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灵2·万事皆波澜》 第一章 浮云蔽日去不返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八卷·李白〈答杜秀才五松见赠〉 一辆满是尘土的中巴车在公路上徐徐开动,引擎有气无力地哼哼着,让人昏昏欲睡。 此时天色刚近正午,阳光炽热,靠车窗的乘客纷纷把身体朝中间靠去,尽量避开晒人的光线;中间的人老大不情愿,又不好公开喝斥,只得也装作睡着,用肩膀或者大腿顶回去,默不作声地捍卫着自己的领土。再加上过道和行李架上堆积如山的编织袋构成的崎岖地形,十几排座位呈现出犬牙交错的复杂态势。 车子每一次摆动,都会让这个小小世界的格局变化一次。汗臭味、家禽味、汽油味甚至还有个别人偷偷脱下皮鞋晾出来的脚丫子味儿丝丝缕缕游荡在狭窄的车厢中,让本来就燥热的空气更加难耐。不时还有几只塞在座位底下的鸡鹅昂起脖子嘶叫两声,好像嫌添的乱还不够多。 在这些表情痛苦的乘客之中,端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和尚。这和尚身穿一件灰色僧袍,脖子上一串檀香佛珠,如果没有鼻子上的金边眼镜,简直就和古代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位释家子弟可算得上是佛性纯正,身处这种嘈杂、拥挤的环境之中仍旧不急不躁,泰然自若,颇有当年菩提树下佛祖悟道的风范。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位大德耳朵里还塞着两个黑色耳机塞,一条细线牵进僧袍,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双唇嗫嚅,似是在默默咏唱。 那声音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如梵音低吟: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中巴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惯性把所有的人都朝前抛去,车厢里响起一片惊呼。一件包着钢角的密码箱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斜斜砸向前排的一个小女孩。 说来也怪,就在这箱子即将砸中小女孩头部的时候,却像是凭空被一股力量横向推动,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哎哟」一声,正面拍中了售票员的后脑勺。 这一切都是瞬息之间发生,乘客们谁都没注意到过程,只看到了结果,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售票员疼得龇牙咧嘴,又怪不着别人,只得弯腰捡起箱子,冲司机大吼:「你怎么开车的!?」 司机唯唯诺诺,缩着脖子拉动手闸,让车子完全停稳。售票员揉着脑袋,转脸恨恨嚷道:「韦庄到了,谁要下车?」和尚睁开眼睛,优雅地把耳机塞从耳朵里取出来揣入怀中,拍拍小女孩的头,然后走下车去。 下了车,和尚忽然回身,冲售票员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适才听到停车时声音异常,既造业因,便得业果,想必是施主长期超载,以致制动鼓失圆或者有了锥度,还是换个新的为上。善哉善哉。」 说完和尚深施一礼,扬长而去。 这个和尚正是彼得。他送走了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以后,就拜别曾桂芬,一路风尘仆仆,赶往韦氏一族的聚集地——韦庄。青莲再世,阖族震动,再加上韦势然复出,秦宜又有了踪迹,这种种大事,必须得当面向族长说明。 他离开公路以后,沿着一条简陋的柏油路步行了十几分钟,然后转上满是粉色、淡黄色野花的山梁,九转八折,最后翻过一道高坡。一过高坡,视线豁然开朗,扑面皆绿,一条山路逶迤而下,如同万绿丛中的一条白线,途中绕过一汪深潭和几簇竹林,弯弯曲曲进入一处四面环山的低凹盆地。盆地依山傍水,盆底可以看到一片高檐青瓦的屋群,正是韦庄的所在。 饶是彼得和尚佛性坚定,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心中一阵激动。他已经有数年不曾回来,比起外面世界的天翻地覆,这里却没什么变化,仿佛是五柳先生笔下的化外之境,超脱世间之外。尤其是习惯了都市喧嚣的人,来到这里都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走到村口,仰起头望了望石牌楼上面两个篆字「韦庄」,牌楼旁边还竖起一块蓝底白字的路牌,上面写着「韦庄欢迎您」五个仿宋字。彼得和尚迈步经过牌楼,走进村子,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恰好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与他擦肩而过,纷纷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吹两声口哨;还有一两个背着旅行包的驴友对他举起了照相机。 韦庄的路是青条石铺成的,起伏不定,宽度刚刚能容两辆别克君威对开而过。道路两侧多是砖木结构的古屋,青砖青瓦,屋檐檐角高高挑起,姿态堂皇而宽方。楹联、石雕和碑石比比皆是,点缀在古屋之间弥散着敦淳之气,比起普通小村多了几分古雅的书香味道。 彼得和尚摸了摸佛珠,不知为什么,这一片本该熟极的家乡之地却让他突然有了另外一种感觉,一种隔阂且不安的陌生感。就连小村静谧的气氛,都显得不太一样。 大概是长途旅行太累了吧,彼得和尚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不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最喜欢的还是那句话:「佛祖不扔骰子。」 他径直走到韦庄的村委会。韦庄村委会设在一个叫做敦颂堂的地方,以前是一个私塾,现在改成了几间办公室。彼得和尚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群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开会,其中一个身穿藏青干部服的老头儿手夹香烟,一手拿着钢笔,正侃侃而谈。他一看到彼得和尚,连忙把香烟掐了,把钢笔别回胸前,起身对其他人说:「我有个客人要接待一下,你们先研究研究,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出门,随手把门关上,示意彼得和尚随他走到走廊拐弯,这才热情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等你好久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后三个字倒是真合适你啊,呵呵。」 彼得和尚慢慢后退一步,淡淡一笑:「定国叔,好久不见。」 这个人叫韦定国,是现任韦氏族长韦定邦的亲弟弟。韦定国处世手腕灵活,入世心重,很有活动能力。族内和笔灵相关的事情都是族长韦定邦处理,而一切俗务外事工作则交给了韦定国。他如鱼得水,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韦庄名义上的村长,还入了党,而韦庄族内也有「内事不决问定邦,外事不决问定国」一说。只是彼得和尚一直不大喜欢这位叔叔,总觉得和自己秉性不合。 韦定国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青莲出世,是确有其事吗?」 彼得和尚略点了点头:「我亲眼所见。」大概情况他已经打过电话给族里。 韦定国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怎么搞的,没点组织性纪律性,没请示一下就擅自把它给放跑了!」 「关于这件事,曾老师有几句话想带给族长,我们这些小字辈不便说什么。」彼得和尚给他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韦定国扶了扶玳瑁腿的黑框眼镜,背着手慢慢踱到楼梯口,长叹一声:「族长如今情况却不太好……」 彼得和尚一惊:「怎么?」 韦定国道:「自从我哥被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打成重伤,就一直状况不佳,这你也是知道的。这几年病情愈发严重,又不肯去省里的医院治疗。前一阵被秦宜的事情一刺激,如今……咳。」 彼得和尚不动声色,韦定国又道:「我这几年来一直忙着搞咱们外村的古镇旅游开发项目,族里的事也没怎么帮上忙。现在青莲笔已经现世,这个节骨眼上正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我哥若是有什么不测,韦家群龙无首……唉。」他见彼得和尚一直不吭声,立刻换了一个话题:「你是打算先歇一下,还是立刻去见族长?」 「多谢定国叔关心,我先去见族长吧。」 「也对,正事要紧,我马上安排车。咱们叔侄俩回头再慢慢叙旧。」韦定国说。两个人边说边走,来到村委会门口,并肩站定。韦定国掏出手机交代了几句,忽然没来由地对彼得和尚说道:「你现在也三十多了吧?」 彼得和尚纠正道:「小僧二十三岁剃度,如今已经过了六载,是二十九岁,还没到三十呢。」韦定国呵呵一笑:「你这次回来,恰好能赶上笔灵归宗,怎么样?要不要也去试试?」彼得和尚眉毛一扬,摩挲着佛珠,似是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 笔灵归宗是韦家五年一度的大事。每隔五年,韦家就会遴选出这一辈中才学、人品、能力俱优的族人,允许他们进入藏笔阁,同时暂时解放阁中所收藏的笔灵。如果有人天资够高,又足够幸运,就有机会被笔灵选中,不光实力能一跃数级,而且从此成为笔冢吏,地位卓然。 这些人选的年纪一般都限于十五至三十岁,由族内老一辈推荐。彼得和尚今年二十九岁,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听韦定国的口气,似乎是有意推荐他参加。 彼得和尚淡定地双手合十,微鞠一躬道:「小僧已经遁入空门,这等好机会,还是让给少年才俊吧。」 「贤侄你不必过谦,这一辈中,你本来就是最有前途的,若非出了那样的事……嗯,现在既然回来了,就不要错过。人选方面,组织上也会考虑的。」 「well……」彼得和尚只是嚅动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摇头微笑,沉默不语。韦定国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一辆纯白色的途胜开了过来,停到两人身边。司机从里面探头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韦村长。」韦定国拉开车门,让彼得和尚上去,然后对司机说:「内庄,祠堂。」司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彼得和尚坐在车里,他看到后视镜里的韦定国又举起了手机,心里不禁一阵叹息,这位叔父,总是如此。 途胜发出一阵轰鸣,在韦庄的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开了约莫十分钟,绕到了韦庄的后面。原本的石条路逐渐变成土路,视野也变得狭窄起来,像是钻进庄子后面的山里,四周都被翠绿色的密林遮掩。 韦庄实际上分为内、外两重。外村住的多是韦氏分家,也有外地来的散户。从外村进山以后,还要转过几道弯,才进入韦氏的内庄。这里才是韦氏一族的核心,笔灵和关于笔冢的诸多秘密亦收藏于此,只有宗家和族内长老才被允许居住。内庄被一圈清澈见底的溪水所环绕,只有一座竹桥与外界连接。 车子开到桥前,就停住了。彼得和尚下了车,走过竹桥。一踏入内庄,他陡然觉得一股灵气从地面拔地而起,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让自己一个激灵。 村子里很安静,几十间高大瓦房连成一片,却丝毫不显得拥挤窒涩。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村口那座气宇轩昂的韦氏祠堂。祠堂门庭正中写着三个正楷大字「扶阳堂」。旁边是一副对联:「张胆谏上、白首题台」,上联典故用的是韦思谦,下联就是这一脉韦氏的先祖韦诞。对联阴刻石内,铁钩银划,历经数世仍旧清晰可见。 远处风声带来隐约的朗诵之声,彼得和尚听到,唇边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时代。在都市里最近才兴盛起来的私塾,韦庄已经留存了几十年。笔灵是至性至学,才情之纵,所以为了能驾驭笔灵,这些诗书礼乐之类的修为必不可少。 前些年村子里建了小学,孩子们就在每天下课后再聚集到祠堂里继续读书。不过韦庄的私塾不限于读经,阅读范围却广泛得多,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乃至《搜神记》、《酉阳杂俎》之类闲书,甚至还有抚琴、舞剑、围棋等科目。笔灵秉性各有不同,既有青莲笔这样喜欢飘逸之才的,也有凌云笔那种偏好刚猛之辈的,所以韦庄广种薄收,培养不同类型人才,以适应于不同的笔灵。 彼得和尚举步前行,祠堂前的几名族人事先知道他要来,也不上前搭讪,只是朝祠堂入口指了指。祠堂内堂正殿供着笔冢主人的那幅旧画,与罗中夏在韦势然家里看到的一般无二;旁边立着一块古青石制牌位,上书「先祖韦公讳诞之灵位」。抬头可见一块暗金横匾,上有「韦氏宗祠」四字,凛然有威。 彼得和尚一进门槛,立刻跪拜在地,冲着旧画灵位磕了三个头。他磕完第三个,还未及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淳厚安稳的声音:「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彼得和尚从容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双手合十,望着眼前之人,「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准确地说,眼前是二人一车: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右手还在输着液,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眉心划下,直接连到脖颈下。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人的苍老并非因为年纪,而是长时间被病痛折磨所致。他的身后还有一名穿着护士服的少女,她一手握着轮椅把手,一手还扶着吊瓶的架子。 这位老人与彼得和尚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祠堂里安静到几乎可以听到输液管中滴药的声音。 「随我来。」老人威严地说。他的声音异常洪亮,和身体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少女推着老人转身朝祠堂后院走去,彼得和尚紧随其后,镜片后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来到一间清雅的小隔间,这间小屋里只摆了两把檀香方椅和一面空空如也的书架。少女把轮椅摆正,恰好这时吊瓶也空了。于是她拔掉针头,细心地用一片胶布贴在针口,然后抬起吊瓶架,冲彼得和尚鞠了一躬,临出门前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颤巍巍伸出手来,「此地没有旁人,你尽可以说了。」 彼得和尚躬身一拜,「是的,父亲。」 第二章 山东豪吏有俊气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卷·李白〈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 「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 「很好,下一句呢?」 「唔唔……圣,什么圣……」罗中夏双眼装作不经意扫视着车厢外面不断后退的景色,抓耳挠腮。 颜政捧着《李太白全集》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给你点提示吧。」 说完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向前抓的姿势,嘴里学着「英雄」里的秦军士兵,「大风,大风!」 罗中夏缓缓从肺里吐出一口气,念出了接下来的两句:「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与论文章。」 这可真是讽刺,太白的千古名诗,他还要靠这种低级的形象记忆法才能记得住。不过也怪不得罗中夏,这两句诗用的典故,自然而然就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凶悍如狼的欧子龙,以及他那枝炼自司马相如、能驾驭风云的凌云笔。 这也是无奈之举。寄寓罗中夏体内的青莲笔虽然只是遗笔,毕竟继承的是太白精魄,寄主对太白诗理解得越多,就越接近太白本人的精神,笔灵的能力也就越发强劲。罗中夏国学底子太薄,用京剧里「会通精化」四个境界来比喻的话,他连「会」都谈不上,只好走最正统的路子:背诗。 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战。」前路渺渺,不知有多少凶险。罗中夏为了保命,也只好打起精神,乖乖把这许多首李白的诗囫囵个儿先吞下去。只可惜任凭他如何背诵,青莲笔都爱理不理,恍如未闻,似乎知道自己的这个宿主就算摇头晃脑地背唐诗,也是春风过驴耳吧。 根据小榕留下的那一首集句暗示,退笔冢共有两处疑似场所,一处是在浙江绍兴的永欣寺,另外一处是在湖南长沙的绿天庵。他们决定先取道上海,前往可能性最大的永欣寺。他们坐的是慢车,长路漫漫,正好可以靠背诗特训来打发时间。 「你这样下去不行啊,几个小时才背下了两三首。」 颜政磕了磕指头,浑身洋溢着「事不关己」的轻松。他的体内也寄寓着笔灵,却没罗中夏这么多麻烦事。他的笔灵名为「画眉」,炼自汉代张敞,只要对女性保持尊重即可人笔合一,无须背什么东西。 罗中夏厌烦地拧开瓶绿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算了算了,不背这首了,又没多大的战力,找些昂扬、豪气的诗吧,比如〈满江红〉什么的。」 「〈满江红〉是吧?你等我翻翻,看里面有没有……」同样不学无术的颜政翻开目录,扫了一圈,「呸,还全集呢,没收录这首诗……不过话说回来,这满篇都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看起来眼睛可真疼。」 「你可以用你的指头治治嘛。」 颜政的画眉笔具有奇妙的时光倒转功效,可以用指头使物品或者人的状态回到某个不确定的过去,十根指头每一根都是一次机会。不过颜政还没学会如何控制,时间长度和恢复速度都不太靠谱。 「这可不能乱用,有数的,我好不容易才恢复到这个程度。」颜政伸出指头,除了两个大拇指和右手的无名指以外,其他七根指头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红光中。 罗中夏看到这番情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除了青莲笔以外,还沉睡着另外一枝叫「点睛」的笔灵。自有笔冢以来,他可以算是第一个同时在身体里寄寓着两枝笔灵的人了。曾桂芬曾经担心两笔相冲互克,会对寄主肉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这几天以来点睛笔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悄无声息,仿佛被青莲笔彻底压制似的。至于这点睛笔有什么能力、脾性如何,则是全然不知。 这时候二柱子捧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康师傅走过来,在狭窄的过道里步伐十分稳健。颜政和罗中夏背了一中午的诗,早已经饥肠辘辘,连忙接过碗面,搁到硬桌上,静等三分钟。罗中夏发现只有两碗,就问二柱子:「我说柱子,你不吃吗?」 「哦,我吃这个。」二柱子憨憨一笑,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馒头,什么也不就,就这么大嚼起来。 彼得和尚回了韦庄,曾桂芬曾老师有病在床,于是就派了他跟随着罗、颜二人。二柱子本名叫韦裁庸,因为名字拗口难记,罗、颜都觉得还是二柱子叫起来顺口。 罗中夏把钢勺搁在碗面顶上压住,随口问道:「说起来,你自己没什么笔灵啊?」 二柱子咽下一口馒头,回答说:「奶奶说,笔灵选中的,都是有才华的人。我脑子笨,不是块读书的料,呵呵。」说到这里,他呵呵傻笑着搔搔头,「我以前在韦庄上学,后来被家里人送到河南武术学校,奶奶说如果我老老实实学拳,将来也是能有成就的,不必去挤做笔冢吏那个独木桥。」 颜政正色道:「曾老师说得不错。美国摔跤界的大拿布洛克·莱斯纳有句话,叫『拳怕少壮武怕勤』,你这么扎实的功底,只要不进武协,早晚会有大成。我觉得你就和我一样,天生有做武术家的命格。」 罗中夏黯然道:「不错,学拳可比当笔冢吏强多了,没那么多是非……」他摸了摸自己的兜里,里面搁着点睛笔的前一任主人房斌的驾驶证。他与房斌素昧平生,其人身前有什么遭遇经历一概不知。不过罗中夏亲眼见他因笔灵而被欧子龙杀死,不禁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留着这驾驶执照,也算是作一点点缅怀。 正在这时,窗外景色倒退的速度减慢了,车厢广播里说前方即将到达济南车站,停车十分钟。颜政掀开碗盖,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深吸了一口,喜道:「时间倒巧,咱们可以安安稳稳吃饭了。」 三个人不再说话,各自低头开始大吃,一扫刚才吟诗背赋的沉闷气氛。二柱子边嚼着馒头,边朝窗外好奇地看去。济南贵为山东省会,是个大站,月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肩扛手拎行李的乘客,个个挈妇将雏,虎视眈眈。推着车子的小商贩们也早已经各自抢占了有利地形,「德州扒鸡」、「济南熏肉」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火车「咣当」一声稳稳地停在月台旁边,各个车厢的乘务员打开车门,早已经不耐烦的乘客们一拥而上,原本还算宽松的车厢立刻被挤得水泄不通。喊同伴的、找座的、送站没买站台票的、扛着超大行李的,把车厢分割成无数细小狭窄的空间。 这种混乱持续了七八分钟,才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个别幸运的乘客找到了空位,大部分人则挤在过道,或者坐在自己行李上,或者摆出一个比较适合长时间站立的姿势。一个大叔还试图掏出一支香烟,结果旁边一个年轻人不悦道:「这里禁止抽烟,想抽请你出去!」那大叔看了年轻人一眼,发现比自己高一头,只好悻悻把烟揣回去。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虎躯一震,再度缓缓开动。颜政和二柱子早就已经吃完,正趴在车窗边往外看,据说再过几分钟就能远远望见泉城最著名的趵突泉。只剩下罗中夏一个人还不屈不挠地用塑胶小叉子在碗底搅动,希望还能再翻出几茎遗漏的面须。 汹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吟诵:「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罗中夏不知这是杜甫的名句,只道是济南本地人在吹牛,冷笑一声不去理睬。不料这声音逐渐接近,吟诵之人已经挤到了身旁:「这位先生贵姓?」罗中夏抬头一看,是一个刚才上车的年轻人。这人一副天生打篮球的好身材,跟罗中夏说话时居高临下,额头还飘着几缕白发,只是下巴尖削,总是不自觉地抬起来,有些倨傲之气。 罗中夏最讨厌这种家伙——尤其是英俊的家伙——于是眼皮也不抬,碍着礼貌勉强答了一声:「我姓罗……」 「罗」字甫一出口,四周霎时安静下来,似乎在一瞬间落下无形的隔音栅墙。 罗中夏最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几秒钟以后,他开始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不光是声音,就连光线、气味、温度甚至重力也被一下子吞噬,肉体好似一下子被彻底抛入「无」的领域。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上一秒钟还在喧嚣的火车上吃面,现在却深陷此处,罗中夏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由得惊恐地左右望去。可是他只看到无边深重的黑暗,而且十分黏滞。罗中夏试图挥动手臂,却发现身体处于一种奇妙的飘浮状态,无上无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层淡淡的青色荧光从他的胸前涌现出来,逐渐笼罩周身。这点光在无尽的黑暗中微不足道,不过多少让罗中夏心定了一些。这是人类的天性,有光就有希望。很快荧光把全身都裹起来,罗中夏发现自己的身体被这层光芒慢慢融化,形体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他变成了一枝笔。 庄生化蝶,老子化胡,门得列夫化学,如今罗中夏却化了青莲笔。笔端一朵青莲,纤毫毕现,流光溢彩。 罗中夏到底也经历了几场硬仗,很快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眼下情况未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新的笔冢吏出现了。罗中夏没想到敌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看到这片黑暗,他忽然想这个新的敌人是否和之前那枝五色笔一样,可以把周围环境封在黑暗之中,不受外界影响?不过这两种黑暗还是有一些不同,五色笔的黑暗只是物理性的遮蔽,而眼前这种黑暗似乎把一切感觉都剥夺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道毫光闪过,如夜半划破天际的流星,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罗中夏,欢迎进入我的『境界』。」 声音没有通过耳膜传递,而是直接敲击大脑,所以罗中夏只能明白其意,却无从判断其声音特征。 「靠,我可没情愿要来!」他张开嘴嚷道,也不管张嘴是否真的有用。 「在你答我话时,就已经注定了,你是自愿的。」声音回答。 「自愿?你们家自愿是这样?」 「我事先用杜诗设置了一个韵部,一旦发动,你只要说出同一韵部的字,就会立刻被吸入我的领域。这是你进入这里的必要条件。」 罗中夏回想刚才的情景,那人没头没脑地念了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看来就是在那个时候伏下的圈套。他毫不提防,随随便便回了句「我姓罗」。「罗」字与「多」字同属下平五歌韵,于是……看来这个敌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故意设置了与「罗」字同韵的诗,一问姓名,罗中夏就上了当。 「……你是谁?」 「在这个境界里,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随着声音的震动,黑暗中远远浮现出另外一个光团,光团中隐约裹着一枝毛笔,与罗中夏化成的青莲笔遥相呼应。 声音说:「你我如今置身于纯粹精神构成的领域,与物理世界完全相反。你可以把这里理解为一种『思想境界』的实体化。这里唯一的实体,就只有笔灵——现实里笔灵寄寓于你,在这里你的精神则被笔灵包容。」 「好吧,那你是什么笔?」 「沧浪笔。」 这个名字不能给罗中夏任何触动,他简单地「哦」了一声,还想继续问些什么。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远处的沧浪笔忽然精光大盛,从笔毫中挤出一片光片,状如羽毛,尖锐如剑。光羽一脱离沧浪笔立刻刺向罗中夏,沉沉黑色中如一枚通体发光的鱼雷。 罗中夏慌忙划动手臂,企图躲开,已经化为青莲笔的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片光羽削到自己面前,「砰」的一声炸了个正着。他脑子一晕,身体倒不觉得疼痛,只是精神一阵涣散,犹如短暂失神。 「想躲闪是没用的,在这个『境界』里,一切都只有精神层面上的意义。我所能战你的武器,是意识;你所能抵挡的盾牌,只有才能。」 又是两片光羽飞来。 「别因为如此就可以心存侥幸,我杀不得你,却可以在这个境界把你打至精神崩溃。」 罗中夏被对方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激怒了,他好歹也曾经打败过秦宜的麟角笔,跟欧子龙的凌云笔也战了个平手。 「那就让你看看,到底谁会精神崩溃!」 没用多想,他立刻开始发动了〈望庐山瀑布〉,这首诗屡试不爽,实在是罗中夏手里最趁手的武器。 可是,这四句诗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幻化出诗歌的意象来,而是变成四缕青烟,从自己身体里飘出,在黑暗中缥缥缈缈,他甚至能依稀从青烟的脉络分辨出诗中文字。 「愚蠢。」声音冷冷地评论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思想的境界,唯有精神是具体的。你所能依靠的,只有诗句本身的意境和你的领悟。以前你可以靠『诗意具象』唬人,今天可没那么讨巧了。」 罗中夏没回答,而是拼命驱使着这四缕青色诗烟朝着那两片光羽飘去。〈望庐山瀑布〉诗句奇绝,蕴意却很浅显,以罗中夏的国学修为,也能勉强如臂使指。 眼见诗烟与光羽相接,罗中夏猛然一凝神识,诗烟登时凝结如锁链,把光羽牢牢缚住。声音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揶揄道:「倒好,看来你多少识些字。可惜背得熟练,却未必能领悟诗中妙处。」 话音刚落,光羽上下纷飞,把这四柱青烟斩得七零八落,化作丝丝缕缕的残片飘散在黑暗中。罗中夏受此打击,又是一阵眩晕,险些意识涣散,就连青莲笔本身都为之一震。 「在沧浪笔面前卖弄这些,实在可笑。」 「沧浪笔……」 「不错,严羽沧浪,诗析千家,你今日就遇着克星了。」 罗中夏对诗歌的了解,只限于几个名人,尚未到评诗论道的境界,自然对严羽这人不熟。如果是彼得和尚或者韦小榕,就会立刻猜到这笔的来历是炼自南宋严羽。严羽此人诗才不高,却善于分辟析理,提纲挈领,曾著《沧浪诗话》品评历代诗家,被后世尊为诗评之祖。 所以他炼出的这枝沧浪笔,在现实中无甚能为,却能依靠本身能力营造出一个纯精神的境界,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凭借解诗析韵的能力,专破诗家笔灵。 那些光羽名叫「哪吒」。严羽论诗,颇为自得,曾说:「吾论诗若哪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亏得罗中夏用的是李白诗,青莲本身精奇无匹;如果是其他寻常诗句,只怕早被「哪吒」光羽批了个魂飞魄散、一笔两断。 饶是如此,罗中夏还是连连被「哪吒」打中。青莲笔就好像是饱受美军轰炸的大和号日舰,在黑暗中承受着许多光羽的攻击,相对巨大的身躯不时震动,让罗中夏的意识时醒时昏。 罗中夏又试着放出几首在火车上背的诗,结果只是临时抱佛脚,自己尚不能体会诗中深意,反被连连斩杀,被沧浪笔批了个痛快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攻击戛然而止。罗中夏喘息未定,几乎快疯了,而声音又再度响起,语带轻蔑:「不妨最后给你个机会。」 罗中夏勉强打起精神,看到眼前的光羽纷纷飞到一起,在自己四周汇成一面层层叠叠的帷幕,帷幕之上隐隐约约写着许多汉字,长短不一。 「这叫炼幕,每一重幕便是一条诗句。这些字都是历代诗家穷竭心血炼出来的,字字精当,唯一的破法便是窥破幕中所炼之字。你若能打得中,便能击破炼幕,我放你一条生路。」 罗中夏听得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要找出字来,才能打破壁垒,逃出生天。他赶紧精神一振,凝神去看。果然这炼幕每一重帏上的诗字不用细看,句句分明。 距离罗中夏最近的一重帷幕款款飘过,上面飘动着一行字迹: 「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 他不知诗中「炼字」之妙,心想这个「度」字也许用得好吧。灵识一动,青莲笔飞身而出,笔毫轻轻点中幕上「度」字。整个炼幕一阵剧震,轰的一声,生生把青莲笔震了回去。 那一片原本柔媚如丝的帷幕顿时凝成了铅灰颜色,阴沉坚硬如同铁幕。 「可恶,这和买彩票没什么区别啊!」 罗中夏暗暗咬了咬牙,又选中一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这句短一些,猜中的机率或许会高。「花」字看着鲜艳,想来是诗眼所在。 青莲笔点中「花」字,啪的一下立刻又被震回。声音冷笑:「俗不可耐。」 罗中夏连连点选,却没一次点对。眼见这重重炼幕已经有一半都变了颜色,自己却已经被震得没有退路。万般无奈,他只得再选一句更短的「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一共八个字,概率是百分之十二点五,已经很高了。罗中夏已经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丧失了信心,心中一横,把选择权让渡给了直觉。 就第二个吧。 笔毫触到「入」字,帷幕发出清脆的裂帛之声,化作片片丝缕消逝在黑暗中。 成功了! 罗中夏一阵狂喜,声音却道:「不过是凑巧,你能走运多久?」经他提醒,罗中夏才想起来炼幕越收越紧,已经逼到了鼻尖前,再无余裕了。他慌忙乱点一通,希望还能故技重演。只是这回再没有刚才的运气了,他的努力也只是让炼幕变色变得更快。 几番挣扎下来,铁幕已然成形,重重无比沉重的黑影遮天蔽日,朝着化成了青莲笔的罗中夏挟卷而去。罗中夏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如同被一条巨蟒缠住。他双手下意识地去伸开支撑,却欲振乏力。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青莲的光芒终于被这片铁幕卷灭,在黑暗中啪的一声熄灭…… ……啊!! 罗中夏从座位上惊起大叫,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对面颜政奇怪道:「人家问你姓名,你干吗尖叫?」罗中夏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火车上,离刚才失神跌入「境界」那一瞬间,只过了一秒不到。 「……呃呃。」罗中夏浑身冷汗淋漓,不知该说什么好,转头去看,恰好与那个问自己姓名的年轻人四目相接。 年轻人嘴角微撇,白皙的脸上浮出几丝不屑。他轻轻抚了抚白眉,看也不看罗中夏,盯着二柱子开口道:「我道青莲笔的笔冢吏能是何等人物,原来只是个不学无术的俗人。咱们韦家书香门第,岂能跟他为伍。」 第三章 愁客思归坐晓寒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八卷·李白〈观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图〉 韦庄内庄,祠堂小室。 彼得和尚这一声「父亲」喊得无烟无火,淡薄之至,也不知是佛性澄净,还是心中存了愤懑。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轮椅上的韦定邦脸上的表情被蚯蚓般的深色瘢痕掩盖,看不出喜怒,只能从声音分辨出几丝苍凉的叹息。彼得和尚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他身处密室仍旧执佛家礼,态度已经表得很明确了。韦定邦见他不愿叙旧,也没强逼,又恢复成了威严的族长模样,很快转入正题:「关于青莲现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得和尚把前因后果详细一说,这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韦定邦听罢,闭上眼睛半天不曾作声。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这么说,青莲遗笔本是势然他找到的?」 「不错,此人老谋深算,他这一次重新出现,必然是有所图谋。」 提到这个名字,两个人的表情都为之一凛,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彼得和尚只是听说,尚且心有余悸;韦定邦亲身经历,自然更加刻骨铭心。 韦定邦道:「青莲不必说,咏絮笔也是罕有之物。想不到韦家经营这么多年,还不及势然一人之力。」他神情有些黯然,又抬头道:「那个韦小榕,是何等人物?」 彼得和尚摇摇头:「我没有见过,只是听罗中夏转述而已,不好妄下判断。罗中夏还是个年轻人,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不足为凭。」 韦定邦又道:「既然退笔冢的事是韦小榕所传,那必然是出自于韦势然的主使。罗中夏此去凶多吉少,你们只让二柱子跟着,有欠考虑——何况老李既然知道青莲的事,诸葛家一定会闻风而动。」 彼得和尚道:「不妨,咱们撒出去寻找秦宜的人还没回来,我已经通知了他们在沿途支援,相信不会有什么闪失。」 韦定邦「嗯」了一声,忽而叹道:「这么多年,势然他都已经有自己的儿子、孙女啦。」言语间竟有些羡慕。彼得和尚心中一动,知道父亲所说不是自己,而是另有所指。韦定邦一直对自己儿子的离开耿耿于怀,所以当秦宜自称是韦情刚的女儿,他才不疑有诈。他已经不是全盛时期那个刚毅果决的族长,和所有的老人一样,亲情要强过其他一切。 彼得和尚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过多,他开口道:「关于诸葛家,我倒是另外有看法。」 「哦?」 「在法源寺的一战,我发现欧子龙和诸葛淳两个人言谈之间,似乎是背着诸葛家来做这件事的——即使是诸葛家,也绝不会容忍杀人取笔这种大逆之事——我总觉得背后另有波澜,搞不好诸葛家也被蒙在鼓里。」 「老李那个人,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蒙蔽的——这事你我知道就好,暂且先不要说出去……」韦定邦顿了顿,「那枝笔就是罗中夏体内的点睛笔吧?」 「正是。」 「……点睛、五色、凌云、麟角、画眉、咏絮,以往几十年都不会出一枝,现在却如此频繁,难道真应了那句『青莲现世,万笔应和』的谶言……」老人的指头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钝钝的声音。 「这是山雨欲来之势啊,我总有不祥的预感……」 「青莲只是个开始,管城七侯只怕都会陆续复苏,无论是诸葛家还是韦家,只怕都将进入多事之秋。」韦定邦皱起眉头,「这件事已经牵扯进了太多人,不得不慎重,看来有必要把族里的房长和长老都召集过来开个会。」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场谈话消耗了太多体力,让这位老人有些衰弱。他虚弱地挥了挥手,示意谈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屋外门屏响动,刚才的护士少女走进屋子来,看也不看彼得,干净利落地为老人又吊上了一瓶药水,挽起他的袖子,在静脉注射了一针。 彼得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韦定邦忽然睁开眼睛,又叫住了他:「彼得。」 「唔?」 「这一次的笔灵归宗,你还是参加吧。以你的资质,相信能选中一枝灵笔,家里也多一份力量。」 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一切都是空,都是拿星啊。」 「拿星?」 「拿星就是nothing,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他消失在门口,不曾回头。 ※※※ 当天晚上,韦家的几位长老和诸房的房长都来到了内庄的祠堂内,黑压压坐了十几个人,个个年纪都在六十上下。祠堂里还有几把紫檀椅子是空的,前一阵子因为秦宜的事情,族里派出许多人包括曾桂芬去追捕,来不及赶回来。 韦定邦坐在上首的位置,韦定国和彼得和尚一左一右。电灯被刻意关掉,只保留了几枝特制的红袍蜡烛,把屋子照得昏黄一片。 听完彼得和尚的汇报以后,长老和房长们的反应如同把水倒入硫酸,议论纷纷。也难怪他们如此反应,青莲现世这事实在太大,牵涉到韦家安身立命之本,是这几百年来几十代祖先孜孜以求的目标。长老、房长们从小就听长辈把这事当成一个传说来讲述,如今却跃然跳入现实,个个都激动不已,面泛红光。唯有韦定国面色如常,背着手站在他哥哥身旁默不作声。 「关于这件事,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韦定邦问道。 「这还用说,既然青莲笔已经被咱们的人控制,就赶紧弄回来!免得夜长梦多!」一个房长站起来大声说道。他的意见简洁明快,引得好几个人连连点头。 这时另外一个人反问道:「你弄回来又如何?难道杀掉那个笔冢吏取出笔来?」 那个房长一下子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呃……呃……当然不,韦家祖训,岂能为了笔灵而杀生!」 那人又问道:「既不能杀生,你抓来又有何用?」 房长道:「只要我们好言相劝,晓之以理,他自然会帮我们。」 「他若不帮呢?」 「不帮……到时候不由得他不帮。」 「你这还不是威胁?」 另外一位长老看两人快吵起来,插嘴道:「就算青莲笔冢吏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不落在诸葛家手里,也是好的。」 又一人起身道:「青莲遗笔关系到我韦家千年存续,兹事体大,不可拘泥于祖制,从权考虑才是。」 又一人道:「且先莫说得如此笃定,韦势然卷土重来,咱们到底能否应付得了,可也未知呢。」 前一人忽地站起身来,怒道:「当年他杀伤族里长老,连族长都身受重伤。现在他既然出来了,就该设法把他擒回来受家法处置。」 他对面的人冷冷道:「如今是法制社会,你还搞那老一套。再说到底是青莲笔重要,还是韦势然重要?赶紧回到正题吧。」 就这么吵吵嚷嚷了十多分钟,也没有个结论。韦定邦疲惫地合上眼睛,也不出言阻止。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来说两句吧。」众人纷纷去看,发现竟是一直保持沉默的韦定国。韦定国操持韦庄村务十多年,把整个村子管理得井井有条,威望卓著,所以他这无笔之人,地位并不比身上带着笔灵的长老房长们低。他一开口,大家都不说话了。 韦定国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韦定邦点了点头,于是他走上一步,用平时开会的语气说道:「经验告诉我们,走中间路线是不行的。想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彻底,不留一丝余地,犹犹豫豫、摇摆不定,都不是应有的态度,会有损于我们的事业。」 说到这里,他当的一声把手里端着的陶瓷缸子搁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我在这里有两个想法,说出来给大家做个参考。」 韦定国环顾一下四周,看大家都聚精会神,轻咳了一声,徐徐道:「第一,既然青莲笔是开启笔冢的关键,那我们韦家就该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以夺笔为第一要务——至于那个退笔之法,古所未闻,摆明了是韦家叛徒的阴谋。我的意见是,咱们倾阖族之力,赶在他们到退笔冢前控制青莲。至于罗中夏的生死,我想不该因妇人之仁而坏了大事。」 他这番发言苛烈之至,就连持最激进态度的长老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韦定邦道:「定国,你的意见虽好……可现在不比从前,擅自杀人可是要受法律制裁的,韦庄可不能惹上什么刑事麻烦,这点你比我清楚。」 韦定国慢慢把陶瓷缸子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才笑道:「既然族长您有这层顾虑,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他背起手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房长的肩膀,问道:「青莲笔对我们家族的意义是什么?」那个房长没料到他忽然发问,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韦定国也没追问,自顾说道:「或者我换个方式问,没有了青莲,我们韦庄的生活是否会有所变?」 彼得和尚暗自挪动了一下脚步,表情在红烛照映之下显得有些奇怪。 「不,不会改变什么。」韦定国自问自答,「夺取青莲笔,就能开启笔冢,而笔冢中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说到底,咱们也不过是为了完成祖先的嘱托罢了,维系我们的理由苍白得很。韦庄从建立起时就没有青莲,一样延续到了今天。我的第二个建议就是:索性忘掉青莲,忘掉笔冢,就像一个普通的村子一样生活。现在我正在和一个公司谈韦庄的开发,以我们这里深厚的人文气息和古镇风貌,绝对可以做得很大,全村人都能受益。其他的事,不要去理。」 这一番发言,比刚才更让人震惊,仿佛在祠堂中央瞬间喷射出液氮,把在座者连人带思想都完全冻结。笔灵本是韦庄安身立命之本,如今竟然被完全否定,实属大逆不道,可韦定国说的话却又让人觉得无可辩驳。 「要么尽全力去把青莲笔追回来,不惜赌上整个韦家的命运;要么干脆放弃,从此不理笔灵,安心生活。我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不能搏二兔。」 韦定国说完,刚好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回到原位。祠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韦定邦,虽然他们现在分成两派,但哪一派都没有韦定国提议的那么激进,只好默默地把球踢给族长。 韦定邦却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他弟弟的这番言论早已了然于胸。他平抬手掌,两侧的红烛猝然熄灭,在短暂的黑暗之后,祠堂里的日光灯大亮。所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暴露在光亮之下,还没来得及调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真实表情,显得有些狼狈扭曲。 韦定邦扫视一圈,口气虚弱而坚定:「此事关系重大,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今天我身子有些倦,明天早上再请诸位来议。」他双手操纵轮椅朝后退了一段距离,转了半个圈,又回头道:「定国,你随我来。」 于是韦定国推着他哥哥的轮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祠堂里间。众多长老和房长目送他们离开,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离去。没有一个人跟彼得和尚打招呼,反而躲躲闪闪,仿佛故意回避他似的。彼得和尚耸了耸肩,这种冷遇他早习惯了。很快祠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他仰起头,看了看供在正中的笔冢主人画像,画中人神态安详,清风明月,有飘逸之姿。 彼得和尚忽然想到他当年游学欧洲时在大英博物馆看到的十字军遗珍,基督本意慈爱众人,后世却以此为名,大行杀戮。笔冢主人本欲使天下才情不致东流,后世门人却因笔灵屡起纷争,事有类同,真是叫人不胜欷歔。 「算了,就让笔冢的归笔冢,定国叔的归定国叔吧。」 彼得和尚低下头,被自己的这句俏皮话逗笑了。他一拂僧袍,离开了祠堂。 本来村里特意给他安排回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屋子,不过他谢绝了这个建议,而是去了外村的招待所。 对于韦庄来说,他现在算是一个外人。 而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清早,忽然有人敲招待所房间的门。彼得和尚开门一看,原来是昨天载他去内庄的司机。开门以后,司机跟他说:「彼得大师,族长找您过去,让我来接您。」 彼得和尚一看时间,才早上七点。他耸耸肩,「well」,也没多问,跟着司机出去。车子沿着昨天的小路,仍旧开到通往内庄的小桥处停住。彼得和尚下了车,举步进了内庄。 与昨天不同,这一大早内庄里却多了一番生机勃勃的气象。朝日初上,远处的草坪上可以看到十几名各式装束的少年,他们穿着长衫、运动服或者跨栏背心,有的捧书朗读,有的舞刀弄枪,有的练柔身体操,甚至还有的手持硕大铁笔悬腕在空气中疾写。 他们个个英姿勃发,气完神足,只是彼此之间隐约有些紧张气氛,各顾各的,很少见他们互相交谈。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这些都是韦家「熔」和「裁」字辈儿的少年才俊,都在为笔灵归宗大会积极地做着准备,幸运的就可以一跃龙门,成为家中骄子。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一段往事,唇边浮起一抹奇异的情绪。 这一次他没去祠堂,而是径直去了位于内庄深处的族长居所。那位护士少女打开门,把他带到族长卧室,然后退出去。 只见韦定邦坐在轮椅上,身上还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睡衣,双手垂在扶手两侧。大概是昨天晚上并没有睡好,他面色看起来比昨天还苍白,深褐色的老人斑和眼袋都很显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彼得和尚觉得他看起来不光是肉体上,甚至魂魄也开始衰弱。 「您找我?」彼得和尚问道。 「你跟罗中夏很熟吗?」韦定邦忽然无缘无故地问了一句。 彼得和尚答道:「不及俞、钟,但好过管、华。」他和罗中夏虽然认识时间很短,却一同经历过一场大战,这么说并不为过。 「很好。」韦定邦示意他去书桌。这张书桌通体以一块树根雕刻而成,上端平整如镜,下面却盘根错节,纠葛千回。彼得和尚看到桌面上搁着一个封好的信封,里面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信封上面被一方宣州砚台镇住。 「把这封信和这方砚台收好,给青莲遗笔的寄主。」 彼得和尚心中诧异,也没多问,把信封和砚台都一起揣到怀里。 「如情势不允许,那信你也可拆开来看,然后传话给他;但那砚台,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里。」 彼得和尚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心想等到罗中夏退了笔,这些事情就是多余的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表示明白了。 韦定邦表情看起来宽心了不少,他虚弱地抬起手,试图伸到彼得和尚脸边。 「你的兄长不在,若你能回来帮我该多……」 话未说完,韦定邦突然被电击一般,四肢无形中嗖的一下子抻直,双目圆瞪,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摆动。彼得和尚大惊,连忙冲过去按住他双肩。可韦定邦的抖动幅度丝毫未减,双眼已经开始浑浊,嘴痉挛般地张大,发出「荷荷」的呻吟声。 彼得和尚没得选择,只得双手一切,按住他脖子两侧,通过颈部动脉把「力量」注入韦定邦体内,试图压制住这股来历不明的冲动。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彼得和尚身无笔灵,贸然把力量打入一个笔冢吏的身体,极有可能遭到笔灵的反击——何况还是韦家族长的笔灵,威力势必极大。可事到如今,已不容他犹豫了。 可他的手刚搭到脖子上,彼得和尚就骤然觉得自己按空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重新试了一回,力量仍旧透过老人空荡荡的残破身躯流失一空,就像是对着一个网兜儿泼水一样,涓滴不留。 彼得和尚额头冒出了一滴汗水。 这种现象只有一种解释——韦定邦体内没有笔灵! 彼得和尚却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要知道,韦定邦是韦家不世出的天才,二十三岁那年就已经与炼自杜甫的秋风笔神会一体,实力超绝,在被他儿子韦情刚所伤之前未尝一败。这是整个韦氏一族都一直景仰的传奇人物。 现在要让他接受,原来韦家的族长竟没有笔灵在身,这岂非是个笑话?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容他不信。 疑问如潮水般纷纷涌来,把彼得和尚的神经回路深深浸入惊疑之海: 他人尚还在世,笔灵却去了哪里?人笔两分,怎能独活? 彼得和尚越想越心惊肉跳,双手不知不觉收了回来。韦定邦没了束缚,全身抖得愈加厉害,如飓风中的一张树叶,梳理好的白发也完全散乱,有如狂暴的海草,嘴边甚至开始流出鲜血。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来自于笔灵的攻击! 彼得和尚像受惊的猫一样四下看去,试图发现攻击者的位置。胆敢在韦家内庄攻击韦家族长,这个人胆子相当大。这时,韦定邦的疯狂抖动突然停止了,整个人瘫软在轮椅上,几似败絮。彼得和尚扑过去双手仍旧按住他脖颈,同时在屋子里展出一圈波纹,试图探测出是否有人藏在附近。 就在这时,护士少女在外面听到响动,推开门进来。她一见屋内彼得双手按在族长脖子上,一声尖叫,整个人瘫软在地板上。彼得和尚冲她「嘘」了一声,护士少女却看到了韦定邦嘴边的鲜血,颤声道:「你,你杀了族长?」 彼得和尚还想分辩,护士少女已经开始大声呼救:「来人啊,有人掐死了族长!」他暂时顾不得分辩,去探韦定邦的脉搏和心跳,发现两处均悄无声息。一代族长,已经溘然逝去。 他心中一酸,几乎不忍抽手而去。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少年人的喘息和叫嚷。此时天色尚早,最先听到护士呼救的,是那些晨练的韦家少年们。 彼得和尚露出一丝苦笑,他知道这种形势之下,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用,眼下只有先逃出去才行。他曾经发下誓言,一世不为伤人事,所以专心修炼守御逃脱之术,功力甚至能与笔冢吏一较长短。逃走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但是,那个杀死族长的凶手一定就藏在附近,随时可能暴起发难,他不得不提防这一点。 于是他身形一矮,把散布在屋子里的气息收敛到周身,屏息凝气。等到少年们冲到卧室门口,一脚踢开房门的一瞬间,彼得和尚腾空而起,双腿如弹簧一般蹬踏而出。 那群少年们骤然见一个黑影冲出卧室,都下意识地纷纷闪避。彼得和尚趁机从人群缝隙中左转右旋,来回穿插。几个来回他就已经突破了走廊,冲到了院门口,动作如行云流水。 他一出院门,正赶上另外一波族人匆匆赶到。这回是几个住在附近的长老,看他们的装束,都是听到呼喊后匆匆起床赶来的。 彼得和尚认出其中有两个人是有笔灵在身的,如果被他们缠住,只怕就逃脱无望。他心转如电,甫一落地脚尖一旋,整个人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那几位长老尚不明形势,反应不及,竟来不及出招阻拦,被他从反方向逃走,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很快,整个内庄都被惊扰起来,得知族长遇害的村民纷纷聚集到村口祠堂前,议论纷纷。这实在是韦庄五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大变。 韦定国也从外村匆匆赶来,他一来,全场立刻都安静下来。一位长老把整件事跟韦定国说了说,他皱了皱眉头,却仍旧面沉如水:「彼得呢?」 「逃走了,现在应该还在村里。」 韦定国沉稳地摆了摆手:「内庄三面围山,只有村口一条路,咱们派人把桥截住,一层一层搜进去,不怕找不出他来。」 …… 彼得和尚感觉到有些绝望,原本他想趁乱冲出庄去,可现在村民层层推进,环环相连,连一丝空隙也没有,逐渐把他逼至庄子深处,走投无路只是早晚的事。眼前的路越走越窄,而且再无岔路,两侧都是高逾十米的石壁与翠竹,身后是整个内庄的村民。 彼得和尚无路可走,只好深吸一口气,自己误闯的这条小路不能回头,只好硬着头皮朝前逃去。走了不知几个一百米,这条窄路的终点豁然开朗,眼前视野一片开阔。 眼前是一处赤灰色的高耸峭壁,石壁上有一个看似极深的半月形洞窟,洞口距地面足有十几米,还用两扇墨色木门牢牢关住。远远望去这个洞窟隐有异气,就连空气流动都与周遭环境大为不同,仿佛一个连接异空间的入口。 这里彼得和尚只来过一次,但是印象极深。 洞口两侧是一副楹联:印授中书令,爵膺管城侯。 洞眉处有五个苍劲有力的赤色大篆: 韦氏藏笔阁。 第四章 巴人谁肯和阳春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八卷·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韦家书香门第,岂能与彼等为伍。」 这一句话淡淡说出,傲气十足,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不由得一起把视线投向那个少年。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刚出头,五官清秀却锋芒毕露,说话时喜欢微微抬起尖尖的下巴,这使得一米八的个子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少年的两道柳眉是银白色的,配着白净的面孔看上去,有一种冰蓝色的质感。 罗中夏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有些迟钝。不明就里的颜政盯着少年,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位白眉小哥儿,你也是韦家的?」 少年「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把视线转向二柱子。 二柱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很兴奋地要去拍他肩膀,却被冷冷的眼神制止,只得中途收回,一边搓手一边喜道:「熔羽哥,你来了。」 「唔,来了,想不到是个文盲。」熔羽瞥了瞥眼神依旧涣散的罗中夏,眼神里带着鄙夷。 旁边的颜政听到有些不满:「喂,中夏他可是大学生!认识许多汉字,而且可以从一数到一百呢。」 熔羽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你,是画眉笔的笔冢吏?」 颜政语带讽刺:「对,我叫颜政,颜是彦加个一个书页的页,政是正加一个反文的政,你会写吧?」 熔羽下巴略放低了些,不动声色:「我听说你曾经打败过五色笔。」 颜政没料到他居然知道这件事,脑袋往后一仰,有些得意地说道:「啊哈哈,侥幸侥幸。」 熔羽摇了摇头,「五色笔居然会败给一个外行人,真是暴殄天物。」 颜政实在不知道他这句是在夸奖还是嘲讽,无奈地转脸对二柱子小声道:「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头啊?」 二柱子有些崇敬地回答说:「他叫韦熔羽。熔羽哥是我们这一代里最优秀的天才,才二十岁就已经神会了笔灵沧浪,一直是我们的榜样。他也是派出来搜寻秦宜的,离咱们比较近,所以彼得叔叔让他在济南就近加入我们,一路同行。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危险了。」 颜政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罗中夏,对熔羽说:「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吧?用你的笔灵。」 「与你无关。」 「你是想考较他的学问吧?」 熔羽捏了捏形状极佳的鼻子,冷笑一声,却没有回答。 颜政把搁在小桌上的《李太白全集》翻开,对这个充满了冷感的少年说:「这家伙国学是一般,不过一直很努力的。」 熔羽微一抬手,毫不客气地打断颜政的话:「对不起,我只是来保护青莲笔罢了,其他事情我没兴趣。」 「你不还知道我干掉了五色笔吗……」颜政耸耸肩,他可不喜欢这家伙的精英嘴脸。 这时二柱子用袖子擦了擦座位,恭敬地对熔羽道:「熔羽哥,你坐这儿吧,我站着就行。」 熔羽翻了翻雪白的衬衫衣领,自己没坐,而是侧身让开,对背后道:「你来坐。」 颜政想要说点什么,却一下子张开嘴傻在原地:原来熔羽身后之人,是一位戴着棒球帽的漂亮少女,因为身子瘦小,所以刚才一直没人注意她。 少女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到座位上,摘下棒球帽搁桌上,用手梳了梳齐耳短发,冲对面打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招呼:「你们好哇!」 「这位美丽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颜政天生和贾宝玉一样,见了女性就觉得清爽,体内的画眉笔灵又被称为笔灵中的妇女之友,此时一见佳人在前,自然士气大振。 「熔然,你们就叫我然然吧。」少女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阳光灿烂。颜政把身体朝前靠去,双肘撑在窄小的桌面上,他注意到她的眉毛也是白色的。 「我叫颜政,颜是『难以抗拒你容颜』的颜,政是『难以抗拒你容颜』的政。」 「哈哈,好别致的自我介绍!」 「当然啦,算命的一直说我有邂逅美女的命格哩。」 然然咯咯直笑,同时歪过头,把耳朵侧过来,似乎倾听什么。颜政很满意自己套瓷的效果,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再做进一步的出击。可当他和这个小姑娘四目相对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她哪里不太协调。 「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不说话?」然然歪着头问道,随即似有所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哦,你发现了对吧?」 「发现什么?」颜政捏着下巴,暗自思忖该如何应对。然然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眼睛。颜政这才发现,这位少女的双眼并不清澈,反而有一种木然的呆滞,瞳孔之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雾。刚才她的眼神一直没有任何重点地游移于对面,没有精确地投射到颜政身上——难怪会有这种不协调感。 「我天生就是个瞎子啦,这两个都是假眼。」然然轻松地摸着脸,好像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颜政「呃」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出言安慰,还是继续搭讪。然然见他陷入了沉默,忽然把脸伸向前面,左手撑住右眼的眼眶,右手作势要把眼球抠出来。 「你不信吗?那我就给你看看……嗷呜——」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如同鬼魅,眼球在眼眶里逐渐松动,唬得颜政不由自主地朝后靠去,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然然,不要胡闹!」熔羽在一旁不耐烦地喝道。 然然吐吐舌头,又恢复成了阳光少女的形象,对熔羽说:「哥哥,我能听出来,他们没危险。」 颜政还想说什么,熔羽伸出手挡在他面前,「对不起,请你离我妹妹远一点。」 颜政看了他一眼,悠然道:「你听过宝莲灯的故事吗?」 熔羽瞪着他,两条白眉皱在一起。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哥哥的干涉妹妹太甚,总会沦为反派的。」 「……」 熔羽大概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家伙,他的表情让颜政非常享受。 这时然然奇道:「咦,颜政哥哥,你旁边还有一个人吧?我听到呼吸声了,他怎么不说话?」她的脸转向罗中夏的方向。 罗中夏这时候总算是恢复了神智,他把摊开的《李太白全集》合上放回包里,微微点了一下头。 颜政捅了捅他:「喂,人家看不见,你光点头干嘛?」 然然忽然拍手喜道:「哎呀,你就是那个罗中夏吧?」 「对。」罗中夏干巴巴地回答。 「哦,青莲遗笔就在你那里吧?」然然好奇地双手朝前试探,试图想确认他的位置,「你现在是名人,我哥可是一直念叨呢。」 「韦熔然!」 熔羽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将然然从座位上拽起来,扯到自己身边。然然受了惊吓,紧抿着嘴低头不吭声。 罗中夏看不下去了,他霍然起身,皱眉道:「白眉老弟,你这太不和谐了。」 「这是我的家事,不必文盲来管。」熔羽冷冷道。 泥人也有个土性,罗中夏是肉人,性格却没那么肉。听了这话,他犯浑的劲儿一下子压倒了畏缩心态,忍不住冷冷回道:「我就是文盲!可惜青莲遗笔偏偏就在我这儿!够本事,你就来拿!」 这一句仿佛一把烧红的铁钩,直接烙穿了熔羽的神经。整个人腾地翻涌上来一股血气,两道白眉微微抽搐,冷峻的脸色开始龟裂,眼光里甚至闪出一道混杂着杀意、愤恨、嫉妒和恼羞成怒的神色。 罗中夏和颜政一时间都不由自主地提气自御,提防着这家伙暴起发难。 熔羽很快控制住自己,情绪稍现即逝。他冷哼一声,终究什么都没说,拉着然然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对不知所措的二柱子丢下句话:「我们在隔壁车厢,没事不要找我。」 然然还想回头跟颜政说一句,却被熔羽用力抓住手腕,连拖带拽,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车厢另外一头的门口。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颜政率先开口问刚才熔羽到底干了些什么,罗中夏把自己被拉入沧浪境界里被哪吒光羽斩得七零八落,最后被炼幕吞噬的情形大概一说。 「听着还真神奇……我是说那个炼字。古人作诗,真有那么逐字抠吗?」颜政从包里把《李太白全集》又拿出来垫在桌子上,开始削苹果。 罗中夏答道:「大概是吧,就和填空一样,选的都是最合适的字。」说完一阵怅然,「可惜我是看不出来。」 炼字与欣赏炼字,都需要一定的鉴赏修养。罗中夏知道只要自己达不到那个境界,就永远打不赢那个讨厌的熔羽。 二柱子接口道:「我在村里私塾上学的时候,还听过一个推敲的故事,也是关于炼字的。你们要不要听?」 「说来听听。」颜政饶有兴趣。 「说唐代有一位诗人名叫贾岛,有一次他想出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但却不知道用『推』字好还是『敲』字好。他骑着驴子想了很久,都无法做出决定,最后竟然撞到了韩愈。韩愈告诉他说『敲』字比较好。后世『推敲』一词就是从这里来的。」 二柱子的故事一听就是讲给少年儿童听的,罗中夏和颜政却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以后,罗中夏摸摸脑袋,「可我还是感觉不出来『推』和『敲』有啥区别。」 二柱子道:「我也是。」 颜政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推和敲都不好,应该用砸。僧砸月下门,大半夜的不砸门别人听不见啊。」 「那还不如僧撞月下门。」 「逼急了和尚,搞不好还会僧炸月下门呢。」 三个人都笑了。二柱子看气氛已经缓和了,挠了挠头,对罗中夏说:「罗先生,刚才……呃,真不好意思。」 「这事跟你又没关系,是那个白眉毛的问题。」罗中夏气哼哼地说,熔羽看他的那种鄙视眼神,居高临下而且十分露骨。 颜政递给他一瓣苹果,纠正道:「是那个白眉毛哥们儿的问题,然然小姐还是很可爱的。」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把视线投向无法看见的另外一节车厢。「我原来以为失明的少女都是瓷娃娃型的,想不到然然小姐这么开朗,真是个身残志坚的好同志。」 「比起她哥哥来,性格真是好太多了。」罗中夏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吭哧一声狠狠咬了一口苹果。「要被这样的人保护到永欣寺,想想都觉得绝望。」 二柱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拼命斟酌了半天才说出口:「呃……其实,其实你们有些误会。熔羽哥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有时候不太懂得和人相处。」 颜政摇摇头,「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我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这不好。」 「他对罗先生发脾气,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认识字少吗?」 「差不多吧。」二柱子有些犹豫,「你们可别说出去啊。其实熔羽哥从小就出类拔萃,而且事事争先,韦家上下都觉得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觉得以自己的才能,普天之下唯有李白的青莲笔才配得上。即使青莲笔不曾现世,自己也必会得到其他的名笔。不料当他参加上一次的笔灵归宗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却只得了一枝严羽沧浪笔,大出所有人意料……」 「我明白了,他一直视青莲笔为自己的禁脔,现在反被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子得手,心理失衡了吧?」颜政露出一副洞悉真相的表情,双手抱在前胸,「这种事很常见,我一个白领朋友一直暗恋公司柜台小姐,觉得自己志在必得,结果人家根本不甩他,最后找了一个黑车司机。他那天也是这副嘴脸。」 「笔冢吏一世只有一枝笔灵在身,他既神会了沧浪笔,便没有机会再拿别的笔了。那次会后,据说熔羽哥消沉了好久,还搞出一场风波。一直到前几年才慢慢恢复过来……但熔羽哥很强的,我奶奶说沧浪笔是诗笔的克星,勤加修炼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如此,那我最后那句,可还真是伤了他的心呢。」罗中夏禁不住幸灾乐祸,全无同情,反而有种无心插柳的快感。 二柱子为难地说:「我是想说,熔羽哥性格上有点问题,可人还是不错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颜政和罗中夏异口同声地嚷道:「谢谢,不必『以后』了。」 ※※※ 历经十几个小时以后,火车终于在晚上十点抵达了传说中的「东洋魔都」——上海。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收拾好行李,跟随着巨大的人流下了车。三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杀出了西南出站口,就在距离出站口不远的广场广告牌下等待着熔羽、熔然两兄妹出来。 「接到他们以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罗中夏问,同时把背包往上提了提,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带太多东西。虽然已经是九月份,可上海仍旧很闷热,潮湿的空气暗藏杀机,如同一只隐形的吸血鬼,把他身体里的盐分与水化成汗水一滴滴吸出来,顺着额头、脖颈和脊梁滑落。远处的站前广场人头攒动,似一只正在不规则蠕动的黑色阿米巴变形虫,平添了几分躁气。 二柱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彼得师傅交代过,让我们先到上海,然后转长途车去绍兴。」 「希望一切都会顺利。」罗中夏摸摸前胸,青莲笔似乎还未从那场打击中恢复过来,安静地潜伏着。 颜政看看出站口泄洪般的人流,皱皱眉头,对罗中夏和二柱子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一本绍兴旅游地图来。」说完他把包搁到地上,越过两个兜售旅游资讯的大叔,直奔远处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叫卖的女生而去。 二柱子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周围环境太过嘈杂,他只好对着话筒大喊:「熔羽哥吗?你们下了车没有?啊?快到出站口了,好,好,我们已经出来了,我去接你们!」他跟罗中夏说:「你看一下包啊!」然后举着手机往出站口跑去。于是罗中夏只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广场中央,到处东张西望。 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膀。 罗中夏悚然一惊。 「房斌先生对吗?」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瘦削男子冲着他惊喜地问道。 第五章 起来向壁不停手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草书歌行〉 彼得和尚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片漆黑,这是人类视觉突然失去光线时的正常反应。藏笔阁中的黑暗与寻常不同,并不因为洞门刚刚开启时射入的阳光而变得稀薄,它异常坚实,并黏稠无比。当他转身把木门小心关闭的一刹那,整个人立刻陷入沉滞如墨的黑暗中。 黑暗带来未知和恐惧,但在一定时候也带来安全——比如现在。 彼得和尚用手摸索到凹凸不平的墙壁,把身体靠过去,连连喘息。内庄现在已经大乱了吧,他们搜村子的包围圈很严密,不过速度一定不快,现在也许族人们尚还不知自己遁入藏笔阁,兀自在村舍里搜寻呢。韦氏藏笔阁是韦庄至秘至隐之所,内藏笔灵,因此除了韦家族长,其他人未经允许是绝不可以随意进入的,代代如此,概莫能外。 讽刺的是,藏笔阁虽为山岳之重,却已经是今年以来第二次被外人入侵了。第一次是秦宜,她甚至还抢走了两枝笔灵。真应了那句墨菲法则:「规则的严格程度和它被破坏的概率成正比。」 一想到「外人」,彼得和尚心中忽地一阵痛楚,他摸摸胸前,那封临终信笺仍在,而胸内已是如万蚁攀附而上,蚀心噬肺。他虽与韦定邦有父子情分,却恪于某些缘由从不曾得到过承认,自己甚至一直被视作韦家外人,不入族籍,因此才遁入空门。如今因果未解,韦定邦却横死在自己面前,彼得和尚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放声大哭,还是该坚定佛性,四大皆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逃出去找出凶手,洗刷冤名吧。」他举起手来敲了敲自己的光头,暗诵了几段佛经,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扶着墙往洞内走去。 黑漆漆的洞内空气散发出陈腐的味道,似乎从不曾流动——毕竟这里已经许久不曾开启。彼得和尚心中无限感怀,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洞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是被人蒙上眼睛一直带去山洞深处,而且因为出了一些波折,他立刻就退出来了,对藏笔阁实际上还是懵懂无知。 彼得和尚只偶尔抽几根烟,今天早上去族长家时没把打火机带在身上,无法点火照明。不过他记得当时带他进来的长老对他说过,笔灵唯心以求,老子有云「五色使人目盲」,所以阁内不举烛,恰是为了阻断俗念杂想,纯以心灵求索。 藏笔阁内虽然没有光亮,却不憋闷。彼得和尚甚至能感觉到几丝微妙的灵性涌动,就像是夏风中暗暗送来的丁香花香,虽目不可及,仍能深体其味。藏笔阁中藏的都是韦家历代收藏的诸枝笔灵,阁内沐灵已久,浸染深长,自有一番庄重清雅的气度。 据说笔灵并非搁在一起,而是各有所在,每一枝都有自己的笔龛。除了族长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笔龛的确切位置。当然,彼得和尚对这些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希望能够在藏笔阁内找出一条出路,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猜测自己大概是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甬道之内,地面上石板铺地,尚算平整,墙壁上却密密麻麻都是凹坑。彼得和尚扶着墙壁走了片刻,忽然发觉手指有异。他停下脚步,在石壁上细细一摸,觉察到有异的不是手指,而是墙壁。那些坑坑洼洼的长短小坑,原来都是凿痕,满墙雕的竟是一排排阴刻文字。 彼得和尚虽然目不能视,但凭借手摸也能感觉到这些字刻痕直硬刚健,笔势雄强,每至竖笔长锋之处,字痕甚至锋利到可以划伤指肚,浑然有晋人筋骨。这是王右军的名篇《笔阵图》。再摸下去,则还有《笔经》、《东轩笔录》、《毛颖传》等等历代咏笔名篇,这些文字不分段错格,也不标明篇名著者,只一路落落写下,首尾相接。 他又朝前走了十几步,发现壁字略微有了些变化,趋于平直匀称,字架丰美;再往前走,忽如平地一阵风起,壁字一变而成狂草,颠荡跳脱,在墙壁上纵横交错,如布朗运动。仅凭指摸很难辨认这些细致的变化,更不要说读出内容,彼得和尚索性不再去费心神,径直朝前走去。 甬道长约三十米,壁上文字风格变了数次。彼得和尚闭目缓步前行,忽然发现两侧墙壁开始朝外延伸,他知道甬道已经走到头了,于是沿着右侧石壁摸了一圈,最后竟回到甬道入口,于是判断自己置身于一个五十多平米的椭圆形空厅之内。 空厅的中央是一张木桌,桌上有一具笔挂,上面悬着几枝毛笔,独缺文房四宝的其他三样。空厅的四周除了进来的甬道以外,至少还有十几条通道,洞口都是一人大小,里面都很深,看来是通向别处的。彼得和尚出于谨慎,暂时没有贸然迈进去。 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氛围,呼吸也有规律多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感觉溺水一般。长老说得没错,视力被剥夺以后,反而更容易让人沉下心来静思。 藏笔阁除了收藏笔灵以外,还用来考较韦氏族人的能力,那么必然不会仅仅只是迷宫这么简单,肯定隐藏有什么暗示机关,唯有破解者才能继续深入。既然秦宜能闯入藏笔阁且盗走两枝笔灵,显然是成功破解了这个秘密。 「她既然可以,我当然也有机会。」 彼得和尚涌起一股争胜之心,已经犯了佛家我执之戒,不过他不在乎。他「环顾」四周,发现空厅墙壁上仍旧刻着铺天盖地的文字,这些字和甬道中一样,有篆有草,有楷有隶,不一而足,而且变化无方,全无规整,也无句读。有些字彼得可以摸得出来,有些字却漫漠难辨。 「难道暗示就在这些文章内?」 彼得和尚暗忖,他手边恰好摸到几句像是诗文的部分,细细辨认,乃是「京师诸笔工,牌榜自称述,累累相国东,比若衣缝虱;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这是欧阳修〈圣俞惠宣州笔戏书〉中的几句,恰好缘着其中一个洞口的边缘刻下。 彼得和尚能背得出全文,他清楚记得此诗前四句是「圣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笔。宣人诸葛高,世业守不失」,明明赞颂的是诸葛家人,居然出现在韦家藏笔阁内,不得不使人深思。壁字故意隐去「诸葛高」,只从「京师」起笔,莫非是暗有所指?他忽又想到,「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说的全是制笔之法,但未必不可解为辨识藏笔的方向。「虚尖」或指洞内似有路实则不通;而「硬不可屈」似也能理解为一条直路到头,或者不要管其他岔路,一味直走。 他想了一通,觉得每一种都似是而非,难以索解,只好摸去洞口的另外一端,看是否还有其他提示。另一端用魏碑楷书写着「伯英不真,点划狼藉」,下一段却用行草刻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这四句俱引自孙过庭的《书谱》。 彼得和尚虽然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心中疑问却愈大。伯英指的是三国书法名人张芝,元常指的是同时代的钟繇,这几句话说的是张芝擅长草字而拙于楷书,钟繇擅长楷书而拙于草字。而刻字的人仿佛故意跟他们对着干似的,用楷书写张芝两句,用草书写钟繇两句,未免忤逆得太过明显,不知是什么用意。 只是一个洞口,就有如此之多的壁字,空厅里可是有数十个洞口呢。何况甬道内还有海量文字,不知是否内藏玄机。若是要全部一一索解,怕是要花上几年工夫——更何况现在无法用眼睛看,只能用手去摸。 彼得和尚知道顺着这种思路必然不成,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摸惯了粗糙岩面的锋边利角,手掌甫一触到光溜溜的肉顶,一阵柔软的舒畅感自掌心传来。自己明明身处黑暗中的困局,心里却没来由蓦地想到《天龙八部》里在西夏冰窖的虚竹。 「只是不知我的梦姑何在。」彼得和尚又想起陈年旧事,不禁一阵苦笑。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响动。响声不大,但在这种环境之下却异常清晰。 「洞内还有人?」 彼得和尚惊觉回首,瞪大了眼睛,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毫无意义。他连忙屏气细听,黑暗中看不到来者身形,只有两对脚步踏在石地上发出橐橐之声。奇怪的是,彼得和尚却没听到对方有任何喘息。 只要是人类,就必然会有呼吸。虽然屏气可以忍于一时,但既然来人脚步声都不隐藏,又何苦藏匿气息? 也就是说,来的并非是人类。彼得和尚飞快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是笔僮。」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彼得和尚用了一个潜字诀,把身体屈起来平贴地面朝空厅中央游去。笔僮炼自毛笔,体长硬直,不易弯腰,尽量让自己放低身体是普通人对付笔僮的一种办法。 两个脚步声从两个方向逐渐逼近,彼得和尚丝毫不慌,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一口气游到空厅中央。脚步声也循声追来,彼得和尚来到木桌前伸手一摸,笔架上空空如也。 果不其然。 黑暗中最恐怖的是未知,既然确定了对方身份,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彼得和尚虽不入韦家族籍,对于韦家笔灵种种掌故秘辛的了解却不在任何人之下。与专拿湖笔炼笔僮的诸葛家不同,韦家专炼的是安徽宣笔,是除了湖笔以外的另外一大系列,乃韦家始祖韦诞所创。韦家向来看不起诸葛家的湖笔,觉得湖笔不过是元末湖州工匠拾其残羹冷炙而成,比不得源自汉代的宣笔根正苗红。 宣笔笔僮比湖笔笔僮还要刚硬率直,正面打起来不会吃亏,但带来的问题就是柔韧度不够,难以灵活转圜。古笔多是如此。只是韦家碍于颜面与自尊,从不肯屈尊使用湖笔,不能杂糅二者之长。 彼得和尚于此节非常熟悉,眼前黑暗中的两个笔僮木然前行,也不知加速追击,更不懂匿踪偷袭。于是他施展出轻盈步法,往复跳跃,一时间空厅内声响四起,仿佛四面八方都传来砰砰砰砰的脚步声,让本来就呆头呆脑的笔僮无所适从。 他的这套步法不是源于中土,而是当年看美国拳王阿里比赛录像时候从阿里「蝴蝶般飞舞」的跳动中领悟而来的,为此彼得和尚还特意给起了个名字,借用了天龙和eva的典故,叫做「凌波丽微步」。「凌波丽微步」的要点就在于:一步数响,以声动人,让对方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声音上来,从而忽略攻击者真正迈步的攻击方位。以声掩步。 宣笔笔僮目不能视,靠的恰好是以声辨位。若在平时,即使是地上一只蚂蚁叼食,笔僮也能听个差不离,彼得和尚若想隐蔽身形蒙混过去那是万无可能。不料彼得和尚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满处噪声,笔僮的超强听力反成了缺点。 只听空厅内声响频频,两个笔僮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生生被彼得和尚拖着空转,只是打不着。一人二笔来回呼呼地围着厅里转了数十个圈子,两个笔僮渐次被分开,前后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彼得和尚见时机到了,先轻踏一步,吸引一个笔僮朝反方向跑去,然后侧身跃起,用手飞快地在厅顶敲了一下。另外一个笔僮只知循声而去,一下子也跳起来。此落彼升,正赶上彼得和尚下落,人和笔僮在半空恰有一瞬间处于同一平面。 彼得和尚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钩、中指送,三指并用,瞬间罩住笔僮周身。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吧」,待得彼得和尚落地,手中已经多了一管宣笔。 这个手法在书法上叫做「单钩」,是握笔的手法,以食指钩住笔管,和压住侧面的拇指构成两个支点夹住毛笔,写字时全以食指抬压取势,灵活多变。笔僮炼自毛笔,单钩握笔之法可以说是正中它们的七寸所在。 除掉一个笔僮,压力骤减。彼得和尚好整以暇,再以声响惑敌。不出一分钟就抓住了第二个笔僮的破绽,再一次施展单钩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他双手持笔,把它们小心地搁回桌子上的笔架,为防这些笔僮又活过来,还把笔头都卸掉。彼得和尚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宣笔笔僮虽非强敌,但在短时间干掉两个也不是轻而易举。他能逆转思维,想到「以声掩步」的办法,就算是韦庄的长老在场,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以声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转动,不由得反复念叨这四个字。 声可以掩步,难道字不可以掩形吗? 他「呃」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飞快地跑回甬道,竟顺着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脑海里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必须要予以确认。 尽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只花了两三分钟就回到了藏笔阁的洞口。他并没有打开洞门,而是转过身来,再次伸出手紧贴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细致地去逐字辨读,而是一抚到底,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什么。就这么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顺着甬道摸进中厅。他站在黑暗的厅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刻在墙壁上的名篇大作并无特殊意义,内中文字也不是达文西密码。如果执著于文字内容本身,就会像侠客岛上的那些高手一样,皓首穷经也不得其门。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体。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从入口开始,石壁字体风格的变化就异常剧烈。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后一段就突变成了小篆;上一篇尚还在追袭晋风清癯,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瘦金。短短三十几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隶、行数种书体,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余位名家的笔风。 文字内容只是遮掩,真正的关窍,却在这些书体笔风变化之间。看似杂乱无序的壁书,被这一条隐线贯穿成一条明白无误的线索。比如其中一块石壁上书的是钟繇小楷,随后向右一变而成颜体,两下相悖,则这条路必是错的;只有左侧承接学自钟繇曲折婉转之风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对路合榫。书法自有其内在规律,这些暗示深藏在笔锋之内,非精通书法者不能觉察。 彼得和尚闭目深思,慢慢把所触所感捻成一条线,去谬存真,抽丝剥茧,一条明路逐渐在脑海中成形。这些规律附着在错综复杂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隐含的路标。只要悟得通壁上文字的奥秘,就清晰无比了。历代进入藏笔洞参加笔灵归宗的人,若修为、洞察力不够,便勘不破这个困局,只得无功而返,或一头扎进文意推敲里出不来。 彼得和尚再度围着空厅周围的洞窟摸索一遍,皱了皱眉头。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低头又想了一阵,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走到中央木桌之前,双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脚向下用力踏去。只听轰然一响,一块岩石被生生移开,一阵幽幽冷风扑面而来,显然桌下是开了一条新的通道。 原来刚才他发现厅内那十数个洞口前所刻的书体均不符规律要旨,也即这些路都是错的。 若要变化,唯有去陈出新。 四面墙壁都是壁字,只有空厅中间石板平整如新,其上空无一字,正代表了「书无止境」的书法极意。唯有此处,才是正确的出路。当初这藏笔阁的设计者,想来就是欲用这种方式,使后学之辈能领悟到这层道理。 可惜彼得和尚虽打破了盘中暗谜,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有风,即是有通风之处,即是有脱逃之口。 彼得和尚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六章 伏枥衔冤摧两眉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天马歌〉 「您是房斌先生吧?」 罗中夏愕然回头,看到一个男子面带惊喜望着自己。这个人穿一身黑色西装,面色白净,加上整个人高高瘦瘦,看上去好似是一枝白毫黑杆的毛笔。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个成龙式的大鼻子,鼻翼很宽,和窄脸的比例不是很协调。 罗中夏花了十秒钟,才想起来房斌这个名字是点睛笔的前任主人。可是房斌的驾照一直在自己的口袋里搁着,两个人长得根本不像,这个人怎么会把自己误认为是房斌呢? 罗中夏狐疑地打量了一番来人,「你……认错人了吧?」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说:「您不是打电话说今天到上海,让我来接站吗?家里人一直都很期待看到您。」 「你肯定是认错了。」罗中夏冷冷地回答,把视线转开,盼着二柱子或者颜政赶紧回来。 男子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叫诸葛一辉,您真的不记得了?」 罗中夏听到「诸葛」二字,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没那么巧吧……居然会在上海碰到诸葛家的人。 诸葛一辉见罗中夏始终不承认,不由得有些焦急。他一把拉住罗中夏,低声道:「这里没有外人,您放心吧。」 罗中夏见这个人死缠烂打,不禁苦笑道:「你怎么一口咬定我就是房斌?」 诸葛一辉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略有些得意地说:「我这鼻子专能辨识笔灵特征。您身上有点睛笔,隔出十几米我就闻到了,点睛文武,谁人不知啊!」 罗中夏右手一颤,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 诸葛一辉还兀自说道:「老实说,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挺惊讶呢,心想房老师您居然愿意南下,真是难得。咱家里人都特别兴奋,尤其是我妹,在红房子给您订了一桌饭菜,特意准备了您最喜欢的奶酪烙鲑鱼。」 面对这种尴尬且危险的局面,罗中夏只得缓缓推开诸葛一辉,重复刚才的话:「对不起,你肯定是认错人了。」为了避免继续骚扰,他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我叫罗中夏。而且我也不去上海,我要去绍兴。」 诸葛一辉的鼻翼突然开始急速抖动,他面色一变,不禁倒退一步。「您……你还有一枝笔灵?」 罗中夏感觉到青莲笔似乎从休眠中苏醒过来了,可真不是时候。诸葛一辉一挥手,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无视禁行标志,呜呜冲到两个人身前,几乎把罗中夏搁在地上的行李撞倒。旁边带着红箍儿的广场管理人员本来要过来拦阻,一看汽车前的牌子,就灰溜溜地走开了。从车里下来两个与诸葛一辉装束一样的男子,膀大腰圆,还戴着墨镜,看起来像是黑社会的保镖。两个人站在罗中夏前面,连日光都遮蔽住了。 诸葛一辉指了指罗中夏:「抓他进车。」语气冰冷且有杀意,与刚才的态度判若两人。 两名保镖伸来大手,一边一个捏住罗中夏肩膀。这一捏怕是有万钧之力,何况还是两只手,罗中夏只觉得身体一轻,竟被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扔进车后排座。诸葛一辉和两名保镖也都上了车,司机一打方向盘,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朝着广场出口开去。 当凯迪拉克即将接近广场出口时,司机突然觉得右侧微微一沉,他凭借经验知道车子右边的后轮瘪了。诸葛一辉却按住他肩膀,沉声道:「继续开。」司机一踩油门,车子毫不停留。但车子左侧立刻微微一倾,这一回轮到了左前轮。 所幸车子初速比较慢,所以即使先后两个轮子爆了胎,司机仍可以把握住方向。只是他习惯性地踩了一脚刹车,犯了一个大错误。 又是两声扑哧,右前轮和左后轮先后中招。整辆车摇摆了几下,在距离马路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撞上了一根灯柱。灯柱立刻瘪进去一块,车头却是毫发无伤,果然好车。 诸葛一辉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车子前方,身形颀长,两条白眉白如初雪。背后有一束淡淡的光芒,虽看不清形体,但可以肯定那是一枝笔灵。 车窗迸裂,钢化玻璃哗啦一声化成无数钝角碎片。这一次,诸葛一辉看清楚了,刚才飞过来的是一片光羽,这光羽击穿了车子前挡风玻璃,从车厢中他的身体轻轻渗过去,然后又打碎了车后窗。 两名保镖十分尽职,还没等他发话已经推门冲出车去。诸葛一辉没有动,他鼻翼翕张,大脑在飞速运转,所有的笔灵灵纹都记忆在他脑子里,逐一与眼前的笔灵进行匹配。 「诸葛家的人吗?」来人问道。 这句话有如给诸葛一辉的脑子里打入一道光亮,他猛然警醒,从车里冲出来急切嚷道:「不要答他的话!」为时已晚,两名保镖气势汹汹地齐声喝道:「正是!」 话音刚落,那两名保镖已经颓然倒地,不省人事。在外人看来,只是短短一瞬,实际上那两个人的精神已经被扯入熔羽的境界里被哪吒光羽切割了几百次。 「你呢?」熔羽把视线转向诸葛一辉。 诸葛一辉闭口不答,他知道一旦自己开口说话,就有可能撞上沧浪笔设下的韵部,被抓入境界里任人宰割。他也知道,严羽一生评诗,自己却无甚诗才,所以现实中的光羽对人体没有杀伤力。 熔羽嘴唇微翘,露出一丝说不上是赞许还是嘲讽的笑容。 此时广场上已经有许多人注意到了这起奇特的车祸,甚至有人拿手机开始报警。诸葛一辉原本只是来接房斌赴宴,却没想到会遭遇到敌人,而且还是一个笔冢吏,光靠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可恶……如果他们在的话……」他忽然侧身一动,一把抓住从车里爬出来的罗中夏,胳膊用力一勒脖颈,用动作向熔羽表明自己的决心——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误。 这个被误认为是房斌的少年,此时他体内涌动着的笔灵与任何已知的笔灵灵纹都不匹配。没容诸葛一辉再进行比较,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少年体内喷出来,伴随着一句低声吟出的诗句把他的身体慢慢推至半空。那是李白的一句诗。 洪波汹涌山峥嵘。 「青莲笔?」 诸葛一辉残留的最后一丝意识想,随即眼前一黑…… ※※※ ……优雅的轻音乐在空气中弥漫,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服务生端着葡萄酒与食盘穿梭来往。今天餐厅里的客人并不是很多,在红房子的一张长条桌前坐着四个人,一女三男,而桌上摆着五副刀叉,还有两把椅子是空着的。 「一辉哥和房老师怎么还不来啊?」小男孩不耐烦地抱怨,同时羡慕地看了一眼旁边餐桌上一个客人正在切割的牛排。 他的头立刻被旁边的姐姐敲了一记:「第一次见房老师,可别给诸葛家丢人!」 小男孩嘟囔着把脸转回来:「明明是你想见……」他姐姐面色一红,伸手又要去敲,这一次小男孩却避开了,嘴里还嚷着:「害羞了,害羞了!」 「二十,别闹了,这是在西餐厅。」老者敲了敲桌子,一脸慈爱。他穿着一身紫色唐装,和欧式风格的装潢风格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坐在桌角里的年轻人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把两手交叉叠起来,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右手小指上的一枚暗黄色戒指。 「从火车站到这里,算进堵车的时间,现在也该到了。」姐姐抬起雪白纤细的手腕看了看表,有些心神不宁。 老人拍拍她肩膀:「十九,稍安毋躁,古人有云,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看人家子龙。」 那年轻人抬起头,勉强笑道:「我跟房老师又没见过面,和十九妹妹是不能比的啊。」 十九啐了他一口,却没说什么,拿起盛着冰水的杯子贴在自己白皙的脸颊上,希望能稍稍缓解一下脸上无由涌起的温热,但心中的翻腾却是无从压抑的。 正在这时候,餐厅外面的门砰地被人推开,然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服务生的叫嚷。四个人都朝那方向看去,看到诸葛一辉大踏步地走进来,不顾两个男服务生的拦阻。他的西装领子已经被扯烂,头发散乱,额头上还流着鲜血。 十九急切地抢先问道:「一辉哥,房老师呢?你看到他了吗?」 诸葛一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到底是见到还是没见到啊!?」十九抓住他的双手,有些微微发颤。 「我见到了点睛笔。」诸葛一辉低沉地回答。 十九松了一口气,表情也松弛下来,「房老师人呢?」 「我见到了点睛笔,但没见到房老师。」诸葛一辉慢慢吐出后面半句。 十九面色立刻变得惨白,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就连唐装老者都眉头紧皱。他们都是笔冢后人,知道笔灵和寄主是相生的关系,不死不离。如今诸葛一辉说见到了点睛笔,却没见到房斌,其暗示不言而喻。就连那个叫「二十」的小孩子,都惶恐不安起来,只有角落里的年轻人保持着原来的表情。 「那你是如何看到点睛笔的?」老人问,同时按住十九肩膀,让她镇静。 诸葛一辉把在广场的遭遇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十九忽然尖着嗓子叫道:「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杀了房老师,抢了点睛笔!!」 这一声在一瞬间甚至压过了餐厅的音乐,服务生和客人们都惊讶地望过来。老人示意十九克制,「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可乱下结论。」 诸葛一辉习惯性地抚摸自己的鼻子,又补充了一句:「那个人身上,似乎还带着青莲笔,我的判断应该不会错。」 「青莲?」老人一愣,「我确实也听说过青莲现世。不过老李那边还没什么指示,他们来上海做什么?」 「他们是去绍兴,我是听那个叫罗中夏的人说的。」诸葛一辉回答,恨恨地砸了一下墙,「可惜我是去接房先生的,没什么准备,否则岂能让他逃掉!」 十九忽然一言不发地拿起手提袋,朝外面走去。老人连忙拦住她:「十九你去哪里?」十九回过头来,带着一种极端愤怒后的可怕冷静,和刚才的娇羞婉约判若两人。 「我去绍兴,我要为房老师报仇!」 她的眼睛变成赤红,那种已经超越了悲伤和愤怒的赤红色。 老人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倔犟得很,一旦下了什么决心是绝不会更改的。于是他对十九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让一辉和欧子龙跟着你吧。一辉能认笔,子龙有凌云笔,能照应到你。我回去跟老李说,既然青莲笔到了这里,就不能让它溜掉。」 年轻人听到召唤,从角落里缓缓起身,眼神里开始闪动出狼一般的神采。 ※※※ 「绍兴古称会稽,地属越州,曾是我国春秋时期越国的都城,至今已有两千四百多年的历史,是我国的历史文化名城。其中湖泊遍布,河道纵横,乌篷船穿梭其间,石桥横跨其上,构成了特有的水乡风光,是我国著名的江南水乡。江南水乡古道的那种『黛瓦粉墙,深巷曲异,枕河人家,柔橹一声,扁舟咿呀』的风情,让许多久居都市钢筋水泥丛林中的人们魂牵梦萦。」 这是印在旅游地图上的绍兴介绍,写得有声有色,读之让人神往。可惜的是,读者志不在游山玩水,牛嚼牡丹,枉费了这介绍作者一番苦心。 罗中夏一行人到绍兴柯桥的时候,天色已晚,兼有蒙蒙细雨,整个小镇都被笼罩在一片若有若无的雾霭之中,倒是颇有一番意境。不过若是依颜政的喜好,大概只想得到「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吧…… 对于刚才在广场上遭遇的莫名袭击,他们一路上没讨论出个结果。罗中夏和颜政基本上属于外行人,二柱子讷于言辞,熔然目不能视,只有熔羽一个人看得清楚,他又不屑跟罗中夏他们说。 对于熔羽的出手相救,罗中夏勉为其难地向他道了谢,后者只是冷淡地表示这只是工作。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只有熔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这的确是相当专业化的表现,就连颜政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就说嘛,身为然然你的哥哥,多少会遗传一些妹妹的优点。」 颜政对然然说,然然咯咯地拍手笑。颜政发现这个女孩子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就是在说话前喜欢微微把头侧过去,努力倾听着什么。虽然盲人多数都会有这样的习惯,但然然似乎听的不是说话,而是其他一些无法觉察到的东西。他曾经问起过,然然只是戏谑地反问:「我能听到什么?你的心跳吗?」 熔羽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没听到这句话,否则少不得又会警告然然离颜政远点。颜政一边庆幸,一边觉得有些可惜,他回头望去,看到熔羽用帽子挡住眼睛,不停地揉着高挺的鼻子。 「他怎么了?」 然然神秘地贴近颜政耳朵,悄声道:「可别告诉我哥是我说的啊,他有鼻炎,一刮风下雨开花落叶的时候,就会犯。」 「嘿嘿,看来优等生也不是那么完美嘛。」 颜政不禁扭过脖子多看了一眼,恰好和抬起头来的熔羽四目相对。熔羽一看颜政正盯着他,赶紧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有些狼狈。这让颜政大为得意。 在路上他们查阅了旅游手册,发现永欣寺现在已经不叫永欣寺了。这座寺庙始建于晋代,本名云门寺,在南梁的时候才改名叫永欣,后来在宋代又改叫淳化寺,宋末毁于战火。一直到明代重修的时候,才又改回云门寺的名字。 手册上说云门寺距离绍兴城南秦望山麓只有十六公里的路程。此时天色已晚,于是大家都同意先在镇子上落脚,第二天一大早再前往。 「只要明天找到退笔冢,你身上的青莲笔就可以退掉啦。」 二柱子对罗中夏说,很是替他高兴。罗中夏嘴上只嗯了一声,心里一阵欢喜,这一路上虽然没什么波折,可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尤其是遭到了诸葛家的袭击以后,更是如惊弓之鸟,想尽早脱掉这个「累赘」的想法越发强烈。 「等我退了笔,它再怎么样,就与我无关了。」 走在后面的熔羽听到这一句,不由停了一下,白眉下的双眸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他们在绍兴找了一家青年旅馆,在办理入住的时候,熔羽怀里响起手机铃声。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瞥了一眼还在办理入住的那四个人,自顾走了出去,确信周围没人才低声说道:「喂……」 一直到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他们拿到各自的房门钥匙,熔羽方才走回来,面色凝重。颜政晃了晃手里的两张门卡,笑嘻嘻道:「然然自己一间。不过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在我、罗中夏和二柱子之间选一个人过夜。」 熔羽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径直走到柜台拍出一张信用卡:「开一个单间,离刚才那几个房间远一些。」颜政耸了耸肩膀,只好自己解嘲:「也好,我能自己一屋了。」 罗中夏和二柱子住在一个屋子。今天一天差不多都在坐车,中间还夹杂了一次险些被绑架的插曲,他四肢已经疲惫不堪,洗过澡就直接爬上了床。另外一张床上的二柱子已经是鼾声大作。 忽然,房间里响起一声「嘀」。 罗中夏抓起手机,发现有一条短信进来。是个不认识的号,只写了六个字:「旅店后门,现在。」 「难道是小榕?」 罗中夏一阵惊喜,小榕既然提示他来绍兴,那么自然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于是他忙不迭地披上衣服,推门出去。罗中夏对小榕一直心存歉疚,现在既然有见面的机会,是一定不可以错过的。他甚至在肚子里想好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抓住路过的一个服务员,问清了路径之后飞奔而去。 旅馆的后门其实是一条员工通道,周围两边都堆满了杂物,顶上只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光,和前台的整洁干净相比,完全是两重天地。 罗中夏走到后门,放慢了脚步,左右张望,心中不禁狂跳。 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不是小榕,是个男人,两条白眉即使在这种光线下还是很醒目。 「族里下了命令,让我带你回去,死活不论。」 熔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 第七章 丹青画像麒麟台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三卷·李白〈司马将军歌〉 参与搜索的村民吵吵嚷嚷地陆续从内庄的各个角落返回,没有人发现彼得和尚的踪迹,他就像凭空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不安的气氛在人们之间流动,他们还沉浸在这场突发的惊变中。 唯一保持镇静的只有韦定国,他稳稳地站在小桥入口,双手抱臂,两道锐利的目光扫射着韦村内庄,不置一词。他虽然没有笔灵,却无形中被默认为是最高的权威。一名长老快步走到他身边,面色凝重。 「族长怎么样了?」韦定国问道,目光却丝毫没有移动。 长老摇了摇头:「心脉俱碎,已经不行了。」他说到这里,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趴到韦定国耳边悄声道:「而且……族长的秋风笔也不见踪影。」 「哦?是被彼得收了吗?」 「……呃……」长老踌躇一下,「与其说是刚被收走,倒不如说一直就不在那儿。」 韦定国微微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但凡笔冢吏离世,笔灵离去都会在躯体上留下一道笔痕。而族长遗体上的笔痕过浅过旧,起码已经有数年不曾有笔灵驻留了。」 「荒唐,离了笔灵,人岂能活?」 长老讪讪不答,事实就是如此,只是无法解释。韦定国挥了挥手,叹道:「此事再议,先派人去县医院办理各项手续吧。」 「要不要……去公安局报案?」长老试探着问。 韦定国沉思了一下,「暂时不要,你去把那个护士叫到我屋子里,我等一下要详细问问看。」 这时候负责指挥搜索的几位房长、长老都逐渐聚拢过来,他们彼此互视一眼,其中一个年长者向前一步,对韦定国道:「全村都找遍了,只剩一个地方没有搜查过。」大家都盯着韦定国,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地方指的是哪里,也都了解此地的意义。现在族长既死,他们不约而同地等着韦定国拿主意。 韦定国面对着这些老人——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笔冢吏——忽然觉得很好笑。韦家世代以笔灵为尊,到头来却让一个普通人来拿主意。族长一不在,就乱成这样子,看来韦家的安生日子是过得太久了。 他心中思绪嗖嗖飞过,食指不由自主地摆动了一下,不过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最后韦定国终于微微抬起下颌,却始终没有点下去…… ※※※ ……彼得和尚纵身跳下洞穴,一直到他双脚落地竟持续了四秒钟。从这么高的地方跳落居然什么事都没有,这让彼得和尚很惊讶。四周仍旧没有任何光线,但是和上层相比,空气却清新许多,甚至有隐约的风声从远处传来。彼得和尚很高兴,有风声就意味着一定有出口。 他已经逐渐习惯了黑暗,索性闭上眼睛,伸直手臂向前探去,抓了几抓却什么也没摸到。他又朝着前面谨慎地走了三四步,仍旧没有摸到墙壁。他朝着几个方向各自走了十几步,手都摸空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 人类最怕的并不是幽闭,而是未知。 曲折狭窄的石窟并不真正恐怖,因为那至少可以给人一个明确的方向——即使那个方向是错的——而一个广阔的黑暗空间则会让人茫然,缺乏踏实感。人类在幽闭的宽阔空间里需要的是能触摸到一个实在的存在,就好像在雪原上最需要的是一个非白色的视觉焦点。 彼得和尚心想这终究是在山中,还能大到哪里去?心里一横,用双臂护住头部,脚下发足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彼得和尚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额头上开始出现细微的汗水。他估计自己跑了怎么也有十几公里,可周围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 「难道这是另外一个考验?」 彼得和尚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从物理上考虑,这么大的空间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这肯定是个奇妙的困局。现在他需要的,不是狂跑,而是找出关窍所在。 现在四周一片空茫茫,唯一踏实的就是脚下的地面。彼得和尚俯下身子去,用手去摸,岩面平整,触处冰凉坚硬,甚至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他用指关节叩了叩,有沉闷的橐橐声传来,说明底下是实的。 彼得和尚索性把身体趴在地板上,从僧袍袖子扯出一条线头,抻直了平平贴在地面。 人类走直线一般要借助于感官或外部参照物的调整,当这些都被屏蔽掉的时候,双腿肌肉的不均衡就会导致步伐长度的不同,使得一脚走内圈一脚走外圈,最终形成一个圆。彼得和尚意识到刚才自己也很有可能是在转圈子,所以他想借助线头来校正自己的步伐,棉线头只要两头抻直,就是绝对的一条直线,然后再扯一根棉线,与前面那根首尾相接,一路前行。这样虽然慢,却可以确保自己不会走偏。 就这么持续了半天,彼得和尚已经腰酸背疼,一片袍袖已经被抽空了一半,可还是没碰到任何岩壁。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跌落到科幻小说里常说的异次元空间了。 忽然,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微,但彼得和尚已经在黑暗中待了许久,听力变得相当敏锐,他立刻爬起身来,警惕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道光线刹那间闪过,彼得和尚连忙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挡。一道圆柱形的黄色光柱慢慢朝着这边移动,不时上下颤动。 是手电筒的光芒。 「该来的还是来了。」彼得和尚心想,这些长老原本就比自己对藏笔阁里的情况熟,想找到自己也并非什么难事。虽然藏笔阁不可轻易涉足,但现在情况特殊,恐怕几位长老已经领命进来捉他。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他此时一条都不占。 借助手电筒折射的光芒,彼得和尚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方硕大无朋的圆砚状岩石之中。岩面相当宽广,几乎及得上一个四百米跑道的操场大。难得的是这岩台四面凸起,淌池、砚堂之形无一不具,甚至还有着一只虎状砚端,活脱脱就是一方砚台的形状,且不见任何斧凿痕迹,浑然天生。 砚堂表面看似光滑,却有一圈又一圈螺旋般的浅沟,就像是溜冰场里的冰刀滑痕一样。刚才只怕就是这些浅沟默默地偏导了步履,使人的转圈倾向更加明显。 这时手电筒光和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彼得,你果然在这里。」一个声音传来。 彼得和尚转过身去,光线照射下他惊讶的表情无所遁形。 韦定国穿着惯常的那一身藏青色干部服出现在手电筒光之后。他只身一人,握着大手电筒,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定……定国叔。」 彼得和尚甫一见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韦定国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也无欣喜表情也无兄长被害后的悲愤,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你是来捉我回去的吗?定国叔。」 面对这个问题,韦定国闪过一丝奇特的神色,反问道:「你觉得呢?」 韦定国虽然掌握着韦庄的实权,但毕竟只是一个普通村干部,跟彼得和尚的实力差得太远。若说他是来单独一个人捉拿彼得和尚,未免太过笑谈。 「我原本以为你能闯过这一关呢,所以在前面等了你好久。」韦定国慢慢说道,「看来你仍未能窥破这圈子啊。」他只字不提族长横死,也不追问彼得当时情况,言谈之间仿佛早就算准了彼得和尚会来此地,甚至有淡淡的失望。 彼得和尚不禁有些发窘,这砚台平台果然是藏笔阁中的试炼之一,而自己如果真是参加笔灵归宗比赛,恐怕已经被淘汰了吧。心中一转,疑问陡升,他跑来藏笔阁做什么?若说捉拿,就该派遣有笔灵的长老,他孤身前来找自己,究竟动机何在?彼得和尚深知自己这位叔叔说一藏十,城府极深,像一个二十面体的魔方一样不可捉摸。 韦定国从怀里拿出另外一个手电筒递给彼得和尚:「随我来。」说完转身就走。彼得和尚迟疑一下,拨开手电筒开关,紧随其后。两个人沿着砚台边缘徐徐下行,顺着一条窄如羊肠的岩质小路朝台下走去。 两道光柱左右晃动,激得四周的苔藓发出幽幽的微光。 彼得和尚现在可以看清了,这个「砚台」平台是岩壁上伸展出来的一片,其实是半悬在空中。它的四周是一个巨大的岩壁空间,幽旷深邃。怪石嶙峋的顶部和洞底距离半空中的砚石平台起码都有四五十米高,四面八方的岩面高低不平,峰峦叠起,灰白色的岩枝延展到光线不能及的无限黑暗中去,层层叠叠,乍一看似是跌宕起伏、浪涛汹涌的海面,在一瞬间被上帝的遥控器定格,然后向内坍塌构成这么一个奇妙的世界。如果从侧面看去,平台就像是宇宙中的一个小小飞碟,远处的苔藓如星光点点。 无边的地平线只能给人以「博大」之感,一个具有封闭界限的硕大空间才更容易使人产生惶恐,那些看得到却遥不可及的峭壁高高在上下左右,构成恢弘的虚空之所,反衬出观察者的渺小以及油然而生的敬畏,让人仿佛进入混沌初开时的盘古巨蛋。 最令他吃惊的还是圆砚的正上方,从天顶上垂下一块长条钟乳石,通体漆黑,一柱擎天,如同一条松烟墨柱,钟乳石底端不时有水滴到圆砚之上。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攫起墨柱在砚堂中轻轻研磨,而后徐徐提起,以致墨滴尚浓,珠缀砚底。一幅天然的「行墨就砚图」。 若说是天造地设,未免太过精致;若说是人力所为,又得耗费多大精力才能雕成如此的造像。 彼得和尚深深吸了口空气,肺部一阵冰凉。他从来没想过背靠内庄的那座山梁里,还隐藏着这么一处神奇的所在。这么说起来,自己还要感谢砚台上的浅沟。假如没有那些沟纹诱导自己在平台上转圈,恐怕现在已经失足跌下谷底了。 「韦家自从迁居此地以来,历时已经数百年,能有幸进入这里的,不过千人。这是一个天然溶洞,也是上天赐给我们韦家先祖的一件礼物,不可多得的旅游资源。如果好好开发一下,知名度估计不会逊于本溪水洞、桂林芦笛岩等地方。据初步估计,每年光旅游直接收入就能给我们带来一百万元……」 韦定国边走边说,还兴致勃勃地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中嗡嗡作响。他越是若无其事,彼得和尚在后面越是满腹疑窦,但眼下也只能跟着走。 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地势忽高忽低,难走至极,所谓的「路」只是岩石尖棱之间夹出来的一线平地罢了。头顶的风声呼呼大了起来,而灵气也越发厚重。比起藏笔洞入口处的浓度强出数倍。 两个人顺着峭壁挤成的狭窄小路走出岩山。这里地势还算平坦,两侧岩壁像梯田一样层叠而起,坡势很缓。两坡汇聚之前的一小块空地上,耸立着一块巨大的古朴石碑,碑下驮兽乃是一只石麒麟,在古碑中十分罕见。碑上还写着四个大字:「韦氏笔冢。」 「就是这里了。」韦定国忽然站定,举起了手电筒,「兄长生前曾经嘱托我,让我带你来此地,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是哪里?」彼得和尚问。 「你自己一看便知。」 彼得和尚举起手电筒朝两侧山壁上晃去,原来这石坡上影影绰绰有许多岩龛,就像是陕北的窑洞似的,形状整齐划一,都是半椭圆形,一看就是人工开凿。许多岩龛内似乎有人影,彼得和尚拿手电筒再仔细一照,不禁悚然一惊,倒退了两步。 光柱笼罩之下是一具穿着长袍的骷髅,骨骼已经枯黄,其间有莹莹闪光,仿佛掺进什么矿物质。这骷髅的姿势异常古怪,它在龛内双腿散盘,双手环扣抱怀,整个身体前拱,仿佛要把自己弯成一个笼子。龛顶还刻有字迹,只是不凑近就无法看清。 彼得和尚赶紧用手电筒去扫其他岩龛,一龛一尸。这些骷髅穿的衣服不尽相同,有素袍、儒服、马褂、长衫,乃至中山装、西装,甚至还有明、清朝服,朝珠花翎一应俱全。有些衣服已经衰朽不堪,只余几缕粗布在骨头上。 每一具骷髅都保持着如此的姿势,专心致志,在这藏笔洞深处的龛中端坐,似乎在守护着什么。彼得和尚恐怖之心渐消,反觉得眼前的一切说不出的庄重肃穆。 「难道这里就是……」 「不错。」韦定国转身跪倒在碑前,郑重地叩了三叩,方才起身说道,「这里就是我韦家历代祖先埋骨藏笔之地,也是我韦家笔冢的所在。」 彼得和尚怔了一怔,走到碑前双手合十,深鞠一躬,眼睛却不住望着远处一具具林立的尸骸,感到灵息流转,心情竟莫名激动起来。 韦定国道:「人有生死,笔灵却不朽。历代祖先中的笔冢吏们自觉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会自行进入藏笔洞内,择龛而逝,用最后的灵力把身体环成笔挂。当笔灵脱离躯壳之时,就附在尸骸之内,静等着下一位主人的到来,把它解放出来。这几百年来,人生代代更新,笔灵却是循环往复,于此地认主,又归于此地。」 彼得和尚注意到一些骷髅怀中隐然有光,想来都是韦家收藏的笔灵。这些曾经的英雄、文人墨客或者普通人,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化作骸骨,于黑暗中沉默地度过几百年的时光,默默地守护着笔灵与韦家存续。彼得和尚想到此节,更觉敬意油然而起。 这时,手电筒扫到了两个石龛,他发现这两个龛内尸骨散乱不堪,半点灵息也没有。韦定国道:「不错,这就是秦宜那丫头所为。可恨她不光窃走了笔灵,而且还毁伤先祖遗骨。」语气中隐有怒气。 「可是……族长让您带我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韦定国叹息道:「此地并无第三个人在。兄长已经仙逝,你为何还不能唤他一声父亲呢?贤侄。」他不等彼得和尚有什么反应,举起手电筒朝高处的某一个石龛一晃,「你来看看这个,就自然知道了。」 这一个龛内莫说笔灵,就连枯骨都没有半根,只是岩龛后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永」字。龛中似乎还搁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彼得和尚一见到那个「永」字,不由大惊,脱口而出:「中夏危矣!」 第八章 宁期此地忽相遇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卷·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 「族里来了命令,让我立刻带你回去,死活不论。」 熔羽说完这一句就闭口不言,只有白眉下的两道凌厉目光直视,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罗中夏虽然混,但是不笨。这家伙一直眼高于顶,现在居然肯「纡贵降尊」跑来私下里跟自己透露这么重大的资讯,肯定是有所求,要不然直接抓人就是了。他于是也不急,也不说话,抱着膀子悠悠然等着下文。 熔羽见罗中夏久不做声,微皱眉头,又说道:「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走。」沧浪笔开始昂扬发辉。 罗中夏咧开嘴笑了:「如果真的如此,你早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通道里陷入一阵单方面尴尬的气氛,只听见排风扇呼哧呼哧地转动着。熔羽挪动一下脚步,口气有些生涩,仿佛酝酿很久才不情愿地吐出来:「我有个提议。」 「哦。」罗中夏抬起下巴,轻轻挤出一个字来,心情大好。他习惯处于劣势地位,现在终于获得心理上的主动权,就像一个拿了压岁钱的孩子一样不知道怎么挥霍才对。他身高不过一米七,面对一米八几的熔羽,必须趾高气扬才能保持视线对视。 看到罗中夏这副样子,熔羽的面部僵硬了一下,当即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罗中夏反倒慌了。如果熔羽说的是真的,自己就要被捉去韦庄,吉凶未卜。眼见熔羽即将走远,他舔了舔嘴唇,不得不嚷了一句:「喂……你,什么提议?」 他连喊了三声,熔羽才停下脚步,这次却没有回头。他已经快走出通道,半明半暗间只看得到一个修长的背影,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压力。 「你有兴趣听了?」语气冷淡,还有淡淡的嘲讽。 「好吧……」于是罗中夏刚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优势轰然崩塌。 熔羽抬腕看了下时间,开口说道:「开门见山吧。我可以冒抗命的风险,不捉你回去,继续助你去云门寺退笔。」 「直接说『但是』吧。」罗中夏闷声哼哼。 「然而……」熔羽迟疑了一下,刻意换了一个词,「作为交换,我也需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 「什么?」 「我要青莲遗笔。」熔羽一字一顿,目光陡然从一片淡漠凝聚成两束锐利的尖矛,那是一种下了极大决心后的坚定。 罗中夏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喂,你这不等于背叛韦家吗……」 「与你无关。」熔羽干巴巴地回答,他的视线却向低矮的天花板偏移了数毫。 「可你已经有了沧浪笔。」 「那又如何。」 「不是说一位笔冢吏一世只能有一枝笔吗?」 「你能双笔并存,我如何不能!」熔羽一下子突然激动起来,一拳砸在通道墙壁上,指关节通红,「青莲笔应该找到真正的归宿。」他几乎要咆哮出来,但在最后一刻总算克制住了自己,只有眼神直勾勾盯着罗中夏的胸膛,仿佛要把青莲笔从那里剜出来。 罗中夏朝后退了一步,连忙摆摆手:「好啦,好啦,随便你怎样,我没兴趣。我只要能退出笔来就好,到时候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过啊,我怎么保证退出笔来给你啊?那东西又不受束缚。」 熔羽道:「那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确保退笔时我在场就好。」 于是两个人伸出手去轻描淡写地碰了一下,又飞快地分开,像是怕被烫到。熔羽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白眉,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罗中夏从他背影的动作里分辨出,刚才这家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手,不由得「靠」了一声。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昨天的小雨把整个绍兴冲刷一新,空气中沁满雨后阳光的清新,是个适合旅游以及打架的好日子。一行五人在镇上匆匆吃了早饭,就出发了。 颜政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团体的气氛和昨天相比有些不一样,至于如何不同却说不出来。然然也觉察到了,她凑到两个人之间歪着头侧听了许久,缩回头对颜政道:「听不出来,我听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咬了一路的耳朵,熔羽就在一旁却未发一声阻止,这让他们两个疑窦满腹。 云门寺坐落于绍兴城南十六公里处秦望山麓的一个狭长山谷里,距离倒不很远,只是难找,没有专线旅游车。他们从绍兴汽车南站坐156路车一路到平江村,然后花二十块钱包了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一直开到了一个叫寺前村的小村落。村口立着一块黄色广告牌,上面写着:「云门寺欢迎您。」还有一些老太太在旁边卖高香。 司机说车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路要自己走。于是他们五个人只好下车,进了寺前村。村子不大,很是清静,村民们大概对旅游者见怪不怪了,慢条斯理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只有几个小孩子攀在墙头好奇地盯着他们,尤其对熔羽的白眉很感兴趣,不时指指点点。熔羽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差点把其中一个小孩吓得从墙头摔下去。 穿过小村,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从村后潺潺流过,上面有一座简陋的石桥。在桥的旁边立有一块说明牌,上面说这条溪流名字叫做若耶溪。 熔羽把这三个字念给然然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当年大禹得天书、欧冶子铸剑、西施采莲、秦皇望海的典故,都是在这条溪边发生,历代诗人咏颂的名句也是车载斗量,尤其是以綦毋潜的〈春泛若耶溪〉为最著名,实在是条诗史中的名溪。罗中夏、颜政、二柱子三个人却一片茫然,他们三个少读书,不知「若耶溪」这三个字有多大份量。 不过这里只是这条名溪入秦望岭的支流,溪流真正的开阔处要到南稽山桥,在那里已经改名叫做平水江。但因为历代诗家都是前往云门寺拜访时路经此地,所以这一段支流自称若耶溪,倒也不能称妄。 过了石桥以后,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入秦望山的一个绿荫谷口,苍翠幽静。不知是宣传不到位还是交通不方便,这附近游客颇少,除了偶尔几个背着竹篓的当地人,他们五个可算得上此时仅有的行人。 一进谷口,入眼皆绿,空气顿时清澄了不少,山中特有的凉馨让人心情为之一畅。然然十分高兴,拉着颜政不停让他讲周围的景象,她哥哥不爱说话,难得有人肯如此解说。二柱子久居北方,很少见到这许多绿色,也好奇地四处顾盼,只有熔羽和罗中夏各怀心事,都沉默不言,偶尔目光相触也飞快地挪开。 过了铁佛山亭、五云桥,云门寺的大门终于进入他们的眼帘。五个人不禁愕然,一时都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原本以为云门寺既然是千年古刹,即便香火不盛,也该有番煌煌大气或者厚重的历史感才对。可眼前的云门寺,却简陋至极,就像是什么人用乐高积木随便堆成的一样,其貌不扬。 一座三开间的清代山门横在最前,门楣上写着「云门古刹」,年代久远更兼失修,油漆剥落不堪,像是一头生了皮肤病的长颈鹿,木梁糟朽,山墙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办证」二字和一串手机号。整个云门寺方圆不到一里,甚至比不上一些中等村庄里的寺庙,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寺院的灰红色后墙。 五个人对视了一番,八只眼睛都透出失望之色,只有然然还拽着颜政连声问他到底云门寺是怎生模样,颜政沉吟一番,才回答说:「就像是一锅奶酪、黄粑和502胶水熬成的粥。」 恰好这时一个中年僧人拿着扫帚走出山门,他一看有香客到来,像是见了什么稀有动物,连忙迎上来。走到跟前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扫帚,不好施礼,只得随手扔到地上,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是来进香的吗?」 颜政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这……是云门寺?」 「正是。小僧是寺里的负责人,法号空虚。」僧人没等他问,就主动作了自我介绍。 颜政又看了一眼,低声嘟囔:「住这种地方,你的确是够空虚的……」 「这座寺庙以前是叫永欣寺?」罗中夏不甘心地插了一句嘴。 空虚一愣,随即兴奋地笑道:「哎呀哎呀,我本以为没人知道这名字哩,这位施主真是不得了。」他还想继续说,忽然想起什么,伸手相迎:「来,来,请来敝寺小坐。」 五个人迈进山门进了寺内,里面寒碜得可怜。门内只有一座三开间大雄宝殿,高不过四米,前廊抬梁,前后立着几根鼓圆形石柱;两侧厢房半旧不新,一看便知是现代人修的仿古式建筑,绿瓦红砖建得很粗糙,十分恶俗。大雄宝殿内的佛像挂着几缕蜘蛛网,供品只是些蜡制水果,门前香炉里插着几根颓然残香,甚至用「萧条」来形容都嫌不足。 「要说这云门寺啊,以前规模是相当大的,光是牌坊就有好几道,什么『云门古刹』、『卓立云门』,旁边还有什么辩才塔、丽句亭。可惜啊,后来一把火都给烧了,只有那座大雄宝殿和山门幸存了下来。」空虚一边带路一边唠叨,他大概很久没看到香客了,十分兴奋,饶舌得像一个黑人歌手。然然耸了耸鼻子,皱起眉头,她很讨厌这种腐朽的霉味,灰尘又大。 「你确定这里的云门寺就这一座?」熔羽打断他的话。 「当然了,我们这里可是正寺。」空虚一抬脖子,「这附近还有几个寺庙,不过那都是敝寺从前的看经院、芍药院、广福院,后来被分拆出去罢了。别看敝寺规模小,这辈分可是不能乱的。」 他见这几个人似乎兴趣不在拜佛,心里猜想也许这些是喜欢寻古访遗的驴友吧。于是他一指东侧厢房:「你们若是不信,可以进这里看看。这里放着一块明朝崇祯年间的古碑,叫『募修云门寺疏』,那可都是名人手笔,王思任撰文,董其昌亲书,董其昌是谁你们知道吗?」 罗中夏没听他的唠叨,而是闭上眼睛仔细感应。这云门寺看似简陋,他却总感觉有一种沉郁之气。青莲笔一进这寺中,就开始有些躁动不安,有好几次差点自行跳出来,幸亏被罗中夏用精神压住。熔羽一直盯着他的反应,表情比罗中夏还紧张。 二柱子一把拉住要开东厢门的空虚:「我们听说,这里有一个退笔冢,是南朝一位禅师的遗迹,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空虚听到退笔冢的名字,歪着头想了想:「你是说智永禅师?」 「对。」 空虚微微一笑:「原来几位是来寻访名人遗迹,那敢情好。本寺当年还出过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比起智永禅师还要著名。」 「谁呀?」然然好奇地追问。 「就是书圣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当年他曾于此隐居,屋顶出现五色祥云,所以晋安帝才下诏把这里改建为寺,起名云门。」 众人都有些肃然起敬,原本以为这其貌不扬的云门寺只跟智永禅师有些瓜葛,想不到与王氏父子的渊源也这么深。 空虚觉得这些还不够有震撼力,一指寺后,「敝寺后院有个清池,就是王献之当年洗砚之处,也是处风雅的古迹。要不要让小僧带你们去看看?」 「免了。」熔羽冷冷拒绝,「给我们指去退笔冢的路就好。」这一回所有人都赞同他的意见,那个空虚实在太啰嗦了。 空虚缩了缩脖子,把东厢门重新关上,悻悻答道:「呃呃……好吧,你们从寺后出去,沿着小路转左,走大概两三里路,在山坳里有一处塔林,退笔冢就在那里了。小僧还有护院之责,恕不能陪了。」他见这些人没什么油水可捞,态度也就不那么积极,正中了熔羽下怀。 五个人走了以后,空虚重新走到云门寺门口,捡起扔在地上的扫帚,叹息一声,继续扫地。没扫上几下子,忽然远处又传来几声脚步。他抬头去看,看到三个人从远处的五云桥走过来。左边是个短发年轻人,精悍阴沉,头部像是骷髅头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肉皮,棱角分明;右边的人身材高大,戴着一副墨镜,鼻子颇大;中间一位却是位绝色长发美女,只是面色太过苍白,没什么生气,以致精致的五官间平添了几分郁愤。 这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笔挺西装,走路姿势双肩大幅摆动,气势汹汹,怎么看都不像游客,倒像是黑社会寻仇。空虚见了,吓得手里扫帚啪地又掉在地上。 这三个人来到云门寺前,大鼻子摘下墨镜,环顾四周,鼻子耸动:「不错,沧浪笔和青莲笔刚才尚在这里,不过现在已经离开了。」 「房老师的点睛笔呢?」女子问。 「唔……气息不是很明显,不过肯定也在这里。」 女子目光一动,径直走到空虚面前,喝道:「刚才是不是有五个人来过这里?」 空虚吓得连连点头,没等他们再问,就自觉说道:「他们到后山退笔冢去了。」 「退笔冢?」女子娥眉一立。 「对呀,就是智永禅师的退笔冢。智永禅师是王羲之的七世孙,因为勤练书法,所以用废了许多毛笔,他把这些废笔收集到一起葬在塔林,名叫……」 「闭上嘴。」欧子龙双目一瞪,把他的喋喋不休拦腰截断。 诸葛一辉摸了摸鼻子,「退笔冢……他们到退笔冢来做什么?」 「管他们做什么,我们过去。」十九冷冷说道。 诸葛一辉拦住她:「十九,不可轻举妄动,对方可是有五个人呢。」 「有子龙和我们两个在,怕什么!?」 「那个带青莲笔的小子似乎还没觉醒,但他的能力不可轻觑;沧浪笔威力非同小可,其他三个人不知虚实,我方实际是处于劣势。」诸葛一辉向来先谋而后动,不肯轻易犯险。 十九怒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到处溜达?」 诸葛一辉面对这个一心要为房斌报仇的妹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她才好。 「我觉得,倒也未必。」欧子龙在一旁忽然开口说道,「青莲遗笔的笔冢吏是个半吊子,时灵时不灵;那个粗眉大眼的和那个小姑娘没有笔灵,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是沧浪笔和另外那个而已。」 「那一枝从特征上来看,应该是画眉笔,据说是治愈系的,没有战斗力。」诸葛一辉补充道。 欧子龙搓了搓手,笑道:「对,这么算起来的话,敌我实力其实差不多,可以一战。」 十九奇道:「子龙你怎么对他们那么熟,难道你以前见过他们?」 欧子龙摇摇头:「不曾见过,只是细心观察,能看出些端倪。」他怕十九继续追问这个话题,挥手示意他们两个靠近自己,低声道:「我有一个计划……」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低,旁边傻站着的空虚看到那个精悍年轻人不时用眼角扫自己,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云门寺后山,只见树林荫翳之处一群山雀扑啦啦飞出来,四散而走。远处山坳中不知何时飘来一片阴云,恰好是云门塔林的上空。 「阿弥陀佛……」空虚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脖上佛珠。 第九章 土坟三尺蒿棘居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八卷·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怎么转眼间就阴天了?」 颜政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山间原本澄澈的天空忽然阴了下来,一层莫名的云霭不知何时浮至山间遮蔽阳光,周围立刻暗了下来,仿佛在两座山峰之间加了一个大盖子。原本幽静的苍翠山林霎时变得深郁起来,让人心中为之一沉。 「九月的天气真是像政治一样变化无常呐!」颜政感叹道,然后发现没有人对他这个笑话表示回应。二柱子不懂这些,然然没听过,罗中夏和熔羽则是各怀心事,各自低头赶着路。他只好解嘲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继续朝前走去。 他们穿过云门寺后,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朝大山深处里走去。云门寺的路在山坳底部,秦望山的数座高大山峰耸峙两侧,如同巨大的古代武士披着繁茂的绿色甲胄,沉默地睥睨着小路上这五个如蝼蚁蚊虻般的行人蠕蠕而动。 这条山路想来是过去云门寺兴盛时修建的,依地势而建,路面以灰色碎石铺就,两侧还一丝不苟地用白石块标好。每一块路面上的石棱都被磨得圆滑,可见当年盛况。可惜现在废弃已久,路面满是落叶尘土,许多地方甚至被一旁横伸过来的树枝侵占,石缝间蓄积了许多已经沤烂的黑黄色叶泥,让整条路看起来爬满了灰明相间的条条斑纹。 这路愈走愈静,愈走愈窄,窄到过滤掉了所有的声音,仿佛引导着进入另外一个幽静的世界。 步行了大约十五分钟,他们翻过一道高坡,终于看到了空虚口中提到的云门塔林——尽管有云门寺的前车之鉴,可他们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方圆几十米左右的石园,一圈低矮的断垣残壁,只有从石台上的三四个础柱才能勉强稍微看出当年佛塔的痕迹。而塔身早已经倾颓难辨,只剩几截塔石横陈,其上青苔斑驳,岩缝间植物繁茂。用脚拨开层层杂草,可以看到数个蓄满陈年雨水的凹洞,这想来是佛塔底座用于存放骨灰的地宫,如今也涅灭无迹,沦为草间水坑。 两株墓园松树少人看管,一棵长势蛮横,枝杈肆意伸展;另外一棵则被雷火毁去了大半,只剩了一截枯残树干。看起来,这里废弃起码已经有数百年时光了,仿佛已经彻底被世界遗忘,于无声处慢慢衰朽,慢慢磨蚀,空留下无人凭吊的塔基,横发出一股思古幽情。 「这,就是塔林?」 罗中夏忍不住问道,他之前对塔林的印象是少林寺内那种鳞次栉比、多层宽檐的高大佛塔,林立如森。而眼前的情景与想象中落差实在比尼加拉瓜大瀑布还要大。这里就好像是「天空之城」里的拉普达城一般,已经死去,留存给后人的只有空荡荡的遗骸。 佛塔都已经不在,遑论别的。他想到这里,心中忽地一沉,难道说这一次的寻访落空了吗?他看了一眼熔羽,熔羽站在原地抱臂,食指不停地敲击着手肘,眼神中也透着失望。 一阵山风吹过,然然忽然皱起眉头,歪着头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过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塔林,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异样。颜政和二柱子互视一眼,一起趟进深草,沿着塔林——其实应该叫塔林废墟——走了一圈,绕到后面的翠绿色松树林中,突然一起嚷道:「你们来看!」 罗中夏和熔羽连忙赶过去。原来在塔林废墟后的一棵古树之下,尚有一处坟茔。 周围青草已经有半人多高,若不走到近前是断然不会发现的。 这坟包有半米多高,坟土呈黑色,周围一圈青砖松松垮垮地箍住坟体,已经有许多砖块剥落,露出黑黄色的坟土。坟前斜斜倒着一面墓碑,碑面已经裂成了三截,字迹漫漶不堪,但还勉强能辨识出,是三个字:退笔冢。 一看到这三个字,罗中夏心脏骤然一阵狂跳,也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心情还是青莲笔。上空的阴云似乎浓郁了几分。周围一时间陷入一种奇妙的寂静,所有的人都感受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从坟内渗出,于是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罗中夏。罗中夏咽了咽唾沫,向前伸出手。 「不可擅动,要慎重。」熔羽提醒道,他的脸上也开始露出遮掩不住的激动。 罗中夏惶然把手缩回去,面带敬畏。这时颜政却大大咧咧走过去,随手在坟上抓了一把黑土,觉得这土松软滑腻,仿佛裹了一层油脂,和周围的黄土迥异。熔羽忍不住怒道:「住手!别乱动。」 颜政耸耸肩,把土搁了回去,然后发现手上漆黑一片,如同在墨缸里涮过一遍。 熔羽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子去看那块断碑。他仔细用手抚去碑上尘土,发现面上除了退笔冢三个字以外,落款处还有四个小字:「僧智永立。」 毫无疑问,这个就是智永禅师的退笔冢,冢内数百秃笔,皆是禅师用秃练废的毛笔。智永禅师原名王法极,是王羲之的七世孙。他住在云门寺内,以羲之、献之为楷,勤练不辍。每用废一枝毛笔,即投入一个墙边大瓮之中。积三十年之辛苦,足足装满了五个大瓮,于是智永便将这几个瓮埋于云门塔林之中,立坟号「退笔冢」,于今已逾千年。 熔羽又抓了把坟土,攥在手里用力一挤,竟微微有黑汁滴下。看来是冢中废笔吐纳残墨,最后竟将坟土染成墨黑,足见智永禅师用功之纯。 禅师已老,坟墨犹在,两个时代的人便隔着千年通过这些墨土发生了奇妙的联系。 但接下来该如何? 没有人知道。 这场景就像是一只猫拿到了一罐沙丁鱼,却无法入口一样。现在退笔冢就在眼前,究竟如何退笔却无从知晓。 「小榕那首诗怎么说的来着?」颜政搓搓手,转头问罗中夏。罗中夏从怀里取出那张素笺,上面小榕娟秀的字迹仍在: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春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不会要把人家的坟给铲了吧?挖坟掘墓在清朝可都算是大罪……」颜政嘟囔着,同时挽了挽袖子,四处找趁手的工具。熔羽对这个猜想嗤之以鼻,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对着那诗凝神沉思。没人注意到,塔林石基下的数个地宫蓄积的水面忽然泛起了几丝波动。 就在这时候,仍旧留在塔林前的然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时候众人才意识到,他们把双目失明的然然一个人留在塔林外了。颜政和二柱子二话不说,转身朝外面跑去,熔羽本来也要冲过去,可他看了一眼罗中夏,又看了一眼已经跑开的颜政,终于还是没有动。 颜政冲到塔林,不由一愣,原来站在然然旁边的竟是空虚,而且距离她一米开外,双手规规矩矩袖在袍中。空虚一见颜政和二柱子出现,连忙赔出笑脸:「我是怕各位施主迷路,所以特意来看看,想不到吓到了这位小姐。」 他见两个人面色有些缓和,又说道:「其实这里废弃已久,没什么意思。附近尚有献之笔仓、陆游草堂等怀古名胜,不如小僧带你们去那里看看。」 「对不起,我们没兴趣。」二柱子走过去把然然拽过来,发现她全身都在颤抖,奇道:「然然你怎么了?」 然然捂着耳朵,声音急促:「我,我听到了,有危险,危险……危险在靠近。」 「她能听到危险?」颜政有些惊讶地问,这一路来他发现然然经常会听到些什么,总觉得有些异常。 二柱子点点头。原来然然自幼失明,却最喜欢看电影。虽然目不能视,却听得乐此不疲,往往只凭配乐声响便能判断出情节走向。久而久之,她就拥有了极为精细的感应能力,能感受到周遭环境氛围的微妙不同,并转化成相配的电影配乐。 此时她猛然听到背景音乐突然转而低沉,间或有钝音拉长,便知道定是有危险临近。 颜政走向前去一把揪住空虚僧袍,怒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空虚结结巴巴地回答:「小僧,小僧什么也没做。」眼神却朝着另外一侧。 「是我让他做的。」 一个声音忽然插入二人之间,随即诸葛一辉负手走出林子,大鼻子的两扇鼻翼翕张不已。 ※※※ 与此同时,仍旧在退笔冢前的罗中夏战战兢兢用双手扶住墓碑,只觉得胸中笔灵狂跳,似乎挣脱欲出。他心里一喜,觉得有门儿,索性放开胆子,去学熔羽抓坟中之土。 当他的双手接触到坟土之时,突然啪的一声,手指像是触电一样被弹开。在那一瞬间,罗中夏的脑海飞速闪过一张狰狞的面孔,稍现即逝,如同雨夜闪电打过时的惊鸿一瞥。他一下子倒退了几步,脑里还回荡着凄厉叫声。 熔羽看到他一碰到退笔冢即被弹回,面色有些变化。罗中夏是否能退笔成功,也关系到他的利害。他刚刚想要开口询问,目光突然一凛。 一阵凌厉的风声自茂密的丛林中扑来,来势汹汹。熔羽白眉一皱,衣襟微微飘起,两片哪吒光羽浮空现出,转瞬间将凌风斩为三段。风贵流动,一被截断立刻不成声势,化作几个小旋涡消失在林间。 「出来!」熔羽沉声道。 林中风声沙沙,却不见人影。忽然又是一阵凌风刮起,在半路突然分成两股,分进合击。这一招虽然伤不到熔羽,可也逼得他脚步挪动了几分,方才截住风势。熔羽心里明白,敌人暗藏林中不肯现身,自己的哪吒光羽不能伤人,如果自己不深入密林与敌人拉近距离的话,便无法拽他进入自己的领域进行反击,只能消极防守,这实在不合他的个性。 他看了一眼罗中夏,以严厉的口气说道:「待在这里不要动!」然后身形一动,快如鬼魅,眨眼间已经消失在层层林中。 此时退笔冢前只剩罗中夏一个人。他知道强敌已至,心中不禁有些惴惴。退笔冢就在眼前,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他只要一摸坟冢,就会被一股力量弹回,同时脑海里闪出一副狰狞脸孔,似乎蓄积了无穷的怨气。事实上,自从罗中夏踏入塔林之后,就觉得四周抑郁,和上次在法源寺中被沉沉怨气克制的感觉很类似。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天空已经被一片山云遮盖,颇有山雨欲来之势。罗中夏叹了一口气,拍拍身旁的退笔断碑,只盼智永禅师能够多留下片言只语,给自己一些提示。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细切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 罗中夏以为是颜政或者熔羽,一回头却惊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女人身穿黑色西装,双眼满是怨毒,长发飘飘隐有杀气。 「点睛笔在你这里?」十九的声音低沉锋利。 罗中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死吧!」 一道刀光突然暴起,唰地闪过罗中夏的脖颈。他凭着一瞬间的直觉朝后靠去,勉强避开,饶是如此,脖子上还是留了一道血痕。罗中夏自从被青莲笔上身以后,虽屡遭大战,可如此清晰地濒临死地还是第一次,冷汗嗖嗖从脊梁冒出来。 「喂……我都不认识你!」罗中夏嚷道,身体已经贴到了退笔冢,再无退路。 十九也不答话,唰唰唰又是三刀劈过。 「虏箭如沙射金甲!」 罗中夏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句。青莲笔立刻振胸而出,一层金灿灿的甲胄在身前云聚。只听当、当、当三声,硬食下了这三记杀招。只是事起突然,金甲尚未完全形成,三击之下迸裂粉碎。罗中夏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不敢用点睛吗?」十九冷笑道,「也对,你哪里配!」举刀又砍。 「一朝飞去青云上!」 罗中夏忍痛用双手在地上一拍,整个身体呼啦一下飞了起来,堪堪避开刀锋,飞出两米开外才掉下来。屁股和背后因为刚才紧靠在退笔冢上,沾满了黑色的墨迹,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转头朝周围看去,无论是林中还是塔外都悄无声息,熔羽、颜政、二柱子和然然几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要妄想寻求援助,乖乖地去地狱赎罪吧!」 十九缓缓抬起刀锋,对准了仇人。这时候罗中夏才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一把柳叶刀,刀身细长,明光闪闪,显然是一把已经开过刃的真正兵器。 「喂……我根本不认识你。」罗中夏又重复了一次,青莲笔浮在半空。他莫名其妙地被人劈头盖脸乱砍了一通,生死姑且不论,总得知道理由吧。 「你自己知道!」十九的柳叶刀又劈了过来。罗中夏叹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最不讲道理的回答。他先嚷了一句「秋草秋蛾飞」,借着笔灵之力跳到了数米开外,又念了一句「连山起烟雾」,青莲笔笔尾莲花精光大盛,一层雾霭腾腾而起。 以罗中夏的水准,把几百首太白诗背完并融会贯通几乎不可能,因此临行前彼得和尚教了他一个取巧的办法,就是挑选出一些利于实战的诗句,只背这些——虽未必能胜,自保却勉强够了。于是他在火车上随手翻了几句文意浅显又方便记忆的诗句。 诗法里有「诗意不可重」的说法,灵感在一瞬间绽放,以后则不可能再完全重现这一情景。青莲笔也有这种特性,在一定时间内用过一次的诗句便无法二度具象化。罗中夏不知此理,却知道这个规律,于是一口气找来十几句带「飞」、「雾」、「风」、「腾」的诗句背得滚瓜烂熟——用颜政的话说,「全是用来逃命的招数」。 现在这个办法居然取得了效果,十九自幼苦练刀法,现在面对一个连大学体育课都逃的棒槌却数击不中。她见到青莲笔已经完全发动,攻势不由有些放缓,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紧束在脑后的马尾长发散乱。 退笔冢周遭升起一片雾帷,黑色的坟茔在其中若隐若现。隔着重重雾霭,罗中夏缩在雾里,对十九认真地说道:「我有青莲笔,你打不过我的,你走吧。」 「可笑。」十九只说了两个字,挥起柳叶刀虚空一劈,虚无缥缈的山雾竟被这实在的刀锋一分为二,就连退笔冢的坟堆都被斩出一条裂隙。 罗中夏吓得跳了起来,惊魂未定,却看到更让人惊骇的一幕:却见十九凌空而起,而她的身旁赫然蟠着一枝通体泛紫的大楂笔。 楂笔的笔头极肥厚,笔毫浓密,专写大字,因为体形太大,手不能握,只能抓,所以又被称为「抓笔」。这一枝楂笔状笔灵尤为巨大,简直可以称作笔中苏眉:笔头与笔身等长,却宽出十几倍,毫锋稠密泛紫;笔杆极粗,如宽梁巨椽,直通通一路下来。退笔冢周围的空气一下子都凝结起来,仿佛被这种惊人的气势所震慑。 这样一枝巨笔在十九娇小的身躯旁出现,显得格外不协调。 罗中夏舔了舔嘴唇,暗自叹息。青莲笔跟这枝巨笔相比,简直就像是老虎跟前的一只小猫。 「你怕了吗?」十九的声音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得。 罗中夏没答话,而是暗自念动了〈上云乐〉中的一句「龙飞入咸阳」,他不指望自己真能一下子飞去咸阳,只要能飞出丈许脱离战场就够了,最起码也要和颜政、二柱子或者熔羽联系上。 一条小龙从青莲笔中长啸而出。罗中夏大喜,腿一偏跨上龙脊,作势要走。说时迟,那时快,巨笔微微一晃笔躯,笔毫像章鱼的触手一样舞动。十九用力挥起一刀,刀风疾冲,她的刀风原本只可波及周围数厘米,此时却忽然威力暴涨,竟呈现出肉眼可见的一道半月波纹,切向罗中夏。 「糟糕!」 罗中夏慌忙从龙身上滚下来,小龙惨啸一声,连同身前数株杉树被切成两截,连旁边的退笔冢也被削去一角,斜斜流下一捧墨土。这不起眼的柳叶刀竟然被巨笔把威力放大到了这种地步。 「这到底是……什么笔?」 十九的声音渐大,似乎也被自己的笔灵增幅,直如黄钟大吕,震得罗中夏耳膜嗡嗡作痛。 「如椽巨笔,你知死了吗?」 「如椽笔」炼自晋代书法名家王珣。此人声名极隆,乾隆三希堂即是以他所书写的《伯远帖》以及王氏父子——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三帖来命名。传说他在梦中曾得神人传授大笔一枝,名为「如椽」,他醒来以后就跟别人说:「这看来是要有用大手笔之事。」结果皇帝很快驾崩,所有葬礼上需要的悼词诏令包括谥号的选择,都由他来起草。 他所炼得的这枝如椽巨笔雄健有力,气势宏大,可以把任何非实体的东西都放大数倍。十九精研刀法,配合起这枝如椽笔,极具杀伤力。 罗中夏不知典故,却知道凶险。刚才一劫勉强逃过,十九的攻势已经源源不断,数十道半月刀风在如椽笔纵容之下,持续力和破坏力都被无限放大,像飓风一般横扫沿途一切物体,整个林子成了惨遭巨人蹂躏的小花园。罗中夏刚才念叨了一句「虏箭如沙射金甲」,也算是一语成谶。他伏在地上不断翻滚,还得提防倒下来的树木,无比狼狈。刀锋产生的风压太大,让他甚至无法开口咏诗。 青莲笔本是灵体,不怕这些攻击,可主人无能,它也只好在半空枉自鸣叫。如椽笔睥睨着这个小个头儿的家伙,从容不迫地蜷展着笔毫,像一位钢琴家在抚摸着自己优雅修长的指头。 刀风锐雨仍旧持续着,突然有一道刀锋刺过退笔冢,哗啦一声,直接削掉了整个坟冢的顶端。一时间黑土飞扬,砖茔横飞。这历经千年的退笔冢,竟就这样毁了。 在坟冢被掀开的一瞬间,半空郁积的云气猛然收缩。已经有些红眼的十九浑然不觉周围的异状,仍旧疯狂地挥着柳叶刀。 轰! 一声巨大的轰鸣突然从小小的冢顶爆裂,响彻数里之外;莫名的力量像火山喷发一样从残冢里瞬间宣泄而出,四周的空气被震出一圈圈波纹,仿佛水面泛起壮观的涟漪。伴随而来的还有遮天蔽日的墨土与凄厉的鸣叫,令半空阴云都为之一震。与此同时,塔林遗迹中本已经浸满雨水的地宫也开始泛起咕嘟咕嘟的怪异声音。 十九这时才觉察到异样,震起的墨土噼里啪啦地从半空掉下来,砸在她头上。她不得不停下了刀,拂掉头上的土,诧异地朝退笔冢望去。趴在地上的罗中夏也迷惑不解地望着天空,不知是该逃还是该留。 这时从退笔冢里喷出来的黑气已经扶摇直上,被那股剧烈的爆炸高高抛上极高的云层,直达天际,突然之间又扭转身躯,顶端化成一颗狰狞的人头,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狂吼着自上而下朝她扑过来。 十九提着刀,一时间傻在原地动弹不得,任凭那人头黑气从高空呼啸而来。 「小心!」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罗中夏突然斜里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十九,两个人在草地上滚了几滚。那团黑气重重砸在十九原来站立的地方,地面剧震,草地立刻四分五裂,更多的黑气从缝隙里冒出来。青莲笔和如椽巨笔笔杆微颤,抖动不已,竟似也惊骇不已。 黑气一击不中,立刻抬头再度发难。此时罗中夏和十九已经倒在地上,避无可避。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一枝纤细笔灵昂然横在了和尚头与他们二人之间。不是青莲笔,也不是如椽巨笔。 是点睛。 第十章 君不来兮徒蓄怨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四卷·李白〈代寄情楚词体〉 《历代名画记》曾有记载:「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绘四白龙而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 点睛关窍,全盘即活。一直沉睡着的点睛笔,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苏醒了过来。 与十九巨大的如椽笔不同,点睛笔极为纤细,活脱脱一枝圭笔模样,笔头尖弱,末端细至毫巅,只余一缕金黄色的毫尖高高翘起,正是点睛之笔端。 罗中夏和十九保持着倒地的姿势,一上一下,一时间都惊愕不已,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枝点睛笔灵。原本浮在半空的青莲光芒越发黯淡,仿佛被点睛喧宾夺主,重新隐入罗中夏的身体。一人不能容二笔,点睛既出,青莲就不得不隐了。 此时那团气势汹汹的黑气已经从最初的遮天蔽日收敛成了一片低沉的墨云,黑压压地笼罩在这一片塔林方寸之地,凝化成模糊的人形,蛇一样的下半身以半毁的退笔冢为基张牙舞爪,怨气冲天。退笔冢内的黑土逐渐显出淡色,像是退潮一样,被这股强大的力量一层层吸走了蓄积的墨迹,于是黑气愈发浓郁起来。 十九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和罗中夏的暧昧姿势,她又惊又怒,拼命挣扎。罗中夏大窘,试图松开胳膊,环住十九身躯的双手却被她压在了身下。他想动一动身子,让两个人都侧过来,才好松手。十九却误以为他欲行不轨,羞愤之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声音清脆。罗中夏吃了这一记,心中一怒,顺势一滚,两个人一下子分开,坐在草地上望着对方喘息不已。 罗中夏摸摸身上的刀伤,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救这个要杀自己的女人,如果解释成绅士风度未免太过勉强,他记得当时似乎胸中升起一股动力,促使自己不由自主地扑了过去,难道这与点睛笔有关? 「我也不指望那女的报恩,好歹也别无缘无故追杀我了吧。」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朝旁边瞥了一眼,发现十九没理会他,也不去捡掉在地上的柳叶刀,而是仰起头,痴痴地望着那管点睛笔。刚才可怕的表情蜕变成悲戚神色,眼神里满是我见犹怜的忧伤。 这时半空中隆隆作响,宛如低沉阴郁的佛号。一枚人头在滚滚墨气中若隐若现,能勉强看出是个老僧模样,须发皆张,表情混杂了痛苦、愤怒以及一种极度绝望后的恶毒,甚至还能隐约看见老僧上身赤裸,其上有一道道的抓痕,宛如一具流动的炭雕。 罗中夏和十九暂时放下了恩怨,一起抬起头看去,同一个疑问在两人心里同时升起: 「这个……这是智永禅师吗?」 ※※※ 与此同时,熔羽在相隔一百多米以外的密林中,陷入了奇妙的对峙。 他刚才一冲进树林,就立刻发现一个身影匆匆消失。熔羽心细如发,他知道对方也有笔灵,不能冒进,于是没有立刻追过去,而是驱使哪吒光羽扫清周围障碍,徐步而行。对方明显打算诱他深入,所以不必担心会逃走。 林中阵阵厉风滚滚而来,转瞬间就逼近了熔羽。熔羽却连看都不看,白眉一扬,无数光羽振身而出,一部分在周身围成一圈光栅,一部分疾飞而出,与厉风正面交锋。 霎时四面风起,八方羽飞,周围的杉树、柏树树叶簌簌作响,摇摆不定,风、羽本非实体,此时碰撞起来却铿锵作响,有金石之声。于是一时间风声、羽声、树声,声声入耳,噼啪作响。欧子龙的厉风对付罗中夏绰绰有余,对付彼得和尚、曾桂芬这类没有笔灵的也可占据优势,但碰上熔羽,竟丝毫没占到便宜。 熔羽负手徐行,任凭风羽在四周冲撞、爆裂,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习惯性地摸摸鼻子,闭上眼睛,静听风向。厉风虽然自四面而起,但毕竟有行迹可循。过了约莫一分钟,他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身形微动,趁着一阵狂风与光羽同归于尽时的爆炸,竟从林中消失。 欧子龙利用风云藏匿了身形躲在林间暗处,试图在暗中轰下熔羽,此时突然一下子失去对手踪迹,心中一惊。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就听身后有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鼠辈果然都待在角落。」 欧子龙大惊失色,当即连头也不回,双掌一挥,驱动凌云笔喷出云雾,借机翻身朝前跳去。他一跃出去十余米,双脚刚刚落定,那声音又从耳边传来:「你还想逃吗?」 欧子龙张开嘴几乎要叫出声来,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捂住嘴生生把喊声憋回去,双足一顿,又再度跳开。 如是三四次,他却始终不能摆脱熔羽,那淡漠阴冷的声音如蚁附骨,如影相随。欧子龙走投无路,凶悍之心大起,索性把身体一挺。熔羽窥准时机,飞起一掌,正中他的背心。欧子龙被打得吐出一口鲜血,身体顺势朝前倒去,滚了三滚才从地上爬起来。他虽然受创非浅,却也借此与熔羽拉开了距离。这一不要命的凶悍打法,倒出了熔羽的意料。 两人距离一俟拉开,欧子龙立刻全身一震,相如凌云笔感应到主人意念,在半空勾出〈大人赋〉的起首,试图靠汉赋的强横大气逼退对手。 「不敢出声吗?」熔羽看欧子龙紧抿双唇,不由嘲弄道。此时凌云笔身畔云气缭绕,他知道必然有极厉害的杀招,伸出右手食指勾了勾,原本追杀厉风的光羽纷纷回到身边,聚合成三片金色莲花,如哪吒复活之初。 只见凌云笔吞云吐雾,云雾幻化成无数古朴汉字;哪吒光羽毫不示弱,团团护住熔羽头顶。 汉赋与诗是两种文体,举凡标准、规律、文意韵律都迥然不同。沧浪笔前身是评尽百家诗的严羽,对付诗笔如庖丁解牛,精辟入析,但如果对付长于汉赋的相如凌云笔则先天不足。正常情况下,哪吒光羽碰到汉赋就等于文不对题,力无处使。 不过欧子龙从诸葛一辉那里了解过熔羽的能力,深为忌惮,生怕自己一开口,踏进了对方的韵部,最后被拽进领域里。因此他处处提防,三缄其口。汉赋讲究气韵,有了这么一层顾忌,威力不免打了折扣。 一个文不对题,一个心存顾忌,双方都不能尽展威力,倒也打了一个旗鼓相当。两人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率先打破这种微妙对峙的是熔羽。 「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 他朗声咏道,语带肃杀,是李白的〈出自蓟北门行〉。欧子龙忽然哈哈大笑,原本绷紧的表情霍然放松下来。 「原先你不设韵部,我还忌你几分。现在你既划出道儿,只要我不踏入你便奈我如何!」 「你对沧浪笔倒也有些了解。」熔羽微抬下巴,有些赞许,忽然收起光羽,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不与你打,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 欧子龙怒极反笑:「放我走?别可笑了……」话未说完,一股细微的压力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他,他整个人呆在原地,目光瞬间失去了神采,仿佛灵魂出窍。 「不学无术。」熔羽摇了摇头,似乎这种程度的胜利根本不值得他露出喜悦之情。 从一开始,他早算准了这一招,故意设了一个「苍」字。苍字在《平水韵》里,既属下平七阳,也属上声二十二养。欧子龙避开了下平七阳的所有汉字,却忽略了这个字同属两个韵部的特殊性,结果被熔羽诱着说了一个与「苍」同属二十二养的「放」字,立刻被拽入领域。 现在欧子龙已经被禁锢在领域之中,暂时构不成什么威胁。 熔羽撩撩额发,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云门塔林很远,此时正身在一处绿色山丘脚下。旁边不远处有一汪清澈池水,几篙翠竹,一条荒弃小径从山中蜿蜒伸至池塘边。不知为什么,熔羽觉得这里与别处不同,景色简单,却渗透着一种淡雅的雍容气度,如一只凝视天空的眼睛,水面透着灵动和睿智。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猛烈的爆炸声。他抬头望去,恰好看到黑云蔽日,直上青天,然后化作狰狞人头反冲而下。他拔腿欲走,心中却忽然涌动一种不安,回头一看那汪池水竟开始滚了起来,泛起团团墨气。 ※※※ 而此时诸葛一辉正与颜政、二柱子两个人战至酣处。他们三人之中,颜政虽有笔灵,却非战斗之用,二柱子毕竟年轻,诸葛一辉浸淫武学颇有些年头,此时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他与这两个人本来也没什么冤仇,只求能够牵制他们一时片刻,好让十九去找罗中夏复仇,于是也少用杀招,以缠字为主。几十个回合下来,他觉得这两个人都颇有些根骨,竟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颜政和二柱子开始时如临大敌,过了几十招以后,他们觉得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杀意,精神逐渐放松,反而有种日常训练时拆招的轻松。颜政最是个闲不住的人,在交手间隙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喂,我说,老兄到底是练什么拳法的?」 诸葛一辉没想到他还有这番闲情逸致,不禁一愣,随口答道:「少林。」 「我是崆峒派,幸会。」 诸葛一辉想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现实里哪会有一个崆峒派,这年轻人信口胡说。他这一停顿,攻势陡然减缓,二柱子窥到一个破绽,双拳齐出,将及他身体时却突然收住,又撤了回来。诸葛一辉奇道:「刚才明明你可以打中我,为什么又撤拳?」 二柱子拆过诸葛一辉的云手,正色道:「前辈刚才有几次能下杀手,也手下容情了。」 三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诸葛一辉固然无法制伏二人,二人却也无法冲破他的阻拦去退笔冢前。 然然在一旁,双目不能视物,只有耳朵里不停响着节奏感极强的配乐,此时她听到的旋律铿锵有力,急速旋转,每到转折还有几个花音,激烈却不紧张。她稍稍放了些心,可是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来,因为配乐中不时会跳出几个超重低音。这些重音逐渐频繁密集,已在热烈的主旋律之下悄悄构成了自己的一小段主题,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空虚和尚缩在一旁树下瑟瑟发抖,手里不住数着佛珠。 那声退笔冢上的大爆炸突然传来,他们三个人立刻停止了争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一瞬间达成协议——不打了,各自去救自己人。 三人同时把脸转向退笔冢的方向,刚要迈步前冲,却愕然停住了脚步。在远处一条黑烟扶摇直上,还有那和尚的狰狞面容。 「我靠,那是什么?」颜政脱口而出。空虚张大了嘴巴,两股战战,他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番遭遇。 「先去救人要紧。」诸葛一辉沉声道,他对欧子龙很放心,但很担心十九的安危。 二柱子扶起然然,颜政看了眼空虚,「你是当事人,也别逃啊。」也不管他是否愿意,拽起来就走。 于是他们五个人顶着滚滚墨雾,冲过云门塔林来到退笔冢旁空地,恰好看到罗中夏与十九在草地上打滚分开,已初具形态的巨大墨和尚就在不远的地方,浮在空中如同鬼魅,凄厉恐怖。 「这……就是智永禅师吗?」 诸葛一辉仰头喃喃说道,他问了一个和罗中夏一样的问题。在场众人都被这个巨大的凶神震慑住心神,在原地几乎挪不动脚步。就连颜政也收起了戏谑表情,脸上浮起难得的认真。 和尚忽然仰天大吼了一声,空气都为之轰然震颤,似乎在叫着谁的名字,却无法听清。没等声波消逝,和尚又是一声凄厉叫喊,巨大的冲击波像涟漪一样向四周扩散,所有人都一下子被冲倒。怨气渐浓,他们感觉到呼吸都有了几丝困难,全身沉重无比,似是也被鬼魂的无边积怨压制束缚,光是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费尽全身的力气,遑论逃走。 罗中夏一心想退笔,却没料到惹出这么一尊神仙。点睛笔依然闪亮,他却不知它的功能究竟是什么,该如何操纵,不禁心中一阵凄然。十九还是那副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点睛,置眼前的危机于不顾。 「这智永禅师真是害人不浅……」颜政吃力地扭动脖子,抱怨道。 这时候一个惊惶的声音响起:「这……这不是智永禅师。」 一下子除了十九以外的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说话的原来是空虚。他胆怯地指了指在半空摆动的和尚,结结巴巴地说:「小寺里有记载,智永禅师有一位弟子法号辩才,据说眉髯极长,也许……」 「你知道些什么?」诸葛一辉一把揪住他衣领,厉声问道。 空虚这时候反倒恢复了镇静,叹道:「这位辩才禅师,可算得上是本寺历史上第一可悲之人。」 原来这位辩才禅师俗姓袁,为梁司空袁昂之玄孙,生平寄情于书画之间,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才子。因为仰慕智永禅师书法之名,他自入玄门,拜了智永为师,深得其真传。智永临死之前,把天下至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托付给他。辩才不敢掉以轻心,把真本藏在了卧室秘处,从不轻易示人。 唐太宗李世民屡次找辩才索取,辩才都推说真本已经毁于战火。李世民无奈之际,手下一位叫萧翼的监察御史主动请缨,假装成山东一位书生前往云门寺。萧翼学识渊博,与辩才情趣相投,两个人遂成莫逆之交。辩才拿出秘藏的《兰亭集序》真本与他一同玩赏,萧翼便趁这个机会盗出帖子,献给李世民。经过这一番变故,辩才禅师惊怒交加,悔恨无极,终于圆寂于寺内。他的弟子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了佛塔之下,距离退笔冢不过几步之遥。 听完这段公案,众人不由得都点了点头。看来这位辩才禅师怨念深重,死后一点怨灵纠葛于恩师所立的退笔冢内,蛰伏千年,恨意非但未消反而越发深重。难怪云门寺总被一股深重怨气笼罩,就是这位辩才的缘故了。 「千年怨魂,那得该多大的怨念……」 想到此节,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此时辩才禅师已经吸尽了退笔冢内的墨气,冢土变得惨白,方圆几百米却都被罩在黑云之下。辩才本人的肉体神识早已经衰朽涅灭,只剩下怨恨流传后世,现在只怕早没了判断力,所见之人在其眼中都是萧翼,全都该死。刚才那一声巨吼,只怕也是找萧翼索债的。 他们只是些笔冢吏——有一些还是半吊子——不是道士,面对这种局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论是颜政的画眉、罗中夏的青莲还是十九的如椽,都无法应付这样的敌人。 「点睛笔呢?它刚才是不是阻止了辩才的攻击?」诸葛一辉忽然想到,向罗中夏问道。两人二次相见,有些尴尬,但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了。 罗中夏黯然道:「我不知道……」 这时然然抽泣起来,小小的身躯在怨气压制下颤抖着,如同落叶一般。颜政吃力地爬过去,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安慰道:「安啦,事情不会变得更糟,因为已经是最糟了。我们会想办法对付那个大家伙,别怕。」 然然捂着耳朵,泣道:「不,不是这个,我感觉得到,不是它,更大……马上就要来了,就在下面,我听到了巨大危险逼近的主题,音阶正在逐渐升高。」 「还有更大的?」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在这深深秦望山中的云门塔林,难道还有比眼前这个禅师怨灵更可怕的东西? 第十一章 巨灵咆哮擘两山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墨气缭绕,黑云昭昭,整个云门塔林以退笔冢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压云团,把方圆将近两公里的山林都牢牢笼罩起来。如果从高空俯瞰下去,就好像是哪位粗心的画手在刚完成的翠山工笔画上洒了一滴煞风景的墨汁。 辩才禅师在半空来回徘徊,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声,带着一千多年的怨恨把这些后世的小辈团团围住,空气越发沉重,不时有墨迹清晰可见的黑风刮过,给身上衣服留下一道炭笔状的狭长痕迹。 此时这里一共有七个人、三枝笔灵在,阵势也算得上十分显赫,只是这三枝笔灵没有一个有能力对付这种非物质性的怨灵。颜政盯着辩才看了一阵,拍了拍空虚肩膀,「喂!你是和尚,该知道怎么除妖吧?」 空虚大惊:「我……本寺不接做法事的业务,小僧只会念几段〈往生咒〉。」 「死马当活马医,你试试看吧,说不定他念在你们同寺香火的份儿上,能给个面子呢。」 空虚没奈何,只得战战兢兢跌坐在地上,撩起僧袍,捏起佛珠开始念叨。他的声音很低,发音又含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说些什么。 一阵阴风陡然兴起,吹过空虚身体。空虚浑身一阵颤抖,经文几乎念不下去了,逐渐有鲜血从他的五官开始流出,殷红的血液一沾空气立刻变得黑硬不堪,如同被墨洗过。颜政见状不妙,一指戳中空虚,让他回到五分钟之前的状态。空虚哗啦一下扑倒在地,气喘吁吁。 更多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像毒蛇的吐信一般狂舞,每一缕都可能置人于死地。那段往生咒似乎变成了一个挑衅,看来辩才和尚对这种劝自己往生的东西很反感。 「糟糕,我只恢复到八成,现在又用掉了一次。」颜政七个指头的指端泛红,面色终于开始凝重起来。然然仍旧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危机临近的主题越发响亮,二柱子搀着她,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颜政忽然发现半空中有一个笔灵样子不曾见过,忙问罗中夏:「那是你的笔灵?」 罗中夏点点头,点睛笔在半空鸣叫一声,似乎听到了主人的话。颜政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你还等着干啥?这点睛笔是什么个功能?赶紧出手啊。」 「可惜,点睛虽好,却制不得怨灵。」 颜政和罗中夏同时回头,发现说话的却是诸葛一辉。诸葛一辉看到他们的眼神不大友善,摸了摸鼻子,「大敌当前,我说咱们应该摒弃成见,一致对外。」然后他又加了两个字:「暂时。」 罗中夏看了一眼怒目瞪着自己的十九,冷冷道:「你先说服你的同伴吧。她可是一直要杀我呢。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她了。」 诸葛一辉伸手阻住要冲过去拼命的十九,道:「这件事,等我们能活下来再说不迟。我们可以靠过来吗?」 十九停止了动作,但她的眼神依旧怨毒。 「随便你们。」罗中夏暗暗提高了戒备。 诸葛一辉拽起十九,在她耳边轻语几句,十九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罗中夏身上移到点睛笔。他们两个走到罗中夏、颜政一行人身边,背靠背站定,七个人形成一个小圆圈,圆圈外面是呼啸往来的墨风和阴气,以及辩才和尚的怨魂。 外部的强大压力迫使这两拨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人们站到了一起,聚精会神应付眼前的困局。 点睛笔和如椽笔终于飞到一起,共同泛起一层微弱的光芒笼罩在七个人头上,现在这是他们与辩才之间唯一的屏障。比起两个关系恶劣的主人,如椽和点睛之间水乳交融,默契无间,从尺寸上好像一只松狮犬和一只吉娃娃靠在一起。 「你刚才说点睛制不住怨灵,莫非你了解这个?」罗中夏盯着屏障外飞舞的怨魂,忽然问道。 诸葛一辉叹息道:「这点睛笔,可算得上是笔灵之中最难捉摸的。它并非是一管有着具体功能的笔,正如它的名字所示,它能够在一些关键时刻给予你启示,驱使你去做出选择,进而影响你的人生——就好像它能够看透未来一样。可是没人知道什么才是关键时刻,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甚至无法分辨什么是点睛驱使你做出的选择,什么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颜政挠挠头:「听起来对现在的局势毫无用处哩。」罗中夏紧盯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却突地一动,连带着点睛在空中都泛起一丝波动。他忽然想到刚才面对辩才的攻击,自己毫无来由地扑过去救下那个疯姑娘,难道这也是点睛所为?它究竟预示着什么? 他不禁侧过脸去看十九的脸,发现对方也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目光里都是怒气,甚至不逊于外面辩才和尚的怨恨,吓得又赶紧缩回去了,惴惴不安。罗中夏试着运了一下气,发现青莲在胸中左冲右突,但似是被什么东西牵住,总不能挣脱。 看来点睛不去,青莲笔是没办法召唤出来了。 辩才的鬼魂仍旧飘浮着,随着墨气越聚越多,它的形体越发清晰,已经可以分辨出它脖子上的佛珠颗粒、僧袍上的花纹以及两道长眉的条条根须,层层叠叠的黑云缓慢地蠕动,让它的表情看起来充满恶意的生动。 两枝笔灵撑起的屏障在重压之下变得稀薄,似乎支撑不了多久。 「您说,我们该如何是好?」二柱子问诸葛一辉,后者无形中已经在这个小团队里建立起了权威。诸葛一辉皱起眉头,「姑且不论那位姑娘说的『更大的东西』,眼下这个辩才,恐怕要有与他生前相关的东西相制才行……」 颜政嚷道:「既然他是弄丢了《兰亭集序》,你们谁把那个背出来,说不定那和尚就瞑目了!」二柱子虽然学武,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凭着死劲也背得几段名文,这时听颜政这么一说,张口就背:「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诸葛一辉连忙阻住:「喂!你这不是成心激怒他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说的话,外面墨云突然动作加剧,化成烟状藤蔓纠结在七个人四周,压力陡然增大了数倍。俗话说骂人不揭短,辩才和尚为了这本帖子负疚了千年,忽然听见别人念这个,岂有不恼羞成怒的道理。 罗中夏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人家原本在坟里待得好好的,偏偏有些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掀了退笔冢的盖子,惹出这种乱子。」 十九大怒,把刀一扬:「混蛋,你说什么?」两个人一吵,如椽和点睛之间的光芒又黯淡了几分。 诸葛一辉见状不妙,连忙喝止。十九抽回了刀,罗中夏悻悻耸了耸肩,嘴里嘟囔:「够本事,你就把整个坟都扒了,跟我发什么脾气。」 诸葛一辉听到他的话,眼睛忽然一亮,「但凡怨灵,都不可能独立存在,势必有所凭依。你们看这墨烟滚滚,却都是从退笔冢里伸出来的。里面一定有什么根本的东西,把它毁了,也许怨灵就自己散去。我想这是唯一的出路。」说到这里,诸葛一辉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不过……这需要你们三个人的通力合作。这是个问题。」说完他指了指罗中夏、颜政和十九。 十九道:「让我跟这个无耻小人合作,不可能!」 诸葛一辉有些生气,拍了拍手掌,「十九!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任性!」 十九眼圈登时红了,手中柳叶刀缓缓放下,泫然若泣:「哥哥,你对房老师就这么无情?」 「报仇是活下去的人才能做的事情。」 「为了报仇,所以要和仇人合作吗?」十九哭着嗓子反驳。 他们两个说得旁若无人,颜政看她的神色,拉了拉罗中夏的袖子,悄声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风流债啊?」罗中夏哭笑不得,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位大小姐。 诸葛一辉一听房斌的名字,叹息道:「房老师如果在世,也不会想你如此。」 十九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好吧……我知道了,但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诸葛一辉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别有深意地看了罗中夏一眼,后者打了个寒颤。 接着诸葛一辉简要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此时整个空间满是辩才的力量,因此就需要一种远距离攻击的手段,只有靠十九的如椽笔运用放大的能力,配合柳叶刀的刀势才能最快达到攻击效果;而罗中夏则需要用点睛笔指示方向,以保证不会出现偏差;至于颜政,则要用画眉笔的恢复能力随时为他们两个治疗,以免中途夭折。 「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退笔冢。」 「那如果毁了退笔冢,让辩才变得更糟呢?」颜政问。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回到现在的状态。」诸葛一辉的解释让颜政很满意,他点了点头,伸开七根指头,红光彤彤。「喂,你们两个,上吧!我会以注定要作为守护者的命格保护你们。」 …… 十九重新提起精神,祭起如椽大笔。如椽笔凌空飞舞,巨大的笔毫高速旋转,把辩才的妖氛稍稍吹开一条通道,三个人飞快地冲出屏障。点睛笔和如椽笔留下的淡淡气息还能暂时护住其余四人。 此时四下几乎完全黑了下来,浓雾滚滚,根本无法分辨东南西北。罗中夏不知如何操纵,只得心随意动,去与点睛笔相互应和。点睛的纤细身影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转,牵引着罗中夏朝着某一个方向而去。 十九紧随其后,忽然开口道:「别以为这代表我会原谅你。」 「随便你了……」罗中夏无暇多顾,眼睛紧盯着点睛的指示,生怕跟丢了。辩才从空中看到这三个人,惨号一声,如潮般的阴气铺天盖地而来。 冲在最前的罗中夏一下子被淹没,开始口鼻流血,浑身寒颤连连。就在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开始流失的时候,颜政的手适时搭到了他的肩上,把他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还有五次。」 罗中夏略侧了侧头,发现原来十九也中了招,几缕殷红的鲜血流到白皙的脸上。颜政正在一手扶一个,分别为他们疗了一次伤。 而这时又有一股阴风从身后打过来,颜政浑身颤抖了一下。罗中夏和十九要去搀他,颜政摆了摆手,咧开嘴笑笑,示意继续向前:「不用管我,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四周影影绰绰,全是辩才和尚狰狞的面孔,掀动起无数墨浪,呼啸着拍打而来。这三个人有如惊涛骇浪中的三叶扁舟,时进时退,一会儿被卷入海底,一会儿又浮出海面,唯有头顶的点睛岿然不动,像北斗星一样指示着某一个方向。罗中夏和颜政一前一后,把十九包夹在中间,尽量让她减少与阴气的接触。过不多时,两人已经血流满面,颜政手里的恢复能力有限,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擅用。 十九见到两个人的惨状,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喂,我不用你们保护。」 「我们是为了活命,又不是为了你。」罗中夏用手抹了抹脸,觉得被阴气侵袭深入骨髓,浑身的血液都快凝结了。 十九娥眉一颦,怒道:「我信的也不是你,而是点睛。」 「你们……能死后再慢慢吵吗?」颜政有气无力地嚷道,辩才和尚的攻击一次比一次凶险,他必须准确地判断出自己三个人生命力消逝的速率,尽量达到最大的治疗效果。 「就在那里了!」 罗中夏忽然大叫一声,点睛在半空鸣叫不已,笔毫点点。十九无暇多想,如椽笔猛然一挣,两侧墨雾纷纷暂时退去,让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正是已经被毁去了顶盖的退笔冢。 「去吧!」颜政伸出最后一根手指,点中十九背部,她立刻恢复到了五分钟前的最佳状态。随即失去所有恢复能力的颜政和罗中夏被接踵而来的阴气淹没,扑倒在地。 十九不及他顾,举刀就劈。刀势经过如椽笔放大,推锋猛进,仿佛一阵飓风横扫一切。 阴气和墨云本非实体,刀锋只能稍稍逼退它们,而退笔冢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十九近乎疯狂的刀势之下,坟茔像被灼热餐刀切开的奶油一样,应刃而裂。 随着阵阵刀光飞舞,在极短的时间之内,退笔冢生生被十九的柳叶刀削成了一片片的土砖飞屑。辩才和尚好似被踩中了七寸,在空中舞动得更加疯狂,一时周遭所有的黑气都猛然收缩,化成万千触手朝十九刺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当坟茔的结构终于无法支撑住压力的时候,退笔冢终于在这几乎瞬间爆发的刀锋切斩之下颓然塌陷。冢中枯笔哗啦啦滚落一地,这些古笔竹杆残破,笔毫更已经凋谢无踪,数量十分惊人。 罗中夏这时艰难地抬起头,抬手高声嚷了一句:「看天!」 十九闻声抬头,看到点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残冢,随即化作一团微光飞回罗中夏胸中。她循着笔势去看,赫然发现那些枯笔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骨灰瓮。 「就是它了!」 如椽笔倾尽全力,把十九的刀锋放大到了极致。头发散乱不堪的十九飞身而起,拼尽全力不余后招,一道肉眼可见的半月波纹海啸般劈过去,在墨雾攫住十九身躯之前,唰地一声,硬生生连坟茔带那骨灰瓮一起劈成两半。 辩才和尚抽搐了一下,昂起头来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啸声锐而凄厉,四面墨雾瞬间收缩至身体内,就好像是被火燎了的蜘蛛腿一样。四下登时澄清,半空之上只剩一个乌黑色的墨和尚,棱角分明,如刀砍斧凿。 就在辩才开始浓缩的同时,四周突然降下一片古怪的寂静,无论辩才、残冢、树林还是风都凝滞不动,像是垂下四面肉眼看不见的隔音幕布,隔绝了一切声音。 寂静到让人觉得不正常。 没有人动,甚至辩才禅师都一动不动,像是一尊乌木雕出来的佛像,面上戾气渐消。十九、罗中夏、颜政三个人瘫倒在地,生死不明。只有然然颤抖着嘴唇,喃喃道:「来了,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地面微微震动,树叶发出簌簌的细微声响,一道青色的光芒在罗中夏胸前复盛,仿佛为了应和,一道白光从远处的某个地方闪过。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滚动,如火车开过。这种震颤开始极为细小,开始波及的范围只是退笔冢,然后是云门塔林、整个云门寺,最后甚至整个秦望岭的两翼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夸父的大手抖地毯一样抖动着地壳。 而那道白光,和青光融会一处。青莲笔从罗中夏胸前跃然而出,扰扰共鸣,从笔端莲花到毫尖细毛都精神抖擞,仿佛见到多年老友,雀跃难耐。 震颤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整个秦望岭周身都有丝丝缕缕的气息飘然而出。方圆十几里,这些肉眼勉强可见的灵气自山谷、山脊、山梁、山腰等处蒸腾而上,不急不徐,纷纷融入白光之中。 白光最终凝聚成了一条长约几里的乳白色长带,曲折蜿蜒。它在半空卷曲成一个缥缈的巨大圆环,并停在了距离退笔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光芒渐盛,十分耀眼。过不多时,圆环逐渐收缩,慢慢敛入山丘,不留片缕。 一分钟后,秦望山脉的震动复起。一缕白烟自山丘下的小池塘内重新扶摇直上,升至半空,逐渐伸展。周围云气见了,纷纷散开,仿佛战战兢兢迎接主人到来的仆役。 这光的形状渐次有形,有头有颈,有喙有翅,竟似是一头展翅待飞的白鹅。这头白鹅微一曲颈,一声响彻数里的叫啸从山体之内响起,引起周围山势阵阵共鸣回声,听上去清越激昂,无比深远。待白光尽数化走,褪去光芒,出现在山丘之上的,竟是一管笔灵。 这笔通体素白,笔管丰腴优美,如白鹅凫水,雍容不可方物。 正在山丘下的熔羽惊异地望着这变故,不由得呆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究竟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暗抚白眉。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忽然响起: 「好一枝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 第十二章 此处别离同落叶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三卷·李白〈寄崔侍御〉 韦庄藏笔洞,先祖墓龛前。 两侧先祖遗骨肃立,两代族人彼此对视,均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韦定国率先打破了沉默:「没想到,你只看了一眼就推断出来了。」 彼得和尚扣着佛珠,冷冷说道:「我听说韦家有一位前辈,曾经为探求王羲之的笔灵,不幸丧身,尸骨无存,想来这一个空龛就是为他所设了。你这时给我看那个永字,难道不是暗示那位前辈埋骨之地,就在云门寺吗?」 韦定国不置可否。 「那位前辈既然死无葬身之地,说明云门寺就是个危险的所在,甚至可能与王羲之的笔灵有关。」彼得和尚语气中颇为懊悔,「我先前只想到了云门寺与智永禅师之间的关系,却没向上追溯与书圣之间的渊源。若早想到此节,我就该提醒罗中夏和二柱子他们!」 韦定国赞道:「只看一个永字,就能立刻推想到这么多,真是让人佩服。彼得你果然是这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之一。」 「排除一切可能以后,剩下的无论多离奇,那也是正确答案。」彼得和尚引用了一句福尔摩斯的名言。 韦定国道:「这你放心,我已经派了熔羽和他妹妹去支援他们。」 「真的是去『支援』吗?」彼得和尚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们两个的手电筒都晃着墓龛,彼此在黑暗中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从声音去揣测真实意图。 「昨天我特意命令熔羽,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罗中夏接近退笔冢,把他带回韦庄。也许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族里组织上也下了很大决心。」 「你们只是想把青莲笔强行带回韦庄而已吧,何必找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他得到安全,我们韦家得到笔灵,双赢的局面。」韦定国平静地回答。 「这么说,你们去夺他的笔,非但不是害他,反而是救他喽?」 「不错,如你刚才推测的一样:他们现在靠近退笔冢,很可能会遭遇双重危机。」 彼得和尚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叔父:「什么?双重危机?」 韦定国神色一黯,背过手去,徐徐在这个空旷幽静的地下洞穴里来回踱了两步,方才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你来此地的缘故了。」彼得和尚没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这要从那位前辈说起。」韦定国继续说,「据族谱记载,他叫韦檄,是我们『定』字辈之前的五代祖先。韦檄祖先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发愿要找齐管城七侯,重启笔冢,振兴韦家。你也知道,管城七侯绝迹了几百年,留下的记录少之又少,当时族里没人认为他能成功。他一怒之下就弃家而去,扬言不找齐七笔誓不回家,从此杳无音信。后来他给族里发了一封信来,只说自己在云门寺,王羲之可能有笔灵在此。族里闻讯派人去找他,他已经尸骨全无,云门寺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知晓。」 彼得和尚听了心中一颤,心想这云门寺内隐藏着什么东西,竟然如此凶残,而罗中夏他们究竟是否会碰到…… 「韦檄虽然狂妄,但终究是为韦家而死,于是族里就在这藏笔洞内特意为他设立了一个衣冠龛,还写了一个永字,以资纪念。这件事一直都是韦家的秘密,除了韦檄的亲人和族内长老以外,没人知道。」 韦定国说到这里,抬腿吃力地爬上岩丘,来到永字石龛前,招手示意彼得和尚也过去。等到彼得和尚也爬过去以后,韦定国先恭敬地拜了拜,然后从石龛里取出那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他,说:「你来看看这个。」 彼得和尚接过册子,用手电筒去照。原来是一封信,纸张已经发黄发脆,必须小心地捏住两侧。信上的墨字龙飞凤舞,颇见功力,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就是当时韦檄写给族里的信。」 彼得和尚就着手电光仔细去看,上面写着: 「族内见字如晤:秦望之间,当有所得。管侯之事,克日必成,则吾族之幸,中兴有期矣。」 寥寥数字,雄心跃然纸上。 彼得和尚把信重新放回龛内。 「好吧,那么他和现在这件事有什么联系?」 「我仔细查过族谱,韦檄一脉人丁一直不旺,很快就被排除出本家,成了一个衰弱的分家。而这一脉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传人。」韦定国目光一下变得格外凌厉,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人就是韦势然。」 「韦势然?」彼得和尚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惊。这人从一开始就在罗中夏背后若隐若现,身上笼罩着诸多谜团,原来他与韦家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奇妙的联系。 「韦势然是韦檄之后,他知道自己老祖先的遭遇也不奇怪,搞不好关于云门寺和书圣笔灵的事情,他知道的比我们还多。」 彼得和尚感到自己逐渐触摸到了事情的核心部分。 「你说那个去云门寺退笔的法子是韦势然的孙女留给罗中夏的,所以当我们听到罗中夏要去云门寺,就觉得这并非一个好主意。我昨天打电话给熔羽,让他一定要把罗中夏带回来,切不可靠近退笔冢。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总有不祥的预感,韦势然或许在打着什么主意。」 「云门寺本身的危险,以及韦势然的圈套,这就是你要说的双重危机吧?」 「正是。」 「你们倒是守口如瓶,把我们一直都蒙在鼓里。」彼得和尚故意咬紧「你们」两个字,看起来韦定国是和他的兄长韦定邦一起做的决策。自从他返回韦庄以后,关于这件事这两兄弟就没有向他透露过一个字。 「当时时机还不成熟。」 「现在族长已死,时机成熟了吗?」彼得和尚忍不住还是刺了一句。 「是的。」韦定国坦然说道,随即叹了一口气,「现在族长已经死了,整个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恭喜您,定国叔,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吧?」 韦定国没听出彼得和尚语中带刺,或者彼得和尚没注意到黑暗中韦定国苦笑的表情。总之这位政工干部式的老人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而是甩出了另外一枚炸弹:「事实上,韦势然曾经与我们做过接触,他要求韦家跟他合作——当然,这是在绝密的情况下,只有我和族长知道。」 彼得和尚冷冷道:「族长不同意,而你心动了,所以你就杀了他。我说得没错吧?」 「不,恰恰相反,族长本来有些动心,是我拒绝了。」韦定国平静地回答,丝毫不以为忤,「我不想把韦庄卷进这些已经过时的纷争。现在笔灵不是生活的主旋律,经济发展才是。」 彼得和尚的脑子有些混乱了,他只能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经过争辩,族长勉强同意了我的观点,放弃了与韦势然的合作。但他的那种态度,着实让我觉得古怪,因为当年韦情刚——也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事件发生以后,族长对韦势然几乎可以说恨之入骨,现在这种仇恨似乎都消失了。」 「嗯……」 韦定国继续说道:「更奇怪的事情是,就在那次接触之后,族长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好像对着空气说话一样。」 「韦势然动的手脚?」 「没人知道。总之,从那时候起,族长就预感到,自己可能会发生意外。他早就嘱咐过我,一旦有什么不测,就把你带到这里来,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彼得和尚摸了摸怀里的砚台和信,这是族长——也就是他的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这么说来,他似乎确凿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就是说……凶手是谁,为什么我父亲死前身上没有笔灵的痕迹,定国叔你也不知道是吗?」 「对,我只是把所有我知道的告诉你而已。」韦定国说,「事情远比我想象中变化得快,也复杂得多。昨天我还让熔羽带青莲笔回来,远离危险;今天早上族长就横死家中,敌人显然在暗中窥视着我们,韦庄突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我和族长之前的苦心策划,全都被颠覆了,所以我不得不提前告诉你这些。」 韦定国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他举起手电筒,示意彼得和尚跟上他。彼得和尚还是满腹疑问,两个人踏着坚硬的石状丘陵,一步步朝着韦家先祖陵墓的深处走去。途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路上两侧鬼火幽明,甚至还有磷光泛起,层叠起伏的石陵上不时有先人的墓龛出现,每一个墓龛中都坐着一具尸骸,每一具尸骸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和一管传奇的笔灵。彼得和尚有时候想停下脚步来,好好凭吊瞻仰一下这些墓龛,可韦定国的脚步太快,他不得不紧紧跟随其后。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会失去前面的向导,在这黑暗中彻底迷失方向。 比起藏笔洞内错综复杂的石路,韦定国扑朔迷离的态度更让彼得和尚觉得不安。韦势然、韦庄、族长、云门寺,这些彼此之间一定有什么隐藏的联系,千头万绪,自己却是茫然不解。还有,罗中夏、颜政、二柱子他们究竟如何?这也是一个问题。 他们越走两侧的岩丘就越发高大,如同两片巨壁朝中间压过来,留在头顶的几乎只有一线天。当他们走到岩丘最底部的时候,彼得和尚发现他们恰好处在一个状如漏斗的倒圆锥尖的位置,周围高大的岩壁像罗马竞技场一样围成一个逐渐升高变大的大圈,墓龛们稀稀落落地坐落在每一层凹进去的岩层中,如同一群坐在竞技场里的观众,高高在上,龛中尸骸显出凛然的气势。 在这个位置抬头,很轻易就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墓龛,它们居高临下,用已经丧失了生气的漆黑眼窝俯瞰着自己后世的子孙。冰冷诡秘的气氛在这些尸骸间淡淡地飘动着,勾画出难以名状的感受。 韦定国转过身,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彼得,这里目前一共尚有八枝笔灵,随你挑选一管吧。」 彼得和尚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不由得有些结巴:「可是……笔灵不是该在认笔大会上任其神会的吗?都是笔灵选人,哪里有人挑笔灵的道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自从族长死了,许多事都即将改变。」韦定国的口气变得沧桑起来。 彼得和尚看了看四周,韦定国所言不错,一共有八个墓龛闪着光芒,八具摆成笼状的尸骸护着八团幽幽蓝光,每一个都代表了往昔的一位天才,每一管都蕴藏着一种奇妙的能力。只要他现在走上前去,笔灵唾手可得,他也可一跃成为笔冢吏,与族内长老平起平坐。 「那一管是岑参的雪梨笔;再高处一点,右手边,是秦观的少游笔;这边看过来第三格,是李后主的愁笔……」 彼得和尚笑了,打断了这个介绍:「定国叔,您应该也知道,我已经发愿此生不入笔灵,只修御守之术。只怕您的好意,我不能领。」 「你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啊。」韦定国盯着他的眼睛,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 彼得摇摇头:「现在我已经皈依佛门,以往种种,如梦幻泡影,不去想,也就不必耿耿于怀了,当年之事如是,笔灵亦如是。」 「这可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以后不可能再有这种好事了。」 「阿弥陀佛。」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韦定国看起来也像是放弃了,他略带遗憾地再度望了望这片墓龛,「那你随我来。」 彼得和尚仍走在韦定国后面,连头也不曾回一下。黑暗中,没人知道他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只有那一声淡定的「阿弥陀佛」依然回荡在整个洞中,久久不曾散去。那些笔灵似乎也被这声音所扰动,在前任主人的尸骸中跃跃欲动,光芒盛了许多,如同送别他们两个的路灯。 越往洞窟的深处走,墓龛的数量就越稀疏,洞窟也越来越狭窄,最后两个人走到一处低矮的穹顶前,整个空间已经缩成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就像是一条石龙把头扎进岩壁里一样,他们正走在龙的脊背之上,甚至可以用脚感觉到一片片龙鳞。彼得和尚耸了耸鼻子,能感觉到有细微的风吹过,空气也比之前要清新得多。这附近一定有一个出口! 韦定国指了指龙头所向的漆黑洞口。 「顺着这里走,你就能走出去。出去是韦庄后山的另外一侧,你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应该迷不了路。」 彼得和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直对这个叔叔怀有敌意,现在却忽然迷惑了。他踯躅了一下,问道:「那定国叔,你想要我出去以后做什么?查出杀害父亲的凶手吗?」 「你终于改口叫他父亲了。」韦定国欣慰地点了点头,「你出去以后,尽量远离韦庄,去截住熔羽,也告诉他和罗中夏,不要再回到韦庄来了。」 「那你呢?」 「哦,我会成为我族第一个没有笔灵的族长。」韦定国换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韦庄将变成一个以旅游业为主轴的富裕乡村。然后笔灵将会逐渐成为一个古老的传说。我要结束掉笔灵和韦庄的联系。」 突如其来的施政大纲让彼得和尚再度吃惊了,新村长的就职演说仍在继续:「至于你们……报仇也罢,退笔也罢,都与我、与韦庄无关了。你从这个出口离开那一刻,我们就不再有任何关系。在哥哥生前,我会尽心竭力辅佐他,完成他的一切愿望。现在他已经死了,把握韦庄方向的是我。我将会给韦庄开辟一个新纪元。」 「可是,韦势然或者诸葛家那些人,也一样会来威胁你吧?」 「当韦庄变成一个普通村庄的时候,也就失去了他们能利用的价值。你看,我的想法才是最安全的。罗中夏退笔的心情,其实我很理解。」 彼得和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总觉得这样做实在是不可思议,大家都抢破头般地拼命把笔灵据为己有,竟然还有人如此干净利落地把这一个宝藏推开。但一想到自己刚才也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韦定国的好意,没有带走任何笔灵,忽然觉得释然了。 「阿弥陀佛,我知道了。」 韦定国挥了挥手,示意彼得和尚可以离开了。 「好好活着。」他冲着即将在黑暗中消失的彼得和尚喊道,这是彼得和尚印象里他第一次如此高声地说话。 第十三章 五松名山当夏寒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八卷·李白〈答杜秀才五松见赠〉 「好一枝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 熔羽大吃一惊,猝然回头,却看到一个身穿唐装的老者负手而立,神态安详。这老人无声无息地接近身旁而自己竟毫无察觉,熔羽只觉得背心一下子渗出冷汗来。 唐装老者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举头仰望那枝他口中「天台白云笔」的笔灵,语带赞叹:「人说管城七侯之中,这枝天台白云笔号称雅致第一,如今来看,果不其然啊!」 「天台白云……」 熔羽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段典故。 晋时,相传书圣王羲之(因做过右军将军,人称王右军)曾在天台山的华顶苦练书法,但无论如何努力,总不能突破既有境界,进展甚微。一夜他心情烦闷,依山散步,忽然一位鹤发银髯的老者飘然而至,自称「白云老人」。王羲之向他求教书法之秘,老人就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永」字,教以永字八法。王羲之从永字的体势架构入手,终于悟出运笔之道,从此境界精进,终于成为一代宗师。后来为了纪念白云老人,王羲之还特意手书《黄庭经》一部,藏于天台山顶的一个山洞内——即是如今的黄庭洞。 熔羽想到此节,心脏狂跳,暗忖这位老人口中所言的天台白云笔,莫非就是王羲之炼化的笔灵? 他从小就听大人们说管城七侯的故事,知道这是笔冢主人亲炼的七枝至尊至贵的笔灵,每一枝都炼自空前绝后的天才巨擘。笔灵若有阶级,那么这七枝就是当之无愧的贵胄,足可傲视群笔。 只是管城七侯除了青莲遗笔以外,其他的笔灵无论名号还是样式都已经在笔冢那一场离乱中涅灭无存,流传至今只剩几行残卷片帙,甚至没人知道究竟有哪几位得以位列管侯。如果这老人说的是真的,那他此时亲眼所见的,就是传说中的一枝! 王羲之是千古书圣,百代仰止,他归为管城七侯之一当之无愧。 熔羽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在兴奋之余,忽然升起一个疑问:每一枝笔灵,多少都与炼者之间有些联系。天台白云笔是王氏之灵,按说该留存在天台华顶的墨池,或者他抄写黄庭经文的黄庭洞内,为何会跑到在王羲之生前还不曾存在的秦望岭云门寺来呢? 他刚才一路追击欧子龙,不知道退笔冢那里辩才怨灵肆虐的事,也就联想不到王羲之、《兰亭集序》、智永、辩才之间的奇妙关系——其实就算他知道,一时间也无法理顺。 「献之墨池,智永退笔,嘿嘿,笔冢主人藏笔之处果然非常人所及。」老者仍旧视熔羽如无物,轻托白髯,不住轻点头颅,仿佛在鉴赏一幅名画。 「阁下是哪位?」熔羽后退了三步,警惕地问道。他既然见到了管城七侯之一,无论从个人角度还是从韦家的立场,都绝不会放过它。这个老人是敌是友,如今还不清楚,看起来也对天台白云觊觎已久,不可不防。 老人转过头来,笑眯眯看着熔羽,口气十分慈祥:「你就是韦熔羽吧?」 「正是。」他没想到这老人还知道自己名字。 「精气内敛,双目凝神,不愧是熔字辈个中翘楚。」 老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夸奖,言语之间似乎对韦家相当熟悉。熔羽心想韦家长辈我全都认识,却从来没见过此人,也许是哪位跟韦家有些渊源的前辈吧,加上又盛赞自己,敌意立刻消减了不少,于是口气软了一些,抱了抱拳道:「老前辈过奖了,请问您尊姓大名?」 这时天台白云笔周身泛起白光,那光笼罩笔管周身,幻化成一头优雅白鹅,拍了拍翅膀,朝着退笔冢的方向飞去。 「时间到了。」 老人看到天台白云笔动了,轻舒手臂,一把抓住熔羽肩膀。熔羽大惊,只听到他说了一声「走吧」,身体立刻被轻飘飘地拽起,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一路上他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随即肩膀一松,双脚已经着地。他睁眼四顾,发现已经身处退笔冢前。从献之墨池飞到退笔冢,前后不过转瞬之间。 「韦势然!」 熔羽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他对这名字有些印象,连忙转头循声去看,发现嚷出这话的却是罗中夏。 只见罗中夏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神情委顿,衣服破烂不堪,双目之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 而那位老者站在几米开外的一处高坡上,朗声笑道:「罗小友,好久不见。」正是那个一切纷争的根源韦势然。 罗中夏此时真是百感交集,他落到今天的境地,全都是拜韦势然所赐,说他是仇人丝毫也不为过。可他忽然想到,韦势然既然突然现身,那么……小榕也许也在附近吧?一阵惊喜潜流在怒潮的底层悄悄滑过。 他心中一下子涌起无数问题,韦势然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毋躁,一指天上。罗中夏抬起头来,胸中骤然一紧。 点睛笔没,青莲笔出,在半空之中鸣啾不已,逐渐绽放出一朵莲花,罗中夏从未见青莲笔的青莲花开得如此精致,青中透红,晶莹剔透,甚至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与此同时,白鹅轻轻飞至退笔冢上空,以青莲笔为圆心开始飞旋盘转。 只见碧空之上,一只雍容的大鹅围着一朵青莲花振翅徘徊,似有依依不舍之情,鹅身缥缈,莲色清澄,让在场众人心神都为之一澈。 清初曾有一位大儒傅山傅青主感慨道:「以右军之笔,书谪仙之诗,宁不为至纯乎?独恨不能人间相见矣。」今天青莲、天台白云二笔交汇,同气相鸣,仿佛书圣、诗仙跨越漫长时空携手一处,惺惺相惜,已然差似傅青主「至纯」的境界。 就连辩才的墨色怨灵,也为这种氛围所感染,静立在空中不动。 罗中夏耐不住性子,张嘴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韦势然的手势阻住:「罗小友,先且慢叙旧,待看此事收拾清楚再说不迟。」 天台白云位列管城七侯,灵性自然与寻常大不相同。它仿佛听到韦势然的话,白鹅昂颈回首,又幻成一枝白笔,蘸云为墨,青天作纸,不出片刻半空中就留出片片云迹,蔚然成观,赫然一篇《兰亭集序》正在逐字而成。 众人看着那笔灵上下翻飞,无论笔力劲道还是字里行间所牵的那一段风韵,无一不是形神兼备,仿佛右军再世,持笔挥毫一般。 云字缭绕,逐渐把辩才和尚的墨身围住。每书完一字,墨身的墨色就淡去几分,眉间戾气也消减了几缕。等到天台白云笔书至最后一句「亦将有感于斯文」时,最后一个「文」字写得力若千钧,摧石断金,似是一鼓作气而至巅峰。 辩才和尚的身形已是渐不可见,受了这一个「文」字,残余的凶戾之气全消,唇边却露出一丝解脱后的微笑,如高僧圆寂时的从容坦然。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空中响起,辩才和尚最后的魂魄四散而去,千年的怨魂,终于消散无踪。 退笔冢——准确地说,现在已经是退笔冢遗迹了——前恢复了平静,颜政、十九两个人伏在地上,尚未恢复精神;诸葛一辉蹲在十九身旁,惊愕地望着天台白云,他号称笔灵百科全书,却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一枝笔灵的风采。 熔羽飞身来到然然身旁,二柱子连忙起身,对他说:「熔羽哥,我……」熔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径直向然然问道:「喂,你听到什么没有?」 然然一直蜷缩在地上,猛然听到哥哥这样问,缓缓抬起头迟疑道:「没有……现在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好静……」熔羽白眉一挑,电影中如果背景音乐忽然消失,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叙事节奏的放缓,或者危机临近前的刻意压抑。现在究竟会是哪一种呢? 他依稀想起来了韦势然这个名字的来历。据说当时现任族长韦定邦的儿子韦情刚因为与诸葛家勾结,与族中长老大战一场,韦家死伤惨重,就连韦定邦都身负重残至今。韦势然在其中推波助澜,因此被革除了族籍。这场大乱族里一直讳莫如深,他也只是模模糊糊了解一些。算起来,韦势然还是熔羽的爷爷辈。 「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对我族不利……」 这时熔羽看到罗中夏晃晃悠悠走到韦势然身前,转念一想,决定暂时观望,先让那家伙去打头阵吧,看形势发展如何再做定夺。他忽然又想,如果这个韦势然要夺取青莲笔,自己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于是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挪了几步,这样即使发生什么事,也可及时反应。 诸葛一辉远远蹲在十九身旁,也是一样的想法。现在诸葛家处于劣势,不如先去让别人出头。 罗中夏对周围人的心思浑然不觉,他走到韦势然身前,问出了萦绕心中许久的疑问:「你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对不对?」 韦势然笑道:「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来看,是不同的。」 罗中夏没理睬这个废话回答,继续追问道,声音逐渐高昂起来:「这个不能退笔的退笔冢,也是你让小榕来骗我来的,对吧?」自从他无意中被青莲上身以后,事故连番不断,种种危险麻烦,全是肇因此人而起。 「不错。」韦势然回答得很干脆,「我叫你来退笔冢,其实另有用意。」 罗中夏面色因为气愤而涨红,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什么用意?」 韦势然悠然弹了弹指头,像是当日在长椿旧货店后的小院里一样:「你们要知道,管城七侯都是笔冢主人的爱物,所以他为了寻找收藏之地,也颇费心思。这一个退笔冢,实际上乃是笔冢主人盛放天台白云的笔盒。」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个干嘛。 「笔冢吏大多以为笔灵必然与炼者的籍属有所关联,其实大谬不然。」说到这里,韦势然瞥了熔羽一眼,后者有些面赤。 「天台白云是王右军性灵所至,何等尊贵,岂能放到尽人皆知的地方?隋末唐初之时,笔冢主人终于选定了秦望岭作为天台白云笔的寄放之所。这里有王献之的墨池、智永的退笔冢,他们两个与王羲之都有血缘之亲,作为藏笔之地再合适不过——不过盒子虽有,尚缺一把大锁。」 「于是辩才也是个关键?」熔羽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错。」韦势然道,「据我猜测,那个御史萧翼,恐怕就是笔冢主人化身而成的。他故意骗走了辩才收藏的《兰亭集序》真迹,让老辩才怨愤而死,然后再把这和尚催化成无比强大的怨灵,一腔沉怨牢牢镇住云门寺方圆数十里,顺理成章地成了笔盒上挂着的一把大锁。」说完他双手一合,像是锁住一个并不存在的盒子。 众人都沉默不语,原来他们以为那只是唐初一段文化上的佚事,想不到还有这层深意。罗中夏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惶然。 韦势然伸出两个指头:「因此,若要开启笔盒,让天台白云复出,必须要有两个条件。」 「释放辩才的怨灵?」熔羽和颜政脱口而出。 韦势然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只有辩才的怨灵彻底释放出来,才能解开加在笔灵上的桎梏。不过,这才是笔冢主人此局真正的可怕之处……笔灵大多狂放不羁,如果只是简单地毁弃退笔冢,固然可以解开辩才的封锁,但天台白云也会在解脱的一瞬间溜走。毁弃退笔冢的人非但不能得到笔灵,反而会遭到辩才怨灵的反噬。这并非没有先例。」 众人想到刚才的凶险场面,无不后怕,心想不知那位不幸的先例究竟是谁。 这一次熔羽比别人反应都快:「所以只有在释放的瞬间克制天台白云,不让它遁走,才能借此化掉辩才怨气?」 「不错,只有在解放天台白云的同时能留住它,才能让天台白云用《兰亭集序》化去辩才怨灵,再从容收笔。一环扣一环,一步都不能错。而能满足这个条件的……」 韦势然停顿了一下,把视线投向半空,白鹅依旧围着青莲团团转转,不离退笔冢上空,「管城七侯之间有着奇妙的共鸣。若要控制一枝管城笔侯,必须要用另外一枝管城笔侯来应和,这也是笔冢主人最根本的用意——非是七侯之一,就没资格来取七侯之笔——如今的世上,六侯都渺茫无踪,只有青莲笔已经现世……」 罗中夏脸色唰地一片苍白:「即是说,你们骗我来退笔冢,目的根本就是为了让青莲与天台白云彼此应和相制,你好收笔?」 「然,天下唯有青莲笔才能破开这个局。」 韦势然指了指半空,用行动回答了罗中夏的疑问。一只斑驳的紫檀笔筒嗖地一声从他袖中飞出,悄然靠近仍与青莲纠葛的白鹅。这个笔筒是用一截枯树根茎制成,镂节错空,苍虬根须交织在一起,拼凑出许多无数个「之」字纹路,可称得上是件集浑然天成与独具匠心的名器。 相传王羲之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兰亭集序》,而《兰亭集序》中最得意的,是那二十一个体态迥异、各具风骨的「之」字。王羲之当时兴致极高,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等到后来他再想重现,已是力不能及。 所以要收天台白云笔,用这一个紫藤之字笔筒,实在恰当不过。韦势然显然是早有准备。 「原本我计划是把罗小友诱到退笔冢前,然后自己动手。不过既然有诸葛家的几位主动配合,我也就乐得旁观了。那位带着如椽笔的小姐真是知心人,毁冢毁得真是恰到好处。只可惜你们不知内情,若不是天台白云及时出世,险些在辩才手里送掉性命。」 听完这种风凉话,罗中夏已经无法可忍。 「可恶!青莲笔,给我战这个老东西!」 一声怒吼,被一骗再骗而积聚的怒气一下子全在瞬间爆发出来,如同维苏威火山一样喷射着灼热的岩浆,滔天怒意卷向韦势然。 这个懦弱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积极主动地表现出强烈的战斗欲望。 「雷凭凭兮欲吼怒!」 感应到了主人召唤,本来与天台白云笔沉浸在共鸣中的青莲笔猛然回头,把罗中夏口中的诗句具象化成如啸似吼的雷霆,气势汹汹。 韦势然却似早料到了他的反应,轻轻用指头一挑,所有的雷电都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引导着反震回去。罗中夏用尽全力,一点后招都没留,这一下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震出十几米以外,衣服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你的青莲笔毕竟只是枝遗笔,还是别逞强了。」 韦势然淡淡说道。这时紫藤之字笔筒已经将天台白云吸入大半,每一个之字都泛起了金光,远远望去就好似在笔筒外镏了许多金字一样。 熔羽忽然意识到,如果再不动手,只怕这管弥足珍贵的天台白云笔就会落入韦势然之手了。他原本还想如果能把这枝笔据为己有,不仅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还可以傲视整个韦家,无人能比。 他迈出一步,想突然发难,脚尚未落地,心念却忽然一动:「这人看似没有笔灵,却一下子打飞了青莲笔。虽然罗中夏那小子不济事,可青莲的实力都不能挡其一击。看来他的实力深不可测,不可妄动……」 想到这里,他连忙把将要升起的沧浪笔收了。这些小细节韦势然全都瞧在眼里,不由得看了一眼熔羽:「年轻人,何苦如此用尽心机?」熔羽一下子被说破了心事,面色大窘,白皙的脸上涨起团团红云。 韦势然笑道:「心有不轨倒没什么,被人说破就立刻脸红,如此首鼠两端,难成大事啊。」 熔羽二话不说,忽然拜倒在地:「前辈教诲的是,不知晚辈是否有幸跟随前辈?」 他前后的态度突变,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尤其是熟悉熔羽性格的二柱子和然然,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居然会对别人拜倒。二柱子不由得惊讶地嚷出声来:「熔羽哥,他是叛徒啊!」 韦势然此时已经把天台白云尽收笔筒之内,他一招手,笔筒回到自己手中,脸上不禁也浮出喜色。然后他转向熔羽:「也好,管城七侯若想集齐,我的确需要一个帮手,不过我没承诺给你任何东西,是你自愿的。明白吗?」 熔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听到他要集齐七枝管城侯,两条白眉露出微微的喜色。 「哥哥!你就这么走了?」然然大叫,语气里已经拖有哭腔。 「让二柱子送你回韦庄,跟爸爸妈妈说不用担心。」熔羽站起身来,语气温和地对然然说,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芒,随即这光芒立刻消逝。 他对韦势然说:「前辈,我已经准备好了。」 韦势然点点头,对着远处的罗中夏道:「罗小友,好好保存你的青莲笔吧,日后还有大用。」 说完韦势然搭住熔羽肩膀,两人身影一转,如穿林之风般簌然消失。于是退笔冢之上,真正恢复了平静。辩才已消,白鹅已收,空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半空中一朵不知所措的莲花。莲花的花瓣颓落,色泽灰败,和刚才的光彩迥异。 罗中夏静静地躺在地上,刚才韦势然的话他听在耳里全无反应,全身的伤痛不及心中悲凉。他的希望原本全寄托在了退笔冢上,指望能就此解脱,回归正常生活,可却又一次被残酷地欺骗了——而且还是被那个人。 他闭着眼睛,心如死灰,觉得生无可恋,恨不得一死了之。 忽然一滴清凉的水滴在脸上,冰冷澈骨,却像是冰敷的毛巾搭在发烧的额头,让整个身体乃至灵魂都为之一舒。 罗中夏仍旧闭着眼睛。很快他就感觉到了更多的水滴滴下。 不,不能叫滴下,那种轻柔的感觉,应该叫飘落才对。 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还伴随着细切的抽泣声,那声音似曾相识。罗中夏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柳絮般的白色雪花残留在脸上,很快就融化了。 他猛然坐起身子,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四处环顾。当他与颜政的视线重合时,后者面色凝重,冲他点了点头。 「是她。」 青莲笔收,点睛笔出。 指引命运的点睛笔再一次指出了方向。 罗中夏循笔尖望去,只来得及见到林中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过,然后立刻消失…… 还未等他有所感慨,视线忽又被另外一位女子的身影挡住,冰冷的刀锋距离鼻尖只有数毫米之遥。 「姓罗的,现在继续算我们那笔账吧!」 第十四章 外洁其色心匪仁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白鸠辞〉(一作〈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 吱—— 一阵低沉锐利的声音突然划破距离退笔冢数百米以外的献之墨池,凭空在池塘上空撕开一道镶嵌着紫边的口子,一缕肉眼难以分辨的气息飘然而出。 原本僵立在墨池边上、已然完全失神的欧子龙一下子恢复了活力,他双腿一动,却立刻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栽倒在了池塘里。 好在欧子龙已经恢复了神智,墨池又是用来洗笔的,不算太深。他喝了一口水以后,拼命划了几划,立刻就划到了池塘边缘,双臂一撑翻了上去。 欧子龙这时候别提有多狼狈,浑身浸湿不说,头上还沾了几片绿油油的浮萍,那一身中山装此时看起来十分可笑。他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扑落掉头顶的萍叶,狠狠朝草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似乎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狼狈。 他被熔羽强拉入领域之内以后,原本以为将面临一场心神之战。结果熔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剩一管凌云笔浮在绝对的黑暗之中。被放了鸽子的他大为恼怒,暗自蓄力,试图凭借凌云笔本身的气魄撑开桎梏,逃出生天。 结果等他把心理弓弦拉满至极限的一瞬间,领域突然消失了,他的意识就像一个使足了力气的大力士突然失去了目标一样,一个踉跄跌回了自己的身体。 欧子龙不太清楚自己在领域里的这段时间,退笔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故意挑选了引开熔羽的工作,尽量让自己远离退笔冢,免得被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看见,揭穿自己杀掉房斌的真相。他盘算得很好,十九杀掉罗中夏,诸葛一辉干掉颜政和二柱子,于是这件事就可以顺利解决,不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现在莫名其妙地被踢出领域,严格来说也算是毫发未伤,而且周围也感觉不到沧浪笔的任何气息,欧子龙觉得有必要对当前的形势做一下评估。 欧子龙耸了耸鼻子,能察觉到曾经有过一个强大的笔灵存在过,周围环境里仍旧残留着它的灵迹,那种感觉异常地强大,也异常地陌生。 他朝退笔冢的方向望去,那里既没有青莲笔,也没有如椽笔,颇为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冠的沙沙声,杀伐的戾气半点也不曾剩下。 欧子龙心中起疑,他谨慎地靠近退笔冢的方向,同时收起凌云笔。几分钟以后,他接近了退笔冢的边缘,屏息静气,尽量让自己的脚步不发出声音,同时拨开一段树枝,朝退笔冢望去。 在他面前,满目疮痍。原本硕大的退笔冢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扭曲的废墟。以废墟为圆心,周围半径几十米内都是横七竖八的断裂树干、碎砖,还有无数的枯笔,原本绿毯般的草地被犁出了数十道深浅不一的沟壑,黑色的泥土从沟壑两侧翻出来,看上去就像是绿地上的数道瘢痕。可见这里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罗中夏和颜政直挺挺躺在地上,衣衫破烂不堪,身体上遍布刀痕,有些甚至深及见骨,以致血污成片。远远望去,几乎就像是人形的生鱼片一般。 这些可怕的伤口一看就是被锐利的刀锋所致。十九抱臂站在一旁,喘息未定,显然是刚经历了场恶战,上衣有几处撕裂,露出雪白色的肌肤。那把柳叶刀倒插在脚边,距离罗中夏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诸葛一辉四处搜寻着散落在地上的枯笔,这些都是智永禅师当年用过的,即便只是寻常毛笔,也颇有文物价值。 二柱子、然然和空虚三个人却没了踪影。 诸葛一辉从怀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欧子龙的怀里忽然一颤,当即明白他在打给自己,连忙按住手机,疾退了几步躲到半人多高的一块山石后面,才按下接听。 「喂,子龙,你还好吗?」 「嗯,你们那边如何?」 「差不多,只跑了两个,你快过来吧。」诸葛一辉的声音很轻松。 欧子龙收起手机,故意又停留了片刻,才走入退笔冢的范围之内。他倒不必刻意化妆,已经足够狼狈了。 十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诸葛一辉把捡起来的枯笔归拢到一堆,然后迎上去关切地问道:「刚才韦家的那个白眉毛忽然折返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确实是个强敌,勉强打个平手。」欧子龙回答,心想这么说其实也不能算说谎,为了避免诸葛一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立刻截口问道:「你们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诸葛一辉就把整个退笔冢、辩才、天台白云笔、韦势然的事一一讲给他听,欧子龙听得满面阴云。 「就是说,那个白眉毛跟着韦势然,带着天台白云笔走了?」 「没错。」 「可惜……」欧子龙咬了咬腮肉,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凌云也有个云,白云也有个云,我倒想会会这管城侯的厉害。」 「早晚有机会的。」诸葛一辉拍拍他肩膀,「我们总算有所收获,把青莲笔弄到手了。还有管画眉笔做添头。」 欧子龙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罗中夏和颜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笑道:「我就知道惹恼了十九的人没好下场。」 「这两个家伙都没什么经验,空有好笔,牛嚼牡丹。刚才韦势然离开以后,他们还以为平安无事了呢,结果十九一发威,没费多大力气就解决了。」诸葛一辉乐呵呵地说,「他们倒有义气,拼命掩护那个傻小子和瞎姑娘逃了,把自己折在这里。」 十九弯下腰,从罗中夏身上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塑料本,扔给欧子龙:「你看看这个,这是罗中夏在法源寺里弄来的。」欧子龙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个驾驶本儿,它一直放在罗中夏身上。他随手打开,第一页的黑白照片十分清晰,是一张三十多岁儒雅男性的脸。 「他还有脸留着房老师的照片!」欧子龙感慨道,瞥了罗中夏一眼,随即凶光一露,「我们就该以牙还牙,让他们也尝尝房老师的剜心之痛!」 他本以为十九和诸葛一辉会接口,两人却都没有应声。欧子龙看看左右,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凝滞。 「子龙。」诸葛一辉和蔼地问道,「你说你没见过房老师,又怎会知道他的相貌呢?」 「……呃……驾驶执照上有他的名字嘛……」欧子龙一时语塞。 「真的吗?」 欧子龙连忙低头去看,发现驾驶执照上的姓名一栏分明写的是「颜政」两个大字! 「驾驶执照上写的是颜政的名字,只有见过房老师,才能只看照片立刻就认出来吧?」诸葛一辉说话还是慢条斯理,但口气逐渐严厉。 欧子龙抑制住心脏狂跳,连忙辩解道:「十九妹刚才不是说罗中夏从法源寺里弄来的,我想那肯定是和房老师的死亡有关。」 诸葛一辉和十九对视一眼,诸葛一辉叹了口气,似乎是失望之极,这时十九踏上一步,眼神逐渐改变:「你又是怎么知道,房老师与法源寺有关呢?」没等他再作申辩,又是一声厉喝:「你又是怎么知道,房老师是被剜心而死!?」 欧子龙被这一连串逼问乱了阵脚,他慌忙一指罗中夏:「点睛笔明明就在他的身上!一定就是他杀死了房斌!」 话音未落,原本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罗中夏和颜政忽然一跳而起,两个人衣衫整齐,身上半点血污伤痕也没有。颜政笑嘻嘻地运起画眉笔,朝驾驶证上一拂,驾驶证立刻恢复到五分钟前的样子,上面写的不再是「颜政」,而是「房斌」。这是颜政残存的最后一丝能力。 此时没有什么形容词能够形容欧子龙的表情。 罗中夏冷冷道:「今天就让你看看这管点睛笔的厉害。」 一条金龙自掌心长啸而出,一身金鳞光彩夺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灵性。 欧子龙脸色更难看了,又朝后退了一步,冲十九和诸葛一辉沉声道:「诸葛兄,十九妹,对不起,我骗了你们。不错,房老师我早就认识,而且亲眼在法源寺目睹了他的死亡。我没告诉你们,是有自己的苦衷。但是……请你们相信我,就是眼前这个人杀死了房斌老师!他已经不打自招了!」 十九却岿然不动,只是冷冷道:「云从龙,风从虎,是不是和当日一样?」 欧子龙连忙点点头:「不错!当时他新得了点睛笔,我本想为房老师报仇,却反被点睛的金龙打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子龙哥。」 「嗯?」 「你刚才只有一句话是真的。」十九头发高高飘起,两只眼睛变得赤红,如同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惹恼了十九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欧子龙感觉到如椽笔已经昂起了头,空气压力大增,他急忙道:「十九妹,你……」 罗中夏此时收回金龙,冷笑道:「你当日被我的金龙惊走,可万万没想到那条金龙是我用青莲笔和李白诗『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两句幻化出来的吧?点睛笔是指示命运之用,根本不是战斗型的,你不知道吧?」 颜政也帮起腔来:「你刚才说被点睛打败?根本就等于是不打自招!」 欧子龙环顾四周,最后把身体凑近诸葛一辉,试图寻求帮助,语气近于哀求:「诸葛兄,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这种愚蠢的中伤,你绝对不会相信吧!?」 诸葛一辉长叹一声:「原本我们是不信的,但你现在句句说谎,满身破绽,叫我如何帮你……」 欧子龙突然凶光毕露,他猛一伸手卡住诸葛一辉的脖子,来了一个完美的勒颈后翻,大吼道:「你们不许靠近,否则他就死定了!」 颜政道:「你终于承认自己的罪行啦?」 欧子龙吼道:「住嘴!」话音未落,凌云笔呼啸着抢出来,一时间风起云聚。他试图和上次一样,用风云造成混乱,然后伺机逃走。 「别想逃!」 十九和罗中夏同时喝道,两人疾步向前,分进合击,竟显出了极高的默契。往往青莲笔一马当先,将周遭风云以诗句具象固化,然后十九刀锋一闪,经如椽笔放大的锋刃所向披靡。很快那些风云就被斩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 凌云笔虽然强悍,可在两管笔夹击之下显得左支右绌。 欧子龙只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凌云笔喷吐的云气越来越少,刀锋却越来越多,不禁有些慌张,夹着诸葛一辉的脖子朝后退去,把自己藏身于一团滚滚黑云之内。青莲笔和如椽笔攻势虽盛,却始终没有对欧子龙本人进行攻击。 「我有人质,他们投鼠忌器,是绝不敢动手的。」欧子龙想,同时把诸葛一辉勒紧了些。 殊不知,这恰是十九和罗中夏想让他强化的概念。 诸葛一辉只是脖子被欧子龙钳住,双手还是灵活的。他听到十九呼喊,立刻高抬双臂。欧子龙以为他要挣扎,怕一手不够,用两只手勒得更紧。没料到诸葛一辉却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反倒堵住了自己的两个耳朵。 还没等欧子龙反应过来,真正的陷阱发动了。 「雷凭凭兮欲吼怒!」 罗中夏飞身大喝,青莲笔立刻将这诗句具象成天雷炸裂般的强悍音波。在下一个瞬间,十九的如椽笔把这原本就十分巨大的震动放大了数十倍。两人一前一后,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 这已经不能称为雷了。 是霹雳。 大霹雳! 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向四面扩展开来,在如此巨大的音波面前,滚滚风云根本薄如蝉翼,立刻被席卷一空。一直拼命钳住诸葛一辉脖子的欧子龙想要抽出手来堵住耳朵,已经来不及了。 他整个人被扑面而来的压力震倒在地,脑子被刺入的霹雳声搅成了一锅粥,当场晕厥在地,口吐白沫,两道鲜血顺着耳洞流出来。 霹雳只持续了短短两秒就结束了。 除了欧子龙以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只有颜政抱怨似地揉了揉耳朵,嘟囔着以后再也不和罗中夏吵架了。 十九走上前去,欲挥刀去斩欧子龙,却被诸葛一辉拦住。诸葛一辉道:「十九,且慢动手。杀人并非你我可以裁决的,还是把他押回去,让老李定夺的好。」十九看了一眼两眼翻白、四肢不断抽搐的欧子龙,冷哼一声,把刀唰地收入鞘中。 罗中夏自从有了笔灵以来,这次赢得最为酣畅淋漓,心里被骗的郁闷稍稍缓解。他这时方觉得大腿一阵酸疼,这是典型平时缺乏锻炼的结果,他低下头,本想揉揉,忽然鼻子一阵幽香飘过。他连忙抬起头,看到十九站到了他面前。 他见惯了十九剑拔弩张做金刚怒目的表情,此时她恢复了正常表情,柳目含黛,五官清秀而精致,英武飒爽之间带着几丝内秀的柔媚。一时间罗中夏竟然惊呆了,想不到她原来这么漂亮。 他的视线往下滑去,却不小心看到了十九右肩。那里的衣服已经在刚才的一连串混战中被扯破,露出一截白皙圆润的肩头,在黑色西装衬托下更显细腻。十九发觉他眼神不善,很快发觉哪里不对,立刻娥眉一立,伸手轻搧了他一个耳光。 若是敌人,只怕十九早就拔刀相向;这一斩一搧的差别,已经默认了十九对罗中夏已无敌意。 啪! 罗中夏捂着脸,面色尴尬,不知是不是该叫冤抱屈。十九怒容一敛,神情忽然有些扭捏,双眸望着旁边,低声说了句「谢谢」。 「嗯?」罗中夏一愣,随即摆了摆手,「没关系啦,欧子龙也是我的仇人,我出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十九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渐低。「我是说刚才……嗯,辩才攻击我的时候,你……呃……救了我。」 罗中夏这才反应过来。辩才和尚刚从退笔冢里冒出来的时候,黑气直扑十九,当时他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扑过去把她抱开,才算逃过一劫。 「……呃……我没那么有武德,也许是点睛笔驱使我这么做的吧。」 「你是说,这是命运的指示?」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觉得大不自在,彼此都颇为尴尬,都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这时候诸葛一辉和颜政绑好了欧子龙,也走了过来,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诸葛一辉赞道:「罗兄弟你倒有急智,竟然能想到用青莲笔具象出重伤之势,唬过了欧子龙。」 罗中夏讪讪赔笑,其实那句诗最初他背下来,只是单纯为了装死用的罢了,哪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这种用场。 「装死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那也是要有演技的。」颜政一本正经地补充。 「不过我没想到啊,你们最后居然会同意我的提议,来演这么一场戏。」 「假如你当时没有在辩才的黑气下救过我的命,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十九道,「我在想,能够在危急时刻还不忘去救敌人,这与房老师的精神实在太接近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害人的。」 「谢谢。」 诸葛一辉伸出手来,郑重其事地与罗中夏和颜政握了握。 「我们准备带着这个叛徒回上海去,看族里会如何处置。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罗中夏一听,神色黯淡。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退掉青莲笔回归正常生活。现在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退笔冢非但不能退笔,反而被人利用。他灰心丧气,已经不知前途在何处了。 「要不要去我们诸葛家看看呢?」 罗中夏霍然抬起头来,看到诸葛一辉和十九——以及颜政——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第十五章 忆昨去家此为客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幽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 天河桥汽车站是城里和周围郊县的重要中转站,由一个水泥地面的小广场、一栋两层的浅灰色候车厅和一个大转车场组成。所有的车都是从这里发车,无论什么时候都人声鼎沸,随处可见扛着粮食、包裹或者一辆二手自行车的老乡,偶尔也会有些穿着白衬衫的学生仔。他们聚集在候车厅和广场上,人头攒动。汽车喇叭声、尾气和周围小饭店招徕生意的叫嚷把这里装点得煞是热闹。 这一天中午艳阳高照,正是一天之中最繁忙的时候。小三靠在一个旗杆旁边,懒散地打着呵欠,墨镜后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来往的行人,搜寻着目标。 忽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一男一女慢慢走过来。他们年纪差不多,都十七八岁上下。男的剃了一个和尚头,虎头虎脑,看起来不大机灵;那个女孩子倒是挺漂亮,不过似乎是个瞎子,全靠那个男的在一旁搀扶着走路。最重要的是,那男人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是个钱包形状,甚至还露出一个角。 这种肥羊送上门来还不动手,那可真是对不起祖师爷了。 小三朝旁边递了一个眼色,他的两个小弟心领神会,三个人起身一起走上前去。两个小弟跑到两人跟前,殷勤地对他们说:「大兄弟,要住店吗?」一边说还一边去拉扯他胳膊。那个傻小子显然没注意到,只是憨憨地说:「不用了,我们马上要上车。」 小三心里暗暗发笑,他已经转到了那傻小子身后,双指齐伸,夹出那个钱包可以说是探囊取物。正在他觉得十拿九稳的时候,女孩子忽然嚷了一句:「傻柱子!他们要偷东西!」 少年惊而回身,恰好与把钱包夹出一半的小三撞了个正着。小三又惊又怒,想不到看走了眼,这女人不是瞎子,手立刻缩了回来。 「你为什么偷我钱?」少年问。 「谁偷你钱了!」小三眼皮一翻,他两个小弟也凑过来,三个人抱着膀子把少年团团围住。周围的行人都看出来苗头不对,纷纷绕着走。几个广场治安员远远喝着啤酒,坐在饭店里看热闹。 「就是你。」少年的表情很气愤。 「刚才明明是很平缓的背景音乐,忽然跳出几个高八度的杂音,就是你们没错了。」女孩子大声说道,少年点了点头。小三听得一头雾水,见他们丝毫不服软,不禁大怒,抡起拳头骂骂咧咧地就砸了过去。 只听噗、噗、噗三声低沉的响声,小三和他那两个小弟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飞去,然后几乎同时落地,姿势各异。旁边的人眼花缭乱,甚至看不清这少年是如何出拳的。 女孩子拍手笑道:「现在的音乐好听了,锣鼓喧天,好热闹。」 这时一个人拽住了傻小子的胳膊,傻小子以为又是哪个不甘心的流氓,二话不说就是一拳。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人竟然稳稳接住了拳头,而且用的是正规应接之法,傻小子不假思索,立刻按照套路去拆解。两个人你来我往三四招,那人忽然中途变招,化拳为掌,以巧妙的手法穿过他双拳屏障,直接轻拍了一下傻小子的脑袋。 「二柱子,是我啊!」 「彼得老师?」 二柱子、然然和彼得和尚在广场附近找了一家小饭店,点了几个素菜。老板见二柱子三拳打跑镇关西,不敢怠慢;就连周围的客人都坐得远远的,给他们空出一片清静地来。 原来彼得和尚自从离开韦庄以后,以为熔羽已经按照韦定国的吩咐把罗中夏等人带回来,打他的手机却一直停机。天河桥汽车站是去韦庄必经之路,他只好等在这里守株待兔。想不到熔羽没等到,却看见了二柱子和然然。 二柱子和然然是在云门寺跟罗中夏他们分开的。二柱子心性耿直单纯,从小一直就听长辈说诸葛家如何邪恶,如何可怕,所以当他知道罗中夏和颜政要去上海,就极力反对。二柱子不擅言辞,脾气却犟,就连颜政也无法说服他。最后没办法,几个人只能分道扬镳。正好熔羽跟着韦势然跑了,二柱子就打算先护送然然回韦庄,然后回北京找他奶奶曾桂芬。奶奶不在身旁,他总缺少一根主心骨。 「你说,诸葛家那么坏,罗先生他们去了,怎么会好呢?」 二柱子很气愤地对彼得和尚说,同时攥紧了拳头。他心里存不住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想不通的事就会一直想。估计从云门寺到天河桥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琢磨,而且琢磨不透。彼得和尚只能宽慰他两句,这孩子有单纯的善恶二元世界观,在这个世界上很幼稚,也很难得。 「其实他们没那么坏啦。」然然在一旁咂咂地喝着汽水,「我没听到背景音乐有什么异常,很普通的旋律。」这个女孩子的表情看不出一点因为哥哥转投韦势然而造成的阴影,就好像面对自己天生残疾的缺陷一样,大而化之。究竟是否真的化得掉,就无法揣测了。 彼得和尚听完他们在退笔冢的遭遇,真是心有余悸。果然一切都如韦定国预料的那样——他们遭遇了「双重危机」——而且天台白云笔竟然也出世了。韦势然果然有问题,他一定在策划着什么阴谋。但最让他惊讶的,还是熔羽的叛变。他一直觉得那个少年心高气傲不假,自尊心也是极强的,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投靠了韦势然。 二柱子问彼得和尚是不是韦庄派来接他们的,彼得和尚沉吟许久,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韦庄遭遇的事情太过复杂,实在没办法讲给他们两个少年人听。何况现在族里都还以为他彼得和尚是杀害族长的凶手,如果二柱子和然然知道,恐怕就不会在这里和他和平地谈话了。 定国叔说要抛弃笔灵,扭转韦庄的生存方式。他究竟会怎么做呢?族里的长老,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些希望能够争取笔灵实现梦想的少年人,又该如何? 他猛然想到,族长临死之前还托付给他一封信和一方砚台,让他带去给罗中夏。现在看来,少不得要跑一趟上海了。 可到底怎么才能找到罗中夏呢?他已经去了诸葛家,彼得和尚身为韦家的人,直接去找无异于龙潭虎穴。彼得和尚想起族长交付的时候说过,如果情势不允许,也可以利用口讯的方式转达给青莲笔的宿主。 「现在打开来看,然后用手机告诉他,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彼得和尚想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信封,展开信纸细细一读,里面的内容让他瞠目结舌。 ※※※ 几乎在彼得和尚瞠目结舌的同时,远在上海某地的罗中夏和颜政也张大了嘴巴,露出土包子的表情。在他们面前是一栋豪华的白色别墅,西式风格,虽然只是三层小楼,却显出不凡的气度。在别墅的周围是一个效仿苏州网师园的小园林,无论松柏灌木都修剪得异常精致,看得出主人花了很大心血。 十九看到他们两个的样子,抿嘴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进吧。」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有些胆怯地踏入了别墅的大门。 他们从绍兴回上海没再坐火车,诸葛家专门派了三辆黑色林肯去绍兴接驾,两辆坐人,一辆先导,开在杭甬高速公路上十分拉风。十九不知为什么,主动选择和罗中夏坐到了一起;颜政只好一脸委屈地和诸葛一辉同坐一辆车,暗自遗憾然然没一起来。 一路上十九没怎么说话,一直望着窗外,罗中夏也不敢多嘴,就把身体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车队没有开进上海市,提前下了高速。又开了将近半小时,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和刚才迥异,农田减少,绿地增多,远处还有些别致小楼,彼此之间的间隔很远,甚至还有高尔夫球场,看起来是专门为那些富人开发的别墅区。罗中夏不知道另外一辆车里的颜政感想如何,反正自己的腿肚子有些转筋。 四个人一进别墅的厅堂,颜政忍不住「啧」了一声。这里的装潢风格充斥着近代民国气息:两侧是高大的古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线装书,一套明式桌椅边摆放的是暗绿色的灯芯绒沙发,一个落地式仿古地球仪搁在书桌旁边。一副厅联挂在厅墙正中:进则入世,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退而出关,绝圣弃知清静无为悟妙门。 一位老者早已经恭候在厅内,一见他们四个人进来,立刻迎了上去。 「罗先生,幸会。」老人伸出手,罗中夏也伸出手,两手相握,他感觉一股力量透过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右手猛冲过来,稍作试探又退了回去,如浪涌潮去。 「不愧是青莲笔。我此生能见到青莲笔吏,真是死也瞑目了。」老人笑道,罗中夏有些尴尬,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十九说:「这一位是诸葛家的管家,你就叫他费老吧。」费老略一点头,对罗中夏说:「老李就在楼上等您,请随我来。」 十九推了推罗中夏,示意他跟着费老走。罗中夏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我自己去?」他其实对诸葛家并不了解,潜意识里还认为他们是敌人,除了十九以外他对其他人都不放心。十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不必担心。 颜政愣头愣脑也要跟过去,却被诸葛一辉一把拉住:「来,来,颜兄,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诸葛家的收藏。」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打百遍拳……」颜政活动活动手指,忽然来了兴致,「不如我们去切磋一下。」 「若要打拳,我倒有个好去处。」诸葛一辉笑道。 罗中夏看颜政和诸葛一辉兴致勃勃地从旁门离开,深吸一口气,跟着费老上了楼梯,心里忐忑不安。十九一直目送着他。他们爬上三楼,走到一条铺着茵毯的长廊尽头,那里有一道紫檀木门,门面雕刻着一幅山水图,山皴水波与木纹配合得浑然天成,十分精美。 费老在门上谨慎地敲了三下,门里很快传来一个声音:「请进来吧。」费老推开门,让罗中夏进去,表情很是恭谨。 这一间显然是书房,三面墙都是满满的书籍。屋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实木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俱全,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开来,桌后站着一个人正提笔欲写,笔毫欲滴,显然已经蘸饱了墨。一本线装书倒扣在一旁。 罗中夏没想到诸葛家的族长这么年轻,在他的印象里,所谓「族长」都应该是白发长髯、满面皱纹的老头子。可眼前的这个人最多也就五十出头,而且满面红光,头发乌黑,一张略胖的宽脸白白净净,不见一丝皱纹,浓眉大眼,留了一个大背头,如果硬要说他和什么人相似的话,最接近的应该是金正日同志在宣传画上的形象。 和他在长椿旧货店后院碰到的那个老李形象完全不同! 这个老李穿着一身长袍,戴副玳瑁边的黑框眼镜,一副儒雅之风;罗中夏看了一眼桌子上倒扣的书,上面只有两个字:春秋。 「罗先生,欢迎你。」老李冲他和蔼地笑了笑,「等我写完这个字。」说完他重新俯下身子去,运气悬腕,转瞬间写了一个「道」字。 「罗先生你看这字如何?」 「挺好,写得蛮大的……」罗中夏不通文墨,只好这么回答。老李也不生气,哈哈大笑,把毛笔在水里涮了涮,搁到了笔架上,然后踱着步出来。 「你的事情,我已经都听说了。」老李让他坐到沙发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双手优雅地叠放在一起。罗中夏摸不清楚他的用意,保持着沉默。这个人的双眼非常有特点,里面总似燃烧着一些什么东西,很有激情。 「罗先生,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如今的时代怎么样?」 罗中夏没料到他会忽然问这么一个高深的问题,只好敷衍着回答道:「还好吧……」 老李摇摇头,声音略微有些激昂:「就表面上来看,当然还算不错,经济在发展,城市居民生活水准在提高,然而同时人们的道德水准却在直线下降啊。你觉不觉得,如今的社会,已经到了古人所说礼崩乐坏的程度了?金钱至上,利益至上,整个社会完全物质化了,已经忘记了传统道德和精神。国学不存呐。」 「也没那么严重吧。」当然这句话罗中夏没说出口,「现在不是出了许多谈国学的书嘛,还有电视上也天天讲。我还上过读经班呢。」 老李不屑地挥了一下手:「现代国人太缺乏古风熏陶了,琴棋书画一门不通,诸子百家一人不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普遍的现象。并非是一两个人、一两场讲座可以扭转的——说到电视讲座,客气点是隔靴搔痒,实质上是彻底地误人子弟,建议你还是别看为好。」 「不过总算有人去做,总归是好的啊。」 「没错。我们诸葛家也是自笔冢主人一脉相承下来的,从很早时候起就以『不教天下才情付水东流』为己任。所以我们笔冢后人,有责任把先人要维护的东西保留下来,发扬光大。这既是诸葛家的天命,也是诸葛家的责任。」 老李把右手按在胸口,双目闪闪,「所以以前我一直运用诸葛家的财力和影响力,在各地邀请学者讲演,投资建设国学院。我记得你们华夏大学,也是我们推动的项目之一。我原本希望能借此振兴国学。」 「不,不会吧……」罗中夏心里靠了一句,没想到鞠式耕的国学课,竟然就是眼前这个人推动的。看来他和这些笔冢家族发生联系的时间,要比他想象中还要早。 老李的眼神忽然从慷慨激昂变得有些忧郁:「但是我后来意识到了,一个人再有钱,他所能做的也很有限。比如我斥资数千万去购买广告,但那也只能占几分钟时间。而每天二十四小时全国播放的广告差不多有我的几万倍。仅仅靠这些手段去挽救传统,是不够的。」 「那……该如何?」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罗中夏一眼,一字一顿说道:「挽救中国精神,唯有国学;而挽救国学,唯有笔冢。」 「总算说到正题上来了。」罗中夏心想。 「事实上,一直在搜集管城七侯的不只是他们韦家,我们也一直致力于此。但我和那些自私的人不同,我如果借助七侯的力量,我就有能力打开笔冢。到时候中国数千年来的精粹都将得到解放,让那些伟大的先辈重现今世,重新感化这个已经接近道德底线的社会。」 「好伟大的理想。」 「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青莲笔是管城七侯中最为特别的一个,它从来没有臣服过笔冢,它一定掌握着笔冢的关键。」 罗中夏没想到这个人初次见面,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干净。他没敢接口,怕一接口就等于是把自己彻底交到诸葛家手里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退笔出世,归隐山林。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天已降大任在你头上,国学兴亡,匹夫有责啊。」老李把身体朝前倾了倾,声音变得缓和,但口气依然紧迫。 「经历过智永之事后,你也该知道,退笔毕竟只是虚妄,除非你想死,否则就与青莲脱不开关系,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他露出笑容。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来实现这个理想?」 第十六章 琼筵宝幄连枝锦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五卷·李白〈捣衣篇〉 欧子龙垂头半跪在阴冷的地下室内,两只胳膊被高高吊起,半身赤裸。他已经恢复了神智,然而两只眼睛既没有神采也没有焦点,如同一匹受了伤的孤狼。 颜政没想到诸葛一辉会把自己带来这里,他不太喜欢这种密闭空间的浑浊味道,也不喜欢这种酷刑的氛围。他们现在身处这间地下室隔壁的监视室内,通过闭路电视观察着欧子龙的行动。 「这算是非法羁押吧,不怕被警察临检抓到吗?」 诸葛一辉淡淡回答:「颜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过诸葛家从不在法律面前就是。」 颜政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他们家势力这么大,竟可以肆意动用私刑。同时他又有些不屑,颜政以前是流氓出身,打架犯事讲的是实力和气魄,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仗着自己爹妈身份四处嚣张的人,连带着对特权阶层都有些隔阂。 诸葛一辉俯下身子吩咐工作人员把镜头拉近一点。颜政看到,在欧子龙的胸口、后颈和太阳穴各贴着两个微小的白色电极,长长的电线连接到地下室外的某一个地方。电极有节奏地放着微弱的电流,使得他不时抽搐。 「就这么锁着他,会不会被他用笔灵挣脱?」颜政忽然问。 「颜兄你看到他身上那些电极了吗?」 「不会是用高压电这么直接吧?」 诸葛一辉笑着摇摇头:「笔灵是精神,电刑管什么用呢?那个电极传送的,其实是数字化了的〈白头吟〉。」 颜政比画了一个放弃的手势,无可奈何地说:「诸葛兄,兄弟我读书少,您把话给一次说全吧。」 诸葛一辉取过一张打印纸递给颜政,颜政展开一看,这〈白头吟〉原来是一首诗: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徙徙。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就算颜政不懂诗,也能闻到这诗中颇多哀怨之气。诸葛一辉忽然问道:「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颜兄该知道吧?」 「知道一点。古代铁达尼号,富家小姐卓文君爱上穷小子司马相如,两人私奔去了纽约,最后淹死在格陵兰岛。」 诸葛一辉忽略掉后一半的胡说八道,继续说:「后来司马相如被汉武帝赏识发达以后,就有休妻之念。卓文君写了这首〈白头吟〉给他,以示劝诫,让他惭愧不已。千古闺怨诗词,这首当称得上超绝了。」 颜政拍了拍脑袋:「我明白了,司马相如怕老婆,所以你们就用这首卓文君的诗克制了欧子龙的相如凌云笔?」 「正是,司马相如有愧于文君,有〈白头吟〉在,他的笔灵是断不敢出的。」 诸葛一辉指了指监视器旁边,那里摆着一台电脑,屏幕上一条类似心电图一样的曲线在跳动:「这是我们诸葛家最新的研制成果,可以将诗词数字化,然后转化成有规律的电波。用科学的角度去看,笔冢吏与笔灵互动的表现形式可以视作一种特殊的神经脉冲。我们把〈白头吟〉转化成特定频率的电波去刺激他的神经,自然就能起到克制的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盯着屏幕感慨道:「目前这项研究刚刚有个雏形,想不到第一个拿来试验的竟然是他。」 颜政想起罗中夏的青莲笔也曾经被秦宜用崔颢的诗镇住过,大概能理解其中原理。 「诸葛兄好厉害。这种东西,如果不是文理兼修,恐怕是做不到。」 「谬赞了。」诸葛一辉一边谦虚一边得意,「虽然我身无笔灵,可举凡笔灵特性、如何破法,整个诸葛家我是最熟知不过的。」 颜政想问问自己的这管画眉笔该如何使用,有何破法。可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回头去看,原来是费老和十九。 「有成果吗?」费老背着手,一改刚才的慈祥面孔,地下室的光线不足,他的脸看起来很阴沉。 「我觉得用刑用处不大,这个人我了解,拷打没用。」诸葛一辉抬了抬下巴,屏幕里的欧子龙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还不时用威胁的眼神盯着镜头。十九恨恨地咬了咬下嘴唇,如果不是费老在场,恐怕她早就已经冲进去把他的头斩下来了。 「不妨事,我进去看看。」 费老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他弹了弹手指,旁边有守卫赶紧打开铁门。诸葛一辉有些担心地提醒道:「费老,这个克制程序还不成熟,您小心点。」 费老「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走进地下室。他慢慢来到半跪下的囚犯跟前,欧子龙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与他四目平视。费老端详了片刻,鼻孔里忽然冷哼一声:「诸葛家不计较你是外姓,抚之如亲子。这么多年养育之恩,食禄之义,你倒回报得好啊!」 「要杀,就杀……」欧子龙虚弱地说。 「你的同谋都还有谁?」 欧子龙没有回答。费老知道他不会说,也不再追问。他袖子一摆,突然出手,迅捷如闪电。在外面的颜政甚至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只听啪啪几声,六枚电极贴片几乎在一瞬间被费老撕了下来。 电脑发出一阵尖利的鸣叫,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欧子龙突然仰头一阵痛苦的低吼,胸前灵光乍现,被压制已久的凌云笔骤然失去束缚,开始剧烈地摆动。费老抬起如同树皮般枯槁的右手,手指一翻,噗的一声直接插入欧子龙的前胸。等到他退手出来的时候,右手二指夹住了一管笔灵的毫尖。 费老再一运力,双指慢慢夹着笔毫朝外带,渐次拉出笔颈、笔身……最后他竟生生把凌云笔从欧子龙身内拽了出来! 只见整枝凌云笔被从主人身体里扯出二尺多长,只剩笔末还与欧子龙藕断丝连,就像是用筷子夹起一块拔丝地瓜,有丝丝缕缕的灵状细线相连。一人一笔只凭着这一点连接着,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扯断。 凌云笔猛然被人抓住,像一条受惊的鳝鱼左右拼命摇摆,云气乱飞,费老的二指却似是一把钢钳,泛起紫青光芒,死死扣住笔灵,丝毫不曾动摇。 诸葛一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喃喃自语道:「想不到费老竟动用自己的笔灵……」旁边颜政听到,问他费老的笔灵是什么来历。诸葛一辉和十九都没回答,全神贯注盯着地下室里的情景。颜政自讨没趣,只好也把视线放回屏幕。 地下室内,费老握着笔灵冷酷地对欧子龙说:「现在你的身体已经不受你的神智控制,你的神经已经随着凌云笔被我抓了出来,你还不说吗?」 欧子龙用沉默做了回答。 费老道:「有骨气,那么我只好直接问笔灵了,它们是永远不会撒谎的。」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他的拇指稍微在凌云笔管上用了一下力,欧子龙立刻发出一声惨号,如同被人触及到自己最痛的神经一般。 「你在诸葛家内的同伙,是谁?」费老厉声问道,他的头顶隐约有白气蒸腾而出,显然也在全神贯注。 「诸……诸葛淳……」欧子龙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眼角开始渗血。现在的他整个神经已经被拽到了凌云笔内,实际上是笔灵在利用他的身体说话。 「是他指使你?」 「不是……」声音虚弱沙哑。费老不得不让自己的问题尽量简单一些,同时右手的五个指头灵巧地在凌云笔管上游动着,像是弹钢琴,又像是操作傀儡的丝线。 笔灵毕竟只是非物质性的灵体,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对它们进行很精细的操作。 「为什么你们要杀房斌?」 「不知道……」 「如果诸葛淳不是主谋,那么是谁指使的?」 欧子龙全身的抖动骤然停滞,他的嘴唇张了几张,试图吐出几个字来。费老听不清楚,朝前走了两步。突然欧子龙双目圆睁,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正喷在距离他不到半米的费老脸上。 费老猝不及防,身体疾退,右手放松,凌云笔趁机摆脱了控制,围绕着欧子龙不停鸣叫。 这一次,是欧子龙本身的强烈意识压倒了凌云笔,强烈到甚至可以影响到已经被拽出体外的神经。可强极必反,这一举动也让他受创极深。他随即又喷出数口鲜血,只是再没有刚才那种高压水龙头的强劲势头,一次弱过一次。最后鲜血已经无力喷出,只能从嘴角潺潺流出,把整个前襟都染成一片可怖的血红。 就连他头顶的凌云笔,光彩也已经开始暗淡,缭绕云气开始变成铅灰颜色。 「快!叫急救医生来!」 诸葛一辉见势不妙,立刻喝令手下人去找大夫。很快四五个白大褂冲进地下室,费老看着那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奄奄一息的欧子龙抬上担架,满是鲜血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情,甚至顾不得擦擦血迹,就这么一直目送着欧子龙被抬出去。 诸葛一辉他们也随即冲进地下室,十九细心地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老。费老简单地擦拭了一下,转头对诸葛一辉说:「看起来,有人在他的意识里加了一个极为霸道的禁制,一旦涉及到主使者身份的敏感话题,就会自动发作。」 「到底是谁如此可怕……」诸葛一辉倒抽一口凉气,但想不到哪枝笔灵可以做到这一点。 费老做出一个决断的手势:「但至少我们知道另外一个叛徒是谁了。诸葛淳这小子,平时只知道打扮,不务正业,现在居然成了窝里反!」 诸葛一辉点点头,这个情报他们早就从颜政那里知道了,现在不过是再确认一下。颜政听到费老说诸葛淳「好打扮」,心里一乐,当初他惊走诸葛淳,全靠破坏他的妆——但那家伙的实力确实相当强横,诸葛家果然藏龙卧虎。 费老长叹一声,把沾满血迹的毛巾还给十九:「赶紧去查一下,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两个偷偷行动了多少次。不知道暗地里他们瞒着咱们诸葛家杀了多少人,用这种有伤天和的龌龊手法收了多少笔灵!」 「明白。」 「最重要的,是要查出是谁在幕后指使。」 四个人走出地下室,费老和诸葛一辉在前面不停地低声交谈,想来是在讨论如何擒拿诸葛淳的细节。颜政和十九走在后面,当他们走过一个九十度拐弯时,十九忽然拉了一下颜政衣角,让他缓几步。等到前面的费老和诸葛一辉转过拐角,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你们是亲眼见到房老师被杀对吧?」 「嗯,对。」 「除了欧子龙,诸葛淳也有份对不对?」 颜政挠挠头:「如果从法律上来说的话,他算是帮凶吧。」 「谢谢,我知道了。」十九低声说,然后紧抿住了嘴唇,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 他们回到别墅大厅的时候,恰好罗中夏从老李的房间里走出来。颜政问他跟老李都谈了些什么,罗中夏苦笑着摊开了手:「他让我入党。」 他刚才回绝了老李的邀请。本质上说罗中夏并不喜欢这种蛊惑人心式的口号或者过于火热的理想,也对国学没什么兴趣,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被青莲笔连累变成了一个关键性人物,他就觉得麻烦和惶恐。 老李对他的拒绝似乎是在意料之中,也没有强求,只说让他在这里住上几天,仔细考虑一下。 颜政听完了罗中夏的讲述,不禁伸开双手感慨道:「好伟大的理想呐,你也许有机会做国学导师哦。」 「导师是那么好做的吗?」罗中夏白了他一眼。 ※※※ 接下来的几天里,罗中夏和颜政享尽了荣华富贵,过着真正有钱人一样的生活。诸葛家在这方面可毫不含糊,每天山珍海味招待,就连卧室也极精致之能事——不奢华但十分舒适。 老李、费老和诸葛一辉在这期间很少露面,只在一次小型宴会上出现了一次,与他们两个喝了一杯酒——那次宴会上颜政一个人喝了两瓶,事后几乎吐死——估计是忙着处理叛徒事件。诸葛家的其他人也很少来打扰他们,只有十九每天陪着他们两个四处参观,打打网球、高尔夫什么的。老李还慷慨允诺他们可以敞开使用别墅的图书馆,也算是熏陶一下国学,可惜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只去了一次,就离那里远远的。 十九人长得漂亮,性格又爽朗,而且善解人意,做玩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有如此佳人作陪,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赏心悦目。不过让颜政郁闷的是,她似乎对罗中夏更加热情,有意无意总缠在他身边。颜政没奈何,只好去和别墅里的年轻女仆搭讪聊天。 不过罗中夏自己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体内有管曾经属于房斌的点睛笔。至于房斌到底是什么人,他一直不敢问,生怕又触动十九的伤心事,平白坏了气氛。 除了十九以外,还有一个总是乐呵呵的胖大厨,他自称叫魏强,是诸葛家这间别墅的厨师长,奉了费老之命来招待他们。不过这家伙没事不在厨房待着,却总远远地围着他们两个转悠。罗中夏问他,他就说厨师做饭讲究量体裁食,得把人观察透了才能做出真正合适的膳食。魏强脾气倒好,任凭颜政如何挤对也不着恼,就那么乐呵呵地背着手远远站着。 这几天里,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对笔灵和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绝口不提。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小事的话,恐怕罗中夏和颜政真的就「此间乐,不思蜀」了。 有一次,罗中夏吃多了龙虾捧着肚子在园林里来回溜达消化,不知不觉走到一个侧门。他还没推开门,魏强就忽然出现,招呼他回去。罗中夏本不想听,可不知不觉就走回来了,莫名其妙。罗中夏回去以后偷偷讲给颜政听,后者不信邪,去亲身试了一次,过了不一会儿也回来了。罗中夏问他发生了什么,颜政郁闷地说:「我本来想翻墙出去,结果又碰到了魏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稀里糊涂就回到别墅了。」 「你是不是被他催眠了?」 「我像是那么意志薄弱的人吗?反正这个魏强,肯定不只是厨师那么简单!」 罗中夏和颜政这时候才意识到,这种幸福生活还有另外一个名词,叫做「软禁」。 「难怪十九每天老是跟咱们形影不离的,原来我还以为是她对你有意思呢。」颜政咂咂嘴,罗中夏心里一沉,有些说不清的失望。颜政笑嘻嘻地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佳人在侧,美酒在手,这种软禁也没什么不好啊。」 「喂,得想个办法吧?」 颜政挥了挥右手,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掺着雪碧一饮而尽:「你出去有什么事情吗?」 罗中夏一时语塞,他原来唯一的愿望就是摆脱青莲笔,这个希望彻底断绝以后,他一下子失去了目标。 「就是说嘛。事已至此,索性闭上眼睛享受就是了。时候到了,自会出去;时候不到,强求不来。」颜政一边说着一边晃晃悠悠走出房间,手里还拎着那瓶红酒,且斟且饮。 接下来的一天,虽然罗中夏并没打算逃跑,可自从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之后,整个氛围立刻就变了。他总是怀疑十九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猜测十九的衣服里也许藏着窃听器,要不就是趁他转移视线的时候偷偷汇报动静,甚至上厕所的时候都在想十九会不会趴在外面偷听。 疑神疑鬼容易降低生活品质,这一天他基本上过得不怎么安心。十九见他魂不守舍,以为他病了,他就顺水推舟敷衍了两句,就推说身体不太舒服,回自己房间去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拿着遥控器翻电视频道,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 他看电视看得乏了,翻了一个身想睡觉,忽然被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嘀」。他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手机,因为没什么用所以被随手扔在了床上一直关着,现在被压到了开机键,所以屏幕又亮了起来。 一分钟后,一连串未接呼叫哗啦哗啦冲进来,都是来自彼得和尚,还有一条短信。 罗中夏犹豫地打开短信,上面只是简单地写着:「关于退笔,接信速回。」又是退笔,罗中夏苦笑一声,把手机扔在一旁,翻身去睡,这种鬼话信一次就够了。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梦里,罗中夏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引导着自己,这力量来自心中,如同一管细笔。飘忽不定,恍恍惚惚。 是点睛? 想到这里,他立刻恢复了神智,点睛笔为什么会忽然浮现出来?罗中夏很快发现自己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把手机握在了手里,大拇指误按了短信的回叫键,线路已经处于通话状态。 「喂喂!听得到吗?你在哪里?」对方的声音模糊不清,信号很嘈杂,但能听得出是彼得和尚本人。 「诸葛家。」罗中夏只好接起电话,简短地回答。彼得和尚略过了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退笔冢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很遗憾。」 「嗯……」 「不过你是否还记得,出发之前,我们曾经说过,退笔冢其实有两处,一处是在绍兴的云门寺,而另外一处是在永州的绿天庵?」 「记得,不过那又怎么样?退笔冢从头到尾都是韦势然的阴谋吧?」 彼得和尚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是的,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韦家族长给你带了一封信。我无法转给你,所以只好用口讯转达了。」 「是什么?」 「你听到了一定高兴,族长在给你的信里说,永州绿天庵才有真正的退笔之法。」 罗中夏没有感觉到惊喜,反而变得多疑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韦家族长是谁?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有什么目的?不会是那里又藏着什么笔,哄我去开封印吧?」 如果他的感受能跨越空间的话,就能觉察到彼得和尚在电话的另外一端露出一阵苦笑:「韦家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一言难尽啊。」 「就是说你也把握不了形势,也不能确认真伪吧?」罗中夏尖锐地指出。 彼得和尚说:「是的,我既不确定是真的,也不确定是假的,那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不是吗?族长除了这则口讯,他还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务必要我亲手送到。我们可以在永州碰面,然后去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你不是一直想回归平静生活吗?」 「彼得师父,对不起啊,我现在……」罗中夏斟酌了一下词句,「如果你在现场经历过那些事,你就会明白,我对这件事已经没什么信心和兴趣了——何况现在诸葛家已经把我软禁,我根本出不去。」 说完他就挂掉了电话,坐起身子对着雪白的墙壁,强迫自己对着空气露出不屑的笑容:「什么退笔,别傻了,都是骗人的!」 这通电话搞得他本来就低落的心情更加郁闷,没心思做任何事情,于是唯一的选择就是睡觉。至于点睛,也许那只是自己做梦而已吧。 罗中夏躺在床上,双手紧扯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感觉到鼻边一阵清香,他以为又是点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香气挥之不去,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十九正俯下身子,两个人的脸相距不过几寸,红唇清晰可见。 难道她要夜袭?还是说她还在监视我? 罗中夏又惊又喜,一下子不知道是该静等,还是主动投怀送抱,他正琢磨着左右为难,十九却把嘴凑近他耳朵:「喂,快起来!」 罗中夏腾地直起身子来,十九没料到他起来得这么快,两个人一下子撞了个满怀。罗中夏的嘴唇恰好「吻」到了十九的长发,一阵香气顺着嘴唇传遍全身,麻酥酥的极为受用。十九满脸飞霞,下意识地一拳过去,正中罗中夏肩头,把他重新砸到床上。 「你……你到底让我起,还是让我睡啊?」 十九听到这个「睡」字,又是一阵尴尬,她咬咬嘴唇,转过身去催促道:「快,穿好衣服!」 罗中夏忙不迭地拿起衬衫套好,这才问道:「这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 十九转过身来:「你们想不想离开这里?」 罗中夏一愣,拿不准这是试探还是什么。他看了看墙上挂钟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九焦虑地看着窗外,一改白天温文淑雅的神情。罗中夏忽然发现,十九没穿平时的时尚装束,而是换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把原本就苗条的身材更衬托得窈窕有致,一把柳叶刀用一根红丝带扎在腰间。 「老李和费伯伯我最了解了,他们表面上对人都是客客气气,可会用各种手段达到目的,你们现在实际上是被软禁在这里!」 「这还用你说……」罗中夏心想,嘴上回答道:「那我该怎么办?逃走吗?」 十九坚定地点了点头:「对,而且我要你跟我走。」 罗中夏吓了一跳:「去哪里?」 「他们已经找到了诸葛淳的下落。我要你们跟我一起去,赶在费伯伯之前去杀了他!」 「可是……你这么干,不等于也背叛了诸葛家吗?」 「我才没有背叛,我只是不想那个诸葛淳死在别人手里!」十九怒道:「本来我一直要求参加行动,可都被他们拒绝,只让我在这里守着你们。我不干!」 这最后一句说得如同小女生的撒娇,却隐藏着汹汹怒气和凛凛杀意。 「那你找我们有什么用,自己去不就好了……」罗中夏实在不想再掺和这趟浑水了。彼得和尚叫他去退笔他都拒绝,更别说这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还有一个隐隐的理由:十九亲口承认守在自己身边是老李的命令,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更加心灰意懒。 十九上前一步,口气里一半强硬一半带着哀求:「我不想让家里任何人参与,一辉哥也不行。他们肯定会立刻告诉费伯伯,把我捉回去。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们。何况……何况你还有房老师的……」她咬了咬嘴唇,欲说还休,一双美眸似乎有些潮湿。 罗中夏生平最怕麻烦和美人落泪,可惜这两者往往都是并行而来的。他想上前扶着她胳膊安慰,又不好这么做,弄得手足无措,几乎就要认输。脑子里无数想法轰轰交错,一会儿「别去,你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吗」,一会儿「人家姑娘都这么求你了,再不答应就太不爷们儿了。何况这是个逃脱软禁的好办法」。 十九看到他仍旧在犹豫,不由得急道:「费伯伯他们已经买了明天去永州的机票,现在不走,就赶不及了。」 「永州?」罗中夏猛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烁。 「对,我今天偷听了他们的电话,诸葛淳现在湖南永州,大概是在探访和笔灵有关系的遗迹吧。」 罗中夏心中的惊讶如钱塘江的潮水一般呼呼地升涨起来,奇妙的命数齿轮在此咔哒一声突然啮合在了一起,这难道也是点睛笔的效用之一? 他意识到,自己除了屈服于命运,已经别无他途。 「好吧,我们怎么离开?」他长叹一声,说服了自己。 十九这才转哀为喜:「这里我地形最熟,你们跟着我走就好。如果有人阻拦……」她拍了拍腰上的柳叶刀,英气勃发。两个人走到门口,罗中夏忽然想起来,一拍脑袋:「糟糕,那颜政呢?」 「算你小子有义气。」 颜政笑眯眯地从门外转出来,时机拿捏得相当准确。他已经穿戴整齐,穿了一身全新的蓝白色阿迪达斯运动服,如同一位私立学校的体育老师。 罗中夏一看到他的笑容,就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意思:「……你早知道了吧?」 面对质问,颜政耸了耸肩:「十九姑娘毕竟脸皮太薄,我跟她说你是睡美人的命格,非得用吻才能醒来。」 原来刚才十九俯下身子去……她真的相信了颜政的胡说! 罗中夏惊愕地转脸去看十九,后者白皙的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她慌慌张张撩起肩上长发,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们赶快走吧。」 于是他们两个紧跟在十九身后,朝别墅外面跑去。十九在前面疾走,头也不敢回一下,只看到黑色长发飘动,配合着凹凸有致的紧身衣,让罗中夏一时有些心旌摇动。 「喂,逃跑的时候不要分心!」颜政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罗中夏赶紧把视线收回来,对颜政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会留恋这里的腐败生活呢。」 「腐败当然好啊,不过你别忘了我的画眉笔是妇女之友,一切都以女性利益为优先。」 三个人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别墅大门。沿途一片平静,丝毫不见巡逻的保安。正当他们以为可以有惊无险地逃出去时,一个淳厚的声音忽然传入每个人耳朵里。 「十九小姐、罗先生、颜先生,这么晚还没睡,是要吃夜宵吗?」 魏强乐呵呵地从角落里转出来。 第十七章 我知尔游心无穷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元丹丘歌〉 一见魏强,三个人都收住了脚步。十九唰地抽出刀来,目露凶光。 「十九小姐,想吃夜宵的话,我给您送到房间就好。」魏强还是那副肯德基大叔式的和蔼神情,他把左脚往外挪了挪,把整个出口都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 「废话少说,我们想走,你想拦,那就打一场吧!」 魏强连连惶恐地摆动双手:「不,不,打架?我只是个厨子而已,厨子不打架,只打饭。」 「那你就给我闪开!」 十九毫不畏惧地朝前走来,颜政和罗中夏紧跟其后。他们原本以为魏强会立刻阻拦,都暗自有了提防。没料到魏强脖子一缩,闪到了一旁,如同一个误闯了机动车道又赶紧缩回去的行人。 三个人从魏强身边轰轰地跑过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跑出院子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别墅门口,背对着大门,而魏强正在大门前远远地站着,笑眯眯地朝这边望来。三个人疑惑地互视一眼,心里都惊疑不定。 他们没多做考虑,立刻转身,重新朝门外跑去,魏强这次仍旧没拦着。他们一踏出大门,这一次却发现自己面向的是别墅右侧的一条园林小径,路径的尽头是一个游泳池旁的露天小餐厅。 无论他们如何睁大了眼睛,都无法觉察到自己什么时候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掉转了方向。 「十九小姐,您更喜欢在露天餐厅用餐?」 魏强恭敬地说,语气里丝毫不带讽刺或揶揄,仿佛这一切跟他无关。 罗中夏问十九:「这个人,有笔灵吗?是什么能力?」 十九摇了摇头:「魏强这个人很少在别墅出现,我跟他不熟。」 颜政有些不耐烦,他不怕跟人对拼,但是讨厌这样被人耍的感觉,他一晃拳头:「擒贼先擒王,直接把他打倒不就得了。」 其他两个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好办法,只好表示赞同。不过此时尚没到需要拼命的时候,所以颜政打算只靠拳头,十九也把刀刃朝里。 三个人第三度接近大门。颜政一马当先,右拳一挥砸向魏强的后颈。他怕对方拆解或者反击;左手还留了一个后招。十九在一旁横刀蓄势,一旦颜政攻击落空,她好立刻补进。 魏强却不闪不避,连身形都不动一下。颜政的拳头即将砸中他的一瞬间,魏强突然消失了!颜政挥拳落空,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朝前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他重新直起身子来环顾四周,发现不是魏强消失,而是自己又莫名其妙地置身于大门附近的一处苗圃,面前只有一丛圆头圆脑的灌木。 而罗中夏和十九则站到了距离颜政数米开外的碎石路上。 「奇怪,这一次我们站的位置倒没和颜政在一起,是魏强失误了吗?」罗中夏对十九说。这种不是舍命拼死的场合下,他反而显露出了出奇的冷静。 「不知道。」十九急躁地说,如果是强敌也就罢了,现在挡路的偏偏只是一个小厨师,放着打开的大门却就是过不去。 罗中夏深吸了一口气:「事实上,刚才我注意到,颜政要打中他的一瞬间,他似乎跺了一下脚。」 「可是这说明什么?」颜政也从苗圃那边走过来,表情郁闷。 「这家伙绝对是有笔灵的,跺脚大概是发动的条件之一吧。」罗中夏这时候兴奋起来,眼神闪亮:「我有个主意,我们再去冲一次。」 「冲多少次,还不是一样的结果?」颜政反问。 罗中夏瞥了远处的魏强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一次不同,我们三个分散开,十九在先,然后颜政你第二个,相隔两米,然后是我,也隔两米。」 「这是干什么?」其他两个人迷惑地对视了一眼。 「照做就是了,我想确认一些事。」 于是他们三个就按照罗中夏的办法站成一列,第四度冲击大门。这一次仍旧和之前一样,他们甫一出大门,魏强脚下一震,立刻就发现自己朝着反方向的别墅跑去。 颜政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冲罗中夏喊道:「喂,福尔摩斯,看出什么端倪了?」 罗中夏露出一丝笑容,指了指他:「我们的顺序。」颜政和十九这才注意到,三个人的顺序和刚才正好相反。罗中夏最接近别墅,其次是十九,最后才是颜政,三个人之间相隔还是两米开外。 「我们的相对位置并没有变化,但是相对于周围的绝对坐标却完全相反……换句话说,这不是单纯的传送,而是一整块空间的转动。刚才也是,颜政你打他的时候,我和十九站在旁边,结果你被转到了苗圃,我们的相对位置也没变化,但方向却颠倒了。」 「……我一直忘了问,你在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机械。」罗中夏简短地回答,然后继续说,「可见他的能力,应该是和空间的控制有关,而且不能针对个体,一动就是整个空间位移。刚才颜政打他,我们三个都被移开,就是例证。」 十九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用修长的指头戳住太阳穴,口气不确定地说:「我倒是听一辉哥说过有这么一管笔灵……难道是它?」 三个人重新回到大门,魏强仍旧恭候在那里,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也没有一丝得意。这一次他们没急着走,十九走到魏强跟前,目光凛然,吐出三个字。 「水经笔。」 魏强眉毛一挑,然后抚着手掌赞叹道:「哎呀,十九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发觉了。」说完他的右腿开始笼罩着一层灵气,整个人的神情也和刚才有些不同。笔灵大多自具形体,肉眼可见,像这种附在右腿不见笔形的,莫说罗中夏和颜政,就连十九都没见过。 「水经笔……是什么来历?」颜政问。 「就是郦道元了。」魏强耐心地回答。 郦道元是南北朝时北魏人,一生游遍长城以南、江淮以北,并以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水道为纲,写遍相关山陵、湖泊、郡县、城池、关塞、名胜、亭榭,留下不朽名著《水经注》,为古今舆地形胜之作中的翘楚。后来郦道元卷入政争,死于长安附近乱军之中,笔冢主人遂将其炼成笔灵,以「水经」命名。 魏强拍了拍自己的双腿:「郦道元游历山川大江,全凭这一双腿,可以说是汇聚九州之地气。」 「水经不离,地转山移。」十九记得诸葛一辉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一带而过,似懂非懂,现在大概能明白了。 罗中夏果然猜得不错。水经笔得了郦道元游历千里的精髓,有挪转地理之能,可以切割出一个圆形地面,然后以某一点为圆心进行旋转平面位移。实际上就把他们三个脚下的土地变成了一个大圆盘,盘子转,人也跟着转。而且这种旋转效果只限于水经圈内的所有生物体,地面本身并不会真的转。 而魏强用带着水经笔的右腿踏下去,就是为了确定位移空间的圆心所在。他就是圆心。所以前面几次他们明明已经跑到别墅外面,魏强轻轻一跺,整个地面作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动,使他们变成面向别墅。 「水经笔的作用半径是一公里,十九小姐你们走不掉的,还是回去吧。」魏强悠然说道,他的水经笔不能打,也不需要打,依靠这种效果,敌人根本无法近身,他非常有这个自信。 「嘿嘿。」罗中夏冷笑一声,他之前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唯唯诺诺,得过且过,现在却忽然变得如此有自信,倒让颜政和十九吃惊不小。罗中夏把他们两个叫到身边,耳语几句,三个人一起点了一下头。 「这次又是什么花招?」魏强心里略想了想,不过没怎么放在心上。无论什么样的花招,只要把他挪开,就毫无用处了。 他们三个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别墅大门的冲击。魏强摇了摇头,觉得这三个孩子真是顽固。他运起水经笔,微微抬起右腿,只等他们冲过去就立刻跺下去,这次直接把他们转移回卧室算了。 可这右腿悬着就放不下来了,魏强惊讶地发现:十九在拼命往外冲,已经跑出去大门一段距离,而罗中夏却拼命往别墅方向跑,两个人保持着一条直线的距离。 「倒也聪明。」魏强微微一笑。 以魏强为圆心,现在十九和罗中夏各占据了那个水经圈直径的两个端点,一个位于十二点钟方向,一个在六点钟方向。如果他转动水经圈,把十九转回去,那么同时原本在别墅前的罗中夏就会同样转动一百八十度,来到十九的位置。 无论怎样,他们都有一个人在外面。 可他们忽略了一件事。 水经圈并不是只能转一百八十度,还可以转任何度数,比如九十度。 魏强这一脚跺了下去,地转山移。 十九和罗中夏一瞬间被水经圈转移,他们分别被挪去了魏强的左右两侧——三点和九点钟方向——仍旧是在别墅院内——魏强刚想劝十九不要再做无用功,却忽然觉得脑后响起一阵风声。 只听砰的一声,颜政的拳头结结实实击中他的后颈,魏强眼前一黑,还未及惊讶就倒在了地上。 十九和罗中夏聚拢过来,看到魏强终于被放倒,十九禁不住按在罗中夏肩膀上喜道:「成功了,你的计划成功了!」 罗中夏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他们并非只是简单地在直径的两个端点跑,同时让颜政暗中占据了第三个点。从魏强的方向来看,他藏身在左侧九点钟方向。 当魏强发觉他们的第一层诡计以后,第一个反应必然是把水经圈转动九十度,好让原本位于十二点和六点的罗中夏和十九挪去九点和三点。而这才是圈套的关键所在——随水经圈转动的不只是罗中夏和十九,原本在九点钟的颜政也随之转移到了六点钟,恰好是魏强背后的位置。 破解掉第一层诡计的魏强很是得意,这造成了一个短暂的反应迟钝,这对于从背后偷袭的颜政来说足够了。他自以为识破了圈套,却不知正是给自己埋下失败的种子。 未动用一管笔灵,就打败了一个笔冢吏。这固然有魏强未下杀手的缘故,但也可算得上是件功勋了。 颜政一脸赞赏地伸出手,对十九摆了摆指头,十九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按在罗中夏肩膀上,面色一红,赶紧缩回去。颜政这才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刚腾出空来的肩膀。 「你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只要你肯面对自己的命运,就能干得很出色。」 「我才不想有这样的命运。」 罗中夏苦笑着回答,对这些表扬显得有些窘迫,大概不是很适应这种场合。 「我们还是快走吧,还不到庆祝的时候。」十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我弄了一辆车,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加满了油。」 颜政一指还在昏迷中的魏强,问道:「这家伙该怎么办?」 十九耸耸肩:「就留在这里吧,一会儿佣人就会发现的。」 「打伤厨师,还偷车,现在的翘家女孩真是不得了啊!」颜政由衷地赞叹道。 一辆白色凌志在高速路上风驰电掣。十九戴着墨镜把着方向盘,一路上几乎要把油门踩到底。 「我们现在去哪里?」颜政问,然后瞥了一眼时速表,现在是一百四十公里每小时。 「进市里,去虹桥机场。我们去长沙,然后转机去永州。」十九盯着前方的道路。 颜政指了指时速表,「开这么快,不怕交警抓吗……」 「有这个车牌,就是开到光速也没人管。」 颜政吐了吐舌头,心想这诸葛家能为好大。 罗中夏没参与这次讨论,他躺在后座上心不在焉地睡觉。他盘算诸葛淳再能打也只是一个人,有十九和颜政助阵,估计没什么危险,何况说不定他们还没赶到,他就已经被费老他们收拾了呢。 他真正关注的,是彼得和尚口中的「绿天庵」。他恍惚记得彼得和尚之前曾经说过,绿天庵是怀素故居,不由得担心那里该和云门寺一样,藏着什么和尚的怨灵吧。 还有,会不会那里也藏着一枝什么管城七侯笔,他们骗自己过去只是为了开启封印…… 彼得是和尚,智永是和尚,辩才是和尚,这个怀素也是和尚,怎么自己总是在和尚堆里打转呢。 和前往云门寺一路上的企盼心情相比,现在罗中夏真是百感交集,心情复杂,若非信任点睛笔的指引,只怕早撒腿跑了。 他们三个到达虹桥机场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十九买好了三张飞往长沙的飞机票,罗中夏悄悄给彼得和尚发了一条短信「绿天庵见」,然后写下自己的航班号和抵达时间。这个举动他谁也没告诉,免得节外生枝。 「我去梳洗一下,你们在这里等我。」十九对颜政和罗中夏说,然后转身朝盥洗室走去。女孩子毕竟爱漂亮,不能容忍蓬头垢面的形象——即使是面对敌人,也要面色光鲜。等她走远以后,靠在塑胶椅子上的颜政双手枕头望着天,忽然感慨道:「不知然然现在在做什么?」 「你想人家小姑娘了?」罗中夏在一旁揶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颜政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再说了,自己哥哥当场跟着别人跑掉,当妹妹的性格再开朗,肯定也会留下阴影吧。」 「那倒是……」罗中夏还记得熔羽离开时候然然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对于一个瞎眼少女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太大的打击。他原本以为熔羽只是脾气臭,想不到还如此无情。 「这时候,女孩子需要的是一个温柔、英俊而且善解人意的大哥哥来抚慰,二柱子傻乎乎的,彼得师傅又是和尚,这工作舍我其谁啊!」 罗中夏大不服气:「我呢?怎么就不行?」 颜政冲盥洗室的方向勾了勾手指:「那位姑娘,就够你应付得了吧?」 「我何德何能。」罗中夏一阵怅然,也不知为何如此,「她之所以对我这么热情,只是因为我体内有她房老师的点睛笔罢了。」 颜政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说起来,这个房斌到底是什么人物啊,竟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 罗中夏摇了摇头:「不知道,十九没提过,我也不好问。」 「能被十九和诸葛家如此关切,又怀有点睛,想来是个强人,但若是强人,怎会被欧子龙和诸葛淳杀掉呢?」 「这些事情,跟咱们没什么关系,我只要退了笔就好。」 颜政咧开嘴笑了:「你听过一个墨菲定律吗?」 「什么?」 「e=mc^2。」 「这不是爱因斯坦的那个……」 「e代表embarrassment,m代表metastasis。这个公式的意思就是:麻烦程度等于一个人想摆脱麻烦的决心乘以光速的平方。」 「胡说……」 罗中夏知道是颜政信口胡说,但这事实却是血淋淋的。他只是为了退笔,却已经被卷入了两大家族的对抗、韦势然的阴谋和管城七侯的现世,真是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时他看到十九从盥洗室走出来,于是闭上了嘴。 很快广播里通知前往长沙的乘客开始登机,三个人上了飞机,坐在一排,颜政最里面,中间是罗中夏,外面是十九。颜政一上飞机就把头靠在舷窗上呼呼大睡起来。昨天折腾了一晚上,大家都很疲倦了。 罗中夏的安全带大概是出了点问题,满头大汗都没弄上。在一旁的十九用指头顶了他一下,低声骂了一句:「笨蛋。」然后探过半个身子去,帮他把安全带束好。这么近的距离,罗中夏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精致的鼻头上留有一滴香汗。 安全带折腾了一番,终于驯服地扣在了罗中夏身上。十九呼了一口气,重新靠回到座位上去。罗中夏也闭上眼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呃……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嗯?」十九原本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房斌……房老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十九沉默了一下,缓缓回答:「他是一个拥有伟大人格的人,是我的知己和老师。」 然后两个人再也没提及这个话题。 第十八章 笑夸故人指绝境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五卷·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 他们从上海坐飞机到长沙中转,长沙到永州每天只有三班飞机。他们又在机场多等了几个小时,最后当飞机抵达永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永州城区并不大,很有些江南小城的感觉,街道狭窄而干净,两侧的现代化楼房之间偶尔会有栋古老的建筑夹杂,让人有一种杂糅现代与古典的斑驳感。这里没有大城市的那种窒息的紧迫,总有淡淡的闲适弥漫在空气中。大概是入夜以后的关系,巨大而黑色的轮廓能给人更深刻的印象,淡化掉了时代要素,更接近古典永州那种深邃幽远的意境。 出租车里的广播吱吱啦啦地响着,播音员说今天东山博物馆发生一起盗窃案。颜政拍拍司机肩膀,让他把广播关掉,别打扰了十九的心情。后者托着腮朝外看去,窗外的街道飞速往后退走,车窗外经常有小店的招牌一闪而过,店面都不大,名字却起得很古雅,不是「潇湘」、「香零」就是「愚溪」。都是大有典故的地方。 永州古称零陵,缘名于舜帝。潇湘二水在这里交汇,胜景极多,单是「永州八景」就足以光耀千秋。历代迁客骚人留了极多歌咏词赋,尤以柳宗元《永州八记》最为著名。 十九在永州市柳子大酒店定了三间房,这「柳子」二字即是以柳宗元为名。等安顿下来以后,罗中夏和颜政来到十九的房间,商讨接下来怎么办。十九说费老给诸葛淳安排的任务是去湖南境内寻访笔灵,永州是其中一站。 自从笔冢封闭之后,除了一部分笔灵被诸葛、韦家收藏以外,仍旧有大批笔灵流落世间。数百年间,这些野笔灵便一直游荡,无从归依,就算偶尔碰到合意的人选,寄寓其身,也不过几十年岁月,等寄主死后便解脱回自由之身。 正所谓「夜来幽梦忽还乡」,这些笔灵炼自于古人,于是往往循着旧时残留的记忆,无意识地飘回自己生前羁绊最为深重之地。 因此,诸葛家和韦家历代以来都有一个传统:就是每年派人去各地名胜古迹寻访,以期能够碰到回游旧日的笔灵,趁机收之。虽是守株待兔之举,但毕竟不同于刻舟求剑,时间长了总有些收获。笔冢主人去后,炼笔之法也告失传,寻访野笔灵成为两家收罗笔灵的唯一途径,是以这一项传统延续至今。 既然诸葛淳在永州寻访笔灵,那么必然要去与之相关的文化古迹,按图索骥,必有所得。 可是按图索骥谈何容易。 永州是座千年古城,历史积淀极为厚重,文化古迹浩如烟海,每一处都有可能与笔灵有所牵连。比如他们所住的柳子大酒店不远处的柳子街,就有一座纪念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的柳子庙,内中碑刻无数。还有寇准所住的寇公楼、周敦颐曾悟出《太极图说》的月岩、颜真卿的浯溪碑林、蔡邕的秦岩洞等等。若是熟知各类典故的诸葛一辉,或许还有些头绪;但以他们三个的能力,面对这许多古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我们从绿天庵开始找起呢?」罗中夏小心翼翼地提议。 「哦?为什么?」十九看了他一眼。自从他智破了魏强的水经笔后,十九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很重视他的意见。 「我少读书,不知说得对不对啊。」罗中夏仔细斟酌着词句,仿佛嘴里含着个枣子,「这些古迹,应该只是那些古人待过一段时间的地方,总不能他在哪儿待过,哪儿就有笔灵吧?只有绿天庵,怀素在那里一住几十年,以蕉为纸,练字成名,连退笔冢也设在那里,有笔灵的机会比较大吧?」 颜政看了他一眼,奇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博学了?」 罗中夏掩饰道:「我一下飞机就买了份旅游图,照本宣科而已。」 就在这时,罗中夏和十九身上的手机同时响起。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话筒,低声说道:「喂?」 罗中夏的手机上显示来电的是彼得和尚,于是他赶紧走出房间去,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而且略带口音。 「喂,是罗中夏先生吗?」 「……呃,对,您是哪位?」 「我是永州市第三中医院的急诊科。是这样,刚才有一位先生受了重伤,被送来我们这里。他送来的时候,手里的手机正在拨你的号码,所以我们联系你,想核实一下他的身份,以及通知他的亲属。」 罗中夏一听,吓得跳了起来,声音都微微发颤:「那……那位先生是不是个和尚?」 「对,身上还有张中国佛教协会颁发的度牒,上面写的名字是『彼得』,我看看俗名是韦……」 罗中夏焦急地问:「那就是了!他现在怎么样?」 「他全身十几处骨折,目前还处于危险期,我们还在抢救。如果您认识他的家人,请尽快和他们联系。」 罗中夏急忙说自己就在永州,让对方留下了医院的地址,然后心急火燎地回了房间。回了房间以后,他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十九已经打完了电话,和颜政两个人面面相觑。看到罗中夏进来,十九晃了晃手机,用一种奇妙的语气说:「猜猜看是谁打来的?」 「欧巴马?」 「差不太多,是诸葛淳。」颜政接口道。 罗中夏张大了嘴,一个本来成为目标的人现在居然主动给他们打电话了,这个转折太意外了。 「他说了什么?」 「他还以为我在上海,对家里的变化浑然不觉,让我帮他查关于怀素的资料。」十九又补充了一句,「以前我跟他关系还不错,他经常拜托我查些资料什么的。」 「怀素?那岂不是说他的目标正是绿天庵吗?」 「很明显,中夏你猜对了。」十九钦佩地望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故意探了他的口气,他似乎今天晚上就急着要,看来是要立刻动手。」 说完十九飞快地把柳叶刀和其他装备从行李袋里拿出来,穿戴在身上。她看了看手表,说:「事不宜迟,我们不妨现在就去。诸葛淳既然要探访笔灵,肯定会选人少的时候,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正是个好时机。」她的表情跃跃欲试,已经迫不及待了。 颜政说:「可是,你们家来追捕诸葛淳的人在哪里?如果他们先走一步,或者刚好撞上我们,就麻烦了。」 十九略带得意地说:「这个没关系,我事先已经都打听清楚了。他们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来永州的人不会很多。我查过了一辉哥的行程,他们要明天早上才到。诸葛淳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今天晚上正是我们的机会!」 颜政和十九拔腿要往外走,罗中夏犹豫了一下,拦住了他们:「十九,能不能等一小时?」 「唔?怎么?」十九诧异道。 罗中夏觉得不说不行,于是就把刚才电话里的内容告诉他们,顺便把彼得和尚的来历告诉十九——当然,他隐瞒了彼得和尚来永州的目的和绿天庵退笔冢的真相。 「我知道你们诸葛家和韦家是世仇,不过彼得师傅曾经与我们并肩作战过,我希望去探望一下他。」 十九柳眉微颦:「……不能等事情办完再去吗?」 罗中夏道:「人命关天,他现在受了重伤,还不知能撑到几时。」 颜政一听受伤的是彼得,也站在罗中夏这边:「诸葛淳反正都在绿天庵,不急于这一两个小时嘛。」 十九左右为难,她握着腰间柳叶刀,葱白的手指焦躁地敲击着刀柄,却不知如何是好。颜政忽然拍了拍脑袋,拉开房间门,叫来一个路过的服务生。 「从永州市第三中医院那里搭车到绿天庵,能有多长时间?」 服务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对外地游客的宽容笑容:「这位先生大概是第一次来永州。永州市第三中医院和绿天庵都是在零陵区,只相隔一个街区而已。就算步行,十分钟也到了。」 颜政惊讶道:「什么?绿天庵不是在郊区的古庙里吗?」 服务生恭恭敬敬回答:「对不起,先生,绿天庵就在市区里,东山高山寺的旁边,如今已经是一个公园了。」 颜政回头望着十九,用眼神向她征询。十九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好吧……那我们就先去看你的朋友,但是要快,否则我怕诸葛淳会溜走。」 ※※※ 彼得和尚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具被白布包裹的木乃伊,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子。他觉得全身上下几乎都碎了,疼得不得了,身体就像一块被踩在地上的饼干,破烂不堪。 当他看到颜政和罗中夏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首先咧开嘴笑了:「如果我在天堂,为什么会看到你们两个?」 「喂喂,和尚不是该去极乐世界的吗?」颜政也笑嘻嘻地回敬道,把临时买来的一束淡黄色雏菊搁到枕头边。罗中夏看他还有力气开玩笑,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好久不见了,彼得师傅。」 两个人聚拢到彼得和尚的床前,一时间都有些故友重逢的喜悦,不过这种喜悦很快就被现实冲走。他们交换了一下各自分开的经历,话题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于是,你们就跟那位姑娘来到了永州,是吗?」彼得和尚望了望病房外面,感觉到一股强悍的气息。十九就在门外,但是她碍于两家的关系,没有进来,而是在走廊等候。 罗中夏问:「究竟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这倒巧了,那个人就是诸葛淳。」彼得和尚吃力地扭了扭脖子,苦笑着回答,脖子上的托架发出吱吱的声音。 原来彼得和尚接了罗中夏的短信以后,第一时间赶往永州,比罗中夏他们早到了几个小时。他不想等候,就自己去了绿天庵探路。殊料刚爬上东山的高山寺,就迎面碰到了诸葛淳。当日在法源寺的一战,诸葛淳和彼得和尚并没交手,但都认识彼此。这一次碰见,诸葛淳的反应却极为强烈,二话没说就动起手来。 墨汁铺天盖地泼洒过来,丝毫没留一丝余地。彼得和尚本来精研守御之道,可猝然遭到攻击不及抵挡,一下子被正面打中。在被打中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头部,可身体的其他部位就被墨汁重重砸中,肋骨、肩胛骨、股骨等断了十几处。他跌落山下,想拼起最后的力气用手机警告罗中夏,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颜政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当日在法源寺的一战,诸葛淳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滴墨汁,就已经把他砸得眼冒金星,何况这一次是全力施为。罗中夏早就在怀疑,医院和绿天庵相隔这么近,一定是有缘故的,想不到果然是这样。 「他出手之快,简直就像是气急败坏,有些蹊跷。」彼得和尚指出,「你们此去绿天庵,还是小心些的好,可惜我是不能跟随了。」 「彼得师傅您好好休息就是,我只是去退笔而已,不会节外生枝。」 「你究竟还是没放弃这个念头啊。」彼得和尚别有深意看了看他,罗中夏有些窘迫,赶紧把视线挪开。彼得和尚把视线转向颜政:「我的僧袍就挂在旁边,请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来给罗先生。」 颜政从他的袍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方砚台。罗中夏展开信,上面的墨字用正楷写就,一丝不苟,但是里面的内容,却和韦小榕留给他的那四句诗完全一样: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春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罗中夏放下信笺,盯着彼得和尚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得和尚缓缓吐了口气道:「我初看的时候,也很惊讶。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们之前一直理解错误,只看了第一句,便以为得了线索,兴冲冲直奔云门寺,其实这诗就要和后面联起来看,才有正确寓意。」 「什么?」 「你看第二句里『酒花春满』四字,酒花在诗词中常作『杯中酒涡』,比如『酒花荡漾金樽里,棹影飘飖玉浪中』,『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春满』意指嗜酒。智永禅师持节端方,而怀素却是一生嗜酒如狂,越是酒酣,兴致愈足,自称『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而『荼綍青』显然应该是个比喻,绿天庵本来是叫清荫庵,后来因为怀素种了十亩芭蕉用来练字,才改名绿天庵。」 彼得和尚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注意到的话,就该猜到,这诗中暗示的退笔冢,指的实在应是绿天庵的怀素,而非云门寺的智永。族长大概是注意到了这个错误,于是把这诗重新写了一遍,来提示我们真正的退笔之处,是在这里。」 「那么后面两句呢?」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我还没参透。」 罗中夏冷然道:「你分析得不错,但是却有一个矛盾。」 「愿闻其详。」 「这诗本是韦势然的阴谋,用来把我诱到退笔冢前好解放天台白云笔。如果他第二句有这样的暗示,我们又看透了先去绿天庵,那他的阴谋岂不是无法得逞?他何苦多此一举?」 这时候颜政在旁边插了一句嘴:「那如果这诗并不完全是阴谋呢?」 罗中夏一愣:「怎么说?」 「如果韦势然最初准备的是不同的诗,而小榕出于提醒我们的目的,在不被她爷爷发现的前提下暗中修改了一些细节。让这首原本故意引导我们去云门寺的诗中,多了一些关于退笔的真实资讯,瞒天过海,你觉得这种可能怎么样?」 「这怎么可能!?」罗中夏大叫。 「把所有的不可能排除,剩下的再离奇也是真相。」颜政理直气壮地说,他的「妇女之友」画眉笔也在胸中跳跃了一下,以示赞同。「反正我始终觉得,小榕不会背叛我们。」 「可韦势然和她还是在云门寺耍了我们!」 「那只怪我们笨,没注意到这诗中的寓意嘛,却不是小榕的责任。」颜政摊开手。「如果早意识到这一点,韦势然去云门寺埋伏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绿天庵轻轻松松退掉青莲笔了,可惜了她一片苦心。」 这时候病房外十九咳嗽了一声,示意时间差不多了。颜政和罗中夏只好先结束争论。彼得和尚劝他们说:「反正绿天庵近在咫尺,只消去一趟就知道真相了。」 罗中夏心中翻腾不安,他随手拿起那方砚台:「这个砚台是做什么用的?」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这是族长的嘱托,我想一定有所寓意吧,总之你收着吧。」罗中夏唔了一声,把它揣到怀里。 「你们去那里,可千万记得照顾自己……和对方,不要学熔羽那小子啊。」 「当然了,我们是铁交情,就算拿十本《龙虎豹》也不换哩。」 颜政乐呵呵地说,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罗中夏也拍了拍颜政的肩,对于这个大大咧咧的网吧老板,他一向是十分信任的。他现在接触的所有人,都是怀有什么目的,唯有这家伙洒脱随性,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就跟过来了。 两个人在即将离开病房的时候,颜政忽然回过头来问道:「然然和二柱子呢?」 彼得和尚浮现出夹杂着苦笑与安心的表情,语气枯涩:「他们,现在应该很好吧。」 颜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些失望。彼得和尚招了招手,让他过来,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 他们在病房里的谈话,十九一句话也没问。三个人离开医院以后直奔绿天庵。那个服务生果然没有说错,两地之间近在咫尺。他们过了马路,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东山。东山之上是湖南名刹高山寺,高山寺所属武殿的后侧,即是绿天庵。他们穿过怀素公园,绕过那一堆所谓的「洗墨池」、「练帖石」、「怀素塑像」之类崭新的伪古迹,沿着上山的石阶飞奔而去。 此时已经接近九点,空山寂寂,月明风清,白日里的游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古木参天,翠竹环绕,整个东山都笼罩在一片安详宁静之中。在一座现代化的都市之内居然有这样的一处隔离喧嚣的幽静所在,也算是相当难得。 他们没作片刻停留,很快把这些都抛在身后,脚下如飞,周围越发幽静荒凉。三个人一直跑到快接近高山寺的时候,忽然收住脚,一时间都怔住了。 眼前的石阶之上,仰面躺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这人一动不动,生死未明。再往上去,又看到另外一个黑衣人,匍匐于地。 等到他们视线继续延伸,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眼前短短三十几级台阶,竟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倒卧,如同大屠杀的现场,空气中甚至有淡淡的血腥之气。树木歪倒,落叶凌乱,就连青条石阶都崩裂出数道裂缝,可见战况之激烈。 十九忽然浑身剧震。 「这些……都是我们诸葛家的人啊!」 第十九章 夜光抱恨良叹悲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五卷·李白〈鞠歌行〉 听到十九这么说,罗中夏和颜政都露出震骇的表情。 诸葛家的人不是明天才到吗?怎么今天晚上就出现在这东山之上了?而且,看他们的样子,是遭受了袭击,究竟是谁干的? 罗中夏和颜政对视一眼,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一个名字:「韦势然」。 十九走过去,扳过一个人的脑袋来端详了一阵,强忍住震惊道:「不错,是我们的人,这些都是费伯伯的部下。」 死者全身扭曲,骨骼都弯成了奇怪的形状,毫无疑问是诸葛淳下的手。而另外一个死者死状更惨,他的脖颈被生生拗断,脖子上还有几个爪痕,像是被什么怪物掐住了脖子。 三个人在阴冷山林里陡然看到这么多死人,心中都掠过一阵寒意。十九胆子最大,声音也有些发颤:「他们虽然没有笔灵,实力也不能小觑。能够把他们打倒,一定是强大的敌人……」 「除了韦势然,我还真想不出有谁。」颜政道。罗中夏心里却有些怀疑,韦势然尽管可恶,不过他的风格似乎没有这么残忍。眼前的惨状如果是人类所为,那可当真称得上是丧心病狂。 空气中忽然隐隐传来一声呻吟,十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声音:「有活口!」三个人立刻四下寻找,最后在一棵柏树后面发现了那位幸存者。他蜷缩在柏树底下,奄奄一息,身边都是断裂的树枝。看来他是被抛到树上,然后跌落下来,树枝起了缓冲作用,这才救了他一命。 十九和罗中夏把他的身体放平,拍了拍脸,他嚅动一下嘴唇,却没什么反应。她抬头对颜政说:「你的画眉笔,能救他吗?」 颜政伸开十个指头,每一根都放着莹莹红光。前两天在诸葛家别墅醉生梦死,他已经把能力补充得气完神足。他伸出右手拇指,有些为难地说道:「用是可以用,只是我不知能救到什么程度。画眉笔毕竟不是治疗用的,我现在最多只能恢复到五分钟之前。」 「尽力吧!」 于是颜政伸直右手拇指,顶在了那人的腰间。红光一涌而入,瞬间流遍全身。那人躯体一颤,立刻被画眉笔带回了五分钟之前的状态——他的身体仍旧残破不堪,唯一的区别是神智还算清楚。可见他受伤的时间比五分钟要早。现在颜政所能恢复的,仅仅只是他受伤后还未流逝一空的精神。 那人吃力地动了动脖子,看到了十九,双目似蒙了一层尘土,喃喃道:「十九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快说!是谁袭击你们的!?」十九托起他的脖子,焦急地问道。 「怪……怪物……」那人嗫嚅道,眼神里流泻出恐惧,身体开始变软。 「什么怪物!?」 「笔……笔……」那人话未说完,头一歪,两只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即使是画眉笔,也仅仅只为他争取来五分钟的生命。十九缓缓放下尸体,双目开始有什么东西燃烧,原本的震惊与惊惶此时都变成了极度的愤怒。 「我们走!」 十九说,她的声音里蕴藏着极大的压强,随时有可能爆发。罗中夏不由得提醒她说:「现在可别轻举妄动,先看清形势。」 「我不会让他们白死的。」 月光下十九的脸变得无比美丽,也无比锐利,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喂,我是以朋友身份提醒你的。」颜政正色道,「现在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们三个伙伴的事,对不对?」 十九看了一眼罗中夏,默默点了一下头。 「很好,既然我们是伙伴,那么就该互相配合,互相信任。你如果太冲动,反而会害了我们大家。」 十九对这么尖锐的批评丝毫没有反驳。 「前面不知有什么敌人,我们得团结起来,统一行动,才有安全。」颜政忽然变成了一个政治老师,「如果把其他两个人视为肯把后背交给他的同伴的话,就碰碰拳头吧。」 三个人都伸出手,三个拳头互相用力碰了碰,相视一笑。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感慨?」罗中夏问。 「我以前做流氓的时候,打架前都会这么鼓励别人的。」颜政有点得意忘形地说,罗中夏和十九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三个人不再发足狂奔,他们放弃了山路,而是从遍生杂草的山脊侧面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免得被不知名的敌人发觉。 高山寺名为古刹,其实规模并不大。自唐代始建以来,历经几次兵乱、政治运动的浩劫,建国后一度改为零陵军分区干校校址,不复有当年盛况。现在所剩下的只有大雄宝殿和武殿两座暗棕色的古建筑,以及两侧的钟楼和鼓楼,骨架宏大,细节却破落不堪。此时夜深人静,寺内的和尚也都下山休息去了。空无一人的高山寺在月色映衬之下,更显得高大寂寥。三个人绕过一道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淡红色山墙,悄悄接近了正殿。 他们看到,殿前站着六个人。 站在最右侧的是诸葛淳,还是那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看得出他保养得很好;在他的身旁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戴了一副颇时髦的蓝色曲面眼镜。颜政一见到他,心中不禁一乐,原来这胖子就是当日被自己打跑的五色笔吏。而胖子的旁边,赫然就是罗中夏在韦势然的院子里看到的那个「冒牌老李」,但是他今天穿的是件黑白混色长袍,瘦削的尖脸没有半点血色,眼窝深陷,如同一只营养不良的吸血鬼。 但最让颜政和罗中夏震惊的,不是这些「熟人」,而是第四个人。 这第四个人身材长大,高近两米,一身橙红色的运动服被膨大的肌肉撑成一缕缕的,他披头散发站在那三个人身后,不时摇摆着身体,并低吼着。当他的脸转向罗中夏这边的时候,头发慢慢分开,露出一张年轻熟悉的脸庞。 是郑和! 罗中夏一下子觉得整个人仿佛被兜头浇了桶液氮。郑和现在难道不该是在医院里变成了植物人吗?怎么忽然出现在这永州的东山之上,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他再仔细观察,发现郑和的体形似乎是被生生拉长,比例有些失调,而且整个身体都透着惨青色的光芒,十分妖异,像极了笔僮,但比起笔僮的感觉要更为凶猛可怕。 站在这几个人对面的,正是诸葛一辉和费老。 他们两个周围一片狼藉,倒着五六个西装男子,瓦砾遍地。诸葛一辉也似乎受了重伤,勉强站在那里喘息不已。唯有费老屹立不动,背负着双手,夜风吹过,白发飘飘,气势却丝毫不输于对方四个人。 他们几个人谁也没放出笔灵,可笔灵们本身蕴藏的强大力量却遮掩不住,肉眼看不见的旋涡在他们之间盘旋,在空气中达到一个微妙且危险的平衡。 冒牌老李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尖细,很似用指甲划黑板,话里总带着一股话剧式的翻译腔:「我亲爱的费朋友,你既然不姓诸葛,又何必为守护这么一个家族的虚名而顽抗呢?」 费老冷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失去了忠诚部下的你,一个人又能挑战什么?」 诸葛一辉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怒道:「还有我呢!」话音刚落,诸葛淳手指一弹,一滴墨汁破空而出,正撞在诸葛一辉的胸膛。喀嚓一声,他的身躯横横被炸到距离罗中夏他们不远的水泥空地上,发出一声闷哼,再没力气爬起来。十九本来要冲出去扶他,被颜政和罗中夏死死拽住。 「诸葛淳!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费老动了动嘴唇,从嘴里吐出一句话。 诸葛淳满不在乎地抚摸自己的指甲:「费伯伯,你们来永州,不就是来抓我的吗?我这也算正当防卫。别以为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欧子龙那小子不小心,被你们给耍了,我可不会重蹈覆辙。你们公开宣布明天才到,却在今天晚上偷偷跑来,还自以为得计,真是可笑。」 「这么说,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诸葛淳搓了搓肥厚的手掌,得意道:「那可不止如此,我告诉你,那个十九也跟过来了,我已经把她也骗来这里。一会儿收拾完你,我就去收拾她。小姑娘那么水灵儿,肥水不能流了外……」 他话没说完,一股压力骤然扑面而至,竟迫得他把话噎了回去,朝后退了三步,脸憋得通红。 费老双眉并立,一字一顿:「你胆敢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笔灵揪出来,一截一截地撅断。」 诸葛淳见过费老的手段,也知道他也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不由得有些胆怯,白粉扑扑的肉脸上一阵颤抖。 冒牌老李见他被吓退,扬了扬手,把话题接了过去:「亲爱的费朋友,主人是如此的着急,以至于他没有太多耐心可以花在等待上。睿智的禽鸟懂得选择合适的枝条栖息啊。」 在场的都知道他想说的是良禽择木而栖,但他非要这么说话。 「你们的主人到底是谁?韦家的人吗?」费老不动声色地问。 冒牌老李发出一声嗤笑:「他们只是区区萤火虫而已,岂能跟太阳和月亮比光亮。」 「那你是谁?」 「在下姓褚,叫一民,命运女神治下的一个卑微子民。」 「无名小卒。」 费老缓缓放下双臂,两道青紫色光芒从指尖流出,一会儿工夫就笼罩了两条胳膊。他自身激发出的力量,甚至在高山寺的正殿前形成一圈小小的空气波纹,卷带着落叶、香灰与尘土盘旋。 这股力量一经喷涌出来,对面的几个人除了郑和以外,面色都微微一变,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个老头。褚一民道:「费朋友,我对你的执迷不悟感到非常遗憾。」 费老冷冷道:「你们不必再说什么了,我直接去问你们的灵魂。」 他这句话蕴藏着深刻的威胁,不是比喻,而是完全如字面的意思——他有这个能力和自信。 没容对方还有什么回答,费老开始一步一步迈向他们。他每踏出一步,石板地面都微微一颤,生生震起一层尘土。步履沉稳,极具压迫,双臂火花毕现,青紫光芒越发强烈。 四个人都感应到了这种压力,双腿都是一绷。褚一民连忙偏过头去,问诸葛淳他是什么笔。诸葛淳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凑上去对褚一民道:「这老头子用的是通鉴笔,可要小心。」 「通鉴笔!?那可是好东西……」 褚一民轻轻感叹道,舔舔自己苍白的嘴唇,露出羡慕神色。 通鉴笔的来头极大,它炼自于北宋史家司马光。司马光一生奉敕编撰通史,殚精竭虑,穷竭所有,一共花了十九年方才完成了《资治通鉴》,历数前代变迁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堪称史家不朽之作。司马光一世心血倾注于此书之内,所以他炼出来的笔灵,即以通鉴命名,守正不移。 寻常笔灵多长于诗词歌赋、书法丹青等,多注重个人的「神」、「意」;而这一枝通鉴笔系出史家,以严为律,以正为纲,有横贯千年道统的博大气度。 《资治通鉴》的原则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政道」,目的在于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能够由史入理,举撮机要,提纲挈领,从庞杂史料中总结出一般规律。通鉴笔也秉承此道,善于切中关窍,能觉察到人和笔灵散发出的意念之线,甚至可以直击笔灵本体。 诸葛淳压低声音提醒其他三个人:「绝对不能被他那只手碰到……他可以直接抓出笔灵,到时候就完全受制于人了……」 他话未说完,郑和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压力。他狂吼一声,扯下已经破烂不堪的运动服,像一头凶猛的黑豹挟着山风扑了过去。褚一民比了个手势,和诸葛淳与五色笔吏退开几步,打算趁机观察一下费老的实力。 「第一个送死的是你这怪物吗?」 面对郑和的暴起,费老丝毫不慌,双臂运处,通鉴横出。通鉴一共二百九十四卷,极为厚重,通鉴笔这一击可以说雄浑大气、严整精奇,极有史家风范。郑和比费老身躯大了三倍,非但丝毫没占到便宜,反而被震开了十几米远,背部重重撞到高山寺正殿的廊柱之上。整个正殿都微微一颤,发出破裂之声。 围观的三个人心中自忖,郑和这一击纯属蛮力,自己也应该能接得下,但绝做不到费老这程度。 郑和皮糙肉厚,看起来并没受什么伤,他晃了晃头,再度扑了过来。费老早看出来他是个笔僮,只是比寻常的笔僮强壮了一些,于是也不跟他硬拼,慢慢缠斗。 笔僮本无灵魂,纯粹是靠笔冢吏在一旁靠意念操作,如果笔冢吏失去了操纵能力,笔僮也就只是一个没思想的木偶罢了。通鉴笔飞速转动,如同雷达一样反复扫描整个空间,很快就捕捉到郑和有一条极微弱的意念之线,线的另外一端,恰好连着某一个人。 是诸葛淳。 费老不动声色,继续与郑和纠缠,身形借着闪避之势慢慢转向,步法奇妙。郑和空有一身力气,每次却总是差一点摸到费老衣角。两人且战且转,当费老、郑和与围观三人之间达到一个微妙距离的时候,通鉴笔突然出手了。 这一击电光火石,毫无征兆,郑和与诸葛淳之间的连线突然啪地被通鉴切断。费老骤然加速,影如鬼魅,围观三人只觉得耳边风响,他的手掌已经重重拍到了诸葛淳的胸前。 诸葛淳惨呼一声,从口里喷出一口鲜血。他顾不上擦拭,肥硕的身躯就地一蜷,试图逃掉。可为时已晚,费老双手一翻,附了通鉴笔灵的手指扑哧一声插入胸内,把他的笔灵生生拽出了一半。这笔灵外形精致,镶金嵌玉,可惜现在受制于人,只能摇摆嘶鸣,也陷入了极度惶恐。 这一管笔,名为「瘦金」,是宋徽宗赵佶所化。徽宗所创的书法「瘦金体」初看时纤丽柔顺,细品方能觉出深入骨髓的铁划银钩。这本是枝好笔,可惜赵佶本人性格侵染入笔,所以这笔虽有才能,气魄却是不大。尤其是当受制于人的时候,这瘦金就惶恐不安,似乎回忆起当年赵佶的遭遇。 「诸葛家规,叛族者死。」 费老阴沉沉地说了八个字,举手就要撅断瘦金笔灵。 就在这时,费老突然觉得一股急风袭来,他双手正拽着笔灵,动弹不得,随风而至的一股巨大的压力正中他小腹,眼前金星闪耀。费老心中有些吃惊,想不到还有人能跟上自己的速度,他只得松开诸葛淳的笔灵,运用通鉴笔反身切割,疯狂地把周遭一切意念联线都切断。 人类彼此大多靠感知而建立联系,通鉴笔切断意念之线,也就断绝了感知之路,实质上就等于「伪隐形」,使对方反应迟钝两到三秒。在战斗中,这几秒的差距可能就会让局势发生逆转。 褚一民和五色笔吏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下来,可那一股力量却似乎不受影响,以极快的速度又是一击。这一次被打中的是费老的右肩,费老身形一晃,下意识地双掌一推,用尽全力轰开威胁,同时向后跳去,一下子拉开了几米的距离。 这一连串动作只是在一秒之间,在外人看来就好像是费老身影一闪,回归原位,诸葛淳突然无缘无故倒地不起。 费老站在地面上,嘴中一甜,竟吐出血来。他的小腹与右肩剧痛无比,对方的物理攻击力实在惊人。如果不是他在接触的一瞬间用了缩骨之法,现在恐怕受伤更重。他环顾四周,发现攻击者居然是郑和。 费老大疑,他刚才明明已经切断了诸葛淳和这个笔僮之间的意念之线,就算这笔僮设置了自动,也断不会有如此精准的攻击动作。 他仔细观察了上身赤裸、露出膨大肌肉的郑和,发现他和普通的笔僮有些不同:虽然他神志不清,可双眸仍旧保有细微神采;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一般笔僮是通体青色,而郑和胸口却尤其青得可怕,明显比其他部位颜色深出许多。 费老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笔灵僮?」 通鉴笔再度开始扫描,这一次集中了全部精力在郑和的身上。在通鉴笔的透视之下,费老惊讶地发现,郑和周身没有任何外联的意念之线,而在他厚硕的胸肌之后心脏处,却有一团火焰伸展出无数金黄色的意念触须,藤蔓般爬遍全身,像傀儡的丝线一样从内部控制着身体。唯一没被意念触须占据的是他的脑部,那里尚还保有自我意识,但已经呈现出铅灰色,如同瘫软的棉线纠葛一团。 看上去,郑和的大脑机能已经完全失效,此时的他完全由胸内的那团火焰操纵。 「果然是笔灵僮!」费老怒吼道,「你们居然下做到了这一步!」 在一旁偷看的十九肩头一颤,面色苍白。罗中夏问她怎么回事,十九说笔灵僮是炼笔中的一门邪法。一般的笔僮,是用湖笔或宣笔炼成,只是湖、宣二笔没什么灵性,威力不大;但还有一种法门,是拿已经成名的笔灵与活人合炼在一起,炼出来的笔僮威力更大,且可继承笔灵的一些能力。但笔灵拥有自我的意识,被强行炼成笔僮之后,往往会喧宾夺主,侵噬人的精神,最终夺取了肉身作为傀儡,就如同郑和那样。 这门炼法要伤人命,有悖天和;而且拿笔灵炼笔僮,实在是暴殄天物——因此诸葛、韦两家都把这个列为绝对禁忌,严令族人不得使用。 想不到今天有人公然破禁,无怪费老如此愤怒。 笔灵僮把笔身深藏在肉身之内,分散去四肢百骸,深入腠理,如果不连同肉体一起毁灭,很难连根拔除。通鉴笔可以拔除所有笔灵,唯独这一枝却不行。如果要彻底剥离,费老必须要仔细把每一根意念触须都捋清理顺才行,那需要时间和对方的配合——这两样他都没有。 郑和缓了缓身形,再度吼叫着扑上来。他身上的笔灵身份还无法判定,但从膨大的肌肉可以猜测,必然是属于物理强化类型的。 通鉴笔毕竟脉出史家正统,严谨有法度。司马光当年编撰通鉴的时候,先请负责各个朝代的同修者做成通鉴长编,然后再自己亲为增削,是以笔力犀利持久。通鉴笔深得其神,上下挥斥,一道道严刚肃断的史训飞去,虽无法伤及本体,但把郑和身躯内向外散发的意念之线一一斩断。 郑和像是永远不知疲倦的猴子,不断在建筑之间跳来跳去,大幅移动,忽而飞到殿顶,忽而落到山墙边,有好几次甚至就落在罗中夏他们藏身之处周围。但他似乎对他们视若无睹,把注意力全放到了费老身上。 费老则以不变应万变,牢牢站在殿前空地,据圆为战。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你来我往,彼此都奈何不了对方。只可怜了高山寺的正殿与周围的厢房,在对轰之中不是被费老的笔锋削飞,就是被郑和巨大的身躯撞毁,砖瓦四溅,墙倾壁裂,足以让文物保护部门为之痛哭流涕。 时间一长,费老的攻势有些减缓,他刚才受的伤开始产生了负面影响,通鉴笔的扫描也不比之前那么绵密。 就在郑和刚结束一轮攻势的同时,费老忽然感觉背后有两股新的力量陡然升起。 「他们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费老暗想,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所有的光线都被一层黑幕阻断,冥冥中只有黄、青、红三色光线,如同三条纹路鲜明的大蛇游过来。 黄色致欲,青色致惧,红色致痿,正是可以控制人心志的五色笔。 费老冷冷一笑,史家最重品德,于是通鉴笔又号君子笔。君子慎独,不立危地,无欲则刚,这五色碰上通鉴,正是碰上了克星。 果然,那三束光线扫过费老身上,丝毫不见任何作用。费老见黑、白二色并没出动,便猜出这个笔冢吏的境界只及江淹,还未到郭璞的境界,更不放在心上。 不料那三束光线绕着费老一圈,却扭头离去,一根根全搭在了郑和的身体之上。只听郑和仰天一声凄厉的大吼,空气一阵震颤,他竟被同时催生出了最大的恐惧、强烈的欲望和最危险的境地三重心理打击,刺激肌肉又膨大了一倍,几乎变成了一个扭曲的筋骨肉球。 费老刚刚用通鉴笔切割开黑幕,就看到巨大化的郑和朝自己飞撞而来,速度和压迫力气都提升了不止一倍,简直就像是一个肉质化了的动力车组。费老躲闪不及,被撞了个正着,胸中气血翻腾。他拼了命使了一个四两拨千斤,把郑和拨转方向。惯性极大的肉球轰隆一声,正砸进了高山寺的正殿,撞毁了三、四根柱子和半尊佛像,整个建筑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真正的致命一击,才刚刚到来。 褚一民突然出现在费老身后,长袍之下,一只瘦如鸡爪的冰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费朋友,farewell。」 第二十章 寒灯厌梦魂欲绝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四卷·李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 费老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褚一民抓了一个正着,只觉得一股透彻的阴冷顺着指头渗入骨髓和神经。 费老毫不迟疑,双手回推。褚一民以为他想用通鉴笔抓住自己,慌忙小腹一缩。不料费老这一次却用的是正宗太极气劲,一记「拨云见日」结结实实打在褚一民肚子上。 褚一民吃了那一记打击,面容痛苦不堪,似哭非笑,整个人开始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他颀长的身子直直摆动着,如同一具僵尸,忽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那嗓子凄厉尖嘶,忽高忽低,在这空山夜半的古庙之外徘徊不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这诗句鬼气森森,光是听就已经让人不住寒颤,再加上褚一民本身的嗓音,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攫住人心。随着诗句吟处,一团白森森的幽灵从褚一民的背后飘出来。 这团幽灵形状飘忽不定,开始仿佛是枝笔的形状,后来竟幻化成一张惨白的人脸面具,附着在褚一民脸上,让他看上去表情木然。 费老刚要动,那一股凉气已经开始从肩膀向全身蔓延,这鬼气应和着诗的节奏,怨恨悲愁,缥缥缈缈地缠绕在神经之上。褚一民戴着面具,开始起舞,四肢节折,转腕屈膝,光凭动作就让人感觉到万般痛苦。费老看了他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心中一颤,愁苦难忍。 他运起通鉴笔唰地劈下来,用史家中正之心驱散悲思,又转向去抓那笔灵所化的面具。笔锋一晃,几乎要扯下面具。褚一民忽然又变了动作,面具耸动,一腔悲愁随着诗声汹涌而出。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动作悲愤激越,把诗者感怀之心表达得淋漓尽致。以面具覆面,纯以肢体表达诸般情感,是为演舞者最高境界。此时的褚一民完美地用动作把情绪传达给观者,堪称大师。古庙子夜,一个黑白袍人戴着面具起舞,这场景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史家讲究心存史外,不以物喜,但唯有悲屈一事往往最能引发欷歔,如屈原投江、太史公腐刑等等,后人每写史至此,无不搁笔感叹。是以这种情绪恰与通鉴笔的史家特质相合。加上费老受伤过重,通鉴已难支撑。 他为求不为面具感染情绪,只好闭上眼睛,沉声道:「原来是李贺的鬼笔,失敬。」 「居然被你认出来了,佩服。」褚一民戴着那面具说。 李贺生在晚唐,诗以幽深奇谲、虚荒诞幻而著称,人皆称其为鬼才。他一生愁苦抑郁,体弱多病,手指瘦如鸡爪,卒时仅二十七岁。他身死之后,笔灵被笔冢主人收之,但因为诡异莫测,在历史上时隐时现,到后来变成了一个传说,诸葛家和韦家谁都不曾见过。想不到这笔灵今天居然出现在东山之上。 戴着面具的褚一民一摇一摆,缓步上前,嗓子如同唱戏抑扬顿挫:「既已知鬼,其必有死。」鸡爪一样的白手伸开五指,如同五根钢针去抓费老的脑袋。 「住手!」 一道刀光闪过,唰地在那苍白的手上留下了好长一道血痕。褚一民突然受袭,慌忙把手缩回去。他的动作一乱,情绪感染力陡减。费老只觉得心中一松,哇地吐出一滩鲜血,面容瞬间苍老了不少。 十九、颜政还有罗中夏从山墙那边闪了出来。 诸葛淳见了十九,五色笔吏见了颜政,褚一民见了罗中夏,这三对人互相对视,彼此都露出一丝奇妙的表情。月明星稀,夜幕之下,高山寺前一下子陷入一种奇妙的僵局。 最初打破这个沉默局面的是郑和,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瓦砾碰撞声,硕大的郑和摇摇晃晃从正殿前站起来。他这一走,高山寺的大雄宝殿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 大雄宝殿倒塌之后,后面的武殿和那传说中的绿天庵遗址便进入众人的视线。绿天庵遗址尚在远处,薄雾蒙蒙,只看得到庵上一角。那栋武殿倒是看得清楚,这殿堂比大雄宝殿小了一些,木质结构,黯淡无光,比大雄宝殿还破落几分。 罗中夏看了一眼远处绿天庵的遗址,心中一阵天人交战。退笔之法,就在眼前,究竟是该如何是好……刚才战斗虽然剧烈,可那毕竟是别人的事情,严格来说和自己半点关系也无。他此来东山,真实原因并非是为了帮着十九报仇,完全是因为听说这里还有退笔之法的缘故。 他心里一时乱了起来。 这时诸葛淳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绢擦擦嘴角的血,掏出粉盒补妆,然后冲十九一笑:「哟,十九,你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十九柳目圆睁,一句话也不说。诸葛淳又道:「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山路湿滑,坏人又多,如果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 十九勃然大怒,一举柳叶刀就要动手。诸葛淳笑嘻嘻地把肥厚的手掌搁在费老头顶:「费老是山岳之重,缺了他,诸葛家会很为难啊。」 十九一怔,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你……」终究还是把刀放了下去。 费老喃喃道:「十九,快走,别管我。」诸葛淳手掌一用力,一道鲜血从费老白发间隙流下来。颜政悄悄绕着边靠近,运起画眉笔,想去帮费老恢复状态。突然一滴墨汁飞洒过来,正中他的手腕,登时给打折了。瘦金体惜墨如金,写出字来骨气坚实,瘦金笔射出去的墨汁威力自然非同小可。 「五分钟,五分钟以后,随便你怎么拍他。」诸葛淳咧开嘴,看来他对这几个人的能力特点已经了然于胸。他忽又转过头去嚷道:「成周,你看看谁来了。」 被唤作成周的五色笔冢吏走过来,他看到颜政,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眼神里有几丝胆怯,还有几丝愤恨。颜政一看是他,不禁笑道:「原来你叫成周啊,上次脸上的伤好了吗?」说完他威胁似地晃了晃拳头,让成周面色有些僵硬。 「今天……有褚大哥在这里,我不会怕你的!」成周试图说得强势,但怎么听都底气不足。他说完去看褚一民的方向。 褚一民此时还未摘下面具,面具白如尸骨,两个眼窝、口鼻处都是黑漆漆的黑洞,看上去几似骷髅。他走到了罗中夏的身前,微微弯下腰,一拂长袖,两人面向而立。 「罗朋友,长椿一别,好久不见,请接受一个老朋友的祝福。」 「你把我的朋友郑和怎么样了?」罗中夏没理他的问候,直接问道。褚一民面具后的表情不知是什么,这让他很不习惯,觉得难以猜度。 「郑和先生已经找到了他人生的价值,作为朋友,你该为他高兴才对。」 「什么价值?」 「能够和千年时光遗留下来的笔灵合二为一,为主人做一番前所未有的事业,难道不比庸庸碌碌过上一生更璀璨吗?」 「放屁!」罗中夏大怒,笔灵和自己结合,除了带来无数麻烦与危险以外,从来没半分好处。现在他看到郑和变成一头肌肉发达的怪物,更觉得褚一民在胡说八道。 褚一民歪过头去:「你是抱持这样的观点吗?」 罗中夏倒退了几步,青莲笔现,黑夜中显得格外醒目。郑和见了,眼神闪闪,沉沉地低吼着,褚一民一挥袍子,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后把脸上的面具褪去,对罗中夏道:「罗朋友,我也没想到今天晚上你也会出现在这里。既然来了,我们不妨做笔交易。」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大家都以为一场恶战免不了,可谁都没料到褚一民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颜政和十九都把视线投向罗中夏,罗中夏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道:「你想说什么?」 褚一民的神态如同古典话剧中的开场说书人:「我知道你的事情,一个为了失去而四处奔走的少年,一个渴望回归平静的疲惫灵魂,一个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的迷途羔羊。我们对此深表同情。」 「少说废话!」罗中夏怒道。他看了一眼远处的郑和,发现对方的眼神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 褚一民继续说道:「这里是怀素的故里,他的退笔冢可以帮你摆脱躯壳的桎梏。我猜,你是来退笔的吧?可是,你并不知道如何退掉,对不对?」 罗中夏不置可否。彼得带给他的那封信里,其实只是重复了韦小榕的那四句诗,并没有带来更多讯息。 「我们现在手里握有你需要的资讯,而罗朋友你则拥有我们所没有的。你与笔冢的世界本无瓜葛,我想我们可以进行毫无偏见的合作。」褚一民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扫视了一眼费老和十九。 颜政忍不住开口讽刺道:「这种骗局也太明显了吧,帮主。」 褚一民抖了抖袍子:「这并非是个骗局,我更愿意用另外一个词——双赢。」他又把注意力转回罗中夏:「你的青莲笔和点睛笔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个关键。我们告诉你进入绿天庵退笔冢的方法,你把它们退出来,交还给我们,然后各自在各自熟悉的世界幸福生活,直到终老。」 「而且我还会保证你这些朋友的安全。」褚一民又加了一句。 十九看罗中夏久久不回话,不禁急道:「你不能相信这些人!」 「我们是很有诚意的,十九小姐。」褚一民摊开双手,瘦削的脸上血色更加淡薄,如果他突然扑上去咬住十九脖颈,也不会有人奇怪,「否则我们会直接干掉你们所有人,然后从容收了你们的笔灵,让少女的哀鸣响彻这夜空——哦,不,那太丑陋了。」 「说到底,你们只是想要这枝笔灵吧?」罗中夏冷笑道,「别遮掩了,让韦势然出来见我。」 「韦势然?」褚一民先是一愣,随即耸了耸肩,「他不过是个不那么听话的危险玩具,当主人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就会去把他放回玩具盒子里,盖上盖子不再打开。」 罗中夏暗自挪动了一下脚步,原来他们不是一伙的。看来这青莲笔真是个好东西,韦家、诸葛家、韦势然,还有这些奇怪的人,他们都兴趣浓厚。 管城七侯也罢,笔冢遗产也罢,都与自己无关。既然与韦势然无关,褚一民的这个提议让罗中夏真的有些心动了。他想询问一下点睛笔,可后者却依然沉睡。「过多听从命运的指引,最后就会变成命运的囚徒。」这是诸葛一辉曾经对他说过的,点睛笔和毒品一样,用得太多有了依赖,以后就会无所适从。 罗中夏抬头望了望依然在半空绽放的青莲笔,叹了口气,最后还得他自己来做决定。每当命运发生变化的时候,他都想逃走,不想让自己承担这种沉重的责任——即使那是自己的命运。 「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 罗中夏保持着沉默。 「动手!」 十九突然大吼道,震耳欲聋,如椽巨笔如同一艘突然冲破冰面的潜水艇,昂然现身,一下子打乱了场上暂时出现的和平气氛。 这是罗中夏在刚才仓促之间想到的一个战术,充分考虑到了每个人能力的特点。自从打败魏强之后,他体内的一些东西开始觉醒了,这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如椽笔并不只是能放大刀锋,只要是非实体的东西,都可以放大。十九的声音经过增幅,变得无比巨大,足以震慑全场。 然后是颜政,他事先塞住了耳朵,一待十九的能力发动起来,他就趁着敌人短暂的停滞欺身杀入。一指向费老,一指向诸葛淳——诸葛淳刚才曾被费老所伤,而费老刚才还处于完好的状态,他们都会被画眉笔恢复到五分钟之前的状况。 而整个行动的核心是罗中夏。他在十九发动的同时,用青莲笔把李白诗「兵威冲绝幕」、「身将客星隐」、「戈甲如云屯」三句具象化,构成一个层层叠叠的防御网,隔绝成周、褚一民——尤其是隔绝郑和可能采取的救援行动。十九的如椽笔将把这种效果放大到极致。 只要救出费老让他恢复状态,那对方四个人根本就不足为惧。 十九眼看五分钟的时限即将过去,而罗中夏似乎忘了这回事,情急之下,不得不立刻启动这个战术。 攻势一发,全盘皆动。 被如椽笔增幅了的声音化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向四周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来,无论是武殿前的蟠龙石柱还是两侧松柏枝叶都为之一震。诸葛淳、成周、褚一民和郑和的耳膜突遭这奇峰陡起的声波压力,半规管内一阵混乱的鸣叫,行动一滞。 颜政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伸出双手食指,在声波来袭的同时扑向诸葛淳和费老。 而罗中夏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失去了罗中夏这关键一环,整个战术立刻失去了制胜的基础,立行崩溃。 而褚一民和郑和已经最先从声波震荡中恢复了神智。郑和身形一晃,横着扑向准备攻击的颜政,颜政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诸葛淳和费老身上,根本没想到有人会从罗中夏造成的漏洞攻过来。 郑和的巨大身躯赋予了他巨大的动能,颜政虽然皮糙肉厚,被他从侧面撞过来也不免全身剧疼,双指在距离诸葛淳和费老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郑和挥拳乱砸,迫使颜政节节后退,同时不得不不停消耗宝贵的画眉笔,修补自己被郑和砸断的筋骨。 而十九本来应该是辅佐罗中夏强化青莲笔的防御效果,这一下子扑了空,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整个构筑的计划完全坍塌了。 她陷入迷茫的同时,褚一民恰好刚刚恢复。他毫不迟疑地再度催动鬼笔,白色的面具重新覆盖了苍白的脸。 十九很快意识到罗中夏没有动作,她顾不上去质问他,抽出刀来,试图直接去斩诸葛淳。这时一个白色面具黑白袍子的舞者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十九举刀狂攻,舞者扭曲着关节,似乎彻底投入全身心于此,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一丝不苟。 缠斗了数个回合,十九发现自己竟逐渐被对方的动作所吸引。鬼笔敏锐地洞察到了她心中偏执之处,以巧妙的动作牵引出愤怒。十九没有费老那种定力,被复仇的火焰冲晕了头脑,眼前闪动的白色面具如同在拷问心灵,她的动作更加狂乱,攻势固然愈加猛烈,破绽也是大露。 成周在一旁见褚一民已经得手,立刻施放出五色笔的青色光线,缠上十九。十九眼前立刻出现了她最害怕的东西——被割断了喉管的房斌尸体。尸体还在抽搐,大量的鲜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仿佛一个被针扎漏了气的气球。 内心无以复加的愤怒突然遭遇了最深层次的恐惧,就好像灼热的岩浆泼上了北极冰山。十九的内心实在无法承受这种折磨,面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不禁发出一声凄凉的惨呼,手中钢刀没拿稳,竟当啷一声落到了地上。 褚一民见机立刻上前,用手轻轻拍了拍十九肩膀。十九顿觉全身冰凉,鬼气侵入四肢神经,使她动弹不得。 那边郑和与颜政的战斗也已经结束,诸葛淳的墨汁攻击和郑和狂飙式的乱打合在一起,颜政终于不及恢复,被打翻在地,诸葛淳得意扬扬地踏上一只脚。 一瞬间混乱的场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除了费老,瘫倒在地的又多了十九和颜政。 唯一仍旧站在原地的只有罗中夏,他从刚才就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远处的绿天庵。 「罗中夏,你这个混蛋!」 十九颤抖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嚷道。颜政躺倒的姿势虽然狼狈,也勉强仰起头,用极少见的严重口气道:「哥们儿,这可就真有点不地道啊……」话没说完,诸葛淳一脚踏过去,迫使他闭上了嘴。 「我是否可以视此为罗朋友你的决定?」褚一民离开十九,抹下面具,满意地垂下袍袖。 「是的。」罗中夏的声音干瘪无力。 第二十一章 咆哮万里触龙门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公无渡河〉 「呵呵,能准确判断形势的人才是英雄。」褚一民脸上的皮肤在肌肉的牵动下抖了抖,算是笑过了。 罗中夏此时的面色不比他强多少。这位少年故意不去看被缚的两个人,任凭头顶青莲鸣啾,冷冷说道:「我要你保证他们三个人的安全。」 褚一民弹了弹手指,示意诸葛淳放开颜政,把他们三个摆在山墙根下。然后褚一民走过去,用鬼笔在每个人肩上拍了拍。三缕阴白的气体飘入囚犯体内,他们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 「别担心,这只是预防措施。」褚一民看了一眼罗中夏,道:「我保证目前他们不会受到任何肉体的伤害。」 「肉体伤害?那你刚才对他们做了什么?」 「哦,那三缕气息叫做长吉诗囊,是我这李贺鬼笔的精华所在,你可知是什么?」 「反正不是好东西。」 褚一民不以为忤,反而朝天稽首,神态恭敬:「罗朋友你该知道,纵观千古,李贺李长吉作诗是最耗心力的,用心至极,冠绝诗史。旁人赋诗,最多不过『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而李贺则是燃命焚神,以自己生命赋诗作句。他在生前习惯在坐骑边放一个诗囊,新得了句子就投入囊中,回家整理。他母亲抄检诗囊时曾感慨道:『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李贺呕心沥血,才成此诗囊,所以这个浸染了李贺生命的长吉诗囊,天生能够吸吮人心精气,在囊中化诗。我刚才各自为他们三个心脏处系了一个长吉诗囊,现在他们就和李贺一样,呕心沥血,一身精气慢慢贯注在诗囊之中……」 「你……」罗中夏大惊。 褚一民一摆手:「别着急,这诗囊吸收的速度,我可以控制。只要你在规定时间内出来,并如约退笔,我保证长吉诗囊对他们造不成任何损害。」 罗中夏扫视了一眼,发现十九和颜政失去了神智,各自闭着眼睛,看不见的精神开始朝着诗囊汇集。尽管他们还能听到,可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他放弃似地垂下了肩膀,摇了摇头:「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褚一民一指远处夜幕下的建筑轮廓:「那里就是绿天庵,罗朋友你是否知道?」 「知道,怀素故居,退笔冢就在那里。」 褚一民摇了摇头:「所以说若不跟我们合作,罗朋友你今世怎样也不可能得到灵与肉的解脱。世人的迷茫总会使真实偏向。」 罗中夏心中着急,他却还在卖着关子。褚一民继续操着翻译腔儿道:「世人都以为绿天庵就是怀素故居,却不知道真正的绿天庵,早就已经毁于战火,在历史的长河中消逝。退笔冢也已经早不存在。」 罗中夏听了脑子一嗡,心中大乱,难道说自己这一趟又白来了不成。 「现在的绿天庵,不过是后人重修以资纪念,与真正的绿天庵并无半点瓜葛。」褚一民顿了一顿,遥空一指,「罗朋友你需要关注的,是武殿之前的四条龙。」 所有人都朝武殿看去。大雄宝殿已经被郑和毁掉,那建筑倒看得清楚。殿前有青石柱四根,柱上都蟠着浮雕石龙。奇特的是,武殿建筑颜色灰暗,石柱表面也剥落不堪,柱础与柱头的云纹做工粗糙,而这四条石龙却精致无比。一条条体形矫健,鳞片龙须无不纤微毕现,龙头摆动,做腾云之势,极为夺目——和整个武殿的风格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那龙不是雕出来,而是飞来的一样。 「大家历来以为这四条石龙是修建高山寺的时候所雕,可惜他们都错了。这龙的名字,叫做蕉龙,与怀素渊源极深,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什么渊源?」罗中夏急躁地追问。 「据说怀素临终前曾经遭遇大险,于是以指蘸墨,凝聚毕生功力写下四个草书的龙字,把退笔冢封印起来。这些狂草龙字变成石龙留在东山之上,一直守护着那里。后人若要进入退笔冢,就必须使蕉龙复生游动,才能现出退笔冢的所在。本来今晚我们打算自己动手,没想到罗朋友你会出现。你身上有点睛笔,画龙点睛,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 罗中夏忽然觉得肩上很沉,他讨厌承担责任。 「而进入的办法,就着落在这块石碑上。」褚一民的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块古碑,碑身粗砺,剥落严重,上面的凹字龙飞凤舞,罗中夏几乎认不得几个。不过碑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灵气,罗中夏在笔灵世界浸染久了,已经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这是怀素的真迹《千字碑》,今天我们刚刚从慷慨的博物馆朋友那里借来的,是一把钥匙。一会儿我会用《千字碑》镇在殿前,你用点睛笔点醒那些蕉龙。等到群龙游动,入口自然就会显现出来。你进去就是,就像进自己家门一样简单。」 「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会,怀素能有什么危险,他只是个书法家。」褚一民轻松地回答。 看来你没听过辩才和尚的故事,罗中夏心想,然后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怀素花下如此心血封住那里,自然隐藏着笔灵——当然这个无须罗朋友你来担心,你只要进去把你自己的笔灵退掉,还给我们就是。」 罗中夏注意到他用了一个还字。 随即褚一民让诸葛淳和成周守住那三个俘虏,郑和用健硕的身体扛起石碑,跟着褚一民和罗中夏来到了武殿之前。 走近之后,石龙的形象看得愈加分明。一排四根木柱,柱上龙爪凌空,栩栩如生,只是每一条石龙都目中无睛,双眼都是半个光滑的石球,如同盲人瞽翁,让整条龙失去不少神韵。 褚一民走到殿前,让郑和把石碑放下。他围着《千字碑》转了几圈,忽然一掌拍下去,碑面登时龟裂,一代古碑,就此毁完。很快罗中夏注意到,诸多草字中留存的灵气开始顺着裂隙流泻而出,逐渐流满了整个武殿院前,怀素的精神充满整个空间。 柱上的四条石龙受此感应,似乎泛起了几丝生气,鳞甲甚至微微翕张。 褚一民对罗中夏做了一个手势:「请!」 罗中夏此时已经没有了选择,他定了定神,把青莲笔收了回去,唤出了点睛笔。点睛笔甫一出身,就感应到了那四条石龙的存在,跃跃欲试。它甚至不用罗中夏催促,自行飞了过去,泛起五彩崇光,依次在石龙眼中点了八下。 尽管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四条石龙被点了眼睛之后,一层光鲜色泽以眼眸为点,迅速向全身扩散开来。很快整条龙身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沉积在体外的千年尘埃纷纷剥落。武殿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没过多久,这四条石龙已经完全褪掉了石皮,周身泛绿,龙鳞却是纯黑,正是怀素写在蕉叶上的墨迹。它们从柱上伸展而下,盘旋蜷卷,从容不迫地四处游走,仪态万方,视一旁的三个人如无物。莫说罗中夏,就是褚一民也直勾勾地盯着,不肯移开视线一瞬。 很快四条龙汇聚到了一处,用颀长的身体各自摆成了一个草体繁写的「龙」字,每一个「龙」字都造型各异,各有特色,字架之间充满了癫狂、豪放、自在的气迈,即便不懂书法的人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心灵震撼,仿佛整个宇宙都变成空虚,任凭这龙字腾挪驰骋,汪洋肆意。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逐渐从这四字中显现出来,它浮在半空,如同一个异次元的入口,洞形如冢门。 褚一民一推罗中夏肩膀,道:「罗朋友,你的解脱之道,就在眼前了。」 罗中夏心脏急速跳动,他的双腿开始有些发软。在褚一民的催促之下,他硬着头皮朝前走去。说来也奇,他一接近冢门,冢门立刻变长变宽,大小刚可容罗中夏一个人通过。 罗中夏闭上眼睛,心中一横,一步迈了进去。他整个人进入的一瞬间,冢门突然收缩成一个小点,然后彻底消失于虚空之中。从旁观者看来,就好像是他被黑洞吞噬了一样。 褚一民看着冢门消失,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他挥挥手,让郑和站到一旁,眼睛一直盯着那四条仍旧盘旋游走的蕉龙。 ※※※ 在武殿的外围,诸葛淳和成周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三个已经被诗囊控制了的人。 诸葛淳已经重新补好了妆,成周虽然觉得还不如不补,可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把视线挪开,盯着那三个人苍白的脸。诸葛淳蹲在费老身前,用肥胖的手拍拍他的脸,开始浮现出久受压抑后的复仇快感。 「费老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惜你现在落在我手里了。」 费老没有回答,一直保持着沉默。 「老子哪里不如人,你和老李总是厚此薄彼。现在你知道错了吧?胜利的是我!」 诸葛淳又走到了十九身前,这一次他的手在她脸上抚摩得格外久:「十九啊十九,以后叔叔我会好好疼爱你的。」十九蒙受这种耻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俏丽的脸庞看不到什么表情。他摸够了,重新站起身来,根本没有理睬颜政。 成周望了望武殿,忽然问道:「说起来,褚大哥为什么让那个小鬼头进去啊,不怕他耍什么花头吗?」 诸葛淳不屑地发出嗤的一声:「他能耍什么花头,他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哩。」 「啊?褚大哥不是说跟他交换吗?」 「别傻了,谁会遵守诺言。」诸葛淳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悠然自得,眼神里露出几丝得意,「你懂什么,那个怀素的退笔冢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守门的蕉龙对擅自闯入的人丝毫不会客气——要不这一次为什么主人派了这么多人来。原本我们打算硬闯的,现在好了,既然有主动送死的傻小子,我们倒是省心。」 成周恍然大悟,可转念一想:「可是……他死了我们也没好处啊?」 「你真是个笨蛋,难怪总领悟不了五色笔的郭璞境界。人会死,笔灵却不会。等到那个小鬼傻乎乎地进了退笔冢,蕉龙就会杀了他。他这一死,青莲笔和点睛笔不就顺理成章地解放了吗?到时候我们一举两得,既收了青莲和点睛,又可以削弱蕉龙的能力,到那时候再从容闯入,就能找到主人想要的那第三枝……」 说到后来,诸葛淳声音低不可闻。 「好计,好计!褚大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算计这么多,真是厉害。」成周又补充了一句,「诸葛兄您能觉察到这些,也可称得上是褚大哥的知己了。」 诸葛淳听了奉承,笑得脸蛋颤颤,不禁得意道:「这一次出动,大伤诸葛家的元气,收了青莲、点睛二笔,还打开了绿天庵的退笔冢,可以说是功勋卓著。主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们两个聊得开心,却没注意到身旁的颜政眼皮突然牵动了一下,胸前一串佛珠自行转动起来。 ※※※ 罗中夏最初的感觉是一阵迷茫,就好像上次被熔羽拽入沧浪笔的领域里一样,无上无下。随即他眼前一亮,身体一沉,双脚立刻碰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原本他以为退笔冢和古墓派差不多,阴森恐怖,却没想到眼前阳光和煦,碧空如洗,出现在身前的竟然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小路。小路两侧荷花满塘,清澈的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扑鼻的清香。远处堤岸之上蕉树成荫,蕉叶飒飒,如绿波荡漾。其间隐约有座篷顶田舍,俨然一幅随兴恬静的田园风光。 他迟疑地走了两步,以为这是一种幻觉。可是这风、这泥土和荷花的味道无比真切,让罗中夏一瞬间恍惚觉得刚才的一切才是南柯一梦,现在才真正回归到真实的本源。 罗中夏缓步向前慢慢溜达着,边走边看,心中不安逐渐消失,步履逐渐轻松,整个人如同融化在这一番暖日野景之中。 快接近那间田舍的时候,罗中夏突然停住了脚步。 两侧的水塘突然荷花攒动,水波翻滚,紧接着四条大龙徐徐从水面升起,看它们的蕉绿身躯以及墨色鳞片,就是刚才那四条没错。这四条蕉龙伸出三分之二的身体,居高临下用点睛之眼睥睨着这个小小人类,然后长啸一声,气势汹汹地从四个方向朝罗中夏扑过来,鳞爪飞扬。 罗中夏吓得浑身僵硬,肌肉紧绷。他曾经靠一只假龙吓跑了欧子龙,如今却见着真龙了!他花了两秒钟才做出反应,胸中一振,青莲笔应声而出。 青莲一出,那四条龙的动作登时停住了。它们就像是被绒毛草吸引了注意力的小猫,一起歪头盯着青莲笔,身体微微摇摆,刚才的攻击性消失了。罗中夏不敢擅动,心里拼命在想到底有什么诗句可用。还没等他想出来,四条龙又动了,它们卷曲着修长的躯体凑到罗中夏身前,用鼻子去嗅,如同家犬一般。 罗中夏甚至可以闻到它们喷吐出来的气息,那味道清香如蕉叶,丝毫不臭,倒不难闻——可这种被巨大的怪物闻遍全身的感觉,让他的鸡皮疙瘩层出不穷。青莲笔悬在头顶,似乎颇为激动,这种反应只有在天台白云笔出世的时候才有过。 这时,一个声音从远处田舍中传了过来。 「来的莫非是故人?」 四条蕉龙一听这声音,立刻离开罗中夏,摆了摆尾巴,扑通扑通跳回到水里去。罗中夏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位清癯的僧人从田舍走了出来。 那僧人穿着一身素色袍子,宽大额头,厚嘴唇,就和这山水田园一样淡然平和,唯有一双眼睛闪着无限神采,如夜空之上的北极星。 想不到在这一片世外桃源之内,居然还有人! 罗中夏还以为他问候的是自己,结果刚要作答,却发现这和尚正抬头望着青莲。 和尚端详片刻,忽然抚掌喜道:「原来是太白兄,好久不见。」 青莲震颤,也是十分激动。 和尚侧过身子,看了罗中夏一眼:「请来敝庵一叙。」语气自然,也不问来历目的,仿佛认识许久。罗中夏见他没什么恶意,就跟着进去,心中却是一阵嘀咕。 这庵前挂着一块木匾,上书「绿天庵」三个字。罗中夏心中一动,莫非他就是…… 庵内素净,只有一张木榻、一张长桌、两张绳床、一尊佛像。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不过已经许久未曾动过。倒是床头散落着几片芭蕉叶子,其上墨迹未干。和尚拿来两个木杯,将其中一杯递给罗中夏:「太白兄,我知你好饮,可惜这里无茶无酒,只好以净水一杯聊作招待了。」 罗中夏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清凉柔滑,沁人心脾,整个灵魂似乎都被洗涤。他放下杯子,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呃……这位大师,您是怀素?」 和尚淡淡一笑:「那叫怀素的和尚,已经死了许久,在这冢中的,无非是一个无所归依的魂魄罢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么说,您是怀素的魂魄喽?」罗中夏不甘心地追问。 「正如你是李太白,你又不是李太白。外面一个绿天庵,这里也有一个绿天庵。」和尚戏谑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对罗中夏说,还是对青莲笔说。两人一时无语。怀素起身又为他倒了一杯水,徐徐坐了回去。 罗中夏没想到这绿天庵内,藏的却是怀素本人。千年前的古人,如今竟鲜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个传说中的名人,这让他心潮起伏,有些异样的激动。 罗中夏见怀素久久不言,忍不住开口又问:「大师跟李白很熟吗?」 「有一面之缘,不过胜知己多矣。」怀素看了他一眼,「太白兄,你怀中可有东西?」 罗中夏这才想起来,那方宣砚一直搁在怀里,连忙取出来交给怀素。怀素接过砚台,伸出手去慢慢摩挲,神情不胜怀念:「『宣州石砚墨色光』,想不到他还保管着此物。」 他见罗中夏不解,又笑道:「这是故人旧物,你可知刚才若非蕉龙嗅到这砚台的气味,只怕太白兄才一踏进这绿天庵,就被那四条龙吃了呢。」 「什么!?」 「此砚为宣砚,乃是我送给一位故友之物。蕉龙识得这东西,所以把你也当作那人,否则……」 罗中夏这才知道,自己被褚一民摆了一道,若不是韦定邦有先见之明,自己又坚持在来东山之前去探望彼得和尚拿到这砚台,也许就莫名其妙地挂了,后背不禁有些冷汗。 「我那位故人,想不到他居然把这东西给了你。」 「那位故人……是谁?」 「是一位叫做韦定邦的年轻人。」 罗中夏心头一颤,原来韦家族长早已经来过这里。他想起彼得和尚曾经提过韦定邦横死之时,身上早已经没了笔灵,看来他就是退在了此地。如此说来,退笔之事,并非虚妄,他又是一阵狂喜。 窗外蕉树林发出风过树林的沙沙声,间或一两声鸟鸣,此时该是绿天庵世界的午后。怀素推开木窗,让林风穿堂而过,一时间沉醉其中。他回过头来,道:「太白兄,你观这自囚之地,却还不错吧?」 「自囚?」 「心不自囚,如何自囚?」 这种禅宗式的机锋,罗中夏根本不明白,他只能傻愣愣地回答道:「那就没得可囚了吧?」 怀素抚掌大笑,赞道:「太白兄好机锋!」 罗中夏大拙若巧,无意中却合了禅宗的路子。 「你可知怀素和尚为何在此地吗?」 罗中夏摇了摇头。 「你既然身负笔灵,想来该知道笔冢主人了?」 「嗯,听过。」 怀素把头转回窗外,口气全用第三人称,似是在说别人的事:「此事就是由他而起。那怀素和尚在临终之时,有一位先生来榻前找他,自称是笔冢主人,要把他炼成笔灵,说以后书法便可长存于世。怀素和尚愚钝,一世不拘于酒笔,只求个自在,又何必留恋什么笔灵呢。可笔冢主人再三勉强,于是怀素和尚捡来四片蕉叶,倾注一生功力写下四个龙字,然后神尽而亡。一缕魂魄不散,用这四个龙字化成一尊退笔冢,自囚于内,以示决心,迩来已经有一千七百余年了。名为退笔,实为退心。」 罗中夏默然,庵外那一番景象原来全是龙字所化,而眼前这个怀素,只是一个鬼魂罢了。为了不被炼成笔灵,拘束形体,他竟选择在这方寸之地自囚千年,可称得上是大决心了。「再三勉强」四个字轻描淡写,不知后面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 怀素抬眼看了眼青莲笔,问道:「太白兄神游宇外,纵横恣意,青莲又怎么会甘心为笔冢主人之仆呢?」 罗中夏连忙解释道:「这枝青莲,只是遗笔,真正的青莲笔已经不在了。」然后他把青莲笔虽名列管城七侯之一,却从未受过拘羁的事情告诉怀素。怀素听了,颇为欣慰,连连点头道:「太白兄不愧是谪仙人,和尚我愚钝,只好用此下策,太白兄却洒脱而去,可比和尚境界高得多了。」 罗中夏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那诗的第三句「手辞万众洒然去」,莫非是指这个?他一转念,惦记着十九和颜政他们的安危,截口道:「大师,我此来是为了退笔。」 「退笔?」怀素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错!退笔。」罗中夏把此事前后首尾说了一遍,怀素笑道:「原来太白兄也未能堪破,来这里寻个解脱。」 「希望大师能成全……」 「你觉得此地如何?」怀素答非所问。 罗中夏不知道他的用意,谨慎地回答道:「还,还好……蛮清静的。」 「既如此,不妨与我在此地清修,不与世俗沾染,也就无所谓退与不退了。」 罗中夏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怀素还要说些什么,忽然窗外景色一滞,从极远处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呼喊着,令这绿天庵的幻景也为之波动。 怀素伸出指头,在空中一划,凭空截出一片空间,可以窥到外部世界的动静。罗中夏只看了一眼,觉得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颜政和十九正在武殿之前拼命抵挡着褚一民、郑和等四人的攻击,一边朝着退笔冢狂喊: 「罗中夏,快出来,那里危险!」 第二十二章 爱君山岳心不移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卷·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 就在罗中夏刚刚进入绿天庵的时候,颜政居然动了。 在医院临走的时候,彼得和尚交给他一串檀香佛珠,交代说「此去东山,凶险一定不小,这串佛珠是我的护身之物,凝聚了我一身守御的能力,也许能派得上用场」。 当诸葛淳和成周闲聊之际,这佛珠觉察到主人身陷险境,于是自行断裂,檀木制成的珠子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竟像水滴入地一样消失不见。过不多时,有淡紫色的雾气蒸腾而出,笼罩颜政全身。长吉诗囊受这佛雾的干扰,对全身的控制力度有了轻微的减弱,颜政神智有些恢复,发现自己只剩下一根小拇指能动。 但这就足够了。 他暗中勉强运起画眉笔,贯注于小拇指上,朝着自己一戳,压力登时大减。褚一民给他锁上长吉诗囊还不足五分钟,因此他恢复到五分钟前的状态,刚好能去除掉诗囊的威胁。 颜政刚一恢复,就听到诸葛淳和成周的对谈,得知罗中夏中了褚一民的奸计,贸然踏入绿天庵,如今生死悬于一线。他是个爽朗人,虽然觉得罗中夏那件事做得不够地道,但体谅他有他的苦衷,只是过于轻信他人;如今身陷死地,自己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他暗地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画眉笔还剩下五发,勉强够用了。他转头去看,费老受伤已久,画眉笔怕是派不上用场,眼下只有救出十九来,才能有些胜算。于是颜政悄悄朝十九的身边挪去,诸葛淳和成周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恢复过来,还在抽烟聊天,他趁机竖起无名指,捅到了十九的身上。 十九事先并不知道颜政的举动,所以她甫一恢复,立刻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呼气惊动了诸葛淳和成周,他们一见两名俘虏居然摆脱了诗囊的控制,大惊失色。 颜政见势不妙,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来撒将出去,大喊一声:「看我的五毒迷魂烟!」然后掠起十九朝旁边蹿去。 这一招还真唬住了诸葛淳和成周,两人一听名字,都停住了脚步。成周指望诸葛淳上前,诸葛淳又怕伤了自己肌肤,这一犹豫,颜政已经抱着十九跑出去好远。 他把十九放下,顾不得细说,只急切道:「你刚才也听到了吧?罗中夏有危险,我们去救他!」 「救他?」十九一阵发愣。 「对,救他!也是救你的房老师的点睛笔!」 颜政大吼,十九不再说话,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披到前面来的长发咬在嘴里,两人朝着武殿跑来。 此时褚一民和郑和还在殿口,期待着那四条蕉龙吞下罗中夏,把青莲笔和点睛笔吐出来。颜政和十九的到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阻拦。颜政和十九踏进殿前院落,一眼就看到那四条游龙,却不见罗中夏的踪影,看来情况很是不妙。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大声喊道:「罗中夏,快出来!那里危险!」指望在某一处的罗中夏能听到,及时抽身退出。 「罗朋友已经听不到你们的呼喊了,他大概正在被蕉龙骨碌骨碌地消化吧。」 褚一民阴恻恻的声音传来,他和郑和,以及尾随赶来的诸葛淳、成周站成一个半圆形,慢慢向两人靠拢过来。现在俘虏绝对逃不掉,于是他们也不急。 「你在放屁,算命的说罗中夏有死里逃生的命格,你说对吧?」 颜政在这种时候,还是不失本色。十九面色沉重地「嗯」了一声,眼神闪动,浑身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你们,你们干嘛如此维护他?」褚一民嘲讽道。 颜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乐意。」 这个理由当真是无比充分,从古至今,没有比这个更有力、更简洁的了。 「很好,我本来想留下你们献给主人。既然你们有决心,那就为了这种伟大的友情去死吧。」 褚一民挥了挥手,三个笔冢吏一个笔灵僮扑了上去,开始了最后的杀戮。这一次,他们既不会轻敌,也不会留情。颜政和十九一步不退,两个人施展出最大力气,放开喉咙继续叫道: 「罗中夏,快出来!危险!」 浑厚的男中音和高亢的女高音响彻夜空,经由如椽巨笔的放大增幅,直至另外一个空间…… ※※※ ……罗中夏怔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退笔之法,确实是有,不过,太白兄你果真要坐视不理吗?」怀素淡淡道,随手关上打开的空间。庵内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祥和的气氛,但人心已乱。 罗中夏垂下头,灰心丧气喃喃道:「我出去又能有什么用……我根本战不过他们。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普通学生罢了。」 怀素给他倒了第三杯水:「今世的太白兄,你一世都如此消极退让,退笔而不退心,和我自囚于这绿天庵内,有什么区别?若要寻求真正的大解脱,便要如太白兄那样,才是正途。如秋蝉脱壳,非是卸负,实是新生呐。」 青莲拥蜕秋蝉轻? 莫非真正的退笔,不是逃避,而是开通? 从一开始,罗中夏就一直在逃避,但是他现在意识到,这样不行了。 他本质上并非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何况外面二人都与自己出生入死,若是要牺牲他们来换取自己退笔之安,只怕今世良心都难以安宁,与不退又有什么区别。 这道理岂非很简单,而罗中夏一直到现在,方才领悟。 外面的呼喊还在声声传来,这与世隔绝的绿天庵,居然也不能隔绝这声音。罗中夏缓缓抬起头,从绳床上站起身来,他心中有某种抉择占据了上风,第一次露出坚毅决断的表情:「大师,告辞了,我要出去救他们。」 「你不退笔了吗?」 「不退了。」罗中夏说得干脆,同时觉得一阵轻松。这闪念之间,他竟觉得自己如同换了一个人。 怀素微微一笑,轻轻举起双手,周围的景物开始黯淡起来,似乎都被慢慢浓缩进怀素魂魄之中:「善哉,太白兄既抉择如是,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大师如何助我?」 怀素指了指青莲,用怀旧的口气道:「我与前世的太白兄虽只一面之缘,却相投甚深。当日零陵一见,我不过二十出头,太白兄已然是天命之年了。你既有青莲笔,就该知太白诗中有一首与我渊源极深。」 「哪一首?」 「〈草书歌行〉,那是我以狂草醉帖与太白兄换来的,兄之风采,当真是诗中之仙。」怀素双目远望,似乎极为怀念,「你尚不能与青莲笔融会贯通,但若有我在,至少在这首七律上你可领悟至最高境界。以此对敌,不至让你失望。」 罗中夏面露喜色,可他忽然又想到:「可大师你不怕就此魂飞魄散吗……」 怀素呵呵一笑:「和尚我痴活了一千七百余年,有何不舍?佛说一切有无法,如梦幻泡影。我执于自囚,已然是着相,此时正该是翻然顿悟之时——能够助太白兄的传人一臂之力,总是好的。」 罗中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此时周围景色像是日久褪色的工笔画一样,干枯泛黄,不复有刚才水灵之感,丝丝缕缕的灵气被慢慢抽出来注入怀素身内。这绿天庵退笔冢本是怀素囚心之地,如今也回归本源。 「哦,对了,和尚还有一件故人的东西,就请代我去度与有缘之人吧。」 罗中夏随即觉得一阵热气进入右手,然后消失不见。当周围一切都被黑幕笼罩之后,怀素的形体已经模糊不见,可黑暗中的声音依然清晰。 「可若是我的魂魄化入青莲笔中,你则失去唯一退笔的机会,以后这青莲、点睛二笔将永远相随,直到你身死之日,再无机会。纵然永不得退笔,也不悔?」 「不是笔退,不是灵退,心退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 ※※※ 颜政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手里的画眉笔只剩下一枝,身上已经受了数处重伤,大多数是出自郑和的拳脚和诸葛淳的墨汁,肺部如同被火灼伤一样,全身就像是一个破裂的布娃娃。不过这最后一枝他没打算给自己用,因为旁边有一位比他境遇还窘迫的少女,即使是最后时刻,画眉笔也不能辜负「妇女之友」这个称号。 十九头发散乱,还在兀自大喊。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别别扭扭,可战到现在,她呼唤的劲头竟比颜政还大,喊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为了罗中夏,还是为了房斌。她身上多处受伤,可精神状态却极为亢奋激动,一时间就连褚一民的鬼笔和成周的五色笔也难以控制,因此他们才得以撑到现在。 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罗中夏仍旧杳无音信,敌人的攻势却是一波高过一波。 「放弃吧,也许你们会和你们那不忠诚的朋友更早见面。」 褚一民冷冷地说道,他确信罗中夏已经被蕉龙吃掉了,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也许他在临死前也对蕉龙造成了一定损害,只要把眼前的这两只小老鼠干掉,他们就立刻闯进绿天庵。那里还有三枝笔灵等着他们去拿。 郑和的巨拳几乎让武殿遭遇了和大雄宝殿一样的遭遇,在强劲的拳风之下,瓦片与石子乱飞,个别廊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但对于颜政和十九来说,这还不是最大的威胁——真正致命的是来自于一直躲在一边发射墨汁的诸葛淳。 事实上,无论是被郑和还是被诸葛淳打中,都是极为痛苦的经历,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砰! 颜政又一次被打中,他弯下腰露出痛苦表情,摇摇欲倒。十九挥舞着如椽巨笔,冲到了他面前,替他挡下了另外一次攻击。 「到此为止了……」 颜政喘息着对十九笑了笑,伸出最后一根泛红的指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十九全身红光闪耀,回复到了五分钟之前的状态。 「趁还有力气,你快逃吧。」他对十九说。 十九半跪在他面前,怒道:「你刚才叫我拼命,如今又叫我逃!」 「那到了天堂,记得常给我和罗中夏写信,如果地狱通邮的话。」颜政开了也许是他这一生最后的一个玩笑——也许他并不是玩笑,而是认真的。 「休息时间结束了!」 诸葛淳恶狠狠地嚷道,摆出架势,打算一举击杀这两个小辈。 这时候,褚一民发觉那四条游龙又开始动弹了,就好像刚才罗中夏刚刚进去一样,慢慢盘聚团转,最后从虚空中又出现了退笔冢的大门。 这一异象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一时间都停止了动作,一起把视线投向退笔冢,眼看着一个黑点如月蚀般逐渐侵蚀空间,优雅而缓慢,最终扩展成一个几何意义上的圆。 然后他们看到了罗中夏像是穿越长城的魔术师大卫一样,从这个没有厚度的圆里钻了出来。 他居然还活着? 可这个罗中夏,似乎变了一个人。褚一民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小鬼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表情平静至极,以往那种毛躁的稚气完全消失不见,周身内敛沉静,看不见一丝灵气泄出,却能感受得到异常的涌动。 「他退掉了青莲和点睛吗?绿天庵内究竟是什么?」褚一民心中满是疑问,他连忙喝令其他三个人停手,自己整了整袍子,走到罗中夏的面前,故作高兴:「罗朋友,真高兴再见到你,你完成我们的约定了吗?」 罗中夏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而是自顾喃喃了一句。褚一民没听清,把耳朵凑了过去:「什么?我听不清,请再说一遍。」 「少年上人号怀素。」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第二十三章 少年上人号怀素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草书歌行〉 「少年上人号怀素。」 「什么?」 褚一民无缘无故听到这么一句诗,不禁莫名其妙。此时在场的三个人都停了手,原本已经濒临绝境的颜政和十九看到罗中夏突然出现,又喜又惊。喜的是原来他竟没死;惊的是他孤身一人,虽然有青莲笔撑腰,也是断断顶不住这些家伙的围攻。 「草书天下称独步。」 罗中夏念出了第二句,声音逐渐昂扬,身体也开始发热,有青光团团聚于头顶。褚一民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想起来了。这两句诗,是〈草书歌行〉,是李白所写,诗中所咏的就是怀素本人。李白与怀素是故交,李白所化的青莲笔…… 「糟糕!我竟忘了这点!」他一拍脑袋,跳开罗中夏三丈多远,右手一抹,李贺鬼笔面具立刻笼罩脸上,如临大敌。 可是已经晚了。 吟哦之声徐徐不断。 「墨池飞出北溟鱼, 笔锋杀尽中山兔。」 罗中夏剑眉一立,作金刚之怒,两道目光如电似剑,似有无尽的杀意。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凛,感觉有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势。成周、诸葛淳只觉得自己变成被猫盯住了的老鼠,两股战战却动弹不得;就连郑和都仿佛被这种气势震慑,屈着身体沉沉低吼;褚一民虽不明就里,但凭借直觉却感觉到马上要有大难临头,眼下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青莲笔以诗为武器,如果能及早截断吟诗,就还有胜机。 「一起上!」 褚一民计议已定,大声呼叫其他三人。其他三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迟疑,纷纷全力施为。一时间三笔一僮化作四道灵光,怒涛般的攻击从四面八方向着罗中夏涌来。 眼见这股浪涛锋锐将及,罗中夏嘴角却浮起浅浅一笑。他身形丝毫未动,只见青光暴起,青莲灵笔冲顶而出,其势煌煌,巍巍然有恢弘之象。怒涛拍至,青莲花开,气象森严,怒涛攻势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一下子化为齑粉,涓滴不剩。 那四个人俱是一惊,这次合力的威力足以撼山动地,可他竟轻轻接了下去,心中震惶之情剧升。而诗句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罗中夏唇中流泻而出: 「八月九月天气凉, 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厢, 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 须臾扫尽数千张。」 每言一句,青莲笔的光芒就转盛一层,如同一张百石大弓,正逐渐蓄势振弦,一俟拉满,便有摧石断金的绝大威力。四个人均瞧出了这一点,可彼此对视一番,却谁都不敢向前,生怕此时贸然打断,那积蓄的力道全作用在自己身上。 褚一民身为核心,不能不身先士卒。他擦了擦冷汗,暗忖道:「这罗中夏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国学底子肯定有限,这诗的威力能发挥出来三成也就难得了,莫要被眼前的光景唬住。」他摸摸自己的面具,心想他青莲笔姓李,我鬼笔也姓李,怕什么,那家伙心智薄弱,只要我攫住他情绪,稍加控制,就一定能行。 于是他催动鬼笔,一面又开始做那怪异舞动,一面伸展能力去探触罗中夏的内心,只消有一丝瑕疵,就能被鬼笔的面具催化至不可收拾。 可他在探查罗中夏灵台之时,却感觉像是把手探入空山潭水中,只觉得澄澈见底,沉静非常,不见丝毫波动。鬼笔在灵台内转了数圈,竟毫无瑕疵可言。其心和洽安然,就如同…… 「禅心?」 褚一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十分惊讶。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是否真的是罗中夏的内心,否则怎么可能突然就拥有了一颗全无破绽可言的禅心。他这一迟疑,罗中夏已经开始了真正的反击。 「飘风骤雨惊飒飒, 落花飞雪何茫茫。」 两句一出,如满弓松弦。 青莲灵笔骤然爆发,前面蓄积的巨大能量溃堤般蜂拥而来,平地涌起一阵风雷。只见笔灵凌空飞舞,神意洋洋,竟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在虚空之上大书特书,字迹如癫似狂,引得飘风骤雨,落花飞雪,无不具象。 这攻势如同大江涌流,一泻千里,大开大阖,其势滔滔不绝,让观者神色震惶,充满了面对天地之能的无力感。罗中夏自得了青莲笔来,从未打得如此酣畅淋漓,抒尽意兴。四个人面对滔天巨浪,如一叶孤舟,只觉得四周无数飞镞嗖嗖划过,头晕目眩,无所适从。怀素虽有一颗禅心,却以癫狂著称,此时本性毕露,更见嚣张。 「起来向壁不停手, 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 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 状同楚汉相攻战。」 〈草书歌行〉一句紧接一句,一浪高过一浪。以往诗战,只能明其字,不能体其意,今天这一首却全无隔阂,至此青莲笔灵的攻势再无滞涩,一气呵成。诗意绵绵不绝,笔力肆意纵横,两下交融,把当日李太白一见怀素醉草字帖的酣畅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几似重现零陵相聚旧景。让人不禁怀疑,若非怀素再生,谁还能写得如此放荡不羁的豪快书草。 此时人、笔、诗三合一体,一枝太白青莲笔写尽了狂草神韵,万里长风,傲视众生,天地之间再无任何事物能擢其缨,阻其势。 「湖南七郡凡几家, 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 古来几许浪得名。 张颠老死不足数, 我师此义不师古。」 只可怜那四个人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全无还手之力,任凭被青莲笔的〈草书歌行〉牵引着上下颠沛,身体一点点被冲刷剥离,脑中充塞恐惧、绝望和惶恐,就连抬手呼救尚不能行,遑论叫出笔灵反击。 狂潮奔流,笔锋涛涛,层叠交替之间,狂草的韵律回旋流转,无始无终。整个高山寺内无处不响起铿锵响动,忽而自千仞之高峰飞坠而落,挟带着雷霆与风声,向着深不可测的山壑无限逼近,与谷底轰然撞击,迸发铿锵四溅的火花,宛若祭典中的礼炮。紧接着巨大的势能使得响声倏然拔地反弹,再度高高抛起,划过一道金黄色的轨迹飞越已经变成天空中一个小黑点的山峰之颠。 四人只觉得骨酥筋软,感觉到自己被一点一点冲刷消融,最后被彻底融化在这韵律之中…… 「古来万事贵天生, 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罗中夏缓声一字一字吐出最后两句,慢慢收了诗势。青莲笔写完这一篇诗,痛快无比,停在空中的身躯仍旧微微发颤,笔尾青莲容光焕发。远处山峰深谷仍旧有隆隆声传来,余音缭绕。 而在他的面前,风雨已住,已经没有人还能站在原地了。这〈草书歌行〉的强劲,实在是威力无俦。 四个人——包括郑和——全都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他们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但全身的力量和精神却已经在刚才的打击中被冲刷一空,现在的他们瞪着空洞的双眼,哪怕是挪动一节小拇指都难,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躯壳。 罗中夏站定在地,长收一口气,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夺目的光芒逐渐从背后收敛,像孔雀收起了自己的彩屏。他招了招手,让青莲笔回归灵台,然后转动头颅。 颜政和十九在一旁目瞪口呆,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罗中夏冲颜政和十九笑了笑,从那四个人身上踏过,径直来到他们身旁。他半蹲下去,伸出手,用低沉、充满愧疚的声音说道:「谢谢你们,对不起。」 这七个字的意义,三个人都明白,也根本无须多说什么。 颜政也伸出手去,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我就说嘛,你有死里逃生的命格。」 十九还是默不作声,罗中夏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水。她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举动,想朝后躲闪,身子却无法移动,只好任由他去擦。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这个人的气质和之前的畏畏缩缩完全不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对了,就像是房老师。一想到这里,十九苍白的脸孔泛起几丝温润血色,不再挣扎。 颜政尽管受了重伤,可还是拼了老命扭转脖子旁观,看他居然使出这种手段,不禁问道:「你刚才究竟去哪里了,是怀素的退笔冢,还是花花公子编辑部啊?」 罗中夏微微一笑,显得颇为从容稳重,他把十九脸上的泪水擦干,道:「今日之我,已非从前。」这话说得大有禅意,颜政和十九面面相觑,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心中居然都有了敬畏之感,仿佛这家伙是一代宗师一般。 罗中夏拍了拍十九的脸,然后站起身来。颜政问他去哪里,罗中夏回过头答道:「我去问他们一些问题。」 他踩着那一片瓦砾残叶,来到那四人横卧之处。郑和仰面朝天,肌肉已比刚才萎缩,稍微恢复了正常体形,两块胸肌上下微动,表明他尚有呼吸;诸葛淳栽进了一个铜制香炉,露出一个硕大的屁股在外面翘着;成周侧躺在他脚下,已然昏迷不醒;褚一民受伤最重,他的鬼笔面具四分五裂,整张脸就像是一张未完成的拼图。 罗中夏首先揪起了褚一民,扬手甩掉了他的面具。面具底下的褚一民瞪大了血红色的眼睛,嘴唇微微发颤——原来他相对其他人功力比较深,所以一直没失去神智。但现在他宁愿自己已经不省人事了。 「你的主人,到底是谁?」罗中夏问,声音不急不躁,态度和蔼,却自有一番逼人的气势。 「我不能说。」褚一民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如今更加苍白,「我说了,就会死。」 「哦。」 褚一民闭上眼睛,准备承受随之而来的拷打。 但出乎意料的是,什么都没发生。罗中夏松开了他,转向成周。他用青莲笔给成周输了些力气,于是成周很快也从昏迷中醒来。 「你的主人,是谁?」 「褚……褚大哥。」成周慌得说话开始结巴。 罗中夏笑了:「那么在他之上呢?」 成周赶紧摇摇头道:「不知道……」 罗中夏「嗯」了一声,把他放开。成周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料罗中夏忽然又回转过来,心中又是一紧。 「问个题外话,那天在医院里,你袭击了我、颜政和小榕,是谁主使的?」 「……呃……」成周不敢说,只是把目光投向那边的褚一民。 「我明白了,谢谢你。」罗中夏叹息了一声,一股怅然之情油然升起。原来自己毕竟冤枉了小榕,这种委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报偿给她。 罗中夏站起身来,想朝诸葛淳走去。 突然,一阵阴冷的山风刮过,就连体内灵气充沛的他,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急忙回头,四周暮色沉沉,山林寂寂,没什么异常的情况。可凭借着青莲笔,罗中夏还是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恶寒。 突然,褚一民的身体暴起,整个人动了起来。罗中夏一惊,没想到在青莲笔和怀素的合力攻击之下,他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可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褚一民根本不是自己爬起来的,而是被什么力量生生抓起来的,他保持着直立状态,脚底距离地面有十几厘米,四肢无力地晃来晃去,就像一只被人抓住的蚱蜢。 「喂!」罗中夏急忙过去抓住他的双腿,试图把他拽下来。谁知那股力量奇大,褚一民鲜血狂喷,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罗中夏急中生智,祭出青莲笔,具象化了一句「山海几千重」,这才凭着重力把褚一民拽了下来。 可他眼看就已经不行了,瞳孔开始涣散,四肢抽搐不断——和当日彼得和尚目击的杀死韦定邦的手法完全相同! 罗中夏一挥手,让青莲笔射出一圈青光笼罩四周,阻止那股力量继续侵袭。然后他按住褚一民双肩,给他贯注续命灵气。 可这股力量实在太过霸道,就算是来自青莲的力量也只能让褚一民略微恢复一下神智。他晃了晃头,嘴里满是鲜血,低声嗫嚅道。罗中夏急忙贴过耳朵去,只听到剧烈的喘息声和一个模糊不堪的声音: 「……秋,秋……」 「什么?再说一遍!」 「……秋……秋风……」 褚一民的声音戛然而止,手臂垂下,就此死去。一缕白烟从他身体里飘出来,哀鸣阵阵,围着他的尸体转了三圈,然后转向东南,飘然而去,逐渐化入松林。不一会儿,远处林间传来磷光点点,如灯夜巡——让人不禁想起笔主李贺那一句「鬼灯如漆点松花」。 人死灯灭,鬼笔缥缈。 罗中夏无可奈何,缓缓把他放下。他环顾四周,赫然发现眼前只留一片空地,无论是诸葛淳、成周还是郑和,都已经消失不见! 已经有了禅心的罗中夏处变不惊,立刻闭上眼睛,把点睛笔浮起。凭借着点睛笔的能力,他凝神听了一阵,突然眉毛一挑,口中叱道:「出来!」 点睛隐,青莲出,朝着某一处空间的方位刺了过去。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只听到扑哧一声,青莲笔竟在半空刺到了什么。一声恼怒的闷闷呻吟传来,几滴绿色的血液凭空滴下。随即郑和的身躯突然从半空中显现,划过一条抛物线落在地上,震起一阵烟尘。 那股力量又破风袭来,但这已经对罗中夏没什么威胁。他操纵青莲笔在前一横,轻轻挡住,把攻势化为烟云。 罗中夏还未来得及得意,心中忽然意识到,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 果然,等他收起青莲笔,再度用点睛感应的时候,方圆十几公里内已经再没了踪迹,已经失去了追踪的机会。 这个敌人看来原本是打算杀掉褚一民转移注意力,然后借机隐匿身形,把那三个人都搬走。却没想到被罗中夏识破了行踪,用青莲笔截了郑和下来。 这个隐藏的角色似乎颇为忌惮罗中夏,白白被青莲刺了一笔,居然没多逗留,一击即走。 罗中夏看了看被他救回来的郑和,心里想:「大概他是觉得,郑和这种笔灵僮没有心智,不会泄露什么秘密吧。」他转念一想:「也好,毕竟我把他截了回来,不致再被人当作工具使唤。」 他与郑和关系不算好,但毕竟是一个班级里的同学。当初郑和被秦宜炼笔的时候,他就差点见死不救,一直心存愧疚。今天这份惭愧,总算是部分消除了。郑和仍旧昏迷不醒,不过暂时看起来没有性命之虞。 罗中夏走回到颜政和十九身边,那两个人都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清醒过来。颜政搔了搔头,忍着伤痛问道:「刚才褚一民临死前说了什么?」 罗中夏皱眉道:「秋风……我只听到这两个字。」 十九拉住了罗中夏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秋风?难道是秋风笔?」 罗中夏道:「你听过?」 十九点点头:「每一个诸葛家的人,都知道这枝笔。这是韦家族长韦定邦的笔灵,杜甫秋风笔,当初曾经让我们吃亏不少。家里大人至今还念叨着呢,说韦家不被诸葛家压倒,全都是仰仗这枝秋风笔而已。」 她已然直起身来,可手还兀自抓着罗中夏不放。 罗中夏心下大亮,他本来就很聪明,自从继承了怀素的禅心之后,头脑更为清晰,终于可以把一些事情串起来了。 看来刚才杀褚一民的,与在韦庄杀害韦定邦的是同一个人——至少是同一伙人——他们杀死韦定邦后,却发现已经是笔去人空。于是这些人来到东山,目的就是为了硬闯绿天庵,寻访这枝失落的秋风笔。 罗中夏伸出右手,只觉得手掌热气腾腾,灵气翻滚,不禁微微一笑。这是怀素临行前托付与他的东西,那些人万万没想到秋风笔已经在自己的指间。只不过这秋风笔只是权寄此处,自己用不了,只有等有缘之人出现,再度给他就是。 这伙人既非诸葛家,也非韦家,却对笔冢了若指掌,实力和狠毒程度犹在两家之上。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何以如此在意这枝秋风笔呢?难道说秋风笔也是管城七侯之一? 究竟韦势然在这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一个谜团破开,却有更多疑问涌现。罗中夏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此时月朗星明,风清云淡,永州全城溶于夜帷之中,间或光亮闪过,静谧幽寂,恍若无人。罗中夏身在东山之巅,远处潇水涛声訇然,禅心澄澈,更能体会到一番味道。直到此时,他才真正领悟「青莲拥蜕秋蝉轻」所蕴涵的真实意味。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颜政问。 罗中夏扣着十九的手,从容答道:「回到最初。」 附录 笔冢录灵簿 仆素闻:鸿蒙初辟,阴阳从兹,所覆所载,发明万物。人诞于天地之间,而独殊于众畜者,盖能体昊天之灵,沐厚土之德,感数理之奥,承文明之泽,四途并臻,其殆庶几。故《文心》云:「文之为德,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为三才。」自笃生吾人,弈世怀睿,累世之下,屡有英俊。彼等才情溢于四野,飞扬纵横,仰观吐曜,俯察含章,使诸侯弃辇,匹夫忘璧,万千延颈,皆醉其妙,此天遗瑰珍以飨世者也。 然飞光翕变,寿不堪煎,年华难永,或殇或夭。竟致神思空丧,心器靡散,世不再传,宁不痛哉!仆惩其事,乃强修道法,能致炼精魄,爨才归鼎,用丹执金,克成笔灵。笔者,术载也,毂轴也,能承发其智,执辔远驰。《书》云:靡不有录,名岂流远。今仆以不才,忝制名簿,草具尺素,恭录笔灵名序源流于左,教天下才情,不付东流。则余志有寄,历贤不辜矣。 笔冢主人沐手谨奉 太白青莲笔 承炼自李公讳白。李公以谪仙为号,又号青莲居士。《天宝遗事》载:「李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生花,厚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是笔端有青莲,粲然有彩光,能具化物。惜正体遨游宇外,殊不可得。仆收遗笔,聊以自慰。 道韫咏絮笔 承炼自王凝之妻谢氏道韫。《晋书》云:「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其聪识才辩如是,笔遂得名。是笔能使冰雪,盖深蕴谢氏之通观聪睿也。 相如凌云笔 承炼自司马公讳相如。曩者相如进〈大人赋〉于武帝,仙美精绝,帝赞之曰:「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故为此名。是笔能驱风云,如臂使指,大气凛然,相如赋之遗风也。 张敞画眉笔 承炼自张公讳敞。《汉书》载云:「张敞为京兆尹,夫妇相敬如宾。尝为妻画眉,长安中传为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是笔仁惠调和,飞光反流,以济生灵,如夫妇之惬也。 张华麟角笔 承炼自张公讳华。张公朗瞻多通,博书详览,曾撰《博物志》献晋武帝。武帝大悦,赐辽东麟角管,是笔也。尝言「麟角如鹿,孳茸报春」,能正乾发阳,动摄人心,总决五感,显博物之功。 江淹五色笔 承炼自江公讳淹。《南史》有传:「江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是笔分五色,曰黄、曰青、曰赤、曰黑、曰白。青者致惧,黄者致欲,赤者致痿,余者不详,俟明者补注之。 僧繇点睛笔 承炼自张公僧繇。张公擅丹青,秀骨清相,神乎其技。《历代名画记》云: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上天,两龙未点眼者现在。是笔功用,皆不详密。 天台白云笔 承炼自王公羲之,为管城七侯之一。王公千古书圣,昔者隐修于天台山中,苦悟书道。有老者翩然而至,曰天台紫真谓予曰:「子虽至矣,而未善也。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刀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惟逸,发之惟静。敬兹法也,书妙尽矣。」王公由是大悟,及问老者姓名,对曰:「天台山白云洞。」王公遂一生以师事之。 李贺鬼笔 承炼自李公长吉。李贺造语奇隽,凝练峭拔,色彩浓丽,人谓之「鬼才」。其诗多悲春伤秋,叹息无常,论生谈死,牛鬼蛇神之甚,《养一斋诗话》以妖目之。鬼笔体承长吉之风,尤擅追蹑人心,以灵丝牵系,动彼七情六欲,如臂使指。 如椽巨笔 承炼自王公讳珣。《晋书王珣传》云:「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曰:『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 严羽沧浪笔 承炼自严公仪卿。严公著有《沧浪诗话》,品题历代诗作,评析剖断,无不精妙,极见深意。凡诗家笔灵,遇此笔无不拜服。 司马通鉴笔 承炼自司马公讳光。司马公《资治通鉴》凡三百余卷,煌煌史家洪着,彪炳汗青,「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至厚至正之作也。千载之下,凛然有威! 杜甫秋风笔 承炼自杜公子美。杜公一代诗圣,忧国忧民,诗多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出处劳佚,喜乐悲愤,好贤恶恶,一见之于诗。而又以忠君忧国、伤时念乱为本旨。读其诗可以知其世,故当时谓之「诗史」。秋风名本自「茅屋为秋风所破」句。 后记 前一阵子我参加了一家公司举办的网络文学研讨会。我的初衷只是去凑个热闹,混些水果吃罢了。研讨会一开始就陷入热烈的讨论中,从八○年代后写作现象说到文学技术壁垒,会议室很狭窄,话题却逐渐宏大起来。一位大叔痛心疾首地说:「我想请问一下各位,我现在觉得中国文学已经走到了尽头,已经快死了,你们是如何看待的?」本来我不想说什么,因为他们文学界的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是卖配电产品的。不料主持人问到了我头上,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说:「中国文学又不是中国男足,距离尽头还差得很远呢。」 事实上正是如此。 文学哪可能会轻易死掉。李白死了,但是李白诗活到了现在;苏轼死了,但是东坡词也活到了现在——东坡肉也活到了现在,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是会永生的。中华国学横亘千年,是有理由的,想死,谈何容易啊。 何况如今中国文学非但没死,而且可比以往热闹多了,加上网络助推为澜,真可以说是「十亿人民九亿写,还有一亿在发帖」。也许那位大叔会争辩说:「我说的是纯文学,不是通俗文学。」其实在我看来,它们都是一回事。纯文学如果没人看,那就是死文学;通俗文学里也能拔出上等货色来,《三国演义》当年也是市井文字、引车卖浆之流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与其同时代的「纯文学」流传下来的,又有几篇呢? 话题说回笔灵。马克·吐温曾经在《顽童历险记》的前言里开宗明义地写道:「试图在这篇故事中寻找动机者将被起诉;试图从中寻找寓意者将被放逐;试图从中寻找阴谋者将被枪毙。」他不愧是我最喜欢的作者之一,说出了我的心声。《笔灵》也是例同此书,没有那么深刻的内涵,也没怀有经国济世、复兴国学的理想,单纯只是一部通俗小说,打的是国学的幌子,走的是日本动漫风格的路子,希望大家要留神了。 如果说非要挖掘出这篇东西的正面意义,大概就只有这个了:「人会死,文字和才情却不会,后者是能够逾越时间之外的。」也算是我对国学信心的一种表达方式。 所以我从来没担心过国学是否会消亡,文学是否会死掉之类的言论。 我真正担心的,是我自己。 这篇小说已经进展了两集。老实说,我不是很满意,从技巧上它显得很稚嫩,从趣味上又显得有些苍白,至少在我看来,它的阅读快感没有预期的那么大,这很难令人满意。所以能够坚持到第二集结束的读者们,你们真的很不容易。为了感谢你们的耐心和大度,我有一个小秘密和大家一起分享: 对于接下来的第三集故事,我现在知道的和你们一样多——是的,我还没有写,甚至没有腹稿和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