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灵3·沉忧乱纵横》 序 章 叶白又一次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发觉冷汗已经溻透了丝绒被。她环顾四周,舒展肢体,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可心脏依旧悸动不已,仿佛要冲破胸腔。 「只是心脏早搏的并发症状罢了。」她安慰自己,尽管理性告诉她早搏的症状并非如此。 叶白打开台灯,柔和的光线总算暂时驱赶了恐惧。她战战兢兢地爬下床,驱使着自己发软的双腿走进洗手间,拼命用凉水扑洗面部,让自己尽快从那场梦魇中清醒过来。 她足足洗了十分钟,直到神志完全恢复才罢手。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撩起黏在前额的头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镜子。 下一秒钟,她的身躯倒在了洗手间的瓷砖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 「这样的状况,持续多长时间了?」心理咨询师和蔼地问。 「从两个月以前开始。」叶白整个人沉在心理治疗皮椅上,面色憔悴,额头上还贴着一块创可帖。「那天我正好加班,很晚才走,结果在地下车库里我,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鬼……」叶白颤声说道,同时又缩了缩身子。那天的经历她记忆犹新,一团肉眼可见的阴森气息侵入了,耳边还隐约响着凄厉的叫声。 「会不会是看了什么鬼故事或者恐怖片呢?」 「不可能,那些东西我连封面都不看。」叶白断然否定了这个猜想,「反正自从那一天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呃,不是梦到,是确实看到自己的脸上多了一张面具,阴森森的,非常恐怖,怎么都扯不掉……到了白天就会自动消失。」 心理咨询师换了一个姿势,侃侃而谈:「这也许是代表你厌倦戴着伪善的面具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所以在潜意识里渴望有一个突破……」 心理咨询师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lv包重重地砸中了鼻梁。叶白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大声嚷道:「不是什么象征!不是他奶奶的什么心理疾病,就是一张面具!鬼面具!」吼完以后,她甩了甩头发,离开了心理诊所。 诊所外面阳光明媚,叶白站在路边深深吸了一口混合了汽车尾气与附近烤野串儿的空气,觉得精神稍微好了一些。她心想如果一直是如此明媚的天气该多好啊!每当落日以后,她就会觉得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从自己体内开始滋长,也许有一天自己身体里会生出一只怪物来把宿主吃掉吧。 「看来不指望科学来解决了,难道让我去请人做场法事驱邪吗……」叶白沮丧地嘟囔着。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施主,您是要做场法事?」 叶白惊讶地抬起头,她看到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和尚冲她双手合十,笑容满面,如同世界上最成功的推销员。 第一章 我闭南楼看道书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八卷·李白〈早秋单父南楼酬宾公衡〉 小园,幽竹,茶香,朗朗读书声。 「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 少年正襟危坐,老人负手而立,身旁还有一位少女素手添香。 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从园外远远望去,又竖起耳朵听了听,随即轻叹了一口气。 「有美女陪伴,就该去泡吧跳舞!读什么劳什子诗书……」颜政有些不甘心地嘟囔道,习惯性地撩了撩额前长发,掂脚又去张望。以他的思维方式,实在是不能理解罗中夏为什么能如此耐心地枯坐在屋子里,旁边有十九这样的美人陪着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找来鞠式耕这糟老头子? 事实上,自从与怀素相见、诗笔相合之后,罗中夏整个人似乎完全沉静下来,以往那种跳脱、混不吝的脾气被怀素的禅心压制。这让一向视罗中夏为知己的颜政心情颇为怅然,觉得一个大好青年就此堕落了,变得淡而无味。 十九曾经问罗中夏接下来打算如何,罗中夏说要回到最初。青莲笔灵的最初,是李白,而李白的最初,自然就是李白的诗。 从永州返回华夏大学以后,罗中夏径直去见了鞠式耕,表示希望可以踏踏实实地学些国学知识。鞠式耕并不知道笔冢的事情,但见这个顽劣学生浪子回头,心意诚恳,也便欣然允诺。这一个月来,罗中夏足不出户,苦心攻读。十九向老李请了假,陪在他身边。 颜政明白,罗中夏必须要对李白诗有深刻的理解,才能发挥出青莲笔的威力,而要理解李白诗,就必须要了解国学,并能深刻地体会到中国传统文学之美,这无法一蹴而就,非得慢慢修炼不可。相比之下,颜政的画眉笔就省事多了,只要尊重女性就一切ok——这一点上,他的绅士精神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一流水准。 可他还是觉得可惜,固执地认为变了脾性的罗中夏就不是罗中夏了。如果他听过尼采的话,也许会学着那位大哲学家的口吻发表评论道:「罗中夏死了。」 颜政又看了一眼埋头苦读的罗中夏,悻悻转身离去,在这种浓厚的读书氛围下再待个几分钟,他也许会疯掉。颜政对这些玩意儿一向敬谢不敏,他喜欢的诗只有两句,一句是「刘项原来不读书」,一句是「停车坐爱枫林晚」,这已经是极限了。 罗中夏读书的地方是华夏大学的松涛园。这里是鞠式耕来大学讲课时的居所,罗中夏第一次被笔僮袭击、对小榕的第一次怀疑、郑和第一次意识到笔冢世界的存在,都是在这里发生,可以说松涛园与笔冢充满了错综复杂的联系。 颜政沿着松涛园内的碎石小道走出来,穿过低低的半月拱门,一抬头便看到了松涛园前那一副辑自苏轼的对联:「于书无所不读,凡物皆有可观」。 「阿弥陀佛,施主看起来有些心事。」 一声佛号响起,彼得和尚迎面走了过来,戴着金丝眼镜,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 「哟,彼得。」颜政挥动手臂,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 彼得和尚双手合十:「颜施主,有一个goodnews。」 「啊?什么好消息?然然来看我啦?」 然然全名是韦熔然,是位双目失明的少女,自从她哥哥韦熔羽跟着韦势然跑了以后,她就被二柱子送回了韦庄。颜政没事就念叨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彼得和尚微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那管李长吉的鬼笔,终于找到了。」 「这么快?」颜政面色一凛,嘻笑的表情收敛了起来。 「点睛笔果然是名不虚传,指示得非常准确。可惜我先入为主,以为和鬼笔相合的都是些阴沉的家伙,没想到它这一次的宿主居然是一个娇弱的女职员,倒费了一番功夫。」彼得和尚的语气带着几分感叹。 颜政听到「娇弱女职员」这个词,眼睛「唰」地一亮,直接切入了主题:「她漂亮吗?」 「施主,佛家眼中,女子都是红粉骷髅。」 「呸,骷髅也是分美丑的。我说彼得,咱们也算是知己了,可不能藏私啊!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姓叶,在一家银行当翻译,心性怯弱,胆子非常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鬼笔会选中她,真是讽刺。自从被鬼笔上身以后,她一直以为是闹鬼,精神濒临崩溃。我已答应免费帮她做场法事,到时候再酌情处理吧。你知道,对于迷信的人,就要用迷信的办法去取得信任。」 「佛门弟子真可怕。」颜政眼珠一转,随即露出开心的笑容,「彼得大师,一个人做法事哪里顾得过来,你一定需要一个俗家弟子打下手吧?算命的说我天生就有做法师的命格哩。」 「阿弥陀佛,贫僧才不信哪。」彼得和尚平静地诵了一声佛号。 「你这对人性没信心的死秃驴。」颜政怒道。 这一个月里,罗中夏一门心思潜心修炼,而颜政和彼得和尚却没闲着。他们奔波于全国各地,在点睛笔的协助下去搜寻野笔。 所谓的野笔,并非是《哆啦a梦》的主人翁,而是指未被笔冢收录、在这世界上肆意游荡的笔灵——其中最有名的,自然就是李白的青莲笔灵。除去这些天生自由的野笔之外,有些笔灵原本是寄于笔冢吏身上,倘若笔冢吏出了什么变故身亡,笔灵便会脱身而出,逃出桎梏,变成一枝野笔。事实上,搜集这些散落于世间的野笔,一直以来便是韦家、诸葛家的使命之一。 这些野笔模模糊糊拥有自己的意识,却没有归宿,也没有固定形态,犹如鬼魂一样飘飘荡荡。有时在机缘巧合之下,它们碰到适合自己的人类,便会施施然游过去,寄宿于其身。那些宿主往往毫无知觉,并对自己发生的异变惊恐不已。火车站前卖的那些小报里经常提及的各类人体神秘现象,99%都是伪造的,剩下的1%,则是野笔上身导致的现象…… 绿天庵一战,拥有李贺鬼笔的褚一民被神秘力量杀死,鬼笔脱体而出,不知所终。这一个月来,颜政和彼得和尚一直在找它。 本来老李表示他们可以借用诸葛家的资源,可罗中夏对老李始终还存有一些芥蒂,觉得还是不要跟他们牵扯太深的好。何况彼得和尚、曾桂芬曾老师又是韦家的人,于是这份慷慨的好意被婉言谢绝了。罗中夏体内有可以指点决疑、指示方向的点睛笔,可以模糊地指出那些野笔的藏身之地,彼得和尚和颜政根据点睛笔的提示去寻找,颇有斩获,效率也不比诸葛家低。 罗中夏距离下课还早,颜政和彼得和尚便先来到松涛园外面的灌木小道,边走边聊。颜政一直纠缠彼得和尚,询问鬼笔宿主的相貌。彼得和尚嘴却严得很,抵死不说。颜政没奈何,只得换了个话题,拍着膝盖道:「如果鬼笔也能够加入咱们的革命队伍,那战力便会大增呀!」 彼得和尚笑道:「也未必,笔灵虽然只有一个,宿主的个性却是千奇百怪,有时候宿主的个性根本发挥不出笔灵的威力。再说,宿主与笔灵的磨合也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仓促间没什么用处。我看那女职员胆量太小,恐怕鬼笔在她手里没什么作用。」 颜政不以为然:「你看罗中夏那家伙不学无术,不是很能打嘛。」 彼得和尚道:「罗施主是一个例外中的例外。何况就算是他,也得有国学底子,才能发挥青莲笔的威力,否则还要跟鞠老师学国学做什么?我们的敌人太过强大,身份不明,还是得小心行事啊。」 两个人都是一阵默然。绿天庵那一夜惊心动魄的大战,至今历历在目。自从那次以后,他们意识到笔冢外除了诸葛家与韦家以外,还有第三股神秘力量的存在。褚一民、诸葛淳、欧子龙、成周都受那个神秘人的支配。那股势力的强大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当日即使是诗笔合一的罗中夏,也不能阻止那神秘人杀死褚一民,从容带走诸葛淳和成周,可见其实力之强大。 他们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搜寻野笔,也是出于这种强烈的危机感。大家都有一种预感,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缓缓地笼罩下来,所有与笔冢有关系的人,都将卷入到这一场纷争中来。 园内的读书声逐渐轻下来,风吹树林,发出沙沙声响。远处校园里无忧无虑的喧闹随着风声传来,让两个人的精神为之一松。 「如今韦势然敌我难辨,熔羽不知所终,韦庄现在又想置身事外,我们韦家当真是乱七八糟……」彼得和尚望着远处的灰白色教学楼,忽然感慨道。 「哎……」颜政递给彼得和尚一根烟,「我说彼得,你怎么不弄枝笔来耍耍?以你的能力,变成笔冢吏轻而易举啊。」 彼得和尚把身子朝后靠去,从口中吐出几缕烟气,口气淡然道:「笔灵与吏,要两者相悦心意相通,才有意义。我已入空门,本该是六根清净,曾立过誓言:今生不为笔吏。这些触法之物,还是不要吧。」 颜政听到他的话,鼻翼不屑地抽动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你嘴上说不要,表情却很诚实。少在这里装哲学,我开过网吧,阅人无数。别拿释迦牟尼来搪塞,你其实别有隐情吧?」 彼得和尚一下子被他说中了心事,眉头微微一皱,双手捏了捏佛珠。颜政哈哈大笑,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别担心,我不会去打听别人隐私的。只是大师你啊,对自己要诚实一点。」 彼得和尚无言以对,只得合掌道:「阿弥陀佛。」 颜政耸了耸肩:「当和尚真好啊,没词儿的时候,念叨这四个字就行了。」 彼得和尚扶了扶金丝眼镜,不大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开来问道:「那么你呢,房斌那边有什么收获?」 颜政听到他问起,有些得意,摇晃着脑袋道:「着实费了我一番工夫,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被我追查出了一些线索。我的一个朋友在公安局,我已经拜托他帮我去调查了,今天就能有回应。」 他话未说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欢快的音乐。颜政掏出来一看:「嘿!说曹操,曹操到,我接一下。」他接通电话,唔嗯了一阵,很快抬起头来:「房斌的住所查出来了,不过我那个朋友说,那间房子似乎涉及到一些租赁纠纷。房东说这个租户一直不交房租也联系不到,门也一直锁着。前两天他们派出所还特意出了一趟警,去给房东撬锁开门。」 「糟糕。」彼得和尚一惊,「那里面的东西岂不是都会被丢掉?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去看看吧。这个房斌干系重大,不能被人抢了先。」 「还叫上罗中夏吗?」 「他正上课呢。再说了……」彼得和尚压低了声音,「这种事让十九知道,不太好吧。」 「也对。」 两个人又朝松涛园里张望了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 这里的家属楼是八○年代建起来的,有着那个时代家属楼的典型特征:四四方方,主体呈暗红色,各家窗台和阳台上都堆满了大蒜、鞋垫、旧纸箱子之类的杂物。每栋楼之间都种着一排排槐树与柳树,如今已经长得非常茂盛,树荫遮挡住了太阳的暴晒,行走其间颇为凉爽,让刚被烈日荼毒的行人精神为之一舒。 房斌就曾经住在这片家属区中,彼得与颜政按着警察朋友提供的地址,很轻易地找到了八十九号楼五单元。楼道里采光不算太好,很狭窄,又被自行车、腌菜缸之类的东西占去了大部分空间,他们两个费了好大力气才上到四楼。 正对着楼梯口的就是房斌的租屋。他家居然没装保险铁门,只有一扇绿漆斑驳不堪的木门;门上一个倒「福」字被人撕得剩下一半,两侧的对联倒是清晰可见,上面浓墨楷体写着宝光寺的名联:「世外人,法非常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看得出这对联绝不是大街上随处买的,而是什么人亲手所书,无论笔锋还是内容都颇有禅意。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冒出同一句话:「这就是那个房斌曾经住过的地方啊!」 房斌对于他们来说,可是个不一般的神秘存在。 他是上一代点睛笔的宿主,后来在法源寺内被诸葛淳、欧子龙杀死,点睛笔被罗中夏继承了下来。最初他们还以为房斌只是一个普通的不幸笔冢吏,等到接触了诸葛家以后才知道,原来房斌是一个独立的笔冢研究学者,与诸葛、韦两家并无关系,却一直致力于挖掘笔冢的秘辛。他与诸葛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其丰富的学识与洞察力连诸葛家当家老李与费老都称赞不已。诸葛家的新一代,都尊称房斌为房老师,受其教诲不少——像十九这样的少女,甚至对他抱持着爱慕与崇敬之心。但即使是诸葛家,也只是透过网络与房斌联络,他的其余资料则一概欠奉,连相貌都没人知道。本来十九好不容易说服房斌来上海,可以得见真容,结果却误接到了罗中夏,引发了之后的一连串误会。 而现在,房斌被杀的两名目击者——彼得和尚与颜政就站在死者生前的房门前,心中自然有些难以压抑的波澜。 彼得和尚恭敬地敲了敲门,很快门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谁啊?」 「请问房斌先生在吗?」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保洁长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全身沾着灰尘与蜘蛛网。她打量了一下彼得和尚与颜政,摘下口罩,不耐烦地问道:「你们是房斌什么人?」 颜政抢着回答说:「我们是他的朋友,请问房先生在吗?」 中年妇女冷冷哼了一声:「他?他都失踪好几个多月了!房租也不交,电话也打不通,你说说哪有这么办事儿的?我们家还指望房租过日子呢,他这一走,我收也收不到钱,租也不敢往外租!」一连串的抱怨从她口中滚出来。 颜政陪笑道:「就是,就是,起码得给您打个电话啊。现在像您这么明事理的房东可太少了,还等了这么久。若是我以前的房东,只怕头天没交钱,第二天就把门踹开了。」 听了颜政的恭维,中年妇女大有知己之感,态度缓和了不少,继续唠叨着:「也就是我一老实人,一直等到现在。这不昨天我实在等不得了,就叫了开锁公司和派出所的民警,把门打开。我拾掇拾掇,好给别的租客。」 彼得和尚问道:「那他房间里的东西,还留着吗?」 「卖了。」 「卖,卖了?」颜政和彼得和尚一起惊道。 「对啊,要不我的房租怎么办?我还得过日子哪。」 「都有些什么东西?」 「呸,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就剩几百本书,一台电脑,几把椅子而已,连衣服都没几件。还有一大堆稿纸,都让收废品的一车收了。」中年妇女絮叨着,闪身让他们进屋。他们进去一看,不禁暗暗叫苦,整个房间已经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只留了一堆垃圾在地板上。 房斌既然是笔冢研究学者,必然留有大量资料,这些资料对于笔冢中人来说弥足珍贵,不知里面隐藏着多少秘密。而现在,这些资料竟全都被这位原房东当废纸卖了…… 「您,还找得到那个卖废品的吗?」颜政不甘心地追问。 中年妇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找得到……他不是欠你们钱吧?我先说在前头,他那点东西卖的钱,都拿来抵房租了。」 颜政陪笑道:「我们不跟您争那些钱,也不是债主,就是想找点东西。」 中年妇女忽然想起什么,俯身从垃圾堆里掏了掏:「哦,对了,我刚才打扫房间的时候,还捡到一把钥匙,不是这房间的。你们找的是这个?」 颜政和彼得和尚对视一眼,把钥匙接了过去。这把钥匙和普通钥匙不太一样,钥身很短,呈银灰色,而且头部是圆柄中空,手握处还镂刻着一行细小的文字:d-318。 「这个似乎是车站寄存箱的钥匙。」 彼得和尚认出了钥匙的用途,便对颜政使了一个眼色,颜政赶紧接过钥匙:「谢谢您,那我们走了,祝您早日找到靠谱儿的房客。」 中年妇女不耐烦地催促道:「别贫了,没事就快走吧,别耽误我打扫卫生。」 两个人道了谢,转身匆匆离去。中年妇女把房门谨慎地关好,忽然一个转身,把口罩、假发套和脸膜都扯掉,露出一张妩媚靓丽的面孔。她走到阳台,隔着窗户目送着彼得和尚与颜政上了出租车,唇边微微露出一丝微笑。 「这样,就算是成功了吧?」 秦宜自言自语道。 第二章 拥彗折节无嫌猜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行路难三首之二〉 地铁车站寄存箱这种东西,一般都出现在国外的间谍电影或者推理小说里,在国内尚属于新生事物,知道的人不多。即使是这座全国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也不是每一个车站都提供这种服务,只在有限的几个大站——准确地说,是外国人去的最多的几个大站——设置了几百个寄存箱,用作证明这座古老都市与国际接轨的努力。 姑且不论市政当局是怎么考虑的,至少对颜政和彼得和尚来说,这种现状是很不错的——他们无须跑遍每一个车站,只把注意力放在几个大站就足够了。 他们很幸运,在第二个车站的d-318就试对了钥匙。 随着「嘎啦」一声,锁被打开了,露出寄存箱里面漆黑狭窄的空间。 彼得和尚看了一眼身旁的颜政,他们的背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在寄存箱前的行动。 寄存箱里只搁着一个笔记本,封面是淡黄颜色,大约两百多页,是市面上随处都可以买到的那种本子。彼得和尚谨慎地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下,除了残留有淡淡的人类气息以外,上面并没有任何强度很大的波动,应该不是什么宝物,真的只是一本普普通通、被人用过的笔记本罢了。 「我还以为会像电影里一样,藏着诸如海洋之心或者飞船引擎之类的宝贝哪!」颜政有些失望,他伸进手去,把那个笔记本拿出来,「罗中夏也快下课了,咱们尽快回……」 他的话未说完,突然一阵疾风自耳边响起,只听「唰」的一声,手里的笔记本登时不见了。 这一下陡然生变,颜政还尚未反应过来,彼得和尚已经双手猛地合十,拍出一圈若有若无的气场,以他们为圆心朝周围急速扩散开来。下一个瞬间颜政才大叫道:「彼得!笔记!」 彼得和尚表情严峻:「别着急,我的气场可以感应到笔记本带着的气息。抢了这个笔记本的人,一定就在气场的范围之内。」 「你的气场能感应多远?」颜政紧张地左右张望。 「半径四十米的圆圈范围。」 「好大的范围……方位你能确定吗?」 「只能有很模糊的指示,你知道,我没有笔灵,单靠普通人的精神力能做到这点已经是极限了。」 颜政苦中作乐地吹了声口哨。他和彼得和尚的旁边,少说也有几百人在朝不同方向行进,而且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在这种场合下想依靠彼得和尚的感应去找,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彼得和尚闭目凝神,突然抬起眼睛,指了指车站检票口。颜政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故意找麻烦吗?那里是人最多的地方。 「笔记动得很缓慢,朝着月台里移动着……他一定是挤在人群里想进月台!」 「进站总比出站好。」颜政一拉彼得和尚僧袍,两个人也疾步朝着检票口冲去。地铁站内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除了两侧楼梯就只有两条轨道是通往外界的,绝大多数人都集中在月台的等候区内,这对追踪者来说,要比满世界漫无目标地乱走要有利得多。 两个人都带着交通卡,于是省掉了买票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检票闸口。在这期间,彼得和尚感应到笔记也通过了闸口,就在前方不远处停住了。现在他们和那个神秘的抢夺者同在一个月台。 此时快接近下班时间,月台上等车的大多是神情疲惫的上班族,偶尔还有几个游客夹杂其中。人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月台边缘,沿着地面上的黄线一字排开,要么大声打着手机,要么读着报纸。大多数人则面无表情地望着右侧漆黑的地铁洞口。他们头顶的电子钟液晶数字冰冷地跳动着。下一班地铁要五分钟后才到,他们总算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笔记没有动,一定就在眼前的这些人中。」彼得和尚悄悄对颜政说,「而且我认为他未必觉察到我们跟来了。」 「哦?」颜政眉毛一挑,眼神扫视着月台上每一个可疑的身影。 「能够在瞬间从你手里夺去笔记,而且我们竟然没有任何察觉。对方要么是超速度型,要么会隔空取物。」彼得和尚分析道,「但他在东西到手以后居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钻进地铁这种封闭场所,这岂不是很反常吗?」 「嗯,有道理。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赶紧逃掉,逃得越远越好。」 「以我看来,他应该是对自己的这种能力有恃无恐,觉得即使我们被抢,也根本无从觉察到是怎么回事,所以才会悠哉悠哉地来坐地铁——可惜他没料到我对笔记本气息的感应。」 「哼,若让我捉到是谁干的,我要让他见识一下东城区黑帮最强的关节技!」颜政气势汹汹地嘟囔着,同时抬眼看了看液晶屏幕上的时间。 「对房斌的笔记这么有兴趣,只能是那些家伙吧。」 彼得和尚扶了扶金丝眼镜,他口中的「那些家伙」,指的自然是杀死房斌,并在绿天庵前惹出无数麻烦的那个神秘组织。「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地铁到达前甄别出他的身份。我的感应实在太模糊了,无法精确定位。倘若让他登上地铁可就麻烦了。」 房斌的笔记内究竟有什么,他们不太清楚,但对方既然出手抢夺,那笔记里必然写着那些敌人试图知道或者试图隐藏的东西。 彼得和尚压低声音道:「对了,你的画眉笔现在可以用吗?」 颜政伸出十个指头晃了晃:「子弹满膛。」他的画眉笔来自汉代张敞,可以将特定物体的状态调回之前某个时间点,一个指头代表了一次机会。 彼得和尚说:「那就好。笔灵之间有微弱的相互感应,如果你靠近他,悄悄亮出画眉笔,我应该能感觉到对方笔灵的波动。」 「听起来像是一个很色情的隐喻……」颜政扫视乘客们,其中不乏办公室小姐和学生妹。 彼得和尚不得不「咳」了一声:「用你的指头,听清楚了,是指头。」 ……颜政迈着轻佻的步子挤进人群,摩肩接踵,笔灵飞扬,优雅的十指灵巧地在空中伸展,双手忽上忽下,沿着身旁一排排妙龄女郎的凹凸身材一路感应过去,泛着红光的指头巧妙地引导着她们的感觉与波动,笔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你的意思是这样?」颜政停止想象,半是期待半是欣赏的反问。 「……拜托你有点紧张感。」彼得和尚真想把这头电车之狼一脚踢下月台去。 在彼得和尚严厉的瞪视下,颜政只好收起奇怪的念头,让画眉笔凝结在指尖,把双手抄在兜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彼得和尚集中精力让感应的气场稳定,专心体验每一个可能的波动。 正当他们的搜索只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低沉的隆隆声由远而近传来,地铁进站了。 而且是两列对开的地铁同时进站,这可真是最坏的状况。 两侧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纷纷朝两条黄线挤过去,唯恐挤不上去。等到地铁停稳开门的瞬间,车内的人拼命地朝外挤,车外的人拼命朝里拱,喧哗四起,月台登时大乱。 这一下子,把彼得和尚好不容易感应到的那一点气息彻底覆盖了,如同一潜艇的声纳兵遭遇了海底地震,过响的声度淹没了本来就模糊的声音。 两人四目一错,不必彼得和尚解释,颜政便已经意识到了情势危急。情急之下,他顾不得会被发现,冲彼得和尚大叫一声:「哥们儿,你听仔细!」单腿屈膝,右手五指聚拢,红光汇聚于一拳,朝地面用力一捣。 只见一片红光自地板蔓延开来,扩散到几乎三分之一个月台。这是颜政苦苦修炼的成果,可以把五指的力量集中一处,所能作用到的范围也变得更为广阔,不必像以前一样必须用指头直接进行接触。 所有人都在忙着往车里挤,丝毫都不曾觉察到有什么异样。然而这种强度的笔灵释放所引发的共鸣,对彼得和尚来说却已足够明显。就像是奔腾的浪头骤然撞到一块礁石一样,在颜政红光铺开的一瞬间,彼得和尚陡然感应到右侧有一个明显的波动。 「右边!」 两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在车门关闭之前的一瞬间,总算挤上了右侧的地铁车厢。地铁满载着叫苦连天和逆来顺受的乘客,开始徐徐开出月台。 「怎么样?我们赌对了吗?」颜政喘着粗气抓住把手。一次释放五个指头的蓄能,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此时地铁已经开始在隧道里穿梭,骚动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 彼得和尚抓紧时间凝神感应了一阵,道:「没错,我能感觉得到,他就在车上,而且可能与我们就在同一个车厢内。」 颜政环顾左右,这节车厢里起码有四十余人。他没有瞬间记忆的能力,无法分辨哪些乘客是刚刚上车的。彼得和尚也毫无办法,他的气场感应精度已经是极限了,在地铁的噪音声中单单是维持对笔灵的定位,就已经相当勉强了。 「难道让我们一个一个问过来?」颜政说。 「那只会打草惊蛇。现在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对方尚未觉察到我们会跟踪过来,所以他没驱动笔灵发动能力。一旦他发现我们的存在,到时候无论选择正面冲突还是逃跑,都对我们不利。」 「可惜你没有笔灵,而我的笔灵又不是战斗型的,否则……」 彼得和尚叹道:「曾老师曾经说过,笔灵赋予笔冢吏的,只是一种天赋。至于如何运用这种天赋,则是考验笔冢吏本身的才能。这世界上没有低级的笔灵,只有低级的笔冢吏。」 「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可惜就是对目前的局面于事无补。」颜政手扶把手,低头陷入沉思。现在地铁里陷入了一种尴尬的两难局面:他们既不能甩手不管,也不能就此放过;他们无法知道对方的准确位置,又不敢去惊扰。 就在这种僵持中,他们在地铁里经过了十多分钟。这十多分钟之内,地铁开过了六站,上下的人都很多,而那个隐藏的敌人始终没离开过车厢。彼得和尚尽力操纵着细腻的气场流动,勾勒着笔记本模糊的形体,一霎都不敢放松。 在对方呼唤出笔灵之前,笔记本上存留的气息是他们唯一能追踪到敌人的线索。 韦家与诸葛家有些成员虽然没有笔灵,却因为与笔灵浸淫已久,使自己的肉体获得一些异化与突破。经过有意识的锻炼,这些异化与突破便会构成一些独特的能力,比如彼得和尚的守御之术、曾桂芬的大鼓破音和然然的听音辨事。这些能力靠挖掘人体潜力来发动,但由于缺乏笔灵,终究成就有限。如曾桂芬苦练大鼓破音几十年,也最多是能制住罗中夏这样的半吊子,碰到别的笔冢吏也难讨到好去。 彼得和尚算得上是一个异数。他大概是天赋异禀,虽然身无笔灵,体内天生的驾御笔灵之力却潜力无限。曾桂芬曾说彼得和尚倘若有了笔灵,毫无疑问会是一流高手。可惜他起誓一世不受笔灵,只修守御之术。饶是如此,他心无旁骛修行出的效果比起一般的笔冢吏,亦不遑多让,可见其潜力之强。 这种气场感应便是彼得和尚其中一项修行能力。为了维持整个感应场的存续,他必须全神贯注,倘若有一丝走神,整个气场都会立告崩溃。当地铁缓缓驶入第七个月台的时候,一直专心监听的彼得和尚眼神一凛,感觉到一直平静的气场微微泛起了涟漪。 此时地铁的车门已经打开,一些人起身离开车厢。彼得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他的气场精确度不够。地铁每停靠一站,他必须要等该下车的人都下去,该上车的都上完,大家位置相对稳定后,才能确定笔记的去留。而那个时候,地铁也差不多该关门开车了,所以他必须迅速作出判断,究竟是该追下车,还是等在车厢里。 只要有一次失误,他们就再也追不上敌人了。 这种时间短、强度高的任务,实在需要有耐心与明晰的判断力——当然,还需要有一点点人品,这个彼得和尚倒是不缺,与他身旁的同伴大不相同。 这是一个很小的支线车站,无论是月台还是下车的乘客都很少。这对彼得和尚来说比较容易判断,相对的,地铁停留的时间也会特别短。就在地铁打算关门的一瞬间,彼得和尚「唰」地睁开眼睛,厉声道:「下车!」 说时迟,那时快,彼得和尚与颜政一起猛地跳起,从两扇正在合拢的地铁门中隙穿越过去,地铁车门擦着两个人的脚后跟关拢,把颜政惊出一身冷汗,费了三、四秒的时间才定住心神,终于明白那些间谍小说主角是多么的不容易。 他擦了擦冷汗,左右张望。这个月台不大,颇为安静,放眼望过去只有三个人,都是刚刚与他们一起下车的。一个是背着红白相间的巨大旅行包的外国人,手里还拿着一张地图;一个是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水管工人;还有一个插着耳机听mp3的时髦染发小潮男。 这三个人都背对着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谈,各自埋头朝着出口走去,浑然不觉被身后的两个人紧紧盯着。 「笔记应该就在他们三个人其中一个身上!」彼得和尚颇为笃定。眼前的目标只有三个,地铁站的环境也不是那么嘈杂,他的感应精确度又上升了几分。 「三选一吗?」颜政舔了舔嘴唇。 眼前的三名乘客,有一个人是抢夺笔记的敌人,但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一旦选择错误,那个真正的敌人就会被惊扰到,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彼得和尚紧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辨别之道。颜政抬起眼睛,无意中瞥到月台上的液晶时钟屏幕,唇边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彼得啊,咱们走!」 彼得和尚一愣:「你知道是谁了?」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那家伙立刻就会自己跳出来的。」颜政高深莫测地说。彼得和尚将信将疑,只得跟着他也朝出口走去。 三名乘客走到出口的闸口机,各自掏出交通卡来去刷。三个闸口,三个乘客同时出站。 颜政紧紧盯着他们刷卡的手,双拳蓄势待发。 突然,闸口机发出尖利的警告声。 那位背着旅行包的外国人被两扇闸门拦在了原地,屏幕上出现「刷卡错误」的巨大标识。 颜政动了。他恶狠狠地扑上去,双拳砸向那个黄毛洋鬼子。 那个洋鬼子听到脑后生风,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就被猛烈的拳压砸到脖颈,仆倒在地,登时晕了过去。车站内登时大乱,另外两名乘客与附近的车站工作人员都被吓呆了。 袭击外国友人!?这可是难以想象的罪行。 颜政这时候就像一个真正的流氓,根本不理睬旁边人的惊呼,把那晕倒的乘客就地翻过来,毫不客气地在他怀里掏来掏去。彼得和尚站在原地,紧张地盯着其他两个人。假如颜政判断错误,那么那个隐藏的敌人随时可能出手。 好在这件事并没发生,颜政很快从那个外国人怀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得意地举起来冲彼得和尚晃了晃。 彼得和尚松了一口气,暗暗诵了一声佛号。 「喂!你们,别走!谁有手机,赶紧报警啊!」车站的工作人员胆怯地吼道,这个车站实在太小了,没法对付穷凶极恶的歹徒。颜政原本想把这外国人弄醒,问个究竟,现在看到工作人员这么叫嚷,知道一会儿工夫警察和保安就会赶过来,到时候事情就麻烦了,只得悻悻松开他的衣领。 「咱们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彼得和尚悄声对他说,颜政看了眼洋鬼子金黄色的短发,冷哼一声,心中万分遗憾。两个人把外国人扔在原地,大摇大摆地朝车站出口跑去,沿途没有人敢阻拦。他们来到地面,直接搭了一辆车迅速离开。为了防备笔记再被抢走,彼得用自己的佛珠缠住笔记本,放到自己怀中。 出租车一直开出约三、四公里,彼得和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到底是如何判断出来,那个外国人才是抢夺者?」 颜政得意地把头发撩起来:「算命的说我有当笔冢吏的命格,这不过是牛刀小试。」 「佛曰不可妄语,快说吧!」 其实这件事说穿了很简单。本市的地铁系统乘坐流程是:乘客进入闸口时刷一次卡,电脑系统会记录下乘客的状态;等到乘客出站的时候,再刷一次卡,电脑会根据前后两次刷卡的记录来扣除卡内金额。 颜政的画眉笔可以将特定物体的状态恢复到之前的某一个时间点。当时在月台上他为了判断那个对手去了哪一侧的地铁,曾经让五个指头的画眉笔集中爆发了一次,做了一次大范围的施放,以帮助彼得判断笔记本的所在,所产生的一个副作用就是,当时在月台上的所有人都被画眉笔的这种力量影响到了,回到了二十五分钟之前。 这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时间回溯二十五分钟并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现象,但是对于交通卡来说,就不一样了…… 二十五分钟之前,那个神秘对手还在寄存箱附近抢颜政手中的笔记本,还没有进地铁,当然也就没有刷过卡。于是,对于后来已经进入地铁里的他来说,手里的交通卡实际上回到了没刷过的状态。 当他试图出站的时候,闸口机检测到这张卡并没有进站的记录,便按照标准程序开始报警。于是没刷过的交通卡就成为了他最醒目的身份标记。 「你看,就是这么简单。你说得对,只有低级的笔冢吏,没有低级的笔灵。」颜政得意洋洋,为自己的谋略大为自豪。 「可是……万一那三个人都是在那一站上车,岂不是三个人刷卡时候都会被报警?」彼得和尚提出疑问。 颜政愣了一下,这个他倒没想过,随即有些结巴地辩解:「这一站太偏僻了,不会那么巧三个人都是同上同下吧?」 「如果他在一个大站或者中转站下车呢?」彼得和尚继续反问,「到时候下车的可能就有几百人,其中被你画眉笔影响到的可能有几十人。我们该怎么判断?」 「……哈哈哈哈!反正东西已经到手了,何必追求细节呢!」颜政拍着彼得和尚的肩膀哈哈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彼得和尚长叹一口气,看来自己真的是运气好,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策略居然真的成功了。所有被影响到的乘客里,恰好只有对手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站下车,然后恰好被颜政蒙对了。 「我想那个洋人如果知道,会更郁闷吧……」彼得和尚心想,忽然一个念头涌入脑海。 洋人?什么时候洋人也有笔灵了? 第三章 使青鸟兮欲衔书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四卷·李白〈代寄情楚词体〉 「这就是房斌的笔记本?」 在罗中夏的面前是一本淡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大约两百多页。 「没错,我和彼得转了好几个车站,才找到那个寄存箱。里面只放着这么一本东西。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宝贝呢!」颜政略带抱怨地说,他还以为会和电影一样,车站的寄存箱里永远都放着许多秘宝。 「你们都看了没有?」 「哪儿顾得上啊!我们一拿到,就立刻来找你了。」颜政说,然后把在地铁里发生的事情约略讲了一遍,当然少不得添油加醋把自己的英明吹嘘了一番。 罗中夏听完以后,奇道:「你是说,那个笔灵的主人,居然是个外国人?」 「正是。」 「彼得,笔冢吏里曾经有过洋人吗?」罗中夏问彼得和尚。 笔灵是笔冢主人首创,取的乃是天下才情。虽然才情并非中国独有,但笔灵却是寄于国学而生的,所以洋人做笔冢吏委实不可想象。 「历史上或有高丽、日本或者安南人做笔冢吏的记录,但西洋人就……我记得只有一人曾经做过笔冢吏。」 「谁?」 「《狄公案》的作者高罗佩……嗯,这个不是重点,快打开看看这份笔记吧。」彼得和尚催促道。 罗中夏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一圈:「十九呢?」 颜政说:「松涛园里的墨用完了,她不放心让别人买,就自己去买新墨了。」 「要不要等她回来再看啊?」罗中夏有些犹豫,房斌一直都是十九所仰慕的人物,自己现在和十九走得这么近,多少是沾了房斌点睛笔的光,对此他一直心情很复杂。现在房斌的遗物就在眼前,究竟该不该让十九也一起看,他拿不定主意。 颜政大为不满:「笔记本又不会跑,等她回来再让她看嘛。房斌已经死了,没人跟你抢女人,你这家伙是被怀素的禅心给弄傻了吗?」 真是蛮不讲理的直击。 不过这种直击确实有效,罗中夏面色一红,只得把笔记本拿在手里。他自己实际上也很好奇,于是不再坚持,慢慢拈开第一页。这时候胸中的青莲笔和点睛笔都略略跳动了一下,仿佛一只午睡的狗懒洋洋地看了眼访客,又重新睡去。 笔记本里只有前几页写满了钢笔字,字迹匀称端正,排列整齐,看得出书写者是个心思缜密、一丝不苟的人。 第一页第一行的第一句话,就让罗中夏愣住了。 「致点睛笔的继任者。」 是给我的?即便是拥有了禅心的罗中夏,此时也按捺不住心中愕然,连忙往下看去。 「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死了。过去的我以未来的口气来写,感觉实在很奇妙。不过唯有透过这种方式,我才能把讯息顺利地传达给你。请原谅我自作主张,但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给人感觉十分奇妙的文字,从容不迫,淡定自如,却又渗透着稀薄的忧伤。 颜政看到罗中夏的表情阴晴不定,有些好奇地问道:「这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罗中夏略抬了抬眼,用十分迷惑的口气道:「一封给我的信,似乎是房斌的临终遗言。」颜政还要说些什么,罗中夏正色道:「请让我把它一口气看完吧,这也是对死者的尊重。」彼得和尚和颜政感受到了那种肃穆的力量,便都闭上了嘴。 罗中夏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上。 「我叫房斌,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主修中国文学。我在为自己硕士毕业论文搜集材料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笔冢』的存在,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从此就开始在浩如烟海的史料和记载中寻找关于它的蛛丝马迹。从我硕士毕业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十五年了吧,我一直致力于笔冢的研究。一开始我以为它只是一个文人墨客的典故与传说,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却发现笔冢隐藏在历史后面的巨大身影,以及它对中华文化独特的影响力。可以想象,这对于一个毕生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一位叫做韦势然的朋友在这方面,给予了我不少帮助。 「真正改变我一生的时刻,是在七年之前。我当时在南京的安乐寺遗址寻访,无意中窥到了一位笔冢吏收笔的过程,这让我十分兴奋。笔冢和笔冢吏一直以来都只是传说,现在却跃然现实之中。我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一名古生物学者看到了活着的恐龙一样。我本来无意牵扯进笔冢的世界,只想以一个客观的研究者旁观而已。大概是命运使然吧,那位笔冢吏在收笔的时候发生了变故,我把他救了下来,自己却因此而被那一枝笔灵寄身——正如你所猜的那样,那枝笔正是张僧繇在安乐寺内画龙的点睛笔。 「那一位被我救了性命的笔冢吏很感激我,便向我表露了他的真实身份,原来他就是笔冢二家之中诸葛家的一份子,叫费长安——也许那位叫韦势然的朋友也是笔冢中人,但他从不说破,我也没问过——经过费长安的引荐,从此我便正式进入了笔冢的神秘世界。诸葛家一直想招我合作,但做为一名研究者,我希望能够保持独立超然的地位,尽量不在现实中与他们做接触,只在网上保持联络。诸葛家的家长是个开明的人,并不以此为忤,我们一直合作很愉快。我借重他们对笔灵的认识,而他们则乐于让我来为诸葛家的后辈做一些系统的培训——这么多年来的积累研究,让我对笔冢的认识甚至在大部分诸葛家的成员之上。」 接下来的文字,陡然变大了一号,似乎作者想强调它的重要性。 「有天我用点睛笔为我将来的命运做了一次占卜。它昭示的结果非常惊人:原来我只是一个传承者、一个过渡的站点,我的使命是把点睛笔渡给下一位合适的宿主,而他将与管城七侯紧密相连,并最终决定整个笔冢的命运。这需要我的生命作为代价。我害怕过,也恐慌过,一直到今天,我才能够完全以平复的心情写下这段文字。 「不知道你是否已经透彻地了解了点睛笔,也许你会认为它可以指示我们的命运——事实上,这只是一种错觉。点睛笔并不能做出任何预言,它只是做出推动。点睛笔就像是一台发动机,它无法引导方向,却可以推动着你朝着正确的方向加速而去。换句话说,真正把握命运的,还得是我们自己,点睛笔只是强化抉择罢了——正如它的名字所示:画龙点睛。惟有我们自行勾勒出命运之龙的形体,点睛方才有意义。没有形体,便无睛可点。」 罗中夏很快看到了结尾。 「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点睛笔在占卜出我命运的同时,还昭示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存在。他们是谁,究竟从何而来,我无从得知,点睛笔也无法给予更详细的预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极其可怕,对于笔冢、对诸葛家、对韦家,乃至对所有与笔冢相关的人,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他们试图颠覆的,绝不止这些。这将是笔冢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我手里已经有一些线索,一切都与管城七侯密切相关。我决定去着手进行调查。这将是一次艰苦的行程,为防我的死期突然降临,我在临行前把这个笔记本留在了这里。如果是真正点睛下一任的主人,一定会有机会找到这里,看到我的遗言。」 最后一段的字写得特别大。几乎占满了一页纸。笔迹雄厚,力透纸背: 「命运并非是确定的,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就是点睛笔的存在意义,它给了我们一个对未来的选择。请珍重。」 落款除了房斌的签名以外,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号:是希腊字母中的α。 罗中夏缓缓放下笔记本,他已经失去了言语能力去表达,也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笔记的语气从容不迫,仿佛一位老师在谆谆教导,又像是一位即将奔赴杀场的战士在交待后事。 原来在法源寺的那一幕,是早已注定的。房斌注定要在调查期间被他们捉住,他们注定要把房斌带去法源寺收笔,而自己,则注定是要被点睛上身的。罗中夏缓缓闭上眼睛,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虽然他与房斌素昧平生,而且只短短见过半面,看罢这封信以后却感觉失去了一位师友。在法源寺中目击到房斌死亡时本该有的悲伤,一直到现在方丝丝缕缕地透过遗书渗透到罗中夏的意识中。 「给了我们一个对未来的选择?」罗中夏细细地咀嚼房斌的话,陷入沉思。 颜政从罗中夏手里拿过信来读了一遍,也收敛起笑嘻嘻的模样,露出一种难得的严肃神情,咂了半天嘴只说了一句话:「这人,真爷们儿。」这大概是颜政对人的最高评价了。 而彼得和尚双手合十,默默为死者诵了声佛号,眉头却微微皱起来。他留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韦势然?」他反复回味着这个名字。任何一个韦家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要皱皱眉头。「想不到他居然和房斌还有联系,这个人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从信里的语气来看,似乎房斌并不知道韦势然的真实身份。」罗中夏说。 彼得和尚冷冷哼笑一声:「真实身份?他的身份只怕有几十个,谁知道哪个是真的。房施主即便是心怀点睛笔,只怕也是被他给骗了。就连你这一管青莲遗笔,搞不好也是他利用房斌弄到手的呢。」 屋子里的人都是一阵默然,韦势然的手段,他们都是领教过的。云门寺一战,他们与诸葛家打得精疲力尽,却被韦势然渔翁得利,轻松取走了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 「难道韦势然就是房斌信中所说的『他们』?」颜政嘟囔道。 彼得和尚扶了扶金丝眼镜,寒着脸道:「虽然不能确认,但我认为可能性很大。房施主说『他们』的动向,与管城七侯渊源极深。而现在现世的两枝笔,都与韦势然有莫大的关系,教人很难不怀疑他。我听说褚一民曾提及,说韦势然只是他主人一个不那么听话的玩具,可见大有关联。」 罗中夏想到小榕,嚅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彼得和尚的分析和推理却是严丝合缝,不容质疑。他只得略微转移重点:「那个秦宜,古里古怪的,我看只怕与『他们』也有不小的干系。」 彼得和尚点点头,又道:「管城七侯严格来说,只有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真正现世。中夏你体内的只是青莲遗笔,正笔仍旧不知所终。剩下的五枝笔,恐怕将会是各方势力觊觎的焦点。」 他这么一说,其余两人不由得都怔住了。彼得和尚的言辞里,有意无意也把诸葛家也算进了「各方势力」里,等于是视作敌人了。 彼得和尚看到两人表情,苦笑一声,道:「不是我有偏见,实在是如今局势大乱,须得小心从事。韦家出了一个韦势然,而诸葛家暗中效忠『他们』的也不少,比如诸葛淳、欧子龙,还有那个秦宜——天晓得还有多少隐藏的『他们』,这两家委实都信任不得啊!」 「十九和费老应该都是诸葛家可以信任的吧?」罗中夏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费老的本名叫费长安,正是房斌救下来的那个笔冢吏。看来与笔冢相关的情势,可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彼得和尚冲他微微一笑:「你看,所以如今一切都不好下结论。」他停顿一下,面色有些凛然与凄凉:「『他们』的手段,我是见过的,在韦庄……族长就活生生死在了我的面前。『他们』的能力、手段和残忍,都是远远超乎我们想象的。诸葛、韦家相斗千年,都不曾使出过这等手段。这一次,可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机了。」 罗中夏点点头,他虽不曾亲眼目睹韦族长之死,却见识过褚一民的阴狠毒辣,而褚一民不过也只是他主人手中的一枚弃子罢了。如此看来,「他们」的厉害真是不可小觑。三个人一时间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仿佛有看不见的邪恶力量自无尽深渊缓缓爬上来。 「他们」的目的,毫无疑问是管城七侯,那么身怀青莲遗笔的罗中夏,显然就是众矢之的。罗中夏纵有禅心,也禁不住一阵苦笑——我一个普通的穷学生,何德何能背负这种使命啊!其实不独罗中夏,就连颜政和彼得和尚都涌现出这种「尔何德何能」的心情。 三人之中,别说是诸葛、韦两家深谙笔冢内幕的长老,就连一个正式的笔冢成员都欠奉。彼得和尚遁入空门,只算得上是半个韦家人,罗中夏、颜政更惨,在数月前连笔冢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三个现在,却俨然成了超然于诸葛家、韦家和「他们」之外的第四股力量,而且还是关键所在! 地铁里的袭击,恐怕只是一个前奏曲罢了,现在他们这一小撮人已经被盯上了。每一个人都觉得背后阴森森的,这是面对过于强大的敌人正常的应激反应。 真是何德何能啊! 颜政忽然指着信件的结尾问道:「可是他画了这么一个符号是做什么?」 「哦,这个读作欧米茄,是希腊字母的最后一个。」彼得和尚解释说,「可具体是什么意思,就难以猜度了……」 三个人正说着,忽然十九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购物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一些墨瓶、毛笔和零食。 「咦,你们都在啊。」十九打了声招呼,袋子很重,把她累得香汗淋漓。她瞪了罗中夏一眼,还没说话,颜政早一个箭步过去,替她接过袋子,笑盈盈地说:「让美人受累,真是罪过,罪过。」 罗中夏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从颜政手里抢过购物袋。他的禅心只能打架用,对讨好女孩子却是一点帮助也无。十九撇撇嘴,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视线扫到了彼得和尚手里的笔记本,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这,这是哪里来的笔记本?」她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而有些异样。 彼得和尚饶是心性平淡,毕竟与她分属两家,千年宿怨下来总有些隔阂,这时见她没来由地开口质问,心里颇为不喜。一旁拎起包的罗中夏见彼得和尚表情有些阴沉,连忙接过话来说:「十九啊,这本笔记,是彼得与颜政他们刚刚找到的,是房老师的遗物。」 十九瞪大了眼睛:「房斌老师?」 「是的。我们也才拿到,这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十九根本没听到罗中夏的话,她几乎是从彼得和尚手里抢过笔记,颤抖着双手翻开。颜政和罗中夏谁也没有阻止她,眼神里都带着怜悯,就连彼得和尚也没有做过多动作,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他们都知道十九对房斌抱持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老师这么简单。 「这是房老师的字!我认得的!和他写给我的信一模一样!他总喜欢把『我』字的一撇写长的……」十九一边翻看,一边无意识地絮絮叨叨,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在说些什么,因为在一瞬间她已是泪流满面。眼泪吧嗒吧嗒滴在书页上,濡湿了死者的字迹。 「原来,老师他……他早就有了预感。他肯答应来上海见我们,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吧。可惜还没有等到他来,就已经……」十九痴痴地望着那一行行汉字,仿佛要把自己都融入到那本笔记里,对她来说,笔记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笔记的那一双手、那一个人。 罗中夏想过去安慰一下她,却被颜政的眼神制止。「还不到时候,现在去安慰只会自讨没趣。一般要在一分半钟以后,女孩子才会把悲痛转化为对依赖感的需求。」 这些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口,愚笨的罗中夏无法理解其中精妙,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十九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哭泣变成呜咽,呜咽又变抽泣,渐不可闻。她用手掌轻轻摩挲着笔记本光滑的页面,双眸里满是哀伤与怀恋。 颜政看了一眼罗中夏,「现在就是时候了,是男人的话就快过去搂住她肩膀。」罗中夏踌躇地走过去,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把手臂伸了过去。正当手指与十九圆润的肩头还有一毫之遥的时候,一连串急促的诵经声平地响起,他的手臂像受了惊吓的螳螂,飞快地缩了回去。 这是彼得和尚的手机铃声。他看到来电的是曾桂芬曾老师,心中有些纳罕,毫不迟疑地接了起来。电话里传来曾桂芬焦虑的声音:「彼得啊!你们快来第三医院,郑和出事了!」 「发生了什么事?」彼得和尚大吃一惊。 「他醒了。」 曾桂芬的口气却丝毫没有欣喜。 第四章 张良未遇韩信贫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五卷·李白〈猛虎行〉 郑和与罗中夏,可以说是同时卷入笔冢的纷争之中。可惜的是,与罗中夏的「幸运」相比,郑和可谓是命运多舛。他先是险些被秦宜炼成笔僮,在加护病房里一躺就是好长时间;然后他又被「他们」不知用什么法子捉去,用笔灵生生炼成了笔灵僮,变成一个丧失了意识的怪物,在永州几乎让罗中夏一干人全军覆没。 绿天庵那一战,他们好歹救回来郑和。可惜郑和当时已经成了笔灵僮。那是一种比炼制笔僮还要可怕的禁忌邪法,是用笔灵和人体为材料生生炼就出来的。他被救回来以后,变回成植物人的状态,一直躺在加护病房里无知无觉。罗中夏和彼得和尚试了许多办法,却始终探测不出究竟「他们」是用什么笔灵来炼郑和的。唯一确知的是,郑和还活着,笔灵化作藤蔓般的精神枝条分散到他的四肢百骸,却一直不曾到达脑部,为他保存了一丝意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何以炼散了的笔灵无法进入到他的脑部呢?是敌人有意为之,还是他体质上有什么奇特之处?这一点便是费老也想不通,于是郑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躺回到加护病房,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着谁能想出好法子替他收回笔灵。 现在他居然醒了,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曾桂芬曾老师因心脏病而住院,现在已无大碍,但是还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于是监视郑和的工作就顺便由她来负责了。她虽无笔灵,却凭着深厚的大鼓功底练就了一身掷地有声的功夫,所有的小辈都非常尊重她。 现在她说出事了,那就一定是出了大事。 四个人匆匆从松涛园赶去第三医院。十九虽然心情悲痛,却也知孰轻孰重,缅怀死者随时都可,现实里的敌人却是随时可能发难。 加护病房是一栋独立的建筑,平时进入的人非常少。他们赶到的时候,曾桂芬穿着病号服已经等在了大门口,苍老的脸上带着浓重的愁容。 彼得和尚顾不得寒暄,见面便问:「曾老师,怎么回事?」 曾桂芬颤巍巍地支着精钢拐杖,叹道:「刚才我按照每天的惯例,去加护病房查探郑和的情况。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可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被一种奇特的感觉笼罩,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操纵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外走去。我试图挣扎,却毫无反抗余地,只能一直朝前走。在离开病房的时候,我借着门上玻璃的反光瞥到一眼,原本躺在床上的郑和竟然从床上半坐起来!」 曾桂芬的额头仍旧浮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可见当时她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彼得心中一凛,这个场景何其熟悉。他的父亲、韦家的族长韦定邦,就是在自己面前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剧烈舞动,然后横死的。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曾老师,只不过手法稍微和缓了一些,没有伤到人命——暂时还没有。 这么说,韦庄中那看不见的敌人,眼下就在这座建筑里。 或许就是「他们」。 甚至有可能就是褚一民口中的「主人」。 颜政见彼得和尚的眼神闪烁,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一向大大咧咧,懒得多作思考,便直截了当问道:「那现在情况如何?」 曾桂芬道:「建筑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和我一样被赶出来了,大概都是被那种力量所操纵吧——现在里面恐怕只有郑和一个人而已了。」 「那还不好说吗?进去看看就是了!」颜政说完就拉开大楼的玻璃门,朝里迈去。不料他的腿刚迈了一半,就僵在了半空。颜政一惊,拼命控制右腿朝前落地,不料右腿竟似是自己活了一样,轻轻一转,反而朝后荡去,整个人一下失去了平衡。亏得颜政平衡感比较好,身子微微一晃,左足点地,双手伸平,总算是没摔倒在地。 可这样一来,他变成了背对玻璃大门的位置,就像是刚从楼中被撵出来一样。颜政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挥了挥手,转身又朝楼里冲去。这一次的结局更惨,他的两条腿腾空而起,然后整个人直直摔在了水泥地上,活像是刚刚练完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颜政,不要逞强!」彼得和尚在一旁提醒他。可颜政哪里吃过这种亏,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重新从地上爬起来,右手一晃,五道红光闪耀而出。 画眉笔。 罗中夏、彼得和十九都一起叫起来。颜政身上的笔灵,是汉代张敞的画眉笔,可以令物体恢复特定时间的状态——可在这时候能有什么用处呢? 颜政一脚踢碎大门玻璃,朝里面硬生生地跑过去。就如同之前两次一样,他的两条腿又开始失去控制,急速反转,要带着他飞出楼外。颜政在挣扎中突然竖起右手食指与中指,飞快地在大腿处叩了一下,双腿肌肉立刻恢复了正常。整个人的身形只微微停滞片刻,旋即穿越了玻璃门来到大楼内。 这时旁人才看出他的心思。那来路不明的神秘力量可以通过操纵人体肌肉,如同操纵木偶一般控制被施术者离开大楼。这种机能显然是要等在进入大楼的一瞬间才被触发,而颜政朝自己双腿用上画眉笔,让它们一下子恢复至进楼前数分钟的状态,那时候的双腿自然还不在那力量控制之下。如此一来,颜政便对自己的双腿如臂使指,得以继续前行。 这想法可谓是别出心裁,独辟蹊径,也只有画眉笔可以做到这一点。 可问题是,究竟能撑多久呢? 画眉笔一共十枝,在地铁里已经用掉了五枝。现在双腿每迈出几步,便要用掉一枝,而且效果持续不了多久。颜政只迈出了五步,双腿就又一次开始肌肉反转,他不得不又点了一次,这才保住了控制权。这样算下来,他最多也只能迈出去二十五步,然后便会被打回来。 何况还有一个大大的凶险在里头:那股力量能够操纵你的双腿,自然就能够操纵你的全身。倘若施术者发觉颜政的意图,转而控制其手腕与肩胛,那画眉笔可就半分用处也无了,届时全身受制,谁知道那力量会如何料理颜政…… 彼得和尚最先洞察到此节。他甫一说出忧虑,罗中夏立即急道:「那我去把他拽出来!」也顾不得自己能不能进大楼,一个箭步朝前冲去。十九见状不妙,也纵身上前,她嫌那道玻璃大门实在碍事,飞起柳叶刀,祭出如椽笔。只听轰隆一声,那大门已然被她变巨后的柳叶刀斩得七零八落,玻璃屑乱飞。 罗中夏与十九双目交错,彼此会意地点点头,并肩而入。十九双足一进去便觉得有些古怪,自己的双腿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牢牢握住,硬是往回拖着自己。十九大怒,让柳叶刀在自己身边飞旋舞动,想要把那隐形的敌人斩得粉碎。可惜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她的刀只能斩削实体,对于这来路不明的力量却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足拖着身躯返回大门口,然后猛一跺脚,飞跌出去。 彼得见势不妙,双手合十,一道绵软力道接住十九身体,再缓缓把她放下。他下意识地还多甩出一道力,想把罗中夏也接住——可是这一招却落空了。彼得和尚、曾桂芬和惊魂未定的十九惊讶地发现,罗中夏已经走入楼中数十步,却仍旧安然无恙,无任何异状发生。 罗中夏本人也惊异莫名,他踏进楼里的时候全神戒备,青莲笔和禅心蓄势待发,结果却扑了一个空,既没有古怪的力量牵扯自己身体,也没有什么傀儡丝线,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可十九和颜政一个被干脆地轰出了大楼,一个在艰苦卓绝地一步步前进,这说明他的「正常」,其实才是一种不正常。 这时候已无暇多想,罗中夏冲楼外三人比了个手势,转头朝颜政跑去。颜政咬着牙还在与那股力量僵持,一步一趋,十个指头只剩两个小指头还有红光,额头汗水涔涔,已是强弩之末。 「颜政,你快出去!」罗中夏大叫。 颜政听到罗中夏的呼喊,转头看来,见罗中夏神态自如,不由愣道:「你怎么跑过来的?」他这一开口,精神一松,登时被力量裹胁住全身,倒头朝着楼外拖去。罗中夏一把扯住颜政的衣袖,颜政双拳当即回攻朝他砸去。 「喂,是我呀!」罗中夏一边躲闪一边嚷道。 「我知道,我也控制不住啊!」颜政气喘吁吁地解释,手里招式却一刻都不放松。好在他是被人操纵,拳脚都显得生硬,倘若是颜政自己使出当年在街头打架的手段,只怕罗中夏三个照面都走不下来。 两人拉扯了几番,颜政道:「我说,你还是快松手吧。这么纠缠下去,咱俩一块儿完蛋。」罗中夏心想这力量虽然强悍霸道,目前倒还没痛下杀手,只把入侵之人摔出楼外了事,性命可保无虞。心中念想转动,手里松开了颜政衣袖。颜政抓紧时间嚷嚷道:「你赶紧去加护病房,我没事,算命的说我有……」话未说完,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朝大门口走去,一路踉跄。 罗中夏没奈何,只得一个人朝着三楼的加护病房走去。此时楼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廊灯、地板、告示牌、一排排的木门与玻璃窗,一切都很正常,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弥漫在四周,不是恐怖,也不是诡异,更接近于一种深不可测的威严,如同无形的卫兵一样肃立着,瞪视着这个走在其中的少年。 「我难道是被选择的?」罗中夏心想。这似乎毫无疑问,那股力量排斥了彼得、十九、颜政、曾桂芬和其他所有人,但独独阻挡不了自己。这一定是刻意为之的,只想让他单独一个人出现。一个明确无比的暗示。 是郑和吗?这没理由,他才没有如此能打。 是老李吗?这更没理由,诸葛家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是「他们」吗?那倒是有可能,但他们若有这等手段,直接把罗中夏等人捏了岂不省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罗中夏反复思考,却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有个优点,倘若碰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就索性不去想它。这世界上的事,本来就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要想明白不可的。「难得糊涂」是他的人生哲学,也与怀素的那颗禅心相应和。 即使碰到最坏的情况,也能用青莲笔来拼命吧。这是罗中夏有恃无恐的信心。 事实上,自从诗笔相合大破鬼笔之后,怀素的禅心就消解成了丝丝缕缕的意识与潜意识,溶入了他的心灵深处,让其性情在潜移默化间有了微妙的改变。虽然如此一来,威力无俦的〈草书歌行〉便成了绝唱,再也施展不出来,但他驾驭青莲笔的整体实力却上了一个新的境界——甚至可以说,他的人生境界,也更上了一层。 罗中夏走到了三楼加护病房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种逼人的气势更加明显了,毫无遮掩地从加护病房门缝里流泻出来,如同暗涌海潮一样扑击着他的双腿。青莲笔在胸中跃跃欲试,一见情况不对就会立即出手。 他正在犹豫是否该先敲门,周遭强烈的气场突然「唰」地收得干干净净,瞬间退潮,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再无一星半点的痕迹。这让罗中夏一下子有些失神恍惚,像是精神上挥拳落空用力过度一样。 「进来吧。」 屋子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罗中夏有些狼狈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推门进屋。 他看到郑和从病床上半坐起来,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还是那一副令人厌恶的嘴脸。 郑和的身边还有一位老人。 那老人身材不高,瘦小干枯,穿着一套破旧藏青色干部服。床边还歪歪斜斜靠着块脏兮兮的布招牌,布上写着「算命看相,测字问吉」八个字。 罗中夏的脑子嗡的一声,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整个奇遇的最初。 是那个旧货市场的算命先生! 那一个命运注定的清晨,他去旧货市场为鞠式耕淘笔,一进去便碰到了这位算命先生。这位算命先生说他面相有大劫难,他还不信,便用英文单词person测了个字。 「去per而不成人,这son发音却似个丧命的丧。你大劫临头,还算什么前程!」 「s是个死字,ro就是两翼。你若想禳灾活命,就该离r、o远些,却应在一个pen上。」 那两句解字的话,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回荡在罗中夏脑海中。当时罗中夏只道那算命先生是瞎说,可如今细细想来,却是无一不中!ro是个「榕」,而他的命运,可不就是应在这个pen笔上了吗? 如此看来,罗中夏踏入笔冢世界,便是自那一天的清晨开始。 此时突然见到那算命先生,罗中夏这些已经快淡忘的记忆便一下子井喷而出,瞬间在脑海中印证了测字的谶言,令他惊骇莫名。 「你……你……」罗中夏指着算命先生,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核桃仁般的皱纹在脸上扭曲成漩涡:「好久不见了,罗小朋友。」他的食指轻轻一拨,一把折叠椅主动跑到了罗中夏的身后,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郑和这时开了口:「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是他?」算命先生悠然道,「人有定命,命有定数,数有定则哪。你躺了太久,外面的世界已不太一样了。」 「可他,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是渡我之人……」郑和皱起了眉头,露出惯常的精英学生嘴脸。 算命先生大笑道:「这一个普通学生,经历却已经是不凡哩,如何做不得渡笔人?」 罗中夏见他们两个自顾聊了起来,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算命先生转过脸来道:「我是谁,这并不重要——王老五、赵老三、尼尔·盖曼、随便你怎么叫都成——得了,也不为难你,看过《美国众神》吗?叫我星期天就行了。」他缓了缓口气,两只隐藏在皱纹里的眼睛盯着罗中夏:「重要的是,当日我曾给小朋友你做过命批,如今可都应验了?」 「嗯。」罗中夏谨慎地回答了一声,暗自揣摩这个横空出世的算命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偷偷瞄了一眼郑和,发觉如今的郑和与他熟悉的那个郑和不大一样,同是精英嘴脸,现在这个却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平淡气息——换句话说,以往郑和的神态是「我比你上等」,而现在的郑和却是「我比你上等,这还用说吗?」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又与这个自称「星期天」的老头什么关系?无数问号在罗中夏胸中飞旋。星期天没理睬他,自顾说道:「那时候我说教你禳灾避祸之法,可惜小朋友你眼界浅,不识货,以致有此横祸。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 「也不至于叫横祸吧?」罗中夏觉得这个词用得太过了。他虽历经坎坷,屡遭险情,可也不至于上升到横祸的高度。 星期天笑道:「你不过是尘世间一个惫懒闲适的家伙,却误入这笔冢的世界,背负上管城七侯的宿命,可谓是驽马驮山、蚕丝缚龙。不是你的劫难,难道还是福缘不成?」 周围空间的温度霎时冷了下来,罗中夏心头狂跳,这家伙果然与笔冢有关系。 「所以你打算退笔的心愿,是可以理解的。」星期天像是宽慰他似地点了点头。罗中夏面无表情,他为了救颜政和十九,已经放弃了怀素给他的最后一个退笔机会,如今已然是禅心淡定,再不想那些事。 「可惜啊可惜,造化弄人。你一心想退笔,结果笔灵却越退越多,先有青莲,后有点睛,右手还藏着一管杜子美的秋风。」 星期天说完,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罗中夏这时再也忍不住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苍白。怀素临终前把韦定邦的秋风笔寄在他的右手,嘱托他渡给有缘之人,这事极为隐秘,就是颜政、彼得和尚他们都不知详情。这个星期天却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星期天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继续道:「自古笔冢吏中,从无一人能身兼二笔,而你一下子就搞了个二拖一,你可知是什么道理?」 以前罗中夏也听曾老师、费老等韦家和诸葛家的长老说过,笔冢传统都是一吏将一笔,从无例外,对于自己身上能藏着青莲、点睛两管笔灵且不互相抵牾感到非常好奇,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个算命老头却显得胸有成竹,似乎早知答案为何。 纠缠于罗中夏本性中的怀素禅心此时发挥了作用,暗暗压抑住了他冲动的一面。罗中夏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嘴唇,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躁,沉声道:「听老前辈指点。」 「因为你的本命并非是笔冢吏,而是渡笔人。」星期天不紧不慢地说。 第五章 郎今欲渡缘何事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横江词六首之五〉 「渡笔人?」 罗中夏又接触到了一个新名词,大惑不解。 星期天道:「这渡笔之人,乃是介于普通人与笔冢吏之间的中间类型,肉体像笔冢吏一样可以承载笔灵,精神上却无法与之神会。这让渡笔人虽然无法发挥笔灵的全部威力,却可以同时承载复数的笔灵。这种人极为罕有,几千年来算上你一共也只出过三个人,诸葛、韦家的那些小娃娃不曾听过,也不奇怪。」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罗中夏反问,他注意到这老头提到诸葛家和韦家的口气都很居高临下。 星期天不屑地摆了摆手:「这不是你现在应该知道的,小朋友。你只要明白自己只是个渡笔人,根本不是笔冢吏,就够了。而每个人,都是需要摆正自己位置的。」 罗中夏听着这样的评价,知道这都是事实,可心里还是有淡淡的失落:「就是说,我的定位,只是青莲、点睛暂存的容器?没有其他含义了吧?」 「自然。渡笔人的功能——好吧,换个好听点的词儿——渡笔人的职责,就是在真正的笔冢吏出现之前,替他们好好保管笔灵。」 「那不和收笔灵用的笔筒一样吗?」 「差不多吧,但渡笔人显然更可靠。他不是简单地禁锢笔灵,而是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也可以发挥一定的功能,比起笔筒来说可靠多了。你身上存了这么久的青莲笔,应该能明白。」 罗中夏早知道自己与青莲笔并没有达到神会的境界,是以屡次与人对阵,总不免左支右绌。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学识不深,所以难以发挥青莲笔的实力。现在听了星期天的解说,分明就是自己天生的角色问题了。再往下细想,当日青莲笔和点睛笔都是毫无来由地打入自己胸腔,原来也并非是全无来由,而是自己是个渡笔人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突然掠过罗中夏的脑海:「你现在突然出现,告诉我这些,莫非是正统的笔冢吏出现了?」 星期天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做为渡笔人倒也聪明。不过寻常笔冢吏,倒也没什么正统不正统之分。只有管城七侯身份尊贵,方才须要分正统伪统,每一代都有真正的传人。」他一指旁边的郑和,「这一位,才是青莲笔的正统传人。」 他这一句话,在罗中夏听来不啻惊雷,若非有禅心压伏,早就跳将起来大叫「怎么可能」了。郑和居然是青莲笔的正统传人?那我算什么? 这不是一个设定问题,而是一个自尊心的问题。 没人甘心当另外一个人的替代品,尤其还是自己讨厌的那种家伙。 罗中夏暗暗捏紧拳头,胸中青莲鸣啾,也不知是与他同心恼怒,还是向那位正统主人示好。 「当然,事实上那天给你算完了命,我也给他卜过一卦。」星期天继续道,「他的命运一算便知。只可惜当时他尚未觉醒,还须磨炼,这才任由他先被秦宜炼成笔僮、后被褚一民炼成笔灵僮。这都是为了磨去他凡人的性情,尽快袒露出本质。至于你,我觉得历练一下也是好的,就让你自由发展。到目前为止,你做得不错。」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 「谈不上。他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我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事情也一样会沿着既定方向前进。」星期天耸了耸肩,「我不过是让事情进展得更顺利罢了。」 「那万一郑和被炼去了性命呢?那你岂不是白忙一场?」 星期天发出无声的嗤笑:「我早在算命的时候,就暗中把他的头脑护住。任凭秦宜、褚一民那些家伙再怎么炼,也只是炼他的身体罢了,伤不到大脑,反而促使他的笔冢吏本性早些觉醒。」 罗中夏相信他有这个能力,这老头看起来其貌不扬,隐藏的能力却十分惊人。就凭刚才那一手封锁整栋大楼收放自如的能力,已然强过他目前所遇到的所有人,拥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魄。但比起这个,更让罗中夏心惊的是,自己原本以为的一连串巧合,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人家早安排好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听他的口气,似乎与「他们」并不是一路。 似乎越发混乱了。 罗中夏的脑子飞速转动,拼命回想以往的记忆细节,试图理清这一切的线索。 这时候郑和冷冷开口道:「那么,我是否现在可以拿回青莲笔了?」他的声音比以往更为倨傲,看来凡人性情已经被完全剥离,彻底袒露出笔冢吏的本性。 罗中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当初把他从褚一民手里救出来,是出于同学情谊,虽没想一让他多记好,可现在这种忘恩负义的态度还是让人很不爽。 星期天站起身来,拍了拍郑和的肩膀:「我说,何必这么急躁。罗小朋友的身上,并不是真正的青莲笔,不过是一枝青莲遗笔罢了,还不入你的法眼。不如安心等到真正的青莲现世如何?」 郑和冷着脸,不置可否,直勾勾盯着罗中夏,仿佛一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子。他的脸色还是那种铁青色,大概是做植物人的时间太长了。 「那我要等到何时?」 「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已率先复苏,管城七侯一向同气连枝,届时六笔齐现,还怕青莲笔不出吗?你就暂且放心吧,一切都着落在青莲遗笔和罗小朋友身上。」 言谈之间,他似是已把罗中夏当作了一个打杂的手下。安抚好了郑和,星期天又转向罗中夏:「渡笔人虽是笔冢吏的二传手,但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类,笔灵入体,不是那么容易退去的。好在怀素和尚有心,倒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来,把你的右手伸过来。」 罗中夏纵有百般不情愿,也只好伸出手来。 「你胸中的青莲遗笔和点睛笔是没办法退出来的,不过怀素却把秋风笔寄在了你的右手,这便方便得紧。我今天特意找你过来,正是为了把秋风笔渡给郑和。褚一民那个废物拿笔灵炼他,又炼不得法,结果搅得郑和性情有些心浮气躁,这岂是太白仙风道骨的潇洒气度?李太白和杜子美相知相赏,拿这枝秋风笔渡来给郑和降降燥气,再好不过了。」 「这是什么?」 「这就是笔冢秘不传人的法门之一了——渡笔降燥。」 「……」 星期天说着冷笑话,微笑着握住罗中夏右手。罗中夏只觉得右手一灼,旋即有黯淡的光芒缓慢从皮层下流泻而出。这光有颜色,却难以描摹,只觉得看了一眼就有说不出的苍凉凄苦之感。杜甫的诗多感慨,〈秋风歌〉又是其愤懑怀怨登峰造极之作,这枝秋风笔自然也炼得凄风苦雨。 也不知星期天运用了什么手段,就能把秋风笔从罗中夏右腕拽出来。秋风笔先开始还只是丝丝缕缕的暗流,被星期天手指几下拿捏,逐渐变成一枝毛笔的模样。这枝笔通体暗黄,笔须枯黄若秋日茅草,说不出的黯淡消沉。 罗中夏曾见过费老拷问欧子龙的时候,徒手能从他体内拽出笔灵,可现在的情况却又略有不同。费老是生拽,会造成笔冢吏极大的痛苦,而此时星期天从他体内取出笔来,却轻描淡写,丝毫没有异状。 星期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头也不抬,一边专心侍弄秋风笔,一边解释道:「你这笔灵是怀素和尚寄在右手的,与什么神会、寄身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单纯的存放罢了。你没法利用它,自然也就没有精神上的纠葛。倘若是这笔存在你胸内,那么换作是我,也没办法把它弄出来了。」 罗中夏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存在胸中就无法退笔?那我这渡笔人还谈什么渡笔?」 星期天道:「渡笔人能渡什么笔,给什么人,这都是命定的。不是想渡什么就能渡什么。你看,这秋风笔就是机缘所定,要在今日渡走;而那青莲遗笔和点睛,却还没到时候。」 听着这老头总把命数搁在嘴边,罗中夏忽然想到刚才房斌给自己写的那番话:「命运并非是确定的,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就是点睛笔的存在意义,它给了我们一个对未来的选择。请珍重。」 房斌的那一席话就像是为了今日的遭遇才特意写下的一样。 一个说命运自有定数,一个说命运是不确定的,究竟谁说的才是真的啊? 罗中夏的脑子里纷乱不堪,星期天趁这机会把秋风笔彻底抽出来,塑成了毛笔的形状,把它递到郑和的面前。 「你先拿这个凑合着用吧。」 郑和瞥了一眼,表情不是很满意,但星期天的话他不敢违背,只得乖乖把胸前病号服的纽扣解开,露出胸膛。星期天掣起右手,指尖隐有墨色,他指头一弹,手中的秋风笔灵「嗖」地一声刺入郑和胸膛,从头至尾没了进去。郑和脸色忽明忽暗,双肩抖动不已,过了十几秒后整个人忽然长长吁了口气,表情平复下来。 星期天这时伸过手来,按在他胸膛之上,五指挪捏,一会儿工夫竟又慢慢掣出一管笔灵来。星期天见罗中夏面露惊色,笑道:「你不必奇怪,这不是秋风笔,而是褚一民那孩子拿来炼笔灵僮的笔灵。」 罗中夏想起来了,费老曾经说过:郑和是被人用禁忌的秘法炼成了笔灵僮。笔灵僮比笔僮要高级,不用普通毛笔,而是要用笔灵与人类来炼就。眼前这枝,想来就是褚一民拿来和郑和炼在一起的笔灵。 这笔灵的形体变幻不定,却欠缺应有的活力,宛如一株曝晒了三天的植物,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星期天把它护在手里,端详了一番,感慨道:「真是可惜,好端端一管,褚一民竟把它给炼废了。」 罗中夏没想到星期天突然出手,一下子被他制住,丝毫动弹不得。罗中夏不知道星期天有什么打算,面色揣揣不安。星期天道:「别担心,渡笔人,我不是害你,而是帮你。」他左手运劲,那一管笔灵被缓缓推入了罗中夏的胸膛。 迎着罗中夏惊疑的目光,星期天道:「这笔灵已被摧折,没了固定形态,也失去了以往的记忆,已不能称为笔灵,最多只能算是一枝残笔。但对你这样只能发挥笔灵几成威力的渡笔人来说,这种残灵反倒可以利用,威力不凡呢。」他拍拍罗中夏肩膀,看残笔已尽没入体,宽慰道:「你为我带来秋风笔,自然不会亏待你,何况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候。权且渡这残笔的笔灵予你,好好利用吧。」 罗中夏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几乎难以控制。他有些惊慌道:「这……这是什么笔?」 星期天道:「它已经算不得笔了,你又何必问它来历?」 那种难受的感觉只持续了一阵,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脱胎换骨的轻松感。罗中夏闭起眼睛感应了一番,发觉胸中仍旧只有两笔存在,那一枝却消失无踪。 「残笔是无形的,它已经融入了你的四肢百骸,你姑且把它理解为一种特异功能便是。」星期天解释道。 罗中夏缓缓抬起头来,开口问道:「你……是『他们』吗?」 联想到前前后后这许多「巧合」与「遭遇」,无不与这神秘现身的小老头息息相关。很难不把他与那个神秘的「他们」联系到一起。 星期天先是一怔,然后仰天大笑道:「我若是他们,你岂还有小命在?」 「那就好……」罗中夏四肢绵软,说话有气无力,星期天在这上面没必要撒谎。 这管秋风笔原本是韦家族长韦定邦的笔灵,韦定邦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这笔早早藏在了怀素那里。自己遇袭而死的时候,实际上只剩了一副空躯壳罢了。怀素嘱咐罗中夏把这笔灵交予有缘之人,以全定邦之志,倘若星期天是「他们」一党,罗中夏便是所托非人,把笔灵交给杀韦族长的凶手了。 星期天笑罢,忽然正色道:「他们的来历,我是知道的;他们的目的,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时机尚不成熟,不能话与你知。但起码有一点,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或者说,你是站在我这边。今日我到此地来,一是为郑和渡笔;二是为你续灵;至于这三么,就是要告诉你,管城七侯我们志在必得,而你是其中的关键。」 又是管城七侯。 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七枝笔而来的。 罗中夏虚弱地笑了笑:「其实,你是打算让我当管城七侯的渡笔人吧?」 星期天眉毛一挑:「你这小朋友还真聪明,这么快便悟到了。」 「管城七侯如今现世的唯有天台白云,只怕那几枝笔的正统笔冢吏也都不曾苏醒。把七侯搁在我这里,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敌人就算把我杀死,也是偷不走笔灵的。我说得对吧?」 「嗯,虽不中,亦不远,你果然比原来聪明多了。」星期天的语气说不上是讽刺还是赞赏。 「承蒙夸奖,但是我还有一个疑问。」 「说吧。」 「你唠叨了这么久,又是抽我的笔,又是给我安排工作,也该问问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从罗中夏一进这间屋子,其实就一直在单方面听星期天一个人喋喋不休。从头到尾,星期天都把罗中夏作为一个理所当然的手下来对待,想要抽笔便抽,想要渡笔便渡。若不是今天星期天突然现身,罗中夏甚至不知自己被当成猴子来耍。 结果一个重要问题就被忽略了:罗中夏从未答应要做他的手下,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他卖命。 星期天似乎早对这问题有了准备,不假思索答道:「理由很简单啊,你没得选择。」 「为什么,我可以去投靠韦家或者诸葛家啊,实在不行我就投靠原力的黑暗面。」罗中夏的嘴欠始终是禅心唯一一个难以压制的特性。 星期天道:「韦家和诸葛家自身难保,最近他们怕是都有大祸临头,你指望不上他们什么的。至于『他们』……呵呵,房斌是你的前车之鉴!地铁里的袭击,就是一个警告。」说完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你既然已经被牵扯进了笔冢的世界,就必须要面对自己的宿命。没那么多守护世界和平或人类安危的崇高理由,你跟着我,有肉吃,否则就是死,就这么简单,我说得够明确了吗?」 星期天说话的时候,有强烈的气场随着他逐渐高昂的声音喷射而出,像无形的巨手扼住罗中夏的咽喉。在这种强大的压力逼视下,罗中夏终于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当然,事成之后,你也会有丰厚回报的——我可不是不讲理的人。」星期天满意地点点头,「不过你小子国学基础太差,虽然有那个和尚帮你,怕是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也罢,就让我给你些提示,免得你拖我的后腿吧。」 星期天递给他一枚方孔铜钱,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转身按住了郑和的肩膀。 郑和闭目养神,一心在消化秋风笔的灵力,不再理睬罗中夏。星期天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这次来要接走郑和,得闭关一阵。在这期间,你就尽力给我弄清楚七侯的下落吧。」 两个人的四周开始泛出耀眼光芒,逐渐吞没了他们的身体。 罗中夏挣扎着起身,趁着星期天还没彻底消失的时候大声问道:「韦势然,到底是什么人?」 光芒中的星期天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他少有地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不是敌人。」 第六章 著鞭跨马涉远道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四卷·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 颜政、彼得和尚他们一直等到罗中夏重新出现在大楼的门口,才发觉笼罩整个楼房的结界已经撤销了。他们原来觉得楼中的敌人既然能把整个五层的楼房都封锁住,实力定然极其可怕,罗中夏恐怕会面临一场恶战。可当罗中夏走出大楼的时候,除了神情委顿一些以外,身体并无其他异状,不像是与人交手过,这多少让其他人吃了一惊。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十九急不可待地迎上去,一把抓住罗中夏的双手。 罗中夏感受着少女手掌的温软,冲她笑了笑道:「我没事。」 颜政气哼哼地凑过来道:「到底里面是什么人啊?」他拼尽了十个指头的画眉笔,还是被人摔出了病房,而且摔了个四脚朝天,真是前所未有的大耻辱,所以非要知道敌人底细不可。 彼得和尚从后面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稍安毋躁,转而问道:「不知道郑和郑施主如今怎样了?」 面对这一大堆问题,罗中夏苦笑一声,低声道:「郑和已经被人带走了,详细情况,咱们先回松涛园去再说吧。」星期天的出现,解答了他的一部分疑问,却又增添了更多谜团,这么大的讯息量,得花上一段时间去消化。 众人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一起转身朝医院门口走去。 十九牵着罗中夏的手走在前面,看他情绪不高,便随口开玩笑道:「看你的样子,不是看到什么漂亮小护士了吧?」 罗中夏道:「我又不是制服控,哪里敢啊?」 十九「哼」了一声,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突然觉得一阵疼痛,忍不住尖叫一声,原本紧握着罗中夏的手像触电一样猛然松开。罗中夏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十九惶惑地摊开左手手掌,白皙细嫩的手掌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看到这条伤痕,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曾桂芬经验老道,立刻接过她的手掌细细观察,发觉这血痕并不深,伤口边缘的鲜血尚未凝结,显然是刚被割开的。 「你刚才碰到过什么?」曾桂芬皱着眉头问她。 十九表情十分迷惑:「我一直握着中夏的右手,什么也没碰到啊。就是凭空突然疼了一下,然后就这样了。」 曾桂芬转而去看罗中夏的手,也并无任何异状,还是老样子,又糙又黑。 「难道是这附近还有隐藏的敌人?」颜政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猜测道。他的画眉笔虽然只剩两枝,可还能靠拳脚功夫撑着,刚才那被摔出门外的怨气正愁无处发泄。 彼得和尚断然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真有敌人的话,在一开始就应该施出全力打倒至少一人,何必冒着被我们觉察到的危险只轻轻伤到十九?」 「那还能有谁?总不会是罗中夏伤的吧?」颜政有些不服气。 罗中夏顾不得跟他们斗嘴,连忙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十九。十九伸出右手去接,又是一声尖叫,右手的指尖也出现了一道血痕。 这一下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罗中夏吸引住了。 颜政上下打量他一番,眯起眼睛道:「太可疑了,你是假的吧?」 罗中夏发现十九抚摩着伤口,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了几丝疑惑,神情紧张道:「喂,别可笑了!」 颜政道:「那你自己证明一下,从六楼跳下来,若是摔死,便是真的;若摔不死,便是假的。」 听着那两个人胡扯,曾桂芬沉吟了片刻,让罗中夏站在原地不动,然后喝令其他人站开几步之外。她见周围人都散开了,气沉丹田,运起弹唱大鼓的音力,对着罗中夏突然爆出一个响亮的「破」。 这一声如黄豆入滚油,爆得清脆无比,在罗中夏周身瞬间炸开。曾桂芬虽无笔灵,但浸淫大鼓几十年,对音律韵调极熟。这一声的威力非同小可,被她控制得恰到好处,可以将人震慑住,却不会伤及身体。 罗中夏猝然被「破」音炸到,整个人一阵心神恍惚,下意识地要去抵挡。青莲笔尚未出动,却见他的右手臂急速膨大起来,尖锐的暗褐色锋角从手臂与手掌皮肤里纷纷刺出,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畸形榴莲,狰狞无比。 在场的人包括罗中夏自己都被这副景象吓呆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手臂膨胀了大约十秒钟,不时发出「嘎啦嘎啦」古怪的骨音,但这十秒的膨胀已经让它比正常手臂大出三、四倍,好在这种畸变只持续到右肩,以肩膀为分界,身体的其他部位并没有发生变化。那一条充气的榴莲手臂与罗中夏瘦弱的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中夏……」十九瞪圆了双眼,她想上去帮忙,却被那狰狞的手臂吓得不敢动弹。颜政与彼得和尚对视一眼,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打也不是,救也不是。 颜政突然拍了拍十九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我说十九啊,你觉得,这像不像是……」 经颜政这么一提醒,十九也想到了:「这,这不就是郑和吗!?」 当日在绿天庵前,郑和就是化身成了这么一个浑身是肉刺和疙瘩的怪物,横扫诸葛家。唯一的区别是,郑和是全身异化,而罗中夏则只是右臂异化。 「小罗,你还清醒吗?」曾桂芬的声音远远传来。罗中夏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生怕被人误会自己变成丧失神智的怪物。曾桂芬又道:「你试一下,是否能举起手来?」 罗中夏试着举了举右臂,却发现过于沉重,要花上许多力气才能勉强平伸。 「好重呀……」 他和普通大学生一样四体不勤,这么重的东西哪里能举得动,刚坚持了数秒,就满头大汗,不得不垂下来。这一垂可不得了,整个手臂「轰」地一声砸到了地面,水泥地板被骨刺扎得四分五裂,生生被切出一个大坑来。 曾桂芬道:「你不要乱动,试着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慢慢调整呼吸。」罗中夏到底有禅心的底子,听到曾桂芬的指点,连忙依法而行。十九、颜政、彼得和尚三人不敢打扰,就在旁边目不转瞬地死死盯着。 说来也怪,随着罗中夏呼吸减缓,那条畸形右臂忽涨忽缩,眼见着就小了下去。也就两分多钟的工夫,手臂便恢复成了正常大小,那些尖利的肉刺也缩回皮肤去,表面看并无任何痕迹留下来。罗中夏试着再挥舞了几下手臂,行动自如,也不觉得有什么酸痛肿胀的感觉。 众人再度围了上来,这才明白刚才割伤十九的就是他手上的那些肉刺。 颜政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被异形附体了吗?」 曾桂芬曾老师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拄着拐杖望着罗中夏道:「你怎么会有它呢?」 「听您的口气,您知道这是什么?」罗中夏反问道。 曾桂芬点了点头:「自然知道,这是陈琳的壮笔。」 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面面相觑,彼得和尚与十九饱读诗书,听到曾老师一说,俱是凛然一惊。三国陈琳擅写檄文,《文心雕龙》里称赞他「壮有骨鲠、皦然露骨,真壮笔也」。炼出来的笔便被称为「壮笔」。这在韦家和诸葛家的笔谱里都是记录在案的。 「可您是怎么认出来的?」彼得和尚问。 曾桂芬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道:「这枝笔灵,就是当年我丈夫所有的啊。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 众人回到松涛园时,鞠式耕已经走了。老人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一般不住在这里。透过诸葛家的关系,华夏大学很慷慨地把松涛园租借给这批家伙作落脚点。 罗中夏把星期天和郑和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周围的人听得默然不语。诸葛家、韦家、「他们」,局势已经很混乱了,现在却又多了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星期天。而且听星期天的口气,似乎把罗中夏他们当成了理所当然的部下,这就连彼得和尚心中都有不爽。 「渡笔人,至少韦家可从来没提到过有这么一种人,莫不是编出来诳人的?」彼得和尚道,韦家的历代收藏他自信都读过,从未听过关于渡笔的一星半点。他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十九,十九也摇摇头,表示诸葛家也没听过。 「难道那个星期天这次来,只是为了把你体内的秋风笔渡给郑和?」曾桂芬闭目思索着。秋风笔虽然取自怀素,但毕竟是属于韦家族长韦定邦的笔灵,这么轻易被人拿走,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不是还给了他半根嘛。」颜政比了一个鄙视的手势,让罗中夏的心很受伤,那笔实在太丑了。 「曾老师,您刚才说这枝笔灵,是您丈夫的?」罗中夏问道。做为刚才发生变异的主角,他对于自己的身体最为挂心。刚才那条胳膊的变化,至少从外形来看并不让人开心。 曾桂芬瞥了一眼罗中夏的右臂,从怀里摸出一片药片含在嘴里,徐徐道:「我年轻时本非韦家族人,只是个普通的地方文工团演员。在一次外地演出中认识了我丈夫韦势斌,一直到结婚后方才知道关于韦家与笔冢的秘密。这管陈琳的壮笔,当年是我丈夫韦势斌所有。」 罗中夏暗想,他名字里带一个「势」字,显然是与韦势然同辈了。 「依着族规,韦家的媳妇不能接触笔灵,我丈夫心疼我,就教了我以韵运气的法门。其实我对笔灵不甚热心,只想安安心心做别人媳妇,过一辈子,对于学这些东西也就不十分用心。后来发生了族长之子韦情刚叛逃的事,我丈夫跟随着族里的几个长老去捉他回来……这一去,他就再没回来,据说是跌入山涧,只有他的笔灵被幸存的长老拼死收了回来。」 罗中夏曾经听曾老师说过这段历史,韦情刚为了女人叛出韦家,韦家长老追击不成,伤亡惨重,只有韦势然勉强逃了回来。这么说来,这枝壮笔是被韦势然拿回来的了?如果真是那头老狐狸的话,那韦势斌的这个「跌落山涧」,就很值得怀疑。 曾桂芬继续道:「韦家收回来的笔灵,都放在了藏笔洞内,等着下一次笔灵归宗大会,旁人不能轻入,从此我便再无缘得见。我丈夫尸骨无存,笔灵又被深锁洞内,让我无从缅怀。这一隔,就是二十多年哪!」说到这里,她的嘴唇有些发抖,不由得抓住罗中夏的胳膊,指尖颤巍巍地去碰触皮肤,仿佛可以籍此来与亡夫交流。 十九听得眼圈发红,虽然是韦家的家事,但是容易被感情故事感动,这是所有女人的天性。她默默推了一杯茶到曾老师面前,曾桂芬晃晃指头表示谢意,又道:「势斌死后,我在韦庄已无可留恋,便只身离开。我身边势斌唯一还存留着的东西,就是他教我的韵气法门。我每日练习,权当思念,久而久之,就有了这身功夫。我有时候想,这大概就是势斌所期望的吧!也许只是个聊以自慰的傻念头……后来韦庄转而开放,不时会派人出来,我才与他们重新恢复联系——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重新见到壮笔的笔灵。」 「可惜它已经不是一管笔灵了。」罗中夏也随之叹道,「被那些暴殄天物的家伙给炼废了,只残留了一些异能,笔本身的精神却无法恢复了。」 「这个刚才我就猜到了。」曾桂芬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罗中夏的胳膊,又恢复到平常那种沉稳的表情,「正常状态下的壮笔全部展开的时候,笔冢吏全身都会浮起骨刺,锐利无比,无坚不摧,你这个只变右臂的差得很远呢。」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都想起在绿天庵前那个巨大化郑和的造型。破坏力确实是相当强大,形象却实在不敢恭维。十九和颜政心里不约而同地想,打死也不要被这么难看的笔上身。 曾桂芬早预料到了他们的反应,语气转为自豪:「你们不要误会。这枝笔是陈琳炼出来的,陈琳是什么人?那可是个写檄文骂得曹操头疼病都好了的主儿。这枝壮笔也继承了他文笔犀利、鞭辟入里的遗风。壮笔的要旨在其锐,而非其壮。若是不合用的人,便会弄至全身骨刺;若是人笔相合无间,所有的锋锐都会回缩肌里,汇聚一点,能出现在笔冢吏身体的任何部位,等若多了一柄无形利剑。除了势斌,我还不曾见到有人能达到这个境界。」 「那还真是可惜……」罗中夏悻悻道,听起来这笔威力不小,只是笔灵已废,加上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压根就不指望能修炼到那种境界。 曾桂芬笑道:「主人心中起了警惕,那些骨刺就会自动伸出来,待到心情平复,骨刺才会自消。我有空教你如何驾驭吧,到时候你的右臂纵然不能运转自如,起码也能自我控制,不至于在公车上被人踩了一脚,就立刻变成刺猬。」 众人均是哈哈一笑。十九抬起小下巴,眯起眼睛道:「好啊!原来我刚才一提小护士,你就对我心生警惕,还割伤我,这笔账怎么算啊?」 「我,我哪里有!」 「骨刺都出来了,哼,还不承认?」 饶是罗中夏身怀2.5管笔,还是百口莫辩,被十九逼问得满脸通红,情急之下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颜政。 不料颜政一反常态,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地低头想着什么,修长的指头心不在焉地在扶手上弹来弹去。他忽然抬头向曾桂芬没头没尾地问道:「秦宜偷走的两管笔灵里,莫非其中一枝就是壮笔?」 曾桂芬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正是。壮笔与我渊源最深,所以韦家族长才会请我出面,带着彼得、二虎子来追捕。」 「哦……」颜政觉悟了似地点点头。当日秦宜从韦家偷了两枝笔灵出来,随身携带在笔筒里。结果机缘巧合之下,颜政在网吧误开笔筒,一枝画眉笔上了他的身,另外一枝却逃掉了——今天已经知道那就是陈琳的壮笔。颜政能立刻想到这一层,也是颇为难得了。 「本来已经逃走的壮笔却被『他们』拿去炼了郑和……」颜政坐直了身体,「这至少说明秦宜和『他们』不一定是一伙的——虽然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你在说什么啊?秦宜偷的是壮笔,『他们』拿来炼郑和的也是壮笔。不是一伙的才有鬼哩!」罗中夏一半是认真反驳,一半则是为了摆脱十九的纠缠。 「这在推理上可不够严谨。」颜政一本正经地说,「也有可能是秦宜把它弄丢了,之后被『他们』捡到嘛。」 「你不是看上她了吧?一直在为她说好话。」十九盯着他。她没见过秦宜,而罗中夏对秦宜的描述只限于「大胸」、「长发」和「好身材」,因此她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没什么好感。 然而颜政不是罗中夏,对付这种质问轻车熟路,一句话就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对啊,我觉得这姑娘不错。」 彼得见话题越跑越远,赶紧招呼说:「不要跑题,秦宜怎么样并不要紧。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星期天这个人。」颜政暗自叹息一声,眼神里闪过一抹异色,不再说什么。 一提到星期天,所有人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实力远远超过他们想像,反抗是绝不可行的,可就这么甘心为他卖命,又觉得太冤。至于他讲给罗中夏的那些话,也总让人觉得不尽不实,没法让人踏实。 何况郑和变得更讨厌了…… 罗中夏虽然很弱,到底也是身怀青莲,无论谁都得高看一眼;如今他却变成了为人作嫁衣的渡笔人,青莲的正选却成了植物人郑和。陪太子读书这事,别说罗中夏,就是颜政与十九都大为不平。 而且这还只是开始,星期天显然是打算让罗中夏把其他几侯都渡过来给他,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任务。可要是不干…… 屋子里的人可没人能打得过那个老东西。 彼得和尚一抖僧袍,说道:「让他找出其他六侯?谈何容易?这个星期天说得倒是轻巧。若是那么容易找,诸葛家早就搜集齐全了。光是王羲之那管天台白云笔,就又是加锁,又是封印的,还派了个千年老妖怪来把门,其他六个只怕更难。」 罗中夏犹豫了一下,说:「他临走之前,说点睛笔能派得上用场。」 彼得和尚一听这话就皱起眉头:「前几个月我和颜政也不是没忙活过。点睛笔能力有限,查找普通笔灵尚且只能给出些模模糊糊的线索。管城七侯身份尊贵,灵力远在点睛之上,点睛能有什么作为?」 「星期天教了我一个办法,可以通过别的办法来唤醒点睛笔的力量。」 「什么办法?」 罗中夏把那枚铜钱掏出来搁在桌子上,还未说话,曾桂芬不由笑道:「原来如此。」 罗中夏有些吃惊:「曾老师您已经知道是什么办法了?」 曾桂芬道:「看到这枚铜钱,自然便知道了。那个星期天看来十分熟悉内情,知道咱们这里有一位这方面的专家。」 众人循着曾老师视线望去,彼得和尚耸耸肩,未露出任何得色,只是淡淡道:「原来他是想请笔仙……」 第七章 古木尽入苍梧云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梁园吟〉 笔仙。 这是一种中国广大人民——尤其是大专院校的莘莘学子们——所喜闻乐见的一种封建迷信活动。它需要的施法材料不多、仪式简单、口诀方便易懂,而且对参与者的灵能要求不高,因此备受使用者好评,是宿舍聚会、野外露营、通宵唱歌期间所必备的娱乐活动。 至于风险,人民群众是不怕麻烦的,也不怕死。 颜政望着眼前的桌子,露出一丝好笑的神情。他们三个严格按照彼得和尚的要求,找了一个僻静的房间,点起蜡烛,卸掉身上所有的金属挂件。现在在他的面前有一张木桌,四角点起蜡烛,桌面早已经铺好了一张上好宣纸,罗中夏、十九与颜政三只手的手指交叉,夹住一枝蘸好了墨的毛笔悬在半空,毛笔的顶端平搁着星期天给罗中夏的那枚铜钱。 彼得和尚仔细地检查了仪式的每一个细节,等他确保没有问题之后,才松开他们三个人的手,反复叮咛他们不要擅自松开。 「想不到你们和尚也玩这东西啊?」颜政说。 彼得和尚淡淡道:「笔仙这种东西,本质上是对笔灵的一种运用,这要看天赋。有天赋之人,天生便擅长排笔布阵。小僧蒙佛祖眷顾,虽起誓不做笔冢吏,但对于摆布笔灵的手段,还算略有心得。」 十九道:「彼得大师说得没错。历代诸葛家与韦家,总有那么几个人,我哥诸葛一辉,也是有同样的天赋异禀,叫做笔通。」 「可是,这东西,真的能问出东西来吗?」颜政问。他以前也用这种手段哄骗过女大学生,骗子对骗术往往最没有信心。 彼得和尚道:「正经的笔仙,除了用笔以外,须还得有好的灵媒为介。星期天给的这枚铜钱不是凡物,我觉得可以一试。」 罗中夏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转向十九道:「十九,你在大学的时候玩过这东西吗?」 「没有,我没上过大学,自幼都是在家里上的私塾。」十九淡淡答道。 颜政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大学可是人生历练中很重要的一步啊。跷课、卧谈、去老乡会谈恋爱,这都是不可或缺的。」 十九听他说得郑重,好奇地问道:「卧谈是什么?」 颜政得意道:「卧谈,就是在女生宿舍里卧着谈天。我当年在那个校花的宿舍里……」 罗中夏听他越说越离谱,赶紧截口道:「别啰嗦,赶快开始吧!」 十九撅了撅嘴,她从小接受的都是诸葛家的精英教育,十分严格,接触社会却很少,唯有房斌能给予她一种在诸葛家无法体验到的全新感受。如今每天跟着罗中夏他们厮混,听他们胡说八道、海侃吹嘘,虽有时觉得可笑,却也颇觉乐趣十足,比家中刻板严谨更多了份随性自在。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暖,不禁多看了眼罗中夏,这家伙人还好,就是呆头呆脑,对女孩子的心思无知到了极点,未免有些遗憾。 相比之下,善解人意的房老师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十九想到这里,心中一黯,眼前点睛尚在,而它的主人早已和自己是人鬼殊途了。 罗中夏哪知道十九突然生出这些感慨,他紧握着毛笔,目不转睛地盯着毛笔上的铜钱,生怕给它弄掉了。经过彼得和尚的鉴定,这枚铜钱是一枚元佑通宝行书折五铁范铜,乃是北宋哲宗元佑年间所铸,算得上是枚古董。铜钱上的「元佑通宝」四字是司马光、苏轼两位当世文豪所书,因此灵力颇强,有收灵启运的功效。 彼得和尚约略讲解了请笔仙的方法以及原理,他说只要罗中夏运起点睛笔,笔灵便会透过那枚铜钱的方孔注入毛笔中,再依着请笔仙的法子发问,便可有问必答。以往点睛笔都是透过罗中夏做出预言,罗中夏本人精神力不够强劲,预言效果往往不佳。如今这法子靠的是纯粹的笔灵精神,能力应能高出数段。 按照彼得和尚的说法,笔仙本来就是前人为了请奉笔灵而发明的仪式,后来笔冢关闭,后人以讹传讹,笔仙这才沦为了凡夫俗子的迷信玩具。 「那我们开始吧。」罗中夏沉声道。十九和颜政都下意识地把笔夹得再紧些,同时闭上了眼睛。彼得和尚怕惊扰了仪式,先行退出房间。 罗中夏收拢住意识,凝心一振,点睛应声而出,胸前一片幽幽的绿光。过不多时,那枚铜钱也泛起点点星闪,一缕若有似无的烟气从罗中夏的胸膛飘然而出,悄无声息,竟似是被什么牵引似地直直向前。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惊扰到这股灵气。 这股灵气飘到铜钱上空,云翼翻卷。铜钱之上「元佑通宝」四字灿然生彩,虽已历经千年,司马光与苏轼的雄浑笔力犹在。这四字竖起四道光幕,把这股灵气逐渐引入毛笔的笔端,远远望去,仿佛在罗中夏的胸前与毛笔之间牵起一条幽绿光线。 待到整枝毛笔都被幽绿笼罩,毛笔开始自行颤动起来。三个夹住毛笔的人对视一眼,心道:「来了。」罗中夏依着请笔仙的规矩轻声念道:「咨尔笔仙,庶几可来?」毛笔停顿了一下,缓慢有致地在宣纸上画了一个浑圆的圈。 来了。 十九用眼神示意罗中夏可要谨慎些,他们只有一次提问的机会。彼得和尚警告过,笔仙毕竟是有凶险的,笔灵本身颇为脆弱,又必须要回答施术者的问题,这么干,和把一个活人胸腔打开暴露在空气中再让他跑步一样危险。倘若一个不慎,轻则笔毁,重则人亡。彼得和尚在仪式开始前反复告诫罗中夏道:「只可问一个问题,无论答案满意与否,问罢速速收回笔灵,免得招致祸患。」 罗中夏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出事先拟定好的问题:「管城七侯中下一个出世者在哪里?」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问题。本来颜政建议说问「管城七侯分别在哪里」,结果被否决了,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点睛未必能负荷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小心些好。 目前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管城七侯的名字,也不是开启它们的方法,而是它们的地点。只要找到正确位置,接下来怎么办,就是星期天要头疼的事情了——反正星期天提出的要求也只是「找到」管城七侯罢了,至于拿到拿不到则又当别论。 这个问题问完之后,毛笔停顿了许久,只有缭绕周围的幽绿不停地转动着,像是一台疯狂运转的电脑的提示灯。罗中夏觉得连接自己与毛笔之间的那根灵线越收越紧,已经开始有强烈的不适感出现,就像是被人把五脏六腑往外拽一样。 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颜政和十九只能面面相觑,现在仪式的平衡极为微妙,他们生怕一丁点多余的动作都会毁掉这种平衡。正当他们宛如走钢丝一样惴惴不安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动了。 桌子四角的蜡烛火焰在封闭的房间里突然颤动了一下,三只手夹住的毛笔开始了玄妙的移动,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优雅而又细腻。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绝对没有故意去动,那么能推动那枝毛笔的只能是第四只手——那枝附在毛笔身上,并与罗中夏胸中连接着的点睛灵线。 毛笔的笔尖事先只是简单地舔了舔墨——蘸太饱容易产生滴落的墨渍,蘸太少又不足以写出字来——此时三紫七羊的柔软笔须在笔灵驱动下,在白皙的宣纸上勾画出一道道墨痕,眼见写出一条字帖。 寻常请来的笔仙,往往答不成句,只会画圈,能写上一两个歪歪扭扭汉字的已算是难得。而这个请来的点睛笔灵却似是胸有成竹,笔锋横扫,如同一位书法大家在挥毫作意,笔势从容不迫。 只是随着一个个墨字出现在宣纸上,罗中夏的表情也愈加严峻,胸前与毛笔连接的灵线颤抖也越发剧烈,有如被急速拨动的琴弦,让人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崩断。颜政和十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笔灵仍旧在宣纸上写着字,不敢有任何动作。 大约过了一分钟——在三个人看来大概比三个小时还长——笔灵驱使着毛笔写完最后重重的一横,灵线此时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笔尖脱离宣纸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硬竹爆裂声,那毛笔从中间断为两截;而那枚元佑通宝高高弹起,在半空四分五裂。铜钱一碎,幽绿色的灵气猛地从毛笔上抽回,剧烈地弹回罗中夏胸腔,让罗中夏身形一晃,一口鲜血喷出来。 「罗中夏!」 「中夏!」 颜政和十九惊得失魂落魄,一起松开手去扶他肩膀,才没让他跌到椅子底下。罗中夏脸色苍白无比,想说句不妨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请笔灵所耗费的心神,比想象中要巨大得多,罗中夏甚至有一瞬间都在想「太辛苦了,就这么死了算了」。 四枝蜡烛扑簌簌全都灭掉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十九搀扶着罗中夏到旁边的沙发上坐好,颜政把灯打开。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的彼得和尚与曾桂芬看到灯光,立刻踏进屋来。 颜政捏了他人中一阵,罗中夏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他环顾四周,不顾自己全无力气,推开十九递过来的水杯,嗫嚅道:「快,快去看看到底点睛是如何回答的。」 彼得和尚一个箭步走上去,双手捧起那张宣纸,只见上面写着四个龙飞凤舞、墨汁淋漓的大字: 「括苍之胜」。 ※※※ 括苍山脉位于浙东处州境内,依山濒海,雄拔陡绝,《唐六典》列为江南道名山之一,横跨三门二水,幅员极广。 括苍所辖名胜,数量奇多。东北有天台山与宇内第六洞天玉京洞,素有「莽莽括苍,巍巍天台」之称;东南有雁荡山与宇内第二洞天委羽洞;西坡有「天台幽深,雁荡奇崛,仙居兼而有之」的宇内第十洞天的括苍洞;东坡有洞天丛聚如林的临海洞林;南侧的缙云山更相传为三天子都之一,黄帝当年炼丹之处,有玄都祈仙洞。更不要说以星宿之数排列的章安五洞、雉溪六洞、武坑八洞、芙蓉六洞和朝阳三洞等。 这许多名景大山各擅胜场,处处洞天福地,仙迹留踪,随便一景置于别处便可被称做绝景。可惜括苍山中藏龙卧虎,绝景一多,也便泯于众山之间,教人喟叹原来山势亦有一时瑜亮之感。 括苍仙山虽众,仙洞虽多,无非是造化神工,天地所聚,自百万年前造山运动以来,彼此相安无事,我自岿然屹立。奈何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有了人类以后,依着他们的意思,这山也须得排个座次,似乎没了座次,就难以定出主次。 既有次,便会有主,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能在括苍山拔得头筹的,自然只能有一处,而这一处须得力挫群山,冠绝浙东,方才能折服众人,方能当得起「括苍之胜」四字—— 说到这里,鞠式耕故意拉出一个长腔,罗中夏深知老师这个欲言不言的毛病,只得耐心地守在旁边,不敢多说一句。他昨天拼了性命,请出点睛笔灵写下「括苍之胜」四个字。可这四个字意义不明,几个人商量了一回,罗中夏决定第二天一早去请教鞠式耕。 鞠式耕到底是当世大儒,只看了一眼这四个字,便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旁引博证,只是不得要领。罗中夏只想知道这地方是在哪里,鞠式耕却偏偏在这里卖起了关子。 「老师,那究竟哪一处才当得起这四个字呢?」罗中夏恭恭敬敬地垂手在侧。鞠式耕在教他之前约法三章,让他要以古法执弟子礼,不可再对师长有丝毫不敬,说身正才能心正。罗中夏没奈何,只得依言而行。 鞠式耕看了他一眼,却抖了抖宣纸,把话题忽然岔开了:「这四个字是哪位大师写的?真是笔锋雄健,酣畅淋漓,非是胸壑万丈者不能为之啊!」 罗中夏心想总不能把请笔仙的事告诉他吧,心里起急,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讪讪道:「是一位隐逸高人,学生也只蒙他赐了这四个字,却不知来历。」 鞠式耕叹道:「好字,真是好字。如今世道浇离,人心不古,还能有如此出尘之心,写如此出尘之字,实在难得。」他说完看了一眼罗中夏外稳内急的表情,一捋白髯:「你可知我为何不答你的疑问,反而来称赞这书法?」 「学生驽钝。」罗中夏好歹恶补了几十天文化,偶尔也能拽出两句文绉绉的词来。 鞠式耕道:「括苍山脉幅员百里,有名色的山头不下几十个。然而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自然的造化神功固然值得称道,还须有人文滋润,方才能显出上等,」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说这括苍之胜,非是山水之功,实是胜在了文化之上。可见国学之功,甚至可以夺天地之机,赢造化之巧。」 罗中夏暗暗点头,除去里面对国学的偏执以外,鞠式耕眼力果然独到。点睛笔说这个「括苍之胜」里藏着管城七侯之一,毫无疑问该是个很有文化的地方。 鞠式耕竖起指头:「所以这『括苍之胜』四个字之后,其实还有三个字,才是一句完整的诗。」 「愿闻其详。」 「括苍之胜推南明。」 「南明?」 「不错,就是丽水城外的那个南明山了。」 罗中夏松了一口气,心想鞠老师您早说不就完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嘴上却道:「谨受老师教诲。」转身欲走。 鞠式耕又把他叫了回来,道:「你要去南明山?」 「正是,想去受受古人薫陶,修身养性一番。」罗中夏随口回答。 鞠式耕也不知信是不信,垂着白眉端坐于沙发之上,双手拄着拐杖,对即将要踏出门口的罗中夏说道:「中夏你过来。」 罗中夏听到呼唤,只得回转过去,心想老师不会像金庸小说一样,突然学玄慈来上一句「虚竹你过来。既造业因,便得业果,你在少林寺二十多年,我竟不知你是我的儿子。」 他正自胡思乱想,鞠式耕换了和蔼口气,缓缓道:「你我虽是师徒,一起授业的时间却极短。你为人如何,每日忙些什么,甚至为何突然跑来请教国学,其实为师是不大清楚的。不过一日为师,就要对你负责,有句话,在临别之前不妨送给你。」 「老师您不教我了?」罗中夏听到这话,连忙抬起头,有些吃惊。 「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中用,已经不堪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哪。说起来,你还算是我的最后一个弟子呢。」鞠式耕脸上不见什么落寞神色,罗中夏还要说些什么,鞠式耕摆摆手示意他先听下去,又继续道:「不知为何,从中夏你身上,我总能感觉到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种是草莽之气,就像当日你第一次在我的课上与郑和起冲突时一样,质朴真实,情绪直抒胸臆,如赤子之心。」 「唉,就是流氓气嘛,我知道的。」罗中夏心想。 「而当你来找我求教国学之时,我却感觉到你如同换了一个人。孟子说吾养吾浩然正气,一个人若是国学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他的气质就会与平常人大不相同,而在你身上这一点尤为突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甚至有些敬畏,明明出自你身,却又与你本身的气质疏离,这令老夫实难索解。」 罗中夏冷汗四流,老师不愧是老师,只凭着国学修为就能如此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身上的秘密。他正在犹豫该不该把笔冢的事情说出来,鞠式耕却抬起拐杖,阻止了他:「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自然也不例外。究竟你为何有此变化,从何而来,是吉是凶,为师我不会知道,亦不欲知道。为师只是有所预感,你身上这股浩然之气,凛凛有古风,涵养性灵,是我辈读书之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我这老头子能做你的老师,实属荣幸。」 「老师说哪里话,能在老师处下学得一鳞半爪,才是学生的福气。」罗中夏这一句是发自真心。 鞠式耕道:「诲人不如诲己。为师不想做那夸夸其谈做人之道的庸师。只是有一句话奉送予你,也算临别前的一件礼物吧。」罗中夏心中有些感动,鞠式耕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严师,甚至有些古板,想不到也是一位至诚至情的老人。 「请老师赐教。」 鞠式耕挥了挥拐杖,道:「你能有此等殊遇,千载难逢。只是这性灵之道,与你尚不能天人合一。若有大进境,须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居仁行仁,得天成天。所谓命数,无非如此而已。」 罗中夏一下子百感交集。鞠式耕点破的,正是他心中最为迷惑的困境。房斌教他改变命运,星期天却说要顺应命数,前者虽上进,终究不得要领;后者虽方便,始终还是不甘心。究竟何去何从,他自己惘然得紧。 鞠式耕早看出他的惘然,不禁微微一笑:「孔子有云:乐天知命。此后你的命数如何,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为师送你的,只是八个字而已。悟与不悟,全看你自己了。」 他起身取来笔墨,伏案奋笔,一挥而就,似是出尽一身气血。老人写完最后一笔,把毛笔掷出数丈,也不理在一旁侍立的罗中夏,迈步走出松涛园,背影佝偻,却被夕阳拉得长长。 罗中夏低头去看,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其笔势字韵,竟与点睛所写的神似,仿佛一人所书。 「不违本心,好自为之。」 第八章 五岳寻仙不辞远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三卷·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既然目标已经确定,大家都觉得事不宜迟。管城七侯事关重大,万一被「他们」捷足先登,那就大大的不妙。于是除了曾桂芬留下来继续休养以外,其他四个人全都参加了这次搜寻活动。 四人先坐飞机到了温州,又坐长途车一路辗转到了丽水。而南明山就在丽水城南两公里处,北隔瓯江与城区相望。 丽水城并不大,有着典型旅游小城市的特点:满街的纪念品商店、满城的旅行社和无处不在的小商贩。他们四个刚一进城,还未来得及眺望远处的南明山,便被无数热情的当地人围住,其中以少女居多,一个个笑脸相迎,灿烂得如一朵花。 罗中夏很不习惯这种场面,有些手足无措,彼得和尚只管闭目念佛,颜政却是甘之如饴。十九见这三个男人半分用处都没有,便自己上前,把周围簇拥过来的小姑娘都喝退,拽着那三个废物七转八转,来到一处位于城中的二层小楼。 这栋小楼收拾得颇为干净整洁,外面没挂着任何招牌。他们一到门口,就有一个人打开铁门,拱手迎了出来:「罗先生、颜先生、大小姐,别来无恙?」 这人生得圆滚滚的一张脸,慈眉善目,作弥勒笑,竟是魏强。 罗中夏和颜政都微微变了变脸色。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叔可不好对付,当日他们三人想逃出诸葛家的别墅群,正是这位魏大叔现身阻拦。亏得魏强只是阻拦他们,不曾痛下杀手,他们这才勉强逃出来。那枝可以「地转山移」的水经笔,罗中夏他们至今仍旧记忆犹新。 想不到今天又碰到他了。 「这里是我们诸葛家在丽水的产业,来寻笔的人大多以此为基地。」十九介绍说,然后冲魏强笑道:「魏大叔,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魏强笑咪咪地回答:「准备得了。你们是先吃饭还是先休息一下?」 十九侧脸看了看罗中夏那坐完长途汽车的苍白脸色,便说道:「我们也累了,先歇歇吧。」 「几位请进吧,茶点也都备好了,别客气。」魏强热情地招呼四个人,丝毫看不出就在数月之前,他还与其中的三个人交手。 罗中夏、十九和颜政不假思索,迈步走进小楼。彼得和尚尾随其后,在即将迈进去的一瞬间却有些犹豫。 一个韦家的成员,即将踏入诸葛家的地盘。 关于这一次寻笔之旅,罗中夏没打算对诸葛家和韦家隐瞒,反正瞒也是瞒不住。不过两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态度,却颇耐人寻味。 韦家对这个消息不闻不动,至今没有回应,似乎真如彼得和尚所说,韦庄在韦定国的领导下,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旅游小镇,彻底放弃了笔冢的事业。至于诸葛家,领头人老李得知他们要去南明山寻笔以后,十分慷慨,不仅负担了他们的路费,还提供了许多历代笔冢吏的搜寻记录,以兹参考。诸葛家唯一提出的要求,是希望能派两个人过去支援。名义上说是不放心十九一个人涉险,至于真实动机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彼得和尚对诸葛家的行事风格很熟悉,那是一种「礼貌而霸道」的手段,对想要得到的东西不遗余力,不择手段。管城七侯对诸葛家也很重要,可他们听到消息之后,只派了人来支援,却没表露出任何主动的兴趣,着实令人奇怪。 再联想到老李自从劝说罗中夏加入诸葛家投身复兴国学的伟大理想未果后,似乎并没有强迫的意思。这一次主动出手援助,颇有点故意讨好的味道。 罗中夏就此事征询过了彼得和尚的意见,彼得和尚只是淡淡答道:「出家之人,本无门户之见,一切随缘便是。」他话是那么说,心里却是一阵苦笑。自己也不算是韦家的人了,甚至那个「韦家」也快不存在了。 彼得和尚怔了数秒,最终还是暗诵了一声佛号,走进小楼。 诸葛家的条件不错,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单间。大家休息了一阵,也都恢复了些精神。半小时后,魏强给每个房间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到二楼的会议室集合。 罗中夏一进会议室,就被吓了一跳。会议室活像是一个图书馆的阅览室,在桌子上堆满了各类书籍,地板上还搁着一捆捆还不曾开封的包裹,在会议室的白板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南明山地图,上面插着几种颜色的小旗,俨然一副国军参谋部的气派。 魏强见人都来齐了,说:「既然大小姐你们不是来旅游的,那么关于景色的介绍我就略过不谈了。」 「嗯,只说有哪些古迹,又与哪几位古人相关。」十九言简意赅地指示道。 正如鞠式耕所说,南明山能被称为冠绝浙东的「括苍之胜」,并不在它的形胜,而在于它的人文气息。魏强介绍说南明山是文化名山,山上的云阁崖、高阳洞和石梁的崖壁上留有晋以来历朝名人、学者和书画家的珍贵题刻,文气缭绕,应该是笔灵最喜欢落脚的地方。诸葛家早将此地划为搜寻野笔的一个重点区域,不仅搜集了与之相关的大量资料,还专门设了一个落脚点。 魏强拍了拍桌子上堆积如山的资料:「这都是咱家历代以来寻访南明山的记录。大小姐你们可以慢慢参阅。」 「我靠,把这些东西翻完一遍,我自己都成笔灵了。」颜政忍不住开口抱怨。 罗中夏看着密密麻麻的记录,头也有些疼,像是临到期末考试前才发现有一大摞专业书要看时那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十九早看出他的沮丧情绪,扬起手腕轻轻拍打罗中夏的脑袋:「喂,你打起点精神。你当管城七侯是那么好找的吗?诸葛家几百年的努力,几乎把南明山都翻找了一遍,也才搜到两枝笔灵。咱们第一次来,最好别把自己想得太过幸运。」 「但是……真的要看这么多东西吗?」罗中夏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彼得和尚,后者捧起一份资料,正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他悻悻地转回头来。 魏强给他端过来一盘精致点心:「尝尝吧,里面掺了不少松子和新鲜奶油。」罗中夏拿起一块放在嘴里,还是忧心忡忡。他受了鞠式耕这么久的国学训练,对读书不像以往那么抵触,可十几年学生经历培养起来对读书的痛恨,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消除的。 早知道这么麻烦,他宁可拼了性命再去向点睛笔问得更详细些——当然这只是奢望,那枚铜钱已然碎裂,除非星期天再给他一枚,否则是没法再请笔仙了。 魏强看着他食不知味地吞下点心,宽慰道:「罗先生你不必担心,老李知道你们的难处,所以特意派了一位专家来。我负责给你们做饭,那位专家就负责帮你们找资料。」 他话音刚落,一个人从会议室外推门而入,十九惊喜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扑到他怀里。 「一辉哥。」 来的正是大鼻子诸葛一辉。他对于笔灵的笔谱谙熟于心,前来从事分析工作是再合适不过了。罗中夏与颜政与他也相熟,纷纷起身来打招呼。只有彼得和尚端坐不动,仍旧一页一页看着资料。 「你在北京过得怎么样啊?怎么有点瘦了呢?」诸葛一辉摸了摸十九的头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罗中夏。罗中夏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诸葛一辉耸了耸鼻子,突然奇道:「奇怪,你似乎和上次看起来不大相同了。」 「这几个月来,中夏一直在补习文化呢!是不是有点文人气质了?」十九解释道,虽然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勉强。 诸葛一辉摇摇头:「不对,不是那种味道,你似乎少了些什么,但又多了些什么。」 罗中夏暗暗赞叹这家伙果然敏锐,连自己少了管秋风笔、多了管壮笔的残片都觉察到了。 诸葛一辉扫视一圈会议室,走到彼得和尚跟前,一拱手:「彼得大师,久仰了。」 彼得和尚缓缓把视线从资料上移开,平静地回答:「贫僧是彼得,却不是什么大师,可不要这么称呼,只叫我彼得就好。」 诸葛一辉正色道:「我一直想拜会彼得禅师,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彼得和尚微微有些诧异:「诸葛家连我这无名小卒都知道吗?」 「立誓不加笔灵,却有一身守御的功夫;不归韦庄统属,却屡为韦家立下奇功。这些事情,我们都是知道的。老李曾称赞过,说韦家难得有几个明白人,您就是其中一个啊。更何况十九说你我皆是天生的笔通,应该多亲近些的。」 诸葛一辉说得郑重其事,颜政小声嘀咕:「这么拍马屁,是不是太过了?」他也很尊重彼得和尚,但那是因为两个人臭味相投,可不是因为这些有的没的奉承。 彼得和尚不动声色道:「能得贵家主谬赞,小僧不胜荣幸。」 诸葛一辉笑道:「我临行之前,老李曾经特意卜过一卦,说您的命数在笔灵,又不在笔灵。特意让我来转告您一声。」 又是命数。 罗中夏心里起疑,莫非老李劝降自己不成,又来打彼得和尚的主意了?可是他并没有笔灵啊。 彼得和尚双手合十:「谢谢挂心,有一位叫贝多芬的施主说过,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命数什么的,小僧一向是不大在意的。」 诸葛一辉点点头:「家主只让我转告,说您自会理解,我就不妄加诠释了。」 「说起来,一辉哥,你们查到褚一民的底细了吗?」十九忽然问道。 诸葛一辉面色一黯。绿天庵一战中,诸葛家可以说损失最为惨重,伤亡了十几名部下,诸葛一辉和家中元老费老也身受重伤,加上欧子龙与诸葛淳两个叛徒,可谓是名声扫地。 「自从那次之后,『他们』突然偃旗息鼓,没了声息。任凭我们调动各种关系去调查,仍旧是一无所获。」 「你们那边儿偃旗息鼓,我们这边儿可热闹得紧呢……」颜政撇撇嘴,不过什么也没多说。 「对了,欧子龙呢?」 十九提到这个名字,不禁咬牙切齿。房斌老师就是被他所杀,后来被费老捉回诸葛家囚禁起来。若不是家规森严,她恨不得直接过去把他千刀万剐。 诸葛一辉说:「欧子龙还关押在家里的牢狱里,费老又审讯过他几次,审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可能只是那个组织的一个外围成员,知道得不多。」 会议室内陷入暂时的沉默。诸葛一辉见大家都有些尴尬,便清了清嗓子说:「咳……费老和老李已经派了专人去调查,我想很快就会有结果。咱们还是专心找管城七侯的好,只要七侯都掌握在咱们手里,就不怕『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罗中夏注意到这个诸葛一辉故意用「咱们」套近乎,心里有些想笑,他故意忽略掉这个重点,弹弹桌面道:「我听说诸葛家在南明山已经经营了几百年,反复犁了几十遍,所得的笔灵也不过几枝。这一次我们该如何做,才能保证找到笔灵呢?」 诸葛一辉对此早就胸有成竹,他拍拍身旁堆积如山的资料道:「我们首先需要确定的是,究竟是管城七侯里的哪一枝隐藏在南明山中。」 「怎么你们都不知管城七侯的身份吗?」颜政问。 诸葛一辉道:「管城七侯是笔冢主人亲封,后世只有猜测,却从没有人确知究竟是哪七枝。」 「应该都是名气最大的吧?」罗中夏插嘴道,「你看那两枝已经确认的笔灵——李白的青莲笔、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这两个人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啊!」 诸葛一辉摇摇头:「并非那么简单。笔冢主人遴选七侯的标准为何,没人说得清楚。比如你看李太白算七侯之内,但与之齐名的杜甫秋风笔,却没有位列其中。可见笔冢主人的选机,当真神秘莫测。」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毫无办法了?」 诸葛一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可知这南明山因何而知名于天下?」 「总不是因为奥特曼吧?」颜政对这种明知答不上来的设问句很不耐烦。 「只因为这南明山景色天造地设,便于石刻。于是从晋代以来,历朝文人墨客多专程来此,题壁留咏,久而久之便演化成了数处摩崖石刻,少说也有百余处。名流题咏,丘壑生辉。有句诗言『好借南明一片石,同垂名字照千春』,说的就是这段风流雅事。」 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藏在树林里。 笔冢主人看来也知道这个理论,才把这七侯之一藏在这片摩崖石刻之中。 只是,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吗? 诸葛一辉道:「眼见为实,咱们现在就去南明山上观摩一番。据说七侯之间是可以互相感应的,我想罗先生如果亲身前往,或许会有些新的收获。」 罗中夏的青莲遗笔也勉强算半个管城七侯,七侯之间相互吸引,或许他亲身前往会发生些不同的事情。于是诸葛一辉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都顾不得旅途疲惫,纷纷表示早去早好。 这一天天气颇为不错,薄云半荫,凉风习习,间或有几束阳光自云层透射而入,远处山涧雾霭缭绕。正是个适合登山游玩的好天气,不至于太晒,也不会有雨多路滑之虞。 魏强留在家里看守,诸葛一辉带着罗中夏、彼得和尚、颜政和十九四人,循山门拾阶而上。此时已经过了旅游旺季,游客很少,整条山路上只得他们五人。他们穿过了写着「南明山」题字的门楼之后,便到了一汪清澈的湖池,名叫明秀湖。 「南明山并不大,但是其间飞瀑、丹崖、幽洞、鱼池错落有致,自然情趣远胜别处。大家请看,明秀湖是个山湖,方圆只有三、四平方公里,主要水源是有一条瀑布从山壁的崖顶飞泻而下,水花四溅,宛如晴雪,所以这一条瀑布便被称为沥雪瀑。」 诸葛一辉如同一个称职的导游,一板一眼地介绍着沿途的景致,看起来这南明山的一草一木他都已然熟谙于胸了。 「诸葛先生,这些景点介绍能不能就省掉啊?」罗中夏心里有事,实在没心情来听这些东西。他现在一直在想的是——究竟这是否是个圈套? 诸葛一辉正色道:「罗先生,你这便不对了。笔灵本是文人性灵,文道正途是入情入胜,与自然相互感应。这一处处景致风光,无不浸染古人感悟体仁之道,谁知哪一处与七侯有关呢?我给您介绍这些,也是有深意的。」 被他这么教训了一通,罗中夏只得悻悻缩回头。十九轻轻挽起他胳膊,小声道:「你呀,就当作旅游不就好了吗?」 罗中夏被她这么一挽,心情有些激荡,想起颜政之前教过的法子,搔了搔头道:「旅游的重点不是景色,而是跟谁一起旅游吧!」 十九听了「噗嗤」一笑,抿着红唇摇摇头,拖着他朝前面山路走去。 颜政在身后评价道:「拙劣。」 ※※※ 从明秀湖往上,两侧翠竹成林,清幽恬静,夹着一道狭窄的石阶山路往山顶而去,箭状的繁茂竹叶遮挡住了两边风光,恍惚置身淡雅竹园之内。但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觉竹林深处竟是条条峭壁,行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深入崎岖山涧,往往令人悚然一惊。 很快众人走过了半山亭,远远可以望见丽水城。诸葛一辉说了些文人典故,罗中夏都没怎么听过,青莲笔也无甚回应,懒洋洋地躺在胸中。 过了半山亭略微一转,看到山崖香樟树林之间有一处池塘,旁边碑铭写着「印月池」三字。只见凌空横出一条粗大的碧青色石梁,跨过整个印月池,如虹似桥,长约百余米,有如一条气势万千的笔挂。为数不多的几个游客指指点点,举着相机照相。 罗中夏看到石梁之上刻有数处摩崖石刻,他能认出「半云」、「悬虹」几处大字,这些字迹深入石脉,无论勾画锋回,都苍劲有力。梁下还有几方半埋的斑驳古碑。诸葛一辉道:「这一条石梁有二十处石刻,都是历代大家留下的墨迹。这七侯之事,我觉得还得着落在这些石刻之上。」 「这里便是全部摩崖石刻?」彼得和尚问。 诸葛一辉笑道:「哪能呢,南明山的摩崖石刻多集中在石梁、高阳洞和云阁崖三处,约有百十来条,一路看下来得花上一天工夫。这里的石梁,只是第一处罢了。」 说罢他把罗中夏拉到印月湖前,逐一解说,先从题记作者的生平说起,再品题石刻笔势。这二十处石刻,他说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方完。罗中夏开始听时尚能认真思索一番,后来逐渐提不起兴趣,亏得有禅心和前一个月修炼国学的底子在,才不致于睡着。等到诸葛一辉说完以后,他如蒙大赦,急忙对十九道:「讲得真好,咱们继续走吧。」 「你的笔灵,在这里没有什么反应吗?」十九关切地问。 「嗯,目前还没有,应该不在这一带,我想也许去其他地方转转就有收获了。」罗中夏巴不得快点离开。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别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行人从印月池继续朝山顶走去,一路蜿蜒攀缘,时而隐入香樟古木之间,时而登到山脊之上。前后走了两个小时,累得平日里极少锻炼的罗中夏气喘吁吁,甚至连十九都不如,吃了颜政不少嘲笑。 在罗中夏体力即将全部耗尽之前,他们终于到了仁寿寺的后院。仁寿寺位于南明山中一处开阔的山崖侧,已经非常接近南明巅峰。罗中夏以为这仁寿寺一定又有一大套典故说法,不料诸葛一辉没进寺庙,而是带着他们绕过山墙,继续朝山顶走去。 大约又爬了十分钟,众人视野陡然开阔。只见四周峰峦耸峙,丹巅削壁,而眼前一条羊肠石路,两侧俱是山涧深堑,更是险至毫巅。然而就在这毫巅方寸之地,却拔地立起一扇高逾十几米,宽约六、七十米的巨大石壁,有如一片巨大屏风横在峰顶,堪称神来之笔。石屏四下云雾缭绕,颇有出尘之气,远处藏青色的括苍山脉连绵拱卫,实在是个天造地设的留名之地。这里便是南明山的最高峰——云阁崖的所在了。 第九章 西忆故人不可见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卷·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 云阁崖这石壁上写满了历朝题刻,彼得和尚看到题刻落款处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不禁双手合十,暗暗赞叹道:「这南明山能为括苍之胜,果然并非浪得虚名。」 罗中夏没彼得和尚那么多学问,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其中最醒目的两个隶书大字:「灵崇」。这两个字泛红如丹,字径长约一尺四,深约半指,刻在斑驳的石壁上,整个字架古朴浑厚,极见笔锋之势,隐隐有飘然欲仙的超然气质。 诸葛一辉见他一直注视着这两个字,连忙解说道:「这『灵崇』二字,乃是晋代葛洪所书。据说此地本来有猴精作祟,葛仙翁云游至此,取来一管丹砂笔,在这石壁上书下灵崇二字,猴精立刻拜服于地,不敢再有丝毫造次。」 罗中夏对神怪故事最有兴趣,听他说得有趣,便又追问道:「那被葛洪压服的猴精,莫非就是孙悟空?」 诸葛一辉被他问得一愣,想了一下方才答道:「这,这应该完全没关系吧?孙悟空是传说人物,葛仙翁却是真实存在的。那个仁寿寺的后面,还有一口深井,名叫葛井。据说便是当年葛仙翁炼丹取水的地方。」 「哦……」 「葛仙翁的题刻旁边,也有许多后世文人的赞咏,这里都是作不得假的。」 罗中夏凑过去一看,原来在葛洪手迹的旁边,还有一处题刻,上面写着「灵崇挥扫,飘渺神飞惊」,落款是处郡刘泾。 「看来这灵崇二字,是整个南明石壁上最有名气的,大家都围着它转。」罗中夏感慨道。「既然管城七侯在南明,而灵崇二字如此显赫,那么有没有可能,葛洪的笔灵就是七侯中的一员啊?」 「这也不尽然。」诸葛一辉指了指右侧崖壁,上面有「南明山」三个大字,字径一尺五,与「灵崇」二字相比,少了一些古朴韵味,却多了数分飘逸,奇中有正,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 「这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米元章的真迹。若论价值,亦与葛洪的『灵崇』不遑多让。」诸葛一辉引导着罗中夏去看岩壁。那「南明山」三字的旁边,也有处郡刘泾的题刻赞道:「书之字奇崛,与山两相高。山可朽壤为,此书常壁立。」 「这个刘泾倒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两边都说好话。」颜政撇撇嘴,他对这些全然不懂,也就没有其他人受的震撼那么大。葛洪也罢、米芾也罢,对他来说只是两个名字,产生不了什么特别的想法。 但对于彼得和尚来说,这两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都是历史上响当当的文化名人。他紧皱着眉头沉思片刻,道:「葛洪、米芾,这两个人无论谁做管城七侯,都不奇怪。你们诸葛家可曾试着寻过他们的笔灵?」 诸葛一辉苦笑道:「我们在丽水买下一处房产常驻,正是为了寻访他们二位的笔灵。以他们地位之尊,纵然不是七侯,其价值对笔冢吏来说也是极高——只可惜,诸葛家于此寻访了这许多时日,半点线索也无。且不说葛洪年代有些久远,单说米芾吧。据说当年米芾并未亲来南明,而是刘泾去汴梁请来的墨宝,再刻到石壁上的。若说米芾的笔灵盘踞于此,有些牵强。」 彼得和尚「嗯」了一声,却又摇了摇头:「人心如字,不拘一处。笔灵这东西,却不可以用人的籍贯行在来衡量。」 罗中夏听到诸葛一辉和彼得和尚谈得入港,自己大半都听不懂,觉得无聊,便自顾沿着岩壁一路闲看过去。岩壁上的历代题刻着实不少,个个龙飞凤舞。碰到写成正楷,罗中夏尚还能辨识几分;碰到草书小篆,他便完全抓瞎了。就这么且走且看,不知不觉间只身转到了岩壁的后面,距离千尺深崖就差了那么几步。 这里是南明山的巅峰,海拔颇高,整座山顶已然半入云海,所以才叫做云阁崖。不知何时,一片白云飘然浮来,不一会儿便将这些登山者全都笼罩在了雾霭之中。等到大家意识到之后,发现四周已是影影绰绰,目力只及眼前半米。 「大家站得近一些。」诸葛一辉大声道。他曾经登上这南明山数次,这么大的云雾却是第一次碰到。 其他人听到诸葛一辉的呼喊,都一起喊出声来,凭着声音朝彼此靠近。 「中夏?中夏呢?」十九忽然惊慌地喊道。这一喊不要紧,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朝四周望去。但见空谷回声,流霭残影,哪里还有罗中夏的影子。 彼得和尚与十九大惊失色。罗中夏身怀青莲,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他偏偏失踪在这云阁崖上,实在没法让人往好的地方联想。 只有颜政一个人面色如常:「大家不要紧张,依我看啊,那家伙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罗中夏此时已经听不到颜政的保证,他开始留意的时候,周围的雾气已经越发浓厚,如同白色幕障一样层层叠叠。他大声喊十九和颜政,丝毫没有回应。他有些惊慌,却丝毫也不敢挪动双脚,因为距离自己不远处就是万仞深渊。 他平时多是少年心性,一碰到这种危机时刻,怀素禅心便显出效用来。罗中夏凭着禅心,心神略定,冷静地开始思考,心想这岩壁也没多大,只要我手扶着摩刻,就一定能转出去——至少不会迷路。不料他伸手一碰,却是两手空空,本该近在咫尺的岩壁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白白的浓雾——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种惨白。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呀哎呀,咱们又见面了呢。」 罗中夏虽惊不慌,他在记忆里绞尽脑汁地搜索着匹配这个声音的人脸,却看到一个纤细人影翩然从半空落下。这人眉目如画,香肌欺雪,宛如一只化作人形的慵懒波斯猫,说不出的性感妩媚,一对勾魂摄魄的杏眼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你是秦宜!」 罗中夏终于想起来了。秦宜风情万种地走了两步,浑身的曲线极富韵律地轻轻扭动,扬起了手腕款款:「你这死鬼,总算还记得人家的名字。」 罗中夏知道这个性感尤物是个极度危险的女人,他不敢大意,连忙禅心守一,本来有些翻腾的情绪登时平静下来。他微微一笑:「不知秦小姐特意把我困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秦宜眼珠轻轻转了半圈,以指点颌:「没事情就不能找你了吗?」 青莲笔乍然自二人的头顶绽开,青湛湛的光芒驱开了周围的浓雾,笔端警惕地对准了秦宜。罗中夏早已经准备了几句极具攻击性的诗句在心里,只要这个秦宜有什么异动,青莲便能立刻发动能力制住她。 秦宜却不慌张,咯咯笑道:「你这是干嘛?」 罗中夏冷冷道:「你不是有麟角笔吗?亮出来吧,不要再耍什么阴谋诡计了。」 秦宜略带夸张地叹息一声,眼波流转:「唉,你这孩子,对人家这么大的敌意。人家今天特意找你来,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你说呢。」 「以前我也听过这句话,然后几乎被杀。」罗中夏深知这女人心肠歹毒,自己和郑和都几乎遭到她的毒手。他回想自己那次被塞进汽车后车箱里的遭遇,心中愤懑陡升。 「倏烁晦冥起风雨!」 随着罗中夏吟诵声起,青莲笔光芒大盛,有隐隐风雨之象聚集。他打算先吹开这缠人的雾气,看清周围环境,再来与秦宜计较。国学素养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培养起来的,所以在鞠式耕的协助下,他有意识地挑选一些诗句,事先背熟,以便应对不同局势。好在李白的诗涉猎颇广,足够应对大部分情况。这一句「倏烁晦冥起风雨」本是他用来制造混乱、混淆敌人视线的,如今用于驱散浓雾,倒也别有奇效。 风雨飘摇,雾气四散,周围的山势也逐渐清晰起来。罗中夏见秦宜不敢向前,心中大定,驱使着青莲笔在半空飞舞。 「雷凭凭兮欲吼怒!」 又一句诗脱口而出,有隆隆的雷声从青莲笔端传来,每一根笔须都不时拉着闪亮的电弧,雷霆环绕,正是凭雷欲吼的意境要旨。只要罗中夏一声令下,就会有落雷自笔中轰出,把那个女人轰至外焦里嫩。 秦宜见他如此警惕,不由失笑,高举起双手,嗔怪道:「我真是服了你了,好啦好啦,姐姐投降还不成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罗中夏相信自己占尽了优势,口气也壮了起来。 秦宜扁扁嘴,索性坐在地上托腮哼道:「我只是受了一个人的拜托,让你们来相见而已。谁知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谁?」罗中夏丝毫没有被秦宜的妩媚影响。 「一个姓韦的朋友。」 「韦势然?你们果然是有勾结。」罗中夏冷笑道。 「不是啦,怎么会是他。他现在可顾不上你们喽,是另外一个朋友。」秦宜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娇笑道:「哎呀,她来了。」 远处尚未散尽的雾气中,另外一个人的身影正朝着他们走过来,身形娇小轻灵,宛如一朵雾中绽放的素莲。罗中夏的瞳孔陡然缩小,原本意气风发的青莲也感应到主人心绪,变得有些恍惚,雷声渐小。 「小,小榕……」罗中夏的脑子一下子陷入空白,整个人完全傻掉了。 小榕仍旧穿着那一袭素青色的连衣裙,淡雅依旧,只是身子瘦弱,面色比当日更为苍白,几乎没有血色可言。她缓步走到罗中夏跟前,轻轻一笑:「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饶是禅心若定,罗中夏也是方寸大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秦宜笑道:「你们两个就好好谈谈吧,姐姐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偷听了。」说罢转身离去,很快隐没在浓雾中。剩下的两个人忽然陷入一种奇特的尴尬境地,谁也不先开口,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罗中夏注视着小榕黑白分明的双眸,却觉得她双眼蒙了一层雾气,不似从前那么清澈透亮,不知存了什么心事。 他心中回忆泉涌而出,终于柔声道:「你近来可好?」 小榕淡淡道:「不好。」 「嗯……」罗中夏抓抓头皮,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小榕看到他神情窘迫,想起两人初见时的狼狈,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她笑容稍现即敛,望着他轻声道:「你是否恨我?」 这个问题罗中夏也问过自己。自己的一切遭遇,俱是因为小榕的爷爷韦势然而起,那个老家伙从头到尾一直把他当作棋子在耍。虽则罗中夏不至迁怒别人,但若说小榕对她爷爷的计划全不知情,似乎说不过去,有意无意地帮她爷爷编排自己。 不过他的答案与这些事情无关。 「我不恨。」他很干脆地回答。这个回答让小榕的表情微现讶异。 「为什么?你经受了那么多事?」 罗中夏从怀里取出一张素笺,递给小榕。素笺上的娟秀字迹清晰依旧:「不如铲却退笔冢,酒花春满荼綍青。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君自珍重——榕字。」 「你还留着呢……」小榕垂头低声说。 「我一直带在身边,就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见到你,当面交还给你。」罗中夏认认真真地说。他因这首集句的提示而去了退笔冢,几乎丧了性命;也因为它的提示而去了绿天庵,终于救了性命。 「可这首集句几乎害了你。当日是我受了爷爷之命,集了这首诗来误导你。」 「可『君自珍重』这四个字,是你自己的想法?」 少女没有回答。 罗中夏此时所想到的,是在退笔冢前的那一幕。那滴在自己身上的清凉之水,和那稍现即逝的娇小身影,如同那首素笺上的集句一样,都一直留存在记忆中最柔软的深处。 「那是你的能力?还是你的泪水?」 「都是。」小榕只说了两个字。 罗中夏感觉到心中一直纠结的一个结豁然解开了,他忽然有了冲动,伸过手去,把少女轻轻搂在怀里,小榕居然没有挣扎。罗中夏感觉少女身体瘦弱且冰冷,仿佛是云雾凝结而成,稍一用力就会化作雪絮散去。 「我一直在想你。」罗中夏闭着眼睛喃喃道,鼻子里闻到淡淡的清香,想伸出一只手去抚摩小榕光滑如镜的黑发。 小榕任凭自己被他搂在怀里,缓缓抬起头来,平静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我。」 「嗯?是什么?」罗中夏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掌搁在她的头发上。 「去救我爷爷。」 罗中夏的动作突然僵硬了。 「你让我去救韦势然?」 小榕点点头:「爷爷现在就在这南明山上,陷入了大危机。」 ※※※ 与此同时,在云阁崖上的众人已经乱成一团——只有颜政是个例外,他好整以暇地抱胸在前,带着招牌式的闲散笑容。 十九对颜政的这种态度大为不满,她问道:「你怎么知道中夏会没事?」 「因为我刚才看到秦宜了嘛,是她带走了罗中夏。」 颜政的回答让其他人大吃一惊。 十九火冒三丈,一把揪住颜政的衣领吼道:「你既然看到,为何不阻止!?」 「她又不会害他,我想一定有她的用意吧!」 彼得和尚示意十九稍安毋躁,一步踏到颜政跟前开口道:「我说颜政,秦宜的为人,你我都很清楚。你现在如此笃定,究竟是因为什么?」 颜政笑着回答:「放心啦,秦宜可不是咱们的敌人,否则她也不会送我们房斌的笔记本了。」 彼得和尚大吃一惊,金丝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你是说,那个送我们寄存箱钥匙的房东大妈,是秦宜?」 颜政得意道:「我颜政好歹也是有桃花命格的人,那种程度的伪装逃不过我的眼睛。当时一进门,我就看出来她是易过容的——二十多岁的大美女化妆成四、五十岁的老太太,破绽未免太明显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难道你真的色迷心窍看上她了?」十九尖刻地质问。她天性嫉恶如仇,对一切跟「他们」有关的东西都充满了敌意。 颜政道:「也不完全是啦。我想她既然易容,一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本来面目,我便也不好说破。何况她给了咱们房斌的笔记本,这也是好事嘛。」他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对于女性,我一向可是非常尊重她们的隐私。」 画眉笔不失时机地泛起红光,这本来就是一枝号称女性之友的笔灵。 十九恼怒道:「我真不明白,你这么信任她的理由是什么!?」 「生得那么漂亮,一定不会是坏蛋啦。」颜政乐呵呵地回答。 彼得和尚深知这人的秉性,叹息一声,问道:「那你是否知道他们此时去了哪里?」 「不知道。」颜政回答得异常干脆。 十九娥眉倒竖,恨不得把这个花花公子斩成一百块。 这时诸葛一辉面色严峻地拍了拍手掌,压低声音道:「各位,先别吵这些了,咱们可是有大麻烦了。」 彼得和尚、十九和颜政立刻朝四周看去,只见云雾中影影绰绰,似乎有数个影子不怀好意地接近中…… 第十章 弹弦写恨意不尽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雉朝飞〉 「你让我去救韦势然?」罗中夏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是的,爷爷现在陷入危机,有性命之虞。」 小榕说得轻描淡写,声音平静,但能让韦势然那老狐狸陷入困境,不知会是何等的危险。罗中夏下意识地松开了小榕的身躯,退开一步:「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小榕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慢慢点了点头。 「哦……」罗中夏不想指责小榕什么,但是那种强烈的失落却无从掩饰。 小榕继续道:「我爷爷被困在南明山上的高阳洞……」 「等一下,你知道他一直在利用我吧?」 「是的,我知道。」 「我还几乎被他害死了。」 「是的,我知道。」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我去救他?」 「是的,你去吗?」小榕平静地望着他。 「不去!」罗中夏恼怒地挥了挥手,觉得这真是太过分了。 小榕听到他的回答,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似是失望,又似是自嘲。她喃喃说道,声音几不可闻:「对不起,我本不该来的。」随即退后数步,缓缓转身离去。罗中夏见她在山风中微微飘摇的瘦小身躯,那孤单的娇小背影说不出的凄凉,心中又有些不忍。 他刚想伸手拉住小榕,却突然有另外一个声音从附近传来。 「你辛辛苦苦找来这等鼠辈,又有什么用处?」 语气傲然十足,罗中夏对这副腔调可谓熟极。他抬头瞪视,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小榕身旁,正是叛出韦家追随韦势然的韦熔羽。他还是那副倨傲表情,两道白眉耸立,比之前更桀骜数分。 韦熔羽轻蔑地看了一眼罗中夏,不再理他,转头冲小榕道:「小榕,你为何不听我命令,私自跑出来?」他的语气温和,眼神却凌厉如刀。 小榕丝毫不惧,迎着他目光道:「我来找人求助,救出爷爷。」 「放肆!」韦熔羽声音陡然提高,「韦大人临行前有过交待,他若不在,由我全权负责。你怎敢私自作主?莫非觉得我不配主持大局吗?」 小榕垂下头去,不做任何辩解,任由他夹枪带棍地嘲讽。 罗中夏看不过眼,大声道:「韦熔羽,你不要欺人太甚!」 韦熔羽打量了一番罗中夏,好似刚刚发现这个人的存在,忽然笑道:「我听说,你原来不是笔冢吏,只是个区区的渡笔人。」 「区区」二字他咬音极重,轻蔑之情溢于言表。罗中夏心中大疑,渡笔人他是前几日才听星期天提到的,怎么这么快就传到韦熔羽的耳朵里了? 韦熔羽见他表情有些古怪,以为是被说中了痛处,负手悠然道:「遥想当年,阁下拿着青莲笔何等得意。时移世转,估不到原来只是个渡笔的小小仆役,真是教人哑然失笑——这样好了,你把青莲笔渡给我,我去救韦大人,顺便饶你不死。两厢情愿,各取所需,你看如何?」 小榕俏眉一皱,抬首道:「熔羽哥,这是否过分了?」 话音刚落,韦熔羽左手一动,「啪」地甩了小榕一记嘴巴,少女被打得偏过头去,白皙细嫩的脸上登时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别以为名字里都带个熔,就不分尊卑了!你不过是一个野种傀儡,要记得自己的本分,别僭越了。」 「我靠!」 罗中夏乍见小榕受辱,暴怒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神经,全身血液沸腾起来。狂怒的情绪毫无阻拦地喷涌而出,他二话不说,驱使着同样陷入疯狂的青莲笔朝着韦熔羽攻来。 一阵剧烈的风暴凭空袭来,韦熔羽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吹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他环顾四周,发现借着风势,小榕被罗中夏拽到了他背后。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罗中夏已经不要命地攻了过来。诗咏一句句鱼贯而出,一出即是杀伐之句—— 〖流星白羽腰间插 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 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 太白入月敌可摧〗 这一首〈胡无人〉是李白少有的刀兵之作,杀伐之气浓烈高涨。罗中夏怒气勃发,自然而然就祭出了这一首。他与青莲笔契合一体,一连串攻击如行云流水,诗句之间衔接得紧密无间,一浪高过一浪,时而剑光林立,时而风云翕张。韦熔羽虽然身有严羽的沧浪笔,本来是诗类笔灵的克星,奈何太白诗汪洋恣肆,不拘一格,纯以气魄取胜,却是沧浪笔所不能评析的了。 再加上他事先毫无准备,骤然遇袭,在这种不计后果的狂暴攻势之下,竟是丝毫还手能力都没有。他连连败退,一路在山巅翻滚,狼狈不堪,全靠着韦势然教他的一些评诗的法门勉强抵御。好不容易熬到罗中夏诵完一整首诗,攻势稍微停顿了一下,韦熔羽看准机会唤来三片光羽,试图去切削罗中夏的精神力,最不济也要把他拉入沧浪的领域之内,届时便可反败为胜。 可正当三羽飞出之时,韦熔羽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他猛一抬头,却几乎被骇爆了胆。只见罗中夏的右手暴涨成了一只狰狞可怖的尖刺巨臂,挟着烈烈风声朝着他砸将过来。这东西纯是物理攻击,光羽全无用处。韦熔羽吓得魂不附体,挡无可挡,当下也顾不得体面,就地一个驴打滚避开锋芒。罗中夏的巨臂轰地砸在岩石上,一时间石屑四溅。硕大的一块巨岩四分五裂。 他不知这是壮笔残片的力量,还以为是青莲笔具象化出来的,欲祭出光羽去斩。可这时已然来不及了,罗中夏高高跃起,居高临下怒喝道:「韦熔羽!!」畸形右臂再度轰砸。沧浪笔本体并不怕物理攻击,但韦熔羽却被这气势如虹、蛮不讲理的攻势压制得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构建起一个领域了。 两人又斗了数个回合,韦熔羽在青莲笔与壮笔的夹攻之下寻不得一丝空隙,左支右绌,先被青莲笔唤出的雷声麻痹了右腿,又被壮笔的骨刺扫折了左臂,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扭过头去只待受死。 这时一朵晶莹雪花飘落在罗中夏鼻梁上,那一丝凉意让盛怒的罗中夏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让右臂一偏,正中韦熔羽身旁的地面,轰然砸出一个大坑,距离他不过分毫之远。 罗中夏落回到地上,一把揪起喘息未定的韦熔羽,喝道:「你他妈的给我听着,韦势然我救定了!!」 他有笔以来,从未如此扬眉吐气。小榕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眉间不知是喜是忧。 ※※※ 那边打得热闹,云阁崖上却陷入微妙的僵局。 诸葛一辉、彼得和尚、颜政与十九四人背靠着背,分别盯着一个方向。雾霭之中的人影走到距离他们数十步的距离,不再靠近。 对方也是四个人,至少只看到四个人。 「你们家秦宜刚把罗中夏弄走,这边就来了四个不速之客,这真是巧合,好你一个不是坏人!」十九警惕地观望四周,抽空嘲讽了颜政一句。 颜政对美女的嘲讽向来不以为忤,只是咧嘴笑了笑:「把这四个家伙都干掉,不就能问清楚了嘛。」 「你说得轻巧!」 「安心吧,算命的说我有不败的命格。」颜政说着丝毫不鼓舞人心的口头禅,让自己的十个指头都泛起红光。 话是如此,但局势却不那么乐观。他们四人之中只有两枝笔灵,而且其中一枝还不是战斗型的。敌人虚实未知,能力也不清楚,这种无准备无把握的战斗,让向来先谋而后定的诸葛一辉心里实在没底。 他转头去看彼得和尚,却发现这位僧人一改淡定表情,眉头紧皱,镜片后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雾里有什么触动了他的东西。 「难道说连他都没了信心?」诸葛一辉在心中哀叹,脑子里开始飞速运转,苦苦思索如何最大化利用十九和颜政的笔灵,破解眼前的困局。他一条条策略想过来,不知为何,最后的结论总会归结到自己没有笔灵在身。 「倘若老李也授予我一管笔灵,今日必不至如此。」 这种念头平日里诸葛一辉也偶尔想过,但多是一闪而过。而今日它挥之不去,愈发强烈,竟是越想越纠结。从理性上说,诸葛一辉明白现在退敌事大,不是深思此事的时候,可这便如强迫症一般,始终横亘于心头,压制着其他情绪,使人憋闷不已,几乎艰于呼吸。 其实不独是他,十九此时也被这莫名飘来的情绪所困扰。她内心本来就极为敏感,对房斌之死耿耿于怀。这时不知为何,房斌的身影萦绕她心头,不离不散,不断在她耳边呢喃:「若是你早早发现欧子龙的阴谋,我便不会被杀。」十九拼命甩了甩头,想摆脱这种心理偏执,却反而让自责的心情更为鲜明,占据了她全部意识。 饶是颜政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此时居然也面露不豫之色。「至今还没跟女律师上过床,真是人生一大遗憾。」这是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小小的猥琐遗憾,其实只是反映了他对法律工作者的好奇。可是今天这想法竟突破了潜意识的藩篱,跃然脑海之中,成了按捺不住的一种狂野欲念。 「莫非这就是敌人的能力?」诸葛一辉在痛苦的间隙勉强挤出一丝理性作思考,「看来是可以控制对手情绪的笔灵,我们没有心理准备,彼得是修禅的,应该还好吧……」 他转头去看,却看到彼得和尚的面容扭曲,更甚他们三人,平常那种和蔼淡定的招牌微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杂了愤怒与惊愕、痛苦与欣慰的复杂神情,金丝眼镜后的双目喷射出不动明王式的怒气,直勾勾地盯着雾中的某一处。 「看来这回是完蛋了……」诸葛一辉颓然心想。 就在这时,远处雾中突然飞来一枝飞笔,笔端锋锐,直取诸葛一辉的面门。十九与颜政都有些神情恍惚,对此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彼得和尚猛然抬头,伸手把那飞笔牢牢接在手里,目露异光,开口做狮子吼:「醒来!」 这一声吼震慑全场,连四下浓雾都为之一颤。诸葛一辉、十九与颜政被这一声狮子吼贯音入脑,偏执与纠结被一荡而空,不余一片,三人纷纷警醒过来。颜政晃晃脑袋,心有余悸地说:「哥们儿,要不是你,兄弟我今天就交待在女律师手里了。」 彼得和尚却没有答话,他缓缓跌坐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离雾中。这时雾中嗖嗖嗖又是数枝飞笔射来,彼得和尚平日只守不攻,今日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侵略性,他双手合十,又是一声大吼:「柳苑苑,你在哪里!?」 那三枝飞笔被这一吼震得东倒西歪,失了准头。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彼得和尚为何突然有此一问,那柳苑苑,又究竟是谁? 雾中仍旧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答。彼得和尚口中不断诵经,表情却愈加痛苦,光滑的额头渐渐渗出汗水。 诸葛一辉道:「那个会控制情绪的笔冢吏,一定在向彼得大师施压。」 十九急道:「那我们赶快去帮他。」 诸葛一辉摇摇头:「情绪这种东西太过精妙,此时彼得大师正在全心抵御,我们擅自乱入,只会害了他。」 颜政看了一眼彼得,道:「对手莫非用的是鬼笔?我记得李贺鬼笔就可以催化对方情绪瑕疵,可不对啊……鬼笔现在应该是在那银行女职员身上……」 诸葛一辉道:「鬼笔是靠笔冢吏的动作引导,而眼前这枝却是让对手强迫症似地陷入偏执,一外一内,不尽相同。」 「你们还有心情说这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十九见彼得和尚有些支撑不住,心中大急。 诸葛一辉还未答话,雾中乍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竟有几十管须锐如刀的飞笔从不同角度破空而入。彼得和尚眼神一抬,哗啦一声扯碎脖子上的黄木佛珠,木珠立时四散而飞,飘在空中滴溜溜地飞速转动,彼此之间连接成一道泛着淡淡黄光的屏护罩。这招是他呕心沥血所创,当日与拥有凌云笔的欧子龙正面相抗,也丝毫不落下风。 那几十把飞笔砸在木珠护罩上,砰砰作响,纷纷坠在地上。诸葛一辉暗暗佩服,他单凭肉身就修炼到这地步,不愧是百年不遇的笔通之才。 十九对这种只守不攻的打法早不耐烦。她按捺不住怒气,胸中一振,唤醒如椽笔来,随即抽出腰间佩刀,迎风一晃,丈二尺长。她把佩刀朝外一丢,在如椽笔的作用下,那佩刀陡然伸长,盘旋着朝雾里飞去。 十九的思路很简单,既然敌人隐藏在雾中,那么便用这加长了的佩刀大面积横扫过去,任你藏得再隐蔽,也要被刀锋波及。这一招的效果立竿见影,刀锋所及,浓雾中的人影立刻变得散乱,颇有些慌乱。佩刀盘旋一圈转回来,十九看到刀刃上挂着几缕布条,想来是有所斩获。 她一击得手,精神大振,长刀又旋了出去。如椽笔变巨过的长刀本就凌厉无匹,再加上十九的性子就很火爆,纵然斩不开浓雾,所挟风势也足以吹开一条雾中空隙。倘若这种攻势可以持续下去,不出几分钟,他们方圆十五米内都会被斩扫一遍。 可就在十九踌躇满志之时,那种强烈的偏执突然又袭上心头,整个人情绪登时低落下来。笔随心意,主人心情有变,如椽笔与那飞出去的长刀也随之一顿。颜政见势不妙,右手猛然拍了十九肩膀一记,这才勉强让她恢复过来。只可惜情绪虚无飘渺,不比肉体是实在的存在,即便是画眉笔让时间倒转,对情绪的影响也非常有限。 颜政心想这么着下去也他妈不是个事儿,敌人藏在浓雾里看不到,那么我藏到浓雾里敌人一样看不到。他一脚迈出彼得和尚的护罩范围,微躬着腰,试图潜入雾里,靠拳脚功夫去对付敌人。不料他刚出去三步,不知从哪个角度飞来一管飞笔,噗嗤一声刺入他小腹。 颜政大怒,想要跳起来,又是数枝飞笔刺来,分别取向他双目与心脏。十九在心情迟滞之下,奋力挥起一刀,把它们斩落,诸葛一辉冲过去死活把颜政拽了回来。颜政不得已,只好又用了一次画眉笔为自己疗伤。 诸葛一辉看出来了,敌人的策略非常明确,就是完全隐藏在雾中,靠笔灵的能力压制他们的情绪,然后靠飞笔远距离攻击,不给他们短兵相接的机会。可是这个策略有一个大漏洞,假如罗中夏在的话,那么十九的如椽配合青莲呼出强风来,便能轻易吹散浓雾,战略便立告崩溃。 唯一的可能,就是敌人事先隔离了罗中夏,才会放心地用出这一招。想到这里,诸葛一辉不禁看了一眼颜政,他信誓旦旦说不是坏人的秦宜,怕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此时雾中的飞笔已经恢复了攻势,漫如蝗虫过境,遮天蔽日,源源不断地袭来。亏得彼得和尚是守御的行家,撑起护罩毫不含糊,把那些飞笔全数挡在外面。 说来也怪,同样是被偏执情绪压制,十九他们几乎失去了战斗力,而彼得和尚却丝毫没受影响,反而越战越勇,木珠护罩在他维持之下光芒愈盛,牢不可摧。 「太盛了,太盛了,有些不对头……」 诸葛一辉望着眼前光芒四射的护罩,喃喃自语。盈满则溢,亢龙有悔,眼前这护罩有些不同寻常的强盛,总令人觉得有些不安。他转过头去观察护罩的核心——彼得和尚,发现彼得和尚的表情比刚才还要扭曲,面部肌肉不时会抽搐几下,那笔灵对他施加的压力着实不小。只是他非但没有颓萎,反而凭着一口气,把满腔憋闷的偏执情绪转化成了精神动力,强化护罩。 然而令诸葛一辉生疑的是,偏执情绪指向性极强,一种情绪只能作用到一件事上。彼得和尚竟能运用这情绪反制笔灵,说明他所执著之事,与那笔灵定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这样太过呕心沥血,怕是不能长久…… 他正想着,雾中忽然传来一阵细切的啜泣声,随即飞笔顿消,一个女子的身影款款从雾中凸显出来。这女子大约三十,平眼细眉,同样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充满知性的端庄。她走到护罩附近,身旁悬浮着一管笔灵。那笔灵短小灰白,笔头倾颓如蓬,只在笔须末端有一抹鲜红颜色,望之如血。 彼得和尚双目微阖,声音沙哑不堪:「苑苑,真的是你吗?」 「若非你那一声佛门狮子吼,我还不知竟会是你。」那被称为苑苑的女子微微一笑,脸部线条随着她的笑容,也变得柔和了些。 「我也估不到,来的居然是你。」彼得和尚道。 「世事难料啊……情东,哦,不,现在应该叫你彼得大师才对。」 苑苑说罢,驱使着身旁那管笔灵,轻轻点了一下木珠护罩。那笔灵的红头一接触到护罩的淡黄光层,整个护罩立刻发出清脆的爆响,木珠纷纷碎成粉末。 「想不到,你对我的偏执,竟深到了这等地步啊!」苑苑望着漫天洒落下来的木屑,语气说不上是感慨还是嘲讽。 「阿弥陀佛……」 彼得和尚苦笑一声,再也无法维持,哇地喷出一条血箭,整个人缓缓倒了下去…… 第十一章 谑浪肯居支遁下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四卷·李白〈别山僧〉 「你他妈的给我听着,韦势然我救定了!!」 罗中夏冲韦熔羽气势汹汹地喊道,嗓门之大,几乎与佛门狮子吼等量齐观。他其实生平很少发脾气,但刚才眼见小榕被搧了一耳光,他也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大的怒气来,仿佛一条被揭了逆鳞的龙。 他吼完以后,把韦熔羽的衣领松开,后者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立刻软软倒在地上。罗中夏转身三步并两步跑到小榕身前,双手捧起她的小脸看了又看,伸过指头去抚摩她的脸颊,只觉得触处冰凉,不禁心疼道:「他打疼你没有?」 「熔羽哥是爷爷心腹,他想做什么,我只有服从的份。」小榕面无表情地说道。 「胡说!他只不过是个叛徒,在你爷爷面前怎会比你还重要?」 小榕嘴唇嗫嚅,却没说什么,把头靠了过去,双臂环抱住罗中夏,轻轻道:「你说要去救爷爷,可是真的?」 小榕一贯冷若冰霜,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忽然主动伸手抱过来,罗中夏又惊又喜,抚摩着她的头发连声道:「自然的。」 「你们……不要误了韦大人的大事!」韦熔羽从地上勉强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喊道。 罗中夏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对小榕说:「咱们不理他。」 小榕却摇摇头,轻轻挣开罗中夏的怀抱,走到韦熔羽面前道:「熔羽哥,如今爷爷被困在高阳洞中,情势危急,晚去一秒都可能有性命之虞。我们必须去救他。」 韦熔羽冷笑道:「韦大人自有安排,你不要自作聪明,横生枝节!」 「爷爷的行踪早已被他们查知,计划已经失败。」 「你不过一个卑微下人,能知道些什么?」 罗中夏听韦熔羽骂得放肆,忍不住过去想踢他一脚,却被小榕拦住了。 小榕淡淡道:「熔羽哥你不去也罢,那么请借我天台白云笔吧?」 罗中夏在旁边听了心中一惊:「怎么?天台白云笔被他收去了?」 小榕道:「不,天台白云是七侯之一,还未曾找到正统笔冢吏,所以暂且被爷爷收藏去了一个稳妥的地方,只有爷爷与熔羽哥知道在哪里。」 「借那枝笔做什么用?」 「高阳洞不是寻常所在,其中曲折甚多,凶险非常。若要救出爷爷,非得依靠七侯之力不可。」小榕转回到熔羽身前:「若你不肯拿出来,我们便很难救出爷爷。」 「用你的竹木脑子想一想,他们困住韦大人的目的,正是为了七侯!你现在带着天台白云过去,等于是双手给人家献宝。韦大人把它交给我保管,正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你休想把它拿走!」 小榕蹙眉问道:「换句话说,即使爷爷真的遭难,你也绝不会拿出天台白云?」 「不错!」韦熔羽昂起下巴,态度强硬。 「你是否在想,如果爷爷出了事,那枝笔就可以被你独占?」 「我没兴趣跟一个傀儡讨论这些。」 韦熔羽说完把脸别到一边去,似乎不屑再与她继续说下去。 小榕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未开口说话,罗中夏一步踏上前,大声喊道:「摧眉伏泥沙!」一阵泥沙席地而起,劈里啪啦砸到韦熔羽脸上,把那一张俊俏的面孔弄得污秽不堪。 这是〈秦女休行〉中的一句,罗中夏起初只是觉得好玩,所以顺手背诵了下来,此时倒真派上了用场。韦熔羽大怒,可全身被青莲笔压制得死死,只能从嘴里吐出泥沙,狠狠地瞪视着罗中夏。 「我说熔羽兄,这只是开始。李太白的诗句里,比这个还可怕的可还有不少首呢。你如果还是不说,那我就一句一句背给你听。」 「……」 「什么『炮炙宜霜天』啦、『地底烁朱火』啦、『两手如怀冰』啦,你身份比我高贵,学问比我大,这些诗句应该都是极熟的。」 如果鞠式耕知道罗中夏向他请教这些冷门的太白诗,是为了干这个用的,怕是早早就将他逐出师门了。 「呸!小人得志!」韦熔羽气得面色发青。 「小人得不得志我不知道,但我保证你绝不会只是得痔疮那么简单了。」 罗中夏觉得自己快变成了所有电影里的反派,用各种猥琐的手段来拷问主角。正当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小榕握住了他的手,让青莲笔灵慢慢收回胸中:「既然熔羽哥不愿意讲,那么我也不好强求,就这样吧。」 罗中夏没想到她如此宽宏大量,虽有不甘,也只好点头道:「就是就是,他不借就算了,咱也不是没有七侯在手。青莲总不会比天台白云差,我去就足够了。」 小榕幽幽道:「如今,也只能是如此了。」她话是那么说,表情却难掩失望神色。 「那他怎么处理?」罗中夏指了指韦熔羽,他被壮笔残片打得四肢筋骨酥软,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除了瞪眼睛说话没别的力气,而且一时半会儿是难以恢复。 小榕看了韦熔羽一眼,说道:「随他去吧,希望他以后能有机会向爷爷解释。」 韦熔羽冷哼一声:「我倒想看看,你们一个无脑的蠢材、一个渡笔的文盲,能整出些什么名堂来。」 罗中夏看他死性不改,恨不得把那些折磨人的诗句全用一遍。他拉住小榕,指了指韦熔羽的脸颊道:「小榕,这家伙刚才掴你,你不把那个巴掌搧回来?」 「何必呢,熔羽哥想怎样对我,按道理我是不该、也不能有怨言的。」小榕淡淡道,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的温度升高了一些,「何况你刚才已经把他教训得够惨了。」 罗中夏听到这句话,可比听见什么都开心。他很自然地牵住了少女的手,悄悄闭上眼睛,感受了一番温软如玉的柔荑——只可惜这个「温」字有些名不符实。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小榕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任由罗中夏握着。两人朝着某一个方向走去,四下里的雾气随脚步的迈进而逐渐散去,慢慢显露出周围峥嵘的山色来…… ※※※ 彼得和尚一口鲜血喷出,登时把本来快要溃散的木珠护罩汇聚到了一起。那些沾了血的木珠与木屑急速旋转,重新构成一圈防护,只是这防护不再泛起黄光,而是血红颜色,望之让人心悸。谁都看得出来,这一次实在是布阵之人竭尽心力拼了性命,此阵一破,布阵之人怕也是性命不保。 圈内的彼得和尚神情委顿,被十九和颜政扶住,生死不知,胸前僧袍被鲜血濡湿了一大片。苑苑站在护罩之外,默默地注视着彼得和尚,既不走开,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时另外一人从浓雾中钻出来,这人五短身材,个矮体胖,原来是使用江淹五色笔的成周。成周左右看看环境,这才走到苑苑身旁,双手拱了一拱讨好道:「大姐真是好身手,略使神通,就把这和尚弄得吐血而亡。」苑苑身材极为高挑,把矮子成周陪衬得猥琐不堪,两人站在一起,泾渭分明。 苑苑冷冷横了成周一眼,那种冰冷让成周浑身一悚,连忙缩了缩头。苑苑不再理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没了镜片遮掩的双眸仍旧注视着流转的护罩,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情绪从深处被拽出来。她眉头稍皱,忽然叹息道:「若非是我,这护罩本不至于如此之强;若非是我,他也断不至于伤至如此之重。」 成周对这段话完全不得要领,只得习惯性地敷衍道:「啊?您说得极是,极是……」 苑苑的伤感情绪只持续了一霎时,她很快便戴上眼镜,情绪退回到意识的深渊,又变回到一个知性、冰冷的刚强形象,说道:「成周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五色笔前来助阵?」 「这个啊……雾气太大,我刚迷路了。我刚赶到,您已经干净利落地把他们解决了,真是教人钦……」成周话未说完,突然咕咚跪在地上,看起来被什么突然打击到了精神,变得垂头丧气一蹶不振。 苑苑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你贪生怕死也该有个限度。先前跟着褚一民就这副德性,如今在我手下,还是死性不改。」她抬起长腿,用鞋跟厌恶地踢了踢成周,成周身子歪斜了一下,表情呆滞,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 这时另外一个人从雾中走出来,这人体态精瘦,皮肤黝黑,完全一副嬉皮士的打扮,浑身上下都用毛笔作为装饰,扎里扎煞像是一只混杂了中西风格的刺猬,那些毛笔与适才的飞笔一模一样。他双手灵巧地同时转着两枝笔,耳朵里塞着耳机,嘴里随着不知名音乐的节奏打着鼓点,一路蹦蹦跳跳走到苑苑身边。 「hey,men,whatsup?」他过去想拍她的肩膀。 「说中文,还有,叫我madam。」苑苑头也不回,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拍击。 「whateveryousay,madam。」嬉皮士歪了歪头,改用生硬的普通话,「把这人用笔插死?他不团结。」 「到底怎么处罚他,自有主人定夺。你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是。」 嬉皮士耸耸肩,没说什么,拍了拍成周的脑袋道:「对不起了,老兄。」 此时浓雾终于逐渐散去,四周的人影都清晰可见,原来在雾中围攻他们四个人的,竟不下十人之多。它们大多是面色铁青的笔僮,但与普通笔僮不一样的是,它们的指头全是毛笔模样,与方才飞蝗似的飞笔一般无二。这些笔僮身上大部分都带有刀痕,有的甚至还缺损了手臂与大腿,都是刚才被十九斩毁的。 嬉皮士叹道:「出动了这么多笔僮,损失很不好。」他招了招手,这些笔僮听到召唤,一起围聚过来。嬉皮士用手拂过它们身体,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它们竟像是蜥蜴一样重新从身体里生出手脚,焕然一新。 做完修理工作,嬉皮士一拍手,这些恢复正常的笔僮走过去,把彼得和尚等四人的护罩团团围住,双手抬起,十指伸出,像是机关枪一样噗噗连续射出飞笔。这些飞笔全戳到了地面,保持着直立的姿态,一会儿工夫就在他们四个人周围筑起一道笔墙。嬉皮士又做了一个手势,笔僮们停住了手。此时四人已被林立的毛笔之墙完全禁锢在当中,就像是四头被关进高大畜栏的摩弗伦山羊。 「这一次主人动员了这许多笔僮,也算对他有个交待了。」苑苑松了一口气,语气突然停顿了一下,不由眉头一蹙,低声自言自语:「莫非主人知道他要来,才特意派我……」 嬉皮士满意地点了点头,环顾四周数了数人头,说道:「我这边搞定了,只还欠一把锁……呃……我们好像还少了一个人。」 苑苑问:「是谁?」 嬉皮士答道:「selina还没出现。」 「你说秦宜那丫头还没出现?」苑苑眼神一凛。 「正是,按照计划,selina把青莲笔引离以后,应该立刻返回,但是一直到现在还没动静。」 苑苑沉吟片刻:「暂且不管她了。留下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跟我回收俘虏。这个护罩应该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像是为了证实她说的话,血色护罩已经逐渐稀薄,转速也慢慢变缓,越来越多的木珠劈啪地落在地上,露出许多空隙。这是以生命力作为能量来支撑的结界,此时结界渐弱,说明布阵之人也将…… 苑苑走上前一步,大声道:「彼得,笔墙已然树起,你们没别的出路,还是快快投降吧,我不会为难你们。」 「作梦去吧!」 护罩内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声,一阵强烈的刀锋撞向笔墙,登时割出数道裂隙来。 苑苑无奈地轻抚额头道:「诸葛十九?你的脾气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她以眼神示意嬉皮士,嬉皮士手指灵巧地在虚空摆动,立刻有数个笔僮跑过来团团围住笔墙,各自用双手撑住。它们与笔墙本来就是一体,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克制住如椽的刀锋。 不料它们刚刚接近笔墙,就看到从护罩里忽然涌出一圈红光,像一个赤红色的大圆朝四周扩散开来。 「画眉笔?」苑苑一愣。 红光所及,时光倒流,那几个撑住笔墙的笔僮立刻恢复到刚才缺胳膊断腿的样子,而原本散落在地上的残破佛珠,却重新飘浮在了半空之中,一如它们在数分钟前的状态一般。 苑苑心思何等迅捷,一见画眉笔出,立刻冲嬉皮士疾喝道:「快护住笔墙,他们要跑!」嬉皮士正要发动,却见十九从护罩里高高跃起,如椽应声而出,开始疯狂地切削那堵笔墙。 那飘浮在半空的佛珠陡然涨大,个个巨如脸盆,彼此声气相通,登时展开一个无比雄壮的护罩,一下子就压服了敌人声势。 苑苑倒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这,这怎么可能!如椽巨笔只能放大非实体的东西啊!」可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佛珠越涨越大,已经涨至气球大小,眼看就要压倒整个笔墙。 嬉皮士有些惊恐,但他很快发现被佛珠压迫的笔墙纹丝不动,只有被如椽刀锋扫过时,那佛珠才像被打了气一样,一下子膨胀起来。 「我明白了!」他忽然高声嚷道。 苑苑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如椽笔变巨的不是佛珠,而是佛珠之间那残留的精神力。画眉笔先是把实体的佛珠恢复过来,如椽笔再将佛珠内蕴藏的精神予以强化,两枝笔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 但是,结界这种东西,力量的平衡非常重要。此时彼得不醒人事,单靠颜政和十九,根本维持不住护罩的均衡。被强化了的精神没有了合理约束,就在佛珠里不断涨大,涨大,如同一个被不停打气的车胎…… 「快往后撤!」苑苑大喊,同时疾步退却。 被撑到了极限的几十枚佛珠突然炸裂,在天空绽放成了几十朵古怪的花朵,精神力被压缩到了极限又突然释放出来,如同在屋子里拉响了一枚致晕弹。一层若有似无的波纹振荡而出,所有被波及到的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大脑里的神经元被巨量的精神冲击撞得七荤八素。 苑苑虽然已经退了十几步,可还是被冲击波及,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平衡感尽失,身子一个趔趄几乎倒地。她伸手扶住一块石头,勉强定住心神,觉得有些恶心,晕乎乎地想:「这些家伙难道真的打算同归于尽吗?」 不知为何,她眼前突然浮现出无数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令人眼花缭乱。开始苑苑以为是自己眼花产生的幻觉,后来又觉得不像。这些小玩意儿以极快的速度来回飞旋,让还没从晕眩状态彻底恢复的苑苑头疼欲裂,像是刚从高速旋转的游乐器上出来一样。 就在这时,她看到在一片混乱中,有几个人影急速朝着自己跑来,心中一惊。她的这枝笔灵是纯粹的精神系,除此以外别无其他能力。倘若周围没有别人保护,被敌人欺近了身,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王尔德!」苑苑叫道,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几个人影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冲到她面前。苑苑下意识地唤起笔灵,双手掩在前胸,试图再一次去影响对方心神。可自己的晕眩太厉害了,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那些人乘机从她的身旁飞快地闪过,朝着相反方向疾驰。 隔了大概数十秒钟,嬉皮士才赶到苑苑身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还殷勤地试图帮她拍打臀部的灰尘,可惜被苑苑的目光瞪了回去。 「王尔德你竟然没事?」苑苑见这个嬉皮士生龙活虎,有些讶异。她在刚才的大爆炸里被震翻在地,此时还晃晃悠悠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小子居然安然无恙。王尔德从耳朵里取出耳机,笑嘻嘻地拿在手里晃啊晃。 「有时候听听重金属摇滚,还是有好处的。要不要我们一起听,分你一个耳机?」 苑苑没理睬他的轻佻,用指头顶住太阳穴,蹙眉板着脸问:「那你看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那四个人跑了。」 「你怎么不去拦住他们?」 「嗯……不敢。」 「为什么?」 「因为秦小姐带着他们啊。我又打不过她。」王尔德神情自如,如同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第十二章 停梭怅然忆远人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乌夜啼〉 彼得和尚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扛在肩上。那人在山间一路狂奔,两侧山林不住倒退而去,身体上下颠簸,颠得他十分难受,几乎眼冒金星。 他刚才布下那一阵已经殚精竭虑,几乎灯尽油枯。此时虽然睁开了眼睛,视线还是模糊一片,精神也懵懵懂懂,已经丧失了对周围环境情势的判断能力。 「好了,这里安全了些,把他放下吧。」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这声音也好生熟悉。彼得和尚皱起眉头努力思考,头却疼得厉害。他感觉自己被人从肩上放下来,搁在一块石板上。那石板颇为平整,十分冰凉,倒让他的神智为之一振。 随即一块手绢细心地给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然后又有一股清凉饮料倒入口中。这饮料不知是什么,大有清脑醒神之妙,甫一下肚,彼得便觉得精神好了些。 他喘息片刻,凝神朝四周望去,看到自己置身于一处幽暗的石窟之内。颜政与诸葛一辉站在一旁,十九远远站在洞口,警惕地望着外面。他闻到一股奇异香味,转过头去,看到秦宜蹲在自己身旁笑靥盈盈,手里还拿着一罐红牛和一方手帕。 「……」 「你好,彼得大师,好久不见。」秦宜看到彼得和尚的僵硬表情,显得颇为开心。 「是你救我出来的?」 「也不全是吧,颜政和诸葛一辉轮流背着你,我一个娇弱女子,可扛不动大师。」 彼得和尚把探询的目光投向颜政和诸葛一辉,两个人都点了点头。唯一不同的是,颜政点得很从容,诸葛一辉却有些尴尬。这也难怪,南明山本该是诸葛家极熟的地方,居然在这里被人伏击,实在有失诸葛家的面子。 「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多谢。」他硬邦邦地说。 秦宜咯咯一笑:「大师你一个出家人,居然也表里不一。明明心里恨人家恨得要死,却还要装出一副很懂礼数的样子,这样会犯戒喔。」彼得和尚被她说中心事,只得保持着沉默,现在他精神力太过贫弱,没力气与她斗这个嘴。 颜政这时候走过来,拍拍彼得的手,宽慰道:「彼得你尽管放心,秦小姐没有恶意,我以我的人品担保。」话音刚落,远处在洞口守望的十九传来冷冷的一声「哼」。颜政也不生气,悠然道:「我早就说过了,这么漂亮的女性,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呢!」 秦宜转过头来看着颜政,眼波流转,似嗔非嗔:「你的嘴可真甜啊,一定经常这么骗女孩子吧?」 「哪里,在下一向笨嘴拙舌,只能以加倍的诚恳来安抚少女们的心灵了。」 彼得和尚见他们打情骂俏,心里不满,嗫嚅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才喷血撑住护罩之后,就彻底丧失了意识,完全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颜政答道:「哦,彼得你晕倒以后,秦宜小姐突然出现在护罩之外,给我们出了一个主意。我用画眉恢复破裂的佛珠,十九用如椽放大你残留的精神力,迫使佛珠爆炸,给现场造成混乱。然后秦小姐用鳞角让周围的人都产生晕眩感,我就扛着你乘机跑出来了。」 秦宜的麟角笔炼自晋代张华,天生便可司掌人类神经,控制各类神经冲动。刚才她运用能力刺激柳苑苑等人的半规管,让她们头晕脑涨,借机带着他们四个人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听完以后,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默然不语。 颜政又道:「现在咱们已经到了南明山里的一处山坳,暂时敌人是不会追来啦,彼得你可以安心养上一养。」 彼得和尚仰起头来,又喝了一口红牛,忽然说道:「秦小姐,你要我们做些什么?」 「哎,大师你何出此言呢?」 「秦小姐一向是无利不起早的,此时甘愿与自己主人闹翻来救我们,一定是我们有某种价值,而且还不低。」彼得和尚淡淡道。这个女人曾经自称是韦情刚的女儿骗得族长信任,从韦庄窃走数枝笔灵,犯下滔天大罪,被自己一路追捕,对她也算是颇为了解了。 秦宜笑道:「不愧是彼得大师,一语中的。我找你们,当然是有事相求——不过在这之前,大师您能否满足一个女人的八卦之心?」 「嗯?」 秦宜道:「那个柳苑苑,似乎与大师有些勾连,不知我猜得可准?」彼得和尚眼神一黯,秦宜又道:「那个女人的笔灵十分古怪,我虽不知其名,但它灵气极弱,想来也不是什么名人炼出来的。它只能用来挑拨对手内心偏执,若是被识破,便一文不值;但若是被她擒中了内心要害,那偏执便会加倍增生,直至意识被完全填塞,萎靡不振。」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彼得和尚道:「可她袭向大师之时,却出了怪事。我适才观察了许久,大师您受她笔灵的压迫最大,偏执最深,可丝毫没有委顿神色,反而愈压愈强,甚至能凭着这股偏执之气强化护罩,与寻常人的反应恰好相反。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受术者对施术者本人存有极为强烈的偏执,才能达到这种不弱反强的效果。怎么会如此之巧?」 彼得和尚的表情十分古怪,这对于一贯淡定的他来说,可是少有的表情。 「当那个柳苑苑走近护罩,拿笔头轻点之时,貌似牢不可破的护罩却轰然崩塌。」秦宜又加了一句:「我记得那女人还说了一句话,什么你对我心结重到了这程度云云。」 诸葛一辉在一旁暗暗点头,秦宜说的那些细节,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恪于立场不好开口相询。 颜政忍不住在旁边插了一句:「这些八卦很重要吗?必须要现在回答吗?」 秦宜毫不迟疑地答道:「当然!要知道,柳苑苑的笔灵极弱,平时极少单独出行,多是做辅助工作。这一次居然被主人选中独当一面,我简直要怀疑她是被刻意挑选出来针对彼得和尚的。」 诸葛一辉疑道:「若说刻意对付罗中夏,还能解释成对青莲笔存有觊觎之心;彼得大师连笔灵都没有,何以要下这种力气?」他倒没什么蔑视之心,只是彼得与他境况差不多,都是精通笔学而无一笔傍身,潜意识里总觉得比笔冢吏低了一等。 秦宜笑咪咪道:「这,就是彼得大师您要告诉我们的了。」 彼得和尚闭起双眼,久久不曾睁开,只见到面部肌肉不时微微牵动,仿佛内心正在挣扎。 颜政看了有些不忍,开口道:「哥们儿,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他对秦宜严肃地道:「姑娘都八卦,这我理解。不过这么挖人隐私,可有点不地道。」 秦宜耸耸肩:「我才不八卦,大师若是不想说就不说呗。反正耽误了大事,不是我的错。」 彼得勉强抬起一只手,拈起僧袍一角擦拭了一下眼镜,用一种不同以往的干瘪苦涩声调说道:「好吧,食不过夜,事不存心。这件事迟早也要揭破。今日她既然现身,可见时机到了。我就说给秦施主你听好了。」 秦宜、颜政和诸葛一辉都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就连在洞口监视的十九都悄悄朝里迈了一步。彼得略想了想,慢慢开口道:「此事还要从当年韦情刚叛逃说起……当日韦情刚不知所终,韦势然被革了族籍,家里几位高手身亡,而刚刚接替族长之位的韦定邦也身负重伤,不得不把大部分事务交给弟弟韦定国来处理。这件事对韦家影响极大,族内对韦定邦质疑声四起,认为他教子无方,没资格坐这族长之位。后来经过韦定国与前任老族长韦通肃的一力斡旋,总算保住了韦定邦的位置,却也迫于家族压力,让他立下一个誓言——韦定邦这一脉的后代,永不许再接触笔灵。换句话说,韦定邦一旦卸位,族长就须得让给别的分家。就连韦定国也被连累,剥夺了收取笔灵的权利——好在他是无所谓的。」 「难道说韦定邦除了韦情刚以外,还有个儿子?」 「是的,那就是我。我的俗家名字叫韦情东。」彼得和尚平静地说。秦宜对于这层关系早就知道,没什么惊讶,颜政、诸葛一辉和十九倒吓了一跳,竟不知他出身如此显赫。 「当时我才一岁不到,哪里知道这些事情。我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残废了,都是族里的亲戚抚养长大。小时候的我无忧无虑,除了因为先天性近视必须得戴眼镜以外,和别的孩子倒没什么区别。苑苑那时候,总是叫我四眼。」彼得说到这里,唇边微微露出微笑。 颜政笑道:「原来这副金丝眼镜,你从小就戴着啊。」秦宜悄悄在他腰间拧了一下,示意他安静些莫插嘴。十九看到这两个人动作暧昧,不由撇了撇嘴。 「苑苑姓柳,家里本来只是在韦庄附近的一户外姓。后来她父亲病死,母亲改嫁到了韦家,便依着族里的规矩,带着她搬来韦庄内庄居住。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我那时候比较胆小懦弱,她倒是个倔强要强的女孩子,总是护着我,照顾我,像是个大姐姐一样。 「从六岁开始,韦家的小孩都要接受国学教育,琴棋书画、诗书礼乐,都要接触。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察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私塾里的老师在教授我们韦庄子弟的时候,往往有意无意地有所偏袒,对我从不肯深入讲解,总是敷衍了事,与教别的孩子态度迥异。我那时候小,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很伤心,性格逐渐变得孤僻。好在苑苑每次下课,都会把老师讲的东西与我分享,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对此我觉得反而很幸运,如果老师一视同仁,我也便没那么多机会与她在一起。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定国叔整天忙忙碌碌,唯一能够和我说说贴心话的,也只有苑苑与曾老师而已。 「等到我年纪稍微大了些,才逐渐明白那些私塾先生何以如此态度,也了解到韦情刚——就是我大哥——事件对韦家的影响。我做为韦定邦唯二的儿子,是不被允许接触笔灵世界的,这就是命。韦家以笔灵为尊,拥有笔灵或者那些公认有资格拥有笔灵的人会得到尊敬,在我们孩子圈里,这个规则也依然存在。大家虽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也不自觉地把同龄人按照三六九等来对待。像我这种注定没有笔灵的人,即使国学成绩一直不错,也肯定会被鄙视,被圈子所排斥。年纪越大,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可我又能怎么办?只有苑苑知道我的痛苦,因为她是外姓人,也被人所排斥。我们两个相知相伴,一同钻研诗词歌赋,一同抚琴研墨,只有在她那里,我才能找到童年的乐趣所在。说我们是两小无猜也罢,青梅竹马也罢,反正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假如生活就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我以后可能就会像定国叔与其他没有笔灵的人一样,逐渐搬去外村居住,淡出内庄,从此与笔灵再无任何瓜葛。苑苑却一心想要做笔冢吏,还说会帮我偷偷弄一枝笔灵出来。我们谁都没说什么,但很明白对方的心意,两个人都有了笔灵,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可在我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笔灵归宗大会。笔灵归宗是韦家的仪式,五年一次,所有韦家的少年才俊都会进入藏笔洞,解放所有笔灵,希望自己能被其中一枝笔灵看中,晋身成为笔冢吏,一步登天。」 「你一定是又没资格参加吧?」颜政问。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刚好相反,我居然被破格允许参加这次归宗。大概是我展现出了笔通的才能,平时又比较低调,韦家长老们觉得人才难得,可以考虑通融一次。我很高兴,十几年的压抑,让我对笔灵的渴望比谁都强烈。但这次放宽却害了另外一个人,就是苑苑。韦家的藏笔洞一次不可以进太多人,有名额的限制。我被纳入名单,挤占的却是苑苑——她本是外姓人,自然是长老们优先考虑淘汰的对象。苑苑生性要强,一直认为只有当上笔冢吏才能扬眉吐气。这一次被挤掉名额,她误会是我为了自己从中作梗,大发了一顿脾气。唉,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觉得自己根本没耍什么手段,没做错什么,便丝毫没有退让,两个人不欢而散。 「在归宗大会的前一天晚上,忽然庄内响起了警报,有人试图潜入藏笔洞。当时我就在附近,立刻赶过去查看,却发现苑苑站在洞口。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苑苑却说她没打算闯进去,还问我信不信她?我回答说证据确凿,有什么好辩解的。苑苑只是笑了笑。当时她的那种凄然的笑容,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彼得和尚面露痛苦,显然说到了至为痛楚之处。 「当时的我,说了一句至今仍让我痛彻心肺的蠢话。我说你们姓柳的凭什么跟我们抢笔灵。我真蠢,真的,哎,我竟不知那句话把她伤至多深,大概是在我潜意识里,还是把笔灵与笔冢吏的身份看得最重,必要时甚至可以不顾忌苑苑的感受。苑苑听到以后,有些失魂落魄,我也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分了,想开口道歉,面子上又挂不住。在这迟疑之间,苑苑竟然凑了过来。 「韦家的小孩在变成笔冢吏前都要学些异能法门,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看到苑苑过来,我下意识地以为她想攻击我——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怎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我便做了反击。毫无心理准备的苑苑没料到我会真的出手,一下子被打成了重伤。我吓坏了,赶紧把她扶起来,拼命道歉。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苑苑挣扎着起来,擦干嘴角的鲜血,怨毒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自知已铸成大错,追悔莫及,就连追上去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一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苑苑对我有多重要,失去才知珍惜,可那还有什么用呢?等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以后,却从定国叔那里得知:原来分给我的归宗名额,根本就是族里长老们的一个局。他们既不想让苑苑这外姓人参加归宗,也不想我这叛徒韦情刚的亲弟弟拿到笔灵,就用了这二桃杀三士的手腕——那些人对韦情刚那次事件的忌惮与心结,这么多年来根本一点都没有消除,一直如同阴云般笼罩在我头顶。定国叔和我父亲,明知这种事,却为了他们口中的『大局』而保持缄默。而我和苑苑貌似牢不可破的感情,却因为这种拙劣的计策而荡然无存。可我又能责怪谁呢?不信任苑苑的,是我;把她视为外人的,是我;被对笔冢和笔灵的渴望扭曲了心灵的人,还是我。」 说到这里,彼得和尚像是老了十几岁,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阵,又喝了几口红牛,才继续说道:「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真的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几乎想过要去自杀。曾老师及时地劝阻住了我,但也只是打消了我寻死的念头罢了。我恨定国叔,恨我父亲,恨所有的韦家长老,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虚伪的家族继续待下去。我离开了韦庄,可天下虽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最终我选择了遁入空门做和尚,希望能从佛法中得到一些慰藉,让我忘掉这一切。在剃度之时,我发了两个誓言:第一,今生纵然有再好的机会,也绝不做笔冢吏——这是为了惩罚我被渴望扭曲的人性;第二,从剃度之日起,只修炼十成的守御之术,绝不再碰那些可以伤害别人的能力——这是为了惩罚我对苑苑的错手伤害。如大家所见,这就是今日之我的由来。」 彼得和尚长出一口气,示意这个故事终于讲完了,仿佛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这个二十年来一直背负的沉重心理包袱,直到今日才算放了下来。正如一位哲人所说:把痛苦说给别人听,不一定会减轻痛苦,但至少会让别人了解你为什么痛苦,那也是一种宽慰。 周围的听众保持着安静。他们都没想到,在彼得和尚不收笔灵、只精于守御的怪癖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故事。秦宜眼神中有些东西在闪动,她摇了摇头,试图把那种情绪隐藏起来,轻轻问道:「所以当她又一次出现在你面前时,你这二十年来的愧疚便全涌现出来了?」 「是的,倘若那笔的主人换了任何别人,只怕我会因此愧疚而死。而当我发现竟然是苑苑的时候,那种愧疚便化成了强烈的思念,让我的意志反而更坚定。越痛苦,越愧疚,就越坚定。我想见到她,好好说一句对不起。」 「你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洞外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十九的痛苦呻吟。 第十三章 高阳小饮真琐琐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五卷·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 高阳洞其实距离云阁崖并不甚远,从云阁崖转下来,再拐一个弯约略再走几步即到。罗中夏被秦宜从云阁崖带出去一段距离,反倒要花些时间才能走回来。 「你爷爷是怎么被困在高阳洞里的?」罗中夏在路上问小榕。说实话,他对于韦势然的被困仍旧不大相信,那头老狐狸计算精明,怎会这么容易被困住?他又能被谁困住? 小榕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爷爷说南明山的最大秘密就隐藏在高阳洞中,他决定自己去探探。」 「南明山最大的秘密?莫非他指的就是管城七侯?」罗中夏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管城七侯更能吸引韦势然的东西。可诸葛一辉在介绍南明山各处景点的时候,只说高阳洞是三处摩崖石刻其中的一处,无论葛洪还是米芾都未在此留下什么印记,所以根本没当作重点,焦点都聚集在了云阁崖。 可韦势然却偏偏对这一处有了兴趣。 小榕摇了摇头:「高阳洞里有什么,爷爷并没提及,他只说洞内虚实不明,贸然进入风险太大,所以不让我和熔羽哥跟着。」 「看来他是打算瞒着你们吧?」 「爷爷不会这么做的,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哼,谁知道呢……那你是怎么知道他出事的?」 「我对爷爷有心灵感应,如果他出事的话,我会立刻感应到的。他进洞以后不久,我就感觉到有异常情况,有巨大的危机降临,但我一个人没法进入高阳洞内,所以只好来找人帮忙——目前爷爷仍旧在洞里,危机不曾解除,但至少他还活着。」 「这个时间倒蹊跷,韦势然他专门挑选我们来到南明山的时候决意去闯高阳洞……」罗中夏沉吟起来,他虽然莽撞,却也不傻,总觉得这件事不是如小榕说的那么简单。倘若他知道此时其他人在云阁崖遭到了「他们」的袭击,恐怕会更加生疑。 小榕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辩解,只是轻轻叹息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不多时,两人已经来到了高阳洞口。此时不知人为还是自然所化,高阳洞前雾气昭昭,四周山势模糊不清,一条下行的蜿蜒石阶隐没在白雾之中,不知通向何方。此时一个赏山的游客也没有,想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山雾吓到,匆匆离去了吧。 罗中夏走到近处,仰起头来,才明白这高阳洞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阳洞名字叫做洞,实际上只是山崖边缘的一道空隙,这空隙边缘又直又利,锋开剑收,像是有一柄神斧自天而降,硬生生在山体上劈开一道裂缝来。一尊嶙峋突兀的巉岩似是凭空飞来,牢牢架在裂隙两翼之上,构成一个似洞非洞的空隙。 在高阳洞前下首崖壁上刻有《高阳纪事》上书:「大宋绍兴甲子丙寅岁,洪水自溪暴涨,约高八丈,人多避于楼屋,误死者不可胜计,因纪于石,以告后来。」还有一处题壁写着:「中华民国廿五年始,建兵役制度翌年,抗倭战纪会八年六月,传经奉命接主温台处役政,驻节南明山两年有四月共征调三郡子弟十二万二千八百八十三名参战,瓜代期届爰寿诸石以志民劳,陆军中将温处师营区司令朱传经。」 两处题记,前者哀痛,后者慷慨,都别有一番气势。 罗中夏对水利与军事不感兴趣,他疑惑地朝里走了几步,发现这高阳洞极浅,一直到洞穴尽头也不过二十多米而已,两侧亦宽不过三米,放眼望去,洞内情形一目了然——青森森的洞壁上除了刻着一些古人真迹题字之外,休说暗道藏洞,就连道石缝都没有。 罗中夏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小榕,小榕面无表情地走入高阳洞中,把手掌贴在洞壁之上,细细抚摩,也不知是石壁还是她的小手更冷些。过不多时,小榕缓缓把手掌撤下来:「爷爷就在这里。」 「哪里?」 罗中夏东张西望,这种狭窄的小地方,不要说是韦势然与管城七侯,就连一只吉娃娃都藏不住。而且无论是点睛还是青莲,在这里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浑然不把这里当回事。 罗中夏忽然想到小榕刚才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我一个人没法进入高阳洞内。」为啥她一个人就进不去?现在她不是已经在高阳洞内了吗? 仿佛听到了罗中夏心中的疑问,小榕开口道:「眼前的这个高阳洞,只是个表像而已。真正的里洞,只有参透了洞中玄机才能开启。」 「你都参不透,何况是我!」罗中夏心想。拯救韦势然这件事上,他并不积极,只是不想伤了小榕的心。眼下有心救人、无计可施的境地,其实是他所乐见的。他见小榕还在思索,便带着一丝欣慰扫视洞壁,背着手一条条石刻看过来。 这些石刻多是历代历朝当地官员所留,诸如括苍太守某某、提点两浙某某、处州守备某某之类,无甚名气,比起云阁崖的葛洪与米芾来说,身份地位不啻天壤之别。倘若管城七侯出自这里,那笔冢主人可真是失心疯了。 他信步浏览,忽然在洞内的北壁看到一行题记。这块题记以楷书所写,加上刻得精致,保养得又好,字迹留得清清楚楚,就连罗中夏都看得懂。 「沈括、王子京、黄颜、李之仪熙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游。」 「唉,看来古人也好到处乱写到此一游啊。」罗中夏一眼扫过去,觉得没什么实质内容,有些失望。可他读罢以后,心中突地一跳,觉得有几分熟悉,连忙转回头去重读了一遍。 「沈括?」 罗中夏才注意到这个名字。沈括的大名,他自然是知道的,中国科技史上的名人,古代著名科学家。想不到在这小小的高阳洞内,居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这让罗中夏颇有些感动。 「小榕你看,连沈括都在这题字耶。」 小榕经他提醒,猛地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起欣喜的光亮。 「沈括,沈括……对啊!我竟把他给忘了!」小榕走到题壁前,凝视着上面的每一个汉字,「你还记得沈括写过什么吗?」 「《梦溪笔谈》啊。」这点常识罗中夏还算知道。 「《梦溪笔谈》的序你还记得吗?」 「……我从来没背过。」 小榕摩挲着石刻凹凸,自顾轻声吟道:「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思平日与客言者,时纪事于笔,则若有所晤言,萧然移日,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谓之《笔谈》。」 「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小榕又重复了一遍,用眼神示意罗中夏:「你的青莲笔呢?」罗中夏「嗯」了一声,心意转动,青莲应声而出,化成毛笔模样悬浮在洞中。 「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那自然是说,非笔灵无以通其意,唯有笔灵能与之谈。」小榕抚掌喃喃道,像是说给她自己,又像是在给罗中夏解释。「只有笔灵才能开启通往里洞的通道。中夏,试着用你的青莲笔去碰触。」 罗中夏将信将疑地驱动青莲迫近那行题记,在「沈括」二字上轻轻一点。笔灵本是灵体,与实在物质本来不相混淆,可当它碰触到那石刻之时,却在青森森的石壁上泛起一圈奇妙的涟漪,仿佛坚实的岩层瞬间化成一片飘渺的水面。 洞外的雾气更重了,涟漪接连不断地出现,宛若溪流,潺潺流转,以「沈括」二字为核心扩展到整个北壁,所有的题刻都随着岩波摇曳,如同全体都被赋予了生命力,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怪诞与抽象。 罗中夏与小榕对视了一眼。小榕道:「看来我猜得没错,高阳里洞只有身怀笔灵者才能进入。」不知何时,小榕已经轻轻拉住了罗中夏的手,然后把另外一只手伸向「沈括」二字,五指居然深深没入岩壁之中,像是把手伸进深潭里一样。小榕毫不犹豫,闪身而入,整个人都慢慢没入其中。罗中夏一惊,下意识想把她拽出来,小榕又用力拉了拉,示意他不要怕。罗中夏没奈何,只得咬咬牙,也跳进这一潭古怪岩壁中去。 在跳进去的瞬间,一丝疑惑闪过他的脑海:「小榕她不是有咏絮笔吗?为什么还特意要我祭出青莲呢?」 ※※※ 就在他们两个人步入高阳里洞的同时,柳苑苑也缓步走入一群逃亡者的栖身之地。 颜政与诸葛一辉看到柳苑苑,俱是一惊,齐声喝道:「你把十九怎样了?」 柳苑苑冷冷扫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王尔德与成周从她身后走过来,两名笔僮扭着十九的胳膊,她的脖颈前还架着一管飞笔。 「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杀生可是谁都不愿意做的事。」柳苑苑警告说。 「一路追踪到这里,辛苦你们了。」秦宜丝毫不见惊惶,从彼得和尚身旁站起身来,神态像平常打招呼一样。 柳苑苑射来两道锐利的目光:「你可知道背叛主人的下场是什么吗?」 「生不如死嘛,和给他干活也没什么区别啊。」秦宜满不在乎地说,「何况我从来就没忠心过,谈不上背叛。」 「哼,主人早就知道你和韦势然在南明山约好了,以为隐瞒得很好吗?韦势然如今自身难保,我劝你早想清楚得好。」听完她的话,秦宜还是笑盈盈的,只是上翘的红唇多了一丝勉强的抽搐。 柳苑苑这时把注意力转向仍然躺卧在石板上的彼得和尚,本来锋利如刀的视线变得有些柔和。 「情东,你为何不当初说出那句话呢?」 彼得和尚苦笑一声,金丝眼镜颤巍巍几乎要从鼻子上滑落:「贫僧没什么好辩解的,都是我的错。」 「这么多年来,我颠沛流离,吃尽苦头,你却躲进寺庙里落个清闲,倒还真是六根清净啊。」柳苑苑的话中充满了愤懑与嘲讽。彼得和尚对此轻叹一声,没有作声,等于是默认了。 「若非有主人收留,只怕我早死了。你说得对,我一个外姓人,有什么资格抢你们韦家的笔!所以主人给了我一枝笔灵,一枝当我再次遇见你时可以令你明白我痛楚的笔灵。」 彼得和尚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柳苑苑的笔灵似乎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压迫,彼得和尚孱弱的身体根本无法负担如此之大的愧疚。 「你的笔,究竟是什么笔?」诸葛一辉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也算得上是一个笔痴,精通诸家名笔,可柳苑苑的笔灵他却认不出来。 柳苑苑不屑道:「主人的见识与蕴力,不是你们这些诸葛家的小辈能理解的。」 秦宜和颜政想要过来帮彼得和尚的忙,却被他挣扎着拦住了。彼得和尚强忍着痛苦从石板上坐起来,双手合十道:「苑苑,我负你良多,就是万刃加身,亦不能偿。」 「那你现在就死好了,我不要你万刃加身,只要一刃加身就成。」柳苑苑冷冷道。王尔德不失时机地甩过一枝飞笔,恰好插在彼得和尚身旁的石壁中。 彼得和尚拔出飞笔,缓缓道:「……我若依言而行,你能否不再纠缠我的这些朋友?」 「你究竟信不信我?」柳苑苑突然问道,口气和当日在韦家藏笔洞前一模一样。 「我信。」彼得和尚回答,苑苑的笔灵在他身上施加的压力,几乎已到了极限。突然「啪」的一声,他的右眼镜片裂出了一道缝隙。 彼得和尚拔出飞笔,正欲刺向心脏,手腕猛地一酸,飞笔已经被颜政打落。 「彼得你疯啦?女性虽然不能骗,也不至于这么实在啊!」颜政冲他大吼,然后转过来对着柳苑苑,问了一个极之突兀的问题:「柳小姐,你还爱彼得吗?」 纵然是柳苑苑这样的女子,也在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快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不要想。」 「他死了最好。」柳苑苑立刻回答。 「那就是还爱着他喽?」 「对……嗯?胡说!我不是说了吗?他死了最好!」 颜政笑道:「要死要活,这是恋爱中的男女才会有的现象嘛。」 柳苑苑冷着脸道:「胡说八道,谁跟那和尚谈恋爱!?」 颜政立刻回答:「这么努力地否认,也是心虚的表现。」 「放肆!你以为你是谁!?」 「嗯,恼羞成怒,是因为说中了心事吧。你看,你甚至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说来也怪,颜政这么说着,柳苑苑确实把视线游移开了,她发觉不对头,赶紧移回来,可颜政已经下了结论:「果然是吧!眼神游移,飘忽不定。」 柳苑苑自从负伤离开韦家,再没有与人相恋过。说到男女情感之事,哪里是颜政这种资深人士的对手,轻易就被牵着鼻子走了。就连王尔德在一旁听了,都咋舌不已,佩服道:「颜,你太令人惊叹了。我和柳小姐虽然百年好合,也没你了解得这么深入。」 柳苑苑盛怒之下,回手搧了王尔德一个耳光:「注意你的用词!谁与你百年好合!」 王尔德摸着热辣辣的脸颊,心中不解,明明别人告诉他中文「百年好合」是形容同事之间的友谊就像交往了一百年那么深厚,柳小姐为何如此大发雷霆? 颜政此时占尽优势,得意洋洋道:「柳小姐,对自己要诚实一点。你根本不想让他死,又何必演这出戏呢?大家都放下伪装,高高兴兴地百年好合,不是很和谐很完美嘛!」 秦宜也趁机道:「对啊对啊,柳姐姐您也老大不小了,那些陈年旧事何必计较呢,彼得大师都知道悔过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生生把岩洞里的肃杀气氛搅得七零八落,柳苑苑哭笑不得。 正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身后的岩壁开始浮现出奇特的涟漪,像是一滴水溅入池塘。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大,逐渐覆盖了侧面的石壁,甚至有层层微微的石浪翻涌。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诸葛一辉,他觉得周遭环境不对劲,面色一凛。他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伸手过去试探,却发现手可以轻易伸入石壁,就像是伸进水里一样,而且十分冰凉。 更令他惊骇的是,岩壁液化的趋势正在扩大,这个岩洞本来就不大,过不了几秒恐怕就会扩展到整个洞壁甚至地板,届时所有人可就是在水面一般的岩壁包围之下了……他想开口示警,可又觉得不应该告诉柳苑苑一干人。 正在他踌躇间,柳苑苑已经受够了颜政与秦宜一唱一和的废话,她前胸一挺,娥眉稍立,大声道:「少啰嗦!彼得和尚,你到底自不自尽?你若贪生怕死,我就先把这姑娘杀了!然后再料理你们!」 话音刚落,所有人突觉脚下一空,身体急速下滑,原本坚实的石地在一瞬间似乎变成了烂泥塘——不,更像是深潭底部那冰冷彻骨的水一样。 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岩石之海中,未留下任何痕迹,只剩下诸葛一辉、王尔德与数只笔僮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第十四章 海水直下万里深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远别离〉 最初的感觉是一片黑暗,无比深沉的黑暗。周身都被黏稠的东西包裹着,双脚踏不到坚实的地面,只能像游泳一样不停地蹬动。 「这里就是高阳里洞?」 罗中夏目不能视物,只能紧紧握着小榕的手。黑暗给了他一个绝好的理由,于是少女滑嫩细腻的手被他肆无忌惮地握住。小榕没有表现出抗拒,她安静地浮在罗中夏身旁,一动不动,听到罗中夏问起,方才回答道:「容我想想……」 他们现在处于一种奇妙的悬浮状态。四下俱是一片黏稠滑顺的介质,身体被深深浸泡在这片介质之中,既不会下沉,也无从上浮,就像是被裹进一大团黑漆漆的胶质果冻里一样。他们就是这么飘浮着,动弹不得,就连时间也似停滞了一般。 好在除了视觉以外,其他四感尚在,甚至还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清香味道从黑暗中传来。 罗中夏耸了耸鼻子,觉得这香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小榕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划开黏液,伸到罗中夏胸前点了点,轻声道:「你觉得周围这些东西像什么?」 「果冻吧……」他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他贫瘠想象力的极限。 小榕撩起几缕黑暗,轻声吟道:「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 罗中夏赞道:「你这几个比喻很贴切,可比我强多了。」他也抬手扬了扬,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黑暗从指缝滑过,十分柔顺,颇为舒服。 小榕道:「这乃是古人咏物的句子,但你可知咏的是何物?」 罗中夏一愣:「咏物?这四句难道不是说周围的这些玩意儿?莫非古人也陷入过这种黑暗中?」 小榕道:「这四句乃是出自明代大家方瑞生的一本著作,而那本书的名字与我们身处的环境有莫大的关系……」 「那本书叫什么?」 「《墨海》」 听到这两个字,罗中夏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能够闻到那股奇特的香气,原来那竟是墨香。在鞠式耕为他作特训的时候,罗中夏没少蘸墨写字,对这味道本是极熟。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正身处墨海之中?」罗中夏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已经被墨水泡成了欧巴马的样子。 小榕点头道:「这墨海不是寻常之物,可不要忘了我们刚才是如何进入里洞的。」 「沈括?」 「正是。」小榕似乎已然想通了诸多要素之间的关联,显得胸有成竹,「沈括此人,擅长制墨。以他的题壁为锁匙,里洞内又灌以墨海,再正常不过了。说不定这墨海之局,就是沈括当年亲自设下的,果然很妙。」 罗中夏对沈括了解不多,只得保持着沉默。 「你可还记得当时进洞的情形吗?」小榕忽然问。 「记得啊,整个岩壁像是化成液体,直接把我们给吸进来了。」 「那便对了,岩壁化液,正是沈括至为鲜明的特征,爷爷说得果然没错。」小榕的语气不觉兴奋起来,握住罗中夏的手不觉攥紧了些,「《梦溪笔谈》里曾有提及,沈括一生最为得意的烟墨发明,恰好就叫做延川石液。我们所处的墨海,只怕都是这延川石液研磨出来的呢!」 罗中夏道:「可我们要怎么摆脱这些石液,去找韦势然啊?」石液也罢,烟墨也罢,光知道这些名字,对于解决当前的问题,并没什么实质意义。 小榕伸过手来按在他的胸口,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问题:「墨是用来干嘛的?」 「用来写字。」罗中夏有些莫名其妙。 「是的,用来写字,可怎么写呢?」 「用毛笔啊……呃?」 罗中夏一下子也明白过来,小榕的指头轻轻敲了下他的胸腔,「笔墨成字,纸砚载文。想要解开墨团,自然就得用笔啊。这延川石液的墨海,我猜并非实体,乃是沈括残留的元神所化,所以只能用笔灵来破开。倘若没有笔灵,就算强行闯入里洞,只怕一落下来便会被活活闷死呢。」 罗中夏「嗯」了一声,试着运起胸中青莲,青莲笔听到召唤,振奋而出。说来也怪,青莲一出胸口,四周的石液墨海立刻朝它涌来,萦绕在笔端久久不散。 「爷爷说高阳里洞非持笔灵者不得入内,原来就是靠这个办法来筛选。」小榕喃喃道,罗中夏心中疑云更盛。小榕说她自己进不得高阳里洞,可她明明自己有咏絮笔,为何一直要靠着青莲笔来驱赶墨海呢? 这时小榕又握了握罗中夏的手道:「这片墨海既然是延川石液,那便用沈括的本诗便能解得更快。我念一句,你学一句。」罗中夏点点头。小榕凑到他耳边,启唇轻读,一串银铃般的美妙声音直入耳中:「二郎山下雪纷纷,旋卓穹庐学塞人。化尽素衣冬未老,石烟多似洛阳尘。」 这是沈括所写的咏墨诗。当日他巡阅鄜、延二州,发现当地有黑水流出,燃烧后产生的烟灰搜集起来,可以制墨,且墨质远高于松墨,遂召集人手大举制造,并命名为「延川石液」。他对此发明十分得意,自言「此物必大行于世,自予始为之」,并赋诗一首,留于笔谈之中,就是这一首〈延州诗〉。 此诗就造诣立意而论,不算上乘,只是应景之作,但用于高阳里洞的石液墨海之中,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随着罗中夏口中念出〈延州诗〉,青莲笔在半空开始以舞蹈般的优雅姿态往复书写,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握住,在墨海中肆意挥毫。罗中夏的灵魂中寄有怀素禅心,因此太白的青莲笔飞舞起来,隐然有怀素狂草笔势。 随着〈延州诗〉一句句吟出,青莲笔青光绽放,四下墨海仿佛被笔毫的毫尖吸引,化作阵阵墨涛,被青莲笔牵引着来回旋转。整片墨海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罗中夏和小榕能感觉到墨汁在耳边呼呼流过。 待得青莲笔蘸饱了石液墨汁,在空中带着十几条墨色绸带纵横飞旋。当最后一个「尘」字从罗中夏口中念出之时,整片墨海已然被青莲笔吸得精光,写成半空中二十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这二十八个大字吸尽了墨海最后一滴石液墨汁,罗中夏和小榕顿觉周身一松,缓缓落下,这才感觉到双足踏到了坚实的地面。一直到这时候,小榕才放开罗中夏的手,让后者多少有些怅然。 此时周围已不再是一团墨色,晦暗幽明。两人直起身子,仰脖观望,借助着这些毫末微光环顾身边环境,赫然发觉自己竟置身于一尊极其巨大的丹鼎之内,而那些光芒,正是这大鼎泛射出来的。 这尊丹鼎阔口圆腹,鼎耳的纹饰拧厉而有古风,鼎壁耸峙四周,如崇山峻岭,少说也有几十米之高。鼎炉的质地非石非铜,似是无数细碎金玉镶嵌而成,使得表皮泛起斑斓光彩,颇为炫目。 罗中夏与小榕此时所在的位置是大鼎底部,俨然如深壑谷底。他们抬头遥望鼎口,看到那二十八个墨字本来在鼎口盘旋,此时没了青莲笔的支持,字墨慢慢融解,重新汇成一片乌黑的墨海,将整尊丹鼎重新盖住——原来这鼎炉是用延川石液来作盖子的。 退路被墨海遮断,罗中夏并不十分担心,反正只要有青莲笔在,随时可以出去。他借助着丹鼎本身的光芒观察四周,发现这鼎底的面积十分开阔,少说也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底部从四个边缘逐渐朝中间抬上,最终在鼎底的正中间凸起一个盘龙纽的鼎脐。 而在鼎脐之上,居然还有一位老人,看姿势是端坐在盘龙纽上,一动不动。罗中夏与小榕对视一眼,小榕按住胸口,蹙眉道:「应该是爷爷……」抬腿要向前走去,罗中夏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小心,这里虚实未知,谨慎些好。」 说完他运起青莲笔,轻声念了一句「龙参若护禅」,立刻有数株幻化出来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把他们两个团团护住。这也是罗中夏事先准备好的李白诗句之一,可以幻化出类似《魔戒》里的树人一样的东西,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战力,但多少能当试探陷阱的炮灰来用。 在龙树护卫之下,两人一步一趋,小心地朝中央走去。走得近了,便看得更为清楚,坐在鼎脐上的那白发老者,果然就是韦势然。他此时盘腿而坐,双手搁在双腿之上,掌心向上,双目紧闭,鼻翼两侧各有三道深可见沟的皱纹,比罗中夏上次见到他还要老上数分。衣服多有破损,像是被火焰撩过一样。 奇特的是,他两鬓白发时而飘起,时而落下,似乎身下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仰鼻呼吸,一翕一张,有节奏地向上喷出气流。 「爷爷?」小榕叫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焦虑。 韦势然缓缓睁开眼睛,当他看到是小榕的时候,不禁一怔:「你怎么能来到这里?莫非是熔羽那孩子带着你……」话音未落,小榕身后的一个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罗中夏?原来是你带她进来的。」老人咀嚼着这三个字,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却放出不一样的光芒。 「是我。」 罗中夏不知该对他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得板起脸来,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青莲笔悬浮在半空,随时监视这老头看是否有什么诡计。 小榕又向前走了一步:「爷爷,是我央求他带我来的。您有危险,我能感觉得到,小榕是来救您……」说到这里,她的表情陡然一变,胸部剧烈起伏,整个人几乎要晕倒在地。 罗中夏大吃一惊,赶紧一把搀住她,看到小榕软绵绵地倒在怀里,双眼噙泪,面露出痛苦之色,心中大为怜惜,不禁抬头朝韦势然吼道:「你做了什么?」 韦势然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我被困在这鼎脐之上,动弹不得,稍动就有性命之虞。你们不要再靠近了,你看这里。」韦势然指了指自己身下。罗中夏这时才看到,在老人的身体下是一方青砖大小的砚台,恰好镶嵌在鼎脐之中——他就端坐在砚台之上。以砚台鼎脐为中心,鼎底伸展出数条微凸的线脊,这些线脊围着鼎脐画出来一个模糊的太极图。 刚才小榕就是迈入了太极图的范围之内,才会忽生异变。罗中夏抱着小榕后退了几步,她的表情这才稍微舒缓了些,只是呼吸仍旧不甚畅通,白皙的脸庞愈发显出一种病态的透明,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 「罗小友,咱们真是有缘分。长椿旧货店、云门寺、高阳洞,每次管城七侯临世,你我总能相逢。」韦势然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几分感慨。 「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榕她怎么了?」罗中夏没好气地问道。 韦势然丢给他一颗药丸,给小榕服下,又指示他把小榕抱得离太极圈远些。小榕身上的异状,这才有所缓解,虽然仍未苏醒,呼吸却均匀多了。 「笔冢主人的用心,真是夺天地之机,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揣摩的。」韦势然居然这时候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膝盖,晃头感慨。罗中夏刚要发作,韦势然缓缓举起一只手让他安静,转了一种口气道:「这些事也不必瞒小友你,你该知道,这南明山的高阳洞里寄寓着管城七侯中的一枝。诸葛家那些笨蛋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石梁与云阁崖,却没人想到这浅浅的高阳洞内居然另藏玄机。我前几日亲自到了南明山,参透了进入里洞的关键在于沈括的题壁,便想只身闯入一探究竟。」 「哎哟哟,您居然亲自上阵,身先士卒,实在难得。」罗中夏讽刺地插了一句。当日他们拼尽全力破开了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却被一直尾随而至的韦势然坐收了渔翁之利,此后他一直耿耿于怀。 韦势然道:「在云门寺你也见到了,为了锁住天台白云笔,笔冢主人花了多少心思来构筑困笔之局,又是智永的退笔冢、又是辩才怨灵,甚至连青莲笔都计算在内,环环相扣,致密至极。我原以为那已经是极致,可没想到笔冢主人在这高阳洞内设下的困局,竟还在云门寺之上!」听他的口气,是真的十分敬佩。 「什么极致?不就是沈括的石液墨海吗?有什么稀奇?」罗中夏不屑道。 「石液墨海不过只是个盖子而已,真正的玄机,你已经身处其中了。」韦势然突然一指四周:「你可知这鼎是什么鼎?这砚又是什么砚?」 「嗯?」罗中夏一下子被问住了,这爷爷与孙女一脉相传,都喜欢让人猜谜语。 「彼得或者诸葛一辉没告诉你南明山中最著名的两块摩崖石刻是什么吗?」 罗中夏立刻答道:「葛洪的『灵崇』与米芾的『南明山』,今天我已经都看到过了。」 韦势然点头道:「不错。而这大鼎,就是葛洪的炼丹鼎;这砚,却是米芾从宋徽宗那里讨来的紫泥方砚。」 相传米芾是个砚痴,一日觐见宋徽宗时,为其写完字以后,竟朝宋徽宗身后袖手一指,说陛下您能否把桌上这方砚台赏赐给我。宋徽宗知道他是个砚痴,又爱惜他的书法才能,遂赏赐给了他。这一方紫泥方砚从此名声大噪,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 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看到了实物,还被韦势然坐到了屁股底下。 「其实,你不觉得在整个南明山的摩崖石刻里,有一个人的地位一直很奇特吗?」韦势然忽然换了一个听似完全无关的话题。 「是谁?」 「处郡刘泾。」 韦势然这么一说,罗中夏忽然有了些印象。诸葛一辉曾经提及他的名字,似乎是与米芾同一时代的人。南明山两大镇山之题壁——葛洪「灵崇」与米芾「南明山」——与这个处郡的刘泾关系密切。葛洪的字下,惟有刘泾的议论赞颂最为显要;而米芾的题壁,干脆就是刘泾亲自请来的。 「难道说,这个刘泾其实也是笔冢主人的化身?」罗中夏猜测。这并不是什么毫无根据的推理。在云门寺的时候,他们就发觉笔冢主人曾经化身萧翼,从辩才手里骗来《兰亭集序》。他在唐朝这么干过,没有理由不在宋代也干一次。 罗中夏想到这里,呼吸有些急促:「这么说的话,莫非葛洪与米芾的笔灵,就是藏在这里的七侯之一?」 「非也非也,这鼎与砚只是镇守笔灵的器物,却还算不上笔灵。但小友你想,葛洪、米芾何等人物,其地位比起李白、王羲之亦不遑多让,他们亲手用过的器物,那也是上上之品。而笔冢主人竟不惜把这两位高人的鼎、砚藏在这深山里洞之内,设成一个精密繁复的笔阵,作为镇护看守之用,可想而知,这藏在高阳洞里的七侯之一该是何等尊贵!」 罗中夏道:「听起来你已经全都了然于胸了嘛。」 韦势然苦笑道:「你还没看到吗?我若了然于胸,何必困在笔阵里枯坐等死?」 「什么?」罗中夏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韦势然的言谈太过镇定,他几乎忘了这老头如今是身处险境。 韦势然拍了拍膝盖,颓然道:「唉,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我闯过石液墨海来到鼎中,满心以为大功告成。结果进入这葛洪鼎以后,却过于轻敌,反被困在了这一个阵里,如今根本动弹不得。」 「这是个什么样的笔阵?」 韦势然道:「我知道小友你对我疑心颇重,为了证实我所言不虚,也只好拼上我这把老骨头再试着破解一次了。」他挥手让罗中夏抱着小榕再退远几步,然后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并,用一层水雾把自己笼罩起来。做完这些以后,他略一欠身,从紫金泥砚上站了起来。 他的屁股甫一离开砚台,那鼎脐上的盘龙纽立刻发出嘶嘶之声,高温气流狂涌。紧接着,立刻有一股金黄色的火焰从鼎脐喷射而出,哗啦一下,瞬间烧遍了整个太极圈。从罗中夏的角度看过去,整个太极圈都在火焰中跃动起来,就像是点燃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他感觉脚下的鼎壁温度也在悄然升高,而且速度很快,只几个转念,就已经烫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这火焰明亮狂野,像是自己拥有了生命一样,不时爆出来的火星如同野兽的双眼在睥睨猎物。很快整个硕大的鼎腹都开始变成暗红色,绝望的高温化作无形的火龙,昂起赤红头颅围绕着丹鼎,仿佛要再现葛洪当年炼丹的盛景。 就在罗中夏搜肠刮肚在想什么可以降温的诗句时,火焰突然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韦势然有些狼狈地坐回到砚台上,他的衣服又多了几个破洞,连胡须都被烧去了一半。鼎内又恢复了清冷幽暗的境况。 「罗小友,你现在可相信我是在这困局之中了?」韦势然问,罗中夏尴尬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惭愧。韦势然微微一笑,继续道:「你看到鼎壁上那些细碎闪烁吗?那在元素周期表里可找不到,乃是葛仙翁当年炼丹时所用的丹火固化而成。丹火之势极其猛烈,全靠这方米芾砚压在鼎脐枢纽之上,方能镇住。五行中砚台属水,紫金泥砚本来就是砚中水泽最盛的一种,米芾通灵的这一方水相更为显著。凭着这个,紫金泥砚才能勉强压制葛洪丹火,不致喷发出来把这鼎炉重新点燃。」 「可为何你一离身,火就烧上来了?按道理,砚与鼎之间的水火,不应该是自动平衡的吗?」 「这困局妙就妙在了这里。这其中还有个故事,这方紫金泥砚是宋徽宗送给米芾的。徽宗这人也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他送出之前,忍不住在砚台上题了『云蒸霞蔚』四字,却错题在了砚池淌口,使得水墨研磨不畅,平白泄了这方砚台的水气。因为是御笔所题,米芾也不敢磨去,便一直保留下来。」 韦势然低头指了指砚台,罗中夏站在太极圈外看了看,果然隐约可见四个汉字。 韦势然继续道:「我猜笔冢主人拿这砚台来封丹鼎布局之时,一定是故意掩住这四字,使紫金泥砚刚好克制丹火。若是有人闯入南阳里洞,他必须身怀笔灵。笔灵本是才情所化,那『云蒸霞蔚』四字是徽宗亲书,也有了灵气,感到有才情临近,便会从砚池淌口浮现出来。这一显露,令砚台少泄水气,原本脆弱的均衡状态就会被立时打破。紫金泥砚便无法完全克制丹火,非得这闯入者坐在砚台之上,以血肉之躯补其阙漏,才能继续维持水火平衡——倘若我刚才起身不再坐回去,丹火在一分钟内就能燃遍整个鼎炉,我们根本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你知道得如此详细,怎还会上当?」 「小友你说颠倒了。我是被陷入此局以后,每日枯坐,无其他事情可做,只好反复推敲,希冀能有个破法。」韦势然长长叹息一声,抬首望着鼎盖的无边墨海,「如今我尽知其妙,却还是破解不开。笔冢主人这困局实在精巧,若非是沈括墨海,若非是葛翁丹鼎,若非是米芾的砚,若非是徽宗的题字缺损,非这四者齐备,是断然弄不出这等封印的。」 罗中夏也随之仰望鼎口,他最初以为石液墨海只是为了排除掉那些没有笔灵的人,却没想到还有如此之深的一层含义。无笔灵者不得其门而入;而有笔灵者虽能得入其门,却会触动砚台上的徽宗题字,令自己身陷囚囹。笔冢主人这一心思,当真是神鬼莫测。 这一老一少陷入了暂时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鼎底又陷入了奇妙的安静。韦势然看了看仍旧躺在罗中夏怀里的小榕,眼神流露出奇特的光芒,那是一种介于怜爱与愧疚之间的复杂神情。 「我本以为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能闯入里洞。想不到小榕这孩子,不光领悟出了高阳洞的玄机,居然还把你给找来了。」 罗中夏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把我诱过来替你当枪使的,就像在云门寺时一样。」 韦势然哈哈大笑:「恕我直言,小友你的青莲笔虽然威力无俦,在这里却是半分用处也没有。」 罗中夏听到这话,心中一阵轻松,双肩骤然松弛下来。原来小榕真的是走投无路找我来帮忙,原来她并没有骗我。他欣喜地垂下头去,少女仍旧倒在他的臂弯里,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珠,惹人无限怜爱。 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罗中夏想把她抱得更紧些,却陡然感觉到小榕体内的笔灵有些古怪。他注意到,自从小榕踏入那个太极圈,就变得虚弱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罗中夏急忙问道。 韦势然淡然道:「我不是说过了吗?能来到这里的人,都要经过笔阵本身的挑选,不是笔冢吏是不行的。太极圈是这丹鼎的枢窍所在,自然比整个丹鼎的结界限制更为严格。」 「可是……」罗中夏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想到小榕在高阳洞里一直不愿亮出咏絮、事事都要青莲笔打头阵的古怪行为,抬起头来想问问韦势然。 可就在他开口之时,他们的头顶传来扑簌扑簌的声响。罗中夏与韦势然同时举目,只见鼎口墨海翻滚,黑浪滔天。 「又有客人来了呢,今天这高阳里洞好生热闹。」韦势然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第十五章 雕盘绮食会众宾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扶风豪士歌〉 丹鼎上空的石液墨海翻腾了一阵,倏然朝着两边分开,如同摩西面前的红海。有数人被半透明的墨水包裹着,缓缓自天而降。 等到他们降下一半的高度时,罗中夏已经能够看清来者的身份:彼得和尚、颜政、秦宜、十九,那个又矮又胖的成周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艳女子。 他们六个人中,秦宜与彼得和尚同在一个墨团之中,其他四人各据一个,五个墨团一起落下。罗中夏用肉眼甚至可以辨认出墨团中那一闪一闪的笔灵。鳞角、画眉、如椽、五色,还有一枝从未见过的笔灵,想来是属于那女子的。这五星徐徐而落,配上墨黑般的天穹,颇有几分古怪的圣洁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罗中夏仰望天空,喃喃道,对这个古怪的组合迷惑不解。韦势然也眯起眼睛,朝天上看去,他的视线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了片刻,嘴唇慢慢嚅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细细数过一遍,罗中夏忽然注意到,队伍里没有诸葛一辉。他没有笔灵,看来是被高阳里洞的排斥机制给排除在外了。 可为何彼得却进来了?罗中夏心中闪过一道疑问。 他再仔细一看,发觉彼得似乎受了重伤,一直被秦宜怀抱着。「难道没有笔灵的人,只要被笔冢吏带着,便也能闯入里洞?」罗中夏想到这里,陡然一惊,他忽然想起来,小榕闯入高阳里洞的时候,也一直握着自己的手,直到两人落到鼎底,方才松开,旋即虚弱倒地。 莫……莫非小榕不是笔冢吏? 说什么蠢话!小榕的咏絮笔自己不是亲眼所见吗?何况就算现在,都能感觉得到小榕体内笔灵特有的呼吸,在自己的怀抱里异常真切。 怀抱……嗯…… 罗中夏突然没来由地背后一阵发凉,他还没来得及扶起小榕,就看到十九那冷冰冰的视线直射过来,像她的柳叶刀一样锋利,轻易就刺穿了自己。 此时其他几个人的墨团也破裂开来,陆续踏上了葛洪丹鼎的鼎底。 成周甫一落地,发现自己左边是十九,右边是颜政,吓得一溜烟跑到柳苑苑身后。别人还好,颜政可是成周最害怕的家伙之一,他在医院里那次凶悍的演出彻底吓破了成周的胆子。 柳苑苑厌恶地瞪了这个懦弱的家伙一眼,不知为何主人坚持要派他来参加这次行动。她环顾一下四周,发觉形势对己方不利,笔僮和操纵笔僮的王尔德不知为何都没出现,自己和一个废物要对付三个、不,四个笔冢吏,难度可着实不小。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个人需要打个招呼。 「势然叔,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她冷冷地对老人说道。 韦势然对柳苑苑的出现倒是毫不吃惊,稳稳端坐在方砚上,笑道:「真惭愧,这一次可不是。你看连我自己都陷入笔阵,动弹不得。」 「哦?」柳苑苑白皙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稍现即逝,「这是你开的拙劣玩笑?还是另外一个圈套?」 「唉,难道我在你们的心目中,就只有这两种形象吗?」 「在主人眼中,你这头老狐狸和那头小狐狸,都是不可信赖的。但是你们居然勾结到了一起,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柳苑苑冷冷说道,旁边秦宜冲她做了一个鬼脸。在针对彼得和尚等人的围攻中,秦宜非但没有完成隔离罗中夏的任务,还帮助彼得和尚逃离包围,使得整个行动功败垂成。若不是柳苑苑跟踪及时,恐怕她一直到现在还在与王尔德两手空空地在南明山上转悠呢。 韦势然道:「你家主人和我只是合作关系,谈不上信赖不信赖。我自行其事,他坐享其成,这都是事先约定好的。至于我如何行事,他又如何坐享,全凭各自造化。我如今运气不好,被陷入笔冢主人布下的笔阵之内。就这么简单。」 柳苑苑冷哼一声,不再说什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罗中夏:「原来这就是青莲笔的笔冢吏,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褚一民居然死在了他手上?啧。」 「是死在了你家主人手里。」韦势然提醒。 「连这么个毛孩子都打不过,形同废人,何必留存呢。」 关于这句批评,罗中夏并没注意到。他如今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避开十九的目光。为了不显得刻意回避,他略带尴尬地与颜政交换了一下失散以后各自的情况。 原来彼得和尚他们休养的那个岩洞,正是与高阳洞相反山体对向的凹窟,其实与高阳洞中间只隔一层薄薄的石壁。适才罗中夏触发了沈括的机关,让整个岩体都被波及,这一处凹窟也连带着被液化了。 颜政看了看小榕,又看了看十九,带着调笑对罗中夏道:「这才是你真正的劫数啊!朋友。」 罗中夏让颜政暂且扶住小榕,讪讪凑过去要对十九说话。不料十九只冷冷说了两个字:「走开。」他吓得立刻缩了回来。 这时韦势然拍了拍手,把这葛洪鼎、米芾砚构成的笔阵之厉害约略一说,说得在场众人个个面色大变。他们落地不久,只觉得这鼎幽静清凉,却没想到其中藏着如此厉害的杀招。倘若真是韦势然推测的那样,只怕这一干人谁也逃不出去。 「我可不信!」柳苑苑大声道,「只凭你空口白话,就想吓退我们吗?」她话说得中气十足,脚步却一直没有向前靠去。对于这个深不可测的老狐狸,她还是有那么几分忌惮。她身后的成周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唯恐别人把注意力转向他。 韦势然道:「我这砚下就是丹鼎大火,一旦离开,届时大家一起被葛洪丹火烧作飞灰,直登天界,岂不快哉?」 鼎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此时这里的气氛就如同那笔阵一样,保持着一个精巧、脆弱的均衡。一共有八个人,却分成了三派。韦势然和小榕、秦宜显然是一边的;柳苑苑与成周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罗中夏、颜政、彼得和尚与十九是中立的第三方——每一方都有麻烦,韦势然动弹不得,小榕又虚弱不堪,只剩秦宜勉堪一战;成周是个胆小如鼠的废物,柳苑苑孤掌难鸣;至于第三方,罗中夏对十九的怒气噤若寒蝉,到现在也不敢直视。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眼中都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这八个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实在不知是该先大打一场,还是先求同存异,逃出生天再说。这个高阳里洞内的鼎砚之局,俨然变成了一个尴尬的牢笼。 「如果要打起来的话,恐怕会是一场混战啊。到底最后仍旧站着的人是谁呢?」颜政饶有兴趣地自言自语,「至少我希望不是韦势然。」 「为什么?」罗中夏心不在焉地问,他现在的心思,被对小榕的担心、对十九的愧心和对鼎砚笔阵的忧心交替冲击着,怀素的禅心摇摇欲坠。 「因为他若是从那方砚台上站起来,咱们就都死定啦。」颜政自顾哈哈大笑。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讲冷笑话的,就只有颜政一个而已。 十九和柳苑苑同时怒目瞪视,觉得这男人简直不可理喻。 韦势然却颇为欣赏地瞥了他一眼:「你就是颜政?」 「正是,颜是颜真卿的颜,政是政通人和的政。」 「处变不惊,从容若定,真是有大将之风。」韦势然点点头称赞道,「不愧是宜儿看上的男人。」 颜政面色丝毫不变,笑嘻嘻一抱拳道:「我对秦小姐也是十分仰慕的。」 秦宜眼波流转,也毫不羞涩地站起身来,咯咯笑道:「你们两个,丝毫也不顾忌人家面子,就这么大剌剌说出来,羞死人了——我给你的笔,可还带在身上吗?」 颜政张开五指:「一直带着哩。」 颜政的画眉笔是秦宜从韦家偷出来的,后来被他歪打误撞弄上了身,这么算起来的话,他们两个确实颇有缘分。 柳苑苑这时沉着脸喝道:「好对寡廉鲜耻的男女,你们未免也太没紧张感了吧!?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呢!」 秦宜立刻顶了回去:「按辈分,我得叫您一声姨哩。您的少年感情生活不幸,可不要迁怒于别人嘛。再说了,幸福就在你跟前,你不抓,能怪得着谁?」她伶牙俐齿地一口气说完,大大方方挽起了颜政的手臂,同时朝着彼得和尚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 柳苑苑大怒,她冰冷严谨的表情似乎产生了一些愤怒的龟裂:「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们乖乖受死就好!」 「把我们干掉?这计划很好啊,那么然后呢?自己孤独地在鼎里茕茕孑立,终老一生?哦,对了,你不用孤独一生,你还有那个矮胖子陪着你,在这丹鼎里双宿双栖。」 秦宜词锋滔滔,她说得爽快,突然下颌一凉,一道白光贴着她脸颊飞过,刺入她身后的鼎壁,却原来是一枚绣花针。柳苑苑微微屈起右拳,指缝里还夹着三枚钢针,冷冷道:「你再多废话,下次刺到的就是你的嘴。」 秦宜毫不示弱,立刻振出自己的鳞角笔,化出数把鳞角锁浮在半空,遥遥对准柳苑苑,嘲笑道:「苑苑姨,我这麟角笔你是知道的——不知你的笔灵是什么来历?不妨说来听听。」 柳苑苑的笔灵真身一直是个谜,它看似微弱,只能牵出人内心的愧疚,别无他用;但仅此一项能力,却尽显强势。秦宜虽然一直与「他们」打混,却也不知详情。 柳苑苑傲然道:「你不用知道,也不会想知道的。」柳目一立,两道锐利视线切过虚空,高耸的胸前灰气大盛,很快汇聚成一枝笔头倾颓如蓬的红头小笔。 一时间两枝笔灵遥遥相对,鼎内原本稍微缓和下来的气氛陡然又紧张起来。 就在冲突即将在两个女人之间爆发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秦小姐、苑苑,容贫僧说两句话如何?」 说话的原来是一直没吭声的彼得。他在云阁崖那一战受伤甚巨,加上又给秦宜讲了那一大通往事,实际上已是心力交瘁,面色苍白得吓人,每说一句话都让人觉得他命悬一线。那副金丝眼镜残破不堪,斜架在鼻梁上,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柳苑苑冷哼了一声,却没有阻止。秦宜笑道:「彼得叔叔要讲话,做侄女的我怎能不听呢?」随即也收起笔灵来。她当日潜入韦家,曾自称是韦情刚的女儿,倘若所言非虚的话,论辈分确实该叫彼得和尚一声叔叔。 彼得和尚向韦势然略一鞠躬,起身道:「出家之人,本该六根清净,不问俗事。可惜贫僧入世太深,不胜惭愧。与势然叔您有失亲之疑;与秦小姐您有夺笔之仇;与十九小姐有家族之争;与苑苑你有负心之愧;与罗施主、颜施主两位又有同伴之谊,可以说爱恨情仇,交相纵横。」 他所说句句属实,这鼎内的一干人等,彼此之间的关系无不是错综复杂,难解难分,此时听到彼得和尚说出来,众人心中均暗暗点头。 彼得和尚大大呼出一口气,显然是在极力压制体内痛楚。 罗中夏有些担心道:「我说彼得,实在坚持不住就别说了,反正若是真动手,我们也不会输。」 彼得和尚摇摇头,继续道:「若在别处相逢,贫僧也不好置喙。但咱们现在都身陷鼎砚笔阵,身涉奇险,动辄就有性命之虞,就应该暂时抛却往日恩怨,想想破局之法才是。像适才那样仍执著于争斗,胜又何喜?最后只会落得两败俱伤而已。」 他这番话说得多少有些偏袒柳苑苑。如果真是打起来,这边青莲、如椽、画眉、麟角四笔外加彼得,对那枝不知名的红头小笔与五色笔可是有压倒性的优势。 柳苑苑如何听不出来弦外之音,她虽摆出一副不领情的表情,红唇嚅动几回,却没出声喝叱。她身后的成周听到彼得的提议,却喜从天降,忙不迭地点头道:「彼得和尚你说得很对,很对,这时候需要团结才是。」 十九却不依不饶地叫道:「他们是杀害房斌房老师的凶手,我怎能与他们合作!」 颜政在一旁劝道:「哎,没说不让你报仇,只是时机不对嘛。你就算杀了他们,也是出不去的,岂不白白浪费生命?」 「能为房老师报仇,死而无憾。」十九断然道。 「就算你自己不出去,也得为别人着想一下嘛。」 颜政看了眼罗中夏,这不看还好,一看更让十九火头上升:「哼,他自去快活!关我什么事?」 颜政心里暗暗叫苦,心想不该把这醋坛子打翻,连忙换了个口气道:「就算是为你自己吧,杀房斌的一个是欧子龙,一个是诸葛淳,再加一个『他们』的龙头老大。你跟这几个虾兵蟹将同归于尽,有何意义?」 十九一听,言之有理,刚闭上嘴,柳苑苑却忽然发作了:「姓颜的,你说谁是虾兵蟹将?」 颜政身为画眉笔的传人,对美女向来执礼甚恭,此时被突然质问,连忙分辩说:「我说成周呢。」成周最怕颜政,被骂到头上居然不敢回嘴,只得缩了缩脖子,硬把亏吃到肚子里去。 柳苑苑见他如此没用,暗自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到彼得和尚那里去,语调出乎意料地温和:「情东,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彼得和尚道:「贫僧以为,既然这鼎砚是笔冢主人设下的一个局,那么必然就有化解的办法。」 这话是一句大实话,只是全无用处。大家听了,都有些失望,先前都以为彼得和尚能有什么智计,想不到听到的却是这么一句废话。 韦势然坐在方砚上,不禁开口道:「贤侄,你这话等于没说一样。」 彼得和尚微微一笑,对韦势然道:「对别人来说是,对势然叔你来说,却并非如此吧?」 韦势然不动声色,只简单地说了句:「哦?」 彼得和尚紧接着道:「永欣寺那一战,我虽没亲临,也听罗、颜两位施主详细描述过。笔冢主人锁笔之法固然精妙,势然叔你破局之术更是奇巧。先是引出辩才鬼魂毁掉退笔冢,又用青莲绊住天台白云,种种筹划,十分细密。」 罗中夏和十九听到这些,脸色都不太好。那一战他们彻底被韦势然玩弄于股掌之间,白白为他人作了嫁衣。 「势然叔你既然能设下这么精密的陷阱,事先必然对笔冢主人设下的存笔之局知之甚详。永欣寺是如此,这高阳洞的秘密,就未必不在您掌握之中。」 韦势然拍拍膝下砚台,苦笑道:「关于永欣寺的秘密我如何得知,我可以说给你们听没关系。但这高阳洞我若尽在掌握之中,哪里还会被困在这里?」 彼得和尚道:「势然叔您的秉性我是知道的,向来都是先谋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您说您贸然闯入高阳洞内,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韦势然大怒:「那要不要我站起身来,大家一起烧死,你便信了?」 彼得和尚道:「势然叔不必做出这态度给我看。您身陷囚囹,贫僧也是亲见的。只不过依势然叔的风格,一贯是借力打力,从不肯亲自动手的。」他略作休息,环顾一圈,又道:「秦宜小姐与势然叔你是一路,她把我们救去高阳洞的对侧,等苑苑的追兵一到,恰好一同陷入石液墨海。这其中应该不是什么巧合吧?」 今日在南明山上的一场混乱,导致参与者的思维都被搅乱,一直浑浑噩噩。此时听彼得和尚分剖清晰,细细琢磨,才觉得其中大有奥秘可挖。 罗中夏这时开口道:「这不合理啊,彼得。小榕找我,原是背着韦势然的,他怎能算准小榕和我几时到高阳洞,几时钻入里洞呢?」 彼得和尚道:「高阳洞要靠有笔灵的人才能触发液化,但却并非一定要青莲才行。秦小姐、苑苑,无论是谁,同样都可以触发。所以我想势然叔最初的计划,本来是打算把我们诱入洞中,而你却应该是被排除在外的。想不到小榕却意外去找你来,这才误入高阳洞内。」 「呃?」 罗中夏的心情不知是喜是忧,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仍旧半晕半醒的小榕。他忽然想到熔羽曾经说过一句特别怪的话:「韦大人自有安排,你不要自作聪明,横生枝节!」这么理解的话,难道韦势然从一开始就打算故意身陷险境,可这又是图什么呢? 韦势然好整以暇盘腿而坐,眯着眼睛听彼得和尚说完,徐徐道:「姑且假定贤侄你所说不错,你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倘若我推断不错,这鼎砚之局,势然叔一个人是破不了的。破局取笔之法的关键,一定就在我们之中,甚至可能就是我们。」 彼得和尚这一言既出,众人俱是一惊。柳苑苑心跳骤然加速。她本来到南明山的任务,只是擒获这一干人等,但若是连七侯也拿到,主人定然更加高兴。她看着侃侃而谈的彼得和尚,心中竟有些久已尘封的情绪悄然萌动,从前那个只在自己面前口若悬河的少年韦情东,竟和现在这面色苍白的和尚重叠到了一起。 啪啪啪啪。 韦势然连续拍了四下巴掌,称赞道:「人说韦家『情』字辈的年轻人里,要属韦情刚为最优秀。如今看来,他弟弟韦情东竟丝毫不逊色,甚至多有过之。」 「承蒙夸奖。」彼得和尚淡淡回答。 「这么说,你承认是早有预谋了?」柳苑苑大声道,她急切想知道如何脱离此局,如何拿到此笔。 韦势然慢条斯理地瞥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急躁的脾气一点都没改。倘若当日你肯听情东分辩几句,何至于有这等误会,以致一个遁入空门,一个误入歧途。」 「轮不到你这韦家弃人来教训我!」柳苑苑被说中痛处,大为恚怒,纵身欲上。 彼得和尚连忙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轻声道:「苑苑,莫急。」 柳苑苑被他按住肩膀,掌心热力隐隐透衫而入,心中一阵慌乱,连忙甩开:「我怎样,用不着你来管。」彼得和尚本来身子就虚,被她一甩,倒退了数步摇摇欲倒,柳苑苑下意识要去扶住他,却在半路硬生生停了下来,暗暗咬了咬牙。 颜政上前,将彼得和尚扶住。后者喘息片刻,抬头问韦势然道:「势然叔,我说的那些推断可对?」 韦势然与秦宜对视一眼,秦宜朝后退了一步,脸色却有些难看,勉强笑道:「你若想告诉他们,尽管说好了。咱们是合作关系,我只负责引人进来,别的可不管。」 韦势然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卷书,扔给彼得和尚,口气颇为严峻:「你虽未全对,却也所差不远。究竟如何破局,全在这书中,只是……唉,你自己看吧。」 彼得和尚接过书来,原来是一卷《南明摩崖石刻》的拓印合集,八○年代出的,不算古籍。他信手一翻,恰好翻到别着书签的一页,低头细细看了一遍,面色「唰」地从苍白变作铁青,双手剧烈抖动,几乎捧不起书来。 「这……这……笔冢主人怎会用到如此阴毒的手段?」 彼得和尚虚弱而愤怒的声音在鼎内回荡。 第十六章 冰龙鳞兮难容舠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鸣皋歌送岑徵君〉 众人都被彼得和尚的反应吓了一跳,这一本拓印究竟藏了些什么,竟惹得一贯淡定晏如的彼得和尚如此失态。罗中夏率先开口问道:「彼得你怎么了?里面写了什么?」 彼得和尚没理睬他的问话,金丝眼镜后的两道目光锐利无比射向那老人:「这难道是真的吗?」 韦势然沉痛地点点头:「不错,这是真的。我原本似懂非懂,一直到坐在这砚台之上,方始明白。」 「不可能!笔冢主人天纵英才,有悲天悯人之心,岂会是这种阴损毒辣之辈!」彼得和尚厉声叫道。 韦势然道:「你若别有解法,也不妨说出来,老夫无上欢迎。」 彼得和尚答不出话,面色煞白。 韦家与诸葛家的笔冢吏虽然争夺千年,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于笔冢主人奉若神明。彼得和尚虽已破族而出,对笔冢主人的尊崇却是丝毫不变。 柳苑苑缓声道:「情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彼得和尚声音如同一个瘪了气的轮胎,有气无力,他把书卷打开对柳苑苑道:「苑苑你自己看吧……」柳苑苑打开这一页拓片,原来是一首刻在石壁上的七绝,拓印水准很高,反白墨印清晰可见:「清泥切石剑无迹,丹水含英鼎飞出;仙风绝尘鸡犬喧,杉松老大如人立」,落款是处州刘泾。 这七言绝句写得中规中矩,未有大错,亦未有大成,通顺而已。 柳苑苑大惑不解:「这诗,又怎么了?」 「这个处州刘泾,其实就是笔冢主人的化身之一啊。」 彼得和尚说罢,轻轻闭上眼睛。韦势然接着他的话说道:「南明山整片摩崖石刻,如葛洪与米芾的手迹,都是刘泾苦心经营而来,并一一加以品题,以示标徽,却惟独只留了这一首自己的诗句下来,必有缘故。诚如贤侄所说,有局必有破法,而鼎砚笔阵中的鼎、砚既已在摩崖石刻中有了提示,破法自然也被深藏其中。」 柳苑苑也是心思极聪明的人,略加提示,稍微想了下,忽然悟道:「清泥切势剑无迹,莫非指的就是悬在里洞外的石液墨海?」 韦势然道:「不错,第二句中的丹水二字,意指葛洪丹鼎与米芾方砚。至于这鼎飞出,便是暗示这蕴藏的丹火一飞冲天的圈套。」 「那后两句呢?难道就是暗寓破局之术?」十九也被吸引过来,抛下罗中夏与颜政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加入到讨论中来。 「仙风绝尘鸡犬喧,这里用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俨然是个解脱之势,而关键就在于最后一句。」韦势然点了点指头。众人去看「杉松老大如人立」一句,字势写得银钩铁划,苍劲有力。 「嗯……」柳苑苑和十九此时已忘了敌对身份,凑到一起大皱眉头。 秦宜在一旁看得不耐烦,开口道:「哎呀,真笨,你们想想,在这鼎炉之内,有什么东西是最像杉松的?」 「难道是……笔灵?」这一次说话的居然是罗中夏,凭着鞠式耕的特训与怀素禅心,他也猜出八九分来,面色亦渐渐变白。 韦势然道:「不错,罗小友看来已经窥破了玄机。笔灵无人不活,于是诗句后面又加了『如人立』三字,分明说的就是笔冢吏了。」他指头又指向第二句:「丹水含英,丹水含英,只有丹水含英,方能有鼎飞出——笔冢吏,就是这『英』啊!」说到这里,他声音变得至为沉痛。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已明白笔冢主人这破局之诗的用意了,个个心中无比震骇。 「丹水含英」,含字乃是正意,意味着要将笔冢吏送去米芾方砚与丹鼎之火之间,以体内笔灵作为燃料,耗尽丹鼎飞出的火元,所藏七侯方才能「仙风绝尘」,得以出世。 笔冢吏本是人间罕有的机遇,非福缘深厚者不能为之。而这笔阵居然把笔冢吏当作消耗品,毫不吝惜,生生要用他们与笔灵的性命耗尽鼎中火元,才能破开此局。这等视人命若弃履的破局之法,真是骇人听闻,残酷无情到了极致。 回想起来,笔冢主人于那洞口密布石液墨海,非笔冢吏不能进入,本以为是淘汰无关之人,想不到竟是为了给鼎炉挑选燃料。 无怪彼得和尚如此激动。笔冢主人正是为了留存才情,方才炼就笔灵,开创了笔冢一道。是以诸葛、韦家的历代笔冢吏无不遵奉创始人的精神,对笔灵呵护有加,几乎已成为牢不可破的最高戒律。以笔灵为材料的笔灵僮被列为绝对禁忌,正是出于对笔灵的尊敬。 而现在这破阵之法,却把这最高戒律践踏无余,等若是笔冢主人的核心理念自我否定,怎能不教这些笔冢吏们震惊。 「没,没有别的解法了吗?」颜政舔了舔嘴唇,这种凶悍的办法,就连他心中都一阵恶寒,极力不愿去想。 罗中夏把仍旧昏迷不醒的小榕小心交到颜政手里,然后独自走到韦势然前。 「你刚才阻止小榕走进这太极圈内,是否就是怕她被丹鼎火元化掉?」 「小榕的咏絮是玄阴之体,碰到这种至阳火元,自然是不行的。」 「你的目的,就是把他们都诱入鼎里,统统烧死,你好取笔,对吗!?」 罗中夏语气骤然严厉起来,韦势然至今虽然劣迹斑斑,最多不过是利用别人,如果这次真的像罗中夏猜想的那样,可就真的触及了底线——因为要闹出人命来了。 出乎意料,这一次解围却是彼得和尚:「贫僧以为,势然叔并非如此歹毒之人。入洞之前,谁都不知其中藏着葛洪鼎、米芾砚,又怎能参照刘泾诗句中的寓意呢?我想,势然叔只是在入洞之前猜测破阵需要多枝笔灵之力,便安排秦宜诱我等来此,他自己先行入洞勘察,结果误中圈套被困笔阵。至于鼎火焚笔的玄机,我看多半是势然叔困守方砚之上,有了闲暇观察四周环境,才想透的。」 韦势然呵呵一笑,捋髯赞道:「贤侄目光如炬,真是天资过人。」 十九忍不住问道:「难道……除了焚烧笔灵,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韦势然道:「老夫是没什么法子了,也许贤侄能想到些什么?」 彼得和尚摇摇头,重新坐回到地上,刚才那一番滔滔言辞消耗了他本来就不多的体力。他的举动,让周围的人心中都是一沉。秦宜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罐红牛,给他递了过去。柳苑苑见她对彼得和尚举止轻浮,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恼怒,这种情绪她自己都难以描摹。 罗中夏站在圈中,突然大喝一声,从胸中振出青莲笔,青光绽放。 「你要做什么?」颜政和柳苑苑同时问道。 「我只是不想大家都死在这里罢了。」罗中夏在青光中淡淡答道。在绿天庵外,他曾经因为怯懦而放弃了自己的同伴,最后自己反被放弃的同伴所救。这一根内疚的尖刺,从来不曾真正消除过,每到特定时刻,就会拱出来令自己痛苦不堪,提醒自己的怯懦。尽管没人责备他,甚至没人提及那件事,但他急切地想要弥补与赎罪,否则便永远不可能达成一颗真正的禅心。 「冰龙鳞兮难容舠!」 随着一声高亢的诗句从口中喷出,一条巨大的白色冰龙从青莲笔端飞出,鳞爪俱是冰凝而成,晶莹剔透,纤毫毕现。这龙身躯极长,稍稍仰脖就几乎够到了头顶的石液墨海,连鼎内都感受到它的低温,周围空气甚至都有点点结晶飘浮。 青莲笔所化出的东西,是与笔冢吏本身的李白诗悟性与精神力息息相关的。能形成如此规模的冰龙,罗中夏消耗的精神绝对不少,若非接受过鞠式耕的培训,绝计是化不到这等程度的。 「罗小友,你体内只是青莲遗笔,能力有限。若你是打算用冰龙压制鼎内火元,是绝不可能的。」韦势然望着冰龙,开口提醒道。 罗中夏却不答话,他此时正全神贯注,贸然开口便会分神,轻则冰龙溃散,重则反噬自己。 那冰龙在半空回转片刻,便慢慢朝下游来,姿态优雅,龙头逐渐贴近了韦势然与米芾方砚。众人都注意到,冰龙的冰晶一接触到太极圈内,便立刻融掉。可见火元之盛,这冰龙怕是连靠近都没有办法。 就连专精冰雪的咏絮小榕靠近太极圈,都会被烧至昏迷不醒,遑论这只仅靠能力幻化出来的冰龙呢。 冰龙不甘心地盘旋了数周,突然龙头一抬,发出一声清啸,朝着天顶飞去。众人同时仰望,只见那条龙矫跃飞旋,扶摇直上。就在它即将飞临洞顶墨海时,冰龙做了一个完全出乎大家意料的举动,一头扎进墨海里去。 其实「扎」这个字形容得不够准确,冰龙并不是完全把身躯都扎进去,而只是探进去一个头。与此同时,它的身躯拼命摇摆,龙尾伸长几乎接近鼎底。正像是一幅蛟龙入海图,海色纯黑,龙体纯白,两下辉映煞是醒目。 大约过了五秒钟,一个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墨海围绕着冰龙入头的地方泛起了小小的漩涡,而冰龙体质也忽然发生了变化——从脖颈开始,原本晶莹剔透的冰躯开始染上了淡淡的墨色,随着时间推移,墨色越来越重,而被侵染的区域也逐渐从脖颈开始朝着躯干扩散。 从鼎底下的角度看上去,就好像是这条冰龙正试图把整片的墨海吸入体内一般。 「莫非他想把墨海吸干?那也没什么用处啊?」颜政大惑不解,他不敢惊扰全神贯注的罗中夏,彼得和尚又闭目养神,只好去问秦宜。 秦宜抿着嘴想了一阵,忽然笑起来,挽起颜政的手臂道:「你说,这冰龙像什么?」 颜政看了一眼冰龙,这冰龙头悬墨海,已经有一半染上了墨色,脖颈处更是乌黑一片,显然已完全被墨海侵蚀。颀长无比的身躯在虚空中一圈一圈盘转而下,龙尾恰好搭到鼎底。 就像是……就像是一座冰雕玉砌的盘山悬桥! 颜政恍然大悟,可随即又有了一个疑问:「可是这样的桥,真的能走上去吗?不是说青莲笔幻化出的,都不是实体吗?」 这时韦势然截口道:「冰龙本是青莲笔幻化出来的,只具其冷,而不具其质,本是不能作桥的。可罗小友巧思妙想,驱使冰龙吸墨,墨海乃是实体,经过冰龙身躯便可冻成一条实在的墨桥。而且洞顶墨海被吸光以后,也便不会成为离开里洞的障碍,真是一举两得。」 经韦势然这么一说,众人均有醍醐灌顶之感,不觉对罗中夏多了几分尊敬。原本他们都把他当作一个半路出家的小毛头,至今才知其已非是吴下阿蒙。十九看了看躺倒在地的小榕,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罗中夏,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正在他们谈话间,那条冰龙已经吸足了墨海,通体泛起墨黑色的冰晶光泽。洞顶墨海似乎被吸去三分之二还多,就像干旱水塘中所余不多的几汪水洼,而这条冰龙身躯冻成的墨桥,也已经初具了规模:不仅用一圈圈龙盘接续的方式减低了倾斜度,而且每一圈的鳞甲都朝上形成一片片凹凸,成了方便落脚的天梯。 罗中夏这时控制着青莲笔朝冰龙墨桥一指,说道:「雪山扫粉壁,墨客多新文!」这两句李白诗批此情景绝佳,一阵飞雪吹过,墨桥登时又冻硬了几分,墨冰棱角分明,光芒愈盛。 做完这一切,罗中夏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委顿下去。他从未试过控制青莲笔做这么大的手笔,无论意志还是体力都消耗极巨,甚至连开口说句「我已完成了」都不能。颜政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他身子。 十九本想第一个冲过去,可见颜政身子一动,迟疑片刻,就晚了,只得停住脚步。她见到罗中夏殚精竭虑的模样,心里又喜又气,复杂至极,连忙把视线转去别处,无意中瞥到柳苑苑正一直盯着彼得和尚——那副神情,就和刚才的自己一模一样。 颜政扶着罗中夏,叫道:「喂,大家各自带好伤患,咱们赶紧上去。」十九这才回过神来,发现秦宜已经搀起彼得和尚,柳苑苑站在一旁,想要帮手却又拉不下面子,还在犹豫;而小榕依然躺倒在地,唯一能带上她的,就只剩身旁的十九一个人罢了。 这对十九来说,摆在面前的是一道极难的题目。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扫到罗中夏脸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如今变得极度疲惫,五官却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大概是什么心结被解开了吧。末了十九银牙暗咬,终于俯身将小榕横抱起来。少女体质极轻,又有着淡淡凉意,十九抱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秦宜忽然道:「哎呀,可是即便如此,我们还得有一个人留下压制米芾砚。」说完她看了眼韦势然:「否则鼎火一起,恐怕我们还没爬上去,这冰桥就会被烧化了!」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所有人都盯着韦势然。倘若此时投票选择谁留下牺牲,恐怕除了昏迷的小榕以外,大家都会投给这个狡黠的老狐狸。 韦势然挥了挥手,语气介于无奈与淡然之间:「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事情。你们爬上去就是了。我反正坐在米芾砚上也动不了。只要你们逃出去以后,想出解决的办法再回来找我就是。十天半月老夫我还撑得住。」 他这么大义凛然,倒是颇令其他人意外。 这时,鼎中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我有一个更完美的办法,不知诸位是否愿闻其详?」 第十七章 战鼓惊山欲倾倒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五卷·李白〈猛虎行〉 这一声,不啻旱地惊雷。鼎内地方不是特别大,除了他们九人以外,再无旁人。突然冒出一个从未听过的人声,自然要惊骇万分。 众人纷纷四下扫视,寻找那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又笑道:「不必找了,我就在你们之中。」 这时大家包括柳苑苑这才惊愕地发现,说话的,竟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家伙。 成周。 成周自从掉落鼎底以后,一直沉默寡言,极为低调,因为他们一方势单力孤,对方阵容里又有他最怕的颜政。这人一贯胆小如鼠,柳苑苑最看不上眼,只当他是个累赘,也毫不关心。 此时他竟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委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柳苑苑瞪眼叱道:「成周,你在说些什么!?」 成周此时如同换了一个人,原本微微驼着的背陡然直了起来,猥琐怯懦的五官完全舒展,面孔大变,以往那种畏畏缩缩的模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淡定的气质,从双眼中透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深沉。 但真正让其他几个人变了脸色的,却是他的笔灵。他们大部分都是笔冢吏,很轻易地就感受到了成周笔灵散发出的强大威势,这种威势非但没有丝毫隐藏,简直就是肆无忌惮地放射出来。 这先声夺人的无上威势萦绕在成周身旁,依次显现出五种颜色,宛如孔雀开屏。 赤、青、黄、玄、白。 五色。 真正的五色笔。 五色笔与其他笔灵不同,本是晋代大儒郭璞所炼。可惜的是郭璞因参与王敦谋反而被处死,笔冢主人赶来不及,没有收齐他的三魂七魄,只得暂且收藏起来,直到两百年后寻到一个合适的孩子寄身,这孩子就是江淹。江淹凭此笔成名之后,笔冢主人现身入梦,以江淹肉身为丹炉,终于把迟了两百年的郭璞魂魄炼成了五色笔,收归笔冢,并留下一段「江郎才尽」的文史典故。 因此这五色笔,就有了两重境界:江淹与郭璞。 成周的五色笔曾经在第三医院与罗中夏、颜政与小榕战过一次,当时成周的境界只达到江淹的境界,只能驱动赤、青、黄三色,结果被颜政蛮不讲理的自杀攻势打破,从此吓破了胆,逢颜必逃。 现在成周身后竟显出了五种颜色,毫无疑问,这是郭璞的境界。 五色笔居然就在这个时候觉醒了。 「成周,这是怎么回事!?」 柳苑苑喝道,她不是很清楚成周的底细,她出发之前,主人才临时安排成周来协助她。就算此时五色笔已经恢复了五色,在她心目中成周仍旧是个地道的废物。 成周听到柳苑苑喝呼,露出温和的笑容:「很简单,现在这里我说了算。这是主人的命令,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柳苑苑面色一变:「可笑!」她娇叱一声,三枝飞针应声而出。 可惜那三枝快若闪电的飞针飞到成周面前,陡然变慢,像是静止在半空一样。成周轻轻松松抓住飞针,把它们丢在地上,慢条斯理地说道:「敌人就在你身旁,你非但不去设法干掉他们,却要与你的旧情人合作来对付上峰。你可知道,你已经违背了对主人的誓言,主人会很不高兴的。」 「少在我面前装大瓣蒜!你这个废物!」柳苑苑大吼一声,她的笔灵朝着成周击打而去。 「没错,成周是个废物,可我却不是。」 成周一边说着奇怪的话,一边岿然不动,双手抄在胸口。柳苑苑试图找出他心中裂隙,却似撞到一面大墙,一无所获,自己反被那五色光芒晃得几乎睁不开眼。柳苑苑连忙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喘息着,她的笔灵是心理系的,如果打击落空,很容易反噬自己。 「你以为主人真的那么放心,让你一个韦家的人独自处理这一切吗?」 成周也不趁机出手,稳稳当当活动着手腕。他说完这一句,把注意力转向了仍旧坐在方砚上的韦势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韦大人,我代表主人向你问候。」 「恭喜你达到了郭璞的境界。」韦势然虽然也很震惊,却保持着一贯的镇定。 「事实上,我在一开始就已经达到那种境界了。」成周不失礼貌地纠正他的说法,如同一个面对客户的腼腆推销员。 韦势然眉头一皱:「这么说,你一直隐藏在苑苑身边,其实你才是这一切真正的黑手。」 「也不尽然。五色笔的境界,是可以衍生出不同人格的。你们看到的成周,只是江淹境界下的我,那并不是演技——说实话,他的怯懦让我也很有些头疼呢。不过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是他,而是郭璞境界下的我,我叫周成。」 周成向每个人都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自我介绍很满意,他居然笑了。 柳苑苑怨毒地瞪着他,突然问道:「那你怎么会突然觉醒的?」 「遵照主人的指示,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越俎代庖的,一切都交给成周来处理。他不需要做什么,只消在旁边看着就是了。没错,成周是一个监督者。如果柳小姐你尽心竭力的话,我根本不会有任何动作,只会默默观望您的成功。但如果您有什么异动——比如现在这种场合——成周的人格就会沉睡,我则会站出来,努力让局势朝着主人喜欢的方向发展。」 「可在绿天庵前,罗中夏打败褚一民时成周也在场,为何你不出手相助?」 周成耸了耸肩:「为什么要出手相助呢?不过是区区退笔小事,胜固可喜,败亦欣然,褚一民失败是他能力不足,于主人大业无甚损失;而今日局势有所不同。七侯近在眼前,错过机会可就难找第二次了。」 此时的周成文质彬彬,完全是一个满身书卷气的谦谦君子。可众人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的玄、白两色光到底是什么能力,还没人知道。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其实我还有个更完美的办法。」周成说到这里,对韦势然说道:「刚才您说过,您与我家主人的合作原则是『自行其事,坐享其成』,真是一句精辟的总结!现在我就代表主人坐享其成来了。」 「原来你才是他真正的伏笔。」 「这是自然啦。从一开始,主人就让我监督您参与的一切行动。」 「你想要怎样?」韦势然不动声色地问。 周成信步走到墨桥旁,用手指敲了敲龙尾边缘,发出浑浊的声音,看来冻得是相当结实。他点点头,笑道:「青莲笔用冰龙冻出一条墨桥来,固然是个巧思,可惜只能逃命,却不能解开笔阵取得七侯,未免太过消极。我家主人一向不喜欢这种,不足取。」 「不足取」三字一出口,他眼神闪过一道诡异光芒,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 喀啦。 韦势然骤然醒悟,大喝一声:「快散!」 众人得了韦势然的警报,不暇多想,立刻四下散去,他们的眼神却不离那架代表了生存希望的冰龙墨桥。只见周成刚才敲击的龙尾处,居然有了一丝裂缝。裂缝开始只有一线之长,然后飞速延伸扩展,迅速爬满了墨桥全身,还伴随着缓慢而阴沉的「嘎啦嘎啦」冰块破裂声,极之恐怖。 仅仅只是一分钟,整座墨桥便变得支离破碎,不堪使用。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整条龙坍塌下来,桥梁土崩瓦解,无数散碎的墨色冰块砸在刚才众人站立之地。这些冰块一落在地上,立刻被鼎中蕴藏的火元融化,被禁锢冰中的墨海石液变成丝丝缕缕的黑烟,重新飘散回高阳里洞的洞顶,宛如黑烟滚滚。 这一下子,可算是彻底断绝了他们的希望,大家个个面色煞白。周成只是轻轻一敲,就毁掉了罗中夏殚精竭虑做出来的冰桥,他的实力委实深不可测。 周成表情既没有得色,也不见欣喜,如同做了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又信步回到鼎中来。他拍了拍韦势然的肩膀,淡淡道:「诸位莫急。倘若别无他法,我亦希望能逃得生天。但刚才你们明明已经参悟出破阵之法,却阃于道德所限,不肯施用,当真是暴殄天物。我不得不站出来纠正一下。」 柳苑苑听到这话,捏紧拳头,淡眉一立:「你……你难道想……」 「咏絮、麟角、画眉,如椽……嗯,除去主人不让动的青莲以外,至少尚有四枝笔灵。再加上韦大人你和苑苑的笔灵,就有六枝之多。我想怎么也够葛洪丹鼎的火元烧了吧?等到火元烧够了笔灵,鼎砚笔阵不破自解,届时七侯自然就会现身。」 周成坦然讲述着自己的想法,丝毫不加矫饰,语调充满了欢快的憧憬,似乎说的是远足郊游一样。无可抵御的恶寒爬遍了每一位听众的脊梁,要什么样的人才能面不改色地说着如此可怕的事情啊!? 「你们说,是不是很完美?」周成满怀期待地向听众问道。 面对这种问题,听众们只有无语。柳苑苑见他把自己也算了进去,有些惊愕,把身子靠在鼎壁边不置一词。 韦势然忽然阴测测地说道:「可焚笔究竟能否脱困,只是我的猜测,可未必作得数。」 周成略一沉默,很快便释然地笑了:「我对韦大人的见识与学问都佩服得紧,您的推测怎么会错呢!」 「我若真的有这么靠谱,又怎会被困在阵中等死了?」韦势然一句话问住周成,然后翘起一个指头,点了点罗中夏,「本来我们可以先脱出生天,再详加推敲。现在你斩断了这条路,等于是把自己也置于险地了。」 周成没有答话,他捏住下巴想了一下,把目光集中到了小榕身上:「如果大家没什么异议的话,我们就从咏絮笔开始好不好?」 「你休想!!」罗中夏大喝道,他从极度疲惫的状态刚恢复了一点精神。 「为什么不呢?」周成看起来很惊讶,「咏絮笔已经奄奄一息了,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从最没用的烧起,入情入理不是吗?」 「少说废话!!」 罗中夏和颜政同时怒喝,他们两个人合作最久,默契程度最高,一起扑了上来。 周成早就预料到要动手,丝毫没有慌乱,只是背后的五色光芒愈盛。韦势然坐在砚台上,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他老谋深算,一眼便能看穿,罗中夏的精神已是疲惫不堪,颜政又已在云阁崖为冲破柳苑苑封锁而消耗掉了差不多全部十枝画眉笔。他们两个对上十足状态的周成,很难说会占什么优势。 更何况五色笔中,玄、白二色的秘密,还不曾显露。敌情不明却轻军急进,实在是临阵大忌。 可那两个人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罗中夏口中念诵李白诗句,召来滚滚惊雷,在天空随时蓄势待发;而颜政索性糅身近战,想用拳脚解决掉周成,就好像当初他解决成周一样。 就在这时,周成身后黄、青、红三色光带飒然飘出,朝着攻来的二人飞去。黄色致欲,青色致惧、红色致危,被哪一色打中,都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罗中夏和颜政早见识过这三色的效果,按说应该第一时间避之则吉的,可他们两个不闪不避,就似看不到一般,仍旧朝前冲去。那三色光带也不须什么分进合击,直统统地就刺穿他们两个身体。 可那两个人被三色光抽打在身上,却是浑若无事,身法丝毫没有迟滞。这倒出了周成预料,他眉头略抬,略一思忖,便把视线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 秦宜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并不退缩,反而迎着他视线妩媚一笑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现在发现,恐怕也晚了。」 麒麟本是祥瑞,其角能正干发阳。秦宜的麟角锁能控制人的神经冲动,而无论是欲望、惊惧还是对危险的觉察,皆是通过神经来实现的。罗中夏和颜政在动手前,已经被秦宜悄悄在他们身体各处的神经元下了麟角锁,锁死生物脉冲。这样一来,就算是他们两个看到什么幻象,也没了什么感觉,等若是打了一剂麻醉,变得麻木不仁,封锁了周成的攻击。 周成在一秒内想通了这一切,但罗中夏和颜政已经欺近了身。周成并不惊慌,双手轻轻一拍,本来在虚空乱舞的黄色带与红色带骤然合并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团橙色,猛然抽弹回来,把他们两个人笼罩起来。 在一旁观战的秦宜面色一变,她没想到这五色笔竟还能应用配色原理。好在五色笔三原色不全,否则每配出一色就有一种新功能,那这个周成的能力可就是无穷无尽,防不胜防…… 而此时被橙光罩住的罗、颜二人,惊觉情况不对,抽身要撤,已是来不及了。黄色的欲望与红色的危境混合在一起,迸发出的是极度的刺激感——那种对高空弹跳、跳伞、徒手登山攀岩等危险活动的追求,从对环境的恐惧中寻求刺激。 在橙色的刺激之下,罗、颜二人肾上腺素毫无节制地开始喷涌而出,他们感觉到的是一股没来由的冲动,整个人一下子陷入奇妙的兴奋中,呼吸急促,双目圆睁,觉得浑身的血液流速都变快了,细密的汗水从皮肤表面分泌而出。 「快把他们拽回来,否则时间长了心脏会承受不住。」韦势然虽不知内情,但从他们的表情、动作等细微处还是感觉到了危险的端倪。 听到韦势然这么一说,十九立刻祭出如椽笔,大喊一声。这呼喊声经过如椽放大增辐,直刺入耳,隆隆直响,震得罗中夏和颜政半规管一阵震颤,几乎站立不住。 也幸亏有了身体上的失衡,罗中夏才从那种兴奋状态暂时解脱,他顾不得许多,一把拽起颜政,三跳两跳脱离了橙色范围之内,后退了十几步方才停下。周成显然只打算把他们迫退,于是也没有刻意追击。罗中夏和颜政花了好一阵子才把狂跳的心脏与脉搏安抚下来,这番折腾对颜政还好,对精神还没恢复的罗中夏来说实在是雪上加霜。 罗中夏与颜政拿袖口擦了擦汗,暗叫侥幸。倘若任由肾上腺素肆意分泌,只怕几分钟内,他们就会心律失常而死。十九走到他面前,递过一块手帕,罗中夏刚要称谢,十九哼了一声,扭头转过身去。 韦势然眯起眼睛,回想刚才的交手过程,暗暗有些心惊。这郭璞的五色笔果然不凡,比江淹笔多用两色还则罢了,还多了五色互配的功用,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与他对阵,绝不能慢慢缠斗,唯有以万钧雷霆之力一举爆发,一招得手,才有胜机。眼下在鼎内的这些人里,几乎一半以上都丧失了战斗力,唯一可能发动这种攻势的,就只有罗中夏的怀素禅心加〈草书歌行〉了。 可是怀素禅心已经散入罗中夏体内,绿天庵外那一战已成绝唱。现在就算施展出〈草书歌行〉,不知是否还能达成人笔合一的境界? 最关键的是,罗中夏还有足够的精神力来支撑吗? 韦势然正暗自思忖,第二轮攻势已经发动了。 这一次的攻击除了罗中夏、颜政以外,还多了一个十九。三个人从三个角度扑向周成,十九的刀锋、颜政的拳势和罗中夏幻化出来的长剑一起朝周成招呼过来。 「来几个都一样。」 周成丝毫不慌,轻轻驱动三色,交相调配,在自己身前构成一片五彩斑斓的屏障。这屏障百色交织,就算这三个家伙被秦宜加上了封锁橙色的神经锁,面对这种变化多端的色彩墙壁也只能徒叹奈何。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最先冲过来的颜政对这些颜色变化视若无睹,整个人穿行其中浑然无事。最初周成以为颜政是用画眉笔的时间倒流来反制,但他立刻推翻了这个想法,颜政的画眉笔早就消耗光了,而且他现在双手也没泛起红色。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秦宜用麟角笔把人体神经节全数锁死,形成一个人体版的全频阻塞干扰。虽然这一招后患无穷,但此时确实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周成想到这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人体的神经节数以亿计,麟角笔能耐再大,也最多只能压制一人。这些家伙显然是打算让颜政一马当先,造成全员都被秦宜保护起来的假像,迫使三色光带后退,好乱中渔利。 「这种对我的不信任,真是令人伤心啊。」 周成喃喃自语之间,三色光带直取十九与罗中夏两人。秦宜既然把全部力量都放在了颜政身上,另外两个人等于是毫无防护,一打一个准。 就在光带抽中罗中夏的瞬间,罗中夏忽然张开左手手掌,大喊一声:「剑花秋莲光出匣!!」一柄青湛湛的长剑从掌心伸出。 这是〈胡无人〉中的一句。〈胡无人〉全诗连贯一气,本是罗中夏目前最强的杀招,但这时局势瞬息万变,全诗反不如单句有威力。 十九不失时机用如椽笔加注在这光剑之上。如椽可增幅非实体的东西,这长剑本是青莲所化,此时受了增辐,剑脊一抖,陡然放大了数倍,非但整把长剑变成如同斩马刀般巨大,就连光芒也变得极之耀眼,一时间连那三色光带的光芒都被盖了过去。 「好个将计就计。」周成终于咬了咬牙,承认这个圈套用得巧妙。先用颜政转移注意力,诱使周成把三色光都集中在十九和罗中夏身上,再凭借他们两个的能力组合唤出一柄耀眼如日的光剑——任你甚么颜色,如何调配,若是光线太强,也只得暂时丧失了功用。 而这时候,就是已然欺近的颜政的机会了。 周成虽是吃惊,却还远远未到失措的地步。三色被困,他尚还有玄、白二色没动。他身形微晃,避开颜政的拳头,身后那束白光恶狠狠地冲了过去。 颜政只觉得眼前霎时晃过一道白光,在碰触到身体的瞬间,白光的光芒尽敛,一下子凝成实体。颜政感觉整个身子像被一条鞭子——不,一根柱子重重抽中,生生被卷到了半空,喉咙一阵翻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他全身神经都被封锁,并没觉得有什么疼痛,但靠着生存直觉,他知道自己已是肋骨寸断、五脏移位,若非感觉尽失,此时恐怕已疼晕过去。颜政拼了全力,唤起左手拇指最后一枝画眉笔点中自己腰间,随即重重落在地上。 原本他们只道周成是一个精神系的笔冢吏,没料到居然这白光与前三者截然不同,竟可以进行以实打实的物理攻击。 以五行而论,白色尚金,质地至正至纯。这白带本质上来说仍属于光,拥有光的一切特质,却可随时碎石断金,等若是一柄迅捷、收放自如的镭射枪,威力无匹。 然而攻势并没有结束。 趁着周成的白光刚刚击退颜政的空挡,罗中夏摆脱了那三色光芒的纠缠,在一瞬间高高跃起,挥舞长剑居高临下地朝着周成刺来,来势汹汹。 周成连忙召唤白光从颜政身边回来。白光虽然可以达到光速移动,奈何人脑终究是有极限的,白柱接到命令,散成光线返回周成身边,再重新凝结,还是花了一点点时间。在这段极短的时间内,罗中夏的身形已经稍稍偏了一瞬,白光凝成的实体只来得及撞飞他左手的长剑。 长剑离手,登时化为虚空。可怜罗中夏在半空改变不了去势,只得硬着头皮赤手空拳朝着周成扑去,全无防备。周成不欲置他于死地,但也不想任凭他到处乱跳,心想不妨就趁这机会把他制住,免得多生事端。眼见罗中夏马上要撞到自己,周成朝后退了半步,双手作钳状,意图挟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就在他一闪念的工夫,攻势第三度起了变化。 在即将接近周成的一瞬间,罗中夏的右手肌肉骤然膨胀,硕大的骨刺尽露,生生鼓成一团狰狞的人肉狼牙棒。面对这个变故,周成除了瞳孔突然缩小以外,已经是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罗中夏体内有青莲与点睛,这是周成熟知的。但是他怎么也没预料到,这家伙被星期天偷偷在右臂种了一枝壮笔的残片。 而这,才真正是这一次攻击的精髓所在。 此时就算罗中夏被什么情绪影响,都无济于事。他是半空落下,只受重力左右,即使是罗中夏本身,也无法阻止这一次的攻势了。 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 几乎没有。 第十八章 仰诉青天哀怨深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三卷·李白〈白头吟〉 天下本没有黑光,只有黑暗。 当所有的光都熄灭以后,即是绝对的黑。 黑者,玄也。玄乃是天道。正如宇宙的终途,即是黑洞。 随着一声深沉恢宏的轰鸣,罗中夏的壮手正正砸中了葛洪鼎底,这一击,可真是声势惊人,强劲无匹,几乎立刻引起了一阵强烈震动。一圈空气涟漪从拳中扩散开来,四面鼎壁传来巨大的轰鸣回响,如洪钟大吕,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脚底大鼎颤抖的节奏,几乎站立不稳。倘若这一击是砸在土地或者石地上,只怕是砂飞石裂,留下一个状如陨石的大坑。 当大家从震动中恢复过来时,发现原本在鼎内肆流的五彩光带突然全部销声匿迹了,周围视野又恢复成了正常的静谧幽暗。而在罗中夏满是骨刺的畸形怪手下方,除了鼎底那镂刻着的玄妙纹饰以外,却是空无一物。 莫非周成那家伙被砸成齑粉了?所有人的心中第一时间都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罗中夏一个踉跄,终于跌倒在地。刚才那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攻势,再加上搭建墨桥所耗费的心神,他现在已经是灯尽油枯,再也动弹不得。十九刚才为掩护罗中夏,中了周成一记黄光,正瘫坐在地上调息;而秦宜则忙着给颜政解掉麟角锁,这种全身封锁的手法如果持续时间太长,被施术者恐怕就会全身瘫痪,无可逆转。 柳苑苑靠在鼎壁,刻意与这一群忙碌的人保持一段距离。她本来是与周成同属一边,但是刚才周成被围攻时,柳苑苑却袖手旁观,连一个指头都没动。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大概是因为周成刚才计算焚笔破阵之时,居然连她的笔灵都算进去了,这种视同伴如粪土的行径,实在难以激起她同仇敌忾之心。 柳苑苑想到这里,不由得用手抚住胸前,她的这枝笔灵,可绝不能让彼得和尚他们知道真实身份。她略带不安地扫视那群忙碌的人,彼得和尚双手合十,默默地阖目诵经,那副残破的金丝眼镜架在他鼻梁上,显得颇为滑稽。刚才那攻势,大半都出自他的筹划,柳苑苑忽然想到,这家伙身具笔通之能,活用笔灵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随之又想到两人少年时代的往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韦势然双手交叠在一起,眼神闪动。刚才那一连串将计就计再就计的攻势,颇出他的意料。那三个人里除了十九,都是半路出家,他们的成长之快,着实令人惊叹。他捋髯一顿,不知心中又有了什么筹划。其实所有人里,处境最危险的就是他,就算是罗中夏成功搭成墨桥,恐怕也无法把他从笔阵里解放出来。可韦势然却面色如常,从未有半点惊惶。 「一会儿只能劳烦你再搭一次桥了,哎,真是墨菲定律,什么事情可能倒霉,就一定会倒霉。」 颜政一边坐在原地任凭秦宜摆弄他的身体,一边好整以暇地对罗中夏开着玩笑。罗中夏晃晃脑袋表示听到了,却没力气回答,他现在想挪动一根指头都难。 十九这时已经恢复了情绪,面色却是一片绯红,喘息未定。她天生性格泼辣,天不怕地不怕,倘若被青光或者红光打中,也不会有太大创伤;可她偏偏却是被黄光打中,黄色致欲,恍恍惚惚之间看到房斌走过来,微笑不言,只是轻轻把她拥抱入怀,轻旋慢转,无限旖旎。 女性与男性对于观感追求截然不同。当初颜政和罗中夏被黄光打中,只见到半裸或全裸的性感女子,注重官能刺激;而女性则更喜欢心情体验,十九对房斌一直心存爱慕,是以她醒觉以后,觉得刚才的感受妙不可言,却又大是羞涩,觉得十分不好,根本不敢接触旁人眼光,就好像刚才的浪漫满怀众人皆知一样。 她正兀自迷乱,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开始以为是情绪余波,还有些迷茫,可当她垂头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听到十九的叫声,众人俱是一惊,纷纷抬头去看。原来她的腰部被一条如蛇一样的白色光带牢牢缠住,卷举到了半空中,不住摇摆。 一个开朗到有些做作的声音从鼎内的一个角落传出来。 「居然把我的黑色都逼出来了,大家的执著精神好令我感动啊。」周成若无其事地从阴影里走出来,看起来毫发未伤。 众人的表情都很震惊,刚才罗中夏那一击的威势是都见到了的,这种程度的攻击都伤不到他,这家伙的实力到底有多强啊!? 周成掸了掸袖子,笑道:「青莲笔刚才可着实吓了我一身冷汗呢,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招。不过你们也不必惊讶啦,我也是人类,根本挡不住这种攻击。只不过我刚巧躲开了而已。」 躲开?说得轻松。 罗中夏的最后一击,是在离周成极近的距离发出,而且是居高临下,猝然发招,留给周成反应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 而周成就恰恰躲开了,这种反应速度,莫非就是黑色的效果吗? 局势已不容许他们作过多分析,周成操纵着白色光带把十九在半空抛来抛去,十分凶险。白色是五色笔硬质化的武器,刚才只一击就打得颜政几乎丧了性命,这时只消周成动了半点念头,十九就可能会被拦腰斩断。 颜政和罗中夏空自焦急,却是束手无策;秦宜在给颜政摘锁,也分心不得;再加上韦势然困于笔阵之中、小榕昏迷不醒,彼得和尚重伤未愈。 唯一能出手相助的,只剩下一个人而已。 彼得和尚睁开眼睛,向柳苑苑温和地看去。柳苑苑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快:「情东,你想让我背叛主人吗?」 彼得和尚道:「阿弥陀佛,他们对你弃如蔽履,苑苑你还不悟吗?」 「哼,说得大义凛然,谁知又有什么圈套。他们弃我,又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柳苑苑不知自己究竟气恼些什么,语气似嗔如怒,竟有些撒娇泄愤的意思。 彼得和尚叹了口气,哗啦一下撕开僧袍:「苑苑,我的朋友危在旦夕,恳请你施以援手。贫僧任你处置,绝不还手。」 柳苑苑面色一变,镜片后的双眸像是瞬间破碎的玻璃窗,星星闪闪。 「你现在,只是想让我杀了你吗?」 彼得和尚道:「事急从权。」 柳苑苑怒道:「死!死!你从开始就是,总以为你死了就能解决一切!!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 「除此之外,贫僧实在不知该如何。」 柳苑苑声音忽低:「你难道……从不知亏欠了我一句对不起吗?」 彼得和尚听到这句话,不禁一怔。柳苑苑长发一甩,不再理他,转身朝着周成走去。此时十九还在半空被甩来甩去,周成见她过来,笑道:「苑苑你莫急,主人的心愿马上就可以实现了。」 柳苑苑冷冷道:「我刚才可听得清楚,你把我也算进焚笔之列。」 周成看起来迷惑不解:「可我已经把你放到顺位的最后了啊,活下来的概率可是很高的哦。」 「哼!先把你焚了,我再取笔给主人!」 柳苑苑话音落时,笔灵应声而出。 周成初时满不在乎,可当笔灵抵近之时,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五色笔强悍无比,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双重境界与人格。郭璞境界匹配的是周成,江淹境界匹配的是成周,当一个人格与境界觉醒时,另外一个人格与境界就会沉睡在潜意识中。 而柳苑苑笔灵的功能,恰好是揪住对手潜意识里的纠结并无限放大,等于是用耳光抽醒沉睡的成周,把他生生拽出来。 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周成打回成周,那大局也便底定。 原本这招极难实现,周成只消远远掠阵就能凭着三色光把柳苑苑耗死;可他过于轻敌,自恃过高,被柳苑苑近身也不曾防备。当周成意识到这一枝笔灵会对自己造成多大麻烦时,已然中招。 「你……」 周成第一次显出了怒意,他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疾步后退。白光一下子松开十九,摆动了几下身躯,隐没在三色光中。黄、青、红三色齐齐扑向柳苑苑。柳苑苑不闪不避,硬生生顶着三色光,继续把笔灵的力量倾注入周成体内。 周成又甩出白光,试图砸飞柳苑苑,却在即将接近她的时候骤然拐了个弯,砸到了葛洪鼎的另外一侧,发出当当一声。众人大吃一惊,这白光质地硬实,无坚不摧,怎么一靠近柳苑苑就弹飞了呢? 韦势然拍着膝盖,颌首赞道:「原来如此,柳小姐果然聪颖过人。」原来她不知何时,把眼镜摘下来拿在手里,那白光虽能碎金断石,终究还是光质,遇到玻璃或者镜子自然是要反射走的。 周成见白光也失去了效果,自信满满的五官开始扭曲,隐然已经恢复了几分成周的猥琐嘴脸。柳苑苑冲到周成面前,一面承受着其余三色光的鞭打,一面死死盯着周成双眼,全身几乎都化作一杆笔。她一个弱女子,竟能同时承受三色侵染精神而不崩溃,其心性之坚定,实在可怕。若非是情绪极端到了一定程度,断然不会如此。 彼得和尚虽开口求她帮忙,却没想到她竟如此极端,几乎是拼了同归于尽的心。他拼命想要站起来去阻止,两条腿却似是截肢了一样,完全没有力气。彼得和尚再想动,却忽然发现柳苑苑在逼压周成的同时,似乎在暗自念诵着什么,表情随着念动愈发痛苦,而她那枝小巧笔灵的尖端,也愈发锋锐。 笔灵炼自才人,无不带有强烈的个人痕迹,若是懂得如何运用这点,便能催发出笔灵最大的潜力。李白诗之于青莲笔,即是如此。彼得和尚深知此节,此时见到柳苑苑念诵,知道这一定与她的笔灵干系重大。他闭上眼睛,极力倾听,终于听得出这原来是一首词。 一首怨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一首怨词柳苑苑念得越是忿怨,笔灵纠结的力量便越是强悍。难怪那三色光对她无济于事,当一个人的特定情绪达到巅峰之时,其他任何干扰也就都失去了效果。 彼得和尚听得这词,面色发白。他熟读诗书,这一首词的来历自然是知道的,心下歉然,喃喃道:「苑苑,是我对你不住……」他终于明白为何柳苑苑一直不肯说出笔灵名字。 韦势然在一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竟是这枝笔。」 秦宜也反应了过来,杏眼圆睁,喃喃道:「原来竟是她……」 只有罗中夏与颜政表情茫然,不知怎么回事。 这一首词本是南宋大家陆游的表妹唐婉所作。唐婉与陆游本是两情相悦,后来却被父母拆散,各自成了亲。两人后来偶然在沈园相遇,陆游怅然久之,填了一首〈钗头凤〉题于壁间;唐婉见到以后,便以这一首〈钗头凤·世情薄〉应和,回去之后不久便郁郁而死。 柳苑苑的这枝笔灵,正是笔冢主人为唐婉炼出来的。唐婉才情不彰,炼出来的笔灵本来微弱,但这一首词写得至情至尽、字句所蕴无不是心血泣成,是以这一管笔灵的灵力虽不强,单就幽怨一道,却已偏执到了极致——即便是擅长操控人心官感的五色笔,也要被这笔灵的幽怨所淹没——所以这笔擅长催化心理偏执,也是有道理的。 而苑苑能被这枝笔灵选中,恐怕也是因为她对彼得和尚这么多年来持续不断的偏执愤懑吧。只是这怨笔纵然以怨为主,却仍存了思念之情,怨而为念,思慕而不可得,柳苑苑的内心深处,对那个韦情东仍是一腔的留念怀恋。 这才是这首〈世情薄〉的主旨所在。 彼得和尚细细一想,便已明了,只是为时已晚。 随着柳苑苑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周成双眼开始黯淡无神,那个猥琐的成周即将从睡梦中苏醒,他的神情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脸庞。柳苑苑为了抵御三色光的侵袭,本身情绪达到极致,精神力去得实在太尽,就像是一辆时速三百公里的汽车,迎头撞去固然破坏力极大,但自己也不免车毁人亡。 换句话说,成周苏醒之时,就是柳苑苑脱力身亡之日。 彼得和尚直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徒劳而疲惫。他本希望借助她的力量脱困,却没想到又把她送上了绝路。莫非柳苑苑也会如前世笔灵唐婉一样,为了这一个负了她的男子落得香消玉殒的结果? 「苑苑,对不起!」彼得和尚突然双手支在地上,泫然若泣,这十几年来,他还从不曾如此失态过。 柳苑苑听到这句,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回眸望去。就在这时,她的精神攻击出现了一丝裂隙,周成突然之间挺直了胸膛,双目圆睁,大声吼道:「成周,给我滚回去!」成周的表情仿佛受到惊吓,立刻从脸庞缩了下去。四色光线霎时熄灭,又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五色笔的终极颜色——黑色,终于又出现了。 当黑色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周成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柳苑苑瞪大了美丽而空洞的双眼,仿佛不相信这一切。她红唇嚅动,回过头试图想要对彼得和尚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身子猛地弓起,喷出一口鲜血,划出一条弧线泼洒在巨鼎之上,整个人软软地朝后倒下去。刚才她的力量全部压了过去,如今全反噬回来了。 就在她倒下之前,被一道白光接住,拦腰卷起至半空中,再轻轻放低到离地面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周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身后,冷峻的表情棱角分明,只是不再像刚才那么从容了。 「这家伙莫非会瞬间移动?」颜政和罗中夏心里想。 周成看出他们的疑问,冷冷道:「不,我是走过来的,只是你们的速度实在太慢了。」他双指一并一分,白光分作了两条,一条紧紧裹住柳苑苑,一条高高翘起,像是条蓄势待发的眼镜蛇。 「这女人真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周成老老实实地感慨道,他对自己的失败倒是丝毫不避讳,「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的以为完了。她的这枝『世情薄』本是二等小笔,竟能把我的五色笔逼到这番境地,实在令人佩服。」 周成说到这里,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彼得和尚:「若非你多那么一句嘴,现在我已败了。苑苑她可真是遇人不淑啊。」彼得和尚垂着头,一动不动,胸襟上却满是鲜血。周成耸了耸肩,把柳苑苑搁回到地上,她已是奄奄一息,任凭随意摆布。 罗中夏见彼得受辱吐血,情知他内创至重,不禁心头大怒,冲着周成喝道:「你得意个屁!你的白光我们已经破解了,只消有镜子在手,就不怕你的那四色光!你敢再来打过吗?」 周成对这威胁丝毫不在意,他悠然环顾四周,拍了拍手道:「好了,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还是赶紧取笔吧。」 他刚一说完,白光嗖地闪到了十九脚踝,扭成一圈,把她整个人抛将起来。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若不能预见到这白光会飞到何处,就算手里有镜子,也是无济于事。 「韦大人,您也老了,位置让年轻人坐坐吧。」周成嘴里说着轻薄话,白光却丝毫没闲着,抡着十九的柔软身躯,朝着韦势然砸了过去。 罗中夏最初以为韦势然应该是心有成算,他的笔灵能力不明,但应不会弱到哪里去,以他的狡黠程度,一定可以做到最大的活用。可局势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面对即将袭来的冲击,韦势然根本无从躲闪,被远远飞来的十九撞了个正着,「噗通」一声跌下了米芾砚,就像是一个全无用处的糟老头子。 「他没有笔灵?不可能啊,没有笔灵他怎么进来的?」疑问从罗中夏脑海里浮现。 可已经没时间让他细想了。没了韦势然的压制,那方米芾砚在一瞬间变成通红一片,砚底蓄积已久的丹火开始疯狂地冲击着砚台,把原本呈青灰色的砚面烧得越来越红,到最后甚至于有些发白,随时可能会被融掉。 这方砚台得了米芾真传,水性极重,所以才被笔冢主人挑选来作镇鼎之物。在这几千度的高温冲击之下,这砚仍旧勉强维持着大致形状。 可惜砚台再神,终究还是有极限的。随着烧灼时间的逐渐增长,终于一道细微的裂缝出现在米芾砚上,像是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金黄色的火焰在砚台的另外一端激烈地跳动着,侵彻着砚面的伤口,高温的利齿在拼命撕扯咬噬。葛洪一代仙师,其鼎火已得三昧真传,又岂是米芾的砚台所能抵挡。 随着「嘎巴嘎巴」数声脆响,这一方千古名砚终于承受不住高温压力,生生被葛洪的鼎火烧得四分五裂,灼热的碎片挟着熊熊焰花向四周迸射而去。 方砚一碎,葛洪丹火登时冲破了最后的限制,从鼎脐的太极圈内剧烈地喷射出来,宛如绽放了一朵艳丽无比的赤红大花,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庞。 鼎砚之笔阵,彻底失去了平衡。 第十九章 吴宫火起焚巢窠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野田黄雀行〉 葛洪丹火一喷出来,炽烈的火焰像喷泉一样从鼎脐喷射而出,冲到半空再化作万千火雨,像一把金黄色的大伞垂落下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太极圈。而以太极圈为中心,整个鼎内的温度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上升,仿佛死神展开了他巨大的斗篷,狞笑着一步步朝着鼎内的生命靠近。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那么恐怕只要几分钟,鼎里的人就会被这丹火活活烧死。 周成盯着熊熊燃烧起来的大火,咧开嘴自言自语道:「葛仙翁的鼎火,果然名不虚传。事不宜迟,就依着韦大人的推测,开始焚笔吧。」他瞥了一眼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韦势然,继续道:「第一个荣幸地献给这尊火鼎的,就是诸葛十九小姐好了。如椽笔嘛……嗯,是枝好笔啊,一定很耐烧。」 十九刚才被他用白光卷起撞开了韦势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那一撞让她浑身剧痛,几乎疼晕过去,哪里还能反抗。白光一动,她的绵软身躯立刻又被高高举起,甩了几圈,眼见就要丢去熊熊燃烧的鼎火之中。 「住手!!」 罗中夏大叫着,肝胆欲裂。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青莲笔挣扎着从胸中而出。 「骑龙飞上太清家!」 随这句太白诗一吟出,罗中夏胯下立时出现一条麟爪飞扬的青龙,驮着他一飞冲天,直直奔着甩在半空的十九而去。此时白光已经松开了十九,把她朝着鼎脐正洋洋喷射着的丹鼎盛火扔了过去。罗中夏骑着青龙死命追赶,只在一个闪念,就划过大鼎上空。就在他行将触摸到十九衣袖的时候,身子却突然一沉。 青莲笔虽可幻化成龙,但终究不是实体。这一句「骑龙飞上太清家」效果惊人,却极费心神。罗中夏刚才连番用力,早已灯尽油枯,刚才能使出这一句来,全凭着一股气血,如今气血衰竭,胯下的青龙再也维持不住,眼看就要消散于无形。 罗中夏情急之下,双腿蹬着消逝的青龙一用力,整个人横弹而出,一把抓住十九,抱了一个满怀。两个人在半空的去势俱是一顿,斜斜朝着那火焰喷泉飞去。韦势然、颜政、秦宜均是满面骇然,就连周成也惊在了原地,主人交待他青莲笔动不得,倘若罗中夏在这里被烧死,自己只怕也难逃罪责。 一念及此,周成恨恨地咬了咬牙,白光舞动,一下抽中罗中夏与十九,改变了他们两个的飞行方向。 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饶是白光有光速之能,还是稍微慢了半拍。只见罗中夏紧抱着十九,在白光干扰之下去势偏转,虽不会直直一头栽进鼎脐丹火,却还是穿过那高高喷射出来的火焰喷泉,这才落到了地面。 只这短短的一瞬,他们二人便已是全身扑簌簌冒起火苗来。颜政已经没了画眉笔,只得和秦宜冲上来拼命扑打,只是这三昧真火历时千年,一时不是那么容易就打灭的。罗中夏与十九疼得大声惨呼,一时无计可施。就在这时,韦势然站起身来,大声道:「快把小榕抱过来!」颜政也无暇去问他为什么,转身过去,把昏迷不醒的小榕抱了过来。 「把小榕的衣服扯掉,然后把她搁到他们身上。」 「啊?」颜政愣住了,「这不是时候吧?」 「别啰嗦,赶快!」 秦宜见颜政有些犹豫,一把推开他,自己上前扯掉小榕衣衫。小榕穿的是一袭薄薄的白衬衣与短裙,三两下就脱得干干净净。秦宜俯下身子,小心地把少女纯白无瑕的胴体搁在了罗中夏与十九之间,娇嫩细润的肌肤紧紧贴在那火热的两具躯体之上。 说来也怪,小榕的身体接触到他们两个的一瞬间,就像是一大捧白雪压在了火堆之上,不过三、四秒的工夫,他们身上的三昧真火便彻底熄灭了。罗中夏和十九全身衣物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焦黑一片,但这两条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韦势然见他们逃得一劫,便转头对周成道:「青莲无事,你可放心了?」 周成拱手道:「多谢韦大人成全。只是若要活命,还是得找笔灵来焚。」 「刚才你也都见到了,我们这几个人关系密切,你若是想焚一枝笔,他们只怕都会与你拼命,纠缠之下,便是个同归于尽之局。」 韦势然身边的鼎壁温度在缓步上升,表面已经开始微微变了颜色,可他的神态还是安然不动。周成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突然展颜笑道:「韦大人教训得是,我知道了。」 如蛇一般的白光打了几转,猛然攫起一人,抛至半空。 被捉之人,是柳苑苑。 她适才逼攻周成未果,被力量反噬回来,躺在鼎底奄奄一息,性命已是十停去了七停。刚才鼎火燃起,温度上升,她才被烫醒,还未及有什么反应,就被白光捉住了脚腕,吊在了空中。 「那就先从我们这边的柳苑苑烧起,足以显示我的善意了吧?若这笔阵仍是不破,可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要从你们身上开刀了。」周成嘴里说着,控制着白光让柳苑苑逐渐接近那火花四溅的赤焰喷泉。 「韦势然,你怎么能……」颜政指着韦势然,他虽对柳苑苑没什么感情,但天生固有的女性至上主义,让他对这个老头的举动十分不满。 「若非如此,怎么能保存你等的性命?左右都是要烧,先烧敌人岂非更好?还是说,颜朋友你打算从自己同伴里推出一个牺牲品来?」 韦势然淡淡回答,负手仰望,眼神闪动,不知在盘算些什么。颜政被噎了回去,答不出来。其他人对柳苑苑并无甚么感情,眼见周成把她抛入火中,纵然心下怜悯,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已经是残破不堪,根本没有救她的能力。 只有一个人例外。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鼎中响起,其声洪亮,却透着一丝绝唱的决然。周成似乎早料到了这一个反应,柳苑苑在半空停了下来。周成歪着脑袋端详了这和尚一番:「如果是要告别的话,请快一点,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彼得和尚身子摇摇欲坠,面色苍白,胸前僧袍上的大团血迹历历在目。可是他还是站了起来。颜政想过去搀扶,却被他一个温和的眼神给制止了。颜政从来没见过彼得和尚露出如此温和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大德高僧圆寂之前的安详。 对周成的话,彼得和尚并没有理睬。他抬头望了望柳苑苑,眼神充满了感慨与怀恋,默默不言,整个人似乎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情绪。 「别想去学青莲笔,只有他我是不得不救。」周成道。彼得和尚这种没有笔灵的人,他一向是根本不屑一顾的。 彼得和尚还是没有理睬他,迈步前行,步履稳健。大家以为他会去找周成的麻烦,可彼得和尚却将身体偏了一偏,稳稳当当地朝着鼎脐走去,在太极圈的边缘停住了脚步。无论是周成还是颜政,都摸不清他的想法,现在的彼得和尚就像是一位深不可测的禅师,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神秘飘忽的色彩。 太极圈内火焰熊熊,原本是米芾砚台镇守的鼎脐已经陷入了极度的高温。即使是在太极圈的边缘,也是热力惊人,不时有火苗飘荡出来。彼得和尚面对着这如狂似暴的乱舞鼎火,不闪不避,任凭那些溅出来的火星扑到自己身上,舔舐着自己,很快僧袍便燃烧起来,眉头也被燎焦。 「原来是想殉情啊,好吧,随便你好了。」 周成不再理睬彼得和尚,他信手一招,白光摇摆,把柳苑苑缓缓地送入火焰之中。柳苑苑身躯与火焰接触的一瞬间,她胸中微光泛起,那一枝怨笔仿佛要从主人身体里跳脱而出,嘶鸣不已,妄图逃过这火势的侵蚀。可为时已晚,三昧之火不是凡火,乃是葛仙翁修道炼丹用的炉火,笔灵遇着这等火,根本无处遁逃。 随着柳苑苑的身躯慢慢被烈焰吞噬,那一枝怨笔的嘶鸣之声也逐渐低沉,笔灵泛起的微光被一分一毫地吞没,宛如万顷波涛中的一叶小舟,很快便不见了踪影。鼎炉的火势陡然旺盛起来,被焚尽的怨笔给予了这只怒焰巨兽最好的飨宴,它气完神足,洪洪的火苗几乎喷到了天顶的墨海。整个鼎内金光大盛,连最偏僻的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 彼得和尚长长喟叹一声,摘下金丝眼镜,丢给了后面的颜政,举步毅然迈入了太极圈内,身影立刻为大火吞没。 「彼得!!」 颜政握着彼得和尚的金丝眼镜,惊骇无加,瞪圆的双眼里爆出血丝。他虽有预感,却没料到彼得和尚会自蹈火海,与柳苑苑殉情。 秦宜见颜政气色不对,从后面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喂,你不要冲动……」 颜政手臂猛地一甩把她甩脱,指着周成怒道:「老子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把你丫做了!」 周成面无表情地说道:「莫要着急,倘若这枝怨笔还不够烧,下一个就是你。」 颜政跳了起来,不顾一切想要冲过去,却被韦势然伸手拦住。韦势然道:「年轻人,稍安毋躁。」 颜政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给我滚开!这点破事全他妈是你搞出来的,明明是逼着彼得去殉死,还在这儿装好人!」 韦势然也不怒:「你现在冲过去,就是等于送死。」 「流氓阵前死,胜过背后亡!」 颜政懒得跟他啰嗦,作势又要冲。韦势然横在他身前,双臂抓住他两个肩头,轻轻一压,颜政立刻觉得有万钧之力压顶而来,登时被压制得一动都动不了。他动弹不得,只能瞪着眼睛张嘴骂道:「你明明有笔灵,为何刚才不用,现在倒来对付自己人!你他妈到底是哪边儿的啊?」 周成在一旁听到颜政喝骂,不由得「嗯」了一声,心中疑窦顿生。韦势然这个家伙,主人一向颇为看重,总说此人不可轻觑。可自从入鼎以来,这人除了判断与见识上表现上乘以外,没见到有什么特别之处,眼神浑浊,周身半点灵气也感受不到,丝毫不像是个与笔灵神会的笔冢吏。刚才周成拿十九去撞他的时候,还暗暗做了准备,防备他突然反击,可这老头子一撞就被撞下了方砚,完全不堪一击。 未免……没用得有些过分了。 周成想到这里,不免露出一丝冷笑。他听到了颜政的那一句话,韦势然确实是一位笔冢吏,体内藏着笔灵。他之所以示敌以弱,恐怕是存了扮猪吃老虎的心思,先使别人丧失警惕,等到笔阵开启,七侯出世时再突然发难,坐享其成。 真是好计策,可惜啊,就是被识破了。 「任你什么花招,在五色笔的黑光前都没用。」 周成这么想着,怜悯地看了眼韦势然。这老头苦心筹划,智计百出,最终还是为他人作了嫁衣。他转过头去,继续欣赏那焚烧了笔灵的大火。 先后吞噬了柳苑苑和彼得和尚的大火仍旧照天狂烧,丝毫不见有丝毫消减之兆,鼎内的温度还在稳步上升,所有的人都开始面色泛红,汗水肆流。 等待了大概一分钟,周成对韦势然冷冷道:「看来这一枝笔还不够啊,韦大人。」 韦势然继续压着颜政,从容答道:「看起来似乎是如此。」 周成瞥了他们一眼,抬了抬下巴道:「是你们毛遂自荐,还是我过去挑选一位人选?」说完他的白光威胁似的在半空晃了晃。 「那就从我开始吧。」 韦势然松开颜政,伸开双手朝周成走来。周成警惕地倒退了一步:「韦大人,请你不要靠近了。」 「呵呵,尊使有五色笔在侧,还用对我这糟老头子如此提防吗?」 「主人对您的评价可是相当高的,我不得不防。」周成坦然回答。 「承蒙夸奖,真是不胜荣幸。」 韦势然说到这里停住了脚步,双肩垂下,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周成猛然惊觉,这个人刚才一副淡然安心的模样,原来只是脸上的伪装,身体却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周成对韦势然的敬畏之心,让他忽略了这老人的一些细节。 这说明,他刚才一直在很紧张地拖延时间,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而现在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周成还未及多想,耳边忽然听到一阵强烈的风声,热浪铺天盖地朝着他袭来。周成大惊,白光一卷,把他自己举到半空,张目望去。他方才落脚的地方,立刻就被火焰吞没了。 却见太极圈内的鼎火呈现出一种极度紊乱的狂暴,已经越过了太极圈的范围,朝着四周喷射出来,所到之处尽皆燃烧。一时间眼前一片赤红,火热的海啸翻腾滚动,灼热焰须像珊瑚触手一样舞动。刚才焚掉的怨笔,似乎起了相反的作用,反而催醒了这头恶魔,让它更为疯狂。 「这就是你的圈套吗?」周成的额头也开始出现汗水,他冲着韦势然瞪过去,看到他把其他几个人聚到一起,张开了一层水雾,勉强能够抵挡住飞溅火星的侵袭。不过这层水雾也是岌岌可危,在鼎火全面爆发之下,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当这高高喷射出来的鼎火达到墨海的底部时,喷发似乎达到了一个巅峰,整个鼎炉几乎都被火焰充满,有如地狱的火湖,热气腾腾,连空气都似乎要燃烧起来了。 「难道我也要死在这里?」周成脑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了绝望的念头。 就在这时,转机出现了。 正如所有的高xdx潮结束之后,都是极度低落。熊熊鼎火在到达了巅峰之后,骤然间竟开始呼呼地退潮!高涨的火苗以飞快的速度朝下方收缩,如同坠落的陨石一样,在鼎内下了一场流星火雨,贴着鼎壁划出无数道金黄色的亮线,朝着太极圈中央的鼎脐飞去,仿佛有一位巨人在鼎脐的另外一端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些狂野的造物吸了回去。 包括周成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番奇异壮观的景象惊呆了,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近乎迷醉地望着这一场盛大的奇景。 短短十秒钟内,原本不可一世的丹鼎之火被鼎脐吸得干干净净,不余一烬,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只有葛洪鼎壁慢慢降低的余温,才能提醒人们刚才这里燃烧起了多么大的一场祝融盛宴。 周成暗暗擦了一把汗,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还从来没面对过如此可怕的压力。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切总算是结束了。他甚至开始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应该跟着他们上了墨桥,离开高阳里洞,再作打算。 不过这火势既然退了,说明焚笔是有效果的,而笔阵也应该因此而解除了才对。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七侯之一了。 除了那个韦势然,余者皆不足论,看来这回是志在必得了! 周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慢慢控制白光把自己搁回到地面。他用袖子把汗水擦干净,环顾四周,忽然看到鼎脐之上站着一个人。 原来不是志在必得。 而是志在彼得。 彼得和尚还没死?周成悚然一惊,脊梁骨一阵发凉,可等到他再仔细一看,却发觉有些古怪。 那人身材与彼得和尚仿佛,全身不着一缕,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相貌如何,但周成却能感觉到一股极之深沉的气势从这具人体散发出来,让他的呼吸有些不畅。 五色笔这时在胸中开始剧烈地跃动,周成试图让它平静下来,却无济于事。这种震颤,不是见到同伴的共鸣,而是一种充满畏惧的惶恐。五色笔灵把这种情绪准确地传递到了周成的心里。 「莫非他就是七侯之一,只不过笔灵化作了人形?」 周成脑海里划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其实这也不算荒谬,笔冢之内,千奇百怪,有什么样的变化都不奇怪。只有尊贵无比的七侯,才能让五色笔拜服战栗。 这时候那人动了动双腿,周成能够望见在他脚下的鼎火仍旧燃烧着,只是被这人轻轻抑住,无路可出。他似乎对这个世界还很陌生,每做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像是在月球上行走的宇航员,在太极圈内优雅而不失谨慎地移动。这一次,葛洪鼎火失去了刚才的狂野,变成了被驯服的野兽,随着这个人的足踏节奏一点一滴从太极圈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缓慢有致,不温不火,逐渐沿着纹饰走向用火线勾出阴阳双鱼。 最后当阴阳双鱼的鱼眼被两团爆起的火星点燃以后,那人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站回到鼎脐之上。在他的周围,是一圈熊熊燃烧着的太极图。这火焰飘逸淡定,仿佛洗尽了往日暴戾,变成一位云淡风轻的火之隐士。 这才是真正的葛仙翁的鼎火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刚才那种要烧尽天下的野性太过强横,与道家风骨不合,葛仙翁是修道之人,淡泊清净方为本源。 这人能轻易驯服鼎火,使之回归道家本色,实在是令人敬畏。 「彼得,你还活着?是你吗?」颜政的声音从另外一侧传来,从他嘶哑的嗓音来看,刚才着实被烧得不轻。那人听到呼唤,扭过头来。 周成借着太极圈的火光,总算看清了他的面目。 这人是彼得,却又不是彼得。就像周成和成周共用同一副面孔,却拥有不同表情与气质一样,这个人仍是彼得和尚的五官外貌,精神气度却大不相同。现在的这位「彼得」面色沉静,双眸黑不见底,似乎没有焦点,举手投足之间隐然有一种激浪拍岸的压迫感。尽管他现在慢如灵龟,缓似浮云,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蕴藏着的滚烫如岩浆般的激昂。 这一动一静的矛盾,就集于这人一身,显得说不出的奇妙。 周成忽然单腿跪在地上,抱拳大声道:「后学晚辈五色笔周成,参见葛老仙翁灵崇仙笔!」七侯笔灵既然化为人形,必有它们自我的性格,不似别的笔灵浑浑噩噩。倘若贸然上前收笔,只怕是得不偿失,不如先消除它的敌意,再作打算。 那人听到周成的话,表情浮现出些许困惑。 「葛洪?」 「正是,您不是葛老仙翁留下的灵崇仙笔吗?」周成道。 「彼得」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些什么,又似乎在一瞬间忘记了。 周成愣在了这里,不是葛洪?这个错可闹大了。他连忙凝神细观,发觉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这个「彼得」身上,没有半点笔灵的气。 尽管五色笔见了它,要颤颤战栗;尽管葛洪丹火在它脚下,驯服得像是小猫。但是它身上偏偏没有一丝笔灵的感应。 管城七侯都是笔灵中的翘楚,尊贵无比。像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甫一出世之时,气象万千,数十里内皆为其气势所震慑,在场笔灵无不拜服。 可眼前这位,却连笔灵在何处都看不到。以笔冢吏的眼光来看,根本就是一片空白。可这股威严是从哪里来的呢?周成皱起眉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那您……是谁?」 「他,就是陆游陆放翁。」 韦势然的声音从另外一侧传来,音量不大,却石破天惊。 第二十章 问君西游何时还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野田黄雀行〉 韦势然这一声,听在周成耳朵里可谓是石破天惊。 陆游?那个「但悲不见九州同」的陆游? 「彼得」歪着头思索了一下,他的双眼一亮,仿佛终于找到了焦点:「没错,我是陆游,是陆游啊。」他那与彼得和尚并无二致的表情,绽放出气质完全不同的微笑。他不再去理睬身旁的两个人,低下头去钻研地面上那金黄色火焰构成的太极图。 「这是怎么回事!?」周成有些糊涂,为何突然没来由地冒出来一个古人陆游? 韦势然道:「很简单,那鼎火烧去了彼得和尚今世之命,却也逼出了他的前世。」 「前世?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周成说到一半,看到陆游,又把话咽回去了。 「和你一样,彼得其实也是拥有双重人格的。当他今世的人格受到严重伤害的时候,前世的人格便会觉醒。葛仙翁的火乃是炼丹之火,有洗髓伐毛的奇效,那大火把彼得烧得今世剥离,袒露出他深藏的前世机缘,也不足为奇。」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周成低声吼道。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个老狐狸给耍了。 韦势然整个人很放松,十个指头轻轻摆动眯起眼睛道:「也不算特别早,大概也就是几分钟前吧。」 「几分钟前?」 「对,大概就是柳苑苑亮出她那枝笔灵对付你的时候……」韦势然的表情很似在玩味一件趣事,「本来我被困在阵中,也想不出脱身之计。可当柳苑苑念出那首〈世情薄〉之后,我便忽然想到,唐婉与柳苑苑、陆游和彼得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就凭他们俩当年那点风流韵事?这推断未免太苍白了。」周成将信将疑。 「笔灵可不是随便选人的。笔冢吏与笔灵原主之间,往往有着奇妙不可言说的渊源。柳苑苑与彼得相恋而又分开,她又被怨笔选中,这冥冥之中或许会有天意。我赌的,就是这个天意!」 韦势然说到这里,音量陡然升高,右手高高举起,一指指向天顶。 周成冷冷道:「所以你故意诱我先去焚烧柳苑苑的怨笔,算准了彼得和尚会蹈火自尽,想靠这样逼出他的转世命格?」 韦势然点点头:「虽然我把握亦是不大,但唯有这一个办法能保住这一干人等的平安了——很幸运,我赌对了。」 「倘若你猜错了呢?岂不是亲手把你的同伴逼入火海?」 「正是。」韦势然答得丝毫不见矫饰。 周成啧啧感叹了两声,忽然冲韦势然深深鞠了一躬:「这种乖戾狠辣的手段,您都使得出来,无怪主人称韦大人您是人中之杰。小人佩服得紧。」 「彼此彼此。对同伴如寒冬般的无情,这一点小周你也不遑多让啊。你若有半分同僚之谊,不去先烧柳苑苑,只怕我如今也败了。」 这两个人竟然开始惺惺相惜,一旁颜政忍不住要破口大骂。秦宜一把拽住他,伸过手来封住他的口,用眼神对他说:「别冲动!」颜政拼命挣扎,奈何力气耗尽,堂堂大好男儿被秦宜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成忽然朝后退了三步,五色笔陡然又放出五色光彩。在太极圈内的陆游像是被什么东西惊起,抬起头来朝五色笔这边望来。韦势然扬了扬白眉,沉稳道:「小周你是打算动手了吗?」 周成面色如常,语气诚恳:「承蒙老前辈教诲,该出手时,不可容情。彼得和尚饶是转成了陆游,也是个没有笔灵的废人,又有何惧?恕晚辈得罪了。」 话音刚落,黄、红、青、白四色从周成身后齐齐绽出,化作四道光影朝着太极圈中的陆游刺去。这个家伙身无笔灵,就算是真的陆游转世,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他似乎有控制鼎火的能力,与七侯或者大有关系,把这个家伙擒下,再细细寻找七侯不迟。这是周成脑海中一瞬间形成的战略。 四色光芒疾如闪电,只一闪过,就已全部刺入陆游的体内。 「好!」周成大喜,这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打击,换了谁也是无法承受的,就算是陆游也不能。 可很快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四色光芒平日杀敌,都是一触即行退开,可现在却深深扎入陆游身体,任凭他如何呼唤就是不回来。周成有些慌张,再用力御笔,发现就连五色笔本身都变得难以控制,仿佛一具被斩断了数根丝线的木偶。 「陆游」这时候站起身来,双目平静地盯着周成,右手一捏一抓,竟把那四色光线握在手里。周成脑子轰的一声,他出道以来,可从未见过这种以手擒光的事情。这时韦势然爽朗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呵呵,小周朋友,你今次可是有失计较矣!」 「什么?」 「我赌的,其实并不是彼得转世,而是陆游复生啊!」韦势然呵呵大笑。周成拼命拉拽,可那四色光牢牢被陆游擒住,丝毫难以挪动。 「我刚才说凭着彼得与柳苑苑之前的一段情猜出他是陆游身份,不过是骗你罢了。试问我又怎会只凭着这点飘渺的线索,就敢冒如此之大的险了?」 「……」周成正在全神贯注,虽然韦势然的话听在耳里,却不敢多说一字,生怕气息一泄,就被陆游得手。 「其实彼得是陆游转世这事,我从他出生的时候便已尽知。他甫一降生,韦家笔灵无不战栗嘶鸣,无笔能近其身,老族长韦通肃为他卜了一卦,发现他竟是百年不遇的笔通之才,兼有古人英灵。韦通肃情知此事干系重大,便严令封口,除了彼得的父亲韦定邦、他哥哥韦情刚与我以外,并无人知道。彼得从小被人疏远,不许接触笔灵,其实皆是出自韦通肃的命令,正是为了维护他身无一笔的『笔通』之能。」 「可这与陆游又有什么关系?」周成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来。 韦势然仰天长笑:「我们只知彼得有古人英灵,却不知具体是哪位古人。一直到刚才柳苑苑亮出怨笔,我才彻底确认这位古人是陆游——你既看到陆游体内无笔,犹然不知吗?陆游陆放翁,正是『笔通』之祖啊!」 此时周成的四色光带被「陆游」完全钳制,猛然听到韦势然这么一说,不由得手腕剧颤,心下大慌。 笔通本无笔,却能识尽天下笔灵;而笔通到极致者,便可统驭众笔。 而这御群笔以为阵仗的本事,便叫做笔阵。 笔阵、陆游、彼得和尚、笔通、鼎砚笔阵、高阳里洞。 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东西,一下子在周成脑海里都联缀成串,一条暗线无比清晰地浮现上来。周成眼角渗出血来,不禁厉声骇道:「韦势然!这才是鼎砚笔阵真正的破法吗?」 韦势然不动声色站在原地,不置一词。 陆游听到鼎内响起「笔阵」二字,仿佛触动了身上的某个开关,面上的懵懂神情霎时褪得一乾二净,整个人挺直了身板,双目英气逼人,如鹰隼临空。皮肤覆盖下的滚烫岩浆,开始汹涌翻腾起来,原本内敛深藏的气势,毫无顾忌地散射出来。 陆游本非清净闲散的隐士,他一世浮沉,快意江湖,驰骋疆场,却始终有着一颗慷慨豪侠的赤子之心,文风亦是雄奇奔放,沉郁悲壮。刚才的沉静,只是今世彼得的精神未蜕干净。而此时,那一个热情似火的陆游,从彼得和尚的躯壳内真正觉醒了。 无边的威势压将下来,雄壮浑厚,就像是刚才那狂野之火化作了人形。 危急之下,周成咬紧牙关,他悍勇之心大盛,现在还没输,他还有杀手锏。 笔通再强大,也是个没有笔灵的白身,他却是堂堂笔冢吏!只要能牢牢控住五色笔,仍旧能与陆游一战! 陆游盯着周成,慢慢攥起了拳头,用指缝夹紧了四色光带。周成默念郭璞〈游仙诗〉,五色笔乃是郭璞所炼,与〈游仙诗〉本是浑然天成。此是天然之道,陆游一时也难以控制,略为迟疑地松了松手。 机会稍现即逝,周成一经占先,精神大振,立即出手。 只见四光齐齐熄灭,陆游的手中登时漏空。 玄色第三度出击。 随即整个大鼎被黑暗笼罩。 玄色为正,凌驾众色之上,无所不在,乃是天地至理。而只要是黑暗所及之处,周成便可瞬息而至。由此观之,宇宙无论如何深邃,籍着玄色功用,对周成来说亦不过是一个没有距离的点罢了。 周成睁开眼睛,此时能力发动,他悬浮在沉沉玄色之中,已超脱于时间与空间之外。他大可以好整以暇,吃饱喝足,再从容撕破玄幕,挑选一个合适的角度切回时光洪流。 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只想尽快出去。陆游的突兀出现,打乱了他的思绪。没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彼得和尚,居然还藏着一尊陆游的真身。 周成朝前走去,却越走越觉古怪,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安感袭上心头。 「何必紧张,玄色是无敌的。」 周成安慰自己,然后撕开了一片玄色,朝外看去。这个角度非常好,恰好出现在陆游的背后。而且因为他是处于时光洪流之外,对外界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陆游根本无从反应。 计议已定,周成猛然收起玄色,整个人「唰」地跳回到正常时空中来,间不容发,白光立即化作一柄长剑,如白虹贯日,直刺陆游后心。 可当剑尖即将抵到陆游背心之时,速度却陡然降了下来,每往前一分都会慢上数分。虽与陆游只有咫尺之遥,却感觉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周成大惊,连忙唤出其他三色策应,却觉得那三色的动作也变得迟缓,自己如同身陷沼泽,进退两难。 他想故伎重演,藏去玄色空间之内,五色笔却发出一阵鸣叫,灵气流传壅塞,难以驾驭。这时候,周成方才注意到,他的四周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丝线包围,这丝线为灵力所纺,或青湛、或粉红、或莹白,或绛紫,五颜六色不一而足,互相缠绕凭依,盘根错节,貌似杂乱一团,其中却隐隐有着玄妙之道。 在这阵势当中,周成大感吃力,他情知这种东西必有关窍,破了关窍,便可出阵,于是便拼命沿着灵丝走势追根溯源。他到底是聪明人,透过这层层叠叠的丝线,看到有数枝熟悉的笔灵各据一角,原来那些灵丝就是它们的笔须所化。青莲、如椽、画眉、咏絮、麟角,只见每枝笔灵各牵出数束灵丝,彼此穿梭交错,巧妙地构成一个无比复杂的空间。 他甚至看到了阵外的陆游。陆游星眸频闪,唇边微微露出笑意,举起双手,俨然一位钢琴大师,轻快地在虚空中摆弄着修长的指头,弹奏着笔灵的乐曲。 随着他的弹奏,丝线缠绕愈密,压制愈强。笔阵虽为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所创,真正将其发扬光大的,却是陆游。此时的陆游已然彻底复苏,像魔术师一样上下翻弄那五枝笔灵,眼花缭乱,把笔阵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 直到这时候,周成方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失算了。 陆游确实没有笔灵,但笔阵天生便可御尽众笔。五色不服,尚有别的笔灵在。周成实际上要面对的,不是陆游,而是凭着笔阵攒在一起的五枝笔灵!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而这,才是笔阵真正的意义所在。 随着陆游双手翻飞,往来如梭,那灵丝笔阵中,赫然织出十四个汉字,十四个气完神足的大字。 「堂堂笔阵从天下,气压唐人折钗股!」 当年陆游笔阵初成之时,意气风发,写下这两句气吞山河的诗句来,道尽一腔豪情,大有睥睨天下群雄之势。是句一出,那阵势立时光芒大盛,五枝笔灵同气连枝,交相辉映,灿烂之极。千年以来,还不曾有过如此声势。 笔势之盛,一尽于斯! 「罢了……主人,我只能带给您这个了……」 周成闭上了眼睛,他在这笔阵之中已是肝胆欲裂,战意丧尽。五色笔光色顿敛,跟随它主人被周围逐渐升高的力量挤压、挤压……当五色笔与周成被挤压到了极限的一瞬间,一道光柱从人笔之间骤然爆出,荡开灵丝,破阵而出,直直向上冲入石液墨海之中。再看周成,为把这一丝笔灵传送出去,已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量,气绝身亡。 陆游对那冲破笔阵的一丝笔灵毫不在意,他见周成已死,便十指勾连,把那些彼此缠绕的灵丝解开,收归本笔。青莲、如椽、画眉、咏絮、麟角如蒙大赦,纷纷飞回自己主人胸中。 陆游做完这一切,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罗中夏身上。此时罗中夏虽被小榕的清凉体质救回性命,可还未恢复神智。刚才青莲笔被借出,他浑然不觉。 颜政盯着陆游,开口道:「我说彼得?」 陆游端详着罗中夏,没理睬他。 「彼得和尚!」颜政又叫了一声。 仍旧没有回音。 「韦情东!」颜政愤怒地叫道,彼得可从来没如此怠慢过他。 韦势然把手搭到颜政肩膀:「别费力气了,彼得已被葛洪丹火洗蜕,现在他是陆游。他根本就不认得我们,你我也根本就不入他法眼。」 「靠!那他盯着罗中夏做什么?」 韦势然叹了口气道:「古人心思,谁能揣摩。我们现在只能旁观,却无从插手啊。」 颜政冷哼一声,讽刺道:「原来算无遗策的韦大人,也有无法掌控局面的时候啊。」 韦势然也不着恼,淡淡答道:「我只是尽人事,知天命而已。」 颜政忽然想起什么,盯着韦势然的眼睛道:「你到底藏的是什么笔灵?怎么连刚才陆游结笔阵,都没把它收去?」他记得清楚,方才陆游轻轻一招,自己的画眉笔和其他四枝便乖乖集结到了陆游四周,任他驱使,而韦势然却岿然不动,没见一点动静。 韦势然回答:「此事非你所能理解,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陆游对他们二人的对谈丝毫没有兴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昏迷不醒的罗中夏。他忽然伸出小拇指,轻轻一挑,罗中夏的笔灵从胸前飞出,仿佛被丝线牵引着,朝陆游游来。 这笔不是青莲,却是点睛。 陆游把点睛笔灵握在手中,面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转身走回到太极圈内。颜政顾不得再质问韦势然,与秦宜一起屏息凝气,看这个千年前的古人到底想干什么。 陆游回到太极圈内,把点睛在双手中摩玩了一阵,一下子把它插入鼎脐之中。点睛擅于预言,本身的笔力却很弱,可如今甫一入鼎,却激起了火势连天。好在这次丹火并未冲破鼎脐而出,而是在鼎下游走,很快就有无数缕金黄色的火线透鼎而入,沿鼎壁四散而走,把大鼎切割成了无数古怪的形状。 原来这葛洪丹鼎并非是铁板一块,而是由大小不一的鼎片构成。这些点睛笔催出的火线,正是沿着鼎片的结合缝隙而行。 一个沉重的声音传来。鼎壁上的一片长方形的厚片竟然开始脱离鼎体,开始朝外挪动。以此为始,整个葛洪大鼎除了底部以外,轰然解体,全都「嘁嘁咔咔」地被火线拆成了大大小小的矩形青铜块,在幽暗的空间中来回浮游,其上镌刻的符箓历历在目。从底部仰望,真有一种奇妙的敬畏之感。 「鼎砚笔阵,鼎砚笔阵……果然若非陆游,谁人能破啊!」韦势然喃喃道,一贯沉稳的他,额头竟然出现涔涔汗水。若依着他原来的法子,不知要焚上多少枝笔,才能破解此阵;而陆游只用一枝点睛,便轻松拆解,与古人之间的差距,真是何其大也! 颜政和秦宜也意识到,鼎砚之局已然开解,那么第二枝管城七侯,应该马上就会出世了吧! 于是没有人再说话。 随着最后几声碰撞与轰鸣,葛洪大鼎完成了它的解体与再建。它不再是一尊丹鼎了,那些鼎片构建成的,是一具硕大无朋的青铜笔架,在幽明的空间里静静悬浮,就像是青铜铸成的帝王寝陵。 陆游周身气魄愈盛,双目愈亮,素净的脸上浮现出兴奋与怀念的神色。他俯身抽出点睛笔,把它重新送回罗中夏的体内。 这时候,青铜笔架上绽出一毫微光。这微光如豆,荧惑飘摇。陆游望着那毫微光,双手一招,又一次唤来青莲、画眉、咏絮、麟角与如椽。只是他这一次却不急布阵,而是把五枝笔拱卫在四周,笔端皆正对着笔架上缘,如临大敌。 毫光逐渐变盛,逐渐满布青铜笔架,有紫雾腾腾、和光洋洋。这雾朦朦胧胧,却广大深邃;这光柔和谦冲,却绵中带直。陆游上前五步,似要凭自己的通天气势迫住这泱泱光雾的弥漫。光雾扩散虽慢,却坚定无比,不多时已经把整个青铜笔架侵染成了绛紫。 若非有陆游的气势相逼,只怕此时连韦势然等六人所在的鼎底,都被这紫雾笼罩了。紫雾与陆游相持了一阵,倏然卷回。刹那间,紫芒大盛,就连陆游也不得不退了三步。 一管大笔,从青铜笔架上缓缓浮现,如日出东海,绚烂无极,一时间让人甚至忘记了呼吸。 这管笔通体紫金,紫须挺拔,从笔末、笔杆到笔端无一不正,一望既生肃然之相;笔杆之上镌刻着「紫阳」二字,亦是正楷正书,端方持重。 陆游复上前去,与那笔灵对望不语;这笔灵见了陆游,亦不动声色,只静静悬浮半空,肃穆而阴沉。 这一人一笔凝视良久,陆游方开口叹道: 「昔日封你于此者,是我;今日解你于此者,不意亦是我,真是天数昭然。仲晦兄,你毁冢封笔的罪过,可知错了吗?」 一语既出,时光倒流千年。那段气冲长天的往昔旧事,再度浮现。 尾声 宋,淳熙三年六月,上饶鹅湖寺澄心阁。 今日的天气有些异样,虽然刚入初夏时分,却已有了盛夏的蒸蒸气象。长天碧洗,烈日当空,无遮无拦,任凭炽热如焰的日光抛洒下来。然而在西边天尽处却有黑云鏖集,隐隐有豪雨之势。 澄心阁其名为阁,实则是个雅致凉亭,亭内仅有数席之围。此时阁内已有三人分踞东西两侧,中间一壶清茶、三只瓷碗。外围有数十名儒生站开数丈之远,恭敬地垂手而立,保持着缄默。整个寺院内一片寂静,惟闻禅林之间蝉鸣阵阵。 亭内并肩而坐的两人,年纪均在三十多岁。年长者面色素净、长髯飘逸,虽身着儒服,却有着道家的清雅风骨,整个人端跪席上,俨然仙山藏云,深敛若壑;而那年少者面如冠玉、双眸秋水,颀长的身躯极为洗练,望之如同一柄未曾出鞘,却已然是剑芒毕露的凌厉长剑。 而在他们对面的,是个四十多岁、脸膛微黑的中年男子,面相生得有些古怪,阔鼻厚唇,下巴却很平钝,是相书上说的那种「任情」之人,那种人往往都专注得可怕。他跪得一丝不苟,表情无喜无悲,像是一块横亘在二人面前的顽石,不动,亦不移。 「今日鹅湖之会,能与名满天下的陆氏兄弟坐而论道,实是朱熹的荣幸。」黑脸男子略欠了欠身子,双手微微按在两侧桌缘。 陆九龄、陆九渊见他先开了口,也一一回礼,年纪稍长的陆九龄躬身道:「岂敢,晦庵先生是我与舍弟的前辈,闽浙一代无不慕先生之风。我等今日能蒙不弃,效仿孔丘访李耳故事,亲聆教诲,可谓幸甚。」 朱熹淡淡道:「孔丘虽问礼于李耳,然周礼之兴,却在丘而不在耳。贤昆仲追蹑先迹,有此良志,可谓近道矣!」 他的话微绽锋芒,稍现即回。陆氏兄弟顿觉周身微颤,仿佛刚才被一股无形的浪涛拍入体内,心神俱是一震,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暗暗思忖,莫非这个朱熹真的如传言所说,已经养出了孟子所言的浩然之气吗? 倘若真是如此,这一次鹅湖论道怕是一场苦战。 但同时也说明,那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是真的…… 陆九龄正欲开口应答,忽然听到寺外传来一阵长啸,一下子惊起了林中数十只飞鸟。旁观的儒生们面露惊慌,纷纷东张西望,很快一声大叫自远及近传来:「陆家与人论道,怎能不叫老夫来凑凑热闹!」 朱熹奇道:「莫非是梭山先生?」 陆家是学问世家,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号称三陆子之学,陆九韶长年在梭山讲学,是以朱熹有此一问。 陆九龄苦笑道:「家兄隐行持重,又怎会如此狂诞。这人是我族分家一位长辈,最喜欢凑热闹。不知他哪里听来的风声我们今日与朱兄论道,想来是过来搅局了。」 陆九渊霍然起身,大声道:「我去劝他回去,理学之事,岂容那老革置喙!」 陆九龄道:「你若劝得住,早在蜀州便劝住了,且先坐下,免得让朱兄看了笑话。」兄命如父,陆九渊拂了拂袖子,只得悻悻坐下,却是剑眉紧蹙,显然气愤至极。 忽听见院墙外一阵喧哗,一人朝着澄心亭大步走来,左右三、四名沙弥阻拦不住,反被推了个东倒西歪,竟被他直直闯将进来。 这人看年纪有五、六十岁,宽肩粗腰,体格高大,行走间不见丝毫颓衰之气。他头顶发髻歪了一半,一头银白头发几乎是半披下来,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疯子,同院内髻稳襟正、冠平巾直的一干儒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老人走到澄心亭前,稳稳站定,把亭内三人扫视了一圈,眼神锐利如刀,陆九渊虽然年少气盛,被他直视之下,也不免有畏缩之意。朱熹却面无表情,始终不曾朝这边望来。 老人穿的是一身通判官服,只是尘土满衫,处处俱有磨缺,想来是一路长途跋涉不曾换过。 陆九龄拱手道:「叔叔,既然您从蜀中赶来,一路劳顿,何妨先请去禅房沐浴更衣,稍事休憩,再来观论不迟。这一次论道,少则两日,多则十天,也不差这一时。」 老人根本不理睬他,自顾瞪着朱熹的后背看了一阵,然后伸出右手搭在他左肩,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就是朱熹?」 朱熹颌首:「正是。」 「好朱熹,吃我陆游一拳!」 声音未落,拳锋已临。这一拳猝然发难,毫无征兆,眼见将轰到朱熹右肩,万无闪避之理。 这时,紫光乍现。 包括陆家兄弟在内,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大变。 他们看到了生平未有的奇景。 一管笔。 一管紫金毛笔。 附录 笔冢录灵簿 仆素闻:鸿蒙初辟,阴阳从兹,所覆所载,发明万物。人诞于天地之间,而独殊于众畜者,盖能体昊天之灵,沐厚土之德,感数理之奥,承文明之泽,四途并臻,其殆庶几。故《文心》云:「文之为德,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为三才。」自笃生吾人,弈世怀睿,累世之下,屡有英俊。彼等才情溢于四野,飞扬纵横,仰观吐曜,俯察含章,使诸侯弃辇,匹夫忘璧,万千延颈,皆醉其妙,此天遗瑰珍以飨世者也。 然飞光翕变,寿不堪煎,年华难永,或殇或夭。竟致神思空丧,心器靡散,世不再传,宁不痛哉!仆惩其事,乃强修道法,能致炼精魄,爨才归鼎,用丹执金,克成笔灵。笔者,术载也,毂轴也,能承发其智,执辔远驰。《书》云:靡不有录,名岂流远。今仆以不才,忝制名簿,草具尺素,恭录笔灵名序源流于左,教天下才情,不付东流。则余志有寄,历贤不辜矣。 笔冢主人沐手谨奉 太白青莲笔 承炼自李公讳白。李公以谪仙为号,又号青莲居士。《天宝遗事》载:「李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生花,厚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是笔端有青莲,粲然有彩光,能具化物。惜正体遨游宇外,殊不可得。仆收遗笔,聊以自慰。 道韫咏絮笔 承炼自王凝之妻谢氏道韫。《晋书》云:「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其聪识才辩如是,笔遂得名。是笔能使冰雪,盖深蕴谢氏之通观聪睿也。 相如凌云笔 承炼自司马公讳相如。曩者相如进〈大人赋〉于武帝,仙美精绝,帝赞之曰:「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故为此名。是笔能驱风云,如臂使指,大气凛然,相如赋之遗风也。 张敞画眉笔 承炼自张公讳敞。《汉书》载云:「张敞为京兆尹,夫妇相敬如宾。尝为妻画眉,长安中传为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是笔仁惠调和,飞光反流,以济生灵,如夫妇之惬也。 张华麟角笔 承炼自张公讳华。张公朗瞻多通,博书详览,曾撰《博物志》献晋武帝。武帝大悦,赐辽东麟角管,是笔也。尝言「麟角如鹿,孳茸报春」,能正乾发阳,动摄人心,总决五感,显博物之功。 江淹五色笔 承炼自江公讳淹。《南史》有传:「江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是笔分五色,曰黄、曰青、曰赤、曰黑、曰白。青者致惧,黄者致欲,赤者致痿,余者不详,俟明者补注之。 僧繇点睛笔 承炼自张公僧繇。张公擅丹青,秀骨清相,神乎其技。《历代名画记》云: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上天,两龙未点眼者现在。是笔功用,皆不详密。 天台白云笔 承炼自王公羲之,为管城七侯之一。王公千古书圣,昔者隐修于天台山中,苦悟书道。有老者翩然而至,曰天台紫真谓予曰:「子虽至矣,而未善也。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刀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惟逸,发之惟静。敬兹法也,书妙尽矣。」王公由是大悟,及问老者姓名,对曰:「天台山白云洞。」王公遂一生以师事之。 李贺鬼笔 承炼自李公长吉。李贺造语奇隽,凝练峭拔,色彩浓丽,人谓之「鬼才」。其诗多悲春伤秋,叹息无常,论生谈死,牛鬼蛇神之甚,《养一斋诗话》以妖目之。鬼笔体承长吉之风,尤擅追蹑人心,以灵丝牵系,动彼七情六欲,如臂使指。 如椽巨笔 承炼自王公讳珣。《晋书王珣传》云:「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曰:『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 严羽沧浪笔 承炼自严公仪卿。严公著有《沧浪诗话》,品题历代诗作,评析剖断,无不精妙,极见深意。凡诗家笔灵,遇此笔无不拜服。 司马通鉴笔 承炼自司马公讳光。司马公《资治通鉴》凡三百余卷,煌煌史家洪着,彪炳汗青,「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至厚至正之作也。千载之下,凛然有威! 杜甫秋风笔 承炼自杜公子美。杜公一代诗圣,忧国忧民,诗多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出处劳佚,喜乐悲愤,好贤恶恶,一见之于诗。而又以忠君忧国、伤时念乱为本旨。读其诗可以知其世,故当时谓之「诗史」。秋风名本自「茅屋为秋风所破」句。 怨笔 炼自南宋唐婉儿。唐婉与陆游本是两情相悦,后来却被父母拆散,各自成了亲。两人后来偶然在沈园相遇,陆游怅然久之,填了一首〈钗头凤〉题于壁间;唐婉见到以后,便以这一首〈钗头凤·世情薄〉应和,回去之后不久便郁郁而死: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后记 在经历了怠工、偷懒、拖稿、全球金融危机、孟买连环爆炸、索马利亚海盗等一系列不可抗拒的客观困难之后,《笔灵》奇迹般地进入到了第三集并好歹完结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如果说在第一集动笔前,我还雄心万丈地要写一部开创性国学奇幻小说的话,那么在第三集完结之后,我唯一的感想是:「只要能按时写完就是最大的胜利啊!」第三集写起来实在是太辛苦了,缺乏灵感、缺乏常识、缺乏信心、缺乏一切能够缺乏的东西,甚至缺乏体力——世界金融危机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我的公司,只好没日没夜地加班——当初的豪情就像是中石油的股票一样,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跌入水面之下,再也浮不起来。我数次克制住了想用一颗陨石砸死所有角色,强行结束全篇的冲动,大概是感受到了穷途末路的危机了吧。 嗯,这么说有些太灰暗了,编辑说后记应该写得光明一些、向上一些,要让人看完以后对作品的后续抱有期待。对于这一点,我可没什么自信,那么说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好了——如果真的有人会为此高兴的话。 《笔灵》的第四集已经启动了,这一次不是编辑的催促,而是出自我的自愿。故事的舞台转去了南宋,我终于可以甩掉那些现代的讨厌鬼,专心致志地来写古代文人的冒险故事了。事实上,这才是我最期待的,也是最有兴致的,笔灵这种设定,果然还是更适合峨冠博带、衣襟飘飘的古代学士啊!就像是麻婆豆腐这道菜,还是要四川的厨师才能做出真正的滋味来,别的地方的厨师手段再高明,总还差着那么一丝味道。 因为实在是太兴奋了,所以在写完笔三以后,顺势又拉拉杂杂写了一长段笔四的故事开头,把它作为笔三的结尾一起给了编辑。编辑都是没有尾巴的恶魔,拥有令人厌恶的敏锐,他看完稿子后立刻就问道:「这个所谓的笔三尾声,根本就是笔四的开头吧?」 我只能承认他说得对,但还是希望让这段东西以「尾声」的形式出现在笔三的最后,再三坚持。因为读者在阅读第三集的时候饱受荼毒,他们应该在结尾处得到一些补偿。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尾声抱柱」,意思就是作者对小说结尾的重视程度,就像用双手抱住柱子那么坚定。 这里不妨先剧透一下,在第四集里,朱熹与陆游之间的故事将会揭开笔冢与笔冢主人的失踪之谜;而反派最终大boss,也会在小说中正式登场,他也是一枝笔。 那么,就敬请期待吧,这一次我有了一点点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