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为夫妻》 1、横祸 六月,破晓时分。 正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而西,踏破了清晨的宁静。 易楚自梦中惊醒,瞧了瞧外头朦胧的天色,悉悉索索地摸过床头矮柜上放着的青莲色比甲与月白色裙子穿上,到外间净了面,走出屋子。 正房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男子身形修长,穿鸦青色道袍,头上束着同色缎带,看上去温文尔雅。 易楚脸上绽出明媚的笑容,“爹,早,也是被马蹄声吵醒了吧?” 易郎中负手而立,脸朝向西方,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西边有隐约的吵闹声以及婴孩的哭泣声传来,遥远得仿佛来自天际。 易楚心头一紧,顺着易郎中的目光望去,却只瞧见灰蒙蒙暗沉沉的天色,别无其他。 而空气中却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易郎中低叹:“真是作孽,不知又是谁家遭了殃?” 时值景德三十四年,锦衣卫越发横行无忌。 自前年平凉侯万融与桂王串通谋反事件被揭出,已陆续有近万人被牵连至死,还有更多的朝廷官员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稍不留神被卷入。 锦衣卫抓人,不是深夜就是凌晨,仿佛已经成了惯例。 但凡这个时辰有马蹄声响,闻者无不心惊胆颤。 好在,锦衣卫抓的不是官宦就是贼匪,跟寻常百姓扯不上多大关系。 这祸也临不到自己头上。 易楚暗自有些庆幸,望着易郎中,问:“爹,我去做饭。您今儿还上山吗?” 易郎中点点头,应道:“去,去采点景天与龙葵草。” “要是爹方便,顺便带些艾草回来?” 易楚扫一眼墙根,那里堆着几捆晒得半干的艾草,显然已经不多了。 艾草能湿散寒、平喘止咳,而且晾得半湿不干,燃了,可用来驱虫驱蚊。 易楚最爱艾草这种带着苦涩的清香。 易郎中温和地笑笑,“好。” 易楚正往东耳房的灶间走,突然听到门口有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院门轻轻被叩响。 易家以行医为生,时不时会有病患半夜或凌晨敲门。 可他们的敲门声急促而迫切,并不像这般小心翼翼,似乎带着试探与犹豫。 易楚蓦地心惊,扬声问道:“谁呀?” 没有人应。 门却是再一次被叩响。 易楚看一眼易郎中,提着裙角惴惴不安地打开院门。 门外没人,唯地上放着只蓝底白花的包裹。 易楚近前细看,吓了一跳。 包裹里竟然是个婴孩,约莫一岁多,紧闭着双眼,像是睡熟了。 易楚小心地抱起包裹,左右看了看,关上门,回到院里,“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爹瞧瞧。” 易郎中探身看了看,眉头皱起,“作孽,连孩子都不放过。”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寻着他的小手,按在脉间。 易楚也看出来了,这孩子脸色发白,双唇却是青紫,很显然身有顽疾或者受过重伤。 易郎中已把完脉,叹息着摇头,“应是受了掌击,心脉被损,精心调养着或许能活几年,不过总归养不大,长到五六岁已是极限。唉,可惜了……” 易楚怜惜地看着婴孩。 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穿件大红绉纱小袄,前襟用金线绣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一看就知道是被爹娘宠着的。 只是,思及先前疾驰而去的马蹄声,易楚犹豫片刻,才轻声道:“爹,留下他吧,好歹是条人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 话音刚落,就听纷杂的脚步声传来,隔壁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灰色v褐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带着个蓝布包裹?” “没,没看见。”是隔壁大婶颤巍巍的声音。 几乎同时,自家院门也被敲响,“开门,快开门!” 易楚一抖,包裹差点脱手,又急忙抱在怀里。 易郎中看她一眼,温声道:“别慌,我去开门。” 易楚点点头,左右看了看…… 易郎中开了门。 闯进来两个军士,穿罩甲,佩单刀,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头前那人稍胖点,长着一脸横肉,进门就粗声粗气地问:“看到个用蓝布包裹的婴孩没有?” 他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易楚不喜,垂眸摇了摇头。 易郎中却沉着地回答:“我刚起身,什么也没看见。” 胖子并不信,朝身后的瘦子使个眼色,“搜!” 恰此时,西厢房的门蓦地开了。 走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少女身量高挑,肌肤雪白,眼睛斜长入鬓,眼梢上挑,因是刚睡醒,发髻蓬松着,懵懂的双眸里转着迷离的慵懒。 是比易楚年幼两岁的妹妹,易齐。 “爹,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声音甜腻妩媚,叫得人心头一酥。 两位军士看直了眼。 易郎中眉头皱了皱,沉声道:“无事,你梳洗过再出来。” “爹爹,”易齐浑然不知似的,站在原处。 易楚连忙道:“你先进屋。”想过去推她一把,忽地想起来什么,却是没敢动。 易齐茫然地退回西厢房。 两名军士对看一眼,一人去了正房,另一人去了易楚住的东厢房。 未几,毫无所获地出来。 易郎中缓缓地说:“官爷已经搜过了,我们都起身不久,确实没看到什么婴孩。”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西厢房。 易楚的心“咯噔”一声沉到了谷底。 易齐本就生得妖娆妩媚,加上方才乍醒的媚态,连她看了都难以自持,何况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倘若这两人闯进去……不!决不能让他们进去, 易楚正要抬步,却看到院门口走进一人。 来人长得高且瘦,穿大红色飞鱼服,腰间挂着绣春刀,上半边脸上戴只银色面具。 似是配合他的到来,那人站定的一刹那,晨阳也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普照下来,金色的光辉斜斜地洒落在他身上,银色的面具发出耀目的光彩,闪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两位军士“唰”地挺直了胸膛,“辛大人,已搜过一遍,只剩下西厢房没有进去。” 辛大人在院中站定,凌厉的目光扫视一下诸人,缓缓启唇,“赵府在册共八百八十二人,现死亡三百二十六人,羁押五百五十五人,一人下落不明。” 易楚心头跳了跳。 一人下落不明,难道就是指这婴孩? 他进门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又一兵士阔步而入,恭敬地道:“报告大人,赵鹏逃至杏花胡同,已经被击杀。” 辛大人淡淡地问:“从赵府到杏花胡同沿途共多少住户?” 兵士极快地从怀里掏出本册子,翻了几页,朗声念道:“……张大壮家三男四女共七口,张二壮家两男两女共四口,田福家两男五女共七口……易庭先家一男两女共三口……” 未及他念完,辛大人已森然道:“传我的令,一刻钟之内,倘若找不到孩童,沿途这二十余户人家均以窝藏罪论处,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却震得易楚的身子晃了两晃,险些软倒。 这人怎如此说话,难道她不把孩童交出去,那么这近千口无辜之人都要死? 易楚惊恐地看向父亲。 易郎中面色平静,负手望天,瞧不出半点惊慌,就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镇定让易楚稍稍心安,可思及那人言语的冰冷,总是忍不住地惶恐。 易齐在西厢房听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事情的可怕。她轻轻拉开门走到易楚身边,娇娇柔柔地问:“姐,咱们要死了么?” 易楚无法回答,只感到慑人的目光从自己脸上移到易齐脸上,然后又定在自己脸上。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盯着易家三口人。 易郎中神情淡然姿态优雅,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那个容貌娇媚的少女满脸茫然,很明显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有中间这女子,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揉搓着裙边系着禁步的如意丝绦。 是心虚、紧张还是在权衡? 作为锦衣卫特使,他审讯过无数犯人,也看到犯人在刑具或者财物面前表露出来的各种动作情态。 辛大人笃定,这个女子必然知道孩子的下落。 他扯扯唇角,打开怀表,漫不经心地看着,余光,却悄悄地落在易楚手上。 她的手柔软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蔻丹,而是透着浅浅的粉色,像春天初绽的桃花瓣。 月白色的裙角,缀着只青玉雕刻的莲花莲叶。玉的水头并不好,系着玉佩的络子却打得小巧精致,衬着那青玉也好似多了几分灵性。 目光顺着络子从她的手向上,在纤细柔软的腰际停了片刻,最后落在她的脸上。 一头柔顺乌黑的头发绾成最普通的双环髻,发间插着支梅花簪头的银簪。 长相不如妹妹艳,可有种奇异的亲和力,看着让人很舒服,尤其是腮边那对梨涡,随着她嘴唇的嚅动时深时浅。 易楚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心里越发怵得慌。不自主地垂眸,看到裙底露出天青色绣鞋的鞋尖,她心虚地扯了扯裙裾,将鞋尖掩在裙下。 刚抬头,正对上面具后面幽黑深亮,似乎看透一切的眸子,心里忍不住又盘算起来。 把孩子交出去? 他那么小,才刚满周岁,落到那些人手里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可若不交,自己一家死了不算,还有街坊邻居近千人都要受牵连。 两害相较取其轻…… 易楚艰难地权衡着,就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道:“时辰已到。” 易楚猛然抬头。 辛大人“啪”地合上怀表的盖子,朝旁边的兵士点点头。兵士得了指令便往外跑。 易楚大急,出口喊道:“等等――” 2、麻烦 院内众人齐齐看向她。 辛大人眸中闪过似有似无的笑意。 易楚咬着唇挪开步子,裙裾擦着地面掠过,露出包裹着婴孩的蓝布包。 “啊!”易齐低呼,“姐姐……” 竟然将包裹藏在裙下? 辛大人很是意外,他确信她知道婴孩的下落,却没想到她藏在了裙子下面。 男女授受不亲,只要她站住不动,就没人能发现,难怪方才那两人搜不到。 这女子年纪不大,倒还算聪明……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有点不识时务。 辛大人扫了眼易楚,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妇人之仁。” 易楚抱起包裹,轻柔地摇了摇。 婴孩仍兀自昏睡着,浑然不觉片刻之间他的命运已变了数变。 瞧着那张天真无邪却是毫无血色的面容,易楚低而清楚地反驳,“妇人之仁,总胜过滥杀无辜。” 事到如今,她已横下心来。 反正只咬定婴孩是她私自藏匿,父亲与妹妹全不知晓便是。 辛大人闻言,单手自易楚臂弯中抓过包裹交给胖子,视线却凝在易楚脸上,眸光中几多嘲弄,几多狠厉。收回时,却又有意无意地扫过身旁的易郎中与易齐。 这般阴冷的目光让易楚心头一悸,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大人,此事是我独自而为,家父并不知情……求大人网开一面……” “不知情?”辛大人冷笑,“本官就是滥杀无辜又如何?” 又如何,还能如何? 死于锦衣卫之手的无辜冤魂岂止万千? 易楚死死咬住唇,双手撑在地面上,等待着他下令斩杀的那一刻。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终于,面前红色衣摆下的皂靴猛然退后,而后消失,紧接着便是零散的脚步退去的声音。 走到门口时,先前进来的胖子问道:“辛大人,这户人家怎么处置?” 辛大人仰头,正看到屋檐正下方挂着的牌匾,牌匾上写着拙朴的三个大字,济世堂。眸光闪动,低低道:“医者仁心……杀戮太多犯众怒,做鬼也不安生。” 胖子知其意,躬身道:“属下明白。”拎着包裹与瘦子一道策马离开。 随从的兵士却迟疑地问:“大人如何知道孩童是在这家?” 辛大人淡然回答:“那孩子生受了一掌,虽然没死,想必也是受了伤,余鹏忠心护主,自知逃不过去,肯定要找户稳当人家托付,开医馆的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他既已逃到此处,按理应该继续往前到三条胡同,为何突然又往回拐到杏花胡同,定是掩人耳目。” 兵士钦佩地点点头,小跑着牵过白马,将马鞭递给辛大人。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散去,易楚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泪水后知后觉地流了下来。 易郎中俯身,柔声问道:“阿楚,可是怕了?” 易楚双手掩面,半晌才带着哭腔道:“很怕,而且心里难受得紧。”她胡乱地擦两把眼泪,望向易郎中,“爹,我是不是做错了?因为那孩子差点累及爹跟妹妹,还有周遭的街坊邻居。而且,也没有救那孩子,最后还是亲手交了出去……” 话说的语无伦次,易郎中却完全听明白了,叹口气道:“世间并无两全法,你所作所为并无错处。身为医者,本就该救人于生死病患,可有时候不免要审时度势,权衡轻重,只别忘记原本应有的医心……换作是爹,也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 “那倘若我们一家真的因藏匿罪而死呢?”易楚仰头,沾染着泪水的眼眸迷茫而惘然,与她过世的娘亲毫无二致。 易郎中神情稍黯,少顷才温和地答:“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会顾念我们……假如真的因此而死,心里也不会不安……总好过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你且想想,倘若重新来过,你会如何做?” 易楚沉吟片刻,低声道:“我明白了,爹。”假如事情再来一次,她仍是不可能任由那婴孩独自躺在门外。 易郎中笑笑,待她走进灶房,将视线投向站在旁边的易齐。 易齐眸子转了转,歪着头道:“爹?” 易齐生得极好,纵是是家常旧衣也遮掩不了她耀目的美。尤其,那双斜长的眸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韵致,极为媚惑。 易郎中徘徊在脑中的话语不自主地咽了下去,只平静地说:“你也不小了,以后早些睡早些起,多帮阿楚做点家事。” 易齐拖着长声撒娇,“知道了。” 饭罢,易郎中背着药锄与竹篓自行上山。易楚将碗筷收拾干净,到西厢房问易齐:“荣盛哥跟爹上山就不过来了,你想留在家里看店还是去买菜?” 易齐正对着一面小小的靶镜梳头,闻言,头也不回地说:“你人缘好,去买菜,我看家。” 易楚早知她会这样说,懒得跟她计较,只伸手又恨又气地戳了她后脑勺一下,拎着篮子往外走。 易家是座一进的小院落,倒座房布置成医馆,后头是易家父女三人居住之地,前头除了医馆的门外,另有一小门通向后院。易郎中还有个学徒叫荣盛,每天辰正来,酉初走,帮着易郎中干点抓药跑腿的零碎活计。 如今两人都不在,就需要有人照看医馆。 易家门前的街道叫晓望街,尽西头有处菜市场,都是附近穷苦的菜农担着自家种的菜在卖。因着夏日天热多雨水,地上不少腐烂的菜叶招惹着蝇虫乱飞,气味也不太好。 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婶子大娘去买菜,极少有年轻女子去。 易齐早就放话说,宁可死也不去那种地方。 易楚只比易齐年长一岁,可终究也是姐姐,只得依她。 此时,太阳已升得高了,炽热的光芒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大地上,有闲散的邻人三三两两地凑在树下谈论着清晨那起惨祸。 许是这一两年,类似的事情太多,人们早已有些麻木。虽然,几乎灭门的户部左侍郎家值得同情,可毕竟那是别人的事,而自家的日子还得过。 便是易楚,纵然才经过清晨那番事故,眼下还得跟平常一样去买菜,甚至,脸上也得带着笑容。 一圈转下来,易楚篮子里多了一小块豆腐,两把芹菜,几根黄瓜,手里还拎着一条半斤多重的活鲫鱼。 中午只两个人吃饭,喝点菜粥就行。爹采药辛苦,晚饭要吃好点。炖个鲫鱼豆腐汤,黄瓜凉拌,芹菜清炒,嗯,还得给爹打二两绍兴酒,爹就好这口。 易楚默默盘算着,一边跟熟识的人打招呼,“赵大叔,这几天连阴天,您的腿疼病没有再犯吧?” “王大婶,您脾胃虚寒,西瓜可不能多吃。” “张家嫂子,虎娃夜里还尿床吗?” 说笑间,已走近自家门前,易楚跟街坊道别,刚回头,适才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就见前面风驰电掣般驶来两匹马,堪堪停在医馆门口。 头前的毛发雪白,不染半点杂色,其上端坐着一人,脸上的银色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闪的人眼晕。 赫然就是去而复返的那个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据说锦衣卫从不无故进平民的门,进则祸至。 这次又是为何而来? 来清算清晨时的旧账? 易楚悚然心惊,拎着鲫鱼的手抖得几乎攥不住草绳。 本能地想撒腿就跑,转念想起留在家里的易齐,她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迈着步子迎过去。 辛大人翻身下马,扫一眼四周明里暗里窥视着这边的百姓,淡淡地问:“医馆里可有四物丸?” 易楚脑中已是完全空白,习惯性地开口回答:“有。” 辛大人举步,昂首踏进医馆,易楚咬咬牙跟在他身后。 医馆里并没有人在,易齐不知去了哪里? 唯有药香夹杂着艾草淡淡的清香悄悄地弥漫开来,沁入易楚鼻端。 闻着这熟悉的气味,想起父亲清早说过的话,易楚骤然平静下来,将手中的鱼菜放在一旁,净过手,打开抽屉取出只瓷瓶,轻轻放在台面上。 辛大人盯着瓷瓶却不打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台面。 台面乃黑檀木所制,乌漆漆的黑,衬着辛大人小麦色的手。手指修长且直,掌心指腹半点茧子都没有,看起来比白瓷的药瓶都要光滑细致,根本不像习武之人的手,也不像做惯粗活的人的手。 可为何气势那么吓人? 易楚胡乱猜想着,冷不防耳边传来“咣当”声,却是辛大人抓起瓷瓶重重地顿在台面上。 易楚一哆嗦,不解地抬头,对上辛大人的目光。 他的眼眸黑亮深沉,瞧不透里面的情绪,可易楚却分明地感觉到有丝丝凉意从他周身散发出来,连带着屋里的温度也仿似降了几分。 辛大人上前一步,与她相距极近,近到他鼻端呼出的气息扑到她脸上,凉凉的,没有半点热度。 “你给赵七公子把过脉,他怎么样?” 赵七公子? 应该就是那个包裹在蓝布里的婴孩。 易楚侧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气息,低声道:“受过重击,心脉被损,怕是活不长久。” 辛大人眸色平静,不见丝毫波澜,再问:“不长久是多久?” 易楚按照易郎中的说法回答:“若是精心调养,或者四五年,倘若任之不管,或许连这个月都活不过。” “配些对症的药,药有效,前罪一笔勾销,若无效,赵七何时死,你们何时死。” 易楚大急,分辨道:“赵七公子本就命不长久,即使神仙……” “本官自有裁度!”辛大人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再不给易楚开口的机会,举步便往外走。走到门口,脚步稍停,扔出个十两的银锭子,“这是药费,明日此时,本官亲自来取。” 银锭子落在石板地上,差点打到易楚的脚。 易楚挪步避开,再抬头,只见门前两人已纵身上马,狂奔而去,全然不顾街旁路人。 易楚颓然坐在方凳上,看着那瓶四物丸发呆。 这几年,她在医馆帮忙,对父亲的医术多少有些了解,父亲并非没诊过心脉受损的病人,可诊治的都是成年男子,而且效果并不好,只能苟延残喘地多活几年。 赵七公子那么小,有些药根本不敢用,用了便是死。 这下,她又给父亲惹上麻烦了…… 3、争执 易楚恹恹地将菜篮子拎到灶间,又去易郎中书房寻了几本医书慢慢地翻找着,想看看前人有没有类似的方子。 正看得入神,忽听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响,接着是兴高采烈的喊声,“姐,你看――” 是易齐回来了。 易齐掩上医馆大门,解开手里紧攥着的小布包,献宝般抖开包裹之物。 屋里顿时霞光灿烂,就像西天的云彩瀑布般流淌下来。 竟是块桃花般娇嫩的海天霞色绢纱。 易楚倒吸口气。 “怎么样,姐,漂亮吧?”易齐得意地拂过绢纱,“我想做条十二幅的湘裙,缀上荷叶边,再衬上白纱,等十五庙会那天穿,肯定好看。” 这种纱,易楚见过,绸缎铺里摆着的,近百两银子一匹。 面前这块布,只怕要三、四十两银子。 易郎中辛苦一年所得不过十数两,除去吃穿用度,约莫能有八两银子的进项。易楚姐妹每月的零花钱都是两百文。 换言之,易齐绝没有闲钱买这样昂贵一块布。 易楚蹙眉,“从哪里来的?” “胡二给的。”易齐浑不在意地回答。 易楚本就心情烦闷,听闻此话,顿时沉了脸,怒道:“让你看家你不看,就知道出去乱跑。胡二那种人的东西你也敢要?他打什么主意,你心里清不清楚?远着他都来不及,竟还巴巴地招惹他?” “白给的东西为什么不要?”一连串的指责让易齐也动了气,她一边叠着布料边回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告诉你,荣盛也不是什么好人,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管管荣盛。” 易楚更是恼怒,喝道:“好端端的扯进荣盛哥来干什么?” 易齐冷笑,“你们两人的事谁不知道?前阵子荣家婶子不是托老顾妈来过?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易楚气得脸色涨红,想分辨却不愿与她争吵,遂起身整整衣裙,“我出去有事,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许再乱跑。” 无怪乎易楚生气,实在是易齐太过。 胡二是杏花胡同胡屠夫家的二儿子,长得满脸横肉,臭脾气跟烘过火的爆竹一般,点火就着。二十好几了,还不曾成家,时不时在街口堵着大姑娘小媳妇说些浑言浑语,还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送点首饰衣料来勾搭貌美的年轻女子。 但凡有脑子的女子,看见他都远远地避开,更遑论收他的东西。 易齐本就生得一副惹事的容貌,还不懂得避讳…… 至于荣盛……易郎中确实有这个心思让他跟大女儿结亲。 易家世代行医,到这辈上却没有男丁可以传。易郎中不想祖宗的手艺断送在自己手里。 起先是想招个入赘的女婿支应门户,可寻常人家的男儿谁愿意倒插门。 那些资质跟品行不好的,易郎中也不想要。 荣盛好歹跟易郎中学了好几年,脑瓜子不算太灵活,但为人老实本分。最重要的是,荣家有三个儿子,荣盛是第三子。荣家虽不同意荣盛入赘,但答应以后若得两个男孙,可让幼孙随易姓。 易郎中便有些心动,只未曾真正开口定下来。 易楚对此并无异议。 本来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没有儿女的置喙之地,街坊其他姐妹都是盲婚盲嫁,相比之下,她认识荣盛已有四五年,对荣家也了解一些,还算是幸运的。 可这桩未过明面的亲事被易齐如此大剌剌地说出来,还用那种鄙夷的不屑的语气。 倘或被路过的人听到,会怎么想? 易家姐妹私下在家里谈论男人……两人的名声岂不都毁了。 易楚闷闷不乐地走在烈日下,心情就象路旁树梢的枝叶般,没精打采地提不起劲儿来。 她离家倒不单纯是为了躲避易齐,而是去买龙骨。 记得以前看过的医书上写,治疗心疾需龙骨,以色灰片整质地匀称者为佳。 济世堂也存有龙骨,可都是散碎的,药性不如成片的好。 想到辛大人硬邦邦的话语和冷厉刺骨的眼神,易楚不敢不尽心。 买回龙骨,已是正午时分。 透过医馆的大门望过去,看到易齐正俯在医馆的黑木台面上描描画画,神情因为专注而格外动人。 易楚脚步顿了顿。 易齐抬起头,甜甜地招呼,“回来了,姐。” 易楚“嗯”一声,轻手轻脚地将龙骨放下,往灶间走。 易齐跟过来,拉扯着易楚的胳膊赔不是,“姐,是我不好,脑子发昏说错了话,姐别生气,我以后一定改,再不这样口无遮拦了。姐,别生气了。”尾音拖得很长,还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易楚,眸光水波盈盈,尽是恳求之意。 姐妹俩自幼丧母,相依为命地长大,易楚自认是姐姐,每次都让着她。此时,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你明白就好,咱们自小没有娘教导,说话行事更得多注意,免得被人看轻了。” “嗯,”易齐乖巧地答应,摇着易楚的手臂,“就知道姐最疼我了。” 易楚温声道:“把那块纱还给胡二,等我把手里这批绣活交上去,另给你扯块好看的布缝裙子。” 易齐咬着唇不言语,少顷才开口,“姐,你就别管了,我有分寸,不会做出被人瞧不起的事儿。” 明摆着是不想还。 易楚还要再劝,可见到易齐这副样子,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易齐自小就犟,说好听点是有主见,说不好听点是任性。反正,她认定的事就非得达成不可。 易楚被那药丸之事闹得头大,实在不愿再生枝节。 况且,细想起来,也不是没有法子。 胡二的祖母患腿疾多年,先时疼得下不了炕,觉都睡不好,请过好几个有名无名的郎中都不见好,最后只好请他们头前瞧不上的易郎中诊治。 易郎中每隔半个月拿着小竹锤给胡祖母锤腿,锤一刻钟再揉穴位,揉完了用草药煎成的热水烫。 三个月,止了疼痛,胡祖母能睡个囫囵觉了;半年后,胡祖母能扶着炕沿走动;到现在一年有余,胡祖母都能挎着竹篮去买菜了。 胡家上下对易郎中感激不尽。 胡二为人蛮横无耻,对祖母倒很孝顺。 易楚的想法便是倘若最后闹得事大,可以请胡祖母出面。 眼下,还是先应付了辛大人这头再说。 直到日薄西山,易郎中才背着竹篓满头大汗地回来。 易楚等父亲用过晚饭才支支吾吾地将辛大人的话说出口。 易郎中看到易楚已将可能用到的药材找出来,一一摆放整齐,还有几本相关的医书,都摊开来放在台面上,不由心生感慨。易楚聪明认真,加上性子温和,待人亲切,天生行医的好材料。可放眼整个万晋王朝,何曾有过女子当坐馆大夫?即便是医婆稳婆也都是年过四十,嫁了人,生过孩子,才能够到处走动。 易楚虽有天资,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易楚见父亲叹气,只当是方子难开,心里愈加不安,惴惴道:“就怪我,招惹这么多麻烦。要是,要是……”当初没有把婴孩抱进门就好了。 易郎中温文一笑,劝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用担心,爹心里有数。” 虽说有数,可他还是盯着医书翻了半天,对着方子涂了又写,写了又涂,直到戌时总算确定下来。 易楚拿过药方,一看方子上的药医馆里都有,就催易郎中歇息,自己取戥子称好药材,开始煎药。 易齐也没闲着,将易郎中换下的里外衣服洗了,把院子也收拾停当,站着医馆门口问易楚,“姐,要不要帮忙?” 易楚摆摆手,“不用,你睡去吧。” 易齐打着呵欠走了。 医馆里,便只留下易楚一人,默默地守着药炉。 炉火摇曳,药香袅袅。 煎药用了两个时辰,放凉用了一个时辰,等易楚将浓稠的药汁调上粉搓成药丸,医馆的窗户纸上已呈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 辛大人掐着时辰去了济世堂。 济世堂坐着好几位等着问诊的病患,见到气势冷厉的锦衣卫,吓得仓皇逃散。 只一位,因正扎着针,来不及逃走,抱头钻到了椅子底下。 易郎中倒是坦然,平静地将瓷瓶交给他,“一日六粒,是三个月的量,吃完了再来取……在下已经尽力,是否有效还得看天意。” 辛大人目光四下逡巡一番,接过瓷瓶便走,没有只言片语。 随从长生照例等在门外。至于辛大人为何三番两次地找上济世堂,他半字未问,也不敢问。 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卫,不外乎三个来源,世家子弟,武举以及选替。 现任的指挥使陆源就是皇后的表侄。 世家子弟跟武举自不必说,身家门户一清二楚。选替亦是,受伤或者死去的锦衣卫,可在其家族中另选一人顶替。 长生就是顶替了他一个远房族兄的位置上来的。 可这位辛大人却没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与长相。 五年前,御前大太监邵广海找到陆源,说皇上钦点了辛大人为特使,直接对皇上负责,请陆源配合。 辛大人有皇上所赐玉佩为信物,陆源怎敢不配合? 不但配合,还事事征询辛大人的意见。 辛大人推辞道:“锦衣卫以陆指挥使为尊,辛某不敢僭越。辛某另有使命在身,还需陆指挥使相助一二,若是差事做得好,陆指挥使功不可没。” 言外之意,他前来既非夺~权也非争功,只是想借锦衣卫的名头。 陆源喜出望外,集结了军士让辛大人挑。 辛大人挑了六十四人独立成一队,其中就有长生。 自此,锦衣卫令官宦闻风丧胆…… 4、往事 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黑漆漆的木门被推开。 迎面一股莫名的冷风吹来,辛大人脚步稍顿,拐向右侧。 走廊只三尺余宽,阴沉沉地黑,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墙上嵌着的桐油灯,发出飘忽的绿光,将辛大人的身影拉得忽远忽近忽长忽短。 行得丈余,又是一道木门。 狱卒上前将铜锁打开,恭敬地退到一边。 里面照样是长廊,不同的是长廊两边尽是铁栅栏隔成的监牢。赵镜一家就关在此处,男人在左边,女人在右边。 当然锦衣卫的诏狱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进。 那些羁押的下人以及依附赵府生活的闲杂人等都关在别处,等一一核对过身份,女的为奴为妓,男的则发配到偏远之地充苦力。 留在此处的不过十几个正经主子。 辛大人走到女监门口停下步子。 里面共关着五人,见有人来,都警惕地站起来,聚拢在一起。唯独角落里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少妇仍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孩童,外界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将赵七公子抱过来。”辛大人清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撼了监牢的每个人。 少妇打个激灵,茫然地抬头望过来。 辛大人趁机看清了她的样貌。 五官精致柔美,肌肤白皙柔嫩,只是双眼空洞无光,眼底带着青色,看上去很憔悴。尤其,玫红色绣折枝花褙子的衣袖跟下摆处皱皱巴巴的,越发显得没精打采。 定然是这两日没有休息好。 也是,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闺女,又嫁到户部侍郎赵镜家,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不曾吃过半点苦,怎么能睡得惯稻草,吃得惯粗粮? 辛大人心中泛起一股莫可言说的情绪,面上却依然平静,“赵七公子的伤药,一日两次,每次三粒。”从栅栏的缝隙递过只白色瓷瓶。 少妇愕然地看着他,不等接过药瓶,就听对面男监传来怒喝声,“老四媳妇,不许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说话之人就是赵镜。 少妇看着药瓶,又瞧瞧赵镜,低声开口,“爹,小七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赵镜双手紧握着铁栅栏怒吼:“赵家子孙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左不过是个死,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要是老四还在,定也不会要那奸人的药丸。” “若是相公还在……”少妇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孩童大红色小袄上。 赵四爷去年因病过世,七公子是遗腹子。赵四奶奶当时怀相不好,费了不少心力才保住胎儿,生产时又是历尽千辛万苦。 旁边的赵夫人便叹口气,“小七来得不易,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伸手接过瓷瓶,递给少妇。 赵镜断喝:“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姓辛的会这么好心,他是用孩子来拿捏你们。” 辛大人冷眼瞧着少妇,头也不回地说:“便是拿捏你又如何?” 赵镜气极,挥动着腕间的锁链当啷啷地响,“小七才刚过周岁,何其无辜,拿孩子作筏,算什么男人?” 辛大人侧身睥睨着他,“他既然享受到赵家的富贵,自然也要承担赵家的罪责,生在赵家便非无辜之人……想当年,清原县白家村的百姓又何其无辜,赵大人不也是毫不留情?还有……杜将军毒米案,又牵连了多少无辜军士?” “休要血口喷人,是杜昕贪赃枉法见钱眼开,私下将禄米换成陈米,害死数百军士,这与我何干?”赵镜圆睁着眼分辨。 “果真与赵大人无关?”辛大人冷冷一笑,“赵大人不承认不要紧,辛某自有办法查明真相。辛某在此奉劝一句,不想株连九族的话,赵大人还是尽快说实话。” 说罢,转身便走,目光不经意地撇过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妇。 他并没有忽略,适才自己提到“杜将军”时,少妇的身子颤抖了下。 想必,她也记着杜将军,记着杜府,那么,你自幼定亲的人,你忘记没有?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许多人许多事在岁月的变迁中逐渐变得模糊。 可一定有些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赫赫有名的明威将军杜昕。 杜昕,乃信义伯杜镇的嫡长子。 杜镇家里是世袭的正四品指挥佥事,他十七岁上袭了职,娶工部员外郎赵庭长女为妻。两人感情甚笃,一年刚过,赵氏有了身孕。 只可惜赵氏生产时伤了元气,苟延残喘了半年,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杜昕离世了。 杜镇朝事繁多,无暇顾及孩子,加之家中不能无人主持中馈,遂娶翰林院章学士之女为继室。 章氏出身书香门第,性格柔顺,沉稳端庄,对杜昕如亲生般细心呵护用心教养,深得杜镇敬重。 章氏也有福气,成亲头一年生下长女杜妤,再隔两年,生了个哥儿杜g。 杜g出生时,恰逢帝位更替,杜镇因拥立之功得爵。 杜镇与章氏皆认为是杜g为家里带来了好运气,因此对杜g颇为偏爱。 杜家三个子女都很争气,尤其是杜昕,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有一身好武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上门为他说亲者如同过江之鲫。 杜镇乃武将出身,位高权重,为避嫌,替杜昕选了清水衙门国子监祭酒辛远之女辛h为妻。成亲后,辛氏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分别取名杜仲、杜俏,日子过得甚是和美。 辛远与余阁老是知交,因缘际会,便给余香兰与杜仲定了亲。 景德十八年,杜昕受命去西北平乱,立下军功无数,被封为明威将军。 景德二十二年,杜昕军中数百名士兵因食用了发霉的陈米中毒,有将士指认杜昕私下变卖军粮从中牟利,又放言杜昕克扣军饷。正值军心动荡之时,鞑靼人大举入侵,杜昕虽率军奋勇迎战,仍是不敌,连丢三座城池,杜昕也身受重伤。 一时,弹劾杜昕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景德帝的案头。 景德帝大怒,免去杜昕兵权,令其回京自辩。 信义伯不相信儿子会有贪墨之举,在朝堂申述时,被皇上斥责殿前失仪,回家反省。 杜昕有伤在身,加上日夜赶路鞍马劳顿,不等回京就死在途中。辛氏本是待产之身,闻此噩耗,动了胎气,疼了两天两夜也没生下来,最后连母带子双双死在血泊里。 信义伯遭受连番打击,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厥倒地。 可怜章氏既要照顾信义伯,又得操持长子与长媳的丧事,忙得脚不点地,几乎累倒。所幸,杜g的妻子,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在旁协助,才勉强应付过去。 好容易缓了几个月,哪知杜仲却闹出件震动京城的丑闻。信义伯盛怒之下撒手人寰,杜仲见祸闯得太大,竟然一走了之,经年没有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余香兰年岁渐长,耽误不得。余阁老夫人备了厚礼亲自来到杜家,章氏通情达理,怎能让人家闺女死等,便做主退了亲事。 转过年,余香兰嫁到了赵家。 **** **** 辛大人缓步走出诏狱,在里面待久了,乍乍出来,扑面的热气以及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恍神。 长生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低沉情绪,陪着小心问:“大人,可是要回衙门?” 辛大人简短地道:“我随便走走,不用你跟着了。”说罢,纵身上马,并不挥鞭,任由着白马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长生注视他的背影片刻,转身朝官署走去。 锦衣卫衙门在承天门外的西江米巷附近。紧挨着西江米巷往西是半壁街,再往西是油坊胡同。 忘忧居就坐落在此处,占据了整整半条油坊胡同。 忘忧居是京城一处有名的客栈,里面的菜好、酒醇,景也美,尤以莫愁湖为最。 莫愁湖不算大,只十亩左右,湖边一圈垂杨柳,湖内又植各色荷花。每当夏日,杨柳低垂、游鱼嬉戏、湖里的粉荷、绿荷、白荷竞相开放,荷叶田田,清香淡淡,观之忘忧。 忘忧居的掌柜是个清雅人,沿湖修建了数栋精巧别致的小院。不少文人墨客包了小院在此饮酒作乐。 莫愁湖西北角的偏僻地种了数十株梧桐树,绿树掩映间有栋极小的院落,青砖围墙,乌漆门扇,门檐处挂着匾额,上书“半坡桐”三个字。院内甚是洁净,青石小径从院门直通到屋门,小径右侧靠墙搭着马棚,左侧则是一棵柿子树,柿子已有婴儿拳头大,挂在枝头青翠欲滴。两只乌鹊被吸引,用尖细的硬喙刚啄开柿子皮,却被“吱呀”的门开声惊飞,远远地落在屋外的梧桐树上。 辛大人牵着白马阔步而入,一松缰绳,白马识趣地走进马棚,卧在青草上,惬意地打了个响鼻。辛大人却站在屋门前,低头瞧了眼台阶才踏进屋内。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靠墙是张长案,上面零散地放着笔墨纸砚等物。长案尽头竖了架屏风,绕过屏风迎面就是架子床,床对面是衣柜,再过去挂了副水墨山水画。 整个摆设简单整洁。 辛大人屏息四下逡巡一番,转到内室,手指沿着床脚向下,未几,便闻低低的咯吱声,山水画旁边的墙壁赫然显出一条通道。 通道那头竟也是间卧房。 水楠木的架子床、一人高的衣柜、画着远山苍松的水墨画,与适才房间的摆设一般无二。 辛大人踱步进去,将机关掩好,褪下身上夺目的飞鱼服,从衣柜寻了件鸦青色圆领袍换上。而后将脸上银色面具摘下,塞进怀里…… 5、论嫁 虽是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油坊胡同西北侧的枣树街仍是织喧闹不止,推着简易木车的商贩站在树荫里,掀开衣襟扇风,一边大声地叫卖货品。头上包着青花头巾,面前摆着竹篓的妇人也不示弱,殷勤地展示自家做的布鞋、衣裙等物。 相对这些路边摊,街道两旁店铺的伙计则惬意得多,可以摇着蒲扇等待客人上门。 油坊胡同附近尽是平民,枣树街的店铺自然也是为平民而设,虽然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应俱全,但也都是普通货品,既没有锦缎宝石等奢华品,也没有古籍珍本等稀罕物。 枣树街西头有家极不起眼的面馆,跟其它铺子一样,也是前头店面后头居家的格局。店面不大,仅摆了六张长木桌。店里连掌柜、铛头加伙计才只三人。因已过了用饭时辰,店铺里客人不多。掌柜坐在柜台后面,头耷拉着,眯起眼睛打盹,伙计精神到是十足,拿着抹布将桌椅板凳擦得纤尘不染。 角落里有三四位挑脚汉子凑在一桌闲谈,从天南说到地北,不知怎地就提到赵家的惨祸。 “前几天我表叔的儿子上门要求当护院,幸好功夫不行被推辞了,否则还不定能不能留条命。” “谁能想到,这一向显贵的人家说败就败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一人压低声音。 掌柜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到他的耳边,“床底下的箱子里全是金元宝,得有好几万两。” “他奶奶的,”另一人惊呼,“这么多钱,得几辈子才能花完?” 切,一群井底蛙,金元宝算什么,翡翠玉石才叫珍贵。掌柜不屑地撇撇嘴角,又垂下头假寐。 几人说的唾沫横飞,冷不防青灰色的门帘被撩起,从后门走进一人。 那人身形修长,身着鸦青色杭绸长袍,腰间束条极寻常的玉带,除此之外袍身上下全无装饰。墨发用同色绸带高高束起,没带珠冠,也无皂巾,只紧实地插着只玉簪。 甚是普通的打扮,面色也平静,唇角带着浅笑,可与生俱来的冷肃却让屋内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 挑脚汉子面面相觑,收敛了神情,再不敢大声喧闹。 小伙计扔下抹布,快步迎上前,恭敬地道:“东家。” 辛大人淡淡开口,“来碗素汤面。” “好来,”伙计应着,扭头冲厨房喊了句,“东家要碗素汤面。” 厨房传来铛头的应答声,“知道了,宽汤重青,不加芫荽。”显然很了解他的口味。 辛大人笑笑,在靠窗的桌边坐下。 窗口正对一棵柳树,柳叶被炽热的炎阳晒得没精打采,枝头的知了却叫得极欢。 没完没了,单调而枯燥,令人心烦意乱。 素汤面很快地端上来,细长的面条,澄清的汤汁,因辛大人不吃芫荽,铛头便用了黄瓜当浇头,配着蛋花,看上去甚是可口。 辛大人却毫无食欲,用筷子挑了两根,又颓然放下。 诏狱的情形仍在他脑中,挥散不去……平步青云,十年连升三级的赵镜,面容憔悴却美貌不改的赵四奶奶。 他看得分明,那日缉捕赵镜,锦衣卫尚未动手,赵镜先诛杀了两个孙子,又一掌击在赵七前胸。若不是余鹏手快抢过赵七,那个婴孩恐怕也会当场毙命。 赵七是伤在亲生祖父手下,那伤药,她愿意用也罢,不愿也罢,即便赵七死了,与他又有何干? 到如今,余家已跟他毫无瓜葛。 只是这种烦躁的情绪却是许久不曾有过了。 既是没胃口,索性便不吃,只怅然地望着窗外。 忽而,一阵清风拂来,穿过粗木格子,直直地扑在他脸上。柳枝摇动中,一道俏生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月白色的小袄,青碧色的裙子,裙摆用银白色丝线勾勒出一圈玉兰花,裙下时隐时现一双淡青色布鞋,脚步挪动间,身姿俏丽若翠柳,裙裾晃动似碧波,就象适才那阵微风,让人神清气爽。 女子轻盈盈地进了路边的绸缎铺。 这身形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记性极好,但凡见过的人总不会轻易忘掉。 辛大人蹙起眉头,目光直盯向绸缎铺。 不过半刻钟,女子抱着块宝蓝色尺头出来。她的相貌便清清楚楚地落在辛大人眼中。 鹅蛋脸,肌肤莹白如她裙边的玉兰,微微透着红润,额前的细发因汗湿贴附在额头,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睛便越发分明。 唇角微微扬起,腮边的梨涡蕴含着亲切的笑意。 辛大人恍然,这不正是济世堂易家那个女子? 到底是出身市井人家,在大街上公然与男子谈笑……而且,出门也不戴帷帽。 因已认出她来,便觉得失去了趣味,辛大人复拿起筷子,三口两口将冷掉的汤面吃了。 伙计撤下碗筷,端上一杯温茶。 茶里放了艾叶汁,有股苦涩的清香,是他惯常爱喝的味道。 不禁又想起济世堂,小小的两间倒座房,收拾得整洁有序,屋里总是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闻起来就感到亲切,就如易楚腮边两只小小的梨涡,很舒服。 一杯茶饮尽,辛大人已完全安定下来,再没有先前那种莫名的烦躁不安。 易楚回到家时,易郎中恰好午休醒来。 瞧见她手里的尺头,又看她满脸的细汗,易郎中情知她是替自己买的料子,心下感动,温声将她叫到书房,递了把折扇过去。 易楚没接扇子,却掏出帕子擦了擦脸,笑盈盈地说:“爹扇吧,我不热。” 易郎中并不勉强,待她顺过气,倒了杯温茶给她,“十月十八是你的生辰,别只顾着爹,抽空给自己做身鲜亮的衣裳,到时也请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来坐坐。”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操办……办一场得三五两银子。”易楚对及笄礼一直心有向往,可思及家里的状况,又不舍得花费太多。 易郎中笑着摇头,“怎么不是大事,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及笄。过了十五,你就该……” 易楚心头一颤,猜到了父亲未说完的话。 过了十五岁,就能嫁人了。 万晋朝的女子通常十二三岁开始说亲,十四岁上差不多就能定下来。定亲后,女子就很少出门,要窝在家里绣嫁妆,等及笄礼一过就出嫁。 有些寒门小户不愿意女儿早嫁,想留在家里多干两年活,可也是提早就说定了人家。 象易楚这般年纪尚未定下亲事,已经算是晚的。 果然,易郎中沉默会,开口道:“荣家家里开着三间铺子,有个会读书的儿子,明年要下场,听说把握很大。两个女儿嫁的也好,有一个还当官差。家境跟门风都是好的……荣盛虽然不象有大作为的人,可性情老实。你一向有主见,多提点着他,虽是累,可凡事能自己做主,不受气。而且,他不是长子,繁琐的家事落不到你头上……再一层,他与我总算有师徒的名分,不会苛责你。唯一不妥当的是,荣盛的身子弱了些,经不得劳苦……” 若不是荣盛身子不好,荣家也不会求娶易家的女儿。 他们是为了有个懂医的儿媳妇来照顾儿子。 而易家……易楚明白,父亲替她选这么一门亲事,并非只为了将来易家有后,也是深思熟虑为自己思量过,何况荣盛并非有恶疾,只是身体虚弱,荣家不愁吃穿,总会养着他,遂低头轻声道:“爹做主便是。”说着,脸上已露出绯红的羞色。 易郎中见状笑了笑 ,“既如此,我找个日子让荣家来提亲……回头你问问隔壁吴婶子嫁妆都要准备什么东西,早早打算起来。你是我的女儿,嫁妆可不能太寒酸。”边说边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掏出一只匣子,打开锁匙,里面是个红绸包,再打开,却是支人参。 人参约尺许,须长而韧,毛根肩头的横纹密且深,看上去很有些年头。 易郎中将红绸包递给易楚,“这还是当年你祖父亲手挖的参,到现在只剩下这一支,约莫能值百两银子,你到正阳门回春堂卖了,去银楼打套合适的头面,余下的都添置成物品给你当嫁妆。” “我不要,”易楚忙推辞,“这是救人的东西,还是爹收着……再说,还有阿齐,留给她吧。” 易郎中脸色沉了沉,将人参仍包好放到匣子里,连同钥匙一并塞进易楚手里,“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阿齐还小,等把你的事办完了再说。” 易楚见父亲神情严峻,不敢再推拒,只好收下,却并不打算卖掉。在她看来,这支有年头的老参比起衣物首饰,显然更珍贵。 从书房出来,易楚不经意地朝医馆瞥了一眼,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到荣盛正站在药柜前整理药草。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荣盛抬头看过来,对上易楚的视线,又连忙避开。可瞬时变红的耳根却清楚地落在易楚眼底。 易楚的脸也是热辣辣地烫。 想必,他也知道两人要定亲的事了。这样相处还真是尴尬,看来以后要少到医馆去,免得被人说闲话。 易楚回到东厢房,寻了个稳妥的地方将匣子藏好,又将才买的尺头平铺在长案上,拿着剪刀按易郎中的尺寸裁好。 刚直起身,就听院子里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荣盛哥,过来搭把手……” 6、姐妹 易楚忍不住探身从窗口向外看,瞧见易齐袅袅婷婷地站在西厢门口,身上穿件浅粉色的半臂,是去年秋天裁的,现在已有点瘦小,袖子也短,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腕间松松地套了只银镯。 “荣盛哥,我做了一上午针线胳膊酸得不行,木盆竟是端不动了。” 易齐气恼地甩着胳膊。她刚洗过头,发梢还带着水珠,因晃动,水珠一滴滴落在半臂上,洇湿的布料紧贴在身上,使得她的腰身越发纤细,而胸前却格外高耸了些。 荣盛闻言知雅,忙将她脚前木盆里的水端到墙角的暗沟处倒掉。 易齐连声道谢,又指使他将木盆倒满水,仍在太阳底下晒着。 夏天天热,很多人家都是在院子晒上一大盆水,留着洗头或者擦身,易家也是如此。 这种事,易齐以往也没少指使荣盛,易楚并没觉得什么。可现在,不知是因为要定亲的缘故还是猛然发现易齐长大了,再看到这种场景,感觉竟然有些碍眼。像是心里横着一根刺,拔不出挥不断。 索性眼不见为净,回身寻了针线开始缝衣服。 门却是忽地开了,易齐顶着满头湿发进来,大剌剌地在绣墩上坐下,笑着问:“又是爹的衣服?” 易楚心不在焉地答:“昨儿那件穿得久了,布料已不行了,这次上山又被树枝挂了两条口子,补都没法补。”抬起头,瞧了眼易齐,终是没咽下心底的气,“洗了头也不擦干,这么披散着象什么?” 易齐不以为然,“反正也没外人看见。”眼巴巴地凑上前,低声道,“姐,你真打算嫁给荣盛?” 易楚羞恼,“什么叫我打算?婚姻大事自然是爹做主。” “不过是问问,恼什么?”易齐嘟哝句,又撅着嘴,“我可觉得荣盛不是什么好人。你瞧瞧,明知道缸里水不多,也不说去挑一担来,半点眼色都没有。”那份不满却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一副坦荡无惧的样子。 易楚暗想,许是自己多心,荣盛在自家出入这些年,易齐不将他当外人也是有的。遂笑道:“荣盛哥身子弱,在自个家都没有干过这种活,何况是在咱们家。大不了,咱也不自己担水就是。” “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易齐立即声明,“人家说,挑重东西会压得不长个头儿。” “我去就我去,大不了多跑几趟。”易楚话里没好气。她情知易齐犯懒,也嫌担水丢人,可她说的也没错,她比自己小将近两岁,身子骨还是太嫩了点。 易齐娇憨地笑笑,扯过床上的衣料,“姐,你说爹的衣服要不要镶边,宝蓝色跟月白色最配,不如镶一道月白色的边,不用太宽,两分就行。然后在袍襟绣上几道湖绿色的水草纹,准保既雅致又大方。” 易楚的针线活算不上出色,但她性子好坐得住,针脚细密匀称,而易齐在女红上却很有灵性,不管是做衣物还是绣花,往往会让人眼前一亮。 听了此话,易楚想象一下也觉得不错,就是还得多费好几日工夫。 易齐便道:“要么我来缝,姐多给我做点好吃的就行。” 易楚伸手戳她的脑门,“给爹做衣服还提条件,做不好不给你饭吃才是。” 易齐故作委屈,“姐欺负人,我告诉爹。”趁易楚不注意却扑上来挠她痒痒,两人疯倒在一处。 离得近了,易楚看清易齐的眉,竟是用黛笔描过。 她才洗过头,脸上脂粉未施,为何独独画了眉,想来是清晨起床画的,没想到这眉黛不错,遇到水也不化。 易齐见她注意自己的眉,目光闪了闪,笑着解释,“昨儿陪胡玫去买妆粉,她送我一盒螺子黛,颜色是不是很正?要是你想要我分给你一半。” 胡玫是胡二的妹妹,是胡家唯一的女儿,在家里颇受宠。胡家虽是屠户出身,开间生肉铺子,家底倒不少,所以胡玫平常出手挺大方。 只是,别人再富裕,也不能随便占别人便宜。 易楚方要开口,易齐已娇声认错:“我知道自己错了,可眉黛已经用了,退回去多不好,以后我再不会收她的东西。” 易楚瞪她眼,打开妆匣取了支自己做的绢花,“你把这个给她作为回礼,也算礼尚往来。” 易齐笑着推辞,“谢谢姐,我那里也有,挑一支给她就是。” 两人又说会话,眼看着太阳慢慢往西边移去,易楚吩咐易齐去洗菜,自己挑着水桶去担水。 杏花胡同西侧有座水井,离易家不算远,平常都是易郎中去担水,但因昨日易郎中上山采药,回来又忙着开方子熬药没工夫担水,所以水缸就见了底。 水桶是实心楠木的,分量不轻,易楚估摸着自己的力气,担整桶水是不可能的,便打了半桶。 正要往回走,听到身后有人唤道:“易家妹妹,别急着走。” 那人声音极大,易楚想要装作听不见都不可能,只好停下步子,转身问道:“什么事?” 胡二甩着膀子晃晃悠悠地过来,不等靠近,一股猪肉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易楚屏住气息。 胡二站定,咧开嘴,粗声大气地说:“妹妹花儿一般的人物,哪能干这粗重活,我来。” 易楚躲他都来不及,哪敢让他帮忙,连声道:“不劳您,我自己能行。” 胡二不容她拒绝,大手一伸抓住扁担连带着易楚就往怀里扯。 易楚脚下趔趄,差点倒在他身上,急忙松开手。 胡二瞅了眼水桶,“呵呵”笑道:“妹妹担这点水,几时才能挑满水缸?”三步两步走回井边,打了满满两桶水,毫不费力地担上肩头,扬扬下巴,“走吧。” 易楚暗暗叫苦,无奈地挪着细碎的步子跟在后面。 胡二大步走了两步,发现易楚没跟上,停下等了会,开口问道:“我妹子脸上长了许多红包,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治?” “这个……不好说,得看过才行。是什么样的包?”易楚见他果真有事,暗松一口气。 胡二为难道:“我说不清,反正红通通一片,她躲在家里好几天没敢出门就怕人笑话。易郎中夜里出诊吗,要不,等黑天让她去医馆看看?” 好几天没出门? 易楚一下子想到易齐那盒螺子黛,心头突突地跳,深吸口气,试探着问:“阿齐昨儿不是去找阿玫了?怎么没听她提过这事。” “没有,昨天没见到二妹妹,二妹妹最近在忙什么,我有日子没见到她……” 易楚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满脑子尽是易齐。 这么说,那匹海天霞色的绢纱也不是胡二送的。 那么又是哪儿来的? 易齐倒是聪明,螺子黛是小物件,不显山不露水,她便隐藏不提。而绢纱要做成衣衫,怎么也不可能藏得住,而且胡玫自己都没有绢纱衣裙,更不可能送给她,所以她就说是胡二送的。 今天被自己无意中发现螺子黛,她不得已撒谎说胡玫送的。 这东西定然是来路不正,要不她为何连番几次地欺瞒自己? 易楚步子迈得飞快,恨不能立马回家揪着易齐问个清楚明白。 刚进门,瞧见易郎中站在院子当中,易齐拿着布料在他身上比划,娇憨地问他喜欢翠竹还是墨菊。易郎中温和地笑,气氛和煦融洽。 易楚不愿破坏这温馨的气氛。何况,以易齐的倔脾气,她若有心隐瞒,又怎会轻易开口。到最后,可能又如前两日的争执那般,姐妹失和。父亲见状,肯定会伤心。 倒不如暗中留心,或许能寻出点蛛丝马迹。 可连续半个多月,易齐都老实地在家做针线,只去过胡家一次,给胡玫送熬制好的药膏,不过片刻也就回了。 胡二倒是勤快,连着三天大清早就来帮着易家挑水,街坊邻居瞧在眼里,再看易家姐妹便带了些不同的意味。 易楚还好,已知自己要嫁给荣盛。易齐却是心惊胆颤,有口难言。 易郎中倒是不急不躁,第四天提前起来一刻钟,先将水缸挑满了。胡二无功而返,便断了挑水大念头,却送了半条猪腿,说是感谢易郎中给他祖母治病。 易郎中推辞不过,笑呵呵地收了,却加了好几味药材,炖到烂熟,吩咐荣盛送去给胡祖母补身子。如此几番,邻居都明白了易家的态度,胡二也慢慢消停了。 易齐双手合十,面向西天作揖,“菩萨保佑!” 易楚笑道:“早就让你别招惹胡二……爹心里有计较,不会跟那样的人家结亲。” “这可难说,”易齐飞快嘟哝一句,凑到易楚耳边小声道,“除了聘礼外,胡家愿意单独拿出二百两银子,让爹潜心举业,兴许能考个进士,谋得一官半职,日后再娶房继室,生个儿子。” 易楚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荣盛跟爹说话,我听到的,后来问荣盛,他也没否认。”易齐目光烁烁地望着易楚,“没想到,爹竟然拒绝了……爹也是在乎我的。”越到后来,声音压得越低,就像是呢喃而出。 易楚正沉浸在这惊人的消息中,并没有留意后半句话。 俗话说“秀才行医,如菜作齑”,习儒者大多在举业之余读点方书,所以不少秀才因为生计或者身体原因,再或者中举无望而转为学医。 易郎中之前考过秀才,因易楚出生时妻子身体受损,为了生计他便放弃科举,承继起祖业接手了医馆。十几年过去,易郎中绝口不提科考之事,可既然进学过,就说明他内心还是希望能够取得功名光宗耀祖。 即便不科考,用这二百两银子完全可以体体面面地将两个女儿嫁出去,还可以定上一门极好的亲事。 吴大婶长子娶妻时,置办聘礼花了八两银子,女儿出嫁时,男方送的聘礼是十两银子。而胡家一出手就是二百两,还不包括在聘礼内,就是说女方不必陪送等量的嫁妆,易家也不会因此脸面上不好看。 要拒绝这样一门亲事确实不容易。 易楚想到这点,叹口气,“其实,爹确实应该续娶一房,过两年,你我都出嫁了,留他一人,岂不孤单?” 易齐垂眸,贝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7、意外 进了七月,天越发热得狠,往医馆里求医的人也格外多。 荣盛本就苦夏,加上医馆劳累,身子有些受不住,被荣婶子留在家中休养。易楚便顶上他的缺,每天帮忙抓药收诊金。 这日,易郎中一早挂了牌子出诊,易楚难得空闲下来。因见四物丸所剩无几,就配好药材准备搓些药丸备用。 三伏天守着炉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煎药,火候急或者慢,煎到七分还是八分都有定数,稍有差池,或者药味不出,或者药性不存,服用之后自然效果不好。 终于熄了炉火,易楚满头大汗地站起来,转身间,发现黑檀木的台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鸦青色长袍,腰间束玉带,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插着根青色玉簪。分明是极寻常的打扮,可因着那双冷似寒星的双目,以及紧抿着的刚硬唇角,易楚真切地感觉到一股莫可言说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等了多久。 易楚仰头,缓缓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公子是看病还是抓药,若是看病,我爹出诊了,望西走三刻钟左右有家厚德堂……” “有四物丸吗?”青衣人打断她的话。 “有,不过……”易楚尚未说完,就见门外匆匆冲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却是前边胡同杂货铺的顾瑶。 “阿楚,易郎中在吗?”因跑得急,顾瑶的气息有些不稳,“去看看我娘吧。” “我爹一早出诊了,顾大婶怎么了?” “晕倒了,”顾瑶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爹跟前街茶叶铺的李掌柜约好今天一道去杭州,天刚亮我爹就走了,谁知李掌柜来说在城门口等了半天没看到我爹,问我爹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了。我娘当时就急了,让我大弟跟李掌柜沿街寻我爹,自己站在院子里,一头载到了。” 顾家家境不好,大儿子有点痴呆,已经二十了还没娶亲,顾瑶行二,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一家大小全指望顾老爹经营的杂货铺。 顾老爹老早就说要到杭州进点新货来卖,上个月还来借了五两银子。 倘若顾老爹出事,顾家的生计可就更难了。 也难怪顾婶会受不住。 易楚麻利地取出盛四物丸的瓷瓶,将药丸倒在纸上,一边问道:“李掌柜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刚才,我和娘在家洗衣服,听到李掌柜在外面叫‘顾嫂子开门,顾嫂子开门’,门拍得山响,吓得我踢翻了一盆水……” 易楚蹙眉,突然想到了什么,着急地说:“定是李掌柜谋财害命,你快回去找几个人寻着李掌柜送到衙门里,记着别让他跑了。” 顾瑶傻傻地愣在当地。 易楚推她一把,“快去,就算是老爹不在了,至少银子还能追回来……我这就收拾了药箱去你家,不用担心你娘。” 顾瑶如梦方醒,提着裙角大步往外跑。 易楚歉然地看着青衣人:“四物丸只有两粒了,再多的话,一时半刻做不好。”伸手指指才熬好的药膏,又道,“你若要就拿走,不收你的钱,厚德堂也有四物丸,你去那里买,实在对不住了。”说罢,拎起药箱,冲家里嚷了句,“阿齐,我出去一下,你看着门。”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顾婶果然是急火攻心才晕倒的,好在她的身子一向健壮,又被小儿子推来搡去,已经醒了。易楚替她把了把脉,劝慰一番,又叮嘱顾瑶的小弟弟:“好生看着你娘,若是不好,就到后头医馆喊我。” 小孩子才七岁,乖巧地点点头。 回到门口,易楚惊讶地发现,青衣人竟然还在。 站在医馆的石阶上,头微仰,不知是看门前的柳树,还是透过枝桠眺望遥远的天际,神情淡漠又疏离。 鸦青色的衣衫本是普通,却引得不少过路人纷纷侧目。 而他,仍是旁若无人地站着,就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别人的视线,亦或是,根本不在意。 易楚想到易齐独自在家,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医馆。易齐好端端地坐在台面后,仍是在描花样子。 易楚松口气,悄悄地指指门外,“那人……” 易齐撇撇嘴,低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问他话也不回答。模样长得不错,别是这里有毛病。”说着指指自己的脑门。 易楚嗔怪地瞪她一眼,就听到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我要四物丸。” 却是那人进了门。 易楚回头笑道:“方才公子许是没听清,四物丸只剩下这两粒了,要多的话,还得等一会儿。 青衣人简短地说:“我能等。” 易楚讶然,这人也太固执了,四物丸是最寻常的药丸,满大街的药店医馆都有得卖,有刚才等的工夫,他早就买到了。 可到底不好推拒上门的买卖,易楚好脾气地笑笑,“那请公子宽坐,我这就搓药丸。” 青衣人却好似没听见般,板着脸伫立在台面前,一动不动。 爱坐不坐,随便! 易楚再不理会他,净过手,往药膏里倒进些蜂蜜,搅匀了,倒入研好的药粉,再搅拌。等感觉不沾手了,才将衣袖向上撸了撸,慢慢地搓丸子。搓完一粒,便放到旁边的托盘上。 药膏是极深的褐色,她的手却白皙修长,又很灵活。揪一粒剂子,在掌心一团,便是光滑滚圆的药丸。 一黑一白,像是美丽的风景。 青衣人看得错不开眼,等药膏都搓完,才低低开口,“你怎知道李掌柜是谋财害命?” 易楚直起身,笑着问道:“公子若是约了人久候不至,公子去寻他,是会喊他的名字还是家里人的名字?” 青衣人心里极快,易楚刚说完,他便露出恍然之色。 通常去找顾老爹的人会说,“顾大哥开门”,而李掌柜拍门时却喊得是“顾大嫂开门”,很显然他知道顾老爹不在家。 顾老爹要去杭州进货,身上必定带着不少银两。李掌柜极有可能见钱眼开杀死顾老爹,将他的尸身藏起,又装模作样地去顾家寻人。 青衣人很着意地看了易楚两眼,说了声,“原来如此。” 易楚笑笑,“这本就没什么,公子只是一时没想到罢了。”边说边将晾好的药丸用纸包起来,“四物丸是养气活血的,夏天燥热,一日吃一粒即可,不可贪多……” “我知道。”青衣人抓过纸包,扔下一把铜钱扬长而去。 易楚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摇头――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甚是无礼,三番两次打断别人的话。 这种人,只可以远着他吧。 易楚腹诽着,将台面上散着的铜钱放到抽屉里,又在账本上记了账,笑盈盈地对易齐道:“不过倒是大方,十粒药给了十文钱。” “那也不算什么,看他的打扮,也就比胡二家强不了多少。不过胡家婶子手头紧得很,真正是抠门,看见只蚊子都恨不得从它腿上剔下二两肉来。” 易楚乐不可支,“看你这张嘴,没得这么寒碜别人的。” 易齐也笑,突然神情有片刻凝滞,轻轻地说:“那才算是富贵。” 易楚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正看到一辆四轮马车缓缓经过,马是枣红色高头大马,车窗挂着怀素纱的窗帘,车厢四周还缀着素色狮头绣带,绣带中间有个圆形标志,隐约知道是草篆,却瞧不清楚写得是什么。 毫无疑问,不是宗室就是勋贵。 “是威远侯府的车。”易齐望着慢慢远去的马车,低低叹了句。 易楚睃她一眼,“你倒看得仔细,连侯府的车都认识了。” “是胡玫告诉我的。” 胡玫? 她根本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还能分辨出草篆?何况,这种达官显贵的马车又不象沿街送货的牛车,哪能轻易见到? 易齐见易楚唇角的笑意,知她不信,解释道:“胡玫有家远亲在威远侯府当丫鬟,指给她看过。” 易楚更不相信了,别人家她不清楚,荣盛家就有伺候的小丫鬟,据说整天干不完的活,根本没工夫出门。 大户人家规矩大,丫鬟更是轻易不能外出,就是外出也不可能有那个闲心跑来跟远亲谈论主家的马车。 只是,这种无足轻重的事,完全没有必要争出个丁卯是非来。 易楚便笑笑,将剩下的四物丸一粒粒装进瓷瓶,又取过戥子秤草药。 这马车还真是威远侯府的车,里面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 少妇梳圆髻,了支七宝珠钗,鬓边戴着猫眼石珠花,穿着浅象牙色的素面f子,打扮得很是素净,可腕间一只水头极好的青玉手镯却彰显着她非同寻常的身份。 少妇似是有些疲惫,微阖着双眼斜靠在车壁上养神。两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也低眉顺目地坐着打盹,唯独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唉声叹气地说个不停,“……四月的时候,还看到她抱着孩子到国公府赏花,转眼就锒铛入狱,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当初,若不退亲……” 少妇仍是闭着眼,突然感觉马车晃了下,就听到嬷嬷的惊叫声,“那不是……” 丫鬟极快地抬起头,嬷嬷已敛了神色,脸上一片平静。 少妇却敏锐地发现嬷嬷垂着身边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8、雨夜 此时,已近正午,强烈的光线毫无顾忌地照射下来,蒸起一片热气。行人纷纷寻了树底阴凉处躲避,辛大人却不慌不忙走在大街当中,仿佛根本没感受到酷热的难耐,手中拎着小小的药包。 隔着桑皮纸,药丸独有的带着苦涩的香味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一片清明。 昨晚,他在白塔寺待了整夜不曾阖眼,一早下山往城里赶,原本还有些烦乱,可走到晓望街,闻到淡淡的药香,忍不住踏了进去,正看到那女子坐在炉火前。 烟雾袅袅,药香淡淡。 她神情专注又认真,握着玉杵的手不疾不徐地搅拌着,因是低着头,她的背弯成个美好的弧度,露出颈间一小截白净的肌肤。 一室的安详静谧,让他纷杂不安的心骤然沉静下来。 他看着她搓药丸,手指一挤一捏,掌心一开一合,便是一粒丸药。 不禁想起上次来拿的那瓶药。一粒一粒,小小的,只绿豆般大,一瓶怕是有上百粒。药丸搓得那样小,许是怕婴孩不好吞咽。也不知,费了多少时辰才做完? 这样细致的心思,应该也是出自她的手。 而且还很聪明。 将婴孩藏在裙子底下,又从称呼上看出不寻常来……看打扮,应该还不曾及笄,年纪这么小。 他的眼前浮现出易楚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好看的杏仁眼弯成月牙,腮边的梨涡时深时浅,唇角总是不经意地翘着。 长相算是漂亮,虽然不如妹妹艳,但看起来更顺眼。 辛大人哑然失笑,家仇未报,自己竟然有还闲心评论女子的长相。 叹口气,加快了步伐。 ****** 天气虽热,可诏狱仍是一如既往地阴风阵阵,阴寒逼人。 沉重的木门,深幽的长廊,隔绝了外面的酷暑,也将犯人的惨叫声拦挡在屋内。 不大的审讯室架着炭火,炭火上烙铁烧得正红,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的是个半大的少年,像是已经受过一轮审讯,早已昏死过去,赤~裸的胸膛上满是伤痕。血腥味混杂着烫熟的肉味,恶心得令人想吐。 事实上,被捆在角落里的几个男子中,已经有人吐了,不但吐,而且尿了。 尿骚味使得气味更难闻了几分。 辛大人身着玄色衣衫,神情淡然,“还是不说?” 赵镜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孙子连面不敢露,尽对付无辜之人,有什么本事,冲老夫来。” 辛大人轻蔑地笑笑,视线投向身下一片尿湿的男子,“这次换他吧。” 男子身子抖的如筛糠般,立时瘫软在地,跪爬着冲赵镜凄喊,“祖父救我,祖父!” 赵镜怒斥:“闭嘴,赵家没你这样的孬种。” 男子喊得越发凄厉。 辛大人使个眼色,卫士取来条麻袋,当头将男子罩上,又上来两人举着手臂粗的军杖一五一十地开打。开始尚闻男子哭喊嚎叫之声,后来渐渐声弱,直至无声。 接着又有两人抬来一块木板。木板长三尺宽五尺,上面钉着数百只寸许长的铁钉。钉头朝上,发出幽幽黑光。 麻袋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又落在钉板上。麻袋里传出惨绝人寰的叫声,有鲜血顺着麻袋孔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木板。 赵镜凄然地闭上双目。 锦衣卫的十八酷刑,他没见过可也听说过。只要进了诏狱,就没有囫囵个出去的,全都得扒上几层皮。抄家那天,他一咬牙,亲手杀了年幼的赵五、赵六,正要杀赵七,锦衣卫闯进花厅,护院余鹏趁乱夺过赵七逃了出去。 锦衣卫办案向来不失手。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余鹏的尸体以及包着赵七的蓝布包裹就摆在了赵家花厅。 依着他的罪行,无论招还是不招,都免不了抄家灭门的结局。可眼下,他还有个孙子赵三在外面。 贵人答应过,只要他嘴紧,就能护住赵三,给赵家留条血脉。 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把贵人招供出去。 只是,他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抓进来十几个儿孙,剩下的只有五个。其余的,都是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死去。 这就是辛大人的计谋,不对他用刑,却让他亲眼看着儿孙受着惨无人道的折磨。 早知道,他绝不会答应贵人行那阴险之事,可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硬撑着…… 沉重的木门再一次被打开,辛大人面沉如水地走出诏狱。 进去时,尚是艳阳高照,此刻却是云暗光阴,不知不觉中已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 长生猜度着问:“大人,看来只能着落在赵三身上了,也不知章兆那边有没有消息?” 辛大人缓慢地摇了摇头。 章兆便是奉命找寻赵三下落之人。 赵三在西郊的洛云书院读书。 那夜,锦衣卫兵分两路,辛大人带一路去赵府,章兆带另一路去书院。却不想,扑了个空,赵三在一刻钟前消失了,消失得悄无声息。 很显然,被人钻了空子。 能够看破锦衣卫行动的,也只是那么寥寥几位。 明知道是谁动了手脚,苦于没有证据,不但没法上门讨人,便是暗中探查也得小心翼翼。 辛大人怅然望天。 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彩阴沉沉地铺着,气压沉闷得令人焦灼。忽然一阵狂风,吹得路旁枝摇叶乱。摆摊的商贩早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担忧地望了望黯厚的云层,加快了步伐。 只行得数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激得地上尘土飞扬,很快雨水积成一汪,水花此起彼伏。 长生双手挡在头顶,躲进路边屋檐下,急切地喊:“大人,雨太急,不如等过了这阵再走。” 辛大人沐在雨雾里,置若罔闻。 夜幕早降,湍急的雨线遮蔽了四周景致,惟风声雨声不绝于耳。雨水顺着面具的缝隙滑下,又消失在衣领中。 风声渐停,雨势渐弱,路旁一丝亮光映入眼帘。 是暗黄的烛光,在无尽的黑夜里,格外的温暖明亮。这温暖吸引着他,紧贴着面具的潮乎乎的脸颊便格外难受。 辛大人静默片刻,翻身下马,将面具塞进怀里,走近那光亮之地。 烛光下,易郎中眉头微蹙,聚精会神地翻看医书,易楚在稍远处缝补衣衫。 蜡烛贵,本不是他们这种人家用得起的,但是油灯光太暗,书看久了眼睛容易疲劳。易楚在这方面从不吝啬,特地买了蜡烛供父亲使用。而她在一旁陪着父亲帮忙端茶倒水,又能就着烛光做点针线活。 易齐晚上也做女红,但她嫌医馆药味重,除非不得已,极少到医馆来。易楚早知易齐的性子,却是拿她没办法。 刚补好手中衣衫,见烛火跳了跳,接着大门被推开。易楚猛回头,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湿漉漉地站在门前,不但是衣襟,就连发梢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看上去很是狼狈。 易郎中掩上手里的书,吩咐道:“阿楚,取帕子来,再煎碗姜汤。” 易楚不敢耽搁,极快地取来棉帕,未等靠近,便闻到一股极浅极淡的艾草香,脚步不由顿了顿。 因着风雨,蚊子也不见了踪迹,医馆内并未点艾草,到底是哪里来的艾香? 那人拧干衣襟上的雨水,抬头接过帕子,“多谢!” 看清他的面容,易楚一愣,这分明就是前两天买四物丸,出手阔绰但极为无礼的那人。难不成,先前的十粒药丸已用完了? 男子回视过来,易楚转身去厨房取了块生姜切成丝,想了想,复回医馆捅开煎药的炉子生了火。 易郎中正给那人把脉,“……底子不错,但是多年前亏损严重,没好好将养,气血稍嫌不足,却无大碍。” 那人颌首,“先生好脉息。” 易郎中温和一笑,提笔“唰唰”开方子,“四物汤能养血疏肝,是对症之药,不过看你脉相,近些日子多了五脏烦热睡卧不宁之症,不如服用圣愈汤更好……你可拿了方子去别处抓药,本店也有现成的药丸。” 那人低声道:“一客不烦二主,就取些药丸。” 四物丸是当归、川穹、白芍以及熟地黄熬制而成,圣愈丸则多加了黄芪、人参两味药。 显然那人应是气血不足,可看周身的气度却是不像。 易楚侧耳听着,目光不经意地朝那人望去。那人却也转过头来,一双眼眸幽黑深亮,四目相接,又极快地各自收回。 水咕噜噜地冒着泡,浓郁的姜味弥漫开来,易楚放进一勺红糖,用羹匙搅拌片刻,倒进碗里,小心地用帕子垫着。 “多谢!”那人接过去。 水是刚沸开的,碗很烫,可他却毫不在意,就那么端在手里,另一手捏着羹匙慢慢地搅动着。羹匙碰到碗边,发出细碎的碰瓷声,使得屋子更添了几分静谧。 不过搅了几下,他就掂起羹匙一口一口地喝,举止很斯文,甚至还有些优雅。 应该是好人家的公子,受过极好的教育。可为何说话很无礼,总爱打断别人。 呃,今晚倒是有礼貌,几次三番道谢。 易楚腹诽,眼角瞥见父亲将找出的圣愈丸用桑皮纸包好了,寻了块油纸,多加了层。 易郎中将纸包交给他,细心地叮嘱:“虽是夏日,雨水总是阴寒之物,回去后再喝碗姜汤驱驱寒气,万不可大意。另外,服了圣愈丸不可再用阿胶等物,阿胶活血,但易生心火,暑天大忌。” 那人淡然拱手,“多谢!”阔步离开。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弯明月清冷地挂在天际。地上的水洼折射着月光,发出银白的光芒。有风吹来,光芒便碎成一块块。 辛大人戴上面具,回身望了眼医馆,嘴里打个唿哨。少顷,白马自暗影里出来,亲热地靠在辛大人身边,摆了摆尾巴。 寂静的夜里,马蹄声渐行渐远…… 9、顾瑶 烛光跳动,爆出个灯花。 易楚拿剪刀剪了,柔声问父亲,“书中没有诊治法子?” 易郎中摇头,“书中只记载着能够入药,可解毒,治痢疾,并没有提及危害之处。想来也是,罂粟自古罕见而且贵比黄金,怎会有人日日食用其膏汁以致于成瘾而近乎癫狂?” “癫狂?”易楚无意识地重复一句。 “嗯”,易郎中叹气,“陈驰原本身强体壮,否则也不会跟了商船到暹罗,先前还三不五时托人带银票回来,这三五年分文未见,连身子也败坏掉了。” 想到陈驰时而神情委顿、涕泗交流,时而叫喊吵闹、顿足裂衣,七尺高的男儿瘦骨嶙峋像是病夫,易郎中又重重叹了口气。 “那该怎么办?”易楚也替父亲发愁。 “前阵子发病时,家里人还看顾着,不让他伤到自己,这些时日,每当病发就用绳索捆了,看着可怜又可恨。” 易楚思量片刻,开口道:“不如用些安神镇定的药物试试。” “我开了些安神丸,不过也是治标不治本。”易郎中瞧瞧更漏,催促道,“天色不早,你歇息去吧。” “嗯,爹也早些安歇。”想了想,又道,“明日杂货铺顾大叔出殡,我过去帮忙。爹若应付不来,就叫阿齐,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耍懒。” 易郎中闻言笑笑,“阿齐心不在此,且由她去。这些日子她招惹你了?你是长姐,尽管教导她。” 易楚倒不好在父亲面前说妹妹坏话,只笑道:“她没惹我,还是跟往日一样,干活的时候挑三拣四。”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朝父亲行礼出去。 ****** 顾家跟易家一样,都是一进的院落,不过是顾家的倒座房改成了杂货铺,又因孩子多,在正房后面加盖了三间后罩房。 易楚去时,顾家院子里已站了不少人。顾大婶一家四口穿着孝衣孝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过辰正,顾家大哥穿着一身白布孝衣傻乎乎地在灵堂前打起白幡,大弟弟顾琛捧着灵牌紧随其后,接着是顾大婶顾瑶以及近支的亲属拿着哭丧棒排成两行。 穿着贺衣的杠头打一声响尺,叫道:“请起。”众人放声大哭,吹鼓手敲打着唢呐、云锣,杠夫们将灵棺抬出灵堂,走到门口,一位老者递过只瓷瓶,吩咐顾家大哥摔在灵前。 一行人嚎啕大哭着赶往坟地。 易楚算不上亲戚,也不是至交,不需要跟去坟地,就留在家里跟隔壁的吴婶子等人准备饭食,安排席面。 等出殡的人回来用过饭,易楚又帮着收拾碗筷,把借来的桌椅板凳杯子碟子还回去,直到酉初才算安顿下来。 顾瑶拉着易楚,哽咽不止,“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提醒,那个黑心的李掌柜就要远走高飞了。你不知道,衙门的人去他家时,他家婆娘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只等天黑找个地方藏一夜,第二天出城。”边说着,边给她福了福。 “我也是一下子想到了,当不得谢。” 易楚忙扶起她,关切地问,“顾大叔这一去,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爹原本带的八十两银子追回来了,衙门老爷又开恩许给我们五十两。我娘说家里没了主心骨,杂货铺指定开不成,干脆就把货品盘出去,也能出脱十几两银子。我舅舅答应托人到城外买几亩地,到时候有点出息供着我们嚼用,加上我跟我娘做针线也能添补一二。”顾瑶说着,从荷包里掏出只银锭子,“这是当初跟你家借的五两银,等明儿我再过去跟易大叔道谢。” 看她神情,虽然悲伤却不见绝望,显然将来的生活已经仔细考虑过,便收了银子,又问:“你不是定了十月的婚期,在家也没多少日子了?” 顾瑶沉默会,才道:“已经退亲了,我本想守三年孝,可那家人却让我百日内嫁过去。你看我们家这情况,病的病,小的小,我哥就跟个孩子没两样,我真走了,一家人都靠我娘,她哪能撑得住?那家人说儿子已经十七了,等不了三年,所以打算退亲,等我爹过了三七就把庚帖还回来。” 易楚黯然,再过三年,顾瑶也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 两人再说一会话,易楚也便告辞了。 第二天,顾瑶果然带着她的大弟弟顾琛来了,还带着一篮子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等物,“铺子里的,卖了大半,留了些自家用,易大叔别嫌礼轻。” 如此一说,易郎中倒不好推辞,吩咐易楚收了。 顾瑶却又让顾琛跪下,“先前多亏阿楚妹子,这两天又是易大叔早晚给我娘把脉看病,都说是患难见真情,您的大恩我顾家没齿难忘。”也随着顾琛跪在一旁。 “这本是我分内之事,当不得顾家侄女如此大礼。”易郎中不便搀扶,只拉着顾琛,却让易楚去扶顾瑶。 顾瑶挣脱易楚的手,仰头望着易郎中,眼眸里珠泪盈盈,“我爹出事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要不是指望李掌柜帮忙看文书定契约,也不会跟约他一道去杭州。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易大叔空闲之余教阿琛认字。也不让大叔白教,阿琛就留在医馆,给大叔端茶倒水,扫个地跑个腿。” 没想到顾瑶竟有这样的想法,易楚一愣,易齐已沉下脸,附在易楚耳边窃窃私语:“算盘打得真精,学识文断字不说,还想偷学爹的医术。她爹就是想白用李掌柜才吃了亏,她还来这一套。” 易楚也不想收留顾琛,一是顾琛已经十岁,算是半大小子,进出总归不方便。荣盛虽也是男子,但他来医馆时,易楚才七八岁,没太多避讳。最重要的是易郎中本就忙碌,既要坐馆还得出诊,隔三差五需要上山采药或者去别处买药。倘若,再教导顾琛认字,恐怕连歇息的工夫都没了。 本能地,易楚便想替父亲推辞。没想到易郎中却温和地开口,“也好,如此我也能多个帮手,以后就未正来吧,这会能空闲些。” 顾瑶大喜,拉着顾琛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又对易楚姐妹施礼,“阿楚,阿齐,我弟弟不懂事,以后麻烦你们多担待些。” 易楚勉强笑笑,“应该的。”易齐却扭过头,装作没听见。 易郎中拍拍顾琛的肩,“你先回去,等过了头七再来。” 等两人告辞,易齐才转过身,跺着脚气急败坏地说:“爹,您干嘛答应她?顾琛大字不识一个,在医馆能帮什么忙,还不是白用咱家的纸笔。爹,您不收束修可以,但笔墨银子可不能不要。” 易郎中乐呵呵地看了看易齐,又望向易楚,“你们只姐妹两人,出嫁后也没个兄弟撑腰。这样一来,顾琛与我虽然没有师徒名分,总有师徒情分在,以后你们需要娘家人出面,顾琛也能说得上话。” 父亲竟是为自己打算……易楚心下触动,刚要开口,就听易齐易齐却快言快语地说:“爹想得也太长远了,谁知道顾琛能不能靠得住?爹放心,以后我给姐撑腰,用不着姓顾的。” 易楚莞尔,“你比我还小呢。” 易齐嘴一撇,“,才小一岁,而且我可不像你那么容易被人欺负。”话题一转,扯住易郎中的袖子,“爹,既然顾琛来帮忙,那中元节我跟姐要去庙会玩,好不好?好不好?” 易郎中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温声笑道:“好,多带点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阴间鬼魂出来放风的日子。这一天,各大寺庙都会做法事或者请高僧讲经,普渡无主游魂。而寺庙周围会有庙会,卖些日常百货、绫罗绸缎、笔墨纸砚等,也有风味独特的小吃和杂耍武术,非常热闹。 易齐说的庙会则是护国寺庙会。庙会从护国寺一直延伸到口袋胡同,绵亘三里长,是京都规模最大的庙会之一。 易楚姐妹还从来没去过庙会。 转眼间,中元节到了。 易楚起了个大早,早早做好了饭,没想到易齐也起得挺早。易郎中故作惊讶道:“咦,现在已经卯正了?怎么天亮得这么晚。” 易齐羞恼道:“爹就知道打趣人,回头爹的扇子套破了,我可不管。” 易郎中好脾气地笑笑,“好了,你们快些吃饭,吃完了早点出门。” 易齐无心吃饭,三口两口喝完粥就回屋梳妆。易楚则细嚼慢咽等到易郎中吃完,将碗筷收拾了才回房。 等到装扮完,易齐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她穿了用海天霞色绢纱裁成的罗裙,[边用了白纱,裙间也点缀着白纱,行动间如柳随风。头发梳成双环髻,了两支大红绢花。绢花做成牡丹状,用金线密密地镶了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反观易楚,穿着淡绿色绣粉色缠枝梅的半臂,月白色挑线裙子,也是双环髻,却插了对丁香头的银,耳朵上缀着小小的银质耳钉,清清爽爽,象是凌晨初绽的玉簪花。 见易楚出来,易齐脸上漾起娇媚的笑容,轻快地迎上前。 她靠近的瞬间,易楚敏锐地闻到了一股香气,香气绵长亘柔、芬芳怡人,远非易齐平常所用的胭脂可比。 细细看上去,她眉间描了螺子黛,面上蜃跑岳蚍郏缘厣瞬汶僦r灼肫匠>桶丈柿恋囊律溃耸备嵌艳夺目,就像盛开的牡丹花。 这样的易齐让她感觉有点陌生。 易齐轻轻拉起易楚的手,“姐,快走吧,胡玫许是等急了。” 易楚微笑着点点头。 胡玫正等在杏花胡同口。 她今天也特意装扮了,穿淡粉色蔷薇f子,鹅黄色的罗裙,脸上不知是敷了粉还是因为闭门不出的关系,脸色白皙了许多,很是俏丽。 易楚正要上前招呼,眼角瞥见墙角穿着崭新v褐的胡二,脸色突变。 胡玫急忙解释,“我没让二哥来,可他非得跟着,说庙会上人多,咱们三个女孩子,要是被冲撞了就不好了……要是你们不乐意,我就让他回去。” 易楚转念一想,胡二说得也有道理,人多的地方,有个男子在旁边更安全些,便欠身朝胡二施了个礼,“劳烦二哥。” 胡二正望着易齐错不开眼,根本没听到易楚的话,被胡玫一扯,猛地涨红了脸,“嘿嘿”笑了声,不知该回答什么。 易楚见状,悄悄将易齐拉到自己左手侧,离胡二格外远了些。 易齐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10、庙会 胡二曾经到过护国寺,便在头前带路,易楚等三人跟在后面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待会要买的物品。 胡玫爱美,一心惦记着买点新奇好看的饰物,易齐没有特别打算,到时候看见心仪的再说。易楚则想起临来时父亲的嘱咐。他说遇到喜欢的东西尽管买下来,到时添在嫁妆里头,别怕花银子,爹都准备着。 想到嫁人,易楚微微红了脸。 荣盛在医馆一向老实寡言,不知在家里会是什么样子。荣大婶性情豁达倒是好相处,上头两个嫂子却是不知性情如何。 一路怔忡着,不知不觉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隔着老远,就听到小摊贩的叫卖声、杂耍戏的锣鼓声,熟人见面的应酬声,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当头而来。 四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及至近前,胡玫“呀”一声惊叹,“这么多人!” 只见街道两旁摊位接着摊位,旗幡连着旗幡,铺天盖地尽是货摊。逛庙会的人也是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摩肩擦踵往来不绝。 口袋胡同这边摆得多是针头线脑、绢花绒花、梳头篦子等,单是锦缎就有明霞锦、浮光锦、连烟锦等十几种,有些名称易楚根本连听就没听说过。 易楚一下子看花了眼,先买了一套十二根的牛毛针,又买了八匝丝线,还被易齐撺掇着买了两块灯笼锦尺头,最后盯着只竹雕的梳妆盒发呆。妆盒雕成莲花式,花分八瓣相叠,盒盖却是莲叶状,与盒身嵌合得严丝合缝。易楚最爱它的圆润与厚重。 妆盒虽好,价钱也不低,足足六百文,若买另外雕海棠花的妆盒,可以买两个。 而且,还有点重,拿着它逛庙会很不方便,要不等回去的时候再买? 或者明天再来,反正庙会有三天。 正在犹豫,胡二凑上来问:“阿楚妹子看上了这个妆盒,是挺结实,掌柜的,多少钱?”作势往外讨钱袋子。 易楚怎可能让他送,连讨价还价都来不及,忙掏出铜板付了账。 摊贩乐呵呵地说:“姑娘好眼力,这妆盒一辈子用不坏,而且越用越光滑,到时候传给闺女、孙女,能用好几代。” 哪有对未出阁的女子说这个的,易楚羞红着脸拿起妆盒就走。 胡二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阿楚妹子,我帮你拿着。”说着撑开手里的蓝布口袋,里面已经放了小半物品。 易楚道了谢,小心地将妆盒放进去。 胡二将口袋轻松地往肩头一抡,大步追前面的胡玫与易齐了。 易楚微微笑着,心道:果然还是有个男子跟着好,至少不必担心买东西多了拿不动。 四人继续前行,胡玫在卖金银玉器的地方选了两对一滴油的银、一对鎏金手镯。易楚则拉着易齐到卖纸笔的地方给易郎中买了刀澄心纸。 付钱的时候,易楚察觉到易齐有些神思不属,总是茫然地盯着某处发呆,可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除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并没有特别之处。 易楚纳罕,易齐的表现太不对劲了,前两天她还把庙会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天上有地上没的,可今儿到了庙会,她却是什么都没买。 是不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买东西上? 那她千方百计地来庙会干什么?难不成约了人相见? 易楚猛然想到那莫名其妙的绢纱跟螺子黛,越发确定这一点。不由咬了咬后槽牙,越发将易齐看得紧,决不让她偷偷摸摸与别人私会。 走过口袋胡同,是卖山货和儿童玩具的摊位,有布老虎、拨浪鼓、蛐蛐笼等,易楚想到在家里帮忙的顾琛,买了两只空竹,又买了些晒干的蘑菇、黄花菜等物。自然,这些东西又被胡二抢着背在了身上。 再往前走,是杂耍的。有踩高跷、耍猴戏等滑稽戏,也有单手劈青砖、胸口碎大石等武力场面。尤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有个袒露着胸膛的黑脸汉子,竟能从口中喷出熊熊火焰来。他一边用手捶着胸膛以显示自己的强壮,一边绕着场地走动,走到某处,张嘴一喷,顿时燃起熊熊的火焰,差点烧着围观人的衣衫,吓得众人连声尖叫。 易楚猜想汉子先前喝的碗里定然有什么蹊跷,勉强算是镇静,可胡玫却很不淡定,双手抓住易楚的小臂,抓得她生疼。 胡二也是,张着大嘴巴,满脸震惊。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易齐,也被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看了好一会杂耍,已是正午时分,恰好前头就是卖风味小吃的摊位,四人挤出人群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小吃种类极多,碗豆粥、江米面艾窝窝、炸豆腐、扒糕、豆汁等应有仅有,摆摊师傅纷纷露出拿手绝活,边做边吆喝。 胡玫笑着拍手,“这下有口福了,我们一路吃过去,把所有的小吃尝个遍。” 易楚跟易齐也随声附和。 卖豌豆黄的商贩甚是伶俐,见状亮开嗓子吆喝,“嗳!小枣儿豌豆黄儿,大块的来……三位姑娘,来两块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豌豆黄是将豌豆煮烂、搅碎,加上白糖桂花等搅成糊状,凝固后切成菱形块,再放上小片的蜜糕点缀着,既好看又好吃。 四人各花两文钱买了两块。 然后顺着摊位,吃了驴打滚儿、灌肠,每人喝了碗豆汁。三个女孩已经饱了,胡二又自去要了碗馄饨。 馄饨摊正在树荫底下,炎阳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射下来,变得温暖而柔和。时不时有微风习习吹过,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易楚清晨起得早,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朦朦胧胧中,感觉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看到许多人簇拥着朝护国寺胡同跑去。 易齐拉着易楚催促,“姐,咱也过去看看。” 胡玫双眼亮晶晶的,“听说皇上一早就来了护国寺,现下正要回皇宫。” 能够目睹天颜,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 易楚也不例外,闻言,顿时心潮澎湃,使劲点点头,“好。” 护国寺胡同已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许多人,三个女孩子个头都不算高,掂着脚尖也看不到。幸好胡二身强力壮,在头前开路,护着她们挤了进去,惹来一路白眼。 人群里圈密密地站了两排手持长~枪,身穿罩甲的卫士,他们个个神情凛然,目光戒备,将沸腾的人群隔绝在长~枪之外。 不多时,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 头前是四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金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紧接着是近百名穿着红色飞鱼服的大汉将军,再然后是六辆皇家独有的装饰着龙纹的明黄色马车。 人们瞬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近前的马车,期盼着万晋国至尊无上的帝王,能够掀开车帘,出现在他的子民面前。 马车咕噜噜越来越近,不知是谁率先跪下,整个人群乌压压地全部跪倒在地,齐声喊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接一声,一浪接一浪,排山倒海般。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哭得涕泗交流,今日能够得见天威,死也可以瞑目了。 马车在上千军士的护卫下渐渐远去,人群也开始慢慢散开。 胡玫喘口气直起身子,“跪了半天,也不知道皇上到底在哪辆车里。” 胡二瞪她一眼,“这等重要的事,还能让你知道?你要是知道了,脑袋也差不多该掉了。” 易楚也感觉颇为遗憾,没见到天颜,至少能听听声也好,可惜自始至终,马车里都没人吭声。 不免有些意兴阑珊,遂道:“东西也买了,小吃也尝了,还看到天子的御驾,算是不枉此行,现在该回去了吧?” “好容易出来一次,还没玩够。”易齐不同意,噘着嘴说,“天色还早呢。” 胡二连忙附和,“二妹妹说得是,难得来一趟,再逛逛。” 正说着,又有车驾驶来。 虽不若先头皇帝的仪仗那么浩大,可头前有头戴红缨风帽、腰挎长刀的亲兵开道,车旁还有亲兵护行。分明也是显贵人家。 马车渐近,车头装饰的螭龙绣带映入眼帘。 能用螭龙纹样的,不外乎亲王与郡王。 留在京都的王爷不算多,有忠王、安王还有荣郡王……易楚暗自猜度着,冷不防身后传来一股大力正推在她背后,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恰倒在马车前。 “找死!” 头顶狠厉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马鞭挥动的破空声,易楚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感觉有人护在她身前,生生替她捱了这鞭…… 11、发怒 鼻端有淡淡的猪肉的腥气。 是胡二替自己挡了马鞭! 易楚猛然起身,扶起跌倒在一旁的胡二。 胡二咧嘴“嘶嘶”呼着气,仍是关切地问:“阿楚妹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你?” 易楚急忙摇头,转身去看胡二的伤处。 “姐,姐,你怎么样?”反应过来的易齐冲上前,急切地拉着易楚上下打量。 “我没事,去看看二哥……”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两位兵士身高马大,黑着脸,叱道:“没长眼,敢挡我们王爷的车驾,找死!”抬脚便踢。易楚躲闪不及,牛皮靴子擦着她的小腿掠过,钻心地痛。 “两位爷,我姐是不小心摔倒的,并非有意冒犯。”易齐娇滴滴地分辩,眸光略过兵士不动声色地投向后面的马车。 兵士瞧见艳妩媚易齐的面容,眼直了片刻,挥挥手,“赶紧让开,别耽误王爷回府。”语气已比先前软和了许多。 易楚见状,忙跟胡玫扶着胡二退到一旁,易齐却是站着不动,娇声地说:“都是我们的错,奴家在此向王爷请罪,”朝着马车盈盈下拜。 兵士面面相觑,露出了然的带着鄙夷的微笑。 易楚却是急了,上前死命拽着易齐的手往路旁拖。 马车里传来凉薄的声音,“都是死人?干挺着干什么,拉下去砍了!”又斥车夫,“还不快走?” 车夫领命,挥动起马鞭,全然不管车旁的姐妹两人。 易楚躲过马鞭,面前就多了那两个面目不善的兵士。 “王爷有命,大爷我也不能不遵,不过,两位要是伺候得好,大爷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边说,边伸手捉两人。 易楚护着易齐连连后退,想呼叫,却发现周围的人早已散去,只有几个胆大的躲在墙角偷偷窥探着这边,显然是不可能帮忙。 兵士看到两人惊恐的样子,越发有恃无惧,将刀别在腰间,张开双手,“别跑,先让大爷香一个。” 眼看就要碰到易楚裙裾,胡二上前一把推开兵士,嚷道:“我挡着他们,你们快跑。” 兵士见胡二阻挡,狞笑道:“呵,还真有不怕死的,爷倒要看看你的脑袋硬还是爷的大刀硬,”抽出长刀奋力朝着胡二面部挥去。 胡二虽强壮可只是一名莽夫,怎可能抵得过两名训练有素的兵士,况且,他们手里还有刀。 易楚不敢看这惨状,绝望地闭上双眼。 “当啷!” 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易楚疑惑地睁开眼,果然两位兵士的长刀已砰然落地,而面前多了位身穿金色飞鱼服的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气宇轩昂,手握绣春刀,脸上一张银色面具映着夕阳折射出耀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这不正是那位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中元节,怨气重,最好少动干戈,免得夜里冤魂上门。”辛大人傲然而立,语气阴冷得如同冬日屋檐下悬挂的冰凌。 兵士听得毛骨悚然,支吾着解释,“是荣郡王下的令,小人不敢抗命。” 辛大人淡淡开口:“原话说给他听。” 兵士应一声,俯身捡起地上长刀,退步离开。 易楚长吁口气,目光转向辛大人,只觉得面具后面那双黑眸幽深闪亮,好像一潭古泉,隐藏着万千波澜。 应该上前道谢还是一走了之? 这种身份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少瓜葛为好。 时隔月余,他应该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就是撒腿跑了也没什么。 可是,毕竟是救命之恩…… 眼见胡玫已跪在辛大人脚前叩谢,易楚也亦步亦趋地上前,跟着跪下,“民女叩谢大人救命之恩。” 跪下那刻,易楚仿佛又闻到了熟悉的艾草香味。 浅浅淡淡,却弥久不散。 易楚一愣,视线顺着眼前的粉底皂靴慢慢上移,是金线密密缀着波浪纹的袍摆,再然后,是块色黑如漆的墨玉,和青莲色绣着步步高升纹样的荷包,最后停在握着刀柄的手上, 小麦色的肌肤,手指匀称修长,骨节分明却并不象寻常习武人那么粗大。 易楚深吸口气,复低头,静静等着辛大人叫起的声音。 路面被炽热的阳光晒了大半天,有温热的感觉丝丝渗入体内,小腿处被踢到的部位被石子硌着,似乎更疼了。 她轻轻挪动了下~身子。 终于,头顶传来冷漠的声音,“起吧,以后在外面少惹事生非。” 易楚抖了下,才忍痛起身,又福了福,正要离开,听到辛大人的话,“上次的药丸很有效。” 药丸? 是配给赵七公子医治心疾的药,还是…… 易楚不敢多想,捡起地上胡二的蓝布口袋,招呼着易齐离开。 走至拐角处,无意中回头,却发现辛大人仍在。 夕阳照着他金色的衣衫发散出万千光芒,他如同天神般笼在金雾里,神圣高远得教人忍不住去膜拜。 易楚却忍不住想起了另一句话,神仙虽好,却是寂寞的。 辛大人,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是寂寞的吗? ****** 来得时候,四人精神焕发兴致高昂,回去的时候胡玫扶着受伤的胡二走在前头,易楚跟易齐合力抬着蓝布口袋跟在后面,一个个象斗败了的公鸡,没精打采的。 胡二受伤不轻,那车夫许是练过功夫的,下手极重,崭新的v褐被划破了一条大口子,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 易楚真心后怕,倘若马鞭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没准会生生去掉半条命。即便侥幸不死,可衣衫破了,被人瞧见肌肤,那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不论如何,自己是欠着胡二极大的人情,这人情即便是用命去抵也不为过。 而罪魁祸首…… 易楚想起适才突如其来的大力,恨得牙痒痒,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易齐身上。 易齐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那双魅惑的眼,瞧不清她的神色。可她周身却散发着沮丧或者失望的气息。 是因为没能引起荣郡王的关注而沮丧? 易楚心里又是一阵怨,强忍着腿上的疼痛加快了步伐。 回到医馆时,鸽灰的暮色已悄悄降临,街道两旁的屋舍里灯盏次第亮起,城市的上空炊烟袅袅,充斥着饭菜的香气。 易郎中瞧见四人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顾不得多问,先给胡二疗伤。 总归是男女有别,易楚不便在场,去厨房烧热水,胡玫留在医馆下手。 火苗呼呼地着,易楚的心火也腾腾地往上冒,终于等水一开,就熄了火走到西厢房,也不敲门,猛地走了进去。 易齐刚换好衣服,正对着镜子梳头。见有人来,忙不迭地拿帕子将桌上一只玉镯掩住。 易楚眼尖,早看清是只水头极好的羊脂玉的镯子,不由怒气更胜。再瞧向易齐,狭长的眼角斜挑上扬,在忽闪的灯光下,越发娇媚动人。 生在这副样子,偏偏还不自爱。 易楚咬牙,狠狠地甩了易齐一个嘴巴子,“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姐,我不是有意害你,姐……”易齐捂着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盯着易楚,眼眸里水光莹莹,就是强忍着不掉下来。那神情,分明是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易楚气极,反手又掴了她一下,“这两下是我替爹娘教训你,娘若地下有知,绝不会希望你自甘堕落,去到王府当什么玩物。”话说完,又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身为长姐没有好好教导你,也该受罚。”再无别话,转身出门。 掌心火辣辣地疼,脸颊也是火辣辣地疼。可再疼,也比不过心底那份痛。 原先她就猜想自己摔倒是不是易齐推的,因为那时候,只有易齐站在自己身后。可到底是怀有一丝奢望,或许会另有他人。如今得到证实,怎不教她心如刀绞?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迅速地溢满眼眶,顺着脸颊滑下。 泪眼朦胧中,有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易楚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12、杀意 易郎中搂着她,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她,“怎么了,阿楚?谁欺负爹的小乖乖了?” 象她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有顽劣的孩童欺负她是个没娘的孩子,爹便是这样搂着安抚她,喊她小乖乖。 感受到父亲的疼爱,更多的泪涌了出来。 易楚不回答,只是越发紧地搂着父亲的腰,脸贴在父亲的胸前,无声地抽泣。 被快要及笄的女儿这样搂着,易郎中有些尴尬,也有些欢喜,易楚再大,也是自己的小乖乖,受到委屈只会躲在自己怀里哭。 良久,易楚慢慢止住哭泣,却仍不松手,哽咽着问:“胡二的伤势怎么样?” “已经上了药,明天我再过去上次药,伤口不轻,怕是要留疤……而且,天热愈合得慢。”易郎中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既没有追问事情的经过,也没有责备她们的晚归。 这声音令易楚宽慰与心安。 易楚站直身子,将庙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遍,只有意隐藏了易齐推她的事。 易郎中凝神听着,突然开口问道:“是荣郡王的马车?” “应该是,”易楚不太确定,“是听兵士这样说的……爹,您这衫子湿了,待会换下来,我替您洗洗。” 易郎中笑笑,“等明儿再换,你也累了一天,我叫人送了三碗面来,吃完了早早歇息。” 易楚点点头。 晚饭摆在院子里,易齐并没有出来吃。她隔着门缝说,在庙会上吃撑了,现在还饱着。 若是以前,易楚会将面送到她房里,可眼下她不想见到易齐。 父女两人就着明亮的月光各怀心思地吃了饭。 因是中元节,人们怕遇鬼,天黑之后就很少出门,易郎中早早将医馆落了锁,一家三口各自歇息。 换衣服时,易楚发现小腿肚子青紫一片,摸上去仍是痛得很,脸上也是,肿痛得厉害,而且清清楚楚地浮起了五个指头印。 想必易齐也好不到哪里去。 回过神来,易楚便有些后悔,刚才下手太重了,而且也没听易齐解释,或许她有什么隐情。 可再有隐情,也不能算计一母同胞的姐妹吧? 想过来想过去,易楚也分辩不请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易楚脸上的浮肿就消失了。 易齐却仍然没有出来吃早饭。 中午亦是。 易楚终于沉不住气,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浅粉色的帐帘低低垂着,易齐显然还在睡觉,有时断时续的呼吸声传来。 易楚正要回头,突然觉出这呼吸的不对劲来。 比平时要粗重和急促。 易楚快步过去撩开帘子,看到易齐满面潮红地躺在那里,因为难受,她的眉头紧紧蹙着,脸颊泪痕犹存。 定然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烧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易楚暗暗自责,早过来看看就好了。 到医馆跟父亲说了声,又端了盆冷水,搅了帕子给易齐擦拭。 冷水激得易齐嘟哝了声,下意识地侧过头,躲避着突如其来的冷意。 易楚爱怜地摸着她的额头,低声道:“阿齐,都是姐不好,姐不该跟你置气。” 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易齐慢慢地睁开了眼,那双妩媚的眼眸空洞而茫然,片刻,才将眸光凝在易楚脸上,嘴唇嚅动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易楚拍拍她的手,“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易齐摇头,又要开口,却挣不过身体的无力,沉沉睡了过去。 易郎中送走医馆的病人进来把脉,好一会才道:“是受了惊吓,气郁于心,夜里恐怕又着了凉,只要热能退下来就不要紧……我去煎药。” 闻言,易楚看着易齐烧得通红的脸,心里越发内疚。 昨日那番情景,易齐怎么能不受惊吓? 自己又不问缘由,劈头给了她两个嘴巴,也难怪会气郁于心。 说到底,她也只十二岁。即便有错,自己也该多教导劝说她才是。 一时,易郎中煎好药端过来,易楚唤了好几声,好容易叫醒易齐,勉强喂了半碗药,还有一半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易楚又拿帕子细心地擦拭,然后掖好了薄被。 易郎中感慨万千地看着她,“药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估计能睡几个时辰,你回房休息会,还得照顾阿齐。” 易楚摇头,“我看着阿齐,心里安生些。” 易郎中便不勉强,从书房搬了把藤椅过来。 易楚没心思做饭,易郎中笨手笨脚地熬了锅粥,两人凑合着就着根生黄瓜吃了。 易齐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惊叫两声,又喃喃地喊着什么,有时候喊娘,有时候喊爹,更多的是喊姐姐。 易楚更加心酸。 娘离开的时候,易楚才三岁多,已经想不起娘的模样,只模模糊糊地记着娘生得很漂亮,身上有好闻的香味,每天极少出门,大多在绣花,也做好看的绢花。 易齐就更可怜,还不到两岁,恐怕连这点印象都没有。 这些年都是爹拉扯她们两人长大,两人自小相依为命,虽时有争吵,但感情一直非常好。这次,或者真的冤枉易齐了。 眼见到易齐额头又渗出一层细汗,易楚拿帕子擦了,就看到易齐挣扎一下,喃喃道:“姐,我不是有意的,姐,你信我。” 这句话却是清晰而有力,似是用了全身力气。 易楚忍不住落下泪来,俯身将脸贴在易齐脸上,柔声道:“姐信你,姐相信阿齐。” 易齐仿佛听明白了,沉稳地睡去。 易齐烧了两天两夜,易楚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天两夜。这下辛苦了易郎中,既得接诊病患还挂着两个女儿。 好在顾瑶听顾琛提起易家的事,每天过来帮忙准备一日三餐,才不至于让易家人更加忙乱。 顾瑶是个心细的,煮粥也会煮两份,易齐大病未愈,给她单独做的小米粥,易郎中每天劳苦,又准备了山药粥或者南瓜粥。小菜也做得清爽可口,咸淡适宜。 第三天,易齐的热度终于退下去,易楚长长松了口气,握着易齐的手,爱怜地说:“这才几日,脸上的肉都瘦没了,得吃多少鱼肉才能补回来。” 易齐斜倚在靠枕上,细长的眼眸里含着盈盈泪光,“又让姐跟着受苦,以后我一定会对姐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庙会那天的事。 易楚笑笑,“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我好了……病算是好了,药还得吃,方才已经煎好了,我去热一下。” 易齐乖巧地点点头。 医馆里,易郎中正给人把脉, “冰冻非一日之寒,气血不足之症得长期调养,丸药仍是一日一粒,另外膳食上需得多加注意,可用红枣或者莲藕煮粥。” 对面坐着的正是前几日来买四物丸的那人。 那人“嗯嗯”地颌首,眼神却甚是锐利,极快地扫了易楚一眼。 易楚心头一慌,连忙沉住气升起炉火,将药罐坐了上去。 易郎中听到动静回头问:“阿齐醒了?” 易楚低声答道:“醒了,已不像先前那么热了。” “那就好,”易郎中找出药丸,包好,递给那人,又对易楚,“待会我再去把把脉,重新开个方子。” 辛大人拿着药包缓步走出医馆,面上与往日一般平静,心底却是波澜万千。 刚才那眼,若他没有看错,易楚虽然面带笑容,可目光里满是防范与戒备。 记得前几次,她的笑容都是明媚亲切,落落大方。 难不成,她认出自己了? 辛大人摇头,这五年,他每天转换在锦衣卫特使与面馆东家两个身份间,时不时也会在面馆遇到亲近的军士。 可从没有人认出他来。 他也早就养成时刻警惕的习惯,绝不会露出破绽。 那么是哪里出了差错? 有一人知道,就会有第二个,无论如何,这个女子是留不得了…… 13、害怕 月色浅淡,洒落满地清辉,闪烁的星子犹如多情人的眼眸,在墨蓝的天际,调皮地眨呀眨。院子里,盛开的月季花释放出清雅的香气,不知名的夏虫躲在墙角细细地吟唱。 医馆的灯早就灭了,正房与西厢房也黑漆漆一片,惟有东厢房一盏油灯,隔着轻薄的窗纱散发出淡淡光华。 易楚正凑在油灯前做针线,中午因易齐病好了许多,她心情松快就歇了个晌觉,没想到夜里却走了困,竟是睡不着。 她仍是穿着白日那件半旧的鹅黄色镶葱绿色月牙纹的半臂,月白色挑线裙子,乌黑的青丝松松地绾成个纂儿,用支简单的银别了,再无其它装饰。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温柔似水,眉目如画。 灯毫无征兆地灭了。 眼前骤然一黑,易楚本能地伸手摸索火折子,就感觉屋子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若有似无的气息。 紧接着有艾草的清香沁入鼻端。 易楚定定神,试探着喊了声,“辛大人?” 月光隔着木窗照射进来,在地上留下窗棂的阴影,半边儿明,半边儿暗。自暗处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地停在她面前。 他没戴面具,幽深的黑眸折射着月光,亮得惊人,可又冷得吓人。 “怎么认出来的?”他淡淡开口,手轻轻抬起,拂开易楚腮边的一丝乱发,手指触到细嫩的肌肤,停在下颌处。 他的动作很温柔,指尖很暖,可周身的气势却极冷,压迫着她不得不开口,“你身上有股艾草的香气……右手虎口处有颗芝麻粒大的红痣,还有,我平视你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圆领袍领口处的牙边。” 相同的身高毋庸置疑,艾香香味也是她一早就闻到了,不过她以为是沾染了医馆的气味,遂有怀疑却不敢断定。 那个雨夜,她端了姜汤递给他,不经意地发现他虎口处有粒极小的红痣,而庙会时,她特意瞧了瞧辛大人的手。 再加上,这两人给她的感觉是如此一致。 所以,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她确实很细心,也聪明。 辛大人眸光闪了闪,手指慢慢下移,扣在她的咽喉处。她的肌肤滑腻柔软,就像幼年时父亲案前那枚羊脂玉镇纸,教人爱不释手。 这次算是在劫难逃了,锦衣卫的特使动了杀心,谁还能在他手下逃命? 易楚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庙会那天我本就要死了,承蒙大人相救,多活了这些天。我死不足惜,只是舍不下我爹……我爹与妹妹都不知晓大人身份,恳请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辛大人凝视着她,手指渐渐收紧,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咽喉在自己指尖的压迫下渐渐缩到一起。不经意间,一滴温热的水样的东西落在他的手背,接着又是一滴,越来越多。 泪水灼痛了他的手,连带着他的心,竟然也丝丝抽痛起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她的眸子,蓄着满眶的泪水,犹如最闪亮的珍珠。刹那间莹莹珠华轰然绽放在他心头。 手不受控制般松开,紧接着便是一推。 易楚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木窗紧紧地关着,门闩也好好横在门上,刚才的一切好像就是场梦。 可屋内弥漫的淡淡艾香,喉间火辣辣的疼痛以及掌心丝丝缕缕的血痕都提醒她,这不是梦。 那个冷厉狠绝的辛大人确实来过,而且差点杀了她。 劫后余生的恐惧令她颤抖不已,好半天她才回过神,轻手轻脚地去厨房倒了点水,绞了帕子覆在咽喉处。 ***** 辛大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马蹄踏着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嗒嗒声。 夜平静安宁,可他的心却很不平静。 身为锦衣卫特使,死在他手里的人有多少,他的仇人就有多少。 他跟皇上约定过,太子平安登基之际,就是他功成名退之时,到时,他会以原本的身份与面目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为了后半辈子的安定生活,他本应该杀了那个识破自己身份的女人。 可掌心收紧之际,他马上就要听到骨头拧断的“咔嚓”声,他却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眸。 同样地,含着泪水凝望着他,同样脸上充满了绝望与悲哀。 那个女人最终背叛了他,那么易楚呢?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朝阳里她一手挎着菜篮子,一手拎着活鲫鱼,笑容明媚灿烂。 雨夜,她小心翼翼端着姜汤递给他,眼神温柔亲切。 医馆里,她弯腰搓药丸,神情沉静从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辛大人无端地叹口气。 他曾经因女人吃过大亏,也曾暗自发誓,再不会轻信女人的话,对女人心软。而这次,当他看到那双美丽的杏仁眼蕴含的点点泪水,他的心软得象水,乱得象麻。 就算饶她不死,至少也得警告她不得乱说吧? 想到此,不由气恼地甩了下马鞭。白马一声清嘶,四蹄腾空,绝尘而去……浑不管,这急促的马蹄声扰醒了多少人的好梦。 有夜巡的兵士经过,当瞧见马上人闪亮的银色面具,立刻闪身让路。 辛大人一路狂奔到忘忧居才勒紧缰绳慢下来。守门的壮汉早习惯他进出的不定时,听到马蹄声不待吩咐就连忙打开大门。 入了夜的莫愁湖较之白日别有一番风景,柳枝轻点,荡起无数涟漪,在月色下发射出银白的光华。莲叶摇动,惊醒梦中的游鱼,咕噜噜便是连串的水泡,间或水花四溅,打散如镜湖面。 走过半面莫愁湖,辛大人烦乱的心终于慢慢沉定下来。 易楚却是翻来覆去几乎整夜未睡,那股淡淡的艾香弥漫在屋子里经久不散,害得她每隔半个多时辰就会起身四处看看,唯恐辛大人去而复返要了自己的小命。直到四更天,才勉强合了会眼。 早上自然起晚了,顾瑶已早早过来做好了早饭。 易楚歉然地说:“麻烦你这些日子心里很是不安,现下阿齐已经大好了,你家里也忙着,不好总劳动你。” 顾瑶爽朗地说:“阿齐还没好利索,我估摸着你这几天累得够呛,不见得能起身,这才过来的。明儿我就不来了。” 这也好,易楚笑笑,留她用饭。顾瑶便不客气,熟门熟路地摆好了碗筷。 因多了个外人,易郎中自然不会与她们同桌用饭,易楚便将饭菜端到书房。 顾瑶粗心没瞧出易楚脸色的憔悴,便是瞧出了,也只会认为是照顾易齐累的。 易郎中却不然,一见面就问:“怎么没睡好,眼底有些发青……脖子又是怎么回事,红了一片?” “屋里有蚊子,总是赶不走,还偏偏叮了喉头处,痒得紧,多挠了几下。”易楚苦笑,为遮掩这处淤青,她早上还特地换了件立领盘扣的中衣,没想到总是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幸好易郎中素来信任易楚,而且到底是女儿家的颈项,他也不便细看,只温声叮嘱,“待会抹点止痒的药膏,别挠破化脓就不好了……家里艾草是不是不多了,回头我上山采些回来。” 易楚忙道:“还有,昨夜熏得时候短,今儿再不偷懒。” 今夜,她是不敢熏艾草了,或者以后也不会。那种气味,让人害怕。 饭桌上只三个女孩子沉默无言地用了饭。易齐神色仍是恹恹的,吃过饭就回了房间。顾瑶却是留下来抢着收拾了碗筷。 易楚便问起她退亲的事。 “刚过头七就退了,那家人也真有意思,聘礼定金什么的要回去不算,连年节来往的东西都换成银子往回要。当初年节礼都是有来有回的,他们也要得出口。还好,早早退了亲事,否则指定过不到一起。” 易楚莞尔,“你倒是想得明白。” 顾瑶很认真地说:“经过这遭,倒是看清了许多事。以前干什么都碍着面子,怕被人看轻了,如今想想面子值什么,那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正经。守孝这三年我也不打算闲着,除了顾好家里,我也得给自己找个顺心如意的夫君。气死那家人!” 最后一句是跺着脚赌气说出来的。 易楚乐不可支,却不得不承认顾瑶的话很有几分道理。 送走顾瑶,易楚去医馆找父亲,“胡二哥的伤怎么样了,这么些天没去看看他也过意不去,我想今儿去一趟。” “已经结痂了,就是天热好得慢。你去看看也是应该,明天去吧,爹给你一道,顺便带些药过去。”易郎中考虑得多,胡二这次对易家算是有大恩,再加上受了伤,如果提出什么条件来,他怕易楚年纪小应答不当,白落了话柄。 易楚答应了,又商量道:“胡二哥当天新做的v褐破了,我想另买块尺头赔给他,单独给他不合适,顺便给胡玫也买一块,然后再给胡祖母秤两斤好克化的点心,行不行?” 考虑得很周到,又不会授人以口舌。易郎中欣慰地点头,“好,你看着去置办吧,银钱不够,爹这里还有。”说着掏出荷包,倒出两小块碎银。 易楚连忙推辞,“不用,我这里的够花。” 易家是易楚管账,所有菜蔬米面以及人情往来的花费都从她手里过,既然她说够用,易郎中也不坚持,将碎银又收了回来。 易楚去了之前惯常去的枣树街那间布店。夏日即将过去,店里已摆出厚重的秋冬布料,夏季穿的绉纱、茧绸以及细麻布相对便宜了许多。 易楚给胡二挑了块土褐色的细棉布,棉布舒服吸汗,土褐色又不显脏,即便沾点猪油猪血也瞧不大出来。给胡玫选得是块湖绿色绢纱,胡玫身量高挑,带着几分英气,穿湖绿色更显清爽。 易楚对这两块布料很满意,店家要的价钱也很让人满意,两块布一共才四百文。 付了钱钞,易楚高兴地跟伙计告辞,刚出门,瞧见马路对面自木记面馆走出来一人。 好巧不巧,正是辛大人。 易楚被吓破了胆,慌不择路,转身又进了布店。 伙计见怪不怪,笑着问:“姑娘还买点什么?” 易楚赔笑道:“随便看看,有合适的再买。”顺着适才瞧过的布匹再一匹匹看过去,转了一圈,状似无意地朝门外瞧了眼,却发现辛大人竟然没走,定定地站在树荫下,仿佛入定了一般…… 14、波澜 辛大人静静地站在柳树下,手里摇着折扇,就像在路旁乘凉的其他人一样,姿态悠闲。可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分明带着笃定,他不信易楚敢偷偷自他面前溜走。 昨夜,他几乎落荒而逃,忘了句话没说。依着易楚的聪明,应该主动过来表忠心吧。 他赌得就是自己对她的了解,看看能猜透几分。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点小小的心思。 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养成了戒备的习惯,跨出面馆的瞬间,他已将前后左右的人群看了个清楚,自然也没漏掉易楚。 前一刻她还神采奕奕地对着伙计笑,可见到他,就像见到猫的老鼠,扭头就溜。 他救过她一命,还先后饶过她两回,她不惦记着报他的恩情,竟然敢躲。 就是这股莫名其妙的恼意止住了他的脚步,他偏要看看,她到底能躲到几时? 易楚在布店对着殷勤的伙计简直是度日如年,可对面的辛大人迟迟没有离开的迹象,难不成他要站在那里一辈子? 他没事干可以瞎耗着,易楚还得赶回去做午饭。她早上买了条新鲜鲫鱼,已宰好了,专等着中午炖豆腐。 想到此,她心里一横,他就是在那里又如何,这条路又不是他开的,还不许别人走路?更何况,自己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他。 赌气就往外走,刚出门,便感觉一股莫可言说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迎面而来,而那双黑眸,就这样,隔着马路,直盯盯地落在她身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分明就是在逼迫她。 易楚顶着莫大的压力,强忍着不抬头,一步步往路边挪,没走几步,心思突转,迎头朝马路对面走去。 她终于还是来了。 辛大人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很快地散去,黑眸朝着易楚冷冷一扫,停留在她月白色中衣的领口处,中衣是立领,系着两粒亮蓝色的盘扣。领子虽高,遮掩了大部分的颈项,可仍有斑斑紫红露在外头,在白皙的肌肤上,很是明显。 昨夜那种拂过羊脂玉般的温润滑腻的感觉猛然涌上心头,辛大人摇着折扇的手顿了下,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眼底有明显的青紫,明显是没有睡好,神情有些憔悴,人似乎比最初见她时瘦了些,同样的青莲色比甲穿着在上空荡荡的,有点弱不胜衣的感觉。 这边辛大人肆无忌惮地打量,那边易楚心里早擂起了鼓,咚咚跳得厉害。而鼻子又好像比往日更加灵敏,每走近一步,艾草的香气便浓郁一分,那种被扼住喉咙几乎窒息的感觉便强烈一分。 脚步变得迟疑,掩藏在布料下的两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 易楚屈膝福了福,低声道:“我爹说我是天生学医的材料,因为我的鼻子比别人灵很多,能轻易分辨出药草的气味。所以,换成别人,未必能嗅出公子身上的味道。” 辛大人没听见般,双目望天,折扇摇得呼啦啦地响。 易楚鼓足勇气,又道:“公子的事,我半个字都不会对别人提。” 辛大人冷冷地看过来,分明是不信。 易楚咬牙,“我用生命发誓绝不透露公子身份,若违此言,教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样?”辛大人淡淡开口,“你死不死与我何干?” 易楚愕然,这已是极重的誓言了,他还要怎样,难道连全家都带上? 辛大人的事,她是决计不敢往外说的,可也绝不会拿父亲跟阿齐起誓。他爱信则信,不信也没办法。 怒火一寸寸燃起来,几乎要战胜了先前的恐惧,只听头顶淡漠的声音道:“你若死了,我自然不用担心你会说出去,可你现在仍活着,我又有什么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 她不过一介女子,会得只是女红烹饪,又能做什么? 不待她作答,辛大人“啪”一声收了折扇,“谅你也不敢乱说,”扬长而去。 易楚腿一软,堪堪倒地,忙拽住一条柳枝才定了心神,慢慢往家中走。 第二天吃过早饭,易郎中带着易楚去胡家。原本也叫了易齐,易齐说她懒得动弹不想出门,也便由着她了。 胡家是座二进的宅院,头一进住着胡二、胡三等几个未成亲的兄弟,第二进正房的东次间住着胡祖母,西次间住着胡屠户夫妻,东厢房是胡大夫妻。胡玫跟她六岁的侄女胡娇住在后罩房。 易郎中父女先给胡祖母问了安,把了把脉,又被胡屠户夫妻请到客厅里坐。 抿了口茶,易楚笑盈盈地说:“庙会时,多亏胡二哥照应,还累得二哥受伤,甚是不安。不知二哥伤势如何,好些没有?” 其实胡二的伤势如何,易郎中最清楚不过,易楚这话只是客气之言,借此表示感谢与关心,未必非得见到胡二。识相的人家就会顺口客气两句,全了彼此的情面。胡祖母却很实在,扬手便吩咐胡娇,“把你二叔叫来。” 胡娇连蹦带跳地去了。 事实表明,胡家人都实在,因为不单胡二来了,其余三个未说亲的儿子听说家里来了位年轻女客,都跟着来了。 胡家是杀猪出身,现如今也营着杀猪的营生,又开了家酱货铺和两间包子铺。胡家儿子都在自家铺子里干活,浑身不是猪肉味就是包子味。再加上,个个长相随他爹,都膀大腰圆,虎背熊腰。 不算大的客厅,原本就坐了四五个人,再加上齐刷刷地四条粗壮汉子,易楚顿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胡二见到易楚,不等招呼就咧着大嘴笑道:“阿楚妹子过来了?” 易楚起身福了福,“那天多亏二哥相助,感激不尽,特备了点薄礼,以表谢意。” 与易齐有意无意的娇气不同,易楚的声音象父亲,温和又轻柔,很好听。 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易楚身上,尤其另外的三个儿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野猫见了鱼儿,错不开眼珠。 易楚如坐针毡,不动声色地往父亲身边靠了靠。 胡二倒没觉得不妥,大咧咧地说:“好得差不多了,就是痒得难受,总想挠挠。” 易郎中连忙接话,“千万不能抓,挠破就遭了……我这里配了些止痒的药,发痒的时候蛞颉! 胡二道谢接过药,眼睛望向易楚,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到话题,眼角瞥见祖母一个劲儿朝自己使眼色,只以为祖母坐得时间久了,遂走过去问道:“祖母,你是不是有点累了?” 易郎中连忙借口医馆脱不开身,谢绝了胡祖母的挽留,带着易楚离开。 胡祖母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挥手将其余三个孙子赶走,单留了胡二说话,“你这傻孩子,不是早就看中易家姑娘了,怎地不多提提庙会上的事?祖母也好为你做主。” 胡二挠着头皮问:“庙会的事都说过了,还怎么提?” 胡祖母恨铁不成钢,拍着桌子道:“就说那天她摔倒了,问她磕到哪里了?你心里怎么着急,又怎么扑上去,不小心碰了她的身子,又怎么扶她起来。” “是她自己起来的,我没扶,也没碰到她,”胡二憨憨地说, “哪能乱说话,坏了人家名声。” 胡祖母恨道:“就算是没碰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还能反驳不成?何况就在自己家说,她们父女两肯定不会传出去,咱家里人也不往外说,哪能坏了名声?你说你平常没少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搭葛,也没这么顾及别人名声,怎么偏偏这种时候不开窍?” “易家女孩跟她们不一样,阿齐妹子长得比花都漂亮,阿楚妹子长得也好,说话细声细气的,两人又都识文断字,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胡二嘿嘿地笑。他真是不敢造作,生怕唐突了易楚。 胡祖母气得没办法。她自家的孩子自己清楚,胡家的男人从上到下都一个毛病,就是好颜色。原本就不机灵,看到个漂亮女子,脑袋更成了一团浆糊,点拨都点拨不动。 她儿子是这样,看着人姑娘漂亮,用对银镯子撺弄着到了手。能将银镯子都看在眼里的女子能是什么好货色,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没有个出息的,全是草包。 大孙子也是贪怜美色,娶了个媳妇外表长得跟朵花似的,脑子塞得全是糠,半点心眼都没有。整个胡家还得指望她这个老太婆掌舵。 其余的孙子有样学样,毛没长齐就在大街上调戏小媳妇,要不是仗着家里有钱,那名声早就臭了。 胡家现在丰衣足食,胡祖母的目光就开始往长远里放。杀猪虽然赚钱,可比不过做官威风。做官得识字,认字就需要个好胚子。因此胡祖母迫切地希望娶进来一个识文断字的孙媳妇,彻底改变胡家屠户的烙印。 胡二早就看上易家姐妹了,说不管是易楚还是易齐,娶到哪一个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原先他是偏爱易齐的,觉着易齐颜色更好。自打庙会回来,担心易齐心气高,自己镇不住她,又把心思转移到易楚身上。 胡祖母也觉得易家好,人家是正经书香门第,易郎中是中过秀才的。而且单是易郎中这手好医术,又没有儿子,早晚传给外孙子,可不就便宜胡家了。 可易家姐妹不论是人才还是性情,都是拔尖的,胡二确实配不上人家。 前阵子,胡二没事献殷勤,被易郎中婉拒了。胡祖母很失望,也觉得遗憾,现在胡二对易家施了大恩,怎么也得抓住这个好机会。 胡祖母阖眼盘算片刻,视线落在易郎中带来的布料上…… 15、强迫 走出胡家大门的易楚长长地松了口气,易郎中笑道:“胡家人多,不习惯?” 易楚悄声道:“倒不是人多的缘故,就是觉得胡家的人很实在。” 实在,确实是个好字眼。 易郎中乐得开怀,习惯性地抬手拍向易楚的肩,转念想到易楚就快及笄,抬起的胳膊又尴尬地垂下。 易楚见状,伸手扯了扯易郎中的衣袖,“爹爹。” “怎么?”易郎中温和地问。 “想喝冰豆汁,爹爹帮我买。”易楚歪着头,眼角斜向路旁的豆汁摊。 易郎中看着易楚极少流露的娇俏女儿态,心里软得仿似一滩水,“好,爹爹买给你。” 豆汁儿是京都最有名的饮品之一。相传,有个粉坊磨绿豆粉,当天的豆汁没全部卖出去,第二天变得有点酸。掌柜尝了尝,觉得很清口,索性做起了豆汁生意。 易楚最爱那种酸中带甜的味道,妙不可言。而易齐却觉得酸臭难闻,难以下咽。 豆汁摊不仅卖豆汁,还有八宝菜、酸黄花条、水疙瘩丝等小菜配着吃,易郎中替易楚买了一碗豆汁,就站在旁边看着。 易楚喝一口豆汁就一口小菜,间或抬头冲父亲笑笑,笑得眉眼弯弯,贴心贴肺的。 易郎中终于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 两人回到家,易郎中径直开了医馆的大门,易楚回了内院。易齐却不在,也不知何时出去的,去了哪里。 易楚心头沉了沉。 她一直怀疑易齐在外面结识了什么品性不好的人,可庙会的事就象一个结,横在姐妹中间,让她不敢轻易逾越。 易楚坐立不安地等了会,好在,没多大会易齐便回来了,说闷在家里好几天,出去透透气。她穿着半旧的粉蓝色半臂,天水碧的裙子,梳着双环髻,脂粉未施,也没戴钗环,并不像特意去见什么人的样子,便放下心来。 进了八月,天气终于凉爽起来。苦夏的荣盛重新回到医馆,接下了易楚煎药搓药丸的差事。易楚并没有闲着,趁着太阳毒辣,将冬天的棉被棉帕都找出来拆洗翻晒过。 易齐有时候帮把手,更多的时候则是闷在屋子里或者做绢花,或者绣香囊,甚至一整天都不怎么出门,也极少开口说话。 易楚跟易郎中提过,易郎中沉默片刻,才道:“先由着她去,等我有机会跟她谈谈。” 易楚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期间,有个夜里,辛大人又来过一次,只让易郎中把了脉,对易楚仿若未见。 这日,吃过晚饭,易郎中又去了那个食用罂粟成瘾的陈驰家中。 近些天,陈驰的病症越发严重,疯狂时六亲不认,见人就打,有两次差点把送饭的娘亲打死。陈家的小孩子都不敢靠近关着陈驰的屋子。陈驰娘没办法,几次狠下心想勒死这个逆子,最终总是下不了手。 今天却是陈驰闹着闹着晕了过去,好半天没醒过来,陈驰爹急三火四地请易郎中去看看。 看到陈驰爹无可奈何老泪纵横的样子,易楚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等父亲走后,寻了几本医书在医馆翻看。 可惜的是,书中的记载非常少,除了药用,根本没提到罂粟可以让人上瘾。 易楚颓然抬起头,这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高大的身影,挺直的鼻梁,一双黑眸又深又亮,紧紧地盯在自己脸上。 易楚大吃一惊,本能地后退,却被椅子挡着,一时竟然呆住,不知所措。 辛大人淡淡开口,“还有四物丸?” “有,”易楚连忙回答,走到药柜前,拉开抽屉,取出只瓷瓶,倒了十粒出来。 “多来几粒,这阵子我不在京都。” 不在京都? 易楚飞快地睃了他一眼,又倒出十粒,用桑皮纸包好,隔着台面推了过去。 辛大人拿了药,仍是站在台面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台面,既不说走,也不开口。 易楚自然不敢撵他,也没话可说,便拾起方才的医书继续看,眼对着医书,脑子却始终提着一根弦,根本看不进去。而鼻端萦绕着无休无止的艾草香,还有……一丝丝的血腥味? 易楚屏息深吸口气,没错,是血腥味。 忍不住抬头又瞧了辛大人一眼,看起来好好的,不像有伤的样子。 辛大人捕捉到她的目光,问道:“怎么?” 易楚犹豫下,才低声答:“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话出口,辛大人很快明白,他在诏狱待了一整天,身上自然少不了这种味道。不过,他已冲洗过,又换了衣衫,难道她也能闻出来? 果然长了只狗鼻子。 想了想,开口问道:“你爹呢?” “出诊了,”易楚应着,又补充,“就在二条胡同,是个吃罂粟成瘾的人,想必就快回来了。” 辛大人疑惑道:“罂粟怎么吃,也能上瘾?” “听说是罂粟结青苞的时节,在正午用针刺破外面的青皮,不能坏了里面的硬皮,第二天一早,刺破的地方会流出津液来,用竹刀刮进瓷器里,阴干或者蒸干制成膏子。说是暹罗或者南洋有卖的。”易楚又将陈驰上瘾的惨状说了说。 辛大人目光闪烁,突然肃然道:“取纸笔来。” 易楚不敢怠慢,将易郎中平常用的笔墨放到台面上,另外燃了支蜡烛。 辛大人提着衣袖研墨。 易家的砚台跟墨锭都是极平常的市井之物,研起来“吱吱”作响,有种凝涩感。辛大人皱眉,稍微用了点力,砚台里的清水很快染上了颜色。 辛大人提笔蘸墨,几乎未加思索,“唰唰”在纸上写了两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待墨干,将写字的那半条纸裁了下来,卷成极小的卷,端起烛台,用蜡油封住。接着,走到门口,口中打个唿哨。 不多时,有飞鸟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掌心。 辛大人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纸卷掖在飞鸟翅膀底下,拍拍它的脊背。飞鸟展翅,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果断利落。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心里莫名地恐慌。 直到飞鸟消失在夜空,辛大人才转身回到屋里,看了看静默的易楚,掏出只荷包,扔在台面上,“替我做身中衣,要细棉布的。” 易楚愕然,急忙拒绝,“我……” “三日后,我来取。”不等易楚说完,辛大人已打断她的话,扬长而去。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易楚。 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可能替不相干的年轻男子做衣衫,而且,还是做中衣。 这根本就是私相授受。 不,比私相授受还要严重! 易楚看着台面上荷包发愁,本打算置之不理,又担心父亲回来问起,根本没办法解释辛大人这荒唐透顶的要求。 辛大人既非她的父兄,又不是通家之好,更不是未来的夫君相公。 就是夫君,未成亲前,也没有做中衣的理儿。 易楚不打算替他做,辛大人就是个疯子。 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 第三天一早,易楚便有些心神不定,对着西天拜了好几拜,又在观音像前上了三炷香才觉得安生点。 好在一天无事,夜里,易楚陪父亲在医馆煎了两副药,直到亥时才回屋。 刚踏进房间,就闻到淡淡的艾草香味,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堵住了她几欲出口的尖叫。 易楚认命地放弃了挣扎,辛大人松开她,两人在黑暗里相向而立。 静默里,易楚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从医馆走到正房,又听到“吱呀”的门开声,是易齐出来倒了洗脚水。 终于,外面慢慢归于平静。 辛大人才冷声问:“衣服呢?”声音是透骨的冷。 易楚硬着头皮掏出那只荷包,“这还给你,我不给男人做衣服。” “那是谁的?”辛大人指向一旁的椅子。 借着朦胧的星光,易楚看出椅背上搭着件直缀,“是我爹的。我爹不一样。” 辛大人极快地接口,“有什么不一样?” 易楚无言,这还用问,她的亲爹当然跟别的男人不同,给自己父亲做衣服天经地义。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辛大人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明天一早我去扬州,约莫着半个月回来,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易楚屏息等着他的下文,却只觉得眼前一空,已没了人影…… 16、混乱 易楚辗转反侧了许久,耳边总是萦绕着轻轻的叹息,又翻来覆去地想辛大人未说完的半句话。 会是什么呢? 辛大人去不去扬州,又要去多久,根本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直到外面的梆子声响过三下,易楚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第二天卯初,易楚强忍着倦意起床,甫睁眼,就瞧到床边的荷包。石青色缎面底儿,绣着步步高升图样,四周缀着金黄色的穗子。无论是面料、做工还是式样,都非常普通。普通到可以在任何一家杂货铺或者布料摊位上见到。 倒是与辛大人很合拍。他的衣着佩饰都是很寻常的东西,倘若不是周身散发的凌厉气息,应该不会特别吸引人的主意。 荷包里面装了只十两的银元宝,两只一两的银锞子,还有几块碎银。 易楚叹口气,将荷包收进抽屉里。 安安生生地过了几天,这日易家破天荒地来了两位女客。 一位是年轻少妇,穿着靛蓝色素面杭绸褙子,草绿色绣海棠花湘裙,头上斜插两支丁香花簪头的金簪。身材纤细苗条,肌肤雪白细嫩,眉眼精致柔美,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另一位则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着秋香色绣牡丹花的潞绸褙子,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整整齐齐。脸上涂着香粉,描了柳眉,点了红唇,腮边还淡淡地扫了层胭脂,看上去就是个经常走街串巷的。 易郎中将两人让至客厅。 妇人见人带着三分笑,话语很活络,“早就听说易家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体性也好,知道的人没有不夸赞的……”说话声音很大,易楚隐约听到一二,猜测此人该是荣家请来的媒人。 那少妇又是谁? 难不成是荣盛其中的一个嫂子? 易楚好奇心起,蹑手蹑脚地走近客厅。 妇人的话越发清楚―― “说的不是别人,就是杏花胡同的胡家,想必你们也知道,家境没得挑,胡二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既聪明又能干,年纪轻轻的已经能够支撑一家铺子……” 竟然是胡家来提亲。 易楚皱眉,听到易郎中平静的声音,“长女已有几家人家提过,差不多要说定了,小女年岁还轻,想多留两年。” “我提的正是你家长女,叫阿楚的那个,”妇人笑着,“一女长成百家求,易家姑娘才貌双全,上门提亲的人多也是自然。不过胡家不比别人……”似乎有意顿了顿,见易郎中没接话茬,又笑着说下去,“两个孩子你有情我有意,咱们做长辈的也不能棒打鸳鸯,总得成全孩子不是?” 易楚登时懵在当地,只觉得脑仁突突地跳,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见。 这妇人也太可恶,她何时跟胡二有情有意了? 想推门进去跟妇人分辩,可双腿如同生在地上一般,动也动不得。 恰在此时,易齐自西厢房出来,见到易楚站在客厅门前,面色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下去。易齐三步两步,上前扶住她。 屋内,妇人仍喋喋不休,“……胡二穿的一身衣衫不就是阿楚姑娘送的,针线可真好,合身合体的,针脚既匀称又细密,一看就用了心的。胡二天天穿着不舍得脱,你说是不是,胡家大嫂?” 接着是年轻少妇虚浮的声音,“这话没错,二叔自从得了这衣衫,就天天穿在身上,爱惜得不得了,说不能辜负阿楚姑娘的一片心……” 真是欺人太甚! 易齐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脸色当即变了,将易楚扶到一旁,大步流星地去厨房拿来扫地笤帚,“咚”一脚踹开门,当头就朝妇人打,“你这黑心的泼妇尽满嘴喷粪,哪知眼睛看到是我姐做的衣服?光天化日说瞎话,也不怕嘴上生疮?” 她打得又重又急,妇人躲闪不及,头上胳膊上捱了好几下,疼得唉哟直叫。 妇人一手护着自己头脸,一手夺易齐手里的笤帚,口里还骂骂咧咧的,“挨千刀的小娼妇,敢对姑奶奶动手动脚,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 少妇急得跳脚,忙从中拉架,可惜易齐根本不管那一套,连带她也一起揍。少妇招架不及,也跟着动上手。 易齐抡着笤帚,虽占据兵器之利,但她总是个娇生娇养的姑娘,比不得已出阁的妇人强悍,眼瞅着渐落下风。 易楚早已回过神来,去厨房端了盆刷锅水,瞅准中年妇人,泼了过去。 易郎中身为男子,不便与女人拉扯,可听妇人一口一个“贱人”“娼妇”地骂,早已心怀怒火,悄悄出去将顾琛叫了进来。 顾琛是个半大小子,本就是淘气的时候,加上顾瑶不时面提耳命让他多巴结易家,此时见两位姑娘被人欺负,哪有不尽心的。当下一撸袖子,小跑着冲妇人撞了过去。 妇人不防备,加上脚底有水,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起来。 易郎中看都不看她,只吩咐两个女儿回房,又将客厅、大门通通打开,自己淡然坐在医馆里。 晓望街本就店铺多,来往得人不少,听到易家传来哭声,还以为医死了人,顿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哪知易郎中正悠闲地翻着医书,小伙计荣盛在旁边整理药草,根本没有死人的迹象。而哭声却是从客厅传出来,当下围观之人更多。 妇人干嚎了半天没人理,只得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但心里的气可没消,环顾了一眼四周,想砸点东西撒气。 可易家的客厅很简洁,仅有的摆设就是竹雕的屏风架子。又因为没来得及上茶,方桌上连茶壶茶杯都没有。 妇人恨恨地踹了两脚桌子,没想到桌子是黄檀木的,坚硬得很,不但没挪动半分,反而将她穿着软缎绣鞋的脚硌得生疼。 妇人气急,骂骂咧咧地走出易家。 围观的人认出来了。这个脸上香粉、胭脂糊成一团的是附近有名的媒婆,称作王婆子的。那个美貌少妇是杏花胡同胡屠户的大儿媳妇。 王婆子靠嘴吃饭,跟其他媒婆一样,固然说成不少亲事,但也没少做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白的说成黑的这样不靠谱的事。 熟悉的街坊立刻联想到不久前胡二到易家献殷勤,被拒绝之事。这次想必是胡家贼心不死,请媒婆上门,媒婆贪图媒人钱,在易家撒泼耍赖罢了。 胡祖母见易家根本不吃这套,一点不在乎易楚名声,隐藏在内心的屠户的强悍被激发出来,当即找了几个闲汉,一早堵在济世堂门口,说易家姐妹的浑话。 易齐气得脸色涨红,对易楚道:“事情是我惹来的,我去跟他们拼了,姐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胡家得逞。”又操起扫地笤帚要出去拼命。 易楚忙拉住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用理他们。要是出去,别人更不知要说些甚么了。” 易郎中看着易楚微笑,照样将医馆的门打开营业。 胡二听说此事,求祖母,“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哪能这样对易家的女孩?” 胡祖母怒其不争,“你到底想不想娶易楚?” “想。”胡二老老实实地回答。 胡祖母叱道:“想就别管闲事,坏了名声更好,拖上一两年嫁不出去,到时候没人要,还不眼巴巴地求着咱们家。” 胡二虽觉不妥当,可想起易楚桃花般鲜嫩的面容,清风般柔和的声音,也就默认了。 闲汉们闹了好几天,易郎中置若罔闻,每天照样辰初开医馆,戌时关门。易楚姐妹也沉得住气,该买菜就买菜,该出门就出门。 荣盛先告了两天假,后来看易家没什么动静,才照样来上工。 倒是顾琛看不过眼,拉着荣盛要出去讲理,被易郎中斥责一番。 胡家虽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少人在其中搅浑水,可易家在晓望街行医三十余年,不少人受过他家恩惠,心中自有另一杆秤。 便有人暗中去找了衙役,衙役也没办法,闲汉们一没斗殴,二没聚赌,就是在医馆门口说闲话。衙役前头将人家赶走,回头人家又来了,衙役也不能没日没夜地守在易家门口。 如此又过了几日。 这天,易郎中刚打开医馆的门,闲汉们跟往常一样,站在街旁嬉笑。突然,自东而西行来十几匹骏马,马上人个个身穿程子衣,腰挎绣春刀。 闲汉们知趣地避开,谁知那些人奔到面前,二话不说挥鞭便抽,几人立时被抽花了脸。 闲汉们捂着血流不止的脸哀嚎,要知道锦衣卫是出了名的蛮横霸道,就是死了也没处说理去,何况几人并没死,只是受了点皮肉苦。 这下闲汉们想起济世堂来了,一窝蜂跑进去求易郎中诊治,“先生,我们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们这回。”。 易郎中不管,翻着医书闲闲地说:“你们与我素日无怨,近日无仇,却天天在我家门口辱骂,污蔑我家女儿名声。我若求你们放过我们,你们应不应?” 几人面面相觑,又哀求,“先生是有名的宽厚人,街上要饭的病了,您也给治过病,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把我们当成要饭的。” 易郎中温文地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几人听不明白,可眼瞅着易郎中绝不会替他们治伤。其中一人灵机一动,“我们是替胡家做事,应该找胡家才对。” 几人便撒腿往胡家跑。 此时的胡家已经乱成一窝蜂了…… 17、胡家 此时的胡家已经乱成了一窝蜂。 本来事情也没有多严重,就是胡祖母昨夜不知是受了凉还是抻了筋,早晨起来腿脚就有些不利落。 胡祖母的腿疾是老毛病,先前连床都下不了,经过易郎中一年多的诊治,除了阴雨天会隐隐作疼外,基本没有大碍了。不过易郎中医德好,自己诊过的病人,隔段时间就会上门询问下情况,七月初的时候,易郎中上门时还说胡祖母差不多好利索了,只要平常多注意,没有必要再敷药。 没想到,这腿疾的旧毛病竟然犯了。 这个关头,胡祖母自然拉不下脸来请易郎中,便指使儿子胡屠户请大夫。 胡屠户已经很少亲自动手杀猪了,他的营生都交给了五个儿子,自己穿起长衫摇起折扇在家享清福,平日不过是逛逛花鸟市场,到茶馆听两折评书,要么就到铺子遛达一圈,清闲得很。 听说母亲腿疾犯了,胡屠户孝顺,想着怎么也应该请个名气大的大夫才放心。 正阳门的回春堂名气大,诊金也高。 胡屠户不怕花银子,换了身簇新的长衫,揣着两只银元宝就出门了。 走到羊毛胡同,胡屠户看到一圈人围着位女子。女子浑身缟素,头上插了根稻草,面前铺着张四开方的纸,纸上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 本来胡屠户没打算管闲事,他急着给母亲请大夫。没想到,经过那女子时,女子偏巧抬起了头,露出一张俏脸。 雪白的肌肤,细长的柳眉,浓密的睫毛上挂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好像清晨沾了露水的海棠花,美得让人心碎。 胡屠户再也挪动不了步子。 他不认识字,问了旁边的人才知道,女子父母染疾刚刚过世,因看病加办丧事先后欠了八十多两银子。女子无力还债,债主便想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女子没办法,宁愿卖身还债,也不想走那条不耻之路。 胡屠户听罢,爱怜地叹口气。 女子朝他看过来,挂在睫毛上的泪珠便落在脸颊上,映着粉嫩的面颊,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八十两银子,对于平民之家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尤其这女子长得纤纤弱弱的,一看就吃不得哭,干不了活。 故而,围观得多,问津的少。 胡屠户有钱不在乎,伸手将怀里的两只二十两的银元宝取出来递给女子,“这是四十两,你先跟我家去,我再给你六十两,还了债,余下二十两好好缝两身衣服,置办点首饰。” 女子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了胡屠户两眼,跪下叩了个头,才伸手接了银子。 女子本就生得纤纤弱弱的,加上跪了半天,起身的时候站不稳,晃晃悠悠地差点摔倒,亏得胡屠户手快,揽住了她的细腰。 女子柔软的身子贴着胡屠户,吹弹欲破的肌肤就在他掌下,胡屠户浑身酥软,早将给老娘请大夫的事忘到天边。 胡屠户是个风流的性子,否则年轻时也不会用银镯子勾搭婆娘了。现今,虽然已有了五儿一女,可他也只刚过四十,身体依然壮实硬朗。胡屠户的婆娘却变成了大象腿水桶腰,满脸黄褐斑的半老妇人。 事隔多年,又能温香软玉抱满怀,胡屠户觉得自己就像喝多了老白干,晕头转向地找不着北。 杏花胡同离羊毛胡同不算远,胡屠户怜香惜玉不舍得让女子走路,花钱叫了辆驴车,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刚到家门口,胡三跟胡四回来了。这两人管着包子铺,现下早饭刚卖完,午饭还不到点,两人就抽空回家转转,好巧不巧正好看到自己的亲爹,扶着位娇柔妩媚的女子下了驴车。 胡屠户回到家才想起要给老娘请大夫,连忙嘱咐儿子将女子带到内院妻子处,自己趁着驴车还在,原路回去赶向正阳门。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胡三跟胡四平常也见过美人,可哪见过这样俏生生娇滴滴的小娘子,又听说这女子是卖身到自家为奴为婢的,两人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瞧。 女子倒大方,不躲不避任由两人打量,被看得急了,眼波一横,红晕便飞上两颊,娇声嗔道:“两位爷,奴家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声音又娇又糯,如同长了钩的小手,挠得两人心里那个痒痒,恨不得立刻搂在怀里亲上几口。 两人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搂住女子就乱摸一气。 女子娇喘着拒绝,“爷慢点,还没给银子,说好了卖身银子一百两。” 胡三胡四也是手脚散漫的,还在乎这点银子,两人一人拿出张五十两的银票塞进女子怀里,越发肆无忌惮,就差剥光女子衣服抱上床了。 胡祖母腿疼得火烧火燎,听说儿子坐着驴车回来了,以为儿子心急,怕大夫走得太慢,特意叫得驴车,心里正高兴,可左等右等不见人进来,就催着在身边伺候的儿媳妇出去看看。 胡婆娘刚走到外院,就看到两个儿子跟个陌生女子在树底下又搂又亲,惊得差点晕过去,忙喝住儿子问怎么回事。 胡三不耐烦地说:“是爹花一百两银子买回来伺候我们的。” 胡婆娘仔细打量着女子,越看火越大,这狐媚的眼神,尖尖的小巴,什么良家女子,分明是个狐狸精。 要买个粗使丫头没问题,可买个狐狸精回来可不行。 胡婆娘年轻时能轻易被勾搭,自然是个没脑子的,当即喝着儿子要将女子赶出去。儿子当然不肯,胡婆娘也不顾身份,其实她也没什么身份,撸起袖子拽住女子就往外赶。 女子挣扎着喊着“公子救命”,脚底却走得飞快。 看在胡三与胡四眼里却完全不同,女子被拽得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了。两人心里着急,却不敢对娘动粗,一个在前面阻拦,一个在后面求情,四人拉拉扯扯地到了大门口。 就在这时,四五个满脸鲜血的闲汉飞奔而来,拉着胡三胡四,找他们要赔偿银子。 胡三不肯给,“你们是自己不长眼色被锦衣卫伤了,凭什么找我们要银子?我们给钱让你们说两句闲话,可不管这事。” 闲汉也不是吃素的,骂道:“他娘的,要不是给你们办事,老子还好端端地在家里喝酒,怎么就摊上这倒霉事。告诉你,不给银子,这事不算完。”说着推了胡三一把。 胡三本来正得意着,被亲娘坏了好事,正窝着火,这下火气有了着落,劈头给了闲汉一拳头。两人拳来脚往地打了起来。 胡四跟胡婆娘见胡三挨揍,顾不得女子,忙过来帮手。 其余闲汉也没闲着,暗中踢一脚捣一拳,单往胡三胡四两人身上招呼。 几人打得正热闹,胡屠户请的大夫坐着驴车来了,闲汉们一窝蜂涌上去让大夫给自己先看。 大夫一看伤了这么多人,立刻坐地要钱,按人头收费,少一个都不行,而且得先给银子。 胡屠户本要让大夫给自己老娘看病,可被这些人堵着,根本躲不过去,只好掏银子先让大夫打发了这些人再说。 好容易将闲汉们都看完了,大夫已经累得不行,说什么不想再看病。 胡屠户连扶带拎将人送到胡祖母屋内。 胡祖母早等急了,看到胡屠户,先抓起床边的茶盅就砸了过去,好在胡屠户腿脚灵活,偏身躲过,茶盅落在地上,碎了满地瓷片。 大夫替胡祖母把了脉,又隔着绸裤摸了摸腿,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无能为力。” 胡祖母一听,连声问:“怎么回事,有治没治?” “没法治,”大夫收拾好药箱,“老夫才疏学浅治不了,这次诊金就不收了。” 胡屠户一把揪住大夫胸口,“怎么治不了,我娘都快好利索了,哪就治不了了?” 大夫被他这么揪住,气上心头,冷冷道:“腿筋都断了,就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 腿筋断了,不可能! 她既没摔着也没伤着,就睡了一晚上觉,腿筋怎么会断? 胡祖母不相信,试着挪动下腿脚,可双腿钻心地痛,根本动不得。 疼说明有知觉,就说明腿是好的。 胡祖母一下子想起易郎中曾经说过的话,捶着床板叫,“请易郎中,快请易郎中……” 胡屠户很为难,这些天的事,虽然没有明说,可有心人谁不知道,那些闲汉就是胡家请的。 前头刚败坏完人家闺女的名声,后面就请人来治病。 这是把人家当傻子,还是自己是个傻子? 胡屠户不愿当傻子,就去找了胡二。 胡二被孝字压着去了济世堂。 易郎中正在给人把脉,那人高大挺拔,穿件鸦青色长袍,脸上带着丝疲惫。 易郎中的声音很温和,“上次看着见好,怎么又重了些,近段时日是不是受过重伤?” “跟着朋友上山打猎,被野猪撞了,没伤着,就吐了几口血。” 易郎中扫一眼那人神情,低头写方子,“药丸见效慢,还是煎药快,我给你配齐药,回去煎着喝,每天喝一碗……打猎虽也能强身健体,可必须要小心,伤到五脏六腑就不好了。” 那人道谢,拎着药包离开。 易郎中将视线落在胡二身上…… 18、主使 看着满脸郁色的胡二,易郎中轻叹口气,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胡二嚅嚅地开口,“我祖母腿疾又犯了……” “把上衣脱下来我瞧瞧。” 面对易郎中平静的面容,胡二突然有种说不出口的压迫感,解开束腰的带子,褪下v褐。 伤口果然好了,结痂均已脱落,只是从左肩到腰身有条不深不浅的疤痕。 “我给你些药膏,每天涂一点,等两三个月,疤痕就淡了。不过,完全褪去怕是不容易。”易郎中无奈地摇头。 胡二大大咧咧地说:“我一个男人,身上有点疤不算什么。” 易郎中笑笑,取了药膏递给胡二,“先用着,用完了再来取。” “我祖母的腿疾?”胡二可怜巴巴地看着易郎中。 易郎中面色一沉,片刻才道:“你祖母的腿疾已无大碍,如果疼痛的话,还是按照老办法,多按压那几处穴位。” “刚才我爹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腿筋断了……能不能请您过去看看。” “若是腿筋断了,我也无能为力。这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抽不开身。”易郎中淡淡地回答,转身找出戥子准备称药材。 顾琛很有眼色,忙把药炉搬过来,顺势将胡二挤到一旁,“让让,没事别在这杵着。” 胡二低下头,右手狠狠地攥成一团,很快又松开。 荣盛担忧地对易郎中道:“先生,胡家兄弟多,个个都不是善茬,这样做是不是得罪了他们,不如我陪先生过去看看?” 不等易郎中开口,顾琛已经开口,“他们胡家一向欺行霸市,仗势欺人,早晚有人收拾他们。你怕得罪他们,我可不怕,横竖有官府衙役。难不成被人欺负了,还得乖乖听人使唤?哪有这样的理儿?” 易郎中笑着将称好的药材递给他,“先洗一洗,泡上半个时辰,大火煎,沸开后换小火煎一个时辰,小心守着别糊了。”少顷,又道,“咱们不惹事,可也不必怕事。抛开这几日的事情不谈,我也没有人家一叫就出诊的规矩。” 顾琛恭敬地回答:“弟子谢先生教诲。”他明白,自己要跟易郎中学的,不单是读书认字,也不单是识药问诊,更有为人处事的道理与原则。 易郎中看着一本正经的顾琛暗暗点头,原来他只想教他认几个字,在医馆打杂也就够了,并没真的打算收徒。 可顾琛很机灵,每每以弟子自居,言必称先生,而且行事方面有时候比荣盛来得大度坦荡。 再观察几年,若真的本性好,即便把全身的医术教给他也不无可能。 反正,他也不打算带到棺材里,谁有本事学到手,谁就继承他的衣钵。 济世堂这边风平浪静,胡家那边又炸开了锅。 胡屠户忙活一通好容易喘口气,想起先前带回的女子来,就问婆娘将女子安置到何处。 胡婆娘没好气地说:“看着不是个安生的,让我赶了。” 胡屠户扼腕顿足,“我花了四十两银子买来伺候我的,怎么说赶就赶?” 胡婆娘吃了一惊,她光顾着赶人,根本没想到还有银子这回事,顿时肉疼之极,气得骂道:“这贱人就是个祸害,刚进门就勾引老三老四,时候久了,还不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你是猪油糊了心,竟然花四十两银子买这么个玩意儿,要买小丫头得买四五个。” 胡屠户也心疼,他不是疼银子,毕竟只给了四十两,原本应允的六十两银票还没送出去,他是心疼那么娇娇嫩嫩的花骨朵般的女子没了,加上适才一番折腾,火气也上来,吼道:“你这个泼妇,看看自己那德行,腰比水桶还粗,搂着你还不如搂头母猪。你这是嫉妒,犯了七出之罪。” 一来二去,在屋里争吵起来。 两人嗓门就大,就传到胡祖母的耳朵里。 胡祖母生气啊,自己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想喝口热茶喝不到,儿子心里就想着美貌女人,儿媳妇尽顾着沾酸吃醋,没一个惦记着自己的。 胡祖母气急,捶床板捶得手疼也没人搭理。索性抓起床边早就空了的茶壶,朝着门外扔了出去。 只听“咚”一声,像是砸了什么东西。接着是瓷器落地的当啷声,夹着幼儿的嚎啕大哭。 定然是砸着孙女胡娇了,胡祖母心里发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下了地,只是不等迈步就倒了下去。 胡屠户屋里吵得更加热闹,不单是两口子,还加上了胡三跟胡四。这两人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闲汉们揍的时候没想起女子来,这空档闲着了,过来打听消息,想知道胡婆娘到底将女子弄到哪里去了。 胡婆娘一听,不单是老子如此,儿子也都是这个德行,气急败坏地说:“老娘怎么知道,老娘忙着帮你们打架,哪还顾得上那个狐狸精。” 胡三胡四跺着脚说出花了一百两银子的事。 胡家人傻了眼,合着他们共花了一百四十两银子,什么也没捞着。 也不能这么说,胡三跟胡四好歹亲了摸了,就连胡屠户也搂了细腰,摸了小手,不算是打水漂。 四人完全没心思理会外面的事,胡婆娘倒是听见了胡娇的哭声,以为是不小心摔倒了,只觉得哭声烦,根本没往心里去。 胡二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胡娇满脸是血地坐在祖母门外哭,忙带她洗了脸,擦干净一看,是鼻子流的血,眼角也青了一大块,万幸没伤着眼。 安顿好侄女再去祖母屋里,发现祖母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胡二吓傻了,摸了摸祖母的脸,是热的,鼻子还有似有若无的气息,稍稍放下心,将祖母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胡屠户屋里,四人仍在争吵不休,胡屠户拍着桌子骂婆娘嫉妒,骂儿子败家。胡婆娘也拍着桌子骂胡屠户花心骂儿子浪荡。 两个儿子没人骂,心里也有怨气,怨爹有了好的只顾着自己不考虑儿子,怨娘不赶紧给自己娶房媳妇。 胡二在门外听到吵闹声,“哐当”一脚把门踹开,杀气凛凛地盯着四人,稍后将桌上的茶壶茶盅猛掼在地上。 屋里的四人都惊呆了。 胡婆娘发出声凄厉的惨叫,“杀千刀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 杏花胡同南面是晓望街,晓望街再往南,隔着三条街,有条坛子胡同。 坛子胡同尽西头有座不甚起眼的青灰色小楼,楼门口檐角挂着块牌匾,写了“知恩楼”三个古朴拙致的大字。 知恩楼只是京都成千上万个青楼楚馆中的一个,算不上出名,可圈内人都知道,知恩楼的姑娘可是真正的知情识趣,善解人意。 无他,因为知恩楼的老鸨是有名的会调~教人。 此时已近黄昏,知恩楼二楼厢房的窗纱被风轻轻掀起,一双细嫩的手挑着竹竿,将窗纱合拢,掩住了满屋秀色。 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穿着湖水绿绣百蝶戏花的褙子,肤胜雪霜白,眉似远山长,细腰盈盈不堪一握。虽然穿着素淡的衣衫,却掩不住艳如春花的气度。 她面前躬身站着另一位少女。少女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一双美目水波盈盈,楚楚动人。赫然就是早先卖身还债的女子。此时她已脱掉那身缟素,穿了件茜桃色的褙子,粉嫩的颜色衬着她的娇娇柔柔,更添几分风情。 少女柔柔开口,“……坐着驴车,先到正阳门去成衣铺买了衣衫换上,走了一条街叫了辆马车坐到口袋胡同,在面馆吃了碗面,最后叫了顶轿子才来到此处,管保没人瞧见。” 女子微微点头。 “妈妈,这是胡家给的,连银票带元宝,统共一百四十两。”少女恭敬地将东西碰到女子面前。 女子,应该说是知恩楼的老鸨,淡淡地说:“既是给你,你就收着。你且记着,今日的事从没发生过,你没卖过身,没见过胡屠户,若是被人认出来……”声音娇媚慵懒,却又有不容忽视的凌厉。 “女儿万死不辞!”少女坚定地说。 老鸨挥手让少女退下,静默地站了会,点了蜡烛,来到拔步床边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女子肌肤依然紧致,胸脯依然挺翘,时间仿佛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揉揉眼,透过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长眉斜飞入鬓,眼眸迷离娇媚,天生带着三分风情。 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产的女儿! 19、纠结 直到吃晚饭时,易楚才知道胡祖母腿筋断了。 易郎中温和地说:“行医之人虽讲究医者仁心,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否则,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还要被嫌弃味道不好。” 自然是这样,没有人被人欺负了,还得巴巴地替人上门诊病。 可胡祖母的病真是奇怪,不过睡了一夜觉,腿筋怎么就断了? 联想到上午医馆前突然出现的那群锦衣卫,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心头颤了颤,又觉得不太可能。 辛大人会是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人? 完全不像! 况且,易家跟他并无交情。 他应该还在扬州吧? 虽说有千万种理由不是辛大人动的手脚,易楚还是心里不踏实,一直在医馆里磨蹭着不想回房。直到亥时,易郎中也准备洗洗睡了,易楚实在没理由不回去,才提心吊胆地推开房门。 迎面而来的就是那股淡淡的艾草的苦香。 易楚硬着头皮走进去,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到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罗汉榻上,头支在胳膊肘上,似乎是……睡着了? 这人,不回自己家睡个痛快,跑到这里算怎么回事? 而且,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她跟父亲就在医馆,他到底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的? 易楚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内室挪,才刚迈出步子,就听暗影里传来声音,“过来,我有话问你。” 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又多着些嘶哑,好像非常疲倦似的。 易楚挪到他面前,垂头站着。 辛大人却又不说话了。 夜色浓郁,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有双灼热的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这灼热让她浑身不自在,可又隐约地有丝丝酸涩绕上心头。 这酸涩令她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又无比尴尬。 毕竟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纵然无人瞧见,也万分不该。 本能地想逃离,想打破这种尴尬,易楚急急开口,“你何时回来的?” “昨天,”辛大人目光闪了闪,“差不多申时回来,先进宫面圣,皇上留了饭,戌时出来……” 竟然说得这么详细,完全不是他往常惜字如金的作风。 易楚默默算着时辰,突然心头一跳,害怕再听下去。 好在,辛大人及时止住话头。 易楚暗中松口气,问道:“大人说有话问我,不知是什么话?” “庙会那天,你怎么会冲撞了荣郡王?”声音比适才要冷漠许多。 易楚一愣,正琢磨着如何回答,有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本官想查自然也能查到,只是不免牵连到你……” 却原来是他站了起来,又操起了官腔,逼人的气势忽地散发出来。 易楚不由后退一步,低声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辛大人凝神听着,突然开口,“推你的人是易齐。”语气很笃定,似乎亲眼看见一般。 易楚没法否认,可又不愿辛大人误解易齐,只说:“我没有看到,说不准。” 辛大人再不开口,又沉默会,才道:“下午你爹开了些草药给我,我不方便煎药,你替我换成药丸。” “好,”易楚答应,“爹一早出诊,医馆辰正开门,你来就是。” “明日一整天都忙,我夜里来……”他目光凝在她脸上,神情开始变得柔和,“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没有,她被胡家的事情烦着,根本没心思想别人。何况,她完全没有理由想他,她躲都来不及。 只是不等她回答,耳边又传来更低更轻的声音,“我常常想起你……” 易楚彻底呆住。 他说,他常常想起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手里细软的绒布真真切切地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易楚抖抖索索地点燃油灯,打开手里的绒布包。 紫红色的绒布上,躺着对墨绿的碧玉镯子。玉的水头极好,温润缜密,凝如羊脂,入手沁凉,若是夏日戴着,感觉定然极舒服。 可,这种东西并非她能肖想的。她也不想要,甚至巴不得与他再无瓜葛。 易楚隐约感觉喉头被扼住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痛起来,她猛地合上绒布,与先前的荷包放在一处。 只是,夜里又是睡不安生。 他的话像是咒语般时不时回荡在她耳边。 莫名地,又想起他临走前的那半句话,“你会不会……” 你会不会想起我? 他应该是这样的意思吧?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那样低,那样轻,那样柔的语气…… 易楚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了,一把拉起被子,连头带脑把自己紧紧包裹进去,仿佛这样,就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 第二天又是两只黑眼圈。 易楚支吾着解释,“盖着被子太热,不盖又太冷。” 易郎中替她把了把脉,“烦渴燥热,五心不宁,睡前用点安神之物。” 易楚心虚地答应了。 心神不定了一整天,吃过晚饭,易楚将四物丸、荷包还有那只绒布包都找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抱着被子去敲易齐的房门,“今晚,我跟你一起睡。” 易齐先是一愣,很快兴奋起来,“好,快进来,”接过她的被子铺好,又跳起来,抱着易楚,兴高采烈地说:“好久没跟姐一起睡了。” 她高昂的情绪带动着易楚也开心起来。 两人一起洗了脚,又一起洗了脸。 易齐道:“我琢磨出一种新发髻,姐梳起来肯定好看,”说着打散易楚的头发,分成四份,后面的依然绾成发髻,前面两绺先辫成辫子,再向后顺在发髻上,辫身用银固定住。最后插两朵精致的鹅黄色绢花。 镜子里的易楚比往日多了三分艳丽。 易齐非常得意,“好看吧?而且梳起来很简单,我教你,”又将发髻散开,细心地教导她。 易楚也很高兴,这段日子,她过得无比沉闷,能够换个新发型,心情就会好一点吧?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二更天才睡。 照例,易楚睡在外侧,易齐睡在内侧。 放下帐帘的时候,易齐又感叹一句,“好久没和姐一起睡了。” 真的是好久了。 以前两人小的时候,是跟着易郎中都睡在正房。易楚七八岁时,两人一起搬到东厢房,两人睡一张床,易楚在外头易齐在里头。 易齐十岁那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吵着要自己睡。易郎中便领着两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 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许是近几日总是睡不好困意太浓,又或者是因为易齐在身边心里踏实,当耳畔传来易齐细柔悠长的呼吸声,易楚也禁不住困意很快合上了眼。 一觉好睡,直到天光大亮才睁眼。 易齐已经起来了,朝着她笑,“姐,我给你梳头发。” 两人梳了一式一样的发髻,易楚清雅,易齐艳,并肩站在一处,一个似出水芙蓉,一个像盛开的牡丹,说不出的好看。 易郎中温和地笑,“来吃饭,给阿楚买的热豆汁,给阿齐的是甜豆浆。” 两个女儿齐声叫,“爹爹真好!” 欢欢喜喜地吃过饭,易楚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的东西仍在,连位置都不曾移动,似乎并没有人进来过。 或者,那天只是辛大人的随口一言,当不得真。 易楚顿时松快下来,可瞧着桌上的东西,又无法真正放松,得找个机会全都还回去才好。 连续几天,都没见辛大人的人影,而市井间却有消息流传开来。 据说扬州大乱,头一天夜里扬州知府被抄家入狱,第二天夜里漕帮三位当家的同时毙命,尸首就挂在扬州城的城墙上,同时不见的还有他们无以计数的家产,说是数百名锦衣卫忙活了好几天才清理完。 漕帮是万晋朝最大的帮会组织之一,帮众足有上万人,掌管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帮规及其严密,不但有大量身手出众堪比军队的护卫,还有不少谋士为之出谋划策。其中三个当家的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单是大当家在扬州的住处就有十几处,除了亲信之外,没人知道他歇在何处。 能将三位当家的同时杀死,可见锦衣卫的能力与势力。 一时间,锦衣卫名声更甚! 易楚问父亲,“扬州离京都有多远?” 易郎中想了想,“你娘是常州人,离扬州不算远,记得当年你外祖父进京足足用了一个多月。你想去扬州?” 易楚笑笑,“就是随口问问,不知道扬州的消息多少天才能传到京都。” 易郎中了然,“驿站送信沿路换马不换人,大致十天八日就能到,那些小道消息传过来估计差不多。说起来,什么时候也该带你去趟常州,你外祖家也不知还有没有人?” 易楚的外祖姓卫,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原本满腹诗书,运道却不好,头一年开考前日收到家书说父亲病故,他回家奔丧守孝三年。第二次下场,因途中奔波得了风寒,病得几乎起不来床,勉强下了考场,连卷子都没答完,自然榜上无名。因爹娘都过世,卫秀才索性不回乡了,就留在京都待考。第三次倒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肿的连笔都握不住。 蹉跎了十年一事无成,卫秀才无颜回常州,就在京都娶了户寒门女子为妻,生了易楚的娘。 过了十数年,卫秀才生病,不想客死他乡,但拖着病体带着妻女多有不便,遂将女儿嫁给易郎中,夫妻两人自回常州了。 头先还有书信联系,后来卫秀才病死,易楚的娘也离世,渐渐也没了消息。 易楚闻言唏嘘不已,可也明白,此生也不见得能够有机会去常州。毕竟,一个多月的行程,太遥远了。 可辛大人,为何却在半个月之间打了个来回,还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 易楚想起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疲惫,咬紧了下唇…… 20、秋燥 这段日子,长生非常得不好过。 不单是长生,锦衣卫特编给辛大人的六十四个私卫不都好过。 连带着诏狱的犯人,也比往日更难受些。 不好过的源头就在辛大人身上。 辛大人算是个极好的上司,命令吩咐下去,只要能够完成,他基本不问过程。对下属也宽厚,每次抄家得的财物,他们都可以选一样入私囊,其余的另行造册交给内府衙门。 漕帮大当家的宅子里金银无数,长生看中了一对红玛瑙镶宝石的手镯想以后成亲用,辛大人说那是惹祸之物,不如金银好用,让他换成了金猪。金猪是实心的,掂起来很沉手。 吴峰选了只蕉叶白的端砚,辛大人说鱼脑带青花的更好,算是砚中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长生出身寒门,有了好东西不见得能守住,而吴峰是忠勤伯世子,再好的东西拿出来,别人也不敢置喙。 长生最服辛大人这点,考虑事情很周密。 在扬州时,虽然连夜奔波,既劳累又凶险,可辛大人心情很好,声音里难得的带着笑意,偶尔的闲暇,也会与他们调侃几句。 回京都后,因扬州的差事办得好,皇上赏赐不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辛大人一向慷慨,把东西都分了,长生得了两串香木珠,吴峰得了四匹上用的锦缎。辛大人还说吴峰成亲的时候去吴家喝酒。 吴峰是世家贵胄,为人豪爽义气,一点没有勋贵子弟的纨绔之气,与私卫的兄弟处得很融洽。 几人说好了,他成亲那日,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吴峰九月十六成亲,娶得是威远侯的表妹。 好日子只过了两天,辛大人就像变了个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仿佛带着股戾气。甚至什么都不干,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也散发出“不要惹我”的冷意。 军士们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犯错的惩罚很简单,就是连闯校武场上的三座罗汉阵。罗汉是松木做成,各关节都会动,摆得全是精妙招式。你踢他一脚,他没感觉,他捣你一拳,你会疼得叫娘。 闯一座阵,已是筋疲力尽,闯两座阵,小命就得去掉一半,能连闯三座阵的,除了辛大人,长生没见到别人成功过。 军士□□练得惨不忍睹,连陆指挥使都被惊动了。 陆源调查过,辛特使每天除了在锦衣卫官衙或者诏狱,其余时间都在忘忧居闭门不出。这期间,既没有访客,也没有拜友,不会有人触怒他。 更何况,放眼京都,人人望而生畏,又有谁敢捋辛特使的虎须? 这股火来得莫名其妙,又没有散去的迹象。 火气一日不散,军士的日子就一天不好过,人人跑到陆源面前叫苦。 陆源没办法,便请辛特使喝酒。 酒是上好的秋露白,浓香醇厚;菜是地道的下酒菜,清爽开胃。 辛特使连喝九碗,眼底仍是清明。 陆源却已醉眼朦胧,瞧着那张银色面具不顺眼,只想把它揪下来瞧瞧,辛特使脸上是否如传言那般面丑似钟馗。人家都说面具带久了,脸上会有一道痕,藏在面具里的上半边白,露在外面的下半边黑。 陆源“嘿嘿”地笑,这不就是阴阳脸了。 他私下问过御前大太监邵广海,邵广海神秘莫测地说,连他都不知道辛特使的身份与相貌,只有皇上见过。 他的皇后表姑也说,眼下皇上最信任和倚重的就是辛特使,让他别轻举易动。 故而陆源心底牢牢绷着一根弦,非到必要时,绝不招惹辛特使。 酒至酣处,宾主两欢,辛大人起身告辞,身手利落地上了马,半点醉意没有。 陆源眯起眼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低骂了句,“小兔崽子。” 秋风渐起,树叶飘落,墨蓝色的天空高远辽阔。 寂静的街道上,马蹄声嗒嗒作响。 辛大人猛地勒住缰绳,策马转弯,绕至晓望街。 济世堂仍然亮着灯,隔着窗户纸,似乎能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坐在台面前,腮旁的梨涡时隐时现。 辛大人眸光柔和了些,心里漾起浅浅的温柔,随即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易楚,你竟敢躲我! 易郎中正跟易楚说话。 今儿上午,荣家的媒人带着四色表礼上了门,易郎中再三斟酌没有收。媒人不以为然,男方提亲女方很少有第一次就答应的,通常要再次上门摆足了诚意,女方才会应允纳采择之礼。 至于像胡家那样第一次上门就大打出手,或者话说的非常坚决,没有商量余地,那就说明女方肯定不会答应,就没有再上门的必要。 趁着眼前没有旁人,易郎中商量易楚,“……荣盛胆小怕事,耳朵根子软,我怕以后你会受苦。”之前他没注意,前阵子闲汉来医馆寻事,他才发现荣盛这个毛病。 可话分两头说,胆小固然撑不起事,可绝对也不会惹事。至于耳朵根子软,他能听被别人左右,相较而言,更能被枕边风打动。 易楚没有太多犹豫,花季年岁的少女,要么心仪风度翩翩的文人名士,要么爱慕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可名士跟英雄,哪那么多见?即便见到了,又有几人能够如愿? 荣盛纵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家比胡家强太多,嫁过去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至少离家近,爹爹有事时,能够搭把手,不至于隔着千山万水,有心无力。 主意打定,易楚大方地说:“我愿意嫁,下次若媒人来,爹就应了吧。” 烛光下,她的面容明媚温柔,一双眼眸如秋水,隐着散不去的淡淡愁绪。 荣盛不配她,易郎中不舍得嫁,“要不再等等,反正你年岁也不大,爹能养得起你。” 易楚很理智,“再等也不见得有更好的,日子是过出来的,爹别担心,我应付得来。” 易郎中无奈地答应,“好。” 隔了半个月,荣家媒人再次上门,仍是带了四色表礼,其中有一对白面做的大雁,大雁的眼睛点了红点。 易楚觉得,大雁像是在哭。 易郎中收了礼,又按照习俗回了礼。 纳采之后是问名,问名自然不是单纯地询问名字,而是要女方的生辰八字,男方要拿着庚帖去合八字,如果八字相合,媒人会将男方的生辰八字送过来,就算是双方交换庚帖。 这门亲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交出去庚帖,易楚总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来。 易郎中把过脉说是秋燥,给她开了平神定气的方子。 易齐却打趣她,“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难不成是思春?” 易楚勉强笑笑,一点该有的羞意都没有。 为什么,亲事明明是自己答应的,却为何这么不快乐? 纵使心里不乐,可该做的事总要做,易楚抽空把及笄礼上要穿的衣衫做好了,用了庙会上买的灯笼锦做了件f子。 料子的质地很好,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团烟霞笼着,似云似雾,衬着易楚的肤色更显白嫩。 至于底下,易楚没做新裙子,打算用春天做的姜黄色挑线裙子凑合一下就成。 易齐出主意,在裙子上加条[边,既增加了裙子的长度,而且看上去就像新做的。易齐在衣着装扮上心思很巧。 易楚欣然接受,夜里在医馆陪父亲时,就在旁边绣[边。 烛火一跳一跳,她的心思也如这烛火,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实处。 忽然,门外马蹄声响,急促如落雨,堪堪停在医馆门口。 紧接着,大门被推开,闯进来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三人一式一样的黑色锦衣,所不同的为首那人锦衣上缀着密密的金线,脸上戴着只张银色面具。 面具在烛光的辉映下,光芒四射。 易楚手一抖,针刺破食指,沁出一丝血珠,染红了才绣好的海棠花…… 21、夜探 易郎中起身,温和地问:“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辛大人目光凌厉,冷冷地说:“上次治小儿心疾的药丸,再配些。” 易郎中稍思索,婉拒了,“药丸不是随便配的,得先把过脉才行。此次据上次已有三月之久,那孩童吃了三个月的药丸,脉相定有所改变,需得重新配制。” 辛大人未出声,长生已开口喝道:“让你配你就配,哪来这么多废话!” “话不能这样说,治病要讲医理,不能不把脉就开药,这事我做不来,另请高明吧。”易郎中很坚持,回身坐下。 “诏狱的犯人还用得着把脉,大人,咱们换一家,不信找不到开药的大夫。”长生急赤白脸地说。 辛大人不说话,手指轻轻敲着黑木台面。 一下一下,如同敲在易楚心底,说不上疼,却酸! 双眼直直地盯着布料,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起来。 思索时,他习惯敲桌子,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 又担心父亲,依着原先的方子配药丸就是,药效不见得最好,可总吃不坏,何必跟这些人较真? 锦衣卫向来是不讲理的,又不知辛大人是不是怀着恨。 手里的线用尽了,易楚回过神来,适才绣得乱无章法,完全不能用。索性将竹绷子放到一边,低声地劝,“爹,上次的方子我收着了,要不还是按照那个方子配?” 易郎中看出她眸中的关切与不安,缓缓摇头,“爹有爹的原则。” 易楚明白,爹平常是最温和的一个人,可在有些地方却很倔强,容不得人劝说。 只这一会,辛大人已做出决定,朝长生使个眼色,“带去诏狱。” 长生不客气地走到易郎中面前,“走!” “大人……”易楚情不自禁地看向辛大人。 她的眸光清亮透彻,沁着湿意,像是受惊的小鹿,怯生生的满是恳求。 现在知道求他了,早干什么了?不是很胆大吗,还敢躲着自己。 辛大人侧过脸,装作没看见,阔步走出大门。 易郎中却很从容,镇定地将外用的跌打药,内服的常用药,针灸的金针,以及笔墨纸砚悉数装进药箱,转身对易楚道:“放心,爹很快就回来。” 易楚没法放心,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再度听到马蹄声。 是那个叫长生的送了易郎中回来。 易郎中面色苍白,手脚发软,就像站不住似的。 易楚急忙过去扶住,连声问:“爹,爹,你怎么了?” “我没事,”易郎中坐下,好半天,呼出一口气,“诏狱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辛大人太过狠毒。” 狠毒? 易楚听邻居们说过,锦衣卫诏狱的刑罚花样多得是,有些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可五脏六腑都被打坏了。 爹这般说法,是不是也受了酷刑? 易楚情急,一把攥住易郎中的手腕,搭上脉息。 脉息有些快,可均匀有力,并不是受损之脉象。 易郎中笑道:“我说过没事,你帮我沏杯酽茶,我写方子。”说着,挽起袖子研墨。 易楚很快捧了茶来,接过易郎中手里的墨锭,“那孩子怎么样了?” “很不好,”易郎中面色沉了沉,“几乎无法进食,每日只用点汤水。本就有疾在身,又不得好好调理,最多只能活到年底。” 易楚黯然,隐约记起那个蓝布包裹里的孩子,有只挺直的鼻梁,看上去很清秀,没想到老天对他这么不公。 易郎中写写改改斟酌了好半天才定下方子。 易楚见上面人参去掉又写上,如此三四遍,最后还是加上了,疑惑地问:“爹是担心那孩子虚不受补,为何不换上高丽参?” 易郎中解释,“只怕要靠人参吊着命,高丽参药性不够,可人参药性过猛,确实两难……还是老话,尽人事听天命吧。”又嘱咐她,“药丸不急,三天后才过来取,今日晚了,明日再配不迟。” 易楚应着,将医馆收拾整齐,回了西厢房。 屋子里有淡淡的艾草香味。 易楚迟疑下,朝着罗汉榻望过去,那里有个朦朦胧胧的黑影。 是夜,无星无月,屋里暗沉沉地。 易楚两眼一抹黑,只能依仗对房间的熟悉,试探着往前走,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双大手扶住了她。 艾草香味骤然变得浓郁。 易楚甩开他的手,站定身子,学着他的语气,冷冷地问:“你把我爹怎么了?” “没怎么?看他对诏狱很好奇,请他到审讯室坐了会。”辛大人淡淡地说。 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易郎中替赵七把完脉,脸上流露出的悲悯与怜惜让辛大人莫名地恼怒,冲动之下,就将人带到了审讯室。 当时审的是扬州知府方植,一刻钟换了四种刑罚。 直到他看到易郎中的身子摇摇欲坠,才让人送了回去。 “你爹比我想象中强……长生第一次看刑审,吐了三天,我自己也恶心的一整天没吃饭……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易楚气极,本想扬手给他一耳光,可听到最后,手慢慢地松开了。 辛大人看到她的举动,叹口气,低声问:“你是可怜我,还是怕我?” 易楚一愣,他可怜吗? 不能否认,适才他说见多了就习惯了,她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点触动,可更多的,还是怕。 她怕那种被扼住喉咙,几乎无法呼吸的感觉。 从心里害怕。 易楚不自主地哆嗦了下,泪水极快地涌上来,盈满了眼眶,“很怕。” 辛大人凝视着她,看到她水雾氤氲的眸子,心里颤了颤,放缓了声音,又问:“那你……想没想过我?” 易楚没法回答,泪水顺着脸颊“哗”地淌了下来。 她想过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他,每一天每一夜,思念与恐惧交缠在一起,折磨得她无法安睡。 即便是刚才,他气势汹汹地闯进医馆大门,她竟然还在想,别人会不会发现他敲桌面的习惯。 泪水像是涌不尽的泉,无休无止。 易楚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可凭辛大人的功力,又怎会看不清楚? 她哭得这么厉害,看来是真的怕了自己。 他的心像是咬了颗半熟的青梅,酸得直吸气,可又软得厉害,教他不敢有半点动作,生怕惊到了她。 半晌,他才抬起手,轻轻去拭她脸上的泪珠。 易楚嗖地躲开,自己就着衣袖擦了两把。 辛大人暗叹一声,语气变得柔和,“你别怕,我不会伤你……上一次是意外,我没想到会有人看穿我,这世间只你一人……明天我去大同,约莫十天回来。” 易楚的泪又流了下来,她想提醒他敲桌面的习惯,可她开不了口。 只听辛大人又说:“我会想你,你会不会想我?” 易楚捂着嘴不说话。 辛大人叹口气,“你找些四物丸给我,前些日子去回春堂买了几粒,不如你做的好吃。” 易楚吸吸鼻子,抽泣着说:“抽屉里有,我点了灯找给你。” “别,点了灯,窗户会映出影子来,你一个姑娘家……”辛大人稍顿,“告诉我在哪个抽屉,我去找。” “衣柜下层,左手边的矮柜,最底下的抽屉,用桑皮纸包着。” 辛大人按着她的指点找到药丸,再度回来,站在她面前,“易齐的事已有了眉目,等我回来再跟你说……你别怕我,我会护着你。” 22、身世 易楚又呆站了片刻才点了油灯,轻手轻脚地绞了帕子,胡乱地擦了两把脸睡下。 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连梦都没有一个,醒来时神清气爽。 秋日的天格外蓝,格外高,云却是轻的,棉絮般的,浅浅地缀了一层。 一行大雁排队南飞,在蓝天白云的底子上,划了个灰黑色的人字。 易楚坐在院子里望天,心也如这蓝天,高远辽阔。 易郎中出来,细细地打量她一眼,笑道:“今儿气色好,嗯,也有心思望天了。” 易楚赧然,觉得最近实在不应该,惹得父亲揪心。又想起昨夜辛大人的话,仰面将父亲看了个仔细,果然见他眼底有些青紫,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心里打定主意,待会去买点新鲜菜蔬,好生为父亲做些爽口小菜。 吃过饭,易楚拎着菜篮子出门,易齐自告奋勇地跟着去。 易楚挑眉,她这么主动,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菜市场一如既往地喧闹,易楚挑了把油菜,买了两根水萝卜。家里还有干蘑菇,蘑菇炒油菜,水萝卜切成丝用糖拌着,再添道荤菜就行。 易齐撺掇着去卖鱼的地方。 易楚好奇地问:“你想吃鱼?” 易齐尚未回答,看到胡玫迎面走来。 看到两人,胡玫尴尬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易齐转头不想理她,易楚却大方地问了好,“难得见你出门买菜,你嫂子呢?” 胡玫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嫂子带着阿娇回娘家了,家里人都忙着,我就出来了。” 易楚听了并不在意,朝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胡玫看出她们明显的疏离,无奈地跺了跺脚。 现在的胡家可是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胡祖母躺在床上不能动,心性大改,动辄朝胡婆娘发脾气。儿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胡婆娘有苦难言,更让她憋屈的是,她被拘在胡祖母屋里出不得门,胡屠户却没闲着,竟然勾搭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寡妇。 胡屠户自打搂了卖身女子纤细的腰肢,摸了她白嫩的小手,仿似回到了年轻时候,再也不愿意碰皮糙腰粗的胡婆娘。他四处寻摸着再找个有风情的人伺候,可人牙子那里多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年纪太轻不说,看着也没开窍。胡屠户可没闲心调~教,不知怎地,有人打听到他的心思,给他介绍了个刚出孝的小寡妇。 小寡妇本就是个风流的,相公在世时就常常偷腥,现在相公没了,婆家人不想要这个惹祸精,等她守完一年夫孝,就将她逐出了门。婆家还算厚道,将当初的嫁妆尽数归还,还额外给了十两银子。 小寡妇娘家人多屋少住不下,还有好几个未出阁的侄女,哪能收留被逐出门的姑奶奶?正好小寡妇也不愿回去看哥嫂的脸色,便赁了间屋子独住,正觉得长夜难耐,恰巧就遇到了胡屠户。 小寡妇生得细皮嫩肉,再加上旷久了,饥渴得不行。胡屠户也是心痒了些时日,两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干柴遇烈火,当夜就成了好事。 没过几日,胡屠户就离不开小寡妇,张罗着接回家里,同吃同宿。 胡婆娘一边伺候着挑刺的婆婆,一边跟胡屠户和小寡妇干架,搞得筋疲力尽。 儿子也不省心,胡大媳妇见胡娇脸被打肿了,差点破了相,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管的,心生忿怒,撺弄着胡大回了娘家。 胡三胡四则天天吵着要成亲,胡婆娘哪有心思顾他们。两人一商量,结伴逛窑子去了,包子铺的生意也不管了,天天尽在窑姐怀里胡闹。 胡家乱成一团糟,没有个管事的,这一家大小买菜做饭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胡玫头上。 易家姐妹根本不关心胡家的事,两人走到卖鱼的地方,易齐重提方才的话头,俯在易楚耳边悄声道:“我听人说,屋里养盆金鱼,时不时盯着看阵子,眼珠会又黑又亮,特别有神。咱们买几条金鱼养着吧?” 易楚失笑,“菜市场哪有卖金鱼的,那得到专门卖花卖鸟的地方去。” 可既然来了,易楚还是挑了条两斤多的草鱼,让摊贩宰了,回家烧着吃。 回家后,易楚将菜蔬放好,就到医馆按着昨夜易郎中写好的方子配药。 这种活,荣盛就能干,可易郎中跟易楚很有默契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毕竟,药丸是为诏狱的犯人配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易齐换过衣服找易楚,“姐,我去买金鱼。” 易楚上下扫一眼,看她打扮的规规矩矩,便道:“买了就回来,别在外边贪玩,”掏出荷包,取出半吊钱。 易齐接着,欢天喜地地走了。 在家里憋了一个多月,早该出去散散了。 易楚目送她离开,笑着摇摇头,视线收回来,正瞧见荣盛也呆呆地看着易齐走的方向,心里沉了沉,却没出声,指使着顾琛帮她一道将药炉与药材搬到了院子里。 易齐走过晓望街没往花鸟市场走,却转个弯到了三条胡同。 三条胡同尽头有座极小的宅院,黑色木门上嵌着铜制的兽头拉环。易齐叩一下门环,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将她让了进去。 院子里很干净,沿墙种了一溜蔷薇花,靠西头是架葡萄藤,挂了满枝的紫葡萄。 正房只三间,易齐熟门熟路地进去,刚走到东次间门口,便有栀子花的清香淡淡袭来。 屋内传出娇媚慵懒的声音,“阿齐来了。” 随着话音,一只白嫩的手挑开帘子,走出个窈窕的身影。这女子有着跟易齐一式一样的斜长眸子,正是一向被恩客称作吴姐姐的,知恩楼的老鸨。 易齐犹豫着叫了声,“娘,”就被吴氏拉进屋内。 吴氏给易齐倒了杯茶,拉她在身边坐下,柔和地问:“这么多日子不来,还在记恨娘?” 易齐撅着嘴不吭声,面上却有不忿状。 吴氏叹道:“我知道你跟阿楚姐妹情深,可当时那情形,胡玫不在你身边,机会转瞬即逝,你若再不动手,不知哪年哪月再能见你爹一面?” “可当时的情形,想必娘在一旁也看到了,我跟姐姐差点死了。我倒没什么,可不能害了姐姐。” 本来,易齐的打算是将胡玫推出去的,可易楚看她看得紧,几乎寸步不离。易齐也犹豫着,是吴氏对她使个眼色,她才一狠心将易楚推了出去。 易齐想起当时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我不明白,我跟娘长得这么像,娘直接跟爹说就是,为什么非要废这么多周折?” “傻孩子,”吴氏再叹,“娘现下这身份,连你都不敢公开相认,怎么能擅自去找你爹,若被人知道,咱娘俩连命都没了。你爹是宗室,宗室哪会容忍一个娼妓生下的孩子?要是你爹能主动认你,那就不一样了,你爹定然会给你找一个合乎身份的出身……娘这把年纪,已经不想奢求什么,可是你,阿齐,你是郡王府尊贵的小姐,哪能这样过一辈子?” “娘想要爹见到我,我自己摔到爹车驾前不就是了?” 吴氏摇头,“有心哪比得上无意?你摔倒,看在你爹眼里就是有心算计,而别人摔倒,你爹无意中看到你,那就完全不一样。阿齐,你长得像娘,娘第一次见到你爹时,就是穿的海天霞色的绢纱裙子,那只镯子也是你爹当年送给我的。只要你爹掀开车帘,绝对不会认不出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吴氏没想到荣郡王听到那把娇媚慵懒的声音后,仍然没有露面。 而阿齐却差点丧了命。 吴氏眼眸沉了沉,“回去后,阿楚跟易郎中可为难你了?” “没有,”易齐摇着头,“只姐姐打了我两下,爹跟我说,他说养了我十几年,已将我看成亲生女儿,以后也会替我找户好人家嫁了。” “那不行!”吴氏长眉一竖,很快柔和下来,“我没看错,易郎中果然是个君子,阿楚的娘,卫娘子也是好人。他们对你的好,你要一辈子记住,而且要报答,可这婚姻的事,千万不能听易郎中的。他这样的寒门小户能说到什么好亲,就像荣家、胡家那样?” “阿齐,荣郡王府上有三个女儿,一个嫡出两个庶出的,嫡女嫁给安国公世子,两个庶女,一个嫁给忠义伯的孙子,另一个还没出阁,定的是湖广总兵的小儿子。你要是能回去,就算嫁不到王侯之家,至少也能到三四品的官员家中。到时候,你荣华富贵都有了,完全可以给阿楚说门好亲。即使她成亲了,可以合离再嫁,或者你伸把手,拉扯一下阿楚的婆家,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就是易郎中,他要做官也好,行医也好,有你支撑着,有什么不成的?” 易齐听了心动不已,要能嫁到王侯之家,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让爹和姐姐都跟着自己享福,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可要怎么才能让荣郡王认了自己? “娘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你且耐心等着。”吴氏拉起易齐的手抚摸了下,“这双手也得好好养着,千金小姐都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要是弄粗糙了,没得让人笑话?娘这里有瓶手脂,夜里临睡前抹上去,养上一两个月就细嫩了。家里的粗活计先让阿楚干着,反正你发达了一定会补偿她。” 易齐接过瓷瓶打开,膏脂细腻洁白,一看就不是凡品,而且有股清雅茉莉香味,并不像她往常用的那般俗气。 有心抹点试试,想起易楚,面上带了犹豫,“姐姐的鼻子最好用,我要换了膏脂,姐姐肯定知道。要不,娘告诉我怎么做,就说我自己做的,以后也好做了给姐姐用。” 吴氏思量会,从床边矮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材料不难找,就是费工夫,你学着做也好,以后总能用得上……这方子可花了我上百两银子,小心收着别让人瞧了去。” 连易楚都不能? 易齐期待地看着吴氏…… 23、嫁妆 吴氏思量半天,才状似无奈地笑笑,“只能告诉阿楚知道,切不可说给第三个人。” “行!”易齐干脆地答应。 吴氏又叮嘱她,“平日也别只顾着做针线,多读点诗词歌赋,学着写点诗,做个画,公侯家的小姐短不了吟诗作画,荣郡王也有几分才情,到时候能得了他的欢心,什么就都有了。” 易齐默默记着,对将来的富贵生活又多了几分憧憬。 郡王家的姑娘,每人有八个丫鬟伺候,其中衣服首饰都要登记造册,专门让人管着,因为实在太多,不上心难免被手贱的小丫头摸了去。 郡王妃使唤的人更多,还有专门梳头的婆子,婆子别事不管,就想着怎么梳好头就行,手艺好的隔三差五就有赏赐,单是赏赐就比易郎中忙碌一整年赚的银子多得多。 逢年过节,郡王妃会带着盛装的儿女进宫,跟皇上皇后一道用餐,席面上的菜肴足有九九八十一道,千金难买…… 想起庙会时,自己跪了小半个时辰,连皇上的影子都没看到,易齐心里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飞到郡王府,过上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 吴氏絮絮叨叨地掳胩欤欧乓灼牖厝ィ啊鹩愕氖拢赝肪退凸ィ愫煤迷诩业茸牛惺戮凸慈谜云抛痈掖埃乙怯惺拢不嵯敕u嫠吣恪! 易齐点头告辞,在门口平静了一下心绪,才慢慢往回走。 易楚正在搓药丸,见她空着手回来,便问:“没买到金鱼?” “买到了,”易齐笑笑,“还买了两只鱼缸,伙计说待会送到家里来。” 易楚不疑有他,笑着吩咐她,“快晌午了,你将菜洗一洗,等我搓完药丸就做饭。” 易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虽然白净,却远不如吴氏的细嫩,支吾着说:“姐,我有点累了,想先歇会。” “惯会耍懒!”易楚瞪她一眼,却没当回事,“回屋去吧。” 易齐笑着跳起来,“姐最好了。” 中午时,鱼行的伙计送来了金鱼,一共六对十二只,分别是两对红寿、两对乌云盖雪,两对龙睛珍珠。 姐妹俩每人分了三对,养在尺许长的鱼肚白的瓷缸里。瓷缸表面绘了几竿修竹,看上去非常雅致。 易楚很喜欢,随口问道:“应该很贵吧,给你的钱够不够?” 易齐咯噔下,很快应道:“不算贵,庙会时爹给的银钱还没花呢。” 鱼行伙计也答:“因为是常客,给的价钱已经是最低了。” 易齐心虚地扫了眼易楚,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金鱼,似乎并没注意到伙计说的“常客”,暗松口气,将伙计送了出去。 易楚是听见了的,可她记着辛大人说的,他回来会把易齐的事告诉她。 她不想伤了姐妹两人的情谊。 易楚将鱼缸放在靠窗的长案上。 屋里多了鱼缸,多了许多生机。看着金鱼在水草间快乐地嬉戏,易楚的心情会不自主地跟着好起来。 尤其,做针线累了的时候,看两眼金鱼,眼睛会舒服许多。 这金鱼买得值! 易楚搓好的药丸是当天夜里被取走的,来人叫吴峰,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 他长得很健壮,却不像辛大人那般冷漠,进门先拱了拱手,说来取药,又冲易楚笑着点头。笑容很和善,牙齿白而整齐。 因易郎中见过他,便不怀疑,细细叮嘱了用法与用量。 吴峰认真听着,又道谢,“先生的医术,我们大人也夸过,还称赞先生好胆识。” 易楚敏锐地发现父亲的身子抖了下。 吴峰走后,易楚问父亲,“诏狱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易郎中愣了下,很郑重地说:“比你想象得更可怕……堪比人间炼狱。去过一次,再不想去第二次。”话出口,眉宇间舒展了许多,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一下子被搬走了。 易楚再问:“那里面的人怎么受得了?” 里面的人? 易郎中想一想,“犯人要么在昏迷中,要么已经麻木,至于军士,大致已经习惯了。” 就像辛大人那样,开始恶心得吃不下饭,后来也就习惯了。 从开始到习惯,不知道用了多久? 易楚神情开始恍惚,猛然听到父亲又说,“……见到赵镜赵侍郎,他好像服用了罂粟,神情很古怪。” 易楚蓦地想起来,有个晚上,自己说到罂粟,辛大人送了封信出去。 会不会从那天起,他给赵镜服用了罂粟? “赵大人的症状与陈驰一样?” 陈驰熬不过,他家里人也熬不过,就在前两天,陈驰再次发狂,陈驰父亲与母亲合力将他勒死了。 易郎中回想一下,“不一样,赵大人神智清楚,并没有癫狂症状,但是眼底那种焦渴的光芒与陈驰很相近,想必服用时日还浅,不知道现下用药来不来得及……要是能把把脉就好了,我觉得针灸再加镇静的汤药双管齐下,或许能对症……” 易郎中自言自语地说着,已完全沉浸在他的药物世界里。 易楚却明白,辛大人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请父亲去给朝廷要犯诊治。 下过一场秋雨,天越发冷了。 易楚已换上夹袄,又给易郎中做了两身嘉定斜纹布的长衫。 荣家合完了易楚跟荣盛的八字,说是非常相配的好姻缘,找了十月十二的好日子,将荣盛的庚帖还有婚书一道送了过来。 易郎中接了。 交换庚帖,就是大定。这表明两家的亲事已经说定了。 荣家那边想转过年就成亲,因为荣盛眼下已经十八,转过年就十九,与他相若的男子早就成家了。 若是赶得及,还可以在二十岁之前当上父亲。 易郎中体谅荣家早日抱孙子的心情,可又不愿让易楚太早出嫁,左思右想,又到护国寺求了主持卜算,定下腊月初六的日期。 荣大婶是个能商量事的人,媒人居中稍做调停,也便同意了。 易郎中找了易楚姐妹说话,“阿楚及笄礼过后,就该开始准备嫁妆,家里的事,阿齐要多上心,不能凡事指望长姐。” 一年的时间准备嫁妆很仓促,因为易楚的娘当年成亲就很仓促,陪嫁的除了卫秀才的藏书,就只有两根银簪和几身衣服。 银簪还在,衣裳早就穿破了。 这十几年来,易郎中既当爹又当娘,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没时间没精力替易楚打算。 隔壁吴婶子给过易楚一张单子,是她女儿出嫁时做的针线活,上面琳琅满目的名目让易楚瞠目结舌。 嫁衣、绣鞋、盖头等成亲用的物品自不用说,其余还有三床被子三床褥子,这是新房最基本的要求,必须要新娘亲手做的。 另外要给荣盛的父母以及祖父各做一双鞋,给其余兄嫂准备香囊、荷包、帕子等见面礼,新娘认亲、回门穿的衣裳,最好也是亲手做。 其余喜房里所有的摆设搭件,包括门帘、帐子、床上的靠枕、椅子上的坐垫,则可以在喜铺里买。 这样一一数下来,没有一年的工夫恐怕完不成。 好在易齐表示,她可以帮姐姐一起绣。 商量完了嫁妆又商量眼前的及笄礼。 有司跟赞者可以不提,首先得找个福寿双全的长辈替她插。 易郎中原先定的是胡祖母,胡祖母身体硬朗,儿女双全,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但现在根本不可能去找胡家的人。 只好请隔壁吴婶子。 易楚交好的姐妹也不多,吴婶子的女儿算一个,可惜远嫁了,顾瑶在孝期,剩下个胡玫就不用提了。 易郎中心有不忍,“本来想给你操办个热闹的及笄礼……” 易楚忙安慰父亲,“这样也不错,自家人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顿好的。爹把省下来的银子给我,我可以多做件新衣,好不好?”尾音稍稍拖长,带了些娇气。 “好!”易郎中摸一下她的发髻,顺势揽了揽她的肩头。 易楚瞧见易齐侧转了头。 突然想起来,父亲很久没对易齐这般亲热了。上一次还是易齐摔破了新裙子站在院子哭,父亲搂着她柔声安慰。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还是两年? 好像是易齐搬到西厢房之前。 再以后,父亲对易齐仍是和蔼,有了错也会板着脸教训,可再没见他有亲热之举。 她以为是易齐脾气犟,不愿意别人碰触她,可显然不是这样。 那到底为什么? 易楚又想起辛大人的话,细细一算,他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而他说,十天就回来。 大同离京都比扬州要近很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易楚的心悄悄揪成了一团…… 24、坦白 人一旦想到不好的事,就会越来越坐立不安,疑神疑鬼。 易楚便是如此,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辛大人受了重伤没法赶路,或者是死在了大同。 明明不敢想,却偏偏往那里想,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等回过神来,又嘲笑自己多思多虑,他就是死了又如何,本来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何况他如果死了,万晋国内不知有多少人欢呼庆贺呢? 第二天一早,易楚收拾了心情去买菜,不出所料又见到了胡玫。 胡玫怯生生地递给她一支绢花,“明儿是你及笄礼,我自己做的,别嫌弃。” 是大红色的海棠花,花瓣上沿着纹络缀了金线,并不是很精巧,但由于是她亲手所做,易楚还是痛快地收了,谢谢你,不过家里没打算大办。”言外之意,不会请人。 胡玫似乎很感激她能收下,连连摆着手,“我明白,你不嫌弃,我已经很高兴了。” 易楚黯然,要是没有先前发生的事该有多好,至少她们还能凑在一起快乐两天。 顾瑶也托顾琛送了礼,是个香囊,里面包了些苏合香。 香囊是冰蓝色缎面绣着两支白玉兰,针脚细密匀称,可见也是用了心的。 易楚仍旧道谢收下。 苏合香能开窍醒神,香气浓郁,她却不喜,将香料取出来,另外寻了些桂花瓣、茉莉花瓣还有玉兰花,摆了满桌子。 易郎中看她摆弄来摆弄去,又张着鼻子闻,不由打趣,“你这狗鼻子派上用场了。” “哪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易楚气结,终于选定了桂花配着茶叶,用细棉布包好,放到香囊里。 “好了,今晚早点睡,明天早早起。”易郎中合上医书,起身招呼易楚回房。 十七的夜晚,明月高挂,洒下万千清辉。 秋风乍起,吹落枝头枯叶,晃晃悠悠地飘到易郎中身旁。易郎中伸手抓住,捏着叶梗捻了下,突然心生感触,“过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 声音里,几多寂寥。 易楚忍不住扯扯易郎中衣袖,“爹别想撒手不管,我长得再大也是爹的女儿。” 易郎中揽住她肩头拍了拍,“回吧,养好精神,明儿个打扮得漂亮点。” 易楚目送着父亲进了正房,仰头瞧瞧圆得好似银盘的月亮,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油然而起。 只待了片刻,便觉得寒气逼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天已开始凉了,大同应该比京都冷吧,也不知那人…… 摇摇头,抛开这思绪,举步推开屋门。 屋里传出怅惘的声音,“过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语出处,一道墨色的身影,高大挺拔,沐着满室月光,犹如天神降临。 愁绪骤然散开,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莫可言说的喜悦。 喜悦由心底而生,易楚眸中立时光芒四射,她情不自禁地急走两步,“几时回来的?” 辛大人唇角微弯,默默地看着她笑,直到她站定在自己面前,才柔声回答,“刚到,他们还在大兴,我想先赶回来面圣,可天色已晚,不好惊动皇上,就过来看看你。” 易楚心中一荡,仰头瞧见他的面容,有刹那的失神。 他生得非常出色,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且挺直,麦色的肌肤不算细腻却很紧致,幽深的眼眸绽放着动人的神采,清亮温暖。 就像个翩翩佳公子,而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特使。 在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面前,明月也失去了光辉。 易楚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也是第一次在陌生男人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样欢喜的、期待的、迫切的自己。 他的染着笑意的眼眸落在她脸上,唇角微弯。 四目交投,谁都没有躲闪,只痴痴地彼此凝望。 寂静如同镜子,照出了心跳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辛大人神情一凛,侧耳听了听。 易楚也自呆愣中清醒过来,吸口气,闻到了血腥味,“你受伤了?” “几处皮外伤,快好了。”辛大人浑不在意,从怀里掏出把梳篦,“大同到底偏远,比不得江南繁华,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个。” 借着明亮的月光,易楚看清他手中的梳篦,石楠木的梳子,梳身涂了黑漆,上面绘了两朵白梅花,梅花的花瓣贴着银箔,花蕊则嵌着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在月色的辉映下,光华莹莹。 就像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易楚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他竟然亲自去选梳篦……又赶着连夜进城,会不会是想在明天之前交给她? 这个傻子! 喜悦自心底升起,不过一瞬,已转为涩痛,钝刀割肉般,缓慢而持久。 “我不能收……我,我已经定亲了。”易楚垂首,低却清晰地说。 气氛骤然变得冷肃。 秋风肆无忌惮地从不曾合严的门缝钻进来,刺骨地冷。 她的心比秋风更冷。 时光在这一刻被冻住,屋里冰冷得可怕。 终于,有声音响起,“定亲了,和谁?医馆那个小子?” 声音是勉强抑制的镇静,尾音的轻颤让易楚眼眶发酸、心里发堵。 泪水猛地涌出来,她微闭下眼,强忍了回去。 长长的叹息,接着又问:“婚期可定下了?” “明年,腊月初六,”易楚低声回答。 一片静默,却不复方才的温馨旖旎。 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混杂在淡淡的艾香里,教她头晕目眩。 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开口,“我去取药箱,看看你的伤,”不等辛大人回答,逃也似的走出屋门。 冷冽的秋风扑面而来,易楚无力地靠在墙边,强忍着的泪水喷涌而出,她扯着袖子胡乱擦了两把,才慢慢走到医馆。 医馆里有个曼妙的身影正打开抽屉寻找什么,见有人来,惊叫一声,手里的纸包“啪”落在地上。 易楚唬了一跳,拍着胸口抱怨,“阿齐,怎么不点灯?要吓死人了。” “我也被姐吓死了,”易齐喘着粗气解释,“月色这么好,就没点灯……我找点茉莉花瓣。”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掩饰般在易楚面前晃了晃。 易楚抽抽鼻子,微皱了眉头,取过父亲的药箱,“找东西就白天找,黑灯瞎火的别认错了。” “姐不也是?”易齐反问。 易楚顿了顿,没作声,回到东厢房。 辛大人就站在门边,见到她,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声音里有不容错识的关切。 “没事,”易楚悄声回答,“没想到阿齐在医馆,吓了一跳……你的伤在哪里?” 辛大人沉默着,等院里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一切重归静寂,才淡淡地开口,“伤在背后,易姑娘已然定亲,多有不便,还是算了。” 男女授受不亲,事实本就如此,可经他说出来,却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易楚尴尬地放下药箱,“也好。” 辛大人却飞快地解开腰间的束带,“不过易姑娘是大夫,在下是病患,事急从权,也不必墨守陈规。”褪下墨色长衫,背对着她。 易楚立时呆住,他白色的中衣星星点点全是血痕,还有血不断地往外渗。 这分明就是新伤,还说什么好得差不多了。 易楚心急,抓过剪刀将他已经破乱不堪的中衣剪开,一条尺许长的伤口便出现在面前。 确实是旧伤,但伤口不曾愈合又再度裂开,适才剪开中衣时又牵扯到血肉,瞧上去比新伤还可怖。 见到伤口,易楚反倒冷静下来,用清水绞了帕子,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擦干净,再用干帕子擦了遍,然后取过药粉,对准伤口洒上去。 辛大人身子颤了颤,想必是疼极了。 “且忍忍,很快就好,”易楚加快了手中动作。 血液遇到药粉很快凝固,渐渐地不再有新血渗出。 易楚用细软的长布条将伤口紧紧地缠了两圈,“好了,这两天别太使力,免得再裂开。过晌时,你找个医馆再去换次药。” 辛大人转头面向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得赔我件中衣,这件被你剪破了,我没有别的换。” 易楚愣了下,没有作声。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月亮渐渐西移,屋内开始暗下来。 两人静静地相向而立,谁都不再说话,只有悠长的呼吸声,交错着回响在四周,一轻一重,一粗一细,和谐无比。 这感觉让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易楚全无困意,亦舍不得睡,大睁着眼睛看向辛大人,“你说过告诉我阿齐的事。” 辛大人叹口气,“天太晚了,你先歇息,要不没精神,就不好看了……阿齐的事,等两天也无妨。” 易楚想想也是,便道:“等你走了我就睡。” “你睡你的,我在榻上眯一会……这么晚出去遇到巡夜的士兵怕说不清,要是起了争斗伤口裂开你岂不是白忙活?” 易楚却又急了,“不行,孤男寡女……”怎么能同宿一室? “我知道你已经定亲了,放心,我不会碰你,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辛大人大步走到罗汉榻前,俯身趴在上面。 易楚见状,虽觉不妥,可也无可奈何,想起之前几次在屋里独处,他行为还算端正,并不曾有过逾矩之举,遂咬了牙问道:“要不要给你拿床毯子盖一下?” 辛大人不客气地说:“好。” 取过毯子来,易楚径自撩帘进到内室,合衣躺在床上。 本以为睡不着,没想到头一沾枕头,倦意便滚滚而来…… 辛大人屏息听着,直到内室传来悠长均匀的呼吸声,才慢慢起身,走到易楚的床边。 怒气从他挺直的身体里丝丝散发出来。 易楚,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瞒着他私自跟别人定亲。 明明,他已表达得清清楚楚,她却置若罔闻,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懂? 辛大人蓦地扯开束发的绸带,墨黑的长发如瀑般洒落下来…… 25、及笄 易楚睡得很安稳,浓长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那双温柔的眼睛,水嫩的双唇微微上翘,似乎含着笑意。 梦中的她不若平日那般拘谨,而是带了些不谙世事的单纯。 说到底,她也不过刚刚十五,还是个孩子。 辛大人想起在晓望街见到的她,挎着菜篮,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又想起在医馆买药,她温柔的眼眸。 明媚大方,温柔亲切,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可她在他面前总是拘谨,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她是怕他的。 他握着生杀大权,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怕他? 即便所有人怕他都无所谓,只要她不。 辛大人缓缓蹲在床前,目光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温柔又温存。 要不是方才把吓着她,他还真想好好地教训她一顿。他离开不过半个月,她就定亲,怕自己嫁不出去,竟然这么着急? 也不选个好人,就医馆那小子,毛都没长齐,一看就是个软蛋。 不过……成亲也好,免得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婚期还有一年,他总会想法退了这门亲事。他退过亲,她也该退一次,这样才公平。 而且,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退亲。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吧? 想起乍见面时,她脸庞骤然迸发出来的神采,还有眼眸里不加掩饰的喜悦,辛大人唇角微弯,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细嫩的脸颊,捞起她鬓边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发结在一处,“阿楚,结发即为夫妻,你是我的,别想着逃开。” 声音柔且低,犹若呢喃。 说罢,将发结剪下,塞入怀里。 想了想,犹不知足,再结一缕,剪下来放在易楚枕畔,“阿楚,你得慢慢接受我才行,我才是你相伴终生的夫君。” 卯初时分,窗户纸已透出朦胧的鱼肚白,易楚习惯性地睁开眼,入目便是那支绘着白梅花的梳篦。 想起昨夜之事,易楚一个激灵坐起身,低头看了下裙裾还算齐整,便举步来到外间。 罗汉榻上空无一人,棉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上面。 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别是天亮被人瞧见才好。 易楚松口气随即摇头,她不能收他的梳篦,就是上次的碧玉镯子,也是要不得的。 她已是待嫁之身,怎可能收别的男人送的东西? 总得找机会还给他,将事情说明白才行。 易楚拿起梳篦,准备与玉镯等物放在一处,不曾想梳篦下面竟压着……一簇头发? 而且还是两绺结在一起的发,一绺粗硬,一绺细软。 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揽镜自照,果然左鬓的头发比右鬓少了一大截,看上去甚是突兀。 他竟然敢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别说身之发肤受之父母,轻易剪不得,就说今日她的及笄礼,是要上头梳髻的,这样两边不齐,别人会怎么看。 易楚气得脸色涨红,照着镜子比着左鬓的长短将右鬓的发丝也剪了半截,细心修了修才觉得稍微自然点。 忿然放下镜子,复又瞧见发结。 无疑,那缕细软的头发是自己的,另外一绺呢? 脑中不期然地想起《留别书》的句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易楚如同火灼了手般,将发结扔了出去。 她已然是定了亲的,又怎会与别人结发? 昨夜的情形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面前。 易楚登时脸色发白,辛大人固然行为不端,可她呢…… 黑眸里她热切的欣喜的身影。 不顾男女大防替他上药。 还有,任他留宿屋内而不赶出去。 说到底,是她的错,是她默许甚至鼓励了他。 她根本就是个不贞不洁不知羞耻的女子,刚定亲就与别的男子勾三搭四牵牵绊绊。 若被人知道,易家维持多年的好名声尽都毁于一旦不说,她也就没了活路了。 易楚吓得冷汗直流,哆嗦着点燃火折子,将发结凑了上去。 火苗倏地一旺,屋里弥漫起焦糊的恶臭。 易楚方要开窗散去这臭味,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姐,姐?” 易楚一把抓起梳篦塞到枕头底下,静了静心,才开了门。 易齐笑盈盈地走进来,“爹亲手煮了长寿面,让我看看姐醒了没有……咦,什么味?” “脚底长了个水泡,想烧根针挑了,不小心烧了头发。”明知这话不可信,易楚仍是硬着头皮解释。 易齐却没怀疑,明摆着桌上有烧焦的发丝,还有半截头发……姐定然是烧了半边,所以剪了另外半边。 可巧,易楚突然变短的鬓发也成了极好的旁证。 易齐帮易楚梳好发髻,又帮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灯笼锦的f子和姜黄色裙子,此时易郎中已将寿面摆到饭桌上。 细白的面条、金黄的煎蛋配着碧绿的芫荽末,上面还淋了香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 易郎中自是能够做饭的,不过也许久不曾下厨了。 看到父亲衣襟处残留的面粉,易楚心下感动,易齐却立刻嚷起来,“爹偏心,我过生日的时候就没煮这么好吃的面。” “难道我煮的不好吃?”易楚故作嗔怒地反问。 “我想吃爹亲手煮的。”易齐撅着嘴以示不满。 易郎中温和地笑,“等你及笄,爹也亲自煮给你吃。” 易齐得意地朝易楚挤了挤眼。 吃过饭不久,隔壁的吴婶子就过来了,还带了一方丝绸帕子。因没有外人,吴婶子只说了几句吉祥话,替易楚重新梳过发髻,将事先备好的银插上去,也就算完成了。 银是易楚的娘当初留下来的,头做成玉簪花形状,很别致。 束起额发的易楚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黑眸便清楚地显现出来,较之往日更加明媚温婉,和易齐站在一处,丝毫不输她的艳丽。 吴婶子连连赞叹,“真是一对姐妹花,晓望街再找不出这样齐整的人物。” 易郎中含笑而立,满脸的与有荣焉。 吴婶子又拉着易楚的手,“好容易都长大了,这些年,你爹在你们身上没少费工夫,以后千万得孝顺你爹。” 易楚忽地红了眼圈,看向父亲,易郎中却仰头望向湛蓝的天际。 胡玫一大早就在晓望街遛达,看到吴婶子拎着两包点心和一块尺头,暗中松了口气。看来易家真的没有留饭,否则吴婶子不会这么早出来。 胡玫很喜欢跟易家姐妹交往,她们的行事为人跟其他女孩很不一样,说话斯文优雅,行事大方端正,就连易齐是个口头不饶人的,也从不尖酸刻薄。易楚更是,待人温柔亲切,凡事都给人留三分余地。 她们虽然也时常引经据典,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从不会让她感觉不自在。 胡玫想多跟她们相处,总有天也会像她们一样招人喜欢。 可前阵子胡家的所作所为在她们之间竖起了一堵高墙,胡玫感觉人生黯淡了许多。 这次,虽然易楚说过及笄礼不会大办,胡玫却不敢相信,她怕易家请了人,而自己是被排斥被隔离的那个。 如今,总算是放了心。 此时的辛大人却是提着一颗心始终不能放下。 宽大的长案后面,景德帝被半人高的奏折衬着,身形格外瘦弱佝偻。 十年前,辛大人初见皇上,那时他还是身健体康满头乌发。 五年前,再度见面,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到如今,皇冠之下尽是白发,再找不出一根乌黑。 时光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深刻而鲜明。 辛大人有刹那的动容。 景德帝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奏折里抬起头,沉声问:“朕是不是老了?”声音缓慢低沉,带着帝王不容忽视的尊严。 辛大人启唇笑道:“皇上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景德帝轻咳声,站起身,走到辛大人面前,目光炯炯,“说实话,都哪几个畜生参与了?” “除了忠王跟晋王,其他几位王爷都有伸手。”辛大人躬身,谨慎地回答。 “东宫也不安生?”景德帝长叹,“他一向聪明,也沉不住气了。” 景德帝二十八岁登基,时年六十二,他育有七个儿子,除去四年前因忤逆罪死的二皇子桂王以及病死的五皇子之外,尚有五位皇子在世。 东宫太子最为年长,四十一岁,最为年幼的安王二十八岁,年过十八的皇孙有四人。 五个皇子,四位皇孙,每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尤其,太子前年因时疾几乎丧命,如今虽大为好转,但病根未除,说不定何时就能复发,而景德帝已经年迈,眼瞅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如此看来,谁能登得大宝,还尚未可知。 对于太子来说,最悲哀的莫过于有个寿命长的父皇。景德帝在位三十四年,他顶着太子的名头也已三十三年。 如果没有前年那场病,他还有信心活到父皇殡天顺利继位,可现在……他做梦都想坐在那张龙椅上,俯视着臣民叩拜称颂,哪怕只有一年或者几个月都好。 所以,一旦打听到有可趁之机,他就忍不住动了念头。 机会便在大同…… 26、疏远 太子辅政近十年,拥戴他的朝臣不在少数,而且景德帝多年来并无更换太子之心,大臣们都认定太子是当仁不让的下一位皇帝。如果景德帝病故,太子登基顺理成章。 然,太子不放心的是他结交的都是文臣没有武官。 兵权牢牢地掌握在景德帝手里。 没有大军支撑,太子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中寻找机会。 雁门关、宁武关与偏关是长城上的重要关隘,被称为外三关,而大同则是守卫外三关的又一道屏障,历来是阻挡鞑靼的军事重地。 大同总兵武云飞驻守大同已八年,向来克己奉公刚正不阿,深得景德帝信任。 可最近半年来,不时有折子参奏武云飞勾结鞑靼,倒卖军粮从中得益。 万晋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豢养的军队也多,最盛时全国军籍可达数千万。如此规模的军队需要大量的军饷,尤其大同地处偏远,军饷发放往往不能及时。 驻军将领有时会用军粮、棉布与鞑靼人交换药草皮毛,谋得私利补贴军士。 此事古来有之,军中士兵均心知肚明,景德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此次弹劾武云飞的不止是倒卖大量军粮,还有上万铁器。 鞑靼人素来骁勇善战,心狠手辣,只是生在苦寒之地,每到冬季便为粮草发愁。他们对富饶的万晋早生觊觎之心。如果有万晋的粮草兵器为后盾,长驱直破中原指日可待。 若传言为真,武云飞就是万夫所指的卖国贼。 辛大人前往大同想要查证的就是此事。 倒卖军粮却有其事,偷运铁器也证据确凿,辛大人甚至还查到武云飞意欲引鞑靼头目苏哈查入关的密信。 倒卖军粮是武云飞身边一个幕僚牵头,偷运铁器是其属下一参将所为,密信是武云飞的笔迹,语气也与武云飞毫无二致,可武云飞本人却丝毫不知此事。 辛大人兴致上来,顺藤摸瓜,牵扯到了太子、滇王还有安王。 太子是景德帝还在潜邸时的王妃所生,可惜王妃没福气,在封地苦熬了七八年,等景德帝夺得龙椅,她北上前往京都的路途中病死,被追封为贤德皇后。 如今的皇后是景德帝后来所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未曾及冠就病死的五皇子,另一个是年纪最小的安王。 这种事既是国事,又是皇帝的家事。辛大人不便干涉,只将一应人证物证呈现给景德帝。 景德帝面容沉静,但抖动的双手已昭示了他的忿怒。 如今他还在位,几个儿孙就忙着搞小动作,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万晋国还不知乱成什么模样。 皇帝毕竟是皇帝,一生经过无数风霜雪剑,早练就波澜不惊的心境,不过瞬息,已定神问道:“子溪,你认为太子堪不堪用?” 龙子龙孙岂能由凡夫俗子来评判?邵广海神色一紧,偷眼觑向辛大人。 辛大人语气仍是恭顺,“太子主司礼部,一向兢兢业业,风评甚好,只是重病之后,性子与以前略有不同。” 既不说能用,又不说不能用,只陈述一个事实。 可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性情岂是略有不同,简直是大变。以往是沉定从容,谦谦如玉,现在是急功近利,自乱阵脚。 太子才不及忤逆而死的桂王,智不及深居简出的忠王,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稳,能沉得住气。 要是这点优势都没了,他还能抵得过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弟弟跟侄子? 邵广海不看好太子,辛大人亦是。 两人都没有明说。 自宫里出来,辛大人径自回了位于承天门外的官衙。 吴峰递过一杯茶,上下打量番,“听说是死里逃生差点没命,看着不像那么严重,还挺精神。” “失望了?”辛大人淡淡扫他一眼,在官帽椅上坐下,又不敢完全靠着椅背,挺直着腰杆, “你新婚头一个月,这次容你躲懒,下次可没理由推脱。” 吴峰“嘿嘿”笑,突然压低声音,“原来那几个兔崽子说的还挺对,这人间美味……大人别不信,有机会也去尝尝,管保叫人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 辛大人唇边露出丝笑意,“在诏狱没待够?这次从大同带回两人,估计大后天能到,就交给你审。” 说到诏狱,吴峰正了神色,“昨天给赵镜的药停了,开始还硬气得狠,问什么都不说,问急了就破口大骂,到后来有点松动,抓耳挠腮地不消停。” “把药续上,十天之后停,”辛大人淡淡地说,“停了药不必审,让他主动求着审,求着招供画押。” “行,”吴峰一拍大腿在下首坐下,“赵镜这杂碎连着吃了两个月,光买膏子就花了百两黄金,他奶奶的。” 辛大人端过清茶啜了口,手指敲敲茶盅,“这几天,让做几样精致的,让赵家几位男丁吃了上路,至于女眷……等赵七死后,赐赵四奶奶一杯毒酒,其余众人发卖四川为妓。” 相比流放数千里再被千人骑万人跨,赵四奶奶能够清白地死,无疑是格外恩待。 辛大人缓缓开口,“赵四奶奶的娘家曾与我家有旧。” 吴峰身子震了下,相处这几年,辛大人还是头一次为自己的决定解释,而且还隐隐涉及到自己的身世。 赵四奶奶是当年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女儿。 与余家有旧,那么辛大人的出身是什么? 吴峰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又在勋贵圈子里摸爬滚打,对其中盘枝错节的关系门儿清。此时,他脑子转得飞快,一个个人名极快地闪现,又迅速被否认。 辛大人唇角微弯,“不用猜,迟早会告诉你。” 吴峰顺着杆子往上爬,“何时告诉?” 辛大人沉默会,“你跟威远侯交情如何,能否请他出来喝酒?” 威远侯林乾曾经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林家是武将出身,林乾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又生得星眉朗目,曾是不少勋贵人家心目中的佳婿。可惜,林乾跟随父亲去湘西平苗乱,期间不慎中毒截掉了半条腿。 林家本来打得是先立业后成家的主意,这样一来,业算是立了,亲事却成了难题。加上林乾残疾后,性情乖张,行事不按常理,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嫁过去受委屈。蹉跎来,蹉跎去,直到前年,林乾二十七岁才成了亲。 听说林乾跟岳家关系也不算融洽,因为自打他成亲就没上过岳家的门。 他腿脚不方便不爱出门是人之常情,可三朝回门都不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吴峰新婚的妻子是威远侯的表妹,他跟威远侯自然认识。 至于交情……还真谈不上交情。 可没交情,吴峰也想试试,如果能促成此事,至少他跟辛大人的交情就会再上层楼。 吴峰琢磨着怎么邀请闭门不出的林乾,辛大人却已开始考虑,假如皇上废了太子,接下来会捧谁上位。 景德帝年纪虽老可睿智不减当年,不可能任东宫虚置。只是眼下的五位皇子都非绝佳人选,皇上到底会选谁? 辛大人突然灵光一动,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出现在面前……原来皇上心目中早已有了安排。 此时的易楚正俯身看着瓷缸里的金鱼。 过了及笄礼易楚就把绣嫁妆的事排上了日程,她向来做事有打算,一项一项地安排得有条不紊,首先绣的是喜帕。之所以不绣最重要的嫁衣,是因为明年底才是婚期,到时她肯定又能长高一截,或许再胖点也有可能,现在绣完了,到时候还得费心思改,倒不如成亲前三个月再绣完全赶得及。 而喜帕的式样跟尺寸是有定数的,不需要返工。 只是眼睛盯久了红色,看什么都带着红。 好在易齐主张买的金鱼派上了用场,清澈的水中绿草如丝,金鱼成双成对嬉戏游玩。看上一刻钟,眼睛就会休息过来,心情也会变得平静。 易齐有时候会往东厢房来看看。她现在孜孜不倦地学做手脂,还特地跟易郎中要了只闲置的药炉放在屋里,专门熬膏脂。 易郎中在教养女儿方面很开明,总会尽可能地满足她们的要求。上次易楚制红玉膏,膏子熬得不白净,还是易郎中出主意,用鸡蛋清代替清水调和,才制成。 易楚看过易齐的方子,用轻粉、滑石、杏仁去皮各相等分量,碾成末,加上茉莉花汁子隔水蒸,放凉后再加入龙脑、麝香少许,用细纱布滤过,渣滓去掉,浆汁再隔水蒸,最后用蛋清调匀,置阴凉处,每日净手后敷之,旬日后,肌肤嫩滑如玉。 制法不太复杂,但易齐总没法制成像吴氏给她的手脂那般细腻亮泽。 易楚也没办法,只叮嘱易齐将配料的分量酌情增减一二试试。 是夜,竟然下了雨。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门前的石阶,节奏单调沉闷。 易楚坐在罗汉榻上绣好了喜帕上最后一朵莲花图样,收针咬断了丝线。 突然,两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腕上,接着又是两滴。 屋顶漏雨了?易楚疑惑地抬头,就瞧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蹲在房梁上,双手各抓一片青瓦正往原处塞。 易楚恍然大悟,难怪往常她把门窗关得好好的,还是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竟是从屋顶进来的。 偌大个人踩在瓦片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要不是正下雨,而她偏巧坐在罗汉榻前,恐怕至今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易楚已决心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再不胡思乱想,也不愿再与他私下见面,看到他再次前来,心中恼怒顿生。 与往常一样,辛大人刚落地,就挥手灭了油灯。 易楚打着火折子又点上了。 辛大人想再灭灯,可敏锐地捕捉到易楚脸上的决绝,又想起自己耳力好,若有人来也能提早察觉,便不坚持。 易楚冷冷地说:“敢问大人为何深夜来此?奴家本是闺阁女子,担不起与人私会的名声。”声音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辛大人站定,温柔地看着她,低声道: “你怎么了,谁让你受委屈了?” 易楚不答,仍是漠然地站着。 辛大人眸光微闪,解下外衣,“你帮我换药吧?” “医馆辰正开门,戌初关门,现已亥正,大人明日请早。”易楚淡然回答,可视线触及他后背上的布条,仍是颤了下。 这种结法……分明还是三天前,她替他包扎的伤口,难不成这几天他都没有换药。 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化脓? 易楚抬起手,又轻轻放下,垂在体侧。 辛大人低柔的声音传来,“是不是恶化了,这几日实在是忙,而且,别的人我信不过,我只信你。” 易楚大震,却仍冷了声道:“大人言重了,奴家不曾学过医术,只是随侍父亲跟前会了点皮毛,当不起大人如此说……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话音刚落,就见辛大人转过身,目光迥然地盯视着自己…… 27、放手 易楚惶恐地后退一步。 “出了什么事?”辛大人见她害怕,放软了声音。 “没事,”易楚抬头,强迫自己镇定地看着他,“奴家平生所愿就是嫁个老实人家,相夫教子,孝顺父亲,过安稳日子。大人位高权重,万人仰望,奴家不敢奢求……” 辛大人听明白了,眯着眼,上前一步,“是不敢求,还是不想求?” “不敢,亦不想。” 他赤~裸的胸口就在眼前,麦色的肌肤匀称结实,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他离她如此得近,近到易楚几乎能感受到他胸口散发的热量,听到他沉着镇定的心跳声。 而他身上浓郁的艾草香混杂着血腥味,还有说不清的属于男子的气味,让易楚头晕目眩。 她踯躅着又退一步。 辛大人不容她躲,逼视着她,“那本官偏要你求呢?” 神情,便如她第一次见到他那般,带着俾倪天下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那次,分明她站在正房门口的石阶上,足可以与他平视,可还是被迫着低头求饶。 易楚明白,在他这样手握生杀大权的人面前,自己不过是个蝼蚁,他就是强要了自己,或者杀了自己,又能如何? 自己所能凭借,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他对自己的一丝丝喜欢。 易楚咬牙,双膝跪下,“奴家与大人乃云泥之别,大人是高空展翅翱翔的苍鹰,奴家不过是这瓷缸里养的金鱼,奴家配不上大人。而且……”闭下眼,声音微微颤抖,“奴家也不想提心吊胆牵肠挂肚。” 辛大人猛地一震,周身的冰寒刹时散去,言语间竟也有了些小心翼翼,“你牵挂我?” “是,”易楚仰头,直视着他,神情坦然,“很担心,怕你受伤也怕你回不来,整夜整夜睡不安生……又没法跟别人说,憋在心里难受得很,就觉得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那么慢。”声音愈来愈低,渐至几不可闻,却有两滴泪珠自腮旁滑落,无声地落在地上。 辛大人倒吸一口凉气,听到这般肯定的回答,他本应感到欢喜,可他却莫名地觉得背心凉飕飕地,浑身发冷。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烛光下,易楚光洁的面孔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美丽动人,她已抹去眼角的泪水,大大的杏仁眼黑若点漆,清澈明净。 “奴家已然定亲,生是荣家的人,死是荣家的鬼,万不可再心系他人,更遑论这般私下相见……我爹拉扯我们姐妹不容易,奴家万不可背上不贞之名让我爹蒙羞,恳请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下跪。 她是为父亲妹妹而跪;第二次,她是为胡二而跪。 这一次,她为自己,她求他不再招惹她。 辛大人看着瘦弱的身影,心完完全全地坠到了冰窖。 她这般匐在他脚前。 前一刻,她还在坦陈对他的情意,这一刻,却恳求他放过她,不再招惹她。 他能不应吗? 他忍心不应吗? 这个女人是他生平头一次上了心,放在心坎里的。 在扬州,对着满箱子金银珠宝,他脑中想到的就是她天水碧袖口下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若是配上碧绿的玉镯该有多美,于是鬼使神差地取了对碧玉镯。 在大同,刚刚摆脱死士的追杀,他想到的却是她的及笄礼,于是顶着满天的风沙在铺子里逛,千挑万选挑了那只梳篦。他觉得她就像墙角盛开的梅花,美丽而又坚强。 可这一切带给她的只是困扰与负担? 胸口骤然痛起来,身上已湿透的衣衫带着寒气慢慢弥漫,麻木了他的双腿,凝结了他的血液。 嘴唇动了下,又死死闭住。 辛大人仰头,屋顶没有承尘,透过粗大的横梁,可以看到交错相间的青色瓦片,有一处是他拆惯了的,较其他地方松动。 或者该提醒她,得空的时候找人来修修,雨若急了恐怕会漏雨。 眼角扫过罗汉榻上的喜帕,鲜艳的大红色,绣着喜结连理的图样。这样耀目的红色刺得他眼疼,辛大人别开了眼。 心思转了几转,终于沉声道:“你起来吧,我答应,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易楚双手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辛大人离她远远地站定,背过身,“易齐的事,你还想知道吗?” 易楚轻轻“嗯”了声。 “她跟你并非一母同胞……” 易楚已有所怀疑,并没太多惊讶。 “她的生母姓吴,原是荣郡王家一名姬妾,十四年前离开郡王府。走投无路之际,被你爹娘收留,那时你还不满周岁,你娘还健在。八个月后,吴氏生了易齐……” “八个月?”易楚喃喃低语,“可阿齐并非早产儿,她的父亲是荣郡王?” “不一定,”辛大人回过头,耐心地解释,“郡王按制有一个郡王妃,两名侧妃,这是上玉牒的,其余妾或者姬妾都不能上玉牒,郡王府若有客人留宿,有时候也会让姬妾陪宿……为了王室血脉清白,通常姬妾不允许生儿育女,即便有孕也必须要落胎。” 易楚讶然,随即想到吴氏或许是为了生下易齐才离开了郡王府,而父亲向来仁慈宽厚不会见死不救,收留她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正踯躅着,听辛大人续道,“你娘过世后不到半年,吴氏去了河间府,四年前重回京都,开了家妓院,叫知恩楼,就在不远的坛子胡同。差不多两年前,吴氏与易齐开始相认,一直都断断续续地见面。她们见面的地方在三条胡同尽里头的宅子……庙会前,她们见过好几次。” 易楚咬唇不语,以往纠缠不解的谜团渐渐变得脉络分明。 就是两年前,易齐突然对衣着打扮开了窍,懂得鹅黄配柳绿,真紫衬青灰,不同的衣衫搭配不同的发式,佩戴不同颜色大小的绢花。 还有来路不明的海天霞色绢纱、遇水不化的螺子黛、通体碧柳的玉镯子……应该都是吴氏送的。 她们俩一起长大,基本上无话不说,可她将自己瞒得死死的,半点口风都不漏。 是怕自己知道她有个当老鸨的娘? 换作自己,恐怕也很难说出口。 还有庙会上,易齐怪异的举止,她是想引起荣郡王的注意,想偷偷地见他一面? 别人不知道吴氏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可吴氏定然清楚。 或者,易齐已经知道荣郡王就是她的父亲,急着想过去,才不小心冲撞了自己。 难怪易齐生病时一个劲地说她不是有意的。 易楚心里酸酸的,开始心疼易齐。 有秘密憋在心里不能跟别人诉说的滋味并不好受,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尤其易齐是关于她的爹娘。 相较之下,自己已是幸运,虽然娘亲不在了,但父亲却是天下最体贴最知心的好父亲。 而易齐,娘无法相认,她爹……荣郡王会认她吗? 许是灯油燃尽,火苗晃悠一下,无声无息地灭了。 静夜里,门外的落雨声格外清晰,滴滴答答,无休无止。 易楚轻叹口气,摸索着去寻火折子,冷不防撞上一个人,她正要闪开,那人却伸手揽住她的腰际,往怀里送。 “你……放手!”易楚一惊之下尖叫出声,很快回过神,挣扎着掰他的手。 辛大人却不放开,手愈加收紧,将她牢牢地箍在胸前。他的唇慢慢下移,温热的气息扑进她耳际,声音低却清晰,“阿楚,你记住,我姓杜,名叫杜仲,杜甫的杜,仲尼的仲……如果有天我死了,至少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易楚骤然失了力气…… 28、质问 雨越发地大,白线般从屋檐的青瓦垂下,门前石阶上水花此起彼伏。 连绵的雨声夹杂着压抑着的抽泣呜咽。 易楚俯在罗汉榻上已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自辛大人离开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 他答应以后不会再私下找她,本来是应该轻松的事,可她感觉却空茫茫地失落,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终于哭声渐歇,易楚慢慢抬头,顺手抓起身旁柔软的织物,拭去脸上的泪。 点燃火折子换过灯芯,屋子亮起一圈昏黄的灯晕。 易楚这才发现适才拭泪的竟然是刚绣好的喜帕,金线绣成的莲花晕染上斑驳的红色。 喜帕沾了泪,无论怎样都是不吉利的。 易楚心一横,用剪刀将喜帕剪了个粉碎。 暗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转瞬淹没在风雨中。 雨不停不休地下了两日,第三天,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普照下来。院子里洒落满地枯叶,叶片上残留的雨滴,折射着金黄的光线,发散出璀璨的霞光。 秋风混杂着泥土湿润的馥郁气息,令人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雨过天晴,沉闷两天的晓望街一早就喧闹起来。 商贩赶着满载煤炭柴火的牛车、骡车,壮实的汉子挑着盛了白菜萝卜的箩筐,包着粗布头巾的农妇拎着捆了翅翼双脚的鸡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晓望街顿时充满了轧轧的车轮声,咯咯的鸡鸭声还有熟人间热切的应酬问好声。 济世堂也罕见地比平日早开了一刻钟。 经过两天的伤感,易楚已平静下来,带着惯常明媚的笑容穿梭在菜市场。 深秋初冬最适宜进补,易楚在饮食上从不吝啬,买了一只小公鸡,二两干蘑菇,又切了半斤豆腐,买了两把秋菠菜。 小公鸡才两斤半,虽然小力气却挺大,挣断了双翅上的茅草绳,挣扎着想要飞。易楚险些抓不住,还好顾瑶经过,帮她拎回了家。 顾瑶还真是会做人,自打顾琛在医馆帮忙,她就时不时送点自家后院种的豆角茄子来,家里蒸了包子,煮了水饺,也常常吩咐顾琛送一碗到易家,前两天还给易郎中做了双千层底布鞋 东西不多,到底是番心意,易郎中不好推辞,诊病时就让顾琛在旁边伺候。 顾琛很有眼色,端茶水递帕子之余,默默按着易郎中的诊断记下病患的症状。 荣盛仍负责按方抓药、收诊金,空余时守着药炉制备些常用的丸药,兢兢业业。 易郎中对眼下的状况还算满意,顾琛机灵以后或许能继承自己的衣钵,荣盛老实,没有歪心思,至少当女婿不会欺负自家闺女。 万晋国的规矩是定了亲的男女不能见面,晓望街住的大多是商户,对规矩并不严苛,也不能容忍男女朝夕相处。 为避嫌,易楚自打过了婚书,白天就不去医馆,只在傍晚或夜里去陪着易郎中。 这天,易楚绣被面绣久了胳膊累得发酸,便拿了本《草木集》歪在罗汉榻上看,无意中翻到杜仲那页,忍不住便想起那夜的那个人。 结实的手臂环在她腰间,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耳际,“杜甫的杜,仲尼的仲。” 她将玉镯梳篦还他,他不收,他说,“即便你不戴也留着,好歹是我费心思选的……或许十几年后你给女儿置办嫁妆,看到了能记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知足。” 想到此,不觉又是眼眶发涩,满腹的酸楚无处诉说。 也不知现今他身在何处,后背的伤好了没有? 易楚合上书,起身挽袖研了磨,提笔想写点什么,思来想去只写下“杜仲”两字。 不禁鄙视自己,待嫁的夫君就在前头医馆,平白思量不相干的男人做什么? 正待搁笔,门外传来顾琛急切的声音,“阿楚姑娘,先生让你过前头去。” 易楚手一抖,墨落在纸上,滴了个硕大的黑点。 匆忙搁下笔,提着裙角三步两步走进医馆。 刚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脂粉香气,医馆里挤满了人,当间站着四五位女子,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插着金玉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医馆的病患要么是贫寒人家要么是附近的平民商户,何曾见过这般装扮的女子,个个目不转睛地她们,几乎错不开眼。 女子们躲闪着,看上去很尴尬。 易郎中面前也坐着位穿戴不凡的少女,双手捏块锦帕紧紧地捂着鼻子,可仍有鲜血渗透帕子慢慢淌下来,混杂着泪水,涂了满脸。 易郎中倒是镇静,语气温和,“姑娘何处疼痛,可伸出手腕让在下诊脉?” 少女眼泪一个劲儿流,只是摇头。 旁边有个婆子低喝,“画屏,伸手让先生诊脉,哭能哭好了?没得丢人现眼。” 少女松开右手,只这一瞬,鼻子又有血喷出来,竟似止不住似的。 易郎中暗暗叫苦,眼角瞧见易楚进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阿楚,快将这姑娘扶到你屋里,先止住血再把脉。” 不等易楚动手,婆子已搀起画屏的胳膊问道:“姑娘房间在何处?” 易楚忙指了指后门,“东厢房便是。” 却另有一女子问道:“不知是郎中诊脉还是这位姑娘诊脉?”这人做妇人打扮,头上戴了顶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余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 声音低柔很好听,估摸着年岁应该不大。 易郎中温文一笑,“这位姑娘并非大病,小女即可诊治,若不放心,待我看过方子再取药。” 少妇微微点头,在两位女子的搀扶下跟随着易楚进了东厢房。 易楚让画屏在罗汉榻上坐下,小跑着端了盆冷水,绞过帕子,覆在画屏的鼻梁骨上。又用手指按压两侧迎香穴鼻翅旁边的凹陷处,不过半盏茶工夫,血渐渐止住了。 几位女子同时舒了口气。 易楚柔声道:“以后若再出血,就照此处理,另外将大蒜捣成泥,敷在脚心也是好的。” 婆子暗暗点了点头。 易楚换过水重新绞了帕子对画屏道:“姑娘先擦把脸,净下手,稍后我替姑娘把脉。” 画屏松开手里的锦帕,易楚不出所料地看到锦帕上黑褐色的血块,这根本不是正常的鼻子出血,应该是倒经之症。 倒经就是女子行经时,血热气逆,经血不从冲脉下行反而上溢所致,口鼻肠乳都可出血。而血之所以热,气之所以逆,又与病患肝经郁热、肺肾阴虚相关。 待画屏收拾齐整,易楚左手托住她的掌心,右手熟练地搭在她的脉间,中指定关,食指定寸,无名指定尺,手法精准。 少妇讶异地盯着易楚的动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片刻,易楚已摸准脉象,又瞧了瞧画屏的舌苔,柔声道:“姑娘平常性情是否有些急躁,爱生闷气?或者喜用辣椒葱姜等辛辣之物?” “我性子急,”画屏不好意思地说,“夫人跟嬷嬷也总是说我脾气太过暴躁。” 易楚笑道:“姑娘肝气郁结心火亢盛,郁热内积,癸水临来时,内热迫使经血上逆。不知姑娘以往行经,是否也有今天这种情形,还有姑娘的经期可规律,会不会提前?” “女大夫说得半点不错,”画屏极为叹服,“我经期向来不准,要不然也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出门耽误夫人回府……以大夫之见,我这病症可有法子调理?” 易楚道:“调理的法子不难,我给姑娘写个方子,每月行经前吃上两副。不过吃药是下策,重要的是姑娘平日饮食需得多加注意,多食果蔬,少用辛辣,亦不可思虑过度。”一边说,一边来到长案前。 婆子甚是机敏,忙抻着袖子过去研墨,目光触及案上铺着的宣纸,脸色忽地变了。 少妇察觉到她的异状,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瞧见纸上的字,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少顷,冲婆子打了个手势。 婆子微微点头以示明白。 易楚正低头专心写方子,丝毫不曾察觉两人间的波动。 刚写完,婆子便殷勤地接过去,“锦红,素绢跟我一道去抓药。”呼啦啦,人走了三个,屋里顿时空了下来。 易楚失笑,只是去前头抓药,还用得着三个人?冷不防瞧见少妇已撩开帷帽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容。 少妇直视着易楚,沉声问:“姑娘见过杜仲?” 29、杜俏 易楚心头一紧,不由抬眼打量着她。 少妇约莫二十岁上下,五官精致不失大气,紧抿的唇角微微透露出坚毅,神情虽有些憔悴,一双黑眸却熠熠生辉睿智灵动。 这双眼,似曾相识般,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可她们之前并不曾谋面。 易楚弯起唇角,明朗地笑,“见过,夫人想见?请稍等。”提着裙角跨出屋门。 婆子与两位丫鬟都站在院子里,并没有去取药。 易楚心思一转已知缘由,笑道:“婶子跟姑娘若不方便见外男,我去把药取来。” 婆子脸上堆满了笑容,“老妇这般年纪怕什么外男,我随姑娘进去。你们两个去伺候夫人。”后一句却是对锦兰与素绢说的。 说罢,婆子双脚稍稍后退,躬身让易楚行在前头。 礼数很周全,又不显卑微。 易楚纳罕,这婆子举止有礼进退有度,身穿昂贵的妆花褙子,瞧着却并非主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才用得上这样的下人。 思量间已进入医馆,易郎中朝婆子点下头,问易楚,“脉象如何?” 因医馆尚有别的病患,易楚有意放低了声音,仔细地说了说自己摸到的脉象,又将适才写好的方子给易郎中瞧。 易楚开得是当归两钱、白芍两钱、茯苓一钱半,加上柴胡、栀子、丹草等林林丛丛共十五味药。 方子很对症,并无偏差之处。 易郎中很是满意,可想到那些人的衣着装扮还有适才女子的体态,将方子里的生地换成了玄参,“二者药性相似,玄参虽价格稍贵,但药性较生地温和。” 言外之意,画屏身子弱,用玄参更合适,而且看她们个个衣饰不凡,想必也不会在乎多十几文铜钱。 易楚听明白了,婆子自然也明白,连声道:“先生斟酌着决定就是。” 易郎中将方子另誊了一遍,问婆子,“你在本店抓药,还是……若有相熟的医馆,拿着方子去配药也使得。” 旁边等候的一位老者闻言,大声道:“贵人放心,济世堂在晓望街已经四十多年,当年老易郎中就是个慈善人,这位小易郎中是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医术人品没得说。” 医馆营运,一靠大夫诊病,二来就靠买药。 婆子很精明,岂会不明白这个理儿,呵呵地笑,“既然来求医,哪有信不过先生的理儿,看先生的气度就知道是个人品端方之人,麻烦您抓药吧。” 荣盛接了方子,按着上面所书一一将药材称好,用桑皮纸包了,再捆上两道麻绳。 易郎中叮嘱婆子,“这是两个月的量,共六副,先吃着。一副熬两剂,早晚服用,连服三天。若见好,第三个月就不必服,多注意饮食。要是不好,再来配药便是。” 婆子连连点头,又从衣襟里摸索着掏出只五两的银锭子,“劳烦令千金辛苦半日,给她买包糖果吃着玩儿。” 易郎中微笑着接过来转手交给易楚,“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吧。” 易楚正从药柜里找东西出来,见状笑嘻嘻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婶子,谢谢爹。” 易楚引着婆子又回到东厢房,见少妇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锦兰与素绢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少妇的神情有点严肃,或许还有隐隐的紧张和期待。 易楚笑了笑,伸开手掌,温声开口,“杜仲,色紫而燥,质绵而韧,气温而补,能入肝而补肾。” 掌心里赫然是两块泡制好的杜仲。 少妇微愣,伸手接过杜仲,“这就是杜仲……姑娘见过的就是这个?” “对啊,难不成还有别的东西也叫杜仲?”易楚很是疑惑,“我们医馆用的是这种,杜仲不但能入药,用来煲汤或者泡酒也是好的,也有人采杜仲叶子烘干后制茶喝。” “回头我也令人试试,” 少妇脸上浮出个虚幻的笑,“叨扰姑娘这么久,也该告辞了。姑娘若得闲,去我们府里坐坐。”起身,被丫鬟们簇拥着往外走。 画屏留在最后,屈膝对易楚福了福,“多谢女大夫,我这毛病有两三年了,一直抹不开脸请郎中看,幸好这次遇到你。等药吃完了,我再来寻你如何?” “好,”易楚点头答应,又细细地叮嘱她一番注意事项。 送走众人,易楚无声地叹口气。 这个少妇真是奇怪,杜仲是极平常不过的药材,父亲行医,自己见过杜仲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她为何特特地问这种问题。 难不成,她所指的并非药材,而是……人? 易楚重重地摇了摇头,挥去深深镌刻在脑海里的那道挺拔的身影。 无意识地来到桌前,看着那张写了杜仲两字的宣纸,易楚就着刚才的墨,提笔在底下又加了行,“色紫性平味甘,可补肝益肾。”不等墨干,伸手将纸团了扔进桌旁的字纸篓。 这时易齐却小跑着进来,“姐,老远看到咱家门口停着威远侯府的马车,还有六七个女子,是威远侯夫人吗?她们来干什么,找爹爹瞧病?”转念一想又道,“爹没那么大名气还能引得贵人来此,再说人家生病都是请太医院的太医诊治。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楚见她进门不问别的,先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没好气地说:“我可不知道什么侯府不侯府的,是个丫鬟病了,正好经过这里,就进来抓了些药。其中倒有个少妇,瞧着差不多二十岁,应该就是威远侯夫人吧。” “肯定是,”易齐眼中流露出向往,“原来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出门当真这么排场,光丫鬟就四五个,还跟着小厮侍卫。” 易楚刚要斥责她,想起她或许是荣郡王的女儿,本来也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便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随口问道:“大冷的天,你跑到哪儿去了?” “没往别处去,就在附近转了转,”易齐支吾着,“遇到胡玫了,她拉着我赔了好一阵不是,又哭了会,说他们家要分家了。” 胡家祖母还在,孙子辈的除了胡大成了家外,其余四个儿子都没说亲,这会分得哪门子家。 易楚深感奇怪。 易齐撇撇嘴,“胡家乱得不成样子,又没有个管事的,铺子也跟着受连累。胡大提出来要分家,说不要别的,就要之前管的酱货铺子,一家三口要住到铺子里。胡二也说,不想在家里过,自己顾着杀猪的营生就行,带着胡五另外赁了个小院。” 胡婆娘是赞成分家的,趁着现今家底还算厚实,赶紧分给自己的五个儿子。如果过两年,小寡妇生个三男两女,胡屠户现在心都偏到小寡妇身上了,到时候家产不定落在谁手上。 胡祖母虽然腿不能动瘫在床上,脑子却清楚得很,知道家乱的源头就在胡屠户跟小寡妇身上。几次提出要把小寡妇撵了,可一向孝顺的儿子却铁了心护着。要撵可以,他跟着一起走,在外面双宿双~飞。 这种情况下,不分家也得分。 现有的宅院胡屠户夫妇连带着胡祖母、胡玫先住着,以后就归给胡大。家里的银钱留出一半给宅院的几人嚼用,其余一分为五,每人八十两。 酱货铺归老大一家,杀猪铺给胡二,两间包子铺,胡三跟胡四各一间。剩下个小五没有营生,胡祖母做主格外给了一百两银子。 至于嫁娶,胡婆娘脱不了当娘的责任,出面张罗说亲,可花费都从各个儿子手里出。 这个家就这么儿戏般分了,很快就成了街坊间的笑柄。 有件事,易齐没有说,那就是当初胡屠户请郎中遇到的卖身女子就是知恩楼的妓子。 吴氏恼怒胡家诬蔑易家门风,连累自己女儿清誉,而设下的套。 妓子讹诈了胡家一百四十两银子,虽然没有撼动胡家的根基,却勾起了胡屠户的色心,顺带着挑逗了胡三跟胡四,也算是胡家落败的的根源。 姐妹俩对胡家的事感慨不已,威远侯府的马车上,少妇正在跟婆子提到易楚。 马车从白塔寺回来,只两辆,头前的是翠盖珠缨八宝车,坐着少妇、婆子与画屏。其余众人挤在后头的黑漆平顶车上。 婆子缓慢的声音响起,“夫人真相信这位易家姑娘没见过大爷?我记得清楚,上次咱们也是从白塔寺回来,就在这条街上,我看得真真儿的,就是大爷。穿着鸦青色长衫,手里拎着药包,也是这种纸包的。”婆子拍拍面前的药包。 少妇叹口气,“桑皮纸到处都是,用来包药不稀奇。而且,当初大哥失踪时才十二岁,如今已是二十三了,十多年的光景,嬷嬷单凭个背影能看出什么?” 没错,少妇,威远侯夫人,就是明威将军杜昕的女儿、杜仲的嫡亲妹妹杜俏。 “怎么不能?”婆子分辩,“那身材气度跟将军当年一模一样,我在杜家这些年,再怎么糊涂也不能看走眼……夫人注意到没有,你问话时,易家姑娘的脸色可是变了。” “如果大哥真在京都,你说这些年他都藏在哪里?竟也不曾来找过我……大哥是不是记恨了我,若能拦下祖母,又何至于……”杜俏哽噎着说不下去。 婆子劝道:“当时大爷十二,夫人还不满九岁,别说年纪小,人轻言微,就算你是现在这个年纪,章氏谋划那么久,好容易得到个机会,会轻易地放弃?当时余家夫人跟余姑娘倒是说了话,章氏不也没理会?她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 杜俏头倚在靠枕上,双目微闭,一行清泪缓缓淌下,耳边似乎又听到了棍棒一下下落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还有章氏气急败坏的声音,“仲哥儿,你到底知不知错?只要你认了错,祖母再不罚你。”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趴在血泊里,死死咬着唇,一声都不吭…… 30、煎熬 景德二十二年,对信义伯杜家来说,是悲喜交集的一年。 首先阔别五年的杜昕回京在家里过了个团圆的春节,杜昕刚走月余,辛氏诊出了身孕。五月半,杜g的妻子也就是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也传出喜讯。 杜家接二连三要添丁,信义伯欢喜得进进出出都带着笑,朝臣都说冷面伯爷快变成笑脸佛了。 哪知乐极生悲,九月份便传出杜昕贪墨之事,十月底,杜昕病死在归京途中,紧接着辛氏在产床上咽了气,信义伯悲痛交加卧病不起。 一家人凄凄惨惨地过了景德二十三年的春节。终于三月六日那天,杜家再传喜讯,小章氏生了个哥儿,就是杜家二少爷杜z。 杜俏记得清楚,事情就发生在三月九日,杜z洗三那天。 杜家来了不少近亲好友,余夫人跟余香兰也在。 章氏说,她是恨铁不成钢,杜昕死得不光彩,万不可再让杜仲学坏,需得严加管教。 婴儿胳膊粗的棍子打了三十下,最后还是坐月子的小章氏从床上爬起来向章氏求情,说看在z哥儿的面上放过仲哥儿。 杜仲被婆子抬回去的。 当天夜里,杜俏跟赵嬷嬷偷偷溜到外院看望杜仲,杜仲已经不见了。正屋地上放着染血的衣衫,烛光里,大片大片的褐红色让人看了心惊肉跳。 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过信义伯,可怜他身子刚有起色,惊怒之下再度加重,终于没能熬过那年夏天。 章氏逢人便哭,哭自己命苦,哭继祖母不好当。说孩子犯错被惩罚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捱了打就离家出走的?这让她这个祖母心里怎么安宁? 小章氏抱着刚开始学坐的杜z在旁边劝慰。 哭过七七,章氏着手整治内宅。 信义伯身边伺候的尽数放了出去,一个没留。 长房除了杜俏,其余主子也都没了,自然也用不了多少下人。凡是近身伺候过主子的都或发卖或遣返,只留下几个管洒扫的粗使婆子看守门户。伺候杜俏的大丫鬟,也尽数换了。 赵嬷嬷是辛氏的陪房,男子在辛氏陪嫁的田庄上当管事,她在杜俏屋里当管事嬷嬷。章氏说,赵嬷嬷年纪已高,念她尽心服侍这么多年,特地给她个恩典,许她脱籍,跟着男人回乡养老。 赵嬷嬷不肯,说在观音面前起了誓,一定得伺候到小姐出嫁。 章氏说,她会另外安排个妥当的嬷嬷照顾杜俏,让婆子帮着赵嬷嬷收拾行李。 拉扯下,杜俏就受了惊,死拉着赵嬷嬷不松手。但凡有人来探望,就连哭带叫地嚷,“不许赶赵嬷嬷走,要赵嬷嬷。” 前来诊病的太医也说,杜小姐是受惊过度,应当有个熟悉的妥当人在身边伺候。 章氏听了连声叹息,说赵嬷嬷没有福气,不能享儿孙福。不过终是留下了她。 画屏却是因为年纪小,当时才六七岁,什么事都不懂,章氏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可一来二去杜俏却落了个痴傻的名声。 探视过她的人都说杜俏被邪物冲撞了,脑子不太清楚,见人就犯糊涂。 杜俏是长房唯一的血脉,哪能变成这样? 章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处寻医问药,找来各种方子让杜俏试。 杜俏不敢吃,怕吃过以后,假傻变成真傻。 因着脑子有病,杜俏也不好嫁。 章氏便四处托人给杜俏说亲,说来说去京都人都知道了杜俏脑子不灵光,还知道了章氏作为继祖母是如何地上心尽责。 极好地成全了章氏的贤名。 直到十八岁,杜俏才说定亲事,嫁给了林乾。 傻子配瘸子,倒是相得益彰,而且对方是侯爷,杜俏这是高嫁。 章氏再一次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杜俏脑子不好使,林乾是个不按理出牌的人,两人凑到一起行出的事大大超出常人的猜度。 成亲三日,新嫁娘不回门,驾着马车满京都转了一圈,让等在杜府准备参加回门宴的一概亲戚傻了眼。 林乾也不拦着,反而骑马随在车旁,车赶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长衫遮不住他的腿,人人都看到他的右腿管空荡荡的,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上了马,又怎么下马。 那天是近些年林乾首次露面,相貌仍是周正,神情却是暴戾,就连缀着红边的喜庆长衫都压不住那股戾气。 自那以后,林乾再没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杜俏倒是常出门,最常去的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供着杜昕与辛氏的长明灯。 威远侯府位于澄清坊椿树胡同,往北过去一条街是灯市,往南隔两条胡同就是忠王府,是个非常清贵僻静的地角。 杜俏乘坐的马车没从正门过,而是停在东南角的角门。进门后换上青帷小油车,再走上两柱香的功夫,停了下来。 迎面就是垂花门,有个穿粉绿比甲未留头的小丫鬟正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到杜俏,忙赶着上前,脆生生地说:“夫人可算回来了,雪罗姐姐让我来看了好几次。侯爷也遣人问过,还派了人去迎夫人,夫人见到了么?” 杜俏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摘下帷帽递给锦兰。 画屏随在旁边开了口,“兴许走了两岔路,竟是没遇到。你这便去回侯爷,说夫人已经回来了。” 小丫鬟笑嘻嘻地说:“侯爷就在听松院。” 听松院是林乾还是世子时住的院落,成亲时林老夫人说把正院养和堂让出来给他们住,林乾嫌东西搬来搬去麻烦,没答应。 老夫人也没再住养和堂,搬到了偏院的宁静斋,正院反倒空了下来。 听松院因门口有株合抱粗的百年古松而得名,是处三进的宅子。宅子四周种了一圈数十株松柏,夏季树荫婆娑甚是清凉,可秋冬季节不免给人沉闷之感。 第一进倒座房五间,东头两间是林乾以往待客的地方,西头三间是兵器房,陈列着刀枪剑戟等物。第二进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 院子方方正正的,左边架着紫藤花,花架下摆了个青瓷莲纹大缸,如今紫藤花的枝叶早已败落,唯留藤蔓在秋风里摇摆。 院子右边是两棵石榴树,石榴树下站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听到脚步声,男子回过头,露出他的面容,刚毅的脸上那双清冷凌厉的眸子分外引人注意。 “侯爷,”丫鬟们识相地行了个礼,各自散开。 杜俏却不能躲,硬着头皮上前,“大冷的天,侯爷怎么站在外面?” 林乾身子未动,只淡淡开口,“你比往常迟了一个时辰。” “在晓望街耽搁了会。”杜俏简短地解释。 “我已经让人去请方太医,稍后他会过来替你把脉。”显然林乾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已经知道她是在济世堂耽搁了。 杜俏吸口气,低声道:“不是我,是画屏有些不舒服。” “那就一并给她瞧瞧。” 杜俏无言,相处两年,她已知林乾独断专横的性子,就算她拒绝也没用。 反正方太医常在林家走动,对林家的事情知道不少,让他诊脉也无妨,正好让他看看济世堂的方子得不得用。 林乾又道:“母亲那边,你不用过去请安,我让人说了你不舒服。” “多谢侯爷,”杜俏答应着,试探着伸手,“此处风大,我扶侯爷进屋?” 林乾没有答话,抓过靠在树旁的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 杜俏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两家结亲是他请媒人上门求的,当时杜g的长女杜倩已经十三岁也要开始说亲,上头有个未嫁的堂姐总是不好。 因此,章氏忙不迭地答应了。 成亲前一应礼节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丝毫不差,只成亲那天林乾没有亲迎,可拜过堂喝了合卺酒,林乾就没有再理她。 洞房两人是睡在一张床上,不过林乾连衣服都没有脱,卷着被子睡在外侧。她只能另取了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缩在了里面。 两年来,除去林乾睡在书房,其余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 平心而论,林乾对她也不能算是不好,在老夫人苛责的时候数次维护她,在下人面前也给她足够的尊重,管家权交在她手里,一应用度花费都由她做主。 可两人始终相敬如冰,他从不跟她有身体的碰触,穿衣戴帽不用她伺候,就连上下台阶,她想帮把手扶一下,他都会冷冷地拒绝。 当然,所谓的促膝谈心更是从来都没有过。 一个人如果从万众瞩目的高处落到谷底,性情往往会大变,要么极端地自负,要么极端地自卑。 不管是哪一种,表现都是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不愿敞开胸怀。 杜俏多次尝试想打破这种局面,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钉子,心也就渐渐地冷了。 赵嬷嬷急得上火,她在内宅浸淫数十年,听说过不少主意。可被林乾清冷的眸子瞪着,再有什么花样也不敢使出来。 杜俏也不敢使,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好比在冰面上凿破一个洞,掉下去就是万丈冰窖,再无回旋余地。 杜俏出嫁前,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敢行错一步路,不敢吃错一点东西。出嫁以后,日子可以随心所欲地过,却是冷冷清清。 这种感觉又没人可以说。 杜家是大小章氏的地盘,对她来说算不上娘家。辛家当家的母舅,是自视颇高的清流文人,早在杜昕被弹劾贪墨时就自动自发地与杜家断了来往。 杜俏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白塔寺,在青灯古佛的陪伴下默默地诉说着寂寞,消磨着年华。 *** 方太医很快就来了,隔着帐子给杜俏诊了脉,因是常来常往的,只问了问这几日的饮食睡眠等问题。 赵嬷嬷拿出画屏的方子给方太医看。 方太医捋着胡须说:“这是调理女子倒经的方子,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开方之人太过谨慎,倘若将玄参换成生地见效会更快些。” 赵嬷嬷笑着收了方子,等方太医走后,对杜俏道:“难得易家姑娘那么小年纪倒有一手好医术,这方子连方太医都认可。” 杜俏眼前浮起易楚白净的面容,秀丽的柳眉,腮旁跳动的梨涡,还有她身上青莲色的褙子,虽然颜色已经有些泛白,却干干净净的,散发着皂角的香气。 杜俏不由心生羡慕,“……身怀医术可以造福四邻,又有疼爱她的父亲,多好……我倒希望是她,虽然穿着粗布旧衣,总胜过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此时的易楚并不像杜俏说的那般幸福,她正蓬头垢面地在厨房忙活。这边灶上慢火熬着稀粥,那边急火翻炒着肉片。等饭菜做好,满身都是油烟灶灰。 不过看到父亲跟妹妹吃得香甜,欢喜与自豪还是由心底洋溢出来。 有什么能比过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更幸福呢? 收拾完碗筷,易楚回屋拿上绣活准备去医馆绣,不期然在桌上发现一张纸笺,寸许宽的澄心纸,上面写了三四行字,字很小,看不太清楚。 是谁放在这里的? 易楚确信下午她在房间时并没有这张纸。 从她离开房间到厨房做饭,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易楚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了个影子。 除了他,应该不会再有别人。 易楚咬唇,点燃了火折子…… 31、求医 火舌舔着纸笺,上面的字迹影影绰绰的。 易楚转过头不想看,既然已知不可能,那就彻底地放下,免得看过,又乱了心神。 不过一息,纸笺燃尽成灰。 易楚沉默着叹口气,点燃油灯,将纸灰收拾了,又找出帕子跟丝线往前头医馆走。 在医馆不方便绣大件,只能绣帕子、荷包之类的零碎物品。 易郎中看到她进来,将烛台往旁边推了推。 易楚坐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易郎中关切地问。 易楚支支吾吾地说:“爹能不能问问荣盛哥,荣大婶穿多大的鞋子?” 烛光下,她面带云霞,比初春的桃花更加娇艳。 易郎中笑着答应,“好,爹帮你问问。” 过两天,荣盛拿了几双鞋样子过来,趁着医馆空闲,让顾琛交给易楚。 易楚看着鞋样是两双大的,两双小的,吃不准是谁的,只得去找荣盛。 荣盛立时红了脸,悄声指给她看,“上面做了记号,画圆圈的是祖父祖母的,那两双是我爹娘的。祖母脚背高,鞋面要宽松些,祖父大脚趾比其余趾头长。” 他倒是心细。 易楚感激地说:“我知道了。” 荣盛却又小声道:“是我娘说的,还有我爹左脚比右脚稍稍大一点。” 是担心她做的鞋不合适,不被长辈喜欢吧? 荣大婶很为她着想。 易楚心头一暖,对荣盛道:“替我谢谢荣大婶。” “我娘,我娘很喜欢你。”荣盛低头说出这句,脸更红了。 易楚也是,窘迫得厉害,头也不敢抬赶紧离开了医馆。 易郎中看在眼里,很感欣慰。 对新媳妇而言,最难过的就是婆婆这关。 能得荣大婶喜欢,以后有她照应着,易楚的日子不会太难。 做鞋子是极费工夫的事,尤其是鞋底,需得制袼褙,用浆糊把棉布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等浆糊干透,按着鞋样子一片片剪下来,再用白棉布包上四边。如此做八片,用浆糊将每片粘好,最后用麻绳纳好。 纳鞋底很讲究,要求前脚掌纳九九八十一针,后脚跟纳九九八十一针,这样才能长长久久。纳好鞋底再用棒槌捶得平整瓷实,好让鞋子更加舒服耐穿。 易楚做好鞋底时,京都的第一场雪扑簌簌地落下来,将地上万物装扮得一片银白。 冬天日短,东厢房几乎看不到太阳,阴冷得很。 易郎中便让易楚姐妹在正房的大炕上做针线,炕洞通着灶头的烟道,炕上热乎乎的,很舒服。 易楚早就备了绸缎做被面,三床被子分别选得榴绽百子、鸳鸯戏水以及百年好合的图案。 易齐针线好,绣得是交颈的鸳鸯,易楚耐性好,绣水波荡漾的湖面。 两人面对面正绣得入神,忽然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喊声,“易家姑娘在吗?” 声音听着很陌生。 易楚连忙答应,“在”,下炕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来人竟然是画屏,穿件桃红色棉袄,外面披着石青色灰鼠皮斗篷,臂弯里拐着蓝布包裹,冻得脸颊通红,不住手地呵气。 易楚忙将她迎进屋。 画屏乐呵呵地说:“今儿轮到我歇息,没别的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这大冷的天,你身子可好点了?”易楚携着她的手往炕上让。 “吃了三副药,感觉爽利多了。以后小日子的时候,身子沉得要命,上个月比往常要轻快。”画屏并不客气,脱了鞋子上炕,看到炕头端坐的易齐,脸上流露出惊艳。 易楚笑着介绍,“是我妹妹易齐”,又介绍画屏,“威远侯府的,画屏。” 画屏再看一眼易齐,感叹道:“你妹妹真漂亮,就像画里走出的人似的。” 易齐羞红了脸,“你太客气了,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易楚端了茶杯过来,画屏捧着茶杯小口地啜,问道:“这是绣的嫁妆?你许了人家?” “嗯,刚定亲不久。”易楚微带羞涩,仍是落落大方地回答。 易齐笑着道:“就是前头医馆那人,跟我爹学医术。” “那最好不过,”画屏连连点头,“知根知底的,不用担心受欺负,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少说他也得尊重你几分。” 不愧是大家庭出来的丫鬟,看事情一眼就看到点子上。 易楚却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画屏看她这副情态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谈起路上的见闻,“都说进过诏狱的人没有囫囵个出来的,我经过午门看到城楼上挂着的尸体,赵大人虽然瘦了点,可看着胳膊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脸上还带着笑,你说稀奇不稀奇?” 易楚心里咯噔一下,“哪个赵大人,以前的户部侍郎?” “没错,就是他,昨儿挂上去的。” 赵镜死了,赵七公子呢? 易楚忍不住问道:“赵家其他人呢,也都死了?” 画屏思量会儿才回答,“男丁据说都砍了头,赵四奶奶喝了毒酒,其余女眷都发配到四川。” 既然男丁都死了,想必赵七也没有幸免,也不知是命数已尽还是也被砍了头。 想想半年前,她曾经抱过他,还为他配过药,易楚不免感叹,又替赵四奶奶叹息,“怎么独独四奶奶死了,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是卖到那种地方的,怎么还有脸活?” 易楚一想就明白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正要附和着叹气,却瞧见易齐脸色蓦地红了,瞬息又变得惨白。 应该是想起她的母亲吴氏了吧? 易楚正要岔开话题,画屏却又道:“说起来赵四奶奶跟我们家还沾亲带故,赵四奶奶的祖父余阁老跟我们伯爷是知交,也曾议过亲。” 易楚听不明白,“你不是威远侯府的,怎么又出来个伯爷?” 画屏一愣,这才想到易楚并不知晓高门大户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解释道:“是我们夫人的娘家,我们夫人是信义伯的长孙女,明威将军的女儿。” 不管是信义伯、威远侯还是明威将军,这些都离易楚的生活太远,她并不曾上心过。 可易齐却听吴氏提起过勋贵家的事,便问道:“明威将军家的长公子可有了音信?” 画屏黯然摇头,“没有,我们夫人也忧心的很,四处打听都打听不到。上次我们夫人来看到阿楚姑娘写的字……不瞒两位,我家大爷名讳就叫杜仲。” 易楚终于忍不住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在蔚蓝的湖水里留下一抹红痕。 画屏又杂七杂八地说了半天,看着时辰不早,将随身的包裹打开,“这是夫人赏的两块妆花缎子,夫人嫌花哨,正好你准备嫁妆能用得上。这件褙子是我的心意,咱俩身高差不多,我就估摸着做了……针线粗糙,你别嫌弃。” 易楚连声道谢。 画屏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盒子,“我们自己鼓捣的脂粉,倒比外面买的强些,你跟阿齐姑娘一人一盒凑合着用。” 易楚又道谢,又要准备回礼,画屏拦住她,“这次是专程来谢你的,当不得你的回礼,要是你不嫌我烦,下次我轮休时还来。” 易楚只得作罢,将画屏送出门外,画屏犹豫片刻,低声道:“阿楚姑娘若得闲去瞧瞧我家夫人吧,这几天我家夫人总是恹恹的吃不下饭,既不让我们对侯爷说,也不肯让太医来瞧。姑娘只说去瞧我,然后借口给夫人磕头,赵嬷嬷会在一旁帮衬。” 易楚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从本心上,她喜欢行医,喜欢替人诊脉治病,可想到杜俏探究的眼神和质问的语气,隐约又有点不舒服。 尤其,她是杜仲的妹妹, 她不想再与杜仲有瓜葛。 画屏见她不应,当即便要跪下。 刚下过雪的天气,地上全是泥泞的雪水,易楚怎肯让她跪,只敷衍道:“我一个女儿家不好私自出门,总得父亲许可才行。” 画屏急脾气上来,进了医馆就找易郎中,“我一个姐妹也是妇人的病,不好找别人看,想请阿楚姑娘去瞧瞧,不知道行不行?” 画屏是威远侯府的丫鬟,她的姐妹想必也是。威远侯府离着晓望街可是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而且,易楚还不曾独自出诊过。 易郎中不放心。 画屏看出他的心思,开口道:“先生且放心,明儿我叫府里的车接送阿楚姑娘,保证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都不少。” 易郎中笑着答应,“既然如此,阿楚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早,画屏果然坐了马车来接人…… 32、路遇 易楚笑道:“不是说让我去瞧你,怎么你自个儿跑来了。” 画屏“哧哧”地笑,“我玩得那些心思夫人一看就知道,索性直接说了请你到府里玩玩,难得碰到个女大夫,夫人也想见见你。虽说医者男女无忌,可有些话真没法对男大夫说。” 易楚深有同感。按说父亲的医术比起自己要强上太多,可以往顾瑶跟胡玫有点小毛病还是私下找她把脉,尽管那些小毛病不过是风寒、气郁等常见病症。 威远侯府派来的车是辆普通的黑漆平头车,并没有狮子头绣带等象征身份的装饰,但车头写着“林”字,还印了威远侯府的徽记。 车体虽普通,里面却很宽敞,足能坐五六人。长椅上铺着厚垫子,垫子上覆搭着半旧的墨绿色弹墨倚袱,两侧是同色的弹墨靠枕,上面绣着粉白色的梅花,很雅致。 窗帘是厚重的织毛缎,将寒风尽数遮挡在车窗外。 易楚暗想,若是医馆也能挂上这种门帘,父亲就不至于受冻了。 医馆地方大,来往的人又多,门开开关关,半点热气存不住,只能靠火盆。可火盆放多了,木炭的烟熏很浓,待久了又呛得慌。 没办法,易郎中只能靠多穿衣服来御寒。 马车缓缓前行,竟是出人意外的稳当,便是易楚头一次乘车也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车夫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长着副忠厚老实相,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信。 画屏见易楚注意到车夫,解释道:“是黄师傅,曾经跟随老侯爷平过苗乱,因腿上受了伤干不动,就留在府里赶车。从过军的人手劲下,又熟悉马性,车赶得很稳。不单是他,府里的几个车夫的赶车技术都相当得好,尤其是专门替夫人驾车的薛师傅,再怎么颠簸的路,放在台面上的茶也纹丝不动。” 这似乎有点太夸张了,易楚颇不以为然,不过自己没见识过也不好质疑,再说也不能拂了画屏的兴致。 此时雪未完全化净,路上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相比下雪时更难走。黄师傅小心地控制着马车,既要走得快当,又得避免马车溅起污泥弄脏行人的衣衫。 易楚对林家顿生好感,都说从下人的举止能看出一个家族的品行,若非威远侯约束管教,车夫未必会如此谨慎。 易家位于阜财坊,林家位于澄清坊,中间隔着皇城。 经过长安街能看到皇城,易楚稍稍掀起车帘往外张望,画屏也凑上前,指点着,“进去承天门是端门,两旁是六科直房,再往里就是午门,昨天这边还开着门,经过搜身就能进去看两眼。可惜你没福气,不能亲眼看看,”说到此,似乎想起什么,尴尬道,“其实我也没进去,咱们女儿家哪能随便让人搜身。是黄师傅看过后说的。” 易楚想想也是,平常女孩子再怎么胆大或者好奇也不会想看看墙头挂着的尸体。若是黄师傅还有可能,他是行伍出身,一眼就能看出受没受过刑。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驶过东长安街正要往北转,迎面跑来三四个幼童,头前的是个乞儿模样,手里抓着两只包子,后面三个衣着倒齐整,呼喝着追赶乞儿。 黄师傅连忙打马躲避,幼童擦着车边跑过,马躲闪时不提防踏进水坑,不巧正有人走过,溅了满身泥水。 黄师傅安抚好马,正要赔礼,那人已骂骂咧咧起来,“怎么赶车的?没长眼睛,小爷今儿刚换的衣衫被糟践了,赔钱。” 透过窗帘的缝隙,易楚看到路旁站的那人,中等个头,生得唇红齿白看上去很斯文,只一双眼睛骨碌碌地透着几分流气。穿一身草绿色的长衫,衫子应该新的,不过是府绸的,比不得杭绸或者潞绸名贵。易楚粗略估计,做这一身长衫连工带料不超过八分银子。 显然黄师傅也是这样认为,从怀里掏出个一两的银锞子,“公子,对不住,小的并非有意,实因躲避几个孩童……” “一两银子,奶奶的,你打发要饭的?”那人劈手打掉银锞子,扯着前襟,“瞧瞧,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上好的印花府绸,没二十两做不出来。” 黄师傅显然不想惹事,陪着笑脸道:“公子言过其实了,从青州府来的最好的府绸不过二两银子一匹……” “爷说二十两就二十两,少一分不行。”那人蛮横地打断黄师傅的话。 黄师傅笑道:“我一个车夫身上哪有这许多银两,不如我回府凑一凑,公子去威远侯府找姓黄的车夫,就是小的。” “威远侯府?少拿侯府压人,”那人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黄师傅,见他是个老实的,突然问道,“你知小爷是谁?” “小的愚钝,不认识公子。” 那人轻蔑地“哼”一声,“那就好,赶紧给银子,不给不让过。” 画屏皱眉,可也不愿多事,取出荷包打开,见里面只一个五两的银锭子,还有些许碎银铜板,加起来也只七两多。易楚更是可怜,身上只有半吊铜钱。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画屏心一横撸下腕上的银镯子,掀开车帘便要递出去。 那人正巧瞧过来,看到车内的两人,语气立刻变了,“哟,车里还坐着女眷,你一个奴才在这里拉扯什么,让你主子来道歉,只要你主子下来好好磕两个头说两句好听的,小爷就既往不咎。” 画屏岂肯下去受辱,索性连银子也不想给,仍放回荷包里。 黄师傅也来了气,不过身上溅了几处泥点,回家洗洗也就罢了。现今他赔了礼,又赔了一两银子,没必要再跟他拉扯。转身上了马车,沉声道:“公子且让让,小的急着赶路。” 那人拦在马车前头,冷笑道:“不给银子就想跑,想得美,”一招手,竟然围上来四五个闲汉,个个手里操着木棍,二话不说朝黄师傅招呼过去。 黄师傅一人难敌四手,又怕抡着长鞭误伤路人,左支右绌中不免落了下风。 易楚跟画屏面面相觑,却又无计可施。 正着急,忽觉马车摇动起来,却原来混乱中不知谁一棍子抡在马脑袋上,马吃痛,本能地拔足狂奔,又嫌背上负重,跳跃着想把马车甩下。可马车牢牢地栓在马背上,岂能轻易被甩开,马顿时狂躁起来,不辨方向,只管拼命往前冲。 两人在车里被晃得七晕八素,坐都坐不住。 眼看着马越跑越快,画屏惊叫道:“不好,马受惊了,这下还不知跑到哪儿去?”掀开窗帘往外瞧,只见路旁的树木行人飞似的往后退,根本不知道所在何处。 易楚是头一次乘马车,更是六神无主,也学着画屏的样子朝外看。就看到马车进了死胡同,前面就是堵墙,而马竟似没看见般,依然闷头飞奔。 以这样的速度如果撞到墙上,必然是车毁人亡。 易楚吓得白了脸。 画屏也意识到不好,咬牙扯下两边的窗帘,递给易楚一块,“阿楚,不能再耽搁了,把头包上,咱们跳车。”说罢,推开车窗跳了下去。 外面是积雪混杂着软泥,只要不倒霉碰到石块,应该不会伤及性命。 易楚哆嗦着往下跳,却为时已晚,只听“砰”一声巨响,易楚就感觉身子不受控制般飞了起来。 眼前就是灰蒙蒙的土墙,只要再往前寸许就能撞上,易楚头皮发麻,认命般闭上了眼。 腰间似被细软的东西缠住,一股大力使劲扯着将她往后拉。 易楚身不由己,随着大力连连后退好几步,一屁股墩在雪地上。 雪水浸过她的双手,刺骨地凉。 易楚睁开眼,抬眸处,是匹神骏的白马,马上人穿一袭玄色长衫,脸上银色的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如同天神般威武强大。 易楚一下子泄了力气,只觉得脑子发木眼眶发酸,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寒冷,身子筛糠般抖着,却是站不起来。 辛大人翻身下马,手中使力,易楚这才发现缠在腰间的细软之物是马鞭,马鞭的另一头就握在辛大人手里。 借着这股劲,易楚颤巍巍地站起来,满手的泥泞无处擦,心一横抹在了裙子上。 “你走走看,伤着没有?”声音低且柔,甚至还有些颤。 被面具遮挡着,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清楚地感受到这短短的问话里,包含着的关切与担忧。 易楚心里百感交集,真想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可她不敢,也不能,只摇头答了句,“我没事。” 头顶是淡淡的叹息,混杂在清冽的艾草苦香里,“阿楚,你别怕,我总能护着你的。” 就像,他去大同前的那个夜晚,他对她说,“我会想你,你会不会想起我,” 然后他说,“你别怕我,我会护着你。” 不知从哪天起,她已经不怕他了,可她怕自己,怕自己做出不守本分不守规矩的事。 易楚终于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一滴一滴,淹没在她的衣衫里,却灼得他心痛。 他也是后怕的,若不是偏巧从长安街经过,若不是瞧见威远侯的马车,若不是自车窗看见她的身影,若不是他的马鞭较别人的长两寸…… 辛大人不敢想,倘若稍有迟疑,易楚会如何? 看着她惨白的小脸,腮边晶莹的泪珠,辛大人心头一紧,轻轻地抬起手,正要去拭,身后传来画屏撕心裂肺的声音,“阿楚,你怎么样了?” 易楚赶紧擦擦眼泪,就看到画屏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头发散乱着,发钗歪歪斜斜地插着,浑身上下像在泥塘里滚过,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这模样比易楚狼狈上百倍,可狼狈总胜过受伤。她还能跑,就说明没有大碍。 易楚不禁微笑,“我好好的,就是……”伸出手,“蹭出血丝了。” 画屏抱着她又哭又笑,“还好你没事,要不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好吧,易楚看着画屏失笑,她把泥水全抹到自己身上了,如今两人一般狼狈。 画屏瞧见易楚的神情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笑完又向辛大人行礼,“多谢大人仗义相救,奴婢无以为报,定当早晚在观音面前供奉,为大人祈福。” 辛大人仰头不语。 旁边有人笑道:“易姑娘可安好?” 是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吴峰。 易楚连忙点头,“幸好辛大人相救。” 画屏见过吴峰,又施礼,“奴婢见过表姑爷。” 吴峰已知她是威远侯府的人,便问“你在何处当差?” “是夫人身边伺候的,今儿请了易家姑娘过府玩,没想到遇此险事,多亏表姑爷与辛大人相救。奴婢斗胆问一句,不知表姑爷见没见到我们府里的车夫?” 长生插话道:“正往这边走,可能不久就到了。” 画屏急忙谢过。 辛大人看着两人衣衫都沾了泥水,脸色冻得铁青,吩咐长生,“此处离荣郡王府不愿,去借辆马车来,顺便借两身女子衣衫。” 吴峰脑筋飞得很快,“我跟荣郡王比较熟,跟你一块去,”又朝画屏招手,“你到胡同口看着,接应一下车夫。”说罢凑到辛大人耳边低语,“有什么知心话赶紧说,可比翻墙头送信快当多了,也不怕被烧。” 辛大人低骂:“滚!” 易楚见几人离开,瑟缩着往后退了步。 辛大人见状,心里一酸,柔声问:“你去威远侯府做什么?” “说是威远侯夫人身子不自在,让我去瞧瞧。” 辛大人顿一顿,“林夫人是我嫡亲的妹子。” 易楚低声答:“我知道。” 辛大人眸光一亮,“你怎么知道的,你打听过我?” “没有,听别人无意中谈到的。” 辛大人暗叹一声,“我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七月时在白塔寺远远地见过一眼,像是过得不太好。你去瞧瞧她,不管好还是不好,你都跟我说一声可好?若是写信,就送到枣树街,你常去的那家绸缎店对面,叫木记的汤面馆。你曾经见过我的地方,进去后你跟掌柜的说找子溪,子溪是我的字。” 她不是不愿与他见面,不肯看他写的信么?那么就让她去找他,给他写信。 33、孕相 易楚自是没想到辛大人居然存着这样无耻的小心思,只想着兄妹多年未见,当兄长的牵挂妹子想知道病情,自己好歹跑了一趟,传个信儿也是应当。便点头答应了,又道:“林夫人若提到你呢?” 辛大人想一想,“先瞒着,而且空口无凭,我那里有祖父给我的玉佩,回头你交给她,我也会找机会与林乾见面。反正,最迟不过三年,我就能以真面目示人……阿楚,你明年一定要成亲吗?” 易楚蓦地心惊,抬头瞧辛大人的眼睛。 黑眸映了雪色,越发的幽深清冷,可清冷中却似燃着明灯,吸引着她一步步进入他的心扉。 易楚有片刻恍惚,几乎要脱口说不,可又极快地低了头。 没过一会儿,吴峰与长生驾着马车过来,车夫也紧跟着出现在胡同口。 辛大人再不言语,翻身上了马。 吴峰冲易楚笑笑,紧跟着离开。 那一刹那,易楚心头涌上些许不舍,如果,如果能再多待一会该有多好。 画屏也望向三人远去的背影,叹道:“以前都说锦衣卫辛特使杀人不眨眼,没想到竟是这么英勇侠义,可见传言不可信。” 易楚看看画屏,他就是你们寻找的长房长子,难道你认不出来?细一想,杜仲离家时,画屏不过六七岁,不记得也是应该,何况内外有别,杜仲住在外院,画屏自然没见过几次。 待人影消失不见,两人才携手上了车。 车厢里暖融融的,竟是烧着炭炉,而且准备的东西很齐全,夹袄、f子、罗裙一应俱全,还有两只手炉。 被热气熏着,易楚越发感觉到身上衣衫冻得湿重,赶紧换上干爽衣服。 历过这场劫难,两人不由生起惺惺相惜之意,相视一笑,同时叹了口气。 辛大人一行回到东长安街,那几位动手滋事之人已被顺天府的衙役押进官衙,几名衙役还在原地等着。 见几人回来,衙役恭敬地赔罪,“小的来迟了,让大人受累。” 为首的头目不敢跟辛大人玩笑,却跟吴峰相熟,朝他胸口捣了一拳,“正经差事不干,抢起我们饭碗来了。” 吴峰乐呵呵地说:“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欺负的是我家亲戚,哪能坐视不理。”更有一层,他几次相邀林乾出来喝酒都被婉拒,正想找个机会套近乎,所以表现得尤为热心。 头目明了地一笑,“刚才已经审问明白了,那小子该怎么处理?” 吴峰看看辛大人脸色,皂靴在雪地上碾了碾。 这举动,在锦衣卫诏狱就是往死里打,打死为止。 头目吃不准,眼角瞥了眼辛大人,辛大人淡淡地说:“这事我们不好越俎代庖,不如问问林侯爷的意思?” 头目暗替王槐叫倒霉,惹谁不好,怎么惹到林乾头上,还偏偏让这两位爷遇到了。吴峰是林乾的亲戚,而辛大人,他说让谁死,谁还敢拦着? 王槐是罪有应得,确实也是倒霉。 他本就是梯子胡同一个无赖,平常就坑蒙拐骗喜好碰瓷,而且仗着皮相不错,时不时勾搭有钱的寡妇、有家底人家的丫鬟闺女来讹诈银子花。 前几日不知怎地勾搭上一家卖油铺的闺女,相约今天在梅花庵门口会面。所以他特地穿了身新衣衫,又带了几个人前去抓奸,以便讹诈油铺掌柜银子。 本来以为是人财两得的美事,不巧衣服被弄脏了。 若是平常真不算件事,勋贵人家出行别说弄脏衣服,就是撞一下,揍两巴掌,还不得白挨着。 可黄师傅老实,又主动拿出一两银子赔偿。 王槐心道白给的银子不要白不要,能多要就多要。而且他脑子机灵,特地问清楚了黄师傅不认得他,到时讹完了拔腿一走,谁也找不到他头上。 况且,他也不是没眼力架的,看车辆就知道不是主子出行,最多是个有头脸的管事。威远侯府不至于为个下人打动干戈。 尤其,自从林乾残废就赋闲在家,林家也没有其他出息的能拿得出手的子弟,真正算是式微。 而王槐之所以做尽坏事不被惩罚,一来是跟衙役交好,常常拿点银钱孝敬他们;二来,他还有个后台。他替太子的儿子办事,间接就是替太子办事。太子拉拢朝臣需要银子,其中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以及见不得光的事就交托给王槐。 故此,王槐在周遭算是个知名人物,自然不怕碰上黄师傅。 却说易楚跟画屏又行了两刻钟才到达威远侯府。 易楚头一次进高门大户,只感觉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数不尽的亭台楼阁,看不够的奇石美景,青衫翠柏间,一条条回廊,一道道拱门,没有尽头般。便是合抱粗的百年老树,都处处可见。 画屏一路给易楚讲解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听松堂。 赵嬷嬷看到两人吓了一跳,问画屏:“就出门接个人,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衣衫换了样,头发也毛毛糙糙的?” 画屏拍着胸脯作后怕状,“嬷嬷先别问,先让易姑娘梳洗一下,喝口水压压惊。”将易楚带到自己屋子,指使小丫鬟兑了温水,亲自伺候易楚净面,又重新梳了头发。 两人收拾齐整,在偏厅坐下,易楚便问起杜俏。 赵嬷嬷吞吞吐吐地说,“上个月小日子没来,人总是倦倦的,胃口也不好,吃东西爱泛酸,这阵子瘦了许多,肚子却见大。” 易楚道:“应该是有孕在身了。”话刚出口,就见画屏手一抖,茶盅险些落地。 易楚纳罕,赵嬷嬷是过来人,心里应该有数,再说有孕是喜事,画屏怎惊成这样? 莫非另有隐情? 易楚莫名地不安,感觉自己窥探了不该知晓的事情。 赵嬷嬷心一横,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夫人尚是处子之身,不曾与侯爷同房。” 易楚尴尬得满脸通红,这等私密事,如何好对自已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 尴尬过后,却是不解,既然是完璧,怎么又会出现孕相? 这也难怪杜俏不肯看太医,也不愿跟威远侯说,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易楚定定神,“等我替夫人把过脉再说。” 赵嬷嬷眸中骤然亮起希望的火花,眼泪也差点流下来,看来易姑娘还是相信夫人的,并不会因此而鄙视夫人。 赵嬷嬷抬手拭拭眼角的泪,“夫人在暖阁歇息,想必睡下了,易姑娘这就进去?”也省得杜俏醒了又发火不让把脉。 易楚点点头,跟着赵嬷嬷进了暖阁。 暖阁里燃了个大炭炉,温暖如春,以致于有些燥热。 杜俏睡在碧纱橱里,挂着薄薄的绡纱帐帘,透过帐帘,隐约能看到瘦弱的身形,如婴儿般,蜷缩在被子里。 赵嬷嬷蹑手蹑脚地上前,撩起帐子低低唤了声,“夫人。” 杜俏没有反应。 赵嬷嬷替她掖好被子,顺势将她的右手抽了出来。 易楚在炭炉旁将手烤了烤才上前掂起杜俏的手,轻轻搭在腕间。 她的手型很好看,细长又匀称。据说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心也是特别通透灵活。 可她的确太瘦了,胳膊细得出奇,托在掌心就像托着根羽毛。手背上,青筋根根露在外面,非常明显。 易楚心头酸了酸,又急忙敛神感受着脉息,良久才松开杜俏的手,替她拢在被子里。 出了暖阁,赵嬷嬷着急地问,“怎么样?” 易楚神色凝重,“像是喜脉,可又吃不准,待回去问过我爹才行……不过,夫人怎么瘦成这样?” 若是辛大人知道,也会心疼吧? 一句话招的赵嬷嬷刚逼回去的泪又流了下来,“夫人的命太苦了,自小就没怎么见过爹的面,八岁上爹娘都没了,这十几年没人疼没人管……好容易成了亲离开杜家,又摊上……夫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可能……” 话未完,就听到门外传来木头触地的“咚咚”声。 赵嬷嬷赶忙拭去泪水,脸上浮起虚假的笑容。 一个高大的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清冷的眼眸逡巡一下屋内众人,“夫人怎么了?” 语气很冷,正如他周身的气势一般冷厉吓人。 这种冷又不同于辛大人的冷。 辛大人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而林乾却是阴冷下藏着暴戾,就像发怒的狮子,随时有可能将人碎尸万段。 赵嬷嬷应道:“没什么病症,就是胃口不太好。” 林乾蓦地将视线落在易楚身上,“你就是请来的女大夫?” 易楚屈膝行了个礼,“夫人脉细如线,按之虚软,是气结于心,气血不足之症,需得细细调理。不过,心病还得心药医,调理只是治标不治本。” 林乾低哼一声,指使画屏,“告诉周管家,让他快马请方太医来。”显然,根本信不过易楚。 一语惊了三人。 如果方太医也诊断是喜脉该怎么办? 可林乾做的决定无人敢质疑,画屏只能提着裙角,快步出去找传话的小丫头。 赵嬷嬷脸色惨白,身子摇晃着几乎站不住。 而最揪心的却是易楚,如果她没判错的话,杜俏的脉象确实圆滑如滚珠,滑脉通常被认作喜脉…… 34、诊治 正此时,暖阁里传出杜俏唤人的声音,赵嬷嬷手脚极灵便地端起早就温在暖窠的茶壶走进去,不多时又出来,对易楚笑笑,“夫人醒了,想见见姑娘。” 易楚下意识地抻了抻并无皱褶的衣衫,随在赵嬷嬷后面进了暖阁。 碧纱橱的帐帘已经撩起,杜俏斜靠在八成新的墨绿色靠枕上,脸色蜡黄,整个人蔫蔫的,毫无生机。 只在见到易楚时,眸光亮了下,唇角稍稍弯起,示意易楚坐到床边的杌子上。 她的眼睛大,眼窝似乎比常人要深。 易楚猛然想到感觉似曾相识的原因。 辛大人的眼跟她很像,也是眼窝凹陷,但辛大人的眼眸总是幽黑深亮,闪动着耀目的光彩,从不曾这般黯淡无光。 看着眼前这双熟悉的眼睛,易楚一时忘情,眼泪不受控制地瞬间盈满了眼眶。 便是再痴傻的人,也会看出易楚的真情流露,何况杜俏如此心思剔透。 “是不是吓着你了?”杜俏笑笑,“你别怕,就是最近瘦了点,身子骨好着呢。” 你别怕……辛大人也这样说。 易楚侧过头,狠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憋回去,柔声道:“我再给夫人试试脉,”不容她拒绝,便抓起她搭在被上的手。 杜俏没有挣扎,温顺地让易楚把脉,看了瞳孔,又伸出舌头让她瞧了瞧舌苔。 易楚看得认真又细致,看完了问道:“夫人感觉如何,肚子痛不痛?” “不疼,就是感觉胀,胸口也胀,憋得难受。” “能让我摸一下吗?” 杜俏愣了下,赵嬷嬷闻言也吃了一惊,本能地阻拦道:“这哪能行?” 女人的身体是很金贵的,除去自家相公外,不会让别人摸,就连丫鬟伺候沐浴,也只是很小心地用棉帕擦擦后背而已。 易楚坦然地望着她,眼眸是浓浓的关切。 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她觉得值得信任与依赖。 才只见过两面,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杜俏想不出来,却无法拒绝的请求,轻轻地撩起被子。 易楚弯腰,隔着中衣按上她的肚子。 不是平常的柔软,而是硬硬的,像是藏着个铁块。 这根本不是有孕。 易楚下意识地松口气,替她掩上被子。 赵嬷嬷期待地看着她,“易姑娘,怎么样?” 易楚宽慰地笑,“不是有孕,似乎是瘀血郁经,我拿不定主意,回去问过父亲才行。不过,夫人也别思虑过度,凡事想开着点,精神好的时候多走动走动。” 杜俏黯然地叹了口气,这种话她听得太多,也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可情绪由不了她自己。 易楚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时也顾不得辛大人说的话,俯身低低说了句,“上次你问过的人,我见过。” 上次她问的是杜仲,易楚给她取了块药材。 杜俏一愣,眸中骤然散发出动人的光彩,却是不敢置信,“是真是假,他在哪儿?” 易楚声音越发放得低,“就在京都……眼下他有事情要做,不方便见夫人。他也惦记着夫人,说七月时在白塔寺见过夫人……夫人要好好的,不出三年,他必然与夫人相认。” 眼泪无声地从杜俏瘦削的脸庞滑下,她双手捂在脸上,肩头不停地抖动,半晌才闷闷地点头,“我明白,总会等到那一天。” 赵嬷嬷见她止了眼泪,极有眼色地出去端来一盆兑好的温水。 易楚很自然地伸手绞了棉帕,帮杜俏擦了擦脸。 赵嬷嬷不好意思地说,“易姑娘怎么也是请来的客人,哪能劳您动手。” 易楚笑道:“没什么,顺手而已。” 净过脸,杜俏似乎有了些精神,挣扎着坐起来,“易姑娘先出去宽坐,我换件衣服就来。” 易楚点点头,撩帘出了暖阁。 林乾仍在外间,静静地站着,见到易楚出来,锐利的目光探究般在她脸上停了许久。 易楚坦然地坐下,画屏端了茶过来,“明前龙井,姑娘尝尝。” 茶杯是上好的青瓷,茶汤澄碧,香气清幽。 易楚啜一口,暗道,果然是好茶,入口轻而不浮,香味浓而不腻,若是父亲能尝尝就好了。 这时,有小丫头在门外喊,“方太医来了。” 接着锦兰撩帘而入,身后跟着位花白胡子,长相清癯的老者。 方太医躬身朝林乾行了个礼。 画屏进暖阁瞧了瞧,将暖阁帐帘用银钩钩在门边,笑着对方太医道:“夫人在里头,太医请。” 易楚偷眼看着,碧纱橱的帐帘已经放下,只有一双玉手露在外头。 赵嬷嬷又取锦帕覆在杜俏腕间,方太医这才小心地伸手搭上脉息。 不过数息,方太医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恭喜夫人,恭喜侯爷,是喜孕。” 玉手抖了下,很快缩进帐中,锦帕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却无人去捡。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乾,又不敢多看,个个低首垂眸地立着。 林乾冷声问:“太医可诊准了?” 方太医乐呵呵地说:“脉滑如滚珠,老朽行医四十余年,岂能连喜脉都诊不出来……侯爷有了子嗣,老夫人若知道还不知怎么欢喜呢?”稍顿片刻又道,“夫人体质偏虚,要不老朽开个养胎的方子?” 老夫人自然是指林乾的母亲,为着林乾子嗣问题,不知在杜俏跟前说过多少风凉话。 林乾仍是冷着脸,“有劳方太医,此事太医先不必告知家慈。” 方太医接话道:“老朽明白,侯爷亲自去说才更喜庆。”说罢,提笔写了两道方子,“一个养胎的,一个是止吐的,若是孕吐厉害就服上一剂。” 画屏抖着手,不知道该接不该接。 林乾却一把抓过去,看了两眼塞进怀里。 方太医是经常在林家走动的,每次来都要去宁静斋给老夫人请脉。 今日也不例外。 锦兰领着方太医出去,林乾往暖阁瞧了一眼,便也拄着拐杖往外走。 易楚猛然出声,“侯爷请留步!” 林乾不耐地回头。 易楚吸口气缓步上前,“依奴家拙见,夫人并非喜脉。” 林乾“哼”一声,眼角露出轻蔑,“乳臭未干还敢质疑方太医的医术?他过的桥比你走得路还多。” 易楚仰头,面色平静地说:“方太医年纪大,资历与经验自是远胜过奴家,可就是因为他的年纪,所以才会误诊……侯爷想必知道,脉息有强有弱,有缓有急,稍有偏差谬之千里。请问侯爷,年迈老者与十几岁的女子谁更能敏锐地察觉脉息的细微不同?尤其,这位老者还隔着一层锦帕?” 林乾凝神,又将易楚打量一番。 易楚续道:“神医秦越人提出望闻问切四诊法,方太医既不曾望,也不曾问,就凭短短数息的脉相就断为喜脉,侯爷认为可信?再或者,侯爷可信得过夫人?” 林乾霍然变色,周身立时笼上冷寒的气息,目光阴鸷,“那依你之见,夫人是何症?” “尚不清楚,”易楚嗫嚅着,随即补充,“我总能医好夫人。” 林乾冷笑一声,拄着拐杖“笃笃”离开。 易楚站在当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背早已汗湿。 面对着林乾,总让她感觉,稍说错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就会性命不保。这种感觉就像她在辛大人面前一样。 画屏过来敬佩地说:“真厉害,敢对侯爷这样说话。” 易楚苦笑,那一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侃侃而谈毫不畏惧,莫非是辛大人上身? 不多时,杜俏从暖阁出来,眼角有些红,想必适才又哭过。画屏伺候她净了脸,又要匀粉补妆。 杜俏懒懒地说,“不用,易姑娘不是外人,”一时望着易楚却说不出话来。 易楚上前柔声道:“夫人放心,我能医好你。” 杜俏笑了笑,“易姑娘年纪比我小着好几岁,行事说话倒像比我大似的。”笑容自眼底溢出,显然发自真心。 赵嬷嬷附和着,“易姑娘少年老成。” 易楚想了想,也笑,“可能因为在家中我是长姐,习惯对妹妹用这种语气说话。” 几人完全不提适才方太医与林乾的话,画屏倒是将早晨与易楚的遭遇说了遍。 画屏口齿伶俐,加上亲身经历过,讲得绘声绘色,讲到劫后余生,两人浑身泥水时,还手舞足蹈的。 杜俏跟赵嬷嬷听了,又是惊讶又是后怕还夹着好笑。 赵嬷嬷叹道:“难怪你们进门时衣冠不整的,竟是遇到了这种险事。” 杜俏盘算会,吩咐赵嬷嬷,“给辛大人与忠勤伯府各备一份厚礼,还有荣郡王府,也得送礼答谢。” 赵嬷嬷道:“忠勤伯跟荣郡王府邸都好说,这辛大人的礼送往何处?” “你先拟出单子来,等我看后给侯爷过目,侯爷许是知道辛大人住处,再不然,派人到忠勤伯府问问世子。” 赵嬷嬷连声应着。 易楚却想到辛大人说的木记汤面馆,难不成平时他就住在哪里?自己还得去跟他说一下杜俏的事情。 可眼下这情况又不好说,不如等问过父亲,确定了病情开好方子再说不迟。 又想起,还得取信物交给杜俏。 这样一来一往,跟以前私下相会又有什么不同? 易楚彻底呆了…… 35、吃惊 因见杜俏要忙着处理府中事务,易楚便起身告辞。杜俏不让她走,强留着用了中饭。 用过中饭,赵嬷嬷指着偏厅里一堆东西,“茶叶是刚才沏的龙井,画屏说姑娘喜欢就包了二两,另一包是信阳毛尖,口味不同,姑娘试试。两匣子点心是府里自己做的,带回去给易先生和阿齐姑娘尝尝。这几匹布是夫人特地吩咐找出来给姑娘的,淞江三梭布细软,做中衣舒服,两匹锦绫给姑娘裁几身冬衣;这两匹绢纱,海天霞色的做裙子做小袄都行,西湖水的看上去清爽,夏天用来糊窗户。” 易楚咂舌,这么好的绢纱用来糊窗户,岂不是暴敛天物? 话说回来,茶叶跟点心可以收,布匹实在太过贵重了,单是海天霞色的绢纱就得近百两银子,锦绫瞧上去这么厚实,想必更不便宜。 赵嬷嬷看出易楚的想法,叹着气说:“是夫人吩咐下来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难得姑娘跟夫人投契。姑娘若得闲,常来玩玩,也是姑娘对我家夫人的情意。” 赵嬷嬷说的诚心诚意,易楚不好再三推拒,只得收下,却又指着两匹锦绫问,“这是什么锦,从没见过这种料子。” 赵嬷嬷很喜欢易楚这种不懂就问的落落大方,笑道:“难怪姑娘不认识,这是当年辛夫人的嫁妆叫做篆文锦。姑娘瞧瞧,上面的纹络是不是像大篆?都几十年的老物件了,如今再没有这种料子。” 是杜俏母亲辛氏的嫁妆。 辛家果然是清流世家,连布匹都这般清雅,竟然织成篆字。 回去时,仍是画屏陪着。 角门停了两辆车,头一辆是朱轮宝盖车,是坐人的,后头是辆黑漆的平头车,盛着点心布匹等物。 两辆车的车夫都不是黄师傅。 易楚面露不解,黄师傅去过晓望街,熟门熟路的,岂不更方便? 画屏低声解释,“黄师傅差事没办好,定然是受罚了。” “又不是黄师傅的错,换成别人也不见得好,怎么能罚他?”易楚奇怪地问。 画屏却习以为常,“府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不管什么原因办事不得力自然得罚。今儿你有这种理由,明天他有那个借口,府里好几百口子人,哪家没有个特殊情况?这样下去,规矩不就成了摆设?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被罚,这是章程。” 听起来有理有据,可易楚仍替黄师傅抱委屈。 画屏又道:“说起来受罚也不过是捱几下板子,罚两个月的月钱,不像之前的杜府,动辄要人命,那才真正有冤无处诉。” 一路叽叽喳喳,又说了杜家无数秘辛,甚至当年的信义伯之死也疑点颇多。 不过,猜疑归猜疑,杜俏一介女流不可能去查证,至于杜家二房诸人,更不会去查究这些没影儿的事。 易楚只把这些当故事听,不知不觉到了济世堂。 医馆里并无病患,荣盛跟顾琛也各回各家了,只易郎中袖手守在药炉前煎药。 看清来人,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回来了?没遇到什么事吧?” 画屏对易郎中福了福,抢着说:“毫发未伤,全须全尾地把易姑娘送回来了。” 易郎中起身回礼,“多谢姑娘看顾。” 画屏连道不客气,指挥着车夫将一应东西搬进医馆,也便告辞。 易郎中看着堆在台面上的诸物,突然开口,“以后还是少去林府吧?” 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是怕拿人的东西没办法回礼。毕竟眼前这堆东西少说也得几百两银子。一次两次还好,时日久了,恐被人说攀附权贵。 想了想,便回答:“杜夫人有病在身,等治好她的病,也不必再去了。爹爹别担心,这是诊金。” 说罢,将杜俏的病症细细说了遍,也说了方太医诊脉以及跟林乾的对话。 易郎中称赞道:“说得好,年老固然资历深有经验,可弊端也极明显。你曾祖父医术精湛,也在六十岁上便不再施针,因为手抖扎不准穴位。” 可思及杜俏的症状,神情也便凝重起来。 舌苔黄滑而润是阳虚,脉按之细小,多见于阴虚、血虚。血气亏损不能充盈脉道才会产生细脉。而脉相又圆滑似滚珠,却是气血旺盛养胎之相。 看似不相干的脉相集于一身,竟辨不出何为主症,何为引症。 易楚见父亲思索,便不打扰,轻手轻脚地将台面上的物品一样样搬回自己屋里,又净了手去准备晚饭。 正闷头烧火时,易齐进了厨房,站在她面前,“姐,你今天去威远侯府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一起去。侯府大不大,好玩不好玩?” “很大……”易楚想一想,单是从角门到二门就得走两刻钟,林家还不知道得多大呢。“……好玩倒不见得,林夫人的住处都是松柏,院子里倒是有棵石榴树。他们家规矩大,丫鬟不经使唤不得进屋里。” “林夫人身边的丫鬟很多吗?昨天来的画屏也是丫鬟?我看她头上戴的玉簪水头挺好的。”易齐双眼亮晶晶地追问。 易楚笑道:“应该不算少,有个赵嬷嬷,四个大丫鬟,院子里还有几个小丫鬟,至少也得十来个。画屏是得力的大丫鬟,穿着自然不一样……”不过锦兰她们似乎也戴金钗玉簪的。 易齐便重重叹了口气,“下次姐再去的话,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拜见一下林夫人,上次她来,我也没见到她的面。” 易楚伸手点她的头,“什么时候去还不一定,再说我去诊病,不好带别人。” “我又不是别人,而且肯定不会给姐添乱,姐就带上我吧。”易齐噘着小嘴摇易楚的胳膊。 “到时候再说。”易楚没打算带她去,可到底没有把话说死。 吃过饭,易郎中一头又扎进医书里,易楚打开带回来的龙井茶沏了一杯端到医馆。 易郎中尝了口赞不绝口,“到底是好茶,甘香清冽,如果能有白玉杯来配最好,退而求其次,青瓷也可。” 易楚打趣道:“有了白玉杯,这茶盘也得换成玉的,爹爹的砚台也得换,鱼脑冻就行,笔山得用汝窑产的蟹爪纹才好,最后干脆把房子也换了,换到……”歪着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杭州西湖好还是苏州的寒山寺更好。 易郎中乐不可支,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看着烛光下易楚娇俏的模样,突然暗生感慨:女儿这般好,嫁到荣家,到底是意难平。 易郎中翻了两天医书,终于断定杜俏的病正如易楚所说,是瘀血郁经,病因也很清楚,是气虚郁结,肝中有火所致。舒则通畅,郁则不扬,经欲行而肝不应,久而久之,瘀血郁结于腹形成徵瘕。 可是该如何诊治?最简单的方法是开一剂破血逐瘀的方子。 可按易楚摸到的硬物,瘀血并非一星半点。若是已通人事的妇人好说,令其打出便可,若是处子之身,怕会引起血涌之症。 易郎中左思右想,不敢妄断。 这日陈雪刚刚化尽,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沸沸扬扬的,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好在,只下了一个多时辰,又渐渐止住了。 易楚包上头巾戴上手套清理院中落雪。先用铲子将雪铲倒墙角的水沟处,再用扫帚将余下的雪扫到一起。院子虽小,扫起来却是不容易,直把易楚累得出了一身汗,倒是丝毫不觉得冷。 打扫完院子,易楚习惯性地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医馆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台面里,有两人正在对弈,冲着门口穿藏蓝色长袍的是易郎中,对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发髻梳得很紧实,上面一只青玉,背影挺直。 易楚心中疑惑,她极少见到父亲下棋,不知今日为何有了兴致。 正想着,就见易郎中扶额,懊恼不已,“一招错满盘输,我认输。” 对面那人笑道:“易先生棋品如人品,正值端方,在下自愧不如。”声音极为熟悉。 易楚愕然,竟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 易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立在门口。 易郎中摆手,“即便是剑走偏锋,能赢就令人佩服。”抬眼瞧见易楚,招呼道,“阿楚,倒两杯茶来,就沏那天的龙井。” 穿鸦青色袍子的人也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浅浅笑容,眉梢高高扬起,眼眸里闪动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易姑娘。” “见过公子,”易楚咬唇上前,轻轻福了福,眼角瞥见棋盘旁边放着的药包。 显然,他是来抓药的。 可怎么知道父亲会下棋,而且还能说动父亲对弈? 易楚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36、交谈 易楚端进托盘,扯起袖子为两人斟茶,腕间露出一小截肌肤,白皙柔嫩。 辛大人想起自己从扬州给她带回来的那对手镯,如果她能戴上,雪白衬着碧绿,定然很好看。可她竟是一次也没戴过。 易楚斟完茶,又将点心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公子慢用。” 辛大人微笑颌首,“多谢。”笑容浅淡,可眼神极为嚣张,有股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易楚恨得牙痒痒,辛大人也怨气十足。 那天分明说好了,她自威远侯府回来会告知他杜俏的病情。连着几日他都闷在汤面馆没有出门,生怕错过她。 没想到她压根就没去。 不但没露面,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这已经不是易楚第一次失信,上一次,他明明说好第二天要来,易楚却躲到西厢房去。 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前脚他刚把她从墙边拽回来,后脚她就把他抛在脑后。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辛大人立时坐不住,冒着风雪来到济世堂。 再不来,他担心她会真的淡忘了他。 而且,他也记挂着易楚的身体,当时她说没事,谁知道有没有留下隐患? 辛大人耳力好,早听到她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扫雪,又听到她撩起帘子站在门口,呼吸声时急时缓,表明了她心中的起伏不定。 他的耐性也极好,就是能假装不知道,直等到易郎中一字之差败北发现易楚。 不可否认,当他看到易楚惊讶的表情,看到她想躲却不敢躲,扭扭捏捏地上前行礼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怎么样? 他可不是私下见她,他是堂堂正正地来。 难道她还能跪着求他不来? ** 当夜,易郎中心情极好,罕见地没有翻看医书,而是喝着清茶复盘,时而扼腕叹息,时而拊掌叫绝。 易楚好笑地问:“爹爹很开心?” 易郎中摇头晃脑地拉长了腔,“那是自然,难得遇到一知己。” 易楚惊悚,不过下了两盘棋,这就成了知己了? 易郎中将棋盘一推,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杜子溪年岁不大,可胸襟谋略却非同小可,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易楚又惊,已经以字相称了。 思量会,易楚问:“那位公子棋艺很高?” “高应该是高,”易郎中感叹,“他善隐忍能沉得住气,屡次在走投无路之际行出险招,布局精妙出手狠辣,难得难得。”说罢,将棋子一粒粒放入罐中。 易楚看着父亲,莫名地感到愧疚。 父亲是秀才出身,对于琴棋书画定然懂,也是爱着的。可他独自拉扯姐妹两人长大,又为了生计忙碌不停,根本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顾及喜好。 加上晓望街多商户,父亲便是想对弈也没有对手。 所以,能够酣畅淋漓地下盘棋才会如此开心。 可惜,她跟易齐都不懂棋,荣盛应该也不会吧? 易郎中收好棋子,又取过砚台,倒上水,不紧不慢地研起墨来。墨锭划过石研,凝滞碍涩。 少顷,墨研好,易郎中铺纸提笔,笔走龙蛇般写出一张药方。 字迹潦草狂放,并不是他常写的行书。 易楚仔细认了认,见纸上写着水蛭两钱、虻虫两钱、地龙两钱、黑丑三钱、路路通五钱、透骨草五钱…… 这是道极重的活血方子。 路路通、透骨草能活血通络化瘀,紫草与水红花子能理气化痰。水蛭、虻虫与地龙具破血瘀滞的功效,但这类药物药性峻猛,走而不守,毒性也大,稍有不慎,就能引起血崩之症。 想到杜俏苍白瘦弱的面容,易楚心有担忧,“爹要不再斟酌一下?医书里可曾记载过这样的方子?” 易郎中决然道:“善医者不视方,因为方有定式而病无定,无需拘泥于古旧的药方,对于瘀血重症,奇招险招效果会更好。” 易楚恍然,这是下棋得到的感悟,暗暗又将辛大人抱怨一番。 因见父亲难得的意气飞扬,易楚并不多话,默默地将方子收起来。 第二日,易楚取出方子再问父亲。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不破不立,拖久了恐有生命之忧,倒不如豁上一试。我认为至少有五成把握。” 五成,也才一半的把握。 药性占一半,另一半应该取决于杜俏的身子。她能抗过去皆大欢喜,若是不能…… 易楚抚额,默默想了想,寻个借口去了枣树街。 枣树街离晓望街并不远,平常大概走两刻钟就到。 而易楚不知是因为路滑难走还是心思不定,竟然觉得路途遥远得没有尽头般。 好容易看到木记汤面馆的招牌,易楚大步迈了进去。 伙计眼神很好,热情地招呼,“姑娘几位,吃点什么?店里有肉丝面、打卤面、炸酱面、清汤面,还有各式小菜,您来点什么?” 易楚连忙摇头,“我不吃饭,我找人,”说着朝柜台后面的掌柜走去。 掌柜四十来岁,胖乎乎的圆脸,留着两撇羊角胡子,见人带着三分笑,“姑娘有何吩咐?” “我找……”易楚蓦地涨红了脸,子溪两个字就在唇齿间留恋,却说不出来。就好像一说出口,心底藏的秘密就再也掩盖不了一般。 掌柜耐心很好,和蔼地问:“找什么?” 伙计也好奇地凑过来,“姑娘找谁我们店里就三个人,我跟我爹,另外铛头在厨房下面。哦,对了,还有东家……” 易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终于脱口而出,“我找子溪。” 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易楚几眼,朝旁边努努嘴。 易楚顺着望过去,在墙角坐着,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那人,岂不正是辛大人? 既然早就看到她了,为什么不早招呼,害她这般窘迫。 怒气自心底油然而生。 辛大人起身,阔步走到后门,撩开青布帘子,朝易楚点点头,示意她过去。 易楚有心不过去,可看到面馆里客人渐多,实在不是说话之处,便板着脸走到他身边。 辛大人无奈地叹口气,柔声道:“叫声名字而已,有那么难?” 易楚别过头不看他,只冷冷地说,“明天我去威远侯府,你说的信物呢?” “在屋里,进去吧。”辛大人指指正房。 易楚站着不动,“你拿出来,我在这儿等着。” “此处风大阴冷,我还有话问你。”辛大人握拳抵在唇边,应景地咳了两声。 寒风吹过,他的袍摆随风扬起。 易楚看他穿得单薄,遂不再坚持,跟在他身后往里走。 汤面馆跟易家的格局一样,都是前头店面后头住家,只不过这里更宽敞,院子里也没种树,也没花花草草的,只在靠近正房的地方摆了张石桌还有四个石凳。 三间正房是打通的,很敞亮,屋里摆设也不多,迎面是张太师桌带四把太师椅,墙上挂了幅山水画。东边窗下放了张极大的长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头一头摞着账簿,另一头摆了块两三尺高的昆山石。 辛大人任由她四下打量,自己拢了茶炉要烹茶。 易楚急忙拦阻,“不必了,说完话我就走。” 辛大人淡淡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昨日你请我吃茶,今天我回请你,不过只有茶没有点心。” 易楚笑不出来,只勉强地扯扯嘴角,冷眼看着他的举动。 看上去是个会烹茶的,生火、加炭、烧水都难不倒他。 等水开,辛大人移开水壶,先温过杯子,将水倒掉,而后投茶注水,卷曲的茶叶在茶盅里慢慢舒展了身子。 水变得碧绿清澈,有茶香随着水雾袅袅弥散。 易楚捧杯尝了口,不若龙井的甘香,却别有清冽之味,非常好喝。 辛大人隔着太师桌在椅子上坐定,低声问道:“阿俏生得什么病,好些了吗?” 易楚突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略思索,决定实话实说,“瘀血郁经,已经有些日子了,血凝成块,必需打下来才行。”说罢,掏出易郎中开的方子。 辛大人神情开始凝重,“是你爹写的方子?” 易楚点头。 辛大人喃喃自语,“易郎中性情温和,向来用药谨慎,竟会开出这种虎狼之药……”思量许久,将方子还给易楚,“就按此方替她用药吧。” 易楚看着他,又道:“要想见效,药石是其一,心志是其一,用药前,我想将你说的信物带给她。” 这样杜俏怀着见到长兄的心念,或许能撑过去。 辛大人很快就明白了易楚的意思,沉默片刻,走到长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对易楚道:“帮我研墨可好?”不是惯常用的淡漠的命令的口气,而是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像是孤独的孩子在寻找安慰。 易楚没法拒绝,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墨好,辛大人选了只极细的羊毫,一勾一挑,笔下出现了飞檐翘角精致的轮廓,屋檐下的匾额写着潮音阁三个字。廊下植着碧蕉翠竹,有女子回眸浅笑。夕阳斜照,她的笑容亲切慈爱。 辛大人低低解释,“这是之前我娘的住处。我娘是钱塘人,出阁前的住处叫潮音阁,后来嫁给我爹,我爹便将他们住的院子取名潮音阁。” 画完,辛大人再取一张纸。 这次画的是个梳着包包头的女童,女童颈上挂着璎珞项圈,正奋力往前跑,眼中带着泪,神情极为惊慌,她身后却是只长角的山羊。 “有年冬天,庄子里送了些鸡鸭牛羊之物,阿俏好奇之下跑过去看。那时她穿一条草绿色的裙子,许是山羊饿了以为是青草,追着阿俏跑。自那以后,阿俏怕极了山羊,也不吃羊肉,就连丫鬟戴了只羊毛袖套,她也非逼着扔掉。” 想到那副情景,易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容投在辛大人脸上,辛大人心底热热地荡了下…… 37、脾气 正午暖阳透过雕花窗棂照射进来,她的面颊莹白如玉兰,透着浅浅的粉色,两道细眉秀丽若远山,明眸清澈,唇角微扬,腮边的梨涡时隐时现。 “阿楚,你没有害怕的东西?”他柔声问。 害怕的东西? 易楚收起笑容,凝眉想了想。 怕的东西自然有,第一次杀鸡,血没放透,鸡在地上扑腾,她吓得远远地看不敢靠近。第一次宰鱼,鱼身滑不溜秋地在案板上跳跃,她吓得半天下不了手。 可慢慢地,这些事情就熟练了,不再心慌也不再害怕。 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仍是不敢想。 那年她不过六七岁,在家生痘,父亲在床边不眠不休地陪了好几天。她好了,易齐又开始出痘。 她清楚地记得,父亲在煮粥,她在旁边择菜。父亲往灶坑里添上柴正要起身,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吓坏了,拼命喊父亲,父亲却始终没听见。 后来,她哭着找来吴大叔跟吴大婶,把父亲扶到了床上。 那天,她真正感到了害怕,怕父亲从此醒不来,她跟易齐就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半夜,父亲醒了,头一句话就问,“阿楚,你吃过饭没有,饿不饿?” 她喜极而泣,小跑着去厨房端了一碗粥。 她知道父亲是累倒的,从那天起,她开始学习做家务,尽力替父亲分担劳动。 因为父亲是她的天,父亲在,她便有家有人护着,父亲不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现在,父亲仍然是她心中的顶梁柱,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这一切,并没有必要告诉别人。 所以,易楚只是弯弯唇角,淡淡地说了句,“我自小胆子大,没有什么特别害怕的。” 辛大人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眸光沉了下,轻轻将笔架在笔山上。 易楚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却没开口。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两人间流淌。 气氛有些尴尬。 而且,两人相距似乎也太近了点,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气在她鼻端回旋,让她头晕目眩。他清浅的呼吸,像远山空谷的微风,在她耳畔吹拂。 易楚后退两步,悄悄抬起头。 辛大人正看向窗外,双眸幽深黑亮,映照着冬日暖阳,璀璨得让人恍惚。 易楚脸上一热,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待墨干,辛大人将纸仔细折好,交给易楚,“麻烦你带给阿俏。” 易楚接过,轻轻“嗯”了声,转念想起昨天之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爱下棋?” 辛大人淡漠地回答,“猜的。” 怎么可能? 他与父亲只见过两三次,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自己陪伴父亲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竟然能猜出来? 不想说就直说,自己也并不是非得要知道。 易楚吸口气,屈膝福了福,告辞。 辛大人并不挽留,只出门时突然开口,“明日几时出门,让大勇就是前头的伙计,赶车送你。” 易楚客气地推辞,“不用麻烦,晓望街雇车很方便。” 辛大人解释,“我怕路上再遇到前次的事,大勇会点功夫,放心些。” “不用,我不会那么倒霉。” 辛大人很坚持,“万一呢?” “遇到就遇到,有什么办法?”易楚满不在乎地说。 辛大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进自己怀里,“别使性子。” 易楚涨红了脸,拼命挣扎,“你胡说,我使什么性子?”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辛大人凝视着她, “阿楚,别自欺欺人。” 易楚羞恼地一口咬上他的手背,趁他松手,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天,易楚吃过早饭正要出门,易齐拦住了她,“姐是不是去威远侯府,我也去。” 易楚要把辛大人的画带给杜俏,下意识地不想让易齐知道,便委婉地拒绝,“天气太冷了,路途又远,而且道上有雪不好走,下次再带你。” 易齐嘟哝着,“反正是坐车,远点怕什么?” 易郎中闻言,劝阻道:“你姐姐是有正事,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我怎么添乱了,”易齐升高语调,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姐能去,我就不能去”话语很无理。 易郎中正了脸色,严厉地说:“不凭什么,你就是不许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爹,你也太偏心了,好事只想着姐姐,怎么不想想我?” 易楚见易齐说话越来越不像样,心里拿她没办法,只得妥协,“爹,要不我就带……” “不行!”易郎中打断她的话,转向易齐,“阿齐,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偏心,你想想,家里好吃的都紧着你吃,好穿的都紧着你穿,这家务活都是谁干的?你要是觉得我实在委屈了你,反正你娘回来了,你也见过她,这就去找她吧。” 易齐一愣,猛然跺了跺脚,扭头跑进西厢房,“咚”地一摔,把门关上了。 易楚担忧地说:“爹,阿齐她……爹别往心里去。” “没事,”易郎中叹口气,“可能爹的确偏心,就想着把她拉扯大,然后找户好人家嫁出去,没多用心思。是我没教导好她,她怨我也在情理中。” “不是的,爹。”易楚急切地劝慰,“我跟阿齐一起长大,一起跟你学认字学读书,爹并没有厚此薄彼。” “表面上没有,可心里总会有分别。”易郎中摇摇头,又挥挥手,“你去吧,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阿齐这边,爹会看着。” 易楚点头。 大勇正在街对面等着,见易楚出来,忙把马车赶过来,笑着招呼,“易姑娘,外头冷,快上车。” 易楚有心不坐,又怕父亲见到生疑,只得沉着脸上了车。 车厢不大却很干净,里面放了条毯子还有一只手炉。 倒是有心。 易齐咬咬唇,将毯子搭在腿上,捧起手炉,手炉里熏着炭,很热乎。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莫名地想起昨天他说的使性子的话,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 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平常不是挺大方开朗的,偏偏说出去的话就像是在赌气。 一路思绪万千,时而想想辛大人,时而想想易齐,怎么就非得跟着来侯府?这下父亲肯定伤心了。 又想起,原来父亲知道易齐的娘亲回京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知不觉就到了威远侯府。 大勇将车停下,隔着窗帘道:“易姑娘稍等会,我先去叫门。” 易楚掀了窗帘往外看,只见大勇拍拍门,跟里面看门的小厮说了句话,又指指马车。 小厮点点头,回到屋里,须臾出来,请大勇进屋。 大勇笑着摇摇头。 再过会儿,画屏带着两个小丫鬟出现在门口。 大勇撩起窗帘,小丫鬟急忙搀扶着易楚下了车。 大勇笑着问:“姑娘估摸着何时回去,我来接姑娘?” 画屏忙道:“不用了,我们府里有车送回去,”顺手掏出只银锞子递给大勇。 大勇道谢接过,赶着马车离开。 画屏吩咐门房的小厮,“夫人有话,以后济世堂的易姑娘来,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 小厮连连应是。 易楚这才明白,原来进侯府还得先通报。如果夫人不见,自己岂不就白跑一趟?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不一样。 走进二门,有婆子正在扫雪,笑着道:“路滑,几位姑娘小心脚下。” 画屏道:“今年雪真多,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 婆子笑道:“雪多是好事,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易楚也附和,“没错,古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 跟上次一样,画屏仍是将易楚带到了暖阁外间的偏厅。 赵嬷嬷将手举得老远,似乎在看账本子,锦兰守着茶炉在扇风。 见到易楚,两人笑着起来打招呼。 寒暄几句,锦兰识趣地说去厨房看看点心。 赵嬷嬷就谈起杜俏的病,“侯爷不放心,先后又请了两位太医,张太医说得含含糊糊地,先说是喜脉,又说月份浅看不大出来,等过些时日再说。李太医说应该是喜脉,但胎儿不太好,先用保胎药看看能不能保住,气得侯爷一个个将他们骂了出去。” 易楚将父亲的诊断说了说,掏出开的方子。 易郎中写得字大,赵嬷嬷不需拿那么远,在近处就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白了脸。 她在内宅浸淫四十余年,见多识广,知道其中有几味是打胎的药,不免忐忑,“这药性太过凶猛,夫人未经人事,能不能受得住?” 瘀血凝结成胎想要打掉的话,跟胎儿一样,都是经过妇人□□的通路出来。 易楚医书看得多,对男女之事虽然知道过大概,可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好乱说,只能延引父亲的话,“若是妇人就好办多了,可夫人这情况,越耽搁越不好办。” 两人四目对视,具是满脸愁容。 这时,画屏从门外探进头来,“侯爷来了。” 接着就听到“笃笃”声,走进个高大的身影。 易楚忙屈膝行礼,“见过侯爷。” 林乾“嗯”一声,问道:“你知道夫人是什么病了?” “知道了,”易楚恭谨地回答,“我爹已开了方子。” 林乾接过赵嬷嬷递来的纸,并没看,却是盯着易楚,“你确定一定能治好夫人?” “我会尽力,至于……” 不等易楚说完,林乾打断她的话,阴恻恻地说,“要是治不好,本侯让你们父女陪葬。” 易楚闻言,怒气骤然升起。 这世间竟有如此无理之人,父亲苦思冥想数日好容易开出方子,最后还得赔上性命。天底下哪有这种理 想到此,易楚一把抢过药方,“哗啦”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我只能保证药方完全对症,我也会尽心尽力治病,却不能肯定一定能成功。尊夫人的命是命,我跟我爹的命就不是命?我学艺不精治不了,侯爷另请高明。”拔腿就往外走。 赵嬷嬷跟画屏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顶撞林乾,惊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林乾也愣了,怒喝一声,“站住。” 易楚不理睬,反而走得更快。她又不是林家的奴才,何必听他的? 快走到二门处,画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易姑娘请稍等。” 易楚站定,冷冷地说:“还有什么事?我承认先前是我一时冲动,既然答应了替你家夫人治病,我肯定会做到。我回去把方子重新写过,会请人送来。” 画屏尴尬地说:“侯爷请您回去,易姑娘,好歹看在夫人的份上,有话好好说。”言语中满是恳求,想必不把易楚请回去,她也免不了受罚。 易楚正色道:“在你心里,或许夫人的命最重要,可在我心里,无论是谁的命都不如我爹重要,别说是林夫人,就是天王老子都不如我爹。我愿意以命抵命,可我不会拿我爹做赌注。你回去吧,我向来说话算话。” 画屏急了,双手拉着易楚的衣袖不放,“姑娘,是我不好,当初不该拉你趟这浑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夫人的病,我不信别人,只相信姑娘。” 易楚叹口气,“跟你没关系,我只是……” 话未说完,就听“笃笃”的木头戳地的声音渐行渐近,正是林乾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 因路滑,加上走得急,林乾走得很吃力,好几次差点摔倒。 易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既觉得这人可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38、突破 林乾走到易楚面前,轻咳一声,似乎鼓了很大勇气般开口,“适才是我心急多有得罪,夫人的病还得依仗姑娘。” 这算是道歉? 易楚看着面前浑身戾气的人,心想:这种人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低声下气地说出“我错了”,或者“请原谅”之类的话吧? 深吸口气,易楚平静下来,“我跟画屏说过了,回去会将方子重新写过,侯爷找人按方抓药就行,至于其他,一看天意,一看人事。” 林乾身子微微前倾,恳切地说:“能否请易姑娘代为抓药煎药?如果可以,夫人服药时,也想麻烦姑娘在旁边看着。” 声音压得很低,里面的关切不容置疑。 易楚思量一番,杜俏这种情况确实也不好让其他郎中在旁边守着。况且,她也确实为杜俏捏把汗,遂点点头,“好。” 林乾如释重负般喘口气,“多谢姑娘。” 易楚屈膝福了福,告辞回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问起易齐。 易郎中平静地说:“闷在房里一直没出门,阿楚,阿齐并不是你娘跟爹爹的孩子,之所以瞒着你,是不想你们之间有嫌隙。爹只你一个孩子,若爹不在了,你再没有可以说话商量的人。这样,你们好歹一起长大的,能彼此有个依靠……仔细想想,爹确实做得不好,对阿齐并不公平。” 是夜,易楚跟父亲将药配齐包好,因怕杜俏失血太多,又额外备了温补养气的药。 易郎中考虑得更周到,将服药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对策一一讲给易楚,如果服药后迟迟打不下来该怎么办,如果血流不止该怎么办。并教给她两套针法,实在不行,就施针加推拿。 易楚连夜将技法记熟,又在穴位图上演练了好几遍才回屋歇息。 与此同时,位于澄清坊的林家也有不少人迟迟无法入睡。 赵嬷嬷终于鼓足勇气豁出老脸,对林乾讲了易楚的担忧。 林乾听罢,许久没有作声。沉默了好长时间,没去书房歇息,而是进了暖阁。 自从入冬,杜俏怕冷,就搬到暖阁睡觉,暖阁比正房的床小很多,两人睡着略有些挤,林乾便大多时候歇在了书房。 杜俏精神不济,早已入睡。床头留了一盏灯,烛火跳动,照在她瘦小的脸上,更显孱弱。 林乾想起当年初见她时的情形。 彼时,他年方十六,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受尽京都女子追捧,上门说亲的人家如过江之鲫。 他不胜其烦,约了好友到积水潭赏荷。 七月的积水潭凉风习习柳荫丛丛,荷花开得正盛,枝枝挺立,袅娜多姿。荷叶上滚着朝露,如洒落的珍珠,光芒璀璨。 好友诗兴大发,当即吟哦一首,又撺掇着他作诗。 他本不善文墨,许是酒至酣处自狂狷,于是也高声吟道:“柳絮池塘香入梦,湘草高岭寒侵衣……” 才只得了两句,就听一旁窃笑声,接着清脆的声音道:“都已经七月,还提什么柳絮,既不应时又不应景。再说积水潭也不是池塘。” 说话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岁,梳着包包头,穿粉红色纱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极为轻蔑的样子。 牵着她手的是个年轻妇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无礼,还请公子勿怪。” 杜俏不服气,比着口型道:“你就是说错了。” 当着妇人的面,他自不能跟个小女孩一般见识,便冷冷地说,“无妨。” 妇人又教训杜俏两句,牵着她离开,没走两步,杜俏回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阳光下,她一双眼眸乌漆漆地黑,比荷叶上的露珠更闪亮。 他年轻气盛一时促狭心起,顺手捡了块石子拿捏好力道,朝着她的腿弯扔过去,想给她个教训。 石子距离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脚踢飞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后悔,自己就要行军入伍的人,还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后来,他打听过,少年是明威将军的儿子杜仲,小丫头就是杜俏。 明威将军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据说曾凭一杆□□出入敌营斩杀敌首若无人之境。 时隔多年,他瘸着腿从湘西回来,婚姻上诸多不顺,成为京都街头巷尾的谈资。与他同时被议论的还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着一双秋水明眸的杜俏会是傻子。 或许是出于对明威将军后人的怜悯,或许是想求证杜俏是不是真傻,总之,他一时起意,让母亲托人求亲。 林老夫人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却拗不过林乾,只得请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灵透,将家中事务管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传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时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处处小心谨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处境。 林乾想,离开杜家,杜俏不必那样谨小慎微,应该会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为明威将军尽得一丝微薄之力。 事实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没有肆意,却越来越沉默。 假如说,初嫁的杜俏是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小草,现在的杜俏就像温室里濒临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开始怀念初见时的杜俏,虽然有点小小的讨厌,却生机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赵嬷嬷的话,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盖下空荡荡的裤管,握紧了拳头。 夜很短,不过倏忽间,窗户纸已泛起鱼肚白。 林乾吹灭即将燃尽的残烛,拿起拐杖准备离开。许是坐的时间太长,两腿已经麻木,竟然吃不住劲儿,“咚”一声摔在床边。 响声惊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睁开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缩回了手。 外头值夜的锦兰与素绢听到动静急匆匆地进来,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一人忙扶着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势去搀扶林乾。 林乾冷声喝道:“都出去。” 锦兰与素绢不敢多语,低着头走出门外。 床边的地上铺着绒毯,并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双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来。” 杜俏讶然,这根本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是不是听错了? 还犹豫着,林乾已经不耐烦地说:“让你拉起我来,没听见?” 杜俏坐正,弯身够他的手,却不想,林乾腿脚不灵便,手劲却极大,使力将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怀里。 杜俏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传来林乾的声音,“就这点力气,以后怎么服侍我?” 杜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双手搭着床边便要起来,林乾却箍住她不放,“还有,以后多吃点饭,全身都是骨头,是要硌死我?” 杜俏顿时感到委屈,刚才锦兰要扶,他不肯,指明让自己扶,现在又诸多不满与挑刺。可自小被教导着夫为天,她也不去辩驳,忍着泪道:“要不,我换人进来服侍侯爷?” 林乾扳过她的脸,瞧见眼眶里盈盈欲坠的泪珠,也不知何处生起的意愿,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两滴清泪。 只是,更多的泪绵绵不绝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随着泪珠,滑过脸颊,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软,又凉,带着泪水的咸味,稍触及,就吓得往回缩。 林乾不容她反抗,大手扣在她脑后,迫着她靠近自己,近些,再近些,直到毫无间隙。 杜俏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泪意渐渐地散去,而唇齿间,两人辗转研磨之处热得发烫,烫得令人心颤,颤得她几乎坐不住,只能软软地靠在林乾身上,手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臂。 她穿着绵软的丝绸中衣,他穿得却是绣着云纹的团锦长袍。 手触到冷硬的金线,杜俏猛地清醒过来,狐疑地盯着林乾。林乾迎视着她的目光,看到她小小瞳仁里自己的影子,唇角泛起了极为隐晦的,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抹温柔,“母亲昨日又提过,她年事已高,着急抱孙子。” 杜俏苦涩地垂下头。 “我答应母亲,现下已进了腊月,明年来不及了,后年此时,一定要她抱上孙子。所以,你得尽快养好身子。” 杜俏眼眸一亮,蓦地又黯淡下来,“侯爷,我是不是没得救,快要死了?” 所以,他才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施舍点温柔。 林乾一把推开她,手攀着床边,稍用力站起来,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易姑娘说你这病死不了,要是你想死,就请便,不过不能埋在我家祖坟,本侯没有苛待生命的妻子。” 杜俏捂着脸,嘤嘤地哭了。 待她哭罢,林乾又道:“赶紧起来梳洗好,我饿了,待会你伺候我用饭。”说完,伸脚够着地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赵嬷嬷以及四个大丫鬟都齐刷刷静悄悄地站在外间,虽然听到里面细微的哭泣声,可没听到使唤声,谁也不敢擅自进去。 林乾冷冷地扫她们一眼,“你们两个进去伺候夫人洗漱,你去厨房传饭,早饭就摆在这里,”又指使画屏,“叫人给易姑娘送个信,今明两日夫人要休息,后天请她过府给夫人治病。” 待人散尽,才对赵嬷嬷道:“好好教导夫人,今晚我在暖阁歇息,你备点伤药。” 赵嬷嬷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林乾所指的伤药是什么。纵使她一把年纪,还是忍不住羞得老脸通红,羞臊过后却又替杜俏欢喜。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侯爷心里总是有她的。 39、忧愁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杜俏梳洗好,在锦兰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她穿着家常的水红色褙子,上头用银线勾勒出缠枝海棠的花样,系着条姜黄色罗裙,人显得愈加瘦弱,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了。 尤其那憔悴的神情以及因哭过而红肿的双眼,便是用脂粉也遮掩不住。 林乾皱了皱眉,盯上她的眼眸,眸光仍是清澈,却少了光彩,就像蒙尘的明珠。 素绢带着四个小丫鬟端了早饭进来,林乾扫视一下诸人,冷冷地说:“都下去。” 杜俏眼中流露出无助,期盼地望着赵嬷嬷。 林乾的转变太大,她有些无所适从,不明白林乾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前,他穿衣用饭从不假手别人,可刚才,他却吩咐她服侍他用饭。 赵嬷嬷安抚地对她使个眼色,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林乾坐下,将拐杖靠在椅背上,不耐烦地说:“没听见我说饿了,不赶紧过来吃饭,还得让我等着你?” 杜俏慌忙上前坐下。 林乾却又不满意了,“离那么远,怎么给我盛饭?” 杜俏只得又移到他身边,端起他面前的碗,盛了多半碗山药枸杞粥。 “太少了,再盛。” 杜俏又加了半勺,青花白瓷碗盛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林乾将碗移到杜俏面前,恶狠狠地说:“都吃了,不许剩。” 杜俏愣住,满满一碗粥,便是她未生病时也吃不下这么多,何况近一个多月,她胃口不好,更连这一半都吃不了。 林乾却不管,自己也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杜俏见他吃得香甜,食欲上来,就着小菜,竟然吃了一大半,最后实在吃不完,林乾端起她的碗,将剩下的吃了。 杜俏越发讶异。 林家自祖辈代代有军功,众所周知,军功赏赐极为丰厚。一代一代的财富积攒下来,加上十几处店铺的收益,就是一家子什么都不干也能用上两辈子。 何至于节省这点米饭? 林乾淡淡地说:“以前去过榆林卫,有年军粮供应不足,连着三天没吃饭,饿得树皮都剥了个干净。”从那以后,就知道了粮食的珍贵。 说罢,就着两只葱油花卷,风卷残云般,将小菜也吃了个干净。 杜俏暗自惭愧,这段时日,单是她浪费的米面就不知有多少。 惭愧之余又觉得小小的开心,林乾往日从不曾提起他的事,不管是在甘肃还是湘西,都绝口不提。 甚至,除非特别情况,他们都没有聊过天。 可这样坐在一起说话的感觉真好。 如果能多些这样的时候就好了。 杜俏眸中流露出热切,双手不自主地绞在一起。她的手很瘦,这样绞着,青筋很明显。 林乾看在眼里,伸手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 只是很快又松开,“吃过饭你将过年的章程理理,母亲年纪大了,不能总替你管家,我去书房。”也不使唤人,自己拄着拐杖大步走了。 因杜俏生病,这些日子都是林老夫人掌管着,可依着林乾的意思,非得让杜俏带病管家。 杜俏向来不曾忤逆过他,少不得硬撑着身子,将管事们回禀上来的事一一处理了。 忙活了一个时辰,身子虽是累着,杜俏却觉得精神比以往要好些,连下腹也不似往常般涨痛难忍。 看来,总躺在床上静养也不成,还是活动活动好,就像易楚说得那样,多走动,心胸就能开阔点,而不是老纠结在自己的病上。 此时的易楚却是异常的纠结,她正在西厢房跟易齐谈话。 昨天易齐一整天水米不进,早上易楚连着敲了一刻钟,易齐才将门打开,没好气地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还来干什么?” 易楚温和地说:“早上熬了小米粥,现在还温着,我盛碗过来。” “假惺惺的作什么好人?”易齐冷冷地抛出一句,甩手进了屋子。 易楚气得想再揍她一顿,可瞧见她红肿的双眼又觉得于心不忍,忍气到厨房端了粥过来,委婉地劝道:“天大的事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要是饿坏了,受累的还不是你自己?”将勺子塞进她手里,“快吃,天气冷,待会就凉了。” 易齐掂着勺子不情愿地舀了一勺,粥甜丝丝的,里面放了蜂蜜。 易齐爱吃甜食,以前,每当她生病或者受了委屈,易楚总会给她盛一碗甜粥或者一碗蜂蜜水。 易楚说,喝了甜东西,心也会变甜,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被赶跑了。 想起从前,易齐心头酸涩不已,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忙低头紧舀了几勺米粥,将眼泪憋了回去。 易楚待她喝完粥,笑着移过镜子来,“看看吧,眼都红了,头发也没梳,快去收拾收拾,待会咱们去买些红枣、桂圆来,明儿煮腊八粥。” 易齐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转回头问易楚,“你还当我是姐妹吗?” “当然,”易楚毫不犹豫地回答,“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姐妹是什么?” 易齐正色道:“要是你真把我当妹妹,真为了我好,下次去威远侯府就带我一起去。” 易楚慢慢敛了笑容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吗?” 易齐犹豫片刻,才回答:“姐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我想请威远侯夫人带我去荣郡王府。” “我帮不了你,林夫人现在病着,根本无法出门,再加上已经是腊月了,人人都忙着过年,哪有腊月去别人家添乱的?” 易齐想想,又道:“不是现在去,我想等春天花开了的时候。那些王侯贵族的女眷每年都举办花会诗会,听说荣郡王家里也办春宴,到时候带我上不就行了?” 易楚叹口气道:“还有好几个月的事,现在说了也没有。而且我跟爹说过,等给林夫人治好病,我就不去林家了。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不是我们能攀附的。” “怎么就不能?”易齐反问道,“论相貌论才情,咱们哪里比她们差了,只不过她们命好,生在富贵人家罢了。” “对,人家富贵,这就是原因。我问你,你跟着去荣郡王府做客,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穿得寒酸了被人笑话,也打林夫人的脸。若要穿得齐整点,咱家也没有那么多银钱给你置装。再说,去了之后,你谁都不认识,不能老是跟在林夫人身后转,总得跟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应酬,你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哪样拿得出手?”易楚这几次跟画屏接触,也间接了解到一些勋贵间交往的规矩。 “我会作诗,”易齐连忙叫道,“杜子美,王摩诘的诗我已经读过不少,也学着写过诗。前天晚上还写了一首。” 易楚冷冷地说:“诗词我不懂,你让爹看看怎么样,别不懂装懂,被人笑话了还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笑。” 易齐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你这么压制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要是发达了还能害了你不成?有本事你将来别求着我拉扯?” 易楚被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懵了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冷笑道:“阿齐,你心里的好跟我想的好不一样。我认为的好日子就是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我没打算压制你,更没打算拦着你发。我把话撂在这里,就算有天你真的发达了,我绝不会求着你拉扯。阿齐,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强求是求不来的,即使真的攀附上富贵,你说逢年过节送礼,人家送肥鹅,咱们送把青葱,上赶着被人嗤笑,何必呢?” 易齐恼怒道:“行,好,你有骨气,我不求你还不成,赶明儿我自己去威远侯府找林夫人。我不信,离了你我还进不了威远侯府的门。” 易楚也动了气,冷冷地说:“你爱找谁就找谁,我不管,但有一条,你少打着易家和我的名头装幌子。”说罢,拿着易齐用过的碗勺走了出去。 姐妹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易楚闷在东厢房百思不得其解,这十多年来自己跟易齐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吃同一个锅里的饭,喝同一口缸里的水,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想法差得这么大了? 易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保不准还真的会上门找林夫人,得找个法子打消这个念头。 易楚愁得要命。 与此同时,威远侯府的林乾心里也颇不平静。 因昨晚一夜未眠,中午头林乾便躺在书房的榻上补了个午觉。此时他刚刚睡醒,身上只穿着中衣。右腿的裤腿特别挽了起来,露出半截残缺的腿。 右腿自膝盖下方两寸左右的地方就没了,断截处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已成为圆圆的一团,连在膝盖上。 没有痛楚,没有感觉,却有着极大的力量,教他不敢轻易碰触。 他不敢去想,当两人坦诚相对时,杜俏看到这丑陋的、扭曲的伤疤,会是怎样的神情? 害怕、恶心还是怜悯? 哪一种他都不想见到。 就算杜俏能坦然以对,他能吗? 身为一个男人,既不能将自己的女人抱到床上,又不能在事后抱着她去洗浴。 即便杜俏那么瘦弱,他也不能,因为他的右手需要拄着拐杖。 反之,他需要女人把他的拐杖递过来才能下床走动。 想想就觉得可悲。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一辈子不要女人,免得在女人面前出丑。 对于即将来临的夜晚,林乾突然觉得有些恐慌…… 40、交心 傍晚时分又落了雪,却是江米大小的雪粒子,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青石板上湿滑一片。 两个小丫鬟抬了水桶摇摇晃晃地沿着石板路走过来,左边那个脚下发滑踉跄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水从桶里漾出来,洒在她的裙摆上,罗裙顿时变得又冷又硬。 画屏瞧见了,扯着嗓子骂:“还不快点走,磨磨蹭蹭的,水都凉了,”待两人走近,又骂,“才半桶水,值当两人抬,真是不中用。” 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将水桶放在门口,画屏一使劲,单手拎进了暖阁,少顷出来,见两人仍杵在门口,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嚷道:“裙子湿了不赶紧去换,要冻出毛病来没人给你请郎中。” 小丫鬟吓得掉头就跑,刚跑两步想起什么,转身朝画屏福了福。 画屏瞪她们一眼,嘟哝着“一个比一个不省心,空水桶也不记着拿走,”复又回到暖阁。 暖阁生着火盆,温暖如春。 东北角上,架着四幅花梨木镶纱的屏风,纱上顺次绣着双蝶穿花、鱼戏莲叶、鸳鸯交颈和白鹤伴梅的图案。纱很轻薄,隔了纱能看清掌心的纹路,可又因绣着图样,屏风后的一切就变得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 屏风后放了只浴桶,赵嬷嬷正伺候着杜俏洗浴。 画屏嗓门大,两人早听到她呵斥小丫鬟的声音。 赵嬷嬷就叹气,“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片好心,非得吵着骂着说出来,平白让人添堵。” 画屏梗着脖子道:“我没安什么好心,反正看她们畏畏缩缩的样子就不顺眼。” 还是这个死犟性子。 赵嬷嬷自是明白她,想到待会要跟杜俏说的话,不方便当着画屏的面说,就指使她,“打发丫头到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侯爷爱吃的几样可得多经点心。另外让人拿坛好酒进来灌上一壶备着,秋露白酒劲大,就要竹叶青吧,清淡点……还有到前院打听下侯爷几时回来用饭?” 画屏一一应着走了。 赵嬷嬷取来只瓷瓶,往水里倒了几滴,有馥郁的栀子花香弥漫开来。她拿起棉帕不紧不慢地擦洗着杜俏的后背,“……女人的头一次都疼,有的疼得厉害,有的轻点,没关系,心一横眼一闭也就过去了……也别扭手扭脚的,多顺着侯爷。两口子夜里这点事,没什么禁忌,别太出格就行。” 杜俏扯过另一条棉帕蒙在脸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胳膊却仍搭在桶边。 赵嬷嬷看着纤细得几乎见骨的手臂,又担心起杜俏能否受得住,“若是疼得紧,也别忍着,该出声就出声,让侯爷缓着点,自己的身子总得顾着……侯爷的腿定然是不好看,你别怕也别慌,就当做没看见。男人爱面子,要是这次恼了,以后兴许回转不过来了。” 杜俏将赵嬷嬷的话都听在耳朵里,却没有作声,心里盘算了会,掀开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滴问:“侯爷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是不是我这病不好?” 赵嬷嬷心里“咯噔”一声,易姑娘说的含蓄,这病有法治,可只有五成把握,另外的五成,倘若她是妇人之身,能再加两成,若是杜俏求生欲强,就再多两成,如此基本无碍。 林乾所作所为就是因为这两成把握。 但实情却不能告诉她,赵嬷嬷心思一转,面上已带出笑来,“许是被易姑娘说动了心……前天她来送方子,夫人正睡着便没惊动。易姑娘可厉害着,因侯爷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易姑娘劈头将侯爷骂了顿转身就走,当时侯爷的脸黑得跟墨汁似的,我跟画屏都替易姑娘捏着把汗。不成想,侯爷让画屏拦着易姑娘不说,竟然还亲自追到二门给易姑娘赔礼。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侯爷就变了样。” 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定是猜到了自己生病的缘由。 杜俏眼前浮现出易楚的面容――明亮的眼眸,秀气的鼻梁,腮边一对灵动的梨涡。上次,她就顶撞了侯爷,口口声声质问他,“侯爷可信得过夫人?” 这府里上下数百人,还没有谁敢那样对侯爷说话。 年纪那般小,又是明媚秀丽的长相,胆子倒大的出奇。 可她身上又有种特别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信赖她,依靠她。 想到易楚,杜俏心头轻松了许多,唇角不自主地绽出个微笑,压低声音告诉赵嬷嬷,“上次易姑娘说她见过大哥,大哥就在京都。” 赵嬷嬷惊愕得张大了嘴,手里的帕子一时没拿住掉进水中,溅了她满脸水珠。她也顾不得擦,追问道:“是真是假?大爷真在京都,那怎么不来寻夫人?” “她说大哥有事要处理,暂时不能见。不过易姑娘答应下次来会带着大哥的信物……上次在济世堂我就怀疑,果然是真的。” 赵嬷嬷只看到杜俏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眼前只有那个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俊朗少年,四岁启蒙,五岁习武,七八岁能拉起长弓,十岁头上骑射正中红心。信义伯乐呵呵地说:“杜家有后。” 就这么个钟灵毓秀文武双全的少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十二年,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赵嬷嬷眼前一片模糊,她擦把泪,顾不上地上溅出的水,跪倒朝着西天“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感谢菩萨显灵,保佑大爷平平安安的,感谢菩萨……”拜完,抽泣着说,“夫人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杜俏也红了眼圈,拧干水里的棉帕,拭了拭泪。 赵嬷嬷突地又笑起来,“这下好了,大爷还活着,夫人就不是孤苦一人了……说起来易姑娘真是夫人命中的福星,这才认识几天,就解决了夫人的两桩烦心事。” 杜俏闻言心中一动,商量赵嬷嬷,“我觉得跟易姑娘也颇为投缘,易家瞧起来门风倒是清正,不如以后当门亲戚走动。嬷嬷你看,我认易姑娘当个义妹如何?这样也方便来往。” 赵嬷嬷对易郎中印象不错,并不反对,“嗯,易家也不像钻营投机的人家,易姑娘对咱们也算是有恩,常走动着也好。至于认干亲,还是妥当点先征求易郎中跟易姑娘的同意才好,易姑娘是个主意正的,万一好心办成坏事就不美了。这头,夫人也跟侯爷提一下,真要是走动,少不了得惊动侯爷。” 杜俏点点头,反正此事也不急,早天晚天差不了什么,等寻机会跟林乾说一下再做打算。 又泡了片刻,感觉水不似方才那般热了,杜俏站起来扶着赵嬷嬷的胳膊跨出浴桶。 赵嬷嬷忙抖开毯子当头把她包起来,待擦干身上的水珠,又取了瓶膏脂往杜俏身上抹。 膏脂细腻润滑,也是栀子花的香味,涂抹在身上有丝丝凉意。 赵嬷嬷涂得很仔细,从脖子一直涂到脚,就连隐秘处也没放过。 不知是因为热气蒸的,还是因为害羞,杜俏苍白的脸上透着微微的绯红,有种蛊惑人心的美丽。 赵嬷嬷将早选好的衣衫伺候着杜俏穿上,又取干帕子将头发绞了两遍,使出平生手艺精心地挽了个堕马髻垂在脑后。 一番下来,赵嬷嬷背心早出了细汗,连连叹息自己老不中用,不比当年了。 画屏等人候在外间,听到赵嬷嬷使唤,静悄悄地鱼贯而入,看到打扮好的杜俏,眸中都是一亮。 赵嬷嬷甚是得意,指使着丫鬟把浴桶抬出去,将地上的水擦干,再把暖阁收拾得整整齐齐。 赵嬷嬷还特地在香炉里备了芙蓉香。 芙蓉香跟黄香饼以及龙涎香一样,都是红袖添香的佳品,有助情的功效。 等铺被放帐的时候,就点上。 万事俱备,只等林乾。 赵嬷嬷将目光投向画屏,画屏道:“方才令人问了,侯爷说这就过来。” 正说着,素绢从外面闯进来,跺着脚抱怨,“这路太滑了,化了的雪水都结成冰了,不小心就滑一下,差点摔倒。” 画屏就骂扫地的婆子做事不认真。 素绢笑着解释,“她们可是尽心尽力地打扫了,只是这湿气遇冷结冰,谁也没办法。” 泥地还好说,虽然脏点,却不滑。青石板地还有抄手游廊的地面都蒙了层薄冰,让人不敢落足。 赵嬷嬷闻言,吩咐画屏,“你跟锦兰提着风灯去迎迎侯爷,免得看不清路磕着碰着。” 杜俏想起林乾的怪癖,叹口气,“还是我跟画屏去吧,锦兰去厨房催催,侯爷一到便把饭摆上。” 画屏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杜俏往外走。 路上果然很滑,稍不慎就趔趄一下。 好在走不多远,就听到了熟悉的木头戳地的“笃笃”声。月影里,那个高大的身影斜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吃力。 杜俏心底涌上些微的心疼,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几步迎过去。谁知,没走两步就踩上一处碎冰,身子随之朝林乾倒过去。 画屏“哎呀”一声尖叫,待要去扶,已是来不及,杜俏重重地撞在林乾身上。 林乾身子晃了晃,仍是站稳了。 画屏拍着胸脯长长舒口气,倘若侯爷跟夫人双双倒地,她也是罪责难逃。 林乾紧紧地揽着杜俏的腰肢,语气却是淡漠,“有腿还比不上没腿的,是嫌我走得太稳当?” 杜俏慌忙解释,“不是,我看天黑路滑担心侯爷,所以来迎迎。” 借着浅淡的月光,他看清她的神情,急切又局促,并非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地讨好。 又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她已经沐浴过了? 赵嬷嬷应该教导过她了,她会不会嫌弃自己?就像以前伺候他的丫鬟那样,吓得尖叫? 想到此,林乾面色便是一冷,松开箍住她的胳膊,“你就这么个迎法?” “我……”杜俏想解释,却无从解释,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拿眼睛偷偷瞟着林乾。 眸光清澈如水,辉映着月色,亮得耀目。 林乾心头一丝丝软下来,想起杜俏虽有病在身,还知道亲自来迎,而不是打发丫鬟了事。 又想起方才,自己虽然少了半截腿,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还能护得住自己的女人。 看着她无措的样子,林乾重重地咳嗽声,“还不赶紧扶我回去,想冻死我?” 杜俏回过神来,双手搀着他的胳膊,林乾又嫌不对劲,“你拽着我让我怎么走?到底会不会服侍人?” 杜俏左右为难,林乾拉过她的手,扣在自己掌心里,“记着,以后就这样扶。” 杜俏垂眸,瞧见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手指缠着手指,心跳不受控制地漏掉两拍。 吃饭时,林乾再没挑剔,只嫌杜俏用得少,怕别人说他苛待妻子,非逼着杜俏多用了半碗饭,跟早上一样,将她剩下的半碗吃了。 杜俏总算明白,林乾跟画屏一样,明明揣着一颗好心,却非得用恶言恶语来隐藏着。 想通此节,便也不像头前那般畏手畏脚,而是自作主张地沏了杯庐山云雾茶。 林乾嫌水太热,“要烫死我?” 杜俏笑盈盈地寻了夏天的团扇出来,慢慢将茶水扇凉了。 林乾尝了口,“呸”地吐出来,“茶叶放太多,明摆着夜里不想让我睡觉。” 杜俏笑盈盈地重新沏了杯,“侯爷,这次茶叶放得少。” 林乾神情勉强地喝完了。 洗漱时也是如此。 林乾坐在床边,杜俏端着铜盆伺候他净面。林乾一会嫌水烫,一会嫌水凉,一会又嫌帕子太硬。 杜俏不愠不恼,就像对待任性的大孩子,看着他盈盈地笑。 林乾被她笑得恼羞成怒,伸手将她扯到床上,俯身对着她,问道:“你笑什么?” 他的眼眸乌黑闪亮折射着烛光的光彩,脸仍是板着,而浑身的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男子的刚毅之气。 面对这样的他,杜俏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安心,有所依仗的安心。 凝视着他的双眸,杜俏果不其然从里面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小小的,焕发着生动的光彩的影子。 那光彩清清楚楚地昭示着她的期待。 是期待吗? 她蓦地红了脸,心虚地移开双眼。 林乾却越发靠得她近,再次逼问:“你笑什么?” 为什么笑? 杜俏也不明白,只觉得欢喜就像沸开的水中的气泡,咕嘟嘟地向外冒,压都压不住。 林乾瞧着她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低下~身子,凑在她的耳边问:“你不肯说么?” 杜俏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的五官在她面前慢慢放大,浓黑的长眉,高挺的鼻梁……紧接着有柔软的东西在她的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杜俏本能地躲闪了下,林乾却不放过她,轻启双唇,含住了她的唇,在她的唇齿间慢慢厮磨。舌尖也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贝齿,寻到她的舌,纠缠在一起。 他的浓烈的男子气息笼罩着她,杜俏心跳慢慢地加快,脑海中的意识也慢慢地消失,身体却升腾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来滚去,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林乾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唇顺着脸颊移到她耳边,热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窝,“快说,你为什么笑?” 杜俏被吻得七晕八素,不假思索地说出心底的话,“我很欢喜。” 话出口,已醒悟过来,红晕飞上两颊,却是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侯爷,我很欢喜。” 凝望着他的眸子黑白分明,波光莹莹。 这幅情态,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傻瓜!”林乾猛然呆住,心像被重锤擂过般,狠狠地震了下。 “傻吗?侯爷也觉得我傻?”杜俏神情黯淡,委屈地看着他。 林乾坐正身子,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少顷,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你怎么不傻,嫁给个残废有什么欢喜的?” 许是习武的原因,又或者常年握着拐杖,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茧,摸在脸上粗糙扎人。 杜俏扯下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成亲三日回门,我让车夫随意在街上瞎逛,你不但没阻拦,反而陪着我……街上的流言蜚语何其多,人们的眼光充满了嘲讽,我在车里偷偷瞧着你……你的神情那样平静,没有半点羞恼……那一刻我就认定你了,就想着以后定要跟你好好过日子。” 她朦朦胧胧的大眼睛水气氤氲,牢牢地黏在他脸上,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又好像怕他会突然发怒离去。 想起往日他对她的漠视与冷淡,又想起适才的刁难与挑剔。 林乾一口气堵在胸口,心里闷得发慌,竟然不敢面对杜俏的眼睛。 杜俏慢慢将头靠近他胸前,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温柔地说:“侯爷,即便我的病没法治了,我也不后悔嫁给侯爷。” 林乾紧紧地抱住她,恶狠狠地说:“你还没给我生孩子,谁让你死?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把你从阎罗王那里拉回来。” 杜俏埋在他怀里,偷偷地笑了。 林乾感觉到她肩膀的耸动,以为她哭得厉害,放缓了声音安慰道:“你的病不算什么,易姑娘已经开了方子,后天等她配好药会亲自过来看着你喝,我也会陪着你。” 杜俏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斜睨着他,“侯爷说话可不许反悔,你要陪着我。” 林乾方知上了当,恍惚中,又是那个骄纵的小女孩,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比着口型说“你就是说错了。” 一时怦然心动,被他小心翼翼压在心底的激情如火山般喷薄而出,抱在怀里的身体既柔且软,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林乾顿觉口干舌燥,血脉贲张,身体悄然有了变化……他呼一下,吹灭了蜡烛。 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在暖阁地上投射出窗棂方方正正的影子。 碧纱橱的帐帘动了动,传出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接着两条穿着软缎膝裤的修长的腿垂在床边,不等趿上鞋子,又被人扯了回去。 林乾赤~裸着上身,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刚毅的面容因为心情愉悦而显得神采飞扬,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冰冷刺人,“还没伺候我穿衣,着急往哪里去?” 杜俏低声回答:“今儿腊八,我问问灶上熬了腊八粥没有?” 林乾“哼”一声,“若这点小事还得你亲自过问,要那些管事妈妈有什么用,白吃饭的?” 杜俏微笑着问:“侯爷要起了吗?我伺候侯爷穿衣” 林乾缩进被子里,“暂且还不想起,”顺势也将杜俏拽倒在床上,粗壮的胳膊熟练地搂住她的身子,“陪我躺会,没抱够,”手指却悄悄探进她的衣襟,寻到高耸之处,用力握住了。 杜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绯红,想起昨夜他也是这样,粗暴地扯开她的衣服,握着两团浑圆,只顾着搓揉,不知该如何继续。 林乾在□□上基本是空白,先前是忙着习武无心□□,后来到了军营,起了那种心思,可身边没有看得过眼的女人。他所有关于女人的知识都是听士兵闲谈得来的。 杜俏是受过教导的,出嫁前夜是小章氏婶代母职,晦涩地说了两句,后来就是赵嬷嬷。不过两人说的大同小异,都是闭着眼装死,具体应该怎么行事一点都没说。在她们看来,房里的事是男人主导,女人从顺就行。 两个毫无经验的人凑在一起,折腾了好半天没有入巷。 再后来,终于凭着本能摸索到紧要处,却因为体位有了争执。 林乾右腿吃不住劲,趴着不得力,杜俏腹部发胀,受不住压,两人试了好几种姿势都不得要领。最后林乾软硬兼施,逼着杜俏坐在自己身上,才成就了夫妻之事。 林乾意犹未尽,可杜俏一个劲嚷疼死活不想再来第二次。林乾顾及着杜俏身子弱,到底没有强迫,却是暗暗后悔,蹉跎了两年好时光,否则现在没准儿子也抱上了。 后悔之余也暗下决心,等杜俏病好,一定要将浪费的光阴补回来。 到底是不惯赖床的人,林乾也只略躺了片刻就要起身。 杜俏将备好的衣衫拿过来,林乾掀开被子,露出那条断了半截的腿。 杜俏看了片刻,伸手摸了摸,“怎么伤的,还疼不疼了?” 林乾盯着她的双眸,淡淡地说:“中了毒箭,当时右手受了伤,用左手不得劲,砍了好几下才砍断,就留了这些疤。” 竟然是他自己砍的? 当时身边怎么没有人跟着? 他拖着伤腿是怎么找到人止血的?又是怎样强撑着活下来的? 杜俏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想。 林乾扯扯嘴角,继续道:“回京都后,原本就在我屋里的一个丫鬟伺候我洗澡,我刚脱下裤子,她吓得尖叫一声晕过去了。你怕不怕?” 杜俏上前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肩头,“我不怕,就是觉得幸运。” 林乾探究般看着她。 杜俏笑着抱怨,“想嫁给你的女人那么多,若非如此,怎么能轮得到我?” “所以说你傻,别人弃之如敝屣的东西,你却……”林乾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杜俏笑盈盈地接话,“我是傻人有傻福,不过你也别仗着腿脚不灵便就偷奸耍滑,你是我的夫君,得给我撑起一片天。” 林乾沉默会,突然眼睛一瞪,“不快点伺候穿衣,想把夫君冻死?” 杜俏抖开衣衫,他却不接,展臂将杜俏搂在怀里,“阿俏,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 忠王府西路宅子的一处院落,粉瓦灰墙,乌漆门扇,上面挂着三尺匾额,书有嘉木堂三字,门内青砖铺地,两侧盖着抄手游廊,廊下种了一排冬青,冬青上积雪尚存,映着碧绿的枝叶,生机勃勃。 一位男子负手站在游廊前,袍袖被风扬起,显得他挺直的背影越发清瘦。少顷,男子转过身来,脸上一张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个脸庞,面具遮掩下的双眸却是幽深黑亮。 与他相向而立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年穿青莲色细葛布长衫,头上插一根木簪,打扮甚是简单,可眉宇间却流露出天潢贵胄的骄傲,宛如天上红日,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少年便是嘉木堂的主人,忠王世子楚寻。 “如此说来,辛大人是想要袒护武云飞?”楚寻拂一下树枝,抖落积雪无数,漫不经心地问。 辛大人淡然回答:“并非袒护,而是武云飞罪不致死,朝廷军饷供应不足,士兵要吃饭,有的还有家小要照顾。咱们不能让他们在前头杀敌护国,他们的家小在后头挨饿。再者说,不单大同,漠北一线不倒卖军粮的有几人?难不成把守城的将领全都定罪?” 楚寻笑笑,“辛大人这么笃定武云飞是单纯的卖军粮,而不是与鞑靼人勾结?” “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辛大人唇角微翘,似是挂着笑意,可声音却冷肃坚定。 “既如此,为着辛大人,暂且相信武云飞一回。明儿上朝,我会亲自递上折子。” 辛大人拱手致谢,“辛某为驻边的万千将领谢世子高义。” 楚寻盯牢他的眼眸,突然启唇一笑,“辛大人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哦?”辛大人挑高声调,“不知是何人?” 楚寻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十年前,我跟随皇上去白塔寺游玩遇到的少年,据圆通方丈说,少年被仇家所伤,几乎丧命,躲在寺里避难。” “命垂一线,”辛大人挑眉,“少年可救过来了?” “圆通方丈曾说过少年前途无量,乃国之栋梁。既然前途无量,想必不会轻易死。”楚寻叹口气,“这些年,我一直打听他的消息,想结识一番。” “既然国之栋梁,辅佐的必然是君王,世子肯定有机会遇到他。” “我也是这么想,”楚寻点头,转而又道,“今天是腊八,宫里赏赐了腊八粥下来,辛大人一同喝一碗?” 辛大人笑着拒绝,“腊八粥合该一家人一起喝,我这个外人就不掺合了。烦请世子爷代为向王爷告辞。” 楚寻满口答应,笑着送客。 出了忠王府的大门,辛大人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试探来试探去的日子真无趣。倒不如……他的眼前浮现起易楚明媚动人的小脸,去看看她吧。 腊八粥合该一家人一起喝。 辛大人打马回到忘忧居,转而从汤面馆出来,心急如焚地朝晓望街走去。 临近济世堂,却放缓了步伐,警觉地四下打量一番,才慢悠悠地踏上石阶,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易郎中跟往日一样端坐在台面后头,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男子戴了顶镶毛皮帽,穿着灰褐色杭绸长袍,长方脸,保养的很好,皮肤细白,左手中指上套了只碧绿油亮的玉扳指。 瞧这打扮,显然不是晓望街的住户,更像哪个显贵人家的管事。 中年男子看到有人来,朝辛大人躬身笑笑,凑近易郎中。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到男子有意压低的声音,“侯爷的意思是,夫人跟阿楚姑娘颇为投缘,想认个义妹方便走动,不知易先生意下如何?” 辛大人一愣,易楚最近走动的只有威远侯家,难不成是阿俏想认她做义妹? 真是胡闹! 第41章 蹭饭 阿楚是自己要娶的人,如果认了义妹还怎么娶,这不是乱了套了? 辛大人面色一沉,静静地站在门旁,等待易郎中的回答。 易郎中淡淡笑着,“能得夫人青眼是小女的福气,只是她自幼顽劣,没学过什么规矩,见不得大世面。再者她明年就要成亲,近段时日都得留在家中待嫁,也不好出去走动。” 管事为人圆滑,一听就知道易郎中是拒绝了,也不着恼,仍是笑着,“先生不必急着作答,再考虑几天。我先回去复命,明儿个辰初三刻来接阿楚姑娘可好?” “可以,我让小女提早准备好,决不会耽搁行程。”说罢,起身送客。 管事冲易郎中作个揖,又朝辛大人笑笑,提着袍角出了门。 辛大人佯装不知何事,举起手里的纸包,笑道:“前几日喝了先生的好茶,昨儿我也得了些茶叶,拿来请先生品味一番。不知先生现下可有空,或者手谈一局?” 易郎中听了管事的话心里颇不是滋味,正想排解一番,当即将辛大人让进里面,又回头喊,“阿楚!” 易楚刚宰了条鲤鱼,正在给鱼刮鳞。 她今天起了个大早,熬了锅香稠的腊八粥,给隔壁吴婶子送了碗,又送了一碗到顾瑶家里。 正巧顾瑶的舅舅带了篓活鲤鱼,顾瑶挑了两条肥大的让易楚带了回来。 易楚打算中午吃一条,留一条养在水缸里等着过年。 听到父亲的喊声,易楚围裙顾不得摘,只洗了把手,就匆匆进了医馆。不曾想,刚掀开帘子就看到了辛大人——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笔直的鼻梁,明明生的俊朗文雅,却偏偏总是带着冷漠疏离。 可冷漠的神色在抬头见到易楚的刹那,就像冰雪消融般,变得温暖又和煦。 易楚的脸立刻红了,她欠身福了福,看向父亲,“爹,您找我?” 易郎中瞧见易楚的羞色,猛然醒悟到不该唐突地叫她出来,侧眼瞧见辛大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样子,暗中点了点头,拿过茶叶包,“杜公子带来的茶,你去沏两杯来。” “好,”易楚答应着,心里却腹诽,堂堂锦衣卫特使,不去缉捕巡察,跑到这里献什么殷勤? 献殷勤? 念头刚起,便吓了一跳。 他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还有比自己更清楚的人吗? 易楚拿着茶叶包,说不清是忧是喜,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怨气。 若是他当真有意,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请了媒人来提亲? 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有意思吗? 把她当成什么了? 易楚忿忿地烧开水,洗了茶壶,打开茶叶包。 茶香清淡绵长,就是她前几天喝过的那种。 这么好的茶,让他喝实在是可惜了。 易楚一时兴起,捏了几颗盐粒放进碗里,倒了些许开水,等盐融化,将盐水倒进茶盅,又续上茶水,放进托盘,小心翼翼地端进医馆。 两人正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地盯着棋盘。 易楚轻手轻脚地将未加盐的茶盅放到父亲面前,加盐的放到辛大人面前,微微屈膝,“公子,爹爹请用茶。” 易郎中先尝了口,称赞不已,“甘香不输龙井、清冽不次于云雾,不知此茶何名?” 辛大人走了一步棋方抬起头回答,“这是产自龙鸿山的野茶,因产量不多,每年不过两三斤,故而没什么名声,倒是口味极好。”说罢,端杯欲饮。 易楚见状,慌忙退出去,又觉得心有不甘,躲在帘子外面偷偷往里瞧。 辛大人捧杯闻了闻,正要放下,却又仰头“咕咚咚”喝了个干净,面色毫不见异样,就像原本茶水就该是这个味道。 易郎中笑道:“品茶合该心静,公子心急了。”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朝门帘看了眼,脸上浮起无奈的笑容。 易楚被看破行迹,顾不得偷听,踮着脚尖回到厨房,看见灶台上的碗里尚有少许盐水,试着喝了口。 刚入口,立刻吐了出来,这盐水又苦又咸,真正难喝,易楚赶紧又喝下一大杯水,才去掉嘴里的涩味。 想来盐水兑着茶水也好不到哪里,也不知辛大人怎就能生生咽下去。 易楚不由懊悔,都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每每在他面前行些孩童的顽劣事? 如此想便静了心,将鲤鱼收拾干净放进盆里,又将泡好的干豆角切成段,准备同清早买的肉骨头一同烧了吃。 今日是腊八,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 易楚早就打算吃点丰盛的,给今年开个好头。 眼看着午时将至,易楚生火起了灶,先将鱼用油煸了,再加进些老汤,灶坑里加上几块木柴,让汤慢慢地炖。另一口锅却是起了急火,将葱姜炒出香味,然后加入骨头,倒上酱油再炒片刻,放进豆角,加水,也是慢火煮着。 趁此机会,易楚捞出根腌黄瓜切成片,又拌了个红油笋丝。 没过多久,鱼汤炖成了奶白色,易楚切上把香葱扔进去,鱼的鲜味越发馥郁。 香气随着北风飘进医馆,辛大人腹中如擂鼓,饿虫馋虫仿佛同时被勾了出来。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留下吃饭。 凭什么,阿楚做的饭,他不能吃? 饥饿的时候,辛大人脑子格外不好使,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轻易不肯落棋。 终于,像是约定好一般,这边易楚灭了灶火,那边辛大人与易郎中以平局握手言和。 易郎中见正是饭时,殷勤留客。 辛大人装模作样地客气两句,跟在易郎中身后进了后院。 易楚惊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这人,原先是半夜三更乱闯闺房,现在倒好,竟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看来刚才的盐放少了,应该再往饭里放些黄连才好。 易郎中将辛大人让进饭厅,吩咐易楚,“杜公子在此留饭,你去打壶酒。” 易楚不情愿地脱下围裙,回屋换了件褙子,到前面胡同口打了一壶酒,放在暖窠里温了温,才送进去。 辛大人拱手致谢,“有劳易姑娘,这酒里没放什么东西吧?” 显然是说方才茶里的盐水。 易楚俏脸涨得通红,却死撑着装作不解地问:“公子想往里放什么?” 一双眸子明亮清澈,不见半点尘埃,就像是被猎人抓到的小鹿,望之生怜。 明明做了错事,却还做出一副无辜相。 辛大人既无奈又好笑,心底软得像水,酒未入口便已微醺,可他是深沉惯了的人,面上仍是淡淡的,“听说有人喜欢往黄酒里放姜片,也有在酒中放花瓣以取其花香。” 易楚偏着头,“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以后倒可以试试看,这次事出仓促,还请公子将就些。”不经意瞧见辛大人含笑的双眸,心头突然就乱了,匆匆说了句“公子慢用”,回到了厨房。 家中有客,女子不能上桌,只能在厨房等着吃些残羹剩饭。 易齐脸色便不好看,嘟哝着,“是谁来了,姐也不事先留些菜出来。” “之前来瞧病的,方才跟爹下棋,爹就留了饭。我事先也不知道,锅里还有鱼汤,要不你泡了米饭吃?” 鲤鱼很大,炖了半锅汤,还有不少鱼肉。 易齐盛了半碗汤,又捞了两块鱼,坐在灶前吃。 易楚却是不饿,眼前总闪着辛大人适才看着她的眼神,深深的,亮亮的,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眼神看得她心颤,又有莫名的欢喜。 他笑起来真好看,芝兰玉树般。 可不笑的时候又威严轩昂,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想得出神,忽觉身子被人推了一把,她急忙回过神来,就听易齐问道:“姐什么时候去威远侯府?” 易楚马上警觉起来,“明天,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问问都不行?你放心,我不会死赖着跟你去。”易齐不满地瞪她一眼。 易楚想想自己也是反应太过,歉然地说:“这次真的不行,不让你去是为你好。” 易齐板着脸,“口口声声为我好,你知道什么才是对我好?你有爹疼着宠着,我呢?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找我爹?我也不求别的,能看看他长得是什么样子就满足了。” 原来她想去荣郡王府是因为这个? 对亲身父亲有种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这应该是天性吧,不应该被泯灭。 易楚想起父亲对自己时不时可以拍拍肩膀,摸摸头顶,自己不顺心时也可以俯在父亲怀里哭,而易齐却不能。 她也是向往这种父女情意吧? 易楚有些了解易齐的感受,轻轻搂住她的肩头,柔声道:“阿齐,你肯定能见到你爹的,要是能帮上,我也会帮忙。” 易齐就势靠在易楚怀里,抽泣着说:“我以为姐跟我生分了,再也不理我了。”眼泪从她浓密的睫毛间滑下来,有种令人心碎的美。 “怎么会,姐永远都是你的姐姐。”易楚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水,“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你以前不是说要跟我成亲,永远不分开吗?” 易齐含着眼泪笑,“那是多少年前的顽话了,现在还记得?都怪吴婶子爱说笑逗引我。” 易楚点着她的脑门,“又哭又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是姐招惹我,”易齐撅起嘴撒娇,“姐,赶明儿咱们一起到枣树街买点布料做衣服吧,我想做件银红色的小袄过年,好不好?” 易楚笑着点点头。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商量准备年货的事,易楚瞧见父亲陪着辛大人走出饭厅。 易郎中因喝酒而脸色微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连带着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辛大人却是一如既往地稳重,见到姐妹二人,礼貌地点点头,又拱手请易郎中留步。 易郎中坚持要送,辛大人再不推辞,两人并肩进了医馆。 不多时,易郎中回来,满脸的笑意几乎抑制不住,“阿楚,阿齐,喜事,大喜事……” 第42章 外室 父亲向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是什么样的喜事让他如此兴高采烈? 易楚与易齐不约而同地露出讶异的表情。 易郎中倒卖起了关子,“有两件,先听哪件?” 竟然有两件! 易楚越发惊诧,连声催促,“爹快说来听听。” 易郎中喜不自胜地说:“头一件事是杜公子有位朋友在常州府当吏目,可以帮忙查一下你外祖父家中还有没有人在,没准你还能有表弟或者表妹,届时可以接来京都住上几年。” 易齐顿时失了兴趣。 易楚也颇为意外,她对娘亲没什么印象,对外祖父或者表弟什么的更谈不上感情。 可看到父亲欢喜的样子,她也不禁感动。 父亲跟娘亲的感情应该很好吧,否则不会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常州那边。 易郎中完全没看出两个女儿的态度,接着说第二件,“大兴县有片山林地,因为贫瘠没什么出产,主家想卖出去,地价很便宜。我想买下来种草药,你们说好不好?” 这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家里有了田地就像人有了底气,以后是可以当做祖产的。 大兴离京都近,许多显贵都在那里买田庄,土地一向供不应求。偶尔有破落户卖地,不等传到京都,就被消息灵通的人买走了。 上次顾家买地,还是因为顾瑶的舅舅就住在大兴,四处打听了近半年,也才买了十亩。 易楚眼睛一亮,问道:“能有多少亩地,多少钱一亩?” “至少有五十亩,价钱要等跟主家见面再谈,多不过二三两银子。”易郎中盘算着,“我手头上有四十两银子,杜公子应允借五十两,每年半分的利钱,再四处凑凑也就够了。” 听说水田是八两银子一亩,顾瑶家买的是旱地,五两银子一亩,山林地要二两银子不算多。要是银子不凑手,易楚想把上次杜俏给的两匹锦绫卖出去。 她在家里不是做饭就是扫地,就是上街买菜也穿不着那么贵重的布料。即便收着,也是一辈子压箱底,倒不如换成银子也好应个急。 至于辛大人的银子,能不借就不借。 易楚打算妥当,就见父亲“哎呀”一声,懊恼地甩了甩手,“只顾着高兴,竟忘了将你外祖父的名讳和住处写给他……喝酒就是误事,以后切不可贪杯。” 易楚莞尔,“只打了一壶酒,不到半斤,两人对半分,每人二两多,算不得贪杯。” 易郎中酒量浅,沾酒就醉,因此极少饮酒。今日绞尽脑汁跟辛大人下了个平局难得高兴,却在女儿面前失了面子。 “我把你外祖的名讳写出来,”易郎中尴尬地笑笑,急匆匆往书房走,“阿楚,你们两个将饭菜热热赶紧吃饭,别饿坏了。” 易楚瞧着父亲轻快的背影不由感慨,每次辛大人来,父亲都好像特别高兴。 有人陪他下棋,陪他喝酒,聊点政事或者江湖事。 如果她或者易齐是个男儿就好了。 或者让父亲续弦,再生个孩子? 这样以后她们出嫁,父亲就不会寂寞,而且还有人照顾父亲的衣食。 可父亲有没有续弦的心思? 得找人探探口风才行。 易楚边琢磨边走进饭厅,见两个小菜吃了个干净,鱼汤也喝了不少,只剩下个盆底儿,豆角炖骨头吃了大半,剩下一小半整整齐齐地堆在边上,显然是特意留下来的。 还算有良心,没有让她舔盘子底儿。 易楚微微弯了弯唇角,利落地将桌子收拾好,把鱼汤跟骨头重新热过,又盛了大半碗饭在厨房吃。 易齐没再用饭,就着易楚的筷子夹了两块肉骨头,啃完还觉得意犹未尽,“真好吃,明天再买点肉骨头吧?” 易楚也自认为发挥不错,肉炖得恰到好处,不软不硬,油脂都熬了出来化在豆角里,豆角吸收了油脂变得浓香可口。 也不知合不合辛大人的口味? 早知道爹留他用饭,应该再多做两道菜,她做得小鸡炖蘑菇也极好吃,还有清蒸鲤鱼、凉拌白菜心、冬菇炒肉片……想到此处,易楚猛然意识到什么,用力摇了摇头。 易郎中写好字条,拿到厨房,“杜公子在枣树街有家汤面馆,叫木记的,你们抽空送过去。” 易楚稍犹豫,推辞道:“不如让顾琛跑一趟,这几天不一定出门。” “刚才不是说好要去置办年货吗?”易齐接过字条,“反正都是去枣树街,顺手的事。” 易郎中叮嘱道:“记得跟杜公子道谢,还有倘若需要上下打点,请他尽管开口,总不能让人欠了人情还搭上银子。” 易齐连连应着,“爹尽管放心,忘不了。” 易楚很郁闷,她是真心不想见到辛大人,不见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可一旦见面,脑子里总是他的影子,赶都赶不走。 而且,上次去,掌柜似乎洞察人心的目光,让她到现在还心虚。 既然易齐答应的事,到时候让她送进去,自己在外面等着就是。 ** 第二天,易楚早早用过饭,将需带的东西仔细检查了遍,才走出家门。 门口已经有车在等着,赶车的竟然还是上次那个老实巴交的黄师傅。 易楚笑着上前招呼,“……上次带累您了。” 黄师傅连道不敢,“是小的让姑娘受惊了,不过以后没人再敢惹侯府的车驾。”因见易楚不解,遂得意地解释,“找事那人被关进牢里后,当天夜里被拔了舌头,转天詹事府的人跟衙役说,冒犯侯府车驾该受重惩,加上那人平常就胡作非为,就判了斩立决。” 詹事府专门掌管东宫事务。 林乾平常不出门,可京都发生的事却瞒不过他,听了黄师傅陈述后,马上令人将王槐的底细查了个底儿朝天。 第二天一早就拄着拐杖到了太子府邸。 林家是武将出身,不知出过多少名将,无论在西北还是湘西都赫赫有名。林乾虽然不能带兵打仗了,可林家在朝廷武官中的影响力仍在。 太子本就想拉拢武官,闻言当即表态,这种藐视权贵以下犯上的人该死。 至于拔舌头,却是吴峰找人去干的。 辛大人恼他出言不逊,想给他点教训长长记性。吴峰察言观色,就找人去监牢转了圈。 因为一个街头混混冒犯了威远侯府的车驾,东宫与锦衣卫先后插手。此事在京都高层掀起了不小的波浪,开始有人往威远侯府递贴子求见。 林乾仍是老态度,礼,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见。 越是如此,人们对威远侯府越不敢小觑。走不通侯府的路子,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与林乾有姻亲关系的吴峰那里,吴峰倒是一概不推辞,很是发了笔财。 易楚自然不知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更不关心詹事府为什么要插手此事。她一门心思想着该怎样给杜俏服药施针。 一路平安,不知不觉就到了椿树胡同。 黄师傅刚驾着马车拐进去,听到身后马蹄声响,有人吆喝着,“让让,让让。” 易楚掀开车帘往外看,见胡同口驶进来两辆马车,头前那辆宽大气派,装饰着素色狮头绣带,显然是勋贵人家。 马车在威远侯府的角门停下,跳下一个年青男子。 易楚认出来,是有过数面之缘的吴峰。 吴峰回身从马车上搀下位女子,女子穿着鹅黄色出风毛绣竹叶梅花的褙子,系了条绣着精致缠枝花纹的浅紫色裙子。神情矜持,下巴微扬着,贵气十足。 是吴峰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钱氏,也是林老夫人嫡亲的外甥女。 有丫鬟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赶着过去给她披上了紫貂斗篷。 此时,角门走出数人,最前面的就是画屏。 看到吴峰,画屏露出丝惊讶,接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见过表姑爷、表姑娘”,起身,看到黄师傅赶的马车,脸上溢出笑来。 易楚撩起车帘。 画屏连忙上前扶着,“估摸着姑娘该到了,就出来迎迎,夫人在屋里等着呢。” 吴峰也看到了易楚,走过来拱拱手,“不知是易姑娘的马车,多有得罪。” 易楚笑着还礼,“大人言重了。” 钱氏很着意地看了眼易楚。 易楚穿着青碧色潞绸褙子,下面是条青灰色撒花裙子,外面披着湖蓝色披风。头发梳成双环髻,发间戴了两支绢花,耳朵上坠着小小的丁香花式样的耳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饰物。 看上去虽然干净利落,可披风已经洗得有点褪色,绢花一看就不值什么钱。 这么一个寒门女子竟能让吴峰主动上前打招呼。 钱氏咬了咬下唇,将目光投向吴峰,脸色霎时白了。 吴峰也正打量着易楚,肤色如玉,青丝似墨,水嫩的双唇带着浅浅粉色,像六月带着露珠的粉荷,而一双杏目清澈明净,比山涧的泉水还要透亮。 神情从容镇定,丝毫没有因为一身旧衣而感到局促。 这般明媚大方的女子,难怪辛大人上了心。 在扬州时,辛大人留了对碧玉手镯,他曾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辛大人没有否认。 后来,辛大人托他往济世堂送过信,他才恍然,原来那女子就是易楚。 一群人进了二门,画屏引着易楚往听松院走,而吴峰夫妻则去林老夫人所在的宁静斋。 吴峰小声对钱氏道:“易姑娘品行不错,你看顾着她些……请她到家里坐坐,多走动走动。” 钱氏身子僵了下。 他是什么意思,是看中了这个女子? 所以让她照顾她,还要接到家里来让一大家子人见见。 世子爷定然是极喜欢这个人,之前他可从没这样盯着女子看。也是因为喜欢,所以宁愿养在外面,也不让她在家里受委屈。 成亲半年就养外室,这不成心打她的脸? 钱氏勉强挤出个笑容,“知道了,我听世子爷的。” 吴峰看着钱氏的脸色,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这是他与辛大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连长生都不知道。 而且钱氏是他结发的妻子,总不能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往远处说,他要接掌忠勤伯府,钱氏早晚要主持府里的中馈,不明白的事大可以开口问个清楚,就这样在心里胡乱猜疑,两人怎么能配合着管好这个家? 易楚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钱氏心头的一根刺,她正诧异地看着杜俏…… 第43章 枝节 不过两三日没见,杜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前几天蔫蔫的,像是即将枯萎的花朵毫无生机,而现在却像久旱的小草被甘霖浇灌了,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 易楚满心疑惑。 杜俏却笑而不答,赵嬷嬷在一旁也是笑,还促狭地朝易楚挤挤眼,易楚更加不明白了。 可杜俏心情好对她的病来说最好不过。 易楚将需要的东西一一说了遍,趁着赵嬷嬷出去吩咐丫鬟的时候,将辛大人画得两张画递给了杜俏。 杜俏的泪霎时喷涌而出,有几滴落到纸上,晕染了大片墨渍,她急忙擦去泪,哽咽不已,“都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大哥记得那么清楚。那件裙子是大舅母的针线,裙摆绣着一圈鹅黄色的鸭子,每只神态都不同,可惜刚上身就弄脏了,鹅黄色最是娇嫩,再洗不出原本的颜色。” 又指着潮音阁,“我娘喜欢芍药花,院子里种了几十株,每年春夏之交开花,个个都有碗口那么大,用来插瓶或者带在头上都很好。不过,这许多年没人打理,想必早就衰败了。” 芍药素有花相之称,其艳丽多姿并不在牡丹之下,倘若成片的芍药花开起来,那情景该有多么的震撼。 易楚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么繁盛的芍药花败落,杜俏的心情会是如何的惆怅,尤其这花还是她娘亲最喜欢的花。 只是,事过境迁,想再多也没有益处。 易楚柔声相劝,“拿了画过来本想是让你安心,不想却引得你伤悲,倒是我的不是了。” 杜俏渐渐止住泪,将画仔细地叠好,收在抽屉里,问道:“你怎会认识我大哥?” 易楚闻言顿了下,最初见到辛大人是他搜寻赵七公子,找到了医馆,当时自己还差点命丧他手。 可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只含含混混地回答,“是在医馆认识的。” 杜俏当即听出了不寻常。 大哥十几年隐姓埋名,连自己都不能相见,却对易楚实话相告,莫非……转念又想,易楚已经跟他父亲的学徒定亲,想必两人之间并无纠葛。 她隐约记得,那个俊朗如皎皎明月的少年,是如何的眼高于顶,只要不是他的东西,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有次祖父得到块鸡血石,她喜欢上面如云霞般的纹路,跟祖父讨来随手把玩。大哥正学刻印章,也看上这块罕见的羊脂冻,明明喜欢却睥睨地望着她,“以后我会得到更好的,比你这块还好。” 果然,没几个月,家里管事千方百计淘换到一块兰花青的青田石。 大哥花费了好几天给自己刻了个印章,不着痕迹地与荷包、玉佩等杂在一起系在腰上。 当时娘亲笑着跟赵嬷嬷嘀咕,“仲哥儿到底年岁还小,明眼人谁看不出这是在显摆。” 赵嬷嬷奉承道:“大爷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换成别人家孩子,早就四处嚷着炫耀了。” 那阵子杜俏已经不喜欢自己的鸡血石,而是看上那块青田石了,可大哥已经刻成了印章,她委屈得要命,去向娘亲诉苦,就听到娘亲跟赵嬷嬷说了这番话。 说罢,娘亲还把杜俏训了一顿,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杜俏对杜仲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彼时,只要他看上的东西,总有人会捧着献到他面前。所以,他也不屑伸手去要或者动手去抢。 可是经过十年的磨砺,辛大人早就明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想要什么得靠自己去争取。 就好比,他认定了易楚,不管她定亲也好,成亲也罢,他总会义无反顾地带她走。 杜俏自是不知道她兄长的心思,趁着熬药的时候,又提出认义妹的事情。 易楚说的很实在,“我也觉得跟夫人投缘,只要夫人有什么驱使,我必定义不容辞,可要是认干亲还是算了。不说别的,就我家的情况跟夫人实在是走动不起,一次两次还好说,时候久了,未免有闲话传出来,说我攀附富贵或者说夫人拿府里的银子贴补穷亲戚。不管真相如何,人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想象来推测。现在我家只我爹和我们姐妹,以后成亲,还有婆家一大堆人,总有喜欢钻营投机的。到时候,我们两人都是难办。” 人心的叵测与善变,杜俏岂会不知,又听易楚想得通透,不免叹息,“既如此,我也不强求了。不过有句话放在这里,以后但凡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也能替你开解一二。” 易楚莞尔谢过。 少顷,药熬好,易楚服侍杜俏喝完药,嘱咐画屏,“药得过上一刻钟才起效,让夫人先躺着养养精神。过会下腹会痛,没关系,能忍就忍,忍不住了我给夫人用针。你陪着夫人,我去看看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东西都放在暖阁外间,一大摞干净的细棉布、温热的开水、切成薄片的人参……易楚认真地过了遍。 门口传来“笃笃”的拐杖声,林乾阔步而入。 他罕见地穿了件宝蓝色锦袍,头上墨黑的长发用玉冠束起,身材颀长高大,宽肩阔背,一双黑眸深似寒星,虽然拄着拐杖却丝毫不改他尊贵威严的气势。 易楚屈膝福了福,“夫人已服了药,此处多有不便,请侯爷去别处候着,若有事情,我会及时告知侯爷。” 林乾四下看了看,锦兰守着炭炉,炉上水刚沸开,咕噜噜冒着泡;素绢在剪细棉布,每条剪成三尺多长,再叠成方形;长案上坐着暖窠,有鸡汤的香味缕缕散出……看起来确实没有他站的地方。 正要离开,画屏自内间出来,“易姑娘,夫人疼得很,可又忍住不说,要不您进来瞧瞧?” 林乾闻言,回身便往内间走。 易楚忙拦着他,“侯爷,您若是进去,只能多添麻烦。您在旁边看着,我怎么给夫人施针?”话说得极不客气。 林乾脸上怒气渐起,却是止住脚步,自顾自寻了把椅子坐在内间门口。 杜俏看样子确实极疼,脸色惨白得不成人样,额头满是黄豆粒大的汗珠。赵嬷嬷不时拧着温水帕子替她擦汗,也是忙碌得一脸细汗。 易楚温和地说:“不用忍着,喊出来能轻快些。” 杜俏断断续续地问:“侯爷……在外面吗?” “嗯,就在门口坐着。” “我能忍,”杜俏身子哆嗦着,重重喘口气,看着画屏,“让侯爷去书房歇着。” 画屏一跺脚咬牙出去了。 易楚掀开薄被,见已有紫黑色的血流出来,又伸手摸了摸杜俏的腹部。 杜俏忍不住哎哟一声,双手紧紧抓住身下铺着的棉布。 紧接着门口传来林乾的喊声,“怎么回事?夫人怎么样了?” 杜俏疼得无法开口,易楚顾不上回答,左手按住杜俏腹部,右手慢慢往下顺,一边顺一边安稳她,“已经下去不少,很快就出来了。” 杜俏虚弱地点点头。 易楚在暖阁忙得不可开交时,钱氏正在宁静斋跟林老夫人说话,“……这些时日表嫂似乎跟我生分了似的,下过两次帖子,表嫂都说身子不好,是不是有了?” 林老夫人笑眯眯地说:“我估摸着是,先前你大表哥就说你表嫂身子不爽利,头七八天还叫了方太医来诊脉。我瞧着方太医脸上笑眯眯的,问他他却不说。想必是时候还短,不能确诊,你大表哥也不敢惊动我,怕我空欢喜一场。我先假装不知,等确诊了再说。” “原来是方太医诊的脉,方太医的脉息可是一流的好,近些年年纪大了,寻常人家难得能请动他,倒是还来咱们府里。” 林老夫人颇为自得,“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当初你姨父就找他看病,我怀乾哥儿也是他把的脉。还别说,别人我不怎么相信,就信得过他。” 钱氏目光一转,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来,“刚才在府门口看见个姑娘,年岁不大,听说来给表嫂看病。我还寻思咱们府里换了大夫,不过这行医的女子倒是难得,也不知师从何人?别是什么……游方郎中才好。” 林老夫人霍然变色。 古往今来,内宅妇人最忌讳与道婆、牙婆以及药婆稳婆等人结交。她们出入内宅不知挑唆了多少良家妇女闺阁少女做出不清不白之事。 林家门风清正,向来不许这种人进门。 林老夫人毕竟经历得事多,转瞬间脸色以恢复如常,笑道:“能看病的姑娘还真不常见,咱们也瞧瞧到底是怎么个人物。”抬手叫来身边伺候的丫鬟,“朝露,就说表姑娘来了,请大夫人还有那边的女客过来坐坐。” 朝露答应着到了听松院。 听松院守门的丫鬟回到了林乾处。 林乾正为杜俏的病坐立不安,便也没有好声气,“夫人跟易姑娘不得闲,等空了再过去。” 林老夫人气得心口疼,可当着钱氏的面不好发作,等钱氏一走,叫来朝露细细地问,“是侯爷亲口说的这话?” 朝露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侯爷说的,我在暖阁门口等着,侯爷的声儿挺大,语气也不怎么好,像是跟谁置气似的。” 林老夫人勃然大怒,“跟谁置气也没这样的,当着客人的面给我没脸,好在表姑娘不是外人。要是换个人,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按理,杜俏来了访客得先领到宁静斋拜见老夫人才行。因杜俏的病开头不敢张扬,怕林乾误会她不贞,后来方太医诊出是喜脉,杜俏更不好张扬了。 在方太医跟易楚之间选择,任谁都会相信年高艺精任职太医院的方太医。林老夫人定然不会允许她服用水蛭、地龙、透骨草等凶猛之药。 可杜俏心里明白,自己绝不是有孕。眼下,她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早点治好病,调理好身子,好好的生个孩子,她跟林乾的孩子。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瞒着林老夫人。 易楚前两次来,都是画屏直接引着去了听松院。 不成想这次竟然遇到了钱氏。 而钱氏偏偏别有用心地提到了易楚。 钱氏的心思很简单,就是想把易楚带到老夫人跟前。届时,老夫人不免会问些,“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等家常话。 钱氏便可以了解易楚的想法。当然,易楚若是表现得唯唯诺诺缩手缩脚就更好了,她可以直接跟吴峰说,老夫人见了人,觉得上不了台面等话。 没想到朝露回来回话,竟然说,易楚不得闲,等空了再来。 老夫人吃惊,钱氏更是吃惊。吃惊之余还有点高兴,这么不同世情不懂规矩的女子,别说掀不起风浪,就是掀起了风浪,想收拾她也容易得很。 钱氏安心地走了,林老夫人却大发雷霆,招呼丫鬟们,“走,去瞧瞧大夫人到底在忙什么……” 第44章 再求 易楚看到棉布上如婴儿拳头大小的紫黑色血团,长长舒了口气。手下却仍不放松,依旧按着穴位,从上往下捋。 污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屋子里充斥着难闻的腥臭。 少顷,待血止住,易楚将杜俏身下血污的棉布抽出来递给赵嬷嬷,“找个僻静的地方或者埋了或者烧了。” 据说隐秘处的血不能让外人看到,看到了会不吉利。 赵嬷嬷自然明白这点,将棉布团成团,到外间吩咐素绢埋了。 画屏将床上的垫子与棉布重新换过,服侍着杜俏躺下。 易楚看着杜俏倦怠的样子,温和地说:“好了,已经没事了,你睡吧。” 赵嬷嬷点了安息香,杜俏很快地阖上了眼。 易楚走到外间对赵嬷嬷说:“稍后或许仍有血出来,若是紫黑色,便将适才余下的药渣再煎一次,若已经是鲜红色,就不必用药。切记着,这些天千万不能服用补血活血之物,只熬些温神养气的米粥汤品即可。过了五日,才可服用阿胶红糖之物。” 赵嬷嬷连连点头记着。 林乾直等到易楚说完,才插嘴道:“夫人算是好了?” 易楚见他从辰时一直守到现在,不免多了些好感,便笑了笑,“好了,过了这三五日,以后就慢慢调理着。” 林乾忽然弃了拐杖,长揖到地,“多谢易姑娘。” 这么大的礼,易楚怎敢受,忙侧转身子避开。 赵嬷嬷将林乾扶起来,“侯爷,您坐了一上午,晌饭也没吃,现下夫人正睡着,侯爷用过饭也歇息会儿,免得夫人醒来看到侯爷担心……易姑娘也没用饭,侯爷在这儿,着实不方便。” 林府早上辰初放饭,到现在已是未正,足足三个半时辰。 不单是易楚,这满屋子大丫鬟都是忙碌到现在。林乾若不走,她们也不敢下去用饭。 不吃饱饭,怎么能服侍好杜俏? 林乾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冲易楚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锦兰端来铜盆和皂豆,“易姑娘洗洗手也歇会儿,这屋子味道重,请姑娘移步偏厅用饭。” “没事,就摆在这儿吧,万一夫人有动静也能听着。”易楚洗了手,又擦了把脸。 暖阁实在太热,忙碌这大半天,也冒出不少汗珠子。 锦兰端走铜盆,素绢倒了茶过来。 易楚心道:到底有人伺候着好,免得忙碌半天连口热水喝不上,还得自己生火做饭。 端起茶杯正要喝,忽听外面传来接连不断的问安声,“见过老夫人。” 紧接着,门帘被挑开,两个大丫鬟扶着位老妇人走了进来。 林老夫人年近五十,头发乌黑,不见一根银丝,紧紧实实地梳了个圆髻,插着对祖母绿簪子,耳朵上嵌着祖母绿的耳铛,圆脸,显得很富态,可冷峻的面容又流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 赵嬷嬷与画屏等人齐刷刷地行礼。 林老夫人有诰命在身,平民见了该行礼。 易楚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 林老夫人却未叫起,淡淡地扫了眼易楚,敏锐地发现她禙子里面白色中衣的领口洗得略为泛黄,青灰色撒花裙子的襕边比裙子的面料要新,显然是后来加的襕边。 一看就是寒门小户出来的。 林老夫人“哼”一声,问赵嬷嬷,“你们主子呢?” 赵嬷嬷躬着身子,谨慎地回答:“夫人刚在暖阁歇下,老奴去唤她起来。” “不用了,”林老夫人又把目光移到易楚身上,“你就是那个女郎中?” 易楚屈膝屈得腿疼,趁势站直身子,“郎中算不上,略微懂些医理罢了。” “那你还敢到侯府来卖弄?”林老夫人冷笑,“你说说,你给夫人治得什么病?” 赵嬷嬷听着话音不对,悄悄对画屏使了个眼色。画屏不动声色地朝门口挪了挪。 林老夫人威严地瞪了画屏一眼,画屏吓得再不敢动弹。 易楚倒是坦然,平静地说:“夫人是气郁于心,瘀血郁经,以致不思饮食,癸水不至,腹部胀痛,我用得是活血化瘀的方子。” 林老夫人道:“把方子拿来我瞧瞧。” 易楚微微笑道:“方子没带,但用的几味药却是记得。”说着,将药方背了遍。 林老夫人越听心越惊,“啪”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青瓷茶杯当啷作响,“你这是活血通瘀?分明是在要我孙子的命!” “夫人并非有孕,是瘀血凝结成胎导致脉相有异。” “胡说!太医院的方太医亲自把过脉,他行医四十多年,难道连喜脉还把不出来?”林老夫人怒极,“来人,把这个招摇撞骗的游方郎中捆起来!” 赵嬷嬷急忙解释,“老夫人,易姑娘是侯爷跟夫人请来的,并非……” “连这个老货一并捆上。”林老夫人根本不听她解释,“我看重你是自小服侍夫人的老嬷嬷,没想到你不但不好好教导夫人,反而撺掇她交往这种品行不端的药婆,先将这个老货拖出去打十板子,回头回了你家夫人赶出去。” 赵嬷嬷忙跪在地上求饶。 林老夫人喝着丫鬟将她拖了出去,又让人捆易楚。 “谁敢过来?”易楚喝退上前的丫鬟,义正辞严地问,“我一没有偷盗抢劫,二没有谋人性命,老夫人凭什么捆我?”目光炯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胆怯。 丫鬟面面相觑,却不敢再轻易上前。 林老夫人愈加气恼,冷冷地说:“就凭你私入侯府,谋害我未出世的孙子。我是皇上亲封的一品夫人,还捆不了你?” “我是侯爷跟夫人特意请来的,坐的就是府上的车驾,这就是私入侯府?至于您的孙子,不如问问侯爷,他可是一清二楚。”易楚讽刺一笑,“告辞!”施施然往外走。 丫鬟们被她的气势骇着,一时竟不敢阻拦。 林老夫人手一挥,将桌上的茶盏拂到地上,茶水碎瓷洒了满地。 易楚熟门熟路地走到二门才发现自己的披风没有穿。 暖阁热,她忙碌出一身汗,现在被冷风吹着,竟是透骨地冷。 可她又不愿回头取,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看守角门的小厮已认得她,虽然觉得她独自出来有些奇怪,却未阻拦。 威远侯府占据了大半条胡同,本来进出的车马就少,加上天寒地冻的,更没有人走动。 易楚瑟索在街上,有点欲哭无泪。 看来只能走出这条胡同,再想法子叫辆牛车。 忙碌了大半天水米未进,现下是又冷又饿又累,易楚只感觉脚步沉重得几乎拖不动,而胡同长得漫无边际,走不到尽头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走近。 易楚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回头看过去。 马车在她身边停下,从里面跳下一人,穿着鸦青色的长袍,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有淡淡的艾草香入鼻。 看到他,易楚突然感觉到委屈,鼻子一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阿楚,快上车,里面暖和些。”辛大人伸手将她扶到车里,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车里比外面好点,可也强不到哪里。 易楚抱紧双臂,身子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辛大人展开棉毯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阿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阿俏欺负你了?” 他的双臂结实而有力,他的怀抱温暖又安定,他的味道是那么的熟悉与安心。 易楚不由地靠上他的肩头,却是不回答。 辛大人不再追问,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阿楚,你猜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易楚不作声。 “中午看到你爹到包子铺买了两屉包子,我想你定是没有回家,我在晓望街转了两圈,又进去跟你爹下了一盘棋,还是不见你回来。我想别是出了什么事,就过来迎迎……门房的小厮说你出来了,我想若是你往西走,我应该能遇到你,既然没碰上,肯定是朝东走了……傻丫头,越往东离家越远。” 易楚哭得愈加厉害。 辛大人说得轻描淡写,事实是,当他听说易楚两刻钟前就走了,差点急疯了,连忙催促着大勇往回走,将西头几条胡同全都转了个遍,始终没有看到易楚。 想起上次发生的事,他心凉似冰,几乎要冲到顺天府衙门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小混混惹事生非。 还是大勇提醒他,他才恍然想起易楚许是走错了方向,又找了两条胡同,才发现易楚的身影。 这种失而复得的恐慌让他全身无力,双腿有片刻麻木。 直到马车停下,他才凝起力气,跳了下去。 辛大人低头,下巴磨蹭着她的发髻,手仍是紧紧地环着她的肩,透过棉毯,能感受到她肩头一耸一耸地抖动。 他叹口气,柔声道:“我的小乖乖,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再哭,我的衣衫就湿透了。” 易楚慢慢止住抽泣。 辛大人扳起她的脸。 她的鬓发浸过泪水,散乱在腮旁,鼻尖红红的,眼眸蕴着泪水,就像玉盘当中的黑珍珠,水润闪亮,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一张脸却因冷而苍白,嘴唇是淡淡的水色,越发显得娇嫩。 辛大人注视着那张可怜兮兮的小嘴,有股吻上去的冲动……可想起易楚外柔内刚的性子,真要惹恼她,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还是慢慢地将她引到自己身边才行。 辛大人惆怅地又叹口气,伸手拂开了粘在她腮旁的乱发。 他的手触及她细嫩如牛脂的脸,易楚躲闪了下,挣脱他的怀抱。 辛大人苦笑,果不其然,刚在他怀里找到安慰,马上又避他如蛇蝎了。他站起身,将棉毯仍旧披在易楚身上,“先去我那里洗把脸再回去,免得你爹担心。” 易楚低低应着,“多谢。” 辛大人无奈地说:“谢什么,用不着这么生分,上次你帮我的忙,我也没谢你。” 易楚不解地抬头。 “若不是你告诉我罂粟的法子,我还不能逼得赵镜招供……要是你实在想谢我,帮我做身过年穿的新中衣,做好了送到汤面馆,年前我没有差事,可过了年,又得开始东奔西走,恐怕很难见到你……” 第45章 赔礼 易楚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活蹦乱跳地下了床,就往厨房走。 易郎中已熬好米粥,见到她便笑,“到底是年轻,原先估计着至少也躺三五日才能好。” 易楚歪着头俏皮地说,“那我回去接着躺,过年事多,正好趁机躲懒。” “今年不用你忙活,年货差不多置办齐备了,”易郎中指着厨房地上的一堆东西,“威远侯府送来的,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还有布料、茶叶、点心,暂且放在客厅里,等你得空了收拾一下。” 易楚淡淡地问:“谁来的,说什么了?”她可没忘记在林家受到的委屈。 易郎中了然,“威远侯亲自来的,说向你赔礼,还有上次来接你的那个大丫鬟,我说你感了风寒正睡着……阿楚,我已经跟威远侯说了,以后咱们不再登他家的门。” “嗯,”易楚答应着,“我也不想去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有权势就了不起?” 上次林乾说要是药不管用就让她与父亲抵命,这次林老夫人拍着桌子要捆她。 把她当成什么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看着她脸上明显的不忿,易郎中叹口气,“这还是好的,林家总算讲理,遇到那种不讲理的人家,就算是把你打死又能怎么样?” 所以,最好还是远着点,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易楚帮着父亲将饭菜摆好,易郎中顺势替她把了把脉。 恰好易齐进来,问道:“姐怎么样了?” 易郎中笑答:“好在你姐底子好,已没有大碍。只以后千万记着,出汗之后切忌吹冷风,极容易受风寒。” 易楚忙不迭地答应。 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易楚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在汤面馆梳洗之后,吃了碗素汤面。 因为饿狠了,她吃得极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 辛大人柔声说,“慢点,不用急,”又说,“阿俏让你去看病,竟连饭都不曾让你吃” 她不知如何回答,埋头把面汤喝得一干二净。 她还记得辛大人怜惜地看着她,“阿楚,不管谁欺负了你,我总要替你找回来。” 后来,大勇驾车送她回医馆。 进门时,她还好好的,还跟父亲与阿齐说了几句闲话,可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没了记忆。 易齐拍着胸口后怕地说:“……刚说两句话,就从椅子栽倒在地上,把我和爹吓了一跳。我拉你起来时,才发现你身子热得烫人。爹把你抱回房间里,又亲自熬了药,守了你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去厨房做了饭。”稍顿下,才解释道,“爹怕把风寒过给我,不让我靠近……我也没闲着,给爹裁了身中衣,上衣已经做好了,明天把裤子缝好,给爹过年。” 易楚猛地想起辛大人的话,“你要是实在想谢我,帮我缝身中衣留着过年穿。” 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说起来,她是欠了辛大人的。 若非他及时找到她,就凭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怕不早就冻得去了半条命? 还有上次,她还清楚地记着身子在空中飞舞,眼看就要撞到墙上,可突如其来一条软绳缠在她腰间,生生将她从阎王手下拽了回来。 这天大的恩情,莫非还抵不过一身中衣。 况且,他穿在里面,不会被别人看见,即便看见也未必知道是她的针线吧? 易楚左思右想,终于决定替他做。 布料是现成的,就是杜俏上次给的淞江三梭布。至于尺寸,易楚约莫想了想,辛大人与父亲胖瘦差不多,只高矮能高一寸左右。 人的高矮差别主要在腿长,上身差别不大,不如就按照父亲的尺寸,将裤腿延长一寸罢了。 主意打定,易楚立即动手,不大工夫就裁好了布料。 中衣不比外衫讲究精致漂亮,中衣更看重的是舒服合身,针脚只要细密匀称就行。 因快到过年了,医馆很是冷清。 荣盛怕冷,自打进了腊月就没到医馆来,顾琛倒是天天上午来一趟,帮着扫地擦桌子,也跟易郎中学习如何分拣药材。 这几日医馆更加清闲,易郎中棋瘾上来,也不看医书了,对着本棋谱自己打谱。 易楚见没什么事,就窝在房里做衣衫。 快中午的时候,画屏竟然来了,进门后二话不说,就往地下跪。 易楚吓了一跳,忙拦住她。 画屏很坚持,硬是磕了个头才起身,“夫人吩咐奴婢定要当面向姑娘赔罪。昨天夜里来时听说姑娘病了,现在可好点了?”边说边从随身拎的包裹里掏出几只宝蓝色锦盒,“是两根人参,还有些三七、黄芪……知道姑娘这里不缺药材,可好歹是夫人的心意。昨天让姑娘受了委屈,夫人心里很不得安生,非要亲自来看姑娘。还是赵嬷嬷劝服了她。” “我没事,不过是受了凉,夜里发了一身汗,这会完全好了,”易楚淡淡地笑笑,“夫人怎么样?” 画屏瞧出她脸上的淡漠,暗中叹了叹,仍是热络地笑着,“就像姑娘说的,又出了些血,到黑天的时候变红了,就没再用药。晚上喝了大半碗山药粥,用了点小菜,倒没再出血。夫人说感觉身上爽利多了。” “那就好,另外也可以喝芡实粥,就是将芡实研成粉和粳米一起煮,可以补气。还有羊肉粥,将羊肉切碎,加入人参末、白茯苓末、大枣和黄芪,混着粳米煮。” 画屏点点头,“我记下了,回去就吩咐厨房里……还有件事想说给姑娘,昨儿的事,恳请姑娘别记恨夫人,老夫人是侯爷亲生的娘,侯爷与夫人万不敢忤逆。可姑娘的委屈,夫人跟侯爷都记在心里……” 昨天易楚走后,林老夫人又冲丫鬟们发了通脾气,每人罚了两个月的月钱,才离开。 画屏去內间瞧了瞧杜俏,因点着安息香,杜俏睡得倒踏实,并没醒来。 锦兰则去外院禀告了林乾。 林乾没费吹灰之力就查出表妹钱氏在老夫人面前说的话。他不敢在娘亲面前放肆,可转身就让管家将吴峰跟钱氏带来的年节礼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万晋朝讲究礼尚往来,人们送年节礼都是收一部分回一部分。特别相熟的亲朋好友也有将送来的礼品全部收下,再根据情况回礼的。 而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就表示不想再来往,不想再结交的意思。 钱氏是林老夫人的外甥女,两家是正儿八经的表亲,一下子要断了来往,林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乾的鼻子骂他不孝。 林乾跪在地上解释:“娘,您仔细想想表妹的话,但凡她有一丁半点为了咱家好,就得先过过脑子再说话。她口口声声说易姑娘是走街的江湖郎中,这话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待杜俏,又怎么看待咱家。咱家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她们的名声怎么办?再者说,她今儿能挑唆着娘对易姑娘不满,明儿就能挑唆着婆媳不和,到头来闹腾得家宅不宁……娘,您以后遇到事能不能先问过儿子,您信不过别人,难道连亲生的儿子都信不过?” 林老夫人半信半疑,钱氏固然说话不地道,但那个易姑娘也不是善茬,她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有人敢当她的面回嘴。 可看到儿子连个蒲团都没拿,就这么直愣愣地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林老夫人心疼了。 换成别人,跪上个把时辰,老夫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林乾不一样,他的腿有伤,平常还好说,遇潮遇冷时,会钻心地疼。 林老夫人呼喊着吆喝丫鬟,“一个个都没长眼,还不赶紧把侯爷扶起来。” 当下上来三人,两个搀着林乾的左右胳膊,一人递过拐杖,林乾拄着拐杖站定了。 这事在林家就算翻了篇。 可位于黄华坊的吴家,忠勤伯却是气炸了肺,脸涨得跟猪肝似的紫红一片。 忠勤伯虽然也是有爵位的人,可爵位跟爵位不一样。 像威远侯,人家是因战功得的爵位,是功封的世袭罔替的侯爵。 而忠勤伯是恩封,他父亲因为有个女儿是先帝的淑妃,先帝极为宠爱淑妃,格外施恩而得的爵位。按理,恩封的爵位不能世袭,轮到忠勤伯这辈就没了。但淑妃的儿子在景德帝夺位过程中,无意中帮了把忙。 虽然淑妃的儿子没等到景德帝即位就死了,可景德帝还念着这份情,没有收回爵位。 如今吴峰虽然有着世子的名头,将来能不能袭爵还两说。 所以,忠勤伯很在意跟威远侯府的关系。 现在可好,上午让吴峰夫妇亲自送去的年节礼,不等过夜,人家当天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不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脸,让全京都人都看吴家的笑话? 更为可气的是,忠勤伯对于威远侯的做法根本摸不着头脑。退礼回来的管家只转达了林乾的原话,“林家门风不正,攀附不上吴家”,连句解释都没有。 忠勤伯气急败坏地将吴峰叫了过来。 吴峰也很意外,因为林乾不见客,他给林老夫人请安后就离开了林府,根本没耽搁。 忠勤伯无力地挥挥手,“去问问你媳妇,是不是她说了什么……这个家早晚是你们俩的,你们看着办吧。” 吴峰回房跟钱氏说了此事,钱氏根本没想到因为自己小小的心思,导致林乾驳了忠勤伯府的面子,便指天画地地发誓自己绝对没说什么。就算林老夫人有点不高兴,也绝对不是因为她。 想着,便将她跟林老夫人的谈话说了遍,“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听你说易姑娘不错,想让老夫人帮着掌掌眼。”到时便有借口劝吴峰远着易楚。 吴峰听罢,沉默了半天。 钱氏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就算是他对易楚有这种心思,钱氏这般四处宣扬,自己脸上就能有光彩? 这还是没说什么,就得罪了林家跟易楚,要是说了什么,是不是整个京都的权贵全都得罪尽了? 得罪林家倒还好,两家总归是亲戚,林老夫人看着亲妹妹的份上也不能把钱氏赶出去,日后总有缓和的机会。 可易楚是辛大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他跟在辛大人身边对他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 辛大人重情重义,可一旦翻了脸,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而现在辛大人是最得景德帝信任的人,将来也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他跟随辛大人就是为了爵位,为了前程。 吴峰思量片刻,温声道:“明天你备点礼品跟易姑娘赔礼。” “我给她赔礼,凭什么?”钱氏圆睁着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堂堂世子夫人,竟然去给个寒门小户的平民女子赔礼,简直是笑话! 吴峰也不解释,只淡淡地说:“你不想去也行,以后这管家的事就交给二弟妹。” 二弟妹是吴峰的弟弟吴峻的媳妇。 钱氏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好在她脑子并未完全糊涂,给易楚赔礼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倘若被夺了管家权,整个府里的人不都看她的笑话? 衡量一番,钱氏咬牙切齿地说:“赔礼就赔礼。” 转天,钱氏叫人准备了中规中矩的四色礼品,只带了贴身伺候的吴嬷嬷和丫鬟碧玉,坐着辆黑漆平头车,很低调地出了府门。 吴峰跟车夫说了地址,自去忘忧居找辛大人。 车夫赶着马车七拐八拐到了晓望街。 钱氏看着路旁密集而低矮的屋舍,抛头露面四处走动的女子厌恶地摇了摇头。 她生在南薰坊六部官员居住的地方,成亲后嫁到忠勤伯府,来往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官家小姐,何曾到过这种低俗之地。 车夫将车停在济世堂门口。 吴嬷嬷下车探头探脑地张望,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正巧,医馆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长相秾艳的女子。 吴嬷嬷赔笑问道:“请问姑娘,这可是易楚易姑娘家?” 易齐打量一下面前之人,见她长得白白胖胖很富态,穿秋香色杭绸褙子,头发梳得板板正正,两边各插了对金簪,耳朵上坠着一滴油的金坠子,手腕上套着金镯子,看样子像是哪个富户人家的当家主母。 可眼角扫过黑漆马车,注意到车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 想必这妇人只是个奴才。 能使唤这般打扮的奴才的人,应该非富即贵。 易齐心思一转,脸上露出娇媚的笑,“正是,易楚就住在这里,我是她的妹妹……” 第46章 盘算 易齐将钱氏等三人迎进医馆,对易郎中介绍:“是来找姐姐的。” 吴嬷嬷连忙上前行礼,“我们是忠勤伯府上的,这是我家世子夫人,夫人前两天在威远侯府见过阿楚姑娘,听说她生病了,特地来探望一下。”说着,递上礼盒。 易郎中微微觉得不快,先是威远侯府的人上门,现在又是忠勤伯府,阿楚怎么尽招惹这些人。不由扫了一眼钱氏。 钱氏矜持地抬高了下巴。 易齐闻言却是眸中一亮,笑着说:“爹,我替姐姐招待客人吧,”说着将钱氏引到西厢房,亲自沏了茶来,解释道,“姐姐一早去了枣树街,想必待会就回来了,夫人请用茶。” 家里的好茶都被易楚收起来留着给父亲喝,易齐沏得是之前买的普通茶叶。 钱氏是识货的,自然不会喝这种茶叶,嘴唇抿了抿,连茶盅边都没碰到,就放下了。 易齐殷勤地笑,“……本来姐姐说也带我去威远侯府见见世面,不巧那天我身子不爽利,便没去成,否则那天也就能认识夫人了。不过,今天见到也是一样,姐姐还说夫人最是亲善和气。” 钱氏脸上浮起饶有兴味的微笑,“你姐当真这么说?” 易齐愣了下,点点头,“是啊,要不姐能跟夫人投缘?” 钱氏心头火呼呼地往上窜,敢情易楚把自己当成软柿子了,难怪能挑动了林乾两口子替她撑腰。 她也不想想,自己才是压在她上头的正室夫人,惹恼了自己,她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不过钱氏到底记着吴峰的话,把火气强压在心底,不曾发作出来。 吴嬷嬷贴身伺候钱氏很多年,自是知道钱氏已经盛怒,便小心地居中打着哈哈,“那天见到阿楚姑娘,已经觉得是难得一见的清秀佳人,今天又见到阿齐姑娘,更要将人看呆了去。正是春兰秋菊各不遑让,也不知哪家有福的能娶了回去?” 易齐便笑,“嬷嬷客气了,我们小户人家哪有什么福气……姐姐已经定了婚期,明年腊月就成亲。” 钱氏听见吴嬷嬷夸赞姐妹两人的相貌,还在心底轻蔑地骂了句“狐媚子”,冷不防又听见这句,急急地问:“说了亲?不知是哪家人家?” “是跟着我爹学医的学徒,在槐花胡同开茶叶铺子的荣家。”易齐说完才反应到,荣家开着茶叶铺子,可除了年节礼以及定亲时候外,荣家从来没往自家送过茶叶。 “好亲!好亲!徒弟当女婿,这也算亲上加亲了。”钱氏畅快得如同三伏天喝了碗冰镇的杨梅汤,从里到外透着舒服,也不顾茶叶的低劣,捧起来喝了两大口,直到感觉到嘴里的酸苦才厌恶地放下茶盅。 既然易楚定了亲,那么吴峰说的看顾就不是相中了她,而是要她结交她。 钱氏反应过来,懊恼得差点咬下舌头来。早知道是这样,她何必在林老夫人面前枉做小人。 也不知易楚到底有什么好的,林夫人将她捧上天,还让画屏到门外迎接。 林乾退回自家的年节礼想必也是因为她吧? 连自己的夫君都高看她一眼…… 钱氏真心想不透,可既然吴峰没有把易楚纳为外室的意思,钱氏也就勉为其难地抬举着她。 易楚看着是有主见的人,易齐却不同,年纪小也没什么城府,不如拉拢了她,也好打探点消息。 想到此,钱氏伸出胳膊,撸下腕间一只碧绿油亮的玉镯子,“来得仓促,没准备见面礼,这个给阿齐姑娘戴着玩吧。”硬是给易齐套在手腕上。 易齐推辞不过,只好喜滋滋地接受了。 钱氏又坐了片刻见易楚仍没回来,便起身告辞,“想必今天看不到阿楚姑娘了……家中还有事,不能多待……阿齐姑娘得空跟阿楚姑娘一起到府里玩。” 易齐笑着回答:“我整天除了做针线倒也没别的事,只要夫人不嫌我烦,我定会拜会夫人。” 钱氏也笑眯眯地说:“那就说定了,等出了正月闲下来,我就下帖子请姑娘。” 易齐喜不自胜,恋恋不舍地送走了钱氏一行。 回到房里,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臂衬着碧绿的镯子,比平常更多几分颜色,易齐偷偷地笑了。 想了想,去厨房寻了只空碗,倒上水,将镯子褪下放到碗里。一碗水登时被映得通绿清澈。 易齐爱不释手,又取出娘亲吴氏给她的镯子比在一起看,吴氏给她的虽然也不错,可跟钱氏的比起来,无论在成色还是水头上都差了不少。 给她的见面礼就如此贵重,也不知那天给了易楚什么,姐姐竟然只字未提…… 此时的易楚正在枣树街。 不过用了两天半,她就将给辛大人的中衣做好了。 趁着易齐去三条胡同看吴氏,她做贼似的拎着个包裹也出了门。 好巧不巧,眼看就要到汤面馆了,迎面与跟荣盛以及荣大婶撞了个正着。 易楚本就心虚,见到未来的婆婆更是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荣大婶只当她害羞,忙叫荣盛上旁边站着,自己拉了易楚的手说话,“……好久没见到易郎中了,他身子可好……这大冷的天,你过来置办年货?” 易楚低着头,小声地回答:“我爹挺好的,这阵子医馆清闲,倒是能休息几日……过年的东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寻思着店铺就要关门歇业了,兴许布匹粮米什么的能便宜些,就过来看看。” “好孩子,就知道你是个会过日子的,”荣大婶满意地笑,“我也是出来买便宜东西的,这居家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要不经心着点儿,再大的产业也都败坏了。荣盛是个老实孩子,断不会花天酒地胡乱花钱,只要你手头别散漫,这日子指定过得红火……当家的虽然是爷们,可内宅做主的却是咱们娘们儿。 “当初大婶看中的就是你相貌好,性子温顺而且能持家,就看你爹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就知道你是个会管家的……而且,听荣盛说你还能看病诊病?荣盛自小身体弱,就得找个懂点医术的媳妇照顾他。所以啊,大婶对你是一百个满意,巴不得你早点嫁过来,好好伺候荣盛。” 易楚只是低着头,并不作声。 荣大婶看着她乖巧的样子,越看越欢喜,“听说前几天还有个什么侯府的马车接你去看病,阿楚啊,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像大婶一辈子都没进到侯府里头,连知县的府邸也没进去过。往后你可得勤去走动着,要是跟贵人拉上关系,荣盛的二姐夫明年就下场考试,到时候求贵人拉扯一把,兴许也就中了……” 果然来了! 易楚苦笑,幸好没答应林夫人认干亲,如果真认了,恐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要求上门了。 自己家里只父亲跟阿齐还好说,没太多事。 可荣家呢? 兄弟三人,姐妹两人,连带着嫂子们的娘家,姐姐们的婆家,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呢? 到时候,她去不去跟林夫人开口,不开口,公婆肯定不愿意,可一旦开了口,就刹不住车了,既让林夫人为难,也平白折辱自己的脸面。 这两人在街旁谈得热切,辛大人在面馆里看得真切。 荣大婶拉着易楚的手,笑容和蔼又慈祥。荣盛在不远处,耐心地等着两人说话。 易楚低着头,乖巧而温顺,脸上带着浅浅的云霞,是见到婆婆害羞吧? 辛大人的心像针扎般刺痛。 他还没见过易楚这般娇羞温柔的样子。 易楚在他面前要么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么是小心翼翼避如蛇蝎。 仅有的几次正常相处,还是她没发现他的身份前,在医馆买药时,能看到她温柔亲切的笑容。 说了这半天还没说完,到底心里憋了多少话? 辛大人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原先他想易楚定了亲也不错,至少能挡住其他觊觎她的人。可现在,瞧着街面上的一家三口,怎么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膈应。 还是找个借口,早早把亲事退了。 有过退亲的经历,易郎中再考虑易楚的亲事时就会更加慎重,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说亲。 等上一两年,即便自己这边的事情没完结,他也不想再等了,早点将易楚娶过来才好。 现在易郎中把自己当成知己,如果托人求亲应该不会拒绝。 只是没有住处,汤面馆住着四个大男人,让易楚住在这里不免委屈了她。 可要换个住处,他的身份可就瞒不住了。 瞒不住就瞒不住,他难道连自个的媳妇都护不住? 这样不如在晓望街周围买处合适的宅子,离着医馆近,他离京公干的时候可以让易楚仍回娘家住,既解了她的寂寞,又能照顾岳父大人。 他也不用时时牵挂着她。 辛大人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过完年就让大勇找宅子,不必太大,二进或者三进都可以,慢慢收拾上一两年,添置些东西,也足可以住人了。 辛大人暗自盘算着,看到街上两人仍说个没完没了,他皱皱眉头,招手将大勇叫了过来…… 第48章 决裂 大勇点点头,脸上露出个坏笑,小跑着到厨房端了盆油腻的洗碗水出来,朝着荣大婶身侧泼了过去。 污水激起泥点扑在荣大婶的罗裙上,荣大婶横眉直竖,“小兔崽子,没长眼。” 大勇连忙装可怜,不停地作揖,“实在对不住,婶子,我没注意。”又像刚看到易楚一般,惊讶地招呼,“易姑娘,我们东家要的药,您给带来了吗?” 易楚愣了下,有点摸不清头脑。 大勇又转向荣大婶,“要不我帮您洗洗回头给您送家里去,或者你打我几下出出气?” 荣大婶被溅了一裙子泥着实恼怒,可看着大勇诚惶诚恐地赔礼,又是当着没过门的儿媳妇的面,也不好过分发作,只得悻悻地说:“阿楚,大婶回去了。” 易楚已反应到大勇的用意,朝荣大婶挥挥手,走进汤面馆。 面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辛大人负手站在窗边,脸色阴沉得可怕。 易楚走向前,刚想说话,辛大人先一步开口,“寒风里站那么久,看来病确实好利索了。看你依依不舍的样儿,要不跟你爹说说早早嫁过去说个痛快?” 劈头就是连讽带刺,夹棍夹枪的一段话。 易楚只觉得血突突往头上顶,脸颊火辣辣地热,有这么说人的吗?荣大婶拉着自己不放,自己还能强挣开不成?况且,就说这几句话,怎么就变成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嫁了。 一时怒上心头,易楚也不言语,将手里的包裹往桌子上一扔,掉头往外走。 在外面那么乖巧温顺,进门竟还给他甩脸色了? 辛大人低喝,“回来!” 易楚不理会,越发加快了步伐,没走几步,赫然看见荣大婶又转了回来。 荣大婶见她这么快从汤面馆出来,知道她没做耽搁,脸上又带了笑,“好孩子,刚才大婶忘了件事,想着回来提醒你一下。” 易楚勉强露出个笑容,“什么事?” 荣大婶左右看看,又拉起她的手,“大婶知道你行事向来端正,可眼下既然定了亲,大婶也不把你当外人……你大姐夫前阵子在工部的杂造局谋了个差事,也算是拿官饷的人,大婶寻思着,往后这抛头露面的事你就别干了,安安生生地在家戴着,免得被人看见连累你大姐夫的官声。” 自己出门买菜买布,竟然还能连累到荣盛大姐夫的官声? 真是讽刺! 工部杂造局也不是个什么正经官职吧? 易楚忍不住要出口反驳,想了想,为难地说:“大婶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这油盐酱醋的事总不能让我爹去买,阿齐年纪还小……要是我不出门,家里可就没别人管了。” 荣大婶脸色沉了沉,仍是苦口婆心地说:“大婶明白,不过是多嘴说这一句,也是为你好。咱家不比那些破落户,你上头两个嫂子也都规规矩矩地守在家里。” 易楚深吸口气,敷衍地回答:“我知道了,大婶,以后会少出门。” 荣大婶拍拍她的手,“这就对了,大婶就看中你听话懂事。以后嫁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能过好日子。” 跟荣大婶告别,易楚再没心思闲逛,闷闷不乐地往家走。 还没出嫁,已经感受到出嫁后的不自在。 荣大婶人不错,并非故意磋磨媳妇的恶婆婆,可她看中荣家最大的一点就是离家近,能经常回来看看父亲。 想必荣大婶不会允许儿媳妇隔三差五回娘家吧? 易楚头一次发现,这桩亲事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顺心。 可是不顺心又如何,六礼已经过了四礼,只剩下下聘跟亲迎了。再不顺心,也得硬着头皮过日子。 回到家,易郎中罕见地没有待在医馆,易楚先去了西厢房问易齐,“爹呢,出门了?” 易齐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刚才还在呢。” “怎么了?”易楚敏感地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易齐忿忿不平地说:“刚才忠勤伯府的世子夫人来探病,你没在,我就替你待客。爹却指责我不该私自收人家的礼……我知道我不是爹亲生的女儿,但爹也太偏心眼了,你做事样样好,我做事就件件差。我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还是爹看我不顺眼早就想赶我走了?” 这都是哪里的事? 她刚摆脱了威远侯府,怎么又出来个忠勤伯府? 父亲跟易齐又怎么闹起来了? 易楚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仍是耐着性子温声问道:“我并不认得忠勤伯府的人,她们来干什么?送了什么礼?” “就是地上那些,我只打开看了看,没乱动,”易齐委屈地指了指地上的礼盒,“钱夫人说在威远侯府见过你,觉得很投缘,听说你病了就来探望一下。我哪里知道你们不认识……当初带上我不就好了?”最后一句却是说得极小声。 易楚想了想,大概就是那天见到的吴大人跟他夫人吧? 不过碰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就叫投缘,这缘分也太廉价了。 易楚摇头,打开地上的礼盒——是两斤白糖,两包茶叶,两包点心和两根金华火腿。 很规矩的四色礼品,并不过分贵重或者过分轻贱。 易楚便有些不解,“爹怎么说?” “爹说那些人既然是来找你的,你不在家就该让她们改天再来,还说礼送得不清不楚,应该让她们带回去……你收了威远侯府那么多东西,爹什么都没说,人家只收了这几样,爹的脸色就不好看,爹就是……” “爹也说了我,”易楚打断她的话,“威远侯府跟忠勤伯府不一样,而且我答应爹,以后不会再收别人的东西,也不会再上门。” “那怎么行?”易齐惊呼一声,“钱夫人答应过出了正月,请咱们去她府里赏花呢。” 易楚神情一凛,正色看着易齐,“敢情我以前跟你说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 易齐扬起下巴,斜长的眸子毫不退缩地迎着易楚的目光,“姐不是也说过会帮我吗?” 易楚有片刻的无言以对,少顷,放缓了语气,“我说的帮是找机会打听荣郡王的行迹,然后远远地看上一眼……阿齐,或许你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一定要离开我跟爹去找你亲生父亲吗?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不好吗?” “不好!”易齐断然否定,“姐,我知道你对我好,爹也没苛待我。可我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明明我可以过得更好的。姐,你放心,即便是以后我发达了,你也永远是我姐,我不会忘记爹的养育之恩。” 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摇着易楚的胳膊,绮丽的眼眸满含着恳求。 这样牡丹花般秾艳的女子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你,易楚觉得自己虽不是男子,可心也慢慢软了。 思量片刻,她才凝重地说:“阿齐,既然你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提醒你一点,日后真的去什么公侯王府里,需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在他们眼里,咱们这些人只是蝼蚁而已,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还有,爹以前也提过,你娘已经回来了,要不你搬到你娘哪里?” “姐?”易齐愕然抬头,“你要赶我走?” 易楚咬咬唇,狠着心说:“爹拉扯我们两个长大不容易,我不想让他跟着担惊受怕……阿齐,我知道你娘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里面也有下人伺候,应该比在这里凡事要亲力亲为好得多。” 易齐愣愣地看了易楚半天,才扭过头,倔强地说:“既然你们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不过,我得先去找找我娘,问过她才行。” “好,”易楚低声应着。 虽是已经考虑过的决定,可想起来却是如此心酸。 正午的太阳透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留下杂乱无章的影子,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易楚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 这个小小的院落,曾给她跟易齐带来多少的快乐。 春天,梧桐花开,她们用花瓣串成紫色的花环;夏天,在梧桐树下,晒得暖暖的水,父亲给她们两人洗头;秋天,她们踩着满地落叶蹦跳,悉悉索索吱吱呀呀;而冬天,她们在正房的大炕上,只穿了中衣打闹,父亲扳着脸说,若是生病了,就得喝苦药。 她所有的记忆里都有易齐存在,无论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快乐的还是难过的。 十几年来,是易齐陪着她长大。 而刚才,她亲口说,要易齐搬出去。 易楚站在梧桐树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怎么样也止不住。 “阿楚,”是易郎中带着喜悦的喊声。 易楚忙侧过身,擦干了眼泪。 易郎中已敏锐地看到她红肿的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进了沙子,揉半天没揉出来。”易楚委屈地撅起嘴巴,“就这边,还疼着。” “先等会,爹帮你看看,”易郎中举起手里的东西,“杜公子带来的鱼和牛肉,待会你做了,他在咱家吃饭。” “好,”易楚乖巧地应着。 易郎中将东西放进厨房,洗过手,又急匆匆地出来,站在易楚面前,翻开她的眼皮,“没有沙子,兴许已经出来了,就是有些肿。别再揉了,快去用冷水洗洗。” 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温和,他的身影还是像以前那样挺直,让她感觉到温暖和踏实。 易楚凝望着父亲,觉得心里有许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来,想抱他又不好意思抱,最后只扯着他的衣袖,娇声道,“爹不许再吃酒。” “好,爹不吃酒,”易郎中尴尬地笑笑,伸手摸了摸易楚的发髻。 “那我做饭去了,”易楚朝厨房走了两步,又叫住父亲,“爹,杜公子又是来下棋的吗?” 易郎中温声回答,“临到年根,面馆里也没什么生意,正好闲着就来坐坐,不一定非得下棋,怎么了?” 易楚摇头,“没事,随便问问,就觉得爹跟他好像很合得来。” 易郎中想一想,点头表示同意,“是挺合得来,难得一个生意人身上却没有市侩气息……而且杜公子去过许多地方,见识颇广,跟他交谈获益颇多。” 易楚笑笑,又问道:“要不要沏茶过去?” “好,就沏杜公子带来的茶。” 易楚在厨房洗了把脸,又就着冷水将眼角拍了几下,感觉眼睛不像适才那般涩胀,才端起沏好的茶进了医馆。 两人果然没有下棋,辛大人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易郎中则在旁边频频点头。 “……李冰以火凿石,打通玉垒山的地方,叫宝瓶口,此处修了分水堰,西边的是外江,沿着岷江河顺流而下,东边这条是内江,流进宝瓶口……” 听到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易楚感觉辛大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凝了几息,她没有回视过去,也没有出声招呼,只木木地给两人倒满茶就转身离开。 辛大人的心不由地乱了。 他看得清楚,易楚的眼睛有点红,许是哭过了。 气性还真大。 他不过说了两句气话,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她还在赌气。要不,按照平常的性子,总会点个头,招呼一声或者福一福。 可今天,板着个脸,就跟没看见自己似的。 辛大人自嘲地笑笑,她现在是真的不怕自己了,敢甩脸子,还敢目中无人了。 而自己,就为了怕她生气,眼巴巴地跟过来…… 易郎中正等着下文,见辛大人有些恍惚,不由地问:“有什么不对?” 辛大人连忙回过神继续解释,“……内江窄而深,外江宽而浅,秋冬季节,水位低,江水大都流进河床低的内江,春夏季节,洪水来临,江水就从水面宽的外江过……” 易郎中略思索,已明白其中道理,拊掌叫好,“此法甚妙,李冰父子历来为百姓称道确实实至名归,如果有机会能亲眼看看就好了,可惜四川路途遥远……” 辛大人笑道:“这有何难,等过上三五年,我陪先生走一趟,可以从河北真定转向大名府,然后在开封府逗留几日,转而向西,或者向南到太原府……” 易郎中闻言,顿时心生向往,“三五年后,阿楚跟阿齐都已成亲,我也没了牵挂,正好跟子溪一同领略领略万晋朝的大好河山。” 辛大人胸有成竹地笑…… 第49章 访客 易楚做好饭,摆到饭厅后,再没有露面。 辛大人心中藏了许多的话就是没机会开口,情绪很有些低落,吃起饭来也没什么滋味。加上易郎中应允易楚不吃酒,两人只就着饭菜匆匆吃完了。 送走辛大人,易郎中到东厢房找易楚,“适才怎么了?” 易楚正对着瓷缸里的金鱼发呆,闻言知道并没有瞒过父亲,便将与易齐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我说的也太过了,不该是那样的态度。” 易郎中并无异色,只道:“也好,阿齐有她的想法,总是这样争执,以后没准还会成了仇人。现在分开,还能保持着原本的情分。” 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易楚想想也是,这几个月来,两人也不知吵过多少回了,虽然面上还能过得去,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易郎中知道了易楚难过的缘由,也放下大半心,因见屋里摆着的绣花样子,便道:“夜里做针线别太晚,免得伤了眼,实在赶不及,有些不甚重要的物件就到喜铺里订,这几天,看你睡得比往常晚。” 易楚赧然,这两天她是为辛大人赶制中衣才熬了夜,也不知仓促做好的衣服是不是合身?可想起辛大人说得那几句冷嘲热讽的话,又是气不忿。 自己到底那点表现出着急出嫁了? 不免又想起荣大婶的话,易楚看一眼父亲,吱吱唔唔地开口,“爹,女儿斗胆,能不能问爹件事?” 看起来很难启齿的样子。 易郎中很意外,猜不出易楚还有什么为难事,温和地说:“什么事?” 易楚鼓足勇气,低声道:“过了明年,家里就只剩下爹了,不如爹再找个伴儿,也好照顾您……没准,还能有个弟弟也好继承家业。” 原来是这事! 向来只有儿女反对爹娘续弦或者再蘸,难为她能想得开。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慎重地开口,“要是你没定亲,爹或许会考虑考虑,现在没有这个想法。等你出嫁了,爹想四处走走,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至于家业……” 易郎中自然不好说荣家答应过,若易楚能够生育二子,便将小的那个冠易姓。 易楚一听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果易楚没定亲的话,父亲想续弦来操持易楚的亲事。 因为女子主要围绕着内宅生活,婆母的品性以及妯娌、小姑的性情对于新媳妇的日子是否顺心非常重要。 家里有女眷就能四处打探一下相亲对象家里的情况。 就好像易楚定的这门亲事,易郎中只知道荣家家境殷实,荣大婶是个很热心的良善人。至于其他,易郎中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打听别人家的女眷。 易楚当然更不好意思自己去打听。 眼下,易楚已经定了亲,易郎中自认完全没有再娶的必要。 ** 过了小年,年味愈发浓郁,京都的空气里洋溢着炖肉的香气,以及烘炒干果的香味。 这几日易楚忙得不可开交,先是除尘,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将鸡鸭鱼肉等该宰得宰,该杀得杀,拾掇利索了,挂在窗户旁,等着过年吃。 因白天忙得累了,夜里也歇得早,吃过饭就洗洗睡了。 这夜又是如此,易郎中独自在医馆摆棋谱,大门突然开了,极为罕见地走进来一位单身女子。 济世堂自然也接待女病患,但她们大多有相公或者家人陪着。 独自来就诊的女子是少而又少。 易郎中警惕地起身,打量着女子。 女客戴着帷帽,面容被轻纱遮着,影影绰绰地瞧不清眉目,穿一袭月白色绣杏黄连翘花的罗裙,外面披着暗纹织锦缎面银狐里的连帽斗篷。 虽是冬衣遮着,仍然能看出身材的纤秾有致,尤其是一把细腰,行动间如弱柳扶风,袅娜多姿。 女子行至易郎中面前,瞧瞧桌上的棋盘,轻声一笑,“许久没见到先生打谱了,乍一见,恍如昨日,令人怀念。” 说着,掀起帷帽,露出她的面容——肌肤雪白,鼻梁挺直,嘴唇微翘,一双斜长的眼眸微微上挑,轻颦浅笑间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易齐与她面容极像,可她比易齐更多一分成熟女子的妖娆妩媚。 正是易齐的娘亲吴氏。 易郎中淡淡地问:“好久不见,今夜到医馆来,哪里不舒服?” 吴氏“咯咯”地笑,声音甜腻娇柔,更胜过二八少女,不等易郎中相让便自顾自地坐下,就着易郎中面前的残茶喝了一口,“我为阿齐而来。” 茶盅壁上留下半弯嫣红的口脂。 易郎中扫一眼,暗叹口气,神色仍是淡淡的,“阿齐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我一个男人不好四处访听,怕耽搁了她,既然你回来了,正好帮她拿个主意。” 吴氏轻轻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镶红宝石的金戒指,转而说起易楚,“在集市上见过她两次,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酷似卫姐姐……先生把她教得很好。” 易郎中不置可否地笑笑,掂起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 吴氏突然抓住他的手,“别忙着收,不如我跟先生下一盘?” “不用,我习惯独自打棋谱,倒不喜欢与人对弈。”易郎中收好棋盘,趁机摆脱吴氏的手。 吴氏浅笑,“这十几年先生的性情丝毫没变……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先生,当年先生想让我留下,究竟有几分是真心,还是……”顿一下,看了眼易郎中,“还是完全因为先生看过我的身子。” 易郎中不假思索,慢慢地回答,“你是阿齐的娘,阿楚也对你颇多依恋。” “我想也是,如此也便没什么可后悔的……有几次看到阿楚跟阿齐一同在街上,不免会想,当初我若留下,没准她们还能多个弟弟,先生说是不是?” 易郎中只是浅笑,并不回答。 当年吴氏生易齐是夜里突然破得羊水,易郎中连夜去找稳婆,谁知道邻近的稳婆一个去了女儿家,另一个刚好也被人请去接生。 易郎中有心再往远处去请,可吴氏疼得厉害,躺在床上乱叫,易楚吓得哇哇哭个不停。 一大一小,又哭又闹,易郎中实在脱不开身,便找来隔壁吴婶子帮忙,亲自动手替她接得生。 因吴氏到易家时并未显怀,吴婶子还以为是易郎中的孩子早产,也未多怀疑。 后来,吴氏要走,易郎中着实挽留过,不过吴氏没答应,趁着夜色偷偷走了。 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对于吴氏,易郎中并无太多的印象,只觉得她长得很艳丽,不怎么爱说话,整天闷在家里,倒是喜欢打扮易楚,挺着大肚子给她缝各式新衣。 反而,他常常想到易楚的娘。想两人在烛光下下棋,卫琇赖着要悔棋的俏皮;想两人一同上山采药,药没采到却是寻到许多野葡萄,先是他喂着她吃,她吃得狼狈,蹭了满脸葡萄汁,他凑上去舔,不知怎地就缠到了一起,两人空着手,满身泥土地回了家。 想起往事,仿佛卫琇柔软纤细的身子仍在怀里,易郎中目中流露出渴盼的柔情。 只一瞬间,已恍过神来,眼眸复又变得清明。 吴氏看着眼里,幽幽地叹息:“其实我很嫉妒卫姐姐,有先生这般男子倾心相待。卫姐姐常说对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许先生已经中了进士,谋得一官半职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卫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叹口气。 会试前日,卫琇不慎染了风寒,烧了一夜不见好。会试要考三场各三天,他怎能把卫琇一人扔在家里,所以就没有去考。 因着卫秀才在科考上也诸多不顺,卫琇对此耿耿于怀,以致于积忧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着脸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阿齐离开?” “我没打算带她走,”吴氏也正了脸色,“跟我住,她的名声就毁了。” 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清白人家的闺女跟青楼出身的女子都是云泥之别。 易郎中也明白这点,反问道:“你不是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 “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会独自搬出去住?”吴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养育她跟阿楚,就说她是你的女儿都不为过,她若真的被人指指点点,作为姐妹的阿楚心里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着吴氏看了会,突然笑了,“你还是这么聪明,当初也是这样说动卫琇的吧?说你怀了孩子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只能想法落胎。卫琇刚生下阿楚,将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吴氏笑得妩媚,“我孤苦伶仃一个弱女子,要不耍点心计,怎么能活下去?况且也只能说服先生这般宅心仁厚的人,换成别人,恐怕我跪着求都不见得答应。” 易郎中有片刻的犹豫,吴氏说的没错,倘若易齐坏了名声,易楚照样受牵连。 吴氏看出他的松动,又问道:“先生可曾听说过续命丸?据说,不管是病得多么重,即便是命悬一线,只要服下续命丸,就能延长半个月的寿命。我用续命丸换阿齐在这里三年如何?” 说罢,吴氏取出只石青色绣着大红牡丹花的荷包,从中倒出一只小拇指般长短的玉瓶,打开瓶塞,递给易郎中,“这药在我手里最多是苟延残喘半个月,可在先生手里不一样。先生是医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制法,将来说不定能挽救无数人的性命……先生考虑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里是粒莲子般大小的药丸,红褐色,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易郎中很为之心动,如果真能延长半个月的性命,利用这段时间或许能找到诊治的药物,许多人就不必死。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 不等他回答,吴氏已站起来,“如此就说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计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谁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声音仍是娇媚慵懒,可神情却是无比狠厉,不过瞬间,她已恢复到原本的娇柔,“我会好好教导阿齐,决不连累先生与阿楚。” 妩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闪身走出医馆大门,上了马车。 拐角处,不知何时出来一道墨色的身影,遥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转瞬消失在黑夜中…… 第50章 邀约 易楚听说易齐在定亲前都会留在家里,并没有太大反应,也没去追问父亲。 易郎中倒是暗中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释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易楚不问,正合他的心意。 在外人看来,一家人跟之前并无二致,仍是和和美美。 腊月二十八那天,顾瑶送来一坛子酸菜,“……听说易先生祖籍是辽东,想必喜欢吃这口。我今年也是头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给先生尝尝。” 易郎中欣然接受。 当初易郎中的祖父携妻带子来到京都,易郎中的父亲生在辽东长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辽东口味。易郎中幼时也经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继去世,他就没再吃过。卫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会渍酸菜。 因此见到顾瑶送来的酸菜,易郎中顿时被勾起了馋虫,连忙吩咐易楚捞一颗出来等中午炖猪肉吃。 顾瑶见状“吃吃”地笑,“先生若吃着好,回头我再送来。”说罢,又吞吞吐吐地道,“家里的春联还没写,能不能请先生写一副?” 京都的风俗,家里有人去世,连着三年都不能贴大红春联,而是贴白底黑字的春联。 以往顾家都是请杏花胡同一个老秀才写,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说手头接的春联太多写不过来,给拒绝了。 顾瑶心知肚明,老秀才哪里是春联接的多,而是嫌晦气。可家里过年总不能不贴对联,思来想去就想到易家试试。 易郎中并不忌讳这个,满口答应说:“行,我这就写。” 因顾瑶并没带纸过来,易楚便寻了张全开的宣纸对折再对折,裁成四条。 顾瑶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纸的长度,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地写出一副对联。字如行云流水,洞达跳宕,藏锋处锋芒暗动,露锋处亦显含蓄。 顾瑶虽不懂书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飘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几分钦佩。 易楚将长联移到别处,又裁了几张横幅过来,无意间抬头看到顾瑶的的眼神,步子顿了顿。 顾瑶眼里的情意很明显,有仰慕有爱戴,还有几分热切。 联想到顾瑶以往送的东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样子,隔三差五让顾琛带来的青菜,还有适才的酸菜。 东西都不起眼,却叫人没法拒绝。 就连父亲也夸赞过顾瑶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么,又着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顾瑶正殷勤地帮父亲抻着宣纸,两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也不觉得突兀。 只是,顾琛与父亲虽无师徒之名,而实际上已开始跟着父亲学医。 顾瑶与父亲,岂不是差了辈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听到父亲问道,“还有不曾写的吗。” 易楚忙将手里的纸递过去,“就这些,再没了。”对上父亲的眼眸,父亲倒是清风朗月般坦荡荡的,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应该并未察觉到顾瑶的心思,或者对顾瑶并没有别的想法。 易郎中写完,顾瑶喜滋滋地抱着春联道谢离开。 易楚舒口气,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说着想让父亲另娶,如今只稍有点端倪,怎么倒紧张起来,生怕父亲被抢走似的。 再过两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厨房忙活着炒菜做饭,易郎中与易齐将自家里里外外贴上了红春联,家里顿时喜庆起来。 晚上吃过饺子,易齐取了手脂给易楚,“姐试试,按着上次的方子做得,终于做成了。” 易楚挑了点擦在手上,抹开了,果然细腻滋润,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闻。 易齐见易楚喜欢,很是高兴,“姐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做。”言语中带着丝讨好跟小心翼翼。 那么骄傲与倔强的易齐,何曾这般讨好过自己? 易楚的心一点点软了,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们掷骰子猜大小,带彩头的,好不好?” 这还是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好,”易齐答应得极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两人各取出几枚铜钱,你大我小地玩起来。 易郎中抱着本棋谱,看得入迷,并不搭理她们。 终于熬到子时,易郎中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极困,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地闻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缭绕,又听到低而悠长的叹息声。 那声叹,如此真切,易楚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的耳边。 她猛地睁开眼,屋内并没人在,仿佛那艾香,那叹息只是一场梦。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点上油灯。 地上有浅浅的水渍,从内室直到外间,在罗汉榻前消失不见。 易楚仰头看看屋顶的青瓦,低低说了句,“就会做这些偷偷摸摸装神弄鬼的事。” 说罢,回到床上,却是再难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天都快亮了。 易楚顶着两只黑眼圈起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一片白茫茫,夜里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经将院子里的雪堆到墙角。 易楚笑着跟父亲拜年,就到厨房做饭。 早饭仍是吃饺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猪肉白菜的,早上的饺子用了酸菜做馅。 酸菜饺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几个。 吃过饭,易楚跟易齐打扮好,跟往年一样,手拉着手到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家里拜年,也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易家父女的照顾。一圈走下来,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难得地穿了件墨绿色团花锦缎直缀,腰间束着玉带,玉带上系块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俊雅风流。可一双眼眸却犀利如寒星,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跟易齐齐齐曲膝行礼拜年。 辛大人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石青色荷包来,“里面是对银锞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压岁钱? 易郎中在旁边笑道:“既然给你们,你们就收着,谢过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与辛大人平辈论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极快地换上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盛装打扮的两姐妹。 易楚穿着水绿色镶着鹅黄色绣葡萄缠枝纹襕边的褙子,易齐则穿着水红色绣蝴蝶穿花的褙子,红的娇艳如桃花临风,绿的清雅如莲叶田田,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好看。 易齐上前接过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谢。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见状,也只好随着哼哼了两句。 上前接过荷包的时候,易楚下意识地抬头,瞧见他墨绿色直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蓦地红了脸。 易郎中是男子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可易齐认得她的针线。 这个讨厌得人! 易楚恨得牙痒痒,几乎抢一般夺过荷包转身就走。 回到屋里,打开荷包一看,果然是两只银锞子,一个是梅花式,一个是海棠花的。 里面竟然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易楚咬着牙,犹豫片刻,才轻轻地展开。 字是黄豆粒大小的蝇头小楷,“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虽只寥寥数字,捏在易楚指尖却犹如千斤重,沉得她几乎握不住。 昨夜果然是他来了,踩了满地的雪水,以为她不知道吗? 易楚打燃火折子,伸手想把字条凑过去,可手指却自有主张似的不肯松开,终于心一横,火舌卷着字条,瞬息变成灰烬。 字条虽已不在,纸上的字却如重锤般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头。 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好不好? 假如,昨夜他不曾离开,而是真的这样对她说,她会不会答应? 易楚木木地看着桌面上的纸灰,突然俯在被子上无声地哭了。 她想的。 想与他一起守岁。 或许她不会答应,可她心里是想的,想与他在一起,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着时光一寸一寸地流逝。 彼此依靠着,一年一年地过去,一点一点地变老。 这情景,想起来,美得让人心碎,又美得让人绝望。 好半天,易楚止住眼泪,打水重新净了面,施过妆粉,瞧着看不出什么破绽才往正屋去。 辛大人已经走了。 易郎中俯在炕前对着一张纸看得很专注,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阿楚,午饭别忙乎了,清淡点就好。” 易楚“嗯”一声,去厨房熬了小米粥,将昨天的剩菜热了下,三人凑合着吃了。 年前几乎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年后骤然闲下来,易楚很不适应。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没找到事情做,正月里又不能动针线,连嫁妆都不能缝。 易楚只得找了本医书斜靠在罗汉榻上看,看了没几行,困意上来,竟是睡着了。 一睡就是半下午。 白天睡得太久,夜里便走了困,盯着帐帘好久没有睡意。 既是睡不着,易楚只得为自己找件事做,索性点燃油灯,研了墨,准备抄几页医书。 刚铺好纸,正要落笔,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外头又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易楚猛然回头,辛大人仍穿着白日那件墨绿色的直缀,外面却加了件同色锦缎面灰鼠皮里子的斗篷。 辛大人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眸光幽深黑亮,里面燃着小小的油灯,油灯虽小,却亮得出奇,吸引着易楚如飞蛾扑火般奔过去。 易楚深吸口气,低低地开口,声音暗哑得几乎不像自己…… 第51章 袒露 “不想。”易楚强压下心头的渴望,仍是低声道,“记得大人曾经说过,不会再私自来找我。” “我不是私自来的,我先写字条问过你的意思。不回答就是默许。”辛大人狡黠地笑,冷峻的脸上难得地笼着层温柔的表情。 易楚分辩道:“你写的分明是守岁,那是昨晚的事。” 辛大人挑着眉梢,“是吗?那我再问一次,想不想出去看雪?” 易楚瞧着他的面容,有片刻的失神,他生得真是好看,长眉浓且直,鼻梁高又挺,眼眸幽深的几乎看不到底,说是读书人,可身上的气势凌厉威严,说是武将,又有种与生俱来的斯文气质。儒雅跟威严,融合在一起,毫无突兀。 辛大人任由她打量,稍后,牵起她的手,“走吧,莫愁湖结了厚厚一层冰,待会儿我凿个洞捉几条鱼上来,咱们烤着吃。” 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向往,易楚几乎就要答应,可想起自己是待嫁之身,猛地抽出手,咬了唇道:“我不想去……还请大人信守自己说过的话。” 辛大人看着她,突然低低地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想着她,吃饭的时候会想着她,她开心,你也会跟着欢喜,她难过,你会绞尽脑汁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想方设法让她重新欢喜……几天不见就会坐立不安心思不定,非得见上一面才安心。可是,这个人总是躲着你避着你,即便是面对面站着,她也只是点个头转身就走。阿楚,你说我该怎么办?” 易楚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眸,心里既是欢喜又是酸楚。 欢喜的是,这个如此出色的男子也喜欢自己。 酸楚的却是,自己是定了亲的人,要用什么来回报这份情意。 好久,才平静下来,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喜欢过人。” “阿楚,别自欺欺人,”辛大人扳起她的头,对牢她的双眸,“我问你,上次我说不再来看你,你为什么哭?你这个可恶的,哭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害得我在屋顶上淋了半个多时辰的雨。想下来,怕你又跪来跪去,想离开,又舍不得丢下你。你,你专会折腾人……” 易楚呆住,原来那天,他并没有真的离开,原来,他一直在雨中陪着她。一时,眼窝发热,泪意渐渐涌起。 辛大人恨恨地道:“你看你,在别人面前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在我面前偏偏……”话音未落,已低下头,吮去她眼角几欲滑下的泪。 他的唇温热坚毅,带着浅浅的艾香,易楚脑子一片空白,停滞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恼怒地伸手推他,却是推不动,又抬脚狠狠地踩在他脚上。 辛大人吃痛,反而越发将她搂得紧。 她乌黑的青丝软软地蹭着他的下巴,纤柔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散发出少女独有的芬芳气息,辛大人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而周身的血脉像是滚沸的水,咕噜噜地诉说着渴望。 辛大人毫不犹豫地再次低头,噙住她的唇。 唇水嫩柔软,像才出锅的嫩豆腐,入口即化。 辛大人不由想起吴峰说过的话,这人间美味,尽在女人身上……念头一旦生起,竟然无法控制,辛大人无师自通地撬开易楚的唇,与她的唇舌交缠在一起,而手本能地顺着她起伏如山峦的曲线抚摸下去。 易楚又是羞恼又是害怕,眼泪流了满脸。 直到口中尝出泪水的苦涩,辛大人才清醒过来,松开抱着易楚的手。 易楚刚得自由,抬手便朝辛大人的脸扇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利落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易楚微张着嘴,她是气愤辛大人的孟浪,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没躲开,或者是根本没有去躲。 一时,惊诧错愕恐慌无助,种种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易楚吓白了脸,呆愣着不知所措。 辛大人看着她眸中闪现的种种情绪,喟叹一声,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髻,“用这么大的力气,就算是不心疼我,也该心疼你自己的手……是我错,不该对你无礼,可我不能自已……阿楚,我想你想得紧,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易楚挣扎着要开口。 “你跟荣盛不合适,”辛大人不容她说下去,继续道,“我会替你退亲,然后请媒人上门求娶,你可愿嫁给我?” 耳边是他低柔的话语,脸旁是他怦怦跳动的胸口,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的艾草香气,易楚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真的能嫁给他吗? 跟他一起守岁,一起看雪,一起凿冰捉鱼,然后生火烤了吃? 可她总要先退了荣家的亲事才成。 过了大礼的亲事,除非其中一方暴毙或者做出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才可能退亲,否则,不管男女,都要在名誉上受损。 易楚不由打了个寒颤,记得第一次见面,辛大人曾平静地说,如果她不交出赵七公子,他就用周遭百余口人的性命来交换。 这样随性杀戮的人,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退亲? 易楚不敢想下去,急急地问:“你想怎么做,荣家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从不曾作奸犯科。” “这事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我决不会动他们半根手指头……我只问你,若现在你是自由身,可愿意嫁给我?” 易楚仰头,看到辛大人右脸清清楚楚的五根手指印,心里莫名地发虚,嗫嚅地说:“我爹不会答应,差了辈分。” 想起那声不情不愿的“杜叔叔”,辛大人气得肝疼,“都怪你,既不让我来找你,见了我也爱答不理,若不是你这样,我怎能晕了头想出那个馊主意?我想正大光明地当着你爹的面给你张字条,你总能看看吧?谁知你爹,我比他小着十几岁,他也会平辈论交?” “我才不看这种私相授受的东西,”易楚撇嘴,却又忍不住莞尔一笑,笑容温润而美好。 辛大人看在眼里,心里滚烫火热,恨恨地点着她,“没看怎么知道写的是守岁,就知道嘴硬。”叹息一声,再度低头,去寻她的唇,“这次你还会打我吗?” 尚未触及期待中的柔软,辛大人突然身子一震,正色道:“有人找我,我先走了,荣家还有你爹都交给我,你只安心等我上门求亲就行。有事的话,去汤面馆找我,我不在,就跟掌柜说,他叫张铮。”话音刚落,易楚只觉得一阵风扫过,面前已经没了人影。 思及刚才他说的话,易楚心里滚烫滚烫的,连带着脸颊也是火辣辣的热。 忍不住揽过桌上的靶镜看了眼,镜子里的女子面若春花目如秋水,水嫩的双唇染上薄薄一层粉色,娇艳欲滴。 易楚一把将镜子扣在桌面上,呼地吹灭了油灯。 这才反应到,油灯竟然一直点着。 难道他就不怕被人瞧见? 又是一夜难眠,可清晨醒来,精神却是格外地好,就连生火做饭时,脸上也带了浅笑。 易郎中见状打趣她,“有什么开心事,说给爹听听。” 易楚娇嗔道:“爹真是,难道过年还不许别人笑笑?” 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样,时而风时而雨的,易郎中浑不在意,寻了铁锹将院子的积雪往墙角铲。 易楚瞧着父亲的身影,心思莫名其妙地飞到辛大人身上,也不知今天他会不会来吃饭,或者陪父亲下两盘棋。 他喜欢吃鱼,还好水缸里还养着一条。 是先杀好,留着他来吃,还是等他来了现杀? 易楚脸色一红,突然想起他说的话,喜欢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想着他,吃饭的时候也想着他。 这样地想着一个人,感觉真好啊! 遗憾得是,辛大人并没有到易家来,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有露面。 可京都却涌动着一股紧张的暗流。 吃饭时,易郎中感叹不已,“王侯伯爵虽然显赫一时,还不如咱们平民百姓生活得安宁,至少咱们不用怕半夜的马蹄声。” 易楚心里“咯噔”一声,“外面出了什么事?” 易郎中淡淡笑道:“听别人闲聊时说的,说是又有几家勋贵被满门抄斩,就是大年初一夜里的事。” “是锦衣卫干的?” 易郎中鄙夷地说,“这个世道锦衣卫就是属螃蟹的,横行无忌,除了他们,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尤其那个辛特使,听说,皇上都得看他三分眼色……不说别的,就说诏狱里的那些刑罚,一般人谁能想到那些折腾人的法子?” 连皇上都看他的脸色,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倘若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会怎么想? 而且,父亲对他好像很不待见……好吧,应该是大多数京都人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特使都敬而远之,避若蛇蝎。 易楚顿时心里堵得难受,说不清是因为辛大人还是因为自己。 终于到了正月初八,朝廷开印上朝。 皇上连接发了数道圣旨,使得京都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易楚的心也整天吊在嗓子眼里,不得安宁…… 第52章 动静 又过了三五天,晓望街才有消息慢慢流传开。 据说,除夕宫内设家宴,留京的几位王爷都携带家眷进宫守岁,因太晚便在宫中留宿。太子的儿子楚昊酒后失言,抱怨宫里的炭呛人,熏的香也不如府里的好。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皇上耳朵去了。 要知道宫里用的是上好的银霜炭,烧起来不但没有烟,还有股淡淡的松香味。而熏香也是特制的贡品。 皇上闻言冷笑,“既然不如东宫的好,就把东宫的炭香取来让朕见识见识。” 其时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源当值,他连夜率人去了东宫,银霜炭没带,却是带回来两身明黄色的龙袍,其中一身朝服倒罢了,另一身却是衮服。 衮服是帝王在祭天地、宗庙以及正旦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能穿的礼服,当然登基即位那天也是必穿的。 搜出来的这件衮服又格外华丽,面料是孔雀羽刻丝,里子是明黄色方目纱,衣裳上绣的龙、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饰均为金线配着上好的丝线绣成,其余蔽膝、革带、大带、绶等配饰一应俱全。 皇上不怒反笑,“太子这是等不及了,连登基的礼服都备好了。” 太子自然不肯承认,只说是被人陷害。 初一夜里,辛大人匆匆离开就是奉命去太子府邸搜寻忤逆的证据。 其实不管是几位王爷或者是将相王侯,不搜则罢,只要搜了有几人是干净的? 辛大人对东宫的事有数,除了搜寻证据之外,另将人员都看管起来,财物也贴上封条不许动用。 查出来的证据除了贪墨的大量民脂民膏,还有太子与朝臣勾结的书信,顺藤摸瓜又牵连了好几家权贵在其中。 就连上次武云飞被弹劾之事,也出自太子的手笔。 景德帝大怒,不顾春节开印图个吉利,颁发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褫夺东宫太子之位,贬为庶民,与东宫其余众人都羁押在西郊农庄里,终生不得擅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宫外,权贵们人人闭门不出生怕祸及自身。 而宫内,表面看上去平静,实则更是风起浪涌。早几天除夕夜伺候楚昊的宫女被人发现莫名其妙地死在井里,接着柴薪司死了两个小太监,再然后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太监离奇消失。 一时,宫内宫外都不得太平。 辛大人忙得脚不点地,查证好几天,将证据摆到了御书房的案前。 除夕那天给楚昊用的炭并非银霜炭,香也不是上等的沉香。 在家宴上,楚昊被人劝着吃多了酒,回到住处后,别说醒酒汤了,连口热茶都没有。桌子上就半壶冷茶,还不是上好的茶叶。 楚昊是奢侈享受惯了的,不免斥责了当值的宫女太监,顺带着数落用的炭、香不好。 事情便由此而起。 太子是景德帝在潜邸时王妃所生,只是王妃没福,没等到皇上登基就故去了。 景德帝即位第三年,朝臣多次上折子,称后宫不能无主。景德帝顺应民意,册立了皇后。 皇后比景德帝小了近二十岁,景德帝颇为宠爱自己的小妻子。 皇后生了两个儿子,一是未等及冠就早逝的五皇子,还有一个就是年纪最幼的七皇子晋王。 晋王的封地在山西,可皇后已经痛失一子,不愿再让儿子离京。加上景德帝对幼子格外偏爱,故此默许了皇后此举。 能在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人。 负责带人去东宫的陆源又是皇后的表侄子。 皇后这番举动又是为了谁,只能是晋王。晋王现年二十七岁。 景德帝黯然神伤了许久,沉声道:“许是朕活得太久了,这一个个都等不得,巴望着朕早死呢。” 辛大人突然露出丝笑意,“那皇上索性更要多活几年,这样才能看得清楚,顺带着也气气他们。”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可又实实在在地说到了景德帝的心坎里。 景德帝一扫适才的颓废,豪情万丈地说:“子溪所言不错,朕就再活三五年……回头查查晋王。” 辛大人点点头,开口问道:“大查还是小查?”大查就是往深了查,把晋王日常言行、结交官员,以往行迹都摸个透,小查就是查看表面,有没有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的劣行。 景德帝毫不犹豫地说:“彻查!” 辛大人明白,晋王恐怕与皇位无缘了。 出了御书房,辛大人在甬道上站了站。 甬道旁种着十几株梅树,白梅的花苞已经肿大,指日便可绽放,而绿梅却连花骨朵都没有一个。 辛大人低声道:“好看的花总是开得迟,你开这么早又有何用?”伸手掐下一朵白梅花苞。 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小跑着过来,见到辛大人,连忙行礼,“奴才正要往忠王府宣世子进宫。” 辛大人笑笑,将手里的花苞递给他,“记得忠王府也有一片梅林,问问世子,梅花开了不曾?” 小太监恭敬地接过花苞,“奴才记得了,一定把话传到。” 辛大人整整身上玄色的长袍,施施然离开。 景德三十五年的春节波谲云诡离奇诡异,上元节那天,景德帝突发奇想,准备夜里亲自到东华门外观灯。 本来,因为太子以及好几家勋贵被抄斩,京都的王侯人家兔死狐悲,没心思张罗,也不敢张罗,怕风头太盛被人惦记上。 没想到皇上发话要观灯,这下子众人立刻活泛起来,忙不迭地搭建花棚,将早就准备好的花灯一一挂出来,力争博得君心一悦。 尤其景德帝威严之余颇有几分才气,往常年看到哪家的灯出彩,喜欢留点墨宝稍加点评,或者赏赐点东西。 这个人人自危的时节,若能讨得皇上欢心,不啻于吃了粒定心丸,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夜里,天上明月高悬,地上华灯燃放。 景德帝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保护下,站在马车上巡视花灯。 辛大人穿一身大红色飞鱼服随侍在景德帝身边,花灯映着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比天上的明月更闪亮。 行了约莫半刻钟,景德帝喊声“停”,马车稳稳地停在一处花棚前。 花棚搭得不算高,才两层,却是非常精巧,梧桐木的框架,四周糊着白色绡纱,中间点着灯,照得棚子里亮如白昼,比别处更亮几分。 辛大人细细打量一下,原来花棚四周缀着银箔,银箔反射了光线,自然加倍明亮。 皇上的马车一停,花棚里丝竹声顿起,接着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酒来……”却是演着贵妃醉酒的折子戏。 紧接着,雪白的台子上走出位美人,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披着软纱披帛,体态轻盈,容色夺人。 再细看,这花灯美人发如云堆,面如敷脂,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好。寒风透过绡纱,扬起美人的纱衣与披帛,远远望去如仙子下凡。 景德帝脱口称赞,“走马灯做到这种地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邵广海已打听到花棚的主人,将他引至御前。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长得丰神俊朗,穿一袭宝蓝色锦袍,外面披着貂皮大氅,大氅瞧着有些年头了,风毛不那么齐整,可看上去仍是一派富贵。 来到车前,不等小太监递上蒲团,那人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臣杜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大人双眼眯了眯,他的叔父,杜旼终于沉不住气了。 景德帝瞥一眼辛大人,慢悠悠地问:“杜爱卿在何处当差?” 杜旼朗声回答:“臣在晋王府长史司任审理。” 景德帝面上显出几分疑惑,看向邵广海,“这杜家是……” 这片区域,只有王侯伯爵以及三品以上官员才能设花棚,王府审理是正六品官员,按官阶是没有资格搭建花棚的。 邵广海在旁边解释,“……是信义伯的次子,当年明威将军的弟弟。” 景德帝恍然。 当年明威将军是信义伯世子,他死后,信义伯没有来得及另立世子就撒手人寰。 而杜府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丹书铁券并未收回,这就是说杜家空有个爵位,但没有真正袭爵的人。 这些年,杜旼为了承爵没少往吏部使银子,可都打了水漂。 验封司的人回复说,爵位只传嫡长,明威将军没了,可他还有个儿子,承爵也得轮到他儿子。如果儿子也不在了,爵位是收回还是改绶次子,需得一层层递上去,最后由内阁跟司礼监决定。 杜旼真想承爵还有个法子,就是恩封。武将的话,军功攒够了,报上去立马就批。文官得爵位虽然难,但若有先朝魏玄成之才之德,也可绶爵,再不然生个女儿送进宫,若能晋封妃位,再生个龙子,爵位也是探手可得。 杜旼涨得脸通红,他兄长杜昕是有名的武将,他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者,他若有魏征的才能,早就自己得爵了,还用得着惦记着父亲的爵位。至于把女儿送进宫,皇上已经六十有余,十几年不曾选秀,还可能再有子嗣吗? 杜旼求到晋王那里,晋王答应得很痛快,也跟内阁打了招呼。司礼监都将折子摆到御书房案前了,可景德帝一眼没看就扔地上了。 邵广海给司礼监透过话,“皇上说朝廷不养没用的废物。”言外之意,什么时候杜家出了有用的人,什么时候再来提爵位的事。 晋王闹了个没脸,又被皇后骂了顿,“你用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白扶持这么些年,不给你长脸不说,反倒一个劲扯后腿……当初就不该找这么个窝囊废。” 可又没办法,明威将军手里的兵权太诱人,皇后想换成自己能掌控的人,而杜旼想袭爵,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就勾结到一起。 辛大人冷眼看着杜旼,杜旼与父亲有七成像,都是高大的身材,宽肩瘦腰,四肢修长。透过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的影子。 可父亲的能力与威望,杜旼拍马都追不上。 杜旼不是想要爵位吗? 他倒是想看看杜旼能否如愿,即便是得了爵位又能不能守住? 父亲与祖父相继而亡,家里没了进项,杜旼那点俸禄连喝粥都不够,只能靠吃以前的老本。 今年杜家已经开始张罗着卖山林地了,明年要卖什么? 辛大人突然想起来,应该抽空带着易郎中去看地,价钱还得再压压。 想到易郎中得知消息那刻的欢喜,辛大人忍不住弯弯唇角,能得岳父大人的欢心,想必离娶到阿楚又近了一步吧? 第53章 风波 相较东华门的喧闹而言,晓望街要冷清得多,虽然沿街的商铺都应景地挂出了花灯,但无论从数量还是技艺上都无法与东华门外的灯火璀璨火树银花相比。 易郎中拿出一吊铜钱给易楚,“隔壁你嫂子要带吴全去灯市玩,你跟阿齐跟着一道去吧,难得去一次,也开开眼界。” 姐妹俩有点不敢置信,她们只听说过灯市的繁华,还从来没去过。 易齐连忙去换衣服,易楚却有些犹豫,“要不爹也一起去?” 易郎中好笑地挑着眉梢,“你们年轻人去玩,爹凑什么热闹?快走吧,你们走了,我也可以清静清静。” 说得好像她们在家扰乱了他似的。 易楚娇嗔地瞪一眼父亲,“那我们就去了。” 易郎中笑着挥手,“早去早回,别玩太晚。” 姐妹俩兴奋地出了门。 隔壁吴家门口停了辆牛车,吴婶子的大儿子吴壮坐在车辕上,他媳妇吴嫂子已在车里等着了。 易楚跟吴壮打过招呼上了车,车里除了吴嫂子跟她七岁的儿子吴全外,还有个十四五岁穿大红色棉袄的女孩。 吴嫂子笑着介绍,“是我三妹,叫柳叶,上午进城的,我留她住两天,正好一道去见见世面。” 吴嫂子娘家在宛平县,坐牛车差不多要两个时辰才能到。 柳叶跟吴嫂子长得很像,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很秀气,性情也腼腆,脸上带着羞怯的笑容,眼神躲闪着不敢正眼看人,说话声音很小,带着宛平口音,一看就是不常出门的。 易楚立刻明白吴嫂子为什么要叫着她跟易齐一起去灯会了。 吴大婶生了两男一女,前头两个都已成亲,家中还剩下一个小儿子。她总不能让小儿子跟柳叶一道出门。 说白了,就是让她俩陪着柳叶。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别说吴大婶对易家很照顾,就是多认识个同龄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坏处。 易楚温和地冲柳叶笑笑,介绍了易齐跟自己。 牛车不大,坐着五个人满满当当的,尤其吴全正是淘气的时候,上窜下跳一点儿不闲着,又往易楚她们身上蹭,蹭得裙子上沾了土。 吴嫂子气得呵斥他,柳叶却护得紧,“全哥儿还小。” “小什么,已经七岁了,我七岁的时候都上山打猪草了,哪像他这么皮。” 易楚也笑,“长大就好了,皮孩子结实而且聪明,我瞧着倒比那些老实到木讷的更惹人疼。” 吴嫂子深以为然。 一路说说笑笑,路途也就变得短了。 牛车穿过澄清坊往北,易楚想起来威远侯府就在附近,也不知杜俏身子好了没有,林乾会不会带她出来看花灯。 想到杜俏,不免又想起辛大人,都十几天没见到他了。 这阵子京都发生那么多事,他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恐怕也没工夫出来闲逛。 正想着,耳边突然出来吴全的惊呼,“看,快看,星星掉下来了。” 易楚撩起窗帘,正巧一支烟花在空中炸开,无数星芒如瀑布般散落,美轮美奂。 吴壮将牛车赶到街旁停下,“前头就是灯市,牛车过不去,你们下来走走吧?” 吴全首当其冲地跳下去,撒腿就跑。 吴壮一把拽住他,“爹留在这里看着牛车,你跟娘和姨姨进去,记着不许乱跑,否则娘找不到你就不管你了,待会我们坐车回去,你就跟拍花的走吧。” 小孩子都怕拍花的,吴全也不例外,乖巧地牵住吴嫂子的手。 吴壮又跟几人解释一遍,“这是双碾胡同,我就在这里等,你们长点眼神别让小偷偷了荷包,也别走散了。”又拜托易楚,“全哥儿太皮,柳叶人生地不熟的,麻烦你多照顾。” 易楚笑着答应,“大哥放心,我们总归到哪儿都一起,丢不了。” 吴嫂子跟柳叶一人牵着吴全一只手走在前面,易楚拉着易齐跟在后面,五人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入眼就是座三层高的璀璨灯楼。 灯楼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素绢做的连珠灯、绡纱糊的八角灯,还有桑皮纸做的兔子灯、南瓜灯,易楚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吴全挣脱柳叶的手,指着空中叫,“娘,你看,猴子会动。” 易楚随着望过去,却是做成猴子模样的走马灯。 没过一会儿,吴全又叫,“仙女在飞”,是嫦娥奔月的走马灯,嫦娥的衣衫是用绡纱做的,随风舞动,宛如仙女下凡。 这等热闹景象,别说吴全,就连易楚都忍不住地赞叹,也不知那些工匠是如何做出这么精巧的花灯来的? 一路走过去,各式花灯美不胜收,一家摊子捱着一家摊子,路上的行人也是摩肩擦踵,不过大都是年轻人。 有携手观灯的小夫妻,女人看中了花灯,男人就乐颠颠地跑过去买回来,让妻子提着。 也有一家三口来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一边看灯一边啃着糖葫芦。 吴全也吵着要糖葫芦。 吴嫂子只好牵着他的手去买,正好旁边还有卖豆汁卖馄饨的。索性大家都坐下来,易楚喝了碗豆汁,吴嫂子跟柳叶分吃了一碗馄饨,易齐则喝了碗山楂水。 还有卖油炸猪耳朵的,易楚又买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了准备带回去给父亲吃。 休息片刻,再往前走,有几个围满了人的猜灯谜的摊子。摊子上挂着数十盏花灯,个头都不大,却做得精致,什么莲花灯、西瓜灯、金鱼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吴全看中一盏猴儿灯,吵着要娘亲买。 摊主笑着说:“这灯不是卖的,猜中四个谜语就送你一盏,这十几盏灯随便你挑,猜中六个谜语,就从这里挑一盏,猜中八个……”摊主指指顶上做工更加精致的,“彩头是这些。” 易楚笑盈盈地问:“要是猜中十个呢?” 摊主指着最高处那盏会转圈的八角美人宫灯,“就是那盏灯……姑娘别看宫灯样子不新奇,上面的美人图可是武烟阁主亲手所绘,放眼万晋国,只此一盏,再无第二盏。” 易楚并不知道武烟阁主的名头,可听摊主这么说,想必定然是位字画大家。不过,她本就不善猜谜,也不惦记着那盏八角美人灯,倒是想替吴全赢回一盏猴儿灯来。 吴嫂子跟柳叶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便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易楚姐妹猜谜。 头一个谜语简单,谜面是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着粉红袄,系着绿绸裙,模样真漂亮。打一种花。 易楚伸手将写着谜语的纸条拽了下来。 接着又猜第二个,有心记不住,有眼看不见,打一个字。 易楚略思索,也有了答案。 那边易齐也猜出两个,两人将布条递给摊主,说出答案,换回来一盏猴儿灯。 吴全乐不可支,举着花灯又蹦又跳。 吴嫂子被吴全折腾这一路着实有些乏了,便道:“已经不早了,要不回吧?” 易楚也惦记着独自在家的父亲,点头应着,“好。” 易齐今晚倒是乖巧,一直跟在易楚身边,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几人辨清路往回走,吴嫂子猛然道:“三妹,三妹呢?” 易楚这才发现柳叶不见了。 “刚才猜谜语的时候还在这儿,不过眨眼的工夫,跑到哪里去了?”吴嫂子顿时急出一头汗,抻着脖子四处张望,可整条街道除了花灯就是人,哪里寻得见。 易楚道:“嫂子,你跟全哥儿在这别动,我跟阿齐分头问问有没有人见到柳叶。” 吴嫂子没办法只得点头应了。 易楚连接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注意,她不敢走远,又顺着原路回去了。易齐也是一样,毫无收获。 看到两人的神情,吴嫂子一屁股墩在地上,哭喊道:“这可怎么办,我没脸见我娘了。” 吴全见到娘流泪,吓得扑在吴嫂子怀里也跟着嚎啕大哭。 易楚无计可施,只能扯着嗓子喊,“柳叶,柳叶!” 易齐也跟着一起喊,喊声掺杂在鼎沸的喧闹声里,如同石沉大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几人回头漠然地看她们几眼,继续往前走。 易楚想想不是办法,蹲下来对吴嫂子道:“嫂子,咱们去报官吧?不管柳叶是迷路也好,还是……官府总比咱们有法子。” 吴嫂子长这么大就没跟衙门打过交道,流着泪问:“到哪儿报官?这时候衙门都关门了吧?” 易楚四下看看,行人已比方才少了许多,就连有些摊贩都开始收摊了。 想必时候已经不早了。 易楚略思索,道:“嫂子先带全哥儿找大哥,全哥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睡在车里总比外头暖和,倘或得了风寒更是麻烦。我跟阿齐再找找,稍后就跟你们汇合。” 吴嫂子脑子早就乱了,只能听从易楚吩咐,又见全哥儿神情萎顿,手里的猴子灯不知何时也灭了,心里顿感酸楚,忙把吴全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易齐看着易楚问道:“姐,咱们怎么办?” 易楚也是头一次经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勉强保持着冷静,“咱们再找找,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明儿一早去衙门报官。” 易齐点点头。 两人却不敢再分开,手拉着手找了一圈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着柳叶的名字。 走到卖豆汁的地方,卖豆汁的老汉还记得易楚,问清缘由,叹着气道:“灯会上哪年都得丢几个小孩子或者大姑娘。闺女啊,听我的,别找了,赶紧回家吧,就是找到了,也不是先前那个人了。” 易楚听懂了老汉说的话,只觉得背后凉飕飕地冒冷汗。 想了想,又问:“大爷,您知道怎么报官吗?” 老汉看看两人的衣着打扮摇摇头,“没用的,闺女,都是蛇鼠一窝。没银子打点,报官也没用。” 难道就这样放弃了? 想起柳叶羞怯的笑容和秀气的脸庞,易楚摇摇头,跟老汉道谢离开。 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易楚忙拉着易齐避到街边。 十几匹骏马从她们面前疾驰而过,片刻,有一人又驰回来,停在她们面前,“易姑娘?” 易楚定睛一看,竟然是吴峰。 她惊喜交加,禁不住拜倒在地,“吴大人,奴家有事相求。” 吴峰怎肯受她的跪,又不敢伸手相扶,情急之下,抽出绣春刀用刀背托住她的手,“易姑娘有事但说无妨。” 易楚忙将柳叶失踪一事说出来。 吴峰略思索,唤来两名兵士,悄悄吩咐,“你,去五城兵马司找王大人,让他把周遭的暗娼窑子都找一遍,务必把人好端端地带回来。你,去顺天府衙门,问问他们脑袋上的帽子是不是不想要了,什么日子也敢偷懒耍滑,要真出了事,爷单枪匹马把衙门挑了。” 说罢,对易楚道:“这事包在我身上,姑娘回去等信就行,明儿定有回音。” 易楚虽没听清他对兵士说的话,可瞧他的神情却是实打实的有把握,不由松口气,曲膝福了福,“奴家谢大人恩德。” 吴峰连连摆手,“恰好赶上了,动动嘴的事儿,当不得谢。我们今儿的差事完了,闲着也是闲着,辛大人再陪几位爷说话,稍后也就过来。” 听到他说起辛大人,易楚怔了怔,随即想起上次惊马的事情,脸慢慢红了。 说曹操,曹操到。 片刻工夫,又有马蹄声响。 易楚顺着声响看过去,迎面驰来三人三马,左边那人穿大红色飞鱼服,脸上带着银白色面具,不是辛大人是谁? 居中那人十八、九岁,生得星眉朗目,身穿宝蓝色团花绣云纹锦缎直缀,腰系八宝带,头顶带着紫金冠,看上去温文如玉。 右边那人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出头,生得唇红齿白,头上一支流云蝙蝠簪,穿墨绿色团花直缀,外面披着名贵的紫貂斗篷,一派风流尊贵。 辛大人扫视一下四周,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兵士半蹲在马前回答:“回忠王世子爷,荣郡王世子爷,回辛大人,是灯会上走失一名女子,吴大人已令人去找了。” 荣郡王世子? 易齐闻言,悄悄抬起了头…… 第54章 叮嘱 面前这两人一个温文尔雅谦谦如玉,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可都一样的尊贵,到底哪个是荣郡王世子? 易齐分辩不出来。 而显然他们也不给她机会分辩。 中间那人扬鞭就要赶路。 情急之下,易齐扑通跪在地上,凄凄楚楚地说:“失踪之人是奴家情同姐妹的好友,倘或她有什么不测,奴家无颜面对她的爹娘,也无颜苟活于世,请几位爷开恩,救她一命。” 易楚本是垂首恭敬地站着,冷不防被易齐的举动吓了一跳,又闻得此言,满脸的惊愕藏也藏不住。 她们跟柳叶才刚认识,连彼此的生辰性情都不清楚,怎么就情同姐妹了? 再者,柳叶若是出事,她也心疼难过,但是远不到无颜苟活的地步。 易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了? 这一刻,易楚觉得这个一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妹妹竟是如此的陌生与遥远。 她审视般侧头望去,易齐半垂着脸跪在地上,神情含羞带怯,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两滴珠泪,颤巍巍地挂在脸颊上,像是清晨的嫩叶上滚动的露珠,晶莹剔透。 荣郡王世子楚恒轻轻蹙了蹙眉,“我怎么见你有些面熟,抬起头来。” 易齐缓缓仰头,本就生得美,此时被皎洁的月光与明亮的灯光映着,更多三分颜色,尤其又是这副我见犹怜的神情,看着便教人恨不得捧在掌心里爱着宠着。 辛大人唇角扬了扬,轻佻地说:“世子爷,怎么样?要不我去打听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送到府里去?” 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足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怎么能这样说? 易楚身子一颤,本能地就要喊“不”,可抬头瞧见辛大人如天神般伟岸的身影,和他黑亮眼眸里明显的警告之意,几欲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两位世子都是花丛里打过滚的,只见易齐的情态就明白了几分,再听辛大人此话,心里越发透亮。 楚寻朗声笑道:“恭喜久安兄了。” 楚恒,字久安。 楚恒并不回答,笑着又打量易齐几眼,“嗯,不错,是个好坯子。” 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女子评头论足。 易楚气得脸色发白,而易齐跪着,脸上不见半分抗拒之意,仍是幽幽怨怨地说:“但求世子爷能将奴家的姐妹平平安安地寻回来,奴家死而无憾。” 辛大人笑着问吴峰,“事情怎么处置的?” 吴峰道:“已经给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都送了信,天亮前定有回音。” 易齐凄凄婉婉地说:“多谢几位爷相助。” 辛大人无谓地笑笑,“日后进了郡王府,好好谢谢世子爷就行。” 三人齐声大笑,策马离去。 易齐听得清清楚楚,是郡王府。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只要进了郡王府,荣郡王见到她必定会想起娘来。即便暂时不能认她也没关系,娘说过,只要讨荣郡王欢心,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银首饰,出入王公侯府,结交官家小姐,以后嫁到富贵人家,一辈子过人上人的生活。 幸好柳叶走丢了,要不哪有机会遇到荣郡王世子? 娘亲谋划了一年多都没有实现的愿望,竟然让她做到了。 看来,机会总是握在有准备的人手里。 易齐情不自禁地笑了。 看到她唇边闪现的笑意,易楚恍然醒悟过来,原来易齐根本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被人当玩物般对待。 曾几何时,她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本要过去搀扶的步子骤然凝涩得厉害,像是迈不动似的。 易齐倒是不在意,起身拍拍裙裾上的尘土,恍若无事的过来拉易楚的手,“姐,两位爷答应救柳叶了,咱们回去吧?” 吴峰也拱手告辞:“天色已晚,易姑娘早些回去,若是有信,我会尽快告知姑娘。” 易楚朝他福了福,趁势抽出被易齐拉着的手。 回去的路上,易齐脚步轻盈,恨不得马上回去到三条胡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亲,而易楚却是无比地沉重,她想不出如何对父亲开口,也猜不到辛大人这番做法到底是何用意。 走不多远,吴壮赶着牛车迎了过来。 却是行人已差不多散尽了。 吴嫂子从车里跳下来,看到易楚沉重的神情,身子又要软下去。 易楚忙扶住她,“嫂子别急……” 不等说完,易齐已经接话,“还好遇到了几位贵人答应帮忙,说是明天早上就有信。” 吴嫂子求证般看向易楚。 易楚点头,“嫂子放心,柳叶不会有事,回去等信吧。” 几人上了马车,吴全躺在车里睡得正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盏猴子灯。 吴嫂子又开始流泪,“三妹比我小八岁,是家里最小的,八个月不到就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跟个小猫似的,我娘生她落了病,都是我哄她睡觉,喂她吃饭……这些年没见,想留她在京都好好玩几天,可没想到……” 易楚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嫂子别哭了,全哥儿还睡着,别吵醒他……柳叶看上去就是个有福的,没事。” 易齐也跟着劝,“不用担心,嫂子你可知道我们遇到是谁?是忠王府和荣郡王府的世子,还有锦衣卫的辛大人,他们已经派人找了。” 吴嫂子渐渐止住了哭泣。 圆盘般的明月挂在湛蓝的天空,月华如水,洒向地面无数银辉。 吴壮将牛车赶得很急,车轮辗在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声。灯市的喧嚣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一路皆是寂静。 行至晓望街,隔着老远,易楚就看到父亲背着手在医馆门前来回踱步,大红灯笼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心骤然酸涩起来。 真不应该抛下父亲一个人的,又是这么晚回来。 父亲定然是等急了。 牛车刚停稳,易楚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对父亲愧疚地说:“爹,我回来了。” 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回来就好,累了吧?赶紧去歇着。”又朝吴壮跟吴嫂子拱手,“承蒙你们照看她们两个。” 吴壮抱着吴全连连摆手,吴嫂子却双唇翕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夜已经深了,易楚不想让父亲因担忧而休息不好,便笑着对吴嫂子道:“嫂子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找你说话。” 吴嫂子木木地点点头。 易楚跟在父亲身后进屋,故作轻快地说:“……灯楼是三层的,最上层是嫦娥奔月灯,用真人头发堆得发髻,衣衫罗裙也都是真的,身子还能动,跟真人一样……还有八角宫灯,每一面都画着美女,有西施浣纱,有貂蝉拜月,眉眼瞧得清清楚楚,头发丝画得根根不乱,可惜女儿脑袋不够聪明,否则就赢回来给爹瞧瞧。” 听着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唧唧喳喳地说着灯会上的稀奇事,易郎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看样子今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了,要是喜欢,明天再去看。” “要是爹去我就去,”易楚歪着头撒娇,突然又叫道,“给爹买了油炸猪耳朵,可惜冷了,要不明天热热再吃。” 易郎中打开油纸包掂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不错,很好吃,”又递给易齐,“阿齐也尝尝。” 易齐摇摇头,“我跟姐姐吃过了,刚炸出来还要好,喷香酥脆。” 三人再说会闲话,在院子里告别。 刚转身,易楚的神情马上黯淡下来。 她不敢想,如果父亲知道易齐的做法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教了她们十几年,难不成就教出个爱慕虚荣贪恋富贵不知羞耻的人? 心事重重地打开东厢房的门,顺手上了门闩。 刚站定,便闻到淡淡的艾草的香气。 易楚下意识地朝罗汉榻看过去,暗影里,一双黑眸幽深如石潭,静静地注视着她。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地上划出一块块的方格印,地面白,方格子黑。 屋内的两个人相向而立,易楚沐在月光下,辛大人隐在黑暗里。 他看得出她细微的表情,她却瞧不清他的神色。 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沉默无言,唯有艾草的清香在屋里弥漫。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 易楚仿似被惊醒,慢慢向前移了两步,柔声问道:“这些天,你没事吧?是不是忙坏了?” “还好,”辛大人简短地回答,黑眸仍是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丝变化。 “那就好,”易楚扯扯嘴角,“我累了,想歇下了。”转身便往内室走,才刚迈步,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身子落入一个强壮的怀抱。 “怎么这么凉?”辛大人不可置信地摸摸她的脸,又抓住她的手,“你冷吗?” “嗯,很冷。”易楚颤抖着回答,身子也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辛大人骇极,用力将她拥在怀里,急切地问:“阿楚,你怎么了?” 易楚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回答,“我怕。” “傻孩子,怕什么,那些人动手没那么快,走失那个女子不会有事的。”辛大人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不是因为这个。”易楚并不太担心柳叶,因为吴峰也很笃定地表示没事。 辛大人愣一下,随即开口,“阿楚,不用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别怕。” 易楚仍是摇头,片刻才低声道:“我怕我认识的你是假的。” 她连朝夕相处十几年的易齐都不认识了,何况只见过寥寥数次的他? 虽然,她早已习惯他的两种身份,锦衣卫特使威严冷酷,汤面馆的东家温文寡言,可今晚头一次觉得他陌生。 她看着他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用很随便很熟稔的语气说话;她听着他半是调侃半是轻佻的话语。 那是她全然陌生的一面。 他像是一座蛰伏在海底的冰山,只向她袒露出一角,她热切得以为窥到了冰山的全貌,殊不知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看不到底的深渊。 他们根本是生活在两个阶层的人。 就如她以前所说,他是翱翔在高空的苍鹰,而她只是养在瓷缸里的一尾金鱼。 苍鹰可以偶尔停在缸边歇息,而金鱼却永远飞不上蓝天。 辛大人很快明白了易楚的意思,今晚的自己让她胆怯了退缩了。 该怎样对她解释呢? 辛大人脑子像走马灯似的转得极快,将晚上发生的事飞速地滤过一遍,稍稍扳开易楚的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眸,温和地问:“阿楚,你信我吗?” 易楚仰头看着他,想起医馆门前莫名捱了鞭子的闲汉,想起胡祖母突然断了的腿筋,想起雪地里,他一条长鞭生生拽回飞向石墙的她,想起那天她饥寒交迫差点晕倒,他伸出的温暖的手……一点点一幕幕如此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她微阖双目,又极快地睁开,“信。” 辛大人长舒口气,无论如何,她信他就好。 “关于易齐,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她就是奔着荣郡王去的,你阻得了这次,未必能拦得住下次。倒不如就让她折腾,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人是我送的,是楚恒点头要的,以后出任何事连累不到你跟你爹头上……阿楚,我要你好好的。” 易楚愕然,原来这就是他的用意,把易齐的事都揽在他身上,却撇清了她。 易楚咬着唇,一时竟说不出话。 辛大人趁热打铁,郑重地说:“还有一件事得叮嘱你,关于我,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信,除非我亲口告诉你。即便有人说我死了,你也要千万别相信,但凡有一口气,我也会回来找你……在别人面前,我都是戴着面具做人,可是阿楚,现在这个在你眼前的,才是真的我……” 第55章 衷肠 还没出正月,怎么就说起生啊死的? 易楚伸手去捂他的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指尖刚触及他的唇,便着火似的缩了回来。 辛大人岂容她缩,仍是捉住,凑在唇边轻轻亲了下。 易楚惊讶地瞪大了眼。 他怎么敢这样? 以前独处时,不总是规规矩矩的?可是近些日子,突然就大胆起来,上次竟然还……强吻她。 易楚脑中蓦然想起他的唇温柔地覆在自己唇上,他的舌在自己口中搅动……他的口水与自己的口水混在一处,那感觉,似乎并不觉得讨厌。 辛大人看出她神情只是娇羞,并无恼意,心中的喜悦禁不住溢出来,眼眸里便带上发自内心的笑意,可也不敢再多唐突,只柔声问道:“这阵子,是不是又累你牵挂了?” “嗯,”易楚并不隐瞒,“很担心,也没处问……想去枣树街来着,没好意思。” 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幸好辛大人耳力好,才勉强听清她的话。 想到上次她在汤面馆,不过叫声他的名字,脸便红成那样,如果真要打听的话,怕不要窘迫死。 辛大人心头软得像水,轻轻摸摸她丝绸般顺滑的乌发,低声道:“让你委屈了,该给你送个信的。可是身边一直有人,事情又多,没脱开身。”主要也是怕露了行迹,给易楚带来麻烦。 “没觉得委屈,”易楚一早知道跟着他生活不会安定,可太多的辛苦,也抵不过对他的喜欢。每次想到他这样天神般的人物也钟情于自己,那种雀跃,藏也藏不住。 辛大人明白她的情意,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思。 有了易楚,他便多了很多的牵绊,或许也多了钳制自己的把柄,可他甘之如饴。 他想要这个聪明剔透又坚强冷静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妻。 念头一闪而过,他心里骤然生出万缕柔情来,目光专注地盯着易楚,从青丝到眉眼,从眉眼到脸颊,直看得易楚粉面含羞,才贴着她的耳边问道:“怎么想起去灯会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他们一道,还可以早些见到你。” “正好吴家嫂子要带着她三妹去,就跟着去了……我也不知你会在那里。”言谈间露出些许遗憾。 辛大人柔声道:“灯会要持续三天,明晚我有空,要不咱们一起去……不去灯市,去积水潭,积水潭虽不如灯市热闹,可胜在清静雅致,沿着潭边一圈柳树,还有台阶下到水里。要能买到河灯,咱们就放河灯。”话语呢喃,有种令人心跳的暧昧。 易楚沉迷在其中,恍了会神才笑道:“七月半才放河灯,上元节哪里有河灯卖,再说积水潭怕不是也结了冰?” “是我一时糊涂,”辛大人自嘲地笑笑,难怪人们常说温柔乡英雄冢,他还没怎么着,只说这一会话,脑子竟然都不管用了。 易楚望着他吃吃地笑,腮旁的梨涡时隐时现,片刻惆怅地说:“今天已经看过花灯了,明天不好再出去,加上出了柳叶的事,我爹怕也不会答应。” 辛大人想想也是,易郎中绝不会允许易楚独自出门,便问:“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灯,喜欢吃什么,我替你买回来?” 易楚嗔他一眼,“又不是小孩子,哪里就这么馋了。”眼波流转,说是嗔怨,更似传情。 辛大人的心就是河面上鼓足了风的帆,满满的全是欢喜。 月色西移,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屋里黯淡了许多。 辛大人叹口气,“太晚了,你去歇息吧。” 易楚悄声回答:“我还不困。” 刚才都已经说累了,这会又说不困。尤其还大老远跑到灯市,又受了惊吓,不累才怪? 辛大人情知她不舍得自己。 他也是,隔了将近半个月才能见到她,才不过这一小会,也是不想离开。 易楚刚刚及笄,正是情窦初开,辛大人年纪虽长,可也是头一次对女人动心。 两人兜兜转转半年多,易楚开始对他恐惧疏离,后来又抗拒挣扎,终于到现在两心相知两情相悦,只觉得满心里有说不出的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街上响起四更天的梆子声,辛大人实在不想让易楚再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易楚不过打了个盹,就听到外面的叫门声。 想到吴峰说过天明之后就有柳叶的信儿,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匆匆穿好衣服出了门。 易郎中已将人迎到医馆里。 易楚一眼就看到了柳叶,她脸色惨白,神情萎顿,双目红肿,身上披着床棉被,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水洗过一般,额头还有处青紫,像是被重物磕的。 见到易楚,柳叶“哇”一声哭了出来。 易郎中叹道:“我刚替她把过脉,没什么事,你先带她回你屋里。” 易楚见医馆里齐刷刷站着四个身穿程子衣的兵士,心知并非说话之处,点点头,向吴峰道了谢,便领着柳叶往东厢房走。 进屋后,柳叶掀开棉被,她身上仍是昨天那件大红色的棉袄,也是湿漉漉的。 易楚顾不得多问,打开衣柜找出自己的衣服先让柳叶换上,然后快步到厨房煎了碗红糖姜水。 热热的姜糖水下肚,柳叶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恢复了原本的脸色。 易楚舒口气,往火炉里加了两块炭,问道:“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昨儿跟吴嫂子商量过了,这事暂且瞒着家里的人,只说我留了你说话。吃过饭,吴嫂子就过来。” 女子丢失一夜,即便没出什么事,若是被人知道了,也于名声有损。 柳叶知道易楚是为自己着想,眼泪越发流得凶,先是小声抽泣,后来竟是嚎啕大哭。 易楚也不劝,只在旁默默地看着,待她眼泪渐止,用温水绞了帕子替她擦脸。 柳叶哽咽道:“先前只觉得大姐嫁到京都来是件荣光事,没想到京都的人好是好,可有的坏起来真是坏到骨子里了。”说着,谈起昨夜的经过。 原来就在易楚跟易齐猜谜语时,柳叶闲得无聊就四下里打量,冷不防瞧见一个女子丢了条手帕。 因相距不远,柳叶又心思单纯,想着赶紧把手帕捡起来还回去,以免被不肖子捡去。 谁知,她把手帕还给女子时,女子却笑着说手帕不是她的。 柳叶看得分明,手帕就是从女子袖口滑落的。正觉得奇怪,身后突然过来一个壮汉,伸手夺过手帕捂在她口鼻中,紧接着柳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夜柳叶被水泼醒,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屋里还有个四十来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 妇人和蔼地问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认不认字。 柳叶见她长得和气,一一回答了,请她送她回家。 妇人却“咯咯”笑,说她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连本钱都没赚回来怎么能让她回家,又说回家容易,赚够一千两银子自然就放了她。 柳叶吓呆了,长这么大,她连银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能赚一千两。 妇人又笑,说只要她听话,不出五年,准能赚到。还说柳叶这个名字太土气,不如换成盈盈好听。盈盈一听就让人怜惜,准会得那些公子的欢心。 柳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吓得连连给妇人磕头。 妇人冷笑道:“我做这行几十年,看多了像你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儿,有得比你还烈性,寻死觅活好几次,可是怎么样,等开了苞不照样老老实实的?现在就是赶她她都不走,为什么?因为她离不开男人……闺女啊,你就认命吧,既然来了这里就别想着回去,回去了家里人也不会要你。你仔细想想,桌子上有饭菜,想开了就吃点,晚上妈妈给你找个体贴的俏郎君,这头一夜决不会委屈了你。” 说完留下两个壮汉看着她,扬长而去。 柳叶想逃逃不出去,想死又死不成,只能默默地流泪。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突然来了一群士兵,不由分说把她带到了马车上。 后来又换了一批人,换了一辆车,才回到易家。 “阿楚,我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被那些人拉扯来拉扯去,早就不干净了,我没脸活了,还不如死了干净。”说罢,柳叶又是嚎啕大哭。 易楚柔声地劝,“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太多,这事只咱们几人知道,再传不到外头去,你就放心,一切跟先前没什么不同。昨夜,你不过是在我这里睡了一晚。” 柳叶只顾着哭,没有作声。 易楚又道:“你昨夜定是没歇息,先在我床上歪一会,我这就去做饭,饭好了给你端过来。”刚走出两步,想一想,又退回来,正色道,“柳叶,你要是真想死,我不拦你,可你别死在我家,我担不起这责任。而且,大过年的还没出正月,以后我家的日子没法过了。最好也别在京都,你姐姐也担不起这罪名,要不,等你回到宛平再死?就当你爹娘白养了你一场,临到头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要是我是你,我可不会寻死,反而更要高高兴兴的,难得遇到个合得来的姐妹,彻夜聊了一晚上,多开心啊。” 柳叶呆呆地看着易楚,眼泪越发地汹涌。 易楚匆匆忙忙做完饭,到底是记挂着柳叶,又急急地回到东厢房。 柳叶已洗净脸,梳好了头发,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易楚舒口气,取过脂粉,细细地给她敷上一层粉,又扑了点胭脂腮上。柳叶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再也没有了适才的颓废之气。 “这样才好,”易楚笑笑,又悄声跟她商量了一套说辞,柳叶听着暗暗点了点头。 易楚笑道:“好了,过去吃饭吧,阿齐想必还没醒,等我把她叫起来。” 易郎中已将吴峰等人送走,因柳叶在,不好同桌用饭,就让易楚将饭送到书房。 易齐因昨晚太过兴奋,憧憬了半宿将来的幸福生活,睡得迟,因而醒得也迟。见到柳叶,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你去哪儿了?” 柳叶脸上显出几分不满,“还说呢,昨晚内急,好容易找了个茅坑解了手,本以为你们还在猜灯谜的地方等我,哪知道不见了人影。可把我好一个找,把整个灯市都找遍了也没看见你们,后来又去双碾胡同找姐夫,谁知道牛车也没了。我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也没带钱,又冷又饿又累。幸亏遇到个卖馄饨的老汉,给了我一碗馄饨,还说起有人找我,提起过报官。我想不如到官府衙门口等着,走到半路遇到一群士兵,领头那人认识阿楚姐姐,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来的时候敲了半天门才开,你竟是没听到?” 易齐赧然,“我睡觉沉,睡熟了什么也听不见。你说你找了我们半宿,我跟姐姐才找你找得辛苦,就差把灯市翻个个儿了……你解手也不说声,还以为你丢了。” 易楚嗔道:“吃饭的时候,说什么解手不解手?” 易齐反应过来,瞪了下眼,连忙端起了饭碗。 刚吃完饭,吴嫂子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易楚知道姐妹俩少不得要说点悄悄话,就将两人让至东厢房,自己去医馆找父亲。 易郎中已听吴峰说起事情的经过,并不问柳叶的事,反而问易楚,“你跟吴大人很熟?” 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易楚一惊,掩饰般回答,“上次惊马,承蒙他与辛大人相救,后来在威远侯府遇到过,说不上熟,就是认识而已。他是忠勤伯世子,前阵子他夫人不是还来过?” 易郎中脸色松动了些,又叮嘱易楚,“以后你出门也得小心点,要是遇到事,可不见得像柳姑娘这般幸运。” 易楚连声答应。 易郎中却又取出半块切碎的药丸来,“是续命丸,只得了一丸,想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药,我只辨出有人参、黄芪、生地、当归、川穹,你闻闻还有哪些?” 易楚鼻子较常人灵,易郎中这是把她当狗使唤。 易楚对着药丸深吸口气,想了想,“应该还有白芍、茯苓,再其他闻不出来了。” 易郎中点点头,研了墨,将这几味药写了下来。 易楚问:“爹从哪里得的药丸,没有方子?”说罢,立刻反应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要是有方子,还用得着她来辨药材。 易郎中写完,又对着药丸琢磨各种药的分量,药性有阴有阳,有热有寒,总得相生相补才能 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易楚在旁边没什么事,就拿了块抹布擦拭台面以及长案上的尘土。 冷不防,医馆的门开了。 伴随着淡淡艾香,一道宝蓝色的身影阔步而入。 易楚下意识地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辛大人的目光骤然火热起来。 两三个时辰前,他们才刚诉完衷肠,竟然他又来了。 易楚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胡乱地冲他点点头,扔下抹布就往后头走。 掀开门帘的时候,听到他问:“先生近日可得空,找个日子一同去看看地?” 第56章 饥饿 是说大兴县的山林地。 易楚停在门口悄悄竖起了耳朵,听到父亲说,“最近都空闲,什么时候都可以。” 辛大人听出门帘外浅浅的呼吸,笑容不由自主地洋溢出来,声音也格外的轻快,“那就过了正月十八,我先跟中人约定在十九那天,早上早点走,坐车用不了两个时辰。我听说主家急着用银子,咱们索性把价格再往下压压,每亩地至多一两半银子……” 一两半银子? 不止易楚吓了一跳,易郎中也是惊诧不已,“本来价格也不算高,还能压到这个价钱?” 辛大人笑道:“尽力而为,议价的事交给我,先生在旁边替我掌眼。” 易楚默默地盘算着,要是一两半银子一亩地,家里的银钱差不多能买百亩,一百亩地能种不少药材,至少一些常用的就不必走街串巷的收了。 易楚还要往下听,因见吴嫂子跟柳叶从东厢房走出来,遂迎上去,笑着问道:“嫂子这就走?让柳叶再多住两天,我们还没说够。” “已经叨扰你一宿了,要是不嫌她嘴笨,让她白天来跟你说话,”吴嫂子也笑,随即压低声音,“柳叶都跟我说了,阿楚,这次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嫂子记在心里头了……你的衣服回头洗干净给你送过来。” 易楚摇头,“看嫂子说的,柳叶不过是人生地不熟走迷了路,哪里值当谢的?” 送走吴嫂子跟柳叶,易楚倦意上来,正想靠在罗汉榻上打个盹,突然听到父亲的喊声。 辛大人已经离开了,易郎中是来跟易楚商量买地的事,“……足有五百亩地,杜公子说咱们要是全买了,价格还能便宜。他说手头有约莫三四百两银子,放着也是放着,可以先借给咱们,每年八分利钱,你觉得如何?” “那就全买了,”易楚思索一下,道,“难得有这个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年前我卖了匹锦缎,得了将近一百两银子,现在还有好几匹布,收着也用不上,不如也换成银子……” “那怎么成?”易郎中打断她的话,“再怎么也不能动用你的嫁妆,实在不行,咱们就买一百亩,也不必借杜公子的。” 易楚见父亲很是坚持,只好笑道,“就按爹说的办,说起来一百亩也不少了。” 易郎中颌首,“没错,人要懂得知足,切不可太过贪心。” 主意既定,易楚进内室取银子。 她向来有章法,贵重东西都放在衣柜下层最底下抽屉里的匣子里。 易楚打开匣子,里面有父亲给的百年老参,有辛大人给的碧玉手镯和梳篦,还有他的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些许碎银。 意外地,还多了只大红色雕海棠花的盒子。 她记得清楚,年前整理东西时还没有这只盒子,也不知是何时多出来的? 易楚好奇地打开,竟是一大叠银票,有二、三百两一张的,也有五十两一张的,林林总总怕有近万两。 凭空多出这么一大笔银子。 易楚的心砰砰直跳,长这么大,她都没见过银票什么样,而眼前却是足足一沓子。 是谁放到这里的? 易楚很快想到,除了辛大人,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藏东西的所在。 这个人,也不知会她一声。 刚才她还让吴嫂子姐妹在屋里叙话,幸好吴嫂子并非手脚不规矩之人,倘若换成别人,给顺走了怎么办? 她就是作牛作马一辈子也还不起。 易楚攥着匣子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可左看右看,哪里都不合适,仍是放回原处,将上次卖锦缎得的五只二十两的银元宝拿给了父亲。 因屋子里藏了银票,易楚一整天不敢出门,吃过午饭,终于熬不住困,睡了个香甜的午觉。易齐却趁机去了趟三条胡同。 吴氏听说她昨晚的奇遇,欣慰地说:“果真是娘的女儿,遇到机会就得赶紧抓住……要知道,这些王孙公子,对于庸脂俗粉根本看不上眼,就是上赶着也不一定要。”话到此处,猛然醒悟到失言,忙问道,“辛大人可曾说过何时送你去郡王府?” “没有,他只说去查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就送过去,并没说何时。” “那就耐心地等几天,想必正私下查着……你看,得亏前阵子没把你接回来,要真依了你,岂不白白浪费这个好机会。”吴氏颇有些庆幸,拍拍易齐的手,“这几天好好养养身子,多读点诗词歌赋,再有……上次给你擦手的膏脂千万得用着,女人啊,除了脸就是这双手了。” 易齐听话地点点头,“我一直在用,也按照方子做出来几盒,不过还是不如娘给的嫩滑。”顿一顿,目光突然充满了热切,“娘,等到了郡王府,我要直接跟世子说说我的身世,还是直接跟爹说?” 吴氏思量片刻,郑重地道:“你是娘的女儿,娘当年不过是府里的一名姬妾,世子却是郡王妃所出,他定然容不得你,所以不能告诉他……世子是你的兄长,可是他不知道,你记着,千万不能让他碰你的身,你就借口来了癸水能拖几日就拖几日。郡王府有个拂云阁,你爹习惯每天早饭后去那里舞剑,你假装迷路经过那里……你记着,你爹喜欢女人穿粉色衣裙,而且还得乖顺,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有得了他的欢心,你才能有好日子过。” 易齐笑道:“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姐姐平常怎么对爹,我也怎么对我爹就是。” 吴氏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很快又散去,只留下妩媚的笑意,“没错,就是要听话……你还记得娘以前说过的话吗,先别提你的身世,要等你爹主动问起来,你就说是吴悦的女儿,把生辰八字告诉他……以前娘在郡王府有个处得不错的姐妹,现今在针线房当管事,姓张,有什么话先拜托她传达,以后你学着笼络几个心腹,就有自己的人用了。” 易齐听了一一记在心里,又问了荣郡王以及郡王妃的喜好。 吴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知道的以及听说的尽都告诉了易齐。 易齐满意地离开。 见易齐走出门外,吴氏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悲哀与冷漠。 阿齐,别怪娘狠心,谁让你……若非逼不得已,娘也不忍心这么做。 他毁了娘一辈子,娘不甘心,不甘心。 他必须也得痛苦一辈子才行,要比娘活得更痛苦。 易齐回到家,易楚恰好睡中觉醒来,就问起易齐,“我虽没去过荣郡王府,可也听说过这些高门大户,明里光鲜,暗里地指不定多么龌龊。就连威远侯府,侯爷跟侯爷夫人都是明理的人,听画屏说每年府里也得死几个丫鬟小厮。听姐的话,就在家里安安生生地过好不好?” “不好!”易齐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已经决定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还问这种没用的问题干什么?之前你说帮我,现在我不指望你帮忙,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去。” 这话说得真是诛心。 易楚气极反笑,问道:“你说说,你有什么本事?像卓文君那样通音律善鼓琴,还是像曹大家那样精经史擅文才?” 易齐反驳道;“她们有她们的本事,我有我的本事,用不着跟她们比,也用不着你操心。” 易楚气道:“好,好,你有本事,以后别哭着回来找我。” 易齐也动了气,接口道:“以后我就是沿街要饭也不会来找你。”甩手进了西厢房。 易楚气得浑身哆嗦。 易郎中隔窗听见了,出来拍拍易楚的肩,“阿齐还小,别跟她一般见识,爹去劝劝她。” 易楚点点头,站在院子里等着。 易郎中很快出来,面上波澜不惊的,平静地说:“阿齐已经决定了,她娘也同意,就由着她吧。得空你帮她把东西收拾收拾,说不准哪天就有人来接了……只是她这一走,在旁人眼里,未免累及你的名声。好在你已经定了亲,荣家断不会因为此事而退亲。” 说起退亲,易楚想起辛大人说过要替她退亲,也不知会用什么法子。 倘或真的退亲,爹应该是会难过的吧? 易楚忐忑不安地到厨房做好晚饭,去叫易齐吃饭时,易齐却突然抱住了她,“姐,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跟姐说话。” 是真的懊悔,眼圈都有些红。 “想起以后不能天天跟姐在一起,心里就很难过。姐,你原谅我吧?”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去了。 几欲脱口的话生生被咽了回去,易楚长长叹口气,也伸手抱住易齐,“姐被你气得习惯了,早不会生气了……你以后可得注意,说话前要多思量思量,别得罪别人自己还不知道。” “嗯,我记住了。”易齐乖巧地回答。 易楚摸摸她的脸颊,“走,吃饭去。” 因为怀着心事,易楚没什么食欲,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 睡到半夜,竟然闻到了马蹄糕的味道。 易楚失笑,看来是真饿了,连做梦都能梦到吃食,而且那香味还是如此真切。 易楚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帐帘外传来低低的笑声,“饿了吗,起来吃点东西。” 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正要下地,只听辛大人又道,“不用急,先穿好衣服,屋子里冷。” “我不是馋……”话刚出口,忽觉不妥,又急忙咽回去。 辛大人已低笑,“我知道,你是急着出来见我。” 易楚被说中心事,顿觉脸上火辣辣的,热得发烫,又恨那人,恨得牙痒痒。 终于,待那股热散去,她才慢条斯理地撩开帐帘下了床。 明亮的月光透过糊窗的高丽纸,变得柔和而安详。 辛大人坐在妆台旁的杌子上,月光静静地洒在他身上,照出他微微弯起的唇角。 易楚羞恼的心莫名地宁静起来,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你几时来的?” “刚到,见你睡着,本想把东西放下就走,谁知听到你说马蹄糕,是饿了吗?” 哎呀,难不成她刚才还说出口了? 易楚懊恼地咬了咬唇,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吃吧,还温着。”辛大人将东西一一摆在妆台上。 呃,还真不少,除了马蹄糕还有油果子、核桃酥、香酥饼。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多买了几样。你尝尝好不好吃?若是喜欢,我再去买。” 这个时辰,恐怕灯会上的人都走光了。 他到哪里去买? 易楚觉得好笑,故意道:“我喜欢吃糯米糕,你去买来吧?” 辛大人一愣,他心目中易楚即便想要什么,也不会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心念一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傻傻地笑了。 易楚却是不依不饶,“就想吃糯米糕,去买嘛。” 月光下,大大的杏仁眼娇俏地盯着他,嘴唇微翘,像是任性的孩子。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在自己面前这般情态,辛大人怦然心动,那些被小心翼翼克制的激情如同岩浆般喷薄而出,他猛地用力,易楚就跌跌撞撞地坐在他腿上。 “真想吃糯米糕?”他紧紧抱着易楚,脸颊贴着她白玉般晶莹的脸颊,柔声地问,“我也饿了,你知道我想吃什么?” 擂鼓般强壮有力的心跳,火盆般灼热的怀抱,还有紧贴着她肌肤的他的脸,有些粗糙,有些凉意。易楚心慌意乱,任由他的手臂渐渐箍紧,他的双唇渐渐逼近……身子酥酥麻麻地轻颤着,仿佛就要化成一滩水…… 第57章 响动 这样陌生的感觉,教易楚不由害怕起来。 张嘴想喊他的名字,让他放开,可“子溪”两个字就在齿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辛大人抱着易楚,只觉得怀里的身子又香又软,柔若无骨似的,紧紧地熨贴着自己。 嗅着她清幽的女儿体香,辛大人想起兵士们常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又想到一句俗语,千里相思不如软玉在怀……呼吸急促,口干舌燥,感觉那样美妙,又那样痛苦……浑身的血液上下奔涌,找不到宣泄之处……双唇落在易楚唇上,贪婪地汲取她的芬芳。 易楚情急,张口咬住他的舌尖。 辛大人吃痛,很快清醒过来,看到易楚眼眸里的恐慌与戒备,不由愧疚地喊了声,“阿楚……” “放开我,”易楚挣扎着掰他的手。 辛大人不放,呢喃低语,“让我抱抱你,就这样抱一会儿,保证不再唐突你。”声音暗哑,有着浓浓的恳求之意。 因是低着头,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分外的沉静与孤寂。 易楚心一软,轻轻“嗯”了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这样温顺与乖巧的她,像只刚断奶的小猫。 辛大人适才的情~欲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酸涩的温柔与深切的怜惜。 她定然是极喜欢自己,又极信任自己。 所以,在他刚才那般对她之后,还听从他的话。 辛大人心里软得像水,又鼓得像扬起的风帆,满满的尽是柔情。 伸手取过妆台上的油纸包递在她面前,“不是饿了吗,吃一点。” 易楚羞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吃了块马蹄糕。 辛大人柔声道:“你想吃糯米糕,明天我去买给你。” “不用,刚才说着玩的。”易楚急忙推辞,“总是到这里来,难免被人看见,你……” “我会小心,”辛大人了解她的顾忌,急急补充,“以后没有要紧的事也不会来找你……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名声受损。” 月光下,他表情柔和如同和煦的暖阳。 易楚满足地低叹声,突然想起抽屉里的匣子,起身取过来,问道:“什么时候放在哪里的?你拿回去吧。” 辛大人没接,转头瞧了瞧,看到暖窠里温着的茶水,取来将杯子端到易楚唇边喂她喝了两口,自己就着她喝剩的残茶喝了几口,才答道:“除夕那天,想跟你一起守岁的,看你睡得沉,便没打扰……以前想着不一定能成亲,手头散漫了些,这是这半年攒下的,反正以后也是你管家,就给你收着。” 易楚见他喝自己剩下的水,面上一红,掩饰般,急急地说:“我没管过这么多银子怕丢了,再说,你总有花费的地方,还是拿回去。” 辛大人无谓地笑笑,“丢了就丢了,再赚来就是。我平常花费不多,需要的时候再来寻你。”又说起大兴的地,“是信义伯府里要卖,差不多五百亩,我想让你爹全买下来。到时候建个祠堂,在京都重新开宗……这些地就改成祭田,一应关节我找人去官府办……以后就是你们易家的祖产。” 建祠堂,可以将曾祖父与祖父的灵枢都移过来,这就意味着易家在京都立起来了。 开宗立祠,应该是父亲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易楚怦然心动。 可想起需得将田产由姓杜改成姓易,而父亲也绝对不肯平白无故受这么大恩惠。 易楚犹豫着说出父亲的打算。 辛大人并不意外,“你爹正直端方品行高洁,真正算得上是君子。不如就按你爹的意思办,其余田地我让人买下来,回头把田契给你。等咱们成亲后再谈这个,想必你爹也不会太固执了。” 易楚连声道谢。 辛大人俯视着她,唇角微翘,“口头谢谢有什么用,真想谢的话,帮我做两双袜子,要厚实点的。” 易楚咋舌,这就叫蹬鼻子上脸,前阵子刚做了中衣,现在又要袜子了,过几天指不定还……面上一红,却是不敢再想下去。 辛大人抬起脚让易楚量尺寸。 易楚打眼扫了眼,心里已有了数。 辛大人得寸进尺,“顺便再做两双鞋,靴子穿着捂脚,市面上卖得不合适而且穿起来不舒服。” 不合适不也穿了这么些年? 易楚腹诽,可瞧见他幽深黑亮的眸子,无奈地应道:“做鞋子也行,可你不能在外头穿。” 辛大人眼眸愈发地亮,似乎能燃烧起来一般,“阿楚,咱们早些成亲好不好?你瞧我这浑身上下,衣服鞋袜、香囊荷包都得更换了。” 易楚脸色顿时暗下来。 按规矩,她现在是荣盛未过门的妻子,怎能跟外男独处一室,还私相授受,还搂搂抱抱,甚至……父亲以往最不齿这种寡廉鲜耻的行为。 她也是,一向瞧不起这种举止轻浮的人。 可自己呢? 在外人眼里岂不就是水性杨花轻浮放荡之人? 想到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的情形,易楚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前心到后背,透心地凉。 悔意丝丝缕缕地从心头滋生出来,瞬息将她缠了个结实。 辛大人看出易楚脸色的变化。 他心思机敏,马上猜出易楚的心结,郑重地说:“阿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招惹你强迫你,假如能够重新来过,我定会早早向你爹求亲,绝不会让别人占了先。可事已至此……阿楚,你后悔也罢,不悔也罢,我想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我想娶你,想跟你过一辈子,想得要命……荣盛根本配不上你,你喜欢的人是我,你别自欺欺人,也别说再求我放过你之类的话。上次我也没打算放手,以后更不会……还是以前说的话,我替你退亲,你安安生生地等着嫁给我。” 易楚愣在原地,一时百感交集百味杂陈。 辛大人走到她面前,扳起她的脸,对牢她的眼眸,“阿楚,你信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退一万步讲,就算京都待不下去了,我带你跟你爹去常州,常州有天宁寺,有天目山,天目湖旁边有片茶园,产的茶叶清香悠长,再或者去天府之国四川,四川繁华不次于江南……万晋国这么大,总有容得下你我的地方。” 易楚终于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抽泣不已,“我不知道是不是后悔,可我舍不得你……我也不想嫁给别人,大不了,我出家当姑子。” 辛大人长长叹息一声,揽住她的肩头,“你出家当姑子,我怎么办?你就是成心气我的……”话未说完,搂得她越发紧了些,“一切有我呢,我的小乖乖。” ** 易楚迷蒙地睁开眼,天光已是大亮。 她哀叹一声,这两天仿佛都成了习惯了,夜里睡得晚,早晨醒得也晚。 想到昨夜,易楚重重地咬了咬唇。 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合规矩不合世情,可她……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子。 昨晚,是在他的怀里睡着的。 他像抱着婴儿一样抱着她轻声安慰,又细细地哄她,说他已在晓望街看宅子,成亲后就住在晓望街,这样她就可以随时回家照顾父亲,也不会觉得孤单。 还说,如果父亲愿意,他可以帮着物色个心性好的孩子让父亲收养在膝下,若是父亲不愿,他们会给父亲养老送终,以后多生几个孩子,选一个承继易家家业。 真是没羞没臊,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到生孩子上头了。 不知道说了多久,后来她熬不住困,在他臂弯里阖上了眼睛。 可意识仍是清醒的。 感觉他轻轻地把自己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还摸了摸她的脸颊,才拉上帐帘离开。 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她。 谁能想到,人人望而生畏的辛大人会是这般的温柔小意。 辛大人走后,她又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她想,能得他如此对待,即便是身败名裂也不悔,大不了,就真的出家当姑子。 可辛大人必定不会同意吧? 想起昨晚他说的那些话,易楚不由面露赧色,急忙端水洗脸换衣,出了屋门。 易郎中已经煮好稀粥,正在院子里清扫墙角的残雪。 易楚对父亲心怀愧疚,上前去夺他手里的铁锹,“爹歇着,我来吧。” “你力气小铲不动,”易郎中温和地笑笑,“看看阿齐起床了没有,喊她起来吃饭。” 易楚敲敲西厢房的门,里面并无人应,又敲了几下,才听到易齐懒懒的声音,“姐跟爹先吃,我待会就起。” 易楚答应声,“你快点,待会饭可就凉了。” 易郎中笑道:“那就别等了,咱们先吃。” 易楚到厨房掀开锅,盛了两碗小米粥,又切了盘酱黄瓜,用托盘端到饭厅,意外地发现饭桌上放着一盘糯米糕。 易郎中笑着解释,“早起去担水瞧见杜公子,他买了两包点心,非得塞给我一包。” 易楚心头一跳。 这人,大清早去哪里买的? 不会是人家没开门就把人叫起来做的吧? 依着他的个性,完全有可能。 可心里,竟有隐隐的欢喜,他终是去买了糯米糕,而且,也听了她的话,不会再像这几天这样夜夜来找她。 易楚掂起一块糯米糕,小心翼翼地尝了口,有点酸,也有点甜,一直甜到了心里…… 易楚吃过饭,易齐才睡眼惺忪地过来,见到易楚,抱怨道:“姐,你昨天听没听到什么响动?” “什么响动?没注意。”易楚不解地问。 易齐歪头想了想,“我好像看到个人影站在你屋顶上……” 第58章 无题 “有个人影?什么时候的事儿,你可瞧仔细了?”易楚大惊,脸色刷一下白了,手中的糯米糕也差点落地。 “说不准什么时辰,大概三更天了吧,反正睡了一觉,觉得屋里炭味太重,就将窗子开了条缝,看到个黑影在你屋顶上。后来,后来好像飞了……” “飞了?你确定是个人影,别是乌鸦什么的?或者谁家养的鹞鹰、海东青什么的也有可能。”话虽如此,可易楚心里笃定,易齐看到的就是辛大人。 昨晚他穿了件墨绿色斗篷,月影里看起来不就是黑色? 而且,走的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三更天了。 易齐经易楚这么一打岔,也有几分不确定起来,“兴许就是只大鸟,反正一晃神的工夫就不见了。” 易楚稍稍放宽了心,谁知易郎中接口道:“待会上去看看,要是踩破瓦片夜里该冷了,得赶紧补上。” 易楚刚咬一口糯米糕,闻言差点梗在嗓子眼里,连接喝了好几口小米粥才咽下去。 饭后,易郎中去隔壁吴大婶家借了架梯子,吴壮自告奋勇地爬上去看了看,“还好,没有破碎的,就是有几块瓦片松了,我和点泥重新铺一铺。” 吴家本来就跟易家交好,前天刚出了柳叶的事,吴壮夫妻对易家更是感激,遇到这种小事自然上赶着帮忙。 易楚暗松口气。 若是父亲上去,父亲心细,难保看不出端倪来,吴壮却不一样,他为人爽快,做事也大大咧咧的,没那么多心思。 而且,经他这么一折腾,便是辛大人留下什么痕迹,也会被毁掉了。 吴壮从梯子上下来,立马和了些黄泥,泥里掺了些碎稻草,这样黏起来更牢固。和好泥,也不用易郎中帮忙,找块木板托着泥又上了房顶。 柳叶牵着吴全过来送衣服,顺带着看热闹。 易楚笑道:“夹袄我穿着有点紧了,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穿吧,还有这条裙子,已经接过一次襕边了,再接就不好看了,你也一并拿去,我留着也是拆了浆鞋底子,倒是可惜了的。” 柳叶很欢喜,虽然易楚的衣物也是旧的,但看上去很干净,式样也比她的要好看些。 因见易楚屋里摆放的布匹、袼褙等物,柳叶便道:“阿楚姐,你正准备嫁妆?我针线活不太好,力气倒比你大,要不我帮你纳鞋底?”她已从吴嫂子那里知道易楚定亲的事儿。 给荣家的四双鞋的鞋底都已经做好了,只剩下上鞋面。 这余下的袼褙正好可以给辛大人做两双鞋。 易楚下意识地不想让柳叶沾手,她想一针一线都亲自做。 柳叶却很坚持,“阿楚姐别客气,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也和你一起说说话。” 盛情难却,易楚思量着,要不给父亲与辛大人各做一双,父亲那双就让柳叶做好了。 念头刚冒出来,却蓦然心惊:这算不算女生外向?难道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亲竟连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外人都不如了? 易楚收回心思,推拒道:“正月里不好动针线,等出了正月再说。” 到时候柳叶也该回去了吧? 柳叶笑嘻嘻地问:“阿楚姐信这些?我家里不太讲究,往年都是过了十五就相当于过完年了,针线活什么的都要动起来,我家平常就指望我娘跟嫂子她们绣点小物件补贴家用。” 好像顾瑶家里也是这样,过了十五,顾大婶就开始绣点荷包香囊等零碎东西出去卖。 又说正月里不能见血,可辛大人正月初一就奉命拿人了吧? 可见,俗习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想到此,易楚便笑道:“是我想左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帮我纳鞋底吧。”说完,拿起炭笔估摸着在草纸上画了个鞋样子。 柳叶便问,“是易大叔的鞋?看着有些大了,易大叔跟我爹身量差不多,鞋也应该差不多才对。” 易楚支支吾吾地解释,“冬天穿,袜子做得厚,宽松点舒服。” 柳叶自不会怀疑到别处去,比着易楚画好的样子,剪了八片袼褙和八片细棉布。 易楚暗自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看来人真不能做亏心事,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假如真是堂堂正正定了亲的,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是给未来夫君做的鞋子,而不用拿着父亲的名头做遮掩。 一时又有些怔忡,忽悲忽喜,患得患失。 ** 辛大人这种男人是不动心则罢,动心后是相当认真的。 这两天夜夜跟易楚耳鬓厮磨,易楚心里想什么怕什么,他完全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自从十二岁那年离家,辛大人就把名声之类的当作了浮云,可易楚不行。 这个时代,规矩都是男人制定用来限制约束女人的。 男人有了妻儿,还可以左拥右抱,招惹几个通房或者侍妾,这叫风流。而女人,只要定了亲,再与别的男人多说两句话,就会被人指指点点。 要想让易楚安心,当务之急就是退了与荣家的亲事。 辛大人老早就对荣家上了心。 正如易楚所言,荣家上下都老实本分,可老实不等于是好人。 就拿荣大婶来说,这几十年在街坊中的口碑非常好,人慈善,也不爱多事。可在家里,她对两个媳妇以及自己却很严苛。 头一条,媳妇们没事不能随便出门,就是回娘家也得有个正当理由。另外,媳妇们每个月都要完成一定量的绣活,每顿饭不能吃超过一定量的饭食。 用荣大婶的话来说,家里的银子要一分一厘地攒,也要一分一厘地省。 论家底,荣家比易家要丰厚,可易家饭桌上时不时有鸡鸭鱼肉,而荣家的饭桌常年是两道咸菜加两道素菜。偶尔做点荤食,那是爷们儿吃的,两个媳妇不能下筷子。 可荣大婶又好面子,她有两身体面衣服,每次出门就轮流着穿。头梳得油光顺滑,出门前用手指沿着油罐子边擦一圈,然后往嘴上抹抹,嘴唇就变得油光光的。 荣大婶对媳妇们苛刻,对儿子却很宽容,尤其对荣盛。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荣盛最小,身子也弱,最得荣大婶疼爱,平常在家里不是躺着就是歪着,诸事不管。 就这样,荣大婶还怕他累着,每天他在易家待两三个时辰回去,荣大婶忙不迭地给他端茶倒水,又使唤小丫头给他捶背捏腿,恨不得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在医馆倒还强些,易郎中指使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外乎抓抓药算算账,也还顺手。 荣盛虽然懒,却有个好处,就是听话,很听荣大婶的话。 无论是荣大婶的节俭还是荣盛的懒惰,都算不上大毛病,不足以退掉一门亲事。 至少说给外人听,别人都会说,节俭是好事,节俭才能持家。 至于懒,爷们主外,女人主内,家务事不都是女人操持,谁家老爷们在外忙碌一天不是回家就躺着? 要真想顺顺当当的把亲退了,就得拿出点有力度的东西来。 谋划了近两个月,该看看有什么进展了。 辛大人坐在汤面馆,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容…… 掌柜张铮仍坐在台案后面打盹,瞧见辛大人的笑容,嘴角撇了撇。 这几天,公子可是越来越爱笑了,不就是趁着天黑到人家屋顶上守了几夜吗? 要真娶回家,那嘴可不得咧到后脑勺去? 又想到易楚,长相算是中上,但论起气度来,可比夫人年轻时差多了。 也难怪,寒门小户出来的闺女,能好到哪里? 不过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又不是那种完全没主见面团似的女子。 虽然配不上公子,可谁让公子看对了眼呢? 只能张罗着给公子娶回来。 过两年生个小公子,如此,他也算对得起夫人的知遇之恩了。 嗯,还得让大勇多出去跑跑,早点将宅子买下来,好好收拾收拾。 正想着,就见儿子张大勇呼哧带喘地跑回来。 张铮急忙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稳重点,别这么沉不住气。 大勇沉下脚步,稳稳当当地走到辛大人面前,躬身道:“东家,杜府那头传来信儿,说是十九那天杜二爷要亲自到大兴,去看看买地的人。” 辛大人皱皱眉头,如果杜旼去的话,他就不方便露面了。 易郎中是个耿介刚正的性子,不会锱铢必较地压价,不如让易楚一道去? 这事他不好提,得易楚自己提出来才行。 要不,等夜里,他去跟易楚说说,还得告诉她如何跟杜旼打交道。杜旼虽然没什么脑子,可毕竟是个三十好几岁的大男人,他怕易楚压不住他。 想到易楚,昨夜她依偎在自己怀里那种醉人的感觉又浮现在眼前。 柔软的身子温顺地贴着她,乌黑的青丝蹭着自己的下巴,软软的,痒痒的。 还有那双大大的杏仁眼斜睨着他,水嫩的唇微微翘起,“……想吃糯米糕,去给我买嘛。” 原来看着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娇是这么的美好。 辛大人心猿意马坐不住了,今天是灯会的最后一天,不如再去买些小食? 还得给她买两盏花灯挂在床头,到时候,她看到花灯就能想起自己。 辛大人想到做到,让大勇牵了马出来,骑上便走。 从枣树街骑马到积水潭不过半个多时辰,辛大人仔细地挑好花灯又买了些点心,一路狂奔赶到晓望街,天色已经全黑。 医馆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有人影晃动。 辛大人纵身一跳,轻快地跃上墙头,两三个起伏就来到东厢房的屋顶,刚蹲下~身准备掀开瓦片,辛大人突然觉出不对劲来…… 第59章 败露 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辛大人矮了身子,蛇一般滑过瓦片,双手攀住屋檐,长身略过墙头,轻巧地跃下,转瞬消失在街巷尽头。 时值正月十七,天空澄明,不见半丝云彩,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照得四周明亮如镜。 易郎中站在书房窗前,透过半开的窗扇看得真切,确实是个人影,而且还是个高大的男子的身形。 只是那人动作极快,不等他看清面目,已翩然离开。 易郎中面色铁青,双眸阴冷,关上窗扇往医馆走去。 易楚正对着烛光专注地缝着袜子,烛光摇曳,映着她的脸庞飘飘忽忽,像是蒙了层温柔的面纱。 一霎那,易郎中想起易楚的娘卫琇,也是这般在他看书的时候做针线。 堆积在胸口的怒气慢慢消散了点,易郎中竭力让声音保持平静,“阿楚,这两天有人进过你的屋子,那人是谁?” 易楚手一抖,针尖扎破手指,沁出一粒血珠,有些微的刺痛。她顾不得手指的疼,猛地抬起头。 父亲面沉如水,神情笃定,分明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想要知道的不过是那个人的身份。 又想起父亲适才的话,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非疑问。 是他又来了吗? 易楚面如死灰,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天易齐说看到了人影,依着父亲的细心,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以为用鹞鹰乌鸦就可以糊弄过去。 易楚放下针线,慢慢走到父亲面前,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 她这算是承认了? 承认有人进了她的屋子。 易郎中诧异地看着易楚,脸色越来越黑。 自小易楚就听话懂事,行事明礼大方,从不曾让他操心。 可就是最温顺最乖巧的女儿,竟然在夜里与人私会! 原本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偷窥,易楚并不知情,可眼下的情势,分明……易郎中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抬起手,朝着易楚就是一个耳光。 他的力道很大,手掌落在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易楚身子摇晃一下,很快又跪正,咬着唇低声道:“女儿不孝。” “你还知道不孝?”易郎中手指点着她,自嘲道,“我易庭先一生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可教养出来的女儿,一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另一个却不守妇道与人暗通……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娘,怎么有脸面对列祖列宗?”说到最后,已不能自已,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易楚大惊,膝行往前,哭喊道:“爹,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求您别生气,别气坏身子。” 易郎中摆摆手,冷漠地说:“你别叫我爹,我不配,子不教父之过,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易楚泪如雨下,“爹,女儿知错,女儿愿受任何惩罚,求爹不要生气。” 易郎中凝视着她。 烛光下,易楚白净的脸颊上五个明显的指印,已开始泛红,腮边挂着两行清泪,泫然欲滴。而向来明澈的眼眸里水汪汪地漾着泪,仿佛下一刻就要滑落。 易郎中眼前又出现了卫琇的影子,躺在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眸温柔地看着他,“庭先,阿楚就交给你了,好好教养她长大。” 易郎中自诩为慈父,对待孩子向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还是第一次动手打骂女儿。 尤其还是易楚。 倘若换成易齐做出此事,他虽生气,却也不会这般盛怒与失望。 易郎中摇摇头,挥去卫琇的影子,沉沉心,缓缓开口,“阿楚,告诉爹,那个人是谁?” 若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既然能飞檐走壁,必定是有功夫的。 一个身怀武艺的男人,如果非得去见阿楚,阿楚也没有办法。 阿楚定然是被迫的。 易郎中脸色开始变得温和,“是他故意招惹你的,对不对?你告诉爹,爹为你作主。” 易楚咬唇不语,片刻,才道:“不管他的事,是我愿意的。” 看到她倔强的样子,易郎中好容易压下的怒火忽地又燃烧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般维护?” “是我,”门口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易楚心头一颤,抬眼望过去,顿时呆在当地。 辛大人一身玄衣,身披玄色斗篷,银色的面具映着门外的月光折射出耀目的光辉。在这光辉的映照下,辛大人肃然而立,如同天神降临,气势逼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 易楚暗暗叫苦,假如他以杜子溪的身份来,父亲或许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而今他竟然是这种打扮。 父亲原本最痛恨得也就是横行乡里乱杀无辜的锦衣卫。 易郎中冷笑,“原来是你?仗势欺人,作奸犯科原也是辛大人这种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又低头盯着易楚,“他就是你维护的人?你看中的是他的权势还是地位?”语意甚是讽刺。 辛大人仿若没听见般,阔步走到易楚身边,解开身上的斗篷,伸手去拉易楚,“起来。” 他怎么能在父亲面前这样? 易楚躲闪着,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里面尽是恳求之意。 求求你,别管了,这样只会让父亲更加生气。 辛大人对上她的目光怔了下,仍是不管不顾地将她拉了起来。 果然易郎中看到他们的举动,怒气更甚,脸色憋得通红,手指点着辛大人乱颤,就是说不出话来,蓦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 父亲性情温和,从不说污言秽语,这次是真的气急了。 易楚“扑通”一下又跪下去。 膝下柔软温暖,全然不是刚才的潮湿冷硬。 原来,辛大人将他的斗篷铺在了地上。斗篷里子是灰鼠皮的,隔绝了地面的潮气。 易楚心中一暖,却什么也不敢说,只端端正正地跪着。就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影,竟然是辛大人,他也跪在了旁边。 易郎中嘲弄道:“辛大人快请起,我一介平民,当不起您跪。” 辛大人坦然地开口,“我跪您,一来此事因我而起,是我招惹逼迫了阿楚,二来,我尊敬您的为人。”说着,掀开脸上的面具,露出清俊深沉的面容。 易郎中显然没有料到,不可置信地瞪着辛大人看了半天,好久才说出“你……”再也无话。 辛大人恭谨地说:“我姓杜,单名一个仲字,字子溪。我娘姓辛,当差时便随母姓。” 易郎中不语,满心的怒火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衰败之色,“这么说,你接近我是为了阿楚?” 辛大人不假思索地说:“我想求娶阿楚,想得到您的认可。” “呵呵,”易郎中冷笑两声,“所以就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亏我还将你引为知己。” 想起之前跟他一同对弈,一同品茶,一起探讨时政,言谈甚欢,本以为多了个知交,却不曾想他竟是狼子野心,盯上了自己的女儿。 辛大人坦诚地说:“我承认起初是因阿楚而来,可先生的才华与品行着实令我钦佩。” 易郎中淡漠地挥挥手,“不用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词,阿楚已经定亲,一女不许两家,你请回吧,易家不欢迎你。” 辛大人正色道:“荣盛并非良配,荣家也不适合阿楚。” 易郎中忽地笑了,“荣盛行事规矩,不是阿楚的良配,难道你这种乱闯女子闺房的无耻之徒才是良配?笑话,天大的笑话!” 辛大人被噎得一时上不来话,固执地又说了遍,“我真心求娶阿楚,请先生恩许。” 易郎中厉色道:“我说得很清楚,一女不许两家,辛大人请回吧,再不回我就动手撵客了。” 辛大人也上来倔劲,梗着脖子道:“先生三思,就算今日我不来求娶,也请先生慎重考虑阿楚的亲事。” “阿楚的事自有我这个当父亲的作主,不用你操心。”易郎中顺手抓过桌上的茶盅朝辛大人扔过去,“滚,快滚!” 茶盅击中了辛大人额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溅了他满身茶叶满身冷水。 易楚心头一紧,偷眼望过去,辛大人的脑门已经红了一片。 他怎么也不知道躲,就这么干捱着? 就像上次,也是傻站着捱了她一个耳光。 真是个呆子! 辛大人感受到易楚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示意他没事,片刻,开口道:“阿楚,你先回屋里,我有话对先生讲。” 易楚不动。 易郎中冷眼看着,越发对辛大人厌恶,又不是躲不开,却生生捱这一下,明摆着就是对阿楚使苦肉计。 便也沉声吩咐易楚,“回房去,记着,从今日起到成亲那天,不许离开家门半步。” “是,”易楚低声应着,忽然想起买菜买米的事,迟疑着开口,“那买菜……” 易郎中冷冷地说:“爹拉扯你们两个长大,不是没干过买菜做饭的事。” 想到父亲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混迹在粗汉俗妇中,为着一把菜一斗米讨价还价,易楚心里酸涩得不行。 父亲这样做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年。 易楚直到十岁才攥着铜板拎着竹篮接过买菜的差事。 医馆里的两人,一个是自己尊敬依赖的父亲,一个是自己心仪仰慕的男人。 父亲显然已经极度失望,脸色灰败,神情颓废。 而辛大人,那个威严尊贵如天神般的人物跪在地上,衣襟上沾着茶叶,看上去那样的狼藉与落魄。 两个都是她放在心坎里,奉为至亲的人。 易楚左右为难,泪水哗哗地顺着脸颊淌,可又不敢哭出声来,低着头碎步挪到门口。 刚走到东厢房门口,又听到医馆传来瓷器落地的“当啷”声,易楚的心像是被冰水浸过似的,一下子凉了半截,她愣愣地站在风地里,许久没有动…… 第60章 生病 易楚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睁开眼,才发现窗户纸泛着莹白,天光已经大亮。而她,竟是合衣躺在床上。 关于昨晚,易楚记忆仍停留在她站在东厢房门口,听到医馆传来茶盅落地的“当啷”声。至于怎么进了屋子,怎么上了床,全无印象。 易齐进了门,娇声抱怨,“爹还没起床,姐也起这么晚,谁做饭啊?” 难道你不能做? 易楚忍不住想反驳。 家中早饭甚是简单,通常就是稀粥加咸菜。易齐长这么大,竟连稀粥都不会熬? 火气“突突”地从心头窜上来,顶得脑子晕沉沉得疼。 易楚深吸口气将怒火压下来,强撑着沉重的身子走到厨房。 厨房里冷锅冷灶的,易楚懒怠再生火淘米,取出一把铜钱塞进易齐,“到外面买几只包子吧,爹喜欢吃萝卜肉馅的,我随便,别忘了再给爹带一碗咸豆浆。” 易齐本不想去,可看到易楚脸色不好,很不情愿地取了只大海碗,拎着篮子走出去。 不多时,便将包子买了回来。 易楚去敲正房的门,没人应。稍等了片刻再敲,仍是没人回答。 父亲一向醒得早,睡觉也浅,不会听不见。 易楚疑惑地推了推门,好在门没有落闩,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易郎中仰面躺在床上,似是正睡着,看上去并无异色。 易楚松口气,踮着脚尖上前,将耷拉在床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无意中碰到易郎中的手,感觉到超乎寻常的热度。 易楚心头一跳,抬手搭上易郎中的脉搏,试了试脉息。 果然是发热。 发热分为外感与内伤两类。外感是因感受六淫之邪以及疫气所致,内伤则是由于饮食劳倦或者七情变化导致气血虚衰而引起的。 易郎中无疑是盛怒之下,急火攻心,以致于外邪侵表。 易楚心里涌起深深的内疚,父亲性情温和,极少发怒,再加上饮食有度作息规律,身体一向康健。 这次,若不是因她,父亲决不会病倒。 走出门外,易楚吩咐易齐,“爹病了,你伺候着爹用些饭,我去煎药。” “噢,”易齐答应声,端着托盘进了正房。 易楚快步走近医馆。 医馆里一片狼藉,地上残留着茶壶的碎瓷片,茶盅一只在地当间,一只滚在桌子底下。 辛大人的斗篷也在,上面明显一块茶渍,还有几根干枯的茶叶。 易楚又无心顾及这些,先照着医书上的方子配好药,然后捅开药炉生了火。 趁着水没开,易楚将碎瓷片扫到簸箕里,又捡起茶盅。茶盅一只完好无缺,另一只却裂了道缝已经不能用了。 索性,将两只都扔了。 目光触及那件斗篷,易楚酸涩不已,轻轻捡起来,抖落上面的茶叶。斗篷是玄色缎面灰鼠皮的里子,皮毛很好,摸上去温暖顺滑,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又有隐约的艾草香味传来。 易楚忍不住将脸贴在斗篷上,泪水霎时溢满了眼眶。 她很清楚,父亲若是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定然会生气,会训斥她。却没料到,父亲竟然发那么大脾气。 长这么大,父亲从不曾厉色对她,更别提动手掌掴她。 也是头一次,她看到父亲竟失控到抓起东西打人。 想起辛大人满脸水渍地跪在地上,衣襟上沾着茶叶,那样的狼狈,易楚胸口像是压着块大石,堵得难受。 又想起父亲病倒在床上,心头愈加沉重。 这一次,她与辛大人的缘分真的尽了。 父亲辛辛苦苦养育她长大,她不可能再忤逆父亲累父亲病倒。 嫁给辛大人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出家当姑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嫁到荣家,不让父亲再度蒙羞。 之前与辛大人的种种,就当做是场梦,梦境再美,她也要醒来。 易楚止了泪,小心地看着火候熬完药,端到正房。 易郎中仍睡着,旁边托盘里的包子跟豆浆都不曾动过,易齐却不在。 易楚上前推推父亲,“爹,爹,醒醒喝了药吧。” 易郎中缓缓睁开眼,看到易楚,眸光转冷,复又阖上。 易楚咬咬下唇,轻声道:“爹有些气虚发热,我去熬了药,爹趁热喝了吧。” 易郎中干脆转过身去,明摆着是不想看到她。 易楚心如刀绞,曲膝跪在床前,“女儿不孝惹爹动怒,纵使女儿有千错万错,还请爹保重身体……否则女儿万死不辞其咎。” 好半天,易郎中才冷冷地开口,“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爹说过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 “不是,”易楚急急分辩,“女儿一直记着爹的教导,以前都是女儿的错,女儿绝不敢再犯,请爹信女儿这次。” 易郎中回过头,问道:“你保证再不见那个姓辛的?” 易楚连声答应,“女儿发誓,再不会见辛大人。若违誓言,天打五雷轰。” 易郎中着意地盯着易楚看了两眼,语气仍是冷淡,“药放在这里,你出去吧。” “是,”易楚恭谨地起身,“要不我去熬点羊肉粥,热热的喝上两碗?” “不用。”易郎中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又闭上眼睛。 易楚没办法,默默地走出门外。 易齐站在院子里,问道:“爹吃了吗?” 易楚黯然摇头。 “刚才我叫爹醒来,爹看到我很不高兴的样子,把我赶出来了。”易齐小声嘟哝着,“爹没事吧?” “没事,生病的人难免心情不好。” “我觉得爹是不想理我,”易齐不太相信,忽而问道:“你们怎么今天都起晚了?” 易楚支吾道:“我昨儿下午睡了一觉走了困,夜里反而睡不着了……爹兴许看书看迟了。” “我倒是睡得好,一觉到天亮,从来没这么沉过。不过睡多了也不好,头晕晕乎乎的。”易齐烦恼地拍了拍头。 易楚倒是一愣,按理说,昨天夜里那么大动静,易齐应该早就听到了,难为她竟能忍着不过去看看。 莫不是点了安息香? 是辛大人点的吧? 不想让易齐知道他的身份。 易楚正思量着,忽听正屋“嗵”一声响,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两人急忙跑过去,只见易郎中坐在床边,脸色阴沉得像是灶坑里的炉灰。 “怎么了爹?”易楚柔声问道。 易郎中爱答不理地回答,“没事,你们出去。” 易楚与易齐面面相觑,无奈地退了出去。 易齐不解地说:“爹到底怎么了,谁也没得罪他。” 易楚心知肚明,父亲心里仍是憋着一股气没散,眼下是不想看到她了。 可他病着,又不能没人照顾。 易楚想想,对易齐道:“你去顾家把顾琛叫来吧,他是男儿方便些,我到厨房煮点羊肉粥,爹兴许饿了。” 易齐点点头。 易楚刚淘好米生上火,顾琛就呼哧带喘地赶来了,连带着还有顾瑶抱了只陶瓷坛子跟在后面。 易楚歉然地对顾琛道:“不好意思把你叫来,我爹病了,我跟阿齐不方便在跟前伺候,劳烦你进去看看我爹需要什么,你帮着动动手。” 顾琛忙不迭地答应着进了正房。 顾瑶看了眼易楚,问道:“你这锅里要煮什么?” 易楚答道:“我爹没吃早饭,我寻思着煮点养血补气的羊肉粥。” 顾瑶大咧咧地说:“我来煮,你回屋歇着吧,我瞧你的脸色不太好,别是也病了。” 易楚从早晨起床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脑子跟麻绳似的乱哄哄一团,情知是因为昨晚在院子里受了风,许是要生病。可因父亲病着,易齐又是个万事不动手的人,她也只能强撑着。 这会听顾瑶这么一说,越发觉得身子沉重,便不客气,到医馆里寻了几粒现成的药丸子嚼了干咽下去,又抱起灰鼠皮斗篷回到东厢房。 易楚先打了盆清水,绞了干净帕子,一点点将缎面上的茶渍擦掉,搭在椅子背上晾着。 看着玄色斗篷,想着适才在父亲床前发过的誓,今生再不见他。 这斗篷也不能亲手送给他了。 心就像钝刀子割肉般,木木地痛,经久不散。 睡了大半个时辰,易楚感觉好了许多,因惦记着父亲,不便在躲懒,忙起身下地。 院子里晾着父亲的衣衫,像是刚洗过,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顾瑶正“咚咚”地剁馅准备包饺子,“刚才先生醒过一阵,阿琛喂他喝了碗粥,因出了汗,把衣服换了,我洗完晾在外头……我寻思着人生病就喜欢吃点小时候吃的饭,就想干脆包几个酸菜饺子,兴许先生胃口能开些。” 她这般殷勤周到,让易楚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笑笑。 因见旁边盆里的面差不多醒好了,易楚就揪下一块揉了揉,开始擀面皮。 两人一个擀皮一个包,很快包好了一盖帘。 顾瑶又道:“中午吃饺子,晚上就吃点好克化的,只要剩了面,干脆就做面片汤,清清淡淡的。” 易楚笑着说好。 顾瑶擀好面片,又把厨房收拾利索了才离开,“阿琛晚上就留在这里,免得先生身边需要人,我先家去,明儿一早再过来。” 易楚推辞道:“不用,有阿琛在就行,洗衣做饭的事我跟阿齐能干得了。” 顾瑶只是不依,“家里有些油茶面,我带过来用开水给先生冲着喝,既好克化,又能发汗。” 易楚推却不得,只能由着她。 顾瑶刚走,易齐就过来找易楚,“本来爹换下的衣衫我说我洗,她非得抢了去,又争着到厨房忙活。她这么殷勤,是不是在打爹的主意?” 易楚也有这想法,却不好说出口,“顾瑶本就热心肠,想来是觉得顾琛跟爹学识字学认药又不教束脩银子,心里过意不去罢了。爹并无续弦的打算。” 易齐撇撇嘴,“爹没这个心思,可她必定是有的……”压低声音,“她洗衣服的时候,还凑到鼻子上闻,而且,她看爹的那个眼神就透着不对劲。” 易楚失笑,“你又明白了,什么眼神啊?也不知道你是真懂还是假懂?” “当然懂,反正就是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但是又不舍得不看。就像,就像以前胡二看你那样。” 易楚气道:“你又胡说!” 易齐吐吐舌头,摇着易楚的胳膊,“算我说错了,姐别生气。我早上买包子时候遇到胡二了,他问起你,还说这阵子常见到荣盛跟着他大姐夫到什么酒楼去吃饭。” 易楚想起荣大婶说过,大姐夫在工部营造司谋了个差事,想必得了些银钱,就领着小舅子下饭馆。 听过就听过,并没有当回事。 只是听到荣盛这个名字,心里却有些别扭。 以前想想没什么,现在想起将来要与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就觉得生活是那么的无味,那么的绝望。 辛大人心情也不好,但是他却不感到绝望。 他决定了的事情,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易放弃。 在他看来,只要易楚一天不出嫁,他就有机会……即便出嫁了,只要他想,也能立马带她走。 现在他面临的最大困难不在荣盛,而在易郎中身上…… 第61章 等我 易郎中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才下床。 也就没能如约到大兴去买地。 当然,即使他不生病,也不可能再跟辛大人牵扯到一起。 这三天,顾琛衣不解带,夜夜陪在易郎中床前,顾瑶则早上来,傍晚走,变着法子给易郎中做好吃的。 易齐几次三番到易楚跟前抱怨,“看她忙活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姐弟俩跟爹才是一家人。” 易楚却是无心理会,既然照顾父亲的事情上,她插不上手,便将心思用在了做针线上。 柳叶帮她纳鞋底,她在旁边绣鞋面。 两双鞋,终究都按照辛大人的尺寸做的,一双用了黑色的嘉定斜纹布做鞋面,鞋头处绣着两竿翠竹;另一双则是鸦青色锦缎的鞋面,鞋口绣了一圈水草纹。 黑色的稳重大方,鸦青色的雅致精巧。 柳叶赞不绝口,“这鞋子真好看,阿楚姐真舍得,用这么好的料子做鞋。”这次她倒是乖巧,已经看出来不是给易郎中的,所以知趣的没有问。 做完鞋又做了两双袜子,袜子用的是月白淞江三梭布,一双方胜纹的,一双是蝙蝠纹的。 易楚做得仔细,蝙蝠纹又格外复杂,她连着熬了两个夜晚才赶出来。 完工后,她问柳叶,“你敢不敢独自一个人到枣树街去一趟?” 柳叶经过灯市那一遭被吓破了胆,这几天除了到易家,再不曾出过门。闻言,就有些犹豫。 易楚叹口气,并不强迫她,把鞋子与袜子细心地包好,用布条捆在一起。 柳叶偷眼瞧了瞧易楚,她已换下过年时的水绿色禙子,而穿着平常的青莲色夹袄,脸色仍是莹白,却像笼了层轻愁,一双眼眸空茫茫的,落不到实处。 全然不是前两天的那个明媚欢快的女子。 阿楚姐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还遮掩了她在妓馆待过一夜的事实。现在,只要求这么点小事,她怎么能拒绝? 柳叶鼓足勇气,小声道:“我敢去,阿楚姐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易楚看了看柳叶怯生生的表情,因为激动,脸庞还微微发红,摇摇头,“算了,我不放心你。” “我真的敢,阿楚姐放心。”柳叶急急地说,“现在是青天白日,有什么可怕的?而且,我以后也不能一辈子不出门。” 易楚想一想,找来纸笔给她画了去枣树街的图,“……不难找,直往东走,第一个路口往北拐,就是往左拐,再过两个路口,道路两旁种着枣树也有柳树,那条街就是枣树街。你打听一下木记汤面馆,把东西交给掌柜就行……不用说什么,他看了东西就知道了。” 要把鞋跟袜子送给面馆掌柜,这怎么能行? 这是私相授受,传出去是要被千人指,万人骂的。 如果被人看见以为是自己行为不端怎么办? 她还想在京都说亲,以后离着姐姐近便点。 柳叶又犹豫了。 好半天,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一定送过去,而且谁也不告诉,连我姐都不说。” 易楚微微一笑,“早去早回,送到了跟我说一声。” 看到她脸上复又绽出的温柔笑容,柳叶心情莫名地轻松起来,心底油然生起一种自豪感。她挺挺胸,夹着布包走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柳叶仍没回来。 易楚等得有些心急,倒不是怕被人知道,而是担心柳叶。毕竟她的胆子小,对京都也不熟,万一再碰见什么登徒子,这次可不一定有那么运气,能够遇到吴峰他们。 正焦虑时,柳叶涨红着脸走进来,“送去了,是个年轻的公子哥接的,让我等在那里吃了碗爆鳝面,那面真好吃。”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鹌鹑蛋大小蜡丸,“是给你的”。 易楚接过蜡丸,想起曾经看到过辛大人用蜡封了纸条,用飞鸟送信的情形。 这里面应该是信吧? 柳叶好奇地盯着易楚,“阿楚姐不打开来看看?” 易楚本不打算当着她的面打开,转念一想,不如满足她的好奇心,免得她以为自己不被信任,从而生了嫌隙。 而且,柳叶不认字,即便看了也未必明白。 想罢,取过剪刀,除掉外层的蜡油,露出个小小的油纸包。再里头,是两张纸。 易楚冲柳叶挥了挥,“就是这些。” 柳叶颇有点失望,“要是个金锭子就好了。” 易楚失笑,“金锭子哪会这么轻,一掂就掂出来了。”说着,漫不经心地将纸扔到一边,却找出自己盛绢花的匣子来,“……我平常做的,这几支是阿齐做的,你挑两支戴着玩吧?” 易齐的手艺比易楚好,做得绢花更精致。 柳叶本打算全选易齐做的,可想了想,便一样选了一支,分别是大红色的牡丹花和浅紫色的丁香花。 易楚笑道:“牡丹花虽好看,只能过年过节时图个喜庆戴戴,倒不如这支粉色的茶花,平常也可以戴出去。” 柳叶觉得有道理,便将牡丹花换成了茶花,立刻插在发髻间,整个人顿时鲜亮不少。 易楚连声夸赞好看。 柳叶满意地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兴高采烈地走了。 易楚看着桌上的两张纸,只觉得眼眶发热,有水样的东西慢慢溢出来。 一张是田契,大兴县五百亩山林地,两百亩旱田。 是在官府验证过的,契尾盖着三寸左右,方形,刻着篆体字的红彤彤的大兴县衙官印。 而所有人上面,赫然写着是易楚的名字。 立田契是必须有买卖人双方、四邻或者众人签字画押的。 未婚女子不能有田地房屋等私产,除非是家中长辈拿着婚书到官府过目,说明是女子的嫁妆。 易家并没人去大兴,也不知他是怎么办成的。 另一张却是个寸许宽的小字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等我”。 字是馆阁体,凝练厚实,压在易楚心头,也是沉甸甸的。 他让她等他。 等他做什么? 她已在父亲面前发过誓,今生再不见他的面。 之所以,赶得那么紧做好鞋跟袜子,就是想,以后等他穿着自己做的鞋子,也会时不时地想起自己。 就像当初,他送给她梳篦与手镯,说过的那样,“即便你不戴,好歹是我费心为你选的……等过上十几、二十年,你女儿出嫁了,或许看到它们,还能想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知足。” 说到底,她仍是放不下,她也怕,怕经年累月过去,他终于忘却了自己。 可现在,他说“等我”。 她能等吗? 她已经没有资格等他了。 易楚忍不住想起那夜,他披着满身月光如天神降临般站在医馆门口,坦然地说,“是我。” 他跪在她身旁,衣襟沾着茶水,却一而再地重复,“我来求娶阿楚。” 他还说,在大兴盖座祠堂,在晓望街买处宅子……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想那么长远。 易楚含着眼泪笑。 泪眼朦胧里,是他温柔又霸道的身影,“你的眼泪怎么那么多……你专门会折腾我……” 她就是爱折腾他,又如何? 以后再也没机会折腾他了。 他会牵着另外女子的手一起守岁,一起看雪,一起在冰上凿洞捉鱼靠着吃。 他会夜半三更时跑到另外女子的闺房,像呵护婴儿般抱着她,哄她吃点心……或者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他们会正大光明地手牵着手到积水潭赏花灯,放河灯,分吃同一块点心,喝同一碗汤。 易楚怅然地打燃火折子,将字条烧成灰烬。 而地契,与银票以及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都收在匣子里,细心地锁好,而后,走到院子里,隔着围墙将钥匙扔在了大街上。 ** 易郎中病好后就下了床,仍是穿着头先的宝蓝色长袍,可同样的袍子穿在身上却空荡了许多。易郎中瘦了不少,眉宇间也少了往日那般的温和平静,反而多了几分愁绪,眉头总是蹙着。 易楚赔着小心问:“这些天一直仰仗顾瑶姐弟照顾爹,要不要备点礼表示谢意?” 易郎中淡漠地点点头,“也好。” “我写了个单子,爹看看可使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易楚是跟易郎中学的字,写的是规规整整的正楷。 纸上写着四样礼,给顾琛的两支墨锭和半刀宣纸,给顾大婶的一瓶养气丸,给顾瑶的是半幅西湖水的绢纱。 都是家里现成的东西,并不需要特地出去买。 易楚等了片刻,问道:“要是可以,让阿齐明儿一早送过去?” 易郎中“嗯”了声。 往日出门送礼置办物品等杂事都是易楚来办,她性子温柔,行事也大方,左邻右舍没有不喜欢她的。 易郎中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她面色很平静,低眉顺目的,看上去亲切温柔跟往常并没什么不同。 可易郎中清楚地感觉到易楚变了,往常她会撒娇,会嬉笑,黑亮的眸子里散发着动人的光彩,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犹如一潭死水。 都怪那个厚颜无耻行为不端的辛大人。 易郎中想到他从容笃定的神情,带着掌控一切的气势,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娶阿楚。” 他养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凭什么要嫁给这个草菅人命,行事狠辣,以至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恶徒? 可易楚,分明是一副情根早种的模样。 怒火忍不住涌上心头,易郎中“哼”一声,甩袖走进医馆…… 第63章 教导 这以后,易郎中跟以前一样,每晚在医馆里或是看医书,或是分检药材,熬制药丸。 易楚仍是陪在一旁,就着烛光做针线。这些日子,她闭门不出,不眠不休地赶嫁妆,进度倒是快,该做的绣活完成了一大半。 这日她绣得是鸳鸯戏水的枕头套,鸳鸯浮在水里,脚边是游鱼在嬉戏。鸳鸯已经绣好了,绣得中规中矩,只剩下眼部还是空白。 鸳鸯眼是点睛之笔,通常用黑丝线配着金丝线跟银丝线一起绣,这样出来的眼睛反射着光线,格外有神。 易楚也是这样绣,绣出来的眼睛却灰突突的,没有半点神采。 易郎中看了皱皱眉头。 这纯粹就是应付差事。 谁家女子绣嫁妆时不是含羞带怯、欢欢喜喜的,但易楚总是木着脸,不见半点笑模样。手下飞针走线,眼里却空洞茫然。 易郎中忍不住动气,可瞧见她日渐宽大的夹袄,还有眼底浓重的青色,那气却发作不出来。 风平浪静地过了十几天,又下过一次冬雪,就到了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不能动针线,怕伤害了龙王的眼睛。易楚按着习俗炒了些糖豆子,抓一把,站在窗边吃,边吃边看瓷缸里的金鱼。 金鱼成双成对,游玩嬉戏。 金鱼比她快乐。 过了二月二,荣盛开始到医馆上工。 从腊月中到现在,易楚一个半月没有见到他,乍乍见面,竟然觉得有点陌生。 荣盛穿件佛头青杭绸素面夹袍,头上簪了支白玉簪,衣着打扮比年前鲜亮很多。 人是衣裳马是鞍,被衣裳衬着,荣盛气色虽不如往日,可精神头却极好,话也比以往多,先给易郎中行礼,又殷勤地问候易楚。 易楚莫名地不想见到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回了礼。 荣盛却浑然不觉易楚的疏离,趁易郎中不注意,朝易楚眨了眨眼睛,偷偷从怀里掏出把桃木梳,“……上元节那天在灯会上买的,听说能驱魔辟邪,足足花了一百文,你小心保管着。” 易楚连声道谢,接过木梳时,荣盛极快地在她手背摸了下。 易楚面上一红,回头去瞧父亲,却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荣盛拉着她的手,低声道:“有什么害羞的,我们是未婚夫妻,便是有亲热之举,也是合该的。” 易楚忙挣开,恼道:“你胡说什么?” “别人都这么说,我大姐夫还有张大哥,他们可是过来人。”荣盛看着易楚莹白的肌肤沾染了粉色,显得更加吹弹欲破,腰身纤细柔软,而胸脯已经略有山峦,心里猫爪似的痒痒,拽着易楚的胳膊就往怀里拉,“扭扭捏捏地做什么,早晚是我的人,回头我再给你买支银簪子。”说着,手便不老实地往易楚衣襟里探。 易楚大惊,抬脚踢了他一下,顾不得药炉上还熬着药,撒腿跑回东厢房,把门紧紧地闩好,靠在门板上,心里怦怦直跳。 荣盛这是怎么了? 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虽然总时不时地偷看她跟易齐,但从来没有不规矩过,更不曾借着送东西的时候动手动脚。 还口口声声说只要顺了他就买支银簪子,她眼皮子就那么浅,连根簪子都看在眼里? 把她当什么了? 念头一起,易楚愣了下,难不成荣盛真把自己当成那种人了? 医馆里,荣盛对易楚也颇为不满。 看着挺灵秀的女子,怎么半点情趣没有? 还不如知恩楼的姑娘。 大姐夫自从在营造司谋了差事,手头上宽裕了许多,也结交了不少朋友,隔三差五就到酒楼里吃酒。 荣盛无意中遇到一次,就跟着去了。 也就是那天,结识了张大哥。 张大哥家里营着店铺,为人豪爽仗义,视金钱为粪土,连着好几日就是他会得钞。 不但如此,他见识多,言语也风趣,在男女情~事上别有一番见解。 众人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张大哥却道,还应再加上两句,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 这最高境界就在于一个“偷”字。偷意味着要避人耳目,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天时就是要有个恰当的契机,地利则要寻个僻静之处,而人和最重要,就是要有个合适的人。比如新丧夫的小寡妇、比如守空房的小媳妇,或者尼姑庵里的俏姑子,先拿言语挑逗着,再买点金银首饰撮弄着,如此三五回,火候就差不多了。 再晾上几日,下次见面,准保是*,燃了熄,熄了燃,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再死过去。 坐席之人都是经过事的,深谙其中滋味,闻言哈哈大笑,只除了荣盛还是没开过荤的,脸涨得通红。 张大哥看在眼里,便笑道:“怎么着也得领着小兄弟去见识一回,偷是不可能了,需得看个人的缘分,不能强求,不如退而求其次,哥哥带小兄弟去寻个妓子尝尝鲜。” 几人前呼后拥地到了知恩楼,荣盛终于体会到了死过去又活过来的滋味,一发而不可再收拾,连着要了好几回。 下次再去,知恩楼的妓子看见他就捂着嘴笑,“哥哥看着年岁不小了,竟是没尝过女人滋味,上回可把人折腾坏了,教了半天才寻到地方,又猴急猴急的……哥哥难道不曾成亲?” 荣盛窘得脸发红,悄声道:“没成亲,不过已经定亲了。” 妓子又笑,“难怪呢,馋成这样,跟猫儿见了腥似的。” 荣盛脸更红,身下却愈发英勇强势,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在妓子体内横冲直撞。 妓子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扯着嗓子不停嘴地喊。 云收雨散,妓子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跟荣盛说知心话,“真难为哥哥了,憋了二十多年……哥哥即是定了亲,你那未婚娘子早晚不是哥哥的人?妹妹告诉你,这一早一晚,滋味却大不相同。就像有些人,家里明明有三聘六礼娶来的妻子,却偏偏爱招惹胡同里的小寡妇,为着就是一个刺激。” 荣盛听得新鲜,又觉得好奇,急搓搓地想听下文。 妓子却又不说了,斜睨着荣盛娇笑,“……说了怕哥哥一门心思放到你那小娘子身上,再不肯来了。怎么着也得哥哥再疼妹子一回才能说。” 荣盛雄风大振,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又战了一个回合。 妓子才咬着他的耳朵悄声道,“……灯会或者庙会的时候最好,别的时候也使得,十五六岁的女子正怀春,少不得说些知心话儿挑逗着她,再伺机拉个小手,摸摸小脚。这女人,一旦挨着男人的边儿,风骚劲儿可就兜不住了,这次拉了手,下回就能亲个嘴儿,再下回,只管在她身上点火……等她受不住,哭着喊着让哥哥疼……寻个荒郊野外、古庙草屋,一边得着趣儿,一面又防着被人瞧见,岂不比你在炕头上快活得多……好哥哥,听妹妹的没错,越正经的娘子越带劲儿。” 这边用言语撩拨着他,手下也不闲着,将男人那玩意儿揉过来搓过去,引逗着荣盛又发作了一次。 荣盛受了妓子的点拨,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热血沸腾,闷在家里苦思了几日,越寻思越觉得妓子说的有道理,就越想勾引着易楚体味那*的感觉。 好容易,过了二月二,荣盛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易楚。 易楚穿茜红色绣月季花褙子,梳着双环髻,细腰盈盈不堪一握,走起路来似弱柳扶风,袅袅娜娜。偏偏眉梢眼底一片坦荡,并无半分风~流之色。 荣盛猛地想起妓子的话,本分的女子浪起来更要命,心里呼啦一下着了火,急急地掏出木梳来献宝。 果不其然,易楚的脸红了,白中透着粉,比春天枝头上的桃花更娇嫩。 荣盛心急,还没分辨出易楚眸中的怒意,就忙着下一步。谁知,易楚根本不按常理走,朝着他的小腿狠狠地踢了一脚,疼得他满心的旖旎化成了乌有。 刚出正月,医馆里仍是清闲。 荣盛往知恩楼跑惯了,闻脂粉香也闻惯了,再闻到苦涩的药香,感觉浑身不得劲儿。好容易熬到了中午,借口回家吃饭,趁机告了假。 荣大婶对儿媳妇跟自己苛刻,但对荣盛相当大方。 荣盛也听话,在父亲以及祖父祖母面前处处维护荣大婶,荣大婶对荣盛更是偏爱,只要他张口要,荣大婶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银子就跟白捡的似的往荣盛口袋里塞。 荣盛才识女人滋味,正上瘾,加上知恩楼的妓子聪明,要么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要么来五回白送一回,反正勾搭着荣盛欲罢不能。 荣盛得了银子,想起在易楚跟前受到的冷遇,饭也顾不上吃,拔脚就往知恩楼跑…… 第64章 躁动 妓子听完荣盛的话,捏块绢帕半捂着樱唇咯咯直笑,“我的好哥哥,哪有你这样急性子的?话没说两句就摸人家的手,怎么着也得先哄着说几句知心话,得慢慢儿地磨……你那个小娘子长得怎么样,定然是个大美人吧?” 荣盛想一想,又看看眼前媚眼横飞,红唇半张的妓子,嘟哝道:“美倒是美,可风情不及小翠半分,就是个……” 今儿的妓子名叫小翠,性子很活泛,接话道:“我们姐妹都管那种人叫裹着绫罗绸缎的木头。” “可不就是,”荣盛捧起小翠凑上来的粉脸,含着红唇好一阵搅合,手也不闲着,隔着绉纱裙子在她身上揉搓。只想象成易楚在自己怀里扭动,不一会便自行泄了身。 小翠却被撩拨出火来,缠着荣盛不放。荣盛身子本就虚弱,加上最近经常在知恩楼鬼混,精气越发不如从前,任凭小翠手口并用,心有余却力不足,就是刚硬不起来。 小翠便笑道:“哥哥,妹妹这里有好东西,管保哥哥用后威猛强壮重振雄风。” 荣盛正觉尴尬,闻言忙道:“还不赶紧取来看看?” 小翠身上只披了层纱,也不穿鞋,光脚踩着棉毯到柜子里翻腾半天,找出个瓷瓶,倒了粒花生米粒般大小的药丸出来,“这可是稀罕物,就剩一粒了,若不是哥哥,妹妹还不舍得拿出来。”将药丸塞到口中,咬成两半,一半仍含着,另一半用舌头喂到荣盛口中。又倒了杯温茶,与荣盛两人就着茶水咽了下去。 片刻工夫,荣盛便觉得身子慢慢热起来,底下那物像刚睡醒的雄狮,傲然昂起了头。荣盛大喜,伸手揽过小翠,只觉得身边之人较往日更加妩媚多情,而自己也比平日更勇猛强健,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两人呼哧呼哧地疯狂了一回又一回,等出过第三次,荣盛突然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床下。 小翠见状,倏地清醒过来,忙将桌旁没喝完的残茶当头泼在荣盛身上,见没效果,又狠力打了荣盛几个耳光。 荣盛仍是躺着不动,小翠慌了,衣衫没穿利索就去找老鸨吴氏。 知恩楼的姑娘有三十多人,其中能贴身伺候客人约莫十五六人。小翠在其中并非出类拔萃的。 因张大哥与荣盛等人的穿着谈吐,既非权重位高的权贵,又不是一掷万金的富豪,吴氏并没将几人看在眼里,只吩咐着小翠好生伺候,自己忙着调~教那些新来的年轻姑娘。 抛去被深仇大恨迷失了头脑之外,吴氏算是个聪明女人,将知恩楼打理得井井有条。 知恩楼的姑娘行事素来有分寸,首先,从不勾得客人倾家荡产。客人在家财散尽,走投无路时,往往会做出过激之事,要么在知恩楼撒泼胡闹,要么四处宣扬知恩楼的残酷无情,对于知恩楼的长远发展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姑娘们一旦看出客人出手有些窘迫,就会好心地劝他们迷途知返,哪里凉快到哪里待着。 其次,知恩楼的姑娘也极少引逗客人在有心无力时候行事。如果客人马上风死了,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官司,就算牵连不到吴氏身上,知恩楼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姑娘们都那么凶猛,客人哪敢以身犯险再来光顾? 小翠当然知道吴氏的忌讳,可一来看着荣盛年纪轻,刚二十岁,前几回在知恩楼也曾勇猛过,就没太在意。二来,则是小翠自身的原因,她伺候男人伺候惯了,前两天来了小日子旷了五六日,只能干看着姐妹们玩乐。今儿身上刚利索,就想痛痛快快地疯狂一回。 没想到荣盛竟是个不中用的。 吴氏耐着性子听小翠哆哆嗦嗦地说完,顾不上发作,急匆匆到了小翠屋子,伸出尖利的指甲,照着荣盛的人中掐了上去。 掐了好几下,荣盛慢悠悠地醒来。 吴氏忙吩咐身边伺候的丫头,“让厨房炖碗参汤……参汤太慢,拿两片参片过来。” 丫头小跑着拿来两片人参,压在荣盛舌头底下。 人参的药力,刺激着荣盛面色好了些,身子也有了力气。 小翠忙伺候着他穿上衣服。 吴氏温柔地问:“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家住哪里,妾让人送公子回去?天色不早了,免得家里人惦记。” 荣盛也觉得身子发虚,自己是万万回不了家的,往常又没有在外面过夜的先例,若不回去,爹娘必定牵挂,遂开口说了家中住址。 吴氏听着名字耳熟,略思索想起来了,不正是跟易楚定亲的那家? 看着面前虚弱无力的荣盛,吴氏心中冷笑,就这体格这德行,还敢到知恩楼来逍遥。这种人,连给易楚提鞋都不配。 易郎中对吴氏是有大恩的,吴氏记着这份情,可又吃不准易郎中对这门亲事的态度,如果人家是心甘情愿十分满意,她也不一定非得做恶人。 斟酌半天,吴氏写了封措辞委婉的信,托人送到了济世堂。 这边知恩楼送荣盛的轿子刚出门,那头吴峰就得了信儿,骑着马到忘忧居找辛大人。 辛大人身穿玄色锦衣正在莫愁湖畔垂钓,游鱼嬉戏跳跃,湖面荡起细小的波纹,映照在夕阳下,金光粼粼。 吴峰赞叹,“辛大人会享受,寻得这处人间仙境,观之忘忧,居之莫愁。” 辛大人挑眉,看着湖面上的浮子动了动,极快地收杆,一条红色鲤鱼蹦跳着跃出湖面。辛大人取下鲤鱼,复扔回水中。 鲤鱼摇摇尾巴,游向远处。 吴峰目送着鲤鱼没了影,才低声道:“方才在知恩楼的人说,荣盛是被扶着出来的,用轿子送到了槐花胡同。” 辛大人抬头,淡淡地说:“就这两个月的工夫就不中用了?你的人没落下痕迹吧?” 吴峰在他旁边的大石上坐下,“那个姓张的是府里米行管事的远房亲戚,本来就跟荣盛的大姐夫相识,不过是带着荣盛去知恩楼逍遥了一次,落不下什么痕迹。荣盛倒是一勾引就上钩,这阵子没少孝敬那些婊~子。”语气一转,笑道,“大人这次行事却是婉转,不像以往的风格。” 辛大人苦笑,原本他就答应易楚绝不会动荣家一根毫毛,现在易郎中对他是深恶痛绝,倘若做得太过露了行迹,被易郎中误解,恐怕更不招他待见。 撺掇着荣盛上妓院不过是略作试探,荣盛若不脱裤子,那些妓子也不能硬上,更不会死拽着留他。 本来,倘或荣盛洁身自好,或者适可而止,辛大人还有后手,如今想来,倒不一定能用上。 “要不找人将这事放出去?”吴峰笑着建议。 辛大人摇头,胸有成竹地说:“不用,这种事传得快,没几天就能传到晓望街。”届时,就端看易郎中的态度了。 忽而又淡淡开口,“知恩楼的老鸨是易齐亲生的娘亲,上次胡屠户家闹腾的事,她在背后没少张罗,这次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理。” 吴峰恍然大悟,难怪辛大人说将人领到知恩楼,合着里头还有这个原因。 看来,辛大人为着阿楚姑娘没少费心思。 又想起易齐,眉目间自带一股风情,却是天性如此。 有什么样的娘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正思量着,吴峰突然想起前天见过楚恒,“……问起上元节遇到的女子,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就接她到郡王府去住几天。” 言外之意,楚恒催促了。 辛大人望着被夕阳染红了的湖面,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易齐的娘吴氏曾经是荣郡王的姬妾,据说手脚不老实,偷了什么东西被逐出府,不久到了易家,七个月后生下易齐。” 吴峰默默算着日子,猛地醒悟过来,“难不成易齐是荣郡王的……不对啊,吴氏离开时,楚恒已经十四五岁了,应该见过吴氏,难道没有想法?这倒有意思了,楚恒眼巴巴地想接进去,易齐又眼巴巴地想进府……嗯,有意思。” 辛大人撇撇嘴,“荣郡王府里多美人,在京都是出了名的,当年可是不少人慕名前去拜访……荣郡王在这方面很是大度,要说真是他的女儿可不一定……吴氏生下易齐不到一年去了天津卫,盘了间医馆,雇了两个坐馆的郎中,差不多四年前回京都开了知恩楼。说起来,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话头一转,“荣郡王世子那边先别应,再抻两天,如果没有别的目的,单纯为个貌美女子,楚恒不会太上心。等他什么时候再提起来再做打算。” 吴峰自然别无异议,说了两句闲话便告辞离开。 ** 掌灯时分,易郎中接到了吴氏派人送去的信。 易楚已做好饭,摆到了饭厅里。 吴氏的信很简单,就写着一句话,“近来时常见到槐花胡同荣家老三。” 易郎中一看就明白了吴氏的意思,是说荣盛经常到知恩楼去。 知恩楼是什么地方,易郎中很清楚。假如只是单纯地喝茶聊天的话,吴氏也不会多事写这封信,那就是说荣盛玩得有点疯狂。 读完信,易郎中不由心生怒气,不到一年就要成亲的人,竟然整日流连妓~院,让谁听了都会不舒服。 尤其看到饭桌旁低眉顺目的易楚,易郎中更觉不忿,手指收紧,将纸笺紧紧地攥成一团。 没滋没味地吃完饭,易郎中一言不发地起身往医馆走。 初春料峭夜风扑面吹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他认识荣盛已是第五个年头,在他印象里,荣盛老实寡言,算不上勤快但是很听话。 这样一个懦弱内向的人会突然变得放浪形骸? 其中定有原因。 易郎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眼神笃定带着掌控一切的气势的辛大人。 想必他对易楚仍不死心,就把算盘打到了荣盛身上。 易郎中冷笑,就算他退了荣盛这门亲事,难不成就会答应他? 笑话! 思量片刻,易郎中决定找吴氏了解一下情况。倘若荣盛真是被引~诱到知恩楼,事情是由易楚而起,只要他能改邪归正痛改前非,这门亲事还得作数。 倘若是荣盛自己的事儿,那他决不会容他糟践自己的闺女。 想罢,易郎中写了封信,准备约吴氏见个面谈一下。 易郎中的信还没发出去,荣盛的事已经按不住了。 说来也巧,这事跟张大哥脱不开关系。 知恩楼抬着荣盛的轿子前脚刚走,张大哥后脚就去了。张大哥是知恩楼的常客,不过喝酒的时候多,留宿的时候少,加上手头散漫,在知恩楼的声誉颇佳。 小翠因为用药的事被吴氏狠狠处罚了一顿,自然接不了客,接待张大哥的是另外一个叫倚红的。 两人就在楼下的大厅里边吃酒边说话。 倚红素来与小翠不合,便将此事当笑话讲给张大哥听,“……想男人想疯了,就那个麻杆似的体格也眼巴巴地往身上缠,差点要了人家的命,还是妈妈好心,用两片老参给吊回来的,要不这会准吃了人命官司。” 张大哥听了问道:“哪家的男人这么怂,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倚红想了想,“槐花胡同的,家里开着茶叶铺,出手小气巴拉的,连支金簪都舍不得买。活该,这遭伤了身子,以后没准不中用了。” 张大哥一听就明白了,“那人姓荣,家里行三?” 倚红不确定,“可能是吧,这阵子经常来,不过我倒没伺候过他。” 张大哥还记得当初还是自己带着荣盛来开荤的,没想到他这么不经事,轻易就被女色迷住了心窍,还掏空了身子。 不过,他可半点内疚之情都没有,这纯粹就是荣盛自己找的。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岂料隔墙有耳,有人把这话完完全全听到耳朵里。 不是别人,就是胡屠户家的三儿子胡三。 自打分家后,胡三手里有了银子,又没人管着,更加逍遥自在,包子铺的生意也不用心打理,倒是整天在街上晃荡。久而久之,结识了一群混混。 听说知恩楼的姑娘好,胡三也想来见识见识。 吴氏之前算计过胡家,不怎么想接待他,就找了两个新来的姑娘陪他喝酒。 胡三见这两个女子木木登登的放不开,颇觉无趣,正想拔腿离开,刚好就听到了这番话。 都是在楼下的大厅,中间仅隔着镂空的博物架,因此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胡三知道荣盛跟易楚定了亲,而自家二哥又看上了易家姑娘。 胡三突然福至心灵,要是把荣家这事搅合了,二哥岂不就能得偿所愿? 想到此,胡三花酒也不喝了,乐颠颠地往胡二的住处走。 胡二为人挺实在,又不吝啬力气,但凡有杀猪的营生,周遭街坊都愿意找胡二。分家后,胡二的日子过得倒比以前还红火些。只是,婚姻大事仍没解决。 就胡家这四分五裂的一家人,乱七八糟的杂乱事,知根知底的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嫁过去? 到了胡二的住处,胡三先卖个关子,讹了胡二五两银子,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胡二。 胡二还记着当初胡祖母说过的话,易楚要是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拖得岁数大了,自己未必没有机会。 如今荣盛闹出这事,依着易郎中宠爱女儿的性子,必定是要退亲的。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的退亲,男女双方的名声都会受损。易楚定然不好嫁,这样自己再多动点心思,没准事儿就成了。 想到能将长相温柔大方,说话轻轻柔柔的易楚娶回家,胡二沉寂多时的心顿时沸腾起来,恨不得立时赶到济世堂亲眼看着易郎中退了这门亲事,然后他再提亲。 可现在的胡二已经不是半年前没有分家的胡二了。经过家里的这些腌臜事,他也多少稳重成熟了点,想着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弄清楚事情是不是像胡三说的那样,荣盛已经不中用了。 胡二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赶到了槐花胡同,想找个知情人打听打听。 其时正是饭点,周遭屋顶上炊烟四起,空气中飘扬着浓郁的饭菜香味。槐花胡同空荡荡的,一个行人都没有。 更兼夜风清冷,顺着胡二棉袄的领口袖口只往他怀里钻。 胡二饥肠辘辘,闻着香味更觉肚饿,便想寻个小馆子吃碗面。 可对未来的憧憬又使他生生停住脚步,抄起双手裹紧棉袄躲在墙角的避风处站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胡二还真的等到了一个同样是饥肠辘辘的知情人…… 第65章 报信 且说,知恩楼的轿子将荣盛送到槐花胡同荣家门口就停下了。 轿夫恭敬地解释,“荣爷,小的只能送到这里了,我们做这行的不受待见,见了您家里人也不方便说话,您自个家去吧。” 荣盛口中含着参片,又歇息了这一路,感觉精神头好了不少,又知轿夫所言是实情,就打发了他们两个各五文钱,晃晃悠悠地进了家门。 荣家是座两进的宅院,挺宽敞,头一进正房布置成待客的厅堂,倒座房是客人居住之处,荣盛住在东厢房,他两个刚满十岁的侄子住在西厢房。第二进荣盛祖父跟祖父住着东次间跟东耳房,荣盛父母住着西次间跟西耳房,荣盛大哥一家住在东厢房,荣盛二哥一家住在西厢房。 荣盛是个孝顺孩子,回家后顾不上休息,先去见自己的娘亲。 荣大婶正督促两个儿媳妇绣荷包。她们用的料子好,是锦缎的,每只荷包除去成本能赚约莫二十文钱,两个儿媳妇每人两天能绣好一只,一家人的吃喝就出来了。 荣盛进门后,荣大婶见他气色不太好,以为是累着了,忙吩咐小丫头端来热茶,又让她给荣盛捏胳膊捶腿,按摩腰背。 小丫头刚捏两下,荣盛“哎呦”一声,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荣大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顾不得儿子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撩起衣袍瞧了眼,只见荣盛肋骨下赫然一片青紫。 却原来是他从床上跌落时,不小心碰到了床边的矮柜。 荣大婶心疼得直叹气,“儿啊,这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 荣盛怎敢说实话,就遮遮掩掩地说:“没事,没留心碰到桌子边了,不妨碍。” 荣大婶就对易郎中生出些怨气来,在医馆里碰了怎么也不给瞧瞧,至少给敷点药贴片膏药也行。 荣盛虽然是徒弟,可也是女婿。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跟自家孩子也没什么不同,怎能这么当牛做马地使唤。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心疼,看把儿子累成啥样了。 这时节易郎中还不知道荣盛的事,就白白受了荣大婶的责怪。荣大婶只顾得心疼儿子,全然没想到自己也拿儿媳妇当牛做马地使唤。 因被荣大婶这一打岔,荣盛突然想起怀里那把被易楚扔回来的桃木梳,遂取出来递给荣大婶,“经过个铺子,觉得娘用着正好,桃木又能安神辟邪,娘收着。” 荣大婶接过梳子,怎么看怎么喜欢,越发觉得荣盛在医馆受了委屈,不如让儿子在家里休养几天,找个郎中开几副滋补的药,好好补补。 因对易郎中怀了怨气,荣大婶也不在乎那几十文的诊费,让小丫头在稍远的一家医馆请了个郎中回来。 请的这个郎中姓袁,约莫四十来岁,行医也有十好几年了。郎中进门后,按惯例,看了看荣盛的脸色,接着手指搭上荣盛的脉搏。 不过几息,已对荣盛的病情有了数,便胸有成竹地说:“贵公子想必新婚不久,房事未加节制,有些亏损,吃几副汤药好好休养几日就好了。” 荣大婶一听傻了。 荣盛打小身子弱,荣大婶很金贵他,家里的小丫头看得紧紧的,绝不肯让荣盛过早地沾染女色,免得散了精气。 荣盛也一直规规矩矩的,从没有乱来过,对女人似乎没开窍一般,并没有太多好奇心。 在荣大婶心目里,荣盛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的童男子。 听闻袁郎中的话,荣大婶便不相信,脱口说出,“胡说八道,郎中摸清楚没有?” 袁郎中登时变了脸色。他行医这么多年,虽说也有过错诊误诊的先例,可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质疑他的医术。 尤其荣大婶这副面相,一看就是个没有见识不认字的内宅妇人。 袁郎中拉着脸道:“你瞧贵公子的脸色,眼仁浑浊,下眼底青紫,脉相虚浮无力,不是纵欲过度是什么?要是这样下去,早晚是个断子绝孙的命!” 理虽然是这个理儿,可话说得极不中听,直接捅进了荣大婶的心窝子里。 荣大婶当场就跳起来,点着袁郎中的鼻子骂,“庸医、骗子、混吃混喝的王八蛋。” 两人吵闹不休,最后荣大婶仗着有儿子、媳妇撑腰,袁郎中连诊费没捞着,就被赶了出来。 可巧遇到了胡二。 胡二见到袁郎中却是极为高兴,又注意到他手里拎着药箱,从荣家出来,估摸着是给荣盛治病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迎上前,客气地问:“请问先生,可是到荣家看病的?” 袁郎中头不抬眼不睁,装作没听见。 胡二再问一遍。 袁郎中扫了他一眼,见是个体格壮实的汉子,没好气地“嗯”了声。 胡二殷勤地说:“前头胡同拐角有个小馆子,我请先生喝杯水酒去去寒气?” 袁郎中本来就是大老远过来的,又在荣家吃了顿排揎,连口热水没捞着喝,还因此耽搁了饭食,闻言便有些心动。 胡二的表情越发诚挚。 袁郎中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 胡二手头算是宽裕,要了两个菜,一壶酒,每人一大碗排骨面。 *辣的烧酒下肚,袁郎中舒服多了,重重地喘了口浊气,在胡二的殷勤相劝下,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子,说了说荣盛的病情——纵欲过度、房事无忌、服用助兴的药物,现在看来不太严重,但要是不好好调养,以后保不定在子嗣上会艰难。 又骂荣大婶不地道,昧他的出诊银子。 胡二得了证实,心里高兴万分,又招呼店里伙计切了盘酱牛肉,又加了一壶酒,两人絮絮叨叨,直喝到快宵禁了,胡二才一步三晃地回到了住处。 第二天,胡二起了个大早,顾不上杀猪,换了身齐整衣衫,先跑到济世堂去找易郎中汇报这个好消息。 易郎中起得更早,饭还没吃完就被人叫出来看病。 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他娘亲刚生了孩子卧床坐月子,孩子孝顺,看父亲做好米粥便主动帮忙端给娘亲。没想到粥碗极烫,孩子端不住,一整碗热米粥全倒在脚上,他脚上又穿得单薄,当即烫出串水泡。父亲就急急忙忙地抱着孩子赶到了济世堂。 易郎中正给孩子敷药的时候,医馆里又连接来了三四个病患。 因为正月看病被认为不吉利,有些人虽然不舒服,也强撑着等到过了二月二才来看。 这些病患有的是自己来的,有的是家人陪伴来的,都想赶个早不用等。 本来就不大的医馆坐得满满当当。 易郎中这边诊完脉开出方子来,又走到那头抓药收诊金,忙得不可开交。便有人问起荣盛,“荣家老三怎么没来?” 易郎中心里惦记着昨儿那封信,本来还想抽空找人送给吴氏,闻言就随口答道:“不清楚,兴许家里有事耽搁了。” 话音刚落,胡二一头闯了进来,正好把易郎中的话听了个明白。 胡二是有备而来,当即把袁郎中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遍,本来是八分的病硬生生地说成了十二分。在他口中,荣盛已经卧病在床,而且还伤及根本,已经是断子绝孙的命了。 又把胡三在知恩楼听到的只言片语也说了出来。只是他没去过青楼,没法加料,这次说得倒是实诚。 胡二长相粗犷,在街坊眼里的一贯印象就是憨傻,对于他的这番话,倒也没人怀疑其真实性。 易郎中听了却是气血翻涌,自己相中的女婿被人这般说道,面上着实挂不住,便冷着脸问胡二,“你哪里不舒服,我先给你瞧瞧病?” 胡二身体好好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专程来报信的,闻言愣了片刻才反应出来,这种事本不应该当着街坊邻居说,而是私下说出来才对。一张黑脸顿时涨得紫红,表情讪讪地往外走。 因低着头没看路,冷不防跟前传来一声“哎呦”,似是撞着了什么人,紧接着传来盘子落在地上的“当啷”声。 胡二赶紧抬头,见地上倒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穿着大红棉袄,身旁是只摔破了的大海碗,不远处还倒扣着一只木托盘。 胡二顾不得其他,伸手将女子拉起来,连声道:“实在对不住,没看见前头有人,伤哪里了,到医馆请易郎中瞧瞧。” 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一墙之隔的柳叶。 柳叶住在吴家,吴大婶当她是客,凡事不用她动手,柳叶却是个勤快人,哪能甩着手吃现成的。 今儿早上就早早起来包了顿清汤馄饨,因包得多,特地盛了一大海碗用托盘托着送给易家尝尝。 易家门前有两阶石阶,柳叶要盯着脚下,又顾及着手里的托盘别洒出汤来,就没怎么在意前头,岂料竟跟胡二撞了个正着。 两人相撞,柳叶并没伤着,只可惜热气腾腾的馄饨洒了满地,还碎了只大海碗。柳叶本就胆小,又见胡二长得粗壮强悍,不敢与他争执,就想自认吃点亏算了。 没想到胡二人挺和气,不但把她拉起来,还强塞给她十文钱作为赔偿,又要让她到医馆请易郎中诊治。 柳叶脸色羞得通红,细声细气地拒绝了,急急忙忙捡起托盘和破成两半的海碗走回吴家。进门前,忍不住回头又瞧了眼胡二。 胡二乘兴而来,被易郎中一声质问又败兴离开,倒是没注意到柳叶的目光。 易郎中这一忙就忙到了中午,等他从医馆回到后院,易楚已经将午饭摆到了饭厅里。 易郎中早起没顾上出去买菜,易楚只能就着家里有的材料做。 腊肉混着干辣椒炒了盘酸菜、一盘麻油拌腌黄瓜,还有盘酱黄豆。 易楚姐妹都受不住辣椒的辣味,很显然这盘唯一的荤菜是为易郎中做的。 易郎中将目光投向易楚,想起那封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信,蓦地就叹了口气。 既然事情已经传开了,见不见吴氏已经无关紧要。眼下这种情况,易家作为荣家的姻亲,于情于理,荣家都该上门来解释一下。 易郎中想听听荣家的说法。 可等了好几天,街坊已经传遍了,荣家却始终没人上门…… 第66章 退亲 荣大婶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仗着儿子和媳妇的撑腰,在与袁郎中的骂战中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将袁郎中赶出去,再回头发现荣盛有点不对劲了。 脸色发青不说,额角还沁出层细密的冷汗,而手却是冰凉。 荣大婶一向节俭,家里虽燃着火盆,但远不到热得流汗的地步。 看到这种情况,荣大婶再无知,也明白荣盛确实是病了,似乎还病得不轻。 槐花胡同附近的医馆,最近的就是济世堂,其次就是袁郎中坐诊的医馆。 荣盛死活不让去济世堂,说要是被易郎中知道,他的面子就没处搁了。倒不是因为去青楼丢人,而是嫖个妓子把自己折腾到这份上丢人。 荣大婶拗不过他,让大儿子去请袁郎中。 彼时袁郎中正跟胡二推杯换盏,哪能寻得找人。 没办法,大儿子只得打听着到老远地方请了个郎中回来。 郎中跟袁郎中的诊断一样,是房事太频,加上用了助兴的药物,而导致肾阳不足、精气不支,外加出汗之后突然遇冷,略有风寒之症。 郎中的诊断还是很靠谱的,荣盛跟小翠胡闹了两回,出了满身热汗又一头栽倒到地上,赤身露体地躺了一刻多钟。虽说地上铺着棉毯,可大冬天的,也是非常凉。 汗意被冷湿一激,邪气入侵,就有了风寒之症。 荣大婶听罢却是惊呆了。一个两个郎中都这么说,还能有假? 荣盛瞒不过,只得把去知恩楼逍遥的经过说了遍。 荣大婶又惊又怒,终是抵不过对儿子的心疼,强迫着大儿子连夜跟郎中去医馆里拿了药回来。 郎中的意思是荣盛身子底子虽差,但好在一向保养得当,只是近两个月才亏损了些,好好调养上半年八个月的,就能大为好转。 荣大婶思量半宿,觉得这事得瞒着易郎中,先让荣盛找个借口告假半年,避开易郎中,等年底易楚嫁过来,让易楚好好给荣盛调理一下。没准明年就能抱上胖孙子。 可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夜,荣盛的事就传扬开了,而且传扬得非常难听,不但说荣盛已经伤了子孙根,不可能有子嗣了,还把他在知恩楼的一言一行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不是知恩楼的婊~子满口喷粪,外人哪能知道这些细节? 关键时刻,荣大婶又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她不想着平息事态,反而跑到知恩楼跟婊~子叫板去了。 凡事青楼妓馆,除了供养着伺候客人的姑娘之外,还养着一大批打手专门处理闹事的客人。 荣大婶这种年近老迈的妇人去吵闹,根本不够看的。 开始姑娘们还觉得好奇,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挥着手绢看热闹。后来见荣大婶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骂人勾引她儿子,给她儿子下药,一点新意都没有,渐渐也失了兴趣。 就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嗓门颇大的妇人对着荣大婶喊道:“我们知恩楼做得就是皮~肉生意,官府里过了明路的,我们姑娘都在楼里待着,你儿子自己长腿跑过来怪得了谁?再说,若能捂紧裤腰带,姑娘也不会上头扑脸地给他扒裤子。至于灵药的事,你儿子不吃,这金贵的东西,别人还能捏着鼻子灌进去不成?这位嫂子,要骂还是回家骂你儿子去吧,别耽搁我们的生意。”手一挥,便有两个壮汉一人拽着荣大婶一条胳膊,拎小鸡般拎到一丈开外去了。 荣大婶铩羽而归,不但没讨得说法,反而把事情张扬得更厉害,自己面子里子也搭了进去。 一时,荣家在晓望街周遭名声大振,没有人不晓得,连带着荣家几位姻亲的名头也被一提再提。 提得最多的还是荣盛的未来老丈人易家。 大家都在拭目以待暗自猜测易家会有怎样的举动。 易郎中等了几天,没等到荣家上门解释,却听到了荣大婶单身独挑知恩楼的壮举。 易郎中终于明白被称作良善人的荣大婶到底是什么性情什么智商了。 当初媒人提亲时,将荣家好一个夸,荣大婶慈善脾气好,妯娌小姑都是和善的性子,家庭非常和睦。 易郎中也旁敲侧击打听过,人家都说荣家不错,荣大婶很节俭,人也热心,见人带着三分笑,慈眉善目的很好相处。 荣盛在医馆这些年,易郎中自认对他有几分了解,若再有个好相处的婆婆,易楚的日子不会难过。 所以,就定了这门亲。 现在荣盛的事闹出来,荣家人的行事作风也显露出水面。 易郎中觉得,这门亲事是不可能成了。荣大婶为人再怎么好,她的脑子跟行事方式摆在那里,易楚跟她定然不合拍。结果要么是易楚忍气吞声熬到自己当婆婆,要么就是跟婆婆闹僵,不免落个不孝的名声。 易郎中再次感叹,要是能有个屋里人操持着,或许能早点了解到荣家人的性情,也免得累及易楚。 易郎中主意既定,将易楚叫去书房,开门见山地问:“荣盛的事,你可听说了?” 易楚不清楚父亲的心思,只低低说:“听说过一星半点儿。” 看着易楚淡漠的神情,易郎中叹口气,又问:“你可怨恨荣盛?” 易楚仍是木着脸,淡淡地答:“不怨恨。” 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即便不会寻死觅活吵吵闹闹,总是会哭一哭的。而易楚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可见她心中是半点没想着荣盛。 易郎中眼前蓦地又出现一身玄衣带着笃定神情的辛大人,他那样淡然地说“荣盛不是良配“。 荣盛不是良配,可他也绝不会让女儿嫁给他。 这次,他要好好替易楚选个良人。 易郎中挥挥头,抛去这些念头,放柔了声音,“将先前荣家送年节礼的礼单都找出来,能退的就退回去,不能退的折成银子还回去……这门亲,不做了。” 易楚抬头,眸中迸射出耀目的光彩,很快又垂眸,低声答应,“好。”转身走出门外。 易郎中莫名地觉得,易楚的脚步要比往常轻盈些,连带着他的心也松快了许多。 定亲时,易家这边的媒人是吴婶子,这次退亲仍是托了她。 吴婶子还没来得及去荣家,荣大婶去却登门拜访了。 易郎中将荣大婶让至客厅,叫易齐去隔壁请了吴婶子过来,就直入正题,“这门亲事不合适,算了吧。以往您送来的东西我都整理好了,单子在这里,您过过目,稍后就找人给您送回去。” 荣大婶顿时急了,哭闹着喊,“这根本不关荣盛的事,都是那起子小人撺掇着他,又背后嚼舌头。我过来就是跟您说一声,荣盛身子好好的,生儿育女没问题。” 易郎中尚未开口,吴婶子已暗暗皱了眉头。这荣大婶怕是急糊涂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正常人都是先虚应着说我们儿子确实做错了事,不应该,但事出有因,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一点点就把儿子给摘出来了。 这位可好,张嘴就是别人撺弄勾引他儿子,难不成他儿子就一点错都没有? 其实易郎中对荣盛去知恩楼的事并没有太大成见,正当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有那方面的需求是很正常的事。无论是被撮弄着去还是自己主动去了,都算不得太大的事,虽然传言中荣盛竟然还借助助兴药物,这点有点让人意外。 他无法接受的是整个荣家对于事情发展的处理方式和态度。 荣大婶却不明白,仍当易郎中对荣盛不满意,翻来覆去地哭诉荣盛的无辜与单纯,又表达了对易楚的喜爱,以及对她嫁进门的迫切渴望,又把荣盛的祖父祖母抬出来,说他们早就想见见这个孙子媳妇了。。 易郎中性情温和,却有固执的一面,也保持着文人的风骨与傲性。被荣大婶杂七杂八地一通哭闹,倔性上来,越发坚定了退亲的决心,话也说得不那么委婉了,“荣家婶子,不管如何,我们已经决定了,再无回寰的可能。要是您实在不愿意,那就请了双方媒人一道去官府做个分割。”大有不惜一切代价非得退亲的劲头。 寻常百姓都怕见官,听到官府就双腿发软,而文人则不同,在面对官府时,文人似乎有种天生的斗志。 荣大婶见已无可挽回,收了眼泪转而指责易郎中落井下石,六亲不认。说荣盛怎么着既是徒弟又是女婿,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心也太狠了。 易郎中无心与她敷衍拂袖离开,多亏得吴婶子在旁解劝,说了些强扭的瓜不甜,强作的姻缘不愿,诸如此类的话,才慢慢说服了荣大婶。 没过几天,两家媒人当面将婚书烧了,双方的庚帖也退回各家。荣大婶到底是气不忿,扣留了易家部分回礼的东西没退。 易郎中没把这点东西当回事,吴婶子却看在了眼里,回头跟儿媳妇讲了。 吴嫂子惦记着给柳叶在京都说亲,就跟柳叶提起这事,说道:“这人厚道不厚道,光听别人说不行。问起来,谁愿意说别人坏话,都是打着哈哈说些不疼不痒的好话。还是得亲眼见了才作数。” 柳叶不由想起在医馆撞了她一下的男人,身材粗壮,应该是个能出力的,衣衫齐整,想必家境不算太差。为人也不小气,赔给她十文钱,还要她去医馆诊治。 他应该算是个厚道人吧? 也不知成亲了没有? 既然在医馆出入,易楚会不会认识他? 可要怎么开口打听呢? 柳叶有些犯难了。 易楚跟荣盛退亲的消息很快传开了,自然也逃不过辛大人的耳朵。 辛大人正策马奔波在京都到江南的官道上,接到京都传来的消息,唇角微微翘起,眸中露出动人的神采。 随即,眸光复又变得深沉,手中长鞭一挥,白马跑得越发迅速,腾云驾雾般绝尘而去。 胡二也听说了易楚退亲的事,心里颇有点蠢蠢欲动,可又想起前些天易郎中面对他的质问,虽说神情还算平静,但眼中的厉色,竟教胡二有些胆颤。 可要是这么放弃了,胡二又舍不得易楚。 思来想去,胡二还是打算去医馆探探风声…… 第67章 离家 济世堂的病患仍是不少,易郎中忙得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顾琛虽然在,但他学医时候尚短,许多药材分辩不清,易郎中不放心让他抓药,只让他负责将药用桑皮纸包好,顺带收诊金记账。 顾琛算数刚入门,平常收钱记账的活都是荣盛干,他干的时候少,不免有些忙乱,算盘珠子拨错了好几回,还是胡二听出来,给纠正过来。 这方面胡二是强项,他杀猪兼着卖猪肉,算账的事儿难不倒他,九九口诀张口就来,索性站在旁边帮着算账。 终于,易郎中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经接近午正时分,顾琛早饿得前心贴后背,跟易郎中说一声,小跑着回家吃饭了。 易郎中便问胡二,“之前的伤好了没有?”问得是半年前在庙会上被马鞭抽打的伤痕。 “早好了,”胡二尴尬地笑笑,摸摸鼻子,又笑笑,“易先生,我是给您赔不是的,上次是我没长脑子,不应该当着人的面说荣盛的事儿,您别在意。” 易郎中淡淡一笑,“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知道错在哪里就行。” 胡二站在当地,不知说什么好,左看看右瞧瞧,突然看见地上裁下的宣纸碎条,到墙角抓过笤帚,“我帮先生扫扫地。” “不用,回头顾琛就收拾了。”易郎中温言拒绝,“已近晌午,你回去吃饭吧,多谢你帮衬着顾琛。” 胡二三下两下扫完地,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下,听到易郎中如此说,只得悻悻告辞。 从医馆出来,胡二恋恋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眼,冷不防瞧见隔壁吴家走出个女子,穿着缥色素面褙子,草绿色十二幅缀着襽边的罗裙,女子手里还牵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胡二记得易楚曾经穿过一条这样的裙子,草绿色的裙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如同微风吹过麦田荡起的层层麦浪。 胡二便着意地看了一眼,孩童他认识,大名叫吴全,吴婶子经常带着去买猪肉,女子看着却眼生,以前没见过。 女子感觉到胡二的目光,抬头笑了笑。 胡二趁机看清了她的模样,小鼻子小眼的,长得挺秀气。笑容也温柔,却不是易楚那般明媚的温柔,而是怯怯的、娇弱的,像是田间地头开的野花,有种稚嫩的美丽。 柳叶正要带着吴全去枣树街买丝线,不期然又看到了胡二,心里既喜且忧。 喜得是她平常极少出门,偶尔出去一次,竟然就遇到他了,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忧得却是,找不到借口与他相识,而且,先后两次都是在医馆门口遇到的,别是身子有什么隐疾吧? 柳叶怔忡地往前走,感觉胡二也跟在她后面,心跳不受控制般急促起来。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粗犷的喊声,“姑娘请留步。” 柳叶疑惑地回头,就见胡二举着个铜板,“姑娘掉了一枚铜钱。” 却原来是吴嫂子给吴全买窝丝糖的铜板,吴全一直攥在掌心里的,不知道何时松开了手。 吴全蹦蹦跳跳地接过来,“多谢胡叔叔。” 胡二憨厚地笑笑,大步走在前头,经过路口时拐到了杏花胡同。 柳叶咬咬唇,小声问吴全,“全哥儿认识那个人?” “嗯,”吴全爽快地回答,“胡叔叔是卖猪肉的,祖母带我去买肉见过,”吴全玩着手里的铜钱,忽地又补充,“胡叔叔也杀猪。” 原来是个屠户。 难怪长得这般膀圆腰壮。 柳家村的屠户也是这种身材,而且是整个村子数一数二的富户。 他应该没成亲吧,因为他的衣衫虽然齐整,可脚上的鞋却开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若是成了家,他的娘子定然不会让他这样就出门。 柳叶莫名地感到开心,可随即又有点忐忑,也不知他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柳叶并不知道胡二看上的是易楚,可易郎中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清清楚楚。 胡二人还不错,但跟自家女儿不般配,再加上他那一大家子人,虽说现在分家了,保不齐将来有事还得往一块搅合。 易楚又不是嫁不出去,犯不着往烂泥堆里淌。 经过这次教训,易郎中打定主意,再为易楚说亲时,一定得睁大了眼睛好好挑挑,找个顺心如意的女婿。 有了这个念头,易郎中再看到易楚时,眼里不觉就带出些宠溺。 易楚已摆好午饭正等着父亲回来吃,见父亲进门,便抬头柔柔一笑。 笑容是入了心的,眼眸里有细碎的光芒。 易郎中不由叹气,自从退了亲,易楚明显轻松了许多,虽然仍是沉默着不爱说话,可眉宇间却比往日舒展。 想必是真把荣盛当成套在身上的枷锁了。 可这亲事明明经过了她的同意,而且是她亲口答应的。 应该是认识辛大人之后改变了想法吧? 易郎中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易楚并没有见过辛大人几次,有数的几面还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怎么就能平白无故地生出情愫来? 平心而论,辛大人无论从相貌、学识还是气度上来说,都是令人称道的,足以匹配阿楚。倘若抛开锦衣卫特使的身份,只是个汤面馆东家,还可以考虑一下。 念头一起,易郎中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就凭他能做出夜闯女子闺房的举动就不是值得考虑的对象。 幸好他发现得早,及时制止了,要是被别人看到,阿楚的声名将要置于何地?但愿阿楚能遵守她的誓言,此生再不见那个恶人。 易郎中怒从心头起,冲着易楚冷冷地“哼”了声。 易楚缩了缩身子,头也不敢抬,只顾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易齐却是诧异得很,父亲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动了气,而且这阵子对易楚冷鼻子冷脸,明明易楚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人最不经念叨,易郎中心里是万万不想再见到辛大人的,可辛大人却偏偏往他眼前凑。 这日辰时刚过,济世堂闯进来三个身穿玄衣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头前那人戴一张银色面具,唇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易郎中起身,淡漠地问:“几位官爷到医馆来是看病还是抓药?” 辛大人扫视一下坐着待诊的病患,二话不说撩起夹棉帘子就往后院走,俨然就是易家的主人。 易郎中急走几步,上前拦住他,“后院是家里女眷所在,官爷若有吩咐,不妨就在医馆说。” 辛大人扬着下巴傲然道:“是关于贵府二姑娘的事,易先生确定要在医馆说?” 易郎中愣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后院,好在,并没有再往里,只站在帘子后头。 易楚因为退了亲事,不用在闷头绣嫁妆,倒是空闲下来,正趴在窗边从根草叶逗弄金鱼,听到院子里似曾相识的说话声,匆匆走出门口张望。 视线触及那摸熟悉的高大身影还有散射着熠熠光辉的面具,不由呆在当地,不可置信地盯着来人。 辛大人也瞧见了她,冰冷的眸光刹时和煦起来,唇角也自然而然地翘起。 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她似乎瘦了点,平常穿的青碧色褙子看起来有点空荡,这阵子,她定然过得不好。 可精神倒是挺好,斜倚在门框上,肌肤莹白似雪,目光清澈透亮,眼底眉梢带着温婉的笑意,连腮边的梨涡都是柔柔的,满含着欢喜。 见到他,她也是开心的吧? 那样急急地出来,脸颊因为激动而染上了浅浅的绯色,比春日枝头的桃花更娇艳。 辛大人心软如水,有股想张开双臂把她拥在怀里的冲动。 当着自己的面就敢跟阿楚眉来眼去,易郎中脸色铁青,冲易楚喝道:“阿楚,回屋里去。” “是,”易楚低声应着,迈着碎布走回屋里,却仍不舍得,贴近了窗边聆听外面的话语。 薄薄的窗户纸上就映出了模糊的黑影。 辛大人暗叹口气,有意地拔高了声音,“想必上次二姑娘跟先生提过,荣郡王世子有意请二姑娘到府中玩几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如果先生答应,本官就择个日子来接人,如果先生不同意,本官就回绝世子。” 易郎中冷笑,“听说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没想到这种事儿也干,而且还是辛特使亲自上门。” 辛大人笑笑,“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且又能以慰相思之苦,一举两得之事,缘何不来?” 以慰相思之苦,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 无耻之极,厚颜之极! 易郎中气得牙痒痒,却拿他没办法。打又打不过他,跟这种厚脸皮的人也没必要讲理。 辛大人倒是见好就收,淡淡地说:“先生若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无妨,还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三天后的此时……”掏出怀表瞧了眼,“辰时三刻,本官派人接二姑娘。” 思量片刻,续道,“二姑娘走后,先生不妨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不久会有远客来访。” 说罢,朝易郎中拱拱手扬长而去。 易郎中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想起医馆里还有病患等着,撩起帘子走进去,发现除了顾琛外,医馆一个人都没有。 顾琛低声解释,“那两位大人挎着刀凶巴巴的,病人都吓走了。先生没事吧?” 易郎中无力地摇摇头,走了也好,正好可以清闲一天。 易郎中写了几个字吩咐顾琛照着练,又找出几种药材让他学着辨认,然后回身去找易齐。 易齐期待这天很久了,当下便迫不及待地说,“爹,我想去。” 易郎中早就猜出她会是这种态度,并不意外,只温和地说:“该说的以前都已经说过,爹不再啰嗦了。这两天,你把东西好好收拾一下,想带什么就带上。”想了想,掏出只瓷瓶,“里面是半粒续命丸,据说是不管什么重病,只要吃了就能延上半个月的寿命。你娘给我的,换你在家里住上三年,直到出阁。我用了半粒,剩下这一般给你带着吧,兴许以后能用得上。” 易齐接过瓷瓶,突然展臂抱住易郎中,“爹,您永远是我爹,姐也永远是我姐……我会常常回来看您。” 易郎中僵直着身子,片刻,才像对待易楚那样,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髻,“阿齐,你已经长大了,以后凡事都要多长个心眼,多过过脑子。” 易齐重重点了点头。 三天转瞬即逝,吴峰掐着点儿来到易家,跟着他来的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婆子。 这次他倒没穿扎眼的玄衣,而是穿了件宝蓝色的锦袍,戴着白玉冠,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 进门后也很客气,冲易郎中作了个揖,“上次贱内见到二姑娘很是喜欢,想接她去住几天,家慈听说后,也想见见二姑娘,不知道行不行?因事出仓促,未能事先告知先生,倘或不方便,改日再来也行。” 话说得很婉转,言外之意,你现在反悔不想去了还可以。 易齐笑着道:“好久没见到夫人了,正想去瞧瞧她,顺便也给老夫人磕个头。”一副迫不及待要去的样子。 易郎中只好道:“那就叨扰公子了。” 吴峰连声客气,“哪里哪里?” 两个婆子便随着易齐到西厢房取东西,见地上堆着两只箱笼和两个蓝布包裹。 易齐笑着说:“都是我平常穿戴的衣服首饰,用的胭脂水粉。” 婆子便笑道:“到了府里样样都齐全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依奴才之见,姑娘只将心爱的衣服首饰挑上三五件就行,世子爷已经吩咐针线房的备好料子,只待替姑娘量好尺寸就开始动手缝制。” 易齐闻言,想到郡王府里的绣娘定然手艺好,做出的式样也时兴,带了这些旧衣过去没的没人笑话,倒不如依了婆子的话,挑两件就行,也好让她知道我是看重她的。 最后,只收拾了一只包裹随身带着,其余诸物一概舍弃不用。 收拾好了,易齐去寻易楚辞别。 先前,两人已叙过很长时间的话,也抱着哭过两回,这次分别在即,易楚仍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再四地叮嘱她,“切莫乱说话,头几天先打听好府里的规矩,凡事按着规矩来,不懂的地方多问问,问清楚了再行事。”又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是些碎银子,不多,约莫二十多两,听说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你拿着也好打点人。” 易齐知道家中的状况,二十多两银子已经是易郎中一年多的辛苦钱,欲推辞不要,可听易楚说的有理,自己手头没银子是万万不可。 因此,只略略推拒就收下了,又斩钉截铁地说:“日后我有了银钱,定然会百倍千倍地还姐姐。” 易楚紧紧抱了抱她,没再言语。 婆子笑着催促道:“离得又不远,几时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或者请大姑娘去玩几日也使得。时辰不早了,世子爷恐怕等急了。” 易齐辞别易郎中,半是伤悲半是欢喜地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里面放着茶水点心还有梳妆用品,一应具有。婆子殷勤地伺候易齐洗了脸,重新给她匀面上妆,又精心梳了个新发型。 易齐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伺候,原本因离家而产生的伤悲逐渐散去,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自得。 易楚因着禁足并未出门送易齐,只在医馆里待着,听顾琛说马车走得看不见影了,才恹恹地走到后院。却没回东厢房,而是进了西厢房。 因刚才开箱重新收拾包裹,西厢房的东西一团乱,褙子、罗裙还有绢花扔得到处都是。 易楚少不得一一捡起来,分门别类地归置好,重新放到箱笼里。 收拾的时候,蓦得想起三天前辛大人说过的话,“将西厢房收拾出来,会有远客来访”。 也不知这远客是什么人? 第68章 客至 家里凭空少了一个人,易楚突然觉得不习惯起来,又加上禁足令仍未取消,还是不能出医馆。易楚闲得无聊,每天去西厢房看看,倒是把桌椅板凳都擦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褥也都拆洗了。自己屋里也倒腾了下,将先前绣好的嫁妆以及准备好的布匹都归置起来。 柳叶时不时地带着吴全过来,倒是经常提起易齐,“什么时候回来?阿齐真有福气,还能捞着到那么显贵人家去做客,去了之后肯定顿顿吃酱牛肉。”柳叶最爱吃酱牛肉,可惜,只能过年时吃上那么薄薄的两三片。 易楚便敷衍地笑笑,“少不得住上三两个月,吴夫人喜欢阿齐的性子,家里还有两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子,要是玩上瘾了,一时半会儿且不能回来。” 上次吴峰来接易齐,就是用吴夫人做的幌子。街坊四邻都知道易齐得了贵人青睐,要去享一阵子福。 这已经是极好的安排,至少保全了易齐的名声,还给她留了条后路,以后若是在郡王府待不下去,还可以回易家。 一转眼,到了清明节。 天气转暖万物复苏,柔和的春风吹绿了柳梢的嫩叶,也吹红了春水河畔的桃花。 柳叶跟着吴嫂子去春水河玩了一天后,回来大发感慨,“一大片全是粉色的,足有十里地,风一吹花瓣纷纷往下落,跟下桃花雨似的。河边种着柳树,很多公子在树荫底下吟诗作画。”脸一红,声音压低,“还有公子跟小姐一起出去玩,我看到他们拉手了。” 易楚打算给父亲做件春衫,正低头描花样子,闻言解释道:“这个时节男女可以结伴出游,但还是得避着点嫌疑。那些敢拉手的,多半是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妻,就跟上元节的情形差不多。” 柳叶了然地点点头,又问易楚,“那么好的风景,你怎么不去玩玩?我看你整天不出门。” 易楚自然不好说是被父亲禁足,就道:“刚退亲,想必外头还有闲言闲语,倒是避开些好。” 柳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脑海里忍不住又浮现出春水河边藏在花树间偷偷摸摸拉着手的男女,脸上红了红,有心打听一下胡二,又怕被易楚笑话。 转念想到易楚也曾拜托自己去汤面馆送东西,她有把柄在自己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反正就当闲聊说起来呗。 而且,易楚也不像随便乱讲话的人。 主意打定,就状似随意地问:“阿楚姐上次做的清水丸子很好吃,你都是从哪里买猪肉?” 易楚不疑有他,笑着开口,“你也要做丸子?附近卖肉的有一家,一家是晓望街尽西头姓张的屠户,另一家就是杏花胡同姓胡的。我们家的肉大都在张屠户那里买。” “姓胡那家不好?”柳叶目光暗了暗。 “不是,胡二人实诚,从不在秤上动手脚,有时候三厘两厘的零头还都给抹了……我爹是觉得不好占人家便宜才不去的。” 柳叶复欢喜起来,憋在心里的话转了好几转,才说出口,“胡二看着年纪不小了,应该成亲了吧,怎不见他娘子出来帮忙?” 易楚笑道:“还没成亲哪里来的娘子?胡二今年应该二十一,年纪是不小了。” “那有没有说亲?”柳叶按捺不住,脱口问道。 易楚敏锐地听出她话语里的急切,目光在柳叶脸上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 柳叶羞红着脸低声道:“我偷偷听我娘曾跟我姐提过,给我在京都留意着人家……我姐也说,得找个实诚的。我见过胡二两次……”磕磕巴巴地把两回见面的情形说了说。 易楚见她信任自己,这种事也不瞒着,便也坦率地说:“胡二虽然粗了点,但品行好,性情也不错,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不过他家的事,比乱麻都难缠。娘亲没什么心眼儿,父亲宠着小妾,上头还有个瘫痪的祖母……虽说已经分了家,可一旦有什么事情,总还是枝叶相连的一家人,保不准会找到胡二头上。” 详细地把胡家人的品性说了遍,又指出与胡家结亲的好处与坏处。 到最后,才郑重地说:“咱们女子不比男人,说亲时一定得慎重点,千万别像我……回头你考虑一下,再跟吴嫂子商量商量,亲姐妹之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柳叶感激涕零地走了。 易楚看着面前描了一半的花样子,脑中突然浮现出柳叶描述的情形——在云霞般的桃花林里,公子摆脱贴身侍候的小厮,寻到了相思已久的心上人,隔着花丛偷偷地看。姑娘见状,羞得面如桃花,假借丢了手绢支开了丫鬟。两人隐在绚烂的桃花树下,偷偷地勾了勾手指。 不由低叹,今生今世也不知有没有机会与辛大人同游桃花林。 若是一同出游,辛大人那么大胆,定是不甘心只这么拉拉手。 想起之前,他像抱婴儿般抱她坐在他腿上,嘴唇贴着她的耳畔低语,如同屋檐下呢喃的燕子。 易楚脸上浮起甜蜜的笑意,目光温柔如水。 好半天回过神来,易楚瞧瞧屋角的更漏,怅然地叹口气,准备去厨房做饭。 刚走出屋门,就听到医馆门口传来“吁——”一声,有人勒住了马,又听有人说,“这里就是……” 声音很熟悉,赫然就是心底惦念的那人。 易楚情不自禁地掀开夹棉帘子探头向外瞧去,刚好看到父亲撩起袍摆当地跪了下去。 竟然行这么大的礼! 是被逼无奈还是…… 易楚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外,见父亲已被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扶了起来。父亲垂首站在老妪身旁,神情甚是恭谨。 这人是谁? 易楚心生不解,视线很快地被站在马车旁正在往外搬东西的高大身影吸引住。 辛大人眉若墨染、鬓似刀裁,眼神幽黑深亮,穿一袭鸦青色细葛布直缀,腰间束着条同色的丝绦,丝绦尽头缀着块婴儿手掌般大小雕成蝙蝠形状的白玉。 整个人儒雅沉稳,透着股洗尽繁华的质朴,却又隐隐流淌出丝丝锐气,让人不敢小觑。 辛大人坦然地由着易楚打量,心底的柔情如同微风吹过的稻田,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 易郎中与老妪寒暄几句,眼角瞥见易楚,忙唤道:“阿楚,快来见过你外祖母。” 原来是外祖母到了。 易楚想到父亲行的大礼,也提着裙子准备跪下去,谁知刚曲膝,便被老妪拉进怀里,嚎啕大哭,“我的琇儿啊。” 易楚被哭得不知所措。 便有个清朗的声音道:“娘,快进去吧,在大街上哭哭泣泣,被人看了笑话去。” 易楚回头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瘦削,穿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眼神明亮中透着与年龄不怎么相符的深沉。 卫氏这才反应过来,一手牵着少年,一手牵着易楚,在易郎中的引领下进了客厅。 辛大人与大勇将马车上的行李搬到正房门口的石阶上,便要告辞。 卫氏见状,颤巍巍地出来招呼,“杜公子,你忙碌这半天,进来喝杯热茶。” 辛大人扫一眼低头恭立的易楚,又扫眼神色阴晴不定的易郎中,笑道:“老太太,今儿你们一家团聚,我都不打扰了,改天再来给您问安。” 卫氏感激地说:“这一路承蒙公子照顾,否则我们娘儿俩老的老小的小,还指不定能不能走到京都。明天公子一定来,婶子给你做常州菜吃。” 少年也朝辛大人长揖到地,“卫珂代母谢杜大哥高义,明日家母必备酒水答谢,还请杜大哥切莫推辞。” 一个自称婶子,一个口呼大哥。 辛大人面颊发僵,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偷眼去瞧易楚,看她唇边盈盈笑意,知道她定是取笑自己,心里一阵气恼。 可瞧见她欢喜,那气恼便似发酵的面团,软绵绵地尽数化成了柔情蜜意。 辛大人咬牙答应,“老太太盛情,晚辈不敢推却,明儿一定来。” 卫氏慈祥地笑,“那就好,那就好,婶子等着。” 辛大人走后,易楚沏了茶来,让卫氏坐到正位,重新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又起身给卫珂行礼。 卫氏跟易郎中说起往事,“你爹走时还不知道有了孩子,我也没想到都这般年纪了……也是观音菩萨保佑,不教卫家断了后……这些年亏得族里照顾,我们母子才能活下来,只是族里也不宽裕,不能老是拖累族人。 “正月初一给族长拜年时,听族长说京里有人打听阿珂他爹,我挺纳闷,我爹娘早就没了,阿琇也没了,谁还能打听我们,别是族长听岔了。哪知过了二月二没几天,族长就带着杜公子来了,说是你托他打听的,要带我们娘俩上京。头先我没信,觉着这十几年没通个音信,怎么突然就找上门了。杜公子就画了张像,一张是你的,一张是阿楚的,你跟以前没怎么变化,阿楚活生生就是阿琇的模样……我寻思着,我跟阿珂一贫如洗,也没什么给人骗的,索性就跟杜公子上京。 “一路上都是大勇头前里安排,吃的住的样样妥当,到了天津卫码头,杜公子驾着马车又接着我们回京都。我这把老骨头总算重回故里,又能喝到京都的水了……我跟阿珂先在你这暂住两日,回头赁间屋子,我们就搬过去。娘还能动弹,能养活自己,阿珂也有把子力气,又识几个字,也能挣口吃的……借你的地儿做顿饭,答谢杜公子……” 易郎中急急俯身行礼,“娘千万不可如此说,既然来了自然就住在家里,没有出去另住的理儿……都是小婿不孝,辜负阿琇的嘱托,应该早点将娘与珂弟接来才是……当年岳父大人对我颇多照拂,又将阿琇许配于我,我曾答应阿琇,将娘视同自己的亲娘,伺候娘颐养天年……西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稍后我与珂弟搬过去,娘就住在正房里。” 卫氏坚定地推拒,“自古哪有丈母娘住在女婿家里的,娘住在这里已是不该,倘或再住了正房,岂不被人指着鼻子骂。再说,你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住正房谁能住?” 易郎中见卫氏坚持,再不敢违背,只得应了。他仍住在正房,却吩咐易楚尽快将原来书房旁边的西耳房收拾出来,让卫珂居住,又让易楚寻被褥出来晾晒,去去潮气。 易楚少不得一一应着。 正说着话,突然院门口传来嘹亮的喊声,“是易先生的府邸吗?” “是,”易郎中整整衣衫迎出去。 有个小厮打扮的人拎着两只食盒走进来,“杜公子吩咐的席面,四荤两素,一盘花卷一盘包子都在这里了,先生找盘子换过来吧。” 闻到饭菜的香味,易楚肚子紧跟着叫了起来,这才醒悟原来中午还不曾吃饭。 辛大人倒是细心,还能猜出他们无心做饭,特地叫了席面。 易郎中也深有感触,有心不想受他的恩惠,可又不得不受。 就像他千里迢迢将卫氏送到京都,就像这八珍楼的席面。样样做在他心坎里,让他想推辞也无从推。 易郎中无奈地掏出荷包问:“共多少银子?” “杜公子已经结过了,老太太慢用,先生慢用,公子小姐慢用。”小厮笑着跟屋里所有人都打过招呼,才拎着空食盒步履轻松地离开。 卫氏看着满桌子的菜,笑着叹气,“庭先有这样一位弟子,你岳父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也会羡慕。” “弟子?”易郎中疑惑地重复。 “杜公子说他仰慕你的人品与才学,曾跟你学下棋,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情。依娘看,杜公子并非顽劣愚钝之人,他要是想学,你就多教教他。” 易郎中暗暗错了错牙。 他与辛大人对弈十数次,出去三五次平局外,其余都是败绩从无胜过。 他竟然还说跟自己学棋? 可当着卫氏跟妻弟的面又无从解释。 易郎中觉得自己就像蒙着双眼的毛驴,被辛大人一步步地牵着,按着他划定的路线走。 第二天,刚到辰正时分,辛大人就兴冲冲地如约而至,带了条两斤左右的活鲤鱼和半条猪肋骨,恭敬地对卫氏道:“以前在先生家用饭,很喜欢吃阿楚姑娘做的鱼汤……上次去常州,吃过一道糟扣肉,老太太帮我做这个吧?还有酒酿排骨,味道也极好。” 哪有请客吃饭,客人在主家点菜的理儿? 可辛大人这样做了,卫氏却非常喜欢,觉得辛大人实在不见外,便笑着对易郎中说:“这会没有病人,不如关了门,你跟杜公子下两盘棋?阿珂在旁边也跟着学学。” 易郎中心头顿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第69章 松动 搁在前两个月,看着父亲震怒到抓茶盅打人的情形,易楚是再想不到父亲还会有跟辛大人一同下棋的一天。 也绝想不到,自己还能再为辛大人亲手做羹汤。 可今天,辛大人不但堂堂正正地来吃饭,还被外祖母奉为座上宾。 易楚开始觉得,即便有再大困难,辛大人也会逐一解决吧。 就像他写给她的字条,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等我”,他并不要求她做什么,只让她等。 等着他上门求亲,等着他亲自迎娶…… 想起将来,易楚感觉重新充满了希望,手下也越发利落,用刀背“啪”一声,先将鲤鱼敲晕,然后刮鳞,剪掉鱼鳍,再就是剖肠开肚。 卫氏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知道是做惯了的,不禁又想起自己的女儿卫琇。她生下卫琇后好几年再没有过身孕。卫秀才把这个唯一的女儿当成手中宝,亲自教养她读书写字下棋画画。 卫琇聪明,琴棋书画什么的学得快,可对针黹女红却毫无兴趣,厨房也难得进几次。 后来有一天,卫琇突然缠着她要学针线,又在厨房围着她身边转。她开头不了解,慢慢才看出来,自家闺女看上了经常与她爹商讨制艺时文的易庭先。 易庭先母亲早逝,只跟父亲相依为命,身上的长衫袖口处缀了两块补丁,补丁的针脚粗大歪斜。 卫琇是看着心疼了。 卫琇对易庭先这个女婿是很满意的,卫琇过世十几年了,他一直没有另娶,独自拉扯着阿楚过日子,还将阿楚教导得这么好。 如果卫琇泉下有知,定然也会感觉欣慰。 因见易楚已将鲤鱼处理好,正要盐渍一下,卫氏找了个斧头,准备剁排骨。突然一双大手接过她手里的斧头,“老太太且等会,这力气活我来。是我疏忽了,下次该把骨头剁好才带来。” 竟然是辛大人不知何时进了厨房。 易楚暗地里错了错牙,这次的饭还没吃,就想到下次,还有下次吗? 辛大人是客,卫氏怎可能让他动手,急着去夺斧头,“这本就是女人干得活儿,男子哪好进厨房?让婶子来,看脏了衣服。” 正拉扯的工夫,辛大人已将骨头切得齐齐整整,个头大小也差不多。 辛大人笑道:“我口味偏甜,老太太受累多放点糖。” 卫氏忙不迭地答应。 易郎中是辽东人,口味重,卫氏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可嫁给卫秀才三四十年,又在常州生活了十好几年,口味应该偏甜。 辛大人这是明晃晃地讨好卫氏。 易楚一边低头洗菜一边腹诽。这人只要用了心,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前阵子父亲将他引为知己,这会儿外祖母又拿他当亲侄子。 之前,跑了半个京都到积水潭给她买点心,把她拥在怀里说买地建祠堂,又说在晓望街买宅子,方便她照顾父亲。 件件桩桩都说到她心坎里。 也不知吃了多少糖,说出来的话甜得能腻死人。 想到此,易楚忍不住窃窃地笑。 正是仲春时节,医馆通向后院门口的夹棉帘子已换成石青色的棉布帘子。调皮的春风不时掀起帘子一角,窥视着医馆下棋的两人。 辛大人在易郎中面前执弟子礼,执白先行,易郎中执黑后走。 辛大人棋艺本就胜过易郎中,加上占了先,布局运筹上就没什么压力。何况,即便输了也没什么,准女婿输给准岳丈是应当的。 辛大人看着面前的棋子,心却飞到了厨房里。 方才,他剁排骨,眼睛却一直粘连在易楚脸上,她低头洗菜,瞧不真切她的神情,却看到她的唇角,很好看地往上翘着。在听到卫氏一口一个“婶子”时,那笑意越发明显。 显然是在取笑他。 辛大人颇有点沮丧,自己虽比易楚年纪大,可才大了八~九岁,根本算不上长辈。先前,易郎中与他平辈相交,而现在卫氏把他当侄子,还有卫珂,叫大哥叫得要不要那么亲切。 一家四口人,有三口把他当成易楚的长辈。 辛大人觉得,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辈分的问题了。 怔忡间,易郎中已走完一步,正等着辛大人走,岂料过了许久不见动静,一抬头就瞧见他清俊的脸上那抹笃定的微笑。 明知道他费尽心思就是在算计自己的女儿,自己却无计可施,甚至还不能对他甩脸子。 人家千里迢迢地把岳母接过来,怎么也算是大恩,他不能以怨报德。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岳母请他吃饭答谢,看着他堂而皇之地进门。 按理,到别人家做客,不该客随主便,跟主人稍谈片刻等待饭好,然后去饭厅用餐,就这么简单。 可他倒好,趁着自己找棋的工夫,大咧咧地跑到厨房转了圈。 就算当年他跟卫琇已经定亲,再去卫秀才家里吃饭,也没像他那么随便。 偏偏岳母很是喜欢。 想到此,易郎中心里极为不虞,重重地“咳嗽”了声。 辛大人恍然,假模假样地叹口气,似是思虑了许久,才慎重地落下一枚棋子,堪堪落在紧要处,十步之内,易郎中布局好的阵势便会土崩瓦解。 卫珂才刚入门,自是瞧不出来,只觉得姐夫下得很轻松,而杜大哥却极吃力,每每落棋都要再三思量。 一局棋,下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结束。 双方围住的目数均为八十目,易郎中占据的是两块棋,去掉两个必须的眼目数,应为七十六目。辛大人的棋是连成一大片,只需去掉两个眼目,最后是七十八目。 辛大人含蓄地笑,“侥幸得胜,承蒙先生相让。” 易郎中看了眼棋盘不语,之前辛大人的棋风是独辟蹊径剑走偏锋,今天却是大开大合气势磅礴。 是明着要跟自己叫板? 此时,卫氏隔着帘子喊道:“阿珂,饭已经好了,请杜公子和你姐夫用饭吧。” 卫珂应一声,躬身对辛大人道,“杜大哥请。” 易郎中走在前头引路,辛大人云淡风轻地紧随其后,卫珂走在最后。 饭厅里已经摆好了饭,两荤两素两碟小菜,还有一大盆奶白色炖的恰到火候的鱼汤。桌旁的暖窠里温着酒壶。 辛大人美得心里开了花。 易楚仍在厨房忙活,锅里焖着米饭,要等酒快喝完了才能上。而辛大人带来的骨头不少,方才用了一半,剩下那半还得炖出来才好,要不怕搁坏了。 卫氏也不闲着,一边往灶膛里慢慢续着柴火,一边跟易楚唠叨,“……办事周到细致,又知礼数,下次该连他的娘子一并请来,也好当个亲戚走动。” 易楚的心思早飞到饭厅去了,心不在焉地答,“父亲一向不耐烦应酬,我也不方便出面,外祖母来了就好了,这种事就由您拿主意便是。” 卫氏笑道:“也是,你们一个是鳏居的爷们,一个是未出阁的闺女,总不好在家请客的。回头我跟杜公子约定好,下次请他带娘子一道来。” “谁的娘子?”易楚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卫氏熄了灶膛的火,笑眯眯地说:“就是杜公子,我看他脚上穿的鞋很是精致,不像外头买的,应该就是家里人做的吧?” 易楚有点恍惚,她还真没注意辛大人穿的什么鞋子。 说过一会儿话,卫氏估摸着那头喝得差不多了,将米饭盛了出来。虽是三个人,却盛了四碗饭。 一来三是单数不吉利,二来也好有个添头,总不能人家一碗饭吃完了还得到厨房里添饭。 一只木托盘加上四碗满满当当的饭,分量不算轻。 易楚怕卫氏胳膊吃不住劲儿,就自告奋勇地端了饭进去。 果然,酒壶已经空了,辛大人正殷勤地将最后一滴倒在易郎中面前的酒盅里,而易郎中的脸色,又呈现出夕阳落山时,天边火烧云的颜色。 易楚狠狠瞪了辛大人一眼,明知父亲酒量浅,就不应劝他吃酒。 辛大人挑眉,眸中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易楚将米饭摆上,垂眸时,看到了辛大人脚上的鞋子,手一抖,托盘差点落地。 鸦青色的缎面,鞋口一圈水草纹,不正是她做的那双? 当初,她可是要求他只能在家里穿的,竟然敢穿出来显眼? 易楚再次怒目而视。 辛大人不知所以,目光里就有了小心翼翼探问的意味。 易楚没搭理他,板着脸离开了。 吃过饭,送走辛大人,易郎中不胜酒力自去歇息,卫珂自发自动地将饭桌上的剩饭端过来。 易楚连忙伸手去接。 说实话,易楚有点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小舅舅。 论辈分,卫珂是长辈,可论年纪,卫珂比易楚还小四个月。 卫珂可能也存着同样的想法,见易楚来接,却转身将托盘递给了卫氏,“娘,我们只紧着一边吃的,剩下的菜没动过,您快热热吃了吧。” 卫氏对辛大人的印象越发的好。 易楚正吃着饭,顾瑶却来了,“昨天听阿琛说家里来了客人,就想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易楚急忙客气地说:“都安顿好了,不用麻烦你,”又向卫氏介绍顾瑶,“前头阿琛的姐姐,平日里时常关照我们,昨儿夜里吃的酸菜就是她做的。” 卫氏打量一下顾瑶,夸赞道:“真是个齐整姑娘,模样好,手也巧。” 顾瑶也打量着卫氏,约莫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了,梳了个简单的纂儿垂在脑后,发间什么饰品都没有。 穿了件青色棉布褂子,因年岁久了,洗的有些发白,但看上去很整洁利索。 面容是张很普通的老年妇人的脸,布满了皱纹和深深浅浅的褐色斑点,一双眼睛仍是亮,带着能看透人心的睿智。 顾瑶赔笑道,“老太太过奖了,哪里有您说得那么好。”说完掀开胳膊上拐着用蓝布包裹蒙着的篮子,“……今天上午去野地里挖的荠菜,正嫩着,用来包饺子或者包包子都好吃。” 卫氏接茬道:“荠菜是好东西,洗干净之后蘸酱吃也好,败火。” 顾瑶见卫氏喜欢,越发笑得开心,又问起易郎中,“阿琛有时候在家里沙地上练字,我看写得有模有样的,就想着该用纸笔写了。想请教一下易先生,用什么笔什么纸才好。” 这种事,直接到笔墨铺子里问就行,卖纸笔的伙计都清楚。 顾瑶应该是想见自己的父亲吧? 易楚隐约觉得不太舒服,顾瑶不是不好,反而既体贴又能干,对父亲很是仰慕。只不过,易楚还是想,如果父亲能有个陪着他下棋品茶的人就好了。 卫氏见易楚没接话,就笑道:“庭先吃了酒,去房里歇息了,不如改天……” 话没说完,顾瑶已急切地问:“吃得很多?喝了醒酒汤没有?”四下寻摸着,竟是要动手现煮。 易楚笑着解释,“我爹酒量浅,没喝多少,歇上两刻钟半个时辰就好了。” 顾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解释,“吃多了酒最伤身子,我娘说我爹当初曾因酒醉又受了凉,病过好一阵子。” 易楚安慰她,“我爹心里有数,不会多吃。” 顾瑶点点头,也不多待,拎着篮子走了。 没多久,易郎中从屋里出来,满脸的红色已然褪去,只有身上还留着淡淡的酒味。 易楚乖巧地沏上热茶。 易郎中酽酽地啜了口,打量几眼易楚。 易楚仍是穿着平常那件青碧色禙子,梳着双环髻,可气色却好了百倍不止,莹白的小脸上泛着红晕,黑亮的眼眸里散射着细碎的光芒,看上去精神焕发,全然不是先前那些时日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不过是见了见面,还没机会说上话,就欢喜成这样。 假如真给他们定了亲,还不知道…… 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易郎中不由愣了下。 片刻,吩咐易楚,“明儿陪你祖母出去挑几匹布,你外祖母跟小舅舅的衣衫都该添置了,先紧着做两身春衫,再做两身夏衫。” 意思是她能出门了,不用禁足了,是不是就说明父亲不生她的气了? 易楚热切地望着易郎中。 易郎中有意想板着脸,可又不舍得打击她,轻轻“哼”了声,“明早记得出去买菜。” 易楚大喜过望,上前给易郎中续了茶,磨磨蹭蹭地捱到易郎中身旁,突然蹲下~身,将脸贴在易郎中膝头,“爹爹真好。” 声音娇柔软糯,听得易郎中的心都快化了。 才刚让她出门就这么开心,假如…… 易郎中戛然打消心里的念头,冷着面孔起身往医馆走。 易楚揪住他的袖子不放,“我给爹也做身衣衫吧,爹喜欢宝蓝色还是月白色,要不就做身浅灰色的,镶上一道深灰色的宽边,定然好看。” 易郎中终是没有甩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第70章 命硬 易楚起了个大早,拎着竹篓走出家门。 闷在家里两个多月,再次置身喧闹的集市里,易楚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街坊邻居也好久没见到她了,都面色古怪地看着她,甚至有些躲避的意味。 易楚早料到会招来别人的眼光,并不在意,浅笑盈盈地买了两根水萝卜,一小捆芹菜还有一把菠菜。 正准备回家的时候,遇到了胡玫。 “你怎么出来买菜了?”胡玫讶异地问。 易楚也很疑惑,“我怎么不能出来,以前不都是我买菜吗?” “可这一阵子都是你爹买菜,我还以为你不敢出门见人了。”胡玫嗫嚅地说。 胡玫是真的这么以为,而且还以为易楚一准在家里整天以泪洗面,以致于无法见人了。可今天看到她,好像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易楚虽然瘦了些,但气色极好,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墨如点漆,神情没有半点哀怨愁苦,反而洋溢着说不出的快乐与欣喜。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易楚才是被人退亲的那个。 荣大婶不止一次在街口宣扬,说请了高僧算过,易楚命相不好,命太硬,幼时克母,长大克夫。成亲前,妨着夫婿体弱命骞,否则荣盛哪会闹出那么大的丑事? 若是成了亲,夫君定会被她克得死死的,既不能升官又不能发财,没准连子嗣都克没了。 又再四庆幸,幸亏他们当断则断,早早退了这门亲事,要不真没有子孙继承香火,到时候喊破天都没有用。 易楚退亲后,胡二曾回老宅子跟胡祖母商量去易家求亲,胡祖母就以这个为理由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你是嫌命活得长久了,还是觉着现在的日子太舒服了,娶这么个命硬的媳妇回家,是不是想第一个把祖母克死? “当初就是因为你去易家求亲,结果闹出这场事来,家里四分五裂的,你爹整天把个小寡妇当宝,你娘整天耷拉着脸跟死了人似的。吃了一次亏不长记性,还想吃第二次亏?” 胡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爹勾搭上独居的小寡妇跟易楚有什么关系? 要是易楚真的命硬,怎么易郎中还活得好好的? 疑惑归疑惑,可家里长辈不出面找媒人,他自己也拉不下脸子去找。 胡玫听到祖母教训胡二的这番话,心里不是不震惊,可又有隐约的欢喜。 她已经十六岁,转眼就十七了,可家里人谁都没有把她的亲事当回事儿,眼瞅着就要成为老姑娘。 这个空当,传出来易楚退亲的消息,紧接着又听说易楚命硬。没有人愿意娶个命硬的女子做媳妇。 这样易楚必然也嫁不出去了,甚至她比自己还可怜,至少自己没有被退过亲,命相还不错。 看着别人比自己更惨,胡玫就觉得生活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郁闷苦恼了。 而眼前的易楚彻底打破了她的想象,让她脆弱的优越感刹那间烟消云散。 胡玫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所以,她悄悄拉住易楚的手,“难道你还不知道,京都人都传遍了,说你命硬,克母又克夫。要不荣家怎么就出了事……听说是高僧算出来的,你瞒也瞒不住,以后还是少出门,免得被人说闲话。” 易楚甩开她的手,“离我这么近,不怕我克死你?我站得直行得正,怕什么闲话?谁怕我命硬,离我远远的就是了。” 胡玫尴尬地抖着手,“我也是好心才告诉你。” 易楚傲然地笑笑,“多谢你好心告诉我命硬,否则我还不知道呢。”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看到匾额上“济世堂”三个拙朴的大字,心中终究觉得不忿。 父亲在晓望街行医十数年,向来与人为善,常常白搭了工夫与药草给人治病,便是收费,也只收个本钱。 她也是,晓望街的女子羞于找郎中瞧病,每每找她把脉,她从不推辞。就连去年胡玫长了满脸红包,也是她开方子治好的。 可晓望街就是这样回报他们的? 是荣盛闹出的丑事,荣家把脏水泼到自己头上,晓望街的人就跟着当真,要避她如蛇蝎? 要真的怕她命硬,何苦来都到济世堂来诊病,天天把父亲忙得不可开交。 又想起传言竟然传得这么厉害,父亲定然也是听说了,只不过瞒着自己,不让自己伤心罢了。 一念至此,易楚深吸口气,脸上复挂出笑容,脚步轻快地走进去。 卫氏正坐在院子里择荠菜,她摘得很仔细,不但去了根,还把枯叶一根根都揪掉了。 易郎中在书房,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他站在书案前,像是在教导卫珂写字。卫珂神情凝重,脊背挺得笔直,半点不敢懈怠。 一片安宁祥和。 易楚发自内心的笑了,走到卫氏身边把刚买的菜给她看,“菠菜用热水烫了,混着蛋丝跟蒜泥一起般,留着晚上就饺子吃。中午把昨儿剩下的骨头炖炖,再用麻油拌个芹菜,水萝卜切成丝拌糖吃,好不好?” 卫氏笑得合不拢嘴,“阿楚安排得很妥当,有甜有咸,有荤有素。就这么办。” 易楚陪着卫氏将菜蔬都择完了,两人一道去枣树街。 绸缎铺的伙计跟易楚已经很熟了,笑着给两人推荐,“老太太穿秋香色或者鹦哥绿的都极好,要舒服就用细棉布的,要出门见客,可以做件潞绸的……至于十四五岁的公子,什么颜色的都穿得,象牙白的显得高贵,佛头青显得稳重,绯色或者草绿色既优雅又活泼。” 易楚跟卫氏商量一番,决定听从伙计的建议,给卫氏买了半匹秋香色细棉布、半匹鹦哥绿潞绸,给卫珂买了一匹宝蓝色的细葛布和一匹佛头青的杭绸。 易楚又给易郎中选了匹浅灰色的细葛布,然后吩咐伙计包起来,等送到济世堂后一并结算银子。 伙计连声答应。 易楚扶着卫氏离开绸缎铺,抬眼就瞧见街对面站着的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影,沐在春日暖阳里,轻衫缓带当风微扬,那一刻,街旁的屋舍柳树店铺行人尽都成了背景,只有男子挺秀的风姿,鲜活而生动。 易楚悄悄弯起了唇角。 辛大人便大步走近,及至跟前,恭敬地冲卫氏行了个礼,“真是巧,竟然遇到老太太了。” 卫氏拍拍易楚的手,“跟阿楚一起来选布匹,杜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辛大人指指对面,“汤面馆就是我的店,老太太进去喝杯茶歇歇脚?” 卫氏毕竟年岁大了,走这一路,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何况她还惦记着有话对辛大人讲,遂不推辞,对阿楚道:“要不咱们就进去稍坐会儿?” 易楚乖巧地挽着卫氏的胳膊,“我听外祖母的。” 三人一道进了汤面馆。 时辰尚早,面馆里除了掌柜与大勇,并无他人。 辛大人请卫氏坐下,低声吩咐了大勇几句,大勇点点头进了灶间,少顷拎着水壶出来,手脚利索地沏了三杯茶。 卫氏端起茶盅吹了吹,喝了一大口,像是有点渴了。 辛大人殷勤地续满茶盅,脸上露出苦恼的样子,“有件难事,想请老太太帮个忙。” 卫氏爽快地答应,“有事只管开口,只要婶子能做到,绝对不推辞。” 辛大人便感激地说:“我开这面馆已经四五年工夫了,生意一直不好不坏。现在店里共做五种汤面,想请老太太尝尝口味如何,顺带提点意见。” 卫氏毫不犹豫地开口,“这点小事,婶子能帮忙。” 易楚站在卫氏身后,嘴角撇了撇,这是糊弄孩子呢,想请老太太吃面直说就是,还非得曲里拐弯的。 不多时,大勇端着只硕大的托盘晃悠悠地过来,将五只大海碗一字排开,摆在卫氏面前。 易楚心里一惊,敢情是来真的。 辛大人一一介绍,“这是素汤面,这是爆鳝面、海鲜面……” 卫氏挑一筷子面,喝一口汤,然后换另一碗面。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男子,看到卫氏面前的海碗,眼珠子瞪了瞪,扫一眼卫氏,瞧一眼面,又扫一眼卫氏,转身出去了。 片刻工夫,呼啦啦进来好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嘟囔,“挑来挑去就选了这家面馆,汤面能吃出什么花来?”话音未落,视线落在卫氏跟前,惊奇地“咦”了声,“老太太,您一人吃五碗,胃口真好,这面真有那么好吃……店家也是,不能只顾着赚钱,要是给人撑坏了……” 易楚瞧瞧干瘦的卫氏,又瞧瞧一溜五只大海碗,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不由抬头展颜一笑。 笑容打心底透出来,犹如天边骄阳,晃花了辛大人的眼,也晃花了走马行商的汉子。 齐刷刷六七双眼睛均盯在易楚脸上,便有人笑道:“小娘子生得真是美貌,可曾定了亲?若是没有,跟爷走吧,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但凡走南闯北的客商,大都拉帮结伙地同行,而且雇着五六个彪悍的护卫,走到哪里呼啦啦一群,胆气也壮。 又见卫氏跟易楚的衣着打扮,已知是贫寒人家出来的,遂不忌讳,开口调笑。 另一人跟着道:“咱们张爷是太原有名的皮货商,跟着他,吃穿不愁,伺候好了赏你两件皮裘,一辈子也够了。”伸手便要拉扯易楚。 易楚窘得脸色紫红。 辛大人将她护在身后,柔声道:“你跟老太太先到书房坐会儿,回头我去找你。” 易楚点点头,扶着卫氏往后头走。 先前的张爷忙喊道:“小娘子别走啊,陪爷吃了面再说。” 辛大人目送着易楚两人消失在帘子后面,霍然转过身来,先前的平凡淡漠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冷寒之气。 辛大人目光盯着张爷,“是你想要吃面?” 张爷被这目光盯得心头发毛,却仍是梗着脖子强硬道:“是爷又如何?” 话音刚落,就感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喉头,温热油腻的面汤当头兜了下来,热乎乎的,顺着脖子钻进衣领里。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这人动作太快,快到他们只感觉眼前人影一闪,张爷就被拎了过去。 辛大人单手扼住张爷,侧头扫一眼旁边诸人,又问:“还有谁想吃面?” 适才那个帮腔之人小声道:“咱们几个一起上,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 几人各自从怀里掏出短刀、匕首等防身之物,还有的拎起长凳,个个摆起了架势。 辛大人早将几人的动作看在眼里,轻蔑地笑了笑。 一直在打瞌睡的掌柜,突然睁开了眼,起身关上门,乐呵呵地说:“我怕吓到路人,不妨碍你们。”说完仍坐回原处。 大勇悄悄撸起袖子,掌柜瞪他一眼,“别碍事,要是脸上带了伤,怎么招徕客人?” 大勇不甘心地退回去。 掌柜眯缝着眼,开始打起呼噜来。 帮腔之人见状心头颤了颤,硬着头皮招呼,“上!” 几人早有默契地围成圆圈冲了过去。 只听噼里啪啦当里当啷,与此同时,灶间响起“咚咚”的剁肉声,几乎掩盖了面馆里打斗的声音。 易楚躲在帘子后面听得提心吊胆。 她将卫氏送进书房后,终是不放心,又掂着脚尖悄悄走到面馆门口,可看又不敢看,听也听不出什么。 易楚心急如焚,攥着拳头来回踱步。 好在,只过了片刻,医馆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紧接着门帘被撩开,有淡淡的艾草香味沁入鼻端。 易楚深吸口气,仔细辨了辨,只是艾香,并无血腥气。 辛大人悄悄揽了她的腰身一下,极快地松开,“不用担心,我就是跟他们讲了讲道理,没动手。” 确实没动手,他动的是……脚! 易楚脸色红了红,外祖母还在书房,隔着窗棂就能看见,他竟然也敢动手动脚。 辛大人却恍若无事般笑了笑,“进去瞧瞧老太太。” 卫氏坐在书案前,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面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易楚心底沉了沉,该不会真的被外祖母瞧见了吧? 辛大人温和地问:“那些人已经走了,老太太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 卫氏不冷不热地说:“改天吧,家里还有两个爷们等着回去做饭。” “也好,”辛大人笑笑,“我让大勇送你们回去。” 卫氏推辞道:“不用,离得不远,坐了这会子已经歇过来了。”言语间,明显不如刚进门那般热络。 辛大人并不勉强,亲自撩起帘子,送卫氏往外走。 面馆桌椅板凳摆得非常整齐,跟先前并无二致。 掌柜依然在台面后头打瞌睡,大勇肩上搭着白棉布,在门口热情地吆喝,“汤面、热汤面,三文钱一大碗。” 就好像半刻钟之前,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可易楚还是眼尖地在地上看到了好几块木屑。 应该是从砸坏桌椅掉下来的。 从他们回书房再出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这短短的工夫,也不知是谁收拾的,手脚倒利索。 易楚思忖着,抬眼瞧了瞧站在面馆门口的辛大人,无意中瞥见荣大婶正从街对面经过。 蓦地想起胡玫说过的话,她命相不好,幼时克母,长大克夫。荣盛之所以身体不好,之所以闹出丑事,都是被她克的。 适才在面馆,又是因她才给辛大人惹来麻烦。 是不是,她真的是命硬之人,谁跟她走得近,就会克到谁? 辛大人本就干得是刀口上舔血的差事,要是再被她克着,岂不是更加危险。 想起这些,易楚心头越发恐慌,脚步不由地沉重起来…… 第71章 翻转 易楚跟卫氏回家做好饭,刚吃完,绸缎铺的伙计赶着牛车将料子送来了。 易郎中不关心这些,让易楚到医馆查验。 除去她们选的料子外,还多了一匹象牙白的细葛布和一匹玫红色的杭绸。 伙计笑着说:“是对面掌柜给加了两匹布让一道送来,账已经结了。” 易楚没有作声。 卫氏却瞟一眼易楚,走到后院敲书房的门,“庭先在不在,我有事问你。” 易郎中忙开门请卫氏进去。 透过半开的窗扇,易楚瞧见卫氏手里拿着张纸,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父亲脸色阴沉,好像带着怒意。 会不会与自己有关? 可上午除了在汤面馆那幕,并没有特别的事发生。 而在汤面馆,辛大人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就是让她带卫氏去医馆。不可否认,辛大人的语气很柔和,带着明显的回护的意味。 莫非卫氏因为这个不虞? 易楚怔忡不安地站在院子里,突然听到身边传来清亮的话语声,“医馆那些布匹要放到哪里?” 是卫珂在说话。 易楚急忙回答,“放到我屋里吧。” 卫珂没说话,回身搬了四匹布往东厢房走,易楚小跑着过去开了门,指指墙角的架子,“放上面就行。” 卫珂放好,又去搬了第二趟。 易楚问道:“现下已是四月,马上就入夏了,我先给你做两身夏衣好不好?你喜欢什么颜色,宝蓝色还是象牙白?” 卫珂指了指浅灰色的布。 “那匹布是给爹买的,你这个年纪穿太老了。”易楚解释着,“夏天穿细葛布很舒服,我就先做象牙白的了……你站好,我给你量量尺寸。” 卫珂沉默会,正色道:“你该叫我舅舅。” 易楚的脸腾地红了,她支吾半天才尴尬地说:“我叫不出来。”要是自小就开始叫可能会好些,这都活了十五年了,突然冒出个比自己还小的舅舅,易楚觉得很不适应。 卫珂很专注地看着她,似乎专等着她叫舅舅。 不管年龄大小,他的辈分总在那里,叫人是应该的。 易楚硬着头皮,声如蚊呐般嘟哝了句,“舅舅。” 卫珂这才伸展开双臂,由着易楚一乍一乍地量。 量罢,易楚寻了炭笔记在纸上。 卫珂突然问,“你是不是想知道娘跟姐夫说了什么?” 易楚讶然地抬头,对上一双狡黠又自信的眼眸,易楚不自主地点点头。 卫珂启唇笑笑,“书房开着窗,窗子底下定然听得清楚。” 是要她去偷听? 易楚有些犹豫,从东厢房走到书房那边要经过院子,父亲正对着窗子站着,一眼就能看到。 太不妥当了。 卫珂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轻声道:“我去听了之后告诉你,就算答谢你帮我做衣服。”说罢,矮下~身子,沿着墙边猫一般溜到正房前,仍是弯着腰,一点一点挪到书房窗下,寻好位置,回身冲易楚得意地点点头。 易楚失笑,这个舅舅表面看起来一副小大人模样,却仍是孩童心性,值得这么炫耀? 卫珂屏息听着屋内的谈话,面色突然变得深沉,后来变得古怪,再然后又似乎在忍着笑。 易楚看得莫名其妙,到底卫珂听到了什么,怎么看上去这么诡异?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易楚看着卫氏站起身,摆出要走的姿势。 应该是谈完话了,只要卫氏开门,就能看到偷听的卫珂。 易楚急急地朝卫珂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门。卫珂很是机敏,一个闪身窜到厨房门口,刚直起身子,卫氏正好走出书房。 “你一个大男人总往厨房里钻是怎么回事?”卫氏没好气地问。 卫珂笑嘻嘻地回答:“有点饿了,看看有什么吃的。” 吃完饭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些,易楚笑着摇头。 果然,卫氏叱责道:“让你中午不好好吃,现在没吃的,等晚饭再说……晚上包荠菜饺子。” 卫珂状似无奈地应了声“是”,见卫氏回了西厢房,卫珂冲易楚指指医馆,意思到医馆里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医馆。 卫珂却又摆起舅舅的架子,坐在椅子上,郑重地询问:“杜公子先前来提过亲,被姐夫拒绝了?” 易楚点点头。 卫珂又道:“我娘说她在杜公子书房里见到一副小像,画得就是你。” 小像?她并不曾让辛大人给自己画像。 那就是他私下画的? 易楚一愣,随即明白上午卫氏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了,是认为他们暗中往来,不守规矩吧?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多次在私底下见面。 这个罪名并不冤枉。 易楚无意识地咬了咬唇。 “我娘问姐夫为什么不同意,姐夫说,杜公子无父无母,是孤煞命,又说咱家也是人丁不旺,没有人帮衬,想给你许个子孙繁茂的人家。我娘就说……”话到嘴边,却停下来,状似不解地问,“要是姐夫答应你们成亲,杜大哥是不是也得喊我舅舅?” 易楚没精打采地说,“不可能。” “凭什么?为什么?”卫珂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我可是你嫡亲的舅舅。” 是亲舅舅又如何,依着父亲平常的态度,是不可能答应他们成亲的。他本就对锦衣卫的行事万般不满,如今又多了一条,辛大人还是个孤煞命。 易楚黯然神伤,转身走出医馆。 卫珂无奈地摇摇头,他还没说完呢。 卫氏听易郎中说完,就说起当年卫琇的事来,“你岳父跟你也是同样想法,觉得你一个外乡人,又没有兄弟姐妹,不免受人欺负被人排挤,阿琇跟了你,恐怕也得受委屈。可是阿琇愿意,每次当你来家里,阿琇都要在厨房磨蹭半天,挖空心思做点你爱吃的菜……我就想,家口多有人帮衬固然好,可过日子还是两个人过,能有个知情知意的人陪着,再苦再难的日子也不怕……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只阿琇这一个女儿,总得顺了她的心意,她好我才好。 “阿楚是你的女儿,她的事我不好多管……杜公子行事周全老道,我看许多年纪比他大一倍的人也不见得有他那种周全法……本来不觉得什么,上午看到画像后,我才寻思来,杜公子讨好我这个半老婆子,不外乎是为了阿楚。他既有这份心,我冷眼瞧着,阿楚也不是无意,要是硬拆开,倒是成了对怨偶……” 易郎中苦笑,阿楚岂止是有意,简直是一颗心全扑在那个无耻之徒身上了。 只要见到那个人,她的眸光就像穿过云层的太阳,闪亮耀目,让这个当爹的都为之所动。 易郎中也想成全她,可想到辛大人的身份就替阿楚委屈,好端端的女儿嫁给个千夫所指的锦衣卫,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有什么好? 这话却不能对卫氏说。 辛大人在他面前袒露身份是对他的尊重,他却不能到处宣扬。何况说给卫氏,不过平白让卫氏跟着担心罢了。 易郎中两相为难,索性不去考虑,反正阿楚才退过亲,正该缓一缓,等风声平静下来再说。 又想到荣大婶在外头宣扬阿楚命硬的那些话,怒火一阵接一阵地往上蹿。 荣盛体弱是娘胎里带的病,跟阿楚有什么相干? 荣盛出丑是受他姐夫的带累,跟他姐夫一同去的妓院,跟阿楚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以为荣家是个好人家,以为荣大婶是个良善人。 她根本是走火入了魔,凡事都往阿楚身上扯。 可易郎中又不能自降身份跟个无知妇人去分辩,而且,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本就有人信有人不信,辩也辩不分明。 荣大婶现在当真是魔怔了。 她在知恩楼门前闹腾那一幕至今还在京都人口中流传,她的四个亲家也都知道了此事,不动声色疏远了荣家。 发生在荣盛身上的一系列事都是瞒着荣盛的祖父母的,可荣盛退亲以及四个亲家都不相来往了,这件事却瞒不住。 荣盛的祖母就劈头将荣大婶骂了顿,骂她不知轻重不分主次,只差骂她人脖子上顶着只猪脑袋这种话了。 按说荣盛出事,头一件就是应该到未来亲家门上解释一下,把亲事稳定下来。加上易郎中是大夫,让他诊治一下,自然就破了外头传荣盛断了子孙根不能生育的流言。 第二件就是拘着家里人少出门少说话。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自己家里稳如泰山,外头还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这些正经事荣大婶一件没做,偏偏上赶着给京都人添话匣子。 为着荣盛的事,荣大婶跑前跑后外头的面子早就没了,现如今里子也被抖落个干净,荣大婶觉得没脸活了。 但为了儿子,没脸活也得强撑着活。 只是,荣盛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彻底崩溃了。 起先荣盛规规矩矩地吃了一个月的药,调养之后身体大有起色,不但胖了,气色也极好。荣盛自我感觉身子也是非常地轻快。 既然轻快了,荣盛还想要更畅快。他憋了十七八年不知女人滋味,好容易吃了两个月,还没过够瘾,又接连旷了一个月。 想起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感觉,想起那种死去活来的*滋味,荣盛浑身燥热,夜半梦回时,用手将就了两回。 自己的手手怎能比得上女人软乎乎香喷喷的身子,荣盛情不能自已,又被荣大婶看得紧,轻易不得出去。 于是,趁着荣大婶不注意,荣盛把家里的小丫头弄到了床上。 小丫头是签得活契,等到十八岁是要回家嫁人的,这下被荣盛毁了清白,她家里人怎能善罢甘休。 小丫头的父亲叔父连同兄长堂哥浩浩荡荡八~九口子人就到了荣家讨要说法。 小丫头拿出了沾有荣盛子孙后代的汗巾子,荣盛也供认不讳。 小丫头家人的意思是,要么赔钱要么娶人。 荣大婶看着满屋子衣衫褴褛的汉子,心想娶这个丫头不难,难的事她身后这个无底大坑,得多少银子填补。 于是,心一横,牙一咬,说赔钱。 小丫头家人张口就要二百两银子。如果不给也好办,小丫头是个烈性子人,立马就要撞死在荣家门前以明心志。 如此,荣盛这事就兜不住了,就永远不能寻到个体面亲事。 荣大婶流着泪把二百两买荣盛名声的银子给了小丫头。 白花花的二百两纹银,两个儿媳妇辛辛苦苦做好几年锦缎荷包才能赚出来。 荣大婶气怒交加,问荣盛,“儿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荣盛斜倚在靠枕上恹恹地说:“谁让娘不早点给我娶个媳妇进门,这么大一铺炕,没个人搂着夜里睡不着。” 荣大婶一下子想起易楚来了,若不是她非得退亲,赶年底荣盛不就搂上媳妇了? 眼下荣盛日子不好过,她也不能让易楚的日子好过了。 盛怒下的荣大婶又做了一件让她悔之不及的愚蠢事,到处宣扬易楚命相不好。 荣家名下有三间铺子,一间瓷器铺给大儿子打理,一间点心铺给二儿子打理,另一间茶叶铺现下是荣大叔在管,以后要交给荣盛。 荣大叔早年在南边种过茶,对茶叶颇多了解,加上他勤快,并不通过茶叶行进货,而是亲自到田间地头直接跟茶农买。如此一来,就能以极低的价钱进到极好品相的茶叶。 这几年,瓷器铺跟点心铺都只是略有盈余,而茶叶铺却是收入颇丰。 荣盛出事的空当,荣大叔正在杭州一带跟人交涉明前茶,故此没有及时回来处理。 两个月后,荣大叔已定妥了不少明前茶雨前茶,踌躇满志地赶回京都,正准备大干一场赚个盆满钵满的时候,茶叶出了点问题。 万晋朝不似唐人或者宋人喜欢团茶,这里流行散茶。 人们把茶叶焙干后通常放到宜兴产的紫砂罐里贮存,紫砂罐底下铺上干燥的箬叶,铺一层茶叶,再一层箬叶一层茶叶,最后衬上箬叶,罐口用烘干的尺八纸封上六七层,再压上一寸多厚的白木板一块,放在架子上。需要时,取出一小罐来,其余的原样放好。如此保存上两三年不成问题。 荣大叔回到京都,将茶叶铺重新布置一番,准备将带回来的明前茶摆出来时,发现封着罐口的尺八纸上出现了好几个绿色的霉点。 荣大叔骤然心惊,连忙打开罐子,揭开上层的箬叶,箬叶潮乎乎的,带着霉味。 毫无疑问,整个紫砂罐里的茶叶全都霉了。 霉茶是不能饮用的,喝了之后会腹痛或者腹泻,甚至可能会要人命。 这就意味着这一罐子两斤多的茶叶白费了。 市面上上好的西湖狮峰龙井茶约莫五百两银子一两,荣大叔是在茶农地头上收的,八十两银子一两,这罐茶本钱就接近两千两。 如果再加上卖出去的盈利,一罐子茶几乎损失了五千两。 荣大叔急忙打开另外的两罐品相稍差的茶叶,毫无例外,也都发了霉。 四五十岁的汉子蹲在茶叶铺里捶胸顿足。 他不明白,他亲眼看着茶农焙干了茶叶,又是亲手一层一层封好的。这一路来,除了吃饭如厕,他的眼就没离开过这三只罐子,甚至睡觉的时候也放在床边,唯恐出了什么闪失。 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荣大叔呆呆地在茶叶铺坐了一下午,直到暮色降临才行尸走肉般回了家。 家里冷锅冷灶的,根本没人做饭。 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厅唉声叹气。 荣大叔强打起精神来问道:“怎么回事?” 谁都不说话,好半天老二媳妇才颤颤巍巍地说,“是点心铺子,有人说吃了咱家点心上吐下泻的,看了好几家医馆花了无数银子都不见效,人瘦得没了形……说要咱家赔三百两银子的药钱,二爷没答应,跟人争执起来。那家人找人把铺子砸了,又到官府告二爷图财害命,现在二爷在官府押着呢。”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荣大叔晕头转脑地找不到方向,一头栽倒在地上。 荣家接二连三发生的倒霉事像是长了翅膀般,没几天就传遍了晓望街周遭。 有人就冷笑,“不是说易家姑娘命硬,妨着荣家了吗?按理退了亲,荣家该兴旺发达才对,这怎么反而更倒霉了。” 接话茬的人笑道:“看来是荣家前世作孽报应到今世了,以往仗着易家姑娘福运旺,才顺风顺水的。这不退了亲,荣家就镇不住了,没准以后的祸事更多。” 周遭的人闻言虽觉得玄乎,可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这话经过口口相传,辗转传到了济世堂。 正提笔写药方的易郎中手腕一抖,一钱的一就弯了半边。倒并不妨碍抓药。 送走医馆的病人,易郎中琢磨起这件事来。 对于命相,他原本是半信半疑,可自打外头人说易楚命硬,易郎中就彻底不信了。 他自己养的女儿自己清楚,那么乖巧听话还会是克夫命? 笑话! 这几天,竟然又来了个大翻转,易楚不但不克夫,反而旺夫,嫁到谁家谁兴旺。 易郎中只是冷笑,这背后若没有人推动,他还真不信。 可那人能为了易楚的名声动这些心思,易郎中心头到底是有些触动。 背着手,没头苍蝇般在医馆转了几圈,易郎中重重叹口气,快步走到东厢房,敲敲屋门,“阿楚,爹有话问你……” 第72章 请客 易楚笑盈盈的迎出来,将易郎中请进屋。 易郎中环顾一下屋子,见原来摆放的大红色喜帕喜帘以及布料都不见了,摆在墙角架子上的是新近买的布匹,罗汉榻上还搭着件象牙白的长衫,看样子易楚刚才就是在做这个。 易楚见父亲注意到长衫,伸手抖开,在身上比划着,“快做好了,就差袍边绣上几竿翠竹,领口这边绣上水草纹就行了,爹觉得好看吗?” 针脚细密匀称,领口袖口处缀了条宝蓝色的宽边。 宝蓝色配象牙白,看上去非常和谐。 就是太费工夫了,做这样一件费的工夫,可以做不缀牙边的长衫两件。 易郎中本想开口劝她不用如此费事,可看衣衫的长短,估摸着是给卫珂做的,便没多言语,只点点头,“不错。” 易楚笑道:“那我也给爹做一件?用浅灰色的,浅灰陪宝蓝色也好。”说话间,双眼亮晶晶的带着笑意,粉色的脸颊像是初春枝头绽放的桃花,娇嫩动人。 这样花骨朵般水灵的女儿,难道就这么便宜那个厚颜无耻的恶徒了? 易郎中万般不舍得,可回想起前两个月女儿死寂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女大不中留。 易楚半晌没听到父亲回答,不解地眨了眨眼。 易郎中恍然回神,“不用,我的衣物足够穿,先紧着你外祖母跟舅舅。” “行,等给外祖母做完就给爹做。”易楚乖巧地答应声,又问道,“爹说有话问我,是什么?” 大大的杏仁眼忽闪忽闪的,眸光清澈黑亮,隐约带着讨好之意。 易郎中愣了下,他本来是想问,易楚跟辛大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是如何凑到一块去的?她既然知道辛大人的身份,可曾想过将来面临的艰难? 只是看到易楚这般情状,顿时觉得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便掩饰般笑笑,“是想问你端午节做香囊,要不要放些甘松?” 父亲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 易楚不信,却笑着回答,“我看家里的甘松不多,不如给外祖母的香囊放些好了,别人的就不放了。” 甘松有种苦辛的香味,闻着有清凉感。 眼瞅着到夏天了,外祖母上了年纪容易犯困,香囊里放点甘松便于提神。 易郎中自东厢房出来,思量片刻,转而去找卫珂,“能不能抽空去枣树街找一下杜公子,让他来家里吃顿饭。” 卫珂眼珠转了转,满口答应,“好”。 临出门前,却到东厢房门口转了转。 易楚正坐在窗前绣花,冷不防抬头看到一双狡黠的眼,吓了一跳。 卫珂四下瞅瞅,小声道:“姐夫让我去枣树街。” 易楚不由竖起了耳朵。 卫珂得意地笑笑,“你给我二两银子。” 竟然跟她讲起条件了? 而且张嘴就是二两银子。 易楚瞪他一眼,不理会,抽了根丝线,对着光纫到针眼里,低头绣袍摆上竹叶。 卫珂跺跺脚,破釜沉舟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我告诉你原因,你可不能跟我娘说。” 易楚装作没听见,头也不抬一下。 卫珂通过洞开的窗扇将布包伸到易楚面前,“我想把它镶起来。” 易楚撇了眼,布包上是根白玉簪子,玉的品相并不好,而且簪头也断了,便道:“镶它做什么?回头我给你买支新的戴。” 卫珂嗫嚅低语,“是当年我爹戴过的簪子……不小心弄断了。” 易楚了然,起身到里屋翻出荷包来,上次因买地给了易郎中一百两,又给了易齐二十多两,现在里面只有零零碎碎七八两银子,易楚将几块稍大点的给了他,“镶只能在外面箍上层金线,不如你到玉器铺里找找有没有差不多的簪子。” 卫珂估摸着差不多有五两,感激地看了眼易楚,“以后我会还给你的,”说着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姐夫让我叫杜公子改天来吃饭。” 易楚愣了片刻,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忽喜忽悲地吊着一颗心,好半天放不下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卫珂回来了,对易郎中道:“杜公子前天去济南府了,约莫三五天就能回来,大勇说保证将话带到。” 易郎中点点头,思量着辛大人此去也不知干什么,可否有风险。 自打正月闹出先太子的事后,这两个月京都倒是太平,没有大风波,可谁知平静底下藏没藏着暗涌。 杀戮太多煞气重,会损阳寿,而且不利于子嗣。 易郎中摇头叹气,眼角瞥见东厢房对着窗户做针线的易楚,心情愈加沉闷。 易楚听说此事亦没作声,只是临睡前,在观音像前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第二天,照样早早起了床,卫氏已经将早饭做好了。 自打卫氏来到易家,就把做饭和洗衣服的差事揽到自己身上。她说眼神不好,做不了针线活,但是洗洗刷刷还是没问题的。易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不能把家务活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而且,洗衣做饭这种活干久了,关节会变得粗大,皮肤也会粗糙。她一个女孩子,娇娇嫩嫩的,又是快出阁的年纪,哪能长一双糙手? 易楚争不过她,况且最近确实有许多针线活要干,便没坚持,但每到饭点,还是习惯性地到厨房帮忙。 吃过饭,易楚仍是到集市上买菜。到了夏天,菜蔬的种类多了许多,易家讲究饮食,易楚在这方面也从不苛刻家人,每天换着花样买,并不单挑便宜的菜。 买菜时,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胡玫。 胡玫又是那副怯生生,要讨好的样子,易楚不想理她,装作没看见,转头拐到另一边卖鱼肉的摊位去了。 买鱼肉的人比买菜的人要少得多,易楚停下步子喘口气,冷不防瞧见个人向她招手。 竟然是大勇。 易楚吓了一跳,莫名地就联想到辛大人身上,心顿时提了起来,可瞧大勇的脸色又不像有坏事的样子。 易楚小心地四下环顾一番,见没人注意到她,遂假装不经意地挪到大勇身旁。 大勇倒不像她这般谨慎,从脚前的木盆里拎出一条鱼,麻利地用草绳拴在鱼鳃上,递给易楚,一边笑着说:“易姑娘,宅子已经找好了,晓望街没有合适的,就选在前头的白米斜街……是处两进的宅子,很好认,门口有两颗梧桐树,西院墙那边有一丛竹子,隔着墙头就能看见。姑娘得空去瞧瞧,到时候添什么摆设,小的也好去置办。” 辛大人添置的宅子,怎么找她去布置,她又不是他什么人,被人知道了岂不说闲话? 易楚连忙推拒,“我去不合适,还是等你们东家回来自己看着收拾吧。” 大勇很认真地说:“东家走前交代过,宅子是姑娘要住的,一切布置姑娘说了算。” 他竟然当着底下人的面说这种话? 易楚涨红着脸,又是羞又是气,也不作声,扭头就走。 刚走两步,听到大勇的吆喝声,“鲤鱼,鲤鱼,活蹦乱跳的新鲜鲤鱼!” 易楚不由好笑,就为跟她说这几句话,倒特意抓了鲤鱼来卖。 也不知从哪里抓来的,个头都不小。 易楚看看手里的鱼,前两次都是炖的鱼汤,今儿干脆换个口味红烧着吃,放点青辣椒里面,父亲定然爱吃。 易楚这边走着,却不想有人一直盯着她。 直到易楚走出集市,那人才小跑着追上来,“我看见了,你买鱼没给钱。” 易楚气乐了,反问道:“我带的钱不够,先赊着,明儿再给不行?卖鱼的都不怕我赖账,你担的那份心事?” 胡玫被噎得哑口无言,好久才道:“阿楚,你变了,以前你可不会这样说话。” 经过那么多事,谁还能没有点长进? 不但她变了,难道胡玫没变? 易楚不想跟她多啰嗦,说了一句,“我命硬,别妨着你,以后你还是离我远点吧。”绕开她走了。 胡玫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轻盈的步伐,暗暗攥紧了拳头。 前阵子不是说她命硬克夫吗,怎么这些天又传出她的富贵命,专门旺夫。 这世间的事变得真快,胡玫完全不能理解,可她知道的是,有着旺夫命的易楚,恐怕很快就能找到婆家,到时候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噢,不,还有顾瑶。顾瑶是要守孝三年的,而且顾瑶比她年纪还大。 胡玫觉得改天她应该去看看顾瑶。 ** 易郎中看到易楚手里的鲤鱼,连忙取了只木盆过来,“还活不活?不知能不能等到明天?” 易楚松开鱼鳃上系着的草绳,问道:“明天怎么了,有客人来?” “不是,”易郎中否认,“你外祖母说中午做炸酱面,晚点吃,夜里煮米粥,拌菠菜,吃清淡点。” 这样今天就没有机会吃鱼了。 易楚看着鱼在水里虽未游动,却有气无力地张着嘴,显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笑道:“那就先养一天,明儿再吃。” 易郎中端起木盆放到阴凉地儿,易楚就看到卫珂冲她挤眉弄眼。 趁人不注意,易楚去找卫珂,“有什么事儿?” 卫珂笑嘻嘻地说:“叫舅舅。” 易楚气结,昨儿他要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让她叫舅舅。 卫珂负手望天,一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样子。 易楚尴尬地说:“我不是不想叫,是不习惯。” 卫珂鼻孔朝天,“练习着多叫几声就习惯了。” 易楚咬牙,“那我把玉簪的事儿告诉外祖母。” “随便,”卫珂右手一番,掌心赫然出现一支白玉簪,一支完好无缺的并没有用金线镶嵌的白玉簪,“我听了你的话,逛了四五家玉器铺果然找到支一模一样的,还不到一两银子。” 易楚恨得牙痒痒,心道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看谁能熬过谁,想到此,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没事就好,我回去绣花了。你说,象牙白的长衫配粉色桃花好,还是红色海棠花好?”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道,“粉色有点女子气,还是大红色吧,听说状元郎游街就是穿大红色官服。” 卫珂一听急了,他看到易楚在袍摆上绣了绿色的竹叶,象牙白的长衫,浅灰色的牙边再配上绿色的翠竹,看上去非常雅致,难不成她还要加上大红色的海棠花? “等等,”卫珂喊住她,压低声音,“你出门不久,汤面馆那里送了封信来,说杜公子明天就能赶回来。” 昨天中午卫珂去的汤面馆,今天早上就得到回信了,明天辛大人就能回京都。 济南府又不是大兴或者宛平,这也太赶了吧? 有必要这么着急? 易楚暗中嘀咕,又想着家里现成的菜有什么,要不要再出去买点肉,或者买只鸡炖炖? 易楚觉得辛大人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着急,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并没什么不同。 辛大人却已经是归心似箭了。 本来他打算天亮后启程的,可接到面馆掌柜的传信,他一刻都呆不住了,决定连夜赶路。 辛大人的马是匹正当壮年的伊犁马,体型高大,也比其他人的马脚程快些。辛大人便告诉长生,他有事先走一步,届时在京都汇合。 长生素来以他马首为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辛大人一路飞奔,终于在午时之前赶到了易家…… 第73章 答允 辛大人仍是穿着往日那件鸦青色的长衫,脸上有隐约的疲惫之色,可精神却很好,眸中带着浅浅笑意。 一踏进后院,辛大人的眸光就不自主地扫向东厢房。 穿着青碧色比甲的易楚正低头做着针线,静谧而美好,仿佛夏夜静静绽放的玉簪花,一直开在他的心里。 感受到他的目光,易楚猛地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骤然散射出细碎的光芒,如天边骄阳,炽热动人,洁白如玉的脸颊沾染了云霞的绯色,娇艳之极。 辛大人弯起唇角,心顿时变得柔软安定。 卫珂将他引到书房,回身去寻易楚,目光玩味,“想不想知道姐夫跟他说什么?” “不想,”易楚干脆地回答。 卫珂碰了个软钉子,探身将胳膊支在窗台上,“噯,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从济南府到京都足有八百多里,杜公子一天一夜就赶了回来,怎么做到的?” 易楚手顿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古书上记载过,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这才是一半的脚程,有什么奇怪的?” “你也知道那是汗血宝马!”卫珂反驳,见易楚无动于衷的样子,眸光转一转瞟向窗扇洞开的书房,“我去听听,回头你可别向我打听。” 不等易楚回答,仍是矮了身子顺着墙角猫行到正房。 只是,不等他靠近书房,便有只鸦青色的胳膊伸出来,将窗扇合了个严实。 卫珂只得灰溜溜地回来。 易楚掩嘴浅笑。 卫珂似乎也觉得有些丢人,讪讪地打量眼易楚,突然开口,“你这双眼睛长得像我,一看就聪明睿智。” 易楚白他一眼,要说像,应该都像了外祖母卫氏。她出生时,卫珂还在卫氏肚子里,怎么就能像了他? 卫珂见易楚不愿意搭理自己,颇为无聊,在墙角拔了根草儿,抖着瓷缸里的金鱼,过了会,重重地叹口气,身子半斜着探进窗内,“噯,你给我做身裋褐吧,我不想穿长衫。” 真是个熊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父亲打算入了秋就让他到书院进学,她整天忙着给他赶制在学里穿的衣衫,他竟说不爱长衫爱裋褐。 易楚没好气地问,“为什么?” 卫珂犹豫下,压低声音,“上次买玉簪的那家玉器铺,掌柜想找个伙计。我打算去那里干。” “家里不差你每月一两多银子的工钱。”易楚总算抬起头,正眼看着他。 “不完全是银子的事,”卫珂苦恼地说,“我不想科考,我想开铺子。” 易楚有些惊讶,随即道:“外祖母跟爹肯定不同意。” 卫家祖上算是书香门第,只不过没落多年。可家中一直以科考进学为最高追求,当年卫秀才缘悭命蹇,连贡院的门都没进去过,最后遗憾离世。 卫氏深知卫秀才所憾,把希望都寄托在卫珂身上,先前在常州家贫没办法,由着卫珂边帮工边上学。现在到了京都,易郎中也有让卫珂科举的打算,一来是成全岳父大人的心愿,二来也有自己的意愿。 他没机会考进士,卫珂替他考也是一样。 卫珂叹口气,“我都十五了,连童生都不是,真想出头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还有个殿试,你想我得考到猴年马月去?再说我底子差,在常州没正经上过几天学。” “外祖母不是说你在族学里上过?” “上过几天,后来就在文房店里帮工了,我瞒着母亲说十天只去两天,其实八天在店里,两天在学里。”卫珂笑笑,“我觉得做生意挺有意思,你知道我们掌柜曾经卖过一刀澄心纸五百文,买家还欢天喜地的,其实那是刀残了的澄心纸,本钱还不到二百文。” 易楚点头,去年她在庙会上买的澄心纸是三百文一刀,原来就这,摊贩仍是赚的。 卫珂接着道:“像我平常练字用的宣纸,姐夫买的是二十文一刀,其实本钱也就七八文,除去人工花费还有零七八碎的本钱,每刀纸掌柜能赚四成……要不以后这些东西交给我去采买,准保又便宜又好。” 交给他倒是不错,易楚对笔墨纸砚的根本不懂,易郎中又是个不会讨价还价的人,真要让卫珂采买,单笔墨费用上也能省下不少来。 易楚思量半天,问道:“你真的不喜欢读书?” 卫珂回答,“不能说不喜欢,要是不读书就没法跟读书人打交道,不管是笔墨铺子也好,玉器瓷器铺子也好,少不了跟那些人来往,所以该读书就得读,而且,要想分辩出玉器瓦器的年份产地和品相,读少了也不行……我是不想科考举业,就想开铺子做生意。等赚了钱,买两个小丫头回来,一个伺候娘,一个伺候你,对了,还得买一个给姐夫伺候笔墨。” 易楚明白了,卫珂读书也是为了将生意做大做好,跟外祖母和父亲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可这种关系到前程的事情,她丝毫没有置喙的余地,恐怕连敲边鼓的机会都没有。 卫珂本也不指望易楚能帮上多大忙,他是心里憋久了,找个人说说话,再说,能拉拢一个就拉拢一个,免得没人站在他这边。 易楚见他沮丧的样子,想了想,道:“要不我给你做身藏青色的裋褐,看着比灰色褐色的雅致。” 像胡二穿的那种土黄色或者深褐色的裋褐,一看就知道是卖苦力的人穿的,外祖母肯定不愿意。 卫珂笑着点点头,“这些长衫什么的你先别做了,紧着裋褐做,我急着穿……回头掌柜那边谈妥了,我再跟娘和姐夫摊牌。” 易楚看他一眼,“到时候别拖我下水。” 卫珂的脸一下子垮了。 正说着话,书房的窗突然开了,易郎中探出头来,温声道:“阿楚,沏壶茶过来。” 意思是要她跟辛大人见上一面?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易楚深感诧异又有些欣喜,放下手中的针线就往厨房跑,卫珂还没说够,本能地要跟着去。卫氏从西厢房出来,喊住了他,“你跟阿楚嘀嘀咕咕半天说什么呢?你是个长辈就该有个长辈的样子,一点没分寸,以后收敛点。” 卫珂大呼冤枉,“没说什么啊,我就是看看衣服做的怎么样了,天地良心,我连她的屋子都没进去过。” 卫氏恨恨地看着他道:“难不成你还想进去看看?我就提醒你一下,别整天没大没小的,自家人倒没什么,要是被外人瞧见,不说你轻浮倒说阿楚不庄重。你是个大男人被人说两句没什么,可阿楚呢,眼瞅着亲事快近了……” 卫珂琢磨着这话不对劲,合着他的名声就像天上的浮云,有没有算不得什么,而外甥女易楚的名声就是荷包里的银锭子,是顶顶要紧的东西。 本想反驳几句,可听到最后又回过味来,指着书房,悄声问:“就是那人?” 卫氏叱道:“操这些闲心干什么,今天的五百个大字写完了没有?要是写完了,就把你姐夫布置的几页书好生看看,再有两个月都得去书院了,免得给你姐夫丢人,还白花银子。” “好好好,”卫珂一连声地答应着,苦着脸回到自己屋子。 这空档,易楚已经沏好茶,用托盘端着进了书房。 辛大人与易郎中相对而坐,面色都很平静,瞧不出有什么波澜。 按规矩,先客后主。 易楚将茶盅放在辛大人面前,他却起身恭敬地端起来放到易郎中面前,“先生请。” 易郎中并不客气,掂起茶盅盖轻轻拂了拂水面,盅盖捧着盅口,发出细碎的碰瓷声。 茶叶仍是头前辛大人带来的那些,香味清冽悠长,混杂着淡淡的艾草香。 易楚皱了皱眉头,茶香中分明还藏着一丝血腥气。 不由将视线落在辛大人身上。 他面容清俊,眉若墨染,鬓似刀裁,一双黑眸耀目若星辰,就连正午的艳阳在他面前也失了光彩。 除去脸上隐约的风尘仆仆,并没有受伤的迹象。 辛大人唇角含笑,任由她打量。 易楚脸色红了红,再度吸口气,没错,是有股血腥味。 易楚思量片刻,走到易郎中身边,悄声道:“爹,能不能替他把把脉?” 易郎中诧异地看她一眼,正要开口,却听辛大人问道,“不知中午吃什么饭,连夜赶路,倒是有点饿了。” 易楚回答,“红烧鲤鱼、肉末烧茄子……” 辛大人笑笑,“阿楚帮我们打壶酒吧,要清淡点的。” 摆明了是想支开她。 易楚默默退下,却又不走,静静地站在门口。 辛大人的声音隔着门扇传来,“后头杏花胡同有家酒馆卖的莲花清非常好,喝了不上头。” 易楚咬咬唇,转身离开。 辛大人听着脚步声远了,才对易郎中道:“回来时候经过永清,遇到些匪人,受了点皮肉伤,并不要紧,”又无奈地笑笑,“阿楚鼻子倒是灵,什么也瞒不过她。” 易郎中也非愚钝之人,见他有意支开易楚,想必并非小伤,便道:“既然是皮肉伤,不妨让我瞧瞧,上了药好得快一些。” 辛大人见他坚持,无奈之下只得起身将长衫褪至腰间。 右肩处缠着块白色细棉布,有斑斑点点的暗红透出来。 易郎中将棉布解下,饶是他见过不少伤口,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棉布包裹处,分明是只断箭,箭头还深深地插在肉里。 “路上赶得急,不方便拔箭。”辛大人淡淡解释。若是拔箭,势必会大出血,他未必能坚持到现在。 好容易,易郎中有示好的意思,他不想耽搁。 所以忍痛在途中敲开间医馆的门,让郎中将箭折断,又怕隔着衣服被人瞧出断箭的形状,又厚厚地包扎了一层,继续赶路。 易郎中岂会猜不到他的想法,只觉得内心似有两个小人在不停地争论。 一个说,辛大人对阿楚用情至此,倘若回绝太过残酷。 另一个却说,阿楚嫁给他必定不得太平,要是早早守寡该怎么办? 辛大人见他沉默,以为是顾虑拔箭之事,笑着开口,“箭上有倒刺,硬拔会牵拉出血肉来,先生把周遭皮肉割开就是。” 易郎中回过神,点点头,“稍等片刻,我到前头拿药箱过来。” 易楚并没有去打酒,而是在医馆等着。 见易郎中进来,易楚将药箱递过去,“东西都准备齐整了,伤得重不重?” 易郎中很着意地看她一眼,宽慰道:“不重,是点皮肉伤。你去打酒吧,稍后就吃饭。” “我给爹打个下手,”易楚咬着唇,哀求般看着父亲。 望着那双黑白分明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易郎中有股想要答应的冲动,可随即摇头拒绝,“你进去不方便。” 易楚扯住易郎中的袖子,无声地请求。 易郎中叹口气,“你端盆温水放在书房门口,我不叫你不许进去。” 许她在门口等着,已是最大的让步。 易楚点点头,飞快地跑到厨房,适才沏茶的水还温着,易楚舀了一盆,几乎小跑着又到了书房,静静地等着。 易郎中找了根毛笔递给辛大人,“咬着,别伤了舌头。” 辛大人朝房门处看了眼,低声道:“没事,我受得住。” 易郎中便不犹豫,取来短刀在烛火上烤了烤,趁着热乎劲,顺着箭杆割下去,灼热的刀刃触到肌肤,滋啦作响,有焦糊味弥漫开来。 辛大人身子晃了晃,又极快地稳住。 易郎中左手按在他脊背上,清楚地感觉到掌下的肌肤慢慢沁出湿意来。 人在极疼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出冷汗。 易郎中有心要轻柔些,可也知道行动越缓,辛大人疼得便会越久,遂狠下心,极快地割开皮肉,用力将箭头拔~了出来。 血喷涌而出,顺着脊背淌下来,瞬间流到腰间,染红了鸦青色的衣衫。 易郎中不敢有丝毫懈怠,取过金针,一根根扎到周遭穴位中。 过了十几息工夫,血流之势渐渐缓下来。 易郎中又将药粉不要钱一般洒在伤口处,待血终于凝住,才舒口气,开门,将水端进屋,绞了棉帕,将伤口四周的血迹拭去。 棉帕浸在水里,整盆水都变得血红。 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将金针取出来,用细棉布把伤处紧紧地包好,叮嘱道:“明天这个时辰我再给你换次药,这几日切记不能使力,免得伤口裂开。”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辛大人颤声回答,“我知道,有劳先生了。” 转身过来,只见他脸色惨白,额角处全是豆粒大小的汗珠,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淌。 这样一个强硬刚毅的汉子! 易郎中犹豫半晌,叹口气,低声道:“改天找个媒人上门,要是八字相合,你跟阿楚的事,就定下来。” “是,谨听岳父大人吩咐。”辛大人惊喜交加,紧接着又道,“岳父大人放心,我会护着阿楚,会待她好。” 还没定亲就改口,连岳父都喊上了,像个初设情~事的毛头小子。 易郎中哭笑不得,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人就是那个高高在上俾睨天下的锦衣卫特使。 又叹口气,道:“你这衣服没法穿了,我去取一件来。” 开门见到仍站在那里的易楚,笑了笑,“没事了,你去摆饭,再不吃饭都凉了。” 易楚应着,却是不动弹。 易郎中匆匆取了衣衫过来,看到易楚仍在,心里突地涌上一阵酸楚,涩涩地堵在胸口,有些发胀。 进屋待辛大人换好衣衫,又出来,无奈地说:“书房太乱,你进去收拾一下吧。” 易楚急切地推开屋门,触目就是那盆腥红的血水,还有地上染着大片血红的衣衫,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辛大人笑着拭去她腮边的泪,柔声道:“哭什么,岳父大人已经答应咱们的亲事了,该开心才是。” 易楚忍不住偎在他胸前,哀哀地哭了…… 第74章 定亲 温热的液体透过单薄的布料沁湿他的肌肤,她的肩头一耸一耸地抖动。 辛大人岂不知她因何流泪,只觉得满心满腹的柔情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连着一波往上涌。 抬手轻轻拍着易楚的背,温柔地说:“我没事,嗯,这不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要是眼睛哭红了,被人笑话……”说到此,突然低头贴近她的耳边悄声道,“回头我跟岳父说,咱们早点成亲好吗?” 易楚身子僵了下,伸手推开他。 辛大人心情愉悦,顺势捉住她的手,“去吃饭吧,别让岳父久等。” 易楚噙着泪水瞪他,这六礼连一礼都没过,却口口声声就是岳父,有这么厚脸皮的人么? 可心里却是忍不住的欢喜,轻轻推了推他,“你快去,我把书房收拾收拾。” 辛大人凝望着她,“阿楚,以后我会加倍注意,不教你担心。” 易楚低低“嗯”了声。 辛大人环顾一下,趁易楚不留神,将拔出来的箭头悄悄握在了掌心。 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易楚打开窗子透气,趁机四下瞧了瞧,卫珂肯定在饭厅吃饭,祖母应该在厨房。 易楚下意识地不想让他们知道发生的事情,趁院中无人,将血水端出去倒了。 鸦青色的长衫上沾了许多血,想必洗不掉了。 易楚想到辛大人穿着父亲的衣衫,肥瘦倒凑合,就是短了点,露出半截皂靴在外头。 要不,什么时候也替他做件衣服好了。 认识他近一年,他戴面具时要么穿飞鱼服,要么穿玄衣。而身为汤面馆东家时,穿的都是鸦青色衣袍。 他独独喜爱这个颜色吗? 易楚思忖着,手下却不闲着,将金针、药粉等物都收到药箱里。 地面上斑斑点点地滴了不少血渍,易楚又去厨房舀了瓢水,用换下来的细棉布擦干净,最后将沾血的衣衫、棉帕等物都卷成一团,收到自己的屋子里。 收拾完,在香炉里点了根檀香,走到厨房。 卫氏正挽起袖子在和面,打算晚上做清汤面。 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样,一早就将饭食打算好,上一顿刚做好,就琢磨着下一顿。 易楚坐在灶前剥葱。 五月的风柔柔地吹来,卫氏的话语也柔柔的,“这养女儿啊,就像经管一盆绝世名花,晴天怕晒着,雨天怕淋着,冬天怕冻着,夏天怕热着,隔三差五要浇浇水上上肥,还得捉捉虫,小心翼翼百般呵护。好容易养了十几年,一朝花开,惊艳四邻,没想到却被个叫女婿的臭小子看在眼里,连盆端走了。 “记得你娘出阁那天,你娘前脚上了花轿,后脚你外祖父就落了泪……成亲十好几年,还是头一次见你外祖父哭。你外祖父说不舍得,自己捧在掌心娇滴滴养了十几年的闺女,说走就走了。你爹跟你外祖父还是知交呢,仍是不放心……你爹也是,这几天你爹天天半夜三更在院子里溜达。” 卫氏睡觉轻,也不像年轻人的觉那么多,所以听到有人走动,就到窗边看了看。 易楚闻言,只觉得心口发涩,涨得难受。 饭毕,卫珂送辛大人离开,易楚随易郎中到了书房,进门后就跪在他脚前。 易郎中吓了一跳,忙拉起她,“没多大的事,受罪是难免,可要不了命。”转念又想,那罪受得也不易,有几人能生生忍着割肉之痛,连哼都不哼一声。 能受得了这般苦楚,也算是条汉子。 易楚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爹的医术,只是……”双手扯住易郎中的袖子,“我舍不得爹爹。” 易郎中恍然大悟,重重地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髻,“子溪说他在白米斜街买了宅子,你想爹了,随时可以回来,走路也才两刻钟,有什么舍不得的……赶明儿你跟外祖母去瞧瞧,把需要添置的东西置办上,他一个大男人,居家过日子的事情想不到那么细。” 易楚羞红了脸,“这不合规矩。” 易郎中思及她之前私下会面之事,点着她脑门气道:“现在想起规矩了,早前怎么就不记得?” 易楚脸色涨得紫红,不依不饶地摇晃着易郎中的手臂,“爹不可再提此事。” “事关你的声誉,我自然不会乱讲,连你外祖母都没说过。可你也记着,这次是你运气好,被爹瞧见了,要是被吴婶子家里的人瞧见会如何?以后切记万不可再任性妄为。” 易楚自然是连连答应,却又想到昔日易郎中生病时,在床前发过的誓,不免忐忑,“……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天打五雷轰?” 易郎中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要真怕被雷劈,怎么见到他来不赶紧躲得远远的,还上赶着往前凑?”话音刚落,因见易楚面上讪讪的,语气放缓,“要是上天真那么灵光,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龌龊事,坏人岂不都死光了?退一万步来说,若真应誓,你当如何抉择?” 是避而不见以求平安老死,还是…… 易楚咬唇,即便誓言真的会应验,她也会飞蛾扑火般靠上去,只求,只求与他…… 易郎中也曾有过山盟海誓,见状岂有不明白的,越发感慨女儿情痴。 这倒不错,两人有情有意的,日子再艰险,互相扶持着也能度过。 没几日,辛大人找了官媒带了对大雁上门,易家这边仍是请吴婶子做媒。 古礼遂讲究,“宾执雁,请问名,”可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大雁,通常会用一对白鹅代替,或者就用面做成的大雁。 吴婶子不免很是惊讶,回头说给儿媳妇听,“……退亲还不到四个月,又有人上门提亲,而且行的是古礼,带了对大雁上门。” 吴嫂子就问“是哪家人家?” “枣树街开面馆的,看起来家境还挺殷实,男方心也诚,连聘礼单子一道送了来。” 吴嫂子失笑,“这才是头一次上门,算是纳采问名一并过了,可是还没合八字,哪有早早备上聘礼的?” 吴婶子也笑,“男方的媒人说了,无论如何这亲事务必要成的,大不了豁出笔银子,定然能测算出个天作之合来。” 两人八字不合但又不得不结亲的情况也有,多半是托了高僧改八字,或者请人化解,要么做个假人贴上自己真实的生辰八字,在庙里供奉着,也能化掉因八字不合带来的厄运。 听媒人口气,倒像是这一切都包在男方身上了。 吴嫂子便叹道:“阿楚妹子无论是相貌、性情还是品行都没得挑,荣家不看重,自有能看重的人,也算是苦尽甘来。” 吴婶子点点头,欲言又止,“早先我还想着说给你二弟的,可咱家是从别处迁来的,在晓望街没有靠山,而易家人丁实在太单薄了,出了事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听说面馆东家也是个孤僻人,上无父母爹娘,下边也没个兄弟姐妹……以后咱家要是立起来,可得多帮衬他们一把,免得被人欺负了。” 吴嫂子不绝口地答应,“那是自然。” 官媒将易楚的八字取回去不过七八日,又屁颠屁颠地进了易家门,“恭喜老太太,恭喜易先生,请了三四人测过,都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相配不过了。” 易郎中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也不言语,只是微笑。 双方交换了庚帖,写了婚书。 官媒又将上次带来的聘礼单子取出来,“杜公子再三相求,想赶在过年前成亲,易先生就体谅一下,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过年冷冷清清的也不容易……不如就成全了他,小两口子过个团圆年?” 易郎中不舍得易楚,委婉地说:“现在已经六月中,到年底还不到半年,太仓促了,连嫁妆都赶不出来。” 官媒咧着嘴笑,“要不说易姑娘有福气,杜公子说了,易姑娘紧着把嫁衣喜帕赶出来就行,其余的都在喜铺里定。这不,昨儿我还到跑到前门那趟街上溜达了两圈,老太太要是不放心,赶明儿咱们一同去看看定下来。”这后一句却是对卫氏说的。 不等话落,又道,“吴婶子也一并去掌掌眼,银钱好说,易亲家满意就行。”扬手硬将聘礼单子往吴婶子手里塞,“聘礼是老早预备好了的,到时候只会多不会少。” 言外之意,还会再添补聘礼,而那些不写在单子上,也不需要女方陪送相应的嫁妆。 吴婶子很是意动,头先荣盛家可是很会算计的,聘礼虽也不少,可一项一项列得非常详细,四包茶叶,每包都是什么茶,值多少银子都写得清清楚楚,唯恐被人低估了价值。退亲时,荣家也做得很不地道,昧下易家好几两银子的财物。 两下一对比,这个杜公子就是天上飞的凤凰,荣盛就是烂泥里的泥鳅,根本上不得台面。 除去这个,吴婶子早就听说前门那边一整条街全是喜铺,不但卖成亲时候房里的摆设,还有出租绣娘的,有些人家想拘着闺女在家里绣,又怕绣不及,便可雇一两个绣娘帮忙。 自然这些绣娘都父母双全身家清白,断没有孤寡命的。 吴嫂子针线活还凑合,近些年全哥儿也大了,不怎么缠人,吴婶子老早就想接点绣活回来两人绣,也好贴补点家用。 同样的活计,用来嫁娶的比平常用的,要贵上一两分银子。 吴婶子想趁机打听下行情。 吴婶子本就不像官媒那般舌灿莲花能说会道,加上心里有小算计,口头便有几分松动。 易郎中自不好与一干妇人争执,远远地避在一旁。 只剩下卫氏,官媒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动了她。 既然答应了年底成亲,官媒扬手一翻,又掏出张纸来,笑嘻嘻地说:“选了两个日子,一个是腊月初六,一个是腊月十六,亲家看看哪个方便?” 易家人愕然发现,原来人家就是势在必得,连吉日都算好了。 婚期是要避开女方的小日子的。 易郎中一个大男人怎可能知道女儿的经期? 吴婶子只跟他点点头,接过纸条,径自到东厢房找易楚。 易楚觉得哪个都不合适,她癸水通常都是在月中,十六恐怕不行,而腊月初六,当初跟荣盛定亲就是这个日子,她怕不吉利。 吴婶子觑着她的脸色,也记起上次定亲的日子,想了想劝道:“既然高人测算了这个日子,想必这个日子对阿楚来说定是大吉大利,那些没福气的人,不提也罢。” 易楚心下释然,点点头,“就听婶子的。” 婚期既定,官媒大松口气,当即又与卫氏跟吴婶子约定了前门看喜铺的日子。 卫珂是听惯了墙角的,这又是喜事,没什么避讳,马上就知道了易楚腊月出嫁的事情,心里颇为郁闷,跑到东厢房窗前发牢骚。 易楚颇为意外,他们认识不到三个月,开头十多天因生疏基本没怎么搭话,真正熟起来也就是这两个月。 竟看不出卫珂是这般重情重义的人。 卫珂丝毫不隐瞒,“别感动,不是舍不得你,是因为你走之后,我娘跟姐夫还不得逼迫死我?你要在家,我多少还能找补回来,你这一走,我到哪里出气?” 易楚气了个绝倒。 聘礼下了,婚期定了,这桩亲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 再有人问到易楚,易郎中就温和地回答她已经定亲了。 消息很快地散布出去,胡玫也听到了,闷在家里哭了一下午。 医馆女儿跟一个面馆东家定亲算不得什么大消息,也就周遭邻居们关注,可隔着半个京城的另一头,却有人对这桩亲事也上了心…… 第75章 面貌 黄华坊位于澄清坊以东,在京都人眼里,尤其在达官显贵们的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角。 先帝当年盛宠吴淑妃,是想把积水潭附近一处原来宁武侯的宅子赏给忠勤伯的。 宁武侯是因军功得爵,延续几代后又因战败连失去七座城池而夺爵,爵位被夺不说,阖家还被尽数入狱,满朝震惊。 这是仁宗皇帝时候的事,但一直是梗在不少武将心里的一根刺。 先帝赐宅便遭到了部分大臣的强烈反对,说守家卫国的武将用命保下的江山,理应住在风水好的地方。吴家不过养了个相貌好的女儿,凭什么住在寸土寸金之地,比大多数因军功封侯的住处都好? 万晋朝虽然重文轻武,文官晋升比武官容易得多,可先帝心里明白,这大好河山还得靠武将来保卫,仁宗皇帝当年做的事已经令人寒心,他可不能再犯这个错误。 转念一想,就在黄华坊圈了块地,另赐金银若干,让人现盖了宅院,花费钱财无数。 大臣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本想进谏劝阻,思及皇上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可不能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故此,吴家占地颇大,屋舍也新而精巧,但终于少了世家贵族最看重的底蕴。 尤其,现在,爵位能不能传到吴峰手上还未可知。 当前整个吴家都全心致力于承继爵位上面,连两个庶子都被教训得服服帖帖,唯恐闹出争夺家产或者狎妓嫖娼的丑闻。 吴峰作为主干人物,把前程都押在了辛大人身上。 本想行些取巧之事,可辛大人上无父母,下无兄妹,既不贪财又不好色,他本人又位极人臣,权倾一时。左思右想,根本找不出可以拉近关系的着力点。 吴峰只能靠一颗忠心一身武艺赢取辛大人的看重。经过这四五年,终是有所收获,辛大人对他较之其余私卫更信赖些,常常把一些不欲被人知道的事情交给他办。 比如半夜挑了胡祖母的脚筋,比如往荣大叔的茶叶罐里倒上一瓢水,还有把易齐体体面面地送到荣郡王府。 这些事都是为了济世堂易郎中的女儿易楚。 可以说,易楚就是辛大人唯一的软肋。 吴峰对她极为关注,可关注又不能太过,免得被辛大人不喜。 官媒三番五次进易家的门,吴峰早就知道了,可辛大人却一直不动声色。 直到传出定亲的消息,吴峰马上断定,这个汤面馆的东家就是辛大人。 吴峰去过忘忧居无数次,可从没打枣树街上走,没听说过木记汤面馆,更不知道面馆的东家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有心去访听一下辛大人的真面目,却又不敢,倘若真的暗中打听了,这四五年在辛大人身上下的工夫可就白费了。 吴峰虽是武夫,可粗中有细,并非没脑子的蠢汉。 思量一番,索性正大光明地当面问个究竟。 于是在家里翻腾东西,想找个合适的物件送出去。 钱氏自打经过上次犯傻的事请后,吴峰着实冷落了她一阵子。 但钱氏有福气,不久就发现有了身孕,哪个男子不喜欢当爹,吴峰身为忠勤伯府的顶梁柱,更是担当着传宗接代的重任。 喜悦之余,吴峰搂着钱氏在被窝里将她上次做错的地方细细数了一遍。 钱氏如梦方醒,又是内疚又是后悔,对吴峰更多了感激与爱慕,放下~身段好好地伺候了他一顿。 吴峰心满意足,两口子倒是比从前更和睦三分。 此时钱氏见长案上摆了满满当当的金银玉石,无一不是珍贵之物,猜出来是要送人,便开口问道:“送礼一来看对方的喜好,喜欢玉石还是字画,或者宝剑,总得送到人心坎上。二来是看由头,是乔迁新居还是喜得贵子,还是加官进爵,不同由头送礼也有不同的讲究。”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吴峰想辛大人没什么喜好,送过去的东西无非是给易楚把玩的。 女孩子就喜欢那种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儿。 想到此,心里有了主意,便让钱氏将其余物品都收了起来,另外寻了一样用匣子装好。 第二天,吴峰找到辛大人,趁着身旁没人,笑道:“这么大的喜事也不知会声,怕找你讨喜酒?”说着掏出只匣子,“这是贺礼。” 辛大人打开一看,是两只裂了嘴的石榴。石榴要到中秋节后才能上市,这个季节看到,确实有些珍贵,难怪还特特用匣子盛着。 正要合上匣子,发现不对劲了,这石榴竟然是羊脂玉刻的。 黄褐色的石榴皮,雪白的内瓤,红色的果实……看上去栩栩如生真假难辨。 吴峰笑道:“是武烟阁主的手笔,玉料不值什么,是沁了色的,换作别人也就当废料了,但武烟阁主独具匠心,这么雕刻出来,还挺有意思,送给易姑娘玩吧。”武烟阁主是万晋朝有名的文士,善书画也善雕刻,只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得很。 辛大人扫他一眼,“哼”了声。 易楚是他的人,他得了东西自然会送过去,还用得着提醒。 吴峰见他冷着脸转身要走,急忙伸臂拦住他,“收了礼,总得给杯酒喝……听说你戴面具是因为貌丑如钟馗,是不是这样?” 摆明了是想见他的真面目。 辛大人眸光一转,“去演武场,你能在一刻钟内闯过第二座阵,就让你亲眼看看。” 吴峰想想那些身手利落百折不挠的松木罗汉,感觉浑身上下都开始疼了。 可,再大的痛,也阻挡不了他见到辛大人真貌的决心。 吴峰在手臂腿弯处捆上厚厚的棉垫,做好挨揍的准备,视死如归地到了演武场。 辛大人待他进去,看了看怀表,对守阵的兵士道:“要是吴总旗能在巳正三刻之前出来,让他立刻到正厅找我,我只等一炷香工夫,过时不候。” 兵士连声答应。 陆源正在正厅喝茶,见辛大人进来笑道:“吴峰怎么突然要去闯阵了,差事办砸了?” 辛大人“嗯”一声,“闲久了给他找点事干干,免得到处惹乱子。” 陆源脸上有片刻的尴尬,很快掩饰过去,打着哈哈道:“最近是挺清闲,你怎么样,敢不敢比划两下?”说着起身,虚晃了两招。 辛大人心里有数,陆源是在试探自己,摇摇手,“不敢,在下岂敢跟陆指挥使过招?” “不敢还是不愿意?”陆源盯视着他,颇有不比划不罢休的架势。 辛大人端起茶盅啜了口,“申时经筵侍讲,脸上带了伤,要是皇上问起来,恐怕不好回答。” 经筵是翰林院学士为皇上讲学,锦衣卫行护卫职责需在殿内值日。 陆源扫兴地说:“那就改日再行切磋。”阔步离开。 辛大人看着他的背影淡漠一笑。 他从济南府回来第二日,陆源就貌似亲热地一拳捣在他肩头,要不是他强忍着,差点着了面相。去医馆换药,易郎中还责怪他不爱惜身子,将伤口撕裂了。 他去济南办差,这事锦衣卫不少人知道。 而他连夜往京都赶的事情,是他临时决定的,除了跟随他办差的二十人,再无别人知道。 但有人却在永清官道两旁的山上设了埋伏,待他经过,就下令放箭。 他躲闪不及,肩头中了一箭。 受伤的事,除了吴峰外,他谁都没有提及。 陆源吃不准,到底半路截杀之人截得是不是辛大人。如果是,辛大人却一直瞒着伤势,很明显就是对他们有了防备。如果不是,他可以再安排机会。 晋王曾说,这半年来,感觉有人在查他,好几个暗中依附他的大臣家里都遭了贼,遗失过书信等物。 任何一个王爷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晋王也不例外。 现在先太子被圈禁,东宫之位空悬,最有可能登上那个位子的就是晋王。 在这个重要关头,晋王不希望有些事情被皇上知道。 所以这段日子,陆源时不时撺掇着兵士与辛大人切磋工夫。 今天竟然又提出要亲自比试。 陆源长得人高马大,有一把蛮力。 若在平常,便是三五个陆源也不在话下,可现在辛大人的箭伤因时好时坏一直没有好利索。 要被陆源捣上两三拳,恐怕得好一阵子才能养好。 而且,易楚又得跟着担心。 辛大人才不会被他三言两语激得中计。 少顷,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四个兵士用担架抬着吴峰走了进来。 辛大人掏出怀表看了看,“刚好赶上了。” 吴峰从担架上起身,手一挥让兵士退下,趔趄着走到辛大人面前,“答应的事不能反悔。” 辛大人看着他脸上的青肿,道:“你不怕丢人就行,正午汤面馆见。” “不过挂点彩,有什么丢人的?”吴峰捂着腰眼一瘸一拐地坐下,“这次可找到窍门了,就不能跟那些木头人来真的,得讲究虚实结合。”不小心碰到桌子腿,连着哎呦两声,忙唤兵士进来,“没看到爷这浑身是伤,快拿药来。” 兵士觉得委屈,吴峰刚从阵法里出来,他就记着上药了,可吴峰不让上,说耽误工夫,直接让人抬到正厅来。进了正厅,他还没来得及提上药的事,就被赶出去了。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吴峰是总旗,说什么他们也得受着。 上完药,吴峰看着脱下来的衣服,早被拉扯得不成样子,又吩咐兵士,“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兵士吓傻了,揪着衣襟战战兢兢地说:“总旗,我不好那口,要不您去找别人?” “屁!”吴峰大怒,“什么这口那口,赶紧扒下衣服来滚!” 兵士如获大赦,三下两下将外头的程子衣脱下来,只穿着中衣跑了出去。 吴峰将兵士的衣服穿上,又张口骂,“一股馊味,几天没洗了。小兔崽子不好那口,难道爷是好那口的?” 辛大人拍拍他的肩头,“我先走一步,午时见。” 吴峰不敢懈怠,打水洗净脸上的血污,又指使另外兵士帮他梳了头,也不顾双腿酸痛骑马就往枣树街赶。 走了大半条街才发现木记汤面馆的字样。 吴峰下马将缰绳往路旁的树上一系,拔脚就往里走。 大勇殷勤地招呼,“官爷里边请,本店有螺膳面、海鲜面、排骨面……” “都给我滚!”吴峰不等他说完,抬手往桌面上“咚”地一拍,震倒好几只茶盅。 正在吃面的几桌客人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灰溜溜地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外,就被猛兽追赶一般呼啦地跑了个没影。 面馆里只余墙角的一桌客人。 那人穿一袭鸦青色长衫,墨发高高束在脑后,插一支普通的白玉簪。 面前一碗素汤面,那人动作斯文,吃相优雅,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适才的情形。 吴峰咧嘴笑了笑,冲大勇嚷道,“来碗一模一样的素汤面。” 大勇道:“东家不吃芫荽,官爷呢?” “不吃,不吃!”吴峰胡乱摆摆手,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这面有那么好吃,连头都不抬。” 辛大人不作声,直到吃完面,又喝了几口汤,才慢慢抬起头。 浓密的黑眉,深邃的双眸,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庞,看上去丰神俊朗风姿卓然,虽不及潘安美貌,却多三分英气。 “难怪易家姑娘看上了你,不论别的,单凭这副相貌……”吴峰蓦地顿住,眸中迸发出激动的光彩,“我知道你是谁,你是……” 第77章 宅子 “你是明威将军的长子?”吴峰原本很是笃定,可看到辛大人安之若素的态度,话到最后又带了些犹豫。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让大勇沏了壶茶过来。 吴峰仔细打量着,越看越像,压低声儿问:“到底是不是?” 辛大人啜口茶,闲闲地问:“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父亲?” 这就算是默认了。 “他奶奶的!”吴峰猛拍一下大腿,又拍一下自己的脑门,“这个猪脑子,我早该猜出来的,难怪你那么关注杜家……” 明威将军常年戍边,回京都的次数屈指可数,待得时间也短,除去在家里侍奉长辈陪伴妻儿,极少出门。 故此,他声名虽盛,但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吴峰也只见过一次。 当年吴峰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爱惹祸的年纪。 有天带着小厮在街上闲逛,看到路旁拴着匹毛发油亮的枣红马。吴峰顽劣心起,想上前揪根马尾,谁知枣红马很警觉,见有人靠近,撅起蹄子就踢,吴峰急忙躲避,却被石子绊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马蹄子踹到,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拉起来,逃过了一劫。 那人高大颀长,浓密的黑眉下一双深眸炯炯有神,虽然穿着普通的鸦青色长衫,可周身凌厉的气势,让吴峰这个乳臭小儿都能察觉到。 他听到有人叫他杜将军。 杜将军说,马越是神骏性子越烈,只有驯服它的主人才能靠近。 还捏捏他的手和肩膀说,根骨不错,是个习武的料子。 又问他以后愿不愿意带兵打仗。 吴峰记得自己响亮地回答,愿意。 杜将军笑道,先学好功夫,到时候去西北边关找他。 回家后跟父亲提起此事,吴峰才知道杜将军就是令鞑靼人闻风丧胆的明威将军。 从那天起,吴峰缠着父亲给自己请了个教授武功的师傅。虽然开始习武时已经十岁,错过了最佳年龄,但正如明威将军所言,他根骨好,功夫一日千里,连师傅都称赞不已。 只是,不等他学成,就传来明威将军贪墨军饷倒卖粮草,客死他乡的消息。 吴峰一直不相信,曾教导他卫国戍边的将军会克扣士兵粮饷。 再次看到记忆中那双浓黑的眉,那张清俊却英武的脸,吴峰猛地又拍了下脑门,“将军是被冤枉的,对不对?赵镜已经供认,江南征收的军粮在押运途中就已经掺杂了陈米,而承运那批军粮的就是扬州漕帮的人。” 辛大人并未否认。 以往从江南等地收上来的新米,在运往西北军中的途中,总会被军中将领换上一批陈米,只要不掺杂得过分,并不耽搁士兵食用。 而倒卖新米赚得的银两就用来抚恤战死士兵的家眷或者贴补家境困难的士兵。 明威将军当然清楚部下的所作所为,不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情。 十二年前,赵镜已经任职户部侍郎,他串通了漕帮,在运输新米的途中已经掺杂了大量陈米,等军中将领再次换米时,就吃出了人命。 有人便理直气壮地将军中换粮的事捅了出来,士兵自然群情激奋,加上有人居中挑唆,使得军心大乱。 更有三位将领联名上书,指认明威将军克扣粮饷苛待士兵。 值此动荡之际,鞑靼人趁机入侵,明威将军大败。 景德帝震怒,派督军王振日夜兼程赶往西北,西北军十二位高级将领尽数免职,或斩杀或入狱。 彼时,五皇子还健在,因聪敏机智常受景德帝夸赞。 赵镜在罂粟的折磨下,招供了更换粮米的事实,也供出指使他行事的人是一个姓安的太监。 安太监是皇后所在的宁寿宫里伺候的。 可惜八年前因伺候不力被烂棍打死,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就是活着又能怎样,皇后完全可以说是安太监财迷心窍,假传懿旨。 辛大人掌握的证据已能替父亲翻案,却不能手刃仇人,他不甘心,所以还得忍也得等,一直等到仇人势败毙命。 ** 六月二十三是易郎中的生辰,辛大人一早送来贺礼来,是方雕刻着荷叶青蛙的易水砚。荷叶青翠碧柳,上面还缀着两颗黄豆粒大小露珠,仿佛不小心碰到了露珠就要滚下来一般。 易郎中爱不释手,当下取来墨锭试砚,一试之下更是欢喜,“果然是名砚,发墨快且不伤毫,墨汁流润,难得,难得。” 又显摆给卫珂看。 卫珂转身告诉了易楚,“外甥女婿真会拍马屁,姐夫乐得快合不拢嘴了。” 易楚莞尔。 父亲骨子里仍是读书人,辛大人送他笔墨纸砚等物,就如同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父亲万万舍不得推拒的。 虽是易郎中生辰,辛大人却未厚此薄彼,给卫氏送了个桃木雕成的寿星翁拐杖,给卫珂送了一匣子四锭徽墨,给易楚的也是只匣子。 易楚打开瞧了眼,也以为是真石榴,正要剥粒石榴籽尝尝,触手冰凉,才发现是羊脂玉雕刻成的,顿时惊叹不已。 猛地又想起石榴的寓意,多子多福,面上一红,猛地合上了匣子。 卫珂好奇心起,问道:“我这是一匣子徽墨,你的是什么?” 易楚才不会告诉他,忙将匣子藏到了身后。 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不给人看? 卫珂不由来了气,眼珠转了转,对辛大人道:“你既然与阿楚定了亲,应该也叫我舅舅才对,怎么这半天都没叫人?” 易楚又羞又恼,还没成亲呢,怎么就让人改口? 她只比卫珂大半岁,叫他舅舅还尴尬着,辛大人比他大十岁,岂不更难开口? 岂料辛大人半点声色不动,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舅舅。” 不但易楚愣了,就连卫珂也呆在当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卫氏正在院子里择菜,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嘴角闪过丝笑意,对卫珂道:“阿珂,今儿的大字还没写完,还不快去写?” 卫珂垂头丧气地回到屋子,卫氏也端了菜篮子进了厨房。 院子里便只剩下易楚与辛大人。 易楚悄声道:“他就是存心捉弄你,你倒是当真了。” 辛大人笑笑,“……总比他叫我杜大哥要好,而且,他辈分高,早晚都得叫,早叫早习惯。” 易楚羞红了脸,回身进了东厢房,却又站在窗前,假装着逗弄金鱼。 辛大人慢慢走过去,隔着洞开的窗扇,柔声道:“这几天让大勇订了些家具,你不去瞧瞧,我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易楚犹豫着,虽然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宅子,可又觉得不合适。 辛大人便道:“别的倒罢了,可床上铺的褥子你总得量过尺寸才能做,总不能短一截或者长一截。” 易楚腹诽,难道你不能量了尺寸告诉我,还非得我去看? 可终是抵不过想去的愿望,轻轻点了点头。 辛大人笑道:“我买了一户姓郑的人家,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大的是闺女,八岁了,小的是个儿子,六岁。眼下他们在宅子里看着,明儿大勇也会过去,到时把他们的卖身契给你……你自己不方便去,请外祖母陪着,老人家经历得事多,有什么冲撞忌讳的,也替咱们掌掌眼。” 易楚很喜欢听他说“咱们”这个词,就好像两人是一体的,亲密无间。 第二天,易楚趁着买菜的空当跟卫氏去了白米斜街。宅子果然很好找,青瓦粉墙,隔着墙头能看到十余竿翠竹,又有藤蔓缠绕,蝴蝶飞舞,看上去很雅致。 顺着围墙来到正门,看到两扇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 易楚轻轻叩了口门环,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迎出来。 这人中等身材,长得有点瘦,相貌很普通,但举止大方,眼神沉着,应该是个很稳重的人。 大勇紧跟着出来,招呼道:“老太太,易姑娘,快请进。”又介绍男人,“姓郑,叫大牛,在家行三,姑娘叫她郑三就行。” 说罢,引着两人往里走。 进门是雕着倒福字的青砖影壁,绕过影壁是前院,地上铺着青砖。倒座房西面两间间隔成个单独的小院是郑三一家子的住处,中间两间空着,东边一间是门房。 垂花门前种着成排蔷薇花,进了垂花门便是二进的院子,仍然是青砖铺地,东侧种了棵如伞盖的梧桐树,西边则是一小片青竹,青竹旁架着秋千,还种了两株紫藤。 正房是三间带两耳,东西各三间厢房,跟杜俏住的屋子格局一样。 正中的明间布置成待客的客厅,东次间是起居室,靠窗盘了铺大炕,东耳房则是卧室, 大勇指点着道:“这里放拔步床,床头放个矮几,那边靠墙放个衣柜和五斗柜,妆台摆在这儿……”又取出张单子来,“这是让人订的家具物什,姑娘看看有什么可添减的。” 单子列得很详细,不单是大件的家具,就连茶盅盘子碗碟什么的都写上了。 易楚捡着重要的念给卫氏听了听。 卫氏犹豫道:“按理新房里的家具摆设该由女方置备的……” 大勇笑道:“已经跟木器店的掌柜说好了,家具都送到晓望街,发嫁妆那天再抬过来。” 合着辛大人把聘礼跟嫁妆都一手包办了,还让易家得了体面。 卫氏暗中算了算,这一整套家具没有上千两银子下不来。 就这么白白给易家做了面子? 卫氏年近五十,见过不少婚丧嫁娶,有嫌弃聘礼给的少的,也有挑剔嫁妆不体面的,她还没见到辛大人这种做派的。 聘礼给的足足的不说,连嫁妆一并也置备了。 卫氏感慨地对易楚说:“……姑爷对你真正有心,就冲今天的事儿,以后你一定不能负了姑爷。” 易楚低声答应着,“外祖母,我明白。” 辛大人的心,她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易家眼下是四口人,她跟卫氏是妇孺,当不得什么,卫珂要去书院读书,没有进项不说,每年还得交不少束脩,过几年就该成亲,又得花费一笔银子。 易家的生计完全压在易郎中一个人身上。 辛大人很了解易家的家境,所以,不肯让易家因易楚的出嫁而窘困起来。 随着跟他接触增多,易楚愈加为他心折,到底是修了几辈子才修得这么好的缘分。 看完宅子,易楚扶着卫氏慢慢地往回走,眼看走到了家门口,胡玫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第77章 算计 易楚停住脚步淡漠地看着她。 “我看见了,”胡玫大口喘着气,胸脯一耸一耸的,等着易楚询问。 易楚根本没有接话的念头,自从上次胡玫说她命硬克夫,她已放下往日的情分,只将胡玫视作毫不相干的路人。 胡玫见她不搭理自己,脸色红了红,却示威般昂起下巴,“我看见你去白米斜街找那个卖鱼不收你钱的男人,那天看着他对你笑的模样,我就觉得不对劲……孤男寡女在一所宅子里待了小半个时辰,”眼光流转,带着得意之色,“你们干什么了?” 卫氏重重地咳嗽两声,抬眼打量胡玫一番,这姑娘模样看着挺周正并不痴傻,怎么脑子不太好使,有带着外祖母去私会的吗? 再说,宅子里有郑三一家四口,难不成人家都是摆设? 胡玫却压根没往这里想,只觉得抓了易楚的把柄,若是张扬出去,她的亲事就飞了,又可以跟自己一样嫁不出去了。 想到此,胡玫愈加兴奋,双眼眯缝着,闪动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易楚却忽地笑了,轻蔑地说:“我去干什么凭什么告诉你,你算哪根葱?” 胡玫睁大眼睛,竟然还有这种女人? 跑到别人家里私会,被抓了现行,不但不哭着哀求自己别张扬出去,还敢瞧不起自己? 胡玫火气上来,手指虚点着易楚,“真是不知羞耻,不守妇道,先跟我哥眉来眼去的,又跟荣盛牵扯不清,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竟然还有人娶?我得去跟和你定亲那人说说……” “这位姑娘想和我说什么?”不远处传来淡淡的声音。 胡玫侧身,瞧见斜前方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小麦色的肌肤,挺直的鼻梁,如刀削般的脸庞,穿一袭鸦青色长衫,手中闲闲地摇着把折扇。 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他比阳光更耀目。 辛大人看向易楚,唇角带着浅浅笑意,温柔地说:“你跟外祖母先进去,这里有我。” 易楚明媚地笑着点头,看都不看胡玫一眼,小心地搀着卫氏进了医馆。 胡玫长这么大,接触的男人除了自家父兄就是街头小贩。 胡家人个个虎背熊腰,身上常年是沾着油腥气的裋褐,而街头的小贩大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衣衫褴褛举止粗鲁。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如此丰神俊朗芝兰玉树的男人。 这个男人爱宠地看着易楚,温柔地跟她说话。 胡玫心里堵得难受,气得要命。 待易楚回到医馆,辛大人回身俯瞰着胡玫,又问一遍,“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眉眼里全然不见适才的柔情蜜意,而是冷得惊人。 胡玫从未听过这般淡漠清冷的声音,好像下一瞬就要把她整个人冻住一般。 明明是六月底,正热的天气,她却禁不住打了个颤栗,又感觉双腿软得厉害,几乎挪不动步子,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辛大人慢慢逼近她,冷冷地问:“既然你不说,那我说。”伸手拔下她发间牡丹花簮头的银簮,手指稍稍一捏,牡丹花就像枯萎般,耷拉下头来。 胡玫看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银簮,简直就是面条。 “记着,以后再见到阿楚,有多远就滚多远,否则……”辛大人将簪子往地上一扔,银簮深深地嵌在石缝里,只留枯萎的牡丹花露在地面上。 “便如这银簮!”辛大人说完,袍袖一甩,阔步进了医馆。 胡玫颤巍巍地蹲下来,想将簪子拔出来,可使了浑身的力气,银簮像是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簪子是她及笄礼时祖母送的,用了足足二两银,要是被祖母知道弄丢了,少不得又得捱顿责骂。 胡玫欲哭无泪,又无计可施,呆愣半天,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挪着步子往家走。 医馆里只有一个患者坐在帘子后面,易郎中正在为他施针。 辛大人见状,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眼角瞥见台面上,易郎中已将自己送的易水砚摆在上面,不由笑了笑。 易郎中确实是极好的长辈,自从答应他跟易楚的亲事,对他是爱护有加,每隔七八日,必然会为他把脉。 又说天气渐热,将四物丸里当归减了一成,却加了少许薄荷。 当初他有意讨好易郎中泰半是因易楚,不曾想易郎中却待他如子侄。辛大人深为触动,越发想要回报过去。 少顷,易郎中收了针,叮嘱那人,“是常年劳损引起的病症,以后干活时切记量力而行。另外,天虽转热,也不可贪凉,此病最怕受寒……你且回去,过十日再来扎针。” 病患喏喏应着,服了诊金离开。 辛大人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无意中在书肆看到的,虽然有些道听途说之词,可看着也能了解一二。” 易郎中接过翻了翻,是本野游记,既无书名也无作者,上面记述着著书人历年游历经过的地方,不但有地理山貌、乡俗风情还简略地画了大致的地形图。 易郎中点点头,“不错,不错,若是能再详细点,印刷成册,大可供他人借鉴,或留芳后世。”不由生起跟随作者足迹游览名胜古迹之心,“要是能亲眼看看就更好了。” 辛大人笑道:“岳父何时想去,我与阿楚陪岳父走一趟便是。” 易郎中突然想起以前他也说过这句话,还是谈到都江堰的时候,他说陪自己去一趟,当时便说得那般笃定。 哼,难不成一早就知道他定然会将阿楚许给他。 两人正说着话,卫珂一个箭步蹿了进来,张口便问:“姐夫,您这里有剪刀吗?” 易郎中指指药箱,“在里头。” 卫珂拿着剪刀走出门外,不一会,乐呵呵地进来,“真是稀奇事,地上开了朵银牡丹,正好让我看到了。”摊开手心让两人看。 辛大人自是知道怎么回事,没加理会,易郎中却道:“好好一支簪子,肯定是别人落下的,你这会给人剪断了,待会有人来寻怎么办?” 卫珂道:“另外半截长在石缝里,怎么也拔不出来,要不我也想不到这个法子。” 辛大人看了眼簪子,道,“簪子都拧巴成这样了,估计是人不要了的。舅舅尽管留下,真有人来找,照着分量赔给他就是。” 卫珂平常吵着易楚喊他舅舅,又让辛大人喊,可听辛大人真的这样叫,又觉得脸上挂不住,却不敢答应了。 不过这番话着实说在了他的心里头。 便用称草药的戥子称了下,约莫一两六分银。 卫珂美滋滋地将银簮头放进怀里,对易郎中道:“姐夫,若是有人问起,你就给按数赔给他。”反正,他捡到手的银子是绝对不会再掏出去。 易郎中拿这个跟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小舅子没办法,只笑着点了点头。 且说胡玫回到家,闷坐在房间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忿。 当初,她跟易楚姐妹要好,经常约着一起到枣树街闲逛。虽然易楚姐妹长相都出挑,可她也不差,而且,她家境好,穿戴比易楚姐妹要好上一截。 再加上,易家只姐妹两人,而胡家却齐刷刷五条大汉子。 谁不想跟这样的人家结亲? 所以,上门提亲的人不说踏破了门槛,可也是双手数不过来。 祖母跟娘亲挑花了眼,说张家家底薄,怕她嫁过去受穷;说李家男丁少,人丁不兴旺;说钱家婆婆卧病在床,进门得伺候老人;说孙家小姑嘴利,怕被小姑挤兑。 那时,易家根本没人上门,易家姐妹长得再好有什么用,当不得银子花,也当不得劳力使。 可现在,易齐得了贵人青眼,到贵人家里享福去了。易楚虽然退亲退得不光彩,还落了个克夫的名声。可现在又定了亲,而且那男人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荣盛强了百倍不止。 被退过亲的女人还能找到那样的人家,她为什么就不行? 又想起,前几天到顾瑶家里,假装无意地说起易楚的亲事。 她不过说了句易楚命不好,家里人丁单薄,兴许这次亲事也成不了。 顾瑶劈头盖脸地好一顿把她抢白,“……上次退亲完完全全是荣家的不是,跟阿楚有什么关系?易家人口少,可人家家里父亲慈爱女儿孝顺,和和美美的,你家倒是人多,可你打听打听,有几家像你们家的,老的还在,小的还没成家,都一个个分了出去。” 胡玫听得面红耳赤,还没来得及分辩,顾瑶又说:“以后要是再说这种话,那就别来了,我们顾家不欢迎你。” 顾瑶的嗓门大,说话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恐怕街坊四邻不用侧着耳朵都听得清清儿的。 想起这些,胡玫心里的气如同沸开的水,咕噜噜地往上蹿,压都压不住。 凭什么连顾瑶这样的都敢冲她甩脸子? 顾瑶死了爹,哥哥还是个傻子,底下两个弟弟屁事不懂,又被退了亲。 换做是她,早就安安分分地躲在家里该干什么干什么。 顾瑶却没事人似的,隔三差五就往外跑,脸上还挂着笑。 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胡玫左思右想,觉得人人都应该比她凄惨,可为什么只有她满心满腹都是愁绪,找不出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正想着,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却是父亲胡屠户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从外面回来。 小寡妇扭腰摆胯地从厢房出来,一边骂着“死鬼”,一边上去搀扶。 胡屠户搂着小寡妇的细腰,不管还是光天化日,也不管还在院子里,朝着小寡妇的红唇就啃过去。 小寡妇“唔唔”地欲拒还迎。 胡屠户来了兴头,伸手撩起小寡妇的罗裙,往裙底钻。 太阳照着小寡妇的大腿,白花花一片。 院子里的两人正纠缠得难解难分,正屋传来“咣当”的关窗声,接着又是胡祖母的怒骂声,夹杂着杯碟的当啷声,“六月天关着窗,得憋死我……整天摔摔打打给谁看?不愿伺候趁早滚,胡家不缺儿媳妇。” 少顷,传来胡婆娘的嚎啕大哭声。 哭声败了胡屠户的兴,他撸起袖子往正屋闯,“你个臭娘们,嚎哪门子丧?” 小寡妇整整罗裙,翘着兰花指,优哉游哉地唱,“小娘子年方二八正当年,孤枕难眠寝难安,梦见翩翩少年俏郎君,半夜三更枕畔来相会,拉个手儿,亲个嘴儿,搂住腰儿……” 胡玫捂住耳朵。 这就是她的家,胡屠户跟小寡妇就是对冤家,好得蜜里调油,大庭广众之下就往一起搂,而胡祖母跟胡婆娘也是冤家,胡祖母看到儿媳妇就来气,开口就是骂,抬手就是打,不知道扔了多少茶盅茶碗,现在只能用最便宜的陶瓷杯。 四个大人没有一个把她放在心上,看在眼里。 胡玫觉得她活不下去了。 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易楚和顾瑶先前的境地还不如她,凭什么她们还能笑得出来? 她不想见到她们笑。 院子里,小寡妇扔捏着嗓子唱,“小郎君恁无情把娘子弃,小娘子想郎睡也睡不着……”声音不大,却丝丝缕缕地传到胡玫的耳朵里。 胡玫咬了咬唇,如果,如果她们……是不是还能笑得出来? 可想到辛大人那冷得瘆人的眼神还有像面条般被捏弯了的银簪,胡玫颤了颤,算易楚运气好,先放过她,可是顾瑶…… 谁让顾瑶那般对她呢? 是她咎由自取! 第78章 缠绵 胡玫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整鬓发,慢慢走出门外,走到小寡妇身边。 小寡妇挑眉,斜睨着她,葱管般细嫩的手指捏着条粉红色的丝帕,甩了两下,娇声道:“大姑娘有事?” 声音清脆,眼神勾人。 胡玫有点不敢与她直视,垂了头,低声道:“我有个姐妹,长相不如我,身材不如我,女红也不如我,却偏偏过得比我好。” 小寡妇眸子转了转,唇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不想看她那么得意,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抬不起头来?” 小寡妇“咯咯”地笑,“这还不简单?现成的法子都有好几个,用指甲挠花她的脸,拿剪子给她剃光头发,还有给她找个相好的抓个现行,都不费事。” 胡玫暗暗思忖,她的力气不如顾瑶大,挠脸或者剃发都不太可能,最后一个法子更不可行,顾瑶每天出门不外乎是买米粮菜蔬或者日常用品,怎么能抓了现行? 而且,真找个男人欺侮她会不会太过分了? 小寡妇骨碌碌地转着眼眸,瞧出她的心思,压低声音,“大姑娘觉得不合适,还有个法子,不需要男人也能让她出丑。” “什么法子?” 小寡妇抿嘴笑笑,“大姑娘听说前阵荣盛的事了吗?在知恩楼,荣盛吃过一粒药丸立刻就变得男人了,这药用在姑娘身上也一样有效用……到时候准保挠心挠肺哭天呛地地想男人,只要别人看到她那副样子,她准保没脸在外头走动。” 是啊,让别人看到顾瑶没羞没臊的样子,她还能笑得出来吗? 可是顾瑶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怎么骗她吃下药丸? 小寡妇笑道:“只要配齐药,不必非得做成药丸,就是药粉也行,倒在茶水里,一点尝不出来。”当初她也没少用这法子收拢男人。 胡玫终于下定主意,“到哪去买这样的药?” “这种事大姑娘怎好出头,若是大姑娘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办,只不过,药倒是不便宜。” 胡玫问道:“多少银子?” “一家子也不好算得那么精细,大姑娘就给我二十两吧。” 胡玫没犹豫,回屋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出四个五两的银锭子给了小寡妇。 小寡妇笑着说:“药虽然贵,可也没这么多钱,主要是我也得托人去买,得打点人……不过大姑娘的事,我肯定经心办,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到手。” 胡玫点点头,再没言语。 小寡妇回了屋子,打开衣柜,在里面掏啊掏,掏出条水红色的抹胸,里面包着五六锭各式元宝了。小寡妇将才得的四只一并包起来,仍塞进衣柜里头,这才拍拍手,自言自语地说:“平常看着闷声不响的,原来也不是个善茬子。弄得人家挠心挠肺的,还不如给个痛快,找个爷们给办了。” 又想起胡玫说的话,“还姐妹?呸,有往人背后捅刀子的姐妹吗,谁他奶奶的瞎了眼跟这种人当姐妹。” 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从床头的抽屉里找出个纸包,打开来是浅黄色的药粉。 小寡妇寻了张巴掌大的纸,小心地倒出一小撮,想了想,又倒回去一点,这才将先前的纸包原样放回去,而倒出来那一点,细心包好塞到荷包里,准备隔上半个月再交给胡玫。 说实话,小寡妇对胡家人是半点看不上。 瘫在床上的老的就不说了,使唤着儿媳妇还经常对儿媳妇呼来喝去,动手就打张嘴就骂。 胡婆娘也是个怂货,除了摔东西就是哭,亏得长了副好皮相,一点脑子都没有,按理说养了五个儿子,还能这样被丈夫跟婆婆打骂? 至于胡玫,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不愁吃不愁穿,银子也足够花,每天欢欢喜喜地多好。可她倒好整体板着脸,跟死了娘似的,胡祖母看着她就觉得晦气。 胡婆娘也不待见自个女儿,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可胡玫张嘴闭嘴就是抱屈。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听别人的。 小寡妇觉得整个家里最逍遥的就是自己了,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平常啥事不用干,只伺候好胡屠户就行。 过两年等胡屠户不行了,她银子攒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卷着细软跑路,反正当初进胡家也没到官府立正式文书,她上哪去都没人管。 小寡妇越想越美,倒在床上看着粉红色的绡纱帐子,又捏着嗓子唱起了曲儿。 ** 又过了十几天,辛大人抽空到医馆商量易郎中,“后天是中元节,外祖母跟小舅舅打从常州过来还不曾出去过,不如把医馆关上一天,大家一起去护国寺听讲经,顺便逛逛庙会?” 易郎中也有十几年没正经游玩过了,想起卫氏诺大年纪,这次出去了,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还有易楚,过了腊月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而不是自己捧着掌心里的女儿了。 易郎中欣然答应,却又有些犹豫,“怕你外祖母走不了太远路程。” 辛大人笑道:“我那里有辆马车,回头让大勇收拾收拾,就让外祖母跟阿楚坐车,我们三人走着。” 卫氏听易郎中说起此事,心里颇多感触,“……我还是做姑娘时逛过一次庙会,我爹给了我两个大钱,若是喝了豆汁就不能吃豌豆黄,吃了豌豆黄就不能喝豆汁,我犹豫半天,终于决定喝碗豆汁,可去买的时候发现两个钱只剩下一个了,连豆汁都喝不成……已经十一二岁的大姑娘了,在庙会上哭得稀里糊涂,后来卖豆汁的老头看我可怜,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哎呀那个好喝啊,那滋味现在还记得。” 易郎中温和地笑,“那咱们这次既喝豆汁也吃豌豆黄,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卫氏黯然,“现在想吃也吃不动了,倒是让阿楚跟阿珂去见见世面,阿珂也是头一次逛庙会。” 卫珂闻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圈。 中元节前一天,卫珂去汤面馆找辛大人,“我对听经没兴趣,淘了一些货品准备到庙会上摆个摊位,届时你帮我遮掩点,别让我娘跟姐夫知道。” 辛大人问道:“什么货品?” “就是些扳指、簪子、手镯等乱七八糟的饰品。我寻思着赶庙会的姑娘肯定多,没准还有兄长或者夫婿陪着,肯定好卖。” 听起来很有道理,辛大人不由地笑,“怎么想起摆摊了,你哪里来的本钱?” 卫珂倒不隐瞒,“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本来想跟人搭伙卖的,现在既然你有马车,就帮我把货品带过去,摊位已经找好了……本钱不多,那朵牡丹花融了一两多银子,还有先前阿楚给过我五两,剩下四两,一共五两多银子都用上了。” 辛大人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五两的银锭子,“那我入个股,到时得了利,四六分成,你六我四,如何?” 卫珂略思索就答应了,“行,我就受点累负责进货卖货,你呢,就替我在我娘面前尽孝。” 两人说定,皆大欢喜。 第二天,辛大人老早就让大勇把车赶到济世堂门口。 卫珂惦记着他的货,破天荒头一个醒来,眼巴巴地等在医馆里,见到马车,“嗖”一声蹿过去,问道:“怎么样,千万别磕了碰了。” 辛大人指指车座底下的樟木箱子,“里头衬着棉布,没事。” 卫珂不放心,仍是打开箱子看了眼,发现不但箱子四周衬着棉布,几个不同的包裹之间也用棉布隔着,很妥帖,遂笑道:“我估摸着这次除去本钱最少赚十两银子。” 那就相当于翻倍了,辛大人不动声色地瞧了卫珂一眼。 说话间,易楚扶着卫氏走了出来。 两人都特意打扮过,卫氏穿了件秋香色的褙子,斑白的头发梳了个紧实的圆髻,鬓旁插了支粉紫色的绢花,看着比往日年轻了七八岁。 易楚穿了件竹叶青的比甲,藕荷色马面裙,戴了两支丁香花簪头的银簪,明媚得像是盛开在五月的石榴花。 目光对上辛大人,易楚眸光闪动了下,嘴角轻翘,脸上绽出温婉恬静的微笑。 因时辰还早,路上行人并不多,不到三刻钟,马车就到了护国寺门口。 辛大人将卫氏跟易楚扶下来,又对易郎中道:“咱们先去大殿看看,然后去讲经堂听经,今天听经的人多,早点去占个靠前的好位子。听完经就逛庙会,边吃边逛,大勇赶车在口袋胡同等着,若是逛累了就坐车回家。” 安排得很周到。 一行几人就往山上走,卫珂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后面。 护国寺全名是大隆善护国寺,供奉着释迦牟尼等佛祖,前后共五进,占地非常广。 辛大人一边讲解着,一边带人进了正殿。 卫氏直到敬拜佛祖时才发现卫珂不见了。辛大人便说他去找找。 卫氏摇头,“那么大个人肯定丢不了,不用管他。” 正中的三座大殿看完,几人路过讲经堂,卫氏探头看了两眼,见里面已坐了不少人,便想进去等着,不愿意再逛。 信奉佛教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或者内宅女子。 易郎中虽不信,但他听说讲经的是位得道高僧,便想听个究竟,也跟着进去了。 辛大人就对易郎中道:“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估摸着巳初就能结束,我跟阿楚再去别的殿宇看看,届时在讲经堂门口会面。” 易郎中扫一眼易楚,叮嘱道:“人多口杂,行走言语都要多加主意。” 辛大人躬身应着。 待出了前殿,辛大人自然而然地牵起易楚的手,“其余几个殿大致也是这些,不如咱们去后山转转?” 易楚想起父亲的叮嘱,悄声道:“这样不好吧,要是被人瞧见……” 辛大人捏捏她的掌心,“平常倒也罢了,这个日子信佛的人都在讲经堂听经,不信的人都在山底逛庙会,后山倒是清静,咱们去说说话儿。” 他的手干净温暖,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易楚脸红似云霞,轻轻地点了点头。 定亲以来,辛大人虽然经常去医馆,两人时不时能够见上一面,可说话的机会却是不多,每次说上一两句就算不错了,而且旁边都有人盯着。 便是有什么心里话也说不出来。 辛大人这般提议,易楚自是欢喜,就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哪里都可以。 两人穿过殿宇旁边的侧门,沿着石子小路,慢慢往后山走。 小路两旁绿树成行,茂密的树冠像把大伞,遮住了盛夏的炎阳。有山风习习吹来,更添几分凉爽。 果然如辛大人所说,后山并没人来。 放眼望去,似乎只有他们两个。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易楚突觉不妥,渐渐放慢了脚步。 辛大人很快觉察出来,柔声问道:“走累了,要不歇一会儿?”瞧见树荫下有几块青石,看上去还算干净,便掏出条帕子铺在上面,招呼易楚,“坐会吧。” 易楚不觉得累,可又不想再往前走,越往前就会越偏僻,便不推辞,抬脚坐了上去,因见旁边还有石头,笑道:“你也坐一会。” 两人一高一低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只听着微风吹动树梢,枝叶沙沙的舞动声,还有小鸟在林间嬉戏的唧唧喳喳声。 有两只小鸟似是一对儿,紧挨在一起站着,羽毛蹭着羽毛,叫得格外欢畅,忽然亲昵地交缠着颈项……易楚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辛大人也注意到那两只鸟儿,见易楚躲开目光,不由轻笑,伸手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低喃道:“阿楚害羞了,是不是想到了我们?” 易楚顿时脸涨得通红,本能地反驳,“没,我没……” 话音未落,便感觉一双温热的唇贴在了自己唇上,温柔的细致的缱绻的研磨。 清清淡淡的艾草香味缠绕在她鼻端,易楚头晕脑胀,身子酥酥麻麻地几乎坐不稳,只得伸手抓住了辛大人的衣衫。 辛大人却似得到鼓励般,越发搂得她紧,轻轻柔柔地呢喃,“这些日子都睡不好,早知道婚期选在七月。” 易楚睁大眼睛,“哪有六月定亲,七月就成亲的,太赶了。” 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在她的脸上,照出她小巧鼻梁上和额头上的细汗,她的脸颊不知是热还是羞,透着浅浅红晕,娇美不可方物。 辛大人轻叹口气,“有什么赶的,你只缝好嫁衣就成,其余的都交给我置办,肯定体体面面的……阿楚,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紧……”低头,再次吻上她的唇,舌尖细细地舔舐,描摹,趁易楚开口欲言时,蛮横地伸进她的口中。 她的唇清凉柔软,她的舌温热细腻,唇齿交缠如方才枝头交颈的小鸟,辛大人沉醉在她的芳香里,欲罢不能。 易楚被吻得七晕八素,脑中一片空白…… 此时的胡玫正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手里的纸包。 她虽然想去庙会,可没人做伴,总不能一个人去逛。 早上买菜,她习惯性地到济世堂门口转了转,医馆关着门,听说易楚那个夫婿一早就赶着马车,带着易家全家去护国寺听经。 胡玫心里愈加烦闷,好在小寡妇终于弄到了药粉。 胡玫细细地看着,药粉是淡淡的黄色,小米面一般,看上去并不出奇,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小寡妇说,药粉的品相极好,倒进水里,既没异色也没异味,绝不会被察觉。 胡玫咬了咬唇,巴不得立时赶到顾瑶家,看着顾瑶喝下去。 可仔细想了想,决定再给顾瑶一个机会,只要她别想上次那么发飙,就暂且放过她,如果顾瑶还是那样说话不中听,那么她就不客气了。 胡玫梳洗过,换上件鲜亮的衣服,慢慢朝顾家走去…… 第79章 下药 胡玫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到了顾家门口,正巧遇见顾大婶出门。 顾大婶手里拿着个包裹卷儿,热情地说:“玫姐儿过来了,瑶瑶在家,快进去吧……婶子去交绣活,待会就回。” 胡玫勉强笑笑,走进大门。 顾瑶正在院子里摘豆角,她身边摆了好几只大大小小的坛子,还有两只盛满了茄子黄瓜等菜蔬的篮子。 看到胡玫,顾瑶笑着招呼,“院子里太热,你进屋坐会儿,要不找个马扎坐在阴凉地里。” 胡玫没动弹,问道:“你摘这么多菜干什么?” “今年菜种得多,一时半会儿吃不完,趁新鲜腌起来。” “腌这么多?” 顾瑶浑不在意地回答,“阿楚跟易先生也爱吃,腌好了给他们送点,还有左邻右舍每家送些,也就不剩多少了。” 又是易楚,易楚有什么好,连腌坛子破咸菜都惦记着她。 胡玫心底泛起苦苦的涩意,环顾一下四周,“顾琛他们不在?” “在,都在我哥屋里,易先生一家去庙会了,阿琛今天歇着,说要教阿玮认字,让我哥在旁边也跟着听听。” 顾瑶的哥哥脑子不太好,已是年近二十岁的人了,可心智跟五六岁的孩子差不多,别人吩咐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要是没人理他,他能自己坐在椅子上傻傻地坐一天,连水都想不起来喝。 顾琛在家时,就会有意带着顾玮在大哥屋里玩,顺带着陪伴他。 胡玫听到顾瑶提及易家,又觉不快,暗暗地“哼”了声。 顾瑶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觉得无聊,顺手从身旁的黄瓜架子上扭下一根嫩黄瓜扔给她,“闲着也是闲着,给你磨牙。” 小黄瓜不过一乍多长,顶端带着黄色的小花,嫩生生的。 通常人们都等黄瓜长大了才摘,很少有人舍得这么小就摘了吃。 胡玫有种被重视的喜悦,笑着捋掉黄瓜表面上的嫩刺,“咔嚓”咬了口。 黄瓜鲜嫩爽脆,有种特别的香味。 吃罢黄瓜,胡玫脸色好看了许多,去屋里搬了马扎坐下看顾瑶忙碌,只是心思终究还系在易楚身上,没多大会就问:“你见过易楚定亲的那人吗?” “没见过,”顾瑶摇头,“从那间面馆门口经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从没进去吃过面。”忍不住又笑,“早知道面馆东家跟阿楚有缘分,就该进去看看,至少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配不配得上阿楚。” 胡玫淡淡地说:“我见过,高高大大的,长得还不错,论相貌比荣盛强。” “那就好,还是阿楚有福气,俗话说的好,坏的不去好的不来。这可就两下欢喜了。”顾瑶笑嘻嘻地说。 胡玫脸色沉了沉,“那可未必,易楚命硬,又退过亲,要真是好人家还能看上易楚?听说那人既没亲戚也没朋友,是个孤煞命。要是真成了亲……也不知道谁能克过谁?” 顾瑶不爱听,当即拉下了脸,“阿楚怎么就命硬了?你跟她认识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她妨着你还是克着你了?这种话都是荣家那起坏了良心的人造出的谣言,你不说帮着分辩分辩怎么还跟着起哄?再说,你瞧瞧荣家现在的倒霉样,还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命不好?你没听到街头的人都说阿楚是福运命?” 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抢白,胡玫适才被重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强忍着才没有发作出来,“你倒是护她护得紧,她许你什么好处了?” 顾瑶冷笑,“非得有好处才能替她说两句话?我是觉得街坊邻里相处这么些年,阿楚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她向来行为端正规矩,没跟人红过脸,也从不背后说别人闲话,单是这点就让人信服。” 胡玫听着极不舒服,轻蔑地说:“你别是被易楚灌了*汤了吧?你不知道,她在集市上跟个卖鱼的勾勾搭搭,还跑到人家里待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也不知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 “无凭无据的话还是少往外说,坏了阿楚的名声对咱们也不好。”顾瑶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 胡玫冷笑,难道易楚的名声好了,对她们还能有什么好处?前几天见到易楚,她就跟没看到自己一般,昂着头就过去了。 以前,她跟易楚姐妹是好友,现在易楚却跟顾瑶穿一条裤子,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一股莫名的怨气腾腾地升起来,胡玫坐不住,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顾瑶。 顾瑶是个直性子,说话爽快做事也爽快,只觉得朋友间应该坦诚相待,对胡玫说得那些话并不特别在意。因见菜已摘了不少,就到厨房舀了一大盆清水,低着头哗啦啦地洗菜,丝毫未曾察觉胡玫脸色已经阴沉得像是锅底的灶灰。 胡玫恨意渐生,一个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好,那就给她点颜色瞧瞧。 念头一起,便道:“我寻点水喝。” 顾瑶腾不出手来,就说:“桌上有放凉的茶,你自己倒。” 胡玫进了正屋,果然看到方桌上有只茶壶,壶里剩下有约莫小半壶茶水。她倒了一杯喝了,想掏出纸包,却又不敢。 正犹豫着,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却是顾琛的声音,“姐腌黄瓜时别放太多辣椒,阿楚姐受不住太辣,不过先生倒是喜欢。” 顾瑶笑着回答,“那就腌一罐不辣的,腌一罐辣的。” 闻言,胡玫恨恨地咬紧下唇,再不犹豫,将纸包里的药粉尽数倒进茶壶里。 又怕药粉化不开,使劲晃了晃,倒出些许在茶杯里,茶水澄黄清澈,果然如小寡妇所说,一点看不出异样。 做完这些,胡玫才觉得心跳快得厉害,像不受控制似的,而两腿竟然也有些发软。她慢蹭蹭地走出正屋,站在太阳地里看顾瑶把洗好的菜晾着,心头挣扎得厉害。 一会儿想顾瑶对自己还算不错,要是这次得罪了她,以后自己就没有可说话的人了。 一会儿又想,顾瑶这般忙活都是为了易楚,腌这么多咸菜也不提给自己送些,活该她丢人现眼。 直等着顾瑶晾完菜,胡玫才恍然醒悟,急急道:“已经晌午了,我该回家了。” 顾瑶也不留她,只说:“好,有空再来,我也该做饭了。” 胡玫逃也似的离开。 顾瑶顶着大太阳忙活一上午,着实有些口渴,见茶壶里水不多,索性全倒进杯子里,一口喝了个干净,又将茶壶涮了涮,准备沏点新茶放凉给家人喝。 正生火的工夫,感觉浑身着了火似的,从里面向外透着热。 顾瑶何曾想到其中关节,只以为是天气太热,自己又守在灶台前的缘故,便稍向后挪了挪。可丝毫不管用,那热越发地灼人,而身子莫名地软下来,像是没有筋骨般。 顾瑶觉得不对劲,想把顾琛叫过来。刚喊两声,便发觉声音较往常低哑,不受控制地带了尾音,颤悠悠地勾人心弦。 顾琛正在院子里将顾瑶洗菜的水四下洒在院子里,听到顾瑶喊声,便放下木盆走进厨房,问道:“姐,什么事?” 分明只是个才十岁的毛头小子,看着顾瑶眼里却像是解渴的山泉,顾瑶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就往怀里扯,“阿琛,姐难受,这里难受。” 顾琛羞得满脸通红,拼命挣开顾瑶的手,退后了半步。 顾瑶却不罢休,一把扯开自己的罩衫,露出杏黄色的肚兜,“阿琛,帮姐揉揉,难受得很。” 饶是顾琛再小也看出不对劲来了,顾瑶满面潮红,眼眸像是燃着火,说话的声音却像蕴着水,身子还不停扭动着。 顾琛离得远远的,道:“姐,你先忍着,我去找娘回来。”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好在刚出门就看到顾大婶跟同一条胡同住的赵娘子说的正投机。 顾琛急忙道:“娘,姐不好了,快回家看看。” 顾大婶唬了一跳,“怎么就不好了?”话音刚落,就看到顾瑶已经追到门口,身上的罩衫松松地敞着,杏黄色的肚兜断了一根带子,露出半片雪白的胸脯,而顾瑶的手仍在身上到处揉搓。 赵娘子见状“呀”了声,“你家姑娘这是怎么了,别是黄大仙附身。” 顾大婶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连忙扯着顾瑶往屋里拽,一边让顾琛锁上大门。 顾瑶已有些神志不清,拉着顾大婶的手就往裙子里伸。 顾大婶是过来人,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见院子里有半盆水,当即端起来泼到顾瑶脸上。 顾瑶清醒了片刻,又扭动着身子媚叫,“娘,我热,难受。” 顾大婶连着浇了两盆水,顾瑶从头到脚全湿透了,躺在泥泞的院子里仍是喊着难受。 顾大婶又是心疼又是难受,连声叫顾琛,“去请易郎中来,别叫易郎中,叫阿楚过来。” 顾琛知道易郎中不在,可还抱着一线希望万一他们回来了,闻言就往济世堂跑。 医馆大门紧闭着。 顾琛知道这是丑事,不敢私自寻别的郎中,又“咚咚咚”地跑回家。 顾大婶无计可施,去厨房找了根擀面棍,狠狠心,对着顾瑶的头敲了下去。 顾瑶消停了。 “阿琛,帮把手,把你姐抬进屋。”顾大婶含着泪,架起顾瑶的胳膊,顾琛架着另一边连拖带拉将顾瑶弄到了床上。 顾大婶支开顾琛,给顾瑶换了衣服。 看着顾瑶潮红的面颊,顾大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这个女儿懂事又孝顺,顶上的哥哥凡事不中用,顾瑶差不多算是长姐,家里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的事都落在她头上,而且还帮着照看底下两个弟弟。 尤其她爹刚过世,紧接着顾瑶又被退了亲,顾大婶躺在床上病了两个月,都是顾瑶家里家外地撑了下来。饶是这样,顾瑶半点没抱怨累,也没觉得委屈,反而进进出出都带着笑,让家里人都觉得这日子还有希望,有盼头。 这么好的一个闺女,怎么突地行出这种事来? 顾大婶猛地想起从哪里听来一句,黄大仙附身,要真是被附身了可怎么办? 正是上元节,说不定不是黄大仙,被游魂野鬼附身也有可能。 得赶紧请个道士或者高僧在念经镇宅,将鬼魂赶出去。 一念至此顾大婶后心发凉,抠抠索索地从炕柜的抽屉掏出两块碎银子,又叫过顾琛来,“赶紧,到护国寺请位大师来,一定得请到了,关乎你姐的命。” 顾琛点头,抓起银子又往外跑。 毕竟他的年龄在这,加上没吃午饭,又顶着大太阳进进出出好几趟,顾琛开头还有力气跑,跑着跑着就觉得两腿跟灌了铅似的拖不动。 可他还记着娘的嘱咐,务必得请位师傅回家,便强撑着一步步往护国寺那边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顾琛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金光直闪,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在地上…… 第80章 叮嘱 顾琛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树下的阴凉地上。 易郎中温和地看着他,“有点中暑,不过不太要紧,稍歇会,跟我们一道回去。” 卫氏不知从哪里弄来碗绿豆汤,慈爱地说:“大热的天,怎么不吃饭赶路,快喝点,里面加了蜂蜜,甜着呢。”舀了一羹匙递在顾琛口边。 顾琛不受控制地咽了下去。 凉嗖嗖,甜丝丝的,顾琛坐起身,接过碗,咕咚咕咚往下灌。 卫氏轻拍他的后背,“好孩子,慢点喝,别呛着。” 整碗绿豆汤下去,加上歇息这片刻,顾琛感觉好了许多,身上重新有了力气。 易郎中便道:“若是无碍,就随我们一道回去吧。你跟老太太一同坐车。” “多谢先生,”顾琛躬身施礼,“我还得去护国寺,我娘说务必请位高僧回来。” 易郎中面露不解。 顾琛素日对易郎中极为敬重,也知自家跟易家关系匪浅,便不隐瞒,将顾瑶突然发病,顾大婶怀疑游荡的孤魂野鬼附体等事说了遍。 易郎中并不太信这个,可卫氏却十分相信,催促顾琛,“那你快去快回,别耽误事情。” 顾琛答应着,又听易郎中开口,“不如这样,你还是到护国寺请高僧,我们这就回去,回家后就去你家瞧瞧,这样两不耽搁,”塞给他十文钱,“别太急,吃点东西垫垫再走。” 顾琛感激地点点头。 再回到马车上,易楚有些心思不宁。 因易郎中不信这个,也从没有跟易楚说起黄大仙的事,故此易楚并不太清楚到底怎么俯身,为什么会俯身,便开口问卫氏。 黄大仙性淫,最喜好迷惑大姑娘小媳妇,卫氏怎好说给易楚听,只能推诿着说不知道。 易楚便对黄大仙附体产生了怀疑,按理黄大仙素来在山野林地里出没,她们住在人烟鼎盛的京都,哪里会有黄大仙。 说是鬼魂也不可能。今天虽是七月半,可不是说夜里阎罗王才会放鬼魂现世?现在青天白日的,鬼魂不敢嚣张吧? 那顾瑶到底为什么突然发狂以致于撕扯自己的衣服? 易楚想不明白。 正思量着,视线无意中扫过马车旁阔步而行的辛大人,心里顿时安定下来,而脸却慢慢地热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跟辛大人独处会是那么好。 他坐在石头上,像抱婴孩般抱着她,说起卫氏看到的小像。他说老早就画了,特意放在那里等待卫氏发现,那天几个行商的出现恰好给了他一个很正当的理由。 他说易郎中很在意卫氏的想法,如果卫氏能居中说合,易郎中肯定能听进去。 如果易郎中还是不答应,他会继续走卫氏的路子。 官场上就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底下官员不答应,直接找他的顶头上司就行。 易楚哭笑不得,他竟是用这套来对付父亲。 在石头上歇够了,他们继续往上走,经过小溪,辛大人用手掬了溪水喂给她喝,看到山壁上的野果子,他爬上去把最顶端那些红透了的摘给她吃。 她的鞋子底子软,山路走久了,石子咯得脚心疼,辛大人便背着她,一直走到块突出的大石前才放下。 站在大石上极目远望,可以看到浓浓淡淡的绿色中,护国寺屋顶金色的瓦片还有山脚下如蚁群般赶庙会的人群。 山风柔柔地吹着,辛大人的声音也是柔柔的,“……每次站在这里往下看,都会觉得自己格外渺小,而心情却是格外开阔。就觉得再多的苦难,再大的烦恼也不算什么。” 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又是在那个位置,应该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吧? 易楚悄悄攥紧了他的手。 辛大人却搂在她的腰间,下巴蹭着她的发,清浅的呼吸就像这山风,在她脸庞吹拂,“以前就想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你定然也喜欢这里。” 以前,是什么时候? 易楚抬眼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带着疑问,也带着爱恋。 辛大人越发搂紧了她,俯身在她唇间低喃,“想过好几回,去年从扬州回来,还有冬天赵镜签字画押时……就想,跟你一起从山脚一直爬到山顶,然后生一炉火,温一壶酒……” 想想就知道那情景该有多美,就他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听秋风瑟缩或者看雪花飘落。 易楚伸手环抱着他的腰际,头贴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强壮而有力,他的怀抱温暖而干净,有淡淡的艾草的清香,让她迷醉。 不由疑惑地开口,“为什么是我?” 他这样芝兰玉树般的人,又如此的温柔体贴,怎么会单单看上她,将她放在了心底。 辛大人凝望着她,浅笑。 为什么呢? 起初是因为她聪明,而后来……他忘不了,那天身心疲惫地走进医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低头搓药丸,晨阳柔柔地照在她身上,在她周围笼上一层金色的薄雾,她抬头温柔地笑,露出腮旁浅浅的梨涡。那情形让他毕生难忘。 还有那个雨夜,他落汤鸡般站在医馆门口,她给他递来棉帕擦脸,又熬了姜汤。姜汤里放了红糖,一直甜在他心里。 再后来,他知道她已看穿自己真面目,那一刻,他惊讶、恼怒还有愤恨,可所有的情绪散去,萦绕在心头的却是欢喜。 是的,欢喜。 那个夜里,他策马踏过晓望街,马蹄踩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他的心随着马蹄声雀跃不已。 就这样为她心动,因她沉醉。 尤其,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一天天在加重。 还有什么比两颗心慢慢地靠近更美好? 辛大人燃着笑意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轻轻柔柔的,又移到她耳侧,含住她小巧细嫩的耳垂,口齿不清地说,“因为,我只想这般对待你。” 易楚气恼,伸手推他,可手指触到他结实健壮的身子却不受控制般搂住了他。 辛大人眸光骤然一亮,唇顺着她的脸颊落在颈间,细细地啃咬。 温热的少女的馨香在他呼吸间飘荡,是淡淡的栀子花味,辛大人心猿意马,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挺立起来。 他深吸口气,松开易楚,又一次后悔,婚期定得太晚了,早知道定在七月该有多好…… ** 马车稳稳地停在济世堂门口,易郎中扶着卫氏下车,“娘,您累了一整天先进屋歇着,我去顾家看看。” 易楚跟着跳下车,“爹,我也去。” 易郎中点点头,对辛大人道:“车里的东西就劳烦你帮着搬到正屋,我回头再整理。” 辛大人笑笑,“岳父尽管去,这里交给我就行。” 卫氏也笑,“子溪比你细心多了,你放心去吧。” 经过这次出游,卫氏对辛大人的印象越发好。 平常人家吃饭,通常都是妇人招呼一家大小,辛大人可好,那么高大俊朗的年轻人,跑前跑后地买各种吃食,还得顾及着每个人的口味。 卖豆汁的老汉羡慕地问:“这是您儿子?真是孝顺。” 卫氏得意地指着易楚,“是我外孙女还未成亲的女婿。” 老汉赞叹不已,“小姑娘长得一脸福相,老太太有福气。” 辛大人笑着接口,“是我有福气能娶如此贤妻,还有这么个和蔼可亲的外祖母。不怪大爷看走了眼,外祖母拿我比亲儿子都亲。” 易楚羞红了脸,卫氏心里却乐开了花。 易郎中跟易楚一前一后往顾瑶家里走,走到胡同口,看到三三两两的妇人凑在树荫底下说着什么,也不时指点着顾家。 见到他们走来,妇人齐齐闭住了嘴。 易楚只隐约听到“伤风败俗”的字眼。 顾瑶已经醒了,药力虽然并未完全散去,可比中午时好了许多,并不像先前那样抓耳挠腮地难受。 听到易郎中来,顾瑶不想让他看病,可顾大婶却很坚持,“易郎中的人品难道还信不过,放心。” 顾瑶没办法,勉强起身整了整衣衫。 因是平日常见的邻居,易郎中又将顾瑶视作侄女看,便未讲究,径自按在顾瑶腕间诊脉。 男人手指的温热顺着脉搏飞速地传遍全身,顾瑶舒服得打了个颤,本能地想握住那双手,安抚自己胸口。 易郎中敏锐地感觉到顾瑶的异状,极快地松开手,站得离床远了些。 跟在后面的易楚趁机将顾瑶打量了个仔细——面色有着不寻常的红晕,肌肤也隐隐透着粉意,一双眼眸如同浸过水般,湿漉漉地勾人魂魄。 神情妩媚动人,跟平常的她判若两人。 顾瑶察觉到易楚的目光羞愧难当,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在掌心,疼痛让她有片刻的清醒。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看向顾大婶,“顾瑶是不是误用了什么药物,脉相不太对。” 能出现这种状况的,会是什么药? 顾大婶一想就明白,连连摇头,“不可能,家里怎么会有这种腌臜东西?瑶瑶,你到外面吃过东西?” “没有,”顾瑶低低否认,一出口,又发现自己的声音仍是不自觉地带着呻~吟。 易郎中见状,退到外间对顾大婶道:“顾瑶药性未除,我回去配些药过来,阿楚暂且在这里帮忙看着,给他喝点冷茶能好受些。” 顾大婶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易先生,瑶瑶是个好孩子,不是那种狂蜂浪蝶。” 易郎中劝道:“我知道,顾瑶的事我绝不会往外说,您放心。” 这空档,顾炜拉着顾大哥的手走进来,哀求地望着顾大婶,“娘,我饿,大哥也饿。” 顾大哥跟着含混地说,“饿。” 因为顾瑶出事,顾大婶午饭也没顾得上做,给两人盛了碗早上剩的稀粥凑合,现在已经黄昏了,那点稀溜溜的米粥恐怕早消化完了。 顾大婶拍拍顾炜的手,“稍等会,娘一会就做饭。” 顾炜摇头,“饿,现在就饿。” 易楚心下不忍,对顾炜道:“你知道姐姐家的医馆怎么走吗?你跟大哥一起去,找个白头发的祖母,祖母那里有好吃的点心……跟祖母多要点,带回来让你娘跟姐姐也尝尝。” 顾炜高兴地答应了,拉着顾大哥往外走。 顾大婶重重地叹口气,“孩子,你别笑话大婶。瑶瑶这样子,我一点做饭的心思都没有。” 易楚闻言心酸不已,却仍笑着道:“顾瑶不会有事的,大婶还是去做点饭,待会说不定顾瑶也饿了。” 顾大婶想想也对,蹒跚着进了厨房。 易楚想起父亲的话准备倒点水给顾瑶喝。 方桌上,茶壶是空的,茶杯倒是有点残茶,看样子还不到一口。 她正准备倒了,突然闻到杯中有股异味,不禁凑近鼻子闻了闻,似乎有淫羊藿还有回春草……这些都是壮~阳催精之药,顾家没有成年男子,怎么还有人服用这个? 易楚猛地一惊,想到书上曾记载,也有人用这些配制逍遥丸等助兴之物。书上只说对男子有奇效,难不成对女子也有效果? 急急地拿着茶杯进了内间,“你是不是喝的就是这些茶水?” 顾瑶眯着眼睛想了想,一上午基本没闲下来,等胡玫走后才进屋喝了点茶,然后……她尖声叫道:“是胡玫,定然是胡玫。她说口渴要进屋喝水,除了她,今天没别人来过。连阿琛都没进过正屋……胡玫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并没有做愧对她的事,为什么?” 为什么? 易楚也不明白,可她已有几分相信是胡玫。 胡玫这阵子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时时盯着她,还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以前胡玫爱说爱笑挺开朗也挺招人喜欢的,自从胡家分家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虽然不爱说话了,脸上却总带着讨好的笑。 而现在的胡玫,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讨厌! 每次都拦着她说些无中生有的话,有意思吗? “狠毒的女人!”易楚恶狠狠地骂了句,想安慰顾瑶,却不知如何开口。 门外传来顾炜欢快的说话声,“娘吃点心,有豌豆黄,核桃酥还有豆沙饼,阿楚姐姐家的祖母给了我许多。” 顾大哥跟着重复,“点心,好吃。” 顾大婶声音也比先前轻松,“炜哥儿跟大哥先吃,娘马上就做好饭了,待会一起吃饭。” 又是顾炜的声音,因嘴里含着东西,话语便有些含糊,“娘给我做双新鞋,大壮说我的鞋破了不跟我玩,还说姐姐是破鞋。” 大壮是胡同西边张大娘的孙子。 顾大哥也道:“破鞋,顾瑶是破鞋。” 易楚骤然心惊,不由看向顾瑶。 顾瑶闭着眼,像是没听见一般。 外头顾大婶的声音已变得尖利,“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姐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快走,一边吃去。”像是把顾炜他们赶走了。 易楚长舒一口气,顾瑶却睁开眼,招呼她,“阿楚,你近点,我有话嘱咐你。” “什么话?”易楚脸上露出温柔的笑。 顾瑶咬咬唇,强迫自己清醒了点,“别把胡玫下药的事告诉我娘,胡家五个儿子都不是善茬,而且爱结交些闲汉恶棍,我怕我娘找上门吃亏。” 易楚犹豫了会才点点头。 顾瑶笑笑,“我今儿腌了不少咸菜,过上三五天就能吃了,到时候让阿琛给你捎过去。” “好,”易楚见顾瑶有心思说这些,便也笑着应了,“我嗲就爱吃你腌的咸菜。” 顾瑶脸色稍黯,随后又道,“我把方子告诉你,你也试着腌,腌咸菜最简单不过,试两次就会了。” 两人正说着,顾大婶进来道:“瑶瑶,你饿不饿,娘做好饭了。” “本来不觉得饿,听娘这么一说倒饿了,真想吃娘做的饭。” 顾大婶见顾瑶精神比方才要好,心里也放松了些,“我去盛出来晾着。” 顾瑶却慢吞吞地说:“不用急,我刚跟阿楚说腌咸菜,院子里靠北墙角的那四坛子是给阿楚的,娘可记清了别忘记。” “放心吧,”顾大婶嗔道,“我记着指定不动那几坛子,也不让阿琛他们动。” 顾瑶笑着坐起来,“娘,你跟阿楚先出去,我换件衣服,梳梳头就吃饭。” 顾大婶拉着易楚一道出门,“婶子蒸了茄子,炒得腊肉,今天你也在这吃,别嫌弃婶子手艺差。” 易楚笑道:“大婶真客气,顾瑶的手艺我可是尝过的,一顶一的好,顾瑶说还赶不上大婶一半。今天我可有口福。” 两人说说笑笑到厨房,将饭菜一一摆出来。 顾大婶就道:“瑶瑶这孩子,都快黑天了,也没外人,怎么这么磨叽……阿楚你坐着,我叫她去。” “我去吧,”易楚自然不好意思坐在饭桌旁干等,也跟着过去了。 “瑶瑶,吃饭了。”顾大婶风风火火地推开屋门,突然大声尖叫起来,“瑶瑶,瑶瑶……” 易楚紧走几步,就看到顾瑶倒在地上,手里攥着把剪子,而鲜血不断地从她咽喉处涌出来…… 第81章 生事 易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顾大婶,掏出帕子堵在顾瑶咽喉处。 不过瞬息,帕子就被染成了红色。 血顺着易楚的手往下淌。 脖颈处,根本没法包扎,系紧了会喘不过气来,而系松了又全然没用。 易楚跪在地上,抓起顾瑶手里的剪刀,三下两下剪开顾瑶衣衫的领口,拼命地按压胸前的几处穴道。 顾瑶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易楚,将目光移到神情呆滞的顾大婶身上,断断续续地说:“娘……女儿不孝败坏门风……害你丢脸……照顾阿琛和阿玮……” 不等说完,头无力地歪倒在一边。 易楚惕然心惊,死命地掐顾瑶人中,又使劲晃动顾瑶的脸,“瑶瑶,醒醒,快醒醒。” 顾瑶的头像布偶般,随着她的手来回晃动,没有筋骨似的。 易楚又慌乱地抓起顾瑶的手腕,抖抖索索地试了好几次都没找准脉,她吸口气,仔细对准了按上去,指腹所压之处毫无动静,既没有迟脉的缓慢,也没有数脉的急促,而是死水般的沉寂。 易楚慌了,不敢相信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没了气息。 院子里传来易郎中的声音,“顾大婶,药煎好了。” 易楚如闻天籁,一个箭步冲出去,“爹,快来,快来看看。”话到最后,已带了哭泣的颤音。 借着朦胧的天色,易郎中看到易楚罗裙上的血污,心知不好,赶紧将手里的药碗放在桌上,走到正房。 屋子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顾瑶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易郎中蹲下~身子,探了探顾瑶的鼻息,又摸摸她的手腕,沉重地摇了摇头。 “爹——”易楚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 易郎中对顾大婶道:“趁着还没走远,把衣服换了吧?” 顾大婶呆站着,眼珠跟凝滞了一般,动也不动。 易郎中叹口气,提高声音,“她婶子,该给顾瑶准备后事了。” “哦?”顾大婶迷茫地看着易郎中,“是,天色不早了,该吃饭了,我盛饭去。”说着就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身子晃悠着就往地上倒。 易楚惊叫一声,伸手去扶已是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顾大婶摔在门槛上。 易郎中过去把了把脉,低声道:“没什么大事,顾大婶这是伤悲过度,一时刺激太过……缓两天就好了。”便说便掐顾大婶的人中。 顾大婶眼角有泪流出,却仍不愿醒来。 父女两人合力将顾大婶抬到床头,又把顾瑶抬到床尾。 两人瞅着相对躺着的母女,一时无言。 眼下顾琛去护国寺尚未回来,顾玮还不到七岁,顾大哥更是指望不上,竟没有一个能用得上的人。 易郎中叮嘱易楚,“这几天,你多帮衬着顾大婶……倘使有什么花费,不用样样找顾大婶开口……”从怀里掏出荷包,递给易楚。 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眼瞅着顾家上下以后全都依靠顾大婶一人生活,以后必然会非常艰难,便点点头,却没接荷包,“我身上带着银子,等不够了再找爹拿。” 说话间,顾琛从外面回来了,扯着嗓子喊,“娘,护国寺的大师请来了。” 易郎中闻言,举步迎了出去。 易楚四周瞧了瞧,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外面易郎中温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顾家靠你支撑……遇事不可任性妄为,三思后行……振兴家业……抚育幼弟……” 夹杂着隐约的哭泣声,却听不到顾琛如何作答。 易楚就着灯光打开衣柜,准备找件衣服替顾瑶换上。 顾琛闯进来,先对易楚深深施了一礼,强忍着泪意道:“我姐屋里的衣柜放着她定亲时做的几件新衣,姐喜欢鲜亮,麻烦阿楚姐把她打扮得漂亮点。” 又走到床边对顾大婶低语,“娘,我知道娘的想法,看不见就觉得是假的,就觉得是场梦……可眼下大哥跟弟弟还要娘照顾,姐的后事还没办……总不能全都仰赖易先生跟阿楚姐……我没经过事,怕坏了规矩,让姐在那世都不得安生……” 才十岁的孩子,就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易楚顿生感触。 只希望顾大婶也能听进去,能够为了孩子振作起来。如果总是这样不吃不喝地躺着,就是没病也会熬出病来。 易楚默默听了会儿,到顾瑶屋里,找出件水红色绣绿梅花的褙子,和月白色绣水红色月季花的罗裙。 先用水替她身上的血污擦掉,擦到脖颈时,易楚看到个寸许长的伤口。 难怪怎么样也止不住血,看来真是报了必死的心了,下手这么重。 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模糊了面前的一切。 许是耽搁久了,顾瑶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易楚独自给她换衣便有些力不从心,不小心用力过大,一下子将她摔在床上。 顾大婶“腾”地坐起来,将顾瑶抱在怀里,柔声地说:“瑶瑶,摔疼了没有?娘给你呼呼。”对待婴儿般轻轻往顾瑶脸上吹了几口,转头看向易楚,“瑶瑶睡了,你轻点,别吵醒她。” 易楚噙着泪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帮顾瑶换上了罗裙。 因顾瑶是未出嫁的闺女,加上夏天天热,在家里不能停放太久,只过了两天,顾琛就商量了顾大婶准备发丧。 可是承办丧事的杠头不愿意抬棺,说堂堂男人,哪能抬个不洁的女子? 顾琛连连哀求,最后跪在杠头面前不起,杠头才勉强答应,“好吧,抬棺可以,但是工钱要加倍,另外我们每人添置一条红腰带,以避邪气。” 顾琛咬牙答应。 这两天易楚一直在顾家帮忙,听说此事,熬了个通宵,缝了六条红腰带。一边缝,一边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胡玫碎尸万段。 顾瑶终于入土为安,易楚松口气,寻个机会告诉顾琛,“你姐不让告诉你家里人,怕得是你们无凭无证找上胡家白白吃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得让你知道,你姐是清白的,都是因为胡玫,她才背了这么个名声死去……眼下咱们虽不如胡家势大,将来却未必……” “阿楚姐,我记住了,眼下我不会以卵击石,可总有一天我会替姐报仇,让那个胡玫生不如死。”说罢“扑通”一声跪在易楚面前。 易楚忙避开,“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轻易下跪。” 顾琛重重地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这次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并无朋友上门吊唁,也没有亲戚前来安慰。 好在,顾家也不用宴客,倒是两厢得意。 顾瑶出殡那天夜里,却是落了雨。 雨点滴滴答答顺着屋檐的瓦当落在地上,声音单调而沉闷。 易楚累得要命,在雨声的催眠中,很快沉睡过去。 第二天起来后,发现院子里多了四只坛子。 易郎中道:“放在医馆门口的屋檐下,还有张字条。”伸手将字条递给易楚。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行字,“先生大恩,不敢或忘,今日暂别,他日再报!” “是顾琛写的?” 易郎中点点头。 易楚匆匆赶往顾家,果然,大门上挂了把铜锁。 邻居说:“昨天夜里听到骡子叫,许是冒着雨走的……也难怪,出了这等丑事,周遭哪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易楚沉默着离开,只觉得心里像是压着铅块,沉甸甸地教她喘不过气来。 顾家人都走了,自然也没人替顾瑶做头七。 易楚在家里焚了纸、香,暗暗祈祷顾瑶在那个世间能够安康如意,早点再生为人。 连续几日,易楚闷在家里抑郁不乐,卫氏劝道:“生死皆有定数,没法强求……虽然眼下你们天人相隔,没准来生你们还能投胎到同一家成为姐妹。这样愁闷不乐,与佛法相悖。” 这其中的道理,易楚岂是不懂,只是心里恨意难平,可见长辈因自己担忧,她也只能强作笑颜。 这天,卫氏拉着易楚一同上街买菜。好巧不巧又遇到大勇,大勇推着独轮车,上面放了只大缸,乐呵呵地说:“东家吩咐养一缸荷花,顺便养几尾鱼,春天放进小鱼苗去,赶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了。” 易楚跟辛大人都喜欢吃鱼。 卫氏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亏子溪想得出来。” 大勇又道:“昨儿在院子里种了两棵葡萄树,说是西域来的品种,比京都的要甜,等明年结了葡萄,头一茬先请老太太尝尝。” 卫氏越发欢喜,“行,赶明儿就等着他们孝敬的葡萄了,”又问道,“怎么这几天没见子溪,让他得空到家里吃饭……那些什么未成亲不好见面的规矩,咱们不用讲究。” 大勇痛快地答应,“东家到永清办事,这一两天就回来,我指定把话带到。” 两人说得热络,易楚却觉得有些脸红。 那个人还真是细致,是不是不当差的时候,把精力都用在布置宅院上了? 这样想着,欢喜就忍不住洋溢出来。 自从庙会以来,足有十几天不曾见过了,心里还真有点想念他。 也不知去永清干什么,会不会有危险? 易楚思绪百转千回,冷不防瞧见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白底绣梅花的比甲,粉色的马面裙,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微笑。 不正是胡玫? 易楚气从心底来,顾不得跟卫氏打招呼,三步两步走到胡玫面前。 胡玫见是她,心头发虚,转身就走。 易楚迎面拦住她,劈头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完了犹不解恨,反手又是一下,“瑶瑶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如此害她,她死了你会开心?” 易楚用力很大,胡玫脸上瞬时浮起十个鲜红的指印。 她捂着腮帮子,泪水盈盈于睫,“还不是因为你?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顾瑶却还死命护着你,你们既然穿一条裤子,活该身败名裂被人耻笑。” 就是因为这个? 易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举手再打,胡玫将篮子一扔,哭着跑走了。 集市上买菜的人都讶异地盯着易楚,真看不出这个平常总带着温柔笑容的女子竟然这么彪悍,当街都快把人姑娘扇成猪头了。 易楚丝毫没察觉众人异样的眼光,她的耳边始终响着胡玫的话语。 因为顾瑶为她说话,所以遭了胡玫的嫉恨。 也不知顾瑶泉下有知,会是怎样想法? 大勇将易楚的举动完全看在了眼里,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儿。原先他以为易楚就是只小绵羊,没想到还能化身大灰狼。 想必东家也不知道易姑娘还有如此强悍的一面,要不要写封信告诉他? 或者等他回来再说? 且说胡玫捂着腮帮子哭着往家跑,半路上遇到了胡三。 不说胡家人人品如何,就他们这兄弟五人来说还是挺齐心的,这也是胡家称霸一方的原因。 又因胡玫年纪最小,而且是唯一的闺女,胡家几兄弟都很爱护她。 胡三看妹妹脸上十个明晃晃的手指印,不由怒道:“谁打的,告诉三哥,三哥给你出气。” “是易楚,”胡玫恶狠狠地说,“就是济世堂易郎中那个闺女。” 胡三一听是个女子,原本打算叫着胡四一起,现在也不叫了,腰里别把菜刀,安慰胡玫,“你回家等着,三哥这就去揍她一顿,你说揍哪里好?” 胡玫一下子想起小寡妇的话,嚷道:“把她的脸花了,看她再得意,没了那张脸,谁还稀罕娶她?” “好!”胡三答应声,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济世堂走去…… 第82章 布置 易楚已买完菜,扶着卫氏慢慢往家里走。 卫氏叹道:“你这孩子,脾气怎这么急,为了那种人没得把自己的名声也带累进去。”易楚动手的时候,她在旁边看得清楚,大勇张着嘴半天没合拢,其他围观的人莫不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这世道,已婚女子在大街上撒泼吵闹并不少见,可两个正当年华的小姑娘动手打架却是个稀罕事儿。 尤其两人长得还都挺漂亮。 这种做法纵然出了气,可自己的声名也受损。 如果遇到那种讲究规矩礼法的人家,或者看不上媳妇这样强悍的恶婆婆,纵然亲事已经板上钉钉也能想法给退了。 前头易楚已经退了一门亲,这次亲事可不能再出差错。 易楚沉默着听卫氏说完,咬着唇道:“外祖母,道理我懂,可我咽不下这口气,看到胡玫我就想起瑶瑶……瑶瑶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我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卫氏无可奈何地笑笑,“你娘是个温顺性子,你爹脾气也好,你呀,也不知像了谁,这么烈性……哎,生气归于生气,也不能不动脑子……不过,厉害点也好,免得被人欺负。” 果真是自己的外祖母,看到自己做出的出格之事,也只会往好里想。 易楚亲热地挽着卫氏的胳膊,有说有笑地商量着下个月给卫氏贺寿的事。 八月十二是卫氏的四十九岁生日,按虚岁的话应该是五十,是大寿。 易郎中跟易楚都说要好好庆祝,可卫氏却觉得平常开销已经不少了,吃穿都比在常州好很多,没有必要再花银子操办。 而且,接下来就是中秋节,中秋节热闹热闹就等于做了生日。 卫氏很坚持,易郎中就说要不每人送卫氏一样贺礼,然后做一桌像样的饭菜。 易楚打算做条额帕还有冬天戴的软帽。 正商量着,易楚看到胡三满脸煞气地往医馆方向走,立时想到胡三定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易楚深吸口气,等着胡三走近,温和地问:“胡三哥是来寻我的?” 胡三讶异地看着她。 按着他的想法,易楚见到他要么拔腿就走,要么可怜兮兮地求情,他自是不会留情,花了她的脸有点过分,可打得她像胡玫那样肿了半边脸却是理所当然。 没想到易楚竟然落落大方地站在自己面前,既不惊慌,也不害怕,腮边还带着浅浅笑容。 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胡三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易楚。 皮肤白里透红,脸颊像是红了半边的桃子,鲜嫩欲滴。身上是宝蓝色的纱衣,梳着倾髻,鬓间戴朵小小的鹅黄色绢花,温婉大方中又透着娇俏可爱。 面对这么俏丽的小姑娘,胡三有点不好意思动手,可想到妹妹红肿的脸,便粗声粗气地道:“我来问你,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把胡玫打成那样,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这样就没法见人了? 易楚暗自冷笑,语气仍是平静,“胡三哥可否听我说两句话,等我说完了,胡三哥再决定我该不该动手。” 胡三双手抱胸,梗着脖子等着易楚下文。 易楚再吸口气,压下心中怨恨,尽量和缓地说:“胡三哥想必听说了杂货铺顾家姑娘过世了,而且死得不怎么光彩。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你的妹妹,胡玫给她下了催~情药,让顾家姑娘当众出了丑。你说,我该不该打胡玫?”顿一顿,又问,“倘若有人这么对胡玫,胡三哥是不是觉得打两下就解了气?” 胡三听得目瞪口呆,片刻才反应过来,嚷道:“纯粹血口喷人,你以为胡玫跟你似的,这么点儿就知道催~情药,顾瑶死是她自己作孽,没有脸面活着。胡玫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跟她有什么关系?” 呵,原来黑白就是这么颠倒的。 易楚讥笑,“看来胡三哥是不信了,那我也没办法,不如你回去问问冰清玉洁的胡玫,她知不知道什么是催~情药,又从哪里得到的药粉?” 这种赤~裸裸的讽刺彻底激怒了胡三,他一言不发,扬手朝着易楚莹白的脸颊扇过去。 距离易楚尚有半尺,一只有力的手凭空伸出,扼住了他的手腕。 胡三侧眼看去,是个身穿宝蓝色长衫的男人,眉眼深邃神情冷淡,周身散发着令人胆颤的戾气。 身材还算高大,却很瘦,右手还拄着根拐棍。 竟然是个瘸子。 胡三轻蔑地笑笑,暗中使力,想借势甩开那个男人。 岂知男人的手劲极大,攥着胡三的手纹丝不动。 胡家兄弟都是虎背熊腰的身材,人人都有把子力气,横行在晓望街周遭还没这么丢人过。 胡三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间别着的菜刀,劈头砍向男人。 男人不闪不躲,看着菜刀快到近前,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拉着胡三手臂就迎过去。 胡三惊出一身冷汗,急急地收回刀势,幸好他应得快,否则胳膊就断在自己的菜刀下了。 饶是如此,胳膊也落下道深深的刀口,不停地往外渗着血。 胡三恶狠狠地瞪一眼易楚,“等着瞧。” 易楚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等着就等着,人在做天在看,案头三尺有神灵。顾瑶在天之灵绝不会放过你。” 胡三怒气冲冲地捂着淌血的手臂走了。 林乾扫了易楚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前,将拐棍递给跟随的小厮,翻身上了马。 卫氏在一旁吓得心快要跳出来了,见林乾要走,急忙提醒易楚,“还不快跟这位公子道谢。” 林乾耳朵尖,听到了,淡淡地说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不得谢。”手微扬,马鞭在空中发出响亮的鸣鞘声。 也不管四下围观的人群,策马扬长而去。 想起方才的情形,易楚不免后怕。 难怪顾瑶不愿把真相告诉顾大婶,看来胡家真是惹不起。这才来了胡三一人,要是五个兄弟都来了,她也未必有这个运气每次都能遇到林乾。 只是事情已经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假如她再看到胡玫,恐怕还是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家,易楚支支吾吾地把方才的事告诉了父亲,“……我知道自己太冲动了,可实在忍不住。恐怕又给家里惹麻烦了。” 易郎中看着她却是笑了笑,“你这性子倒有点随你祖母,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不过,事已至此……要不跟子溪说一下?” “还是别说的好,眼下他在永清。” 辛大人外出办差,好几次都是带着伤回来,易楚不愿他为自己分心。 易郎中明白她的想法,点点头,“那这阵子咱们多加小心,没什么事你少出门,以后还是爹去买菜。” 易楚愧疚地说:“对不起爹。” 易郎中拍拍她的手,“以后行事多考虑考虑,去看看你外祖母,别吓着她。” 易楚“嗯”了声。 ** 林乾策马飞奔回家,将缰绳扔给门房,径自回了听松堂。 杜俏正用银叉子一块块挑着吃西瓜,听到木头杵地的笃笃声,起身迎出来,“侯爷回来得倒快,快坐下歇会。” 林乾来到偏厅坐下,杜俏亲自碰了凉过的茶过来,又拿起团扇替她打扇。 林乾伸手夺过团扇扔到一旁,“我不热,热了会自己扇。你这点力气,扇不扇没差别。” 杜俏已知他的品性,笑着将甜白瓷的碟子递过去,“侯爷吃块西瓜。” 林乾不接,等杜俏用叉子挑了西瓜递到嘴边,才张口咬了,斥道:“谁端上来的西瓜,夫人有孕在身,能吃这么凉的东西吗?” 赵嬷嬷赔着笑道:“方太医说少用几块不妨事。” 杜俏也笑,“……觉得心里燥热才吩咐她们用冰镇了会,平常哪里吃凉的了?”在林乾身旁坐下,“以为侯爷半个时辰前就能回来,不想迟了些。” 林乾淡淡地说:“先到白塔寺给岳父岳母的长明灯上加了点香油,然后再到护国寺还了愿。和尚说重塑佛身需五百两银子,我便如数给了他。” 杜俏低声道:“当初许的愿应验了,该由我亲自还愿才对,也不知这样佛祖会不会见怪。” “不会,和尚说了,只要心里有佛就行,谁去都一样。”林乾自是不信佛的,可为了杜俏安心,不信也得去跑一趟。 杜俏又问,“你是从晓望街走的吗,路过济世堂进没进去过?听说阿楚先前的亲事退了,重又结了亲……虽然她说以后再不往来,可多亏了她才能有孕,要不让备点礼让画屏去看看她?她要是知道我有了身子,指定也替我高兴。” 林乾眸光闪了闪,没把遇到易楚的事告诉她,只道:“无缘无故送什么礼,我让人打听一下她出阁的日子,到时添妆就行了……方太医可说过,头三个月最重要,切不能思虑太多。” 跟杜俏说了会话,林乾回到书房,叫来跟随他出去的小厮,“把事情打听清楚了?” 小厮点点头,“……死的是顾姑娘,说是黄大仙附体,还是艳鬼附身的,反正那天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跑到街上了,好多人都看见了,说腰细腿长的,奶~子上还长了颗红痣,那模样,要多勾人就有多勾人,比窑子姐都……” 林乾冷冷地“哼”了声。 小厮吓得将未说完的话咽下去,又说重点,“顾姑娘的弟弟在济世堂给易郎中打杂,顾姑娘跟易姑娘是手帕交,关系很好,丧事也是易姑娘帮着张罗的。今天的事儿是易姑娘先动的手,二话不说给了胡姑娘两个嘴巴子,然后胡姑娘回家找那个胡三给她出气……有人说,易姑娘怀疑胡姑娘给顾姑娘下了药,替顾姑娘报仇呢。” 小厮口齿不算伶俐,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说得乱七八糟没头没脑,林乾在心里捋了遍才明白怎么回事,思索了片刻,道:“易姑娘对夫人有大恩,这事既然被我遇到了就不能不管,头一件,找几个腿脚利索的没事在济世堂门口转悠着,要是易姑娘少了半根毫毛,叫他们提着脑袋来找我;这第二件,那个姓胡的女子不是会下药吗,你去弄点药回头让她也尝尝……” 小厮这会倒是一点就透,“小的明白,就是那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乾笑笑,“去吧,办利索点,最好别让人联想到易家头上。” 即便是想到也无妨,难不成他堂堂威远侯连户平民百姓都护不住? 几乎同一时刻,大勇也跟他的父亲张铮谈到此事,“那家杀猪的敢放话威胁易姑娘,要不要我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张铮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地说:“不用你出手,忠勤伯世子那边自会有动静。” “可要是易姑娘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公子回来后可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切,”张铮嗤笑一声,“要没有万全之策,公子能放心离开京都?告诉你,公子既然打定主意要成亲,就一定能护易姑娘周全。” 大勇想想也是,本来公子的打算是继承杜家的爵位后再考虑成家的事,现在提前了三五年,应该暗中有所布置。 转念又想起易楚噼里啪啦打胡玫那两下子,悄声问父亲,“易姑娘看着可不像大家闺秀,以后能替公子管好家?” 张铮“啪”一声拍在大勇脑门上,“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你好好把宅子布置好就行了,公子吩咐的那两处暗道要尽快挖出来,切不可落了痕迹。” “知道了,爹。”大勇捂着脑袋抱屈,“过两年我也该成亲了,您可不能再打我脑门。” “个小兔崽子,毛没长齐,还惦记着成亲?”张铮一边骂着一边忍不住咧开了嘴。 小畜生已经十七了,也该寻思着给他说门亲事。 等夫人进了门定然会买几个丫头,不如从中挑一个? 已是七月底,繁星满天,夏虫呢喃。 乞丐王大躺在路旁的青石板上,一手捏着把破了洞的蒲扇,一手伸进衣襟搓身上的泥,搓出一条脏泥后,熟练地团成泥球弹到远处,接着再搓。 有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他旁边,粗着嗓子问:“王大,有桩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你想不想干?” 第83章 报复 王大懒洋洋地又搓了个泥球,“天上还会有馅饼?这才刚黑天,我还没睡觉,不做这个梦。” “是不是美事,你先听了再决定,”黑影粗嘎地笑笑,“王大今年三十好几了吧,尝没尝过女人滋味?不是破鞋,是正儿八经未开苞的小姑娘。” 王大“呵呵”笑了,“有这好事,你丫的不先上,还能轮到我?” 黑影道:“上头发话了,就得找个要饭的,别人想还捞不着。” 王大还真没尝到女人滋味,最多兴致上来欺负欺负体弱年幼的小乞丐,他们个个臭气熏天瘦骨伶仃的也没啥意思。 要是真能弄个喷香绵软的小姑娘……王大犹豫着道,“要命的事我可不干。” 黑影“切”一声,“要不了你的命,却能要了你老二的命。” 王大乐了,站起来,“什么时候干,我得去洗洗。” “别,”黑影拦住他,“不能洗,要得就是你这脏劲儿,脏泥也别搓,留着,人姑娘就好这口……至于什么时候,你且在这儿等着,别走远了。” 王大摇着破蒲扇,痛快地答应了。 相隔不远的杏花胡同。 胡玫洗过脸,对着镜子慢慢打散发髻。镜子里的女子柳眉纤巧红唇粉嫩,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眉梢眼底带着掩藏不住的郁气。 本来,她兴致勃勃地在家里等着胡三将易楚痛揍一顿的好消息,可好消息没等到,却等来了浑身血渍的胡三。 其时,胡三的手臂已经包扎过,不再流血,可一路滴在短衫与阔脚裤上的血明晃晃地还在。 胡婆娘“嗷”一声叫起来,忙问:“怎么回事?” 胡三简略地说:“早上妹子被易楚打了两巴掌,我去讨个说法给妹子出气,没想到遇见个管闲事的,好像是个练家子,不小心伤了胳膊。” 胡婆娘心疼儿子,指着胡玫的鼻子骂:“丧门星,整天拉着个脸给谁哭丧?正儿八经事情一点都不干,不在家里洗衣做饭往外跑什么,就知道惹事生非。” 胡玫本就委屈加失望,被胡婆娘这一番指责,哭着回到屋子伤心了一下午,连晚饭都没吃,到现在眼圈还有些红肿。 胡玫爱惜容貌,自不肯就这样肿着眼睛睡觉,就用帕子沾了冷水,一点一点拍打着眼圈。 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张男人的面孔——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唇角带着丝丝讥刺的笑意。 胡玫愕然地转回头,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不必管我是谁,”男人淡淡地说,“听闻胡姑娘对催~情药很有心得,特来讨教一番。”说着用荷包掏出一粒龙眼大的褐色药丸,“这是逍遥丸,乃胡僧炼制而成,药性极好,十两银子一粒。姑娘尝尝,比起你给顾姑娘用的,哪个口味更好?” “我,我没吃过,我不想吃,”胡玫吓得两腿发软,差点缩进妆台下面,撑着双手勉力稳住身子,“你别乱来,否则我叫人了。” 男人“呵呵”地笑,“叫啊,人来得越多越好。”上前两步,走进胡玫面前,双唇几乎贴在她的耳际,“姑娘想必不知道,吃过药丸后,身边的人越多越来劲……大伙可就都有眼福了,能够一睹姑娘曼妙的身姿。”伸手在胡玫胸前捏了下,“看不出来,还挺有料,倒是便宜王大了,呵呵。” 将药丸一掰两半,一半仍收到荷包里,另一半往胡玫嘴边送,“来,小心肝儿,张嘴,用蜂蜜渍过,是甜的……不是舍不得给你全吃了,而是吃多了犯迷瞪,不如给你留点儿意识,好让你清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胡玫吓得毛骨悚然,双手在妆台上胡乱摸索,终于拉开抽屉,掏出把剪刀,横在自己身前。 男人肃然冷了脸,轻轻将她的手一拨,剪刀“当啷”落在地上。 “听说顾姑娘就是用剪刀捅破了喉咙死的,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会将你剥得光溜溜的挂在晓望街集市上……来往的人都能看见你,往你身上唾口唾沫。” 胡玫瞪大了眼,这人莫不是地狱出来的恶鬼,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想法。 男人伸手扼住胡玫的下巴,钳开她的嘴,话语却是温柔,“吃了吧,小心肝儿。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男人,就在大门口,决不会让你受苦。”另一手已将半粒药丸塞进胡玫口里,强迫她咽了下去。 约莫盏茶工夫,药性上来,男人冷眼瞧着胡玫眼神开始变得勾人,神情开始变得娇媚,而她的身体慢慢摇动起来。 男人冷笑下,食指放到唇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数息间,外面传来应答声。 男人揽过胡玫,“小心肝儿,走,外面有人等着你。” 胡玫清楚地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恐惧地后退两步,可再强的意志终是抵不过靠在男人身体上的那种欢愉感,胡玫八爪鱼般缠住了男人,任由他将自己带出门外…… 静静的夜里,突然闪出一片火光,有人惊叫,“走水了,快来救火,快来救火。” 才刚入夜不久,人们或因天热未曾入睡,或者刚刚睡着,听到喊声,极快地起来,好几人连上衣都来不及穿,只系了条肥大的裤衩就拎着水桶跑出来。 起火的是胡家第一进院子的西厢房。 杏花胡同是一家院子连着一家院子,又是在炎热的夏季,不及时扑救很容易连累左邻右舍。 一时间,有人顾不得敲门,直接撞开胡家的院门冲了进去。 好在火势不大,一人一桶水泼下去,火焰已经减弱了许多。 胡屠户这才打着呵欠出来,见是自家房子着了火,困意顿消,连忙给众人道谢。 而此时,胡家院子东墙根却传来阵阵不合时宜的让人羞臊的声音。 火光辉映下,一道曼妙的身影紧紧缠着一个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的乞丐。 随着身子的起伏,女子胸前雪白的两团上下跳动,又因为长发的遮掩而时隐时现,越发勾得人想看。 来救火的都是男人,年长些的倒还好些,仍致力于救火。而那些年轻力壮的却直勾勾地盯着,好半天拔不动步子。 胡婆娘揉着双眼,困意十足地走出来。 她白天伺候胡祖母,又得忙着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每天恨不得头一沾枕头就睡,虽然听到外头的叫嚷声,可身子实在懒,加上知道有人在救火,也就磨蹭了会儿。 出来后,见人都往东墙根看,她也迷迷瞪瞪地随着看。 温香软玉在怀,王大几回生几回死,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又被这么多人盯着,虽然早练就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也禁不住当着他人的面上演活色生香。 正要提了裤子走,胡玫却不放,又扑过去抓着裤带往下扯。王大急了,一把将她甩开,钻进了人堆里。 胡婆娘这才反应出地上赤~裸着身子的是自己女儿。 浑身的血不受控制般往上顶,顶得胡婆娘脑门突突地跳。她咬着牙,快走几步,“啪”地扇了犹在喃喃低语的胡玫脸上。 这两下几乎用尽了胡婆娘所有的力气,胡玫本就耗尽了精气神儿,只苦于药性不散驱使着她顺应本能。 捱了这两巴掌,胡玫再也受不住,晕在地上。 围观的人救了火,自己却被勾引着浑身冒火,忙不迭地各回各家泄火去了。 胡婆娘再恨自个闺女也不能放任她躺在地上不管,回屋找了件衫子胡乱遮了下,又招呼小寡妇合力将人抬了回去。 一掀开衣衫,浑身青紫红肿,大腿处粘糊糊一片。 胡婆娘又气又恨,又觉得闺女可怜。 说实话,她对女儿的贞节并不太看重,年轻时她贪恋胡屠户的银子,没多久就勾搭在一起了。她气恨得是胡祖母,要不是她从中作梗,左挑右拣,胡玫早就嫁出去了。何至于养到现在,被个叫花子糟蹋。 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胡婆娘巴不得到正房将瘫在床上的胡祖母给掐死。 这杀人害命的事她干不出来,只能一边到灶下烧水一边咒骂胡祖母。 胡屠户听到了,三步两步冲过去,一拳捣在胡婆娘脸上,“你这个贱货,闺女闺女教导不好,做出这么丢人显眼的事,老娘老娘你不孝顺,还敢咒她死?我今儿先要了你的命。” 胡婆娘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一张嘴吐出一颗牙来,她也来了火气,从灶坑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柴,劈头朝胡屠户打去。 小寡妇在胡玫屋里听着厨房里两人打闹,急匆匆地打开胡玫的妆盒,捡着金银之物就往怀里塞。 她脑子很灵光,胡玫这情形一看就是吃了药的,等清醒过来难免会说出当初向她买药之事。 胡屠户是个好色的,她根本不怕他,胡婆娘脑子里一堆渣,也不值得畏惧。 小寡妇怕胡祖母,胡祖母比儿子儿媳妇精明,又能用孝道压迫着胡屠户。到时候肯定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倒不如趁乱走了。 小寡妇搜刮完了胡玫的首饰,又到自己屋里将细软之物装了个轻便的包裹,悄没声地走了。 夜色幽深,即便被撩逗起火来的年轻人也都偃旗息鼓进入了梦乡。 有黑影站在树下指点王大,“天上掉的馅饼吃得美吧,告诉你,那家可是有五个身高马大的儿子,天亮之后一准得出来找人。” 王大自是听出话音来,忙不迭地说:“我这就往西城去,大爷赏我一两银,我置办身衣裳,以后不讨饭了,寻个正经事儿做。” 黑影略思索,冷笑道:“你倒是有良心,能不能娶到那女人看你的本事,只不过话先撩在这里,那女人可是主子交待过看着的,说不定主子哪天不开心得要她的命,你记着不许坏了我的事。” 王大连拱手带作揖,“我明白,明白。” 第二天,胡家夜里起火的事就传遍了晓望街,自然重头戏不是这个,而是那场让人大开眼界的表演。 据说,是顾瑶显灵来报复胡玫下药之仇。 顾瑶自尽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有人便叹息,好好的一个闺女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 也有人问:“顾瑶当初只撕破衫子露了半截脖颈就以死明志,胡玫都被人看了个精光,还做出那种丑事来,怎么不去死?” 胡祖母也捶着床板厉声问道:“她怎么不去死,给她两尺白布,死了也算干净。要是这样下去,门风都败坏尽了,你那几个儿子还怎么娶媳妇?”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凭什么要听你的,说死就死?”胡婆娘眼窝青紫,脸上带着好几处伤,嗤笑道:“胡家祖上七八代都是杀猪的,说什么门风?真有门风,能让儿子把小寡妇当祖宗天天供着?连名分都没有就搂到床上?” 小寡妇之所以没名分是胡祖母决定的。 胡祖母立志要改换门庭,找个知书达理的孙子媳妇,怎么可能让个小寡妇坏了自己的大计。她寻思着过不两三个月等儿子冷下来就把小寡妇赶走。 没想到小寡妇还真有本事,这都一年了,还把胡屠户勾得死死的。 胡祖母想,儿媳妇眼瞅着指望不上了,前几天虽然总摔打东西,好歹还能端茶倒水的,今天都过去大半天了,连口茶都没端来,更别提给她捶捶背,捏捏腿了。 儿媳妇不伺候她,胡祖母想起小寡妇来了,扯着嗓门叫儿子,“把你屋那小寡妇叫来,娘做主,把她抬成姨娘。” 叫了好几遍,胡屠户垂头丧气地回来,“娘,那臭婊~子走了,把我屋里的银子都卷走了。” 胡祖母急着问:“拿走多少银子,去报官,赶紧报官。” “差不多百八十两。”胡屠户说,“已经报官了,报官也没用,不打点衙役,谁出力给你去找人。”而且,衙门们都围着他打听起火的事儿。 胡屠户只能灰溜溜地回来。 胡玫听闻此事,眼泪哗哗地流,她不是不想死,而是每次想到那人说过,把她光溜溜地挂在晓望街,她根本提不起勇气来死。 不由又羡慕顾瑶,她总算到死都是清白的,可自己呢,就是茅坑里的烂泥……一辈子别想再站在人面前。 恍恍惚惚中,胡玫想起了去年的中元节,她跟易楚姐妹,没有顾瑶,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护国寺庙会,一路上有说有笑,惹得多少少年偷看。 以后,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刻了吧? ** 易楚足不出户在家避祸好几天,易郎中自然也不会把这种龌龊事说给她听,所以全然不知胡家在分家后又一次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快到中秋节了,卫氏惦记着的辛大人也迟迟没有露面。 易楚不免担心,可又不好意思去面馆打听。 这天,好久没来易家的柳叶竟然来了…… 第84章 绝情 柳叶是来辞行的,“在京都住了大半年,眼瞅着快中秋节了,想回去看看爹娘。”话语里几多怅惘。 易楚就问:“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说不准,我姐倒是说让我过了中秋再来,可是我想不是我姐当家总归不方便,虽然吴大娘不说什么,我自己觉得也不好意思。” 柳叶是个实诚人,这阵子吴婶子跟吴嫂子两人忙活着给喜铺做绣活,全哥儿都由柳叶来带,而且一天三顿饭差不多两顿是柳叶做的。 吴婶子没少夸柳叶,也曾说要帮着柳叶在京都说亲。 可柳叶的顾忌也不无道理,亲戚终归不是亲人,住久了难免有矛盾。 易楚犹豫着问起胡二的事,“你跟吴嫂子提过吗?” “提了,”柳叶脸颊红了红,“我姐跟你的看法差不多,胡二这人还行,就是家里的事太难缠,我又是个没主见的,怕被人欺负……而且,最近又出了这档子事,我姐是一百个不同意。家里有那么个小姑子,以后走出去脸也无光。” “什么事?”易楚惊讶地问。 柳叶更是震惊,“你竟然不知道?就是胡家起火那天,有人看到胡姑娘……说是顾瑶显灵报仇,那男人是个叫花子,身上臭烘烘的,胡姑娘也不嫌弃……”话出口也觉得不好意思,“我姐跟我说的,就是让我打消这个念头……胡姑娘也挺可怜的,这辈子算完了。”言语之间,大有同情之意。 易楚却冷然道:“那是她咎由自取,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要是看到顾瑶临去前的情景,恐怕你也只会觉得胡玫可恨。” 尤其胡玫还好端端地活着,而顾瑶已经是地下亡魂。 柳叶瞧着易楚脸上是罕见的怒意,急忙岔开话题,“你的嫁妆准备好了吗?我手艺不如你好,做了只香囊,你凑合着用。”从怀里掏出两只香囊,都是大红锦缎的底子,一只上面绣着喜结连理纹样,另一只是百年好合的纹样。 看上去非常喜庆。 柳叶解释道:“是我姐做绣活裁下来的边角料子拼起来的,你别嫌弃。” 易楚笑道:“你说这话可真是打我的脸了,我是那种人吗?” 两人再闲谈几句,柳叶告辞离开。 易楚送她出门,在医馆门口见到了胡二。 胡二满眼血丝,看上去没精打采的,见易楚出来,迎上前道:“阿楚妹妹,有件事想问问你。” 柳叶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易楚看在眼里,落落大方地说:“什么事儿,二哥直说便是。” “顾瑶那事,真的是我妹子干的?”胡二期盼地盯着易楚。 易楚淡淡地回答:“是胡玫干的。” 胡二的脸顿时垮下来,好半天才嗫嚅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冤。”转过头,耷拉着双肩走了。 柳叶站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会儿才进了吴家的家门。 易楚也便转身往家里走,却听背后有脚步声响,她回头一瞧,不由“啊”了声。 凝眸处,那人穿鸦青色衣袍,长身玉立,脸上带着温文的笑。 辛大人看到她眼眸间骤然迸发出的光彩,喜悦自心底油然而生。 这样地被人牵挂,被人思念,感觉真好。 两人没走医馆大门,而是从东边的小门进去,绕过影壁时,辛大人牵住易楚的手,紧紧握了握。 易楚回握着他,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 还好,除了早已习惯的艾草香味,并无其他。 辛大人听出她呼吸的异样,悄声道:“我没事,早就从永清回来了,这几天一直在宫里,没办法往外传信。” 易楚笑笑,再握一下他的手,松开,“快进去吧,这几天外祖母没少念叨你。” 辛大人揽着她的细腰,在她耳边低喃,“你呢,你可想我?” 易楚脸色绯红,却坦然承认,“想了”,就感觉掌心多了样凉沁沁的东西。 “闲着没事的时候刻的,你留着玩。”辛大人捏一下她的手,急匆匆往西厢房走。 展开掌心,是块大拇指肚般大的鸡血石,上面刻了对缠绕在一起的指环。 易楚不由腹诽,这么好的鸡血石,留着给父亲刻枚印章就好了,就让他随便刻着玩儿,真是暴敛天物。 再细看,指环上似乎有字,一枚刻了个古篆体的“楚”字,另一枚刻了个“仲”字。 猛然想起以前曾经读过两句诗,“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他不会也是这个意思吧? 为免被人瞧破痕迹,他身上几乎不戴饰品,连束发的簪子也只是普通的白玉簮。 指环自然也不能戴,所以就刻了个印章? 易楚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将鸡血石塞进了荷包。 午饭,辛大人是在易家吃的。 卫珂在中元节后就去了双枫书院,一个月才能回家住两天。 卫氏许久不见辛大人,心里着实牵挂,便不避讳与易郎中跟辛大人同在饭厅用饭。 厨房里,只留下易楚一人。 隔壁隐约传来辛大人的说话声以及卫氏的笑声。 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外祖母如此开心。 易楚算是明白,只要那人放下身架,绝对是很会讨人欢心的。 不由自主地又拿出鸡血石来把玩,触手温润滑腻,带着凉意。要是再上面钻个洞就好了,可以打条络子系上去挂在脖子上。 鸡血石能清心镇惊,安神解毒,很适合贴身佩戴。 易楚看得入神,只听旁边有人轻笑,“喜欢吗?” 她讶然抬头,“你吃好了?” “没有,”辛大人笑着晃晃手里的碗,“想再添碗饭,顺便来瞧瞧你。” 虽是三个人吃饭,可她端了四碗送过去,就是留着添饭,没想到还是不够。 易郎中跟卫氏的饭量有数,每餐都是一碗,那么就是眼前这个人吃了两碗还嫌少。 而且想添饭,在饭厅喊一声就行,才隔着一壁墙,她肯定能听见,竟然还特特地过来。 也不怕被外祖母跟父亲笑话。 易楚红着脸去接过他手里的碗,却被他一把揽在腰间。 他的温柔的专注的视线凝在她脸上,而后顺着脸颊落在她水嫩的唇上,流连徘徊。 该不会又要吻她? 父亲就在隔壁,稍有动静就会被听到。 易楚有些慌乱,也有些期待。 辛大人慢慢低下头,唇轻柔地贴在她的唇上,“我跟岳父说好了,下午跟你去宅子那边看看。” “就你跟我?”易楚讶然地问,“爹爹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辛大人反问,“难不成要跟别人一起去?” “这倒不是。” 可他们毕竟是未成亲的夫妻啊,能一同逛庙会就不错了,哪能再私下见面? 而父亲跟外祖母竟然不反对。 事实上,自打定亲后,辛大人提出的任何建议,父亲几乎都没有反对过。 辛大人不便久待,轻轻啄下她的唇,“帮我盛饭,小半碗就行,已经饱了。” 易楚给他盛了饭,也替自己盛了碗,就着锅里余下的菜吃了。 饭后,易郎中果然来告诉她,“……新近添置了些东西,该怎样摆放,你还是自己去瞧瞧好……” 易楚点头答应。 到了白米斜街,仍是郑大牛来开的门。 刚踏进门槛,易楚就感觉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压迫感。 她狐疑地四下张望一番,地面是青砖铺地,垂花门两边的蔷薇枝叶茂盛,而郑大牛两个孩子正从西跨院门内偷偷地打量她。 一切跟上次毫无二致。 可为什么感觉却截然不同? 就好像在这平常的事物背后,有双神秘的眼睛正盯视着自己。 易楚不自主地扯住辛大人衣袖。 辛大人感受到她的紧张,反手握紧她的手,柔声道:“没事。” 易楚悄声道:“感觉有点不对劲。” 话音刚落,眼前骤然出现六个身穿同样黑色裋褐的男人。 易楚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了几步,辛大人回身笑道:“别怕,他们是家里的护卫。” 易楚抬眸打量着面前的六人,个个身材健壮面容刚毅,大多是年近四十的壮年男子,只有一人年纪尚轻,看着二十出头的样子。 为首那人脸庞黝黑,眉间处有条寸许长的伤疤,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俞桦见过公子、易姑娘。” 身后五人也纷纷行礼,各自报了名讳。 林槐、卫杨、俞桐,林梧还有卫橡。 听着并非真名,易楚隐约感觉到什么,将目光投向辛大人。 辛大人淡淡解释,“是榆林卫我父亲的旧部。” 竟然是追随明威将军的人! 易楚不由心生敬意,敛袂朝几人回礼。 俞桦等人再施一礼,转瞬消失不见。 很显然,他们的身手非常好。 可这么座小小的宅院能用得着六个武功不凡的护卫? 易楚心头莫名生起几分不安,正要开口相问,辛大人拉着她走进了垂花门。 正如大勇所言,先前的梧桐树旁边多了两棵葡萄藤,葡萄下面放着两口大瓷缸,隐约听到里面水花跳动,应该是养了鱼。 易楚停在梧桐树下,柔声问道:“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树荫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熠熠生辉的宝石,闪动着动人的光华。 辛大人眸光闪过丝欣赏,她真是聪明。 可是,要怎么开口呢? 午后暖风似情人的手,柔柔地环绕着两人。 易楚仰视着他,垂在体侧的手无意识地拨弄着裙边的丝绦。 是紧张还是不安? 辛大人心头骤然变得酸涩起来,忍不住上前一步,对牢她的唇,重重地吻下去,那样的霸道与粗鲁。他的牙齿碰着她的唇,有丝丝腥味流进嘴里。 而手臂紧紧箍住她的纤腰,仿佛要把她生生地嵌在自己体内。 易楚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灼热的泪水刺痛了辛大人的心。他捧起易楚的脸,深深地凝望,许久,才低低道:“昨天接的旨意,后天去西北。” 果然…… 易楚心沉了沉,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短则半年,长则……” 这么说,是肯定没法按时成亲了。 易楚低声道:“我等你回来。” “此行恐怕艰难,我并未有十足把握……说不定京都会有战乱,你让外祖父跟岳父住到这边,宅子里有两处暗道,一处在东耳房,一处在垂花门……俞桦等人都信得过,会保你平安。” 易楚又道:“我会等你回来。” 辛大人叹口气,“……房契跟银票我都交给大勇了,稍后他会带给你……倘若,你还是个清白身子,找个人再嫁了,穷点没什么,至要紧的是要对你好。” “胡说八道,”易楚口不择言地骂,“你亲也亲过了,搂也搂过了,现在翻脸不认人了,就将我一脚踢开……”一边骂,泪水扑簌簌往下落,突然悲从心头起,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辛大人何曾见过她这副样子,一时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伸手想拉她起来,却一把被她打掉了,又蹲下~身去搂她,易楚挣扎着不让他碰,“你不是让我另嫁吗,还动手动脚地做什么?” 哭了片刻,易楚擦干泪,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土,“趁着没走,不如你把婚书还给我,要不等你不在了,我平白担个克夫的名声,而且早点跟你断了关系我也好早点另寻良人……以后成了亲,就住在这里,花你赚的银子,用你买的家具,让你的人来伺候我们,对了,你考虑得那么周到,干脆事先帮我寻个奶娘,如果快的话,没准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有了孩子……先开花后结果,头一年生闺女,第二年生儿子,你要不要帮我把孩子的名字也娶了?” 辛大人气结,猛地将她拉到怀里,“别指望……要生也只能替我生。” “不是你说的,你让我另找人嫁了。”易楚捶打着他,哽咽不已。 辛大人不闪不躲,任她捶打够了,才张手拥紧她,柔声地唤,“阿楚,阿楚……” 第85章 处 易楚仰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你仍是要我另嫁么?” 辛大人捧着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地拂去脸颊上的泪珠,声音温柔又温存,“我会尽快早点回来,你等我……” “我总会等你,”易楚含着眼泪笑。 大大的杏仁眼被泪水浸过,像白玉盘里嵌着两粒黑珍珠,清澈温润。蓦地想起适才说过的“先开花后结果”、“生孩子”之类的话,脸上便带出了赧色。 辛大人稍思索,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心像扬起的风帆,鼓胀而满足,凑在她耳边柔声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头一年生闺女第二年生儿子。” 易楚羞意更盛,埋在他胸前抬不起头来,手臂却悄悄环过他的腰际,搂住了。 少女独有的甜香幽幽地传来,辛大人感觉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般朝着某个部位涌去,有些涨,有些痛。 而脑海里不断有渴望的声音在叫嚣着,想要,想要。 这一去,至少还有半年才能再见面。 既然已经定亲,又是矢志不渝,不如…… 念头刚闪过,很快又压下去。 就算要行周公之礼,也得先禀告长辈才行。 而且,还不知道易楚愿不愿意。 毕竟婚期定在腊月,即便他们征得长辈同意,看在众人眼里仍是不合规矩,要被人耻笑。这样太委屈易楚了。 辛大人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绮念,因见易楚鬓发散乱,遂替她散了发髻,以指作梳轻轻梳理她的乌发。 她的发既柔软又有韧性,像极了她的人。 平常总是亲切温婉,可惹急了又泼辣得很,就像刚才,有哪家的闺女会说出跟另外的男人睡他买的床,花他赚的银子这种话来? 她竟也能想出这样的话来气他。 又想起,大勇说她在集市上掌掴胡玫。 他就知道,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内心却是坚韧无比。 辛大人脸上浮起由衷的笑,动作愈加轻柔,悄声道:“前阵子顾家跟胡家的事,难为你了。” 易楚摇头,“我没什么,只是难受得很,顾瑶死了,胡玫又变成这个样子。本来是巴不得胡玫去死,可事到如今又觉得她可怜,心里堵得要命。” 辛大人淡淡地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林乾惯用的手法。” “威远侯?”易楚诧异地抬头,冷不防被辛大人扯得头皮疼,“我以为是你。” “吴峰派人在暗中看着你,就没让俞桦他们露面……若是忠勤伯府的人出手,胡玫只怕会更惨,他们本打算将她卖到……”辛大人及时地止住话语。 易楚却已心知肚明,暗暗叹了口气。 因提起林乾,不免想起杜俏,便问:“你这次出门要不要告诉林夫人?你不想去看看她?” “算了,阿俏有了身孕,告诉她平白让她担心。” “有身孕了?”易楚惊喜交加,“什么时候的事?” 辛大人笑着将一缕秀发缠绕在指间,“林乾前阵子去过白塔寺,守着我爹娘的长明灯的和尚俗名叫林枫,他听到的。” 林枫,应该跟俞桦他们一样,也是先前明威将军的部属。 易楚忍不住问:“跟随你父亲的人有很多?” “在京都的有十二人,留在榆林卫的有七人,”辛大人不假思索地回答,“父亲戍边十余年,亲手建了支一百六十四人的精锐军,后来庄猛接手,杀了一百二十二人,有十一人在回京都途中被害,还有几人生死不明失去下落……这支部队虽是我父亲亲手所建,可这些年所向披靡让鞑靼人闻风丧胆,不知道立下多少战功。没想到庄猛为了一己之利毫不留情……” 声音里,几多悲凉与愤慨。 易楚伸手拍拍辛大人,她对政事并不了解,对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官场也不关心,却敏锐地感觉到,辛大人此行前去榆林卫,定然与庄猛脱不开关系。 不由再问:“庄猛是什么人?” 辛大人耐心地回答,“是晋王的人,与陆源私交极好,前两天查到庄猛与鞑靼人勾结,还跟京卫暗中往来……这次是要羁押庄猛入狱。” 陆源是锦衣卫指挥使,而庄猛又统领榆林卫。 难怪他说此行艰难。 易楚的心又悄悄提了起来,却没有表露,只轻轻依在辛大人怀里。 阳光自繁茂的梧桐枝叶中穿插而过,在两人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辛大人的脸一半隐在枝叶的阴影里,一半沐浴在明亮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沉静与孤寂。而那双幽深黑亮的眼眸里,流动得却是浓得化不开的苍凉。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心疼他。 在京都,陆源手下的人比辛大人只多不少,而在榆林卫,庄猛是绝对的地头蛇。 两人又互相勾结,彼此通风报信。 这桩差事怎么看,都没有绝对的把握。 难怪辛大人会早早地给她安排好后路 可易楚不想要这样的安排,她的生命里如果没有辛大人,安排得再好也是毫无意义。 此生此世,除了辛大人,她谁都不想嫁。 易楚悄悄咬紧下唇,做出了一个决定…… 两人静拥片刻,辛大人低声道:“进屋去看看,我有事情交待给你。” 先到了东耳房,靠近北墙角,有道极细小的裂纹,“过几天大勇会买一副画挂在这里,”辛大人牵着易楚的手,慢慢摸索到裂纹的三处凹陷,稍稍用力,只听咯吱咯吱的响声后,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出现在面前。 辛大人拉着易楚弯腰进去,又伸手在墙边触了下,墙壁慢慢合拢,洞内的光线也逐渐变弱,直至完全黑暗。 黑暗中,似有阴风吹来,易楚顿觉毛骨悚然。 “跟着我向右走九步,”辛大人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易楚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数着步子,到第九步时,辛大人又道,“小心,现在是往下的台阶,也是九阶。” 易楚完全靠着本能,一点一点试探着走下去。 感觉似乎敞亮了些,起码能够站直身子。 易楚舒口气,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正要点燃,却听辛大人道:“别点,洞里岔路多,还设了机关,看着反而容易被迷惑。你只管跟着我,靠感觉把路记住……这次我陪你走,下次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走。” 易楚心中一凛,再不敢有半分懈怠,小心的跟随着辛大人的脚步,默默将路记在心里。 好在,走不多远,头顶上突然出现微弱的亮光,隐约能看清面前有数阶台阶。 辛大人止住她悄声道:“上面是后头的宅子,前院垒了座假山,出口就在假山洞里。出了假山,东南角有道门,便可走到胡同外。” 易楚一一记着。 两人回转身往回走,这次辛大人却让易楚带路。 因着方才格外的用心,一路倒是顺利,一分一毫都不曾错过。 辛大人轻笑着夸赞,“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很好。” “谢大人夸奖,不来点彩头吗?”易楚打趣。 难得她这样俏皮,辛大人很感意外,“你想要什么彩头?前两天皇后娘娘赏给我一柄玉如意不错,等让大勇带给你。” “好,”易楚低声答应着,却悄悄地踮起脚尖,双手环在辛大人颈项间,因紧张,声音有些颤,“我还想……”顿一下,似是鼓了莫大的勇气,“想让你亲亲。” 四周一片黑暗,感觉就格外灵敏。 辛大人只觉得有柔软温热的唇轻轻地贴在了自己脸颊上。 他们平常并非没有亲吻过,可每次都是辛大人连强迫带哄骗。 这还是头一次,易楚主动地投怀送抱。 辛大人心里骤然燃起一团火,歪过头寻到易楚的唇,不由分说地含在口中,而手顺势搂在她的纤腰上,自有主张地撩起了她的衣襟。 虽已是初秋,易楚的衣衫仍是单薄,水红色的小袄里只穿了件鹅黄色的肚兜。 辛大人的手便落在她凝滑如玉的肌肤上。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有着层薄茧,摸在肌肤上有些粗糙。 唇齿间是他独有的男子气息,鼻端萦绕着清浅的艾香,腰间是他急切的抚摸……易楚觉得身子开始燥热,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腰间的曲线一路蔓延到脑海,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 这声音唤醒了辛大人适才强行被压下去的*,他平稳的呼吸顿时变得急切,唇沿着她的脖颈往下,移到她小巧而精致的锁骨处,细细密密地亲吻着。手却顺着腰际往上,握住易楚挺翘的胸部。 尚未发育成熟的果实还带着青涩,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疼痛,可疼痛之余又有种莫可言说的舒适。 辛大人含住她小巧的耳垂,低声呢喃,“别人都说,世间美味有三口,都在女人身上。阿楚,你让我尝尝。” 易楚被吻得晕头胀脑,不及反应过来,就感到胸前一凉,是他褪下她的衣衫,然后又是一热,却是他含住了自己。 易楚倒吸一口冷气,身子猛地僵硬起来,却又极快地软下来,全身的骨头都像没了似的,站都站不稳,只软软地靠在墙壁上。 身后墙壁冰凉湿润,而身前紧贴的那人却灼热似火。 易楚便似置身在冰火两重天中,欢愉中夹杂着痛苦,而辛大人比起易楚更痛苦百倍。 身子紧绷得厉害,滚烫得厉害。 身下之物早已挺立起来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了准备,可残存的理智却提醒他不行。 是真的不行。 假如他真的回不来,易楚独自一人该怎样生活? 辛大人咬牙推开易楚,转身对着另一侧墙壁,撩起了自己的长衫…… 第86章 留宿 黑暗里传来压抑着的喘息,接着是一声粗重的低吼。 有淡淡的腥气弥散开来。 易楚鼻子本就灵敏,又加上身处黑暗狭窄的空间,感觉便分外敏锐。即使不曾经过人~事,可也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盈上心头。 些微的失落,更多的却是心疼。 明明她就在身边,而且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却苦苦压抑着自己,又选择自行解决。 不过数息,辛大人平缓的声音传来,“这里潮气重,待久了对身子不好。” 易楚循声摸索到他的手臂,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再待一会儿,就一会。” 辛大人拥住她,手拢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两人沉默地相互依偎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响在耳畔。 适才旖旎绮糜的气氛已然散去,萦绕在他们周围的是温馨与平和。 易楚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艾草香味,低低开口,“我等你到明年此时,若你没回来,我就到榆林卫寻你。” 从京都到陕北,相隔岂是千山万水。 易楚长这么大,只在晓望街周遭走动,最远不过去了趟灯市,却说要去西北找他。 辛大人心酸不已,拥着易楚的手倏地收紧,半晌才答,“好。” 从暗道出来,日已西移,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照在屋内。 辛大人盘腿坐在铺着毛毡的土炕上,易楚半跪在她身后,学着他的样子,以指作梳,替他束发。 经过适才的缠绵,虽未成事,可在他们心底,却已经将彼此视为夫妻。 易楚梳得温柔而细致,像对待孩童般小心翼翼,生怕扯痛了他。 辛大人垂眸瞧见墙壁上两人相叠在一起的身影,心头的酸涩感又慢慢地涌了上来。 再回到济世堂,卫氏已备好了晚饭。 用过饭,辛大人跟易郎中提起去榆林卫的事,“……有桩大生意,做好了,足够终生受用,再不必四处奔波。只是时间久了些,后天启程,怕是一年半载才能回来。我已答应了对方……” 易郎中听他如此说,已知他是差事在身,势必要走,纵然想劝也无从劝起。 卫氏却沉下脸道:“半年才回来,那议定的婚期怎么办?咱家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门户,你跟阿楚就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做点小生意不就挺好?听说西北不太平,这一路又是车又是马的,万一遇到拦路抢劫的怎么办?我不赞成你去。” 辛大人苦笑,他何尝不想如卫氏所言,与阿楚做一对平凡的市井夫妻。 可如今朝堂之上,景德帝的龙体一日不如一日,而东宫迟迟未定,皇后却屡屡干政,将手伸得越来越长。 三万京卫已有半数听命于晋王,守卫皇城的金吾卫、羽林卫也有不少被皇后拉拢。 碍于这种情况,景德帝虽知道皇后与晋王的所作所为,可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一旦被晋王党羽察觉,京都必会掀起风波,鞑靼人就会趁机进犯。 庄猛已与鞑靼人勾结,如果他放鞑靼人入关,守卫大同的武云飞势必会腹背受敌,京都的安危也会受到威胁。 成千上万的万晋子民会死在鞑靼人的残酷暴虐中。 届时晋王定会趁机请命出征,既掌了兵权,又在朝臣中树立了威信。 他占着嫡子的名分,本来拥戴他的人就不在少数,如此一来,东宫之位唾手可得。 不出三两年就会登上皇位。 更为可怕的是,鞑靼人配合庄猛扶持晋王登基索要的报酬就是包括榆林卫在内的边关三镇。 明威将军守卫十几年的边关重镇,无数士兵为之流血牺牲保卫的疆土就这样白白送人。 辛大人绝对不会束手旁观。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得不走这么一趟,先除掉庄猛,守好边关,然后关起门来慢慢铲除内贼。 卫氏见辛大人迟迟不回答,又问一句,“你跟阿楚的婚事怎么办,难不成还得改期?阿楚这孩子真是命苦,上一次说了个不着调的,这一次……” 辛大人无言以对。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依我看,还是按原定日子成亲,要是子溪实在赶不回来,就请别人代为迎亲,先把礼节全了,等以后再圆房。” 别人代为迎亲行礼的情况也有,大多是冲喜的,新郎病得起不了床或者新郎对新娘不满意,瞧不上新娘家。 卫氏当初嫁闺女就因为仓促没好好张罗,这次卯足了劲儿要给阿楚操办得热闹点,以弥补先前的遗憾。 也向街坊邻居显摆一下,自己的外孙女说了门多么好的亲事。 可新郎不亲迎,婚事办得再热闹,新娘到底会失了面子。 卫氏明显得表现出不愿意来。 易郎中只得劝道:“娘,子溪行事向来妥贴,这次既然决定远行,想必也有他的道理。再者说,他怎样待阿楚,咱们心里也不是没数。” 卫氏想想也是,从她回京都这半年,辛大人做过的事每一桩每一件没有不周到的,而且对易楚,对自家的人确实也没话说。 想起这些,心里便松动了些,却又看着辛大人怨道:“……也不早说声,非得事到临头才开口,这眼看着都快到冬天了,西北只有比京都更冷的,连件夹袄都没给你准备。” 辛大人笑嘻嘻地说:“外祖母别担心,往年穿的棉袄都还厚实着,冻不坏。再说西北牛羊多,到时候买件皮袄御寒,也给您带两件皮裘留着过年。” 卫氏也忍不住笑,“还是你们这小一辈的人穿罢,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穿那金贵的东西岂不糟蹋了。” 辛大人很认真地说:“皮裘穿着比棉袄暖和又轻便,回头我再弄几张好皮子,让阿楚给您做顶皮帽子,做两只护膝。” “咱没有那个气势也撑不起那样的衣服,要真穿出去,人家指不定以为我是打哪里偷的。”卫氏乐呵呵地打趣自己,“真有好皮子,给你岳父做副护膝倒是真的,医馆南北通风,冬天指定冷。” 辛大人连声答应,又陪着卫氏说笑了一会儿。 易郎中见天色不早便招呼辛大人,“你随我来一下。” 两人走到医馆,意外地发现里面亮着灯。 易楚正在油灯前耐心地搓着药丸子,昏暗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神情认真又专注。 而她的身边,已放了数十粒药丸。 辛大人胸口一滞,犹如被重锤击过般,钝钝地痛, 这些年,他时常闯荡在外,身边不是没有忠心耿耿的人跟着,可从不曾有人这般细心周到地为自己打算过。 易楚见两人进来,起身对易郎中道:“我寻了些药出来,爹看看得不得用?” 易郎中瞧了瞧,都是些养经补气滋养心肺的药。 “我寻思着军中肯定不缺外用的伤药,就备了些内用的,万一……也好得快些。”易楚又指着手头正搓的药丸,“这些是四物丸,眼下虽然不用天天吃,隔三差五服上一粒。” 辛大人低声回答,“好。” 易楚将药丸分别用桑皮纸包了,又取出个小小的油纸包,一并递给辛大人,“里面放了几片参,百年老参,你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想了想,看向易郎中,“爹爹之前那半粒续命丸……” 到底是女生外向,易郎中无奈地叹息一声。 可想起自己本来叫辛大人也就是为这个,便也释怀,打开抽屉找出只半个手指般大的瓷瓶,“另外半粒给了阿齐,这是切开的那半粒,药性应该还在……说是服一粒可延续半个月的命,虽只是半粒,至少也能维持三五日。” 关键时刻,哪怕只能延续一日,也会会等来转机。 辛大人感激地接过。 易楚叮嘱他,“千万要随身带着,不可大意。” 辛大人看出她眼眸里殷殷的情意,当下取出怀里的荷包,将油纸包跟瓷瓶一并放了进去。 告辞出门的时候,易楚猛然冲过去扯住了他的袖子。 已近中秋,月色极好,明亮的月光照在易楚脸上,辛大人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水光莹莹,心头又是一酸,脚步随即变得沉重,挪都挪不动。 她不想他离开,他也不舍得她。 易楚嘴唇翕动,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问:“明天是外祖母生辰,你来不来吃饭?” 明天,明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可看着她缠绵的目光,辛大人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思量片刻突然转向易郎中,“我行李尚未收拾,今晚父亲让阿楚帮我整理一下可好?” 他改口叫他“父亲”。 易郎中一愣,待听完他的话,又是一怒。 下午他们已在一处厮磨整个下午了,回来时易楚的头发都是蓬松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人没安分过。 现在他又想让易楚留宿,这还没成亲呢,成何体统? “不……”易郎中开口就要拒绝。 易楚急急打断他的话,“爹……您答应了吧?” 声音细细碎碎的,可怜巴巴的,像只被遗弃的小狗摇着尾巴乞求主人收留。 好歹是要成亲的,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易郎中万般无奈地摇摇手,“去吧。” 易楚闻言,脸上顿时散发出耀目的光彩。 辛大人却平静得多,对易郎中施了一礼,“多谢父亲,我……”底下的话到底没有说出。 易郎中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真对阿楚好,是绝不会乱来的。 月色如水水如天。 入了夜的街道空无一人,静谧安详。 清风徐徐,摇动路旁树木,枝叶沙沙,似情人间的低语。 辛大人握着易楚的手,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搅动,搅得他既是心疼又是心酸。 易楚这个傻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来? 一时想起她温柔地替自己梳发,又想起她坐在油灯前搓药丸时美好的身影。 自己何德何能,竟让她如此倾心相待? 辛大人叹口气,越发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汤面馆早已经打烊,从外面看过去,屋里一片漆黑。 辛大人抬手轻轻叩了几下。 有沉着的脚步声走近,悄悄地开了门,见到辛大人身后的易楚,那人愣了下,低声招呼,“易姑娘。” 看身影,那人长得很魁梧,易楚确定之前并未见过他。 辛大人轻声介绍,“他叫何魁,是面馆的铛头。” 易楚恍然,原来之前那么好吃的汤面就是他做的? 何魁将门闩上,仍是低着声音道:“他们都在院子里等着。” 辛大人点点头,牵着易楚穿过面馆进了后院…… 第88章 离别 易楚一把抓住肚兜,扯进被子里,又问:“外祖母有没有问起我,你见过爹爹没有?” 辛大人笑着回答:“我说你昨夜太累,可能会醒得迟,父亲也见过了……你放心,父亲不会责怪我们。” 易楚面红似血,昨天她一门心思近都系在辛大人身上,全然没想过该如何面对父亲。一时心慌手乱,加上缩在被子里不方便,肚兜的带子系错了,偏偏又打了死结。 辛大人看在眼里,叹道:“你我已是夫妻,再亲密的事也做过,还怕我看到不成?”伸手扯下围在她身上的被子。 易楚红着脸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肌肤白皙柔嫩,泛着粉色,上面留着深深浅浅的红印……是他昨夜吻过的痕迹。 辛大人一下子想起掌心摸在上面,那种让人爱不释手的滑腻感觉,脑中似是着了火,不由自主地就张口咬了上去。 是细细地咬,从肩头到锁骨,然后吻上她的唇。 本来就不早了,这一闹又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 易楚挣扎着推他,扭动中被子整个滑落,她的身子完全呈现在他的眼底。 辛大人深吸口气,别过头含着她的耳垂,呢喃着问:“阿楚,小乖乖,再来一次好不好?” 声音里,几多乞求与渴望。 眼眸里,几多深情与爱恋。 易楚根本没办法拒绝他。 辛大人看着她一副任他予求予取的样子,心里涨得满满的,全是柔情与酸楚,“我的小乖乖,你就这么纵容我,什么都依着我?你也不怕我……” 怕他什么呢,伤害她还是欺负她? 辛大人确信自己不会,却不知道易楚信不信。 易楚凝望着他,“我信你。” 澄清明净的眸子里尽是他的身影。 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对自己的痴恋。 辛大人拥着她,笨手笨脚地将肚兜系好,想一想,又扯下来,“厨房里备着水了,我提水你擦一下。” 在这里? 易楚瞧瞧窗外明晃晃的天色,想拒绝,可身上确实腻得难受。 辛大人搬了木盆过来,又提了两桶热水,“水不够就喊一声,我在书房里。” “嗯,”易楚答应着,坐在木盆里。 疲乏的身子被热水泡着,易楚舒服地哼了声,用棉帕不轻不重地擦洗着。 擦到胸前时,瞧见白皙肌肤上玫瑰色的吻痕,不禁想起昨夜绮丽诡艳的情形。 脸*辣地烧着,而心底却满满当当的全是欢愉。 她爱着他,也被他爱着,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好 易楚穿戴整齐后推开书房的门,辛大人正表情凝肃地将一些字纸扔进面前的火盆里,见她进来,那凝肃转瞬变成了和煦。 “坐过来,我替你绞头发,”他起身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却站在她身后,小心地用棉帕包住她的发,一缕一缕地绞。 他的力道大,扯得易楚头皮疼,可她却甘之若贻。 后面绞完了,便换到前面。 易楚仰头望着他专注的神情,唇角绽出欢喜的微笑。 辛大人点着她秀气的鼻梁,“就这么开心?” 怎可能不开心? 身为锦衣卫特使,他果敢刚毅,而身为汤面馆东家,他又那般的芝兰玉树。 两种身份,每一个都让她心折。 可就是这样的男子,会温柔小意地哄着她,会如珍似宝地亲吻她,还伏低做小地服侍她。 易楚的目光越发缠绵温柔。 辛大人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你再这样看我,我就……”就把持不住了。 易楚“吃吃”地笑,环住他的腰身,偎在他身前。 就这么静静地依偎,孩子般贪婪地汲取他身上清淡的艾草香气。 绞干头发,辛大人打开长案上一卷画轴,画面仍是夕阳下的一角廊檐,廊下植着碧蕉翠竹,有女子浅笑。 跟之前画的那幅极为相像。 只不过,这幅画,女子的身旁多了位高大英俊的男子,男子面容刚毅,眸光却是温柔,专注地看着不远处。 不远处,是盛开的芍药花,花丛里隐约露出两个孩童的身影,一个高些,一个矮些。 易楚指着那位男子,“他是你爹?” “嗯,”辛大人笑着回答,“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如此,孩子们在闹,我们在笑,你我相伴终老,”不过话音一转,“就像你所说,先生女儿再生儿子也行。” 易楚羞红了脸,伸手掐他一下。 辛大人又笑,少顷,神色变得凝重,“待我走后,你替我把它交给阿俏,顺便看看她好不好……如果她问起来,就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易楚重复一遍。 辛大人点点头,又取过旁边的花梨木匣子,“这里是当年我父亲受冤的一些证据,你先收着,该怎么处理我会给你写信。” 这东西太重要了,易楚不敢打开瞧,只疑惑地问:“既然有了证据,为什么不交给皇上也好为你父亲洗雪冤屈?” “天子金口玉言,哪能有错?我想等新皇登基之后再呈上去。” 易楚对庙堂之事丝毫不懂,便不多问,默默地将匣子抱在怀里。 辛大人又一一交待了其他事情,两人各自正好衣衫,坐着马车往晓望街赶去。 易郎中见到他们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也不出声招呼,径自转身往书房走。 一看就是气极了的样子。 易楚尴尬不已,脸皮涨得通红。 辛大人安慰道:“父亲是气我,并非责怪你,别担心。” 易楚小声地说:“我去瞧瞧。” 辛大人沉默片刻,“也好,父亲若是责骂你我,你听着便是,别分辩,免得更惹父亲动气。” 易楚应着,先去西厢房跟卫氏问了安,又到厨房沏了壶茶,端着进了书房。 易郎中头不抬眼不睁,默默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本医书看。 易楚将茶放在桌面上,柔柔地唤了声,“爹。” 易郎中没听见一般,哗啦啦地翻书翻得飞快。 易楚就跪在了地上,“女儿错了,请爹责罚!” 易郎中“哼”一声,仍不开口。 “爹,”易楚扯扯易郎中的衣襟,“女儿知道错了,可是并不后悔。” 这是来认错的? 这分明是来示威的。 易郎中气不打一处来,将书扔在地上。 易楚捡起来,双手捧着放到桌面上,又唤,“爹,你打我也罢骂我也罢,只别气坏了身子……也别怪辛大人,是我自己愿意的。” 易郎中冷冷地扫她一眼,瞧见她眉梢眼底的欢喜,虽是跪着跟他赔礼,可那欢喜却掩藏不住。 不由气苦。 先前天不亮,那人就过来跪着,说辜负了他的信任,说阿楚夜里累着了,一时半会怕醒不来。 哼,累着了,醒不来…… 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一气之下扇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也是这样跪着,说任他打任他骂,只别生气,也别怪阿楚,都是他不好,招惹了阿楚。 他不解气,举着巴掌再要扇。 那人却到外面取了块木板来,恭恭敬敬地说:“父亲仔细打得手疼,还是用板子解气。” 那样子无赖之极。 亏他当初将那人引为知己,没想到却是引狼入室。 他自认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平生仅有的两次动手都是打他。 第一次用了茶盅,这一次,难道真能用木板? 他犹豫着还没下手,那人已侃侃而谈说起自己的打算。他考虑得倒是周全,易楚的生活如何安排,假如有了身子又会如何,到哪里养胎到哪里生产,给孩子取什么名字,甚至连孩子上什么书院都打算好了。 他还能怎么样? 一桩桩一件件,那人都安排得妥当,在易楚身上是用了心的。 他满肚子火气发不出来,朝他后背拍了一板子,说:“滚!” 那人是真滚了,他说易楚仍睡着,他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前头刚走了那人,后头又来了阿楚,几乎一式一样的说法,几乎让人以为是串通好的说辞。 可自己养的女儿自己明白,阿楚说这番话是出自内心的。 她知道错了,可她不后悔,又说是她愿意的。 易郎中只有苦笑,他养了十几年,娇滴滴花朵儿似的女儿,她说愿意,又有哪个男人能抗拒得了? 他怪不得那人,又舍不得责怪女儿,只得冷了声道:“虽说订了席面,饭厅总要收拾一下,这些事还能等着外祖母亲自动手?” 易楚“嗖地”站起来,搂着他的脖子,“爹真好。” 再好也比不过那人! 易郎中不愿意搭理她,板着脸又捧起医书。 易楚脚步轻盈地出去,辛大人在院子里等着,两人凑到一处唧唧喳喳不知说些什么。 易楚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辛大人看她看得发呆,伸手替她理了下鬓发。 易郎中在屋里,看他们看得也发呆。 怎么看都是一对天作地合的壁人。 阿楚痴恋着辛大人,可辛大人也非无心之人,看阿楚的眼光像是看着珍宝。 易郎中长长地叹口气,女大不中留,随他们去吧。 饭后,辛大人正式辞行,“明日一早就赶路,回去还有事情要忙,便不过来了,若有机会,会托人捎信回来……外祖母跟父亲多多保重身体。” 当着卫氏的面,易郎中不好再板着脸,就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一番,不过是要以性命为要,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性命若是没了,什么都没用。 卫氏要说的话方才已经跟辛大人说了,眼下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他不能在家里过中秋。 易楚倒是很平静,默默地看着手里的茶盅一句话都没说。 易郎中很感意外,昨天分别时,还扯着那人的衣袖不放手,今天突然乖巧了。 辛大人却是明白易楚的想法。 一来,她不想耽搁他的时间。 因为计划有变,先前的安排也有所变动,此外,临走前还得嘱咐一下吴峰。 此行艰险,而钱氏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他不想让吴峰冒这个险,况且也需要有人留在京都帮他处理一些事情。 二来,昨天一天一夜他几乎没合眼,假如今天再与她守在一处,必然也少不了折腾。 而接下来,他还得没日没夜地赶路。 易楚是心疼他的辛苦。 可辛大人是真不想就这样走了。 刚刚有过肌肤之亲正是情浓的时候,他好像还有许多话想对易楚说。 卫氏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岂不知辛大人与易楚的心思,借口歇晌觉回了西厢房。 易郎中倒是想立即送客,可想想两人夫妻之事都做了,也不差这点话别的工夫,便抬脚去了书房。 辛大人帮着易楚将碗筷杯碟端到厨房。 易楚平静地开口:“明日几时走?” 辛大人回答得详细,“卯初上朝,皇上会在朝堂上宣布犒军的旨意,辰初下朝之后就会出发……届时从正阳门出城,你要是去送我就辰初一刻在正阳门附近等着,让大勇赶车带你过去。” 易楚被他猜中心思,羞恼道:“谁说要去送你,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辛大人紧紧拥着她,“是我想你去送,临走前看看你。” 易楚心头骤然一酸,说不出话来,却撸起辛大人的衣袖,低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反正你身上那么多伤疤,也不在乎再多一处。” 她咬得深,小麦色的肌肤上很快渗出血丝来。 辛大人叹口气,伸手去扳她的脸,却摸到满脸的泪水。 易楚哭了…… 第89章 生疑 秋雨萧瑟如离人泪,顺着屋檐的瓦当滑下,滴滴答答敲打着地面。 易楚拿着针线对着窗外发呆,好半天没有落下一针。 虽然下了雨,她仍是一早起来跑到正阳门去等着。 特地穿了大红袄子和大红罗裙……是她之前绣好的嫁衣,准备成亲那天要穿的。 成亲时,他赶不回来,她想让他看看自己穿嫁衣的样子。 到了正阳门,她不敢在门口等,就站在街旁,远远地看着。好在路上行人不多,她又是一身亮目的红衣,即便站在旁边,也是格外显眼。 细雨朦朦中,一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策马而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令她魂牵梦绕的身影。 银色面具遮住他半边脸,却掩不住他俾睨天下的气势,气宇轩昂地坐在马上,威风得像是天神下凡——这是她的男人。 笑容自心底油然而生,像夏夜盛开的玉簪花,静静地绽放在她的唇角。 是自豪的骄傲的微笑。 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穿这么艳丽的颜色。 隔着老远,辛大人就看到盛装的易楚站在路旁,及至稍近,看清了红衣上细密缠绕的并蒂莲。 心骤然缩成一团。 这个傻瓜,竟然特特地穿了嫁衣来给他瞧。 雨水透过面具的缝隙打湿了他的双眼,他的心便如这雨,湿漉漉地沉重。 他岂会不知她的意思,她说她是他的妻。 只是他的妻! 目光忍不住与她的纠缠,再也不舍得离开。 易楚含着笑,贪婪地注视着他,就好像要把他此刻的样子深深地镌刻在心底。 她瞧见他银色面具上的水珠,跟他凝视着她的眸光一样,闪闪发亮。 她瞧见他刚硬的唇角微微翘起,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他对她比着口型说“等我。” 她当然会等他。 他答应补给她一个洞房花烛,要夫妻对拜,要撒帐,要喝合卺酒,然后…… 她的脸定是红了,因为她看到他的目光骤然变得灼热,就像前天夜里,他替她褪下衣衫,打开她的身体时的眸光毫无二致。 马匹成排地从她面前经过,她清楚地分辩出属于他的白马的马蹄声,因为独独这一个是合着她的心跳,堪堪地踏在她的心坎上。 直到人群远去再也看不到身影,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进了马车。 看着窗外的屋舍绿树,心里想的念的全都是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才分开就已经开始想念。 易楚怅惘地叹口气,放下针线去西厢房找卫氏,想问问她冬天的袄子是喜欢秋香色的还是鹦哥绿的。 卫氏正在书房跟易郎中讨论易楚的嫁妆。 昨天,辛大人来吃饭前,把自己准备的嫁妆等物都列成单子交给了卫氏。 普通的尺八纸一分为二,写了满满十二张。 除去白米斜街宅子里要添置的家具摆设外,又加了一些瓷器玉器,古玩字画,还有大兴的五百亩地,三千两的压箱银子,最后一页却是把他们成亲要住的宅子也写在上面。 卫氏大吃一惊,忙过来告诉易郎中,“本来觉得单是前头那些家具差不多就上千两银子,已经不少了,后头又加了这些,恐怕太多了……就是官家的小姐也没这么多嫁妆,摆出去太打眼了。” 易郎中大致翻了翻,心里有了数,杜子溪这是把所有的家底都给易楚当嫁妆了。 写得这么周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要嫁女儿。 又看了看另外一张纸,却是记着在前门喜铺订做的喜帕喜帘等物。银子都已经付过了,腊月头上就会送来。 既能让易楚能够体面地嫁人,又不舍得她受累,面子里子都全了。 易郎中对辛大人仅剩的一点不满也化为乌有,不管怎么着,他能真心对易楚就行。 想了想,开口道:“娘顾虑得是,嫁妆单子仍是这么写着,抬嫁妆的时候这些古玩字画都混在衣服里面,压箱银子、田地和宅子也别摆出来……饶是这么着,阿楚的嫁妆也是晓望街的头一份。” 卫氏嘟哝着,“也不知道子溪怎么想得,非得大老远地往西北跑,你说单是这些物件两辈子都花费不完,赚再多银子又有什么用……子溪是不是还营着别的营生,我看他那面馆盈不了多少利?” 还能有什么营生,搜刮民脂民膏呗? 易郎中腹诽,随即想起锦衣卫向来不进平民百姓的门,可从贪官污吏手里得到的东西不也是间接来自民生? 去年赵镜被查抄,单是五十两的银锭子据说就有两大箱,别提还有什么金玉翡翠、珍珠玛瑙等物品。 正月时,抄了先太子还有另外三家勋贵,估计抄出来的东西也不少,这些锦衣卫顺手拿那么一两件,一辈子就衣食不愁了。 易郎中看不惯官吏搜刮民财,可也没清高到把到手的财物送出去。 既然是女婿送给女儿的,他就替阿楚收下。 两人商量完此事,卫氏叹口气道:“阿楚腊月就出阁了,你屋里是不是也该添个人?” “娘,”易郎中本能地就要拒绝。 卫氏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还想着阿琇,可阿琇没福气,就过了两年好日子……娘现在身子骨还行,能给你做个饭收拾个屋子,可缝缝补补的事儿总得有人干,屋里没个女人不行。再说,过几年阿珂成了亲,娘可不能再住在这儿……以后阿楚带着孩子回门,谁给她张罗饭食。你一个大男人前头陪着姑爷,还得到后头厨房里做饭?听娘的话,趁着还年轻,赶紧娶一个,说不定还能生个儿子。” 上次易楚也隐晦地提到过续弦之事。 易郎中不由唏嘘,别人家都是岳父岳母千方百计阻挠女婿续娶,儿子女儿对父亲续弦也颇为不满,没想到轮到自个身上,两个本该反对的亲人却不约而同地劝他。 再想想卫氏所说的情况,不免就有些心动,“等有了合适的再说。” 卫氏便笑,“总得先打听着才能知道合适不合适,这事我跟隔壁她吴婶子说,她认识的人多。” 易郎中并没有反对。 卫氏说到做到,转天就去找吴婶子。 易楚则坐着大勇赶的马车去了威远侯府。 自打去年腊月中旬,易楚再没登过林府的门,门房倒是记性好,还认得她,屁颠屁颠迎出来,拱手做了个揖,“易姑娘稍候片刻,已让人进去通报了。” 通常不递贴子贸然登门的宾客,门房会让小厮报到二门的婆子处,婆子再打发人报到听松院,如果杜俏闲着还好,倘若她正歇着或者有别的客人,她就得等着。 当然,如果是熟客或者身份高的人,就可以直接进到二门,婆子会主动安排个清静的歇脚地方等候。 当初威远侯跟夫人对易楚相当礼遇,可时隔大半年,府里怎么个态度,门房也吃不准,加上夫人又怀着身孕,见不见客还两说,因此断不敢贸然让易楚进去。 好在,没过多久,画屏快步迎出来,边走边训斥,“不是说过了,易姑娘来用不着通报,直接进去就行,你这脑子生锈了?” 门房点头哈腰地说:“一时犯了糊涂,”又朝易楚作揖,“怠慢姑娘了,姑娘别见怪。” 易楚不好多话,就听画屏道,“以后长点记性,再有下次,等着挨板子。” 训完门房,又亲热地拉着易楚往里走,“上次你开的药很管用,我这几个月的小日子很准时,虽然也是小肚子发胀,可不像先前疼得要死要活了……对了,夫人已经有了,差十天五个月,方太医说像是个哥儿。” 易楚故作不知,惊叫一声,“太好了,夫人有福气。” 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听松院,赵嬷嬷在门口等着,见到她,亲自撩起帘子,笑道:“真是稀客,快请进,夫人在里面等着呢。” 易楚连忙致谢,进了偏厅,就看到杜俏容光焕发地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 她气色极好,白皙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粉色,本来就生得精致,如今看起来更是美艳不可方物,眉目间也隐隐有了王孙贵族家特有的傲气。 被林乾宠着,肚子里又有了孩子,在林府的地位自然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易楚按着规矩行了个礼。 杜俏客气地请她就坐,又吩咐锦兰等人沏茶上点心,态度热情而大方。 易楚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丝疏离。 前几次她来的时候,杜俏会拉着她的手诉苦,把她当成要好的姐妹,而现在,杜俏只是端坐在椅子上,虽然热络,无形中却给人一种距离感。 易楚并不放在心上,也无意叙旧,只笑着取出画轴,直截了当地说:“受人之托,将这幅画送给夫人。” 赵嬷嬷接了画递给杜俏,杜俏打开后,脸色突地变了,问道:“谁让你送来的,我大哥?” 易楚见屋里只赵嬷嬷跟画屏在,遂点点头,“对。” “大哥现在在哪里,身子可好,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一连串的问题让易楚感到往日的杜俏似乎又回来了。 易楚笑笑,“他挺好的,刚启程要去西北,算脚程现在可能到了保定府……今年许是回不来,最早也得明天夏天,兴许那时就能见到了。”话说出口,不免有些惆怅,到明年夏天他才可能回来,这也太遥远了。 杜俏正专心地看画,赵嬷嬷却主意到易楚的神情,不由心有所动。 杜俏看过画,叹口气,“画得是我爹娘,我见到爹爹的次数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可看到画,我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就是父女天性,割不断的。”易楚笑着回答。 杜俏点头同意,又道:“我只记着大哥小时候的样子,现在许是变了,他跟我爹长得像吗?” 易楚凑上前,细细看了眼画中的明威将军,“身材差不多,眼睛很像,只是气势没那么威严。” 戴面具的辛大人气势也很足,可易楚想起的却是替她绞头发,温柔地哄她亲吻她的辛大人。 杜俏很以为然,“我爹常年戍边,气度定然不同……就说侯爷,带兵打仗的时间不如我爹久,可板着脸也挺吓人。”话到最后,脸上流露出几分羞意。 门外就传来个清冷的声音,“夫人是说本侯吓人?”话音刚落,林乾拄着拐杖进来。 杜俏急忙否认,“是说侯爷面相威严,当年定然让叛军闻风丧胆。” 提起当年,林乾大言不惭地说:“那是自然,当年提起本侯,谁敢说跟不字?” 杜俏捂着嘴“哧哧”地笑。 易楚趁机向林乾行个礼,感谢他当日出手相救。 林乾轻描淡写地说:“易姑娘不用担心,胡家已让我治得死死的,没人敢再惹事。” 易楚再次道谢,顺便告辞。 杜俏并不挽留,仍让画屏送她出门。 林乾陪着杜俏说了会话,仍然回了书房。 赵嬷嬷见四下无人,低声对杜俏道:“夫人觉没觉得,易姑娘跟大爷的关系非同一般。” 杜俏想了想,听易楚的话音,显然对大哥的行踪很了解,可既然受委托来传话,了解也是应当的,遂问:“嬷嬷觉得怎么不一般了?” “我看得清楚,易姑娘提起大爷时,眼神变得很不一样,看着大有情意,而且起初说起大爷去西北,语气很是不舍得。” 杜俏毫不犹豫地说:“不可能,大哥以后要继承伯府的,怎么会跟阿楚这般出身的人牵扯不清?再说,上次侯爷不是说过阿楚跟个开汤面馆的定了亲” 赵嬷嬷仍是觉得可疑,思量半天,犹豫道:“要不我出府打听打听,顺带到汤面馆去趟,要是跟大爷没关系最好,如果真有什么牵绊,大爷以后还怎么说亲……正室未娶,妾室先进门,正经家的公侯小姐谁愿意结亲?” 第90章 差距 赵嬷嬷想到做到,转天就寻了个借口到了枣树街。 说实话,她是辛家的家生子,后来跟着辛氏到了信义伯府,再然后到威远侯府,虽说只是个下人,但平常出入的都是富贵之地,很少在枣树街这样完全是平民聚集的地方闲逛。 一路打听着,好容易看到木记汤面馆的招牌,赵嬷嬷下意识地抻抻身上并无褶皱的潞绸被子,迈了进去。 因时辰尚早,还不到吃饭点儿,店里并无客人,大勇正拿着笤帚扫地,见进来个打扮体面的老嬷嬷,连忙放下笤帚,热情地招呼,“老太太,您吃面?” 赵嬷嬷满脸堆着笑,“先不吃,想跟你打听个事儿,你们东家在不在?” 大勇爽快地说:“东家出门了,不在。” 赵嬷嬷四下瞅瞅没见到别人,又问:“你们东家贵姓?我有个远房侄子也在这条街上开馆子,不知是不是你们东家?” 大勇脸上露出丝警惕,打量一眼赵嬷嬷,喊道:“爹,有人找你。” 片刻,门后的青布帘子被撩起,张铮木呆呆地走出来,小眼瞪一下,懒懒地问:“谁找我?” 赵嬷嬷盯着他看了会,试探着叫了声,“张兄弟?” 张铮也认出她来,双手抱拳,“啊,竟然是赵嫂子,想不到啊,想不到。”吩咐大勇去沏茶。 赵嬷嬷指着大勇问:“是大侄子?以前见到的时候才三四岁,转眼长这么大了,你家妹子身体还好。” “身子骨不好,已经过世好几年了,现在就剩我们爷俩将就着过。” 大勇沏了茶来,张铮让他到门外守着,拱手请赵嬷嬷落了座。 赵嬷嬷跟着叹息几句,然后转到此次的来意上,“这面馆东家可是大爷?” 张铮点点头,“进京后无处落脚,就勉强开了这个小店户口。” 赵嬷嬷见他承认,追问道:“那大爷跟济世堂易家姑娘定亲之事是真是假?” “婚期定在腊月十二。” 这么说是真的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赵嬷嬷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为妻还是为妾?哎呀,就是当妾也不成,正室娘子还没定,哪有先抬小妾进门的?” 张铮慢吞吞地说:“公子三媒六聘娶得就是正室娘子,要抬妾室,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自打信义伯过世后,章氏便升级为老夫人,杜旼是二老爷,小章氏为二太太,杜仲这一辈就被称为爷。 故此赵嬷嬷称杜仲为“大爷”,而张铮则用闯荡江湖时对杜仲的称呼,“公子”。 两人各说各的,倒也听得清楚明白。 赵嬷嬷叹道:“可这门第也差得太远了,我不是说易姑娘不好,是两人不合适……以后大爷肯定要支撑伯府,易姑娘的家境摆在那里,见识有限,别说出去走动被人笑话,就是在府里,能镇得主下人,主持得了中馈?”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起先也觉得不合适,”张铮不紧不慢地说,“可公子今年已经二十有四来,你还记得将军二十四岁时在干什么?” 明威将军十八岁成亲,二十岁出征,两军对战时,凭手中一杆长~枪出入敌营若无人之境,重创敌军主将。 虽然因擅离军营受到当时带兵将领的惩罚,可也一战成名。 二十四岁时,已经名震西北。 张铮续道:“公子心思才智绝不在将军之下,你我能想到这点,难道公子想不到?既然公子已经做了决定,那就是他认为合适。” 赵嬷嬷分辩道:“大爷毕竟年轻,遇到美色不免被情所迷,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被情所迷?”张铮冷笑,“十二年前公子离府,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美貌女子,可从未有人能近了他的身……这桩亲事,公子费了不少心思。” 公子性格严肃沉闷,即便在汤面馆言语也甚少,更遑论有什么笑容了。 可易姑娘头一次到面馆时,她吱吱唔唔地不肯说找谁,他就瞧见公子在角落里悄悄弯起了唇角。 还有几天前的夜晚,公子当着十几个人的面,牵着易姑娘的手走进来,又将她送进内室,过了半刻钟才出来。 这其中的意味,在场的人谁不知道? 更遑论,公子对俞桦说的那番话,其实不但是说给俞桦,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这十几人都是跟随公子多年的心腹,如果只是纳个妾室,公子犯得着如此给易姑娘做脸? 公子这是把易姑娘摆在明面上,让众人都认识认识,以后他们上头可不只公子一个主子。 赵嬷嬷自然不知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她仍纠结着易楚出身太低。杜仲再不济也是信义伯的嫡长孙,杜家的爵位只能落在他身上,现在府里被大小章氏把持着,如果杜仲能够娶个家世好的女子该有多好。 有个得力的岳家支撑着,至少章氏还能有点顾忌。 就易楚这家世,章氏想要对付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易楚若是知道了,会不会知难而退?就算是为了杜仲,她也应该有所考虑。 这边,赵嬷嬷正暗自思量着。 张铮看在眼里,目光闪烁,冷声道:“公子断不会容这桩亲事出任何周折,那些内宅勾心斗角的法子赵嫂子就不必考虑了……我倒是有个建议,与其玩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倒不如多给易姑娘讲讲这些高门大户的事,易姑娘冰雪聪明,想必一点就透。” 这也是一个办法。 赵嬷嬷心念微动,跟张铮告辞,“……回去请大姑娘拿主意。” 张铮点点头,慢条斯理地续上一句,“以后赵嫂子少往这边走动,公子的事不想被太多人知道……请大姑娘好好养着身子,怀胎十月不容易,千万别出了差错。” 话是好意,可赵嬷嬷怎么听怎么觉得其中另有含义。 转念一想,俗话说的好,“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亲”,这毁亲也是损阴德的。 何况还是凭仗易楚才有了这个孩子。 赵嬷嬷寻思了一路,越想越觉得张铮的提议可行。 首先易楚的胆量大,面对阴寒冰冷的侯爷都不怕,想必不会轻易让大小章氏骑到她头上去。 二来,易楚虽然见识短,可行事却大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上次看到锦缎不认识,当即就坦坦荡荡地问了出来,这样反而更容易让人有好感。 第三却是,听张铮的意思,大爷已经认定易楚了,既然如此,何必多事让大爷跟大姑娘生出嫌隙来。倒是应该劲往一处使,合力把杜家的管家权抢回来才对。 回到威远侯府,赵嬷嬷将她与张铮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杜俏,“……易姑娘是大爷心尖尖上的人,大爷自离府就没正眼瞧过女人,却偏偏对易姑娘动了心,这也是好事一桩。头先夫人不是还说过,把易姑娘当个亲戚走动,这不还真成了亲戚。” 杜俏苦笑,她说的亲戚是拐了三道弯的表妹、差点出五服的堂妹等无足轻重的亲戚,来往着是个情分,不来往也没多大影响,就是跟别人提起来,有门穷苦的远亲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儿。 眼下易楚却要当自己嫡亲的嫂子,这根本不是亲戚,简直就是一家人。 女人凑在一起不过是说点家长里短吃喝玩乐的事儿,满京都的贵人易楚一个不认识,提起茶叶布料金银首饰,易楚也说不出个一二来,到时候干巴巴坐在旁边,多尴尬。 可事已至此确实又没有别的办法。 杜俏是经过一番波折才与林乾和美恩爱的,自是知道有个知情知趣的枕边人不容易。她也不想做拆散别人姻缘的恶人,想了想,也只能赞成张铮的做法,趁着还没成亲,早早把京都勋贵间的这些事儿将给易楚听听。 要让谁去教导易楚呢? 按理说,赵嬷嬷是最合适的人,她见多识广,内宅的弯弯道道是门儿清,对京都富贵人家的事也门儿清。 只是,眼下杜俏有孕在身,赵嬷嬷得贴身照顾,着实离不开。 赵嬷嬷就道:“不如让画屏去,画屏比锦兰和素绢在府里待的时间都长,该知道的差不多也知道了。先让她过去照拂一阵子,等夫人生产之后,我再去看看……再说,让画屏去也有个现成的由头,她岁数也不小了,对外头就说给她个恩典,脱了奴籍自行嫁娶。” 杜俏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画屏听说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是奴才,自然应该听主子的,而且易家人口简单,就是易郎中跟两个闺女,易楚跟易齐都是好相处的人,日子不会太难过。 杜俏让赵嬷嬷取来画屏的卖身契还给了她,又额外赏了五十两银子。 画屏给杜俏磕了头,收拾好东西就去了易家。 她倒是没想过半路逃走。 平民百姓打死个人是要偿命的,而王孙贵族打死个人就像踩死只蚂蚁那么简单。当初杜家放出去的奴仆,离奇死亡的不知多少,而且都做得半点痕迹不留。 林乾的手段只有比章氏更狠毒,别说画屏没有门路,就是有门路逃到京外去,只要林乾想,他就能把她找出来。 画屏才不做这种傻事。 见到易楚,画屏实话实说,“夫人开恩,给我脱了奴籍自行嫁娶,我自小就卖到杜府,根本不记得家里的事,眼下是走投无路,除了林家,也就认识你了。另外,赵嬷嬷嘱咐我,你以后嫁给大爷,少不了在贵人圈里走动,我好歹在伯府和侯府待过这些年,有些事说给你,也好有个准备。” 易楚一时有些愣怔,她只想着成亲后,两人住在白米斜街,她离家近,可以时不时地回家瞧瞧父亲,从来没想过杜仲以后会承继杜府,她要掌管整个府邸的家务事。 而且还要跟其他显贵人家走动。 她见过一次杜俏理事,是给荣郡王府跟忠义伯府送谢礼。 礼送得很讲究,既要符合两府各自的身份,也得显出自己的体面,还得让人看出诚意来。 易楚平常来往的不过是隔壁吴家、以前的顾家还有胡家,来往送礼就是两包点心,顶多加斤猪肉或者一块布头,算是很厚的礼了。 要让她像杜俏那样应酬,易楚自问很难做到。 而杜仲,总是要回杜府的,易楚清楚地记得,他鼓动父亲买地时曾对她说过的话,要把杜家的东西一样样都拿回来。 要拿回来的当然不止几百亩地这么简单,还有整个杜家的宅邸铺面,当然还有爵位。 而且,他把白米斜街的宅子写在她的嫁妆单子上,没有人会住在媳妇陪嫁的宅子。是不是他已做了决定,白米斜街只是暂住,而他们早晚会住到杜家? 易楚真切地感觉到她与杜仲之间的差距实在太过遥远,杜仲可以轻易地俯就她,而她即便踮着脚尖也无法达到他的高度。 头一次,易楚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这段姻缘也隐隐有了些不自信…… 第91章 画屏 好在易楚并非死钻牛角尖的人,强压下心中消极的情绪,带着画屏去医馆见易郎中,“……没别的去处,暂且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 因怕父亲担心,并未提及其他。 画屏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给先生添麻烦了。” 她虽已脱了奴籍,可心里明白,眼下的身份跟以前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是换了个主子伺候罢了。 易郎中并未预料她会行此大礼,连忙起身,虚扶一把,“无需如此客气,既然你无处安身,先跟阿楚同住即可,”又吩咐易楚,“好生照顾画屏姑娘,不可怠慢客人。” 易楚笑着答应。 正要离开,忽听易郎中又道,“你屋里少张床,待会将我书房那张搬过去。” 画屏连忙推辞,“不用,我在阿楚姑娘床边打个地铺就行,再者,罗汉榻上也能将就。” 易楚也想到这个问题,劝道:“地上潮湿哪能睡人,罗汉榻太短,既不能伸腿又不得翻身,还是听父亲的。” 闻言,画屏不再坚持。以前,她也睡过地铺,平常还好,若是下雨阴天的,就算铺上两层褥子,也阻挡不了地上的潮气。 而潮气极伤身,尤其对女子更加不好。 画屏便对易郎中生出几分感激之意。 从医馆出来,又到西厢房拜见卫氏。 知道易郎中答应留客,卫氏眸光一亮,笑道:“安心在这里住着,正好也给阿楚做个伴,”又拉着画屏夸赞,“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灵手巧的。” 摸着画屏细嫩柔软的双手,目光就暗淡了些。 易楚并未注意这些,陪着画屏与卫氏寒暄几句,就回屋整理物品。 画屏疑惑地问起易齐,“怎么不见二姑娘?” 易楚支支吾吾地说:“去了个远房亲戚家,过段日子才能回来。” 远房亲戚还真是好用,愿意细说就可以说什么表舅家的表妹,不愿意细说的完全可以闭口不谈。 画屏极有眼色地不再追问。 易楚住得东厢房是三间屋子,靠南那间是卧室,中间隔着屏风,又挂了道帘子。其余两间是通开的,很敞亮。靠北墙原本放了个架子,摆着布匹等不常用的东西,易楚将它移出来,腾了个地方把床放进去,又拉了道帘子,这样画屏就能够有个相对安静的空间。 屋子比以前拥挤了许多。 画屏歉然地说:“没想到给你添这么多不方便。” 易楚笑笑,“没什么,也就三个多月的工夫,凑合凑合就过去了。” 婚期定在腊月初六,不管杜仲能否回来,她都是要出嫁的,以后画屏就跟她一道住在白米斜街。 归置好,已到了晌午,易楚便要去厨房做饭。 画屏本能地想叫住她,临来前,赵嬷嬷特地嘱咐过她,要好好地告诉易姑娘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都做什么,都喜欢什么,尽量地培养出符合贵人圈的爱好习惯。 至于女红烹饪,对于未出阁的姑娘来说,可以在找婆家的时候多个筹码。而已成亲的妇人只要会看会吃,各种绣法流派刺绣大家能说出个一二来,足以显摆好几年。 至于烹饪,有哪个千金小姐贵族夫人会亲自生火下灶,最多就是站在厨房门口指点厨娘几句,或者临出锅前撒上把葱花,再端出去就是她的手艺了。 易楚针线活还凑合,烹饪也足以拿得出手,缺乏的就是见识。 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再亲历亲为地做饭,免得身上沾了油烟气,手也变得粗糙。 经年累月下厨的人,油烟会渗到骨子里,即便熏过衣服擦了脂粉,那股烟火气一时半会也散不掉。 平常人闻不出来,可被上等香料养刁了鼻子的贵妇却是一下就能闻到。 易楚算是讲究的,身上油烟味虽然很轻,毕竟还是有。 画屏就想以后切不可再让她进厨房,也不好再出门买菜,跟那些乡野村夫混在一处讨价还价。 只是转念思量一下,易家就三人,易郎中是男人,卫氏是长辈。易楚总不能干坐着,等着另两人伺候。 除非这些事,都由她来做。 画屏不假思索地跟在易楚后面进了厨房。 卫氏已经淘好米,准备做米饭,易楚则切了条五花肉,打算炖豆角。 画屏自小被卖到杜家,在杜俏院子里当个跑腿传话的小丫头,长大了先是做洒扫的三等丫鬟,后来到屋里管着衣物首饰,算是二等丫鬟。以前除了要水端菜,再就没进过厨房,灶上的活计基本不会。 别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寻思着烧火虽然脏但是简单,就自动请缨烧火。 卫氏客气几句就由着她去了。 岂知烧火也是有讲究的,尤其做米饭,火慢了米饭不熟,火急了就夹生,要先大火,约莫着八成熟之后,用小火焖上片刻,然后将柴火灭掉,靠锅底的余温就将饭焖熟了。 画屏不懂这些,开头费半天劲没生起火来,后来终于点着了,就撒着欢儿往灶底塞木柴,等易楚闻到锅底的焦糊味儿,将木柴取出来灭掉,已经来不及了。 小半锅白米饭,下面糊得发黑,上面还是硬邦邦的米粒。 卫氏忍不住念叨,“可惜了的,糟践这东西。” 画屏脸色顿时涨得紫红,忍着泪水赔不是,“对不住,我以前没做过饭。” 声音小,卫氏又顾着把上层还能吃的米饭用铲子铲出来,便没应答。 易楚在另一口灶前,一边烧火一边炒菜,顾不得说话。 画屏觉得有些委屈,就默默地退到了院子里。 易郎中也闻到了糊味赶过来,看到踯躅不前的画屏,温声问道:“怎么回事?” 画屏不好意思地说:“我把饭做糊了。” “糊点没关系,凑合着吃就行。” 恰巧卫氏将锅底黑焦的米饭铲出来,看见易郎中,又念叨一遍,“看糟蹋这些米饭。” 易郎中看糊得不成样子,知道米饭是没法吃了,便道:“我出去买包子。” 画屏闻言,忙着拦阻他,“易先生,我去吧。” 易郎中一看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我去就行,你打点水洗把脸。” 画屏回了东厢房往镜子里一瞧,左腮边上赫然两道黑印,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想到这副窘态被易郎中见到了,脸色更红,急忙打水擦了擦。 不多时,易楚将两个菜炒好,易郎中也买了包子回来。 画屏自觉地留在厨房吃饭。 易楚笑着劝她:“你来便是客,哪有让客人在灶间吃饭的理儿我爹在书房里吃,不妨事。” 画屏一听急了,“哪能让先生独自在书房用饭,我本来就是个下人,在厨房是应该的。” 易楚正色道:“我们家不讲究这些,以前你来,我也没把你当下人看,现在都脱了籍,还说什么下人不下人的……以往家里有女客来,父亲也是在书房用饭的,饭菜都是先尽着父亲盛过去的。” 画屏没办法,跟在易楚后面进了饭厅,心里对易郎中越发感激。 卫氏已经坐下了,见两人进来,招呼道:“快吃吧,待会凉了。” 画屏又道歉,“老太太,实在对不住,都是我手笨,害得大家没吃成饭。” 卫氏淡淡地笑了笑,“没事,也怪我,没想到你不会烧火……这女人啊,应该学点灶上活计,要不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还能让男人下灶?” 画屏点点头,很诚恳地说:“老太太,要不我跟您学着做饭?” 卫氏脸上的笑容便有了几分真,“你要不嫌弃我手艺差,往后做饭的时候就在旁边看着。” 画屏连忙应了。 她是真想学做饭,一来可以把易楚替换下来,二来正如卫氏所说,她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她这种身份能嫁个殷实点的人家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不指望会有奴仆伺候。 如此一来,三人聊得倒挺投机。 画屏不笨,也是伺候人伺候惯了,给卫氏端茶倒水很是殷勤,吃完饭又抢着收拾桌子刷了碗。 刷碗这种小事,她还是能做得的。 卫氏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悄悄打听易楚,“这人是什么来历,家里有什么人,怎么认识的?” 易楚不想把杜俏牵扯进去,就避重就轻地说了说,“从小被拐子拐卖,现在主家开恩放出来,以前给她看过病认识的,人挺好,没什么弯弯心眼。” 卫氏暗自留了心。 画屏倒是记着杜俏的吩咐,闲下来的时候,一边陪着易楚做针线一边唠叨,“……将军兄妹共四人,只将军是赵夫人所生,其余杜妤、杜旼还有杜嫱都是章夫人生的。杜妤嫁给平凉侯的三儿子梁诚,梁诚现任行人司的司副,杜旼娶的是章夫人的侄女,杜嫱嫁了章夫人父亲一个门生的儿子,现在是大理寺的右寺正……” 易楚听得一塌糊涂,问道:“我知道大理寺是管案狱的,那行人司是干什么的?” 画屏解释道:“行人司管着传旨册封的事儿,并不是个要紧的职位,不过平凉侯的长子在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官职。” 易楚长叹一声。 画屏接着道:“章夫人的父亲曾是翰林院的侍读院士,听过他讲学的人不计其数,虽然他过世多年,但昔日的门生如今身为朝廷肱骨的有好几个。这些人之间,要么是姻亲要么是同科要么是故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易楚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到底是落了心事,易楚夜里便睡不踏实,翻来覆去地想,假如杜仲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是不是以后承继杜府会容易得多? 至少别人不会分不清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还有什么鸿胪寺大理寺。 也不会分不清什么是堂官、属官,哪个职位高哪个职位低,谁见了谁需行礼,谁见了谁需避让。 朦朦胧胧中,似乎见到了杜仲,是在护国寺的后山,他抱着她像抱着婴孩般轻柔温存,他贴在她耳边说想她想得紧,要早点成亲。 又似乎在汤面馆的书房里,他一边替她绞着头发一边柔声地说,以后多生几个孩子,孩子们在院子里打闹,他们在旁边说笑。 阳光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间投射进来,柔柔地扑在他脸上,他眸中满是深情与爱恋……四目交投,他突然俯身,吻上她的唇……啃咬,吸吮,研磨…… 易楚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唇,唇上似乎还带着梦中亲吻的痕迹,滚烫炽热。 想起梦中情形,易楚不由哂笑,自己是魔怔了不成? 从杜仲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是这个样子,除了晓望街周遭不曾去过别处,除了女红针黹也只会点粗浅的医术。 杜仲爱她娶她,从来不曾因为助力不助力。 想到细雨朦朦中,数十名身穿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策马奔来,而其中最耀目最不容忽视的就是戴着银色面具,如天神般威严的他,易楚忍不住微笑。 这么一个气势逼人傲视天下的男子,怎可能会依靠妻族的力量来复仇? 他绝不会另娶他人,而她也绝不可能将他拱手相让。 此时此刻,相隔不远的画屏,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第7章 /12/3582 除去到新地方不适应的原因外,画屏习惯了值夜,屋里稍有点动静就会醒来。易楚那边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她这边也睡不踏实。 到易家才不过一天,心里的感触却颇多。 以前只觉得易楚待人和气,性格开朗,医术也不错,现在感觉易家比先前认为得更好。 不说别的,单说易郎中将卫氏接过来这点就不得不令人钦佩。 古往今来,寡居的媳妇伺候公婆得多,可丧妻的女婿伺候岳母养老的少,而且,还供着小舅子到书院读书。 不得不说,易郎中无论对亲人还是对他人都很仁慈。 就好比莫名其妙来投奔的她,易郎中二话没说都答应留下她。 先是把书房的床让给她睡,后来知道她烧糊了饭,半句怨言都没有,转身就去买包子。 笑起来也好看。 见惯了林乾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常年阴沉着脸的男人,再接触易郎中这般令人温文尔雅的人,画屏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卫氏也是,既勤劳又节俭,虽然上了年纪,可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活计一点不少干。 一家人长辈爱护晚辈,晚辈敬重长辈,和和睦睦的,让人感觉很温暖。 尽管衣食比林家简陋得多,可住着舒服。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易楚,是无论做不出阳奉阴违,表面带着笑背后捅刀子的事。 如果她真的住到杜府,恐怕会被大小章氏啃得渣都不剩。 想当年,辛氏怀胎都九个多月,稳婆早早就备好请在府里,又不是头胎,竟也能死在产床上。而章氏听闻噩耗盛怒,连问都没问将稳婆跟辛氏贴身伺候的四个大丫鬟都杖毙了。其余的丫鬟婆子或遣返或发卖,不到一个月都赶出府去。 章氏对杜仲也是,平常嘘寒问暖总是笑眯眯的连句重话都没有,可那天当着宾客的面,却差点将婴儿拳头粗的木棍打断了。 那会杜仲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至于如此对待他? 当年的事,画屏太小记不清楚,可赵嬷嬷却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时不时拿出来说给杜俏听,一遍一遍地提醒她,以后务必要为辛氏跟杜仲报仇,务必要撕开章氏的假面目,把杜府的管家权从大小章氏手里夺回来。 那些话,不用特地去想,画屏都能倒背如流。 如果可能,画屏倒希望易楚一辈子都别到杜府,别看见章氏,就安安稳稳地在晓望街生活,岂不更舒心? 两人各怀各的心思,都没睡好,第二天自然都没起得来床。 等醒来时,已经辰初了。 易楚还好些,平常也时不时晚起,而画屏则窘得要命,到易家住的头一天就起晚,丢人丢大发了。 卫氏已做好了饭,易郎中则担了水回来,又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见两人出来,易郎中温和地点点头,又对画屏道:“乍乍换了地方是不是不习惯?有哪里不适应,尽管跟阿楚说……家里就这几个人,没那么多讲究。” 画屏羞得满脸通红,可心里又觉得暖洋洋的。 吃完早饭,画屏自告奋勇地陪易楚去买菜。 看着易楚熟练地挑选鲜嫩可口的菜,从容地跟摊贩讨价还价,画屏既羡慕又诧异。 羡慕的是易楚在集市上如鱼得水般,很是老道,而诧异的是,这里的菜蔬比林府的要便宜许多。 画屏之前当然没有买过菜,林府专门有采买的管事以及婆子,不论吃的鱼肉菜蔬,还是用的胭脂水粉都由管事买进府来。画屏跟杜俏对过帐,同样的小菘菜,林府采买的比晓望街的要贵上三成。 按理说,林府是大户,每月用的菜蔬不计其数,应该更便宜才对。可见,其中定是某处出了纰漏。 可画屏已经出了林府,犯不着为这点事再回去一趟,而且还是件得罪人的事。 在易家住了几天后,画屏彻底打消了先前抱有的教导易楚的念头,反倒被易楚带动得开始适应了这种市井生活。 再者说了,易家这个经济状况根本就不可能将易楚培养成贵妇。 单从喝茶来说,章氏图个贤名,在吃穿用度上从来不亏待杜俏。杜俏无论在杜府还是林府,喝得一直都是西湖龙井,而且是明前茶。可就明前茶还分狮峰山或者虎跑泉的。 杜俏喝惯了明前茶,再喝雨前茶就觉得味道不对。 而易楚自小喝得就是十几文一两的茶叶,偶尔沏点雨后茶喝都觉得味道清洌,又怎能分清茶是清明前采的还是谷雨前采的? 至于沏茶的水,是雪水还是雨水、井水、江心水或者山泉水,便是画屏都喝不出来,让易楚来分辩,岂不是难为她? 再说各种玉石翡翠玛瑙宝石,易楚根本没见过几样,只能凭着直觉猜测哪种珍贵哪种,真要说出个一二三来,也是万万不能。 画屏已经是放弃了,易楚却没放弃。 她没打算改掉现有的生活习惯,可多了解些勋贵间的故事,多长点见识也不错。 再者说了,以后未必用不上。 因此,两人做女红时,易楚仍让画屏陪着说话解闷。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月,易楚生辰那天,大勇给她送来一支梳篦。 跟以前杜仲送的那支很像,同样是石楠木的,梳身涂着黑漆,不同的是先前那支绘着白梅花,而这支却绘了粉色的并蒂莲。 并蒂莲是一根花茎分两蒂,各开一花,相互依偎相互支撑。 易楚接过来抿着嘴儿笑,随着大勇他们的称呼问:“公子现在到哪里了,路上可太平?” 大勇笑着回答:“快到陕西境内了,一路还算平安。” 杜仲是八月十四离开的,现在已是十月十六,两个月了,才走到陕西境内。 易楚默默算着路程。 去年,他去扬州,半个月打了个来回,而且横挑了漕帮三位当家的巢穴。就算前往西北的路不如江南好走,而且他们因是去犒赏守卫边关的军士,带了大量金银药品等物资,脚程不会太快。可再慢也不至于现在还未到榆林卫。 其中定有波折。 大勇不知易楚素来心细,犹在粉饰太平,“……是取道大同又往西走,大同总兵武云飞特地派了士兵护送。” 朝廷派出去的使臣,又是赫赫有名的锦衣卫,竟然还要武云飞护送? 易楚愈发心惊,急切地问道:“途中出了什么事,公子可曾受伤?” 大勇一愣,忙道:“没有,公子没事。” 事实上,杜仲一行刚走到山西境内就遭遇了两次袭击。对方的意图很明显,一来是除掉令他们忌惮的锦衣卫特使,另外可以趁机嫁祸武云飞。至少武云飞逃脱不了管辖不力的罪名。 近半年多,晋王一干人时时感觉行动被掣肘,就好像一直有人在暗中窥探着他们,阻扰他们成事。 行动受阻倒还罢了,他们怕得是,一旦计划败露,这可不单是忤逆造反的罪名,还有通敌叛国,要被万千万晋子民唾骂。 五年前,万融忤逆案,近万人牵连至死。这次若是事败,株连九族都是轻的,怕不是要掘坟鞭尸,连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据陆源说,锦衣卫并不曾受命侦查晋王诸人,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景德帝引为心腹的辛特使。 所以,辛特使必须死。 这次离京犒军就是最好的时机。 杜仲在景德帝很他商量此事时就清楚地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巨大危险。 有一刹那,他想过与易楚退亲,这样易楚还能另寻一门安稳的亲事。可每每思及她见到他时,眼中骤然绽放的光彩,退亲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不如交给易楚来决定,只要她有丁点犹豫,他就会劝她退亲。不过,他依然会好好安排她的生活以保她衣食无忧。 尽管他预料到了易楚的选择,可她的态度与决心却令他动容。 当她的身子在他面前如花朵般绽开,当她的双腿缠在他腰间无声地鼓励,他心里明白,此生再无任何东西能将两人分开。 此时的杜仲并没有心思去回忆那天夜里的旖旎情致,尽管他怀里缠绕在一起的发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遥远的京都有个水般温柔蒲草般坚韧的女子在等着她。 杜仲正在距离榆林卫五十里开外的小镇上。 自进入山西境内,他就悄悄与林桂会合,而戴着银色面具留在锦衣卫当中的则是会易容改装的林槐。 榆林卫的情形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困难。 十几年的时间,庄猛羽翼早已丰满,加上他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拥戴他的人不再少数。即便他现在就拿出庄猛串通鞑靼人的证据,只怕也没人相信。 眼下杜仲只能等待,等着狐狸尾巴被揪住的那天…… ** 京都,皇城,乾清宫。 雕刻着繁复云纹的龙床上,明黄色的帐帘低低垂着。 有咳嗽声传来,咳嗽绵延不绝声嘶力竭,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邵广海忧心忡忡地将熬好的药端来。 忠王世子楚寻接过药碗,放在唇边尝了口,低声唤道:“皇祖父,药好了,起来喝药吧。”说罢,将碗放到一边,起身将帐帘用金灿灿的钩子勺在两边,露出景德帝憔悴的脸。 又因刚刚咳过,苍白的脸颊上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楚寻小心地扶着景德帝斜倚在明黄色绣云纹的靠枕上。 景德帝端起药碗正要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接着喉中一股腥甜,张口便要吐。 楚寻眼疾手快,掏出帕子接在景德帝唇边,偷眼瞧见白色帕子上的鲜红,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掩在衣袖中,又端起药碗,“还是孙儿侍候祖父,”一勺一勺将药喂进景德帝口里。 喝过药,景德帝气息平稳了些,有气无力地说:“把今天的折子拿过来朕看看。” 虽然觉得祖父脸色实在不好看,不应太过操劳,可楚寻知道祖父的脾气,不敢违逆,起身将长案上一大摞奏折抱了过来,一本本念给景德帝听。 自从六月以来,景德帝就觉得身子不如往年爽利,倦怠得不想动弹,连中元节每年必去护国寺听经也没去。 随着天气转凉,景德帝愈发感觉身子沉重精神不济,能坚持着每日上朝已是极限,实在无力再批阅如山高的折子。这一阵,都是退朝后宣楚寻进宫代他批阅奏折。无关紧要的事就由着楚寻做主,重要的事,则是楚寻拟了意见,再由景德帝定夺。 祖孙俩一问一答中,邵广海又另外煎了药,煎出的药汁倒进窗外的花丛里,药渣却与先前的药渣混在一处,然后分成三份,分别用布包好,叫来门口当值的小太监,“去,把药渣埋了,记着,要埋在三处不同的地方,仔细别让人瞧见。” 小太监低声应着,取了把小铁铲,先到假山旁,飞快地挖了个坑,将布包埋进去,又跑到银杏树下,埋了第二个布包,正要在墙角掩埋第三个布包时,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这是皇上用过的药?” 第7章 /13/3842 冷不防被这声音骇着,小太监手一抖,布包落在地上,有药渣散落开来。 夜晚能在皇宫走动的男人,除了太监就是卫兵。 小太监略略抬头,瞧见镶着红色锦边的玄色衣袍,尖着嗓子道:“奴婢不知,是邵总管吩咐的。” “你敢说不知?”陆源冷笑声,“是不是到诏狱喝杯茶就知道了?” 小太监跪在地上,“回禀陆指挥使,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是乾清宫管打扫院子的,今儿刚好遇见邵总管,邵总管就吩咐奴婢将这包东西埋了,至于是谁用的药,奴婢不敢胡乱猜测。” “好个不敢胡乱猜测?”陆源劈头将手里另外两包药渣扔过去,“若不是那位,你还至于分三个地方埋?是怕人看到推测出那位的病情吧?” 小太监瑟瑟抖着,一声不敢吭。 陆源又道:“将药渣都给我包起来。” “是,”小太监答应着,将地上洒落的药渣尽数收起来,恭敬地递给了陆源。 陆源冷声道:“嘴巴给我闭紧点,否则本官就让你尝尝生拔口条的滋味。” 直到陆源离开,小太监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打着晃儿回到了乾清宫。 邵广海看他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遇到鬼了?” “大总管,”小太监抖着声音道,“没见到鬼,可见到陆指挥使了。”将适才的情形原原本本说了遍。 邵广海凝神听完,拍拍他的肩头,“多大点事儿……你当初能狠下心切那一刀,还怕到诏狱喝茶?” 小太监苦着脸道:“当初是我爹趁我睡了动的手,疼得哭了好几天。” 邵广海“嘎嘎”笑了,“小兔崽子,赶紧滚去当你的差。” 小太监点头哈腰地出了门,仍在旁边杵着。 邵广海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室,瞧着床头那摞奏折差不多见了底,屏息等了片刻,才躬身上前回禀了刚才之事。 景德帝怒道:“管得是越来越多了,是不是巴不得朕早点死,他好赶紧篡位?”甩手将折子扔了满地。 楚寻与邵广海齐齐跪下。 过了片刻,景德帝才缓了脸色,沉声问道:“子溪有信没有?” 邵广海松口气,弯腰将地上的折子一一捡起来,仍摞回原处,然后躬身退了下去。 楚寻这才回答:“昨天传信回来,已在暗查军饷,其中大有猫腻。” 边关苦寒,将领们除了固定的俸禄没有别的油水,要想笼络人心,只能在粮饷上打主意。 不止是庄猛,任何一个戍边的将军在这方面都不干净。 景德帝想起往事,突然悠悠叹道:“当年明威将军也是在军粮上栽过跟头,子溪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寻眸光一亮,“辛特使就是十几年前在白塔寺见过的少年,就是杜将军的长子?” “嗯,”景德帝点头,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少年。 才十一二岁的模样,抿着嘴站着,目光刚毅明亮,“我爹决非克扣士兵之人,定然是被冤枉的。” 景德帝沉着脸,“榆林卫有四位将领对用陈米调换军粮的事实供认不讳,人证物证均在,谈什么冤不冤枉?” 少年倔强地回答:“圣人曰,目不可信,心不足恃,皇上请允我彻查此事,还西北士兵一个真相,还我一个清白。” 景德帝冷笑:“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怎么查?” “只要皇上给我一定的权力,怎么查是我的事。” 景德帝“哈哈”大笑,“朕凭什么要给你权力?万晋王朝子民八千万,若人人像你这般跟朕要权,朕这皇帝还怎么做?” 少年思量片刻,“五年后我来寻皇上,皇上再决定给不给我权力。” 言语中,几多狂妄几多豪迈。 景德帝笑而不语。 事实上不到五年,在第四年的年头,圆通法师给景德帝送了信,说当年杜家的小子欲进宫觐见。 景德帝在潜邸曾得过一种怪病,能看见,能听到,心里明明白白清楚地很,但不能言语,不进饮食,每天只是躺在床上昏睡。 眼看就要活生生地饿死, 是圆通法师耗费了五十年的佛*力,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景德帝清清楚楚的记得,圆通法师进入佛堂的时候是红光满面,浑身紫气缭绕,三天后,出了佛堂,已是面如土色,黑气笼身。 圆通法师有气无力地跟他说了几句话,说他是帝王命,他日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景德帝即位后重修了白塔寺,将圆通法师请来,奉为上僧,吃穿用度均从内府划拨。每年正旦,总会抽空拜访圆通法师,或相对品茶或手谈两局,每每能让被朝事扰乱的心归于平静。 后来渐渐养成了遇到难以裁决之事就去听经的习惯。 之所以容杜仲在他面前狂妄,也是因为圆通法师对他说过,此子目明心正,心性坚毅,若善加利用,会是朝廷肱骨之臣。 景德帝收到圆通法师的信后,思量半天,设置了三道关卡。 杜仲酉正进宫,戌正两刻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外。 第二天,景德帝赐他一只玉佩,让邵广海带他见了陆源。 想起往事,景德帝目中难得地流露出温暖的光芒。 正如圆通法师所言,杜仲确是难得的栋梁之材,这些年,他吩咐下去的每一件事,杜仲都完成得极好。 而且,因为有了圆通这层关系,杜仲在他面前并不像其他臣子那般拘谨,时有放肆之举,可这般的逾矩,只让他觉得亲近而不是无礼。 尤其,两年前圆通法师圆寂,景德帝对杜仲愈发倚重。 这次,只希望他能顺利归来,景德帝会依约让他卸掉锦衣卫特使的职务,可解甲归田是不可能的,新帝还得指望他扶持,不能轻易放了他。 一念至此,景德帝朝楚寻招招手,“你上前来,朕有话叮嘱你。” ** 皓月当空,明亮的月光如水银般流淌下来,在地面上泛起银白的光辉。 晋王府位于积水潭东侧,分东、西、中三路院子,占地极广。西路一进院内隔出来个小跨院,跨院种了数十株青竹,微风吹来竹叶婆娑,沙沙作响。 跨院正对着是栋二层小楼,站在二楼窗前,便可将整个跨院一览无余。 此时,二楼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烛光,隐约有人影走动。 晋王盯着摆了满桌子的药渣问太医,“可看出是什么病症?” 太医满脸是汗,嗫嚅道:“臣罪该万死,臣无能,这药臣都认得,可配在一起完全不成方子,半夏能降逆止呕,乌头用来回阳逐冷,但两者相克不能混用,十八反头一句半蒌贝蔹芨攻乌……” “行了,本王不想听这些没用的。”晋王打断他,“你且把用到的药材以及大约用量写出来,本王再找别人看。” “是,”太医抖抖索索地提笔写了二十多味药,越写心底越凉,这些药配起来,不但不能治病,反而是催人命。 晋王在旁边看着,也是脸色阴沉,他纵然不懂医,可医理还是明白一些,敢情费尽心思弄来的药渣一点用处没有? 太医写完,施个礼,仓皇离开。 晋王将视线投向陆源,“父皇病情到底如何?要说病吧,每天上朝看着气色还不错,朝事处理得也顺当,你说要是没病,怎么母后好几次去乾清宫都被邵广海这个狗奴才拦在外面,偶尔进去几次,都能闻到浓浓的药味……问过常太医几次,只说是给父皇调理身子的。” “要不给常太医用上刑?准保一刻钟不到,什么都能抖落出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没人知道是咱们干的。”陆源提议。 晋王“哼”一声,“你以为父皇是傻子?这个紧要关头还是稳当点,我就不信等鞑靼人入了关,父皇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稍顿一下,又问:“父皇最近都宣谁进宫了?” 陆源回答,“荣郡王府的楚恒与楚忆,忠王府的楚寻、楚寿……孙子辈的挨个都宣了,儿子辈的一个都没见。” 晋王略略放了心,难怪都说隔辈亲,父皇也不例外,这几个月对孙子们很上心,对儿子却不管不问。 东宫之位虚悬了大半年,他就怕皇上突然看上了哪个儿子,定下储君之位。 这样也好,皇上心意未决,人人都有机会,而他的胜算较之他人更大些。 而此时威远侯府的听松院,杜俏也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林乾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问道:“怎么,儿子又踢你了?” 杜俏摇头,“不是,晌午睡觉时做了个梦,梦见我哥血淋淋地趴在地上,很多人在旁边看着。”就跟许多年前的情形一样。 “梦都是反的,你哥不会有事,”林乾安慰一番,又道,“等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你哥的下落。” 杜俏有片刻犹豫,之前易楚曾告诉过她,杜仲正谋划一些事情不欲为人所知,也没法前来见她,故此,除了赵嬷嬷外,她并未将已经找到杜仲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现在林乾问起来,杜俏感觉没法开口。 只这么稍做迟疑,林乾已经意识到杜俏有事隐瞒,便开口问道:“什么事,不方便说?”伸手扳过她的身子,对牢她的眼眸。 他是强势惯了,即便关心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是生硬别扭。 杜俏自是明白这点,便吱吱唔唔地开口,“已经知道大哥的下落了,就在京都开了家汤面馆。” 林乾仍然盯着她,等着下文。 “就是跟易楚定亲那个,上次易楚来带了副画,又说我大哥去了西北。” 这个时节的西北已经上了冻,他一个汤面馆东家去那里干什么? 而且,从京都到西北路途并不好走,沿路还有不少抢匪山贼。 林乾迅速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神情也变得严肃,“易姑娘说他去西北做什么?” “没来得及问,侯爷就进来了。”杜俏有些赧然,因为事情一直瞒着林乾,所以就没好继续问。 林乾并没纠结这个问题,眼眸转了两转,又问:“画放在哪里,我看看。” 杜俏指指外间,“就放在字画筒里。”说着便要起身去拿。 “我自己去,”林乾按住她,翻身下床,取过床边的拐杖,一瘸一瘸地到了外间。 锦兰在外头值夜,正斜靠在软榻上打盹,听到脚步声,急忙跳起来,点燃火折子。 林乾沉声吩咐道:“把字画筒搬进去。” 锦兰急忙应着,先把内室的灯点上,又把沉重的字画筒抱了进去。 林乾冷眼看着锦兰退下去,才将门合上。 杜俏直起身子,指着一个黑檀木的画轴,“就是那幅。” 林乾对着烛光慢慢展开画卷,亭台楼阁、俊男美女,翠竹绿蕉……一点点显现在面前。 看至某处,林乾眸光闪了闪,复将画纸卷起来,“画得是岳父岳母?你好好收着,别丢了。” 杜俏被他挡着,瞧不见他的神情,听到他说话,便柔声回答:“本来已经收好了,中午做了噩梦后又取出来看了眼……画有什么不对劲?” “没想到你大哥画技不错,”林乾吹灭蜡烛,上了床。 杜俏浅笑,“大哥集我爹跟我娘的长处于一身,不管骑射还是诗书很好,最得祖父疼爱。” 林乾伸臂揽过她的肩头,轻轻地拍着,“不早了,睡吧,儿子可熬不得夜。” 杜俏微微笑了笑,在有节奏的轻拍下,睡意渐起,不自主地合上了眼睛,迷迷蒙蒙中,听到枕边人说:“明天我去趟晓望街找易姑娘……” 第7章 /14/3200 易楚走进医馆,一眼就看到了拄着拐杖站在屋子中央的林乾。 身材高大,脸色暗沉,目光阴鸷,分明腿脚不灵便,却比旁边的健全人更多几分威严的气势。 见到易楚,林乾沉声道:“易姑娘,本侯有事相问。” 听他说出“本侯”两字,有病患抬头着意地瞧了两眼,认出前阵子出手教训胡三的,不就是这人 京都公侯伯爵不超过二十位,身有残疾的只有威远侯一人。 威远侯在万晋朝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难怪胡家最后败落到了那种地步,这种人都敢得罪? 医馆的病患正浮想联翩,易郎中已温声道:“阿楚,请侯爷到客厅说话,”又朝林乾拱手,“此处还有病人,请恕我不能相陪。” 林乾冷冷地“嗯”一声,易楚已屈膝行了个礼,“民女见过侯爷,侯爷里边请。” 画屏已知道林乾过来,等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林乾没看见似的径自走进客厅,将拐杖往桌旁一靠,大咧咧地坐在太师椅上。 易楚在下首落了坐。 画屏沏了茶过来,很快退出去,并且识趣地掩上了门。 卫氏嗔道:“你怎么不留在屋里,这孤男寡女的……” 画屏一愣,她是习惯使然,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随即向卫氏解释,“老太太放心,威远侯性情冷淡,平常都不近女色。” “是个侯爷”卫氏吓了一跳,“他来找阿楚干什么?”到底不放心,找了几块点心用托盘托着端到客厅。 走到门口时,侧耳听了听,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卫氏心里嘀咕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林乾早听到卫氏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在偷听,脸色愈发阴沉,扫了眼卫氏手里的托盘,淡淡地开口,“多谢老太太,我不喜甜食。” 清冷的声音让屋内的气氛刹时冷了几分,纵使卫氏已经年近五十的人,也不由在心底打了个颤儿,放下托盘走了出去,却是没有关门。 林乾审视般的眸光再次落到易楚脸上。 易楚坦荡荡地回视着他,不闪不避,眼眸里既没有好奇也没有害怕。 林乾心底暗暗喝了声采,难怪明威将军的嫡长子会看中她,确实有过人之处。心头松动,脸色却丝毫不变,片刻,才冷冷地开口,“杜仲是何时离京的,去西北干什么?” 易楚垂眸想了想,回答道:“八月十三走的,说是有笔大生意要做。” “八月十三,”林乾低声重复一遍,脑中蓦地浮现出那个抬脚踢飞他的石子的少年。 不过十岁,武功底子已是不弱。 有这般身手的人会甘心只做个汤面馆的东家? 尤其,身上还背负着仇恨。 林乾心思转得飞快,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又问:“他在锦衣卫任何职?此去西北怕不只是犒赏军士吧?” 易楚愣了片刻,不知道是否应该承认。 思量间,耳边又传来林乾的声音,“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只是免不了会打草惊蛇。” 易楚下意识地盯着林乾看了两眼。 他神情如方才一般平静,可平静中又蕴含着不加掩饰的笃定。 林乾迎着她的目光,清冷地开口,“苗乱平定后,当初跟随我的部属有半数调拨到了榆林卫。” 就是说,榆林卫有他的人? 易楚眸光闪动,轻轻启唇,“特使。” 那个整天戴着银色面具的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曾经数次托吴峰相邀喝酒,可他鄙夷辛大人的所作所为,又看不上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没想到,竟是杜俏的长兄杜仲。 林乾到底是惊诧了,可很快又理解了杜仲的做法,假如换做是他,或许也会如此。 脸上不由浮起个自嘲的笑容,原本早就可以相识的,好在现在也不晚……阿俏只这么一个亲人,就算为了阿俏,他也得助他一臂之力。 想起杜俏腹中的儿子,林乾冷肃的脸上多了些柔和,“阿俏产期是明年二月初,我希望到时易姑娘能够在场。” 易楚下意识地拒绝,“府上想必已经备了稳婆与太医,我去不去并无多大用处。” “听说女人生产很是凶险,有娘家人在场,阿俏底气也足些……再说,洗三那日,做舅舅跟舅母的不能不送礼。”林乾起身,拄起拐杖杵了杵地,“就这么定了。” 不等易楚相送,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易楚这才反应过来,林乾说的是,她跟杜仲一同去威远侯府。 他就那么笃定杜仲会赶在二月初回来,或者他的榆林卫的部属有那么大的能力足以让杜仲安然归来? 易楚狐疑不定地站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匆匆到医馆跟易郎中交待声,又急急地赶到汤面馆,将适才与林乾说的话给大勇说了遍,“……想办法告诉公子,也不知是福还是祸,总得让他预先有个防范。” 大勇知道事情紧急,答应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写信,过上五六日公子就能收到……姑娘还有什么要说的?” 想说的很多,想告诉他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想说自己很想他,好几次梦到过他…… 可这些无论如何不能当着大勇的面说。 易楚笑着摇头,终是忍不住加了句,“让他保重。” “行,我一定把话传到。”大勇也笑,笑容里颇有点意味深长。 易楚感觉自己的心事好像被看透一般,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羞意,急匆匆地告辞。 眼看就要走到晓望街,胡二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拦住了易楚的去路。 易楚吓了一跳,拂着胸口道:“二哥急匆匆地要到哪里去,吓死人了。” “对不住,阿楚妹子,”胡二连忙解释,“我特地来找你,等了好几天,你身边都有人。” 易楚顿时心生警惕,四下看了看,看到街对面两个摆摊的商贩,略微安心了些,提高声音问道:“二哥有事?” 商贩闻声朝这边看过来。 胡二脸色红了红,却是压低了声音,“阿楚妹子能不能去瞧瞧我妹子?” 闲着没事看她干什么? 易楚沉着脸便要拒绝。 胡二乞求道:“我知道她做错了事,可现在她也受到了报应,求易姑娘可怜可怜她,看她一眼吧?”说着,七尺高的大汉子竟然红了眼圈,声音也哽咽起来,“阿玫她,她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易楚惊讶不已。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胡玫了,只听说胡屠户舍不下小寡妇卷着家财出门寻她去了,而胡祖母急怒攻心摔到床下,磕到后脑勺,当场咽了气。 胡祖母办丧事,胡家几个儿子自然都要披麻戴孝,胡婆娘趁机又哭又闹,逼着已分家的儿子又搬回来住。 胡家总算结束了一年的分家生涯,重归团圆,也算是胡祖母临终前做了件大好事。 眼下胡祖母刚过七七,胡玫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要死了? 要想死,早在胡家起火那夜就死了。 时隔这么久,除非是染了重疾。可胡家最近办丧事,家里断不了宾客往来,没听说胡玫有病,也没见她家请过郎中。 易楚现在对胡家有种莫名的戒备,实在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胡二看出易楚的不情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易姑娘念在你们认识这七八年的份上,瞧一眼阿玫。” 易楚手足无措,她对胡二印象还不错,而且去年庙会上,胡二还舍身救护过她。 想到此,不由咬了唇问道:“二哥快请起,我当不得二哥跪……二哥说说胡玫到底怎么了?” 胡二起身,撩着衣襟擦了把脸,左右看了看,才悄声道:“阿玫,阿玫她有了身子。” 易楚大惊失色。 “半个月前,阿玫吃饭犯恶心我娘才看出来。我娘说这孩子不能留,逼着阿玫打下来,先后试了好几种法子,浸过冷水,用擀面棍打过,都没用……本来我想请你给阿玫开点药,可今儿我娘不知从哪里寻了些药煎给阿玫喝,阿玫喝完就昏死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胡二殷切地看着易楚,“易姑娘开开恩,我家就这么一个妹子。” 是去还是不去? 去吧,易楚始终忘不了顾瑶倒在血泊中那幕,若是去了,她对不住顾瑶。可是不去,胡玫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难道真的忍心看着她死? 又有胡二为她求情。 易楚两相为难,看到胡二又作势欲跪,急忙止住了他,“我可以去,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能不能治好我也说不准,到时候别再有人气势汹汹地拿着菜刀找我拼命。” “这是自然,我们胡家只有感激易姑娘的份儿,不会有别的想法。”胡二一口答应。 再次踏进胡家大门,易楚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院子里白布翻飞,地上散乱着黄纸,混杂在枯叶中,看上去像是许久没人打理的样子,萧瑟凄凉。 胡三见到易楚,目中流露出明显的恨意。 那种恨令易楚心悸,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胡三凭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盯着她? 易楚昂起头,毫不犹豫地回瞪过去。 胡二也注意到胡三的目光,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 胡三“腾地”转身离去。 胡二领着易楚来到胡玫屋前,轻轻敲了敲门,屋子里并无人应。 略等片刻,胡二推门瞧了眼,对易楚道:“阿玫还没醒,屋里没别人,易姑娘进来吧。” 易楚随在他身后进了屋,目光落在墙边的架子床上,不由呆住了…… 第7章 /15/3700 床上躺着的那人果真是胡玫? 眼窝凹陷,脸颊瘦削,脸色黄的就像涂了一层蜡。 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得像麻杆,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出。 与其说是花季年华的少女,更像是垂死的老妪。 胡玫是极爱美的一个人,易齐跟她很合得来,两人从衣着到首饰,再到戴的香囊,穿的鞋子,能说上一个时辰都说不完。 这才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她怎么竟变成了这副样子? 想必这阵子,她闷在家里,过得也是极苦的。 易楚盯着她已经失去颜色的脸,既觉得她可恨,又觉得她可怜,停了片刻,才上前轻轻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脉搏。 脉象虽虚,可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如滚珠般波动,果然是有了身子,而且先前喝的药并没有将胎儿打掉,却让胡玫的身子越发虚弱。 胡玫果然命大,尽管体弱可并无生命之忧。 易楚看向胡二,“没有大碍,就是身子虚了点,多进些温补滋养的膳食就行……实在吃不下,每次少吃点,一天多吃几餐。” “那胎儿呢?”胡二急切地问,“能不能开点药打掉……” “我不知道,也从不做那种损阴德的事。”易楚冷冷地打断他,“现在我已经看过胡玫,也该回去了。” 胡二嘴唇翕动,却什么话都没说,沉默着送她出门。 走到门口,易楚停住步子,“胡二哥,还差一个多月我就要嫁人了,总得顾及夫君的脸面,以后就不能经常出门了,再有这种事,二哥去医馆就行。” 言外之意,以后不要在做出当街拦着她的行为。 他能豁出去不要脸面,可她是即将出阁的女子,还是要脸的。 胡二听懂她的意思,黑脸涨得通红,“易姑娘,是我行事不周,以后再不会如此。” 易楚淡淡回答一声,“那就好。”抬脚出了胡家。 刚出门,竟然瞧见了俞桦。 他不是在白米斜街的宅子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易楚正觉得疑惑,俞桦已经上前,轻声道:“姑娘要再不出来,属下可要闯进去找人了。” 什么意思? 易楚讶然,片刻才反应过来,难不成俞桦一直跟着她,怕她出事? 不至于吧,京都虽然时不时有鸡鸣狗盗的事发生,可总得来说还算太平。她也没有金贵到需要随身带个护卫的程度。 俞桦看出她的意思,道:“属下已答应公子,要护得姑娘周全。” 俞桦是跟随明威将军的人,年纪跟易郎中相仿,却在她面前自称属下,易楚听了极不自在,想了想,开口道:“俞大哥,以后我尽量少出门,不用麻烦你了。” 俞桦笑道:“不必,姑娘该怎样还是怎样,一点儿不麻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易楚。 他说的不麻烦倒是实话,易楚走路慢,又不会特地绕来绕去,每天出门去的都是那几处固定的地方。 对于俞桦他们来说,真的是小事一桩。 只是,易楚若是进到屋内,比如刚才的情形,光天化日之下俞桦却是不方便飞檐走壁私闯民宅。 所以,俞桦才现身叫住易楚,就是想送给她这样东西。 易楚接过看了看,是个约莫寸许长的哨子,跟柳哨差不多,只不过质地是铜的。易楚放在唇边试着吹了下,铜哨发出清越的鸣声,甚是响亮。 “姑娘不妨放在易拿易取的地方,危急时候就拿出来。” “好,我记住了。”易楚想想也是,即便俞桦他们不能及时赶到,这铜哨声音如此响亮,也能吓人一跳。 俞桦见易楚应允,又谈起另外一桩事情,“林梧夜里瞧见知恩楼的老~鸨在你家门前徘徊,已经三次了,不知是何用意,姑娘防备一下,如果有事就吹铜哨,林梧他们就在附近。” 易齐的娘亲吴氏? 平白无故地,她在医馆门口溜达什么? 易楚心头一跳,可吴氏跟她家的关系却无法跟俞桦说,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了。 因想起这么寒冷的天,林梧他们还要彻夜守在医馆附近,不由感动,很诚挚地道谢,“辛苦你们了。” 俞桦笑笑,朝易楚点点头,身形挪动,转眼没了踪影。 易楚看过杜仲上房揭瓦的速度,倒也没惊奇,只是觉得可惜,若是这些人跟着杜仲去西北,定会是一大助力。还有死在庄猛手下的那一百多人,如果他们活着,又该成就多少功业?就这么白白在争权夺势中牺牲。 叹息片刻,又想起吴氏,该是跟易齐有关吧? 自打易齐离开,易楚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杜仲倒是提过一次,中元节第二天,楚恒曾带着她去过护国寺庙会。 而那时,易楚正在为顾瑶的事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心去庙会。即便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 毕竟现在身份不一样,易齐已经是荣郡王府的人了。 再后来,易楚向杜仲打听,杜仲只说他不好太过关注郡王府的姬妾。 是姬妾而不是女儿。 易楚还记得当时是如何地诧异,待要再问,已经没了机会。 事实上,他们独处的时间也不多,而杜仲显然并不想提到易齐。 也不知易齐现在究竟好不好。 胡思乱想了一路,走到晓望街,老远就看到画屏在医馆门口来回来去地走动,易楚加紧步伐,刚要开口,画屏已急切地说:“哎呀姑娘,你可回来了,先生刚才晕倒了。” 易楚一听,顾不得其他,小跑着进了父亲房间。 卫氏看到易楚回来,不免抱怨,“疯跑到哪里去了,连你爹生病了都不知道。” 易郎中温和地解释,“是我让她去办点事,”又看向易楚,“没事,昨夜着了凉,上午又忙了一上午,歇息会儿就好了。” 易楚抓过易郎中的手,把了把脉。 正如易郎中所言,是染了风寒,稍微有点发热,但并不严重。 易楚内疚不已,早上她出门的时候就看到医馆等着好几个人,本应该早点回来帮忙,或者等清闲的时候再去找大勇。 可她一门心思都牵系在杜仲身上,生怕林乾所言有虚,忙不迭地想让大勇早点送出信去。 回来的时候又在胡家耽搁那么久……完全没把父亲放在心上。 而且,感了风寒,脸色应该与平日有所不同,可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易楚一边自责一边写了方子,给父亲看过后,又匆匆到医馆煎药。 易郎中原本就说自己的病情无碍,卫氏不相信,如今见易楚把完脉也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留下画屏照顾易郎中,自己往厨房做饭。 画屏伺候人已是习惯了,先绞了温水帕子帮易郎中净了脸,又去沏了热茶,小心翼翼地扶着易郎中靠在靠枕上,正要喂给他喝。 易郎中接过茶盅,抿了两口,看着画屏道:“我真的没事,刚才是起身起猛了才晕倒的,躺了这一会已经好了,姑娘自去忙吧。” 画屏笑道:“先生怎这么客气,我白吃白住这些日子,先生一分银子都没收,照顾先生也是应该的……我倒是想去厨房忙,可做出来的饭先生定是吃不下,否则老太太也不会让我留下来了。” 想到画屏刚来第一天就烧糊了米饭,而且弄得满脸脏灰,易郎中温文一笑,“习惯就好了,做得久了,该放多少米,该加多少水,什么菜什么火候心里就有了数。” 听他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样子,画屏犹豫着问:“先生下厨做过饭?” 易郎中倒不谦虚,点头道:“能做,但是口味不如娘跟阿楚做得好。”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 画屏活了二十年,还头一遭听说男人下厨做饭,闻言不由多看了易郎中两眼,见他俊朗儒雅的面容上挂着清浅的笑容,随和而亲切。 又想到他平日对卫氏孝顺体贴,对易楚耐心和蔼,对她也颇多照拂……一时竟有些愣神。 卫氏热了早上剩的稀粥,又简单地炒了两道青菜,盛出一碗来,用托盘端着送过来。走到门口,瞧见画屏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本书,正一字一句地读着。 易郎中倚在靠枕上,双眼盯着画屏,像是在发呆。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有些异样。 卫氏咳嗽声,有意加重了步伐。 屋内两人齐齐看过来,画屏接过卫氏手中的托盘,放在床头矮几上,又端来温水准备伺候易郎中净手。 易郎中一个大男人怎可能连洗手都让人伺候,连连推辞,推让中不小心抓到画屏的手,被火烫了似的连忙甩开。 画屏手里捏着帕子,被易郎中这么一抓一甩,帕子落在铜盆里,溅了满地水花,她脸色顿时变得通红,急忙又去寻了抹布擦地。 一通忙乱,画屏与易郎中都有些不自在,卫氏却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卫氏想让易郎中续弦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真心实意的。 当年卫琇虽然跟易郎中情投意合,可成亲才两年卫琇就故去了,易郎中守了十几年独自拉扯易楚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后半辈子总得有个伴陪着。 她托隔壁吴婶子打探,吴婶子提过几个人,有丧夫归家的小媳妇,也有二十出头尚未婚配的大姑娘。 卫氏偷偷相看过,小媳妇一脸孤寡相,看着就不是个有福气的人,婆家本来是想让她守节的,小媳妇不同意想归家另找,据说跟婆家闹得颇为难堪。婆家人放话说,谁敢娶了小媳妇就到谁家闹。 大姑娘家境还行,爹娘都是老实人。可这姑娘长得有点寒碜,五大三粗的不说,脸上的毛发还很重,尤其上唇的小胡子,看着很旺盛。 别说卫氏没看中,就是吴婶子也觉得配不上易郎中。 至于其他几人,各有各的不足之处,而且,没有一个是识文断字的。 卫氏当初识字虽是不多,可到底也认几个,卫秀才的一些书也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即便这样,卫秀才说的一些话,她也听不懂,闹出不少故事来。 后来,她着实用了些功夫,卫秀才教导卫琇时,她也跟着学,才逐渐跟卫秀才言语投机,有了□□添香的意味。 易郎中也是有秀才功名,最好是找个认字的,这样他读书写字时,还能伺候笔墨。 如此看下来,画屏倒是个极好的人选。 首先她长相性情都不错,做事爽利勤快,又能写会算,重要得是,她跟易楚合得来。 而且,画屏是孤身一人,自己就说了算,用不着那些繁文缛节。 卫氏越想越觉得好,有心跟易楚商量商量,可想到易楚还是个孩子,哪能做主父亲的亲事,索性直接问了画屏的意思。 画屏听罢,心里是极愿意的,可想想根本不可能,只得咬牙拒绝了,“老太太,谢谢您看得起我,易先生是好人,我也很尊敬仰慕先生,愿意为奴为仆照顾先生,可亲事是万万不成的。” 卫氏笑道:“你既然愿意,回头我再跟庭先说说,要是他不反对,我就做主给你们定下,这不就成了。” 画屏跪下,“老太太,真的不成……” 第7章 /16/4000 第96章 卫氏有点不乐意了,画屏平常是个挺爽快的孩子,而且听这意思对易郎中也不是没好感,怎么谈到亲事就推三阻四,这不成那不成的? 画屏是真不敢答应。 易楚要跟杜仲成亲,这是板上钉钉的,而杜仲是杜俏的兄长。 三个月前,画屏还是杜俏身边的大丫鬟,这摇身一变就成杜俏兄长的岳母了,不也是杜俏的长辈 从丫鬟到长辈,打死画屏也不敢答应。 见卫氏面色已是不好看,画屏就吱吱唔唔地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卫氏并不知道画屏先前是在威远侯府当差,自然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层关系。说实话,这事情要真传出去对杜俏兄妹俩来说确实不怎么容易接受。 可卫氏是真心觉得画屏很适合易郎中,再加上对那个阴沉嚣张的威远侯实在没兴趣,就劝道:“你不是已经脱了籍,既是脱籍就不是杜家的奴才了,他们也管不着你的婚嫁。” 画屏仍是不敢,以往不管杜家还是林家,脱籍的奴才也不少,可哪个敢在主子面前扬威风?不都眼巴巴地求着主子赏口饭吃。 一天是主子,一辈子是主子。 换句话说,主子能给你脱籍,自然也有法子让你再成为奴才。 卫氏见劝不通,只得作罢。 画屏倒是真把自己当成了奴才,把家里的活计承担了大半,清早起来就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卫氏做饭她烧火,易楚在医馆帮忙,她就在后面做针线,给卫氏做了件厚棉袄,也给易郎中做了身棉袍。 因见天气愈来愈冷,医馆前后透风,又把自己从威远侯府带的一件半旧的灰鼠皮小褂改成一对护膝,让易郎中套在棉袍里。 这下,连易楚都看出画屏对自己父亲的好。 可这份好,却是坦坦荡荡的,摆在明面上的尊敬与关心。 卫氏越发感觉画屏真心难得,忍不住重提旧事。 画屏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易楚瞧出几分端倪来,暗里问卫氏,“外祖母,我觉得画屏既实在又能干,你说把她留在家里好不好?” 这还有不好的? 卫氏正愁没办法,见易楚似乎并不在意画屏与易郎中的事情,就将画屏的顾虑说了说。 易楚脑子快,没两天想出个主意来,“画屏从小被拐卖,没爹没娘挺可怜的,老太太不如认个义女……” 有了母女的名分,卫氏就能理直气壮地干涉画屏的亲事。 而且古往今来,姐姐过世,妹妹再嫁姐夫的也不再少数。 卫氏稍琢磨就明白了易楚的打算,笑道:“就你能想出这些鬼点子来。” 卫氏越想越觉得可行,抽空跟易郎中提了提,“庭先,画屏在家里有段日子了,我看她也没别的去处,人品也不错,想认个干闺女,这样也能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你觉得如何?” 易郎中笑道:“这是好事,娘有了闺女,阿珂也有个姐姐互相照应着,挺好。” “既然你也觉得好,那我就决定了,后天十八,是个好日子,我请隔壁吴氏夫妇过来做个见证,就认了这门干亲。”卫氏本来也不认为易郎中会拒绝,已经翻着黄历选好了日子。 易郎中点头,“好,再整桌好菜将西边张大叔一家也请过来热闹热闹,过两天阿楚发嫁妆,少不得麻烦街坊邻居。” “行,”卫氏满口答应,“我也有事拜托吴婶子,她对街面上的事熟悉,应该知道哪里能赁到合适的宅子。” 易郎中疑惑地问:“娘要租宅院?” “是啊,娘现在有儿有女,哪能总让女婿养着,说出去街坊邻居还指不定背后怎么编排我。” “这哪能行?阿珂现在读书,正花费大的时候,您跟画屏又是女子,哪能支撑一头宅院?娘尽管安心住着,别人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去。”易郎中断然反对。 他也知道,实在是没有丈母娘依靠女婿养老的道理,但他跟卫秀才是忘年交,跟卫琇又是少年夫妻情意极深。 论起情分来,他跟卫氏说是亲母子也不为过。 卫氏慈爱地笑笑,“单是娘一人倒也罢了,可娘还得为画屏考虑考虑,她已经老大不小了,这一两年就找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你说她要是总住在这里,媒人上门看了会怎么想?娘可不能因为一时好心反倒害了画屏一辈子。” 这两三个月,别人问起画屏,卫氏只说她在易家暂住一段时间,等得知家人的下落就离开。 按易楚的打算,原本是想成亲后,把画屏一起带到白米斜街去的。 可现在卫氏有意将画屏与易郎中凑成堆,便不提这个茬。 易郎中也犯了难,其实画屏在家还是挺顶用的,省了卫氏许多事不说,也能陪着卫氏说说话。可卫氏的顾虑也对,若是卫琇还在,画屏住几年都没问题,现在却是名声上会受损。 卫氏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叹着气问:“上次跟你提的事,你想过没有?我托吴婶子相看了几个,都不合适。可巧画屏来了,模样性情都没得挑,跟阿楚也合得来,对你也挺上心。你觉得怎么样,可是辱没了你?” 易郎中急忙开口:“娘别这么说,画屏是个好姑娘,哪能说辱没不辱没的?” 卫氏拍一下桌子,“既然你也觉得她好,这事就定下来吧?趁着后天认干亲,正好也让吴婶子她们当个现成的媒人。” 易郎中脸色红了红,却再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这些日子,他对画屏了解逐渐加深,觉得她真是挺不错,而且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气度跟见识上都颇出色。 只是,却从没想过两人能凑到一起。 毕竟画屏比他小十三四岁,还是个黄花闺女。 嫁给自己,有点委屈她了。 易郎中并未把杜俏等人的想法放在心上,现在画屏跟林府已经没有关系,不需要再经过他们的同意。 关键时刻,易郎中作为文人的清高和傲气又发挥了作用。只要卫氏跟易楚觉得合适,他才不会在乎旁人的说法,就连杜仲也没法左右他的决定。 再说,倘若杜俏真的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完全可以不与易家走动,当作没有这门亲戚。 卫氏喜不自胜地从书房出来,转身去东厢房找画屏把易郎中的态度说了。 画屏惊喜交加,没再坚持,扭扭捏捏地答应了。 易楚从外面进来,瞧见卫氏脸上的喜色已猜到个七七八八,想打趣画屏两句,可看到她头低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样子,便息了玩笑的心思,等卫氏走后,悄声对画屏道:“这下可好了,不用担心爹爹的衣衫破了没人补。” 画屏脸红如血,好在她天性大方爽朗,只害羞了片刻,低声道:“我没想到你爹会答应,毕竟夫人那边总是不好看。” 易楚却是知道父亲的性情,笑道:“我爹性情虽温和,可是极有主见的,有时候也固执得很。” 画屏便问起易郎中和卫珂的喜好,易楚一一作答。 十八那天,易楚买了鸡鸭鱼肉,又到八珍楼要了两盘平常难得吃到的海味,足足凑了十二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男客在客厅里摆了张桌子,女客则在饭厅里用。 吴婶子先前已见过画屏,这天更是赞不绝口,又羡慕卫氏有福气,“女婿是个孝顺的,现在又平白得了这么个好闺女,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占了……现在就等着哥儿考中状元,老太太穿着凤冠霞帔等着儿孙磕头了。” 卫氏笑得合不拢嘴,趁机将易郎中与画屏的生辰八字拿出来,请吴婶子与张大婶做媒。 这等锦上添花的事,两人岂有不同意的,齐齐应下了。 女客这边谈笑风生,卫珂却不太高兴,尤其吴大叔跟张大叔称赞他年少有为是个状元的料,他脸上的笑假的几乎撑不住。 好在,易郎中酒量浅,只陪了两杯就不胜酒力,吴大叔等人不便久坐,早早就告辞了。 卫珂找易楚诉苦,“……在书院里真是待不下去,夫子张口圣人,闭口子曰,听得我脑仁疼,四书背会了不算,还得每天抄一卷书,夜夜不到三更抄不完。” 易楚深表同情,可也没办法,只得劝慰道:“你不是说读书才能更好地做生意,先熬几年,等考个秀才出来就好了。” “你以为秀才就那么容易?我这水平,再有三五年也够呛。”卫珂完全对自己没信心。 易楚再劝:“不容易也得考,有了秀才的功名,以后你做生意出了什么差错,起码进了衙门不用下跪。而且中了秀才,就能在你同窗面前说上话,将来他们肯定有做官的,总能照应你一二,否则你一个白丁,怎么跟人家套近乎?” 卫珂翻着白眼瞅了易楚两眼,“你一个年轻女子怎么这么势利眼?” 易楚气结,她完全是在替他分析利弊好不好? 卫珂见她动气,忽地咧嘴笑了,“果然还是回家好,看到你生气我就开心。” 这到底是什么心理? 易楚根本没法理解卫珂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深吸口气,转身要走。 卫珂忙叫住她,抱怨道:“杜子溪去西北做什么生意,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早知道我也跟着去了。” 易楚道:“他去有正经事,你跟着算什么?” “我也是干正经事,”卫珂分辩,“西北连着鞑靼,那里产毛皮,还有川穹、党参、三七等药材,我听说药材品相比中原的要好,价格也便宜。” 看来真是仔细考虑过,可易楚怎可能让他有这个念头,便给他泼冷水,“毛皮、药材都是大生意,你有本钱吗?” 卫珂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扬了扬,“给你开开眼,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吧?” 易楚打眼一扫,是四海钱庄的银票,一张写着一百两,一张写着八十两,不由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卫珂撇撇嘴,“赚的,难不成还是抢的?”压低声音,“头先庙会不是赚了差不多十两?我从笔墨铺子买了些纸跟墨带到书院里,加了两份利又都卖了出去。还有中秋节、重阳节,几个路远的同窗没回家,我带他们到山里吃野味,从中也赚了不少。书院那边有间茶馆,我跟掌柜的谈好了,请他代卖笔墨纸砚,这些银子就是这半年赚的……我想到西北走一趟赚笔大的,回头开两间铺子,舅舅就你这么一个外甥女,以后肯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易楚哭笑不得,可看到卫珂谈起生意时眉飞色舞头头是道的样子,不免感慨,看来他还真是经商的料子。 经商之人要想做大,就得入商籍。一旦成了商户,再脱籍就难了。 外祖母一心盼着他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可真是两难。 卫珂这一通诉说之后,脸色好了许多,又从怀里取出两支银簪来,“你挑一支,剩下的给我娘的干闺女。” “茶已经倒了,头也磕过了,你应该叫姐才对。”易楚嗔道,见两支簪子,一支簪头是成簇的丁香花,另一支是玉簪花,都很雅致,便随手取了那支玉簪花的。 卫珂又道:“我还在银楼给你定了支金凤钗,等你成亲那天戴。” 易楚吃了一惊,又有些感动,连忙道谢,“舅舅破费了。” 卫珂嗤笑,“刚才怎么不谢我,听说有金钗才谢,说你势利眼真没错。” 易楚彻底没了脾气。 卫氏在厨房收拾碗筷,瞧见两人凑在院子里说话,嚷道:“阿珂,你们唧唧喳喳这半天也不嫌冷,多少话不能在屋子里说?” 卫珂嘻嘻一笑,“阿楚说过两天她成亲家里事多,姐夫忙不过来,让我留在家里帮个忙,等三日回门后再去去书院。” 真能信口雌黄,她什么时候说这种话了? 易楚气得跳脚。 卫氏想想也是,易楚成亲是大事,最近医馆也挺忙碌,易郎中先前还累病过,切不可再劳累,便道:“也行,你写信给夫子告个假……” 卫珂又道:“阿楚回门是腊月初九,书院已经放假了,我就直接跟夫子说开春再去。” 卫氏哪知他心里那些小算盘,痛快地答应了。 吴婶子办事非常麻利,加上易郎中是二婚不便大操大办,画屏更不愿意张扬,便将婚事定在腊月十八,正好过个团圆年。 定下易郎中与画屏的婚期,没两天就到了易楚发嫁妆的日子…… 第7章 /17/3700 大勇老早就跟卫氏说过,木器店将家具做好后,会先送到易家再抬到白米斜街去。 木器店掌柜很会来事,头天夜里悄悄地把一应物品都送到了晓望街,把易家的院子跟医馆都塞得满满当当。 画屏与卫氏点着蜡烛对着嫁妆单子一件件核对数目,卫氏念一件,画屏就在单子上做个记号。 家具都是黑漆的,看上去厚重结实。衣柜跟炕几上面还镶着螺钿,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射出奇异瑰丽的光芒,非常漂亮。 连见惯了世面的画屏都称赞不已,“做工细致又精巧,摆出来肯定好看。” 两人对了大半个时辰才对完。 卫珂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易楚情知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也不理会,将自己要带过去的衣服首饰等东西都装进箱笼里。 箱笼也是新作的,木器店掌柜因为大勇定制的家具多,额外送了六只黑漆箱笼。 虽然木质不如衣柜高几的材质好,可看着也挺气派。 卫珂磨磨蹭蹭地凑到易楚身边道:“看来杜子溪对你挺好的,这男人有钱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舍得为你花钱。我估摸着这套家具不便宜……你知道吗,单是这螺钿就很难得,据说是夜光螺磨成的。” 这人不大,懂得的事情还不少。 易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卫珂被她看得脸红,气鼓鼓地说:“难道我说错了?” 易楚笑道:“没错。” 卫珂脸色好看了点,又道:“……成亲也不回来,拜堂行礼怎么办,你不会抱只大公鸡拜堂吧?” 新郎生病或者在外地赶不回来,多有拿公鸡代替的,也有找新郎的兄弟或者平辈的近亲代替。 易楚想不出张铮会如何安排,可想起跟公鸡拜堂,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看到易楚突然暗淡下来的神色,卫珂心里有些懊恼,补偿般道:“从西北到京都的路本就不好走,又加上是冬天,兴许被雪阻在路上了……你放心,等他回来,我教训他一顿替你出气。”说着,板起脸,学着易郎中的口气道,“子溪,你这样置阿楚的脸面于何地?我罚你学三声狗叫,你可心服?” 声音语调无一不像易郎中。 易楚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问道:“你怎么还有这手本事,以前没见你露过。” 卫珂得意地笑笑,“打小就会,我以前还学过我爹的声音吓唬那些欺负我的人,被我娘好一顿揍……好几年不玩了,舅舅这是哄着你。”想了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等杜子溪回来,我就假装姐夫的声音训训他,好不好?再让他冷落你。” 易楚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杜仲那般心思缜密的人能不能看穿卫珂的恶作剧。不过,若是被他知道真相,恐怕会饶不了卫珂。 看着卫珂细瘦的身材,易楚叹气,即便十个他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杜仲。 想到昔日杜仲叫“舅舅”叫得那么顺溜,脸上慢慢浮起羞涩的笑意。 笑容映着烛光,明媚动人。 卫珂看得有点呆,以前真没注意这个外甥女长得还很漂亮,不是那种美艳妖娆的漂亮,而是越看越顺眼的漂亮。 以后自己要是也能娶个这样既温柔又大方的媳妇就好了。 一念至此,突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忙甩头抛开这个念头,大大咧咧地说:“阿楚,你成亲后没什么事儿,再帮我做两双鞋,要厚实点的。” 易楚本就想着卫珂近半年个头好像窜了不少,又该替他裁新衣了,满口答应,“行,过两天再给你量量尺寸,做两件棉袍过年穿,春节时你要不要拜访同窗,还得做身体面点的。” 卫珂带着莫名的满足离开。 ** 发嫁妆是为了显示娘家对闺女的疼爱,为了彰示自家的财力,所以通常会选在热闹的时间段。 辰正刚过,易家门口就聚集了几十个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年轻男子。个个身穿崭新的滚了红边的黑色衣衫,腰间扎着红绸带,精神抖擞干劲十足。 卫珂身穿宝蓝色锦袍,头戴桃木簪,俨然一翩翩少年郎,站在门口应酬。 吉时的鞭炮一响,头一抬嫁妆出了门,是易郎中花了将近百两银子买的玉如意。 虽然杜仲为易楚准备的嫁妆不少,可作为父亲,女儿要出阁总得陪送点东西。先头给的那支老参,易楚没舍得卖,而是切成片让杜仲带走了。易郎中就把家里的银子算了算,勉强留出过年的来,其余尽数给易楚添置了东西。 接着,成套的黑漆家具一件件被抬出来。 人群顿时发出惊讶的感叹声。 晓望街居住的多是商户,有顾瑶家这般做小本生意的,也有财大气粗开酒楼的,也有些家财不少却不显山不露水的。 眼光毒的人比比皆是,看到这套家具,不免对易家刮目相看。 卫珂得意地抬高了下巴,以前在常州,他们孤儿寡母因为家穷没少被人欺负,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虽然,是借了杜仲的势。 家具过后就是六只箱笼,那些杯碟瓷盆花斛等物也都用衣服包裹着放在了箱子里,并没有露在外面现眼。 至于房契地契以及压箱底的银票,易楚都收在匣子里准备迎亲那天亲自带过去。 发嫁妆人多手杂,她怕不小心丢了,哭都哭不回来。 如此在外人看来,易家除了陪送了家具,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饶是这般,易楚的嫁妆已经算是晓望街数得着的体面。 赵嬷嬷混在看热闹的人堆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她知道易楚婚期后,特地跟杜俏商量过,一早就赶到晓望街看嫁妆。 清一色的黑漆家具,有几件还是镶了螺钿的,少说也得一千两银子开外。能拿得出这套家具来,至少也得是中等人家。 看来易家并不像外头显露出来的那么穷。 不过这样的人家,按理也得用个小丫鬟才是,哪能让娇养的姑娘整天抛头露面? 还是没规矩,不讲究这些。 等嫁妆发完,看热闹的人群散去,赵嬷嬷上前对卫珂笑了笑,“小哥儿,不知画屏可在?” 卫珂扫一眼,见是个穿着挺体面的妇人,便答道:“在,您有事?” 赵嬷嬷笑道:“我跟她是相识,有日子没见面了,想看看她。” 正说着,就见画屏笑盈盈地往外走。 嫁妆抬到白米斜街后,那头自有人接了。床、衣柜等大件事先都安排好了,届时抬到指定的位置就行。可屋里的摆设得有人按着易楚的喜好摆好,还得把被褥铺陈好。 隔壁吴嫂子父母俱在,又生了个儿子,算是有福气的,画屏正要约着她去给易楚铺床。 见到赵嬷嬷,画屏愣了下,急忙把她让进客厅。 卫氏见画屏去而复返,且带了个妇人回来,便朝赵嬷嬷打量一番。 画屏笑着介绍,“娘,这是林夫人身边的赵嬷嬷,以前对我很是照顾。” 赵嬷嬷听她唤“娘”,心头不由跳了跳。 画屏看出赵嬷嬷的疑惑,犹豫片刻,想到纸包不住火,要嫁给易郎中的事早晚会给人知道,索性早点说出来就是,便道:“承蒙老太太不嫌弃,觉得我自小没了爹娘可怜,就收我当了干闺女。” 赵嬷嬷脸色有点僵,可也笑着说:“是好事,你倒是个有造化的,能得老太太疼爱。” 画屏又要开口,卫氏喜滋滋地接过话头,“是画屏人好,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愿意给我当个闺女伺候我养老。赵嬷嬷既是与画屏相识,腊月十八那天若得空就来喝杯喜酒,画屏跟我那女婿也要成亲了。” 赵嬷嬷真的惊呆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画屏会嫁给易郎中,这不活脱脱成了大爷的岳母,是近到不能再近的长辈。就是杜俏,将来见到画屏也得礼让三分。 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她就不让画屏来,而是让锦兰或者素绢来了。 不不不,换成她们也不妥当,她就应该亲自来。 赵嬷嬷心乱如麻脑子一团浆糊,也不知怎么出了易家的大门,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杜俏真是命苦,在娘家小心翼翼为空行差踏错,嫁到林家也是如履薄冰,每天都是瞅着窗户影儿过日子,现在终于好了,跟侯爷相亲相爱的,肚子里也怀了儿子。 可老天怎么就见不得她好,非得来这一出。 这下她可怎么在林家抬起头来,林乾兄弟三人,林乾是老大,他跟林老二是嫡出,林老三是庶出。上个月林老三的小舅子成亲,娶得是浙江布政使的嫡女。 老三媳妇得瑟得不行,在林老夫人面前也得了青眼。 杜俏可好,嫡亲的哥哥,芝兰玉树般的一个人娶了低门小户的易楚不说,他那岳父竟然还要娶他家以前的丫头。 说出去,杜俏的脸往哪里放?还不被老二老三媳妇给笑话死。 一路走一路骂画屏,先前看着挺有分寸懂礼数的孩子,怎么就做出这种不靠谱的事来。骂完画屏骂易郎中,到底是小家子眼皮子浅,见到个年轻女子就上心,连丫头出身的都不嫌弃,能不能娶个门楣高点儿的,也不是家里没银子。 赵嬷嬷心急如焚,脚步挪得飞快,眼看着到了威远侯府,沸腾滚烫的心骤然平静下来。 杜俏有了身子,千万大意不得,这事不能急,得慢慢说给她听。 赵嬷嬷稳了稳情绪,脸上露出个和煦的笑容进了听松院。 火炕上堆了满炕布料,杜俏正笑盈盈跟锦兰选料子,“嘉定斜纹布穿起来舒服,不如用这匹宝蓝色的做件袄子,那匹大红刻丝的裁两件斗篷,洗三时候包着抱出去,再做两件满月礼时候穿……”眼角瞧见赵嬷嬷,话语顿了顿,继续道,“贴身穿的衣服足够了,不用再做,这几匹细棉布先收起来,等哥儿大点再说。” 锦兰极有眼色,将杜俏选中的布料挑出来,其余几匹仍抱回库房。 赵嬷嬷就谈起易楚的嫁妆,“……挺体面的,听周遭街坊说,不是晓望街头一份也是数一数二的。” 杜俏又问画屏,“在易家过得如何,那些该说的可告诉易姑娘了?” 赵嬷嬷唇角含笑,“一直在易姑娘屋里伺候,因能干得了卫老太太青眼,说要认个干闺女……到底是夫人跟前的人,在易家很受重视。” 杜俏笑一笑,“明天就是迎亲的日子,大哥没回来,也不知那边布置得怎么样……嬷嬷明天受累再跑一趟吧,易家到底小门小户的,有些礼数不一定讲究,嬷嬷提点他们几句……我刚让锦兰寻出一对天青色的汝瓶和一套粉彩茶具,明儿叫车一并送过去,嬷嬷再看看新房里缺什么少什么,回头从库房里找了送去,不能委屈了大哥。 “嬷嬷还得嘱咐画屏,易姑娘成了杜家的媳妇就得遵从杜家的规矩,成亲第二天敬媳妇茶,别忘了把我爹娘的牌位放到椅子上。” 杜昕跟辛氏的牌位仍在杜家祠堂,杜俏前两天就让人将白塔寺供着的那两尊请了回来,待喝过媳妇茶,在白米斜街供上一个月,才会再次送回白塔寺。 赵嬷嬷默默答应着,无论如何明天她还得跑一趟,杜俏说得这些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她得劝劝卫老太太,画屏跟易郎中的事绝对不能成…… 第7章 /18/3000 因为杜仲不在家,加上易楚对白米斜街已经熟悉,故此并不像那些盲婚盲嫁的女子那样辗转反侧彻夜难免。 画屏倒是满腹心事,好半天平静不下来。 这十几年来,画屏跟赵嬷嬷一直陪伴在杜俏身边,两人可以说是对彼此相当了解。看到赵嬷嬷神思不属地离开,画屏已经料想到她的不满意,也猜到了这几天赵嬷嬷必定会再次上门。 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赵嬷嬷就找上门来了。 赵嬷嬷是先去的枣树街,将一对牌位给了张铮。 新人成亲后要敬拜公婆,公婆不在则要叩拜牌位,这是规矩。张铮恭敬地接着,准备稍后亲自带到白米斜街。 从汤面馆出来,赵嬷嬷才去的晓望街,进门后,先将汝瓶和茶具拿出来,说是杜俏给的贺礼。因为杜俏是婆家人,不能算是添妆,自然也不必随着嫁妆一道走。 卫氏虽不知大概价值,可看着釉面光滑线条生动,知道是好东西,连连道谢,“这怎么使得,太贵重了。” 赵嬷嬷淡然一笑,“老太太客气了,这不算什么。我们夫人说了,让看看新房里缺什么少什么,回头给填补上。” 卫氏始终不清楚易楚要嫁的杜子溪跟那天来的冷面侯爷有什么关系,听着这话心里直犯嘀咕,阿楚成亲,怎么林夫人这么上心? 可人来是客,赵嬷嬷又带着贺礼,大喜的日子自然不好多生枝节,便嗯嗯呀呀地应着,打算稍后问画屏。 闲聊几句有关亲事的话后,赵嬷嬷正了脸色对卫氏道:“老太太,有件事我梗在心里一夜没睡好,寻思着今儿一定得跟您说说。” 卫氏没客气,开门见山地问:“我这人性子直,什么事您说,不用转弯子。” 赵嬷嬷本以为卫氏会说点类似“什么事儿,我能帮上肯定帮”之类的客气话,没想到卫氏大剌剌地直奔主题。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赵嬷嬷自然不会退缩,坦然地说:“老太太,画屏跟易先生的亲事不妥当,他们不能成亲。” “怎么了?”卫氏一听,心吊了起来,“画屏已经定过亲还是……” “这倒没有,”赵嬷嬷急忙否认,“画屏是个好孩子,为人处事没法挑,可她是我家夫人身边的丫鬟,自小就卖到杜府里的。” 卫氏松口气,“这我知道,画屏没隐瞒,夫人不是开恩放出来了吗?脱了籍就不是奴才了,这男婚女嫁不用请示你家夫人吧?” “理儿是这个理,可其中另有隐情……”赵嬷嬷听着话音不太对,解释道,“我家夫人是易姑娘夫婿嫡亲的妹妹,您说真要成了亲,我家夫人以后怎么见人……其实,老太太收义女也不妥当,画屏不就成了杜公子的姨母,也是我家夫人的长辈。可义女毕竟隔得远,我家夫人也就不计较了,当没有这回事就行……” 卫氏这下明白了,冷笑道:“合着认义女不妥当,结亲更不妥当。我们易家的事凭什么要听你家夫人的,多大脸,是不是皇上立谁当太子也得问问你家夫人?” 这话说得如此忤逆,赵嬷嬷当即白了脸,“话不能这么说,皇上立储自有皇上决定……” “那我们易家认干闺女,要娶媳妇怎么就得听你们林夫人的?”卫氏话接得极快,赵嬷嬷一时竟无法反驳。 少顷,才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道:“老太太,说句不当说的,这实在是没有自家奴才转眼成了自己丈母娘的,老太太不为别的,总得为阿楚夫婿考虑考虑,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同意。” 卫氏又冷笑声,“我活了近五十岁了,跟赵嬷嬷年岁差不多,还从来没听说岳父续弦还得征求没成亲的女婿的意见?我出身寒门小户见得世面少,想必你们杜府或者林府都是这个规矩?再者,赵嬷嬷既然也知道不当说,就不必费这个口舌了。”顿了顿,犹不解气,“今儿是阿楚大喜的日子,我们家里还有得忙,忙完这桩喜事还得忙画屏的事,就不留赵嬷嬷了。” 说罢端茶送客。 这遭赵嬷嬷是真的被气狠了。 说实话,她在内宅浸淫数十年,无论说话办事以及察言观色方面不说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也算是高手了。 高门贵族的女眷说话讲究只说三分,点到为止,余下的让你自个回家揣摩去。 她还真没怎么见过像卫氏这种半点余地不留的说话方式。 可卫氏的话偏偏句句占理,让她反驳都无从反驳。 赵嬷嬷心里那个郁闷,一方面担忧不知回府后怎么跟杜俏说,另一方面又暗自庆幸,幸好没依着杜俏的话带个跑腿的小丫头来。 若被小丫头看到这场面,以后她还怎么镇得住她们。 赵嬷嬷只顾着胡思乱想,把要去白米斜街新房子看看的事也忘了。 且说,赵嬷嬷跟卫氏在客厅里谈话时,易楚则在东厢房沐浴更衣。 嫁衣她已经穿过,大小正合适,就是稍微松了些,前天让画屏将腰身紧了紧。 吴嫂子是全福人,待她换好衣服就帮她绞脸。 绞脸又叫开面,左手拇指和食指缠着细麻线,右手拉着麻线中间,把脸上的汗毛都拔掉。 吴嫂子头一次当全福人,绞脸的手艺不太娴熟,疼得易楚差点掉眼泪。 吴嫂子一边歉然地笑,一边打趣易楚,“这就叫疼了,等夜里还有你疼的时候。” 易楚猛地想起杜仲临行前的那夜,脸不由地红了。 吴嫂子低声地笑,“……其实就疼一阵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要紧的是别害怕,越怕越疼……身子放松下来,多顺着夫君……时候长了,还想得慌……” 易楚深有同感,头一遭是极疼的,感觉身子被撕裂般,第二回就好得多,尤其杜仲时不时含着她的耳垂,低声哄着她。 她记得自己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而杜仲就是撑船的船夫,带着她一会儿冲向浪尖,一会滑到浪底,起起落落,而她终于受不住,颤抖着喊了出来。 只那一声,杜仲便像吃饱了草的野马般,疾驰千里,直到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才温柔地抱住了她。 思及往事,易楚既是羞涩又是想念,还有淡淡的惆怅,如果今夜他能回来,该有多好! 因晓望街与白米斜街离得极近,易楚便不着急,有足够的工夫梳妆打扮。 吉时订在酉正二刻。 太阳还在西边的山头上打转,迎亲的队伍就来到了医馆门口,吹鼓手鼓着腮帮子一个劲地吹,卫珂乐呵呵地往外洒铜钱跟喜糖。 代替杜仲迎亲的是林梧, 林梧虽然不像寻常新郎那般披红挂绿,但也穿了件崭新的大红色长袍,显得英俊潇洒。 这是张铮的意思。张铮觉得林梧长相最斯文,又显年轻,不会辱了杜仲的面子。也叫街坊邻居们看看,代替新郎迎亲的人都这般出色,正主只会更俊美好几倍。 吉时刚到,门外就响起清脆的鞭炮声,这是催促新娘上花轿。 易楚蒙着喜帕拜别易郎中,易郎中已知道易楚成亲后少不得往家里跑,可看着自己娇滴滴捧在手心长大的闺女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仍是红了眼圈。 哽咽片刻,才叮嘱易楚以后要遵从夫君,勤劳持家,恪守本分。 易楚听出父亲声音里的异样,泪水滚滚而下,却又不敢大哭怕花了妆容,跪在易郎中跟前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又拜别卫氏跟卫珂。 直等催轿的鞭炮响了三遍,锣鼓唢呐震天地响,才由隔壁的吴壮被着送上了花轿。 白米斜街那头是张铮带着郑大牛两口子在忙活,俞桦等人不欲露面,只隐在暗处盯着。 行过礼,易楚被张铮找的全福人带进了新房。 全福人很会来事,纵然新房只易楚跟郑大牛的婆娘郑三嫂,她还是满面笑容地做完了一整套礼节。 送走了全福人,易楚彻底瘫倒在床上。 郑三嫂急忙将备好的点心小菜端上来,“太太饿了吧,稍吃点垫垫肚子。” 易楚还真不饿,她中午吃得不少,临上花轿前又被吴嫂子强迫着吃了块糕点,到现在仍是饱着,可碍于郑三嫂殷勤相劝,便吃了两个小花卷和几筷子小菜。 吃罢,易楚换过衣服对郑三嫂道:“麻烦你了,想必你也累了好几天,早些歇着吧。让外头院子里的人也早早歇着。” 杜仲是年初才在白米斜街买的宅子,加上没来住过,跟左右邻居并不相熟,事实上,他也有意地没跟街坊结交,故此并没人前来贺喜。 张铮倒是考虑得周全,寻思着喜事总得有点喜气儿,就从八珍楼叫了桌席面,几个大男人凑成一桌浅浅地喝了几盅各自散去。 易楚躺了一会却是睡不着,因喜烛必须一直点着不能吹灭,索性起身就着烛光收拾东西。外间炕柜后头有个暗格,易楚将贵重的物品尽数放在里面,又把衣服首饰重新整理了一遍。 她的衣服是有数的,而且都是寻常的料子,并没贵重之物,而首饰却有几样是难得的,便按着画屏教给她的方法,把首饰分门别类归置好,登记造册。 收拾完,终于有了困意,才脱掉外头大衣裳睡了。 此时,威远侯府听松院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101|7/18/3000 说话间,医馆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皮白净,穿着浅灰色的圆领袍,身材很瘦。 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可易楚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男子经过时,林梧下意识地伸手护在易楚面前,直到男子上了马车,才低声道:“是个阉人。” “是皇宫里的内侍?”易楚讶然低呼, 林梧摇头,“不一定,几个王府都有内侍,郡王府也有。” 易楚满腹疑虑地穿过医馆进了后院。 易郎中刚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见到易楚,那凝重瞬间变成温和的笑,“这么早就过来,吃了早饭不曾?” “吃了,”易楚笑着回答,“郑三嫂卯正就将饭做好了。”说完又问,“爹爹吃过没有?爹爹怎么瘦了些?” 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气。 易郎中哑然失笑,只两天不见,怎么听她说起来感觉像过了好几年一般。一时又有些伤感,自己的女儿现下完全成为别人家的人了。 卫氏跟画屏听到说话声也从屋子里迎出来,“大冷的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还不赶紧进屋?” 易楚屈膝给两人行礼。 卫氏安然受了,画屏却侧转了身子不敢受。 易楚四下瞧了瞧,没见到卫珂,便问:“小舅舅呢?” 卫氏努嘴,“吃过早饭就回房去了。” 易郎中借口道:“许是在写大字。” 卫氏叹一声,“这孩子,上了几个月书院,半点长进没有,昨儿个你爹考问了几道题目,他吱吱唔唔一道没答出来,被我狠狠责骂了一顿。” 易楚抚额,笑笑,“我去给舅舅请个安。” 走到卫珂门前,易楚轻轻敲了两下,以后并没人应,易楚再敲,“舅舅,是我。” 门应声而开,卫珂一把将易楚拉进屋,又将门闩上,“不想看到其他人。” 盯着易楚仔细打量一番,“气色不错,没偷偷哭?” 因是新婚,而且是回门见外祖母与父亲,易楚特地装扮过,脸上薄薄地敷了层粉,又扑了点腮红,乌发梳了个以前从没梳过的牡丹髻,戴着朵大红的绢花,配着水红色的褙子,看上去明媚娇艳,很喜气。 易楚哭笑不得,走到书案前,顺手拿起桌上摊开的书,“……爹说你在写大字,没想到竟是在看书……咦,从哪里弄的?” 竟然是本游记,上面画着地图、记着人情方志、风物特产等。 “在姐夫书房翻腾出来的,”卫珂指着易楚翻开的那页,“我打算过了年就去榆林。你知道杜子溪在哪里落脚吗,要是顺路的话,我还能找他叙叙旧……给你出气。” 易楚怎可能让他去,可也知道不能硬劝,只笑道:“这个季节去?不如等三四月,天气暖和点再说。” “生意的事情你不懂,一般人都是秋天刚开始就准备过年的货物,现在行脚的商人大都回想准备过年了。可夏天的皮子不如冬天的毛厚,密实,但因为时候晚,错过过年的商机了,价钱反而上不去,我就是要捡这个漏儿。”卫珂意气风发地说,随即脸色一黯,“我实在不想去书院,你一走,娘跟姐夫天天盯着我……你快告诉我,杜子溪眼下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易楚实话实说,“平常有事都是让大勇或者俞桦送信。” 卫珂想了想,“那明天我去你那里找找俞桦,顺便把需要的物品列个单子出来,你帮我备着。在这里不方便,娘盯得紧。” 易楚答应声,“好,”心里却想着,回头得跟俞桦通个气儿,千万要他帮着打消卫珂这个念头。 从卫珂那里出来,易楚往医馆里瞅了眼,见只易郎中跟林梧两人,并无病患,便走进去问道:“来的时候看见个内侍,不知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林梧已经利落地退到医馆外面。 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他不会听别人的话,也防着其他人偷听。 易郎中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片刻才回答:“……是受阿齐之托来的,说阿齐受不了那种苦,想要回来。” “受什么苦?”易楚追问。 “那人没说,只说如果接人的话,只能今明两日去,到时候他在里面照应着,要错了时候就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 进了荣郡王府,易齐不就可以认爹,成为荣郡王的女儿了? 既是如此,还能受什么苦? 不会是其他儿女排挤她吧? 记得画屏说过,有些大家庭里面,不同房头的人争斗,正妻与小妾斗,嫡女跟庶女斗,甚至有些同一个爹娘生的孩子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许是易齐得了荣郡王的宠,被其他人嫉妒,所以暗中算计她。 易齐又是个争强好胜不懂得转圜的性子,根本就不明白里面的弯弯道儿。 连自己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姐都好几次被她气得恨不得教训她几句,别人跟她又没多少情分,怎可能忍让她? 想象着易齐被别人挤兑算计的情形,易楚仰头望着易郎中,“爹爹什么时候接阿齐回来?” 是问什么时候接,而不是接不接? 显然她的主意已经定了。 易郎中为难道:“我想跟吴氏说一声,看她的意思……阿齐毕竟还有娘亲在,家里还有阿珂在,阿齐回来不太方便。” 易齐跟画屏不同,画屏已经二十出头,又是老成持重的性子,瞧着像卫珂的长辈。而易齐还不到十六,长得千娇百媚的,卫珂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易郎中一百个不放心两人住在同一座宅院里。 再者,易齐是有娘亲的……十几年前,吴氏撒手不管,易郎中只能抚养她长大,现在吴氏回来了,易齐刚好要议嫁的年纪,还是在自己的娘亲眼前更好。 易楚明白父亲的顾虑,也觉得不妥当。易齐名义上仍是易郎中的女儿,卫珂是易郎中的小舅子,若真出了事,就是家丑。 思量片刻,易楚问道:“爹爹什么时候送信给阿齐的娘?” “正要写,你便进来了。”易郎中笑笑,复回到桌前。 易楚跟过去,“我替爹爹研墨。” 墨研好,易郎中也想好了措辞,提起毛笔一挥而就,待墨干叠好,放进信封里。 拿着出去找人送信的时候,林梧自动请缨,“我脚程快,我去吧。” 易郎中正好也惦记着吴氏的回话便谢过他,“劳烦你了,要是那边有回信,还请一并带回来。” 林梧笑着答应,“好。” 只过了小半个时辰,林梧又拿着信回来,“知恩楼已经歇业了,听过路的说,上个月里面的姑娘就卖得卖散得散,龟奴也都辞了。” “那吴氏去了哪里?”易郎中急急问道。 “不清楚,只听说是离开京都,好像是去了山西还是陕西寻亲。” 易楚默默算着日子,她去看胡玫那天俞桦提到过吴氏在医馆门口徘徊,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就决定要离开京都了? 只可惜她跟父亲素来不打听这种坊间事,竟是没有听说过。 心念电闪间,易楚蓦然想起一件事,对林梧道:“吴氏在三条胡同还有处宅子,要不去哪里看看?” 三条胡同离晓望街更近,林梧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宅子已经卖了,现在住的是河南过来的一家四口。” 往事重演,吴氏再一次不告而别。 易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既觉得吴氏可恨,又觉得易齐可怜,有这样的娘还不如没有。 起码脑子里不惦记着,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到如今,只能他们去接易齐了。 想着宜早不宜迟,易楚也不避讳林梧,直接问道:“你可知道荣郡王府在哪里?劳烦你再跑一趟,请大勇套车,我去接个人。” 林梧问清情况,眉头轻蹙了下,“这事太太别管了,交给我就成。”迈腿刚要走,又停下步子,“我酉初来接太太,要是我不来,就是俞桦来。” 易楚点点头。 易郎中看着林梧离开的背影道:“我看他不像寻常人。” 易楚答道:“是明威将军以前的部属,后来跟随……跟随了子溪,现下住在白米斜街。” 易郎中了然。 他听人说过,但凡出外打仗的将军都会组建一支自己的亲军,亲军虽不是奴仆,可比奴仆更忠诚,是能为了守护之人牺牲自己血肉之躯的人。 历史上口口相传的便有岳家军、韩家军还有前朝的郑家军。 没想到杜子溪竟会将这么出色又重要的人留在易楚身边。 易郎中百味陈杂地摇了摇头。 中午吃饭时,卫氏提到赵嬷嬷,“先前说这桩亲事怎么不好,怎么丢人,昨儿快黑天的时候竟然又来了,进门就夸你爹仁义,夸画屏能干,说两人日子定然能够红火,早生贵子……” 画屏在厨房吃饭没有听到卫氏这番话,易郎中却坐在席上,脸色有些微红。 卫氏接着道:“我吓了一大跳,这变得也太快了点,这赵嬷嬷不会是魔怔了吧……可人家还带了东西来,一匣子首饰说是给画屏的添妆,还有两百两的银票给画屏置办嫁妆。我没打算要,谁知赵嬷嬷说不要她就不走,死磨烂缠地非得留下,我便收着了……” 易楚对赵嬷嬷的用意心知肚明,笑道:“既然她诚心实意地送,外祖母收着就是……收下了也不亏心。” 卫氏误会了易楚的意思,连声道:“这话说的是,银子我肯定不会昧下,一分一厘都用在画屏身上。” 卫珂轻咳两声,“娘,你不是说给她取了个新名字,怎么还画屏画屏的?” “瞧我这记性,”卫氏拍一下脑门,“赵嬷嬷走后,我寻思着人家的顾虑也有那么丁点儿道理,既然我认了画屏做闺女,干脆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卫琳。如果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是长得相像的不相干的两个人。” 易楚也觉得这主意好,世间大得很,面貌肖像有什么出奇的?虽然她家跟威远侯府应该没多大交集,遇到熟识画屏的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由奉承卫氏,“到底外祖母考虑得周到,名字取得也好。” 卫氏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卫珂趁机道:“刚才阿楚说闲着没事要替我做两身衣服,明儿我去选布料。” 卫氏瞪他一眼便要斥责。 易楚急忙开口,“不如外祖母一道去看看,之前买了四匹颜色差不多的料子,有鸭蛋青,有蟹壳青还有鸦青、豆青,外祖母帮舅舅挑一匹?” 卫氏道:“随便什么颜色都行,小子又不是姑娘,这么讲究干什么?阿楚你也别惯着他……”猛地想起易楚辈分小,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转口道,“我得替阿琳置办嫁妆,没工夫……倒不如让阿琳跟着过去住几天,到时候就从你那边出嫁。” 先前忙易楚的亲事,家里少不了画屏,如今清闲些了,画屏不能再与易郎中住在一个门檐下。 而且家里还得稍微休整下,腾出东厢房来也好放物品。 易楚连声答应,“正好跟我作伴,等回去的时候接着小姨一道去就行。” 卫珂似笑非笑地盯着易楚看了两眼。这些天,他连声姐姐都没好意思叫,谁知易楚张口就是小姨,不愧是杜子溪看中的人,两人都……等再过阵子,会不会叫娘? 易楚看到卫珂的笑容,心里明白得很,他这是笑话自己脸皮厚。 吃罢饭,易楚帮着收拾饭桌的时候跟画屏提了一同回家的事儿,画屏歉然地说:“又麻烦你了。” 易楚笑道:“左不过就这一回了,以后全是你伺候我。”出嫁的闺女就成姑奶奶了,再回娘家便是客,不好再干下厨洗碗等活计。 而画屏是继母,自然要接待娇客。 画屏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易楚悄声道:“你别恼,我是真心觉得你跟我爹很合适,而且外祖母也喜欢你……有你照顾他们我很放心,只是怕委屈你了。” “我没觉得委屈。”画屏声音虽小,却很清楚。 易楚唇角含笑,不再打趣她,两人收拾了碗筷杯碟,又到东厢房把画屏平日穿的衣服用的物品收拾了一大包。 也倒是巧,林梧来接易楚时,大勇恰好赶了车过来,正好连人带东西全都上了马车。 回到白米斜街,林梧悄声道:“人接回来了,郑三嫂暂且安置在西厢房。”有些吞吞吐吐很难出口的样子。 易楚不再追问,先让画屏把东西放到正房东次间的大炕上,换过家常衣服,来到了东厢房…… 102|7/18/3000 郑三嫂迎出来,“二姑娘已经安置妥当,这会刚睡下,刚才还嚷着喊‘姐姐’,太太这就进去,还是稍等会儿?” 易楚问道:“炭盆烧了没有,被褥潮不潮?” “不潮,先前生了两个大火盆烤了会儿将潮气都除了才铺上的。” “我进去看看,”易楚放轻步子进入內间。 易齐躺在架子床上,只露出张精致的瓜子脸,肌肤细致白嫩,因着晕染了胭脂,脸颊泛着绮丽的红润,长眉用螺子黛画成涵烟眉,整个人比往日更多三分颜色。只是羽扇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妩媚的双眼,使得她看起来带了点孩童般的稚气。 这样的易齐,既冶艳又单纯,就连早已习惯她美色的易楚,也不由有片刻的愣怔。不得不说,易齐是她见过长相最出众的女子。 只是,易楚完全看不出她是哪里过得不好,竟然还特地找个内侍来传话。 易楚略站了片刻,出去对郑三嫂道:“麻烦你先在这里照看着,等二姑娘醒了我再过来。” 郑三嫂局促地答应,“太太别客气,我不麻烦。” 易楚回到正屋商量画屏,“东厢房空着睡不得人,要不你先在这里将就一夜,赶明儿我让他们添置了床铺桌椅再搬过去?” 画屏笑道:“住不了几天,不用麻烦,睡炕就挺好的……正好也跟你做个伴儿。” 先前她们也是睡一间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听到画屏这样说,易楚正好也省了麻烦,就将几匹布料搬过来,“给舅舅做件棉袍和两身开春穿的单衣,哪个颜色好看?” 画屏见几匹布都是好料子,犹豫道:“阿珂正长个子,开春做的衣衫到秋天就短了,用不着这些吧?” 易楚却想到卫珂志不在读书一门心思想做生意,便道:“舅舅私下跟我提过好几次,不愿继续读书,倒是想经商。现在这个世道,只看衣裳不看人,给他做几件好衣裳撑个门面,就是在书院,也免得被人瞧低了。” “难怪呢,”画屏忍不住笑,“先前当着老太太跟先生的面不好讲,昨天夜里阿珂赌气连饭都没吃,老太太气得够呛,拿了根柴火棒子要揍他,还是先生劝下了,原来他是真的不喜欢读书……我看你跟阿珂应该换过来才对,他辈分大,可就是个孩子脾气,老太太常念叨,生儿子就是个讨债的,远不如闺女贴心懂事。” 易楚打趣道:“你跟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都行,我可以帮着带。” 惹得画屏又是一阵羞恼。 两人有说有笑地商量着选了匹蟹壳青的嘉定斜纹布做棉袍,两身单衣分别是宝蓝色缎面跟佛头青的杭绸料子。 易楚估摸着卫珂的身形,用炭笔在布料上做好记号,正准备动剪子剪,听到门口郑三嫂的声音,“太太,二姑娘过来了。” 话音刚落,靛青色的夹板帘子被撩起,易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伴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梳洗打扮过的易楚,肌肤细润如温玉,眸光娇媚慵懒,丰润的唇涂着口脂,略略翘起,既像撒娇又像邀请你一亲芳泽。 身上却穿了件月白色绣翠竹的小袄,小袄的领口挖得有点低,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素腰束得很紧,纤纤不堪一握,衬得胸前越发挺翘。 以前易齐也爱打扮,也从来不像这样妖艳。 内院里,几乎没有男子出入,大冷的天,她这副装扮给谁看? 易楚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要斥责,可想起易齐才刚回来,便忍了下去。 易齐已笑着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娇声道:“大半年不见,姐姐也不说去看看我,我都想死姐姐了。” 以前易楚最受不得她撒娇,只要她如此,肯定是再大的火气也会消散。可如今,易楚只觉得陌生与疏离,按理说,易齐去了新地方该给他们送个信说一下情况,也免得他们担心。可易齐只字不提,反而抱怨她不去看她。 她一个闺阁女子,能随便出入荣郡王府吗? 想到此,易楚面色便有些淡淡的。 画屏与易楚相处这几个月,对她的脾性也有所了解,见状客气地招呼:“这就是二姑娘吧?长得真漂亮,跟仙女下凡似的。” 易齐疑惑地转过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易齐……你不是画屏?” 易楚介绍道:“这是小姨,名字叫卫琳……你走后不久,我外祖母一家便从常州进京了就住在晓望街……小姨已经跟爹定亲,暂且在这里住几天,等成亲之后再住过去。” 易齐斜一眼画屏,见她脂粉不施素着一张脸,身上穿的是普通布衣,头上戴的是寻常银簪,跟威远侯府大丫鬟穿金戴银描眉画眼的派头全然不同,倒不怀疑,只矜持地点了点头,并未开口唤人。 画屏知趣地说:“时辰不早了,我去问问郑三嫂晚饭吃什么,二姑娘回来,应该多做几个好菜。” 待她离开,易齐摇着易楚的胳膊,“听郑三嫂叫你太太,你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这是姐夫的宅子?姐夫是谁,在官府里当差还是做生意?”一连串抛出许多问题。 易楚避重就轻地说:“……就是之前常来医馆买药的那人,还跟爹下过棋,没有差事,在枣树街开了家汤面馆,先前咱们去过。” “是他呀!”易齐寻思片刻才想起来,面上有点失望,可瞧瞧满屋子的黑漆家具,又问道:“是爹置办的嫁妆,花费不少银子吧?” 易楚没回答,反问道:“你在郡王府如何,跟你爹相认没有,你爹对你不好吗,怎么就突然托人捎话说过不下去了?” 易齐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莫辨的神情,片刻才冷着脸说:“别问了,郡王府的事,我不想说。” 易楚再问:“那你不回去了?还是在家里住阵子再回那边?” “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易齐突然就动了怒,“荣郡王府就是个火坑,我好容易逃出来了,你还非得把我送回去?” “我见不得你好?”易楚也来了气,“当初我可没少劝你不要去,是谁要死要活非要去认亲爹的?又是谁说我见不得你好非要拦着你富贵的?阿齐,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我劝过你不下四五次吧?” “你既然知道那里是火坑,就应该死活拦着我才对。我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你一直比我聪明有心眼儿,怎么不想个法子拦着我?你可知道,我在里面过得是什么日子?”易齐说着说着哭起来,伸手掏帕子的时候,露出手臂上两道青紫的掐痕。 易齐的肌肤白且嫩,掐痕格外显眼。 易楚一把攥住她的腕,问道:“怎么了?” “不用你管,”易齐甩开她,哭着跑了出去。 易楚气得心肝肺全疼了,对易齐是既恨又气,还觉得她可怜。 恨的是易齐就是一白眼狼,她把她当亲妹妹宠了十几年,呵护了十几年,换来的就是见不得她好。 气得是,易齐怎么就养成这种四六不通好歹不分的性子? 那一瞬间,易楚真心后悔不该把易齐接回来,她有爹有娘,还赖在自己家里干什么? 可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两人头对着头一同做针线写大字的情形。易郎中忙碌的时候顾不上她,易齐是她唯一的朋友与玩伴。 有个雷雨天,易郎中出诊,两人被雷鸣电闪吓得不敢睡觉,就抱着被子躲在桌子底下,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那个时候的易齐,漂亮活泼又听话,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儿“姐姐、姐姐”地叫。 如果,人能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 长大了,见得世面多了,心也就大了,被世事玷污,不再像孩提时候纯真了。 易楚伤感了好一阵子,直到画屏进来点燃蜡烛,才恍然醒悟天色已经全黑了。 “饭菜已经摆在饭厅了,快些过去吃,待会儿就凉了。”画屏举着烛台在前面照亮,易楚在后面跟着到了饭厅。 不大工夫,易齐也过来了。 晚饭是两素两荤一汤,还有白米饭。 易楚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画屏看出她跟易齐动了气,可人家是姐妹俩,她算是个外人,也不好随便掺和,只泛泛地劝:“想开点,动气最伤身,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易楚无谓地笑笑,却不再想易齐的事,而是就着烛光将选好的料子裁了裁,因怕不合适,还将身长格外放宽了些。 画屏也没闲着,将这几日仓促赶制的嫁衣摊开,仔细检查了一下有无漏针错针的地方。 不到亥初,两人就躺下了。 易楚心里藏着事,翻腾半天没睡着,索性又摸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往外走。 画屏被惊醒,问道:“你要去哪里?” “阿齐的事儿,想找林梧问问。”易楚歉然地说,“吵醒你了?” “你等着,我去找他。”画屏也起身穿衣服,一边穿一边道,“你真应该买两个小丫头使唤,这种事就不用你自己过去了,而且夜里也有个点灯倒茶的人。” “不用你,你接着睡吧。”易楚说着出了门。 一弯圆月如同被咬了一口的白饼子般静静地挂在天上。竹叶上还有些积雪,松松地堆着,在清冷的月光辉映下,像点缀着银色的碎钻,光芒闪烁。 易楚尚未走到垂花门,就听角落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太太有事?”接着走出道高大的身影。 借着月色,依稀分辨出是俞桦。 易楚也压低声音,“想找林梧,打听一下白天的事儿。” “啊,我跟林梧一同去的,”俞桦已知所问何事,正要细说,因见易楚并未披斗篷,便道:“去客厅里说吧。” 易楚回头,看到客厅点了灯,知道画屏在那里,就答应声,“好。” 进了客厅,易楚在上首坐了,俞桦笔挺地站在相隔三尺的地方,“太太想问什么?” “俞大哥请坐,”易楚温和地笑笑,因见画屏端来茶,又道,“喝杯茶暖暖身子。” 俞桦朝画屏点点头,接过茶杯坐下了。 易楚才小声地问:“人是怎么接出来的?” “明天晚上荣郡王要宴客,今儿置办不少鱼肉菜蔬,送信的太监管着采买菜蔬,二姑娘藏在送菜的马车出来的。” “是逃出来的?”易楚大吃一惊。先前她还以为易齐是禀过荣郡王以后才找人知会的自己。 俞桦点点头,“那个太监是收了二姑娘的银子私自来送信的,已经灭了口,菜农想必以后再也不敢在京都露面了。郡王府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来,不过保险起见,近些日子,二姑娘还是不出门为好。请太太也劝着点儿。” “好,”易楚颤着声儿回答,随即又问,“阿齐为什么非得逃出来?” 俞桦犹豫了好半天,才斟酌着道:“荣郡王的宴请很受欢迎,除了菜好酒好外,会请知名的妓~子弹唱跳舞,府里的姬妾也会作陪饮酒……酒里往往会加点东西,喝上一两杯就会……就在宴席上当着众人脱衣解带寻欢作乐……”俞桦顿了下,不知怎么说出口,“信义伯府的二老爷就曾赴过宴会,还带了名姬妾回府,就是陶姨娘。” 易楚目瞪口呆,久久合不拢嘴巴,她以前听杜仲提过郡王府的姬妾是要陪客人的,可易齐是荣郡王的女儿,难道她也要……或者她已经…… 不,不可能! 易楚拼命挥去这个可怕的念头。 俞桦又道:“荣郡王向来荒淫无度,最爱的就是十四五岁的处女,尤其是身怀异香的处女,据说可以籍此养颜益寿,用过一两个月就丢给儿子或者沦为姬妾……名义上的姬妾,赏人的时候图个脸面好看。荣郡王世子为讨父亲欢心,常常全国各地寻访有香味的女子。” 竟然是这样! 早知道真相如此,当初说什么都不会让易齐去,哪怕是用绳子捆着,被易齐骂一辈子。 易楚后悔莫及,心念电闪之间,想起易齐身上的茉莉香味,彻底呆住了…… 102|7/18/3000 郑三嫂迎出来,“二姑娘已经安置妥当,这会刚睡下,刚才还嚷着喊‘姐姐’,太太这就进去,还是稍等会儿?” 易楚问道:“炭盆烧了没有,被褥潮不潮?” “不潮,先前生了两个大火盆烤了会儿将潮气都除了才铺上的。” “我进去看看,”易楚放轻步子进入內间。 易齐躺在架子床上,只露出张精致的瓜子脸,肌肤细致白嫩,因着晕染了胭脂,脸颊泛着绮丽的红润,长眉用螺子黛画成涵烟眉,整个人比往日更多三分颜色。只是羽扇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妩媚的双眼,使得她看起来带了点孩童般的稚气。 这样的易齐,既冶艳又单纯,就连早已习惯她美色的易楚,也不由有片刻的愣怔。不得不说,易齐是她见过长相最出众的女子。 只是,易楚完全看不出她是哪里过得不好,竟然还特地找个内侍来传话。 易楚略站了片刻,出去对郑三嫂道:“麻烦你先在这里照看着,等二姑娘醒了我再过来。” 郑三嫂局促地答应,“太太别客气,我不麻烦。” 易楚回到正屋商量画屏,“东厢房空着睡不得人,要不你先在这里将就一夜,赶明儿我让他们添置了床铺桌椅再搬过去?” 画屏笑道:“住不了几天,不用麻烦,睡炕就挺好的……正好也跟你做个伴儿。” 先前她们也是睡一间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听到画屏这样说,易楚正好也省了麻烦,就将几匹布料搬过来,“给舅舅做件棉袍和两身开春穿的单衣,哪个颜色好看?” 画屏见几匹布都是好料子,犹豫道:“阿珂正长个子,开春做的衣衫到秋天就短了,用不着这些吧?” 易楚却想到卫珂志不在读书一门心思想做生意,便道:“舅舅私下跟我提过好几次,不愿继续读书,倒是想经商。现在这个世道,只看衣裳不看人,给他做几件好衣裳撑个门面,就是在书院,也免得被人瞧低了。” “难怪呢,”画屏忍不住笑,“先前当着老太太跟先生的面不好讲,昨天夜里阿珂赌气连饭都没吃,老太太气得够呛,拿了根柴火棒子要揍他,还是先生劝下了,原来他是真的不喜欢读书……我看你跟阿珂应该换过来才对,他辈分大,可就是个孩子脾气,老太太常念叨,生儿子就是个讨债的,远不如闺女贴心懂事。” 易楚打趣道:“你跟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都行,我可以帮着带。” 惹得画屏又是一阵羞恼。 两人有说有笑地商量着选了匹蟹壳青的嘉定斜纹布做棉袍,两身单衣分别是宝蓝色缎面跟佛头青的杭绸料子。 易楚估摸着卫珂的身形,用炭笔在布料上做好记号,正准备动剪子剪,听到门口郑三嫂的声音,“太太,二姑娘过来了。” 话音刚落,靛青色的夹板帘子被撩起,易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伴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梳洗打扮过的易楚,肌肤细润如温玉,眸光娇媚慵懒,丰润的唇涂着口脂,略略翘起,既像撒娇又像邀请你一亲芳泽。 身上却穿了件月白色绣翠竹的小袄,小袄的领口挖得有点低,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素腰束得很紧,纤纤不堪一握,衬得胸前越发挺翘。 以前易齐也爱打扮,也从来不像这样妖艳。 内院里,几乎没有男子出入,大冷的天,她这副装扮给谁看? 易楚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要斥责,可想起易齐才刚回来,便忍了下去。 易齐已笑着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娇声道:“大半年不见,姐姐也不说去看看我,我都想死姐姐了。” 以前易楚最受不得她撒娇,只要她如此,肯定是再大的火气也会消散。可如今,易楚只觉得陌生与疏离,按理说,易齐去了新地方该给他们送个信说一下情况,也免得他们担心。可易齐只字不提,反而抱怨她不去看她。 她一个闺阁女子,能随便出入荣郡王府吗? 想到此,易楚面色便有些淡淡的。 画屏与易楚相处这几个月,对她的脾性也有所了解,见状客气地招呼:“这就是二姑娘吧?长得真漂亮,跟仙女下凡似的。” 易齐疑惑地转过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易齐……你不是画屏?” 易楚介绍道:“这是小姨,名字叫卫琳……你走后不久,我外祖母一家便从常州进京了就住在晓望街……小姨已经跟爹定亲,暂且在这里住几天,等成亲之后再住过去。” 易齐斜一眼画屏,见她脂粉不施素着一张脸,身上穿的是普通布衣,头上戴的是寻常银簪,跟威远侯府大丫鬟穿金戴银描眉画眼的派头全然不同,倒不怀疑,只矜持地点了点头,并未开口唤人。 画屏知趣地说:“时辰不早了,我去问问郑三嫂晚饭吃什么,二姑娘回来,应该多做几个好菜。” 待她离开,易齐摇着易楚的胳膊,“听郑三嫂叫你太太,你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这是姐夫的宅子?姐夫是谁,在官府里当差还是做生意?”一连串抛出许多问题。 易楚避重就轻地说:“……就是之前常来医馆买药的那人,还跟爹下过棋,没有差事,在枣树街开了家汤面馆,先前咱们去过。” “是他呀!”易齐寻思片刻才想起来,面上有点失望,可瞧瞧满屋子的黑漆家具,又问道:“是爹置办的嫁妆,花费不少银子吧?” 易楚没回答,反问道:“你在郡王府如何,跟你爹相认没有,你爹对你不好吗,怎么就突然托人捎话说过不下去了?” 易齐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莫辨的神情,片刻才冷着脸说:“别问了,郡王府的事,我不想说。” 易楚再问:“那你不回去了?还是在家里住阵子再回那边?” “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易齐突然就动了怒,“荣郡王府就是个火坑,我好容易逃出来了,你还非得把我送回去?” “我见不得你好?”易楚也来了气,“当初我可没少劝你不要去,是谁要死要活非要去认亲爹的?又是谁说我见不得你好非要拦着你富贵的?阿齐,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我劝过你不下四五次吧?” “你既然知道那里是火坑,就应该死活拦着我才对。我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你一直比我聪明有心眼儿,怎么不想个法子拦着我?你可知道,我在里面过得是什么日子?”易齐说着说着哭起来,伸手掏帕子的时候,露出手臂上两道青紫的掐痕。 易齐的肌肤白且嫩,掐痕格外显眼。 易楚一把攥住她的腕,问道:“怎么了?” “不用你管,”易齐甩开她,哭着跑了出去。 易楚气得心肝肺全疼了,对易齐是既恨又气,还觉得她可怜。 恨的是易齐就是一白眼狼,她把她当亲妹妹宠了十几年,呵护了十几年,换来的就是见不得她好。 气得是,易齐怎么就养成这种四六不通好歹不分的性子? 那一瞬间,易楚真心后悔不该把易齐接回来,她有爹有娘,还赖在自己家里干什么? 可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两人头对着头一同做针线写大字的情形。易郎中忙碌的时候顾不上她,易齐是她唯一的朋友与玩伴。 有个雷雨天,易郎中出诊,两人被雷鸣电闪吓得不敢睡觉,就抱着被子躲在桌子底下,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那个时候的易齐,漂亮活泼又听话,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儿“姐姐、姐姐”地叫。 如果,人能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 长大了,见得世面多了,心也就大了,被世事玷污,不再像孩提时候纯真了。 易楚伤感了好一阵子,直到画屏进来点燃蜡烛,才恍然醒悟天色已经全黑了。 “饭菜已经摆在饭厅了,快些过去吃,待会儿就凉了。”画屏举着烛台在前面照亮,易楚在后面跟着到了饭厅。 不大工夫,易齐也过来了。 晚饭是两素两荤一汤,还有白米饭。 易楚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画屏看出她跟易齐动了气,可人家是姐妹俩,她算是个外人,也不好随便掺和,只泛泛地劝:“想开点,动气最伤身,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易楚无谓地笑笑,却不再想易齐的事,而是就着烛光将选好的料子裁了裁,因怕不合适,还将身长格外放宽了些。 画屏也没闲着,将这几日仓促赶制的嫁衣摊开,仔细检查了一下有无漏针错针的地方。 不到亥初,两人就躺下了。 易楚心里藏着事,翻腾半天没睡着,索性又摸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往外走。 画屏被惊醒,问道:“你要去哪里?” “阿齐的事儿,想找林梧问问。”易楚歉然地说,“吵醒你了?” “你等着,我去找他。”画屏也起身穿衣服,一边穿一边道,“你真应该买两个小丫头使唤,这种事就不用你自己过去了,而且夜里也有个点灯倒茶的人。” “不用你,你接着睡吧。”易楚说着出了门。 一弯圆月如同被咬了一口的白饼子般静静地挂在天上。竹叶上还有些积雪,松松地堆着,在清冷的月光辉映下,像点缀着银色的碎钻,光芒闪烁。 易楚尚未走到垂花门,就听角落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太太有事?”接着走出道高大的身影。 借着月色,依稀分辨出是俞桦。 易楚也压低声音,“想找林梧,打听一下白天的事儿。” “啊,我跟林梧一同去的,”俞桦已知所问何事,正要细说,因见易楚并未披斗篷,便道:“去客厅里说吧。” 易楚回头,看到客厅点了灯,知道画屏在那里,就答应声,“好。” 进了客厅,易楚在上首坐了,俞桦笔挺地站在相隔三尺的地方,“太太想问什么?” “俞大哥请坐,”易楚温和地笑笑,因见画屏端来茶,又道,“喝杯茶暖暖身子。” 俞桦朝画屏点点头,接过茶杯坐下了。 易楚才小声地问:“人是怎么接出来的?” “明天晚上荣郡王要宴客,今儿置办不少鱼肉菜蔬,送信的太监管着采买菜蔬,二姑娘藏在送菜的马车出来的。” “是逃出来的?”易楚大吃一惊。先前她还以为易齐是禀过荣郡王以后才找人知会的自己。 俞桦点点头,“那个太监是收了二姑娘的银子私自来送信的,已经灭了口,菜农想必以后再也不敢在京都露面了。郡王府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来,不过保险起见,近些日子,二姑娘还是不出门为好。请太太也劝着点儿。” “好,”易楚颤着声儿回答,随即又问,“阿齐为什么非得逃出来?” 俞桦犹豫了好半天,才斟酌着道:“荣郡王的宴请很受欢迎,除了菜好酒好外,会请知名的妓~子弹唱跳舞,府里的姬妾也会作陪饮酒……酒里往往会加点东西,喝上一两杯就会……就在宴席上当着众人脱衣解带寻欢作乐……”俞桦顿了下,不知怎么说出口,“信义伯府的二老爷就曾赴过宴会,还带了名姬妾回府,就是陶姨娘。” 易楚目瞪口呆,久久合不拢嘴巴,她以前听杜仲提过郡王府的姬妾是要陪客人的,可易齐是荣郡王的女儿,难道她也要……或者她已经…… 不,不可能! 易楚拼命挥去这个可怕的念头。 俞桦又道:“荣郡王向来荒淫无度,最爱的就是十四五岁的处女,尤其是身怀异香的处女,据说可以籍此养颜益寿,用过一两个月就丢给儿子或者沦为姬妾……名义上的姬妾,赏人的时候图个脸面好看。荣郡王世子为讨父亲欢心,常常全国各地寻访有香味的女子。” 竟然是这样! 早知道真相如此,当初说什么都不会让易齐去,哪怕是用绳子捆着,被易齐骂一辈子。 易楚后悔莫及,心念电闪之间,想起易齐身上的茉莉香味,彻底呆住了…… 103|7/24/4000 易楚记得清楚,易齐是用了吴氏给的手脂之后身上才带了香味,是那种虽然清淡却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茉莉香,而且,香味持久,擦一次能维持一两天。 吴氏曾为荣郡王的姬妾,难道会不知道荣郡王的癖好? 如果知道的话,吴氏为什么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女儿? 又想到易齐去荣郡王府是为了认亲,她说自己的容貌与吴氏有八成相似,只要荣郡王见到她,绝对能认出她。 难不成荣郡王并没有认她? 这期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易楚疑惑地问出口,俞桦像是极难启齿似的,声音更加低,“郡王府的少爷姑娘只是郡王妃跟侧妃所出,其余的……即便姬妾有了身孕能够生下来,为了怕血脉混淆,一概是不认的,至多出点银子养到十四五岁,还是姬妾的命。” 就是说,荣郡王才不管是不是他的骨肉,荣郡王世子也不管是否跟他有血缘关系。 易楚拼命忍着才没有尖叫出声,而一旁的画屏也是满脸的惊诧与愕然。 显然她也是头次听说这样的事儿。 易楚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抿了两口茶,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俞大哥,阿齐的事,还望……” “属下并非多话之人,”俞桦不等她说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欲走,却又顿了下,“太太要不要查一下吴氏?” 查查吴氏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易齐? 会不会又是一桩让人无法置信的丑事? 易楚摇摇头,今晚听过的已然让她恶心,实在不想知道更多。 俞桦拱手行个礼,大步走出门外,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里。 易楚与画屏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种耸人听闻的事,这样灭绝人~伦的事。 寒风吹过,烛火摇曳,“啪”地爆了个烛火,灭了。 惨白的月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木窗照进来,屋里一切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画屏温柔的声音响起,“你先等着,我去找蜡烛。” 没多久,响起打燃火折子的声音,屋里重新明亮起来。 易楚回身看着烛光下画屏大方俏丽的眉眼,起身过去抓住她的手,“还好你在这里,否则我……” 饶是如此,今夜她怕是也无法入睡了。 画屏了然,轻轻拍拍她的手,“以前跟夫人去白塔寺听经,听高僧说起过,之所以人要遭受离别怨憎等苦楚,都是来偿还前世的恩怨,这是个人命里的劫数……或许易齐就该经此一劫,你别想太多……要不明天去护国寺看看,或者抄几卷经书?” 易楚并不太信僧道,可听画屏如此说,仍是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易楚又是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窗户纸透出迷蒙的鱼肚白才微微阖上了眼睛。 画屏倒是起得早,先吩咐郑三嫂,“太太昨儿睡得晚,一时半会怕醒不来,让二姑娘在自己屋里先吃,余下的不用温着了,等太太醒了,重新起火另做。” 郑三嫂诺诺地应着。 画屏想想又道:“到外院问下俞管家,太太这几天想到护国寺,不知哪天方便,另外这院里还得添四个小丫头,请他帮着打听打听人牙子……最好这一两天就能得,实在不行也得赶在过小年之前……” 郑三嫂听画屏说话办事井然有序条理分明,显然是个有成算的,不敢小觑,当下俱都答应了。 安顿好这些,画屏正要往正房走,易齐从西厢房出来,板着脸问:“什么时候用饭,我已经饿了?” 因睡得饱足,易齐气色极好,肌肤莹莹如白玉,眉梢眼底自带风流慵懒,即便是拉着脸,也不减损一丝一毫的美丽。 画屏一来气她只顾着腹饿,对易楚连声问候都没有,二来是气她轻视自己。昨天如此,现在又是这样。 画屏是做惯了奴仆,在易家也以奴仆自居,可卫氏、易郎中以及易楚对她都很和气爱护,就连性子别扭的卫珂,也从不曾轻看她。 唯独易齐,总是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 画屏也就没有好颜色,装作没听见,直接往正房走。 易齐大声嚷道:“我问你话呢?” 画屏仍是不理,进屋关上了门。 透过门缝,看到郑三嫂端着托盘过来,跟易齐说了些什么,易齐似是动了怒,一把打落郑三嫂手里的托盘,郑三嫂低着头一声不吭。 片刻易齐不忿地回了西厢房,郑三嫂收拾起地上的饭菜瓷片也走了。 有麻雀飞过来,啄着剩下的米粒吃,唧唧喳喳地叫,倒是欢快。 画屏长叹一声。 昨天听俞桦跟易楚说话,画屏已知道易齐跟易楚并非姐妹,连一丁半点血缘都没有。她真不知道易齐哪来这么大底气敢在姐夫家撒野。 唉,也就是易先生一家仁慈,其实就易齐这样的,应该打小就当丫头养着才好,若不听话,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打骂不听,找人牙子卖出去。易齐颜色好,少说也能卖个四五十两。 哪像现在,倒成了烫手的山药,留下吧,挺膈应人,要真撒手不管,往日的十多年情分还在,还能真忍心让她流落街头。 画屏见过两人好的时候,头对着头在大炕上给易楚绣被面,一边绣一边有说有笑。 换作自己,养了十几年的畜生,怕也是不忍心撒手丢了。 画屏所料不错,易楚果然一直睡到临近晌午才醒。 郑三嫂已经在准备午饭,画屏怕易楚耐不住饿,就到厨房里帮忙,顺便问起早上的事。 郑三嫂搪塞着不肯说,见画屏再三问起,又知她在家里说话也有分量,便不再瞒着,“……二姑娘要新鲜的羊*敷脸,我说家里没有,她说我怠慢她,又嫌小菜就辣黄瓜条和腌雪里蕻两样,没有合她口味的……我手笨口拙,二姑娘说得几样菜我连听都没听过,也做不出来,二姑娘就动了气……这下把二姑娘得罪了,快过年了,我们到哪里再寻活计?”说着眼圈竟有些红。 画屏宽慰道:“没事,放心在这里做着,家里作主的是太太,太太不说撵人,谁也不能赶你们走。” 当初杜仲挑选这家人就是看中了她们老实肯干嘴也紧。 易楚心善不会御下,若是遇到那种心眼活络花言巧语的,怕易楚被人欺负哄骗。 杜仲这些年在锦衣卫刑侦审讯,看人的眼光还真是不错。 郑大牛管着打扫外院、修剪树木,兼任着门房,早晨天不亮,他就起来先把院子扫一遍,该剪的枝叶剪剪,辰初开了大门的锁,就守在小屋里寸步不离。偶尔活动一下腿脚,也就在那方寸之地。一直到酉时上了锁才回自己的小跨院。 郑三嫂管着内院,买菜做饭洗衣等活计,也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就连俞桦也不得不服,他家公子买这两口子买得值。 杜仲亲自挑的人,又得了俞桦认可,易楚当然不会撵。 因为三人都没吃早饭,所以午饭就摆得早。 易齐不等郑三嫂摆完饭,当着她的面就撵人,“……又粗又笨,连芫爆散丹和酿冬菇合子都不会做,留着有什么用?” 郑三嫂当即就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桌旁不说话。 易楚淡淡地问:“芫爆散丹是什么,我听都没听过。阿齐在哪里吃过?要是实在想吃,就回去吃呗?”又对郑三嫂,“我吃着你做得家常菜就很顺口,以后就这么做吧。眼下家里没有进项,又养着这许多人,能省就省点,早晨两样小菜两样粥主食是包子或花卷,中午跟夜里都是两荤两素,不过饭得够吃,免得外院的爷们饿肚子。” 郑三嫂答应着退下。 易齐不满地嘟哝,“姐,昨天夜里吃了白菜炖豆腐,今天又吃醋溜白菜,天天白菜还不得腻死?现下你手头又不是没银子,为什么不另外请个厨子?” “你嫌饭菜不好吃,大可以离开这里,”易楚放下筷子很严肃地看着易齐,“没有妹妹一直住在出嫁的姐姐家里的,况且,说起来,你也不算我亲妹妹。” 易齐撅着嘴,斜长的眸子里满是不置信,“姐是要赶我走?”说话间,似有水光氤氲。 易楚不为所动,“我不赶你,可你要是待不下去想离开,我决不会拦着……另外,以后你自己的衣衫你自己洗,郑三嫂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易齐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出声。 半下午的时候,俞桦进了内院禀告易楚,“快到年底了护国寺正是忙碌的时候,抽不出人来讲经,倒是可以四处看看,只是后山有积雪,不太方便。” 易楚笑笑,“那就算了,等另寻时间再去吧。” 俞桦又谈到人牙子,“看了两个,手头的人不多,加起来能有三十左右人,太太什么时候方便让她们带人来看看?” 易楚扫一眼画屏,思量会,“今儿晚了,明天吧,早点来就行。” “那就定在辰正,”俞桦拍板做了决定。 俞桦刚走,易楚就听到外面有人叫,“我来见我外甥女,你凭什么拦着?”像是卫珂的声音。 接着是个不太熟悉的男子声音,“不是拦着,要见太太,得先通禀一声,太太同意了就让您进去。” “屁,我是舅舅,来看外甥女是看得起她,还得让她同意?” 易楚无奈地笑笑,正要开口,画屏已往外走,“我去瞧瞧。” 没多会儿,卫珂怒气冲冲地进来,一面拍打着前襟上的尘土一边嚷,“那个叫卫橡的太可恶了,暗地里给我下绊子,有本事明着来,是打架还是摔跤,谁怕谁?”回过头指着骂,“就你还配姓卫!” 卫橡紧跟着进来,单膝点地,“太太恕罪,舅老爷进门就往里闯,还喊着太太名讳,郑三拦不住他,属下就……属下愿领责罚。” 其实也没大事,就是他扔了块石子,正好打在卫珂腿弯处,卫珂摔了个嘴啃泥。 卫橡是职责所在,易楚怎可能难为他,可看着卫珂下巴磕破了血丝,衣服也沾了泥土,怎么也得让他消消气,遂道:“罚你到外面蹲半个时辰马步,另外,以后舅老爷上门不要拦着。” 这根本不算惩罚,每天他们几个都要蹲一两个时辰的马步,卫橡毫不犹豫抱拳行礼,“属下认罚!” 正要走,卫珂喊住他,“不行,罚得也太轻了,我罚他给我当半年小厮。” 卫橡愕然顿住,他的职责是保护易楚,可不能随便给别人当小厮。 易楚断然拒绝,“不行,他不能跟你去。” 卫珂反问道:“为什么不行,反正你这儿还有俞桦跟林梧,不差他一个,我看他身子板不错,有把子力气,去西北应该不会拖累我。” 易楚苦口婆心地劝,“外祖母只你一个孩子,以后还等着你养老送终,西北又不太平,经常打仗,这个且不说,就是路上,听说也有专门抢人钱财的强盗……我不放心你去。” 卫珂盯着易楚,脸色渐渐暗淡下来,“先前你一直在哄骗我?你压根也不想我去是不是?亏我还那么信任你,什么都告诉你。”甩一甩袖子,“我不用你帮忙,自己也能去!”拔腿就往外跑。 他袖口抖落出两页纸,被风吹着,呼啦啦地飞起来,卫橡纵身一跃,抓在手中。 易楚接过纸看了看,上面写着卫珂要去西北列的物品清单,有衣裳鞋袜、有跌打伤药、有毡布棉帕,笔墨纸砚,林林总总三四十样,列的很详尽,看来是真的想去,也做了充分的准备。 易楚思量会儿,将纸递给卫橡,“舅舅要去西北,你瞧瞧还差什么东西,帮他添上,有些东西我能准备,有些东西怕是要麻烦你。” 卫橡问道:“太太真要属下跟随舅老爷?恕属下不能从命!” 易楚咬咬下唇,低声道:“舅舅会经过榆林卫,我估摸着他已经约好了商行的人同行,路上应该会有照应……我想让你跟林桐一起去,到了榆林卫,要是公子那边人手不够,你就留下……跟俞桦说一声,说我已经决定了。” 卫橡离开后,画屏才开口,“这么大的事儿,该跟娘和先生商量下才好。” “你觉得外祖母会同意?”易楚苦笑,“小舅舅又是铁了心的,与其让他偷偷摸摸地走了,还不如替他把东西准备好,加上卫橡跟林桐跟着,路上也能平安点。” 画屏无言,也只好跟着苦笑。 易齐在西厢房,将院子里这番闹腾原原本本地看在了眼里,不禁升起几分疑惑。易楚嫁的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汤面馆东家能用得起这么多小厮? 而且昨天接她回来那两人,还有现在这个,长得都高大英武,完全不像荣郡王府里的那样唯唯诺诺缩头缩脑。 再看看这院子虽小,布置得却很精巧,还有易楚屋里成套的家具,说是嫁妆,可爹一年到头赚的银子不过十几二十两,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好几十年才能买得起。 爹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爹故意摆穷,还是后来又发了笔横财? 早知道易楚能嫁得这么好,自己摆谱当太太,还能使唤丫头婢子,她何苦非得听从吴氏的话千方百计到荣郡王府? 易齐暗暗后悔当初不该离家,又恨易郎中偏心眼,什么事情都跟易楚商量,却什么都不告诉她,还口口声声说把她当亲闺女待。 若是亲闺女,论起嫁妆来,也该有她一份吧? 最恨得还是吴氏,把自己推进那个大火坑,等她需要吴氏的时候,她却避而不见。 想起在郡王府这大半年,易齐悔恨交加,可不容否认,最初那几个月,她还是很开心的…… 104|7/18/3000 她记得到了荣郡王府角门后换乘青帷小油车,走了约莫一刻钟到了二门,又换了轿子,再走了一刻钟,停在座青瓦粉墙的小院前面。 随轿的婆子说这是世子住的雅月轩。 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后罩房,最西边的两间是她的房间。 花梨木的家具,松花绿的幔帐,高几上汝窑出的天青色花斛里插着嫩黄的连翘花,长案一端摆着掐丝珐琅的三足香炉,有檀香淡淡的味道弥散在屋子里,长案另一端摆着青田石雕刻的花篮、青花瓷的笔筒,还有许多她认不出来的摆设。 整个屋子布置得清雅精致,透露出低调的奢华。 易齐非常满意,比起在易家简陋的家具,粗鄙的摆设,现在的一切才适合她的身份。 不但如此,针线房的人还主动来给她量身裁衣。 十几匹上好的布料摆在她面前,柔软顺滑的杭绸、华丽高贵的锦缎、轻柔飘逸的云纱,晃花了她的眼。 婆子说,“先紧着现在的季节里外各做四身,然后再置办夏衣。” 一下子就添了八身新衣裳。 易齐终于明白吴氏所说,为什么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小姐需要专门的人管着衣服首饰。 当天晚上,世子楚恒来瞧她,带了两套头面,一套十成十的足金,另一套镶了红色的玛瑙石。 还指派了两个二十左右岁的大丫鬟专门伺候她。 上元节那天,她已经见过楚恒,知道是个风雅尊贵的人儿。 今儿见了,才知他又是那般的温柔体贴。 “自打那日分别,常常想起姑娘芳容,夜不能寐,终于盼了姑娘来,”楚恒俯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既然来了,就安生待着,丫头们不听话,尽管去前面寻我,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也找我。” 两人相隔那么近,她可以闻到他墨绿色团花锦缎衣袍上熏的龙涎香味。 这么尊贵的男人,又是用那样温柔的语气,易齐虽然觉得不妥当,可话语听在心里着实受用, 楚恒见她害羞,低低地笑,“你身上的茉莉香味真好闻。你喜欢茉莉花,以后我唤你茉莉可好” 她想说自己叫“易齐”,可不等开口,丫鬟已笑着提醒,“姑娘还不快谢过世子爷赐名。” 从此,她就成了茉莉。 两个大丫鬟一个叫叶儿一个叫枝儿,都是识文断字的,也能做一手好针线。她初来乍到,房里并没什么事,丫鬟就凑在一堆儿看话本子,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哎呀,羞死人了”,“再怎样俊秀的公子怕也不如郡王爷与世子爷吧?” 看完了,就随手扔在一边。 易齐觉得好奇偷偷瞧了眼,话本是,本以为是游记之类,却不想是张鷟奉使河源,与十娘五嫂夜宿之事。 张鷟握着十娘的手,“若为求守得,暂借可怜腰。” 十娘半推半就地投进他怀里。 张鷟搂着她的纤腰,又道:“若为得口子,余事不承望。” 再然后,又说:“药草俱尝遍,并悉不相宜。惟须一个物,不道亦应知。” 易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脸涨得通红,心怦怦乱跳,可又忍不住想知道,张鷟既然尝遍了好东西,还想要什么? 一看便不可收拾,直到看完才恍然警醒过来,猛地将话本仍回原处。 而身下却已湿了大片,双脚酸软得竟是动不得。 枝儿叶儿进来时,易齐犹在担心,怕被她们瞧出端倪来,可两人竟似半点没有发现,笑嘻嘻地支开竹绷子绣锦帕。 枝儿绣得是鱼戏莲叶,叶儿绣得是交颈鸳鸯。 叶儿嫌鸳鸯眼珠子发死,拆了好几次,又唤她,“茉莉姑娘,帮我瞧瞧,这黑丝线配着银线金线怎么就没灵性?” 易齐上前,看到脖颈交缠在一起的鸳鸯,猛地想到张鷟跟十娘“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一时竟脸红心跳。 看完,挑烛与枝儿看,然后又看。 易齐跟着她们将这几册话本子也都看了个仔细。 夜半无人时,不免会想起话本上的词句,书生持半枝垂柳请她赋诗,杜丽娘半推半就,两人松领口宽衣带,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了片。 易齐心头如同用羽毛轻轻拂过,痒得难受。 天气渐热,杨柳吐翠,百花盛开。 枝儿叶儿伴着易齐在花园游玩,花园里有怪石嶙峋的假山,假山上垂着藤萝,如翠带摇曳,又缀着野花,星星点点的,别有野趣。 三人走累了,便在山脚大石上歇息。 面前是清澈见底流水潺潺的小溪,身后是绿藤缠绕野花盛开的山景,易齐心旷神怡,如同置身仙境。 就在此时,假山洞里突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枝儿是个大胆的,寻了个隐蔽之处往里瞧,瞧完了又向叶儿跟易齐招手。 两人也跟着过去,易齐听到女子娇得几乎要滴出水的声音,“好哥哥,慢些,人家受不住了。” 又是男子沙哑的声音,“我的小心肝儿,要不哥哥出去?” “哎呀,冤家!”女子低骂,“哪个要你出去的?” 易齐虽不知事,却也猜到了几分,慌得要走,叶儿拉住她的手,“别走,好容易赶上了,看两眼。” 透过山石的孔隙,易齐看到交缠在一起的身体,白花花的,不停地摆动。未几,男子低吼两声,身子俯了下去。 易齐脑子“轰”一下似着了火,想起张生说崔莺莺,“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直到假山洞里两人穿好衣服离开,易齐才自震惊中清醒过来,脸红得如同滴了血。叶儿跟枝儿面色倒是平静,笑盈盈地望着易齐,“茉莉姑娘怕是还没经过事吧,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妙处。说起来,真真是……以后姑娘得了趣,自会明白。” 易齐方知这两人都已不是闺阁女子,不由讶然。 叶儿瞧出她的心思,笑道:“姑娘可是瞧不起我?我看姑娘也是个通透的人,就跟姑娘交个心。我是世子爷的人,进了郡王府就没打算出去。虽说没名没份的,可日常穿用哪一样不是上等的好?世子爷又是怜香惜玉的品性,没少疼爱我跟枝儿……人生在世不过这三五十年的好光景,依着我,却是不愿嫁到寒门小户里,早晨倒夜壶,傍晚掏灶灰,天天灰头土脸的,早早就老了。” 易齐深有同感,往常虽说她不用下厨,可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夜里用的夜壶也得自己倒,就着还时常被易楚说教。 而眼前的枝儿跟叶儿,名义上是丫鬟,可粗活重活一点都不干,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做点针线,比有些人家的小姐都娇贵。 易齐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松动。 叶儿趁人不注意跑去见了楚恒,楚恒正靠在安乐椅上听乐姬弹曲儿,一边听,一边用手在膝头打着拍子。 看到叶儿,楚恒挥手让乐姬退下,却将叶儿搂在腿上,一边没轻没重地亲一边将手沿着衣襟伸到了里面揉搓着。 叶儿假意推拒,又笑道:“恭喜世子爷,茉莉姑娘被撩拨得差不多了,爷有了新人可别忘了旧人。” 楚恒细细啃着她的脖子,“这还不到三个月,叶儿真是能干……赶明儿好好替她打扮打扮送到拂云阁……别忘记用药。” 叶儿笑得意味深长,“世子爷真是孝顺,什么都忘不了让郡王爷占先。” 楚恒将唇移到她耳边,“只有叶儿是爷夺了先机……老的不死,爷就一辈子被他压一头。等爷成了郡王,头一件事就是给叶儿侧妃的名分。” 叶儿双手攀住楚恒的脖颈,“那爷说话要算数,否则……”银牙一咬,“我让爷三天下不了床。” 楚恒哈哈大笑。 *后的叶儿,重新梳洗过,整好衣衫又去了易齐那里,笑盈盈地说:“适才听洒扫的小丫头说花园里的紫薇花开了,明天去瞧瞧吧?紫薇树最有意思,手一碰,树枝会乱动,跟挠痒痒似的。” 易齐心头一跳,她还记得吴氏曾经说过,荣郡王每天都会到拂云阁舞剑。 来郡王府这么些天,还没见过荣郡王,是不是明天就能见到他了? 易齐心潮澎拜,忙不迭地答应了。 叶儿又送她一瓶香脂,“世子爷费了好大工夫专程为姑娘淘来的,香味跟姑娘身上的一样。” 易齐打开看了看,果然不管是香味还是色泽,甚是擦到手上的感觉都跟吴氏送的那瓶毫无二致。 正好先前那瓶她快用完了,易齐高兴地收下。 叶儿心里冷笑不止。 荣郡王只知道儿子孝顺,从各地搜罗身怀异香的美女献给自己,岂不知,那些异香都是抹了香脂的结果。 香脂有个名字,叫做千人媚,掺上不同花汁就会有不同的花香。 用过千人媚的女子,肌肤会格外细滑柔嫩,极得男人怜爱。 其实千人媚也是种毒,会随着女子的肌肤渗入血液中,慢慢沉积,然后行房时,随处子之血以及女子的液体渗入男体中。 天长地久,男人容貌会日趋俊美,可五脏六腑却会日渐衰败直至完全溃烂。 荣郡王荒淫无度,郡王妃早恨之入骨,楚恒瞧在眼里,对父亲亦是不满。 再加上,荣郡王每日尽是寻欢作乐,无心朝政,也约束几个儿子不许掺和政事,而楚恒老早就与晋王结交,准备大张旗鼓振兴家风。 被荣郡王先后训斥过几次后,楚恒渐生恨意,而晋王也几番暗示,等楚恒袭了郡王府的爵位,定会重用他。 所以,四五年前开始,楚恒就费尽心思寻找荣郡王能看得上眼的女子。 荣郡王阅女无数,眼光自然非同一般,楚恒每年也只能寻到一两个合心意的。 今年的上元节,就遇到了易齐。 其实,即便易齐身上没有茉莉香,楚恒也会看中她,是因为吴氏。 吴氏入府时已经嫁人生过孩子,荣郡王令人暗中杀了她夫君与孩子,又施计害她爹娘,吴氏走投无路才进了府。 荣郡王极宠吴氏,不惜数次落了郡王妃的面子。 趁着荣郡王离府公干,郡王府告诉了吴氏她家破人亡的实情,又送给她一瓶千人媚。吴氏当时已有身孕,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逃出了荣郡王府。 荣郡王回府后,得知吴氏离开,怪罪于郡王妃管家不力,将她关入佛堂三年有余。 吴氏离府时,楚恒已经十四五岁了,岂能不认识她? 而易齐跟吴氏至少七八分像,不管易齐是不是吴氏的女儿,楚恒都要接她进府,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催促吴峰。 这一切,易齐毫不知情,她正热切地期待着与亲爹见面…… 105|7/26/3000 那天易齐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亲爹荣郡王。 荣郡王年近五十,但保养得非常好,面容白净紧致,没有一丝皱纹,乌发高高束在脑后,戴着紫金冠,比楚恒更多三分儒雅,比易郎中多三分风流。 易齐抿着嘴笑,呵,只有这般身份高贵风姿出众的人物才配得上做她的父亲。 可她不曾想到,恶梦便是从那一刻开始。 荣郡王将她带到屋里解她的衣衫,易齐惊慌失措,哭着拒绝,“不行,不可以,我娘是吴悦,她说您……” 荣郡王笑容更盛,手下却毫不留情,“既如此,更会好好疼爱你。” 是真的疼,易齐几欲昏死过去,可身体却慢慢地苏醒。 荣郡王很满意,真心真意地“疼爱”了她三个月。 三个月后,易齐重又回到雅月轩,没几天,郡王府设宴,楚恒带着易齐赴宴,艳惊了四座。 第二天清晨,昏迷中的易齐被送到了西苑。 西苑是不得宠的姬妾居住的地方,在那里吃穿用度仍是讲究,也有丫头婆子们伺候,但较之以前却差了不少。 尤其姬妾们都是经过同样浮沉的,对易齐没有半点同情怜惜,反而因为她的美貌被人嫉妒。有几个便结成一伙专门欺负她,不打脸,用手掐她,甚至用针扎。 易齐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寻个机会找了针线房的张嬷嬷给吴氏送信。吴氏回信来得很快,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信上说: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生下你,想到你身上留着那人的血液,我几次都要掐死你,当年他如何对我,现在尽数报复在他身上。你若恨,就恨你爹! 透过薄薄的纸,那种渗入骨髓刻骨铭心的恨意扑面而来,易齐瘫倒在地上,半晌才反应过来,难怪自己不满一岁就被吴氏丢下,难怪四年前吴氏回来找自己,原来从始至终自己只是吴氏报复的棋子。 她想哭,却忍不住疯狂地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流了下来。 她后悔了,她不甘心一辈子这样活下去。 她想起温和从容的易郎中,想起温柔可亲的易楚,易楚最是心软,任凭她犯了什么错,只要拉着她的手臂放软声音求,易楚没有不应的。 想到做到,易齐将先前楚恒以及荣郡王打赏的首饰拿出来,总算贿赂住采买的太监,离开了郡王府。 可易齐没想到易楚会过得这么好,记得她走的时候,易楚刚被荣盛退亲,灰头土脸地闷在家里整日不出门。 那时候,她想,有朝一日发达了,定要给易楚寻个官宦人家的夫婿,狠狠地给那些笑话指点过易楚的人一个耳光。 仅仅大半年,生活却重重地甩了易齐一个大耳光。她灰溜溜地藏在运白菜的车里被接回来,至今不敢在人前露面,而易楚却当家做了太太,过上了使奴唤婢的生活。 易齐知道自己应该为易楚高兴,可内心的嫉妒与不忿却搅得她无法安生。 如果当时易楚拦住她,她就不必去那个火坑了,或许这门亲事就能落在她头上。毕竟那时易楚刚刚退亲,而她比易楚也好看漂亮得多。 易楚才没有心思理会易齐怎么想,在她心中,易齐尖酸刻薄自私冷清,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可爱活泼漂亮的妹妹了。 她不会把易齐丢出去不管,但也绝不容她在家里兴风作浪。 此时的易楚正坐在正屋客厅的太师椅上,闲闲地喝着茶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投向门口的画屏。 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站了四排共二十几个丫头,个个低眉顺目神情拘谨。 画屏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们四个进来。” 有四人迈着细碎的步子进门,跪在地上磕头,“见过太太。” 画屏淡淡地说:“都起来吧,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会什么手艺,能干点什么。” 四人一一作答。 听罢,画屏挥手让她们离开,往易楚身边凑了凑,低声道:“第一个衣服不干净,指甲缝里有泥逅;第二个眼珠子乱转不像个安分的;第三个哼哼唧唧的话都说不清,估计是个不中用的;第四个模样还行,但是身材太粗壮,像是性子野不太服管。” 易楚不免叹服,适才她看得也算仔细,脸面、衣服、手指都看过了,但显然不如画屏会相人。 接着画屏又点了四人进来,问了同样的问题,待人出去,点评道:“有两个畏畏缩缩的撑不住事儿,第三个除了相貌好其他别无用处,留在家里纯粹是个祸害,第四个还凑合。” 易楚点头表示认可。 等所有人都相看罢,画屏选了八人进来,问了些“家里是什么地方的”“家里都有什么人”“以前在哪里做过,主家如何”等问题。 问完了,告诉易楚,“那两个回答得不尽不实,想必来路不明,第三个嘴不严实,主家的底儿都快掉了,还有一个没什么不好,就是觉得面相不好,是个苦命的长相。” 易楚忍不住挑眉,“挑丫头还有这讲究?” “那当然,”画屏笑道,“你说丫头整天跟在身边,要是看着难受,这不是难为自己?” 细想之下,确实很有道理。 最后,留下来四人。 画屏让郑三嫂请俞桦进来,“俞管家,我粗粗挑了这几个丫头,您帮我掌掌眼,看看行不行,然后由太太定夺。”让四人上前给俞桦行礼。 俞桦打眼一扫,压低声音对易楚道:“边上那个粗壮的看着下盘沉稳,应该有把子力气。” 画屏就笑,“俞管家好眼力,她说出身猎户,自小力气大饭量也大,她爹四年前从山上摔下来死了,她娘养不活她,就自己卖身为奴。” 俞桦盯住那人的手看了看,点点头,“既如此,我看这几个都还行。” 易楚从善如流,“既然你们觉得合适,那就留下她们四个吧。” 原先跟人牙子说好了一个八两银子,那个粗壮的太能吃,人牙子会来事,主动降到了六两,如此一共是三十两整。 四人给易楚磕了头,跟着俞桦到外面将卖身契重新换过,摁上手印。 不大工夫,俞桦又带着四人回到客厅。 画屏板起脸,在四人面前踱了两圈,沉声道:“既然到了杜家,就得遵守杜家的规矩,头一件事,得先认清主子,你们说说谁是你们的主子?” 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易楚,“太太就是我们的主子。” “好,既然都认清楚了,以后可得记住,凡事要听主子吩咐,以主子利益为先,若有那阳奉阴违欺瞒主子的……” 俞桦不动声色地端起杯茶,喝了口,手指用力,茶杯咯吱咯吱地裂成碎片,茶水洒了满地。 四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磕头,“奴婢万不敢有欺瞒之举,如果背主就如这茶杯任由主子惩罚。” 画屏这才换上亲切的面容,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的,刚才俞管家只不过是给大家提个醒儿。到了新主家,以前的名字就别用了,太太另外给你们赐名。” 几人再次跪下。 易楚跟画屏先前已商量过,此时便也特地端起面容,淡淡地说:“现下是冬天,就统一用冬字,冬云、冬雨、冬雪、冬晴。” 画屏接着吩咐,“冬云会做饭,以后跟着郑三嫂负责厨房的活计;冬雨能做一手好针线,冬雪稍微认几个字,你们两人跟在太太身边伺候;冬晴,你伺候二姑娘。” 又将以后要遵行的规定逐条地说了遍,才让她们退下,却独独留了冬晴,也就是身材粗壮饭量大的那个。 画屏特地嘱咐她,“二姑娘的衣物都由她自己洗,屋子也是她自己收拾,你只管看着她,未得太太许可不准跨出二门半步。若是得了允许出门,也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有一点你须得记清了,虽然让你伺候二姑娘,可你的月银是太太发,你的卖身契也是在太太手里。” 冬晴很识相,认真地说:“奴婢记得太太才是主子。” 画屏满意地点头,“你能记着就好。” 终于眼前清静了,画屏对易楚道:“今冬先让她们在东厢房凑合凑合,等开春在后面起一排后罩房,到时候再添人也有地方住,另外还得赶制几身新衣裳,以前杜府跟林府都是每年四身,两冬两夏,咱们家里虽不跟他们比,但眼下她们刚来,怎么也得有身换洗的,我看库房里有两匹官绿色的棉布,不如赏了她们,让她们量了尺寸自己做。” 易楚就叹气,“其实倒用不着丫头,用了平白添这么多麻烦,每个月发月例银子不说,还得供吃供喝供住,还得给她们分派差事,又得担心她们干不好,这才叫花钱找罪受。” “你是心疼银子”画屏听了“咯咯”地笑。 易楚实话实说,“是,家里这十几口人吃住,一个月顶得上我们原来两年的花费,还一点进项都没有。” 画屏完全能够理解易楚的想法,她是勤劳惯了,也节俭惯了,可眼下的情势容不得她勤劳节俭,以后也是。 想了想,道:“大兴不是有地?不如尽早租出去或者雇几个懂行的照应着,年底等着收租子就行,五百亩地每亩就是有一两银子的出息,也能增加五百两……阿珂说去西北做生意,你既然让卫橡跟着去,不如顺道投些银子,若是真赚了,让阿珂分你几分利,再者,你手里有闲钱,也可以买个铺子做点生意,倒不是你自己经营,寻个可靠老成的掌柜就行……我有个主意,林夫人承过你的恩,现下不管怎么说两家都是亲戚,先头辛夫人陪嫁的庄子跟铺子都有可靠能干的庄头和掌柜,倒不如借来用两年。” 易楚摇头,“我不想与林家打交道……不过你说得很对,我想试着先干干,没准不靠别人也能做起来,实在不行再另说。” 画屏无奈地笑,又说起丫鬟来,“还有四五天的工夫,我先帮你敲打敲打她们,好在家里的事情少,她们很快就能上手。不过你得记着,千万不能太软和,尤其她们犯错的时候,该罚就得狠下心罚,恩威并重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易楚知道画屏管理丫头很有一套,一一点头应着。 这边易楚跟画屏一边忙活着调/教丫鬟,一边准备画屏成亲之事,而威远侯府,林乾却沉着脸对杜俏道:“阿俏,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106|7/27/3400 杜俏一愣,泪水缓缓自眼眶溢出,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像雨后的水珠垂在枝叶上,似落非落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 林乾顿时心软,握着她的手,“你还在月子里,用不着操心那么多事。” 杜俏委屈地说:“我也是一片好心,不是怕嫂子没见过世面,万一送来的礼太轻,会被人瞧不起。” 林乾凝眸望着她,“你希望她以什么身份来?是舅母还是郎中?” 杜俏一时无法作答,她已听林乾提到杜仲去西北另有目的,眼下身份仍不能公开,显然易楚还是无法以嫂子的身份来,那么就只能是作为生产时出过力的郎中来了。 本来杜俏想替儿子宝哥儿做“洗三”的,但因宝哥儿早产精神头不行,她自己也是,好几天没反过劲儿,就跟赵嬷嬷商量着要给宝哥儿做十二日。 十二日又叫十二晌或者小满月,跟洗三差不多,也是请亲戚朋友来聚聚,给孩子添福加寿。 而娘家人自然是重头戏。 杜俏就准备了两样很像样的礼物,打算让赵嬷嬷带给易楚,到时候好在婆婆跟妯娌面前显摆显摆。 不曾想,刚跟林乾提了开头,林乾就断然来了那么一句。 杜俏觉得委屈,她嫁到林家三年,林家老二跟老三分别生了孩子,也做过洗三礼跟满月礼,两个妯娌的娘家出手都很阔气。 尤其二弟妹的娘家嫂子,满月礼给孩子的是块高僧开过光的玛瑙石护身符,水汪汪的红色衬着婴儿白嫩的肌肤,别提有多好看了。 轮到自己可好,以往没有大哥的消息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大哥的下落,大哥也成了亲,可就连自己花费银子给自己做面子都不成。 杜俏叹口气,易楚以郎中的身份来也好,免得别人问起来,无法解释。 林乾看出杜俏的不情愿,索性在她床边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阿俏,我问你,假如现在你成亲,还会在三日回门时晾着满院子宾客不管,在大街上溜达吗?” 杜俏呆了片刻。 那些年,她在杜府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巴不得早点离开从此再不回去,所以,回门时,竟有些故意示威般,从杜府门口经过,可就是不下车。 明知道大街上,有许多人在盯着他们看,有许多人私下议论她,她根本不在乎。 换到现在呢? 杜俏有些犹豫,她已掌管着林家的中馈,又得夫君爱护,按她现在的想法,就算厌恶大小章氏,也会强颜欢笑与她们应酬,因为她身后必须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娘家。 是不是生活过得舒适了,才会要求更多空泛的东西? “我还是喜欢那个特行独立随心所欲的你,”林乾低声道,“依我的意思,十二日、满月礼都用不着做,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人生在世不过五六十年,且恣意而活,何必太过在乎别人的看法?若有兴致,就找几家戏班子来唱个热闹,若没心情,任凭宾客上门也用不着理,自有人接待他们。” 杜俏哑然,这些年她看得清楚,林乾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平常不管有人宴请还是来访,他想见就见,不想见连个理由都不找,直接拒绝。 可身为侯府的主母,能这样肆意而为吗? 林乾似是看出她的想法,沉声道:“再大的风雨有我给你撑着,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倒是想看看,谁敢小瞧了我的女人?” 杜俏凝望着他,什么也没说,反手回握住林乾的手。 林乾攥住她的手紧紧一握,又松开,接着劝,“再者说了,易姑娘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想法,用不着过多地干涉她。” 杜俏小声道:“我是好心,怕她不懂。” “那么,换作是二弟妹拿了两件玉器来替你做面子,说怕你丢人,你会怎么想?” “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再说我是做嫂子的,还能容得她指手画脚?”话刚出口,杜俏就明白了。 林乾趁热打铁,“易姑娘也是做嫂子的,轮不到你这个小姑子来管她的事。” 杜俏咬咬唇。 “易姑娘心里有主见,即便你插手去管,她也不见得会听你的,这次你生气上火差点没了宝哥儿,若再有下次……你若不再了,我立刻另娶,连半年都不可能守。” 杜俏气得无言,可心里却明白,先前林乾是不愿意找,才拖到二十好几,只要他肯,不就是腿少了半截,就是瘫在床上,有些人也会心甘情愿地嫁过来。 而林乾的性子,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林乾再道:“你要真有帮她的心,就多留意着那头,等易姑娘有需要的时候出手帮扶一把,这样她才会念你的情。等你大哥回来,你也能有娘家人走动。” “我大哥几时回来?”杜俏仰着脸问。 林乾拍拍她的手,“说不准,许是三四月就回了,你大哥是个做大事的人,能沉得住气,先前倒是我小瞧了他。早知道……早就能结交了。” 杜俏斜睨林乾一眼,轻轻地侧了侧身子,倚在了他的胸前…… 其实,易楚压根就没打算去威远侯府凑这份热闹,因为腊月十八正是画屏回门的日子。 她跟卫氏要留在白米斜街接待画屏。 这门亲事结的有点乱,卫氏是两头的亲戚,不知道该算新郎这边的还是新娘这边的。最后还是吴婶子拍板决定了。 晓望街那头,由吴婶子跟西邻张婶子张罗着给易郎中娶亲,而卫氏是画屏的干娘,则在白米斜街嫁闺女。 所以卫氏跟卫珂在腊月十五那天就搬到了易楚那里,画屏抽打出来的几个丫鬟也派上了用场,做饭的做饭,烧水的烧水,清点嫁妆的清点嫁妆,纹丝不乱。 画屏的嫁妆不多,大件的桌椅板凳衣柜床什么的一概没有,倒是置办了成套的茶具与碗筷等物,以及插花的花瓶、熏香的香炉等摆设。 再就是三铺三盖加上三条枕头,共九件,取长长久久之意。 还有四季衣裳,以及易楚给的几匹布料,加起来勉强凑成了十二抬。 赵嬷嬷送的首饰卫氏一样没动,写在嫁妆册子上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画屏。 易楚另外给了二百两银子。 易家的经济情况,易楚最清楚不过。她出嫁时,易郎中差不多把家底都掏空了,相隔仅十天,他无论如何也变不出银子来。 而且就算续弦用不着铺张,总要置办几桌像样的席面。 画屏嫁过去,恐怕就要面对没米下锅的境地,总不能让她刚进门就卖首饰。 这银子虽说是嫁妆,可也是给父亲生活的。 嫁妆出了门,院子里顿时清静下来,卫氏跟画屏在大炕上说话,易楚则在书房找到了卫珂。 卫珂还在为前几天的事情置气,虽不说不理人,可一张脸拉得老长,手里捧着本书,也不知看没看进去。 易楚将卫橡修改过的单子递给他,“上面画圈的是已经准备好了的,余下几样,总能赶在年前置办起来。” 卫珂先是拿乔,斜着眼扫了两眼,待看清上面的东西,腾一下站起来,举着仔细地看了两遍,叹道:“这个比我想得周全,是谁添补的?” 易楚不回答,只开口道:“你想去西北便去,可你得跟我说说,跟谁一起去,都到哪些地方?以后我也好跟外祖母交待。” 卫珂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是瓷器店的鲁掌柜,要运一批瓷器到鞑靼,回头带些毛皮药品来,我觉得有利可图,也想跟着学点经验就打算跟着。不过到了榆林,他们再转道往北,我却不方便跟着,就在榆林等他们……安全应该没问题,鲁掌柜跑这条线已经好几年了,路途都熟,也请了镖师护送……”说着有些赧然,“我不是要你的小厮,是觉得同行的都是鲁掌柜的人,我想找人做个伴。” 易楚正色道:“你想要我也没打算给,不过这次卫橡跟林桐倒是可以陪你到榆林,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能有这一次,卫珂已经心满意足,可仍板着脸,“舅舅使唤你一个人又怎么了?回头舅舅给你买上十二个小厮。” 易楚莞尔,“我养不起,舅舅要一并把月钱给我才行。” 卫珂嗤道:“真小气,在长辈面前也没大没小的。” 两人说完,卫珂径自去外院找卫橡商量出行之事,易楚正要回屋,易齐站在西厢房的窗前叫她,“姐,姐。” 易楚已嘱咐过冬晴,今儿发送嫁妆,家里人来人往的,让她看着易齐不要出门,没想到易齐竟动了窗户的心思。 易楚走进西厢房问道:“什么事?” 冬晴先一步过来磕头,“太太,二姑娘说屋子太闷,要开窗透透气儿,我见抬嫁妆的人都走了,便没拦着。” 易楚并未在意,只道:“头一次先不罚你,以后长个记性。” 易齐便扯着嗓子问:“姐,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出门,是觉得我见不得人?” “你要愿意这么想也行,随便你。”易楚淡淡地说,“明儿小姨出阁,过两天还得回门,这几天家里人多,你要是折腾得让大家都知道,我就让人把你捆了还送回去。” 易齐便不吱声了,却又抱怨,“你给我找的什么丫头,衣服不洗,屋子不收拾,让她绣条帕子就绣成这样……”抓起旁边桌上一块布抖给易楚看。 淡绿色的绸缎上面绣着两团乱七八糟的红色。 “这是牡丹吗?简直就是块石头。” 易楚忍不住笑。 冬晴又跪下磕头,“我从小就没动过针线。” “行了,我知道,”易楚转向易齐,“是我不让她帮你洗衣服收拾屋子的,我屋里的事情一直都是我自己干,没道理你不能。”视线触及她细嫩柔滑的双手,叹口气,“以后你也得常到厨房帮帮忙,将来嫁了人,少不得要下厨做饭。” “我才不!”易齐尖叫,“你现在不也没下厨做饭,我凭什么就要嫁得比你差?” 107|7/29/3800 易楚冷笑,“那你又凭什么要比我嫁得好?” “至少我比你长得好看,”易齐昂着头,眼里满满的尽是不甘心,“论聪明才智,论女红针黹,你说我哪点不如你?” 头一桩说的就是容颜。 易齐最得意最引为自豪的也就是她的容貌 古语说,娶妻当娶贤,纳妾才看颜色,易齐从心里就把自己放在了妾室的位置。 易楚蓦地心灰意冷,淡淡地说:“等过上两年,那边消停了,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嫁得好不好全凭你的本事,我不会再干涉你。” 易齐咬唇,“好,这就说定了,可嫁妆呢,我的嫁妆也不能比你少。” 易楚望着她叹气,“阿齐,有时候我真怀疑,咱们相处十几年,之间的情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以前,但凡有好吃的,我不吃先紧着你吃,爹买了布料托吴婶子做衣服,我不做,先紧着你穿……家里有多少进项你不是不清楚,你还好意思张口要嫁妆。我实话告诉你,我的嫁妆是我相公置办的,你要是有本事,也让你的夫君置办!” 再不看她,转身离开。 走到院子里,看到屋檐下垂悬的冰凌,心骤然冷下来,就如这苍茫的院落,除了残雪就是青灰色的砖瓦,暗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机。 呆呆地站了半晌,直到冬云过来请示,“太太,饭已经做好了,是现在就摆,还是稍过会儿?” 易楚猛然晃过神来,随即感觉到浑身冷得发抖,强撑着笑道:“这就摆上吧,天冷,别放凉了。” “是,”冬云应着,正要下去,易楚又问,“灶上还有火吗?我煮碗姜汤喝。” “有,”冬云急忙答应,“我去煮吧。”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易楚率先进了厨房,看到灶膛里仍燃着柴火,可两口锅都占着,腾不出空来,便找出药炉,塞了两块木柴进去,浓浓地煮了碗姜汤。 姜汤里没有放糖,有股刺鼻的辛辣味。 易楚顾不得其他,趁热喝下肚,这才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过来,身子也舒坦了些。 可到底不敢逞强,吃过午饭就躺下睡了个晌觉。 生病她倒不怕,怕得是家里这一摊事,人人巴不得当成两个用,谁还能分出心思来照顾她? 睡得朦朦胧胧似睡似醒的时候,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易楚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是画屏弯腰站在床边。 画屏吓了一跳,歉然道:“吵醒你了?” “没有,”易楚坐起身,“已经睡足了,正要醒。” 画屏关切地看着她,“感觉你吃饭的时候气色不太好,睡了一觉倒是好了些。” 易楚不好说是被易齐气得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冻病了,只笑笑,“许是昨晚没睡好,觉得有些倦。” “这些天事情也太多了,”画屏叹息声,道,“我给你通通头,能舒服点。”不待易楚拒绝,就不轻不重地给她按起头皮,按了会取过梳子,替她绾了个如意髻,戴上梳篦,看着倒比平常明艳些。 易楚觉得很意外,夸赞道:“还是你手巧,我就梳不成这么繁复的发髻。” 这倒不是自谦的话,易楚确实不太会梳头发,一来是因为没有娘亲教,二来,她也没时间摆弄。往常都是起床后快手快脚梳个双丫髻就赶紧去厨房做饭。 成亲后,可以梳的发髻比以前多了,可她只梳简单的圆髻最拿手,其余的都梳不齐整。 听她这么说,画屏倒来了兴致,将发髻打散,重新梳了一遍,一边梳一边告诉易楚,教过两三遍,易楚差不多学会了,虽不如画屏梳得紧实平整,可总算能够换个花样。 画屏不由懊悔,“早几天就应该教你梳头才对,我还会梳牡丹髻、如意髻,还有流云髻、飞燕髻,配你的脸型都好看。” 易楚从镜子里朝着她笑,“等你长出十八只手来再说这话。” 这些天两人都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工夫一坐将近半个时辰用在梳头上。 卫氏在外间大炕上,听着里头两人唧唧喳喳的说笑声,眸中也带出了笑意。 第二天,画屏出阁的日子,她仍是起得早,先帮易楚梳了个牡丹髻,自己才净身沐浴。 全福人仍是请的吴嫂子。 易楚是知道绞脸时候那种疼,事先让冬云剥了两只熟鸡蛋,只待吴嫂子绞完,就用鸡蛋滚上去。 温热滑嫩的鸡蛋多少缓解了那份痛。 吴嫂子看在眼里,给画屏上头的时候悄声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上头老太太把你当闺女,底下阿楚也愿意亲近你,易郎中虽说岁数大了点,可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过上两年三载,你再生下个一男半女,这日子比什么都好。” 画屏红着脸,却也不扭捏,大方地说:“那就借嫂子吉言。” 吴嫂子很喜欢她这股爽快劲儿,越发开了话匣子,“先头你没来的时候,卫老太太还托我娘给易郎中相看人,我娘提了几个,还没过易郎中的耳,老太太先给否了,说都不满意。可巧没两个月你就来了……早两年易郎中没有续弦的打算,这会阿楚成亲,他才动了心思。可见啊,月老这红线不是随便牵的,老早就打算好了。” 画屏深有感触,原本杜俏是打算在府里替她选个管事的儿子嫁过去,没想到正碰上易楚的事给脱了籍,谁知道竟还能嫁给斯文谦和有秀才功名的易郎中,成了秀才娘子。 搁在半年前,谁会想得到? 画屏欢欢喜喜地嫁到了易家,第三天,跟着易郎中一起回门。 易楚躲在内室,等易郎中跟画屏给卫氏磕了头,续过话才出来行礼,先喊了爹,又端茶给画屏,唤了声,“母亲”。 画屏脸涨得通红,赶紧站起来,还是易郎中拍了拍她的手臂,“你是长辈,该当坐着受礼。” 画屏这才欠着身子坐下,将茶都喝了。 不知为何,易楚心头突然升起几分失落来,父亲对画屏这么回护,以后是不是就忽视自己了。她不由转头看向父亲。 易郎中没穿迎亲时那件绯色衣衫,而是换了件佛头青的缎面长袍,脸色仍是一如往日的温雅,又隐隐透着神清气爽。 仿佛感觉到女儿正打量着自己,易郎中神情稍稍有点不自然,略坐了坐就避到了外院。 父亲,这是害羞吗? 易楚有些诧异,有些心酸,可更多的是欣慰,从此以后父亲就不会孤单了吧,至少身边能有人陪他说说话,夜里起床,也有个端茶倒水的人。 如此一想,先前的失落尽数不见,脸上复又漾起欢喜的笑容。 画屏偷眼看着,心头就像落下块大石般,松快了许多。 其实,她一早顾虑得便是易楚。 易楚是易郎中宠爱的女儿,更是杜家大爷的妻。虽然一早就表示认可并接受她,但这种空泛的话跟亲眼看到的还是不同。 就好比之前她听说大小章氏把持着杜府的事务,杜旼的女儿杜伊比正经长房嫡女更得势。 起初只是听听,知道人心都是趋利,下人们巴结杜伊也是正常,可有天在花园里,明明是杜俏先看中了一盆茶花,本想要到自己房里。 管花木的婆子说,得请示了大章氏才行。 话音刚落,杜伊跟丫鬟在花园里逛也相中了那盆茶花,婆子二话没说,招呼两个婆子就抬了过去。 当时她就想一脚把花盆踹在地上,杜俏得不到,杜伊也别想得。 杜俏死死地拽住她,说了句,我不想失去你。 出气容易,可出了气,大章氏就又有借口发落她,在杜俏身旁再安插进人来。 所以,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伊得意洋洋地离开。 那种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 易楚猜出画屏的心思,笑盈盈地走过去问道:“你瞧我今天的头发梳得怎么样?”跟以前一样,有意地忽略了称呼,热络中带着亲昵。 画屏仔细打量一番,是梳得如意髻,发间插着支梅花簪,耳垂上也缀着梅花形的耳坠子。 因着屋里暖和,易楚只穿了件水绿色绣着大红月季花的杭绸褙子,打扮得清雅大方,又不失喜庆。 画屏夸赞道:“大有长进,就是有两缕梳得松散了些。”又暗叹,易楚肌肤白皙娇嫩,要是戴顶珍珠花冠配着珍珠耳环会更好看,便是戴些玉或者翡翠,也会提色不少。 偏生品相好的玉石玛瑙,价值也高,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 心念一动,想起赵嬷嬷送的首饰,有几样倒是镶了宝石,不如拆了替易楚重新镶支珠花。 正盘算着,看到冬雪快步进来禀道:“回太太,外头有个林府的赵嬷嬷求见。” 画屏心里咯噔一声,想不出赵嬷嬷来干什么。 易楚已淡淡地吩咐,“请进来吧。” 没多大工夫,赵嬷嬷笑呵呵地进来,先问候了卫氏与易楚,又给画屏道喜,然后道明了来意,“……本是宝哥儿做十二日,那天多亏太太相助,我家夫人说不能忘了这份恩情,正好赶上过年,顺道来送年节礼。”说着递过礼单。 易楚扫了眼,都是些寻常年货,东西虽然多,但并没有特别贵重之物,便笑着收下了。 趁着卫氏与赵嬷嬷说话的工夫,画屏跟易楚商量回礼的事,“……通常府邸间走动回礼都是多加一成,特别近的亲戚也有加两成三成或者不加的,单看关系如何。这些牛羊肉还有蔬菜之类多是底下田庄的孝敬,许是夫人送来尝鲜的,要想回礼,咱们就把现成的点心装上两盒,不回礼也行,等宝哥儿满月时做几件小衣裳送去……夫人在钱财上不缺,就是平常没什么人说话。” 易楚想想也是,去年林家送礼也是用马车拉的,足足有半车,今年看着礼单上的数目,跟去年也不相上下。 她还真没办法回礼,索性就做几件孩童衣服罢了。 想到做到,忙活完画屏的事,易楚带着冬雨忙活了十几天,赶在过年前做了两身小衣裳。 面料是普通的细棉布,可冬雨的针线好,在衣襟上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倒也是憨态可掬。 大年三十的晚上,易楚让俞桦将汤面馆的张铮大勇以及何魁一并请过来,在外院摆了两桌,十几口子人吃了顿热闹的年夜饭。 她跟易齐在内院相对无言,倒是比往年更冷清些。 易齐便问起杜仲,“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过姐夫,难不成他过年也不回来?按说,这还是成亲头的第一个年。” 易楚沉默了会才说:“他处理完外头的事就回来。” 易齐笑得诡异,凑近易楚的耳边,悄声道:“他不会是外头有了人,不想回来了吧?” 易楚瞪她一眼,没有理她。 吃过饭,易楚不愿与易齐相处,便回了内室,取出以往杜仲送的东西看了看,两把梳篦,一只碧玉镯子,一块鸡血石,拿起一样就想起当时的情形,心头既是甜蜜又是酸涩。 兜兜转转,好容易成了亲,却只相处了一夜。 想起那夜,杜仲的温柔与热情,易楚唇边露出羞涩的笑容…… 正月初六,易楚让俞桦把两身孩童衣物送到了威远侯府。 正月十八,卫珂留书一封,带着卫橡与林桐远去西北。卫氏又惊又怒,差点缓不过气来,画屏劝了好半天才勉强劝住。 易郎中来白米斜街问易楚,“……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卫珂要去西北?” 易楚“嗯”一声,将卫珂不爱读书爱经商,打算开铺子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遍,又说这次跟着瓷器店掌柜去,凡事都准备得妥当,让父亲与外祖母不必挂心。 易郎中仔细地听着,长叹一声,“这小子,无心读书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也无需逼他那么紧。”又问起杜仲,“最近可有信回来?” 易楚沉默地摇摇头。 “你也别担心,他心里有数。”易郎中想起他面上总挂着的笃定笑容,劝慰易楚,“你只把家里诸事安排妥当,没准哪天就回来了。” 易楚笑着回答,“我知道,爹。” 父女俩正说着话,易齐一头闯进来,扑到易郎中跟前,“爹,你来这么多次,竟也不想着看看我?” 自从易齐回来,易郎中还真没见过她,只问起过几次,易楚都说她很好。 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易郎中出于忌讳,便也没提出过见面。 这次倒是赶上了,易郎中打量易齐几眼,笑道:“气色不错,看来你在阿楚这里过得挺好。” “一点儿都不好,”易齐红了眼圈,扯住易郎中的衣袖,委屈地说,“爹,我想搬回去住。” 易郎中狐疑地望了眼易楚,低头问易齐,“哪里不好?是阿楚欺负你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 易齐忍不住抬头打量着易郎中,神情平和眸光温柔,脸上更带着罕见的意气风发,整个人看上去丰神俊朗神采昂扬。 大半年不见,不但易楚变了,连易郎中也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有魅力。 易齐顿时觉得手中攥住的衣袖有些灼热…… 108|7/31/4000 不得不说,荣郡王世子楚恒在男女之间的事上是很得父亲真传,极有天分的。 虽然有些女人开头是受了逼迫去的,但到后来大都顺服了这样的安排,不单是因为郡王府势大,还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三天两头侍奉男人。 就如易齐,开始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先话本子引得乱了心思,再听丫鬟们有意地说些牡丹滴露琴瑟和鸣的事情,不免在心中有了想象,再然后亲眼见到那种情形,羞人之外也多了些向往,到真正临到紧要关头,即便是先前有九分抗拒,只要有一份愿意,到最后也会变成十分愿意。 不过三五次,就得了其中趣味,心里仍是不愿,可身体却已带上先前的记忆,兀自背叛了思想。 楚恒又是深谙女人心思的,既不叫她们夜夜寻欢觉得腻烦,又不让她们旷久失了盼头,每隔六七日,便有访客来唤醒她们身体的记忆,教她们再忘不了那种滋味。 也有烈性女子,忠贞不事二夫的,可只要头一夜寻死不成,再往后就破罐子破摔,更容易低头。 其余人有她们在前头比着,再无反抗之意。 易齐在郡王府共待了将近十个月,除去开头三个月外,其余时候没断着行鱼水之事。如今回家一个多月不曾近着男子身,心头还着实有些不自在。 隔着衣袖,感受到易郎中手臂的温热,那是不同于女子的结实与健壮,易齐眸中不自主地流露出几分媚色。 换做以前,易郎中只把易齐当女儿待,再不会往别处想。 可这些日子,他与画屏正好得蜜里调油,耳鬓厮磨时,便在画屏脸上瞧到这种期盼渴望的神态。 如今见易齐竟也如此,易郎中心里发冷,当即沉下脸,道:“你暂且在这里待着,以后找到你娘,自会送你过去。”甩了衣袖拔腿往外走。 易楚全然不知父亲为何着恼,急步追出去相送。 易郎中在二门处缓了步子,对易楚道,“现下子溪不在,让阿齐暂且住着,等子溪回来,还是寻处庵堂让阿齐养养性子,免得累了你。” 易楚决计想不到易齐对父亲生了绮念,还以为父亲是觉得自己照顾易齐太过辛苦,笑道:“现在还在正月里,天寒地冻的,等天气暖和些再慢慢寻访。” 易郎中不好说得太明白,又知道易楚已专门派了个丫鬟伺候易齐,便不再作声,径自回去了。 没几天,吴峰过来告诉易楚,说郡王府正四处寻找易齐,因当初是吴峰送进去的,楚恒便托吴峰来看看人是否回了家。 吴峰往郡王府送人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并没说出易齐的真实情况。 楚恒也没打听,他有这份自信,不管是辛大人还是吴峰,都不会把身家不清白的闺女往他手里送。 至于这闺女姓王还是姓张都无所谓,反正进了郡王府,不会再有归家那天。 前阵子之所以没找人,是因为荣郡王大病了一场,楚恒要在床前侍疾没顾上,等荣郡王病好,又忙碌着过年,没必要为个姬妾大动干戈。 现在出了正月,楚恒又恰好闲着,便想查查人到底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吴峰跟楚恒说了个假名字,假住址。 名字虽假,可事并不假。那家老汉独自拉扯着个独生女儿,女儿因长得一副好颜色而惹祸上身,光天化日之下被个外地纨绔强行掠了去。 被掳那日与易齐进郡王府那天恰好是同一天。 老汉惊怒交加病倒在床,不过十数日就离世了。 吴峰带了楚恒去查,自是查不到什么,可楚恒却没罢休,仍叫下人四处搜寻。 所以,他才特特地登门告诉易楚,务必让易齐谨慎着点。 易楚谢过吴峰,吩咐冬晴更要加倍小心地看着易齐。 一晃到了二月半,卫珂写回来两封信,一封是在保定府写的,一封是在山西境内写的,均是报得平安事。 期间赵嬷嬷又来了趟,带了个人来,叫路明,据说是个种庄稼的好手,先前在杜俏的田庄里帮着经管农事。 易楚喜不自胜,请大勇陪着往大兴的田庄看了看。 因是山林地居多,种不了小麦水稻等作物,倒是可以种果树,桃子、柿子、苹果等都行,不过当年是得不着收成,至少得经管上三五年,还得请个会剪枝修果的行家。 剩下不多的平地可以种些高粱番麦等物。 大勇脑子活络,当即请路明荐了两个经管果树的行家。 易楚对农事丝毫不懂,跟张铮商量后,在平地处修建了几处房屋,雇了那两家人种果树。因怕那两家人偷懒不经心或者得利后隐瞒不报入了自家口袋,又制定了文书,讲明三年后两人给每年给主家一百两银子和二百斤各式果子,十年后再重新订约。 解决了田庄的事后,易楚又找人在正房后面起后罩房。 盖房子要先量了尺寸,约莫计算出需要木头、青砖、石料以及青瓦的数量。大勇一边使人备料,一边寻找工匠,又天天跑去跟易楚对账。 这一来,易楚既学会了看账本子,又对动工盖房有了大略了解,更多的却是发现了大勇的能力。 后罩房盖起来后,易楚商量大勇,“你想不想在前街开间铺子?不拘你干什么,也不拘你赚多少,先开起来就行,也别赔得太多。” 大勇很有些意动,说回去跟张铮商量了再作答复。 第二天一早,大勇赶着马车来见易楚,“我想开间米粮铺子,不过眼下不行,等公子回来后再说。” 回话这空当,俞桦跟林梧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了下来,用毡布蒙着堆在墙角处。 黄昏时分,大勇又拉来一车。 易楚只知道他们在忙活事情,并不知在忙活什么,却没有多问。 晚饭仍是两荤两素,却难得的多了道萝卜干炖兔子肉,兔子肉炖得很烂乎,易齐吃了好几块,丫鬟们也纷纷说好吃,易楚却感觉像是有股怪味,一口没动。 夜里,仍是冬雨陪着易楚做针线,往常两人总是到亥时才睡,今儿冬雨不知怎地,一个劲儿打盹,好几次针尖扎破了食指。 易楚便笑道:“困成这样,早点睡了吧,何苦陪着我熬。” 冬雨不好意思地下去睡了。 易楚坐在大炕上又绣了会花,忽然听到窗脚下有人再唤,“太太……” 这个时候叫她? 易楚一个激灵,极快地推开窗户,瞧见清淡的月色下,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梧桐树旁,正是俞桦。 “果然是太太,还以为是哪个丫鬟没睡,正要动点手脚。”俞桦笑着扬扬手里的东西,细细长长的,乍眼一看,像根铜筷子,“既然是太太,那就无妨了。” 顿一顿又道,“昨晚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怕是不好了,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大勇送了两车粮食过来,想趁着天黑放进暗道里。” 难怪冬雨那么困倦,死命撑也撑不住。 易楚稍一思索便明白,晚饭时候的兔子肉果然不地道,又想起俞桦的话,心头一紧,问道:“你可有公子的消息?” 俞桦没回答,却是道:“这阵子京都怕是不太平,不过太太也不用怕,该做什么仍做什么,横竖有我们在。” 易楚却愈加忐忑,因为知道杜仲行踪隐秘,她对那些事不懂,问多了反而不好,所以杜仲走了这半年,她很少主动问起他。眼下皇上不好,杜仲是替皇上办差,万一皇上真的殡天,杜仲怎么办? 思及此,神色上便带了焦虑,再问一遍,“公子有信吗?” 俞桦轻声道:“十天前来过信。” 十天前……加上路途所用的时间,至少半个月没有讯息了。 易楚身子晃了晃,泪水迅速地盈满眼眶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泪珠辉映着月色,亮闪闪的,衬着那张小脸分外地让人怜惜。 俞桦看在眼里,眸光暗了下,低声安慰:“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以往公子在外面办差,不方便传信的时候一两个月没消息也是有的。” 易楚勉强笑笑,瞧见垂花门处人影闪动,便道:“你去忙吧,家里的事劳你多费心了。”说罢,关上窗子,没多久就吹熄了灯。 俞桦默默地站了会,走出垂花门,看到林梧已将暗道打开,正和大勇一起把米粮袋子往里搬。 俞桦跟着帮忙,待收拾完,悄声说了句,“太太适才问起公子,我说十天前收到过信,你们心里有点数,别说漏了。” 大勇搓搓手,欲言又止。 其实上封信是一个月前写的,说杜仲孤注一掷要去鞑靼军营里探探,他手里只有鞑靼人写过来的信,如果能找到庄猛写给鞑靼将领的,两下印证,扳倒庄猛就容易得多。 到如今将近四十天了,再没有过只言片语。 而皇上在昏迷了两天后终于清醒过来,精神似乎也较先前好了些。 朝中大臣俱都松了口气,若皇上一旦驾鹤西去,太子未立,朝政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早朝时,便有臣子联名上书请求册立太子。 皇上并未作答,却在退朝后,连续召见了内阁的几位阁老以及好几位朝廷重臣。 众人都在猜测皇上会立哪位皇子为太子,西北接二连三地有消息传来。 先是鞑靼人再举南侵。 鞑靼人侵犯中原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冬春之交,去年的秋粮已经吃完,今年的粮食刚刚种下,而野草野菜也没长成,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今年却是不同,鞑靼人避开了玉门关直捣榆林卫。庄猛奋勇应战,歼敌四千,逼退鞑靼人,只是奉命前去犒军的锦衣卫特使辛大人在战争中不幸遇难。 朝野上下一片喧哗,辛大人任特使五年,素有暴戾凶残之名,加上受皇上宠信,行事一向乖张。得知他的死讯,竟有一大半喜笑颜开,另有一小半却觉得他死得悲壮又是为国捐躯,倒显出了几分悲痛。 鞑靼人在榆林卫受挫,便集结了大军转而向东,直奔雁门关。武云飞与之交战数次,竟是胜少败多,只能苦苦支撑。 一旦雁门关被破,鞑靼人便可长驱直入,京都也会陷入困境。 皇上愁眉不展将册立东宫之事暂且搁下,命朝臣献御敌之策。危急时刻,晋王挺身而出,愿率军北上支援。 皇上甚为赞许,点了京卫两万,又从临近几个府州调兵集结了十万,随晋王出征。 消息从西北传到京都需要近十日,而从庙堂传到民间不过一日。 易郎中听说辛大人遇难时,正研了磨准备写方子,一时手抖,差点将砚台推落在地。强稳住心神写好方子送走病患,再要诊病却是不能,便关了医馆的门,独自在院子里踱步。 画屏在厨房看到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易郎中本不想画屏跟着忧心,可转念想到易楚那边少不得她来劝解,便道:“听外面的人说,子溪在榆林遇难了。” 画屏呆在当地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容易回过神来,哑着声问:“是真是假?” “说是中了流箭,对心穿了个透,他没拔箭,硬是砍杀了十几个鞑靼士兵才断得气,庄猛那边要上旨替他请功。”易郎中转述从病患那里听来的话。 他原本是不信的,可听别人说得如此真切,又不得不相信。 别人眼中的杜仲或许令人不齿,他却是知道杜仲是条硬汉子,上次左肩中箭仍能带着箭头奔波一夜赶回来赴宴,这次砍杀十几人才死绝对做得到。 “那阿楚,也不知道听说了没有?”杜仲死了,画屏也揪着心,可毕竟跟杜仲不熟悉,眼下更多得却想到易楚的痛与难。 易郎中也是这般心情,“便是不知,这两天也就知道了……倒是先别跟娘说。”不单是杜仲的事,现在卫珂还在西北,卫氏能不能受得住还两说。 “好,”画屏点点头,“那我吃过饭去瞧瞧阿楚。” 易楚其实早两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109|归来 她是听吴峰说的。 吴峰一直关注着杜仲率领的卫队的动静。 本来他以为犒军会是趟平安差事,没想到,一路上数次被袭击,倒比南下扬州那次都凶险。等到了陕西,原本上百人的卫队只余下半数。这还是武云飞派人护送了,否则怕不是连榆林卫都到不了。 这其中的蹊跷,吴峰也猜到了几分,所以对于庄猛传回来的消息,他是半信半疑,特地过来向易楚打探消息。 没想到易楚更是连大街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也不知道。 得知这个消息,易楚第一时间求证于俞桦,俞桦仍是原话,“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那天,易楚辗转反侧了一夜没睡,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昔日跟杜仲相处的点点滴滴。蓦地就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信,即便有人说我死了,你也别信,但凡有一口气,我总会回来找你。” 易楚闷头大哭了一顿,第二天,从库房里找出三匹料子,准备给杜仲裁新衣。 杜仲以往穿的衣服除了公服之外全是鸦青色,易楚特地避开了这个颜色,打算做一身宝蓝色,一身玉带白的,还有一身是靛蓝色的。 画屏急匆匆地从晓望街赶来时,易楚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缝衣衫,窗外大缸里,去岁种上的莲花已经发了芽,手掌般大小嫩绿的一团,亭亭玉立,沉寂了一冬的金鱼也活泛起来,欢快地吐着水泡在莲叶间游来游去。 紫藤已经绽出粉紫的花苞,缠绕在秋千的木架上,有蝴蝶闻香而来,围着紫藤翩翩起舞,整个院子便多了几分生机勃勃。 看着这一切,画屏急躁的心情顿时安定下来,脸上也带出了笑容。 冬雨在旁边分线,抬眼看到画屏,笑着说了句什么,易楚趿拉着鞋子迎出来。 画屏将手里的篮子递过去,“中午包了荠菜饺子,还热乎着,送来你尝尝。”掀开蒙着篮子的细棉布,里头盛了一大海碗的饺子。 易楚伸手掂了只放在嘴里,“好吃,我就喜欢吃外祖母调的馅儿。” 冬雨去厨房倒了一小碟酱油、一小碟香醋,又取来两双筷子。 易楚已经吃过午饭了,但终究怀了心事,胃口不太好,画屏则是急着来这边,中午没怎么吃饱。两人坐在炕上,倒是把这碗饺子吃得干干净净。 等冬雨沏过茶来,画屏才思量片刻,犹豫着开口,“先生听说了姑爷的事,放心不下你,让我来瞧瞧。” 易楚已猜到了几分,咬着唇道:“我也听说了,不过没见着尸体,我倒是不信的……让爹也别信,公子不会有事。” 这番话把画屏原本考虑好的说辞尽数堵在了心里。 不过也好,这样心里总有个盼头,要比信儿还未确定,就先自乱了阵脚强得多。 画屏本就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当下再不提此事,拿起炕上已经裁好的布料问道:“是姑爷的衣服?” “嗯,”易楚答应声,“我看他往年的夏衣都半新不旧的,多做几件换着穿。” 画屏立时又心酸起来,做了这么多衣服,倘若人真的回不来了,易楚该怎么熬。 有冬雨帮衬着,加上没别的事情干扰,不出半个月,易楚已经把这三件衣服做好了,又开始绣相配的荷包。 而朝堂的气氛却越来越诡异,皇后因晋王出征心里挂念以致于抑郁成疾,景德帝为了让皇后安心养病,下旨免了妃嫔例行的请安,也严令任何外命妇不得进宫烦扰皇后。 紧接着,好几位官居要职的老臣以年迈为由请旨还乡。 景德帝一一恩准,又破例提拔了几位年轻臣子。 新近提上来的臣子都曾经拒绝晋王拉拢。 陆源察觉到不对劲,趁在宫内当值去探望皇后,去了几次都被太监拦在门口,别说见到皇后,连进明秀宫都难。 不得已,转头去了荣郡王府找楚恒商量。 楚恒也摸不清皇上的想法,近一年来,景德帝对几个儿子是愈加疏远,外地的儿子不见倒也罢了,在京都的儿子也从不召见。倒是对孙子辈的很和气,尤其对楚寻,时不时地接到宫里留宿。 “莫非皇上是想直接将皇位让给楚寻?”陆源猜测。 楚恒断然否认,“忠王还在,要是楚寻当了皇帝,那忠王怎么办,难道当太上皇?不管前朝还是今朝都没有这个先例。” 没错,确实没有儿子还在,却隔了儿子将皇位直接传给孙子的规矩。 而就眼下的情势来看,晋王仍然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可没过几天,景德帝借口身体不适,下旨让忠王世子楚寻进宫辅政,一应事务都由内阁拟定章程呈到楚寻案头。 就是在御书房召见臣子,也让楚寻立在旁边侍候。 晋王一派的大臣坐不住了,宫里的皇后闭门养病,而出征的晋王也联系不上了。 事实上,自从晋王离开顺天府就再也没传过消息,反之,武云飞却屡有捷报传来。 却原来,榆林卫那边出兵直捣鞑靼人的老巢。鞑靼人冷不防榆林卫来了这招,腹背受敌,加上粮草供给不足,元气大伤,一直退到五百里开外,三年五载内休养不过来。 景德帝看到奏折大喜过望,“哈哈”笑着咽了气。 皇后本就卧病在床,闻此噩耗一口气没上来,紧跟着没了气息。 皇城立时被封闭,京都被戒严。 傍晚时分,京都各大寺庙次第响起钟声,一直响到半夜。 按旧例,皇帝驾崩,各亲王皇子都要着衰服三年,文武大臣着衰服二十七天,期间有诰命的外命妇要在西华门哭灵三日。民间停嫁娶宴乐百日,禁止屠宰四十九天。 这些都跟易楚关系不大,她平常穿得也素净,只是不能食用荤食了,每天只能吃蔬菜。街上的菜蔬贵得要命,往常一把青菜一块豆腐不过一两文,现在几乎翻了四五倍。好在家里有些黄豆,郑三嫂就自己推磨磨豆腐,也生黄豆芽吃。 米粮也贵,一天一个价儿,而且有钱没处买,有几家米粮行被抢了,其余的都不敢再开门,有存粮也不敢卖。 易楚家里存的米粮足够,还偷偷让俞桦趁着夜深人静送到晓望街两袋子。 伴随着外地亲王进京吊唁,京都的形势越发紧张,不时有身穿甲衣的士兵在街头乱窜,也辨不清到底是哪个衙门的士兵,见到财物就抢,平民百姓几乎无人敢随便走动。 易楚拘束着几个丫鬟足不出户,天天闷头做针线。 君王驾崩要停灵九天才能下葬,下葬那天,销声匿迹一个多月的晋王终于有了消息,说是与鞑靼作战时,不幸伤了头部,昏迷不醒。 而素来不露面的忠王却站了出来,在百官面前慷慨陈词,感念景德帝生他养他,决定追随父皇侍奉左右,言罢一头撞死在棺椁前。 众人惊愕不已,忠王与被囚禁的先太子是同年染病,先太子很快病愈,而忠王却一直缠绵床榻闭门不出,不成想一露面就有如此惊人之举。 就在众人惊诧之时,邵广海转达了先帝的口谕,立楚寻为皇太孙,待先帝驾崩后即可登基。 臣子们大抵是相信的,毕竟这一阵子景德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他属意楚寻。王爷们却不相信,质问邵广海,“既然先帝有此想法,为何不写圣旨,还要口谕?谁知道是真是假。” 邵广海战战兢兢地说:“圣上早留有密旨,只是不知在何处。” 这时,威远侯林乾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掏出张明黄色的诏书,先让几位阁老看了,又请翰林院学士看。 众人都确定是景德帝亲笔所书,诏书上的朱印也是真迹,并非伪造。 林乾这才扫视一下群臣,扬声念出上面的文字,与邵广海所说并无二致,景德帝本意便是要传位于楚寻。 林乾自打腿断卸任,再不曾议过朝政,更没有进过皇宫。 陆源早听皇后提过密旨之事,也派人暗中到司礼监以及内阁搜查过,再想不到景德帝的遗诏会在他手里,便是邵广海也纳罕不已。 他在军中素有威望,与各位亲王或者皇孙也并无亲疏远近之分,他说的话,还是令人信服的。 尤其,现在楚寻已经掌了亲军十二卫的兵权,整个皇宫都在他手里握着。 就算陆源仍管着锦衣卫,可单凭一个卫,能与金吾卫、府军卫等十一个卫抗衡? 而且,晋王昏迷不醒生死未卜,陆源疯了才会与楚寻作对。 五月初六,楚寻登基,,改国号为嘉德;初八那日,为景德帝上谥号为“启天弘道纯仁皇帝”,为忠王赐谥号忠献;十二日,令外地亲王各回封地,不奉召不得归京,又赐晋王药材无数金银若干以示嘉奖。 随着局势的稳定,外地的米粮开始往京都调运,京都物价仍高,却不再像先前那般人心惶惶。大勇将剩下的米粮拿出一部分卖掉,倒手赚了不少银两,刚好在前街置办了一处店面。 而杜仲却仍无消息。 易楚开始着急起来,先前形势紧张,没有消息在情理之中,如今大局已定,鞑靼人也早已退回到漠北深处,杜仲为何还不见只言片语? ** 月色朦胧,照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路旁是成片的麦田,麦苗已过膝高,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层层麦浪。 又有不知名的夏虫,躲在草丛里或者石峰里,哼哼唧唧地吟唱。 一派安详静谧。 突然,不远处的村落传来犬吠声,接着是疾驰的马蹄声踏破了夜色的宁静。 有三人骑着骏马奔驰而过,直到村口的土地庙才徐徐地停了马。 头前之人身材颀长,先一步下马,警觉地四下打量番,牵马进了土地庙,后面两人身手也极利落,紧跟着走进去。 几人借着月色搜罗些树枝稻草之物,生了火,架上瓦罐,从随身带的牛皮囊里倒了些水进去。 火光摇曳,映出了他们的面容,头前那个穿一袭鸦青色的长袍,长袍沾满了尘土,神情也有些憔悴,一看就知道是长途跋涉而来,可那双幽深的眼眸却黑亮动人,绽放着耀目的神采。 正是易楚苦苦思念的杜仲。 没多大工夫,瓦罐里的水咕噜噜冒了泡,卫杨取下瓦罐递过去,“公子喝水。” 林枫则从怀里掏出条半新不旧的帕子,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个油纸包,油纸包里包着几只包子。 杜仲也不怕烫,“咕咚咕咚”就着瓦罐喝了两口水,又抓了两只包子一口一只塞进嘴里。 卫杨见此情形便问:“公子要连夜进城?” 杜仲点点头。 此地已是京郊,他们紧赶慢赶想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没想到人还能坚持,马却受不了了,骑着骑着就觉得马腿发颤,只能稍作休息。 按卫杨的想法,既然已经这个时辰了,不如就等到明天城门开了再回去。 可见杜仲点头,他也赶紧抓了只包子,囫囵个塞进了嘴里,正要起身,杜仲止住他,“我先回去,你们两人等到明早进城,”拍拍身旁毛发已不太油亮的白马,“马也该好好歇上一夜。” 林枫却站起来,“属下送公子进城。” 杜仲想了想,没有推辞。 离城门不过二三里的路程,两人脚程快,一刻多钟便走到了。 城门楼上亮着灯,隐约可以看到人影晃动。 夜里守门的兵士有八人,另外还有十六人在城门楼旁边的住所里,每隔三个时辰要换一次岗。如有敌情,兵士会发送信号,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就有援兵赶来。 杜仲不想惊动他们,矮着身子往稍远点的城墙处挪了挪。 月影西移,高约三丈的城墙留下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身形。 杜仲耐心地等着,一片乌云飘过,有刹那间的黑暗,只着一息工夫,他已翻过城墙,大鸟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墙内。 再待几息,墙外传来夜鸟“咕咕”的鸣叫声,杜仲也“咕咕”回了两声,几个起落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 今夜轮到俞桦值夜,例行地沿着围墙查探一圈后,他习惯性地缩在垂花门旁边的蔷薇丛中。 这里离内院最近,稍有动静就能够听到。 此时蔷薇花开得正盛,香气扑鼻。清风吹来,蔷薇的枝叶簌簌作响。 俞桦身子忽地一僵,胳膊垂下,衣袖处落下三只飞镖,几乎同时,飞镖出手直奔墙头。 杜仲听到头顶风响,急忙矮身,顺势跳下墙头,尚未站稳,一把长剑挟持着呼呼的风声直刺面门。 他闪身避过,看清了眼前的俞桦,轻轻一笑。 俞桦也认出他,惊讶地唤一声,“公子?怎么没捎个信回来?” 杜仲笑道:“写了,可能过了三五日才能到。” 俞桦恍然,收了剑,悄声道:“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太太惦念公子惦念得紧。” 杜仲心头颤了颤,轻轻叹口气,翻上围墙进了内院。 正房的门落了闩,杜仲推了下没推动,仰头看了看房顶苦笑,“难不成回了自己的家还得上房揭瓦?” 揭就揭吧,反正这活熟练,费不了多大工夫。 杜仲飞身上房,认准内室的位置,掀开瓦片才发现,这里不比易楚在晓望街住的西厢房,揭开瓦就能跳下去,而是架了承尘,又用布做了顶棚。 下倒是能下,可不免弄得屋里满是灰尘。 杜仲无奈地将瓦片原样放好,跳了下来,却是不死心,从怀里掏出短匕,沿着门缝伸进去,一点一点拔开了门闩。 罗汉榻上有个女子正坐着打盹,杜仲扫一眼不认识,猜出是新近买的婢女,脸色沉一沉,以手为刃,朝她脖颈处一砍,女子软软地倒在榻上。 掀开棉布帘子,就是内室。 看着柔柔低垂着的帐帘,杜仲竟有些情怯,深吸了口气,才撩开帐帘挂在床边的银钩上。 月光下,易楚睡得正香。 墨黑的秀发铺满了枕头,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的白皙,雕翎般浓密的睫毛密密地掩着,看上去乖顺又安静。 杜仲松一口气,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看到了家门,整个人顿时安定下来,他轻轻地坐在了床边…… 110|柔情 易楚做了个梦,梦里一片金黄色的蒲公英,她在其间穿行,边跑边笑,微风吹拂着她散开的发,像娘亲的手,轻柔温存…… 是真的有人在抚弄她的发,一缕缕握在手里,而后松开,再握紧。 易楚毛骨悚然,睁眼瞧见床边的黑影,本能地抓起胸前系着的铜哨便要吹响,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哨眼,紧接着,那手落在她脸颊上。 温热的掌心,略带着薄茧,轻轻地碰触,温柔地摩挲。 除了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谁还会这般对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易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张开手,乳燕投林般扑进他的怀里。 杜仲身子僵了僵,“一路赶回来还没洗漱,身上全是灰尘。”尤其易楚鼻子最是灵敏,定然不喜欢这种气味。 易楚不管,紧紧地环住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他身上有汗味、体味、衣服的酸臭味,还有被掩盖得几乎闻不到的艾草香,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不好闻,却让她安心。 她越发紧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杜仲展臂搂住了她,手触及她柔软的中衣,立刻感觉到细软的丝绸下面,纤细嫩滑的身体。 少女独有的甜香幽幽地萦绕在他的鼻端。 周身的血液骤然滚烫起来,不受控制地朝着某个部位呼啸而去。 呼吸在那一瞬间乱了。 杜仲顺应着本能,伸手沿着易楚绵延如山峦般的曲线往下,几乎同时,有水样的东西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颈窝,灼热而湿润。 这潮湿灼痛了他的心。 绮念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如潮水般的酸涩。 这大半年,阿楚定然是不好过。 成亲的时候他不在,过年的时候他不在,甚至京都变乱的时候,他也不在。 他不能陪伴她不说,还让她为自己牵肠挂肚。 俞桦一个大老爷们都能看出她惦念得紧…… 杜仲心头酸得厉害,眼窝也酸得厉害,他扳起易楚的头,瞧见月色清辉映照下腮边两行泪痕,俯身亲了下去。 更多的泪涌出来,涩涩地滑进他的口中。 杜仲吻得温柔而细致,一下下,顺着脸颊落在她唇上,愈加地轻柔,像对待珍宝珠玉般,不带欲念,惟有珍惜怜爱。 泪水悄无声息地散去,柔情却一波波涌上来。 唇不知何时落在她耳边,杜仲低声呢喃,“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无意识地“嗯”一声。 杜仲张嘴含住了她的耳垂,又唤,“小乖乖。” 声音低哑暗沉,蕴含着几多深情几多渴望。 易楚羞红了脸,悄悄侧过头。 杜仲低笑着起身,“我去冲洗一下。” 易楚跟着下床,“我去烧水。” “不用,这个天,冷水就行。”杜仲摸摸她的脸颊,声音暧昧,“你在床上等我……” “你,”易楚倒抽一口气,这事他们心知肚明就好,非得露骨地说出来。咬了牙,低声道:“冷水洗澡对身子不好,而且你连着赶路想必也没正经吃饭,趁着烧水的工夫顺便下碗面吃吧?” 一路啃干粮的时候多,还真没怎么正经用过饭。 而且,这一整天只吃了两只包子,听到吃饭,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叫起来。 杜仲便不推辞,笑着道:“好,”也不点灯,牵了易楚的手一道往外走。 走到外间,易楚想起罗汉榻上的冬雨,脚步顿了顿。 适才两人在里屋卿卿我我这些时候,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岂不都被冬雨听了去? 还好没有过火的言语行止……可眼下杜仲回来了,以后少不得有亲热之举……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低声道:“我进来的时候怕吵醒她,就打晕了,出手不重,一两个时辰就能醒……以后没事,少让她们在屋里走动,碍事!” 易楚就吃吃地笑。 到了厨房,易楚点燃蜡烛,先动手和面,杜仲也不闲着,蹲在灶前生火烧洗澡水。 烧水的火不讲究,旺点弱点都可以,能烧开就行。 杜仲问起家里的情况,“看着后面起了排后罩房,丫头们住着?” “是画屏出的主意,”易楚莫名地有点心虚,“画屏脱了奴籍,外祖母认了她当义女,还把爹跟她撮合到一处。” 杜仲愣了下,随即笑道:“明天我就去给岳父道喜。” “你不反对?”易楚停下擀面棍,着意地看了杜仲两眼。 “长辈拿定的主意,做晚辈的怎好置喙?而且,两厢情愿的事,也不妨碍着我什么。”杜仲抬头对上易楚的视线,“是阿俏反对了吗?” 易楚没有回答,杜仲却猜出了个大概,低声道:“与她不相干的事,不用多理会。” 不大工夫,面煮好了,易楚没往饭厅摆,两人就坐在灶前边说话边吃,倒是有了老夫老妻的意味。 正说着话,杜仲突然顿住,神情变得淡漠。 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却是冬晴被这番动静吵醒了,过来看个究竟。瞧见灶前坐着个男人,她立时呆住,傻傻地站在门口。 易楚尚未说话,杜仲已沉声喝道:“出去。” 冬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向易楚。 易楚温和地说:“是爷回来了,我做点汤面吃,不用伺候……对了,把冬雨叫起来到回去睡吧,天快亮了,不用再值夜。”话说出口,脸便有些红,侧眼瞧着杜仲,他面色倒是平常,可唇角却高高地翘起来,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冬晴答应着,朝两人行了礼,转身离开。 杜仲就问:“怎么找了这么个粗壮的丫头,瞧着下盘挺沉稳。” 易楚便解释,“阿齐住在西厢房,让冬晴跟她做个伴。” 杜仲眸光闪了闪,再没多问,趁着易楚洗碗的工夫,将锅里的水舀到木桶里,两手一手一只木桶,步履轻快地提进正房。 看到冬雨已经不在,易楚舒口气,兑好温水,又寻了中衣跟棉帕,搭在净房的竹竿上。 正要离开,杜仲拉住她的手,“你帮我洗头。” 要求很正当,做妻子的自然应该服侍夫君洗漱,可易楚就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莫可言说的意味。 易楚在铜盆里兑了水,将皂角一点点揉搓出泡沫,打在他散开的长发上。他的头发比她的粗,跟他的人一样,有股桀骜不驯的硬气,却在她的掌下慢慢变得顺滑。 也像他的人,在别人面前总是疏离高傲,可对着她的时候却温柔细致。 甜蜜一丝丝从心底沁出来,易楚抿着嘴笑,正要够下棉帕替他擦拭,就感觉身子腾空而起,落在浴桶中,溅得水花四射。 杜仲利落地褪去自己的衣衫,迈开长腿跨了进去。 沾了水的比甲、罗裙一件件被扔出来。 浴桶里的水如潮汐般起起落落溢了满地。 易楚无力地攀住浴桶边缘,看着满地狼藉,羞愧得恨不能一头钻进水里,再不出来。 杜仲心情却极好,寻块帕子胡乱地擦了擦身,围在腰间,回身将易楚捞出来,用条大的棉帕将她连头带脸地裹起来,抱到了床上。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窗户纸已呈现出灰蒙蒙的鱼肚白,再过些时候,郑三嫂就要起身做早饭了。 易楚缩在被子里,只余一张小脸露在外面,朝霞似的红,“你帮我寻了小衣来吧。” 杜仲替她绞着头发,闻言轻笑,“没名没姓的,谁知道叫哪个?” 易楚侧目,屋里只他们两个,不是他还有谁?却强忍着羞意,低声道:“子溪,帮我寻小衣来。” 杜仲仍不满足,俯在她耳边,哑着声道:“不是这个,是适才洗浴的时候唤的那个。” 洗浴的时候? 易楚脸色顿时热得像着了火。 这大半年不见,也不知他在那荒野之地都干了些什么,非让她学着陕西那边的姑娘家的称呼喊他。 她自然不肯。 可他半是乞求半是哄骗,又撩拨得她难受,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喊了声,“好哥哥。” 他就像脱了缰的野马般驰骋起来…… 易楚怎可能再唤出那样羞人的话? 杜仲鼓励着她,“就一声,一声就好……待会天可就亮了。” 竟然还威胁她! 易楚没法子,侧着脸,蚊子般哼哼了声,“好哥哥。” 杜仲眸光闪亮,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易楚这才反应出上了当,要推开他,却被箍住了手脚。 帐帘悄悄地落下,掩住了满床风景…… ** 天刚放亮,宅子里的人就都知道男主人趁着半夜三更回来了。 郑三嫂瞅一眼静悄悄的正房心里有数,先吩咐冬云做了早饭,自己早早去集市上抓了两只肥母鸡回来。一只养在后罩房的小院里,另一只让郑大牛杀了,酽酽地炖了汤温在锅里。 冬云看着灶火悄声嘟哝,“太太极好伺候,就不知老爷是个什么性子,听冬晴说看着挺吓人。” 郑三嫂见过杜仲,闻言笑道:“不管什么性子,咱们只管做好分内的事,不出差错也就不受责骂。” 冬云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而且内宅的事本该太太管着,只要做好差事,太太可不是胡乱迁怒的人。 如此也就松了口气,熄了灶火,将米粥盛出来,配上小菜花卷往西厢房送。 易齐正对镜梳妆,一点一点往脸颊上抹着润肤的膏子,抹匀了再轻轻扫上层胭脂,镜子里的人顿时生动起来。 眉眼细长,斜挑入鬓,颊生双靥,粉腮如霞,易齐满意地笑了笑。 说实话,她对杜仲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以前常去医馆抓药,也陪易郎中下过棋。唯一见过他相貌那次是过年,他送给她跟易楚每人一只荷包。易郎中还让她们称呼“杜叔叔”。 印象里,生得还算周正,打扮也是普通,并非让人过目难忘的那种。 可既然能凭一己之力赚下这份家业,想必也非无能之辈。 眼下易楚防她防得紧,若是讨了姐夫欢心,没准也能多打点金银首饰。可惜以前在郡王府多少珍珠碧玉都没守住,要么被西苑那些女人给讹诈了去,要么用来打点了下人,留下的只有几根金簪。 想到郡王府连枝儿叶儿手上都套着玉镯子,易齐不免生出自怜之心。 坐在窗前自怨自叹了半天,忽听正房门口有了响动,易齐探头向外张望。 就看到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沿着石阶走下来。 宝蓝色的杭绸,用银线在袍角绣着三两竿翠竹,又沿着四周缀了道月白色的宽边。腰间束着月白色缎带,系着石青色锦缎。墨黑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戴着白玉簪。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衣着,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英武轩昂。 许是感受到易齐的目光,男子淡淡地朝这边看来,目光似冰,生生叫易齐生出几分寒意来。 不过一瞬,男子便移开目光。 门声响动,穿着湖水蓝比甲,月白色罗裙的易楚笑盈盈地走出来。 男子适才还淡漠的神情立时变得和煦,朝易楚伸出手。易楚嗔怒着躲开,却被他一把捉住,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男子紧抿着的双唇便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易齐在西厢房看了个清清楚楚,心底蓦然升起一种怅惘。易楚分明生得普通,又没什么过人的才艺,却能嫁给这样一位出色的夫婿,也不知到底走了什么好运。 假如,假如,当初她没有离开家,这门亲事就是许给她的吧? 斜眼瞧见桌上的镜子,镜子里的人粉面含羞媚眼如丝。 荣郡王曾对她说过,便是这般自心底而发的天然情态最能打动人。 易齐咬咬牙,起身整理一下裙裾,袅袅娜娜地走了出去…… 111|闲逛 “姐姐,”易齐叫住易楚,又歪头朝着杜仲笑,做出娇憨的样子,“姐夫几时回来的,怎也不先捎个信回来,也好准备一下?” 杜仲淡淡地说:“已跟你姐姐说过了。”转头看向易楚,“我去外院看看,稍后陪你用膳。” “好,”易楚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走出垂花门,才对易齐道:“你姐夫写了信,许是路上耽搁了,倒是比人来得还晚……我去厨房看看,准备点吃的。” 易齐是向来远着厨房的,自然不会跟着,可又不甘心走,想了想,笑道:“记得以前姐夫最爱吃你做的排骨,要不让郑三嫂去买些排骨,再买两条鱼……姐夫好容易回来,该好好摆一桌替他接风洗尘。” 易楚心情好,闻言点头笑道:“你说的是。”果然吩咐了郑三嫂去买鱼买肉。 易齐暗自得意,既是设宴,总要喝点酒水,男人没有不好酒的,到时她多劝姐夫喝两杯…… 不大时候杜仲便从外院回来,对易楚道:“让俞桦去置办些物品,明儿一早去岳父家,后天去前街转转,过两天到威远侯府去一趟。” 易楚默默听着他的打算,开口问道:“你在西北可见到小舅舅了?他说去寻你,明儿见了外祖母定然也要问起来。” “见了,”杜仲安慰般拍拍他的手,“这次幸亏有小舅舅,否则榆林卫那边的军士还得顽抗一阵子……小舅舅买了不少货品,估计还得七八天才能到,不过不用担心,有人跟着。” 易楚好奇地问:“小舅舅帮了什么忙?” 杜仲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小舅舅会学人说话?” 易楚点点头。 杜仲望着她笑笑,“他倒是什么也不瞒你……去了趟鞑靼军营一无所获,可巧回来路途瞧见庄猛只带了三四个卫士,就将他捉了,审讯好几次,他死活不开口……就把他的嘴堵住,小舅舅在暗中学着他的话音招供……帐外不少将领听见了,气他通敌卖国……” “呀,”易楚吁一口气,“可千万别被人知晓了,人都恨被愚弄。” “我晓得,”杜仲正了神色,“当时帐内只三四人,都是信得过的,小舅舅那里也交待过了,以后切不可再露出这等技艺,小舅舅也知道情势凶险,万不敢大意的。” 说起凶险,也不知他这半年都历过了什么。 易楚眼眶刹时蓄满了泪,哽咽道:“怎么就闹出中箭身亡的消息,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想起你之前说的话,恨不得……” 杜仲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头亲亲她的额头,柔声道:“我晓得你定然担心,可当时的情形又没法送信出来……那人是林槐,出了保定府就换成他了……当时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得亏你那半粒续命丸,硬是从阎王手里夺了条命回来……伤势差不多好了,就是身子仍虚着,过几天跟小舅舅一道回来。”顿了下续道,“以后再也没了锦衣卫辛特使这个人,眼下的我没事可做,你说我干点什么营生好?” 易楚给他出主意,“大勇说想开间米粮铺子,需得得了你的许可。小舅舅说他想做生意,我觉得他倒有这个天分,不如投些银钱进去,一来是给他个支持,二来能获些收益,或者咱们自己也开间铺子?你来做掌柜。” “那你就是掌柜娘子,”杜仲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笑一会儿,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问,“我还想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你想当掌柜娘子还是诰命夫人?” 易楚不假思索地说:“你要做掌柜我自然是掌柜娘子,你要是官居高位,那我就是诰命夫人……”犹豫会儿,也开玩笑,“你若杀人,我帮你递刀子,你若偷窃,我就给你望风,反正你干什么我都跟着你。” 杜仲“哈哈”大笑。 笑罢,看着易楚俏皮的笑脸,心底的柔情就如扬起的风帆,鼓得满胀胀的。 有一个女子,你喜欢她,而她同样喜欢你,该是何等幸运的事。 就像早晨,天色已经亮了,她明明担心丫鬟闯进来瞧见,却仍顺从地由着他折腾。 直到他餍足,她才悄悄舒了口气。 他素日很警醒,加上一个人睡觉习惯了,易楚一醒,他就察觉到了,却懒懒地闭着眼睛不想起。 就感觉到她支着手肘凝视着自己,过了片刻,听到她满足地叹口气,然后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眉间,又顺着脸颊往下,停在他的唇上。 再然后,易楚温热柔软的双唇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亲了下。 不过是短短数息的碰触,他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爱恋。 那一刻,犹如春风拂面,百花盛开,他听到了心花慢慢绽放的声音。 再然后,易楚悉悉索索地穿好衣衫下了床,净房里传来她倒水的哗啦声。 是在收拾洗浴后的狼藉。 他想到满地散乱的衣衫,还有大半浴桶的水,她一盆盆往外舀,要倒到几时?再忍不住,跟着起身,打开衣柜找外衫的时候,看到满满当当,半个衣柜都是他的衣物。从冬衣到夏衣,有荷包有鞋袜,摆放得整整齐齐。 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才能做出这些。 他听过寡妇数豆,丧夫的寡妇摸黑一粒粒数着笸箩里的豆子熬过寂寥的长夜。而没有他陪伴的夜晚呢? 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易楚点着蜡烛一针一针地缝衣服的情形。 他急急地穿好衣衫走进净房,易楚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温柔而生动的笑……就如现在。 吃过午饭,杜仲歇了个晌觉,易楚则到厨房跟郑三嫂一起商定了菜单子,冷热共八道菜,其中红烧排骨跟清炖鲫鱼是易楚亲手做的。 整个下午,宅院里都弥漫着饭菜的浓香味。 易齐闻到了,心里止不住兴奋,将衣柜的衣服扒拉出来摊了满床。她从郡王府出来只带了个小小的包裹,装了几件首饰和两身衣裳,其余衣物都是回来现做的。易楚在这方面并不苛待她,单是过年,就让她裁了三身新衣。 易齐对着镜子比划半天,还是觉得在郡王府做的那身最好看,一来是料子好,二来是剪裁好,极轻薄的霞影纱,腰身紧紧的熨帖在身上,隐约可以瞧见嫩黄色肚兜上绣着的大红色海棠花,而裙摆却极宽,显得她身形修长,行动间翩然若仙。 易齐瞧着镜子里美艳绝伦的自己,红唇微启,长长地舒了口气。 厨房里的易楚看着摆了满桌子的饭菜,也舒了口气。她已尝过,自己做的两道菜比起往日来似乎还要鲜美。 或者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好吧。 卫氏每次做饭都会唠叨一句,菜蔬米面都是有灵性的,心情好或者认真做的时候,炒出的菜就会更好吃。 易楚微笑着回房换下沾染了油烟的衣裙,换过新衣衫,又重新梳了头。正选发簪的时候,杜仲走进来,瞧了瞧她的梳妆盒子,目光暗了暗,选了枚蝴蝶形状的银簪替她插在发间。 镜子里的女子便弯起了唇角,连带着眉眼也弯成了月牙形。 杜仲俯身贴着她的面颊,柔声道:“晚上烫壶酒吧,把饭摆在外间炕桌上,你陪我喝两杯?” 易楚笑着答应,“好。” 易齐在西厢房看着冬云与冬雨端着托盘一趟趟往正房走,激动得竟然有些难以自抑。那感觉就像她乍乍到了郡王府,听叶儿说夜里楚恒要来探望她一样。 有兴奋、有紧张、有期待还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好容易,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她急切地跑出去,看到冬晴提了只食盒进来,“太太吩咐,以后二姑娘就在自己房里用饭,不必往饭厅跑了。” 易齐咬了唇,“那他呢?” 冬晴再想不到易齐问的是杜仲,很自然地回答,“现下老爷回来了,太太自是陪老爷在正房里用。” 说着,一道道将饭菜摆出来,每样都不多,却都是她爱吃的,红烧排骨也在里面。 易齐猛地打开窗子,探出头去。 正房里已点了灯,窗纱上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头靠着头,像是挨得极近。 易齐猛地又关上了窗…… 第二天一大早,易楚与杜仲就到了晓望街。 易郎中见到他们,满心的担忧尽数变成了欢喜,急急地请他们入内,又让画屏倒茶。 画屏见到杜仲,本能地便要行礼,杜仲却先一步拱手作揖唤了声,“母亲。” 画屏窘得面皮紫红,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连易楚的礼都不敢受,更何况是杜仲。杜仲可是她正经八百的主子,以前在杜府见到,都要恭敬地行礼的。 杜仲却很坦然,“世事多变迁,何必拘泥于以前。” 卫氏便叹道:“还是子溪说得对,从前的事都是过去了,现在就得看眼下。以前听过唱戏的说皇上微服出巡,借宿官员家里,看中人家的丫鬟封为妃子,那大官见了丫鬟也不得磕头?” 易楚不由好笑,戏里讲的大都是演义,而且父亲也比不得皇上。可是,杜仲的态度却让她喜欢,不管怎样,他对画屏的态度也反应了对父亲的尊重。 寒暄过后,卫氏问起卫珂,杜仲便将卫珂如何找到自己,如何置办货品等事说了遍,又夸卫珂有眼光,也会砍价,却将卫珂进入军营模仿庄猛招供之事瞒下了。 卫氏又是欣慰又是烦恼,“这孩子,还指望他在家里好好读书,怎么也得考个秀才出来,可偏偏出去做个行商之事。他爹要是泉下有知,指不定多失望。” 杜仲笑着道:“能将生意做得好也非易事,而且古往今来有很多高风亮节的义商,前两年河南水患,义商率先赈灾放粮,还施舍衣裳,救了不知多少人命,有些行商人家还有礼部颁发的表彰文书。” 卫氏得知卫珂平安已是欢喜,一时倒还没想太多,悄悄对易楚施了个眼色,朝外面努努嘴。 易楚明了其意,瞅个机会走了出去,不多时卫氏也出了正房。 易楚便笑,“外祖母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人说?” 卫氏神秘兮兮地笑笑,“我估摸着阿琳有了身子,前儿夜里做了条鱼,刚端上桌,她张口就吐了。”早在画屏改名卫琳,她就开始唤她阿琳了。 易楚惊喜交加,“爹爹怎么说?” 卫氏瞧着她是真心高兴,眉间松快了许多,“你爹把了脉,没说什么。我估摸着月份浅,一时瞧不出来,而且这小孩子得等胎坐牢靠了才能告诉人……我是捉摸着,要是阿珂回来,他要真铁心要行商,我也不拦着了,让子溪看着帮他寻摸间铺子,他住在铺子里就行。我这头好生伺候着阿琳,没的让那个兔崽子在眼前气我。” 易楚自是满口答应,“等小舅舅回来,他们两人商量就是。相公昨儿还说起要是可行,就跟小舅舅合作开间铺子。” 卫氏乐呵呵地笑了,却又感叹,“出去足有半年,也不知瘦成啥样了?也是个没良心的,就不知道往家里写几封信。” 易楚不做声,在旁边陪着笑。 转天,杜仲按着先前打算的带易楚上前街逛逛。 杜仲穿着玉带白的长衫,头上戴了白玉冠,襟旁系了块油汪汪的碧玉,腰间插一把象骨缎面扇子,静静地站在梧桐树下。 少顷,易楚出来,瞧见树下身姿挺拔的杜仲,脸颊染上几许绯色,明媚艳丽得如同清晨的朝阳,而双唇却红得很不自然,娇艳欲滴得像是盛开的石榴花。 她身上仍是家常的穿着,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罗裙,可便是这普通的衣衫衬着她的脸更加莹莹如玉。 瞧见易楚的羞色,一抹温柔的笑意从杜仲唇角漾开,再也掩盖不住。 大勇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两人携手走出,一高一矮,笑盈盈地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璧人。 前街跟枣树街一样,街道两旁都是店铺,不同的是,来往枣树街的都是平民百姓,而进出前街的却大多是富贵人家。 他们先去找房屋经纪看了三处铺面,有一处在拐角处,两面临街,美中不足是店铺太小,又不是方方正正的格局,不好摆放东西。另两处紧挨着,都在前街里头,地方倒是足够大,但来往客流明显不如头一处多。 易楚很难取舍,可杜仲跟大勇却不约而同地看好了后面两处。大勇是个砍价的行家里手,将经纪开出的价钱足足压低了三成,才草草签了个文书,约定好改日去官府备案。 定下铺面,杜仲带易楚来到一家绸缎店,店面很大,客人却不多,只三四个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和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再就是跟随她们的丫鬟婆子。 见到杜仲,几人受惊般齐刷刷地望过来,丫鬟婆子则极有眼色地将主子们围在了里面。 想必这家绸缎店极少有男客,易楚面色有些窘迫,而杜仲却很坦然,对伙计道:“帮我内人选几匹夏季穿用的料子。” 伙计快速地睃一眼易楚,抱了几匹绢纱跟府绸来,“……轻薄凉快,用来做比甲或者小袄都好,” 杜仲看了看,又问:“还有更好的吗?” 伙计犹豫番,小声道:“有倒是有,但是价格上要贵些。” 杜仲摇摇折扇,“无妨,拿来瞧瞧。” 伙计跟里头招呼妇人的掌柜说了句什么,掌柜点点头,伙计便将掌柜手边的几匹布料抱了过来,摊在案面上,笑道:“这是店里最好的料子了,都是苏杭那边新来的货品,”指着那匹雨过天青色的,“这是玉生烟,看起来不起眼,可做成罗裙穿在身上就像仙子似的步步生烟,”又指着一匹绯色的,“这是醉仙颜,可以做夹衫,也可以做襕裙,准保比湖里开的莲花都娇艳……这匹是寺绫,夏天穿着不贴身,最是难得,这匹是怀素纱,太太可以跟醉仙颜配着做,里衬用醉仙颜,外面加一层怀素纱,您要是坐着不动,怀素纱就是一池秋水,望而生凉,可您要是一走动,就是流光溢彩,任谁见了都挪不开眼。” 这几匹布,单是看着就觉得不错,听伙计这么一说,愈加好了三分。 东西虽好,可易楚觉得用不太上,也没有非得买的意思,随口问道:“这匹布多少钱?” 伙计笑道:“玉生烟跟醉仙颜都是九十两,寺绫百两,怀素纱一百二十两。” 易楚瞠目结舌,她已猜出价钱不便宜,可决没想到会这么贵。这几匹布料加起来,足够买下大半间铺面了。 杜仲却浑不在意地说:“这几匹布都要了,你给我送到白米斜街杜府。”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易楚感觉杜仲说这句话时,“杜”字咬得格外重…… 112|闲逛 话音刚落,那边的几个人都侧目看过来,伙计乐得脸庞好似开了花,忙不迭地点头,“杜爷跟太太放心,午时前指定送到。” 易楚虽是觉得不值,可她决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拂了杜仲的面子,便笑盈盈地站在旁边,就感觉有人直直地盯向这边。她装作无意地侧了侧头,看到了那个梳双环髻的少女。 约莫十六七岁,穿着杏子红的比甲,耳垂缀着莲子米大小的南珠耳环,头上戴了顶小小的南珠花冠,看上去娴雅清丽,很衬她的气质。 对上易楚的视线,少女脸色一红,倏地低下了头。 而少女身旁的妇人却毫无顾忌地盯着杜仲,目光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易楚心生疑惑,不过是萍水相逢,即便是因为杜仲偶然闯入教她们不喜,也不至于这般态度 难不成这妇人之前认识杜仲? 杜仲面上带着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的视线,只微低了头,柔声问易楚,“再选几匹给外祖母他们送去?” 易楚想到画屏,得选些软和的细棉布做小儿衣衫,遂悄声问道:“你带的银钱够吗?” 杜仲眸光明亮,唇角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足够。” 易楚四下转了转,又选定了四匹布。 杜仲掏出银票付了帐,待坐上马车,才开口道:“那妇人是小章氏娘家的嫂子。” 小章氏的嫂子。 果真是认识的。 想必明天,或者今天,信义伯府就会知道杜仲的消息了。 章氏会来接杜仲回去,还是想什么主意算计他们? 从画屏口中,易楚早就知道大小章氏都不是善茬儿,尤其两人还都是长辈,大章氏更是一品的侯夫人。 单一个“孝”字压下来,杜仲就不得不受钳制, 易楚顿觉心烦意乱,杜仲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安,伸手捉住她的手,两手相合,将她的手包在里面,“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言语里,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淡漠。 易楚凝望着他俊朗轩昂的面容,眼底带着疼惜。当年的事,画屏并不清楚,只含糊地提过杜仲当着一众宾客的面被打得鲜血淋漓,当夜就离开了杜府,十几年没有消息。 杜仲明了她的心意,往她身边靠了靠,口唇贴在她耳边低喃,“你要是真心疼我,夜里可得由着我。” 不妨他竟说出这种话,易楚倒抽一口冷气,极快地将脸侧到一边,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他回来这两日,两人每夜都厮缠在一起,还要怎么由着他? 难不成真的……要按着册子上画的? 说是差事不容易,可也不知怎就寻了那东西来。册子上全是高鼻梁深眼窝的鞑靼人,薄薄的二十几页,每页动作姿势都不同。 昨夜,他就让自己侧转了身子趴在床边…… 杜仲微笑地看着她莹白的脖颈染上了云霞的粉色,渐渐变得嫣红,脑海里闪过昨夜的画面——她柔软纤细的身子紧紧熨帖着他,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在他掌心延绵,乌黑顺滑的长发波浪般甩动……杜仲苦笑不已,他的自制力何时这么差过,不过是想一想身下就有了反应,待会还怎么下车? 深深吸口气,赶在马车停下之前按下了心头的绮念。 盛福楼,是专卖首饰的店铺,上下共三层。 刚踏进去,沁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易楚长长地舒口气,适才火热滚烫的脸色慢慢恢复成往常的平静,不由纳罕地问:“大暑天,里面怎么这样清凉?” 耳尖的伙计听到了,殷勤地指向屋角:“放了冰盆,免得太太小姐们暑热。” 易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两个三尺多高的青铜冰盆,正嘶嘶地往外冒着冷气。这么大的冰盆,又是上下三层,一日单是用冰就花费不少银两,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里的首饰价格定然昂贵。 杜仲见状,压低声音,“尽管挑就是,我养活得起娘子,决不动用你的嫁妆。” 易楚羞恼地嗔他一眼。 杜仲呵呵地笑。 伙计惯会察颜悦色,看两人衣着打扮并不富贵,可男子身上自有一股不容人小觑的气势,女子也落落大方的,便自作主张舍了太过耀目的金银之物,而端了一匣子各色玉石来。有碧玺石的手串,有猫眼石的耳铛,有嵌着绿松石的簪子,还有玉佩戒子等物。 易楚果然很喜欢,褪下腕间的碧玉手镯,挑了对红玛瑙的镯子戴了上去。 她肌肤白嫩,配着碧玉,看着让人觉得清爽悦目,而戴上殷红的玛瑙,那份清亮顿时变成了火热,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杜仲骤然想起离别那日易楚穿着大红嫁衣在正阳门相送,朦朦细雨中,那道红色的身影热情似火,灼得他的心都痛了。 易楚惯常穿着素净,偶尔穿鲜亮的衣服,都令人惊艳不已。 杜仲招呼伙计,“有没有品相好的红宝石,拿来看看。” 伙计利落地端了只匣子过来。 宝蓝色的姑绒上静静地躺着两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钗,一支是石榴花形状,花托是赤金的,差不多酒盅大小,中间嵌着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做花瓣,绚丽夺目。另一支却是凤钗,凤羽上镶着祖母绿、猫眼石还有青金石,凤口内则衔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各种石头交相辉映,光彩夺目。 但凡女人都喜爱漂亮的首饰,易楚也不意外,可她眼下的身份,戴金饰已经逾制,何况是如此华贵的凤钗。 万晋朝原先是有平民不得用金,也不能穿锦的规定,可近些年来,这个规定已经成了虚设,只要买得起,连商户家的婆娘都敢戴赤金点翠的步摇或是凤钗。 杜仲看出易楚的犹豫,将两支金钗都插在易楚发间,端详了会,很认真地说:“都很漂亮。”又吩咐伙计,“将可以搭配的首饰一并取来挑挑。” 有了钗,自然要与分心、簪以及耳饰搭配着戴才好看。 伙计情知是桩大买卖,屁颠屁颠又端了一匣子首饰来。 杜仲也不征求易楚意见,亲自挑了几件,毫不犹豫吩咐伙计用匣子盛了。 先前在绸缎店,易楚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见杜仲如此大手笔地花费,料到必然有事,趁着伙计取匣子,悄声问:“是要见什么人吗?” 杜仲冲她笑笑,“先备着,指不定何时就用到了,”想了想,柔声问道,“你想不想住到信义伯府?” 平心而论,易楚不想。 住在白米斜街,走不过一刻钟就能到晓望街,可以随时回家瞧父亲,而且,周遭的一切她都熟悉,何处买米,何处买菜,都是习惯了的。 而到信义伯府,听画屏说,家中一切吃的用的柴米油盐水粉胭脂都有采办上的人去买,布匹也是由相熟的绸缎店按季送到府里,届时让管事结账就成。 女人若无特别的事,只能待在内院不得随意外出。即便是娘家有事非得回去,也得先禀过长辈征得同意才成。 还有她在威远侯府见到的,杜俏小小的听松院就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听说这还是少的,有些人被伺候惯了,就是行房的时候也有人在门口候着,只等事毕就抬了水进房。 那种高门深院的生活,想起来就令人头疼。 只是杜仲既然如此问,想必他已经考虑过,或者说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易楚向来不愿让杜仲为难,只片刻的迟疑,便温温柔柔地回答:“好。” 杜仲见易楚犹豫已猜出她的不情愿,可见到她仍顺从地点头,压在心底的酸软密密麻麻地涌上来。 不由攥了她的手,轻声道:“阿楚,我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易楚仰着头笑,“我知道。” 眸光里,是赤/裸/裸的爱恋与信赖。 那份痴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比如大勇、俞桦甚至郑三嫂都知道易楚的一颗心尽数放在他身上。 杜仲长长地叹口气,他何德何能,能够娶到这样倾心爱慕着自己的女子。 出了盛福楼,已是正午。 杜仲让大勇在酒楼定了雅席,与易楚吃了午饭才回去。 易齐在家里坐立不安,先前绸缎店的伙计已将布匹送了过来,齐齐整整的八匹布,都是上好的料子。尤其是怀素纱,易齐见郡王府的小姐穿过,走起路来裙摆摇曳,像踏在水波之上,别提有多美。 要是自己能穿上这么一身,岂不成了九天之上的仙子,任是谁也会动心吧? 易楚待她虽然不比往日亲近,可吃穿用度从不亏待她,只要她开口,易楚肯定会允她也做一身的。 易齐心神不定地吃完午饭,拿起绣花绷子,装模做样地坐在窗前等着。 没想到,过了会,天气骤然阴沉下来,竟然落了雨。 夏日的雨,大且急,劈里啪啦落在青砖上,很快地汇成一汪汪的积水,急雨打在水坑里,水花此起彼伏。 易楚与杜仲便在此时进了门。 两人同撑着一把伞,看起来非常狼藉。尤其是杜仲,因为将伞大半遮在易楚这边,他的长衫几乎湿透了,紧贴在身上,虽然狼狈,却更显得肩宽腰细体格颀长,教人看了就禁不住脸红心热。 经过水坑时,杜仲单手环住易楚的腰身半抱半拎地将她提了过去,引来易楚一声惊叫,紧接着却是“咯咯”的笑声。 易齐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去说布料的事,只紧紧地咬了下唇。 连着几天,杜仲上午都带了易楚出门,不单是前街,也往东华门以及护国寺那边,每次出门都不空手,先是买了两套青花花鸟纹的碗碟和粉彩西番莲纹的梅瓶,又买了座两尺多高的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再后来买了两棵带着花骨朵的栀子花种在梧桐树旁。院子里便有了浓郁的栀子香味。 下午的时候,两人多半在正房里闭门不出。 易齐去过一次,易楚坐在窗边做袜子,杜仲则俯在炕桌上看书。见到她进去,易楚神色倒还平常,笑着问:“有什么事?” 易齐娇笑着道:“看到姐姐买了不少衣料,我新近倒是画了些花样子,姐姐看看能不能用上?” 易楚素知易齐在女红上别有天分,仔细地翻了翻,挑了几幅留下,并未提做衣服的事。 易齐只得离开。 而杜仲自始至终头都没有抬过,更遑论开口说话。 越是如此,易齐心里愈发不甘,暗暗下了决心,定然要在杜仲身上找回面子来。 易齐做好了打算,准备沉住气徐徐图之,而京都却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天夜里便有人趁着天黑偷偷爬上了墙头。 俞桦等人得了杜仲的吩咐,只隐在暗处并不显身。 来人共三个,都穿着黑衣黑衫,黑布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眸在外头。像是做惯了这行,并不急着往里跳,而是扔出几粒石子。 这一招是盗贼惯用的,叫投石问路,先看看家中有没有人警醒着,同时也把人往石子落处引,自己趁机入内。 等了片刻,见宅院里没有动静,三人鱼贯跳下,身手很轻巧,形若飞燕,落地无声。 进了宅院,三人自然地分为两组,一人望风,两人利落地翻过二门围墙,刚刚跳下,不等落地就被不知何处飞来的飞刀砍在腿上。 俞桦紧跟着长剑击出,先拿下一个,再对付另一个就容易多了。 望风那人见状欲逃,被林梧堵了个正着。 三人一个没逃掉。 俞桦将人捆在倒座房审问,那三人一口咬定为财而来,说连日见这家主子出手阔绰,便来借几两银子花费。 俞桦在军营里审过不少鞑靼人的探子,用起刑来虽不如诏狱那般花样多,可也让人受。 三人倒也硬气,咬紧了牙只说前来偷盗,并无其他。 正审着,杜仲穿了衣衫过来,见状淡淡地说:“不说也罢,反正谁指使你们来的,来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又转向俞桦,“挑了他们的脚筋送到衙门里……别惊动了太太,她睡觉轻。” 俞桦微微一笑,林梧已卸了三人下巴,顺手又扯下他们的腰带塞进口中。 杜仲轻手轻脚地回了正房,易楚仍睡得香,因天热,薄毯只盖到胸前,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截雪白的丰盈。 杜仲心头便是一跳。 便在此前不久,那丰盈还在他手下变化出不同的形状。 他的手还残留着先前的记忆,自有主张地伸向那处绵软的所在…… 夜已深,情正浓,帐帘里响起不满的嘟哝声,接着是低低的恳求,有人终是捱不过,无奈地答应了声,帐帘便慢慢晃动起来。 杜仲不让俞桦吵醒易楚,自己却将她折腾了半夜。 清晨,易楚按着点儿醒的,可双眼没等到睁开就不由自主地阖上了。杜仲看着又好笑又心疼,暗自懊悔自己太不知节制。毕竟易楚年纪还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夜里睡不足,白天又不得闲,别亏损了身子才好。 这般想着,便放好帐帘,出门吩咐冬雨,“太太仍睡着,别吵了她,让厨房里备着面,等太太醒了就下碗面吃……我的饭送到书房里。” 冬雨低声答应了。 杜仲吃过早饭犹不放心,正要回卧室里瞧瞧,就见冬雪慌慌张张地走来,“老爷……” 声音有些急促。 杜仲沉了脸,冷冷地看着她。 冬雪这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俞管家说威远侯跟夫人来了,正在前院等着。” 又是个沉不住气的。 杜仲想了想,道:“请威远侯在外面喝茶,让林夫人进来吧?” 冬雪支支吾吾地问:“要不要叫醒太太?” 杜仲简短地说:“不用。” 冬雪答应声,急急地往外跑。 少顷,杜俏在四个丫鬟的簇拥下急匆匆地进来。 她特意打扮过,穿了件石榴红绣蝴蝶穿花的褙子,梳着牡丹髻,当中插着赤金累丝凤钗,冯口衔着颗龙眼大的猫眼石,耳朵上缀着赤金镶翡翠□□眼石坠子,华丽中带着端庄。 杜仲记得清楚,这支钗与坠子是有年父亲从西北回京,带给母亲辛氏的。 为着龙眼大的猫眼石,小章氏含酸沾醋了好一阵子。 杜仲不自主地走下台阶,往前迎了几步…… 113|兄妹 杜俏却在院子中间止了步。 她的印象里,仍是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眉目轩朗意气风发,穿宝蓝色暗纹锦缎,腰间系着白玉带,上面挂着锦缎面的荷包、香囊还有小印,周身散发王孙贵胄独有的骄气。 可他总是宠着她,会钻进草丛里捉蛐蛐给她玩儿,会在上街的时候带回糖人儿送给她,也会在地上翻跟斗让她瞧。 眼前这人,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鸦青色长袍,发间插一支竹簪,腰间系了块碧色的玉佩,雕着竹报平安的图样。 衣着极为普通,可神情却很凝肃,嘴唇紧抿着,看上去让人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与疏离感。 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哥? 杜俏尚在犹疑,身后进来的赵嬷嬷已经先一步上前,认真地打量杜仲一番,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是仲哥儿,没错,跟将军长得一模一样。大爷,您可是回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奴见过大爷。” 杜仲伸手拉起她,“赵嬷嬷快快请起,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赵嬷嬷泪水越发流得凶,开了闸的洪水般,“老奴不妨事,大姑娘这日子过得却是不易,朝也盼暮也盼,就盼着大爷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杜仲将目光投向杜俏,唇角弯一弯,“阿俏长大了。” 眸中带了暖意,隐约又是往日那个宠她爱她的大哥。 杜俏顿时红了眼圈。 杜仲叹口气,伸手扯住她的衣袖,“进屋去,免得让人看到笑话你。” 杜俏被他牵着往里走,进了客厅,泪水已淌了满脸。 幼时,杜俏性子跳脱,又是个掐尖要强的,芝麻粒大小的事不顺心也会哇哇大哭。 杜仲每每见了就说:“哭脸猫,眼睛红得像兔子也不怕被人笑话。”有时也用手帕拭干她的泪,哄她,“谁欺负俏姐儿了,告诉大哥,大哥替你出气。” 这十几年,她哭得少了,即便哭也是悄悄躲在被子里,除了赵嬷嬷跟画屏,再没有别人瞧见。 可也再没人对她说,替她出气。 如今又见到那个宠着娇着她的人,这些年受得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杜俏忍不住俯在杜仲肩头流泪,“大哥既然早就回了京都,为什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杜仲安慰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早些时候自保都难,到后来却是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沉重又无奈,道尽多少往事。 杜俏岂会不知,可心里的委屈又不得不诉,“祖父过世后,家里的下人换了大半,连赵嬷嬷都差点撵了……守了三年孝,院子没出半步,是非却没断着……又借口家里没有收益,吃穿用度减了半数,屋子里的摆设说是借,可从来没还过……” 杜仲叹口气,柔声道:“我都知道,阿俏受了委屈。” 杜俏又嘤嘤地哭,“大哥可得替我讨回这个公道,爹娘屋里的东西也少了许多,潮音阁的芍药没人打理,早就荒了……家里的一应事务都是祖母跟婶娘把持着,多少好东西都进了她们手里”。 杜仲静静地站着听她诉说。 直到哭声渐止,杜仲扳过她的脸,伸手刮刮她的鼻头,取笑道:“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瞧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杜俏含着眼泪笑。 赵嬷嬷极有眼色,朝门外点点头,锦兰与素绢捧着铜盆锦帕进来,伺候杜俏净了脸。 脸上脂粉都洗掉,露出雨后晴空般的脸,尤其那双沾染过泪意的眼,湿漉漉的。 杜仲莫名地想起隔壁卧室安睡的易楚,唇角漾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招手叫了冬雨进来,低声问:“太太醒了吗?” 冬雨也压低声音,“适才看过还在睡着。” 杜仲点点头,“让外头的丫鬟站远点,别吵着太太。” “是,”冬雨答应着走出去。 趁着两人说话的空当,杜俏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 正中一张太师桌,配四把太师椅。墙角立着三足圆香几,上面是只粉彩西番莲纹的梅瓶,再过去是四层的栏杆架格,有两层是空的,另两层分别摆了个青花山水人物纹的春瓶和一个青釉弦纹的贯耳壶。靠窗是张翘头案,一头摆着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另一头则是个青釉三足香炉。 一应家具都是黑檀木的,样式却简单而且过时了。 香几现在都是五足带台座的,翘头案时兴带托子的,侧面还得雕刻上卷云纹或者海水云龙纹才好看。 陈设也太简陋,梅瓶里即便没有鲜花可插,插上两竿斜竹或者几支松枝也别有雅趣,比现在干巴巴一只瓶子强。 香炉摆着不但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焚香去浊气。 而且,这屋子很窄小,只放了这几件东西就显得满满当当的。宅子也小,说起来是二进的院落,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个大一进,还不如大哥以前在杜府的住所宽敞。 杜俏越看越觉得到处都不顺意,心里替杜仲叫委屈,侧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平凉侯跟忠勤伯好几家有爵位的都上了折子要么请求荫恩,要么请封世子,咱们信义伯府爵位仍在,大哥是嫡长孙嫡长子,也找人写个折子递进去吧?新皇登基正施恩收买人心,听说批复的几率倒比往常大。” 杜仲愣一下,问道:“是林乾让你来说的?” “不是,”杜俏如实回答,“侯爷说他不管闲事,可这是咱家的事儿,我不能不管。大哥,我只你这么一个亲人,往后我跟宝哥儿都得指望你照应……宝哥儿过百岁,亲戚朋友来了一大堆,可我一个娘家人都没有……”声音开始哽噎。 本来她已经放下来了,就依着林乾的心思,关起门来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林老夫人的意思是,洗三没过、满月没过,满了百天务必得热闹热闹,以前几个孙子孙女都过过,不能单单委屈了宝哥儿。 林乾是侯爷,宝哥儿是嫡长子,来的宾客比往日更多,杜俏自觉面上也很光彩,可设宴时,林二媳妇招呼她的娘家人,林三媳妇招呼的娘家人,唯独她这个当家主母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看着满屋子的热闹,她却觉得越发凄苦。 那种感受没有切身经历过,永远都不会知道。 杜仲明白,没有娘家支撑的女人不论在婆家还是在外面应酬,不免会被人低看。杜俏委曲求全这些年必然也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扬眉吐气。 他也是,岂会不希望嫡亲的妹妹能够顺心如意,便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 杜俏掏出帕子拭拭眼角,“侯爷说你回来足有七八天了,我早就想过来看看,可被宝哥儿缠着一直脱不开身。这一两个月,皇上提拔委任了不少官员,大哥文武双全满腹经纶,不如托人找个差事,侯爷在朝里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慢慢地总能提拔上去,即便爵位批复不下来,大哥能够当差总比无所事事强。” 杜仲长长地叹口气,未及回答,看到冬雨在门口探头探脑。 杜仲心里微动,阔步走到门外。 冬雨低声道:“太太醒了。” 杜仲眸中露出丝丝暖意,跟杜俏说有点事,迈开大步往卧室走,边走边问:“可吃过饭了?” 冬雨退后一步跟着,“太太说待会就吃午饭了,不用麻烦,吃块点心垫垫就行……” 话音未落,杜仲已推开卧室的屋门。 易楚才刚洗漱完,正掂了只艾窝窝往嘴里送,瞧见杜仲,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将艾窝窝递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杜仲不喜甜食,却也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味道还行,可点心总当不得饭,要不让厨房将早晨留的粥温一碗过来?” 易楚咬着艾窝窝,一边跟他说话,“听说威远侯跟夫人来了,要不要留饭?厨房人手少,准备饭食倒是要紧。” “想必不会留,”杜仲神情莫名黯淡了几分,很快恢复如常,“若是留,就到外面叫桌席面,用不着忙碌。” 这边两人说着闲话,那边素绢已经将先前的话告诉了杜俏。 “还以为她不在家,难不成一直睡到现在?”杜俏大吃一惊,跟赵嬷嬷嘀咕,“这也太过了,大哥早早就起了,她竟也能躺得住……” 赵嬷嬷自不会跟着排喧易楚,低了声音笑道:“大爷出门这么久,乍乍回来,夜里睡得迟也是有的。” 杜俏脸上一红,随即想起她跟林乾夜里折腾那些日子,林乾也是起得早,可林乾起了身,她再困倦也会跟着起来,伺候他穿衣吃饭,再往老夫人那里请安,最多中午补个午觉,却从没有一直睡到巳时的时候。 不免又道:“她就是好命,上头没有婆婆,又有大哥惯着,进门就当太太……我记着老二媳妇的娘家大嫂,都快四十了,才刚刚混上个太太。” 赵嬷嬷听这话不入耳,叹口气道:“阿楚姑娘确实是个福气人儿,先前给夫人带了福气,后来又给宝哥儿带了福气。” 杜俏闻言,不作声了。她没忘记先后两次,都是靠着易楚她才捡了条命回来,只是想到易楚的出身,就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兄长。 而且,她来了这大半天,连口热茶都没人上。 大哥是男人,一时想不到是有的,可外头还杵着两个丫头,就不知道沏壶茶来? 说白了,易楚还是不会管家,自己都没见识,又怎可能当好家,调/教好丫鬟?以后大哥袭了爵位,她可是撑不起杜府来,只怕是连出门交际都不会。 一时又气画屏,让她来教导易楚,却不知怎地教导到易郎中的床上去了,早之前怎么就没看出她的狐媚相? 说起来杜俏真是冤枉易楚的两个丫鬟了。 早之前,杜俏带着四个丫鬟一个嬷嬷浩浩荡荡地进来。四个丫鬟个个穿着绸缎戴着金银,上了台阶,反客为主径自把住了客厅门口,先就给了冬雪跟冬雨一个下马威。 两人被这气势吓住了,却也没忘记待客之道,到厨房端了茶水点心来。 彼时杜俏正跟杜仲诉苦,锦兰就拦住两人说,里头没吩咐,不能随便进。 冬雪虽然没在大户人家伺候过,可也听说过讲究的人家出行,都不吃不喝外头的东西,嫌不干净。 所以,给冬雨使个眼色,两人又颠颠将东西端回了厨房。 后来,自然不可能自讨没趣再往里送。 杜俏心里正不平不忿,杜仲已回转来,身后跟着笑盈盈的易楚。 易楚仍是家常打扮,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裙子,头上戴着梳篦,因有客来,又多戴了一副银簪,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跟往常一样,易楚先对杜俏行了礼,“见过林夫人。” 杜俏大剌剌地坐着,只微微笑了笑。 杜仲见状,脸色沉下来。 赵嬷嬷暗道不好,忙上前磕头,“老奴见过大奶奶。” 不等跪下,易楚已将她扶起来,“又不是头一次见,赵嬷嬷何苦行此大礼。” 赵嬷嬷苦笑,“先前都是非常时候顾不得礼数周全,总得好生给大奶奶磕个头。” 易楚也不多说,笑着退至杜仲下首坐下,问起宝哥儿,“快七个月了,会爬了吧?” 提到孩子,杜俏脸上泛起由衷的笑意,“头三四个月的时候还有点瘦,没想到天气热了,他的胃口也开了,胖了不少,爬倒是还不会。” “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准明天就能爬了。”易楚没带过孩子,也极少接触婴孩,只将听来的话说了说。 杜俏却很认同,“老夫人也这么说……这会爱宝哥儿爱得不得了,每天都得抱过去玩上一两个时辰,宝哥儿也确实惹人爱,如今开始长牙了,自己攥着嫩黄瓜啃,啃得满脸汁水,往老夫人身上蹭,老夫人再没有半句嫌弃的话……侯爷本说不做百岁,老夫人非得做……”猛然想起过百岁时并没有知会易楚也就住了口。 易楚很替杜俏高兴。 看来,有了宝哥儿之后,杜俏很得林老夫人看重,加上林乾对她爱护,想必日子过得不错。 这样,杜仲也该放心了吧? 可瞧着杜仲的脸色,却并非特别欢喜的样子,也不知为了什么。 杜俏又说了会宝哥儿的趣事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叮嘱杜仲,“大哥若拿定主意,侯爷在朝中还有几个能说得来话的知交,可以托他们从中转圜。” 杜仲淡淡地点点头。 林乾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在外院,由俞桦陪他喝茶,见杜仲与易楚相送,拱手浅浅地作了个揖,并没有多话。 送走他们,杜仲回身看着易楚,突然开口,“阿楚,委屈你了。” 易楚微愣,很快猜出他的意思,笑着答道:“只有你能让我委屈,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不觉得委屈。” 就是说,她在乎的唯他而已。 杜仲心下感动,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少顷,问道:“阿俏想让我活动个差事,你说呢?” 易楚低头想了想,“你要愿意就去活动,我听你的……只别像先前那个差事就行,我怕得很。” 杜仲无声地笑了。 两人正说着话,冬雨在门口道:“老爷太太,俞管家说舅爷他们回来了……” 114|意外 易楚惊喜交加,趿拉上鞋子就往外走,杜仲摇着头笑,紧跟着出了门。 卫珂个子长了不少,本来就瘦,如今更像麻杆似的,而且还黑,穿件半新不旧的佛头青长衫,正指挥着俞桦等人往下搬东西,看说话神态,倒是沉稳了许多。 易楚倚着门框笑,原本晃晃悠悠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了。 之前杜仲虽然说过卫珂安然无恙,可没见到人,总是提心吊胆的,毕竟卫珂是她准备着东西送走的,在卫氏面前总担着份责任。 卫珂见到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眸亮闪闪的,“让我去西北不后悔吧?外甥女婿跟你说了没有?” 想来对审问庄猛之事甚是自得。 易楚连声道:“不后悔,反而还庆幸得很。” 卫珂得意地挑着眉毛,伸手指着门口一只箱笼,“里头全是给你的东西,待会让你抬进去,你慢慢看,准叫你乐得合不拢嘴。” 易楚大笑,“即便你不带东西,我也很开心。” “那不一样,舅舅是长辈,哪能不给外甥女带礼物?”卫珂斜眼瞧瞧杜仲,仿佛才看到他一般,问道,“铺面找好了没有?” “找好了,”杜仲淡淡地回答:“房契在大勇那里,回头让他带你过去。说定了,每月租金二两,只租三年,年底交齐。” “租金等我看了铺面再说,不能你一人说了算。”卫珂掏出本册子递给杜仲,又思指着卫橡道,“我还得借他用上两个月,等我找到合适的伙计就让他回来,一个人忙不过来。” 杜仲点点头。 卫珂见该搬的都搬了下来,笑道:“具体的事儿改天再议,我得赶紧回家看看我娘。”说着跳上马车,又撩了窗帘问,“阿楚,你明儿回去吗?” 易楚看了眼杜仲才答:“回,一早就能过去。” “行,那就说定了。”卫珂笑笑,让车夫赶了车。 门口的东西陆续搬了进去,易楚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个头胖瘦跟杜仲差不多,脸要圆些,额前两道明显的疤痕,像是才脱了痂,颜色比四周要白。 样子不算面生,像是以前见过,可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杜仲低声道:“是林槐。” 啊,林槐! 先在宅子里待了一阵子,后来跟着杜仲去了西北。 就是他替杜仲留在锦衣卫卫队里,也是他中了一箭仍然杀死七八个鞑靼人以致于几乎丧命。 易楚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上前微微屈膝,温声问道:“你的伤好了没有?还吃着药吗?要不明儿一同去找我爹瞧瞧。” 林槐不防她如此,蓦地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说:“已经大好了,不妨事。” 杜仲跟着上前道:“我岳父医术很好,让他看看,大家都放心。” 林槐便不推辞,低低应了声,“好。” 杜仲将卫珂给的册子转手交给俞桦,“照着单子清点一下,药材家里留一半,另一半明儿带上,皮子选出三五件来也带着,其余的对清数目交给太太。” 俞桦应着自去清点。 杜仲回身进了正房,易楚正坐在大炕上,把卫珂单独给她带的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摆了满满一炕桌。 听到脚步声,易楚转过头,果真如卫珂所言,乐得合不拢嘴。 杜仲笑着坐在易楚身边,柔声问:“小舅舅都带了什么?”随手拿起一样,是串狼骨打磨的珠子,狼骨不稀奇,难得的是几十粒珠子竟然打磨得大小一样,滚圆光滑。 还有两盒胡粉,用玉盒盛着,味道比京都这边的浓郁许多。 还有一套木制小娃娃,粉妆玉砌的,跟年画上的娃娃般极为可爱。小娃娃能装进大娃娃的肚子里,一个套一个,足有十几个。 再就是一套鞑靼女子穿的服饰以及她们佩戴的一些银饰。鞑靼人的银子不如中原的银子品相好,可做工跟雕纹上有种异族风情,平常戴不出去,只能留着玩。 其余的就是沿途买的一些小玩意小摆设,林林总总的好几十样儿。 杜仲的目光落在一只方木盒上,木盒是剔红的,雕着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看上去非常精致。 易楚打开木盒,吓了一跳,里面竟是套赤金点翠的头面,顶簪、分心、挑心,掩鬓等等一应俱全。尤其是两支簪,金丝缠绕成菊花形,约莫酒盅大小,镶着亮蓝色的点翠,金黄色的花瓣细长卷曲,一碰就颤颤巍巍的,跟真菊花一般。 这也太名贵了吧? 点翠是很名贵的工艺,顶簪跟分心上还镶着祖母绿猫眼石等物。 他们在盛福楼买的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花了近百两银子,这套头面少说也值三四百两。 卫珂哪来这么多银子买这个? “小舅舅对你还真不错。”杜仲笑着叹一口气。 易楚听出话中有话,疑惑地抬起头。 “是在庄猛营帐找到的,小舅舅要了去,没想到竟然给了你。” 易楚犹豫着问道:“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杜仲笑着掂起那支菊花簪替她插在头上,“不会,在场的诸人每人都选了样东西,不要东西的就拿了银票,彼此心知肚明,都占了便宜,谁还敢多事?” 易楚欲言又止。 杜仲俯身凑近她耳畔,“我挑的那样,等你生辰时候再给你。” “我不是说这个,”易楚斜睨着他,小声道,“觉得都是贪墨士兵粮饷得来的钱财,占为己有心里有点不安生。” 杜仲不意她如此说,笑一笑,“这都是惯例,不好一下子就改了……其实这次庄猛营帐里单银票都一万多两,已经就地发放给士兵了。至于他家里的,查抄之后就上交到国库,未必能落在士兵手中。” 易楚明白,查抄的财物一层一层机构报上去交到库里再一层层发下来,就算最后到了士兵手里,也是寥寥无几。 只是觉得守卫边关的将士餐风露宿时不时还有性命之忧,而为官之人却克扣着他们的养家银子挥霍无度,心有感触而已。 杜仲明了她的心思,对她更加敬爱三分,笑着取过纸笔研了墨,“你念我记,造了册以后找起来方便。” 易楚便一样样数着念,杜仲一边写一边问:“这要放到哪里,摆出来还是放到箱子里?” 清点罢,杜仲将纸张递给易楚,“待会就按这个让丫鬟收起来。” 易楚接过看了看,他记得很详细,比如木雕娃娃就记着,粉衣绿裙双环髻木刻娃娃十二个,置于客厅四层栏杆架格第二层。 还有鞑靼服饰,记着大红缀深蓝襕边大襟袄及裙并腰带一套,蓝布包袱包裹,置于楠木箱笼中。 两样物品间有留白,以待后来更改标记。 易楚叹道:“这也太详细了。” 杜仲很认真地告诉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如今家里东西少,以后多了也是这般做法,比如厨房用的碗碟,一套用具含着几只碟子几只碗,哪种瓷,什么花纹,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假如家里宴客就能知道用具够不够,用完了,再依着单子放回原处,少了或者破了就在留白处记上,一式两份收着,管事心里有数,你心里也有数……另外粮米油烟都是这般天天记账,一个月下来家里用度是多少就有了数,再不怕下人捣鬼。说是管家,就是记账看帐对账,外院跟内院,以及外头铺子都是一个理儿。” 易楚想一想,道:“要不从下个月,家里也记起账来?” “嗯,”杜仲笑着点头,“不用你亲自记,厨房交给郑三嫂,衣饰器具交给那个什么冬,外院的事让俞桦记着,每个月底你把总账过一遍,家里吃喝用了多少,人情往来花费多少,置办物品花费多少,每月需要多少银子才能维持。为夫我也好出门挣银子给娘子用。” 开头说得正经,到后来便带了调笑之意,手也不老实地揽在她纤细的腰间往怀里带,“看为夫这么辛苦,总得给些奖赏才是。” “光天化日的……”易楚红着脸一把打掉他的手,出门去寻冬雪。 杜仲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身影,唇角弯了弯,心道:这会先放过你,等夜里再跟你算账。 夜里,杜仲果然细细地跟易楚算了算账,算了一次怕不精确又算了第二次,待到第三次的时候,易楚撑不住沉沉睡了。 乌黑的秀发铺散了满床,鬓角处微微带着汗湿,水嫩的双唇因被重重啃咬过透出娇艳的红色,而莹白的脸颊褪去了妩媚呈现出动人的纯真。 杜仲欠起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胡乱披了件衣衫到净房绞了温水帕子,掀开薄毯。 适才被他细细欣赏过的风景又出现在面前,粉粉嫩嫩的,犹如初绽的桃花瓣,每一次看都让他心动神摇欲罢不能。 杜仲吸口气,用帕子轻柔地从里到外擦了个仔细。 易楚不耐地嘟哝一句,侧过了身子。 杜仲笑一笑,掩上薄毯,将帕子洗过,复又上了床,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白天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在脑中浮现。 对杜俏是有点失望的,虽说她幼时是骄纵了点,可也懂得体贴娘亲关心兄长,没想到现在却变得这么……凉薄。 十几年没见面,她没问过他过得如何,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捱过来的,唯一在乎的就是夺回杜家的爵位,让她有个体面的娘家。 他跟林乾接触不多,可多少总有些了解。 林乾自高自傲,却非漠视礼法之人,杜俏是他亲自上门求娶的妻,必然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 事实上,他听说头两年林乾对杜俏虽不亲近但却给予了相当的尊重,而近些日子,两人的关系很是亲近。 杜俏管着威远侯府的中馈,又有林乾的尊敬爱护,按理说日子应该过得很是顺遂,可她开口闭口说得尽是不如意。 若她还不如意,那么这大半年易楚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自他回来,易楚从没在他面前叫过半声委屈,除了诉过担心牵挂之外,在她脸上就是明媚的温柔的笑。 笑里的爱慕与痴恋让他心酸,又教他迷醉,几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即便易楚不提,他也不想像以前那般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让易楚惶惶不安。 杜仲侧头看看躺在身边的小女子,即便是在睡梦里,唇角也微微上翘,带着笑意。 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奔波劳碌一天,推开家门,入目的便是含笑的妻和热气腾腾的饭菜。 杜仲伸手掂起她散乱的青丝,一缕缕地捋顺,归拢在枕畔,而后轻轻搂住她,吹熄了蜡烛。 易楚无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月色朦胧,透过轻薄的绡纱帐子,照着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两人的脸上俱都挂着甜蜜的笑容…… 第二天杜仲仍是起得早,在外间的炕上看了会书,估摸着到了辰初才叫易楚起来。匆匆吃过早饭,便往晓望街赶。 因马车载了东西,两人只能走着。 清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让人心旷神怡。 感觉到易楚步伐的急促,杜仲有意放慢了步子。 易楚落后半步跟在他身边,无声地笑。 即便没有交谈,心里已是满足。 走过菜市,隔不多远就是济世堂。 时候还早,医馆应该尚未开门,易楚却讶异地发现从医馆走出来一个妇人,低着头,怀里抱着个婴孩,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泣。 越走越近,易楚看清了她的打扮——半旧的湖色比甲,姜黄色襦裙,梳着圆髻,头上干干净净的,既未插簪,也没戴钗,连朵绢花都没有,极为素净。 及到近前,妇人抬起头。 易楚大吃一惊…… 115|敏感 这是胡玫? 面色枯黄,神色黯淡,眉间两条浅浅的皱纹,眼底有掩不住的青紫。 两人本是相若的年纪,可胡玫看起来却像年近三十的妇人,半点少女该有的娇柔羞涩都没有。原本她的身材只是纤细,而现在,湖色比甲空荡荡地笼着,竟是枯瘦如骨。 胡玫也看到了易楚,眸子里绽放出片刻的光彩,转瞬归于死寂。 易楚胡乱点点头,正要擦肩而过,听到胡玫沙哑的声音,“阿楚。” 易楚顿住脚步。 “谢谢你去看我,让我得以保全这个孩子。”胡玫面无表情地说,顿一顿,又开口,“当初是我的错,一念之差害了顾瑶,也害了自己。我知错了。” 现在知错又有什么用? 想起躺在血泊中的顾瑶,易楚依旧恨意难平,可瞧着眼前凋零的枯叶般的胡玫,难听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沉默片刻,才开口:“你成亲了?” 胡玫唇角扯出个凄凉的笑容,没有回答,抱着孩子慢慢走了。 易楚忍不住回头,胡玫的身影佝偻着,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分外的孤单。 进了医馆,易郎中正起身要往后头走,易楚开口唤住他,“爹爹,胡玫来做什么?” 易郎中目中露出丝怜悯,“她的孩子有耳疾。” “耳疾?”易楚疑惑地问,算起来她的孩子也只三四个月大,这么小的孩子…… 易郎中叹一声,“许是怀胎时用了虎狼之药,耳朵受了损伤,听不到声音。” 易楚记得清楚,当初她去看胡玫时,胡二曾说过,胡婆娘先后寻了好几种方子想落胎终是没成。必定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症状。 想到此,不由恻然,问道:“可有得治?” 易郎中缓缓摇头,“她已经看过好几个郎中,都无计可施。这种胎里带来的病,基本没法治。” 易楚跟着叹息一声。 可怜那小小孩童,本就是奸生子,又生有残疾,幼时诸事不懂倒无所谓,等到长大懂事了,该怎么自处。 杜仲瞧着易楚有几分伤感,岔开话题,将林槐介绍给易郎中,“……一道去西北,受过重伤,请岳父瞧瞧,身子大好了没有?” 趁着易郎中把脉的工夫,易楚撩起通向后院的帘子,看到院中的热闹,愁绪顿时烟消云散。 卫珂蹲在院子里杀鸡,他以前没干过这活儿,鸡头都砍掉了,鸡还在院子里扑腾溅得到处是血。 卫氏狠狠地虚点着他,“连杀只鸡都不会,还口口声声做大事,还长了能耐了?”眼角瞥见画屏提了桶滚水出来,急匆匆地接过来,“这种活不用你,快去歇着,”回过头仍是骂卫珂,“一点眼力都没有,还得让你姐提水。” 卫珂羞不是恼不是,拱手求饶,“娘,我已经认错了,您看阿楚都过来了,娘好歹在外甥女跟前给我留点面子。” 卫氏这才消了气,指着已经咽了气的鸡,“趁着热水赶紧把鸡毛拾掇干净了,”又抬头笑着招呼易楚,“快进来喝杯茶,子溪怎么没一道来?” 易楚笑道:“在医馆跟爹说话,待会就进来。” 画屏端了茶把她往客厅引,“这几天不见,瞧着你气色又好了,以往你穿得太素净,我看这身衣裳就很配你。” 易楚今儿穿着件玫红色折枝梅花暗纹的杭绸褙子,墨绿色罗裙,墨发梳成堕马髻,别了两支水头通亮碧绿莹润的玉簪。因着天热,鬓角有些微汗湿,莹白的肌肤微微透出桃花的浅粉,眼神明亮,唇角微扬,较之往日更明媚几分。 可以料见,杜仲回来的这些天,易楚过得是相当不错。 画屏脸上便带出几分玩味的笑意。 易楚被她笑得面皮火辣辣的,掩饰般端起茶杯,不意瞧见杜仲与易郎中从医馆走出来,脸色愈加赧然。 杜仲站在院子里跟卫氏说话,易郎中却径自走到客厅,看着易楚,似是很难开口般,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了身子,闻不得油腥味,外祖母年纪大了,不好让她太过劳累……” 易楚很快明白了易郎中的意思,笑着道:“待会我来做饭,爹爹有段日子没吃过我炒的菜了吧?” 画屏红着脸说:“我没那么娇弱,不妨事,阿楚现下是娇客,哪能让她动手?” “有什么不能?我可不当自己是客人,”易楚伸手摸了下画屏尚未隆起的腹部,歪头看向易郎中,“是弟弟还是妹妹?” 易郎中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才刚满三个月,再过一个多月就能看出来了。” “那产期就是腊月了?”易楚默默盘算着,应该做几身小棉袄,还得准备小被褥,要不再做两床厚棉被给画屏盖,月子期间可受不得凉。 正思量着,易郎中却问起易齐,“……没有再闹腾吧?吴氏这一去再没有音讯,实在不行,西郊玉泉山附近有处落梅庵,位置僻静人也少,听说也有人送了银子过去清修的……待上一两年压压性子,再置办几抬嫁妆,找户忠厚老实的人家嫁过去,也算对得起她。” 画屏听到此处,极有眼色地避了出去。 易楚沉默会才答:“能不去还是不去,庵堂总归不是什么好去处。阿齐这些日子消停不少,听冬晴说每天除了洗衣收拾屋子,就是做针线,偶尔在院子里走动也是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许是想通了,也没再提之前的那些浑话。” “这样倒是再好不过……已经十六了,该懂事了。她的亲事我会托吴婶子帮忙打听,你也上点心,家境好坏无所谓,人品要好,不能因着以前的事苛待阿齐。” 易楚少不得一一应着。 两人又谈了几句卫珂的事,易楚便往厨房做饭,杜仲迎面走过来,悄声道:“刚才俞桦来说皇上召我进宫,我这便走,午饭不能在家里用了。” 易楚身子一颤,紧张地问:“怎么突然想到了你,会是什么事儿?” 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手,“想必跟差事有关,不用担心……你且安心在这待着,要是我回来的早,就来接你,若是来不及,你就跟大勇一道回家,他会一直在外面等着……我知会一下岳父,你先别对外祖母他们说,免得心里不安生。” 易楚点点头,待杜仲跟易郎中说罢,忐忑不安地送杜仲出了门。 易楚在晓望街直待到暮色四合才坐着大勇赶的马车回了白米斜街,杜仲却仍然没有回来。 易楚一个人没有胃口,加上来了癸水精神不济,晚饭便没有吃,早早打发了冬雨两人,自己坐在大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缝袜子。 直到梆子响了两下,过了二更天,杜仲才回来,身上有浅淡的酒味。 易楚顿觉安心,起身沏了茶,因见他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又端了盆温水,绞了帕子递过去,“怎地热出一身汗,快擦把脸。” 杜仲擦过汗,褪下外衫,露出精壮的前胸,就着温水又擦了几把,“皇上留饭又赐了酒,想着天色不早怕你着急,赶着回来的。你吃过饭没有?” “中午用得多,吃过饭都将近未时了,又用了点心,到现在仍是饱着。”易楚接过他手里的帕子,很自然地擦拭后背他够不着的地方。 杜仲一想就知道她是牵挂着自己没心思吃,也不说破,笑着道:“我倒是没吃饱,宫里的菜看着满满一桌子,可分量实在太少,在皇上面前又不好放开量猛吃。你帮我做点吃的吧?” 易楚岂有不肯的,不大会儿端了一小盆面疙瘩汤进来。 面疙瘩又细又匀,汤里散着蛋花、干虾皮和火腿丁,因杜仲不吃芫荽,汤表面便洒了把切碎的香葱。 红红绿绿的,一看就教人食欲大开。 杜仲本不太饿,可闻着香气也有了胃口,热乎乎地吃了一大碗。 易楚也陪着吃了一碗。 吃过饭,杜仲谈起进宫的事情,“……有三处差使,一是锦衣卫的指挥使,陆源本是先皇后的人,皇上老早就想换了,碍于没有合适的人选暂且放着没动,可也没打算重用他;二是五军营任提督,正二品;三是宣府任总兵,也是正二品。你意下如何?” 易楚并不懂其中利害,却也知道三件差事都是有实权的武职,可见新皇登基,对他仍是器重。 只是被皇帝整天惦记着却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到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教皇帝一辈子想不起来。 易楚微皱了眉头,“我不懂这些,不过要是到了宣府,你是不是就不能经常回家了?” “骑马从宣府到京都不过一日,有事的话还是能赶回来。” 言外之意,没事的话自然不能回京。 杜仲挑亮烛芯,压低声音,“若在五军营就职倒是方便,不过五军营内部倾轧纷争得厉害,先前就四分五裂的厉害,后来二月里晋王北征的部众大约八万多人也多归在五军营,那些人一半受陈峰统领,另一半却听秦平吩咐。陈峰是皇后堂兄,而秦平则是皇帝的奶兄。皇上未登大宝前,两人相处还挺融洽,现在两人都在争提督一职,私下常有口角。 “宣府是九边重镇之一,总兵可挂印为将军,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宣府是鞑靼人南下的咽喉之地,防御好了与大同那边相互照应,足以保得京都平安。” 话至此,要是还不明白杜仲的选择,那就不是易楚了。 易楚只得苦笑。 是不是,每一个习武的男人心中都会有个将军梦? 九边重镇总兵能挂将军印的有六个,而以“镇”字为将军号的却只有两个,宣府总兵曰镇朔将军,便是其中之一。 或者,杜仲是明威将军的儿子,身体里不可避免地流淌着挂帅为将的血液? 易楚心下黯然,可想到杜仲说起宣府时眸光里隐隐闪现的光彩,又不愿违了他的心意,只恨恨地伸手掐他结实的手臂,道:“离得我远了,身边可不许添了什么东西。” 易楚少有这般说话的时候,杜仲很是不解,“不许添置什么东西?” “就是什么女人送的头发,荷包香囊之类的。” 杜仲“哈哈”大笑,将炕边腰带上系着的荷包摘下来,从里面掏出撮头发,“我已经有了,还要别人的做什么?” 易楚接过细细瞧了,认出是两束缠绕在一起的发结,知道是自己与他的,便问:“你什么时候结的?” “就是去年从大同回来,你及笄礼前夜,你说你定亲了,”想起往事,杜仲脸上浮起得意的笑,“还敢私下跟别人定亲,我却偏要与你结发,当时也给你留了一簇,难道你没看见?” 易楚如梦方醒,他竟然剪了两绺头发,难怪左边比右边的短那么多。 杜仲见她不答,对牢她的双眼问:“你的发结呢?” 目光清亮亮的,却有种直视人心的力量。 他是审讯犯人审惯了,易楚根本瞒不过去,磕磕巴巴地回答:“烧了。” “烧了?”杜仲气不打一处来,惩罚般吻上她的唇,“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烧?” 开始是重重地啃咬碾压,后来变得轻柔温存。 易楚被他吻得晕头涨脑,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的发钗被取下,发髻忽地散开,直直地垂在脑后。 杜仲松开她,也散了自己的发,与易楚的结在一起,拿剪刀剪了团成一团,“收好了,不许烧,丢了也不成,让我知道不见了,有你的好看。”压在她唇上又是重重一吻。 “再不敢了,”易楚连忙求饶,又讨好地说,“要不我缝个锦囊装起来将功补过?” 纯真的小脸带着乞求的笑容,眼中却闪耀着狡黠的光芒。 杜仲心软如水,轻轻搂了她,柔声道:“且饶你这遭,时辰不早,歇了吧。”稍用力,将她抱起来,走进内室。 帐帘垂下来,月色如水,透过绡纱,更是朦胧。 杜仲一手环在她肩头,另一手习惯性地覆上她的胸。 易楚躲一下,小声道:“今儿不行,身子不方便。” 杜仲促狭地笑,“就放在这里而已,我一路从皇宫赶回来,身子乏得很,你便是想,我也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也别抱怨,以后定然一次不落地补回来。” 易楚羞恼地打落他的手,侧转了身子。 杜仲低低笑着,支起身子亲她的脸颊,柔柔地唤,“阿楚,小乖乖……明天找云裳阁的师傅来给你裁两身新衣吧?” 易楚敏感地觉得有点不对劲,回过头问:“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暗淡的帐子里,她的眼眸如同天边缀着的星子,明亮闪耀。 杜仲“嗯”一声,“陈皇后想要见见你,这几天可能就有懿旨下来。” 易楚猛地坐起来,“皇后怎地要见我?” “跟皇上在乾清宫议事,陈皇后去送汤水,闲聊起来说娘家尚有个待嫁的妹妹才刚及笄不曾婚配,我说已经成亲了……她便提出见见你。” 易楚一下子慌了神,愣了好半天,才开口:“添置新衣是怕我衣着寒酸上不得台面?” 杜仲着意地看她两眼,伸手拂下她的脸庞,低声道:“睡吧,凡事等明早再说。” 易楚睁大了双眼看着帐顶月光投射过来的梧桐树的黑影,杂乱的枝丫随风晃动,像是庞大的怪物在张牙舞爪。 分明已经累了,却毫无睡意,脑仁隐隐作痛。 杜仲合眼躺着,听着易楚时缓时急的气息,默默叹口气,伸手寻到她的手,握在掌心。 静夜里,易楚低低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后悔成亲太早了?” 116|进宫 “没有,”杜仲简短地回答,“别胡思乱想,快点睡觉。”伸手摸索着去捂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触到一片湿冷。 睁开眼,借着朦胧的月光,瞧见她脸颊泛着晶亮的水光。 杜仲用衣袖替她拭拭泪,“想什么呢?” “我,我心里不踏实,”易楚哽咽着无法成语,揪着他的袖口摁了摁鼻子,“就算你后悔了也不能反悔,别想着停妻另娶,也不许有平妻妾室,即便别人硬塞给你也不许要。” “好,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面颊,翻身下床,绞了帕子递给她,“擦把脸,免得睡肿了眼。” 易楚心里赌着气,不接。 杜仲撩起帐帘,细细地给她擦了脸,将睡前才穿上的中衣脱下,复上床搂着她,柔声道:“定亲时不就说过,此生只你一人足矣,难不成是忘了,还是不信我?” 易楚不吭声。 杜仲又道:“宫里规矩大,那些内侍宫女又多以衣裳取人,穿戴太简朴被人低看还在其次,就怕有人拿着规矩做文章,说轻慢皇室……还有其他要注意的,等明儿再细细告诉你。” 易楚仍是不吭声,却将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枕在他胸前,手臂借势环住了他的腰。 第二天过了晌,云裳阁的王师傅带着她的小徒弟来量身。王师傅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容长脸儿,五官很普通,穿着秋香色褙子。 明明是件极普通的什样锦纹路的潞绸被子,穿在她身上却似有了灵气一般,动的时候活泼,静的时候温顺。 易楚还是头一次看到,衣裳竟然也有生命力,跟人的气质如此贴合,不由对王师傅另眼相看。 王师傅眼睛毒得很,瞅一眼易楚,笃定地开口,“太太生得白,鲜亮或者素淡穿起来都不难看,可依着太太的长相气度,真要衣服有精气神儿,就用这匹雨过天青色的玉生烟。” 易楚半分没犹豫,笑道:“行,您看着办。” 王师傅脸庞露出几分笑,“就凭太太的这份爽快与信任,今儿就显显手段。”说着,扯起半幅布匹,往易楚腰间一围,也不用尺子,直接动剪刀大刀阔斧地剪。 百多两银子的布匹在她眼中就跟十文八文似的,毫不犹豫。 三两下剪完了,小徒弟拿尺子量了裙长。 王师傅商量道:“不如将裙子襕边多出一分来,太太年纪轻,还在长个子,若是短了可以将襕边放一放。” 易楚自然道好。 裙子裁完又裁上衣,仍是如方才那般,就着身子剪裁,只量了衣长与袖长。 裁罢,王师傅道:“布料是太太的,我这里只收工钱,裁衣、缝衣加绣花共二十五两银子。” 冬雨倒抽一口冷气。 光工钱十五两,若是平常衣衫,连工带料足可以做上十多身。 易楚也觉得贵。 王师傅瞧着两人脸色笑道:“我知道价格不便宜,可贵有贵的道理,四天后就给您送来,太太要是不满意,工钱双倍送还。” 口气还真大。 也不知杜仲怎么会知道云裳阁有这号裁缝。 晚饭时,易楚就跟杜仲说起裁衣的事情。 杜仲道:“是张铮远房的亲戚,王师傅可是个怪人,至今没成亲,那个徒弟是她打小收养的孤儿,空有一手好技艺,多少人想学都不肯教,而且每年只接一两件活儿,赚够了嚼用就带着徒弟游山玩水,过得甚是自在。” 易楚啧啧称奇,倒对王师傅更多了几分敬意,守着金山却不为钱财所动,所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过了三天,王师傅让小徒弟送了做好的成衣过来。 除了雨过天青的罗裙、醉仙颜的衫子,还多了件月白色的中衣。 小徒弟笑着解释,“中衣要配着短衫穿,师傅怕太太这里没有相配的,特地做了件,就不收银子了……太太要不要穿上看看?” 易楚跃跃欲试。 冬雨跟冬雪更耐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二十五两银子做出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冬雨手快,抓起罗裙就要抖开,院子里传来郑三嫂急促又慌乱的声音,“太太,太太,宫里来了两位内侍,俞管家在前院厅堂陪着。” 果然来了。 易楚顾不得试衣,急急地让冬雨包好两个封红,到了前院。 两个内侍一个三十岁左右,自称姓刘,另一个才十一二岁,是跟着伺候的。 刘公公很倨傲,目不斜视地,“……巳正时分觐见,我卯正在神武门等太太。” 易楚连声答应,小心地问起该注意的事项,冬雨趁机将封红送上。 刘公公捏了捏,神情松快了些,“皇后娘娘年轻爱热闹,时常召了命妇或者亲戚进宫说话,太太不用担心。太后也慈爱……” 易楚脑子乱成一团,顾不得多想,不住嘴地道谢。 直到俞桦送了两位公公回来,易楚才恍然回神,问道:“俞管家,刘公公话里的意思,皇后娘娘会不会还召见了其他人?” 俞桦点头,“应该是,刚才送公公出门,他隐约提过还得去别家……要不我让人去打听一下都宣了哪家?” “不用,”易楚思量一下,“既是进宫,请的必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贸然打听不免落人口舌,倒不如多做些准备。” “太太说的是,”俞桦同意这个做法,又提醒道,“公公既然说起太后,明儿兴许也能见到太后。” 先忠王追随先帝而死,嘉德帝便将生母忠王妃接到皇宫奉为太后。杜仲身为锦衣卫特使时,曾出入忠王府数次,想必对太后的性情略知一二。 想到此,易楚稍微定了定心,带着冬雨进内院开始准备。 适才郑三嫂在院子里一声吆喝,内院的人都知道宫里来了人,易齐也不例外,见着易楚回来,挪着细步从西厢房出来,急切地问:“姐姐,出了什么事?宫里来人做什么?” 易齐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小袄,深绿色罗裙,脸上脂粉不施,一扫先前那份娇艳妖娆的样子,而是多了几分单纯,眸光里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易楚心里一暖,轻声道:“是皇后娘娘要召见我。” “进宫?”易齐惊呼,“为什么?” 原因自是不好出口,易楚只无奈地说:“我也不太清楚,许是跟你姐夫有关。” 易齐眸子转了转,“以前郡王府的小姐进宫都盛装打扮,明儿我帮姐姐梳头吧?把姐姐打扮得更漂亮。” “不用,”易楚推辞,“卯正到神武门,寅初就得起身,太早了。” “没事,左右我在家里也是闲着,大不了再睡个回笼觉。” 见她这般热络,易楚笑着点点头,“那好吧。” “明天我一定早早起来,”易齐甜甜地笑着回了西厢房。 掌灯时分,杜仲才回来,看到炕上乱七八糟的荷包香囊等物,笑着问道:“刘公公什么时候来的?” 易楚一边归置东西一边答:“快吃晌饭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杜仲在净房洗了手,换上家常穿的旧衣,“听皇上说起明天坤宁宫摆宴,估摸着今天必定要过来传皇后口谕,本想给你送个信儿,可现今不比以前,乾清宫的太监大多是生面孔,倒不好随意指派人。” 许是见到杜仲心里有了底气,易楚反而冷静下来,笑道:“早一刻知道跟晚一刻不差什么,明儿的衣衫首饰已经备好了,俞管家找人兑了些银锞子,有六分、八分还有一两的,我包了十几个八分银子的封红,你看行不行?” 杜仲看一眼笸箩里的红包,道:“打赏小太监宫女用封红即可,大宫女还是用个荷包好,放上一两银子,以后你得了诰封,少不得进宫。” 所幸易楚平常做了不少荷包,这会便取出十只花样意头好的,装上银锞子,依旧放在笸箩里。 杜仲见易楚从容镇定,目中流露出几分欣赏,坐在炕沿上说起皇后来,“……文定伯的嫡次女,先忠王并不受先帝宠爱,给世子选妃时也只能从不显山露水的人家里挑。陈家家风严谨,素来行事低调,世子妃先前也是谨慎小心的性子,可如今做了后宫之主,倒比以往有所改变。 “太后跟先忠王感情甚笃,忠王府一个姬妾都没有……忠王过世后,太后在灵前足足守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说要追随忠王……嘉德帝提起太后,时有愧疚之感……我看你选的衣衫颜色非常合适。” 易楚默默听着,心里已有了盘算。 第二天,天还没亮,易楚就醒了。 易齐也起得早,见正房亮了灯,就提着裙角往台阶上走。正巧杜仲开门往外走,易齐冷不防被吓着,身子晃了晃眼看要摔倒。 杜仲冷冷地扫一眼,关了门又回屋。 易齐本以为杜仲能伸手相扶,三分的晃悠直演成了十分,扑通一下摔在台阶上,却没想到杜仲竟然没看到般,扭头就走。 易齐又恨又气,挣扎着站起来,腿弯处“咝咝”地痛,少不得强忍着敲敲正房的门,走了进去。 易楚正吃早饭,因怕到了宫里内急,不敢喝粥,只就着小菜吃了只小花卷。 杜仲在旁边陪着,又递过去一只,“宴席怎么也得到午时,一只花卷哪能撑得了这些时候?” 易楚接过去吃了一半,另一半却怎么也吃不下。 杜仲也不嫌弃,将剩的那半塞进嘴里,吩咐郑三嫂准备一匣子绵软的点心留着易楚在马车上吃。又柔声宽慰她,“我到外院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你不用慌,来得及。” 易楚温柔地笑笑。 易齐见状,心头生出几分妒意来。 易楚到净房洗了手漱了漱口,换下身上的中衣。 烛光摇曳,照出她身上斑斑红印,草莓粒大小,散布在胸口、脖颈还有肩头,衬着雪白的肌肤,非常明显。 易齐不由张大了嘴。 易楚醒悟过来,脸腾地变得血红。 这几天她身上不方便,杜仲旷了好几日,知道她昨天身上干净了,虽然惦记着要早起没有成事,可也没少撩拨她。 现在被易齐看在眼里,易楚觉得丢人丢大发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易齐心里却像燃了一把火,灼得她周身难受。 杜仲回来头几日,她没少打扮齐整了往易楚跟前凑,可杜仲要么视若无睹,要么冷冰冰地透着戒备。 易齐相信一句话,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偷吃的男人。 杜仲这般冷淡想必是不喜欢妖艳型的。 她就学着易楚往素净里打扮,又收敛了以往的娇媚之气,足不出户地做针线,摆出一副温良状。 冬晴岂知她肚里那么多弯弯道儿,只以为她改了性子,在易楚面前念叨好几次。 所以,当易郎中问起易齐,易楚也往好里说,说她已经懂事了。 这阵子家里的变化没瞒过易齐,先先后后添置了许多东西物件,又特特请了裁缝来制衣,银子大把地往外流。 易齐虽不知道为什么,可也猜到家里不比往日,是要高升的。 当得知易楚竟然要进宫,她确确实实地惊讶了。 郡王府的小姐都是上了皇室家谱的,一年也不过才进宫两三回,易楚这个小商户的妇人竟也能捞着在皇后面前露脸,可见杜仲绝非一般人物。 易齐辗转了一夜,像以前在晓望街那样清贫的日子她不想再过,而像郡王府那样被人视若玩物的日子也不愿再触及。 眼下像易楚这般的生活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有英俊健壮的夫婿,吃穿不愁的银钱,还有随身使唤的奴仆,偶尔能与公侯家的夫人小姐来往。 易齐决定留下来伺候易楚与杜仲。 易楚性子好,决不会苛待她,而杜仲……只要有过一次,她坚信自己能够拢住他的心。 易齐替易楚绾着头发,心中思绪万千,尤其瞧见妆匣里熠熠生辉的各式钗簪,留下来的决心愈加强烈。 待易楚打扮好,杜仲也从外院急匆匆地进来,瞧见盛装的易楚,眸光流露出几分热切与欣赏,可碍于旁边的易齐与冬雨,只淡淡地说:“马车已经妥当了,你可以走了吗?” 易楚笑着点点头。 杜仲率先出了门,冬雨搀着易楚紧随其后,刚走两步,易楚“哎呀”一声,“打点人的红包忘了拿。” “你们先走着,我回去拿,”杜仲回屋从笸箩里找到了封红,大步往外走。 易齐等在门口,歪着头嗔道:“见人摔倒都不扶一下,姐夫好狠的心。” 杜仲站定,俯瞰着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自重!”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易齐对着镜子瞧过,这个时候的自己最惹人怜爱。 咬了唇,不顾羞耻地上前扯了他的袖子,“我到底哪里不如姐姐?” 杜仲轻而易举地就甩开了她,沉声唤道:“来人!” 冬晴在后罩房刚刚起身,郑三嫂却是早就起了的,小跑着过来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杜仲斜一眼易齐,“二姑娘不舒服,送她回屋好好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郑三嫂岂有不明白的,扶着易齐的胳膊半拖半拽地送回了西厢房,想了想,又去后罩房叮嘱了冬晴一番。 易楚自然不知道在正房门口发生的事情,她满心满脑只是杜仲跟她讲述的宫规,遇到妃嫔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倘若走迷了路该如何求助,如果受到冷遇或者被排挤又该如何应对。 杜仲看到易楚绷得紧紧的身躯,察觉到她的紧张,更不会再增加她的烦恼。 大勇赶着马车,哒哒哒地往皇城疾驰。 虽然时辰尚早,路人已有行人走动。 离皇宫越近,车马轿子越多。 杜仲掀了车帘指给她看,“那是工部管侍郎的车驾,他家车轮涂着绿漆,很显眼;那顶青布帷四人轿坐的是大理寺张寺正,他不习惯坐车,每天要比别人早起来半个时辰。街旁喝豆汁那人,是光禄寺卿,他每天早上经过这里都要喝碗豆汁。” 易楚好奇地问:“这么早就上朝,你以前也每天早起吗?” 杜仲笑笑,“我们是轮值,轮到我当值就得早起……眼下是夏天,天亮得早,要是冬天,官员的车前或者轿子前就挂盏写了姓氏的气死风灯笼,大家都聚集在午门前,很有意思。” 易楚慢慢地放松下来。 到了神武门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刘公公才慢腾腾地过来。 杜仲握一下易楚的手,“别担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又褪下手指上的扳指塞给刘公公,“内人第一次进宫不懂规矩,公公多体谅。” 易楚这才发现,平常极少戴饰物的杜仲手上戴了好几只戒子,腰间也系了三四个荷包。 刘公公倨傲地点点头。 当值的金吾卫士兵检查了腰牌,放两人进去。 踏进宫门的瞬间,易楚下意识地回头,瞧见杜仲挺拔的身影和脸上清俊的笑容,不由笑了笑。 大红的高墙,青砖铺成的甬道,放眼望过去没有尽头似的,一路走来,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安静又寂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小门,有小太监出来喊了句,“冯公公,刘公公将人带来了。” 接着出来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太监,笑着点点头,“杜太太,请跟我来。” 这次不是走甬道,而是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钟,到了一间花厅。 冯公公笑道:“杜太太请稍候,我进去禀告一声。” 易楚连忙答道:“有劳公公。” 直到冯公公离开,易楚才恍然醒悟还没有打点他,也不知这冯公公是什么品阶,会不会觉得受了怠慢。 易楚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又不敢随意走动,只能傻傻地站着。 又过了会儿,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女步履轻盈地走进来,笑眯眯地问:“是杜太太?请跟我来。” 易楚点点头,掏出只荷包塞了过去。 宫女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笑容更盛。 出了花厅,又经过一道抄手游廊,宫女轻声道:“太后近几日精神不好,耳朵有点不好使,又不愿跟人说,您回话时,声音稍大点。” “这里是太后的住处?”易楚诧异地问。 宫女笑着回答,“这是慈宁宫的偏殿,皇后娘娘跟其他几位贵人都在里面。” 易楚连声道谢,“多谢姑姑指点,不知姑姑怎样称呼?” 宫女“噗嗤”轻笑,“我算不得什么姑姑,杜太太叫我腊梅就行,”稍顿顿,压低声音,“是德公公拜托我照应太太的。” 德公公又是谁? 应该是杜仲事先托付的人吧? 易楚越发心安,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到了殿堂门口,腊梅示意她在旁边稍等,自己推门进去。 不大工夫,腊梅出来,悄声道:“太后请您进去……皇后娘娘左下首的是隆宁长公主,右下首是她娘家嫂子文定伯世子妃。” 易楚点点头,深吸口气,随她进了殿门…… 117|言谈 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铺着大红色织锦地毯,合抱粗的落地柱、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掐丝珐琅西番莲纹的香炉、浅浅淡淡的龙涎香——低调而又奢华。 易楚垂眸,小心翼翼地跟在腊梅身后。 腊梅双膝弯曲,清脆地道:“杜太太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问安了。” 易楚恭敬地跪下,特地扬了声音,“太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金安,”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片刻,听到清冷的声音,“起来吧。” 易楚道谢起身,趁机扫了眼殿内坐着的几人。 最上首穿家常丁香色妆花褙子的显然就是太后。 听杜仲说约莫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可看起来要老得多,发间夹杂着不少白发,而且神情很憔悴,通身上下没有一件饰品。 紧接着那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就是皇后娘娘。 容长脸,下巴有些尖,眼睛看人的时候特意带着几分审视,让人不太舒服。但肌肤很白且细腻,穿着大红色柿蒂纹褙子,衬着她的脸色格外红润,一看就是生活很顺意的那种人。 而下首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和气…… 易楚正暗自打量着,听到皇后娘娘开口,“是皇上新近委任的宣府总兵杜仲的妻子,杜仲就是信义伯的长孙,明威将军的长子。” 隐约有惊讶的吸气声传来,屋里七八道目光尽数落在易楚身上。 易楚愣了下,杜仲只想嘉德帝表达了愿意去宣府的意愿,而任命的正式文书尚未下达,皇后便如此称呼。 难不成是皇上对她说的? 看来,皇后娘娘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只听皇后娘娘又道:“听说杜太太家里开了间医馆,不知怎么就攀上了杜总兵?” 她用的是“攀”字。 易楚微微抬头,坦然地说:“家父是景德十九年的秀才,因家母过世,家父要照顾我未能再下场,遂承继祖业行医。相公在我家不远处开了家小小的汤面馆,官媒上门时,家父觉得相公既无父母高堂,又无兄弟手足,不太情愿,后来相公再三相求,家父被他诚心所感,遂允了这门亲事……求亲时,相公并未提及他的身世,民女也不知是否算是高攀。” 太后斜了皇后一眼,叹道:“相知于微末之时,倒也难得。” 皇后却犹有不甘般,笑着问道:“杜总兵竟然三番两次求娶于你,是不是之前就见过?” 这话问得好生无礼,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易楚适时地红了红脸,“医馆有时病患极多,家父独力无法支撑,民女也时常帮忙抓药算账,”顿一下,面上羞意更浓,“成亲后,相公说,他曾在医馆抓过药……” 太后眸中露出笑意,面容也慈祥了许多。 易楚这番话着实说在了太后心坎里。 她出身不高,父亲只是个五品官员,有年宫中大摆宴席,邀请在京五品官员家中适龄女子。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当时已经成年的三个皇子选妻。 太后想着凭自己的家世与相貌,怎么也入不了贵人的眼,既没有刻意打扮,也没有故作娴淑。 忠王却偏偏选了她。 忠王说,他躲在屏风后偷看,席上数十位女子,惟有她坦然自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毫不做作。 这样的女子,要么太天真,要么是大智慧。 娶了天真的,他就不用费心机应付,而娶了智慧的,相处起来也容易。最怕的是那种实际愚蠢却自作聪明的女人,搁在家里不知要生多少事。 众人都说她高攀了忠王,可忠王却说,是他的福气能够娶她为妻。 忠王虽是皇子,但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才人,到最后也没有升到嫔位。忠王上有前皇后嫡亲的太子,下有聪明智慧的代王,他在夹缝里求生。 好事轮不到他,可只要有鬼魅伎俩,他必然跟着受累。 直到成亲,众人见忠王娶了个官声不显的女子,加上忠王不曾在朝中谋职,才渐渐有了安生日子。 两人只依靠宗室那点年禄为生,日子过得不所谓不凄惶,好在她娘家兄长行商有道,慢慢提携着他们,家境日益好转。 有了银钱的他们,再暗中做点什么,也不会引人注目了。 看到易楚,太后不免想到往事。 当年她无心,而忠王有意,或者正如杜仲的情形一致,易楚无意中卖药,落在杜仲眼里就上了心。 太后越看易楚越顺眼,招呼她,“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易楚却不知太后葫芦里埋得什么药,遂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移动间,天青色的裙裾若一潭碧水,微微漾着波浪,裙褶间绣了两支出水芙蕖,像是随风摇动,煞是好看。 王师傅做的裙子好处就在这里,站立不动时,是素淡的雨过天青色,行走时,裙褶隐藏的莲花显现出来,就多了些粉色。 一静一动,宛如水随微风动,人在花间行。 乌黑的头发绾成紧实的圆髻,只戴了南珠花冠,南珠差不多有莲子米大小,粒粒光滑圆润,散发着莹莹光华,中间镶了颗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与天青色的裙裾遥相呼应,互为衬托。 看上去,既不过分素淡,也不过于娇艳。 又因是玉生烟配着醉仙颜,都是上好的料子,越发显得低调而奢华。 太后自忠王过世后,就开始茹素,也不再穿那些大红大紫的耀目衣衫。而皇后乍乍入主中宫,正青春得意踌躇满志,每天都打扮得光彩照人,连带着进宫的女眷也个个往华丽了打扮。 难得见到合心的打扮,太后更是喜欢,拉着易楚的手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说:“是个齐整孩子……年纪轻轻的,正是打扮的好时候……”吩咐宫女,“将我那套红玛瑙的首饰拿出来赏了杜太太。” 皇后娘娘脸色一变,那套首饰是前阵子皇上特地孝敬给太后的,不但有钗簪还有耳坠,手串以及扳指,正儿八经的是一套。尤其,红玛瑙的品相极好,世间难寻。 隆平长公主自然也知道那套首饰,闻言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娘亲这么喜欢杜太太。 看来以后也得多与杜太太亲近亲近。 想到此,宫女已捧了只剔红雕金色牡丹花的盒子进来,太后打开盒子亲自将手串套在易楚腕间,“这就好看多了……”将盒子扔交到宫女手里,“杜太太回府时给她带着。” 易楚忙跪地叩谢。 太后拉起她,嘱咐了些“夫妻之道,以顺为正”之类的话。 皇后娘娘见状笑盈盈地说:“我也跟着凑个热闹,”让宫女取了对赤金镶翡翠如意的簪子赏了易楚,说了几句早日为杜总兵开枝散叶的话。 易楚仍是跪倒拜谢。 又说了会闲话,太后娘娘面上露出几分倦意。 皇后就道:“御花园的芍药开了不少,不如去剪几支戴,或者插瓶也好。” 太后娘娘趁机道:“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正好歪一歪。” 众人齐齐跟太后行了礼,随着皇后鱼贯而出,走着走着,便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说话。 易楚虽然得了太后的青睐,可在座众人都看出来,皇后并不喜欢她。 太后年纪已老,皇后却正当年华,又主掌后宫,相较而言,皇后更不能得罪。 易楚心知肚明,神色平静地随在众人身后。 不料,却有人特意在前面等着她,笑眯眯地说:“没想到竟然在宫里见到你。” 那人穿着玫红色折纸团花绸衫,墨发上插着赤金嵌着羊脂玉葫芦簪子,耳边缀着玉耳铛,看上去有点面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那人便笑道:“杜太太许是忘记了,我夫家姓吴,姨母是威远侯府林老夫人,跟杜太太在林府有过一面之缘……后来还特地去过济世堂一趟,可惜没见到您。” 易楚想起来了,是吴峰的夫人钱氏,忙屈膝福了福,“是吴夫人,恕我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钱氏亲热地笑笑,“原本就只见过一次,而且,我比那时胖了许多,就是我娘见到我也得呆半天。” 易楚见她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知道是生产过,便笑着问:“府上少爷多大了?” “七个半月,跟宝哥儿大正好二十天,”跟所有当娘的一样,钱氏提起家里的孩子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刚刚学会爬,皮得很。” 易楚笑道:“调皮的孩子聪明,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两人一路聊着,就到了御花园。 正值六月,花园里各式花儿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红的有海棠,白的有玉兰,粉的有紫薇,团团簇簇,更有蝴蝶盘旋其中,翩翩起舞。 易楚好奇地问:“芍药是四月开花,现在不早都谢了?” 钱氏捂着嘴笑,“御花园侍弄花草的太监真正有本事,去年我跟婆婆一道进宫,才刚七月,菊花就开了大片……想必也能让芍药一直开到现在。” 易楚点头称是。 经过一片栀子花时,前头传来拼命压抑着的连接不断的喷嚏声。 钱氏翘首瞧了瞧,担心地说:“是我小姑子,她受不住花粉,我过去看看。”急匆匆地往前走。 易楚想想,也跟着过去了。 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一处,一个用丝帕捂着鼻子脸色涨得通红,另一人在旁小声安慰,“要不咱们别去赏花,直接到坤宁宫算了。” 钱氏上前低声问:“能不能撑得住?唉,这满院子都是花,避也避不开。” 旁边那人跺着脚,“都怪我,不该硬拉着韵婷来,我只以为没这么严重。” 易楚四下看了看,不远处有座竹桥,有溪水潺潺流过,便道:“先往溪边坐会,用水清洗一下鼻子会舒服点。” 钱氏知道她懂医,忙不迭带着吴韵婷过去。 溪水不过两三尺深,很清澈,能看到水底斑斓的石子,还有游来游去的金鱼。 易楚欠身将帕子打湿,递给吴韵婷,做了个掏鼻孔的动作,“把鼻子里粘着的花粉洗掉就好了……眼睛也擦一下。” 吴韵婷照着做了,深吸口气,“好多了,”感激地朝易楚笑笑,“您的这条帕子脏了,回头我赔您一条。” 易楚尚未答话,旁边的少女就道:“只赔一条,怎么也得赔十条才行。” 钱氏笑着介绍道:“……是文定伯府的六姑娘,跟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姐妹。” 易楚脸色微变,她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说给杜仲的那个妹妹? 少女很活泼,爽朗地说:“我闺名陈芙,杜太太叫我阿芙就行。” 陈芙穿着海棠色镶玉兰团花襕边的比甲,戴着赤金璎珞圈,缀着羊脂玉,眸光明透唇角微扬,矜贵中带着俏丽,让人一见就有好感。 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家世,跟杜仲才真正算是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也不知杜仲见没见过陈六姑娘? 易楚正沉吟着,陈芙已开口问道:“杜太太家里开医馆,杜太太也懂医吗?” 易楚恍然回神,“略懂一二。” “那吴姐姐这病可有法子治?” 易楚笑着看向吴韵婷,“要说方子,就用辛夷三钱,藿香一两,用开水冲泡,用热气熏蒸鼻子,再或者每天一早就温水泡了蜂蜜喝能缓解点……其实这也算不得病,就是没有眼福,不能在近处赏花,于其他半点无碍。” 吴韵婷听她说得轻松,心里也松快许多,撅着嘴叹道:“岂止没有眼福,也没有口福,前阵子阿芙办花会,我就没得去。” 她跟陈芙是手帕交,都是今年及笄,也都没说定人家。因为有着对花粉不适的毛病,寻常的宴会花会能避则避,惟恐被人说身体有疾。 而陈芙则是有意耽搁了。 文定伯夫人去年就开始给陈芙相看人家,却被皇后娘娘拦着,说时局未定,即便说了亲恐怕也会有波澜。 所以耽搁到现在,却是成了皇后的亲妹妹,自是不愁嫁。 可要嫁得顺心如意也是不容易。 俗话说低娶高嫁,六姑娘是伯府的嫡女,自然也得往勋贵圈里寻。王爷郡王是不指望了,晋王的儿子们还小,荣郡王府依附着晋王,早就成了弃子。 其余公侯伯,早在二皇子忤逆时就拔出一批,然后前年先太子谋乱又牵连了四五家,剩下跟晋王走动得近的,摆明了不会再受重用。 其余只剩下十几家,皇后娘娘把适龄的男子扒拉来扒拉去,没挑出个十分出挑的,觉得都配不上陈芙。 皇上就提起杜仲。 杜仲年龄虽然大了点,比陈芙大十岁,可生得气宇轩昂,满腹经纶不说,还有一身好本事。 皇上明说了是要重用他的。 所以,皇后娘娘就借着送汤水,见了一面,果然长相谈吐都没处挑。 可惜她隐晦地提了个开头,就被杜仲一口堵了回去。 皇上也很意外,他是真不知道杜仲已经成亲了。 人家既然有了妻室,这事就算完了,当什么没发生一样。皇后娘娘心里却是梗了根刺,杜仲是朝廷肱骨,她刚得势,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可对付一下易楚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皇后娘娘的所作所为,陈芙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 易楚等人在溪边略略说了会闲话不敢多耽搁,便起身往种着芍药的萃英园走。 吴韵婷时不时用湿帕子捂着鼻子,倒是没再打喷嚏。 陈芙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白皙的脸颊透着粉色。 吴韵婷小声道:“看着挺和气,你让她瞧瞧呗,应该不会乱讲话……你要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问。” 易楚跟钱氏都察觉到两人的不寻常。 陈芙红着脸对易楚道:“杜太太,我平常来癸水总是小腹痛,让太医瞧过也吃了药,却是没多大效用。” 易楚笑着伸出手,“我帮你把把脉。” 捏了手势,轻轻搭在陈芙腕间,细细按了片刻,问道:“你以前用的是什么药?经期可规律?” “就是通经化淤的,每月总是月中来,差不了一两天。” 易楚又问:“你以前是不是受过湿冷,有些微宫寒,倒不严重,调养两三个月就成。” 陈芙皱眉想了想,“七八岁时调皮,躲在假山里睡着了,差点被冻僵,因怕留下病根来,一直请太医把着脉,从没听他们提过宫寒。” 言语中微微透出些不信任来。 易楚一来觉得陈芙性子爽朗招人疼,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自己已落了皇后娘娘的眼,倒不如在陈芙这里卖个好,兴许能让皇后娘娘有所改观。 便伸出自己的手,找准脉息,让陈芙按上去,问道:“可曾试到脉息跳动?” 陈芙点点头。 易楚抻了抻中衣袖子,遮在腕间,又让陈芙试,“这次可试得清楚?” 陈芙犹豫会,开口,“不如先前明显。” 易楚笑笑,借吴韵婷的丝帕,抽了根丝线一头系在腕间,另一头递给陈芙,“现在再试。” 陈芙已然明白,大笑道:“根本试不出来。” 易楚便道:“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咱们女子瞧郎中都是隔着帐子,望诊就别提了,这种女儿家的事也羞于跟郎中说,闻诊问诊也形同虚设。唯一指望的就是切脉,可六姑娘诊脉时,腕上都搭着帕子,又因男女有别,太医也不可能像我这般抓着姑娘的手半天不放……脉息本就细微多变,姑娘的症状又极轻,太医摸不出来也是正常……姑娘若信我,回头请太医开个治宫寒的方子,吃上三五个月就成,即便不是宫寒,调养一下也无害处。” 陈芙思量片刻,展颜一笑,“我信得过杜太太。” 易楚也回之一笑。 待从萃英园赏了芍药出来,又走到坤宁宫,易楚已经跟陈芙相谈甚欢。 陈芙是高门深院长大的,偶尔出府,要么是随着长辈看望亲戚,要么是跟交好人家的姑娘小姐弹琴作画吟诗作赋,真正的市井生活却从没接触过,便细细地问易楚,“你在医馆不是要经常遇到男子,每次都要回避么?你也坐堂问诊?” 易楚答得也详细,“来看病的大都是街坊,都认识,用不着特意回避,有时候扎针或者包扎外伤时略略回避就行了……我不诊病,除非是年轻女客,我爹会让我诊脉,把脉相告诉他,我爹开方子。” 陈芙又问:“杜总兵去你家医馆瞧过病,那你去他家面馆吃过饭吗,是杜总兵招呼得你?” 易楚认真地想了想,“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店里有跑堂的伙计还有掌柜,他平常并不在店里。” 陈芙听得啧啧称奇,“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 吴韵婷在旁边笑:“话本子写的本就是这世间的事儿,不过咱们没见识过罢了。” 几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皇后娘娘就着意地看了易楚几眼,面上带着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热闹,也说给本宫听听?” 118|割袍 陈芙脸色变了变。 她纯粹因为好奇才问这些市井间的事情,要是被姐姐或者其他夫人听到,自己受罚不算什么,恐怕会连累到杜太太。 她又不傻,自然看出来姐姐对杜太太似乎有点成见。 可她平常听皇后娘娘的话习惯了,一时倒编不出什么瞎话来,遂支支吾吾地说:“听杜太太说医馆里的事,觉得很有趣。” 皇后娘娘兴趣更浓,“本宫也没去过医馆。” 易楚寻思片刻,清清嗓子,笑道:“刚才说起开医馆的郎中,有人夜里多梦难眠,去求教郎中。郎中就开了半夏、秫米两味药,因见病患半信半疑,遂道,‘药只是其次,至关重要的是服药后,务必将药碗扣着放,如此便可安睡。’” 隆平长公主有意替易楚解围,插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易楚莞尔一笑,“郎中道,‘里说,目不瞑者,饮半夏汤一剂,其病新发者,覆杯则卧,这都不懂?’” 众人齐齐笑了,“真是庸医误人,好在没出大过错。” 这是里的故事,覆杯则卧是说放下杯子就能睡着,形容药效神速。 陈芙暗舒口气,朝易楚笑了笑。 宫宴跟杜仲说的一样,菜式花样很多,卖相漂亮,味道也好,就是分量太少,三筷子下去就少了一半。 易楚平常食量就不小,今早在寅时吃了不到两只花卷,撑到现在早就饿了,只碍于面子不好放开量吃,觉得颇不痛快。 众人都是出身礼仪之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倒很安静,只皇后娘娘殷勤地劝大家吃菜喝酒,又特特地问易楚,“杜太太可习惯喝这茶?” 茶盅是绘着海水团龙纹的青花瓷,茶汤澄黄,有股浓香。 易楚真没喝过这种茶,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道:“头一次喝,尝起来茶香醇厚,不知道是什么茶?” 隆平长公主就笑,“难怪你不认识,我们也极少喝这茶,是小琉球那边进贡的冻顶乌龙,母后赏了我二两,杜太太要是觉得好,回头我分你一半。” 易楚忙推辞,“不用,我喝茶少,有了好茶也尝不出好来,白可惜这好东西。” 便有人“嗤”地笑了笑。 显然是笑话她喝茶尝不出好坏。 易楚循声望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鹅蛋脸儿,柳眉秀目,穿着桃红色绣百蝶穿花的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如意凤钗,颈间挂着赤金项圈,极有派头。 少女见易楚瞧她,示威般昂起了下巴。 易楚微微一笑,掂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饭。 吃过饭,众人又吃一轮茶,因见皇后娘娘神情有些懈怠,众人便识相地告辞,独独留下了陈芙。 跟来时一样,仍是先后换了好几个宫女太监领路。 而跟来时不同的却是,这次却是跟众人一同经过长长的甬道。 尽管碍于太监在,大家并没有交谈,可身边有人陪伴,甬道也便得不那么寂寥漫长。 出了神武门,各家的下人侍女忙不迭地迎上来,搀扶着各自的主子。 人群里,身材颀长,意气风发,穿着玉带白长衫,脸上挂着清俊笑容的杜仲就格外显眼。 易楚笑着朝他走过去,“不会是一直等在这里吧,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守门的军士换值时给了我六个肉包子。”杜仲展臂护着她往对面的树荫下走,大勇正在套车。 除了平常那匹黄褐色的蒙古马,另外多了匹高大神骏的枣红马。 杜仲笑道:“乾清宫的太监出来宣旨,正好遇到我,就禀了皇上……皇上在练骑射,顺便将这匹西域马赏了我。” 马个头很高,只比易楚矮半头,虽然是驯熟了的,易楚仍不敢靠近它。 杜仲将缰绳栓在车辕上,让马随着马车跑,自己仍上了车与易楚一同坐。 易楚便提起在宫里见到的事情,“……圣旨未下,就介绍是宣府总兵的太太,帝后感情是不是很好?太后似乎不太喜欢皇后,对皇后娘家嫂子也冷淡。” 杜仲就道:“皇上登基除了有先帝遗旨外,陈家出力不少,文定伯暗中拉拢了不少朝臣,陈峰跟晋王北征,也是有功之臣,皇上记着这份功劳……太后跟皇后倒没什么嫌隙,我估摸着一来是因为皇后成亲五六年无所出。另外就是,忠王过世不到半年,太后仍为他吃斋念佛,皇后却时常大摆宴席,想必太后心中略有不满。” 易楚深为理解。 皇后的喜是显而易见的,却忽略了太后的悲,或者再过几个月,等过了年再如此张扬也不晚。 不过,这是天家的事,易楚怎么想全无用处。 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让她惦记着。 易楚问起德公公,“……专程让宫女来提点我,你可是认识他?承了他的情,总得找机会还回去才好。” 杜仲也疑惑不解,“以往只对乾清宫的太监熟悉,可邵广海告老出宫了,原本御前伺候的太监都另调他处,现在乾清宫里的除了原本忠王府的老人外,都是新近选上来的……德公公是慈宁宫里的太监,好像也是忠王府带进来的,只见过他一面。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定然当面致谢。” 杜仲办事素来周全,易楚遂不再问,靠在车壁上假寐。 时值午后,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人们大都在家中午歇,极少有人在街上走动。 大勇挥动着马鞭,将马车赶得飞快。 马蹄踏在道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易楚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易楚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揽在怀里,鼻端是熟悉的艾草的清香。 她下意识地往散发着艾香的地方靠了靠,就听到头顶传来温柔的低喃,“阿楚,到家了。” 易楚懊恼地嘟哝,“怎么这么快?” 杜仲亲昵地亲亲她的额头,“乖,马车里蜷着不舒服,等回屋躺着好好睡一觉。” 易楚睁开眼,刚睡醒的小猫般,伸了个懒腰,面上漾出慵懒的笑容,“我的头发是不是乱了?” 杜仲打量一下,将她鬓角的几丝碎发抿到耳后,又将南珠花冠扶正,“反正也只几步路,没事。”说着掀了帘子跳下马车,回身又将易楚扶下来。 易楚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冬晴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太太不好了,二姑娘……” 杜仲沉声打断她,“没看到太太累了一天,不说赶紧端茶打扇过来服侍,开口就是二姑娘。二姑娘能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儿?” 声音不大,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冬晴急忙跪下来,欲言又止,一副惶恐的样子。 易楚叹口气,问道:“怎么了?” 冬晴吱吱唔唔地道:“早上太太出了门,二姑娘就躲在屋子里哭着闹着要寻死,一会儿撞墙,一会儿上吊,早饭跟午饭都没吃,这会听说太太回来了,二姑娘说跟太太见上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易齐素来自傲,又爱惜容颜,从来不会玩这种寻死觅活的花招。 易楚颇为疑惑,急急地说:“带我去看看。” 刚走到西厢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受了这份屈辱,我是再也没脸活下去的,只是姐姐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怎么也得见姐姐一面。” 又是冬雪的劝慰声,“到底怎么回事,二姑娘说出来,奴婢虽然愚钝,兴许还能想出个笨法子……大热天,二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易齐不说话,哭声却更是委屈。 易楚推门进去,见易齐仍是穿着早上那件嫩黄色的比甲,只是比甲上粘了土,又混了泪水,显得有些凌乱。裙子半掀着,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膝盖处两块青紫,还有几道血痕,非常明显。 “怎么伤的?”易楚大惊,弯腰瞧了瞧她的腿,厉声呵斥冬雪,“也不知道请个郎中,或者去晓望街要点伤药也行?” 冬雪正要回答,易齐抽抽泣泣地说:“是我不让的,留着这处伤,也好请姐姐为我做主。” 易楚问道:“做什么主?” 易齐抬头瞧了眼易楚,又看看冬雪与冬晴,欲言又止。 冬雪极有眼色,拉着冬晴退了下去。 易齐这才低低开口,“早晨送了姐姐出门,不知为何姐夫又转了回来,拉着我就要亲嘴,我死命挣脱出来,却被姐夫拉倒在地上,蹭出这些血丝来,郑三嫂在一旁也瞧见了……古往今来姐妹同嫁一人……”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房门被踹开,杜仲冷着脸进来,看都不看易齐一样,扬声便道:“既然是想男人了,我就成全你。来人,把她捆起来卖到窑子去。” 易楚尚未反应过来,本能地阻止道:“不要,别!” 杜仲逼视着她,“你什么意思?” 周身冷寒的气势散发出来,易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俾睨天下傲视一些的锦衣卫特使。 她嗫嚅地说:“你不能这样,好歹也是姐妹……” “姐妹?”杜仲冷笑声,举手拍在桌面上,五分厚的桌板顿时断为两截,上面的茶壶杯盏洒了一地,叮当作响。 撩了袍襟,阔步往外走。 易楚下意识地伸手阻拦,手指触到衣袖,险些被他激起的风带倒。 门“咣当”一声合上又被震开。 他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易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 易齐跪行至易楚身前,哭哭啼啼地扯着易楚的裙裾,“姐夫先是羞辱于我,又要把我发卖,我实在没脸活下去,姐姐还是让我死了吧。” 易楚起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骇着不及反应,现在却是完全明白了,冷冷地看着易齐,“阿齐,你不了解你姐夫,他若是想要一个人,还会容你挣脱开?本来,我还想过上一两年,等外头风声小了,就寻个老实厚道的人家把你嫁了,嫁妆也会给你备得体体面面的。没想到你却打的这份主意……看在以前十几年相处的情分上,我不会卖了你。西郊有处庵堂,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就把你送过去。” “姐,”易齐哀哀地哭,“我不去庵堂,那里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再说,只有那种犯错污了名声的人才去那里。我要去了,怎么在人前露面?姐,你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易楚讥讽地摇摇头,“你要真有死的念头,早在荣郡王府时就死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姐,你怎么会这样说?”易齐愕然地抬头,她自以为在郡王府发生的一切,只要她不说,家里人就不会知道,她依旧是原本的二姑娘。 没想到,易楚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却从来都不说,从来没露出一丝一毫的轻视与不屑。 是不是姐夫也知道了,所以才对她这般冷淡,要将她卖到妓院? 易齐脑子转得飞快,她不想去庵堂,只能紧紧抓住易楚这根救命稻草,“姐,求求你,我知错了。” 易楚俯视着她,弯腰从地下捡起一块碎瓷片,狠狠地划向衣襟。 轻薄的玉生烟料子沿着瓷片的利刃,一寸寸断开。 “从今而后,你我不再是姐妹。”易楚黯然转身离开。 冬晴与冬雪远远地站在院子中间,并不敢朝这边窥视。 易楚吸口气,尽量使声音变得平静,“把屋子收拾一下……要是二姑娘实在不想活,就由着她,只别让她偷跑出去。” 两人讶异地对视一眼,齐齐答应了一声。 易楚回到正屋,杜仲并不在,也不知怒气冲冲地跑到哪里去了。 易楚寻了家常旧衣出来,将身上的衣衫换下。 百两银子的罗裙,才只穿了一天。 易楚心里苦涩得要命,面上却露出浅淡的笑容。 夕阳渐渐西沉,天空笼上一层鸽灰的暮色,远近人家次第亮起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杜仲没有回来。 饭凉了温,温了又凉,杜仲仍是没有回来…… 119|往事 易楚等得心焦,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强忍着喝了半碗粥,再也吃不下。 闷闷地坐在大炕上,想做点针线,可一朵桃花瓣绣了拆,拆了绣,总是不成样子。 索性叫了冬雨过来研墨,又挑亮烛芯,铺开一张宣纸,翻开本医书,一页页地抄。 抄到杜仲那页时,终究忍不住叹口气,觉得满心的委屈。 易齐的所作所为再怎么不堪,可终究是个年轻女子,与她有十几年的情分在,怎可能卖到那种烟花之地? 而且,他根本不听她解释,就那样负气离开,连句话都不留。 还差点累她摔倒。 夫妻便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不合就负气出走吗? 越等待越是心凉。 直到三更时分,杜仲才冷着脸回来,浑身都是灰尘,似是赶了许久的路。 易楚下炕趿拉了鞋子,问道:“你吃过饭没有,下碗面吃吧?” 杜仲淡淡地答了句,“好。” 易楚便看向冬雨,“让冬云煮碗素汤面,爷不吃芫荽,放点葱花就好。” 冬雨应声出去。 易楚又去净房往铜盆里倒了清水,对杜仲道:“热出一身汗,去洗把脸吧。”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亲自服侍他。 杜仲洗过脸再出来,易楚已经上了床,绡纱帐帘低低垂着,隔绝了他的视线…… 易楚是真的累了。 早上寅初就起床,在皇宫里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惟恐行差踏错惹来大祸,回到家又应付易齐的哭闹。 熬到这会,身体累,心里更累。 疲惫的时候,她常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只饱饱地睡上一觉,等待崭新的开始。 一夜无梦,第二天易楚起了个大早。 外间大炕的炕桌上放着一碗早就坨掉的面,显然昨天杜仲并没有吃。 冬雨等在外面,听到动静走进来。 易楚轻声问:“爷醒了吗,昨儿怎么没吃饭?” 冬雨怯生生地说:“老爷一早就出门了……昨天我端了面进来,老爷就让我退下去了。” 说退下还是好听的。 事实上,她是被杜仲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把碗放到炕桌上,就忙不迭地出去了,惟恐晚一步就会惹得杜仲发火。 看到西厢房垮掉的桌子就知道,这位爷发起火来是如何可怕。 又是不告而别。 易楚苦笑着叹口气,指指面碗,“倒了吧,到厨房给我盛碗粥就行,别的吃不下。” 冬雨同情地看了她两眼,端了一大碗黑米熬的红枣粥,还有两碟小菜,温声劝道:“太太昨儿就用得少,郑三嫂特意用红油拌了笋丝。” 易楚笑一笑,努力把饭吃了个一干二净。 吃过罢饭,易楚叫了冬晴过来,“二姑娘那边,让冬雪跟郑三嫂看着,你跟我出去办点事。” 冬晴痛快地答应,“好。” 临出门时,易楚交代冬雨,“如果老爷问起就说我去晓望街一趟。”要是他不问,那就算了。 易楚确实到了晓望街,却没回家,而是到街口的车马行要了一辆车。 车马行掌柜也是熟识的,知道易楚要出城,特地找了个憨厚老成的车夫。 车夫对西郊并不太熟,一路打听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落梅庵。 落梅庵坐落在千梅山的半山腰。 车夫在山脚树荫下等,易楚则跟冬晴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 千梅山是因山脚遍植梅树而得名,此时正值盛夏,虽无千树梅花竞相绽放的胜景,但放眼望去梅枝虬结,枝叶繁茂,另有易趣。 落梅庵不大,连主持带女尼不超过二十人,都是身着粗布缁衣,戴皂色软帽。还有三四位俗家女子,穿着打扮跟女尼一样,不同的只是束着发,不曾戴软帽,举止行为端庄稳重,并不见轻佻之态。 易楚跟主持说了来意。 主持笑得很和善,“施主放心,但凡在我们这里修行过的姑娘小姐,再回府指定跟以前不同,要多规矩就有多规矩……至于吃穿,跟我们相同,并不亏待她们,但要想吃得跟在府里一样,却是不能……每天卯初起身做早课,吃过早饭到田地里转一圈,中午有午休,休息完各自在房间里抄经,针线活不用她们做,剪子、刀什么的一概碰不着……每月花费一两半银子,此外施主要想添香油,则各凭心意。” 易楚侧眼瞧着一个个神情木讷的女子,虽觉不妥,却也是无可奈何。 落梅庵比起京里的庵堂清静得多,不怕被人瞧见,又在半山腰远离大路,即便有人逃出去,找不到车马,也走不远。 想了想,掏出张二十两的银票,“先住一年,余下的在菩萨面前上两柱香。” 主持笑眯眯地接过来塞进怀里,“府上的小姐哪天过来,贫尼也好准备衣着房间。” 易楚顿一顿,沉声道:“再过三天,三天后把人送来。” 主持答道:“好,贫尼知道了……施主只将人送来即可,衣着被褥妆奁首饰一概不需要,庵里都备着。” 易楚点点头。 恰逢饭时,易楚跟冬晴留在庵堂里用斋。 米是粳米掺杂了糙米,不如家里的米好吃,可也能入口。 菜倒是新鲜,只是没油少盐的,滋味很寡淡。 还有一道汤,上面浮着蛋花还有几丝油星,尝着像是豆油,有股腥气,不如麻油香。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晴却吃得很香甜,“这就不错了,我爹刚过世那两年,我家吃得还不如这个,每天都喝野菜粥,到了冬天没有野菜,粥里有几粒米都能数得清楚。” 易楚心里明白,可莫名地就是觉得有些伤感。 等下山找到车夫,再赶回白米斜街,已接近黄昏时分。 郑三嫂已在准备做饭,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 易楚先去了西厢房,对易齐道:“……已跟落梅庵的主持说好了,三天后就送你过去,一应衣物首饰都不能带,你把屋里的东西归置好,想留的就放到箱笼里,那些不想要的,我便丢弃了。” 易齐木着脸,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愤恨与不平。 易楚见她这副情状,任是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吩咐冬晴几句就进了正房。 杜仲盘腿坐在大炕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很专注,头不抬眼不睁的。 易楚沉默着走进内室,去净房洗了脸,正要换衣服,布帘猛地被撩开,杜仲阔步走进去,伸手将易楚揽在怀里,低头吻向她的唇。 易楚错脸躲开,又挣扎着推他,却是推不动。 杜仲紧紧拥着她,大手托住她的后脑,用力将她的头压在自己怀里。 又闻到熟悉的艾草的清香,易楚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 “对不起,阿楚,是我的错,”隔着薄薄的夏日布料,杜仲感受到胸前的润湿,越发搂她搂得紧,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低着头,下巴轻轻拂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哑,还有些许的不安,“阿楚,看你对我这样冷淡,我心里难受……你别不理我。” 易楚的泪流得更凶,她哽咽着开口,“没不理你……你不给我机会,你发那么大火……” 滚烫的泪灼热了他的胸口,很快又蔓延到全身,杜仲不知所措,只一遍一遍地呢喃,“对不起,阿楚,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 该怎么说呢? 杜仲也无法解释当时自己的行为,隔着门缝,他听到易齐哀哀哭泣,说他非礼她,当时全身的血就像沸腾般,一个劲往脑子里冲。 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想说自己对易齐并无杂念,所以出口就说卖了易齐,可易楚用那般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就像多年前,在杜家荣恩院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记得很清楚,是景德二十三年三月初九,杜俍洗三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宾客,其中就有余香兰和她娘亲。 他因守孝,加上洗三是女人的事,就没往内院去,而在屋里习字。 有小厮来传话,说信义伯找他。 祖父大半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候倒比清醒的时候多。 他放下书本就去了荣恩院,可祖父仍睡着。 大丫鬟兰心说:“适才伯爷睁开眼,叫大少爷的名字……大少爷略坐坐,兴许伯爷待会就醒了。” 祖父屋里燃着两个火盆,又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兰心体贴他,“今日天儿不错,大少爷在院子里等吧。” 他耐不住热,就站在桂花树下等。 兰心端了茶走到他面前,失手泼了茶,茶水湿了两人的衣衫。 他虽生气,可也不好对祖父屋里的丫鬟动粗,就掏出帕子擦拭,可兰心突然就扯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胸前白嫩的肌肤。 然后,抓住他的手,放在隆起的两团上。 这是他第一次触到女人的身体,脑中一片空白。 正在那个时候,大章氏带着一众宾客来给信义伯请安。 兰心跪在大章氏面前哭诉,“……大少爷三番两次用言语挑逗,还拿了帕子当信物,许诺抬我当姨娘……适才趁我端茶过来又要非礼……奴婢虽是下人,可也是爹娘娇养的,只等到了期限家人来赎,好好寻个人家嫁人,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听了兰心的胡言乱语,他自是不肯承认。 兰心喊了声,“少爷辱我清白,我自当以死明志。”一头撞上院墙,当场没了气。 大章氏就唤了婆子来行家法。 大章氏说,“仲哥儿,只要你认了错,看在你年纪还小的份上,祖母就饶过你这会。” 他不肯认,棍子就不停地打在他双腿上。 十几位女宾神情各异地看着,都没有人开口,只有年幼的余香兰说了句,“仲哥哥不会做这样的事。” 捱了那么多下棍子,他咬牙死撑住没有哭,唯独听到那句话时,眼泪没忍住,“刷”地流了下来。 后来,包着头巾正在坐月子的小章氏跌跌撞撞地过来哀求,大章氏才放过他。 离开杜府后,他才明白,是大章氏买通兰心算计了他。 他是信义伯的嫡长孙,又深受信义伯器重,将来爵位必然是要传给他的。 可这么一闹腾,大家都知道年方十二的他在孝中调戏祖父屋里的丫鬟,品行如此败坏,岂能承继伯府? 大章氏本就没打算打死他,她的目的只在于败坏他的声誉,如果顺带让他落下个病根更好。 他逃了,气死了信义伯,而小章氏却得了个心善的美名。 听着他的讲述,易楚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画,画中倔强的少年趴在血泊里,身后膀大腰圆的婆子举着婴儿手臂粗的木棍,一五一十地打着。 才刚刚十二岁,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就被安上个欺侮婢女的罪名。 而满院子的宾客,竟然都淡漠地看着。 易楚的心像是被尖利的刀子划过,痛得缩成了一团。 伸手紧紧地回抱着杜仲的腰际,又抬起头,寻着他的唇,贴了上去。 双唇交接,温柔地碾压吸吮,无关于情~欲,只有怜惜有心疼有愧疚,有满溢着的浓浓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吻由轻柔变得急切,呼吸粗重而急促,杜仲的手慢慢从腰际滑到胸前…… 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冬雨小声地问:“太太,饭做好了,什么时候摆饭?” 易楚深吸口气,强压住羞意道:“这就摆吧。” 冬雨答应着出去。 易楚慌忙推开杜仲,重新绞过帕子擦脸,又打散凌乱的发髻。 杜仲自发自动地取过梳子帮她梳头,“……去晓望街刚好遇到外祖母,外祖母提到你,我才知道你并没回去……你去了哪里?” 易楚把到落梅庵的事儿说了遍。 杜仲浑不在意地说:“你自己看着处置就好……只是你得记着,但凡主动贴上来的女人或者别人硬塞的,我一概不会理,你不用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易楚眼前蓦地浮现出陈芙爽朗大方的面容,很快地挥开了。 吃饭的时候,易楚才发现炕桌上还放着两包点心,都包着陈记糕点铺的油纸,陈记糕点铺在积水潭附近,馅料用量很足,味道极好,很难买到。 一包核桃酥,一包糯米糕,都是她爱吃的。 杜仲轻声道:“早上骑马去买的,本想让你趁热吃……” 易楚又觉得眼眶开始湿润起来。 没想到,他一大早出门是为她买点心,而她却用自己的小心思来猜测他。 易楚满心满怀的柔情无法诉说,只用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杜仲。 杜仲没有心思吃饭,放下筷子就把易楚抱到了床上,顺手挥落了帐帘…… 翌日,易楚在浅浅淡淡的艾草香里醒来,对上杜仲深邃黑亮的眼眸,不由赧然。 尽管并非首次同房,可昨夜终是过分了些。 不该看的地方看了,不该亲的地方亲了,不该说的话说了,那些羞死人的动作也做了。 易楚面色红得几乎要滴血,杜仲却是神清气爽,凑在易楚耳边低声道:“人家说小吵怡情,大吵伤身,我是既怡情又伤身。” 易楚气得伸脚踹他,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轻轻放在唇边,亲吻,而后顺着小腿往上…… 眼看着昨夜的情景又要重现,易楚忙不迭软语求饶。 杜仲大度地松开手,“这次先记着帐,等以后慢慢地算细细地算。” 易楚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 再过两日,大勇驾车跟冬晴一道将易齐送到了落梅庵。易楚指挥着冬雨冬雪把西厢房重新归置了一边。 而吴韵婷果然让人送来十条丝帕。 来人是个四十左右岁的婆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看着很喜气,口齿也伶俐,“我家姑娘针线不算出挑,这四条是她亲手绣的,怕太太见笑,又让针线房绣了六条,太太凑合着用……姑娘这几天早上喝着蜂蜜水,觉得比往常轻快些,今儿一早到花园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不适……因着姑娘的身子,花园里花木不多,倒是有几棵树和一些藤蔓值得一瞧,姑娘说请太太赏脸去吃几块点心。” 说着掏出一张洒金笺的帖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冬雪面前。 冬雪接了才递给易楚。 婆子又道:“定得是六月二十二,没别人,就是姑娘的三四位好友,请太太务必赏光。” 易楚想着以后这种事总免不了,笑着应了,“行,到时候一定去。” 冬雪顺势塞给她一个厚厚的封红,婆子乐呵呵地走了。 同一天,杜仲就任宣府总兵的正式文书也下来了。 易楚不免有些伤感,叫了几个丫鬟一起准备给杜仲收拾行装。 杜仲笑道:“不用那么急,眼下宣府万总兵还在,皇上得先给他安排好职位,我在他离任前两天到宣府就行……正好这几天我写个折子替你请封,三品以上官员可恩推三代,怎么也得替你要个夫人的封号回来。” 易楚听了只是笑,虽说不紧着收拾行李了,可该准备的东西也不能懈怠。 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吴家宴客的日子…… 120|宴会 忠勤伯府位于黄华坊,离威远侯府不算远。 刚到胡同口,易楚就看到了威远侯府的车驾,车夫她认识,那个姓黄的师傅。杜仲也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忠勤伯府角门侍立着几个婆子跟丫鬟,看到宾客下来,就小跑着上前搀扶。 易楚坐的车仍是大勇驾的,极普通的黑漆平头车,上面并无府邸标识。 婆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外头车辆打误打误撞地经过还是前来赴宴的客人。 只这一犹豫,杜仲已跳下马车,回身去扶易楚。 婆子们都经过事,已知道是前来赴宴的宾客,急急地迈着小碎步过来相迎。 便有人恭敬地行礼,“给杜太太请安。” 易楚瞧一眼,见是前几天送帕子和请柬的苏婆子,笑着点点头。 苏婆子很机灵,瞧见杜仲仍是扶着易楚的手臂毫不避讳的样子,又屈膝福了福,“见过杜大人。” 杜仲“嗯”一声,对易楚道:“我要到兵部武库司办事,估摸着未初能赶过来,你这边若是散得早,就在里面等我一会儿,不急着出来。” “我知道,”易楚笑笑,轻轻推他一把,示意他上车先走。 杜仲却催促她,“你先进去。” 苏婆子看在眼里,眸光闪了闪,殷勤地搀起易楚的胳膊,“杜太太里面请。” 进了角门,沿着石子路往左可以通到外院,而顺着抄手游廊向右,则通向女眷所在的内院。 忠勤伯府占地极广,放眼望去,数不尽的重檐楼阁,望不完的绿树浓荫,一道接一道的月华门,一环套一环的曲回廊。 五步一座假山怪石,十步一道竹桥小亭,山石上牵绕着藤蔓,有星星点点的野花缀在其中,极具野趣,小亭临着溪水,坐在护栏上可以弯腰够着水面。 与御花园的富丽华贵相比,多了几分随意率性,而与威远侯府的拙朴肃穆相比,又多了几分精巧别致。 易楚看得目不暇接,苏婆子见她兴致高,也跟着凑趣,一一介绍起各处的来历名称。 说话间,到了吴韵婷所在的桂香院。 吴韵婷已听丫鬟禀告过,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易楚,笑容便从心底由衷地洋溢出来,“怎么现在才到,再不来我就要派人去接你了。” 语气嗔怪,却透着亲昵。 易楚急忙告罪,“出门时耽搁了,加上车夫路不熟,本来还能早点到。” 吴韵婷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我按着你说的做,感觉好多了,不过鼻子呛到水的滋味却不好受。” 易楚一愣,随即笑道:“不是将鼻子放进辛夷汤里,而是用热气蒸,或者将帕子打湿覆在鼻子上也行。” 吴韵婷也跟着“咯咯”笑,“难怪呢,倒是我听岔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花厅。 厅里已有五六个年轻女子,正说得热闹,陈芙也在内。 陈芙今天的打扮与上次又不同。 天青色绣着精致的缠枝梅花的软缎褙子,月白色百褶裙,两道乌眉用青黛描过,显出秀丽如远山的轮廓。双唇涂了口脂,娇艳的红色,像是枝头熟透的樱桃。头上插两支碧玉簪,簪头嵌着龙眼大的珍珠。珍珠的光华映衬着她红润的肤色,更添了几许柔和。 见到易楚,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杜太太。” 易楚回之一笑,暗想,这般相貌与仪态,倘若杜仲不是成亲在先,见到她是不是也会动心? 因另有宾客到,吴韵婷到门口迎接,陈芙就向她引见花厅的客人。 容长脸,身型瘦削的是潘阁老的长孙媳妇。 鸭蛋脸,眉心有颗绿豆粒大小的黑痣的是定国公的四孙女。 皮肤略黑,但眉眼极精致漂亮的是安顺伯的长媳薛氏。 其余人相见,不过是点头笑笑,薛氏却很奇怪,先是愣了下,立刻热络地拉起易楚的手,“前几天就听人提起杜太太,长相标致温情也大方,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又提到自己的闺名,“娘家姓薛,单字一个琴字,杜太太称我薛琴就好。” 易楚也说起了自己的名字年龄。 薛琴熟稔地说:“我比你虚长几岁,就卖个老,叫你阿楚。” 易楚从善如流地笑笑。 陈芙眼波流转,趁无人之际,悄声提醒易楚,“安顺伯的长子在吏部验封司任职……前阵子皇上彻查了好几家勋贵,这一阵开始着手封赏之事。” 皇帝登基要做的都是这两件,先立威,再施恩,恩威并用,才是治国之道。 而验封司掌管封爵、袭荫、褒赠吏算等事宜。 陈芙是在说,薛琴对她热络是事出有因? 易楚正思量着,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少女,陈芙介绍道:“是平凉侯家里的十七姑娘,上次在宫里见过。” 易楚认出来了,就是她说不懂喝茶后嗤笑出声的女子。 易楚笑着招呼,“这么巧,又遇到了。” 赵十七看都不看易楚一眼,只矜持地冲陈芙点点头。 易楚无谓地一笑,陈芙却很难堪,不好意思地解释,“赵家是武将出身,她家的人都不太会交际,并不是单单对你冷淡,你别放在心上。” 万晋朝有规定,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但凡有爵位的哪家不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拿命换来的? 偶有文官得爵的,那也只能是三等的伯爵,不可能到公或者侯。 而因外戚得爵的,不许世袭,除非有特恩才能世袭一两代。 赵十七不会交际,怎么不见她对陈芙视若无睹,摆明了还是瞧不起易楚罢了。 易楚心知肚明,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笑盈盈地问:“你可请太医开了调养宫寒的方子?” 陈芙点头,“……当天姐姐就请了方太医来诊脉,没垫帕子,也没拉帘子,方太医跟你说的一样,确实有宫寒之症,这几天都吃着药。” 易楚想起方太医花白的胡子青筋毕露的手,笑了笑。 皇后娘娘为陈芙考虑得果然周到,方太医已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即便有肌肤接触,也不会招来什么闲言碎语。 陈芙歪头瞧了眼易楚,突然压低声音,“听韵婷说,上次等在宫门口接你的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是杜总兵吗?” 易楚心里“咯噔”一声,反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没别的意思,”陈芙慌乱地摆摆手,“通常外命妇进宫,等在外面的都是身边的嬷嬷或者大丫鬟,还没见到当家爷们亲自接人。” 易楚松了口气,悄声道:“我是头一次进宫,对宫里的规矩不太懂,相公不放心,怕出了什么篓子。” 这就是默认了。 陈芙羡慕地说:“你们处得真好……前阵子,我偷偷听我娘跟身边的嬷嬷提过,说姐姐要给我从武将里头选,我觉得行伍之人性子野,脾气糙,相处定然不容易……如今看来倒也未必。”话出口,立刻懊恼不已,连声哀求,“杜太太,我拿你当姐妹,万不可把这话告诉她人。” 易楚见她急得脸都红了,声音也发着颤,忙柔声宽慰,“你放心,此话出你口,入我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陈芙这才放了心,小声道:“我家里姐妹虽多,可嫡生的只我跟姐姐两人,姐姐比我大六岁,我娘身子不好,从小就是姐姐管着我,尤其她嫁到宗室后,对我更加严厉。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心里是又怕又爱,什么事情都不敢违逆……倒是觉得你很亲切,我最羡慕有梨涡的人了,听人说有梨涡的人酒量都好,你能喝酒吗?” 易楚冷不防她从亲事说到皇后娘娘又说起喝酒,一时失笑,“能喝点,但不太多,曾经喝过一壶二两的秋露白,好像没有醉,就是话变得特别多……我挺喜欢喝酒的。” “我也喜欢,”陈芙遇到知己般兴奋地低呼一声,“可我娘跟姐姐都不让我多喝,即便过年,也只能喝一杯,再多却是不能了……我自己也酿酒,回头我送坛子梨花酿给你,我大哥大嫂他们尝了都说好喝。” 两人越说越热络,眼见着花厅里又多了几人,其中就有钱氏跟杜俏。 难怪门口停着威远侯府的车,却没见到人,想必杜俏到钱氏屋里说话了。 钱氏身后跟着苏婆子和一个大丫头,杜俏身后则跟着赵嬷嬷和锦屏。 能跟着在宴会上露面的婆子丫鬟,自然都是平常用得顺手的,也是最得力的。 易楚又是一愣,没想到钱氏竟然特地让苏婆子在角门等她。这种活儿,不都是专门迎送的婆子的差事? 主人来了,自然应该过去打声招呼。 易楚便与陈芙一道走了过去。 苏婆子已将在角门处的所闻所见告诉了钱氏,钱氏对易楚的态度更是亲切,“……刚才跟表嫂还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日后得经常往来才是,可别生疏了。” 钱氏是林乾正儿八经的表妹,算起来当然是亲戚。 杜俏打量一下易楚的穿着,眉头稍皱了皱,脸上也挂着笑,“怕你不认识路,原本还想让黄师傅去接你,”又转向陈芙,“这位是……” 钱氏连忙介绍,“文定伯家中的六姑娘。”又给陈芙介绍杜俏,“威远侯夫人,杜总兵的妹妹。” 两人互相见了礼。 杜俏就拉着易楚到了僻静处,叹口气,“你这打扮也太不经心了,赤金大朵配牡丹髻或者如意髻才对,你既是梳着圆髻就别用这招摇华丽之物,还有褙子,都是去年的样式了,今年已经不时兴这种牙边。” 易楚很是无语,褙子跟罗裙都是她自己缝的,穿起来既合体又舒服,而且也无失礼之处……就因为个牙边,难道还能扔了不穿? 杜俏又问道:“我哥得了宣府总兵的差事,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她还是从林老夫人那里得知的消息。 因林乾在发送先帝时当众取出遗旨,着实惊呆了一干人。人人都知林乾自从断了腿,再不曾问过政事,却不料遗旨会在他那里。 嘉德帝登基后,也曾先后两次宣林乾进宫议过事。 林乾虽然还是个闲散侯爷,可如今的闲散跟先前又不同,每天登门拜访的朝臣络绎不绝。林乾仍是一概不见,杜俏却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她曾私下问过林乾遗旨的来处,林乾倒没隐瞒,说就藏在易楚送来那幅画的夹层里,他只是找了个最恰当的时机公布于世。言谈之间,对易楚颇为赞赏。 六月十五,林家人照例聚在一起用膳,男一桌女一桌,中间用屏风隔着。 林老夫人有意在全家人面前给杜俏做脸,就说起皇后宴请之事,问杜俏,“娘家舅爷什么时候启程去宣府?” 杜俏哪里知道,一问之下几乎下不来台,勉强笑着应道:“京里还有事要处理,日程尚未定下来。” 林老夫人又道:“要是定了日程,该准备些议程,再请舅爷到家里吃顿饭算是送行……舅爷娶的是哪家姑娘,也应该常来常往才是。” 杜俏吭吭哧哧地替大哥道了谢,却没提易楚。 后来,杜俏差人细细打听了皇后宴请的事。 当日宴请之人都是人精,见凭空冒出的杜仲竟然得了正二品总兵的职务,已猜出嘉德帝要重用他,而且易楚又得了太后青眼,犯不着得罪人,因此满口都是夸易楚温柔大方。 唯独赵十七捂着嘴轻笑,“杜太太倒是不藏拙,不懂就问,席间的菜倒是问了大半。” 杜俏把此话放在了心上,气得心尖尖都疼。 这下丢人都丢到皇宫去了。 而且,易楚已经见了太后跟皇后,便是让大哥停妻另娶都不可能。 只能花费点心思,把她身上的小家子气扳正过来才好。 所以,杜俏打听到吴家办花会请了易楚,不请自来,一早就安置好宝哥儿,急三火四地到了忠勤伯府。 两家是亲戚,用不着请柬那一套,让人直接回禀就行。 因来得早,易楚还没到,杜俏就去钱氏那里看望她儿子。两人差不多同时当娘,一谈到孩子有说不完的话,倒比往日更显亲厚。 钱氏自打跟吴峰交过心后,自己肯动脑子,又时时请教吴峰,已经很会处事。 瞧着杜俏不经意的神情与言谈,猜出她的几分心思,便推心置腹地说:“都是同枝连气的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人怎么贬损是她们的事,咱们自己人可得抬着捧着。阿楚虽然出身低,可也是得了太后亲眼,加上咱们两家扶持,谁还敢低瞧?至于其他,私下教导就是,诸如琴棋书画之类谁也不是天生就知道,还不是后来学的?” 杜俏并非愚钝之人,思量片刻已然明白。 其实钱氏拉拢易楚也是藏了私心的。 以前锦衣卫辛特使的身份,吴峰虽然没告诉她,可她却隐约探知了几分。所以,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杜总兵,她稍联想就猜到了。 景德帝晚年连儿孙都不相信,却唯独信任辛特使,而现在的嘉德帝,根基尚浅,就把守卫京都咽喉的要任委给他。 可见杜仲是个有本事的人。 钱氏私下商量吴峰,“都说杜总兵要受皇上重用,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吴峰很笃定地说:“现在不是时候,贸然去落人眼目,过些日子再说。他赴任前定然能见上一面,你们女人倒不妨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钱氏一听就明白了,加上苏婆子告诉她,杜总兵对太太是捧在手心里的,亲自送来不说,还打算亲自来接。 钱氏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做法。 这次花会,钱氏用尽了十分的心思,没专门安排吟诗作赋,却叫了一班演乐班子,隔着湖面,细细地吹弹些清雅的曲子。 亭子上摆了笔墨纸砚,又有云子双陆,有愿意作画的就画,有想下棋的就下,各随其意。 亭子里有吴韵婷照看着。 钱氏则带着易楚四处看些草木藤蔓,其中也有能做香料或者入药的,易楚对这些略懂一二,跟那些爱制香的夫人太太交谈颇为投机。 陈芙是活泼的性子,自小受过严苛的教养,琴棋书画都拿得出手,本来最爱跟人斗诗,此时竟也不与吴韵婷等人闹,却跟在易楚身边形影相随。 钱氏看了暗暗称奇,皇后娘娘对易楚不待见已经落了痕迹,没想到陈芙竟毫无顾忌,对易楚这般示好,也不知是何用意。 午正时分开始用饭,约莫半个时辰,到未初已经结束。 年青姑娘没疯够,大多数仍留在吴府,跟着吴韵婷一同闹,而成了亲的要么记挂着孩子,要么怕婆婆不喜,便早早地告辞回府。 易楚吃不准杜仲是不是回来了,正准备找人去问问,就有个小丫鬟过来,口齿伶俐地说:“杜太太,杜大人已经到了,正在跟我家大爷说话,问太太这就回府还是再喝杯茶?” 易楚不想让杜仲久等,又怕打断他跟吴峰谈话,略思索,道:“我喝了茶就走,约莫一炷香工夫吧。” 小丫鬟清脆地答声,“行,我这就去回话。” 花厅坐的众人便艳羡地看向易楚。 女人的脸面不仅是身份家世,还得看在婆婆跟相公跟前的地位。 在座的人个个身份都不低,可她们的相公从没当众这么抬举她们。 易楚匆匆地喝了杯中的茶,便起身与花厅里的夫人太太们告别,杜俏想见一下兄长,也跟着一同告辞。 便有丫鬟跑去知会了吴韵婷。 吴韵婷匆匆过来送客,说些,“感谢赏脸到敝府,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之类的客气话。 杜俏回答:“要是得空的时候到我们府里玩玩,老夫人时常提到你。” 易楚就道:“吴姑娘请留步,你那里还有客人,我们自行出府便是。” 说是这样说,怎可能是自行出府。 钱氏正带着婆子在二门处等着送客,见到易楚,便笑盈盈地随着一同出了角门。 杜仲就站在胡同对面的马车旁。 浅灰色的细葛布长袍,头上没戴冠,用根玉簪插着,发梢散在肩头,被风吹着,微微飘扬。 见易楚出来,脸上自然地浮起清浅的微笑,朝这边迎过来。 杜俏上前唤了声,“大哥。” 杜仲笑笑,神情变得和蔼,“阿俏也来了?” 杜俏低声道:“前几天老夫人问起大哥的日程,说替大哥送行,大哥可定下去宣府的日子?” “怎么也得过了中秋节,”杜仲自然听明白了杜俏的意思,说是询问,其实是在抱怨,没早早将他任职的事情知会她。 他跟林乾商量过,现在不是大肆宣扬的时候,待过几日,事情都定下来,自有庆贺的时候。 杜俏还是这般的沉不住气。 杜仲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头,“你放心,过两天我会上门给老夫人请安,不会失了礼数。” 这样亲近的动作让杜俏很欣慰,她微笑地仰着头,又提到另一件事,“我家里还有几包上好的茶叶,赶明儿让人送过去,你跟阿楚喝着试试,别再……” 不等说完,杜仲打断她的话,“有好茶你自个留着喝吧,我这几年居无定所,对茶叶并没什么喜好。” 杜俏神情有点尴尬。 易楚忙替她打圆场,“都是什么茶?” “西湖龙井、庐山云雾还有信阳毛尖,各样都有点。”杜俏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回头我分出些来,还有几匹绉纱,夏天穿着不贴身,比细葛布要凉快。” 易楚笑着道谢。 赵嬷嬷趁势扶了杜俏往马车那边走。 跟以前一样,杜仲仍是撩开车帘先扶着易楚上去,回身朝门口相送的钱氏等人拱拱手,就看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在丫鬟的簇拥下出现在角门处。 少女穿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一双黑漆漆的明眸顾盼生辉,瞧着倒有几分余香兰的品格。 少女见杜仲瞧见自己,不但不闪避,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 杜仲一怔,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跳上了马车。 易楚自是没想到陈芙为了看杜仲一眼,眼巴巴地也跟着告辞出来。她嫌头上戴的赤金菊花簪压得脖子沉,正伸手揉脖颈。 杜仲不由失笑,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问道:“今儿可受了委屈?” “没有,”易楚温柔地笑,“冷眼倒是有,哪里就算得委屈了。” 杜仲正色道:“阿楚,你不用为了我出来应酬,也不必学什么茶酒,女人的脸面都是男人给的,以后我要你戴根树枝别人也巴结你说雅致,即便用涮锅水沏茶,别人抢着奉承说好喝。” 易楚乐不可支,笑得身子发颤,用涮锅水沏茶,亏他想得出来。 杜仲却很严肃,“我娶你不是让你看别人眼色,你原本什么样子还照着以前的样子就好。” 易楚感动地长叹一声,心里却知道,其实他是讲究的,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不想她难过辛苦罢了。 想到此,笑道:“好马需要配好鞍,好茶自然也得配上好水好茶具,阿俏既然有这份心,何必扫了她的兴?等她送了茶叶来,你教我沏茶吧?” 杜仲垂吻了吻她的唇,忽而想起一事,“说起来也巧,吴峰却是知道德公公的来历,德公公你也认识。” 易楚腾地坐正身子,“我认识?” 杜仲点点头,“他家之前在晓望街附近住过,前年夏天搬到大兴县投靠舅舅,没想到舅舅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花费了一大笔银子不说,舅舅还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得人照顾。舅母自顾无暇,也顾不上上门投靠的大姑子一家……” 易楚低呼一声,越听脸色越白。 杜仲续道:“前年冬天,德公公的娘亲染了风害,先先后后拖了一个多月才治好,家里又欠下一笔债,德公公就净身到了忠王府伺候……因他识文断字,又会来事,不到半年就讨了原忠王妃的欢心,紧跟着进了宫。” “是顾琛,”易楚泪如雨下,“他才十二岁,怎么能狠得下心来……他这一走,顾大婶该怎么办?还有顾大哥,二十几岁的人,可心智还是个小孩子……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顾琛为何连封信都没有?这叫瑶瑶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心?” 121|拜寿 杜仲轻轻拍着她,“德公公在太后跟前伺候,时常能得些赏赐,还有底下人的孝敬,手头还算宽裕,吴峰说他每隔两个月都会托人送银子回去,家里倒是过得去。” 易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我能不能见上顾琛一面?” 杜仲掏出帕子替她拭拭泪,“他是内侍,轻易不能出宫,除非下次你再去宫里,那也得避了人才好……内侍不得与朝臣勾结,稍有不慎,怕替他惹来麻烦。我上次去乾清宫见过他一次,可他穿着内侍服侍,只扫了一眼,没敢细瞧。如果再有机会见到,我争取私下跟他说几句话。” 易楚抽泣着偎在了杜仲肩头。 回到家,易楚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斜倚在靠枕上,低声说:“那天瑶瑶分明就不对劲,把我支出去,说起床换了衣服就吃饭……要是我守着她不走,她也不会……瑶瑶要是还在,阿琛他怎么能变成这副样子……我以后没脸见瑶瑶了。” 泪水又簌簌地往下落。 杜仲知道易家与顾家向来交好,却见不得易楚这般伤心,想了想,问道:“阿楚,你现在手头上有多少银子?” “一万四千两,你要用多少?”易楚擦擦眼泪,就要下炕穿鞋找盛银票的匣子。 “不急在这会儿,”杜仲拦住她,“我估摸着一千两就够,今天去武库司打点了一番,明儿再到五军都督府跑一趟……这银子算是我借你的,以后加倍还你。” 易楚弯了弯唇角,问道:“事情都办妥当了吗?” 杜仲点头笑笑,“有侍郎写的条子,加上银子,徐郎中二话不问就给办了。” 当年庄猛接任榆林卫总兵,将杜昕成立的亲军大多杀害,少数逃脱的均上了逃兵册子。 杜仲就是要解决跟随他的这些人的户籍问题。 像林梧,原本已做到总旗,管辖五十人,再立军功的话能升到百户,而百户就可以世袭了。他跟林枫等人要跟去宣府,想依旧用原来的军籍。 卫橡家中还有爹娘,打算跟着卫珂做几年生意就回乡奉养老人,那么需要把军籍勾掉,另外换成民籍。 而俞桦,这几年一直跟着杜仲倒是不舍得离开,愿意留在府里当管家。杜仲不欲拿他当下人,想给重新换过户籍自立门户。 五军都督府管着军籍,户部管着民籍,而兵部武库司管戎器、符勘、尺籍等事。尺籍含着勾军,就是追捕私逃的军士、或者抓不到逃兵用家里年幼儿男顶名等琐事。 三处衙门都要跑到,打点到。 好在,众人都知道杜仲受嘉德帝的器重,倒也不曾为难,只是银子却像流水一般洒了出去。 易楚听杜仲一一说出各人打算,便问:“那几个要回乡的,什么时候启程,需要准备多少程仪?” 杜仲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欣赏。 易楚虽然出身低,但为人宽厚,俞桦等人不止提到一次,说太太待他们极客气且尊重。 他们是明威将军培养的亲兵,并非杜家下人,之所以跟随杜仲,是念着旧主的恩情。可再大的恩情也经不起天长日久的消磨,等他们感觉恩情还得差不多了,就会生起背主离心的念头。 而想要维系这份情谊,靠得就是真心。 以心换心,关系越拉越近,直到荣辱与共时,彼此的联系就再也分不开了。 这既是交友之道也是御下之道。 杜仲便商量易楚,“这些人大都过了而立之年,怎么也得置办处宅院,买几亩地,再娶房媳妇……不但是回乡的,即便林梧、俞桦他们也是这样。” 易楚默默盘算一番,问道:“每人二百两,不知道够不够?” “足够了,”杜仲亲昵地刮刮易楚鼻子,“共有十九人,需三千八百两,这些也得先从你的嫁妆银子里出,行不行?” 易楚嗔怪地斜他一眼。 说是她的嫁妆银子,还不都是他给的? 杜仲却一本正经地说:“给了你就是你的,眼下跟你借的,我必然会还你。” 杂三杂四地说了这些,易楚心情松快了许多,不再纠结顾琛的事,转而说起宴会,“……安顺伯的长媳,头一次见面,拉着我说了许多。可听陈六姑娘说,薛氏并非十分热络之人。” 杜仲一听就明白,笑道:“前阵子杜旼上折子请封世子,这类折子都压在验封司,届时一并呈给皇上批示。皇上批了的折子也得到验封司备案留底,还有推恩或者封赠的都经过他们……想必,薛氏事先得知了什么消息……你若看着合眼缘就与她们交往,若是不想理会,便不理。” 易楚自然懒得应酬,每次出门都得绞尽脑汁地想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哪里比得上从前,只要衣衫干净头发整齐就可以。 可画屏说过,女眷间的这种交往看着就是谈论点风花雪月或者柴米油盐,可也能从中探知朝政的动向,有时候甚至比男人的消息还可靠。 作为易楚,倒不想在应酬中探知什么或者结党营私,而是不拖累杜仲就好。 就怕无意中说错话得罪了人,平白给杜仲树敌。 杜仲猜出她的想法,推心置腹地说:“阿楚,你真的不必为了我而应酬别人,先帝信任我是因为我是孤臣,谁也敢得罪,谁的人情也不卖,只听命于先帝。以后,我也是如此打算,会结交一些可以肝胆相照的人,但决不拉帮结派……” 孤臣,说起来很是清高孤傲,可没有朋友,没有同党,做得好没人替你请功,可一旦稍有纰漏,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差错。 易楚怔怔地看了杜仲片刻,温柔地笑了,“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反正我总跟着你,上到天堂下碧落……” 杜仲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乱讲,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儿子。” 易楚神情赧然,脸颊如同三月枝头绽放的桃花。 杜仲心里软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情不自禁地低头噙住了她的红唇。 每每看到她温顺乖巧的样子,杜仲总会觉得十分地愧疚。 易楚虽然退过亲,但再寻户良善人家也不难。她长相温柔性情又宽厚,必然能夫妻和睦婆媳相得。 是自己,一念起便不顾其他,强着迫着占据了她的心,可娶回家后,不但没给她安定美满的生活,反而让她三番几次被人笑话。 易楚不常出门不打听闲事,他却是知道,自打皇后宴请之后,平凉侯家的赵十七就没少在外面散布易楚的闲话。 若不是背后有人撑腰,赵十七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会如此放肆。 他不会接交人,但绝不怕得罪人,总有一天会让赵家的人在易楚面前低声下气地赔罪。 ** 转天是易郎中的生辰,杜仲陪易楚回晓望街给易郎中贺寿。 寿礼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易楚送的是一身藏青色嘉定斜纹布衣衫,杜仲送的则是一匣子徽墨,两刀纸,一刀生宣一刀熟宣。 易郎中自从娶了画屏,倒是把先前喜好的字画都重新捡起来了,稍有空闲不再捧着医书看,而是在书房里念会诗文,画会儿画。 有时候画工笔,有时候画写意。写意画用生宣,工笔画则用熟宣。 杜仲送得礼投了易郎中的喜好,倒比易楚的更合心意。 易郎中留了杜仲在书房下棋,易楚先拜见了外祖母卫氏又去找画屏。 画屏已经显了怀,人比以往丰腴了许多,脸色也愈加好,白生生粉扑扑的,透着健康的红润。 知道易楚来,画屏一早备了茶水点心。 易楚笑着问:“怀相可好,孩子闹不闹腾?” 画屏满足地叹着气,“都说是苦夏,我这夏天却是能吃能睡,先前还闻不得油腥味,现在是看见鱼虾就馋……娘天天给我炖鱼吃,每次都让阿珂宰鱼,阿珂一天到晚抱怨身上腥气重。” 易楚完全能想象得到卫珂跳脚的样子,不免弯了弯唇角。 画屏又道:“以前再想不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先生待人温和,从不曾高声对我说过话,娘又把我当亲生闺女看……阿楚,真应该感谢你。” 易楚笑道:“谢我干什么,是你上辈子做了好事所以这辈子才得了福报。” 因见炕上摆着针线活儿,易楚顺手拿起来看了看,是个宝蓝色的肚兜,面是杭绸料子,里则是细棉布,针脚都是明的,露在外头。上面绣着两条嬉戏的金鱼,甚是可爱。 易楚便问:“已经看出来是弟弟?” 画屏“嗯”一声,“本来就觉得八~九不离十,大前天先生又把脉,倒是瞧准了的……娘让阿珂跟你说说,先生拦着没让,说过不了几天就见到了,特地为这个跑一趟不值当的。” 易楚俯在画屏肩头“吃吃”地笑,“我爹这是害羞呢。” 画屏并不见外,爽快地说:“先生是怕你吃味。” 易楚“嗤”一声,“我哪里就那么小气了,爹小瞧我,”又笑着说,“你怀着孩子,针线活还是别做了,免得伤了眼。这些小衣服我做就行……再给你做两条宽松点的裙子吧,瞧着你的腰身粗了不少,别勒着孩子。” 画屏道:“我把以前的裙子腰身剪了,反正不出门在家里凑合着能穿,倒是要麻烦你给娘做身秋天穿的衣裳,还有阿珂,娘现在托了吴家婶子给阿珂相看媳妇呢。” 卫珂比易楚小半岁,也已经十七,该张罗起来了。 易楚便问:“可选定了人家?” 画屏抿着嘴笑,“娘倒是选中了一家,还没等相看,阿珂先跑去给吴婶子说,他要到二十才说亲,现在看了也白看……气得娘又把他一顿好骂。” 易楚寻思片刻,压低声音道:“小舅舅不是随便说话的人,我估摸着他是想先赚钱买处宅子,再考虑成家的事。” 画屏恍然,“是这个理儿。” 卫氏跟卫珂住在易家本就不算妥当,要是再娶个媳妇回来,住处倒是有,可两家子混在一处像什么话。尤其,画屏等过完年也就要生了。 易楚跟画屏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话,便要去厨房帮着卫氏做饭,刚出门就被卫珂喊住了,“不用忙活,今儿叫了席面,午时就送来了。” 卫珂瞧着比刚从西北回来时又黑了,也瘦了不少,身上的长衫显得空荡荡的。 易楚不由关心地问:“小舅舅,生意不顺当吗?” “呸,乌鸦嘴,”卫珂立刻就要跳脚,“我做生意还有不顺当的……不过累倒是真累。”说完叹口气,露出罕见的消极来。 易楚道:“要是有什么难事,跟俞管家或者张铮说一下,他们在街面上熟,兴许能帮上忙。” “我省得,不用白不用,”卫珂笑一笑,从怀里掏出只匣子来,“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这个就赏给你。” 易楚打开一瞧,是只翡翠簪子,簪身雕成叶柄状,簪头则是张开的荷叶,看上去古朴碧透。 “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易楚低叹,又觉得诧异,卫珂此刻不是该攒钱买宅子吗? 卫珂傲然道:“看着挺有意思就买了,给你戴着玩吧。” 易楚道谢收下,问道:“小舅舅打算在哪里买宅子,要是银钱不凑手,我那里还有点。” 卫珂一本正经地说:“能买在前街附近最好,照看铺子方便,可我娘定然不放心姐夫,所以在晓望街也使得,可惜没有合适的宅子卖。” 晓望街都是老住户老店铺,确实不容易找,以前杜仲就是退而求其次,买在了白米斜街。 这个忙,易楚也帮不上。 卫珂原本就没指望她,只是觉得跟她说说话心里挺舒坦。 除了易楚,他还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卫氏恨不得一天到晚地数落他,易郎中脾气好,可也把他当孩子看,动不动就拿出长辈的和蔼语气。 他跟画屏更是说不着。 而易楚,虽然有时候也爱说教,但只要他想做的事,易楚总是支持他,也会帮忙出个主意。 而且她脾气好,没正经事可说的时候,捉弄捉弄她也很开心。 所以,有什么好东西,他第一个就想着留给易楚。 就如这根荷叶簪,当时掌柜是养在碗里,甜白瓷的大碗,被簪子映得绿汪汪的。 他眼前立刻浮现出易楚乌黑的长发上插着这支簪,配着白净的小脸的样子,毫不犹豫地买了。 簪子不便宜,可他觉得值。 听说卫氏要给他说亲,他就想能找个易楚这样的就好了,长相不用特别漂亮,顺眼就行,关键是性情要好。他虽然爱捉弄人,可也能护着人。 他偷偷打听过,卫氏看中的那家女子,女红针黹是一等一的好,可性情也太软和点儿了,面团似的,动不动就淌眼抹泪的。 他可没心思整天哄孩子玩儿,干脆把亲事推到了两年后。 易楚绝想不到卫珂把自己当成说亲的模子,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书房出来的杜仲,目光温柔似水。 杜仲迎着她走来,也不避讳,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卫珂重重地“哼”了声。 吃过晌饭,画屏身子重,每天都要歇一会儿,卫氏上了年纪夜里睡不好,中午也得补觉。 易楚与杜仲便告辞,一前一后地往白米斜街走。 正午的阳光照着两人,地下映出矮小的身影。 易楚就想起去枣树街过夜的那天,他们也是这般慢慢地走,踏着皎洁的月光,步伐惊人地和谐。 想起来,依然那么真切,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易楚微微地笑。 回到家,正房地上摆着两坛酒,冬雨道:“……是文定伯府的婆子送来的,说六姑娘给太太尝尝,一坛梨花酿,另一坛是桂花酒,还说要是吃着好别客气,六姑娘那里还有。” 易楚问道:“你是怎么回复的?” “我说亲家老爷寿辰,太太跟老爷都拜寿去了,回来后再向六姑娘道谢,然后给了两个婆子每人一个八分的银锞子,前头俞管家不在,林梧赏了车夫六分的银锞子。” 易楚点点头,这样应对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失礼。 她正想着用什么回礼,就听杜仲问道,“你跟陈六姑娘很合得来吗?” 易楚怔了下,一时有些恍惚,辨不清杜仲话里的意思…… 122|封诰 杜仲笑一笑,转身进了内室,易楚吩咐冬雨,“把找冬晴找来,你们两人一道把酒坛子搬到西厢房放着,小心别摔了。” 冬雨答应声出去了。 易楚跟着进了内室。 杜仲笑着把她拉到身边,用鼻尖蹭蹭她的脑门,“又想什么呢?” 这阵子,他越来越喜欢做这种亲昵的小动作,仿佛把她当孩子般。 易楚歪着头笑,“没想什么啊。” 她确实没来得及思索,但本能的反应多少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 杜仲也不说破,只道:“这几天,不少朝臣打听咱们的住处想上门拜会,我都给拒了……文定伯虽无正经差事,可他的长子在吏部文选司,还有个侄子陈峰,在五军营任都督……眼下皇上还得依靠皇后娘家,所以放任不管,若是皇后娘娘不知见好就收,以后不见得不会被皇上忌惮。” 文选司掌管文官的品秩、升迁和改调,是吏部最有实权的机构。 五军营共十六营,每营约莫一万五千人,分别由三个都督掌管,其中陈峰就管了五个营七万人的兵力。 易楚隐约有些明白,但仍疑惑地问,“皇后与皇上是夫妻,他们生的孩子便是理所当然的太子,难不成皇后还会异心,以致于教皇上忌惮?” 杜仲揽着她细细分析,“人总是得陇望蜀,欲求只会越来越大,皇后一族尝到了权势的滋味,不免会想要更多,甚至干预皇上的决定……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夫妻父子情分远不如江山社稷重要,假如皇上抉择时束手束脚的,自然会着手清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儿。” 易楚点点头,商量道:“这两次应酬都亏了陈六姑娘照拂,她又主动示好,倒不想拂了她的面子,我送她一坛酱菜回礼,可好?” 杜仲微笑地看着她,笑容和煦,如春风般让人迷醉。 易楚忍不住就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近他胸口,低低地说:“陈六姑娘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许给你的那人,性子开朗大方,相貌也好,连我都忍不住喜欢她……我其实很担心你若见了她会……” 杜仲朗声大笑,少顷,勾起易楚下巴,笑道:“难怪这么心神不定患得患失的?” 易楚躲闪着他的目光不敢直视。 杜仲却强迫着她对牢自己的眼眸,声音低且柔,蕴含着无限情意,“阿楚,我到底哪里好,值得你如此对我?” 易楚双颊绯红,垂了头,低声答:“哪里都好。” “我的小乖乖……”杜仲喟叹一声,把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陈六姑娘昨天是不是穿了件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我见过她了,确实生得不错。” 易楚讶然地抬起头。 “上车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出来,”杜仲解释,戏谑地笑笑,“眼下,陈家姑娘可是万晋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皇后娘娘没提出见你之前,我还担心她会耍别的心思,可她既然宣你进了宫,太后娘娘跟其他夫人也在场,那陈姑娘对咱们就完全不相干。皇后娘娘不可能让她的胞妹为妾,便是平妻也不行……皇上既然要用我,皇后娘娘就不敢明着动你,至多给你点小鞋穿。” “阿楚,你对我的心我都知道,我对你也是这般,整个心里便只你一人,从第一次闯到你闺房那个晚上,我就……本来是觉得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要灭口的,可看到你哭,特别想亲亲你,好容易才忍住了。”杜仲捧起易楚的脸,炽热的唇顺着她细嫩的面颊滑下,落在如花瓣般娇柔的唇上,温柔地碾压。 男子独有的阳刚气息在她唇齿间萦绕。 易楚听到杜仲低哑的声音,“阿楚,给我生个孩子吧……” 等两人清理完,重新换过衣衫,已是万家灯火。 易楚羞得抬不起头来,杜仲却神情自若地接过冬雨手里的托盘,放到炕桌上。 饭菜是凉了又热过的,不如刚出锅时候滋味好。 杜仲却吃得很香甜。 明亮的烛光照在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上,那双深邃的眼睛越发得明亮。 易楚看得发呆,满心满眼里都是痴迷。 杜仲既是心酸又是感动,这些年他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地活,早已习惯疏离与防备,可易楚却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爱护着他,视他若头顶的天,又像心头的宝。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夫复何求? 吃过饭,唤了冬雨到屋里收拾,两人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一弯清浅的明月斜挂在天际,人影被拉得老长。梧桐树下的瓷缸里,莲花静悄悄地合拢了花瓣,游鱼仍没歇着,时不时溅□□点水花。 栀子花不知疲倦地开,香味随着清风弥漫在院子里,浅浅淡淡的。 易楚走得热了,坐在秋千上休息,杜仲慢慢摇着绳子荡。 绳子越摇越急,秋千越荡越高,几乎能看到院墙外头,易楚觉得刺激,想叫又不敢叫,抿着嘴儿笑。 杜仲猛摇一下松开手,纵身一跃,轻巧地踏上秋千板,立在易楚身后,两人迎着风,墨发飘扬在风里,宛如神仙伴侣。 转天,易楚给陈芙写了回帖表示感谢,又收拾出一坛子酱菜作为回礼让冬晴跟冬雨送去。 两人刚走不久,杜俏让人送了茶叶来,大大小小包了四包,还有两匹纻纱料子,一匹象牙白,一匹天水碧。 易楚当仁不让地收下了,照着昨天的例打赏了送东西的婆子。 杜仲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易楚却是很高兴,扯了布料在杜仲身上比划,“单用纻纱有点轻薄了,不如里面衬着靛蓝色的细葛布,我看见街上就有人这么穿。” 看过了衣料又打开茶叶包,里面还垫着张纸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茶叶的名字产地、配什么水什么茶具,倒是很详细。 易楚叹口气,不管杜俏是出于什么缘由,可也是用了心的。她又是杜仲唯一的亲人,总不能叫杜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便亲自到厨房烧了水,将就着手头的茶具,沏了一壶倒给杜仲尝,“怎么样?” 杜仲瞧一眼,闻一下,再尝一口,“水太热了,稍等片刻再沏,色泽跟口味更好。” 易楚暗想,这人果然是讲究的,便是为了他,也得把茶酒这一套学会。 两人正对坐在炕桌两边吃茶,就听外头郑三嫂的声音想起,“老爷,太太,俞管家有事禀告。” 话音刚落,一向沉稳的俞桦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枫叶胡同那边来了人,说宫里下了旨意,让老爷跟太太过去接旨。” 枫叶胡同指的是位于积水潭附近的信义伯府。 有什么旨意要下到那边,还指了名让易楚去接? 易楚慌了神,手里的茶壶差点落了地。 杜仲接过茶壶,稳稳地放在炕桌上,慢条斯理地问:“大勇从文定伯府回来了吗?” 俞桦回答:“还没有。” “那就再等等,” 俞桦答应着出了二门。 ** 信义伯府。 大章氏穿着二品夫人的诰命服已在正房院子里跪了小半个时辰。 按理伯夫人的品阶应是超一品,但大章氏是继室,只得了个二品的诰封。二品夫人也得戴凤冠穿霞帔,看着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此时的大章氏却觉得又沉又热。 可宣旨的大太监手里捧着圣旨站得笔直,她又怎敢懈怠,只能强打着精神挺直了腰杆跪。 大太监在御前伺候,每天要站好几个时辰,早就练出来了,加上正站在树荫下,倒不觉得苦。 杜旼却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娘亲忍不住了,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大章氏用眼神狠狠地拦住了。 早先明威将军还在,信义伯也没死的时候,每年宫里的太监都要上门好几回,要么宣人议事,要么就是皇上的赏赐。 这十几年来,还是头一回有太监上门,后来的下人没见过这阵仗,一听有圣旨,慌得先自乱成一团。 还是大章氏冷了脸,一面吩咐丫鬟把压箱底的诰命服找出来,一面让管事摆香案准备接旨。 诰命服压得年岁太久,上面的褶子都成了死褶子,又来不及现烧了烙铁烫,大章氏只得凑合着穿上身,急匆匆地领着全家老少跪在地上接旨。 没想到大太监打眼瞧了瞧众人,问道:“杜仲杜总兵可在?” 杜旼愣了愣开口道:“小侄未住在此处。” 大太监阴阳怪气地问,“这难道不是信义伯府?皇上说得清楚,杜总兵是信义伯的嫡长孙,他不在,咱家没法交代。” 杜旼自然知道杜仲的住处,忙不迭吩咐小厮快马加鞭请杜仲来接旨。 大章氏听到此话,心里已然明白,身上的劲儿也泄了大半,可再怎么着,也不敢在太监面前表现出来,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就是藐视天家。 杜仲跟易楚在家里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信义伯府的小厮急得跳脚,却没办法,白米斜街离积水潭少说也好几十里,用步量着去,赶天黑也到不了。 直到大勇赶了马车回来,杜仲才换上二品武将的服饰扶着易楚出门。 这次没用大勇,俞桦亲自驾车,赶得飞快。 杜仲隔着车帘道:“街上行人多,伤及无辜就不好了。” 俞桦将车慢下来,晃晃悠悠地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信义伯府。 虽然十几年没踏进这个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仍深深地刻在杜仲脑海里。不待门房通报,撩起衣襟就往里走。 易楚提着裙子退后半步跟着,只觉得心头砰砰跳的厉害,四周的景致半点没看见。 走了约莫两刻钟,进了处如意门,迎面乌压压跪了满院子人。 一个大太监站在树荫下双手捧着黄绫绢,另外两个小点的太监,一个手里握着拂尘像是伺候大太监的,另一个身型单薄,手里也有个黄卷儿,却是站在稍远的地方。 易楚不敢多看,低着头往里走。 就听大太监跟杜仲寒暄两句,又道:“皇上亲笔写的圣旨,杜大人请跪下接旨吧。” 杜仲双膝跪在最前面,易楚在他身边跪下了。 大太监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地念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易楚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得,字倒是听得清楚,就是没明白什么意思。 直到杜仲接了圣旨,大太监笑嘻嘻地说:“恭喜伯爷,恭喜夫人”,易楚这才明白皇上将伯爵之位给了杜仲,自己得了超一品夫人的诰封。 不等易楚起身,只听又有个清脆的声音喊道:“太后娘娘懿旨,易氏跪下听旨。”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易楚悄悄抬眸瞧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泪刷地流了满脸…… 123|入住 顾琛念完,将圣旨双手托着递到易楚面前,“杜夫人先接了懿旨吧。” 泪眼朦胧里,易楚看到他的脸,依然清秀白净如往日,神情仍是孩童般单纯。 以往,在医馆,他就是这般笑眯眯地扬着脸问:“阿楚姐,先生这道方子用了玄参,为什么不用党参?” 就是这道清瘦的身影,每天早一趟晚一趟,把医馆收拾得整齐利索。 易楚转过头,不忍再看。 杜仲伸手接过懿旨,“内人今日双喜临门,欢喜得忘形,德公公勿怪。” 顾琛笑一笑,“喜极而泣是常事,我也替伯爷与夫人高兴,岂会见怪。”回身不知从何处取了只一尺见方剔红雕着并蒂莲花的匣子,将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翡翠雕刻的麒麟,问道:“太后所赐辟邪镇宅招财求子神物,理应置于正屋堂间,以便伯爷与夫人早得麟儿,还请伯爷头前带路。” 刚刚起身的大章氏腿脚正麻着,一听此话,又生生跪在了地上。 杜府的正屋素来是信义伯居住之处,先头信义伯杜镇因养病搬到了后头较为清静的荣恩院,从那时起就一直是大章氏独自占着正屋。 可听这位公公的意思,难不成是让她让出正屋? 让屋子事儿小,可接下来呢,是不是也得把掌家权交出来? 大章氏不甘心,她十七岁嫁给杜镇为继室,到现在足足三十五年了,为了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是要留给自己亲生的儿孙,现在要她拱手让给前头赵氏留下的孽种,她如何能够甘心? 赵氏是个短命的,她的儿子杜昕也短命,眼前这个杜仲……大章氏恨恨地想,早知道就不该因一念之差留下他的性命。 易楚已起身擦了眼泪,为难地说:“我跟相公一直住在外面,这府里不曾有我们的住处。” 顾琛奇怪地说:“这倒是闻所未闻,信义伯的嫡长孙竟然在伯府没有立足之地?”顿一顿,又道,“便是以前没有,这会也该有了。我人小见识少,只听说宫里的例,皇帝是要住了乾清宫,皇后住在坤宁宫,还真没听说过哪朝的太后娘娘住着坤宁宫。钱公公,您当差比我久,可有这样的例?” 钱公公,也就是先头宣旨的大太监,摇摇头,“古往今来,皇家的住所均有惯例,岂能随意变更。” 顾琛瞧瞧杜仲,装作气力不支状,“伯爷还是带路吧,这圣物着实分量不行,再耽搁会儿,若有闪失,太后怪罪下来……” 大章氏气得肝都疼了,这是明晃晃地赶人啊。 赶人不说,还拿着太后皇后打比方。 她咬着牙想站起来,却觉得眼前金星乱转,脑子发昏,三分真七分假地晕了过去。 她就是要晕,看看谁敢让她搬,难不成这个德公公能一直在府里待着? 小章氏脑子机灵,见婆母加姑母倒的时候特意压在丫鬟身上,心里已有计较,面上却着急得不行,哭着扑过去,“娘,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快来人,快,赶紧将老夫人扶到屋里。” 有丫鬟过来搀扶。 顾琛喝道:“慢着,这样贸然搬动极为不妥,当务之急,应该先叫醒老夫人才是。”慢慢地转头看向易楚,“听说杜夫人出身杏林世家,这种情况,可有法子解救?” 易楚毫不犹豫地说:“最常用的就是掐人中,若不管用,击拍面颊或者用冷水激一激都可行。” 顾琛便对小章氏道:“先掐人中试试,就在鼻下三分处。” 小章氏知道婆母七分是装的,怎可能用力,指甲摁在人中穴上,连个红印都没掐出来。 顾琛冷眼看着,又道:“力气太小不顶事,换个力气大的来。” 小章氏满怀怨念地瞪了他一眼,这位公公年纪不大,管得闲事却不少。别人宣完旨不都赶紧回宫复命去吗,他倒还有闲心在这里指手画脚。 钱公公也百思不得其解,说起来这趟差事已经耽搁不少时候了,先前等着这位杜总兵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这好容易完了事,赶紧回宫还来得及吃中饭,若是晚了,饿肚子是小事,说不定还得吃顿排头。 可德公公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自打他在跟了太后,太后无论是念经还是拜佛,都要德公公伺候着,平常往乾清宫里送汤送水这种得眼的差事,也指派德公公干。 外命妇都觉得太后年纪大,后宫早晚是皇后娘娘独尊。 在宫里待过的人却知道,皇上的女人成百上千数不清,可皇上的亲娘却只有一个。 只见过前一刻女人还在床上伺候着,下一刻就被赐了白绫缎,却没见过皇上翻脸不认自己的亲娘。 皇后能不能做牢那个位子,全凭皇上一句话,而太后再怎么势弱,她的地位没人动得了。 钱公公不想开罪德公公,就只能站着看他折腾。 顾琛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个粗大的声音,“奴婢力气大。” 易楚听这声儿熟,侧头一瞧,竟然是冬晴,不止是她,四个丫鬟全来了。 杜仲不动声色地捏捏她的手心,笑了笑。 顾琛看着冬晴膀大腰粗的模样,点点头,“你试试吧,认好了,鼻下三分才是人中,别掐错地方。” 冬晴答应声,一把将小章氏划拉到一旁,朝着人中掐下去。 大章氏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硬是强忍着不睁眼。 杜仲好心好意地提醒,“要不拍拍脸颊试试?” 冬晴闻言,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 大章氏再忍不下去,“哎哟”一声睁开了眼。 顾琛长舒口气,“醒了就好,多亏了这个丫头,该重赏才是。” 小章氏捏着帕子给大章氏擦脸,装作没听见。 冬晴也不在意,“呵呵”笑两声,仍到后头老老实实地站着。 杜旼见亲娘两个腮帮子肿得老高,心里哪有不疼的,鼓足勇气冲顾琛行个礼,“公公请宽坐,下官先将母亲送回房内。” 顾琛两手托着匣子,叫,“圣物还没摆好,太后交待的差事没完成,哪敢宽坐?杜大人倒是在府里住着,好歹叫个人领我到正房找个妥当地方放下。” 小章氏无奈,一边吩咐着丫鬟好生搀扶着大章氏,一边跟顾琛道:“公公请随我来。” 顾琛朝杜仲努努嘴,“伯爷与夫人一道请,太后还嘱咐了供养圣物的方法,除了摆放的方位有讲究外,还得每天供养一杯水,一炷香。” 杜仲便拉着易楚随在他身后,其余杜俍杜伊等人相互看了眼,也跟了过去。 眼看走到正房门口,顾琛看了看身后一大帮人,皱着眉头道:“章夫人不是要养病,住在正房不免太过吵闹,还是搬到清静的地方为好,”停一下,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再说,太后赏赐的圣物初来乍到,最怕被病邪之人冲撞。” 大章氏浑身的血突突往头上顶,本来冬晴扇得两巴掌就不轻,有颗牙齿被打得松动了,此时只觉得满口腥甜,一低头,吐出一口血来,倒是更加坐实了病重的症状。 顾琛啧啧叹息,“到底是冲撞了圣物,都见了血了,这可是血光之灾。” 此情此景,小章氏再不能将大章氏往正房里搀,若真如此,那可就成心与太后作对了。 咬了牙,支使丫鬟,“先扶老夫人歇会,去找顶软轿来。” 顾琛又好心地说:“我看得把老夫人惯用的被褥一并搬过去为好,免得换了铺盖不得劲儿。”回头指着冬晴,“那个力气大的,就是你,进屋把老夫人的被褥收拾好送过去。” 大章氏本来还存着一丝幻想,她的日用之物都在正房,杜仲绝不敢扔出去,扔了就是不孝,她豁上慈善的名声不要也得到顺天府告他。 可现在,宫里不相干的太监发了话,人家杜仲一声都没吭。 这到底是打哪里蹦出来的太监? 竟敢对她正二品的夫人指指点点。 大章氏有心质问几句,可说话上不来气,只是呼哧呼哧地喘。 冬晴等人是俞桦特意赶车回去接的。 不但是她们四个,像林梧、林枫等人也一并赶来了,就在外院等着。 杜仲早先就对俞桦说过,到宣府之前得把家事处理了,不能把易楚一个人扔在京都被欺负。两人私下商议过不少次。 这次杜仲进府,就没打算回去。 冬晴瞧着易楚脸色,不像制止的样子,撸起袖子就进了屋。 四人平常干活干习惯了的,不像杜府的大丫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尤其是冬晴,七八岁时就跟着父亲上山扛猎物,哪还在乎这点活儿。 当即三下两下将绘着虫草图样的精致帐子拽下来,扯成长条拧成绳子。 床上的薄被是叠好的,冬晴没管,把下面铺着的两层褥子连带着最底下的棉垫子往上一卷,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稍用力扛在肩头就走出门口,对着小章氏问:“这位嬷嬷,送到哪里去?” 顾琛忍不住笑,心道易楚也不知打哪儿找了个这么糙的丫鬟,今儿倒是用着了,朝着冬晴笑笑,“你这丫头倒是个利索的,该重赏!你不用急,回头软轿来了,她们往哪儿抬,你就跟着往哪儿送。” 冬晴痛快地答应声,将被子卷往地上一扔,低眉顺目地等着了。 小章氏也憋着一股气,她刚三十又四,虽说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可平常保养的好,风韵犹存,就跟二十出头似的。 加上今儿要接旨,特意打扮得富贵华丽,这粗野的丫头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说她是个嬷嬷来的? 又是气,又是惊,大章氏会享受,嫌床板硬,下面铺的棉垫子絮了好几层,平常拿出来晾晒的时候都是两三个丫鬟抬着,现在可好,人家一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扛出来了,外加两床褥子。 等软轿的工夫,顾琛又想起事儿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小章氏,“老夫人的衣服首饰也得收拾过去,否则人不在这儿,万一少了坏了的,总得有人受牵连。” 冬晴听了跃跃欲试。 顾琛道:“你毛手毛脚的,别弄坏了,让几个细心点儿的去收拾。”目光落在冬晴身旁的冬雨身上。 小章氏咬着牙吩咐自己身边的丫鬟,“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去?” 丫鬟们唯唯诺诺地进了屋子。 顾琛这才托着匣子进了最中间的堂屋,将麒麟的头冲着门口,尾巴冲着墙壁,端详了好一阵子摆放好,甩甩酸痛的胳膊,对杜仲道:“太后说了,圣物一旦放好就不能随意搬动,另外切不可喧闹吵圣物,屋里最好有木有水,才能旺财旺子。” 杜仲连连应着,“臣恭听太后吩咐,明日臣定当入宫叩谢太后恩典。” 顾琛笑一笑,出了堂间转身到了次间。 次间就是大章氏的卧室,几个丫鬟正清点衣物首饰。 按理,男人不可能随意出入女子卧房,可顾琛跟钱公公都是太监,太监不是女人,可也算不得男人。 顾琛也不避讳,当着丫鬟们的面就对钱公公道:“生平最恨小妇,尤其占了大妇的位置还苛责她子孙那种。” 钱公公深有感触。 他就是因为爹娶了后娘,后娘看他百般不顺,张口闭口就是娼妇养的,天天非打既骂还不给饭吃。后娘听说宫里招募太监,可得五两银子,就说服他爹给他喝了药,趁他昏迷时净了身。 钱公公手头有了银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后娘以及后娘生的两个弟妹捅了。把他爹打断了双腿,倒是留了一命,每天靠行乞为生。 如今听到顾琛此话,倒是惹出他满腹的怒气,想想先前关于杜仲的传言,竟是明白了几分。 敢情德公公是给杜总兵抱不平的。 其实顾琛就是来给易楚撑腰的…… 124| 顾琛年纪虽小,可他聪明,他的聪明在于会揣摩身边人的心思,但又不让人觉得奸猾。 太后跟先忠王伉俪情深,本来是要追随先忠王去的,可想到自己一走,不免让儿子受世人诟病。 楚寻虽然贵为天子,但是踩着父母双亲的尸身上位的,这种话若传出去,被那几个不安分的王爷利用了,江山社稷或有动摇之虞。 为了儿子,太后只能忍着孤单熬日子。 楚寻忙着在前朝准备登基事宜,太后在后宫数着佛珠念经。 顾琛是经过生离死别这种痛的,先是父亲,再是姐姐,顾大婶拉扯着他们兄弟三人度日如年,那种悲伤绝望的心情跟现在太后的心思一般无二。 顾琛便把伺候顾大婶的心用在了伺候太后身上。 每天一早,花斛里的花就换上御花园刚剪的带着露珠的花;辰正差一刻,顾琛就将太后诵经的静室打扫干净,透过气,然后点上香,太后是按着点去静室读经的;吃过晚饭,顾琛提醒着太后身边的宫女陪着太后在院子里遛弯,免得积食。 先时太后没觉出来,有次顾琛犯错捱了打,趴在床上两天没起来,太后发现不对劲儿,虽然花照换,静室照旧打扫,就是觉得不如往日合心意。 顾琛就这么入了太后的眼。 太后生了三个孩子,儿子却只楚寻一人。太后全心全意为着儿子,楚寻对亲娘也存着内疚之情,母子俩的情分倒比先前还亲厚。 楚寻每天卯正时分准时上朝,太后则掐着点儿亲自炖好滋补的汤水,让顾琛送到乾清宫。 这天顾琛就听到楚寻吩咐御前太监汪敏,让他安排人手把恩封杜仲的圣旨传下去。 顾琛回到慈宁宫,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太后,“听说杜总兵住在外头,这封爵的圣旨是要下到白米斜街还是信义伯府?” 太后不防备这一问,倒是想起易楚来了。 其实,她也说不上多么看重易楚,但那天一大帮穿红着锦的女子中,易楚一袭浅浅淡淡的天青色罗裙着实让她眼前一亮。 尤其,皇后还对易楚有明显的挑剔。 太后冷笑不已,楚寻指望杜仲驻守宣府保护京都,可皇后却百般苛责人家的妻室,搁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太后一是为了儿子,二是想给刚得势就张扬的皇后一点教训,才有意抬举了易楚。 自然,易楚的言行也确实讨了她的欢心。 宫宴过后,赵十七传出去的那些话语,太后虽然身在后宫,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十七没那么大胆子,可架不住背后有人撺掇。 这次听顾琛提起,太后想既然已经抬举了,索性再添一把火,也顺便给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这后宫里,到底是皇后的天下还是太后的天下。 太后就让人到库里挑了件麒麟出来,指了名要赏给易楚。 麒麟既能镇宅又能送子,送给杜仲夫妻再合适不过。 顾琛自告奋勇地接了这件差事。 出门早,顾琛出门晚,按理碰不上。可钱公公走到半路想起事情不对劲儿,这圣旨到底该往哪里送。 钱公公隶属司礼监。 司礼监是十二监中第一署,也是二十四衙门之首,掌管着批红、传宣谕旨等杂要事务。皇帝有所宣谕,先口授司礼监秉笔太监记录,然后送内阁拟旨,内阁拟好了再由皇帝裁定。 秉笔太监见钱公公回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自然应该送到信义伯府,找不到人由杜家的人去找……要真把旨意宣到别处去,我看你这脑袋瓜子也崩想要了。” 钱公公这一耽搁,就在宫门口遇到了顾琛,两人索性乘了一辆车,结伴往信义伯府走。 顾琛眼看着丫鬟们把正房卧室腾出来,易楚把自己的被褥铺陈好,才跟钱公公告辞回宫。 两人在路上商量好了措辞,把责任都推在杜家人身上。 其实也是,单是等杜仲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回到慈宁宫,顾琛把过程跟太后讲了遍,“偌大的伯府竟然没有杜大人的立身之处,那位章夫人跟二太太都是满头珠翠珠光宝气,唯独杜太太仍是一身素色褙子,站也没处站,坐也没处坐,下人们连杯茶都没伺候……按理太后所赐之物,应当妥善地供着,可我瞧着竟是没有可放之处,一时多嘴,建议章夫人将正房让出来供奉圣物,不料章夫人动了气,竟晕了过去。我自知惹了祸,不敢擅离,眼看着章夫人醒过来妥善地安置好了,才敢回来。” 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我办事不力,请太后娘娘责罚。” 万晋朝的规矩,逢年过节,外命妇以及宗室妇人都要进宫给皇后请安,太后还是忠王妃时就认识大章氏与辛氏。 两人都出身于诗书之家,行止进退都各有分寸,不同的是辛氏一双眼睛跟秋水似的,清得能见到底儿,大章氏则不笑不说话,脸上总是带着笑。 后来杜家出了一系列的事儿,声誉日渐衰落,大章氏慈善的名声却越来越响。 那些年纪轻阅历少的人被蒙蔽也就罢了,可上了年纪成了精的内宅妇人,哪个猜不到其中的猫腻? 杜家怎么单单长房没落,其余两房却是毫发未损,反而趾高气扬的。 太后便道:“杜家的事儿自有杜伯爷整治,你还是年轻心盛沉不住气,就罚你抄五百遍心经收收性子。” 言外之意顾琛所做没错,就是不该由他出这个头儿。 顾琛心悦诚服地领罚,当天就抄了一百遍呈在太后面前。 太后看了看,态度倒认真,可是一笔字却没处看,就指点了几句,“你这长撇飘荡不稳,是力到出锋处,半途撇出之故,这短撇应快而俊利,行笔迅疾。”竟然亲自提笔写了几个字以作示范。 顾琛惊喜交加,连忙仿照着练习,倒是大有长进。 且说易楚与杜仲当日就留在了信义伯府。 中午送走三位公公后,俞桦在外头叫了席面,杜仲与易楚在屋内,其余人在院子里凑合着吃了一顿。 下午,俞桦又跑了两趟白米斜街,将那边的被褥以及日常用品取了过来。易楚带着冬雨等人将物品归置好,院子已经被西天的云霞映上了绚烂的红色。 正屋院里有个小厨房,里头柴米油盐样样齐备,只是没有新鲜的菜蔬鱼肉,想必平常只做些点心之类,不曾真正炒过菜。 冬晴自告奋勇地去大厨房要蔬菜。 杜仲指了大厨房的方向,沉声道:“先礼后兵,不用顾忌。” 易楚听出杜仲的意思,怕冬晴一人吃亏,指了冬云跟冬雪,“你们一道去吧。” 管着大厨房的是个姓王的婆子,四十岁上下,早在杜仲离家之前就在厨房当差,不过之前只是个打杂的,现在已擢升为管事娘子。 上午在正房院里发生的事,早就传遍了府里上下。 几个厨娘凑到一起议论纷纷,不知道是新主子能压过旧主子还是旧主子能压过新主子。 王婆子嘱咐她们,“章夫人是主子,现在来的杜夫人也是主子,要记着咱们只是做饭的,尽了本分就好,不管哪个主子来都用心伺候着。” 正说着,有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匆匆跑进来,“王大娘,不好了,那个丫鬟来了?” “哪个丫鬟?”王婆子正询问,就见冬晴一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王婆子虽未见过冬晴,可瞧着她们面生,已猜了个大概,笑呵呵地问:“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这就做了给您送去。” 冬晴等人本是打算她们如果不给就动手抢的,没想到王婆子这么客气,一时倒有些愣怔,还是冬雪反应快,客气地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不太懂府里的规矩,不知道能不能拿了菜蔬在小厨房单做?” 王婆子笑道:“自然可以,有什么不能的?”引着冬雪进了厨房,“……都是一早买回来的菜,这些是已经摘了洗过的,这些还没洗……鱼养在墙边的水缸里,有鲤鱼和鲫鱼,肉在铜釜里用冰镇着,姑娘看着需要什么尽管拿。” 冬云捉摸了下晚上的菜式,指了几样。 王婆子很痛快地用竹篮装好,等几人要出门的时候,又殷勤地问:“府里是辰初开早饭,都是各院来取,不知夫人那边是几个人,好提前准备着。” 冬雪思量一下道:“等回去禀过夫人再来回话。” 待冬晴等人走后,有厨娘担心地指了指西头,“大娘自作了主张,要是让那位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着发作咱们?”西院住的是杜旼与小章氏。 王婆子笃定地说:“那位争了这么多年连个世子的名分都没捞着,人家可是一回来就承继了爵位,听说还带兵,你觉得那位能争得过大爷……命中定了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再争也没用……天不早了,赶紧备起晚饭来吧。” 几人顿时不言语,该洗的洗,该切的切,案板剁得咚咚响…… 此时的小章氏根本没心思管这些琐事,她正守在大章氏床前,哀哀地哭,“姑母,这可如何是好,哪个孽种怎么就这么命大,先后几次都没有得手,竟然还让他得了爵位,以后咱们该怎么过?岂不成了他案板上的鱼肉了。” 大章氏腮帮子肿得老高,一扯嘴角,腮帮子就跟着疼,强忍着断断续续地道:“悔不当初……一念之差,当年就该狠了心打死他。” 当时杜仲已经被打得昏迷不醒,大章氏就想算了吧,毕竟是俍哥儿的洗三礼,闹出人命来不吉利,反正来日方长,他养伤断不了吃药,到时候做点手脚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再说,一个声名狼藉的半大小子,没准已经断腿伤筋成了残废,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大不了就当个废人养,倒是能成全自己的好名声。 可谁能想到,人事不知的杜仲竟然会在好几十个护院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因为小章氏到底受了风,当夜就有点发热,大章氏忧心她的病,也没怎么把杜仲当回事,只派了十几人往各大医馆里访探了几个月。 毕竟,伤成那样了,能不能活得下去还是个问题。 没想到,时隔十几年,就在两个月前,她娘家的侄媳妇说见到杜仲了,而且还成了亲。 她不相信,打发人去查,果然是真的。不只是这几个月的事,这四五年杜仲一直隐姓埋名地躲在京都。 既然敢送上门来,她就不会手软,先后找了三四拨人到白米斜街,却都铩羽而归。 她心知不好,却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杜仲能够有点自知之明,不要以卵击石,凭一己之力与整个杜府对抗。 当然,也抱着希望,杜旼能够得到爵位。 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这绝不是大章氏想要的结果。 她在杜府含辛茹苦三十多年,付出了多少精力与心血,而赵氏不过待了短短的两年多就撒手人寰,还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要她照顾。 信义伯曾说过,旼哥儿是他的福星,正因为那年旼哥儿出生,杜镇才得了爵位。 所以,这一切,不管是爵位还是府邸还是家里的财物,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是杜旼的…… 杜仲却不这么想,爵位他不在乎,金钱也不在乎,他回来就是要报仇,父亲的仇、母亲的仇和他自己的。 不管大章氏想要的是什么,他都会一样样地从她手里夺走,就像当年自己,一无所有地离开一样。 易楚满怀担忧地望着他,自打他进了杜府,脸上始终沉静如水,瞧不出一丝波澜,可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是阴冷而冰寒。 这冷,让她心疼。 易楚默默地走近,从背后抱住了他。 杜仲身子僵了下,很快放松下来,回身将易楚揽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的发间,一句话都没说。 有水样的东西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领。 易楚有点慌。 他哭了? 这样刚硬的,无所不能的男人竟然也会流泪? 易楚慢慢合上双眼,感受着他对她的依赖。 静静地依偎,紧紧地拥抱,偌大的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无声地相拥。 良久,杜仲深吸口气,松开她,低声开口,“阿楚?” 易楚仰头,唇角挂着温柔的笑,“怎么?” 看着她如皎月般的笑容,杜仲满腹愧疚的感谢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紧紧握了她的手,“你累不累?早点歇了吧?” 易楚笑着点头,“好。” 什么都不问,什么都说好。 这就是他的妻,默默地站在他身边支持着他。 杜仲胸口梗了下,柔声道:“去宣府之前,我想让你把家管起来……” 125|管家 这一夜对京都的许多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诸如武定伯,终于如愿以偿地让才八岁的儿子得了世子的名号;又如忠勤伯,主动将爵位传给儿子吴峰,今天也得到了圣旨,这就意味着爵位可以再传一代。 忠勤伯当晚就要大摆宴席,被吴峰劝住了,“还是等明儿进宫谢恩后再做打算,其他一并封赏的也有,如果都摆席,咱们就随大流,要是都不摆,咱们也别独树一帜。” 忠勤伯欣慰地笑,“你小子倒是出息了,能沉得住气了。” 吴峰在父亲面前还挺收敛,可回到自己院子里,脸上的喜气就藏不住了,搂着钱氏很是快活了一阵。 同样不眠的还有平凉侯,因没有嫡生儿子,他跟忠勤伯一样,想主动传给庶子,没想到圣旨没等到,却等来了嘉德帝的口谕,“嫡庶不分,祸家之源。” 平凉侯气得几乎一口气没上来。 最近他一直走皇后的门路,往文定伯家里送了不少重礼。 文定伯曾给他出主意,不如在本家过继一个,可文定伯觉得过继的总归是别人的孩子,而庶子却不折不扣地是自己的种儿。 最可恨是那个年老珠黄的正妻,说什么也不肯把庶子记在自己名下。 否则,何苦到这种地步。 当晚,文定伯就没给正妻好脸色看,背着手到了小妾院子里。 文定伯夫人冷冷一笑,她才不会把那个娼~妓抬成的妾生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嫌脏。 反正两个闺女都已经嫁人生了儿子,在婆家也都站稳了脚跟,没必要捧个妾生的儿子出来替她们撑腰。 信义伯府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自然是大小章氏等人,而欢喜的却是冬晴冬雨等四个丫鬟。 她们都是出生穷苦人家,没断了吃糠咽菜,即便卖身到了人牙子手里,也是残羹冷饭吃得多。到了白米斜街,每顿都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不说,每季还添新衣裳,已经算是好日子了。再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到这种高门深院里来当差。 别的不说,单是院子里的风景,有假山有亭台,还有五颜六色的花,岂不比年画上画得都漂亮。 四个冬住在一间屋里,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所见所闻。 还是冬雪看得清楚,沉声说了句,“现下夫人跟老夫人打擂台呢,咱们要想在这里过得舒心,就得给夫人撑住脸面,切不能堕了士气,扯夫人的后腿。” 冬晴乐呵呵地说:“我才不怕她们呢,一个个长得娇滴滴的,我一人能打她们七八个。” 易楚却不像冬晴这么乐观。 对于掌管信义伯府,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如果画屏在就好了……可画屏眼下怀着身孕,哪能让她费这种神思。 易楚默默地叹口气,又翻了个身。 杜仲伸手揽过她,“别担心,一切有我。”一下下拍着她的肩头,不轻不重地。 易楚窝在他怀里,闻着清淡的艾草香,呼吸慢慢地变得悠长而均匀。 杜仲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天,两人起得仍是早。 冬晴从大厨房里端来了早饭,朱漆雕着梅花的食盒,装了满满的四层。顶上两层是八样小菜,四荤四素,第三层是四碟点心,有核桃卷酥、奶香花卷、千层糕和小笼包,第四层是两样粥,皮蛋瘦肉粥和红枣薏米粥,一咸一甜。 不大的炕桌,摆得满满当当。 冬晴悄声对冬雪道:“难怪别人院里都是两人抬着,原来早饭吃这么多花样。那个王婆子还说,要是不合夫人口味,现点了她另外做。” 冬雪也压低声音,“也不知咱们吃的是什么?” 说着话,冬云与冬雨也拎了食盒过来,也是四层。 冬晴咧着嘴笑,“肯定也差不了。” 没想到掀开来,不过是一碗糙米粥,一只馒头和一碟酱菜,四层一模一样。 还不如她们在白米斜街吃得好。 冬云不由感念,“还是夫人心善。” 在白米斜街,只有一个厨房,郑三嫂在一口锅里熬粥,一口锅蒸花卷或者包子,下人跟主子吃得没什么不同。差别就在于,饭盛出来先紧着杜仲跟易楚吃,他们剩下的才是几人分,但是也足够饱。 哪像这里,差得也太大点了。 不过几人都是能吃苦的,心里落差虽大,也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吃饱了才好干活。 吃过饭,杜仲带着易楚到了荣恩院。 小章氏正跟大章氏一同吃饭,听了冷笑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昨儿把您撵到这里来,还有脸还请安。”转头吩咐丫鬟红绡,“就说老夫人被他们气病了,不想见。” 红绡委婉地表达了小章氏的意思,“老夫人精力不济,懒怠起身,请伯爷跟夫人回吧。” 易楚淡淡地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章夫人了,不过最近各府得了封赏的不再少数,府里免不了各处应酬,还请章夫人把对牌交给我。” 红绡心头跳了跳,支支吾吾地说:“夫人请稍候,我去瞧瞧老夫人是否醒了。” 易楚笑笑。 杜仲拉过旁边的椅子招呼易楚,“还不定等多久,坐着歇会儿。” 易楚闻言,便不推辞,轻盈盈地坐下,打量起四周的摆设。 神情悠闲轻松,毫不局促。 但凡给老夫人请安的晚辈,未得允许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站着,即便杜旼也不例外,哪有像他们两人这般不请自坐的? 荣恩院伺候的丫鬟讶然地盯着他们,无声无息地交换了个眼神。 “当啷,”内室里传来清脆的瓷器落地的声音,丫鬟们眸中一惊,均收敛了神情,恭恭敬敬地立着。 杜仲却愈发适意,跟易楚讲起屋里的摆设,“……那个竹根雕的南极仙翁是祖父五十岁生辰那年父亲托人捎回来的,那副雪夜竹林画是我舅父所作,舅父最擅画竹,但祖父曾说,舅父的画不及我外祖父多矣……” 易楚听得饶有兴味。 内室里的大章氏却涨红了脸,点着红绡问:“是她亲口说的,想要我手里的对牌?” 红绡跪在地上,衣襟上满是黑米粒,额前的发梢也沾了米粒,瞧着甚是狼狈,“是,夫人说的,说最近应酬多。” “哼,我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大章氏轻蔑地撇撇嘴,“刚进城的乡下人,身上的泥土气都没洗干净,就想着当家抓权,能看懂账本吗?” “娘,”小章氏着急地说,“你可别一时意气真放了手,要是真让他们俩掌了权,我们俍哥儿哪还有活路啊” 大章氏瞪小章氏一眼,“瞧你那出息,就盯着家里这点东西不放,怎么就不知道教导教导俍哥儿多用用功。” 小章氏摊着手叫苦,“我也想啊,可俍哥儿根本不是科考的料,先后请得几个先生都说作诗还行,写文章就差了点。” “那叫差了点?简直一无是处,”大章氏恨铁不成钢地说,“还好意思说作诗,每天就知道跟些浪荡子到处晃悠,不知道打哪儿听来一两句浑话就成了作诗了……科举不行就习武,当初那个……才四五岁,不到三尺高,天天扎马步,一练就是一两个时辰,一天下来腿都肿得站不住。” “俍哥儿哪能吃那苦头?再说,现在练也晚了,年岁大了。” “慈母多败儿!”大章氏感叹,“你看辛氏,弱柳扶风静水照月般的人儿,人家教养孩子可比你强,下得去狠心……” “姑母……”小章氏抱着大章氏的胳膊撒娇,“您就别说我了,以后我一定好好教导他们。” 大章氏脸色好看了点,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闲闲对红绡道:“起来吧,就说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红绡低声答应着。 大章氏又道:“不用着急,回去先换了衣裳。” 话音刚落,看到另外一个丫头红绫在探头探脑。 小章氏喝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红绫垂首,双手揪着衣襟,忐忑不安地挪到屋里,悄声道:“外头伯爷跟夫人已经走了。” “走了?”小章氏蹙眉,不是来要对牌吗,这么容易就打退堂鼓了? 红绫偷眼瞧瞧小章氏,又瞅瞅大章氏,似乎鼓足勇气般,“听伯爷说,要沿着观云亭、赏月阁砌一道墙。” “什么?”大章氏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杯碟叮当作响,“他敢?” 红绫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再不敢言语。 易楚跟杜仲才不会傻坐在荣恩院干等着。 事实上,杜仲跟她讲完了屋内的摆设后,随口闲聊了几句,就拉着她出来了。 从荣恩院往东,是面不小的镜湖,湖水清澈,湖心养着莲花,走在湖畔能闻到莲花的清香。 杜仲指着湖边的亭台,“那处八角亭就是观云亭,再往前,那株西府海棠后面是赏月阁。” 易楚问道:“你当真要沿着这边砌墙,岂不是坏了这处景致?” 杜仲笑笑,“舍掉这处景儿,能换个清静日子,值得……再说,能砌就能推,时机一到推了就是。” 两人说得悠闲,那边小章氏已经嚷起来,“他成心是想把我们分出去,我就知道这小畜生没安好心。” 杜府分东西两路,东边是大五进的院落,正房七间带两耳,而第三、四进的院落又带着跨院,当中以抄手游廊相连。 西路前头是座三进的宅院,明威将军与辛氏的住处,宅院后头就是花园。花园里另有亭台楼阁若干,其中一处映水轩景致最好,据说风水也最好,是处聚财的宝地。 小章氏与杜旼就住在映水轩,离着荣恩院非常近。 当年大章氏在荣恩院责罚杜仲,小章氏就是听到了吵闹声才出来。 而沿着观云亭垒墙,就自然而然地把映水轩及荣恩院与府邸的其他地方分隔开来。 真要分出去的话,好处是小章氏白得了两处住所,还有一小片竹林。 可坏处更大,现在住在一起,杜俍跟杜伊以及杜俪可以说是信义伯的堂弟堂妹,要是分开了,他们不过是个五品官员的女儿,而且还是晋王府的属官。 晋王眼下还半死不活地躺着床上耗日子,眼瞅着是没有未来的。 尤其嘉德帝不过二十四五岁,至少未来二十多年晋王是不可能翻身的。 杜伊已经成了家,杜俍今年刚十三,杜俪十一,都还没说亲,没了信义伯这面大旗,他们能说到什么好亲事 所以小章氏才急得跳脚。 大章氏却老神在在地说:“他也就吓唬吓唬你,他若真敢垒墙,我就能豁出去到顺天府衙门告他不孝忤逆。” 没想到杜仲果真找了泥水匠来,半天工夫不到,已经砌了面高约丈二,长约两丈的围墙。围墙下半是石头,上半边用的是青砖,工匠砌得很认真,并非是垒着玩的。 小章氏坐立不安,几次想找人偷偷把那墙给扒了,可瞧见墙边那几个玄色衣衫的冷面男子就觉得后心发凉。 是俞桦带着林梧等人,提着长剑来回巡视。 杜仲便是打得这个主意,能让大小章氏消停最好,若是不能,干脆就豁出去一块地皮,图个清静。 眼看着墙越垒越宽,小章氏坐不住了,腆着脸去找易楚。 易楚正跟冬雪与冬云核计厨房的事儿,见了小章氏不冷不热地招呼,“二太太有事?” 小章氏本以为易楚能开口叫一声“婶娘”,那么她就能接口称“侄媳妇”,如此,她就占了长。她拿出长辈的架子苦口婆心地劝一劝,再哭两声,兴许就能让易楚松口。 没想到易楚根本就不论亲戚的情分,张口就是外人的称呼,二太太。 若真按外人论,易楚可是有诰封的超一品夫人,小章氏差了好几级。 小章氏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半点用不上,索性就直入主题,“……看见花园里垒了那么高的围墙,不知道怎么回事?” 易楚淡漠地笑笑,“哦,这不最近要宴客,现有府里的人大都不中用,正打算买一批下人,先前那些老夫人跟二太太使唤惯了,仍旧跟过去……要不一个府邸用着两帮下人,有听使唤有不听使唤的,没得叫人笑话。” 她这是什么意思? 府里的下人要一并换了?以前那些人也得跟着住到那头? 信义伯府经过大清洗,使唤的下人早不比以往多,可林林总总也二百多人。 想到这二百人都跟着她,别说住处,就是每月的月钱她都没法发,小章氏脑门突突直跳,脑子也不听使唤似的,感觉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跟老夫人不是核计好了要拿捏杜仲两口子一把,给他俩点颜色看看?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两人完全不按理出牌。 新媳妇进门怎么也得忍气吞声过上半年才敢大声说话,这位却一进门先把老夫人撵了,然后又把府邸占了。 她怎么敢?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章氏正要开口,却见冬晴托着个红漆雕喜鹊登枝的托盘过来,也不避讳她,径直端到易楚面前,“夫人,前头送来的新对牌,让夫人看着哪个好?” 托盘底下趁着墨绿色的姑绒,上面两只对牌,一只乌漆漆的,另一只是深褐色。 离得近了,隐约闻到暗香扑鼻。 冬晴笑着介绍,“深褐色的说是内府衙门给的千年金丝楠木,旧年宫里做家具川地来的贡品,听说咱们府里换对牌,就让人送过来几块边角料;这个乌漆漆的是铁梨木。” 小章氏出身名门,怎会不知道,铁梨木又叫降香黄檀,年岁越久色泽越深,香味越浓郁。这么好的东西,竟用来做对牌? 又想到内府衙门都知道换对牌,是不是京都都传遍了? 真要被赶出去,她的脸面往哪里放? 小章氏顾不得告辞,提着裙角就往外走,准备去找大章氏…… 126|告状 易楚并不相送,只略略欠了欠身,伸手掂起两块对牌试了试,都挺沉手,不似寻常松木柳木那般轻飘飘的,便问冬晴:“都做了几块?” 冬晴笑着回答:“分别做了六块,看着一样,但其实不一样。” 易楚挑眉,有点不明白。 冬雪嗔怪地瞥一眼冬晴,上前斯斯文文地说:“伯爷说,铁梨木的有香味就留在内院,金丝楠木的在外院使……平常家里有四块对牌足够了,多做两块留着备用,一并给夫人守着。对牌上做了暗记,暗记各不相同,到时那块牌子做何使唤,但凭夫人喜好,也不用担心别人弄混了欺瞒夫人。” 易楚笑了笑,“腰间挂着这牌子,倒省了熏香。”又问,“伯爷没说什么时候能过来吃饭?” 冬雪摇摇头。 刚才易楚对小章氏所说的新换一批下人并非随口乱语,但下人并非全换,而是换一部分,把那些至关紧要的差事换成自己的人。 杜仲在外院做的就是这事。 以前大小章氏再怎么折腾,总不能把所有的老奴旧仆都换掉,尤其护院,有小半仍是以前的旧人,都是杜镇亲手训练出来的,有几人还曾经同明威将军一同蹲过马步。 护院们镇守着宅子,对外院的管事小厮颇为熟悉,大致知晓哪些人老实可靠,哪些人奸诈狡猾,哪些人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来回问过几人,杜仲心里有了计较,笑着拍拍护院的肩,“好好干,干得好的人总不会吃亏。” 这一下看着轻松,落在护院肩上却重若千斤。 护院歪了嘴,强忍着没有呼痛,待杜仲走后,发现青石板悄无声息地碎成了数片。护院暗中心惊,又是叹服,“将军后继有人。” 英雄惜英雄,强者敬强者。 护院们大都会点粗浅的工夫,见到杜仲露这一手,便是以前不认识杜仲的,也对他存了敬服之心。 杜仲在外院理事的时候,小章氏正抖着手没头苍蝇般满地乱转。 大章氏强忍着腮帮子的痛,斥道:“多大点儿事就这么沉不住气,你找阿旼过来帮我写封信。” 小章氏唤了个丫鬟将杜旼叫了来,自己亲自扯着衣袖研墨。 信是写给大章氏的兄长,如今章府的当家人章宗岱。 章总岱在钦天监任监正,正五品,刚好够有资格上朝议事。 只要他在朝上一提,章学士以往的门生中有得是朝廷肱骨,自会开口照应,其中还有位专门进谏的御史。 而且,杜妤的公公平定侯也在朝中任职,作为亲家,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大章氏不信,自己的父亲桃李遍天下,而杜仲,当年赵氏早逝,娘家已败落多年,辛氏家里倒有些关系,可辛家跟杜家早就断了来往。 就凭杜仲,能敌得过御史的口舌? 大章氏胸有成竹,小章氏也越想越得意,墨汁溅在衣袖上好几滴也不曾察觉。 薄暮时分,章总岱看到了大章氏的信,气得胡子乱颤。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万晋朝素来最讲究的也不过是一个“忠”字,一个“孝”字。 大章氏已年近六十,被赶出正房不说,还要被赶出信义伯府,杜仲这般行事,还有什么道德忠义可言? 当夜,章总岱就写了折子,又分别联络了父亲的几个门生,只等天亮上朝好参杜仲一本。 楚寻自从登基以来,以前因怕忌讳而隐藏不露的才能尽数施展出来,再加上景德帝驾崩前几个月带着他处理政事,这一切的朝政要务俱都做熟了的,且因为年轻,行事更为果断,这大半年来已把国事理得井井有条。 对外,鞑靼人上次伤了筋骨,没有五六年缓不过劲来;在内,各处既无□□又无饥荒,万晋朝呈现出少有的风调雨顺。 先前质疑楚寻的人渐渐没了声息,倒是有人暗中散布楚寻果然是命定的真龙天子,所以才会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故而,早朝基本没什么大事商议。 所以,这天一向不出头的章总岱上折子参奏信义伯杜仲,犹如一粒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无数波浪。 章学士能在翰林院讲学,确实是装了一肚子诗书,章总岱作为他的嫡长子,才华也不错。 这一本折子列举了杜仲的三大罪状,最主要的就是不孝,对大小章氏不孝,其次是不仁,对杜俍杜伊等堂弟堂妹们不仁,第三则是十几年前欺侮丫鬟兰心的旧事。 列举杜仲罪状的同时,还引经据典讲述了前朝对此种恶徒的处置方式,最轻的是斩首,至于重的,有凌迟,有车裂,有炮烙……总之,这种人就不配活在世上,更不配作为朝廷命官。 大章氏所料不错,章总岱一出口,就有好几位大臣随声附和。 楚寻兴致颇高,笑眯眯地听着,过了会左右看了看,吩咐两旁侍立的锦衣卫,“骑快马,宣杜仲上朝自辩。” 按理,杜仲作为正二品的武官也该上朝的,可他还没到宣府任职,有什么公文报不到他头上,因此他一早就告了假,说家里需要整饬,暂不上朝。 楚寻自不会在乎这些小节,反正有需要的时候,宣他进宫也是一样。 杜仲历来早起,今日也不例外,打了两趟拳,浑身汗淋淋地回到正房,脱了汗湿的外衣,也不叫热水,直接用铜盆端着冷水当头往下浇。 易楚担心他一身热汗被冷水激着,举着大棉布帕子,只等他冲完就帮他擦身,绞头发。 这些事本是杜仲惯常做的,可他喜欢易楚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感觉,就好像母亲对待不听话的孩子,眼眸里有嗔怪有无奈,更多得却是心疼。 易楚岂不知杜仲的这种小心思,其实她也喜欢伺候他,这个时候两人会格外亲密,是不同于床笫之间的那种亲密。 杜仲刚穿好衣衫,易楚正帮他梳头的工夫,外院传进话来,让杜仲上朝。 易楚的手便是一颤,扯断了好几根头发。 杜仲笑着安慰她,“没事,若真有事,便不会只派一个人来传话,而是派一队人捉拿我了。” 易楚仍担着心,却不再表露出来,只手上加快了动作,替他梳好头,又找出武官的朝服,伺候他换上,才悄声道:“若有事,记得往家里送个信儿。” 杜仲点点头,搂一下她的腰,捏了捏,语气暧昧,“还酸不酸?” 易楚蓦地涨红了脸,拍开他的手,“还不快走?” 杜仲乐呵呵地走了。 易楚却仍是感觉面上火辣辣地热。 自打杜仲从西北回来,只要易楚身子爽利,十日间,两人竟有七八日不闲着。易楚也知,这样终究太过频繁了些,于子嗣也不利。 杜仲的需求却是旺盛,明明说好了只亲一亲,摸一摸,可每次亲完摸完都会不可收拾。 易楚也是真正得了趣儿,开头扭捏着不肯的是她,后头死缠着不松开的也是她。 正房旁边有座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镜,镜子是从西洋来的玻璃镜儿,照着人形纤毫不差,连眉间不起眼的小黑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因怕照走了魂儿,夜里睡下时,易楚总是放下镜子上的布罩子,昨夜杜仲却将布罩摘下来,迫着易楚看镜子里两人的动作。 易楚既害羞又好奇,又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坐在了杜仲身上,没动几下,就喊着“腰酸”,死活不再动作,气得杜仲变着法子折腾了好几个花样才放过她。 罕见得,易楚没有早早睡着,而是想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神迷离,神情妩媚,双唇微微张着,动作又是那么妖娆,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可言说的风情。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情动时竟然会是这副模样,竟然带了易齐的三分情致。 说起来,易齐到落梅庵也有了一个月,期间易楚不放心,让冬晴跟冬雨去探望过一次。 两人听了易楚的吩咐先躲在暗处瞧了两眼,又跟主持谈了谈。 主持满脸无奈,道:“贫尼照看过多少不驯的女子,还真没见到这么倔强这么烈性的。” 易齐不哭闹不绝食,而是逮着机会就往外跑。 先是白天趁着解手的时候跑,后来夜里跳窗跑,还有次在外头遛弯,趁人不注意,用石头把跟着她的女尼打晕了。 好在女尼地形熟,不过两三刻钟也便找了回来。 有过这两三回,后来便盯她盯得紧,专门派了两个体格健壮的盯她一个人。 还觉得不放心,又给减了饭食,却加了抄经书的量。 别人每顿都是一整碗米饭,给易齐只有半碗,别人每天只抄两卷经,让易齐抄四卷,抄不完就熬夜抄。 半个月熬下来,易齐既没力气又没了精神,终于撑不住了。 身子撑不住,逃跑的心思却没消。放风的时候,别人都眼神发木神情呆愣,易齐仍是骨碌碌地四处乱瞧,一看就不安生。 主持也是个狠的,将面巴掌大的玻璃镜子擦得铮亮,递到易齐面前。 易齐呆了,镜子里瘦骨嶙峋脸色苍白的人会是自己? 以往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一双天生风流的眼眸,眼下风情仍在,可衬着这肤色,这打扮,就像怪物般,只叫人觉得可笑可怕。 易齐摔了镜子,发疯般哭闹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原先的那股精气神就没了。 主持暗暗松了口气,可对着冬雨,仍是叫苦,“早知道我们就不收这姑娘了,要真给跑出去做下丑事来,我们落梅庵的名声就算毁了,还有谁来给我们添香火。”巴掌大的玻璃镜子也说成了尺许宽的梳妆镜子,“……后面雕着双鱼,你们也知道,从西洋坐着船过来的,巴掌大的镜子也得十几两银子,我这面还是王夫人上次来留下的,至少也得五十两……” 冬雨赔笑道:“我们夫人也是没有法子了,所以才仰仗您,若真能给扳过性子来,夫人说愿意给菩萨重塑金身。” 她倒不是信口开河,她知道护国寺的菩萨塑金身是五百两银子,而落梅庵的菩萨比护国寺的矮了足足一个头,身型也不似那般庞大,撑死也就三百两银子。 依她看来,易楚对二姑娘仍有情分在,换做真正无情的根本连想都不想不起来。而易楚,送二姑娘来那天,独自在屋里落了半天泪,这还不到一个月,又让她们来探望。 若三百两银子真能换得二姑娘痛改前非,易楚定然乐意。 易楚犹为昨夜的事害羞,而此时的杜仲已来到了奉天殿…… 127|对峙 万晋朝内,在奉天殿值守的虽然也属于锦衣卫,但他们是从锦衣卫中挑得身材健硕面目俊朗的兵士,专门负责殿廷守卫,又叫做大汉将军。 通俗点说,就是找那些长得好的,专门给皇家朝堂撑脸面,并不涉及刑狱缉捕等事务,所以杜仲对他们并不熟悉,也没有向来传话的人打听消息。 那人却颇给面子,主动提及章总岱说的三条罪状,“……伯爷可得仔细对答,我瞧着章大人神情不善。” 杜仲谢了他,问道:“今儿负责侍卫的是谁?” 那人答道:“吴峰吴百户。” 杜仲心里有了数。 到了奉天殿,杜仲先是三拜九叩给嘉德帝请了安。 楚寻神色平静如常,看不出半点波澜,在柱子旁边持剑而立的吴峰却颇为焦虑。 就在适才的大汉将军出去找人这空当,平定侯、平凉侯、大理寺卿还有个姓张的御史都站出来替章总岱撑腰,将杜仲骂得一钱不值。 楚寻开头还带着笑,后来渐渐板起了脸,吴峰瞧见了,心不由地提了起来,为杜仲捏着一把汗。 说起来,他也觉得杜仲行事过于激进,对付这种内宅妇人还是女人出面用女人的手段更合适。他一个大男人出手,总有点说不过去。 楚寻待杜仲磕完头,扬声问道:“适才章爱卿列举你三条罪状,第一条便是不孝,你可认罪?” “认罪!”杜仲沉声道,“臣虽无不孝之举,可心中着实有不孝之念,古人曰父不慈,则子不孝,如今老夫人既然不慈,臣宁肯不孝。” 章总岱斥道:“一派胡言,还说没有不孝之举,那我妹子怎么从正房搬出去了?” 杜仲答道:“当日司礼监钱公公与慈宁宫德公公去府里宣旨,老夫人一时欢喜晕了过去,后来才知是身有顽疾,为了养病才搬到清静的荣恩院……章大人若还没有糊涂,想必也知道荣恩院位于后花园旁边,极为清雅幽静,祖父当年也在荣恩院静养……我久不住府里,不好贸然支使下人,还是二太太做主让人抬了老夫人过去,如果章大人认为此举是不孝,是否该责问尊侄女才对?” 小章氏是章家老二章宗青的长女,也是章总岱的侄女。 章总岱一时语塞,又道:“听说杜大人要将你祖母与叔叔一家赶出信义伯府,又作何解释?” “听说?”杜仲有意重复一下,“章大人是听何人所说,令妹还是令侄女?” “都不是,”章总岱本能地否认,“是听别人说的。” “前天下午我才兴起,要修缮一下府邸,昨天章大人就得到消息说我要撵人……若不是章大人亲口所言,我还真不知道府里的下人口舌是如此不知遮拦,看来应该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再胡乱说话……还是说下人并没胡乱说话,只是说给了章大人?” 意思很明显,就是说章总岱往杜府安插人手。 朝廷里不少大臣这样做,可没人敢摆在明面上。 正静默着,忽听两声咳嗽,有人道:“这个……嗯,不单是章大人,本侯也听说了。” 杜仲侧过头一看,是杜妤的公爹平定侯,便冷冷一笑,“梁侯爷消息倒是灵通,不知侯爷听说过没有,先帝曾赐给我父亲一柄苗刀,名叫残月,刀长一尺有二,刀刃向外弯曲如残月,刀背两侧有血槽,并海天云龙纹,刀柄三寸七分,以牛角夹制而成,缀着十八颗牛骨钉。刀鞘乃寒铁制成,同样刻着海天云龙纹,鞘口处缀着九粒金刚石,幼时我顽劣不小心摔到地上失落了一粒,后来我父亲特地找了差不多大小的金刚石来配,可色泽上终究差了点……”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杜仲莫名其妙地缘何提到这么一柄刀。 而细心之人却发现平定侯虽仍是平静,可垂在体侧的手却握得紧紧的,以致于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起来。 章总岱却没发觉,厉声喝道:“你竟敢损坏御赐之物,罪加一等。” 杜仲轻蔑地瞥他一眼,续道:“梁侯爷消息灵通,想必也知道,先两年楚况忤逆,抄家时也搜出这么一柄刀。”侧头转向吴峰,“当日吴百户应该也在场,不知道对此刀可否有印象?” 吴峰暗骂杜仲狡猾。 那柄刀他自然有印象,不只是他,当时所有查抄先太子楚况宅邸的兵士都见过。杜仲还特地指出那粒色泽黯淡的金刚石,又查看了往来账目,知道是平定侯在楚况四十岁生辰时候送得贺礼。 谁能想到,那个时候他就留了后手。 吴峰清了清嗓子据实回答:“当时我确实在,记得这刀是梁侯爷送给楚况的生辰礼。” 杜仲便问平定侯,“不知道先帝赐给我父亲的残月,如何到了梁侯爷手里?” 平定侯面白如纸,身子抖得似筛糠。 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必定是大章氏偷拿送给亲家平定侯,而平定侯又作为宝物送给了先太子。 章总岱也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的妹妹做事不靠谱,怎能拿御赐之物送礼。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大章氏,当年景德帝赐刀是因为在御书房与明威将军谈得兴起,让人取了这柄刀来。 明威将军与大章氏并不亲近,自然不会特意在她面前显摆,只拿到外院给父亲杜镇过了目。 大章氏并不知道是御赐的东西,再说当时大房已经没了人,便是拿了也没人追究。 谁能想到杜仲还能活着回来,而这柄刀又被平定侯送给了先太子,正好抄家时又被杜仲看到了。 杜仲仍不罢休,指着章总岱道:“章大人前年六十大寿,中堂前挂了幅武烟阁主的,想必大人已经看过多次,不知主意到没有,那个月字写得格外大,字体较之其余四字略有不同。” 章总岱孤傲地说:“是又如何?” 杜仲淡然一笑,“没怎样,那幅图是我母亲陪嫁的东西,不为其他,只因武烟阁主是我三舅给自己取的名号,月字是我三舅所书,其余四字却是出自我母亲的手笔。母亲最爱此画,往常都挂在父母住处的书房里……若章大人肯割爱,我愿出千金买回来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朝堂一片哗然。 这次再没有人不明白这幅画是怎么到了章总岱手里了。 杜仲叹道:“以前常听祖父提到章学士,章学士为人刚正两袖清风,又时不时接济家境贫寒的学生,凡认识章学士的,谁人不敬仰她的品行,没想到啊没想到……” 后半句虽然没说完,可大家心里都清楚。 章总岱偌大年纪,脸色竟然涨得通红,几乎要涌出泪来,片刻才平静几分道:“舍妹确有不是,但杜旼是你的亲叔父,杜俍是你的堂弟,难道你竟连他们都容不下?” 杜仲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册子是拓得官府的文书,上面记着杜府近几年卖出的田地与店铺,没记买主是谁,可卖方清清楚楚地是杜旼的签字与私印。 “一千五百亩地,六家铺子,章大人精通历法算术,想必能算得出共是多少银子?杜旼是晋王府的属官,一年俸禄是多少,章大人定然也清楚。这等败坏祖宗家业的人,章大人还要留在家里供着吗?” 说罢,杜仲一扬手,纸张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有好事的捡起一张瞅了眼,悄声道:“这间是东华门的铺子,卖了一千二百两。” 另有一人道:“这是当票,当了不少东西。” 杜仲扬声道:“我信义伯府的财物大都是我祖父我父亲历年军功所得,当祖祖辈辈传下去,以彰朝廷恩典,即便变卖,也应用来办族学或者兴祖产方为兴家之道……如今圣上既然恩封臣为信义伯,臣容不得如此败家之人。” 楚寻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忽而出声问道:“章爱卿,倘若是你家中,爱卿将如何处置?” “臣……臣,”章总岱吭哧半天没有说出话,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臣有罪。” 其余跟章家有旧之人却再不敢多言,惟恐杜仲再说出自家哪样东西来历不正当,失了财物事小,丢了名声事情可就闹大了。 只有张御史还惦记着杜仲十二岁那年,在守父孝母孝期间欺侮祖父房内大丫鬟的事情,正要挺胸而出,无意间对上杜仲的眼眸。那股阴冷的寒意让他不由地退后几步,再也没了进谏的胆量。 楚寻无谓地挥挥手,“杜爱卿的家事便由他自行处理,众爱卿各自管好自家就成。” 语毕,便退了朝。 吴峰趁着无人之际对杜仲道:“内宅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必如此冒进,这般一来,虽说皇上不追究,可终究得罪了不少人。” 杜仲淡淡地说:“早晚都是要得罪,得罪在明处比暗处要好,”停一下又道,“不久我就到宣府,家里留她一人不放心,趁早把事情处理利索了为好。” 果然是为阿楚考虑的。 吴峰眼前浮现出那个有着温柔的眼神,带着浅浅梨涡的明媚女子,暗自叹了口气。 两人再不说话,吴峰仍旧回去当他的差,杜仲出了宫门,策马往家奔。 进了正房院子,隔窗瞧见易楚俯在炕桌上,手里捏着毛笔,正写写画画。 心骤然间沉静下来,唇角绽出个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笑容。 易楚似是感受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转过头见到是他,目光猛地变得热烈,极快地趿拉着鞋子迎出来,问道:“你可好,没什么事吧?” 杜仲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下巴抵住她的发髻,“没事,一切都好。你在家里做什么?” 易楚仰着脸,有些赧然地说:“我在核算家里再添几个下人才好,现在府里有针线房、厨房、有点心房、茶水房,还有专门管灯油蜡烛的,我觉得用不了这么多人,但眼下只冬雨她们四个也确实少了。” 杜仲点着她的鼻子笑,“不用完全按照先前的设置,有些不必要的能省就省了,待会咱们一起看看用几个人合适……人手也不用急,先紧着府里做惯的人挑。” 易楚挑眉,“章夫人跟二太太肯放手了?” 杜仲笑道:“不放她也得放,她养不起这许多人,攥在手里一天就多一天嚼用。” 易楚便问:“即便嚼用也是用得府里的银子,她会心疼这些?” 说到底,公中的银钱物件仍是握在她们手里,现下收回了一些,可被她们侵占的那些却是要不回来了。 杜仲亲昵地摸摸她的脸颊,“是心疼银子了?” “才不是,”易楚娇嗔地反驳,“我又不是往钱眼里钻的人。” 杜仲笑道:“我明白……不过他们败坏掉的早晚也得讨回来,眼下先把家里的规矩制度立起来才是。” 易楚笑着点点头。 两人相对而坐,杜仲一项项说着家里的章程,易楚在旁边一项项地记,偶尔视线交投,便是会心一笑。 冬雪端着茶水正要往里走,被冬雨拦住了,“伯爷跟夫人在里头,待会再进去。” 冬雪将托盘放下,悄声道:“方才在外面,看着有不少人想进这个院子被俞管家拦下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 冬雨也摇头,“不知道,反正咱们伺候好夫人就行……我听王婆子说,以前辛夫人身边的丫鬟到了十八岁就要放出去,或者让爹娘领回家,或者配了外院的小厮。我家里已经没人了,不想走,你呢?” 冬雪“扑哧”轻笑,“你瞧中谁了,求夫人做主就是。” 冬雨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是你看中人了吧,还编排我。” 冬雪很认真地说:“眼下我谁都没瞧中,你心里那人是谁,我也猜出了七八分来,你要不要听我说出来?” “不想听,”冬雨捂着耳朵,却又小声道,“你就是来蒙人,我才不信你。” 冬雪笑道:“是大勇,对不对?” 冬雨倒吸口气,却没有否认。 冬雪鼓励她,“他人挺好的又能干,又得夫人赏识,你若有意就早点跟夫人讲,没准夫人就成全你们了。要是晚了,兴许人家就有主了。” 冬雨迟疑着问:“我怕夫人恼了我,我还想在夫人身边多伺候几年。” 冬雪就道:“夫人人好,眼下跟伯爷又这般要好,肯定希望身边的人也好,她指定不会恼你。” 两人唧唧喳喳这番话瞒过了易楚,却没瞒过杜仲的耳朵。 杜仲爱听冬雪说的“夫人跟伯爷这般要好”,心里暗自高兴,抬头瞧见易楚认真的神态,不由探身亲了下易楚的额头。 易楚不防备,倒是被他吓了一跳,嗔怒地瞪他一眼。 杜仲轻轻地笑,“阿楚,以后咱们一直这么要好吧。” 这样的人,竟然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 易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低声地回答,“好。” 杜仲伸手握住了她的,紧紧捏一下,才松开。 冬雨仍在跟冬雪说悄悄话,突然冬晴大踏步进了院子,对着门口喊道:“夫人,威远侯夫人来了……” 128|对牌 杜仲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易楚已经连声吩咐,“快请进来,”欲下炕找鞋子。 杜仲坐在炕边,探身将她白底天青色鞋面,绣着玉簪花的软鞋捞在手里,一边捉她的脚。 易楚骇了一跳,“哪有男人给女人穿鞋的,叫人瞧见背后该笑话你。”拿裙裾遮了脚,不让他碰,却愈发激得杜仲兴起,握了她的脚不算,还隔着袜子在她脚心挠了两下。 易楚嗔恼地作势踢他,杜仲不躲不闪地笑,“平常都是你服侍我,我便服侍你一次也不算什么……再说是在内室,别人怎么会晓得?” 很认真地替她穿了鞋,扶她下了炕。 这空当,冬晴已经引着杜俏进了院子门口。 跟往常一样,杜俏带着赵嬷嬷还有四个丫鬟,打扮得富贵华丽,派头很足。 易楚迎出去两步,笑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通常出门访客或者宴请来客都是安排在上午,说会话玩一会就吃午饭,吃过午饭主人家或者要午休或者还有家事要处理,客人就会识相地告辞。 极少有人会刚吃完午饭就到别人家拜访。 杜俏难得的喜滋滋地说:“今儿早朝上的事,我都听说了。”冲着杜仲笑,“大哥,对付那些人就应该丝毫情面都不留,想当初她们怎么对付咱们,到如今就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皇上都开口说不管咱家的家事,咱们再不必忌讳。” 咱家的家事? 杜仲挑眉,杜俏已是出嫁女,管着林府的中馈,又惦记着这边,遂开口问道:“你过来可问过林乾?” 杜俏愣了下,答道:“他在跟铺子里的管事对账,我让人知会了他一声……老夫人跟侯爷并不干涉我去哪里。”言语间,很有几分自得。 他不干涉,并不表示不在意。 杜仲暗自叹了口气。 易楚就道:“屋里坐吧,”转身吩咐冬雪,“去沏茶来。” 进了东次间,杜俏不可避免地看到炕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纸张,便道:“是要添下人,侯爷倒是认识个不错的人牙子,她那里出来的丫头上手就能用,身家也清白。” 易楚瞧一眼杜仲,笑道:“现在只大略想了想,至于要几个婆子几个丫头,得仔细考虑了才行。” 杜俏点点头,“是得慎重点,以前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都一并打发了才好。尤其最紧要的几个地方,一是厨房、一是针线房,最容易动手脚……还有看管库房的,说不定就用次品充了好的,把好东西都倒腾到外面去了。” 这些事,杜仲已跟易楚商量过,易楚心里倒也不是没谱,但见杜俏一片好心,只是含笑听着。 说了会管家的事,杜俏让锦兰把带的那只包裹取过来,展开来看,却是套正一品命妇穿得礼服,包含了凤冠、霞帔、大袖衫和褙子。 说是凤冠,可除了皇后妃嫔以及公主太子妃等皇室女子外,其余外命妇的凤冠上都没有凤,而是不同数目的金翟。 易楚是一品命妇,用了八只口衔珠结的金翟,正面还有四朵珠翠花,三朵珠翠云喜花,另外还有珠翠梳、珠帘梳等不同名目的饰品,林林总总十几样,足有两三斤重。 霞帔是深青色绣着蹙金绣云霞翟纹。大袖衫跟褙子也绣着蹙金云霞翟纹。 一眼望过去,金光闪闪的,照得人眼晕。 杜俏指着满炕的衣衫,解释道:“凤冠是我之前的,颜色看着还艳丽,不用另炸……褙子跟大袖衫也是我以前的,现在穿着紧了,我估摸着你能穿,就是裙子长了点,回头你把边收一收,霞帔是新做的……中秋节说不定宫里要宴请,只余下二十多天的工夫,怕你赶不及,又不知道规制,胡乱做了错了规矩……大哥的朝服我也让针线房备着了,等做完就让人送来。” 易楚暗自惭愧,她确实没想到这些,即便是杜仲的朝服也是他自外头找来的,并非她亲手所绣。看着衣衫上的绣花饰物,没有三四个月的工夫根本做不来,易楚不由心生感激,诚心诚意地说:“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杜俏摇摇头,“你是我嫂子,不用说这些客气话。当初……”底下的话却是再说不出来,脸色也有些懊悔。 易楚的出身再不好又如何,现今已经是得了封诰的,而且是跟随大哥一同下来的诰命,不必另外请封。 单是这份荣耀,万晋朝又有几人得过? 以往横在杜俏心头的刺一下子不见了,再加上听说杜仲在早朝上揭了大章氏的皮,杜俏雀跃的心如同沸腾的水,咕噜噜地冒着泡,再也按压不住,忙不迭地往信义伯府跑,只在临出门的时候让丫鬟分别给林老夫人和林乾送了个口信。 至于他们同不同意,杜俏浑不在意。 老夫人现在宠着宝哥儿,对她也宽容和善了许多,林乾原本就尊敬她,甚少过问她的行踪。 何况,如今她有了娘家,即便妯娌们心里不忿,也会顾忌三分吧? 到了杜府,门房、回事处的仍有人守着通报,二门却乱得不成样子,不见传话的婆子,连小丫头子都没有,只有两个护院把守着门外。 杜俏亮明身份,不待人通报就往里闯,一路也没有洒扫婆子,也不见来回穿行的丫头,直到走近正房翰如院,才又看到护院一丝不苟地在守着。 虽是这般混乱,杜俏仍觉得天特别地蓝,树特别地绿,心情是特别地愉悦。 自从她出嫁,再没回过信义伯府,这次回来,杜俏就是要挺直腰杆昂起头,给大小章氏看看,给那些曾经踩在她头上的人看看。 趁着易楚收拾礼服的工夫,杜俏对杜仲道:“大哥,我想去潮音阁看看。” 潮音阁是他们的父母居住的地方。 杜仲眼眸一黯,低声道:“我陪你一同过去。”起身又拉了易楚,“一起去吧。” 易楚默默地随在了他身边。 出了翰如院,沿着青石板路往西走,有棵两人合抱粗的松树,枝桠稀疏低垂,上面丝丝缕缕地挂着不知名的藤萝。 杜仲步子有片刻停顿,侧了头对易楚道:“以前我爬到树上刻过字,不知道还在不在,回头指给你瞧。” 易楚抿着嘴儿笑,“也不怕被松枝扎。” 杜仲仰头看着树冠,“怎么不怕,可当时是赌气上去的,被扎了也死撑着不说出来。” 易楚越发乐得眉开眼笑。 彼时的他应该倔强而骄傲吧。 现在,又何尝不是? 可,便是这样的他让她倾心,让她迷恋。 易楚急走两步,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杜仲察觉到,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再往前走了一刻多钟,面前出现一座白粉墙青瓦屋顶的院落。墨色的大门被门口的两棵垂杨柳遮了大半。 杜仲上前推了下,门是锁着。 又伸手叩了兽面衔环,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听到门闩被拉开,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开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半旧的青布小袄,墨绿色罗裙,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个圆髻,用银簪别着。 妇人视线落在杜仲脸上,有明显的讶异与激动,片刻才试探着问:“是大少爷?” 杜俏接话道:“薛婆子,是我大哥回来了,想进去看看。” 薛婆子这才看到杜俏,慌忙行礼,“大姑奶奶。”又赶紧把门打开,垂手站在一旁。 杜仲沉声问道:“这里只你一个人?怎么大白天也锁着门?” 薛婆子面上露出几分慌张,低声回答:“还有张婆子,辛夫人在时,我们都是院子里管洒扫的,后来章夫人让我们两人专门管着这处宅院……” 杜仲扫她一眼,带着几分审视。 薛婆子愈发局促,就连易楚也看出几分不妥来。 杜仲便问:“张婆子人呢?” “前两天夜里风凉,她不慎染了病,怕过给大少爷和大姑奶奶。” 杜俏皱眉,“既是病了,怎么不找郎中来看看?” 薛婆子惶恐地说:“原本还有个姓王的,也是染了病,被小厮抬出去就再没回来,”不等说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少爷,念在张婆子这些年一直辛辛苦苦地干活从不曾偷过懒,求您让她在这儿养病,决不会过给别人。” 易楚恍然,她是不想别人知道张婆子生病才锁着大门。两人相依为伴这些年,怕是情分非浅,当下放缓了声音道:“起来吧,回头到二门让小厮请个郎中来看看,既是病了总得吃药才能好……你先去吧,我们随便走走。”掏出荷包,找出个一两的银锭子。 薛婆子接过银子磕了头,急匆匆地走了。 几人走进院子,绕过青砖影壁,迎面就是座丈余高的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上面点缀着青苔地藓等物,既雄伟壮观又生机勃勃,充满了阳刚之气。 院子很干净,青砖铺的地面上一片枯叶都没有,显然是经常打扫的。 走过垂花门,景致骤然一变,入目是成片的芍药,足有上百株,几乎占据了整个院子,有石子小路自花间蔓延而过,直通到五间正房门口。 屋檐上挂着牌匾,上面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潮音阁。” 这便是明威将军与辛氏的住处了。 易楚咬了咬嘴唇,只从这院落就可以看到明威将军该是何等宠爱着自己的妻。 为了增加住处,一般院子里都带着东西厢房,而这处院落,除了满院子的花,便就是花中间的一座小小的五角亭。 只可惜,因为无人照料,许多花枝已经枯黄,想必不会再发新芽。 杜俏更是感觉凄凉,临出嫁时,她还来过这里,那时虽然已有不少败落,可因正值花期,仍是姹紫嫣红。 而现在,除了干巴巴的绿,又添了许多枯叶。 “这边的几株莲香白看着还有救,应该找个好花匠来打理打理,铁线紫是没法活了,最好再寻访几株补上,另外还有胭脂点玉、金玉交辉,千万得好好管理,切不可再荒废……”杜俏喋喋不休地说着,猛回头,瞧见庑廊前站着的两人。 杜仲身姿挺拔,略低了头,很专注地看着易楚,而易楚却半仰着脸,坦然地迎接着杜仲的眼神。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似乎给他们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有温柔的细语随风飘来,“亭子上的漆有些掉,回头找个匠人重新刷遍漆,还有那些枯掉的花,得寻了原先的品种补上吧?眼看快入秋了,要不等到明年开春?” 杜仲含笑回答:“你看着办就是,不急在这一时,要是寻不到好的芍药根芽,那就空着,先把这一片活的照料好。” “偌大的院子只两个婆子打扫也挺辛苦,既然打算请花匠,不如再加个半大的小子,帮着干些跑腿的活儿,你觉得呢?” “嗯,回头让俞桦找个合适的小厮给你过过眼,要老实肯干的。” 易楚笑着点点头。 杜俏蓦地想起易楚送过去的那幅画,同样是在挂着潮音阁牌匾的飞檐下,父亲侧头温柔地朝着母亲笑,母亲的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 就跟眼前的情形一般无二。 杜俏从未想过易楚与自己的大哥站在一处会是如此的般配。 之前见过易楚在林乾面前的伶牙俐齿冷面以对,杜俏并不认为她是个面团般毫无主见的女子,可她竟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跟大哥商量。 而大哥竟也如此耐心,陪着她低语。 这种耳鬓厮磨的感觉让她羡慕不已。 不禁想起自己。 为了在人前有个好印象,她当着人的时候总是温柔和煦,带着得体的微笑,可笑多了也会累,回到听松院时不免就带了小脾气,除了拿丫鬟撒气,也在林乾面前抱怨。 而林乾,自从他说过两人要好好地过日子,虽然仍是冷脸的时候多,可对她总是包容,至多会无奈地说,“阿俏,你何苦思虑这么多,让自己这么累?” 自己是不是颠倒了? 在外人面前温柔,而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却是无礼又蛮横。 杜俏心头一跳,又想起去年秋天那次,她出门正赶上下雨,便等雨停了才回家。 刚进院子就瞧见他站在梧桐树下,枯叶在他身边飘散,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现下想起来,那道挺拔而倔强身影隐藏着几多孤单与落寞。 杜俏慌得几乎站不住,对杜仲说了句,“大哥,我得回去了,改天再来,”带着丫鬟匆匆离去。 回了听松院,头一句话就问起林乾。 素绢回答道:“半个时辰前回来过,看到夫人不在,就到前头书房了。” 杜俏连衣服没顾得上换,急匆匆地往外院去。 林乾的书房跟听松院一样,旁边也种了十几棵大松树,每一棵都有一人合抱粗,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松枝特有的清香。 杜俏受辛氏影响,素来喜欢花花草草,对树木并无特别的爱好。 可如今,看到枝干遒劲的老松,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隐在浓密的树荫中,书房安闲而静谧。 门口有两个小厮,正挺胸直腰地蹲马步,其中一人眼尖见到杜俏,急忙收了架势迎上来。另一人正要进去通传,杜俏止住了他,“我自己进去。” 书房是个一进的院子,院子极小,从院门到屋门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屋门没关,垂着帘子,窗子糊着浅得如同一缕烟雾般的绿纱,透过窗纱,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 杜俏有意地放轻了步子,慢慢挪到门口,撩起帘子。 林乾站在书案前,左手支着案面,右手握着笔,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虽是断了半条腿,可身姿依然挺立笔直。 杜俏长长地舒一口气,倚在门边,屏息等待着他写完。 笔上墨尽,林乾收了笔,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问:“几时回来的?” 杜俏不答,上前紧紧地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脊背。 他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的夏衫传过来,杜俏感受到他的气息,和他的强壮的肌肉,不由有些哽噎。 林乾身子僵了下,掰开她的手,回过神,对牢她的眼眸,厉声问:“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杜俏想笑,却莫名地又有点委屈,扑进他的怀里,小声地说,“我想你了……本来是跟大哥和阿楚一同看我娘先前的住处,突然就想你了,想回来看看你,一时一刻都等不得。” “你啊,”林乾了然,有些无奈,又有些欢喜,揽了她的肩,低声道,“前一刻风风火火地连东西顾不上收拾就要走,这回又急急忙忙地回来,到底几时才能长大?” 到底几时才能长大? 她已经二十又二,都是当娘的人了,林乾还这般说她。 是不是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他呵护需要他纵容的女孩? 而她呢,这几个月要么忙着出门应酬,要么就是操持家事,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杜俏心底发酸,好容易才压下眼中的泪意,仰着头笑道:“侯爷,之前不是说得了坛好酒藏在书房,要不,让厨房备几个可口的菜,咱们喝两杯?” 美丽的杏仁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林乾看着眼里,心头动了动,却扳着脸道:“喝酒可以,但不能耍赖……我不跟酒品不好的人喝。” 杜俏噘着嘴,突然双手环住林乾的后颈,踮着脚尖吻上他的唇,轻声地问:“这样算不算耍赖?” ** 此时的杜仲跟易楚仍然待在潮音阁,却不是在院子里,而进了正房。 屋里许是经常通风,并没有那种腐朽的尘土气息,桌椅也都擦得铮亮,摸上去丝毫不见灰尘的印迹。 只是长案、高几以及多宝格上的摆设一应皆无,显得空荡荡。 杜仲负手站在墙边,怅然开口,“先前这里挂了幅,那边高几上供着只青花云龙纹的梅瓶,我娘喜欢花,可瓷器却喜欢素雅点的青花瓷而不是粉彩或者斗彩,所以这屋里摆设一应都是青花瓷,唯有香炉是越窑的青瓷,是三舅在外面淘换的古董,给我娘做了添妆……” 话到最后,又带了些许悲凉。 易楚沉默片刻,换了话题,“这个薛婆子倒是可用之人。” 先前就管着洒扫,想必在辛夫人跟前并非得力的。可是能守着院子十几年如一日,不偷懒不耍奸,默默地做着分内的事,这份沉稳与耐心就很难得。 杜仲也是这般想法,低声道:“再等几日,就让她去看管库房。” 两人将潮音阁一间间逛了个遍,出来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小章氏在翰如院等得心急如焚,见到两人,顾不得摆长辈架子,捧着只盒子就递过来,“这是我好容易劝服了老夫人拿来的。” 易楚根本不接,只浅浅笑道:“二太太说笑了,老夫人的东西,我怎好夺爱,还请二太太带回去。” 小章氏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表情,恨得牙痒痒,恨不能一把将那对时隐时现的梨涡给挠乱。 本来,她知道杜仲被锦衣卫叫到奉天殿自辩还乐得不行,跟大章氏凑到一起商量,专等着章总岱带人来把这面令人堵心的墙推了,再让杜仲两口子灰溜溜地搬出翰如院。 如果能把他的爵位撸了更好,他们杜旼得不到的东西,也休想让杜仲得到。 杜仲陪着杜俏在潮音阁时,章总岱果然来了,而且是坐着马车带了人来的,足足十二个精壮有力的小厮。 小章氏亲自在二门处迎候,好引了大伯父的人去推墙。没想到,大伯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财迷心窍见识浅陋,章家的好名声都败坏在你们手里了。” 十二个小厮跟在他身后,抬着三只沉重的樟木箱子,因不方便往里送,就撂在二门外。 章总岱从袖袋里掏出几张纸扔在地上,“这是你们往家里送的东西,我消受不起。”甩头就往外走。 小章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让丫鬟拣了纸张来看,是物品的清单,何年何月因何事送了何物,一项项列得清楚明白,有几样物品许是转送了旁人,还作价折成银子,一并还了回来。 这十几年来往的礼都被退了回来,分明就是要断绝情分。 小章氏欲哭无泪。 章家如今虽然官声不显,可当年祖父章学士的声望颇高,只要靠着章家就能得到祖父教授过的朝臣的支持。 而现在,大伯父章总岱这种行为无疑是把她与姑母大章氏完全抛弃了。 从今而后,她又能依靠谁? 小章氏抖着手,薄薄的三张纸像是千斤重,几乎握不住。咬了牙,吩咐丫鬟,“去,找几个婆子来,把东西抬到映水轩。”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看着脸面很生,衣着也不像府里的小厮,两人一组,抬起箱子就走。 哪里来得这些人? 怎么护院也不拦着? 小章氏急了,顾不得男女有别,提着裙角追上去,“喂,你们要抬到哪里去?” 头前那男人斜一眼她,不耐烦地说:“自然是抬到库房里?” “谁的库房?”小章氏再问。 家里库房好几个,府里有府里的库房,大房有大房的库房,另外大章氏的嫁妆,她的嫁妆都收在各自的库房里。 到底是抬到哪里? 那些人再不理她,步子迈得飞快。 小章氏没办法,攥着几张纸往荣恩院找大章氏。 大章氏的腮帮子已经消了肿,就是因为上火,牙花子总是嘶嘶地痛。 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没别的法子止痛,大章氏只能嘴里含着大蒜,一张口满嘴的蒜味儿,“你大伯父说了什么?” 小章氏顾不得计较那些,扬着手里的纸喊道:“没说什么,就是把东西都送回来了?” 纸上记得详细,大章氏对着窗口不过看了两行就明白了,喃喃道:“也不知那个兔崽子到底在朝堂上说了什么?” 小章氏哭着脸,又道:“送回来的东西也没了,被人抬走了。都是不认识的,说是抬到库房里,可我看着却是眼睁睁地往外面走。” 大章氏一股火从心底上来,只觉得牙龈愈发痛地钻心,拍了桌子骂:“你怎么也经点心,上万两银子的东西,到了那个兔崽子手里还怎么要得回来?” 小章氏委屈地说:“二门那里除了两个护院,根本就没有人,我出去得急,身边只带了两个丫鬟,哪能搬得动,还没来得及找人,东西就被抬走了。” 乱了,全乱了。 大章氏微闭了眼,问道:“人都哪儿去了?” 小章氏再不好瞒着,一五一十地说:“除了厨房还有几个采买上的约莫一二十人还留在那边,有二十几人赎了身,其余的丫头婆子还有小厮都到了花园这头……” 易楚先前说得明白,那些人卖身契都捏在大小章氏手里,自然要跟着过去伺候。所以,从外头找了七八个粗壮的婆子,连带着十几个护院,将这几天没有坚守本分的人都召集在一处,排成队通过围墙特意留得口子往荣恩院这头赶。 但凡有哭闹想找事的,婆子两手一钳用麻绳捆了,口里再塞上抹布,不管原先是体面还是不体面的,朝着地上就是一扔。 捆了十几人,其他人尽都老老实实的。 杜仲也不是全赶,这几天他也是冷眼看着,有些人老早听到风声,把私攒的银子拿出来赎了身;有些人趁机浑水摸鱼,想偷几样东西带出去,没等爬上墙头就被护院扯着腿拽了下来;有的则撂了挑子,跑到小章氏面前寻门路;还有的惦记着到翰如院晃悠,没等到近前,就被护院轰走了。 唯有厨房里,四五个管着采买的,以及几个管着洒扫的还尽心尽力地做分内的事。 整个府邸看着乱糟糟,可杜仲心里有数,那些人能用,那些人不能用瞧得清清楚楚。 小章氏捏着卖身契四处找人牙子,可往常有个风吹草动就往前凑的人牙子却一个都不见了。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傻站在映水轩周围。 昨儿是发月钱的日子,小章氏本想赖掉,可杜俪害怕不发月钱,那些人失去控制一头冲进映水轩。 小章氏只得咬牙掏出二百两银子将月钱发了,饭也不敢停,还得让人一天两顿按时做饭。 小章氏心里苦啊,映水轩只住着他们一家四口,再加上个大章氏,一共五口人,根本用不了这些人,可卖又无处卖。 没办法,只好让婆子去平定侯府找杜伊,不到一个时辰婆子回来了,说大姑奶奶身体有疾不便见客,根本连面都见不到。 又说:“现在府里可是被围得密不通风,不管出去还是进来,都得盘查好几遍,全是五大三粗的爷们守着。” 小章氏又是一阵心悸。 这种种情况都被杜旼压着,不让告诉大章氏,怕扰了他娘清静。 如今被小章氏一股脑说出来,大章氏立时呆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杜仲一回府竟然会是这种情况。 姑侄俩相对无言,半点辙儿都没有,眼看着又到了吃饭的点儿,大章氏无奈之下拿出自己掌管了三十余年的对牌,连同手里几十张下人的卖身契,“去,交给那个兔崽子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是他得势,往后有他哭的时候。” 大小章氏手里的卖身契共一百余张,将近一千两银子,就这么拱手送给杜仲。 小章氏一万个不情愿却没办法,只得讪讪地去找易楚,岂料,送上门的银钱,易楚竟然不要,盈盈笑着说,“不敢夺老夫人所爱。” 易楚还记着,就是四五天之前,她跟杜仲去荣恩院要对牌,大小章氏还装模做样地想拿捏她。 现下回过头又主动来送了。 难道送来,她就非得收下? 就算勉强收下也不是不成,总得让他们付出点代价才行…… 129|分派 小章氏急,易楚可是半点不着急,慢悠悠地喝着茶。 茶是杜俏给的君山银针,水是厨房送来的特地从玉泉山上打回来的水,茶盅是汝窑烧的月白釉,色泽柔和,静穆高华。茶叶在澄碧的水里根根直立,清香宜人。 果然,好茶还得配好水。 易楚又啜了口,轻轻将茶盅放在桌面上,腕间的手镯滑下来,碰到盅壁,发出细小的碰瓷声。 手镯是先前杜仲自扬州带回来那只,碧绿透彻,在如月辉闪耀般的月白釉茶盅的映衬下,分外地惹眼。 小章氏错了错牙,耐着性子道:“老夫人自觉已经年迈,早有心把府里的事情交给你们,这不身子刚有起色,就让我把对牌跟下人的卖身契都送过来。” 都到这般地步了,还想端着架子…… 易楚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老夫人有心,我也不好再过推辞,侯爷之前也跟我交待过,侯府以后就让我管着。” “那是,那是,”小章氏心中一喜,把匣子往易楚身边推了推。 易楚唇角弯了弯,“一事不烦二主,不如二太太将府里往年的账本子一道拿来我看看,免得让老夫人费神……要是二太太觉得合适,明儿辰正,您把这匣子跟账本以及下人,也不用拘着男女,一并带到议事厅,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交割清楚。” 小章氏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她竟是打着账本的主意,要知道这十几年,没了信义伯跟明威将军的俸禄,没有皇上历年的赏赐,单指望着杜旼一个五品小官员,这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何况,杜旼学问不怎么样,也学人风雅收集珍本字画,还得给杜伊置办嫁妆,要供着杜俍读书的花费,还有个杜俪,也是个爱俏的,哪年不裁十几件新衣裳,打十几件新首饰? 这都是小钱,大头更是不敢说,为着世子的名号,为着爵位,杜旼给晋王送了近万两银子的礼,又先后好几次打点吏部的上上下下。 要不日子哪能过得这么凄惶,又卖铺子又卖地,赵氏当年的嫁妆还没少往外倒腾。 这些田产跟店铺可都是信义伯在的时候置办下来的,是府里公中的财物。 杜仲跟易楚两口子定然会让他们按价赔出来。 小章氏手里有银子,不过那银子得留着杜俍成亲,杜俪出阁,万万不能动用。 可不给账本,易楚又不肯接手这些下人。 杜俪已经连着两天没睡好觉了,夜夜喊着害怕,怕门口站着乌压压的人冲进映水轩。 杜旼也是,因着晋王瘫在床上头脑没清醒,他们这些属官也没什么差事可做,有些人趁机躲在家里偷闲。杜旼嫌乱,天天到茶馆酒楼里混,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就是横眉竖眼乱发脾气。 这两天竟然彻夜不归,小章氏不用猜也知道,竟然是被那个花楼里的姑娘绊住了脚。 上头有个拍桌子的婆婆,底下有个哭鼻子的女儿,自家的相公还一个劲儿地戳她心窝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当年,她刚嫁过来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信义伯从不过问内宅的事,家里都是姑母说了算。大伯哥杜昕常年不在家,辛氏又是个柔和绵软的性子,除了在潮音阁侍弄花草外,其余诸事不管。 杜旼在翰林院读书,外人都高看他一眼,他每天乐呵呵地,下了衙就回家。 小章氏觉得自己嫁到了福窝里,生活惬意得要命。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好像就是那年晋王出宫开府,点了杜旼到晋王府做事。 然后太子受到先帝斥责,晋王却日渐被重视,朝廷中开始出现太子不堪大用的言语。 那年春节,晋王亲自到府里与杜昕对弈,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晋王气得拂袖而去。大章氏收拾出一对前朝的汝窑天青釉弦纹樽,连夜让杜旼送到晋王府。 从此杜旼得了晋王的青睐,就有了后来的事。 假如当初大章氏野心不那么大,哪会有现在凄惨的光景? 小章氏寻思一夜,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把账本交出去能怎样?银子又不是她一人花掉的,要抵债也得找杜旼,大不了就合离。 反正她的嫁妆谁也动不了,先前攒下的银子全兑换成银票,夹在她妆匣底层藏着的空心银镯子里,足足有上万两银子,这辈子吃用不尽,还能给杜俪置办体面的嫁妆。 至于杜俍,大章氏的体己银子也不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子,不花在他身上花在哪里? 打定主意,小章氏让四个丫鬟每人捧着厚厚一摞子账册送到了议事厅,自己也打扮齐整跟了过去。 议事厅门口站着四个着玄衣佩长剑的男子,身姿笔直,神色肃穆。 又来这一套,没本事凭能力服人,只能靠打打杀杀地壮门面。满京都,哪个府邸允许男人随便在内院溜达? 恐怕除了信义伯府再找不出第二家。 小章氏暗中鄙夷,心底却也不敢轻视。她没忘记,就在大前天,有个婆子身上掉出只莲瓣花鸟纹的高足银杯,那些人当场拔剑把婆子的手砍了,血水喷溅出去,墙上染红了大片。 当时,就有好几个丫鬟瘫在了地上。 想起来,小章氏仍是心有余悸,悻悻然地提着裙子埋进门槛。 议事厅站的满满当当地全是人,男人在厅堂左边,女人在右边,中间自觉地留出三尺宽的通道。 沿着通道望过去,前头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人。 半旧的杏子红素面比甲,白绫立领小衫,乌黑的青丝上戴着南珠花冠,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散发着莹莹光华,映衬着那张细致白嫩的脸娴雅清丽。 易楚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盅,轻轻啜了口,放在桌面上,目光流转,唇角带着盈盈笑意,毫无局促之相,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合。 隔着四仙桌,杜仲静静地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眉如墨染鬓似刀裁,穿着家常的鸦青色暗纹长衫,毫无避讳地凝视着易楚,一抹温柔的笑意不经意地自唇角漾开,使那张过于冷硬的脸庞增加了些许柔和。 这样一副温馨美好的画面,多少都会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可看在小章氏眼里,只觉得心就像生生被剜了一块似的,锥心刺骨地痛。 就在十天前,不,七天前,她坐着这个位置,啜着茶水,吃着点心,听底下人一件件地回事。 才短短几天,就完全倒了个个儿。 她竟然跟下人们站在一处,而那两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却坐在上头。 小章氏觉得浑身烦躁得难受,恨不得将账册一本一本全扔在易楚头上。她焦躁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厅堂周围竟然也站着好几个玄衣佩剑的男人。 小章氏强压下心头的燥气,轻轻咳了声。 易楚仿似这才看到小章氏,笑容未散,轻飘飘地问:“账本都带来了?” 小章氏想笑笑,却怎么也挤不出笑意来,只勉强扯扯嘴角,“带了这十年的帐,一本是进账,一本是出去的账,都是内院的,另外外院、田庄以及铺子里的账都收在前院的账房里。” 易楚“哦”一声,惊讶地问:“如今还有田庄,没有卖尽?铺子也没剩下几个吧?” 小章氏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吭吭哧哧地回答:“这些帐都是二老爷管着,我一个内宅女子不好过问。” 易楚沉了脸,冷冷地哼了声,示意冬晴将账册接过来。 四大摞账册,摞起来差不多大半个人高,冬晴两手抱着稳稳地放到易楚旁边的桌面上,看着毫不费力。 小章氏连忙又把手里那只烫人的匣子递了过去。 易楚接过,淡淡地说:“现下我不得空,这些旧账等慢慢再算,二太太若没别的事儿,就请回吧。” 小章氏本也没打算多待,领着丫鬟们就往外走,只听身后易楚扬了声音道,“对了,提醒二太太一声,那堵围墙今儿就封上了,以后二太太要想过来,就从外头绕吧。” 从外头绕,从外头绕…… 这就意味着他们与信义伯府已经沾不上边了。 小章氏有些气苦,可想到终于能落得清静了,心里也多少有几分松快。 少了这摊子烂事,她得把家里整治整治,头一个,得把杜旼外头那个勾了他的魂儿的狐狸精给解决了。 易楚慢条斯理地打开匣子,将杜府用了几十年的对牌取出来,笑着问杜仲,“伯爷,这个怎么处理?” 杜仲接过来瞧了瞧,“都已经脏了留着也没用,”一径说,一径以指为刀,将对牌劈成整整齐齐的四块,当啷啷落在地上。 冬晴眼光骤然亮起来,先前她刚进府时,俞桦曾露过一手让她大惊失色,如今看来,男主子的工夫比俞管家更胜一筹。 用手切断木头的本事她也会,可得运足了气力才成,像这么云淡风轻的,又切得这么平整,冬晴自认完全做不到。 被惊了的不只是冬晴,还有堂下站着的一众下人。 原本站了这么长时间,腿脚都有些酸软了,可看到这一手,大家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板,神情却越发地恭敬。 易楚悄悄对冬雪使个眼色,冬雪清清嗓子道:“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府里当家管事的是谁?既然府里换了主子,规矩也跟从前不一样,只有要求更多更严。有哪位觉得受不了这管束或者另有高就的地方请尽早说出来,卖身契就在这匣子里,卖身银子分文不收。” 一席话倒有不少人动了心。 本来已有人赎身走了,留下的要么就是还没找好去处要么就是没有赎身银子。这几天,他们亲眼目睹了新主子的刚硬的做派,又听到冬雪如此说,情知日子绝不会像先前那么好过。所以,本来犹豫着不想走的人也不敢留了,更何况还有原本就抱了离开打算的人。 大家都有从众心理,看到别人干什么自己就跟着干什么,一时要走的人就排成一长队。 冬雪不急不躁,听着人报出自己的名字,把他们的卖身契找出来,当场就烧了,护院也不搜身,好言好语地将人送了出去。 忙乱过后,留在议事厅的只有二十人,其中包括在厨房当差的王婆子等六人,以及看管潮音阁的薛婆子和张婆子,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丫鬟小厮。 易楚环顾一下众人,温声道:“我不管你们是为什么留下来的,既然留下来就得好好干,前头已经说了,现在府里的规矩只有比以前更多更严,可若是忠心老实干活本分,府里也不会亏待你们。都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原先做什么,有什么手艺,想要什么差事?” 王婆子头一个开口,“我男人姓王,叫王海,在马棚当差,我在大厨房当管事,能炒菜也会做面点,以后还想管厨房,我男人也是,还想喂马。”伸手指着左边最后头那人,“我男人不会说话,我替他一并说了。” 易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个四十五六岁肤色黢黑,面相忠厚的男人。 王海见易楚看他,忙不迭地点点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紧接着,原先在厨房的另外五人也表示想继续在厨房干。 易楚笑道:“既如此,王婆子仍旧是管事,先前只管着内厨房,现在外厨房也给你管。另外,茶水、点心都归你负责,你可能干了?” 王婆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能。” 易楚点点头,“现下只你们六人,明儿人牙子带人过来,可允你再添两人,这八人统归你管,各人干什么都交由你负责。回头我把府里的人数交给你,你给我个大体数目,每月需花费多少银子,此外每三天拟一次菜单子,内厨房的交给冬云过目,外厨房交给俞管家过目。” 这会,王婆子考虑了半天才开口,“好。” 易楚让冬雪记下各人名字,道:“行了,你们下去准备吧。” 再然后薛婆子跟张婆子一同站出来,仍是要求看管潮音阁。 易楚笑着摇摇头,“薛嬷嬷,如今府里地方大人少,空着六处院落,这些空屋舍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得您亲自照管着。回头您跟张嬷嬷把各处有什么器具用品都一一核对了,明儿这个时辰,您过来挑六个人,加上您跟张嬷嬷,把这空屋子看管好了就成。” 薛婆子脸上露出难色,跟张婆子私下嘀咕起来。 易楚却很有耐心,笑盈盈地,直到她俩人答应,才道:“薛嬷嬷应允了的事必定能做好,我信得过您,您两位也下去准备吧。” 一个个都安排了差事,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和一个模样周正的小厮。 丫鬟不等问话“噗通”跪在地上抽泣起来,“我想去浆洗房。” 冬雪喝一声,“好好说话,先前在哪里当差的?” 丫鬟磕磕巴巴地说:“在二太太屋里,是二等丫鬟,管着二太太平常的吃食。” “二太太屋里的人谁敢用?”冬晴嘀咕一句。 小厮听到此话,上前跪在丫鬟身旁,“夫人且听小的解释,小人是跟随二少爷的,因时常出入映水轩,见过倩云两面……小的愿娶倩云为妻,请夫人成全。” 一个是小章氏的丫鬟,一个是杜俍的小厮……这都哪跟哪儿? 易楚听得稀里糊涂。 倩云哽咽着道:“回夫人,我虽出身贫寒身为奴籍,可绝不愿为人妾室。先前二少爷三番几次羞辱于我……我只是不应,惹恼了二少爷,二太太只以为我伺候不周因此不喜。前两天,二少爷拿了只镯子又来招惹我,幸好被大亮哥拦住……大亮哥也因此被二少爷弃之不顾。我跟大亮哥都是孤儿,在外头并无亲人可以投奔,只求夫人开恩,能容留我们,我们定会铭记夫人跟伯爷大恩,忠心做事。” 易楚拿不定主意,将视线投向了杜仲…… 130|生病 杜仲本只是在旁边闲闲地坐着,看上去仿似毫不经心,可易楚一转头,他便感受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在江湖里打过滚,又在锦衣卫主管缉拿刑审,在看人方面独有一套。 易楚自是相信他的眼光,笑着道:“既然如此,留下你们也无妨,不过,你们以前都是主子近身伺候的,现在……” 大亮跟倩云不约而同地开口,“……只听从夫人跟伯爷的吩咐,绝不会有二心。” 易楚想了想,“倩云说要去浆洗房,那就由得你,至于大亮,先到更房吧。” 更房的人彻夜轮流值夜,巡更以及打更,而且要在清晨打扫院落,算是最辛苦而且最被人嫌弃的差事,比起之前在杜俍身边伺候,几乎是云泥之别。 大亮却毫不见异色,感激涕零地朝易楚磕了头,与倩云先后离开。 议事厅顿时空下来,易楚不由自主地长舒了口气,挺了挺腰背。 杜仲柔声问:“很累?” 易楚的脸红了红,她自然是累的,不但脑子累,身子也累。 可杜仲只有比她更累,因为这诸多事情都是他一条条拟定了章程讲给她,又解释何处的差事该用怎样的人。 而且,床笫之事她也没出力,任凭他在那里活动,最后又是他端了水替她擦洗。 即便是这样,她仍是困倦得起不来床,就连早饭也是杜仲端到床边,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易楚觉得根本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喊累。 杜仲看到她面上的羞色,心底愈加柔软如水。 这几天府里折腾得够呛,他也知道她没经过这些繁琐的杂事,初初上手定然会非常辛苦,饶是已经困倦,她仍旧乖顺地由着他胡来。 除去过世的爹娘外,这个世上唯她这般地无条件地宠爱着他,依赖着他,一点一滴不愿违背了他。 她对他的好,他瞧得清楚,越发要加倍地还给她。 这还便用在了床笫间。 她娇娇嫩嫩的身子染着粉色,像是雨后沾了水珠的桃花瓣,乌漆漆的黑眸蕴着迷迷蒙蒙的水汽,满心满眼里尽是对他的痴迷爱恋。 那副娇羞的情态,让杜仲恨不得将她一点点拆了吃进肚子里,怎么也要不够。 夜里他们是不要人伺候的,净房里总是备着热水,用厚重的青铜鼎盛着,隔上一两个时辰也不会变冷。 替她擦身的时候,看着巴掌大的小脸犹带着几分稚气,嫩白如玉的肌肤上有斑斑驳驳的印迹又觉得后悔,她还是年纪小,这样地频繁,会不会受不住? 杜仲敛了心神,柔和地说:“再稍坐片刻,让府里的护院过来行礼。”说罢,朝俞桦使个眼色。 不过片刻,几十个身着玄色短衫的人鱼贯而入,与先前议事厅的几人一道,齐刷刷地站成了四排。 屋里顿时多了几分肃穆。 最前头站着两人,一个是易楚之前曾见过的卫杨,另一人不认识。 两人单膝点地,双手抱拳,齐声道:“卫杨(薛庭)见过伯爷、夫人。” 身后诸人跟着一同拜倒。 杜仲肃然起身,先前的温柔全然不见,流淌在周围的是不容忽视的威严气势,易楚见状,忙跟着站起来。 杜仲淡淡开口,“诸位都曾为国征战过,个顶个的是英雄好汉,今日杜某就把府邸家小交托在诸位手上,万望诸位好生看顾,杜某先行谢过。”说罢,躬身长揖到底。 易楚只知道这些日子府里各处都依仗着护院,从不曾仔细问过有多少人,自哪里来,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原来这些人竟然都曾是行伍的军人。不由也随着福了福,温声道:“有劳诸位。” 护院们齐声道:“属下谨尊伯爷与夫人吩咐,誓死守护府邸。” 杜仲轻轻点了点头。 回翰如院的路上,杜仲说起他们的来历,“共八十二人,其中二十人是原本府里祖父训练出来的,三十几人是这次从榆林卫回来的……五军府以及各戍边卫队每年都下来一大批受伤的士兵,有些回了原籍,有些则无家可归无以聊生,吴峰与林乾召集了一些,我从中选出三十几人签了投靠文书,都能信得过。” 难怪看起来都不年轻,大都是三四十岁。 易楚皱眉,“人也太多了,用得着这么多护院吗?也不知该安置到何处,府里可有房舍?他们每月的月银是多少?” 杜仲笑道:“府邸东边有下人群房,拖家带口的可以在那里居住……这些不用你费心,俞桦自会处理,不会亏待他们。” 易楚默默盘算着,杜仲得了爵位,每年有一千两百石的俸禄,又任着宣府总兵,年俸约莫八百石,共是两千石,合一千四百两银子,加上冰敬炭敬,每年不超过两千两。 府里有管事处、随侍处、庄园处、执灯处、巡更处、车马房、炭薪房、浆洗房、针线房林林总总几十处机构,下人加护院少说也得二百人。 单靠着俸禄,连下人们的月钱都发不出来。 易楚忧愁地叹了口气,“难怪老夫人跟二太太天天捉摸着卖地卖铺子,过几年说不定咱们也得卖东西。” 杜仲侧头看着她笑,“不是还有我吗,总能挣出你家用银子,不会再动你的嫁妆。”点点易楚的脑门,“是觉得我养不起家?” 当着丫鬟的面就做这么亲密的动作? 易楚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冬雪跟冬雨都是心无旁骛地走路,唯独冬晴两眼闪着兴奋的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人牙子带了丫头跟小厮来,仍是在议事厅,易楚跟管事妈妈们一道将府里要用的人选出来,各自分配了差事。 又忙活两天,府里的事务才真正走上正规。 杜仲将外院完全交给了俞桦跟林槐。 林槐用了易郎中的药,身子大有起色,但若想恢复到先前那种生龙活虎却是不可能。不过因为身子的孱弱,减少了许多戾气,倒是平添些书卷气。林槐既然能假扮辛特使与众人周旋那么久,自然很有几分智慧。 他与俞桦两个搭配,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易楚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而内院,易楚将随侍处、执灯处、针线房、佐领处等十几处机构该裁的裁,该并的并,所用的不过四十余人。 其中王婆子、薛婆子等又各自管着几人,真正能站在易楚面前回事的也只十来个管事。 将规章一条条跟管事们交待明白,易楚由冬雪与冬雨陪着回到翰如院。 忙碌了这些日子,终于得了空闲,连日积攒的困倦一下子涌上来,易楚本是倚在靠枕上盘算着宴请之事。 这阵子嘉德帝大肆封赏,京都里加官进爵的人不少。杜仲是新贵,上门递帖子的人络绎不绝。杜家正乱着,自然分不开身,所以将宴请尽数推了。 有几张拜帖是给易楚的,杜仲交给她时只说,“你看着想应酬就打发人去送个信,不想应酬就不用理。” 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家就算了,可有几人,易楚承着她们的情,却不能不理会。 头一个就是钱氏,抛开吴峰与杜仲的交情不说,钱氏前两次对她都颇为回护,这人并非心机深沉之人,也值得一交。 另一个却是陈芙,陈芙既下了请帖,又下了拜帖。到底是皇后的亲妹妹,又有过两面之缘,加上陈芙这人确实挺招人喜欢。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易楚都不能太过冷淡她。 倒不如,选个日子将她们以及杜俏和她的两个妯娌一并请来玩一天,也算全了礼。 易楚默默地想着请客的事宜,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冬雪在外间核对这个月的家用,听屋里半天没有动静,探身瞧了瞧,扯过条薄毯给易楚盖在身上。 大炕的窗开了半扇,初秋的风暖暖地吹进来,带着几许桂子的清香。院子里种了两棵桂花树,已做了花骨朵,虽未绽开,已有清香氤氲。 阳光透过雕着木槿花的窗棂柔柔地照在易楚脸上,易楚本能地侧了下头。 冬雪无声地笑笑,上炕将窗幔放了半幅,恰恰遮了太阳。 四个冬之中,冬晴跟冬云是半个字都不认识,冬雨勉强认字,却是写不来,唯独冬雪能写又会算。易楚便开始倚重她,将很多事宜交在她手上。 冬雪是有成算的人,她家本是商户,生活颇为安闲,所以母亲才有闲钱给她姐妹请了夫子教授诗书,可因为得罪了权势大的人,不到一年就变得家破人亡,她也被卖给人牙子,辗转到了三户人家。 本来在白米斜街的时候,杜家并非最富贵的,却最安闲。易楚性子好,而杜仲冷面寡言,却不是挑剔多事的主子,最重要的是,只要差事办得好,就不会胡乱被发卖,也没有被男主子欺侮的顾虑。 到了信义伯府,经过这些天的混乱,冬雪看得清楚,男主子是能经得住事的人,必然能保得一府平安。而她是易楚身边的大丫鬟,只要没异心,就是一辈子的安慰。自由身虽然好,可她孑然一身早晚是被欺负的命。 至于亲事,冬雪没想那么多,眼下她首要的是能担起事来,帮着易楚把府邸管理好,到时候易楚定然会替自己找门可靠的亲事。 冬雪悄悄掩上门走出去,正遇到杜仲阔步而入。冬雪微垂了头,悄声道:“伯爷,夫人睡下了。” 杜仲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进去站在炕边看了片刻,到内室另寻了衣衫出来,低声问:“夫人睡了多久?” “才刚合眼,也就一刻钟的工夫。” 杜仲“嗯”一声,“我出去办事,让夫人不用等我午饭,晚上我回来陪她用餐。” 冬雪低低答应了。 易楚这一觉倒是睡得沉,直到杜仲回转来仍是没有醒。 夕阳将糊窗的绡纱染成了金色,易楚的脸隐在黑影里暗沉沉的瞧不真切,只是在昏暗的屋子里,毯子包裹着的身体显得格外瘦小。 冬雪忧心忡忡地说:“夫人睡着一直没醒,晌午时叫过几次,没叫起来。” 杜仲探手触一下她的额头,是温的,不冷也不热。鼻息也均匀悠长,瞧着并非生病。 定然是这阵子累坏了。 杜仲不由心酸,上了炕,俯在易楚耳边轻轻地唤,“阿楚,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易楚没有反应。 杜仲叹口气,连人带毯子抱在怀里,摇晃几下,“阿楚,醒来了。” 易楚闻到熟悉的艾草香气,知道是杜仲,勉强睁了下眼睛却是睁不开,只嘟哝了句,“我困,还想睡,”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杜仲扳过她的脸,急急地道:“先吃点东西,别饿坏了。”回头吩咐冬雪,“快摆饭。” 饭早就做好了,温在厨房里。 冬雪片刻不敢耽搁,小跑着提了食盒过来。四样菜、两只包子,还有一碗红枣黑米粥。 杜仲一手抱着易楚,另一手端着碗,像喂婴儿般一勺勺地喂给她。 易楚用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靠在杜仲身上又沉沉睡去。 杜仲眸光暗了暗,将易楚抱到內间床上,替她除下头上的发钗,打散头发,又给她换了衣衫。易楚任由他折腾,再不曾醒过。 安顿好易楚,杜仲却是没了胃口,将易楚剩下的大半碗粥就着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 易楚直睡到第二天的午时才再次被唤醒。 杜仲坐在拔步床的踏步上温柔地看着她,“可睡足了?肚子饿不饿?” 易楚倦倦地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你睡了足足一整天。” “竟是睡了这么久?”易楚诧异地问,“感觉刚睡着就被叫醒了,还没睡够似的。” “等用过饭,稍微休息会再睡,”杜仲看着她脸上浓重的困意,笑了笑,将床边的衣衫取过来,一件件展开帮她穿上。 又到净房端了温水放到矮几上,竟是要亲自服侍她洗脸。 易楚忙道:“我自己来。” 杜仲不容她拒绝,仍是绞了帕子,覆在她脸上。 温热的水汽顺着毛孔钻进肌肤,易楚舒服地叹了声,想起先前盘算的事情,笑着问道:“过几天想在家里请客,你说哪天好?” 杜仲顿了下,“太医说你这阵累着了,最好多休息,请客伤神,缓缓再说。” 易楚问道:“你几时请了太医?我身子好得很。” 杜仲看着她笑,“太医也这么说……只是看你沉睡不醒,我心里发慌,今儿一早去太医院请太医来把了脉。没什么病症,只给开了滋养的方子,说吃不吃都行。”起身到外间炕桌上将方子递给易楚。 易楚瞧了瞧,是极普通的养身方子,不过多了几味稍贵重的药,也便放了心,笑道:“我怕苦,这药便不吃了吧。” 杜仲点点头,突然一把抱住易楚,脸俯在她裙上,闷闷地说:“阿楚,你吓坏我了。” 易楚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道:“我既是略懂医理,岂有不好好照顾自己的?你莫担心,我总会陪你到白头的,而且我们还……” 要生儿育女。 不等话落,易楚已然反应过来,这个月的月事迟了七八日。 自打有了月事,易郎中就隐晦地提醒过她,每月的这几天要特别注意。她自己也看过许多医书,自然也明白月事对女子的重要,平常很在乎补养。 所以,这几年她的月事一直很正常,几乎不曾有过提前或者延迟的时候。 这次迟了这么多,会不会是有了身子? 易楚下意识地搭上自己的手腕,随即想到,即便有孕,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看出来,要想确定,至少还得过上十几天。 试了脉息,果然并无症状。 可总归有这个可能。 易楚轻呼口气,看着满桌的饭菜胃口大开,午饭比平时多用了半碗。 杜仲心里欢喜,柔声道:“一天没用饭食,到底是饿了吧?” 总归是没有确定,易楚自不好告诉他,免得让他白欢喜一场,只笑着回答,“就觉得今日的饭比往常格外可口些。” 吃过饭,倦意又上来,杜仲却不容她睡,拉着她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易楚重提先前的话头,“只请吴夫人、文定伯陈家以及阿俏一家,人不多,不会累着。上午在园子里逛逛,有几处景致极好可以一赏,中午在澄碧亭吃饭,吃过饭想必大家就告辞了,也就三两个时辰的事。” 杜仲思量番,笑道:“便依了你,到了日子找阿俏早早过来帮你待客。” 两人商定,到书房取了黄历来,选定八月初六的日子,离此时还有八天。 冬雪能写,字迹却上不得台面,易楚也是,之前是跟着易郎中习字,并没正经临过字帖,也没下功夫练习。一笔字能见人,但达不到能给人写帖子的地步,而,宴请的都是女子,又不好拿到外头写。 杜仲只好代劳,却是隐了平日行笔的锋芒,写得是规规整整的正楷。 易楚则另外给杜俏写了封信,打听钱氏跟林家二太太与三太太的口味。 杜俏当即让人捎了回信过来,不但说了几人喜欢的菜式,还亲自拟了十二道菜,表示可以把林家的厨子一并带来帮衬着。 易楚不由莞尔,将信给杜仲看,“阿俏总是这般周到。” 这样的性子不能说不好,可很容易让人反感,觉得她手伸太长,干涉别人的家事。 杜仲皱眉,“阿俏小时候就任性,现在越发活回去了。” 自然是因为生活适意,才能够回归自己的本性而不加掩饰。 易楚温婉地笑,“阿俏是好意,怕我第一次宴客应付不来,而且咱们是她的兄嫂,没有必要再端着……我回头把菜单子给王婆子看看,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或者让林家做些点心来?”笑意盈盈的,全无芥蒂。 杜仲心头一暖,开口道:“要是有不能做的就到外头叫几道菜,让阿俏带点心来也好,再到外头买些回来,现今螃蟹已经开始肥了,我看看能不能买几篓回来……你别太费神就好。” 易楚笑着点头。 两人正商量着宴客的事,冬雨迈着小碎步过来,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焦急与担忧,“二太太在二门那里哭闹,说要把围墙扒了……” 131|银票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才刚沏好的墙怎么可能扒了? 易楚颇觉无奈,抬眸看一眼杜仲。 不知何时,杜仲脸上已呈现出冷厉之色,眸光中流露出不耐,可对上易楚的视线,仍是有丝丝的暖意沁出,“这事交给我,用不着听她啰嗦。”回身吩咐冬雨,“叫林梧找人赶了。” 根本不打算询问缘由。 既然杜仲已做了决定,易楚自然不会干涉,提笔蘸了易水砚里的残墨,在宣纸上写了个“忍”字。 杜仲鄙夷地一笑,“忍她作甚?”伸手环过她肩头,扶住她握笔的手,“写点的时候要顿一下再提笔,这个点勾一下才显得有力。”竟是指点起她习字。 易楚依着他的方法写了两个,果然比先前顺畅有力多了。 杜仲仔细端详了番,“我的字也说不上好,记得母亲之前收着一本三舅写的字帖,三舅的字才叫好,无论行楷还是草篆都别有风韵。那边字帖是三舅专门写给母亲临摹的,回头问问阿俏是不是在她那里,要过来给你用。”压低声音,“三舅的字千金难求,咱们留着传给儿孙。” 易楚失笑,侧眼瞧见他脸上不容错识的戏谑笑意,不由愣了下。 定亲前,他给她的印象多是冷傲肃严,几乎不见一丝笑,成亲后,他的笑容多了不少,对她亦是温柔体贴,可极少说这种顽话。 杜仲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垂首贴近她的耳边,“成亲这么久了,还会为我的美色发呆?” 这样的话竟也能说出口? 易楚更是讶然,可被他说中心思,终是有些赧然,羞恼地瞪他一眼。 杜仲却越发来了劲儿,将脸凑到易楚面前,认真地问:“阿楚,你是喜欢我的相貌更多,还是喜欢我的品格更多?” 已近薄暮,屋里光线有些暗,他一双眼眸幽深黑亮,面容俊朗又不失英挺之气,易楚心跳猛地快了几分,慌忙逃脱,“我去厨房看看晚上的菜式。” 杜仲看着她狼狈逃窜的身影,笑容越发深,半晌才收了笑,举步去了外书房。 林梧已让人将小章氏及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架出了角门,往大街上一扔,再不曾理会。 小章氏拽出口里塞得脏帕子,哭喊着又去拍门。 门房总是不落忍,劝道:“二太太若有事,就递了帖子来,夫人有空时候自会见你。哪家府第能容人这样吵闹?” 丫鬟们也低声相劝,“哭久了伤身,太太总得顾惜着自己,即便是为了少爷跟小姐,太太也先忍让一二。” 幸好现在是晚饭时间,角门处又没什么人经过,否则像小章氏这般披头散发地哭闹,真是连大街上的泼妇都不如,一家人的脸面岂不都丢尽了。 就连她们当下人的都看不过去。 岂知,小章氏听了她们的劝,哭得越发厉害,瘫在地上差点喘不过气来。 门房也有点急,这要是闹出人命来,牵连到伯爷还好说,自己未免也跟着吃挂落。连忙找小厮抬了轿子将小章氏抬上去,顺带着又让人请郎中往那边宅子里诊脉。 这一通折腾自然瞒不过杜仲。 等易楚安歇后,杜仲找林梧问了个清楚明白。 那天小章氏将对牌及下人的卖身契交给易楚后,心里还是有几分松快的。 买下人的钱本就是公中出的银子,她自己并未损失什么,而且以前赎身的好几十家都交了银子,她还赚了几百两。 虽然映水轩门前不远就立着一堵围墙,看过去着实令人恼心,但仔细想一想,也能过得去。 这一处宅院除了映水轩与荣恩院外,北边一片松树旁边有三间厢房带两耳的松风阁,可以给俍哥儿用,松风阁往东不远处是一排十几间下人房。眼下他们使唤的人少,能空出好几间来,完全可以做库房、粮仓等。 荣恩院边上是竹林,竹林头上有三间小竹楼,先前是游玩累了喝茶歇脚的地方,修整一番可以给杜旼做书房。 这样算下来,二房一家住着绰绰有余,再加上小章氏手头有银子,根本不愁吃用。 唯一可惜的就是,当初大章氏搬得急,翰如院的摆设很多都没有带过来,那里的东西件件是珍品,真要出卖,又是一大笔银子。 杜旼回到家,看到门外不再拥挤着都是下人,脸上露出几分满意。 小章氏便跟他商量将北边原是下人出入的小门扩一下,重新建个门楼,挂上杜府的牌子。虽说不能与先前的信义伯府的门楼相比,但也得要点体面。 杜旼满口答应,可等到小章氏伸手要钱时,他却傻了眼,还死撑着问:“你协助母亲主持中馈这些年,连这点事都办不了,巴巴地来问我?” 他本来俸禄就不多,先前还有晋王格外补贴的银子,如今晋王半死不活地躺着,晋王府哪有人会管他们。杜旼只能指望着每月九两多银子的俸禄过活,连喝花酒打点人都不够,怎会有余钱修缮门楼。 小章氏本也不指望着他,但至少也得让他清楚家中的花费,见他这副避之不及的德性,心下冷了冷,却没言语,趁着家中无人的时候让丫鬟素云将妆奁匣子找出来。 小章氏的首饰足足装了三匣子,摆在妆台上的是她平常戴的,另外一匣子是贵重的,专门留着过年过节或者出门做客的时候戴,还有一匣子则是成色或者样式不太好,留着赏人的。 为了避人眼目,那只藏着银票的银镯子就混在那些赏人的首饰里。 岂料,她翻腾了半天却没找到那只银镯子。 小章氏的脸立刻白了,她颤抖着将满匣子首饰尽数倒在大炕上,一件件地扒拉,还是没有找到。 不由瞪向素云问道:“我那只镯子呢?” 素云不明所以,看了看满炕的金光闪闪,小心翼翼地问:“太太找那只镯子?” “就是那只镯口雕着牡丹花的银镯子,放得年岁久了,我寻思着找人炸一炸。”小章氏死命沉住气,做出冷静的样子。 素云专管着衣裳首饰,一听就知道,找了登记册子出来,递给小章氏,“前阵子二少爷拿走了。” 小章氏看得清楚,在镯子后面,确确实实是杜俍的字迹,可仍耐不住怒火,将册子劈头扔到素云脸上,点着她骂:“他要就给他,难怪俍哥儿近来不用心读书,都让你们这起子轻浮的奴才给纵的。” 素云跪在地上,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分辩一句。 往常杜俍也是这般过来拿首饰,起先她拦着不让,杜俍就在小章氏面前告状,说丫鬟眼里没有主子,支使不来。 小章氏虽觉儿子无理,但当着下人的面自然还是得维护儿子的脸面,就训斥素云。等素云退下,又训过杜俍几次,说他花用太大,每月十两银子的月例都不够花。 杜俍振振有词,说笔墨纸砚费银子,又说出门会文喝茶吃点心,不能缩手缩脚地被人小瞧。小章氏由此另外补给他五两。杜俍仍是不够花,又不耐跟小章氏要,听她啰嗦,偶尔也会就寻摸样首饰。 素云长了心眼,杜俍再来要东西时便不拦着,让他签字画押,过后就报给小章氏。因首饰都不值钱,加上杜俍收敛了许多,小章氏看过也就罢了,并没当回事。 银票是五月中旬,娘家嫂子瞧见杜仲那空当,小章氏突然起了藏私房钱的念头,才掖在银镯子里的。此时杜俍已有大半年没私拿首饰,小章氏怕招人的眼,就没格外嘱咐素云。 没想到,不到三个月,杜俍故伎重演,竟然阴差阳错地拿了银镯子。 小章氏冲素云发作完,吩咐另一个丫鬟素玉去请杜俍。 素玉看到素云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一句话不敢问,小跑着叫了杜俍来。 杜俍迈着方步摇摇晃晃地进了门,瞧见满炕的首饰,大咧咧地往炕边一坐,“娘这是干什么?赏两件给儿子用用?”捞起一把就往怀里塞。 小章氏打落他的手,喝退屋里的两个丫鬟,问杜俍,“前几日你拿走的那只银镯子呢?” “什么银镯子?”杜俍反问。 才发生不久的事,他怎可能忘记,只是瞧着小章氏脸色不好,故意装傻充愣。 小章氏捡起地上的册子,指着杜俍的签字让他看。 杜俍“哈哈”一笑,“是这个?我看下人伺候得好,赏人了。” 小章氏送口气,问道:“赏给谁了,府里的下人?你跟他要回来,那物件是祖母曾经戴过的,留着做个念想,可不能随便给人。” 杜俍不以为然地说:“一只破镯子做什么念想?再说,都赏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儿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小章氏挑了只金戒子塞到杜俍手里,和蔼地说:“这个换给他,岂不比银镯子贵重,更显得你有脸面。” 杜俍推拒不接,“我不去,丢人。” 小章氏气道:“丢什么人,不就是个下人,你高兴赏就赏,不高兴就不赏,这有什么丢人的?你不去,娘亲自去,是谁” 杜俍赌着气道:“是倩云,眼下那人在前头府里当差,你能落下面子去换?” 听到在前头伯府当差,小章氏有片刻愣怔,她也是极打怵去那边,可再怎么不愿,镯子里是明晃晃的一万多两银票,她后半生的依靠。 小章氏错错牙,笑道:“行了,娘自有法子。” 大不了使银子让门口的小厮传句话进去。用金戒子换只老旧的银镯子,怎么看倩云都占便宜,她岂有不应的。 说罢,将满炕的首饰重新装进匣子里,去衣柜翻腾着找出门穿的衣衫。 看样子小章氏是真打算跑一趟。 杜俍目光闪烁,寻思会,撇着嘴道:“不就是只镯子,犯不着去看那两人的脸色。再说,祖母过世都十几年了,早几年你怎么不说当个念想?” 这话说得何其诛心,就差当面说她虚情假意了。 小章氏气得心肝疼,猛然转过身,杜俍心虚地不敢正视。小章氏心里咯噔一声,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强作着镇静问道:“俍哥儿,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看倩云长得还算标致,有心提拔提拔她,谁知那个贱人不识抬举,还敢驳小爷的面子。” 小章氏目光迥然。 杜俍续道:“我一气之下把镯子给扔了。”想起那天倩云冷着脸软硬不吃的样子,杜俍觉得没面子。 当时他就想踹倩云两脚给她个教训,可大亮那个贱奴搂着他的腰不放。 等倩云跑了,他自己也觉得没趣,看着手里的镯子便分外不得劲,甩手扔了。 扔了! 他竟然给扔了! 小章氏脸色涨红,脑子还没思索,手已经高高扬起,“啪”一声,扇在杜仲腮帮子上。 杜俍冷不防受这一下,两手捂着腮帮子嚷道:“不就是个丫头,有什么大不了的?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几位少爷房里都有人,就我还没尝过女人滋味。” 小章氏一股火顶在胸口,想开口却说不出来,扬手又要打,杜俍伸手格开她的胳膊,“我想要个丫头怎么了,前头那位十二岁就敢调戏祖父的丫鬟,现在不照样人五人六的,我已经十四了,娘要是真疼儿子,早就该给儿子备下了。”抓着她的手腕往后推。 已是半大的小子,手劲不可小觑。 小章氏踉跄两步,看着个子比自己还高两寸的儿子,心口涌上一股腥甜。 为了抹黑杜仲洗白大章氏顺带着彰显自己的贤惠良善,小章氏没少在人前提到杜仲被责打的往事。 如今,她又怎能改口说当初杜仲根本没调戏过丫鬟,这不过是她们姑侄两人定下的计策。 小章氏闭了闭眼,压下嘴里的苦涩,缓缓开口,“回头娘替你挑个出挑的丫头伺候,你告诉娘,镯子扔哪里了?” 杜俍不耐烦地说:“那个破镯子连丫头都不要,谁知道在哪儿……兴许埋在墙里了。”镜湖边正垒墙,地上挖了道一尺宽的沟,他就是朝着沟的方向扔的。 小章氏傻了眼,可又不愿意放弃,拽着杜俍来到墙根,问:“你可记得,是这里,还是那里?” 杜俍岂能说得清,胡乱指了指,“就是这附近,也可能是那边。” 小章氏打眼一看,约莫两丈有余。 要把这两丈多的墙推倒,再挖地三尺寻银镯子? 想一想就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与人力,还得伏低做小地求那个小兔崽子。 可她必须得找,想到那三张银票,小章氏就觉得肉疼。一刻都等不及,急三火四地到了翰如院。 只是没想到,不管是杜仲还是易楚,根本就没打算见她。 杜仲听完林梧的禀告,脸上浮起冷冷的笑容,“能让小章氏跳脚的银镯子想必价值非同一般,她手里的钱财都是我杜家的财富,也罢,就留给后人吧。” 林梧会心一笑,径自下去准备。 杜仲在书房略坐了会,便回去陪易楚用晚餐。 吃罢饭,易楚耐不住困倦早早就上了床歇息,杜仲守在旁边,待她睡熟,才轻轻关了屋门在外间大炕上看书。 易楚睡得香,小章氏却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思来想去就是觉得不甘心。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没顾上吃饭就到围墙便溜达。 杜俍只说胡乱扔了,十有八~九是在大沟里被围墙埋死了,可万一落在草丛里呢,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隔着老远,小章氏就看到围墙似乎变高了,先前不过丈余高,现在怎么看着足有一丈二。及至近前,小章氏看出上面新砌石头的痕迹,确实高了。 不过一夜,这么长的墙生生高出了二尺。 这怎么可能? 他是怎么做到的? 小章氏不明白,她也没心思去打听,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围墙加高了,那个兔崽子是在告诉她,他决不会让她扒墙。 她的银子就埋在墙下,可她却看不见摸不着。 小章氏迷迷糊糊地行尸走肉般回到映水轩。 她身边伺候的嬷嬷唬了一跳,太太一早去了哪里?脸色白得吓人,眼神也不对。嬷嬷试探着叫了两声,小章氏仿似没听见般,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前走,看见人也不躲避,直愣愣地往前撞。 丫鬟们也瞧出不对劲儿来,惊恐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太太这是魔怔了还是中了邪,或者是冲撞了哪路神仙? 要不要请个高僧或者道士来作法镇一镇? 私语声传到嬷嬷耳朵里,嬷嬷怒喝一声,“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去?” 丫鬟们四散离开,小章氏仍是浑然不觉,木木地迈着步子往前,眼看被门槛绊倒,嬷嬷张手拦住了她,“太太小心。” 小章氏一屁股墩在地上,放声痛哭。 掉了的魂儿找回来了。 嬷嬷舒口气,喊着让丫鬟扶小章氏进屋,又使人去请郎中。 这通吵闹惊动了大章氏,大章氏颤巍巍地让丫鬟扶着过来,没好气地问:“大清早折腾什么?” 小章氏只是哭,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该怎么说? 说自己背着婆婆与夫君私藏了一万多两银子? 她可不敢,别说婆婆饶不了她,就是看上去窝囊得要命的杜旼也饶不了她。 大章氏看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觉得心烦,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怎么回事,我还没死,大清早就嚎丧。” 小章氏素日听从婆婆惯来,渐渐止来哭泣,哽噎着道:“俍哥儿太不争气。” 大章氏恨恨地点着她,“都是你平常惯的,好好的哥儿被你纵成这样,但凡是个明理的……”不等话说完,只见小章氏张张嘴,竟是晕了过去。 好在,郎中及时赶到,诊了脉说是急火攻心,血气上不来才昏厥了,平时多注意休养,千万不能动气。 小章氏一病就是好几天,转眼就到了易楚请客的日子。 132|宴客 刚到辰正,杜俏就带着四匣子点心赶了过来。 说是四匣子,里面却盛着八样,有枣泥糕、太师饼、蛋黄酥、豌豆黄,口味有咸有甜,色香味俱全。 易楚笑着谢了她,让冬雨端下去摆盘。不多时,冬雨每样点心各选了两只,用甜白瓷的碟子盛了两小碟端上来。 精致的点心配着润泽的甜白瓷格外的引人食欲。 易楚悄悄咽了口唾沫,掂起只事事如意。事事如意是酥皮点心,奶白色的起酥皮子,四周缀着六个小柿子,中间则印着红色的如意纹样。 掰开来,是猪油炒着白糖加上青梅的馅子。 只闻到这味道,易楚便觉得胃里翻滚,急忙将点心放下,连喝两口茶,才将胸口的不舒服压下。 杜俏是过来人,看看易楚的脸色,悄声问:“是不是有了?” 此时易楚已有了八分准,却仍没请太医来把脉,便没说得十分肯定,“我自己试了下,象是滑脉。” 杜俏却是极信任她的医术,喜不自禁地说:“必定是有了,我们杜家有后,要是爹娘还在,知道有了孙子,说不得该有多欢喜……便是孙女也无妨,先开花后结果更好。”话音一转,“大哥知道吗?” 易楚笑着摇头,“这阵子他忙得不可开交,我想等请太医把过脉有了准信儿再告诉他。” 杜俏了然地点点头,往北边指了指,“那头还消停?” 易楚本来就没将大小章氏放在心上,这几日精神不济,忙完了府里的事务已经觉得困倦,更是没有精神管那边,遂无谓地回答:“不晓得,应该没有大事,反正没传到我耳朵里。”说罢,让冬雨取了拟好的菜单子给杜俏看,“你看可使得?” 八道凉菜,十二道热菜,其中四素八荤,另外两道汤品,主食备了粳米饭和四品饽饽,还有两种粥。 杜俏看上面的海参鱼翅,还有清蒸螃蟹,放心地点点头,这样的席面说不上奢华,但绝对不简朴。 又道:“既有新鲜螃蟹,不如备上两壶应景的桂花酒?茶换成菊花茶,此外得备上洗手的绿豆面……我看宴席就别摆在花厅了,就在镜湖边的澄碧亭上,让人寻了屏风围住,两边挡了风,又不影响欣赏看到湖面的风景,岂不两便?” 易楚应着,吩咐冬雨让人找屏风赶紧布置起来。 杜俏对信义伯府比易楚更熟悉,当下点了几处景致,“只把这几处收拾稳妥便行,茶水点心还有双陆牌、马吊等物件准备好,这些人什么景致没见过,不过凑在一处玩乐罢了。” 倒与易楚的想法不谋而合。 易楚本来是因为时间定得仓促,家里可用的丫鬟也少,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后与杜仲商量出这个主意来,不成想杜俏也是这般想法。 两人将这几处一一察看过,就听门上来人禀告说陈六姑娘来了。 易楚下帖子自然不会只请陈芙一人,而是下给陈夫人,邀请家里的姑娘小姐们一道来赴宴。陈夫人没来,陈芙带了她一个堂妹陈蓉来的。 已是初秋,枝叶开始泛黄,百花已有些颓败,在满院深深浅浅的黄色里,陈芙穿件嫩绿色杭绸比甲,白绫立领中衣,月白色百褶裙裙边绣着绿草粉蝶,显得生机勃勃。 易楚不由叹服,上次在忠勤伯府,正是盛夏,陈芙穿得清雅素淡,让人神清气爽,而今天,又穿得这么娇嫩动人。她是个很会打扮的人。 再看旁边的陈蓉,相貌与陈芙有五分像,却明显地少了些爽朗多了许柔弱。 易楚刚迎到翰如院的门口,陈芙已雀跃地快步走来,牵住她的手,笑道:“早想来看看夫人,可又怕扰了您。这下终于如愿以偿了。” 态度极亲昵而热络。 陈蓉不动声色地看了陈芙一眼,像是很惊讶的样子。 杜俏也觉得奇怪,皇后在宫宴上有意无意地苛责易楚的事在贵妇圈里算不得什么秘密,可陈六姑娘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 其中定然有猫腻吧? 杜俏暗中留了心,笑着上前请陈氏姐妹进屋。 陈芙与陈蓉又忙给杜俏行礼。 进了花厅分宾主坐下,易楚谢过陈芙先前送的酒,“……梨花酿酸酸甜甜的,又没有后劲,很适合咱们女子喝,桂花酒还没开,留着今天待客。” “我就知道夫人肯定喜欢,”陈芙高兴地笑,“不过私下里喝着玩的,上了席面,别让人笑话才好。” 杜俏笑着接话,“嫂子说好定然是好的,今天可我得尝尝六姑娘的手艺。” 陈芙爽朗地说:“要是林夫人喜欢,正好现下桂花开,我多酿两坛子,赶年底也就可以喝了,到时请林夫人品尝。” 落落大方地,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得了夸奖还有意自谦说自己不行不好。 杜俏也有几分心喜,问起陈芙日常的喜好跟消遣。 几人聊得热闹,有小丫鬟回报说钱氏跟吴韵婷来了。 易楚正要起身,陈芙已站起来,笑吟吟地说:“夫人,钱姐姐与韵婷不是外人,我去迎她们进来。” 杜俏闻言愣了下,侧眼看向易楚,看到她白净的脸颊上隐隐藏着的疲倦,顿时了然,笑着压下易楚的肩膀,“嫂子陪两位陈姑娘说话,我正好有两句体己话跟阿梅说,我去迎。” 阿梅是钱氏的闺名。 相较之下,身为半个主人的杜俏比陈芙更适合出去迎客,易楚便笑着道:“那就有劳阿俏了。” 可她却不能大剌剌地坐在屋子里等,仍迈着碎步到了院中。 凉爽的空气混杂着桂花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院子里青石板的路面不染一尘,两个丫鬟远远地立在廊柱旁边。 偌大的院子安然宁静,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放松下来。 陈芙想起以往参加过的赏花会,无一不是珠翠环绕仆从成群,人人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嘴里说着斟酌良久的应酬话,既怕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人,又提防着不被人算计了去,何曾有过如此安闲的时候? 莫名地叹了口气,踱到易楚身边,轻声问:“杜夫人这阵子是不是很辛苦?” 易楚瞧出她眼中的关切,坦白地点头,“有点。” 陈芙也坦诚地说:“不破不立,我猜也是不容易……说起来,这样也好,辛苦这一两个月,以后会舒心得多,换作是我,我也宁愿如夫人这样。” 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羡慕与怅惘。 易楚心头动了动,笑道:“陈姑娘兰心慧质,自会更加顺意。” 说话间,外面有说笑声传来,不但是钱氏与吴韵婷,连安顺伯长媳薛琴以及林府的几位太太姑娘都来了。 几人彼此厮见过,在花厅里略坐了片刻便移步花园。 大章氏出身书香门第,品味自是不俗,掌管杜府这二三十年将花园布置得清雅绝伦。不能说是步步皆风景,但总归是放眼望去都有可观可赏之处。春有桃花林,夏有满池荷,秋天菊圃姹紫嫣红,冬日梅林暗香袭人。 只可惜这个时节,莲荷已近衰败,秋菊尚未盛开,虽然赏不得花,只胜在天气晴好,既不像夏日那般炎热也不像深秋那样凄冷,正是适合游玩的日子。 来的客人跟易楚估算的差不多,共十六人,八个年青妇人六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还有两个孩童,是林乾的两个侄儿,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都是素日熟悉的人,其中还曲里拐弯地带着亲,再加上杜府内宅清静,除了易楚之外并无其他主子,不可能发生大宅院那年常见的勾心斗角,故此大家都放了心去玩。 妇人们平常都在公婆跟前伺候难得有放松的时候,围在一桌打双陆,有两个平常就爱写写画画的,让丫鬟们取来纸笔选了处幽静地方对着风景作画。 姑娘们卸了钗环坐在草地上斗花斗草,斗输了的就在发间插一朵花或者插两根草。大多人都有输有赢,象征性地插了一两朵,最惨得是吴韵婷,横七竖八地插了满头野花,逗得大家捧腹不止。 跟来的丫鬟看不过眼,有心想上前整理一番,吴韵婷满不在乎地说:“不用管,待会她们也得不了好去。” 杜俏看大家玩得疯,低声对易楚道:“这边有我照应着,嫂子且回去歇会儿。” 易楚正觉着累,便没推辞,叫来冬雪吩咐道,“留点神好好伺候着,凡事听姑奶奶吩咐,切莫怠慢了客人。” 冬雪心里有数,忙不迭地答应。 易楚怕杜俏一人看着两边顾不过来,又悄悄知会了钱氏,“我回屋一趟,这边劳烦您看顾着点儿。” 钱氏指着热火朝天打牌的四人笑道:“你放心去办事,牌局且散不了,林二太太刚输了银子,指定是要抓着她们回本的,不到开饭不能完。” 易楚笑着道谢,带了冬雨便往翰如院走。 陈芙虽在玩着,眼睛却时不时地盯在易楚身上,见她离开,也不动声色地笑笑,“我去洗个手回来接着玩。” 几人玩得兴起,便不理会,都笑道:“快去快回,来晚了可得挨罚。” 陈芙唤来自己的丫鬟,快步追上了易楚,“……出了一身汗腻得慌,想回去洗洗。” 花园里本预备了三处客人洗漱换衣的屋舍,还专门指派了丫鬟婆子们随时等着清扫焚香,相隔不远便有一处,极为方便。 可陈芙的意思分明是要与她一同回主院。 易楚有些意外,却笑着问:“累了吗?” “还好,不是太累,”陈芙也笑,眉眼飞扬,“以前参加过好多次花会,从未像今日这般开怀,夫人不知,我堂妹最是谨小慎微的人,今儿也有点疯,还有韵婷,以前总说宴会无聊无趣,今儿属她闹得最欢实。” 想到吴韵婷满头的野花,易楚也不由好笑,吩咐冬雨,“待会让人准备温水给姑娘们洗漱,免得出了汗用冷水激得受凉,再拿些脂粉送过去。” 陈芙忙道:“脂粉便不用了,我们平常出门这些都带着的。从里到外的衣衫,胭脂水粉梳头篦子,还有钗环耳坠子等一应东西都备着,唯恐丢了或者坏了找不到更换的,当着众人的面儿出丑。” 易楚知道大家女子出门必定要带替换的衣裙,却没想到连首饰都要带。 陈芙低声道:“也是我娘再三叮嘱的,以前就有人无意中掉了只耳坠子,其实并没发生什么事,耳坠子后来在草丛里找到了,可这事传来传去就走了样,那人好好一门亲事也没了,最后嫁到京外,连带着主人家也吃了挂落,两家也断了往来……所以,要不是信得过的人家,我娘一般也不让我们姐妹几个走动。” 易楚挑眉,这意思是说杜府让她信得过? 陈芙心思有多灵巧,看她的衣着打扮就知道,可她却接二连三地示好,易楚并不认为自己给她把过一次脉,就能赢得她的信赖——除非她有所求。 可她身上,有什么能让陈芙求的呢? 陈芙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已到了婚嫁的年纪,娘亲不止一次说过,男婚女嫁结得就是两姓之好,彼此守望相助,皇后姐姐也说女子当以家族为重,能给娘家与婆家都带来益处的亲事才是天作之合。而话本上说的什么才子佳人,富贵公子低娶贫家女不过是落魄秀才寻不到富家小姐而编造的臆想之作。 可在皇宫,她却亲耳听到了这样的故事。公爵之家的嫡长孙竟然娶了个开医馆的市井人家的女子。 她很好奇,彼时名不见经传的杜仲一朝成为皇帝的宠臣,这段故事还会不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后来,杜府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京城的权贵没有人不知道杜仲刚得了爵位就将祖母跟叔父扫地出门。 说起来应该算是丑事,明面上大家都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可有一天,陈芙却听娘亲悄声对身边的嬷嬷说,“杜夫人是个有福的,男人出面把内宅的腌臜事都清了,女人往后就有安生日子过。否则上头有个祖母压着,便是身上有伯夫人的诰命,单一个孝字就能把人折腾掉半条命。” 嬷嬷赞同地点头,“就是不折腾,守着两代不亲近的长辈也不如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舒坦……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一向精准。” 娘亲神情便有几分黯然,声音越发压得低,“阿芙没福气。” 嬷嬷沉思片刻,轻轻忽忽地说:“说起来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也有情深不寿的说法,小家小户的未必能受得住这福气……我瞧六姑娘是个有后福的。” 一番话说得及其晦涩,陈芙躺在碧纱橱里寻思好一会儿没想明白。 过了一阵子,听到娘亲又道:“拆人姻缘是要遭天谴的,此话不要再提,便是皇后娘娘那里……许是嫁到宗室心硬了,这几年她也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陈芙这才反应过来嬷嬷话里的意思。 原来,皇后姐姐原本要给她说亲的武将就是杜仲,而且还起过除掉易楚,让自己取而代之的念头。 那一刻,陈芙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觉得易楚可怜又可悲,齐大非偶,即便攀上一门好亲也不见得能守住,或许还会因此丧命。 觉得自己更是可怜又可悲,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非得从别人口中抢食,吃别人嚼过的饭。 可转念想到那天在忠勤伯府门口瞧见的那道身影,不免有些愣怔,如若真是自己嫁了他,他会不会对自己也是那般地好? 或者还会更好? 一念起,竟是压制不住,总是想着能够再见到他,想瞧瞧他对自己的态度。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天他也见到自己了,而且,视线交错的瞬间,他眼中分明有片刻的呆愣与讶异。 她不会主动从别人碗里抢食,可若别人没本事守住或者饭已经生了外心,她也不在乎连碗带饭一并收在手里。 陈芙随在易楚身后进了翰如院,因为没有旁人,易楚便请她进了东次间,两人闲闲地坐在大炕上喝茶。 不过刚坐下,就听冬雨在门外轻声唤,“夫人。” 易楚歉然地笑笑,趿拉着鞋子走了出去,“什么事?” 冬雨悄声道:“伯爷回来了,听说有客人在便没进来,等在院子里。” 陈芙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朝院子望去…… 133|幡然 摇曳的桂花树下,杜仲穿一袭鸦青色长袍,身姿挺拔腰肢舒展,和煦的暖阳自斑驳的枝桠间投射到他脸上,柔和了他面部的冷硬,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易楚走到树下,仰头看他,欢喜由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坦荡荡地呈现在他面前。 秋风徐起,米白色的桂花随风飘落,晃悠悠地落在易楚发间。 杜仲伸手掂了,在鼻端轻嗅,笑道:“宫里打发人来宣我进宫面圣,回来换朝服。” “怎不早说?”易楚有些急,“让人等久了心里怕不埋怨。”回转身便要进屋,水绿色的罗裙旋开如同初绽的牵牛花。 “慢着点,”杜仲攥住她的腕,柔声地说,“俞桦在陪着说话,不用着急,你今儿……有没有累着?若是身子乏,就让阿俏帮着待客。” 易楚浅笑着点头,“好。” 隔着明亮的玻璃窗,陈芙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把杜仲的神情清清楚楚地看在了心底,眉眼间的华光流转,唇齿间的温柔笑意,似有一根扯不断的线,牢牢地系在她心头。 看仪态,分明是儒雅温文丰神俊朗,可眉目间却隐着不容忽视的桀骜与冷硬,儒雅与刚毅截然不同的特质在他身上合二为一,格外地教人心动。 易楚终于挣脱杜仲的手,提着裙角往屋里走。杜仲望着她的身影,慢慢转过了头。 陈芙猜测到什么,莫名地紧张起来,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 四目交接,陈芙尚来不及摆出率真的笑容,便被杜仲的眸光吓住。 那双眼,幽深黑亮,却似出鞘的剑,冷冷地闪着寒意。 已近正午,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内,大炕上暖融融的,而陈芙却感到彻骨的冷寒自心头沁出,极快地弥漫到全身,以至于四肢僵硬得没法移动。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易楚伸手撩开门帘进了屋,并未注意到陈芙的异样,只温声解释,“伯爷要出门,回来找件衣服。” 陈芙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着问:“我在这里不方便,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不用,”易楚浅笑,闪身进了内室,没多久,拎了个蓝布包裹出来。 陈芙再不敢往外窥视,垂首瞧着炕桌上摆放的茶盏点心。 甜白瓷的茶盅上面描绘着三两枝竹叶,茶汤澄碧清澈,碧绿的茶叶根根直立,是极好的信阳毛尖。 茶香袅袅,入口清香绵长沁人心脾。 陈芙清楚地记得,宫宴那天,易楚连鼎鼎有名的冻顶乌龙都不认识,还错将饭后的雨花茶当成了毛尖,可短短数月,已经能够云淡风轻地沏出这样火候极好的茶来。 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医家女也学会贵族女子的风雅了。 陈芙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心里似乎有东西轰然倒塌,可又有东西屹立长存。 易楚送走杜仲回来,笑盈盈地端起陈芙面前的茶盅,“冷茶喝不得,重新给你换杯热的。”也不指使丫鬟,径自续了热茶。 滚烫的水袅袅散着热气,陈芙双手捧着茶盅,暖意自掌心缓缓沁入五脏六腑,心渐渐沉静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平常不是最讨厌跟别人抢男人的女子吗? 数年前,姐姐曾回家面前哭诉,说成亲不过七八个月姐夫就收了两个通房。一边哭一边骂那两人不知羞耻,当着主母的面儿就勾引男人。 娘亲无奈地劝,男人都是这样,哪有不偷腥的猫。 姐姐便道:“但凡是个良性女子,谁会去招惹别人家的男人?还是那两人天生下~贱。” 她那会年纪尚小,只听了个大概,却也知道不要做那种被人唾骂的下贱女子。 后来,她渐渐长大,姐姐再不曾在娘亲面前哭诉过,即便听说过了正月姐夫要选秀,姐姐也只是淡淡地笑。 她知道姐姐苦在心里。 没人的时候,她跟吴韵婷讨论过,要找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要好好管束身边的丫鬟不能让她们起不该起的心思,也一起狠狠地咒骂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室还腆着脸硬往上贴的女人。 思及此,陈芙惶然心惊。 自己这般作为与那些女子又有什么不同?岂不也是别人口中唾骂轻视的贱人? 贵族圈里的夫人最痛恨这个。即便她们看着姐姐的位子不会当面议论,可私下里定少不了轻慢之词。 届时,自己又如何在公孙王侯之家行走? 一念错,着着错。 陈芙禁不住冷汗涔涔,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压下心中的百味杂陈。 易楚看在眼里,道:“你看着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伸手执她的腕,“我给你试试脉?” 声音亲切温柔,眸光坦荡大方。 陈芙吸口气,伸出手,“这几天夜里睡不好……家里人正在给我说亲,心里烦得很。” 易楚讶异地看她一眼,细细地试了脉,“脉相极好,先前的寒毒也清了。”又柔声道,“女子都要经过这一遭,思虑太多恐伤身,陈夫人跟皇后娘娘定然会替你选个极好的人家,你且放宽心。” 陈芙蓦地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求那人有多显赫的家世多尊贵的地位,只想能像夫人这般有个知情知意的人,便是清苦点也没什么。只是……” 依着她家的家世还有姐姐的心思,又岂会找个名声不显的人家? 而京都年龄相当的公子少爷,身边清静的又有几人? 何况姐姐对杜仲仍是未死心吧? 自打姐夫坐了皇位,姐姐在家里说话的分量愈加地重,便是娘亲有时候也不太违逆她。 倘或姐姐非要一意孤行,她又该如何? 再或者,杜仲对自己有意倒还罢了,可适才他那冷寒的眼神分明暗含了告诫与警告,竟是全无情意,与他在易楚面前的神情截然不同。 陈芙就是再傻也不会赔了名声又去倒贴一个对自己根本无心的人。 易楚看着陈芙落泪,轻轻叹了口气。 女子的亲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事,何况陈芙这般的家世,更是要方方面面全都考虑周全了。 陈芙的要求看着简单,可想要满足却是难。 易楚帮不上忙,只能温言劝着,等陈芙止了泪,亲手端来温水挽起袖子伺候她洗漱,又帮她重新敷粉梳头。 易楚梳头的手艺仍不算好,唯一精通的就是如意髻,要梳成陈芙先前的垂云髻却是有些困难。 陈芙忍不住笑,接过梳子,问道:“夫人平日是丫鬟梳头?” 易楚笑道:“大多是自己梳,外出或者待客时是丫鬟帮着,不过她们手艺也算不上好,可相处了这些时日,情分总是有的。”说着,将陈芙卸了的钗簪一样样帮她戴上。 易楚亲力亲为惯了,陈芙看着却颇多感触。 头一次见面,易楚就替她诊脉清了她体内的寒毒,后来见面也总是温和亲切,今天竟然还亲自帮她洗漱,身为一品的伯爵夫人能这般诚挚地对自己……陈芙原本是有意的接近,现在倒是从内心里愿意亲近她。 耽搁这些工夫,已近晌午。 快到了摆饭的时候,易楚身为主人不好总不露面,便笑着道:“午饭摆在澄碧亭,咱们这就过去吧。” 陈芙哭过这一场,去了心里的杂念,心情松快许多,欣然应允。 冬雨陪着陈芙的丫鬟在廊前说话,见两人出来,各自跟在了主子身后。 花园里牌局已经散了,林二太太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的,想必这几把手气不错已经回了本,薛大奶奶脸上则挂着别有意味的笑。 杜俏无奈地跟易楚嘀咕,“平常在家里没觉得眼皮子这么浅,也就上百八十两银子的事儿,非得赢回来才行,不回本不让散,自己赢了钱又马上退了,人家薛大奶奶还输着呢……真正上不得台面。” 易楚知道说得是林二太太,也不好妄加议论,便道:“都是玩乐的事儿,薛大奶奶未必放在心上。” 杜俏“哼”一声,“薛大奶奶不计较是看在你跟大哥的面子上,真要传出去,丢的还是我们林家的人……这事不能瞒着老夫人。” 易楚忙道:“要说也不能从你嘴里传出去。” 杜俏看一眼她,笑了,“嫂子放心,我又不是个傻的,我知道怎么办。”突然又哑了声,支支吾吾地说,“之前我想岔了也做错了许多事,嫂子别与我计较。” 易楚拉着她的手诚挚地说:“相公说他只你一个亲人,而且你帮我许多,我得好好谢你……”话未说完,就听那边草地上又喧闹起来。 却是几人七手八脚地往陈芙头上戴花。 吴韵婷拍着手笑,“我们头上也都有了,不能独独拉下阿芙,而且独自躲清闲也不知会我们。” 几位姑娘都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指着被围攻的陈芙笑。 钱氏在旁边没好气地斥道:“这群丫头都疯了,还不快快收拾齐整,待会就摆饭了。”又朝着妇人们笑,“回去得好好管管她们,每人抄五十遍女诫收收性子。” 姑娘们一听齐齐围着钱氏求饶。 薛琴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求她,吃饭时多敬她几盅就行。” 钱氏酒量相当不错,其余人都知根知底,连连道这个法子好。 少顷,酒菜摆上来,席开两桌,杜俏特特地将钱氏安排在姑娘那桌上,大家果然把钱氏敬了个粉面含羞。 陈芙爱酿酒,也爱喝,酒量竟然也不差,跟钱氏推杯换盏,两人竟然喝了大半坛桂花酒。 相较于姑娘们的肆意,妇人这桌则含蓄得多,因为回去后要侍候公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大家也不敢畅饮,只应景地喝了两三盅。 菜倒是吃得多,每盘菜都去了大半。 饭后,几人喝着茶水消食,薛琴不由感叹,“自十二三岁起就出门应酬,到现在也近十年了,还是头一次放开了玩放开了吃。” 众人深有同感,年岁小的时候应酬是为了说亲,真正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办错事,等到嫁了人,出门做客更是少不得在婆婆跟前伺候,还得照料未说亲的小姑子,时时刻刻提着心。 哪像这次,杜家没有长辈,老一辈的人自然不会来不用贴身伺候,而且杜府清净,没有乌七八糟的事,不用防着别人算计。 客人玩得舒心,易楚自然只有高兴的份儿,这下真算是宾主两欢。 喝过茶,说了会闲话,已是未正,众人纷纷告辞。 因钱氏跟陈芙酒喝得多,易楚便想多留她们一会,钱氏记挂着家里的孩子,不想留,易楚没办法,再三嘱咐吴韵婷姐妹好生照顾钱氏。 钱氏笑道:“这点酒不算什么,我自己都能喝小半坛子,”又笑着对陈芙道,“别忘了,腊月里酿了梅花酒给我送两坛子,桂花香气太浓,我喜欢清淡点的。” 陈芙连声答应。 杜俏就笑,“还说自己没醉,这都开始伸手要东西了,但凡清醒点也不能这么厚脸皮。” 钱氏啐她一口,“看在你嫂子的份上饶你这遭,再有下回看我不拧你的嘴。”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往二门走,杜俏跟着去送客。 陈芙脸上虽然染了红晕,眼神却清亮如水,竟是一丝醉意也没有,笑吟吟地望着易楚问:“记得头一次在宫里看到夫人穿的裙子,花样很是别致,能不能借来看看,我也想照着描一个?” 那条玉生烟的裙子是专门请云裳阁的王师傅做的,单是工钱就花了二十五两银子。只可惜,那天因着易齐毁了。 想到易齐,易楚神情黯了片刻,笑道:“裙子不小心挂了树枝划破了,你若不嫌弃就找出来看看。”吩咐冬雨将裙子取来,展开平铺在大炕上。 浅淡的湖色,芙蕖出水面,碧空接远天,清雅如同一幅画,只是裙摆处少了半片。 陈芙连声叹“可惜”,抓起裙子端详片刻,问道:“夫人手里可还有这种料子?” 易楚点点头。 冬雨已很有眼色地将裁衣用剩下的尺头拿了过来。 陈芙比了比,笑道:“料子手工都是上好的,若就这么搁置怪可惜的,倒不如在这边绣两根水草,这里加一道波纹,将这半片接上去。” 易楚俯身看了眼,“王师傅带着徒弟出门远游了,再找不到会这种绣法的人……而且,也不好劳烦她补救。” 人家费了心力好容易做成的裙子,她只穿了半天就用瓷片划破了,说起来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陈芙小声道:“以前家里请过一个手艺极好的绣花师傅,我跟她学了五六年,勉强学了点皮毛,如果夫人不嫌弃的话,我试试能不能修补好。难得见到剪裁绣工都这般出色的裙子,压在箱底不见天日当真是可惜了。” 既然她如此说,可见心里是有几分把握的。 易楚颇有些意外,半开玩笑地说:“那就麻烦你了,若修补好了,我还能穿出去显摆几次,即便补不好,我也承你的情,只别累你伤神就好。” 陈芙笑道:“我平常闲着没事也多在家里做针线,哪里就累到了?能让夫人承我的情才是难得。” 送客回来的杜俏正看到这一幕,眸光闪了闪,却没开口。 再闲聊几句,陈芙开口告辞,易楚亲自相送。刚出角门,便见西方一骑绝尘而来。 夕阳的辉映下,那人身着黑衣,袍襟在风中扬起,英姿飒爽宛若画中人。 不过一瞬,那人已经驰近,“吁”一声拉紧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正要开口,瞧见旁边的女客,忙牵了马避在一旁。 待陈芙与陈蓉姐妹上了马车,易楚才转过头,问道:“伯爷还在宫里?” 林梧应一声,“皇上召了梁国公、平凉侯还有威远侯一并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伯爷怕夫人等急了吩咐我回来说一声。” 易楚点点头,又问:“你中午可吃过饭了?” 林梧爽朗地笑笑,“吃了,跟当值的金吾卫要了几个包子,我还得回去等着。”朝易楚点点头,又飞身上了马。 梁国公与平凉侯还有林乾都是武将,带过兵打过仗的,也不知道皇上为何叫了这些人在一处说话? 易楚心思不定地回了翰如院,杜俏拉着她的手,不解地说:“陈六姑娘看着爽利大方,其实眼界挺高,这几年只听说她跟吴家姑娘合得来,其余人都不看在眼里,我瞧着她对嫂子倒极亲近。” “我也纳闷,”易楚将前两次与陈芙的交往说了遍,“她有意示好,我也不能太过冷淡免得落人眼目,更让皇后娘娘不喜。今日宴客该请的都请了,往后我就关起门来过日子,见面的次数不会太多,大不了小心应对就是。即便她存了别的心思,我现在也是有诰命在身,总不能任人搓圆捏扁。” 杜俏拊掌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再不济还有我呢,文定伯不过是仗了皇后娘娘的势,开春选了秀女,还说不定是怎么个局面。只是我先提醒嫂子,回头她送了裙子来,先得看看里面是否夹杂了什么东西,丝线是不是对劲儿。以前有人用药水泡丝线,或让人不孕或让人中毒。总之嫂子要万般小心才是,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我明白,你放心。”易楚拍拍她的手,“就是为了孩子,我也会小心。” 杜俏放了心,道:“忙了一天,你好好歇会儿,我也得回去看看宝哥儿。”也不让易楚送,自己带着丫鬟走了。 终于清静下来,易楚长舒口气倚在靠枕上,刚躺下,就感觉沉沉的倦意上来…… 134|回家 醒来时,天色已全黑,屋里漂浮着淡淡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下意识地转过身,就看见床前的帐帘被撩起,一道黑影俯身下来,温热的气息直直地扑在她脸上,紧接着有冰凉温润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宝地,碰触,描摹。 气息渐渐急促又炽热。 本能地启唇,由着他在她口中肆虐,与她的齿舌纠缠。 易楚感受到他的急切,又想起这些天因着她总是困倦,两人虽同枕共眠却不曾有过欢好。杜仲在这方面是得寸进尺的人,素了这么久,定然是想了。 可孩子乍乍上身,定然经不得折腾。 伸手抵在胸前,轻轻推了下。 “怎么,压着你了?”杜仲极快抬头,审视般瞧着易楚的脸色,“是哪里不舒服?” 昏暗中,他的双眸闪亮如同辽远天空的星子,熠熠生辉。 “没有,”易楚低声回答,小心地坐起来,忽然发觉不对,笑着道,“本来想眯一会就行,没想到竟是睡着了,是你把我抱到床上的?你回来很久了?” 杜仲温柔地望着她,“酉初回来的,冬雨说你睡了有一阵子,我请太医来替你诊了脉……”顿一顿,语气愈加地轻柔,“阿楚,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有孕?” 易楚羞赧地解释,“前几天不能确定,本想过了今天就告诉你……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你身体底子不错,可刚刚有孕最忌伤神劳累,还是多休息为好。”抬手,半是惩罚般点了下她的额头,“早知道就不该由着你的性子宴客,今儿可累着了?” 正因如此,易楚才没打算早早告诉他。 易楚无声地笑,回答他的话,“没累着,就是有点耐不住热闹,幸亏阿俏在,都是她帮忙照应。大家兴致都很高,一坛子桂花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屋内不曾点灯,只靠外面暗淡的星月之光辉映着,一切都有些影影绰绰的。 易楚细细地讲述宴客的情形,声音如微风扫过,低柔悦耳。 杜仲心中微动,手指沿着她细嫩的脸颊滑过停在她的唇边,指腹有意地压了压她温热的唇,转而伸到她颈后,迫着她迎向他。 头覆了下去,温柔地缱绻地吻她的脸,她的唇,她小巧的耳垂,白皙的颈项。 静静的黑暗里,只听到两人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先是平稳,随即变得炽热灼人。 杜仲蓦地放开易楚,站远了些,懊恼地叹气,“美味就摆在眼前却没法下口,这让人怎么熬?” 易楚犹豫着开口,“要不……” “不许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不爱听。”杜仲断然止住她。 易楚吃吃地笑,“我是说时辰不早了,要不就摆饭吧?伯爷误会成什么了,不如说给我听听?” 杜仲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烛光照在床边正掩着衣襟的易楚身上。 因是睡得饱足,她的精神极好,一头乌发顺滑柔直垂在肩头,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莹莹如玉,双眸乌漆黑亮,像是甜白瓷碟子里盛着的紫葡萄。双唇却因他适才的亲吻呈现出娇艳的红色,比暮春枝头熟透的红樱桃更诱人。 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欲念复又抬头,杜仲恨恨地转身,扬声道:“来人,摆饭!” 门外传来冬雨清脆的答应声,“是!” 易楚抿着嘴儿笑。 晚饭简单且清淡,不过两碟小菜,四碟热菜,另外一道汤,外加一盘花卷和两碗米饭。易楚中午吃得迟,加上下午睡了一大觉,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饭,杜仲胃口却极好,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了,照例拉着易楚散步消食。 新月刚上中天,星子却极繁盛,宝石般密密地缀在墨蓝的天空。 白昼的暑气已经散去,夜风隔着湖面徐徐吹来,有种令人惬意的清凉。 易楚没有梳髻,只将墨发松松地结成了麻花辫,比寻常多了几分稚气。 杜仲定定地凝望着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今儿皇上下了旨意,八月十二日之前要赶到宣府上任。” 这么急?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六了。 易楚神情黯了黯,很快地又换上笑颜,“时间有些赶,你的冬衣还没有做成,袜子也才做了两双。”扳着手指头数,“中衣倒是有,可都是旧的,秋装不缺,夏衣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就是冬衣……本打算再给你做两件皮袄的,那边到底比京都冷……要不等做得了让人给你送过去。只是中秋节又没法一起过了,等过年的时候你能回来吗?” 水盈盈的目光里几多期许。 杜仲无言以对,伸手将易楚揽在怀里。 驻边大将无诏不得擅离职位,更不得私入京城。尤其冬日鞑靼人缺粮,加上正值农闲,又没有野兽可以狩猎,闲下来便容易惹事。鞑靼主要兵力虽然退回北边的大漠深处,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但小打小闹是免不了的。只要稍有松懈,边境的摩擦就会升级成战争。 再者,皇上已打算将榆林卫的兵权收为己有,派心腹将领驻守,只是那人资历尚浅没有打仗的经验,所以那边力量稍嫌薄弱,宣府这头就尤为重要。 胸前有温热的湿意传来,隔着衣衫,那片湿越发地灼热,灼烫着他的心,有愧疚更有不舍。 去年他也是这个时候走的,在中秋节的前夕,甚至连成亲的日子都没赶上。 五月刚回来,在一起才待了三个月又要分开,留给她一个百废待兴的家。若是平常还好说,易楚聪明能干,不出三五个月定然能将家里管得井井有条。 可现在,她怀了孩子,头一胎,两人都没有经验,家里没有长辈照应不说,还得收拾这么大个烂摊子。 太医说过,女人生养孩子不容易,从怀孕到生产,这几个月都要上紧着心仔细调理,可他…… 杜仲越想越觉得亏欠了易楚,垂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对不起阿楚,让你受委屈。” 易楚泪流得越发汹涌,索性不再压抑,靠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半晌,止了泪,抬头望着他,哽咽道:“我不想让你去。” 她脸上泪痕未干,折射着星光,泪湿的鬓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眸中泪水犹存,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找不到家的小奶狗。 杜仲心头发酸眼底发涩,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又拂开那缕散发,满腹劝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过了会儿才道,“这几天我得上朝议事,明儿下了朝,咱们回晓望街看看外祖母跟父亲,好不好?” 易楚含着泪水答应,“好。” 回到翰如院,两人各自洗漱过,杜仲守着易楚睡沉了,才又披上衣衫来到外院。 俞桦、林槐以及林梧等人已在外书房旁边的偏厅里等着,杜仲得了旨意近日要出发,想必对诸事会有所吩咐。 跟着去宣府的人好说,林梧与林枫翌日就带几人出发提前到那边安置。杜仲不过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们径自下去准备。 让杜仲思虑的是留在京都的人。 杜仲沉吟片刻,叮嘱俞桦,“……如今我得皇上信重,一般人都会敬着几分,可免不了有人存心滋事,咱们或忍或打,你看着应对,只记着一点,不管面子也罢里子也罢,夫人跟孩子不能受到半点损害。要是有不长眼色的人,不管是谁,都给找补回来,就是捅破了天自有我顶着。” 如今杜仲风头正盛,许多官员内眷想巴结易楚都巴结不上,那些不长眼色的人除了皇后娘娘以及抱着她大腿的赵十七还会有谁? 听这意思,杜仲竟连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顾及? 俞桦与林槐脸色变了变,对视一眼,慎重地应了“是”。 杜仲已猜出两人的想法,沉声道:“昨天在宫里遇到德公公,听他说起太后娘娘传了好几次赵十七进宫替她抄佛经,留过两次饭。” 昨天,嘉德帝还难得地传唤了平凉侯进宫议事。 这是不是说平凉侯入了嘉德帝的眼,要重新启用了? 林槐心念电转,问道:“明年选秀,太后是要为赵十七造势?” 杜仲微微颌首,“近来五军营内斗愈发厉害,秦平与陈峰几成水火之势,文定伯也没闲着,召集了一批学子文士到处谈经论道讲今说古,听说回京述职的官员有不少私下去文定伯府拜会。” 不单是因为文定伯的长子陈峻在文选司任职,更因为陈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这多少了引起嘉德帝的忌惮。 好在皇后目前膝下无子,否则早有朝臣上折子请立太子了。再过几年,太子渐渐长大,有强势的母族支撑,未必不会做出违逆之事。 太后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便想扶植赵十七,一方面与皇后对抗,也是断了皇后的臂膀。 嘉德帝自幼跟随先帝理事,深知帝王权衡之术,也便就默认了太后的做法,还曾与赵十七在慈宁宫不期而遇,当面夸赞了她的字体。 皇后听闻甚为不屑,赵十七长相美艳动人,脑子里就是包着一堆豆腐渣,听人说东就认定东,听人说西就认定西,当枪使还可以,若把她当成对手,就太抬举她了。 只不知,当她知道嘉德帝想重新用平凉侯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在众人眼里,嘉德帝对皇后仍然尊宠,杜仲自然也不会主动挑事,可若皇后娘娘真敢伸手碰触易楚,杜仲决不会容忍就是。 当家的男人在边关为朝廷流血流汗,家里的女子在后方却被人欺负,这道理摆在哪里都讲不通。他不信,尚未坐稳龙椅的嘉德帝会眼睁睁地看着将士心寒。 ** 易楚睡得早醒得晚,等睁开眼,身边早就空了。 冬雪一边摆饭一边道:“伯爷是寅初起的,寅时一刻王婆子亲自送了早饭过来,伯爷用了三只蟹黄包子和一碗山药枸杞粥,差一刻卯初走的,是卫杨跟在身边伺候。” 早饭跟往日差不多,只多了碗莲藕排骨汤。汤水清澈,上面漂着碧绿的芫荽末,毫不油腻却味道十足。 易楚赞不绝口,“这汤炖得好,我炖浓汤可以,可要清汤还能有这种味道却是难得了。” 冬雪便笑,“昨儿太医来诊过脉,伯爷就叫来王婆子提点过,今儿天不亮,林管家又亲自到厨房当着一并厨娘的面告诫她们要尽心尽力的伺候,否则严惩不贷。” 林槐走后王婆子也发了话,“以前咱们本本分分的,不但留在府里,还得了赏涨了月钱,以后还是本本分分的,谁要有什么歪歪心思,还是趁早走,免得自己丧命不说,还牵连别人。我还不到四十岁,还惦记着多活几年,跟子孙留点家财。” 厨娘们都见过护院惩治不听话的下人的手段,轻描淡写的一刀下去,整只手落在地上,手指还能动。围观的下人吓得两腿打颤,护院却眉毛都不皱一下。 林槐明明白白地说要严惩,想想就知道会有多么可怕。 当下,众人纷纷表示,更要谨慎行事,厨房做菜要经心,也要防着别人来厨房捣乱。 不到半个时辰,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此事。 易楚到议事厅理事的时候,各位管事婆子比往日慎重了许多。 冬晴私下跟冬雨嘀咕,“咱们以前刚到白米斜街时,俞管家当场碾碎了一块青砖,上次伯爷也显露过一手,比俞管家还厉害。这林管家看着身子骨不太好,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把厨房里那些婆子给镇住了?” 冬雨瞪她一眼,“闲着没事不好好当差,寻思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想想,叮嘱她,“原先在旧宅跟过来的,哪个没有一两手过人的本事,林管家能得伯爷信任,必然也不是善茬。” 冬晴眨巴眨巴眼,“我想学功夫,你说林管家会不会指点指点我?” 冬雨吓了一跳,“你一个姑娘家学那玩意干什么?你现在光看着院子跑个腿儿就吃三碗饭,要是学了功夫,一顿不得吃上一大盆?” “我就想学那个,”冬晴托着腮帮子犯愁,“要是我会功夫,当年我爹脚下踩空,我也能拉他一把……以前看得俞管家露得那手我就想跟他学了,可他总板着脸我心里发虚。林管家笑眯眯的应该好说话。” “歇了这份心吧,”冬雨恨恨地戳她脑门子,“以前宅子小人也少,你进进出出不讲究,现在住在府里,小厮不进二门,咱们不得随意出二门,你怎么跟林管家学?再说,咱们做下人的就该想着好好伺候主子,夫人有了身子正该处处小心,你正经把翰如院的门户守紧了才是。” 冬晴想想泄了气,可还是嘟哝了一句,“学功夫不耽误守门户,我可以在门口练。” 冬雨哭笑不得,“也就你能想出这个主意来,哪家夫人院子门口弄个丫头舞刀弄棍的?” 这下子冬晴真的没了主意。 冬雪听闻此言心里有了主张,趁着帮易楚收拾回娘家的礼品时,提起此事,“……护院都在外院,内院虽有婆子守着,可到底不如冬晴便利,她既然有心学功夫,倒是个好事。伯爷不在家,夫人进进出出带着她,到底多几分依仗。” 易楚不禁抬眼瞧了瞧冬雪。 冬雪笑盈盈地任由她打量,神情坦荡大方。 易楚眉眼弯了弯,笑道:“冬晴想学武我不反对,只是像俞管家林管家等人,虽说在府里当差,却都是自由人并非奴仆,伯爷与他们共过生死,情分比亲兄弟不差什么。林管家愿意教自然好,倘若不愿意,就是伯爷也不会勉强……不过即便林管家不愿意,薛护院他们也足以教得。” 冬雪愣了愣,“我把这话说给冬晴,让她决定吧,成不成就看她的造化。” 易楚点点头,“就是这个理儿。” 话音刚落,杜仲撩开帘子阔步而入,冬雪屈膝福了福,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身穿大红色绣狮子补子朝服的他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威严与冷硬的气势,可在看得易楚的瞬间,眉眼间不经意沁出的温柔柔化了那种冷,而呈现出刚毅的俊朗。 易楚的目光粘在他的脸上不愿移开。 杜仲得意地笑,张开双臂,让易楚服侍他脱朝服。 不过是动动手的事,平常都是他自己干,可易楚在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支使她,想看她围着自己忙乎。 解开他腰间的系带时,易楚习惯性地搂搂他的腰,杜仲顺势抱住了她,柔声问:“是冬晴想学武?看着体格应该不错,就是年纪太大筋骨都硬了,练不出来,真想学的话,五六岁就得开始蹲马步。” 易楚笑着回答:“她只是有这个心而已,能不能学成还不一定。林管家哪里有空教她?” 杜仲沉吟番,“倒是可以教她几路拳脚,以后跟在你身边走动,比带着护院强,也不打眼。”竟是默准了冬晴的打算。 待杜仲换好衣衫,易楚吩咐冬晴找了四名婆子来,将她准备好的物品搬上马车。物品多是布匹,有两匹上好的细棉布留着给孩子做小衫,另外给易郎中与画屏以及卫氏各准备了两身衣料。此外还有些人参燕窝等贵重补品,想必以前大章氏用的,都仔细地收在小库房里,品相极好。 易楚年纪轻,没打算补养,索性包了一大半带回去给卫氏用。 一路上易楚归心似箭,到信义伯府已经一个多月,她还从没有与父亲分别这么久。 杜仲感受到她的焦急,无声地笑了笑,将她环在怀里,“不用急,待会有的是时间跟父亲说话,夜里不用赶回来,就歇在白米斜街好了。” 易楚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 杜仲掀了车帘吩咐人,“……屋子通通风,被子拿到院子里晒,晚饭最好清淡点,夫人要喝粥,早饭要热豆汁……” 眼下晌午还没到,杜仲就寻思着明儿早晨的饭,这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怕人笑话。 易楚忍不住红了脸,可心里却是欢喜得很。 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晓望街。 看到济世堂门口的牌匾,易楚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车刚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 济世堂的门开着,易楚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有意地放轻了脚步,就听医馆里传来甜腻的声音,“我瞧着宝相花更喜庆,爹爹为何不喜欢这种花色?”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蓦地惊呆了…… 135|归家 易楚三步两步地跨入医馆,果不其然,医馆正中站着位十五六岁少女,神情妩媚身姿婀娜,不是易齐是谁? 听到脚步声,易齐转过头,眉梢挑一挑,甜甜地唤道:“姐回来了,”上前拉了易楚的手,眼眶里迅速地红了,“快两年没见到姐姐,我都想死你了,想吃姐炖的肉骨头还有鱼汤。” 这是什么情况,她怎么从落梅庵跑回来的? 易楚满腹疑问,苦于当着医馆的病患却不好开口,只淡淡笑着,“你回来就好,以后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别再到处乱跑让爹担心。” 一旁等着诊病的大婶乐呵呵地说:“易先生这俩闺女生得好,长得跟花骨朵似的,又孝顺又贴心。” 易郎中正写药方,便道:“你们俩进去吧,外祖母也有日子没见阿楚了。” 易楚笑着应是,跟旁边坐着的两名病患点点头,撩开帘子进了后院。 画屏正站在院子洗菜,过了一个多月,她的身子比以前更加臃肿,脸庞也丰腴了很多。 易楚轻声唤了句,“母亲。” 画屏蓦然转过头,瞧见易楚,提着裙角便要迎过来,易楚快走两步扶住她,“当心,母亲身子重慢着点儿。” 画屏收住脚,细细地打量易楚一番,回头冲着厨房扬声喊道:“娘,阿楚回来了,”又瞧见扛着布匹进来的杜仲,“还有姑爷一并回来了。” 易楚笑着对画屏道:“我先去见外祖母,回头再跟您说话。” 易齐也看到了杜仲,眸光闪了闪,“姐夫。” 杜仲并没看她,径自问画屏,“母亲,这些布匹放到哪里?” 画屏仍是不习惯他这样称呼,小心翼翼地说:“先放到东厢房吧,姑爷快到屋里歇着,我去沏茶。”说着,便往厨房里走。 杜仲随后跟了进去。 易齐孤零零地被晾在院子里,突然仰头笑了笑,也进了厨房。 易楚已接了卫氏手里的菜刀在切菜,卫氏坐在马扎上,手里剥着蒜,嘴里不停地唠叨,“……一提说亲就发火,这几日连家也不回了就住在店铺里。都十七了,我也不催着他马上成亲,可得先相看相看定下来……问他中意什么性子的姑娘,是文静的还是开朗的,要么扭过头装作没听见,要么就咧着嘴说想找你这样的,尽是敷衍我。” 杜仲一听就知道是在说卫珂的亲事,笑呵呵地道:“外祖母不用急,小舅舅这是没遇到中意的人,等遇到了,就是外祖母不让他成亲,他也得跳着脚吵着成亲。” 卫氏听出杜仲的声音,脸上顿时笑成了花,“这兔崽子要是能有子溪一半的稳重老成,我也知足了。” 杜仲托着卫氏的手臂将她扶起来,笑道:“小舅舅才十七岁就白手起家开起两间铺子来,多少人辛苦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说,男人搁到二十成亲也不算晚,我不就这样,先前没这份心思,可见到阿楚一下子就动了心。外祖母且放心,以后小舅舅定然也能找个让您满意的儿媳妇。” 易楚听他如此说,一下子红了脸,嗔怪地瞪他一眼。 卫氏却很欢喜,叹口气道:“借子溪的吉言,反正我是没办法了。” 易楚切完菜,掐了两条葱连着卫氏刚剥好的蒜一并洗了洗,将葱切成葱花,蒜头切成末,再要去收拾鱼,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弯腰干呕了两声。 画屏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杜仲低声道:“阿楚有了身子。”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卫氏拍他一下,冲着易楚吆喝,“这儿不用你,快到屋里坐着……这么大的事儿,一点都不经心。” 易楚笑道:“月份还轻,只切个菜而已不碍什么。” “月份轻也不行,头三个月胎没坐稳,最应该小心,别跟你娘……”话未说完,卫氏又咽了回去。 早先卫琇曾怀过一胎,当时是没办法,家里只小两口,易郎中虽承担了很多家务事,可卫琇也不能闲着,洗完衣服往竹竿上晾的时候抻了腰,头一胎不到三个月就掉了。养了一年多之后才有了易楚,可到底身子受了损,生完孩子就落了病。 这当头卫氏自然不好说这些晦气话,可再也不肯让易楚动手,强拉着她跟杜仲一道往厅堂走,出门的时候吩咐易齐,“把鱼鳞刮了,内脏都掏出来收拾利索,篓子里有两根萝卜洗干净切一切,回头炖粉条吃。” 易齐双手交互着搓了搓,“我不会,做不来。” “多练练就会了,阿楚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是没人教,可家里家外什么活儿没干过?” 易齐本能地看向易楚,对上她淡漠的眼神,咬咬下唇,不情愿地说:“行,我洗就是了。” 卫氏没好气地对易楚道:“你说你爹干的叫什么事儿,替别人养着孩子倒养成姑奶奶了,整天好吃懒做一付狐媚子样儿,要我说岁数也不小了,一副嫁妆打发出去算了……得亏阿珂不常回家。” 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传到易齐耳朵里,易齐心里不忿,抬脚踢在铁盆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卫氏便要发作,被易楚扶着进了厅堂。 没多大会儿,卫珂回来了,进了院子就叫易楚,“出来,我有事问你。” 卫氏看到卫珂就来气,伸手按住易楚,“你好生坐着不用理他,”却扬了声道,“阿楚陪我说话,没那闲工夫,你到前头帮你姐夫打个下手算算账。” 易楚看一眼杜仲,起身道:“还是我去吧,顺便让爹帮我把把脉。” 卫氏便没再拦着。 易楚出了院子,走到卫珂面前屈膝福了福问道:“小舅舅想问什么事?” 卫珂上下打量她几眼,皱着眉头问:“你在那府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易楚笑了,抬眼瞧着他。 才几天工夫,感觉他又蹿了个子,足足比她高一个头有余。身上穿竹青色长衫,腰里别着荷包、香囊还有个装印章的小袋子,袍边坠了块水头不错的羊脂玉玉佩,看模样十足是个富家公子,而非当初那个别扭的青涩少年。 卫珂任由她打量,片刻又问一遍:“到底有没有人欺负你?” 易楚笑着摇头,“没有。” “真没有?”卫珂不信,“别打肿脸充胖子,你们府里的事满京都都传遍了……没想到杜子溪竟是那么个身份,早知道就不应让你嫁给他……咱们平民百姓对上官身,不管有理无理总是吃亏,要真受了气你别忍着,姐夫性子太温和指望不上,你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易楚小声道:“我真没受气,家里那摊子烂事都是子溪出面解决的,我不过就是动动嘴,根本没出力。” 卫珂“嗤”一声,“没出力怎么瘦了许多?春天我从西北回来时你就穿着这件禙子,可没这么空荡,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别说你苦夏。” 真没想到他的记性这么好。 易楚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有暖流从心底一波一波地漾起来,以致于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沐着春风。 笑容越发地真切柔和,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子溪对我是真的好,只是现在交往的人与以前不同,很有点力不从心,而且也怕说错话做错事,带累子溪。” 卫珂完全能够理解易楚的处境,气恼道:“当初他死乞白赖求娶,就不要怕被你带累,阿楚,你一早便知道他身份这般显赫还是他也瞒了你?” 易楚支吾着开不了口。 相识时,杜仲已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特使,他虽不曾说出真实身份,可也不曾欺瞒过她。只是,一颗心已交了出去,就是身份上有再大的差距又如何? 成亲以来虽然内心疲惫不堪,可她甘之若饴。 卫珂瞧着她的情状已然明白,恨恨地叹口气,“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瞟一眼厅堂,转回头又换了温和的语气,“阿楚你记着,要是子溪对你好,你就跟他过,要是他哪天负了你,舅舅做主让你合离,舅舅养着你。” 明明他比她还小半岁,可这番话说起来却带足了长辈的气势。 易楚笑着答应,“我记着了。” 正说着话,就听到厨房那里传来尖叫,“哎哟!” 易楚刚要回头,卫珂已大步走了过去。 易齐攥着手指,眉头紧皱,眼眶里晶莹的珠泪泫然欲滴,脚前的盆里放着鱼,一把菜刀横在地上,旁边还有两滴暗红的血。 易楚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道:“割着手了,重不重?” “不重,”易齐可怜巴巴地回答,“就是有点疼”,垂眸看着鱼,泪珠便顺着脸颊滑下来,悄无声地落在地上。 卫珂脸上浮起丝同情,柔声道:“阿楚帮她上点药,这里交给我吧。” “不用,”易齐颤着声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柔媚地盯着卫珂,“男人哪会做厨房里的事,我的手不碍事,等会就不流血了。” “我做得来,”卫珂脸色红了红,撩起袍襟蹲在地上,熟练地刮起了鱼鳞。 易楚暗叹一声,将易齐拽到了西厢房。 西厢房本是易齐的闺房,她去了郡王府后就收拾给卫氏住了。卫氏年纪大自然有几分眼光,瞧出易齐骨子里的不安分,不放心让她自己住,便将西厢房隔出半间给了易齐。 掩上房门,易楚淡淡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易齐笑一笑,松开手,露出左手食指上的刀痕,浅浅的一道血丝,差不多已经凝了,完全没有上药的必要。 易楚讥讽道:“是不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挤出地上那两滴血来?” 易齐不回答,昂着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姐姐不好奇我是怎么从落梅庵回来的?现在街坊邻居可都知道我从吴府回来了,还来打听我跟着吴老夫人去山东的事情,多谢姐姐当初给我留了后路。” 易楚冷冷地开口,“你不必叫我姐姐,我们之间的情分早已经断了。你能逃出来是你的本事,如果你再不安分,你信不信,我能把你送到落梅庵一次,就能送第二次……你说,要是你断了腿,会不会还能再逃一次?” “姐姐别说得这么绝情,好像自己心思有多狠毒似的,”易齐悠悠叹一声,“我还真不信姐姐能下得了手打断我的腿……否则,姐姐刚才也不会替我遮掩,”目光瞟一眼厨房,收回来,再度看向易楚,唇角挂一丝浅笑,“说起来,这次能够从落梅庵回来也是承了姐姐的情……” 136|无题 易楚愣一下,易齐却是卖起了关子,移步来到妆台前,盯着镜子里那个娇媚的女子浅浅笑了笑,素手拍着脸颊,低叹,“终究不如以前细嫩了,姐姐想必也不关心我在落梅庵过着什么日子吧?”猛地转过身,神情有几分黯然,“那些女尼可恶得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灌得满嘴油水,给我们吃得却是白水煮菜,连点油星都没有,米饭也是糙米,里面的沙子都没洗净,每顿只有半碗,只让我们吊着一条命饿不死就行了。 “天天吃不饱,走起路来都打晃,哪里有力气往外逃。夜里也不让点灯,二十多人都跪在佛堂里,摸着黑背经书,谁要背错了,早饭就没得吃……姐姐,这样的苦你可受过?你知道饿到双腿发软,眼前金星直冒是什么滋味?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我一次癸水都没来过,肌肤干瘪得像个老妪,如果再待下去,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好你妹妹我脑子不算笨,但凡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就算是遁入空门断了红尘的照样也爱美爱俏,我答应帮看管我的女尼制膏脂。女尼便偷偷给我一些点心和肉干吃,吃饱饭有了力气,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可惜对周遭的地形不熟悉,连着跑了四五次都被抓了回去。姐姐,你知道庵堂是怎么惩罚私逃的人? “就是全身捆起来,堵了嘴,用细如牛毛的针,顺着指甲缝一根一根扎进去。”易齐伸出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细长的手指,“一根指头扎五针,通常扎完一只手我就昏过去了,女尼就端了水把我泼醒,换另一只手,捱过这么多次罚,可是我浑身上下一点伤痕都没有。任是谁都不相信那些女尼是这么狠毒吧?” 易楚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四肢冰凉,指尖阵阵抽痛。 易齐粲然一笑,“姐姐怕吗?我还不是最惨的,最惨得是……”脸色变了变,终是没有说出口,“后来我也长了记性,外面没有人接应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所以我就装作死了心,暗中等待机会。只是从山下来的人极少,每月只有送米面油盐的老汉带着他侄子来一两趟,再基本没有外人进来。可是,上天总是眷顾有心的人,姐姐还记得七月份下过两场暴雨吧,庵堂里塌了一间屋子砸伤了两个姑娘。 “住持一面忙着请人来诊治,还得找人修缮屋顶,庵堂里忙成一团乱。我便跟修屋顶的小工搭上了话……不得不说,我这张脸还是很管用的,小工天黑下山时将我带了出去。后来,他问我住在哪里,我就说了晓望街,没想到小工就说了你的名字。” 易齐似笑非笑地看着易楚,“不知姐姐何时认识了那个男人,想必姐夫还不知道吧?” “闭嘴,”易楚板着脸喝住她,“你以为我像你那样……”不知羞耻! 易齐猜出易楚半路咽下的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却仍不在意地说:“那人说姐姐对他有恩,所以不但把我带到山下,还借了我五两银,雇了驴车亲自将我送到城里……没想到家里不但多了个继母,还多了外祖母跟舅舅,舅舅年纪不大倒是挺能干,这几天刚买了做冬衣的布料,还特地给我选了两匹颜色鲜亮的素花缎……听说外祖母正张罗着给他说亲,他比我大一岁,年纪倒合适……” “你死了那份心,”不等她说完,易楚已厉声喝道,一向温婉的眸子里闪着狠厉的光,“你既然想回来继续当易家的闺女,跟舅舅可是差着辈分,这叫乱~伦,爹跟我绝不会任由你打小舅舅的主意。你要是不怕死,就试试!”说罢,摔门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易楚下意识地看向厨房,卫珂已收拾好鱼,在案前切萝卜。随着身子的晃动,袍边的玉佩也轻轻地摆动。 不由想起画屏曾说过,因卫氏要炖鱼汤让卫珂宰鱼,卫珂跳着脚不想干。 而现在……易楚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卫珂抬起头,关切地问:“阿齐的手怎么样了?” “就破了点皮,连药都不用上,”易楚笑笑,接过他手里的菜刀,“阿齐平常就不喜欢进厨房,八成是趁机躲懒……不过不想干也得干,她都十六了,嫁了人还能不下厨房?” 卫珂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对阿齐有成见?” “没有,”易楚切完菜,舀了温水将粉条泡上,淡淡地说,“我们俩一起长大,哪里有什么成见,只不过想法不同,现在倒是合不大来。”稍顿下,换了话题,“母亲现下身子重经不得累,外祖母年纪大了,回头我让冬云过来,冬云做得一手好饭食,针线活也能拿出手,缝缝补补的不成问题。” 卫珂犹豫道:“好是好,可家里地方小,若再添了人,只能往东厢房塞,姐姐说总得给你留间屋子,免得回了娘家没个住的地方。” 易楚笑道:“怎么没地方?白米斜街就很方便,走过去就是,又不费什么工夫。” 说起白米斜街,卫珂道:“前些天我刚看了处宅子,大两进的,是在街尾,宅子刚修缮过,看着挺新,里面带家具,我寻思着这几天买下来,等开春外甥过完百岁就跟娘搬过去。” 易楚并不意外,问道:“要多少银子?你银子够不够,我手头有一些,等回去让人送来。” 卫珂眸光明亮,笑道:“切,我是舅舅,哪能要外甥女的银钱?共六百六十两,我再磨一磨,让房主把零头去了……不过等出了正月,你找几个婆子帮我把屋子收拾一下,该置办的被褥椅垫什么的都置办好,再买两个洗衣做饭的小丫头,也让你外祖母做回老太太享享清福。” 听了这话,易楚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酸楚。外祖母先丧女又丧夫,背井离乡好容易拉扯着遗腹子长大,这其中多少辛酸,不用想就知道。 好在卫珂懂得上进,不愿意做官却能够为娘俩的生计打算。 既然买了宅子,卫珂再娶妻成了家,外祖母就完全没有了心事。 易楚欲言又止,卫珂已猜出她的想法,佯怒道:“长辈的事用得着你一个小辈儿操心,管好你自己,别让人给欺负了就行。”挥手将易楚赶出了厨房。 午饭在八珍楼叫了席面,卫氏动手做了糖醋鱼和萝卜炖粉条,画屏在旁边打下手,易齐却直到开了席才从西厢房出来,手指缠着细棉布布条,很有受伤的样子。 因家里有两个孕妇,男人们就将酒菜摆在书房,将饭厅让给了女人,这样免得易楚在厨房闻着油烟味儿不舒服。 饭后,易郎中照例与杜仲下棋,卫珂在旁边观战。卫氏拘着易齐进了西厢房,易楚则跟画屏一东一西坐在大炕上倚着靠枕说话。 不免就提起易齐,画屏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是八月初三那天回来的,医馆刚开门,街上集市还没散,正是人多的时候,乘着马车来的,跟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搬下来一堆东西,有点心有茶叶。婆子口口声声说是吴大人府上的,向先生道谢,好一个夸易齐知礼懂事,孝顺吴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先生自是不好开口,等进了门才知道,这马车下人都是花钱雇的,一大堆礼品是赊得账,东西前脚搬进来,杂货店伙计后脚就跟着来要银子,足足花了三十多两银子。易齐真是好本事,凭我再想不出这种法子来,你说店里的伙计怎么就肯赊给她?” 易楚微闭一下眼,苦笑,“爹爹名声好,人家一打听就知道,还怕瞎了账,再者说开店都是为了赚钱,能有得赚,怎么不肯赊?” 画屏再叹,“这次回来给左邻右舍都带了东西,好一个炫耀在吴府里的富贵日子,西边张家闺女还特特拿了针线来家里做。” 造了这么大声势,易郎中肯定不会悄没声地再把她送走了。 易楚也不得不承认,易齐的心眼确实不少,可这份聪明怎么不用在正路上,偏偏往歪道走? 又思及易齐在家里,跟卫珂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卫氏就是再防备又怎能挡住易齐天生的勾人魅力。 尤其卫珂这种说大不大的小伙子,对女人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最容易被媚惑。 为了家宅安宁,易楚横下心,道:“这次还是让阿齐跟着我去住,府里空屋子多,随便找一处给她住着,再说过不了几日子溪就要去宣府,任凭阿齐有多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 画屏也是担着心事,怕家里闹出丑闻来,闻言便松了口气。 易楚用过晚饭才跟杜仲一道回了白米斜街,郑三嫂事先得了信儿便没做晚饭,只稠稠地熬了红枣小米粥。屋子通了一天的风,久不住人的霉气尽数散去,晒过阳光后的被褥有股独特的温暖气息。 易楚躺在床上惬意地长舒一口气,“还是自己家里舒服。” 杜仲坐在旁边,轻轻揉着她的腰身,“今儿是不是累着了?父亲说你身体底子好,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尤其我不在你身边,切记着照顾好你跟孩子。其他诸事都不重要,至关紧要的便是你,可记着了?” 易楚温柔地笑,“我明白,”伸手捞起他袍边系着的玉佩,细细摩挲着,“你也是,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得你珍贵,再不可像在大同或者济南那样不管不顾。” 明明受了伤,却仍单枪匹马地赶夜路,就为了一顿饭。 “不会,”杜仲俯身,轻柔地亲吻她细嫩的脸颊,描摹她美好的双唇,他的话语在她唇舌间跳跃,“以前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现在有你有孩子,我怎还能那般莽撞?我欠你良多,再不会抛下你独自在家……父亲已责骂过我不能守在你身边,阿楚,我对不住你……日后定然会好好补偿你……你也得好好补偿我……”声音渐低,直至湮没在易楚的唇齿里,双手也随着湮没在她的衣衫里,自发自动地寻找那处温暖湿润的地方。 久违了的酥麻的滋味! 易楚倒吸一口气,想推开他,手却自有主张地搂紧了他的腰身。 杜仲是爱吃腥的猫,易楚也被他带坏了,三天两头地做坏事解馋,如今旷了十好几天,杜仲心痒难耐,易楚也有些把持不住。只碍着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敢将坏事做完整,可到底借着彼此的手解了些馋意。 事后易楚颇为羞愧,杜仲却不甚满足,勾着易楚依旧纤细的腰身低声道:“其实咱们也不必如此忍着,还有个绝好的法子。” 易楚心知他说不出好话来,却是好奇,“什么绝妙法子?” “今儿不方便,”杜仲低头,气息热乎乎地往她耳朵里钻,“明天晚上回了翰如院,我侍候你洗浴,到时候教给你……你若是实在想学,现在教你也成……”气息愈加地低,临到头却特特地叮嘱,“你只别嘴馋咬疼了我。” 易楚气得朝着他的胳膊咬了一口,杜仲不闪不躲,“地方错了,不是这儿……别这么大劲,要真是这种力道,以后你可再生不出来了。” 易楚仍是气,却舍不得再用狠劲儿,便松了口,两人絮絮地说了会话,相拥着睡下。 第二日,杜仲仍是起了个大早天色还没亮就上朝去了,易楚睡到自然醒,舒舒服服地吃了早饭便往晓望街去接易齐。 易齐坚定地拒绝了,“我才回来没几天,还没来得及在爹面前尽孝,哪好跟着姐姐去享福?姐姐倒是应该接外祖母去住些日子,外祖母最牵挂的就是姐姐,常常在我跟前念叨姐姐长姐姐短的……正好姐姐有了身子,外祖母经多见广还可以照料一下。” 双唇微噘着,一副娇憨的样子,眸光却妩媚动人,乌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环视一圈,落在卫珂脸上,唇角的微笑愈加的娇艳,像是盛开的牡丹花。 易楚敏锐地发现,卫珂略黑的脸上又染上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易楚的心再度沉了沉,脸上却不动声色,也是笑着道:“昨儿你还说想死我了,我也惦记着要跟你亲热几天,娘身子重身边更离不开外祖母,回头小外甥生了,我再把外祖母接过去……对了,我看你去年的冬衣都短了,正好给你多做两身。” 话语温柔,笑容亲切,眸光从容而笃定,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易齐,半点不耐都没有。 易齐却从她平静的目光里看到了绝然与冷厉。 就像那天她俯视着自己,毫不吝惜地割断玉生烟的裙子一样,是全无转圜之地的绝然。 易齐咬了唇,忽然上前拉住了易楚的胳膊,笑着摇晃,“好啊,那我跟姐姐去,姐可不许嫌我烦。” 易楚拍拍她的手,“这么大了还撒娇,快去收拾一下就走,正好赶回去吃午饭。” 等易齐收拾好,杜仲也下朝赶了过来。 易郎中与卫珂送三人出门,又细细叮嘱了易楚一番好生照顾自己之类的话。 易楚笑着道:“爹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再说多少也会点医术,肯定会当心。”屈膝福了福。 易郎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头。 易楚又给卫珂行礼,卫珂没好气地说:“身子不方便还讲究这么多虚礼干什么,记着若是受了气,千万别忍着。”瞥一眼杜仲,“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舅舅总会想法给你出气。” “好,”易楚脆生生地应了声,在易郎中的催促声中上了马车。 易齐坐在她旁边,掀着车帘往外看了看,幽幽地叹了声,“姐姐不想让我留在家里,怕我勾引你的小舅舅?” 137|做客 易齐在郡王府过过富贵又清雅的日子,分辨得出这是信阳毛尖特有的清冽香气。 易楚双手捧着茶盅,长舒口气,轻轻啜了口茶。 易齐不眨眼地盯着她的动作,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楚。就在一年前,哦不,一年半前,她们两个还手拉着手到晓望街尾的茶叶铺,买三两银子一包的茶叶,买回家将混在里面的茶叶梗细细挑出来,略晒晒,装进茶叶罐子里,就足够大半年喝的了。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短短的两年不到,易楚竟然能喝上价值百两的上等好茶。而且,沏茶时,一举手一投足,动作娴熟优雅,神情是贵族女子常见的满不在乎。 又瞧见她身上的衣衫,青碧色的禙子,豆绿色湘裙,布料很平常,素面杭绸的,可发间两枝簪子上镶着的南珠,每一颗都有莲子米那么大,散发着莹莹光华。 单看这珠子,便没人能小觑了她。 她们是同吃同住的姐妹,如今的境地却是云泥之别。易楚是千人夸万人捧的骄子,而她却半边身子陷在了烂泥里,怎么样也刷不净身上的污点。 假如,现在她仍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借着信义伯的声势,是不是也能找一门相当不错的亲事? 不见得非是朝廷勋贵,至少也能是五品官员,衣食无忧,使奴唤婢,偶尔约着相好的夫人太太一起弹琴吟诗,那日子该是何等的惬意。 有种后悔的感觉丝丝入骨,痛彻肺腑。 易楚喝了茶,又吃两块点心,用丝帕轻轻拭去唇角沾着的饼渣,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你能勾~引到?” 易齐微微涨红了脸,待要辩驳,思及每次她看向卫珂时,卫氏投射过来的警告的眼神,气焰顿时消散了大半。 她并非有意要招惹卫珂。回家的第二天,卫珂从铺子回来,在院子里看到她,呆站着好半天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 还是她笑了笑,他才红着脸仓皇逃窜。 从那时起,卫珂在她面前总是手足无措的样子,说不上两句话就会脸红。 易齐想起以前跟易楚一同逛街时,躲在拐角处偷看她们的青涩少年,还有故意在济世堂门口转悠的半大小子。 那样单纯的爱慕与向往,与卫珂给她的感觉一般无二。 易齐明白她与卫珂是决不可能,只是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她舍不得放下,想多拥有一段时间。 回到信义伯府,易楚吩咐薛婆子开了出云馆,将易齐安置进去,仍是让冬晴贴身伺候,还额外多了两个小丫鬟reads;。 出云馆本是赵氏安置老信义伯杜镇的姨娘居住的地方,位于翰如院隔壁,可是老信义伯对男女之事并不上心,除了两任妻室之外,并不曾纳过妾,故而一直空着。 易楚安排在这里就是图着方便,出入出云馆必需得经过翰如院的门口,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知道。 易齐还算满意,出云馆是个三间小院,里面一应摆设器具样样齐备且精致。而且,易楚也没有限制她的行动,二门以内,她可以随意走动。 冬雪却是知道易楚对待易齐的态度,私下吩咐了各处管事,对待二姑娘要恭敬,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又不能任其为所欲为。管事们都是人精,自会揣摩着分寸。 杜仲自然不会在意易齐住在何处,陪易楚用过午饭伺候她歇了晌觉,他便到外院找了林梧。 等易楚睡醒中觉,杜仲拿了一小篓青葡萄进来。 现在正是葡萄成熟的时候,市面上又香又甜的葡萄多得是,这种明显还是生的却难找。 易楚双眼顿时亮了,笑道:“从哪里摘的,难得人家舍得这么半生不熟的摘下来。” 杜仲笑着将葡萄珠扯下来一粒粒摆在盘子里,“威远侯府种了两架葡萄,瞧见了就要了两串。” 葡萄皮有点涩,瓤子却极酸爽。 易楚一粒接一粒地吃,皮就吐在杜仲掌心,直吃得满口生津,连呼好吃。 杜仲看着觉得满嘴的牙酸到不行,就劝易楚,“少吃几粒就行,生得酸倒了牙没法用饭。” 易楚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问道:“怎么想起去林府了?” “找林乾打听点事,顺便看望一下林老夫人跟她辞了行……我让俞桦去准备节礼,明儿他把礼单送来给你看看,要是合适,这两天就让人送出去。” 易楚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茬,问道:“都给哪些人家送礼?” 杜仲取了纸笔俯在炕桌上边写边说,“没几家,都是亲戚,除了威远侯府就只有舅舅家。” “舅舅?”易楚奇怪地问,她记得清楚,画屏以前说过,自从明威将军出了事,辛家就主动与杜家断了往来。 画屏曾略带怨气地说,假如当初辛家能上门说一两句话,杜俏兄妹也不会被大小章氏欺负成那样。 如今瞧着杜仲想重续亲戚情分,易楚不免要问个清楚。 杜仲解释道,“以前辛家是大舅舅当家,大舅舅最爱惜声名却又胆小怕事,三舅舅却不同,三舅舅虽说也是文人习气可生性拓达,前几年这三位舅舅已经分了家。”顺手将写完的纸递给易楚。 上面写了个地址,是梨树胡同,又写着三四个人名。 杜仲道:“三舅母出身商户,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生了三个表弟一个表妹,大表弟跟二表弟已经成了亲,大表弟在国子监读书,二表弟随母舅做生意,表妹今年十三还没有说亲,最小的表弟刚八岁,上私塾reads;。” 这么说,要来往的应该就是这位三舅舅。 易楚默默地把这几位表弟妹的情况记在了心里。 杜仲又说起送易齐回家的那个小工,“是原先在晓望街附近行乞的王大,后来在粮米店帮人扛麻袋,因觉得挣钱慢,就找了几个泥水匠帮人盖房子修屋子……林乾那边一直有人关注着他,猜那意思,王大是要攒了钱到胡家求亲。” 易楚的心一下子乱了。 压在心底深处的往事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晃动,一会儿是苍老瘦弱的胡玫抱着孩子喏喏地说,“阿楚,我知错了”,一会儿又是顾瑶满身鲜血地躺在地上,一会儿是胡二跪在她面前求情,“阿玫要死了”,一会儿又是身穿灰蓝色衣衫的顾琛弯着身子在宫墙内行走…… 胡玫为什么就那么好命,顾家被她害得那么惨,瑶瑶死了,阿琛自净入宫,却有个情深意重的男人拼死干活要娶她为妻。 可真要断了胡玫这段姻缘,易楚又伸不了手。 以胡家目前的名声,胡玫现下的容貌,而且还带着个有耳疾的孩子,要是王大不肯娶,胡玫就只能一辈子窝在家里守着她的残疾儿子,听着唾骂声过日子。 杜仲看出易楚心神不宁的样子,柔声道:“明日上朝,要是能看到德公公,他自会有考量,你别思虑太多,否则……以后若是再有这种事,我再不敢让你知晓。” 话语里,带着戏谑的威胁。 易楚稳稳神,答应,“我不胡思乱想了。” 翌日吃过早饭,易楚翻了翻俞桦送进来的礼单,不外乎是茶、酒、布匹、笔墨之物,不过给威远侯府的分量重,还多加了一对釉彩观音瓶和一套斗彩八仙献寿碗,而给三舅舅的则是两串狼骨手串,两只狼头盖骨,四对狼牙和两坛易楚腌制的咸菜。 易楚扶额,“大过节的,送这些狼骨狼牙的好不好?再说,我腌的咸菜哪能拿得出手,要不让人到晓望街跟外祖母要两坛?” 俞桦扬眉,眉间的伤疤跟着扯动,他脸上的笑意宽厚而沉稳,“威远侯府林老夫人素来讲究排场,需得有几件有分量的东西压场子,辛三老爷对金石之物不太在意,唯独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两只狼骨是早先在大同时,杀了二三十只狼,就这两个最完整而且品相最好,一点伤痕都没有……伯爷也叮嘱过了,只要用了心,三老爷必定喜欢。” 易楚明白了,按礼单的价值,威远侯府要重得多,可论情意,杜仲仍是偏向辛家。 约莫巳初,杜仲下朝回来看了礼单,将给辛三老爷的纸笔划掉了,“三舅舅自制的纸笺比市面上的都好用,回头咱们要些回来送给岳父,岳父定然喜欢。” 易楚抿着嘴儿笑,“这礼是不是太轻了?” “不轻,”杜仲展开双手让易楚伺候他脱朝服,“三舅母生意做得很大,不看重这些,”转过身又道,“……没见到德公公,托吴峰给他带了信,你且安心。” 吴峰在锦衣卫任千户,隔天就会到宫里当值,见到顾琛的可能性极大。至于顾家跟胡家的恩怨,有顾琛做主最好。 易楚再不纠结这些,取过衣衫帮杜仲换上,“不知道梨花胡同远不远,要是远的话,像是专门去蹭饭的reads;。” 杜仲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在国子监附近,两刻多钟就能到,与大舅舅家只隔了两条街,二舅舅住的就远了点,在隆福寺旁边。” “哦,”易楚应着,取了出门的衣裳转到屏风后头。 听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杜仲唇角翘了翘,看着绡纱屏风上影影绰绰的身影,笑道:“中秋节宫里设宴,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我替你告了假。” 易楚顿了顿,“皇后娘娘同意了?” “我跟皇上说的,说你有了身子……我已经二十六了,去了宣府没个三五年不能回来,稍耽搁就得奔三十了……皇上心知肚明,宫里规矩大,跪了太后还得跪皇后,二话没说就允了,不过倒是要你精神好的时候去瞧瞧太后……我捉摸着头三个月你哪里都不去,过了三个月就是十一月了,要不腊八时候进趟宫,顺便把初一的假给告了。大年初一外命妇都得进宫磕头,人多别冲撞了你。” 倒是想得周到,可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了。 易楚答应着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杜仲有片刻的愣神。 易楚极少打扮得这样鲜亮,大红色织着百蝶穿花的禙子,玫瑰紫的百褶裙,鲜艳明亮得像是盛开的芍药花,生机勃勃。 杜仲立刻想起他出发去西北那天,穿着大红嫁衣披着漫天雨丝等在路旁的明媚女子,心头骤然酸涩起来,酸涩里又掺杂着炽热。灼得他心痛。 易楚被他看得脸红,“是不是太艳了?” “很漂亮,”杜仲上下端详着她,把先前的珠钗摘下来,换上支点翠凤钗,满意地点点头,再端量一会儿,“我帮你画眉吧?” 易楚横他一眼,嗔道:“就会瞎闹,再磨蹭会儿就到晌午了。” 杜仲也不恼,牵着她的手出了大门。 梨花胡同顾名思义,一条胡同两侧全都种的是梨树。 杜仲指着两边的树给她看,“……三四月梨花开的时候,地上铺着梨花,空中飞着梨花,走一路香一路,如同人间仙境。” “树上结着梨子,不知道能不能吃?”易楚看到枝头颤巍巍地挂着几只约莫鸡蛋大小干瘪的梨。 “吃倒是能吃,就是味道肯定不好,再早两个月来,枝头的梨更多,都没有人摘。” 易楚便笑,“那就是不能吃了。” 说笑间,马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口,黑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青铜兽环擦得锃亮。 俞桦上前扣了扣门环。 门内传出男子清脆的声音,“谁?” “我,找辛老三。”俞桦毫不客气地说。 易楚吓了一跳,杜仲俯在她耳边道:“三舅舅的门不好进,得出人意料之外才行reads;。”撩开车帘,让易楚从缝隙往外瞧。 黑漆大门闪开条一尺宽的缝,露出只脑袋来,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圈,“你谁啊,不认识。”便要关门,却已是开不及。 俞桦上前抵住门,跟随的几个护院很有眼色地从马车上扛了东西就往院子里走。 易楚目瞪口呆,这般地粗鲁野蛮,到底是上门做客还是来打劫? 杜仲笑眯眯地扶着易楚下了车,又扶她进了门槛,对门房道:“好好守着门,别让人进来扰了舅舅清静。” 门房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小厮,欲哭无泪,“爷,这还有法清静吗?您老到底是哪位,老爷吩咐过这几天不见客。” 杜仲步子一顿,问道:“你家老爷什么时候见客?” 门房皱眉想了想,“这个月老爷做桂花笺不行,九月家里菊花开不见客,十月下冬雪老爷要化雪水试砚不见客……要不您大年初一来,大年初一老爷指定见客。” 杜仲轻轻踹他一脚,“赶紧进去通报让你家老爷烧水沏茶准备着,就说姓杜的外甥跟外甥媳妇来了。” 门房板着脸,只等着搬东西的护院顺次退出大门,才闩上门,磨磨蹭蹭地走到二门,到门旁一处小屋里说了几句话,便有穿着半新不旧素面潞绸禙子的婆子稳步出来,打量一眼杜仲与易楚,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说:“请杜大爷与奶奶到偏厅宽坐,已让人知会太太了。” 杜仲携了易楚的手随婆子进了偏厅,有丫鬟次第上前端来茶水并点心。 点心只两碟却有五六种,诸如千层糕、双麻酥还有蟹壳黄等。 易楚耐不住饿,又觉得有点馋,伸手掂了两块,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偏厅有三间,外头两间是通开的,东边一座紫檀木嵌象牙的多宝格将里头与外间间隔开。多宝格上摆着青花双耳梅瓶、钧窑的菊花纹长颈瓶、两只红釉太白樽。 透过多宝格的空隙隐约看出里间布置成暖阁,墙上挂着副《松下对弈图》,而整个屋内的桌椅条几都是紫檀木所制,边角处刻着精美的雕花,看上去有种低调的奢华。 易楚暗自叹了叹,单这屋子的摆设没有万两银子置备不来,可见三舅舅家果然不差银子。 一盏茶刚喝完,门外传来小丫鬟细碎的唤声,“见过太太、姑娘。” 门帘撩开,走进两人。 前头的是个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妇人,穿杏子红的禙子,体态微丰面如满月,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毫无疑问,正是三舅母。 后面那人穿一身月白色暗纹织锦缎长衫,腰间束玉带,袍边一块雕成树叶状的碧玉,稳重中透着清爽,一双杏目清澈如山泉,灵动逼人。 看打扮是个少年郎,仔细瞧来就知道是个女儿家。 少年的目光在杜仲与易楚脸上打了个转儿,“这果真是杜家的表哥跟表嫂?” 138|端倪 三舅母嗔道:“芸娘怎这般无礼,还有假的不成,还不快唤人?”话音刚落,眼眶已有些发红。 杜仲起身长揖,“子溪见过三舅母,”又对芸娘点点头,“表妹。” 易楚随着他行礼。 三舅母连忙扶住两人,“头先就听说过杜家的事,本该去看看你们,你三舅舅拦着……”声音哽了哽reads;。 易楚忙道:“劳舅母惦着,我们是晚辈自当来拜会舅舅舅母,没有让长辈去看望我们的理儿。” “话虽如此,可我们是娘家人,哪能眼看着不管,便是说不上话,舅母这里有的是银子,拿银子也能砸死几个……你大表哥也拦着不让,怕我给你们添乱,我会是哪种裹乱的人?”过去一个月的事情了,三舅母仍是气愤不已。 易楚愕然——三舅母还真不怕露富,也真敢说话。 杜仲看出易楚的诧异,无声地笑了笑,问道:“三舅舅可在家中?” 三舅母笑道:“在睡着,我刚让人去叫了,估计得发阵脾气才能过来。” 易楚又一次张大了嘴。 已近晌午时分,还在家中睡觉,三舅舅行事也真奇怪。 不但三舅舅,还有三舅母跟这位穿男装的表妹,一家人怎么看怎么诡异,完全不像正常人。 杜仲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问道:“听门房说三舅舅最近在酿桂花酒?” “先后酿了十八坛子嫌口味不好,只留了两坛,准备下雪时兑了雪水再精制一下,昨儿夜里却是想画副月夜秋桂图,因阴天,等到下半夜才看到月亮出来,正画着,旁边的小厮熬不住困,站着睡觉一下子摔倒了,这一摔不要紧,你三舅舅说没心情了,画了一半就睡觉去了,一直到这会。”三舅母笑一声,摇摇头,“这脾气,越来越大,跟孩童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 易楚不好接话,只抿着嘴儿笑。 三舅母看着杜仲欣慰地叹,“好几年没看到子溪了,上一回见,还是七八年前,他才十六岁,瘦得风一吹就能倒似的,这会胖了点也结实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的,怎么也不递个信儿来?你三舅舅精心画了好几副画准备让你挑,还把平常攒得一堆破烂玩意儿收拾出来说等你成亲当贺礼。” 易楚自幼没有母亲,后来虽有画屏与卫氏陪伴,可画屏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卫氏又已年迈,还从不曾跟这般年岁的女子相处过。见三舅母这般亲热慈爱,心中顿生亲近之意,便将两人从相识到成亲的事,拣着能说的粗粗说了遍。 三舅母凝神听着,眸光静静地落在易楚脸上,像春风般温柔和煦。待听到杜仲不等成亲就去了西北,足足过了大半年才九死一生地回来,便握了易楚的手,“好孩子,难为你独自怎么挺了过来。男人们出门在外,根本不知道咱女人守在家里是怎样的煎熬。” 易楚本不觉得什么,可听三舅母这般一说,想起那些因担心而彻夜难眠,又苦苦等候消息的日子,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杜仲再朝三舅母揖了揖,“再过两日我就往宣府去,阿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恳请舅母多加照拂。” 舅母讶然地瞪大了眼,一掌拍在杜仲肩头,“这种时候你还出门干什么?女人怀孕生产多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舅舅虽然混不吝,就知道游山玩水,可我生这四个儿女的时候,他一天都没离过我眼皮底下。”咬咬唇,又道,“想想你娘……你就忍心让你媳妇过那样的日子?” 杜仲目光暗了暗。 辛氏生杜俏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不记得什么。可她再次有孕时,他已经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自然看得到娘亲的辛苦reads;。 那时小章氏也怀了孕,大章氏吩咐厨房变着法子张罗新鲜菜式,燕窝鱼翅跟不要钱似的往二房流。大章氏好面子,也炖了粥往潮音阁送,辛氏随手赏了丫鬟。丫鬟泄了三天肚子,拉得面黄肌瘦,爬不起炕。 辛氏再不敢用大厨房送来的饭,每天让身边伺候的嬷嬷在潮音阁单独做了吃。大章氏有了借口便不再送,偏偏还当着客人面前隐晦地排揎大儿媳妇挑嘴,又说到底是隔了肚皮,对她再怎么好也养不熟。 辛氏害喜厉害,吃了就吐,然后忍着不适再吃,没事时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园的芍药发呆,瘦得人脱了形。而小章氏却脸色红润,天天在杜旼陪同下绕着花园散步。 假如,假如那会儿父亲在家里的话,即便娘亲身子再有不适,可心里仍是欢喜的吧? 至少就不会有那道噩耗传来,也不会躺在床上痛了一两个时辰,太医才慢腾腾地来到。 那时舅舅家与杜家尚有来往,大舅在国子监任职,虽然品阶不高在朝中仍能说得上话,三舅舅隔三差五就送东西过去。娘亲身边两个嬷嬷,四个大丫鬟都是从辛家过去的,很是忠诚。纵然如此,娘亲最终也是一尸两命。 而如今的易楚,娘家人是指望不上,易郎中是男人,还得照顾画屏,卫氏年纪大了,最多只能帮把手。 至于下人,易楚身边用着最顺手的四个冬跟着她也还不到一年时间,其余几个都是刚进府一个月的,不遇到事情,谁能看得出是不是忠心? 杜仲可不敢赌,所以仍把主意打在三舅母身上,“……府里的事我已经尽力整治,再不会让阿楚像我娘那般战战兢兢的,只是阿楚是头一胎,身边没有个稳当的人照看着我不放心。” 易楚听出来了,杜仲这是跟三舅母要人呢。 三舅母脸上露出笑意,嘴上却道:“难怪你冷不丁找上门了,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只思量了数息,便做了决定,“让富嬷嬷和丁嬷嬷跟你去,我生了四胎都是富嬷嬷伺候的,如今年纪大了些,以前的本事仍然在。丁嬷嬷做得一手好汤水,最擅长调理孕妇和小儿膳食,咱们家虽然不差银子买补品,可药补不如食补,怀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吃的好睡的好。” 杜仲与易楚双双起身道谢。 落座时,易楚就发现芸娘的目光停在杜仲脸上,很有几分不解的样子。 杜仲也察觉到了,心里虽疑惑,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只悄悄握了握易楚的手。 又坐了片刻,门外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未及丫鬟通报,门帘便被撩开,闯进一位男子。 男子约莫四十出头,蓄着两寸多长的胡子,因为不曾梳理,胡子乱蓬蓬地卷着,头发也胡乱地束在头顶,插一根木簪。 衣着倒算齐整,是质地极好的寺绫。寺绫是用绫草抽了丝织成的,最是细密柔软而且不像绸缎那般闪亮,只是绫草易断能抽丝织布的织娘非常少,故而寺绫非常贵重,素有一尺寺绫一两金的说法。 这样贵重的衣料穿在男子身上显得不伦不类,不像他自己的,倒像是从别人家里偷来的。 不等男子站定,杜仲已上前拜倒,“子溪拜见舅舅reads;。” 三舅舅不看他,绕到上座坐好,鼻子里“哼”一声,“你还认识我这个舅舅?” 杜仲见状不等吩咐就自顾自起了身,嬉皮笑脸地说:“想不认识也难,去年还有人送给我几只舅舅雕刻的石榴,说是舅舅鼎力之作。” “屁!”三舅舅嗤道,“什么鼎力之作,那是闲着没事刻着玩儿的,也不知哪个兔崽子给我偷出去了?”目光直直盯着芸娘。 芸娘笑嘻嘻地说:“爹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年我过生辰您答应给我刻只老虎,结果没刻成,我看那个石榴不错就拿走了……本来就想摆在铺子里闲着没事看看,可有个人成亲好几年没孩子,就图个好意头,我看他实在可怜,就想结个善缘,就送给了那人。” “送的?”三舅舅扬声问道。 “半卖半送,”芸娘急忙解释,“他非得给银子,咱也不好意思不收,就要了个本钱,爹买那块玉不是也花了银子?” “卖了多少银子?” 芸娘支支吾吾地说:“两千两而已,我刚好手头紧铺子周转不开,正好那人上赶着送礼着急买,两下便宜顺手就卖了。” 三舅舅冷哼一声。 芸娘扫一眼杜仲,哼哼唧唧地说:“东西不也回到表哥手里了吗,一家人怎么都好说,要不让表哥拿回来?” 杜仲笑笑,“东西记在你嫂子的嫁妆单子上,想要得你嫂子点头才行。” 易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大家谈论的是当初她差点当成真石榴的羊脂玉雕刻,为什么杜仲只提了个头儿,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东西。 三舅母看到她恍然的样子笑道:“一孕傻三年,往后有得是这样的时候。” 易楚赧然地笑笑,只见门口的小丫鬟轻轻掀了掀帘子,望着芸娘欲言又止。 三舅舅不悦地说:“哪家的规矩,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小丫鬟慌忙禀告,“外头门房传话说前街绸缎铺子的卫家小哥又来找姑娘,说姑娘要是再不还钱就要到官府告姑娘欺诈。” “告就告,谁怕谁?字据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他自己不识货反而怪别人,原话告诉他,说我不见。”芸娘没好气地回道,又跟三舅母解释,“是个外地客商,新开了家绸缎铺子,托咱家商队往江南进货,说是要丝绸,可江南的丝绸又有杭绸、宁绸、瓯绸之分,杭绸价格最贵,瓯绸要便宜些。他把瓯绸错当成杭绸,人家买主怎么可能吃这个亏儿,当下就张扬出去,那家绸缎铺子亏了不少,回头竟然找咱家商队麻烦。” 三舅母闻言,开口道:“既是如此,他想告官就随他去,咱们辛家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回头让你大哥写个状子告他诬陷。” 芸娘笑着嗔道:“娘不是把商队交给我打理,这事啊,您就别管了,我指定处理得妥妥当当。” 易楚又是一惊,芸娘才十三,十三岁就管理辛家的商队,进出都是几千上万两的银子,而自己十三岁的时候,还只是围着灶台转,看看哪里能省出三四分的银子。 人跟人比,实在差太远了reads;。 难怪她穿着男装,想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三舅母见芸娘这般笃定便不再追问,因时辰不早就吩咐摆饭。 三位表弟都不在家,三舅母也没讲究,让人把饭菜都摆在饭厅,用架屏风象征性的隔了隔,三舅舅跟杜仲在东侧,三舅母带着易楚与芸娘在西侧。 辛家祖籍在南直隶,是书香门第,辛远在国子监站稳脚跟后才将家眷带到京都,故而口味偏轻,多喜甜。 因考虑到易楚的口味,饭桌上一半是江浙菜一半是京都菜,盛在青花瓷盘子里,杯碟雅致,菜肴精致。 易楚一下子就馋了,眼巴巴地盯着盘子看。 三舅母是过来人,哪会不了解,亲自动手给易楚夹菜,笑眯眯地道:“胃口好就多吃,都是为了孩子,你吃的好他才长的好。” 辛家厨子的手艺果然好,每道菜都做得恰到好处,该甜的甜,该香的香。 最让易楚惊诧的却是一道山药炖排骨。 青花瓷的汤盆里,盛着五六块排骨和几段山药,汤面上浮着些许似有似无的油花,看上去清汤寡水的。 这道菜若是易楚来做,会撒一把香葱,加几段红辣椒,红绿相间再配上雪白的山药,会更让人有食欲。 可等易楚尝过一口,立刻呆住了,排骨酥烂、山药软糯,汤水鲜美得几乎能把舌头咬下来。 三舅母笑道:“这是丁嬷嬷的手艺,主料就是排骨和山药,可能做出这种口味来,却是非常不简单。” 芸娘也笑:“本来我娘说等我成亲后,让丁嬷嬷跟了我去,没想到见了表哥表嫂就把闺女忘到脑后头去了。” “你这个没羞的野丫头,”三舅母虚点着芸娘的脑门,“亲事都没说定就惦记着成亲的事儿,还有好几年呢,到时我慢慢访听着再找一个手艺好的嬷嬷……再说,我就你表哥一个外甥,我不管谁管,值得你这番含酸掂醋的?” 芸娘“嘻嘻”地笑,“娘可记着了,你当着表哥表嫂的面说的,我出阁还有好几年,所以别逼着我四处相看,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 三舅母咬着唇,无奈地看着易楚,“仲哥儿媳妇你听听,这是未出阁的大闺女说的话,要让人知道了,谁还敢上门求亲?” “没人求亲更好,在家里多自在,真要嫁了人,哪家的婆婆能让我这副打扮天天在外面走?” 这话倒是实情,芸娘散漫的性子像了三舅舅,行事不按常规,可精明又像了三舅母,四岁会打算盘,七岁能看账本,十岁那年死磨硬磨要了一间铺子练手,谁知道当年的利润就比往年多了两成。 芸娘有行商的天分,也喜欢做生意。 三舅舅跟三舅母不忍拘着她,也都不是死守规矩的人,遂逐渐撒了手让她做,眼下只芸娘一人就打理了七间铺面、一间车马行还有一家商队。 这样的人才,若是个男儿定然被世人千夸万夸,可惜是个女子,以后要守在内宅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reads;。 三舅母实在不愿意就此委屈了唯一的女儿,所以挑来选去始终不曾说定芸娘的亲事。 芸娘看得透亮,对亲事就两个要求,一是男方人品心术要正,二是不能拘着她,至于情情爱爱的,两人能有情有意的最好,可若没有,她也不奢求。 酒足饭饱,杜仲随着三舅舅去了书房,易楚却是上来了困劲,眼皮缱绻得几乎睁不开,芸娘便带着她去自己的闺房歇息。 初来乍到,易楚不好意思大剌剌地躺下就睡,只取了靠枕懒懒地靠着。 芸娘见她放不开,也上了炕倚着靠枕跟她说话,“外头传的表哥跟他本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提到杜仲,易楚来了兴趣,转了头看向芸娘。 “没想到表哥竟然是这样温文俊朗,原先我以为……我不是以为他相貌丑,我爹跟大伯他们都不丑,姑母肯定长得也不差,就是长相应该挺凶狠的。我听外头的人说,表哥回到信义伯府头一天,里头抬出二十多具尸体,摞在一起跟小山似的,就堆在信义伯府门口……其实各家都有不听话的下人,哪年不惩治几个?可都不像你们府里那样……” 肆意张扬,或者明目张胆? 芸娘及时止住了话音,易楚却明白她的意思,默了默,才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不过伯爷做事自有他的想法,这样惩治下来,府里的人事清静许多。” “就是……表哥在外头的声誉不太好。” 易楚笑了笑,“伯爷说过,他走得是武将的路子,又立了志要做纯臣,粗俗野蛮不怕,就怕传出聪明机灵人缘好的名声来。” 芸娘稍用心便想到其中缘由,点头叹道:“当官是累,真不如我们做生意自在……不过我们做生意也两难,赚太多被人瞧在眼里容易惹祸事,赚少了多对不起自己啊……嫂子你可知道,有时候我明知一笔生意能赚大钱,可总得忍着,忍得我心里真难受。” 易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芸娘很认真地说:“真的,有时候抓心挠肺似的痒痒,我倒是想过借表哥的势,可我爹一准不答应……别看家里家外的事儿都是我娘管着,可她最听我爹的话,我爹说不行绝对就是不行,不过这样也好,免得给你们惹麻烦,也少了我们的麻烦。我听大伯说过,他们分家也是好事,不在一处有了祸事就不受牵连,能保存一点是一点,只要我们心里知道仍是一家人就行。” 易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醒来,身上多了条棉毯,屋内已空无一人。 有声音隔着青布帘子从外面传过来,“……你大舅当时也是迫不得已,你别记恨着他。” 是三舅母的声音。 接着听到杜仲的回答,“我了解,大舅舅这些年虽没出面,暗中没少照拂阿俏,我没记恨他。再说,也不是小孩子了,当时情势不由人,我分得清。” 易楚听得出声音里的淡漠,说到底,大舅舅当年抽身事外,对两个孩子置之不理,杜仲是记在心里了。纵然有许多无奈,可当时恨过,感情总是不一样。 三舅母仿似也听出来了,重重地叹一声,换了话题,“你这一去年儿半载地不能回来,我身边的桃芝,长得清秀俏丽,针黹女红洗衣做饭都能干,也识文断字,要不让她跟着去服侍你?” 易楚心头紧了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reads;。 就听到杜仲回答,“我不用人服侍,”顿一顿,“阿楚待我一片赤诚,我不能伤了她的心,而且,阿楚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有了珍珠谁还会惦记着鱼眼。” 三舅母轻轻笑一声,“不要也罢,只是你得记着天冷穿衣,按时吃饭,且不可饥一顿,饱一顿的。宣府那边有咱家铺子,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说一声,不出三五天就给你送过去。” “我记得,舅母放心。” 三舅母又切切叮嘱,“要是手头再紧切记不可打军饷的主意,咱家没别的,就是银子多,舅母肯定能给你凑出来,就是粮草军衣什么的,只要你需要,舅母也给你筹备……还有常往家里稍个信儿,你人不能回来信儿可不能断。瞧着你媳妇不是个想不开经不起事儿的,不过怀着孩子容易胡思乱想,你别让她挂心,我这头也准备着,早早把稳婆和奶娘定下来。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管着自个儿平平安安的就行。” 杜仲不迭声地答应,“阿楚就托付在舅母了,舅母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三舅母嗔道:“怎么越长越见外了,小时候来玩天天上房子揭瓦,差点把房子点了,那些事情怎么不记得?” 杜仲“嘿嘿”笑了声,再没说话。 易楚适时地翻了个身,杜仲撩了帘子探进头,对上易楚的视线,唇角自然而然地翘起,“醒了,要不要喝水?” “嗯,”易楚答应声,坐直身子,就着杜仲手里的茶盅喝了两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杜仲柔声答:“刚未正,你再躺会儿?” “不用,是不是该回去了?”易楚仰头看着他,想起他适才关于珍珠鱼眼的话,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缱绻留恋。 目光如水般温柔,如雾般缠绵。 杜仲心中一动,俯身吻上她的额头,低低开口,“阿楚,想我了?” 易楚不否认,再度轻轻地“嗯”了声,声音带了鼻音,分外撩人。 笑容在杜仲脸上慢慢放大,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易楚的绣鞋往她脚上套,“那咱们这就回家。” 走到外间,果然开口跟三舅母道别。 三舅母也不强留,又细细叮嘱一番,携了芸娘的手,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口。 三舅母的回礼已经装上了马车,富嬷嬷跟丁嬷嬷也已站在门外等着。 跟来时一样,杜仲仍与易楚一起坐车,上车前,俞桦轻轻说了句,“临近晌午时,卫家舅爷来过,嚷了半天,没人给开门。” 易楚蓦然想起,芸娘说的那个认错绸缎要告官的客商。 会不会就是卫珂? 139|无题 杜仲却已经知道,因分不清绸缎种类而赔了上千两银子的就是卫珂。大勇开的粮米铺子跟卫珂的铺子都在前街上,卫珂那里稍有点动静,大勇就察觉了。 不过,杜仲并不打算出面帮助,卫珂还年轻,加上前几次小露身手赚了不少银钱颇有点自得自傲,这次赔了正好让他长点教训。再说,卫珂若是连千两银子的坎儿都过不去,以后还怎么自立门户,赡养卫氏? 有杜仲缠着,易楚也没有太多精力考虑卫珂的事儿,白天忙着给他收拾行装,夜里两人就在一起起腻。 三五天的光景转眼就过,八月十二这天,易楚难得地比杜仲起得早,亲自到厨房吩咐了粥饭。 杜仲也醒了,事实上他一夜都没睡踏实。 临近中秋,月色极好,撩开窗帘,屋子里就洒满了月光的清辉。 易楚躺在他身侧,乌漆漆的黑发散了满枕,白净的脸庞被月光映着,温顺而乖巧。杜仲心软似水,用目光一遍遍轻拂她的脸颊。痴痴地看一会儿,合上眼,可不等睡着,又欠身去看,最后想起要整天赶路才强迫自己睡了会。 易楚带人端来早饭时,杜仲已换上了玄色戎装。穿戎装的他比平日更显英武,带着拒人三分的威严。 易楚怔了下,低头将粥菜从食盒里取出来,摆在桌子上。 跟往常一样,四碟小菜,两样粥,一盘包子还有一碗特为易楚炖的汤。 摆完了,易楚笑盈盈地抬起头,柔声招呼杜仲,“趁热吃,待会就凉了。” 时辰尚早,天气犹黑,屋子里燃了蜡烛。 烛光跳动,杜仲便瞧见易楚脸颊亮闪闪的,水样的痕迹,心里重重地叹了叹,面上也是带了笑,坐下吃了四只包子两碗粥,倒比往常的饭量还大了些。 易楚也勉力地吃,吃了粥也喝了汤。 吃过饭,目光便凝在杜仲脸上,痴痴傻傻地,一瞬不瞬。 杜仲被她的目光牵绊着,脚下犹如千斤重,想迈步却是动不了,伸手将易楚扯进了怀里,紧紧地箍住了。 甲胄是铁片跟牛皮所制,触手冰凉。 寒意让易楚清醒过来,她敛了情绪,仰着头,唇角漾出温柔的笑意,轻轻推开他,“走吧,城门就快开了。” 杜仲盯着她看,点点头,低头在她额头轻吻一下,“好。” 没有叮嘱,没有告别,千言万语只化成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而后大踏步离开。 棉布帘子撩起又放下。 脚步声由重及轻,渐行渐远。 易楚颓然坐下,看着桌上已然凉掉的饭菜,略略扬了声音,“进来收拾了。” 冬雨进来手脚麻利地将杯碟装进食盒,正要往外走,听到易楚轻声道,“生个暖炉吧,我觉得冷。” 冬雨骇了一跳,这才八月半,刚换下夏衫,连夹袄都穿不着,夫人竟然觉得冷。不由地脚步顿了顿,回头问道:“夫人,要不要请个太医来?” 易楚强撑着笑笑,“不用,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吩咐人点暖炉吧。” 冬雨应着出了门,将食盒交给院子里的小丫鬟,小跑着寻到冬雪,“夫人要暖炉呢,这个天气,我说请太医来,夫人说不用,你看?” 冬雪也吃了一惊,但还能保持镇静,“你先去库房把暖炉取出来,我寻富嬷嬷拿个主意。” 为了方便照顾易楚,富嬷嬷跟丁嬷嬷就安置在翰如院的西厢房。 富嬷嬷瞧着冬雪满脸的不解,叹口气,“怪不得前人都说情深不寿,用情太过也不是好事……你就听夫人的,点个暖炉,稍加点安神香,让夫人睡一觉。” 冬雪听到“情深不寿”四字已明白了大半,当下寻了安神香出来,掰了一小截,等着冬雨拿暖炉回来。 丁嬷嬷感叹,“到底年纪小,这几个丫鬟都是十五六岁没经过事的,难怪手忙脚乱。要不是亲眼见了,再想不到堂堂伯府的夫人身边连一个知事的婆子都没有。” 富嬷嬷淡淡笑一笑,“所以三太太才点了咱们老姐俩过来伺候,这女人啊从怀胎到生产,处处都要小心,没有个有经验的人照看着确实不行……三太太既然吩咐我过来,我就寻思着顺顺利利地伺候夫人生完孩子就告老回家荣养去,这当官的府邸,住着不安生。” 富嬷嬷并不想来杜府,她以前曾在官宦人家当过差,后来主家摊了事,仆从奴婢都发卖了,阴差阳错才到了辛家。 辛家是个好去处,先头三房人家没分家,妯娌间算不上特别亲热,但也绝对没有背后拆台捣乱的行为。三太太又是个大方人,每月给的月例银子足足的,平常也没什么差事,就是三太太怀胎那几个月跟另外两个婆子一同照看着就行。有事三人商量着,三太太先后四胎都生得顺当,由此富嬷嬷得了不少赏钱。 来到杜府,虽说辛三太太说了,那边的月例照发,这头又另外拿一份月钱,可总觉得担着责任。 好在杜府人口简单,一众下人就伺候一个主子,倒少了许多婆媳妯娌之间勾心斗角的腌臜事。 丁嬷嬷则不然,她家里还有个老大不小的侄子一门心思想刚当官差,如果能伺候好主子,没准能给侄子寻个正经差事干干。 两人目的不同,想法倒一样,就是要平安地伺候易楚生产。 易楚并非爱钻牛角尖的人,昏头昏脑地睡了两天后,便打起精神来操持中秋节。府里上下每人发五百钱,外加两块月饼。 月饼是管厨房的王婆子一早就备好的,有四五种馅子,此外威远侯府送来了他们做的十六只月饼,辛家则送了十几只苏式月饼和广式月饼。 易楚捡着不同口味装了两食盒,另备了两坛酒,让俞桦打发人送到了晓望街。 是夜,易楚跟易齐一起用了饭。 易齐穿件杏子红的缎面禙子,容貌仍是秾艳,可眉眼间却少了往日的风情,有点恹恹的不爱说话,胃口倒还好,吃了大半碗糯米饭,还吃了两块月饼。 易楚没什么食欲,可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也勉力用了不少。 用罢饭,冬雨带人应景地在院子里支了桌椅,摆上瓜果茶水,笑着招呼易楚,“中秋节,夫人也出来赏月吧?” 易楚从善如流地披了件月白色斗篷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 墨蓝色的天际,月亮光洁圆润,像是白玉雕琢而成,发出皎洁而柔和的光。秋风吹拂,桂树摇曳,枝叶簌簌作响,远远地,不知何处飘来清越的笛音,却是先朝旧曲,“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莫名地感觉有些凄凉。 梁上燕,春来秋去,可她连梁上燕都不如,官员若非奉诏,只有三年述职的时候才能进京,三年啊,想一想就是那么遥远与漫长。 这种凄凉透过素净的斗篷丝丝缕缕地发散出来,不但是冬雨冬雪等感受到,连易齐也感觉出来了。 看着清冷月影下那道寂寥的身影,易齐蓦然想起以前跟她头抵着头做针线,有说有笑的时光,那些日子多好啊。易楚对她那么好,有好吃的都尽着她吃,买布料先尽着她挑,看见好看的首饰,只要她开口,易楚总会让给她…… 想起往事,易齐心里升起热腾腾的暖意,不由快走两步,抱住易楚胳膊,“姐,你冷不冷?”头自然而然地靠上易楚肩膀。 两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昵的举动了,易楚吃了一惊,警惕地看向易齐。 易齐察觉到她的冷淡,身子越发靠近了些,“我怎么感觉凉飕飕的,”手伸向易楚的手,“姐的手热乎,帮我暖暖。” 如水的月光下,易齐秾艳的脸庞如同笼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地,却更显娇媚,而她的手柔嫩滑腻,有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凉。 “既然冷,怎么不多穿点?”易楚随手摸了下她的禙子,是厚实的缎面,并不太薄。 易齐也道:“我穿得不算少,禙子里还有件小袄,冬晴到现在还穿纱,晌午的时候还说我捂得多。” 这不应该啊,易齐向来身体好,火力壮。 易楚心念一转,回握住易齐的手,趁机试了试她的脉息。脉相细且轻,试不太清楚。易楚索性直言,“我给你把把脉。” 易齐听话地把袖口往上撸了撸,露出一小截手臂。 手臂白皙却很瘦,不堪一握般。 易楚又诧异了几分,却未言语,不动声色地寻到脉搏,按在上面。 果然脉细小如线浮滑无力,脉细是因血亏不能充盈脉道,应是血虚之症……可是为什么会浮滑? 是在落梅庵忍饥挨饿落下的病症? 易楚心头涌起淡淡的内疚,温声问道:“你的月事可还正常?” “有两个月没来,上个月来了点,比往常少许多,也只持续了两天。”易齐惶恐地盯着易楚,“我是不是不好?” 易楚含含糊糊地说:“有点血虚,这几天让丁嬷嬷炖点养精益气的汤水补一补……明儿请个太医来仔细看看。” 易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地抓着易楚,怯怯地唤了声,“姐——” 易楚笑笑,“别担心,有我呢。” “姐,”易齐再叫,“姐,从前的事都是我错了,是我被富贵迷了眼,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又奢想些不该想的。姐,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都会改,我听姐的话,姐别不认我。” 易楚着意地看她两眼,没开口,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回了屋。 信义伯府的中秋节过得安静寂寥,而相隔不远的皇宫却是灯火辉煌热闹喧阗。 宫宴设在御花园,正对着湖面。湖水倒映着明月,秋风吹过,明月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嘉德帝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与臣子们共饮。 朝臣们也开心,不仅带了妻室来赴宴,有好几位还带家中适龄的女儿。 明年开春就要选秀,这是板上钉了钉的。后宫里除了皇后只有先前两个妾室擢升的美人,而四妃九嫔的位子都是空的,只要能进宫就会有大好的前程。 何况,嘉德帝刚及弱冠之年,生得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当下席中坐着的女子都沉不住气了,娇怯的眼神暗含着无限情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朝嘉德帝涌去。 皇后看在眼里,虽是笑盈盈地随着嘉德帝举杯,心里却是酸涩无比。针扎般熬了大半个时辰,皇后不想再看那些妙龄女子,借口更衣,到了旁边的偏厅休息。 赌气般连喝了一大杯茶水,心头的怒火渐渐沉了下去,才扬手招呼宫女,“请文定伯夫人过来说话。” 不大工夫,文定伯夫人出现在门口,皇后掩饰住面上的失意,请娘亲入了座,笑问:“阿芙怎么不跟着来热闹热闹,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知女莫如母,文定伯夫人也看到席面上的光景,岂不知皇后的心酸,见她不提,也便避开,回答道:“前些日子不是去信义伯府玩了一天,借了杜夫人一条裙子,打算照样子也做一条。这几天倒是消停,哪儿都没去,就在家里做针线。” “什么样珍贵的裙子,怎么就入了阿芙的眼?”皇后闲闲地问。 文定伯笑道:“料子倒不出奇,青碧色的玉生烟,上面绣的花样倒真是奇巧,叠着的时候就是一个精致,可若抖开来,那花摇摇摆摆的,就跟活了似的,灵气十足,可惜裙子划破了,阿芙应了杜夫人说帮她修补。” 皇后皱一下眉头想起来了,“是绣着荷花莲叶那条裙子?杜夫人进宫时曾经穿过还得了母后的赏,是不错……阿芙的绣工也是出挑的,未必绣不出来,若是修补却真正费工夫,阿芙跟杜夫人倒合得来。” “是啊,阿芙说过好几回杜夫人和善,吴家的韵玲也说杜夫人极好相处,人也实在。两人都说好,定然不会差,阿芙不是轻易与人结交的性子,难得能合得来,能多个清静的玩处也是好事。”文定伯夫人并不在意陈芙与易楚相交,易楚深居简出,杜仲这一走,杜府又没有小叔子大侄子等男子,陈芙多去几趟也传不出流言蜚语来。 再者说,许多夫人想方设法结交易楚都结交不来。 皇后又想了想,“对了,上个月杭州贡了一批丝线,色染得极正,我瞧着有几种青碧色的都很鲜亮,不如我让人找来,娘带回去给阿芙,许是能用得上。” “行,”丝线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文定伯夫人满口答应了…… 140|诊病 地上铺着象牙黄的方砖,整齐平滑,承尘上挂着串五角宫灯,长案一头摆着景泰蓝双耳香炉,有烟气自香炉中袅袅蒸腾,屋里浮动着檀香的气味,另一头供了个汝窑敞口花觚,错落有致地插着把娇黄鲜艳的菊花。 靠墙是座架子床,垂着姜黄色的幔帐,幔帐上绣着精致的虫草,别有生趣。 很显然这是个女子的闺房。 常太医扫一眼,再不敢多看,低着头走到床前,在搭了墨绿色椅袱的椅子上恭谨地坐好。 帐内女子伸出一只手来,手细长白嫩,有暗香扑鼻,看样子女子年岁应该不大。 常太医朝着引他进来的女子点点头,示意她盖上丝帕,女子笑笑,竟一把扯开幔帐,露出里面端坐的女子。 易齐惊叫一声,“姐,”下意识地又要合上幔帐,易楚伸手拦住她,“先让太医看了面色,看得清楚才诊得精确。” 常太医讶然地望一眼易楚,才看向易齐。 只一眼就看出是个难得的美人,眉眼娇媚,双唇丰润,天生带着三分风流与慵懒,再细细端详,柔嫩的肌肤上似乎笼着一层暗纱,使得肤色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白。可因为施了脂粉,这青白便被遮掩了泰半,只能从眼角颌下看出些端倪来。眸光仍是亮,却不清,眼白处藏着黄斑。 常太医心里有了数,伸出右手,轻轻按在易齐腕间,三指定位,先举再寻后按,如此反复再三。 只看手法,已显出几分功力来,易楚暗中赞了赞,微微放了心,可看到常太医迟迟未做决断,面上反而露出沉思之色,心头又往上提了提。 片刻,常太医深吸两口气,问道:“这位小娘子平常用什么膏脂润肤,可否取来让老朽一看。” 易楚在妆台上寻了膏脂罐子递过去reads;。 常太医打开看了看,伸手挑了一点,用手指捻开放到鼻端闻了闻,露出恍然之色,随即却又凝重起来,“小娘子用这膏脂多少时日了?” 易齐默默算了算,膏脂方子是前年中元节左右吴氏给她的,她过了两三个月才配制成膏脂,便答道:“快两年了,可有什么不妥?” 常太医惋惜道:“以小娘子品貌其实无需此物……这膏脂名叫千人媚,虽然能增加颜色,也能助情助兴,但对肺腑损伤极大,用得久了,五脏六腑就会溃烂,英宗皇帝在位时,宫里的人常用此物,因伤及了英宗龙体,曾处决近百名宫人,再无人敢用,却不知因何流传到宫外了。” 易楚骇了一跳,连声问:“依太医之见,我这妹子可有妨碍?” 常太医叹道:“所幸服用时日不长,仔细调养几年应该无碍,不过……”目光在易楚与易齐间逡巡几回,似是极难出口。 易楚料定内中空有隐情,正要引常太医出门,就听幔帐里传来易齐的声音,“太医但说无妨,我受得住。” 常太医斟酌片刻,才道:“小娘子恐怕在子嗣上会艰难。” 易齐追问道:“艰难到什么地步?” 常太医只摇了摇头,却再未作答。 易楚心里已然明白,易齐定然是不会生了。 来到外间,易楚吩咐冬雨摆好纸笔伺候常太医写方子。 药方上写着泽泻、钩藤、茯苓、当归等,当归补血养血,泽泻可解毒利尿,药性都比较温和,可见常太医走得是稳健中庸之风。 易楚着问:“服药配合着扎针,效果会不会更好?” 话出口,常太医已知易楚是懂医理之人,颌首道:“能辅以针灸最好不过,只是要扎的穴位……气海穴倒也罢了,大赫穴却……” 气海穴在丹田附近,而大赫穴在小腹之下,寻常郎中怎可能给女子在此处扎针。 易楚浅浅一笑,再问:“我能认清穴位,却不知要入针几分,留针多久?” 常太医又抬眼瞧了瞧易楚,方答:“入针五分,留针一刻,每三日扎一次,三个月后我再来诊脉。” 易楚点头应了,命冬雨付过诊金,又打发人去抓药。 药是在翰如院煎的,易楚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在药炉旁边守着。 药汤咕噜噜地沸着,水汽袅袅升起,夹杂着苦涩的清香。熟悉的药香让她觉得安稳,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冬雨挑了帘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接过易楚手里的团扇,低声道:“二姑娘大哭了一场,将妆台上的脂粉都扔了,现下在屋子里坐着,冬晴偷偷看过,什么也没做,就在床边干巴巴地坐着。” 不能生育对于女子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易楚完全能够体会到易齐的感受,叹口气,“让冬晴多上点心,万一二姑娘想不开……”话语截然停住reads;。 很多次,她被易齐气得恨不得让她去死,也免得全家人为她所累,可事到临头,易楚还是狠不下心来真正弃之不管。 冬雨应着,熄了药炉的火,垫着抹布将药罐搬到一旁,又取了只大碗来。易楚撇开药草,将药汤盛了酽酽的一碗,寻思着易齐向来怕苦,吩咐冬雨,“将昨儿买的酸梅盛上一碟一并送过去。” 易齐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午饭没吃,说是没胃口,晚饭倒吃了,用了浅浅的半碗粥。易楚去瞧过她,易齐没开门,隔着门缝说自己想静静。 易楚想劝却无从劝起,在门外站了片刻,觉得夜露深重,便叮嘱了冬晴几句,回了翰如院。 因心里藏着事,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醒了好几次,越睡不着越觉得尿频,来来回回上了几次净房,更加没有睡意。 冬雪在外间榻上值夜,听到易楚翻来覆去的动静,点了安神香,才让易楚睡了个安稳觉。 这一觉倒是睡得沉,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唤人,“冬雪,去瞧瞧二姑娘怎么样了?” 就听到门帘响动,走进来个年轻女子,穿着玫红色禙子,身段袅娜,不是易齐是谁? 易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笑道:“今儿有风,比往日更凉一些,姐多穿点。” 易楚完全没想到易齐会大清早过来,打量她几眼。易齐素着一张脸,脂粉未施,双眼仍是肿着,眼白处散着红丝,显然也不曾睡好,精神却不错,并不见萎顿之色。 易齐边伺候易楚穿上禙子,边道:“姐放心,我不是那想不开的性子,况且我是自作自受……”声音低了低,“不能生再好不过,我这种人也根本不配为人父母,倒是省了以后拖累儿女受人指点。”话虽如此,可声音里那丝惆怅与愤懑却是藏也藏不住。 易楚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想宽慰她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易齐又笑了,语气轻快地说:“丁嬷嬷炖了燕窝粥,灶上正温着,我吩咐她们端过来,姐想必已经饿了吧。”说罢,撩了帘子出去。 冬雪随着进来,悄声道:“二姑娘一早就过来了,听冬晴说,二姑娘昨儿半夜吩咐灶上做了四个菜,要了一壶酒,让冬晴陪着,足足吃了两碗饭,又拉着冬晴说了半天话,冬晴熬不住困,在外面打盹呢。” 易楚唇角弯了弯,“让她睡去吧,你夜里也没睡好,等用了早饭也自去歇息,我这边留着冬雨伺候就行。” 说到此,就听到窗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却是易齐正在跟个小丫头说着什么,小丫头刚八岁,没正经差事,管着跑腿传话,也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突然绊倒了,正好摔在易齐跟前,吓得易齐差点摔了手里的托盘。 小丫头见闯了祸,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许是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易齐身上,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易齐喝道:“慌里慌张地干什么,这么平坦的路也能摔跟头?以后小心点看着路,赶紧起来吧。”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起身,行了礼转头就走reads;。 易齐在后面唤道:“裤子上满是土也不知拍拍。” 不说还好,一开口小丫头慌了神,又摔了一跤。院子里的丫鬟们笑得直不起腰,易齐也展颜微笑。 秋阳温柔地照射下来,映在她的脸上,那笑容真切动人,不见半点勉强。 是真的想开了? 易楚自认这事若换在自己身上,没有一年半载的是走不出来的。 女子失了贞节还好说,大不了说以前嫁过人死了相公,万晋朝再嫁的女子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可若不能生养,嫁人的希望是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就是孤苦伶仃老死在家里,身后连个拜祭的人都没有。 想一想,就觉得晚景凄凉。 而易齐仅过了一夜就能走得出来,易楚也不得不佩服她。 也是,这才是易齐的性子,顽固执拗,可她又果敢洒脱,拿得起放得下。 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易齐已将饭菜摆在外间炕桌上,扬声喊道:“姐,吃饭了。” 易楚撩了帘子出去,问道:“怎么你端了饭菜来,那些丫鬟又躲懒了?” 易齐笑道:“冬雪在屋里伺候,冬雨往二门去了,前头俞管家找她,我闲着没事,就跑趟腿,反正就在后头院子里,没多大点路。” 翰如院本就有个小厨房,这几天天气转凉,易楚的饭食就在小厨房做,也是为了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照看,说起来真是不远。 易楚便笑笑,“以后这些事不用你,你只管经心调理好身子,等吃过饭,我给你扎针,常太医说了,汤药配合着针灸,见效要快很多,这样有一年工夫,你身上的毒就能清个八~九成。” 易齐闻言默了默,随即苦笑,“姐,我这副样子,好不好也不差什么,你怀着孩子就别费神费力的了,孩子要紧。” 难得听到易齐说这么暖心的话,易楚也有几分动容,轻声道:“只扎针不费事,阿齐,你才十六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她又生得这般出色,易楚实在狠不下心来让她过早地凋落。 易齐低着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湖蓝色的罗裙上,洇出一块不规则的湿斑。半晌,止了泪,抬头唤了声,“姐……” 易楚小口小口喝着粥,温和地打断她要说的话,“丁嬷嬷的手艺确实好,同样的燕窝粥,感觉就是要软糯些,你趁热也喝一碗,待会就冷了。” 两人沉默着吃过饭,易齐将托盘收拾下去,冬雨抱着只一尺见方的匣子进来,笑容灿烂,“夫人,伯爷托人送了东西回来。” 易楚心头一跳,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送来的,来人在哪儿?” 冬雨笑着说:“来了小半个时辰了,因先前夫人还未起身,俞管家先让他吃了早饭换过衣服再过来。这匣子盛得是果子,俞管家说入口的东西不好经太多人的手,就亲自送到二门,我去接了进来。” 千里迢迢的,送的是什么果子? 易楚打开匣子,正上头是一封信,封了火漆印,信底下铺着满满的酸浆果,外面的皮都剥掉了,只留下橙红色的果实,一粒一粒整齐地排着reads;。 酸浆果又叫红姑娘,京都郊外的山上也有,以前易郎中去山里采药也会顺手摘两把回来。只是这东西是刚入秋才有的,现在都过了仲秋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而且还采了这么多。 易楚强压下满心满腹的欢喜,取了信,将匣子推到冬雨面前,“去洗点盛上来吧。” “哎,”冬雨情知她要看信,痛快地答应声,抱了匣子出去。 信封摸起来不厚,感觉只有一两张纸。 易楚咬了唇,不免抱怨,“去了这三五日才写头一封信,也不知多写点儿。”虽如此,手下却不慢,利落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信有两张,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入目头一句就是“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双手颤了颤,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又怕洇湿信纸,来不及找帕子,就着衣袖将泪水抹掉了,从头再读一遍。 阿楚,我的小乖乖。 他浑厚的声音似乎又响在耳边,呢呢喃喃地,直入她的心底。 杜仲是冷硬的性子,在人前不苟言笑,唯两人独处时,会展现温柔情深的一面。小乖乖就是情浓之际,他对她的称呼。 两人相处时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出现在面前,易楚不禁有些恍惚,停了数息,才继续读下去。 倒是没重要的事,就是介绍了宣府总兵府的位置,屋里的摆设,还有这几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得倒挺详细。 易楚连着看了好几遍,喜悦的满足丝丝缕缕从心底漫开来,“总算还有良心,知道我挂念你,把事情说得这般仔细。” 当下便要铺了纸笔准备回信,也不使唤人来研墨,自己挽着袖子研好了,可待要下笔的时候,却觉得心中情意激荡,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颤巍巍地写了“子溪”两字,却再也写不下去了,眼前唯有杜仲俊朗的面容,幽黑透亮的双眸隐隐含着笑意,似乎正灼灼地望着她,那般地真切。 易楚稳稳心神,提笔再写,恰此时门帘被撩起,冬雨端着托盘进来,“夫人,果子洗好了,您尝尝。” 易楚手一抖,一滴墨落在纸上,刚写好的“溪”字被晕染了大半。 冬雨忙不迭告罪,“是我太冒失,恳请夫人责罚。” “算了,”易楚低叹一声掷了笔,“待会再写,”回头看炕桌上的托盘,橙红色的果子晶莹亮泽,上面挂着水珠,盛在甜白瓷的小碟里,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易楚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掂起一只嚼了,浓香的汁液一下子充斥了口腔,甜甜的,又夹杂着酸。 易楚满足地眯起眼睛,一颗接着一颗吃,不一会儿半碟子酸浆果下去了,就听到外面小丫鬟清脆的喊声响起,“回禀夫人,文定伯家的六姑娘来了,在角门那边等着。” 141|裙子 是陈芙。 往常她来都是事先递了帖子来的,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直接上了门。 易楚原本没心思接待,可人家既然来了,总不能到了门口又把人赶回去,没办法,只得扬声命人请进来,又换了见客的衣服重新梳了头,往二门去迎接。 走出翰如院不远,就看到陈芙带着一个婆子和两个丫鬟在冬雨的陪同下走过来。她头上挽着油光黑亮的纂儿,插两朵大红的牡丹绢花,穿着大红色褙子,湖绿色绫裙。大红配湖绿,极容易显得村气,陈芙不然,反而在满树枯黄枝叶的衬托下,亮眼醒目。 看到易楚出迎,陈芙脸上漾出明净的笑容,快走几步,及至易楚面前,很自然地挽起她的手,“杜夫人,中秋宫宴时听母亲说夫人告病没去,本想早点过来探望又怕反而扰了你,这几日身子好点了吗?” 女子怀胎不满三个月怕胎儿坐不稳,通常都是隐秘不言,但先前家里宴客时,易楚已显出几分孕相,陈芙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出个大概,故而易楚就模棱地答道:“还好,就是容易困倦,没什么精神,所以也不好四处走动。” 陈芙歉然道:“是我鲁莽上门,让夫人不得安生。” 易楚笑一笑,“说哪里的话,我闷在家里正觉得无聊,巴不得有人陪我解闷呢。”携了陈芙,进到堂屋。 因冬雪下去歇息,丁嬷嬷便在屋里伺候,见有客人来,连忙吩咐小丫鬟沏了茶水,又拣应季的水果洗了两盘来。 当下京都有的水果不外乎秋梨、石榴、红枣之物,陈芙出身伯府,什么稀罕果子都尝过,却独独没吃过酸浆果。 易楚见她盯着酸浆果看,便取了一颗让她,“六姑娘想必没见过,这是山林里长的野果子,上不得厅堂。” 陈芙试探着吃了,眉头皱一下随即舒展开,赞叹道:“很酸,但是有种特别的香味,挺好吃。” 陈芙身边的嬷嬷赔笑奉承道:“奴婢年轻时也吃过红姑娘,可这么大这么红的却是稀罕,而且这个季节能采到也不容易。” 易楚知道能跟着主子出门的都是有体面的嬷嬷,便笑着让她,那婆子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这牙口也不如以前了,经不得酸。”说着仍退回到陈芙身侧。 易楚便不勉强,笑盈盈地看着陈芙问道:“这绢花做得真是精巧,上面还沾着露珠,冷不丁一看跟真的似的。” 陈芙笑道:“是宫里出的新样子,中秋时姐姐给了我几支,料子是普通的绉纱,胜在手艺精巧,因为今儿要出门买纸墨,不方便戴那些金银之物,就戴了这个。夫人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两支芙蓉花的没戴过,回头让人送过来。” “不用,”易楚推辞,“我也不常戴这些,白放着可惜,你们年纪轻戴了正好。” 陈芙“噗嗤”一笑,“夫人与我只差着一岁,说什么年纪轻年纪长的?” 易楚恍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打小就侍奉父亲照顾妹妹,还真没把自己当孩子看待过,闻言也随着笑笑,问道:“你怎么还得自个儿买墨?” 陈芙解释道:“家里采买上的只知道买生宣熟宣,或者用熏香熏出来的纸笺,我听说武烟阁主新作的纸,是用花瓣儿揉出汁液染出来的,不像熏香那般浓郁,香味却持久,而且有茉莉香栀子香桂花香十几种,索性自个儿去挑挑。这不正赶巧了,又赶上新出的墨锭,也是松烟墨,但加了茶香,很是清雅。”支使丫鬟,“把先前买的纸墨拿来给杜夫人瞧瞧。” 丫鬟应声出去,陈芙叹道:“说起来武烟阁主才是真正玲珑心思,咱们素常用的墨竟也制得这般精巧雅致,可惜他做的太少,这次才出了五盘墨,若不是我赶巧,根本买不到。” 易楚心思一动,上次去三舅舅家,杜仲也讨了些纸墨说留着送人,好像也是带香味的纸笺。难不成三舅舅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烟阁主? 正犹疑着,守在门口的冬雨掀开帘子朝里张望了下,轻声道:“夫人,俞管家跟林大人过来了,正在垂花门等着。” 林大人? 易楚愣下了,随即反应到是从宣府来的人,虽然想见,可屋里有女客,一时便有些迟疑。 陈芙闻弦歌知雅意,起身低声道:“夫人有事要处理,我先行告辞。” 翰如院正房并无后门,要出去仍是从垂花门经过。 易楚便道:“也没什么大事,六姑娘不嫌弃的话,请到内室避一避。”将陈芙及跟随她的嬷嬷一道让进了东次间,才吩咐冬雨请人进来。 陈芙坐在炕沿上,一眼看到炕桌上的笔墨和那张写残了的纸。纸上只两个字,最上边是个子,接下来被墨晕染了一般,隐约能分辨出似乎是个“溪”字。 子溪? 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 是杜总兵的字? 陈芙心头“突”地一跳,想起上一次,也是在东次间,她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杜总兵回过来那道尖锐狠厉的目光。虽过去半月有余,可想起来仍是心悸得厉害。 她抚着胸口屏住气息不敢再看,就听到外面传来男子洪亮的声音,“属下见过夫人。” 接着是易楚惊讶却明显充满了欢喜的声音,“啊,是你,冬雨说林大人一时没想起来。快请坐,吃饭了吗,这一路可辛苦?能在家里待几天,什么时候回去?” “不辛苦,”林枫身姿挺拔地站在堂屋,目光明亮,“走了一天一夜,赶得不及。已经吃过早饭了,方才去兵部送了封信,说明儿一早给回音,我拿到回信就回去。” “这么急?”易楚叹一声,“前两天赶了几件冬衣,还差领口的风毛没上好,要再等两天就能得了。” 林枫寻思片刻,“我带了两个人回来,要不留下一个再等两天?眼下还不冷,再过一个月就该穿了。” 易楚笑道:“伯爷的上次一并带去了,这次做的是给你和林橡他们,我吃不准尺寸,估摸着找人做的,恰巧你回来可以试试,要不合适正好改改。” “没事,”林枫爽朗地说,“大点没什么,别小了就行,小了束手束脚的活动不开。” 易楚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尽量紧着皮子往大里做。这样就不用试了,也不用留人等,回头还有些常用的药丸,我托商队一并带去。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一道预备了。” 林枫道:“别的倒没什么,我住在军营里,林橡他们随伯爷住在总兵府。府里有个厨子,另外雇了一对中年夫妇,男的管着洒扫院子,妇人洗洗涮涮,吃的穿的都不成问题……比在榆林卫时强多了。” 那么一个手握实权的总兵,还是有爵位的,竟然只用了三个人伺候。如今又不比当初隐姓埋名的时候,为何这么苛待自己? 易楚脸色黯了黯,温声道:“要不我再让人做了点心肉干送过去,你们穿的住的不挑剔,饮食上千万别克扣了。” 林枫朗声一笑,“夫人不必麻烦,宣府那边野味甚多,要是馋了去猎几只野鹿狍子就行,绝对不会饿了自己……对了,家里若还有老太太腌制的咸菜,带两坛子那个下饭。” 他口中说的老太太就是卫氏。 易楚毫不犹豫地答应,“行,家里还有一坛子半,等让人到晓望街再去要几坛子,入秋时,外祖母又腌了些秋萝卜,想必也能吃了。顺道问爹爹前阵子托他做的药丸子好了没有?”后半句却是对俞桦说的。 俞桦笑着点头,“这几日抽空我就去。” 俞桦办事,易楚是一百个放心,当下再不过问,又寻思着既然打算托商队捎东西,索性多带点,便吩咐冬雨,“再让人赶制些鞋袜之类的,库房里有几块灰鼠皮,就制成护耳。” 林枫听着,开口道:“袜子底和鞋底要厚实点,哥儿几个穿鞋都重,一双袜子穿不多久就破了。” 冬雨笑眯眯地回答,“好。” 外头的一问一答清清楚楚地落在东次间陈芙主仆三人的耳里。 陈芙暗暗纳罕,来人是杜总兵派来送信的,应该是他的属下,那人也口口声声称呼易楚为夫人,可言谈间却透露着莫可言说的熟稔。先开口要腌菜,后又要求袜子底厚实些,而易楚竟然也要人给他做皮袄。 寻常下人怎么会有这种待遇? 一时好奇心起,陈芙微微侧了头,顺着帘子缝隙往外瞧。嬷嬷大急,想拦阻,苦于不敢闹出动静,只哀求地看着陈芙。 陈芙却是不管,素手轻轻地将帘子拨了拨,外面的一切都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易楚仍坐在先头的椅子上,冬雨跟丁嬷嬷站在她身后,正当间的地上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个年长些,穿青灰色长衫,看起来很稳重,可脸颊处一条伤疤却凭空增加了几分冷肃,让人不敢小觑。 另一人则年轻得多,生得唇红齿白极是俊美,这种长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油头粉面流里流气,可他身上全然没有这种纨绔气息,反而因为一身玄色甲胄更多了英武俊朗之气。尤其,那双略略凹陷的黑眸透着晶亮的光芒,唇角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整个人闪亮得犹如晨光,让人不敢直视。 陈芙蓦地红了脸,慌忙缩回手敛眉坐正身子,一颗心却突突跳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口腔跳出来。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俊美无俦却又英武绝伦的男子。家中兄长均是自幼读书,书卷气十足却过于孱弱不够健壮,亲戚家倒是粗壮的习武子弟,但又给人粗野鲁莽之感。皇上姐夫倒是能文能武,可皇上身具高位久了,面上素来淡淡的,像是带着假面,从不曾有过这般俊朗的笑容。所见者似乎只有杜总兵可以比肩,可这人比杜总兵更俊美。 可一转念又想,这人再是俊美与她又有何干?且不说他如今身在宣府,与京都隔着数百里,只他身上是杜总兵的属下这一条,皇后姐姐是再也不依的。 之前,姐夫尚未坐上龙椅时,姐姐就放言她的亲事只能在京都的勋贵里找,如今更是进了一步,除去王侯子孙就只能是有实权的一二品大臣的子弟。 这人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姐姐的要求。 不禁又有些心灰意冷。 正怔忡间,冷不防身旁多了一人,陈芙猛地抬起头,发现易楚不知何时已进来,歉然地说:“让六姑娘久等了。” 陈芙忙收住心思,起身道:“没有,客人已经走了?” “走了,”易楚拉着她坐下,“是伯爷身边的人,忍不住多问了些话,冷落你了。” 陈芙笑道:“哪里的话,我正趁机想了些事情倒不提防时间过得这般快。”有心想打听下那人姓甚名谁任着什么职位,可实在难以开口,不免有几分索然,让丫鬟递过来手中的包裹,“裙子我已经补好了,夫人看看可使得?” 裙子被抖开,湖水般浅浅的绿薄雾般倾泻在大炕上,易楚敏感地闻到一种特别的香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脸上笑容敛去,目光烁烁地盯着陈芙。 陈芙并未察觉,指着裙摆道:“这一处裂缝我绣了两条波纹和几根水草,好歹遮掩住,可终究落了痕迹,不如先前那般浑然一体。” 易楚将目光移到裙子上,果然看到裙摆上多了几条随波逐流的水草,恰恰将两片裙子连在一处,看上去天衣无缝。 要不是易楚知道裙子先前的样子,还以为原本就该是这样。可见陈芙的绣工跟心思的确是出类拔萃的。 易楚缓了神情道:“六姑娘太过自谦,看针法与先前相比丝毫不差,而且这水草纹更真切些。” 陈芙对自己的绣工心里有数,笑道:“我是占了线好的便宜,这是今秋江南上贡的天青丝,听说底色就带着略微的青,染成的青碧色、青灰色以及鸦青色最好看,但是其它颜色就不如这几种娇嫩……姐姐听说我在家做针线,特地赏给我的,要是夫人喜欢,我拿一些来给夫人用?” 说话时,她眸光闪亮神情坦荡并非作伪。 易楚舒口气,推辞道:“不用,我绣工一般倒是可惜了那些好线,而且嬷嬷也拘着不让我动针线,怕累了眼。” 陈芙了然,“夫人身子重,是该多加注意……”顺口提出告辞。 易楚挽留不过,又再三谢过她修补裙子的情意,才亲自送她出了二门。 复回到翰如院,冬雨瞧着炕上摊开的裙子夸赞,“陈姑娘的手艺真是好,我觉得多了这几处比先前还要漂亮,夫人要不要换上试试?” 易楚离得远远的,神情淡漠。 这裙子的确好看,可穿上却会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上贡的天青丝,丝线是好的,染色的颜料更好,还带了麝香味,显然是熏过的。麝香是常见的香料,对寻常人并没害处,可若是有了身子,长时间闻麝香,却极有可能导致小产。 尤其,熏香中又混了青紫木,青紫木不但能锁住香气,让这若有若无的香味数年都不散,更能增强药物的药性。即便只有一点点的麝香,配合着青紫木也会发挥出数十倍的威力。 要不是她多少懂点医理,而且鼻子一向比他人的灵敏,恐怕就要着了道。 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 既然皇后娘娘给她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易楚想,她是不是也应该准备好回礼呢? 142|遇见 易楚吩咐冬雨将这条裙子包好,单独找了个匣子妥善地放到耳房里。 吃过午饭,易楚歇完晌觉趁着精神尚好给易齐扎了针,又吩咐厨房加了几道林枫喜欢吃的菜送到前院。 隔天辰时刚过,林枫由俞桦陪着进来辞行。易楚只字没提裙子的事,只把夜里写好的信交给他,并切切叮嘱他务必要小心谨慎,注意加衣添饭,细致得就像慈爱的母亲送别首次远行的幼子。 林枫微红了脸,俞桦宽厚地笑,“夫人且宽心,他们在军营里没少摸爬滚打,心里有数。” 易楚随之醒悟过来,这两人都是曾经跟随明威将军打过仗的,自然比自己一个内宅妇人懂得多,不由也有些赧然,红着脸让冬雨将两人送出翰如院。 走出门口,林枫蓦地就叹了口气,“家里有个女人真好,我也想成家了,只可惜现在在军营里没办法,。你呢,你比我大好几岁,就没什么想法?” 俞桦回首看看树木掩映中的翰如院,“好女人难得,要是娶了那种不着调的把内宅搞得一团乱,还不如不找……你在军营也无妨,我抽空跟夫人说,托她帮你访听着,若是成了,在京都成家也好,她愿意跟着你去宣府也成。” 林枫沉吟片刻,道:“好,伯爷上次给的银子我还没用,算起来手里差不多攒了三百两,能置办起一处小宅子。我的情况你都知道,就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所以不要求对方家世相貌,不过别太丑了,要能看得过去,但是性情得好,要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其余能缝缝补补做口热饭吃就行,我对饭食不挑剔。” 俞桦“呵呵”地笑,“就这还说没什么要求,要你能看得过眼,至少得是绝世佳人。” “胡说,哪有那么夸张?夫人也算不得绝世佳人吧,可我觉得夫人这样的就很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有对酒窝。” 俞桦抬手捣他一拳,“长了胆子,竟敢编排起夫人来了。” 林枫慌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不是编排夫人,就是想找个温柔亲切的,千万别跟冬晴似的,一点女人味儿没有。” 俞桦“噗嗤”笑,“你瞧不上冬晴,人家还瞧不上你呢,这阵子冬晴缠着让林槐教她拳脚,每天变着花样送好吃的,我看着林槐倒有几分松动……”抬眸看到大门已在眼前,两个兵卒牵着马正等候着。俞桦用力拍拍林枫肩头,“所以你就别惦记她了,赶紧拎着包裹滚吧,路上小心点。” 林枫回手也拍一下他,“行,我走了,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告辞!”拱拱手,大步上前接过兵卒手里的缰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俞桦下意识地追随了两步,看着尘土飞扬中人影渐行渐远才回身进了角门。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悠悠地飘落下来,俞桦伸手抓住,捏着叶柄看了看,扔到地上。地面铺了青砖,散落着不少枯叶。 白米斜街那处宅子也是青砖铺地,也栽着两棵梧桐树,很多个夜晚,他窝在树杈间,能看到正房东次间的窗户纸上映出的人影。有时候是两个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或是就着灯光做针线,或是俯在炕桌上写字。 凛冽的寒风中,每每看到那昏黄的灯光,还有那抹美好的剪影,他就会觉得心口处有阵阵暖意传来。 尤其那个大雪过后的夜晚,他与她共骑,马蹄在冰雪上打滑,她紧张得浑身发颤却一声都不吭。临下马时还记得向他道谢,“辛苦你了,俞大哥。” 她从不曾将他当下人看,到信义伯府之前都是称呼他俞大哥。比起“俞管家”,他更喜欢她软软糯糯地唤“俞大哥”。 林枫看她长相顺眼,他也是,不但顺眼而且窝心。 既然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她,他宁愿就这样默默地为她守护着家园,守护着她跟公子,也守护着他们的孩子。 易楚自是想不到俞桦的心思,她整颗心都扑在杜仲身上,叫了冬雨来商量着要送去的东西。应季的衣服前次已带足了,这次把皮袄带上又做了几件厚实的棉袍。袜子跟靴子已吩咐下去了,本来府里是把针线房黜了的,现在少不得又召集了几个针线好的丫鬟婆子,让以前浆洗房的倩云管着,加班加点地赶制。 晓望街那边,卫氏听说外孙女婿要咸菜,当下把家里腌制好的六坛子一坛没留,全部让俞桦带了过来。 不过三五天的工夫,已凑齐了满满当当的一车物品。 俞桦出面找了盛记商行,许了些车马费让他们送往宣府。 因里面有衣物吃食,林槐亲自带了三个护卫跟车,四人分为两班倒,不错眼珠地盯着物品。商行原本带了十二车货,二十四个押车伙计,和八个保镖,领队的见林槐带的三人个个身强力壮,本就有几分满意,又听说他们是往宣府总兵府送东西更是喜出望外。 宣府换了新总兵,沿路驻防的军士有所更替,他们正愁找不到门路,当下不仅不要先前说好的车马费,反而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这林槐众人。 东西送出去,易楚也没闲着,把库房里的细棉布找出来,跟易齐一起裁了几件婴孩贴身穿的小袄。因尚不知是男是女,也怕线磨了婴孩肌肤,所以就没绣花,只简单地缝了缝。衣服是反着做的,所有的接头线头都露在外面,不过易齐针线活好,饶是这样,做成的衣服也很是精致。 冬雨跟冬雪也随着帮忙,冬晴仍时不时在院子里扎马步,间或打两趟自创的拳法。她纠缠了林槐一个多月,林槐始终没松口教她功夫,如今又跟车去了宣府。冬雪便劝她,“林管家不同意就算了,女孩子打打杀杀的也不好。” 冬晴却不气馁,“林管家去宣府也不过十几天的工夫,我等他回来便是,拜师学艺本来就不容易,哪有一下子就成了的?” 易齐虽总见她在院子里扎马步,却头一次听说她打算学武,不禁诧异地问:“你以后不打算嫁人了?” “嫁人跟学武有什么相干?”冬晴反问,“我都想好了,夫人说过两三年把我们几个都放出去,身价银子也不要。我住在府里管吃管穿,我的月例都攒着,攒上两三年到时候还回村里帮我弟弟张罗一房媳妇还有富余,再买几亩地种。我学了武可以上山打猎,管着家里吃肉不说还能有进项,我这样能干的媳妇谁不抢着要?只有那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才没人要呢。” 话说得笃定而从容,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 冬雨斜睨着她,“你一个大闺女说这些,也不嫌臊得慌。” 冬晴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可羞臊的?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易楚笑着劝慰:“你这样想很好,”转而问冬雨,“你是怎么打算的?” 冬雨万没想到易楚会问自己,脸蓦地红了,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说:“我没想过。”冬雪大急,趁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袖子。冬雨咬了咬唇才又小声地改口,“夫人以前说过有不曾婚配的管事……” 易楚了然,可转念一想,府里的管事虽有十几个,可大都成家有了妻室,难不成…… 冬雪见易楚疑惑,提醒道:“是张家小哥,现在不是在粮米铺子做着管事?” 易楚恍然,“是大勇?” 冬雨已羞得抬不起头来,扭着身子跑了出去,易楚望着冬雪问道:“是几时的事儿?” 冬雪笑道:“还是在白米斜街的时候见过两回。” 大勇长相周正,又因为一直在汤面馆当跑堂,嘴皮子很利落,能引起冬雨的注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易楚心里有了数,再问冬雪的打算,冬雪落落大方地说:“我想留在夫人身边当个管事嬷嬷,至于嫁人,夫人看着找个老实本分的小厮就行。” 易楚知她素来有主见,微微点了点头。 几个丫鬟各自出去干活了,易齐心里颇不平静,手里掂着针线却始终绣不下去。原本她以为这几人之中,总会有一两个会愿意留下来当个姨娘或者通房。 姐夫是超一品的伯爵,手握兵权,即便只是个通房也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比那些六七品小官的正妻都荣耀。 而且姐夫长得清雅俊朗,但凡女子看了很容易动心。 可冬晴打算回乡种地打猎,冬雨倾心一个铺子的活计,而长相最好的冬雪却宁愿配个小厮,也不提伺候姐夫的事儿。 是不是这才是聪明人? 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也知道主子的想法意愿,所以她们脚踏实地,并不做白日梦,去追求那些虚无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相比之下,以前的自己真是傻,被亲娘挑唆几句就不知所以,真把自己当成郡王府的姑娘了。要知道郡王府的姑娘也有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凭什么自己就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必定能出人头地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就为了空手画的馅饼,自己舍弃了从小养育她的爹,舍弃了一直爱护她的姐姐,结果成为别人的玩物…… 思及从前做过的种种傻事,易齐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再也坐不住,放下手里的针线匆匆跟易楚说了声,回到出云馆,一头扎到枕头上,泪水随之喷涌而出。 是悔也是恨! 假如一切能从头来过,她现在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小姑娘,想必姐姐也会笑着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就会强忍着羞意告诉姐姐,她想找个有才情的读书人。 成亲后,两人可以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他弹琴她可以跳舞,他夜读她就在旁边烹茶。冬日赏梅,夏日观荷,春暖花开的时候一起踏青看桃花,九九重阳节可以一同登高赏红叶。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凭着姐夫跟姐姐的地位,她完全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 而现在,原本触手可及的生活已成为她遥不可及的梦,这辈子不可能实现。 可这又能怨得了谁? 好在易齐素来是个心大的,也只哭泣了一刻钟就收了眼泪,盘算起自己的将来…… *** 易楚坐在大炕上望着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桂花树发呆。冬雨冬雪她们几人年岁都是十七岁,算不上太大,况且她身边没别人,一时还离不了她们。 可林枫年纪却不小了,俞桦、林槐等人更大,都往三十开外了。他们忠心耿耿跟随杜仲这些年,理应替他们安置一头家。 易楚想到做到,找人请了俞桦进来商量。 俞桦笑着点头,“……先前林枫就有成家的打算,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夫人提。眼下留在府里的有四人,都说由夫人做主,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就行。” “那你呢?可有看中的人了?”易楚关切地问。 俞桦眸光闪了闪,脸上仍是带着宽厚的笑,“眼下还没有,等有了一定禀告伯爷跟夫人。” 这几人中似乎俞桦是年纪最大的,这一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易楚不免替他着急,可也不好再劝,换了话题,“说到成家总得先置办起宅子来,附近怕是没有合适的,还得麻烦你忙他们寻摸寻摸。” “这阵子我已经看过了,”俞桦眸中笑意加深,“丰成胡同那边有几处,宅子挺新,位置也不错,就是离府里有点远,骑马也得小半个时辰。新开道那边离着近,就是宅子小,都是一进的宅院,宽里能短八尺,而且价钱也贵;再就是方家胡同,更贵一些。” 方家胡同位于国子监附近,周围住得大都是国子监的博士等清流,价格自然贵。可那地方确实好,衣食住行都方便,而且离信义伯府也不算远。 易楚稍思索就拍板定了,“那就定下方家胡同,有现成的四座宅子吗?” “有,”俞桦肯定地点头,“当初就奔着这点找的,他们几个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没别的亲戚朋友,都说想住一块儿图个照应。” 易楚了然地点点头,起身去内室抱了只匣子出来递给俞桦,“差不多八千两,先把宅子买下来,回头按着各人喜好再慢慢收拾。” 俞桦打开来看了看,是一沓子银票,多得有一千两,少得是一两百两。杜仲的家底俞桦很清楚,早年四处奔波根本没什么积攒,还是当上锦衣卫特使之后手头才宽松了些。不过,先皇的赏赐也好,抄家得到的财物也好,大都是物品,现银却不多。 易楚一下子拿出八千两来,恐怕是家中现银的一半还多。 俞桦面上便露出几分犹豫,“他们各人手中都有积蓄,用不了这许多。” 易楚笑道:“宅子买了是其一,还得打家具置办物品,以后说了亲得准备像模像样的聘礼,有得是用银子的地方……再者,你也一并买处宅子吧,以后总用得上。” 俞桦愣一下,随之笑笑,“我一个人要什么宅子,住在府里就行。” “要不……”易楚想一下,道:“把嘉荫堂收拾出来?以后成了家也住在府里。” 嘉荫堂是西侧门的一处两进小院,四周种了松柏,环境极清雅,而且因靠着西侧门,进出非常方便。 京都大户人家的规矩,住在府里的都是不曾成家的仆役,丫鬟们在内院群房,小厮们在外院的群房,成了家的则在府外的私巷有专门的房舍。 而现在易楚却说,等他成家了也住在府里。 是完全没有把他当作外人? 甚至比对林枫、林槐等人更好。 俞桦抬眸看向易楚,她脸上脂粉未施,墨发梳成简单的纂儿,只戴着两支珍珠发钗,莹白的脸庞挂着浅浅笑意,目光明媚而温暖。 那种温暖似乎能一直穿透到心底,熨贴在心头最柔软的角落。 俞桦不想拒绝,笑着答应,“好,我找人收拾嘉荫堂。” 易楚又叮嘱,“要是需要什么摆设,就找薛嬷嬷开库房。” 俞桦温和地笑,“我晓得,这些琐事夫人就不用费心了。”躬身行了礼,阔步离开。 过了十余日,俞桦带着房契又来,“……四处宅子花了七千三百两,余下的我打算请人将屋顶修整一下,屋子也得重新粉刷,门窗该修补也得修补。”将写好的单子呈给易楚。 上面记着修补房屋需要的木料以及工钱,一笔一笔记得很详细。 易楚笑着将单子还给俞桦,“就按你说的办吧……房契还得让你费心到衙门过了户,各人的就各人收着。明儿我想回趟晓望街,你帮我备车。” 现今房子有了,那四人的亲事也该提起来了。易楚认识的人有限,以前也没保过媒,加上身子不便利不能四处访听,少不得还得回去麻烦吴婶子。 转天,俞桦便备好了马车,头一辆是朱缨华盖车,车身带着伯府的徽记,第二辆则是普通的黑头平顶车,装着备好的礼物。 易楚只带了富嬷嬷跟冬雪。 马车布置得很舒适,虽然仍是秋天,座位上已铺了织锦的棉垫子,车帘也换成了厚棉布,矮几下备着手炉,还有个汤釜温着热水。点心与水果都盛在瓷碟里,摆在几面上。 易楚不由叹口气,俞桦做事真是周到。就像他备的礼,每个人都不拉下,既有易郎中喜欢的文房四宝,又有卫氏用得着的万事不求人,因已经知道画屏怀得是男胎,俞桦又额外备了两匹宝蓝色的嘉定斜纹布。这种布密实且细软,给婴孩做外衣最合适不过。 这么细致的男人,又有一身的好功夫,也不知哪家的女子有福气,觅得如此良人? 马车走到晓望街缓了下来。 冬雪撩起车帘看了看笑道:“夫人,今儿逢集呢,外头人很多。” 易楚“呀”一声,算了算,今儿十月初三,果然是集市。晓望街本就有不少沿街摆摊的,加上是集市,人多得如潮水般。 人群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官绿色的比甲,土黄色裙子,身形瘦削又略显佝偻,手里拎了只篮子,蒙着灰蓝色包裹,瞧不见是什么。只是从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便知于她而言,应当是极珍贵的东西。头发梳成圆髻,隐约有几丝白,插了支银簮,神情仍是憔悴,可唇角却带着笑容,是发自心底的满足的笑。 易楚心头紧了紧,说到底,终究有些不甘心…… 143|断袖 眼看着马车行到济世堂门口,易楚长呼一口气,吐出了心中的浊气。 济世堂里坐着三四个等候诊治的病人,易郎中正俯在案前写药方,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易楚,喜悦便情不自禁地自眼底流淌出来。 易楚上前行了礼,问道:“我帮爹爹抓药吧?” “不用,我应付得来,”易郎中吹干纸上的墨递给病人,温和地说,“先吃四副药试试,要还不见好,再换方子……你先进去看看外祖母,昨儿她还念叨你。”前一句是对病人说的,后一句却是对易楚说的。 易楚笑着点点头,撩起后门的棉布帘子。 画屏已得了信儿,挺着硕大的肚子等在院子当间,见易楚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前,“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早说一声?路上可还顺当,又没有不舒服?” 易楚无奈地笑,“我月份轻没什么,倒是您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出来干什么?”伸手扶了画屏往西厢房给卫氏请安。 卫氏自是欢喜,拉着易楚的手嘘寒问暖了好半天。 易楚见卫氏虽是笑着,可眼底却有散不去的郁色,神情也比上次憔悴,心里不免纳罕,只是不好贸然询问,便寻思着待会私下问画屏。 因没见到卫珂,便笑着问道:“小舅舅没在家?这一向生意可好?” 话音刚落,卫氏铁青着脸吼道:“别提那个小畜生,死在外头才好呢!” 这话说得太重了。 易楚吓了一跳,往常卫氏对卫珂也没什么好脸色,可话语里总是透着股恨铁不成钢的亲昵,今儿怎么却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画屏朝易楚使个眼色,上前给卫氏斟了茶,“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这一家子人可指望谁去?”又笑着问阿楚,“早先不知道你回来也没特别准备,昨儿娘包的萝卜包子还剩了好几个,再用老母鸡炖个蘑菇汤,炒一盘腊肉可好?” 易楚笑道:“有包子吃已经很好了,我就馋外祖母包的包子,皮薄馅大,怎么也吃不够。” 卫氏已缓了脸色,下了床,“你们两个都怀着孩子,正是滋补的时候,我去集上买条鱼炖了吃。” 易楚忙拦着,“不用您,让冬雪去买。” “她们不会挑,免得花了好钱买回来条烂鱼。” 眼看着卫氏拎起篮子往外走,画屏急忙唤冬云,“快跟着老太太。” 冬云“哎”一声,小跑着追了上去。 画屏对易楚道:“还好你送了冬云过来,家里还真离不了她。前阵子阿珂也带回来个小丫鬟,可懒得要命,嘴又奸,让她买个菜半晌午回不来,让老太太给撵了。” 易楚就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外祖母发那么大火?” “唉……”画屏拉着易楚在正屋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很不好开口的样子,好半天才道,“还不是因为阿珂的亲事。” “外祖母相中的小舅舅都不同意?” “不单这样,”画屏欲言又止,再叹一声,压低了声音,“阿珂有了心上人。” “这不是好事吗?”易楚疑惑道,“是那人性情不好还是人品不好……难不成是个妓子?” “都不是,”画屏支支吾吾地说,“他看中的是个男人。” “啊!”易楚真的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不可能,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画屏低声道:“是阿珂亲口说的,前阵子吴婶子又来提了几家人家,老太太暗中看了看觉得不错,就想让阿珂也给人家相看相看,阿珂死活不去,逼急了就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开头我们也觉得是好事,阿珂自己看上了人,大不了我们上门提亲就是,可阿珂不让,说那人是个男的,那人对阿珂没意思,是阿珂一厢情愿看上了人家,又不愿坏了人家的名声。总之,阿珂说他就认定那人了,只要那人不成亲他就不成亲,要是那人成了亲,他也宁愿单着。” 易楚听得匪夷所思,狐疑地问:“别是阿珂用来敷衍你们的借口吧?” 画屏咬咬牙,道:“老太太到前街去过,亲眼看见阿珂跟个后生亲亲热热地在大街上说话,一边说一边笑……当时老太太就不行了,强撑着回了家,一进门就栽到地上,病了足有半个月,前几天才见好。”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声?”易楚急道。 画屏道:“先生不让,你月份还浅,万一折腾出个三长两短来,子溪在宣府也不得安生。再者你来了也帮不上忙,倒是又多出一份乱来。” 略一思索,易楚便听出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岂是嫌她添乱,只是怕她跟着担心受累罢了。不由眼窝一热,道:“小舅舅的事我再想办法,横竖他年纪不大,不用逼得太紧,我到前头看看爹。” 画屏了然地点点头,“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先冷上一阵子,阿珂性子未定,说不准自己就改了呢。” 易楚笑笑,起身进了济世堂。 医馆里只剩下两个病人在等,易郎中正在药柜前对着方子抓药。 易楚伸手温柔地说:“爹爹,我来抓药。” 当着外人的面,易郎中自然不好抹她的面子,将方子递了过去。 各种药草的位置十几年都不曾变过,仍是按照以前的顺序一样样收在格子里。易楚是做惯了的,手脚麻利地抓了药,用戥子秤好,包上桑皮纸,然后收诊费。 就像未出阁前一样。 易郎中眼角看到她熟练的动作,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自己女儿虽然贵为一品夫人,可还是跟从前一样陪在他身边,心里不是不得意。 送走病人,易郎中起身关上济世堂的大门,笑道:“我给你把把脉。”拉过易楚的手搭在她的腕间,细细诊了,道:“脉相还好,秋天容易起燥,多炖些梨水喝,要好好休息,心事别太重,以后天儿冷了,少出门的好。” 易楚软声软语地回答:“谢谢爹,我晓得,”顿了顿,扯着易郎中的衣袖道,“我想爹爹了。”声音里格外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都快当娘的人了,怎么越发娇起来?”易郎中失笑,习惯性地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又尴尬地放下。 易楚噘着嘴,“即便当了娘也是爹的女儿啊,爹是不是有了弟弟就不疼我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越活越长回去了,”却又忍不住宽慰她,“你是我的长女,便是有了弟弟,也越不过你去。” 易楚笑容灿烂起来,亲昵地说:“爹真好……爹想好给弟弟取什么名字了吗?” “易韩,”易郎中取过一张纸,就着方才的残墨写了个名字。 易楚俯身看了,笑道:“那再有个弟弟就叫易赵,然后易秦、易燕……” “你……没大没小的。”易郎中语气严厉,可脸上却浮起可疑的红云。 易楚小声嘟哝着,“我喜欢家里热闹点,”却终是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以前看过有本书上提到青紫木能锁住香气,爹爹可记得是哪本书?我想带回去看看。” 易郎中道:“待会我找给你,不过你现在有孕,最好少用熏香。” 易楚笑一笑,“爹放心,我知道轻重。” 易郎中知道易楚素来稳重,便不再多言,径自回书房去找书。 卫氏已买了鱼回来,蹲在院子里大刀阔斧地刮鱼鳞清理内脏,冬雪跟冬云则在厨房洗菜准备做饭。 易楚见插不上手,就知会了画屏一声,带着富嬷嬷到了隔壁吴家。 晓望街的邻居们虽然不知道易楚已经是得了诰封的伯爵夫人,可每次看到她回来都是前呼后拥地带着护卫丫鬟,便猜出她身份的尊贵。 吴婶子不意她竟然能来自己家,愣了会神才想起引她到炕上坐,又见炕上全哥儿吃早饭落的饭粒儿,忙取了笤帚扫炕,一面又支使吴嫂子沏茶。 易楚笑盈盈地说:“敢情婶子是把我当外人了?” 吴婶子局促地笑笑,又不知说什么好,恰见吴嫂子端了托盘过来,就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易楚,另一杯则放在富嬷嬷面前。 普通的市井人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茶,吃茶用的茶盅也不讲究,灰褐色的粗茶碗,碗边一圈黑,很明显是用久了的。 富嬷嬷看在眼里,眉头皱了皱,没用。易楚却毫不在意,连喝了好几口才放下,开门见山地说:“婶子,这事只能拜托您。” 吴婶子见易楚亲亲热热的跟往常没什么不同,收了拘谨,痛快地答应,“只要你信得过婶子,我就替你留点心,不过你那边的人什么性情什么条件有那些要求得告诉我。量媒量媒,条件差不多也好开口做媒。” 易楚也不瞒着,将林槐几人的年纪出身喜好都一一说了。 吴婶子听罢心里有了数,又提起这一阵子街坊邻居间发生的事,最引人关注的就是胡家,“……胡屠户死在青州,听说是露了财被抢匪给打死的,胡祖母本就病怏怏的,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七月间胡家连办了两场丧事,八月倒有件喜事,胡玫成亲了,找的男人还不错,年纪虽大了点,长得挺周正……你说她那种名声还带着个耳聋的孩子,竟然也有人要……是娶的荒亲,没摆酒也没请客,就立了文书就搬到一起住了,在杏花胡同那边赁了两间屋,男子四处打零工,胡玫有时候卖几把菜有时候卖几个鸡蛋,日子过得也不容易……这一闹腾,胡大一家回到了老宅,胡三胡四也回去了,就胡二还在外面单独住着。这分了的家又合起来了,倒是少见。” 易楚默默地听着,在马车里她已经见过胡玫了,衣着虽然破旧,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欢喜。 她倒是命好,遇到个男人有情有意的,可顾瑶呢? 也不知顾琛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楚烦躁地摇了摇头,略坐了会,起身告辞。 ** 从晓望街回来当晚,易楚将写着青紫木的那段话细细读了好几遍,又寻思了大半夜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让俞桦驾车往前街去找卫珂。 卫珂见到易楚很是意外,却又非常欢喜,背着手粗声大气地说:“怀着孩子还到处乱跑,不过既然出来了就顺便选几匹布料。” 这间铺子,易楚还是当初买的时候来看过,真正开起来以后再没进来过,当下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跟所有的绸缎店一样,两面墙边摆着架子,上面满满的是各式布料,四周是台面,同样是一匹匹的布,不同的是,寻常店铺都是按照颜色摆放的,让人一目了然,而卫珂的店铺却显得有些杂乱,一眼望过去眼花缭乱的。 卫珂猜出她的心思,解释道:“前次进的货出了点差错,有几种绸子不好分辨,索性就按不同质地的布料分开摆,反正颜色明晃晃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省得再弄混了。” 易楚了然。 卫珂引着易楚进了棉布帘子隔开的内间,伙计先上了茶,又恭敬地捧了只匣子过来。 易楚正疑惑,卫珂笑着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竟是一块块裁成方形的布料。 伙计介绍道:“这匣子是锦缎跟云水缎,都是江南新出的样子,既细密又厚实,最适合秋冬天气穿。其中玫红跟冰蓝色卖得最好,穿上去很衬肤色,夫人可以衬在手上试试。” 伙计看着年纪不大,只八~九岁的样子,口齿却很伶俐,这套说辞下来半点不磕巴,流利之极,又有眼色,看着易楚盯着那块布料就忙不迭地介绍。 易楚笑着夸赞,“你从哪里找了个这么能干的伙计?又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倒是省了伙计把布匹搬来搬去。” 卫珂得意地笑,“铺子里多是女客,有些时候我不好出面招呼,虎子年纪小倒没有这个忌讳……说起用零碎布头还是三爷的主意,他去过蜀地见那边有人这么做,到底是方便许多。等客人看上布料后,再把整匹搬过来上身试,如今有好几家铺子也跟着我们学呢。” 易楚注意到,他说三爷的时候,眸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晶亮晶亮的。 会不会,这个三爷就是他喜欢的那个男人? 该怎么接着这个话头劝劝他呢? 卫珂的脾气她清楚,是吃软不吃硬的,要是话说不好,引起他反感就不好了。 易楚踌躇不决。 卫珂看着她拿着几块布料犹豫,笑着道:“这么难为自己干什么,既然喜欢就都留着,舅舅送给你。”招呼虎子,“记着表姑娘都喜欢什么料子,待会一并搬到车上。” 虎子清脆地答应了声。 易楚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推辞,“用不了这么多,我要这匹鸦青色的云水缎就行,给子溪做件夹袍。还有,小舅舅这里可有玉生烟?” 卫珂诧异地问:“有倒是有,玉生烟面料轻薄,春夏穿最好,这会儿已经收起来了。” 易楚仰着脸笑,“小舅舅帮我找一匹来,要雨过天青的,我打算做条裙子,玉生烟最配我。” 卫珂“嗤”一声,仍是吩咐了另外的伙计去找。 没多久布料送过来,跟先前买的一样,望过去飘飘渺渺的,犹如清晨湖中泛起的烟雾,婉约宁静。 易楚腆着脸问道:“这布料不便宜,小舅舅也送我吗?” 卫珂不耐烦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说了送就送。” 易楚笑嘻嘻地将布匹交给了冬雪。 外头有客人陆陆续续地进来,在两名伙计的招呼下,都或多或少地买了东西。 易楚笑道:“看样子生意不错。” 卫珂实话实说,“开头没摸清行情不太顺利赔了些,这两个月好了许多也只是勉强持平,赶年底再进一批货,估计就能有盈余。” 说话间,虎子清脆的喊声传来,“三爷来了。” 就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问,“你们东家呢?” “在里头,表姑娘来了,东家在陪表姑娘选料子。” 卫珂听到声音匆匆站起来,“你先选着,我出去看看。” 易楚悄悄掀开了帘子。 男子约莫比易楚高出半个头,背影有点瘦削,看着像未长成的样子,应该年岁不大。穿一件宝蓝色锦缎长袍,袍边缀着块水头极好的玉,葱绿葱绿的。 只这块玉就价值不菲,这人家境该是不错。 听说富贵人家的孩子有豢养小厮的习气,卫珂该不是被他引诱坏了吧? 易楚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气,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男人闻声转过身,露出他的面容。 易楚大吃一惊,不敢置信般摇了摇头,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144|准备 男人皮肤很白,上面零星几粒黑痣,鼻下有短短的胡髭,怎么看怎么是个男人。可那双英挺眉毛下的黑眸却透着熟悉。 那样闪亮的,带着几分狡计的眸光,分明以前在哪里见过。 可是在哪里呢? 男人见易楚盯着自己,面上露出疑惑,粗嘎着声音问:“这位奶奶?” 卫珂急忙给两人介绍,“这是我外甥女,来选衣料,这位是我的挚友,明成商行的东家辛云,因在家里行三,大家都称他三爷。” 易楚恍然大悟,辛云,辛云,不就是三舅舅家的芸娘? 上次在三舅舅家,她也是穿着男装,可上次脸上没有黑痣,也没有胡髭,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家,而现在…… 易楚又将眼光投向芸娘,胸前很平,应是缠了布条,喉间隐约有点突出,她不会做了个假喉结吧? 正要开口,芸娘已双手抱拳,粗着声音见礼,“小生见过表姑娘。”眼眸忽闪闪地眨了两下。 易楚没好气地“嗯”了声,当着众人的面自不好多问,等伙计将选定的布料搬上马车,也跟着匆匆上了车。 一路上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原来芸娘装扮成男子竟然是这副样子,难怪小舅舅看不出来,一口一个三爷叫得倒是熟练,甚至连外祖母也瞒过了。 这下外祖母该放心了,小舅舅并没有染上纨绔子弟喜好男风的恶习。 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 看小舅舅的模样,只提到她眼里就放光,听说她来了,迫不及待地出去迎接,分明是已然动心情根深种了。 可芸娘是表妹,卫珂是舅舅,两人差着辈分。 而且外祖母一心盼着小舅舅早点娶妻生子承继香火,连接打听相看的几个女子都是温柔娴熟的性格,她能不能看中性子跳脱就想做生意赚钱的芸娘呢? 再说,三舅舅家财万贯,芸娘自小吃穿用度都是顶尖好的,单说上次见过的那块玉还有今儿戴的玉佩,爹爹行医一辈子都买不起。 小舅舅虽说做生意赚了些银两,可比起来还是天差地别。 难不成小舅舅的一腔深情就落了空? 易楚愁肠百结,蓦地又想起来,小舅舅对芸娘是情有独钟,还不知道芸娘是什么心思。要是芸娘也有心,两人倒可以一同想想办法,倒是芸娘没心,那就半点辙子都没了。 如此想着,马车到了府门口,俞桦指挥着小厮把布料送到二门处,自有婆子接过去送往翰如院。 易楚便问俞桦:“你可知小舅舅跟三舅舅家的姑娘走得很近?” 俞桦点点头,“大勇提过,上次卫爷进料子走了眼纠缠了三姑娘好一阵子,还差点闹到官府去,后来也不知怎地,三姑娘又指点了卫爷重新进了一批料子。两人走得虽然近,不过就是谈谈生意的事,偶尔去茶楼坐坐,并无逾矩之举。”因见易楚脸上似乎有些不悦,又解释道,“卫爷那里大勇会关照着,夫人且放心。” 易楚又问:“那么前阵子外祖母生病你也知道?” “知道,”俞桦顿了顿,“伯爷临走前交待,无关紧要的事不要拿来烦扰夫人……易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夫人保胎要紧。” “原来外祖母生病是无关紧要的事?”易楚反问道。 俞桦脸上露出几分惭色,低着头答:“属下失职,只是……”只是再有下次,他还是不会告诉她吧? 易楚气恼道:“他既然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那我做的事也要瞒着他,接下来我就会做件大事,你不许告诉他。” “哼”一声,进了二门。 话虽然没说明白,俞桦却知道,那个他就是指的伯爷。 看样子,夫人是有些恼了。 可又不像是真的恼,那素来恬静的脸上带着些微薄怒,似嗔似怒,倒比往日更多几分风情。 明知道这份嗔怒是朝远在宣府的伯爷发泄的,俞桦还是忍不住心头跳了跳。 只是转瞬间又想到易楚说的话,她说要做件大事,是气恼了随口说的还是真的要做? 俞桦猜不出,却绝对不敢大意,少不得回去吩咐薛庭等护院长点精神,又私下叮嘱冬雪切记要照顾好夫人,有什么反常及时知会他。 冬雪转身把俞桦的话告诉了易楚。 易楚笑笑,“也真是难为他了,他跟随伯爷这么些年自是听命于伯爷。” 冬雪很机灵,立马接口,“我只听夫人的。” 易楚看她一眼,沉声道:“那接下来的事,你知我知,连冬雨都不许告诉。” 冬雪用力地点了点头。 吃过午饭,易楚让冬雪把先前那条玉生烟的裙子找出来,又让她找个针线好的丫鬟或婆子来,冬雪找来了倩云。 倩云本来在杜俍身边管着就是杜俍的衣着穿戴,平常也时不时绣个手帕香囊之类的,针线活儿是一等一的好。 易楚指着裙子问:“照这个样儿做条裙子需要多久?” 倩云抖着裙子翻过来覆过去地仔细看了看,小心地回答:“做裙子不难,就是绣花费时,而且……而且我不会这种针法,绣不出这种花样来。”目光怯怯地盯着易楚。 易楚微微颌首,温和地说:“本也没打算让你绣成一模一样的,你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往精细里做,最快要几天?” 倩云斟酌了下,“要是有个帮着分线的,差不多六七天能得。” 易楚笑笑,“行,那就给你七天,你自己去挑个帮手,丝线之类的需要什么找冬雪。” 倩云应着,依旧将裙子用包裹包了带回去,易楚另找了个婆子将新买的那匹玉生烟一道送了过去。 可巧得很,倩云刚走,便有个小丫头进来回,“夫人,林管家回来了,在二门等着,问夫人现下得不得空?” 易楚不迭声地道:“有空,快请进来吧。” 不大工夫,林槐风尘仆仆地进来,躬身行了礼,先拿出一封信双手递过来,“伯爷让带的信。” 冬雪接了信交给易楚,易楚不忙看信,先吩咐冬雨沏了茶来请林槐坐下,关切地问:“本以为前两天就该回了,是不是路上不顺当?” 林槐笑道:“去的时候跟着商队,他们路上进货发货脚程慢,到了宣府又赶上大风雪,耽搁了五六天,好容易等雪化通了路才回来,倒不是不顺当。” 这才刚十月,京都还没开始冷,宣府已经下了雪,可想而知再过两个月,那边还不知该冷成什么样子。 易楚便问:“那边御寒的衣物可足,粮食够不够用?” “够,虽说下了雪,可也算不上多冷,伯爷连夹袍都没穿。那两天我们进山打猎猎到不少野味,伯爷猎到一只雪狐,我把毛皮带回来了,等硝好了夫人做个毛领子。还有一些野猪肉,两只狍子,伯爷说带给夫人尝尝……夫人且放心,伯爷跟林枫他们在那边都好,这次跟着去的几个都不想回来了。” 易楚失笑,是不是男人都喜欢那种骑马奔驰在旷野中的生活?困在京都的宅子里,每天勾心斗角地算计,太憋屈他们了。 又问了问宣府那边的情形,易楚放了林槐离开。婆子们已将林槐带回来的东西摆在院子里,其中有只箱子是单给易楚的,则抬到了东次间的地上。 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少,单是肉类就七八种,因在那边冻得实了,又用棉絮包着,现在都没解冻。 易楚看了看,让每样留下五六斤,其余的分成了三份。一份送到威远侯府,一份送到晓望街,还有一份则送到了三舅舅家。 毛皮多是狼皮,有十几张,每家送两张,其余的易楚也没打算自己都留着,林槐死里逃生虽说已经好了,但身子终是孱弱,易楚打算给他做件皮袄。还有张铮,也是上了年纪的人,送一张给他当褥子。 凡是跟随过杜仲的人,易楚都记着他们的情,不会亏待他们。 另外还有些宣府那边山上产的板栗、核桃、枸杞等干果,易楚也一一令人分了。 转天,辛府遣人送了回礼,而威远侯府却是杜俏身边的赵嬷嬷亲自来了,带来一大包衣物。有宝哥儿刚出生穿过的,更多的是新赶制的,差不多二十多件,从贴身穿的小衣到外头穿的刻丝小袄,应有尽有。 赵嬷嬷笑着说:“因不知是男是女,我家夫人说先做这些,男女都能用,回头等知道了再做,家里针线房好几个人做点衣裳不费工夫,倒是夫人这边,只专心养胎,什么都不用管。”又拿出张纸来,指着上面几个人名,“这是我家夫人先前用的两个稳婆,虽说生产时不太顺当,可两人也出了力还算妥当,问夫人用不用,若是用的话,过几天让她们来给夫人过过目,要是行就留在府里备着。这两个是准备的奶娘,一个是正月生,一个是来年三月生,因她们以前也做过奶娘,口碑不错,我家夫人就先定下了,用不用也看夫人的。” 易楚哭笑不得,杜俏倒是打算得早,她怀胎还不到四个月,已经把稳婆跟奶娘都备上了,这也太早了吧。 赵嬷嬷见她不当回事,耐心地解释,“夫人是头一胎,伯爷还不在家,您身边这几个都是没经过事的小丫头,当真到了紧要的时候,就怕她们慌了神不能主事。趁着您现在精神头好,先把这些事定下来,到以后几个月,您就是想打算怕也没那个精力了。” 易楚想想也是,忙郑重地向赵嬷嬷道谢,“是我大意了,还是阿俏跟嬷嬷考虑得周全,这几日我都有空,麻烦您哪天把人带来我瞧瞧。” “不麻烦,不麻烦,”赵嬷嬷脸上露出欣慰地笑,“这是杜家第一个金孙子,不拘男女,能顺顺当当生下来就好。开头顺当了,以后接二连三生得都顺当,过不几年,这府里就热闹起来了。” 接二连三地生,听着这话,易楚忍不住红了脸,想起杜仲给她的信。 信写的温柔而缠绵,他说,“……这里吃的好,穿的暖,唯一不好的就是睡不着,没有你在身边,心里空落落的……书柜后面有处地道,下午去清理了下,不由想起白米斜街宅子的地道,我与你一同在黑暗里……几乎忍不住,险些没法见人……阿楚,我的小乖乖,我很想念你……三年回京述职,争取多陪你些日子,再生一个孩子……家里太冷清,至少四五个才行……” 看了信,她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眼前尽是他健壮的身影,含着笑意的眸子,烁烁地盯着她。朦朦胧胧里,又似是他带着薄茧的手顺着她的身体抚过,教她心神激荡。 他说想她,她也非常想念他。 又过两日,赵嬷嬷果真带了人来。 稳婆是易楚曾经见过的,这次不过是将两人对上名字,又问了问家中还有何人,什么时候能在府里住下。 两个稳婆儿女都已经老大了,孙子孙女也早就能离开人了,当即定下回去把家里琐事处理好,下个月初就进府。 奶娘则是一个肚子老大了,另一个还刚显怀。虽说是怀着胎,身材臃肿,但两人衣着都很合体大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可见杜俏选人是用了心思的。 易楚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又问:“我大概是过了年五月里生,那时候你们两人的孩子尚小,能舍下亲生的骨肉?” 肚子老大的那人就道:“家里婆婆身体健朗,她可以帮我带,生上一个时候也是她带的,没什么舍不下。” 易楚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 那人未开口先红了眼圈,少顷才答:“舍不下也没法子,家里没有进项,上头两个孩子也吃不饱,我做奶娘,虽说委屈了小的不能吃奶,可两个大的至少能有口饱饭吃。我相公能照看孩子,我也放心。” 易楚想了想,道:“眼下先定了你们两个,到时候留下谁也得看缘分,即便留不下也不会亏了你们。” 奶娘不方便跪,便各自屈膝福了福,说了些感激的话。 这日一早,易楚刚从议事厅回来,就看到倩云捧着个包裹等在偏厅里。 易楚猜想是她把裙子做好了,就将她带到了东次间。 如烟雾般飘渺细软的裙子抖在炕上,只见满塘莲花盛开,三两游鱼嬉戏水中,溅起白色的水花,看上去趣味盎然。 虽不如以前那条裙子那么幽雅淡然,却充满了勃勃生机,让人一看心情就愉悦。 易楚赞叹不已,“没想到你的绣工这么好。” 倩云低着头道:“我绣不出先前莲花的风骨,只能在小鱼身上打主意,正好府里要添丁,就讨个巧,绣一个好玩儿。” 易楚见她眼里布满了红丝,知道这几日下了工夫定然没休息好,遂笑道:“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几天。” “不辛苦,”倩云屈膝行礼,正要离开,易楚又唤住她,“你跟大亮……要是他还有意,让他跟俞管家说,年前把喜事办了。” 倩云惊喜交集,猛地跪在地上“咚咚”嗑了三个响头,哭着离开了。 易楚叹口气,看了眼冬雪,“帮我研墨吧,我找人递牌子进宫觐见太后……” 145|布局 冬雪偷偷溜出府,没用府里的车,花十文钱雇了牛车到了宫门口,打听到内府衙门理事的地方,又花五两银子托人将牌子递了进去。 回到府里,心仍是“怦怦”地跳,心有余悸地跟易楚讲,“离大门还有两丈远,守门的士兵就举起枪杆指着我,吓得我不敢靠近,你说我孤身一个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用得着这么紧张?站在那里好半天才见着里面出来个面相和善的人,才打听出来……也不知托得那人可靠不可靠,万一是个骗子该怎么办,好生生地五两银子打了水漂?” 易楚也吃不准,她虽然进过宫,可都是宫里来人宣的旨意,还从没有主动觐见过。至于,能不能把牌子递到太后面前,太后又应不应,她没有丝毫把握,只能等着。 好在,她的牌子上写的隐晦,只说中秋因身子不好未能进宫拜见,现在大好了特地向太后问安。这种措辞即便被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无妨。 忐忑不安地等了两天,第三天有太监来宣旨,召易楚次日辰正进宫。 易楚长舒口气,与冬雪又商议了半天,因怕睡得迟了精神不好,早早便歇下了。 俞桦却是一夜无眠。 说实话,从接到太后懿旨时,他的心一直都没有踏实过。 太后的这道旨意太反常了。 太后素来喜静不喜动,以前是忠王妃的时候就很少出席往来应酬极为低调,进宫后更是深居简出,几乎将所有的精力与时间都用在礼佛上,这近一年来从未主动召见过外命妇,就连长公主也只是每月进宫探视一次。 而易楚,自从有孕也极少出门,除去到晓望街也就去过前街一次,到家里拜访的客人也少,有数的几个。 太后怎地突然要召见? 会不会就是易楚口中所说的大事? 俞桦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提笔写了封短信,吹一声口哨,一只体型极小的绣眼鸟自窗棂间飞进来,堪堪落在他的掌心。 俞桦将短信封好,用线系在绣眼鸟的翅膀下,仔细地绕了两圈,再打一声唿哨,绣眼鸟清脆地“啾啾”地鸣叫两声,展翅朝着西北飞去。 信是送到宣府杜仲那里的。 绣眼鸟本来并非传信的好渠道,因为它方向感不如信鸽好,但信鸽太扎眼,很容易受到攻击,而绣眼鸟体型小,羽毛又多为灰色,非常不起眼。 另外信鸽喜吃谷物,有时会被人诱捕,而绣眼鸟以吸食浆果以及花间昆虫为生,不喜接近人类。因此,杜仲每年都会让人专门训练它们的方向感,几年下来,训练的经验多了,绣眼鸟倒比信鸽好用得多。 做完这一切,俞桦跟林槐知会一声,拔腿去了忠勤伯府。 吴峰今天不当值,正在家里逗弄刚学走路的儿子,听到俞桦的来意,面色显出几分沉重。 太后的性子他很清楚,而杜仲对易楚的看重,他也很清楚。当下便换过衣服,往内府衙门走了一趟,回来时带了长生。 跟随辛大人近五年,长生也积了些功劳,现如今是锦衣卫的小旗,管着十人,就在吴峰麾下。 对于信义伯杜仲,长生没接触过,基本不了解,可对杜夫人易楚,他的印象还挺深刻。 故而很笃定地说:“是杜夫人递了牌子求见……三天前有个丫鬟在宫门口打听内府衙门,正好我下值,就给她指了路,因跟杜夫人有过几面之缘,还特地帮她找了人。” 俞桦闻言脸色愈加不好,这就是说是易楚主动要求进宫,而且还故意避开了他。她竟是不信任他吗? 吴峰见状劝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明日轮到我当值,会着人注意着慈宁宫,应该不会有事。” 俞桦郑重地谢过两人,回府查问了门房。 门房才将角门落了钥,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就着茴香豆喝酒,听说俞管家找,吓得一个机灵站起来,酒也醒了大半,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说:“冬雪姑娘出去过,说上次采买的丝线不对,要另外买……因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又拿了对牌,也就没多打听……没用府里的车,说不往远处去,走着就行。” 俞桦无言,以往易楚身边的丫鬟从没有擅自出去过,要买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都是交由专门采买的婆子来置办。 正因如此,他也不曾交代门房要特别留意翰如院的丫鬟。 不成想就被钻了空子,否则何至于他到现在都不清楚事情的缘由。 只是,正如吴峰所说,目前追究来由已经于事无补,紧要的是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好。 ** 易楚掐着点儿卯初醒的,厨房里已经备好的早饭,红枣薏米粥,一碟银丝卷,两盘清口小菜外加一碗鸡汤。 因要进宫,喝太多汤水不方便,易楚没用鸡汤,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两只银丝卷就开始梳妆打扮。 衣服是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鹅黄色的禙子,玉生烟的罗裙,穿上去俏生生的,有种弱不胜衣的感觉。 冬雨不安地说:“这个天气,是不是单薄了些?” 易楚没作声,冬雪笑着解释,“夫人里面穿着夹棉膝裤,不妨事……这样看起来不那么臃肿。”伸手取了大红色绣着百蝶穿花的锦缎斗篷帮易楚系上。 瞧着暖和厚实了许多。 易楚示意冬雪将包裹带上,又嘱咐冬雨,“晌午或许太后留饭,不用等我,鸡汤让厨房温着,我回来再喝……要有其它事,你能办就办了,不能的就等我回来处理。” 冬雨应着,与冬雪一左一右扶着易楚出了角门。 俞桦已备好马车等在门外,见易楚出来行了礼,取过矮凳让她踩着上了车,再不多言,径自到前头赶车。 照例两个护院一左一右地护在马车旁。 车厢也是一如既往地舒适暖和。 易楚微阖着双目,懒懒地靠在车壁上,少顷皱皱眉头,“把那包裹放得再远一点……拿到外头让护院拿着。” 冬雪深吸口气,并无异样的气味,却仍是撩开车帘将包裹递给了护院。 俞桦侧眼看到这一切,眸光闪了闪。 到宫门口时才刚辰初,离太后召见还有半个时辰。 规矩便是如此,都要提前这么个时候,因为要一层层通报上去,再一层层回过来,而且,总不能让太后等着。 俞桦下车到近前跟卫兵说了几句,指了指马车。 卫兵了然地点点头,其中一人朝里头喊了几句,约莫半炷香的工夫,有个穿着灰蓝色衣服的太监走了出来。 冬雪扶着易楚下了马车走上前。 太监躬身行礼,“见过杜夫人,太后已经等着了,夫人请随我进去。” 俞桦点头笑道:“有劳公公带路,”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红封,又恭敬地对易楚道,“我就在对面等着,夫人一出来,我就能看得到。” 易楚微微颌首,带着冬雪跨过了门槛。 因易楚怀着身孕,太后体贴地派了软轿过来。 软轿是四个太监抬着,非常稳当。 冬雪随在轿边,小声跟带路的太监搭讪,“敢问公公怎么称呼?” 太监回答:“我姓陆。” “啊,陆公公,”冬雪热络地招呼,“陆公公当差多久了?” “没多久,才三年。” 冬雪望着前头长长的甬道道:“每天迎来送往,辛苦公公了。” 陆公公咧嘴一笑,“不辛苦,太后召见的人不多,就赵姑娘来得勤点儿,噢,她也刚到不久。” 赵姑娘,应该就是平凉侯家的赵十七吧? 杜仲曾说过,太后想抬举她来牵制皇后。 按理说,她在场应该对自己有利,可她往日好像看自己很不顺眼……易楚心头跳了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听着冬雪与陆公公一问一答地说着闲话。 软轿稳稳当当地停在慈宁宫门口,易楚下了轿,换了上次见过的冯公公将她送到偏殿。偏殿门口仍是以前见过的蜡梅在等着。 蜡梅对着易楚友善地笑笑,“屋子里很暖和,我服侍夫人脱了大衣裳吧?” “不用,不用,”易楚连忙推辞,正要褪下斗篷,又红着脸问道:“哪里有净房,早晨多喝了两碗粥……” 通常人紧张的时候会有尿意,而且她又身怀六甲。 蜡梅了然,带易楚到了净房门口。 冬雪跟着进去伺候,再出来,易楚已经脱了外头的斗篷。 蜡梅扫一眼她的腹部,悄悄地问:“杜夫人已经四个月了吧,腰身看着没什么变化?” 易楚点头,“刚四个月,还没怎么显怀。” 蜡梅老气横秋地答:“有的人显怀早,有的人显怀晚,都不一定。”说得好像她生过孩子般。 易楚忍不住笑。 蜡梅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听太后娘娘说的,长公主也有了身子,月份跟杜夫人差不多,好像也没显怀。” 说话间,已到了偏殿门口,蜡梅撩了帘子清脆地开口,“回禀娘娘,信义伯夫人到了。” 便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快请进来。” 易楚深吸口气,轻轻走了进去。 赵十七果然在,穿了件青莲色云水缎的禙子,打扮得很是素净。 易楚先跪地给太后行了礼,又屈膝朝赵十七福了福,“赵姑娘,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赵十七急忙扶住她,“这可不敢当,该我给夫人行礼才是。”也屈膝福了福,很是客气,完全不是以前飞扬跋扈居高临下的态度。 或许近些日子在太后跟前受教长进了,又或者当着太后的面收敛了锋芒。 不管怎样,她既然客气,易楚也亲热地说:“咱们之间用不着讲究这些虚礼。” 太后慈爱地笑道:“你们年纪差不多,合该亲亲热热的,别让这些礼数给生分了。”吩咐宫女,“快给杜夫人看座,十七,你也坐着。” 宫女搬了椅子过来,易楚不忙着坐,恭敬地说:“相公临行前交代过,以前受娘娘照拂颇多,让我时常进宫给娘娘请安,本应该早就拜见太后,只是身子不爽利,一直拖到现在,还请娘娘恕罪。” 盈盈又是一拜。 太后忙让宫女扶住她,“信义伯也老大不小了,比皇帝还年长两岁,好容易得此麟儿,应以子嗣为重。你有这个孝心就多多替杜家开枝散叶,为朝廷养育几个肱骨之臣,哀家比什么都开心。” 易楚应景地红了脸。 太后又道:“这人上了年纪,脾气也古怪起来,你们来不来看望哀家没什么,等生了孩子,让孩子多来看看哀家才好。” 话说得十分真切。 想必心里也是盼望着能有个孙子。 易楚默了默,想起俗话常说的“隔代亲”,老人对儿女不待见,可对孙子孙女通常娇宠得不行。 恐怕太后也是这般想法。 易楚附和着道:“含饴弄孙是一大乐事,没准过了年,宫里就热闹起来了,到时候娘娘可别嫌孩子们吵闹。” 出了正月就要选秀,一下子进来十几二十几个花季少女,总会有三五人有孕。到时候太后何愁没有孙子抱? 太后许是也想到这点,笑着点点头,“那就借杜夫人吉言。” 正说着,宫女端来托盘,将四碟点心一一摆在易楚面前的桌子上,恭谨地问:“杜夫人喝茶还是水?” 易楚笑道:“我没忌讳,在家里也是喝茶的。” 太后就道:“把我这壶六安茶给杜夫人,六安茶口味清淡。” 易楚忙起身道谢,落座间,恰宫女取了茶壶来倒茶,一不小心,易楚的袖子笼着茶盅随手一带,茶盅歪倒,水洒了满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宫女忙不迭地跪下赔罪。 易楚笑道:“不怪你,是我不小心。”话音刚落,脸色立时变得苍白,霎那间额角沁出细汗来,密密地铺了一层。 宫女吓傻了,慌道:“杜夫人,你怎么了?” 易楚咬着牙,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肚……子疼……” 146|遗憾 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是以往忠王府跟过来的,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跪在地上磕头。 赵十七是平凉侯府长大,平凉侯妻妾众多,没少听说饮食里下毒害人小产的事。这种情况下,躲避还来不及,她怎可能上前沾一身腥?所以,她倒是一点没慌乱,只远远的冷眼旁观。 太后先被吓了一跳,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道:“快去请太医。” 没多大工夫,太医拎着药箱呼哧呼哧小跑着赶来,却是角落里站着的顾琛看到易楚不好,先一步招呼人叫了太医。 太医先恭敬地给太后行了礼,又躬身给易楚行礼。太后不耐地说:“别讲究那些虚礼了,赶紧诊脉。” 因事出紧急,太后也顾不得拿屏风给易楚遮挡,易楚抬眼看清了太医的模样,是之前给易齐看病的常太医。 常太医医术极好,尤擅妇科。 医术太好……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易楚心头几个翻滚,慢慢伸出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宫女倒是回过神来,很有眼色地搭上了一块薄纱。 常太医跪在椅子旁边,右手三指轻轻扣在易楚腕间,神情专注。 易楚屏住气息,微闭了下眼,颤抖着声音道:“适才腹中痛得厉害,针扎刀搅般,可是胎儿有何不妥?” 常太医侧目看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可怜,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一双杏目如山涧泉水般清澈,莹莹蕴着泪珠,满是哀求之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杜夫人是会医术的,理应知道自己身子的状况。 常太医垂眸,又探了下脉,开口,“脉息时续时断,时缓时急,紊乱无序,似是动了胎气……” 易楚松口气,声音却愈加急切,“我的孩子呢,他怎么样?” 太后也关切地问:“胎儿如何?” 常太医起身,又扫一眼易楚,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地对太后道:“如果悉心调养,当是无碍……” “不!我的孩子不会有事!”不等他说完,易楚已尖叫起来,身子前倾软倒在地上,双手抓住了常太医的衣襟,“太医,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求求你……” “杜夫人……”常太医伸着手,想扶又不敢扶,只扯住自己的衣襟,惶惶地说:“杜夫人快起来,切不可如此激动,于胎儿无益。” 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易楚。 太后叹一声,道:“太医开方子吧。” 又有宫女取来纸笔,铺在桌面上。 常太医考虑再三,开了保胎的方子,“每日一剂,先吃三天,等我把过脉再斟酌着增减。” 太后看了看方子,交给宫女,“照方子抓药,先煎一剂来。” 易楚流着泪,喃喃低语,“不可能,不会的,我的孩子怎么会有事?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到了这里也好好的,既没吃点心,也没喝茶水,怎么会动了胎气,怎么会动了胎气?”哀怨无助的目光轻轻移到太后脸上。 太后也是不解,问道:“平白无故的,怎么就动了胎气?” 常太医皱着眉头,突然面色一凛,“是麝香,屋里有麝香的气味,”目光逡巡一番,看到屋角的香炉,凑上前深吸口气,又摇摇头。 顾琛轻声道:“太后娘娘素日礼佛,只用檀香,从不用麝。” 常太医点点头,没错,香炉里燃的确实是檀香。 可又是哪里来的麝香味儿? 正此时,门外传来女子的喊声,“出了什么事,我家夫人怎么了?让我进去看看。” 是冬雪。 有人拦住了她,低声劝说着什么。 太后沉了脸,“谁在外头吵闹,还不拉下去?” 易楚连忙道:“是我的婢女,请太后开恩让她进来,她带着衣服。” 太后扫一眼她湿了半边的裙子,冲宫女点点头。 宫女开了门,冬雪一个箭步窜到易楚身边,不迭声地问:“夫人,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易楚虚弱地说:“快帮我把裙子换下来。” 冬雪这才发现她的裙子湿了,正要扶她,突然抽了抽鼻子,嚷道:“怎么这么浓的香味?” 这一嚷,屋里的人尽都听到了。 常太医急步过来,点点头,“没错,是麝香,夫人有孕在身,哪能用重的麝香?” 太后也起身走到易楚身边,目光凛然地盯着冬雪看了眼,突然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怎么当差的?” 冬雪冷不防捱这一下,半边脸都肿了,连忙跪下,“娘娘明鉴,我家夫人原本就不太爱用香料,自打有了身子,不管是屋子还是衣服都没用过熏香……这裙子,这裙子早上穿时还没有这个味儿,请娘娘明察。” 易楚也有气无力地说:“娘娘,不管她的事,先前这裙子确实没香味儿。” 太后恍若不曾听到,冷声对宫女道:“你们侍候杜夫人歇息。” 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易楚走到旁边的暖阁换下了身上的裙子,好在裙子沾上的茶水并不多,里头的膝裤只略略湿了点,并无大碍。 宫女又伺候易楚穿上了另外一条裙子,轻声道:“夫人身子不易走动,先在这儿歇息片刻,药一会就好,喝完药再请太医把把脉。” 易楚顺从地点点头,“有劳姑姑了。” 宫女服侍易楚躺下,在她身上盖了床薄被,留一人守在屋里,另一人抱着换下来的裙子仍然回了偏殿。 常太医盯着裙子看了看,手指在茶水润湿的地方摩挲几下,放在鼻端闻了闻,躬身对太后道:“是丝线用混了麝香的青紫木汁浸泡过,青紫木能锁住香气经年不散,只是与茶水其性自解,麝香才显露出来。”顿一顿,又道,“杜夫人此次虽是凶险却也算侥幸,只要保养得宜,胎儿并无大碍,倘若不觉,被麝香日浸月染,一朝发作,轻则胎儿不保,重则母子双亡。” “太医言过其实了,”太后拿起适才放在案前的佛珠,轻声地说。 一件裙子一季最多穿两次,加起来超不过三五天,能有多大的危害? 况且,时已初冬,谁还会穿这么单薄的料子? 太后猛然想到了什么,手指极快地拨弄着佛珠。 盛怒的时候,太后会用数佛珠来纾解。 顾琛看得心惊肉跳,心中忐忑不已,太后因何动怒,是因为常太医还是易楚? 不自主地为易楚捏了把汗。 屋子里静悄悄的。 常太医仍是躬身立在当间,冬雪仍是跪在原处,赵十七也仍旧在旁边的角落冷眼旁观,几个宫女肃穆地站着,大气不敢喘一下。 顾琛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后手中的佛珠,一瞬不瞬。 佛珠由快到慢,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太后睁开眼,冷声问道:“这裙子打哪儿来的?” 冬雪匍匐着,跪行到太后脚前,低声道:“四月间夫人找人做的,后来不小心划破了就收进衣柜里。八月初,文定伯府的陈六姑娘想用它做个样子,又应允帮着修补好,夫人就交给了陈六姑娘。九月中,陈姑娘将裙子还了回来,因天气渐冷,夫人一直都没穿……后来知道要进宫,因先前的衣衫腰身都瘦了,自打有孕,夫人极看重孩子,基本不曾出门,也便没有裁制新衣,只改了几件先前的家常旧衫……夫人就寻出这件来……却不知为何沾染了麝香?” 太后目光闪了闪,许久没有作声。 这番话不是没有漏洞,单就衣服而言,从易楚递牌子到得到懿旨,其中隔了三天,三天的工夫足能裁出一件新衣。 况且,她既然想着要进宫,怎么事到临头才发现没有衣衫可穿? 不外乎是她故意穿了这条裙子将事情引到她面前来而已。 可她看重孩子是真,陈芙帮她修补裙子也是真,中秋宫宴时,陈夫人曾经提起过…… 太后叹口气,又问:“那处是陈姑娘修补的?” 冬雪伸手指了指裙摆处的水草纹,“这儿原先是破了的,陈姑娘手巧,绣了这几道纹路,倒是根本看不出来了。” 那几处,正是适才茶水洇湿的地方。 太后心里有了数,侧头看向宫女,“把针线局的掌事太监叫来。” 过了足足半刻钟,一个肠满脑肥的胖太监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因是赶得及,有汗水顺着他肥硕的脸颊滑下来。 他也顾不得擦,迎头朝着太后就跪了下去,“奴才见过太后。” 太后淡淡地“嗯”一声,示意宫女把裙子拿过来,“这丝线是哪里产的?” 玉生烟的料子上,绣着莲花、游鱼以及数条随着水波荡漾的水草。 单看料子与绣工,便知道这裙子并非常人所有。 胖太监不敢碰触,就着宫女的手,细细盯了眼丝线,又让移到有阳光处看了看,才答道:“回禀太后,是今秋江南才贡上的丝线,叫做天青丝……” 太后完全明白了,颓然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秋天才进贡的丝线,如何到了陈六姑娘手里,这还用问吗? 敢情杜夫人什么都明白,特地找她来撑腰的。 这腰是撑还是不撑? ** 慈宁宫的这番闹腾没费多大工夫就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正翻着礼部呈上来的秀女名册,听闻此事只是稍顿了下就抛在了脑后。 这件事,即便太后知道了幕后之人是她又如何? 杜夫人不过是一介平民,既无家世又无背景,而她身为皇后,堂兄掌管着五军营为皇上登基立了大功,父亲文定伯在士子间名声颇佳,为皇上笼络了不少文人。 皇上登基未满一年,根基不稳,太后怎可能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而开罪于她? 就算杜仲手握重兵是不世出的将才,就算他与夫人鹣鲽情深,她相信,只要杜夫人一死,不出三年,杜仲定会另娶新人。 阿芙品貌都在杜夫人之上,配杜仲绰绰有余。 至于孩子,子嗣固然重要,可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 娶了阿芙,还不照样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而且,能得文定伯府的支持,杜仲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 故而,皇后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反而觉得遗憾,为什么杜夫人没有一死了之,倘若她死了,一切都好办了吧。 到时候,在外有杜仲,在内有堂兄,而朝堂之上父亲的拥趸者不少,这大好河山岂不尽数掌握在陈家人手里? 只可惜啊,杜夫人没死,她为什么不死? 147|惩罚 这边皇后在盘算着下次务必要了易楚的命,那边吴峰也得知了慈宁宫发生的事。 吴峰在锦衣卫待了七八年,经常出没在宫廷里,自然也有私下相熟的太监。 只是,他知道得远没有皇后那般详细,只听说易楚动了胎气,请了常太医前去诊脉,至今不曾出宫。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孩子能不能保住,太监没有亲见,也不敢乱说。 吴峰倒抽一口凉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杜仲对易楚的情意,皇后娘娘看不出,他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有些人表面看起来无情,其实是他的情都用在了一人身上,所以没有多余的情意顾及他人。 杜仲便是如此,所以许多人都知道他的不在乎,对金银财宝不在乎,对功勋业绩不在乎,对女人更是不在乎。 岂不知,他在乎的唯有易楚一人而已。 易楚若出了事,杜仲会怎样做。 吴峰想不出来,却明白地知道,杜仲绝不会善罢甘休。 吴峰不敢耽搁,一面让太监继续往慈宁宫打听,一面找了个可信的兵士,偷偷知会了俞桦。 俞桦闻言心凉了半截,恨不得直冲进慈宁宫问个清楚明白。可多年颠沛动荡的生活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略略思索片刻,到附近铺子里借来纸笔匆匆写了张短笺让护院送给林槐。 林槐做了两件事,一是将短笺用绣眼鸟发向了宣府,另外让人到晓望街接易郎中。 此时,暖阁里的易楚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她算计了太后,依太后的精明,稍捉摸就会想出来。没有人愿意被人算计,何况是万人之上的太后。 可易楚又不得不这么做。 这次是因为她鼻子灵,侥幸逃过一劫,倘若下次皇后不是在衣衫上下毒而是直接在饮食里下毒呢? 或者换成无色无味的药物? 或者不是借陈芙的手,而是直接宣她到坤宁宫? 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死去的法子太多了。 而皇后与她,孰轻孰重,不用想都知道。她便是平白无故地死在坤宁宫,谁还敢让皇后给她偿命?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易楚性子虽好,可也不是伸着脖子任人宰割的主儿。 能制裁皇后的只有嘉德帝跟太后,她一个内宅女子见不到嘉德帝的面儿,唯有把主意打到太后头上。 易楚唯一能依仗的是嘉德帝对杜仲的看重和太后对皇后的不喜。 杜仲曾说过,嘉德帝登基以来,皇后甚是得意,连带着文定伯陈家都狂妄得不行,反之太后却越发低调,太后娘家兄长仍是做着生意并没有谋求一官半职,太后娘家侄子,论起来也是嘉德帝的表兄,还是在清河县当县丞,没有因此而升迁。 太后娘家的本分越发衬托出陈家的居功自傲。 太后接赵十七进宫作伴,意在抬举平凉侯打压陈家,而嘉德帝也有意无意地默许了这种行为,甚至有两次还特地到慈宁宫与赵十七一同用了午膳。 借着这次的事情,太后无疑又有了压制皇后的把柄。 说起来应该是双方都能够得利,可是君心难测,太后的心思同样令人无法揣测。 正当易楚坐卧难宁时,宫女送来了煎好的汤药。 易楚闻了闻,知道是寻常的安胎药,却不知为何,常太医不但没用甘草,反而额外加了丁点儿黄连。 因冬雪还在偏殿,易楚不愿麻烦宫女侍候,自己端起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满嘴的苦涩,一直苦到了心里。 易楚咬牙喝完,放下碗,泪水不自主地滑下来,湿了满脸。 宫女惶然地问:“夫人……可是觉得不舒服?” 易楚摇摇头,只是流泪。而眼泪像是无穷尽似的,怎么停也停不下来。 宫女慌了,急切地说:“夫人且忍耐片刻,我去请太医过来。”说罢提着裙角飞一般小跑了出去。 很快地,常太医拎着从不离手的药箱从偏殿过来,瞧见默默哭泣的易楚,脸色似乎更沉了些。 宫女托起易楚的手放在床边,又搭了条丝帕。 常太医就势把了脉,冷声道:“夫人切莫太过悲戚,对胎儿不利。”声音里带了很大的怒气。 易楚抬眸,清清楚楚地看到常太医眸中的不满,瞬时明白过来。 但凡行医者,最恨的就是不遵医嘱,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的人。 以前在济世堂,常听到易郎中苦口婆心地劝,“你这病症,要是听我的好好吃上三剂药,休息几天就能好利索,你看你蹉跎这几天,不但没好,反而又重了。” 现如今常太医对她,恐怕也是这种心态吧。 易楚完全能了解这种感受,忙拭了泪,低声道:“多谢太医,我受教了。” 趁着常太医去给易楚诊脉,赵十七起身告辞,“娘娘今日不得空闲,我就不在这里裹乱了,改天再来陪娘娘说话。” 太后凝神看了赵十七两眼,颓然挥挥手,“去吧。”待赵十七离开,“哐当”一声将手里的佛珠串儿拍在桌子上,恨恨地说:“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玩意儿。” 声音很大,屋里侍候的宫女都胆怯地低了头,肃然而立。 顾琛上前抬起太后的手揉了揉,“娘娘仔细手疼,为这些人生气不值当,别气坏了身子。” 他明白,太后这次的怒气纯粹是因为赵十七。 赵十七这人,说她傻吧,着实是委屈了她,以前她为了讨好皇后不惜给皇后当枪使,处处针对易楚,真不是傻到没边儿的。 可要说她聪明,却是糟蹋了“聪明”这两个字。 跟在太后身边这许多日子,她多少也应该知道太后是个心善的,而且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孩子,太后平常没少遗憾宫里就缺个承欢膝下的孙儿。 易楚出了事,不管真假,赵十七于情于理都应该上前问候几句,可她却好,自始至终都站得远远的。说是漠视,一双眼却紧盯着现场的一举一动毫不放松。 尤其临告别时,她眼里是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猜也猜得出,赵十七着急回家把这出戏将给平凉侯听。 从太后开始抬举赵十七,平凉侯就猜出嘉德帝对皇后隐约有了不满,再加上赵十七必定要进宫的,跟皇后必然要成两立之势。平凉侯一直惦记着能抓住陈家的把柄在嘉德帝面前上点眼药,既表明自己的忠心,又为赵十七在宫里铺路。 这次的事情无疑就是个很好的由头。 赵十七太着急回家了,以致于脑子里根本没想到易楚,连句面子上的关心话都没有。 如此的寡情凉薄岂不叫太后心寒? 想必太后也不会再有多少真心放在赵十七身上了。 顾琛默默揣测着,手里却不闲着,将太后茶盅的凉茶倒掉,重新换过了新茶。 太后浅浅地啜两口,收敛了胸中的怒气,沉声问道:“小德子,你怎么看?” 问题问得无边无际,也不知是问易楚,还是皇后,或者是赵十七。 顾琛略思索,聪明地避开了方才的事,回答道:“……奴才觉得古话说得有道理,齐大非偶,先前就听说过不少人议论杜夫人。” 竟然说起五月末,易楚首次进宫时闹出的风波。 太后愣一下,也想起在京都贵妇间流传的话,不过是新任的杜总兵夫人如何地上不得台面,分不清冻顶乌龙,还有宫宴摆的菜有一大半叫不出名字等等,都是当笑话传的。 话头的缘起就在赵十七身上。 太后目光又沉了沉,“……论起姻缘来,虽说门当户对好,可要是两人有情有意的,照样过得舒心……齐大非偶也不能一概而论。”就像当年,她不过是五品官员的女儿却嫁到皇家,不也受过别人的非议。 甚至就连她走路步子快,都有人说她行为不端庄,不符合皇家礼仪。 而杜夫人出身市井,情况比她当年更凄惶吧? 转念间,对易楚算计自己的行为有了些许谅解之意。 常太医诊过脉后回来禀报,“杜夫人用了药后脉相有所好转,只是她情绪悲苦,心绪不宁……若长期下去,下官实不敢保……这几日还当卧床静养才好。” 不管是保胎还是养病,最忌讳的就是心情抑郁不得舒展。 这么浅显的道理,太后自然也知道,微微颌首道:“你先去吧,好好再斟酌几副方子。” 常太医应诺,提了药箱离开。 太后随后起身,也不喊人,径自往外走,顾琛急忙对宫女使个眼色跟了上去。 却是往暖阁的方向去,顾琛紧走几步,上前撩了帘子。 听过常太医的话,易楚知道自己实不该太过愁闷,心情已平静了许多,正要起身下地。 见太后进来,易楚顾不得鞋子未曾穿好,当头跪了下去,咬着唇道:“臣妇惊扰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太后见她眼圈红红的,神情却是倔强,宽恕的心又加了几分,面上却是不显,仍冷着脸道:“既已知罪,就罚你闭门思过半年,好好抄几卷心经。” 易楚头重重地嗑在地上,应了声,“是。” 太后叹一声,仍是冷冷清清地说,“起来吧。” 宫女眼疾手快地将易楚扶了起来。 太后再也无话,转身走了。 易楚对宫女道:“劳烦姑姑照顾我,还请把我的丫鬟叫过来吧。” 冬雪仍在偏殿跪着,没人叫她起,她也不敢擅自起来,直觉得双腿酸麻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才见到一个宫女过来,细声细气地说:“杜夫人叫你。” “谢谢姑姑,”冬雪一喜,想站起来却是不能,堪堪摔在地上。 宫女知道是跪得久了,上前帮她揉了揉膝盖,冬雪趁机将事先备好的荷包塞了一个过去。 宫女笑笑,“适才夫人已经赏过了。”却没推辞,仍然袖了起来。 揉了片刻,冬雪才感觉双腿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跟着宫女一瘸一拐地走到偏殿。 顾琛送走太后后又转了回来,正吩咐蜡梅,“唤软轿停在门口,好生扶着杜夫人,若有个差池,太后饶不了你。” 易楚看着顾琛直觉得眼泪突突地又往外涌,好容易压下去,尽量平静地说:“多谢德公公。” 顾琛冷声叮嘱道:“夫人好生在府里思过,切不可再有下次了……太后没下旨,就不要出来走动。” 易楚回答:“臣妇谨遵太后口谕,还请公公代我谢过太后教诲。” 她心里明白,这次太后是放过她的算计之罪了,让她闭门思过其实也是一种保护,让她好好在府里养胎,等过了半年,孩子差不多就该出生了。 顾琛在头前带路,蜡梅扶着易楚走在中间,冬雪腿脚仍不得力,跌跌撞撞地后面跟着。 见左右无人,易楚慢了步子,低声道:“胡玫成亲了……” 148|无题 顾琛身形顿一顿,声音也放得很低,“我听说了……上个月出宫给姐上坟,看到那两人了……跪在姐坟前哭。我没见他们……既然老天都肯给她一条出路,任她去吧。” 易楚沉默片刻,只听顾琛又道:“炜哥儿也老大不小了,该学着读书认几个字字,乡下没有好的先生,开了春我让我娘带他回城里住。” 易楚道:“我找人把先前的屋子收拾收拾?” “不用了,”顾琛婉拒,“那里……没法住了,想在国子监那边另外买处宅子。阿楚姐,我想求你帮个忙。” 这话说得太郑重其事了。 按两家的交情,天大的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况顾琛先后帮过易楚不少忙。 易楚慌忙道:“有什么事尽管说。” 顾琛似是很为难,默了默才道:“帮我哥找个人吧……” 找个人? 应该是娶房妻室吧? 顾大哥生下来脑子不好,长这么大心性还跟个孩童般,说哭就哭,说闹就闹……这样的人要娶媳妇何尝容易。 顾琛低低地解释:“我想让炜哥儿科举,我娘年岁大了,家里没个女人操持着不行……不要勉强别人,我想总有些家境艰难的女人或者愿意,不求其他,只要能帮扶我娘洗衣做饭过日子就行……要是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就……再好不过。” 他想让顾炜科考举业,可是,即便顾炜能考中进士,有个在后宫当太监的兄长,他的仕途也不会平坦。 顾琛该不会是…… 易楚悚然心惊,低喊道:“阿琛……你别乱来。” 顾琛笑笑,“阿楚姐,别担心,总还有好几年的工夫,或许以后有所改变也未可知。” 说话间,几人已走出慈宁宫,正午的暖阳照射下来,温柔地笼在每个人身上。 易楚抬眼看着顾琛,曾几何时,那个围绕着医馆打杂的孩童已长成了容颜清秀的少年,比她还足足高出半个头。 可身材仍是瘦削,双眼闪着难懂的眸光,只有落在她脸上时,才蕴出丝丝的笑意。 易楚忍不住心酸,顾琛却笑了。 阿楚姐还是晓望街的阿楚姐,真好! ** 俞桦背着手不断地绕着圈子,心急如焚。 都已经正午了,怎么还不出来,吴峰也没有信儿递出来。 夫人到底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该托人进去打听一下? 俞桦打定主意,正要向宫门走,就看到里面抬出来一顶软轿,旁边穿着杏红色比甲月白罗裙的不正是冬雪? 俞桦扬鞭一甩,赶着马车走了过去。 易楚已下了轿,披着大红斗篷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如水,瞧不出半点端倪。 俞桦心头松了松,掏出荷包打点了轿旁的陆公公,才沉声问道:“夫人可安好?” 在宫门口易楚不好多言,只淡淡地“嗯”了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俞桦不忙着赶车,先吩咐护院回去报信,让厨房准备午饭,才跳上车,稳稳地扬起了鞭子。 车里的茶仍是温的,想必中间俞桦换过热水。 易楚长长地喝了两大口,又倒了一杯给冬雪,“你受苦了,我看看你的腿。” “我没事,就是有点麻。” 易楚不放心,仍是让她掀开裤腿仔细看了看。膝盖处一片青紫,有几处已经沁出血丝来。易楚伸手一边按一边问,“疼不疼?这儿呢,只是麻还是麻中带了疼?” 冬雪一一答着。 按过几处,易楚舒口气,“好在没伤了筋骨,回去后用热水敷一敷,我给你几贴膏药,这几天什么都别干了,好生养着,别落下病根来,等上了年岁有你受的。” 冬雪知道轻重,急急地答应了。 俞桦赶车赶得飞快,却又极稳当,不多会儿就到了信义伯府。林槐与易郎中已得了信儿,都在门口等着。 易郎中很是心急,见马车停下,顾不上避讳直接上了车替易楚把脉。 易楚又惊又喜,又是哭笑不得,连声解释,“我没事的,爹,真的没事。” 易郎中不听她,仔细地诊了脉,才放心,半是嗔半是怒地说:“你呀,以后别像小孩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累得别人跟着担心。” 易楚心里有愧,腆着脸问道:“外祖母与母亲跟着担心了?” 易郎中摇头,“没有,他们悄悄跟我说的,没当着你外祖母的面儿提。” “那就好,”易楚讨好地笑笑,问道:“爹几时来的,等很久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早一个时辰就到了,他们急三火四地让我来……”摇头下了马车。 俞桦已将脚凳摆放好,易楚扶着冬雪的手踩了脚凳下来,瞧见门口等候的众人,心里确实有些愧疚。 可这事事先又不能对俞桦他们说,要是说了,他们定然不会同意,或者还会惊动杜仲。 她不想让杜仲跟着担心。 折腾一上午,易楚着实有些累,吃过午饭就昏沉沉地睡了。 冬雪却捞不着歇息,被俞桦叫到外院议事厅审问。因没得到易楚的吩咐,冬雪本不敢说,可俞桦跟林槐都是军营里待过审过细作的,对付冬雪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细细地分析了利害,还不曾用到武力,冬雪就后怕得冷汗涔涔,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放冬雪回去歇息后,俞桦没有片刻耽误,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写下送了出去。 此时,不过未初时分,易楚在翰如院睡得正香。 坤宁宫里,刻着繁复精致的缠枝梅的拔步床上,皇后娘娘睡得也正香。 慈宁宫里,檀香袅袅,在这淡淡香气中,太后也在歇晌。 可离着积水潭不远处的一座占地颇广宅院里,有几人正凑在一起紧锣密鼓地策划着什么。 不多时,几人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从雄伟的黑漆大门走出来,有的去了酒楼,有的去了茶馆,还有一个“唰”地从腰间掏出把象牙骨的扇子,摇摇晃晃地进了京都极富盛名的青楼。 薄暮时分,年青的嘉德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后站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唤道:“来人。” 在墙角几乎已经站成木头人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过来,“皇上?” 嘉德帝指了指面前批阅好的奏章,“送到司礼监去。” 太监诺一声,双手抱着走了出去。 奏章一撤走,另有太监上前端了茶过来,接着外头侍立的高太监也蹑手蹑脚地进来,“皇上,太后那边的德公公来过,说太后请您得闲的时候过去趟。” 嘉德帝很勤政,下了早朝要么召大臣议事,要么就是在御书房批奏折。批奏折时他要求绝对安静,不许任何人打扰,未经招呼连换茶倒水都不行。 只有当太监抱了批阅的奏折出去,众人就明白这是皇上理完事了。 于是该倒茶的上来倒茶,该回事的过来回事。 听了高太监回禀,嘉德帝挑了挑眉毛笑道:“晚膳就摆在慈宁宫,朕陪母后用膳。” 高太监“诺”一声,招呼旁边专管跑腿传话的小太监,“去,皇上说了,晚膳在慈宁宫用。” 立刻有两名小太监站出来,一个跑去慈宁宫传话,另一个则到御膳房传话。 嘉德帝赶往慈宁宫时,太后刚念完两遍《金刚经》,从偏殿隔壁的小佛堂里出来。顾琛迎上前虚虚地托着太后的腕,小声道:“今晚皇上要过来陪娘娘用膳,我已吩咐御膳房用天麻煨着鹅掌了,还有一刻钟就得。” 天麻能活血祛湿,对时常久坐的嘉德帝来说大有裨益。而天麻煨鹅掌这道菜极费火候,没有一两个时辰出不来味道。 顾琛说还有一刻钟就得,说明他已猜到嘉德帝会来慈宁宫了。 倒真是个机灵的孩子。 太后赞赏地拍了拍顾琛的手,想起常太医来得比往日快,问道:“常太医是你让人叫来的?” 顾琛忙垂手请罪,“奴才是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能让杜夫人在慈宁宫出事,所以就自作主张。” 太后笑道:“哀家没有怪你的意思,是觉得当时宫女们都慌了手脚,你还能考虑得这么周全,不容易。” 顾琛也跟着笑,“是娘娘教导有方。” 太后越发欢喜,抬眸就瞧见神采飞扬的嘉德帝阔步而入。 顾琛忙退后两步,恭敬地行了礼。 嘉德帝不予理睬,携了太后的手,问道:“母后这么欢喜,有什么好事儿?”语调轻快,笑容满面,显然心情也是极好。 太后便笑着反问道:“皇儿有什么好事儿?” “有三件,”嘉德帝扶太后在铺着墨绿色椅袱的官帽椅上坐下,自己在近旁也坐了,“头一件,今年江南粮米大丰收,比往年多了两成。” 粮食丰收是大好事,太后了然地点点头,听着嘉德帝继续说第二件。 “第二件是数日前黔地发生了地动,却无一人伤亡,只倒塌了数十间民房,朕已下旨着官员尽快地协助百姓赶在上冻前把房屋建造起来。” 地动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没人伤亡却是天大的喜事。 嘉德帝是越过了父辈,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不满一年,最怕的就是出现天灾*。写罪己诏书尚是小事,就怕被有心人利用,动摇皇位。 如今粮米既得丰收,地动又无人伤亡,岂不正说明嘉德帝就是上天认定的真龙天子,故而才能使得万晋国国泰民安逢凶化吉。 太后也不由微笑,“是好事,确实是大好事,那第三件呢?” 嘉德帝微微一笑,“武云飞与杜仲联名上了折子,已在晋北设立三十六处驻防所,如此两人互为臂膀相互扶持,可保京师无忧。有如此稳定的后防,我万晋王朝何愁不强不富?朕方才还想,要给两人何种赏赐。” 太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己的皇儿惦记着给人赏赐,岂不知那没眼力的儿媳妇已经拖了皇儿的后腿。 清清嗓子,正要说说上午发生的事儿,忽见顾琛倾身上前,悄声问道:“晚饭已经送过来了,这就摆上?” 太后看看心情愉悦的嘉德帝,终不忍在这当头泼冷水,心道:难得皇儿高兴,先安安生生用了晚饭再说。 一顿饭,母慈子孝,加上桌子上摆得都是嘉德帝爱吃的菜肴,嘉德帝胃口大开,倒比往常多用了半碗碧粳饭。 饭后,用茶水漱口,又略略吃了两块秋梨,太后慢条斯理地开口,“今儿上午,杜总兵夫人进宫来见了哀家……” 149|归京 嘉德帝饶有兴致地问:“杜仲去宣府前曾提到杜夫人有了身孕,她不在家里养胎,怎么想起来见母后?” 太后掂起银叉,叉了块梨递给嘉德帝,慢慢将上午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嘉德帝先头还带着笑,接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到最后只剩下怒意,一把将银叉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当啷作响,“真是大胆,竟敢以下犯上,”顿一顿,又骂,“无知蠢妇!” 顾琛身子颤了颤,借着挑烛芯掩饰住了。他听得清楚,“以下犯上”这句很明显是斥责易楚的,而后一句,或者是或者不是。 顺次地将四盏宫灯的烛芯一一挑过,屋里明显亮了许多。 太后扫一眼烛光辉映下儿子俊朗又不失威严的脸,慢慢地说:“犯上的我已经责罚过了……从大义上说,国重于家,可俗话说得好,保家卫国,家在前国在后,小家安宁了,将领才能心无挂虑地冲锋陷阵,倘若家宅不安宁,前方的战士也不得安心……”复叉起一块梨,小声地嚼了,“当时十七也在,这个时辰,恐怕该知道此事的人都知道了。皇儿看着处理吧,我读两卷经书就安置……现今天凉了,也短了,夜里让人点了火盆,别熬夜太久伤了身子。” 这是下逐客令了。 嘉德帝站起身,脸上已散了怒气,也是悉心地嘱咐,“母后也是,天冷多加几件衣裳。”转头对旁边的宫女道,“都用心伺候着,否则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宫女们齐齐应着,“是。” 出了慈宁宫,迎面寒风扑来,嘉德帝不自主地打个寒颤,脑子清冽了许多。 高太监忙抖开明黄色的锦缎斗篷给他披上,陪着小心问:“皇上今儿歇在哪儿?” 嘉德帝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凌乱的树杈遮挡处,一弯新月冷清清地挂在天际,星星倒是繁盛,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除了皇后外,嘉德帝以前尚有两个妾室,进宫后都是美人的位分。 虽然皇后日渐不讨喜,嘉德帝还是能够理解,毕竟刚到二十就成为一国之母,行事张扬点也是人之常情。再者宠妾灭妻是乱家之源,皇后怎么说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该给她应有的尊重。 他尊重她,其他人才会敬服她。 故而嘉德帝每月固定在妾室屋里各待两天,其余日子不是歇在御书房就是歇在坤宁宫。 今天不知为何,嘉德帝突然不想去坤宁宫了,可又不想独自待着,思索片刻便道:“去咸福宫。” 咸福宫住着的就是陈、冯两位美人,因她们位分低,没有资格住主殿,便分别住在东西两个偏殿。 咸福宫离慈宁宫不算近,高太监本想叫了车辇来,可嘉德帝扭头便走,高太监只得打着灯笼小跑着跟上。 嘉德帝年富力强,大长腿迈着,不过一刻钟就到了咸福宫。 两个偏殿灯都亮着,显然两位美人都没入睡。 嘉德帝略思索,走进冯美人所在的西殿。 冯美人刚梳洗过,穿了半旧的月白色中衣,披散着尚未干透的墨发凑在灯前练字。 屋内并没有宫女伺候,她写了一页觉得不甚满意,懊恼地团了扔在地上打算重写一张,偏偏墨有点干涩,她便续了水,亲自动手研磨,手底动作大了些,有两滴墨从砚台里溅出来,雪白的澄心纸上便多了两个大黑点。 冯美人懊恼地抱怨一句,就听门口有轻笑声传来,转头一瞧,竟是身着深紫色常服的嘉德帝。 也不知何时来的,她竟丝毫没听见动静,也没前去迎驾。 每月的十一与十二是冯美人侍寝的日子,这两年下来,嘉德帝从没错过日子。 今儿才初五,他怎地会来? 冯美人心有点慌,忙下了炕寻摸鞋子,慌乱中却是左右穿反了,一时羞窘得手足无措。 嘉德帝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子,心头微动,上前携了她的手,柔声问道:“卿卿在写什么?”一面附身将地上的纸团展开,见是个“寿”字。 冯美人满脸通红,顾不得规矩伸手抢了,藏在身后,“皇上别看,实在拿不出手。”随即,想起此举实在无礼,又磕磕巴巴地解释,“过了年五月中是太后生辰,妾想绣幅百寿图以作贺礼,可总是写不好。” 说着,将以前写的数十张纸拿出来,一一摆在炕边,“已经写了三十六个了,今天想写个草篆。” 嘉德帝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朕教你。”脱了鞋上炕,把着冯美人的手,细细地写了个“寿”字。 冯美人赞叹片刻,偏着头问:“妾写不来,便用皇上这个做样子好不好?” 两人离得近,嘉德帝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莹白如玉的脸上细细的绒毛,又闻到她发间幽幽暗香,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火“嗖”地窜上来。 嘉德帝一把抱起冯美人,连鞋顾不上穿,抱到了次间的拔步床上。 中衣、罗裙纠缠着深紫色的长袍落在地上,姜黄色的帐幕悄悄垂下来,由缓而急,伴随着床板的吱呀声,搅热了满室的空气。 寅正时分,心满意足的嘉德帝准时睁开眼,瞧瞧身边仍睡着的冯美人,回味无穷地笑了笑。 从十六岁开始懂人事到现在,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到男女这档子事确实是颇有乐趣,虽然折腾了好几次,可仍是有点意犹未尽,要是再来一次就好了。 不由得侧头亲了亲冯美人白嫩的肩头。 冯美人身子困倦到不行,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被嘉德帝一亲,立时便醒了。 高太监在外间等着,听到里面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温热的干净衣衫放在了床头,又悄声问:“皇上,早膳摆在何处?” 嘉德帝不假思索地说:“就摆在这里。” 高太监应一声,抱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将夹杂在里面的荷包玉佩找出来放到旁边矮几上,衣服则抱了出去。 冯美人胡乱地披了衣衫先伺候嘉德帝穿衣。 嘉德帝瞧着她酡红的面颊想起昨夜的酣畅,略思索,柔声道:“你长兄仍在五城兵马司任职?” “是,”冯美人回答,“在北城,任副指挥使。” 是个从六品的官儿。 “以后让他去五军营经历司,那儿还缺个经历。”嘉德帝伸展着双臂,让冯美人帮他系玉佩。 经历司经历是从五品官员,这相当于连升了两级。 冯美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地。 “还不谢恩?”嘉德帝好笑地斜睨着她,却不等她跪下已托起她的臂,低声道,“磕头就免了,今儿夜里好好伺候朕。” 冯美人脸“唰”地红了,闪身躲进了净房,嘉德帝愉悦地“哈哈”大笑。 吃过饭时辰尚早,嘉德帝不忙往太和殿,先到了乾清宫。 今儿轮到吴锋当早值,正在乾清宫外溜达,瞧见嘉德帝先行了礼,跟在嘉德帝身后进了书房,悄声禀告,“杜总兵一早就等在城外,请求进城。” “胡闹!”嘉德帝一拍书案,怒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无诏进京,打量着朕不敢治他死罪?” 吴峰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臣自愿请旨,带兵捉拿杜……杜仲入狱。” 嘉德帝又拍桌子,“胡闹!” 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怒气冲冲地往太和殿走。 吴峰跟高太监面面相觑,紧随着跟了上去。 卯正准时早朝。 例话说罢,监察御史杨青手持象牙笏出列,“臣有事启奏……文定伯纵容子侄于闹事罔顾百姓性命,强抢民女逼死人命,又召集士子妄谈国事……” 罔顾百姓性命说得是文定伯的侄子,在五军营任职的陈峰六月时在大街上纵马,不小心撞倒一个卖西瓜的摊贩。 两筐西瓜被糟蹋了大半。 这种事在贵胄子弟中极常见,有心的,随手扔下块碎银作为补偿,没心的撒腿就走了。 可巧的是,卖西瓜摊贩本就有病,加上天气热,看着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西瓜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当即晕了过去,回到家没两天竟然撒手西去了。 陈峰根本不知道这事,当然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当回事,最多赔几两银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不知道杨青从哪里打听到了,事隔四个月竟然把旧账翻出来了。 强抢民女是说文定伯的表外甥,因表舅当了国丈爷,自己也跟着抖起来,动辄自称国舅,原先就有沾花惹草勾引良家妇女的恶习,如今更是无所顾忌,因见街头豆腐张的女儿长得漂亮,找人强抢了回家给糟蹋了。 豆腐张惧怕表外甥的势力本不敢声张,加上得了二十两银子,也就认了此事。 谁知道昨儿傍晚,有人找上门三言两语挑唆着女儿悬梁自尽,又鼓动豆腐张到顺天府告表外甥。 至于第三条,文定伯爱招揽文人士子,朝中大臣没有不知道的。文人多爱呈口舌之利,两三杯白酒下肚,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自己都不记得。 就这样被人抓了把柄。 杨青话音刚落,又有人站出来,是兵部侍郎邱盛。 邱盛是青州人,说话一口山东腔,“说到文定伯,俺想说件事,昨天在慈宁宫,听说信义伯夫人因文定伯家姑娘送的裙子有毒而动了胎气,险些一尸两命。” 有人打断他的话,“慈宁宫发生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邱盛大大咧咧地说:“你管俺怎么知道的,人在做,天在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俺就是心里不服,信义伯带着兵戍守边关,他老婆孩子在京都被人欺负,这事要是没有个说法,俺绝对不服。大伙都说说,没有这样的事儿,俺也是带兵打过仗的人,要是俺家娘们被人欺负了,俺铁定回来给她仗腰子。” 朝臣顿时议论纷纷,有的说邱盛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有的说平凉侯御下也不严厉,前阵子还强买别人店铺。 两拨人马唇枪舌剑,骂得不亦乐乎。 而其中的武将虽大多保持沉默,可脸色都不太好。以人度己,他们肯定也不愿意自己出征在外,家宅却不安宁。 嘉德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将底下情势以及众人眼色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件事明摆着平凉侯是背后推手。 杨青身为监察御史,自诩身直影正不畏权贵,老早就看飞扬跋扈的文定伯不顺眼了,被人一挑唆,肯定冲在前面。而邱盛早在军营未发迹前跟随过平凉侯,是平凉侯一手提拔上来的,素来以平凉侯马首是瞻。 平凉侯眼下只是个闲散侯爷,没有差事自然就没有资格上朝,于是便安排了这两人向文定伯发难。 嘉德帝对文定伯也心存不满,可他刚登基不到一年,不能给人过河拆桥的印象,如此一来,谁还愿意为他所用? 况平凉侯搅在其中也不是出于忧国爱民之心,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 最好的方法就是各打二十大板,两方都惩戒一番以观后效。 想到此,嘉德帝冷声道:“是非曲直朕自会查问清楚,该罚的决不轻饶,退朝!”起身下了龙椅,沉着脸阔步走出。 走至乾清宫门口,眼角扫见旁边跟随的吴峰,嘉德帝脚步顿一顿,“宣杜仲进宫见朕……不用你,让别人去,你打听一下从昨天到现在信义伯府有什么动静。” 吴峰应着,一一吩咐给军士。 约莫小半个时辰,杜仲风尘仆仆地进来,一把摘下头上盔帽,跪在案前,“臣来请罪。” “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嘉德帝冷笑,抓起面前茶盅劈头朝杜仲扔了过去,“为个内宅女子连军规都不顾了?” 150|打听 眼瞅着茶盅就要打上杜仲的脑门,吴峰不由为杜仲捏了把汗。 杜仲微微挪动一下,茶盅落在面前的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茶水溅上甲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皇上扔的杯子,他竟然敢躲? 吴峰的心又抽了抽。 杜仲却仍是一脸平静,“臣求娶时曾与拙荆有过约定,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臣听闻拙荆命在旦夕,特地回来践诺。” “放屁,你听谁说的快死了?”嘉德帝一时语塞,恨恨地盯着他,怒气冲冲地说:“你的命能跟边关重镇比?杜子溪,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朕?” 杜仲唇角弯一弯,“宣府山高水远,臣看不到皇上……臣的心里有皇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呈上去。 纸上画着宣府辖区的布防,旁边还有备注,标记着负责各个布防点的官员。 “臣出发之前将宣府诸事均交托给张诚参将代管,钱铭参将足智多谋善于排兵布阵,高峻参将英勇善战敢于冲锋,有他们三人坐镇,定能护得京都安宁。” 嘉德帝盯着杜仲看了几眼,猛地站起身,“朕要看看你怎么个心里有朕。”撩起袍摆大步往外走。 杜仲紧跟着站起来,胡乱摸去甲胄上的水珠,朝吴峰使个眼色,两人一道跟了上去。 少顷,几人来到较武场,嘉德帝让人取来两张弓,一张递给杜仲,自己留了一张。有军士极有眼色地在百步开外竖起两支箭靶。 吴峰恍然,敢情嘉德帝是要比箭术。 嘉德帝先手,挺胸收腹张工搭箭,五支箭一支连着一支,支支命中红心。 军士恭维着欢呼,“皇上全中了,全中了。” 嘉德帝得意地笑笑。 杜仲拿起长箭,对着箭尖吹了口气,将五支箭顺次搭在弦上,一张弓,尽数射了出去。 军士小跑着上前,只看到草扎的箭靶上一个大洞,张大了嘴没有出声。 吴峰眼尖,已瞧出五支箭虽是同时发出,射到靶上时却先后有序,箭头连着箭尾自同一孔隙射出。 无论从准头还是力度上,都是杜仲赢了。 嘉德帝也看出这一点,喝道:“你就这样把朕放在心上?”冷着脸又取来三支箭,对准杜仲,“嗖”地拉开了弓,“朕给你三天时间回家,初八亥正前必须赶回宣府……还不快滚!” 杜仲一个箭步窜出老远,“臣谢皇上恩典。” 箭远远地落在他身后。 嘉德帝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将手里的弓一扔,对吴峰道:“走,回去。” 吴峰舒口气,小心地问:“那,杜总兵?” 嘉德帝淡淡地说:“罔顾军纪,朕岂能轻易饶他?”话虽如此,可脸上笑意犹存,完全不是先前发怒的样子。 吴峰暗暗地想,看来以后再跟皇上比箭,他也不想方设法让着皇上了。 嘉德帝确实不再生气了。 杜仲虽说是擅离职守,可他将宣府安排得妥妥当当,并且不遗余力地推荐下属。前天收到的奏折里,他也曾极力夸赞过手下的三个参将。 记得以前掌管宣府的万总兵就喜欢揽功,折子上从没出现过属下的名字。 有以前的总兵做对比,难怪杜仲很快就在宣府站住了脚。 而且,自己也能对低一级的将领有所了解,没准其中就有能独当一面的良将。 还令他高兴的是,杜仲对他的态度。 从杜仲在先帝身边的第一天,嘉德帝就认识他了。 彼时他是锦衣卫的辛大人,每天带着银质面具,对跟在先帝身边的自己很淡漠,几乎从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说话。 直到他开始办差,杜仲才偶尔跟有所交流,但只是关乎公事,极少谈论私事。即便后来先帝让他协理朝政,不少朝臣还是巴结奉承他,杜仲依然是冷淡疏离。 然而杜仲在先帝面前却很随意,意见相左时会直言不讳,常常反驳先帝的话,有时还说一些他听了都心惊的带着忤逆意味的话。可先帝丝毫不在意,反待他更亲近,远比自己亲生的儿子孙子亲近。 好几次嘉德帝都怀疑,杜仲会不会是先帝在外头的……私生子,又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先帝怎会如此信任他? 先帝临终前跟他历数朝中能臣,特别地提到了杜仲与明威将军。先帝说明威将军虽有不妥之处,但罪不至死,是他忽视了身边人的野心,以致于一代名将惨死异乡。 杜仲乃明威将军唯一的儿子,能力不容小觑,而其心性极受圆通法师推崇,可放心用之。 圆通法师是大智慧的,活了近百岁,从未错看一人。 所以,先帝对杜仲才如此信任,而杜仲也从没让先帝失望。 嘉德帝跟随先帝这些年,对杜仲也有所了解,必然是要重用他的。因为职务的委任,他先后召见过杜仲好几次,杜仲对他恭敬却又拘谨,完全不似在先帝面前那般随意。 而方才,杜仲竟敢顶撞他,还曲解他的意思,说什么眼里没他,心里有他。身为臣子,连比箭都不肯让着他。 可心情为何是莫名地好。 嘉德帝有点明白先帝的感受了,作为一国之君,每天面对的都是阿谀奉承,都是战战兢兢,他也很喜欢有个人对自己亲近而随意。 哪怕是稍稍放纵些! 吴峰跟随嘉德帝回了御书房,知趣在停在门口担任守卫之责,嘉德帝身形微顿,扫一眼他,“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吴峰扬手召来先前派出去的军士,一同进了御书房。 军士躬着身子低声回禀,“杜夫人回府后就没有出来过,早在杜夫人回府晓望街济世堂的坐馆郎中就去了,差不多未正出来的。酉初时分,陆陆续续有小厮上门递帖子,有兵部邱大人府上、平凉侯府上、宁夏薛总兵府上、福建李总兵府上……共十七家,戌时一刻威远侯与夫人拜访,没经通报是直接进的,待了小半个时辰。今儿上午,武总兵夫人跟文定伯家车驾先后到过信义伯府,但都没谢绝了,没有进去……属下回来复命时,正看到太医院常太医往伯府去。” 嘉德帝仔细听着,轻轻“唔”了声。 军士行个礼悄没声地退下了。 嘉德帝沉思片刻,伸手取了张黄绫纸铺在长案上,高太监连忙用玛瑙貔貅镇纸压好,极快地研好了一砚台浓墨。 吴峰就在案前站着,斜眼看到黄绫纸上写着“……无视军纪擅离职守,贬为千户……”等字样,顿时不淡定了,开口道:“皇上,千户是正五品,中间差着八级……您也知道,积累军功不容易,升一级比登天还难。” 嘉德帝头不抬手不抖,镇定地写完,吹了吹墨,吩咐高太监,“送去司礼监,找人宣旨。” 吴峰“扑通”跪下了,“皇上三思,杜大人也是迫不得已。” 嘉德帝冷声道:“朕没摘他的脑袋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再多言,连你一道贬。” 吴峰立马闭了嘴,心里暗自嘀咕,君心难测啊,刚才皇上不是挺高兴,还以为就此作罢了,不成想还是要算账。卫所的千户跟锦衣卫的千户不同,自己能随意出入宫廷伴在皇上左右,京都没人敢小瞧,可卫所的千户到了京都就什么都不是了,难道还得让杜仲看别人的脸色? 嘉德帝抬眸瞧一眼吴峰,不动声色地又取了张黄绫纸…… 此时的信义伯府,易楚正坐在偏厅的官帽椅上,让常太医把脉。 常太医细细诊了脉,开口道:“杜夫人底子好,脉象还算稳健,安胎药再吃一剂,明日此时老朽再来请脉。” 话音里,好像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 易楚婉言谢绝,“既如此,我照方吃药就行,不劳烦太医来回奔波了。” 常太医淡淡地说:“老朽是奉了太后懿旨,不敢不来,杜夫人不必客气。”默一默,突然问道:“老朽有一事不明,倘若昨日老朽将夫人脉象对太后据实以告,夫人会如何做……在后宫谋算,夫人年纪太轻了。” 易楚笑笑,从荷包里取出个桑皮纸包的药丸,“我会趁乱服了,再嚷肚子痛,必然会另请太医诊脉……胎相自然会不稳,常太医医术恐怕会受人质疑。” 常太医接过药丸看了看,又送至鼻端闻了闻,用指尖挑了一丁点放在舌尖尝了,厉色道:“里面放了红花!都是虎毒不食子,枉为医者,夫人竟如此不爱惜腹中胎儿?” 易楚也沉了脸,“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并非算计只是自保,且红花用量极少,不到半毫,及时服用安胎药便可无碍……我一介女子,既不曾祸国又不曾殃民,唯一的期望就是能相夫教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偏偏会看不过眼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对付我。我见识少,太医教我,该怎样自保?” 常太医凝视她一眼,叹口气,“昨日之事总是犯险,太后那边……此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易楚缓了脸色,敛袂道谢:“我明白……昨日幸得太医周全,多谢!” 常太医摇摇头,拎着药箱离开。 已近午时,外面飘来浓郁的饭菜香味,易楚不禁觉得肚饿,侧头问冬雨,“厨房里饭好了没有?” “已经好了,刚才丁嬷嬷还问饭摆在哪里?”冬雪慢悠悠地从外面进来。 易楚嗔道:“不是让你歇着,怎么又出来了?” 冬雪笑嘻嘻地说:“昨儿贴了两帖膏药觉得好多了,看着天儿不错想出来走走,正好看到丁嬷嬷。” 冬雨笑着排喧她,“冬雪这是故意显摆给夫人看的,就她一人勤快能干,我们都是懒人。” 冬雪啐她,“行了,知道你勤快,赶紧端饭去,我也跟着享受享受。” 这些日子易楚胃口开了,鱼啊肉啊都不忌口,丁嬷嬷伙同厨娘便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一餐饭至少十几个菜,易楚吃不完,冬雪冬雨就陪着一同吃。 人多,吃得也热闹。 没多大工夫,冬雨带着小丫鬟们将午饭摆到东次间的炕桌上,易楚与易齐坐在炕上,冬雨则另搬了矮几放在炕边跟冬雪站在地上吃。 正午的太阳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不像是初冬的天气倒有几分春天的意味。 易楚吃饱了饭有些犯困,好歹在易齐的陪伴下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权作消食,溜达完就躺在床上睡了。 杜仲从宫里出来带着两个随从一路策马疾奔回到府邸,下了马将马鞭扔给俞桦,“噔噔噔”就往内院走。 冬雨因夜里当值,吃了饭也回去歇息,冬雪跟易齐则在庑廊前,易齐就着阳光绣花,冬雪守着药炉煎药。 不经意间,听到粗重的脚步声响,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笼下来。 冬雪吓了一跳,正要喊叫,认出杜仲来,顾不得行礼,低低说了句,“夫人睡着了。” 杜仲目无表情地撩起青布厚夹板帘子,却在进屋那刻放轻了步子…… 151|解释 窗户上挂了帘子,挡住了炽热的阳光,屋子里便有些暗。 宽大的拔步床上,米黄色的帐帘低低垂着。 杜仲小心翼翼地撩开帐帘,易楚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莹白细致的脸颊,弯而细巧的双眉,浓密的睫毛似黑亮的雕翎扑扇着,遮住了那双温婉又明媚的美目。 屋内安静沉寂,唯有易楚轻轻浅浅的呼吸温存而悠长。 杜仲试探着伸手,却在即将碰触到她额头时缩了回来。纵然早在回程路上就知道易楚并无大碍,纵然刚进门时俞桦也提过易楚毫发无损,但直到真真切切地看见,内心深处的焦虑牵挂才骤然散去,留下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柔软。 他的妻,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妻,就在眼前,伸手便可触及。 杜仲凝望片刻,恋恋不舍地放下帐帘,仍是放轻了步伐,回到门口,压低声音问:“太医怎么说?” 常太医诊脉时,冬雪并未在旁边,便有些迟疑,“诊脉时是冬雨伺候的,听说夫人脉象极好,太医并未开方子,只说明儿再来。” 杜仲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过了约莫两刻钟复回转来,已然脱下了甲胄,换上了以前家常穿的鸦青色道袍。似乎沐浴过,头发虽束着,显然是湿的,而且道袍肩背处明显有湿痕。 湿头发吹了风会头疼,还是这么冷的天。 冬雪飞快地找来棉帕,双手托着,问道:“世子爷还是把头发擦干了吧,要是夫人见了定然不喜。” 并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杜仲“嗯”一声,扯了棉帕,走进内室。 易齐冷眼旁观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在荣郡王府时,不管是荣郡王还是世子,都是有贴身伺候的丫鬟。铺床叠被,照顾吃喝,便是沐浴时,也跟着一道进去帮着洗发擦背,自然少不了动手动脚的举动。 叶儿说过,大户人家的哥儿都这样,是被女人伺候着长大的。 可杜仲为什么这么特别? 以前的事情不提,现在已经承了爵,不但身边没有丫鬟,也极少用易楚的丫鬟。 平常除了在外院就是围着易楚,也只用易楚一人服侍,对内宅里走来走去的女子根本视若未睹。 或者是真的没看见。 因为他自打进院子,就压根没看过自己。 想起以前自己挖空心思地装扮,想借以收拢他的心,真是莫大的讽刺。 是不是,在杜仲眼里,自己就像戏台上的丑角,拙劣得可笑。 易齐羞得面红耳赤,几乎坐不住,匆匆跟冬雪知会一声回了出云院。 冬雪目不转睛地盯着药罐子,看汤汁收得差不多了,熄了炉火,稍等了片刻,用帕子垫着药罐两侧小心地将药汁倒进碗里。 药汁粘稠浓郁,闻着就不像好喝的样子,待会还得拿点窝丝糖过来。 一边想一边进了东次间的门,就看到内室的帐帘已经被挂起来,杜仲坐在床边的脚凳上,安静地望着仍在熟睡的易楚。 头发仍是束着,棉帕卷在手里,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搅过。 听到脚步声近,杜仲侧过头,轻声道:“放在炕桌上找个暖窠温着,再取些糖霜。” 冬雪低低应一声,退了下去。 易楚做了个梦,梦见杜仲回来了,穿着鸦青色的道袍,温柔地搂着她,喃喃低语,“我的小乖乖。” 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淡淡的艾草清香萦绕在她鼻端,然后他略带凉意的唇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顺着脸颊往下,停在她的唇间,温柔地碰触。 易楚本能地微张了双唇承接他的吻,这感觉如此地好,如同真实的一般。 易楚悚然心惊,急忙睁开眼,面前是张放大了的脸孔离她如此得近,以致于她能听到他的呼吸。 “阿楚,”杜仲抚上她肩头温柔地唤,“吓到你了?” “你回来了?”易楚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不过数息,目光开始变得缱绻,有泪水慢慢盈出来,溢满了眼眶,“我想你了。” 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洇在枕头上。 杜仲心酸不已,手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上了床,跟梦里一样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耳畔,“我知道,我也想你。” 这久违了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窝在杜仲怀里深吸口气,少顷抬起头,柔声问:“你几时回来的,吃过饭没有?” 杜仲目中盈满了笑意,细细地亲吻她的脸,“一早回来的,先进宫见了皇上,午饭在前院吃了。” 话音刚落,就听他腹部传来如雷鸣般的响声。 “你,”易楚嗔道:“竟是学会糊弄我了。” 杜仲无声地笑,“刚才真的是不饿,现在有些饿了……太医来诊脉怎么说的?” “我好得很,”易楚挣脱他的手寻外衣,“我给你做饭。” “不用你去,待会吩咐厨房下碗面就行。”杜仲俯身从地上捞起绣鞋替她穿了,“你的药已经煎好了,这会儿正温着,我喂你吃。”携了她的手,扶她在炕边坐好,才端起药碗来,用勺子搅了搅。 易楚看着他笑,“你刚才帮我穿鞋子没洗手。” 杜仲愣一下,挑眉道:“你是嫌弃我吗?” “嗯,”易楚撇嘴,眸子里却亮闪闪的充满了光彩,“不过也只能将就了。”低了头就着他的手,没用勺子,直接将药喝了。 杜仲手快,不等她嚷苦,就挖了一勺糖霜喂进她嘴里。 易楚皱着眉头抱怨,“舌尖是甜的,可里面还是苦。” “真的,我尝尝?”杜仲俯身吻过来,再不是方才那般温柔,而是带了狂热的粗野,用力与她纠缠。 这如火的思念灼烧着易楚,她也有些难以自持,伸手搂住他的颈项,无意中触到他的发,湿漉漉地凉。 易楚忙推开他,问道:“你洗了头,怎么不擦干?” 杜仲无奈地说:“开头来见你睡着就先到前头换了衣服……惦记着你着急过来,没事,已经快干了。”可瞧见易楚板着的脸,仍是顺从地散了发,转了过去。 易楚拿着帕子跪在他身后,一缕缕轻轻替他绞着头发。 他的发粗且黑,摸起来硬硬的。 听说头发硬的人心也会硬,好像有点道理。她见过他狠厉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说把晓望街数百口人都杀掉,也见过他冷冷地坐在马背上睥睨一切的冷傲。 可他对她却温柔而细心,如珍似宝般呵护着。 易楚不自主地笑了,动作更加轻柔。 正此时,外头传来冬晴慌乱的声音,“伯爷回来了吗,林管家说宫里来了人要伯爷接旨。” 接着是冬雪的呵斥声,“就不能稳着点性子,伯爷跟夫人在里头呢,我进去禀报。” 脚步声堪勘走到门口,杜仲扬声道:“我知道了。” 易楚就势替他束了头发,问道:“要穿朝服吧,我拿给你。”下了地要去找衣服。 杜仲拦住她,“不用了,你也不用过去了……皇上知道你躺在床上养胎下不了地。” 易楚笑笑,能不去跪着最好,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 趁着杜仲接旨的空当,易楚吩咐厨房备了饭,又忙着准备杜仲盥洗物品,也不用丫鬟们帮忙,自己亲历亲为。 冬雪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由红了眼圈,跟冬雨咬耳朵,“伯爷回来夫人多高兴啊,要是伯爷能一直陪着夫人就好了。” 她们俩人都是易楚嫁到白米斜街不久就开始伺候的,开头大半年家里就没男主子,好容易回来了,只待了三个多月又要走。 杜仲不在的时候,易楚也笑,那时候的笑容平静而亲切,从不像这般光彩照人,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冬雨了然,不免叹息,“等我以后成了亲可不想跟夫人这样,虽说锦衣玉食的,可心里太苦了。” 冬雪深有同感,低声道:“所以咱们得好好伺候着夫人,”顿一顿又道,“你是不是恨嫁了,要不我跟夫人说说,早点给你定亲?” 冬雨又羞又恼,追着冬雪拧她的脸。 听着外头两个丫鬟唧唧喳喳的笑声,易楚也情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 早先杜仲说官员三年一述职,武将的话,五年或者十年都是有的,她以为至少得过满了三年才能见到他一面。没想到这还不到三个月,就能见到他了。 也不知他为什么回来。 不过既然是先进了宫,应该是有公事在身吧。 易楚根本想不到才只一天的工夫,杜仲就知道了她的消息,而且还能千里迢迢地从宣府赶回京都。 不为别的,就只为她。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杜仲才步履匆匆地走进瀚如院,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完全看不出是福是祸。 易楚端详半天笑着问道:“是什么事儿?” “呃,”杜仲支吾声,本想瞒着她,可想起俞桦所说易楚不喜欢大事小事被人瞒着,便答道:“降了职,眼下是千户。” “为什么?怎么会降了这么多?”易楚讶然不解。 杜仲笑笑,柔声道:“听说你在宫里出事,我放不下心就赶了回来……是擅离职守无诏进京,原本是死罪的,皇上格外开了恩。” “你!”易楚哑住,片刻才道,“我心里有数,根本就不会拿自己跟孩子开玩笑,我本想今天就给你写信的,你何必……都是我连累你。”声音便有些哽噎。 “你呀……”杜仲忙安慰她,“我是求之不得,皇上也是为了我好。”揽住她的肩头,细细地说给她听,“总兵是正二品,三品以上戍边将士的行走调动都必须经过皇上许可,而千户是正五品,听从总兵或者参将调动即可。到时候让张诚给我个回京送信或者公干的差事,我就能回来看你了。” 易楚半信半疑,“是真的?那个张诚真会给你行这个方便?” 杜仲爱恋地看着她,“皇上只说降职但是并没有委任新的总兵,而且也没指定让别人暂代总兵之职,估摸着张诚他们心里都有数。再说我怎么也有爵位在身,他们何必为难于我为敌,对不对?” 听起来很有几分道理,易楚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杜仲又开口,“以后你千万不能再擅自行事,有什么事情就写信给我,若是来不及就跟俞桦林槐他们商量,千万别瞒着……我有事也不瞒你,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俞桦,他必然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嗯,”易楚有些心虚,低着头小声地说,“我知道自己过于鲁莽,可是我不想三番四次地被皇后难为,你又离得远,不愿意让你分心。” 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杜仲轻叹,可瞧见她明媚的杏仁眼里满满的痴情与眷恋,心不由地软成一团水,声音越加地低柔,“我都明白的,阿楚……可你是我的妻,我虽在宣府,但有一半是留了在你身上,日日守着你,”声音轻且低,仿似极难出口般,而手自有主张地抚摸着她细如白瓷般的脸颊。 四目交投,视线纠缠在一起,谁都不愿移开。 良久,杜仲静了静心,道:“你可知,当我知道你进宫心里有多着急,皇后如今正得势,行事无顾忌,假如你去慈宁宫前先遇到皇后怎么办?太后虽潜心向佛,可精明不减当年,假如她因被算计而惩罚你怎么办……皇上与皇后成亲三年有余,向来相敬如宾,又加上登基时借陈家之力,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当众给她没脸,至多就是斥责陈家……况且,皇后只是把丝线赏给六姑娘,谁知道偏巧六姑娘就用丝线修补了你的裙子?麝香是常见的香料,也有人用来熏衣服,细究起来,阿楚,你并不十分占理。” 易楚咬着唇不吭声。 难不成她折腾这一次都是白费了心力? 152|凋谢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亲昵地捏一下她的脸颊,“也不是毫无用处,你看太后不就允你闭门半年吗?这样既不用进宫免得遇到皇后,也无需应付贸然上门的客人,要是想父亲跟外祖母了,就让人接他们来住几天,岂不是很好?再者,经此风波,皇上固然不能当众跟皇后没脸,可私下定有举动,皇后吃此教训必不会再轻举妄动……阿楚,我跟皇上说过,咱们约定好同生共死呢,我不信皇上会坐视别人再欺负你。” 易楚抬眸,撇着嘴,水汪汪的美目斜睨着他,“谁跟你约定了?是不是你记错了人?” 易楚老成持重,平常多温婉大方,何曾有这样娇俏灵动的时候? 怀了孩子,就好像她也跟着小了几岁般。 杜仲哑然失笑,索性将她抱到自己膝头,胳膊搂着她的后背,笑道:“果真是记错了,我是跟晓望街济世堂易家姑娘说的……没有亲口说,可心里确实如此想的,想必她跟我也是同样想法,你觉得呢” 易楚伏在他肩头笑得喘不过气儿。 第二天早朝时,嘉德帝果然并没提及此事,只下令文定伯要慎言谨行严加约束子侄。 朝堂纵有不满之声,可皇上既然做了决定,谁会在老虎头上捋胡须,尽都沉默着接受了。 杜仲自然没有上朝,昨夜两人恩爱了许多时候,早上醒得便有些晚。一起吃了顿不早不晌的饭,又携了手到花园里逛。 已是冬日,园子里花木疏落草叶凋零,感觉寂寥了许多,那面湖倒显了出来,湖水映着冬阳,风吹处波光粼粼,金光闪闪。 易楚穿了夹袄,外面又披着连帽大红羽缎斗篷,帽沿上镶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杜仲怕她冷,将帽子系得紧,一张小脸便被兔毛包围起来,越发显得如雪后清空般明净清澈。 杜仲仍穿着鸦青色道袍,连夹袄都没套一件。 两人沿着湖边走,走到围墙处,杜仲笑道:“墙里头还藏着一万多两银子的银票,也不知以后哪个子孙能得了去?” 易楚也随着笑,“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呢,没准银票早烂掉了,毕竟是纸的。” “不会,藏在银镯子里呢,”杜仲打量着围墙,“以防万一,等咱家孙子成亲时就把这事告诉他。” 易楚瞠目结舌,他们连儿子都没有,这就惦记上孙子了? 好吧,就算肚子里这个是儿子,儿子十八岁成亲,头一胎就生孙子,孙子也是十八岁成亲,那么至少还得过三十七年吧? 那时候杜仲六十二,自己五十五岁,白发苍苍地坐在堂前,等着孙子来行礼。 应该也是件极美妙的事儿。 两人嘻嘻哈哈地憧憬着未来,杜仲眼尖,老远看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提着裙子往这边跑,不由得眉头皱了皱,待小丫鬟跑近,冷声问:“什么事儿?” 小丫鬟被他面上的寒意骇着,“扑通”一下跪倒了,“门房说陈六姑娘来了,等在角门那边,问夫人……” 话未说完,杜仲已然打断她的话,“俞管家没吩咐过吗,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小丫鬟愈加害怕,颤抖着说:“门房也是这么说的,可陈姑娘不走,说不求别的,就进来看一眼,知道夫人安好就行。” “子溪……”易楚刚要开口,杜仲止住她,先一步吩咐丫鬟,“就说夫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是她想夫人安好以后就别踏入这个门口……如果再不走,让人拿笤帚打出去。” “是,”小丫鬟点点头,顾不得拍拍裙子上沾的土,一溜烟往外跑。 “等等,”杜仲喊住她,“再有这样事儿不必往里通传。” 易楚叹口气,好半天没有说话。 说实话,易楚对陈芙印象颇佳,她生得好看处事也聪明大方,还怀着一颗少女的闺阁之心,以前几次交往都很能说到一块儿。 就是这次的事,易楚也不认为陈芙掺和在里面,只不过是被皇后利用了而已。 可他们与文定伯府交恶是迟早的事儿,两人交往太多倒教杜仲不好行事,陈芙也跟着受煎熬,倒不如就此断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易楚所言不错,这几天陈芙确实颇为煎熬。 她在易楚进宫第二天的下午才知道出了事。 当时,她正在正院陪母亲说话,文定伯怒气冲冲地进来,话不说一句,也不顾及屋里还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在,劈头给了她一巴掌。 陈芙吓傻了,呆愣愣地站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平常文定伯对她并不喜爱,可也说不上讨厌,就是那种很平淡的父女,除去日常的请安问候,她基本跟父亲没什么交集。自然也没在父亲面前犯过错误。 而这些天因为开始冷了,她也没有出门,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陪着母亲。 父亲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陈夫人看着女儿红肿的脸,心里顿时来了气。可她到底年龄在这儿,不好当着下人质问丈夫,先忍气对身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出去后,陪着笑脸问:“伯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芙儿怎么就惹着你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你看你养的好女儿!”文定伯冲陈夫人嚷了句,转头又看向陈芙,“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有工夫给那个市井出身的婆娘缝裙子,怎么不替你娘做条抹额,不给你姐做双绣鞋。为个不相干的人倒是用尽了心思?这下可好,惹了祸上身,连累全家跟着你丢人……没脑子的东西,怎么不去死?” 陈芙被骂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理清头绪,颤着声音问:“父亲,我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会给家里惹了祸?” 文定伯“哼”一声,斥道:“你还在装傻?信义伯杜氏都闹到太后那里去了,说你送给她的裙子染了麝香,你存心想弄掉她的孩子……早朝上,多少人斜眼看我,就连皇上也没给我好脸子。” “不,不可能,”陈芙大惊失色,“那裙子本来就是杜夫人的,我只是绣了几条水草纹,而且因着杜夫人有了身子,我绣的时候特意用了没熏过的丝线……娘是知道的,就是姐姐赏下来的天青丝。” “没错,”陈夫人随着点点头,“丝线是我亲手拿给芙儿的,芙儿绣好后我也看过,哪里有什么麝香。兴许别人是弄错了,芙儿最是心善自小连蚂蚁都不去踩,哪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弄错了?”文定伯冷笑,“太医当着太后的面查得清清楚楚,丝线是用青紫木混着麝香水泡过的,遇到茶就发散出麝香来。” 陈芙不敢置信,也不吩咐丫鬟,一路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剩下的丝线拿过来,用茶水浇上去。 果然,不过数息,有麝香味发散出来,越来越浓郁。 陈夫人看呆了,摇着头不迭声地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芙儿是我生养的闺女,我最了解她,这事绝不是她干的。她为什么要陷害杜夫人,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文定伯再度冷笑,“我陈家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了,上赶着给人当继室?”说完,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这下,不但陈夫人,就连陈芙也听出来文定伯话里的意思。 陈芙凄苦地看着陈夫人,“娘,不是我,我没有。”因着脸色苍白,那五个手指印就格外显眼,明晃晃地像是扇在了陈夫人心里。 陈夫人心如刀绞,正如方才所说,她生养的女儿她了解。 皇后陈芫是长女,从小就有主见,喜欢发号施令,而陈芙是幺女,被兄姊宠着,除了有点娇气外,性情一向温和。 可这事不是陈芙干的,就只能是陈芫。 而且陈芫老早就看重杜仲了,想把陈芙许配给她。 手心手背都是肉,陈夫人心疼陈芙,可也说不出长女的坏话来。 陈芙滚在陈夫人怀里哀哀地哭了好半天,才止住泪,终于也想通了事情的缘由,凄然一笑,“娘,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陈夫人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拍着陈芙的背温言安慰,“你姐,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陈芙含着眼泪讽刺一笑,“杜总兵是人中龙凤不假,可是娘,你可知他对杜夫人有多好?他们府里的下人对杜夫人有多尊重?姐姐魔怔了,难不成娘也跟着糊涂杜夫人若是有事,咱们家就是杜总兵的仇人,你说他得有多傻,才会眼巴巴地把仇人家的闺女娶回来……姐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自己吧” 陈夫人微闭一下眼,叹道:“谁能想到麝香这么快就发散出来,要不是恰巧碰了茶水,只怕过上大半年杜夫人也未必能察觉,到时……哪里就知道是仇人了,只是事有凑巧。” 陈芙慢慢从陈夫人怀里坐直,盈满眼泪的双眸牢牢盯住陈夫人,“娘,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陈夫人摇摇头,“你姐说你的亲事,她做主……芙儿,娘也不好违逆。” “不!”陈芙嚷道:“她不是我姐,她……她是皇后。” 陈夫人只能沉默。 半晌,陈芙慢慢收住眼泪,唤丫鬟进来为自己重新梳洗过,淡淡地说:“我去信义伯府看看杜夫人,她动了胎气也不知严重不严重?” 陈夫人劝道:“动了胎气的都得卧床休息,去了她也不一定能见你,还是过两天再说。” 陈芙摇头,“不管见不见,于情于理我都得走一趟,也顺带跟杜夫人解释一下……倒不是撇清自己,那裙子是经我的手送出去的,怎样也脱不开干系。我就是想看看她,杜夫人人很好,当初我宫寒的毛病也是她诊出来的……” 说到此,眼泪不自主地又往外涌,吸口气忍住了,回住处换过衣衫,乘着马车往信义伯府赶。 门房说得很客气,夫人卧病在床,来客一概不见。 陈芙没法子,她在门口看得清楚,别的府邸也有送帖子的,也有上门看望的,门房尽数给拒了,连拜帖都没留。 虽是无奈,也只能黯然回去。 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第二天吴韵婷竟然来了。 沉着脸,既不喝茶,也不进屋,直愣愣地站在门口,“陈芙,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种人。你处心积虑打听我杜夫人的事儿,又千方百计想接近她,就是为了嫁过去当继室?杜总兵再好,他正眼看过你吗?下贱!” 陈芙又一次傻在原地,片刻才呆呆地问:“连你也不信我?” 吴韵婷冷笑一声,“我怎么相信你?皇后娘娘亲口说出的话,乾清宫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听到了,连你爹也在。”说罢,从头上拔出一根玉簪往地下一扔,玉簪应声而断,“从今而后我没你这个朋友。” 像来时一样,风一般地离开了。 陈芙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玉簪,簪是水头极好的和田玉,通体碧绿,簪头刻成猴儿状,活灵活现的。 同样的玉簪,她也有一只,不过簪头刻了只大公鸡。 吴韵婷属猴,她属鸡,两人相差半岁多,自打三年前认识后就很合得来,差不多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现在,就连吴韵婷都要离开她。 陈芙筛糠般站在地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回荡着一句话,“皇后娘娘亲口说的……皇后娘娘亲口说的……” 陈芙不信。 疯了般地跑到正院,对陈夫人道:“娘,我想进宫,您陪我去。” 不过一日,陈夫人也憔悴了许多,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想起来进宫?” “去问皇后一句话,她当着皇上的面说,是我用麝香浸了丝线陷害杜夫人,就是想嫁给杜总兵。我想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陈夫人脸色变了变,好久才慢慢地开口,“皇后是一国之母,论起来是陷害朝臣家眷,当处以重刑,换作你,不过是少女情窦初开一时迷了心窍,说起来也是件风流事……” “所以,皇后就把事情完全推在我头上?爹也不肯为我辩解半分?”陈芙撑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夫人分辩道:“怎么为你辩解,你还有兄长以后要承袭爵位,总得为他们考虑考虑。”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长女是皇后,不但文定伯离不开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也得指望皇后姐姐。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皇后落马,倒不如暂时委屈一下小女儿,反正以后皇后会给她补偿。 陈芙却完全不能接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哀哀地问:“娘,您可为我考虑过,可想过我的名声,以后还怎么活,怎么嫁人?” 陈夫人劝慰,“有你姐在,还不是大把的青年才俊任你挑,有什么担心的?大不了再拖几年,等这事淡了,往京外寻门亲事也是好的。” 陈芙完全明白了,再不言语,默默地起身回了自己屋子。 屋子摆设依旧,成套的花梨木桌椅家具,高几上摆着景泰蓝双耳三足香炉,长案上供着青花釉里红的梅瓶,墙上挂着前朝清虚道长的山水画……一件件,一样样都是千金难求的精品。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爹娘宠爱的娇女,是兄姊爱护的幺妹,可如今,一切都如此可笑,都是个笑话。 她自己也成了全京都的笑话。 陈芙环顾一下四周,来到案前,研好墨,铺开一张纸笺,沉思良久写了一封信,封好,扬声将丫鬟叫进来,“这封信送给信义伯杜夫人,不过别现在去,等过个三五天……办完这件事就不用回来了,这是你的身契,收好了。” 丫鬟狐疑地看着她,不敢接。 陈芙叹道:“别人我再不敢相信,只有你,从小你就跟着我,现如今都十年了,你也有十九了吧,出去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成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意。”又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有几个银锭子还有根钗,就算我给你添妆。也别过几天了,你现在就走,先安顿下来。” 丫鬟仿似明白了什么,哭着道:“姑娘,信我去你送,可我不想走,想陪着姑娘。” 陈芙黯然,“难不成连你也不听我的话?”说到最后已带了三分厉色,丫鬟惶恐地跪下,接了信,东西也没收拾,只将自己平日攒的零碎银子带了,假装出门办事离了文定伯府。 见丫鬟离开,陈芙笑一笑,将其余服侍的人都叫进来,“我想洗浴。” 她才在正院哭过,脸仍是肿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众人都不在意,自去提了热水来。 洗浴罢,重新梳了头发,上了妆,又换上新裁制的冬衣。 陈芙对着镜子笑,镜子里的少女巧笑嫣然,比春花更美貌。 “都去吧,我想睡一会儿,晚饭不用了,不必叫我。”陈芙挥手遣散了众人,上了床躺好,从荷包取了一小块金子,平静地放进了嘴里…… 153|蠢妇 坤宁宫。 皇后面沉如水听着文定伯府前来报丧的婆子叙述着经过,“……都没想到,一点征兆儿都没有,就是忠勤伯府的姑娘来了趟,两人许是争吵了几句,哭着跑到正院,夫人开解了一番……晚饭没吃,中间丫鬟进去一趟,见里面静悄悄的以为睡着了,没敢打扰……早上辰初了还没起,六姑娘最守规矩的人,每天都是卯正起身,辰初去陪夫人用膳……这才觉出不对来,一摸,身子都凉了……” 皇后心潮翻涌,泪水止不住似的往下淌。 她比陈芙年长五岁,又自诩为长姐,没少在陈芙身上费心血。陈芙认识的第一个字、会背的第一首诗,以及画的第一副画都是她教的。从四五岁时教导她写字,到七八岁时给她找有名望的绣娘、琴师,甚至陈芙的终身大事她也给打算好了,必定要找个既有权又有势,且家中清净的好婆家。 谁知陈芙竟然就这么去了,这十数年她花费的精力岂不都成了空? 这都是杜仲家里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妻室惹出来的。 若不是她平白无故地在慈宁宫闹那么一出,何至于有后来那些脱离她掌控的事情。 而杜仲为了这个既没有家世又没有才貌的贱~人竟然罔顾军法,千里迢迢从宣府赶回京都给她撑腰。 皇后还记得在乾清宫,嘉德帝脸色黑得如同墨炭,而眸子冷得却像寒冰,不带一丝情意地注视着她。 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当着诸多太监宫女的面,她能如何? 只好说陈芙仰慕杜仲,因爱而生恨,一时糊涂将她赏赐下去的丝线浸了麝香水。意即小惩一下杜夫人,并无害人性命之心。 请皇上念在陈芙年幼不懂事,又是一片赤诚的份上,饶过她这次。 好在杜夫人腹中的胎儿已是保住了,并未酿成大祸。 说罢就跪了下去。 嘉德帝冷笑两声,劈手将长案上的玛瑙镇纸砸在地上,就在她的身旁。砸出的碎屑溅到她撑着地面的手上,有血珠慢慢地沁出来。 她一动不敢动,只觉得地板寒凉的湿意透过膝裤丝丝缕缕地漫上来,直凉到心底。 嘉德帝也不叫起,直到父亲文定伯实在看不过去,也跟着跪下,“都是臣教导不严养成阿芙无法无天的性子,回去后,臣定然严加管教阿芙……臣恳请皇上责罚。” 嘉德帝这才开口让她起身。 成亲这些年,嘉德帝向来尊重她,从未落她的面子,尤其还当着满地奴仆的面。 她以后在宫里还怎么管教他们? 皇后急喘两口粗气,“信义伯欺人太甚……还有阿芙身边那些伺候的人,身为奴才不好好照看主子,养着她们吃白食?回去都给本宫杖毙!” 跪在地上的婆子哆嗦了下,颤着声儿回答:“除去青枝失踪了,其余人都关在柴房里,夫人的意思是过了头七再处置。” 皇后挑挑眉,问道:“青枝什么时候失踪的?” “应该是六姑娘过世那天,”婆子迟疑着不敢肯定,“那天六姑娘还单独把她叫进去说了几句话,后来听门房说,青枝拿了对牌到外头买什么新出的粉笺纸……差不多申时出去的,还说六姑娘要得急,好像再没人见过她……身契也不见了。” “这个背主的奴才!”皇后拍着桌子厉声道,“阿芙的事儿跟她脱不开干系,转告伯爷就是在京城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给阿芙陪葬。” 婆子诺诺应着,好容易等到皇后开了口,“你回去吧,下葬那天本宫回去送阿芙一程。” 婆子又磕了两个头,躬身退下。 皇后犹不解恨,自言自语道:“还有吴韵婷……阿芙既是走了,你也别指望过得好,该讨的债,本宫会替阿芙一一讨回来。”抓起手旁粉彩茶盅狠力扔了出去。 茶盅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摔成了碎片。 有宫女怯怯地走近,半跪在地上去捡碎瓷片。 皇后指着她,“宣本宫旨意,召真定知府夫人尽快递牌子进宫。” 与吴韵婷定亲的就是真定知府的嫡次子,姓王名景平。 陈芙吞金的事情也传到了慈宁宫,太后冷着脸小声地嘀咕了句,“自私又无知!哀家怎能放心让这种蠢妇为皇帝操持后宫生儿育女?” 声音含糊不清,顾琛只零星听懂了几个词,知道并非好话,便闭着嘴不敢应答。 太后声音稍高了些,“当初哀家看着还不错,知书达理行事落落大方,重要的是有主见,嫁进来稍点拨就能帮着管家……怎么自打进了宫就开始犯蠢,这一年何曾做过一件上台面的事儿?” 这下顾琛明白了,是说得皇后,更不敢吭声了。 “可惜那么个花骨朵般的姑娘,生生让她亲姐姐给害了。”太后喟叹声,进了佛堂,没读先前看的《心经》,反而挑了卷《往生咒》递给顾琛,“念三遍,在那世千万投生个好人家。” 顾琛默默地接了经卷。 不过大半天,陈芙的死讯已传遍了贵族圈子,易楚却半点不知道。 她正跟杜仲一起核对库房的单子。 嘉德帝给杜仲降职的同时还罚了他三年的俸禄,原本他任总兵每年能有一千多两银子的薪俸,现在却一分银子也见不着了,最近家里的开支却不少。 眼看着快过年了,不能让易楚捉襟见肘。 所以,他便跟易楚商量着,把库房里用不着的东西清理出一批来换成银子,这样手头宽裕点,也让别人看看,他这个信义伯当得着实不容易。 库房里存得几乎是信义伯近三四十年积攒的东西,大多是老信义伯以及明威将军屡获军功得到的赏赐,因被大小章氏败坏了,剩下的东西并不算多,不过章宗岱还回来的三大箱子几乎件件是珍品。 这些自然是留着传给儿孙的,余下能卖出去的不过是布匹与药草以及一些成色稍差点的瓷器摆设。 大户人家喜欢存着诸如三七、天麻等各种草药以备不时之需,有些能用上,有些则基本用不上。每每交谈起来会自夸,“家里库房存着那年那年的老参等等。” 其实草药等物很不经存放,处理不好的话,不单容易发霉还容易失了药性。 布匹等物亦然,放上十好几年,料子跟花色都不时兴了,有些还容易发黄或者压上皱褶,传出去总是不尽人意。 易楚便是叫人将这些布匹抬到瀚如院一一过目,该留的留,该卖的则抬到外院,自有俞桦找人处理掉。 杜仲则取了纸笔将剩余之物分门别类地重新造了册。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整理完毕。 易楚不曾亲自动过手,可额头也沁出了汗意,白皙的脸颊透着微红,格外的娇艳。杜仲心里微动,想起夜里易楚也是这般面颊透粉眸中含情,娇娇柔柔地看着自己。 虽是碍于她腹中胎儿不敢莽撞,可行动间的小心与缠绵让两人愈加沉醉。 这般想着,杜仲目中便流露出几分渴望。 易楚嗔怒地瞪他一眼,闪身进了内室。 富嬷嬷已让人备了热水,易楚不打算沐浴,只想用热水擦擦身子,免得汗冷下来受了凉。 褪下衣衫时,不免看到肩头胸口处的斑斑红印,脸骤然热了起来。 这两天杜仲待她……夜里是温柔小意,尽心尽力地服侍,白天则帮着她理事,把整个府邸的人重新清理过一遍。 还抽空去了趟晓望街,回来后告诉易楚,“我跟外祖母说了,不用担心小舅舅,有我看着他,翻不出风浪来,让外祖母等着抱孙子就行。” 易楚吃吃地笑,又忍不住叹气,“小舅舅看上了芸娘,可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断袖……你说两人差着辈儿,家世又相距太远,真让人烦心。” 杜仲搂着她笑,“这两人都是人精儿,若是真有意,肯定能想出法子来,用不着你操心……小舅舅平常挺精明一人,怎就连个男女都分不出?到底还是毛儿都没长齐。”嘲笑卫珂一番,又说起俞桦给林槐等人买的几处宅子,“……位置还真不错,现在正粉刷,等开春种上点花树,置办上家具,也就像模像样了……有了房子那几人也坐不住了,前两天还跟俞桦打听亲事什么时候能有着落。” 易楚便道:“我认识的人少,就托付给晓望街的吴婶子了,要不让冬雨回去问问……年纪都不小了,着急也是应该的……他们几个我倒不愁,有正经的差事总能找到合适的媳妇,就是顾大哥那边,二十多岁的人了就跟个孩子似的,除了吃就是玩儿,什么事儿不懂,好好的闺女哪个愿意嫁过去,即便是为了银钱嫁了,也不见得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这事我来办,”杜仲安慰般摸摸她的头,“宣府那边穷,家里养不起孩子的多得是,我找户老实人家,多许点银子把话说透彻了,想必也不敢偷奸耍滑。” 易楚不由地依在他怀里轻叹,“怎么什么事情轮到你头上就格外容易了似的?先前我还想进了伯府指不定要有多艰难,就怕行差踏错半步,竟没想到会这么随心所欲;还有小舅舅的事儿,前一阵刚听说了我还为他俩发愁,你这么一开解倒显得我太过杞人忧天了……” 杜仲笑着吻上她的唇,堵住了她未说出的话,纠缠片刻才低声道:“嫁个夫君不就是为娘子排忧解难的?为夫做得还远远不够,以后定当再接再厉,让娘子每天无忧无虑,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养得胖胖的。” “你这是养猪呢……”易楚笑倒在他怀里喘不过气儿。 幸福的日子过得格外快。 倏忽间,三天过去了,杜仲不得不返回宣府。 相比上次,易楚仍是不舍却不伤感,杜仲已应允她正月前后总能回来陪她几日,兴许能一起守岁也未可知。 如此算来,也就是两三个月的工夫,比起先前以为得要好太多。 易楚起了个大早陪杜仲用了饭,又特特地送到角门。 杜仲让易楚先回去,易楚却是不肯,非得看着杜仲离开,相持了片刻,杜仲实在拧不过她,叫上随从纵身跃上了马。 易楚直等到杜仲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地进门。 脚刚踏进门槛,就听身后有怯怯的声音,“杜夫人……” 这大清早的,会是谁? 易楚缓缓转过身子…… 154|召见 街对面的大树后头悄悄探出个女子的身影,用白纱蒙着脸,衣着有些散乱,神情极为惶恐,左右张望一番小跑近前,径直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一封信,“我家姑娘送给夫人的信。” 俞桦已灵敏地挡在易楚身前,拦下女子,斥道:“你是何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女子一把扯下蒙面白纱,露出她的面容,哀声道:“杜夫人,我是文定伯府六姑娘身边的青枝,上次跟姑娘来过。” 易楚探头从俞桦身后看了眼,果然面孔很熟悉,确实见过的。可想起前天杜仲的态度,不由皱了眉,稍嫌冷淡地说:“回去跟六姑娘说,我身子好了许多,劳她记挂着,信我就不看了。” 俞桦眸光闪了闪,他是知道陈芙死了的,也已经报到杜仲那里,想必是杜仲怕易楚伤心,没提此事。也便冷了声道:“我家夫人要养胎,不能劳神费心,姑娘请回吧。” 青枝凄然一笑,“夫人,我家姑娘临去前特特嘱托于我,我不能完成她的遗愿,唯有一死了之。”话音刚落,一头朝门口的石墩子撞去。 事发突然,俞桦又将全副注意集中在易楚身上,竟然阻挡不及,只堪勘抓住了她一只衣袖。衣袖吃不住劲儿,“撕拉”断裂,青枝当即撞上石墩子,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血立时涌了出来,淌了满地,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开来。 易楚本是医者,岂能见死不救,忙道:“快抬进来。” 俞桦犹豫下,见街上已有行人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心一横将青枝抱到门房隔壁供来客小坐的屋子里。 屋里只有四把椅子并一张长案,上面放着茶盅杯碟之物。 冬雪极有眼色地将茶盅等移开,俞桦将青枝放了上去。 易楚近前利落地撩开青枝的刘海,伸手摁住了几处穴道,又连声吩咐冬雪,“取热水、干净棉布、还有我以前用过的药箱……眼下不好移动,再拿床被褥来免得着凉受风。” 一边吩咐着,冬雪已大声召唤起下人来。 门房里热水是现成的,倒是找干净棉布费了点时间,好在俞桦随身带着棉帕,毫不犹豫地掏了出来。 易楚让俞桦将棉帕压在伤处,自己另外撕了棉布沾着水一点点清理伤处附近的血。 许是长案既凉且硬,或者无意被碰到了伤口,青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仍是举着信,有气无力地说:“夫人,信。” 大有易楚不接便不放手的意味。 易楚扫一眼已渗出血花的棉帕,伸手接了信塞进怀里。 青枝才似放了心,头一歪,复晕过去。 这个空当冬雪带着三五个婆子将一应物品取了来。见有了帮手,俞桦不方便再留,径自退了下去,刚出门遇见林槐,两人对视片刻,一同寻了处僻静之地说话。 这种外伤对易楚来说并不难,先止血、再清创、而后敷药、最后用棉布包扎好即可。这一套做下来不过半个时辰,虽不累,可浓郁的血腥味太过刺鼻,引得她胸口翻滚,好几次差点吐出来。 冬雪在旁边看得清楚,等伤口包扎好,当即扶了易楚到外面透气。 初冬的早晨,寒气逼人。 被冷风吹着,易楚胸口的压抑顿时散去,神智愈加清爽,想到青枝带来的信。 也不知青枝拼着性命不要就为这封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信封上有两个红褐色的血指印,又沾染了泥土,看着令人可怖。 冬雪极有眼色地接过去,拔了头上一根钗将信封挑开,把里头的纸笺递了过去。 纸笺是淡绿色的,隐隐含着竹香,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我从未曾觊觎过杜伯爷,也不曾想过加害夫人……只因言谈相合,感觉夫人甚是亲和……在那世,当为夫人与麟儿祈福……” 落款是陈六绝笔。 易楚这才反应过青枝之前曾提过“遗愿”等话,不可置信般转向冬雪,“六姑娘是去了吗?” 冬雪摇摇头,“我也不知,要不去找俞管家来?” “好,”易楚无意识地应一声,再捧着信笺读一遍,泪水毫无征兆地淌了下来。 俞桦匆匆而来,正瞧见晨阳的光辉里,易楚腮边两道泪痕,折射着光芒,亮的刺目。 俞桦轻咳一声,转头吩咐冬雪,“外头冷,暂且扶夫人到书房那边坐一下。” 外书房是杜仲理事之处,他不在,自然是上了锁,旁边的两间耳房却开着,平常俞桦林槐各占一间。 从门房到外书房既为便宜,穿过一道拱形门便是。 俞桦先沏了热茶,待易楚喝完半盏暖了身子才详细地将这几日外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遍,最后才道:“……外头那个丫鬟留不得,文定伯正四处打听,说是家中逃奴,偷拿了府里贵重物品。” 易楚静静地听着,半晌才道:“倒是忠心为主,好歹等伤好了再打发她出去吧。只是这一次宫里那位跟文定伯必然又会怪到我头上。” “怪也无妨,”俞桦温和却有力地回答,“咱们信义伯府也不是吃素的,有什么招数使出来便是,属下等人定会保夫人平安。” 易楚苦笑,“这半年我是能躲了清净……以后见机行事吧。” 说罢起身仍去了门房那边看了看青枝,棉布上血迹已干了,并没有新血再流出来,想必是止住了,眼下只能好好养着伤。 冬日天冷,伤口愈合得慢,而且正伤在额头处,也不晓得会不会留疤。 易楚盯着青枝看了眼,以前没怎么注意她,现在才觉得她生得还不错,眉清目秀的。要是留了疤,又是那么显眼的地方,以后可不好嫁人。 思索片刻,对冬雪道:“唤顶暖轿来抬到瀚如院吧。” 一个大姑娘留在人来人往的门房这里,实在是不方便。 *** 真定府离京都约莫二百余里,骑马只需两个多时辰。 王夫人接了皇后懿旨怕赶不及时辰,半夜就坐车出门,天还不亮就赶到了城门口。 冬天天亮得晚,卯时三刻,才开了城门。 大街上已活络起来,两边摆满了各种吃食摊子。 王夫人又冷又饿,车里倒是有点心茶水,可经过这一路早就冷了,见到外头热腾腾的饭食,不由就停了车。她身份尊贵,自不能在街边与起早的挑夫商贩们一道吃,便吩咐丫鬟买了碗馄饨,加了只卤蛋。 热腾腾的馄饨下肚,王夫人整个身子都暖了,心里却仍存着怨气。 外地命妇进宫,大多是在巳正,哪有定在辰正的? 而且,头一天傍晚才接的旨意,第二天就进宫,连个准备的工夫都没有。 说是怨,心里也吊着,皇后急匆匆地召见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忐忑不安地到了宫门口亮明身份,守卫客气地说:“已有人进去通传了,夫人且等会儿。” 王夫人早先也进过宫知道规矩,复上了马车等着。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王夫人却渐渐有点尿急 她好几个时辰没解过手,早晨又空着肚子喝了一大碗馄饨,到这时正是该小解的时候。 只是皇宫门口空荡荡的除了一条金水桥再无别物,并无可小解的地方。要解手只能到远处寻店铺或者酒楼,可她正等着太监出来接人,总不能太监出来一看人都没了。岂不是对皇后不敬? 王夫人只能忍着,直到快憋不住了还不见人出来,实在没办法,丫鬟将茶壶里的水倒掉,伺候着王夫人在茶壶里解了。 王夫人也是大家出身,何曾经过这种事,又是羞又是气,满脸通红。 好容易,宫门口出来个神情倨傲的太监,也不多说,上下打量王夫人一眼,尖着声音道:“进来吧。” 丫鬟会来事,忙塞过去一个荷包。 太监脸上好看了点,解释道:“皇后娘娘起晚了些,正用早膳,让夫人久等了。” 王夫人心头一滞,面上却不漏,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一路换过两次太监,丫鬟都打点得妥妥当当,也便顺利地到了坤宁宫。 有个脸庞圆圆的宫女等在门口,笑着道:“皇后娘娘正梳妆,夫人请稍候片刻,”引着王夫人到偏殿坐下。 马上有宫女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王夫人却再不敢喝茶,只端坐等着。 皇后娘娘正微阖了双目让贴身宫女给她梳头。 只要不是陪皇上用膳,她通常都是洗手净面后用过饭再梳妆,免得脂粉入了口。 嘉德帝自慈宁宫出事那天就没在坤宁宫歇过,皇后既担心失了帝宠,又悲伤陈芙的离世,夜里辗转反侧好久不得入睡,早晨自然就醒得迟,而且眼底也泛着青紫。 适才就为着妆容没掩盖好脸上的憔悴发落了一个宫女,这才耽搁了宣召王夫人。 上妆的宫女被发落了,梳头的心里也不踏实,战战兢兢的,倒比往常慢了一刻钟。 等皇后终于穿戴利落能召见王夫人时,已经是巳正了。 皇后是存了心要下王夫人脸面的,王夫人下了跪,不叫起,只手里捧着茶盅子慢慢拂着上门漂浮的茶叶,半天才恍然道:“本宫想事想迷了,竟忘记夫人还跪着,”瞪一眼宫女,骂道,“你们这帮没眼里没主子的,还不赶紧扶夫人起来。” 王夫人心里哂笑,这不是骂宫女,是冲着自己来的,看来今儿没好事儿。 皇后却又换了副笑颜,亲切地问:“找夫人来不为别的,是听说家里二公子尚未娶妻,本宫倒有个合适的人儿,想保个媒。” 王夫人诚惶诚恐地说:“二子虽没成亲可已经定了人家……” “没拜过天地就不算,成了亲还有和离的呢,这连洞房都没入,”皇后打断她的话,“……是本宫表叔家的长孙女,长得没处挑,树上开的腊梅花儿似的,性情也好,温柔知礼,最体贴懂事。” 王夫人傻了眼,堂堂一国之母能说出这种话,敢情若是自个儿子成了亲还能让他和离不成?可面对着皇后,却无法表露出来,只赔笑道:“已经换了庚帖,退亲对两家都不好。” 皇后小口啜了两口茶,“啪”将茶盅顿在面前的几子上,“这儿女姻缘的事儿,想必夫人也拿不定主意,少不得要跟王大人商议一下,等商议好了,跟本宫个回话。” 王夫人诺诺应着,“是,是该商议。” 皇后笑笑,懒洋洋地又端起了茶盅,这是要送客了。 王夫人过了子时就起来忙乎,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又在宫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见了皇后的面,话都没说几句,竟然要自己儿子退亲。 要退亲总得有个理由吧? 王夫人晕晕乎乎出了宫门口,感觉是又累又困,关键是一肚子的气却找不到由头。站在寒风里吹了半天,脑子清醒了点,决定到亲家家里坐坐。 王家长子娶得不是别人,是大同总兵武云飞的长女。 155|闹腾 王夫人本来并不想与武家结亲,因为王家算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而武家则是不折不扣的草莽出身,就连武夫人也是正经八百地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她教养出来的闺女能有什么好的? 可架不住媒人的一桌酒,结果王知府脑子一热答应了。 不想结亲也只能结了亲,没想到几年下来,这亲事着实不错。武家闺女虽然琴棋书画不怎么通,但性子直爽憨厚,上能孝敬公婆下能友善妯娌,又因着没学识,也不强求管家。 有这个嫡长媳的榜样在前,其余几个庶子的媳妇就是想折腾也翻不起浪花来。 到现在为止,王家的中馈还是牢牢地掌握在王夫人手里。 王夫人这才觉出来,这门亲事确实结得好,连带着对原本不怎么看在眼里的亲家也亲近了许多。 已经过了午时,正是吃中饭的点儿。 按理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辰出门访客,这不是摆明了要到别人家里蹭饭吗? 有些心思重的,嘴上不说可心里会犯嘀咕,甚至假作无意地漏出去,而武夫人不同,只会诚心诚意地招待你。 这也是王夫人之所以不去其他亲朋故交家,而选择了武云飞家的原因。 武云飞府邸位于罐儿胡同,离皇宫约莫半个时辰,是处三进三间的宅院。看上去是小了点,可他家人也少,只一子一女,女儿出嫁了,儿子跟随武云飞到了大同,现在留在家里的就只武夫人跟儿媳妇。 王夫人到武家时,武夫人正跟儿媳妇在吃饭,听说亲家来,先招呼王夫人坐下吃饭,又吩咐儿媳妇到厨房加菜,又让人送了一小坛梅子酒来。 也没外人在,亲家两人边吃边聊,王夫人就叹口气说起进宫的事儿,“……平白无故地退亲,岂不是坏人家姑娘名声,就是我们家琨哥儿也得不了好……” 武夫人热情地给王夫人又斟一盅酒,冷哼一声,“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那位可好,坏人亲事成瘾了,碰过一次钉子不长记性,还来这一套。” 王夫人听出武夫人话里有话,好奇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武夫人并不瞒着,把先头易楚在慈宁宫里动了胎气,而后陈芙吞金的事情说了遍。 王夫人恍然大悟,“早先听说有人弹劾陈家,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武夫人拭拭唇角不屑地说:“……原本是挑个软柿子捏,不成想竟啃了块硬骨头,谁能想到杜夫人能豁出去闹到太后跟前,杜总兵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一气之下跑回京都了……就跟以前戏文里唱的似的,那个什么一怒为红颜……那位没了办法,只能把脏水泼到自己嫡亲妹妹头上。六姑娘我见过,不管长相还是性情都没得挑,可惜了的。” 王夫人沉吟片刻,“忠勤伯府的亲事我不想退,都换过庚帖了,而且……说出去不怕亲家笑话,琨哥儿上次去送节礼,偷偷看了吴姑娘一眼,还真是上了心,现在满心欢喜地就等着四月成亲了……可又怕误了我家老爷的前程,真定府有几位不错眼珠地盯着老爷,专等他出个差错好取而代之。” 长长地叹息一声,郁闷地啜了口酒。 武夫人也陪着喝了口,开口道:“要真不想退亲,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我做得来,亲家却未必能拉下脸面……要不您回去跟王大人商量下。” 王夫人正没主意,听到此话眸光亮了亮,随即又暗下来。 这事她的确做不出来,不过,她不能做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不能……王夫人再一琢磨,笑着举起酒盅,“我觉得这事能成。” ** 信义伯府。 易楚轻轻地揭开棉布看了眼伤口,“边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中间重的地方还没好,别总捂着了,露在外面长得快,不过千万别冻了。”将放在手边的瓷瓶递过去,“结痂的时候会发痒,涂上这个能好点。” 青枝不接,却直直地跪下来,哀求道:“夫人,我打小父母双亡,五岁被祖母卖到人牙子处,到如今外头已没有可依靠的人,先头两天都是东躲西藏地……夫人,请您念在六姑娘的面上救我一命,我愿意卖身为婢伺候夫人。”从怀里掏出卖身契,高高地举过头顶,“夫人,从今而后,我眼里只夫人一个主子,定会忠心事主,绝无二意。” 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知道主子最看重的就是忠诚,所以把忠心放在了第一位。 易楚便有些犹豫,平心而论,她并不想留个陈芙的丫鬟在自己身边碍眼,可青枝所说也是事实,文定伯府的人正四处找她,真要抓回去免不得一死。 思量片刻,叹道:“你先留几日,等过阵子风声小了,我给你些银两你离开京都,或是嫁人或是做点小生意,总比做奴仆强。” 青枝见易楚脸色知她心意已决,不敢再求,谢过易楚起身随着冬雨下去。 易楚烦闷地倚在弹墨靠枕上微阖了双眼。 相处这许多时日,冬雪已能猜度一二她的心思,想必是为陈六姑娘可惜。 陈六虽无害人之心,但也脱不开干系,并不算得十分无辜。 况且,真正该为她的死负责任的是宫里的皇后娘娘,而易楚不过是为了自保。 可看了陈芙送来的信,易楚还是消沉了许多日。 便是为这,冬雪也不想让青枝留在府里。 眼看着易楚像是睡着了,冬雪轻轻扯过床薄被刚要搭上去,就听院子里冬晴特有的大嗓门响起来,“夫人,表姑娘来了。” 冬雪尚来不及斥她,见易楚已睁开眼睛,遂道:“要不夫人接着再睡会儿?” 易楚摇摇头,“我没睡着,就是闭眼养会儿神,前头说谁来了?” “说是表姑娘,”冬雨笑着将易楚扶起来,“应该是三舅老爷家的姑娘。” “倒是稀客,”易楚眸中沁出几分笑意,“我出去迎迎。” 冬雪赶紧找了大红羽缎披风给她披上,刚扶她走出瀚如院,就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不是芸娘是谁? 易楚忙将人请进偏厅,芸娘褪下身上披的猩猩毡斗篷露出里面翠绿色的褙子,配上月白色罗裙,清新的就像春天里才始发芽的柳条,充满了勃勃生机。 “真好看,”易楚不由夸赞一句。 芸娘笑呵呵地答,“多谢表嫂,这是今冬刚进的提花缎,我娘说颜色太绿怕不好卖,我觉得还行,而且这颜色不挑人,男的也能穿,我还做了件道袍,不过袍摆处得镶一道灰色襕边才压得住,要不就显得轻浮了……这褙子也是新样子,苏州那边传过来的,前头没什么特别的,后头掐了两道褶,能显出腰身来。”说罢,轻盈地转了个圈,让易楚看清那两道褶子。 她月白色罗裙便像水波纹般荡了荡。 易楚细细看了,点头道:“果然是恰到好处。” 芸娘咪咪笑着,“我也给表嫂带了两匹布,一匹就是这种绿色的提花缎,还有匹是玫瑰紫的……前阵子就想来的,可爹不让,说关注这边府邸的人多,怕落了人的眼,害我又等了这些日子……表嫂,你没事吧?” 易楚笑道:“没事,我爹开医馆,我怎么也稍懂点医理,哪能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芸娘爽朗地附和,“我爹也这么说……说要真不好,表哥也不能放心地走……不过还是得亲眼看了才放心。”声音顿一顿,眼眸突然亮起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对了,这几天椿树胡同那边可热闹了。” “怎么了?”易楚被引起兴致来,她出门少连椿树胡同到底在哪个位置都不了解,这阵子又关门闭户的,完全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 芸娘捧着茶杯猛喝两口水,笑道:“可也巧了,我有间铺子在椿树胡同对过的榕树大街,前天去查账,正瞧见那边围了一大圈人……真定王知府的儿子跪在那里,哭喊着让薛家成全他。” 真定知府是正四品官员,他的儿子在京都闹事……易楚脑子转了下,问道:“椿树胡同住得是什么人?” 芸娘笑答:“是文定伯姨母家的兄长,在吏部文选司做散官,没什么正经差事,不过……听说找他走门路的人不少。” 文选司郎中才是正五品官员,要是散官的话就没有品阶,可文选司职掌官吏的班秩、迁升和改调,是个实权部门。 尤其又是文定伯的表兄,可想而知,薛家应该也混得风生水起。 也不知王家到底怎样得罪了薛家? 芸娘笑笑,意味深长地道:“……本来王家这个儿子跟忠勤伯府的吴姑娘定了亲,可不知为何,这薛家又想把自己家的长孙女嫁过去,好像要逼着王家退亲。王知府碍于文定伯的权势是要应了的,但王家儿子是个情长的,死活不愿退亲,就到薛家门口跪着了,前天一天,昨儿一天,连跪两天了……表嫂是没看见,那孩子把头都磕破了,昨儿是包着棉布去的,据说王夫人气得病倒了,她身边的嬷嬷也陪着儿子跪……倒不是逼薛家退亲,是求王家儿子回家的,就在薛家宅子门口,一边哭一边闹……连续两天没人管,说不得今天五城兵马司的就要干涉了。” 说罢,重重地叹了声。 易楚猛地想起来,忠勤伯府尚未出嫁的姑娘岂不就吴韵婷一人,难不成薛家逼着王家退亲的就是她? 青枝说过,陈芙吞金那天,吴韵婷去过文定伯府,把陈芙给臭骂了一通。 这事应该是冲着吴韵婷来的吧? 只是怎么就闹得这么大了? 皇后娘娘也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棘手。 她端坐在坤宁宫里,长长的指甲将掌心掐得通红,手越疼,心就越恨:王家这个蠢货,不就是退个亲吗,怎么闹出这么多风波来?堂堂知府,连儿子都管不住,竟让他跑到京都来折腾,闹腾一天不算完,非得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这事往小了说不过是件儿女亲家、婚姻嫁娶的琐事,可往大了说……若她被牵连进去呢? 父亲跟表叔怎么就不拦着点儿,任由王家小子闹腾? 真是没用! 皇后恨恨地摔了手旁青花瓷的茶盅,嚷道:“去请文定伯夫人进宫,要快!” 有太监应一声,小跑着出去传旨了。 宫女则怯怯地上前收了茶盅的碎瓷。这一套杯碟少了一只眼看又是不能用了,近几天皇后娘娘可没少摔东西,先是摔了套粉彩的,再就套汝窑白瓷的,还有套青红釉的,加上这套……昨天去内务府的时候,管事就话里有话地抱怨坤宁宫伺候的人粗手粗脚。 这一笔笔的帐还不知道着落在谁头上? 宫女小心地用手帕捧着碎瓷片退了下去。 陈夫人接到太监传话时正斜靠在罗汉榻上假寐。 这阵子她可是心力交瘁,人生最惨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陈芙又是她最宠爱的幺女。为了弥补心头的愧疚,从布置灵堂到装殓下葬,到请和尚念经都是她亲历亲为,而且还得应对上门吊唁的客人。 从精神到体力的双重透支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前天做完了头七,昨天她就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整一天米水未进,今儿刚刚好了些,不成想长女又宣她进宫。 陈夫人着实不想去,可传旨的太监巴巴地外面等着,无奈之下,只好脱下身上的素服换了件青莲色的褙子又重新梳过头发走出去。见了太监,强挤出个笑容来,“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不知娘娘因何传唤臣妇?” 太监想起皇后铁青的脸色,目光闪了闪,躬身道:“奴才也不知,只让夫人尽快过去。” 陈夫人虚弱地点点头,由嬷嬷搀扶着,步履踉跄地上了马车。 此时的嘉德帝坐在慈宁宫偏殿的太师椅上,目光阴鸷脸色晦暗。 太后坐在蒲团上默默地数着佛珠,半晌才幽幽地开口,“……先前只是张狂,这倒罢了,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年纪轻轻能坐到如此高位,心里压不住也在情理之中,可张狂渐渐变成狂妄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臣子家事,也就她能做出来,也不怕寒了臣子的心?”手指拨着佛珠再转两圈,又道:“前朝的事儿哀家不掺和,可这后宫着实应该好好整治一番,不能由她一人做大……冯美人侍寝有功,擢为容嫔,陈美人跟了皇帝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晋为昭仪,再选个吉日把赵十七接进来,封为良嫔……还有陈家的姑娘不是嫁不出去吗,听说二房有个嫡女叫陈蓉今年刚满十五,接进来封为昭仪……她闲得没事干就给她找点事儿,皇帝年纪也不小,多几个人侍候也好早点开枝散叶。” 嘉德帝静静思索会儿,沉声道:“一切尽有母后做主。” 太后行事利落,当即拟了懿旨。 腊月初六,两顶粉轿分别将赵十七与陈蓉接进了皇宫…… 156|女客 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平凉侯既然已经弹劾过文定伯,加上赵十七很快就要进宫为嫔,两家绝无修复和好的可能,所以平凉侯召集了门客准备再参奏文定伯一本。 门客就是专门给平凉侯出主意写奏折的,加之平凉侯擅于揣测圣意,这次的奏折不像前次直指文定伯,而是婉转了许多。 奏折就从王知府儿子王琨在薛家门口下跪写起,写得甚是详细,几时去的,如何下得跪,薛家门房如何提着棍棒赶人,围观百姓如何评论薛家仗势欺人明知道人家定了亲还掺和,还有王府婆子怎样苦口婆心地劝王琨忍耐,不要得罪皇亲国戚。 奏折结尾陈述了主题,王知府教子不严损害朝官颜面,扰乱百姓生活。 连着两三天椿树胡同围得水泄不通,对过街上的商铺生意明显受到了影响。 嘉德帝日理万机,每天不知多少关乎民生社稷的大事等着他处理,哪件不比这事重要?读完就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平凉侯极有耐心,天天往上递奏折,不但是他,与他交好的臣子或者看不惯文定伯得势的人都纷纷进言。甚至王知府也上了折子,说没有能力管束儿子,既然管不了儿子,自然也当不好地方官,自请降职。 嘉德帝不胜其烦,冲吴峰拍桌子,“你能不能管好你妹妹?” 吴峰慌忙跪下,“舍妹天天足不出户,除了读经就是刺绣,不知还要怎生管教?” 嘉德帝梗一下,扬手把茶盅里的水泼了过去。 杜仲敢躲,吴峰却不敢,硬生生地受了,茶水顺着发梢往下淌,襟前还挂着几根茶叶,极为狼狈。 嘉德帝心知自己迁怒于吴峰,看着他这副样子,火气也消了大半,冷声道:“下去收拾利索了再进来,没得给朕丢人现眼。” 吴峰谢恩,径自下去换衣。 静了心,嘉德帝又拿起手旁的奏折看,忽地又笑了,骂一声,“屁!八竿子打不着,算哪门子皇亲国戚” 本来这只是臣子间的家事,与前朝牵扯不上。 皇后有错,太后连发四道懿旨,进宫的进宫,晋位的晋位,已是落了皇后颜面给她惩戒。没想到臣子们仍是不肯罢休,大有闹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已经闹到这个地步,火候也差不多了,嘉德帝胸有成竹地批复了奏折,发了两道旨意。 一道给文定伯,短短数月闹出好几起丑事来,就让文定伯先卸了朝廷的职务,专心整治家里的事。什么时候整治好了,不再有仗势欺人冒充皇亲国戚的行为了,什么时候再另行起用。 另一道则是给平凉侯的,平凉侯嫉恶如仇,消息灵通,到都察院任佥都御史。都察院在京都的主要职责是纠劾百官、辨明冤枉和考核百官,虽然已经有了四个佥都御史,可再多一个也不算多。 至于王知府,嘉德帝在奏折里批复了,鉴于他前两年考绩均为优等,暂且等这一任期结束后再做决定。 换言之,一个字“拖”,拖到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此消彼长,平凉侯胜,文定伯败。 文定伯气得指着陈夫人的鼻子骂:“看你教养的好女儿,自己犯蠢带累全家……上次得罪信义伯我就不说了,这次又得罪忠勤伯。我被免职也就罢了,这名声呢?你让满朝文武怎么看我……明儿一早你就递牌子进宫让她消停点儿,她要是不听,不是还有蓉儿?陈家的将来不能押在一个人身上。” 陈夫人欲哭无泪,上次奉召进宫,皇后娘娘没给她好脸子看,话里话外都在抱怨家里扯她后腿。皇后是皇室,代表着君,她没敢反驳。眼下夫君又指责她,夫乃女子的天,她也没法回嘴。 又想起离世尚不满百天的小女儿陈芙,只觉得百感交集万念俱灰,恨不能也学了陈芙,一死了之图个清净。 可看着眼前偌大的宅邸,陈夫人舍不得死,只是借机病倒了。 陈夫人过得不顺心,皇后娘娘更是气苦。 从太后发懿旨到接新人进宫,前后近四十天,嘉德帝一次都没去过坤宁宫,就连差遣个小太监过去看看都没有。 这还是成亲三年多前所未有的事情。 相较而言,冯美人也就是现在的容嫔却是夜夜承恩。 皇后并不笨,先前之所以张狂大多是依仗嘉德帝对她的尊重和家族的支持。现在嘉德帝移情于容嫔,而陈家又将送进陈蓉来,势必要分她的势。 眼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重获嘉德帝的心。可乾清宫她进不去,高太监赔着笑拦住了她,“皇上正召人议事,不准任何人入内。” 皇后知道嘉德帝的性情不敢擅闯,只得悻悻回去。 几次三番受到冷遇,皇后也便明白了,嘉德帝是真厌了自己,于是又将主意打在太后头上,亲自下厨做了两样点心捧着来到慈宁宫。 皇后掌凤印,乃后宫之主,太后虽不喜她,可也不会不给她面子。 细细地尝了她带的点心,夸豌豆糕甜而不腻,夸杏仁酥清香可口,太后微微笑着,明知道皇后的来意就是不入正题。 皇后没办法,刚开口就红了眼圈,委屈地说:“母后,皇上如今厌了臣妾,连面都不想见……” 太后笑着宽慰她,“哪里是厌了你,皇帝是怕你太忙。后宫虽然清净,可前朝的事儿着实不少,文武百官家里定了亲或者没定亲的公子小姐好几十位,少不得你一一过问。” 皇后一听白了脸,蓦地又变得通红,跪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嗫嚅地道:“母后,儿媳知错。” 太后俯视着她头上金光闪闪的九尾凤钗,大红色绣着金线凤纹的霞帔,眉头皱了皱,声音却依然温和,“皇帝已经二十有三,还不曾有一儿半女,哀家心里着急。先前你忙了那么久,没好生歇歇,现在皇帝身边多了伺候的人,你暂且休养一阵子。”扬声唤了顾琛来,“小德子,先前哀家吩咐人炖的鸡汤呢?端了来,给皇后补补身子。” 顾琛躬身应着退下,少顷,有宫女端着托盘随之进来。 太后亲自接过青花瓷的汤碗,“专门给你炖的,放了不少药材,最是大补。”竟是亲手舀了喂到皇后嘴边…… ** 宫里多了两位新人的喜事也传到了易楚耳朵里。 赵十七进宫是早有预兆的,易楚并不惊讶,意外的是陈蓉竟然也被接了进去。 想必嘉德帝对陈家还是恩宠有加,对皇后也是特别关照,专门找个妹妹进去陪她。 不过这些事儿她完全没有放在心里,眼下她面前摆了两盘清蒸肥鹅,正准备品鉴。 说起来,这还是腊八粥引出的由头来。 腊八那天,王婆子在大厨房熬了两大锅腊八粥,府里下人人人都分了一碗。 丁嬷嬷则在小厨房也熬了一锅腊八粥,头一碗盛给了易楚。 易楚尝了连声夸好吃,让冬雪等人也随着吃。 冬雪细细地品了两口,奇怪地道:“说起来王婆子那边的腊八粥也是好的,用得材料也差不多,可相比起来,怎么这锅里的格外软糯,丁嬷嬷可有什么秘诀?” 丁嬷嬷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得,“秘诀就是个火候,同样是泡,红枣跟桂圆以及花生浸泡的时候都不一样,往锅里放的时候也讲究个先后顺序,另外出锅往外盛也不能太早或太晚,早了糯米不软和,晚了的话花生太烂,没嚼劲儿……” 冬雪“哧哧”地笑,“嬷嬷哪是熬粥,简直比绣花都精细。” 几人嘻嘻哈哈笑。 说话间,宫里赏赐的腊八粥也下来了,威远侯府以及三舅家也各自遣人送来了腊八粥。 冬雪上来了孩子气,把几样粥用相同的瓷碗盛了,让大家品鉴,要评出个一二三来,看看到底谁家的粥最好吃。 结果还是丁嬷嬷熬得粥最好,而宫里赏赐的虽然加了珍珠米、玉兰片,口味却实在算不得上乘。 这一下倒引起冬雪做饭的兴趣。 丁嬷嬷倒不藏着掖着,做饭时准许冬雪在旁边观摩。冬雪人机灵脑子也好使,把丁嬷嬷炒菜的用料、火候、和下锅顺序记了十足十,便用同样的料也试着做一盘。 两盘菜同时端上来,由易楚跟富嬷嬷和冬雨她们评判。 只可惜,冬雪学了个表面却没学到实质,每次都落败,却是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过了腊八节,年味就渐渐浓了。俞桦早早备了年节礼,待易楚过目后,一一送了出去。这次除去往常的三家外,还特地给晓望街吴婶子家送了一份。 没想到转天,吴大哥亲自驾了牛车送了吴大婶过来,同来的还有吴大嫂跟柳叶。 易楚喜出望外,不迭声地嚷,“快请,快请,”又披了斗篷亲自往外迎接。 前一天刚落了雪,地上还有些湿滑,富嬷嬷怎敢让她多走,与冬雪死命拦着不让,只肯叫她站在院子里等着。 吴家三人是头一遭进大户人家的府邸,一路行来只觉得眼不够使似的,看见假山也惊叹,看到竹桥也稀奇,又看着往来穿梭的丫鬟婆子个个穿着体面打扮齐整,心里更是吃惊。 吴嫂子跟柳叶年轻面皮儿薄不敢作声,吴婶子却不住嘴地问:“府里这么大,得有好几十间屋子吧?住了多少人?” 引着她们进来的是个未留头的小丫鬟,笑嘻嘻地回答:“府里有大小八个院落,共二百多间屋子,要是加上围墙隔开的那半,得有四百间。人倒是不多,外院的护院跟小厮我不清楚,内院里伺候夫人的有二十四人,厨房里八人,针线房六人,还有管灯油火烛洒扫种植的,共六七十个。” 吴婶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她知道易楚现下是富贵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泼天的富贵,单伺候她的就二十四个,怕是王母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行至瀚如院,冬晴打发了小丫鬟,将人让了进去。 吴大婶一眼就看到了易楚,披着大红羽缎的斗篷,帽沿镶着雪白的毛皮,将整个脸都包在里面。她的左右各扶着一个大丫鬟,身后站了两个婆子,廊下的夹板门帘前另有两个小丫鬟…… 易楚上前走了几步,笑着挽了吴大婶的胳膊,“这么冷的天劳婶子跑一趟,真是对不住,”又跟吴大婶与柳叶打招呼,“嫂子怎么不带全哥儿来,柳叶什么时候来了京都?” 吴大婶被这一路的气派骇着,只觉得被易楚扶住的胳膊僵硬,想抽却抽不出来,吴嫂子跟柳叶也局促得说不出话。 直到进了偏厅,易楚让人上茶端来点心,将身边众人都打发走,吴嫂子才回过神来,笑道:“全哥儿本是吵着要来,听说小叔要去冰上打鱼又跟着去了……柳叶来了一个月了,家里事儿太多,我娘说让她在京都过年。”言语间有些晦涩,很显然是家里有丑事不好对外说。 易楚便不多问,笑盈盈地让着大家吃点心。 因是街坊来,易楚特地叫人换了大盘子,将各式点心摆得满满的。 三人俱都尝了两块,吴婶子扳着手指头道:“先头你托我的事儿,我打听了几家,有两家看着还行。一家是保定那边过来开油坊的,姓张,家里就老俩口带个闺女,闺女年纪不小了,过了年整十九,模样一般性子倒好,就是行事泼辣点儿,不过要不这样,家里油坊也开不下去,早被人欺负了……另一家是京都本地人,离着晓望街不远,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名字叫钱富贵的那家的三闺女,虚岁十八,不过生日小,腊月头上的生日,满打满算刚十六。张家闺女想见见人再决定,钱家没提相看的事儿,但提出要十六两银子的聘礼。” 易楚思索片刻,笑着开口,“张家闺女相看的事儿就听婶子安排,至于钱家,我们这头倒是想相看相看,要是看中了,聘礼不成问题。” 吴婶子是看着易楚长大的,知道她的品行,也笑着答应了。 吴嫂子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易楚狐疑地望过去,就见吴嫂子不动声色地朝柳叶努了努嘴。 易楚心知肚明,跟柳叶寒暄几句,笑道:“前几天闲着没事做了些绢花我平常也不大戴,我记得你喜欢这些,挑几支回去戴。”扬声叫了冬雪进来,“带柳姑娘选几支绢花。” 冬雪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说:“柳姑娘请随我来。”顺手扶住了柳叶。 柳叶霎时红了脸,嚅嚅地推辞,“不用扶,我能走。” 待柳叶离开,吴嫂子为难地说:“柳叶比阿楚小两个月,阿楚眼看就做娘了……不知道你说的这几个人,有没有跟柳叶般配的?” 易楚猜想也是这事,开口道:“这四人我都见过,但什么脾气却不了解,柳叶性子软和,最好找个能主事的男人才撑得起门户,要不我再打听打听” 吴嫂子叹口气,“可不是?我也是惦记着找个能给她撑腰的男人……柳叶觉得胡二不错,但那家里乱麻似的不成体统,眼下虽然强了些,可胡婆娘跟胡大媳妇不对付,也是三天两头地吵,柳叶要嫁过去,有这样的婆婆跟嫂子,得受多大的气啊。” “胡二也回了祖宅?”易楚只上次回晓望街听到些消息,到底不太真切。 吴嫂子摇摇头,“没有,还是带着小五单独过,虽是分了家,可那些杂七杂八的关系却撕掳不开。说起来,胡二真还不错,为人仗义,离着晓望街也近便。” 易楚便笑道:“要不嫂子找人给胡二递个话儿听听他有什么打算,要是就这么分开过,倒也可以考虑。要是有心合到祖宅,那就算了……这姻缘大事虽然是媒妁之言,可柳叶愿意,总比勉强着成亲好。” 吴嫂子思索片刻,也笑:“倒是嫂子想岔了,也罢,回去先探探胡二的意思,你这头也替我留意着,实在跟胡二不成,好歹这边还有个后手。” 吴嫂子说得这般坦诚,倒教易楚不由地笑开了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过了小年,冬雨就带着小丫鬟们将瀚如院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富嬷嬷跟丁嬷嬷还剪了窗花,有连年有余,有喜上眉梢,整整齐齐地贴在玻璃窗上。 易楚看着她们进进出出地忙碌,也是欢喜,只是想起杜仲应允的要回来陪她过年,心里总有几分期待还有莫名的不安。 终于到了除夕这天,杜仲仍没有回来。 易楚虽失望,可瞧着下人们开心高兴的模样,也不好表露在脸上,强展了笑颜一同吃了丰盛的午饭。 饭后,仍是要小憩一会儿。 似乎刚睡着,就听外头有人吵嚷,“伯爷回来了,快告诉夫人,伯爷回来了。” 接着门帘被撩起,冬雪喜滋滋地进来,“夫人,伯爷的长随先回来报的信,伯爷已进了城,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 听闻此言,易楚怎可能再睡,忙不迭地起身穿衣,又吩咐冬雪取大毛衣裳。 冬雪知道易楚势必要到门口迎接的,也不劝着,倒是多拿了件夹袄给易楚穿上,才披上了灰鼠皮的斗篷。 刚在角门站定,就听西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身穿黑色鹤氅的杜仲如天神般披着金色的阳光而来。 易楚展颜而笑,上前紧走两步,却见杜仲身后还跟了辆马车。 一时马车停下,跳下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婆子,婆子回身掀了车帘唤道:“曹姑娘,下来吧……” 157|缠绵 竟是带了个女子回来,难怪特特地让长随回来报信。 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女子? 易楚僵了下,停住脚步。 杜仲已走近,握住了她的双手,柔声道:“怎么在门口等着了,冷不冷,也不带个手炉?” 他的掌心较之往日更显粗糙,指腹有细密的倒刺刮蹭着她的手,有点疼,却极暖,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的。 一双黑眸幽深闪亮,直直地盯牢她的,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 易楚面上一红,蓦地想起,两人相识时日不短,他还从未曾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胸口的滞涩骤然散去,笑意复又真真切切地绽露出来,迎着他的眸,低声道:“想早点见到你。” 杜仲黑眸亮起来,轻声地回,“我也是,”也不避讳旁人的目光,展臂扶住她的腰身往里走。 冬雪随后便要跟上,却被俞桦唤住了,指着自车上下来的女子道:“曹姑娘跟魏嬷嬷一路奔波,先带她们到翠景园安顿下来,明儿再去拜见夫人。” 翠景园离花园不远,景致虽好,但很偏僻。尤其是冬天,很少有人往那边去。 冬雪了然,匆匆跟小丫鬟嘱咐几句,笑盈盈地对曹姑娘行个礼,“姑娘请随我来。”又伸手接她手里的包裹。 曹姑娘顿时红了脸,“不沉,我自己拿着就行。”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不太容易听得清。 包裹是蓝布的,但是因洗得多了,那蓝便泛出灰白。 看样子里面东西也不多,只是小小的一个卷儿。 捏着包裹的手指节粗大,还生了不少冻疮,很显然经常干粗活。 易楚出身市井,即便当了一品夫人也从没冷眼待过当初的街邻。 冬雪等人原本就是穷苦出身,自然也不会看衣裳待人,只是心里不免诧异,曹姑娘看着相貌甚是普通,又是粗手粗脚的,伯爷为什么千里迢迢带这么个人回来? 既是带了来,看着又不十分上心的样子,连给夫人见礼都要等了明日。 着实有点奇怪。 思忖间,已到了翠景园。 先头赶来的小丫鬟已要来钥匙,开了门通风,两人攥着抹布在擦桌椅。 冬雪笑道:“没想到姑娘来,不免仓促了些,姑娘且宽坐,一会儿就收拾齐整了。” 曹姑娘点点头,忽地撸起袖子,伸手夺小丫鬟手里的抹布,“我来擦。”动作倒是麻利,转眼间将桌椅擦得干干净净。 小丫鬟没了差事,眼巴巴地望着冬雪。 冬雪嗔她一眼,“去找薛嬷嬷要几张纸把窗子重新糊一下,还有灯油火烛什么的一并领了来。” 小丫鬟欢快地应一声提着裙子就跑。 不大工夫,俞桦带了几个小厮抬着土坯白灰等物进来,四处打量下,在东耳房垒了个灶台,安置了锅子,问道:“曹姑娘,你看这还使得?” 曹姑娘打量下,开口道:“新锅子得先过了油才好,要不怕生锈,且用不长久。” 俞桦笑道:“稍候我让人将柴火木炭送来,正赶年根外头店铺都关了,家伙什正让人凑,赶明儿定能备齐了,今儿除夕,就让厨房那边送菜过来。” 曹姑娘又落落大方地道了谢。 冬雪愈加不解,难不成以后这院子还要自己开伙? 这曹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瀚如院的正房里,水气氤氲。 杜仲坐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正提到曹姑娘,“……十六岁,一家七口,上头有个生病的祖母,底下有三个弟妹,大的是女孩今年十二,小的是双生男孩,八岁。腊八那天下大雪家里房子塌了,父亲被屋梁压断了腿,现今欠了不少医药钱,打算卖了长女……许了她家二十两银子,没要身契,只说给找了个婆家……先在家里住阵子,等顾大婶搬到京都来见个面,要是满意就定下来,要是不成,再将人送回宣府。” “你跟曹姑娘说过顾大哥的情况吗?”易楚凝神听着,一边用手将澡豆抹在他乌黑的长发上,轻轻地揉搓,少顷,舀了水当头冲下来。 温热的水顺着脸颊淌下,杜仲舒服得深吸口气,续道:“提过了,她家里人都没当回事,曹姑娘也说愿意。” 易楚“嗯”一声,“回头我再跟她说说,顾大哥不难相处,只要别冷着饿着,几乎不怎么闹腾。”而且,也不可能说些知情知意体贴人的话。 想至此,不免感慨地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杜仲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侧头瞧过来,对上易楚明媚温柔的眼。 视线交著,便似不能移开。 伸了手寻着她的,紧紧地扣在指间,目光里极快地漾出浓情来,声音低哑如同叹息,“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心头颤一颤,垂了头俯过去,滚烫的泪水瞬即湮没在他濡湿的发间。 少顷,收了泪,柔声道:“水凉了,我唤人抬水过来。” 杜仲牵住她的手不放,“不用了,反正夜里也得再洗。” 话语间,几多旖旎与缠绵。 易楚了悟,禁不住红了脸,转身便走,想一下,又从屏风上扯过棉帕扔了过去。 也只是沐浴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下来。 院子里点了红灯笼,被风吹着一摇一晃,那红色的光影便随着摇摇晃晃,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屋里也多了几分红色。 因燃了火盆,杜仲没穿夹袍,松垮垮地穿了件鸦青色道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净房走出来,极自然地将手中棉帕递给易楚。 易楚怀胎已是第六个月,身子比往日丰腴了许多,不方便跪着,只能坐在炕沿上。杜仲则半蹲在地上,方便她绞发。 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易楚忍不住笑骂:“以往我不在你不也是能自己绞头发,这样蹲着也不嫌累?” 杜仲不答,越发往前凑了凑,将脸俯在她腿上,低哑着再说一遍,“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愕然,相识以来,好似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大街上,鞭炮声次第响起来,有淡淡的硝石味儿混杂着饭菜香气飘过来。 冬雨跟冬雪静静地站在廊下。 小丫鬟忍不住,悄声问:“冬雪姐姐,厨房里饭菜都好了,再不摆怕放凉了。” 冬雪轻轻掀了帘子往里瞧,暗红色的光晕下,易楚仍是坐在炕沿上,而杜仲半跪着偎在她怀里。 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冬雪蓦然感觉眼眶有些湿,这是不是就叫做天荒地老,天长地久? 饭菜温过一遍后,屋里终于掌了灯。 年夜饭是易楚老早就定好的,因杜仲说过会回来,所以尽都依了他的口味。十二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还特地烫了壶上好的竹叶青。 杜仲倒了满杯,又给易楚倒了半盏,“总是过年,尝一口。” 易楚自不会拂他的意,轻轻与他碰杯,“祝伯爷来年顺遂如意。”小口抿了下,不意这酒酒劲十足,连连夹了好几口菜才止住那股辛辣。 虽是不胜酒意,易楚仍是勉力陪着杜仲将那小半盏酒喝了下去。 这两个月,她养得确实好,皮肤细嫩红润,被大红灯烛映着,加上有了三分酒意,言语行止比往日更多几分娇媚与慵懒,只是望着杜仲的眸光仍是温柔,水草般痴痴纠缠着他。 杜仲回望着她,柔情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柔软无比。 面前的珍馐似乎变得已不重要,他的心里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好好地与她相守。 杯碟被撤下,复换了茶水点心上来。 杜仲搂着易楚,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明儿一早我进宫拜年,顺便把这事跟阿琛说了,晌午前再往晓望街去一趟,中午回来陪你吃饭……要是晚你就别等我,自己先吃,我陪你歇晌觉。” 易楚点头,轻声道:“别忘了代我给外祖母和爹爹问好。” “那是自然。”杜仲笑着亲她脸颊,又顺着脸颊往下,落在唇上。 易楚推他,“别,被人看见。” 屋里点着蜡烛,大炕的窗子镶着透亮的玻璃,站在院子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子里的动静。 杜仲扫一眼外头明晃晃的灯笼,压低声音,“我抱你到床上。” “不行,还得守夜。”易楚仍是推拒,除夕守夜是习俗,只有这样才能家业兴旺。 “耽误不了守夜,”杜仲贴着她的耳边哀求,“就一会儿,等完了咱们就起来守夜,吃饺子,我给你放烟火看,好不好?” 声音里,掩藏不住的渴望。 易楚静下来,乖巧点了点头,“嗯”。凝眸望他,眼里除了羞涩,俱是痴恋。 杜仲蓦地酸涩不已。 这便是他的阿楚,全心全意痴恋着他的阿楚,即便是多无礼的要求,只要他想,她便没有不依从的。 那一刻,胸口好似梗住,竟有些无法呼吸,而眼眶却渐渐变得湿润。 伸手拂落帐帘,让黯淡的光线遮掩了几欲落下的泪。 柔顺的带着浅浅栀子花香的墨发铺散开来,她白皙娇软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杜仲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宝般呵护着她。 即便是拘谨着,却仍叫他癫狂,就像第一次一样,忘了周遭一切,眼里心里只有她…… 158|念头 这夜两人自然没有起来守夜吃饺子。 第二天,易楚睁开眼时已近辰初,耀目的阳光透过细密的帐帘已变得昏暗朦胧。杜仲紧贴着她的身子仍在睡。 唇角紧抿,脸庞刚硬,素来深邃黑亮的眸子被眼睑遮住,却将眼底的青紫显露无遗,而浓黑的长眉紧紧蹙着,似有抹不去的愁绪。 易楚心头一动,轻轻伸手搭在他的脉间,才刚探上,杜仲蓦地睁开眼,大手闪电般已扼住她的腕。 待看清是她,才松懈下来,再度搂紧她的肩头,呢喃道:“不想起,再陪我睡会儿。” 易楚“嗯”一声,悄声道:“我给你把把脉。”小心地扯过他的手按了上去。 试过一次再试一次,眉头不由锁在一起。 才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好似亏了许多,在宣府定然太过劳累又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吧? 易楚心疼地抬眸,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杜仲又睡了过去reads;。 他从不是嗜睡的人,以前也曾有过三四日不眠不休的时候,可这次怎么好像睡不够似的? 易楚心中生疑,却怕吵醒了他不敢乱动,只静静地窝在他臂弯里,任由他抱着。 这一次倒是睡得不久,只过了一刻多钟,杜仲便醒来,笑着亲吻她的脸颊,又去寻她的唇。 易楚羞恼地推拒,“都辰时了,不是说要进宫?” “不急,”杜仲抱住她不放,到底纠缠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让易楚侍候着穿衣服。 因是大年初一,又是进宫,总不能像平常那样随意。 易楚特地找了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束上白玉带,别了香囊荷包等物。头上也戴了白玉冠,整个人看起来清贵俊朗飘逸不凡。 杜仲看着镜子挑眉问道:“你放心让我这般出门?” 易楚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有好东西总得显摆显摆,难不成一直藏着掖着……有主儿的东西,别人惦记了也没用。” “嗯,我是有了主儿的。”杜仲哈哈大笑,挑起她的下巴,狠狠亲了口,才阔步离开。 易楚站在门口目送着他,心底一片平和。 昨夜不知何时落了雪,院子里的已扫干净,屋顶墙头仍是一片白,被金色的阳光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易楚吩咐冬雪,“把跟随伯爷的小厮叫来,我有事问他。”话音刚落,却见杜仲又大步回来,含笑望着她,“我刚吩咐了婆子别往花园去,等我回来咱们一起赏梅烹茶。” 雪被踩过就失了韵味,比不上刚落时候的意境美。 就这么点小事,随便吩咐个丫鬟来说一声就是,还值当他亲自回来? 易楚颇感无奈,可心里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嗔道:“你快去吧,别耽搁了……路上雪滑,骑马小心点儿。” 杜仲再叮嘱一句,“外头滑,你只在院子里走动就好,中午别等我,饿了就先吃。” 当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易楚不好多说,笑着应了。 不大时候,跟随杜仲的小厮被带了来,半跪着给易楚行礼,“小的给夫人拜年,夫人新年万福。” 易楚忙让冬雪给他看座,又端了茶水来,温声道:“跟随伯爷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冬雪极有眼色地递了个红包过去。 小厮又行了个礼才收下,“小的不辛苦,这次带着曹姑娘,路上看到驿站就进去歇歇,比先前几次轻松多了。” “风雪天赶路总是不容易,”易楚温和地笑了笑,又问,“我看伯爷这次回来精神差了许多,你一直跟着伯爷身边想必最清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厮犹豫片刻,支吾着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打上次回来后,伯爷夜里总不能安睡reads;。” 易楚皱了眉头,“怎么不能安睡法儿?” “先前伯爷睡得也不多,但每天至少能睡两三个时辰,可现在睡不上一刻钟就醒了。有两次伯爷还连夜赶回来过,没惊动夫人,跟俞管家说了几句话又连夜回去了……小的猜测,伯爷是记挂着夫人……尤其是宣府那边发生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情?” 小厮迟疑着,“大过年的,不好说。” “你说!”易楚盯着他,声音仍是温和,却有种不由人违抗的压力。 小厮悄声嘀咕一句,“佛祖保佑,大吉大利,”才续道,“一个月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七十余口连夜被仇人灭了门,还有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在内,听说孩子都成了形……因太过耸人听闻,那边知府不敢擅自断案,请了伯爷前去……伯爷回来后越发睡不着。临近年关,鞑靼人那边也不消停,虽没有大举动,可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前来抢夺粮食衣物,打死一帮也没用,那边没粮食,饿狠了还是过来抢,烦不胜烦。” 原来他也在怕! 先前他走的时候笑呵呵地开解宽慰她,其实他心里是怕的,所以才会夜不能寐吧?可他白天操练士兵应对外敌,晚上又无法安眠,时间一长,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易楚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生伺候伯爷。” “小的明白,”小厮恭敬地行礼离开。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雪就在旁边伺候,将方才小厮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见易楚叹气,低声道:“要不将府里的安神香让伯爷带点儿过去?” “安神香偶尔用用还行,时候久了就没有了效用。而且,用安神香睡着了难以唤醒,要是突然出点什么事儿……”易楚摇摇头,起身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算是书房,易楚的医书就放在里面,还有杜仲以前常看的一些书。 书里安神助眠的方子不少,可都治标不治本,喝了药能安睡一晚,不喝药的话,仍是不能睡。 其实也是,杜仲这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药医,昨儿夜里他不就睡得极好,睡到天亮还不愿醒来? 既然他牵挂她,那么她每天陪着他便是。 易楚蓦地想到一个念头,张口便要吩咐冬雪去请俞桦,又想起俞桦跟随杜仲进了宫,想必现在也没回来。 只是念头生起便放不下,越想越觉得可行,索性医书也不看了,直接到库房寻了些药材出来,准备煎药。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杜仲果然没有回来,易楚便依着他所说自己先用饭。 刚吃到一半,听到冬晴进来禀报:“俞管家刚从晓望街回来,说太太已经发动了。” 画屏这是要生了? 原本也是说正月里生,可父亲估摸着应该是上元节前后,不想提前了这么些日子reads;。 易楚饭也顾不上再吃,忙让人请俞桦进来。 俞桦笑着解释,“先生说是半夜时候发动的,许是夜里鞭炮声太响受了惊吓,不过现在生也算是瓜熟蒂落,没有大碍……那边已经请了个稳婆过去,老太太说头一胎怎么也得七八个时辰,伯爷在那里等着,让我先回来报个信儿。” 既然已经请了稳婆,再加上有父亲在,应该没有什么意外。可要是不顺利呢? 易楚站在地当间儿,脑子转得飞快,一边想一边问:“你待会儿还去晓望街?” 俞桦明白易楚的意思,当即回答:“去,夫人要带什么东西?” 易楚扳着指头吩咐冬雪,“红色桃木匣子里包着一根参,厨房里要一篮子鸡蛋,看看有没有猪蹄子、鸡,都带上,还有鱼……要是不多的话,让人到花园湖里捞几条……还有,赵稳婆回家过年了,要不拐个弯把她也带上,你知道她家住哪里?” 后一句却是问俞桦。 俞桦点头,“行,我认识路。” 只片刻工夫,冬雪已让婆子将东西备好交由外院小厮装上了马车。 俞桦便不耽搁,急匆匆地又走了。 易楚便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这一等又是三四个时辰,直到亥时杜仲才步履匆匆地回来,一进门没着急往内室走,站在厅堂里边搓手边道:“生了,是个儿子,六斤八两,母子都平安。” 易楚松一口气,满心的焦虑尽都散了去,笑着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外祖母炖了鸡汤我跟着喝了碗,现在倒是饿了,你呢,吃了吗” “你不回来我也没心思吃,正好一起吃点儿。”易楚笑着吩咐了冬雪去厨房催饭。 杜仲跟在易楚身后进了东次间,一把揽过易楚低声道:“现在才知道女人生产真是不易……幸好你送了赵稳婆去,先前一个稳婆根本忙不过来,外祖母说这还算是顺利的。阿楚,等你生下这一个,咱们再不生了好不好?孩子再好也不如你重要。” 易楚心中一梗,想起他在宣府与京都间来回奔波之苦,靠在他胸前柔声地答:“好!” 饭后,杜仲不知从哪里取出只匣子,一古脑儿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问道:“父亲给弟弟取名叫易韩,后天洗三,送哪样东西比较好?” 炕桌上摆着好几只玉佩,有刻着节节高的碧玉,有雕成宝瓶状的白玉,有刻着莲花的红玉,还有块雕着螭龙纹样的墨玉。 易楚笑道:“洗三礼添盆的东西都是交给稳婆的,找两只意头好的银锭子就行,要真想送给韩哥儿就等满月礼或者抓周的时候。”说着掂起那块墨玉问,“这便是你先前常带的那块玉?” 他为锦衣卫特使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没有饰物,唯一佩戴的就是这块墨玉。 墨玉配上大红的飞鱼服,几多的嚣张与狂妄! “是先皇所赐的信物,嘉德帝登基后我本打算交还回去,嘉德帝说既是先皇所赐就留下当个念想……这块玉是德宗皇帝令人制作的,本来有两块,佩戴者可无需传召而进宫reads;。” “呀!”易楚轻呼出声,“先帝竟这般信任你?”将玉凑近了烛光,看到盘踞的螭龙爪间还刻了一个草篆的“泰”字。 德宗皇帝在位时年号庆泰,想必另一块应该刻着“庆”字。 “这么重要的东西合该好好收着才是,若是丢了,岂不惹来祸端?”端详罢,易楚将墨玉复递给杜仲。 杜仲却是不在意地仍将它与其它玉佩混在一处,“先帝信我一是因圆通法师,另外也有祖母的原因,先帝在潜邸时曾与祖母有过一面之缘,而后父亲含冤而死,先帝应是心怀愧疚,所以待我比其他臣子更宽厚些……可我也没少替他做事,足以对得起他的信任。” 看到他幽深黑眸里的傲然与自得,易楚忽地笑了,柔声附和,“那是自然,先帝作为一国之君,怎可能做吃亏的买卖?” 烛光辉映下,她眉目似画巧笑嫣然,腮边的梨涡时深时浅,如同装满了浓醇的美酒,只看着便教他心醉。 杜仲眸光也变得温柔,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滑过她细如凝脂的脸颊,捏了一下,指着刻着翠竹的碧玉笑道:“就送这块节节高的吧?满月时我回不来,到时候你的身子愈发重了,而且天也冷着就别去了,我洗三时一并送去,好不好?” 洗三礼原本就是妇人家凑在一起热闹,他一个大男人倒是喜欢跟着掺和。 又想到,曾经令京都权贵闻风丧胆的人竟然也在意起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是在意她家里的人吧? 易楚不由感慨,眉眼间越发温存,将碧玉单独用荷包装起来,又找了两只刻着必定如意的银锭子另盛了只荷包,都放在一处,其余的玉佩原样装进了匣子里。 杜仲默默地看着,忽而道:“今儿本应了你一同赏雪的,要不改在明天?我一早再去晓望街看一眼,很快就回来陪你赏雪,吃过午饭我去趟威远侯府跟三舅家,后天等洗三礼完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只在家里陪你。” 大后天,他又该走了。 易楚掩住心中的黯然,柔声问:“去威远侯府可要备什么礼品?” 杜仲笑答:“先前你不是送过年节礼了,这次就是拜年……有什么需要的,我让俞桦准备就行。” 一时再无其它事,两人便移了灯烛到内室歇息。睡前少不得又缠绵一番,易楚是决意好好侍候他的,便由着他的性子毫不抗拒。杜仲却是疼惜她,又碍着孩子,处处以她的感受为先。 两人都有心对对方好,一番痴缠后,倒觉得比有孕前更是有滋味些。 稍做歇息后,又恩爱一次才作罢。 清理过,杜仲拥着易楚倦倦地睡去,易楚窝在他臂弯里,鼻端是他身上独有的汗味儿夹杂着艾草清香,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心里柔肠百转,迟迟不舍得入睡。 可两人相守的时日实在太少,短短几天又得分开。 易楚不想再这般两地相思,就是为着杜仲的身子也不能天各一方,总而言之,她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159|准备 正月初四一大早,易楚难得地笑盈盈地送别了杜仲,进门后不回瀚如院直接去了翠景园。 刚走近翠景园就听到里面传来“咚咚咚”的重物敲打声,易楚疑惑地皱了皱眉,紧走几步,看到院子里曹姑娘正挥着斧子劈柴。 地上已零零落落地散了许多,想必已经劈了一阵子。 起得很早,又这么能干,易楚蓦地对她生出一种好感来。 魏嬷嬷先看到易楚,对曹姑娘说了句什么,曹姑娘慌忙放下斧子,掸了掸裙子上的木屑,小跑着迎出来。起先想跪的,因见魏嬷嬷只福了福,也便屈膝行了个福礼,局促地说:“见过夫人,夫人新春如意。”说话带了口音,分辩不太清楚。 冬雪早就备着红包,给两人一人塞了一个。 两人又行礼,道谢接过了。 易楚趁机看清了曹姑娘的长相,皮肤不太白,带着饭食跟不上的菜色,又因不曾保养过,有些粗糙,眉眼却是周正,看人时虽是羞怯,却坦坦荡荡的。 身子也瘦,算不得高,看着却很壮实。垂在身侧的手骨节粗大,布着浅浅的薄茧,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干粗活的人。 又看到满院子的木柴……是个能吃苦的。 及至屋里,曹姑娘急促地说了句什么,因说得快,易楚没听明白。魏嬷嬷笑着解释道:“曹姑娘请夫人宽坐,她这就生火烧水。” “不用忙,我不渴。”易楚笑着摇摇头,曹姑娘却不听,固执地去了。 翠景园是个小院子,三间正房带两耳,曹姑娘住东屋,魏嬷嬷住西屋,正中这间就布置成平常起居待客的地方。 屋里的桌椅是原本就有的,被擦得干干净净,墙边案几上摆了两匹布,一匹水红色,一匹葱绿色,都是很普通的棉布料子。面上还有片刚裁好的月白色布料,看形状应该是做裙子。 魏嬷嬷道:“是俞管家让人送来的,曹姑娘灶上活计可以,针线活却一般,也就能缝缝补补,裁衣服却不行……我娘家是京都人,嫁到宣府三十多年了,如今家里只剩我一个,杜大人找我一是跟曹姑娘做个伴儿,二来教她几句日常的京都话,免得出门语音不通,被人欺负。” 人都欺生,京都人也不例外。就是晓望街的摊贩也喜欢看人要价,熟人要低点,生面孔就往高里要,如果听出是外地口音,岂不更是挨宰? 易楚笑一笑,就看到曹姑娘端了托盘来,却是两杯白水,和一碟馍馍。馍馍捏成燕子状,用黑豆子嵌着当成眼睛,看上去非常有趣。 曹姑娘微红着脸道:“没有备着茶叶,夫人喝点水暖暖身子……馍馍是我做的,加了点白糖,夫人要不嫌弃就尝一口。” 态度恭谨却不失热情。 这般的人品应该能够担起一家责任来。 一念起,转而哂笑,杜仲审过无数犯人,在识人上眼光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既然是他选中带了来,在能力跟人品上定然没问题。 只不知是否愿意跟顾大哥成亲? 想到此,易楚端起茶盅喝了口水,缓缓开口,“顾大婶一家出了正月就到京都来,不知伯爷跟你提过没有,顾大哥幼时生病伤了脑子……届时见面看看,你若愿意,就让顾家请了媒人来,三聘六礼总是要有。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会让人好生地将你送回宣府。” “我愿意,”曹姑娘急急地应,“杜大人已经提过……我只把他当孩子就行,我弟弟小时候也是要吃要喝还得让人哄着。村里人也有卖闺女的,签了死契也才十两八两银子,杜大人给了二十两,还让人帮我家修房子……我信他。” 合着有一半是因为杜仲才愿意的。 易楚不由腹诽,他几时人缘这么好了,以前……以前可没几个敢正眼看他的女人。虽如此,脸上仍是带了笑,“既然这样,顾家下定送的礼和聘礼都给你自个儿,你或是托人送回家里或者自己留着傍身,另外我再帮你置办副嫁妆,管保让你体体面面地嫁过去。” “多谢夫人!”曹姑娘跪在地上,正正经经地磕了三个响头。 离翠景园不远就是花园,此时内院小径的雪均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可花园里仍是一片白。隔着老远就看到亭子旁边盛开的红梅,梅花上落了雪,红白分明,被耀目的阳光照着,更是好看。 初二那天,杜仲果然早早从晓望街回来,让人用屏风将亭子三面围住,安放了茶炉, 亲自烧水为她烹茶。 本意是要喝着茶水赏梅的,可他煮茶的姿态实在太过赏心悦目,看着就让她错不开眼。 于是,就成了两人促膝低语,而红梅完全被冷落。 只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折了两枝回去插瓶。 这般快乐的日子,只有他在身边才可能有…… 易楚微微笑着,扶了冬雪的手,慢慢地往瀚如院走。 冬雨已带了俞桦跟林槐来,因屋里没人,两人便没进,站在院子门口等着。听到脚步声,俞桦转过头,看到阳光沐浴下步履小心的易楚。 一身大红的羽缎映衬着她的脸颊愈发白皙,眉间带着盈盈笑意。虽是怀胎六个多月,可她身姿仍是窈窕,只肚子不相称地隆起,显得脚步头重脚轻般。 俞桦看得心惊胆颤,惟恐她一个不小心摔倒,不由地就沉了脸色,先跟易楚问了安,转头便呵斥冬雪,“雪还不曾滑尽,怎不叫顶软轿来?” 冬雪顿时红了脸,本能地想解释,易楚已笑道:“多走动能松快松快,而且前后跟着四个人,没事儿。” 俞桦不便多言,等易楚诸人先行进了屋子才与林槐一并走了进去。 偏厅里正开窗透气,凛冽的北风吹进来有些微的寒意,窗边案几上供着的红梅香气却越发清冽,浅浅淡淡的,悠远绵长。 少顷,小丫鬟关上窗户端来火炉,另有人奉上茶点,接着易楚走进来。 脱去外头的斗篷,她仍是穿着半旧的青碧色小袄,乌黑的青丝间只插一根珠簪,打扮的素净简单,却如梅香般,令人难忘。 没有多余的寒暄与客套,易楚坐定,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去宣府。” 俞桦与林槐俱都大惊失色,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很明显是不赞成。 易楚看在眼里,也不作声,只捧起茶盅,细细地啜了口。茶是上好的云雾茶,入口芬香,余味悠长,很能让人清心定神。 比如,现在。 俞桦稍作思索,开口道:“不妥……” “怎么不妥?我去不得?” 先前杜仲是总兵,她需得留京为质,眼下杜仲不过是个六品的千户,她怎么就不能跟随了? 俞桦续道:“夫人有所不知,宣府远较京都严寒,生活多有不便,尤其冬日,菜蔬不足,肉食短缺,柴薪也有限,许多人甚至连口热水喝不上,只能干啃馍馍度日。” 易楚微笑着听他说完,转而看向林槐,“是吗?” “是,”林槐毫不犹豫地接口,“宣府确实缺衣少食,吃的用的都不便利……” “你上次回来可不是这么说的,”易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记得你说吃穿用度样样俱全,铺子里东西也多,天南地北,想要什么有什么。莫非你是欺瞒我?” “这个,”林槐尴尬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当时那种情况他能说什么? 自然只能捡着好处说,总不能还要让夫人为伯爷挂心。 易楚却突然发了脾气,将茶盅往桌子上一顿,怒道:“一个个的都说好,恨不得顿顿吃肉餐餐喝酒,闲了还四处跑马,难不成都是欺我身在内宅不知事。” 这话可是有点重,连带着上次俞桦瞒着卫氏生病的消息都包含在内了。 两人不敢多言,单膝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合着我是支使不动你们。你们要不愿意,我自会使了银子托付外头的人去办。”易楚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自主地漾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俞桦听出声音里的泣意偷偷抬眸,瞧见莹白面颊上泫然欲滴的珠泪,顿时呆了呆。 他跟随易楚时日已不短,平素只见她笑意盈盈的,何曾见过她发脾气,更不曾见她落泪,当下一颗心仿似没了着落似的,飘飘忽忽地落不到实处。 可碍于尊卑,又有男女之别,俞桦不敢再瞧,只将眸光盯在脚前,压低了声音问:“夫人有何吩咐?” 易楚已知自己失态,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拭去眼泪,深吸口气,平了心情,才道:“你们起来吧,我当不得你们跪,我也不敢吩咐你们……我只想去宣府。” 我要去宣府。 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就跟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般。 这样的夫人啊…… 俞桦憋不住想笑,心底软得像是红梅树上落着的浮雪,风一吹便似要化了。 但凭有什么心愿,他总是要遂了她便是。 不过数息,俞桦已敛了心神,肃然道:“属下明白。” 易楚再喝两口茶,淡淡地说:“三月之前我是必须要走的。”到三月,她就八个月了,越拖身子越重,恐怕就走不了了。 “属下会安排妥当。”俞桦简短地答应,与林槐一道告退离开。 冬雪也是头次知道易楚要走,一脸为难地劝,“现在还是隆冬,要不等夏天暖和了再去,到时候夫人身子也轻便了,或者初秋时候……” 易楚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你要是不想听从,我也可以另换人。”一句话堵得冬雪满脸通红。 冬雪急忙道:“我愿意。” 易楚见她如此,缓了神色,“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这次也不多带人,你看着带谁不带谁写个章程出来,需要带的东西也列出单子来慢慢收拾。” “是,”冬雪低声应着,轻轻取了纸笔过来,一边研墨一边盘算着。 外院,俞桦跟林槐也在商议。 既然要去宣府,当务之急就是先寻处妥当的宅子,租也罢买也罢,尽快收拾出来能住人。 俞桦思量片刻道:“你去过宣府宅子的事儿就交给你,我把京都这边给处理利索了……你心里可有打算?” 林槐捧了茶杯,手指轻轻叩着茶杯沿儿,“离卫所四十多里有个双山镇还算繁华,几个百户和游击将军的家眷就住在那里。不如就在那边安置,伯爷来回也就小半个时辰,倒是方便……你说,要不要给伯爷传个信” “不用,”俞桦断然否认,“夫人等伯爷走了再提,明显是想瞒着伯爷……先前伯爷不交代过,凡事听从夫人吩咐便是。要是伯爷无意中知道了,那也不是咱们走漏的消息。” 林槐笑一笑,放下茶杯起身,“既是如此,那头的人就不能用了,我去找找莫掌柜。” 莫掌柜是上次与林槐一道去宣府的盛记商行的掌柜,盛记商行在双山镇有铺子,有他帮忙打听,自然事半功倍。 而京都这边,俞桦想,最重要的事情则是让太后放人。易楚尚在禁足期,可不能就这么悄没声儿地走了…… 160|团圆 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平凉侯既然已经弹劾过文定伯, 加上赵十七很快就要进宫为嫔,两家绝无修复和好的可能,所以平凉侯召集了门客准备再参奏文定伯一本。 门客就是专门给平凉侯出主意写奏折的, 加之平凉侯擅于揣测圣意,这次的奏折不像前次直指文定伯, 而是婉转了许多。 奏折就从王知府儿子王琨在薛家门口下跪写起,写得甚是详细, 几时去的, 如何下得跪,薛家门房如何提着棍棒赶人,围观百姓如何评论薛家仗势欺人明知道人家定了亲还掺和, 还有王府婆子怎样苦口婆心地劝王琨忍耐, 不要得罪皇亲国戚。 奏折结尾陈述了主题,王知府教子不严损害朝官颜面, 扰乱百姓生活。 连着两三天椿树胡同围得水泄不通, 对过街上的商铺生意明显受到了影响。 嘉德帝日理万机,每天不知多少关乎民生社稷的大事等着他处理,哪件不比这事重要?读完就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平凉侯极有耐心,天天往上递奏折,不但是他, 与他交好的臣子或者看不惯文定伯得势的人都纷纷进言。甚至王知府也上了折子,说没有能力管束儿子,既然管不了儿子, 自然也当不好地方官,自请降职。 嘉德帝不胜其烦,冲吴峰拍桌子,“你能不能管好你妹妹?” 吴峰慌忙跪下,“舍妹天天足不出户,除了读经就是刺绣,不知还要怎生管教?” 嘉德帝梗一下,扬手把茶盅里的水泼了过去。 杜仲敢躲,吴峰却不敢,硬生生地受了,茶水顺着发梢往下淌,襟前还挂着几根茶叶,极为狼狈。 嘉德帝心知自己迁怒于吴峰,看着他这副样子,火气也消了大半,冷声道:“下去收拾利索了再进来,没得给朕丢人现眼。” 吴峰谢恩,径自下去换衣。 静了心,嘉德帝又拿起手旁的奏折看,忽地又笑了,骂一声,“屁!八竿子打不着,算哪门子皇亲国戚” 本来这只是臣子间的家事,与前朝牵扯不上。 皇后有错,太后连发四道懿旨,进宫的进宫,晋位的晋位,已是落了皇后颜面给她惩戒。没想到臣子们仍是不肯罢休,大有闹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已经闹到这个地步,火候也差不多了,嘉德帝胸有成竹地批复了奏折,发了两道旨意。 一道给文定伯,短短数月闹出好几起丑事来,就让文定伯先卸了朝廷的职务,专心整治家里的事。什么时候整治好了,不再有仗势欺人冒充皇亲国戚的行为了,什么时候再另行起用。 另一道则是给平凉侯的,平凉侯嫉恶如仇,消息灵通,到都察院任佥都御史。都察院在京都的主要职责是纠劾百官、辨明冤枉和考核百官,虽然已经有了四个佥都御史,可再多一个也不算多。 至于王知府,嘉德帝在奏折里批复了,鉴于他前两年考绩均为优等,暂且等这一任期结束后再做决定。 换言之,一个字“拖”,拖到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此消彼长,平凉侯胜,文定伯败。 文定伯气得指着陈夫人的鼻子骂:“看你教养的好女儿,自己犯蠢带累全家……上次得罪信义伯我就不说了,这次又得罪忠勤伯。我被免职也就罢了,这名声呢?你让满朝文武怎么看我……明儿一早你就递牌子进宫让她消停点儿,她要是不听,不是还有蓉儿?陈家的将来不能押在一个人身上。” 陈夫人欲哭无泪,上次奉召进宫,皇后娘娘没给她好脸子看,话里话外都在抱怨家里扯她后腿。皇后是皇室,代表着君,她没敢反驳。眼下夫君又指责她,夫乃女子的天,她也没法回嘴。 又想起离世尚不满百天的小女儿陈芙,只觉得百感交集万念俱灰,恨不能也学了陈芙,一死了之图个清净。 可看着眼前偌大的宅邸,陈夫人舍不得死,只是借机病倒了。 陈夫人过得不顺心,皇后娘娘更是气苦。 从太后发懿旨到接新人进宫,前后近四十天,嘉德帝一次都没去过坤宁宫,就连差遣个小太监过去看看都没有。 这还是成亲三年多前所未有的事情。 相较而言,冯美人也就是现在的容嫔却是夜夜承恩。 皇后并不笨,先前之所以张狂大多是依仗嘉德帝对她的尊重和家族的支持。现在嘉德帝移情于容嫔,而陈家又将送进陈蓉来,势必要分她的势。 眼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重获嘉德帝的心。可乾清宫她进不去,高太监赔着笑拦住了她,“皇上正召人议事,不准任何人入内。” 皇后知道嘉德帝的性情不敢擅闯,只得悻悻回去。 几次三番受到冷遇,皇后也便明白了,嘉德帝是真厌了自己,于是又将主意打在太后头上,亲自下厨做了两样点心捧着来到慈宁宫。 皇后掌凤印,乃后宫之主,太后虽不喜她,可也不会不给她面子。 细细地尝了她带的点心,夸豌豆糕甜而不腻,夸杏仁酥清香可口,太后微微笑着,明知道皇后的来意就是不入正题。 皇后没办法,刚开口就红了眼圈,委屈地说:“母后,皇上如今厌了臣妾,连面都不想见……” 太后笑着宽慰她,“哪里是厌了你,皇帝是怕你太忙。后宫虽然清净,可前朝的事儿着实不少,文武百官家里定了亲或者没定亲的公子小姐好几十位,少不得你一一过问。” 皇后一听白了脸,蓦地又变得通红,跪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嗫嚅地道:“母后,儿媳知错。” 太后俯视着她头上金光闪闪的九尾凤钗,大红色绣着金线凤纹的霞帔,眉头皱了皱,声音却依然温和,“皇帝已经二十有三,还不曾有一儿半女,哀家心里着急。先前你忙了那么久,没好生歇歇,现在皇帝身边多了伺候的人,你暂且休养一阵子。”扬声唤了顾琛来,“小德子,先前哀家吩咐人炖的鸡汤呢?端了来,给皇后补补身子。” 顾琛躬身应着退下,少顷,有宫女端着托盘随之进来。 太后亲自接过青花瓷的汤碗,“专门给你炖的,放了不少药材,最是大补。”竟是亲手舀了喂到皇后嘴边…… ** 宫里多了两位新人的喜事也传到了易楚耳朵里。 赵十七进宫是早有预兆的,易楚并不惊讶,意外的是陈蓉竟然也被接了进去。 想必嘉德帝对陈家还是恩宠有加,对皇后也是特别关照,专门找个妹妹进去陪她。 不过这些事儿她完全没有放在心里,眼下她面前摆了两盘清蒸肥鹅,正准备品鉴。 说起来,这还是腊八粥引出的由头来。 腊八那天,王婆子在大厨房熬了两大锅腊八粥,府里下人人人都分了一碗。 丁嬷嬷则在小厨房也熬了一锅腊八粥,头一碗盛给了易楚。 易楚尝了连声夸好吃,让冬雪等人也随着吃。 冬雪细细地品了两口,奇怪地道:“说起来王婆子那边的腊八粥也是好的,用得材料也差不多,可相比起来,怎么这锅里的格外软糯,丁嬷嬷可有什么秘诀?” 丁嬷嬷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得,“秘诀就是个火候,同样是泡,红枣跟桂圆以及花生浸泡的时候都不一样,往锅里放的时候也讲究个先后顺序,另外出锅往外盛也不能太早或太晚,早了糯米不软和,晚了的话花生太烂,没嚼劲儿……” 冬雪“哧哧”地笑,“嬷嬷哪是熬粥,简直比绣花都精细。” 几人嘻嘻哈哈笑。 说话间,宫里赏赐的腊八粥也下来了,威远侯府以及三舅家也各自遣人送来了腊八粥。 冬雪上来了孩子气,把几样粥用相同的瓷碗盛了,让大家品鉴,要评出个一二三来,看看到底谁家的粥最好吃。 结果还是丁嬷嬷熬得粥最好,而宫里赏赐的虽然加了珍珠米、玉兰片,口味却实在算不得上乘。 这一下倒引起冬雪做饭的兴趣。 丁嬷嬷倒不藏着掖着,做饭时准许冬雪在旁边观摩。冬雪人机灵脑子也好使,把丁嬷嬷炒菜的用料、火候、和下锅顺序记了十足十,便用同样的料也试着做一盘。 两盘菜同时端上来,由易楚跟富嬷嬷和冬雨她们评判。 只可惜,冬雪学了个表面却没学到实质,每次都落败,却是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过了腊八节,年味就渐渐浓了。俞桦早早备了年节礼,待易楚过目后,一一送了出去。这次除去往常的三家外,还特地给晓望街吴婶子家送了一份。 没想到转天,吴大哥亲自驾了牛车送了吴大婶过来,同来的还有吴大嫂跟柳叶。 易楚喜出望外,不迭声地嚷,“快请,快请,”又披了斗篷亲自往外迎接。 前一天刚落了雪,地上还有些湿滑,富嬷嬷怎敢让她多走,与冬雪死命拦着不让,只肯叫她站在院子里等着。 吴家三人是头一遭进大户人家的府邸,一路行来只觉得眼不够使似的,看见假山也惊叹,看到竹桥也稀奇,又看着往来穿梭的丫鬟婆子个个穿着体面打扮齐整,心里更是吃惊。 吴嫂子跟柳叶年轻面皮儿薄不敢作声,吴婶子却不住嘴地问:“府里这么大,得有好几十间屋子吧?住了多少人?” 引着她们进来的是个未留头的小丫鬟,笑嘻嘻地回答:“府里有大小八个院落,共二百多间屋子,要是加上围墙隔开的那半,得有四百间。人倒是不多,外院的护院跟小厮我不清楚,内院里伺候夫人的有二十四人,厨房里八人,针线房六人,还有管灯油火烛洒扫种植的,共六七十个。” 吴婶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她知道易楚现下是富贵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泼天的富贵,单伺候她的就二十四个,怕是王母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行至瀚如院,冬晴打发了小丫鬟,将人让了进去。 吴大婶一眼就看到了易楚,披着大红羽缎的斗篷,帽沿镶着雪白的毛皮,将整个脸都包在里面。她的左右各扶着一个大丫鬟,身后站了两个婆子,廊下的夹板门帘前另有两个小丫鬟…… 易楚上前走了几步,笑着挽了吴大婶的胳膊,“这么冷的天劳婶子跑一趟,真是对不住,”又跟吴大婶与柳叶打招呼,“嫂子怎么不带全哥儿来,柳叶什么时候来了京都?” 吴大婶被这一路的气派骇着,只觉得被易楚扶住的胳膊僵硬,想抽却抽不出来,吴嫂子跟柳叶也局促得说不出话。 直到进了偏厅,易楚让人上茶端来点心,将身边众人都打发走,吴嫂子才回过神来,笑道:“全哥儿本是吵着要来,听说小叔要去冰上打鱼又跟着去了……柳叶来了一个月了,家里事儿太多,我娘说让她在京都过年。”言语间有些晦涩,很显然是家里有丑事不好对外说。 易楚便不多问,笑盈盈地让着大家吃点心。 因是街坊来,易楚特地叫人换了大盘子,将各式点心摆得满满的。 三人俱都尝了两块,吴婶子扳着手指头道:“先头你托我的事儿,我打听了几家,有两家看着还行。一家是保定那边过来开油坊的,姓张,家里就老俩口带个闺女,闺女年纪不小了,过了年整十九,模样一般性子倒好,就是行事泼辣点儿,不过要不这样,家里油坊也开不下去,早被人欺负了……另一家是京都本地人,离着晓望街不远,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名字叫钱富贵的那家的三闺女,虚岁十八,不过生日小,腊月头上的生日,满打满算刚十六。张家闺女想见见人再决定,钱家没提相看的事儿,但提出要十六两银子的聘礼。” 易楚思索片刻,笑着开口,“张家闺女相看的事儿就听婶子安排,至于钱家,我们这头倒是想相看相看,要是看中了,聘礼不成问题。” 吴婶子是看着易楚长大的,知道她的品行,也笑着答应了。 吴嫂子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易楚狐疑地望过去,就见吴嫂子不动声色地朝柳叶努了努嘴。 易楚心知肚明,跟柳叶寒暄几句,笑道:“前几天闲着没事做了些绢花我平常也不大戴,我记得你喜欢这些,挑几支回去戴。”扬声叫了冬雪进来,“带柳姑娘选几支绢花。” 冬雪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说:“柳姑娘请随我来。”顺手扶住了柳叶。 柳叶霎时红了脸,嚅嚅地推辞,“不用扶,我能走。” 待柳叶离开,吴嫂子为难地说:“柳叶比阿楚小两个月,阿楚眼看就做娘了……不知道你说的这几个人,有没有跟柳叶般配的?” 易楚猜想也是这事,开口道:“这四人我都见过,但什么脾气却不了解,柳叶性子软和,最好找个能主事的男人才撑得起门户,要不我再打听打听” 吴嫂子叹口气,“可不是?我也是惦记着找个能给她撑腰的男人……柳叶觉得胡二不错,但那家里乱麻似的不成体统,眼下虽然强了些,可胡婆娘跟胡大媳妇不对付,也是三天两头地吵,柳叶要嫁过去,有这样的婆婆跟嫂子,得受多大的气啊。” “胡二也回了祖宅?”易楚只上次回晓望街听到些消息,到底不太真切。 吴嫂子摇摇头,“没有,还是带着小五单独过,虽是分了家,可那些杂七杂八的关系却撕掳不开。说起来,胡二真还不错,为人仗义,离着晓望街也近便。” 易楚便笑道:“要不嫂子找人给胡二递个话儿听听他有什么打算,要是就这么分开过,倒也可以考虑。要是有心合到祖宅,那就算了……这姻缘大事虽然是媒妁之言,可柳叶愿意,总比勉强着成亲好。” 吴嫂子思索片刻,也笑:“倒是嫂子想岔了,也罢,回去先探探胡二的意思,你这头也替我留意着,实在跟胡二不成,好歹这边还有个后手。” 吴嫂子说得这般坦诚,倒教易楚不由地笑开了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过了小年,冬雨就带着小丫鬟们将瀚如院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富嬷嬷跟丁嬷嬷还剪了窗花,有连年有余,有喜上眉梢,整整齐齐地贴在玻璃窗上。 易楚看着她们进进出出地忙碌,也是欢喜,只是想起杜仲应允的要回来陪她过年,心里总有几分期待还有莫名的不安。 终于到了除夕这天,杜仲仍没有回来。 易楚虽失望,可瞧着下人们开心高兴的模样,也不好表露在脸上,强展了笑颜一同吃了丰盛的午饭。 饭后,仍是要小憩一会儿。 似乎刚睡着,就听外头有人吵嚷,“伯爷回来了,快告诉夫人,伯爷回来了。” 接着门帘被撩起,冬雪喜滋滋地进来,“夫人,伯爷的长随先回来报的信,伯爷已进了城,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 听闻此言,易楚怎可能再睡,忙不迭地起身穿衣,又吩咐冬雪取大毛衣裳。 冬雪知道易楚势必要到门口迎接的,也不劝着,倒是多拿了件夹袄给易楚穿上,才披上了灰鼠皮的斗篷。 刚在角门站定,就听西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身穿黑色鹤氅的杜仲如天神般披着金色的阳光而来。 易楚展颜而笑,上前紧走两步,却见杜仲身后还跟了辆马车。 一时马车停下,跳下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婆子,婆子回身掀了车帘唤道:“曹姑娘,下来吧……” 157、缠绵 竟是带了个女子回来, 难怪特特地让长随回来报信。 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女子? 易楚僵了下, 停住脚步。 杜仲已走近,握住了她的双手,柔声道:“怎么在门口等着了, 冷不冷,也不带个手炉?” 他的掌心较之往日更显粗糙, 指腹有细密的倒刺刮蹭着她的手,有点疼, 却极暖, 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的。 一双黑眸幽深闪亮,直直地盯牢她的,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 易楚面上一红, 蓦地想起, 两人相识时日不短,他还从未曾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胸口的滞涩骤然散去, 笑意复又真真切切地绽露出来, 迎着他的眸,低声道:“想早点见到你。” 杜仲黑眸亮起来,轻声地回,“我也是,”也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展臂扶住她的腰身往里走。 冬雪随后便要跟上,却被俞桦唤住了,指着自车上下来的女子道:“曹姑娘跟魏嬷嬷一路奔波, 先带她们到翠景园安顿下来,明儿再去拜见夫人。” 翠景园离花园不远,景致虽好,但很偏僻。尤其是冬天,很少有人往那边去。 冬雪了然,匆匆跟小丫鬟嘱咐几句,笑盈盈地对曹姑娘行个礼,“姑娘请随我来。”又伸手接她手里的包裹。 曹姑娘顿时红了脸,“不沉,我自己拿着就行。”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不太容易听得清。 包裹是蓝布的,但是因洗得多了,那蓝便泛出灰白。 看样子里面东西也不多,只是小小的一个卷儿。 捏着包裹的手指节粗大,还生了不少冻疮,很显然经常干粗活。 易楚出身市井,即便当了一品夫人也从没冷眼待过当初的街邻。 冬雪等人原本就是穷苦出身,自然也不会看衣裳待人,只是心里不免诧异,曹姑娘看着相貌甚是普通,又是粗手粗脚的,伯爷为什么千里迢迢带这么个人回来? 既是带了来,看着又不十分上心的样子,连给夫人见礼都要等了明日。 着实有点奇怪。 思忖间,已到了翠景园。 先头赶来的小丫鬟已要来钥匙,开了门通风,两人攥着抹布在擦桌椅。 冬雪笑道:“没想到姑娘来,不免仓促了些,姑娘且宽坐,一会儿就收拾齐整了。” 曹姑娘点点头,忽地撸起袖子,伸手夺小丫鬟手里的抹布,“我来擦。”动作倒是麻利,转眼间将桌椅擦得干干净净。 小丫鬟没了差事,眼巴巴地望着冬雪。 冬雪嗔她一眼,“去找薛嬷嬷要几张纸把窗子重新糊一下,还有灯油火烛什么的一并领了来。” 小丫鬟欢快地应一声提着裙子就跑。 不大工夫,俞桦带了几个小厮抬着土坯白灰等物进来,四处打量下,在东耳房垒了个灶台,安置了锅子,问道:“曹姑娘,你看这还使得?” 曹姑娘打量下,开口道:“新锅子得先过了油才好,要不怕生锈,且用不长久。” 俞桦笑道:“稍候我让人将柴火木炭送来,正赶年根外头店铺都关了,家伙什正让人凑,赶明儿定能备齐了,今儿除夕,就让厨房那边送菜过来。” 曹姑娘又落落大方地道了谢。 冬雪愈加不解,难不成以后这院子还要自己开伙? 这曹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瀚如院的正房里,水气氤氲。 杜仲坐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正提到曹姑娘,“……十六岁,一家七口,上头有个生病的祖母,底下有三个弟妹,大的是女孩今年十二,小的是双生男孩,八岁。腊八那天下大雪家里房子塌了,父亲被屋梁压断了腿,现今欠了不少医药钱,打算卖了长女……许了她家二十两银子,没要身契,只说给找了个婆家……先在家里住阵子,等顾大婶搬到京都来见个面,要是满意就定下来,要是不成,再将人送回宣府。” “你跟曹姑娘说过顾大哥的情况吗?”易楚凝神听着,一边用手将澡豆抹在他乌黑的长发上,轻轻地揉搓,少顷,舀了水当头冲下来。 温热的水顺着脸颊淌下,杜仲舒服得深吸口气,续道:“提过了,她家里人都没当回事,曹姑娘也说愿意。” 易楚“嗯”一声,“回头我再跟她说说,顾大哥不难相处,只要别冷着饿着,几乎不怎么闹腾。”而且,也不可能说些知情知意体贴人的话。 想至此,不免感慨地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杜仲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侧头瞧过来,对上易楚明媚温柔的眼。 视线交著,便似不能移开。 伸了手寻着她的,紧紧地扣在指间,目光里极快地漾出浓情来,声音低哑如同叹息,“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心头颤一颤,垂了头俯过去,滚烫的泪水瞬即湮没在他濡湿的发间。 少顷,收了泪,柔声道:“水凉了,我唤人抬水过来。” 杜仲牵住她的手不放,“不用了,反正夜里也得再洗。” 话语间,几多旖旎与缠绵。 易楚了悟,禁不住红了脸,转身便走,想一下,又从屏风上扯过棉帕扔了过去。 也只是沐浴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下来。 院子里点了红灯笼,被风吹着一摇一晃,那红色的光影便随着摇摇晃晃,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屋里也多了几分红色。 因燃了火盆,杜仲没穿夹袍,松垮垮地穿了件鸦青色道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净房走出来,极自然地将手中棉帕递给易楚。 易楚怀胎已是第六个月,身子比往日丰腴了许多,不方便跪着,只能坐在炕沿上。杜仲则半蹲在地上,方便她绞发。 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易楚忍不住笑骂:“以往我不在你不也是能自己绞头发,这样蹲着也不嫌累?” 杜仲不答,越发往前凑了凑,将脸俯在她腿上,低哑着再说一遍,“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愕然,相识以来,好似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大街上,鞭炮声次第响起来,有淡淡的硝石味儿混杂着饭菜香气飘过来。 冬雨跟冬雪静静地站在廊下。 小丫鬟忍不住,悄声问:“冬雪姐姐,厨房里饭菜都好了,再不摆怕放凉了。” 冬雪轻轻掀了帘子往里瞧,暗红色的光晕下,易楚仍是坐在炕沿上,而杜仲半跪着偎在她怀里。 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冬雪蓦然感觉眼眶有些湿,这是不是就叫做天荒地老,天长地久? 饭菜温过一遍后,屋里终于掌了灯。 年夜饭是易楚老早就定好的,因杜仲说过会回来,所以尽都依了他的口味。十二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还特地烫了壶上好的竹叶青。 杜仲倒了满杯,又给易楚倒了半盏,“总是过年,尝一口。” 易楚自不会拂他的意,轻轻与他碰杯,“祝伯爷来年顺遂如意。”小口抿了下,不意这酒酒劲十足,连连夹了好几口菜才止住那股辛辣。 虽是不胜酒意,易楚仍是勉力陪着杜仲将那小半盏酒喝了下去。 这两个月,她养得确实好,皮肤细嫩红润,被大红灯烛映着,加上有了三分酒意,言语行止比往日更多几分娇媚与慵懒,只是望着杜仲的眸光仍是温柔,水草般痴痴纠缠着他。 杜仲回望着她,柔情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柔软无比。 面前的珍馐似乎变得已不重要,他的心里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好好地与她相守。 杯碟被撤下,复换了茶水点心上来。 杜仲搂着易楚,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明儿一早我进宫拜年,顺便把这事跟阿琛说了,晌午前再往晓望街去一趟,中午回来陪你吃饭……要是晚你就别等我,自己先吃,我陪你歇晌觉。” 易楚点头,轻声道:“别忘了代我给外祖母和爹爹问好。” “那是自然。”杜仲笑着亲她脸颊,又顺着脸颊往下,落在唇上。 易楚推他,“别,被人看见。” 屋里点着蜡烛,大炕的窗子镶着透亮的玻璃,站在院子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子里的动静。 杜仲扫一眼外头明晃晃的灯笼,压低声音,“我抱你到床上。” “不行,还得守夜。”易楚仍是推拒,除夕守夜是习俗,只有这样才能家业兴旺。 “耽误不了守夜,”杜仲贴着她的耳边哀求,“就一会儿,等完了咱们就起来守夜,吃饺子,我给你放烟火看,好不好?” 声音里,掩藏不住的渴望。 易楚静下来,乖巧点了点头,“嗯”。凝眸望他,眼里除了羞涩,俱是痴恋。 杜仲蓦地酸涩不已。 这便是他的阿楚,全心全意痴恋着他的阿楚,即便是多无礼的要求,只要他想,她便没有不依从的。 那一刻,胸口好似梗住,竟有些无法呼吸,而眼眶却渐渐变得湿润。 伸手拂落帐帘,让黯淡的光线遮掩了几欲落下的泪。 柔顺的带着浅浅栀子花香的墨发铺散开来,她白皙娇软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杜仲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宝般呵护着她。 即便是拘谨着,却仍叫他癫狂,就像第一次一样,忘了周遭一切,眼里心里只有她…… 158、念头 这夜两人自然没有起来守夜吃饺子。 第二天, 易楚睁开眼时已近辰初, 耀目的阳光透过细密的帐帘已变得昏暗朦胧。杜仲紧贴着她的身子仍在睡。 唇角紧抿,脸庞刚硬,素来深邃黑亮的眸子被眼睑遮住, 却将眼底的青紫显露无遗,而浓黑的长眉紧紧蹙着, 似有抹不去的愁绪。 易楚心头一动,轻轻伸手搭在他的脉间, 才刚探上, 杜仲蓦地睁开眼,大手闪电般已扼住她的腕。 待看清是她,才松懈下来, 再度搂紧她的肩头, 呢喃道:“不想起,再陪我睡会儿。” 易楚“嗯”一声, 悄声道:“我给你把把脉。”小心地扯过他的手按了上去。 试过一次再试一次, 眉头不由锁在一起。 才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好似亏了许多,在宣府定然太过劳累又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吧? 易楚心疼地抬眸,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杜仲又睡了过去。 他从不是嗜睡的人, 以前也曾有过三四日不眠不休的时候,可这次怎么好像睡不够似的? 易楚心中生疑,却怕吵醒了他不敢乱动, 只静静地窝在他臂弯里,任由他抱着。 这一次倒是睡得不久,只过了一刻多钟,杜仲便醒来,笑着亲吻她的脸颊,又去寻她的唇。 易楚羞恼地推拒,“都辰时了,不是说要进宫?” “不急,”杜仲抱住她不放,到底纠缠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让易楚侍候着穿衣服。 因是大年初一,又是进宫,总不能像平常那样随意。 易楚特地找了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束上白玉带,别了香囊荷包等物。头上也戴了白玉冠,整个人看起来清贵俊朗飘逸不凡。 杜仲看着镜子挑眉问道:“你放心让我这般出门?” 易楚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有好东西总得显摆显摆,难不成一直藏着掖着……有主儿的东西,别人惦记了也没用。” “嗯,我是有了主儿的。”杜仲哈哈大笑,挑起她的下巴,狠狠亲了口,才阔步离开。 易楚站在门口目送着他,心底一片平和。 昨夜不知何时落了雪,院子里的已扫干净,屋顶墙头仍是一片白,被金色的阳光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易楚吩咐冬雪,“把跟随伯爷的小厮叫来,我有事问他。”话音刚落,却见杜仲又大步回来,含笑望着她,“我刚吩咐了婆子别往花园去,等我回来咱们一起赏梅烹茶。” 雪被踩过就失了韵味,比不上刚落时候的意境美。 就这么点小事,随便吩咐个丫鬟来说一声就是,还值当他亲自回来? 易楚颇感无奈,可心里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嗔道:“你快去吧,别耽搁了……路上雪滑,骑马小心点儿。” 杜仲再叮嘱一句,“外头滑,你只在院子里走动就好,中午别等我,饿了就先吃。” 当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易楚不好多说,笑着应了。 不大时候,跟随杜仲的小厮被带了来,半跪着给易楚行礼,“小的给夫人拜年,夫人新年万福。” 易楚忙让冬雪给他看座,又端了茶水来,温声道:“跟随伯爷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冬雪极有眼色地递了个红包过去。 小厮又行了个礼才收下,“小的不辛苦,这次带着曹姑娘,路上看到驿站就进去歇歇,比先前几次轻松多了。” “风雪天赶路总是不容易,”易楚温和地笑了笑,又问,“我看伯爷这次回来精神差了许多,你一直跟着伯爷身边想必最清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厮犹豫片刻,支吾着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打上次回来后,伯爷夜里总不能安睡。” 易楚皱了眉头,“怎么不能安睡法儿?” “先前伯爷睡得也不多,但每天至少能睡两三个时辰,可现在睡不上一刻钟就醒了。有两次伯爷还连夜赶回来过,没惊动夫人,跟俞管家说了几句话又连夜回去了……小的猜测,伯爷是记挂着夫人……尤其是宣府那边发生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情?” 小厮迟疑着,“大过年的,不好说。” “你说!”易楚盯着他,声音仍是温和,却有种不由人违抗的压力。 小厮悄声嘀咕一句,“佛祖保佑,大吉大利,”才续道,“一个月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七十余口连夜被仇人灭了门,还有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在内,听说孩子都成了形……因太过耸人听闻,那边知府不敢擅自断案,请了伯爷前去……伯爷回来后越发睡不着。临近年关,鞑靼人那边也不消停,虽没有大举动,可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前来抢夺粮食衣物,打死一帮也没用,那边没粮食,饿狠了还是过来抢,烦不胜烦。” 原来他也在怕! 先前他走的时候笑呵呵地开解宽慰她,其实他心里是怕的,所以才会夜不能寐吧?可他白天操练士兵应对外敌,晚上又无法安眠,时间一长,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易楚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生伺候伯爷。” “小的明白,”小厮恭敬地行礼离开。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雪就在旁边伺候,将方才小厮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见易楚叹气,低声道:“要不将府里的安神香让伯爷带点儿过去?” “安神香偶尔用用还行,时候久了就没有了效用。而且,用安神香睡着了难以唤醒,要是突然出点什么事儿……” 易楚摇摇头,起身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算是书房,易楚的医书就放在里面,还有杜仲以前常看的一些书。 书里安神助眠的方子不少,可都治标不治本,喝了药能安睡一晚,不喝药的话,仍是不能睡。 其实也是,杜仲这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药医,昨儿夜里他不就睡得极好,睡到天亮还不愿醒来? 既然他牵挂她,那么她每天陪着他便是。 易楚蓦地想到一个念头,张口便要吩咐冬雪去请俞桦,又想起俞桦跟随杜仲进了宫,想必现在也没回来。 只是念头生起便放不下,越想越觉得可行,索性医书也不看了,直接到库房寻了些药材出来,准备煎药。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杜仲果然没有回来,易楚便依着他所说自己先用饭。 刚吃到一半,听到冬晴进来禀报:“俞管家刚从晓望街回来,说太太已经发动了。” 画屏这是要生了? 原本也是说正月里生,可父亲估摸着应该是上元节前后,不想提前了这么些日子。 易楚饭也顾不上再吃,忙让人请俞桦进来。 俞桦笑着解释,“先生说是半夜时候发动的,许是夜里鞭炮声太响受了惊吓,不过现在生也算是瓜熟蒂落,没有大碍……那边已经请了个稳婆过去,老太太说头一胎怎么也得七八个时辰,伯爷在那里等着,让我先回来报个信儿。” 既然已经请了稳婆,再加上有父亲在,应该没有什么意外。可要是不顺利呢? 易楚站在地当间儿,脑子转得飞快,一边想一边问:“你待会儿还去晓望街?” 俞桦明白易楚的意思,当即回答:“去,夫人要带什么东西?” 易楚扳着指头吩咐冬雪,“红色桃木匣子里包着一根参,厨房里要一篮子鸡蛋,看看有没有猪蹄子、鸡,都带上,还有鱼……要是不多的话,让人到花园湖里捞几条……还有,赵稳婆回家过年了,要不拐个弯把她也带上,你知道她家住哪里?” 后一句却是问俞桦。 俞桦点头,“行,我认识路。” 只片刻工夫,冬雪已让婆子将东西备好交由外院小厮装上了马车。 俞桦便不耽搁,急匆匆地又走了。 易楚便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这一等又是三四个时辰,直到亥时杜仲才步履匆匆地回来,一进门没着急往内室走,站在厅堂里边搓手边道:“生了,是个儿子,六斤八两,母子都平安。” 易楚松一口气,满心的焦虑尽都散了去,笑着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外祖母炖了鸡汤我跟着喝了碗,现在倒是饿了,你呢,吃了吗” “你不回来我也没心思吃,正好一起吃点儿。”易楚笑着吩咐了冬雪去厨房催饭。 杜仲跟在易楚身后进了东次间,一把揽过易楚低声道:“现在才知道女人生产真是不易……幸好你送了赵稳婆去,先前一个稳婆根本忙不过来,外祖母说这还算是顺利的。阿楚,等你生下这一个,咱们再不生了好不好?孩子再好也不如你重要。” 易楚心中一梗,想起他在宣府与京都间来回奔波之苦,靠在他胸前柔声地答:“好!” 饭后,杜仲不知从哪里取出只匣子,一古脑儿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问道:“父亲给弟弟取名叫易韩,后天洗三,送哪样东西比较好?” 炕桌上摆着好几只玉佩,有刻着节节高的碧玉,有雕成宝瓶状的白玉,有刻着莲花的红玉,还有块雕着螭龙纹样的墨玉。 易楚笑道:“洗三礼添盆的东西都是交给稳婆的,找两只意头好的银锭子就行,要真想送给韩哥儿就等满月礼或者抓周的时候。”说着掂起那块墨玉问,“这便是你先前常带的那块玉?” 他为锦衣卫特使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没有饰物,唯一佩戴的就是这块墨玉。 墨玉配上大红的飞鱼服,几多的嚣张与狂妄! “是先皇所赐的信物,嘉德帝登基后我本打算交还回去,嘉德帝说既是先皇所赐就留下当个念想……这块玉是德宗皇帝令人制作的,本来有两块,佩戴者可无需传召而进宫。” “呀!”易楚轻呼出声,“先帝竟这般信任你?”将玉凑近了烛光,看到盘踞的螭龙爪间还刻了一个草篆的“泰”字。 德宗皇帝在位时年号庆泰,想必另一块应该刻着“庆”字。 “这么重要的东西合该好好收着才是,若是丢了,岂不惹来祸端?”端详罢,易楚将墨玉复递给杜仲。 杜仲却是不在意地仍将它与其它玉佩混在一处,“先帝信我一是因圆通法师,另外也有祖母的原因,先帝在潜邸时曾与祖母有过一面之缘,而后父亲含冤而死,先帝应是心怀愧疚,所以待我比其他臣子更宽厚些……可我也没少替他做事,足以对得起他的信任。” 看到他幽深黑眸里的傲然与自得,易楚忽地笑了,柔声附和,“那是自然,先帝作为一国之君,怎可能做吃亏的买卖?” 烛光辉映下,她眉目似画巧笑嫣然,腮边的梨涡时深时浅,如同装满了浓醇的美酒,只看着便教他心醉。 杜仲眸光也变得温柔,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滑过她细如凝脂的脸颊,捏了一下,指着刻着翠竹的碧玉笑道:“就送这块节节高的吧?满月时我回不来,到时候你的身子愈发重了,而且天也冷着就别去了,我洗三时一并送去,好不好?” 洗三礼原本就是妇人家凑在一起热闹,他一个大男人倒是喜欢跟着掺和。 又想到,曾经令京都权贵闻风丧胆的人竟然也在意起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是在意她家里的人吧? 易楚不由感慨,眉眼间越发温存,将碧玉单独用荷包装起来,又找了两只刻着必定如意的银锭子另盛了只荷包,都放在一处,其余的玉佩原样装进了匣子里。 杜仲默默地看着,忽而道:“今儿本应了你一同赏雪的,要不改在明天?我一早再去晓望街看一眼,很快就回来陪你赏雪,吃过午饭我去趟威远侯府跟三舅家,后天等洗三礼完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只在家里陪你。” 大后天,他又该走了。 易楚掩住心中的黯然,柔声问:“去威远侯府可要备什么礼品?” 杜仲笑答:“先前你不是送过年节礼了,这次就是拜年……有什么需要的,我让俞桦准备就行。” 一时再无其它事,两人便移了灯烛到内室歇息。睡前少不得又缠绵一番,易楚是决意好好侍候他的,便由着他的性子毫不抗拒。杜仲却是疼惜她,又碍着孩子,处处以她的感受为先。 两人都有心对对方好,一番痴缠后,倒觉得比有孕前更是有滋味些。 稍做歇息后,又恩爱一次才作罢。 清理过,杜仲拥着易楚倦倦地睡去,易楚窝在他臂弯里,鼻端是他身上独有的汗味儿夹杂着艾草清香,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心里柔肠百转,迟迟不舍得入睡。 可两人相守的时日实在太少,短短几天又得分开。 易楚不想再这般两地相思,就是为着杜仲的身子也不能天各一方,总而言之,她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159、准备 正月初四一大早, 易楚难得地笑盈盈地送别了杜仲, 进门后不回瀚如院直接去了翠景园。 刚走近翠景园就听到里面传来“咚咚咚”的重物敲打声,易楚疑惑地皱了皱眉,紧走几步, 看到院子里曹姑娘正挥着斧子劈柴。 地上已零零落落地散了许多,想必已经劈了一阵子。 起得很早, 又这么能干,易楚蓦地对她生出一种好感来。 魏嬷嬷先看到易楚, 对曹姑娘说了句什么, 曹姑娘慌忙放下斧子,掸了掸裙子上的木屑,小跑着迎出来。起先想跪的, 因见魏嬷嬷只福了福, 也便屈膝行了个福礼,局促地说:“见过夫人, 夫人新春如意。”说话带了口音, 分辩不太清楚。 冬雪早就备着红包,给两人一人塞了一个。 两人又行礼,道谢接过了。 易楚趁机看清了曹姑娘的长相,皮肤不太白,带着饭食跟不上的菜色, 又因不曾保养过,有些粗糙,眉眼却是周正, 看人时虽是羞怯,却坦坦荡荡的。 身子也瘦,算不得高,看着却很壮实。垂在身侧的手骨节粗大,布着浅浅的薄茧,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干粗活的人。 又看到满院子的木柴……是个能吃苦的。 及至屋里,曹姑娘急促地说了句什么,因说得快,易楚没听明白。魏嬷嬷笑着解释道:“曹姑娘请夫人宽坐,她这就生火烧水。” “不用忙,我不渴。”易楚笑着摇摇头,曹姑娘却不听,固执地去了。 翠景园是个小院子,三间正房带两耳,曹姑娘住东屋,魏嬷嬷住西屋,正中这间就布置成平常起居待客的地方。 屋里的桌椅是原本就有的,被擦得干干净净,墙边案几上摆了两匹布,一匹水红色,一匹葱绿色,都是很普通的棉布料子。面上还有片刚裁好的月白色布料,看形状应该是做裙子。 魏嬷嬷道:“是俞管家让人送来的,曹姑娘灶上活计可以,针线活却一般,也就能缝缝补补,裁衣服却不行……我娘家是京都人,嫁到宣府三十多年了,如今家里只剩我一个,杜大人找我一是跟曹姑娘做个伴儿,二来教她几句日常的京都话,免得出门语音不通,被人欺负。” 人都欺生,京都人也不例外。就是晓望街的摊贩也喜欢看人要价,熟人要低点,生面孔就往高里要,如果听出是外地口音,岂不更是挨宰? 易楚笑一笑,就看到曹姑娘端了托盘来,却是两杯白水,和一碟馍馍。馍馍捏成燕子状,用黑豆子嵌着当成眼睛,看上去非常有趣。 曹姑娘微红着脸道:“没有备着茶叶,夫人喝点水暖暖身子……馍馍是我做的,加了点白糖,夫人要不嫌弃就尝一口。” 态度恭谨却不失热情。 这般的人品应该能够担起一家责任来。 一念起,转而哂笑,杜仲审过无数犯人,在识人上眼光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既然是他选中带了来,在能力跟人品上定然没问题。 只不知是否愿意跟顾大哥成亲? 想到此,易楚端起茶盅喝了口水,缓缓开口,“顾大婶一家出了正月就到京都来,不知伯爷跟你提过没有,顾大哥幼时生病伤了脑子……届时见面看看,你若愿意,就让顾家请了媒人来,三聘六礼总是要有。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会让人好生地将你送回宣府。” “我愿意,”曹姑娘急急地应,“杜大人已经提过……我只把他当孩子就行,我弟弟小时候也是要吃要喝还得让人哄着。村里人也有卖闺女的,签了死契也才十两八两银子,杜大人给了二十两,还让人帮我家修房子……我信他。” 合着有一半是因为杜仲才愿意的。 易楚不由腹诽,他几时人缘这么好了,以前……以前可没几个敢正眼看他的女人。虽如此,脸上仍是带了笑,“既然这样,顾家下定送的礼和聘礼都给你自个儿,你或是托人送回家里或者自己留着傍身,另外我再帮你置办副嫁妆,管保让你体体面面地嫁过去。” “多谢夫人!”曹姑娘跪在地上,正正经经地磕了三个响头。 离翠景园不远就是花园,此时内院小径的雪均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可花园里仍是一片白。隔着老远就看到亭子旁边盛开的红梅,梅花上落了雪,红白分明,被耀目的阳光照着,更是好看。 初二那天,杜仲果然早早从晓望街回来,让人用屏风将亭子三面围住,安放了茶炉, 亲自烧水为她烹茶。 本意是要喝着茶水赏梅的,可他煮茶的姿态实在太过赏心悦目,看着就让她错不开眼。 于是,就成了两人促膝低语,而红梅完全被冷落。 只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折了两枝回去插瓶。 这般快乐的日子,只有他在身边才可能有…… 易楚微微笑着,扶了冬雪的手,慢慢地往瀚如院走。 冬雨已带了俞桦跟林槐来,因屋里没人,两人便没进,站在院子门口等着。听到脚步声,俞桦转过头,看到阳光沐浴下步履小心的易楚。 一身大红的羽缎映衬着她的脸颊愈发白皙,眉间带着盈盈笑意。虽是怀胎六个多月,可她身姿仍是窈窕,只肚子不相称地隆起,显得脚步头重脚轻般。 俞桦看得心惊胆颤,惟恐她一个不小心摔倒,不由地就沉了脸色,先跟易楚问了安,转头便呵斥冬雪,“雪还不曾滑尽,怎不叫顶软轿来?” 冬雪顿时红了脸,本能地想解释,易楚已笑道:“多走动能松快松快,而且前后跟着四个人,没事儿。” 俞桦不便多言,等易楚诸人先行进了屋子才与林槐一并走了进去。 偏厅里正开窗透气,凛冽的北风吹进来有些微的寒意,窗边案几上供着的红梅香气却越发清冽,浅浅淡淡的,悠远绵长。 少顷,小丫鬟关上窗户端来火炉,另有人奉上茶点,接着易楚走进来。 脱去外头的斗篷,她仍是穿着半旧的青碧色小袄,乌黑的青丝间只插一根珠簪,打扮的素净简单,却如梅香般,令人难忘。 没有多余的寒暄与客套,易楚坐定,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去宣府。” 俞桦与林槐俱都大惊失色,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很明显是不赞成。 易楚看在眼里,也不作声,只捧起茶盅,细细地啜了口。茶是上好的云雾茶,入口芬香,余味悠长,很能让人清心定神。 比如,现在。 俞桦稍作思索,开口道:“不妥……” “怎么不妥?我去不得?” 先前杜仲是总兵,她需得留京为质,眼下杜仲不过是个六品的千户,她怎么就不能跟随了? 俞桦续道:“夫人有所不知,宣府远较京都严寒,生活多有不便,尤其冬日,菜蔬不足,肉食短缺,柴薪也有限,许多人甚至连口热水喝不上,只能干啃馍馍度日。” 易楚微笑着听他说完,转而看向林槐,“是吗?” “是,”林槐毫不犹豫地接口,“宣府确实缺衣少食,吃的用的都不便利……” “你上次回来可不是这么说的,”易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记得你说吃穿用度样样俱全,铺子里东西也多,天南地北,想要什么有什么。莫非你是欺瞒我?” “这个,”林槐尴尬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当时那种情况他能说什么? 自然只能捡着好处说,总不能还要让夫人为伯爷挂心。 易楚却突然发了脾气,将茶盅往桌子上一顿,怒道:“一个个的都说好,恨不得顿顿吃肉餐餐喝酒,闲了还四处跑马,难不成都是欺我身在内宅不知事。” 这话可是有点重,连带着上次俞桦瞒着卫氏生病的消息都包含在内了。 两人不敢多言,单膝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合着我是支使不动你们。你们要不愿意,我自会使了银子托付外头的人去办。”易楚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自主地漾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俞桦听出声音里的泣意偷偷抬眸,瞧见莹白面颊上泫然欲滴的珠泪,顿时呆了呆。 他跟随易楚时日已不短,平素只见她笑意盈盈的,何曾见过她发脾气,更不曾见她落泪,当下一颗心仿似没了着落似的,飘飘忽忽地落不到实处。 可碍于尊卑,又有男女之别,俞桦不敢再瞧,只将眸光盯在脚前,压低了声音问:“夫人有何吩咐?” 易楚已知自己失态,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拭去眼泪,深吸口气,平了心情,才道:“你们起来吧,我当不得你们跪,我也不敢吩咐你们……我只想去宣府。” 我要去宣府。 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就跟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般。 这样的夫人啊…… 俞桦憋不住想笑,心底软得像是红梅树上落着的浮雪,风一吹便似要化了。 但凭有什么心愿,他总是要遂了她便是。 不过数息,俞桦已敛了心神,肃然道:“属下明白。” 易楚再喝两口茶,淡淡地说:“三月之前我是必须要走的。”到三月,她就八个月了,越拖身子越重,恐怕就走不了了。 “属下会安排妥当。”俞桦简短地答应,与林槐一道告退离开。 冬雪也是头次知道易楚要走,一脸为难地劝,“现在还是隆冬,要不等夏天暖和了再去,到时候夫人身子也轻便了,或者初秋时候……” 易楚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你要是不想听从,我也可以另换人。”一句话堵得冬雪满脸通红。 冬雪急忙道:“我愿意。” 易楚见她如此,缓了神色,“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这次也不多带人,你看着带谁不带谁写个章程出来,需要带的东西也列出单子来慢慢收拾。” “是,”冬雪低声应着,轻轻取了纸笔过来,一边研墨一边盘算着。 外院,俞桦跟林槐也在商议。 既然要去宣府,当务之急就是先寻处妥当的宅子,租也罢买也罢,尽快收拾出来能住人。 俞桦思量片刻道:“你去过宣府宅子的事儿就交给你,我把京都这边给处理利索了……你心里可有打算?” 林槐捧了茶杯,手指轻轻叩着茶杯沿儿,“离卫所四十多里有个双山镇还算繁华,几个百户和游击将军的家眷就住在那里。不如就在那边安置,伯爷来回也就小半个时辰,倒是方便……你说,要不要给伯爷传个信” “不用,”俞桦断然否认,“夫人等伯爷走了再提,明显是想瞒着伯爷……先前伯爷不交代过,凡事听从夫人吩咐便是。要是伯爷无意中知道了,那也不是咱们走漏的消息。” 林槐笑一笑,放下茶杯起身,“既是如此,那头的人就不能用了,我去找找莫掌柜。” 莫掌柜是上次与林槐一道去宣府的盛记商行的掌柜,盛记商行在双山镇有铺子,有他帮忙打听,自然事半功倍。 而京都这边,俞桦想,最重要的事情则是让太后放人。易楚尚在禁足期,可不能就这么悄没声儿地走了…… 160、团圆 林槐动作很快, 不出半个月已挑出四所宅院来让易楚挑选, 三处三进宅子,一处五进宅子。 易楚当即排除了五进的。她这次本就打算与杜仲好好过平常日子,没打算多带人, 也用不着太大的排场,三进三间的房子足够。 三处三进的宅子, 头一处在镇子西头,位置偏僻了点但是清静, 好处是宅子很新, 附带着几样常用的家具,稍微收拾就能住人。另一处在闹市区,买米买面都极方便, 周围邻居也多是商户, 跟晓望街有点像。美中不足是房子年岁久了,今冬大雪压塌了一间厢房, 估摸着其余屋顶也不太结实, 真要住的话要好好翻修一下。第三处则在两者中间闹中取静的地方,卫所里张百户跟李把总就住在隔壁,交往起来能做个伴儿。 易楚不假思索地指了头一处,“就它吧。”她看中了宅子有个很大的后院,可以种花种菜, 或者养点鸡鸭也成。 却是跟林槐不谋而合。 因是着急住,第二处必然不能选,他之所以挑出来是以为易楚或许会喜欢热闹点的地方, 毕竟先前就住在商户区。 而第三处却是因为邻居。同在一个卫所当差,不交往自然不好,但交往过密容易落人口实。尤其妇人本就多事,喜欢攀比探人隐秘的,倒不如远着点儿清静。 主意已定,接下来就是到宣府找中人立契约,收拾房子,这事儿仍然落在林槐头上。 林槐自然义不容辞,笑道:“正好盛记十八那天要往宣府送货,我打算顺便带些物品过去,莫掌柜答应可以先放在他们库房里。夫人打算让谁去布置,不如一道跟着,免得单独跑一趟。” 易楚早盘算过,心里有数,遂不假思索地道:“最先买的四个大丫鬟,冬云在晓望街,冬雨我要留下看院子,冬晴跟冬雪带到宣府,眼下冬雪离不开,就让冬晴带两个小丫鬟跟两个婆子先过去。” 话音甫落,俞桦低低笑了声,“如此甚好。” 这有什么可笑的? 易楚疑惑地抬头,正瞧见林槐平素极是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羞涩。 对上易楚的视线,林槐一撩袍襟,单膝点地,“属下求娶冬晴姑娘,恳请夫人应允。” 易楚讶然,听到身后冬雪惊讶地倒抽一口凉气,却原来她也没有料到。 林槐与冬晴都是忠心可用的人,既然有此好事,易楚当然要成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道:“此事我想先问过冬晴,只要她肯,我自会成全。” “是,谢夫人。”林槐起身,欲言又止。 易楚隐约猜出他的想法,回头吩咐冬雪,“你去找冬晴问一下,成不成先有个回话。” 冬雪笑嘻嘻地走了,步履很是轻快。 易楚的视线不免落在林槐身上,佛头青的杭绸道袍,墨蓝色腰带上系着块品相上好的玉佩,又别一把象牙骨的折扇。唇角挂一丝浅笑,气度沉稳又带几分儒雅。 俞桦也是沉稳的,可因着脸上的伤疤,却格外多了点让人疏离的冷厉,不比林槐,看上去更容易亲近,虽然这亲近只是表象。 林槐曾做过斥候,心眼多到不行,真没想到会看中性子爽直的冬晴。 被易楚这般打量着,林槐略有几分尴尬,轻咳两声道:“属下近些时日教冬晴姑娘习武,觉得她心思简单很适合自己……” 这也难怪,话多的喜欢话少的,爱闹的喜欢爱静的,林槐弯弯肠子多却看上直脾气的冬晴也在情理之中。 易楚挑眉笑了笑,林槐愈发困窘。 俞桦笑着替他解围,“……吴婶子上次提到的两人都已相看了,哥儿几个想成家急得不行,只偷偷打量几眼就同意了,林松看中了油坊的张姑娘,卫槭有意钱家三女儿。我想着让林松留在京都,卫槭跟着夫人到宣府。” 油坊张氏两口子年老需要人照顾,林松留京合情合理。而钱富贵重利,既然开口要十六两银子的聘礼,以后少不了打女儿女婿的主意,让卫槭到宣府倒是断了他的念头。 易楚点点头,“这也行,只是卫槭的婚期要提前,不知钱家会不会同意?” 俞桦眉间露一丝轻蔑,淡淡道:“至多再添五两银子罢了……夫人要带过去的人手可考虑好了?” “差不多,冬晴带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先走,我到时带着丁嬷嬷与冬雪,再有两个稳婆一道跟着,富嬷嬷与冬雨留下来守着宅子,至于外院的……” 俞桦答道:“我挑了六个,都是身手不错又忠心的。”再加上林槐与卫槭,却是足够了,而且到时杜仲也会在家里,难不成他还护不住她? 计划妥当,便一桩桩地按部就班地做。 京都这边俞桦会留下来坐镇,另外铺子里有张铮跟大勇管着,庄子上是何猛看着,白米斜街的宅子里郑三一家三口兢兢业业,再无纰漏之处。 正月十八,林槐与冬晴一行带了四辆马车跟随盛记商行的车队出发去宣府。那天冬雪悄悄告诉易楚,“冬晴起先不同意,想攒够给她弟弟盖房子成亲的银子再打算,可听说林管家每月有十二两的月钱就答应了……还偷偷跑去问了林管家,许不许她攒私房银子贴补娘家,林管家二话没说,给了冬晴两张三十两的银票让她送回去。” 易楚听了直乐,谁说冬晴没心眼儿,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在前头岂不比偷偷摸摸地瞒着要强得多? 当下易楚便将冬晴的身契还给她,另外赏了五十两银子。俞桦跟富嬷嬷分别当男女双方的媒人,给两人交换了庚帖,这桩亲事就算定下来了。至于成亲,肯定是要等到了宣府另择吉日。 二月初一,易韩做满月。因易楚仍在禁足期,就让俞桦跟富嬷嬷代替她到晓望街跑了一趟。 二月初六,顾大婶一家搬到京都,俞桦将人接到府里与曹姑娘看了一面,顾大婶极为满意,拉着曹姑娘的手就哭了,说委屈她了,以后定然当亲闺女那般看待。双方商定五月里头成亲。 二月十二,卫槭成亲,成亲的第二天带着钱姑娘给易楚嗑了头。 二月十五,林槐自宣府回来,说那边都收拾齐备了,只等着进去住。 二月十八,易楚亲笔写了道请罪折子,言道自己闭门四个多月已明白所犯过错,以后决不再犯,恳请太后许她去宣府侍候夫君。 为避耳目,俞桦没经过内府衙门,而经由吴峰将折子递到太后跟前。彼时,陈蓉刚查出有孕来,太后全副精力都用在陈蓉身上,看过折子沉吟片刻说了声,“许!” 易楚解了禁,头一件事就是想着去晓望街,不成想易郎中先一步到了信义伯府。 算起来易楚足有三个月不曾见过父亲,刚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抑制不住地扑了上去。易郎中怕捧了她的肚子,忙伸手扶住她肩头,无奈地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还不曾这么毛毛糙糙的。” 易楚噙着泪扯住易郎中衣袖,娇声道:“我想爹爹了,想得很。”话音甫落,泪水便滴滴答答往下淌。 易郎中顿时心软如水,展臂拥住她,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爹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还怀着孩子呢,听话,不许哭了。”引她在椅子上坐下,顺势抓起她的腕,探向脉息,细细听了,点点头,“脉相强健,身子不错,看起来像是个闺女。” 易楚止了泪,“我试过几次,觉得也是个女儿,子溪说闺女好,贴心。”昨儿他刚来了信,还说今年生闺女,隔上一年再生个儿子,三年抱俩,浑然就是以前她在白米斜街说过的那番话。 真没想到那人如此记仇,她成亲之前说过的话还记着,怎么就不记得他才不久说过生了这胎再不生了呢? 想起杜仲,易楚心中满是欢喜,又很是期待。这几次写信,她只字未提去宣府的事,杜仲也从没问过,只是跟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地写他每天做了什么。 要是他冷不防在宣府见到她,该是怎样的惊喜? 易楚盈盈含笑,转头对上父亲探寻的眼眸,不由红了脸,掩饰般问道:“外祖母跟母亲最近可好,弟弟闹不闹人?” “你母亲生产时伤了身子恢复得不太好,外祖母要她坐双月子彻底休养一下。你要去宣府的事儿暂时没告诉她,怕她知道了坐不住赶着来瞧你……这阵子亏得你外祖母与小舅舅。小子就是调皮,精神头儿十足,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易楚抬眸看着父亲,果见他脸上较往日憔悴,可眼底尽是喜悦,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易楚也随着欢喜,却也有些遗憾,“定了二十二那天跟着商队走,怕是见不到弟弟了。爹爹别忘记告诉他还有个姐姐,免得以后他不认我。” 易郎中讶然失笑,侧头瞧见易楚莹白如玉的肌肤,柔顺温婉的眉目,脑海中突如其来地闪现出卫l的面容。刚成亲时,她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形容,喜欢扯着自己的衣袖娇娇弱弱地撒娇:“夫君取笑我。” 十几年过去了,可当日恩爱和美的情形仍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中,不曾有片刻忘记。 易郎中长舒口气,温和地说:“你跟子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理当去陪伴他……只是路上你需得好好照顾自己,凡事以自己为要。我给你做了些丸药,有安神的,有养胎的……还有给子溪的,上次我给他把了把脉,似乎有些精神不济,你看着给他服用。你们年纪尚轻,万不可亏损了身子。” 易楚一一应着,打开手边匣子,见里面塞得满满的药,有瓷瓶盛着的,有纸包包着的,有十几种,上面还贴着纸条,用蝇头小楷细细写了药名以及用法。 俞桦在易韩做满月时才告知父亲她要去宣府,不过半个月的工夫,父亲既要照顾妻儿,又得坐堂问诊,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时日才做出这些药丸了。 易楚只觉得眼眶发热,眼泪似乎又要涌出来。 易郎中了然地拍下她的手,转而提起易齐,“你们走了,她独自在这里也不方便,不如我带她回去。” “不用,”易楚抽抽鼻子,平静了神色,“家里地方小,现下人多事多,而且还有小舅舅在,不方便……有件事正要跟爹爹说,前几天林槐提到了人家,就是盛记商行的莫掌柜,祖籍苏州,今年四十有二,家里妻室早就亡故,想娶个继室回乡。” 四十二岁,比他还要大好几岁,而易齐才刚十七,这相差也太大了,岂不是一树梨花…… 易郎中皱眉,“这不太不合适吧?” 易楚解释道:“阿齐说她不想过穷日子,莫掌柜行商多年,家资颇丰,亡妻育有两子一女均已婚配,不想再有孩子免得以后闹出争夺家财的丑事……阿齐,之前用了不好的药,已经不能生育。这门亲事我跟她提过,她说愿意。” 而且,莫掌柜过几个月想辞了这边的差事回苏州定居。这样易齐不在京都露面,也免得遇见荣郡王府的人。虽然,荣郡王府里眼下没什么动静,可能避开还是避开得好。 听说易齐愿意,易郎中自不会多生枝节,只温和地说:“那便依着你,只别让她带累你,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写信告诉我。” “嗯,”易楚笑着答应,“阿齐现在吃着药,再吃上两个月差不多就好了。亲事我交给俞管家跟富嬷嬷办,不过下定过礼什么的恐怕还得麻烦爹爹跟母亲。” “那是自然,”易郎中点头,好歹他养了易齐十几年,总有父女的情分在,还是希望易齐能够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 只是想起正值花信年华的女子要嫁给了半老头子当继室,心里总觉得有些后悔。说到底,易齐会有这样的结果也跟他有关系。当初,他强硬点,不纵着她的性子就好了。 或者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还是不愿多费精神多花心血? 易楚偷眼瞧着父亲的脸色,低声道:“如今阿齐总是想清楚了,这段日子一直陪着我做些针线,还给爹爹缝了两件夏衣,要不让她拿过来爹爹试试?” 易郎中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 二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信义伯府的角门就开了,从里面陆续驶出四辆极为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 马车沿着阜新大街往西走,途经盛记商行,不动声色地混进了商行的车队。 这次仍是莫掌柜带队,却比上次多带了六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壮汉虽也是伙计打扮,但一举一动规整有力,似受过正规训练。 车队还是按着以往几次的路线走,但更从容了些,天黑便歇,日出才行,每逢驿站就会停下补充热水点心。 这样走走停停,第七天头上终于到了宣府境内。 一到宣府,易楚莫名地兴奋起来,轻轻撩了帘子往窗外看。宣府的春天比京都要晚,路边的柳树刚刚绽出嫩黄,田野的小草也才始发芽,不远处的山脚有片连翘开得正盛,金黄色的花朵簇簇拥拥,焕发出勃勃生机。 早春的田野让人心旷神怡,易楚不由深吸口气,无意间回头,却瞧见跟随在马车旁的林槐脸上有种不寻常的紧张。 紧接着,便听到马蹄声声,远处尘土飞扬,有黑色的身影晃动。 莫掌柜招呼车夫将马车往路旁靠,镖师们自发自动地护在马车四周,信义伯府的六个护院仍混在伙计中,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易楚的马车,而卫槭已将手放在剑柄上,一旦情形不对立刻就能拔剑厮杀。 来得会是什么人? 现在是早春,去年的冬粮已经吃尽,今年的春粮刚刚下地,而田野里还没有长出可以果腹的野菜树叶。 正是鞑靼人一年中最饥饿的时节。 沿途,他们就听过不少鞑靼人进犯边境强抢粮草的事,可他们才刚到宣府,离边境还有百里之远,按理鞑靼人不可能这么深入。 或者是附近的路匪? 可莫掌柜来回走了五六趟,早就打点好沿路的各方神仙,不可能凭空再出错漏。 易楚的心紧紧提着,旁边冬雪也白了脸,双手不住地搓着手中的帕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易楚几乎能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与窒息。 终于,马蹄声停,似乎有人堪堪逼近了马车,易楚悄悄拔下一根簪子捏在手里。蓦地车帘被撩起,一个黑影迅疾地上了车,不等易楚抬手,那人已攥住她的手,低低地唤,“阿楚!”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凝眸,对上杜仲俊朗的带着深情笑意的面容,一时呆住,又忍不住拍拍胸口低声地骂:“你要吓死我?” “在宣府,没人敢伤你。”杜仲抓过她手中金簪替她别在发间,手指沿着她的墨发而下,滑过脸颊,顺势挑起她小巧的下巴。 她清亮的眸子牢牢盯着他的,水嫩的双唇微微张开,似是诉说,似是邀请。 杜仲俯首,薄带凉意的唇轻轻贴上了她的。 “有人在……”易楚慌忙推拒,却被他箍得紧,挣扎间却发现冬雪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她的身子顿时软下来,微仰着头,温顺地承接他的吻。 良久,杜仲松开她,却展臂将她揽在怀里,喃喃低语:“胆子倒是大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还敢瞒着我?” “哪里瞒了?”易楚窝在他怀里狡辩,“要是真想隐瞒,你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到?对了,是不是林槐告诉你的?” “没有,是林枫在双山镇遇到了冬晴,”杜仲低低笑,忽而将她搂得愈发紧,“阿楚,你能来,我很欢喜……就是怕委屈你。” “不委屈,”易楚仰头轻轻亲吻他的喉结,“我想天天看到你,夜里让你搂着我……我怕一个人生孩子,你陪着我好吗?” “好!”他暗哑的带着喘息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陪着你,搂着你,咱们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