旦你认祖归宗,我得答应她离婚的请求。」 唐震天蹙了一下眉,并不觉得自己被任何人背叛了,只觉得眼前这个要认他为儿子的男人,感情充沛得让他招架不住。 唐震天忍不住出了馊主意,「就算你们要认我,也得要我高兴与你们相认才是。更何况,纸上婚约可以离,但实质关系不见得就要断,你以往一年缠她七天,现在要追她三百六十五天,也没人能告你犯法。」 邢欲棠听了忍不住笑出声,「那我不就成了说话不算数的人了?」 唐震天却要他省省。「你威胁她一年有七天得跟你在一起,就算得上是光明正大了吗?」 「的确是不能搬到-面上来炫耀,但我一想到这些年来她所吃的苦,将你隐藏身分的苦衷时,就觉得自己欠她一个公道。」 唐震天嘴里含了一大口茶,没拍掌称颂父亲大人好个良心发现,只是不断地以右食指在耳际转了又转,最后,他提出了解决之道。「老实说,我年纪不算小,在江湖上也混了快十二年,认不认你们这对问题夫妻都无所谓,因为我谁都不想靠。 「只是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尤其是那个我该喊妈的女人,一旦年老色衰后,要找个老伴长相厮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就明白把我的话转给我妈,让她知道我宁愿不认你这个父亲,也要你们继续维持这样的婚姻关系。」 邢欲棠听到儿子两相权衡下开口表明不愿与他相认,脸色刷地变成铁灰,但一想到自己没必要对那固执的女人所开出的条件做出响应时,心上的确是松了一口气。「你既然拿了主意,那么我也不能强迫你改变。」 唐震天露出笑容,起身为邢欲棠倒茶,同时不忘安抚做父亲的人。「老实说,我美国护照上的名字是邢谷风,这里的同学管我叫dave邢,这样若不是认祖归宗,那叫什么?」 邢欲棠把憋在肚子里心结说了出来,「我只是怕这一辈子听下到自己的孩子开口喊我一声爸爸!」 唐震天软下口气道:「我感谢你来找我,也不否认你是我的父亲,目前的我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喊你父亲。我只要求一点时间陪养双方的感情,相信你也同意实质的亲情关系重过名义上称谓。」 「也对,起码你没有马上将我三振出局。」邢欲棠勉强地挤出一道笑容,舒坦地说:「喝完这杯茶,我也该走了。」 唐震天说:「天色晚了,这大雪天算是留客天,你若不赶着回去,今晚不妨在我的宿舍住下,明早我带你去活动中心打几局撞球吧!」 邢欲棠看着这个开口不愿认他做父亲,却建议要跟他打撞球的年轻人好半晌。 唐震天主动解去他的心结,解释道:「认祖归宗的下场,会让你得不偿失,这样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我做了心会不安,还不如我们从朋友交起,三方面算是皆大欢喜。」 邢欲棠认为儿子的话不无道理,放下心中的郁抑后,也觉得与邵予蘅母子俩团聚的日子不远了。 【后续请看《把心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