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的方程式》 第一章 少年 人,有时候对另一个人而言,竟是这样奇妙的存在。 1. "我是另一个人。" 说这话的蓝眼睛少年,有着风暴般的想象力。 七重将视线从手中的书上移开,然后朝汽车开来的方向看了过去。此时,阳光正慵懒地掠过对街密集的树木。 那些重叠起来的黄绿色彩代表着秋天的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树叶中的黄色部分会渐渐耀眼起来。就在那片闪亮的黄色树影下,她再次看到了少年和少女目光相对时的羞涩,看到他们在树下并肩走过的默契,也听到了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只是,飞速流动的时光没有人能够抵挡,它穿透往事的细枝末节,不设防地带走了美好回忆,也带走了她曾爱过的少年。 "如果注定会在一起,那再遥远的距离也阻断不了我们。" "我会好好地生活,直到你回来。" 像电影场景般唯美的离别画面,只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维系着她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在他背过身去的瞬间,可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七重看见自己再次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中。 这些就像一个前奏,后来他用不及50个字的邮件就干净地结束了七重的1460个幸福的日子。 失去的疼痛依然无法调和地刺激着记忆的神经末梢。七重想循着来时的路走回不曾遇见的原点,可全部都已消逝,终不能像不曾发生那样。 在兀自等待的公车站,她埋下头去,眼前的法文字体被泪水模糊成了黑色的云朵。 雨突然下了起来,如咒语一般。 她匆忙将手里的书合上,抬头望见在自己面前停下来的376路公交车,然后便抱着书急急地跳了上去。 她伸手在口袋里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出装着零钱的小皮夹来。公交车司机一边握着方向盘向下一站前进,一边时不时侧过头来瞄她一眼,旁边座位上的人也都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她。七重低着头,感觉周身全是陌生人的目光。 她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师傅,对不起,麻烦停……" "师傅,车票在这里。" 硬币掉进投币箱里发出"当"的一声清脆的声响。 "皮夹放我身上了,你忘记了啊?" 七重抬起头,看见身穿绿色线衫的男孩正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没等她回过神来,男孩已经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拨开人群,带她挤到了靠近窗户的地方。男孩高高的身形淹没了七重的视线,站在他身前,她的世界顿时安静起来。 因为隐秘的伤而显得异常淡漠的表情,让这个女孩看起来有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孩子似的孤僻。当她意识到男孩的目光正毫不避讳地望着自己时,七重有些拘谨地背过身去,面对着车窗站着。 车上的人渐渐少起来,男孩换了换姿势,离她远了些。 七重下车的时候,雨更大了,像被招惹了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任性地哭着。她将随身的大布袋举过头顶,急匆匆地跑到了沿街花店的屋檐下,却发现原本拿在手里的书不见了。 书呢?一定是落在车上了。她望了望公交车停靠过的地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想到已经收拾好的住所里面还有残尘的味道,七重决定买一些雏菊上楼。 进屋放下包后,她开始在房子的各个角落翻找大小合适的玻璃瓶或瓷瓶。清洗的声响从开放式的厨房里传出来,渐渐扩散到了整个空旷的屋子里。她将瓶子都盛好水,又放了维c片,然后坐在桌前开始拾掇那些新鲜翠绿的细长身姿,直到将它们一一投进瓶子里。 当一切看起来都很舒心的时候,她觉得饿极了,不由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冰箱里有妈妈回去之前预备好的食物,她喜欢的东西一应俱全。 打开冰箱,七重似乎还能听见妈妈临走时的嘱咐…… "要按时吃东西,晚上不要熬夜,不要在外面随便吃排档上的食物。" "妈,不会的。" "别老吃方便面。" "妈,要是您不放心的话,就别回去了,叫爸爸也过来,还可以在学校里兼职做辅导员什么的。" "我当初就不同意,要不是你爸爸,我才不答应你呢。" "妈,您在心里也是支持我的,我知道。" "好了。日常用品自己可以根据需要再买一点,出门记得关窗户,还有检查厨房开关。" "是的,房东太太。" "别贫,要记得啊。" "记得,记得记得记得……" "七重!" 直到回去的时候妈妈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恨不得将女儿离开自己独自生活的五个月里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安排好。 七重将妈妈送到楼下,看着她上了出租车,这才松了一口气。 2. 为了与自己见习讲师的身份相符合,七重第一天去学校,特地搭配了颜色平和安静的海蓝和白。这样,至少能缓解所有目光一齐向她投放过来的巨大压力感吧。可事实上,她还是紧张得不行。在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写在黑板上的时候,座位中间就有人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她敏感地觉得这些大孩子和自己念幼儿园时一起玩的孩子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为什么叫七重啊?" "是乡下爷爷奶奶替她取的吧!" "赫七重,能说说你为什么叫这个奇怪的名字吗?" …… 每次被问到类似的问题时,七重的脸总是红扑扑的。有好几次回到家里,她都吵闹着一定要爸爸拿笔将自己户口上的名字改掉。在她的意识里,只要不叫赫七重,自己就会漂亮一点,或者会更让同学喜欢一些。在一次特别严重的吵闹过程中,一直认为这不是什么严重问题的爸爸放下了自己手中正在忙着的事情。 "七重,到爸爸这里来。"看到一脸委屈的七重走进书房,爸爸将七重拉到怀里,用大手将她头上细细的发丝慢慢捋到耳后,问她,"七重为什么要改名字啊?" "我不要叫赫七重!" "七重的名字可重要了,如果现在改了它,将来那个人找不到你,怎么办?" "谁会找我啊?" "一个对七重来说很重要的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现在爸爸也不知道,但是爸爸知道他一直在找咱们七重。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打听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叫七重……" "爸爸,那我给他打电话吧。" "那咱们七重还改名字吗?" "不改了,改了名字那个人会找不到我。可是爸爸,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想给他打电话。" …… 旧的记忆慢慢隐去,讲台上的七重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说着:"这个学期我将担任我们班的生物课老师,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难忘的学期,大家也可以叫我……" 倒了一杯热茶,七重在桌前坐下来看今天收上来的课时作业。从这些大孩子的字迹里,她揣测着他们的性格,那些奇怪而有趣的字迹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离开座位想去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可起身却撞翻了已经批改完的作业本。当七重有些困倦地俯身将它们拾起来放回桌上时,其中一个本子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的一排字让她久久注视着,愣在那里—— 那时那刻,我是另一个人。 她所不曾想到的是,文字有时候会形成这样一股强烈的风暴。七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被它连根拔起的植物,被高高地托起在半空中,没有依靠地悬在那里,莫名的虚空让她的心里涌起了恐惧。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坐回桌前,重新将眼前的课时作业本翻展过来,只见封面的姓名栏写着"旗原"两个字。 旗原? 窗外,突然降临的雨正在清理空气里的微尘,七重的脑海里出现了被薄似轻纱的雨雾笼罩的原野的样子。它淹没在初秋的微凉与空寂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流露出孤独与悲伤。七重想起自己已经丢失的法文版传记,它携带某句话突然失踪,现在却让一个陌生的名字将它送回自己面前。 旗原……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第二天,课程快结束的时候,七重拿出课时作业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批注体会,然后将课时作业本分发下去,却留了旗原的那一本在手上。 "旗原。" 七重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她也不知道那短暂的一瞬间是谁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那仅仅只是瞬间,随即她的思绪便回到了眼前的课时作业本上。 没有人应。 "老师,他请假了。"过了一会儿,有人突然应了一句。 "赫老师,您会针对我们感兴趣的主题给我们安排课时讲解吗?" 一个卷发女生举手提问。 "大家如果有这方面的具体建议或要求,可以发邮件给我。" 七重说着,转身将邮件地址写在了黑板上。 "谢谢赫老师。"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大家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写给我。对了,旗原同学的课时作业,谁代领一下?" 七重说完,一个瘦小的男孩走了上来,将她手里的课时作业本拿走了。 教室里慢慢地无序、热闹起来。七重一边收拾讲义数据,一边抬头看了看教室后面空着的座位,心里不由得自责起来:即使是身为见习讲师,自己也应该主动了解一下学生的学习需要。至少,这样的想法在第一课时和大家见面时就应该让他们知道吧,而不是等到现在由学生来向自己提出。 因为扭头看见走廊上拿着餐盒经过的学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课时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餐时间了。这会儿,所有的人都去食堂了吧。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立体模型器具展开后怎么也没办法再收回去了。 不断谴责着自己的七重,最后只能一只胳膊夹着讲义,勉强抱着形状奇怪的模型辛苦地往教研室走。在楼道拐角的地方,她一脚踏空,因为失去平衡,整个身体直接从楼梯的台阶往下摔去…… 突然,就像是为了不让她摔到而出现的手,稳稳地从前面扶住了她。望着摔了一地的东西,她狼狈地从那双手中挣脱出来重新站好,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男生转身蹲下去,开始一件一件整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讲义、模型、教科书、装着笔和其他物品的小盒子,他一样一样拾起。直到全部拾好,他径自抱着它们往文科教研室走去。七重跟在他的身后,像是犯了错误的学生跟在老师身后一样。她小声说了句"谢谢你",可是在前面走着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便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来。 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海报墙和告示栏,在路过贴着"海洋生物进化小组会员招募"的宣传栏时,他往那张招募帖上看了一眼,校服外套便从他肩上滑了下来。在它掉到地上之前,七重默契地伸手将校服接住了。像是鼓励这样的举动似的,七重忍不住对自己笑了笑。 面前的高个儿男生拐了个弯后进了生物教研室。他将手里的一大堆东西放在办公室的大会议桌上,转身直直地望着她。 七重这才将视线从手里的校服移开,抬头看着正盯着自己的学生。 如此熟悉的面孔。 "原来是你……谢谢……"七重想起公交车上的事,冲他温和地笑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从七重手里拿过校服,转身便朝教研室外面走。 "你叫什么名字?"七重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声。 他冲七重温和地笑笑,离开了教研室。七重追到门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3. "喂,秦雪妮,晚上一起去玩吧?" 几个外校的男生正在学校门口等着anne,调侃着要拉她去附近的lolisa。 anne只是白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喂!别走啊。" 说着,那几个怪异的家伙追了上来,在花坛后面的小树林里将anne围了个严实。 "听说在你们学校你是很胆大的啊!怎么?害怕了?" "低级!" anne狠狠地丢了两个字,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臭娘们儿,你说什么?" 一个头发金黄的家伙冲到anne跟前,抓住她的脚踏车。 "怎么?没听懂吗?我——说——低——级!不止低级,还很愚蠢!" anne直视那家伙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大声重复着。 "找死啊你!" 有个家伙冲过来,对着anne的脸抬高了手。从小到大看惯哥哥们打架的anne,对于这样的手势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她倔强地盯着那家伙恶狠狠的眼神,丝毫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来啊!" 头发金黄的家伙伸手抓住了那只要落下来的手,自己则走近她一步,神情猥亵地上下打量着anne身上的校服,说:"今天晚上就穿身上的衣服表演,一定爆场。" anne觉得很厌恶,露出只想一脚踹开他的表情。她握着脚踏车的车柄用力往前推,想甩掉这些纠缠不休的人,脚踏车却被头发金黄的家伙从后面牢牢拖住。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放手!" "我坐前面,你坐后面不是更好吗?" "放手啊,再不放我就叫了。" 头发金黄的家伙抓得更紧了,他凑近anne,在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怎么?就想叫了?现在先酝酿一下,待会儿会让你好好叫的……" "放手!放手啊……" anne挣扎着想要摆脱,头发金黄的家伙干脆用两只手抱住了她。当另外两个男生将脚踏车推开扔向一边时,有人抓住了头发金黄的家伙的手。 "没看到人家不愿意吗?" "原!" 看到突然出现的旗原,anne忍不住开心地叫他的名字,她用力甩开头发金黄的家伙的手,躲到旗原身后。 "小子,不关你的事,你最好待远点!"头发金黄的家伙威胁着旗原。 "我就待这儿了。看你的样子,待远点的该是你们吧!"旗原边说边将anne的脚踏车从地上扶起来,推到anne面前。 头发金黄的家伙示意他身后的两个男生,准备三个人一起向旗原动手。拳头刚向旗原挥过来,就在用脚踏车支撑着身体的旗原的一个腾空翻腿劈的动作下,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 anne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旗原。爱情让世界变成了某一个具体事件,变成她眼里这个人的举手投足,变成与他相关的一个眼神,变成一句她偶然才听到的提及他的话,变成他握过的脚踏车手柄,变成一个名字里的某个汉字。 旗原将手里的脚踏车推到anne面前。anne站在他面前,风将她的发丝扬起,轻轻漫过脸际,将她视线里的男孩分成不等份的格子图像。 "原……" 旗原转身朝公车站走去的时候,anne从身后叫住他。她将头发拂到耳际,露出光洁白皙的面颊。 他转身,问她怎么了。 "你……载我回家吧。" 旗原看了推着脚踏车的anne一眼,对她说:"别担心,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要是他们没走远呢?" anne站在原地望着站牌下的旗原,着急地说。 "不嫌麻烦的话,和我一起搭公交车啊。"旗原说着,跑过去将anne的脚踏车很快地搬上了公共汽车。 两个人在最后一排坐下来,面前是anne的紫色脚踏车。 4. 七重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在写活动专题课件,却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原"似的,她忍不住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抬眼看了看教室外面。 anne站在走廊上,正朝走廊另一头的什么人做着手势。 "老师……" 听到有人叫她,七重才将目光收回。准备继续做自己的课件时,anne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老师,下个课时我想请假。" "有什么事情吗?" 七重停下来,抬头认真地注视着anne,眼神里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还是不要随意请假为好。 见老师没有很快答应的anne,语气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她哀求道:"老师,就允许这一次吧,因为今天是我的告白日,过了那个时间就不灵验了,老师帮帮忙啊!" 听到"告白日",七重的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温暖的东西来。 现在的女孩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已经懂得用"告白日"这样的方式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情感了。七重自己的高中时代呢,那还是一个写着秘密日记的年代,许多美好的可能就那样被永远尘封在了日记里。 "去吧,别错过下个课时的时间啊。" "知道,谢谢老师。" anne说完,身影随即消失在了教室门口。 这样的时刻,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而言,应该是人生中的重大时刻吧。七重望着消失在门口的女孩的身影,心里却想到了四年前自己和隆的开始。星期天从课题小组的科技楼出来,途中突降大雨,七重不得不跑到就近的图书馆门口躲雨。那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因为半路遇雨正朝图书馆这边跑过来。那个人就是隆。 当时隆一边埋头整理被打湿的图纸,一边抬头冲她微微笑着的样子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心里关于往事的纷乱片段让七重无法再集中注意力在眼前的课件内容上,她放下手头的事情走出了教室,陆续返回教室的学生迎面和她打招呼,她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着。 在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前,七重停了下来。她将零钱投进去,选了一罐咖啡后,靠在栏杆旁俯视着操场,慢慢地将它喝完。 在anne的拖拽下,隔壁班的旗原连书本都没有收拾,便被她拖着跑出了教室。 湖边的路被一小片樟树林遮住。anne将旗原带到最大的一棵樟树下面,才停下脚步。两人都忙着调整呼吸,累到发软的双腿实在是支撑不住重重的身体了,他们索性靠着樟树坐了下来。 "我还要上课,什么事一定要来这里说?" 旗原一边问一边看着平静的湖面。 "原,不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吗?是明明知道却故意躲开才对吧。" 像是自言自语的anne似乎又是在责怪身后的旗原。 听到这样的话的旗原,用手支撑着草地站了起来,在anne身后说了句"我该回教室了",便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anne转身喊住了他:"原,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从国中开始,我一直喜欢的人就只有你……" "我知道。"旗原冷静地打断anne的话后,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你为什么老是回避这个话题?" "因为我们……不可能……" "为什么?" 对于anne的追问,旗原的沉默导致的是更多需要他解释的问题—— "因为原另外有喜欢的人吗?她是谁?比我更了解你吗?她也这样喜欢你吗?" anne一口气问了许多,旗原却无法回答其中任何一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喜欢一个人。或许是错觉吧。 他转身走到神情失落的anne面前,他有和anne一样混乱的心情,也许比她的更坏吧。所有不确定因素的作祟,还有不能对他人言说的心理负荷,让旗原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黑暗狭小的笼子里。如果反抗,就会觉得筋疲力尽,但如果任凭这样下去不理会自己的感受,恐怕就会越来越绝望失落了。因为他面对的不仅仅是正式向自己告白的anne,还有这样慌乱的自己。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转而认真专一地注视着anne,好让她能直视自己的内心。 "anne,看清楚这样的我,他既不能轻易地喜欢上别人,也无法接受来自身边的人的情感。"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太疲惫吧。" "我不会让你觉得疲惫的,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还可以照顾你……" anne像因为犯了错而面对父母认真承诺的孩子那样,有着因为急切而担心被彻底拒绝的心情,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anne!"旗原大声地打断了她。 "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退回到自己的界线后面。 "你不是想成为媒体策划人吗?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那些与我们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很大关系,可你要走的路很长,得从现在开始,不是吗?而且……" "什么?" "我们之间不可能产生爱情。" "可是明明已经产生了啊!" "爱情是两个人都得有的感觉,anne。" "……" anne顿时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辛苦喜欢多年的男生毫无余地地将自己推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对着旗原转身走回教室的背影,在自己心里大声喊着:原,你不能这样对我…… 下午的校园有些空荡,即使被树木和绿化带装点了,但是在anne眼里却充满了无法抹去的空虚与落寞。那个从四年前就一直占据着自己内心的面孔和身影,已经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拒绝了自己,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anne的心忍不住剧烈地痛起来。 从湖边回来,快到教室门口的旗原与走廊上的七重碰了个正着,沉默的旗原低头让到门边,侧身进教室收拾自己的书本。 因为刚才anne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还有自己内心那些不确定的东西,让他的心里混乱不堪。他将零散的书籍用重复的动作一一塞进黑色背包,因为伴随着心跳而直抵脑门的厌恶感,使他用脚狠狠地踢向课桌,那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发出了沉沉的回声。 直到转身的时候,旗原才发现早已站在自己身后的七重。 看见他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七重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我该走了,老师再见!" "等一下……"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匆忙的七重,只好在他身后叫住已经走到走廊上的他。 "上次的车票,还有摔倒的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谢谢,实在——" "老师不用客气,谁都会像孩子那样忘记带东西出门。" 旗原突然打断她的话说了这些,然后径自朝梯道口走去。七重有些后悔自己竟然这么鲁莽地叫住自己的学生,为的竟是向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无法更改的事实已经存在在那里了,所以七重只好在心中警告自己:下次千万别再做同样的糗事了,赫七重。 在心里对自己嘲笑了一番后,她也向梯道口走去。 "我叫旗原,老师。" 梯道口突然出现了对她进行自我介绍的人,把七重吓了一跳。 "你还没走?"七重问眼前这个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男生,心里充满疑惑。 "因为想和老师一起去坐公交车,所以又回来了。"他笑笑,神情有些顽皮。 望着眼前的旗原,七重释然地笑了起来。 "真不敢相信啊。" "什么?" "你是我的老师……"他转过头来说道。 "有什么不妥?"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可你看上去还很小……像乘车时老忘记带钱的国中生……" 听旗原这样说自己的七重,觉得被冤枉了,所以辩解着:"只是那一次而已。" "哦?" "那天东西丢了……" "脑子里一定在想什么重大事件吧?" "啊?" "要不怎么会丢钱包?那可是和脚一样重要的东西呢!" "和脚一样重要的东西?"听他这样说,七重又想起自己和隆的事情,还有丢失了的书,便心虚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你不是这儿的人吗?" "不是。因为家里人反对才更加坚定地决定选择教师的职业,因为从小就很喜欢-老师-这样的字眼……" "老师是很辛苦的职业呢,可能需要更加多的心力才行。" "心力?" "是啊,"旗原说着将手放在胸口上,"就是这里。"说完,他伸手握住七重的手,将它放在她的胸口上。 心脏跳动的力量冲击着手臂的肌肉,她听到一种低沉而坚实的声音从胸口传出来。七重重重地呼吸了一口空气,竟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体会到这种感觉的七重,惊喜地望向身边的男生。 人,有时候对另一个人而言,竟是这样奇妙的存在。 5. 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一闪一闪的。 旗原抬头看看天色,又焦急地回头看看便利屋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快15时了,她还没有来。他内心的期待因此而变成各种想象,比如她搭乘的公车路线不对,比如忘记带重要的东西只能半路折回去取之类的。或者,她原本便不打算来这里吧,业余的建筑设计作品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这样想着的旗原,期待的心情没有了,他转身瞥见七喜海报上绿色的小人,那小人正用红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科技馆?有什么事情吗?" "老师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什么呀?还这么神秘……我一定会去的!" 想到当初她答应自己时的神情,又望望那个滑头小人,旗原觉得那是嘲笑的眼神。 旗原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朝马路两头张望着,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神情黯然地走进展示大厅。 这是建工部委举办的行业性比赛,一直梦想着成为建筑师的旗原因为爸爸的缘故而接触了这些。可能与爸爸是优秀的建筑师有关,旗原在这方面也有着很高的天赋。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完成了"家"主题的设计与模型制作,还入围了此次比赛的"业余组十佳创意作品"。 在接到邀请函的时候,因为开心而想与人分享的旗原看着讲台上的七重,心里充满了疑问:爸爸妈妈,她会愿意和我分享吗? 原本令他雀跃的事情,为什么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了呢?旗原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懊恼填充了起来,堵堵的。大厅里有人看见他,便开始议论起来,说那就是那个获奖的孩子…… 不小心听到"孩子"两个字的旗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般突兀地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些奇怪的人和这个奇怪的地方。 在他夺门而出的那一刻,旗原看见了正向路边小卖部主人打听着什么的七重。 低落的情绪像突然消失的泡沫般全部不见了,他一口气跑过去,把毫无防备的七重吓了一跳。 "是不是都快结束了?"看见旗原脸上的表情,七重担心地问。 "没有。"他笑着盯着她看,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对不起,我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因为……" "快开始了。"他打断七重的解释,抓住她的手便往科技馆展厅的入口跑去。 "现在还没开始吗?展览推迟了吗?" "快进来啊。"旗原侧身将身后的七重引进里面。 看着举止像大人般的旗原,七重微笑着跟在他旁边,慢慢走进人群中间。 在各个展区间观摩的人慢慢聚集在前厅。这时候,台上的主持人开始讲话:"谢谢大家如期光临这次由建工部委组织举办的主题设计大赛……" 七重看了看周围的人,从他们的衣着和年龄便知道全都是建筑行业里资深的人。她忍不住压低嗓音对身边的旗原说:"怎么想到来这里……这好像是很权威的比赛呢……" 他扭头朝她笑笑,对她做了一个要她看向主持人的手势。 "经过专家组两个星期的评议,建工部委从我们入围的名单中评定出这次设计比赛的优胜者,每个主题设一名优胜者。优胜者将获得由建工部委颁发的奖杯以及对等的奖金……现在公布结果:专业组公共主题的优胜者是——" 大厅里紧张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因为受到这种氛围的感染,七重也不由得严肃紧张起来,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主持人。 "络泽辉。" 旗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已经知道自己入围了业余组十佳,但因为那是倾注了自己许多心力的作品,所以他的内心同样充满某种期待。他边鼓掌边扭头看看身边的七重,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获奖者,情绪激动地鼓掌祝贺。好像知道他正望着自己似的,七重回头,正好与旗原的目光相遇,她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被问到的旗原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两个人重新将目光放回到台上,获奖者正在发表简短的感言。 当公布业余组入围名单的主持人念到旗原的名字时,七重因为感到意外而瞪大的眼睛从主持人那里转向身边的人,她真不敢相信入围的人竟是自己的学生。 "是你?" "嗯。" "真不敢相信,是我们的旗原,很不错啊。" "嗯。" "怎么都没表示?不激动一下吗?" 异常冷静的旗原让七重觉得意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都是热情活泼冲动的吗?七重想着这些时,忍不住多看了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孩两眼。有些倔强的眉微微上扬着,鼻梁和嘴及下颌组成流畅好看的线条,他的喉结异常突出,伴随着呼吸上下移动着。其实这是一个十分好看的男孩,七重这样想着时,像靠近一个磁力强大的磁场般,她觉得自己似乎也会被吸过去。她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几小步,表示对那磁场的抗拒。 "业余组-家-主题的优胜者是——" 旗原的心绷得紧紧的。 "尧波。" 果然!心里慢慢升起的失落感反而让旗原松了一口气,他转身朝旁边的七重笑笑,目光又回到主持人那里。 "业余组优胜者——" 还有?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主持人那里。 "旗原。" 当听到旗原的名字时,忍不住激动的七重伸手紧紧地抓住旗原的手臂,说着:"是你,旗原,是你啊旗原……" 他走上台去的时候,感觉到背后是那么密集的目光,让他有些眩晕。旗原将精力放在每一个步子上,让自己看上去是轻盈地走到主持人面前的。 下面的人可真多啊。旗原站在主持人身边,眼睛却注视着七重站着的地方。因为太突然了,七重似乎还没有回到现实中来,她此刻正呆呆地望着台上的旗原,觉得这个拥有巨大能量的孩子,在很多方面其实是比自己更成熟的大人。 七重的脑海里闪现出公共汽车上将自己带到窗户边的人,善良,沉稳,还有眼前这个人的光芒,在她眼里成了最完美的结合。 七重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他。雷鸣般的掌声将七重震醒,她笑着注视着台上光彩夺目的旗原,和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谢谢和我一起来的人,我会继续努力。" 说着简单的话的旗原,也一直注视着七重。大家再次鼓掌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台上跑下来,站在七重面前。 因为急促的呼吸,和他靠得如此近的七重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旗原将奖杯拿到她面前,灿烂地笑了。 "真的以为你不来了……" 七重抬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大男孩,他的光环牢牢地将她吸引。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要蹿出心房来了。 "怎么会?真为你高兴。" 七重说了这样一句话后,便收回自己的视线,继续看着前面。 等整个展示会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18时。跟着人流从展示厅里来到科技馆门口的两个人,似乎都不愿意回家。 七重望着旗原清冽的目光,正准备说分手的话,却被旗原抢先一步。 "我想和老师去一个地方,不会耽误老师的时间吧?"这样说着的旗原,手里握着那个设计精巧的水晶奖杯。 "嗯,去什么地方……" "没什么,有奖金,想和老师一起吃饭,反正也到晚饭的时间了。而且,今天还是老师自己买的入场券呢。"他孩子气地笑了。 换下校服的旗原被一种别样的气质包围着,那种类似于精致瓷器般的感觉让七重觉得迷惑。她看着旗原鞋上的白色鞋带,竟发起呆来。 "老师?你晚上有事?"看七重低着头不说话,旗原忍不住问她。 "哦……是的……不是,我没什么事。"在说了一大堆话之后,终于将两个字的意思表达清楚的七重,脸突然红了起来。她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不是说吃饭吗?我们出发吧!"七重舒了一口气,轻松地笑着说。 因为开心,旗原一边问老师喜欢什么样的食物,一边和七重朝路边的车站走去。 电梯在10楼停下,两个人出了电梯,经过长长的弧形甬路后,前面竟突然空阔起来。两人继续往里面走的时候,七重忍不住想: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呢? 这是一家有名的日式食居,被木板隔成的区域中间,用精致的屏风分开成独立的小间,从可以容纳两个人到二十个人的,大小不等。 旗原和七重选了四个人的小间,说是宽敞一些会舒服些。他们在外面脱下鞋,旗原先上去,帮七重拿了包,直到看着她坐好后,自己才在她对面坐下来。 "老师,你也点些喜欢的吧,反正今天很宽裕啊。" 旗原说着指了指奖杯下面压着的信封,那里面是今天获奖的奖金。 "是庆祝的话,喝一点米酒吧?" "老师能喝的吗?" "可以喝一点。" 两个人又添了米酒,服务生走后,小隔间里顿时异常安静。 "你经常来这里吗?"看到旗原熟练的举止,七重有些吃惊,普通的高中生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吧。以为他们只对大排档上的各种小吃感兴趣的七重,不由得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接连让她感到意外的男生。 "以前爸爸带我来过这里。" "今天的事情,爸爸已经知道了吗?为什么想到来这里,应该回去和他们一起庆祝才对啊!"七重的语气里不由得流露出些许责备,但却是关心的口吻。 "老师说得对,我也这样想呢。" "那……回家吧,应该还来得及,我去跟店里的人讲清楚……" "不用了,来不及了……" "为什么?还没去呢?" "他们去世已经一年多了。" "啊……对不起……" 两人突然变得沉默起来。七重在心里为自己刚才不经过考虑就脱口而出的话自责着,旗原抬起头来说"没事",可他眼里分明有泪水的痕迹。 食物上来后,两个人就着米酒聊到各自喜欢的东西。 "爸爸是一个优秀的建筑师,我喜欢这个大概是遗传吧。" "你将来一定会很出色的,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米酒的酒力超乎七重的想象,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有时候脑子里竟然是短暂的空白,她问自己,这个男孩是谁?自己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呢?但随之而来的清醒又让她觉得尴尬,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老师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吧。所以她才拿起杯子不止一次地举向面前的旗原,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对不起"。 之后的事情,七重没有任何印象,直到清晨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大房间的床上。 第二章 栗色回忆 与我们同行的人,比我们要到达的地方更加重要。 1. 新一周第一天出现在教室里的七重,穿着双面染绫罗小花纹的锦质上衣,蓝底白花,下面配着藏青色长裤及桃红色饰髻的浅口皮鞋。她随意地穿行于校园里,却不知道自己吸引了多少老师和学生的目光。 女生们会将赫老师视作衣着模范,那些平凡的东西被她搭配起来,便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好奇的女学生会在课间问七重:"老师都在什么地方购物呢?" 如玻璃画那样纤巧精致的女子,在谁看来都不会是独自生活的吧。在传言中逐渐膨胀的想象空间,连七重自己都差点被吓到。消息来自于同一个教研室的晃芝老师。有一天七重和晃芝老师谈到职称及晋升的事,因为意见不同,七重先沉默下来,没有辩论对手的晃芝老师突然说了她的男朋友是有名的机场工程师,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了,所以没必要参与竞争之类的话。 机场工程师? 七重望着自己对面的女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七重,学校的工作怎么样?有时间的话别只跟妈妈聊天,记得给爸爸也打个电话啊。" "七重,lily的婚礼定在下个月28号,到学校打我的电话,修平。" "赫七重同学,你在学校图书馆借的《arthurrimbaud》已经逾期7天,为了不影响你下次借阅,请尽快归还或办理续借手续。" …… 从教室回到教研室座位上的七重,将新买的手机卡装进充好电的手机里,按下开机键后看到上面爆满的短信,才意识到自己来学校后一直没有主动和身边的人联络。 《arthurrimbaud》,此刻它在哪里? 在另一个拾到它的人手上吗?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拨通大学图书馆的电话。 "你好,我是刚刚收到逾期通知的读者,如果图书丢失的话,应该怎么办……" "除非你买到同样版本的新书,否则,在接受罚款的同时,还会被取消借阅资格。" "啊……好的,谢谢你……" 七重放下电话,望着桌上的小仙人掌。它安静地生活在这个喧闹的小办公室里,明朗的日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抚摩着它那带刺的身体。 也只有阳光才有做出这种温柔举止的勇气吧。 七重这样想着,忍不住将自己的手伸向它,在快要碰触到那个坚强的小身体时,突然有人在门口叫了一声:"赫老师……" 七重的手本能地收了回来。她站起来,看见站在门口的anne正眼睛红红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anne?" "老师有时间吗?我有话想和老师说。" "哦,那我们下去走走?" anne点点头。 从教学楼顶上,可以看到并肩走出教学楼的两个身影,此刻正朝湖边的榉树林走去。 "老师,你有爱的人吗?"anne一脸认真地望着身边的七重问道。 "是anne有自己喜欢的人了吧?"七重扭头看着身边的anne,温和地笑了。 "老师怎么还笑得出来呢?"anne一脸委屈的样子。 "为什么不呢?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呀。" "可是,他说我们之间不会有爱情。" "他是这样对你说的?" "是的。" anne一抬眼便望见原拒绝自己的地方——那棵榉树。因为心里有无法排解的委屈和难过,她的眼泪终于再一次流了下来。 看见平时活泼机敏的孩子突然在自己面前如此难过,七重心里不禁沉重起来。 "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有正在交往的人了,所以他不得已才说出那样的话吧……" "不会!"没等七重说完,anne马上打断了她,"我们一起长大,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女生……" 望着anne急于反驳的可爱样子,七重露出温和的笑意,但心里却不免担心起来。 "你这么了解他,喜欢他很久了吧?"七重一边望向背对榉树林的湖面,一边回头问anne。 "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了。每次我想说,但他总是用别的话题岔开。告白日当天,他像早知道我会说什么一样,连想都没想就拒绝……"anne转身望向七重注视的湖面,小声地抽泣起来。 "男孩子一般都认为现在是学习阶段,他们对爱情的认识一般都比同龄女孩要浅……" "老师,我该怎么办?" anne的声音里满是失落。 "那个男生……他就那么好?" "我要嫁给他。" 连七重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劝解眼前的女孩,想必此刻她正经历着难以平静下来的争斗吧。让她这样执著的男孩,对感情又有怎样不同的看法?是彼此对爱情这种奇特物质的认识不同,才会导致两个人暂时无法产生那种情感的交集吗?七重这样想着,慢慢走到anne身边,握着她的肩将她带离湖边。 "去吃点什么吧,有些饿了。" 对于老师的提议,眼泪未干的anne没有说什么,只是表示赞同地朝七重点点头。 两个人离开榉树林,朝校园餐厅的方向走去。 2. 站在书店的角落,有种想要将自己隐藏起来的欲望。 七重总是有这样的体会。不管是在充斥着流行背景音乐的大型图书卖场,还是安静的公益图书馆内,她总是觉得自己会因为读到书中的某一个片段而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然后经过文字里的某条秘密通道抵达另一时空,她甚至做好了迎接新时空的心理准备。 因为丢失了的《arthurrimbaud》,七重才决定来这里碰碰运气,兴许还能找到一样的版本呢。 宠溺着书脊的手指掠过那些精装书,七重的目光在展台边停了下来。《frankllyoydwright》,虽然不是《arthurrimbaud》,但她还是忍不住翻开了其中的一页。 与我们同行的人,比我们要到达的地方更加重要。 frankllyoydwright。 frankllyoydwright? 七重默读着书上的文字,脑海里却是手里拿着水晶奖杯的旗原的样子。她将书放进了手边的购物车内。 尽管没有找到《arthurrimbaud》,却收获了这个。七重望着服务人员熟练地将《frankllyoydwright》包好,想象着旗原收到这份迟到的祝福礼物时的神情。他会开心地露出那灿烂的笑脸吧。想到这些的七重,心里不由得涌起了阵阵温暖。 全天课时结束的时候,七重拿着礼物早早地站在教学楼出口处等旗原。 秋天的凉意浓了许多。因为早晨出门的时候感觉到冷,七重便折回去随便穿了件加厚的套头线衫,配上款式简单的仔裤,这更加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刚刚毕业的国中生。 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又将它重新放回口袋。 旗原的身影出现在几个结伴下楼的男生后面,七重看见他,笑着举手朝他扬了扬。 "旗原。" 几乎是一路朝七重站着的方向小跑着过来的旗原,竟直接从她面前过去了。 "旗原……" 在他身后叫出这两个字的七重,发现自己的举动招来了周围许多好奇异样的目光。而那个很快便消失在七重视线里的高大身影,也异常陌生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纸袋内的礼物,独自回到教研室。 七重坐在教研室的座位上,手里仍然拿着纸袋不放,心里却感觉到了异常的失落。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刚刚路过的学生朝自己看过来的目光吗?突然间,她心里竟有种被忽视的空虚。当七重意识到这种感受时,便有些用力地将纸袋扔向桌面的一角,由此而发出的声音又引来对面晃芝老师好奇的眼神。 "赫老师,刚刚你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呢。" 晃芝老师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让七重觉得她好像话里有话。 七重将手机拿出来,上面显示: anne呼叫4次,未接。 他根本就看到我了,明明见我向他招手,为什么直接走了? 像吃醋的小女生那样的情绪竟然出现在自己和学生之间,这很不可理喻,可为什么自己的心情这么糟,一心想打电话向他确认?就想问他为什么不理我,难道没看见吗? 可他刚才又好像是真的没看见自己…… 混乱极了,怎么办? 她终于还是拨了旗原的号码。10秒漫长的空白等待之后,里面出现的却是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消息。七重的内心突然有种"幸亏无法接通"的庆幸,如果接通了,自己应该跟他说什么呢?难道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之类的话吗? 放弃了那些念头,惯性似的回到住所,七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老师,该怎么办?怎么办……" anne在电话那头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怎么了?anne,你在哪里?" "……" 七重将才放下的包重新拿好后就出门了。 当anne看到从电梯内出来的七重时,马上拽着她往走廊的深处走。 "发生什么事了?anne?" 一直只是叫老师来医院的anne并没有说是为什么,看到anne现在的样子,七重突然觉得事情比她想象的要严重。 七重跟着anne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门前,anne停住脚步,退到门旁边,望着七重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七重将门轻轻推开,看见病房里的人面朝里面躺着,一只脚打了石膏,被白色的绷带绑缠后固定在支架上。因为上半身的重量,他的整个身体一动不动地深陷在白色的床具里,有些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前额下面的大部分。 可能是听到背后有声音,床上的人突然将枕头朝这边用力甩了出来,毫无心理准备的七重被他的举动吓得往后退了退。床上的人回过头来,她看见那双原本充满敌意的眼睛里,眼神从冷漠变成惊讶。 "旗原?" "老师……"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七重焦急地看着下午放学时还好好的人,回头望了望身后的anne。她低着头,什么也不说,望着旗原的眼神里不仅仅是担忧,还有莫大的悔恨与恐惧。 "是哥哥他们……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老师……" 一直小心地站在门口的anne,因为害怕,此刻什么也讲不明白。看到旗原向自己看过来的犀利目光,她只能小声地说着"那……我先回去了",然后慢慢退离病房。 床边的白色柜子上什么也没有,窗户紧闭,旗原身上的独特气息与消毒水的气味交杂着。七重走过去将窗户往外推开,晚间的风带着凉意,慢慢侵占了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的意识格外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啊?" 七重凝视着病床上的旗原的身体,他身体的高度几乎超过了床的长度。 "骑车,不小心摔了。" 因为身体暂时无法动弹,那张轮廓深深的俊秀面孔十分勉强地对她挤出一个笑容后,还是无可奈何地陷入了痛苦的境地。 "很痛吧?" 七重走到床边,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老师……怎么会来这里?" "是anne打电话给我的。" 听到anne的名字,旗原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愉快。 "医生怎么说的?" "得这样待一个月。" 想到要在这个地方待上一个月的旗原,语气低沉却隐含着愤怒。 七重终于舒了一口气。只要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在医院待多久都不是最重要的。看到病床上的旗原泄气的样子,她只好安慰起他来:"有空大家都会来陪你的,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他望着天花板,心却重重地沉了下去。 "老师……" "嗯?" "老师,我饿了。" "想吃什么?我去买。" "只要是热的就好。" 对他这种特别要求,七重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拿好外套,说了句"好好躺着,我就回来",便离开了病房。 重新恢复寂静的房间,让旗原感到异常冰冷。只要是热的就好,这样的要求对自己而言也是很困难的吧。自从独自生活以来,他完全处于无序状态的生活里,唯一能让自己坚定下去的就是学业,还有对建筑的热爱。 无法动弹的左脚除了传递过来阵阵剧痛以外,还牵制着旗原的整个身体。他想挪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当用过力之后,发现自己只是徒劳地重新陷进那张白色的床内时,他便彻底地放弃了这样的念头,望着窗户外面发呆。 推门进来的七重,双手拿了多得让人超乎想象的东西。 将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大小环保袋在床边的白色柜子上放好后,七重将病床支架板打开,把外卖袋里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 "老师也是魔法师吗?" "怎么?" "你从哪里变出了这么多好吃的?" "楼下买的,饿了吧?"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环保袋发出的清脆响声,还有脚步声时有时无地没有规律地传到耳里,久违的家的感觉竟让他对此时此刻眷恋起来。像家人一样正在忙碌的七重,回头望了望身后快要睡着的旗原,小声问他:"要睡了吗?还没吃东西呢。" 七重的声音将他从那些不实际的空想中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满怀歉意的笑容,说:"没有,只是想闭一会儿眼睛。" 七重走到床边,俯下身找到床具的把手。旗原平视过去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那个背影给他一种柔弱却又坚强的感觉。在她脑后结成发束的某个位置,露出饰物的一个部分。这些细节,像被数据化的代码那样精确地输入旗原的脑海。 像是存在着魔力般,旗原的手慢慢抬起来,忍不住想去碰触那精致的饰物。 "弄痛你了吗?" 停在半路的那只手竟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七重一边询问他的感受,一边慢慢调整床的靠背位置,最后才将枕头服帖地塞到他的颈后,之后又从环保袋内拿出了脸盆、毛巾和日用杯,在离开房间去打水之前,她回头对病床上的人温和地笑了笑。 "老师。" 冲着七重的背影,旗原忍不住喊住了她。 "嗯?" 听到背后的人叫自己,她反射性地回过头来。 "对不起。" 除了占用她的休息时间,绝大部分的歉意来自他的心里,逾越某种界限的念头让旗原觉得愧疚。 "我们可不要在这里待一个月,要尽快好起来,所以,加油啊!" 七重说着,将一只手的拳头握紧,贴近自己的胸口,做出两个人都熟悉的"心力"的姿势,然后冲表情冷淡的旗原露出鼓励的笑容。 像妈妈对待孩子那样吧,或是姐姐对待弟弟一样,在吃东西之前,细心的七重打来了热水,将拧好了的热毛巾递到旗原面前。 他接过毛巾将脸擦干净,又将两只手擦了擦后,把毛巾还给七重。 "等一下。" 从旗原手中接过毛巾的七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怎么……什么……" "你打架了吗?" 被问到要害的旗原心虚了一下。当七重一边拿着毛巾替他擦去额角上留下来的污痕,一边念叨着"好脏呢"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 七重跳上车来的样子不停地出现在旗原的脑海里,怎么赶也赶不走。 他盯着眼前的七重,身后的灯光浸染着她脸部的线条,呈现出柔和的光晕。对于病床上无助的旗原来说,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抚慰了。在他内心的某一处,七重仅仅只是自己在公交车上邂逅的女孩,如此想着的旗原,天真地希望时间能够从此刻开始彻底消失掉。 在脸上伤口处的污渍被清理好后,允许可以吃东西的旗原,才突然产生饿的感觉。 两个人一起享受的一顿"丰盛晚餐",对于七重而言,是离开家之后第一次不是自己一个人吃的晚饭,而在旗原心里,这却是使他的内心一点一点发生微妙变化的某个细节。 3. 旗原住院的这段时间,anne每次都是偷偷地来看他,不敢让他知道。 "进去呀!" 临出院那一天,七重在走廊上碰到正准备回去的anne,便硬拉着anne去旗原的病房。 "我还是走吧,老师。" anne挣脱开七重,往走廊的出口处跑。直到七重追到电梯门口,她才停下来。 "他不会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像积蓄了很久一样,anne的眼泪顿时全部涌了出来。她靠着墙壁,慢慢在医院走廊的钢化椅上坐下来。 "怎么了啊?" "是哥哥……因为哥哥……他才会这样子……" "anne,你在说什么呢?" "那天哥哥带了人去学校找他,读书的时候哥哥和他就合不来,在树林子里他们打了起来……那么多人围着他一个人……" "你喜欢的人是旗原?" "……" anne不说话,默认。 "不是说摔的吗?" "不是……" "老师,你在和谁说话?" 旗原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出来。 "哦,有人来看你了。" 七重一边应声,一边牵着anne的手推开房间的门。 笑着迎接七重的旗原,在看到出现在房间里的anne时,顿时变得冷漠起来,同时也将脸别向了另一边。 "anne每天都来看你,可她从来都没有进来过……" 床上的旗原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窗户的方向。 七重一边示意anne走过去一点,一边对着房间里的两个人说了句"我先去医生那里,等下就回来",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站在原地的anne慢慢靠近他,红红的眼睛里是不确定的小心翼翼。 "原,对不起……" "和你没关系,你不用总是来这里。" "你在怪我是吧?" "没有。" "为什么……不理我?" 旗原将头转过来,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女孩,没有说话。 "原,我还可以……爱你吗?" 为了爱情几乎失去自我的女孩,只能小心仔细地寻找所爱的人最能够接受的言语方式。 "anne,你很好,可我不能……别让它毁了我们之间的……" "对不起!我知道了。" anne急切地打断了旗原就快要说出来的那几个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尖锐起来,让人感觉有些不协调。她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回头问旗原,想给失败的自己一个交代:"原,我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anne眼睛里仅存的期冀,让她看上去有种伤痛的美。 "我已经有……爱的人了。" 旗原没有留一点点余地给她。他的话也落进了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的七重心里,七重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接着,她看到突然从里面被打开的门,还有捂着脸从她面前跑过去的anne。七重回头望着anne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情忐忑地站在门口,过了很久,她才走进房间内。 "老师,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吗?"旗原抬头望着七重,问她。 "嗯……你跟anne说了什么?她……"七重的心思还在刚刚哭着跑出去的anne身上。 "等她回去,自己会好的。" "旗原,虽然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可……anne是个好女孩,她喜欢你,而且为你付出了很多……" "……" "你?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旗原还是什么也不说,他慢慢地挪动着自己受伤的腿,想要站起来。 "已经……有所爱的人了?"想着刚才在门口听到的话,七重用狐疑的眼神看了旗原一眼,这个男孩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拒绝anne吗?什么样的女孩才能真的进入他的内心? 在心里轻轻叹息着的七重,在他站不稳而快要摔倒的时候,连忙跑过去从旁边扶了他一把。 "小心,骨骼正在生长的时候,别太勉强了。" 只好重新坐回床边的旗原,有些无奈地抬头朝七重笑笑,然后就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发起呆来。被束缚在这里的时光真是令人难忘呢,那种什么也不能做、哪里都去不了的心理只有在经历过之后才能体会,原来过度的休养是这样难受。产生这种想法的旗原在心里暗自想着要一口气去的所有地方。 "得想个办法才行。" 七重的自言自语让旗原又回到眼前要面临的事情上来,终于可以回去了,该怎么下楼呢? 老师一个人……怎么也照顾不来,而且……自己已经太麻烦她了……老师每天授完课就要来医院,他没有理由把自己这个大麻烦给她…… 旗原还在想着,七重已经出去了,还带了医生过来。当七重将手里的东西拿到旗原眼前的时候,他大声说着:"我不要!" "只是暂时借一下,等你完全不需要的时候再还回来就是嘛!" 尽管旗原不愿意地抵抗着,七重还是将手里的拐杖塞给了他。旗原却将拐杖扔到一边,倔强地甩开七重搀扶着他的手,不顾后果地抬脚朝前迈了出去。 结果,他毫不意外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七重以为他只是因为不愿意用拐杖才赌气,便一边说着"只这两天用,回头就好了,医生也说过会很快的……"的话,一边去扶地上固执的家伙。 "为什么?没人问我喜欢的……"他躲避着七重向他伸出来的手,依然埋着头,对着地面喃喃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七重的手停在那里,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过了半晌,旗原才从地上挣扎着爬回床沿,然后依靠拐杖慢慢在七重面前站立起来。他冲七重浅浅地笑了一下,试着用拐杖走到门口。 "走吧。" 他回头再次望向七重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轻松了许多。 看见旗原的心情好了起来,七重也跟着释然了一些。 "这里离理番路很近呢,可两个地方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先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七重,把旗原从车里扶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让他在楼下的石凳上先坐好,然后再绕到出租车后取出住院这段时间用的两大包东西。 看着出租车离开后,七重在旗原身边坐下来,然后开始打量眼前的建筑物。 这是一座日式的独立院落,玄关两边是茂盛的秋海棠。院内长势极好的棕榈将它的枝叶伸到院墙外面,正好衬托着檐角的白色手工灯。在院落的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洋槐。因为年岁不小的缘故,树荫像巨伞般,甚至超过了房屋本身的高度。从房屋那些古朴的细节,就知道当初建造它的人一定为此花费了不少心思。 七重望了望头顶的天空,阳光正停留在建筑物二楼的窗边。她站起来,转身将手伸到旗原眼前,做出索要的样子。 "什么?" 一脸不解的旗原抬头问她。 "钥匙啊。我先把东西拿进去。" 七重从旗原手中接过钥匙,将玄关的门打开,再折回来提地上的大小物件。旗原看着她,灰色长褶裙外面搭配着海蓝线衫,俨然一副同龄女生的样子。 "已经……有所爱的人了……"他自言自语着,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忽然,他想起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那个人……是谁?"在心底里不为人知的地方,为什么总是期待着从眼前这个人那里获得更多不一样的东西呢?哪怕是课堂上比别人多停留一秒的眼神。 "进去吧。" 在他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的时候,七重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她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来。 洋槐下,水缸里的睡莲还在开着。旗原在七重的帮助下慢慢走进房间,在经过洋槐树下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爸爸说,睡莲一般在黄昏时分开放,一直开到翌日午间。睡莲象征着圣洁、庄严与肃穆,因为爸爸信佛,所以家里一直养莲。 一旁的七重不由得也回头将视线移到静静开着的紫色莲花身上,说:"看上去它的心情很不错呢,是因为你今天要回来的缘故吧。" 两个人忍不住相视而笑,十分默契地表达出了此刻的心情。 "这房子好别致呢。" 将旗原扶到沙发上坐好后,七重忍不住感叹着。 "是爸爸亲手设计建造的。" 旗原自豪地回答她,言语中却流露出惆怅和伤感。 "自己建造的?" "嗯。" 旗原用力点点头。 "好厉害!" 七重说着,开始环顾这房子里的一切。像它的外在一样,房屋里面的设计也体现了主人的心情喜好。原木的长条形餐桌让人有种想和家人热闹地美餐一顿的想法;地毯、台布、窗帘……应该全是精心挑选过的,跟房子里的其他设计在对比与融合中达到了一种奇妙的效果;最吸引人的应该是那一整墙的书籍,在看似凌乱无序的整体视觉效果里,它的规整是恰如其分的弥补与延伸。七重忍不住走到书墙前面,最上面的书,即使抬头也看不到它们的名字。 "哦,差点忘记了。" 七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到还没整理好的那两包东西前面,将其中一个纸袋从中间拿了出来。 "这个,是上次获奖的庆祝礼物。" 七重将包好的礼物从袋子里拿出来,递到旗原面前。 "呃?礼物?" "是啊,只是自己单方面觉得它好,以为你也会喜欢,所以就买了。需要的时候……可以看一下吧,但愿它能够帮到你。"七重说完最后一句,情不自禁地将拳头握紧,对眼前的旗原做出了"心力"的动作。 "谢谢老师。"平时很酷很洒脱的旗原,脸上不仅浮现出难得的温和神情,而且还孩子气地脸红起来。 "不用谢,下次做我的向导就可以了。" "向导?" "在我还念高中的时候,就听别人说世界上仅有的两座水晶磨镜灯塔一座在伦敦,另一座就在这里啊。" "你说的灯塔就在附近的硇洲岛上。" "你去过那里?" "嗯。等到冬天的时候,我带你去!"旗原对她点点头。 "冬天?这里也有冬天吗?" "当然有。因为冬天的星空很漂亮,而且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那种天寒地冻的感觉,所以人们一般都会在冬天去硇洲岛。据说,还会有意外收获的。" "意外收获?" "嗯。" "是什么?" "秘密,等你去的时候当地的人就会告诉你。" "反正是会被告知的事情,不如现在就说吧。" "不行,说了就不灵验了。" "啊?真神秘呢!" "那当然。据说很灵。" 七重笑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继续着冬天的话题。 "在从来都不下雪的城市生活,恐怕很难分辨出什么时候是冬天吧?" "嗯。不过,也有人见过下雪的。" "会下吗?" "会的。" "那下雪的时候,就由你来做向导。" "那要是这几年不下雪呢?" "等下雪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啊。" "老师,你真能等啊。不过,下雪的时候观星我还真没经历过啊。" "那我们就约好一起去雪地看星星。" 旗原望着七重,想着这个可能永远也兑现不了的约定,还是觉得很开心。 4. 到了准备生物调查报告的时候,七重开始忙碌起来。在授课时间结束的空隙,她也会问问旗原腿的恢复情况,并提醒他要按时去复查。 "赫老师,这可是我们馆目前最详尽的生物学报告呢。" 档案馆的管理员收好七重交过去的报告全件,对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敬佩的意味。 "是吗?" 她平静地对他笑了笑。 七重离开档案馆,带着借来参考的书籍朝图书馆的方向去了。 在读者很少的生物类图书区,她一本一本地将自己手里的书籍按照之前的位置放回书架。因为身高的缘故,七重即使踮着脚也够不着书架最上面一层,迫不得已她只好跳着往上放,从而使寂静的图书馆里发出了"噔——噔——噔"的声响。 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书,并将它放在最上面的一层上。七重说着"谢谢"转身朝身边的人看过去,在看清来人后,不禁舒心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也在这里?" 七重问眼前的旗原。日光从窗户流泻进来,照在他的身后,使足足高出七重一个头还多的旗原看上去更加高大了。 "这里只有老师才能来?"旗原凝视着她,坏笑着。 "真贫!" 两人一起走到外借处,旗原将手里的法文词典递过去,然后在门口的储存柜取了之前存放的书本。出了图书馆,他们沿着路边的步行道慢慢走着。 "脚去复查了吗?有一个月的学习空白期,现在……没关系吧?" "都可以打球跑步了,功课方面有他们帮我,没事的。" 七重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仰头看着被树叶与枝丫装点着的天空,想象着那些一直在夜晚闪耀的星座在白天时的样子。当将目光移向眼前笔直的林荫道时,七重忍不住感慨起来:"都12月了,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学期就要来了呢。" "所以,我就把经常运动当成是休息了。" "啊?很奇怪的想法啊。"七重惊讶于旗原的话。 "老师,你不喜欢运动吗?" "喜欢散步,算吗?" "老师真是孩子气呢。" "为什么借法文词典?在学法语吗?" 望着旗原手里的法文词典,七重忍不住问。 "拾到一本书,里面全是法文,所以就来借词典,因为我很好奇书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哦?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下次拿到学校来,兴许我也能帮上一点。" "老师……法语……" 旗原惊讶地望着她。 "因为爷爷的关系,我很小就接触过法语,读大学选第二外语时也就毫不犹豫地选了它,简单的阅读对我来说应该没有问题吧。" "太好了。不如就现在吧。" 旗原说着,在步行道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拿出了那本厚厚的《arthurrimbaud》。 在看到书的那一刻,七重连忙将它从旗原手中夺了过来。 看到七重的神情,旗原问她:"老师,你怎么了?" "你说你在哪里捡到的?" "公共汽车上啊,就是第一次见你的那天,很厚一本,对吧。我很奇怪什么样的人会读那样难的书……" "旗原,真是要谢谢你!" "啊?" "是我丢的,因为这个,大学图书馆还要我赔偿呢。" "啊!没想到是老师丢的东西,居然一直在我的手上……" "是啊,很奇妙的过程呢。" "老师读过的大学,图书馆的规模一定很大吧?" "嗯。据说在理工科类中,是首屈一指的呢。" "建筑类呢?" "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我想去老师读的大学看看呢。" "对了,旗原你喜欢建筑,那就努力啊。"七重说着,不自觉地做出了"心力"的举动。这个动作好像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暗号,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其中的意思。 "老师……" "嗯?" "在你归还它之前,我可以先拿着看吗?" "当然,你可以看到下周五,然后在我去学校办理它的逾期手续后仍然可以继续借的。" "那我在老师去之前归还吧。" "好。这件事情真是多亏了旗原你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老师真想感谢我吗?" "当然了。" "那就来观看比赛吧。" "比赛?" "周末的比赛是最后一场了。老师,你能来吗?" "旗原你也参加了吗?" "嗯。" "已经可以打球了?" "嗯。哦,对了,大家约好了去打球,老师,我得先走啦。" 旗原突然记起了昨天的约定,忙抓起椅背上的包包,朝最近的公交站跑去。 "再见。" 七重冲他喊了一句。旗原回过头来,提醒她:"到时候老师一定要来啊。" 在傍晚的柔和光晕里,男孩奔跑着渐渐远去的身影成了最好看的画面。七重一直坐在那个地方,眼前来往穿梭的人影与车流,全都退到了她的世界外面,静谧的内心里呈现出她与旗原自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细微而敏锐的变化像是不能触碰的凤仙花的果实,她要小心地让它们保持最初的样子。 学校的体育馆。 篮球场上的男孩们像原野上的一阵阵风,女孩们整齐而大声喊着他们中间某个人的名字。 七重找好位子坐下来,在旗原的目光望向这边的时候,她向他招了招手。旗原冲她笑笑,有些羞怯的样子。 对于已经是老师的七重,篮球却是她完全不懂的运动项目。不过,她比任何在场的人都要认真地观看场上的比赛,因为是他邀请自己来的。七重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那个自己熟悉的身影,他时而跑向对方的领地,时而驻足等待投球的最佳时机。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时而雀跃,时而失落。 这样的表情,像带着魔力般深深地吸引着看台上的七重,她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目光不去跟随他的身影。 "皮夹放我身上了,你忘记了啊?" 这是初次遇见时的旗原; "是很辛苦的职业呢,可能需要更加多的心力才行。" 这是懂事的旗原; "谢谢陪我一起来的人,我会继续努力。" 这是让人骄傲的旗原; "我想和老师去一个地方,不会耽误老师的时间吧?" 这是孩子气的旗原; "为什么没人问我喜欢的……" 这是失落的旗原; "这里只有老师才能来?" 这是顽皮的旗原; "到时候老师一定要来啊。" 这是健康阳光的旗原……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止,都在七重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放。 她看到正在场上休息的旗原朝自己看了过来,还向她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相互凝视了很久,直到队友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那一瞬间,七重有些迷惑。 即使旗原近在眼前,七重还是有种"真想见他"的愿望。像普通人那样,他对自己说的话不是因为她是他的老师才说的,不是因为自己是他的老师才帮忙将物品送回教研室的,也不是因为"老师"这样的身份,他才信任她的。 可"老师"这样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不是老师的话,他就不会那样灿烂地朝自己笑了吧?七重竟然感到伤心起来。 她离开看台,慢慢走出了体育馆。 在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后,旗原抬头朝看台这边望过来,却已经找不到七重的身影了。他望着七重坐过的位子,呆滞在球场中间。 球传过来后,直接越过他的头顶,飞到对方队员的手上。 "喂!" 队友冲他大声叫唤着,他才回过神来。可是,"她为什么离开"的疑惑却一直占据着旗原的脑海,让他心神不宁起来。 传错球,抢不到篮板球让对方占上风,反应迟钝…… 虽然最终没有输给对方,可旗原在下半场的错误百出让大家都筋疲力尽了。 "你小子不是撞邪了吧?好险。" "脚……没问题吧?" "走啦。" "你们先走吧。" 队友的话,他似乎都没听到,只是坐在球场中间,想着七重刚刚凝视着他的目光。 那一刻,因为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自己一直所渴望着的东西,他的内心充满了欣喜。可是,为什么她会突然离开呢?旗原的脑子里因为想着这些毫无头绪的事情而变得混乱起来,由心底里涌起的失落感控制了他的整个身体,使他无力地坐到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旗原才拿着运动包一个人从体育馆出来,在往熟悉的公交站走时,眼前所看到的画面不禁让他为之激动起来。远处的公交站下面,七重坐在那里,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一直坐在这里吗?都多久了啊,是因为我吗? 旗原终于忍不住朝她跑了过去,运动包旁边系着的校服掉到了地上他也没发现,直到跑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又折回去捡。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的七重扭头看见正朝自己跑过来的旗原,内心更加慌乱了,看到停在眼前的公交车,她根本没看清车次就直接跳了上去。 "老师……" 望着已经开动的汽车,旗原追过去,却只看到了她站在车厢中的身影。汽车拐向另一条路的时候,他看到车厢里转过身来注视自己的七重,那时她不是他的老师,他也不是她的学生。 好似落荒而逃的七重,回到住处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从网盘里翻找自己以前写给隆的信: 2004.02.1522:30 合上了《thebridgesofmadisoncounty》, 老是想到里面那个52岁男人的样子。 那些激烈与温和善良, 那些模糊的悲剧意识, 让我想起了自己。 所有繁琐细碎的一切只是为了这样的一场遇见,和一个这样的人。 2004.02.1713:14 我总是梦到自己被束缚在一个石头做的模具里,它和我的身体一样大。 每次我都挣扎着醒来。 对于我来说,能在奋力的挣扎后醒来就是幸运了吧。 爱能看见,也能听到,更能真切地感受到, 可不能拥有,这是玩笑吗? 原来孤独是这样的,我以前却不知道。 2004.04.1901:07 当你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去往一个地方, 我没有和你说话, 因为我不确定你的心要去哪里。 那必定是你再次选择后适合你的,我这样想。 没有风度地想象许多事情,是不应该的。 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的确很天真, 可我真的是那样想的。 是你的出现让我看见了生活中另外的图画,那般美好。 可是,已近迟暮了吗? 2004.04.2421:01 你说的话让我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喜欢在键盘上敲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 往一个地方发送。 那是爱情的方向。 (要去上课了,先离开) …… 七重望着屏幕上自己以前整理过的邮件内容,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那个一直跟在车后面奔跑的人的身影。 爱情,为什么会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自己爱着的人只有隆,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绝不会! 只是,那个身影会自己从隆的背后跳出来,从文字的间隙里面不知不觉出现在七重眼前,怎么也赶不走。 赫七重,你到底怎么了?他是你的学生,你是老师,老师! 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能逾越内心的界限。哪怕只是内心里秘密的念头,也是会受到良心谴责的吧,自己无法接受,其他的人会指责,身边的人也会受到牵连。和自己的学生……想到这里的时候,完全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的七重,迅速地将计算机关闭,将灯关好,然后钻进被子里。 即使她用枕头蒙住了脸,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会出现那个在球场上奔跑着的人的样子,他朝自己看过来,那样无邪地笑着…… 很意外地就开始了,像风那样不能停止的力量是爱情吗? 5. 七重第一次体会到内心失去平衡的慌张。 和往常一样在学生们的注视下走到讲台前,和往常一样翻开课案,和往常一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和往常一样转身书写,而今她却感到背后被其中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的沉重。她佯装轻松地转过身来,不由自主地望向旗原的位置。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的刹那,是她先落荒而逃地望向别处。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下午请课代表将海洋生物进化小组的名单交给我。同学们再见。" "老师再见。" 每次都将器具材料整理好送到教研室的旗原,在离开座位准备走到前面去的时候却听到她叫别的同学的名字。 "许涛,这些麻烦你送到器具室。" "好的,赫老师再见。" "再见。" 七重拿起桌上的课案资料,对坐在最前排的男生交代了一下,然后很快离开了教室。 旗原呆立在离自己座位不远的地方,直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重新返回自己的座位。 好像被什么东西伤到似的,心脏的某个地方正传递着隐隐的痛感,如藏匿的倒刺般,无法找到,不能消除。 "约了工院那边的场地,晚上一起到外面吃去?" 球队的几个男生一起走到旗原的座位前面问他。 "你们先去吧,我晚点自己过去。" "那我们先走了。" "bye!" 球队的同伴离开,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用手里的笔帽不停地在课桌上反复刻写着"七重"的字样,焦虑与烦闷让他漫无目的地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各种假想。从公共汽车上遇见她到现在,今天她第一次让自己觉得严肃与压抑,这原本就应该是老师给人的印象,她只是回到自己的角色上而已。 想到这里,旗原忍不住苦笑一下。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只是没有帮她将器具送回器具室而已,一切都没有改变啊。 旗原这样说服着自己,最终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认真地收拾桌面上和抽屉里的东西。 她的冷漠还是紧紧地纠缠着旗原内心那些微不足道的释然,他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 作出这样的决定后,旗原背好包,冲生物教研室跑去。 "赫老师。" 出现在教研室门口的旗原,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正和对面的晃芝老师说话的七重回过头来,说:"哦,进来吧。" 七重坐回自己的位置,问站在自己面前的高个儿男孩:"有事吗?" "我想找老师确认……几个问题,可以吗?" "哦,关于今天课程上大家意见不一致的部分,还有好几个人提了,我会在下个课时针对所有的问题组织大家一起讨论。" "可是老师……" "旗原还有别的问题吗?" "嗯,没有……" "请问一下,松平老师你不是要去理番路那边吗?因为有急事,所以我想蹭你的车走呢。" "好啊。现在是全天中交通最拥堵的时候,赫老师要去哪里?我一定送到。" 松平老师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拿好自己的随身物品走到门口,一副虔诚等候的样子。 感觉到七重正冷漠地对待自己,旗原离开了教研室,站在操场中央,有些心灰意冷地愣在那里。 应该好好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吗?在心里问这种问题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苦涩。 两个人没有原因地回避对方,提防着被另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心迹。因为对立,而像战争中的双方一样相处着,观望着。 走着回家的旗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队友们在工院给他发短信,他也没回。再收到短信的时候,他索性将手机的电池都取了下来。进门将装着书本的背包扔到床上后,他将自己也扔进了大床的深灰色褶皱里。因为他无法明白那个人的心意,所以双眼像被蒙蔽了一样,看不到色彩,也不再鲜亮。 若是不能忘记你依然思念你 我会想到抛弃自己 只是为了躲避你 这一生不会对你说挽留的话 因为我们注定相望而已 …… 《frankllyoydwright》。 它躺在那里。 旗原望着那显眼的深蓝色封面,心里涌起一阵凄凉的感觉。他躲避开书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床边柜子上的小镜框里。 镜子里呈现的是夏季时候的画面。穿着国中毕业服的男孩手里捧着花和毕业证书,身后的女子穿着颜色淡雅的丝质衣裙,散发出高雅的气质。女子的旁边,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孔冷峻的男子。 这是旗原国中毕业的那天留下的照片,而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也随之在他脑海中鲜活起来。 "小原,来这边和老师合影。" 那是数学老师的声音。旗原朝叫自己名字的老师跑过去,然后酷酷地站在他们中间,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时候,他却一脸幸福地笑了起来。 是不是幸福走到那样的时刻,就已经满足了?那几乎是可以拿来回忆的极少的几个画面之一,旗原后悔自己那时候没有更加认真地去感受。古人也会说:忘记幸福本身吧,忘记幸福本身才能体会更多的真实。 生活是没有穿衣服的真实,它残酷、尴尬,没有遮掩,永远也不会被人轻易接受。旗原有时候更愿意相信情理之中的谎言。可是,一切都不能任由他自己去改变。 汽车里面是怎样美好的气氛啊。虽然距离有些远,可这对夫妻为了庆祝唯一的孩子国中毕业,特地为孩子在他喜欢的主题餐厅订好了晚餐的座位。 "老旗,我可以点我所喜欢的全部吧?" "当然。你还可以替你妈妈点她喜欢的,我们都喜欢的,总之,今天晚上由你说了算!"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呢。呵呵。" "但是儿子,从明天开始,你会有新的责任。" 听到"责任"两个字的时候,旗原望向反光镜中爸爸说话时认真的眼神,突然沉默了下来。 "我们家旗原被-责任-吓住了?" "没有。" "为什么不说话了?" "老旗,上大学我想学建筑。" 旗原说着,伸了伸手臂,懒懒地歪了下去,将头枕在妈妈的双膝上,眼睛望向车窗外面渐渐深起来的蓝色天幕。旗原忍不住憧憬起许多年后自己的样子来,他突然觉得人就像是年深日久的木本植物一样,在生活中刻画精致的年轮。 他看到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忙碌的自己,他看到去参加建筑师考试的自己,他也看到人们在他设计的空间里生活或工作的场景。 可是,接下来的那一秒,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也没有了身影……他只是感到好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那是一种足以将自己抛至另一个世界的力量。之后,自己便没有了意识。 一个让人窒息的黑暗盒子,他被关在里面。他能听到盒子外面的人谈话的内容,是关于他自己的。无论他在盒子里面如何用力捶打,外面的人都无动于衷,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声音。 自己会被他们永远地丢弃吗?他在盒子里大声叫喊起来。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都无法发出声音。疲倦和恐惧让他无法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又听到了盒子外面的声音。那种就快要不能呼吸的痛苦让他拿出了所有的气力,拼命地挣扎,挣扎。终于,盒子被他踢开了。 那刺眼的颜色如同瞬间一齐朝他飞来的密集流萤,旗原本能地伸手遮挡自己的双眼,却感到一阵剧痛。 这是在哪里?我不是枕着妈妈的双膝在看天空的吗?爸爸还没有告诉我学建筑到底好不好…… 爸—— 妈—— "醒来了。"有人这样说了一句。 旗原向周围环视了一下,那么多的白色。因为不想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现在你还不能随便动。"病房里的护士连忙走过来告诉他。 "这是哪里?" "这是医院……" "我爸爸和妈妈呢?" "你稍微等一下啊。" 面露难色的护士看着病床上的旗原,转身离开了病房。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过来问旗原:"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没有?" "好痛。" "哪里痛?" "全身……好像是背部……" 他感到自己后背有断裂似的痛感,努力地想改变自己躺着的姿势,却得不到身体的响应。 "没事,那只是躺的时间太长的缘故。但是你的手要恢复正常活动的能力的话,至少还需要10至15天的时间。" "为什么?" "是车祸。" "车?我爸爸和妈妈呢?" …… 没有眼泪,四分五裂的苦痛却轰然袭向他。在别人无法抵达的大海深处,他却要在这个黑暗旅途独自上路,他感到世界完全失色、冰冷,心底升起一种看不到终点时的绝望。 已经三年了。 他抬头瞥见依然静默的《frankllyoydwright》,眼前出现第一次遇见七重时,她抬眼望向自己的清亮眼神。是她的出现,才让三年后的这个季节开始拥有了颜色。鲜亮而温暖的物象下面,他从一开始就相信那种偶然的交集就叫命运。可是现在,她突然的变化却再一次让他重新回到了以前的冰冷中。 "我想见你。" 他小声地说着,这样的思念只会让内心的焦灼更加显露,如射线般不能停止的念头侵占了他的整个身体。他起身来到它跟前,将它拿在手上:"frankllyoydwright……" 它,会是一道无望却令人痴迷的痂吗? 旗原将书贴近胸口,心里的念头慢慢把他逼退到墙角。他靠着墙,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胸前很久。 这一整夜,他裹着薄薄的被子蹲在床角,眼睛直直地盯着影片里叫"暌"的女孩为了男孩不断离开的情节。影片最后的逆光镜头里,倚门站着的少年沉默地望着远处,那目光孤单悲伤,旗原觉得那就是现在的自己。 第三章 梦迟 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1. 修平,我出发了。 七重直接按了发送键,等到屏幕上出现了"发送完"的字样时,她才将手机合上,放进随身的包内。她望着手边盆里干净简单的葵,忍不住伸手去碰触它孤独的叶,它心里也有难以掩饰的孤独吧? "旗原……"足够小声地在心底默念完这个名字后,七重想到了这段时间自己对待他的态度……可是,只有这样才能淡化自己内心的那些可怕感觉吧。 已经是11月了。 因为修平还在学校攻读学位,所以七重和她约在学校附近的食店见面。 "隆前段时间来过学校,问了你的情况。我把你现在的地址给他了。" "现在学校的?" "嗯。" "修平,为什么给他啊?" "他非得要我给他,还拜托我一定不要告诉你。" "修平……你……居然背叛我。"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那怎么不问我的意见?" "知道你一定不答应,所以没问你。" "知道我不答应还给他?" "你们两个根本分开不了,他那么投入……他很可怜的。" "那我呢?" "你太任性了,他爱你比你爱他多。" "修平……" "嗯?" "我是那样的人吗?" "什么?" 只是问了那样一句的七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外面人行道上的行人,用力吮吸着纸杯里的速溶咖啡。很长时间过后,坐在身边的修平转过头来看看她,然后他会意似的又沉默起来,并喝光了纸杯里的咖啡。 七重想起了自己和旗原在图书馆遇到,还有一起在路边谈论《arthurrimbaud》的情景。直到身边的修平拉了拉她的衣角,两个人才一起离开食店。 世界上有两种快乐是无法分享的,一是关门数钱,一是闺友出嫁。结婚是穷尽手段开展的一次史无前例的创意人生细节展览,lily和她的老公正在经历的,就是这样一场规模空前的仪式。 无法计算的鲜花与美酒; 无法计算的美好与祝愿; 无法计算的憧憬与计划; 无法计算的幸福; 无法计算的微笑…… 席间是分别已久的同窗,大家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最佳结婚对象的问题,男人和女人分别作出了不同的分析与判断。 在大伙聊到兴头上的时候,修平发现平时不喝酒的七重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葡萄酒。 微醺的感觉像是通往内心世界的另一扇门,她正悄悄地接近心里的自己。与旗原有关的记忆,是整片整片的深蓝,时而澄明,时而灰暗,像未知的流动的水域,用虚幻的浮力吸引她,又用现实的重力淹没她。 "七重,别喝太多了。" "一起喝吧。"七重有些醉意地将手里的杯子举向修平。 "七重?" "……" 望着眼前醉眼蒙眬的七重,修平只好把她带回自己在学校的宿舍。 四人一间的学生公寓,实际上只住着两个人。因为周末,同住的女孩去了朋友的学校。将七重安顿好后,修平去了研究室。 低沉的颜色,像浓密的雨云聚集在七重的梦境里,层层叠叠,无法抹开。 凌晨时候醒来的七重,离开了宿舍,一个人在宿舍前面的篮球场上走着。总是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已经不再是隆了。想到隆的时候,她的内心已经出奇地平静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球场,假想着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冲她微笑的旗原,跑着远去的旗原,比她还懂事的旗原……这样的影子在同一时间一起出现在凌晨的球场,出现在此刻的她的身边。她就像身处人群中那样张望着四周,每一个身影都是他。 像身处光的中间被光包围着那样,他似乎无处不在。站在球场中央的七重转身看到停留在原地的沉沉黑影,这样的人世,自己注定无法与他有情感的交集,可内心却早已茫然地奔向他。 觉得自己的心正一点点沉落下去的七重,像失去意识般朝来时的路走去。 "对不起,我想处理这张证件上的处罚记录……" 第二天出现在学校图书馆的七重,将借阅证递给管理员。 "没有处罚记录。现在可以借阅4册,还要进去吗?" "啊?没有处罚记录?" "是的。" "上次打电话时就说里面的《arthurrimbaud》拖延半个月了……" "《arthurrimbaud》?帮你看看。" "《arthurrimbaud》……昨天赫七重本人归还,证号是036825,交处罚金……" "昨天?" "是的,下午三点四十。" "哦,谢谢。" 七重的心里充满疑惑,怎么会这样?她想是不是自己借阅的《arthurrimbaud》不用归还了?还是计算机真是一个靠不住的东西? "想去老师读的大学看看呢。" "在你归还它之前,我可以先拿着看吗?" "那我在老师去之前归还吧。" 从图书馆长长的台阶上下来,她想起旗原说过的话。 她将手机拿出来,望着显示位置的第一个号码,如同看着他清晰的侧面般,心里犹豫着。 迟疑一会儿后,最终她还是按了下去。 她将手机贴近耳边,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音乐,可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更加有力量。如密集的折痕般在视线中蔓延开来的台阶,是她无法逃离开的网。 循着那声音转过身,她的目光撞见了倚在图书馆门口立柱旁的人。 他的眼神宛如飓风。 "老师,应该要履行对学生的承诺了吧。" 即使七重的内心想到要躲避,但在看到他无法匹敌的笑容时,还是像着魔般呆立在原地。 "老师不想看见我?" 见她愣愣的样子,旗原主动走到她跟前,很认真地问。 "书是你……归还的?" "嗯。本来就答应在周五前还你,结果你却走了。" "其实下次再还也没关系,不用因为它跑这么远的。" "不是因为它……才来的。" "啊?" 怔怔地,七重有些茫然地看着旗原,假想着那些可能与自己有关的原因。 "因为老师之前提到过这里的建筑系,所以我想借着还书的机会来确定一下。"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漠视,因为想见到她,因为内心的指引,才会出现在这里……即使与她如此近,却感觉到无望的遥远,他的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沉了下去。 "哦。" 七重只是淡淡地笑笑,便低头躲回自己的表情后面。 "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好多啊。" "要我做你的校园向导吗?" "我心里正这样想着呢。" 两个人走下图书馆长长的台阶,并肩走着。 七重望着宿舍区的窗户,想起以前的事情。 "那是唯一一次生离死别的经历,我最要好的朋友在元旦那天割腕自杀。如果她能够好好活下来,现在也应该过着和我们差不多的生活吧。"七重说着,不禁叹息着。 "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极端的方式?" "不知道,很多原因吧。听说她和继母相处得不好……" "心真是一个复杂的盒子。" 旗原说着,朝七重望着的地方看去,稀疏的树枝上挂着零星的梧桐叶,斑驳的树干看上去十分光滑,顺着它往上看,目光刚好抵达二楼的某个阳台。 "就是那里吧。" "你怎么知道?" "总是有人在树下面等你。等着和你一起看电影,一起散步,一起去湖边,一起泡图书馆。" 七重回头望了旗原一眼,隆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闪了闪,像破灭的七彩泡泡一样。他只是吸引着那个年岁的七重吗? 有人会在不同的年岁里喜欢上不同的人,有人一生都在找寻某一个不可能遇见的人,被自己的影子驱赶着,无法停止。 就在梧桐树下的铁门旁边,站着一个穿素色格子中长外套的女生,她的脚边放着大件的行李,好像在等人。对越走越近的旗原和七重,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无心地看了一眼,接着却直直地望向这边,似乎在等着他们走近自己。 "学姐?" 女生冲着已经走过去的七重的背影怯怯地叫了一声。 七重回头,看见女生素净俊秀的面孔,突然有些惊喜地喊了出来:"小禾!" "学姐,他就是……隆?" 指着七重身边的旗原,小禾小声问。 "不是,他是我的学——" "我是旗原。你好。" "你好。丁小禾。" 他还是站到了一旁,听着两个人寒暄最近各自的生活。 偶然,短促的相遇。 如果一瞬间的长度为0.36秒,那么在旗原第一次看见七重时的那个0.36秒里,他的人生就已经改变了。 她带给他纯粹的幸福,也让他的生活浸透忧伤;她带给他动力,也导致他极端地厌弃,无法再回到以前的平静。这样交错的感受组成现在的旗原,他慢慢地慢下来,走在七重的身后。 旗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不能突兀地向老师表达心里的那些话,他跑步跟上前面的七重,歪过头去问她:"隆……是谁?" "我以前的男朋友。" "你来了,你们为什么不见面?" "他在芬兰。还有……因为我们早已经分手了。" 精神抖擞的冬青陶醉在主角演出的状态里,槭树的繁华却已经落尽。 凹凸不平的石路上布满落败的树叶,远处有人在清扫,因此传来阵阵"刷——刷——刷——"的声音。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旗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并肩走着,踏上连接南北校区的吊桥。高过两个人的防护栏被园林人员刷成了墨绿色,奋不顾身的独角仙们攀爬到每个角落,结成绿色的网。 天空中飘起了雨,不一会儿雨滴突然密集了起来。不知往回跑还是继续前行的旗原愣在桥中间,七重连忙抓起他的手,朝桥的另一头跑去。 长长的宣传栏立在广场边上。 他们钻进比宣传栏更长的透明雨檐下,她意识到自己紧握着他的手还没有松开,脸便不由得红了起来。 "雨。" 旗原将手伸到雨檐外,细密的珠线坠落进他的手掌里,湿痕在手边的衣袖上渐渐晕开。此刻的雨,就是他曾期待已久的那场弹指间的重逢。 雨像箭那样纷纷射进他的心脏,在它们以最小的时间单位累加的过程里,旗原也慢慢感到满足起来。他扭头看看身边的老师—— 用双手抱住自己胸口的七重,正仰头望着天空。 "pluie……" 好像只是在心里发出的声音,不知为何竟传到了他那里。 "嗯……什么?" "pluie。" "是什么?" "雨。" "雨-p-luie?" "嗯pluie,l-a-p-l-u-i-e。" 越来越急切的雨声将他们从这个世界的俗尘中隔离,时间变得缓慢起来。从空旷的广场另一边长驱直入的冰冷湿意拂过脸颊,让人心里发紧。旗原走到七重前面站着,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抵挡寒意,而风却拐了个弯将他身后的瘦小身体再次缠住。 他想伸出长长的臂膀将她围拢在怀里,如果可以的话。 "没事。" 七重充满歉意的话,在他心里却像有无数虫蚁在啃噬般。他转过身,拉住她的手,穿过宣传栏板间窄窄的空隙,两个人来到宣传栏的背面。 抬眼,是早已凋谢的蔷薇丛,依然残存的萼如同花瓣的重生。旗原仰起头,看见白色密集的丝线从高高的斜坡上垂落下来,这样的时刻,像他曾读到过的诗句一样伤感。他将身体靠在宣传栏板背面,望着站在自己视线里的背影。此时,他多想对她倾诉啊。可是"隆"这个名字却在旗原的心里慢慢闪现,渐渐明亮,然后到了灼热伤痛的地步。 因为无法揣测七重心里在想着什么,旗原更觉得自己只能是那个悲哀的旁观者了。 "这里好多了。" 她回头看他,浅浅的笑容里传递的信息,让旗原心里慢慢恢复了温度。 时不时有人经过身后的广场,奔跑着穿过雨幕的脚步声急急地传来,敲打着旗原的心房。他默默地从后面注视着她,只觉两人间的距离像无法穿越的海洋。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有点冷吧?" 说完,旗原将身上的米色外套严严实实地罩在了她身上。 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服,七重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体温,像一个恰如其分的拥抱那样,七重紧绷着的心不禁变得柔软起来。 "那时,社团的同学经常玩词语接龙游戏,大家都得遵守规矩,比如谁输了,那个人就得站在这里向过路的同学大声唱校歌,声音要足够大……" "你也在这里唱歌了吗?" 七重孩子气地笑着摇摇头。她转身望向身后,喧嚣的风雨被长长的宣传栏挡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她记起当时坐在自己前面的人说的词是"if"…… 如果火光中真的存在永恒,如果可以阻挡见证离别的流萤,如果坚持恬静悲伤的等待,如果没有视线里身影清晰的转身,如果有更加长久的可能,如果能去往梦境中的时光,如果能逃离牵绊的绝望,如果没有燃烧的回忆,如果冷漠后隐藏的是幻想,如果…… 当过去的片段在她心里徐徐回放的时候,旗原突然歪着头在七重的鼻尖上亲了亲。被旗原的举动吓到的七重,眼睛睁得异常大,表情惊愕地愣在那里。 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情的那一刻,她转身穿过宣传栏板间的空隙,慌忙逃回到宣传栏的另一面。风雨声一阵高过一阵地侵袭过来,像在大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旗原的举动让她有种高热的晕眩,她想冲进雨里,好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下,可跟着她从宣传栏后面过来的人却追到了跟前。旗原注视着她,因为那眼神吸引着她,所以才驱赶着她逃离。 迈开脚步只想用力朝不知名的前方跑去的七重,在脸上、颈上、头上全都碰触到冰冷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手用力地拉了回去,她整个人重重地撞进那个臂弯里。 遇见是错的,成为他的老师是错的,和他去领建筑设计奖是错的,看他打篮球是错的,到图书馆去是错的,来这里是错的,散步是错的…… 身后的冷雨近乎疯狂,所以雨是错的。 自己的心里没有厌恶所有的错,所以这也是错的。她挣扎着想离开。 旗原的双手用力地拥着她,慢慢让她贴近自己的胸膛。 平时她眼里的那个孩子似的旗原,此刻的胸膛却像一个男人一样宽厚。心底已经开始动摇,她一边使劲推开他,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一边说着:"放开啊,疯了吗?放开……" 她还没有念出他的名字,世界便静止了下来。 是五月清晨带着心里的念头将自己抛进原野,是第一次慢慢潜入静海里的恐慌与依恋,是对他的气息的痴迷,明明临渊却不愿意转身。 一切都不再属于时间。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专心地告诉她,他有多么认真。他有些笨拙却十分温柔的试探,是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疼爱与怜惜。 她心里充满了负罪感。可是,温暖,让人眩晕的甜美,没有缘由的迷恋,还有之前一直被理智的自己不停驱赶的思念,现在一齐找到她,无力感让她沿着理智的沿壁慢慢沉落下去。 在细腻而绵长的幸福感里,七重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应。 这样一定会受惩罚的,会被打入十八层以下的地狱,永世无法再回到地面的…… 可她都不害怕,是因为可以和他一起跳下去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旗原才慢慢松开自己的手,轻轻地拥着她,让她靠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他将脸埋进那浓密的黑发里,喃喃地在她耳边自言自语:"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幸福也是痛的吗? 如果幸福是甜的,为什么听到这样的话后,她的心里反而会感觉到痛?像被细细碾过后的残像,冷酷地在她眼前展现无法继续的事实。 "你是他的老师。" 耳边不断重复的声音像轰然倾倒的山体,所有的棱石顷刻间全都朝她落下来。 她向广场中间跑了出去。 淋漓的,冰冷的,慌乱的,她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整颗心被急促的呼吸逼迫到无处可去的境地。只是觉得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她随即瘫软在身后跟着追上来的旗原怀里。 2. 七重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模糊的光亮,它们慢慢幻化成一条时而灰暗时而澄蓝的光道。她被什么驱使着,顺着光道往里面走。在光道的另一头,七重看见了站在宿舍楼下的隆。 隆什么时候回来了?她高兴地想着这些,开心地笑着朝隆跑去。可是,在光道的另一边,七重看见了广场上正淋着雨离开的旗原。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站在原地望着旗原的背影,莫名地难过起来。 她没有朝宿舍楼下的隆跑去,而是慢慢地走向旗原的背影,一直走到他的身后才停下脚步。 她想牵着他的手。可伸手去牵时,七重却无法触及那虚幻又真实的影像,明明被雨淋到湿透,明明湿漉漉的身影就在眼前…… 她跑到他跟前,看见他悲伤绝望的眼神。 他望着她,认真地问:"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又是这一句"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它在七重的脑海中重复回响着,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七重只想轻轻地依靠过去,让他知道"是的,我也和你一样"。 可是怎么办?一切像是被时光用力拉出的迷幻光球,旗原的影像突然不见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快要重重地朝地上摔下去了,所以本能地伸手用力想要抓住周围的某样东西。 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 "老师,老师……" 远远地,她听见旗原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视线里那张熟悉的脸后,心里才慢慢放松下来。旗原坐在白色的床边,身后的浅蓝布帘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来,又缓缓收回去。她环视了一下周围,问他:"这是……哪里?" "回去的船上。" "船?"她喃喃自语着,脸上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突然昏倒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昏倒的七重,此刻脑海里全是旗原在广场那边说过的话。 "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这句话像带着法力的魔咒般,让她不安。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的学生。因为自己心里……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七重有些心虚地侧过身去,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蓝色的被褥纹理中。落在她背后的目光烫到她想要逃开,而脑海里却不断地重复着雨幕中被他吻到的画面。她内心挣扎着想甩开自己要转过身去的念头,整个人都沉进某种一开始就注定永远无法抽身离开的失落里。 对于她,这不是渐渐驶向彼岸的船,而是带着自己慢慢坠落的断臂滑翔翼。 异常的安静一直维持到船靠岸。衣服已经在船上被烘干,还带着暖气片上的味道。在船舱的狭小甬道站着穿上它们时,七重的脑海里无端闪现出不知哪部老电影中的某个画面:同样狭小的空间,近在咫尺的距离,不小心碰触到的肢体,然后是男女主人公热烈拥吻的镜头…… 她想象中爱情的样子即使在她和隆之间也没有发生。隆是那样体贴温和的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会征求她的意见。她自己也总是想做到规矩听话,礼仪和教养是她生活中很重视的一部分。隆和她之间不曾有过的画面,不停地在她脑海里重复着,突然,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 她低低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手里的纽扣,因为脑海里的人变成了她和旗原。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旗原着急地问她。 "没有……你在外面等我吧,我就出来。" "怎么了?这是最后一个渡口,我等你。" "我说了让你在外面等我!" 七重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情绪,她想让这种不怀好意的怒火与没有缘由的责备来驱赶自己内心对眼前这个男孩的情感与依恋。不想结束,不愿离开,不能分手,这一切那么复杂与不应该。 旗原定定地望向她,两个人的眼神僵持了几秒,他的眼睛里原本向她表现出的责问渐渐消失,而后他退回到船舱外面。 在他真的能够触及到她的内心的时候,她因为惊慌,而用那些完全不切合自己真实面的言行举止来赶他走。将这些仔细地看在眼里的旗原,冲出船舱后一个人来到船尾坐着,回想起她刚刚的种种,忍不住含羞地笑了笑。 真是个傻瓜! 这样的念头让他突然站了起来,再次冲回到船舱门口。 他站在那里,望着里面同样坐在床沿上的人,没有进去。 七重知道他又回来了,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人。因为无望的失落,她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危险且无法容忍的结果颠覆了所有的秩序,早早地摆在她的面前。委屈的眼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能够朝向的方向永远只有一个,而那里并没有旗原。 意识到在旗原面前失态的七重,埋头重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避开他的目光,从船舱门口侧身过去。在经过他的身边时,七重被他死死地拖住,然后重重地按在船舱内的隔板上。 "你是个傻瓜吗?" 低头在她的面前说完这样几个字后,他整个人都贴近了隔板角落里的七重,用他无可抵挡的眼神逼近她。 因为那目光率直锋利,七重感到自己无路可退,只能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 追着不放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埋下头,直到她决定重新抬起头来时,旗原的目光也不曾离开。 "旗原,我们……" 不容许她再说什么,他的吻就如骤雨般侵入她的脑海,她的全部感官因为这样的袭击而变得僵硬起来。 她无法躲开,也不愿意躲开。如果他就是陷阱,她甚至愿意就此结束自己的所有,永远只属于这个陷阱。这样想着的七重,将自己伸在他身后的双手渐渐地合拢,从他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对七重而言,他是个强大的磁场,不容她有丝毫反抗,令她不假思索地一头撞向那个茫茫无涯的未知。 男孩的亲吻慎重而小心,却带着无从阻拦的决心。他的脑海里全是若干年后的画面,她在那些画面里担当的角色是他从来都无从妄想的。对旗原而言,这并不是一个长吻所能取代的,在他的内心里,这早已幻化成了一个仪式,因为这个仪式,他和她便无法再分开。从在车上遇见她那一刻开始的期待,在此时得到答案。这也是他一生无法再重来的唯一甜蜜。将她慢慢从自己怀中放开的时候,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脸上。 "你是爱我的,不是吗?" 像突然明白了眼前的人的真实身份似的,七重猛地推开了旗原。背向他站着的她,开始往自己的行李袋中塞自己的简单物品。 "为什么?"他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她重新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忘记今天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在经过旗原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时,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听到。 "七重……" "叫我老师!" "我们遇见的时候,你不是!" "我一直都是!" "为什么你明明爱我还要逃开?为什么这么做……" 她从床上拿起包,沉默地走出船舱,头也没回,留下旗原一个人站在那里。 踏上长长的台阶,七重的身影出现在空寂的码头上。他还站在船舱门口,从后面远远地注视她。他身体的某个部分此时正从刚才短暂的几近融化掉的甜蜜与幸福里跌落,被她的残酷话语抛弃到心的荒野。 那些受到伤害的部分,会觉得疼痛的部分,毅然离开了视线,像自我保护一般蜷缩起来,这就是旗原。至刚的果决与极弱的情感将他分离到两个极点,在无法愈合与交叉的空白处,她不要看也不看的某个空落地方,是他拱手剖开的深情。旗原转身走上被灰色笼罩的码头,在一步步踏上河边的石阶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直直地盯着泛着暗色光影的水面,心里突然产生的念头让他害怕起来。但只是那一瞬间的惧意,在他走出轮渡站口,当他重新看到街上的明亮灯火,听到喧嚣的市井声息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朝站口两边的街上看了看,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了。旗原看了看时间,确定现在还不晚,他将肩上的包拿下来,横过街道,走到了对面的汽车站牌下。 你一定比我更早明白那就是爱情 即使你知道答案 还是离开了我 带走我的灵魂去往你的世界 你还在乎吗在我回头的时候只看到绝壁 因为带着伤痛的爱无法重来 有人这样问我爱是什么 无法回答的我只会想到你 只有你 "怎么办……" 旗原侧过头,才看见自己身后巨大的热播电视剧的预告牌: 爱情需要奇迹。 这一定不会是悲剧。看到男女主人公的笑容,旗原自信地这么以为。自己和七重之间呢,也是没有结果的吗?她那样决绝的神情,已经了断他所有的残念。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在学校,还有刚刚船上她的回应呢?当他的内心被那些温存的感觉弄到几近发狂的时候,车来了,在他跟前停下来。 一直处在一种紧绷状态的身体,因为车发出的"扑哧"声,似乎才稍微放松下来。旗原将包重新拿好,上了汽车,在最后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即使是亲吻,也不一定是因为爱情吗? 这是现在的人的想法。难道她也只是一时新奇吗?而且还是与比自己小的学生…… 她……不爱我,即使回应了那两个吻…… 她爱我,只是,因为学生与老师之间的身份才…… 这样的念头折磨着旗原。 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上键入一串字符,它们跳动着变成整齐的黑色汉字: 可以回去吗?因为我爱上了那个满脸通红地埋头找钱包的人…… 汽车内的电子钟上,时间显示为20∶48。盯着那红色的不停闪动跳跃的秒点,旗原的脑海里浮现出与七重有关的所有细节堆积起来的巨塔,在七重转身冲他喊叫"没有"、"从不"、"怎么可能",甚至"误会"之类的字眼之前,他便死死地守住所有繁复的细节,哪怕它们凌乱浓密到自己也无法收拾的地步。 他将身体重重地往后靠去,眼睛牢牢盯住眼前的手机,陷入另一种等待的状态里。 时间显示为21∶06的时候,旗原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几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认真将阅读键按下去,仔细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她只是个过去,现在不存在。 那今天呢?缠绵的画面就清晰地镶嵌在离现在不到2000秒的之前,为什么? 过了长长的时间,他才收到她发过来的三个字: 对不起。 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是你的老师,是我错了。 如果我不是你的学生呢? 可你是学生,我是你的老师。 如果我不是你的学生呢?回答我! 感觉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发信息过来。 会是另外的样子对不对? 再也没有只言片语回复过来。旗原的脑海里一遍遍浮现的全是刚刚在船舱隔板一角的情形,她的逃避让他的心又回到沉落的状态。他坐在公交车最后排,望向窗户外面空洞的世界,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承受着这犹如夜海般让人深惧却无法避忌的孤独。 3. 七重站在讲台前,总感觉被一道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有时候抬头,目光会下意识地掠过旗原坐的位置,可却从来都没有与他的眼神相遇过。就是这双让她无从找寻的眼睛,打乱了她所有的秩序。她紧张到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轻松而严谨地呈现那个大方丰富的赫老师的形象。几天下来,这已经成了一种沉重的压力。 晚上回到住处,按照七重往常的习惯,处理完一些琐碎的事情后她就靠在床头看看书,困倦的时候就会睡了。这几天,望着书上的字迹,她都会走神到别的地方,比如在大学校园里的图书馆,自己看到突然出现的旗原时的心情;比如他拿着书期待地对她说"我先走了"之后离开,自己望着他的背影时的感受;比如…… 像魔术般,书页上的字体变着让她越来越清醒的戏法,零碎的念头也不停地在她的情感天平上为旗原一次次叠加砝码。被压得透不过气的七重只好离开卧室,走到储藏室,站在各种玻璃瓶面前犹豫着,最后拿了自己从没碰触过的黑方,回到客厅。 她倒了小半杯,坐到沙发里。平时很少看电视的她,主动打开了电视,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广告,竟然又呆呆地陷入到与电视画面毫无关系的沉思中去了。在那里,她与自己想躲避的影子相对,依恋,期待。 无形中似乎有人在耳边提醒她那天发生的事情,还对她碎碎念:"他是你的学生……他还小……" 她转身回望四周,这空落的空间里只有自己。 "他是你的学生……他还小……" 又重复了一次。 "他不是……我们相遇的时候他不是……" 她在心里这样努力地辩解,可那个人根本听不到。 将杯内的深色液体一饮而尽的时候,她甚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虽然夹杂着痛感的酸楚,可对积留在心里的残念也算来了一次即刻梳理。七重对着空了的玻璃杯冷冷地笑了笑,便趴在了沙发上。 不能相对,无从依恋,不敢期待。 这一夜,她就一直趴在沙发上,梦到自己趴在一条薄薄的毡子上,这毡子好比童话中的神奇飞毯,却一直没有带着她飞起来,而是一直在坠落,一整夜不停地朝某个无尽的深渊中落下。 当七重睁开眼睛的时候,梦里坠落至深渊的绝望意识和头部的痛感纠缠在一起。回想到自己昨天夜里喝酒的原因,复杂的情绪顿时将她牢牢围困住。 "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呢?" 不知道为什么,七重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在海里独自潜水的人的身影。那是听到自己说过那些话之后的旗原吗? 外面的天光追赶着她。七重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第二节课的时间。 "赫老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七重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旁边的松平老师便有些担心地问她。 "嗯?怎么了?" "平时赫老师都来得最早,而且,你今天脸色也不好。你还好吧?" "哦……还好。" "那就好。那我先去教室了。" "回头见!" "回头见。" 并不是因为松平老师的话,是七重自己对于昨夜的事情的芥蒂,她有些不自信地在去往教室的半路上折回去了洗手间。她关上门,站在镜子前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确定自己除了有些疲倦之外并无任何不妥之后,她才走进教室。 旗原的座位对七重来说,好比一幅完整的画作上被镶嵌了特殊装饰的部分一样,她的视线在以问候的方式扫过去的时候,总是会在他那里多停留几秒,而后又连忙移开。 可现在,他的座位上是空的。 窗外的榉树将红火的颜色捧了出来。七重看了看外面,想到没有来上课的旗原,心里体会到了那些早已超出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情感,像没有溶解在水杯中的颗粒状物质般突兀地存在着。 她被无数种猜测袭击了,空着的座位像是她导致的某个伤口一样,直直地盯着讲台上的她。 "对不起,同学们,因为老师临时要处理一些事,所以今天这节课请大家先整理一下上周的标本资料。" 七重急急地离开了教室。走出教学楼玻璃门的时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上面教室的窗户,准备去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 视线上方,在教学楼的顶层,有个坐在栏杆边上的身影,火红的t恤衫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0"。 是他。旗原。 她转身又进了教学楼,刚爬到五楼拐角的地方便看见一束从上面流泻下来的白色光亮。穿过开着的铁门,她看见了空阔的天台,以及天台一角坐着的男生的侧面。 七重慢慢走过去,鞋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噔噔"的声音。他仍然望着自己前面的某个地方,没有侧身看一眼。 直到她走到他跟前,先开口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课?" "你不也没去?" "我们不一样……" "对,你是老师,我是学生。" "别孩子气了,回去上课吧。" "老师先管好自己吧,上课时间不也没有好好待在讲台上面吗?" 她知道他还在为坐船回来那天自己说过的话而生气。 "是因为那天……我……没有回复你的短信吗?" "有人还会在乎那些吗?"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冷冷的。即使七重看着他,他还是望着别处。在她面前这火红的颜色里面,他的心已经被自己那天的行为伤害了吧?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的七重,心里便莫名地难过起来。 她走到他的视线中间,很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旗原,对不起……可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你都不应该逃课的,不是吗?" "我没有逃课。" 旗原依然保持最初的姿势,他的话里还带着反驳的意思。这让她觉得生气,冲动的话便说了出来:"没逃课?那上课时间还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已经向主任老师请假了,不信老师你可以去查假条。好像是老师自己今天来得比较迟。"旗原说着,从坐的栏杆上跳了下来,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七重。 被他注视着,她才想起自己现在完全是遭受昨天晚上的折腾后的悲惨状,连忙转身躲开他的目光。 "为什么喝酒?" "谁……喝酒了?" 她心虚地望向别的地方。 "谁?说你呢!" 听到他质问的话,七重转身便朝刚刚上来的铁门方向走,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拖住手臂。 旗原微微用力一拉,她整个人便又重新站回他的面前。 "我没喝……"一边说一边试图挣脱他的七重,却更贴近他的身体。 "还说没喝酒?都熏到人了。" 七重只好放弃挣扎,抬眼怯生生地看着旗原。在旗原的眼里和心里,就是此刻这个孩子般的女子,就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一次偶遇,让他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与退缩的路,那,是爱情的路吗? 进入暮秋的风变得生涩起来,带着微微的寒意,在天台这个空阔的地方肆无忌惮。风裹住七重耳后的发丝,将它们轻轻扬起,拂到旗原的脸上。 衣着单薄的七重忍不住缩了缩自己的胳膊,抓着她双肩的旗原连忙调整手的位置,将她整个人都拥在自己怀里。 "我们……不可以。" 七重连忙离开了他温暖的臂弯,试图朝铁门的方向走。 "为什么?!" 旗原不愿意放手,从后面追上来,问她。 七重意识到自己不能,却没有勇气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因为不切实际的情感而被弄得不知所措的老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的学生。七重转过身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第一次爱的人。 "你现在还小,以后就明白了。" "以后我也不明白,我要你现在就说。" "旗原,别孩子气。" "这不是孩子气,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 "我爱你,你爱我吗?" "旗原……" "你对我,有爱吗?" 远处的榉树林成了一片红色海洋,课间休息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听到铃声的七重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转身要离开。旗原走到七重身后,声音突然小了很多,像是哀求着问她的背影:"现在一定要回答我,一个字或者两个字,不管是什么,它都可以结束我此刻的痛苦。"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站了好一会儿。 "有老师对学生的关心……和爱。" 对旗原而言,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向他开启那扇让他通往她心里的门,更不可能论及关上? 旗原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远,直到消失在铁门里面,才意识到原来的痛苦没有因为得到答案而结束,相反,还添加了被愚弄的仇恨。 "为什么?" 旗原的心被揪紧了,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原来自己一直是别人游戏里的陪衬,他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预示着雨的来临。旗原站在那里,表情呆滞地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身影。他将手伸进t恤衫的口袋,掏出两张小纸片,将它们撕成碎片后,随手扔了出去。 那些随风飞扬着的白色身体跟着风兜兜转转,四处散去。 旗原低头盯着落在自己脚边的碎片,想到那天乘坐376路公交车的情形—— 那个坐在公交站下掉眼泪的女孩,在车子即将开动的时候突然跳上来的女孩,满脸通红地埋头翻找钱包的女孩,站在车窗边赧颜忧惧的女孩,坐在座位上肆无忌惮打瞌睡的女孩…… 他将脚边的碎纸片捡起来,上面残留着某天某趟车的数字信息。还有另一半,已经被抛弃,无从找寻。 4. 初冬的寒雨会让人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感染风寒多年的情人在自己的恋人离去后孤独离世,那些各自低头赶路的人全是陌生人。失去健康,失去力量,失去寄托,失去爱情,留下更加深入骨髓的伤感与绝望,有什么比这些更可怕? 一切都结束了,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雨就像一支支利箭,纷纷射进旗原的心脏。 现在,它是悲伤者的宣泄。 5. 寒意刺骨的清晨,是皮肤感觉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因为冷空气从背后悄悄吹进颈部,旗原忍不住颤抖着,抬头看了看阴沉异常的天。 要下雪了吗? 离操场最近的路上,将外套从身上脱下来拿在手里的少年正笑得灿烂,被他追赶着的女孩边躲边跑进另一边的树林里。少年的笑脸让旗原印象深刻,他知道自己无法和那嬉闹的少年一样,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会比自己年纪小,喜欢的人也不是自己的老师…… 他没有办法做到像别的人一样,当在一条通往某个地方的路上被告知不能再继续的时候,掉转方向继续前行。他站在那里,等那扇门因为这个叫旗原的男孩的等待而开启。 如果自我牺牲可以为爱情换来转机,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解放出去。现在他所面对的七重,却因为他的执意而逃离到更加远的世界里去了。 踩着树下被叠加起来的褐黄,旗原往湖边走去。 湖边的榉树林中,树木枝叶正忐忑不安地摇晃着。 "是原吗?" 从身后传出熟悉的声音。旗原回头,看见已经站在自己视线里的anne。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旗原看了看远处的操场,没说话。anne看着他,语气突然低落了下来:"是在完成晨课呢。" "晨课?" "因为被那个人拒绝而失去力量的心,觉得没有意义的心,需要独自面对自己,告诉它生存下去的意义。这样好好反省自己,难道不是印象最深刻的晨课吗?" anne说着,抬眼认真地望向面前的旗原,对她而言,这个人放在自己心里光是想想就已经知足了。她只是无法摆脱自己对他投入的情感,这么多年的坚持付出除了将它包含的日子以数据的形式累加之外,还完全被时间施以酵粉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她自己将它称为爱情。 旗原注视的地方,是一条通往北面艺术楼的僻静小路。当秋天的气息越来越重的时候,它两边的植物上的种子便会变得越来越密集,最后因为经受不住越来越重的寒意而纷纷逃离枝头。旗原像经历着年岁的变换一样感受到成长的痕迹,那些种子离去后的虚空几乎写尽了它的感伤,这情绪也一点点渗透到旗原的心里,让他一点点体会到了忧郁的柔和和锋利。 他俯身将地面上某片被踩过的,还留下了深深脚印的树叶拿在手上,直直地望着它,突然回过头来对身边的她说:"对不起,anne。" "不能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活,对吗?我还应该谢谢原呢。" "……" 听到anne说的话,旗原只是转过头来看看她,似是并不认同她的说法。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湖边来?" "我们交往吧。"旗原突然转身看着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她用刚才的措辞与语句。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对另一个人的念头向他展现的是另外的愿望,在没有得到那感情的响应之前,现在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这意味着什么。 旗原说出这样的话时,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更意外的是anne,她问他:"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anne的话好像又让他将努力抛开的念头重新拾了起来,旗原又渐渐感觉到心里的某个地方慢慢灼热起来。接着,他感觉到了那急促的呼吸。 "我先走了。" 因为担心anne看到自己另外的样子,所以旗原选择了逃离她的视线。 "原,等一下。"anne在他身后叫他。 "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我们交往的事……" "……" 他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anne很长一段时间都站在那里。那个她从小一直熟悉的背影跃动着,藏青色的外套慢慢幻化成巨大的深洞,如骤雨般带走了她思维中心的坚定立场,完全失去重心的天平彻底倾倒在旗原这边。 他知道自己为了摆脱脑海里那些纷乱的念头而冲动说出的话,已经牢牢印在anne心里,无法收回。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旗原盯着讲台,脑海里全是七重上课时的样子。 如果七重一直以来就对自己没有产生过他一直所期待的感情,那她自然就不会在乎他和什么样的人交往吧。不管那个人是谁,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他全都不在乎。 6. 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已经下了五场冷雨了。 几乎是程序式的,anne会在众多从教学楼涌出的身影中搜寻旗原的影子,会在逛商场的时候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会主动要求他送她回家,会在远远看见他过马路的时候高兴地跑过去,也会在看到漂亮惹眼的小物件时嚷着要他买下来。每当这样的时候,旗原总是反射性地笑笑。即使是那时那刻的旗原,他的心仍然是残缺的,因为最核心的部分,在七重那里没有拿回来。 短暂的甜蜜回忆好比是深夜列车上的明亮灯火,也好比是夜晚天际里的星光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迷惑着他,也在伤害着他。 "原。" "嗯?" "西餐厅还有座位,我们……"anne说着拉了拉他的手臂,示意他往正经过的橱窗内看。年轻男女将有些厚重的外套脱下,轻松地坐着,面对面地交谈。当旗原正准备将目光移开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 眼前的画面让他呆立在原地,怀疑、嫉妒和受伤的情感交织成网,让他无法举步。 对旗原这些变化并不知晓的anne,孩子气地用力拽他,直到将他拖到西餐厅里面。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不显眼的位置,直到被anne拉着走到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口。 "原,怎么了?" anne说着,朝旗原一直注视着的方向看去,旗原这才急急地收回视线,跟着她一起上楼。 他坐着的地方,目光可以越过anne的肩看到楼下的一切,七重和另一名年纪相仿的男子面对面坐着,她脸上带着笑,她今天很开心。 她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笑过,旗原想到自己和七重之间的每一个画面:她在讲台上的样子虽然亲切,但同样严肃;在别的地方她会成为另一个人,却始终与自己保持着距离;虽然在回来的船上,她有一个时刻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但却带着深深的伤感,像是随时会结束那一切一样,充满担忧…… anne替旗原点了他喜欢的黑椒味牛柳饭和橙汁,给自己点了圣地煎饼和汤,然后从包里掏出新邮购的相机玩起来。她对着桌面上的餐具拍了好几张之后,便将拍摄对象从桌面的餐具上转移到了对面的旗原身上。 "anne,别照我。" "就这样,很好看……" "anne,别照了。" 不听他话的anne依然任性地举着相机,有些生气的旗原只好站起来伸手去拿她的相机。因为绊到餐桌角而没有站稳的旗原,直接朝前面的anne摔了下去。 他的嘴唇碰触到anne的脸,在没有任何屏障阻挡视线的空间里,这亲密接触的画面引起了周围人的嘘声,很多人都将目光转移到这里。猛然意识到这种状况的旗原,首先想到的是楼下对面座位上的人。他慌忙逃离那窘境,站好,第一时间望向七重坐着的位置,看到了那双愕然的眼睛。 她对面坐着的人见七重突然意外地望着另外的地方,连忙回头看。见两个人对视的表情,他便小声问她:"那个人是……" 听到他提醒,七重才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对她对面的人礼貌地笑笑。 "七重,那个人是……朋友?" "是学生。" "学生?"因为意外,所以特地转身又朝后面的楼上投去目光的男子,好似看出了些许端倪。他看着面前的好朋友,有些担心地问她,"七重,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没有……" "真的?"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脑海里全是刚刚旗原吻着anne的情景,心一下子被那画面打乱,然后是痛。一阵长过一阵的疼痛,让七重觉得心里干涩到好像正在被生硬地撕裂,她没有躲开的力气,只能让它们将自己吞噬。 七重无法再如同之前一样,与对面的储林平静地交谈。她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慢慢沉默下来。看了看发呆的七重,储林拿起面前的红酒杯,将剩下的酒都喝了进去。 30分钟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再认真地交谈,哪怕是关于修平的话题,也从之前的愉悦中消失了。储林知道,她的这种变化是因为身后楼上的少年。储林没有回头朝楼上看,他望着眼前的七重,有些担心地问她:"七重,你没事吧?" 听到储林的声音,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七重这才意外地抬起头来,问:"还吃点什么吗?" "七重,你真的……没事?" "啊……没有。" "七重,给修平打个电话吧,她总在念你。" "好。" "那我先送你回去,等下再回百杉。" "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早点回学院吧,还那么远。" "你确定你自己可以回去?" "怎么不行?我们走吧。" "好。" 当储林在前台结算账单的时候,七重侧身站在他身后,她的目光很快掠过二楼旋梯的位置,落在了旗原曾坐过的地方上。可他早已没有坐在那里了。 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走动的脚步声。 七重将电视机打开,换到音乐台后,便没有再管它。她回到里面的房间,拨通了修平的电话。 "修平——" "七重!你见到储林了吗?" 因为听到是七重的声音而忍不住高兴的修平,差点弄翻了桌面上的水杯。 "见到了。"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很好。" "别说好,说你的意见啊。" "能够让他知道你也爱他,就很好了……" "七重……" "嗯。" "告诉我,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心情不好。" "我没有。" "别骗我。储林很担心你,还叫我打电话给你,不过你倒先打过来了。" "我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那我挂电话了?" "嗯。" "好吧,晚——" "修平!" "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 "就像我们平时在一起时那样说啊。" "修平……"七重在电话里告诉修平自己和旗原之间的事情。 "学生?你还真敢呢!你们已经交往了?"修平在电话那头叫起来。 "他……有女朋友了。"想到晚上在西餐厅见到的一幕,七重突然觉得自卑起来。 修平松了一口气,说:"还好,趁早了断,你们根本不可能的。" "可是修平,我……" "怎么了?" "我……喜欢他。" "你疯了吗?你会害了他的,你希望你们两个一起被赶出那所学校吗?" "我希望他好。" "就是啊。发现走远了赶紧回来就好,以前老师也这样对我们说过。" "修平,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因为知道他爱你,你也爱他,却不能表达……" 七重说着,已经小声地抽泣起来。 听到电话这头的哭声,修平更加担心起来:"七重?听我说……" 因为所有种种与旗原有关的片段回忆,全部涌入七重的脑海里,她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她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床边,将手中的电话也挂断了。 不到一分钟,她的手机响起来。 "七重?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 "就不能和我说吗?" "修平,你相信真正的爱情吗?" "相信。隆已经申请回国了,他是因为你才申请回来的。" "当初是谁离开的?现在……已经晚了。" "就因为那小孩?" "他不是孩子。" "可他比你小,小很多。" "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觉得为难?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会……" "修平,我们是好朋友,对吗?" "正因为是好朋友,才不想让你钻牛角尖。" "我没有钻牛角尖……" "你在感情上的这些认识就是钻牛角尖!" "可是,如果失去他我真的无法活下去……怎么办?" "那个人……他是你的学生!" "我……爱他……" "那隆呢,他一直爱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你们那么般配,你们俩在一起才会幸福啊。" "和隆?以前我以为那就是爱情,可爱情不是那样的。" "我的大师,那你说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它给人的感觉……它会让人觉得难以自持……无法停止。" "太深奥了。那你怎么对隆说?他怎么办?" "他有自己的生活,他没有我一样会过得很好。" "你和那个小孩……" "修平!" "对不起,七重,我是真的想祝福你和隆。可是,你如果决定了,无论那决定是什么,我也会支持你。" "谢谢你,修平。" "傻瓜,好了,睡吧,已经很晚了,别太累了。" "嗯。你也是。" "修平?" "啊?" "我可以爱他吗?" "如果他真的那么好,你愿意为他失去其他一切的话……" "谢谢你。" "傻瓜,谁叫我是你的过滤器呢?" "……" 将电话放下后,似乎得到了长久以来内心第一次释怀的七重,隐约看到了明亮的色彩。在自己和旗原之间的屏障,因为修平的最后一句话陡然消失。房间内的暖气让她觉得有些闷,于是她离开床边,朝阳台走去。 从一个地方的夜色可以看出它的性格,平静温和与谨慎敏感并驾齐驱,特立独行与深沉稳重相互牵制,才会让这座城市给人一种安详与和谐的感觉。人的内心呢,也是一样的吧。七重知道自己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仅仅因为在西餐厅看到的画面,心就已经乱了,理不清了。 七重回想起修平在电话里说的话,她也有考虑,可每次都是内心的自私与偏执将她俘虏。她甚至想到就这样过完人生的10年、20年、30年,或者更久。 原来爱情是有毒的,它温柔、甜蜜、充满诱惑,会用这些虏获那些渴望得到爱的心灵,然后将他们抛弃…… 七重扶在阳台的保护栏杆上,厚厚的窗幔散发出灰尘的味道。她将头探出窗外,更加冰冷的空气紧紧地贴上她的面孔,她觉得冷,却没有退缩,反而将手也伸了出去,有些潮潮的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她的双臂。 她抬头看看外面深暗的天空,又低头望着这个至今还不熟悉的城市,忽然忆起上次去过的离理番路不远的旗原的家,那处住所犹如尘世之外的净土般让人向往。因为这些,七重的心里有一些说不清缘由的感慨,她趴在那里,开始在这个巨大的立体地图上寻找属于旗原的灯火,重温上次在一起的琐碎细节—— "这房子好别致呢。" 将旗原扶到沙发上坐好后,七重感叹着。 "是爸爸亲手设计建造的。" 旗原自豪的言语中却流露出惆怅和伤感。 "自己建造的?" "嗯。"旗原用力点点头。 "好厉害!" …… 寒意让人更加清醒。 如果生病了,医生将大脑里出了问题的芯片取出来,调整区域比重,整理内容之后,重新放回去……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可以让医生将芯片里关于那个人的部分全部删除后,再放进去。那样,就不会难过了。 可是那样,她的人生当中就没有旗原这个人了。 想到这些,她突然觉得害怕。与永远不能与他有交集的人生相比,现在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命运让他们相遇,关联,牵挂,拥有真正的爱情。尽管这爱情只有自己知道…… 很偶然地,有细小如绒毛般的白色小点飘落到她的手上,但很快便消失了。 七重抬头朝天空看,深暗的视线里什么也没有。她将手伸出去,不一会儿,又有那微小到很难感觉到的触觉,带着微微的凉意袭上来。 是雪。原以为从来都不会下雪的城市竟然飘落雪花了,这应该是冬天真正驻留人间的时候吧? 七重这样想着,脑海里是旗原一边说话一边对自己点头的样子—— "嗯。等到冬天的时候,我带你去!" "冬天?" "是的。因为冬天的星空很漂亮,而且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那种天寒地冻的感觉,所以人们一般都会在冬天去硇洲岛。据说,一般都会有意外收获的。" "意外收获?" "嗯。" "是什么?" "秘密,等你去的时候当地的人就会告诉你。" "反正是会被告知的事情,不如现在就说吧。" "不行,说了就不灵验了。" "啊?真神秘呢!" "那当然。据说很灵。" …… 他没有说的秘密是什么? 七重转身推开通往客厅的玻璃门,走进温暖的房间—— 她为什么一直在等 你是否知道 因为那孤独的爱没有结果的爱 因为你离去后留下的伤疤 无法再经历一次无法回到当初 渐渐憔悴心伤 你问过她的心境吗所以 即使是谎言也请你对她说一次吧 让她放弃你离开你 就当不曾见过你 屏幕里跨地区的联合音乐节上,不知道名字的新人坐在舞台的一角,被人忽略地唱着歌,却将那些陌生的句子一字一字唱到人们的心里。 第四章 锦符·初雪 一旦那个人在你心里的位置重要起来,就会慢慢失去自我吗? 1. 西餐厅发生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在旗原的脑海中回放,每次画面都久久地停在七重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瞬间。她一脸愕然的表情让他体会到了正在逐渐失去的痛,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再也无法回去了。 旗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接受anne,同样无法弄清楚那眼神的含义。它的答案就像谁在初春时节从泥土里挖出的旧年的隆冬雪藏,可除了一抹轻尘外,只是空空的坛腹。让他揣测着的,是始终无法得到确认的情感,是永远不愿就此打住的情感,是谁也干预不了的情感。他想到anne,想到自己应该为了她而离开她,结束之前的一切。 可就在刚刚,那个站在西餐厅外面固执地逗留,让一旁的anne生气的自己,却眼看着七重和对面的男子轻松交谈,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泰然自若的表情,竟然惹来了他没有缘由的怒火。 到了家门口,anne依然还因为旗原一路上的沉默与反常而闷闷不乐。 "原……" 看她走向院门口,旗原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的anne叫他。 "嗯?" "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你进去吧,我走了。再见。" "再见……我等会儿给你打电话。" 旗原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通往anne家大门口的那条石路,一个人在深夜的街上走着。 对你说过没有你也没关系 从此没有爱情 可没有你的时间和夜晚是两枚深深的苦果 在第一次为你流下眼泪的时候 已有太多回忆无法忘记 对你难以舍弃 如此痛的经历 你却像往常一样对我微笑 一次次说明我们之间从未有任何意义 不再爱你若我也可以 在昨天结束之前开始恨你 今天以后让我知道 没有我在身边的你会更加快乐 …… 歌声里的情绪和他此刻的心情是一样的吧,全部是她,也只有她在他心里。被音乐的游丝牵离的情绪在天马行空地回忆关于七重的一切,对于自己的人生而言,她是唯一完美的补充。 "这里离理番路很近呢,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先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七重,帮旗原从车里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让他在楼下的石凳上先坐好,然后再绕到出租车后取出住院这段时间用的两大包东西。 …… "这个,是上次获奖的庆祝礼物。" 七重将包好的礼物从袋子里拿出来,递到旗原眼前。 "呃?礼物?" "是啊,只是自己单方面觉得它好,以为你也会喜欢,所以就买了。需要的时候……可以看一下吧,但愿它能够帮到你。"七重说完最后一句,情不自禁地将拳头握紧,对眼前的旗原做出"心力"的动作。 "谢谢老师。"平时很酷很洒脱的旗原,脸上不仅浮现出难得的温和神情,而且还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脸红起来。 "不用谢,下次做我的向导就可以了。" "向导?" "在我念高中的时候,就听别人说世界上仅有的两座水晶磨镜灯塔一座在伦敦,另一座就在这里啊。" "你说的灯塔就在附近的硇洲岛上。" "你去过那里?" …… 这些,全都被旗原的记忆牢牢地抓住了,像即刻显现画面的相片纸那样,在空气中慢慢呈现各自的轮廓。 路过一个电话亭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倚着亭子愉悦交谈的人。旗原正想象着此刻在电话线的另一端会是什么人时,他的手机响起了前两天才更换过来的音乐。心里依然抱有幻想的旗原满怀期待地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可当他看到anne的名字时,心里还是沉沉地叹息了一下。 "anne。" "你到家了吗?" "还没有。" "怎么这么慢?你到哪里了?" "在桥上。" "还在桥上?已经30分……" "anne,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什么,我只是问你到家没有……" "我等会儿就到家了,你先休息吧,晚安。" "原……" "什么?" "没什么,到家给我打电话啊。" "手机快没电了,你休息吧,明天见。" "那好吧,明天见。" 将手机放进口袋,旗原觉得有些自责,因为这样对anne是不公平的。她在那么认真地付出,在努力用他喜欢的方式来配合他,可现在自己的这颗心连千万分之一都不属于她。 现在,应该跟anne说清楚自己不爱她的事实,他不想让她在他这里浪费时间。 旗原将手机拿出来,在anne名字的位置按拨出键,屏幕上却因电量不足而显示出"限制拨号"的字样。 细小如絮的某种东西飞舞到旗原的脸上,他伸手拂了拂额角,抬头便看见了那白色飞舞的小东西——雪。 雪来了,是真正的冬天来了。他的脑海里马上闪现出与七重有关的画面—— "从来都不下雪的城市。在这里生活,恐怕很难分辨什么时候是冬天吧?" "嗯。不过,也有人见过下雪的。" "会下吗?" "会的。" "那下雪的时候,就由你来做向导。" "那要是这几年不下雪呢?" "等下雪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啊。" "老师,你真能等啊。不过,下雪的时候观星还真没经历过啊。" "那就约好一起去雪地看星星。" 星星,雪,和七重之间的约定。 旗原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随即拦下了路边的蓝色出租车。 "请问到哪里?" "硇洲岛。" "硇洲岛?" "是的。" "现在上岛的话,回来的时候可能就没船了啊。" "渡口什么时候关啊?" "难说,天气好就关得迟,不好的话可能七八点就关。" "谢谢您,师傅。" "不用谢,那还去吗?" "去。" 雪花飞舞着撞到出租车前面的挡风玻璃上,随即化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水点。 一整个晚上,他像突然蒸发似的短暂消失,在小岛上寻找着自己内心的那一点希望。果真,离开硇洲岛的渡船很早就没有了。 旗原离开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坐在车上,他总是时不时地将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忍不住重复的动作让他始终无法轻松下来。他就这样反复着,回到了理番路附近。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隔壁的秦阿姨叫住了他:"旗原。" "秦阿姨,早。" "昨天晚上有个女孩在你家外面坐了好长时间,应该是找你的。" "哦,好的,谢谢阿姨。" 旗原想到anne,自己一直没有给她电话。 "是不是外地的亲戚来了,事先没有约好吗?后来我出来准备叫她上我们家待会儿,却又不见人了。" "谢谢你,秦阿姨,那个女孩应该是我同学。" "哦,今天不要上课吗?" 糟了,数学课! 完全沉浸在另一种心境里的旗原,因为秦阿姨的提醒,才记起自己错过了数学课的时间。 "秦阿姨再见!" 他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已将近第三节课的时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还与下课回教研室的数学老师撞了个正着,于是,被抓到的旗原被直接带进了教师办公室。 "旗原,最近你是怎么回事?可以跟我说说吗?"班级主任松平老师仍然保持他的温和态度,一字一句地问旗原。 "没什么。" 旗原说着,目光越过松平老师,停留在他身后的一大叠教参数据上。 "那为什么成绩和以前相比有这么大的变化呢?我想听你的解释。" "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我会好好调整的,请老师……" 旗原说着,突然看到了从门口进来的七重,语速明显慢了下来。两个人站在那里,四目相对,沉默的10秒整个房间里都没有人再说话。 "旗原!还没说完呢,集中注意力。" 松平老师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尴尬而暧昧的气氛。 "请老师相信我……" 可是,旗原与松平老师对视的目光已经无法集中。他的目光停留在七重的座位上,充满期待地想得到哪怕是0.1秒的响应。 但是没有,七重像是在做处理教案材料之类的事情,始终低着头。 旗原忍不住将手再次伸进上衣口袋,那里面是他准备送给七重的一样东西。在今天早晨之前,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将它给她,但是现在,他想告诉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请老师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一定不耽误考试。" "嗯,好,去吧。" "谢谢,老师再见。" "再见。" 旗原转身,却没有朝门口走去,而是直接去往七重的座位。 "请问,赫七重老师在吗?" 就在旗原快要抵达七重坐着的地方的时候,门口响起的一个声音吸引了七重的注意力。 她抬头朝门口看去,随即应了一声:"是我。" "麻烦收快递。" "哦……谢谢。" 七重正疑惑着,一大捧蓝色花束已经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它,首先受到刺激的是晃芝老师,因为这是她一直期待能收到的礼物。所以,她第一个跑到快递员跟前,从他手中接过花后,以受赠主人的身份发表了当时的感想:"看看,人家机场工程师的品位就是不一样吧。我们怎么费劲也跳不出这个-落迭迭-(方言中-某个圈圈-的意思)。他一定是怕你被这里的-土梧桐树-拐跑了,所以都追来了呢……" "不是的。" 望着已经走到自己座位跟前的旗原,七重想要辩解,却因为内心的急切而让所有的话语堵在了喉间。她看看一边的晃芝老师手中那捧不知名的花,又回头看看已经离开她的视线走向门口的旗原,极其委屈地坐回座位,望着眼前的教案,一时无言。 "赫老师,你的花插起来吧。" 晃芝老师兴致勃勃地将蓝色花束放到七重眼前,还关心地问她是不是需要将食盐和葡萄糖之类的东西加入瓶子里…… "谢谢你,晃芝老师,不用那些了。" 望着旗原冷漠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七重能想到他此刻的表情。她瞄了一眼旁边生机盎然的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感觉到了莫名的委屈。 2. 回到住所的七重,呆呆地坐在阳台上,隔着透明玻璃望向城市中旗原家的方向。 她转过头,看见那束大到有些夸张的蓝色花束,又生起气来。她慢慢地走过去,将它从桌上拿起,正准备扔进墙角的垃圾桶时,一张别致的小卡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我总是不在意你的感受,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想让你重新认识我。 隆 这些字句,若是早出现100天,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吧。 七重突然觉得,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最恒久的?日月星宿?科学家们不是也有说宇宙会毁灭吗?血浓于水的亲情?可那么多人都在说世事无常态。 七重因为这些而想到和隆之间的一切。他有原则,细心、认真、谨慎、善良,所学的专业优秀,有不少女孩子都喜欢他,甚至有人还想通过她结识他。如果没有那次公车上的偶遇,七重会一直认为男女之间的爱情就是自己和隆之间的样子:在一起学习,在一起吃饭,她和他说课堂上说到的dna谱系,他也会跟她解释什么是bga……可是,在平静的水面之下,还是透明的水体,没有屏障,没有解释,没有内容,也没有波浪。在他决定离开自己远走他乡的时候,她第一次体会到分离的痛苦,那也是因为那个一直习惯看到的人的远离而产生的伤感。遇见旗原之后呢?现在呢? 七重没有再往下想。她拿着手里的卡片重新回到阳台的位置上坐下来。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七重,是我,休息了吗?" "还没。" 听到隆的声音,她没有感到欣喜,相反,与他刚离开的时候相比,现在她的内心只有那份单纯的和善与亲切。 "今天收到花了吗?" "收到了。" "喜欢吗?" "谢谢你,隆。" "傻瓜,说谢谢做什么?你开心就好。你以前总是希望收到花,以后,我想替你完成这样的心愿。" "谢谢你,可是……" "七重,别说-可是-,我想要弥补和找回以前,我想让你理解我,而我,可以一直等。" "隆……" "嗯?" "以后……还是别把花送去办公室吧。" "那就送家里?" "不要……" "七重?" "对不起,隆,这段时间我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 "好吧,那你先休息吧。" "再见。" "再见。" 放下手机,她想起的却是旗原。 "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旗原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响,一种复杂的情绪迅速在七重的心里蔓延开来。在没有正视他的表白之前,一切才是完美的吧。她担心自己的身份,不允许自己接受这样的情感,也担心如果自己接受的话,他真的会属于自己吗?那种期待得到他强烈而完美的爱的自信心正随着她内心的患得患失而一点点失去。 一旦那个人在你心里的位置重要起来,就会慢慢失去自我吗? 七重怀着这样的担忧,不安地靠在墙上。 不知道这样坐到什么时候,突然惊醒时,七重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地板铺着的羊毛毡子上,怀里的趴趴熊已经掉到了一边。 七重迈着有些沉的步子,回到里间的床上。在依然模糊却又异常清醒的意识中,她想到了储藏室的那些奇特液体。 刚刚才翻越过回忆的沧海,七重又踏进了满是风雨的梦里。 在隆和旗原之间,她必须抉择的现实最终还是来临了。只是,这个抉择换了一个她未能料及的场所——临去地狱前的刑场。 曾经,也有人这样问过你吧?在你自己、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必须同时受到惩戒时,如果上天允许你使用一次特权来保全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现在,同时受惩戒的人就是她自己、隆和旗原,他们同样痛苦,所受的惩戒也是一样的。 内心的痛真的是实实在在的,那种分崩离析的毁灭带来的结局就让她去承受吧。 "想好了吗?" "嗯。" "你怎么使用你的特权?" 她将自己的心愿写在了纸上,仔细地想着。过了一会儿,她便听到了一阵大似雷声的声音,然后场景便完全置换了…… 她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流眼泪,胸口还有痛感。 七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里间的床上,湿了的床单上面,透出底下的朴素花朵来。 走到梳洗室,她看到镜子里的人神情倦怠,面容疲累,这是昨天晚上过量摄入酒精导致的结果。即使精心穿戴整齐,勉强扯出笑容后的面容,还是无法掩饰住一整个晚上的颓落。 她的心里还是充满了自责,尤其是在要面对学生的时候。七重找了一副分不清楚是哪个季节戴的墨镜,戴上后在镜子前照了照,出了门。 她的宝蓝色长裤上面是一件装饰着同样颜色珠钻的白色小洋装外套,看上去十分精神利落。可是,与那副眼镜配在一起,总觉得有些奇怪。况且,冬天戴墨镜本来就很奇怪。 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人趴着看课外书,有人的耳朵上还塞着耳机,也有人端正坐着望着七重。将课本和教案放好后,她的目光便很快掠过每一个人。 旗原正在写手机短信或者别的什么,并没有注意讲台上的人。 她深深地舒了口气,稍微放松下来。 隔着深色眼镜片,注视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得更久一些。这样的念头在她心里闪现的时候,她的确自责起来。 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旗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节课已经过去将近40分钟了,他都不曾抬头看黑板。 因为觉得有种被敷衍的感觉,她做了一件孩子气的事情。 "旗原。" 合上书本,她叫了他的名字。 "是的,老师。" "你阐述一下dna中心法则各部分的适用对象分别有哪些?" "具有细胞结构的生物,在正常情况下,都有dna复制,再由dna转录得到mrna……某些以dna为遗传物质的病毒,侵染宿主后,它的dna……" 旗原流利地说完后,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脸。 "好的,坐下吧。" 坐下后,旗原手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了,是anne。因为生日那天的安排,短信息已经塞满了他的收件箱。他低下头,开始逐条阅读并删除。 即使是埋着头,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着讲台上的人,想着那双躲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是怎样的。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想到那天在教师办公室见到的巨大花束,又不得不在心里很讽刺地问自己:那双眼睛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像遭受责备的孩子一样,旗原将心里的所谓勇气矛盾地抛向一边,然后离开课堂,离开她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方。如果能做到这样,心也就能轻松了吧。旗原这样想着。 结束了下午的课程后,晚餐前还有一点点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旗原抱着一直放在抽屉的法文词典到图书馆去还。 "快闭馆了,还要进去吗?" "是的,进去一下,很快就会出来。" "只有20分钟了,稍微快一点。" "好的,谢谢了。" 整个外借处好像都没有人了,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旗原爬上架子,从上面取下那本最厚重的建筑学词典,然后回到地面。将架子放好后,他听到从综合a区传来的嘈杂的声音。循着声音,他看到墙角倚靠着一个人,好像昏倒了,几个管理员正围在那人身边不知所措。 "别围着她,大家散开一点!" 旗原一边说着,一边跑了过去。待看清墙角的人时,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扔掉手里的词典,用力扯开依然围观的人,搂抱住地上的七重。他一边往外面跑,一边在心里念着: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七重…… 保健室的医生正准备关门去食堂,看见抱着一个人正大步跑过来的旗原,连忙将关好的门又打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 "图书馆……她在图书馆昏倒了!" "让她平躺着,去,把窗户都打开。" 旗原按照医生说的,将保健室的窗户全都打开了。 "你在外面待一下,我帮她检查一下。" 白色的帘幔被拉得合拢起来,旗原死死地盯着那层将她和自己隔开的白布,他在想,不能眨眼,如果她趁自己眨眼的那一刻突然消失掉该怎么办?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真的没有眨一下眼睛。 "没什么事,等会儿她就会醒来的。" "她怎么会昏倒?" "可能是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再加上感染了风寒……对了,她体质不好,最好别让她喝酒。" "酒?" "是的,她喝的还是很烈性的。好了,我先去食堂,你在这里陪她一会儿吧。" "好的,谢谢医生。" 医生离开了保健室,小小的保健室里此刻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旗原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望着昏睡着的她的脸,心里是那么担心。等她醒来,他有很多话都想要问她。 傻瓜,你为什么要喝酒?还是很烈性的…… 他伸手将七重身上的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又用手摸了摸床垫,看是不是够厚。揣测着七重这样睡着会不会冷的旗原,仔细认真地做着这些事情的旗原,俨然是一副家长照料孩子的样子,又好似一个兄长在呵护着家中的妹妹。 他忍不住用手先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用同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额头,确定没有异常后,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站起来,将凳子搬到她躺着的床跟前,好让她整个人都能随时在他的视线里。就这样,他坐在她躺着的床前,注视着她的脸,她的头发。 突然,旗原注意到她耳后的一枚发针正斜斜地插在头发里。想到这样会有不小心扎到七重的可能,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准备动手将那枚发针取下来。 就在他的手要离开七重的发际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久久地,谁也没有办法离开谁。 对旗原来说,她的眼神就像一个深深的旋涡,他愿意就这样丢失自己。望着自己这样执拗地爱着的七重,旗原极力忍住想要去亲吻她的念头。 对于旗原的举动,七重并没有表现出排斥的意思,她望着旗原,脸突然红了起来。感觉到旗原一定意识到了自己这样的变化,七重连忙将头侧向一旁,躲开了他灼热的目光。 帘幔外传来脚步声,应该是保健室的医生从食堂回来了。 "醒来了,没事了吧?" 医生将头探进来看了一眼后,又缩了回去。 "好了,回去吧,以后要注意点。你们两个还没吃饭吧,再不去食堂就要关门了啊。" "谢谢医生。" 说完,旗原拿起七重的包,挽着她走出保健室。 刚出保健室,旗原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我在保健室。" …… "不是我,我没事。" …… "你先去吧,我没关系。" …… "我穿自己的衣服就可以了。" …… "是的。你自己去吧。" 旗原将电话放回口袋里,再回头看七重的时候,她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追上去,问她:"医生说你喝酒了,为什么喝酒?" "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别问。" "七重!" "我是你的老师,老师!" 旗原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anne。 他望着屏幕,正准备按拒绝键时,七重从他的手中夺过包,一个人朝学校门口跑去。他无法立即追过去,哪怕此刻自己的心早已跟随她一起奔跑着离开了。 3. anne还是缠住旗原一起去买了生日宴会上要穿的衣服,她这样只是想让自己和旗原站在一起的时候,如天造地设一般。 穿衣镜前面的旗原,穿着浅灰色长裤,白色细纹的洋红衬衣外面,是件收身的白色单扣小西装。 anne则穿着与旗原的衬衣同色的公主裙,别致的黑色缎带作为腰饰,上面还嵌着价值不菲的珠宝。 衣着效果如同anne所设想的那样完美。 镜子里的她,慢慢走到旗原身边,乖巧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店内的人忍不住为这样完美的一幕鼓起掌来。 "原,你总是和我意见不一致,现在呢?" anne注视着镜子里的旗原,一脸顽皮地笑着。 "差不多了吗?我们走吧。"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anne转身望着身后的中年人,高兴地说,"七叔,他同意了!" "走吧。" "这些全都包好。七叔,你拿着它们先回去吧。" 她不管七叔在后面叫着她的名字追上来,拽着旗原的胳膊便一溜烟跑开了。 anne的生日是在许多人的期待中来临的。 学校里的每一位老师都收到了宴会的贵宾帖,校长表示他会率全体老师一起来参加秦雪妮同学的生日宴会。 最激动的应该是晃芝老师,因为这件事情,就她应该穿成什么样的风格出席宴会,早在宴会的半个月前她就开始向七重询问意见了。 "赫老师,你今天下班有事吗?" "回家,备课。" "要不,我请你吃晚饭吧!" "晃芝老师,你一定有什么事情吧?说吧,什么事?" 望着晃芝老师的眼神,七重知道这是她一直以来的风格,在长长的话语铺垫过后再提出要求。 "还不是因为anne的生日宴会,我……买了两套衣服,但是不知道明天晚上到底穿哪一套好,所以……你就帮忙决定一下,嗯?" 晃芝老师那期待的眼神,认真的表情,让七重想到为什么身边的人会这么严肃地对待一个普通学生的生日宴会,还全体出动。她对着晃芝老师认真的表情同样认真地点点头。 "你答应了?!那我们去仙台居?要不……还是你说了算?" "卤味饭就可以了。吃完好快点去你家啊。" 七重笑笑,从座位上拿起包先站了起来。 晃芝老师跟在她后面,两个人说笑着一起走出了教学楼。 夕阳的余晖从遥远的天边泼洒下来,均匀地投射在晃芝老师的身上,逆着光望着她的七重,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位女同伴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柔美与和谐。七重微笑着,听晃芝老师一路上叽叽嘎嘎地将她周围琐碎的生活小事一件件叙述着,突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卤味饭似乎比往常的味道更好。两个人享用完后,便直奔晃芝老师的家里。 晃芝老师的家位于这个城市中地段优越的一幢单身公寓里,从舒适的电梯就可以看出大概的房价。 "赫老师没有来我们学校前一定是和父母一起住的吧?" "是啊,晃芝老师怎么知道?" "一看你就知道是从小依靠着父母的人。" "哦?这个也可以看出来的吗?" "其实女人应该经济独立,这样思想才能独立,人格才会独立。" 晃芝老师说着,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一个别致的个人空间展现在七重面前。她回头朝身边的晃芝老师看了看,不禁在心里对她产生了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看法。 这是一个很懂得生活,也是十分懂得照顾自己内心状态的女人。 "赫老师,你随便坐。喝水?还是咖啡?或者别的?" "你这里可是什么都有啊!" "哪里什么都有啊,最重要的没有。" "什么啊?" 七重说着望向晃芝老师,晃芝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哦,明白了。"七重笑了起来。 "哪像赫老师这么好,有个当机场工程师的男朋友,还有那么多随时成为候补的追求者……" "晃芝老师,这些都是谁说的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反正差不多啦。那么多的竞争者,谁是真命天子还不一定,管他是做什么的呢,对吧?" "晃芝老师,我觉得……" "好了,不说那些题外话了。看看我这两套衣服,我都想了半个月到底穿哪一套了,所以,你来帮我决定吧。" 那张近两米宽的大床上,摆放了两套风格完全不一样的宴会小礼服,一套是桃红色中袖直裙款,一套是稍微成熟一点的真丝夹层裙装,宝蓝色,还配有别致的发饰。 "这件可能更适合明天的宴会。" 七重拿起宝蓝色的那条裙子,放到晃芝老师手中。 "这件我很喜欢,可又担心……" "担心和别人撞衫对吧?因为这是今年很流行的色系,明天肯定会有很多人穿这个色系的衣服,除非款式质量十分突出,要不然的话就……" 听七重这么一说,晃芝老师便拿着宝蓝色裙装进了里间,出来的时候,已焕然一新。 "看上去年纪很大吧?" 晃芝老师有些担心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问身后的七重。 "你是她的老师,成熟一些也是应该的,何况,你看上去……很漂亮!" 七重笑着给她打气,一边将精致的发饰别上她的鬓角。 "这两件……价值不菲吧?" "我一个月的工资,全部花在它们身上啦。" "只是去吃饭,为什么这么认真啊?" "看来你还不知道秦雪妮同学的爸爸是什么人吧?他们家的宴会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 "啊?" "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穿漂亮一点,说不准会有意外的收获。" 对于晃芝老师神秘的表情,七重只是笑笑。她将桌上玻璃杯中的水送到嘴边,望着依然在镜子前摆弄身姿的人,更加疑惑了。 秦家女儿的18岁成人礼,生日宴会的地点在门禁森严的卧龙山庄。它拥有全亚洲最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大厅正中央的庞大晶体群投射的美丽冷光经过反复折射,营造出梦幻般的光束与光带,氤氲在这个专为18岁少女而准备的宴会上。 白色低领棉衫外面,是抵挡寒意的蓝灰羊毛针织小坎肩,配了同质同色系的薄线围巾,下面同样是款式简单的羊毛绒浅色长裤,加上颜色亮丽的提包。微微卷曲的头发被整齐地束在后面,显得整个人精神焕发。这是日常打扮的赫七重。尽管这样,她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知性的、优雅的美,吸引着周围的人的目光。 她慢慢走进大厅的时候,正在和别人说话的晃芝老师第一个看见了她,马上向她招了招手。 "你怎么没换衣服啊?" "换了。" "我是说礼服。" 晃芝老师压低声音在她的身边咬着耳朵。 "没事,晚餐过后我就走了。" "你没看到别人全都是有备而来的吗?" 七重没有说什么,只是从服务生那里接过一小杯类似苹果酒之类的饮料,对晃芝老师轻松地笑笑后,两个人在专门为学校老师准备的贵宾席坐了下来。 弦乐队的演奏安静下来后,有人走到舞台中间要说话,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随之转移到舞台上。anne和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其他人等一字排开,逐一进行着自我介绍。七重坐着的地方,可以直接看到舞台及舞台周围的人。这时,有个人的背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浅灰色长裤,剪裁合身的白色小西装,宽宽的肩,短且利落的黑发,从这个站着的背影,她甚至可以知道这个人此刻的心情。 好像预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样,穿小西装的人突然转过头来,七重连忙移开自己的目光。但他还是看到了她。在他的目光的注视下,七重感觉到了自己内心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在这个喧闹的地方,她的这种情绪细微到连她自己都可以完全忽略,可是,远在舞台边的旗原却感觉到了。他不肯挪开自己的目光,于是离开了舞台边的位置,径直朝七重走了过来。 因为无法承受他走过来的压力,在旗原还没有到达她面前的时候,七重连忙起身离开了席位。 "你去哪里?宴会马上就开始了。" 晃芝老师见七重离席,虽然急切地问她,但眼睛依然注视着舞台。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 七重连忙解释。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哦,不用,谢谢。" 将晃芝老师留在座位上独自离开的七重,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压抑和郁闷。她径直走向出口处,将那扇沉沉的弹力木门推开后,钻进了外面的安全通道通风口。 一阵凉风猛地灌进她的脖子里,顿时她觉得全身冰冷。 她紧紧地裹了裹坎肩的前襟,倚墙站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靠在了墙上。她的脑海里闪现出旗原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他的脸上是那种不屑的咄咄逼人的神情。想到这里,七重忍不住叹息着,因为自己越来越无法平静地去面对他了。 大厅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先是成熟男人的声音,然后是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他呢?在做什么?他走过来是要做什么?接下来,该轮到公主的好朋友、准王子第一号说话了吧? 但是久久都没有声音再传过来。 站在没有暖气的通道内,七重觉得有些冷,却又不愿意现在回到大厅里。 正在犹豫着的时候,从通往楼上的楼梯口下来的人,让七重傻傻地怔在了原地。 "你待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冷。" 旗原带着责问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担心。 她不说话,而是用力推通道口的弹力木门,一心想从他的面前消失,可那张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反了,是拉的。" 旗原走过去,用力一拉,门便开了。她像一尾带电的银鱼一样,从通道口进去,融进大厅里的喧嚣之中。旗原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早已不在的空空的走廊,却像被那余下的电波击中了一般,重重地跌坐在门前的红色地毯上。 "原,怎么了?为什么坐在这里?" 旗原抬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跟前的anne,正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自己。 "没什么,有点头晕。" "是不是因为里面太闷了?可是……爸爸在找你呢……" "好的,你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间,就过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先进去。" anne担心地望着旗原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大厅,来到爸爸身边。 "他去哪里了?" 坐在沙发内的中年人,一边低头看文件,一边问anne。 "他说有些头晕,一直坐在走廊上呢。" "没事吧?" "他去一下洗手间,马上进来。" "他来了带他过来。" "是的,爸爸。" "好,去吧。" 即使将全世界的水龙头内的凉水全部扑洒在脸上也无法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情感与牵挂,已经将镜子里的这个少年死死地抓住了。他已经挣扎过了,甚至想过抛弃自己来摆脱这份恶毒而又诱人的爱情。就是这个漫长而坎坷的过程,让他在灵魂与精神上早已成为一个经历丰富的成熟男人。她是属于我的,这是宿命,不能逃开。 他在镜子里看见了出现在男洗手间门口的anne,深深吸了口气,默默地将刚才的紊乱全部吞咽到心里,然后转身跟着anne回到了大厅里,出现在anne爸爸跟前。 "听说你爸爸生前是有名的建筑家,说来,我们彼此好像还有过几次照面。" "他一般深居简出,在交际与人脉上,可不及叔叔您。" "你们家的事情我很早就听anne提起过,的确难为你了。" "谢谢叔叔关心。" "你们俩真的是从小就认识?" "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 "以后,欢迎你常到我们家里来吃饭。" "谢谢叔叔。" "你也知道,今天是妮妮18岁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就是一个大姑娘了。" "爸爸……" "可别害羞,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一味地害羞,后果是很严重的。" "爸爸,别在这里说啊!" "不在这里说?那今天大家来参加你的生日宴会都是做什么来了?就是要来看他的态度啊。" 一旁的妈妈、七叔和其他人都笑了起来。anne站在旗原的身边,偷偷地转头去看他,脸早已红了。 "不用紧张,今天也不是什么仪式,我们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这丫头平时在家可没少说你啊。" "爸爸……" "别打岔,爸爸替你听听就知道了。" 大家都望向旗原。 "对不起,伯父,我想您可能误会了。我和anne一直是同学、好朋友,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说的。" 说完后,还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旗原便转身朝大厅的出口处走去。 anne的爸爸坐着的地方突然传来议论声,七重望过去,看见anne正伏在她妈妈的肩膀上哭。她扭头看见消失在大厅门口的旗原的身影,连忙追了出去。 "旗原……" 七重这样用力叫他的名字,他才停下脚步。 "你对anne说什么了?" "你现在也来关心这些事情了吗?"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过分吗?今天是她的生日!" "对不起,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周到。" "我真是看错你了!" 七重说完,转身又跑向大厅。 回过头来的旗原看见的,依然是她离开自己的背影。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是被她抛弃的少年了,便一个人出了酒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正准备走进大厅的七重忽然听到从通道口那边传来的声音—— "那小子好像在往燕希酒店那边走……带他去江边……给他点颜色就好了……不要让老爷子知道。还有,把小姐给他买的衣服脱下来……就这么做!" 她在门边只听到几句,心里疑惑着,一边在想他们在电话里说的是谁,一边走进大厅。 晃芝老师第一个跑过来告诉她:"你到哪里去了?出事了,看秦老爷子的脸色就知道……" "晃芝老师,我们可不能乱说的。" "赫老师,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旗原和老爷子的千金谈恋爱的事情吗?一定与这个有关。" 七重觉得晃芝老师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全部倾倒在了她身上。已经无法再去理会晃芝老师的话语,七重走出大厅,抱着想让他自己回来好好处理问题的目的,用手机拨打了旗原的电话。 "旗原……" 电话通了,但那边很吵,还传过来奇怪的声音。 "旗原……" 再喊他的名字时,电话好像被人故意掐断似的,只有"嘟……嘟……嘟……"的忙音。正觉得疑惑的七重,突然想起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天啊!江边! 她跑到电梯口,电梯还停在34层,于是她便直接从安全通道跑到一楼,然后出了酒店大厅,拦下出租车直奔江边。 江边的风好大。因为天气的缘故,几乎看不到散步的行人。七重抱着包,沿着长长的江岸走着,生怕自己看不到他,错过他。 微弱的路灯灯光照不了多远,那些步行带附近的草丛,还有一团团黑糊糊的树影,时不时会让七重心里打鼓。她平时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到这样的地方来的,那种阴森的环境,会让她毛骨悚然。但是一想到自己是因为旗原,因为要找到他,因为自己一定要确认他的安全,那种恐惧的心理便消失了。 她拿出电话,一边寻找,一边一遍遍拨打旗原的号码。 铃声好像是从一处草丛里发出来的。七重将自己的手机从耳边拿开,四下环顾着寻找那铃声的出处。 越来越近的时候,突然没有了声音。七重连忙重新拨打了一次号码。 这次,铃声很清晰地在附近响起,七重循着声音找去,在一个步行带边上的垃圾筒里找到了旗原的手机。 紧紧握住这只手机的七重,什么都不敢想,只是疯了似的在周围的每一处草丛里翻找,一边找一边喊着"旗原……旗原……原……原……",声泪俱下。 在离堤岸不远的地方,七重看见了今天晚宴上旗原穿的那件白色小西装。她一把将它抓起来,沿着河道朝前奔走起来。 直到跑到桥墩底下,七重也没有找到旗原。她站在桥下,望着湍急的江水,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 从桥墩底下发出的微弱声音,传到七重的耳边。她转身朝身后看去,一团白色的小东西蜷缩在桥墩下的河滩上。 她跑了过去。 整个上身裸露在外面的旗原已经全身冰凉了。她跪了下来,将自己的坎肩脱下来替他披上,但那小小的面积对于这个庞大的身躯而言根本无济于事。触碰到他冰凉身体的七重,再一次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你……还真爱哭啊。" "为什么会这样?" "在追你的时候,被动物们袭击了。" "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来……了,你哭……是因为担心我吗?咳咳……咳咳……咳……" 无法连贯说出句子的旗原突然咳嗽得很厉害,七重连忙扶他起来,一边在他背后轻轻捶拍一边问:"现在能动吗?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 "为什么呀?你都这样子了。" "去医院,别人就会知道他们的……是我不对,我从来没喜欢过她……却还跟她交往……带我……回家吧。" "傻瓜……" 七重说着,心疼地将怀里的旗原轻轻拥着,好让自己的体温能够在这一刻传达一点给这个冰冷的身体。没想到旗原却将她推开,吃力地说:"我会弄脏……你的衣服……你一定不知道……即使没有穿裙子……你……也比任何人都好看……" 七重忍不住笑了笑,嘴角还带着刚刚流下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