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灵1·生事如转蓬》 作者序 文化一向是一个非常含糊的概念。 在宣纸上默写〈出师表〉是文化;烹茶品茗焚香听琴是文化;蹲在汨罗江剥粽叶是文化;在大学里开科读经是文化;拿冷猪肉祭孔、祭黄、祭妈祖是文化;甚至上网为世界新七大奇迹投长城一票,也算得上是文化。 当一切都变成文化的时候,不文化也许会显得更有趣一些。 中国历史上的名人汗牛充栋,假如他们灵魂不灭,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个典型的唯心主义猜想,甚至有封建迷信的倾向,可是我忍不住总去想。 胡思乱想的产物就是这一篇小说。所以这本书并没什么文化,这只是一个关于毛笔的小故事。这些毛笔和中国历史上的一些文化名人有一些玄妙的关系,甚至还有点孔老夫子不愿意看到的怪、力、乱、神。 用传统文化来讲一个怪力乱神的故事,颇有些焚琴煮鹤的味道,但也有一种行为艺术的美感。作为一个在配电领域做平凡上班族的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还是那句老话:「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 先贤曾言——当然这个是我杜撰的——「序不可多,钱不可少」,所以就此闭嘴,还请诸位慢慢翻开下一页看吧。 作者再序 其实我一向最讨厌的就是写序。 序就像是一个唠叨的导演,在你看电影之前就对着你喋喋不休,跟你倾诉这部电影的艺术手法、思想境界和内涵——尽管你未必有心情去听,或者只是单纯没有兴趣。 当一个作者把自己的想法已经用整整一本书倾诉给读者之后,又怎么会有力气来写序呢? 所以我决定在序里谈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和《笔灵》完全无关的东西,一些在《笔灵》里没有机会表达的思想。 「海角七号」是一部好电影,我在情人节那天看完以后,还特意从国外的电骡上拖来一套完整版的存在硬盘里。不要怪我没有版权意识,实在是因为我听说男女主角的床戏在大陆上映时有部分删节。当然,我更喜欢大大,大大的母亲也很萌……这些想法都是《笔灵》里所没提及的。 九把刀是我最喜欢的台湾作者之一,他和另外一位我最喜欢的台湾文人李敖一样,都对女生有着很飞扬的想法,又很热血。我一直对这样的人抱持着高度的尊敬,因为我既不飞扬,也不热血,更缺少女生。这些想法也是《笔灵》里所没提及的。 我第一次在台湾出版的作品是《凤起陇西》,印刷的时候印刷厂发生了火灾,导致出版日期不得不押后。编辑满怀愧疚地把残存的样书送到我手里,我甚至能从焦黄弯曲的书边感觉到那一刻的高温。从那一次之后,我每一次出版作品,无论大陆、香港还是台湾,都会导致一场火灾或者类似规模的事故——注意,是每一次。 我个人认为这只是一系列可悲的巧合,不过我的那些迷信的朋友与编辑却不这么想。我衷心感谢这一次促成《笔灵》系列出版的人,他们既善良又勇敢。这些想法也是这本书里所没提及的。 其实在这一本书里没有提及的,还有接下来的情节。我很想说,可是编辑们不让。 所以在此我只能透露一点:事实远比你想象中复杂。 其实也远比我想象中复杂。 这也是这一本书里没有提及的……真的。 序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四·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一作〈别东鲁诸公〉) 唐宝应元年,当涂县。 深夜,秋雨飘摇,门窗俱闭。 一位老者颓然卧在床榻上,闭目不动,衣襟上满是酒气。以往光芒四射的生命力即将消散殆尽,如今的他只剩一具苍老躯壳横在现世,如残烛星火。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老者艰难地嚅动嘴唇轻吟,声音虽然嘶哑,却透着豁达,似乎全不把这当回事。他吟到兴头,右手徒劳地去抓枕边酒壶,却发现里面已经滴酒不剩。 「古来圣贤皆寂寞,无酒寂寞,寂寞无酒呐……」 老者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倏然屋内似乎有些动静,他费力地拧了拧脖子,偏过头去看,但只看到临窗桌上自己的诗囊和毛笔。屋内沉寂依然。 「或许是大限将至,眼花耳鸣了吧。」老者暗想,心中不无欷歔。这件诗囊和毛笔伴随他多年,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畅饮美酒,提笔赋诗。所幸自己历年来积攒的诗稿已经托付给了叔叔李阳冰,倒也没什么遗憾。 老者轻拍空壶,心中只是感怀,却无甚悲伤。 一阵雷声滚过,老者再看,发现桌旁赫然多出来一个人。这人身形颀长,一身乌黑色的长袍,头戴峨冠,看打扮似是个读书人,但面色枯槁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青莲居士吗?」 声音低沉,带着森森阴气。老者借着窗外的闪电,看到来人背后背着一个奇特的木筒,这木筒两侧狭窄,却不甚长,造型古朴,看纹理和颜色当是紫檀所制。 「尊驾是?」 来人双手抱拳,略施一礼:「在下乃是笔冢主人,特来找先生炼笔。」 「笔冢主人……炼笔……」老者喃喃自语,反复咀嚼这六个字,不解其意。 「人有元神,诗有精魄。先生诗才丰沛,寄寓魂魄之间,如今若随身而死,岂非可惜?在下欲将先生元神炼就成笔,收入笔冢永世留存。」笔冢主人淡淡说道,声无起伏,似是在说一件平常之事。 老者听罢叹道:「人死如灯灭,若能留得吉光片羽,却也是美事。只是在下灯尽油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笔冢主人道:「才自心放,诗随神抒,心不死,则诗才不灭。」老者闻之,不禁呵呵大笑,腾的一声竟从床上坐起来,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拿酒来!」 笔冢主人平摊右手,不知从何处取得一壶酒来,送至老者嘴边。老者渴酒欲狂,立刻夺过酒壶,开怀畅饮,一时竟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 「好,好,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老人抹了抹嘴,大声赞叹。此时酒意翻腾上涌,豪气大发,他原本颓唐的精神陡然高涨,如螣蛇乘雾,双眸贯注无限神采。他踉踉跄跄奔到桌前,乘着酒兴铺纸提笔,且写且吟,笔走龙蛇,吟哦之声响彻在这方寸小屋之间: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老人的声音渐趋高亢,吟诵的气势愈加悲壮激越。至高xdx潮处,万缕光烟从他身体流泻而出,在屋中旋转鼓荡,逐渐汇聚成一枝笔形。这笔形周身淡如云霭,如梦似幻,一朵流光溢彩的清拔莲花绽放于笔端,泛有淡淡的清雅香气。 「好一枝青莲笔!」笔冢主人赞道,当即卸下背后紫檀笔筒,开口朝上,右手微招,欲要将之收入囊中。不料这青莲笔却不听他召唤,自顾在半空盘旋一圈,径直向东南飞去。 笔冢主人面色一变,连忙把紫檀笔筒抛在空中,大喊一声:「张!」只见笔筒口猛然张大,如吞舟巨口,直扑笔灵而去。青莲笔身形迅捷,左躲右闪,始终不为那笔筒所制。 这紫檀笔筒吞噬过无数笔灵,身量已经到了笔海的级数,却从未碰到一枝如青莲笔一样跳脱难驯,不禁焦躁不安。笔冢主人见紫檀笔筒一时不能成功,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盘虬笔挂,暗暗祭出。这个盘虬笔挂原是个百年老树的虬根,枝杈盘扭错节,无处不是天然笔钩,一在空中展开,就如百手千指,向笔灵罩去。 初生的青莲笔承秉太白精魄,本是灵动之极,只是屋中范围毕竟狭窄,在紫檀笔筒和盘虬笔挂左右夹击之下逐渐显出劣势。笔冢主人二指相对,目光一霎不离三个灵物缠斗,嘴中喃喃自语。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青莲笔终于被盘虬笔挂逼至墙角,眼见就要退入紫檀笔筒黑漆漆的筒口之内,笔冢主人紧绷的面色才稍稍放松。 就在此时,一旁枯坐的老者却忽然放声笑道:「好笔!好笔!你去吧!」 窗外骤然狂风大作,啪的一声将两扇窗户吹开。听到主人这声呼喊,青莲笔一声长啸,猛然发力,把盘虬笔挂撞翻在地,随即飞出窗外,隐没于风雨之中。 笔冢主人大惊,连忙奔到窗前,眼前空余秋雨瓢泼,唯有啸声隐隐传来。过不多时,连啸声都听不到了。他见笔灵已不可追,无可奈何地收起了两件笔器,转身去看老者:一代诗仙端坐在地,溘然而逝,手中犹握着一管毛笔,满纸临终歌赋墨迹未干。笔冢主人将他的绝笔取来,恭恭敬敬摊在桌上,拿砚台镇好,喟然长叹:「先生潇洒纵逸,就连炼出来的笔灵都如此不羁,在下佩服。」 言罢,笔冢主人整整冠带,朝着老人遗体拜了三拜,又望望窗外,摇头道:「太白笔意恣肆难测,再见笔灵却不知是何时了。」随即转身离去,也消失于茫茫风雨之中…… 第一章 白首为儒身被轻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八·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此句是言七月立秋前后,天气转凉,不出九月便需添加衣衫。虽屡有妄人望文生义,但天时不改。眼见到了农历七月时节,天气果然转凉,正是天下诸多学府开学之际,华夏大学亦不例外。度过数月炎炎夏日的学子们接踵返校,象牙塔内一片初秋清凉之气,与墨香书卷一处,蔚然雅风。 只是有人却无福消受。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鞠老先生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地念道。 罗中夏在台下昏昏欲睡地附和了一句,同时觉得自己的胃也在叫了。他回头看了看教室里的其他十几名听众,除了郑和以外,大家都露出同样的表情。 鞠老先生浑然没有觉察到学生们的怨念,他沉浸其中,自得其乐,「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每念到「道」字,他就把声音拖得长长,不到肺部的空气全部排光不肯住口。 罗中夏的耐心快近极限了,他暗地里抽了自己无数耳光,骂自己为什么如此愚蠢来选这么一门课程。 华夏大学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学校领导为了回应最近流行的国学热,特意开了一门新的选修课,叫「国学入门」,还请来市里有名的宿儒鞠式耕老先生主讲。罗中夏觉得好混,就报了名。孰料等到正式上课,罗中夏才发现实际情况与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不仅枯燥无比,偏偏老师讲得还特别认真。 而罗中夏讨厌这门课还多了一个私人的原因,就是郑和。 郑和不是那个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而是和罗中夏同级不同系的一个男生。郑和人长得高大挺拔,面相忠厚,颇得女生青睐,自然也就招致了男生的敌意。他也报名上了这门选修课,在课堂上的表现可以说是「恶心到想吐」(罗中夏语)。郑和对四书五经很熟悉,经常与鞠老先生一唱一和,颇得后者欢心,还当了这个班的班长。据说郑和家学渊源,祖上出过举人,也算是书香门第,有点国学底子。 「哼,臭太监。」罗中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能恨恨地哼上一声。 讲台上鞠老先生刚刚讲完《中庸》第一章,环顾台下,发现只有郑和一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其他人不是目光涣散就是东倒西歪,心里十分不悦,随手点了一个人的名字:「罗中夏同学,听完第一章,你可知道何谓『慎独』?」 鞠老先生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吱吱地写下两个正楷大字。 罗中夏一惊,心想反正也答不出,索性横下一条心乱讲一通,死便死了,也要死得有点幽默感,「意思是,我们要谨慎地对待独身分子。」 学生们哄堂大笑,鞠老先生气得胡子直颤,手指点着罗中夏说不出话来。郑和见状不妙,连忙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知道,慎独的意思是君子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要严于自律。」 鞠老先生默然点了点头,郑和见老师已经下了台阶,转而对罗中夏说:「这位同学,尊师重教是传统美德,你这样故意在课堂上捣乱,是对鞠老师的不尊重,你知道吗?」 罗中夏一听这句话,立刻就火了。他膀子一甩反击道:「你凭什么说我是故意捣乱?」 「难道不是吗?在座的同学都看见了。」 「呸,我是在回答问题。」 「你那算是回答问题吗?」 「怎么不算,只不过是回答错了嘛。」罗中夏话一出口,台下学生又是一阵哄笑。 郑和大怒,觉得这家伙强词夺理,态度又蛮横,于是离开座位过去要拽罗中夏的胳膊,强迫他向鞠老先生道歉。罗中夏冷冷地把他的手拨开,郑和又去拽,罗中夏又躲,两个人眼看就要扭打起来。 鞠老先生见状不妙,连忙拍拍桌子,喝令两人住手。郑和首先停下来,闪到一旁,罗中夏一下子收不住势,身子朝前一个踉跄,当的一声撞到讲桌上。 这一下撞得倒不算重,罗中夏肩膀不过微微发麻,只是他听到周围同学都在笑,觉得面子大失。他心中沮丧,略扶了一下讲台,朝后退了一步,脚下忽然嘎巴一声,响得颇为清脆。他连忙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根折断了的毛笔,不禁心头大震。 鞠式耕极有古风,点名不用钢笔、圆珠笔,而是用随身携带的毛笔勾画名册。这枝毛笔是鞠老先生的爱物,笔首与笔端呈金黄色,圆润光滑。虽然罗中夏对笔一无所知,也看得出这枝毛笔骨格不凡。如今这笔却被自己一撞落地,生生踩成了两截。 大祸临头。 当天下午,罗中夏被叫去了系主任办公室。他一进门,看到鞠式耕坐在中间闭目养神,双手拄着一根藤杖,而系主任则站在旁边,神情紧张地搓着手指。他偷偷看了眼鞠式耕的表情,稍微放下点心来,至少这老头没被气死,不至闹出人命。 「你!给我站在原地别动!」系主任一见罗中夏,便怒气冲冲地喝道,然后诚惶诚恐地对鞠式耕说:「鞠老,您看该怎么处罚才是?」 鞠式耕唰地睁开眼睛,端详了一下罗中夏,开口问道:「罗同学,你可知道你踩断的,是枝什么笔?」 「毛笔吧?」罗中夏觉得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毛笔不假,你可叫得出它名号?」鞠式耕捋了捋雪白长须,「我记得第一节课时我曾说过。」 罗中夏一听这句,反而放心了。既然是上课时说过的,那么自己肯定是不记得了,于是爽快地回答:「鞠老先生,我不知道。反正笔已经断了,错都在我,您怎么处置就直说吧。」 系主任眼睛一瞪,让他住嘴。鞠式耕却示意不妨事,从怀里慢慢取出那两截断笔,爱惜地抚摸了一番,轻声道:「此笔名叫凤梨漆雕管狼毫笔,是用白牛角为笔首、笔端,漆以凤梨色,用的是辽尾狼毫,却不是寻常之物。」 「说给我听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让我给你买枝一样的不成?」罗中夏不以为然地想。 鞠式耕瞥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徐徐叹道:「若说赔钱,你一介穷学生,肯定是赔不起;若让院方处理,我又不忍为了区区一枝毛笔毁你前途。」 罗中夏听了一喜,这老头……不,这位老先生果然有大儒风范,有容人之度;忽然耳中传来一声「但是」,有如晴天霹雳,心中忽又一沉。 「但是,罗同学你玩世不恭,顽劣不堪,该三省己身,好好学习君子修身的道理。」说到这里,鞠式耕沉吟一下,微笑道:「这一次倒也是个机会,我看不如这样,你去买枝一样的毛笔来给老夫便好。」 罗中夏大吃一惊,他几乎以为自己会预言术了。他结结巴巴地反问:「鞠老先生,若是记过、开除之类的处罚,我就认了。您让我去买枝一样的毛笔来,还不如杀了我,我去哪里弄啊?」 鞠式耕呵呵大笑,抬抬手,让系主任拿纸把断笔包连同一个手机号交到罗中夏手里。 「不是买,而是替我去淘,你不必出分毫,只是下些工夫就是了。」他又惋惜地看了一眼那截断笔,「此笔说是贵重,也不算是稀罕之物,旧货市场时有踪影。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正好你就代我每周六日去旧货市场淘笔吧。毛笔虽是小道,毕竟是四德之物,你淘多了,也就自然明白事理。到时候我得笔,你养性,两全齐美。」 系主任在一旁连声附和:「鞠老先生真是高古,教化有方,教化有方。」 罗中夏听了这个要求,几乎晕倒过去。记过处分之类的处罚,只不过是档案上多写几笔;就算赔钱也不过是一时肉疼;但是这个代为淘笔的惩罚,却等于废掉了他全部宝贵的休息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恶毒的惩罚了,这意味着自己再也不能在床上品尝早上十一二点的太阳光香味了——因为旧货市场一向是早开早关。 可眼下鞠老开出的条件已经是十分大度了,没法不答应。罗中夏只得勉强点了点头,接过那包断笔,随手揣到兜里。 鞠式耕又叮嘱道:「可要看仔细,不要被赝品骗了。」 「我怎么知道哪个是赝品……」 「去找几本相关的书静下心来研究一下就是,就算淘笔不到,也多少对你有些助益。」 鞠式耕拍了拍扶手,罗中夏嘴上喏喏,心里却不以为然。一想到自己的双休日全没了,又是一阵钻心疼痛。 这一个周六,罗中夏早早起身,羡慕地看了眼仍旧在酣睡的同宿舍兄弟,随手洗了把脸,然后骑着借来的自行车,直奔本市的旧货市场,去找那劳什子凤梨漆雕管狼毫笔。 此时天刚蒙蒙亮,天色半青半灰,整个城市还沉浸在一片静谧安详的淡淡雾霭之中,路上寥寥几个行人,多是环卫工人。罗中夏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在大路上,习习晨风吹过,倒也一阵清新爽快。大约骑了半个小时,天色渐亮,路上的人和出租车也逐渐多了起来,还有人蹬着三轮拉着一大堆瓶子器件,看来都是冲着旧货市场去的。 这个旧货市场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去处,此地原本是座寺庙,占地方圆十几亩。每到周六周日就有无数古董贩子、收旧货的、收藏家、偶尔挖到坛坛罐罐的农民和梦想一夜致富的悠闲市民麇集到此,从早上四点开始便喧闹起来。举凡陶瓷、玉石、金银器、首饰、家具、古玩、文革藏品、民国杂物、旧书旧报,这里是应有尽有,不过真假混杂,全看淘者眼光如何。曾经有人在这里以极低的价格淘到过宋版书,转手就是几十万;也有人在这里投下巨款买元代贴金青瓷花瓶,末了才发现是仿制品,搞得倾家荡产——不过这些都与罗中夏无关。他进了市场以后,对两侧嚷嚷的小贩们视若无睹,一路只打听哪里有卖旧毛笔的摊儿,早点找到早点了事。 其实在旧货市场这种地摊地方,文房四宝极少单卖,多是散见在其他古玩之中。淘旧货的行内素有「墨陈如宝,笔陈如草」之说。笔毫极易为虫所蛀,明清能留存下来的已经算是凤毛麟角,就是民国名家所制,也属奇品。一般藏家,都是将古笔置于锦漆套盒中再搁进樟脑,防止受潮,才可保存。像在旧货市场混迹的贩子,多是从民间收上来,叮叮当当装满一车就走,根本不注意什么防护,若是偶有好笔,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所以罗中夏开口一问哪里卖旧毛笔,小贩们就听出来这是个「棒槌」,忙不迭地翻出几枝看似古旧的毛笔,信口开河: 「您看看这枝,上好的宣笔,七紫三羊,正宗的清宫内府所制。」 「这枝好,地地道道的王一晶斋初代王氏制的鼠须笔,您看这笔毫,四德俱全。」 这些小贩原本打算祭出一些专用术语,糊弄这个嘴边无毛的小棒槌。谁知罗中夏对于毛笔一道,无知到了极点,除了知道一边有毛一边无毛以外别的一概不懂。所以他只牢记鞠老先生的毛笔是凤梨颜色,其他一概不认。小贩们这一番唇舌可以说俏眼抛给瞎子看。 罗中夏这么一路看下来,且玩且逛,见了许多佛手、钟台、烟斗、主席像章甚至角先生……杂七杂八倒也十分有趣。古董贩子们目光如炬,很快也看出来他不像是又有钱又会赏玩儿的主儿,招呼得也不甚热心,他乐得清净。 逛着逛着,罗中夏不觉走到一处小巷拐角,看到一个穿着破旧藏青色干部服的老头坐在一个马扎上,正靠着墙壁打盹,他身前放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布上写着「算命看相,测字问吉」八个字。 这个老头听到有脚步声,赶紧睁开眼睛,拿磨破了边儿的袖子擦了擦眼角,殷勤地对罗中夏说道:「这位先生,是否想算个命?」 「唔,帮我算算我们邻居的牡丹卡密码是多少?」罗中夏张嘴就犯欠。 老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罗中夏,忽然眉毛一挑:「先生,我看你的面相,近日将会有一场大劫呐。」 罗中夏冷哼一声,心想这种伎俩也来骗我,太幼稚了。他也不理睬老头,继续朝前走去。老头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先生,我说的是真的。你若不留神,只怕会有奇变。」 「如果再这么纠缠,你马上就会有场奇变。」罗中夏有些恼火。 老头丝毫不惧,一晃脑袋,「我的卦,卖吉不卖凶。若是有人算出大凶,我不收钱。」他见罗中夏不信,朝地上一指,「这样吧,先生你不妨写个字,让老头我测测看。若是准了,你就听我一言;若是不准,先生您就忙自己的事去,我绝不再纠缠。」 罗中夏不想和他多啰嗦,随口而出:「就测个我靠的靠字吧。」老头点点头,伸出食指吐了口唾沫在上面,在土地上写了一个「靠」。 「是这个字吗?」 「对。」 「要测什么?」 「有本事,你就测测看,我今天为什么而来?」 老头歪着头端详了一下那个字,抬头又看看罗中夏,忽然笑了。罗中夏被这种笑容弄得心里发毛,催促他道:「你倒是快说,没本事我就走了。」老头指着那个靠字,晃着指头慢慢说道:「靠字,拆开来乃是生、口、非。先生此来旧货市场,相信不是本意,而是多嘴生了是非所致吧?」 「我靠……」罗中夏大为震动,这老头说得还真准。可他嘴里还在兀自强辩:「可笑,我只是来随便逛逛,哪里有什么是非。」老头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准不准,心自知。」 「歪打误撞。」 「你若是不信,咱们就再测一字如何?」老头悠悠然。 罗中夏搓着手掌有些犯怵,忽然一条妙计涌上心来。他当即蹲下身子,用指头在地上写了斗大的一个英文单词「person」。 「就给我测个前程吧。」他得意洋洋。 老头淡淡瞥了一眼那单词,随口而道:「去per而不成人,这son发音却似个丧命的丧。你大劫临头,还算什么前程?」 罗中夏没料到这点英文居然没唬住他,只得尴尬冷笑一声。老头伸腿用鞋尖擦掉r、s、o三个字母,又道:「s是个死字,ro就是两翼。你若想禳灾活命,就该离r、o远些,却应在一个pen上。」 「呸呸……」 罗中夏被他说得心慌,赶紧朝前快步离开,生怕又被这老头看穿些什么。老头在后面喊道:「先生,你不要禳灾之法了吗?」罗中夏脚步走得更快,头也不回,几乎是一路小跑离开了那条巷道。 一直到转出巷子听不到那老头呼喊,罗中夏这才停下脚步,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算命哪有真的,还是赶紧办正事吧。」说罢朝着旧货市场最热闹的地段走去。 旧货市场占地颇大,摊子也多,罗中夏浮光掠影地转了一圈,已日近中午。他揉揉发酸的大腿,找了处大柏树下的水泥台阴凉坐下歇气,心想今天差不多可以回去了。淘古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今天找不到还有明天,明天找不到还有下周,反正鞠老头没说期限。 忽然,罗中夏的目光一凝,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郑和。他穿着一件橘红色套头衫,个子又挺拔,在一群老头大叔中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奇怪,这小子来旧货市场做什么……」罗中夏心中起疑,连忙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悄悄跟了上去。 第二章 总为秋风摧紫兰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八·李白〈答杜秀才五松见赠〉 一般来说,来旧货市场淘宝的人,都是一扫二停三细看:先是拿眼神在一排摊子上扫,扫到中意的就停下脚步细看;若觉得有些名堂,才蹲下来拿到手里端详。是以淘宝人的行进速度相当慢,需要极大耐心,有时候稍有错眼便会漏过宝贝。而郑和与这些人显然不同,他目不斜视,对两旁东西看都不看,径直朝前走去。罗中夏在后面远远跟着,只见郑和越走越偏,七转八绕,最后来到了寺庙的偏院。 偏院中栽种着数棵参天梧桐,周围一圈都是平顶禅房。这里空间不够开阔,一条碎石小路又曲折,所以设摊卖货的人少,只有一些比较正规的古董店在这儿租了几间禅房,稍加装修当作门脸。比起前院摩肩接踵的喧闹,后院树荫铺地,间有凉风,倒是个清雅的所在。 郑和走到一家挂着「墨雨斋」招牌的商店,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罗中夏躲在梧桐树后一看,发现商店门口的橱窗里陈列着文房四宝,心里霎时明白了:原来这小子想捷足先登弄到凤梨漆雕管狼毫笔,去给鞠老先生表功。罗中夏虽不知道古董界有「卖熟不卖生」的规矩,也多少明白出身书香世家的郑和想淘古董,关系管道可比自己多得多。比如眼前这墨雨斋,看装潢就透着古雅之意,比外面摊贩要有势力多了。 他看看左右没人,轻手轻脚走过去,悄悄凑到商店木门前竖起耳朵偷听。墨雨斋店面不过几平米,老旧禅房又没隔音效果,所以屋子里说些什么,罗中夏听得是清清楚楚。 「赵叔叔,这次真是辛苦你了。」这个声音是郑和。 「呵呵,郑大公子难得有求,我怎么会推辞呢。」另外一个人笑道,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不过你怎么忽然对毛笔有兴趣了?」 「嗨,别提了。我们学校出了个冒失鬼,把鞠老先生的藏笔给踩断了。鞠老先生有度量,也没故意为难他,只让他去淘一枝一模一样的来。他一个外行人,怎么可能淘到真笔。」 罗中夏在屋外听到对话,恨得直咬牙齿,心说好你个郑和,怎么私下乱嚼舌头。他又转念一想,好像人家说得也没错,自己一个外行人,想淘到真笔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屋里二人浑然不觉外面有人偷听,自顾说着。 「鞠老先生一生爱笔,我家深受他的大恩,现在报答一下也是应该的。」 「呵呵,郑大公子有如此苦心,若鞠老知道,一定会很欣慰的。」 罗中夏正屏息静听,屋中突然响起一阵音乐,倒把他吓了一跳,急忙朝旁边躲了一步,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手机铃声。 屋子里那个姓赵的对着手机嗯嗯了两声,然后对郑和喜道:「笔有着落了,有人在南城玉山路的长椿旧货店里见到过和鞠老那枝一模一样的。」 郑和的声音大喜,「赵叔叔的情报管道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查得这么清楚。」 「做我们这一行,若连这点道行都没有,只怕早混不下去了。」 「那咱们现在就去?」 「呵呵。急什么,笔又不会长腿逃掉,我已经叫那儿的老板留好了。走,咱们吃午饭去,我中午已经在聚福庄订了一桌。吃完了我亲自带你去取。」 二人一边聊着天一边从屋子里出来,屋外仍旧是寂静无声,院内空无一人,只有梧桐树叶沙沙声响,树影碎动。郑和不由得赞道:「好清雅。」 罗中夏没想到自己如此幸运,居然无意中偷听到这么一条重大讯息。他刚才一听赵叔说完毛笔下落,立刻转身就走。既然郑和还要吃个午饭才去,那就是老天爷要让自己拿到那管毛笔了。 出了旧货市场,为了节约时间他自行车也不骑,搭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玉山路而去。路上罗中夏问了下司机,知道玉山路上确实有一家长椿旧货店,不算太大。可巧司机也是南城人,知道具体位置。罗中夏心中大慰,事事皆顺,可见是天数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开到了玉山路上。司机一踩刹车,伸手朝路边一指,说:「就是那儿了。」 罗中夏循司机手指望去,看到一栋灰白色的二层小楼,楼顶竖着中国联通的广告,几根天线歪歪扭扭地朝天空竖立。一楼门面从左到右依次是发廊、网吧和一家卖盗版碟的音像店,在最右面是一个用两扇黑漆木门挡住的门面,中间只留一条很窄的缝隙权当门口,上面挂着一个招牌,写了篆体的「长椿」二字,除此以外别无修饰。 罗中夏下了车,看看时间,才刚刚十二点半,恐怕郑和他们的菜还没上齐呢。 一进店内,罗中夏先感觉到一阵缥缈的凉意,不禁倒抽一口气。屋子里头不算黑,一盏日光灯在屋顶嘶嘶地亮着,被从门口射进来的日光中和,显得苍白散淡。整个外屋散乱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物,从满是铜锈的关公像到文革时的军用水壶一应俱全。里面还有一个小门通往后屋,门上贴着一张倒写的福字。网 「有人在吗?」罗中夏嚷道。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罗中夏只觉得胸口一窒,走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女,留着一头墨黑的披肩长发,素青色的连衣裙,白皙脸庞如丝绢般透着一丝天然的隽秀与淡雅,整个人就像是水墨勾勒出的仕女。 作为一个正常的大学生,罗中夏看到美女,嘴里立刻有些干涩。他定定心神,开门见山地说道:「听说你们这里有卖凤梨漆雕管狼毫笔?」 少女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淡然而冷漠。 「能不能拿给我看看呢?」罗中夏拼命按捺住心头狂喜,尽量保持镇静。 少女犹豫了一下,说道:「您稍等。」说完她转身进屋,不多时取来一个锦盒,递给罗中夏。罗中夏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枝和鞠式耕那枝一模一样的毛笔,笔端圆润,色泽鲜亮。 罗中夏快乐得要晕过去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把锦盒小心关好,握在手里问那个女孩子:「这一枝,要卖多少钱?」 「对不起,估价要等我爷爷回来才行。」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刚出去了,要下午才回来。」 少女说完,伸过手去想拿回锦盒。罗中夏心想等她爷爷回来,郑和也过来了,到时候可未必能争得过他,于是厚着脸皮不松手。两个人各拿着锦盒的一端,互相僵持了一阵,罗中夏忽然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量沿着锦盒绵绵传到自己指尖,啪的一声弹开五指,锦盒立时被抢了回去。 罗中夏缩回手,有点难以置信地望着少女那条白藕般的纤细手臂,狐疑不已,她难道会放电?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罗中夏大为紧张,难道说郑和他们这么快就来了吗?他急忙扭回头去看,登时松了一口气。 来人不是郑和,而是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一身西装革履,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尖削的下巴和高颧骨透着精悍之气。不知道为什么,罗中夏想到了草原上的狼。 「难道是这个女生的男朋友……」他忽然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忌妒。 这个人看都不看罗中夏,径直走到少女面前,双手递上一张名片:「韦小榕小姐,你好,我叫欧子龙,请问韦势然老先生在吗?」他的声音短促,冷冰冰的没什么起伏。 少女接过名片,看也没看就扣在了旁边,表情微微有些变化。 「对不起,我们不欢迎你。」 欧子龙嘴角漾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眼神瞥到了她手中的锦盒:「同道中人,何必如此冷淡。」话音刚落,欧子龙毫无预兆地猝然出手,还没等罗中夏和韦小榕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锦盒拿在手中,肆意玩赏。 「原来只是枝下等的狼毫。」欧子龙打开锦盒看了看,不屑地把它扔到地上,「我知道你们把它藏起来了,快交出来吧。」 罗中夏虽然是个混不吝的家伙,却见不得别人耍横,截口喝道:「喂,你未免太霸道了吧?」 欧子龙根本不理他,径自踩着奇妙的节奏走近小榕,伸出食指在她面前点了点,「小妹妹,如果脸上不小心受了伤,可是要好多创可贴才够用呢。」 面对欧子龙的威胁,小榕原本冰冷的表情开始龟裂,纤纤玉手不觉交错在身前,后退了一步。 「靠……」罗中夏被人无视,护花之心不由得大盛。他舔舔嘴唇,站到了欧子龙与她旁边,晃了晃手机:「喂,朋友,不要闹事,我会报警的。」 「见义勇为?你是谁?」欧子龙轻蔑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我叫解放军,就住在中国。」罗中夏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时在一旁的小榕却忽然开口说道:「你还是走吧,这跟你没有关系。」 「喂!这你也忍?这家伙公然恐吓人啊。」 「你不明白……快走。」小榕的脸上浮现出少许不耐烦和紧张,她感觉到了欧子龙的杀气在上升,飞快地推了罗中夏肩一下。 「你们两个谁也别想跑!」 欧子龙突然发难,暴喝一声,双臂猛然展开,屋子里平地卷起一阵剧烈的狂风。罗中夏毫无武术根基,哇啊一声,立刻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推到墙角,重重地撞到一尊泰国白象木雕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强大的风压得动弹不得。 「难道这就是算命先生说的大难?」罗中夏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突然一声低低的呻吟,一具柔软身躯忽然压在他身上,软香温玉,几缕发丝甚至垂到鼻孔里,散发出淡淡馨香。罗中夏拼命睁开眼,发现原来小榕也被欧子龙的力量震飞,和自己撞了个满怀。两个人的脸只间隔几厘米,他甚至听得到小榕急促的呼吸,看得到她苍白面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两个人身体交叠,小榕大窘,却被强大的风压迫得无法动弹,只好低声急道:「你……你不许动。」罗中夏突然有这等艳遇,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慌乱还是窃喜,双手搂也不是,放开也不是,只好结结巴巴地回道:「好,好……」 「眼睛闭上。」小榕细声道。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位美女被你环腰抱住,还在你耳边吹气如兰地说「把眼睛闭上」,恐怕罗中夏早融化了。所幸他的危机感还没被幻觉冲掉,乖乖把眼睛闭上。 小榕就这么趴在罗中夏怀里,嘴里不断叨念着什么。罗中夏清楚地感觉到,她软绵绵的身体开始莫名变冷,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飘落。 是雪?还是絮? 这时欧子龙恰好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油布包。他满意地在手里掂了掂:「这回不会错了。小榕小姐,记得代我问候韦势然老先生。」 他看了一眼被厉风死死压制住的两个人,迈腿朝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点不对劲。 欧子龙抬起头,惊奇地发现屋子变得十分阴霾,区区方寸之间的顶棚上有无数的白絮纷扬飘落,这些白絮如有生命般纷纷向着欧子龙飘来。欧子龙大吃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拍打,白絮却越拍越多。这些白絮如雪似棉,沾在身上就拍不掉,而且冰冷刺骨。很快欧子龙就发现自己的黑西服沾满了白絮,几乎变成了一件白孝衣。 「可恶……」 欧子龙双臂徒劳地挥舞,白絮却越来越多,连他那头乌黑油亮的头发都挂起了点点白霜。他气息一乱,风压大减,小榕借机从罗中夏身上爬起来。 此时的她与刚才大不一样,浑身泛起雪白毫光,罗中夏在身后看到一阵笔形的白色烟气从她头顶蒸腾而出,烟形婀娜。 欧子龙定了定心神,一掌又挥出一阵厉风,试图故技重演。但他很快发现大风只能促使白絮流转得更快,更快地把自己淹没。他目光陡然一凛,似是想到什么,大叫道:「难道……韦老头把咏絮笔种在你的体内了?」 小榕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站在屋子中间,双目空灵地盯着欧子龙,原本就淡然的表情变得更加冰冷。无数的白絮在她身边旋转呼啸,忽上忽下,罗中夏一瞬间还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雪女。 欧子龙左冲右突,却始终不能摆脱雪絮追击,厉风虽然强横,却像是重拳打在棉絮上,毫无效果。眼见走投无路,就快要被雪絮冻结,他拍了拍头上的冰霜,沉沉吼道:「本来我只想取笔,不想伤人,这可是你逼我的。不要以为只有你有笔灵!」 「凌云笔!」 随着一声暴喊,欧子龙全身精光暴射,一道更为强烈的罡风陡然惊起,在欧子龙周身旋成一圈龙卷,霎时把铺天盖地的雪絮生生吹开。小榕暗暗心惊,连忙催动笔灵放出更多雪絮,却始终难以再接近欧子龙身体半分。 欧子龙头顶的强大气流逐渐汇聚成一枝大笔,笔锋恃风带云,笔毫聚拢锐如枪尖,居高临下睥睨着小巧的咏絮笔。不过咏絮笔本身重于内敛,攻不足而守有余,一时间倒也不落下风。二笔二人,风雪交加,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战了个势均力敌。 罗中夏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辞来解释眼前的这种奇幻场面。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有一刚一柔两股力量持续着激烈交锋,罡风与白絮纵横乱流,硬生生将这间屋子变成了南极暴风雪的天气。屋中古物全都罩上一圈白霜,几张旧地图和旧书还被风锋切成点点碎片,跟随着气流在空中乱飞。只苦了罗中夏,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尽量避免被罡风或者白絮沾到。 风雪之间又是一阵剧烈碰撞,数条白絮借着风势汇成冰锥,嘶拉一声撕裂了欧子龙的西装口袋。他怀中的那个油布包失去束缚,唰地飞了出去。半空中交错的力量立刻把油布斩成丝丝缕缕,露出里面的一截毛笔。 这笔其貌不扬,从笔管到笔毫都黑黝黝的不见一丝杂色。欧子龙和小榕见了,均是全身一震,急忙去抢。黑笔在狂风和白絮的乱流中飘来荡去,毫无规律,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无法抓在手上。欧子龙见久攻不下,心里着急,暗暗运起一股力道,猛然拍出。凌云笔的幻象朝前冲去,挟着滚滚云涛去吞那黑笔。 小榕见状,立刻催动咏絮笔去阻拦。虽然咏絮笔无法直接抵消掉这势大力沉的一击,但天生带着灵动机巧,却是凌云笔远远不及了。它三阻两挡,就把力道巧妙地偏转开来,甩向旁边。 欧子龙收势不住,被小榕这么一带,黑笔非但没有被凌云笔吞噬,反被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如箭一般射向旁边。 「不好!」 「不好!」 小榕与欧子龙同时大声叫道。罗中夏这时候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未开口说话,就见黑笔迎面激射而来,登时透胸而入。 第三章 黄金逐手快意尽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九·李白〈醉后赠从甥高镇〉 对于罗中夏来说,这可谓是无妄之灾。 就在毛笔刺入胸腔的一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想的全是「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回我可死了」。 最初的感觉是轻飘飘的,身体像是一个被拔掉了塞子的自行车内胎,力气随着胸前的大洞噗噗地流泻而出,而整个人软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出乎意料的是,胸口居然不是很疼,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死」吧。 罗中夏感觉整个世界跟自己都隔膜开来,眼前一片薄薄的雾霭飘动,小榕和欧子龙看起来都无比遥远。他低下头,看到那枝黑笔端正地插在胸腔之内,只留下一截黝黑的笔端在外面。 不知道为什么,罗中夏的身体一阵轻松,他似乎能看透自己的身体,看到无数曼妙却看不清形迹的飞字缭绕,从黑笔的笔毫尖端喷涌而出,流经四肢百骸。飞字流经之处,都闪着青色的光芒。这光不同于小榕的淡雅冰冷,也不同于欧子龙的豪迈暴戾,罗中夏觉得自己能够碰触到这缥缈的光芒,似乎能与之融为一体,整个灵魂都轻灵飘逸起来。 飞字越流越多,黑笔越缩越短。最终整根黑色毛笔都消融在罗中夏体内,他仿佛听到一阵吟哦之声,又似是爽朗笑声,极空旷又极细切…… 最终一切复于平静,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回到了那间屋子,低头一看,胸口如常,黑笔已经无影无踪。小榕和欧子龙两个人已经停止了打斗,都死死盯着罗中夏,难掩表情讶异。 罗中夏神情恍惚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目茫然,像是被人摄去心神。 欧子龙又急又气,立刻二指一并,大喝道:「给我把笔灵退出来!」一道劲风破指而出,直刺罗中夏胸前。不料后者却像是喝醉酒了一样,身体一摇一摆,轻描淡写地避过了这一击。欧子龙一愣,还想再攻,罗中夏却不知何时欺到他身前。 欧子龙大惊,疾步后退,罗中夏也不追赶,还是挂着那么一副恍惚表情,嘴里不住嘟囔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原本这屋中风云交加,雪絮本是轻忽之物,与罡风相比落于下风,一直被吹得四散飘荡。现在随着罗中夏的念诵,数道青气逐渐弥散,欧子龙的风云被青气沾染,幡然变色,凝成点点水滴落在地上,复被小榕的咏絮笔冻结成白絮。 由此一来,凌云笔喷吐出的风云,反而成了雪絮的助势,越是催动,越是此消彼长。屋内风势渐弱,雪威愈汹。 欧子龙暗暗心惊,心想擒贼先擒王,他又催出一阵风云,趁还未被青光彻底侵蚀之前猛然挺身,直扑向罗中夏,试图扼住他的手腕。谁知罗中夏轻侧身体,与欧子龙的拳头擦身而过,身法妙至毫巅。小榕趁欧子龙攻击落空失神之际,双手轻推,将无数雪絮凝成一管冰笔,猛然刺中他的右肩。 只见笔毫所至,肩膀立时为一大片冰雪覆盖。欧子龙痛苦地怒吼了一声,倒退了三步。数枚新凝成的冰锥穷追不舍,迎面飞来。他情知来者不善,只好强忍痛楚,喷出一口血来,飘在头顶的凌云笔在半空以云气唰唰写出两个大字: 子虚! 「子虚」二字写得磅礴大气,字成的瞬间,冥冥中传来铿锵有力的念诵之声,似是长赋漫吟,巍然有势。原本萎靡的风云为之一振,仿佛被这两个字带起了无限活力,反卷而去。小榕的冰锥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压力所震慑,全都凝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罗中夏双手一摊,青气冉冉上升,很快子虚二字中便渗入丝丝青痕,如残碑苔痕。只是这两个字太过煊赫,一时之间这青气也无法撼动其声势。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欧子龙固然无法击败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也攻不进子虚的圈内。 欧子龙原本也没指望这次攻击能有多大效用,他只是借用这招迟滞一下敌人的攻击。一见雪絮青光暂时被子虚二字压制,他顾不上拍落身上沾满的雪花,转身砰地用左肩撞开大门,跌跌撞撞逃了出去。 主人既逃,子虚二字也无法维系,瞬间轰然落地,化作片片灵气,消逝不见。原本混乱的屋子里,戏剧性地重新恢复了平静。眼见大敌退去,精疲力尽的小榕长长舒了一口气,也把咏絮笔收归灵台,屋中风云雨雪登时化为无形。只有那些旧物古董表面湿漉漉的,是这一场剧斗留下的唯一痕迹。 罗中夏仍旧站在屋子当中,一动不动。小榕强忍着全身酸楚,走过去扳过他肩膀,细声问道:「你……还好吧?」 罗中夏冲她痴痴一笑,随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罗中夏悠悠醒来,神智却仍旧存游梦中。梦里恍惚间能远远看到自己峨冠博带,长襟宽袍,提长剑、持犀杯徜徉于天地之间。时而光怪陆离,瑰丽炫目;时而远瀑长风,泱泱千里;时而斗酒海量,酣畅淋漓,游至兴处,不禁抚膝长啸,啸声中隐然看到一青袍仙者乘云而来,与自己合二为一,霎时无数诗句流光溢彩,磅礴入脑,让人一时间迷乱晕眩……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自己从那个梦里拽出来。罗中夏头很疼,有宿醉的感觉,心想不会是梦里酒喝多了吧?他一伸手,发觉额头盖着一块浸着凉水的丝质手帕,摸起来手感很滑顺,在一角还用青线绣了一个娟秀的「榕」字。环顾四周,罗中夏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屋之内,正和衣躺在一张简陋的折叠床上。房间很旧,墙壁上的灰黄污渍清晰可见。屋子里除了床以外只有两把白色的塑胶椅和一张木桌,地板上还搁着一个小电热壶。唯一与房间格调格格不入的是一个悬在墙壁上的神龛,龛中不是财神不是关公,而是一幅已然泛黄的古画,画上男子面色清癯,青衿方冠,右手持着一管毛笔,左手二指轻捻笔毫,神态似是在小心呵护。 「奇怪,这是哪里?」罗中夏挣扎着要起来,发现身体酸疼不已,动弹不得。他只记得自己被黑笔穿胸,接下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说话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郑和。 「韦先生,这里是您的钱。」 「好,好,笔我已经帮您包装好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算您幸运,这种凤梨漆雕管狼毫笔只有我这里才有,别人根本都收不到。」 罗中夏听了大惊,难道自己是躺在长椿旧货店的里间?他拼命要爬起来,想要去阻止他们交易,自己好不容易才占了先机,怎么可以让那管笔落入郑和之手。 可惜他的四肢如灌注了重铅,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眼巴巴地听着屋外动静。 「那我走了,下次有什么好货,韦先生记得告诉我。」 「一定,一定,您慢走。」 接下来是开门关门的声音,还能隐约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罗中夏沮丧地闭上眼睛。功亏一篑,如果不是那两个怪人莫名其妙的打斗,也许现在得手的就是他了。 正想着,忽听吱呀一声里屋的门开了,先是小榕,然后是一位老人走进屋来。这老头须发皆白,两道白眉浓密绵长,似两抹白云在额前颓然不流。 小榕眼睛尖,一眼看到自己的手帕被挪动过了,对老人说:「爷爷,他醒了。」老人嗯了一声,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罗中夏见装不下去了,只好睁开眼睛。老人道:「你好,我叫韦势然,是这里的店主。」 罗中夏奋力抬起脖子:「你们……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韦势然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刚才这个小姑娘和那个怪人到底打的什么架?我胸口怎么会塞进一枝笔去……」罗中夏觉得要问的问题太多了。 老人眉毛轻微地颤了颤,随即呵呵一笑:「这位同学,你刚才在外屋里无故晕倒,被我孙女扶到后屋休息,现在这才醒过来。」罗中夏疑惑地越过老人肩头去看小榕,后者无语地点了点头。 「可是……」 罗中夏话未说完,手腕被韦势然一把按住。过了片刻,韦势然松开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的脉象滑散,可能是体质太过虚弱,所以才会晕倒。」 「可我刚才确实看到她和一个人打架,又是风又是雪的……」罗中夏指着小榕,刚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韦势然用手背贴了贴罗中夏的额头:「人在晕倒的时候,确实会产生一些幻觉。至于为什么梦里会出现我孙女,就要问你自己了。」 说完以后韦势然瞟了他一眼,罗中夏被这么一反问,面色大窘,不敢再追问别的,只好把问题咽到肚子里去。韦势然继续说:「我这个店里多是古物,性阴寒,你的身子骨虚,突然晕厥倒也不奇怪。」 原本罗中夏对刚才的打斗记忆犹新,但经韦势然这么一分说,再加上刚才自己梦里也是稀里糊涂,反而开始将信将疑——毕竟那种战斗距离常识太遥远了——他盯着韦势然身后的小榕那张干净的脸庞,拼命回想适才她冰雪之中的冷艳神态。小榕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可是我听到什么咏絮笔、凌云笔,究竟是真是假?」 韦势然捋了捋胡子,沉思片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位先生莫非是爱笔成痴,所以才会梦见这些?」 「这……」 「还是说,你来我这小店,是为了淘笔?」 这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罗中夏不禁悲从中来:「没错,我是来淘一管凤梨漆雕管狼毫笔的。」 韦势然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惊:「就是刚才一个姓郑的年轻人买走的那枝?」 「是啊……」罗中夏没好气地回答,然后把自己如何得罪鞠式耕如何被罚淘笔如何跟踪郑和讲了一遍。韦势然听完,惋惜道:「那枝笔是一位赵飞白先生预先订下的,行内的规矩,许了别人就不可再给旁人,你可是白费心思了。」 罗中夏撇撇嘴,万念俱灰,挣扎着要下床。反正笔让人拿走了,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小榕想要过来扶,韦势然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小榕点点头,转身离去。 罗中夏两脚着地以后,除了有些头重脚轻以外,倒也没感觉到别的毛病。他就这么歪歪斜斜地走到外屋,蓦地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右手按在胸口,神情一滞。 手掌抚处,不痛不痒,只微微感到心跳,并无任何异样。 「难道,刚才真的是幻觉,没有什么笔插进我的胸口?」罗中夏对自己嗫嚅,反复按压自己前胸。若不是有小榕在场,他真想解下衣衫看个究竟。 正想着,随后跟出来的韦势然忽然拍了拍他肩膀。罗中夏转过头去,自己手里随即被小榕塞了一个锦盒。这盒子不大,锦面有几处磨损,抽了线头,显得有些破旧。 「这是什么?」 韦势然道:「你在小店晕倒,也是我们的缘分,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回。凤梨漆雕管狼毫笔我只有一管,就送你另外一管作补偿吧。」 罗中夏皱了皱眉头,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枝毛笔,通体青色,笔毫暗棕,其貌不扬,笔杆上写着「无心散卓」四个楷字。他也看不出好坏,意兴阑珊地把它掷还给韦势然:「韦先生,我不懂这些东西,买了也没用。」 「不,不,这一管是送你的,以表歉意。」韦势然把锦盒又推给罗中夏,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又加了一句:「这枝笔意义重大,还请珍藏,不要离身呐。」 罗中夏见状也不好推辞,只好应允,暗笑我随身带着管毛笔做什么。这时小榕走上前来,用一截黄线细致地把锦盒扎起来,递还给罗中夏。罗中夏伸手去接,盯着小榕清丽脱俗的面孔,不觉回忆起适才二人投怀送抱时的温软,心想如果那不是幻觉就好了。 韦势然又叮嘱了几句,把他送出了旧货店,态度热情得直教人感慨古风犹存。 离开长椿旧货店以后,罗中夏先去旧货市场取了自行车,然后直接骑回学校,一路上心绪不宁。当他看到学校正门前的一对石狮时,日头已经偏西,夕照残红半洒檐角,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此时恰好是晚餐时间,三三两两的学生手拿饭盒,且走且笑,好不惬意。罗中夏存好自行车,把锦盒从后座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忽然有了个主意。 这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送给鞠式耕。一来表明自己确实去淘过,不曾偷懒;二来也算拿东西赔过了那老头,两下扯平。至于这枝笔是什么货色,值多少钱,罗中夏不懂,也毫不心疼。 打定了主意,罗中夏看看时间还早,拎着这个锦盒就去了松涛园。 松涛园位于华夏大学西侧,地处幽静,园内多是松柏,阴翳树荫掩映下有几栋红砖小屋,作贵宾招待所之用。鞠式耕的家住得很远,年纪大了不方便多走动,所以有课的时候就住在松涛园。 松涛园门口是个低低的半月拱门,上面雕着一副辑自苏轼的对联:「于书无所不读,凡物皆有可观。」园中曲径通幽,只见一条碎石小道蜿蜒入林。晚风吹来,沙沙声起。 罗中夏走到园门口,还没等细细品味,迎面正撞见郑和双手插在兜里,从里面走出来。 罗中夏一看是他,低头想绕开,可是园门太窄,实在是避无可避。郑和一看是罗中夏,也愣了一下。他还穿着上午那套橘红色运动服,只是两手空空。 「哼,这小子一定是去给鞠老头表功了。」罗中夏心想。 郑和抬起右手,冲罗中夏打了一个礼节性的招呼:「嗨。」罗中夏不理他,继续朝前走。郑和伸手把他拦住。 「干嘛?」罗中夏翻翻眼皮。 「你是要去找鞠老先生吗?」郑和问。 「是又怎样?」 「鞠老先生回家了,要下星期才会过来。」郑和的态度既温和又坚决,他这种对谁都彬彬有礼的态度最让罗中夏受不了。 「那正好,我去了也没什么话可说,既然你跟他很熟,就把这个转交给他好了。」 说完罗中夏把锦盒丢给郑和,郑和一把接住,表情很是惊讶,两条眉毛高高挑起:「等等,你也找到……嗯,你找到凤梨漆雕管狼毫笔了?」 「没有,有人越俎代庖,我只好另辟蹊径。」 郑和听出了罗中夏的话外音,笑道:「哦,你消息真灵通。其实我也是凑巧碰到,就顺便买下来了。你也知道,淘古玩可遇不可求。」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鞠老先生很高兴,你也不必再去辛苦了,皆大欢喜嘛。」 「我还真是错怪你了。」罗中夏撇了撇嘴,以轻微的动作耸了一下肩。 郑和用指头提起锦盒丝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给鞠老先生淘到了什么?」 「炭疽病毒粉末。」 罗中夏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郑和想叫住他,却已经晚了。郑和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小心地打开锦盒,检查了一番才重新把它合上。 「居然真的不是恶作剧。」郑和自言自语,摆了摆头,转身朝招待所走去。 罗中夏回到宿舍,大部分人还没回来。他胡乱翻出半包方便面嚼完,拿了脸盆和毛巾直奔洗澡房,还顺便捎走了宿舍老三的一面镜子。这个时段在洗澡房的人很少,他挑了最里面的一间,飞快地脱光自己的衣服,然后把镜子搁在肥皂盒托盘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镜子里是一个大学男生的胸部,皮肤呈暗褐色,可以依稀看到肋骨的起伏,上面还有一些可疑的斑点和绒毛。总体来说,很恶心,也就是说,很正常。罗中夏试图找出一些痕迹,但皮肤平滑如纸,丝毫看不出什么异样。 「难道我被那枝笔刺穿胸部,真的只是幻觉?」 罗中夏用手一寸一寸地捏起皮肤,想要看个究竟,心中疑惑山一般沉重。一个男生从隔壁探过头来,想要借肥皂。他刚张开嘴,惊讶地看到一个男子正面对镜子,反复抚摸着自己的胸部,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他吓得立刻缩回头去,不敢作声。 第四章 昨来犹带冰霜颜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八十一·李白〈下途归石门旧居〉 什么事情都没有,一切都是幻觉。 自从那天过后,罗中夏总是这么安慰自己。他最后终于成功地把脑袋埋在沙子里,这也算是他的特技之一。罗中夏是那种容易放下心中执念,能轻易说服自己相信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种人,有什么烦恼都能立刻抛诸脑后,不再理会。这种个性,儒家称之为「豁达」,佛家称之为「通透」,道家称之为「清虚」,而民间则俗称为「没心没肺」。 接下来的几日,郑和与鞠式耕没再找过他,生活过得波澜不兴。罗中夏一如既往地逃课睡懒觉,一如既往地打cs玩网游,一如既往地在熄灯后跟宿舍的兄弟们从校花的新男朋友侃到小泉纯一郎的发型。长椿旧货店的事,就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慢慢在记忆里淡忘,罗中夏的心思,也很快被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所占据。 华夏大学的足球队输了,而且是在校际联赛中输给了师范大学队。 华夏与师范向来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两边都是既生瑜何生亮。如果说牛津与剑桥是以划船来定胜负的话,那么华夏与师范就是以足球来论高低的。所以华夏大学足球队的败北,不啻于一记狠狠搧在华夏莘莘学子脸上的耳光。按照赛程,下一轮是华夏大学在客场挑战师范大学,憋了一口恶气的学生们摩拳擦掌,打算在这场比赛中挽回面子,好好羞辱一下那些气焰嚣张的师范生。 罗中夏就是在这种群情激愤的气氛中被宿舍的人叫上,以啦啦队的身份开赴师范大学,以壮声势。 自古以来,跨校足球比赛从来都是以火药味开始,以斗殴结束,这一场也不例外。上半场双方尚且还踢得中规中矩,到了下半场,黑脚黑手全浮出掩饰的水面,小动作变成了大动作,大动作变成了粗暴冲撞,粗暴冲撞变成了打架,打架变成了打群架。最后整个球场上乱成了一锅粥,两边的队员和支持者都面红耳赤地挥洒着青春与活力,纸杯、石块、板凳腿和叫骂声飞得到处都是。 罗中夏的一位前辈说过:「打架的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架的地点。」华夏大学这一次犯了兵家大忌,危兵轻进,到了人家主场还主动挑衅。开始的时候,华夏大学尚还能跟师大对抗,后来师大学生越涌越多,演变成了一面倒的追击战,华夏大学的人四散而逃,而师大的人则在校园里到处巡视,只要看起来像是华夏大学的学生就会被痛打一顿。 罗中夏其实并不擅长打架,原本只想大概打个照面就撤,没想到局势会越演越烈。他和其他啦啦队员很快被人群冲散。面对着周围一片「抓华夏大的,往死里揍」的喊声,罗中夏慌不择路,跌跌撞撞从球场一路往外逃。有好几个师大学生看见了罗中夏的身影,立刻追了上去。 所幸以前罗中夏来过师范大学几次,对这里的地理环境还算熟悉,二话不说直奔离球场最近的北门发足飞跑,只消跑到门口保安处,就可以逃出生天。 可惜师范大学的学生们比他更熟悉环境,他刚刚踏入通向北门的林荫大路,就有两票人马从前方左右杀出,挡住了去路。罗中夏见状不妙,横眼瞥见斜右侧一处小山包旁有一条幽静小路,深深不知通往何处。是时情势危急,他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去,沿着小路闭眼狂奔。 小路不短,约有几百米长,而且盘转曲行,忽高忽低。等他跑到小路的尽头时,才发现小路的尽头是一栋看起来像是图书馆的建筑。这个图书馆大约有五层,呈深灰色,四周竖起高高的水泥围墙,有三米多高。小碎石路恰好围着图书馆沿围墙转了一圈,除了原路返回没有别的出口。 罗中夏急忙想往后退,可远处已经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嚷声。他跑到图书馆门口,门是锁着的,一楼也没有能打开的窗户。一句话,这就是兵家所谓的「绝地」。 罗中夏背靠墙壁,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滴下,双手微微发抖,心中开始上演绝望与恐惧的二重奏。 他刚才看到追自己的人里,有那个著名的「大壮」。 大壮是师范大学的体育特选生,在整个大学区的混混界颇有名望,是个地道的浑人,且心狠手辣,残酷无情,是个连校警都尽量退避三分的刺头人物。一个落单的华夏大学学生落到「大壮」手里,下场简直无法想象。 追兵脚步将近,而自己入地无门。 罗中夏的心里忽然迸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入地无门,我可以飞。 想到这里,他胸中一阵气息翻涌,左足自然而然轻轻一点,身体顿时一轻。等到他再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立身于图书馆五楼楼顶边缘。 「啊……」 罗中夏被吓得大叫,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摇摇欲坠。 楼下十几个追兵已经杀到,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立刻兵分两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结果两路人马气势汹汹地沿着小路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那只「鳖」似乎不见了。 「你们确实看到那小子跑进这条路吗?」 「大壮」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恶狠狠地问道,周围好几个人连连点头。「大壮」不甘心地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图书馆里搜了吗?」 「这图书馆门一直关着,他肯定进不去。」 「妈的!那他能跑哪里去?」 大壮大骂,下巴的肌肉一跳一跳,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躲开一段距离,以免这个凶悍的家伙迁怒自己。 还未等他们琢磨出个所以然,就听头顶一阵长长的惊呼。众人纷纷抬头去看,却见一个人影从楼顶飞坠而下,直直摔到了地上。更令他们惊讶的是,这个黑影就地一滚,立刻站了起来,看起来毫发无伤。 比他们更惊讶的是罗中夏自己。他刚才陡然跳上了五楼边缘,毫无心理准备,平衡一乱,手脚挣扎无措,立刻又跌了下来。就在他即将接触地面的一瞬间,胸中突地一阵异样悸动,身体立时变得轻如柳絮,落地时抵消了绝大多数冲击力。这一起一落,就如同举手投足般自然,罗中夏的大脑还没明白,身体就做了反应。 周围十几个学生一时间被这个从五楼跳下来还大难不死的家伙吓傻了,现场一阵沉默。过了半分钟,大壮狠狠把烟头掼到地上,大喝道:「还等什么,揍他!」 众学生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被围在垓下的罗中夏走投无路,胸中又是一痛,双足不觉向前迈去,如腾云雾。 学生里有读过金庸的,不约而同都在心中浮现出三个字:泥鳅功。只见罗中夏在十几个人里左扭右转,游刃有余,每个人都觉得捉到他是轻而易举,每次却都差之毫厘,被他堪堪避过。 大壮在一旁看了,怒从心头起,骂了声「没用」,拎起食堂馒头大小般的拳头捣过去。这一拳正中罗中夏胸前,大壮心说这一拳下去还不把他打个半死!谁知拳头一接触胸口,却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斥力传来,生生把他的拳头震开。 罗中夏此时是又喜又惊,喜的是自己至今还没被打死;惊的是胸中的悸动越大,动作就越流畅,一旦他强压住这股悸动,身形顿时就会一滞,被动挨打。这让他越发害怕,感觉好似一条好莱坞电影里的异形在自己体内活了,却又不敢去压制。 「妈的,老子偏不信邪!」 大壮面孔扭曲,双手又去抓罗中夏双肩,罗中夏回手就是一掌,觉得自己每一个姿势都是自然而然。偏偏这种「自然而然」总是恰到好处,大壮闷哼一声,被这一掌打出几米开外。 而罗中夏胸中鼓荡也在这一霎达到最高峰,这种感觉,就和当时他被黑笔插中时完全一样。不痛不痒,轻灵飘逸,如幻烟入髓,四肢百骸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 众学生一见自己老大被打倒,都停住了动作。罗中夏却丝毫不停,身形一纵,一阵旋风呼地平地而起。众人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挡眼睛,再放下时罗中夏已经消失无踪。 「我靠,不是碰到超人了吧?」一个戴眼镜的分头张大了嘴巴,发出感慨。 「我觉得像蜘蛛人。」另外一个心有余悸。 「老大呢?」第三个人忽然想起来。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跑过去看大壮。大壮被人从地上扶起来,从嘴里吐出一对带血的门牙,用漏风的口音大叫道:「那个臭小子跑哪儿去了?」 没人能回答。 这时的罗中夏已经一口气跑回了宿舍。他一路上脚下生风,转瞬间就从师范大学到了华夏大学的男生宿舍楼——这段路通常坐出租车都要走上十几分钟。到了地方,整个人气不长出,面不更色。这是只有在好莱坞电影,而且是美国英雄系列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景。 罗中夏一头扎进洗澡房里,拼命地用肥皂和毛巾擦自己的胸口,试图把那种异样的感觉硬生生拽出来,直到自己的胸肌被擦得通红生疼还不肯罢休。刚才的大胜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做超人的喜悦感,只有「我被不明生物当成寄主了」的恐慌。刚才自己的超常表现,也许正是那只生物侵占了自己身体的表现之一。有一天,这只生物会把自己开膛破肚,再从胸腔里钻出来,美滋滋地用小指尖挑起流着汁液的肾脏与盲肠细细品尝。 罗中夏的想象力总是在这种时候高度发达。 他颓然瘫坐在洗澡房的水泥地板上,沮丧地想哭。性格再豁达也没用,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眼前。他看过许多类似的小说,也曾经憧憬过能够获得神奇的力量,但当这种事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和那些超级英雄不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怎么来的,唯一的感觉只是胸腔内那莫名的躁动,仿佛真的有生物寄居其中。这种无法确认的未知是最容易激发人类恐惧心理的——何况他的想象力还很发达。 带着这种无端的恐惧,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没有一天能睡好,每天半夜都从被异形破膛而出的噩梦中惊醒,发觉自己遍体流汗。他曾经偷偷在半夜的时候去操场试验过,只要他一运起那种类似武侠小说里神行百变的能力,就能在几秒内从操场一端跑到另外一端,但代价就是胸中的不适感再度加剧。于是只试了一次,他就不敢再用了。 宿舍的兄弟们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还以为是被哪个校花给拒绝了,纷纷恭喜他重新回到党组织的亲密怀抱。不能指望那些家伙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于是他去找过心理辅导老师,得到的答案是少看点美国电影;他甚至去医院拍x光片,医生表示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更糟糕的是,每当他一闭眼的时候,耳边总能响起一阵轻吟,这吟声极遥远又极细切,恍不可闻却清晰异常。那似乎是一首诗: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是经历了数次幻听以后,罗中夏凭借记忆写下来的文字。奇怪的是,他只是凭借幻听的声音,就能无师自通地用笔准确地写下字来,仿佛这些文字已经烂熟于胸,自然流露一般。 这幻听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谁在耳边低喃。但每及此时,胸中便跃动不已,活力迸出,让罗中夏愈加惶恐,噩梦来得愈加频繁。持续了数天以后,罗中夏终于不能忍受这一切,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会彻底崩溃。一贯消极懒散的他,被迫决定主动出击,去想办法结束这个噩梦。 第一步,就是找出这段诗的出处。总是幻听到这首诗,一定有它的缘由。找出诗的出处,就大概能分析出原因了。不过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罗中夏和大多数学生一样,肚子里只有中小学时代被老师强迫死记硬背才记下来的几首古诗,什么「曲项向天歌」、「锄禾日当午」、「飞流直下三千尺」;大学时代反复被复习的只有一句「停车坐爱枫林晚」。 他的国学造诣到此为止。 这首诗他看得稀里糊涂,什么大鹏、扶桑、仲尼之类的,尚可猜知一二,至于整句连到一起是什么意思,则是全然不懂。 就在他打算出门去网吧上网搜的时候,宿舍里的电话忽然响了。罗中夏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郑和那熟悉而讨厌的礼貌问候:「喂,你好,请找一下罗中夏。」 「他已经死了,有事请烧纸。」 「鞠老先生找你有事。」电话里的声音丝毫没有被他的拙劣玩笑所动摇。 罗中夏再次踏入松涛园的林荫小道,心中半是疑惑半是烦躁,他不知道鞠式耕为什么又把他叫过来,难道是上次送的毛笔品质太差了?可恶,最近的烦心事未免也太多了点……他跟着来接他的郑和走进招待所,双手插在兜里,心绪不宁。 鞠式耕早就等在房间内,看见罗中夏走进来,精神一振。罗中夏注意到他手里正握着那一枝无心散卓笔。 罗中夏问道:「鞠老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 鞠式耕举起那枝笔来,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山羊胡子也随之颤抖:「这一枝笔,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罗中夏后退一步,装出很无辜的样子:「怎么?这枝笔有什么不妥吗?」 「不……」鞠式耕摇摇头,眼镜后的光芒充满了激动,「老夫浸淫笔道也有数十年时光,散卓也用过几十管,却从未见过这种无心散卓笔。」 他半是敬畏半是爱惜地用手掌摩娑着笔杆,暗蓝色的笔杆似乎泛着一丝不寻常的光芒。罗中夏和郑和听他这么一说,都把目光投向那枝笔,却看不出究竟。郑和先忍不住问道:「鞠老先生,这笔究竟妙处何在?」 鞠式耕道:「你可知道笔之四德?」 郑和想了想,回答说:「尖、齐、圆、健。」 鞠式耕点了点头:「这枝笔做工相当别致,你看,这里不用柱毫,而是用一种或两种兽毫参差散立扎成,而且兼毫长约寸半、一寸藏于笔中,且内外一共有四层毫毛,笔蕊和蕊被次第而成,错落有致。」 郑和点头赞叹道:「老师果然目光如炬。」鞠式耕又摇了摇头:「你错了。表面来看,只是一管四德兼备的上等好笔,但是其中内蕴绵长。我试着写了几个字,有活力自笔头喷涌而出,已非四德所能形容。」停顿了一下,他转向罗中夏:「你是在哪里淘到的这枝笔?」 罗中夏心想可不能把我偷听郑和说话的事说出去,于是扯了个谎:「是我在旧货市场的小摊上淘来的。」 反正旧货市场的小摊比比皆是,流动很大,随便说一个出来也是死无对证。 鞠式耕又追问:「是谁卖给你的?他又是从哪里收上来?」罗中夏摇了摇头,只说是个普通的猥琐小贩,根本没多加留意。 「那你是多少钱买下来的?」 「五十元。」罗中夏信口开河。 鞠式耕听到以后,拍了拍大腿,慨然长叹:「明珠埋草莽,骐骥驾盐车。可惜,可惜啊。」叹完他从怀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罗中夏。罗中夏一愣,连忙推辞。鞠式耕正色道:「原本我只是叫你去代我淘笔,又不是让你赔偿,五十元只是报销。这笔的价值远在凤梨漆雕管狼毫笔之上,究竟其价几何,容我慢慢参详,再跟你说。」 既然话都这么说了,罗中夏也只得收下那五十元钱,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同时对自己撒谎有点愧疚。 鞠式耕见从他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就把毛笔重新收好,对他说:「这么晚把你叫过来,辛苦了,早早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还有国学课,不要忘记了。」 罗中夏这才想起来为什么鞠式耕会忽然来松涛园住,原来这一周的国学课又开始了。他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又是一件烦心事。 他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折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鞠式耕:「鞠老先生,请教一下,这是一首什么诗,是谁写的?」 鞠式耕接过纸条只瞥了一眼,脱口而出:「这乃是李太白的绝命诗。」 「绝命诗?」 「不错。」鞠式耕用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当年谪仙行至当涂,自觉大限将至,于是写下这首绝笔,随后溘然逝去。」 「谪仙是谁?」 「就是李白了。」 「哦。」罗中夏脸色微微一红,道了声谢。鞠式耕笑道:「莫非你对李白感兴趣?我可以专门开几堂课来讲解。」罗中夏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转身飞也似地逃出了房间。 出了招待所,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松涛园地处偏僻,周围已经是一片寂静,只有几只野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走动。 罗中夏穿行在林间小道,心中疑惑如树林深处的阴影般层层叠叠地浮现出来。看来韦势然那个老头给的确实是值钱货,只是他何以舍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学生呢?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袭上心头,韦势然的表情里似乎隐瞒着什么东西。 正想着,他忽然胸中一阵异动,觉得周围环境有些不同寻常,一股充满了恶意的气流开始流动起来,阴冷无比。 罗中夏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四周幽静依旧,但是他胸中狂跳不止,心脏几乎破腔而出。 「罗中夏?」 一个声音突地从黑暗中跳出来,阴沉,且嘶如蛇信。 「是,是谁?」 「罗中夏?」 声音又重复了一次,然后从林间慢慢站起来一个人。 准确地说,站起来的是一个类人的生物。这个家伙五官板直,面如青漆,像是戴了一层人皮面具,额头上印有一处醒目的印记,透明发亮,有如第三只眼。 在这样的夜里看到这样的「人」,罗中夏几乎魂飞魄散。他想跑,双腿却战战兢兢使不出力气。 「罗中夏?」 那人又问了第三次,声音木然,嘴唇却像是没动过。那人走路姿势极怪,四肢不会弯曲,只是直来直去,像是湘西传说中的赶尸,暗夜里看去异常地恐怖诡异。说来奇怪,随着那怪人接近,罗中夏忽然发觉胸中那只「生物」也开始急不可耐,在身体里左冲右撞,仿佛有无穷力量要喷发出来。 在内外夹击之下,罗中夏向后退了几步,怪人几步趋上,却不十分逼近。眼见走投无路,情急之下罗中夏一咬牙,横下一条心,宁可拼着性命使出那种神行百变,也不想落到这怪人手里。 他停稳脚步,怪人也随之停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罗中夏摆出一个起跑的姿势,全身肌肉紧绷,大喊一声:「跑!」后腿猛蹬,整个人如箭般飞了出去。 怪人也几乎在同时出手。 确实是「出」手。他双手猛地伸长数尺,一把抱住尚未跑远的罗中夏,狠狠掼到了地上。 罗中夏这几天来,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如何摆脱身体里那种古怪的力量,从来没考虑过去运用它。现在仓促之间想奔走如飞,谈何容易。 怪人那一摔把罗中夏摔了个眼冒金星,他胸中力量振荡愈来愈剧烈,却找不到发泄的路径。 「罗中夏?」怪人还是不紧不慢地问。 「妈的,可恶!」 罗中夏被气得气血翻涌,一股怒气冲淡了恐惧,他翻起身来使尽全力一拳捣向怪人下腹。 只听哎呀一声,罗中夏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像是砸在了冰石冷木之上,坚硬无比。怪人不动声色,用右手叼住罗中夏的拳头,用力一拽,生生把他拉到自己跟前,左手随之跟进,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罗中夏拼命挣扎,怎奈对方手劲极大,挣脱不开。随着怪人逐渐加大了力气,他感觉到呼吸开始困难,视线也模糊起来。 「我死了……」 这是一星期内他第二次冒出这种念头。 模糊之间,罗中夏仿佛看到怪人肩头开始有雪花飘落,星星点点。说来也怪,对方的手劲却渐渐松下来,忽地把他远远扔开。 罗中夏被甩出数尺,背部着地,摔得生疼。他勉强抬起头来,看见一位少女徐徐近前,约莫十七八岁,细脸柳眉。 面上冷若冰霜,四下也冷若冰霜。 「我爷爷送你的毛笔呢?」韦小榕冷冷道。 第五章 白雪飞花乱人目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一·李白〈对雪醉后赠王历阳〉 罗中夏万没想到她劈头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只得喘息道:「送……送人了。」 小榕双眉微颦:「我爷爷让你随身携带,你却把它送了人?!」没等罗中夏回答,她瞥了一眼远处的怪人,冷冷道:「怪不得颖僮惹起这么大动静,它还是无动于衷。」 「你在说什么啊?」罗中夏莫名其妙。 「稍等一下。」 小榕转过身去,正对着那个被称为「颖僮」的怪人,以她为圆心三十米内的树林里陡然白雪纷飞,扑扑簌簌地飘落下来,很快盖满了颖僮全身,它那张青色脸孔在雪中显得愈加干枯。颖僮似乎对冰雪毫不为意,四肢僵直朝前走去,关节处还发出嘎拉嘎拉的声音。 「劣僮,还不束手?」小榕威严地喝道,头上乍起一道青光,很快在头顶汇聚成一股雪白笔气,纷攘缭绕。 罗中夏蜷缩在地上,脸上难掩惊骇。看来,那天在长椿旧货店发生的绝对不是幻觉!这个姑娘似乎会用一种叫做咏絮笔的异能。 他感觉自己被骗了。 颖僮见到咏絮笔现身,终于停住了脚步,慑于其威势不敢近前。 「区区一个散笔僮儿还想忤逆笔灵?」 小榕反手一指,两道雪花挟带着风势扑向颖僮双腿。颖僮意识到有些不妙,也顾不得咏絮笔在头上虎视眈眈,连忙高高跳起,试图摆脱这股冰风。 这却恰恰中了小榕的圈套,原本铺在地面上的雪花忽地散开,顿时凝成一片亮晶晶的冰面。颖僮跳在空中,已经是无可转圜,重重落在冰面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四周冰雪立刻席卷而来,似群蝶扑花,雪花锦簇,登时把颖僮埋在雪堆之下,冻成一个硕大的冰堆。 这一起一落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料理完了颖僮,小榕缓缓转过身来,周身雪花飘荡,表情冷艳如冰雪女王。她低下头,盯着瘫在地上的罗中夏道:「送给谁了?」 罗中夏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小榕轻叹道:「那枝笔本是用来救你性命的,谁知你不爱惜,今日若非我来,只怕你已经死了。」 罗中夏一听,心中一阵恼怒。明明是他们自己不说清楚,让自己生死悬于一线,现在倒反过来责难自己。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小榕反问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榕微微皱了下淡眉:「此事说来话长……」话音未落,罗中夏截口又问道:「上星期,你和那个黑衣人在旧货店里又是风又是雪的,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有。」小榕这一次回答得很爽快。 罗中夏冷哼一声,看来果然是韦势然那个老家伙骗人,亏他一脸忠厚的样子,硬是让自己相信了那是幻觉。他伸出手抚摸胸口,刚才那阵异动似乎稍微消退了些。 「那我被那枝黑笔贯穿了胸部,也是真的喽?」 「是的。」 「那我体内的怪物,自然也是你们的主意了!」 小榕闻言一愣:「怪物?」 「是啊,自从那天以后,我体内好像多了一只异形……」罗中夏把这一星期来的苦楚折磨通通说了出来,说到痛处,咬牙切齿。 不料小榕听罢,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憨尽显,随即又立刻改回冰女形象,只是笑容一时收不住,还留了几丝在唇边。 罗中夏又窘又怒:「这有什么好笑!被寄生的又不是你!」 小榕也不理他,扬起纤纤素手,指作兰花,本来悬在半空的笔灵登时化作白光,吸入囟顶,而四周纷飞的冰雪也开始被召回。她走到埋着颖僮的大冰堆旁,俯下身子:「让你看看,那怪物究竟是什么。」 她把手伸进冰堆里一捞,冰堆轰然倒塌,中间空无一物,刚才那体格颀长的颖僮竟不知所踪。罗中夏再仔细看去,发现小榕手里多了一杆毛笔。这枝毛笔的笔杆沉青,笔头尖端有一段整齐而透明发亮的缝颖,和怪人额头一样。 「这就是它的原形,乃是一枝湖笔所炼成的笔僮。你看,湖笔有缝颖,是别家所无的。」 罗中夏不知湖笔是什么来历,咽了口唾液道:「那你爷爷送我那枝……」 「那种笔叫做无心散卓,乃是……」小榕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唔,算了,总之是湖笔的克星。」 「这么说,我体内也是类似的东西了?」 小榕冷笑道:「果然是个牛嚼牡丹的人。湖笔虽然声名卓著,却只是没经炼化、未得灵性的散笔而已。你体内的笔灵,却比它们要上等得多。」 「那……那我的是什么?」 罗中夏觉得现在自己一肚子问题,什么笔灵啊,什么炼化的,听起来都像是神话传说里的东西,现在却实实摆在自己眼前。 小榕抬起下巴,看看天色,「你想知道更多,就随我去见爷爷吧。」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罗中夏别无他法,只得紧紧跟着小榕离开松涛园。 从华夏大学到长椿旧货店距离着实不近,现在这钟点又不一定搭得到车。罗中夏原本打算骑自行车,还揣了个「夜载美女游车河」的心思,不过小榕出了校门,扬手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罗中夏暗自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钻进了后排一个人坐着。 一路上小榕目视前方,默不作声,罗中夏也只好闭目养神。 说来也怪,现在他胸中那种异动已然消失无踪,呼吸也匀称起来。他一想到胸中居然藏着毛笔,就忍不住伸手去摸,无意中发现出租车司机通过后视镜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吓得赶紧把手放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一下就会真相大白了。罗中夏这样对自己说着,开始欣赏小榕在前排优美的身影轮廓,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很有效果。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住了。罗中夏往窗外一看,正是长椿旧货店。 旧货店内还是一切如旧,罗中夏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古董,心里回忆着先前小榕与欧子龙那场战斗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这绝不是幻觉!我被那个老头骗了!」他在心里捏着拳头大喊。 恰好这时韦势然迎了出来,他一见罗中夏,热情地伸出手来,「罗先生,别来无恙?」 「托您老的福,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星期。」罗中夏没好气地回答。 韦势然丝毫不尴尬,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小榕,随即笑道:「呵呵,进来再说吧。」 说完他把罗中夏引进小屋,这时罗中夏才发现原来这小屋后面还有一个后门。穿过后门,眼前霍然出现一个精致的四合小院,院子不大,青砖铺地,左角一棵枝叶繁茂的枣树,树下一个石桌,三个石凳,树下紫白色的野花东一簇、西一丛,墙根草窠里油葫芦唱得正响。虽不比松涛园茂盛,却多了几分生气。 罗中夏没想到在寸土寸金的闹市之内,居然还有这等幽静的地方,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略微一舒。 他们三个走进院子,各自挑了一个石凳坐下。小榕端来了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壶茶。韦势然似乎不着急进入正题,而是不紧不慢地给罗中夏斟满了茶,「来,来,尝尝,上好的铁观音。」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啜了一口,深吸一口气,闭目神游,似乎为茶香所醉。 小榕端坐在一旁,默默地抹掉桌上滴水。有她爷爷的场合,她似乎一直都默不作声。 罗中夏于茶道六窍皆通,草草牛饮了一大口,直截了当地问道:「韦老先生,请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势然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这么问,眯起眼睛又啜了口茶,回味片刻,这才悠然说道:「今夜月朗星明,清风独院,正适合二三好友酌饮品茗,说说闲话,论论古今。时间尚早,罗先生也不急于这一时之……」 「谁说我不急!」罗中夏一拍桌子,他已经被这种感觉折磨了一星期,现在没有闲心附庸风雅。 韦势然见状,捋了捋胡须,把茶杯放下,徐徐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权且闲话少提吧。」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此事牵涉广博,根节甚多,需要一一道来,请耐心听着。」 「洗耳恭听!」 罗中夏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只是这姿势坐起来委实太累,过不多时他就坚持不下,重新垂下肩膀,像个泄了气的充气猴子。小榕见了,偏过头去掩住口,却掩不住双肩微颤。 韦势然又啜了口茶,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沉吟一下,两道白眉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可听过笔冢?」 「手冢我就知道,画漫画的。」罗中夏生性如此,就是在这种时候还忍不住嘴欠了一句。 韦势然用指头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笔冢」二字,罗中夏嘟囔道:「听起来像是一个秘密组织。」 「呵呵,也是也不是吧。欲说笔冢,就得先说笔冢主人。」 韦势然举臂恭敬地拱了拱手,罗中夏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多出了一幅画,正是先前挂在小屋神龛里的那一幅古画。风吹画动,画中男子衣袂飘飘,似是要踏步而出。 「笔冢主人就是他?」 「不错,这一位笔冢主人姓名字号大小都不详,只知道本是秦汉之间咸阳一个小小书吏。笔冢主人一生嗜书,寄情于典籍之间,尤好品文,一见上品好文就喜不自胜。你也知道,那时候时局混乱,焚书坑儒、火烧阿房,一个接着一个,搞得竹书飞灰,名士丧乱。笔冢主人眼见数百年文化精华一朝丧尽,不禁痛心疾首,遂发下一个鸿愿:不教天下才情付水东流。」 「……说白话文,听不太懂。」 韦势然解释道:「就是说,他发誓不再让世间这些有天分的人都被战火糟蹋。」罗中夏似懂非懂,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他把那些人的书都藏起来了吗?」 「夹壁藏书的是孔鲋。」韦势然微微一笑,「书简不过是才华的投射,是死物,才华才是活的。笔冢主人有更高的追求,他希望能把那些天才的才气保留下来,流传千古。」 「这怎么可能?」 「呵呵,别看笔冢主人只是一介书吏,却有着大智慧,乃是个精研诸子百家的奇人——最后真的被他悟到了一个炼笔收魂的法门。」 又是炼笔。罗中夏已经听到过这个词许多次,知道这与自己关系重大,不由得全神贯注起来。 「所谓炼笔收魂,就是汲取受者的魂魄元神为材料,将之熔炼成笔灵形状。《文心雕龙》里说过:『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可见才自心放,诗随神抒,魂魄既被收成笔灵,其中蕴藏的才华自然就被保存下来。」 「听起来好玄,为啥非要选笔做载体啊?」 「文房四宝之中,砚乃文之镇,纸乃文之承,墨乃文之体,而笔却是文之神,因此位列四宝之首。你想,人写文作画之时,必是全神贯注。一身元神自心而生,自言而立,无不倾注笔端。所以炼笔实在是采集才华的最佳途径。」 韦势然说到这里,又斟了一杯茶。小榕不失时机地添了些热水。罗中夏也学着啜了一小口,一种奇异的苦涩味道从舌尖荡漾开来,他抬头看看院子上空四角墨黑色的天空和枣树,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当年的一篇文章。惫懒如他,一时间也不觉有些心清。 韦势然放下茶杯,继续娓娓说道:「笔冢主人自从修得了这个手段,就周游天下,遍寻适于炼笔之人,俟其临终之际,亲往炼笔。常言道,身死如灯灭,所以那些名士泰半都不愿意让自己才情随身徒死,对笔冢主人的要求也就无有不从。他把炼得的笔灵都存在一处隐秘之地,称之为『笔冢』,自己自称笔冢主人,本名反而不传。」 「那后来呢?」 「且听我慢慢说。」韦势然示意他稍安毋躁,「笔冢主人自从领悟了炼笔之道,循修循深,最后竟修炼成了一个半仙之体。嗣后经历了数百年时光,由秦至汉,由汉至三国,由三国至南北朝隋唐,笔冢主人炼了许多名人笔灵,都一一收在笔冢中。后来不知生了什么变故——我估计可能是笔冢主人虽是半仙之体,毕竟也会老去——笔冢主人不再出来,而是派了笔冢吏代替自己四处寻访……」 这时罗中夏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这个神话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韦势然不以为忤,他从小榕手里拿过那管被打回原形的湖笔,用指尖从笔锋划至笔尾,说道:「刚才我也说了,笔灵乃是用名士的精魄炼就而成。名士性情迥异,炼就出的笔灵也是个个不同。凝重者有之,轻灵者有之,古朴者有之,险峻者有之,有多少种名士,便有多少种笔灵。」 韦势然说到这里,声音转低,他把脸凑近罗中夏,严肃道:「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重点。你可要听好了。」 罗中夏咽下一口唾沫。 「笔冢主人发现,笔灵自炼成之后,除了收藏才华之外,却还有另外一层功能。所谓天人合一,万物同体,笔灵自收了精魄以后,与自然隐然有了应和之妙。而且每枝笔灵的应合之妙都不同,各有神通。」 韦势然指指身旁的孙女:「小榕能冰雪,欧子龙能风云。这都是他们体内笔灵显现出来的神奇功效。」 罗中夏回想起他们那日对决的情形,在这么一间小屋之内居然风雪交加,这笔灵未免也太过奇妙了。他又想到自己那次还曾和小榕撞了个满怀,那种温香软玉的感觉至今思之仍叫人神往,唇边不禁微微泻出丝暧昧笑容。他恍惚间忽看到小榕正盯着自己,虽然面无表情,一双俊美的电眸却似看穿了自己的龌龊心思,面色一红,连忙去问韦势然问题,以示自己无心:「他们的笔灵是如何得来?」 韦势然道:「笔灵乃是神物,有着自己的灵性与才情,但非要与人类元神融合才能发挥。笔冢称与笔灵融合的人为笔冢吏。」罗中夏连连点头,不敢侧眼去与小榕眼睛直视。韦势然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可知小榕她体内寄寓的是什么?」 「啊……呃……韦姑娘会操纵冰雪……这个……」 「她体内的这枝笔灵,乃是炼自西晋才女谢道韫。当年谢道韫少时曾有咏雪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奉为一时之绝。所以这枝笔的名字,就叫做咏絮笔。」 「那个欧子龙呢?」 「唔……」韦势然捋着胡子想了一下,又道,「我当日不在场,据小榕描述,他自称凌云,又以『子虚』二字为招。有此称号的只有汉代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擅作汉赋,尤以〈子虚赋〉为上佳,汉赋气魄宏大,小榕的咏絮本非敌手,若非你及时出手,只怕……」 罗中夏经这么一提醒,猛然想到自己被黑笔穿胸的记忆,不禁惊道:「难道,难道说我胸内的不是怪物,而是笔灵?」 「不错。」韦势然盯着他,「而且你的那枝笔灵,大大地有来头呢。」 罗中夏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那首绝命诗,说话不由得结结巴巴:「你、你们别告诉我是李、李白的啊?」 「也是,也不是。」 第六章 更无好事来相访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八·李白〈早秋单父南楼酬窦公衡〉 「到底是,还是不是?」罗中夏急切地追问道。堂堂一代诗仙的灵魂,居然就在自己胸腔里转悠,这玩笑可开大了。 韦势然又慢慢啜了口茶,仿佛在挑逗罗中夏的耐心,直到他几乎坐不住了,才徐徐道:「当年李谪仙纵横天下,才气充塞四野,极负盛名。笔冢主人早就想收其入冢。宝应元年,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李白客死在当涂他的族叔李阳冰家中。在他临死之前,笔冢主人亲赴榻前,为他炼出一枝青莲笔。孰料这青莲笔和李白一样,洒脱不羁,不甘心被收入笔冢,竟逃出笔冢主人的手,不知所踪。」 「说的就是这一枝吗?」罗中夏又想去摸自己的胸部。 「不,真正的青莲笔已经消失逾千年,至今没有人知道李白的魂魄驱使着它去了何方。你身体里的那枝笔,却是笔冢主人在遗憾之下,拿太白临终时的笔炼出来的,虽也沾染了些许太白的魂迹,终究离着真正的青莲笔还差着许多。」 罗中夏听了,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难怪那天在师范大学自己能够奇迹般地逃脱,原来是这枝伪青莲笔所带来的力量。 「可是……可是怎么会选中我呢?难道我是李白转世?」 听到这个问题,韦势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反而是小榕撇了撇嘴,露出不屑神色。罗中夏为了掩饰尴尬,又喝了一口茶。 韦势然伸出两个指头道:「一般来说,笔灵寻主的方式分成『神会』和『寄身』两种,前者是笔灵通神,自选其主;『寄身』则是用外力强行植入。两者威力不同,试想笔灵若与被植者性情迥异,不能人笔相悦,威力便会大打折扣。我千辛万苦搜得这枝青莲遗笔,还没找到合适的神会对象,就被你生生寄身了。」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暗示罗中夏才学根本不够。他听了大为不悦,却又无从发泄。他和李白之间的差距,大概是霄壤之别的平方。 「这么说来,小……呃,韦小姐应该就是神会的了?」 「不错,她十二岁那年,就被笔灵选中,连我都出乎意料。」 罗中夏转头看小榕怯怯弱弱,带着几丝淡雅,倒也和传说中的谢道韫有几分相似。 「那一枝颖僮呢?那家伙看起来木木的,眼神无光,却是什么笔炼出来的?」 「那个啊,严格来说不算笔灵。这些笔原本只是普通毛笔,没有魂魄,是以只能炼出来傀儡。你若是学过书法就该知道,湖笔乃是笔中一大系,以缝颖——行内人皆称为黑子——而闻名,质地最纯,拿湖笔炼成的是傀儡中的精品,便叫做颖僮。通常笔冢炼出它们作为仆役来用。」 罗中夏听到这里,惊讶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等一下!这么说那个颖僮是笔冢的?那它为什么要杀我?我跟笔冢有什么仇怨?」 听到这些质问,韦势然声调复转低沉:「此事牵涉太广,你知道太多,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罗中夏有些恼火地嚷道:「喂,我已经招来杀身之祸了好不好!」 韦势然伸手示意他稍安毋躁:「我那日故意骗你,正是为了你安全着想;送你一枝无心散卓笔,也是为了备不时之需。只可惜你不曾留心,若非我孙女及时赶到,你恐怕早死在他们之手了。」 罗中夏从小到大,还不曾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死亡的威胁,一想到刚才颖僮扼住自己咽喉的感觉,脸上就不禁泛起苍白,「他们为什么要来杀我……」他猛然间想到什么,又追问道:「莫非,莫非是为了那枝青莲遗笔?」 「正是。此笔不祥啊……」韦势然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扑入小院。这声音訇訇作响,如风似潮,瞬间就淹没整个院子,久久不退,就连枣树树叶都随之沙沙作响。 「大话炎炎,好不害羞。」 三个人俱是一惊,一时又无法辨别声潮的来源,只得转头四顾。罗中夏固然惊惧万分,就连韦小榕也面露不安之色,只有韦势然很快恢复镇定,眼神中闪烁着异样光芒。 声潮持续了数秒后渐渐退去,院内重新归于寂然。只是这种寂静和刚才的恬静迥然不同了。 韦势然捏起茶碗,朗声道:「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坐。」 小院内忽然平白泛起一大片黄光,千条光丝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的芦苇一样摇曳摆荡,仿佛数十个强聚光灯汇聚在一起。一个人影自光圈中央缓步出现,呈放射状的光线随着他的步伐一点一点聚敛起来。当那人站定在小院中间时,光线如孔雀屏翼一般已经完全收起,只在他身影边缘隐隐泛起一圈金黄色的光芒。 罗中夏屏住呼吸,仔细端详。来人身着浅蓝色衬衫,戴一副黑框眼镜,面瘦眼深,有点像陈景润。但是儒雅中自带几分威势,叫人心中一凛。 「韦兄,别来无恙?」 韦势然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小榕似无法承受这种无形压力,担心地叫了一声「爷爷」。韦势然拍拍她的手,示意没事。 来人笑了笑,又把视线集中在罗中夏身上。 「罗中夏同学,你好。」 「你……你也好。」罗中夏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可笑,但他已经口干舌燥不能思考。除了初中数学老师以外,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人所能带来的压力。 院子上空传来扑落扑落几声,宿在枣树上的几只宿鸟振翅逃开。 「老李,你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来了吗?」韦势然冷冷说道,同时把紫陶茶壶交给小榕。 老李摘下眼镜擦了擦,悠然道:「原本是不该来的,但是偶见你用大话欺小孩子,总是不好。」 「哼,这里还轮不着诸葛家的人来教训。」 罗中夏在一旁听得心惊,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被骗了?」老李也不理他,略一抬手,一束光芒自手指激射而出,正刺入罗中夏胸前。罗中夏下意识地要躲,双腿却不听使唤,只得任由光束照拂。好在这道光暖洋洋的,不疼不痒。唯有胸中笔灵似是不甘心被那光束罩住,上下翻腾不已。 纠缠了一分钟,老李回手一握,光束立消,瘦削的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 「果然是太白遗风。」 「……」 「罗同学,这千年以来,你可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福缘至厚,韦兄还说不祥,岂不是欺你吗?」老李言罢,双手冲韦势然一拱,「恭喜,这不世之功,居然被韦兄你捷足先登了。」 韦势然不耐烦道:「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你不是一早就派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抢了吗?」老李用食指扶扶即将从瘦弱鼻梁上滑下来的黑框眼镜:「哦,你说欧子龙。他还是个喜欢冲动的年轻人,我已经严厉地批评他了。」 「哼,你这几年倒是集了不少笔灵,连凌云笔这些上等货色都被你收了。」 「万千沙砾,终不及宝珠毫光。我却不如韦兄口风紧,连自己孙女都种下了笔灵,可谓是处心积虑。」他忽地话锋一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曾计较你的存在,彼此相安无事,也是看顾往日情分。今日既然青莲现世,却又不同了。」 韦势然白眉一挑:「你想如何?」 「把他交给我,然后一切如常。」 老李说得慢条斯理,语气平淡,既非问句亦非祈使,而是高高在上的陈述句。 自信至极,也傲慢至极。 罗中夏听了,悚然一惊,背后一阵冰凉。这,这不是明摆着要抢人吗?韦势然端起茶杯,呵呵大笑,「青莲现世,其价值如何你我都很清楚,何必再说这些废话。」 老李摇了摇头,「你还是这副脾气。咏絮笔再加一枝青莲遗笔,最多两个笔冢吏,能做些什么?蚍蜉螳臂,又岂能撼树当车。做个强项令有什么好处?」 「谁胜谁负,还尚未可知。总之你休想得手,我也绝不会与诸葛家有什么妥协。」韦势然说得斩钉截铁,面如峭岩,十指纠错成一个古怪的手势。 老李无奈地用指头敲了敲太阳穴,叹道:「何必每次都搞得兵戎相见呢。」他朝前走了一步。 只走了一步。小院之内霎时精光四射。 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小榕猝然暴起,抢先出手。数枚冰锥破风而出,直直刺向老李。可是,冰锥像穿过影子一般穿过老李的身体,势头丝毫不减,砸到对面墙壁上,传来几声清脆的叮叮声。 老李毫发无伤,只是笑道:「看来性急是会遗传的。」 小榕娥眉紧颦,挥手又要再射,被韦势然拦了下来。「不用了,这只是个幻影。」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眼前老李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得稀薄起来,逐渐被光芒吞噬。 「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礼后兵。罗同学,咱们后会有期。」 人已近消失,声音却依然清晰,隐有回响。 「你,你要做什么……」罗中夏脸上白一阵绿一阵,胆怯地嗫嚅。虽然他对目前的局势还是糊涂,但直觉告诉他,自己似乎被卷入一场不得了的风波。 已经快要完全被光芒吞没的老李和蔼地回答道:「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我能做什么。」 老李既去,小院又恢复了刚才的清静,只是气氛已大为不同。 罗中夏看看韦势然,又看看小榕,壮起胆子问道:「那个人是谁……」 「对你不利的人。」 韦势然低声答道,似乎不愿意多加解说,两条白眉耷拉下来,整个人一下子仿佛松弛的发条。罗中夏还想要追问,却被小榕瞪了一眼:「我爷爷已经耗尽心神。」 罗中夏这才知道,刚才在谈话之际老李和韦势然已经在水面下有了一番较量。虽然他不懂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但能看得出,老李只是以幻影之躯,就跟韦势然战了个平手。 韦势然喘息了一阵,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他看看天色,挥手让小榕和罗中夏都从院子里进屋。他一招手,那幅笔冢主人的画像也飘然进屋,自行贴在墙上不动。 进了后屋以后,小榕扶着韦势然躺在那张行军床上,从一个五斗橱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米粒大小的药丸,就水给韦势然服下。韦势然喉头滚动了几下,长长出了一口气,面色这才逐渐恢复红润。 韦势然转过头,对一直傻呆在旁边的罗中夏道:「你现在一定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和笔冢关系如何吧?」 罗中夏所想被完全猜中,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韦势然道:「你可听过韦康这个人吗?」 罗中夏摇了摇头。 「此事要上溯至三国时期,当时魏国有位书法名家叫韦诞,字仲将;韦康正是韦诞的亲兄,字元将。韦康幼时蒙笔冢主人提携,入冢为吏,晓悟炼笔之法,后来加上他自己潜心钻研,终于成为了一代制笔名匠。韦康的后人承袭祖职,入世则为制笔世家,出世则为笔冢吏,借制笔的名望结交名士,世代为笔冢主人搜集可炼之笔。」 「难道你们……」 「不错,我们便是韦氏之族的传人。绵延至今,已经是第四十五代了。」 罗中夏看看韦势然,再看看小榕,心中咋舌不已。 「原本历代笔冢吏都出自韦家,可到了唐代,却有了变化,笔冢吏中首次出现了一个外姓——琅玡诸葛氏。从此笔冢吏一分为二,韦氏与诸葛氏互较锋锐。这种局势持续了数百年,到了北宋年间,诸葛氏中出现了一位强者,名叫诸葛高,名动一时。从他身上引发了一场诸葛氏、韦氏之间的大乱。这乱子究竟是什么,如今已经是千古之谜。只知道此事以后,笔冢主人不知所踪,笔冢也随之湮没无闻,从此无人知其所在。」 「什么……笔冢在宋朝就消失了吗……我还以为这个秘密组织延续到今日呢。」罗中夏遗憾道。 「呵呵,笔冢虽没,韦氏和诸葛氏却仍旧开枝散叶,繁衍下来。那一场纷争之后,两家一直明争暗斗,一面暗中搜集散落各处的笔灵,一面设法找寻笔冢的下落,自己也炼笔,只是再炼不出如笔冢笔灵那么纯的了。」 「于是你们这类人一直流传到了今日?」 「与时俱进嘛,我们也得过日子。不过笔灵之秘却一直不曾外传,只有这两个家族的人才了解。倘若把这个公开,只怕会引发新的动荡。这一点两家都有默契。」 「那个老李,就是诸葛一族的后人吧?」 「不错,哼,他跟我斗了几十年时间,他的为人我太了解了,是个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家伙。这一回他看到青莲再世,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抢了。」 罗中夏想到老李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不禁一凛,抚胸道:「我那枝青莲,如此重要吗?」 「正是,青莲再世,意义重大。」韦势然说到这里,神色却忽然一黯,「老李这人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手下党羽众多,笔灵和笔冢吏想来也有了许多。而韦家除了我,便只有小榕一人一笔可以依靠。前途却是渺茫。」 小榕在一旁听了,握住韦势然的手,身子不觉朝枕边靠了靠。 「老李也是笔冢吏吗?」 「无法确认,但只知道一点就够了:他的力量深不可测。」 「那岂不是……」罗中夏觉得接下来的话太过怯懦,不好意思说,改口道:「他们要青莲遗笔,我会如何?」 韦势然瞥了他一眼:「我说过了,老李那人做事不择手段。你忘了那个要杀你的颖僮了吗?」 罗中夏面色大变。 「那,那我把笔还给你们,好不好?」罗中夏现在只想尽快脱离这块是非之地,做回与世无争的普通大学生。 韦势然早料到他要说这句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此事可没那么容易。若是能轻易把笔灵从你身上取出,那天你在店里的时候我就取了,何至于拖到现在?」 罗中夏听韦势然的口气,应该是还有办法,于是急忙问道:「那该怎么取?」 「笔灵不是实体,而是寄寓在寄主魂魄之间。只要寄主人死神散,笔灵无所凭依,自然就能收回。」 「……」 「说得简单点,只要把你杀死,一切就解决了。」 罗中夏心神大震,不由得自嘲道:「这倒确实是个好办法。」他警惕地朝四周望去,忽而转念一想,如果韦势然现在想杀他的话,也只能束手待毙,提防不提防,倒也没什么区别。 「我又何尝想把外人卷入这场纷争。」韦势然仰起头,严肃地说道:「其实既然笔灵已经为你所继承,也是缘分。」 「缘分啊……」罗中夏低头不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是的,青莲笔的妙处你若体会得到,终生受用无穷。怎么样?加入我们吧。」 韦势然和小榕同时把目光投向罗中夏,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还是算了。」 罗中夏摇了摇头。 第七章 人生在世不称意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八·李白〈早秋单父南楼酬窦公衡〉 罗中夏忙不迭地摇了摇头。懵懂少年卷入奇怪的杀戮世界,这种事情在漫画里看看就好,现实中还是少惹为妙,毕竟是性命攸关。何况罗中夏本人是个好事却怕事的人,一想到敌我(姑且认为韦氏一族是友)阵营实力悬殊,好胜之心就先自消了一半。 韦势然皱起眉头,「可你若踏出这家旧货店,老李他们随时有可能派人来将你杀死。你现在就好似是唐僧肉,青莲一日在身,你就一日不得安宁。」 「中国……可是个法制社会。」 「老李如今是个有势力的人,想干掉你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罗中夏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有些彷徨失措,感觉自己被逼上了一条两难的绝路。最可悲的是,他连自己怎么被逼上去的都莫名其妙。 战亦死,不战亦死,这叫人如何抉择? 这种生死大事对于一个普通大学生来说,确实未免太严肃了点。 韦势然勉强从床上坐起来还想说什么,却一下子咳嗽不已。小榕连忙拍拍他的背,扭头瞪了罗中夏一眼,气道:「爷爷,还是别逼他了。你看他那副样子,哪里有半点太白遗风。就是肯来也不顶用!」 若是平时,罗中夏被女生这么践踏自己的男性尊严,早就跳起来抗辩了。但是现在他却听其任之,默默不语。 韦势然示意小榕不要继续说了,沉吟了一下,伸出三个指头:「罗小友,兹事体大,让你仓促间做出决定也殊为不易。不妨你先回学校,三日之后再给我答复,如何?」 罗中夏连忙一口应允,心里想能躲一步算一步吧。他忽然又想到老李那张踌躇满志的脸,不禁畏缩道:「可是……万一我回去以后,老李他……」 「这你放心,我自有安排,保你这三日内平安无事。」韦势然示意他不必担心,重新阖上双眼,双手也交叉在胸前。 这是个谈话结束的信号。小榕对罗中夏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两人临要出屋,韦势然忽然又睁开眼睛,别有深意地对罗中夏说:「不要抗拒命运,有些事情,是讲究随遇而安的。」 罗中夏讪讪而退。 他回学校的时候已近凌晨三点,宿舍早就关门了。第二天的一大早恰好是国学课,于是罗中夏索性不回宿舍,在附近找了一间叫「战神」的网吧打游戏。网吧里只有寥寥十几个人,老板倒豪爽,给他算了一个通宵半价。 游戏虽然是小道,也能窥人心境。罗中夏一直心乱如麻,这游戏就打得心不在焉,屡战屡败。他连换了十几个游戏,胸中烦躁仍旧如雨聚云积,最后啪地把鼠标一摔,几乎要一拳砸到显示器上。 「老板,来瓶啤酒!」 老板听见,连忙给他端来一罐红牛。 罗中夏看着老板,不解其意。老板把易拉罐砰地打开递给他:「嗨,哥们儿,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倒流。我跟你说,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喝点红牛提提神,别拿电脑出气是不是?」 罗中夏心中一惊,又是李白的诗。老板不知他心里波动,斜斜靠在电脑桌前,继续说道:「哥们儿你八成又是碰着什么不称意的事儿了吧?」 他见罗中夏沉默不语,哈哈一笑:「甭介意,我见的多啦,不是失恋的,就是考研没考上的,总之什么人都有,心里揣着事儿半夜跑到我这儿来。我都有经验,见到这样的一律红牛伺候,让他们脑子清醒点;要是谁心里不痛快都借撒酒疯砸电脑,我这儿就成废品收购站了。」 罗中夏暗暗苦笑,心想他们岂能和我的苦处相比,他们至少没有性命之虞啊! 老板浑然没觉察到,还在侃侃而谈:「所以啊,我跟你说,年轻人,有啥不痛快的看开点。苦不苦,看看人家萨达姆,顺不顺,瞧瞧人家黎巴嫩。」 罗中夏听了一乐,觉得这人风趣得紧,抬眼仔细端详。这位老板也就三十出头,留着头披肩杂金长发,下巴尖尖如金字塔的塔尖,一个大鼻子很是醒目,一双扁平细眼颇有些艺术家的风范。 「老板你怎么称呼?」 「哦,我叫颜政,颜是颜色的颜,政是政治的政。」 老板介绍完自己,大大咧咧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在对面机器坐了下来:「来,我陪你修练。」 「修炼?」罗中夏一愣,难道这也是位方家?老板拍了拍主机壳侧面,弹掉烟头儿,喊道:「我跟你说,咱们今天就来个cs修练。」 原来是这个啊。罗中夏一阵失望,却也不好拂了老板的盛情,于是也操纵鼠标进了游戏。很快游戏开始,老板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进来:「嘿,你没这么修练过吧?我跟你说,游戏这东西别看新闻媒体老报导是电子鸦片,其实不然,它练的是定力,考究的是注意力,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只要是钻进游戏里,就能立刻给搁到一边儿去。我跟你说,什么时候你要修练到警察校领导站你身后你都能一狙给敌人爆头,那就算是到境界了。以后办起什么大事来,都吓不倒你。」 两个人就这么且打且聊,大多数时候都是老板在通信频道里喋喋不休。不过别说,也不知道是游戏真有这心理疗法的功能,还是老板的废话无限连击起了作用,罗中夏的心情确实比刚进网吧那会儿舒服多了。 「老板看来你是阅人无数啊。」 「承让承让,做我们这行的,没双慧眼识人还真不行。算命的说,我有当心理医生的命格。」 「不错,你不去做心理咨询可惜了。」 「嘿嘿,我跟你说吧,网吧这地方是人心的集散地,什么妖蛾子事儿都有,我在这每天教化的学生仔,可比在心理诊所拯救的多多了。我开了二十多年网吧,什么人没见过?」 「……二十多年前有网吧吗?」 「嗨,我就那么一说。」 「哎,那我咨询一下,我……呃,我有一个朋友,现在面临一个重大选择:要么是舍弃学业去做事,搞不好还有生命危险;可要不去吧,搞不好也有生命危险……」 老板听了,放下鼠标,嘬了嘬牙花子,从怀里掏出根中南海给自己点上。「你这位朋友是黑道儿的还是白道儿的,怎么动辄就来个生命危险?」 「这事儿吧……不能明说……」 老板大约见多了这种喜欢「代朋友来问」的家伙,促狭一笑,「既然左右都有生命危险,那还不如由着自己性子来呢。」 「可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性子是啥……」罗中夏心想,嘴上却不敢明说。 「我跟你说,人都有命数,甭管怎么折腾,还是逃不脱这俩字儿。」老板说到这里,罗中夏还暗想这人好消极,谁知老板话锋一转,嗓门陡然提高,「所以说,既然命数都预设好的,还不如率性而为,图个痛快。」 「命数……」罗中夏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后面!」老板在耳机里又大嚷起来。 第二天七点五十,满眼通红的罗中夏进了阶梯教室,趴在桌子上睡眼朦胧。他跟老板打到早上七点多钟才鸣金收兵,出网吧以后随便买了两个包子吃,就直接过来了。老板说的游戏修练却也有几分效果,他如今内心焦虑已略微平复,不如先前那么百爪挠心,只是困倦难耐。 八点整,鞠式耕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走上讲台,把花名册打开,环顾了一圈这些七点钟就被迫起床的莘莘学子们,拿起毛笔来开始一一点名。罗中夏强睁开眼睛,发现他手里那枝是长椿旧货店里弄来的凤梨漆雕管狼毫笔,那杆无心散卓却没带在身上。 点名花了足足十几分钟,鞠式耕每念一个名字都得凑近名册去看,声音拖着长腔儿,还要一丝不苟地用毛笔蘸墨在名字后划一道。 等到他点完所有人的名字,合上花名册以后,罗中夏忽然发现,今天郑和居然没来!这个国学积极分子居然会旷掉他最尊敬的鞠老先生的课,这可真是咄咄怪事。罗中夏又瞥了一眼郑和的空位置,重新趴到桌子上。 没来就没来吧,反正不关我的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睡觉。 今天上课的内容还是《中庸》,极适合催眠。鞠式耕开口没讲上三段,罗中夏就已经昏昏睡去,直见周公去了。说来也怪,罗中夏在宿舍里噩梦连连,在课堂上却睡得酣畅淋漓,连梦都没做,一觉睡到下课铃响,方才起身。 鞠式耕在讲台上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尘,看看时间,开口说道:「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同学们如蒙大赦,纷纷要起身离开,未料鞠式耕又道:「请稍等一下,我有件事情要说。」大家只好又悻悻坐了回去,拖堂这种事就好像手机双向收费,你明明知道是对方不好,可也无可奈何。 「上星期有同学提议,说光讲四书五经太枯燥了。我觉得这个意见值得思考,国学并不只包括儒家经典,一些好的诗词歌赋也是我国古代文化宝藏的一部分。所以呢,下节课我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讲解《中庸》;第二部分则有选择性地挑选一些古诗词来做赏析。我们就从李白开始。」 听到这句话,罗中夏悚然一惊,挺起身子去看鞠式耕,正和后者的视线四目相接。鞠式耕冲他微微颌首,还晃了晃手中的毛笔。 「所以请同学们回去做做准备,请阅读我指定的几个篇目,有〈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这几篇比较有名,相信大家都有印象。我们就从这几篇开始入门。」 「靠……他想干嘛啊,这不是明摆着要刺激我吗?」 现在罗中夏一提李白就头疼,李白二字会把他埋在沙土里的鸵鸟脑袋生生拽出来,让他明白自己的危险处境以及两难抉择。而这个鞠式耕偏偏还让他们去读李白的诗,这不是火上浇油硫酸加水嘛! 好在鞠式耕没再多说什么,夹起名册就离开了。树倒猢狲散,听课的学生们也都轰然离去。罗中夏呆呆坐在座位上,脑袋里浑浑噩噩,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 忽然有人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罗中夏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宿舍的老七。老七一脸兴奋,连说带比划地对罗中夏说:「喂,还愣着干啥,快出去看看。」 「怎么了?美军入侵咱们学校食堂了?」 「不是。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老七不由分说,拽着他就走。罗中夏这才注意到,往常这个教室下课后学生们走得很快,可今天门外却聚集着好多人,在走廊里轰轰嚷嚷。以男生居多。 「到底怎么回事啊?」 老七朝外面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露出健康大学生惯常的色眯眯表情:「来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美女,就在教室门口呐!」 「美女?」 「对啊,咱们系花跟她比,连渣都不如!」他把罗中夏连推带搡地往门外带,罗中夏现在实在没有赏花鉴玉的心情,只是任由他推。两个人到了教室外面,走廊上已经站了好些男生。这些男生有的假装打手机,有的假装翻笔记,一个个眼睛却全往一个方向瞥。 罗中夏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他一瞬间愣住了。 是小榕。 但又和他所见过的那个小榕不太一样。 她今天穿了件大翻领纯黑衬衣和黑色裙子,纯黑的低调色调却正好反衬出纤细四肢和脖颈那柔若雪絮的耀眼肤色;整个人斜靠在墙边,两条藕色的手臂靠在背后,乌黑的长发随意披垂下来,右足优雅地微微抬起,裙脚刚好露出两截晶莹玉润的小腿。 小榕的鼻梁上还多了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一改往常的古典风格,散发着浓浓知性美女的气质。美得惊人,却自然而然,清雅宛如荷塘月色。也无怪这帮男生如此惊艳。 罗中夏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很快另外一个疑问跳入脑海:她来干嘛? 小榕此时也发现了罗中夏,她抬起右手扶扶眼镜,径直朝他走来。周围的男生看到这个神秘美女朝自己走来,心中都是一漾,待到发现美女的目标另有其人,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榕走到罗中夏面前,淡淡说道:「我们走吧。」 罗中夏在一秒钟内,就树起了包括他的兄弟老七在内二十几个敌人。周围的人都用嫉恨交加的眼光反复穿刺着这个讨厌的幸运儿,老七张大了嘴巴,仿佛被谁突然按了暂停键。 「嗯嗯……好的。」罗中夏情知此地不适合谈话,也只好含糊应和。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并肩沉默地朝走廊外面走去,留下一大堆张口结舌的男生,望着小榕款款倩影发呆。 老七半天才恢复正常,他拍拍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是处于清醒状态以后,暗骂了一句:「我靠!」转身朝宿舍跑去。这条八卦实在是太有传播价值了。 罗中夏和小榕两个人走出教学楼,走到一处僻静的拐角绿地。等确定周围没有什么人了,罗中夏停住脚步,转身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爷爷派我来保护你。」 原来这就是韦势然所说的保护措施。罗中夏听了心中一阵失落,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也就是说,这三天里你会形影不离地保护我?」 小榕点了点头,表情看不出情愿还是不情愿。 「那我洗澡睡觉的时候呢?」 「我会在宿舍门口等。」 若是平时,一位少女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罗中夏早就幸福死了。现在形势不同,同样的话意义却是截然不同。罗中夏望了望小榕身后,疑惑道:「难道……你爷爷只派了你来吗?」 「正是,他另外有事。」 「……不是吧……你也只能和欧子龙打一个平手。万一诸葛家的人派来几个更厉害的,那岂不是孤掌难鸣?」 从一开始,罗中夏就没把自己算入战力之内,小榕杏眼闪过一丝鄙夷,伸出两个指头:「所以我现在来找你,是有两件事。」 「呃?」 「第一,你把那枝无心散卓笔要回来,那非常重要。」 罗中夏心中暗暗叫苦,那笔早就送给鞠式耕了,现在再去找人家要,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开这个口。他又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小榕郑重地扶了扶眼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第二件事,就是要训练你运用笔灵的能力。」 「我学那、那些东西做什么?」 「让你至少能有些自保的能力,不至于拖累我。」 「才三天时间啊,能学到什么?」 小榕明明比罗中夏年纪小,这时却变得很像一个威严的老师,「三天时间可以学许多东西了。」 「可是……」罗中夏一边不自信地挠着头皮,一边嗫嚅。打架这种事他实在是没什么自信,何况还是奇幻级别的。 「不必担心,你那天在旧货店,不是干得不错吗?」小榕说到这里,声音忽地转缓,镜片后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若非你出手,我还不知会如何……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 罗中夏仍旧拼命抓着头皮,他那天对自己如何击退欧子龙的过程毫无印象,那是整个人失去神智以后被笔灵侵占了身体,完全本能地在战斗。 仿佛了解他心中所想,胸中笔灵忽地跃动不已,迫不及待。左思右想了半天,罗中夏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选择;末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高举双手,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好吧,那我该怎么办?是跑步、健身还是先打沙包?」 小榕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挎在胳膊上的粉红色坤包里取出一本线装书,递给罗中夏。 「请你背熟它,这是第一步。」 罗中夏接过书本,上面写着五个竖排的繁体字。 这是五个令罗中夏哭笑不得的字。 《李太白全集》。 第八章 男儿穷通当有时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六十六·李白〈笑歌行〉 罗中夏拿着《李太白全集》在手里反复地掂量。怎么看这都是一本毫无特别之处的普通纸质印刷品,它甚至不够古,书后清楚地写着印于1977年,中华书局,清人王绮所注。每一页都不可能隐藏着夹层,汉字的排列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规律——这又不是达文西密码。 「我要修炼的就是这本东西吗?」他迷惑地抬起头。 「是的。」小榕的回答无比肯定。 「不是开玩笑吧,又不是语文考试。」 小榕似乎早预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伸出一只纤纤素手点了点他的胸口——这个略显暧昧的动作让罗中夏有些欣慰——「你的胸中寄寓的是李白的笔灵,虽然不够完全但毕竟沾染了李白的元神。若想让它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你必须要了解李白的秉性、他的才情、他的气魄,而读他的文字是最容易达成这种效果的途径。」 「就是说我要尽量把自己和李白的同步率调高?」 「我们叫做笔灵相知。观诗如观心,相知愈深,相悦愈厚。」 小榕说完以后,抿起嘴来不再作声。罗中夏盯着她形状极佳的嘴唇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就完了?」 「当然,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呃,难道不该有些心法、口诀或者必杀技之类的东西教我吗?」 「笔灵是极为个人的东西,彼此之间个性迥异,每一枝笔灵运用的法门也是独一无二,不能复制。所以没有人能教你,只能去自己体会。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多去读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能吟,这本集子里你多看诗就好,后面的赋、铭、碑文什么的暂时不用理。」 罗中夏悻悻地缩了缩脖子,「这不是等于什么都没说嘛……」 这时一名校工骑着自行车从旁边路过,他看了罗中夏和小榕一眼,吹了声轻佻的口哨,扬长而去。小榕连忙把点在罗中夏胸口的手指缩了回去,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红晕。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转移了话题。 「你别忘了第一件事。那枝无心散卓笔呢?我们必须找到它。」 罗中夏叹了一口气:「那枝笔,已经送给我们学校的老师了。」然后他把整件事前因后果解释给小榕听,小榕听完撇了撇嘴,只说了四个字:「咎由自取。」因为这四个字批得实在恰当,罗中夏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小榕的催促下,罗中夏索性把第二节公共课给旷掉了,直接去松涛园找鞠式耕。小榕陪着他一起去,两个人一路并肩而行,不明真相的路人纷纷投来羡慕和诧异的目光。这一路上罗中夏试图找各种话题跟小榕聊天,却只换了几句冷冰冰的回应。 在又一个话题夭折之后,小榕淡淡道:「你与其这么辛苦地寻找话题,不如抓紧时间多背些诗的好。」 「那从哪一首开始比较好啊?」罗中夏不死心。 「第一首。」 这回罗中夏彻底死心了。 两个人很快又一次迈进松涛园内。旧地重游,游人却没有生出几许感慨,而是沿着碎石小径径直去了招待所。小榕在招待所前忽然站定了脚步,表示自己不进去了。罗中夏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被鞠式耕教训的样子,于是也不勉强。 等到罗中夏离开以后,小榕抱臂站定,垂头沉思。她本是个极淡泊的人,这时却忽然心生不安。她抬起头环顾,四周野草竦峙,绿色或黄色的杨树肃然垂立,即使是上午的阳光照及此地,也被静谧气氛稀释至无形。 她朝右边迈出三步,踏入草坪。前日颖僮就是在这里袭击罗中夏的,草窠中尚且看得见浅浅的脚印,方正棱角分明,是笔僮的典型特征。她低下头略矮下身子,沿着痕迹一路看去,在这脚印前面几米处是一片凌乱脚印,脚印朝向乱七八糟,显然是那个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罗中夏留下的。小榕脑海里想到他昨天晚上的表现,不禁莞尔。 一阵林风吹过,小榕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右侧的更远处。大约二十米开外有一条深约半米的废弃沟渠,半绕开碎石小路深入林间。沟内无水,充塞着茂密的野草,从远处望去只能看到一片草尖飘摇,根本发觉不了这条沟的存在。 小榕慢慢拨开草丛来到沟边,她的细致眼光能够发现常人所无法觉察的微小线索,堪比csi。她从野草的倾斜程度和泥土新鲜程度判断,这里曾经藏过人,而且时间和罗中夏遇袭差不多。她用右手把挣脱发带垂下来的几丝秀发撩至耳根,俯下身子,发出轻微的喘息。 一道极微弱的蓝光从少女的葱白指尖缓缓流泻而出,慢慢洒在地上,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在沟渠的某一处,原本平缓的蓝光陡然弹开,朝周围漫射开来,像是一片蓝色水面被人投下一块石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小榕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罗中夏从招待所里走出来,两手空空。他看到小榕还站在原地,急忙快走两步,上前说道:「那枝笔,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已经知道了。」 「啊?」 小榕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沟渠:「我刚才在那边发现了些线索。昨天晚上你遇袭的时候,有人隐藏在旁边,而且这个人手里拿着无心散卓笔。」 「你怎么确定?」 「笔灵过处,总会留下几丝灵迹。我刚才以咏絮笔去试探,正是无心散卓笔的反应。」 「难道真是郑和?」罗中夏疑惑地叫道。刚才鞠式耕告诉他,昨天晚上郑和借走了那枝笔,就再没有回来过。 「郑和是谁?」 「就是那天去你们那里买了凤梨漆雕管狼毫笔的家伙。」罗中夏没好气地回答,那件事到现在他还是耿耿于怀。 「哦,原来是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那就不知道了,这得去问了。」 罗中夏心里对郑和的愤恨又增加了一层,这家伙每次都坏自己的事,而且两次都和毛笔有关,着实讨厌。小榕俏白的脸上也笼罩着浅浅一层忧虑:笔灵本是秘密,让罗中夏掺和进来已经引起无数麻烦,现在搞不好又有别人知道,更增加了局势的复杂程度。不过眼下他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先返回校园,四处去找郑和的同学打听。 接下来的时间罗中夏可是过得风光无比——至少表面上风光无比——他走到哪里小榕都如影相随,上课的时候小榕就在门口等着;到了中午,两个人还双双出入学校旁边的小餐馆,让罗中夏的那班兄弟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而老李丝毫不见动静,仿佛已经把罗中夏给忘掉了一样。这更让罗中夏惴惴不安,他终于深刻地理解到那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寓意所在了。 他心中还存着另外一件事,但如果小榕在身边,这件事情是没有办法做的。 罗中夏问了几个郑和的同学,他们都说不知道那家伙跑去哪里了;还说今天的课郑和全都缺席没来,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也无法联络。他还带着小榕去了几个郑和经常出现的地方,在那里小榕没有发现任何无心散卓笔的痕迹。 罗中夏跑得乏了,找了间小卖部要了两瓶汽水,靠在栏杆上歇气,随口问道:「我说,什么叫做无心散卓啊?这名字听起来很武侠。」 小榕嘴唇沾了沾瓶口,略有些犹豫,罗中夏再三催促,她才缓缓道:「汉晋之时,古笔笔锋都比较短,笔毛内多以石墨为核,便于蓄墨,是名为枣心;后来到了宋代,笔锋渐长,笔毫渐软,这墨核也就没有必要存在,所以就叫做无心。散卓就是散毫,是指笔毫软熟的软笔,这样写起字来虚锋自如,适于写草书。」 罗中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能不能感应到无心散卓笔的气息呢?」 「不靠近的话几乎不能,事实上笔灵彼此之间的联系并不强烈。你看,我和欧子龙上次面对面,都不知道对方笔灵的存在。」 「那反过来说,诸葛家的人想找我,也没那么容易了?」罗中夏小心地引导着话题走着自己想要的方向。 小榕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对,但他们已经知道你在这所大学,也许现在就有人在盯梢。」 罗中夏立刻顺着竿子往上爬,「那我们逆向思维,离开这所大学不就得了?」小榕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离开大学?」 「对啊,我离开大学,他们再想找到我就难了,你也就不必再辛苦护卫我,我们可以分头去找郑和,你看如何?」 小榕看着罗中夏侃侃而谈,丝毫不为所动,「不必多此一举,我们就在校园里等。」 「可万一郑和没找到,敌人又打来了呢?」 「爷爷既然这么安排,总没错。」小榕轻松地否定了罗中夏的提议。罗中夏失望地摆了摆头,叹道:「那晚上咱们只好在学校网吧里待着了。」 「网吧?干嘛去那里?你们应该有晚自习吧?」 「……呃,有是有,可……」 「别欺负我没上过大学呢,同学。」 小榕一直到现在,才算第一次在他面前绽放出笑容,这笑容让罗中夏无地自容。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他一句反击的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晚自习的时候,罗中夏被迫带着小榕来到阶梯教室,一百个不情愿地翻阅那本《李太白全集》;小榕则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翻阅着时尚杂志,侧影的曲线文静而典雅。不用说,这又引起了周围一群不明真相者的窃窃私语。 罗中夏不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成为校园一景,他闷着头翻阅手里的书,看着一行一行的文字从眼前滑过,然后又轻轻滑走,脑子里什么都没剩下。他胸中笔灵似已沉睡,丝毫没有呼应。 李白的诗他知道的其实不少,什么「床前明月光」、「飞流直下三千尺」、「天生我才必有用」。中国古代这么多诗人里,恐怕李白的诗他记得最多——相对而言。不过这些诗在全集里毕竟是少数,往往翻了十几页他也找不到一首熟悉的。 小榕在一旁看罗中夏左右扭动十分不耐,把头凑过去低声道:「不必着急,古人有云:『文以气为主。』你不必逐字逐句去了解,只须体会出诗中气势与风骨,自然就能与笔灵取得共鸣。你自己尚且敷衍了事,不深体会,又怎么能让笔灵舒张呢?」 罗中夏苦笑,心想说得轻巧,感觉这东西本来就是虚的,哪里是说体会到就体会到的?但他又不好在小榕面前示弱,只好继续一页页翻下去。 书页哗哗地翻过,多少李太白的华章彩句一闪而逝,都不过是丹青赠瞽、丝竹致聋;终归一句话,给罗中夏看李白那真是柯镇恶的眼睛——瞎了。才过去区区四十分钟,罗中夏唯一看进去的两句就是「茫茫大梦中,唯我独先觉」,更是困到无以复加,上下两个眼皮止不住地交战。忽然,胸中笔灵噌地一阵抖动,引得罗中夏全身一震。罗中夏大惊,开始以为是有敌人来袭,后来见小榕还安坐在旁边,才重新恢复镇定。 「奇怪,难道是刚才翻到了什么让它引起共鸣的诗歌?」 罗中夏暗暗想,这听起来合情合理。他用拇指权当书签卡在页中,一页一页慢慢往回翻,看究竟是哪一首诗能挑起笔灵激情。 翻了不到十页,笔灵似被接了一个触电线圈,忽地腾空而起,在体内盘旋了数圈,流经四肢百骸,整个神经系统俱随笔灵激颤起来。小榕在一旁觉察到异象,连忙伸手按住罗中夏手腕,循着后者眼神去看那本打开的书。 这一页恰好印的是那一首绝命诗: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罗中夏只觉得一股苍凉之感自胸膛磅礴而出,本不该属于他的悲壮情绪油然升起,这情绪把整个人都完全沉浸其中。笔灵的颤动越来越频繁,牵动着自己的灵魂随每一句诗、每一个字跌宕起伏,仿佛粉碎了的全息照片,每一个碎片中都蕴涵着作者的全部才情,通通透透。不复纠缠于字句的诗体凭空升腾起无限气魄,自笔灵而入,自罗中夏而出。 突然,整个世界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他的四周唯留下莽莽黑夜,神游宇外。无数裂隙之间,他似是看到了那飘摇雨夜的凄苦、谪仙临逝的哀伤激越,如度己身。 不知过了多少弹指,罗中夏才猛然从幻象中惊醒,环顾四周,仍旧是那间自修教室,小榕仍旧待在身边,时间只过去几秒钟,可自己分明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没事吧?」小榕摇晃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道。她没料到这枝青莲遗笔感情如此丰沛,轻易就将宿主拉入笔灵幻觉之中。她的咏絮笔内敛深沉,远没这么强势,看来笔灵炼的人不同,风格实在是大异不同。 罗中夏缓缓张开嘴,说了两个字:「还好。」脑子里还是有些混沌。 小榕悄悄递给他一块淡蓝色手帕,让他擦擦额头细细的一层汗水,这才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呃……很难讲,大概就像是某种条件反射。我翻开这一页,笔灵立刻就跳弹起来,接着就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罗中夏低声回答,用食指在那几行诗的纸面上轻轻地滑动,神情不似以往的惫懒,反而有种委蜕大难后的清静。 「不知道为什么……这首诗现在我全懂了,全明白了。它的不甘、它的无奈、它的骄傲我全都懂。很奇怪,也没有什么解说,只是单纯的通透,好像是亲手写就的一般。」 罗中夏又翻开别的页看了几眼,摇了摇头:「其他的还不成,还是没感觉。」 小榕娥眉微颦,咬住嘴唇想了一阵,细声道:「我明白了!」 「哦?」 「你这枝笔本也不是真正的青莲笔,而是太白临终前的绝笔炼化而成。是以笔中倾注的多是临终绝笔诗意,别的闲情逸致反而承袭得不多。所以你读别的诗作都没反应,唯有看到这一首时笔灵的反响强烈如斯。」 罗中夏「嗯」了一声,又沉浸到刚才的氛围中去。 小榕喜道:「这是个好的突破口。你不妨就以此为契机,摸清笔灵秉性。以后读其他诗就无往而不利了。」 「笔灵秉性啊……我现在只要心中稍微回想一番那首绝命诗,笔灵就会立刻复苏,在我体内乱撞乱冲。」 「很好,人笔有了呼应,这就是第一步了。接下来你只要学着如何顺笔灵之势而动就好。」 罗中夏低下头去,发现自己胸前隐隐泛起青莲之色,流光溢彩,他心想这若是被旁人看了,还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议论。心念一动,光彩翕然收敛,复归黯淡,简直就是如臂使指。他忽地又想起来那日在师范大学时的情景,偏过头去把当日情景说给小榕听,问她这枝青莲笔究竟有何妙用。 小榕说以前从不曾有人被这枝笔神会或者附身过,不知道具体效用是什么。但她说太白诗以飘逸著称,炼出来的笔灵也必然是以轻灵动脱为主,究竟如何,还是要他自己深入挖掘和体验了。 「你的咏絮笔,当时是如何修炼的?」 小榕一愣,随即答道:「我小时候好静不好动,每天就是凝望天空,经常都是三、四个小时不动。我爷爷说神凝则静,心静则凉。咏絮笔秉性沉静,时间一长,自然就人笔合一了。」 罗中夏撇撇嘴:「原来发呆也是修炼的一种,那你可比我省事多了……」这番话引得小榕咯咯一笑,右手轻轻啪地打了一下罗中夏的手臂,似嗔似怪。旁边有用功的学生冲他们两个翻了翻白眼:「喂!你们两个,这里是自习教室,打情骂俏去植物园!」 两个人面上俱是一热,连忙转回头来,继续埋首苦读。适才的一番心路历程让罗中夏信心大振,他重新翻开太白诗集去看,比刚才有了更多感觉。虽然许多诗他还是看不懂,但多少能体会到其中味道。这本诗集尚有今人作注,若有疑问难解之处,可以寻求解答。 正看得热闹,罗中夏心中一个声音响起:「你究竟在干什么呀?」他猛地一惊,情绪立刻低落下去。自己本来是千方百计与这些怪人脱了关系,怎么现在又开始热衷于钻研这些玩意儿了?岂不是越陷越深吗? 想到这里,他啪地把书合上,重新烦闷起来。 第九章 夜欲寝兮愁人心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八十四·李白〈代寄情楚词体〉 小榕看到他忽然把书合上了,奇道:「怎么了?」罗中夏已经没了读书的心思,于是指指黑板前的时钟道:「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哦,那好。」 两人起身收拾好东西,出了教室朝着生活区走去。罗中夏心中矛盾,小榕生性淡泊,两人一路无话。快到男生宿舍楼门口的时候,罗中夏才想起来小榕还没处安置。他停下脚步问道:「那……呃……晚上你怎么办?」 「放心好了,我就在附近。」 「这个……那多不好,要不你先回旧货店,明天早上再来吧。」 小榕不为所动:「我爷爷说了,你晚上被袭击的可能性最大。」 「可你就这么在外面站一晚上?」 「你别忘了,我从小就最耐得住寂寞啊。」小榕微微一笑。 罗中夏瞅瞅宿舍楼上寝室的窗户,心想老七肯定已经把这事告诉所有人了,自己今天晚上回去是九死一生,肯定会被那群色狼盘问到半夜。 左思右想之下,罗中夏打定了主意。他转过身来拉住小榕的手,「算了,我们去外面找个地方过夜。」 「什么?!」 就算是从容如小榕也被吓得双目圆睁。罗中夏慌忙摆手解释说:「啊啊,别误会,我是说去外面找个能通宵的网吧。总不能我在宿舍里蒙头大睡,你在外面站着啊。」 「那里……离大学远吗?」 「不远,就在旁边。那儿有吃有喝,总比在外面吹凉风的好。」 罗中夏连说带比划,唾沫横飞,极力游说小榕;小榕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点头应允了。于是两个人折出生活区,去了战神网吧。 这会儿差不多十一点左右,该回宿舍的学生都回去了,想通宵的还没补完夜宵,所以屋子里颇为安静。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味与香烟的味道,让小榕皱起眉头捂住了鼻子,一脸的厌恶。 「没事,没事,一会儿通风就好了。」罗中夏生怕小榕反悔,他东张西望,正看到老板拎着一箱红牛空罐出来。罗中夏笑道:「哟,老板,今天过来心理咨询的人不少啊。」 「哎,我跟你说,现在的大学生,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心态脆弱得不得了。」老板一面摇着头一面走过来,他看到罗中夏身后的小榕,眉头一挑,把他拉到一边来悄声问道:「嘿……这么快就搞定了?」 「不,不是这回事。」罗中夏赶紧分辩,生怕小榕听到发作。老板又露出那种洞悉一切的暧昧笑容,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表妹来探望你,没找到住的地方,所以你陪她来网吧打发时间,对吧?」 「对,对。」 「对个屁,我上大学那会儿都不用这种借口了。」 老板在他头上象征性地挥打了一记,然后爽快地对小榕伸出右手:「你好,我叫颜政,颜是颜真卿的颜,政是政通人和的政。」 「韦小榕。」 小榕微笑着也伸出手来,两个人握了握。罗中夏把颜政拽到旁边低声问道:「喂,你以前跟我可不是这么介绍的。」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人家小榕姑娘一看就出身书香门第,气质高雅。我跟你说颜真卿,你知道他是谁吗?」 颜政一句话就把罗中夏给噎回去了。他动作麻利地给他们开好两台相邻的机器,还送了两罐红牛。罗中夏赶紧推回去一罐,说有一罐就够了,换了一瓶冰红茶回来。 到了电脑前,罗中夏拉开椅子,随口问小榕:「你以前上过网吗?」 「你是在笑我土吗?」 小榕不悦,罗中夏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是啦,我总觉得像你们这些……呃……仙人,与现实世界应该是格格不入的。」 「我们只是身具笔灵的普通人罢了,哪里是什么仙人啊……」小榕忽然有些神色黯淡,「不过你说的不错。我们韦家身背千年的宿命,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接受各种训练,很少能接触正常的普通人生活。」 罗中夏有些歉疚,刚要出言安慰,颜政又不失时机地冒了出来。 「小榕姑娘平时很少上网吧?」 小榕仰起头,饶有兴趣地回答:「你怎么知道?」 颜政走到小榕身后,双手扳住她的椅子后背,身子前倾。「我跟你说啊,一般天天来网吧的人,比如老罗吧,都是右手习惯性地放到电脑桌前,方便抓鼠标,左手搁在键盘上,随时能进入状态;你看你现在,双手交叉叠在桌前,拇指微抬,手腕空悬,一看便知很少用电脑,用毛笔倒是多一些吧?」 「老板你好厉害。」 「那当然了,算命的一直说我有当推理小说家的命格。」 「喂,上次你还说自己是心理医师的命格呢!」罗中夏在旁边坐不住了。 颜政冲他摆了摆指头,复对小榕道:「如蒙不弃,就让我来教你如何?」 「好啊。」小榕点点头,露出清新爽快的笑容。罗中夏也把脑袋凑过来,警惕地对颜政道:「要不咱们俩带她一起打cs吧。」 「cs打打杀杀的,不适合女孩子玩。」颜政刚说完,小榕转向罗中夏道:「罗中夏同学,你还有更重要的功课对吧?」 后者像泄了气的皮球,悻悻缩了回去,把《李太白全集》拿了出来。 颜政左看看右看看,笑道:「嚯!你管得还挺严的嘛,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上网吧通宵来读诗的呢。」他又冲罗中夏挤了挤眼睛,「以后你可有的是苦头吃了。」 罗中夏听了,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于是罗中夏老老实实地捧起书来,昏天黑地地看。而颜政则教小榕上网冲浪,去一些女孩子感兴趣的时尚、心情网站闲逛。罗中夏不时偷偷斜眼旁观,还好,颜政还算规矩,没有手把手地教她握鼠标。 读文字和打游戏不同,罗中夏一过十二点就开始犯困,只好拼命喝红牛撑着。那边颜政已经完成了教学任务,小榕冰雪聪明一点就会。颜政没事就说两个笑话,谈些掌故,逗得小榕咯咯一笑,气氛融洽到让一旁的年轻人酸水直冒。 所幸小榕很快就能自己独立上网,颜政回到柜台去招呼其他客人。 长夜漫漫。有道是有心十年弹指过,无意弹指胜十年。罗中夏拿着诗卷只觉得度时如年,小榕却是过得顺风顺水,转瞬就几个小时飞过。 就这么一直到了凌晨五点。罗中夏经常通宵,知道这个时间点是个坎儿,大凡通宵的到这会儿都是最困的时候。他事先喝了红牛提神,小榕不知此中奥秘,虽然勉力支撑,可脸上却难掩倦意。 罗中夏见时机已到,凑过脸来关切地问道:「困了吧?」 「还好……呵……」 小榕嘴里含糊答着,稍稍猫展了一下两条胳膊,不期然引爆了连续数个呵欠。 「要不你休息一会儿吧,通宵不睡对皮肤不好。」 「哼,还不是你害的。」 「这会儿应该没事,坏人也得睡觉呀。有什么事发生,我再叫醒你就是。」 「可是……这里没有地方躺。」 罗中夏一看有门,连忙回答:「那边儿有长条椅,躺着还挺舒服的。」 小榕听了罗中夏的话,踌躇了一下,自己也着实有些困倦了,经不住罗中夏劝说,就走了过去。她原本已经躺倒,忽又起身嘱咐道:「有什么可疑的事发生记得叫醒我,诸葛家的攻击方式比我们想象中更广泛。」 「一定一定。」 小榕放心不下,再三叮嘱完才翻身睡去。颜政趴在柜台上,一边磕着手里一摞厚厚的身份证,一边斜眼看着罗中夏:「我跟你说啊,虽然掺和你们的事不合适,你看人家对你多体贴,年轻人,得珍惜呀。」 「什么?」 「少装糊涂了,从一开始你就是成心把她骗来网吧,你好脱身而走的吧?」 「你,你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罗中夏结结巴巴地说,「我离开几小时,最快七八点就回来了,让她在这儿等我。」 说完他不顾颜政怀疑的目光,匆匆离开了战神网吧。颜政看他的背影消失,摇了摇头,走到小榕身边给盖上一件大衣,回到柜台继续忙活起来。 离开了战神网吧,罗中夏立刻拦下一辆夜班的出租车,拉开车门腾地坐到后排。司机回头疑惑地打量了罗中夏一番,问道:「去哪儿?」 「旧货市场。」罗中夏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说道。 自从那天晚上长谈之后,罗中夏就存了再去旧货市场的心思。上星期那个算命先生算准自己有一场奇变,几乎全中:取死之途是r、o二字,恰是「欧」和小榕的「榕」字开头字母;而求生之道,正是那一枝pen。这不由得罗中夏不相信。眼下自己内外交困,这是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韦小榕,得抓紧时间去找到那个老头儿,寻找祈禳之法。 到了旧货市场的时候,天还没亮,一轮弯月挂在天空还精神得紧,丝毫不见月薄西山的颓势。市场前的人不算特别多,卖豆腐脑、油条、馄饨和煎饼果子的小贩们刚把摊子支起来,三三两两的生意人在摊前抄手闲谈;旁边老柏树上的乌鸦尚未睡醒,只是偶尔拍拍翅膀,懒散地哑哑叫上两声。 按说今天不是周末,旧货市场虽然还是照旧五点开门,但那个算命的老头儿未必会来,就算来也未必会来那么早。罗中夏打定了主意在这里等到老头来了再说,小榕估计得睡到八、九点钟才能醒,时间尚算充裕。 罗中夏进了市场,在里面兜了一圈,那个算命老头儿果然没来。他问了几个小贩,都说不认识。后来总算有一个中年妇女说认识这老头,姓薛,住在南城,每天都来这儿坐着,不过一般都得七点多。 罗中夏看看表,才五点多一点,还有两个多小时呢。没奈何,他去市场门口买了一碗豆腐脑,就着两根油条吃完,又回转到旧货市场里满处溜达消食。 这会儿人来得还不齐,可看的旧货也不多。罗中夏一路走马观花,随心所欲,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一抬头猛然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那间偏院。 小院还是老样子,只是梧桐树立在黑暗中,倒比白天多了几分幽深的气息。其他几家店门户紧闭,显然是还没开门,唯有墨雨轩的门微微开了半扇。四下一片寂静,月亮斜挂偏院檐角,颇有琉璃檐角衬月冷的清冷。 「我的倒霉,就始于此了。」 罗中夏暗自叹息,若非当日他过来偷听,也就不会把这等麻烦事惹上身,现在只怕还无忧无虑地在宿舍里睡觉呢。 伤心之地,不宜久留。他转身要走,胸中的笔灵忽地又开始振荡起来。 罗中夏大惊,若非有什么重大感应,青莲笔断然不会如此跃动。他四下望去,院内悄然无声。他朝前走了几步,发觉笔灵跃动的频率前后不同。 朝右三步,笔灵激动不已;退后三步,则复又转缓。 难道这是个类似雷达的东西? 罗中夏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好奇心盖过了一切。他试探着又往右迈了几步,笔灵大振,于是他就依着这个规律摸索着前进。 小院不大,罗中夏慢慢绕开正路,一步一步探查着。经过几次试探,他总算搞清楚了正确的方向,逐渐走到墨雨轩房后的梧桐树下。此时笔灵振动已经达到一个极限,他探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在梧桐树下赫然蜷缩着一个人。 这人身穿白色运动服,双手抱臂,脑袋被运动服的兜帽遮住看不清楚,双腿弯曲缩成了一团,身体不时抽搐一下,这是唯一能表明他仍旧活着的表征。 罗中夏赶忙拿出手机,准备拨打110。他又凑近了一些,想借着手机的夜光再看仔细点,却惊讶地发现,躺倒之人十分面熟。正是墨雨轩的老板,帮着郑和找笔的赵飞白。 「怎么老板晕倒在自己家店的后面了?」罗中夏自言自语。 只见兜帽里的赵飞白眉头紧皱,双唇苍白,整个面色就像竹漆一般惨青。罗中夏拼命按捺住惊恐,用手去触他的鼻息,感觉到极微弱的呼吸,心中一宽。 至少他还活着。 虽然他帮郑和夺了自己的笔,那也只是旧怨。眼下人命关天,这些小事罗中夏也就顾不上计较了。至于他为什么晕倒此处、郑和和无心散卓笔何在,这些都等把人救出去再说。 他拍了拍赵飞白的脸,喊了几声「喂」,赵飞白毫无反应,双手仍旧紧紧籀着,似是冰冷至极。 「还是赶紧先弄到医院去吧。」 罗中夏拿起手机,刚按了两个数字,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站起身来想大声呼唤,突然之间一股不祥之感冲入心脾,把他的声音生生按下。 他悄悄关上手机,闪身躲到墨雨轩的另外一侧,心脏与笔灵都狂跳不已。 脚步声渐近,来人只有一个,只是天色未明,看不清相貌穿着。 这人先到了墨雨轩前,拿出钥匙哗啦哗啦打开门锁,推门进去。过不多时,又推门出来,绕到房后,刚好发现梧桐树下的赵飞白。 罗中夏紧贴在拐角处的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这人用脚踢了踢昏迷不醒的赵飞白,见没什么反应,竟然笑道:「想不到你倒能跑,居然还有力气爬到这里。」 赵飞白自然是毫无反应。 「本来咱们一场相好,我不想伤你性命,谁叫你反抗来着。不就是个世交的侄子嘛,何至于此。」 罗中夏暗暗心惊,听她的口气似乎是谈及郑和。那边传来一阵衣服磨地的声音,只见来人拽着赵飞白一条腿,生生拖回墨雨轩内。看她的手法举重若轻,拖起这一百多斤的人来毫不费力。 「是该报警还是……」罗中夏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再看一下情况。他一步一步小心蹭到墨雨轩门前,门没关牢,刚好给他留了一道小缝。 那人恰好背对着门缝,罗中夏这回看清楚了他穿着一身风衣,身材却是不高。只见他把赵飞白随便甩到一旁,打开日光灯,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制小筒,搁到紫檀桌上。这筒长约十几公分,由暗青色的竹片用金丝籀成,上面似乎还漆着几行字,不过距离太远,实在看不清。 再往屋子深处看,罗中夏一惊。 一个人在一张简易行军床上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正是郑和。 但他的模样是何等可怕! 郑和的整张脸完全被青色所侵蚀,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也是青筋暴起,黑中透紫,整个人恍如鬼魅。他的脸形本是正方,现在却越发瘦削起来,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拉得长且直,太阳穴深陷。 罗中夏猛然想到,此时的郑和,与颖僮有几分相似。 风衣人用手按在郑和的人中和太阳穴各几秒钟,又摸向郑和下腹,一股光亮闪出,隐约可见一管毛笔影影绰绰在丹田之内。她自言自语道:「奇怪了,就算是无心散卓笔,何以炼化得如此之慢呢?」 郑和依然沉默,她拍了拍郑和的头,忽笑道:「不过没所谓啦,我就再多等十几分钟,待到日出之时,你便可以开始作为我奴仆笔僮的新人生,这是你的福分哦。」 这番话听得罗中夏毛骨悚然。先前他单知道笔僮乃是毛笔所化,韦势然那个老狐狸却没提过炼笔僮还需要活人来作材料的。 他心中害怕,身体自然朝后缩去,心中天人交战,不知是该去救郑和的性命还是自顾逃生。郑和虽然讨厌,可毕竟是自己同学。罗中夏虽然浑,可让他坐视别人濒临绝境而不理,却也很难。 此时天空已然泛起鱼肚白,只怕没一会儿就要日出。一个人的生死,不,是两个人,不,是三个人的生死就掌握在自己一念之间,罗中夏陡然背负起沉重的心理压力,呼吸不觉开始粗重起来。 「是谁?!」屋内风衣人厉声叫道。 罗中夏大惊,转身就跑。 为时已晚。 第十章 麟阁峥嵘谁可见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 从墨雨轩门口到偏院出口只有四十米远,只要逃到那里就安全了。只是想走过这四十米,却如跨天堑深崖。 罗中夏刚一转身,只听身后墨雨轩的大门啪的一声被推开,随即一阵罡风呼地擦耳而过。他再定睛一看,那个风衣人已经挡到了他与偏院出口之间。 风衣人打量了罗中夏一番,笑道:「我当是谁,原来又是个年轻人。你不在家里睡觉,跑到这种荒僻之地做什么?」语气轻松,倒像是闲谈。 罗中夏犹豫了一下,现在想逃只怕也已经晚了,还不如放手一搏。他本来也是个好耍小聪明的人,于是壮起胆子喝道:「你干的一切,我都看到了。」此时他与风衣人正面相对,天色又已泛亮,对方面容看得清清楚楚,竟是一名年近三十的艳丽少妇。她齐耳短发,素妆粉黛,一双圆眼却透着精干之色。 她听到罗中夏呼喊,用手端住尖尖下巴,似是饶有兴味,「哦?你倒说说看,我干什么了?」 「哼,你想把他炼化成笔,成为你的奴隶!」 「哎呀哎呀。」少妇扬扬手腕,羞涩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妩媚一笑,「真是小孩子,你误会了。那『奴隶』二字可是别有寓意呢。」 「我没误会。」罗中夏冷冷回答:「笔僮如行尸走肉,不是奴隶是什么?」 少妇没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知道笔僮为何,轻佻做派消失不见,眉宇间一下子涌出煞气,「你,你是诸葛家的还是韦家的?」 「我是罗家的。」 罗中夏泰然自若,负手而立。少妇被他的气度吓住,先自疑惑道:「罗家?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派。」 「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罗中夏从容答道,朝前走了两步,忽然伸长脖子,越过少妇肩头向出口处打了个招呼:「老李,我在这儿呢!」 少妇听得这个名字,面色剧变,连忙回头。罗中夏见机不可失,心中笔灵一提,发足狂奔,与少妇擦身而过,直扑出口。从刚才他就算准了时间,情知自己敌不过她,所以先虚张声势把对手唬住,再伺机逃走。 青莲笔本擅长灵动,只是罗中夏不知如何操控,与笔灵本身相知又低。初时发足之际全凭一口冲气,心念绝命,青莲笔迸力一跃,一下子出去十几米远。而时间一长,身体与笔灵之间流通复窒,他脚步登时又慢了下来。 眼看人已经冲到了入口,罗中夏眼前黑影闪过,夹以幽幽香气。他觉得一只软软玉手抵住自己胸膛,轰的一声,自己被震出十几米远,背部正正撞在墨雨轩门上。 这一下把他撞得眼冒金星,头晕脑胀,躺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少妇款款走来,笑意盎然,「我还真被你吓着了呢,真是个坏孩子。」说完这句,她陡然停下了脚步,表情既惊且疑。罗中夏不知何故,挣扎着要起来,一低头,看到自己胸前衣服已经化为片片碎布,而裸露胸部正闪着青色毫光。 「你也有笔灵?」少妇收敛起笑容。 「而且是好多枝呢。」 罗中夏嘴上胡说八道,心里反复默念绝命诗,希望能催起笔灵。笔灵虽以鼓荡应和,他却不知如何运用。就好像一个人拿了汽车钥匙启动发动机,却不知道如何起步上路一样。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若是自己昨天晚上认认真真读几首诗,也不至于落到这种窘迫境地。 少妇不知罗中夏心理波动,警惕地停住了脚步不敢上前。两个人四目相对,却是谁都不敢先动。 局势僵持了一阵,少妇眼珠一转,先开口示好,「你既然也有笔灵,那我们就是同道中人了。我叫秦宜,尊驾怎么称呼?」 罗中夏不知她突然怀柔意欲何为,也不答话,尽力掩饰住自己的虚弱。如果被她看破自己根本无法驾驭笔灵,只怕生死立决。 「啧,疑心病还挺重的。好啦,好啦,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让你先见识一下。」 少妇以为他不信,又是妩媚一笑,伸手开始解风衣的扣子。罗中夏大窘,赶紧把视线朝旁边移去。秦宜笑道:「这孩子,这么猴急,我给你看的可是另外一样东西。」 风衣之下,是一套粉红色的ol套装,穿在秦宜身上凹凸有致,曲线玲珑。而吸引罗中夏的,不是她前胸两处诱人的圆润突起,却是双峰间一个玉麒麟的挂饰。 「很美吧?」秦宜垂头半看,声调柔媚,也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随着她的指头抚弄,几缕光彩自玉麒麟头部飘然而出,朦胧间罗中夏看到一管毛笔幻象自秦宜背后冉冉形成,笔端微弯若角,笔身斑驳如鳞,隐有琥光。 这是除去凌云笔、咏絮笔和自己的青莲遗笔以外,罗中夏见识到的第四枝笔灵。这管笔流光溢彩,端的华丽,直看得他心驰目炫,不由得脱口问道:「这是什么笔?」 「呵呵,好看吧,这叫做麟角笔。」秦宜的笑面在彩光中魅惑无限,「那尊驾的笔灵又是什么呢?」 「是当年日军投降时签字用的,叫做派克笔。」罗中夏一本正经地说。秦宜先是一愣,然后很幽怨地说道:「好过分呀,你都把人家的看完了,还净骗人家。」 秦宜憨掬尽显,娇柔的幽怨之声让罗中夏心旌动摇。他忽地想到屋子里的郑和生死不知,一股冷气穿心而入,把那股虚火生生压了下去。 「快把你的笔灵给姐姐看看嘛。」秦宜半真半假地催促道。 罗中夏侧脸看看屋内,郑和的面色愈加惨青,只怕真如秦宜所言,一到日出就会被炼化到无心散卓笔中,沦为傀儡。 「可恶,得想个办法啊。」罗中夏挪动一下四肢,在心中暗暗着急。而今之计,只能设法催动起青莲遗笔的神速能力,突破出去找小榕或者韦势然,他性格消极,知道自己是没有胜算的。秦宜又朝前走了两步,罗中夏忽然开口道:「你这么做,就不怕诸葛家不高兴吗?」 秦宜果然停了下来,表情有些不自然。从刚才她对「老李」这个名字的反应来看,她似乎对老李颇为忌惮。罗中夏知道自己这一把押在诸葛家算是押对了。 「他,他们已经知道了?」秦宜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那种故作娇嗔的颤音,而是自恐慌而生。 「不错,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之中。」罗中夏继续演戏,故意停住不往下说。 秦宜朝后退了一步,身上笔灵一涣,神情似乎不太相信。罗中夏决定再吓她一吓,眯起眼睛道:「这是李老爷子亲自下的指示。」 「……」 「我现在若是不回去,就自会有人来接应。到时候你可别怪李老爷子无情了。」 秦宜又畏缩地退了退,罗中夏心中一喜,心说得手了,起身就走。突然罗中夏觉得右腿一酥,登时整个人摔倒在地,动弹不得,浑如瘫痪了一般。 秦宜放声大笑:「小伙子,我几乎被你骗到了。」 「怎……怎么回事?」 「你这人真有意思,老李什么时候姓过李了?」 罗中夏听了后悔不迭,直骂自己胡乱发挥,反露了破绽。 「不听话的孩子就得调教。」 秦宜打了两个响指,啪啪两声,罗中夏的左腿和右臂也是一酥,也都陷入瘫痪。他能恍惚感觉到,自己三肢之内的神经似是被三把重锁锁住,阴阴地往外渗出酸痛,如蚁附体。 他难受地在地上打滚,张口大呼,秦宜居高临下道:「如何?咱们再换个滋味吧。」 又是一声响指,酸痛之感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痒,百蛆蚀骨,更加难耐。这种感觉持续了一分钟,秦宜又打了一个响指,柔声道:「现在如何?」 奇痒瞬间消失,一股难言的兴奋从他的下腹悄然升温。 「别以为姐姐只会虐待别人,在我手里欲仙欲死的男人可多了呢。」秦宜调笑着拿眼神向下扫去,亲切地说,「只要你告诉姐姐,姐姐就用这麟角笔好好谢谢你,岂不比你双手省力?」 罗中夏不知道,这麟角笔本源自西晋名士张华张茂先。当年张华作《博物论》洋洋万言,献予晋武帝,武帝大喜,遂赐其辽东多色麟角笔。若论年代,麟角尚在咏絮、青莲之先。麒麟本是祥物,其角能正乾发阳,故有「麟角如鹿,孳茸报春」之说;所以这麟角笔天生就可司掌人类神经,控制各类神经冲动。只要被它的麟角锁住,就等于被接管了一身感觉,要痛则痛,要酸则酸,要爽则爽。 秦宜一边使麟角笔继续抚弄他的兴奋神经中枢,一边逼问道:「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呀?」罗中夏心想若是被你知道我有青莲笔,只怕死得更快,于是抵死不吭声,只是咬紧牙关硬扛住下腹一波波传来的快感。 秦宜见他如此,脸色一翻,纵身跳进屋子里把适才那个小竹筒握在手里,冷冷对罗中夏道:「我说,我已经够客气的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罗中夏只是闭目不语。 「好,既然如此,我就不问了,反正等我把你的笔灵收了,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了。」 秦宜恨恨说道,高举起那个小竹笔筒,头上麟角笔光彩大盛,一股巨大的疼痛瞬间爬满罗中夏所有的神经。 「啊!!」 罗中夏痛苦地大叫起来,秦宜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施加压力,直至要把他的神经全部碾碎为止。就在此时,罗中夏的身体骤然发抖,肌肉以极高的频率颤动起来,到了极致时,一缕青光盘旋而出,缭绕在身体四周。 原本因为寄主不懂运用的法门,体内笔灵能力虽盛却无处发泄,如今却生生被强大的外部压力激发而出,其势便变得极猛极强。青莲笔自胸中扩散而开,灵波所及,双腿和右臂上的麟角锁立时被反震至粉碎。 秦宜早预料到这种事发生,她既喜且惊。喜的是毕竟逼出了这年轻人的笔灵,可以一睹真面目;惊的是这笔灵威力竟至于斯,一出手就震碎了自己的三把麟角锁。只见缭绕在罗中夏周身的青光愈盘愈盛,最后凝聚在他头顶,汇成一枝毛笔形状。这笔轻灵飘忽,形态百变;一朵青莲妙花绽放于笔端,花分七瓣,宝相庄严。 秦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想不到竟然是青莲遗笔!」 罗中夏此时悠悠恢复过来,看到青莲花开,心头一阵大慰——只是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却仍旧茫然不知。 秦宜面色变得神采奕奕,她习惯性地摆动了一下腰肢,不由得喜道:「老天爷真是眷顾我,先让我得了无心散卓,又把青莲遗笔送上门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她把那个竹制笔筒对准罗中夏,「能成为我收藏的一部分,你也算幸运!」 言语之间,仿佛已经笃定能把青莲收入囊中一般。 「靠,好大口气!」有青莲浮现,罗中夏胆气也壮起来。 「那,你要小心了哦。」 秦宜说罢,身形忽地消失,整个院子只听到极速的脚步声在四面墙间回荡。麟角笔飞至半空,笔毫散落,每一毫都化成一件奇物,有锁有剑,有龙有鱼,一时间漫天纷杂,汹汹扑来。张茂先以博物而闻名,见识广博,麟角笔秉其精气,自然也就变幻无方,不拘一类。 罗中夏看得眼花缭乱,意欲抵挡,却发现无从下手。 他心中暗念「动啊」,青莲纹风不动;他又高喊一声「动啊」,仍旧不动。刚才青莲绽放,纯粹是因为外部压力过大给逼出体外。若是寄主不能与之心意合一,还是无济于事。 他不动,敌人却在动。 只听砰砰砰砰数声闷响,毫无抵抗能力的罗中夏被这些东西撞了个正着,这些奇物皆是灵气所化,甫一入体,纷纷变回到麟角锁,把他周身关窍俱重重紧锁。 罗中夏整个人登时瘫软在地,与植物人无异。 见一击得手,秦宜现出身形,轻启红唇,冲罗中夏飞了一个吻:「再见了,不老实的小家伙。」她缓缓举起两根手指,只消那么一搓,麟角锁就会立时收断神经,让罗中夏二十三年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 罗中夏情知局势已经严重至无以复加,自己无力回天,绝望之际,脑子忽然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小榕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观诗如观心,相知愈深,相悦愈厚。 观诗? 观什么诗? 啪。 秦宜二指搓响,麟角锁轰然发动。 ……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一首七言绝句,二十八个字。 一字一响,青莲花开,麟角寸断。 罗中夏自地上缓缓爬起,头顶青莲遗笔复振于云端,恰迎朝阳晨曦,金光万道。 这一首〈望庐山瀑布〉乃是李白壮年游至庐山时乘兴而作,千年以来流传极广,虽三岁小童亦能牙牙默诵,乃是万古开蒙必读。罗中夏虽不谙谪仙精妙,于这首诗却是熟极而流,遇到要紧关头,自然不假思索,本能反应而出。 历代大家评价此诗,无不以「大气」、「奇瑰」称之,盖其响彻天地之能,号称古今景严第一,极具冲击感。诗意煌煌,正合了诗仙精义所在,是以立时贯通寄主笔灵,使人笔合一,灵感交汇。若换了第二首,必不能如此轻易地冲破麟角锁。 秦宜在大好局面之下,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猛然遭此剧变,脸上霎时胀得紫红。 此时青莲笔为灵气牵动,一动则风云翕张,再动则青气四塞。麟角笔受此压力,略有畏缩之意。小院内的落叶被呼呼吹动,旋成朵朵旋涡。 「没道理!」她不甘心放弃,四指一并,麟角笔呼呼又放出数枚麟角锁,直锁罗中夏心脏。只消能锁住心脏肌腱,便可置敌于死地。只是现实永远不如理论那般美好,麟角锁飞至一半,罗中夏横手一扫,朗声吟道:「日照香炉生紫烟。」 此时天光大亮,金乌东升,正合了日照之象。只见阳光所及,紫烟袅袅而起,阻住了麟角的去势。 「遥看瀑布挂前川。」 紫烟漫展开来,竟在罗中夏与秦宜之间形成一道屏障,高约十米。这屏障如海升紫潮,汹涌翻卷,不时有浪头直立拍起,仿佛这堵烟墙随时可以化作巨浪拍击下来,席卷一切。 秦宜也知道罗中夏念的是〈望庐山瀑布〉,她想到接下来的一句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张俏丽的面孔登时变了颜色。只消罗中夏念动这一句,都不必「疑是银河落九天」,自己就已经被汹汹烟浪活活拍死了。麟角笔只是小巧之物,面对这等攻势无能为力——张茂先虽贤,却怎及李太白! 濒此绝境,秦宜银齿暗咬,把麟角笔召回,闭目凝神。麟角笔似乎感觉到了主人决心,飞至人前不住鸣叫,隐有铿锵之声。秦宜猛睁开眼,双臂一振,竟从麟角笔管中掣出两柄通锋长剑。 一名龙泉,一名太阿。 张茂先当年曾在吴中窥得龙光大盛,亲往试掘,得古剑两柄,持之若宝。是以麟角笔变幻虽多,却以这两柄宝剑最臻化境。秦宜平时总不肯以这招示人,现在使出来,实在已是万不得已。 她高举双剑,交于头顶,一股灵气自头顶百会蒸腾而出,欲挽狂澜于既倒。 「飞流直下三千尺。」 随着一声轻吟,烟幕势如滔天巨浪,先自惊起千丈,再从天顶飞流而下,訇然击石。 整个偏院一时间都被紫浪淹没。 浪涛过后,院中无人,地上空余一个小巧竹筒与两柄残剑。 第十一章 桃竹书筒绮绣文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八·李白〈酬宇文少府见赠桃竹书筒〉 大敌既退,罗中夏靠在墨雨轩门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四肢酸痛难忍。他生平除了中学时代的一千米跑步,还不曾经历过如此剧烈运动。 秦宜那个女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来是逃走了。他往地上看去,那两片残剑本是灵力所化,不能持久,很快消融不见。 罗中夏挣扎着起身,俯首捡起那个小竹筒。这东西是以竹片金线箍成扁平,通体呈鱼形,筒口有曲尺沟槽;筒身正面镌刻着篆体「存墨」二字,腹侧则刻有侍读童子、松树仙云,未有多余雕饰。看似古雅素朴,筒内却隐隐有啸声,摇震欲出。 罗中夏虽不知这是什么,但看刚才秦宜表现,猜到此物绝非寻常,就顺手揣到怀里。他略一抬头,太阳已然升起,透过梧桐树叶照射下来,形成斑斑光点。又是一日好天气。 「糟糕!」 他猛然惊觉,秦宜刚才说日出之时炼笔可成,现在不知郑和怎么样了。他大步闯进墨雨轩内,见到郑和依然紧闭双目,端坐不动,脸上青气却比刚才重了几分。 罗中夏摇了摇郑和肩膀,大声叫他的名字,后者却全无反应。罗中夏忽然发现,在郑和盘着的双腿之间,有什么东西正燃烧着。 他低头细看,发现原来是枝燃烧殆尽的毛笔,长长的一截笔杆只剩余灰,现在只有笔毫上的小小毫尖兀自冒着青烟。这缕烟也不飘散,就顺着大腿慢慢渗入郑和体内。 这大概就是那管无心散卓笔吧。罗中夏一脚踢飞笔毫余烬,心想这种事情大概医院是治不好的,只好去找小榕或者韦势然帮忙。 「这个混蛋,总是给我找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罗中夏一边骂着郑和,一边拼命拽起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搀扶着往外走。郑和个子有一米八几,块头又壮,拖起来格外辛苦。 到了门外,正看见赵飞白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身体本也被麟角锁锁住,拜刚才那一战所赐,总算消除了禁锢,方才醒转过来。 「你是……」赵飞白迷茫地看着罗中夏。 罗中夏也不客套,劈头就问:「你们和那个秦宜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飞白一听这个名字,又是愤恨又是扭捏,犹豫片刻方才答道:「那天郑公子拿来一枝毛笔,说让我给鉴定鉴定。我于此道不太精通,就请了一个朋友,哦,就是秦宜,我跟她是好朋友,嗯嗯……算是吧……来帮忙鉴定。秦宜那个女人虽然是外企部门主管,但是对毛笔很有研究,我就让她过来了,没想到她居然见利忘义,把我打晕……」 罗中夏大概能猜出整个事情的全貌了:郑和那天无意中偷窥到了颖僮追杀自己的情景,又听了小榕关于无心散卓的一番解说,便从鞠式耕那里借出笔来墨雨轩找人鉴定。谁想到赵飞白找谁不好,却找上了秦宜。秦宜见宝心喜,于是锁住赵飞白,还要拿郑和来炼笔僮。由此看来,秦宜似乎与诸葛家不是一路。 不过这些事稍微放后一点再详加参详,如今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罗中夏问赵飞白身体还挺得住吗?赵飞白点了点头。 「那自己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带郑和先走,救人要紧。」 赵飞白看了一眼郑和,大吃一惊,连忙低头在怀里摸出一把车钥匙:「赶紧送郑公子去医院吧,我这里有车。」 「有车吗?太好了,把我们送到华夏大学。」 「华夏大学?不是去医院吗?」 「听我的没错,赶快,不然人就没救了!」罗中夏跺脚喝道。 赵飞白虽不明就里,但凭借在古玩界多年的经验,多少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当下他也不多问,和罗中夏一起搀扶着郑和从偏院小门出了旧货市场,直奔停车场。 在路上他们顾不得行人投来的诧异目光,一路狂奔。罗中夏与一个老头刚好擦肩而过,他回头一看,正是那天为自己算命的人。那个老头还是一身破旧干部服,手里拎着个小折椅,另外一只手里掐着个烟头,正悠然自在地朝旧货市场里走去。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 罗中夏心中慨叹,要不是为了来寻他,自己也就不会惹上这许多麻烦。而他现在纵然有心去问,也没有时间了。他只好冲那老头投去遗憾一瞥,匆匆离去。 赵飞白的汽车是一辆上海别克,车厢很宽。罗中夏把郑和推到后排横卧,然后自己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催促赵飞白快开车。赵飞白伸出头去一直看后视镜,却没有什么动作。 「开车啊!你往后看什么?」 「那个老头……」赵飞白道,罗中夏也把视线投向后视镜,恰好能看到那个算命老头的背影。 「那个老头怎么了?」 「那位老……呃,老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这几日有女难之相……真让他给说中了。」 罗中夏推了他一把,「现在还管这些,赶快开车吧。」赵飞白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打着火,一踩油门车子飞驰而去。 这辆别克风驰电掣,一路也不知被拍了多少次照,很快便开到了华夏大学。罗中夏指路,让他来到战神网吧门口,把车子停住。 「不是吧,现在来网吧?」赵飞白握着方向盘疑惑地问道。 「总比洗浴中心强吧!」 罗中夏丢下这句话,转身一溜小跑冲进网吧。现在是早上七点过一点,正是最清静的时段。他一进网吧,就看到颜政专心致志在柜台点数钞票。 颜政一见是罗中夏,用中指比了一个嘘的姿势,小心地点了点左边。罗中夏忽然觉得一阵冰冷刺骨的视线从背后射来,慌忙回头去看,看到小榕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抄胸直视自己,沙发前的地板上搁着一本已经冻成了冰坨子的《李太白全集》,摆在那里异常骇人。 「你女朋友……不是有特异功能吧?我还没见发火发成这样的……」颜政悄悄对罗中夏说,一脸的敬畏。 罗中夏顾不上搭理他,一个箭步冲到小榕身前,没等她发作就先声夺人,「无心散卓找到了!」 「哦。」小榕不动声色。 「是郑和拿去了旧货市场。」 「哦。」 罗中夏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我在那里发现有人试图把郑和炼成笔僮。」 这一句话终于动摇了小榕的冰山表情。笔灵的存在是千古隐情,历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现在居然有人在旧货市场试图炼笔僮,在小榕看来只有一个可能。 「诸葛家的人终于动手了?」小榕的口气充满了戒备。 「那些事容后再说,你先看看这位吧!」 罗中夏重新折回门口,恰好赵飞白搀着郑和冲进来,两个人把郑和直挺挺平放在一张玻璃桌上。 在柜台里的颜政目瞪口呆,紧接着不满地嚷道:「喂,喂,这里是网吧,不是太平间啊!」但他看到小榕的眼神,吓得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他就是郑和,被炼化到一半的时候被我救出来了。你看看,是否还有救?」 小榕看着不省人事的郑和,神情严峻。她虽然笔灵种下得早,但活生生一个人被炼成笔僮并强行中断的事却是从来没碰到过。她把眼镜取下来搁到一旁,用发卡把自己的长发扎起来,不那么自信地说:「那……我来试试看。」 小榕命令罗中夏把郑和的前襟解开,用手绢蘸冷水先擦了一遍,郑和面色铁青依旧,胸口略有起伏,证明尚有呼吸。小榕拿起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搏,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塞入他口中。冲罗中夏使了一个眼色。 罗中夏会意,转身对赵飞白说:「赵叔叔,请麻烦去附近药店买三个氧气包、两罐生理盐水和一包安非他命。」 赵飞白哪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连忙「嗯嗯」点头,转身出去。罗中夏见解决了一个,转向颜政,还未开口,颜政先翻了翻眼皮:「你不是也想对我用这招吧?」 「怎么会呢。」罗中夏生生把原先的话咽下去,赔笑道:「我是想问你这里是否有隔间,万一客人进来看到总不好。」 「哼哼,算了,姑且就算我上了你们的当好了。」颜政不满地抽动了一下鼻子,用手一指,「那里是豪华包厢,虽然不大,多少也算是个隔离空间。」 「多谢多谢。」 罗中夏和小榕在颜政的帮助下把郑和架进包厢里。这个包厢是两排沙发椅加隔间磨花玻璃构成,从外面不容易看到里面的情况。99cs 颜政看了眼郑和,道:「你们真的不用帮忙吗?算命先生说我有做推拿医生的命格。」 「不,不必了……」 好不容易把颜政送了出去,小榕对罗中夏道:「你把他的裤子解开。」 「什么?」 「让你解开裤子。炼笔之处是在人的丹田,必须从那里才能判断出状况。」 「为什么让我解啊?」 「难道让我解?」小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罗中夏面色一红,不再争辩,低头,心里忽然回想起来:今天早上秦宜摸那地方的时候,表情却甘之如饴,一想真是让人面赤心跳。 好不容易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碍把郑和的裤子脱至膝盖处,罗中夏如释重负,还未及喘气,小榕又说道:「握着我的手。」 「这个好办!」罗中夏心中一喜,连忙把手伸过去,忙不迭地把那双温软细嫩的小手捏住,一股滑润细腻的触感如电流般瞬间流遍全身。他再看小榕,小榕的表情严肃依旧,双手泛起一阵橙色光芒,这光芒逐渐扩大,把两个人的手都裹在了一起。 「你可以松开了。」 罗中夏一阵小小的遗憾,不情愿地把手放开,指尖一阵空虚。随即他惊讶地发现那团橙光仍旧围着自己双手。 小榕抬了抬下巴,「我已经给你渡了一注灵气,你按我说的去做,用手去给他注入丹田。」 纵然有百般的不情愿,罗中夏也只得去做了。他强忍悲愤,把双手平摊按在郑和丹田部位,缓慢地顺时针挪动。随着手掌与肌肤之间的细微摩擦,那团橙光竟逐渐渗入郑和小腹,并向身体其他部分延伸而去,分枝错缕,宛如老树根须。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一切深入腠理的运动肉眼竟然可凭借橙光的指引看得一清二楚。 「这和做ct时的造影剂原理是一样的。我让你贯注进去的橙光与无心散卓笔的灵气相通,它会标记出郑和体内被无心散卓融炼的部分。」 「那岂不是说……」 罗中夏望着郑和的身体,瞠目结舌。郑和全身已经被蜘蛛网似的橙光布满,密密麻麻,可见侵蚀之深;只有头部尚没有什么变化,数道橙光升到人中的位置就不再上行。小榕以手托住下巴,眉头紧颦,自言自语道:「很奇怪……他已经接近完全炼化状态,一身经脉差不多全都攀附上了无心散卓笔的灵气,脑部却暂时平安无事。」 「呼,这么说还有救?」 小榕摇了摇头,让他凑近头部去看。那里橙光虽然停止了前进,但分成丝丝缕缕的细微小流,执拗地朝前顶去,去势极慢却无比坚定,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被忽略掉。 「炼笔僮不同于与笔灵神会,它是将笔材强行炼化打入人体体内,以人体四维八庭为柱架攀缘而生,像植物一样寄生。是以笔材寄生之意极强,不彻底侵占整个人体便不会停——尤其是无心散卓笔,我很了解。」 「那就是说郑和他……」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暂时看来应该不会有大恙,但时间一长就难说了。如果不采取什么措施,无心散卓早晚会跟他的神经彻底融合,到时候就是孙思邈白求恩再世,也救他不得了。」 罗中夏一听,反倒先松了口气,至少眼下是不用着急了。 「就是说,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小榕无奈地点了点头。 「具体怎么处置,还得去问我爷爷。不过他外出有事,怕是要明天才回来。」 「最好不回来……」罗中夏一想到自己三日之后还要做一个重大决定,心中就忐忑不安。今天早上虽然歪打误撞侥幸胜了,却丝毫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成就感,反而是郑和的下场让他恐慌愈深。以后万一再碰到类似的强敌,他是一点自信也没有。「再让我重复一次是不可能的,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心想。 小榕没有觉察到他的这种心理波动,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郑和身上,一对深黑双眸陷入沉思,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外面当的一声,像是谁把门踹开了。 「我儿子在哪里?!」 罗中夏和小榕俱是一惊,连忙把身体探出包厢去看。只见赵飞白、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和几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那胖子和郑和眉眼有几分相似。 那个中年男子快步走到郑和身前,表情十分僵硬。他端详了几秒钟,挥了挥手,沉声说道:「把他抬出去,马上送市三院。」 那几个年轻手下得了命令,一起从沙发上抬起郑和出了网吧。 然后中年男子走到罗中夏面前,伸出手来:「罗中夏同学是吧?」 「啊……是,是。」 「我是郑和的父亲,叫郑飞。」中年男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赵飞白。罗中夏瞪了他一眼,赵飞白赶紧解释道:「我刚才出去买药,心想这么大事,怎么也得通知郑公子父母一声嘛,就顺便打了一个电话。」 郑飞继续说道:「赵兄弟已经把整个事情都讲给我听了,感谢你救了犬子和赵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送犬子去医院,反而把他带来这间网吧,但我相信一定有你的理由。」 罗中夏无法给他解释,只好嗯嗯地点头。 「事起仓促,没时间准备,这里是一点心意。等犬子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另行致谢。」郑飞说完,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叠现钞,递到罗中夏手里。罗中夏大惊,正要摆手拒绝,郑飞已经转身离开了。 他到了门口,回过头道:「时间紧迫,便不多言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不必费心了,我会照顾好他。一旦有什么消息,我会派人来通知你们。」说完拉开门匆匆离去,赵飞白也紧随其后。 这一伙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一阵大风吹过,带上郑和又呼拉拉地消失,前后连五分钟的时间都不到。转眼间整个网吧又只剩下颜政、罗中夏和小榕三人。 这一切变故太快,网吧的气氛变得颇为古怪,三个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最后还是小榕率先打破沉默,她冲罗中夏招了招手,「你过来。」 颜政耸了耸肩,大声道:「你们小俩口慢慢谈,我扫地。」拿了把扫帚走开。 罗中夏乖乖走了过去,恭恭敬敬道:「我知道我偷偷离开是不对,不过那是有原因的。」 小榕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仍旧板着脸。罗中夏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据大学男生宿舍故老相传,哄女生转怒为喜的法门有三万六千个。可惜现在他一个也想不起来,只好老老实实地双手合十,不住告饶。 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小榕的嘴角微微翘起,白了他一眼,终于松口说道:「告诉我整个事情经过,就原谅你。」 罗中夏忙不迭地把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连说带比划。小榕听完以后,表情十分意外:「你是说,你打败了一个笔冢吏?」 「啊……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我自己其实也很惊讶。」声音里却有遮掩不住的得意。 「真的是你打退的吗?麟角笔虽不强大,毕竟也是枝古笔……」 罗中夏像是受了伤害一样,委屈地大嚷:「怎么不是!我有证据,那个女人丢下了一个竹筒呢!」 「一个竹筒?」 罗中夏简单描述了一下外貌,小榕道:「那个叫做鱼书筒,笔冢中人必备之物,是用来盛放笔灵的容器。」顿了一顿,她的声音复转忧虑,「可见那个叫秦宜的一直暗中搜罗笔灵,只是不知道目的是什么。」 「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把它捡回来了。」罗中夏上下摸了摸,都找不到,「哎,奇怪,刚才还在身上呢……」他回头刚想问颜政,却看到颜政从地上捡起一个竹筒,正好奇地翻来覆去地看。 「颜政,把那个竹筒拿来。」罗中夏冲他喊道。 可为时已晚,颜政已经把手按在了那个竹筒的盖子处,用力一旋,筒盖顺着凹槽唰的一声打开。 只听两声尖啸,两道灵气突然从黑漆漆的筒口飞蹿而出,狂放的动作好似已经被禁锢了许久,如今终于得到了解放。颜政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手一松,竹筒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一道灵气在网吧内盘旋一周,嗖的一声顺着网吧门缝飞了出去;另外一道灵气却似犹豫不定,只在天空晃动。 几秒以后,它突然发力,化作一道光线直直打入到颜政胸口之内。 第十二章 如今了然识所在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八十一·李白〈下途归石门旧居〉 颜政猝不及防,竟被这条刚摆脱了桎梏的灵气生生打进胸口,整个人一下子冲着柜台倒了下去。 罗中夏和小榕相隔甚远,想冲过去帮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颜政在倒下的瞬间还保持着惊愕,那是一种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所措的表情。 只听一声沉闷的咚,颜政重重仰面摔倒在木地板上。罗中夏一个箭步冲过去,试图搀他一把;小榕也飞身上前,却越过颜政的身体,冲到大门前把两扇门奋力推开。只见远处碧空之上灵光一闪,随即消失不见。 罗中夏手忙脚乱地把颜政扶起来,抬头去向小榕求助。小榕却没理睬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天空,满是憾色。 颜政此时紧闭双目,面如金纸,已经失去知觉。罗中夏没学过紧急救助,只好按武侠小说里的法子拿拇指按他的人中。他一边按一边再度抬头,看到小榕仍旧呆呆地看着天空,十分不满:「喂,现在是人命关天啊!」 小榕听到呼喊,这才把目光转回来,淡淡道:「不碍事,他只是突然笔灵入体,心智一时混乱而已,一会儿就能恢复。」 罗中夏霍地站起身来:「他也笔灵入体?」 「正是。刚才笔筒被他打开,一共逃出两枝笔灵。一枝入了他的身体,一枝却已经逃走了。」 小榕的表情似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说完她又转过身望着天空,口中喃喃说道:「这个秦宜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收有两枝笔灵……」 笔灵炼自名士,一人一笔。历代下来虽然积少成多,可自笔冢没后,藏笔大多风流云散,已经是世所罕有。韦势然穷其几十年,也才访到咏絮笔与青莲遗笔两枝,秦宜不过三十出头就坐拥三枝笔灵,确实十分蹊跷。 罗中夏并不知道此中究竟,他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笔灵入体」这件事上。在潜意识里,他还是觉得这是件要命的事,于是也就对第二个「受害者」特别紧张。 他见小榕一点都不着急,就自己气鼓鼓地把颜政放平在长椅上,扯开他衬衫领子。果然不出所料,颜政胸膛平滑如常,不见一丝痕迹。他再仔细看,发现皮肤有些泛红。这红却与平常一巴掌拍出来的红色不同,如自体内散射出来的纤纤毫光,浮流于表面。罗中夏有些惊讶,取出一包餐巾纸蘸了水去抹,红光透过水珠而出,暗暗闪烁。 这时小榕终于走了过来,她端详了一番颜政,抓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复又放下,对罗中夏说:「取一杯水来。」 罗中夏对她刚才那种做法很不满,不过现在却不是投诉的时候。他从旁边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小榕取出一枚紫色药丸,把颜政的牙关撬开,混着白水把药丸灌了下去。 「我已经喂了他镇神定心丸,十分钟内他就会醒转过来。」 药一入腹,当即发挥了作用,颜政面色开始转润。罗中夏这才放下心来,开口对小榕说:「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 「怎么做?」小榕似乎没明白。 「对你来说,一枝笔比人命还重要吗?」罗中夏认为她在装糊涂,有些不悦。 网吧里忽然陷入一种尴尬的安静中。罗中夏忽然有些紧张,害怕自己和小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默契就因为这个质问而毁了,不过实在是如骨鲠在喉,不说不快。 小榕听完他的话,也没作声,默默把药瓶揣回怀里,朝外走去。 罗中夏以为她生气了,有些惴惴不安。 那本冻透了的《李太白全集》在桌子上尚未融化。要知道,冰雪看似纤弱,实则绵里藏针,既有「故穿庭树作飞花」,也可「北风卷地白草折」。当年谢道韫虽有才女之称,也是个刚烈的人。她老年之时,面对乱贼攻城,竟能挈妇将女,一路杀将出去,直面杀人魔王孙恩而色不挠,骨子里自有一股硬悍之气。小榕承其灵魂,也沿袭了外柔内刚的秉性,惹她发怒可不是好玩的。 现在过去拽她回来也不是,不拽也不是,罗中夏正左右为难,小榕却回来了,手里握着刚才被颜政甩在一旁的鱼书筒——原来她只是过去捡鱼书筒。罗中夏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榕用葱白手指细细抚摸鱼书筒黑漆漆的边缘,无限遗憾道:「寻访笔灵殊为不易,有时一个笔冢吏终其一世都两手空空——如果不是他鲁莽的话,我们本可以拿到两枝。」 「那颜政的生死你就不管了?」 「他只是被笔灵神会附体,根本不会有生命危险。」 罗中夏的怒气一瞬间变成突然被关掉了煤气阀的火锅,「你说神会?」 「对,神会。」小榕冷静地说,「刚才我看得很清楚,那枝笔灵在屋内盘旋了几圈,主动撞进了颜政的身体。是笔灵自己的选择。」 记得韦势然说过,笔灵附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强行植入的寄身;一种是笔灵自己选择的神会。罗中夏想到这里,不禁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颜政,心想究竟什么样的笔灵,会和这个自称拥有各种命格的网吧老板品性相通呢? 「你能知道是什么笔吗?」 小榕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要看他自己了,旁人是无从得知的。」 罗中夏道:「我还以为你们会有本笔灵名单,就好像潜艇的声纹特征,每枝笔都记下特点,到时候一查就得了。」 「听爷爷说,当年是有的。自从诸葛家、韦家决裂,笔冢关闭以后,这份名录就不知所踪。」 「那还真是可惜。」罗中夏咂咂嘴,大概这和学校的论文索引库一样,一旦关闭,这帮学生立刻就抓瞎了。 颜政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口起伏,呼吸平稳,赫然就在呼呼大睡,周身溶溶有红光闪耀。别说罗中夏,就连小榕都有些惊讶。按说笔灵入体,是与人的元神相洽,少不得要有一番折冲磨合,寄主往往表现得特别兴奋,严重如罗中夏甚至会被笔灵短时间控制神智——而颜政却睡得酣畅淋漓,毫无痛苦神情。 颜政自顾睡着,身旁的两个人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好。罗中夏拿眼角瞥了一眼小榕,后者抱臂静立,兀自沉思。他抓了抓头皮,鼓起勇气对小榕说:「好吧,刚才我有点误会,您多包涵。」 「哦,你刚才说什么了?」小榕抬了抬眉毛,微偏了一下头。罗中夏从她俏丽冰冷的表情里分辨不出这是气话还是玩笑,赶紧又转移了话题,「我去把门关上,省得别人闯进来。」 他走到门口,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把两扇大门关上,忽然想到一件麻烦事。 「对了,等到他清醒以后,要不要把笔冢的事告诉他?」 小榕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他现在已经算是个笔冢吏了。」 「可是……他自己是否能接受得了这种事?」 罗中夏自己就是莫名其妙成了笔冢吏,一直到现在都不能完全接受这一事实,这种面对超越现实的惶恐心情他所知最深。 「事情已经发生,随遇而安吧。」小榕淡淡说道。罗中夏不知道她指的是颜政还是他自己,他犹豫了一下,用半是建议半是恳求的语气对她说:「如果他自己不问起来,就不告诉他,好吗?」 「好。」小榕有点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你这个人真怪呢,怎么对笔灵这么敌视?」 「如果你经历过调剂专业这种事,就会明白生活的突然改变并不总是充满乐趣……」罗中夏低声嘟囔着,同时习惯性地抚了抚胸口。青莲笔安然卧在其中,似已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两个人再也没说话。小榕拉了把椅子坐在颜政旁边,低头不知给谁发着短信;罗中夏不好上去攀谈,就随便找了台电脑,心不在焉地打着游戏。门外不时传来脚步声,看到牌子后就随即远去了。 在罗中夏第二十次被警察爆头的时候,颜政终于悠悠醒来。他从长椅上挣扎着爬起身,张大嘴打出一连串儿的呵欠。 罗中夏和小榕赶紧凑了过去,颜政随手抹抹嘴角的口水,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们是mib还是x-men?」 「……」 「……」 两个人都没想到他一开口,居然问的是这么一个问题。唯一的区别是,小榕在心里疑问,而罗中夏则直接喊了出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这个。」颜政指了指自己隐隐发红的胸膛,「刚才一定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对吧?」 「呃……没那回事。」 「不必隐瞒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打开了那个竹筒,然后飞出来一团光,砸到我身上。一定有什么事发生。」 颜政停了停,兴奋地比划着双手:「我猜,你们应该就是某个秘密组织的成员,就好像mib或者x-men那样,你看小榕刚才居然能把书冻上——而我,就是被选中的新成员吧?」面对想象力高度发达的颜政,罗中夏只好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小榕。颜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无论是拯救世界还是追捕吸血鬼,我随时都ok。」 「颜政。」小榕说。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颜政!」 「……什么?」 「你能安静一下,听我说吗?」小榕的声音变得很有威势。颜政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然后一脸兴奋地望着她,满怀期待。小榕无奈地侧脸看了看罗中夏,意思是说可是这家伙逼着我说真相的啊,罗中夏以同样的无奈眼光回视。 小榕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把关于笔冢、炼笔以及诸葛家、韦家两族的恩怨简短地讲给了颜政听。她的声音很轻,又没有抑扬顿挫,把整件事讲得如同吃饭睡觉般平淡,但颜政听得却十分认真。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小榕说到这儿就停住了,她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说完了?」 「完了。」 「我明白了。」颜政严肃地点了点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胸膛。罗中夏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这么相信了?」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颜政反问。 「这种事,任谁听了都会先说几句诸如『听起来不太靠谱儿』、『这是真的吗』、『常识上不可能』之类的话吧?」 颜政满不在乎地回答:「这世界上没什么不可能的,算命的说我天生有做超级英雄的命格。」 小榕看了罗中夏一眼,意思很明显:姑且不论这种人生哲学是否可取,至少在态度上,颜政要比罗中夏积极得多,也开放得多了。 颜政迫不及待地又问道:「对了,我这个笔灵是什么来头?想来也很不寻常吧?」 「这个……」罗中夏和小榕面面相觑,「很抱歉,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 「对,这个要靠你自己参悟,别人帮不上什么忙——在梦里笔灵有无给你什么暗示?」 「哎呀哎呀,这个嘛……我都不记得了。」颜政抓了抓头,「算了,我回头自己在家慢慢试吧,先试飞檐走壁,再试移形换位,总有一款最适合我。」 小榕忽然站起身:「那很好,我们先走了。」罗中夏和颜政都是一愣,然后异口同声地问道:「等等,你去哪里?」 「郑和所在的医院。」小榕拽了一下罗中夏,让他也站起身来,「既然有了无心散卓的下落,我们就必须待在它身边。若非出了颜政的事,我们本该跟着郑和父亲直接去的。」 颜政哦了一声,示意他们稍等,转身回了吧台内开了一罐红牛,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又扔了两罐给罗中夏。罗中夏有点不知所措地把红牛揣到衣服里,一抬头,发现颜政拿出一件米黄色外套,正往自己身上套。 「咱们一起去。」颜政高高兴兴地说,利索地把拉锁拉上。 小榕眉毛一挑,冷冷说道:「我记得我刚才说过,诸葛家一直在追杀我们。你跟我们走,是很危险的。」 「没关系,正义必胜嘛。」 罗中夏心想我自己尚避之不及,你倒还主动往上凑,开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就是在正义这边儿呢?」 颜政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竖起右手食指得意地在半空晃动了一下。「这个很简单,无论漫画还是电影,可爱的美女永远都是在正义的一边。」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这马屁拍得浑然天成,竟丝毫没有破绽。小榕听了,露出一丝笑容,走到颜政跟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好吧,不过你现在笔灵还未觉醒,若碰到危险就先逃吧。」 「放心,放心。」颜政把手伸向罗中夏,「我还是个新人,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靠……少来这套。」 三人离开网吧,颜政把门锁好,从旁边车库开出一辆破旧的小长安来,直奔市三院而去。 市三院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大医院,占地极广,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颜政开着车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愣是没找到停车的地方。最后他们七绕八绕,总算撞到了一处停车的位置。 停罢了小长安,颜政趴在方向盘上望望窗外,回头问罗中夏,「咱们去哪儿找那个叫郑和的人?」 「急诊部吧。」 「很好,那么急诊部在哪里呢……」 这时罗中夏和小榕才发觉他们置身于一大片草坪的旁边,草坪之间道路纵横,远处还有些穿着病患服的人在缓缓走动,就没有一处牌子是指向急诊部的。 一个年轻护士推着一辆轮椅缓缓沿着水泥便道走过来,轮椅上坐着个老人,老人腿上盖着条蓝格毛巾被,正在闭目养神。颜政一看到那个漂亮小护士,脸色立刻变得神采奕奕,推门下了车。 「我去问问路。」 「……你是想跟人家搭讪吧?」罗中夏咂了咂嘴,在这种事情上他总是目光如炬。 「哎,你不懂,护士服代表了先进生产力。」 颜政丢下这句话,转身跑到了小护士的跟前。 「你好,请问急诊部怎么走?」 小护士把轮椅停住,友好地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颜政点了点头,却还不走,两只眼睛上下打量那身凹凸有致的雪白护士服。小护士不满道:「急诊部在那边,你看我干嘛?」 「下次有机会能不能一起吃个饭啊?」 小护士大概是经常碰到这种人,非但没惊惶,反而不甘示弱地一扬下巴,「我口味很挑的,只怕你请不起。」 「跟您在一起,我就是这所医院里最富有的人。」颜政露出温和的笑容,谄而不媚。 这时老人的毛巾被忽然从身上滑落,颜政立刻殷勤地弯腰给捡起来,重新铺到他身上,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腿,「您可比我幸运多了。」小护士咯咯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 颜政突然面色一变,像触电一样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面上气血翻涌,红光大盛。小护士不知缘由,还以为他害羞了。「嘻嘻,哎?刚才还……怎么现在夸了一句,就脸红了?」 「嗯嗯,是被你的风采倾倒了。」颜政敷衍了一句,转身赶紧跑了。小护士莫名其妙,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轻轻怅然叹息了一声。 轮椅上的老人忽然动了一下,被子又滑了下去。小护士弯腰朝下望去,圆圆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圆了…… 第十三章 当年颇似寻常人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八十一·李白〈梁甫吟〉 罗中夏看到颜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回来,以为他是被小护士顶回来了,虽然心事重重,却也暗暗一乐,调侃道:「你的先进生产力呢?」 「先办正事,先办正事。」颜政勉强一笑,没有反击,感觉到那一阵翻涌似乎平静了些。小榕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按照那个小护士的指点,他们很顺利地找到了急诊部。值班医生告诉他们,急诊记录显示一个多小时以前确实有一个年轻人被送了过来,外貌穿着和他们描述的一样。 「他现在在哪儿?」罗中夏问。 值班医生扶扶眼镜,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反问道:「他是你们的朋友?」 「……呃,算是吧。」 「这个病例相当特殊,我们还没接到过这样的病人。现在他被转移到特殊病房,副院长和相关的专家已经赶去会诊。你们现在还不能见他。」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值班医生看了看出口,语气不确定地回答:「得等到专家诊出结果吧,不知道什么时候。」罗中夏心想这些专家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郑和体内现在正藏着一枝笔…… 小榕又问:「那特殊病房在哪里?」 「哦,就在那边三楼左拐,就一个门,门口有大牌子。」 「谢谢了。」 三个人离开急诊部以后,罗中夏问小榕接下来怎么办,小榕沉吟一下,只说了一个字:「等。」 特殊病房是一栋三层灰色小楼,外表其貌不扬,里面的装潢却十分精致,走廊铺着厚厚的深绿色绒毯,走起路来悄然无声。要说郑和的面子还真大,他所在病房的门口聚集着好多人,黑压压的一片。站在人群中心是郑和的父亲和赵飞白,还有个不住啜泣的中年女子,想来是他妈妈。这些人都诚惶诚恐地站在原地,望着病房门口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小榕不愿惊动他们,三个人悄悄找了一个偏僻的拐角在沙发上坐下。这个角度恰好能够看到走廊的动静,又不会被人注意到。罗中夏看了看那群人,两只手不耐烦地交叉在小腹,「我一直不太明白,干嘛非要待在无心散卓笔的旁边?那枝笔很能打吗?」 「我爷爷是这样叮嘱的。」小榕似乎并不想做过多解释。 「可我们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吗?」 「时机到了,自然知道。」 罗中夏放弃似地垂下头,这段时间胸中平静得很,笔灵再无动静。他百无聊赖,只好把身体拉直,采取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这里太安静了,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小榕说:「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儿?」听她这么一说,罗中夏腾地直起身子,紧张地左顾右盼,触目所及,好似深深的走廊两侧都隐藏着诸葛家的人。 「敌人在哪里?」他压低声音。 「……我是说颜政。」 经小榕这么一提醒,罗中夏想起来已经好长时间没听到颜政的声音了,这可不太寻常。他扭转视线,看到颜政跷着二郎腿,右手两个指头心不在焉地敲击着沙发扶手,目光的焦点不在任何一点。 罗中夏刚想开口询问,一个小护士从另外一个方向匆匆走过来,她瞥了这三个人一眼,停下了脚步。 「哎,哎?你不是刚才那个谁吗?」小护士凑到颜政跟前,弯腰抬起下巴。颜政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你啊,怎么?特地来找我?荣幸荣幸。」 「呸呸,谁是来特意找你的。」小护士瞪了他一眼,「还不就是因为你……」话没说完,远处另外一个护士喊道:「小赵,你的病人已经送到特护了,专家也快到了,你赶紧过去。」小护士答应了一声,对颜政做了个鬼脸,转身一路小跑离开,白衣飘飘。 颜政看她背影,缓缓抬起右手端详,又是一声长叹。罗中夏心中纳罕,忙问他是怎么了。颜政道:「刚才我与那个小护士搭讪的时候,轮椅上的病人盖的毯子掉了。我好心帮忙捡起来,不小心右手碰了他膝盖一下……」 「然后呢?」 颜政摇摇头:「然后我就忽然觉得有一阵热流翻滚,像是端着刚泡好的方便面那种烫手,我急忙收手,全身一下子都气血翻涌,几乎没站住。」他伸手给罗中夏看,五个指头上都有微微烧灼过的红痕。 「难道那个病人竟然是高人?」罗中夏惊道。小榕在一旁问:「你是否感觉胸内鼓荡?」颜政点点头,小榕道:「那就是了,笔灵牵心,异动显然是从你这边来的。」 罗中夏又问:「那个病人后来如何了?」 「不知道,我一觉得浑身不对劲儿,就赶紧离开了。」 「……看来你的笔灵力量真不得了,他只被轻轻一碰,立刻就被送到加护病房了。」罗中夏望望刚才小护士消失的楼梯,口气有些敬畏。颜政看起来有些郁闷,「唉,他若是因此而死,我岂不是成了杀人犯?」罗中夏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拍了拍他肩膀,也同「唉」了一声。小榕看了看他指肚上的灼痕,皱眉道:「看起来,你这枝笔灵,却是与阳火相关的。」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到什么笔灵与火能扯上关系。 「就像是x-men里的那个火人一样吗?」 颜政说着,奋力往前挥出一掌,却连个火星也没冒出来。小榕道:「笔灵和元神是需要慢慢融会汇通的,不能一蹴而就。」罗中夏在旁边没吱声,心里暗暗侥幸还好自己没和他握过手,不然怕是也进特护了。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又等了三四个小时,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他们亲眼见到那一干专家摇着头走出病房,跟随着郑和父母离去。看来郑和的「病情」既没恶化,也没找出毛病。走廊里的人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护士不时进出。 小榕自幼修得心静,能耐得住寂寞,却苦了罗中夏和颜政。两个人没网可上无漫画可翻,只能不停变换姿势,聊作发泄。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原本闭目养神的小榕猛然睁开眼睛,灵台一颤,敏锐地觉察到了空气中一丝丝特别的感觉。 准确地说,是一丝丝特别的色彩。 此时夕阳已没,窗户又向北面,窗外昏暗一片,走廊里已经半融入沉沉夜色。可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处,走廊地板上飘然伸展起几束异色光线。这些光线婀娜多姿,宛若芝草,缕缕光丝如深海植物摇曳摆动,缓慢而有致地蔓延生长,一会儿工夫就爬满了半个走廊,泛起奇诡色彩,不暗亦不亮。 罗中夏和颜政也随后发现了这种异变,纷纷坐直了身体,面色兴奋。无论这东西是吉是凶,总算是把他们从无聊的地狱里拯救了出来。 三个人原地不动,默默地注视着这些光线。颜政忽然开口轻声问道:「老罗,你说彩虹有几种颜色?」 「七种,赤橙黄绿青蓝紫。」 颜政伸出五个指头:「我怎么数,怎么这里才五种呢?而且种类也不对。」 经他提醒,罗中夏定下心神去数,果不其然。走廊上看似色彩纷呈,仔细数下来,严格意义上的彩色也只红色、黄色、青色三种,另还有黑色与白色两束,黑的纯黑,白的晶白,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镇静。」小榕冷静地说,同时唤醒了咏絮笔,「五色使人目盲,不要被迷惑了。」 话虽如此,面对这些仿佛具有生命的光线,罗、颜二人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去看。颜政还想伸手去抚摸,却只摸到虚空。看来这些光线不是具备了实体的东西。一小股寒气从小榕身体嘘地盘旋而出,形成一个旋涡,让这段走廊的温度瞬间下降了二十几度。这虽然对光线不能产生什么作用,但多少能让另外两个人脑子清醒一下。 五色光线时而分散,时而合在一处,不紧不慢地围着三个人形成一圈光芒的结界。 最先出现反应的是颜政,他的眼神被光芒牵引,头部随着光线开始来回摆动,人不自觉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随即罗中夏也紧随其后,半张着嘴,开始手舞足蹈。红色、青色从两侧悄然绕上两人身体,黄色挑逗般地抚摸着下巴,黑白两色则远远侧立,冷冷地睥睨着这一切。黄色光线挑逗了一阵,忽然搭上了他们的脑袋,一瞬间颜政眼睛里看到了凉宫春日,而罗中夏眼中则出现了松岛枫。 两个人同时露出傻兮兮的欣喜笑容。 「快闭上眼睛!」 小榕大喝道,同时让周围的温度又下降了十度,希望那两个家伙能够从幻觉里清醒过来。颜、罗二人充耳不闻,只是痴痴地笑。那几色光线又朝着小榕游动而来。 一阵雪云立刻挡在她面前,只是冰雪虽冷,却阻不住光芒。黄光一马当先扑至小榕面门,轻轻搭到她脑门。小榕闷闷哼了一声,眼前依稀幻出一些稀薄的影子,随即就烟消云散。她清心寡欲,内心不像那两个家伙一样乱七八糟,黄光难以动摇。 青光见黄光奈何不了这个淡泊女子,立刻飞扑而上。小榕后退了一步,可惜走廊太过狭窄,终究还是被青光捕住。 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色蜘蛛出现在小榕面前,清晰异常,连嘴前口器、腿上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啊——」 尖锐的女性尖叫在走廊一下子炸裂开来,小榕花容惨然失色,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几乎站立不住。身旁冰雪也因为主人心意动摇而轰然落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榕的这一声尖叫,却惊醒了那两个被2d和3d日本美女弄晕了头脑的大老爷们儿。颜政眼神恢复清澈的瞬间,凭借直觉一个箭步冲到小榕身前,把浑身颤抖的她搀住;罗中夏慢了一步,刚一恢复了神志就看到那束青光直直又冲自己而来。 罗中夏的青莲遗笔有点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不能收发自如,时灵时不灵,不到紧要关头不能唤出。此时情况凶险,罗中夏眼见躲不过去这束青光,情急之下,胸中笔灵呼地喷涌而出,在他头顶绽放。 青莲笔取自莲色,乃是青色之祖。那青光一见青莲绽放,立刻畏缩不前。青丝一断,小榕眼前的蜘蛛也随之消失。她惊魂未定,在颜政怀里不住大口喘息。 「不愧是青莲遗笔。」 一个人声自周围黑暗中传来,半是赞叹,半是恼怒。这声音飘忽不定,无法分辨出方位。罗中夏见青光刚才被自己吓退,胆气复壮,「既然知道厉害,就赶紧走吧,我不计较。」 黑暗中的人呵呵干笑:「松岛枫,啧啧,小子你在宿舍都看了些什么啊?」罗中夏被人说破了隐私,面色大窘,不由得恼羞成怒,「呸!不要污蔑人!」 「黄色致欲,青色致惧,你看到的都是内心照映,哪里是我污蔑?」 「你既然知道松岛枫,可见你也看……」 罗中夏还要再梗着脖子反驳,却被小榕伸手拦了下来,示意他住嘴。她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可精神已经恢复了一些。 她定下心神,抚胸四顾,朗声说道:「不知来的可是五色笔?」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的问题,五色光芒如五条光蛇昂起头来,轻轻吐信。 「咏絮笔,好久不见。」黑暗中的声音说。 「来的是江淹还是郭璞?」 黑暗中的声音沉默了一阵,过了半分钟方才回道:「你小小年纪,倒也见识广博。」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对方不再回答,五色光芒又开始咝咝向前。小榕冷笑一声,横身上前,一道冰壁唰地拔地而起。这道冰壁是吸尽周围空气中的水分凝结而成,薄而晶莹。小榕见那五色光芒还是能够透冰壁而过,又唤了一层雪花覆于其上,防止光线透过来。 小榕知道这种程度的防御支撑不了多久,让颜政赶紧后退。颜政又试着挥舞了几下手掌,毫无效果,知道自己暂时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老老实实朝后退去。临退之时,他还不忘冲黑暗中嚷了一句:「对自己讨厌的问题避而不答,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罗中夏知道此时已经不能逃避,暗暗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走上前,与小榕并肩而立。此时周遭已经是一片漆黑,连只隔数十几米远的病房微光都无从看到。刚才那一番剧烈的折腾打斗,竟没引起旁边值班护士的注意,显然是被这团黑暗给隔开了。对方存心打算取一个主场之利。 冰壁又支撑了一阵,终于轰的一声坍塌。黄光与青光一马当先,汹汹而来。小榕心无欲求,罗中夏的青莲又强势,两个人轮错交替,黄光来则由小榕抵挡;青光来则靠罗中夏的青莲压制,一时间二光始终奈何不了他们。 如此持续了两分多钟,黑暗中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一声呼哨,原本留在圈外的红光加入战团。小榕横眼一瞥,急忙对罗中夏喊道:「要小心,红色是致痿之色。」 「啥?致痿?」罗中夏听了面色大变,脚步有些纷乱。红色乘虚而入,有几条光线堪堪切过脖颈,他登时觉得自己脚下地板裂成千仞深涧,深不见底。红色能诱出人类对特定环境的恐慌,罗中夏本来就有些惧高症,被这么一刺激,两股战战,几乎无法站立。 小榕一见,挥手一块冰坨砸出,正中罗中夏头部。他惨叫一声,身体歪歪倒下去,这才勉强避过红光。罗中夏捂着脑袋再度起身,情知这红色比青、黄二色还厉害,不敢再掉以轻心。 自从经过秦宜一役,他得了灵感,知道吟诗是个与笔灵呼应的好办法,青莲遗笔似乎可以将诗句具象化。现在的局势是对方红、黄、青三色纠扰不清,罗中夏觉得应该也要想一首带有许多颜色的诗,才能反制。计议已定,他双手微抬,回想太白飘逸之体,朗声念道: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青莲光芒骤然黯淡,三色乘虚而入。 「笨蛋!那是骆宾王的诗!!」 小榕奋力抵挡着三色侵袭,回头生气地大叫道。就连黑暗中的人也呵呵大笑:「我道青莲遗笔的笔冢吏是何等人物,原来不过是这种傻瓜。」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小榕一边悄悄扩大冰雪范围,一边故意大声道:「不过是枝未臻化境的江淹笔,还好意思说人家。」 「胡说!」对方仿佛被刺中了痛处,跳起脚来。 「要不那黑、白二色为什么不动?」 「无知小辈!你懂什么!」黑暗中的人怒骂了一句,黑、白两道光束却纹丝不动,没有任何攻击的迹象。 「若是不想承认,就动来看看吧。」小榕淡淡说道,她平静如水的态度反让反击更有力度,对方暴跳如雷,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反击,这一场口舌之争却是小榕完胜。 「出来吧!」 声音暴喝,却有遮掩不住的挫败感。这时候,走廊的四个角落里突然出现四个颖僮,一起木然欺近。它们四个额头都有一道发亮的颖缝,面色泛着惨青。 「力有未逮,只好拿些笔僮来凑数吗?」 小榕嘴上占尽便宜,却知此时局势愈加不利。五色笔中的红、黄、青三色能迷惑人心,却无物理伤害能力,黑白功能不明,真正最终的物理攻击还是要由其他人来做出。 这就是为什么四个颖僮出现得恰到好处。 小榕被三色纠缠,一时脱不开身;罗中夏还没摸清青莲遗笔的底细,只是靠歪打误撞,尚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现在再加上四个颖僮,可谓是雪上加霜。 「臭丫头,不许你以后讲这种我无法反驳的话!」 话音才落,四个颖僮分进合击,默契无比。罗中夏刚才被小榕这一喝,脑子全乱了,更别说吟什么诗了,只能凭借青莲遗笔勉强逃避。 颜政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拼命挥舞手掌,又是念咒又是比划,急得气血翻涌却无从发泄。他浑身现在都闷得发红,好似一只煮熟的大闸蟹,可就是半点火苗都放不出来。 「可恶……若是能放出火来,这几个毛笔变的家伙算得了什么!」 颜政自言自语,搓了搓十指,猛然听到呼啦一声,自己双手手掌一下子笼罩上一层红盈盈的光芒。「哈哈,钻木取火,成了!」 他大喜过望,连忙转头过去,看到两人三色四个颖僮激战正酣,不由得摆出一个姿势,「现在是正义使者颜政的出场时间!」 凭借这一双火焰肉掌,颜政觉得对付那几个笔僮肯定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心念一动,胸中那枝不知底细的毛笔即行回应,输送了更多红焰去了双掌,这更让他信心十足。 就在此时,东躲西藏的罗中夏一时气息窒涩,被一个笔僮的竹掌正拍上了脊背。只听咔吧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凌空飞出,直直飞向颜政所在的方向。颜政一见,情急之下忘了双手之事,下意识地去接。 罗中夏的身体重重落下,压在他十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指头上。 一声男性的惨叫划破走廊。 第十四章 寒灰重暖生阳春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 笔僮炼自常人,人躯为体,湖笔为窍,笔毫伸成奇经八脉。毛笔本是竹木之物,又不曾受灵,是以笔僮无思无想,唯一的特点就是力大无穷。若是被它们正面打中,正常人如罗中夏一样的肉身根本无法承受。 颜政双臂一沉,听得耳边先是一声细切的嘎巴,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心想八成是脊梁断了;再一想到自己双手飞火焰焰,竟还把他接了个正着,惊惶之情自峰顶又向上翻了一番。 心惶则筋软,他下意识地双手一松,直接把罗中夏扔到了地上,闭上眼睛,不忍去看那一场人间惨剧。好在地面铺的全是厚厚的绒毯,罗中夏五体投地,只发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颜政沮丧不已,他本想当个超级英雄,怎么也没想到甫一出手就先轰下了一个自己人。他失望地抬起双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本被火焰笼罩的十个指头里,左手的小指头已经褪色,恢复如常。 一声微弱的呻吟声忽然从他脚下传来,颜政连忙低头去看,看到罗中夏像一条菜青虫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哼唧,皮肤却并不像烤鸭那般外焦里嫩。 颜政赶紧俯下身子喊道:「喂,还活着?」双手作势想去搀扶,又在半途停住,不敢近前。罗中夏听到呼唤,勉强抬起头来,「这要看你的标准是什么……」说完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直了直腰——颜政注意到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以外,全身倒没什么异样之处。 这一变化让小榕和黑暗中的五色笔吏都非常惊讶,他们都知道笔僮的手底分量,也都猜得出罗中夏挨上这一拳后骨断肉飞的惨状。现在预料竟然落空,两个人不由得停下动作,原本激烈的战况为之一顿。 「什么……难道青莲遗笔竟已经……」黑暗中的人发出惊叹。 「太白遗风,又哪里是区区江淹可以参透的!」小榕不放过任何一个讽刺他的机会,随手带起两团雪雾,试图用雪的不透明性把五色光笼罩起来。 「我不信!」 感觉受到了愚弄的声音猛然提高,一个笔僮感应到主人命令,急速飞扑而上。罗中夏猝不及防,被它对准下巴狠狠一记上钩拳。这回大家都看得真真切切,罗中夏被正面击中,仰天摔倒,半空鲜血乱飞。 旁边的颜政一把撑住罗中夏双肩,使之不致倒地,心里却暗暗叫苦。从他的经验判断,罗中夏下巴已经被揍脱了臼,搞不好下颚颌骨也已经粉碎。可当他手掌接触到罗中夏肩膀的一瞬间,颜政忽然觉得一股热流自掌端涌出,顺着肩膀流入对方体内。随着热流涌入,罗中夏原本痛苦不堪的表情开始转缓,很快嘴巴就能一张一合。 这时候,颜政注意到自己左手无名指的红光也悄然熄灭。他脑子转得快,立刻想到了最大的可能性。 「难道说……我的双手不是火焰,而是急救喷剂?」 他自言自语,周围的三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小榕既惊且喜,罗中夏除了惊喜还多了几分后怕——如果颜政的笔灵不是这种功效,只怕自己已经蒙主恩召了。 既然有了颜政当后盾,罗中夏恐惧之心渐消,怒火大盛。这也不怪他,谁刚刚被人狠狠揍了两回,性命几乎丧掉,也会发怒的——泥人尚有个土性,泰森逼急了还咬人呢。 太白诗境原本就是恃才放旷、诗随意转,全凭五内一股情绪驱驰。罗中夏这一怒,心意流转,元神与笔灵之间登时流畅通顺;青莲得了情绪滋补,愈加光彩照人。 那四个笔僮已经重新调整了阵势,在五色光的掩护之下再度杀来。罗中夏略定了下心神,终于想起一首合适的诗来——而且确定是李白的没错。 「床前明月光,」 轻声吟处,整条走廊登时青光满溢,五色光芒顿时矮了几分,瑟瑟不敢轻动。 「疑是地上霜。」 小榕刚才一直就在极力飞霜布雪,虽然屡屡被五色笔阻挠,不能成势,但走廊空间中已经冰冷无比,满布冰雪微粒。罗中夏是句一经唇出,这些飘浮在各处的微粒登时凝结一处,沉降于地,在地毯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冰霜银面。 五色光芒已被彻底压制,没有了后顾之忧的小榕飞身上前,区区几个笔僮根本不在话下。转瞬间就有一个笔僮被冰锥拦腰斩断,重重倒在冰面上,化为两截断笔。另外三个笔僮见状不妙,转而去攻罗中夏。罗中夏就地一滚,就着光滑冰面避开锋芒,堪堪吟完后面两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两句饱含感怀愿望,一举一低之间语多沉郁。一个笔僮欺身跟进,却忽然被笼罩在一片青光之内,动作一下子沉滞起来,关节处咯咯空响,慢如龟鳖。小榕见势,奋起咏絮笔,笔锋扫出两道冰气,把它彻底冻结。 黑暗中的五色笔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笔僮几秒钟内就损失了一半,五色光又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局势可有些不妙。 「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小榕不忘嘲讽他一句。这句是当年郭璞对江淹说过的原话,现在被小榕说出来,显然是嘲弄那人能力上不了台面。 这次五色笔吏学乖了,知道自己在口舌上争不过小榕,索性装没听见,只是沉沉喝道:「我就先彻底断绝你们的希望!」 残存的两个笔僮听了主人号令,立刻齐齐扑向颜政。他的意图很明显,颜政的笔灵只能恢复,却没有什么战力,只要先打残了恢复者,再对付敌人就容易多了。古代兵法先截粮道,现代电子游戏先杀恢复系的牧师,都是这个道理。 这一招围魏救赵让小榕和罗中夏大惊,一个挥袖飞出两枚冰锥;一个飞身上前,可惜反应都太慢。两个笔僮的竹拳转眼间已经砸到了颜政的面门和小腹,只消再往前半分,就能置他于死地。 但这半分却无法逾越。 颜政双掌一上一下,各自封住了一个笔僮的拳路。他轻轻一带,双手潇洒地划了半个圆圈,两个笔僮立刻被自己的力量朝前推去,扑通、扑通两声摔倒在地。颜政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腕,潇洒地摆出了一个起手势:「对不起,算命的告诉我,我有太极拳三段的命格。」 罗中夏惊讶地问道:「你居然会太极拳?」 颜政又换了个「揽雀尾」,笑道:「请称呼我为华夏大学网吧界六十公斤级以下男子组少数民族分组太极拳表演项目起手势第一高手。」 「……」 无论敌友,都被这一连串的华丽头衔所震慑,走廊一瞬间陷入略带喜剧感的沉寂。 「不要以为我读书少!」黑暗中的声音低吼着,他感觉受到了愚弄,很愤怒。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颜政没作声,而是偏过头去似沉思般地侧耳听了听,然后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他收起招式,无比坚定地朝着黑暗中的某一个方向走去。 小榕和罗中夏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五色笔吏却立刻洞察了他的用心,变得大为紧张:「你要做什么?」 颜政也不回答,只是抬步疾走,五色笔吏急忙派那两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笔僮去拦截。笔僮迅速跑到颜政旁边,挥起横拳就砸,他举臂去挡,咔嚓一声右臂骨头应声而断。颜政暗哼一声,脚步却片刻不停,只是抬起左手摸了摸断臂。又一根指头的红光消逝,断骨重生。 这种手法貌似犯浑,却有效得很。笔僮连续打断了颜政的手臂数次,咔嚓声不绝于耳,却始终挡不住这个可怕的家伙前进。当颜政还剩两根指头尚有红光萦绕的时候,他终于走到黑暗走廊中的某一处。 「今、今天就算是打个平手吧!」 黑暗中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惊惶,五色光芒咝咝往回收去。在颜政听来,这声音却是近在咫尺,他挥起左手挡下笔僮的最后一记攻势,右手跟进恢复,随即用刚刚复原的左手向前一探,把一个人影抓在手里。 「平手可不符合我的作风呢!」 颜政低头去看,黑暗中看不太清对手的脸,但大致能看得出这人个子不高,是个矮胖子,好似还戴着一副眼镜。颜政拎着他脖领,像拎玩具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首脑一经被擒,那两个笔僮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眼镜胖子试图挣扎,却被颜政一拳打中小腹,发出一声惨叫。 「嘿,你打断了我胳膊起码有十七次,现在只还了一拳就受不了了?」 眼镜胖子瞥了一眼颜政仍旧闪着红光的右手中指,怯怯地回答:「最多也就七次啊……」颜政把中指单独伸到他眼前,骂了一句:「呸!七次也不少了!」 说完又是好几拳,打得那个眼镜胖子连连惨呼,很快就变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拳法不合太极冲虚圆融之道,只是一个狠字。末了颜政唰地收回拳头,正色道:「本来该多打你几拳,不过看在刚才我见着凉宫春日的份上,就少打你一下吧。」 「多,多谢……」眼镜胖子喘息道。 「但是你拿蜘蛛吓唬女孩子,罪却不能赦!」本来收回来的拳头又砸了过来。 「哇啊!」 这一拳打得着实厉害,正中眼镜胖子的鼻子,登时鲜血迸流。眼镜胖子涕泪交加,含混不清地呻吟着。 颜政料定这家伙已经彻底屈服了,把他放回到地上,冷冷道:「先给我把这层黑幕解除。」 「……是。」眼镜胖子跪在地上,五色笔隐然在半空出现。颜政看到这枝五色笔狭小精致,短锋紫毫,周身五色流转,不由得啧啧称奇,心想这枝笔和它主人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只有「长度」了。 「我说,给你提个意见。」 「您说您说。」 「口才不行,以后就少说话,当反派当成你这个样子,被小姑娘噎得说不出话,也太掉价了。」 「您说的是,说的是。」胖子恭敬地回答,不敢对这揶揄之词表露出什么不满。 周围黑幕逐渐淡去,颜政左顾右盼,想先分辨出小榕和罗中夏的位置。趴在地板上的眼镜胖子窥准了时机,突然跳起来五指回拢。原本伏地如死蛇的五色光芒一下子被拽了起来,其中红色最为突前。眼镜胖子食指一挥,红光拐了一个弯,立刻笼罩住毫无准备的颜政。 「哇哈哈哈,尽情地流出恐惧之泪吧!!」 眼镜胖子顾不得擦干脸上的血,兴奋地哈哈大叫道。笑声未落,颜政已经飞起一脚,把他重重踹飞。胖子一下子从天堂跌落地狱,狼狈地揉着肚子,气急败坏地嚷道:「……你……我明明打中你了!」 「很抱歉。」颜政头顶红光,满不在乎地揉了揉头发,「我这个人有点混不吝,没什么矫情的心理创伤。」又是一脚,把他踢了个筋斗。 颜政从怀里掏出一包餐巾纸丢给眼镜胖子:「赶紧自己擦干净点,免得一会儿让人家女孩子看了害怕。」眼镜胖子瑟瑟地接过餐巾纸,把自己脸上的血迹抹去。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不敢造次,只好慢慢撤去黑幕。 随着黑幕渐淡,颜政发现原来他们一直只是在这一小段走廊里打转,小榕和罗中夏就在距离几米开外的地方。远处值班护士在特护病房前打着瞌睡,丝毫没留意这边的天翻地覆。 「嘿,这儿呢。」 颜政冲他们两个打了个招呼,挥了挥手,忽然觉得身边一阵风响。他急忙转头,发现这个死缠不休的胖子又扑了上来,不过这一次他对准的目标,却是颜政唯一还带着红光的中指。 他知道这种治愈能力只要有物理接触就会自动触发,所以拼死一搏,任凭颜政怎么殴打都死不松手。这份顽强大大超出了颜政的意料,他拼命甩也甩不掉,终于被眼镜胖子抓到一个机会,让自己的脸碰到了那根中指。 中指的光芒猝然熄灭。 胖子的脸上立时血流成河。 这一变故别说胖子自己,就连颜政都大吃一惊。这治愈能力用了九次都分毫不差,怎么这一回却显现出完全相反的结果呢? 就在他一闪念吃惊的工夫,眼镜胖子就地打了一个滚,以五色笔做掩护,一骨碌到楼梯口处。等到小榕和罗中夏赶到颜政身旁的时候,楼梯口已经失去了他的踪影,只剩下一串血迹洇在地毯之上。 三个人彼此对望一眼,均觉得筋软骨疲。方才那一战,可真是波折四起,险象环生。 没有祝贺的言辞,也没有欢呼,他们第一个反应是坐回到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颜政伸手从沙发旁边的塑胶口袋里掏出三罐红牛,每人一罐。易拉罐已经被小榕刚才那一通风雪给冻成了冰镇,这三个刚经历了剧斗的人喝在嘴里,倒也清爽怡人。 罗中夏一罐红牛下肚,精神恢复了许多,转头感叹道:「哎,颜政,今天若不是你,我就完蛋了。」 「好说好说。」颜政已经一饮而尽,用手玩着空罐。罗中夏又转头看看小榕,回想起刚才死战之时并肩而立的情景,两个人均是微微一笑,原本的几丝不快已然烟消云散。 「对了,你现在可知道颜政的笔灵是什么来头了吗?」罗中夏问。 小榕把目光投向颜政那两条被折断了好几次的胳膊,肌腱分明,丝毫看不出折断的痕迹。小榕用手指抵着太阳穴仔细想了一会儿,终究惋惜道:「……想不到,至少我听过的笔灵里,似乎没有与其匹配的。」 「难道笔冢主人还炼过孙思邈或者李时珍?」罗中夏半是胡说半是认真地猜测。颜政皱起眉头,抬起十指看了又看,红光已经完全收敛:「可是,如果这有疗伤之能的话,怎么刚才那个死胖子一碰,就弄得满脸是血呢?」 没人能回答。 末了颜政耸耸肩,表示这无所谓,转而问道:「小榕啊,我也问个问题。」 「嗯?」小榕小口啜着饮料,面色已经慢慢红润起来。 「你刚才损那个家伙,说什么江淹、郭璞,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酱腌?果脯?」罗中夏也把耳朵凑了过来。 小榕白了罗中夏一眼,慢慢说道:「江郎才尽这个典故,你们可听过?」 两个人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小榕又道:「江郎,指的就是江淹。他是南梁的一位文学大家,诗赋双绝。他在四十多岁那年有一天梦见晋代的郭璞,郭璞问他来讨要五色笔。结果他把笔还了以后,从此才思微退,一蹶不振,再也写不出好文章了。」 「小时候好似听过成语故事……」罗中夏挠挠头。 「没错,江郎才尽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那么这枝五色笔,就是我们今天碰到的那枝了?」 小榕点点头,「听我爷爷说,这个还笔事件,还与笔冢大有关联。事情还得上溯至晋元帝时,郭璞那时候担任大将军王敦的记室,生性耿直。王敦意图谋逆,他劝阻不成,反遭杀戮。笔冢主人当时身在始安与干宝论道,赶来时郭璞已死,炼笔不及。他痛惜之下,收殓了郭璞尸身,把他已经半散的魂魄收入笔筒。一直到了两百年后的南梁,笔冢主人方才为散魂寻得一个合适的孩童寄寓,就是江淹。」 两个人几乎听直了眼,问不出话来。小榕喝了口红牛,又继续说道:「江淹凭着郭璞的散魂遂得文名,到了四十多岁时他无论才情、心智还是见识都已经达到一个巅峰。笔冢主人见时机已到,就现身入梦,以江淹已至文才巅峰的肉身为丹炉,终于把迟了两百年的郭璞魂魄炼成了五色笔,收归笔冢。」 「听起来够玄乎的。」连颜政都发出这样的感慨。 「这个郭璞我怎么从来没听过……」罗中夏越听越糊涂。小榕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他留存下来的著作不多,而且多在注释训诂方面,你可以找《郭弘农集》来翻翻。」 罗中夏知趣地闭上了嘴,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太艰深了。小榕又回到正题,「正因为有了这个典故,所以这枝五色笔就有了两重境界,一重是江淹,只得其皮相;一重是郭璞,才是真正的正源本心。刚才那个家伙只能操控三色,显然只能发挥出江淹的实力罢了。」 「笔是好笔,可惜所托非人呐。」颜政摇了摇头,罗中夏狐疑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指的是谁,怕又说出别的什么难听话,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颜政你什么时候学的太极?」 颜政得意地一晃脑袋,举起双手推来推去:「我没师承,是通过函授学的。」 「我靠,函授太极拳,你靠谱儿不靠谱儿啊?」 罗中夏一听他又开始吹牛,连忙摆了摆手,「得了得了,算我没问过。」他一罐红牛下肚,小腹有些发胀,于是站起身来说:「我去趟洗手间。」 大敌刚退,料想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危险,小榕也就没有阻拦。 罗中夏独自走出走廊,沿着指示牌朝厕所走去。这一层的厕所旁边就是侧翼楼梯。罗中夏刚要迈腿走进厕所,旁边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随即自己的肩膀被一只手搭住。 「罗中夏?」 背后一个声音问道。 第十五章 此心郁怅谁能论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八十一·李白〈下途归石门旧居〉 罗中夏刚经历完一场大战,被这么冷不丁一拍肩膀,吓得悚然一惊,像触了电的兔子一样朝厕所门里跳去。来人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也被吓退了三步,确信自己没认错人以后,才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罗中夏听到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定定心神,回头去看了一眼,方长出一口气。来者是一位老人,高高瘦瘦,外加一副厚重的玳瑁腿老花镜。 「鞠老先生?」 「呵呵,正是。」鞠式耕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大概是觉得这孩子太毛躁了,毫不稳重。罗中夏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没话找话,「您老,也是来看郑和?」 鞠式耕偏头看了看病房的方向,银眉紧皱,语气中不胜痛惜,「是啊,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唉唉,谁也想不到啊,天妒英才。」罗中夏附和道。 鞠式耕瞥了他一眼,沉声道:「那是丧葬悼语,不可乱用。」罗中夏赶紧闭上嘴,他原本想讲得风雅点儿,反露了怯。鞠式耕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听说,还是你先发现他出事的?」 「啊,算是吧……」罗中夏把过程约略讲了一遍——当然,略掉了一切关于笔冢的事情。鞠式耕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道:「我看你和郑和一向不睦,危难之时却能不念旧恨,很有君子之风呐。」 「人命关天嘛。」罗中夏听到表扬,很是得意,不过他生怕老先生问得多了自己露出破绽,连忙转了个话题,「您老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鞠式耕指指自己耳朵,「我年纪大了,好清静,刚才杂人太多,就晚来了一阵。」 罗中夏听了,心脏兀自在胸腔里突突地跳,一阵后怕。幸亏鞠式耕现在才来,否则若被他看到刚才那一幕,可就更加麻烦了。 两个人且聊且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郑和的病房门口。门外的护士见有人来了,站起身来说现在大夫在房间里做例行看护,要稍候一下。两个人只好站在门外等着,鞠式耕把拐杖靠在一旁,摘下眼镜擦了擦,随口问道:「太白的诗,你现在读得如何了?」 罗中夏没想到这老头子还没忘掉这茬儿,暗暗叫苦,含含糊糊答道:「读了一些,读了一些。」鞠式耕很严肃地伸出一个指头,「上次其实我就想提醒你来着。我见你从绝命诗读起,这却不妥。你年纪尚轻,这等悲怆的东西有伤心境,难免让自己堕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窠臼;该多挑些神采激扬、清新可人的,能与少年脾味相投,借此渐入佳境,再寻别作,才是上佳读法。」 罗中夏暗想如果只是一味唔唔,未免会被他鄙视,恰好刚才用〈静夜思〉击退了强敌,于是随口道:「先生说的是。我以前在宿舍里偶尔起夜,看到床前的月光,忽然想到那句『床前明月光』,倒真有思乡的感觉。」 鞠式耕呵呵一笑,手指一弹,「此所谓望文而生义了。」 罗中夏一愣,自己难得想装得风雅些,难道又露怯了?可这句诗小学就教过,平白朴实,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讲究。鞠式耕把眼镜戴了回去,轻捋长髯,侃侃而谈:「唐代之前,是没有咱们现在所说的床的,古人睡觉皆称为榻。而这里的『床』字,指的其实是井的围栏。」 「靠……」罗中夏听着新鲜,在这之前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这一点。 「其实如果想想后面两句,便可豁然明了。试想如果一个人躺在床上,又如何能举头和低头呢?唯有解成井栏,才能解释得通。李太白的其他诗句,诸如『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前有昔时井,下有五丈床』等等,即是旁证。所以诗人其实是站在井边感怀,不是床边。」 罗中夏搔搔脑袋,刚才拿着这首诗战得威风八面,以为已经通晓了意境,想不到却是个猴吃麻花——整个儿蛮拧。 「读诗须得看注,否则就会误入歧途。倘若与原诗意旨相悖,还不如不读。」 鞠式耕正谆谆教导到兴头,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夫和一个护士走出来,叮嘱了几句就匆匆离去。罗中夏如蒙大赦,赶紧跟鞠老先生说咱们快进去吧,鞠式耕无奈,只好拿起拐杖,推门而入。 这间病房约有三、四十平米大,周围的墙壁都漆成了轻快的淡绿色,窗帘半开半闭,透入窗外溶溶月色。房间中只有病床和一些必要的医疗设备,显得很宽敞。郑和平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罩着一个氧气罩,旁边心电监视屏幕的曲线有规律地跳动着,形象地说明病人的状况很稳定。 鞠式耕站在床头,双手垂立,注视着昏迷不醒的郑和,嗟叹不已。郑和身上盖着一层白白的薄被,罗中夏不好上前掀开,只好在心里猜度他的身体已经被侵蚀成什么样子了。 虽然两个人关系一直不好,但看到郑和变成这番模样,罗中夏也不禁有些同情。 大约过了两分钟,鞠式耕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床头铁框,语有悔意:「只怪我昨天要他代我验笔,今天才变成这样,可叹,可叹。」 「验笔?」 「对,你可还记得那枝无心散卓?昨天郑和说可以帮我去查一下来源,就带走了,不想就这样一去不回。」 罗中夏立刻明白了,接下来郑和带着无心散卓笔去墨雨轩找赵飞白,结果那个倒霉孩子却撞见了秦宜,以致遭此横祸。鞠式耕纵然是当世大儒,也肯定想不到,那枝笔近在咫尺,已经散去郑和体内了。 这些事自然不能说出来,罗中夏小声顺着他话题道:「人总算捡了条性命回来,只可惜那管笔不见了。」 鞠式耕重重顿了一下拐杖,「咳!为这区区一管诸葛笔,竟累得一个年轻人如此!让老夫我于心何安!」 罗中夏刚要出言安慰,却突然愣住了,「您刚才说什么?不是无心散卓笔吗?」鞠式耕扶了扶眼镜,「无心散卓,可不就是诸葛笔吗?」 「……什么?」罗中夏一瞬间被冻结。 「无心散卓笔指的乃是毛笔功用,最早是由宋代的制笔名匠宣州诸葛高所首创,所以在行内又被称为诸葛笔。」鞠式耕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注意力仍旧放在郑和身上,没留意身旁的罗中夏面色已苍白如纸,汗水涔涔。仿佛置身于新年午夜的寒山寺大钟内,脑袋嗡嗡声不绝于耳。 此时他脑子里响起的,是韦势然在小院里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到了北宋年间,诸葛氏中出现了一位强者,名叫诸葛高,名动一时,从他身上引发了一场诸葛氏、韦氏之间的大乱,以至主人隐,笔冢闭……」 无心散卓是诸葛高的笔,是诸葛家的笔。 但诸葛家的笔,为何在韦势然手中?为何他对此绝口不提? 为何小榕一定要让我守在无心散卓旁边? 一连串的问号在他心中蹦出来,飞快地在神经节之间来回奔走,逐渐连接成了一个浸满了恶意的猜想。这个猜想太可怕了,以至于他甚至不愿意去多想。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这个念头越想越深入,越想越合理,而且挥之不去。 接下来在病房里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没注意到,只是拼命攥住病床的护栏,仿佛这样可以把自己的震惊与混乱传导走。 鞠式耕看罢郑和,和罗中夏一同走出病房,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出小楼,一路无话。临近楼前林荫小路,走在后面的罗中夏犹豫片刻,舔舔嘴唇,终于开口叫了一声:「鞠老先生……」 鞠式耕拐杖触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终于下决心说出来了?」罗中夏心里突地一跳,停住了脚步,颤声道:「难道,难道您早就知道了?」 「我看你刚才脚步浮乱,面有难色,就猜到你心中有事。」 罗中夏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笔冢之事,于是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是这样,我有个好朋友,我发现他可能骗了我,但是又不能确定,现在很是犹豫,不知该不该跟他挑明。」 「先贤有言:君子可欺之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鞠式耕竖起一根指头,「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罗中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您老教诲。只是我自己也不知是否无愧。」 「年轻人,有些事情,是不能以是非来论的。」 鞠式耕顿了顿拐杖,在地板上发出橐橐闷响,仿佛在为自己的话加注脚。 送走鞠式耕后,罗中夏自己又偷偷折返回特护楼。颜政和小榕正在沙发上坐着,一见罗中夏回来,同时转过头去。颜政抬起手,不耐烦地嚷了一声:「喂,你是去蹲坑了还是去蹲点儿啊,这么长时间?」 罗中夏没有回答,而是沉着脸径直走到小榕跟前。小榕看出他面色不对,双手不经意地交叉搁在小腹。 「小榕,我有话要问你。」 「嗯?」 颜政看看罗中夏,又看看小榕,笑道:「告白吗?是否我需要回避?」 「不用,这事和你也有关系。」罗中夏略偏一下头,随即重新直视着小榕。小榕胸前咏絮笔飘然凝结,仿佛是感到了来自罗中夏的压力。 「无心散卓是诸葛家的笔,对不对?」 罗中夏一字一顿地问道。听到他突然问及此事,小榕的冰冷表情出现一丝意外的迸裂,她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罗中夏把这看成是默认,继续追问道:「为什么你们韦家,会有诸葛家的笔?」 小榕还是没有作声,颜政觉得气氛开始有些不对劲儿,不过他也对这个问题也有些好奇,于是搔了搔头发,没有阻止罗中夏问下去。 罗中夏双手抱臂,滔滔不绝地把自己刚才的想法一倒而出:「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韦势然一定要让我待在无心散卓旁边。当然,你告诉我的理由是,无心散卓是保护我的重要一环。」 稍微停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我刚才想到一件有趣的巧合。自从我被灵……呃,青莲笔上身以来,韦势然总说我会被诸葛家追杀,但这几天无论是在宿舍、颜政的网吧还是大学教室,都平安无事。反而针对我的两次袭击,一次是湖颖笔僮,当时郑和怀揣着无心散卓在旁边偷看;第二次是五色笔吏,郑和与无心散卓恰好就在隔壁的病房。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合。」 他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推理,见小榕还是没有动静,遂一字一顿吐出了萦绕于心的结论:「所以,你们让我留在无心散卓笔的身旁,根本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故意吸引诸葛家的人来!让他们把我干掉,你们好取出笔灵!」 他的声音在幽暗的走廊里回荡,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剧斗的痕迹,半小时前还并肩作战的罗中夏、小榕和颜政此时构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三角。 罗中夏本来料想小榕会出言反驳,结果对方毫无反应,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动摇一下,只是用那双美丽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冰蓝色的咏絮笔冰冷依旧。他有些慌乱和胆怯,右手不由自主地拽了拽衣角,一瞬间对自己的推理失去了信心。 「我想……小榕也许你并不知情,我们都被你爷爷骗了。」罗中夏不那么自信地补充了一句,他心存侥幸,试图把她拉回到自己战线来。 小榕用极轻微的动作耸了耸肩。 这种态度一下子激怒了罗中夏。从他一开始被青莲遗笔附体开始,自己不仅被牵扯进乱七八糟的危险事情中来,还一直被「友军」韦势然愚弄——至少他是如此坚信的——从外人角度来看这些事好似很有趣,但他这个当事人可从来没有情愿变成李白的传人并跟一些奇怪的家伙战斗。 硬把我扯进这一切,还把我当傻瓜一样耍,凭什么啊? 罗中夏的混劲儿忽地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攥紧双拳,半是委屈半是恼怒地吼道:「那随便你们好了!我可不想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他低头看了一眼小榕,后者仍旧没有要做出任何解释的意思。 事已至此,怒火中烧的罗中夏啪地一扬手,转身欲走。这时颜政从旁边站起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喂,不能这么武断吧?」颜政的手沉而有力,罗中夏挣扎了一下,居然动弹不得,「虽然我读书少,可也知道这不好。如果韦势然成心想你死,那干嘛还派他孙女一起来冒这个险啊?」 他松开罗中夏的肩膀,灵活地活动一下自己的指头。这些指头上的红光刚刚打跑了五色江淹笔,让三个人都得以生还。 「他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吧?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诸葛家,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编造的谎言!」 罗中夏一梗脖子,嚷嚷起来。颜政再次按住他的肩膀,这一次表情变得很严肃,就像个真正的心理咨询师。 「你已经有了能力,再有些责任感就更完美了。」 罗中夏怒道:「我没义务被他们当枪使!」说完他甩开颜政,转过身去,偷偷回眸看了小榕一眼,怔了怔,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大踏步地朝外面走去。颜政还想挡住他,罗中夏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你想要阻止我吗?」随着话音,青莲蓬然而开。颜政十指的红光早已用尽,现在是万万打不过他的。 颜政非但不怒,反而笑了,「你还说是被硬扯进来的,现在运起青莲遗笔不还是甘之如饴?」罗中夏一愣,面露尴尬,低头含糊嗫嚅了一句,撞开颜政匆匆离去。 这一回颜政没再阻拦,而是无奈地看了一眼端坐不动的小榕,摊开双手:「你若一直不说话,我也没辙了啊。」小榕一直到罗中夏的背影从走廊消失,才缓慢地抬起右手掌,轻轻捂了一下鼻子,眼神闪动。 原本凝结在她胸口的咏絮笔颓然消解,如冰雪融化,散流成片片灵絮…… 罗中夏凭着一口怒气冲出特护楼,气哼哼直奔大门而去,决意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从此不再提起。此时已近十一点,医院外还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罗中夏快步走到马路边上,想尽快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一摸口袋,忽然发觉一件很尴尬的事。 没钱了。 今天他们是坐着颜政的车来的,身上没放多少钱。现在公共汽车恐怕已经没有了,医院距离学校又远,他身上的钱搭车肯定付不起。 更要命的是,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从昨天开始一连串的事情接连发生,罗中夏其实就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坠机直落伊拉克」。 罗中夏仰天长叹,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口,假如借助青莲遗笔的力量,倒是可以一口气跑回学校去,不过自己刚发誓不再和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关系,十分钟不到就食言而肥,这就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好吧!今天我豁出去了!」 罗中夏暗自里下了个很混的决心,卷起袖子。他打算用尽身上的余财吃个饱,然后徒步回学校去。这个决定是他余怒未消的产物,血气方刚,直抒胸臆,反倒惹得秉承太白豪爽之风的青莲遗笔在胸中摇曳共鸣,让罗中夏啼笑皆非。 计议已定,即行上路。医院附近的饭店罗中夏不敢去,就一直朝着学校方向走。沿途饭店大多已经关门。他走过去三个街区,才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永和大王。这里附近高级写字楼鳞次栉比,店里面三三两两的,都是一些加班刚结束或者夜班间歇的上班族。一个个眼睛通红,不是叼着包子死盯手提电脑屏幕,就是手握半杯豆浆不停对着手机嘟囔。 罗中夏点了两屉包子,一碗稀粥,端着盘子挑了个角落的位置,自顾埋头猛吃。不一会儿工夫,他就已经干掉了一屉半,彻底把悲痛化为饭量。 正当他夹起倒数第二个包子,准备送入口中时,一个人走到他对面说了声「对不起,借光」,然后把手里刚点的冰豆浆搁到了桌子上。罗中夏见状,把托盘往自己身边拽了拽,腾出片地方。那人道了谢,在对面坐了下来。罗中夏将包子丢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抬眼看去。 这是个穿着浅灰色办公套装的ol小姐,戴着一副金边无框眼镜,波浪般的乌黑鬈发自然地从双肩垂下,漂亮中透着精干,只是那张妩媚的面孔有些眼熟。 罗中夏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筷子一颤。这时候,对方也发觉了罗中夏的视线。 「哟……这,这还真是巧啊。」秦宜不自然地笑了笑,警惕地抚了抚胸前那块麒麟玉佩。 第十六章 春风尔来为阿谁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八十一·李白〈山人劝酒〉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罗中夏对这个女人的狠毒记忆犹新,这几日的事端可以说都是因她而起;而秦宜上次在罗中夏手底下吃了大亏,对这个愣头青颇为忌惮,一下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男一女对视良久,谁都摸不清楚对方突然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什么居心。到底还是秦宜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看看左右,给了罗中夏一个暧昧的笑容。 「你好啊。」 口气轻松平常,就好像是两个不太熟的朋友无意中在街头邂逅一样。罗中夏狠命快嚼几下,几乎把嘴里的包子囫囵咽下去,这才放下筷子,装出一副冷峻的样子:「我今天不想与你打。」 秦宜闻言,眨眨眼睛,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粉色的梳妆盒,旁若无人地开始补妆,一边悠然说道:「我也想不出好理由打架。我这是刚加完班,回家前来买点夜宵吃,你呢?」 她口气亲热,完全看不出几秒钟前还是剑拔弩张。罗中夏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像一只猫竖起了全身的毛,凝视秦宜胸前那个麒麟挂饰。 这具丰满身体里隐藏的,是张华的麟角笔,博极万物,孳茸报春。 这个女人那天也是带着这副笑脸把郑和炼成了笔僮,把自己打得几乎全身瘫痪。女人都是些表面可爱无比,实际上却能把你骗到死的生物,连小榕都可以面不改色地欺骗自己……一想到小榕,罗中夏心里没来由地疼了一下,连忙勉强扭转注意力,不去想她。 秦宜还在兀自说个不停,「你们做学生的可不知道上班族多惨,天天被老板当牛当马,不把你榨干了不放你走,啧啧。」罗中夏打定主意不再理睬她,自顾吃自己的包子。秦宜一边吸着冰豆浆,一边托腮笑吟吟地望着罗中夏,眼神飘飞,还故意露出衣领之间一片欺霜赛雪。若是普通人,有这么一位美女跟你有说有笑,只怕早就神魂颠倒、筋骨俱酥了。还好麟角笔的威力罗中夏是见过的,不敢稍有松懈。 上次一战,秦宜是败在了轻敌,才令罗中夏从容使出青莲遗笔;倘若这一回大打出手,秦宜必然一出手即是全力,时灵时不灵的青莲遗笔能不能斗得过麟角笔,还是未知之数。 秦宜早看出了他这点心思,本来嘴上一直说着最新出品的lv包,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你坏了我的笔僮也就罢了,我那两枝笔,现在还在你那里搁着吧?」 罗中夏光惦记着提防,没料到她忽然问了这么一句,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回了一句:「啊?」 秦宜伸出手去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娇嗔道:「你装什么呀,讨厌。」罗中夏吓得赶紧捂住额头,生怕被她一招偷袭,青莲笔唰地绽放开来。秦宜扑哧一笑,施施然收回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精致的小拇指指甲,「别紧张嘛,今天咱们不打架。我就是问问,我那两枝笔灵呢?」 罗中夏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于是摇了摇头。秦宜镜片后的眼神陡然多了几分锐利,雪白的脸颊也泛起几丝阴鸷之色。 「它们在哪里?」 「一枝名花有主,一枝不知所踪。」罗中夏没好气地回答。 「名花有主?」秦宜杏眼圆睁。 罗中夏懒得跟她解释,现在的他,一点也不想跟这些笔灵扯上关系。反正有青莲笔在握,谅这个女人也不敢造次。 要依靠笔灵才能远离笔灵生活,这真讽刺。 于是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哎?怎么说着说着就走了?」 秦宜指甲轻轻一弹,一个极小的麟角锁飘然而出,正中罗中夏右腿。这片小麟角微乎其微,效力刚好够让神经一酥。罗中夏被绊了一个踉跄,有些恼火地回过头来怒道:「你想干嘛?」秦宜双手交拢在一起,柔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 秦宜注视着罗中夏的双眼,妩媚一笑,「不用隐瞒了,你也不是诸葛家的人吧?」罗中夏原本要走,但一听到诸葛家的名字,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秦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唇边浮起一丝浅笑,继续道:「老李那个人啊,你是不了解。你一个人跟他斗,是一点胜算也无的。今天既然咱们能偶遇,也是缘分,何不携手合作?」 罗中夏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经秦宜这么一提醒,他猛然想到,自己可能还仍旧处在威胁之下。虽然他推测如果没有无心散卓,诸葛家就找不到自己,但这毕竟是推测,没有经过任何验证。如果自己错了,诸葛家的人杀上门,现在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忙了——除了眼前的这个不太可靠的秦宜。他们两个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底细,罗中夏实在不知自己是否可以轻率地把韦势然和小榕的事情告诉她。 罗中夏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轻率地与小榕闹翻,但木已成舟,悔之已晚。 「但你是什么来头?韦家的人吗?」 秦宜神情一黯,随即耸耸肩,露出一丝鄙夷的口气:「谁会是韦家的——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都不是老李的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秦宜停顿了一下,一手指向罗中夏一手按抚在自己胸口。 「你的青莲遗笔,再加上我的麟角笔,相信就能和诸葛家分庭抗礼——何况还有我辛苦搜集来的那两枝笔灵呢!」 秦宜的「我」字发音发得很重。略微沉吟了一下,罗中夏抬起头,诚恳道:「你那两枝笔灵,一枝已经找到了宿主,另外一枝不知飞去哪里了,我可没瞒你。不过……」 「不过什么?」 罗中夏咬咬嘴唇,下了决心,「你真的想要我身上这枝青莲遗笔吗?」 秦宜吃吃笑道:「这是自然,太白青莲位列管城七侯,谁会不要呢?」 「只要你有办法取出,又不伤我性命,就请随便拿走。」罗中夏摊开手,坦然说道。他心想韦势然这家伙讲的话虚虚实实,也不知哪句是真的,也许自己身上这枝笔灵别有妙法可脱,也未可知。 秦宜只道已经看透了罗中夏的秉性,却没料到他如此干脆,此时她看罗中夏的眼光好似看一只不吃伟嘉炒鲜包的家猫。青莲遗笔人人梦寐以求,为什么眼前这个家伙却弃之如敝屣,真是不可捉摸。 「成交。」秦宜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同时站起身来,「走吧。」 「去,去哪儿?」 「下了班,自然是回家喽。」秦宜眼波流转,食指间一串银光闪闪的钥匙晃动。 秦宜的家距离她上班的公司并不远,位于某高档小区里的二十六层,是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公寓房。罗中夏心算了一下价格,咋舌不已。 房间里的装潢以白色与橘黄色为主,简约而明快,客厅里只挂着一台液晶电视、一个摆满玩偶的透明玻璃柜子、一个小茶几和两个可爱的q式沙袋椅。墙上还挂着几个洋人的海报,两个漆黑音箱阴沉地趴在角落里。 秦宜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罗中夏:「喝点什么?」 「呃……红牛吧。」 「我这里没红牛,自己榨的柠檬汁行吗?」 罗中夏默默地点点头,打定主意绝不碰这个「秦宜自己榨的」柠檬汁。他虽然读书少,但《水浒》里的蒙汗药总还是听过的。 他正低头忐忑不安地琢磨着,秦宜已经端着两杯柠檬汁走了出来。她已经脱掉了办公套装,摘下眼镜,换成了一身休闲的米黄色家居服,两条绵软玉臂摇动生姿,胸前的圆润曲线让罗中夏口干舌燥。 「为我们的合作干杯。」秦宜举起了杯子,罗中夏也举起杯子,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下,纠正她的用词,「我可没说与你合作,我不想跟你们有什么瓜葛。」 秦宜不以为忤,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这样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过了今夜,你不问我是谁,我也不问你是谁。」说完她放下杯子,拉开旁边的卧室门,斜靠在门边冲他轻轻摆了一下下巴。 她的话和动作都暧昧无比,罗中夏依稀看到里面有张双人床,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双手急遽摆动,「这,这……」 秦宜白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进来。 罗中夏战战兢兢进了卧室,发现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里面没有什么罗帐锦被、麝炉红烛,墙上是几幅字画,阳台与卧室之间的墙壁被打通,空间里摆着一张檀木方桌,其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旁边竹制书架上是几排线装蓝皮的典籍。这房间和外面大厅的后现代休闲风格形成了极大差异,是个书香门第的格调。 罗中夏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跟赵飞白那帮文化人混,也得装点装点门面嘛。」秦宜仿佛洞察了罗中夏的心思,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前,从一个小匣子里拿起一方砚台。 「你打算怎么取笔?」罗中夏一直对此将信将疑。 秦宜纤纤玉手托起砚台,款款走来,「本来笔灵与元神纠葛,再度分离实属不易,不过我自有妙法。」 「是什么?」 「就是我掌中之物了。」秦宜把它端到罗中夏跟前。 这方砚台方形四足,砚色浅绿而杂有紫褐二色,纹理细密如燕蝠,砚堂阳刻,与砚边恰成一个平面,看起来古朴凝重。堂前还刻着一行字,不过光线不足,无法辨认。 「呃,你说这砚台能取出我的笔灵?」 「笔为灵长,砚称端方。这砚台也是四宝之一,专门用来磨杵发墨。笔灵与元神的纠葛,当然只有用砚台方能化开。」秦宜且说且靠,不知不觉把罗中夏按在床边,二人并肩而坐。罗中夏感觉到对方一阵香气飘来,宽松的领口时张时合,让他双目不敢乱动。 他不敢大意,嘴上应承,暗中把青莲笔提到心口,一俟感应到麒角发动,即行反击。 秦宜看起来并无意如此,自顾说道:「我这方砚,可是个古物,乃是产自泰山的燕蝠石砚,采应天地精华,专能化灵,不信你来摸。」罗中夏觉得手心一凉,已经被她把砚台塞到手里。 这块燕蝠石砚确实是个名物。虽然罗中夏不懂这些,却也能体会到其中妙处:皮肤一经接触,就觉得石质清凉滑嫩,只稍微握了一会儿手砚之间就滋生一层水露。 秦宜右手攀上罗中夏肩膀,下巴也开始往上凑,暖烟袅袅而升。罗中夏紧张地朝旁边靠了靠,秦宜红唇微抿,媚眼如丝,温柔地把那砚台从他手中取回来。两人双手无意间相触,罗中夏只觉得滑腻如砚,还多了几分温润,心神为之一荡。 「你有所不知。燕蝠石砚虽然外皮柔滑,内质却是极硬,所以被人称为砚中君子呢。」秦宜趴在罗中夏脖子边轻轻说道,气吹如兰。 秦宜前胸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轻轻蹭着他的胳膊,罗中夏拼命控制神智,从牙缝里挤出一段声音:「内质坚硬,取笔会比较容易吗……」声音干涩不堪,显然是已经口干舌燥了。 「那是自然喽。」秦宜的娇躯仍在摆动,蹭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砰! 罗中夏只觉得脑后突然一下剧痛,眼前迸出无数金星,随即黑幕降临。 …… 他从昏迷中睁开眼睛,过了几十秒钟视力才稍微恢复了一些,脑后勺如同被一只章鱼的八爪紧紧攫住,触手所及都热辣辣地疼痛无比。 罗中夏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周围漆黑一片,还有股胶皮的异味。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电线牢牢绑住,胸前被一张纸紧紧压着。 他试着运了运气,青莲笔在胸中鼓荡不已,却恰恰被那张纸压住,窒涩难耐,一口气息难以流畅运转。 正挣扎着,罗中夏眼前忽然一亮,刺眼的光线照射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被关在一辆汽车的后车厢里。 而打开车后盖的,正是秦宜。 「哟,你醒了呀。」她还是那一副娇媚的做派,但在罗中夏眼中却变得加倍可恶。 「你骗我。」少年咬牙切齿。 「我不想惹出青莲遗笔,只好另辟蹊径喽。只要不动用麟角笔你就不会起疑心,嘿嘿,好天真。」 「所以你就用了那块燕蝠砚?」 「为了拍你,着实废了我一块好砚台。」秦宜撇撇嘴,她已经换了一身黑皮夹克,「哎呀哎呀,拿砚台当板砖,我真是焚琴煮鹤。」 「那个砚台多少钱?」罗中夏叹了一口气。 「行情怎么也得五、六万吧。」 「被这么值钱的板砖拍死,倒也能瞑目了……」罗中夏穷途末路,胡说八道的秉性反而开始勃发,「这么说,你的话全是假的!」 秦宜掩口笑道:「咯咯,哪会有什么不伤性命的退笔之法啊——人死魂散,笔可不就退出来了吗?」 「那你干嘛还不杀我?」 秦宜打开一瓶矿泉水,对着罗中夏的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杀你?我现在哪里舍得。青莲笔轻灵不羁,难以捉摸,没有万全的收笔之策,还是暂时留在你体内比较安全。」 罗中夏不安地扭动身体,拼命要让青莲笔活起来,可却徒劳无功。那一张薄薄的纸如重峰叠峦死死压在胸口,青莲遗笔就像是五行山下的孙猴子,空有一腔血气却动弹不得,在这张纸前竟显得有些畏缩。 「这,这是什么符?」 「符?这可是字帖呢。」 「庞中华的吗?」 「贫嘴孩子。」秦宜笑骂一声,「你没听过『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吗?这帖是崔颢的〈黄鹤楼〉,镇太白可谓极佳。可惜黄鹤笔如今不在,不过一张字帖也够压制住你这业余笔冢吏了。」 罗中夏没奈何,只得恨恨道:「哼,我现在若是咬舌自尽,你就人财两空。」 「得了吧,你这孩子哪里有胆子自杀啊。」秦宜一句话刺破了罗中夏外强中干的伪装。「咱们现在就去能收笔的地方,你放心,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她砰的一声,把车后盖重新关上。很快罗中夏就觉得车子抖动,轰鸣声声,显然是上路了。 「妈的,我也快上路了。」他心里想,却丝毫没有办法。 车子开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罗中夏忍住强烈的眩晕感,试着动了动手臂。 还好,能动。崔颢镇得住李白,可镇不住罗中夏。虽然双手被反捆,至少手指和肘关节还能活动,他挣扎了几下,勉强把手指伸进裤兜,指尖刚刚能碰到手机的外壳。 又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小动作,他终于把手机拿到了手里。他的手机是直板式的,所以可以在口袋里直接按动数字。 可是打给谁呢? 110?自己根本分辨不出方向,也别指望他们会像fbi一样随便就能追踪信号。 120?收尸的事应该不用自己操心。 114?别傻了!这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吗!? 最终他还是想到了小榕……但是……这可实在是太丢人了。死到临头的罗中夏左右为难,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想打电话给颜政。 颜政的那枝不知名的笔灵来自于秦宜,也许彼此之间能有什么感应也说不定。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 罗中夏凭着感觉输入完数字,刚刚按下通话键,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车,巨大的惯性猛地把他朝前抛去,脑袋重重撞在铁壁上。他还没来得及骂娘,车后盖砰的一声被掀开。秦宜神色慌张地探进身子来,挥手割断捆着罗中夏手脚的电线,一把扯掉〈黄鹤楼〉的字帖。 「来帮忙,否则我们都要死!」她的声音紧张得变了形。 罗中夏揉着酸疼的手腕爬出车子,还没想好用什么话来嘲讽秦宜,就注意到周围环境有些不对劲儿。这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附近高高低低都是小沙丘,如坟伏碑立,幽冥静谧,看来是远离公路。 在秦宜的帕萨特前面遥遥站着三个人。 一老、一少,还有一僧。 第十七章 空留锦字表心素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八十四·李白〈寄远十一首之八〉 这三个人造型迥异,夜幕下显得很不协调。那个老太太身穿深红排扣唐装,满头银发,两只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少年浓眉大眼,颧骨上两团高原红,一身崭新的耐克运动服穿得很拘谨,不大合身;那个僧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脱掉那身僧袍的话就是副大学年轻讲师的模样。 秦宜一看到那个老太太,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一样,浑身瑟瑟发抖。在她身旁的罗中夏摸摸脑后的大包,忍不住出言相讽:「你刚才还要杀我,现在还要我帮你?」 「此一时,彼一时。」秦宜口气虚弱,嘴上居然还是理直气壮,「你不帮我,大家都要死。」 「反正我左右都是死,多一个你作伴也不错。」罗中夏心理占了优势,言语上也轻松许多。秦宜看了他一眼,银牙暗咬,不由急道:「你说吧,陪几夜?」 「靠!」 罗中夏面色一红,登时被噎了回去。虽然这女人总是想把自己置于死地,他却始终无法憎恶到底,难道真的是被她的容貌所惑?这对于当代男大学生来说确实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那边三个人已经慢慢走近,老太太忽然开口:「对面的秦姑娘,好久不见。」声音隔着几十米外悠悠传来,圆润洪亮,字字分明,实在是副唱大鼓的好嗓子。 秦宜面沉如水,保持着沉默,稍稍往罗中夏身后退了退。这时那个和尚探过头去,恭恭敬敬对老太太说:「老师您先休息一下,还是我来交涉吧。」老太太点点头,把双手笼在袖子里,少年不安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和尚扶了扶眼镜,一拍僧袍,向前走了一步,「miss秦,我们找你可找得好辛苦呢。」 秦宜嘴角牵动一下,终于开口说道:「我早说过,你们找错人了。」 「behonest,miss秦,你在国外大公司工作那么久,这个简单的道理总该明白吧?」和尚表情和气,还有些滑稽地用手指梳了梳并不存在的头发。 「没有就是没有,你们看不住东西,与我有什么相干?」秦宜一改平日嗲声嗲气的做派,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和尚也不急恼,又上前了一步,「miss秦,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在这里演莎剧呢?今天既然寻到了你,总该问个明白才是。我们韦家向来讲道理,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罗中夏在一旁听到,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他们也是韦家的人?他原本不想帮秦宜,一走了之,但一听对方是韦家,反倒踌躇起来。 秦宜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右手已经摸上了胸前的麒麟挂饰。和尚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微微一笑,又开口说道:「看来miss秦你不见棺材,是不肯落泪的。」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什么都知道。」和尚微笑着,又朝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举重若轻,脚步落地看似悄无声息,却蓄着极大的力道,竟震得浮空尘土微微一颤。 秦宜面色骤变,仿佛被这一震切断了早已紧绷的神经,全身灵力如拔掉了塞子的香槟酒,霎时喷涌而出,很快汇成一枝毫光毕现的神笔,浮在半空,雕饰分明。 和尚仰头看了看,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麟角,miss秦,你这可算是不打自招了。」 明明是他那一踏迫出了秦宜的笔灵,却还说得像是秦宜自己主动的一样。她虽然气得不轻,却不敢回话,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和尚的光头,丰盈胸部起伏不定。 和尚还想说什么,麟角笔锋突然乍立,无数细小的麟角锁疾飞而出,铺天盖地扑向和尚。和尚并没躲闪,只是默默双手合十。麟角小锁冲到他面前一尺,就再也无法前进,仿佛被一道无形弧盾挡住,一时如雨打塑胶大棚,噼啪作响。 等到攻势稍歇,和尚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用赞叹的口气说道:「miss秦的麟角威力如斯,可见深得张华神会之妙,并非寄身。」他口气继而转厉,「你和麟角灵性相洽,人笔两悦,就该推己及人——你私自带走那两管灵笔,致使空笔蒙尘,不能认主归宗,于心何安呐?」 「呸!说得好像你们就笃定能找到正主似的!」秦宜忍不住啐了一口。 「我最喜欢的美国电视剧里经常是怎么说的来着?」和尚敲了敲自己脑袋,随即吐出一连串英文:「itisnotyourbusinessanyway。」 这时罗中夏忍不住提醒秦宜,「喂,看看你的四周。」 光顾着跟和尚斗嘴的秦宜这才发现,那个老太太和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和身侧,与和尚恰好构成一个圈子,将他们两个人围在中间。 和尚道:「miss秦你到了这一步,还是死撑吗?」 三个人都很默契地朝前迈了一步,将包围圈缩小。秦宜环顾四周,三人不依不饶,而罗中夏看起来不打算配合,情知今日绝无转圜的余地了,不由得娥眉紧颦,颇有「深坐颦娥眉」的韵态——只可惜罗中夏不读诗,无从欣赏。 和尚正要上前,忽然老太太开口道:「彼得,动手的事,让二柱子来吧。」和尚点点头,朝后退去。而那个少年听到老太太呼唤,先是一愣,而后憨憨地傻笑了一下,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仿佛被那件新耐克弄得很不舒服。 「二柱子,去把秦姑娘打晕。」 那少年嗯了一声,走上前来,认认真真对秦宜一抱拳道:「我要打你了。」罗中夏心说哪里有打人之前还告诉的,暗中提了提气防备,青莲遗笔振动了一下作为应和。 秦宜拽了一下罗中夏衣角,说你快点出手。罗中夏对她偷袭自己的事仍旧愤愤不平,帮与不帮还没想好,于是只是哼了一声,站在原地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秦宜还没说第二句话,少年的拳头已经到了。这双拳可以说是虎啸风来,拳压极有威势。秦宜来不及用麟角笔去挡,只能闪身躲避。她穿的高跟鞋,几番翻滚以后,脚下一歪,哎呀一声倒在地上。少年见状立刻停手,对秦宜道:「起来吧,我们重新打过。」 秦宜顾不得多想,连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身子还没站稳,少年的拳头又打了过来。和尚在圈外称赞道:「几年不见,二柱子的拳法又有进境了。」老太太摇摇头:「这孩子空有功夫,没点心计,还是亏欠些历练。」 罗中夏虽然不懂行,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全身没有丝毫笔灵气息,是纯粹的外家功夫,且全无花哨,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如果不是出现在这个场合,肯定会被人当成是河南哪个武术学校的。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朴实无华的拳法拳拳相连,绵绵不绝,一波接一波的攻势让秦宜疲于应付,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一头青丝纷乱飘摇。本来秦宜身负麟角笔,这等对手是不放在眼里的,但现在身旁还有两个强敌环伺,随时可能出手干涉,逼得她不敢擅出笔灵。若没有了笔灵,一个普通的ol上班族,怎么会是武校少年的对手。 两人相持了一阵,老太太有些不耐烦,喊道:「二柱子,快些,不要怕伤了人。」秦宜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她慌不择路逃到罗中夏身后,拽着他的胳膊朝前挡去。二柱子正要挥拳直捣,猛然见一个外人插了进来,连忙收住招势,生生把雄浑的拳劲卸掉。 「怎么停手了?」老太太问。 「奶奶,你让我打秦姑娘,可没说要打他。」二柱子瓮声瓮气地指着罗中夏回答。 老太太与那个被称做彼得的和尚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秦宜见有隙可乘,眼珠一转,窈窕身体突然挺立,左手臂一把搂住罗中夏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扼住他喉咙,大喊道:「你们不要上前,你可知他是谁?」 三个人立刻把目光集中在罗中夏身上。 罗中夏突遭袭击,不禁又气又急,一边挣扎一边怒道:「你要干嘛?」秦宜也不答话,手指扼得更紧。 彼得擦了擦眼镜,诧异道:「miss秦,这位先生是你带来的,怎么反倒拿他要胁起我们来了?」 秦宜腾出一只手把自己散乱的长发撩起夹到耳根,冷笑一声,「这个人,可与你们关系不小呢。」 「哦,愿闻其详。」 秦宜一字字道:「他体内寄寓的,就是青莲遗笔!」 是言一出,一下子便震慑全场。老太太与和尚听到「青莲遗笔」四字,都像是翁仲石雕,一时呆在那里,不能言语。小树林在这一刻变成了杜莎夫人蜡像馆,只见五个人原地站立不动,却一丝声音也无,空有幽幽风声传来,就连空气流动都显出几分诡秘。 彼得和尚先恢复了神智,他瞪大了眼睛:「miss秦,你所言可是真的?」 秦宜手中力道又加了几分,厉声叫道:「不错,此时青莲遗笔就在他的身体里。你们若再逼我,我就先把他杀了,到时候青莲飞出,谁也收不着了。」 「可我们又怎么能相信你,青莲遗笔就在这人体内呢?」 「那你大可过来一试。」秦宜冷冷道。罗中夏被她三番五次算计,现在居然还胁迫自己,终于忍无可忍,欲振出青莲遗笔来反击。可秦宜捏着他喉咙,让他呼吸不畅,真气不续无法呼出笔灵。罗中夏没奈何,只能破口大骂,把平时在学校球场和宿舍听来的脏话统统倾泻出来。 秦宜充耳不闻,彼得和尚听罗中夏骂得越来越不成话,反而皱起眉头来,「太白潇洒飘逸,有谪仙之风,这位先生的做派可就差得有些……嘿嘿。miss秦说他是青莲遗笔的笔冢吏,恐怕难以认同。」 「不信是吗?」 秦宜双指一捻,幻出一把麟角锁,二话不说,啪的一声直接打入罗中夏的嘴里。俗话说:「天下至苦谁堪期,莫如凌迟与牙医。」牙神经乃是人体里对痛感最为敏感的地方,甫一被麟角锁住,无限疼痛轰然贯注其中,只怕凌迟比之都有所不如。 罗中夏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号,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神力,一下就挣脱了秦宜的束缚,青莲遗笔也被这疼痛所催生的惊人力量迫出了体外,化作青莲绽放于半空。 老太太仰头一看,原本眯成一条缝隙的眼睛陡然圆睁,双肩微微颤抖,神情竟似不能自已。彼得和尚也是怔在原地,仿佛被那朵青莲摄去了魂魄。只有二柱子没有受到影响,他看到秦宜悄悄朝后退去,连忙对老太太说:「奶奶,秦姑娘逃走了,咱不追吗?」老太太没有理睬,兀自望天。秦宜见机不可失,也不顾自己那辆帕萨特了,转身就跑,跌跌撞撞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二柱子目送她离去,再看看自己奶奶的异状,抓了抓头皮,显得很茫然。 这一股疼痛劲儿持续了大约三秒钟,对罗中夏来说却像是三个学期那么长。等到他从混乱中恢复时,已经是大汗淋漓,面部肌肉也因过度扭曲而变得酸疼。 老太太忽然喃喃说道:「青莲现世……看来传言果然不错。」身形一晃,彼得和尚连忙搀住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塑胶瓶,取出一片白药片给她吞下,关切道:「老师您心脏不好,不可太过激动。」 「青莲现世,你叫我如何能心如止水。」老太太瞥了他一眼,「再说,你自己不也如此?」彼得和尚低头一看,自己一手拿盖儿一手拿瓶,却怎么也旋不上。老太太伸出手颤巍巍地指了指天上的青莲遗笔,道:「我只道我已经风烛残年,会如那些先人一样听着青莲笔的传说抱憾嗟叹,终老一生。谁想到临暮之年,竟还能有幸能见到青莲现世,实在是太好了!」老太太忽然变得很健谈,双眸炯炯有神。二柱子很少见奶奶如此高兴,也咧开嘴呵呵傻笑。 彼得和尚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番罗中夏,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道光芒:「那么现在我们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了。」 罗中夏这时才意识到,秦宜是走了,而现在自己却要面对三个敌人。三个强敌。 他不得不在心里搧自己一个耳光,把绝不再用青莲笔的誓言和血吞了。 他必须要战,以李白的名义。 与此同时,在市三院的特护病楼里,一男一女仍旧留在原地。 颜政双手插兜在走廊里来回转悠,不时斜过眼去偷偷瞥小榕。小榕自从罗中夏走了以后,就一直木然不语,宛如一尊晶莹剔透的玉像,漂亮是漂亮,只是没什么生气。颜政有心想逗她说话,也只换来点头与摇头两种动作,只得作罢。 「哎,真是少年心性,一个混一个呆,这成什么话。」颜政暗地里自言自语,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朝着走廊深处闲逛而去。此时正主儿罗中夏已然离去,郑和在病房里躺得正舒坦,若非有小榕还留在这里,颜政早就走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现在既然已经没什么大敌,小榕又不肯说话,他就只好四处乱逛,聊以打发时间。 说实在的,这栋楼实在没什么好逛的,千篇一律都是淡绿色的墙壁,深色地毯,放眼望过去门窗都是一母所生。而且与普通病房不同,这里的墙上连值班女护士照片都没有,只挂着一些颜政毫无兴趣的艺术画之类。 他正百无聊赖地溜达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声。他转头一看,看到白天指路的那个小护士正怀抱着病历表从一个房间里出来。 「哎,我们真是有缘分。」颜政笑嘻嘻地走过去,伸手打了个招呼。 小护士一看是他,奇道:「怎么是你,你还没走啊?」 「据说这栋楼晚上心灵纯洁的人能看到白衣天使,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小护士一撇嘴,「呸,油腔滑调,还说自己心灵纯洁呢。」 颜政高举双手,很委屈地说道:「心灵不纯洁的话,怎么会这么巧碰到你当班呐?」 「还提这个!」小护士一张圆脸立刻变得很恼怒,「都怪你,害得我今天要加班。」 「哎?难道你是为了我而加班的?」颜政半真半假地做了个夸张的惊讶手势。小护士瞪了他一眼,把病历表砸到他脸上。 「你看看,自从你下午碰了我的病人以后,他就开始不正常了!」 颜政本来嬉皮笑脸,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收敛起轻浮表情,面色一凛。小护士以为他给吓着了,扑哧一笑,扬手打了他肩膀一下,「胆小鬼,吓你呢,你哪有那个能耐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本来呢,我那个病人两天前刚做完腿部外科手术,我推车带他出去透透气。后来你不是问路还顺便帮他盖被子嘛。你刚走,我就发现病人的腿上本来缝好的线全开了!手术的刀口也都裂开了,那边儿新得像刚开了刀似的——这不赶紧送到特护病房,一直折腾到很晚,我也只好留下来专门看护了。」 「……」 颜政伸出自己的十个指头看了又看,陷入了沉思。战五色笔的时候,罗中夏和自己都被那枝无名之笔救过,治愈功能应该是无可置疑;可那个五色笔吏和小护士的病人接触了自己的红指光,却都出了事。 到底自己的这枝笔是能治病救人,还是火上添乱? 「哎,想什么呢?」小护士在颜政耳边叫喊。颜政这才猛地惊醒过来,冲她尴尬一笑。 「你这人,一会儿油嘴滑舌,一会儿又心不在焉,哪有你这么搭讪的啊?」小护士拿回病历表,抬腕看了看时间,「给你个机会吧,我马上就交班了,请我去吃宵夜。」 「宵夜啊……」颜政有心想去,忽然想到小榕还一个人留在那里,就有些踌躇。小护士催促道:「喂,你快决定啊,不然我自己去了。有的是人排队请我吃呢。」 颜政最初有些为难,忽然转念一想,这其实倒是个好机会。这个小护士唧唧喳喳的,活泼开朗,说不定能逗出小榕点儿话来,两个女生在一起,什么都好说。无论怎么着,总比她现在跟兵马俑似的强。 计议既定,颜政就对小护士说道:「那让你那个日本朋友先排着队吧,我可是下午就约过你了。」 「日本朋友?」小护士迷惑不解。 「对啊,你刚才不说有个叫『有的是人』的日本人排队请你吃饭吗?」 「真讨厌!这笑话冷死了!」 颜政看气氛不错,就不失时机地凑过去,「对了,我有个朋友在这楼里,一起叫上吧。」 「男朋友女朋友呀?我刚才可是看到你们有三个人呢。」小护士忽闪忽闪大眼睛,全是八卦神色。 「女的,女性朋友。」颜政竖起食指,严肃地强调了一句。 两个人一路说笑,来到了郑和病房附近的那条走廊。一拐过弯来,颜政就愣在了原地。 沙发上搁着小榕的手机与一页便笺。手机为冰雪所覆,已然冻成了一坨;便笺素白,上面寥寥几行娟秀字迹。 而小榕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空荡荡的走廊,冷霜铺地。窗外月光洒入,映得地毯上几片尚未融尽的冰雪痕迹,晶莹闪烁,如兀自不肯落下的残泪余魂一般…… 而颜政的手机忽然在这时响起。 第十八章 以手抚膺坐长叹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李白〈蜀道难〉 天下的笑有许多种,有微笑,有媚笑,有甜笑,有假笑,有冷笑,有晏笑,有开怀大笑,有掩嘴轻笑,有沧海一声笑,有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可没有一种笑能够概括彼得和尚此时的笑容。那是一种混杂了佛性安然和知识分子睿智的笑容,自信而内敛,然而细细品味这笑容,却让人感觉如芒在背,油然生出一种被对方完全掌握了的无力感。 所以当彼得和尚冲他一笑的时候,罗中夏顿时大骇,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彼得和尚纹丝不动,原地宣了一声佛号,问道:「阿弥陀佛,这位先生,请问高姓大名?」 罗中夏刚才见识过他那一踏,非同小可,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一边琢磨着如何使出青莲遗笔,一边敷衍答道:「姓罗,罗中夏。」 「哦,罗先生,幸会。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有些福缘,不妨借步聊聊如何?」 彼得和尚这番话罗中夏压根没听进去,他一看这三个人都不是善与之辈,心想只有先发制人一条路了。他经过数次剧斗,对于青莲遗笔的秉性也有了些了解,平添了几分自信,不似在长椿旧货店那时般懵懂无知。 他嘴唇嚅动了几下,彼得和尚稍微往前凑了凑,道:「罗先生声音太小,可否再说一遍?」 「长风几万里,吹渡玉门关。」 罗中夏又重复了一次,彼得和尚一听,耸然惊觉,已经晚了。只见长风如瀑,平地而起,化作一条风龙席卷而去——虽无相如凌云笔的霸气,却也声势惊人。 彼得和尚就手一合,想故技重演,划起一道圆盾。没想到这股风暴吹得如此强劲,他的力量防得住麟角锁,却扛不住青莲笔的风暴,身子一晃,不由得往后足足退了三步。 不料罗中夏不记得下面的句子,情急之下随手乱抓了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黄河天际流。」 风暴陡止,全场气氛开始凝重低沉。彼得和尚得了喘息的机会,这才停住身形。他不怒反笑,朗声赞道:「不愧是青莲笔,果然是大将之风。」 罗中夏看到敌人还有余力称赞,有些暗暗起急。这些诗句都是他那天晚上捧着《李太白全集》浑浑噩噩记下来的,记得一鳞半爪,而且诗句之间意境相悖,全无连贯,他本身理解又肤浅,难以构成强大的威力。 看来新不如旧,还是用自己背熟的几首诗比较好。于是很自然地,他开始施展出〈望庐山瀑布〉来。这首诗气魄宏大,比喻精奇,容易被青莲遗笔具象化成战力。它挫败过秦宜,实战经验应该信得过。 罗中夏一边将前两句慢慢吟出来,一边警惕地望着彼得和尚,脚下划圆。这首诗前两句平平而去,只是铺垫,无甚能为,实际上却是为第三、四两句的突然爆发张目,诗法上叫做「平地波澜」。罗中夏自然不晓得这些技巧,不过他凭借自己武侠小说里学来的一点常识,知道一套掌法从头到尾连环施展出来,威力比起单独几招强了数倍。所以他从头到尾,把整首诗逐句念出,也暗合了诗家心法。 只见得吟声到处,紫烟在四周袅袅升腾,水声依稀响起,形成一道奇特的景观。彼得和尚不知虚实,不敢上前进逼。罗中夏见状大喜,开口要吟出第三句「飞流直下三千尺」。 此句一出,就算彼得和尚有通天之能,恐怕也抵挡不住。 岂料「直」字还没出口,一直在旁边的老太太突然开口,大喊了一声:「行!」这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脆亮清楚,宛如铜豆坠在地上,铿然作响。若是有行家在场,定会击节叫好,直赞这简直是增芬再世,玉笙复生。 这一声呼啸恰好打在诗的「七寸」之上。诗分平仄,「飞流」为平,「直下」为仄。老太太这一个「行」字乃是个脑后摘音,炸在平仄分野之间,韵律立断,罗中夏登时就念不下去。 罗中夏定了定心神,心想这也许只是巧合,哪里有话说不出来的道理。他瞥了一眼老太太,决心说快一点,看她又能如何。 可任凭他说得再快,老太太总能炸得恰到妙处,刚好截断诗韵的关窍。他吟都不成句子,更不要说发挥什么威力了。罗中夏反复几次吟到一半,都被老太太的炸音腰斩,时间长了他渐觉呼吸不畅,有窒息之感。老太太的啸音却是越发高亢清越,让人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妪。 这种感觉最难受不过,罗中夏满腹情绪无从发泄,胸闷难忍,不由得仰起脖子大叫一声。这一声不要紧,青莲遗笔辛苦营造的紫烟水声具象被破坏无遗,颓然褪去,再无半点威势。 彼得和尚见机不可失,连忙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二柱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冲上前去,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落在罗中夏脖颈。 这个不幸的家伙哎呀一声,扑通栽倒在地,一夜之内二度昏迷不醒。 四周归于平静,夜色依然。三个人凑到罗中夏身边,老太太强抑住心情激动,看了看左右,道:「这件事关系重大,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找个落脚点的好。」 彼得和尚指了指秦宜扔下的那辆帕萨特,轻松地回答:「miss秦给了我一个提示,我想那个地方距离这里一定不远。」 老太太点点头:「好,就听你的。二柱子,我们走吧。」二柱子歉然看了一眼罗中夏,俯身把他扛在肩上,如同扛着一袋粮食般轻松。 三个人毫不客气地上了帕萨特,彼得和尚手法熟练地拽开两截电线打着火,汽车突突开始震动,慢慢驶出树林。 不知时日多久,罗中夏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斜靠着一块石碑,四肢没被捆缚,额头上还盖着一条浸湿了的蓝格大手帕。 他拿开手帕,试图搞清楚周围环境。此时仍旧是夜色沉沉,四周黑影幢幢都是古旧建筑,檐角低掠,显得很压抑。只有一豆烛光幽幽亮在石碑顶上,烛火随风摆曳,不时暗送来几缕丁香花的清香。 罗中夏朝身后一摸,这石碑比他本人个头还高,依稀刻着些字迹,不过岁月磨蚀,如今只有个轮廓了。石碑下的通路是凹凸不平的条石铺就,间隙全被细腻的黄土填满,间或有星点绿草,渗着苍凉古旧之感。 这时,黑暗中传来嚓的一声。 罗中夏一个激灵,看到彼得和尚从黑暗中缓缓而出,全身如竖起毛的猫一样戒备起来。 「罗先生,dontpanic。」彼得和尚伸出手来,试图安抚他,「我们并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罗中夏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讽刺地说。 「那是不得已而行之。刚才的情况之下,罗先生你恐怕根本不会听我们说话。」 「难道现在我就会听你们说了?」 彼得和尚扶了扶眼镜,不紧不慢地说:「至少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不是吗?」 罗中夏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已经被韦势然和秦宜骗怕了,再缺心眼儿的人也会长点记性。彼得和尚笑道:「海尔·塞拉西说过,一方带着枷锁的谈话不能称之为谈话。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已经除掉了你身上的绳索。」罗中夏对谁是海尔·塞拉西没什么兴趣,他伸开双手,暗地里一运气,青莲立刻鼓荡回应。 还好,笔灵还在,只是有些沉滞,不似以往那么轻灵。 他几个小时前还迫不及待地要把笔灵退出来,现在居然庆幸它仍旧跟随自己。这种反差连罗中夏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可在现实面前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老太太和二柱子也从黑暗中出现。老太太换了一身便装,却仍旧散发着强烈的威严,她身边的二柱子却像块顽石。两个人见到罗中夏,居然都有些敬畏之意。 「介绍一下,贫僧法号『彼得』,佛家有云,能舍彼念,既无所得,是所云也。」彼得和尚虔诚地合上手掌宣声佛号,然后挥袖指了指另外两个人,「这一位是韦家的长老,也是贫僧的恩师,曾桂芬曾老师,那一位则是老师的嫡长孙,叫韦裁庸,不过我们都叫他二柱子。」 二柱子大大咧咧一抱拳,「刚才抱歉打晕你了。你要是觉得亏,可以打俺一下,俺绝不还手。」曾桂芬斜眼瞪了二柱子一眼,二柱子赶紧闭上嘴,挠着头嘿嘿傻笑。 「我这位贤侄憨厚了点,不过人是好人。至于曾老师,有机会你可以去听听她的含灯大鼓,那可是河北一绝,那嗓子……唔,刚才你也见识到了吧?」彼得和尚忙着介绍道。 曾桂芬摆摆手示意谦逊,「其实太白之诗,有许多都不拘格律。倘若你选了〈飞龙引〉或者〈蜀道难〉,只怕我未必会制得住呢。」 怪不得她嗓子如此嘹亮,原来竟然是个唱大鼓的。罗中夏暗暗称奇,同时警惕心也大起,他们这一伙人果然是韦家的,不知跟韦势然有什么关系。 「我们介绍完了,不知罗先生你是否方便说说自己的情况?」 彼得和尚用词遣句都很讲究,好似是在跟罗中夏商量来着,而不是审问。 「罗中夏,华夏大学大二学生。」他干巴巴地回答。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他们满意,曾桂芬抬手示意彼得和尚先不要追问,自己开门见山:「罗先生,你知道你体内是青莲遗笔吗?」 罗中夏撇撇嘴,不屑道:「那又如何?」他这种弃之如敝屣的态度让曾桂芬、彼得和尚一愣。彼得和尚奇道:「看起来,你并不知道身上这管青莲遗笔的意义有多重大。」 「我是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们若能收得走,尽管来拿就是。」他有恃无恐。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叹道:「人笔相融,取出笔来,就等于抽走了魂魄。难道让我们杀了你吗?」 罗中夏心想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冷笑道:「杀了我是容易,只怕到时候青莲遗笔逍遥而去,大家人财两空。」 彼得和尚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罗先生,你可知这是哪里?」 「你们带我来的,我怎么知道?」 「不是我们要带你来,而是miss秦要带你来。我们只是顺藤摸瓜找到此处而已。」彼得和尚笑了笑,「这里是法源寺。」 「法源寺?」 罗中夏再次环顾四周,这里确实有几分古刹的感觉。只是他记得这庙如今已经改成了佛教图书馆,不知道这三个人把自己擒来这里,有什么特别用意。 「你就不怕旁人知道吗?这里可是中国佛教协会的所在。」 彼得和尚淡淡摇了摇头,「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觉察不到,何况此地是碑石之地,大半夜的谁也不会来的。」他伸出食指,以指划圈,把方圆十几米内都笼罩在一层淡薄的气息之中,然后说道:「法源寺本叫悯忠寺,本是唐太宗为战死在高丽的唐军将士所设,取怜悯忠良之意。之后历代风云轮转,宋时的宋钦宗、谢枋得,元时的张翥,明时的袁崇焕,都曾与此寺有过牵连,民国时甚至一度是停灵之所,无数孤魂怨灵都经此地而堕轮回,无不怀着嗟叹怨愤之情。千年积淀下来,就让这寺中天然带着悲怆阴郁的气息。」 他一拍石碑,烛光自行大炽,罗中夏看到碑上的文字清晰了几分,那是一首律诗: 〖百级危梯溯碧空,凭栏浩浩纳长风。 金银宫阙诸天上,锦绣山川一气中。 事往前朝人自老,魂来沧海鬼为雄。 只怜春色城南苑,寂寞余花落旧红。〗 诗意苍凉,语气愁郁。落款是蜕庵先生。 「你想表达什么?这种话你该去对文物局的去说。」罗中夏不知蜕庵先生就是张翥,冷淡地反问。 「钦宗、谢枋得怀亡国之痛,张翥感时局之殇,袁崇焕更有沉冤啖肉之怨。就算是整个华夏历史上,这几个人的哀伤怨痛都是至情至深。是以整个京城,要属此地沉怨最甚。」彼得和尚说到这里,镜片后的目光一凛,「笔灵是灵性之物,对于情绪最为敏感。太白之笔性情飘逸,到了此地必为忧愤的重灵所羁绊,不能一意任行——就好像是蚊虫落入松脂一样。」 「难道说……」 「不错,miss秦显然是打算把你带来这里杀掉,然后借重灵之气粘住脱离了宿主的太白遗笔,然后从容收之。」 罗中夏听了以后,面色一变。难怪自己一来到这里,就觉得胸中憋闷,原来是另有原因。如果他们所言属实,那现在自己就处于绝大的危险中。只消他们动手杀掉罗中夏,青莲遗笔唾手可得。 彼得和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呵呵笑道:「罗先生你过虑了,我们韦家不是那等下作之人,否则我们早就动手了,何苦跟你在这里白费唇舌?」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跟秦宜到底是什么关系?」 彼得和尚与曾桂芬对视一眼,曾桂芬道:「如果我们告诉罗先生我们韦家与秦宜之事,你是否愿意也把青莲遗笔的来历告诉我们?」 「好吧……」罗中夏勉强同意了这个提议。他怕万一再推三阻四惹恼了这伙人,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在我讲之前,可否让我感受一下,那枝青莲遗笔?」曾桂芬道。罗中夏看这老太太神态诚恳,不似作伪,于是把手伸了过去。曾桂芬的双手微微发颤,她小心地握着罗中夏的手,仿佛虔诚的基督徒亲吻教皇的手背。罗中夏微一运笔力,青莲轻轻绽放,一股奇异的温软感觉顺着罗中夏的手传到曾桂芬身上。这老太太如被雷击,僵在原地,五官沉醉。过了半晌,她才重新睁开眼睛,双眸放光。 「是了,是了,这就是太白遗风呵!」 罗中夏把手缩了回去,曾桂芬点点头,右手习惯性地敲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大鼓,左手食指拇指相接。二柱子和彼得和尚袖手恭敬而立。她圆润的声音娓娓传来,在寂静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澈。 「韦氏的来历,我想罗先生你也是知道的。其实我们韦氏传到今日,开枝散叶,宗族也颇为繁盛,但真正握有笔灵之秘的,却只有正房这一系。时局纷乱,人心又难测,万一哪个不肖子孙拿着笔灵出去招摇,早晚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灾难。所以韦家除了正房和诸房房长以外的绝大多数族人,也都不知道和笔冢之间的渊源。正房一直秉承韬光养晦之策,尽量低调,与世无争。」 曾桂芬这时声音略有些高抬:「三十年前,韦家正房族长韦通肃的长孙韦情刚响应国家号召,参与上山下乡的运动,去了安徽当涂一个叫龙山桥的镇子。同行的有十几个从全国各地来的青年,其中有一个叫秦波的上海姑娘。大少爷写信回来的时候,总是提到她,族里很快就发现字里行间真情流露。」她言谈之间,竟然有些怀念的神色,「大少爷」三个字喊得十分慈爱。 「时代已经不同,韦家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不那么重视——不过韦家身负笔冢之秘,大少爷又是正房长孙,择偶不得不慎。因此韦氏中特意派了大少爷的一个远房叔父前往龙山桥镇,以探亲的名义去暗中考察一下。」 「这故事听起来真《故事会》。」罗中夏暗自嘟囔。 曾桂芬继续讲道:「韦势然去了当涂以后……」 「等一等!你说谁?」罗中夏猛然间听到这个名字,仿佛神经被抽了一鞭子。 「韦势然,就是大少爷的那个远方叔父。」曾桂芬迷惑不解地反问:「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罗中夏苦笑道,指了指自己胸口,「我这枝青莲笔,就是拜他所赐啊。」 他再一看,曾桂芬和彼得和尚的脸色已经变得如蒙死灰,难看之极。 第十九章 当年意气不肯平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李白〈前有一樽酒行二首之一〉 「呃……我倒忘记了,韦势然也是你们韦家的人吧?」罗中夏看他们面色不善,不知情由,于是谨慎地问了一句。 曾桂芬沉吟片刻,方才慢慢答道:「此人与我们韦家……咳,可以说渊源颇深了。」言语之间,似是已经不把他当作韦家的人看待。罗中夏问:「那么他与你现在说的事可有关联?」曾桂芬道:「牵涉很大。」罗中夏一点头:「那您继续,到了韦势然的时候再详说便是。」 曾桂芬长叹一声,捂住胸口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又要犯心病。彼得和尚连忙掏出小药瓶来,却被她按了回去,摆了摆手示意说不要紧,然后继续说道:「原本族中觉得这事虽大,也无非是婚娶之议。谁料过了一个月,韦势然却伤重而回。族长问他怎么回事,韦势然说他去了龙山桥镇以后,查出那个秦波可能与诸葛家颇有勾结。诸葛家野心勃勃,向来与我们韦氏不利,他当下就劝大少爷要慎重。可大少爷已经被那个女子迷得神魂颠倒,任他如何苦劝只是不听。最后二人甚至不顾叔侄之情,大打出手。大少爷系出正脉,又怀有笔灵,竟把韦势然打得落荒而逃。」 「他的灵笔是什么?」罗中夏插了句嘴。 「裴剑笔。」 罗中夏不知这是什么典故,又不想露怯,就哦了一声,示意她继续。曾桂芬道:「这一下阖族大震,大少爷是韦家少主,秦波又是死敌诸葛家的人,这事就极严重。族长先后派遣了四、五批人前往龙山桥镇拘大少爷回来,结果派去的人全都不知所踪。韦家的震惊可想而知。最后,大少爷的父亲韦定邦亲自带着族中几名长老前去。」 「韦势然呢?」 「当时他已经养好了伤,也在老爷的队中。」曾桂芬回答,然后继续说道:「那一战,至今想起来都让人心痛不已。韦家的长老固然都是强手,可大少爷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老爷和族中的几位长老经过一番苦斗,始终不能制服他。后来韦势然出了个主意,他们抓住秦姑娘,意图逼大少爷投降。大少爷突然发难,一时狠手将老爷打成重伤,随后带了同样受了重伤的秦姑娘逃走。族中长老去追,却尽皆死在了大少爷的手里,只有一个人逃了回来。」 「就是韦势然?」 「正是。」曾桂芬双手不禁攥紧,面露愤恨之色,「韦势然借口说是侥幸逃脱,老爷是何等智慧,很快就识破了他的谎言。原来韦势然此次随大队来龙山桥镇,却瞒着老爷别有私心。」 「那地方能有什么私心啊?难道他也找了个二奶?」罗中夏话一出口就觉不妥,曾桂芬倒没什么不快,沉声道:「你要知道,龙山桥镇却非寻常之地,这里历代都是当涂的治所。这里以南五公里,有一个地方,叫做太白乡。」 「啊?」罗中夏想到了什么,胸中一振。 「不错,太白乡那地方,就是谪仙当年仙逝之所,也是笔冢主人炼化青莲遗笔之处,处处有太白遗迹。韦家和诸葛家历代以来,都不遗余力地在此地寻找,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关于那枝青莲笔的线索,只是始终没什么结果。于是这一百多年来,两家渐渐放弃了搜寻——但太白乡始终是个敏感地带。 「据后来分析,韦势然大概是通过大少爷发现了太白乡的什么秘密,想独获其得,于是故意挑唆大少爷和族里的关系。可惜老爷那时身负重伤,被他逃走……经此一役,大少爷和那秦姑娘不知所踪,老爷至今残废在榻,而韦势然被族长革了他的族籍,从此再也不曾出现过。」曾桂芬顿了顿,指着罗中夏补充道:「……直至今日。」 「那个秘密,大概就是和青莲遗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原来韦老头果然骗了我。」罗中夏心中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如释重负,他舔了舔嘴唇,疑惑道:「那这个秦宜,岂不是与韦情刚有什么渊源?」 「这一点,谁也不知道。」曾桂芬摇了摇头,「今年早些时候,她突然找到韦家,自称是大少爷的女儿。于是族长追问大少爷的下落,秦宜说自己父母都已去世,临死前让她来寻亲。族长见她所说的线索都对得上榫头,怜她孤苦,就把她收留下来。大家都以为她只是个普通女子,没多加提防。没想到当天夜里,这个秦宜突然亮出了一直隐藏着的麟角笔灵,夜闯韦家藏笔阁,打伤了好几名族人,偷走了两枝笔灵。」 彼得和尚拿眼神示意自己的老师,曾桂芬知道他的意思,摆了摆手道:「这些虽然都是韦家不传之羞,不过罗先生既然是青莲宿主,说来也不妨了。」 她又转向罗中夏道:「如果是笔灵选择了秦宜,纯粹发自心意,我们这些笔冢吏会玉成其事,不横加阻拦;但秦宜硬生生把笔偷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族里四处派人打探,我们也是其中一支,到了最近才找到她的踪迹。然后就如罗先生您刚才所见……」 罗中夏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胸口,可惜笔灵虽巧,却不能言,不然这些谜团就可迎刃而解。 曾桂芬伸出手来,从彼得和尚手里取过药片,放入口中,道:「那么,罗先生,现在你是否能告诉我们,你的青莲遗笔从何而来呢?」 罗中夏心想如今不说也不行了,于是把自己如何去淘笔如何误入长椿旧货店如何被硬植了青莲以及之后一系列离奇遭遇,前后约略说了一遍。 曾桂芬、彼得和尚听完以后,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彼得和尚才恨恨道:「听你这么一说,当年在太白乡的秘密,应该就是这青莲遗笔。想不到韦家这么多代人的辛苦,最后居然是韦势然这个小人找到了它!」曾桂芬轻叹道:「世事玄妙,谁又能预料。」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那个少女,你说是叫韦小榕?」 「不错。」罗中夏点头,心中隐隐作痛。 彼得和尚哼了一声:「这家伙倒不忘本。」 曾桂芬冷冷答道:「正偏僭越,他哪里还记得什么本分?」 罗中夏不解道:「你们在说什么?」 曾桂芬道:「罗先生你有所不知。我们韦家自入世以来,是以《文心雕龙》的章名排字。《雕龙》每章两字,正房取前一字,偏房取后一字,长幼次序都乱不得。比如老爷那一代是第三十代,取的是第三十章名『定势』二字。所以老爷名『定邦』,与老爷平辈但系出偏房的韦势然,就取一个『势』;再比如二柱子,是第三十二代偏房,所以取了三十二章名『熔裁』的次字,叫韦裁庸。韦势然身为偏房,又已被废籍,居然还给自己的孙女取了一个正字『熔』,不是僭越却是什么?」 罗中夏听得脑子混乱,连忙摆了摆手,说这不是重点。 「可叹韦势然机关算尽,却还是被罗先生您无意中得了青莲笔。可见佛祖公平,从不投骰子。」彼得和尚双手合十,口称善哉。 罗中夏这时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终于问了一个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问题:「然后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曾桂芬与彼得和尚互视了一眼,均正色道:「青莲既然真的现世,兹事体大,我们韦家绝不能放手不管。罗先生,您得跟我们走一趟韦氏祖村了。」 罗中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呼出一口气,「……唔,是这样。能不能把青莲笔从我体内拿走啊?我实在不想被卷进这些事情里来。我才大二,我还有许多门课没过呢。」 韦家的二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自古得了笔灵的人都是天大的福缘,何况是太白青莲笔。谁肯去做这种弃玉捐金的傻事?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视之如洪水猛兽,避犹不及,无怪他们要瞠目结舌了。 「我想……」老练如曾桂芬,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罗先生你是不知道青莲现世的意义有多么重大,才会有此妄念吧。」 「我不会说那么多文绉绉的词,反正这枝笔很能打,我知道。不过对我没什么用就是了,徒增危险。到底有没有取笔的方法啊?」 「活体取笔,闻所未闻。」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罗中夏一阵失望,看来至少这一点上韦势然没骗他,天下就没有既取出笔来又不伤性命的便宜事。 彼得和尚又道:「但我必须指出,罗先生你就犯了一个最基本的错误。青莲遗笔再有威力,终究也只是一枝笔罢了。韦氏与诸葛氏两家纷争千年,泰半是为这管笔而起,原因却非为这笔本身,实在是这笔背后隐藏着无穷的深意。」 「哦?」罗中夏稍微有了点兴趣。 「你要知道,笔冢虽然号称收尽天下笔灵,可万千笔灵皆都不及管城七侯……」彼得和尚刚说到一半,忽然被二柱子打断。 「有人来了!」二柱子低声喝道,他虽然憨直,却十分敏锐。彼得和尚与曾桂芬立刻收了声。罗中夏又惊又疑,心想难道又有新的敌人杀来,今天晚上倒真是热闹非凡。 一时间四个人都不作声,彼得和尚双手合十嘴唇微动,曾桂芬双目阖起,袖手而立,而二柱子则摆开一个进击的架势,锐利的目光不住扫向四周。 果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缓慢而坚定,听足音节奏明显就是朝着这边来的。曾桂芬唰地睁开眼睛,做了一个手势。二柱子看到发令,身子一躬,像一只狍子般钻入草丛,悄无声息。彼得和尚见二柱子消失,随即朗声笑道:「呵呵,罗先生,刚才咱们说到哪里了?」 「管,管啥七侯。」 「哦,对对。这乃是引自韩退之的典故,《毛颖传》中有云: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侯管城,号曰管城子。蒙恬乃是万笔之祖,所以毛笔古时又称『管城侯』……」 彼得和尚开始滔滔不绝,只是话题变得有如闲扯一般,忽而说到蒙恬造笔,忽而扯到文房四宝,甚至还说起莎士比亚的鹅毛笔、阿基米德的木枝笔。罗中夏知道他是为了不致让敌人起疑,所以也不打断他,任这和尚满嘴跑火车。 脚步声渐近,忽然响动消失。来人似乎很迟疑,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了半分钟,脚步重新响起,但只踏出不到五步,骤然多出另外一串急促脚步声。随即足声纷乱,拳脚声霍霍,隐约还夹杂着喘息。看来二柱子已经跟潜入者打了起来。 本来口若悬河的彼得和尚登时住了口,飞身朝那边冲去。罗中夏自恃青莲之威,也跟了过去。他们转过古碑旁的青砖屋角,看到两个人影兀自缠斗不休。二柱子的对手身材比较高大,不过拳脚功夫明显不及他。二柱子施展开招数以后,占尽上风——但这个对手怪招频出,一会儿混如街头流氓,一会儿空手道中带了些柔术脚法,甚至还有几式美国摔跤的架势,虽不如二柱子招式严谨,打法却不拘一格。二柱子碰到这种机灵百出的对手,一时难以卒制。两人堪堪战了个平手。 彼得和尚见状,抖了抖胸前的佛珠,要加入战团。罗中夏在一旁急忙按住他的肩膀,大喊道:「喂,都不要打了!」彼得和尚忽觉一股热力从肩膀渗入,瞬时瓦解了自己刚刚提起来的一股劲力。 那边二柱子听到呼喊,立刻就停下手来,对方也没趁机紧逼,两个人各退了三步站定,彼此都有些敬佩对方。 「罗先生,怎么?」彼得和尚问道。 「那个……不必打了,是朋友不是敌人。」罗中夏有些尴尬地擦了擦鼻子,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神秘来客:「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神秘来客学着李小龙的样子,用拇指蹭了蹭自己的大鼻头,悠然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算命的说我有做刑警的命格。」 来人是颜政。 罗中夏既喜且惊,喜的是总算见到一个故人,惊的是不知颜政怎么就能摸到这里来。 颜政早看出来了罗中夏的疑问,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晃了晃,笑道:「全程手机现场直播,你这家伙比f1赛车都牛。」罗中夏这才恍然大悟,刚才他被秦宜关在后车厢里的时候,曾经把手伸到裤袋里给颜政拨电话求救,刚刚拨通他就被秦宜揪出了汽车。接下来这手机就一直处于通话状态,颜政把他们在法源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罗中夏赶忙掏出手机一看,不禁暗暗叫苦。这手机已经微微发烫,屏幕显示通话时间将近两个小时,看来这个月的话费要达到天文数字了。 颜政道:「本来我光听手机里呼呼打斗,却不知地点,只好在城里瞎转悠。后来你们到了这里,我一听那个彼得师傅介绍说是法源寺,这才赶了过来。」他说完晃了晃手腕,看了一眼二柱子,颇为恭敬地竖起大拇指,「这位二柱子兄弟真是拳法高手。」 二柱子憨声憨气地反问道:「你咋知道我的小名?」 颜政呵呵一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曾桂芬这时也已经赶到。彼得和尚对她说:「哦,没事了老师,是罗先生的朋友。」曾桂芬听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居然和二柱子打了个平手,不由眯起眼睛细细端详了一下,点头赞许。 罗中夏把颜政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小榕呢?她没跟你来吗?」 颜政挑了挑眉毛:「咦?是你把她甩了走开,怎么这会儿又问起我来了?」 罗中夏面色一红,急忙分辩道:「你刚才也都听见了吧?韦势然把我们都骗了。」 颜政正色道:「她爷爷骗没骗人,这我不知。不过我不认为小榕有丝毫作伪。你不问情由,就乱下结论,如今可是伤透了她的心了,不是男人所为。」 「可我又能如何……」 「女性是拿来尊重的,不可由着自己性子去亵渎。」颜政一涉及到这话题就很认真。 「好吧,那她现在哪里?」罗中夏明知她肯定没来,还是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这个小细节被颜政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她自己离开医院了,不过——」 颜政话未说完,旁边曾桂芬忽然截口说道:「既然是罗先生的朋友,不妨也认识一下吧。」 「您好,我叫颜政。颜是颜真卿的颜,政是政通人和的政。」颜政开朗地拨了拨头发,伸出右手。 罗中夏忽然想到,颜政其实也跟韦家有些渊源。秦宜从韦家偷出来的两枝笔灵,其中一枝正寄寓在颜政体内。刚才曾桂芬说如果是笔灵择主,神会入体,韦家便不会多加干涉,亦不会追讨,他想是不是把这事跟曾桂芬他们提一下——可是罗中夏转念一想,万一韦家的人反悔该怎么办?颜政能跟二柱子打个平手,自己或许能与彼得和尚一战,但绝不是曾老太太的对手。 他正在这儿左右为难,颜政已经大大咧咧说道:「刚才的故事我都听见了,真是巧得很,您丢的那两枝笔,恰好有一枝在我这里。」 韦家的人和罗中夏俱是一惊。颜政看看罗中夏,神情轻松地说:「藏头藏尾可不合我的风格,没什么好隐瞒的。」 「您说您有枝笔,是说——」彼得和尚的眼神透过镜片,直视颜政的胸前。颜政拍拍胸膛,道:「不错,这笔已经跟我神会了,您能告诉我是什么笔吗?」 罗中夏还以为他们见自己家的笔被人横刀夺爱,多少会显露出一丝犹豫,不料彼得和尚颇为欣喜,连连作揖道:「又一枝笔灵认主,却是喜事,喜事。只是不知道颜施主你的笔灵特征如何?」 颜政把自己战五色笔时的情形讲给他听。彼得和尚听了,与他的老师曾桂芬交头接耳了一下,两人还争论了一番,最后彼得和尚抬起头,笑容中带了五分欣喜、三分得意、还有两分促狭。 「颜施主,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先问一句,你结婚了吗?」 「呃,还没。」 「女朋友总该有一个吧?」 「具体数量的话,那要看你问的是哪一个城区的了。」颜政面不改色。彼得和尚合掌深施一礼,「颜施主你的福缘深厚,得了枝极适合你的好笔。」 「花花公子的兔女郎笔?」 「不,是张敞画眉笔。」 第二十章 日惨惨兮云冥冥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李白〈远别离〉 张敞,乃是汉代宣帝时的京兆尹。他为人清正精干,是一代循吏名臣。张敞的夫人幼年曾经受过伤,眉角不全,于是他每日亲执墨笔,为夫人细细画眉。后来有人把这件事以败坏风俗的罪名告至宣帝处,宣帝在朝会上质问此事,张敞从容答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从此为后世留下一段夫妻恩爱的佳话,即「张敞画眉」的典故。这故事实在可爱,以至连以古板著称的班超,都忍不住在煌煌《汉书》中对这段逸事记了一笔。 「我靠!」 古朴凝重的法源寺上空,忽然爆起一声响亮的粗口。 颜政原本也在猜测自己能得什么笔,却万没想到竟然是这等脂粉气的东西。他听了彼得和尚的解释,大为失望。虽然爱护女性这一点值得尊敬,不过自己的笔灵听起来实在柔弱,和凌云、青莲、咏絮、麟角什么的相比,气势差了太多。 「我还以为会多威风呢。」颜政十分失望,不由得伸开十指看了又看。彼得和尚嘿嘿一乐,宽慰道:「颜施主有所不知。张敞此人虽然是个循吏,却也放达任性。史书明载:每次退朝之后,他都特意选择走长安著名的红灯区章台街,还取下遮面之具拍马,任请妓女瞻仰。这种特立独行,在汉代可也算是一个异数。」 颜政一听,转忧为喜,连连拍腿,乐道:「这个好,合我的口儿。」 「我就知道这个适合颜施主。」彼得和尚微微抬眼。 「那是自然,我平时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做派。」颜政忽然转了话题,「你们可听说过武术协会十诫?」他见大家不答,就自己答道:「就是不许酗酒、不得打架之类。」众人都以为他要宣扬武德云云,谁知颜政一拍胸部,得意道:「唯有我十诫全犯。」 这一句引得罗中夏、二柱子和彼得和尚笑了起来,就连曾桂芬都忍俊不禁,摇头叹道:「看来这张敞笔跟你,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原本沉滞的气氛被颜政稀释至无形,这个家伙似乎有那种让所有的事都变轻松的命格。 此时天色已近蒙蒙亮,天光掀起夜幕的一角,并逐渐将其撕开,贴上白昼的标签。对于罗中夏来说,疯狂的一夜行将结束,这让他多少松了一口气。在过去十二个小时发生的事情,简直比他一个月遭遇的都多。假如他读过李白的诗,那么就一定会对「生事如转蓬」这一句感触良多。 一只晨起的灰色麻雀落到古建筑的檐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啁啾。曾桂芬咳了一声,把那些刚刚陷入小小欢乐中的人们带回现实。 「无论如何,罗先生,我们得带你回去。至于青莲笔的真正意义,我们会在路上慢慢讲给你听。我想你听完以后,就会理解。」她竖起食指,言辞礼貌而坚决。 「喂,喂……你们不要擅自决定别人的去留好不好?」罗中夏本来稍微放松的心情忽地又紧张起来,「我是个在校大学生,还得准备专业课考试和四级呢!」 彼得和尚凑到曾桂芬跟前,小声问道:「秦宜的事刚有了眉目,韦势然又重新出现,老师您不继续查下去吗?」 曾桂芬看了眼罗中夏,语气坚决:「他们两个的事等我报告了族长再做定夺。眼下青莲遗笔已经入手,此事为大。诸葛家的老李既然已经知道,必然会有动作,我们及早回去,免得夜长梦多。」彼得和尚点头称是。 颜政拉了拉罗中夏,问道:「喂,你若是走了,那小榕怎么办?郑和呢?」罗中夏苦笑道:「你以为我想走啊。自从惹上这枝青莲笔,我就成了唐僧肉,谁都想来抢一口。」颜政忽然想到什么,把手伸进口袋,一边掏一边嘟囔:「我刚才就想说呢,这里有一份小榕留给你的东西……等我找找,我记得搁到裤子兜里了……」 他还没翻到,就见二柱子突然一步迈上前来,开口说道:「又有人过来了!」彼得和尚歪了歪头:「是不是法源寺的工作人员?环卫工人起得都很早。」 「不是。」二柱子坚定地摇了摇头,「是带了笔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二柱子别看憨厚,对环境的感觉却极为敏锐。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俱是一惊。曾桂芬沉吟片刻,道:「可是冲着这边来的吗?」二柱子唰地趴在地上静听了一阵,爬起身来拍拍腿上的土,回答说:「三个人,听脚步声是直奔这个方向,应该半分钟内就到。」 「先避一避,彼得。」 彼得和尚听到老师呼喊,立刻招呼众人站到自己身后,双手一合。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在他们周围,与旁边的灌木丛浑然一色。 「彼得师傅这招却很不错。」颜政赞道,曾桂芬却瞪了他一眼,「这个屏障脆弱得紧,全靠彼得一口真气维持,不要乱说话。」颜政缩了缩脖子,本想对罗中夏说几句话,也咽回肚子里去了。 这边刚刚隐去,那边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重重的喘息。很快三个人出现在古碑附近的碎石小路。为首的是个平头小青年,他西装革履,右手还拽着另外一个男子。那个被拽的人佝偻着腰,不时喘息不已,双腿几乎不会挪动,似已受了极重的伤。但那年轻人丝毫不理会,只是一味硬拖着朝前走去。他们俩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人,那人戴着个鸭舌帽,面相白白净净,如婴孩般的娇嫩,颇有些宦官风范。 年轻人走到张翥古碑前,仰头看了看碑文,还用手掌贴在碑面挪动几寸。他嘴边露出一丝阴鸷的微笑,随手松开那男子。那男子失去支持,立时如同一摊软泥倒在地上,弯曲的身体活像一尾小龙虾。 「诸葛淳,果然就是这里。」他对身后的方脸男子喊道。中年男子走过来,闭目细细体会,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轻拍,喜道:「是了是了,我一路走过来,只觉得笔灵逐渐沉滞,这里果然是重灵之地。」 「在这儿就不怕收笔不成。」年轻人用脚踢了踢倒地之人。 罗中夏躲在彼得和尚屏障之后,只觉得浑身发凉。那一脸狠劲的年轻人他记得太清楚了,正是前两天直闯长椿旧货店,让他卷入这一连串诡异事件的始作俑者欧子龙。 欧子龙不知道那个在旧货店里的毛头小子正在旁边看着他,他蹲下身子麻利地把那人翻过来,解开上衣拉锁,仰头对诸葛淳道:「一会儿宗教协会的人就上班了,咱们抓紧点。」 诸葛淳不徐不急地把两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拍拍自己的脸颊,忽然笑道:「老李若是知道我们居然杀人取笔,只怕你我都完了。」 「你怕了?」 「哦,不,只是有些感慨。」诸葛淳道。 欧子龙不耐烦地直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来晃了晃:「你快点准备吧,我一会儿扎他的心脏,半秒内就会死亡,你可留神着笔灵的去向。」 诸葛淳从怀里掏出一个与秦宜类似的笔筒,打开口对准那个不幸的家伙,另外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拈起一个笔挂。这个笔挂由琉璃制成,通体琥珀颜色,笔梁两端是两个鳌龙头,看起来狰狞凶悍。 只见诸葛淳的手指慢慢流出一道光芒,这光芒逐渐爬满笔架。笔架仿佛一只被唤醒的屋头坐兽,张牙舞爪,竟似活了一般。欧子龙向空中一抛,笔挂飞到半空停住,悠悠悬在那里,双龙头居高临下,睥睨着那倒地之人的胸中之笔。 古人有言,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良笔择挂而息。笔为君子,笔挂就是君子之范,是以收笔必以笔挂为范,方能系住笔灵,而后才好纳入笔筒。 诸葛淳又取出一块墨,摊开手掌,以手心为砚磨了几转。不一会儿掌心雾气蒸腾,竟有墨汁微微聚起。他随手一甩,墨汁划成一条弧线飞出去,恰好洒了那人周围一圈,如黑蛇盘旋。 「我已经准备好,你可以动手了。」诸葛淳道。 欧子龙反握着尖刀,逐渐逼近那人右边眼球。被害者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动弹不得,只能坐以待毙。 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 当刀子的尖刃刚刚触及瞳孔之时,有三个声音同时吼道:「住手!!」 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同时直身高喝,彼得和尚的屏障登时失去了作用。他们虽然或怯懦、或随性、或憨直,但面对这等凶残之事,都无法坐视不理。 这几个人突然凭空出来,欧子龙却只是眉毛一挑,面色仍旧不变。他收回刀锋,从容起身道:「几位藏得好隐蔽,佩服佩服。」 曾桂芬此时也现了身,她双手笼在袖子里,冷冷说道:「杀人取笔,诸葛家教出来的好门人,我才真是佩服佩服。」 欧子龙听了她的话,眼中一下子凶光大盛,他用狼一般的目光扫了一圈眼前这五个人,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了罗中夏脸上。 「你不就是……」 罗中夏料想躲无可躲,索性挺直了胸膛,「不错,青莲遗笔就在我这里。」 「好的很,好的很。」欧子龙哈哈大笑,把自己的西装脱下去,露出一身黑衬衫和衬衫下的肌肉,「左右寻你不着,你却自动送上门来,这很好。」 罗中夏反唇相讥:「败军之将,还敢言勇?」 「当日不知虚实,才放过你和韦家小姐,今天你却没那么幸运了。」 「你就尽管说大话吧,我们有五个人,你们只有两个。」 「一个一个杀掉,就是二比零了。」欧子龙随意捏了捏拳头,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 彼得和尚悄悄问道:「这就是那个把笔打入你体内的欧子龙?」罗中夏点了点头。彼得和尚叹道:「不想诸葛家出世日久,竟然堕落如斯。」 「还轮不着你来评论!」 话音刚落,欧子龙一拳已经冲着罗中夏打过来,动如雷霆,虎虎生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二柱子,他一步踏到欧子龙和罗中夏之间,双手去夹欧子龙的手臂两侧。不料欧子龙中途一变,凌云笔毫无征兆地自灵台暴起,一道罡风吹入二柱子眼中。二柱子没有提防,双眼一下子被迷倒,招式突滞。欧子龙的拳头毫不放松,仍旧朝着罗中夏捣去。 罗中夏呆在原地,反应不及。彼得和尚见状不妙,第一时间横挡在他面前,十指一弯,面前聚起一道气盾。欧子龙的拳头撞到盾上,铿锵有声,两个人各自退了几步,身后的草丛沙沙作响。 欧子龙晃了晃手腕,颇有些意外,「你这人没有笔灵,却也有几分能耐。」罗中夏一愣,忙问曾桂芬:「彼得和尚自己没有笔灵吗?」 曾桂芬道:「笔灵可不是人尽可得,能做宿主的都是有福缘的人,如颜政和你这样的。我们自知德薄,却从未奢望过——不过放心,我们总归是笔冢后人,不会任人欺负。」 她故意宽慰罗中夏,暗地里却颇有些担心。罗中夏、颜政这样半路出家的,实力终究是不纯;但看欧子龙刚才的动作洗练,笔灵收发自如,显然练的是正宗法门,实在不可小觑。当年韦情刚能击杀功力高出其数筹的韦家几位长老,也是依仗裴剑笔的威力所致。笔冢吏持笔与否,实力能有几段的差异。 这边欧子龙已经再度发难,瞄着罗中夏连续发出十几拳,拳拳都刚健威猛。彼得和尚牢牢护在他身前,取了十成守势,周身半米内被一层气罩牢牢包裹,生生顶着欧子龙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一时不落下风,却也没有反击的余裕。 罗中夏心中起急,想发动笔灵却无从使力。曾桂芬明白他什么疑问,在一旁道:「彼得专擅守势,却从来不攻。」罗中夏急道:「不攻如何制胜?」「攻自有人。」 话音刚落,二柱子已经冲了上去。欧子龙知道这个憨小子拳沉力大,不想与他硬拼,就往后稍退了两步。彼得和尚窥见这一间隙,朝前疾走两步,周身气盾恰好罩住二柱子。欧子龙再想反击,二柱子已经被纳入气盾保护之内。等到他一迟疑,二柱子抢身而出,暴发一拳,彼得和尚紧跟其后,再度把他罩入圈内。 两个人配合起来默契无比,步步紧逼。欧子龙只得连连后退,眼见背后已经快靠到了一堵青墙,退无可退,这人一身悍勇之气反被激得大起。他低吼一声,原本在身后若隐若现的凌云笔现出了本尊。 一枝巨大刚直的大笔凛然浮现于众人头顶,烟云缭绕,间有风啸。 欧子龙虽然狂傲,却不粗疏,他知道这三个人都非泛泛之辈,于是一唤出灵笔即使出全力。 只见古碑上空方寸之间骤然风云突变,层层翳云翻涌而至,将刚刚升起的太阳完全遮蔽,一片愁云惨淡,四下如坠阴墟。彼得和尚一见,不由赞道:「汉赋以相如为最高,今日一见,凌云笔果然有凌云之象。」欧子龙咧开嘴笑了笑,眼神中的凶光越来越浓。 罗中夏看看颜政,后者伸开十指,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他的十根指头中只有左手中指略显出微微红光,显然还未恢复。99csw 空中突然狂风大作,裹挟着片片阴云缠绕上欧子龙的右臂,两道猋风遮云蔽日,变幻无方,风云间仿佛幻成「红杳渺以眩愍兮,猋风涌而云浮」数列飘飘大字,颇有〈大人赋〉中的境界。昔日司马相如作〈大人赋〉,武帝见之而赞曰:「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凌云笔名即出自此意。所以欧子龙一经使出,威力却非寻常辞赋所能比拟。 「再来试试这一拳吧!」 欧子龙又飞起一拳,这回是真正的挟风恃雷。彼得和尚不敢托大,全力迎上。不料欧子龙的这一拳的拳劲如汉赋骈词,绵绵不断。数十秒钟以后,气盾终于抵受不住,砰的一声碎成几丝乱气,彼得和尚袍袖一挥推开二柱子,自己双肩剧震,连连倒退了数十步方才站定,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开!」 一声尖啸突然硬生生切入阵中,阻断了欧子龙的连绵攻势。然而汉赋以气势贯穿始终,于韵律却不十分讲究。曾桂芬这一啸只稍稍扰动了一下云流,风云稍散,随即便恢复了原状。 但这轻轻一击,已经让欧子龙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居然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他连忙收手,警惕地循啸声望去。 曾桂芬双眉微皱,双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一串清音自双唇之间激越而出,俨然是大鼓名篇〈玲珑塔〉。曾桂芬虽无笔灵在身,年轻时却从西河大鼓中领悟到了以气御声、以韵御气的法门,能借字吐力,字越急,力越猛。〈玲珑塔〉绕口令本来就是声声干脆,字字频急,再加上她一身修为,那可真是应了「大珠小珠落玉盘」。 「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一层……」垫词一过,曾桂芬的声音登时如滚油爆豆,泼面而来。一个个脆音噼啪飞出,纷纷击在欧子龙的云障之上,形成无数小小气流旋涡。韦家的长老级人物,毕竟能力不凡,她以无笔之身,竟能和凌云笔分庭抗礼。 欧子龙的云气本来一气呵成,现在却被打成旋涡,声势大减。彼得和尚和二柱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伺机上前再作缠斗。 这三人各司其职,眼看要取得优势。不料玲珑宝塔数到第三层的时候,声音却戛然而止。曾桂芬面色骤然大变,不由得手按左胸弯下腰去。 「不好!她心脏病又犯了!」罗中夏大惊,曾桂芬是这群人的主心骨,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犯了病。 他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诸葛淳正站在不远处,神态轻松,仿佛对刚才的剧战视而不见。 第二十一章 云龙风虎尽交回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李白〈胡无人〉 颜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曾桂芬的肩膀。曾桂芬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管她,眉头忽地又是一阵紧皱,显然心口又犯了疼,看来这病症颇为严重。 罗中夏看到诸葛淳鬼鬼祟祟地站在一旁,心中生疑,正要上前。颜政高声喊道:「你快去帮二柱子他们,这里有我,如今只有你能制得住那个小子!」他高举着左手中指,用力在空中振了振,意思是一等红光补完就去帮忙。 罗中夏也顾不得他手势难看,转头把注意力放在欧子龙身上。眼下曾桂芬病发、彼得和尚受伤、二柱子身上无笔、颜政尚未恢复,而对方还有一人尚未出手。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怯懦如他,在险恶局势面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把退笔什么的念想抛诸脑后。 罗中夏舔了舔嘴唇,用力攥住拳头,心脏却狂跳不已。欧子龙虽然强悍,毕竟曾经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心理上该占些优势。但看他如此凶悍,自信不觉减了几分。 此时二柱子仍旧在与欧子龙缠斗,但是面对着罡风劲吹的凌云笔,他左支右绌,只靠着一腔血气和精纯功夫才勉强撑到现在。罗中夏一沉气,大喊道:「二柱子,我来帮你。」 「罗先生,不可。」靠在古碑上的彼得和尚忽然截口说道,嘴边鲜血还不及擦拭。 「什么?」 「你忘了吗?笔灵归根到底是情绪所化。青莲笔以飘逸见长,在这愁苦冤重之地备受压制,是施展不开的,过去只是送死。」 罗中夏不信,试着呼唤青莲,果然胸中一阵鼓荡,笔灵却难以舒展,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罗中夏惊道:「可是欧子龙为什么能用?」彼得和尚道:「笔灵亦有个性,凌云笔性慷慨,自然不受此地的影响。倘若是杜甫秋风笔、易安漱玉笔之类在此,威力恐怕还要加成。但青莲就……咳……咳……」 「可,可我不出手,我们岂非更加危险?」 彼得和尚摘下眼镜揣入怀中,拍拍罗中夏肩膀,勉强笑道:「笔冢祖训,不可为取笔而杀生,亦不可见死而不救——我们不过是遵循先人遗训罢了。何况罗先生您青莲在身,我们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平安。dontworry。」 罗中夏一瞬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这些人与自己相识不过几个小时,如今却在为了自己而拼命,一时他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那边二柱子忽然一声大叫,右腿被云朵牵扯失去了平衡,被欧子龙一拳打飞,身子飞出十几米远才重重落在地上。欧子龙收了招式,横瞥了一眼曾桂芬,略活动活动手腕关节,冷笑道:「你们没别的杂耍了吗?」 彼得和尚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走上前去,从容说道:「阿弥陀佛,欧施主就不怕违了祖训吗?」 「规矩是人定的,老天是无眼的。」欧子龙的凶戾本色暴露无疑,他一指上空,几团云气翻卷如浪,阳光丝毫透不进来,简直不可一世。 「如此说来,我们是没有共识了?」彼得和尚看了一眼二柱子,他虽然受了伤,好在皮糙肉厚,打了个滚自己爬了起来,站到彼得和尚旁边。 「你们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都要死。」 欧子龙双臂一振,风云翕张,空中赫然幻出「长门」二字,幡然又是一番格局。 〈长门赋〉与司马相如其他作品不同,拟以冷宫嫔妃之口,其辞幽怨深婉,为历代宫怨体之祖,在悯忠寺这等深沉之地再合适不过。「浮云四塞」、「天日窈冥」、「雷声震响」、「风卷帷幄」……原本狂荡的风云收敛,凝成片片大字纷沓而出,一时间整个空间都被这些字云充塞,就连张翥古碑也隐隐相鸣。没有了曾桂芬做扰乱,彼得和尚和二柱子几乎不可能与之抗衡。 「罗先生。」彼得和尚侧过头去,悄声说道。 「唔?」 「你看准时机,逃出去吧。」 说完这句话,彼得和尚与二柱子甩开惊愕的罗中夏,一后一前,再度迎着猎猎猋风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颜政在一旁小心地把曾桂芬搁在地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却没找到药。他忽觉脑边生风,猛然抬头,发现那个长着娃娃脸的诸葛淳已经站到了跟前。 颜政没有丝毫迟疑,挥拳就打。诸葛淳双掌墨迹犹在,指头轻轻一弹,几滴墨点飞出。颜政觉得这小小墨滴有断石穿金裂板砖的力道,立刻双手护住面门,小腿紧绷。饶是如此,还是被砸了一个倒仰。 「何必。」诸葛淳道,语带怜悯,「还是说自知不御,所以只求速死?」 颜政重新站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外衣前襟,上面有两个墨点,内里却丝毫没有渗入,可见刚才那一击举轻若重,实在是妙至毫巅。 「你真能打。」颜政竖起大拇指赞道。 诸葛淳颇有些意外,「你不害怕吗?」 「害怕是自然有的,不过因为害怕就不打架,也没这个道理。」颜政还是那副惫懒洒脱的模样,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硬币搁到手背,说道:「你猜吧。」 「哦?」 「武斗不够风雅,还是猜正反的好。猜中了你打我一拳,猜错了我打你一拳,先撑不住的为输。」 诸葛淳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这确有意思,我若是不答应呢?」颜政耸了耸肩,「那至少我在猜硬币上对你的胜率是百分之百。」 诸葛淳看了一眼旁边,彼得和尚、二柱子与欧子龙打得正欢,虽然后者占了上风,一时却也难以彻底把那两个人轰下。他捏着下巴沉吟片刻,欣然开口道:「也好,这个赌斗风雅些。」 颜政大拇指轻轻一弹,硬币铮的一声飞起旋转,他右手手心朝下,左手猛地一拍,把硬币压在了右手手背。 「猜吧。」 「正面吧。」诸葛淳漫不经心地说,似乎对胜负的结果不甚理会,像一只很有耐心去逗弄老鼠的猫。 颜政挪开左手,硬币反面朝上。诸葛淳歪歪头,双手抱臂,摆出一副人为刀俎的样子,「愿赌服输,你打吧。」颜政冲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挽起袖子,毫不客气地挥起一记左勾拳。颜政当年在道儿上混的时候,曾经在业内得过「左手颜」的绰号,他虽然退出江湖很久,这招威力仍旧不减。 若是一般的流氓混混被正面打中,少说下巴也得半碎。可颜政的拳头一接触诸葛淳的脸颊,却好像砸中了一块硕大无比的果冻,软绵绵滑腻腻,让他力无处泄。 颜政收拳回来,诸葛淳的脸上光洁如新,丝毫不见痕迹。 「靠,你那是男人的脸啊还是女人胸部?」颜政嚷道,同时心里一阵恶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这两者给他的触感真的是完全一样。 「怎么样?手感不错吧?」诸葛淳竟有些得意,还伸手去摸了摸。 颜政汗毛倒竖,忍不住嘲讽道:「一个大男人,能有这种肌肤,实在难得。」 「哎呀,你就识货。你不知道弄出这效果要花多少心思呵。」诸葛淳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催促道,「快扔硬币吧。」 硬币再度飞起。 「正面。」 右手移开,手背的硬币赫然反面朝上。诸葛淳由衷地感叹道:「你运气真好。」颜政没接他的话,直接挥拳就砸。 如此反复了五次,诸葛淳每一次都猜输,结结实实挨了颜政五拳,但颜政的拳头一点效果都没有,诸葛淳那张脸看似吹弹可破,却绵软无比。到了最后,反倒是颜政有些喘息。 「不继续猜了吗?」 「最后一次。」颜政又一次抛起硬币,这一次他抛得很高。 当诸葛淳的视线随着硬币逐渐抬升,颜政飞快地矮下身子去,竖起左手中指捅向仍旧倒在地上的曾桂芬。硬币铿然落地,颜政觉得眼前忽地一阵风吹过,自己的指头突然一疼,被诸葛淳牢牢捏住。 诸葛淳捏着他的中指仔细端详,这根指头上红光荧荧闪动,已经布满了半根指头。诸葛淳又看了看颜政的脸,笑道:「虽然我不知这红光是怎么回事,可你处心积虑拖延时间,肯定是隐藏着什么秘密,说说看?」 「好,我说!但你得先把我放开。」颜政紧皱着眉头,这种指头被扳的感觉其实很疼。 「好。」诸葛淳大度地把他的手松开。两个人的实力有霄壤之别,他倒不担心颜政耍什么诈。 颜政揉了揉有些发疼的手指,开口道:「此事要从尼安德塔人说起……」没等诸葛淳反应过来尼德安人是哪路神仙,颜政身子一斜,又故技重演,中指直扑曾桂芬。 「啧,你是属耗子的吧?撂爪就忘?」 诸葛淳一边说着,双掌轻轻一旋,颜政不由自主地被掌风带偏了方向。不料颜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早算准了诸葛淳能截住自己,于是顺水推舟,顺着掌风向诸葛淳靠去,左手暗暗准备的一记左勾拳应风而动。 诸葛淳冷哼一声,脸只是微微一偏。他的拳没了准头,不由自主地伸开五指,只听扑哧一声,颜政的中指扫中了诸葛淳的左脸。诸葛淳反手一弹,一团墨汁泼在了颜政身上,把他重重砸在了地上。 「不好!」 颜政懊丧不已。他本来准备的是「将计就计再就计」,用中指红光去救曾桂芬,结果反被诸葛淳识破,就连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红光如今反给敌人去救治。饶他是个乐天派,此时也万念俱灰,觉得再无翻身的希望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红光顺着颜政的中指渗入诸葛淳左脸,慢慢地,诸葛淳的娇嫩肌肤竟顺着红光流动开始龟裂,像是劣质装修的墙壁瓷砖,片片剥落下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饶是诸葛淳再冷静,此时也变得惊惶,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荡然无存。他双手不住摸脸,试图把这些皮肤按回去,但只是让剥落速度加快。颜政在一旁看了,有些糊涂,自己的指上红光,究竟是治病的,还是毁容的啊?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他的脑海,那些接触过画眉笔光芒的人一个个闪现出来,最终构成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看来,画眉笔的功效不是治疗,而是时光倒流。 所以罗中夏和自己不是被治愈,而是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而五色笔使碰到画眉笔后血流满面,只是因为他之前就已经被揍得头破血流——至于那个刚做完手术的不幸的病人,显然是被画眉笔把他的伤口恢复到了手术时的状态。 唯一不知道的,就只是如何控制时光倒转的长短。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的话,那这个貌似娃娃脸的家伙,每天早上一定涂了奇怪的粉在脸上,所以如今才被时光倒转回了今天早上起床时的状态。 诸葛淳仍旧在拼命搓脸,口中嗬嗬,看来面部受损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甚至连身旁的敌人都顾不得了。终于最后一片皮肤也落了下来,诸葛淳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死死捂住脸,一跳老高,转身竟匆匆跑掉,很快便不见踪影。这一下可大出颜政的意料。他本想追过去,但全身被墨汁砸得已经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于是心里安慰自己道:「算了,也算是个平手。」 他强忍着疼痛,勉强抬起头,朝那边的战局望去。 那边的罗中夏呆呆站在原地,心情百感交集。以往他千方百计要攘弃笔灵,却总有不得已之事迫他运用;如今他真心实意想用了,笔灵却已经无从伸展。 难道说就按彼得和尚的嘱咐,自己逃了? 不逃?不逃自己又拿什么来打呢? 罗中夏又抬起头来,看到彼得和尚与二柱子已经渐显不支之象。彼得和尚还在勉力支撑,但他身前的气盾越来越稀薄,几不可见;失去了有效保护的二柱子更是只有挨打的份儿。欧子龙却是愈战愈勇,气流乱蹿,纵横天地之间,实在是把汉赋之高亢博大发挥到了极致。 「二柱子,快带他们走!」一直面色从容的彼得和尚突然怒喝道,哗啦一声扯碎脖子上的黄木佛珠。木珠四散,飘在空中滴溜溜飞速转动,构成一道屏护,在狂风中成为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雕虫小技!」 欧子龙又发一掌,一枚木珠应声而爆,但屏护仍旧在。彼得和尚生平只精研防守之术,这串木珠是他心血凝成,就算是凌云笔也无法立刻突破。 二柱子听到彼得和尚呼喊,立刻跳到罗中夏面前,大呼道:「彼得先生让我们走。」 「走?那彼得呢?」罗中夏质问他。 「彼得先生让我们走。」二柱子双眼发红,他也知彼得和尚必遭不幸,但仍旧执拗地重复着。 「笨蛋!」 罗中夏骂了二柱子一句,甩开他的手,凭着一股血气朝前跑去。他心想前两次都是濒临绝境才发挥出实力,现在如果把自己置于险地,说不定也可以迫出青莲笔来。 坐视别人为自己而死,他无法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欧子龙被彼得和尚阻得怒了,双手一立,云气纷纷化成片片刀锋,切向木珠。只听见数十声爆裂同时响起,彼得和尚的木珠阵立时崩溃。彼得和尚长叹一声,全身爆出数团血雾,朝后倒去。 罗中夏恰好在此时跑来,一把撑住彼得和尚双肩。欧子龙见状,手起刀飞,三团凌云刀朝着已经没有任何防护的罗中夏直直飞去。 二柱子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罗、彼得二人堪堪倒地,避过了刀锋。而二柱子却已经躲闪不及,噗、噗两声被插中了背部,发出闷闷的一声呻吟,扑通倒在地上。 欧子龙哈哈大笑,风云稍息,他走到这一干已经丧失了战斗力的人身边,把罗中夏揪了起来。 「你这小子,前几天坏了我的大事,还让我蒙受羞辱,今天就全还给我吧。」 罗中夏咽喉被掐,说不出话来,只好瞪目怒视。欧子龙松开他丢到地上,又唤来一柄凌云刀,就地就是一刺。 「哦,不!!」 刀光一闪,最初躺倒在地的那个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号,凌云刀已然直直插入他的心脏,眼见双腿一蹬,气绝身亡。 「先等我取出这枝笔来,算作今日青莲入手的庆祝。」 欧子龙提手回刀,鲜血从那个不幸的人前胸喷涌而出,他低头欣赏片刻,竟对这种血腥镜头很是迷醉。 这是罗中夏第一次见到人类在自己面前死去,他手脚冰凉,被一种巨大的恐怖锁链攫住了全身的神经。 欧子龙左右看看,发现诸葛淳已经没了踪影,轻蔑地啐了一口,径直把诸葛淳的笔筒从地上捡起来,高高举起。 此时悬在空中的双龙笔挂仿佛活了一般,开始围着那人余温尚存的尸体盘旋。有一股细小却清晰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从死者胸前伤口冒出来,慢慢被吸入双龙龙嘴,再集中在笔梁之下,逐渐显现出一枝倒挂毛笔的形状。这笔通体硬直,唯有笔毫异常饱满,蓬大如帚,毫尖还有半分墨迹。 「点睛笔,果然不错!」欧子龙满意地点了点头,打开了竹筒。 「破!」 突然一声尖啸传来,这音又急又促,本来悬在空中的双龙笔挂承受不住压力,哗啦一声散了架子,木屑四溅。点睛笔在半空一下子没有了约束,开始四处游走。 「是谁!?」 欧子龙大怒,循声望去,看到不远处曾桂芬勉强支起身体,冷冷看着自己。这老太太竟强忍心痛,发出如此尖利的啸声,不怕心脏因此破裂。 「笔挂已失,你今日什么笔也休想收到了。」曾桂芬淡淡笑道,声音虚弱不堪,刚才那一声已经耗光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妈的,我先弄死你这老太婆!」 欧子龙怒极,一张长脸上尽显狰狞,作势上前。 罗中夏瘫软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死在身前,一时恐惧、愤恨、惊惶、悲哀诸般情绪一涌而至,一时不能自已,突然大吼一声,把欧子龙拦腰抱住。 欧子龙只顾要去杀曾桂芬,猝不及防,倒被他弄了个狼狈不堪。欧子龙正在气头上,不禁恼羞成怒,起手就喷出一片罡风,生生把罗中夏震开好远。 那点睛笔本来想走,怎奈此地阴郁之气太重飞不远,只得悠悠浮在半空,茫然无措。此时平地里忽起了股大风,把它吹得东倒西歪,被气流推着乱走。 只听噗的一声。 笔透入胸。 入了罗中夏的胸。 又入。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就连欧子龙也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情此景,他再熟悉不过,前几日就是在长椿旧货店内,这个小子也是同样巧合得了青莲笔。如今历史重演,他当真是哭笑不得。而除了彼得和尚昏迷不醒以外,曾桂芬、颜政、二柱子三个人也被这一意外惊呆,说不出话来。 整场陷入了微妙的安静,一时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似乎都在等待当事人的动静。过不多时,躺倒在地的罗中夏双手动了一动,然后悠悠从地上站起来。他原本惊惶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神秘莫测。 欧子龙本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他看到罗中夏这副样子,心里却突了一下。当日罗中夏被青莲入体后失去了神志,反被青莲笔控制,陷入了一种疯狂状态,威力无俦,自己几乎不能抵挡。 而现在又多了一管点睛笔。 二笔入一人,这在笔冢历史上没有先例,究竟效果如何,欧子龙根本毫无概念。恐慌生于未知,面对着这种状态的罗中夏,凶悍如他也滋生出一丝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罗中夏双臂高举过头,只见左臂青光如莲,右臂金光如鳞。鳞若龙鳞。欧子龙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强压住心头恐惧,大叫道:「只要杀了你,两管笔都是我的!」 话虽如此,可他头顶的凌云笔身形稍稍缩小了一圈,气势大减。笔灵随心,凌云笔讲究的是气势宏大,主人此时露了怯,笔灵自然也就无从施展。 罗中夏恍惚没有听见,双臂光芒愈来愈强烈,似是两股力量在剧烈碰撞激颤,整个人竟微微有些摇摆。颜政悄悄凑到曾桂芬身边:「他,他不要紧吧……」 曾桂芬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中夏的变化,此时他的身体变得近乎透明,体内可以隐隐看到两个光团,变化无方,如同一个小型的核融炉。 「青莲笔、点睛笔……这怎么能合二为一……只怕,只怕……」她喃喃道。笔灵是极骄傲的灵魂,大多眼高于顶,不肯分巢。如今二笔居于一人之身,难保不会出现笔灵互噬、两下交攻的惨事。到时候只怕罗中夏的肉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剧斗,被撕裂并非笑谈。 大气此时微微一震,随即归为无比寂静。四周的风声、沙声、草声一时尽敛,罗中夏身上的一切奇光骤然收回,缩入体内,只留下他衣衫褴褛的黯淡肉身。 欧子龙定了定神,现在的罗中夏没那么唬人了,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他一舞头顶凌云笔,想过去掐死这个屡次坏事的臭小子。 可他只朝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因为罗中夏动了。 他伸直了那条右臂,手掌张开对准欧子龙,口中不知念动什么。 只见已经褪色的手臂重新又涌起一片金色,金鳞复现。 几秒钟后,一条云龙自他的掌心长啸飞出,一身金鳞耀眼无比,潜龙腾渊,鳞爪飞扬。初时不大,遇风而长,最后竟有二、三十丈长。 这龙张牙舞爪,尤以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刚被丹青名手点出玉睛,破壁方出。 云从龙,风从虎。 点睛之龙,恰恰就是凌云的命中克星。 欧子龙脸色更难看了,又朝后退了一步。 「让我来送你一程吧!」罗中夏邪邪一笑,声音与往常大不相同。掌中云龙张牙舞爪,作势要扑,四下里的风云一时间都纷纷辟易,像是被云龙震慑。 就连凌云笔都轻轻震颤,仿佛不能承受这等压力。 欧子龙心神俱裂,虽不知罗中夏用的什么法子,但现在显然他已经压服了二笔,与点睛融会贯通。点睛之龙仍旧在空中吞食着风云,欧子龙辛苦布下的云障已经被吃光一角,有几缕晨光透下。此时的形势,已然逆转。 罗中夏手舞点睛龙,逐渐欺近欧子龙身边,炫耀般地故意在他四周游走,故意游而不击,仿佛挑衅,凛凛金鳞显出十足威势。 欧子龙还想反击,罗中夏看穿了他的心思,驱使金龙扶摇直上,从欧子龙面前几乎擦着鼻尖飞上半空,张开大嘴去吞仍旧盘旋的凌云笔。 欧子龙如遭雷击,再无半分犹豫,慌忙双臂一合,凌云笔受了召唤,朝着主人头顶飞来。那条金龙不依不饶,摆着尾巴直追过来,凌云笔慌不择路,堂堂一枝汉赋名笔竟乱如行草,落荒而逃。欧子龙使尽力气,方才勉强避过追咬,让凌云笔回归灵台。 就在凌云笔回体的一瞬间,金龙猛然暴涨一尺多长,追袭而来。欧子龙连忙身体一个后仰,带着凌云笔堪堪避过,与金龙大嘴只差毫厘之误,惊险至极。 他冷汗四流,知道今日已经没有胜机。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本来为凌云笔牵系的风云逐渐散去,四周景色也清晰起来。欧子龙恨恨地看了一眼罗中夏,忍痛咬破舌尖,鲜血飞溅而出,掀动地上层层沙土,风起沙响,沙尘暴起,一下子把他的身形又遮掩起来。 沙尘忽忽吹过,遮天蔽日,这一次金龙却在半空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黄沙隔了好久方才落下,目力所及,欧子龙已经不见了踪影。地面上一滩鲜血,可见受创极深。 这人一旦判断出形势不利,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这种贯彻到底的精悍着实令人惊叹。 四下复归平静,罗中夏静静一个人站在中央,把云龙收了,也不去追赶。其他人瘫在原地,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敬畏。 「罗……罗先生?」曾桂芬按住胸口,试探着问了一句。 罗中夏垂下双手,回首低声道:「可把他吓走了。」 「什么?」曾桂芬不解其意。 罗中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疲惫中带了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喜悦,「我只是冒冒险,用青莲笔吓他而已。点睛之龙,其实并不是真的啊。」 原来他的青莲笔虽在此地备受压制,但将诗句具象化的能力尚还能运用几分。罗中夏听到欧子龙口称点睛笔,就立刻想到了李白〈胡无人〉中「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两句,于是放手一搏,以这两句作底,利用青莲的能力幻出一条金色云龙,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得了两笔之妙,好知难而退。 这事也是极巧得很,罗中夏虽然不学无术,但平时极爱看《霍大将军》,所以对赞颂霍去病的〈胡无人〉印象极深——没想到这两句今日就起了大大的作用。 金龙作势要吃凌云笔,不过是做做样子。欧子龙却早有了成见,一心认定那金龙就是点睛所化,生生被唬得肝胆俱裂,伤重而逃。 罗中夏忍住胸中异动,蹒跚过去看各人的情况。二柱子身中两刀;彼得和尚昏迷不醒;曾桂芬虽神智清醒,心脏恐怕堪忧,随时可能发作。这结果可谓是凄惨之至。 他走到颜政身旁。颜政浑身剧痛依旧,挣扎着爬不起来,只好笑道:「虽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不过……我怀里有份东西给你,自己来取。」罗中夏从他怀里摸索了一回,掏出一张素笺。 「这是什么?」 「这是小榕给你的信,刚才太忙了,现在才来得及给你。」 罗中夏展开信笺,上面写了寥寥五行娟秀的字样。颜政解释道:「她留言说这是她爷爷寻到的退笔之法,托我转交给你。」罗中夏听到「退笔」二字,不禁冷冷哼了一声:「退笔?韦势然又来诳我。」 「别人我不知,至少我可以确信,她是不会骗你的。」 颜政认认真真说道。罗中夏心乱如麻,与小榕种种回忆再度涌上心头。 他捏着素笺,胸中的异动却越来越大,他如今身上史无前例地寄着两管笔灵,在胸中互相抵牾,实在不知吉凶如何。心情苦闷,笔灵冲突,两下交会一处,加倍难耐,再加之刚刚一场大战,罗中夏终于支撑不住。他双目一阖,身子沉沉倒下,素笺飘然跌落在地…… 尾声临歧惆怅若为分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七·李白〈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 罗中夏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每一个梦都五彩缤纷、庞杂纷乱,自己好像身陷于斑斓的蜘蛛网中,神思咝咝地随着无数文字与色彩飞速切换,令他目不暇接,以至尚不及细细思忖,思绪已然被牵扯着忽而攀缘高峰,忽而挟带着风声与雷霆跌落深不可测的山谷。 一切终于都回复寂然,他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丝和熙温暖的午后阳光,然后是颜政。 「哟。」颜政把手里的报纸放下,冲他挥了挥手。 他的脑袋还是有些迷茫,不得不缓慢地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处置室的临时硬床上,远处的氧气瓶上印着大大的「市三院」几个字。 「weetotherealworld。」颜政模仿着「黑客帝国」里莫菲斯的腔调说,语带戏谑。他们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这里。 罗中夏终于想起来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只是四肢有些酸疼,别的倒没什么大碍。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指尖无意中触到了枕边的那张素笺,他拿起来一看,上面是五行娟秀楷字: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春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君自珍重——榕字〗 这诗看起来似是个退笔的法子,却写得含含糊糊。他看到末尾「榕字」,心里没来由地又是一阵郁闷,赶紧抓起素笺放回口袋里,转头问颜政:「他们呢?」 颜政指了指门口:「隔壁,曾老师的心脏病比较严重,已经在办住院手续了。彼得师父和二柱子倒都没什么大事,正陪着她呢。」 「你怎么样?」 颜政竖起一个指头,神情轻松地回答:「已经没事了。我算过,红光灌满一个指头大约要花五个小时,可惜逆转时间的规律不好掌握,不敢在别人身上试。我冒险给自己戳了戳,运气还好,总算恢复到昨天晚上的状态了。」 罗中夏点了点头,画眉笔严格来说不算恢复系,它只是能让物体的状态恢复到一个特定的时间,不能随便乱用。 接着颜政约略把后来的事说了说:原来欧子龙走后,二柱子和彼得和尚相继醒转过来,他们用能力避开工作人员离开法源寺,把曾桂芬、颜政和罗中夏送到了市三院。 「那,那位死者呢?」罗中夏一提此事,心中一沉。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如此真切地死在自己面前,而他的遗物如今就在自己体内。 「我们没顾上,也许现在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吧。」颜政说到这里,语气也转为低沉,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驾驶证:「我把他的身份证留给警察,把驾驶证拿来了。他因笔灵而死,我想作个凭吊也好。」 罗中夏接过驾驶证,上面的照片是个普通男性,才二十六岁,名字叫做房斌。他不由叹道:「因笔灵而死呵……不知他生前是否也如我一样,欲避不及,以致横遭这样的劫难啊。都说笔灵是宝,也不知宝在什么地方。」 颜政知道他对于笔灵一事始终存有芥蒂,也不好再去刺激他。恰好这时小护士风风火火跑进处置室,一拍颜政肩膀,「嗨!你朋友醒了?」 「对,我请了好多公主和护士来吻他,这才醒。」 小护士举起粉拳砸了颜政一下,「去,还是油腔滑调!你这家伙,昨天忽然把我甩开跑出去,早上又带着一群奇怪的人来急诊,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黑社会?」她的话如同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颜政赶紧拦住她的话头,「那边都弄好了?」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已经办妥了,病人也已经分到床位。我带你去看看啊。」 于是颜政和罗中夏跟着小护士走进一间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曾桂芬面色苍白,眼神却不失坚韧。在她身旁的彼得和尚身上缠着绷带,眼镜碎了一边,看上去颇为狼狈;二柱子倒是皮糙肉厚,只是下巴上贴了几块创可贴。 「曾老师,你身体怎么样了?」罗中夏快步走近病床,轻声问候。这三个韦家的人为了自己曾经不惜生死,这让他感动莫名,不由多了几分亲热。 曾桂芬神色不太好,但声线依然清晰,「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没什么。倒是罗先生你,现在感觉如何?」 罗中夏知道她问的是胸中那两枝笔灵的事,迟疑了一下,按胸答道:「目前还没什么异状。」他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如果一个人植入两枝笔灵,会怎样?」 「会变成红蓝铅笔吧。」彼得和尚在一旁半是调侃半是严肃地说,曾桂芬点了点他的手背,示意他别瞎说,然后转向罗中夏歉然道:「按道理说,一人一种才性,也应该只合一枝笔灵。这一人二笔,或许古代有先例,不过我确实是闻所未闻。究竟有害抑或有益,委实不知。」 也就是说自己如今吉凶未卜……罗中夏悲观地想。 颜政在一旁忽然插嘴问道:「他这一枝新的,却是什么笔?」 「点睛笔。」 「点睛?画龙点睛的那个点睛?」 曾桂芬点点头:「这笔乃是炼自南梁的丹青妙手张僧繇,我想画龙点睛的故事你们都听过。」 颜政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笑道:「你这小子还真幸运,又是李白,又是张僧繇,可称得上是诗画双绝了。」 罗中夏苦笑一声,这哪里能够称上幸运。他从兜里掏出小榕给他的那张素笺递给曾桂芬,曾桂芬接过素笺一看,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小榕……呃……就是韦势然的孙女给我的,说其中是退笔的法子。」 韦家的三个人对视了一眼,看来罗中夏仍旧没打算接受笔灵的现实。彼得和尚首先接过素笺看了一番,拍了拍光头:「依此诗意,倒也能品出些味道,只是这信出自韦势然,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罗中夏上前一步,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这是目前我唯一的希望。」 曾桂芬注视罗中夏双目,见他态度坚决,徐徐叹道:「也罢,罗先生你本非笔冢中人,又无此意,若能及早脱身,也是桩好事。」 罗中夏感激地看了曾老太太一眼,颜政靠在门口,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曾桂芬又从彼得和尚手里拿过素笺,皱着眉头沉思。彼得和尚扶了扶碎掉一半的眼镜,开口道:「此诗看起来是集句,我想推敲诗意没什么用处,重点应着落在『退笔冢』三字上。」 「退笔冢吗……」曾桂芬目光一凛,彼得和尚别有深意地点了一下头。 罗中夏听得着急:「你们说的退笔冢,究竟是什么?听名字像是一个确实能退笔的地方啊!」 「是两个地方。」彼得和尚伸出两个指头,郑重其事地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罗中夏迷惑地看了看他,彼得和尚露出好为人师的表情,对他讲解。 「退笔冢」共有两处:一处是在绍兴永欣寺,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在南梁时所立。他三十多年时间里用废了五大筐毛笔,后来特意把这些毛笔埋在永欣寺内,立了一块碑,号「退笔冢」,留下这么一段典故;另外一处则是在零陵的天绿庵,乃是唐代草圣怀素所留。此人擅书狂草,笔意直追草圣张旭;他嗜写如痴,在自家故里的天绿庵中每日习字,日久天长,被写废了的毛笔甚至堆积成山,遂起名叫做退笔冢。 「……也就是说,一个在永欣寺,一个在天绿庵;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湖南。」 「不错。这两个地方只是书法史上的两段典故,没有人真正见过,甚至存在与否都不能确定。韦势然说退笔冢能退笔,未免望文而生义了。」 「那其他三句是不是也有什么典故?」罗中夏仍旧不甘心。 「也许吧,不过现在还参详不出来。」彼得和尚抖了抖素笺,抱怨道:「这集句的人真可笑,他以为这是达文西密码啊!」 罗中夏没注意到他的玩笑,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退笔冢的事。退笔冢,能退笔,听上去实在是合情合理,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更何况,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含糊的预感:他觉得这样就可以再次见到小榕,至于见到她以后该如何面对,罗中夏自己也迷茫得很…… 最终,他抬起头,做出了自己的决定:「那么,我两个都去看看。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够尽快摆脱这些笔灵。」 曾桂芬早料到他会做如此打算,于是颔首道:「退笔冢一直以来只是个典故,究竟虚实如何,没人知道。即便如此,罗先生,你还是要去吗?」 「是的。」罗中夏斩钉截铁。自从青莲入体,他总是不断遭遇生命危险,到处被人追杀,这种生活可不是一个正常大学生想过的。 彼得和尚急忙趋身向前,想跟曾桂芬说句话。曾桂芬知道他想说什么,虚弱地挥了挥手:「我知道青莲笔关系重大,绝不会放任不管。」她转向罗中夏:「罗先生,老太太我如今动不了,就让二柱子跟着你,一路有个照应吧,你看如何?」 罗中夏有些犹豫,曾桂芬劝道:「韦势然所说,不可全信。倘若真的顺利取出青莲笔,罗先生回归正常生活,我们自取了青莲,各得其需;万一那里是个圈套,你也好有个帮手;你看如何?」 曾桂芬分析得中肯在理,让罗中夏无法拒绝。于是曾桂芬把二柱子叫过来,嘱咐他一路看顾好罗中夏。二柱子憨憨地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舍。彼得和尚见状说道:「老师,您还不如让我去算了。」曾桂芬摇摇头:「你不行,你回族里,把这里的事汇报给族长。」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颜政忽然开口:「喂,你们也算我一个吧。」 四个人同时转过头去看他。颜政乐呵呵地说:「这么有趣的事情,我又怎么能错过呢!」 罗中夏暗自叹了口气,试图说服这个好奇心过剩的家伙,他实在不想再把无辜的普通人牵扯进来。「退笔冢里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诸葛家半路会偷袭也说不定。其实你与这件事全然无关,何必冒这个险呢?」 颜政却对这些警告置若罔闻,他活动活动手腕,露出招牌般的阳光笑容:「因为它值得冒险,谁让算命的说我有探险家的命格呢!」 残阳如血,车鸣萧萧,一条铁路延伸至远方。 前往退笔冢的三个人站在月台上,各自背着行囊。颜政头戴棒球帽,身着花衬衫,甚至领口还挂了一副墨镜,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二柱子则换了一身普通的蓝色运动服,土是土气了点,但是他自己明显感觉自在多了;罗中夏的行李不多,最重的是一本叫做《李太白全集》的书,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来送他们的彼得和尚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颜政毫不客气地拿了一支。彼得和尚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狠狠嘬了一口,半支烟就没了。他解嘲似地冲罗中夏道:「老师不在,我解解馋。」 罗中夏看到他不顾形象的馋样,尽管心事重重,也不禁莞尔一笑。 彼得和尚徐徐吐出一团烟雾,道:「学校那边都办妥了?」 「嗯,我请了病假。」罗中夏看了颜政一眼,他正跟二柱子连说带比划,似乎在讲什么摔跤技巧,「倒是那家伙,把网吧都给关了,好像不打算回来似的。」 彼得和尚随手扔掉烟蒂,双掌合十,呵呵一笑,「颜施主有大智慧,罗施主你有大机缘。」 罗中夏听了他这句机锋,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充满了幽默感和矛盾:此次出行寻找退笔冢,为的是及早解脱笔灵牵绊,前路茫茫,险阻未知,自己与笔冢的关系却是越来越深,纠葛愈多。 想到这里,他仰头望天,涌出一股莫名惆怅之气。意随心动,胸中笔灵忽有感应,也开始鼓荡起来。 与此同时,在市三院深处的一处特护病房里,原本陷入植物人状态的郑和突然唰地睁开了眼睛,心率监视器开始发出急促的嘟嘟声…… 附录 笔冢录灵簿 仆素闻:鸿蒙初辟,阴阳从兹,所覆所载,发明万物。人诞于天地之间,而独殊于众畜者,盖能体昊天之灵,沐厚土之德,感数理之奥,承文明之泽,四途并臻,其殆庶几。故《文心》云:「文之为德,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为三才。」自笃生吾人,弈世怀睿,累世之下,屡有英俊。彼等才情溢于四野,飞扬纵横,仰观吐曜,俯察含章,使诸侯弃辇,匹夫忘璧,万千延颈,皆醉其妙,此天遗瑰珍以飨世者也。 然飞光翕变,寿不堪煎,年华难永,或殇或夭。竟致神思空丧,心器靡散,世不再传,宁不痛哉!仆惩其事,乃强修道法,能致炼精魄,爨才归鼎,用丹执金,克成笔灵。笔者,术载也,毂轴也,能承发其智,执辔远驰。《书》云:靡不有录,名岂流远。今仆以不才,忝制名簿,草具尺素,恭录笔灵名序源流于左,教天下才情,不付东流。则余志有寄,历贤不辜矣。 笔冢主人沐手谨奉 太白青莲笔 承炼自李公讳白。李公以谪仙为号,又号青莲居士。《天宝遗事》载:「李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生花,厚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是笔端有青莲,粲然有彩光,能具化物。惜正体遨游宇外,殊不可得。仆收遗笔,聊以自慰。 道韫咏絮笔 承炼自王凝之妻谢氏道韫。《晋书》云:「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其聪识才辩如是,笔遂得名。是笔能使冰雪,盖深蕴谢氏之通观聪睿也。 相如凌云笔 承炼自司马公讳相如。曩者相如进〈大人赋〉于武帝,仙美精绝,帝赞之曰:「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故为此名。是笔能驱风云,如臂使指,大气凛然,相如赋之遗风也。 张敞画眉笔 承炼自张公讳敞。《汉书》载云:张敞为京兆尹,夫妇相敬如宾。尝为妻画眉,长安中传为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是笔仁惠调和,飞光反流,以济生灵,如夫妇之惬也。 张华麟角笔 承炼自张公讳华。张公朗瞻多通,博书详览,曾撰《博物志》献晋武帝。武帝大悦,赐辽东麟角管,是笔也。尝言「麟角如鹿,孳茸报春」,能正乾发阳,动摄人心,总决五感,显博物之功。 江淹五色笔 承炼自江公讳淹。《南史》有传:江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是笔分五色,曰黄、曰青、曰赤、曰黑、曰白。青者致惧,黄者致欲,赤者致痿,余者不详,俟明者补注之。 僧繇点睛笔 承炼自张公僧繇。张公擅丹青,秀骨清相,神乎其技。《历代名画记》云: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上天,两龙未点眼者现在。是笔功用,皆不详密。 后记 文人向来文弱,写这篇东西,无非只是想证明,其实文人也能打——当然稿费也是一个动力,但这似乎不该在后记里写出来…… 文人没有武器,文人的武器就只有笔,于是顺理成章就想到了「炼笔成精」。不过这个点子并不新鲜,远有《后西游记》,近有《阴阳学堂》,都提及类似的创意。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大大们的肩上,努力挖掘出一点新鲜东西,并尽量不让自己摔下去。 有了创意,其实还远远不够,创意和成篇之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要知道,早在十八世纪瓦特就洞悉了蒸汽动力的原理,但一直要到一八一四年史蒂文森才发明出了蒸汽火车。 最重要的其实是文化底蕴。毛笔承载了太过丰富的中华文化,对于我这样一个大学快毕业才第一次摸《论语》的家伙来说,挑战中华传统文化实在是一件不自量力的事情。我曾经恭敬地把初稿拿给两位颇有学问的朋友审阅,然后…… 「有没有关于文化方面的硬伤?」 「如果说每一个硬伤就是个漏洞的话……」他轻松地掂量了一下u盘,「那你这篇文章就是个网兜儿。」 我默默地转向另外一位朋友:「您觉得行文中有没有露出我不学无术的马脚?」 「露出来的不是马脚,是乌贼的触手。」他神情自然地回答,还唯恐我不理解,特意找了一张乌贼的照片,里面乌贼挥舞着无数触手,快乐地追逐着鱼儿。 哎,哎,不说了,不说了,另外聊些风雅的。 按照笔灵的世界观,每一个写文的人理论上都是可以炼出笔来的:大角先生炼出来的笔,笔灵一定黑白参半,充满魔性魅力;夏笳的话,炼出来的一定是一枝妖精笔,古灵精怪;今何在公毫无疑问炼出来的是猴子笔,而且是孙猴子在如来中指大书「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那枝毫毛变的笔;我那如她哥哥一般聪明可爱的妹妹萧如瑟应该可以炼出许多笔,比如胡猪服人笔、妖言惑众笔,这要取决于她当天的心情。 至于江公讳南,我猜想无论是什么笔,他炼出来都一定是半截儿的。 我自己嘛……炼出一个101标准键盘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再后记 文学界夸奖别人,常说「文笔」如何。文笔文笔,意如其字,这文和笔是不分家的。中国多少文化,大部分是要靠这一管笔来抒发传承的。对于文人来说,一管笔大概是他最好的象征了。 这是一篇用笔打架的小说,如果说本文有什么灵感上的源头,那么最早可以追溯到《后西游记》。《后西游记》里有一个文明天王,手里就有这么一杆文笔,能长能短,十分厉害。倘若被这文笔砸到,就连孙小圣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动弹不得,反倒是唐长老那样颇通文墨的,才能略微活动些。最后揭破谜底,原来这枝文笔,竟是孔子当年用过的春秋笔,那文明天王不过是当日被孔子看到的一只麒麟罢了,偷了孔子的春秋笔下凡作乱,最后亏了文曲星下凡收了笔去,这才除了妖。 我非常喜欢这故事。作者设定得极巧妙,他把整个中华文化那点事儿具象化了……嗯,这句话说得太深奥了,应该说作者把中华文化给「妖怪」化了,文笔也成了能压人的宝物,这样的思路,着实让人欣喜。说句题外话,我一直认为《后西游记》的艺术成就甚至还比《西游记》高些,里面讽喻时事更透彻、更巧妙,尤其是不老婆婆的玉火钳……各位读者可以自行去参阅,这里就不赘述了。 用一个比较流行的词来说,这篇《笔灵》也算得上是向「文明天王」的一次致敬,而且还顺着它的思路发挥下去,网罗了历朝历代的文人精英们,把他们的才情全都具象化了出来。俗话说「文无第一」,意思是文章的好坏是难以比较出个结果的。现在既然他们的才能都被具象化了,那么拉出来放对厮杀一较长短,一定很有意思。通常文人都是不能武的,如今让他们武上一回,也算得上是个创作上的尝试。 看到这里,大概国学爱好者们都已经气坏了吧?花了这许多心思召集了这么多文人骚客,居然只是为了写一篇奇不奇、玄不玄的幻想小说,让他们像一群村野莽夫一般互相打来打去,这可真有点焚琴煮鹤的感觉,成什么体统!希望列位大师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的不敬。 「笔冢」这个名字,来源于怀素与智永的退笔冢,是用来埋藏所有用废了的笔头,算得上是文化史上的一段逸事。这两个人背后的故事都大有八卦可挖,不过考虑到这两位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将会占有重要的位置,在此我就先不剧透给各位读者。 最后要说的是,小榕在结尾留下的那首诗,是集自《全清诗》的句子,不是我写的。如果读者觉得写得很烂,也丝毫不奇怪。清人作诗呆板,没什么出奇之处,唯一的好处是从不出律,集起来倒也容易,只是太欠缺灵气了——但好歹比我写的强百倍,于是便用了,免得我献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