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修真界都把我当团宠[穿书]》 1、春风半面 叶怀遥胎穿到这个世界已经上千年了。 他本来是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二十五那年见义勇为救了只小狗,结果被车撞死。投胎到了一本看过的男频升级流小说里,成为一名带着前世记忆的小婴儿男配。 他这个男配连炮灰都算不上,在原著中没什么剧情,活的比主角还要风光。 十六岁拜入修真界第一大派玄天楼,风华绝世,天资聪颖,长辈无不疼爱有加,师兄弟个个对他敬慕非常。不到600岁就成为玄天楼的主事者之一,受封明圣。 他是所有江湖少年的向往,是所有深闺女子的美梦,有关明圣云栖君的传闻在江湖上俯拾皆是,即使是再恶毒的反派都要为他折腰,最狂妄的敌人也因他的风姿而倾倒。 人能活到这个份上,可以了。 然而――主角光环可能会迟到,却永远不会缺席。 这本名叫《废柴修仙传》的书,在开头第一章的情节就是明圣叶怀遥之死。 正道栋梁叶怀遥与大反派容妄魔君在瑶台约战,双方同归于尽。玄天楼一夜之间被霜雪覆满山头,天下齐哀。 十八年后,主角纪蓝英捡到了明圣的遗物并交给玄天楼,玄天楼上下十分感激,因此认为他跟明圣有缘,从此成为了主角抱上的金大腿之一。 眼下,距瑶台之战,正是过去了十八年整。 明圣叶怀遥半斜着身子靠坐在廊下,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眯起眼睛,伸手挡住了当头而来的灿金色阳光。 他……还活着。 “叶师兄!叶师兄!” 一帮刚下了早修的小弟子从不远处吵吵嚷嚷地走了过来,见到叶怀遥顿时大喜,纷纷围在他的身边,一个个伸出小手来:“要吃糖!” 叶怀遥吐了狗尾巴草哈哈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包李记的松子糖来,上下抛了抛,馋的孩子们眼睛都直了。 “来来来,老规矩,”他笑道,“喊一声‘叶师兄好英俊’,给一块糖。” 他眉眼清雅,唇边挑着戏谑的笑,绝世容光动人心魄,一孩乖觉,当即高呼:“叶师兄好英俊!” 叶怀遥对他敢讲真话的品格十分欣赏,给了块糖,附带摸头奖励。 其他人见状,不甘示弱,立刻齐声喊叫起来: “叶师兄好英俊!”“叶师兄好英俊!”“叶师兄是天底下最英俊的人,我要两块!!!” 还有个孩子讨好地说:“叶师兄,你大比输了,我师尊说很丢人,不让我来找你玩,但是我就喜欢来!” 叶怀遥哈哈大笑,拧了他的脸一下:“我看你是喜欢糖罢?小馋猫,嘴擦干净,回去别让你师尊那个老东西……那位老先生瞧见了。” 孩子们吃糖吃的欢天喜地,他收回手,暗暗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剧情哪里出了偏差,当年那一战,他非但没死,反而因为身受重伤而倒退成了一个幼儿的模样,昏倒在雪地里,前尘尽忘。 而后叶怀遥被人救起,带回了一个叫做“尘溯门”的二流门派当中,生活至今。眼下距离他想起往事,不过刚过了五六天。 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小命,但现在他的处境可不太妙。前几日宗门大比,叶怀遥遭人暗算,一败涂地,门上下没什么人搭理他,闲得无聊之下,只好拿着糖把一帮孩子当锦鲤喂。 叶怀遥把糖分的差不多了,见这些孩子的最后面还站着个瘦高个的男孩。 他看起来比其他人都大一些,得有十一二岁。站在后头,也不吭声,只是眼巴巴看着自己。 这孩子也每天都来,但性格似乎很孤僻,从来都不说话,瞧着怪可怜的。 叶怀遥笑了一下,便又如同往日那样,将手里剩下的糖块都给了他,也顺带摸了下那男孩的脑袋。 男孩不留神捧了满手的糖,清甜香气直冲鼻端,又丝丝缕缕地甜进了心里头去。 正在这时,背后一声咳嗽响起。 孩子们分糖果正分的兴高采烈,陡然听见动静,顺着方向看去,顿时集体被不远处那高挑的身影吓了个哆嗦。 他们迅速把糖块藏起来,一个个双脚并拢,站的笔直。 “成师兄!” 冤家路窄,来的人是尘溯门太玄峰峰主之子成渊――也是在不久之前的大比上,使得叶怀遥“惨败”的那个人。 平心而论,这人的相貌实在不能说不英俊,可是生来一张吊丧脸,嘴角略微下垂,眉峰细而修长,那模样活像刚死了亲爹,一出现就把孩子们都给吓住了。 叶怀遥见到他,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一些,倒还浅浅地挂在唇边,对其他人说道:“行了,你们先去别处玩吧。” 他这一开口,成渊便把盯在小弟子们身上的目光移开,落到叶怀遥身上。 树叶间漏下的阳光犹如碎金,此时正巧点点洒在他的长衫上,叶怀遥的衣摆在风中轻扬,愈发衬的整个人清雅脱俗、灵动秀逸。 成渊的神情不由柔和了一点,便也顺着他的意思挥了挥手,道:“都去吧。” 孩子们如蒙大赦,纷纷离开,成渊只看着叶怀遥,说道:“这几天,你的伤好点了没有?” 叶怀遥挑了下眉梢,唇角翘着,说道:“没有。” 他和成渊的关系一向很好,谁知道在门派三年一次的大比当中,双方就那么“凑巧”,抽签成为了对手。 都是本门弟子较量,无论输赢,原本都不会下重手的,更何况这次比试的双方还是朋友。 可偏生成渊一招占先,毫不留情,不光击败了叶怀遥,还直接下重手废去了他的灵脉。 叶怀遥昏迷半月有余,醒来之后又过了七八天,成渊才终于前来探望,张嘴就是一句屁话。 听出叶怀遥话里的嘲讽,成渊的目光中掠过一抹阴鸷,转瞬又被温和的笑意取代,柔声说道:“我知道你怪我下手太狠,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保你一命。” 叶怀遥心道,出现了,又是这句台词! 《废柴修仙传》,是本很奇葩的书。 普通的逆袭升级流小说,套路往往是主角出场时生活凄惨。但小时候多凄惨,长大后就多酷炫,脚踩反派,一路升级,千秋万代,统领江湖。 可是《废柴修仙传》另辟蹊径,主角废柴是真的,万人迷也是真的,从头到尾靠着一帮莫名其妙被他吸引的汉子妹子走上人生巅峰。 最后大家为了主角和睦相处,全剧终。 叶怀遥当时只是跳着看了一点剧情就直接翻到了最后,结果被这个结尾搞得一脸懵逼。 而面前的成渊,也是作者曾经着意刻画的重要角色,后期作为中级炮灰,没少把主角关小黑屋。 他这种翻脸如翻书的极端性格,在原著里被形容为病娇,引得不少读者高呼“好萌”,但在叶怀遥看来,变态神经病这个形容词更加贴切些。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愿闻其详。” 他语气敷衍,但面对叶怀遥的时候,成渊的脾气耐心,通常要比平日好上很多。 他问道:“你上个月月初,是否在练功林里遇到了益阳严氏来的人?” 叶怀遥道:“我每天都会在练功林里碰见很多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不好分。” 他说话惯爱带一点促狭,成渊早已习惯了:“益阳严氏的三公子严矜来了尘溯门切磋功法。我实话和你说罢,想要你命的人正是他。” 严矜,很熟悉的名字,主角前期迷弟之一,人如其名,很矜持,很欠打。 叶怀遥的师父是太宁峰峰主玄一真人,已经在几年前身殒。而叶怀遥本来就是他从雪地里捡来的,眼下也就没了靠山。 但益阳严氏却是威名赫赫的修真世家,门徒众多,底蕴深厚,严矜身份贵重,如果真是他点名想要叶怀遥的命,尘溯门绝对不会拒绝。 叶怀遥目光一闪,隐隐觉得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可能要靠到主线剧情上面了。 他说道:“那就要请问师兄了,不知道我是如何得罪了严三公子呢?” 听到叶怀遥的问题,成渊笑了笑。 他那阴鸷而俊美的容貌因为这个笑容愈发显出一种奇特的魅力。但这感觉却并不令人舒适,倒仿佛透出一种恶魔成功诱惑了世人的心满意足。 成渊道:“你倒是没得罪过他。不过你可听说过玄天楼的明圣,云栖君?” 叶怀遥眼波一闪,表情上却不露分毫:“云栖君?” ――似乎提到这三个字,就有许许多多的传说逸事也一起裹杂着闪过心头。 即使自负如同成渊,提起他的时候,那声音也不觉悠远起来。 “不错,就是他。” 成渊道:“这位云栖君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修真界第一大派玄天楼的主事者之一,被人尊称为明圣。听说玄天楼上下无不对他倾心崇拜,敬爱有加。” 叶怀遥默然听着。 “他曾在街上跟乞丐划拳喝酒,也能一掷千金为青楼里的头牌赎身。 拔剑杀人,持酒折花,我虽从来未曾见过此人,却听说是个彻骨风流、旷世绝色的人物。” 成渊口才极好,仿佛当年云栖君的英姿已在眼前,跟这种高级彩虹屁比起来,糖块换来的“叶师兄好英俊”完全上不了档次。 叶怀遥十分受用,耐心听他将最后一个字说完,这才慢吞吞地道:“哦,那不知道如此英雄,而今又在何处呢?” 成渊叹气道:“十八年前,他已经在与魔君容妄的一战中殒身了,玄天楼上下悲痛无比,现在还誓与离恨天不死不休。” “而你――” 他盯着叶怀遥,见对方亦抬眸看向自己。 阳光在他卷翘的睫毛上跳动,有种动人心魄的好看。 成渊忍不住想,虽然没见过云栖君,但以叶怀遥的容貌气质来说,“彻骨风流、旷世绝色”这八个字,真是完全当得。 他一字一顿地道:“除了年纪不符,你的容貌,跟当年的明圣,一模一样。” 2、一尊浮雪 此言一出,叶怀遥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 成渊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反应,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唇角却勾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笑容,说道:“你笑什么?” 叶怀遥笑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成师兄又何必再过来拿我开涮?” 成渊道:“我说的是事实,不然严矜又怎么会因为明圣迁怒于你?” 叶怀遥:“哦?” “曾经有位出名的画师技艺精湛,所绘人像堪称精妙,有不少美人的毕生梦想就是被他一画。 结果正是因为见了明圣,画师却觉得用尽心力也不能描绘出他容貌之万一,五年不成,竟然刺瞎自己的双目,就为了不被世间声色所阻扰,专心只画他一人。” 成渊冷冷一笑:“而就在他瞎眼之前那五年里,道衍宗弟子纪蓝英曾经也找到那位画师,请他给自己画像――” 成渊说到之前的时候,叶怀遥就觉得不对劲,好像这个故事他越听越是耳熟,直到说到了“纪蓝英”三个字,他才瞬间想起来――这是主角的名字。 万人迷的主角,身边自然总是跟着不少的追随者,就连刚才成渊提到的那位明圣,无论生前如何风华绝代,在身死之后,他的道侣也迅速喜欢上了纪蓝英。 而这位严三公子,也是众多迷弟当中之一。 当时书中的情节是,纪蓝英要求画师为他画像,画师却拒绝了,言道余生只想画明圣一人。 严矜等人为了讨纪蓝英欢心,便逼迫画师,结果反倒把对方惹怒,出言羞辱。 说是纪蓝英空有皮囊,毫无气质,奇丑无比,不及明圣半分容光。 这画师的结论自然权威,此言一出,使得纪蓝英大丢面子。他本来就是以容貌扬名,这事之后,没少被人耻笑。 按照小说常理,主角暂时吃亏,自然是为了更狠地打脸回去。 果然,这件事激起了纪蓝英不少爱慕者的怒火。 叶怀遥看书爱跳章,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反正结果是现在严矜发现他跟明圣相貌相仿,惹不起对方,便要来找叶怀遥的麻烦了。 “所以你该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成渊讲完这段往事,向前走了两步,不动声色地拉近自己与叶怀遥的距离,语气似真挚,似蛊惑。 “大比上,本来你的对手另有其人。要不是我设法与你分成一组,又废去你的功力让严矜出气,恐怕你这会早就已经没了性命。” 成渊道:“而现在,严矜向掌门建议,让你与其他弟子去鬼风林清剿魔物,我来也是为了这个。” 鬼风林可不是一般的地方,那里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冤魂遍地,魔物繁多,普通人走不到三步就要丧命。 就在几天前,由玄天楼号召,联合鬼风林附近的修仙门派,共同派出弟子前往,清剿魔物。 这任务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颇为凶险的,更不用提叶怀遥本身的功夫已经基本废掉了。掌门想让他一块去,根本就等于是让他送死,成渊就是听说了这件事,才来报信。 他循循善诱,分析利弊,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目的:“时间不多,可能一会就有人来带你去山上测试灵力,你不用理会,先藏起来,剩下的事由我应对。” 成渊的语气真诚动人,仿佛他真的是在全心全意为自己的朋友着想。而叶怀遥果然沉默了片刻,仿佛已经动心。 成渊面上云淡风轻,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心底却早已经胸有成竹。 他美味的猎物已经毫不自知地踏进了织好的陷阱,下一步,就是收网享受的时候了。 “唉。” 终于,叶怀遥发愁似的叹了口气,眸中却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成师兄你讲了这么多,我要是再不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那未免就显得太过冷漠了。” 成渊一顿,突然直觉这“掏心窝子的”未必是什么好话。 紧接着,他便听叶怀遥直截了当地问道:“成师兄可是爱慕于我?” 这句话问的突兀极了,完全出乎成渊的预计,他心头迅速闪过千般盘算,决定痛快承认再说。 成渊道:“是。你――一直都知道?” “不,刚才临时猜的,这不难想。” 叶怀遥把手往身后一背,状极悠闲: “严矜要杀我给纪蓝英出气,成师兄本可提前告知,但你不,一定要自作主张,在大比上做手脚,用你的方式‘帮助我’,以便达成目的。” “救我的性命,废去我的灵脉,成为整个尘溯门中唯一能让我依靠的人,再提供我最需要的帮助。” 随着叶怀遥一件件把他的心思说中,成渊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师兄打的好算盘――” 叶怀遥挑起眉梢,上下打量他,目中兴味十足:“可惜,我拒绝。” 成渊道:“你明知道我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你,而你现在也只能依靠于我,却要拒绝我的一番情意?” 他的面容平静,声音中却充满了风雨欲来的味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叶怀遥对他危险的语气视若无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不瞒你说,从小到大,喜欢我的人不少,你只是其中之一。” 成渊:“……” “有人爱慕我性格风趣,有人爱慕我人品端正,至于样貌英俊器宇不凡这种明摆着的理由,更是一抓一大把。” 叶怀遥一顿,挑起眉梢,笑了笑:“成师兄,你想想,要是每个喜欢我的人都盘算着废我灵脉,夺我自由,换了你,你受得了吗?” 成渊看着叶怀遥,竟头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不是他意识到了自己行为过分,而是对方的态度完全脱离了成渊的预计。 此刻的叶怀遥,那副秀美的少年面容上明明还带着应属于十八岁的稚气,但整个人云淡风轻,潇洒自若,却给他一种“世界上仿佛没有什么能困住这个人”的错觉,宛如天边高不可攀的明月。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自己,根本就不值得在意,也不值得计较似的。 叶怀遥经历的种种曲折,成渊自然想象不到,两人话至此处,已经陷入僵局。 正相对沉默之间,另一头突然匆匆过来两名穿着暗纹道袍的内门弟子,径直到了他们面前。 他们向着成渊见了礼,然后左边那人冲叶怀遥说道: “掌门有令,所有有意清剿鬼风林的弟子,全部前往主峰信和殿测试功力。叶怀遥,快走吧。” 碍着成渊在旁边,他们倒是没有什么过分的言辞,但举止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倨傲之色。 虽然难以避免地为对方的容貌而惊艳,但长的再好也不过废人一个,毋须在意。 叶怀遥像是察觉不到似的,唇边泛着笑,拱手称是,态度坦然平静,不卑不亢。 他这样的举动,使成渊所有的算计全部落空。 他心头怒气涌动,但转眼见到叶怀遥俊颜如玉,几缕发丝垂在颊侧,瞧来便如同明珠生辉,熠熠照人,又怎么也放不下。 ――有的人,只有真正吃点亏,才能学会识时务啊。 成渊沉声道:“我跟你们一起过去。” 两个弟子自然不敢说什么,叶怀遥不在意地一笑,一行人共同前往信和殿。 一路上山,春暖花乱,鸟声如笛,风景甚美。 一朵落花被微风抛在叶怀遥的袖上,他拈起来放回到梢头,轻轻一拂,那尚自半开半合的花苞竟然又重新生在了上面。 花枝轻晃,似在点头致谢,一个声音在叶怀遥脑海中响起: “他们明知道你无法动用灵力,还要你去参加殿前测试,无非就是想在众人面前证明你已经是个没有价值的废人。小子,你的死期快到了。” 叶怀遥笑眯眯地说道:“是呀。” 那个声音道:“好男儿应当有骨气,那些人看不起你,你就应该狠狠报复回去,出一口恶气。现在……你可有事求我?” ――这说话的东西,名叫普光明世鉴。 人如其名,他的原身其实是一面宝镜,化成人形已经有数千年之久,是名副其实的前辈高人。 然而在几百年前一次变故当中,普光明世鉴肉身被打回了镜子的原形,元神却保留下来,一直飘飘荡荡,无处寄身。 直到这一回,叶怀遥受伤昏迷,被他侵入神识之后找回了缺失的英魄和力魄,魂魄完整之后,才记起了自己曾经玄天楼明圣的身份。 同时,普光明世鉴索性就暂时停驻在了叶怀遥的元神中。 他们的关系亦敌亦友,一方面,他帮了叶怀遥的大忙,两人没事聊聊天,相谈甚欢。 但另一方面,普光明世鉴一直试图诱导叶怀遥主动恳求自己的援助,这样,他就可以趁机出手,夺取身体。 ――奈何这小子贼得很,一直不肯上当。 叶怀遥道:“啊,确实有要事想请前辈出手相助。” 普光明世鉴精神一振,道:“尽管说来!” 叶怀遥用慎重的口吻说道:“前辈上次给我的松子糖十分清甜可口,我想再来二斤。别的我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了……” 普光明世鉴:“……”滚他娘的。 他可是普光明世鉴!不世出的大魔头,几千年前威名赫赫,一句许诺价值千金,现在被这小子用来胡吃海喝! 不是他妈的三天前刚要过二斤了吗??? 普光明世鉴无法拒绝,因为他还要用糖衣炮弹来攻克叶怀遥,让他早日求自己出手。 他只能忍住一口老血,恨恨道:“二斤糖,不怕j死你!” 叶怀遥笑道:“没关系,我人死了这身体就是你的,岂非正合前辈心意?” 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所图,他剥削起这老头来也从来不手软。 反正普光明世鉴只要给他的信徒们托个梦,什么贡品都能弄来。 至于一个仙灵,如何才能做到天天去要东西吃这件事,叶怀遥觉得只要稍微将脸皮厚一厚,并不成为问题。 “堂堂明圣,竟然如此之馋,真让人大开眼界。” 普光明世鉴拿他没办法,只好恨恨口头泄愤:“老朽倒要看看,过会测试中你一败涂地之后,会怎么遭人耻笑!” 3、花满红尘 目前整个尘溯门上下,信和殿大概是保存的最好、也最为体面的场所,平日里若无要事,闲杂人等是不得进入的。 如今为着鬼风林清剿,内门弟子悉数到场,黑压压站了满殿。 几位弟子窃窃私语: “听说叶怀遥一会也要到场。他不是已经废了吗,怎地还来参加测试?这鬼风林可不是能闹着玩的地方。” “小点声。” 另外一人小心翼翼往最前面的几名弟子身上一瞥,低声道:“肯定是得罪了成师兄呗。要不然自己门内比试,他能下那么重的手?” “也是,我要是叶怀遥,干脆就不来算了。反正怎样都是个死,还不如少丢些人。” “蠢话,那能由得了你?绑也给绑上来了。” 有人惋惜,有人感慨,也有人暗暗幸灾乐祸,就在他们议论与关注当中,叶怀遥进殿。 他的衣服已经有些旧了,但穿在这个人身上,便自有一番风流意态,如此步履从容翩翩而入,宛若哪家的少年公子陌上寻花,让人不自觉便忽视了他的服饰处境。 叶怀遥停在大殿中间端坐着的尘溯门掌教面前,行了一礼:“弟子叶怀遥,见过各位师叔、师伯。” 除他之外,今日前来测验的不在少数,掌教敬尹真人闻声,也不过淡淡瞥了一眼,略点下头,轻轻摆手。 叶怀遥识趣地站在了众弟子的最后面。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看似无意般向着敬尹身边端坐的那位年轻人身上一扫,神色平静,随即很快移开。 那人正是成渊方才提到的严三公子严矜,即指使尘溯门将叶怀遥灵脉废去的元凶,他今日竟然也到场了。 及至所有人都站定之后,敬尹真人抬手一击掌,立刻有弟子将数盆枯死的杜鹃搬上来,摆在殿前。 他们今日所考较的内容,就是让众弟子们以自身灵力催开枯死的花朵,通过计算枯木上开出杜鹃花的数量,区分灵力高低。 随着敬尹真人示意,十名弟子走上前去,分别站在一盆杜鹃花面前,凝神提气,将自身灵力源源不断地灌注到枯木之上。 随着灵力流转,空气中逐渐散发出隐约的花香,一盆盆杜鹃逐渐开始舒展枝条,散叶开花。 当朵朵鲜花次第绽出煊盛颜色之时,弟子们也都已经额头见汗,气喘吁吁。 逐渐有人坚持不住,停手退开,直到最后一个人结束测试,银铃响起,便有专门负责此事的弟子上前点数花开数量: “太炎峰高朗成,二十三朵。” “太玄峰余哲,十六朵。” “太乾峰岳佳,二十七朵。” “……” 弟子们一排排上去,资质各有不同,少的只能催开几朵,多者也可足达四十之数。 严衿身为益阳严氏的贵宾,得以坐在敬尹真人旁边的位置上观看。 这测试没什么新意可言,他觉得有些无趣,悄悄侧头,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便看见了站在最后面的叶怀遥。 只见那人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俊颜掩映在片片飞花之中,熠熠生辉,果然是人间绝顶色相。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天底下竟然有人能如此相像,要不是年龄不对,严矜真要把叶怀遥认成明圣了。 这张面孔,实在令人痛恨! 他到如今还记得,当时被画师斥责比不上明圣半点的时候,纪蓝英那霎时难堪的面色。 他一向因为风度容貌出众而被人称赞,突然当众听到这样的话,又如何承受得住? 严矜从来见不得纪蓝英受半点委屈,要不是那个该死的画师躲在法阵里,他当时早冲上去把这个老东西给杀了。 但即便如此,这个仇,他也一直记着! 既然明圣命短,已经跟邶苍魔君同归于尽,那么长着这幅容貌的叶怀遥,就只能怪自己倒霉了。 看着这人卑微地在自己脚下挣扎,稍稍发泄一番愤怒,也是好的。 可惜今天蓝英没来,不然教他看见这一幕,也好欢喜欢喜。 严矜面露冷笑,正思量着,前方已经传来再次唱喏弟子名录的声音: “……外门高彦、太和峰程一正、太宁峰叶怀遥、太炎峰祁修,出列!” 这是此次考核中剩下的最后十名弟子,叶怀遥排在倒数第二位。 他此时竟然要在灵脉尽废的情形下催动灵力,几乎引得人人侧目,想看看他接下来会如何作为。 特别是尘溯门中的一众女弟子。叶怀遥风雅俊秀,平时门中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倾心于他,大比之后全都哭肿了眼睛。 眼下明知道这人日后的前途算是完了,然而此时见他站在那里,俨然还是昔日那副年少风流的倜傥模样,却还是让人放之不下。 趁着其他弟子更换杜鹃、考核尚未正式开始的空档,已经有几名胆大的弟子冲着叶怀遥低喊起来:“叶师兄,要保重啊!”“叶师兄,请量力而行!” 胜出肯定是不可能的,但精神可嘉,他哪怕只能催开一朵花,大家都是敬佩的。 叶怀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拱了拱手,哈哈笑着说:“多谢多谢,一定一定!” 他的回应又引发了一片骚动。 太玄峰峰主成枚正是成渊之父,他最看不得叶怀遥这幅轻佻样子,眉头深皱,起身厉声喝道:“都住口,成什么样子!” 他严厉地看了叶怀遥一眼,冷冷拂袖落座:“开始!” 满场寂静下来。 叶怀遥这个人,少年成名,被满门上下捧着供着长大,这样的环境下,他没长成个杀人放火的熊孩子已经是难得,要说什么谦虚端肃克己自律的优良品质,那就更不用想在这位少爷身上找到半点了。 随着年纪渐长,而后成为明圣,好歹也要给玄天楼留点面子,他身上那些个轻狂傲慢、桀骜不驯,都被一层温良恭俭让的皮包裹的严严实实。 不过那多半是为了忽悠世人,内里的本性可一点没改。 他跟普光明世鉴放了个嘴炮,又在一大帮师姐妹面前展示了自己的翩翩风姿,其实心里对目前的形势认识的很明确。 从刚刚站在这里起,叶怀遥就感觉到自己内息滞涩,完全无法找寻到杜鹃的生机所在。 不能动用灵力,不能求助普光明世鉴,周围还有一帮人虎视眈眈,等着看他的笑话――真是令人为难的场面。 因而为了回报观众们渴望热闹的殷切心情,叶怀遥决定找找刺激,干一票大的。 他闭上了眼睛,天地万物化为一片黑暗之际,心中自然生光。 微风习习,吹起千叶万叶的勃勃生长;溪流弹奏,带来水波无迹的舒放冥游。生机无处不在,力量也就无处不在,当将身心融而为一,天地尽在掌中! 雪驹云蹄,水波萍迹,暮风催人倦,浮世如倒影。 在这样的空灵之境中,叶怀遥心念牵引,将周围草木鱼虫的生长力量与枯死的花枝融为一体,这蓬勃的生命力是任何一个人的灵力都无法比拟的――包括全盛时期的他自己。 做到这一点对于一名真正的十八岁少年来说自然不大可能,但明圣的心境,从千难万险中打磨而出,早已利刃在怀,无坚不摧。 周围的人群中已经发出了不耐烦的低语,其他九名弟子都已经或多或少催开了数朵杜鹃,唯独叶怀遥闭目负手,稳如泰山,倒像是跑到这里来养神了。 有人忍不住嘀咕道:“这小子平日里就最会耍无赖,现在装模作样的,不会是等一会诓骗咱们,说花都开了,只是旁人看不到吧。” ――天地良心,不是他故意污蔑,而是以叶怀遥平日里的德性,这事他真干得出来。 严矜蔑然冷笑。 成枚也想到了这一点,不愿意看他站在场上丢人,正待呵斥叶怀遥下去,忽然有人惊声道:“快看!第九盆杜鹃开花了!” 他猛然抬头一看,当即愕然怔住。 只见如同冬消春至,那干枯粗糙的树皮,逐渐变得湿润,内里有薄薄的绿意漫上,细小的花芽缓缓冒出头来,枯叶与死皮剥落,露出柔软的内里。 春到枝头绯。一朵初绽的杜鹃蓦然舞在枝头,紧接着数层柔芳绽放,转眼间如同活转开来一般,颤巍巍开至极盛。 严矜愕然失神,成渊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叶怀遥的灵脉是他亲手所废,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对方的伤势,可是现在,那杜鹃居然真的开花了! 严矜喃喃道:“这、怎么会……” 然而还不是结束,与其他人缓慢的进程不同,叶怀遥这面的杜鹃生长极快,一朵绽出,接下来便是第二朵、第三朵…… 热烈欲燃的花流漫出狭小的花盆,一丛丛地将整个殿前霸占,转眼间满目艳红之色,有若海洋。 叶怀遥脚下不动,立于花丛之中,额头也是微微见汗,显然并不轻松。 但煊盛妍丽的花朵映着他描画似的精致眉眼,花光转折流淌,却是涂抹出一身风流,犹如一幅行云流水的画,丝毫不会令人觉得狼狈。 四下诸人嘴巴微张,似惊似惑,也不知道是震慑于这从来无法想象的神奇场面,还是沉醉于举世难见的天人之姿,一时竟鸦雀无声。 4、浮名情薄 在他们这种修真门派当中,几乎人人从学会走路就开始习武,对强者有种天然的崇拜。 此时叶怀遥的表现,最有感染力的不光是出众的容貌、优美的体态,而是在这美丽中呈现出来的力量。 成渊看着这一幕,目光深冷,不知道在想什么,几乎忘记了坐下。 银铃叮叮响起,时间到。 刚才场上众人都在运功,心无旁骛,没有分神注意周围的情况,此时向周围一打量,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被陷进杜鹃花海中去了。 他们都纷纷吓了一跳,紧接着转头看向叶怀遥那边。 周围亦是寂静无声,隔了片刻之后,各种惊叹喝彩又像突然爆发出来的地泉,在阳光下喷溅而出。 不光是他们,就连普光明世鉴都没想到叶怀遥还有这样的手段,愣了半天,哼道: “我说你小子又狡猾又馋嘴,怎么活了这么大还没被人给打死,原来还真是有两下子。” 叶怀遥的处境不光为难在他不能动用灵力,而是人人都知道他的灵脉已经被废了。 如果运用了什么独属于玄天楼的秘技,而不慎被人看破来历,那说不定会给现在他的带来更大的麻烦。 偏偏他用的是最简单的功法。 每一个修道门派都会教授弟子们与自然感应,将万物之力化为自身的力量。但能够体会多少,又能够做到几分,端看个人的慧根资质。 有人瞬间顿悟,有人终其一生不得其解。 所以就算有人怀疑叶怀遥怎么会一下子如此开窍,他也自然可以解释说,是自己灵脉被废,所受的刺激太大,就瞬间悟道了。 理由完美且不留痕迹。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不算谎言。 明圣不愧是明圣,普光明世鉴欣赏他的悟性机智,又抹不开脸来夸奖,只好哼哼唧唧地冒出来了这么一句话。 叶怀遥笑道:“我说前辈,你明明就很想夸奖我,那就别太压抑自己呗。说来你是明世鉴,我是明圣,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争光,你也长脸嘛。” 这小子没皮没脸嘴又贫,哪有半分大宗师的气质。 普光明世鉴都不知道挑他那句话的毛病才好,气道:“放屁,谁跟你是一家,老夫名为淮疆,可没一个字和你沾边。” “唔,追思故国繁雄,有淮疆挂斗,月观横空。” 叶怀遥接话神速,顺势称赞道,“威武霸气不失内涵,好名字,没想到前辈叫这个,啧啧啧。” 最后这三个“啧”可谓是深意无限,很少有人连夸奖的话都能念出这么一嘴的混账味,淮疆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说道: “我现在要怀疑邶苍魔君其实是个大善人了。他当年把你埋到瑶台底下,其实是为民除害吧?” 叶怀遥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凝。 淮疆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却冷不防触到了他最为困惑的一段往事。 叶怀遥的思绪陡然被引回到决战那天,天崩地裂中那个令人难解的拥抱,仿佛犹有余温。 他低声道:“不是他。” 淮疆没听明白:“什么?” 他没有得到叶怀遥的解释,因为此时,负责点数杜鹃花的弟子们已经记录好了这一批人的成绩。 别人催开的花都是几十朵,算来还好说一些,可到了叶怀遥这里,那花海的数量却是死也数不清的,于是只能含糊其辞地写了句“花开满庭、不计其数”作为交代。 看到这一幕,尘溯门的掌教敬尹真人表情复杂。 叶怀遥入门多年,从来没展示出什么过人的天资,谁能想得到他能在这种时候顿悟。 现在门派当中,人才日渐凋零,需要这样的后起之秀…… 严矜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眼一扫,已经看穿了敬尹真人的想法。 ――这老东西在犹豫要不要在他面前保下叶怀遥。 满庭柔芳交错,香气怡人,严矜目光转冷,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现在他对于叶怀遥的感受,除了想给纪蓝英出口气之外,还多了一层连严矜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嫉恨。 他向来自负修为,但是这满庭的花,就连严矜也做不到催开如此之多。 在他心里,叶怀遥只是一个自己随口吩咐就要被废去功力的蝼蚁,严矜绝对不相信,这无名小卒的天赋会超越自己! 想到这里,他嗤笑一声,淡淡地说:“不过是催开几朵花而已,一不能攻击敌人,二无法炼制丹药,依我看,贵派这测试也没什么用处。” 他这话无礼,偏偏身份又摆在这,其他人也不好直接斥责,敬尹真人皱了皱眉头,对严矜有些不满的同时,却也被他的话提醒了。 他对叶怀遥说道:“你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叶怀遥知道自己的表现势必要引起其他人的怀疑议论,心中早有准备,倒也不拢迅觳驳萘斯ィ斡删匆嫒舜钌纤氖滞蟆 敬尹真人这样一搭,便知道他的灵脉确实没有恢复,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可惜,废人到底也是废了,正如严矜所说,催开几朵花毫无用处,他没有攻击力,做什么都是白搭。 这样衡量起来,叶怀遥自然不值得他得罪益阳严氏来保下。 这时,正好有个不明就里的女弟子仗着宠爱,兴冲冲地跑过来,询问敬尹真人道: “师尊,叶师弟虽然在大比上输了,但刚才的表现很好。他是不是可以搬回太宁峰去住了?” 叶怀遥受伤之后就被赶到了山脚下的陋室中居住,衣食起居都十分简素,可把她们心疼坏了。 叶怀遥察言观色,心里已经大致预见到了敬尹真人的想法,但还是冲着女弟子颔首一笑,以示谢意。 果然,敬尹真人说道:“那是自然的。” 他道:“叶怀遥天资聪颖,悟性过人,是门派栋梁,理应前往鬼风林再做磨练。怀遥,等你回来,就可以搬回太宁峰了。” 此言一出,周围原本热闹的欢呼声议论声一下子就停了,刚才发问的女弟子愕然道:“师尊?” 她完全不能理解敬尹真人的决定。 他话是说的好听,什么从鬼风林回来就能搬回太宁峰,但叶怀遥的伤根本就没好。 去鬼风林的难度和催开几朵花相比,又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说来说去,明摆着还是让人去送死。 为什么要这样!门派里又不是没人了,先让他把伤治好不行吗? 眼看不少人面露不解,想要说话,叶怀遥也不愿让他们再白费力气,徒然惹得掌教不高兴,于是把话接了过去。 “掌教说的是,弟子遵命。” 他面不改色道:“所谓背靠大树好阴凉,我会时刻谨记自己是尘溯门弟子,进了鬼风林之后奋勇当先,赶尽杀绝,不给其他门派半点出头的机会。请各位师长放心!” 敬尹真人:“……” 要是叶怀遥真的这么干了,恐怕鬼风林里的魔物没打干净,尘溯门早把其他门派给得罪了个遍,那还放心个屁啊! 这话要是传出去,别人还得以为平时在门派里,他们就是这样教弟子的呢! 严矜确认了叶怀遥如今顶多也只能借助外力催开几朵花,根本就没有发动攻击的能力,心里觉得他没用不说,而且还油嘴滑舌,更加不屑。 他不愿意再浪费时间,轻蔑地看了叶怀遥一眼,对敬尹真人道:“掌教,我乏了,先走一步。” 严氏家大业大,严矜又是出身本家的一代才俊,敬尹真人忍了一口气,吊起个笑来,说道:“三公子慢走,不送。” 严矜起身,身后的侍从也呼啦啦跟了上去,一行人同叶怀遥擦肩而过,走路的风带起他的衣袖飘荡。 他们这样不给面子的一走,敬尹真人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将去鬼风林的人选安排好,便令众人散去。 这老头子是个踩高拜低的势利眼,但临走的时候多少也算是干了一件好事――他把成渊领走了,使得叶怀遥暂时免于受到变态的骚扰。 尘溯门的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山势连绵,溪流淙淙,兼之处处可见茂林修竹,野花点缀,景色甚美。 叶怀遥见暂时没人管他,也就不急着回去,一面在山间漫步,一面思量从自己恢复记忆之后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 目前要做的,有两件事情,一是治疗伤势,二是与玄天楼联络。 前者对叶怀遥来说,不算太难。 他早有盘算,那鬼风林中虽然凶险,但也正是因此,土壤特异,栽培出来的物种也稀罕。 叶怀遥虽然以前没去过,但也听说里面有不少草药,对治疗内伤、修复灵脉很有效果。 要不是这个原因,他根本就有的是办法拒绝前往鬼风林,哪里用得着其他人多事“相救”。 但至于后者……看似容易,却并不好办。 玄天楼并非等闲之辈能够前往,再加上叶怀遥现在在尘溯门中的处境危险,也不敢贸然托付别人帮他送信。 所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等到离开尘溯门,再看看是否能碰到其他玄天楼的弟子了。 叶怀遥心里盘算,信步缓行,接着便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不过是条没人要的野狗,有口饭就不错了,还想吃糖?!你配吗?” “呦,他还敢还手!怎么着,你娘都被你给克死了,现在还想杀了我们吗?” 叶怀遥拨开面前一排垂下来的花枝,只见在不远处一条溪边的空地上,有帮小男孩正在打架。 ――或者应该说,是五六个小孩子,正在群殴一个大孩子。 叶怀遥眼尖,发现挨打的那个,正是他不久之前刚刚给了一包松子糖的男孩。 他得有十一二岁了,按年纪应该比那些打人的孩子要大上一些。不过那几个看服饰便知,应该是已经被正式收徒的内门弟子,这男孩却穿了身做工的衣裳。 叶怀遥猜他是因为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因此只能在尘溯门做些杂活,身手不行,又势单力薄,就算年长几岁,也什么用处都没有。 只见那男孩被一个扫堂腿绊倒在地,其他几个孩子嬉笑着用脚去踩他的后背,还压着他的头往土里面按。 叶怀遥微微皱眉,却见男孩梗着脖子,硬是不肯把头低下去,双手因为用力,甚至在有些潮湿的土地上面撑出来两个土坑。 他见状,便一时没有出手,静立在花树的后面看着。 淮疆大概也是闲的,跟叶怀遥一起围观小孩打架,同时还兴致勃勃地评点道:“这小子虽然功夫差了点,但眼神里有股狠劲,啧啧,我喜欢。” 叶怀遥幽幽地说:“前辈,他还只是个孩子,尚未成年。” 淮疆:“……”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叶怀遥在说什么,怒道:“臭小子!你明知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叶怀遥大概觉得逗老头炸毛很好玩,哈哈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并没有被认真打架的孩子们听到――就在两人言谈之间,那个男孩已经挣扎着从地上跳了起来。 其他的孩子们大怒,纷纷叫骂着要去抓他。 出乎叶怀遥意料的是,那个男孩起身之后没有赶快逃跑,反倒回身抓住一个离他最近的孩子,低头一头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那孩子吃痛,大叫起来,拼命踢打男孩,让他放手,其他同伴也纷纷上来帮忙。 男孩一声不吭,任由其他人推搡殴打,就是咬住了对方的胳膊不松嘴,直到生生把对方咬了一块肉下来。 他把肉吐在地上,满嘴都是鲜血,看上去凶狠极了。 挨咬的小孩捂着流血的胳膊,疼的哇哇大哭,其他孩子气急败坏,眼看就要再次一拥而上。 正在这时,白影晃动,打头的小孩还在往前冲,忽地发现眼前多了一人。 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脑门上已经传来“咚”地一声,原来是被人重重弹了一个脑瓜崩。 这一下几乎把他给弹懵了,刹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叶怀遥正站在自己面前,半弯着腰,笑眯眯看着他们。 5、此意人间 “啧啧啧,这么小就学会欺负人了。” 叶怀遥用不大正经的声调说教道:“做了亏心事,晚上回去可是会尿床的噢。” 这几个孩子和他早上分糖的那些不一样,衣服看上去更加新了一点,一个个神气活现的。 被咬了胳膊的那个男孩哭喊道:“滚!不要你多管闲事!” 叶怀遥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想管你。你看你,沾了一身的虫子,多脏啊。” 那孩子被他说的莫名其妙,低头一看,骇然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真的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虫子,看上去异常恐怖。 他大叫一声,惊慌失措道:“这是什么东西!快、快帮我弄下来!” 其他的孩子也被恶心坏了,没人敢接近他,一哄而散。 这浑身虫子的男孩吓得要命,一边哭一边追赶同伴去了,转眼间也没了踪影。 叶怀遥哈哈一笑,这才转身,打量着那个浑身又是泥又是血的男孩。 他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男孩抬眸,四周树叶蹁跹,花光照眼,叶怀遥负手笑立,纤长的睫毛微垂,正看着自己。 阳光从他背后蜿蜒而过,又落到男孩的身上,照亮了他的冰冷的皮肤,他染血的伤痕,他急剧跳动着的心脏。 男孩张了张嘴,有些莫名的紧张,搜肠刮肚地想说点什么对方喜欢听的话,可出口的时候,也只剩下一句局促的:“我、我没事。” 他慌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血,做出一副力所能及的体面,又道:“谢……谢你。” 他平时不爱说话,倒不是因为自卑,而是不大喜欢跟身边那些充斥着轻蔑与恶意的声音交谈,也省的麻烦。 然而此时,男孩突然着急起来。 他头一回懊恼自己的笨嘴拙舌,生怕对方因为觉得自己无趣而离开。 这番曲折的小心思并没有被叶怀遥注意到,他瞧见男孩的右臂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便上手捏了捏,发现是关节脱臼。 叶怀遥“啧”了一声,说道:“这还叫没事?有点疼,你忍忍啊。” 男孩一怔,紧接着只觉手臂上传来一阵骤然的疼痛,却是叶怀遥利落地两下,将他的关节给推上了。 叶怀遥摸了摸身上没帕子,又撕了块衣袖,顺手将男孩一处血流不止的伤口绑上,这才笑着说:“好啦。” 他脸上的笑容带着种令人安心的纯净,正如此时的阳光与闲云,男孩看着他,晃神之间手上一松,一直紧紧握着的东西被不小心掉在地上。 叶怀遥捡起来一看,发现是自己早上给他的那包糖。 这个瞬间,光阴交叠,场景似曾相识,记忆中另外一张少年的脸倏忽出现在眼前,让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滋味。 他忍不住又仔细端详了一眼对面的男孩,眼见这小东西虽然满脸血污,但长得还真不赖,唇红齿白十分清秀,小脸上犹带几分稚气。 他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正望着自己,让人想起树林里面无辜的小梅花鹿。 叶怀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呢?” 男孩小声道:“大人都死了……我没有名字,别人都管我叫小子。” 他这么一说,叶怀遥想起来了。他前两年好像听师兄弟们提到过,说山上新来了个做杂活的小孩,命苦。 他小时候落地一睁眼,亲娘就死了。父兄以为他不吉利,平日里非打即骂。 他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偏生又跟鬼风林离的很近,常年受魔气侵袭,后来男孩的其他家人也都死了个绝。尘溯门有人看他可怜,便安排了这么个活计。 他每月有一半的时间在山上打扫,能得五十个铜板。 叶怀遥心道这小东西还怪可怜的,有意逗他,便说:“小子算什么名,要不然我给你起一个罢。” 男孩的眼睛亮了亮,仰头近乎虔诚地看着他。 笑意从叶怀遥俊俏的面容上一闪而过,他故作沉吟道:“俗话说,以毒攻毒,我看你过的很难,要不然取个谐音,就叫……阿南。” 他是见这孩子总是沉默寡言,没有半分普通孩子的活泼劲,故意想逗他发急,说完之后还不忘欠揍地问道:“好听吗?你要是不喜欢的话,还有阿丧、阿霉――” “不,我很喜欢,很好听!” 男孩生怕叶怀遥会不高兴似的,不等他说下去,已经又是欢喜又是期待地回答道:“我愿意叫阿南,谢谢您赐名!” “……” 叶怀遥仅剩的一点良心有些不安了,干咳一声,道:“真乖,叶哥哥起的名字肯定是最好的……那什么,你饿了吧?” 淮疆刚才本来在看小孩打架,被叶怀遥逗了一句之后愤而入定修炼,没过多久,却又听见那臭小子的声音在外面阴魂不散地叫他。 淮疆心中冷哼一声,暗道这小子还算识趣,知道得罪了自己这个前辈,来主动低头道歉了。 他故意端着架子,冷冷地说:“做什么?” 叶怀遥道:“来几块桂花糕,我要喂小孩,快点,快点,快点。” “……” 淮疆:“你到底把老夫当成什么!你们玄天楼的厨子吗?!” 叶怀遥道:“不是啊,我把你当成自己最亲密的伙伴,最无需客套的朋友。你都寄附在我的元神中了,房租不用给吗?天天问我有没有事情求你,这么点小要求都不满足……” 话没说完,他的手中多了一包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淮疆:“拿着,快滚。” 叶怀遥从善如流,拿了吃的立刻闭嘴,不再骚扰出离愤怒的老镜子。 他将那包桂花糕递给阿南,又忍不住拿了一小块丢进嘴里。 糕点趁热吃,果然糯香甜软,一会还想冲淮疆要。 叶怀遥含含糊糊道:“糖脏了,别要了,点心你拿着回去填肚子吧。我走了。” 他说罢转身欲走,男孩连忙伸手想要拽他,在脏兮兮的小手差点碰上对方那流云般的衣袖时,又连忙收回去了。 叶怀遥转头,男孩双手把桂花糕托起来:“您……您再吃两块吧。” 叶怀遥一怔之下笑了,修长的手指在一天中第二次揉上了他的头发:“我又不饿。你啊……就替我多吃点吧。” 林荫春阳,光华流动,光与影流动交错之间,在他的身上构成了一种均衡而微妙的美感。 那微微挑高的眉,浅浅带笑的眼,铭刻在男孩带着仰望的漆黑眼底。 虽然叶怀遥的境遇似乎还比不上他,但见到这个人,就无端让人想起“天之骄子”四个字,连温柔都是张扬而明亮的。 叶怀遥说罢之后,没再多留,向着林子外面走去。 阿南目送着他离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伤口处止血的那块袖子拆下来,珍而重之地叠好。 他在身上比划了一会,最后将衣袖放进了胸口位置处,靠近心脏的暗袋里。 “一楼、一域、三门派、五世家”――这话说的是修真界目前最为鼎盛的几大力量。 这一楼指玄天楼,一域指离恨天,三门派分别是归元山庄、道衍宗、天涯华刀门,五世家则是冷家、严家、欧阳、陶家和纪家。 其中,离恨天为魔域之地,正邪莫测,诡谲阴森,欧阳家飘然方外,不好找寻,天涯华刀门则远处边陲,剩下的一些门派世家就多有入世了。 这里面,玄天楼由明圣和法圣共同执掌。 目前老一辈的法明双圣已经退位,新任的法圣少仪君与明圣云栖君都是少年成名,属于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人物。 自从十八年前云栖君尸骨无存之后,玄天楼上下不肯承认他的死讯,因而明圣之位便一直空悬。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等到离人归来。 玄天楼建于斜玉山之上。明圣的居所本来名叫“始共春风”,花草盈盈,四季煦暖鲜妍,可惜如今已是冬雪不化,再也难见胜景。 展榆领着一队玄天楼的弟子在夜风中巡逻。 外头的气候还是孟春时节,天气和暖,这里却是冷嗖嗖的北风夹杂着飞雪,直往口鼻中灌。 稍一张嘴,喉咙里简直就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但即便如此,没有一个人想到用灵力去抵御风寒,自从明圣去后,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展榆的靴子将地上的积雪猜的“咯吱吱”直响,转头看见旁边的回廊下面点着一排纱灯。 此刻灯在风中摇曳,灯光便如水波轻漾。 他心头猛然一酸。 展榆与法圣和明圣是嫡亲的同门师兄弟,作为执令使,总掌玄天楼下派的二十八分舵,地位极高。 若非因为这里是“始共春风”,原本也不可能由他亲自来巡逻。 展榆和两名师兄相处的时间最多。其中法圣燕沉的性情要稳重些,年岁又长,展榆生性不羁,也跟潇洒舒朗的叶怀遥更加亲近。 自打叶怀遥出事之后,他也比过去沉郁了很多,两颊瘦削下去,倒显出了几分刚毅分明的轮廓。 一行人正走着,忽然有人低声道:“展师兄,我怎么看着叶师兄的书房里……有光?” 展榆闻言一转头,竟真的看见不远处的一扇窗户后面,似有几许浮光,若隐若现。 心音一颤,如被轻轻扣响。 他知道自己是要去捉某个无礼闯入的不速之客,内心却怀着某种莫名的渴求,脚步匆匆,循声而去。 一个修长的剪影被烛火抛在窗纸上,展榆一把将门推开,那负手立在窗前之人也转过头来。 他凤眼,剑眉,鼻梁挺直,下巴略尖,生就了一张轮廓鲜明的面孔,英气逼人,气质中更是有种不容忽视的华贵。 当看清了对方样貌,展榆的眉梢微微一挑,握着剑柄的手突然收紧,又颓然放开。 他示意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弟子们出去,轻声道:“燕师兄。” 展榆心情犹未平静下来,听出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于是顿了顿,才又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这深夜站在叶怀遥书房之中的不是外人,正乃玄天楼法圣,燕沉。 燕沉神情淡淡的,语气中却透出一种近乎茫然的怅惘:“方才入定时,做了个噩梦,又梦见阿遥还在的时候了,就过来看看。” 他们修道之人原本是可以不用入眠的,燕沉是入定修炼的时候做梦,说白了就是分神,这极为危险,一不小心就容易走火入魔。 如此低级的错误本来不该发生在堂堂法圣的身上。 展榆嘴唇微张,想劝,但听了燕沉那句“阿遥”,心头又是大恸,一阵伤感涌上来,嗓子好像噎住了,竟也没说出来话。 两人静静站了片刻,展榆强笑道:“原先他在的时候,总嫌他闹腾,现在一没了叶师兄每天说上几句话,还真不习惯。” 十八年了,都没惯。 燕沉的手在袖子里攥了攥,说道:“当年决战之地,今年还要派人继续守着,我总是不甘心……”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被身边的展榆一把抓住了手臂,对方的力气极大,几乎要把手指陷进他的肉里。 “燕师兄――” 展榆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看叶师兄的魂灯!” 亮了! 6、阳台梦短 玄天楼的每个弟子都有一盏魂灯,只要一息尚在,魂灯便会长明,而灭了,便代表人已经魂飞魄散。 叶怀遥那盏魂灯熄灭之后,又被燕沉从奉灯堂中取了出来,放在始共春风里面供着。 就在刚才展榆无意中一瞥眼,他突然发现,那灯的灯芯处,竟然迸起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他和燕沉同时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瞬地看着那盏灯。 两个绝世高手,仙道顶峰人物,竟然也有紧张到一动也不敢动的时候。 在他们眼巴巴的注视下,魂灯竟然真的灯花一爆,亮了起来,但这亮只是一瞬间,转眼又再次熄灭。 燕沉也完全顾不上什么沉稳风度了,扑到桌前,用手指一抹。 魂灯滚烫无比,这一抹,他的手指被烫出来了几个大血泡,同时也有飞灰沾在了指尖,证明他们刚才看见的并非错觉。 ――叶怀遥的魂灯亮了! 即使只有一瞬,也必定事出有因。 展榆愣了一会,一下子跳起来,激动道:“燕师兄,你让我下山吧,我要去找叶师兄!他一定没死,他肯定还活着,说不定……说不定是在什么地方被困住了!” 燕沉的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他的性格端方沉闷,偏生又天赋过人,自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很招人恨,也没什么玩伴。 直到和叶怀遥先后进入玄天楼拜师之后,对方却是言谈笑谑,没事总喜欢来歪缠他。 燕沉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叶怀遥聪明灵秀、行事肆意,生的更是如同神仙中人十分招人喜爱。 他向来对这个师弟十分爱护,叶怀遥出事之后,燕沉还要稳定局势,执掌门派,表面上看着沉稳,其实伤痛欲绝,所受的打击很大。 此时他见到有了一线希望,真是既惊喜,又害怕,唯恐这些不过是一场空想。 他沉声道:“你说得对,这魂灯不可能无缘无故的亮起来……一定要找!去把人都叫过来,咱们现在立刻商议!” 就在玄天楼商议寻找明圣的计划之时,三日后,被派遣的尘溯门弟子也已经下山,前往鬼风林。 严家三公子严矜也一起同行,打算到了目的地之后,再跟同样也去了鬼风林的严家人汇合。 这回,尘溯门派人出来,一为与其他门派联手除魔,二来也是想让年轻弟子们加强历练,所派出去的还有部分人尚未习得御剑之术,所以特意提前出发了一些时日,骑马前往。 叶怀遥站在马前,给那匹棕色小马顺了顺毛,正要上去,身后的马蹄声哒哒响起,成渊从后面过来了。 叶怀遥心里暗暗叹息一句“阴魂不散”,转身行礼道:“成师兄。” 成渊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问道:“你后悔了吗?” 叶怀遥仿佛没听见一样,微微笑着说:“成师兄是这回的领队人,怎么还落到后面了?即便鬼风林里有些凶险,但除魔卫道是我辈当为之事,师兄你可别害怕啊。” 他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也等于已经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成渊一双厉眼盯着叶怀遥看了片刻,忽地冷冷一笑,仍是低声说道:“好,叶师弟也请千万保重,自求多福吧。” 他原本不想采用极端手段,奈何叶怀遥敬酒不吃吃罚酒,好话听不进去,那就也不能怪他了。 毕竟,鬼风林那么大,人那么多,如严矜所愿,让一个人“意外身亡”很容易,把一个人藏起来带走――也很容易。 成渊只知道自己想要得到这个人,就一定要达成目标,至于叶怀遥的意愿,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叶怀遥翻身上马,瞥了一眼成渊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人的性格,要是放到别的书里当主角,恐怕就是那种强取豪夺的霸总式人物,可惜他找错了人。 叶怀遥虽然不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但也并非任人宰割之辈。 成渊之前废他灵脉那笔账还没算,现在居然又想玩花样,那句“自求多福”,实在是应该说给他自己听。 只不过在叶怀遥的印象中,依稀是《废柴修仙传》的原著中提到过,成渊应该也是主人公纪蓝英的爱慕者之一――毕竟这书里的男男女女包括畜生,都很少有不爱主角的。 书中有一段情节就是写成渊为了得到纪蓝英的心,强行把他绑走囚/禁起来,当时叶怀遥本来只是想看本男主升级流爽文,没想到作者神来一笔,被雷了个够呛,后面便没再翻。 所以现在这件事,是发生在那个情节前面吗?成渊在绑主角之前,拿他练练手? 那很遗憾,他应该撑不到后面的故事了。 鬼风林跟尘溯门的距离不远,不过半日光景,他们便已经到了。 鬼风林的入口处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服饰各异,各门各派的都有,以年轻人居多。 毕竟鬼风林虽然凶险,但里面没有什么格外厉害的大妖,修士们这边又是人多势众,正好适合门内杰出的下一代来磨练实战经验。 至于像叶怀遥这种被废了灵脉还来送死的,倒是独一个。 严矜很快就找到了严家那华丽显赫的车队,走过去跟自家人汇合,打过招呼之后,他道:“我看玄天楼这次来的人也不少?” 玄天楼的弟子们统一身穿青雪月明袍,天青的底色上,以银线勾出弯月之形,纪念当初创派者衡清真人雪中悟道。 这衣料俱是上乘,广袖收腰,微风之下襟带飞扬,甚为飘逸。与普通弟子相比,明圣和法圣的袍子边缘处则更带有沧浪纹饰。 严氏的另外一名弟子道:“是,他们的轸部就在鬼风林附近,过来方便。” 玄天楼的二十八分部,分别对应二十八星宿之名,严矜一听就有些不满。 他放低了声音:“是他们带头把人都叫来,怎么只派了点分支出来应付事?” 与他说话的弟子知道严矜因为当年明圣的事情,一直对玄天楼有些不满。 但是说句实在的,他觉得那个画师说纪蓝英比不上明圣,本来就是事实,实在没什么可委屈的――这世上又有几个人配跟云栖君一较高下呢? 现在明圣也已经离世多年,严矜若是为了一个小白脸,非要跟势力庞大的玄天楼作对,那才是不理智的行为。 他低声道:“即便是分支,也不乏嫡系派出来历练的人才,实力照样出众。这回你在尘溯门为难一个普通弟子,并逼的人家不得不废去他灵力的事已经传出去了,这名声多难听。三师弟,你可千万谨言慎行吧。” 将消息传出去的人是成渊。他虽然千方百计地算计叶怀遥,想把人给弄到手,但自己怎么做都行,严矜这样无礼强逼,可就让成渊不满了。 于是他便派人将这事添油加醋的外传。 传言略去了叶怀遥的容貌这个敏感话题不提,只说因为尘溯门有个小弟子不慎得罪了纪蓝英,严三公子为了给纪公子出气,便逼着尘溯门把那名弟子给废了,还要求对方一起前往鬼风林除魔。 这明显就是欺负人欺负到了人家的家门上,不少人听说了这件事,都暗中议论严矜欺人太甚,纪蓝英惯会靠着其他人过活。 这回来的人见了尘溯门弟子到场,有的还在悄悄好奇打量,想看看是哪个年轻人这样倒霉。 说话间,严矜已经看见了纪蓝英,顿时一颗心都飞了出去,哪里还管师兄又在絮叨什么,心不在焉地说道: “传出去便传出去了,又不是我动的手。不过一个尘溯门的普通弟子,能掀起来多大的风浪?不必管他们。” 他说完之后,就不再理会自己的师兄,朝着纪蓝英过去了。 “天道之子,果然是天道之子!老朽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未曾见过如此圆满的命格!” 人还没有来齐,各门各派的弟子们都站在鬼风林的外面等候。叶怀遥倚在马身上,正有些昏昏欲睡,借着就被淮疆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弄精神了。 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问道:“怎么了,你在夸我吗?” 眼睛还没睁开,就知道把好听的往自己身上套了,他倒是能耐。 淮疆鄙视道:“夸你这个倒霉催的破烂命,当老朽瞎了?我说的是纪蓝英。” 叶怀遥顺着他的示意向不远处看去,只见严矜正在和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说话。 他们身边还簇拥着几个人不时凑趣说笑,眼睛却是总朝着那个年轻男子身上瞟,想必对方就是鼎鼎有名的万人迷主角,纪蓝英了。 叶怀遥道:“你说他啊,那你的眼光倒是挺准。” 主角的命格,自然没有不圆满的。 淮疆得意道:“我的本体是镜子,照面照心,无有偏差。只不过他的命虽然好,不知道为什么,左肩上方的光晕黯淡了一块,倒好像缺了一方原本应该收服的势力相助似的。” 叶怀遥看不见他所说的光晕,正要说话,便见严矜和纪蓝英等人正好一转头,望向自己所在的位置。 纪蓝英脸上依稀是露出了点惊奇神色,严矜说了两句什么,那一行人就径直朝着叶怀遥这边走过来。 随着距离愈近,双方都看清楚了彼此的面容。 见到叶怀遥,纪蓝英的脸色陡然一白,他身边原本围着的那几个年轻人眼中,则都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惊艳之色。 面对他们各异的目光,叶怀遥面带微笑,同样坦坦荡荡地打量着这一行人。 他在看书的时候,就一直对纪蓝英这个神奇的“废柴主角”很感兴趣。 作者为了突出“虽然我啥也不会,但是我就是有人喜欢运气好”的躺赢爽感,经常运用大量排比和比喻的修辞手法描写主角的美貌,让人心向往之,恨不得一睹真容。 每到这种时候,剧情就会一转,再用寥寥数语,轻描淡写地写出纪蓝英又因为他的废柴干砸了某事,立刻有小弟或侠女及时出现相救云云。 比如救了会释放剧毒的怪兽,丢了家族的重要信物,不小心把同伴推到水坑里……等。 想当初,这厮的种种神奇操作,简直看的叶怀遥大上课一个猛男落泪,恨不得捶桌质问这位大哥到底是不是一个铁憨猪。 如今终于见到真猪本猪了,人傻不傻不知道,最起码在外貌上,他和书里的描写还真……像。 修仙之人长寿,按照叶怀遥的估计,纪蓝英这个时候的年纪应该在600岁上下,外表倒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容貌。 他面容斯文秀气,生了一张瓜子脸,五官也极为精致漂亮,整个人就像是精心雕刻出来的瓷器一样。乍看上去,甚至胜过同行的美貌女子。 同时,纪蓝英的打扮也华贵异常,锦衣银带,金冠束发,腰间还悬着一枚血玉如意佩作为装饰。除此之外,连他佩剑的剑穗上都编着几颗珊瑚珠,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他所在的纪家也是四大世家之一,自然家底丰厚,纪蓝英原本只是旁支,但剧情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他已经在各路后备军的帮助下稳固住了自己的地位,因此衣食住行,十分讲究。 这人不像个剑修,简直就跟花蝴蝶一样,身边也时时花团锦簇,围绕着不少的追捧者,果然一派风流态度。 几个人已经完全走到了叶怀遥的跟前,双方面对面地站着,心中各有思量。 7、鬼风扼喉 严矜见纪蓝英刚才脸色变了,觉得挺心疼。 几百年来,人人都对他的容貌交口称赞,只有唯一的那次,纪蓝英被当众羞辱的无地自容,可想而知这对他的打击多大。 即便是到了今天,这件事还经常被人当成个笑柄一样拎出来,说纪蓝英空有皮囊,毫无气质。 严矜希望今天纪蓝英在看见叶怀遥的时候,能够解开这个心结。 那如阴云一样笼罩在他头顶上的明圣已经死了,即使这个世界上还有跟明圣相似的人,也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再也不会造成任何的威胁。 严矜目光一闪,难得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颇为不怀好意。 “二位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介绍。” 他说道:“这位是纪蓝英纪公子。蓝英,这位就是尘溯门的叶少侠,前一阵子在门派大比中伤了灵脉。今日是带伤前来参加围剿的,令人敬佩。” 严矜介绍纪蓝英的时候仅是一句话带过,到了叶怀遥这里,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功夫废了,刻意说的详详细细。 于是不光纪蓝英知道了,其他人都知道了,这位就是之前传言中那个得罪了纪蓝英之后,功力被废的尘溯门弟子。 本来听听就罢了,顶多再议论两句严矜狂妄,纪蓝英娇贵,却没想到,这个故事里面最籍籍无名,颜面尽失的那个人,竟然生了这样一幅好样貌。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都已经有不少人目光怔怔,现在这般莞尔一笑,简直是……摄魂夺魄,风华率然。 叶怀遥并不在意严矜的话,也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所有的同情怜悯或讥讽,对于绝对自信的人来说,不过如同毛毛细雨。 他冲着被自己暗戳戳骂过无数次“大憨批”的纪主角拱了拱手,扬起唇角,露出无可挑剔的和善笑容:“在下籍籍无名,未立寸功,‘少侠’之称不敢当。倒是对纪公子,久仰大名了。” 衣袖起落之间,连简单的拱手作揖都有了一种属意风流的滋味,这人身上几乎是带了某种诡异的魔力,瞬间让周围不少人都心生好感。 纪蓝英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不厌恶叶怀遥这个人,但非常讨厌他的脸。 明圣这人最不喜欢循规蹈矩,来去如风,世上见过他真容的人不多。纪蓝英和严矜算是走运,才偶尔窥得一面。 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这幅面孔。 不过严矜说的对,面前这个人不是云栖君,不说别的,光看年纪就对不上。 ――更何况,那个人已经死了。 纪蓝英无声舒了口气,也对叶怀遥露出一个亲切和善的笑容:“叶少侠,你好。” 他虽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但生来得天独厚,惹人喜爱,无论在何等场合就从来没有不出风头的。 包括今天也是如此。纵使长了那样一张脸又如何?不过是个没根基也没灵力的普通弟子,卑微如同地上的杂草。 轻轻一踩,就趴下了。 纪蓝英和叶怀遥打过招呼,严矜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心下也是欢喜。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最后两队人匆匆而来。 为首那人一到场就连连道歉: “抱歉抱歉,有劳各位仙友久等了。方才在前面遇上了村民们被魔物骚扰,我等就顺便帮忙清扫了一下。耽误了些时辰。” 斩妖除魔,救助百姓,本来就是他们当为之事,听他这么说了,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可以理解,没有妨碍。 叶怀遥看了那些人一眼,认出对方应该都是金刚拳门下的弟子,这个门派大多数都是体修,尤其擅长拳法。 里面还有的弟子双手上都裹着厚厚的白布,不知道是不是修炼的过程中受了伤。 见人到齐了,有个穿着玄天楼青雪月明袍的年轻弟子从鬼风林封闭的入口处走过来,冲着另一头严家来的带队弟子褚良遥遥拱手,说道:“褚师叔,这里以你年纪最长,咱们这些人手该如何调度安排,便劳烦阁下来分派吧?” 他口称的那位“褚师叔”就是刚才劝告严矜要收敛锋芒的师兄,名叫褚良。 目前到场的门派当中,以玄天楼和严家势力最大,这事又是玄天楼牵头,原本由他们来当领头人也无可厚非。 褚良没想到刚才那位弟子会主动向自己谦让,还说的那么客气,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 他见此人虽然年轻,但气质淡然,相貌俊雅,不由为玄天楼的教养栽培暗暗喝彩。 方才刚刚到场的时候,双方已经互相见礼过了。他记得对方名叫燕u,出自玄天楼嫡支,目前是在轸部历练,可能调去玄天楼总舵重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毕竟明圣已死,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位置也该挪动挪动。 他对燕u有心结交,同他谦让了几句,最后两人共同商议,订好了进入鬼风林的前后顺序,以及进去之后各门派的行进方向,这才打开入口结界。 这结界原本也是鬼风林附近的一些门派之前联手设下的,怕的就是邪气外溢,魔物出来祸害百姓。 不过时日逐渐久了,魔气又莫名扩大,这才引来了修真界的二次前往。 眼看要办正事了,严矜也不再跟叶怀遥废话,握着纪蓝英的手走到一边,悄声叮嘱道:“一会不用怕,我会护着你的。” 纪蓝英笑了一下,把手从严矜的手中抽出来:“多谢严大哥,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严矜本来因为对方生分的动作有些不快,但听了纪蓝英那句话,心里又觉得无比舒适熨帖起来,好像他真的成为了被人指望着的大靠山,于是笑道:“我一定尽心尽力。” 说话间,结界被打开,玄天楼的部分弟子和昆仑刀一派留在外面看守,剩下的人则都按照早就安排好的顺序走了进去。 这还是叶怀遥头一次进入鬼风林。 他今时不比往日,身体还是那具身体,只是缩水变嫩了不少,又暂时没有恢复灵力,刚刚站在结界外面的时候,并未感觉到异常。 直到此时,叶怀遥才深切地体会到了成渊口中的“可怕”,是什么意思。 顾名思义,鬼风林中到处都是高大粗壮的参天大树,树干并不是笔直的,而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扭曲状态,仿佛是人类交缠的躯体。 除了树木之外,地面上还生长着高及膝盖的灰绿色野草,周围的空气中灰雾弥漫,阴气冷沉,隐约还有憧憧黑影在里面窜动。 同伴们即使近在咫尺,都只能看见对方隐约的身形。像这种地方,简直就是各种魔物厉鬼生长的最佳土壤。 修士们各自握紧手中兵刃,谨慎地朝前走去,燕u低声道:“脚下的杂草太厚,或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请各位小心。” 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都模模糊糊的显出了几分沉闷。 严矜嗤笑道:“咱们身上都有灵符和法器,若是有魔物敢接近,一定会先收到示警。区区小妖,不成气候,燕公子且宽心吧。” 他说的话有几分不客气,燕u涵养很好,并不生气,刚说句“但愿如此”,忽然便听灰雾中响起“刷”地一声风响,掩盖了所有人的交谈。 周围霎时一静,数把长剑直接出鞘,但众人静待片刻,没再发现任何异常,就连严矜所说的法器示警都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有人问:“没事吧这?好像没有动静啊?” 要按平时,他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原本发生任何的状况都不必紧张。但目前处于陌生的环境当中,最关键的是视线也不大清楚,就难免令人心中不安了。 褚良道:“可能是有鸟飞过去了,大家继续向前走吧,不要放松警惕,前后挨着的人也互相照应着。” 这些人里面最惨的要属叶怀遥,他一个剑修,连佩剑都在大比中被成渊给撅折了,目前手中只拎着一截树枝。 他隐约觉得事情似乎不像褚良说的那么简单,但也确实没有发现端倪,刚思量着缓缓迈了一步,就感到前方有个人,冲他一头栽了下来。 叶怀遥抢步过去,伸手一接,托住对方的后背,问道:“这位兄弟,你怎么了?” 他说完之后就感觉自己摸了一手的黏稠,紧接着血腥气直冲鼻端。 叶怀遥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些微的惊讶之色,用手一试,发现对方竟然真的没有了呼吸。 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其他人都凑了过来,纷纷询问:“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那是樊师兄吗?樊师兄,樊师兄?” 燕u划亮了手里的火折子凑过来,叶怀遥将手里这位“樊师兄”平放到地上,说道:“死了。” “死了?”有人大吃一惊,“怎么死了?!” 他问出这个问题,燕u手中的火光也已经照亮了对方的伤口。 只见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死者的胸口处被掏出来了一个拳头大的洞,直透后背,里面的心脏没有了,伤口边缘皮肉破烂,依稀是被什么锋利东西抓挠出来的划痕。 纪蓝英道:“这看起来,倒有点像鬼抓手。” 传言中有种厉鬼喜欢食人心脏,双爪上生有长而尖锐的指甲,被它抓过的伤口就叫做‘鬼抓手’。 燕u的眉心一凝,严矜厉声说道:“刚刚站在樊汤身边的都是谁?你们就没察觉到厉鬼的气息吗?” 叶怀遥拿了块帕子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他不必说,自然是其中一个,另外几人也纷纷站了出来,全都表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们这么多人都在这里,要是有厉鬼无声无息地接近还没人察觉,那丢人可就丢大了。 更何况就像严矜自己刚才所说,每个人身上都带有法器,目前这法器也根本就没有示警。 这说明来的并非厉鬼,也不是魔物。 ――可看那伤口,也明显就不是人啊!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在这一片茫茫的灰雾当中,避开这么多人的眼目,无声无息地把人的心脏给掏出来? 燕u反应很快,见此情形,心念一转,拔剑横扫,将附近的一片长草削平,草丛下面的地面露了出来,上面隐约还落着几块白骨,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异常。 褚良刚说了一句“在这里耽搁着不是办法”,就又听见了刚才那熟悉的风声响起,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他霎时变色,转身看去,便见就在自己的身后不远处,摇摇晃晃又倒下了一个。 旁边的几名弟子都惊呆了,没有动作,眼睁睁地看着发出惨叫的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褚良抢步过去,将人扶起来一看,胸口处赫然又是一个贯穿后背的大洞。 他愤然抬头,转眼四顾,周围每一张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愕然和惊疑。更远处也正有人闻声聚拢过来,他们的表情却隐在茫茫的黑雾当中,无法看的清楚了。 见到那个新死之人胸前汩汩流出的血液,在场的人几乎都是一阵毛骨悚然。他们可以不畏惧凶悍的妖魔,但目前这种未知与迷惘,才是最让人不安的东西。 身边所有的一切,草、树、人……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仿佛随时都要被揭破,露出狰狞的真容来。 8、剑起星尘 叶怀遥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当其他人听到惨叫声,再度向着第二位死者冲过去的时候,他依旧正在打量在自己身边死掉的那位“樊师兄”。 刚才纪蓝英说伤口像鬼抓手,但在叶怀遥看来,这锋利的抓挠痕迹,倒是更像某种野兽掏出来的。 只是大家之所以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即使鬼风林中有某种兽类成精,也属于“怪”的范畴,是完全可以被法器和护体符识别出来的。 他对于不远处的喧嚣充耳不闻,手指顺着对方的胸口慢慢摸索,忽然间目光一凝,将一样东西捡了起来,放在眼前打量。 ――那是一根略微有点硬的短毛,乍一看是黄色,仔细打量,尖端还隐隐沾着一点黑。 叶怀遥活到现在,锦衣玉食、餐风露宿,全都经历过,根据他的经验,这毛像是虎豹身上掉下来的。 《神异著录》当中曾经有过这样的记载:“西荒中有异兽,可噬人心后化形,着百结败衣,手足虎爪,名模豹。” 这本书还是叶怀遥少年时候闲着无聊,当话本子乱翻的,如今隔了几百年没看,能想起这一点实在不容易。至于其他人,就更加来不及往这个方向琢磨了。 毕竟事发突然,两位死者出事的时间间隔又实在很短,根本不给人仔细思量的余地。 模豹生来就是这样一种异兽,还算不上精怪,只是在鬼风林这样的土地当中生活,身体难免也会发生些许异变。 唯一能识别他们身份的破绽,只在“手足虎爪”四个字上面。 叶怀遥转头,看向不远处,正背对着自己的几名金刚拳弟子。 刚才是他们来的最晚,脚上穿着靴子暂且不提,可有好几个人的手也是被布条包在里面的。 未必所有手上包布的人都是模豹,但,其中肯定有。 叶怀遥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又是“刷”的一声,那仿佛死亡预告般的风声再次响起。 燕u反应极快,一手已经拔剑拔了出来,同时高声道:“背靠背站着,小心周围!” 话是没错,可惜危险不在周围,就在他们的中间。 风声响起的速度如此之快,叶怀遥还来不及吧自己发现的事情说出来示警,目光如电,迅速在金刚拳的几名弟子身上一扫,发现竟是两人同时有了异动。 燕u刚刚喊完让众人小心的那句话,手中拔出的剑横于胸前,便突然感觉到手肘上曲池穴一麻。 他怔然之下,那蓄势待发的长剑已经脱手而出,直向着前方西南侧飞去。 剑光霍霍,风声劲急,这一下要是不小心刺到了无辜同伴身上,恐怕立刻就能让对方毙命。 燕u大惊,向前扑出,刚要把长剑召回来,却在这个瞬间感到了脑后生风,背后有人袭击! 要不是他刚才为了抢剑往前扑了一下,恐怕就已经被打中了。 难道刚才打飞他佩剑的那个人还是好意?但直接把他整个人踹开不是更方便,何必如此迂回? 事发突然,这百般念头实际上都只是在燕u的脑海中匆匆一转,他的身体已经凭借着本能,挥臂向后挡架,与另一条十分结实的手臂重重相撞,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燕u就势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腕,转身一看,面前那张狰狞面孔,正属于刚才站在他身边的一名金刚拳门下弟子。 因为刚才两人的交锋,此时那名弟子手上的绷带已经散开,露出的,竟然是一只毛绒绒的豹爪! 燕u看到这里,也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高声道:“大家小心,是模豹!” 事发突然,人群中一阵混乱,有的逃跑,有的不管不顾冲上来帮忙,有的则在乱七八糟地询问金刚拳那位弟子是怎么回事,模豹又是什么鬼东西。 几名玄天楼弟子一起杀到,那模豹力大无穷,又被林子中的魔气助长了力量,更加难缠,双方一时缠斗不下,倒是燕u暂时腾出了手,被身边的同伴扶了起来。 “阿u,没事吧?” 燕u抬袖子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摇摇头:“算是命大,逃过一劫。”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自己刚才佩剑飞出的方向看去,目光一凛,发现那里竟然正好也有一只模豹。而正在与之交手的,却是方才那个众人口中议论的尘溯门弟子。 燕u年纪虽轻,但也是个十分灵敏的少年,他看到这一幕,不由便想到: “原来刚才是他先发现了模豹。我的剑飞出去,一方面让我前扑取剑,避开攻击,另一方面,长剑也顺带攻击了另外一只发动攻击的模豹――哪有这样的巧合?” 但如果一切都是在短短的片刻之间算计好的,那么这人对局势的把控以及头脑之灵敏,一定到达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地步。 想到这里,燕u忍不住又多看了叶怀遥一眼,发现他出手之际,果然半点灵力都没有,但是招式却非常精妙,自己的那把长剑到了他手里,却发挥出了无上的威力。 不知道怎么回事,叶怀遥所用的明明便是正正经经的尘溯门剑法,但燕u看在眼里,却总觉得他给自己的感觉莫名熟悉。 他定了定神,知道现在不是多琢磨这些的时候,把满腔的疑惑都放回到肚子里面,高声道:“叶少侠,我去帮你!” 他先说了这么一句,是为了给叶怀遥提个醒,然而还没来得及过去,已经被身边的同伴一把拉住,说道:“没见那边没人帮忙吗?咱们过不去。” 燕u道:“为什么?” 因为叶怀遥倒霉。 他刚刚发现有模豹混进人群的同时,已经有两只模豹一起发动了攻击,一个冲燕u,另一个稍远,冲一名不知名女修。 来不及提醒,叶怀遥打飞了燕u的剑,稍稍阻隔了一下攻势之后,自己又闪身到另一头,一把将那名女修拽开。 他生性怜香惜玉,把那姑娘拽的险些摔个跟头后,又急忙在她腰上一带,轻轻将人放到一边站稳。 顺手救了两个人,他正打算撤,忽然听到淮疆在识海中喝道:“小子,你碰见豹王了!” 叶怀遥有点没弄明白他这句话里蕴含的思想感情,百忙之中回了一句:“所以我,再跑快点?” 淮疆言简意赅:“模豹王的血,可以修复灵脉,比这里的药草见效的多了。” 叶怀遥的脚步一下子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以目前他的处境,叶怀遥本来暂时不想在人前出风头,也没必要冒这个险非得宰上一只模豹――反正这么多人在呢。 然而修复灵脉是件重要的事,他确实不得不拼上一把了。 淮疆跟他说话的时候,正好身后那只所谓的豹王也已经露出了狰狞面目,从背后嘶吼一声,向着叶怀遥扑了过来。 被叶怀遥推开的那名女修崴了脚,正倚在树上喘气,见状惊呼道:“仙友小心!” 她一边说,一边抄起落在自己旁边燕u那把长剑,向叶怀遥掷了过去。 叶怀遥没有灵力,右脚在地上一顿,借着这一股反激之力,整个人斜扑了出去,顺手抄起女修扔过来的长剑。 他刷刷两声挽了个剑花,一招“白虹贯日”,广袖飞扬之间已经凌空跃起,扭步回身,冲着豹王刺去。 此时燕u那边同时遇袭,周围还有好几只模豹发现身份已经败露,也开始发动攻击,和修士们打成一团。 众人自顾不暇,谁也管不了谁。 但叶怀遥那一剑刺出,虽然不带半分灵力,却令人顿觉清光满目,剑气凌云,不由纷纷心动神摇,侧目而视。 一名慧剑门的弟子最先找到剑气传来的方向,抬眼看去,不由脱口喝道:“好!” 明空紫电云天去,照日迎光盖世锋―― 惊尘绝艳的皎洁锋芒,仿佛铮然一声心弦动,目及之处,但见波涌海流,浩浩荡荡。 雪白的剑刃,在这片阴暗诡谲的深林里,挥洒出一片茫茫的华光。 只听豹王一声怒吼,血花飞溅,胸口处被削出一道剑痕,踉跄后退。 四周俱寂,一时间,唯有四下风声飒飒作响。 潇洒明丽不过这一剑,风华绝代不过这一剑。 9、沧海横流 莫说旁人,连成渊都被叶怀遥那一招惊住了,尘溯门的剑法他烂熟于胸,却从未想过还能够有发挥出如此威力的一天。 违和感在心头一闪而过,他随即意识到,真实情况并不容乐观。 模豹皮肉坚硬,更胜盔甲,又有魔气助长威力,不容小觑。叶怀遥在没有灵力的情况下能一剑将对方划伤,已经是极其了不起的战绩了。 但那是因为他招式用的精妙,速度又快,出其不意的成分大上一些,现在将模豹激怒,只怕一个不慎,连剑都会被对方折断,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完蛋。 ――这个时候除了叶怀遥和淮疆,还没人知道他对付的其实是传说中的豹王,而非普通模豹,不然只怕要更加惊诧。 成渊这些年来心心念念惦记的都是叶怀遥,人还没到手,当然不甘心让他就这么死了,当下第一时间便冲过去帮忙。 他灵力充沛,人还没到,已经一掌轰向豹王的后背。 成渊已有数百年的功力,灵力充沛,这一出手非同小可。 但让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掌力没有打到模豹的身上,反倒仿佛被旁边的一圈花草给“吸”了进去。 成渊愕然看去,只见这些得了他灵力的植物竟然瞬间长高数寸,紧接着张牙舞爪地向他颤过来。 成渊本能地挥剑横削,草叶四溅,但剑上的灵力再次被吸干,花草更加茂盛。 有同门师兄弟连忙赶过来拦住他:“小心!这是噬灵草!” 一名弟子为了挡住成渊,自己的手上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忍不住啐了一声,骂道:“娘的,这鬼风林里的古怪玩意可真多!” 噬灵草,叶片宽而厚大,春夏开花,秋冬枯萎,生命力极为旺盛,能够吞噬修士的灵力,噬灵便长,最高可达三四丈,只有用琅鸟口中之火才能烧尽。 只是琅鸟虽然不比凤凰神异,却也是难得的神兽,而且更加罕见,这一时半会可没地方去找。 倒是褚良心念一转,问燕u道:“燕仙友,我记得元公子的坐骑便是琅鸟,不知贵派可有法子同他联络,借来一用?” 一听“元公子”三个字,玄天楼众人尽皆面色不愉,就连好脾气的燕u,都忍不住带出了些许不快之色。 褚良明白他们这种反应是从何而来,只因两人口中的这位“元公子”,本名元献,是归元山庄的少庄主,同时,曾经在儿时就跟明圣结下道侣之契。 修行之人生命漫长,大道难行,难免需要有人相伴,往往并不太在意性别。只不过明圣和元献有名无实,不过是订下婚约,并未行礼。 两人根本连一年都见不上几次面,感情更是淡薄。 他们之间的契约,传说中乃是因为双方命格特殊,生逢大劫,两边长辈为了化解,便做主让他们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后来明圣应劫身死,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惋惜,元献从此恢复自由,倒是乐得自在。 甚至不到一年之后,他便称自己有了意中人,被元老庄主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才算暂时消停下来。 当时玄天楼上下正沉浸在悲痛中,就是按照普通的朋友之义,元献也不该如此高调。他的态度,多少影响了玄天楼与归元山庄之间的关系。 燕u虽然连明圣的面都没见过,但自小听着这位师叔的事迹长大,也对元献并无什么好感。 褚良知道两边素来有点隔阂,只是目前的情况也是没办法,这才硬着头皮询问燕u。 燕u迟疑片刻,又想到叶怀遥还被困在里面,总不能因为两派之间的私怨断绝对方的生机。他终究是心地仁厚,叹气道: “人命重要……好罢,但我只能尽力一试,也不知道元公子那边是否方便。恐怕这一来一回,也会耽搁一些功夫。” 当下,燕u试着用通灵符与元献联络,那边答应是答应了,可人却迟迟未至。周围不时还有其他魔物蹿出来,消耗着众人的体力与耐心。 成渊只来得及将那名获救的女修拽出来,此时眼看一丛丛噬魂草如同一道天然屏障,将叶怀遥挡在了后面,脸色阴沉的吓人。 这下可倒好,外面的人都是两三个合力对付一只模豹,唯有叶怀遥这个灵力被废的,倒是被噬灵草单独跟豹王圈在了一起。不过也幸好他没有灵力,不会引来噬灵草的一并攻击。 这豹王既有人的灵巧狡黠,又有兽的矫健凶猛,很难应对。 叶怀遥与它周旋,淮疆只能在识海中干看着,也不能动手,憋屈的十分要命,忍不住提醒道:“你没力气,招数再精妙也是个花架子,别跟它硬碰,剑断了就彻底完了!” 叶怀遥擦了把汗,百忙之中笑道:“前辈,手痒了吗?” 淮疆哼了一声,尚未回答,便见他竟然根本不听自己的话,一招“一往无悔”,剑破中宫,硬碰硬地向着豹王刺去。 淮疆气的差点就翻白眼了。 这小子脸上的笑永远斯文俊雅,看上去好一副人模狗样,结果倔是真倔,别人的话半句都听不进去。 明圣是有任性妄为的资本,但是他现在的状态,能跟以前比吗? 以己之短,触敌之长,找死呢这是! 他这边白眼还没翻完,恨不得撸着袖子自己上了,跟着却见叶怀遥招式一变。 “一往无悔”是挺剑直刺,豹王抬爪子就拍向剑身中部,叶怀遥却在它的爪子尚未接触到佩剑的那一刻,回手一旋,剑划弧线,一招至柔至美的“春风杨柳”应手而出。 这个招式是玄天楼先辈之中一位女修所创,被他使出来,化去娇柔,更添潇洒,剑芒点点,由腰际直向下盘扫去。 可是招是好招,对手却不懂得欣赏,豹王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对于叶怀遥扎胸扎腿还是扎腰根本就不在乎,膝盖一屈,竟然弹跳而起,双脚重重踹上叶怀遥的胸口,将他踹飞了出去。 要是放到当年,叶怀遥直接就能把它震成一张豹子皮,这时候却是相抗不过,整个人向后摔出,“砰”一声砸在地上。 淮疆听到这动静,眼皮跳了跳,觉得自己即将气死,恨恨说道:“该!” 他骂完之后,又没好气道:“你不想死就一边躺着去,让老夫来。打完架把身体还你还不成么?” 结果叶怀遥咳出一口鲜血,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枚石头,用剑拍了出去:“虽然半死不活,但要彻底没命,那还不至于。” 他手上没劲,但拍出去的那块石头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正赶上豹王往这个方向扑过来。等于是它自己往石块上面撞,脑门上又挨了一下。 豹王连剑都不怕,更不用提一块小石头,微怔之后,再次凶猛无比地向着叶怀遥扑了过去。 这次,淮疆没再说话。 两人相处数日,对彼此的性情都有了解,他知道叶怀遥外柔内刚,但却绝对并非是个毫无头脑之人,他所做之事,定有用意。 双方又缠斗片刻,淮疆发现,叶怀遥变招极快,每次的攻击点都不同,明显是意在试探。 ――他在寻找豹王的罩门! 模豹本质上还是一种兽,暂时化作人形,是因为吞噬了人心。它全身上下有一个最为柔软的部位,也是弱点所在,只要全力攻击,就会现出原形。 叶怀遥这样的试探,虽然自己也难免吃亏,但也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 淮疆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擦把血,浑不在意地一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受。 他当初没有寄身之所,选择了将叶怀遥唤醒,寄附在他的元神之中,一来是因为知道对方真实身份非同小可,其次就是看中了他目前的处境。 他纵横江湖这么多年,看得清楚,站得越高的人往往越怕跌落神坛。 在淮疆看来,这位“屈指人间得意”的明圣,号称“人间醉梦,天与奇绝”的云栖君,乍然功力尽废,沦为一名平凡弟子,原本应该心理落差极大,很容易就能够被自己诱惑,为了获得力量而交出身体。 于是他将叶怀遥唤醒,于是他一次次试图让对方求助,获得身体主导权,于是他意识到―― 这件事,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直到此刻,淮疆好像才真正稍稍了解了明圣云栖君。 他的光芒,从来就不在于他所站的位置。 叶怀遥舞动长剑,一招“月下清歌”,跟着变“名士倾城”,最后是“袖口香寒”,这三剑一气呵成,非有炉火纯青之功底难以使出,虚虚实实,剑锋不知所指。 这一回,原本穷追猛打的豹王,却在叶怀遥剑锋划向它右肩的时候向后一躲,随即侧身一掌,再度拍了过来。 但就是它这个极为轻微的动作,让叶怀遥瞬间意识到了弱点所在。 他想:“这豹王仗着自己皮糙肉厚,悍不畏死,遇到攻击从来是躲都不躲一下,为什么单单刺向它右肩的时候害怕了?看来罩门就在那里。” 想到此处,叶怀遥一反刚才的着意试探,一招“沧海横流”,向着对方颈项横削而去,豹王果然又是不躲不闪,伸爪便抓,这一下却是抓了个空。 只听“嗤”一声轻响,剑锋虚晃之后又是实招,结结实实的将它的肩头刺透。 外面守着的人种种法宝用尽,想法设法地要突破噬灵草围成的屏障,这边还没成功,忽然见到里面透出金光,一道豹子的嘶吼声响起,只震得头顶树叶簌簌而落。 有个少年是八仙派长老之子,本来生平没什么爱好,独独喜欢俊男美女。 他本来跟纪蓝英关系甚笃,之前在外面见到了叶怀遥,简直惊为天人,立马就怀着独属于颜控的质朴心情,对他萌生了单方面的好感。 刚才营救的时候,这名少年就极为热心,此时听到里面情况有异,连忙咋咋呼呼地凑了过去,高声道:“怎么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危险?” 成渊沉声道:“是模豹被打回本相了。” 10、不抵多情 虽然此刻叶怀遥还在里面没有脱险,但这多少也算是个好消息,恢复成为兽形的模豹多少要比类人状态好对付一些。 有人忍不住道:“这叶怀遥不是尘溯门那位受了重伤的仙友吗?在没有灵力的情况下,竟然能独力将模豹打回原形,可见功夫实在了得啊!” 这句话被严矜听见,简直说不出的刺耳,于是故意看了成渊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 “咱们谁也看不见他是怎么动的手,这叶少侠是真厉害还是假厉害,犹未可知。倒是照我说,他的伤是成兄打出来的,你们同门师兄弟,手下留点情……想必也正常吧。” 成渊觉得自从叶怀遥醒来之后,愈发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此刻又是疑惑他那些本事哪里来的,又是心忧目前的困境,正烦着,便听严矜还在这里阴阳怪气。 他忍无可忍,毫不客气地说道:“是吗?那我方才见严三公子独自对付一只模豹都十分费力,还是要另外两人联手相助才勉强拿下。难道也因为阁下跟模豹是师兄弟,所以手下留情了?” 严矜那副高傲之态本来就不招人喜欢,成渊这话说的又实在有趣,当下旁边就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严矜的脸色遽然一变。 他素来瞧不上那种二流门派,连尘溯门掌教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的,成渊竟然如此说话? 尤其是还当着纪蓝英的面! 严矜眼中刹时迸出杀意,当即便想动手,成渊唇边微含冷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也在暗暗警惕。 就在两人之间战局一触即发之际,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有人高声道:“纪公子掉进去了!” 严矜心心念念的只有纪蓝英一个人,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脸色顿变,立刻回头去看,只来得及捕捉到纪蓝英的衣角在大丛噬灵草的缝隙之间一闪,随即便瞧不见了。 他连忙扑过去想拉,却没来得及,暴怒道:“怎么回事!” “刚才那豹子的尾巴从草丛中甩出来了一点。” 最先看见纪蓝英掉进包围圈的那个人解释道:“纪公子就伸手去拉,然后惊动了噬灵草,结果不小心被反拽了进去。” 严矜心急如焚,偏生又进不去,几欲破口大骂。与他相反,成渊的脸色倒是好看几分了。 ――他幸灾乐祸。 反正现在叶怀遥也出不来,再进去一个也热闹热闹,挺好。谁让纪蓝英手欠呢? 成渊慢悠悠地道:“纪公子出身名门,剑术超群,想必即使掉进了包围,也是不必担心的。咱们就等着元公子带着琅鸟过来,烧光这片噬灵草吧。” 他说着话,目光却没落在严矜身上,眯眼看见不远处有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依稀还有些眼熟。 成渊记性甚佳,思索片刻,记起这孩子竟好像是在尘溯门山脚之下挑水劈柴的小厮,于是喝道:“站住!” 那孩子正是阿南,他站定之后不慌不忙,看着成渊向自己大步走过来。 这孩子面黄肌瘦的,但细看长得颇为俊俏,只是下颏略尖,眼梢上挑,这俊中又有三分冰冷忧郁之意,自带一股乖张的戾气,算不上好面相。 倒是那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生的极美,乍一看去,竟有种不笑而含情的韵味。 成渊不知怎的,就不太喜欢这人的长相,抓住他的胳膊,略有些粗暴地将阿南拎过来,问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来干什么?” 阿南被他搡的踉跄了一下,神情间却完全不慌,自己站稳了身体,说道:“我跟在前辈们身后进来的,来找叶公子。” 虽然外面的结界打开了,但鬼风林里魔气四溢,他偷偷跟在后面,竟然能安然无恙,实在不知道应该说是离奇还是命大。 成渊半信半疑,但他更关心的是阿南口中的“叶公子”:“你找叶怀遥?” 阿南道:“是。我刚才听到前辈们说话了。我是个普通人,没有灵力,可以进去帮忙。” 成渊嗤笑道:“你进去管什么用,送死么?” 话是这么说,他的心中却微微一动。这小孩虽然没什么用处,但是多少可以传递一些法器符。即使没有成功,最严重的后果也不过是他死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们这边在外面商量,里面的叶怀遥看见纪蓝英的那一刻,也简直有种一锤子把对方给楔死的念头。 他刚才好不容易运用巧劲,趁变成兽形的模豹不注意,将对方从噬灵草的包围圈中撞了出去。 只要能成功,叶怀遥暂时没有模豹的威胁,自己又无灵力,很快就也能想办法从这包围圈中脱身而出了。 结果就在这关键时刻,纪蓝英偏偏过来帮了个倒忙,不但模豹没出去,还把他给带进来了,叶怀遥算是功亏一篑。 他几乎又回到了当年上课看小说时被纪大哥支配的恐惧当中。想当年看见主角无数次重复“闯祸,被人救,闯祸,再被人救”的模式时,他也曾无数次想冲对方咆哮―― “你就不能消停点什么都不做吗?!!!!” 此刻,亦是如此。 不过现在的叶怀遥已经不是书外看客,而是书中一员,他没空再抱怨这些了――面前重新钻回来的模豹正在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发动攻击的可能。 淮疆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多嘴多舌地说道:“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气运之子。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即使再怎样经历凶险,最后也能转危为安,因祸得福。这就是世道不公。” 老镜子这话瞬间提醒了叶怀遥,倒教他想起书中的一个情节来。 大约死在小说中部,有个情节是纪家那位一直不喜欢纪蓝英的老家主,遭人偷袭之后受了重伤,卧床不起。 纪蓝英千辛万苦帮他弄来灵药,恢复了受损经脉,从此被老家主改观,地位更进一步。 难道…… 纪蓝英掉进包围之后,一眼就看清楚了模豹的全貌。 他曾经机缘巧合得到过一本《神兽密录》,见到了模豹身上的奇异花纹之后,他大吃一惊,脱口道:“这是模豹王啊!它的心头血可是治疗内伤的灵药!” 叶怀遥:“……” 果然,主角的每一次闯祸之后,都是有意想不到的机缘在等待着他。 不过现在可不是在看小说,好东西,还是见者有份,先到先得,比较公平。 叶怀遥索性一笑,风度翩翩地抬手一比:“确实如此。此物纪公子如果想要,遥不敢掠美。请。” 纪蓝英一向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也是他能够结交众多好朋友的原因。 刚刚模豹的尾巴甩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就想帮忙,结果反倒把自己给搭了进来。 这还没什么,不过是人人都有可能遇到的意外而已,但此刻纪蓝英看见叶怀遥那张丰神秀逸的脸,却又是一阵窒闷。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在外形上的优势,并善于利用这种优势,来达成很多目的。 可以说,这不仅仅是一副相貌的问题,而是他傍身的一大利器。从小就有很多人围着他转,追捧他,喜爱他,很大程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容色过人,气质如玉,令人如沐春风,见而忘忧”。 可是就在那一天,他被天下闻名的画师当中数落,斥为“徒有其表,不及云栖君之万一,还妄想与明月争辉”。 这件事之后,纪蓝英的心态就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骄傲自信。若比的是别人也还好说,偏偏对方是明圣,就连他最忠诚的追捧者都不得不承认,这位的高度,没有任何人能够企及。 那人的名望风姿,就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扛在背上,让纪蓝英无法呼吸。 好在他死了,可是自己居然又见到了这样一幅面孔! 幸亏叶怀遥除了那张脸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一处能够与自己相比。纪蓝英想,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会如何做了。 他知道对方没有功力,听叶怀遥这样说了,也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攻击的主力,便道:“好,那我来收拾它。叶少侠你在旁边掠阵吧。” 叶怀遥笑了:“有劳纪公子。我虽能力低微,但一定会尽力而为。” 纪蓝英很高兴,觉得这人除了那张脸,实在是处处都很招人喜欢。但不过三招,他就意识到,自己这话实在是说早了。 根本不可能使用灵力,只要用,旁边的噬灵草就会张牙舞爪地卷过来,但若是不用,他的剑法不够快,剑术又不够精,根本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很快就溃不成军。 叶怀遥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没指着纪蓝英真能施展出什么精妙剑术来,而是打算借着对方跟模豹的周旋稍作拖延,从而寻找破绽。 眼看矫健的豹子嘶吼一声,后腿发力,飞扑而起,纪蓝英情急之下一个就地打滚躲开。 良机就在现在! 叶怀遥不躲不闪,长剑平平一划,这次是拼着受伤,也要把模豹彻底收拾掉。 眼看豹子的前爪就要搭上他的肩头,叶怀遥的剑也要刺入豹王的身体,纪蓝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身后的草叶子却是“哗啦啦”的响起,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里面狂奔出来,一下子就扑到了叶怀遥的身前,竟似是要挡住豹子的攻击。 一蓬不知从何而来的鲜血飞溅而起。 这下连叶怀遥都吓了一跳,顺手将人搂住,同时持剑的手尽力向前送出。 两人一起退后数步,摔在地上,模豹却是重重砸在地上,一动不动。 叶怀遥顾不得管它了,抬头一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竟是阿南,一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刚刚在混乱之中,阿南一直死死挡在他前面,被溅了一身的血,叶怀遥也不知道这血是哪来的,将他扯开坐起身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受伤了吗?让我看看。” 阿南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有点腼腆地冲叶怀遥笑了一下:“没有受伤,是豹子的血。” 话是这样说,叶怀遥还是看见他的手背上被挠出了四道深深的爪印,这一下本来应该他的肩膀来挨,结果被阿南给挡过去了。 叶怀遥用一块帕子按住他的伤,起身去看豹王,发现它胸口斜插着燕u那把长剑,而另有一枚匕首在底下刺进了豹王的肚子里面,直没至柄。 他问阿南:“那把匕首是你刺进去的吗?” 阿南点了点头。他执意要进来找叶怀遥,成渊等人也是无可无不可,就给了他锋利的武器和符,让他送进来供叶怀遥和纪蓝英使用。 但阿南眼里只看得见叶怀遥一个人,进来之后正好赶上豹子向对方扑过去。他见到这一幕,浑身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立刻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 刚才那蓬血,就是匕首扎进豹子的身体里面之后溅出来的。 在发现这只豹王已经死透了之后,叶怀遥神情变幻,心情颇为微妙。 他这一生中,抬手为风覆手成雨,曾经救过无数性命,也不是没有被别人帮助过。可是他没想到,当自己落到目前这样的境地当中之时,竟会有一个孩子,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挡在他的面前。 而刚才那一抱,给人的感觉竟是分外熟悉…… 叶怀遥道:“你说,其他的人都在外面?” 阿南听他语气不似平常那般轻松自在,深恐叶怀遥因为独自被人留在里面而不快,连忙说道:“是。你别不开心……外面的人也很担心你的。现在我进来陪着你了,那些草不会缠着我,我想办法带你出去!我……我一定能把你带出去!” 他一张小脸脏兮兮的,上面又是土,又是血,才残存着一些之前打架留下来的青紫。仰头望着叶怀遥,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充斥着渴慕与狂热,像带着光。 尽管说话的语气那样急切,阿南的两只手却依旧丝毫不敢触碰叶怀遥的一片衣角――即使经过一番打斗,那衣服也同样干净不到哪去。 淮疆见这小孩如此狼狈,偏偏还要做出一副英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叶怀遥也笑了。只是比起淮疆,他的笑容却是眉眼舒展,如同春风拂面,让人只消看着,就升起一种打心眼里的舒适与喜悦。 他捏了一下阿南的脸,说道:“对啊,你帮了我大忙。好厉害,小小年纪,杀这豹王可有你一半的功劳。” 他也只是轻轻触碰,随即放开,那触感不过飞花一瞬,却仿佛心头烙刻。 阿南抬头,却见叶怀遥已经走到一边,用靴子踢了下豹头,半开玩笑道:“这可是好东西,可要把咱们的战利品看好了呀。” 他不知道这所谓的“战利品”有什么用,但是叶怀遥的话对于他来说,就跟玉旨纶音没什么两样,当下重重地“嗯”了一声。 纪蓝英手里还提着他那把没甚用处的长剑,略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 他活了这些年,可很少受到这样的冷待,正说了声“二位”,想要吸引一下他们的注意力,便听外面传来一声鸟鸣。 这鸣叫清越冲霄,震人心魄,他辨别出来,立时忘了其他,高兴道:“是琅鸟!元大哥来了!” 叶怀遥微微一顿,随即侧目,问道:“元献?” 11、莫向横塘 纪蓝英心情很好,笑道:“你竟知道他吗?” 叶怀遥道:“听说过,仿佛出自归元山庄。只可惜缘铿一面,未曾得见。” 纪蓝英听叶怀遥这样说,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他一眼,说道:“对,此人就是归元山庄的少庄主,原先曾与明圣有过婚姻之约那位。” 两人说了这两句话,外围已经是火光四起,看来元献已经在驱使琅鸟喷火烧噬灵草了。 纪蓝英小心地向旁边躲了躲,以免火星溅到自己的身上,暂时结束了同叶怀遥的对话。 叶怀遥趁机低声叮嘱阿南道:“你一会就站在旁边,无论遇到什么事,别出头也别说话,听见了没有?” 他这样一个没有灵息的普通少年,在这些修士们眼中简直跟蝼蚁没什么两样,自然是存在感越低越安全。对于叶怀遥的话,阿南无不遵从,闻言点了点头。 叶怀遥知道他听话,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负着手,慢悠悠向不远处逐渐烧出的那处缺口处看去,目光颇为玩味。 “好了,烧干净了!” 焦糊味传出,眼看噬灵草逐渐蜷曲枯萎,外面的人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听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剑光闪过,清开杂草。 一双配着印纹绣珞的小牛皮靴子踏上满地残灰,玄色的袍角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划开一抹弧度,有人快步当先而来。 纪蓝英欣喜道:“元大哥,你来了!” 来人正是元献。 他宽肩窄腰,身穿一身深蓝色锦袍,个头很高,面容俊美,一双桃花眼尤为夺目,为他的整张面容上增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轻浮。 不过此时,元献的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之色,倒是显得他看起来可靠了一些。 他是接到燕u的传讯符之后赶来的。 玄天楼和归元山庄过去曾经相交多年,直至今日逐渐疏远,但也没有完全撕破了脸。就凭这层关系,元献也不可能不来帮忙。 只不过在到场之后,听说纪蓝英也被困在了里面,他才真心实意地焦急起来,命令坐骑琅鸟一把火将噬灵草烧了个干净,便快步而入。 元献听了纪蓝英那一声“元大哥”,知道人没事才松了口气,转头正要应答,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撞入他视线的,是一张本来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熟悉面孔。 元献倏地停住了脚步,一时间只觉脑中眩晕,竟忘了此身何在。 他喃喃道:“你――” 叶怀遥。 他太久没见过这个人。十八年过去了,旧事简直恍如前尘故梦。 记不清楚,或者是刻意不曾想起。 他能跟叶怀遥订下道侣之盟,整个修/真/界不知道要有多少男修女修羡慕红了眼睛,但是元献自己知道,这当中是有内情的,还一个让他挺不快的内情。 元献要比叶怀遥大200岁,在遍地千岁老妖怪的修真/世/界当中,这个年龄差不算太大。 他命好,是元家这一代的嫡长子,生来又是至阳至贵的命格,天资聪颖,相貌不凡,平素习武读书都要比别人快一些,自然也是受尽了器重宠爱。 这样意气风发的人生,自然不知道什么叫低头,什么叫挫败。 他和叶怀遥刚刚定亲的时候,曾经很是得意了一阵,那时对方还没有继任明圣之位,但也早已是名盛一时的翩翩风流美少年,不知道让多少人追捧羡慕。 直到后来,元献才听说,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交易。 叶怀遥魂魄不稳,命格特异,明明是此世中人,却又有一半游离世外,因此玄天楼一直想找位命格尊贵之人,与叶怀遥结下契约,将他“绑”住。 这人选不好找。既不能委屈了叶怀遥,又得让对方也乐意,倒让玄天楼上下没少费工夫。 当时正好归元山庄最步履维艰的时期,内部因为争权闹起了分裂,外面又不小心结了厉害的仇家。元献的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就从这件事上打了主意。 他主动去玄天楼,提出元献一直对叶怀遥极为仰慕,希望能让两人订下婚约。 虽然当时元献的父亲并未提及自己的难处,但玄天楼未必不知道他另有目的。只不过元献确实是难得的合适人选,于是经过反复合计考量,双方达成共识。 一份婚契订下,归元山庄也解决了危机。 元献也是意气风发少年郎,那个时候年轻气盛,知道了真相又被人拿这事取笑了几句,当时就受不了了。 他憎恨这场交易,这道枷锁。 自尊与骄傲,从不允许他将这种微妙的心情宣之于口,元献只是故意对叶怀遥冷淡疏远。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了解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或者即便了解了也不在乎――喜欢围着叶怀遥的人太多了,不差他一个。 所以,多年名存实亡的“道侣”维持下来,元献对于对方最深刻的印象,不过是每回他来到玄天楼的时候,叶怀遥都会站在山口,冲他微笑一拱手,道声:“元兄,你来了。” 他便也会点点头,回一礼,两人便各做各的事去,再也没什么交流。 这种关系不冷不热的持续着,好像从头到尾,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在意的也是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元献甚至觉得,自己在叶怀遥的眼中,一定非常可笑。 享受着因为两人婚契而带来的好处,却又徒劳地拒绝着他们之间更加亲厚的关系,对方却从头到尾都是云淡风轻,潇洒自若。 这种越来越深的压抑和无力感,使得他在听到叶怀遥的死讯时,第一个反应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但那之后,他又不由得想起对方衣襟当风,站在山口冲着自己谦谦一揖的模样,那风姿是极美的。 他恨过他的耀眼。 但有时候他也会想,或许两人不是这样的开端,反倒还能有些……更加亲密的可能吧。 不管怎样,都过去了。 而就在此刻,元献实在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叶怀遥竟然会活生生出现在这里! 他依旧是那样秀逸无伦,风神迥绝,一时间往事纷纷涌上心头,依稀还似少年时候。 元献只觉得如在梦中,已经忘了身边还有谁,更忘了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只是怔怔站在那里,直到叶怀遥道了一声“元公子”,才教他醒过神来。 过去对方都称呼他“元兄”的,现在称呼变了,语气也很陌生。 元献总算有些回过神来了,问道:“你叫我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就觉得不妥,对上叶怀遥陌生而无辜的眼神,清了清嗓子,用此刻能保持住的、最理智的语气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 “我来给二位介绍吧!” 被冷落在一旁的纪蓝英适时地插了进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叶怀遥的身份,但是元献的态度太过于反常让纪蓝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担忧。 他说道:“这位就是归元山庄的元少庄主,元献。元大哥,这位是尘溯门玄一真人的爱徒,叶怀遥叶少侠。” 元献在听见“叶怀遥”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又是一怔,普通人不知道明圣的真名,他可是再清楚不过的。 相貌一样,名字也一样,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 可偏偏就是因为太巧,反倒又让人觉得不该是真的。 元献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这一看,还真的看出来了些微不同之处。 叶怀遥去世的时候是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也正是一个人最为风华正茂的时候。而他此时却要显得小一些,大概只有十六七似的,脸上犹有几分稚气,只是风姿气度出众,这稚气就不太明显了。 ――想来他去世刚好十八年,难道是投胎转世,忘却过往? 或者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巧合而已。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对方都不是明圣云栖君,一个相似的人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根本就不该动容失态。 元献想是那样想,却根本控制不了纷纷扰扰的心绪。他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在纪蓝英的打岔下,勉强冲对方露出一个看似平和的笑容,说道:“叶少侠,久仰了。” 叶怀遥神色如常,失笑道:“元公子太过奖了。” 元献这才意识到,对方只不过是尘溯门一个几乎不出山门的普通弟子,自己别说“久仰”,听都没听说过,这是又说错话了。 他唇角一抽,心烦的很,索性闭嘴。 两人说话之间,其他人也纷纷赶了过来,燕u和那位被叶怀遥推开的女修迎上来,连连道谢。 阿南则一直谨遵叶怀遥的叮嘱,乖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旁边自然也不会有人去理会这个不起眼的少年。 纪蓝英原本还想再跟元献说上几句话,但这个时候,严矜已经匆匆走了过来,一见他便上来一把拉住,急切问道:“蓝英,你还好吧,受伤了吗?” 他在文中的设定就是如此,对别人都傲慢冷淡,爱搭不理,唯有面对纪蓝英的时候关心爱护,无微不至。 这种男配人设一向为读者所喜欢,但不知道为什么,真实接触起来――怎么就这么膈应人呢? 叶怀遥只向着两人看了一眼便不再关注,又把剑还给一直冲他道谢的燕u,客气道:“燕兄不必如此,咱们一起来了鬼风林,就是同伴,互帮互助,份所应当。” 燕u将自己的剑收回鞘中,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那么,既然是同伴,我可否冒昧请问叶少侠几个问题?” 叶怀遥眉梢一扬,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惊讶,含笑道:“你随便问,我挑着答。” 不知为何,这人看上去明明比自己还小,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却让燕u心中无端端生出一股敬畏来,好像面对师长问话,颇有些紧张。 他沉吟着,谨慎道:“方才叶少侠示警有模豹混入的时候,我横剑于胸前,剑尖斜指,这一招在玄天楼的剑法中,名叫仙人指路。” 叶怀遥道:“好名字。” “名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玄天楼的招式从不外传。” 燕u道:“我这一招原本攻守兼备,蓄势待发,唯有右手手肘处是唯一的弱点。而叶少侠你,一指精准地点在了此处,虽然没有什么力道,但也足够我的长剑激射出去,为另一位师姐解围。同时我为了抓住那把剑,身体必然前倾,也就躲过了自己面临的危机。” 叶怀遥平静地听着。 燕u则注意观察他的表情:“所以我想请问叶少侠,你与玄天楼是否有什么因缘?” 按理说,叶怀遥刚刚到出来历练的年纪,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离开尘溯门。所以说,他竟然对玄天楼的剑法了若指掌,不是机缘巧合获得玄天楼某位高人传授,就是偷师。 如果是前者,双方就是半个同门,该当互帮互助,如果是后者,则是江湖大忌,一个处理不好,事情就会变得十分严重了。 面对燕u的问题,叶怀遥却微微一笑,说道:“你做错事了。” 12、倦客登临 燕u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等来这样一句话:“嗯?” 叶怀遥道:“你不该单独一个人走过来,询问这样的问题。或者说,你本不该问。” “一个人,如果发现了他人身上的破绽,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想隐藏某个秘密,不慎被你揭破,那么你很有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地;二是对方为了诱使你主动搭话,故意露出了这个破绽,那现在你可就上钩了。” “这样行走江湖……”他气定神闲,拍了拍燕u的肩膀,“会很危险啊。” 燕u在这样的年纪,便已经谦和有礼,机敏妥帖,原本已经是个非常聪慧的年轻人。可到底是经验不足,被叶怀遥这样一点,不由乍然心惊。 正是动摇之际,对方的手竟然已经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这一下可非同小可。他此刻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同叶怀遥说话的时候本来是在全神戒备的,结果却能够被对方这样轻而易举地触碰到肩头,但凡要是叶怀遥有半点杀心,此刻燕u很有可能连命都要没了。 不过也由此可知,叶怀遥对他,应当是没有恶意的。 只是寥寥数句话,一个动作,便让他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也意识到对方绝对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燕u正色道:“小子受教,多谢前辈指点。” 叶怀遥微微一笑:“你刚才的问题,还想问么?” 燕u:“我……” 他还没想好自己的答案,便见对方将一枚半指长的玉牌塞进了自己手里,说道:“把这个带回去给你家长辈吧。到时候,你想了解什么,自然会知晓。” 玉牌雕工精美,背面是云雾孤树,正面则只用小篆镂刻了“叶怀遥”三个字。 这是当年拜入玄天楼时师尊留给他的牌子,被捡到时依旧带在身上,也因此叶怀遥在尘溯门这边也沿用了他往日的名字。 燕u不解其意,但是应了一声,谨慎收好。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有个女子的声音惊呼道:“七师兄,他根本就不会武,你怎能下这样重的手!” 叶怀遥猝然回首,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刚才阿南站的地方,已经聚集起了一堆人。 他连忙赶了过去。 这一过去,就看见纪蓝英手足无措,满脸愧疚,严矜冷着脸站在他旁边。而两人的对面,就是刚刚被叶怀遥和阿南一起打死的那只模豹王。 叶怀遥是担心阿南出了什么事,一眼扫过,没看见他,微微皱眉,又上前一步,这才发现他整个人滚到了死豹子的后面。 一名穿着淡粉色衫子的姑娘正半跪在旁边,想把他扶起来。但阿南死死扒着那头死豹子不松开,另一只手胡乱一推,不许别人接近自己。 叶怀遥盯了严矜一眼,快步过去,把手放在阿南身上,说道:“先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冲着旁边的姑娘匆匆一颔首,轻声道:“多谢。” 那名女修名叫戴纤,是严矜的师妹。她本来是看着阿南这孩子可怜上来帮忙,结果此刻瞬间没了出息,被叶怀遥这一个动作两个字迷的七荤八素。 她看清楚对方的脸,当时脑子里一阵空,就剩下“要死了要死了”六个大字不断盘旋。 小姑娘一愣神,阿南听出了叶怀遥的声音,已经乖乖站了起来,额头上却是磕出了一个血窟窿,被他自己用手堵着,这时候还在往外冒血。 脑袋上的伤素来可大可小,别说还有没有其他严重的后果,就是留道疤也不好看。 叶怀遥在阿南的几处穴道上推拿几下,止住了血,旁边有人递来金疮药,他道谢接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南言简意赅:“他们想动豹子,我不让。” 严矜那位师妹连忙说道:“叶少侠,不好意思。是我师兄与这少年争执了几句,他脾气急,一时出手重了。我替他向你赔不是……” 她刚才就觉得严矜所为不妥,但对方性格倨傲,又是未来家主的有力人选,严家上下无不惧他三分,谁也没有办法。 女修说到这里,也觉得一句“赔不是”太过苍白,脸上微微一红,道:“一会我去找点灵药过来……” 她话没说话,已经被严矜不耐烦地打断:“五师妹,你废话说完了吗?人又没死,有什么大不了的!回来!” 叶怀遥听了半天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也大致把事情情况给拼凑出来了――事情的缘由还是在那头模豹王的身上。 原来正如原著中的记载,纪蓝英果然在打取豹王的心头血作为灵药的主意。 刚才严矜询问他里面的情况,纪蓝英便提到了这一茬。他知道杀死模豹的功劳要算在叶怀遥和阿南的头上,便和严矜商量,一会去向他们两人求取一些心头血。 严矜却不以为然。 他始终记得纪蓝英因为叶怀遥那张脸受过的委屈,焉能让自己的心上人再向着他低头一回? 不过就是一点血而已,取了就取了。这些模豹是大家一起碰上的,他们只不过运气好,摊上了豹王,说来本就应该均分才是。 严矜根本没把这么两个小人物放在眼里,于是笑着冲纪蓝英道:“你想要?那我去取给你便是,何必费那些周折。” 他说着便去取血,谁知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就是挡在模豹前头不让开,倔的就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严矜可不知道叶怀遥那随口一句“看好咱们的战利品”,对于阿南来说有着怎样的威力,他呵斥几句没用,只觉得一阵不耐烦,干脆就一脚把人给踹出去了。 至于阿南滚出去之后,头竟然会撞到石头磕破,这可也不是他的本意。 叶怀遥刚刚赶过来的时候,本来已经有些动了真火,听完前因后果,再看看地面上那块染血的时候,他也逐渐冷静了一些。 将药递给阿南,让他自己抹上,叶怀遥冲严矜的师妹道:“多谢姑娘。这是你师兄的事情,本就与你无干,请姑娘先回去吧。” 燕u站在旁边,一时没有开口,就是觉得以叶怀遥的本事,大概已经有了主意,不需要自己多此一举。 这时听见他对女修说的话,燕u心中暗自嘀咕,这位高人还是个性情温柔,怜香惜玉之人,记着让严矜的师妹先回去,免得她在门派里不好做人。 叶怀遥跟着又冲严矜道:“严三公子,我想请问你,你是否承认这头模豹属于我和我身边这位少年?” 严矜顿了顿,说道:“如今各门派联手,一起来到鬼风林除魔,所获得的宝物药材自然也是归众人所有。分什么你的我的,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了。” 成渊见叶怀遥这头跟严矜对上了,早就在旁边等着一个说话的机会,闻言立刻道:“哦?那刚刚进入鬼风林的时候,我可看到严公子的几位师弟捡拾了不少草药,照严公子的意思,是不是也应该拿出来,给大家分一分?” 燕u道:“各位若是要分,玄天楼未曾出力,是不敢要的。便不用算我们那一份了。” 他这句话带着不易察觉的坏,说的恰到好处,其他本来在旁边瞧热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严矜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等于说在场所有人获得的东西,全都要拿出来均分,这样谁能乐意? 他们本来还有些忌讳严家势力,不好开口,但有玄天楼带头就好办多了,纷纷道: “严兄此言差矣,东西是谁得的就该当归谁所有,若是都拿出来均分,岂不是大伙都不愿意出力了?模豹王理应属于叶少侠和这位少年才对。” 严矜平素在门派当中说一不二,何曾这样被当众反驳过?他的性格本来就傲慢暴躁,别人越是这样说,反倒越是激起了严矜的脾气。 他冷笑一声,道:“哦,原来各位是这样想的?既然如此,这模豹就更应该属于我了。弱肉强食,乃是天底下的生存之道。我们大家可以猎取这鬼风林中的异兽,那我自然也可以从弱者的手中把战利品夺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成渊沉沉地说道:“我等来这鬼风林的初衷,本来是斩妖除魔,使这附近的百姓安心生存,照严三公子你的意思,倒成了大家都是为了宝物异兽而来?未免太过狭隘。” 成渊虽然废了叶怀遥的灵力,但是几次三番开口为他说话,回护之意已经不加掩饰。严矜就算之前不知道,现在也意识到了他对叶怀遥的抱有一些其他心思。 只不过除了纪蓝英和他自己,这天底下严矜还未曾把谁放在眼里,成渊这人总是阴森森的,心思难测,确实是个难缠的人物,但在严矜眼中,说的那些话同样一钱不值。 他毫无感情地道:“为什么而来都不重要,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纪蓝英眼看事情越闹越僵,只会让每个人脸上都不好看,悄悄看了元献一眼,见对方面上只是似笑非笑,也不知道他心里怎样看自己。 他站出来,打圆场道:“各位误会了,其实我们并不是要把模豹抢走,就是想取一点血。结果谁成想不小心伤了那位小兄弟……” “严公子方才说的不错。” 这时,叶怀遥忽然开口,将纪蓝英的话打断。 严矜和成渊的这一番唇枪舌剑,说白了都是为了他,叶怀遥却是一派的浑不在意,迎着众人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浅浅一笑。 他道:“你我既入江湖,性命便已经危如风中累卵,强弱有道,理应顺应天时。严公子和纪公子看上了这头模豹王,便该证明你们强于我,东西我自然会双手奉上。可是这样不问自取,却不合规矩……二位都是出身名门,贼的事也去做么?” 这句话揭开了他们方才所有的粉饰太平,两人若是真的认为这件事足够理直气壮,就不会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过去取血了。 说白了,还是自己就心虚。 纪蓝英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看到了叶怀遥的眼神。 对方的目光很平淡,没有他人眼中的痴迷倾慕,但也没有厌恶不屑。但不知为何,纪蓝英就是觉得,对方仿佛站在很高的楼上,俯瞰着自己一般。 这种感觉,让他的心中再次涌上了曾经那种透不过气来的窒闷。 元献眉头微微一皱,严矜眼底冷意乍现,喝道:“找死!” 他曾发誓永远不再让纪蓝英受此委屈,而眼下,这么一个废物,竟然敢当面挤兑他的心上人! 他怎么配! 严矜骤然出手,一掌向着叶怀遥拍过去,这一招丝毫未留余地,打定了主意要把对方打的口吐鲜血,滚在地上起不来才行。 他不愧是严家众多才俊当中的翘楚人物,这一招迅捷无伦,掌力雄厚,直教人方寸之间,避无可避。 所以叶怀遥根本就没动弹。 他悠然自若,站在原地,心里暗数,三、二、一…… 13、狂士山倾 他的发梢衣袂都被掌力所激,飘扬起来,但是严矜这招并没有打到叶怀遥的身上。 燕u架住了他的手,成渊挡在了叶怀遥前面,阿南站的稍远,但还是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握住了叶怀遥的手。 他以往总是嫌弃自己,战战兢兢地不敢碰叶怀遥,唯有这次是真的着急了,忘了顾及那许多。 他的手有点抖,叶怀遥便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个全场最弱小的少年,正满眼关切地看着自己。 他每回站过来的时候都是这样,毫不犹豫,眼神专注,仿佛全天底下,只能看见叶怀遥这一个人。 他曾经有过花团锦簇,万人拥趸,但当抛却了这层身份,远离昔日亲友之后,周围的世界却立刻翻做两样,展现出了另外的一面。 成渊帮他,是因为对他有所图;燕u帮他,是因为谨遵侠义之道,且感谢之前叶怀遥的提点。 唯有这个少年,不在乎他有怎样的身份背景,不在乎他究竟叫什么,又是谁,只因为是他,所以全心全意的信任,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这样的笨拙、纯然、稚嫩,他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过了。 难道只是因为几块松子糖,一包桂花糕吗? 叶怀遥忽然觉得挺想笑,于是他就真的笑了一下。 严矜差点被气死了。 他的手被燕u架着,面前立着的是成渊,眼看自己不过想教训个籍籍无名的臭小子,竟然会有这么多人胆敢出来阻拦,简直恼怒到了极点。 结果对方还在得意地笑? 严矜一拂袖,把燕u甩开两步,一手越过成渊肩头,点着叶怀遥叱道:“躲在别人身后逞口舌之利,很得意吗?我且问你,究竟想怎样?” 成渊皱眉,回头低声对叶怀遥道:“莫要再多生事端,你便将模豹王给他吧。” 叶怀遥不为所动。虽然他性情坚韧,风趣潇洒,并无骄娇之态,但毕竟生来尊贵,见惯繁华。 每天都有不知道多少人,为了见他一面得他一语,都要竭尽心力,付出所有,与之相比,成渊这几次回护解围实在不够看的。 更何况,叶怀遥心里清楚得很,成渊在意的可不是他心中如何作想,也半点不关心他的功力是否能够恢复,他所在乎的,不过在是否能把叶怀遥变为自己的所有物,得偿所愿罢了。 这样的一番“心意”,又如何能打动明圣半分? 他仿佛没有听见成渊说话似的,径直回答严矜的问题:“我不想怎样。只是按照严公子的话,只要我打赢了你,你和纪公子就会再抢夺这豹王之血了,是罢?” 叶怀遥这话一出,成渊和严矜的脸色同时变得古怪,旁边已经有人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纵使在场诸人多有对严矜的傲慢不满者,也都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有矜贵骄傲的资本,在严家的诸多才俊当中也属于个中翘楚。 他一手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刚满百岁便杀了修真界悬赏万颗灵石的血魔,不到二百岁又独力挑了整个藏风派,手底下不知道葬送了多少英雄人物。 就算叶怀遥侥幸在阿南的帮助之下弄死了豹王,在众人心中,他的地位也是远远不能和严矜相较的。 越级挑战也得有个限度! 周围乱嗡嗡的一片,都在议论这件事。 “这小子是不是杀了只模豹就欢喜疯了,凭他也敢和严三公子较量?” “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可能是被逼到这份上了,争面子吧。” “可我听说他灵脉已经废了?那还比什么比,被人踩在脚底下也是争面子吗?” “年轻冲动,嘿,这可不是自食恶果么。” 在场诸人当中,没对叶怀遥这话感到匪夷所思的,恐怕只有阿南和燕u。 阿南是全心全意地相信叶怀遥,认为叶大哥无所不能,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而燕u则心里有数,知道对方绝不是普通人物,既然挑战,必有深意。 严矜也是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见对方竟然胆敢反过来向他邀战,当下要笑不笑地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的规矩,向来是一旦开战,生死不咎。” 叶怀遥道:“只要严公子也同样遵守便是。你若赢了,模豹王全部给你,你若输了,第一是切莫再打这豹子的主意,第二向这位被你打破头的小兄弟道歉。” 严矜只觉得匪夷所思,冷笑道:“我若是能输给你,就算给他磕头,又有什么不行的!” 成渊起初将叶怀遥的灵脉废了,算计的最简单,原本想的就是之后让他假死,再找一处居所将人藏起来,从此以后,这个美少年就可以尽归自己摆布。 他当初下狠手废掉叶怀遥灵脉的时候,可没想过又会徒然生出了这许多事来。现在叶怀遥不听他的话,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又不能强行阻拦,成渊心里不满,脸上已经隐隐有了怒气。 严矜不愿再多话了,他看不得叶怀遥这幅样子,想起身边的纪蓝英,刷地一声拔剑出鞘,反身跃出,喝道:“来!” 叶怀遥却不像他这般心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目光将成渊、元献、纪蓝英等人轮流看了过去,叹息道: “依稀柳色,翠点春妍,这样的美景……合该玉壶倾酒,浩歌畅饮,真是,可惜了。” 他抬手一比,微笑道:“严公子,请。” 燕u看了叶怀遥一眼,依稀好像见他抬手之际掌心殷红,他来不及细思,只想着叶怀遥刚才用的是自己的剑,现在却是手无寸铁,于是想把剑递给他。 但严矜可没给燕u这个机会,他满心想着的就是这个废物竟敢不知天高地厚,挑衅自己,不尽快收拾了他,简直心气难平! 他有心展露本领,出手便是风云极招,叶怀遥一个“请”字话音未落,严矜足尖轻点,整个人便已经顺势跃起。 右掌一翻,利剑出鞘,当胸直刺! 周围观战之人,只是眼睛一霎的功夫,便见严矜的剑锋几乎已达叶怀遥襟前,眼看就要把他捅个对穿,不由齐声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便见叶怀遥维持着刚才身体微躬,邀请严矜出手的姿势,整个人向后飘身而退。 这一手轻功甚为精妙,周围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那点寒芒与他胸口相距不过方寸之间,偏偏就是差之毫厘,怎么也接触不到。 “这……不可能!”纪蓝英惊讶道,“他没有灵力,怎么会一口气不泄,退出去这么远?” 从叶怀遥出手,元献一直目不转瞬地盯着,此时听纪蓝英这样说,便轻声道:“你注意他的右手。” 纪蓝英不解其意,但还是向着叶怀遥的右手看去。他此时的修为已经颇有所成,耳聪目明,这一看之下,发现叶怀遥的掌心处殷红一片,沾的竟是血迹。 纪蓝英疑道:“怎么,他受伤了?” 顺口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一下子有反应过来:“不,不对,那是豹王的血!” 模豹王的心头血有恢复灵脉的奇效,他们这场争斗也正是为此而来,但事实上,叶怀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取过部分血液使用了! 只是再灵验的药物总得也需要些时间才能发挥作用,即使叶怀遥从刚杀了豹王就已经取血,他现在能够恢复的功力也绝对不会超过三成。 看他姿态轻盈,飘然无声,便好似天边云絮,草上飞燕――仅仅是三成,就能有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了吗? 叶怀遥露这一手可丝毫没有遮掩,周围有疑虑的人可不止纪蓝英一个,简直都要觉得对方被换人了。 但即使再怎么怀疑,他的身法也确确实实就是尘溯门的轻功,难以找到半点破绽,只是运用的格外巧妙罢了。 围观者都看出来了,跟叶怀遥正面对敌的严矜自然也发现他灵力有所恢复,只是他为人矜傲,见状不慌反喜,说道: “有灵力了?这样正好,你送死送的体面,我也省的被别人说是胜之不武。” 这句话说完,严矜手中的剑已经递至极限,仍然没有碰到叶怀遥半点,眼看这第一次交锋,等于他是失手了。 旁边便有人忍不住嘀咕道:“话倒是好大口气,胜的了么?” 话音刚落,严矜的身形却忽然淡去,紧接着,凭空化成了一蓬水雾! “是水杀符!” 原来,刚才举剑追刺叶怀遥的严矜,竟然从一开始就是符化成的幻影! 严矜此人虽然狂,但也不是没有头脑。他觉得方才叶怀遥竟然不畏惧自己,敢于主动邀战,一定是不正常,所以提前防备,出手就是符。 在战斗时攻击敌人或者自保,使用符也是正常之事,只不过此刻两人不是厮杀而是比武,严矜才刚刚嘲笑过叶怀遥是弱者,转眼就借助外力之便,却是有些欺负人了。 他的身影化作了一蓬水花,升至半空,四溅而开,又如疾雨般砸下,周围之人纷纷躲闪,而叶怀遥的身后却又陡然出现五个人影! 这五个人均有严矜的外形,容貌举止服饰,无不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其中哪一个是本体,甚或者全是由符所幻化。 叶怀遥本来就在后退之中,而那五人又正好呈扇形,从背后将他围住,亦真亦幻,虚虚实实,手中长剑同时生光,向着叶怀遥刺出! 刚才严矜那第一招竟然能被叶怀遥毫发无伤地躲过,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又来了一下狠的,誓要当场把他戳成个筛子。 这根本就不是比武,而是卯足了劲要杀人! 千钧一发之际,叶怀遥不知道是没有意识到危险,还是已经收不住脚步,竟然未曾收势,依旧飘身后退。 眼看他的后背就要撞上那一排寒光闪闪的利剑,五个严矜脸上同时露出冷笑,周围的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而就在这时,叶怀遥的身体忽然一转―― 只见他衣襟当风,身法飘逸,竟然直接向着右侧第二个人身上撞了过去! “嗤”的一声,长剑径直捅入他的胸口,然而叶怀遥整个人完好无损,那把剑,连带着持剑人,却转眼化作了水雾。 随即,右侧第一人霍然暴起,一招“浮青叠翠”,剑势连绵,寒光点点,向着叶怀遥逼压而至。 原来,这才是本体。 随着严矜本体的直接进攻,其他三道幻影也随之化作水龙,冲天而起,而后在半空中一凝,分散成数十道利刃形状,如雨打落。 他这招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后招无穷,环环相扣,不管叶怀遥有没有识破严矜的本体,都是死局。 差别只在于被幻影扎死,还是被严矜本人亲自扎死。 眼看叶怀遥算是完了,但毕竟他与严矜本就年纪有差,实力不同,能坚持到这里实属不易,非但不让人因此看轻,反而心生惋惜。 所有人都认为这漫天刀雨再加上严矜的强势攻击,简直避无可避。如果灵力深厚,还可以将雨水反震回去,但显然叶怀遥目前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他们忽略了一点。 其实战局并不是完美的,有一个最为明显的破绽,就在严矜的身上。 14、少年折英 严矜和叶怀遥都在刀雨的攻击范围之内,但只要他不想同归于尽的话,这雨水落下之时,肯定会将严矜绕开。 叶怀遥就是抓住了这个破绽。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稍微恢复的灵力并不稳定,当下吸一口气,右手两指并拢,向前一点,精准地穿过剑气的缝隙,平平搭在了严矜的剑身上。 严矜只感觉剑身一沉,没想到自己的剑招能被他赤手空拳的挡下,又惊又怒,左手一挥,又是两张惊雷符直接扔了出去。 电光在雨水中爆闪,更是威力无穷,可叶怀遥已经借着两人招式交换的机会,脚下一转,竟然绕到了严矜的身后。 他这样,就等于反过来借着严矜为自己挡去符的攻击,刀雨电光果然立时一顿。 严矜哼了一声,道:“投机取巧。” 他说话的同时更不回身,长剑倒打,向着叶怀遥当头劈下。 剑势刚起,严矜就感到腰间一轻,他侧身飞踢而出,混乱中也来不及低头去看,手中招式也没停下。 剑光闪处,只听刷一声风响,叶怀遥手中赫然多了一把折扇,扇骨不偏不倚,正好别住了严矜的剑锋。 他刚才还两手空空,并未持有兵刃,严矜看那把折扇十分眼熟,这才一惊,百忙之中向自己腰间一瞥,发现那里插着的扇子已经不见了。 叶怀遥看他诧异,哈哈笑了一声,扇子一拍,将剑锋抽开,足尖轻点,向后飞掠。 他人在半空,发丝轻扬,衣袂飘飞,便如流云飞絮,微雨湿花。 严矜挥出的三道水杀符急追而至,叶怀遥指尖微错,折扇已经刷拉一声展开,半遮住他秀美的面容,身姿优美飘逸之极,潇洒之外,亦是十分风流。 严矜出身富贵,全身上下所用的东西无一不好,无一不精,他的符固然威力十足,扇子也是材质甚佳,叶怀遥手中暗运灵力,扇子打了个转,堪堪挡住水龙。 他周围立刻水花四溅,这水滴为灵气所震,又化为水雾,在林子中幽微的光线下葳蕤生光,霎时间霓虹铺展,萦绕身侧。 对战双方各出奇招,形势几次反转,这一战可以说是惊险之极,但叶怀遥举手投足之间风流天成,却又是漂亮之极。 周围穿了一片惊叹之声,语声混杂,听上去竟有大半都是女子,显然已经为这位潇洒少年所倾倒,被各自的长辈暗瞪一眼,才稍稍收敛。 严矜也没想到自己的扇子竟然能被对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去,众目睽睽之下,这可以说是极为丢人了。再听其他人为叶怀遥欢呼,不由更是恼怒。 他冷哼一声,不再使用幻影阵法取巧,剑势连绵,杀意滚滚,鹰撮霆击,向着叶怀遥急攻而去,简直是将这么多年来日夜苦练的功夫尽数使了出来。 一开始他使用符咒幻影,固然是防着对方使诈,但还是存着三分欺负人的心思,想看叶怀遥不知所措,输的狼狈无比。 而此时此刻,严矜才是真正把对方当成了一个平等的对手,全力应对――虽然这一点,他便是被活活打死,也绝对不会承认的。 然而严矜已经拿出了难得的认真,结果却并未曾如他所愿。 他自以为自己的剑已经够快,而叶怀遥手中不过拿了把扇子应敌,但两人一对上,严矜心中便是一沉。 周围之人看着他们对招,严矜手中的剑几乎化成了一道虚影,叶怀遥的招招式式却依旧一板一眼,叫人看的清清楚楚,说也奇怪,在这样的差别下,他的速度居然丝毫不落在严矜之后。 只听剑刃与折扇的碰撞之声如骤雨急落,如鼓点繁密,奇快无比,严矜已经汗流浃背,只凭着一口气,勉力撑着。 他手臂快速挥舞,心中震惊难言――叶怀遥怎么会有这样的剑法? 要知道,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他的兵器、灵力全都吃亏,居然还能跟自己战至平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还不是平手。 就在严矜已经使出了全力的时候,忽然叶怀遥左手一翻,他的手中也赫然出现了三张符。 严矜脑海中轰的一声,只来得及想一句“完了”。 这个念头还没落下,三道惊雷已经在他身边落下。 与此同时,叶怀遥刚才还如同春风拂蕊般的剑法陡然凌厉,折扇上竟似有剑光暴起,一时间宛如潮生浪涌,汪洋恣肆,向着严矜推移而去。 惊雷符可是十分稀罕且昂贵的,叶怀遥在尘溯门的时候自然没有,这三张还是刚才被困在噬灵草里面的时候,有人让阿南捎进去的,现在正好被他派上了用场。 即使刨除轻功剑术不提,他眼光之精准,下手之敏捷,也都是难得一见,周围已有人忍不住赞叹出声,而严矜却已经顾不上思考这些了。 这种完全被单方面碾压式的恐怖惊骇,恐怕也只有身在局中之人能够体会。 他进退维谷,勉强举剑,却已是徒劳。 纪蓝英惊呼道:“严兄!” 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想要模豹血而引起来的,严矜是严家的中心人物,而他却只是纪家旁支。若是今天严矜伤在这里,纪蓝英相信,自己也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他拔剑冲上去,想要救援,可是严矜和叶怀遥战况激烈,水雾与电光交错,中间还夹杂着强大剑气,他根本就无法接近。 纪蓝英情急之下,带着恳求回头看向元献:“元大哥……” 元献嘴角勾了一下:“你要我去救严三?” 纪蓝英道:“我知道他对你向来不大客气,但这人的性情便是如此。他毕竟是为我而战,还请元大哥看在、看在我的面子上……” 元献的脸上向来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浮,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太挂心,而正因如此,反倒给人几分捉摸不透之感。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面对纪蓝英的请求,元献总是无法拒绝的。 五百多年前,元家发生内斗,他受人暗算重伤垂危,是被纪蓝英所救才侥幸没有葬身荒野。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行走世间唯独不能忘的,就是他人的恩义,更何况纪蓝英还是如此的温雅斯文,知情识趣,让人总忍不住就想帮帮他。 想到这桩旧事,他眼中掠过淡淡的温情,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应道:“好。” 严矜一向将元献视为情敌,以他的脾气,以往对元献自然也不会多客气,纪蓝英自知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正说的吞吞吐吐,元献便已经痛快答应。 他松了口气,心知对方还是如此,永远也不会让自己为难。 叶怀遥只是尘溯门的一名无名弟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严家精英打的如此狼狈,简直是令他们颜面扫地。 见到如此场面,严家弟子早就已经坐不住了,只可惜和纪蓝英一样,战局太过紧凑,符满天乱飞,教人根本就插不进手去,所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但元献号称“震/手/雷/霆”,掌力超绝,绝非等闲可比。 只见他答应纪蓝英过后,飞身而出,横掌扫去,掌力几可擎天撼地,周围的水雾电光为之一顿,元献已经成功插/入战局,挡在了严矜和叶怀遥的中间。 他面向叶怀遥,双掌一合,已经将他手里的扇子夹在掌心之中,含笑道:“叶少侠,何必逼人太甚?” 毕竟当了这许多年的道侣,虽说有名无实,但对于对方的基本了解还是有的。叶怀遥知道元献掌力雄浑,自己目前的状态肯定不是对手,于是并未强行运力与他相抗。 他静立未动,元献倒也没有进行下一步的追击,两人僵持片刻,叶怀遥扬唇微哂,松手放开折扇。 他懒洋洋的一笑,徐徐理了下衣袍,这才开口道:“元公子很喜欢这把扇子吗?可惜君子不敢掠美于人,东西非我所有,不能相赠,见谅啊。” 他刚刚经历过一番恶战,身上难免带着一些争斗过后的狼狈痕迹,但举止之间风度翩翩,言谈笑谑一片自若之态,配着这幅绝美面容,全身上下竟是无一处不令人怦然心动。 他一语双关,先借扇子暗讽元献贸然出手,不顾风度,又再次点名“君子不该掠美”,提起这场战斗的争端所在。 元献亦是伶牙俐齿之人,被叶怀遥这般不轻不重地挤兑了一句,原本有很多话可以回敬,但见对方如此,昔日的回忆在心中闪过,竟让他一时语塞了。 周围的人也都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满身狼狈站在元献身后的严矜,即使再不情愿,严家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叶怀遥,赢了。 他们互相看看,都能接触到同伴眼中的震撼,场外观战之人在这一刻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少年成名,当从此战始! 元献缓缓收招,将折扇放在严矜身前。 方才他已经试着催动道侣契约,以试探对方身份,但那契约毫无反应。 难道面前这位叶怀遥,真的不是明圣云栖君?可天下又怎能有第二个人,如他这般…… 严矜浑身湿透,衣服上还有被雷电烧出来的焦洞,简直是生来从未有过的落魄狼狈。他一张白皙的面孔已经憋成了紫红色,只是恨恨地看这叶怀遥,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可能输!又怎么能输在这样一个被自己视为废物之人的手中! 褚良沉着脸,从人群中快步而出,一把扶住严矜,免得他气怒之下吐血而死。 他从头到尾就不赞成这个师弟的跋扈行径,可是管又管不了,丢了人倒是得自己出来收拾烂摊子。 褚良保持着风度,先彬彬有礼地谢过元献出手相助,这才转向叶怀遥道: “这一局是叶少侠赢了,那豹王理应归叶少侠和那位小兄弟所有。严师弟方才言行过激,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严矜嘴唇动了动,好歹知道这时候话越多越是丢人,终究还是没开口,算是默认了师兄替自己的道歉,心头窒闷欲死,怄的几乎吐血。 叶怀遥微微一笑,道:“好说。胜败本是常事,一时的输赢算不得什么,请严公子千万勿要挂怀,伤了身子。” 他这一笑粲如春花,言语更是体贴,照的人心间都生出几分明媚之意,褚良眼前晃然生辉,对叶怀遥骤然生出好感,刚稍松了口气,便听对方轻言慢语地说道: “只是方才的约定……还得兑现吧?” 严矜的脸色瞬间变了,要不是没有力气,此刻已经暴跳而起。褚良一愣,却还没反应过来。 他完全忘了起初说过的话,心道模豹王不是给你了么,还想怎样? 于是褚良顺口问道:“什么约定?” 15、东风凭我 叶怀遥对这些人的心思可说是再清楚不过了,别看他们一个个名士英侠,什么一诺千金输赢无悔,话说的好听,实则只是对那些地位平等之人而言。 至于这些人眼中的“废物”、“凡夫”,那根本就是不配为人的,严矜在动手之前怕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输,说的话自然也就是那么随口扯扯。 叶怀遥正要好心帮着对方回忆一下,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阿南突然开口了。 “严公子刚才说,”阿南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少年尚未变声的清脆嗓音说道,“他刚才打破了我的头,如果这场比试输了,便要向我磕头赔罪。” 褚良:“……” 他扶着严矜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忽然有点担心对方会被活生生气死。 周围的人听此一语,也是神色各异。叶怀遥实在没忍住,微微低头,抿了下止不住上扬的唇角。 这话若是由他来说,恐怕褚良还要厚着脸皮掰扯一番,抬出严家的面子来要他通融通融。但是由阿南开口,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对方只不过是个无门无派的普通少年,你跟他说什么“面子里子”都不管用,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谁也厚不下脸皮跟个孩子耍赖。 虽然以目前叶怀遥的了解来看,这个“孩子”表面上看着弱小无助又可怜,其实也很可能是个白切黑的小坏蛋。 严矜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厥过去,“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都到了嘴边,他也愣是没说出来。 ――因为阿南没撒谎,这话就是他自己说的。 可是他的身份何其尊贵,怎能给这么个小要饭的磕头赔罪?开什么玩笑,不如杀了他! 两相僵持片刻,人群中弱弱传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严三公子,做人理应守信……” 说话的是之前被叶怀遥救过的那名女修。 她刚才就一直暗暗给自己鼓劲,想替叶怀遥说话,只是一直没机会开口,这下终于找到机会了。刚说完,就被身边的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一些人老成持重,知道严矜此刻已经在发狂的边缘,不敢得罪,但大多数年轻人的心中仍有血性,更何况叶怀遥又是如此年轻俊美。 有的女修和……男修们不由自主心生爱慕,还有部分是向往他敢于越级挑战的勇气,眼见有人起头,都不顾长辈阻拦,纷纷开口: “是啊三公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把人家小兄弟的脑袋打出来那么大一个窟窿,不过是赔个礼而已,也是应当的吧!” “咱们现在可是在鬼风林里啊,处处危机,时间不容耽搁。严公子,请快些罢。” 严矜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身体摇摇晃晃,气怒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此刻已经是理屈词穷,却还是非得要硬撑,叶怀遥知道,以严矜的脾气,让他下跪简直比登天还难。但是他还有张王牌没打出来。 那就是纪蓝英,曾经陪伴他无数节数学课的,亲爱的憨批主角。 叶怀遥虚情假意地露出为难之色,故作退让道:“严公子这般,我也不想为难。只是危难之中,是这位小兄弟为我解围,他这点小小的要求,怀遥也不能拒绝。这样吧――” 他沉吟一下,说道:“刚才要去模豹之血的,其实是纪公子,说来二位都有责任,要不然便请双方都退让一步。换纪公子来磕头赔罪,如何?” 叶怀遥这个“如何”是冲着阿南问的,阿南见他向自己眨了下眼睛,睫毛纤长,目中含笑。 他心头一个晃神,随即明白了叶怀遥的意思,故意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这才闷闷地道:“……好。” 纪蓝英:“……” 这小子还挺不乐意! 他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同样焦急,正想着该怎样过去劝说,没料到叶怀遥话锋一转,这把火就烧到了自己头上。 关键是,这个提议,还让褚良意动了。 叶怀遥愿意让步本来就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仔细想想,他提出的已经是最佳方案,既可以保存严矜的脸面,又能让大家都过得去。 至于纪蓝英愿不愿意,一点也不重要。要不是因为他,严矜也不会弄得如此狼狈,褚良觉得严家不追究纪蓝英的责任,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纪蓝英慌乱道:“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借口,毕竟眼下是《废柴修仙传》前期,主角的势力还未能完全培植出来,比起严矜,他的身份差着不少。 现在要轮到纪蓝英尝一尝这身为小人物的无奈滋味了。 叶怀遥的手中没有扇子,手腕却依旧下意识地转了转,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严矜脸上一掠。 欺负草包没意思,他的目标,可从来就不是让纪蓝英难堪。 纪蓝英一下子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只觉得难堪异常,这一刻仿佛历史重演,他又回到了那个被当众羞辱之后的窘迫时刻。 他们在江湖上混的,最不能丢的就是面子,纵使纪蓝英没有严矜那样高傲强硬,可让什么也没说过的他去给一个普通的乡野少年磕头赔罪,这件事简直想想就无法忍受。 纪蓝英忍不住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那些在场的追随者。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欲言又止,带着种令人怜惜的美感。 ――很符合原著。对,就是书中这样的描写太多,让只看大男主升级流爽文的叶怀遥,曾一度怀疑这位其实是女扮男装。 按照主角的设定,在场的人中,纪蓝英的追随者可不少,不过最能说上话的,自然还要属归元山庄的少庄主。 方才叶怀遥那几句话刚刚说出来,元献就知道纪蓝英要倒霉,也在心里盘算着应该如何帮他推脱才好。 但是不得不说,叶怀遥这个主意出的既损又恰到好处,他本也不是当事人,这件事还真是不好乱掺和。 但是接触到纪蓝英的眼神,元献还是轻咳一声,迈步上前,决定为纪蓝英说话。 ――虽然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一定也会得罪人,但是元献曾经发过誓要护着纪蓝英,对他好。 没有他在绝望中的相救,就没有如今的自己,大丈夫有恩必报,言出必行。 他这一迈步,叶怀遥唇边笑意加深,严矜的拳头却猛地一攥。 他恨恨地咬紧牙关,心中充满了不甘。 他做这件事的初衷,原本是为了给纪蓝英出一口气,让他走出过去的阴影,结果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出了这么多的麻烦。反倒让纪蓝英再次受辱。 严矜简直不想再去看叶怀遥的脸,他原以为这人就像地上的野草一样软弱可欺,结果现在却反倒被野草给踩在脚底了,这种滋味……难以言喻。 不能给元献这个捡便宜献殷勤的机会!他严矜用不着别人来收拾烂摊子。 严矜咬着牙,从齿缝中蹦出几个字来:“不用你们,我……磕头,赔礼。” 说完这句话,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其艰难羞耻,简直让旁边的人看见了,都替严矜难受。 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叶怀遥微笑起来,说道:“那,严公子请吧。” 一个人从来都不怕身处困境,难的是如何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当叶怀遥见到纪蓝英与自己的前道侣关系亲密的时候,意识到这是主角的特权,他并未恼怒,反而很快想到,对方是个很好用的法宝。 只要抓住了纪蓝英,就等于一连把握住了好几个人的弱点。 偏偏纪蓝英又确实是个作者钦定的“废柴”,要控制他很容易。 看看现在,不就成功让严矜受到刺激,决定道歉了吗? 这个宝贝太好用了!叶怀遥真心觉得主角不愧是主角,人见人爱,连他都喜欢。 这种愉悦感让他选择性地忘记了自己之前是怎样暗暗吐槽人家的,转过头去,看着严矜一步步走到了阿南的面前。 他握紧了拳头,腰挺的笔直,双膝重重落地,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面上。 这种跪法一定很疼,但严矜估计根本都感觉不到了,巨大的羞辱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硬邦邦地说道:“抱歉。” 如果换了普通没有见识的少年,看见这样一个贵公子给自己下跪,估计早就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但阿南一动都没动,也没有说话。 严矜这个跪地道歉的人,简直比苦主还要理直气壮,他虽然跪在地上,不过依然昂着头,冷然看着面前身材单薄的少年,估计心里面正在盘算着叶怀遥的一百种死法。 阿南也沉默地回视。 严矜的心思本来完全不在这个穷小子身上,在他心目中,阿南不过是叶怀遥用来羞辱自己的一样工具。 但两人目光相对的时候,严矜的注意力却不自觉被对方吸引了。 阿南的眼神简直不像是一个少年能有的,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中,藏着的仿佛是一潭死水,漆黑、阴沉、冰冷,还有……血淋淋的杀机。 那一瞬间,严矜脊背生凉,无端想起鬼风林中那些暗中窥伺的兽。他想他应该一剑挥过去,却好像着魔了一样,只是这样怔怔的,僵直跪在原地。 “师弟。” 见严矜好像还跪上瘾了,褚良心累无比,小声提醒道:“再多说两句吧。” 既然已经道歉了,那就好好地说,也算这事办的漂亮些,免得以后再落人话柄。 严矜好像一下子被他这句话从某个魔咒当中唤醒了一样,浑身一震,再抬眼看去,阿南还是在那样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严矜的幻觉。 他心中暗道这小子古里古怪,一副阴森森的模样,真是和叶怀遥一样招人讨厌,生硬地将后面的话补充完:“之前我不小心伤了你,是我……不对,见谅。” 好不容易将这番话说完,严矜觉得自己的牙都要被咬碎了。最后一个字出口,不等阿南表态,他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此时,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他,他一向是人群的焦点,却从未有过任何一次,感到这般的难以忍受。 16、青眼风流 严矜忽然一转身,就向着鬼风林外面走去。 褚良连忙道:“你干什么去,咱们的任务还没结束!” 他的声音很大,严矜就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说到底,也只有他自己在觉得在被人嘲笑轻视,若是严矜的态度能够从容一些,说不定还能被夸上一句“能屈能伸”。 可他这样的表现被人看在眼里,却不由得暗暗摇头,心道这位严三公子即使天资过人,灵心深湛,气量也实在是忒小了点,只怕日后难成大器。 褚良被晾在原地,十分尴尬。再看纪蓝英犹犹豫豫,还是选择了站在元献身边没走,更是心里窝火。 只是相比师弟,他的城府可要深的多了,面上不露声色,抱歉地对在场众人说道: “没想到会闹出这么件事来,耽误了各位的功夫,惭愧,惭愧。” 即使再如何的心思各异,面子上的功夫总还是要做到的,听他这样说,众人自然纷纷表示不会介怀。 这鬼风林里果然十分凶险,甫一进入,就遇上了这么大的麻烦。严矜退出行动,其他人却还要继续深入。清剿行动大概又持续了两三个时辰,傍晚将至时,燕u提出扎营休息。 经过之前杀死豹王和战胜严矜两场战斗,叶怀遥在众人心中早已不是一个仅凭“长得好看”留下些微印象的普通弟子。他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拜访往来者络绎不绝。 叶怀遥微笑着一一打发了,转身就趁着一个空档,带着阿南躲到了一处偏僻的山石后面。 他打了只野鸡,架在火上烤。这才有功夫询问阿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面对着叶怀遥,阿南又恢复了那副有点局促模样,全无之前的狠意,他端端正正坐在火堆边上,严肃的好像不是在烤肉,而是在参加某种庄重的仪式。 听叶怀遥这样问,阿南动了动嘴唇,说道:“我、我……” 他大概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解释,只得实话实说:“我知道你下山了,想看……看看你……” 叶怀遥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看看的?” 他性情向来如此,不随口撩拨别人几句,简直说不成话。连淮疆那个修炼成精的老镜子都能被叶怀遥气的直跳脚,阿南这么有意思的小孩自然更不可以放过。 阿南却不敢像他的狐朋狗友们那样踹上叶怀遥一脚,也不可能如同淮疆般破口大骂。 他看着叶怀遥冲自己笑,就感觉心跳加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唯恐什么都不说,会让对方觉得没意思。 阿南呐呐地说:“嗯,是。” “哎呦,我说你这孩子。”叶怀遥忍不住笑了,“我又不咬人,别这么紧张。” 他随手并指挥出,金光在空中一闪而逝,将头顶大树梢头最盛的那簇花枝斩了下来,叶怀遥伸手接住。 花朵发出清浅的馨香,被他递给阿南:“饿了吧?来,先拿着这个玩,等会给你吃烤肉。” 阿南道谢,双手把花接过来,左右看看,似乎很感兴趣,叶怀遥让他自己放松,也就不再多言,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肉串被烤的冒油,发出“滋滋”的声音。 夜色已经深浓,叶怀遥的脸被跳动的火苗镀上一重暖红色,低眸垂首间,自有种惊艳华贵之态。 不知为何,阿南忽觉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就好像在很多年前的哪个夜晚,他也曾这样坐在这人的对面,静默不语地偷眼相望。 是真的发生过,或者只是某个寂寞夜晚过分迷人的梦境? 这梦似乎做了很久很久,渴盼肖想,惦念贪求,如今,依旧是近在咫尺,却让人卑微的不敢触碰。 转了转手里的肉串,在小少年心中高洁尊贵的明圣悄悄咽了下口水。 这烤肉虽然不及平日里小厨房里烹调的那样精致,但是质朴天然,别有一番风味,简直让人食指大动。只是没有配料,还差点意思。 叶怀遥:“淮疆老前辈?” 久久未语的淮疆冷笑道:“盐巴、辣椒、栗黄、梅子?” 叶怀遥笑嘻嘻地说:“高人果然是高人,见多识广,连烤肉佐以怎样的配料最好吃都知晓。” 淮疆已经放弃挣扎了。他有时候回头想想,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会选择寄附在叶怀遥的元神里面。 夺舍夺不来,诱骗人家不上当,最后他堂堂千年老神镜,还莫名其妙成了一个后厨房里的管家。 后悔是真的后悔,但是目前他实体未复,跑也跑不了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修炼,尽快恢复……早日离开! 淮疆认命地对叶怀遥的要求不做抵抗,通过自己在凡间的碎片化身,从信徒处取来瓶瓶罐罐,直接砸在了这个可恶小子的脑袋上。 叶怀遥又拿了一袋酒,连着烤肉就要递给阿南:“喏,我这手艺――” 阿南嚼着花瓣,抬起头来,准备认真聆听他说话。 叶怀遥:“……” “我天呐,小祖宗。”他哭笑不得,“你怎么什么都吃!这花不是给你吃的,这玩意能吃吗?再毒死你,快吐了!” 这样一想还真是,从两人认识以来,叶怀遥给阿南所有的东西都是用来吃,这傻小子又听话的要命,以至于明明尝出来花瓣又苦又涩,还是像只懵懂的小山羊那样一瓣瓣放进了嘴里。 他还安慰了叶怀遥一句:“很好吃。” 叶怀遥道:“砒/霜也好吃,一嚼咯嘣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听话的小孩,我真是开眼了。哎给你这个,把花放下,吃块肉,喝口酒。” 阿南顺着他的意思吃了块肉,喝了口酒,连顺序都没变,发现酒里面掺杂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叶怀遥道:“模豹是咱们一起打的,血我用了一些,剩下的一半归你。因为药性比较大,所以掺进酒里喝会好一点。” 阿南脸上露出些诧异之色,叶怀遥不等他推辞,又慢悠悠地说:“今天流了那么多血,应该补补,喝罢。” 他冲阿南眨了眨眼睛:“只是下回对付坏人的时候,可没必要再拿石头把自己的脑袋给砸个窟窿来栽赃,得不偿失。” 当时他被严矜甩出去,本来伤势不重。但心恨那人总与叶怀遥为难,转眼看见身边有块石头,狠劲上来,干脆捡起来就往自己头上狠狠一砸。 他本来就生的纯良无辜,这样一来,周围的人果然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严矜。 阿南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但他没有想到,唯一看穿这一切的那个人,竟是叶怀遥。被揭穿的瞬间,脸都白了。 他是生来就伴随着不幸的孩子,他的降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大概一个扫把星不配拥有亲情和温暖,因此从小到大,阿南被排斥、被轻视、被嘲笑、被当成瘟疫一样躲避。 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因为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错误。 但对此,阿南竟无法感觉到多少伤心的情绪。仿佛他的外貌还是个孩童,但他的心早已经不再稚嫩。 所有的风霜雪雨都无法伤害于他,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和恨意。他不在乎。 ――似乎这个本来就无情的世界曾经夺走过什么对他来说至为珍贵的东西。因此,让他没有留恋,只想摧毁。 直到叶怀遥的出现。 当对方的手第一次抚摸自己发顶的时候,阿南忽然觉得,他瞬间由一个世界之外的冷眼旁边者,苏醒过来了。 是真的在活着吧?死去的心跳动的这样快,这样急。 因为感受到了真实的存在,所以会患得患失,会恐惧忐忑。 大概在他看来,叶怀遥就是至圣的神明,这种嫁祸于人的卑劣心思都不应该呈现在这人的眼前。 阿南的表情简直就好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样,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雾蒙蒙的,急急道:“对不起。” 他想抓叶怀遥的手,顿了顿,终于攥住了他的一角衣带:“我以后、以后不会了。” 阿南的表情太过于可怜,简直连淮疆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吐槽道: “老夫本来还看这少年性情阴狠,为人也够执着,是个可造之材,怎么一遇上你就婆婆妈妈的。他也不想想,论缺德谁还能比得过你去,耍这点小心眼算的什么事。” 叶怀遥:“……” 得,一个觉得他阴险缺德,一个怕他怕的像见了阎王,果然真的是他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为人了么? 叶怀遥看了阿南一眼,觉得他吓成这样委实有点好笑,但又挺可怜,若是长大了还是这么一副性子,肯定会吃亏。 他温言道:“你不用这么慌张,我没怪你。说到底,要不是我吩咐你守好模豹,你也不会跟严矜起冲突,以至于用石头把自己的脑袋砸破,才能让他理亏。” 阿南渐渐地敢直视他了,便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怀遥。 叶怀遥又道:“只是凡事要学会暂避锋芒,下次你知道打不过他,躲着点就是了,什么还比得上命重要啊。” 阿南的眼睛微微一亮,随即这亮光又熄灭了,他说:“我没有灵息,不会功夫,太没用了。” 叶怀遥道:“今天你帮我一起杀了模豹,还把严矜气了个够呛,这可比很多人有用多了。” 阿南发誓一般地说:“我以后,会有更好的法子保护你。我会……我会变强的!”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重重地道:“我一定会的!” 叶怀遥笑道:“嗯,我信。” 元献站在高处,远远看着叶怀遥和那个不知名的孩子说话,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走过去。 身后倒是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来人却是成渊。 “元少庄主。”成渊冲他微微颔首,“你好。” 两人之间可没有半点交情,元献有些诧异,目光带着狐疑在成渊身上扫过,回了一礼,道:“成仙友。” 成渊眼底精光闪烁,大概也觉得两人没什么可寒暄的,便说道:“我看少庄主对叶师弟颇为注意。这是他头一回下山,若有行为不当,得罪了你的地方,还请元少庄主莫要见怪才是。” 元献来得晚,并不知道叶怀遥同成渊之间的那些恩怨,还以为对方真是见他总关注叶怀遥,不放心了。 他道:“成仙友多虑了。我只是看叶少侠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故人,不自觉有些怀想。” 成渊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背在身后的手指已经不自觉捏皱了衣袖,他缓缓道:“那位故人,说的是明圣吗?” 说完这句话的那一个瞬间,他能够感觉到元献微微错愕,随即一股庞大的杀意呼之欲出,逼面而来。 成渊在整个尘溯门当中也属于佼佼者了,但元献可是能与法圣明圣平起平坐的人物,在他施展威压的那一瞬间,成渊只觉得肩头仿佛压下了一座大山,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他连忙运起全身力气相抗,身体依旧不断发抖,当年元献的反应也让成渊意识到,“明圣”这两个字,一定对他有很特殊的含义。 ――而且,未必是感情深厚的道侣之间,一方逝去的悲痛。 好,这可真是太好了。 旁人可能没有察觉,但成渊的注意力大半都在叶怀遥身上,又怎么可能没有看出来元献见到他时,那似怨恨似思念的神情? 更何况,玄天楼的燕u也似乎对叶怀遥颇有几分另眼相看之意…… 想到那人从昏睡中醒来之后的变化,想到明圣陨落十八年,而叶怀遥今年也刚好十八岁,一个疯狂而大胆的猜测,在心底慢慢成型。 17、槐花覆井 勉力支撑许久,元献终于撤去威压,成渊汗流浃背,身体一晃,扶住身边的大树才能站稳。 元献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语气轻飘飘的:“成仙友,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多言,易招祸端。” 他不需要询问,也根本就不想了解成渊看出了什么,反正明圣已死,这是修真界公认的事实,元献心中有惋惜有想念,却根本不想去改变任何。 成渊开口时有些微微的气喘,语气却很平和:“少庄主多虑了,我并非要揭穿或者威胁什么,只是同病相怜罢了。” 元献略带讥讽:“哦,那敢问我与阁下,有何同病之处?” 成渊道:“相思难解,求之不得,这岂非是一个人最大的心病?” 他不去看元献此时是何等的神情,平心静气道:“云栖君此人,乃是个精彩绝伦的人物,他的绝世风姿、传闻事迹,便能养活了十座城里的说书先生。我原以为少庄主得此佳偶,应是珍之念之,挚爱无比。” 他话锋一转:“直到今日见了你与纪公子相处时的神情,我才发现,原来少庄主是另有所爱。这正是与我情况相似。” 元献不知道成渊在暗示什么,难道是想说他喜欢纪蓝英,所以害死了叶怀遥? 这样空口白牙,无凭无据,除非他是疯了才是干这种没意义的事。 他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梢,将手臂抱在胸前:“莫非成仙友是想借此打动我,让我来助你得到你那位……心上人吗?” 成渊笑道:“这事自然要亲力亲为,岂敢劳动少庄主,阁下多虑了。我只是想说,我若想得到一个人,一定会不择手段,竭尽全力,管他愿意不愿意,总得先到手了,才能有机会说别的,是不是?” 元献看着成渊,皱起眉头,成渊便不再多说,心情甚好地向他行了一礼,翩然而去。 背对着元献的时候,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沸腾的情绪,忍不住露出一笑。 叶怀遥、明圣……嘿,他好像还真是白捡了一样绝世珍宝呢。 尤其是经过一番试探之后,成渊确定,元献对明圣并不是十分上心,大概不会出手,多管这件闲事。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他就可以尽情施为了。不管对方是谁,正如成渊对元献所说,他想得到的人,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 至于本人愿不愿意――感情这种事,睡着睡着自然会有的。 既然废去灵脉不行,打断他的腿,剜去他的眼,让他一辈子只能依靠着自己,这个法子,应该就不错了吧? 成渊盘算着这事还不能拖。如果叶怀遥真的是明圣,那么他的身份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明圣的朋友多,仇家也多,现在他功力尚未完全恢复,在成功联系上玄天楼之前,一定不敢公开表明自己的身份。 而成渊便是要赶在这段时间之中,抢先下手,让“叶怀遥”这个人在鬼风林的围剿行动中“牺牲”,到时候如果再有人想来寻找明圣,便自去野兽肚子里面收尸吧! 修行之人不用睡觉,但鬼风林里步步危机,入了夜会更加凶险,因此众人依旧布下结界,扎营休息。 成渊进了自己的帐篷,只见卧榻上早躺了一个人,见他掀帘子进来,便撑起身,讨好地笑笑。 成渊男女不忌,平日里床伴甚多,只是今日他满腔热血,心心念念的唯有一人,看着其他凡夫俗子便都瞧不上了。 他见地上扔着件外衣,便用脚尖挑起来,甩到榻上的俊俏少年身上,简短道:“滚。” 少年笑容一顿,委委屈屈地将衣服捡起来穿上,忍不住抱怨道:“成师兄现在待人是越来越冷淡了。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叶师弟,总之我是连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他的。” 成渊冷眼瞥他:“你既然知道自个比不上,还废话什么?” 少年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点怨愤神情,却也是不敢再说了,随便穿好了衣服就要走人。 成渊瞧着他的背影,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自己的案头还搁着一袋迷魂蚀骨散,他心念一动,又道:“回来。” 少年以为他改变了主意,欢欣鼓舞地又回来了。 成渊微笑着将他拉近怀里,摸了摸少年的脸,柔声问道:“我记得,你跟叶怀遥的关系……还不错罢?” …… 叶怀遥在第二天早上就托人将阿南送出了鬼风林,这孩子大概知道自己的存在可能会拖累他,倒也没有坚持跟着。 这头三日之期亦是转眼即过,鬼风林中的魔物厉鬼基本被清剿一空,如玄天楼、雁刀门等较远门派的弟子也已经纷纷撤离。眼看第二天一早,尘溯门就能回山了。 叶怀遥倚榻而坐,手中执卷,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壶青曲酒。烛火与月光交织,映着他谪仙似的清隽面容,更照亮了书卷封皮上“媚狐仙夜访状元郎”八个大字。 淮疆:“……” 无话可说,无言以对,表里不一,云栖君是也。 他对艳/情/小说不感兴趣,跟着草草扫了两行便转开目光道:“今夜是在鬼风林里的最后一夜,你不是预计一定会有人来找麻烦?可只剩下三个时辰了。” 采阳补阴的狐狸精把俊俏状元郎吓的背起了道德经,叶怀遥看的有趣,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翻过一页说道: “我跟严矜比武的时候露底太多,即使别人不多想,成渊却一定是会怀疑的。前两天各门派的人都在,明早出了鬼风林他又没了机会,夜黑风高,下手的良机岂不是就在今夜?” 他说话的调子漫不经心,带着股云淡风轻的凉薄劲,说罢之后又殷勤邀请道:“前辈别急,来,咱们一块看话本子吧。” 淮疆:“……我不看!” 叶怀遥坏笑道:“这书又没什么,为何这样抵触?让我猜猜,难道前辈你活了几千岁依旧是童男之身,所以……” 淮疆正要叫他滚蛋,忽听见帐篷外面的帘子刷拉一声响,有个声音在外面低声叫道:“叶师弟?” 他立刻闭嘴,叶怀遥唇角挑了一下,辨认出这个声音之后,眼中却殊无笑意,扬声道:“请进!” 帐篷外面的门帘被掀开,进门的正是前两日躺在成渊榻上的少年。 这人是叶怀遥在尘溯门这边嫡亲的师兄,名叫黄。自从玄一真人去世之后,两人同时没了师父撑腰,相互扶持长大,可以说关系甚笃。 叶怀遥预计到有人会来,没想到来者是他。 他神色只是瞬间变化,把黄让进来的时候,面上的笑容就已经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问道:“师兄怎么来了?” 黄一笑,走到叶怀遥榻前,顺手将话本子抄起来瞧了一眼,说道:“没事,好久没在一块喝酒了,我来看看。这次你在鬼风林里立了大功,大约可以回太玄峰去了,恭喜啊。” 他将话本子放下,拿起叶怀遥的酒壶晃了晃,见里面还剩下大半壶的酒,便给两人个斟了一杯。 “来,咱们喝点。” 叶怀遥从善如流,端起黄给自己倒的那杯酒,浅浅抿了一口:“师兄,我之所以大比失败,又从太玄峰搬到外门,归根结底不是因为是否立功,而是有人要整我。” 黄看叶怀遥喝了口酒,本来心正提着,接下来又听见他的话,一时触动心思,叹了口气,怅然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师尊去的早,留下咱们师兄弟无依无靠,只有挨人欺负的份……”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跟叶怀遥碰了下杯子:“来,干了!” 叶怀遥把酒一饮而尽,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也有人给师兄气受吗?” 黄叹道:“平时还少么?什么时候能找到个真正靠得住的人做依靠,就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也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皱眉嫌弃道:“你这不是给自个疗伤的药酒吗,也能拿来待客?太难喝了。” 叶怀遥眸中含笑:“酒难喝,总好过酒有毒,师兄,你既然是上门而来的恶客,就别怪小弟没有待客之道了。” 他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黄被吓了一跳,整个人连咳嗽都忘了,僵了片刻,强笑道:“叶师弟,你在说什么呢?这酒是你的,里面怎么会下毒?再、再说了,咱们是嫡亲的师兄弟,我给你下毒干什么。” 叶怀遥淡淡地说:“这就得问问成师兄想怎样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稍微提高了嗓音,扬声道:“成师兄,夜来风寒,站在外面不冷吗?” 黄的脸色阵青阵白,没想到叶怀遥连是成渊授意他而来都已经料到了,合着自己刚才百般作态,他全当看戏。 “刚、刚才那杯酒……” 叶怀遥哂笑一声,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酒杯,将里面的酒水泼在地上,跟着把酒杯一掷,冲着从外面进来的成渊说道:“那我哪敢喝呢。” 他一举一动无不潇洒,对比旁边面色惨白的黄更显出众,成渊想到这人马上就要到手,也是心底发热,唇畔不由勾起一丝微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黄愕然――成渊明知道叶怀遥对他有所堤防,还要派自己过来敬这杯毒酒,岂不是多此一举? 叶怀遥道:“成师兄让黄师兄过来做到这一步,无非是要借此告诉我,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让我身边所有亲近的人离我而去,以此来警告我,最好不要违背你的意思。” 面对黄和叶怀遥两个人的疑问,成渊含笑道:“猜对了……一半。” 说到“一半”两个字的时候,他目光忽然一凛,整个人飘身向后,跟着便是毫不留情的一掌,拍在黄的胸口。 这一下别说黄,就连叶怀遥都没有料到,他只来得及下意识上前一步,就清晰地听见了胸骨碎裂之声。 黄怎么也没想到,他跟成渊算是露水情缘一场,今日又是来给此人办事,居然会落得一个这样的结局。谋害师弟的现世报也来得忒快了一些。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嘴中慢慢溢出了一行血迹,倒地而亡。 叶怀遥从头到尾只踏上了那一步,就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于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黄的身体倒下,微挑高了眉头。 片刻之后,他唇边凝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慢慢问道:“成渊,你到底想怎么样?” 成渊的眼睛微微一眯,他的眼底似乎有火焰在灼烈地跃动,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叶怀遥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他抑制着声音中的激动,说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叶怀遥眼波一转,似乎已经料到了他要问什么,但仍是道:“你说。” 成渊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不是明圣?” 叶怀遥痛快地回答:“是。” 是,不需更多的证明解释,仅这一个字,他站在这里,满身风华,便已经令人无可置疑。 18、短焰残花 成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我对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竟从来没想过,惦记的是这样一位大人物。” 叶怀遥道:“你看起来,并不惶恐。” 成渊微微一笑,注视着他的目光中仿佛带着说不尽的温柔与情意:“不管你是谁,咱们多这么多年的同门了,我自忖对你目前的情况有所了解。豹王之血并不可能那么快生效,你恢复的功力绝不及当年明圣的十分之一。况且……”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既然知道你会提防毒酒,就不会在别的地方下功夫吗?” 叶怀遥闭目片刻,感到丹田处空空荡荡,提不起半点真力,手脚也有些发软,问道:“你做了什么?” 成渊道:“黄衣服上的熏香跟我所佩戴的香囊,两种香气混合起来,便跟软骨散有一样的功效。” 叶怀遥惯常含笑的眉眼已经冷了下来:“你到底要如何?” 他这样的态度反倒让成渊十分欣赏,那些遇到点事情就慌乱愤怒,或是懦弱服软的人,他实在已经看的太多了。 叶怀遥果然就是叶怀遥,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是否拥有那些外在的虚名,他都能维持着这种从容而高华的气度。 就是不知道上了床,是不是还能如此。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此时正是夜色深浓,一灯如豆,在两人如此近的距离下,叶怀遥那张精致的面容依旧看不出来半点瑕疵,甚至因为光线,更加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成渊忍不住伸手,想去抬对方的下巴,结果被叶怀遥避开了。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非但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叶师弟,不管你以前是怎样的身份,最起码这一刻是落在我的手心里了。若是愿意好好跟着我,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日后也会好好待你,若是不愿意……” 他微微一笑:“黄的尸体在这里。你今日大出风头,他心生嫉恨,前来找你理论的时候发生争执,你不小心杀了自己的师兄,畏罪潜逃,这名声听起来,可就不大妙了。” 原来,从让黄来找叶怀遥的那一刻起,后面的步骤成渊便都已经算计好了。他要弄到手的不是普通人物,自然也得格外谨慎小心才行。 叶怀遥没再说什么,事到如今,他好像也已经无话可说了。 似乎这种偏执鬼畜变态狂,囚禁折辱强制爱的戏码,在小说里还是很流行的,但对于亲身经历的人来说,感觉并不是很美妙。 成渊的目光顺着叶怀遥弧度完美的下颌滑落,顺着脖颈一直望到两道深刻的锁骨上面,还想再向下看去,却被雪白的衣襟给挡住了。 这人终究是要属于他的,此刻是上天赐予的良机,那还等什么? 于是成渊冲着叶怀遥伸出了手。 叶怀遥错掌一格,架住成渊的手,只是两人手掌相交之际,他的招式绵软无力,没有半点力气,成渊哂笑一声,反倒就势扣住叶怀遥的手腕,将他往怀里带。 他今晚就是抱着一度春宵的念头而来,两人从对答到动手,已经争执良久,成渊也很不耐烦了,一招得手之后,扣住叶怀遥的下巴,低头就要强吻下去。 此时双方距离极近,眼看成渊凑过来,叶怀遥忽地一笑。 他的笑容在这种时刻简直是致命的销魂,成渊心神一晃,忽然小腹疼痛,已被对方屈膝撞中,随即叶怀遥一口鲜血喷到了他的脸上。 他先发动攻击,成渊出招化解之前,必然要下意识地吸上一口气。 结果没想到,他这一吸气,却正好把叶怀遥喷出来的血吞了进去。 转眼之间变故已生! 成渊眼前被鲜血遮住,只感双目略有刺痛,同时满口血腥气,他下意识地松开叶怀遥,伸手去揉眼睛。 叶怀遥趁机将黄的佩剑抢在手里,冲着他当胸刺出。 他应变神速,智计百出,顷刻便再次抢到了先机,可惜手上没劲,这一剑刺的却是虚软无力。 成渊这时恰好擦去血迹将眼睛睁开,见叶怀遥这样还要反抗,也不禁动了怒气,冷声道: “我说了,我本想好好待你,但你若是不识时务,那我也只能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把你留在我身边了,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大步上前,一挥手就打掉了叶怀遥手里的剑,正要抓人,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 成渊一愣,随即发现自己的身体也瞬间变得虚软无力,宛如同样被化去了功力的感觉,不由大惊失色。 他反应极快,这样一愣之后瞬间想到:“坏了,血里有毒!” 成渊利用两种气味混合给叶怀遥下毒,他自己自然提前防范,服下解药。 可叶怀遥这口血,是他逼出毒素之后直接喷过来的,又被成渊给咽了下去,其功效远远胜过呼吸。 即使成渊有所准备,也没想到对方会在完全劣势的时候想出这样的损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中计。 现在两人同样都是功力尽失,半斤八两,不过成渊还有不少部属,他心知不妙,正要喊人,却见叶怀遥并未乘胜追击,而是站在原地,打了个响指。 两人身后黄的那具尸体,忽然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一手探出,从背心处当当正正掏穿了成渊的身体。 成渊的眼睛骤然瞪大,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响声,黄把手抽回来,重新倒地,成渊没有了支撑,也慢慢地软倒了下去。 他趴在地上,看到一双软靴踏着血迹走到自己面前,白色的衣衫下摆一直垂到靴下,拂动如同月光。 “成师兄,你看。” 叶怀遥慢慢地说:“有时候人命就是这样脆弱,黄在死的前一刻,想不到你会杀他,正如你现在的难以置信。” 他仿佛感叹,却毫不手软地用剑在成渊脖子上一抹而过:“所以,谁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沉默的空气中,血腥味慢慢弥散开来,过了片刻,淮疆问道:“你……就这么把他杀了?” 叶怀遥谨慎地回答:“反正应该不是他把我给杀了。” 淮疆:“……废话!” 他顿了顿又道:“老夫还以为,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道人士,遇到再穷凶极恶之人都得念叨几句‘回头是岸’,没想到你小子也这样狠辣干脆。不过……你怎会控尸之术?” “这个啊。”叶怀遥轻描淡写地说,“当年跟容妄学过两手。” 他直接说了这个名字,淮疆还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叶怀遥所说的容妄,就是传言中当年与他同归于尽那位邶苍魔君。 也不知道明圣和魔君这两位倒是是个什么关系,似敌似友,世上传闻无数,到头来,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了。 淮疆不再多问,又看了成渊的尸体一眼,感慨道:“这人的确该死。不过老夫之前看他紫宸宫生了一颗红痣,身上本来还有什么机缘,没想到倒是轻易了结到了你这里。” 叶怀遥微微一笑。 普光明世鉴,心如明镜,可观万物。按照原著中的套路,到了后面,这成渊说不定也是主角纪蓝英的后援团之一,更是本书中的重要角色,结果被他终结在了此处。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不管作者在书中是如何写法,现在这是他的人生。 而就在成渊身死的同时,玄天楼也在深夜时分见到了叶怀遥委托燕u带回来的玉牌。 算起来,燕u是法圣燕沉的嫡系后辈子侄,追随先人脚步踏上修行之路,只是因为资历尚浅,燕沉又向来不肯徇私,因此一直按照规矩在外面的分部历练。 但虽则如此,玄天楼总址所在的斜玉山,燕u一年也要来个三五回。 他上山后只见风景如旧,满目花树缤纷,日光明媚温朗,时有清风拂过,落英飘落,缤纷如雨,端的是一副人间胜景。 他此来,一为述职,上报此次在鬼风林当中的诸般经历,二来则是受叶怀遥所托,将他的信物带过来给燕沉过目。 等到了峰顶,早有负责通报的弟子迎上来,冲他行了个礼,道:“燕师兄来了,这次的任务可顺利吗?” 燕u微笑道:“还好。虽有些狼狈,但幸而没有受伤,鬼风林的魔物也差不多清剿干净了。” 那名弟子道:“那就好,燕师兄辛苦――法圣已经知道你上山来的消息了,请你直接去始共春风面见呢。” 燕u一愣,道:“始共春风?” 据他所知,那应该是明圣过去的住处,而自从当年明圣去后,除了照例的巡逻,已经许久不曾有外人涉足了。 那名弟子冲他点了点头道:“是。不光法圣,还有掌令使,各位峰主,全都在里面。” 燕u闻言更是惊讶,想不到这是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那名弟子能说到这里已经是难得的提点,多余的他怕是不知道,或者即使知道,也不好说。 燕u道谢之后,另由人陪同着去了始共春风。 一踏进那片小院,春光登时翻做三冬寒雪,寒意浸人肺腑,怀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震颤,燕u一摸,发现是叶怀遥给他的那块玉牌。 19、春风易别 那名弟子进去通报,里面传出消息,让燕u在外面稍待片刻,他倒是习以为常,便扶剑肃容,站在廊下。 寂静之中,只听回廊之外风雪簌簌,里面忽然传出燕沉的低喝声:“你这是胡闹!” 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少年嗓音不服气说道:“我没胡闹,明明是他们找人冒充七师兄,还想以此蒙骗于我,就是欠揍!” 燕u听出那个声音应该是应钟峰峰主何湛扬,他来自东海龙族,原身乃是一条小银龙。 在他们那一辈当中,何湛扬年纪最小,性情冲动暴烈,燕u猜测他这大约是又在外面闯了祸,听起来似乎还与明圣有关系。 他猜的没错。 自从上回夜深之时,明圣书房之中魂灯灯花一爆,整个玄天楼都为之惊动起来。 这消息还不能声张,他们一面用各种搜魂阵找寻叶怀遥的魂魄下落,一面又广派人手下山,四处寻访。 结果全都是空欢喜一场,一无所获。倒是何湛扬碰见个小道观里的人装神弄鬼,故意找了个小白脸假扮明圣转世,以此骗取信徒供奉。 他平白失望不说,遇上的还是死骗子,当即大怒,掀了道观,打了凡人。 燕沉哼了一声,冷冷盯了何湛扬一眼。 他身为掌门大师兄,性格又端正严肃,平日里甚有威严,即使暴躁如同何湛扬,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也终究是不敢再嚷,但脸上全都是不服之色。 展榆负手站在一边。那夜是他巡逻时同燕沉一起发现了叶怀遥魂灯亮起之事,从那天开始,展榆几乎不眠不休,日夜监控搜魂法阵,却一无所获,失望伤心可想而知。 他本来颇为疲惫,但见师兄师弟又争起来了,揉了揉眉心,冲着何湛扬道:“湛扬,你别跟大师兄嚷嚷了。这次差点把凡人给打死,你还有理了不成?就算今天是七师兄在,也得说你。” 展榆所说的七师兄,自然指的便是叶怀遥。 何湛扬生来便是高贵龙族,未经教化,经常在海面上兴风作浪,以此为乐。后来是被叶怀遥撞上收拾了一顿,给活生生逮到玄天楼来的。 整个门派里,他跟叶怀遥最亲近,也最服他。原先总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对方身后,有什么不好管教的地方,别人也总爱抬出叶怀遥来压何湛扬。 不过自从叶怀遥出事之后,何湛扬倒是老实沉默了不少。 展榆本来是随口这么一说,说完之后立刻就觉得,自己真是操劳过度,脑子出了问题。 果然,何湛扬听了这句话,眼睛倏地就红了,却不肯示弱,梗着脖子道:“对,我没听他的话……仗着身有仙法,扰动凡人,还顶撞大师兄,你且叫他起来怪我!” 决战之前师兄弟依依惜别,犹记得我对你笑言,一定老老实实等着你回来,咱们一块打酒去。 如今,我没听话,我太想你了。 你来怪我啊――师兄! 燕沉端坐在高位之上,只觉得呼吸一窒,心如刀割,被小师弟这突如其来的一语,重新惊动了胸中的惨然。 他见到房中一片寂静,展榆已经悄悄撇过头去。阴阳两隔本来就是天底下最悲痛的事,更不用提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先是满怀希望苦苦寻找,又不断失望的纠缠折磨了。 但他是法圣,即使难过到心头发痛,有口难开,这种时候,也不得不是他站出来,撑住最后一点希望坚持下去。 燕沉沉默了片刻,实则是在调整情绪,然后他抬手,示意何湛扬起身站到一边去,也就代表着不再继续追究这件事。 跟着,他又转身让人把等在外面的燕u叫进房中。 何湛扬情绪激动,几乎想要伏地痛哭一场,还是被展榆硬从地上揪起来,才扯到旁边。 他转头想说什么,这一看却发现师兄的眼底全是血丝,神情哀伤而疲惫,心头一顿,也不忍再开口。 燕u在外面能隐隐听见他们的话,虽然也是心中触动,但他一个晚辈,也不好多置喙什么,只能故作不知,进门行礼。 燕沉点了点头道:“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坐下说吧。” 玄天楼虽然是大门派,但气氛一向轻松,规矩也不是很大,房间中的人本来就是围着几张圆桌,杂七杂八随便坐的。 燕沉这么一说,便有人随手拖了张椅子过来,放在燕u身边,又给他倒了杯热茶:“外边冷。你先喝口水,祛祛寒。” 燕u连忙双手把杯子接过去,道:“谢谢师叔。” 长者赐不敢辞,他先端着杯子喝了两口水,这才有条不紊地向燕沉禀报近来分舵所有需要告知的事宜。 燕沉定了定神,问道:“你说元献也去了鬼风林?” 燕u道:“是弟子将元少庄主请去的。当时的情况,只有琅鸟之火才能解除困境……” 旁边有个人嘿嘿冷笑了两声,说道: “元献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是他们归元山庄求到山门上,死活要自家儿子跟叶师弟结成道侣,结果借了咱们玄天楼的光,叶师弟一去,他差点就出去敲锣打鼓了!要我说,就是死也不再沾他元家半点光!” 燕u看了一眼,认出说话那人是中吕司司主刘景絮。 展榆道:“话也不能这样讲。本来就是他们欠了咱们的,凭什么不沾光?我看就该尽情支使,累死他才好呢。再说了,不是让他去救尘溯门的弟子吗?” 他说着问燕u:“怎么样,人最后救出来了没有?” 燕u诚实地说:“救出来了。尘溯门那名弟子很厉害,其实也并不需要我们相助……而且他还要弟子将这枚牌子捎给各位师伯师叔过目。” 他其实觉得叶怀遥似乎对自己的招式极为了解,但是这个判断太过主观,燕u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提,将牌子从身上取出来,恭恭敬敬双手递给燕沉。 燕沉这几日总想着叶怀遥的事,那突然爆开的灯花总让他不能释怀,午夜梦回翻来覆去的琢磨,白天还得处理事务,行若无事。 他这时候脸上还看不出来什么,实则整个人都有点心神恍惚了,随手将玉牌拿过来一看,表情凝固,目光顿时定住。 何湛扬离燕沉最近,他见大师兄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神情一反常态,不由道:“这是怎么了?” 何湛扬一边说一边将头凑过去瞧,结果这一看,他也愣住了。 展榆在旁边结结巴巴地道:“七、七、七师兄?” 这句话好不容易说完整,他的嗓子也噎住了。 燕沉一只手紧紧捏着牌子,另一只手将燕u的肩膀扣住,哑声问道:“这个人――给你牌子的这个人,他在哪?” 燕u见几个人都变了脸色,知道兹事体大:“他是尘溯门弟子,现在应该也要回门派去了吧……” 燕沉道:“他真的叫叶怀遥?长什么样子,多大的年纪?” 燕u道:“是,我听尘溯门的人都是这样叫他,年纪看上去十六七岁,长得很……好看。” 他想形容一下叶怀遥的外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道:“弟子从未见过相貌如此出众之人。” 这话说来似乎可笑,因为在座满堂足有十来个人,上至燕沉,下到展榆、何湛扬等,全都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但燕u这样一讲,非但没人感到不满,反而都露出了激动神色。 何湛扬已经坐不住了,大声道:“燕师兄,让我去吧!” “回去准备一下。”燕沉这回一点都没有耽搁,说道,“咱们去尘溯门,一起去。” 对于尘溯门这等二流门派来说,玄天楼法圣亲自上门,绝对是一件足可以蓬荜生辉的光耀之事。但若其掌教敬尹真人有知,却未必还有心情对这个消息欢欣鼓舞。 他此刻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了。 不可想象,下了尘溯山,叶怀遥竟然能当众打的严矜跪地认错! 难以置信,进得鬼风林,成渊竟然不明不白的被人给杀了! 看着眼前捶胸顿足哭诉的成峰主,和一干为叶怀遥求情说话的小弟子,敬尹真人简直是焦头烂额。 平心而论,成渊既不是他的嫡传弟子,也不是他的亲儿子,对于成渊的死,敬尹真人固然颇为恼怒,但绝对没有成峰主那样伤心。 他首先衡量的是这件事会造成的后续影响。 成渊是这一辈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不说,还是太信峰峰主的独生爱子,这件事如果处理的不妥,甚至可能造成尘溯门的动荡。 而另一方面,叶怀遥的表现超乎了敬尹真人的想象,使得他不由暗暗地扼腕,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个少年人的天分,好生栽培一番。 现在却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叶怀遥最大的错误并非杀死了成渊,而是心性已定,在经过之前的废去灵脉、派往鬼风林的两件事之后,他绝对不可能再做到全心效力于尘溯门,甚至还很有可能怀恨在心。 既然如此,只能趁着此子羽翼尚未丰满之时,就尽早除掉了。 敬尹真人的诸般念头在心底一过,已经做出决定,便吩咐道:“请各位长老前往刑司殿,开堂会审。” 叶怀遥从鬼风林里一回到尘溯门,就直接被关进了静室。 好在他这一趟出去,所做出来的事情太过于惊心动魄,在上头的处理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倒也没人敢慢待,只是都敬而远之,不和他说话罢了。 叶怀遥一个人被关着,倒也自得其乐,反正他有淮疆提供吃喝,一边嗑瓜子一边跟老头插科打诨,十分自在。 不过这种悠闲的状态并未持续多久,便有刑司殿的弟子前来,要带他接受堂审。 20、钱江潮信 经过之前叶怀遥打败严矜一事,这些人面对他的时候十足紧张,足足来了七八个人,均是手持利剑,身穿绘有护身法纹的长袍,押着叶怀遥往刑司殿而去。 他们如此谨慎,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叶怀遥打晕了执法弟子潜逃,其实这想法完全多虑。叶怀遥要是想跑,杀完成渊之后根本就不必回来。 盖因他觉得逃命委实是一件狼狈又被动的事,而且身上中的化功散还没有完全逼出,很有可能也走不了太远。倒是后发制人,静观其变,要好上一些。 一行人在前往刑司殿的路上,意外地遇上了刚刚上山而来的纪蓝英和元献。 双方迎面碰见,都是有些诧异。 顿了顿,叶怀遥含笑一拱手:“元少庄主,纪公子。” “叶少侠。” 经过了之前鬼风林中道歉的事情,虽然最后下跪的不是纪蓝英,他也难免心情复杂,只是看叶怀遥彬彬有礼,自然也不好摆脸色给人家看。 纪蓝英回礼,目光在叶怀遥身边的弟子们身上扫过,惊讶道:“你这是……” 叶怀遥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身边的一名弟子已经说道:“本门有些内务要处理,不便透露,请二位见谅。” 同门自相残杀,目前还原因未明,放到哪个门派都是十分丢人的丑闻,他自然不想叶怀遥说出去让别人知晓,说完之后便催促道:“叶师弟,走罢,掌教真人和各位长老还等着呢。” 叶怀遥本来还奇怪纪蓝英和元献在这种时候来尘溯门干什么,结果进了刑司殿之后,他就明白了。 大殿之上,尘溯门的掌教真人、各峰峰主,以及几位长老俱都在场。其中,属于太玄峰峰主的位置空悬,无人主持撑腰。 除此之外,唯一一个外人也就格外显眼,却是严矜。 他唇角带着森冷的笑意,目光如电,将叶怀遥冷冷盯紧。 看到严矜出现在这里,其实已经足以明白敬尹真人的决定。这位显然是要物尽其用,在处分叶怀遥的同时,再利用他卖给严矜一个人情了。 眼见叶怀遥入内站定,敬尹真人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后挥了挥手,喝道:“抬上来。” 成渊的尸体被人抬了上来,放在大殿中间,距离叶怀遥只有三步之遥。 坐在上位的成峰主见了成渊的尸体,身子晃了晃,又仇恨地向着叶怀遥看去,若不是身边的弟子拦着,恐怕他立刻就要扑上去生啖其肉。 “本月初九,太信峰弟子成渊,遇害身亡。有发现尸身之弟子三名,俱可作证……” 随着成渊尸体一同上殿的两名执法弟子,各自拿出手中卷宗,开始上报成渊的尸体发现经过以及死亡情况,叶怀遥负手站在原地,半阖着眼听着。 等到那名弟子全都汇报完毕,敬尹真人喝问道:“叶怀遥,成渊是死在你的帐中,认证物证俱在,你可认罪?” 叶怀遥干脆地道:“认。” 敬尹真人了解他的性格,知道此子最擅长机巧诡辩,已经做好了呵责他的准备,倒是没想到叶怀遥这么痛快,反倒让他心里没底起来。 他暗暗看了一眼严矜,而后说道:“你师尊过世的早,但平日里在山上,众位长辈同门也无不对你多有教诲,照顾有加,谁知道如今竟教出来你这么一个戕害同门的东西!你可有丝毫的羞愧之心?” 叶怀遥沉吟片刻,说道:“人确实是弟子所杀,但整件事情另有隐情。不知掌教真人可否摒除外人,容弟子单独禀告?” 他虽然从当年师尊去世之后,就已经对尘溯门这个风气不正的门派没有了多少香火之情,如今早已留出后手,更不大惧怕所谓的“堂审”,但一码归一码。 成渊确实是叶怀遥杀的,尘溯门要对此事调查处理无可厚非,他有责任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这是叶怀遥自己为人的准则,不管其他人有着怎样的心思算计,都不能对他造成影响和改变,因此从进殿以来,他在态度上一直十分端严合作。 敬尹真人以为他会拿这样的事情玩笑打趣,却是并不了解叶怀遥的为人性情了。 只可惜他有节操,其他人未必同样品德高尚,严矜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外人”,自然而然便觉得叶怀遥这话是在针对自己。 他冷笑一声,说道:“谋害师兄性命的事都做出来了,怎么,还有更加见不得人的丑事难以启齿吗?” 敬尹真人已经问过了成渊身边的一些亲信,听他们提起,成渊平日里隐约就对叶怀遥有些狎昵之心。 他大致猜到了两人之间会因何发生冲突,想来叶怀遥不好当众把被一个男子强迫的事情说出口,于是就故意说道: “严三公子不是外人,有何隐情,你尽管道来。不过……口说无凭,无论你要说什么,都需得拿出证据。” 当时除了叶怀遥和成渊之外,只有一个已经死了的黄,又上哪里去找证据? 敬尹真人分明在配合严矜,对叶怀遥步步相逼,一定要把事情做绝不可。 他们本以为叶怀遥没了法子,却听对方从容说道:“证据就在成师兄的尸身之上。” 周围众人齐齐一怔。 叶怀遥转身冲着旁边手捧凶器的执法弟子说道:“可否请师兄拿着这把剑,跟成师兄的伤口比对一下?” 那名执法弟子不知所措,看向敬尹真人。 旁边有位峰主说道:“咱们今日既然开堂会审,总不能不让人抗辩,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掌教,便看看他要做什么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敬尹真人也是无奈,冲拿剑的弟子说道:“过去比对。” 成渊的伤口在背后,有两个人将他小心翼翼翻过来,那名弟子拿着剑走到成渊身边,向叶怀遥问道:“你想怎么比?” 叶怀遥从头到尾没有接近,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说道:“诸位请看,我用来刺杀成渊的是太玄峰弟子黄的佩剑,约2寸宽。而成渊背上的伤口,却足有3寸之宽,绝非我所造成。” 他随便扫了一眼,便精准地说出了伤口和长剑的尺寸,持剑弟子使用量尺测量完毕,冲其他人禀报道:“伤口情况,确如叶怀遥所言。” 一名长老喝问道:“叶怀遥,你有话直说,休要故弄玄虚。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何要坦承成渊是死于你手?” 叶怀遥拱了拱手道:“长老,弟子说这些,并非要抵赖罪行,而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人证。” 他从进殿以来,一直面色严肃,直到此刻,才稍稍翘了下唇角,面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望着严矜说道:“前几日在鬼风林中,有幸跟严公子交手……” 这件事是严矜的毕生之耻,他的脸色顿时一沉,叶怀遥却说了下去:“我注意到,严公子所用佩剑应正是宽约3寸。”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一片哗然,议论之声四起,严矜脸色顿变。而成峰主则猛地抬起头来,面色铁青道:“你们这都是什么意思!” 严矜冷冷地说:“与我何干,一派胡言!” 叶怀遥挑眉对他对视,严矜站在大殿高阶之上,叶怀遥此刻仰视于他,气势威严却似更胜一筹。 他说道:“严公子可愿意将佩剑解下来一观?” 严矜怎么也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他的身上,见周围的目光俱都看过来,成峰主更是死死盯紧了他,直到此刻决不能心虚抵赖。 他干脆直接将自己的佩剑解下来,往桌子上一拍,说道:“不错,我的剑正是宽3寸,但那又如何?世上只有这一把宽剑吗,我又为何要刺杀成渊?” “错,严公子并非要杀成渊,而是生怕不能置我于死地。” 叶怀遥神态从容,语气中尽是笃定:“我与成渊发生冲突之时,严公子应该就在附近目睹。而我杀了成渊之后离开,你定然心中窃喜,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并且生怕成渊没有死透,不能给我定罪,所以又在他的尸体上补了这一剑。” 他看了成峰主一眼:“严公子剑法高明,不留痕迹,但如果剖尸查验伤口,应能看出来是两剑交叠造成。只不过成峰主大概是不愿意的了。” 严矜定定地看着叶怀遥,脸色僵冷,在外人眼中,像是他正强压怒气,准备反驳,但实际上,在此刻严矜的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竟然全猜出来了!他是怎么想到的? 他忽然觉得一股寒意直从脊梁骨涌了上来,不知何时,那个让他轻蔑不屑的尘溯门小弟子,竟然给了严矜一种“他无所不能”的畏惧之感。 尘溯门固然并不能把严矜怎样,但他这件事办的实在多余,也是因为急于置叶怀遥于死地,反倒昏了头脑。 当时成渊确实已经死透,纵使不补上那一剑,叶怀遥也同样是杀人凶手。结果严矜偏生不放心,画蛇添足,这事也就沾了他一身腥。 ――好歹也跟尘溯门相交一场,见到成渊倒地不省,不思救援,反而补刀,这事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就连敬尹真人都暗自皱眉。 平心而论,严矜这样骄矜跋扈,任谁都不会对他产生好感。若非顾忌着此人身后的严家,连敬尹真人都很想教训教训这个几次对自己意存轻蔑的狂妄小子。 叶怀遥、严矜……这两个人都不省心,之间又恰好有仇怨,倒不如想个法子暗中处理了严矜,再推到叶怀遥头上,一箭双雕…… 但在此之前,表面上他还得对严矜和气点,免得到时候严家迁怒。 敬尹真人暗暗起了杀心,正在盘算,殿外忽有一名弟子匆匆跑了进来,对他附耳低语道:“掌教真人,玄、玄天楼法圣,带着、带着座下掌令使以及各司司主到访……快到山下了!” 这话他说的磕磕绊绊,实在连自己都不能相信。法圣平日里就深居简出,少露真容,自明圣过逝之后十八年来,更是从未踏出山门半步。 他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非常奇怪,更不用提燕沉带来的那些人,也每一个放出去都是响当当的名头。 尘溯门这是得了何等造化,抑或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祸,才能劳动这许多人物同时驾临? 21、明圣云栖 不能怪他一个二流门派的小弟子没有见过世面, 就连敬尹真人乍然听闻这件事情, 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茫然道:“你说什么?什么玄天楼?” 那名弟子十分能够理解掌教此刻的心情, 连忙将手上的拜帖拿给敬尹真人看,同时焦急地询问道:“您看, 咱们应该怎生招待这些贵客啊?” 法圣啊!那可是法圣! 还有展令使、钟护法,何司主——都是他们以前只能在传说中听说到的大人物!总不能怠慢了人家吧? 敬尹真人看着手中的拜帖。 此时燕沉等人还不了解叶怀遥在尘溯门中是怎样的处境, 更不知道他因何在世,又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回家。只想着他应当是被尘溯门的什么人给救了,因此措辞极为客气。 拜帖中, 燕沉也并未点明明圣正在尘溯门的情况, 只说对尘溯门向往已久, 正巧因事途经,于是想要上山拜访, 演武论道。 这本来是门派之间关系往来的正常行为,可是两边地位太过悬殊,才让敬尹真人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尘溯门如何才能谄媚巴结,借力崛起, 现在的机会可谓是千载难求。 敬尹真人原本应该高兴才是,可偏生他这边还有个烂摊子没处理完,当着严矜这个外人的面,案子还得一步步继续审,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敬尹真人想了想,说道:“去把这个消息跟你赵师叔和惠师叔交代清楚,让他们立刻出去准备, 打听清楚贵客们的喜好,万事务必周全!” 那弟子道:“不如中断会审……” 敬尹真人道:“糊涂!严矜和元公子都在山上,怎好让他们知道法圣要来?玄天楼一向对归元山庄不满,万一双方起了冲突,咱们可哪边都得罪不起!” 那名弟子这才反应过来。元献和玄天楼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偏偏严矜嫉妒心强,也因为纪蓝英对元献颇有不满。 要是让这个坏事篓子知道了燕沉等人前来的事,势必要在玄天楼众人的面前说破元献的行踪,挑拨双方争斗。 所以为了不惊动严矜,叶怀遥这里的审问还要正常进行完。 敬尹真人看了眼地上太阳的影子,焦虑地说道:“我会尽快把他们打发走,你快去,跟你那两位师叔说,只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那名弟子答应着,连忙便匆匆而去。 他一走,敬尹真人也无心再判断谁是谁非了,听得叶怀遥指责严矜,便直接大喝了一声:“谬言!” 他指着叶怀遥道:“不论你如何攀扯都无凭无据,总之今日罪名已定,不容辩驳,来人,把他给我——” “掌教,并非无凭无据!” 叶怀遥提高声音,竟然强行打断了敬尹真人的话。 他神情冷肃,却无慌张惶急之态:“弟子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掌教让我拿出证据,证明杀死成渊实在出于逼不得已。人证已在,就是严三公子!” 严矜都要气笑了:“你还想让我给你当人证?” 真是想瞎了心了。 叶怀遥道:“现在已经证明,当时我二人冲突的时候你也在场,那么事情始末必然看清楚了。方才我进殿时看见了元少庄主和纪公子,如果请元少庄主将严公子脑中影像抽取出来一观,岂非最好的证据?” 这种抽取人记忆的秘法,当世以玄天楼最为精通,元献作为明圣的准道侣,也曾一同修习,是绝对无法作假的。 叶怀遥实在是个博弈的高手,他察言观色,虽不知道刚才那名弟子同敬尹真人说了什么,但对方听完之后,明显急躁起来,一副想要把案子草草了结的模样。 这说明发生了某种意外情况,未必是坏事,但绝对不好公开说出来。 可敬尹真人急,叶怀遥却另有目的,需要拖延时间,所以他提出这个主意。 这样一面将元献扯了进来,让事情牵涉的人更多,另一面也反过来把严矜和敬尹真人都给将了一军。 毕竟口口声声说要调查真相处置叶怀遥的是他们,现在方法有了,不配合都说不过去。 其他长老峰主议论纷纷,都不愿意轻易开口表态,严矜看了敬尹真人一眼,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示反对。 敬尹真人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若是元献在尘溯山上瞎逛,说不定真能碰见燕沉他们,倒还不如把他叫到这里作证更加稳妥。 反正刑司殿离待客的地方很远,玄天楼的人怎么也不会跑到这边来,双方就见不到了。 一来二去,叶怀遥、严矜和敬尹真人三方的目的不同,竟然难得想到了一处去。 于是敬尹真人轻哼一声,说道:“也罢。” 他亲自起身,去请元献。 身为归元山庄的少庄主,元献的地位也是非比寻常,他们尘溯门可不比玄天楼,要请动对方,也正好他这个掌教亲自出马了。 也恰好元献这趟上山,就是为了陪纪蓝英来找严矜,听敬尹真人说明来意,答应的非常痛快。 不多时,几个人就到了大殿之中。 眼下刑司殿中的这几位,各有各的来历,偏生互相之间还都有着千回百转的瓜葛,今日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聚到一处,实在是难得的热闹场面。 元献在路上已经听敬尹真人讲述了经过,到场之后有意看了看叶怀遥,只觉得他似乎比上回见到的时候憔悴了一些。 刚才元献没来,自然也没见到叶怀遥是怎样在公审的过程中机变百出、设局布计的,他只觉得这么一个刚满十八的单薄少年,被许多前辈围着逼问,实在有点可怜。 之前叶怀遥与严矜在鬼风林中比武的时候,元献就在旁边,他清楚严矜咄咄逼人的性格,现在也理所当然地觉得,目前的形势一定是严矜设计出来。 他的目的无非就是逼迫尘溯门陷害叶怀遥,借此报被对方打败之仇——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元献深吸了口气,忽觉心口一阵酸涩。 这心疼并非来源于眼前之人,而是他透过这张脸所看见的,那位已经去世的道侣。 他很久没有想起过明圣。十八年对于修仙之人来说不长,在他刻意的遗忘下,却久远的恍如前尘故梦。 为什么不去想,为什么见到和他相似的人还要故作冷漠?他告诉自己这叫漠不关心,但实际上,他在害怕。 害怕不自觉地沦陷,不自觉地动心,害怕自己也会像那些狂热而毫无自我的信徒一般,卑微地匍匐在明圣面前,只为得他一笑一瞥。 为了维护自己的骄傲,元献抵触着明圣的强势与耀眼,把对他产生的所有柔软情感视为禁忌。这么多年下来,他自己都把这种排斥信以为真了。 但此刻,面前少年那似曾相识的面孔,似乎让元献看见了一个失去了光环的明圣,那些多年来被刻意遮盖和抵触的情分就涌了上来。 ——出于这种少见的柔软情绪,也因为这点相似,他决定帮一帮对方,找出真相。 元献心中念头千回百转,脸上未露半分声色,只把目光从叶怀遥那里移到严矜身上,唇角勾起一点意味不明的笑,说道:“严公子,那咱们就开始吧。” 严矜哼了一声。 元献可不管严矜的态度如何,反正只要他出手,对方就算不愿意也反抗不了。 他手捏法诀,踏上一步,而就在这时,纪蓝英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元大哥——” 元献转头,只见对方一脸的欲言又止,眼神中尽是焦灼和恳求。 他以为纪蓝英还想给严矜求情,便摇了摇头。 虽然曾经发誓要保护对方,但元献并不想没有原则地庇护纪蓝英身边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严矜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元献也已经忍他多回了。 他看了叶怀遥一眼,又想起了当初还不是明圣的那个少年,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欢喜…… 逝者已矣,希望活着的人,能活的轻松一点吧。 元献提气运功,一指点向严矜的眉心,打算先读取他的记忆,再将其抽调出来。 他知道严矜的脾气,这一指点出之际,手上已经准备了好几重的后招,以防对方拒不合作。 在场众人也是亲眼所见,之前叶怀遥点破成渊死时严矜也在场,他分明是又惊又怒。结果这回元献出手了,严矜反倒没有丝毫的抗拒,任由对方探入灵识,从他的记忆中看完了当晚发生的事情。 叶怀遥站在一边,也没把注意力放在元献身上,趁周围没人关注他的时候,目光悄悄往窗户外面一瞟,似有所待。 另一头,读取到记忆的元献终于明白,成渊在鬼风林里对他的试探是什么意思了。 严矜是在叶怀遥跟成渊坦诚了身份之后才过去的,元献没有看到叶怀遥承认自己是明圣的那一幕,却看见了成渊对他的强迫与纠缠。 他不像成渊那般跟叶怀遥相处多年,对这个长得跟自己道侣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没有半分了解。 当时成渊过来跟他说那些话,元献只以为对方是想试探自己对于明圣的感情会否转移到这名尘溯门弟子的身上,也没太当回事。 直到现在,一把怒火从心头涌起,却不为叶怀遥本人。 ——而是为了这人身上自己熟悉的那个影子,为了曾经那个本应跟他生死与共、相守一生的人。 明圣。 几百年了,虽然关系不亲密,但是他习惯了身为“明圣道侣”的这个身份,如今看着这个跟叶怀遥一模一样的人竟然受到了如此之羞辱,又怎能无动于衷? 这恼恨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那一瞬间,元献简直恨不得自己也把剑拔/出/来,给已经躺尸的成渊再补上两下。 ——这样的人本来就该死,叶怀遥杀他,一点错误都没有! 还有严矜,他居然能在旁边袖手旁观,并找机会落井下石,简直卑鄙无耻! 在这种情绪的驱动下,元献准备立刻把真相公之于众,并利用自己的身份施压,让尘溯门不要再为难叶怀遥。 自己能为这个人做的,也仅止于此。 但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眼前画面一转,是严矜的目光转向了别处。 接着,元献便看见了纪蓝英的脸。 他心下一震。 ——只见当时纪蓝英正跟严矜一同站在外面,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也都看见了。 原来如此! 元献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纪蓝英带着哀求的那一声“元大哥”是什么意思,严矜能这样坦然地让他窥探记忆,也就有了解释。 看着叶怀遥被成渊算计的人不光严矜,纪蓝英也有份。 他们在赌自己对纪蓝英的在乎,为了不牵连到纪蓝英,元献绝对不能说出这件事。 那一瞬间,他心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一直以来,在元献的心中,纪蓝英性格软弱,但侠义善良,这使得他时常担心对方会受到他人的欺负,因此总是不自觉地记挂着他,站在他身后充当保护者的角色。 或者说,从小那种众星拱月般的成长环境,让元献更加倾向对弱者释放自己高高在上的善意和怜悯,一如他对于现在的叶怀遥。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纪蓝英这个人,似乎跟自己想象出来的形象,也有一定的偏差。 可当年……是他救了自己,自己发誓要对他好。 纪蓝英之前在鬼风林里的表现已经够差了,一旦让在场众人知道,眼睁睁看着成渊被杀死的人中还有他一份,纪蓝英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 可是叶怀遥,叶怀遥…… 元献心情复杂,难以委决。 周围一圈人等着,结果眼看他把手从严矜额头上拿下来,却既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也不给大家观看那段记忆,都有些不耐烦了。其中正以敬尹真人为最。 他本来对待元献极为客气,可是现在得知玄天楼即将到访,敬尹真人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他只想着这件事不管是个怎样的结果都好,只求快点把堂审散了,元献弄走。 他问道:“元少庄主,请问这严公子的记忆,是否可以抽调出来,给我等一观?” 不需要再过多的考虑,元献心中的天平终究还是倾向了纪蓝英。 他下意识地说道:“不行。” 说完之后,元献忍不住看了叶怀遥一眼,恰好遇到了对方看过来的眼神。 似笑、似叹、又似意料之中。 元献心口一紧。 不知道是不是时机太过微妙,这一记目光好像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胸腔之内,并在往后很多个午夜梦回的时刻里,不时隐隐作痛,再难抹除。 他移开眼,说道:“抱歉,这法术我学的不精,无法令诸位见到当时场景,只能看见确实是成渊先冒犯了叶少侠,叶少侠不得已反抗,才会失手杀人。” 成峰主强忍丧子之痛,看着他们这一群人你来我往,此时终究没了耐心,听着元献这话似乎还是向着叶怀遥,忍不住用力在桌子上一拍,站起身来。 他怒声说道:“不管如何万不得已,反正他杀人是实,无可置疑!掌教真人,请你把这个小子献祭给魔龙,噬他魂魄,以抵我儿性命!” 他们无法亲眼看到事实真相,口说无凭,一句“成渊先冒犯”作为杀人理由,似乎确实太过苍白。 元献还要说话,敬尹真人已经急不可待地做出决定:“既然如此,那就按照成峰主的意思办吧。来人,把叶怀遥押下去!” 叶怀遥道:“好,这样的结果,对于我来说,也没有牵绊了。” 他大步走到刑司殿最前面的一列牌位之前,说道:“且容弟子最后给先师上一柱香罢。” 他拿起一柱香拜了拜,然后供在灵前,朗声说道: “师尊在上,如今弟子遭人迫害,身受冤屈,命悬一线。虽已尽力解释,奈何世道昏沉,掌教无德,诸位长老明哲保身,不辨黑白,我之处境实为狼狈。所谓以怨报怨,以德报德,弟子永远是师尊的徒弟,但从此刻起,再并非尘溯门下之人。” 他掀袍倾身一跪,干脆利落地磕了个头,说道:“还望师尊知我苦处,莫要见怪!” 方才殿上一番争执,人人都以为叶怀遥一定是想尽办法洗脱自己的罪名,而最后他一个人势单力薄,难以相抗,也只好认命。谁也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感觉就好像他早已料到了这场大戏如何落幕,却非要站在旁边冷眼观望,看看是否符合自己拿到的戏本一般。 就连敬尹真人都有片刻的愣怔,直到看见叶怀遥跪下磕头,他如梦方醒,高声喝道:“都愣着干什么?我让你们把他拿下!” 周围立刻有两名弟子应声抽剑,朝着叶怀遥的后心刺去。 叶怀遥正跪在地上,见状手掌在地面上一撑,身体斜飞而起,足尖顺势分踢两人胸口,将这两名弟子分别踹了出去。 人未落地,又有人挺剑袭来,划向他的膝盖。 叶怀遥翻身落地,踢起衣服下摆,揽手一甩,恰好将剑锋裹住。 两方拉扯之下,那名弟子长剑脱手,叶怀遥的袍子下摆也应声断去一截。 那块布料在半空中一飘,随即悠悠落地。 叶怀遥向后滑出几步,锦绣飘扬,收势站定,从容道:“割袍断义。” 寂静之中,有人忍不住倒吸凉气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 里子面子都被他给捅破了,若是不处置了叶怀遥,尘溯门这一回可谓是颜面扫地,再难立足。 敬尹真人正要说话,忽觉脚下一个踉跄,整座大殿的地面忽然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不,不光是刑司殿,是整座尘溯山,都在摇晃。 这震动一波连一波,幅度也越来越强烈,一时间,外面狂风卷地,碎石四起,纷纷打在外墙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众人东倒西歪,乱作一团,敬尹真人刚说了句“怎么回事”,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转过头对叶怀遥怒目而视,眼中似要喷火:“是你!” “嗯,是我。” 叶怀遥拉了把椅子安然坐下,笑吟吟地说道:“你们不会以为我在这里跟各位大费口舌,是真的指望谁能给我一个公道吧?我有那么天真吗?” “一来,我跟你们说这些,是仁至义尽,用最后那点尊重偿我先师恩情。二来呢……” 他翘起了二郎腿:“自然是拖延时间了。” 有人喝问道:“你做了什么?!” 这句话问出口,便听殿外远处轰隆隆一声震天巨响,隐隐有人高喊道:“不好了,囚龙塔塌了!” 在场之人听闻,无不大吃一惊。 要知道,这囚龙塔可是整个尘溯门中最为凶险的一处所在,里面锁着的乃是一条被魔气所染的恶龙,早已没有了灵智,专门噬人魂魄。 方才成峰主就说要把叶怀遥祭给这个怪物,可想而知,一旦它挣脱枷锁,所做的只有可能是破坏和杀戮。 囚龙塔一塌,关系到整个门派的存亡,非同小可! 不光是在场的其他人,这回连叶怀遥都吓了一跳,心中暗道:“不是吧,这事可真不是我干的。” 他是使了一些手段,事先在尘溯门的几处护山阵法上做了手脚,意图砸毁几座山头,制造混乱,可没想做的这么绝。 毕竟叶怀遥本身灵力没有完全恢复,又被成渊下了毒,旧伤加新伤,他所做的布置都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 此时殿上的人谁也没有料想到,引发这场变故的人,会是那个负责扫地挑水的少年阿南。 或者也可以叫他,邶苍魔君,容妄。 出事的时候,阿南本来正在后山老老实实扫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大人物。 上回为了叶怀遥,他一路追到了鬼风林里面,后来又被叶怀遥托人提前送走,因此后续的成渊之死以及众人回山之事,他都没有得到消息。 ——毕竟这种丑闻也是要低调处理的。 这日一早,阿南一边打扫山路,还一边在心里惦记,不知道叶怀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想着能见到对方,就觉得心里很快活,唇边也带出了微微的笑意来。 就在阿南身后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们正在练功。 他们有师父调/教,此时年纪虽小,出拳之际就便已经虎虎生风,颇有章法。 早几年的时候,阿南总是站在远处巴巴地看着,期望能学上个一招半式,后来那些孩子总拿石头扔他,有回又告诉了教习的师父,将他教训了一顿,他就不再看了。 只是他不去主动招惹别人,这些孩子未必便不会来欺负他。 阿南刚刚将一条路上的落叶扫干净,便感觉头顶上沙沙作响,一棵大树晃动起来,地面上再度堆积了落叶。 这自然不是大树看他不顺眼自己晃的,阿南抬起头,只见一个孩子笑嘻嘻收回踹在树干上的脚,挑衅似的看着他。 阿南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这回竟然没有生气,顿了顿之后,默不吭声地过去,继续将那些落叶一点点的清扫干净。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心里揣着一个珍贵的秘密。 似乎有了这个秘密的支持,就连面对整个世界的戾气,都可以因此而消融。 其他人怎样待他他都不在意,他只要那一个人的温暖就够了。 阿南虽然没有学过武功,但是打起架来格外狠毒,就像不要命似的。 刚才那个孩子挑衅之后本来还有些警惕,结果见他没有反应,又扫兴起来。 他仗着身边同伙众多,又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照着阿南手上的额角没好的伤处砸过去,阿南一闪,石头没砸中,他用一双乌黑的眼睛阴沉沉地看着对方。 那孩子嬉笑道:“呦,生气了?你每次打起架来不是挺狠的吗,怎么这回不动手了?” 其他人跟着起哄:“他的靠山没了,不敢了呗!” “就是,哎,那小子,叶师兄杀了成师兄,我师尊说他要被魔龙给吃了,你知道不?” 阿南猛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的眼神灼烈,目光当中像是燃烧着两团烈火:“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表情都是分外的凶狠狰狞,竟把那说话的人吓了一跳,向后退了退,小声嘀咕道:“你凶什么,我也是听师尊说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被阿南忽地冲上去掐住了脖子,恶狠狠地说道:“到底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他在哪?!” 他不动手则已,一动起手来简直是无比凶狠,周围的人吓了一跳,纷纷过去拉他。 阿南任由拳脚雨点一样落在身上,就是发狠扯着手中那人不松开。旁边有人眼见同伴都快要翻白眼了,吓得连声说道: “你快放开他,我跟你说,叶师兄真的杀了成师兄,听说他自己早就承认了。现在被带到……啊,被带到刑司殿去行刑!” 阿南只觉得心头巨震,面色煞白。 依稀间仿佛感受过这样的绝望,宛若整个世界都将土崩瓦解般的恐慌之感一滴滴渗入血液,又渐次涌动到四肢百骸。 依稀间仿佛有某些散碎的画面涌入头脑之中,似熟悉似陌生,但他已经无暇细思了。 他的手微微发抖,倏地松开了手上被掐的快要半死的孩子,一跃而起,转身就跑。 这些弟子们许多人聚在一块,结果被阿南一个给搅和的人仰马翻,眼见他要走,都很是不甘心,其中一个反手将阿南扯住,喝道:“打完人就想走吗……啊!” 阿南抄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一下子把他砸了个满脸开花,其他人见了这股狠劲,全都被吓得目瞪口呆,阿南则毫不停留,已经迅速向着山上跑去。 他心急如焚,拼了命的奔跑,可是还嫌太慢。 也不知道叶怀遥那边的情况是怎样了,也不知道自己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而且就算是赶上了,又能怎样呢?他实在是太弱小了,这样的他,能做得了什么! 废物!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阿南被一块石头绊住,一跤重重摔倒在地上。 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将手掌上划出来的鲜血随便往裤子上面一蹭,就要继续跑。 这个时候,地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在这样的晃动之下,人连站都站不稳,更不用提上山了。这个认知对于此刻的阿南来说实在要命。 他眼睛发红,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唯一稳固的墙面。 这面墙的后面,正是囚龙塔。 囚龙塔里面常年氤氲着浓郁的魔气,只不过都已经被封印封住,即使是偶尔会丝丝缕缕地透出来一些,也很快会被山中充沛的灵气而消融,无伤大雅。 然而这一回的情况却似乎不同了,阿南的手往墙面上一按,那些散乱而微弱的魔气竟好像找到了主人一般,竟然瞬间聚拢在了一起,然后一鼓作气,涌入了他的体内! 刹那间他的心头一片茫然,光阴回溯,往昔交错。 “——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你活的很艰难,就叫你阿南好不好?” “哈哈,你的名字怎么像只小狗似的,汪—汪—,喂,再不理我,我就真的管你叫汪汪了!” “容妄,可别说你没有朋友啊,难道我不是吗?” “邶苍魔君,我可真是可怜您。心心念念地宝贝了他近千年,结果见了面,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我说,您这又是何苦来哉?” “哎,小孩,你又来吃糖了?啧啧,天天吃我的糖,连句英俊都不愿意夸。” “叶怀遥!叶怀遥!叶怀遥!” “这么些年来,你心里盼着念着的,不就是一个他吗?他若有事,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存在!” “毁了这里!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 短短片刻,仿佛又重新走过了一段人生。阿南猛然抬眼,记忆的封印在此刻冲破樊笼,继叶怀遥之后,他也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就是邶苍魔君,容妄。 当年一战之后,两人均受重创,但承受的后果不一,叶怀遥是功力折损,年龄直接倒退到少年时期,容妄则干脆魂魄出窍,再入轮回。 要不是此时此刻因缘巧合,在心神大乱之际受到魔气所激,他想找回记忆,只怕还要再费上一些周章。 魔气入体,心火上涌,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那叫走火入魔,是极为危险的情况,但容妄体质特殊,这对于他来说,竟是异常舒适。 仿佛这种放纵而癫狂的状态,给他的整个人都注入了新的生机。 此刻,他的脑海中唯有一个认知,那就是叶怀遥绝对不可以出事。 山体晃动,狂风四起,尖啸声在无数峰峦之间回荡,宛若冤魂哀泣,厉鬼哭号,容妄抬眼向着尘溯山的顶峰看去,视线里望出去全是一片赤红颜色。 他抬手,铺天盖地的魔气如同潮生浪涌般轰了出去,连不停盘旋的风都为之一止。 魔气过处,宛如煞星降临,草木枯萎,鸟兽亡命,好好一片灵土,竟然就这样瞬间生机全无。 随后,在惊天动地的响声当中,囚龙塔轰然倒塌,一条黑色的巨大魔龙从里面腾空而起。 这头龙并没有来得及为它的重获自由而喜悦,就见放它出来的魔君大人手指轻点,挥洒之间,它身上的魔气已经尽数狂涌而出,被容妄吸纳入体。 魔龙就算已经没有了半点灵智,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在的。 容妄这样一个单薄瘦弱的身躯站在他面前,明明一爪子就能拍扁,却让它无比畏惧,在半空中拼命翻腾,躲过对方的钳制,奋力向着山上逃去。 容妄功力还没恢复完全,见它逃走亦不强求,只是挥手向魔龙脖颈处掷去一张役使符,便由得它猛向着刑司殿一带的位置冲撞过去。 暂时让这东西去捣捣乱,分散一下尘溯门那帮人的注意力,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做完这件事之后,容妄抬起自己的小臂,衣袖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个如同烙印般的金色剑状痕迹。 他用左掌掌心将印记捂住,能够感觉到这片皮肤上的体温隐隐要稍高一些。 那本应是当初明圣与元献结下道侣契约时留下的印痕,另一个仍是在叶怀遥手上,却不知为何反倒是容妄与他全上了这段姻缘。 只要这个印记还在,就可以确定叶怀遥是安全的。 容妄稍稍松了口气,他之前没有记忆,现在什么都记起来了,再想到要去见对方,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竟是紧张犹胜先前。 他用力在胸口上按了按,摸到叶怀遥那半截替自己包扎伤口的衣袖还在,这才心下稍定,重新匆匆向山上赶去。 一个叶怀遥已经足够不好对付,再有容妄这样神来一笔,一滩浑水顿时被搅的更加乱了。 山上众人东倒西歪,正慌乱间,便看见黑色的巨龙已经呼啸着冲了上来,在半空之中不断盘旋。时不时还会俯冲而下,进行攻击,弄得整个峰顶人仰马翻。 这件事的发生出乎了叶怀遥预计,他见大殿被魔龙撞的直晃,四周碎石如雨,连忙扑过去将他先师的牌位扯过来,说句“得罪”就往怀里一抱,然后冲出了刑司殿。 这时候一帮人都在乱糟糟地向外跑,叶怀遥却见那魔龙疯疯癫癫,逮谁追谁,唯独就避开了他。 此时此刻,敬尹真人已经顾不得去探究到底是谁在捣鬼了,他大声疾呼道:“各位峰主快些结阵,咱们需得速速联手,将这畜生截下来!” 其余人又何尝不知道要这样做,只是此时功力稍浅一点的连站都站不稳,实在是有心无力。 更有人一面护住头脸,一面气急败坏地四下打量,怒声道:“叶怀遥那个小子呢?让他给跑了!” “一定是他搞的鬼,让我抓住这小子,非得抽筋扒皮才能消去心头之恨!” “行了,这个时候还过什么嘴瘾?快动手啊!” 铮——! 正在一片混乱之际,在远处半山腰的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清鸣。 这声音瞬间把所有的尖叫骚动都压了下去,众人纷纷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半空之中一道白虹闪过,直冲魔龙而去,随即紫光乍现,剑气大盛,将铺天盖地的魔气一扫而空。 魔龙的身躯在重重黑雾散尽之后,无遮无拦地显露在空中,越发显得庞大可怖,剑光威慑之下,只见它身形一顿,而后,竟然直接化为齑粉,簌簌而落,未及地面,已经彻底消失在疾风之中。 从头到尾,只有这一剑! 但哪怕就这一剑,也已经是无数剑客修士毕生难以望其项背的境界。 尘溯门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个个瞠目结舌,心荡神驰。 便是连严矜、纪蓝英等人都为之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元献眼神一凝,觉得这剑法似乎有些眼熟。 他们仰着头,眼睁睁看着刚才那位出剑人踏风而行,衣袂翻卷之间飘然落地,带着身后的一行人向着山上走来。 有名弟子从另一头匆匆跑上来,人还未至,已经激动地喊起来:“掌教真人,玄天楼的诸位贵客已经到半山腰了!” 在场有部分人还不知道玄天楼到访的事情,刚刚从魔龙的恐怖威慑之下脱离出来,又闻此语,不由都大吃一惊,纷纷道:“玄天楼?我没听错吧!” “原来如此,竟是玄天楼的人,怪不得能使出刚才那样的剑法。” “这……他们怎会来到尘溯门……” 元献一听这话,猛然想起:“是了,刚才出剑的人岂非正是少仪君燕沉?可是他向来不出山门,今日又怎会……”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叶怀遥,某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瞬间心跳如鼓。 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的身份,可是元献曾经试图催动两人之间的道侣契约,见无法跟叶怀遥产生牵系,他才放弃了对方就是明圣的想法。 然而此刻…… 敬尹真人不由扶额,深觉自己流年不利,委实是倒霉透顶。 之前还说要尽快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完毕,元献等人请走,然后好生招待玄天楼这些大人物。 结果现在什么都是一团糟,元献就在这站着,峰顶各处一片狼藉,还是客人给收拾的烂摊子,叶怀遥那个罪魁祸首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捣乱去了,简直是最差的局面。 眼看人都上来了,他也是无计可施,低声喝令其他弟子们站好,不要大惊小怪失了颜面,又向元献等来客告了罪,这才勉强端起一脸的兴高采烈,带着尘溯门的人迎了上去。 目前玄天楼的人尚且还不知道叶怀遥在尘溯门受到的待遇,他们到了别人的? ?头之上,目的是来寻亲而非挑衅,因此都谨守礼仪,上了山便不再御剑。 即便如此,心中的急切之情难掩,燕沉的步子迈的又快又急,敬尹真人还没来得及迎出多远,他便已经到了。 敬尹真人只觉得自己的手都有点颤抖,满脸堆笑,迎上去拱手作揖,张嘴就是一堆的欢迎客套之辞。 在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也已经趁机偷偷将玄天楼来的人都打量了一圈。 只见他们个个相貌出众,服饰华美,双目湛湛有神,虽站在不断摇晃的山峰之上,但各个步履翩然,气定神闲,显然都是高手。 面对着这样一群人,敬尹真人愈发觉得自己身后东倒西歪的门徒们上不得台面,他不由酸溜溜地想,曾经尘溯门也曾作为修真界的第一大派,这样的辉煌过。 只不过,那已经是近千年前的事了…… 敬尹真人还在玄天楼的诸人当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他当年的俗家兄弟朱弘威,现在玄天楼做到了副主事的位置。 不过这个头衔到了法圣、掌令使以及诸位司主的面前,也不过就算是个负责安排车马的管家而已,他此时正站在最后,冲敬尹真人颔首一笑,神色欣悦。 ——看样子,玄天楼这次来,还是因为什么好事。 有了兄弟的暗示,敬尹真人心下稍安,可燕沉却已经不耐烦了。 纵使他的性格再沉稳,关系到叶怀遥的下落,此时也已经心急如焚,耐着性子听敬尹真人客套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道:“敬掌教,实不相瞒,敝派等此回前来,是为寻找一个人。” 敬尹真人连忙道:“敢问法圣要找的是什么人,是在这尘溯山上吗?我等也好帮忙寻找。” 燕沉道:“费心了。他便是尘溯门太玄峰的一名弟子,名字……叫叶怀遥。” 他十分紧张,面上不露分毫,双目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团宠遥即将上线。 22、犹问重逢 敬尹真人听到“太玄峰”三个字的时候, 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直至燕沉说出“叶怀遥”三个字, 简直更觉晦气。 他心道,怎么又是这小子, 他又闯了什么祸! 他道:“这,确有此人。不知法圣找他所为何事?他……” 敬尹真人迟疑了一下, 还没想到后面要怎么说,便听展榆在燕沉身后低低“啊”了一声,道:“元献?” 燕沉也顺着他的话看过去, 眼睛微眯, 果然见到真是元献和尘溯门的人站在一起, 此时正向着他们走过来。 燕沉在前面跟敬尹真人说话的时候,他身后的展榆等其他门人都是急的上火。 特别是性情暴躁的何湛扬, 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把尘溯门翻个个,揪出叶怀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七师兄。 此时他们看见元献,这个猜测的念头更是化作实质。 ——若非叶怀遥就是明圣, 他一个跟尘溯门从来都不沾边的人,怎么会也来到这里呢? 关于元献会出现在尘溯门的原因,玄天楼众人实在是有些误会了,但心情急切之下谁都不会再细想,何湛扬已经向着元献喝问道:“元献,你也是来找我师兄的?” 与此同时,元献连一句客套见礼都没有, 也正对燕沉说:“燕大哥,敢问各位为何想到要来尘溯门找这位名叫叶怀遥的弟子? 两人语声混杂在一处,然后齐齐顿住,片刻之后,展榆捏着何湛扬的手臂将他扯住,双眼盯紧元献,缓缓问道: “你之前已经在鬼风林里见过他了。这名弟子,就是我师兄云栖君,对,或不对?” 一时间四下寂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元献脸上。 展榆因为心情激动,手指几乎掐到了何湛扬的肉里,两人却都丝毫没有察觉。 元献呼吸急促,心里面一片茫然,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空落。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块大约半臂长短的树干表皮,上面赫然是一道剑痕。 元献道:“我……我先前是见过他,但我们之间并无道侣契约的感应,他待我又像是陌生人一样,因此不敢相认。这是他曾在鬼风林里情急之下划出的一道剑痕。燕大哥,你来辨认罢。” 燕沉一把将那树皮拿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中酸楚,声音都哽了:“……是他。” 展榆抖着手将自己的剑拔/出/来,在地面上斩出一道痕迹。 他有不少剑招都是叶怀遥亲自传授,虽然心情激荡之下有失水准,但众人也都能看出来,这一剑的剑痕走势,几乎和树皮上的一模一样。 何湛扬“啊”了一声,大声道:“敬掌教,我师兄现在何处,你倒是给句话啊!” 玄天楼其他的人也都心急如焚,再顾不得什么礼仪颜面,纷纷催促。 ——敬尹真人不是不想说话,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语言能力了。 这些人在说什么,明圣?叶怀遥那小子是明圣?!他不是在做梦罢? 传说中侠义无双俊美风流的天之骄子,已经足以到称“圣”的地步,怎么可能那么狡猾随性! 对了,他印象中叶怀遥还很馋! 尘溯门的其他人听闻此言,也是一片哗然。他们就是现在立刻被打死,然后再投胎十回,也绝对不可能想到叶怀遥就是玄天楼的云栖君。 这下完了,把人给得罪成了那样,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敬尹真人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用严厉的目光将尘溯门的弟子们扫了一遍,压制住他们此时的骚乱,转头时就换了一副笑脸。 敬尹真人道:“诸位莫怪,此事实在是出乎意料。叶怀遥……咳咳,明圣打小是被我尘溯门太玄峰峰主在山下的雪地里捡回来的,我们看着他长大,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是这般身份。方才……” 他眼珠一转:“方才门中出了点小乱子,他应当还在自己的……居处。我这边带各位前去。” 其实敬尹真人也不知道叶怀遥现在跑哪去了,这么说只是想尽量拖延点时间,想出个主意来。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已经有机灵的弟子悄悄跑出去传令,让其他人快点行动,一定要在玄天楼众人之前先一步将叶怀遥找到才成。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得稳住他啊! 否则看这些人对明圣的在意程度,若是知道了整件事当中的内情…… 敬尹真人不自然的语气,以及在场其他人惶惶不安的脸色,都尽收于燕沉的眼底,方才的大惊大喜一过,他又怎会看不出这事当中的古怪? 只是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师弟,旁的一切都可以到时候再说,燕沉只做不知,暗地里向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 当下由尘溯门的弟子在前面引路,一行人折往山下,直接御剑,向着太玄峰而去。 没有人注意到,有两名玄天楼弟子故意落到后面,飞着飞着,身影逐渐变淡,竟然消失了。 敬尹真人也没发现,他正悄悄凑到朱弘威的旁边,想要弄明白事情怎会演变至此。 他低声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是明圣?” 朱弘威心情甚好,笑着道:“既然法圣和掌令使都已经说了,那自然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他拍了拍敬尹真人的肩膀:“我说老哥,你这回可捡到宝了。我玄天楼上下,对这位云栖君,那可都是情谊深厚,珍视异常,你尘溯门照顾了他十八年,这份大人情,以后何愁没有报答!” 敬尹真人眼前一黑,险些从剑上跌下去。 这下可真是捅了大篓子,招惹谁不好,好巧不巧,他们得罪的人偏偏是这位明圣。 就算不用朱弘威说,敬尹真人也曾经对整个玄天楼上下对于明圣的在意有所耳闻。 生前就是万般爱护,十八年前出了那件事之后,这名字更成为每个人心头的一根刺,失而复得之下,恐怕在意程度也要再翻上个十番。 眼下众人或激动、或急切、或喜悦,唯有他抓耳挠腮,惶恐不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敬尹真人心里清楚,即便去了太玄峰,他们也不会如愿见到叶怀遥。 别说那小子现在根本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在之前,大比刚刚败给成渊时,他就已经在昏迷中被赶到了山下的草屋里面,很久没回来过了。 敬尹真人所能拖延的时间眼看就要到此为止,领命而去的弟子们尚未传回找到叶怀遥的消息,所以说,现在该怎么办? 他这边还没想出来法子,另一头,玄天楼的人早已被也朝着山上而来的容妄看到了。 所谓正邪不两立,燕沉等人当年和邶苍魔君打得不可开交,容妄既然已经恢复记忆,这些个老对头自然是一眼都认出来了。 他脑筋转的很快,稍稍一想,便猜到应该是叶怀遥的身份已经被对方得知。 这样看来,叶怀遥是肯定安全了,他也不必再多事。 也是,论理燕沉他们才是这天底下跟叶怀遥最亲近的人,而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叶怀遥如果知道他就是容妄,恐怕根本就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罢。 更何况容妄此时身上的魔气尚未被完全消去,贸然上去很有可能被燕沉等人看出破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山峰,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攥紧,掌侧还隐隐可以看到刚才疾奔时磕出的血迹。 明明一路上那么辛苦才爬上来,眼看就要到达叶怀遥的身边,他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 曾经的慌乱担忧过去,他又重新记起了那个从来都不曾改变过的事实——魔君和明圣,向来殊途,从未曾同路而行过。 但没什么好难过的,千年都过去了,他也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 容妄秀丽而阴郁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苦笑,但这笑容一闪即逝,仿佛他连表达痛苦都是有时限的。 他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却并未急着离开。毕竟身为睚眦必报的邶苍魔君,就算此时不好再强行插手,给那几个仗势凌人的狗东西上点眼药,还是要的。 容妄在山上兜了几圈,很快便遇上了一个双目红肿的少女。他曾见过对方给叶怀遥送过几次饭,知道这位也是太玄峰上的弟子,是叶怀遥的师姐,名叫林秀。 ——这女人对叶怀遥,很不错。 也是,那人生来就招人喜欢,大多数人都对他好,对他的不好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容妄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在逻辑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的脸说变就变,转眼就露出一副怯生生的表情,跟在了林秀的身后。 天真愚蠢的傻姑娘,叶怀遥是不会喜欢的,但是他现在,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林秀本来为了叶怀遥的事情正难受着。她对自己这个潇洒俊美的师弟早有爱慕之情,只可惜妾身有意,郎心似铁,也只好作罢。 此回得知掌教似乎有意要把叶怀遥处死,以平息成峰主的愤怒,林秀焦虑不已,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游魂似的在山上转来转去,就看见了这个也总喜欢往叶怀遥身边凑的小少年。 她愈发觉得被勾起了心事,无精打采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位姐姐。” 容妄小心翼翼地说:“你——知道叶大哥在哪吗?” 林秀苦笑,懒得跟着孩子解释,也不答他的问题,只问:“你找他干什么?” 容妄道:“我听说掌教真人要将叶大哥抓起来处置他,可是刚才山上来了一帮人,正在打听这件事,好像是来救他的。要是找不着他,那帮人就该走了,我的赶紧告诉他呀。” 林秀生性单纯,有绝对不可能怀疑这么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子,这一听也着急起来。 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也不管容妄口中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头,这可都是叶怀遥此刻仅剩下的生机了。 但这一时半会的,可上哪里找人去? 林秀着急起来,咬了咬唇,说道:“这样罢,小兄弟,你再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叶师弟会不会在,你说的那些人在什么地方,我……我现在过去,先拦住他们!” 容妄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面上却露出个又欢喜又感激的天真笑容来,用力点了点头,说道:“他们正往太玄峰去呢。” 林秀狠了狠心,想着人命关天,怎么也要搏一把,于是重重一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小兄弟,劳你再去找找叶师弟罢。” 她还不会御剑,说罢之后,提着裙角,匆匆地去了。 容妄慢吞吞地转身,作势走了几步,到了一棵大树后面的时候,却是直接施施然一提衣角,席地而坐,开始盘膝运功,消化体内的魔气。 却说与此同时,另一头敬尹真人带着玄天楼一行人,飞至半路,燕玄派出去私下打探的人也已经回来了。 “大师兄。” 对方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刚才已经稍加打探过了,不知为何,这尘溯门中提起那名叫叶怀遥的弟子时,都神色慌乱,颇有隐瞒避讳之态。时间有限,又不好强逼,我没追究出缘由,只知道他从宗门大比之后,就已经被赶到外门去居住了,根本就不在太玄峰。张师弟还在找寻。” 就算没有问出具体原因,但听这寥寥数语也能知道,叶怀遥在这里过的肯定不好。 燕沉心里一揪,脸色就沉了下来,收剑落地,说道:“先别走了。” 眼看前面不远处太玄峰就已经要到了,敬尹真人心中正自惴惴,不知道该如何为这场徒劳而可笑的寻找做出解释,见燕沉神色有异,他也跟着神色一紧。 其他人见法圣不飞了,更不敢凌驾于他的头上,纷纷也跟着收剑落地。燕沉心似火烧,没心情客套,直接冷声道:“敬尹真人,烦你说实话罢。叶怀遥到底在哪?” 他这话一说,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何湛扬惊道:“什么意思,师兄不在太玄峰?那、那他们干嘛带咱们去?” 燕沉也觉得简直匪夷所思,这尘溯门的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虽说方才提到叶怀遥的时候,敬尹真人那种种慌张的反应他尽收眼底,但燕沉想着反正对方已经答应要带自己去见师弟了,还是先见到人要紧,真相如何,到时候他可以再问。 结果谁能想到,敬尹真人竟然如此莫名其妙,煞有介事地带着他们向着太玄峰过来,其实那根本就是一座无人的空山。 这不是白白遛人吗?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还是这人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敬尹真人干巴巴地道:“这……是、是不在……” 这下连展榆也忍不住了,冲上去一把扭住敬尹真人的领子,喝问道:“你们到底把我师兄弄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说!否则我掀了你的山头,砸了你们尘溯门!” 敬尹真人呼吸困难,他堂堂一派掌教,足足要比展榆大了一个辈分,被对方扭着竟然无法挣脱,只得道:“本、本来是住在山下……咳咳咳……现在不知还在不在……” 展榆恨恨道:“找到人再跟你算账!” 他一把将敬尹真人搡开,燕沉已经一拂衣袖,召来佩剑。 他急着去找叶怀遥,本来人都要走了,却听一个少女的声音急切高喊道:“公子请留步!” 燕沉一顿,转头看去,见一个看上十八/九岁年纪的姑娘正气喘吁吁,向着自己跑了过来,正是林秀。 容妄故意使坏,隐瞒重要信息,燕沉外表如同贵介公子,林秀根本就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等大人物,见他真的要离开,立刻着急了。 她跑到燕沉面前,满脸焦急地说道:“这位公子,求你不要走,你救救叶师弟罢!他……他真快要被掌教真人他们给、给逼死了!” 那位要“逼死叶师弟”的掌教真人就在眼前,可想而知她说出这番话要花费多大的勇气。敬尹真人怎么也没想到林秀会冲出来说这个,整个人脸都青了。 这边玄天楼众人正摸不着头脑,骤然听她说的这般吓人,无不变色。 尘溯门这边有位长老见势不妙,连忙冲过去一掌拍向林秀后心,竟大有拼着让人怀疑也要将她一掌毙命的架势:“一派胡言!” 他的掌风未至,已经被旁边的何湛扬飞起一脚,正中胸口,斥道:“我看你他妈才是全都扯淡,滚!” 他们刚才客客气气,是为人知礼,再加上觉得叶怀遥受了尘溯门的照料,眼下真相大白,那长老根本就不够何湛扬一脚踹的,连哼都没哼出来一声,直接骨碌碌滚到了山下。 燕沉冲着林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叶师弟……他现在怎样了?” 林秀道:“刚刚山上一直在晃,他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去,我在让人找他。他以前是住在山下的,现在却不知是否会回去取东西。。” 大家听了这话,才全都松了一口气,何湛扬忍不住喃喃地说道:“阿弥陀佛,可吓死我了。” 展榆站在旁边,一声没吭,却也跟着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燕沉道:“劳烦姑娘,边走边说。” 他急于寻找叶怀遥,带着林秀御剑下山,同时请她将事情详细说来。 林秀见众人个个神色关切,燕沉别的不说,先问叶怀遥的安危,应该是真的很关心他了,心里头稍稍有了底,又说道: “我们都是太玄峰的弟子,可是师尊去世之后无人照管,处处受气。叶师弟天性聪颖,辛苦练了一身功夫,却被成师兄废去了灵脉,又赶到山下的草棚里居住。这之后还不算,掌教真人为了置他于死地,还故意派他去了鬼风林,没想到又遭羞辱……” 她所知道的那些事实,只有部分是亲眼所见,大多数也都是听人说的。 传言往往言过其实,再加上林秀这些年也没少受到冷待,在她心里,心上人叶怀遥更是个善良无助,任人欺凌的凄惨美少年。 万事就怕动感情,这经过一番加工讲述出来的故事可实在太要命了。 林秀将严矜如何高傲羞辱,成渊如何几次逼迫,以及叶怀遥受伤昏迷,在山下养伤时没吃没喝的事都讲了出来。 她自己心里也有怨气,为了打动燕沉等人,更是搜肠刮肚,但凡听到一丝半毫的事,都要拿出来说一说,只把燕沉等人听的脸色铁青,双手不住发抖。 能把这些早已成名多年的大人物气到如此失态,从这个层面来说,尘溯门也真是可以如掌教之愿,名扬天下了。 待到她将要说的说完,一行人也已经快到叶怀遥当初养伤时所住的草屋了。 燕沉推开门,环顾了一圈房中物品的摆放。 他们师兄弟们从小一起长大,互相之间熟悉无比,哪怕是对于对方的一点小习惯都了如指掌。他只消这样一看,便完全确定了,叶怀遥一定在这里住过,当下又喜又气。 喜的是不管变成什么样子,起码人还这样好端端地活着,气的自然就是尘溯门以及严矜的举动。 燕沉见这里破败简陋,屋子外面还堆着柴垛水桶等物,也不知道叶怀遥受了伤,住在这么破的地方,是不是还要跟着干粗活。 ——他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个! 说来叶怀遥十六岁进了玄天楼,相貌俊美不说,偏偏又聪明机灵,文武兼修,再加上生来一副讨人喜欢的脾气,上有师尊师兄宠着,下有师弟师妹捧着,人人只怕他哪里不高兴不舒服,何曾受过半点委屈? 现在可好,在一个破落户一般的尘溯门,竟然弄了这么多糟心事出来。 饶是他性格沉稳宽和,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也不由被气的双手微微颤抖,手扶着草屋的门框,几乎说不出话来。 展榆定定地看了这草屋一眼,眼尖地发现桌上放着一盘已经干硬的窝头。 他自然不知道那是叶怀遥有淮疆养着,根本不会去碰这种东西,只想起师兄最喜欢美食,不由心中大恸。 他忽地转过头来,问道:“谁是严矜?” 展榆心里憋着一口气,目光如电,已经由众人的神情辨别出了严三公子的身份,对他厌恨到了极点。 严矜身份不低,若是想杀他一定会有人阻拦,展榆心疼师兄,在心里发了狠,即使拼着受到重责也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他知道自己一旦动手,必然会有人阻拦,因此故意耍了个心眼,问完这句话之后走近两步,毫无征兆,骤然出手! 一道凌厉无匹的气劲直接向着严矜轰了过去,连站在周围的人都觉得威压迫面。 猝不及防之际眼看严矜就要当场毙命,另一头的斜坡上忽然上来个人。 对方出现的太巧,正好挡在了严矜和展榆那道攻击之间,白白自己凑上去,做了挡箭牌。 如果就这样被一招打死,那可也太冤枉了。可堂堂玄天楼掌令使满怀杀意的一招,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接的住? 但来人只是稍稍一怔,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快捷无伦地抬手捺出,在半空中一引一带,将那股气劲方向一折,打到了身边的空地上。 招式娴熟的,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 展榆倏地一怔,然后脱口道:“师兄!” 这句话出口时已经有些哽咽,看见叶怀遥踉跄了一下,他飞快地冲上去,一把将对方扶住。 兜兜转转遍寻不见,结果师兄弟们又以如此仓促的方式出现在各自的面前,甚至连近乡情怯的间隙都没有,展榆抓住了叶怀遥的手臂,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 他紧紧地抓着叶怀遥,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鼻子发酸,忍不住又傻呆呆重复了一遍:“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玄天楼亲友团:我的心急的就像那些催更的读者们一样。 23、天与良辰 容妄跟在叶怀遥的身后。他运功消化了体内的魔气之后, 实力也有了些许恢复, 便找到叶怀遥, 并告知了他玄天楼众人上山的消息。 见到他们相认的这一幕,容妄垂眸笑了一下, 毫无存在感地站到旁边,把位置空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知道应该离开了,可又实在舍不得跟叶怀遥这样相处的机会,犹豫几番, 终究还是没走。 叶怀遥被展榆抓住的时候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虽然已经提前得知了玄天楼众人到了山上的消息, 但这种见面方式实在是太突兀了,叫人觉得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叶怀遥本来也想细数一下思念之情, 怎奈展榆的力气实在太大,他动容的表情还没做出来,倒先忍不住呲了呲牙。 看展榆哭巴巴的样子,叶怀遥没忍心他推开, 将自己的手覆在对方手背上,干笑道:“我说,师弟啊,你哥哥现在年纪还小,轻点捏成吗?” 展榆连忙松了劲,却没放开他的胳膊。 何湛扬刚才还暴跳如雷喊打喊杀,吵嚷着要见师兄, 等到叶怀遥真的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整个人反倒愣了,定定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直到叶怀遥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何湛扬浑身一震,忽地跳起来,喊道:“师兄,你真是我师兄!” 他又气又笑,怒声道:“这么些年,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啊!” 话里是埋怨,眼中却都是喜意,他冲过去,抬手就想捣叶怀遥一拳,结果听见好几声“哎哎哎”的警告,半路上就被燕沉给抓住了胳膊。 燕沉道:“湛扬,别闹,阿遥身上有伤。” 他虽然在跟何湛扬说话,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盯在叶怀遥的身上,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眸微红,微含泪光。 燕沉素来寡言,千言万语,终究只是凝在唇边,只是微微含笑,热泪盈眶,走上前去把叶怀遥拉近怀里,摸了摸他的头,像拥抱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童那般将他拥紧。 叶怀遥抿了下唇,将额头抵在燕沉肩上片刻:“师哥……” “嗯。”燕沉声音喑哑,“回来就好。” 何湛扬在旁边看着,忍不住跺了下脚,懊恼之极,心道还是大师兄会关心人,七师兄好不容易回来,我还要扑过去锤他,太不是人了!应该像大师兄这样才是。 他凑过去,又够不着叶怀遥,急的在旁边直打转,轻轻用手指杵了下他的胳膊问道:“师兄,大师兄说你受伤了,你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让我看看好么?” 叶怀遥笑起来,松开燕沉,也把何湛扬扯过来一抱,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还能揍你,你说严重不严重?” 周围的师兄弟们也都纷纷围过去,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喜色。众人这样的反应,也彻底打消了尘溯门等人,以及严矜纪蓝英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 其实,法圣到访尘溯门,原本没严矜和纪蓝英什么事,两人处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就像梦游似的一路跟了过来,直到现在还犹在状况之外。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叶怀遥真的就是明圣。 他们所畏惧的、厌恨的、嫉妒的,从头到尾也只有这一个人。 纪蓝英不知道严矜这个时候在想什么,但他的心情复杂极了。从刚才叶怀遥没露面的时候开始,他亲友们的惦念与担忧就已经溢于言表,甚至连元献都因此而魂不守舍。 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万人拥戴,无数宠爱光环集于一身,十八年前是如此,十八年后也没有丝毫改变,仿佛荣耀与爱,都随着这个人,与生俱来。 但那却是自己无论怎样苦苦追寻、小意讨好,都难以得到的东西。人家随口一句话,他就能被嘲讽上数百年。 难道这一切,真就是命吗? 纪蓝英明知道这不能怪叶怀遥,对方容貌过人,气度出众,连他有时候看着那张脸都会不自觉沉迷,更何况别人? 可是他的心里还是会感到不舒服,除了这不舒服之外,自然还有害怕。 虽然他其实并没有如何得罪了叶怀遥,可是还有严矜呢,玄天楼的人……一定会找严矜算账的,那可怎么办? 他想到这一点,玄天楼的人自然也不可能不算这笔账。 燕沉刚才抱着叶怀遥的时候就在想,师弟浑身都是骨头,比以前瘦了好些。 他也不去琢磨叶怀遥过去是二十二、三岁的青年模样,现在却才十八,个头自然不同,只是觉得自己失职。 听到何湛扬提起叶怀遥的伤势,燕沉也是眉头微蹙,两指搭上他的脉。 何湛扬也心急地把头凑过来,叶怀遥顺手捏了下他的脸,又转头冲燕沉说道:“之前的伤是没什么大碍了,就是后来又中了毒,逼出来就行。” 这听上去未免太凄惨了一些,展榆气怒道:“怎么又受伤又中毒的,这他妈什么破地方!” 他站在人家的山上,大大咧咧地这样骂出来,尘溯门自然也没一个人敢吭声。 方才刚刚见面,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心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欢欣,什么苦苦惦念,仇怨焦虑,全都被忘到了一边。 这时候被提醒,他们才想起,自己这边跟尘溯门,还有笔账没有算。 整件事情的经过,他们之前已经听林秀讲述了一遍,只是到底有不详实的地方。 燕沉问叶怀遥:“你和那个成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怀遥道:“师哥你来的正好,刚才在殿上的时候我就说了,严三公子是当时目睹的证人。事情涉及玄天楼和尘溯门之间的争端,我说什么都是一面之词,把他看见的让大伙看看,这才是实证。” 惴惴不安等了半天,听得叶怀遥终于提及“严三公子”,纪蓝英忍不住转头朝自己的身边看了一眼。 他只见严矜的脸虽然沉着,似乎要勉强维持住平日里的自尊自傲,但是他的面色是那样苍白,额头上还有细细的冷汗。 严矜平时在弱小的人面前表现的那样高傲轻狂,其实遇见了比自己强的人,也还是会害怕的。 纪蓝英心中闪过一丝非常微妙的感受。 而燕沉已经冷哼一声,也不见他如何移形换步,身形一晃,倏地闪到了严矜身后,抬脚在他膝弯处一踩。严矜整个人就被踩的跪倒在地,完全挣扎不得。 燕沉素来寡言,更不想多和这种人废话,强行制伏严矜之后,屈指在他眉心重重一点,手法与元献如出一辙,却是快了几倍不止,力道更是极重。 严矜只觉得颅中剧痛无比,好像霎时间捅进去一把尖刀,在里面用力搅和,这使得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而与此同时,成渊先前的种种作为,也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燕沉看到一边就脸色铁青地抬手,众人眼前的画面消失,成渊的目的和作为却已经再清晰不过。 他现在只可惜成渊已经死了,不然就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愤。尘溯门居然还有脸追究叶怀遥杀了成渊? 成渊发现了叶怀遥的身份,又定下这样的计谋,真可谓是胆大包天,自然不会对他人明言,就算是身边最亲近的护卫都不知道其中具体内情。 尘溯门的人部分知道成渊对叶怀遥有意,心中有所猜测,另一部分却根本是一无所知,看到这一幕之后亦是大惊失色,暗骂成渊形式癫狂,连累同门,几乎不敢再看玄天楼众人的表情。 说来当初确实是尘溯门将叶怀遥捡回来,重新养大,太玄峰峰主去世之后,虽然他们这一支的弟子受到了冷遇,但也不算虐待,这一点无法否认。 可是任何的门派都是如此,只有广收弟子,才能保证传承和兴旺,众弟子们为了门派出力,相应的,门派也应该为羽翼之下的弟子们提供庇护。 但敬尹真人却丝毫不把普通弟子放在眼里,一心想着如何巴结讨好其他更加显赫的世家。 严矜提出要求,他就毫不犹豫地配合对方将叶怀遥送上死路,以至于早已起了邪念的成渊又从中钻了空子,意图强迫。如此种种,实在令人恼怒。 当然,尘溯门责任难逃,严矜这个始作俑者,更是跑不了。 刚才未知此事的时候,展榆就已经对严矜起了杀心,杀招都递了出去,结果恰巧被闻讯赶来的叶怀遥顺手挡了。 不过现在想来也是,那样痛快就死,他倒是觉得便宜了对方。 展榆此刻终于能与师兄相认,大喜之下,怒火倒是去了一半,但要说算了,肯定不能。因此这时候仍是目光冷凝地盯着严矜,只等燕沉处理。 24、狂生块磊 燕沉负着手, 一时没说话, 他眉目森寒, 气度沉凝,整个人宛如一把蓄势待发的锋刃, 不先开口是没有人敢插话的。 仅仅是这样站着,整个山头就都都要随着他静默不语, 人人屏息凝神。 叶怀遥被燕沉挡在身后,抬头能看见他的侧脸。 一别十八年,身为修行之人, 他这位师兄在相貌上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 气质却愈发的冷淡成熟, 眉间凝着两道细细的褶痕。 大约在他离开这些年,燕沉让明圣之位空悬, 一人兼理内外,再加上又要操心他的事,没少耗神,人也愈发沉默寡言。 叶怀遥眨了眨眼睛, 悄悄拿脚尖在燕沉的鞋后跟上踩了一下。 何湛扬等人跟在燕沉身后罚站,他们也知道大师兄的脾气,不敢插嘴,师兄弟之间只互相悄悄地挤眉弄眼。结果就看见叶怀遥这个小动作,忍不住“噗嗤”一笑。 叶怀遥无声地冲他说了句“闭嘴”。 燕沉被叶怀遥踩了一脚,自然不会感觉不到,但面对着尘溯门和严矜等人, 他眉毛都没动一下,倒是总算开口了:“严公子。” 方才被他探索灵识,颅中的剧痛仍然残存,严矜听到燕沉的声音,心中就是一阵畏惧。 他勉强维持住自己的表情,拱了拱手,垂眸不言。 燕沉道:“方才我师弟说,严公子之所以对他几次为难,是因为见到他的相貌与明圣相似,为了给纪公子出撒火,因而迁怒。严公子并未反驳,看来事实亦是如此。” 这理由说出去确实有些见不得光,纪蓝英的脸色阵青阵白,严矜隔了片刻才低声道:“……是。” “好。” 燕沉只说了一个字,但谁都能听出来,他的话语中,包藏着最为深刻的愤怒。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剑柄,然后只听一声嗡鸣响起,锐气迫面,燕沉的佩剑“孤雪”已然出鞘! 以法圣的地位修为,与人动手又何须动用兵器?这把孤雪足有百年未曾出鞘,今日却要在尘溯山上一试锋芒。 黑沉沉的剑锋对准严矜,燕沉冷然道:“接我三剑,三剑过后,此事两清。”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叶怀遥现在分明就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可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燕沉竟然要亲自出手! 仅仅三剑,听起来简单,可法圣的剑法又岂是旁人可比? 他刚才一剑就能斩杀魔龙,现在三招下来,就算严矜再怎么是他严家的心中希望,庭下芝兰,只怕也是不死也残。 严矜面色铁青,他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待遇,看着尘溯门那些弟子们站成一片,个个冷眼相视,他简直要怄的吐一口老血出来。 这明摆着就是仗势欺人! 当他身处高位,对一些小门派的弟子们任意欺压的时候,严矜觉得志得意满、理所当然。 结果现在这种形势发生了逆转,他作为弱势的一方,被一群比他武功高、出身好,甚至连相貌都要更加俊美几分的人以不屑的目光俯视着,严矜却承受不了了,又愤怒于对方不肯让着他。 这样的脾性,实在就是挨揍挨得太少了。 展榆笑了一声,故意高声说道:“真是奇怪。自己比不过人家大人物英俊潇洒有气质,怀恨在心却又不敢招惹,就去找个长得像的欺负,居然还能洋洋自得。这种人莫不是脑子有病吗?” 他一开口,何湛扬立刻会意,在旁边凉飕飕把话接了过去。 他道:“倒也正常。这欺软怕硬,是没本事没出息的人惯爱做的事情,不过一边欺软怕硬,一边还能觉得自己很矜贵很高傲,我就不太明白了。” 展榆呵呵一笑:“师弟啊,你要脸,不懂就对了。” 玄天楼众人立刻故意发出一片“哈哈哈”的大笑声,还隐隐有些人嘲笑道:“家里没镜子么?也不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想跟我们明圣比,呸!提鞋都没人要你。” 纪蓝英脸色惨白。 严矜被他们师兄弟一唱一和,气的浑身都在发抖,只恨不得扑上去跟他们拼了,热血上涌,也拔出了自己的剑,昂然冲着燕沉道:“好,我就接少仪君三剑!” 燕沉根本就不想跟他废话,严矜拔剑,他便视为对方已经准备好了,当下手腕一翻,当头直劈! “第一剑。” 从燕沉起势的那个瞬间,周围就如同海潮狂涌一般,刹那间漫起一股惊涛巨力,剑光流转,从四面八方向着严矜狂涌而去! 这股力量之沉雄霸道,甚至让站在周围的人都感到呼吸窒闷,不得不迅速提起真气护身,向后退去,唯独没有受到影响的,也只有被燕沉挡在身后的玄天楼众人了。 那一瞬间,严矜瞳孔骤缩,他甚至来不及拔出自己的剑,就已经感觉到了迫面而来的剑锋。 ——死亡的恐惧,从未有过任何一刻,同他如此接近。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来得及迅速将灵力运转全身,使得自己所携带的各种珍贵符箓纷纷发出护体金光,然后,又在这一剑的攻击之下,转眼爆裂,化为碎末。 严矜口吐鲜血,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脊背重重撞在地上,几乎爬不起身来。 这还是在有符篆帮忙招架的情况下,法圣一剑之威,竟然至此! 纪蓝英惊叫道:“严大哥!” 他简直都想不通整件事情是如何演变到今日这般地步的,正想冲上去将严矜扶起来,还没来得及跑到跟前,便听到燕沉平板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二剑。” 两剑之间根本没有时间间隔,这是寻仇,并非较量,燕沉自觉他也没有义务等着对方起身顺气——严矜对付他师弟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懂礼貌。 严矜身上足足价值千金之属的符篆也算是没有平白费钱,好歹帮他挡下了不少伤害,因此虽然筋骨好像要散架了一般,内伤却不是太重。 他心里凭着一股傲气,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爬起来,保全最后一丝颜面和骨气。 此时的玄天楼只怕在严矜的心目中被想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反派,他自己则是那个勇敢抗击的英雄,结果这边刚刚满嘴血沫子的悲壮起身,脚下站都还没有站稳,燕沉的第二剑已然追至。 破云凌日,剑势如虹! 严矜手上跟了他几百年的佩剑“喀嚓”一声断为两截,他这一回摔的更远,只觉得胸骨都已经碎了。在地上蠕动了两下,七窍出血,死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 此情此景,实在是悲壮万分,周围尘溯门的弟子无不看的心有戚戚,又恐惧难言。 严矜好端端一个富贵公子,现在看着实在是惨绝人寰,不过在场的人都知道内情,他有今日,可全都是自己作的。 不光自己作,还连累了尘溯门,法圣现在如此恼怒,那么,尘溯门的下场又将是什么? 以前虽然见过明圣真容,但也只是机缘巧合,匆匆一晤,这还是纪蓝英头一次直面这个等级的人物。 他以前只是纪家旁支的一名小弟子,在众多贵人的扶持下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以为严矜很厉害,以为元献已经是不可仰视的天之骄子。 直到今日,看到燕沉出手,他才明白一个“圣”字当中代表着怎样可怕的意义。 纪蓝英曾经想过,明圣和法圣共同执掌玄天楼,又听闻两人性情差异极大,那么处事过程中定会主张不同,按理关系未必如何和睦。 但现在看来,他想错了。 燕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回护的,却只有明圣。他的眼睛甚至不曾像其他人投去一瞥。 “且慢!” 纪蓝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出去,在燕沉挥出第三剑之前,挡在严矜身前,直视燕沉。 燕沉淡淡回望,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一语发问,就好像纪蓝英只是一块不小心滚出来的石头。 除了和叶怀遥那层关系之外,整件事跟元献的关系不大,他了解燕沉的性格,本来正默然站在旁边,结果陡然见到纪蓝英冲了出去,大吃一惊,待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何湛扬冷笑道:“纪蓝英,这事论理也有你的份,账我们还没算,你就要出来找死?” 纪蓝英道:“何司主说的是,正是因为由我而起,所以我也应该同严大哥一起承担。还请法圣允许,我替他接——” “第三剑。” 后面的“这一剑”三个字还没说出来,已经被燕沉平静无波的语气打断。 纪蓝英光顾着慷慨激昂,自己都要被自己的勇气给感动了,没想到燕沉竟一句话都不和他说,自顾自地再次挥剑。 纪蓝英一时骇然,他连兵器都没有□□,仓促之下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这边长剑刚刚出鞘,已经感觉一股可以称得上是可怕的力量,重重撞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燕沉的剑招并不花哨,每一剑却都如同风雷怒涛,满地山石碎裂激起,血花四溅当中,纪蓝英手中的碎剑散落一地,身上由胸至腹,被砍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其实在场之人谁都清楚,这顶多也就是燕沉的三成力量,若是使到实处,恐怕此时纪蓝英已经变成了两截尸块。 但饶是如此,不光纪蓝英佩剑折断,受伤见血,连本来被他挡在身后动弹不得的严矜,也被剑锋的余力掀飞了出去,这回是面部朝下,摔了个满脸花。 就在这时,叶怀遥听见淮疆轻轻“噫”了一声,便道:“怎么?” “老夫记得之前与你说过,此人命格极好,周身上下笼着一层金□□运。”淮疆道,“刚刚被你师兄那一剑……给劈碎了。” 他声音中带着十足的惊奇:“原来还能如此,这样的奇景,实在是生平所未见!” 叶怀遥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不由看了纪蓝英一眼,心道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主角光环被燕沉这一剑被废了,不知会不会后悔刚才为了严矜站出来,这回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严矜倒在地上,周围没人敢去扶他,他自持身份,更是不肯主动开口求助,只惦记着快点起身,也好看看纪蓝英的情况。 但在地上勉力挣扎了几下,严矜却发现身体疼痛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四肢百骸根本就软绵绵地提不起半点力气,甚至连做到翻身都不能。 ——燕沉这三剑,竟把他给废了! 不、这不可能。他之前还在嘲笑叶怀遥灵脉尽断,成了个无用的废人,如果让自己变成他那幅样子,严矜宁愿去死。 他可是严家的嫡系,燕沉怎么敢! 25、风流别驾 严矜目眦欲裂, 完全难以相信这个事实, 可是任凭他如何动弹, 身体也依旧丝毫不听使唤。 这个时候,他感到一个人袍子的下摆划过了自己的脸。 严矜努力转过头, 视线处只能看见一双黑色长靴从面前的碎石上踩了过去,脚步在他面前略顿, 似在居高临下观看他的惨状。 严矜浑身颤栗,不光是因为疼痛,或者说, 眼下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让他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 他毕竟出身名门望族, 便是平时跋扈嚣张, 也是从刀光剑影当中厮杀过的,再疼再累也与这等被人踩在脚下的惩罚不可同日而语。 严矜似乎感到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跳起来,拿着剑把这些人都给杀了,却根本动弹不得。 严矜的身体在地上扭动几下,握紧了拳头, 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终于万分艰难地抬起头来,用一种古怪的姿势向上仰望。 他咬牙切齿地道:“元、献。” 出乎严矜意料的是,元献脸上并没有他惯常露出的那种慵懒而讥讽的笑意,他的表情很古怪,不太像是同情,竟似隐隐带着几分了悟。 听到严矜这满怀恨意的两个字,元献如梦方醒, 却没有动怒,只是微微一哂,唇边勾起一道轻讽的弧度,说道:“可笑。” 这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他也没有解释,踩过严矜脸侧的地面,将纪蓝英扶了起来。 纪蓝英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稳。 孤雪在燕沉手中一转,甩去刃上的鲜血,重新收回鞘中。 他负着手,这才扫了纪蓝英一样,淡淡地说:“纪公子,燕沉说话,向来不做妄语,我说要严矜接我三剑,便是一剑都不能少,而你并无改变我决定的资格。” 这话其实已经很有涵养了。他堂堂法圣,叱咤风云,说句难听点的,普通人就算是想让燕沉拔剑砍一下,都未必有那个资格。 纪蓝英又算得上是什么东西,他说让燕沉少砍严矜一剑,难道燕沉就要听吗? 纪蓝英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沫子,嘴唇动了动。 他的伤口已经被元献点穴止血,但伤势实在很重,一时间疼的发不出来声音,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后悔刚才贸贸然冲出来挡剑了。 元献道:“燕大哥,事情的内情我也听说过一二,严矜最起初的作为确实是为了给纪蓝英出气。但实话实说,开始纪蓝英于此事并不知情。” 他这句话确实是真的,但这番对纪蓝英回护的举动,却让燕沉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这时,从他侧面探过一只手,向着燕沉腰侧的刚刚收回的那把佩剑拔去。 燕沉下意识地要去阻拦,接着发现拿他剑的人是叶怀遥,便又将手收回来了。 少仪君的孤雪剑在叶怀遥的手中一转,剑光如练潇洒转过,他广袖扬起,剑势过处,竟是直接向着元献的手腕削去。 叶怀遥一句话不说,上来就动手,自是让元献始料未及。对方灵力尚未恢复完全,但剑法极精,角度方位都恰到好处,他迅速缩手,侧身闪避,纪蓝英就被松开了,歪歪斜斜地摔到一边。 叶怀遥的剑并没有因为元献放手而收回,而是顺势上挑,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出招轻描淡写,似乎不太认真,也没什么杀意,元献要想还手也不是不行,但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熟悉眉眼,他却也觉得了无战意,心里一阵茫然,干脆一动不动,任由叶怀遥刺过来。 玄天楼有些人还没弄明白叶怀遥为什么要出手,但见明圣拔剑,立刻就向收到了某种讯号一样,齐齐拔剑出鞘,围拢上来。 叶怀遥头也不回地一挥手,含笑道:“不用。” 他虽然手持利刃,但气度从容优雅,如捻花枝,望着元献说道:“元兄,怀遥死里逃生,重返人世,有很多事情不大明白,还要请你见教。” 元献垂眸,笑了一下,然后道:“你想问什么?” 叶怀遥打量着他的神情,饶有兴致的一挑眉,道:“我要问你,你我之间的婚约,还作数么?” 自从知道叶怀遥确确实实就是明圣之后,元献的心也乱了。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最亲密的人实在所知甚少,至于婚约的问题,更是还根本没来得及细思过。 此刻叶怀遥突然问出来,他竟一时答不上了,是与否,仿佛都那样的难以出口。 元献顿了顿,反问道:“你这样说,是有何打算?” 叶怀遥道:“我想告诉你,咱们的婚约牵系深远,元兄若是想解除,你做不得主,请元庄主亲自上玄天楼来商议。但这一刻,咱们却依旧是道侣的关系——” 他眸中笑意深深,话中尾音上扬,仿佛带着某种轻佻的蛊惑。鬼使神差一般,元献点了点头。 叶怀遥莞尔,剑尖一掠,撤手从元献的颈前收回,欣然道:“承认就好。所以在这重关系没有消除之前,请元兄谨守德行,莫要在我面前回护与我立场相悖之人。明白了吗?” 原来他的话是在这里等着。 这些年来,因为元献的态度,玄天楼的人没少暗地里生气,但无奈叶怀遥已死,他们也也不能霸道地阻止元献这个挂名的道侣与旁人交往,因此有气也只能忍了。 叶怀遥今天这话说的颇不客气,倒是让其他人听的解恨。元献挑眉,定定看向叶怀遥。 叶怀遥的完美无瑕,曾经就像是元献心中的一根刺。提醒着他,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源于一重荒谬的交易,自己在他面前,永远要矮上一头。 所以他活着的时候,元献没有兴趣去了解明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他死后,甚至会觉得如释重负,急切而高调地做出一些本来不太合时宜的举动,证明自己的自由。 明圣风流潇洒,登高凌绝,他是令每一个怀春少女梦寐以求的情人,也是令每一位剑客侠士念念不忘的对手。万千仰望的角度,不适合同样骄傲的元少庄主。 不过元献从未想过,叶怀遥会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回来。让他无意中窥得了对方更像“人”的一面。 暂时褪去了光环的云栖君,露出真实而可爱的本相,似乎反倒多了一种别样的鲜活魅力。 他意识到的太晚了,或者说,早一些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任何,心中的情感,唯有抗拒。 他骄傲惯了,满怀被亲生父母卖身般的愤恨,努力维护着自己可笑的自尊,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而刚刚看见在地面上蠕动的严矜,元献突然觉得,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虽然他从来都对严矜厌恶至深,从来都不想拿对方与自己比较。 元献想起自己在鬼风林中的冷眼旁观,对于成渊试探的漫不经心,甚至方才将纪蓝英扶起来的动作。 心脏一收一缩,在胸腔里跳动,疼痛与空虚蔓延开来,无法抑制。 元献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行,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两个本不愿意说的字不受控制地溜出口中:“抱歉。” 叶怀遥随手一掷,孤雪准确无误地插入燕沉鞘中:“我接受。” 容妄双手环胸,靠在一棵树上,反正他站得远,周围也没有人注意这边,他也就毫无顾忌地冷眼看着这一幕。 从过去到如今,容妄觉得无论自己是哪种身份,也都从来无法看穿叶怀遥的心思。 他依稀觉得对方好像不是特别在乎元献,就像有时候也偶尔会去想,他或许没那么讨厌自己。 但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两种妄自揣测,都只不过是他近乎疯魔之下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太想看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碍眼,讨厌,但是又不受控制地把目光黏在那里,无意识地记下叶怀遥的神情、语气,甚至唇边微笑时的弧度,在心中反复揣摩考量。 呵,元献…… 好在叶怀遥本来也无意跟元献多说,免去了魔君大人当场发狂的隐患。 他收了剑,抬手向着下山的路一比,说道:“这里已经没有三位的事了。元兄、严公子、纪公子,请。” 叶怀遥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他对元献没感情,私下里,元献愿意怎样是他的事,但在众人面前,他却绝不可以落了玄天楼的面子。 展榆示意身后的人:“去,送严公子和纪公子一段。” 法圣少见地下重手伤了严家和纪家的人,其中的是非曲直,总要跟他们分说明白,展榆此举,一是为了这个,二来也有不欲令元献再插手的意思。 元献等人离开之后,接下来要算账的就是尘溯门。 方才严矜和纪蓝英的惨状众人都有目共睹,那一大滩血还在地上摆着,敬尹真人见燕沉向着自己看过来,骇的连脸色都变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又想起自己好歹也是掌教,这样做可不合适,踟蹰一下又把步子迈了回来,涩然道:“少仪君,云栖君,您二位……” 叶怀遥道:“师哥?” 他从小跟燕沉一起玩,一开始叫哥,后来正式行了拜师礼,就改叫师哥。整个门派,也就叶怀遥一个人这样叫燕沉。外人想当然地觉得明圣法圣共同掌理门派,必然关系不睦,却是多心了。 燕沉道:“敬掌教,现在该贵我两派再算一算这笔账了。不知对于成渊之死,各位还有何见教?” 敬尹真人低头道:“成渊鬼迷心窍,竟敢冒犯明圣,因此毙命也是……罪有应得。” 这回连成渊的亲爹成峰主都不再跳脚了。 其实他们又如何不知道这件事的错在成渊,叶怀遥杀他也是意在自保,之前只不过故意不去理会罢了。 敬尹真人心里也有气,当初得罪人的时候大家都有份,现在赔礼道歉倒是全都压在了自己的头上,但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掌教呢? 他顿了顿,走到叶怀遥面前,深深一揖,低声下气地说道:“其中种种得罪之处,还望云栖君看在玄一真人的份上,多多见谅。” 他所说的玄一真人就是太玄峰峰主,叶怀遥就算是不动脑子,也知道对方必然会利用这重关系来说情,因此毫不意外。 他甚至早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了,含笑道:“敬尹真人说的是,有恩当偿,有仇当报,原本就是世间至理。当初先师将我从雪地里捡回来养大,这么多年的饭不能白吃他的,若是他老人家在世,我必当扶持师尊当上尘溯门掌教,也算全了这段恩情。” 敬尹真人:“……”他还能说什么? 他苦着脸,顺着叶怀遥的话说道:“明圣说的是。若玄一峰主在世,我理当退位让贤。” 叶怀遥慢悠悠道:“都是一家人,现在说也不晚。” 敬尹真人原本也是老谋深算,见风使舵之人,叶怀遥的话让他微微错愕,随即灵光一闪,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脱口道:“明圣想收并尘溯门?” 叶怀遥含笑道:“敬掌教真是个妙人,知道我的心意。” 他这样笑意款款,语气温柔,配上那张明俊异常的面孔,实在要命,一点漫不经心都能教人错看成十分深情。可惜对着的是这么个半老头子,却又有些煞风景。 玄天楼的一名弟子站在后面,悄悄地说道:“师兄又来劲了。” 他旁边的人露出一点笑意,也低声道:“老头肯定扛不住。” 叶怀遥手里空着,总觉得有点别扭,将手负在身后,道:“怀遥在贵派住了十八年,眼见尘溯门日渐沦落,也是甚为惋惜,也有意帮扶一把。不知道敬掌教意下如何?” 对于敬尹真人的行为,其实叶怀遥可以理解。他们之间非亲非故,是一派掌教跟一个不知名小弟子的关系,既然有严矜这样家世显赫的人物施压,敬尹真人会选择牺牲他,理所当然。 总不可能为了他,让整个尘溯门跟严家结仇吧? 但理解是一回事,站在叶怀遥的立场上,要把这账一笔勾销却是不可能的。 他的意思很明白,以后世间再无尘溯门,也就更不存在尘溯门掌教之位,满门上下并入玄天楼。 玄天楼规矩甚大,筛选正式弟子也严格,这对于人品端正,根骨上佳的弟子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但先前那些仗势凌人的门人,就有的是时间慢慢挨收拾了。 这个方法很妙,尘溯门也不得不乖乖听话,毕竟要是不服,跟严矜合谋加害明圣的这笔账……反正已经是有前车之鉴了。 敬尹真人除了妥协,别无选择。 比起叶怀遥的机变灵活,燕沉的性格要更加板正些,他其实对尘溯门很有些嫌弃,但既然师弟这么说了,燕沉也没有不依的。 眼见双方算好了这笔账,他便吩咐展榆留下来,亲自处理将尘溯门并入玄天楼分舵的相关事宜。 叶怀遥低声冲展榆道:“尘溯门中也有一些弟子当初没少替我说话,尤其是太玄峰那边,你照应一下,别让人记恨上。” 展榆道:“师兄想的周全,还惦记着他们。放心吧,我肯定给你处置的妥妥贴贴。” 叶怀遥笑道:“多谢展令使。” 展榆翻了个白眼:“少给我拿腔捏调的,找了你十八年,腿都跑断了,就为了这一声谢。我哪比得上咱们明圣矜贵。” 师兄弟两人以前经常如此斗嘴,说完之后都笑了起来。 燕沉道:“走吧。” 叶怀遥笑道:“等一等,我还有一位小朋友。” 燕沉:“嗯?” 叶怀遥含笑,冲着容妄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同时想一众的师兄弟们解释道:“这位小兄弟非是尘溯门的人,但我跟他在山上结识,很是投缘,想带他一起回去。” 他只要想,就算是把整个山头的人都带走也无所谓,燕沉道了声“好”。 容妄乖乖地走到叶怀遥身边,走路的时候,左足似是不经意,在山顶上的某处位置跺了一下。 燕沉听叶怀遥说容妄是朋友,便也不在意他年纪幼小,身份低微,也放柔了语气,跟容妄打了个招呼。 此时容妄身上的魔气已经被他消弭的全无痕迹,饶是目光敏锐如同燕沉叶怀遥,也没有发现半点端倪。 尘溯门的其他人看见这一幕,都不禁觉得羡慕异常。 平常他们不将这小子放在眼里,甚至还经常欺负人家,结风水轮流转,如今这乡下的贫穷少年交了大运气,竟然能得法圣和明圣这样以朋友论交的待遇,日后飞黄腾达,想来指日可待。 心思灵活的忍不住就在暗暗想,以后到了玄天楼,虽然沾不到大人物的边,但是想法子巴结巴结这个少年,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些好处。 燕沉拍了拍叶怀遥的背,道:“走罢。” 总算要离开这个破地方了,何湛扬甚是兴奋,冲上来道:“师兄,师兄,你现在是不是御不得剑?我背你下去!” 他这话说的急冲冲,仿佛生怕旁人跟自己抢这份好差事似的,说完之后直接化了龙形。 只闻一声龙吟响彻云霄,一条漂亮的白龙出现在方才何湛扬站立的位置。 像是要向师兄展示近年来的进益,他耀武扬威一般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龙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端的是威风凛凛,将不少尘溯门的弟子看直了眼睛。 何湛扬停在叶怀遥面前,趴下身来,示意他坐在自己的背上。这样可比被别人带着御剑舒服多了。 叶怀遥笑道:“多谢师弟盛情邀请,那我就冒犯了。” 他没顾着自己,先转头拍了拍容妄的后背,说道:“阿南,你先上去。” 其实让别人御剑带着容妄也未尝不可,不过叶怀遥这人向来心细,想着他性格孤僻内向,不跟在自己身边大概会不自在,所以并未因为跟亲人重逢就忽视了这位“新朋友”。 容妄对叶怀遥的性情何其了解,心头蓦地闪过一丝温柔,稍稍冲淡了那无时不在求而不得的痛楚,沉默着点了点头,乖乖坐到何湛扬背上。 何湛扬有点不爽了。不是因为这小子坐他的背,而是久别的师兄居然有了新的照顾对象,让他有种失宠般的委屈。 他忍不住晃了晃尾巴,身躯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容妄忍不住在心里“呵呵”,何湛扬就是这样,他幼龙时期还细的跟截麻绳似的,就喜欢黏着叶怀遥,平时为人也是飞扬跋扈。 明明是条龙,身上却好像沾了狗的基因,除了叶怀遥,这家伙见谁都咬,容妄以前没少跟他别苗头。 要是搁以前,双方这就能动起手来,但现在叶怀遥在边上,自身又有外形优势,容妄自然不会那么傻。 他只是低着头,小脸应景地白了白,紧紧抓着何湛扬的龙鳍。 何湛扬:“……” 叶怀遥扶了容妄一下,说道:“慢点,不用怕。” 何湛扬更生气了:“……小孩,你别抓我的鳍,痒死了!” 容妄“不知所措”,连忙松开手,叶怀遥笑道:“你抱着我的腰罢。” 他摸了下何湛扬的角:“师弟啊,别跟孩子瞎闹,起飞咯。” 何湛扬悻悻地哼哼两声,腾身而起! 他虽然闹小情绪,但实则也生怕把人摔着,飞的又稳又快,容妄只感觉身下顿时腾空,整个人已经畅游于云絮之中。 他毫不在意,心如擂鼓,即使腾云驾雾,也丝毫赶不上叶怀遥那句“你抱着我的腰”半点心动。 他……可以吗? 容妄迟疑着抬起手,虚悬在叶怀遥的身体附近,可心中分明对于这种光明正大的触碰渴望到了极点,他的手却迟迟不敢落下。 烦扰心情,一如多年来的求而不得。多少次与他近在咫尺,两人的心却远隔天涯。 叶怀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才会如此友善,对这人,他却是不敢碰,也不能碰。 不只因为在对方面前那根深蒂固的自卑与小心,还因为,他害怕所有的克制会在不该拥有的温柔中决堤,让自己沉沦其中,再难忍耐。 有些错误,犯过一次就足以悔恨终生。 那种熟悉的痛楚重新漫上心头,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毫不避讳地抓住了容妄正要收回去的手臂。 叶怀遥半侧着头道:“阿南,干什么呢?快抓紧,一会掉下去就成肉饼了。” 他的发丝在风中舞动,衣衫猎猎作响,在万丈高空之上,自然而然地拉住了他的手,以及一颗……摇摇欲坠的心。 容妄终是抱住了叶怀遥的腰,然后默默收紧双手,闭上了眼睛。 展榆带着一些弟子被留下来处理后续,负手目送师兄弟们身影远去之后,他回过神来,将尘溯门的人看了一圈,似笑非笑地道: “各位,要入玄天楼,首要的条件便是尊敬法圣明圣。取出名册,召集满门弟子,咱们先把之前冒犯过明圣的人清点一下吧?” 他话音刚落,忽觉脚下威震,隐约听见一阵“喀喀”的响动,展榆反应极快,连忙高声喝道:“起剑!” 他说话的同时,整个人已经御剑而起,凌空劈手挥下一道光罩,将不会御剑的弟子们罩住。 随即惊人一幕发生,整座尘溯山竟像是瞬间被风化了一般,簌簌坍塌了下去,连带着山上所有数百年挺立的殿宇,都化做了碎块。 转眼间,他们刚才还站立的山峰,就这样被大家眼睁睁看着夷为平地。 地面震颤,一个笑声从半空中传来:“哈哈,恭喜尘溯门从此并派,一步登天,本座送份大礼来贺,各位可满意啊?” 26、倚天万里 声音空渺浩茫, 不知何处而来, 展榆目光微凛, 凝神片刻,忽地纵身而起, 展臂一抄,手上抓到了什么东西, 这才收剑落下地来。 他脚下所踩的地面已经平了,由于建筑山石的表层全部酥软,即使把人埋在里面也死不了, 因此声势虽大, 倒还真是手下留情了。 就不知这个留情, 是给的玄天楼面子,还是针对尘溯门。 一名弟子凑上去, 问道:“师尊,这是什么?纸、纸鸟?” 他见到展榆在半空中抓到的竟然是一直宣纸折成的小鸟,看上去憨态可掬,竟还有几分可爱, 不由诧异。 展榆的神情有几分古怪:“是寄声移形之术,让整座山坍塌的人已经走了。这是提前留下来的。” 这份本事,放眼整个修真界,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而且他基本上都能说出名号。 但听方才那个声音,隐隐熟悉,竟像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人。 展榆自语道:“怎会是他, 明明当年他和师兄一战当中,应该已经……” 他的徒弟站在旁边,没有听清,问道:“师尊,您说谁?” 展榆回过神来,反手收起纸鸟,说道:“没有谁,傻小子,别在这里杵着,还不干活去。” 尘溯山坍塌的时候,玄天楼众人已经去的远了,尚未收到消息。 作为一条英俊的白龙,何湛扬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地当坐骑,所获得的关注度还不如野小子多,心中十分气恼,奋起直飞,没过多久就到达了玄天楼在附近的一处分舵。 明圣回归,这个消息可非同小可。不光是叶怀遥本人地位尊崇,牵涉极广,更加上他这一回来,肯定也会有更多人由此想到当年与明圣决战的、邶苍魔君的下落。 因此,此事一旦传出,必定会在整个修真界引发轩然大波,随之而来的麻烦事自然也少不了。 虽说消息肯定也瞒不住太久,但燕沉念着叶怀遥身体尚未复原,想让他能多休养一时是一时,因此吩咐众人不要将情况外传,只交代分舵提前准备好院落房屋,一切从简,不必相迎。 即便是玄天楼的分舵,也难得能获得一次法圣亲临的殊荣,突然接到消息之后,可把众门人给高兴坏了,打起精神布置住处,极为周到。 ——甚至连燕沉吩咐要找来给叶怀遥解闷的话本子和街头零嘴,都足足摆满了一架子。 叶怀遥进门就笑了:“谁布置的,这么细心?” 引他们进来的人是这个分舵里少数知道明圣身份的,闻言喜上眉梢,上前一步,恭恭谨谨地回答道:“回明圣,是属下布置的。若是您能稍稍入眼,那便是属下三生有幸了。” 叶怀遥笑道:“你倒是很会说话。叫什么名字?” 对方连忙道:“属下名叫胡荃。” 叶怀遥道:“我记下了。这几日情况特殊,让众位弟兄辛苦点,盯好了周围的异状。谁出力多,谁立了功,都记明白些,到时候带着我的话,去库里领些灵石符篆出来给大家分,遇到意外情况时,也好有个防身之物。” 他生的太好,又实在脸嫩,胡荃本来在心里暗自嘀咕,要不是法圣等人亲自陪着,简直怀疑对方是假扮的明圣。 但此时见叶怀遥随口吩咐,轻描淡写之间面面俱到还不失亲和,宛然一派首领气度,顿时心悦诚服,连声称是。 叶怀遥斜睨着他,笑道:“怎么,现在给你分了好东西,就不怀疑我是个冒牌货了?” 胡荃没想到刚才在心里琢磨的事居然能被对方一眼看出,吓了一大跳,几乎要以为叶怀遥会读心术了。 他连忙道:“属下不敢,属下并无此意!” 叶怀遥哈哈大笑:“我说笑的。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罢。” 眼看胡荃出去了,燕沉的唇角也是微微扬起,说道:“还是改不了爱戏耍人的臭毛病。” 叶怀遥一掀衣摆,在桌边坐下,捡了块点心吃,笑嘻嘻道:“这话说的。这些年没我戏耍你,师哥不想我吗?” 燕沉道:“尽问废话,我自然想你,这不是都来接你回家了?” 他这样说着,手上动作却完全没有语气温柔,直接拍掉了叶怀遥手里的点心,把他拎到床边:“馋猫,别吃了,我先看看你的伤。” 叶怀遥之前被成渊打出来的伤势着实不轻,若他只是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年,恐怕真的要废了。只不过到底过去曾有根基,再加上及时寻到了模豹王的血治疗,要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燕沉运功帮着叶怀遥逼出了体内的余毒,又用自身灵力将他的经脉温养梳理了一遍。 两人收功的时候,叶怀遥只觉得浑身舒畅,耳目灵通,连一直徘徊在胸口的闷痛都消失了。 他却皱了下眉:“师哥,治伤也就算了,你给我输送灵力干什么,这样做太耗损真元。我一个人受伤慢慢养也就得了,别连你也搭进去呀。” 燕沉道:“我总比你强。” 叶怀遥一笑,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燕沉伸出手,轻轻拂开他额角的发丝。 他柔声说道:“不要担心,伤势总能痊愈。不过我现在想问一问你,做好回来的准备了吗?明圣。” 明圣的肩头压着很多东西,这一点,身处同样位置的燕沉自然更加能够感同身受。 叶怀遥不在的这些年里,他也曾反复地想过,是不是如果师弟的身上没有这么多光环,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或者再有一次机会,师尊又会不会将这个位置交给他最心爱的弟子。 可惜人在江湖,终究身不由己。现在叶怀遥又回来了,那么世事依旧多风波,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得承担属于他的责任。 千年百年都过去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燕沉担惊受怕了十八年,突然就舍不得了。 叶怀遥笑了笑,说道:“当然。” 他起身踱到窗边,俯视着脚下的山峦湖海,悠悠道:“问我有没有做好回来的准备,其实倒不如说,我从未离开过。人生在世,处处皆是江湖,即使是尘溯门那样的小门派都少不了纷争,不是吗?” 燕沉想起那些人的丑态,唇边一抹讥讽的笑:“因为自身如同蝼蚁,才愈发有把其他人踩在脚下的想法,来证明自己的强大。这样的跳梁小丑,取乐而已,不值一提。” 叶怀遥笑起来:“确实不值一提!所以我对他们也不感兴趣。” 他将窗户一把推开,眺望碧空白云:“人生之意趣,就在于不断挑战未知和强大,我可以淡泊名利,但是不愿蹉跎光阴。既然身处险峰,就该俯瞰风光,若想袖手风云,当初又何必站在这个位置上呢?”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1 叶怀遥回头冲着燕沉一笑:“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即使满身风尘,亦无怨尤。” 他话里的豪迈与潇洒冲淡了燕沉心中的惆怅,默默又将叶怀遥的意思细思了一遍,面上也挂了笑意。 他道:“你说的是。” 燕沉拍了拍叶怀遥的肩膀:“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总归你应该明白,其余的事情自然有师哥会处理,任何决定,你都无需犹豫,只记住,现在你已经回家了,你背后有我,有其他的师兄弟,有整个玄天楼。” 你,是明圣,也只有你配。 叶怀遥吸了口气,微微一笑,将手覆在燕沉的手背上握住,冲他点点头。 燕沉道:“刚刚疏通了经脉,你先休息一会吧。睡一觉也好恢复精神,等醒来了,师弟师妹他们也该回来了。” 叶怀遥含笑道:“我方才好像听说,你把湛扬跟宛琼都派到纪家去了?” 燕沉“嗯”了一声,一本正经且无辜道:“有什么问题吗?” 叶怀遥哈哈大笑道:“还是你坏,使完了心眼之后,又在这里装模作样。我可不敢留你了。” 他强推着燕沉的背,把他推到了自己的房间外面,燕沉身体放松,任由叶怀遥搡着走,眉梢眼角却隐有笑意。 若是此时有个普通弟子经过,看见明圣与法圣这样孩子似的闹着玩,肯定要大吃一惊了。 纪蓝英尚且不知道等着他的倒霉事还在后头,他身受重伤,几乎是被元献架着下了山。 玄天楼的几位弟子跟着严矜那边走了,不知道是看不上纪蓝英,还是觉得他的伤并不严重,无需交代,最后还是元献令随从找了一辆马车,把纪蓝英送回了纪家。 纪蓝英躺在马车上,身下还垫了一层柔软舒适的被褥,刚才服过的药劲逐渐上来。但他的伤口依旧十分疼痛,怎么也睡不着。 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受,并不仅止于皮肉上的痛楚,甚至连带着骨子里面都散发出一种阴寒之感,心中空落落的几欲掉泪。 冥冥之中,纪蓝英总觉得就在方才,仿佛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离他而去了。 但他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来自己到底没了什么,未知之感反倒令人更加不安。 惶恐之中,纪蓝英微微侧过头,就从马车帘子不断起伏的缝隙之间看到了元献的侧影,他浅紫色的衣袍随着马匹的颠簸而拂动。 纪蓝英缓缓舒了口气,心想,幸亏还有他。 在这种落魄的时候,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身份尊贵的元献守护在身边,更令人安心的了。他心里清楚,只要还有这个人,纪家那边就不会过于为难自己。 纪蓝英道:“元大哥。” 他的声音不大,元献却一下子就听见了,掀开车帘探头进去,问道:“怎么了,是伤口疼吗?” 纪蓝英道:“是很疼,少仪君出手太重了。我没想到玄天楼身为名门正派之首,行事风格竟然还如此狠辣。他还知道我是你的朋友,结果连你的面子都不肯给。” 元献的脸色本来有些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听了纪蓝英这话,他怔了怔,反倒笑起来,又恢复了平日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元献调侃道:“怎么,你觉得堂堂少仪君,需要给我面子吗?” 纪蓝英一愣。 元献平日里身上就总有几分轻浮痞气,对于他来说,这种表现更如同一副行走江湖的伪装,而伪装背后的心思,自然也不可能让人一眼望穿。 纪蓝英见他这模样见多了,但元献却很少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这让纪蓝英敏感地意识到,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他脸上不动声色,态度依旧如同和风细雨,只笑着说了句:“倒也是。” 顿了顿,纪蓝英又道:“元大哥,你别骑马了,来车里坐会吧,咱们说话也方便些。” 元献道:“也行。” 他说罢,直接弃了马,掀起帘子,直接穿过马车的车窗,轻轻巧巧跳进了马车当中,坐在纪蓝英的对面,说道:“我先给你换一下伤药罢。” 纪蓝英的伤口算不上很深,但是极长,因为牵涉的面积大,包扎起来也就格外困难煎熬,这会马车稍微一颠,便又裂开了。 等到元献帮着他换完了药,纪蓝英已经是满头的冷汗,但即便如此,他也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以求不要太过狰狞。 极为纪家的旁支,纪蓝英的出身算不上拼贱,但跟身边的人相比,也完全可以说一句“地位低微”,这使得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表现的无害而又能令人产生好感。 柔顺的性格与出众的外表,显然就是他最大的依仗,他永远都不可能像明圣那样得天独厚,肆意而为。 但柔顺有柔顺的好处,叶怀遥的身份注定了他不愿意屈就,而纪蓝英的亲和友善对于元献严矜之流,显然有着更大的吸引力。 他曾经因为明圣而受辱,当后来与元献结识,得知他竟然是叶怀遥的道侣时,纪蓝英为此不止一次的暗暗自得,仿佛心中的不平得到了某种宣泄。 ——叶怀遥,终究也有比不过自己的地方。 元献是维持他自尊的证明,也是他最大的依仗,从哪方面来讲,对纪蓝英都很重要。 纪蓝英脸色苍白地冲元献笑了笑:“元大哥,谢谢你。” 元献擦干净了手,将身子往后一靠,散漫道:“是你当初救了我,我记得这份情。不必客气了。” 纪蓝英感激地说:“话不能这么说。我只帮过你那一次,而且是顺手而为,但元大哥你却帮过我好多回了,这份人情我永远记在心里。” 元献挑眉,问道:“光是记在心里吗?那有什么意思,你在心里就是记上一百年、一千年,我都得不到半点好处,是不是?” 纪蓝英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什么?” 元献似笑非笑:“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在纪蓝英衣襟上扫过,眼中却只有淡漠的笑意,而不带半分欲望与沉迷,更像是一种戏弄。 当看见纪蓝英惶然向后缩了缩,元献才慢条斯理道: “当初我对别人说已经有了心上人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指的那个人是你了,但故意装傻充愣,故作不知,却也不与我疏远,遇事依旧求助。不会是真以为口头上几句好话,就能哄得我甘心为你当牛做马罢?” 纪蓝英大惊,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因为伤口疼痛,重新躺倒:“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真的不知道——” “好。”元献轻笑一声,“那么严矜呢?这次的事,说到底因他而起,你——当真不知道他是为了给你出气?” 纪蓝英惶然道:“我、我是后来知道的。一开始他废叶……让成渊废去明圣经脉的事情,我是真的一无所知!”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你生气了吗,因为明圣?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就是叶怀遥,也……也不知道,你还在乎他。” 元献垂眸,语气微冷,轻声说道:“你啊,真是永远都这么无辜,不知道的事情自然多了。蓝英,你说要是我没有从严矜的灵识中读取到他的记忆,你是不是也要说,自己不知道成渊是因何而死?” 他的一反常态让纪蓝英不知所措:“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对上元献深冷的目光,嗫嚅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好的说词:“方才你也说了,整件事情都是因为严矜想为我出气而起,说来说去,我的责任很大。当时我们无意中看到成渊的作为,我怎能不向着严矜,反倒帮助他不喜欢的人呢?这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纪蓝英诚恳地对元献道:“元大哥,我不是那等没有良心的人,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也一定会报答的。即便是你想……” 他低声道:“这太突然了,你给我点时间想清楚。” 纪蓝英这话说的很有水平,解释了他当时见成渊加害叶怀遥却不出手的原因,又向元献表明了自己的有情有义,并不是他口中只会利用他人之人。 最后,他还不忘若即若离地给了元献一些希望,若是放在先前,看他伤的这样重,元献或许也就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可是方才在山上,当瞧见地上的严矜时,元献突然感觉像是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于是悚然而惊。 他点了点头:“‘我们对你的好’,这个‘我们’有我、有严矜,还有很多其他的人,所以说你的意思,是挨个睡上一轮,用来抚慰你的‘良心’?纪蓝英……” 元献的手撑在膝盖上,微微俯身,凝视着纪蓝英的眼睛:“我今天问你一句话,你答上来了,以前的那些事都一笔勾销,我绝对不会再提起。”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总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纪蓝英脸色一红,又有点不安:“你说。” 元献道:“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我喜欢你。那么你怎样抉择?若是对我无意,以后就莫要来找我替你办任何事情。若是有意,以后你那些个张大哥王仁兄,就都不要来往,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 元献说完了,往后一靠,目光锐利:“你选吧。” 纪蓝英不久前还因为元献守在自己的身边而感到庆幸而窃喜,他当然不愿意失去这个人的助力,可是元献提出的条件更是苛刻,他根本就做不到。 沉默片刻,纪蓝英道:“你一定要这样逼我吗?” 元献淡淡地说:“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纪蓝英,我愿意帮你,愿意救你,一来是为了报恩,而来是对你心存好感。但这并不代表,我是可以被你任意蒙骗耍弄的男人——上一个这样的,现在可是已经成了废人!” 他忽地勾唇一笑,眼底神情却彻底冷了下来,道:“我啊,可害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辛弃疾《水龙吟》 掀山头的当然是汪崽呀,他很记仇的。 没想到大师哥的人气居然还挺高(○o○)。 27、故梦逐君 元献把纪蓝英送回纪家, 令人将他从马车上扶下来交给门房, 然后转身就走。 纪蓝英知道对方是动了真怒, 却摸不透元献这一走,到底只是跟他赌气, 还是真的打算就此不相往来。 他心中一慌,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衣袖, 说道:“元大哥,我……” 元献将衣袖从纪蓝英的手里抽出来,一声不吭地走了。 这一幕正好被听见动静从院子里迎出来的纪母看见, 连忙出来迎接, 结果等她走到纪蓝英跟前的时候, 元献已经没影了。 纪母不由惊讶道:“元少庄主今天怎么离开的这么快?往常都是要坐下来喝一杯茶的呀。” 纪蓝英心情极为低落,强笑道:“可能有事吧。” 他可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自己跟元献产生了矛盾, 不然日子可就难过了。 纪母倒也没有多想,在她的印象中元献一直待纪蓝英极好,而纪蓝英又是个软脾气的人,并不觉得双方会有争执的可能。 更何况, 现下她心中还惦记着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蓝英,你还记不记得你弟弟的事,娘之前跟你提过的。” 她把纪蓝英拉到一边,悄声道:“你弟弟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怀他的时候颠沛流离,又得照顾你,吃不好睡不好的, 连带着他也先天不足,没有灵根。娘记得你之前答应过,要把他给弄到归元山庄去的。” 纪蓝英眉头紧皱,手在隐隐作痛的伤处捂了一下,这才说道:“归元山庄……他去不太合适。” 他悲哀地发现,元献说的还真没错,自己永远都有大大小小的事要去恳求他,不是元献离不开自己,而是自己没本事,离不开元献——但也离不开其他人。 纪母一心惦记着自己要说的事,竟然根本就没注意到纪蓝英受了伤。她听出儿子话语当中的拒绝之意,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哭闹,而是附和道: “不错,归元山庄的人好勇斗狠,娘想了想,也怕他去了之后会挨欺负,要不然,让他去玄天楼吧。” 纪蓝英大吃一惊,失声道:“玄天楼?” 说出这三个字,他就觉得两眼一黑,心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的亲娘似乎也得了失心疯。 纪蓝英捂着胸口道:“娘,你先让我回去躺一躺再说这些吧,我的伤熬不住了。” 他刚才在元献面前站都站不稳,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还五分是真五分是装,现在是真的站不住了。 纪母这才发现纪蓝英惨白的脸色,惊道:“哎呦,这是怎么了?伤的这样重,一会娘请府医给你瞧瞧。” 说完之后,她却并不肯放纪蓝英离开,拍了拍他的手,压低声音说道:“但这会可不行,娘切片参给你含上,你再挺一挺。前头有玄天楼的人来找你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玄天楼的人来找我?” 纪蓝英的声音发颤:“来的是谁,要做什么?” 纪母喜滋滋地道:“听说一个是林钟司司主,一个是南吕司司主,都是跟明圣和法圣同辈的,地位高的很。他们一块来找你,还带了礼品,正由族长陪着,在前厅说话呢!” 自从纪蓝英行走江湖以来,奇遇不断,总能通过各种阴差阳错的巧合结识到各种大人物,纪母习以为常。 她一心想通过这层关系,把心爱的小儿子弄到玄天楼里面去,因此一叠声地催促着纪蓝英去前厅见人,生怕他休息一会,玄天楼的两位司主就走了。 纪蓝英心慌意乱,没想到他受了如此重伤,玄天楼的人依旧不依不饶,却不知道是找上门来是为了何事。 别的人他不认识,但林钟司的司主分明是之前那条小白龙何湛扬,想起他那个暴脾气,纪蓝英就觉得一阵惶恐。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把心一横,心道死也不去,闭上眼睛就要装晕。 “二夫人、五少爷。” 还没等纪蓝英倒下,几名纪家的下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家主令小的请二位到前厅去,见见贵客。” 他们说话的神情语气比平日里更加谨慎三分,显然也觉得纪蓝英朋友众多,前途不可限量。 纪母十分受用,笑着说:“让蓝英换身衣服,这就过去。咦,你们抬着个藤椅做什么?” 下人道:“这……是客人说的,如果五少爷身体不适晕倒了,就把他抬到前厅,客人说一定有法子给他医治。请快些就是。” 这意思明摆着就是说,装晕装病都没有用,就算是人死了,尸体也得抬出去会客。 纪母觉得这话仿佛有哪里不对,但万万想不到一向胆小乖巧的纪蓝英能闯出来什么大祸,便道:“那也别换衣服了,莫让客人久等。蓝英,快走吧。” 下人们到了门廊下就止步了,纪母和纪蓝英进了前厅,只见里面坐满了人,纪家稍微有头有脸一些的都已经悉数到场,除此之外,上首还坐着一对陌生的男女。 这两人看上去都是二十出头,容貌俊秀,双目有神,旁边还放着个大箱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其中,那姑娘身穿劲装,英气勃勃,正是玄天楼南吕司的司主管宛琼,另一位青年则翘着脚,大爷一样靠在座位上品茶,一身的纨绔嚣张气,也就是纪蓝英方才见过一面的何湛扬了。 纪母进了门就满脸堆笑,正要冲着这两位客人寒暄一番套套近乎,就见纪家家主脸色一板,冷声喝道:“还不跪下!” 纪母愣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回头一看,却见纪蓝英二话不说,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纪母茫然低头看了看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亏你还有脸问,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纪家家主将桌子一拍,又指着纪蓝英怒声说道:“你本来并非纪家嫡系,我看你母亲寡居,弟妹年幼,这才将你们接入本家教养,你呢?竟然暗害明圣,闯下弥天大祸,你便是这般回报我的栽培之恩的?” 纪母一听“谋害明圣”那四个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晕过去。 她也站不住了,跪倒在儿子旁边,拉着纪蓝英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可能这样做!蓝、蓝英,你还不赶紧解释清楚!是误会吧?” 还能解释什么?之前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他们找上门来,分明就是为了出这一口气。连元献都不肯听自己说话,还有谁能相信他? 纪蓝英干涩道:“此事……阴差阳错,但我绝不是有意为之。” 纪家家主还要骂,何湛扬却听得不耐烦了,将茶盅往桌上一扔,说道:“好了。” 瓷器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因为何湛扬的力道而不断打转。 周围的人本来就有些紧张,此时更是都被这动静弄得心里发乱,却也愣是没人敢过去把茶盅扶一下。只暗自嘀咕,这位何司主,可真是一副混账脾气。 好歹茶盅打了几个转之后,还是立住了。何湛扬双手抱在胸前,翘着二郎腿,仰身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纪家主也不用发这般大的脾气,今天我们来呢,是受法圣令旨上门道歉,并非寻仇。” 他话是这么说,但法圣派了这么个混不吝的主前来道歉,真是有何用意,玄天楼自己的人心里清楚了。 纪家主心中腹诽,面上带笑,说道:“何司主说的哪里话来,方才咱们双方也已经把情况分说清楚,纪蓝英得罪明圣在先,受这伤,也是因为他不知好歹,自己凑到法圣剑下的。纪家管教弟子不严,惭愧还来不及,何司主要是这么说,老夫真是没脸听下去了。” 何湛扬阴阳怪气地笑道:“怎么能说纪家管教弟子不严呢?我看你们这里门风纯厚,包容友爱,令人钦佩的很呐。要是纪公子这样的人放在玄天楼,嘿嘿,恐怕早被我忍不住几鞭子抽死了。” 纪家主:“……” 管宛琼连忙在旁边说道:“行了师兄,你看你这人,浑说些什么呢!” 她抱歉地冲着纪家主赔笑道:“请家主见谅,何师兄这个脾气一上来,真是谁也管不住。他跟明圣的最亲,也是关心则乱。并无对您不敬的意思。” 纪家主干笑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管宛琼松了口气似的,拍了拍胸口笑道:“您不见怪就好啦。” 她是这一辈当中年纪最小的,举止还有种娇憨明艳之态,说话又客气,真教人没办法生气。纪家被何湛扬呛了一顿,也只能生生给吞回去。 管宛琼又道:“总是事情说开就好,希望贵我两派,不要因为这样的小事产生嫌隙。来,请纪公子收下我们的赔礼,好好养伤,之前的事别往心里去。” 他们嘴上说着小事,行动上可真是不依不饶,连两位司主都派来了,果然没辜负护短之名。 纪蓝英眼睁睁地看着管宛琼一挥手,她身后两个人便将那口大箱子抬了过来,放到自己面前。而何湛扬面带坏笑,兴致勃勃。 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禁想到了人头、怪兽、毒蛇等各种恶心又恐怖的物事,不由得向后缩了缩,没敢过去把箱子打开。 其他人显然也是同样心思,表情都有些紧张,纪母忙不迭地躲开了。 岂料这些全都想差了,箱盖一揭,香气扑鼻,里面装的竟是满满的胭脂水粉。 纪家家主怔了怔,忍不住道:“这是……” 管宛琼弯下腰,纤手轻轻在箱盖上拍了拍,含笑道:“不过是一些梳妆打扮的平常之物,这是由我亲自挑选的,今日特意拿来送给纪公子,也是想奉劝一句,若真嫌长相欠佳,嫉妒旁人,不如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吧。至于归元山庄的元少庄主……” 她笑盈盈地凑近了纪蓝英,一脸天真娇俏之色,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道:“虽说他人不怎么样,但到底是我们玄天楼花了代价订下来的,比胭脂水粉要值钱些。你又不配,就不要惦记了,好不好?” 纪蓝英活像被人迎面抽了一记耳光,脸色一白,紧接着又涨的通红。 管宛琼眼底的讥讽不屑,也直接戳破了他所有不愿意面对和承认的卑劣心事,巨大的羞耻感伴随着恨意涌上心头。 要是纪蓝英不生气,她还真就不痛快了。管宛琼满意地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愤恨和无能为力的神色,直起腰来,回头道:“师兄,咱们也该回去了吧。” 何湛扬觉得出了口气,心情愉悦,笑呵呵地起身,冲着纪家主拱了拱手,说道:“今日冒昧来此,多有叨扰,总之误会说开了就好。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他这会倒是又高兴了,反正好话坏话都被玄天楼说了个遍,所表达的意思不外就是,“我们虽然被纪蓝英得罪了,但不会迁怒纪家,纪家和纪蓝英是两回事”。 纪家主在位多年,自然也是人老成精的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起身相送:“何司主说的哪里话来?此事皆是因我治家不严而起,稍后便将纪蓝英及其生母弟妹迁出族谱,给玄天楼一个交代。” 纪蓝英被管宛琼一番冷嘲热讽,只觉羞愤欲死,原本连头都抬不起来,猛然听见这话,他才倏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向着几人望去。 从一个旁支弟子步步谋划,最终得以搬入本家居住,并被写上族谱,中间花费了他多少的精力谋算,现在竟然一朝之间,尽数化为乌有! 谁能帮他? 纪蓝英的心中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名字,但想起元献之前对待他的态度,他又不由心中惶惶,陡然生出一种被命运抛弃的恐慌来。 没有人帮扶,他寸步难行,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何湛扬和管宛琼却觉得神清气爽,若是能让他们得知纪蓝英这番心里活动,只怕能高兴地跳起来。 出了纪家,两人舍下随从,先一步御剑而行,急急赶回玄天楼分舵。 何湛扬已经见过叶怀遥了,管宛琼却是之前有任务在身,落后了一步,直接从玄天楼赶到了纪家。但听说师兄回来了,真人还没来得及见过面。 她御剑飞在半空中的时候犹自惴惴,拽着何湛扬问道:“何师兄,你说叶师兄真回来了吗?你当真见着了、摸着了?我不是在做梦罢?” 何湛扬道:“丫头,你这话一路上都得问过我七八十遍了!我的袖子都被你拽掉了一块。若是还不信,一会亲眼见到了,你自己上去好好摸一摸看一看,不比在这折磨我强多了?” 管宛琼这回难得没有踹他,从储物袋里拿出来一把扇子,搁在手中摩挲,出神道:“我把师兄的浮虹剑也拿出来了,等见到他,就将剑还回去。这么多年不见,浮虹肯定也想念主人了。” 这把扇子就是叶怀遥佩“浮虹”的化体,当年大战过后被玄天楼弟子们在碎石下找到,却不见了主人。此时听到管宛琼说要将它还给叶怀遥,浮虹似乎也心有所待,微微颤动。 何湛扬“啊”了一声,顿足道:“你真狡猾!这剑怎么在你这?我出门的时候找了好半天都没有!交出来,明明是我要拿去还给师兄的,我先想的!” 管宛琼脚下用力,剑身一飘躲开他,不屑道:“师兄魂灯刚亮的时候我就把剑拿走藏进房里了,你自己傻还怨别人,不给!” 何湛扬不依不饶,伸手再抢,反倒被管宛琼用剑鞘抽了一下,两人打打闹闹地往玄天楼分舵去了。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饮食睡眠都非必须所为之事,但叶怀遥这回几番损耗极大,又刚刚由燕沉疏通了经脉,疲惫之下躺在床上,竟然还真的久违一场好睡。 依稀间仿佛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来到玄天楼之前的那段日子。 夏日炎炎,方是晨间就已经分外蓬盛,落在园子里无人修剪的茂盛杂草上,又被热烘烘的风吹的支离破碎。 面前是一座废弃的宫殿。 殿宇檐头的琉璃已经剥落,变得黯淡无光,门壁与殿柱上朱红色的漆也褪色的斑斑驳驳,几处围墙坍圮,废料堆在墙下,又从中生长出茂盛的野草荒藤,肆意爬满每一个角落。 十一岁的叶怀遥在园子里面乱闯,四下极静,只能听见他足下长靴踩在地面上时发出的脚步声,阳光晒的身上微微发热。 他的心中充满好奇,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更从未见过如此破败荒凉之地。 直到来到一处殿前,他发现面前的殿门虚掩着,从缝隙中能够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悄悄地窥视着自己。 叶怀遥停住脚步,“咦”了一声。 他胆子素大,见状非但没有跑开,反而上前几步,这才看清楚,是一个小男孩趴在殿门的后面,透过门缝向外看。 叶怀遥歪了歪头:“你是谁?跑到这种地方来躲猫猫吗?” 殿门被稍微推大了一点,小男孩紧张中又带着点凶地回道:“我、我没有躲……猫猫,你,又、又是谁?” 叶怀遥觉得他有趣,笑道:“我嘛……” 他正要接着说下去,身后忽然有人凄厉地高叫了一声:“哥哥!” 他浑身一震,猛然回头,那个声音又喊了一遍:“哥哥!” 紧接着梦境陡然混乱,血色乍起,刀光剑影杂沓而来,叶怀遥一身冷汗,倏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盯着前方,而后瞳孔一缩,发现自己的床脚处还有一个人。 但随即,叶怀遥就发现那个人是阿南。 他大概是想在距离最近的地方等着叶怀遥醒过来,又不敢上床,就规规矩矩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容妄本将头倚在床沿上,面朝着叶怀遥的方向,此时正随着他的惊醒望过来。 大概是神思有些恍惚的缘故,这一个瞬间,他的眼睛与梦境中那个小男孩突然重叠,现实与虚幻相互缠绕,混杂不清。 叶怀遥忽觉脑海中一片眩晕,伸手按住额角,差点又一头栽回去。 容妄神色一紧,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一把搂住。 他这一副小男孩的模样,手臂竟然结实有力,把叶怀遥箍在怀里,支撑住他的身体。 他小心地擦了擦叶怀遥额角的冷汗,柔声道:“做噩梦了吗?” 这句话总算把叶怀遥拉回到了现实当中,他“嗯”了一声,嗓音微哑,说道:“是啊。” 容妄回手将床头的一盅茶端起来,摸着杯壁已经凉了,他借着身体的遮挡轻轻一捏,茶水已经变的温热。 容妄将茶凑到叶怀遥唇边,道:“喝点水。没事,你已经醒了,我在这呢。” 他顿了顿,又不太擅长地想到了一句安慰的话,生涩地哄道:“梦都是反的。” 叶怀遥喝了口水,说道:“嗯,我方才梦见自己被扔到了一个很破的地方住,看来是要发财,真是好兆头。” 容妄微微含笑,认真地说了声“是”,将喝了一半的茶水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他这样搂着叶怀遥,稍一侧身,下颌就会蹭过对方的发丝。叶怀遥的头发很软,那种微痒酥麻之感,让容妄想起某种毛绒绒的小兽。 他素来不喜欢动物,但此刻心却温软的像要化开一样,见对方脸色还略有苍白,于是缱绻中又多出几分怜惜。 那一瞬间心思百转,珍之念之,很想低头吻一吻对方的发顶,却又觉唐突。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修真界速报: #喜!白莲花当众下跪赔礼,亲身演示小三下场。# #惊!玄天楼两司主为抢折扇自相残杀,竟当街撕逼!# #奇!某魔君缩水卖萌,一反常态,又有怎生内情?# 28、杯酒云山 容妄犹豫良久, 刚刚稍微点了点头, 叶怀遥已经自己坐直了身子。 他道:“你这样撑着累不累?放手吧, 我没事。” 容妄听到他说话,又迅速将脸偏开, 答应一声,松开了手。 叶怀遥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坐在地上?” 容妄道:“没多久, 想拿点东西给你吃,见你睡的熟,就在这里等一会。” 他进来, 燕沉等人肯定不会不知道, 但因知容妄是叶怀遥的朋友, 也就没有拦他。 叶怀遥亏损甚巨,原本是该吃点东西, 但他此刻其实并不太有食欲,只是觉得孩子坐在地板上眼巴巴等了他半天,也怪可怜的,若是自己再说一句不想吃, 未免要让对方失望。 他向来顾及他人心意,于是笑道:“正好我也饿了,你拿的什么?” 容妄将旁边的食盒拿过来,把里面的一碗粥端给他。那食盒是用特殊的木藤编成,虽然粥已经放了有些时候,但依旧热气未散,滋味不失。 叶怀遥本想喝上两口意思意思, 让容妄高兴一下也就罢了,结果将碗端过来一尝,竟是滋味甚佳,整碗粥不知不觉就喝光了。胃里暖洋洋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容妄道:“还有,你还要吗?我去盛。” 叶怀遥道:“不用了。”他心念一转,又问道:“这是你做的?” 容妄点了点头。 叶怀遥惊讶道:“真的是你。看这手艺,我还以为是哪家名厨。” 容妄笑了一下,说道:“你喜欢就好。” 叶怀遥笑道:“你有这本事,以后可不愁娶媳妇,看上了哪家姑娘,只管做饭给她吃,吃上个十天半月的,不愁人不跟你走。” 他生性如此,本来是随口调笑,然而说完之后,容妄却看着叶怀遥,认真求教:“真的吗?” 叶怀遥从对方语气中的期待里感觉到些微压力,说道:“啊……那,也得那姑娘够馋吧。” 容妄深以为然:“也是。” 他那样子就好像立刻想找个馋姑娘试试手似的,叶怀遥觉得自己好像不该跟这种认真的小孩子乱开玩笑,简直太误人子弟了。 他叹气道:“阿南……” 容妄看了他一眼,忽然也是扑哧一笑,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在开玩笑,我也是。” 他的笑容素来少见,这样陡然间展露出来,倒有一种别样的风姿。 叶怀遥:“……”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被这小子给耍了。 主要是容妄在他面前实在是太过于腼腆乖巧,让叶怀遥明明知道他还有个腹黑属性,但时常会忽略此点。 但容妄这笑容当中并不带有丝毫讥嘲或者觉得叶怀遥可笑的意思,他似乎是真的纯然欢喜,才会如此表达。 容妄轻声道:“我知道你喜欢说笑,你尽管说吧,我听得明白。你……愿意说话逗我玩,我也很开心。” 他这样笑起来和说话的时候,叶怀遥突然觉得,这孩子身上似乎发生了某些微妙的不同。 人还是那个人,但举止与谈吐间都似变得大方了许多,也稍微开朗了一些。 ——而且,对方似乎并无意掩饰这种变化。 叶怀遥正要说什么,忽听外面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他问道:“谁?” 外面传来何湛扬的声音:“师兄,是我。我听见你说话的声音,是不是醒了?” 叶怀遥道:“是,进来吧。” 外面却不只何湛扬一个,门推开,先是燕沉进来,然后直接闪到一边。随即,他身后的何湛扬和管宛琼便挨挨挤挤,互相撕扯着撞进了门。 若非法圣远见卓识,直接躲开,恐怕也要遭池鱼之殃。 管宛琼这一路上经过跟何湛扬恶势力的斗争,好歹保住了“亲手将浮虹剑还给师兄”的资格,只是她一进来真见活的叶怀遥坐在床边,眼眶立刻就红了,东西也忘了拿出来。 管宛琼一头扎进叶怀遥怀里,抱着他就放声大哭。 “师兄,真是你,你可回来了!” 兄弟相见,大家互相拍拍肩膀,激动拥抱均属正常,但叶怀遥最怕的就是师妹的眼泪攻势。 他被管宛琼抱着,一时头大,只能轻轻摸摸她头上的小辫子,安慰道:“好了好了,真是我,我回来啦。别哭了,没事,乖乖……” 后面也呼啦啦一连又挤进来七八个人,都是收到消息立刻从玄天楼赶过来的。他们先向着燕沉行了礼,然后就都围到叶怀遥的身边去了。 容妄见状,便悄悄退开。 何湛扬趁机占领了他的位置,往叶怀遥边上凑凑,说道:“小师妹一听说叶师兄回来了,哭了一道,到后面完全哭不出来眼泪了,根本就是干嚎。我好说歹说才给她劝住。现在又开始了,不就是想让别人都不好意思抻开你,借机多抱师兄一会吗?” 这话有用,管宛琼一下子从叶怀遥身上跳起来,回身骂道:“你放屁!” 燕沉挑了下眉,咳嗽一声。 管宛琼这才想起来自己都没跟明圣法圣行礼,连忙规规矩矩地给补上了,这才低眉顺眼,斯文道:“何师兄怎可如此妄言,小妹绝无此意。” 何湛扬噗嗤一声笑。 随着他们这一帮人进来,周围也顿时热闹起来。 大家在外面都是名头响当当的人物,论话痨却也和普通人毫无两样。此时聚在叶怀遥周围,七嘴八舌,有痛哭流涕的,有骂严矜成渊的,也有询问伤势的。 叶怀遥听着别人问他,几次张嘴欲答,愣是没插上话,倒忍不住笑了。 一个相貌美艳云鬓高挽的女子,本来正拉着他上下左右的一通打量,眼圈都红了,此时见他居然还在乐呵,气的用手戳了一下叶怀遥的脑袋,数落道: “你还有脸笑!就属你最让人操心,一走十八年,别人为你哭瞎了眼,你跟没事人一样……” 叶怀遥作揖道:“好好好,师姐说的都对,我错了我错了,这就一起哭给大伙看。” 这位女子正是他师姐岑蕙,现为蕤宾司司主,叶怀遥虽然接任明圣,但在一干师兄弟中,年纪辈分都不算大,现在缩水之后,就更小了。 这位泼辣的师姐从小看着他长大,即使是明圣也不敢招惹,实在是令他毫无领袖尊严。 亡射司司主韩彩恒挤过来,他长得像个白面书生,说话也斯斯文文的,拦住岑惠的手:“岑师姐,你不要戳叶师兄的脑袋,他还有伤呢。” 他们这么一说,何湛扬也连忙道:“对呀,我还没问,燕师兄,叶师兄的伤怎么样?严重吗?”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安静下来,都看着燕沉。 燕沉道:“没有大碍。但是阿遥这回本身就是功力折损,年龄倒退,再加上灵脉受了伤,总得好好养上数年,才能逐渐恢复的跟过去一样。” 何湛扬皱眉,说道:“还要那么久?那,可需要什么灵药神丹吗,师兄说了,咱们去找。” 叶怀遥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了。就在这里的城东有家药膳坊,里面的所有膳食都是用旁边缘妙河里的水源制成,味美无比,更是对疗伤有奇效,我得一天吃一顿,吃上三五年。” “啊?”何湛扬道,“可是,你得回斜玉山养伤才最好啊。那里灵气充沛,可是就吃不着药膳了。” 他想了想,又高兴道:“那这样,师兄你回山上,我就在这分舵里面住下,每天早上买了药膳,飞回去给你送。我飞得快,没问题。” 叶怀遥本来是和他开玩笑,没想到何湛扬这傻小子当真了,还认真考虑每天飞来飞去的可能性。 他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握了下何湛扬的手,说道:“说笑的。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我每天跟你们在一块,心情好,自然百病全消。” 韩彩恒腼腆道:“师兄回来了,好像一下子就有活气了,我们也高兴。” 容妄没有打扰叶怀遥跟师兄弟们交流,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却一直在看着他们。 见叶怀遥笑了,他便也觉得欣喜。 对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目光流转间动人心魄,让看见的人都不知不觉地心情愉快,想跟着他一起高兴起来。 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记忆中,从叶怀遥长大以后,容妄几乎就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平日里虽然他也总是将微笑挂在唇边,但都只是淡淡的,几分温和几分尊贵,这样真心纯粹的时候却是少有。 尤其是对着自己这个邶苍魔君,就更加不可能了。 自然,在叶怀遥的眼中,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连防备忌惮都来不及,又怎会表现出这样的亲昵? 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挚友,自己却没有这个福气。 容妄有时候也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他也来到玄天楼,是不是两人之间的结局,就会有所不同?但那终究不过妄想罢了。 他轻轻一叹,想着不论如何,叶怀遥能有这么多人陪着,总归也是好的,只是对自己来说到底刺眼。 容妄正要将目光收回,却听到有人说了句“邶苍”。 他眼睫一抬。 只听岑蕙正跟叶怀遥说:“当初你出事的消息传来,我们都以为是假的。近些年来,魔族跟正道屡屡冲突,关系紧张,你和邶苍之间打过的架没有数千也有八百,谁也奈何不了谁,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出事了?结果大家去瑶台下面找了七天七夜,发现了折断的浮虹,又见你的魂灯熄了,这才以为……” 她顿了顿,深吸口气,这才又说道:“虽然邶苍已死,但难消我们心头之恨,这些年来和离恨天冲突不断,双方都没少有人员折损……师弟,当初你们那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邶苍那个卑鄙魔头使奸计暗算你,才会如此?” 当年那场决战,折损了明圣和魔尊两个绝世高手,却也留下了无数的疑团让人猜测。 如今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叶怀遥竟然重返人间,能解答这些问题的,也只有他了。 岑蕙问到了点子上,周围一下子安静起来,连容妄都觉得有点紧张。 他面上不露声色,却也忍不住屏息凝神,想听听叶怀遥会怎样说。 叶怀遥沉吟道:“师姐这话说对了一半。” 岑蕙:“哦?” 叶怀遥缓缓地说:“确实有人使计暗算我,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然后……是邶苍魔君……舍命相救。” 他这话说出来,简直能震惊玄天楼的列祖列宗,满屋子的人都没声了。 于是他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我没疯。” “那就是邶苍疯了!” 何湛扬震惊地说:“那个性情残暴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杀人放火挖肺掏心还差不多,他会救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有什么阴谋吗?” 他扣住叶怀遥的肩膀:“师兄,你身上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 韩彩恒道:“师兄变小了!难道是邶苍做的手脚?好歹毒!” 容妄:“……”空口污蔑,真想歹毒给他们看看。 叶怀遥:“……” 他把何湛扬的手拍开,说道:“别瞎想了,他费尽心机做手脚,就为了把我变成个二九少年?图什么,图我能叫他一声爹还是怎么着?这是意外。” “阿遥,那依你看,他救你的目的何在?” 燕沉起身,走到叶怀遥的旁边,语气舒缓:“纵使邶苍魔君没有直言,但事情发生当时,他的动作举止神情,论理总能透出一些端倪。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他的话明明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叶怀遥却一顿,略显苍白的脸上难得的流露出来一点尴尬之色,随即很快地说道:“没有。” 他掩饰的很好,除了一直紧紧盯着这边的容妄,其他人也都不疑有他。 容妄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松开攥的死紧的手,掌心有些刺痛,已经被他自己的指甲掐破了。 听了这两句话,他就知道,叶怀遥什么都记得。 与世人所知相差甚远,当初他们两人约战瑶台,其实并没有动手——或者没有像人们理解的那样,动手。 叶怀遥因为玄天楼一件死人失宝的案子而质问他,那时容妄也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难得能跟对方说上几句话,就算是被质问也甘之如饴。 他舍不得离开,便有一句没一句跟对方兜着圈子掰扯。 结果却不知道叶怀遥的身上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开始还好端端的,两人没掰扯多久,他突然就吐血了。 当时把容妄吓得也差点一口老血随即喷出来,顾不上别的,上去查看他的情况,只感觉对方体内气息紊乱,竟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调动魔元,为叶怀遥梳理经脉,对方的灵力却顺势涌来,纠缠入他的心神肺腑,两人一个神志昏乱,一个抗拒不得,便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关系。 曾以为自己一生所求皆不过是飞光梦影,海市蜃楼,却由一个莫名其妙的机缘,化为现实,真是令人不知该哭该笑。 那件事情过后,叶怀遥状况稍有好转,但随即瑶台崩毁,天塌地陷,直接砸入地府之中。 容妄尽全力护住叶怀遥,终究造成两人一个重生,一个返老的结局。 中间种种,他亦有许多不明之处,说来容妄的伤更重,记忆比叶怀遥恢复的还要晚一些。 那回忆可耻却又珍贵,容妄看见叶怀遥,就忍不住地要去回想,可种种画面浮上心头,他又觉得自己以鄙陋之躯将对方沾染,实在可耻。 心在罪孽深重与梦萦魂牵之间反复打磨,他在翻来覆去揣测,当时叶怀遥在那样半昏迷的状态之下,是否还记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盼着他记得,这样的话,自己多少也能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些许痕迹。 可反过来想想,与自己亲热……这件事,对于明圣来说,大概是一种莫大的羞辱,所以……忘了也好。 他们当魔头的,往往情缘淡薄,不能贪得无厌。 只要他平安无事,只要自己还能见他这一面,容妄觉得也应该知足了。若是想不起那些事能让叶怀遥开心的话,那他也情愿此生不再提起。 自己求不得便求不得吧,只要他想要的都有,那,也成。 但容妄没想到,将这事记得清楚明白的还真不是只他一个人,胸中不由五味杂陈,悲喜难辨当中还夹杂着对叶怀遥的愧疚,曾经那销魂蚀骨的滋味也一并涌上心头,当真是心情复杂之极。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大反派很腹黑,但是他在遥遥面前比较紧张,所以特别拘束。 29、蒹葭拾翠 叶怀遥自然不知道另外一位当事人就在旁边听着, 和邶苍魔君之间发生的这件事, 实在是又荒唐又丢人,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过如此经历,提都不想提。 更关键的事, 那件事情过后他就直接遇险变小了,也没了记忆, 无法及时调查,对于相关的原因来由到了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更不知道当时容妄那边了解多少内情。 听到师兄弟们讨论, 他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沉吟道:“容妄这个人——” 容妄悄悄屏住呼吸, 手还不自觉地理了下自己的衣服。 叶怀遥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他行事向来不按常理, 喜怒无常,有时候冷面无情,有时候柔声细语,绝对不能算个好人, 然而亦并非世人传闻中的十恶不赦,即便在当年决裂之前,我也从来没能摸透过这个人的脾气。” 他顿了顿,总结道:“总之,容妄做很多事都随心所欲,但不会暗箭伤人,这回的意外应当与他无关。” 何湛扬一向战斗在打击容妄的第一线, 闻言立刻道:“听你这么说,那他这个人确实是疯疯癫癫的,焉知道不是突然头脑发热,就是想害你又救你,没有任何理由——” 容妄在他背后白了他一眼。 他有时候都觉得这条龙弄不好是根麻绳变成的精,这么蠢。 何湛扬没说完话,莫名其妙地被自己给呛了一下,于是打住话头,左右看看,拿起了叶怀遥床头上的茶杯。 叶怀遥见他好像想喝,便去拿茶壶,说道:“那是我喝剩下的,茶壶里应该还有新茶。” 何湛扬笑道:“那怕什么,小时候我也没少吃你剩的。” 他大大咧咧,直接将那半杯残茶灌了下去,但叶怀遥的指尖也碰到了茶壶,短暂地接触使他微微一怔,但也只是瞬间,神色便恢复如常。 他接着何湛扬方才的话说了下去:“容妄为人十分自傲,想杀我也不会做这样暗地里算计的事。这点我还是心里有数的。” 容妄的目光也从茶壶上收回来,眼中沉思之色一转,刚聚起来的些微戾气倒是在叶怀遥的话中,转眼间灰飞烟灭。 何湛扬很听叶怀遥的话,闻言也就不再反驳,说道:“虽然现在你平安无事,不过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手脚,又是用了怎样的手段,还得彻查清楚,一定要把他给揪出来,以免成为隐患。” 叶怀遥感叹一般地道:“是啊,过了十八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线索留下。” 燕沉拍了拍叶怀遥的脑袋,问道:“那你现在身上可还有别处不适的地方?” 叶怀遥刚摇了摇头,管宛琼也跟着说:“是啊师兄,你只说当时突然身体不适,那具体又是何处不适?真气暴蹿、血行加速,还是腰疼、头疼、腿疼?总得有点具体的地方罢,说详细点啊。” 叶怀遥:“……” 他心里本来就有鬼,管宛琼不说那句腰疼头疼腿疼还好,这一说更加让他想到一些不太美妙的记忆,摆手道:“没有、真没有,都忘了。” 叶怀遥脾气极好,这些师弟妹们从来没见他有过勃然作色的时候,唯独燕沉隐约感受到了师弟的抵触。 他自然也不可能往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上来想,只估摸着叶怀遥可能是难得败的这样狼狈,觉得丢人才不愿意提。 燕沉道:“好了宛琼,别缠着你师兄问来问去的,我还有别的事要说。” 他这样一开口,别人自然也就闭嘴了,叶怀遥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只听燕沉道:“我是在想,如今阿遥是平安回来了,那么邶苍魔君呢?” 他缓缓地说道:“这个人高深莫测,来历成迷,会不会也其实没死?” 燕沉虽然是为了给叶怀遥解围,但他说的也确实是个关键的问题。 叶怀遥心里面也觉得这件事可能性很大,正待回答,四下的光线便倏地一暗,竟是刹那间白昼翻做黑夜。 刚才还是阳光明媚,这一下变故突然,周围众人齐齐一怔,叶怀遥最先反应过来,沉声说道:“是魔气!” 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此处是玄天楼分舵,虽然不及斜玉山灵气充沛,但所建之处也是千挑万选的风水灵地,更不用提周围还设有守护阵法,可以说是重重关卡。 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被魔气侵入,可想而知这股力量庞大到了什么地步。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沉目光一凛,错步便挡在了叶怀遥前面,右掌平摊,一道白光飞出,在周围撑起结界。 与此同时,何湛扬和管宛琼两人双双长剑出鞘,他们都是一般心思,惦记着叶怀遥身体不好,有事先护着他。 叶怀遥却已经从床边站了起来,一手扶在何湛扬肩上,快速道: “不用管我,这魔气并非是为了攻击而来。湛扬宛琼,你们两个出去看看情况,让分舵各处守卫各司其职,不可妄动。师姐、赵师兄、吴师兄,烦你二位带人将周围的阵法都检查一遍,看看是否有碎裂之处。一定要结伴而行。” 他略一顿,又道:“其他人多带些人手,速速前往城内查看魔气散逸情况,一定要保证普通百姓的安危。” 玄天楼平日里规矩不大,兄弟姐妹之间没大没小惯了,但遇到正事还是令出必行,众人听闻明圣吩咐,齐齐称是,都出去干活了。 燕沉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凝神催力,将结界再次扩大,用法圣庞大的威能将众人全都保护在了里面。 叶怀遥吩咐完毕,目光在房间里面一扫,又看见了站在窗边的容妄,冲他道:“阿南,别在那里站着,窗下不安全,到我身边来。” 叶怀遥这边刚刚开口,容妄看了他一眼,立刻就大步走了过来,这回倒是毫不犹豫地一把握住了叶怀遥的手,同时将他的身体扶稳,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听他的声音,就好像非常着急和担心似的,叶怀遥心头又涌上那种莫名的古怪之感,侧眸看了容妄一眼。 只见对方耳根子隐隐有些发红,眼中全是关切之色,但与他目光一对,就规规矩矩地把眼神挪开了。 这么看,这人又仿佛和之前那个腼腆胆怯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最起码他表现出来的这些细微情绪,是绝对无法伪装出来的。 叶怀遥的心思百转千回,出口的终究只有“没什么”三个字。另一头燕沉听见容妄问话,也是担心,立刻跟着走过来了。 他顾不上别的,直接要去查看叶怀遥的情况。 容妄立时感觉到他的手要从自己怀里把叶怀遥扶过去,双手一紧,眼中闪过一抹凶光,那瞬间倒像是被夺食的恶狼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咬断对手的喉管。 不过也只是一个瞬间而已,与生俱来的戾气与野性早已在无数岁月的克制中磨出虚伪的圆滑,他转眼就默然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没有表露出半分异状。 燕沉搂着叶怀遥扶他坐下,送了点灵气过去,蹙眉说道:“被魔气影响了?” 叶怀遥笑道:“没事,就是位置不好,算我倒霉吧。” 刚才满屋子的人,就他一个坐在床上,结果好巧不巧,魔气正是从床后的窗户那里最先轰进来的,叶怀遥自然首当其冲。 他是怕自己表现出什么不适,大家又要一惊一乍,跟着瞎操心他,于是忍着没说。结果这掩饰的极好的不适感瞒过了别人,倒被容妄给一眼看了出来。 燕沉觉得这少年机警,确定叶怀遥无事之后,冲容妄道了声谢。 容妄低声说句“言重”,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眼睫微垂,容颜沉静。 说他胆小腼腆,当着明圣法圣的面就敢自己安坐,似乎还理所当然,说他狂妄无知,但言行往往恰到好处。 这人,真是越仔细端详,越有值得琢磨的地方。 而也没过多久,房门就在外面被敲响了,燕沉说声“进”,何湛扬便风风火火地大步跨入。 他匆匆向着燕沉和叶怀遥行礼之后,直接便说道:“两位师兄,邶苍魔君要复生了!” 容妄仍是稳稳坐着,沉默的像个影子。 叶怀遥和燕沉对视一眼,没想到刚刚才提起这件事,邶苍魔君就出现的如此之快。 不过,既然明圣都已经回来了,魔君会复生,似乎也便不怎么让人意外。 叶怀遥道:“什么叫‘要’复生了?” 何湛扬道:“刚才西漠那边的分舵有传音符传来急报,说是幽梦宫中忽然魔筝空奏,万花齐放,这是从邶苍死后从未有过的奇景。至于幽梦宫之内的情形一时还不好打探,但是刚才韩师兄起了一卦,卦象所显,正是下月初六,有大魔降世。” 这世间的大魔,可没有比容妄更大的了。更何况幽梦宫处于离恨天域内,正是邶苍魔君的居所,看来此事铁板钉钉,再也无可怀疑。 由于燕沉的结界,此刻魔气并不能再嚣张地进来冒犯他们,但是几个人都能察觉到其中沉厚而可怖的力量。 容妄向着窗外投去一瞥,叶怀遥终究笑着说了一句:“排场真大。” 何湛扬道:“可是他要复生,总也得有躯体,当初玄一真人能在雪地里找到师兄,为何不见邶苍呢?” 叶怀遥简短地解释:“他是魔,躯体可以由魔气凝聚而成,和真正的血肉之躯还是有差别的。” 燕沉在旁边听着他两人对答,本待说话,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尖啸。 这是玄天楼的法器示警之声,房间里的几个人同时神色一凛,迅速向着房间外面抢出。 叶怀遥百忙之中按了按容妄肩膀,叮嘱道:“好好在这里面躲着,别乱走,也不用怕。” 容妄乖巧地点点头,没说什么,叶怀遥身形一晃,也已经离开了房间。 三个人出了他们所居的院子,一路转过两处回廊,来到一处湖心亭的后面,只见亭前的空地上,一座巨大的十二柱银莲经轮正在奕奕轮转。 随着经轮转动,梵音唱响,金光迸现,莲华影像在半空之中绽放,化解空气中源源不断传来的魔气。 金影与魔光交织斗法,不时有星星点点的光斑簌簌落下,若是不知其中凶险,倒端得一幅美不胜收的奇景。 这座经轮正是此地阵眼,亦是此处分舵的镇门之宝,而刚才的尖啸之声,也正发自于此。 阵眼摇摇欲坠,周围的防护法阵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叶怀遥赶到的稍晚,眼见燕沉正在补救法阵,便直接抢到经轮前面,查看情况。 几名分舵的弟子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拦着,打头的满脸是汗,说道:“明圣,请您小心,要做什么吩咐属下来吧。” 叶怀遥道:“怎么回事?” 那人躬身道:“属下万死,对法阵操控不利,导致魔气入侵阵眼。绕在了……经*柱之上。” 这银莲经轮不断转动,便是引动圣光长耀,驱逐魔气。作为阵眼,原本它也是不会直接同魔气相接触的。 可是在下属的示意之下,叶怀遥发现竟然有几缕魔气不知因何缠上了经*柱,法轮上面已经出现了裂纹。 一个法阵,什么地方被破坏了无所谓,唯独阵眼出了岔子,那可是要命的事,要不是燕沉功法灵妙,用结界在一边撑住了,只怕是整座银莲经轮都要爆裂。 叶怀遥见前面还有一些人正在输送灵力,想藉此将那几缕魔气化解。只是他们投鼠忌器,怕反倒伤害了经轮,所以不敢用力,这样做的效率必然是十分低下的。 叶怀遥看明白了情况,走过去在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吃力的人肩膀上一拍,说道:“退后,让我来。” 对方身上本来扛着极大的压力,只怕一张嘴说话就会喷出血来,结果被叶怀遥这样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他只觉从肩头处传来一股柔和之极的灵力,瞬间打通了他胸口的窒闷之处。 紧接着,对方掌心吐劲,他就被跌跌撞撞地推开了。 那人转头一看,见竟然是明圣出手相助,又是惶恐又是荣幸,连忙道:“多谢明圣。” 其他几人也在叶怀遥的示意下纷纷放手,但是看他这幅小模样,还是不大放心:“明圣,这里凶险……” 叶怀遥微笑道:“有我呢,没事。” 他此时仍是言笑晏晏,从容不迫,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人同时撤步的当口,叶怀遥指尖一错,折扇展开,流虹般的剑光破空而出。 他的折扇便是明圣佩剑浮虹的化体,剑如其名,一露本相,光移影动,流丽华美,恍惚间竟给人一种岁月如流、天地浩渺之感。 剑锋宛若二月里最先绽开在嫩绿枝头的那一抹早樱,精准而秀致地穿过经轮,正正斩在那缠绕不去的黑气上面,刹那间光华迸现,魔氛尽去。 经轮重新开始运转,梵音渺渺,莲瓣飘飞,一一将众生度化。 此剑正是明圣自创的招数之一,名曰,春风一叹。 叶怀遥这一出手,周围悚然动容。众人原本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以为法圣明圣大概一文一武,明圣所长在于计谋,武力上未必便如何出众。 然而如今这一剑,却是美妙与力量兼备,十足惊艳。 危机已去,剩下的事用不着叶怀遥再费心,随口吩咐下属继续修补法阵,便转身回了房中调息。 不多时的功夫之后,他那些师兄弟们也都纷纷回来了。 管宛琼最后进了门,劈头就说道:“这不对劲啊。” 韩彩恒道:“师妹,你是说魔气来的太强?” 管宛琼道:“方才我跟蛇师兄……” 何湛扬怒道:“小丫头片子,我是龙!” 管宛琼不理睬他:“跟蛇师兄带人出去查看城中百姓的情况,发现跟根本就没有异状,这股魔气就是直接冲着分舵过来的。但又没有对哪个人进行攻击,为什么会这样?” 韩彩恒也道:“师妹说的有道理。离恨天跟咱们这边相距千里,就算他邶苍魔君再怎么威能盖世,也不可能还没复生就用魔气把方圆千里都给横扫一遍,那这城中的人恐怕也已经死绝了。” 燕沉道:“应该是这里有什么东西,把魔气给吸引过来了。” 韩彩恒道:“二位师兄,请问要不要将整个分舵的人员排查一遍,看看是否有哪个人身上显露出来了异状?” 他这样说倒不是怀疑哪位兄弟,而是担心被魔物给混了进来,这排查的过程是很有必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你们看了文案二,都知道他们已经亲密接触过了呢,没想到大家竟然都如此惊讶(ノ ̄▽ ̄)。 放心吧,我朋友说这段情节以后会具体讲到的。 30、物华依旧 听得韩彩恒的建议, 燕沉道了句“也好”, 这时, 忽听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我……” 声音还犹有几分稚嫩,引得众人一起看过去。 容妄从桌边站起来, 说道:“我身上痒。” 他长得文弱可爱,人也看着乖巧, 可是何湛扬就看这小子迷之不顺眼,听他打断自己师兄弟几个的对话,没好气地说:“身上痒就教下人带你去洗澡啊!” 容妄:“……” 他也就是没听说过后世还有个形容词为“憨批”二字, 不然一定会骂出声来。 燕沉上前, 握住容妄瘦骨嶙峋的手腕, 将他的衣袖往上一卷,只见对方的胳膊上竟起了一篇像疹子一样的红痕, 就好像对什么东西过敏似的。 燕沉眼神一凛,说道:“岑师妹,你过来看看。” 玄天楼十二司主以乐律为名,其中岑蕙所在的蕤宾司对于各种奇症最为精通, 她凑过去也研究了片刻,惊疑道:“这是……血咒?” 她转头看了容妄一眼:“这孩子不会是楚昭国的遗民吧?” 周围的人都是一脸惊讶,因为楚昭国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覆灭,如今已经很少能够听到有人提及了。 不过这个上古奇国倒是留下了不少传说,据闻楚昭国因部族而建立,国中大部分的子民自然也都是楚昭一族。 楚昭族自降世以来,一直得天独厚, 男人骁勇俊美,女子明艳擅舞,传说中是被神明祝福过的种族。因为民风淳朴,风调雨顺,所以当时也吸引了大批外人来此,其中也不乏魔族子民。 那段时期,魔族一直处于一种四分五裂的状态,其族民尚未像今日一般令人闻之色变,反而处处受到轻视和排斥,地位十分卑下。 这种状况是一直到楚昭国亡国之后,邶苍魔君出现才改变的。 当时,楚昭国倒是没有对魔族之人进行驱逐,但明令禁止本国族人与之通婚,据说这样会玷污他们纯正的血脉,使整个国家遭到神罚。 结果虽然三令五申,还是有人明知故犯,楚昭国的一位太子纳魔族之女为妾,终究导致了整个国家的灭亡,楚昭族也从上天的宠儿变成了神弃一族,自此灾祸缠身,走到哪里都会带来厄运。 年代久远,这些传闻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已经难以分辨,但事实上,当世也确实还偶尔有部分楚昭族的遗民出没,只是由于经常遭到歧视嫌恶,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像普通人一样平凡地生活。 当然,对于燕沉他们这种修士来说,寿命漫长,法力高深,连冤魂厉鬼都时时见到,区区一个所谓的“神弃族民”更是没什么稀罕的,也不会特别把这些半真半假的传言当成一回事。 如今让他们感到惊讶的,不是叶怀遥带回来的这个小孩竟为传说中的楚昭族人,而在于那些魔气居然真能被他给吸引过来。 被神所抛弃、玷污神圣血脉的魔族混血——这是真的吗? 燕沉道:“确定吗?” 岑蕙道:“其他的人可能会因为魔气而感到身体不适,头晕目眩,重则丧命,但会因此在身上出现红斑的,也只有楚昭族的人了。” 他们爱说什么,容妄都不在乎,也都在他预计的反应范围当中。他被燕沉放开之后便收回了手,慢慢地将自己的袖子抻直,捋平,这才深吸口气,抬眼向着叶怀遥的方向看去。 容妄说痒的时候,叶怀遥本来也已经起身要往他那边过去,听到“楚昭族”的时候,又瞬间顿住了脚步。 对于他来说,这实在是个久违的名字。 没想到这孩子身上居然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叶怀遥在原地稍稍一停,随即抬眼,正撞见容妄站在燕沉和岑蕙中间,静静看过来的眼神。 那目光如同深秋寒霜下的红枫,凉薄的一层白,背后却隐隐燃烧着渴求般的火焰。 他曾经不止一次,在不同的面容上看见过这种神情。 两人仅仅是对望片刻,但彼此间都感觉仿佛经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似的。叶怀遥剔了下眉尖,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华贵。 他走过去,然后毫无芥蒂地搂住了容妄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那点魔气都消的差不多了。师姐,你给他治治呗?” 他一言一笑,那种惊疑与紧张的气氛就奇迹般的没有了,岑蕙说道:“我家尊上啊,您说的还挺轻松。我只能暂时止住他身上的痛痒不适,但魔气入体,还是邶苍魔君的魔气,非得去碧落宫才能设法根除。” 叶怀遥低头冲着容妄笑了笑,说道:“邶苍魔君复活,老友也理应道贺。正好我要过去一趟,那就我带上他罢。” 有光在他乌黑的眼底沉浮,宛如风雪中的旅人在归家时看见的那一抹烛影摇红,在容妄的心上烙下一簇火焰状的疤痕。 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可能表现的太过于沉稳和冷淡,不符合“懵懂少年”的身份,而将“楚昭族遗民”这张牌打出来,虽不得已,更难免带来他人的猜忌。 不是没有更好的伪装办法,但当着叶怀遥的面,容妄并无太多做戏骗人的心情。 自从恢复记忆,想起来的事多了,他没法退回去再当那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身不由己实在太多,两人之间的恩怨爱恨,又怎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 此刻,他的思维仿佛被剖成了两半,一面自暴自弃地等着叶怀遥知道他的身份,然后重新恢复成那种对自己疏离防备的态度,另一方面,容妄又实在舍不得眼下这种友善的待遇,以致于他做不到自己把身份的真相给说出口。 毕竟对于他来说,哪怕只是得到叶怀遥的一个笑脸,一句软语,都太珍贵了。 从一无所有的贫寒少年,成长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族君王,从来就只有一个叶怀遥,让他患得患失,给他刻骨铭心。 容妄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等待判决的犯人,奈何俊美潇洒的刽子手太过温柔,迟迟不肯落下那一刀来,给个痛快。 叶怀遥心里又太多的疑惑,早就打算要去离恨天一趟,可是他才刚刚回来,其他人一听说他要去那样的凶险地方,立刻都不干了。 管宛琼道:“师兄何必要亲自涉险,我们替你去不好吗?” 岑蕙道:“你这个野小子,以前就是天天东游西逛的才会遇上凶险,死里逃生一回,还不长记性。凳子都没有坐热呢,怎么也得养好了伤再走吧!” 燕沉更是直言:“胡闹!你倒不怕再碰上邶苍一回。哪能次次都让你侥幸无恙?” 叶怀遥觉得他这话说的,就好像当娘的吓唬三岁小儿,说半夜里出了门会被狼给叼去,于是道:“这话就过分了啊,我和他顶多半斤八两,怎么我伤没好,他就能一活过来就活蹦乱跳的呢?” 燕沉道:“你也知道魔族之人体质特殊,恢复的本来就比常人要快。先给我老实一年再说。” 其他人自然不好跟叶怀遥这样强硬,但也不愿意让他就走,都跟着劝,让他伤养好了再走。 叶怀遥摇了摇扇子,说道:“真等我的伤好全了,估计容妄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你们别忘了,我和他会变成现在这样,并非是对方害的。” 他说道:“除了我们,谁还知道决战的地点在瑶台?那里又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地陷?这背后之人应该是想把我和容妄一锅端了,也就是,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总得过去一趟,跟他把这这些说清楚啊。” 道理确实如此,但容妄在其他人眼里的印象早已经根深蒂固,一言以蔽之就是“穷凶极恶,不择手段”,就算是再救叶怀遥十次,也会被众人认为是另有阴谋。 燕沉道:“你自己去肯定不行,这样吧,休养三天,然后多带点人手。沿路我也会提前通知各个分舵,照应着你。” 何湛扬连忙道:“我去,带我!” 折扇在叶怀遥修长的指间一转,然后敲上了他的额头:“我要商议大事,可不是去砸场子的。你见了容妄就打的跟热窑一样,带你,我可不敢。” 他说罢之后,不等何湛扬再抗议,转头冲燕沉道:“行了师兄,那就这么办。现在我和容妄相继回来,势必又要引起一场风波,山门不可不守,你们出来的肯定仓促,还是回去吧。我点些人手暗中随行,肯定不会托大,放心。” 叶怀遥固然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毕竟是一派首领,执意要做的事情也没人能让他改变主意,燕沉见他想的周全,挑不出来毛病,也只好答应了。 他同意是同意了,但也舍不得叶怀遥立刻就走,说道:“离恨天路途遥远,一去又要不少时间。你刚回来不久,身体又没恢复完全,在分舵休息个五六天再走吧。我也好提前安排沿途守卫。” 其他人也舍不得叶怀遥就走,都跟着劝,岑蕙又说也要先弄几副药给容妄涂抹,帮他稳定状态,叶怀遥盛情难却,也就笑着道好。 当下容妄跟着岑蕙出去擦药,剩下的人又说了一会话,也打算离开了。 管宛琼磨蹭了一会,终于说:“我还以为师兄这次回来,能跟元献把道侣契约解除了。这种人为什么还要跟他当道侣啊,你们本来也没在一块过。” 她在叶怀遥这一辈中年纪最小,并不知道元献和叶怀遥的道侣契约因何结成,只觉得看那个家伙不顺眼好久了,喜欢师兄的姑娘那么多,就是人品端正的男子也不在少数,真没必要再把这段关系维持下去。 管宛琼想着之前见到纪蓝英那个德性就生气,结果等来等去,竟然没有人提这件事情,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了出来。 燕沉揉了揉眉心,一时沉吟不语。 他又何尝没有想过这件事,就冲元献的所作所为,要不是叶怀遥的命格还靠他拴着,早就上门暴打一顿把婚给退了。 现在叶怀遥刚刚遭劫回来,也不知道他的命格是否会有所改变,道侣契约的解除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些都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日,等叶怀遥的状态稳定下来再做决定,毕竟无论怎样,都是他的安危更加重要一些。 此时谁也不知道,那契约的对象早已经悄悄换成了他们更加忌惮的邶苍魔君,要不还真不知道是喜是愁。 燕沉缓声道:“让我想想。” 叶怀遥的态度反倒比燕沉更加坚决一些,直接道:“退亲是肯定要退的,但当年是归元山庄主动找上门来要做交易,现如今自然也不能什么好事都被他们占个全。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找个正式场合把元庄主叫来,开诚布公地商议罢。” 对于叶怀遥来说,命格不命格他看的没有那么重,如果真被所谓的命运掌控,也不会有今日的云栖君。 过去元献还算省心,那么有个没什么影响的婚约他也无所谓,但现在,叶怀遥也不愿意再跟对方绑在一块。 燕沉道:“你要是不愿意,那么这婚约咱们就解除,不过凡事稳妥为主,实在不行,还得找一找其他能够将你命格压住的法子。别太着急。” 众人把该商量的事情都计议妥当了,一向开朗的何湛扬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心情低落起来。 几个师兄弟叫他一块喝酒都没去,一个人跑到后花园里往墙头上一坐,将上面的石头一块块抠下来,往墙根底下扔。 眼看何司主快把半边墙活生生抠塌了,分舵的人不敢上去拦他,只好将此事禀报给了调息完毕出来练剑的明圣。 叶怀遥过去的时候,发现分舵的人果然没夸张,墙根底下已经叠起了一个小石头堆,何湛扬的背影被阳光拉的很长。 他也闪身上了墙头,弯腰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笑道:“怎么,是这没眼色的矮墙得罪了我们何司主吗?” 何湛扬以往看见叶怀遥就两眼放光,这回竟然不理他,扭了下身子甩开他的手,又抠了块石头,往地上一扔。 叶怀遥倒被他给逗笑了:“哟,看来没眼色得罪人的是我了。怎么啦,说来听听,我也好知道自己错哪了啊。” 他这样好声好气,把何湛扬当小孩子一样哄,反倒叫何湛扬心里更加难受,抿了抿唇,有点想哭,还是没说话。 叶怀遥一提袍子下摆,在他身边坐下来,用折扇抬了下何湛扬的下颌,笑吟吟俯身去看他的表情。 何湛扬实在绷不住了,又有几分恼羞成怒,将手里攥热了的两块小石头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说:“你回来之后,都没有以前关心我了!” 叶怀遥之前的话声音不高,何湛扬这一句嚷倒是让附近分舵的人听的清清楚楚,不由目光诡异。 没想到在外面嚣张跋扈的何司主,到了明圣面前简直跟个幽怨小媳妇似的。 叶怀遥真是很想笑,但看师弟气成那样,只能拼命憋着,温言道:“我怎么没有以前关心你了?我很关心的。你看,你喜欢喝三锅头汾酒是不是,我还特意给你留了一壶温着,没让他们都喝光,走,跟师兄去喝两杯啊。” 叶怀遥越是这样,何湛扬越是不舒服。师兄一直很好,但是想到这么好的师兄,要一辈子跟元献那个王八蛋绑在一块,他就觉得心里面过不去那个坎。 何湛扬想想纪蓝英那副扭扭捏捏讨厌人的样子,觉得元献眼睛瞎了,本来就又急又气。 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容妄就觉得心里莫名其妙的不爽快,偏生不能跟这个小孩子计较,师兄又对他十分关心,不带自己出去,反倒要带容妄出去,这就是气上加气。 何湛扬心里知道不该跟个小孩子计较,这番心思要是说出去,小师妹都要笑他,只好在心里面憋着,抑郁到酒都喝不下去,就一个人跑过来抠石头。 他一方面是心疼叶怀遥,一方面是吃醋,被这样哄了几下终于抵挡不住了,哼哼唧唧地道:“你才回来就要走,还不带人,都没有不舍得我们吗?还有……” 他本想说还有元献,但转念一想,这事说了也没用,还会给师兄添堵,就又咽回去了。 何湛扬道:“反正我……我不高兴。” 叶怀遥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笑道:“呦呵,还来劲了,行了啊你。”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也不由暗暗反思了自己一番。 对于他来说,恢复记忆没有太久,而后也很快就回家了,但是对于何湛扬,以及师门中的其他人,他却是死而复生。 大家一定伤心也担心了很久,自己却来去匆匆,没有多陪伴他们一阵,以作弥补。 叶怀遥敛了笑意,说道:“湛扬,我跟你解释一下,我之前跟邶苍魔君在瑶台上说话的时候,神志就不太清醒,后来发生了意外又失忆,很多细节记不清楚,中间的一些疑点,只有我们两人当面沟通才能厘清。而且你也知道,他性情古怪,更不喜与人交谈,咱们整个玄天楼里面,就我跟他还算说得多一些,所以我必须要去,而且不能带人太多,反倒不方便说话。” 他顿了顿:“总之师兄向你保证,会尽快回来。” 道理何湛扬都明白,但叶怀遥愿意这样亲自跟他耐心说上一遍,却让他心里面暖洋洋的,说不出的熨帖。 他不由抓住叶怀遥的袖子,说道:“我知道了。师兄……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遥遥擦把汗:幸亏我嘴甜,要不然后院就失火了。 31、小叶风娇 叶怀遥笑道:“跟我道什么歉?你对不起的是这面墙, 一会给人家恢复原状, 酒给你温着, 快点去喝啊。” 何湛扬没有像往常一样乐颠颠跑到叶怀遥房间里喝酒,他抬起头, 郑重地说:“师兄,你以后可别再遇上什么意外了。如果有一天, 真想找个人代替我们陪你,也一定要是个很好的人,千万要……能配得上你。” 何湛扬迟疑了一下, 是觉得自己的条件似乎有些苛刻, 最起码在他目前心中能想到的人选里面, 并不觉得有人能配得上叶怀遥。 如果照这个标准,师兄要打光棍了。 何湛扬转念一想, 又觉得光棍也挺好的,反正他也是光棍,大师兄他们也都是光棍,大家一起作伴呗。还跟从前一样。 这样想着, 他又简单地重新高兴起来。 叶怀遥敲了何湛扬的脑壳一下,含笑道:“好,都听你的。” 虽然心中的委屈已经在师兄的关爱之下烟消云散,但何湛扬依旧对某些跟他争宠的臭小子耿耿于怀,心里盘算着要冲他示威一番。 终于,在叶怀遥出发的前一天,何湛扬逮到机会, 悄悄把在花园里面转悠的容妄给堵在了墙角,像专门欺负小孩的恶霸一样,凶神恶煞地恐吓他道: “你小子知不知道,这回要不是为了你,我师兄根本就用不着带着伤奔波,早跟我们回玄天楼了。他为你可费了不少的心!” 容妄真诚道:“是。叶大哥的心地最善良不过,总是为别人着想,更不嫌弃我出身卑下,身有隐疾。连累他如此奔波,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有朝一日,如果他需要,我愿意用我的命,为他做任何事情。” 何湛扬:“……” 他自己心里清楚,叶怀遥要亲自前往离恨天,还有亲自一见邶苍魔君的打算,如果但只是为了带一个人前去治病,那可用不着明圣亲力亲为。 何湛扬这样说,原本是想吓唬一下无知小孩,结果没想到容妄的语气情真意切,简直好像比自己对叶怀遥还要敬慕。 何湛扬噎住了,反倒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茬,片刻之后才道:“那……也罢了。反正师兄现在身子不好,你跟着他出去,多注意着点。” 容妄不卑不亢:“衣食住行我都会上心的,请何司主放心。” “啧啧啧。” 何湛扬发现这孩子似乎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大一样,稀罕地打量着容妄:“我说你这小子,不木也不呆,人还挺会来事的嘛?怎么着,原先是故意在我师兄面前装乖啊?” 容妄此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黑色的眸子中仿佛不带任何情绪,语气依旧温和淡然: “我仰慕叶大哥,便在意他对我看法,在他面前的时候自然紧张。就如同何司主你,要找我的麻烦,不也是背着叶大哥才敢来吗?” 何湛扬:“……” 这个兔崽子!还会反问?! 容妄不慌不忙,又慢悠悠地补充道:“所以说何司主应该对我更加放心才是,只有我这样既听话又不木讷的人,才适合跟在叶大哥身边照顾他,帮他料理杂物。” 其实他的话还真是实话,容妄面对叶怀遥的时候患得患失,那是因为对这人太过在意,以他的智谋情商,忽悠个把小傻龙可完全不在话下。 何湛扬果然无言以对,主要是容妄的逻辑环环相扣,说的实在太有道理了,他想找茬都找不出来。 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怎么怼回去,没找到合适又威风的说辞,何湛扬倒是猛然惊觉自己竟跟这样一个孩子较上了劲。 他原本只是想示威一下就走人的!自己少说都要比人家大上几百岁,这样纠缠不休未免也有点太没品了。 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何湛扬板着脸说道: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连本司主都敢顶撞,多亏本司主宽宏大量,从不和小孩一般见识。反正……算你乖觉,照顾好我师兄,我自然不会与你为难。”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那病症,我师兄说了要带你治好,我们玄天楼便一定会设法做到的,放心便是。” 容妄微微一笑:“多谢何司主。” 说完之后,他转身想走,何湛扬忽然心里有些好奇,又忍不住问道:“你是吃准了我就是吓唬吓唬你,不敢真的动手吗?就一点都不怕我?” 容妄回身,诧异说道:“何司主怎会这样想,我不了解你的为人,自然不知道你只是出言恫吓,还是会真的动手打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你如果打了我,我正好可以去跟叶大哥说。那么他觉得自己的师弟让我受了委屈,自然也会更加照顾我了。这样想来,似乎并非坏事。” 何湛扬:“……” 容妄眼尾一挑,看了他一眼,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显得他神情轻慢冷傲,出现在这副乖巧的面容上略有些违和。 容妄耐心问道:“何司主要打我吗?又可还有其他问题?” 何湛扬:“……不打,没了。” 容妄神色纹丝未变,冲他略一颔首,施施然离开了花园。 “真的是……什么人呐!” 何湛扬彻底没了脾气,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师兄在外面认识的人,无论是大是小,怎么都那么讨厌啊!” 尽管再怎么放心不下,第二天仍到了叶怀遥要启程出发的日子。玄天楼其他的人也跟着一早起来了,轮番在他面前转悠。 修真之人不用进食也无需洗漱,叶怀遥本来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偏生燕沉他们无端生出许多事情来,一会让他带好了各种灵石符箓,伤药神丹,以备不时之需,一会又说出门带药,太不吉利,让他放下,有需要再沿途令人送来。 好歹都已经是一方大能,居然连吉利不吉利都冒了出来,叶怀遥哭笑不得,最后胡乱将满桌子的东西往乾坤袋里一扫,带着容妄落荒而逃。 他这几日被养的很好,灵力恢复不少,风驰电掣一般地御剑而去,倒留下众人在门口目送许久,一如当年在斜玉山上,目送着他下山去寻邶苍魔君算账,心情既忐忑又不舍。 邶苍魔君所在的离恨天自称一界,所处的环境极为特殊,到了临城,魔氛渐浓,便已经不适合再御剑而行了,叶怀遥便带着容妄步行而入。 离恨天周边的一片城镇山峦,全都是玄天楼所辖之地,这也是阻挡魔族进犯的最后一道屏障。 双方算得上是比邻而居,平日里的大小冲突不断。偏偏奈何不了对方却又无法分开,如同一对怨偶,只能打打闹闹把日子凑合过下去。 燕沉这回是生怕他的宝贝师弟再出半点岔子,在叶怀遥还没有进城之前,就已经说到做到,通知了当地分舵不要露面,暗中照应。 此时正值春日,街道两边遍植花树,柳长莺飞,桃花绯红,路上行人如织,道边商铺鳞次栉比,时有食物的香气伴随着店家的吆喝之声传出。 能在魔域旁边看见这样一派的繁华景象,可见此地被玄天楼庇佑的不错。 叶怀遥带着容妄进了一家酒肆,点菜落座,不多时,桌上就摆满了当地各种特色美食。 对于他来说,活到现在这个境界,吃饭本来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不过叶怀遥往往是选择能吃就吃——反正也不会胖。 在酒肆的正中间,还有个抱着三弦的说书老头,他面前的盘子中扔了不少铜板,间或甚至还有一些碎银块,显然生意不错,此时讲故事正讲的起劲。 “……归元山庄里面的美景固然动人,但最有名的还是那条乱彩溪。一条溪流中的水,可以呈现出十余种不同的色彩,而且颜色与颜色之间互不掺杂,随着水流涌动,美不胜收。” 他言辞生动,把不少人都迷住了,有人道:“我听说前些年,归元山庄每隔三年都会在乱彩溪旁边举办集会,现在却好像给取消了……哎,老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老头道:“这个嘛,确有此事,不过中间的说法可就多了。有人说是归元山庄的少庄主因为明圣过逝,太过伤痛,从此不愿再接待外客;也有人说是因为明圣死后,归元山庄跟玄天楼关系紧张,甚至有好几次被玄天楼的展令使带人上门找茬,所以低调下来,不敢再张扬行事。” 这片地方恰好属于展榆的辖地,有人听了这话就笑起来,说道:“老头信口雌黄,咱们掌令使的脾气最是潇洒和气了,他怎么可能去主动找别人的麻烦!” 也有人反应很快,道:“会不会是明圣的死跟他有关系,所以玄天楼才要寻仇?” 刚才那人反驳道:“一派胡言,谁不知道明圣是被邶苍魔君给害死的!你要说元少庄主在明圣死后看上了别人,我听着还像句真话。” 他这句话一说,整个酒肆当中原本热烈的气氛为之一凝。“邶苍魔君”这四个字,好像一句可怕的咒语,令在场众人脸色发白,眼含惧意,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围安静下来,说书老头的三弦都不响了。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谈论明圣、展榆和元献,因为即使地位尊贵,这几位在普通百姓心中的形象也都是亲和而令人敬慕的。 但伴随着邶苍魔君名号而来的,却似乎是无数的血腥、邪恶与灾祸,让人只消听见,就能感受到一种神秘的怖畏。仿佛多了这句嘴,下一秒就要横死街头似的。 未知的恐惧弥散开来,容妄往楼下一瞥,唇角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笑意,随即垂下睫毛,低头夹了一块梅花饼吃。腮帮子因为咀嚼的动作微微鼓起,无害又无辜。 片刻之后,有个略微沙哑的男声冷哼道:“世人多爱以讹传讹,什么明圣魔君,说的邪乎,结果还不是落得惨淡收场?” 他这样狂妄的语气,直接对两位大人物进行了无差别攻击,语惊四座,连叶怀遥都忍不住眉峰轻挑,顺着话音看去。 只见在一楼窗前的一处赌台之前,坐着个身穿赭衣的男人,面前还摆着不少的银两,眉眼生的阴鸷刻薄,刚才那番话就是出自他的口中。 他对面的同伴倒是长了一幅白胖模样,闻言笑嘻嘻接口道: “不错,邶苍魔君手段残忍,行事酷厉,这样的邪门歪道早就该杀。玄天楼身为正道第一大派,容他胡作非为,本身便已是失职,最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除恶,结果反倒连明圣都搭进去了。唉,岂不是令天下人耻笑?”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牌扔了出去:“看来这把,又是兄弟侥幸胜了一筹啊!” 那说书的老头本来不想多言,以免引来祸患,但看这两人语气中尽是轻狂不屑,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邶苍魔君此人确实生性残暴,但也未必是个全然的大魔头。在他出现之前,魔族已然败落,处处受到鄙视欺辱,也因此有不少人自暴自弃,四处为恶。 直到被他收拢整顿,又一口气夺回梦阁十七城,这状况才有了改变。因此他在外面恶名虽盛,魔族之内倒是一直奉若神明。” “哈哈哈哈,老头,照你这么说,那邶苍魔君还是个好人了?哈哈哈哈哈!” 老头对他人的嘲笑不以为意,眯起眼睛,面露回忆之色:“小老儿福气大,年轻的时候,曾经有幸见过明圣一面。” 他这句话虽然答非所问,倒让周围的嘲笑声一下子小了很多,明圣这个称号总是有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人都很好奇地想要听到下文。 老头道:“他老人家就曾经说过,邶苍魔君未必是个好人,但他活着,也绝对不全然是件坏事。明圣当年救过我全家性命,他是天底下最智慧仁善之人,之前没有动手杀死邶苍魔君,一定自有他的道理。” 在场的少年人很多,不少都是心怀憧憬,渴望闯出一番名头。听这老头说起这些英雄故事,也都很感兴趣,现场的气氛再次活泼起来。 一个少年人兴高采烈地说道:“是了,传言总是五花八门的,谁又知道这其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还听有朋友说,他的祖父曾经在邶苍魔君那里见过一幅明圣的画像,以为魔君对明圣心存爱慕之情,才会有了瑶台一战。难道这也能相信吗?” 有人好奇地问:“老大爷,明圣的模样,是不是真像传闻中那样好看?” 老头想了想,面带向往之色,评价道:“传言中的形容,不及他本人万一。可以说是瑰姿艳逸,当世无双。” 之前那赌钱的赭衣男人又插嘴道:“这倒是实话,他不是还有个诨号是‘小叶风娇’吗?魔族中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没准正是起了这份觊觎之心呢!” 他自以为说了个十分得意的笑话,言罢哈哈大笑。但在场众人有不少对明圣十分尊崇之人,听他出言轻佻,非但没有觉得有趣,反倒脸上隐隐带了怒意。只是看对方腰间悬剑,不敢言语罢了。 说书的老头道:“这位英雄,如今明圣已经回来了,还请你慎言。” 此时距叶怀遥离开尘溯门已经又过了将近半个月,离魔君复生的日子也仅仅剩下四天,这两人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当年并未身死的消息早已经传开。 只是及至今日,尚无人见到两人公然露面,所以也不敢十分确定。 话题又被带到这件事上面,容妄目光阴冷地在两名男子身上一转。 世人如何评判于他,他倒也不是如何在意,但这两人狗胆包天,竟敢对叶怀遥如此不敬,便让他心中涌起杀意来了。 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将冒着热气的菜放进他的碗里。容妄顺势抬眼向上看去,执筷的手指如同象牙雕就,白皙修长,带着种漫不经心的风雅。 叶怀遥道:“唉,出名的人总是有这样的困扰,总到哪里都免不了被人谈论吹捧,可惜还比不上把这顿饭的饭钱结了,更让我感动。” 容妄道:“那他们说的话是真的么?” 他这句话问得直接而突兀,叶怀遥回答的也十分狡猾:“说我好的就是真的,说我不好,都是编的。” 容妄道:“那,说魔君倾慕你,也是好话。” 他的记忆已经恢复,和叶怀遥相处的这十来天里,也一直在谨慎地把握着转变的尺度,与他说话时逐渐放松,话也多了一些。 抛去那些恩怨纠缠之后,两人相谈之间,倒也投契。 叶怀遥看了容妄一眼,容妄的表情很认真,轻声说道:“这说明叶大哥风采过人,连你的对手……都觉得你好。” 作者有话要说:  腹黑汪欺负了麻绳精之后,又跑到遥遥面前装乖崽来了。╭(╯^╰)╮坏! 32、剪破风秋 容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固然忐忐忑忑, 叶怀遥也一下子由他的话, 想起了当初自己与邶苍魔君决战时那桩莫名其妙的荒唐事。 这件事对于他来说, 就像在宴会上吃饭,当众被撑破了衣裳, 就像碰见喜欢的姑娘,不小心流了鼻血, 总之既丢人又不愿意回忆。 当时的画面每每在脑海中一转悠,就让叶怀遥不由扶额。 他刚才还觉得这帮人脑洞大想得多,这样一琢磨, 自己的作风似乎也真的不是那么的……检点。 他和容妄, 唉, 都叫什么事啊! 叶怀遥沧桑道:“哎,邶苍魔君那样的, 我可要不起。” 他这满腔叹息,看上去就像厌恶一样,锋利地刺中了容妄眼中几乎微不可察的期待。 即便是普通人眼中阴森恐怖的大魔头,其实也是会感到黯然伤神的。 窗外的飞花被阳光牵起娇柔的影, 掠过叶怀遥犹带青涩的面容,容妄习惯性地将那股刺痛掩饰的不露痕迹,低头一笑,道:“也是。” 当年决裂之事本来就是自己活该自找的,两人还有这样相对而坐的机会,那是上天垂怜让他偷来的一段时光。还想多贪什么? 当然,叶怀遥会这样想是应该的, 一点也怪不得他。要怪就怪那两个混账东西满口胡沁,引得他们又说起了这件事。 容妄觉得心里并不是很痛快,盘算着一会把两人杀了泄愤。 他心里失落、克制、恶念纷纷涌上,语气中可半点都漏不出来,说了那“也是”两个字之后,又若无其事道:“这城里多了很多人。” 按说他以前从未来过这里,这“多了”两个字用的有些微妙。 只因为刚刚两人在来时就已经注意到,街上除了穿着本地服饰的百姓之外,还有不少腰悬兵刃、服色各异的人,要在平时,这样一个边城小镇,应是没有这么大的人口流动的。 以叶怀遥的眼力一看便知,不少人灵光满身,精气内敛,绝对是修士无疑。 他听容妄提起,便低声道:“多半也是冲着邶苍魔君复生之事来的。” 容妄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来找那位魔君,他身上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能看吗?” 叶怀遥道:“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倒也没什么可看的。不过他知道的秘密多,家里面的宝贝也多,这些人恐怕都是想趁他刚刚复生身体虚弱的时候,来分一杯羹吧。” 容妄挑了下唇角:“我明白了,就像野狗抢骨头似的。” 他这话说的刻薄,叶怀遥心道这小子不吭声是不吭声,一张嘴可真损,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们两个都给一起骂进去。 正在这时,他听见淮疆“咦”了一声。 这老镜子自从放弃夺去身体的念头之后,最近一直在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叶怀遥每天被一帮师兄弟围着转,也没空去撩拨,已经有日子没跟他说话了。 叶怀遥跟他打招呼:“前辈你好啊,这些日子修炼的如何?” 这几天燕沉每日帮叶怀遥顺气疗伤,法圣的功力本来就十分深厚,再加上玄天楼家大业大,各种灵药神丹也是应有尽有,叶怀遥伤势恢复的快,淮疆自然也沾光。 他感受到自己的进益,心情颇佳,本来想说句“不错”,结果猛然想到叶怀遥的人性,生怕他又厚颜无耻地要什么房租,于是硬生生把这两个字化成了冷冷一哼。 淮疆道:“就那么回事吧——楼下那两个人身上藏了什么东西?” 叶怀遥顺着他的示意看去,知道淮疆说的就是刚才赌桌前出言不逊的两个男子。 普光明世鉴的眼力不比常人,尤其是在辨认各种奇珍异宝方面别有心得。他这无意中的一睁眼,就发现那两名男子的怀中好像隐隐有黑气涌动,似乎藏有某种带着大凶之气的物品。 容妄听不见淮疆说话,但见叶怀遥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便问道:“怎么了?” 叶怀遥道:“看那两个人的服饰兵器,应该是名门大派的弟子。不过身上好像带着邪器,有点奇怪。” 容妄目光一闪,说道:“之前你说,出了这座城再走不远,就是魔族的辖地了。会不会是他们从那里偷了什么东西?” 叶怀遥笑道:“都说魔族传承古老,珍宝无数,我真是对邶苍魔君的那些好东西好奇极了。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拿出来看看。” 他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调查当初与容妄决战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遇上的一点古怪之处都不能放过。但在不知道对方究竟拿了什么的情况下,如果硬抢,反倒有可能会引起这些人的疑心。 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拿了很重要的宝物,不速速处理,还在这里耽搁时间,那一定是非常好赌之人,这样倒是可以从中做一做手脚。 叶怀遥看了一会他们的赌局,刚才说书人讲故事的时候,这几个人还是四人一桌在打牌,这会说书的已经结束一场,跑到旁边打酒喝去了,一些食客酒足饭饱之后无聊,也纷纷围在桌前指手画脚。 赭衣男子又打了一把九点天杠,将桌上的散乱的银子灵石都拢到自己怀里,正是春风得意,连他那张阴鸷的刀条脸上都多了几分满足的笑意。 他看看周围的人,大声说道:“既然这么多兄弟都想玩,咱们也别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直接掷骰子押大小罢!” 此地并非赌场,只是饭庄老板颇会经营,特意在大厅的角落处设下几张赌桌用无聊的客人们玩乐,从而也能借机招揽一些生意。 周围本来也有只为吃饭而来的食客,并不好赌博,但看着这赭衣男子面前一大堆的银光闪耀,收获颇丰,也不由眼热起来,于是轰然应道:“这个好!” “赌赌赌!” “行了,那就快点吧!” 赭衣男子的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直接收了牌,叫小二拿了套骰盅骰子,拿着回到了桌前。 叶怀遥看他神情兴奋,似乎隐隐还有些期待的样子,好像没赌就知道自己要赢了,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他双眼微闭,趁着这男子走动的时候,细细分辨骰子在骰盅里面晃动的声音。 叶怀遥生性/爱玩,大凡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他都有所了解。一般来说,这种押大小的赌局比起打牌来简单不少,作弊的方法顶多也只有两种。 一个是往骰子中间灌注水银,改变不同点数出现的几率,另一个就是通过手指的快速拨动,在揭开骰盅盖子的那个瞬间改变点数。 叶怀遥精擅暗器,耳力过人,虽然在一片人语嘈杂当中,还是准确的分辨出了骰子在骰盅中滚动的声音,只觉得浑然圆融,并无杂音,上面应该没有做手脚。 他猜的不对,也不着急,这个时候店里气氛热烈,有上阵参与的,有围观叫好的,叶怀遥就也笑嘻嘻地看着。 只见小二将骰盅晃了一阵,放下来扣在桌上,周围赌客各自取出银钱,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胖子站在旁边没有参与,只是笑看着赌局,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那个赭衣男子二话不说,之前把他面前那一大堆的赌资都推了出去,说道:“大。” 他面前这堆东西,有银两,有铜板,还有修真之人专门用来抵钱的灵石,合起来绝对价值非凡。 周围的人谁也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大的手笔,不由都齐齐“哇”了一声,店小二的额头上却冒出了汗。 这赭衣男子下了注,万一要是被他给押对了,店里可是要跟着一起赔钱的。他只是一个跑堂的小伙计,如何敢当得起这么大的责任? 赭衣男子见他动作犹疑,便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你们这店的规矩里面可没说限注,那我押多少银两但凭本事。还不快点把盅揭开?” 周围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店小二心里暗暗念了声“阿弥陀佛”,揭开盅来,却见里面的三枚骰子加起来一共是十二点,这便是“大”了。 买小的人不免失望,买大的人纷纷欢呼,但因为是第一场,下的注都不大,还在承受范围之内。 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赭衣男子,眼中又是羡慕,又是惊讶。 他这些东西,可一下子就翻了一番啊! 容妄也看出来了,说道:“听这人说话阴狭偏激,绝对不是什么豪爽之人。他敢一上来就无所顾忌地把注全押上,应该是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叶怀遥道:“似乎是这样,但是我一点破绽都没看出来。” “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微微一笑:“这么个小店里面,全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百姓,拿不出太多的银钱,他未必是想藉此在这里得到什么,很有可能是从哪里寻了一种逢赌必赢的密招,过来试一试。赶上了,只能算这里的老板倒霉。” 容妄点了点头,说:“他有赌瘾。” 叶怀遥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转眸向下看去,只见赭衣男子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又已经赢了一局,得意非凡,正催着店家给钱。 他轻轻一笑,说道:“是罢。” 同时,叶怀遥在心里暗暗地道:“呦,小兔崽子,装傻都不想装了吗?” 一场闹剧看下来,无论是赭衣男子还是与他同行的那个胖子,都不过是浅薄鄙陋之辈,虽然值得关注,但还并不能入得明圣的眼。 反倒是容妄这些天来的变化,越来越让叶怀遥感兴趣了。 从内向腼腆到逐渐放开,可以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相处的半个月余,这个被他起名叫阿南的少年成功演绎了一个乡野小子的性格转变,过渡全无生硬。 可是另一方面,他举止之间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睥睨之姿、对于普通愚人的轻蔑不屑,以及言谈中那一针见血的犀利与从容,又绝非普通少年所能拥有。 如果说这些仅仅是一种感觉,那么那天的茶水便是明证。 当时叶怀遥从噩梦中醒来,容妄倒茶给他喝,那茶水温热。但后来他伸手去摸茶壶,想给何湛扬倒水的时候,却发现壶中的茶水冰冷。 而最令叶怀遥觉得有趣的是,在性格不断转变的同时,阿南也不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在暗中观察他,但即便是如此,这孩子并无过多掩饰的意思。 他竟像是……在等待着叶怀遥的探究与发现。 这个少年,或者并不是少年,他究竟来自何处,又在盘算些什么?大概到目前为止,唯独能够确定的就是,他似乎并没有恶意罢。 似乎察觉到了叶怀遥的目光,容妄偏过头,冲他笑了笑。 他肤色苍白,被阳光一映,更是近乎透明,那笑容分明天真乖巧,但因为眉眼生的冰冷,便无端多了几分讥诮孤愤之意,不知是在讥讽世人,还是在讥讽自己。 容妄道:“怎么了?” 他语气柔软,这一说话,那种嘲意就又像是错觉了。 叶怀遥收回目光:“没什么,忽然觉得你跟我弟弟有点像。” 容妄微怔,随即一笑,道:“说笑了,我是卑贱之人,哪有那样的福气。” 他又摇摇头,抬眼,轻声道:“不过,我倒也不想当你弟弟。” 叶怀遥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也就随口一说,不像才好。他没福气,早就死了。” 他后面好像还说了句什么,却被楼下陡然传来的喧嚣遮了过去,容妄微微皱眉,向下面一看,只见是这饭庄的老板露面了。 这老板老来得子,媳妇月前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把他喜欢的什么似的,店里一应事务全都交到伙计手里,自己天天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 不料晴天霹雳,人在家中坐,债从天上来。 伙计急急忙忙跑到老板家中,告诉他有人在半个时辰里赢了银两上千,灵石若干,现在正在叫嚷着让店家给钱。 老板只觉得两眼一黑,整个人都懵了,连忙跟着伙计匆匆赶来,正碰上赭衣男子嚷嚷着要钱。 他路上已经把整件事情的经过问明白了,此时满脸堆笑凑上前去,点头哈腰地冲着赭衣男子赔礼道:“这位大爷,小店小本经营,并非专业的赌场,实在拿不出这许多钱来,还请大爷见谅,通融一二罢。” 赭衣男子斜眼瞟着他,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合着爷赢了钱就是白赢了?” 饭庄老板悄悄看了眼他腰间的剑,嘴里发苦,脸上还得赔笑:“那哪能呢。只是我这店总共才值几百两银子,更拿不出灵石来。只能尽力给您凑凑,凑不够的,爷您就算是杀了我,我也掏不出来啊!” 这件事当中分明就是有鬼。大凡开赌场的,都有个限注不限注一说,也就是规定一个界限,赌客们押注的银两不能超过这个数目。 这样一来,或许有时候挣到的银子会少一些,但万一赔了钱,数目也不会太夸张。 不过因为这饭庄设几张赌桌本来就是给食客们茶余饭后消遣之用,并未指着以此获利。 此地又是个民风淳朴的小边城,平时来往的客人小赌怡情,也没有太多的闲钱,所以谁都没想到这一点。 今天赭衣男子所为,其实说白了,就是钻了规则的漏洞,倒也不是不占理,但未免有些缺德了。 一堆人都是三五个铜板的投,哪有他这样的,出手便是上百两银子,赢上几把就连翻数番,这下就算是饭庄老板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饭庄老板也觉得他赢得蹊跷,怀疑这人出老千,然而苦无证据,又见他显然是修士,自己一个普通人,被欺负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可是即便如此,那赭衣男子仍是咄咄逼人,双眼向天,抱着手道:“你如何凑钱是你的事,爷只知道爷赢了银子,就得拿走我的彩头,差一个铜板都不成。” 他旁边那胖子说道:“罢了,我瞧他一时半会是真的拿不出来。这样罢,有多少给多少,再宽限你半个月的时间去凑,总可以了吧?” 方才还是陪伴妻儿其乐融融,转眼间就要倾家荡产流落街头……饭庄老板到了现在整个人都还犹自有些发懵,听了这话,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来了。 他哀求道:“小人除了开这家小店赖以为生,实在是再无所长,您就是给我一年、十年,也凑不够这个数目啊!求求二位爷可怜可怜我,放我一家老小一条生路吧!” 他这样恳求,那两人却似乎非常享受这种胜利者的姿态,根本不为所动。这样一来,周围不管赢钱的还是输钱的,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指责。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遥遥和汪崽的状态就是对着演,遥遥是想你不是要装吗,那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就看看你个小兔崽子到底想干什么,哪跑来的。 汪崽是觉得我不想忽悠你,但是我也舍不得你,我就耗着,等着你什么时候认出来我把我轰走,那我也只能认了。但是你心里没有我,肯定猜不出来我是谁。 等到元献是自己蹲在墙角碎碎念骗自己:“我不喜欢叶怀遥不喜欢叶怀遥真的不喜欢,我要坚信我喜欢纪蓝英……呕!” 主角光环碎了之后骗不下去了。 33、星机弄杼 叶怀遥看着赭衣男子那副眼高于顶的德性, 忍不住说道:“我怎么看他这个欠揍的样子, 这么眼熟……” 容妄道:“严矜。” 叶怀遥“噗嗤”一声笑了, 说道:“对、对。我怎么忘了,你瞧瞧, 他衣角上的家徽,不就是个篆体的‘严’字吗?” 他说着站起身来:“真是, 看的我都手痒了,也下场玩一把去。” 此时别人都或愤怒或哀愁,唯独他饶有兴致, 满面笑容, 还跃跃欲试地想要继续赌, 实在是非常招人恨。 但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容妄在旁边说道:“你没钱。” 叶怀遥:“……” 确实,他出来的时候带的银两自然不少,但是自觉这些年来在尘溯门住着,每天清汤寡水, 十分亏着自己,一朝得势,立刻放飞自我,带着容妄一路胡吃海塞,可劲挥霍,囊中早已空空。 叶怀遥冲容妄摊手道:“给我。” 一直在旁边围观全程的淮疆虎躯一震,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熟悉。 果然听叶怀遥道:“我说阿南啊, 你一路上跟着我,我吃什么都有你的一份,花那些钱你应该背上一半。还有我身为明圣,身价不菲,对你的点化照料之德,怎么着也还又得值不少的银子。你这债是不是也得还了?” 淮疆:“……”果然,这个臭小子。 他仿佛又体会到了被叶怀遥强行收取房租的恐惧。 楼下有恶霸欺压可怜的饭庄老板,楼上这位明圣更可以,连身价钱都算上了,也要剥削有病在身的少年,真是……丝毫没有廉耻之心啊! 他很想知道容妄会是个什么反应,结果却见对方眼中露出笑意,竟仿佛还很受用似的,乖乖应道:“好。” 容妄从怀里拿出一个乾坤袋,看也不看地将满满一袋灵石并着一摞银票倒出来,一起放到了叶怀遥的手里。 叶怀遥知道容妄身上肯定有钱。以他师哥的性格,出门时必定还要另外准备一些银两灵丹等应急之物,给他一份,再给同行之人一份,以免叶怀遥造光了钱,有急用没地方去弄。 ——当然,燕沉设想的这个急用范围,绝对不包括赌钱。 叶怀遥倒没想到容妄这么大方,让他把钱拿出来,就一口气都给自己了。 他眉开眼笑,摸了摸容妄的头,说道:“乖孩子,哥哥赢了钱,一会再给你买糖吃。” 淮疆想,这种鬼话,肯定不会有人…… 容妄一笑,柔声道:“好。” 淮疆:“……”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这样感激,这样仰慕,竟像真心实意,看不出来半分伪装,让淮疆简直头一次对自己的人格……镜格产生了怀疑。 为什么同样是被叶怀遥讨债,他觉得对方简直过分极了,这个小孩不大点的年纪,竟然能给的如此甘心,如此愉快? 见鬼见鬼,难道是他真的太没有良心了? 叶怀遥故意指桑骂槐地挤兑淮疆玩:“你这孩子真是仁义,原来吃我几块桂花糕,现在百两千两的银子都毫不犹豫地掏出来。不像有的人,曾经借我的元神养伤,结果跟他要点好吃的都要给我脸色看。” 容妄赞同道:“太没良心了。” 淮疆受到打击。 叶怀遥原本怀疑容妄跟淮疆有什么联系,但试探几句,见双方似乎都没有异常反应,也就轻笑一声,暂时按下。 这时,楼下的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饭庄老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肯起来,赭衣男子见周围的人纷纷出言指责,不耐烦起来,就要出脚将对方踹开,皱眉道:“又哭又跪的干什么?奔丧么!没得招人晦气!” 他是修行之人,眼看这一脚要是踹的实在了,饭庄老板非得吐血不可,然而就在此时,一把剑斜刺里插/过来,在两人中间一挡。 那明晃晃的剑锋正对着赭衣男子的靴子,好在他反应够快,连忙收势后退两步,定神望去,发现持剑的是个眉目文秀的年轻公子。 叶怀遥也看清楚了这个人,挑起眉峰,略带诧异道:“纪蓝英?” 救下饭庄老板的竟是多日未见的主角。他的脸色显而易见的苍白憔悴,显然被燕沉劈出来的剑伤还没养好。 叶怀遥回来之后,后续对严矜纪蓝英等人的处置全部都交给了门中下属处理,他要关心的事情多了去了,很快就把这几个小人物扔在了脑后。 这时看见对方,叶怀遥才隐约记起来,何湛扬好像提过一句,说是纪蓝英已经被逐出纪家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没了主角光环,又被本家驱逐,纪蓝英的境况显然不太好,他平日里总爱打扮的干净清贵,此时身上却穿了一件略有些发旧的衣服。 叶怀遥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总算发现元献坐在不远处的位置,闲闲饮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不知道这两人间发生了什么,还有些奇怪对方为何没有上来帮着纪蓝英一起说话——心上人落难,这不是献殷勤的好时机吗? 容妄也看见了元献,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终于有人出来行侠仗义了,见到纪蓝英的举动,周围看不下去的人纷纷叫好。 赭衣男子眼看就要发怒,但见对方剑法精妙,手中的佩剑寒光四射,更加不是凡品,应该出自名门,到底也收敛了一些。 他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多管闲事?” 纪蓝英倒是斯斯文文,收起剑来,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兄台,我见你二位穿着打扮,并非短少银两之人,又何苦非要为难这样一个可怜的普通人呢?大家都是修士,理应斩妖除魔,扶危济困,两位还是给小弟一个面子,那点赌债就算了吧。” 他这话说的大义凛然,连圣母亲临都要为之赞叹,把赭衣男子和胖子都给听愣了。 纪蓝英一边说话,一边弯腰将饭庄老板搀扶起来,冲他笑笑,道:“我一定会帮你解决这个麻烦,别担心。” 阿弥陀佛,主角光环虽然碎裂,其慈悲情怀依旧普度众生。 此时的纪蓝英,斯文俊雅,光风霁月,一派温和迷人之态,有若仙人下凡,救可怜的饭庄老板于危难之中,怎能不让人心折? 不过,看长相就注定只能捞个炮灰角色的赭衣男子,又怎会感受到这份扶危济世的高洁情操? 他愣了片刻,跟胖子交换眼神之后,匪夷所思地说:“你他妈说的是什么屁话?几百块灵石,上千两银子,你让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一笔勾销?你的脸是黄金做的吗这么大!” 纪蓝英愣了愣,血色随即涌上他的双颊,这样看倒是更有一番俊俏了,他皱眉道:“阁下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吧?” 赭衣男子冷笑道:“嫌我说话难听,还想救人?行,你替他把东西还上,我自然不会再做为难。” 这话要是对以前的纪蓝英来说,千两银子和一袋上品灵石还真不是什么大数目,都不用他自己掏腰包,只要一开口,身边就立刻有人双手奉上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纪蓝英自己都不明白,他过去那些朋友怎地翻脸如此之快,从他被赶出纪家之后,便纷纷拒绝与他联系。 早知道,当初倒还不如痛快答应元献的条件,同其他人断交,跟元献在一起。 纪蓝英原本又后悔了,去归元山庄寻找元献,却听闻他已经因为魔君复生一事,被派往离恨天查看究竟,于是便追了过来。 因此,这回却是叶怀遥误会了,他们两人并非同路而行,纪蓝英刚刚在这家饭庄当中追到元献,尚未来得及说上话,就遇见了双方赌钱一事。 他本想藉此出头,重新挽回自己在元献心目中的形象,没想到反而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眼看纪蓝英犹豫,赭衣男子不耐烦了,说道:“没钱就别多管闲事!” 他说着,直接伸手要把纪蓝英推开,将饭庄老板从他身后给揪出来。 纪蓝英胸口的伤势不轻,眼看那名赭衣男子一下就要推在他的伤口上,连忙侧身避过,这样动作一大,他的脸瞬间就白了,冷汗都几乎冒了出来。 这时,有人挡在他身前,握住了赭衣男子的拳头。 纪蓝英抬头一看,只见正是元献,顿时觉得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感激,眼中止不住地流露出欣喜之色。 赭衣男子用力一甩,发现对方的手臂简直像是铁铸的一样,竟然纹丝未动。 他的一身功夫到了元献这里,简直好比三岁小儿,跟着就被对方轻而易举地一扭一甩,“喀嚓”声响,手腕已经脱臼,整个人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好几步,才被同伴扶住。 元献将他甩开之后,看了纪蓝英一眼,面无表情,问道:“你既然伤势没好,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强行出头?” 他上来一句关心都没有,这样冷冰冰地直接问出来,让纪蓝英一怔:“我……” 元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一笑:“是为了我吗?” 纪蓝英反应过来,连忙把握机会,说道:“是啊,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上次那个问题,我想好了!” 元献似笑非笑:“什么问题?” 纪蓝英道:“就是你说,我能不能做到不再跟其他人有过多的牵扯,只留在你身边。我想好了,我会做到。” “哦……原来跟了这么久,是为了这事。”元献拖了个长音,随即压低声音说道,“那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 纪蓝英:“什么?” 元献道:“知道为什么魔君复生这件事让我亲自出马吗?” 他顿了顿,看着纪蓝英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道: “我父亲听说我得罪了玄天楼,已经将我也同样逐出元家了,否则我身为少庄主,又怎会亲自冒险,来到魔域……对了,我把这个告诉你,你肯定不会为了刚才的决定后悔吧?” 元献的神情语气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又是在这种情况下说出,不容人有余地怀疑,这简直是纪蓝英说什么都想不到的意外状况。 元献本来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对方也已经没有了家族的依仗,那么他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 纪蓝英惊道:“什么?” 元献笑意加深,没有回答。 两人在咫尺之间对视,只能听见对方一急一缓的呼吸声。 纪蓝英忽然反应过来:“你骗我?” 元献慢条斯理地说:“不重要,我是不是少庄主,都跟你没关系了。” 刚才那一问,与其说是试探纪蓝英,倒不如说是为了确定自己的心意。 过去元献未必不知道他是这种人,但现在,他却不愿意再继续包容下去。 不是纪蓝英变了,是他的心变了。 两人在这边说话,被晾在一旁的赭衣男子却不干了。 这也是小说的正常套路,主角受了欺负,一定要有追随者站出来,为他出头打脸。 而在这种情况下,惨遭打脸的炮灰更要敬业,绝对不能轻易偃旗息鼓。 赭衣男子飞扬跋扈多年,还是头一次反过来被人给欺负了,他捧着被元献打伤的手腕,只觉疼痛异常,怒火也随之暴起。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两人,怒声道:“不是,我说,你们二位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疯子!脑子有病吗非要多管闲事——” 他气的语无伦次,旁边的胖子见状,将赭衣男子拦住,也是面色不善地冲着元献和纪蓝英道: “这两位公子,看你们穿戴也算体面,怎地如此缠夹不清?不管我们行事如何,最起码跟这饭庄老板要钱,也是我们光明正大赢来的。刚才这位公子一冒出来,就莫名其妙地让我们给他面子,将这笔债款勾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说着,手指周围看热闹的人,大声道:“这许多人刚才都参与了赌局,有输的,有赢的,照这样说,你们也看在我的面子上,什么都别要了,这局还玩个屁!” 跟他暴躁易怒的同伴比起来,这胖子可谓是狡猾的多了。他偷换概念,将自己钻空子的行为轻轻抹去,放在了和普通赌徒一样的立场上,自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同理心。 别人一想也是,他们明明赢了钱,这么一来,难道也不让要了吗?那他们跑哪说理去! 周围立刻有混不吝的小混混率先附和道:“说得对!老子出来赌钱,玩的就是个痛快,上了桌爹妈都不认,你算什么东西,一冒出来就让人给你面子?” “对啊,谁想救人,谁就出钱,拿别人的财物做人情,太会了吧!这不是明抢吗?”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打了人还一脸委屈的样子,怎么像娘们似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纪蓝英脸色发白,看见周围居然冒出来这么多人指责自己,也有些慌乱了,呐呐道:“我是好心要救人啊……” 元献耸了耸肩道:“不好意思,跟我没关系,要救人的是他,我动手也是为了救他,你们有事,跟这位纪公子说罢。” 他说完之后,竟然真的干干脆脆离开,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喝酒去了。 这一幕连叶怀遥都不由诧异,疑惑道:“元献吃错药了?” 容妄心头警铃大作,他不知道该死的元献要干什么,但对方对待纪蓝英的态度反差实在太大,让他忍不住展开阴谋论。 ——说不定这两个人是看见叶怀遥了,因为什么目的,故意在叶怀遥面前演戏。 容妄握紧了掌心,因为自己的脑补而感到生气。 纪蓝英也觉得头疼至极,元献的态度本来就让他又是气急又是委屈,耳中再听得众人乱糟糟地吵嚷,这回就算是脾气再好也按捺不住了。 他难得硬气一回,沉声道:“好了,都住嘴!” 众人安静下来之后,纪蓝英半是赌气地冲着那赭衣男子说道:“今天这人我救定了,也不会让你吃亏,我给你打个欠条,再用身上佩剑抵押,可以了吗?” 赭衣男子面带犹豫之色,胖子拽了拽他的衣服,示意他见好就收。 虽说纪蓝英看上去不太行,但元献自有一派世家公子的贵气,绝对不好惹,刚才两人瞧着关系不错,说不定只是闹了一些小矛盾,若是他们逼人太甚,再引得元献插手,那就不好了。 赭衣男子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咬了咬牙,终于勉强道:“好罢。”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你得说清楚,欠条多久可以兑现。”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叶怀遥也不由觉得奇怪了。 这两个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缺钱的人,更何况纪蓝英现在虽然落魄了,那把剑却价值不菲,虽说不是他的本命灵剑,但绝对算得上一把绝世名兵。 但看那剑鞘上都是闪亮亮的宝石,就算抠下来卖掉,也是价值不菲了。 要是真贪财,那应该是纪蓝英担心两个人带着剑逃跑,也不该是这两个人反过来要他尽快兑现欠条,将剑赎回去。 纪蓝英留了个心眼,特意在欠条上盖了自己偷偷藏下的纪家小印,淡声说道:“我自会派手下去家中取钱,不出三天,定能送到你们手上。” 这两人没想到对方还是纪家的人,脸上露出些微不安之色,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将欠条收下。 叶怀遥越看越疑,认定其中必有蹊跷。 眼看事情解决,那老板几乎喜极而泣,扑上去要磕头感谢纪蓝英,同时又一叠声地招呼小二,要他做几桌子好菜,招待恩人免费吃喝。 一出大戏就此终结,周围的人见状,纷纷道:“没看头了,散了吧散了吧!” 还有人瞧着赭衣男人手中宝光闪闪的佩剑眼热,故意站的老远,酸溜溜道:“这年头,当好人破财,当恶棍暴富。兄弟们,明个咱们也去赌钱呐!看看这城里面哪家的场子不限注,上去拼一把大的!” 说这话的人不知道是何居心,有听话的人倒是真实心动了,赢了钱的人数了数到手的彩头,又厚着脸皮去问那个赭衣男子: “这位大哥,咱还赌不赌了?反正你的彩头都收回来了,再来几把呗?” 问话的人自然是打定了主意,等一会开了局,这名赭衣男子押什么,他就押什么,大钱不敢出,跟着发上一笔小财还是不错的。 饭庄老板吓得直说:“不赌了不赌了,以后这赌局不在店里面开了!” 元献见状,嗤笑一声,心中颇不赞同。 帮助他人的目的本来是为了伸张正义,结果现在事情虽然暂时平息,但无赖却占了便宜。 就像刚才人群中那人鼓动的一样,这事过去,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争相效仿,以这种方式牟利,反倒有可能给更多的人带来麻烦。 纪蓝英也听的直皱眉头,他怎么也没想到,区区一件小事,最后竟然会弄成这样。 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凡事沾了个“钱”字,又哪有不麻烦的? 老板可是被这帮人给吓怕了,连忙吩咐伙计们将赌桌撤掉,一帮小混混在旁边起哄,拦着不让他们,把饭庄老板急的直跳脚。 纪蓝英见对方再次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不由又想说话,但他即没有靠山,又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生怕弄巧成拙,也一时踌躇,不敢开口了。 这边正乱着,忽听一个声音慵懒带笑,在众人耳畔响起: “哎,要我说呢,这行有行规,不能朝令夕改。今天的赌桌既然已经摆出来了,要撤走,也应该是明个的事了罢?老板,我想玩两把,请你通融通融好吗?” 最后一个“吗”字的尾音柔软上扬,像询问意见,又不自觉带了点调侃温柔的余韵。 在四周的桌椅碰撞声,喊叫声和笑骂声中,这两句话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送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饭庄老板只觉肩头稍稍一沉,一柄合拢的玉骨折扇已经搭了上来。 他转头,只见身后的高挑少年一身白衣,银制的鸟羽状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皮肤就像白瓷似的。 见他看过来,少年手腕翻转收回折扇,冲着老板一笑,面具未挡住的颊侧,不经意露出一对酒窝,倒更有几分天真纯澈之意了。 虽然没有看见全脸,但他的周身,自有种煦暖温柔的气场,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愉悦,就连洒在肩头的阳光,都像是带着笑容。 窗外的竹叶簌簌响,打上绘有花鸟的小窗。 他不动,所有人都仿佛被魇住了,只是痴痴的不能移开目光;他一笑,就满世生辉,一下子惊醒了这场浮生浮梦。 “老板,您说我这提议,”叶怀遥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如何啊?” 饭庄老板离他最近,活了这半百的年纪,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遮脸的面具都带的这样好看,听叶怀遥问,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道:“好。” 他一个有妻有子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居然也被这人间至美的色相所迷惑,那一刻鬼迷心窍,竟丝毫不忍拒绝。 直到一个“好”说出口了,看着叶怀遥笑嘻嘻招呼伙计们重新把桌椅摆放好,那帮店伙计也都迷迷糊糊地就那样听了,饭庄老板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大惊失色。 他连忙又道:“公子,您可怜可怜小人,我……” “你不用怕。”叶怀遥截断他的话,不当回事地说,“这次用不着你店家担半分的干系,我也不乐意跟别人玩。” 他转头,冲着正照准自己猛盯的赭衣男子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说:“想当年初入江湖,我也是赌场一霸,个中高手,今天看见这位兄台,实在技痒,只想跟他较量较量。”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的思路: 讨厌元献→所以他肯定是个骗子→所以他在演戏→(随即勃然大怒)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在遥遥面前演戏→弄死丫的!(╯‵□′)╯︵┻━┻ 34、朱泪玲珑 周围轰地一下子乱了起来, 众人议论纷纷, 就连那赭衣男子自己都没想到, 经过刚才的一场豪赌,居然还有人敢过来, 向自己挑战。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啊! 他眼中的惊艳淡去,唇边扬起了轻蔑的笑意, 满脸兴奋之色,正待说话,又被旁边的同伴拉住。 那个胖子冲他摇了摇头。 他们今天已经赢得够多, 也够惹人注意的了, 凡事过犹不及, 更何况还捎带着得罪了纪家的人,实在不好再多生事端。 赭衣男子犹豫了一下, 勉强点了点头,转向叶怀遥说道:“算了,我不想赌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失望的嘘声。 叶怀遥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先一撩衣摆, 稳稳当当在桌前坐了,这才道: “好说,赌钱这事你情我愿,你不想赌了也无妨。相逢即是有缘,我便不妨告诉阁下一个秘密吧。” 他微笑着说:“刚才那位纪公子给你的欠条,是假的。” 即使叶怀遥遮着半张脸,他那副模样纪蓝英也早已经刻骨铭心, 对方刚刚一说话,他就把人认出来了。 纪蓝英本来还抱着明圣不会跟他计较的侥幸,正打算悄悄离开,冷不防就被点名了,顿时一惊。 赭衣男子立刻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意思?” “他不是纪家的人,给你开出来的欠条自然无用。” 叶怀遥道:“兄台,我可是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当面把这个秘密给戳穿了。你要是跟我赌,无论输赢,那些债我来还。要是不赌,反正你也不亏,就把那把剑拿去抵债吧。” 赭衣男子听叶怀遥似乎话里有话,一惊之下看向他,却见对方只是满脸兴奋,又好像单纯是真的只想跟他较量一把。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都说道:“当然是要剑啊,剑上的宝石那么多,就算拿到当铺去当了,都比灵石和银两加在一起值钱了。” 这本来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赭衣男子却并不这样想,他犹疑地看了纪蓝英一眼,却不再想听他解释什么,沉吟片刻,转向元献。 他问道:“阁下与这人认识罢?请问一句,他到底是不是纪家的人?” 纪蓝英连忙冲着元献使眼色,他的神情使元献忽然想起了之前在尘溯门的时候,自己读取严矜的记忆,纪蓝英也是冲着他这样满脸求恳。 他冲着赭衣男子说道:“不是。” 元献没再去管他,这才冲着叶怀遥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叶怀遥微微一笑道:“是,早知道就换个地方吃饭了。” 元献默然片刻,又道:“你放心,我会退亲的。此事错在于我,回去之后我便会原原本本跟父亲说清楚。” 叶怀遥道:“嗯,多谢。” 话至此处,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此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平静无波的岁月,偶尔碰面,寥寥数语,然后各自漠然分开。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叶怀遥的目光永远是这样柔和带笑,其实从不会起半点波澜。 但元献知道,剥去表面的抗拒,自己的心却其实早已不再安静。 他烦乱不已,又不愿让别人看出自己的不舍,略一拱手,便走开了。 赭衣男子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是真被纪蓝英给驴了,当下又急又怒,将他的佩剑往地下一摔,一把将想要离开的纪蓝英搡回了店里。 他怒声道:“你别走!你小子居然敢耍我?一会再跟你算账!” 叶怀遥笑道:“兄台实在不必如此气恼,你赌钱的手段若是当真出神入化,那么又何妨答应我的条件?还是说……” 他手指点了点额角,故作沉思状道:“其实你刚才都是靠出老千赢的,所以碰见我这等真正的高手,不敢应战?” 赭衣男子怒道:“你这明摆着是用激将法激我!” 叶怀遥笑吟吟地说:“就是激你,愿者上钩。来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下场就真成孙子了。赭衣男子冷哼一声,大声道:“妈的,赌就赌!” 他拖开叶怀遥对面的椅子,重重往地上一顿,坐了下来。 两人一笑一怒,中间隔着个孤零零的骰盅。 赭衣男子睨着叶怀遥,仍是把那些灵石银两,并着之前纪蓝英的欠条,都一并从乾坤袋中倒了出来。 他指着纪蓝英的欠条说道:“这个,你说了要兑现。” 叶怀遥也不废话,直接就将欠条上的灵石银两清了。 赭衣男子从刚才开始一直气呼呼的面容,这才稍微变得舒缓了一些,冲叶怀遥道:“我看不上那些小里小气的局子,要赌便是把这些全给押上。你敢不敢?” 叶怀遥将容妄刚才给他的东西放到了桌上,说道:“可以。” 他这边的灵石颗颗晶莹璀璨,华光流转,显然是十分稀罕的上品,再加上一摞银票,价值约莫得有赭衣男子那边的三四倍之多。 满桌子的珠光宝气简直晃瞎了围观群众的眼,没想到在这么个小地方能够见识到如此豪赌,个个热血沸腾,简直比坐在那里的当事人还要激动。 赭衣男子也没想到叶怀遥出手这么阔气,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只见这人生的单薄斯文,头发被银冠束起,缀着宝石的腰带上斜插着他刚才那把玉骨的折扇,整个人身上一派世家公子哥的纨绔气,唯独不像个武人。 他估摸着这小子的出身非富即贵,连天高地厚都没弄明白,天真冲动加上挥金如土,正是一只好肥羊。 赭衣男子盯了一眼那堆东西,哼道:“那就开始吧。” 仍是店小二摇盅,这两位大爷哪个他都得罪不起,将这项简单的工作干的战战兢兢,骰盅摇的像是发了癫的野狗,生怕让谁挑出来毛病。 叶怀遥后背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最后还是赭衣男子不耐烦了,皱眉道:“行了吧,你要摇到明天早上去?” 小二连忙把骰盅扣在桌上。 这摇晃骰子的声音,方才叶怀遥已经仔细听了一阵。骰盅里共有三枚骰子,每一枚骰子都有六面,每面挖出来的点数不同,重量也就不一样。 这样的差别就使得骰子落下之时,不同点数向上,发出的磕碰声都有所不同。 当然,这种不同极其细微,再加上三枚骰子同时作响,要一一分辨出来很不容易。 小二这样一扣,叶怀遥听出来里面的点数应该是七点小,冲着赭衣男子说道:“这第一把,阁下先选罢。” 赭衣男子嗤之以鼻,似乎还不大想领他这份人情,说道:“是先是后,对于我来说都并无干系。” 话虽如此,说罢之后他还是选了一个“小”。 骰盅揭开,果然是小,当即叶怀遥面前的部分银票和灵石就归了对方所有。 这个结果也在众人的意料之内,毕竟赭衣男子刚才无论打牌还是投骰,都是把把全赢,要是叶怀遥一上来他就猜不中了,别人反倒才要怀疑有鬼。 紧接着第二轮,轮到叶怀遥先猜,他听的分明,是个“十三点大”,于是选了大。 如果揭开骰子真的是十三点无误,就等于是赭衣男子输了。通过上一把的试探,叶怀遥怀疑他也精通听风辨点之术,并利用这一点故意在骰子上面做手脚。 因此他选完之后,就凝神观察对方的举动。 赭衣男子一动都没动,身体的接触范围仅止于他身下的椅子,更是甚至连看都没往那骰盅上面多看一眼。周围也无丝毫的灵力波动。 然而就在店小二要揭开骰盅盖子的那一刹那,叶怀遥突然听见“嗒”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他立刻意识到,有一枚六点的骰子被翻了个面,变成了一点朝上。 这样一变,三枚骰子的向上面点数加起来,便由“十三点大”变成了“八点小”,店小二一揭开骰盅,自然便是叶怀遥猜错了。 在骰子的翻动过程中,并未受到任何外力的影响,赭衣男子和他那个胖子同伴一站一坐,都根本就没有动弹。 但就在骰子翻动的那一个瞬间,叶怀遥忽然感到了一种没来由的冲动与渴望,在叫嚣着“我想赢”、“我一定要赢”! 这渴望并非来源于他心底里的想法,而是刚才叶怀遥铺展开自己的灵力,去全神贯注地监测那个骰盅的时候,所感应到的。 ——这是,愿力? 此时,小二已经将骰盅打开,赢家赫然又是赭衣男子。 这种结果已经在周围众人的意料之中,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感到失望。 刚才看叶怀遥出来挑战的时候,信心满满,意气风发,他们还以为对方是有什么特殊的本事,结果一看,也不过如此。 叶怀遥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见状一笑,干脆利落地将自己面前的灵石银票往对面一推,道:“我又输了。” 有一部分人发出“嘘”声,还有些人眼睛直勾勾落在那堆巨资身上,几乎要被珠光宝气晃瞎了眼睛。 这样的财富,足够半城的人富足一生,谁要是得到了它,足以转眼之间飞黄腾达,扭转命运。 他们一生当中,何曾见过如此豪赌! 这一刻,不管赭衣男子是正是邪,如何阴鸷怪戾不讨喜,他也成为了人人羡慕拥戴的对象。 赭衣男子拿起一粒灵石在手中把玩,那银子也还罢了,这种一丝杂质的灵石对于他们修道之人来说,绝对是辅助功力进益的最佳工具。 连着赢了两把,他非但没有见好就收,一颗心反倒也被这高额的回报给点热了,看了眼叶怀遥面前所剩无几的财物,饶有兴致地说:“继续赌?” 叶怀遥眨了眨眼睛,笑道:“那我可也得打欠条了。” 赭衣男子双手抱在胸前,端详叶怀遥片刻,说道:“那倒也是不用,这次的彩头,我就要你的脸。” 他这话一说出来,周围便是哗然一片。 这场豪赌已经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现在赌局到了这个份上,一个囊空如洗还不肯停手,另一个放着奇珍异宝不要,偏生要对方的脸,更是闻所未闻。 叶怀遥也稀罕的笑了,说道:“这个嘛……兄台要是把我的脸看的这样值钱,在下也真是荣幸之至。不过万一你赢了,这彩头我可怎么给呢?” 赭衣男子邪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把你的脸皮扒下来,不就是了?” 这话他说得轻松,叶怀遥接的更顺口:“那若是我长得寒碜,你可不能反悔。” “没关系。” 这时候,赭衣男子的身上总算稍微带出来一点江湖人的豪爽气了。 他痛快地挥了挥手:“到时候面具摘下来,阁下的尊容到底是副什么模样,对我来说,岂非也是一场赌?倒也有趣。” 叶怀遥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好像对方说的不是要剥他的脸皮,而是讲了一个取悦他的笑话。 他笑赞:“精辟!来吧。” 元献方才跟叶怀遥说了两句话之后,便远远地坐到一边去了。 他这个人最是高傲要面子,否则也不会将一桩好端端被人人羡慕的婚事搞到这般地步。 现在虽然跟纪蓝英决裂,但之前是他先对叶怀遥百般抵触,那么元献便不可能再自扫颜面,转过头来又低声下气冲着对方示好。 一件事做了就是做了,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后悔。 元献已经决定,这次一回到归元山庄,就算是拼着父亲把自己打个半死,也要退亲。 可退亲是退亲,现在眼看叶怀遥竟然真的要把这场荒谬的赌局进行到底,元献也看不下去了。 这个赭衣男子身上绝对是有古怪,叶怀遥刚才连着输了两场,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 与对方不同,元献的性格表面放浪不羁,实际上则最是多疑谨慎,算计深远。亦从小就有长辈告诫,说他作为归元山庄未来的继任者,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克制谨慎,更不能以身犯险。 到了后来,他不情不愿成为了明圣道侣,就更是丝毫不敢行差踏错,生怕稍有不慎,就被别人议论,说他配不上云栖君。 后来叶怀遥出事,元献公开表示心有他属,恐怕是他这辈子最为出格的一次选择——当然,勇气并未换来任何的好结果。 这种性格使得元献非常不能理解叶怀遥现在没事找刺激的行为,于是走上前去,准备阻止对方。 脚下刚迈出一步,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人,正挡在他的面前。 这人足比他矮了一头,元献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之前鬼风林中就跟在叶怀遥旁边的那名少年,依稀是叫什么……阿南。 不过此时,阿南看起来和之前似乎不大一样,他挡在元献面前,脸上却并无那种孺慕怯懦之色。 他两颗眼珠乌沉沉的,面无表情,盯着元献问道:“你要干什么?” 那一瞬间,元献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好像某种拱起腰呲着牙的野兽,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上来,将他的喉管咬断。 对方虽然无礼,他的身份总不能和这样一个孩子计较,皱了皱眉道:“我过去拦着他。不然一会赌输了,难道还真把脸皮剥下来吗?” 容妄笑了一声,轻言细语地说道:“拦着他,你也配。” 这话里面就是真真切切毫不掩饰的敌意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元献耳中,使得他一怔。 容妄知道自己的做法或许会带来一些小麻烦,但面对元献,他丝毫没有掩饰心中厌恶的想法,更不愿意勉强自己,在他面前故作什么卑弱之态。 这人的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白璧无瑕,上面写着一个“元”字。那是正道大派归元山庄的标识,反射出来的光芒,让容妄的眼底更加生凉。 两人相对而立,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壁垒,一边纯白一边漆黑,界限分明。 元献也好,叶怀遥也好,生来就光芒万丈,一个名号抬出去,就合该令人追捧信任。他们的生命是鲜衣怒马,熠熠生辉。 与自己不一样。 生来就是带着诅咒的怪物,亲缘散尽,满身血腥,非得阴险毒辣,算尽人心,才能一步步艰难地活下去,牢牢守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不是不向往光明,可是光明离他,从来就那样远。 容妄看不上元献,对方的优柔寡断、三心二意都让他不屑,可他又近乎发狂地嫉妒着这个人的身份,嫉妒他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叶怀遥身边。 ——叶怀遥的道侣,哈,他凭什么? 容妄感谢元献的不珍惜,又憎恨他的不珍惜。 元献要是个能任人挤兑的温顺脾性,当初也就不会因为“别人嘲笑自己高攀了叶怀遥”这种理由,跟明明没有半点地方对不住他的叶怀遥生分至此了。 对方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的无名少年,平日里跟他搭话都不配,此时竟然如此无礼,元献惊诧过后,眉眼冷沉下来。 他沉声道:“小兄弟,我看你是叶怀遥的朋友,所以也以礼相待。少年人如此不知收敛,以后可是要吃大亏的!” 这呵斥似乎并没有将对方吓住。 元献心念一转,觉得非常奇怪。容妄此时的表现,明显跟他在叶怀遥面前的状态是不相同的,这小子实在太能装,居然在一开始把自己都瞒过去了。 那么他现在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了,叶怀遥又是否见识到了对方的真面目?他这样做,有什么阴谋? 元献心念转动,踏上一步,反手就去扣容妄的肩头。 这时候周围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怀遥和赭衣男子的身上,元献的动作幅度不大,几乎没有人看见。 他擒拿之间风声飒然,竟是用了十成十的真力。 这倒并非元献趁人不备欺负小孩,而是他心里已经认定了容妄乔饰伪装必有图谋,故而想借此逼得对方显出真面目来。 容妄见元献忽然出手,眼睫一抬,已经瞬间想到了他意欲何为。 他篾然嗤笑一声,脚步微错,身形变幻,竟然就轻而易举地将这攻击避了开去。 元献没想到双方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自己这样的一招竟会落空,猛然抬头。 只见容妄在不远处站定,双手往身后一负,点评道:“嗯,还不错。” 他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带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仿佛施舍一般的称赞,丝毫不能给人半分愉悦,反倒剐的人脸上生疼。 元献本来就是想看看容妄的身法招式,从而藉此辨认他的来历,但对方实在太过狡猾,这一躲好像就是人在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一般,看似简单实则高深,根本无法辨别。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你怎会有如此功夫?” 容妄冷笑道:“你猜?” 他说话的同时,元献已经瞬间又是一掌攻到,容妄不慌不忙,向后一躲,这回竟然直接闪到了不远处的纪蓝英的身后。 元献和容妄过招之间,幅度都不太大,位置又在角落,店中大多数人的目光本来都集中在叶怀遥那边,唯有纪蓝英注意到了这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瞧见这个阿南,他就觉得从骨头缝里油然冒出一种极度的恐惧。 纪蓝英的第六感一向很准,他能够从容妄这张清纯少年皮的下面,感受到浓重的血腥与戾气。 明明已经心存戒备,但被对方冷不防闪到身后的时候,他还是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尚未来得及躲开,便觉背心处一股大力传来,纪蓝英整个人已经被容妄给推了出去。 他身不由己撞向也正朝这边追过来的元献,然后惊恐地发现,好巧不巧,自己胸口的膻中穴,正好对准了元献腰间的剑柄! 膻中乃是人之要穴,更不用提纪蓝英身上还有伤,这一下要是撞的实在了,当场毙命都是有可能的! 意外只出现在电光石火之间,整个过程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纪蓝英什么都来不及做,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的,只有“我要死了”四个字,以及眼角余光瞥见的,容妄唇边翘起的笑意。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元献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虽然已经在纪蓝英身上耗尽了最后一点感情,也不代表他就要被别人操控着杀了这个人。 好在他也是当世一流高手,反应极快,情急之下变抓为捺,按在纪蓝英的肩头,把他整个人往旁边一带。 就是这一个身影交错重叠的瞬间,容妄脸上露出一个诡谲的笑,顺手一拂,把旁边空桌上的茶壶扫到了地上。 清脆的响声惊动了不少人,连叶怀遥都朝着这边看了一眼,就看见纪蓝英靠在元献的身上。 元献:“……”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手,把人往外一推,纪蓝英踉踉跄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好抻到了之前被燕沉砍出来的剑伤,一时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那边赭衣男子又在开口说话,叶怀遥只是随便看了一眼,早把目光收回去了。 容妄哈哈笑了一声,说道:“既然还念旧情,就成双成对地滚一边去,别在这里碍眼。” 他这手栽赃嫁祸一气呵成,简直玩的太溜。 元献要试探招式,容妄就把纪蓝英推出去挡招,电光石火之间,转眼让对方陷入杀与救的两难。 而后元献收招,他随机应变,立刻砸了茶壶,将叶怀遥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看见两人“相拥”的一幕。 容妄并非想以这个场面对叶怀遥证明什么,单纯只是心存厌恶,认为元献与纪蓝英的决裂一定是在叶怀遥面前演戏,所以故意搞破坏罢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又准又狠,变招反应快极,用心不可谓不毒。 元献此时的感觉就仿佛在路边看见一只小白兔,过去一摸,才发现这玩意竟长了满口虎牙。 他心中的震惊更胜过愤怒不解,沉声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到这里,有何目的?!” 容妄的唇边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黑眸在光下流转着略带诡异的光泽,邪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这人喜怒无常,性格更是飘忽难测之极,和他打交道,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三人这边的气氛凝滞而诡异,同一个屋檐之下,叶怀遥那头却是热火朝天。 周围的人本来就被满桌的珠光宝气灼红了眼,这时见连脸皮都赌上了,便更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拍着巴掌,高声叫起好来。 和元献的想法一样,不少人都觉得叶怀遥简直就是被鬼迷了心窍。 赭衣男子从牌九到投骰,一直赌到现在,未曾输过一次,就连叶怀遥本人的前几场也同样败在他的手下。 现在他在众人的心中当中,几乎是等同于赌神的存在,谁也不相信叶怀遥能把这种局面扭转回来,都以为他是年少气盛,赌红了眼,不愿认输。 在赌场里,这种心态太常见了,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赌博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有看不下去的老者劝说道:“年轻人,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也就没了,切不可为此把自己都搭上去啊!” 叶怀遥含笑道:“多谢老伯,您说的在理,可惜我对面这位大哥却想不明白。我这是日行一善,要教教他做人呢。” 他这话一说,周围的人哄堂大笑,都觉得这小子是输急了得了失心疯,没救了。 那位老者连连摇头叹息,赭衣男子不耐烦地说:“别东拉西扯的浪费时间,怎么着,你还赌不赌了?” 叶怀遥手里捻着一枚骰子把玩,听他暴躁催促,不由一叹,感慨似的说道:“一掷输赢谁辨得,满盘骰子不成双1。痴也,妄也。” 他随手将骰子抛回,轻笑了一声,翩然道:“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宋·释端裕《颂古十首其一》 ——————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元献和容妄都是特别擅长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元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父亲等于是“卖”给了玄天楼,有点童养媳的意思,又从小被人议论,必然是有脾气的。 而且他的性格又很高傲,所以明知道只要乖乖的,天下很多人羡慕不来的东西他唾手可得,但是元献做不到。 他一定要叛逆,要向叶怀遥证明,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要向父亲证明,你以为自己背着我给我订了婚约,我就会听话吗?不可能如你所愿;也要向天下人证明,世人都觉得我配不上明圣,我也不稀罕。 所以最起码在现阶段,某些真相他不知道,就不可能允许自己死缠烂打,哪怕他其实后悔了,但是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心疼到滴血,他也得笑眯眯地说,退婚啊退婚啊,我早盼着了。 等到汪崽,他的另一面其实是很邪佞偏执和狂妄的,他恨所有的世人,他只爱叶怀遥。 但由于一些过往的经历,使得他自卑又矛盾,发狂地想得到爱情,又觉得自己会玷污了这种美好的东西。 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有很多隐情和现实的阻碍,所以汪崽才经常会心思百转,阴晴不定。 他们这些性格随着剧情发展,马甲和秘密的揭穿,还会有更多的展现。当然重点在汪崽身上,他快要掉马了,元献不会出现太多,放心哈。 我希望人物都能立体一些,设定和写出来的时候也是反复地思考修改。 最近这几章都是很久之前就存稿了,但是删了又写,直到刚才还在添减,所以码字的速度特别慢,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不然我是很想每天多更新一点的。 写了也有几年的文,我大致知道宝贝们喜欢看什么不喜欢看什么,也在尽力平衡剧情人物和各种情节,争取让你们舒心。 但是毕竟水平和悟性都有限,只能一点点进步改善,能做的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了。 感激宝宝们愿意陪伴我成长,有时候想想觉得你们真是太好了,也不骂我,还天天鼓励,谢谢谢谢。 35、绿柱移弦 被众人的目光盯着, 旁边负责晃骰子的店小二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简直觉得这是他人生当中最高光的时刻。 了不得, 他这手底下,可关系到无数银两灵石和一个人的脸皮呢! “啪”一声, 店小二咬牙瞪眼,骰盅被他颤抖的手扣在桌面上, 手背上青筋暴露。 叶怀遥笑道:“哎哟,别紧张,莫把东西给磕坏了。” 他这时候已经听出来了, 三枚骰子分别是“三、三、四”, 即“十点大”。 叶怀遥问赭衣男子:“你猜我猜?” 赭衣男子得意一笑, 故作大方道:“论理是到我了,但怎么想都是你这张脸更要紧些。我今天就让一让, 你来吧。” 叶怀遥道:“兄台真是会赚钱又宽容大方,谁能嫁给你,那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我押大,‘十八点大’。” 周围的人都是一愣——哪有这样的? 投骰赌的从来都是大或者小, 要把这点猜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具体的点数会是什么样的,那谁能知道! 赭衣男子得意洋洋,说道:“那我就猜,是七点小。” 叶怀遥将手里把玩着的一小锭银元宝扔在桌面上,笑道:“非要跟我较劲……行吧,小二哥, 劳烦你,揭开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骰盅上,店小二深吸口气,揭开了盖子。 他的目光往骰盅中一落,紧接着便瞪圆了眼睛,嘴巴也慢慢地张开了。 后面有人看不见,一边焦急地踮脚,一边嚷嚷:“几几几?到底谁赢了!快说啊!” 第一排有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十八点……大!” 不少人挤到前面,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恨不得瞪的脱眶,终于也看见了那三枚骰子,鲜红的六点朝上,整整齐齐摆成一排。 亲眼见证了这奇迹般的一刻,不少人“啊”地惊呼出声。 要知道,这局一赢,不光代表着叶怀遥保住了他的脸,方才赭衣人连赢数场积蓄下来的彩头,可全都归他所有了! 前面输的再多再惨算什么,毕生享之不尽的财富,只在此一局! 叶怀遥翘起二郎腿,将背往椅子上一靠,生动地用肢体语言诠释了“志得意满”四个大字的意思。 他却还尤嫌不足,大笑道:“如何?我这赌钱的本事,跟阁下比起来也不算差了吧!” 这边的动静也无可避免的将元献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容妄原本眉梢眼角都是阴刻之色,转头看见叶怀遥笑了,他的神情几乎是倏忽柔和下来。 叶怀遥生的十分精致大气,五官疏朗清隽,贵气天成,不言不笑地站在那里,就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的颊边其实还长了两个小小的酒窝,眉眼弯弯之间,便多了几分天真纯澈的好颜色。 每次看见他这样纯粹的笑容,容妄就觉得这个世间还是有美好存在的,别说仅仅是输上一局,就连命都能双手奉上。 他看了一眼叶怀遥对面如丧考妣的男人,实在不能理解这人竟还能如此一脸不情不愿,真是瞎。 赭衣男子自然说什么也想不到,当他说出“七点小”的时候,叶怀遥就已经全神关注起了骰盅中的动静,只听又是“嗒”的一声轻响,那枚四点朝上的骰子一个打滚,变成了“一”。 “三、三、一”——正是七点! 与此同时,那股无形的愿力再次出现。 叶怀遥既然已经知道其中关窍,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假意说笑,将小元宝往桌上一扔,力道透过桌面在骰盅底部一震,三枚骰子便齐齐跳起,变成了三个“六”。 与此同时,愿力再生,正待反击,却被叶怀遥及时捕捉到了这丝波动,强行以灵识压制。 争的就是这片刻之间,马上,骰盅的盖子已经被打开了,一切失效。 赭衣男子的冷汗涔涔而下,两眼发直,盯着那骰盅,只是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叶怀遥道:“阿南,来,把银两灵石都拿上,今天赚了不少,回家吃肉去喽!” 元献和纪蓝英也被这一幕惊住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容妄瞬间变脸,极痛快地答应一声,跑到叶怀遥身边去收银子。 ——就好像他真是个惦记着回家吃肉的小男孩似的。 “慢着!” 赭衣男子回过神来,挡住了容妄的手,直勾勾盯着叶怀遥,厉声说道:“我不信,再来一局!” 叶怀遥本来好像真的都要站起来走了,闻言转过身,说道:“再来一局,倒也不是不行。可你还有彩头吗?” 赭衣男子每场赌的规矩都是将自己的全部财产尽数押上,这样的大手笔使他差点逼死了饭庄老板,但现在也让他直接两袖清风了。 叶怀遥还真把他给问住了,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桌面,一时默然。 叶怀遥一本正经地说:“所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既然没了彩头,那差不多也就得了。阁下这张脸,给我我也没用呀。” 他揶揄对方几句,倒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低头莞尔一笑,跟着招手示意容妄跟着他走。 赭衣男子急忙叫道:“你别走!我有,我还有一样宝贝!” 他生怕叶怀遥拒绝,不等他说话,从怀中掏了个玉盒出来,打开后说道:“这乃是离恨天中由万千冤魂血气孕育出来的血胎石,只要一直用灵力滋养,假以时日,便可以成活。到时认你为主,便是一样护身利器,我拿这个跟你赌!” 淮疆道:“他身上的邪气就是从此物当中散发出来的!” 已经不用他说了,叶怀遥、容妄,甚至元献,在看见这样东西的时候,心中都齐齐一震。 叶怀遥眼波一动,神色未改,说道:“这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依旧温和,好像和方才没什么区别,但容妄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即使没有叶怀遥的这幅态度,他也由血胎石意识到了某些差错。 自己色令智昏,离家太久还乐不思蜀,堂堂魔君为情所困,终于遭了报应。 ——离恨天现在,很有可能要出点乱子了。 不过倒也不是大事,邶苍魔君狡猾机变的名声不是白来的,他行事向来习惯留有后手,现在也不过是需要解决一些小麻烦。 容妄心念电转,朝着叶怀遥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向后退开,瘦小的身形转眼消失在了周围的人群当中。 而随着叶怀遥迟迟没有在赌桌前坐下,赭衣男子的神情也已经肉眼可见的不耐烦起来,就好像他的身后有一条被火燎着了的尾巴,非得跟人赌上几把,才能缓解不断蒸腾上来的焦心与急切。 “问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你到底赌不赌?” 赭衣男子双目赤红,猛地冲上来,要去揪叶怀遥的领口。 “我不会输!我不可能输!来啊,你倒是跟我赌啊!” 他把赌钱的事吵闹出了一副逼良为娼的气势,眼珠发红的狰狞模样看得人心里发瘆。 幸好明圣不是街头只能任人强抢的大姑娘,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对方的手,退后两步,蹙眉盯了他一眼,问道:“你拜了哪路的妖魔鬼怪,求他保佑你逢赌必胜?” 他这话在普通人听来,大概不过是一句平常的嘲讽,但落到元献的耳中,却是如同冬日里的一盆雪水当头浇下,让他陡然醒觉。 元献心道:“我明白他为什么把把都能赌赢了,这人一定是求助了某路邪神,受到邪力保佑。但是……这事当中还有很多不合常理之处。” 整件事情当中从头到尾就透着邪性。按理说这种许愿肯定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那么赭衣男子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大家都是修仙之人,没有世俗那些烟火红尘的困扰,为什么他明明不缺银两,还如此在意赌资?为什么要许一个这样可以称得上是低级的愿望? 这事不得而知,而且目前已经没有时间深究了——他们更加应该关心的,是对方从离恨天带出来的血胎石。 自从当年邶苍魔君与明圣同归于尽之后,魔族群龙无首,不少人曾经打过入侵离恨天的主意,却发现那片魔魅之地竟然自动封闭了起来,不得其门而入,只好作罢。 也正是因为如此,神秘的魔宫在他们眼中才更加值得探究和垂涎,这回听闻魔君即将复生的消息纷纷赶来,得有一大部分人心中都是存的这个心思。 如今魔君尚未露面,竟然已经有人将离恨天的魔石偷了出来。他们是如何进去的,又有多少人进去,带走了多少东西? 邶苍魔君跟这赭衣男子说许下的愿望之间又有没有关系? 这些事情不快点弄明白,一个不慎,就会造成魔能外泄,酿成大祸! 疑点如此之多,这赭衣男子却似乎已经彻底疯癫,根本就听不见叶怀遥所说的话了。 他一抓不中,竟然抬手将纪蓝英抵押给他的那柄长剑拔了出来,向着叶怀遥当胸刺去。 剑锋上寒光耀目,周围大多数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时之间四下尽是惊呼声,店内众人纷纷逃窜。 也有那胆大热心的人,冲着叶怀遥大喊道:“哎,这人有剑,你倒是快跑啊!” 叶怀遥顺口接话:“多谢大哥提醒。我没有剑,但我比他厉害呀!” 元献:“……” 周围众人只见叶怀遥嘴上说笑,手上则已经将腰间的玉骨折扇抽出。 他扇面未展,平平在对方的剑尖上一拍,跟着翻腕上挑,赭衣男子便感到一股大力传来,再也无法拿捏住剑柄,身形巨震之下,长剑已经脱手,被挑飞到了半空之中。 叶怀遥回手将折扇插/回腰间,看也不看地,旋身拂袖一扫,流云般的长袖恰恰卷住了剑柄,改变长剑的下坠之势,平平向着元献飞过去。 元献下意识地抄手一接,纪蓝英那把佩剑落入手中。 从叶怀遥出手到收扇,整个过程也不过只在交睫之间。 而那种飘逸与力量的结合,那种游刃有余当中无心展现出来的从容之姿,却足以让每一个习武的人都心生向往。 即使是周围不懂武学的寻常百姓,都为这挥洒之间的优美而动容。 谁也没想到叶怀遥看上去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竟然能一招打飞这个凶恶男人的剑。 赭衣男子手中骤然空了,不由一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这片刻的迟疑之间,忽觉对面白影晃动,紧接着胸前已经传来一股大力,让他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天旋地转之间,他已经被叶怀遥踩在了脚下,浑身酸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元献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说来可笑,他和叶怀遥当了多年道侣,一直相敬如冰,这还是头一回在这样的场合同时面对变故。 以前元献经常听人说明圣如何风姿绝世,武功文采又如何出神入化,令人敬佩,他往往会觉得人家下一句的潜台词就是“你配不上他”,所以听到这话就不耐烦。 可是叶怀遥险死还生一场,元献看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也探究到了他剥除耀目光环之下最本真的一面,心中那些抵触和隔阂,如同春日积雪,不断消融。 怀着不一样的心情,再去看这个人,他不得不承认,之前那些人对于他的崇拜称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最起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对于力量有着天生的追求,有时候两个人的惺惺相惜,不需要言语,仅仅在刀剑相交时就能找到应有的默契。 而刚才叶怀遥将他的长剑这一抛一接之间,挥洒自如,让元献在瞬间会意接剑的同时,心中也猛然升起一股激赏之情。 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当断则断,既然决定退亲,对方的任何举动,再与他没有关联。 元献本还想跟叶怀遥说容妄的事,这时却被自己的心绪吓出一身冷汗,一声不吭地将纪蓝英的剑往地上一扔,见了鬼似的匆匆大步走了。 叶怀遥可没管元献是走是留,在场他就知道元献功夫尚可,扔个剑不过是顺手的事情,谁会想那么多? 他脚踩在赭衣男子的胸口,身体前倾,手臂搭在膝盖上,低头问道:“那血胎石到底是怎么弄来的,你进离恨天了?” 赭衣男子被叶怀遥制住,头脑也终于清醒一些了,躺在地上看他一眼,目光中闪出一丝惊怖之色,然而却把头偏到一边,什么都没有说。 叶怀遥扬了扬眉,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慢条斯理地道:“跟你说话呢,我可最不喜欢人家不理我了。” 中府穴被灵力透入,全身上下就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咬一般,又疼又痒,赭衣男子没想到他和声细语的,逼供可真不含糊。 他怒道:“你……恁的……毒辣!” 说话的同时,他全身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叶怀遥笑道:“嘿嘿,就是这么毒辣。你今日落到我的手里,只怪自己命不好吧!” 他说着话,扇子打了个转,扇柄已经点在了赭衣男子的左眼上。 赭衣男子只感觉眼皮处传来刺痛,意识到对方似乎很有将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的打算,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坚持,连忙道:“我说,我说……你先把我的穴道解了。” 叶怀遥道:“不解,爱说不说。” 赭衣男子:“……血胎石是从离恨天的后山取得。可能因为魔君将出,群山震荡,我们无意中发现那里的结界有些许松动,就想办法弄出一个豁口,悄悄潜入了……” 叶怀遥道:“一共进去了多少人?” 赭衣男子道:“十天前,有几十。” 人的贪欲是拦不住的,十天前就有几十,消息传开,现在只可能多,不会减少。 而且说不定一些人尝到了甜头,也会越闯越深入。 叶怀遥最讨厌处理这种麻烦事,想想要跑来跑去地跟魔族那帮人打交道就觉得头皮发麻,咬牙切齿地笑了一下,说道:“你们可真会闯祸。” 赭衣男子现在很怕他,没敢吱声。 叶怀遥又问:“你赌钱这事,跟邶苍魔君有没有关系?你到底同谁许了个什么愿,详细说来。” 岂料赭衣男子这回却是异常坚决,翻来覆去地只说和魔君没关系,剩下的无论叶怀遥怎样逼问,他却都不敢答了。 叶怀遥知道诸如这种愿力祈祷等事,一般都伴随着诅咒的限制,这男子或许是怕遭到反噬,所以才三缄其口,他尚有要事,也没工夫再跟这人磨下去了。 叶怀站起身来,道:“来人。”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高,但转眼间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七八个黑衣人,半跪在叶怀遥的面前。 在放他出来之前,燕沉就已经跟叶怀遥说好了,他不多带点人手绝对不成,不但派了人暗中保护,还沿路通知了各个分舵上心。 可以说是严防死守,绝对杜绝他再有半点出事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不得已的危险情况或明圣的吩咐,这些暗卫就像影子一样,根本不会露出半点踪迹,但人数可实在不少,眼下出来的也不过是部分。 叶怀遥收腿,赭衣男子大概是被他踢中了某处穴道,依旧死鱼一样直挺挺躺在地上。 叶怀遥道:“把他先关起来看好,等我回来再审,注意点别死了。现在我要去一趟离恨天,你们……” 他说到这里略略沉吟,左侧第一个黑衣人连忙道:“尊上,让属下们护送您过去吧!” 因着是在外面,所以他始终没有说出“明圣”这个称呼。 叶怀遥答非所问地道:“你们周/舵/主最快多久可以赶到?” “回尊上,这城中不能御剑,大约得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也行。”叶怀遥沉吟道,“你们不用跟着,我非邀战,只为调和矛盾。守好此地便是,静待周/舵/主前来,以防魔族生乱。” “尊上……” 叶怀遥抬了下手,顿时无人再敢劝说。 他心里其实非常着急,吩咐完之后,不再耽搁,转身就走。 从刚才赭衣男子拔剑开始,周围的气氛就已经变了,百姓们终于意识到这并非一场寻常的赌博,其中似乎还蕴藏着不少的危险和麻烦事。 饭庄老板和刚才参赌的人都吓得脸色惨白,直到眼见叶怀遥三下五除二将人制住,现在麻烦解决,他也即将离开,这才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刚放松一些,却听“扑通”一声,竟是那名说书的老人一下子冲着叶怀遥离开的方向跪了下来。 周围的客人们本来也是惊魂未定,但见他这狼狈样子,仍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老头!不会是把腿给吓软了吧!” “哈哈哈,就这点胆色,还敢吹他当年被明圣救过,简直是笑死人了!” “完了,老人家这是吓到神志不清了吗?快扶起来!” 老头眼中含泪,对于周围的嘲笑置若罔闻,一声不吭就要冲着叶怀遥的背影磕头。 但额头尚未触及到冰冷的地面,就感觉一阵缓风徐徐拂过,柔和的力道将他从地面上轻轻托了起来。 老头一怔,就觉得手中多了点什么动手,摊手一看,却是一株灵犀草。 就在两个月前,他家中老伴得了场急病,从此卧床不起,大夫说只有服用了灵犀草熬成的汤方能痊愈。 可是那东西昂贵无比,他不忍儿女受累,便自己拿了三弦,每日出来说书,期望能早日攒够银两。 老头将那株草握在手心,心中怔怔,抬起头来想再看看叶怀遥的背影,对方却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突然发生的一连串状况把大家的思绪都给搅乱了,叶怀遥从店里出来,才猛觉有哪里不对,又道:“阿南呢?” 阿南——也就是容妄,刚才趁乱跑出了饭庄。 36、蹙踏飞花 容妄立在饭庄后面的街上, 只见四周行人寥寥。 他的目光淡淡在周围扫过, 唇边冷笑忽现, 左手掐诀,在虚空中接连三弹。 随着指尖幻光变幻, 周围的景色似是一闪,容妄则不再停留, 毫不犹豫地选定了一个方向,纵身跃起,整个人轻飘飘地连翻过两处短墙, 再落地的时候, 恰好是一处小巷。 他负着手, 在小巷中间闭目静立了片刻,跟着倏地睁眼, 前方逐渐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传来。 出现在巷子口的人,赫然是那个赭衣男子的胖子同伴。 容妄勾唇,面上掠起一点慵懒而散漫的笑意,扬声招呼道:“你好啊?” 这胖子看上去敦实憨厚, 其实远远要比他的同伴机灵。刚才见势不妙,趁着叶怀遥和赭衣男子动手的时候,匆匆忙忙往怀里塞了一袋上品灵石,夺门而逃。 叶怀遥倒并非不知道他跑了,不过更清楚暗中还有玄天楼的人时刻待命,自会跟上,因此并未理会。 因为离恨天的影响, 这城中不能御剑。胖子也怕后面有人追来,一边在心里暗骂这片鬼地方,一边急匆匆向着城外赶去。 然而路越跑越窄,莫名其妙就拐到了几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巷子里面。 他四下转悠,正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猛然被容妄上来打了这么一个招呼,整个人被吓的肥肉一颤,脚步立时刹住。 他本来满脸惊慌之色,不过当发现拦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单薄少年之后,这惊慌又转眼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态过后的恼羞成怒: “哪来的臭小子,让开!” 容妄低笑了声,慢悠悠地说:“一只偷东西的老鼠,看见了主人家还这么蛮横?” 胖子一怔,只当他说的是自己怀里的灵石。再仔细看看对方,这才想起来容妄是刚刚跟在叶怀遥身边的小厮。 他眼见行迹败露,索性逼上前去,狞笑道:“小鬼,我本来可没想杀人。既然你自不量力,非得把钱看得比命重要,那也别怪大爷狠心了!” 说话之间,一把匕首已经从他的袖中滑出,向着容妄的胸腹之间直刺了过去。 眼看就要将对方一刀毙命,突然,他发现自己的刀锋无法前进。 容妄仍是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出来,随随便便夹住了刀刃。 他并未看那名胖子,下颏半抬,两眼望天,慢悠悠地说:“哦,原是我生来弱小,便连自个的东西也不配要了。” 刀身发出“喀喀”的响声,碎成了几块,落到地上。 容妄似笑非笑:“擅闯我离恨天者,竟然能活着出来,你倒是有点本事……可惜,也到头了。” 他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那胖子已经一连换了七八种手法,想要挣脱辖制。 结果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竟始终受制于面前的瘦弱少年,别说不能伤他分毫,便是跑,都抬不动腿了。 一股极为强大的魔能威压当头落下,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地,跟着就听见容妄说出了“我离恨天”这四个字。 胖子脸色发青,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说道:“你、你、你是魔族的人?!” 容妄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而视,仍是轻言慢语:“说说,你怀里那些宝贝,是怎么来的?” 随着语声落下,胖子藏在暗兜里的不少魔族异宝感受到了召唤,争先恐后地自己跳出来,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容妄虽然不屑回答他的问题,但这情形,显然已经是默认关于魔族的猜测。 这胖子比他暴躁易怒的同伴要更加狡猾,但也更加没骨气,见状极是害怕,不用容妄动手逼供,便战战兢兢地把所知都说了出来。 他说的跟赭衣男子所讲并无出入,倒是讲到赌博一事的时候,胖子说道: “具体的我……小人,小人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严康/生/性/好赌,他师父管教了很多回也改不了这个毛病,偏偏运气还差。结果有回在赌桌上,他叫嚷着什么这辈子赌钱都要赢,后来就真的一直再没输过了,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回,他也没透过什么底……” 容妄打断他,又问道:“那他每回赢钱之后,行为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胖子本想说没什么异常之处,可是看见容妄那副面含浅笑眼珠乌沉的样子,他硬是生生被瘆的打了个寒噤,说道: “好像……好像是有一点。他小气的很,每回赢到了彩头,非得要一毫一厘地算清楚,半点都不能少,连人家要用什么别的东西抵过都不成。赢了钱也不见多欢喜。” 胖子觉得这倒是很正常,须知他赌鬼见的多了,不少人真的不是在乎那点钱,而只是追求赌桌上那种刺激感罢了。 只是容妄却另有一番想法,他沉吟片刻,问道:“该说的都说了?” 胖子点头如捣蒜,连声道:“是是是,都说了。半点也不敢欺瞒。” 容妄笑了笑,斯斯文文地道:“多谢你,帮了我这个忙。” 这人当真是喜怒无常至极,此时客客气气地说话,又显得十分文雅谦和,叫人摸不透他是开心还是不快。 胖子心里面又是不安,又存着侥幸之念,忐忑道:“那、那我……把东西都放下,就——走了?” “走?走去哪里呢?” 容妄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人生在世,岁月如流,纵使百年千年,亦不过是转眼即过,终究归于尘土。本座今日念在烦劳你一场的份上,便日行一善,帮阁下免去这红尘煎熬之苦,岂不是好?”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照不透那寒霜般的容颜。 凝眸之间,眼如寒星,眉似飞刀,端丽秀气的一张脸上,尽是冷血刻毒之态,连那笑容都带着七分杀意。 胖子心神巨震,脱口道:“你是……邶苍魔君!” 容妄一笑,喟然微叹,转身漫步而去。 在他的身后,胖子刚刚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跑,却骤然瞪大了眼睛,喉中喀喀响了几下,脖子上慢慢显露出一线血色的伤口。 紧接着,他的头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身体也随之慢慢倒下,共同化作一滩血水,渗入地面。 从头到尾,容妄再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对方的死状,这是强者自信能够掌控一切的傲慢。 但这傲慢,总是会在见到叶怀遥的那一刻,尽数化作温情、紧张,与患得患失的期待。 容妄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叶怀遥在找人,他连忙快步跑过去,道:“我在这里!” 叶怀遥转身道:“你跑哪去了?” 容妄道:“我去追那个之前一块赌钱的胖子。” 他虽然伪造了身份,但始终还是不大愿意骗叶怀遥,说了这句话就再没往下说。 叶怀遥看了眼身边刚刚回来的下属,目带询问之色,那名玄天楼的弟子连忙禀报道:“尊上恕罪,属下无用,刚刚追人追到一半,就跟丢了。” 叶怀遥目光中沉思掠过,把手放在容妄肩上,问道:“那你呢?追上了人,没被他伤着吧?” 容妄没想到他先问这个,难得怔了一下,才回道:“没有……我也没追上他。” 他刚杀了个人,身上没有沾一滴血,心却被腥气裹着。但叶怀遥像是这无边黑暗世界里的最后一盏灯,那唯一的光亮,总能压制住他心中处于失控边缘的戾气与暴躁。 被这样按住肩头,容妄整个人都立刻变得柔软了下来。 那只手仿佛直接放在了他的心脏上,明明稍一用力,就可以置他于死地,但对方偏生只是轻柔地笼住,叫他无法挣脱,又熨帖无比,即使是立刻死了,也毫无怨尤。 他忽然想起了两人小的时候,叶怀遥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做过类似的事情。 ——不过,他大概不记得那就是自己,两人也永远都无法再回到过去。 世人都说他疯,但有些奢求,容妄在心里面想的非常明白。只是心知肚明,却未必能做到罢了。 他只能一边绝望着,一边用力地爱着。 终于走到这一步,叶怀遥要去离恨天了。 叶怀遥此刻正忙着,也没空再多说什么,只又叮嘱道:“好了,现在我有点事,先让人送你回客栈去,老老实实在里面等着,别乱跑了,知道吗?” 容妄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答应道:“好。” 他的声音又乖巧又柔和,真像是个最听话的孩子那样,叶怀遥心中对此人的疑虑却是越来越大。 他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都能感受到,容妄的身上并无针对于自己的半分恶意。既然不是坏心,那么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力拥有自己的小秘密。 在无法确定对方不是个真正的孩子之前,叶怀遥还是愿意把他当成一名普通的小少年对待。这是云栖君待人一贯的温柔与尊重。 他最后在容妄的肩头上拍了拍,匆匆离去。 叶怀遥之所以着急,倒也不是担心那帮乱闯离恨天修士们的安危。 他虽然心善,但并不是个滥好人,贪心的修士们不知天高地厚,原本就是自己作死。 但魔族与正道本来就并非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如果能够两不相犯,维持一种表面的和平,对于修真界甚至周围的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才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先有他和容妄十八年前“同归于尽”,误会重重,叶怀遥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还有第三方势力故意从中挑拨,情况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所以,现在要做的是同心协力调查阴谋,冲突能够避免就要避免。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修士们在离恨天闯出什么祸乱,或者魔族将他们全都杀掉,到时候矛盾无可挽回,又将是一阵大风波。 是以叶怀遥一反平日性情,雷厉风行,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离恨天。 ——恰好就让他碰见了外围双方火拼。 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起初悄悄潜入离恨天的修士们不过寥寥几人,暗中顺着结界裂隙而入。 因着是初次试探,他们也格外谨慎小心,在外围采了些珍异草药,随即迅速撤离,并未惊动他人。 但随着消息逐渐传开,来的人越来越多不说,胆量也越来越大,逐渐深入。 更有一些修士们撞在一起,因为互相抢夺宝物而发生冲突,贪心不足,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惊动魔族。 此时在离恨天外围的山脚之下,一群修士们还没来得及真正踏入离恨天的土地,就已经被魔族的守卫当场拦住,却不知还有多少已经进去了的人被堵在了里面。 算算日期,魔君复生之时就在眼前,若是正好被容妄撞上,只怕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这些修士们也没想到自己这般倒霉,先前已经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满载而归,得了不少的好处。 偏生他们刚过来,别说宝贝,连离恨天的门都没摸到,就被魔族围了个正着。 双方一照面,本能各生敌意,打头一名修士看见密密麻麻的魔兵,惊骇之余大声喝道:“你们这些魔头,想做什么!” 魔兵们发出一阵大笑声,有人恶狠狠地说道:“卑鄙无耻的人族,私闯别人的地盘,还有脸发问吗?纳命来吧!” 他说完之后,撮唇作哨,周围的地面一阵翻腾,竟瞬间升起无数巨大的石柱,顶端尖锐,削面如刃,足有两人多高。 周围泛起紫色的雾气,随着视线逐渐模糊,那无数石柱仿佛在雾气之中不断旋转移动,使人头晕目眩,难辨方向。 与此同时,魔气迫面,很多修士身上的佩剑法器都受到影响,发出光芒。 魔族将领高声吼道:“君上神机妙算,法阵已经结成了!大家并肩上,宰了人族的扛回去烤肉吃啊!” 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魔族的战士们纷纷欢呼,分成小队,各持兵器,从阵口闯了进去,乱砍乱杀。 修士们敢来这里,自然也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纷纷抽出兵器迎战。 只是魔阵不断旋转,雾气蔽人眼目,却使他们很快就无力抵挡,落于下风。 兵刃相接的声音中伴随着惨呼不断响起,魔族之人杀的兴起,哈哈大笑,而便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清朗悠扬的声音,高声吟道: “万里沧江月下刀,风波平步舞逍遥。” 这声音听来距离还远,随风缥缈,若有似无,但一响起,整个乱石阵便好似被猛撞了一下,开始微微震颤。 震动中,石柱上有碎石脱落砸下,原本渐浓的雾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弄翻旋,向周围逸散而开。 修士们原本有些混乱的神智逐渐清明,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自离恨天外围的海波上飘然而至,水潮涌动之间,转眼便到近前。 随着两句诗过,他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阵中,手中折扇展开一旋,剑光耀动,周围一圈石柱从中折断,滚倒在地。 他来的突然,身法更是如仙似魅,出人意料之极,距离最近的几名魔兵大惊之色,齐声呵斥,各出兵器向着对方刺去。 叶怀遥头也未回,旋身扬袖,向着身后一扫,众人只觉得劲风扑面,手上无力,兵器纷纷落地,他们则被推出数步之外。 叶怀遥则借着这一旋身的力道,纵跃而起,袍袖衣摆在半空中猛然一绽,犹如瞬间盛放的奇花。 他漫声续道:“蹙踏飞花倚千山,谁遣西风动天潮……” 语出,掌落,又有数名魔兵被隔空拍出魔阵。 惊呼声中,叶怀遥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挥扇抛出,扇子在半空中飞旋而落,利芒爆开,如雨激散,炫目至极,雾气尽去。 “垂虹把剑翻星斗,玉关遥指万定涛。” 他足尖连点,踏过数根石柱,所过之处,石柱纷纷断裂,而叶怀遥落地之时回手一接,刚刚抛出的折扇恰好被他收回手中,“啪”一声合拢。 周围魔兵不下千人,辅以法阵迷雾,但叶怀遥身法飘逸,进退之间如入无人之境,竟无人能有接他一招之力。 随着他身形翩动,四周石柱倾倒,魔军退避,竟眼看将败。 魔族那名首领见状惊怒交迸,大喝一声,运起全身之力,举刀向着叶怀遥合身扑去。 这一刀乃是他被逼入绝境的毕生所学,刀锋刚起,周围便是魔焰滔天,热浪炽然。 眼看刀锋即将劈下,叶怀遥的不闪不躲,身影竟倏然靠近,直直迎了上来。 “冥鸿犹似一笑叹……” 伴随着吟诗之声,魔将直至此刻才看清楚对方的正脸,但见俊眉修目,英秀非常,春水般的眼眸中盛满笑意。 他心中一惊,一个念头飞速闪过——这不是魔君殿中画像上的…… 思绪翻转,刀锋却已收势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对方的手指却已经搭在了刀背之上,指尖微一用力,竟然轻而易举将他的兵刃夺去。 “……人世几番堪心牢。” 叶怀遥回手一甩,长刀飞出,直插入他身后的石柱,最后一根石柱轰然倒塌,伴随着他口中诗句收尾,左手两指已经当当正正,点在了魔将的眉心之上。 手指修削白皙,指尖微带凉意,白袖一扬,进而飘然垂落,周围阵法已被诗诀剑气彻底打破。 叶怀遥笑道:“着!” 周围陡然安静下来,光阴于此刻在他身上恋恋不舍。 从头到尾,叶怀遥的手中只有一柄折扇,谈笑间破阵抓人。 此时此刻没有人怀疑,他点在魔将额头上的这两根手指,能够在瞬间取走对方的性命。 周围的魔兵不敢轻举妄动,修士们则惊魂未定,死寂中,唯有风吹树叶之声簌簌作响。 “一别经年,邶苍魔君果然依旧好心机。” 叶怀遥轻轻咳嗽一声,低笑道:“阵法神妙,放进去一半,拦下来一半,是他缺德的作风。” 他手中那名魔将因他的相貌而惊讶,本来正在晃神,听见叶怀遥这样说,才怒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要杀便杀,不许说我们君上!” 叶怀遥目光往他身后一转,扬眉道:“好!” 他说罢之后还真是毫不犹豫,抬手起掌,凌然拍出。 周围好几名反应快的魔兵齐声惊呼,有人奋不顾身地扑了上来。 这时却见,叶怀遥那一掌的掌劲擦着面前魔将的耳畔打出去,将他身后一名想要偷袭的修士直接震飞。 他刚才打了半天,也不过是将人一一丢开打退,无论哪一方都并未见血,眼下这一掌才算是动了真力,那名修士哇地一口鲜血喷出,竟没爬起来。 魔将本来已经闭目待死,没想到叶怀遥竟然不是要杀他,愣愣回头看了一眼,还忍不住抬起手抓了抓脑袋。 那修士没想到叶怀遥打魔不用力,打人倒挺狠,捂着胸口艰难坐起,气喘吁吁说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叶怀遥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你刚才要干什么?” 修士缓过一口气:“当然是杀了那魔头!” 叶怀遥淡淡道:“诸位擅闯旁人底盘,打不过挨揍也是活该,如今我救你们性命,你倒想趁机将对方赶尽杀绝,真是好狠毒的心思。倒叫人觉得此举多余了。” 他的言辞既不傲慢,也不激烈,但形容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常年身居上位的高华气度,绝非普通高手可比。 另一名修士心知不对,连忙拱手深深拜下,说道:“在下先代各位兄弟谢过阁下的救命之恩。方才是张老弟做错了,定让他向魔族的各位赔罪,我们这就回去,绝对不敢再起进犯离恨天的心思。” 他说完之后,见叶怀遥不置可否,只是转头望向西侧天空,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这修士摸不透对方的心思,便又试探着说道:“还要请问少侠尊姓大名,我等也好日后回去拜谢。” 叶怀遥发现离恨天西南部有魔气蹿出,竟是庞大之极。 他心中隐隐觉得容妄似乎已经复生,想着不得已就要见面,心情十分复杂,因而愈发显得高深莫测。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心狠手辣又酸溜溜,是个辣柠檬。 “修士们原本有些混乱的神智逐渐清明”——康康这句话,遥遥念诗是类似于清心咒、清啸这样的效果,是为了帮着修士们恢复神智呀!orz 37、谩与长歌 收回目光, 叶怀遥似笑非笑地说道:“回去拜谢?我可没说让你们走啊。” 修士们齐齐一怔, 却见他眼神在周围一转, 说道:“乘风派、少乾府、化蛊门、安阳帮……我记住你们了,各位好样的, 就在这里等上个七天七夜,长长记性吧!” 叶怀遥将这话说罢之后, 身不动,足未移,身如清风, 转眼间, 人已经飘出了数丈之外。 他离开之前, 顺手往旁边的半截石柱上拍了一掌。众人当时都被叶怀遥的倏忽来去惊住,谁也没有在意。 直到轧轧几声响动传来, 才有人惊声高呼道:“这阵不对,快跑!” 声音刚出,石柱已经幻移影动,阵法瞬变, 魔族中人都立足不稳,被甩出阵中,随即法阵闭合,雾气聚拢,竟重新将那些修士封在了里面。 这样一来,虽然外面的魔族无法进去攻击,他们在里面可也出不来了。 叶怀遥这样的举动出乎双方意料, 修士们固然在里面纷纷叫嚷,外围的魔族将士们也都莫名其妙。 一名魔兵说道:“将军,刚才那个,到底是人还是魔啊?他也没伤了咱们……长得还真挺好看!” 魔将暗翎也正望着叶怀遥离开的方向发呆,听到这话回过神来,照着那小兵的脑袋上就拍了一巴掌,呵斥道:“这话也是你说得?不许说了!别乱看,小心君上听见了,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小兵被他打蒙了,晕头转向地问道:“为什么?” 暗翎道:“滚!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出去打听打听,哪个魔头说话还让你问为什么!” 一脚把小兵踹开,他又自己摸了摸头,嘀嘀咕咕地说道:“奇怪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君上的寝殿里有他的画像啊,为什么?” 顺着法阵向前十里,再穿过一片密林,才算真正进入了离恨天。 这向来是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地方。 这里是魔域之土,传说中心存不甘的亡魂、由内心阴暗滋生出来的魔物,以及各种未知的危险物种,全都来自于此地。 多年来,若非万不得已,即使是一方大能,亦不敢轻易孤身而入。 据闻这里曾经是一片真正的荒芜之地,没有任何的生物留存,直到几百年前邶苍魔君独自闯入之后,扫荡千里,才逐渐把这片地方开辟出来,为流离多年的魔族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 人们畏惧离恨天,更畏惧邶苍魔君。 但不可否认的是,危险往往与诱惑相伴而生,谁都知道魔族在上古时期就已经出现,整个种族历史悠久。 他们拥有许多的奇珍异宝不说,离恨天独特的土壤和环境,也孕育出了不少在外面难得一见的灵石异草。 偶尔侥幸有一两样通过黑市流到市面上,即使定价千金,还是会被哄抢一空。 过去邶苍魔君在世的时候,世人怕他怕的要死,莫说闯入,就算是要路过离恨天,都会绕路而行。 后来魔君与明圣双双出事,有不少人以为有了可趁之机,想要一探究竟,却发现离恨天周围多了一层紫雾形成的结界,将整片魔域封闭了起来,使他们哪怕心再热,也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 直到前几日,魔君有复活之兆,群山震荡,这结界的几处薄弱之地也隐隐有了松动的征兆。 人们一开始还意存观望,等了数日之后,发现没什么动静,逐渐有一些大胆的修士经不起诱惑,邀请数人组成队伍,费了足足七天七夜的功夫,终于用法器将一处结界豁了小口出来,入内探索。 有人打头,又的的确确从离恨天里面找到了不少奇珍异宝,证明传言非虚,争相效仿的也逐渐多了起来。 “看到没?” 布满月牙形落叶的山间小路上,身着深蓝色道袍的修士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凑到路边的一棵树旁,带着金丝手套的手指从旁边的树干上捻下来一枚银白色的茧。 他双眼放光:“这是已经绝迹五百多年的问花蝶,将它的茧晒干之后磨成粉末,每次闭关时掺在安神香中,可以静气凝神,以防走火入魔。好东西啊!” 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走火入魔可是练功过程中的一大问题,如果问花蝶当真有如此功效,那真可以算得上是稀世奇珍了。 可惜一枚茧只有黄豆大小,太不禁用,众人听了蓝衣修士的介绍,忙不迭地纷纷在周围寻找起来。 山路狭窄,左右两边布满了形状古怪的荆棘灌木,四下紫雾飘荡。 在这种气氛中,似乎连浅淡的阳光都平添了三分诡异,透过树木的枝杈缝隙与紫色的雾气折射下来,洒下点点迷离的光斑。 远处黑影憧憧,隐隐还有不知名魔兽的嚎叫声传来。 人群逐渐深入到林子内部,越分越开。 高秀林站在原地迟迟未动。虽然一起来的同伴们都兴奋不已,寻宝寻得热火朝天,但他总觉得心里面发毛,连一步都不敢乱走。 “干什么呢?”冷不防刚才说话的那名男子走过来,推了高秀林一把,说道,“你就眼看着别人都把便宜给占去啊?还不快一块找!” 这男子是道宗的人,名叫万俞,高秀林前不久因为一次除魔跟对方相识,这回就是被他给硬拉来的。 “万兄。”他不安地说道,“这里到底是邶苍魔君的领地,听闻他生性残暴嗜杀,万一要是当真复活过来发现了咱们,那、那岂不是……” 万俞不以为然,笑着说:“兄弟,富贵险中求,你要办大事,这样瞻前顾后的可不行啊!莫忘了,当年跟邶苍魔君决战的可是明圣他老人家,那魔头就算是再厉害,又能讨得什么便宜去?” 他语带安抚:“只怕根本就复生不成,就算成了,必然也会魔力削弱——不然这结界怎会如此轻易地被我们打破?总之,既然进来了,也是难得的机会,你就抓紧吧。” 高秀林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布口袋,此时已经被装的鼓鼓囊囊,心道:“叫我抓紧,你就不知道见好就收吗?” 邶苍魔君会折在明圣手里,不是因为他的法力低微,而因为那是明圣! 就算这两人功力再怎么削弱折损,那也是他们此生都需要仰望的高度,怎敢如此轻忽! 周围的景色诡异明美,奇珍遍地,高秀林却已经心生后悔,只恨自己之前没能经得住诱惑,一时起了贪念,以至于想回头都来不及了。 ——他可不敢一个人再原路返回,独自离开。这种地方,落单就等于死亡。 正在人人都干的热火朝天之时,突然在远处,传来了一声尖叫。 这声音发出的地方虽然跟他们有些距离,但这叫声实在是太惨了,冷不防发出来,把所有人都吓了老大一跳。 高秀林只觉得自己一直担心的情况成为了现实,终于出事了,他紧张地握住自己的剑柄,惊恐道:“怎么了?是谁?” 有人道:“听起来像是七毒门的百里师兄,过去看看!” 他们猜测对方有可能是遇上了什么魔兽,当下有人连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法器兵刃,匆匆向尖叫声传来的地方赶去,也有人趁着这个机会拼命捡拾宝贝,假作没有听见。 结果赶到地方一看,不少人愣住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中的凶残魔兽,而是一帮修士正在打做一团。 但见空地上足有二十余人手持兵刃,斗的正急,地上还胡乱堆放着七八具尸体。 其中就有刚才惨叫的那名“百里师兄”,只见他竟然已经活活被斩成了两截,死状甚惨,双目圆睁。 众人见状都是一惊,止住急奔的脚步,万俞分辨片刻,只见相斗的一方穿的全是褐色短打,手持长鞭,显然出自同一门派,他们人多势众,配合的又好,此刻正占了上风。 他想了一瞬,高声说道:“那边是常山派的道友吗,敢问各位这是因何相杀?” 兵刃灵力相交的声音不觉,有的人见到万俞他们来了,稍稍迟疑了一瞬,紧接着下手竟然更加狠辣,根本就不理会他的问题。 高秀林也皱起眉头,拔出剑来说道:“各位!这里可不是寻常决斗的场所,魔域之中诡谲莫测,咱们进来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你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怕将十八杀星惊动了吗?” 他所说的“十八杀星”,指的就是邶苍魔君座下的十八名大将,个个也是不世出的大魔头,名号说出去能止小儿夜啼。 只不过没有魔君召唤的时候,这些人也多半不会在离恨天里面老老实实待着,更何况他们此刻只在最外围活动,未敢深入,所以还没有和魔族的什么厉害人物正面冲突过。 不过要是这样打下去,那引出谁来,可真就不一定了。 高秀林这句话果然起到了一点效果,有几个人迟疑之下,攻势就缓了。 有个穿白衣的女子趁此机会,奋力几剑逼退对手,大声说道:“我不是常山派的人!他们门派进来的晚了,又看见其他修士得了宝物眼热,所以就专门捡人少的队伍攻击,意图杀人夺宝!简直是连畜生都……”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语音便已戛然而止,一条黑沉沉的鞭子从旁边甩过来,一下子勒住了女修的脖子,让她当场窒息毙命。 高秀林认出,这亲自动手杀人的,竟是常山派掌门赵定权。 他冷森森地笑道:“成王败寇,理所当然,有什么可指责的?各位要是光彩,也就不会出现在这片地方了吧!” 万俞怒道:“但我们没有害人性命!贵派行事如此残忍,不怕传到江湖上被人耻笑吗?!” 赵定权阴笑道:“那……不传出去,不就行了?” 他说着一摆手,周围一阵轧轧的响声,林间竟是升起了数张结满倒刺的巨网,将众人围在中间。 高秀林惊骇欲绝,只觉得手心当中都是冷汗。 他万万没有想到,刚才担心的危险,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而且更讽刺的是,这危险并非发生在魔族敌人的身上,而是出自于他们所谓的“白道人士”自己。 万俞脸显惊怒之色,一边持剑用力在旁边的巨网上砍了一下,一边怒斥道:“你们竟然早有准备,要杀人灭口!” 常山派并不是什么实力雄厚的大门派,这次恐怕也是下了血本,那巨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竟然砍之不断。 赵定权指挥手下的弟子上前急攻,眼看计谋得逞,不用辛苦寻找深入,就得了这么多现成的宝贝,不由得意非凡,深觉自己高瞻远瞩,实在英明。 他哈哈大笑道:“有何不可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紫色的雾气与山林中回响,余音简直是绕梁不绝,一波又一波地向远处传去,重重叠叠,听的人头晕目眩。 有个常山派弟子听不下去了,轻声道:“掌门师兄,我知道您开心,可是笑几声就得了。这个笑法,一会真的把什么魔族的人引过来,咱们可招架不住啊!” 赵定权脸色微变,也有些慌,低声道:“我嘴都闭上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笑的!” 那名弟子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惊道:“不是您,那是——”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目露惊恐,脸色发青,忽地把嘴牢牢地闭上了。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极度的恐惧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笑声不绝,张扬嚣狂,盘旋在众人头顶上方,如同春雷穿霄,霹雳作响,震得整片天空都仿佛摇摇欲坠。 紫雾忽聚忽散,树木扭曲伸展,地面泥土崩裂,从缝隙中涌上一束束灼人的烈火,无数珍宝转眼之间化为灰烬。 周围的环境转眼就变得如此恶劣而可怖,人们身处其间,更是苦不堪言,被笑声震的头痛欲裂。 有不少人立足不稳,痛苦地倒在地上,捂着耳朵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赵定权作为掌门,勉强还能扶着树干站稳,但脸色早已苍白如纸。 他仓皇四顾,喃喃低语道:“邶苍……魔君?” “本座向来欣赏有眼光的人,却厌恶毫无自知之明者。” 终于,笑声停止,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上门做贼,反倒在主人家打起架来,诸位——真是丝毫不把本座放在眼里啊!”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传说中的大魔头,嗓音既不苍老,也不沉厚,反倒清越铿锵,依稀竟含着种朗朗少年的傲气和清狂。 但即便如此,周围那股沉冷、阴郁,与带着血腥的威压,却是挥之不去,沉沉地压在肩头,仿佛直接从地狱魔渊之下带出来的死亡气息,让每个人都无力挣扎,也在此刻真切地意识到了魔君的可怖。 真人没有露面,竟然已经被压制到了这样的地步……不行,总不能坐以待毙! 万俞低声道:“他为什么不露面,是不是还没有实体?咱们趁着这个机会……” 高秀林倏地打断了他的话:“万大哥,你看——” 万俞也听见周围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响,脸色一变,向四周看去,只见周围的紫雾当中,有一队队的魔兵魔将走了出来,将他们围在中间。 随之被逼到包围圈里面来的,还有不少本来在别处收集宝物的修士,各个面色惨白如纸,显然也被刚才的大笑震出了内伤。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这魔君虽然已经把他们抓了个正着,但却似乎等待什么一样,也不急着处置,只是不紧不慢地耍弄。 一帮修士们像待宰的鸡鸭一样,被脸色死板目光冷沉的魔族将士围拢在中间,进退两难,面如土色。 有人把心一横,想着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高声问道:“敢问魔君,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本来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敢问的,一语过后,周围却是死寂。 邶苍魔君那边半晌无语,那人却感到暗处似乎有双眼睛在幽幽打量着自己,只觉毛骨悚然,浑身战战。 片刻之后,邶苍魔君了然道:“哦,我知道了,阁下乃是‘雨恨风愁’关赛飞。——嗯,名号叫的响亮,可本座看你即便是今夜忙着簪花带粉,也未见得能争个第一。怕就怕杀了哥哥,还有兄弟,枉费功夫。” 这“雨恨风愁”的名头,原是出自辛弃疾《柳梢青》中“年年揽断,雨恨风愁”一句词,词中的最后一句便是“今夜簪花,他年第一,玉殿东头”。 世人皆说这魔君凶神恶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魔,但他谈吐间竟然意外的斯文,还带着半分书生的酸气,嘴倒是刻毒的很。 这关赛飞虽是男子,但平时素爱涂脂抹粉,偏生还最忌讳别人提到这点。 容妄偏捡他的痛处戳,关赛飞原本应该大怒,但他听了对方的后一句话,脸色却倏地变了。 ——这魔头竟然道破了他数年前暗害结义兄长之事! 关赛飞身边的人猛一转头,指着他怒问:“大哥是被你给害死的?!” 容妄自言自语地说:“沈灵吉,你是关赛飞的结拜兄弟,江南沈家的人。哼,这么急着来我离恨天寻宝,怕是沈家那几处产业底下藏着的人命掖不住了罢?还有旁边那位剑上滴血的赵定权赵掌门,一脸的假模假式,看着是个清心寡欲的出家人,暗地里跟门下弟子通奸,怎么,给他攒家业呢?” 沈灵吉前一刻对着关赛飞还是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没想到转眼自己的秘辛也被容妄明明白白点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转眼四顾,却发现周围的人都是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大有畏惧之态。 这见鬼的魔君,多年未返人世,却不知如何将他们的事情知晓的这样清楚! 在江湖上混,活的就是个声望地位,如果真的任由他这样一一将各人的丑事当众揭穿出来,真还不如立时死了来得痛快。 赵定权心中发狠,干脆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手腕一翻,从他的袖中飞出数点寒芒,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容妄语音传来之处疾飞而去。 这袖里银针的尖端含有剧毒,对普通修道之人无用,专门用来克制魔物,动用起来无声无息,极难察觉,是赵定权特意留的保命之物。 而此刻,他眼见再让这位魔君说下去,只怕自己的里子面子要全部丢光,即使活着出去以后也没脸见人了,所以狠了狠心,干脆打算搏他一把。 眼见暗器已经发出,对方却好似丝毫没有察觉,赵定权心中暗喜,正以为得计,却忽然觉得眉心一麻。 紧接着,双目、喉下,同时传来刺痛。 赵定权长大了嘴,但因为咽喉被刺,竟是一点声音都难以发出。 他身边的另一名常山派弟子无意中一转头,觉得不太对劲,便向着赵定权低声问道:“掌门,您怎么了?” 赵定权只是张大了嘴不答,眼中缓缓流下了两道血泪。 那弟子终于意识到不对,惊的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掌门!” 他这一嗓子,把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人们这才纷纷侧目,赫然发现赵定权脸上扎着好几枚银针,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片刻的沉默之后,终于有胆大的人上前一步,试了试他的鼻息,惊恐地发现,对方竟然已经死了! 不管他人品如何拙劣,毕竟是掌门,这事一出,常山派顿时乱了,有名弟子莽莽撞撞去拔赵定权脸上的银针,这一看,却不由脱口道:“这、这不是掌门防身暗器吗?” 赵定权自然不可能自己杀了自己,那名弟子这话一说,已经有心思敏捷的人意识到,多半是他不自量力,偷袭魔君不成,反倒被反杀了。 可怕的是,整个过程竟然无声无息,即便是跟他们距离最近的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邶苍魔君竟然果真如此不留情面,抬手便杀了一派掌门。他们若是再不联合起来拼上一把,恐怕今日真的是要全军覆没! 38、浓华如梦 方定师太心念急转, 拔出剑来怒斥道:“邶苍魔君, 你竟敢如此张狂!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大伙一起上,跟他拼了——” “拼了”两字刚刚出口, 四下忽然呜呜作响,一阵狂风卷地, 几乎刮的人睁不开眼睛。 方定师太下意识地用衣袖在脸前挡了一下,却觉一股莫名的大力袭来,持剑的手忽然一空。 目不能视物的这个瞬间, 方定师太只觉近在咫尺之处仿佛有一道冰冷的呼吸, 她瞬间觉得毛骨悚然, 努力睁开眼睛想看,胸口处便已经传来了尖锐而冰冷的痛意。 那风乍起乍停, 人们再转头看去,发现方定师太已经被人当胸钉死在了树上。 转眼之间,连杀两人,神出鬼没之间, 他们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未知的死亡笼罩了所有的修士,使得他们再也不敢与之相抗。 一部分人本来已经响应方定师太的号召,准备向容妄发动攻击,这个时候却是呛啷之声不绝于耳,都纷纷将手中兵刃扔到了地上。 有人甚至双膝跪地,苦苦哀求道:“魔君,是我们一时鬼迷心窍, 闯入了离恨天,但只是求财,并无恶意!我这就把从这里拿的东西换回去,还请魔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高秀林本来就后悔来了这里,此时看见他们的举动,更是觉得一阵脸红。 只听邶苍魔君冷笑道:“所谓名门正派,不过如是啊!” 话音方落,只见万千利芒从紫雾中化现,一时之间宛若鬼域寒潮狰狞暴涨,遮天蔽日而来! 霎时间四下昏黑,风凄雨厉,噬人的威压当头而至,扭曲筋骨,震慑心神,似乎要直接把包围中蝼蚁一般的修士碾压成粉末。 高秀林只觉得胸口窒闷,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内息如沸,像是一团烈火在炙烤着五脏六腑,同时身体外部却又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寒。 冰火两重天,内外夹击,痛苦煎熬到了极致,却偏偏连晕倒也不能,只好眼睁睁地感受着自己的死亡。 “我要死了吗?” ——高秀林这样想。 而就在此时,天光乍然一亮! 一道剑气携万丈金光瞬间袭来,煊赫如日月同辉,天空中云气翻卷,黑气转眼散尽,阳光透云而落。 剑气直逼邶苍魔君话音传来之地,那边也是一道紫芒骤亮,两股庞大力量相冲,流云与日光之间,竟淅淅沥沥落下一阵小雨。 一时间,林中半透明的紫雾飘荡,雨滴折射出的霓虹架起,竟是美不胜收,动人心魄。 修士们身上的痛楚威压尽去,都知道自己刚刚是在鬼门关上打了个转,满头冷汗,纷纷瘫软在地,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片刻,邶苍魔君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方才,似乎多了些许莫名的情绪。 “来者何人?” 刚才剑气袭来的方向,响起一声轻笑:“何必明知故问呢?”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仿佛就从耳边传来一般,又顺势落到心间,轻轻一拨,让人莫名其妙地也跟着愉快起来。 紧接着,在青天与紫雾的交界处,一抹流岚般的身影徐徐出现,转眼即到面前。 此刻细雨方止,霓虹未散,日光倾城而来,漫天潋滟华光,他就这样穿破亮灿灿的金色,从从容容地踏入林中。 白衫广袖落如流岚,在涌动的云雾当中飘飘若舞。 随着这人的脚步落下,周围邪氛消融,面前云霞铺道,两侧千树盛放,漫天花雨飞扬。而所有人身上的名器神兵,也都在这一刻发出了战栗的嗡鸣,收敛锋芒。 这阴森诡谲的离恨天,竟在转眼间充满了勃勃生机。 随着此人的面容逐渐清晰,几乎所有的人都为这幅倾世容颜而屏息凝神,不知为何,就连邶苍魔君,在问过那句“来者何人”之后,也不说话了。 “著柳风柔,露红烟绿,阳春已至,正是待客时节。” 来人笑吟吟地说道:“一别经年,魔君连老朋友都不记得了,我也只好厚着脸皮,不请自来,还望勿要见怪。”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一顾,像是和每个人都打了个招呼,又像是谁都没看在眼里:“在下,玄天楼,叶怀遥。” 惊鸿翩照,笑杀东君俏。剑破月明霜天晓。且去去,屈指人间得意,当属叶怀遥。1 “叶怀遥”这三个字,在数月之前尚且名不见经传,直至后来明圣复生的消息逐渐在江湖中流传出来,他的真名才总算为世人所知。 只是关于那风姿的形容听过千千万万遍,但始终不如一见。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想到,明圣竟然会亲自来此。 今日几番险死还生,竟是将这两位大人物都给见了个全,也不知道该说是幸或不幸。 明圣几乎已经成了江湖神话,可是没有人怀疑对方的话,因为能使出这样的一剑,当然是他,也只能是他。 片刻之后,邶苍魔君似是轻笑了下,缓声道:“今天大约真是个黄道吉日,没想到你竟还愿意亲自到我这来……故人故事,何其珍贵,我是不敢忘记的。” 他的语气居然十分温柔,全无方才的阴阳怪气,笑里藏刀。 传说这两人是因为约战后拼了个你死我活,才会双双殒身,结果这样乍一听,却好像关系很好的样子,也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内情。 比起他们,叶怀遥心里却清楚,容妄的脾气就是这样,一会温言软语,说上几句没准就又翻脸不认人了。 他对对方的态度根本不以为意,只欣然道:“没忘就好,那我要与你说话,可就方便多了。” 容妄道:“云栖君是为了救这些偷东西的杂碎而来?” 叶怀遥微笑道:“不,我为你而来。” 容妄低声道:“有事要和我说?” 叶怀遥道:“不错。可惜今天来的不巧,赶上了这场热闹。我嫌血腥味呛得慌,便出手拦了一拦,望你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别见怪啊。” 两人的一问一答都很寻常,却又关系着其他人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 高秀林在旁边听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他竟然莫名觉得,这位魔君的心情,似乎要比方才明圣未至的时候好了很多。 难道世人所传多有讹误,这两人竟然真的是友非敌? 那么当年他们在瑶台约战,又到底约的是个什么战? 思绪纷扰之间,只听邶苍魔君叹了口气,说道:“我今日确实是想把这帮人都给杀了的,但既然你不喜欢,那算了……昆瀛。” 那些魔兵魔将自从出现以来,一直黑沉沉的一片,死人般立着,这时听见邶苍魔君下令,才有人应声出列,单膝下跪:“末将在!” 邶苍魔君轻飘飘地说:“押着这帮人去出口那边,一人要一条右臂,留一个走一个——离远点,别让血腥气传到这边来。” 整座魔域仿佛都受魔君的神识控制,在他说话的时候,地上那两具尸身和鲜血,就已经被涌动的泥土吞噬了下去,转眼便一点踪迹和气息都不曾留下。 容妄说完之后还特意停了停,似在等待叶怀遥还有无其他意见,叶怀遥却只是含笑负手立在旁边,对此不做评价。 他身为正道领袖,自然不能看着魔君用残忍手段大肆屠杀修士。但叶怀遥正派却不迂腐,赵定权等人为了一己私利擅闯离恨天,又使用卑鄙手段暗中算计同伴,也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无论魔道正道,都各有各的界限,擅闯他人领地盗宝,这事就是发生在玄天楼也不能姑息,叶怀遥自然不会要求容妄宽厚仁慈,原谅他们。 ——再说了,他要是真提了这种无理要求,人家魔君也不可能听呀。 这些修士们本以为明圣来了,看上去又跟魔君谈话融洽,肯定能把他们毫发无伤地保下来,没想到最后竟会是这么个处理结果。 如果没了右手,不少人的数百年苦练就等于一朝化为乌有,此后便是个半废人了。 常山派有个弟子忍不住嘶声喊道:“明圣!你救人怎好只救一半?断人右手何其残忍,你若坐视不管,便是有违侠义之道……” 叶怀遥头也没回,含笑道:“魔君,这人骂我,他那份情我不求了。” 那名弟子本以为明圣心肠软好说话,结果完全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一怔之下,突然感觉冷光迫面,一道血色煞气灵蛇般地疾射而来,重重撞在了他的胸口上,将他打飞出去数丈,肋骨断了好几根。 这样的重伤之下,他一口鲜血差点喷将出来,却又被那股威压逼着,活生生自己吞了下去。 一个人影出现在叶怀遥身边三步远处,拂袖一甩,冷然道:“本座说过,不要在这里见血。” 邶苍魔君也终于显露出了他的真容。 玄衣金佩,广袖飘飘,一顶发冠将满头黑发高高束起,整个人容貌生的干净文秀,左眼角处生了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无端给这副俊美的五官增添了几分悲郁之意。 此刻,他一理云袖,抬眸环顾,眉梢眼角含着轻蔑,目光中带着说不尽的阴戾,这气质是在无数尸山血海当中磨砺之后才能自然而生,旁人是伪装也伪装不来的。 容妄这一露真容,魔族兵将都跪了下去,一帮修士一来被对方身上的煞气所惊,而来也没想到明圣当真说不管就不管,都惊的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一片惶惶之色。 容妄出手的时候,叶怀遥就无动于衷地在旁边站着,俊眸半垂,眼望着地面上的一从小花。 此时他才抬起头来温文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承担后果,本君救了你们的命也需懂得承情,各位,请罢。” 明圣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在此刻让人再不敢多加质疑,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离开了。 叶怀遥这才转过头来,见容妄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遇,容妄显然没有料到他突然回头,怔了怔,一下子移开了眼。 这动作瞬间把他身上的霸气和阴戾都给冲淡了,竟难得显出了几分窘迫。 叶怀遥本来还好,一见容妄这样,顿时也不免想到上回在瑶台之下发生的事情。 当时两人睡过了就是大劫,连交流几句的功夫都没有,算来这还是那次之后头一回好端端地重新站在一处。 可是能说什么,“魔君,身材不错啊?”“明圣,皮肤挺好嘛。” 叶怀遥终究只是屈指蹭了下唇角,干咳一声,也有些尴尬起来。 他们两个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敢过去打岔。一旁魔兵魔将被老大忘得一干二净,跪在稍远处,略有些想哭。 之前在离恨天外面围堵修士的魔兵魔将也都已经折返,本想汇报情况,结果正赶上明圣自报姓名,魔君显露真容,此时也在第一排跪着参见。 之前被叶怀遥制住的那名魔将暗翎小声说道:“咱们还要跪多久?” 他旁边的蒙渠头也没抬,同样低声道:“不知道。” 暗翎小声叨叨:“已经在外面打了一个多时辰,现在又跪了一炷香的功夫,我好累。君上说当魔要不苟言笑,沉冷少话,可是我不跟人聊天真他娘的熬不住。” 蒙渠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暗翎说着说着,却陷入到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奇怪。”他自言自语道,“难道我不是魔?我是我娘跟人族那帮阴险崽子生出来的?” 蒙渠道:“你小声点,莫让明圣听见。他可是人!不然若是惹了君上发怒,他说过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掏空了给守殿的驺吾兽当饭碗。” 暗翎道:“就算我骂了明圣,君上也不至于恼怒罢?对了,他老人家跟明圣的关系到底好是不好?为何寝殿里放着明圣的画像,见了面又不说话?” 蒙渠被他念叨的烦不胜烦,本来似听非听,嘴里一直“嗯嗯嗯”,直到察觉对方好像无意中说出了什么让自己尤为震惊的话,才猛然转头,问道:“画像?什么?你怎么知道!” 暗翎道:“我亲眼……” 蒙渠竖起了耳朵。 可惜暗翎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容妄那边忽然忽然甩了下袖子,魔能裹杂着地面上的碎石,直接把暗翎这样一个喜欢碎嘴的彪形大汉给甩出了七八米,在地上砸了个深坑出来。 容妄冷冷地道:“都滚。” 他用了一个“都”字,轰的自然是全体魔兵魔将,于是大家总算不用跪着,纷纷得令滚蛋,还有人一边走一边在悄声地说: “君上实在太英明了,暗翎挨打好解恨,他妈的,快要把老子给烦死!” 离恨天中魔气浓重,叶怀遥少年时就在灵山中长大,站在这里还有些不太习惯,耳边有些嗡嗡的响声。 他隐隐约约能听到部分魔将们的对话,猜测他们大约是在探讨“如何维持一只魔的高冷形象”,心里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一下。 叶怀遥生性本来就爱笑,容妄脾气乖戾,回头的时候眉宇间尚带着一些怒色,一转头看见叶怀遥唇边的笑意,微怔之下,目光又倏地柔和起来。 容妄道:“云栖君,这里空气污浊,恐你会不适应。有什么事,请移步到外面去说罢。” 叶怀遥确实不适应,听容妄的语气又算不上是多么的阴阳怪气,应该不是在说反话,不由觉得人死而复生一回就是会懂事很多,连邶苍魔君居然都不怎么疯了。 他怀着“旧事一笔勾销,共同展望美好未来”的想法,含笑道:“成,在哪都一样。” 离恨天地处大荒之西,北临寒城雪峰,西带泗凌江,而溧河、灡水正交汇于此,景色颇为壮美。 叶怀遥和容妄从雾气迷蒙的离恨天中出来之后,才发现外面已是日落时分,天边云霞烂漫如火,照的满山昏黄,一群倦鸟簌簌扇动翅膀,投入林中去了。 两人本来并肩而行,叶怀遥的性格要活泼一些,但因为心里盘算着自己要说的事情,没怎么开口,容妄更不是多话的人,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安静了下来。 容妄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比叶怀遥错后了一点走着,这个角度,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两个人交叠映在山壁上的影子,亲密的如同拥抱,也可以凝望叶怀遥染上了夕照流光的侧脸,深深刻在心间。 他也不知道这个魔君有什么当头,还不如只是那个孤苦无依的贫贱少年时来的轻松快活。 或许只有在那时,他才可以试着去欺骗自己,好像真的在跟叶怀遥全心全意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一直这样亲密无间的相处下去。 这被阴差阳错硬生生编织出来的错觉就像是一场带着剧毒的幻梦,明知是饮鸩止渴,还是欲罢不能。 叶怀遥的每个笑,每句话,都让他觉得欣喜若狂又心如刀绞。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心里面几乎会因为这种折磨,生出某些疯狂而怨毒的念头。 想要不顾一切挽留住这种虚幻,想要不择手段地让这样的拥有的假象维持下去。 可几乎病态的偏执,终于还是无法战胜刻入骨髓的珍爱,让他依旧选择了对于自身欲望清醒而残忍的克制。 那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睁开眼睛,现实和身份还是如同枷锁,把他牢牢禁锢在一条界限之外。爱念深重,三缄其口。 容妄心里是希望这条路能走的长一些的,不过没有多远的距离,就到了一座孤亭附近,叶怀遥道:“这里面景致倒好,魔君愿不愿意赏脸,与我一同坐坐?” 容妄略微露出一个薄薄的笑意,略显冷淡漠然,将他胸中的冰霜与烈火牢牢遮盖起来,说道:“也好。” 从再次见面以来,容妄一直是好好好,这幅合作无比温良顺从的态度反而让叶怀遥觉得心里面有点发毛了。 他暗暗嘀咕,也不知道这回复生的邶苍魔君,到底是被人给夺舍了还是脑子没好,怎么这么奇怪呢? 两人相对而坐,叶怀遥带了几分试探,挥开折扇轻摇几下,面上一派温文尔雅,道:“要说这些年来,咱们之间打的交道可真不少,但是像这样平平静静地坐下来说话,还是头一回罢?” 容妄觉得他是真的好日子过多了有点不正常,刚刚强行压抑下去的感情,居然在听见“咱们”两个字的时候,都能再次在心里面翻上几翻。 他暗暗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吸口气道:“这也是应当的,正邪不两立。明圣傲立仙道之巅,生来便与光明同在,我这魔域之地血煞太重,本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今日竟然到访,妄既惊且喜。” 最后一句话不是骗人的,他是真的很开心,无论什么时候,在何等情况下,能多看叶怀遥一眼,对他而言,都是件幸事。 叶怀遥听出容妄的话里隐隐含着划清界限的意思,他心里明白,双方生来立场就不同,哪怕能算得上是共患难一场,也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做朋友的。 但这次,却很有必要暂时合作一回。 叶怀遥笑道:“魔君这是嫌我来的冒昧要逐客了,请放心,我来只是有三个问题要问,你答完我立刻就走,绝不多留。” 以叶怀遥的立场,这话毫无问题,落在容妄耳中,却如同被一根银针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猛刺了一下,那点卑微的欢喜烟消云散。 他的表情丝毫未变,眼中的光芒却黯淡下来,低声道:“云栖君有什么话,直言吧。” “好。” 叶怀遥直视容妄双眼,说道:“第一,当年在惠城分舵之外杀死余恨均的人,到底是不是你?第二,瑶台会突然塌陷,你事先是否知情?第三,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这三个问题一连串的问了出来,无一不是直指关键,简洁犀利,不留半点兜圈子的余地。 容妄抬眼,见叶怀遥神色肃然,凝视自己,那目光之中,自有种足以令众生俯首的魄力。 ——此刻,他是玄天楼明圣。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其实遥遥那个我写了一首诗一首词,微博上让小伙伴挑,喜欢词的比较多,就放上来了。 有时候觉得好像诗也挺合适,搁作话吧。 “一笑坐生春,拔剑杀东君。屈指人间俏,元是叶怀遥。” 努力想把汪崽和遥遥这段对话写的有点宠,有点默契,又有点不好意思和相互揣测的感觉,哎呀大佬的恋爱好复杂。 魔头们日常努力装作自己很冷酷凶残的样子(√) 39、疏花逗雨 容妄容颜沉静, 片刻之后, 他淡淡一笑, 说道:“第一,是我。第二, 不知情。第三……顺手。” 他回答的倒是更痛快,更简单, 而且十分无赖混蛋。 这话一说,邶苍魔君过去那种熟悉的混账劲就又依稀回来了。 叶怀遥被成功气笑了:“魔君……过分了吧?” 容妄道:“那么云栖君想听我说什么?当初余恨均身死之后,第一个赶到的人是你, 我在现场你见到了, 余恨均的尸体你也见到了。难道人不是我杀的, 我还白认下来不成?” 他们两人立场相悖,向来不对付, 都是活过千岁的人了,大大小小的矛盾就是三天三夜也讲不过来,不过当年那场大战的最直接导/火/索,还在于玄天楼一名分舵副主事余恨均之死。 玄天楼势大, 其各处的分舵遍布天下,分舵主和各处主事更是数也数不过来,叶怀遥身为明圣,原本也被不会哪个人都能记住。 不过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心,容妄杀人的那一天,正逢他路过当地分舵,原本在附近的酒楼里听曲, 就听见有下属禀报说魔族来犯。 叶怀遥赶到之后,发现分舵副主事余恨均已经在分舵外面的不远处倒地身亡,而出现在现场的,赫然就是邶苍魔君容妄。 两人交手数招,正如容妄所说,以叶怀遥对他的了解程度,自然清楚这人绝非假扮。 而后容妄遁走,经过玄天楼事后点数,无人受伤,只有余恨均一个人死亡,死状还很有些古怪。 堂堂邶苍魔君,亲自来到一处分舵,目的总不可能是为了杀一名小小的副主事,更何况明圣还就在这里落脚。 当时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这是魔族的某种邪术,故意密谋着要加害明圣,颠覆玄天楼。 出了这样的事,玄天楼自然要调查清楚。 玄天楼一向是法圣主内,明圣主外,当下叶怀遥约容妄在南江的瑶台见面,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弄清楚。 两人碰见,没说几句就起了争执,动上了手。 然而叶怀遥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竟然会半道出现问题,更没想到容妄非但没有趁机杀了他,两人之间反而稀里糊涂地发生了那样的一场混乱。 倒霉的是这还不算完,别人一夜春宵之后,要么互诉衷肠,要么恩断义绝,即使关系特殊如他和容妄,睡都把对方给睡了,多少也得有句解释。 结果叶怀遥这边腰酸背痛的,全身都不得劲,神志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突然发生地陷,他们所在的瑶台整个坍塌下去,戳入地府。 茫茫血雨伴随着漫天碎石倾盆而下,万千冤魂厉鬼从残破的地牢之中挣扎而出,四下游移噬咬,死丧之气侵蚀着灵力,将他们一直向地狱深处拽去。 一片混乱中,叶怀遥本能地握住了自己的剑。 无论到了怎样的境地,他都保有着持剑战至最后一刻的决心,这一回,也不例外。 叶怀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了怎样的问题,虽然和容妄一番纠缠之后,那燥热算是解了,不过内息滞塞,灵力却是依旧无法运转。 眼下瑶台崩塌,地府活生生被砸了个大窟窿出来,那些碎石虽然砸不死他们,但是散逸出来的怨魂煞气却是相当的要命。 为今之计,也只有自爆灵脉,才能尽可能地将后续影响降低。 叶怀遥刚要动手,却忽然觉得身边一阵威压暴起,洪水决堤一样横扫整片空间,怨鬼哀哭之声倏地大盛,随即被硬生生重新封回地府。 要做的事竟然被人抢先,他猛然转身,随即便被拉入一个怀抱,按到山崖下一处暂时安全的所在。 瑶台依旧在不断坍塌,脚下地面晃动,耳畔隆隆作响,对面的容妄面色惨白,唇上却沾满了鲜血,殷红的刺目。 叶怀遥一把抓住他,问道:“你干什么?!” 容妄笑了一声,垂下手,将他敞开的衣襟合拢,仔细地为叶怀遥重新将已然皱巴巴的腰带系好。 “这一战,我又输了。”容妄的声音在天崩地裂中听来,竟显出几分不真实的温柔,“我从来打不赢你。” 叶怀遥想说什么,但这时,地面猛地陷下,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 他今生最大的死敌,在毁灭到来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帮他把衣服整理好,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没头没脑的——“我从来打不赢你”。 难怪世人都说他疯,这不是个疯子是什么? 后来在他恢复记忆之后,也曾很多次回想起这个场景,并几乎觉得那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也正是因此,这次回来,叶怀遥不等伤势痊愈,亲自来到离恨天,重新询问了容妄这个问题。 但对方的态度依旧是油盐不进,有意划清界限,摆明了并不想合作。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云栖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我从来都不是同路人。我做了什么,自然有我的目的,不可能对你明言。总而言之,你要为余恨均寻仇,就尽管放马过来,你要是记挂着那所谓的救命之恩,想给我这个满手血腥的大魔头一次机会——” 容妄眉梢扬起,笑吟吟地道:“没必要,我也不是为了你。” 饶是叶怀遥的脾性涵养都已经修炼至化境,平时被无数拥趸称一句“圣人”,此时也终于被这幅油盐不进的死德性成功气破了功。 他闭了闭眼睛,脸色也沉了下去:“邶苍魔君,余恨均是我玄天楼的人,他死亡的真相已经迟到了十八年。叶某今日既然来了,势必就要把整件事情弄个清楚明白,你要是不说……哼,当年瑶台那一战,可还没完呢!” 容妄静静坐着,身形似乎已经定住。他原本一手搭在桌上,另一手搁在膝头,此时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能看见发白的指骨。 片刻之后,他凝眸深深地看了叶怀遥一眼,道:“那就,来吧。” 话音甫落,两名世间顶峰人物同时出手! 他们两个相识多年,也打了多年,对于对方的身手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容妄手中没拿兵器,叶怀遥便也并未抽扇,直接劈面一掌,劲风直袭他面门。 容妄连人带椅子一侧,将叶怀遥的攻击让了过去,颊侧黑发为他掌风所激,在空中骤然一飘,同时,他骈指向着叶怀遥的肋下点去。 叶怀遥一掌尚未拍实,去势陡变,挫腕下沉,五指箕张,倏地向下探去,反扣容妄手腕。 他同时喝道:“远来是客,我都已经起来了,魔君还安然高坐,不觉得有些失礼吗?” 语出之时,叶怀遥脚下同时横扫,容妄身下所坐的石椅已经咔咔两声,在明圣真力之下霍然碎开。 容妄跃身而起,轻轻一笑,道:“云栖君见了别人时时笑语盈盈,偏生每回到了我这,都是好大的火气,真叫人心里难受啊。” 他跃至半空,身法如风似雾,飘忽不定,随手牵引之间,四下光练纵生,周围的云气化成一道道锦带,漫天铺绽,向着叶怀遥包抄而去。 叶怀遥哈哈一笑:“我可是讲和来的。你不给面子,倒挺会恶人先告状的嘛?” 他说到最后,笑容陡然一收,骈指一点,剑气即出,流光破开包围,一道金色的剑痕在空中化现,随即骤然暴涨! 此时正是夕阳渐暗,叶怀遥这招一出,却似陡然之间日盛长空,烈火灼云,金芒迸裂,绞散万千紫色云气,四下洒落。 流光艳影伴随着叶怀遥飘垂的衣袖共同落下,隔着余晖残花望去,当真是隽雅风流,美不胜收。 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攻势之下,恐怕要换了旁人,早已经心慌神散,无处可避,而容妄神出鬼没,身影一晃,竟然消失无踪。 半空中还幽幽回荡着他的叹息声:“唉,我又何尝不愿与你和平共处?只是你我本就殊途,云栖君又岂能明白我的苦衷。” 他这话听上去像是诉苦,实际语调上扬,带着戏谑的挑衅之意,听着十足可恶。 叶怀遥道:“算了吧,你的苦衷我也半点都不感兴趣!” 周围再无声息。 打架打到一半,敌人没了,这简直是最可怕的情况。 叶怀遥并未慌乱,仅仅是瞬间的停顿,随即将腰侧的折扇一抽一展,已经径直向着自己的身侧击出。 真力相撞,容妄身影顿时显形。 他不慌不忙,轻轻一笑,随着叶怀遥的攻势旋身,避开锋芒。 随即,容妄手指平平在扇面上一点,整个人已经顺着两人真力相激的惯性,瞬间转到了叶怀遥身后。 他的身法向来诡谲,这几招下来更是神出鬼没,飘忽精妙。 叶怀遥极为聪明,数个回合下来,已经有些看破规律,眼见容妄再次没影,心念一转,直接合身向后撞去。 他估计的没错,这时候,容妄果然正转到了叶怀遥身后。 两人都是刚刚回来不久,功力和身体状态尚未完全恢复,容妄自己也就罢了,但是对于叶怀遥,他却是一方面不愿意跟对方动手,另一方面也担心叶怀遥因为动用真气过猛而不适,所以一直避免正面冲突。 若非这个秘密实在无法出口,他又何尝愿意这样搪塞隐瞒? 毕竟两个人功力不相伯仲,现在连战损的状态都差不多,要是真正面拼上一场,打个七天七夜停不下来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容妄没想到叶怀遥会突然出了这么一招。 原本他并非没有抵挡之力,但叶怀遥陡然这样撞过来,简直就好像要故意靠进他怀里来一样。 容妄心里明知道这是在比斗当中,但心神倏地一晃,那一瞬间竟然没有躲避,反而鬼使神差地张开手,将对方迎入怀里。 那温热的躯体,清浅的呼吸,以及衣袂拂动之间袖底襟前浅淡的茶香,都真真切切是他千年岁月中狂热爱恋的模样。 那个瞬间,似乎身外所有的一切都黯淡成了一方模糊的背景,留下的只有纠缠的肢体、失控的心跳、惶恐和痴迷、不舍与不得不舍。 一刹恍若时光静止,弹指间万年已过,神荡魂驰。 叶怀遥也是一怔。他本来是猜测容妄绕到了自己身后,为了防止对方突然偷袭,所以先下手为强,合身向后撞去,同时左肘击出。 这样攻击的一招,要么就躲开,要么就同样出手化解,原本也不难应对,谁知道这疯疯癫癫的魔君又一下子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伸手把他给抱住了? 这不是找挨打吗? 哪怕是叶怀遥自己不想打,收招都来不及了,容妄这一抱,正好迎上他向后肘击的那一下,一声闷响,拥抱未实,两人便已经分开。 容妄低低咳了几声,心口被这一下打的隐隐作痛,他咽下口中的血沫子,反倒笑了:“好招。” 打架居然能打成这样,叶怀遥都无语了:“你到底搞什么,这时候还分神?” 容妄唇角带起一丝弧度,说不清是讽刺或是苦涩:“我——” 能说什么?说我不是分神,而是见了你之后就神魂颠倒,心心念念只惦记着你一个,即使挨打也是甘之如饴? 就算他敢说,叶怀遥也不可能信吧。 “我一时疏忽罢了。”容妄道,“云栖君,再来?” 叶怀遥哼了一声,这回是直接折扇化剑,要来真的了。 容妄不大愿意出剑,但心里也明白,自己要是再给叶怀遥一种敷衍怠慢的错觉,只怕对方要更加不快。 于是他拂袖一扫,一柄通体殷红的细长窄剑同样出现在了手中,正是十大魔兵之首的凶剑必败。 名剑必败,出鞘却从来未尝一败。平日里容妄多用的是一柄名叫“惘恨”宽剑,直至十八年前瑶台惊变,惘恨折断之后还没有来得及修复,他才没有随身携带,换了这一把过来。 连叶怀遥跟他斗了这么多年,都是头一回看见必败出鞘。传说中这把剑出自有名的铸剑大师朱无锋之手,明明材质工艺都是上佳,偏偏从出鞘之后从来都没赢过,被人视为不吉。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这柄剑消失了两千多年之后,就跑到了魔君容妄的手里,大概是魔君比剑还要不吉利,生生将必败压住了,从这以后,传说中谁用谁输的剑,跻身为魔兵之首。 叶怀遥只觉得自己手中的浮虹嗡嗡直响,似乎看见对手已经迫不及待,他不再多言,剑锋一竖,再次向着容妄攻去。 这回双方都认了真,却是一时半会谁也奈何不了谁,反倒连开口的空余都没有了。 叶怀遥这边人似乘风,剑欲飘飞,翩翩然如神仙中人,容妄的剑势却是诡谲森寒,冷厉夺人。 这边剑影交织,还没等分出胜负,叶怀遥忽然感觉到一阵极为强烈的煞气,从不远处逼面而来。 他心中猛然警醒,本来以为是容妄在搞鬼,但目光从对方脸上一掠而过,叶怀遥发现容妄的神情同样也有些惊诧。 两人剑锋一别,很有默契地分向两边跃开,同时转眼一看,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肩头扛着一把大刀,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是——” 叶怀遥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了:“饭庄里赌钱的那个人?” 容妄碍于身披马甲不好开口,但也同样认出来,来人正是之前和叶怀遥赌钱惨败的那名赭衣男子,或者如今应该叫他光膀子男子了。 容妄回忆片刻,依稀记得他那个同伴胖子称呼此人为严康。 叶怀遥过来之前,本来已经将他制伏,并吩咐手下把人关好,却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重重的束缚之下挣脱出来的,又摸到了这里。 叶怀遥喝道:“你——” 他这一个字音刚刚出口,对方已经二话不说,呼地一声,手中大刀直接向着叶怀遥劈了过来,刀势沉雄决绝,竟然引动周围的空气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旋涡。 这一下连在他攻势之外的容妄都看出来了,这人不知道使用了什么奇法,功力比之之前,竟似好像一下子生生提高了数倍。 从这人当初赌钱开始,这事就透着一股十足的诡异,他微微皱眉,叶怀遥那边已经不闪不避,直接迎了上去,举剑架住对方的刀锋。 明圣的性情风趣宽和,温文尔雅,哪怕是他的剑招再怎么潇洒凌厉,舞动之间都也脱不去一番浑然天成的典雅雍容。 他的剑在刺出的同时,挽了个剑花,在余晖与月华交替的照应下,宛如一朵花苞倏然怒绽,叶瓣交叠,真气随之狂涌。 刀剑相交,兵刃之间摩擦出耀目的火花,随即,赭衣男子连着倒退了好几步,刀锋中出现了点点碎痕,眼看就要碎裂。 结果转眼之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碎痕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赭衣男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叶怀遥,忽然机械地吐出六个低沉的字眼:“赢了我,就该死。” “这回,我跟你,赌命!” 一语方罢,他再次挥刀,是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招式。 这人仿佛整个变成了一具灵魂空洞的行尸,无端让人心中发毛。 叶怀遥眉头微微一皱,这回虚晃一招,沿着对方的刀锋一绕,抬指点向赭衣男子的额头,喝道:“醒醒!” 其实对方再怎么厉害,对他而言都不大放在眼里,心腹大患还是旁边状似悠闲观战的容妄,叶怀遥与赭衣男子周旋之际,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便是时刻提防着容妄暗算。 叶怀遥表现的这样明显,容妄看在眼里,只是挑唇一笑,正要说点什么,眼角余光无意中扫到某处异常,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边叶怀遥意识到赭衣男子神志出现了问题,一指点中他眉心印堂穴,灵气灌入,转眼间驱散了对方心中魔障。 眼看赭衣男子发直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叶怀遥正要问他过来发的什么疯,旁边的容妄忽地喝道:“小心!” 他素来轻言浅笑,很少这样大声说话,这两个字竟似乎还带着些隐隐的颤抖,那一瞬间,叶怀遥都忍不住有些惊愕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觉得这不像是能从容妄嘴里冒出来的话。 但与此同时,叶怀遥也感觉到了魔君那难得一见的慌张从何而来。 就在赭衣男子恢复神智,正要开口的那一刹那,从叶怀遥的背后忽然袭来一阵庞大无比的刀风。 锋芒未到跟前,周围已经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地面巨震,竟好像瞬间回到了当年瑶台坍塌的场景一般。 刀风来的虽快,对于叶怀遥来说,躲避却是不难,只是这时他与赭衣男子相对而立,若是躲闪,对方势必就成了靶子。 叶怀遥脸色未变,指下用力,原本点在对方印堂上的手指便借着这份力直接将赭衣男子推了出去。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中持着的浮虹剑铮然一响,剑锋焕彩,迎风而上。 刹时间只见春景万千,宛若千花盛放,柔和优美之至,其间却又蕴含着强大力道,转眼间化解了那股强悍无匹的刀风。 然而山体晃动之势却未有丝毫减轻,反倒因为两股力道相撞而愈发剧烈,碎石与飓风同起,同样的竟从相反的方向再次袭来。 容妄知道叶怀遥的脾气,他是心疼这山上的花草灵兽,想以力生抗,不让对方破坏。但如此不顾及自己,万一旧伤复发就麻烦了。 容妄合身扑上去,必败剑上血光骤起,通体暗红,浩浩巨力如江涛入海。 他手腕一顿,用力将剑锋插/入地面,然后一把搂住叶怀遥的腰,搂着他就地一滚,向旁边闪了开去。 叶怀遥这一被容妄给硬扯开,他刚才顶住的巨力就显现出来了,周围地动山摇,刀锋重重叠叠,奔涌而至,直接将赭衣男子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外面如何天崩地裂都不重要,容妄只是看着他怀里的人,确定眼下不过是虚惊一场,断不会发生像当年那样的事情之后,才惶惶然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看见叶怀遥抬眸,静静地看了自己一眼。 对方还什么都没说,容妄已经乖觉识趣地将自己搂住他的手规规矩矩收回来了,动作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紧张和局促。 偏执的人往往很难妥协于岁月的摆布。这么些年来,他由当初一无所有任人欺凌的少年,长成了让人闻之色变的魔君,即使强敌环伺也能谈笑风生面不改色。 但唯独在每回面对叶怀遥的时候,依旧忠诚地保有了当初的那种自卑、怯懦和不知所措。 这个人是他眼中唯一的神明。只要有他在世上,容妄就觉得,自己这可鄙可耻的生命还有存在的价值,早已绝望无明的内心之中,还能有那么一小片光,赐予他体会温暖的模样。 可是向往骄阳,就能妄想将太阳揽入怀中了吗?他近乎疯狂地执迷着,却又如此清醒地明白,自己不配怀有这样的渴望。 叶怀遥于他,大概就像是一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看街边店铺中供奉的至宝,眼巴巴地念着盼着,觉得那是世间奇妙精华之所在,每天只要守在店门口看上一眼,就觉得心中崇安无穷力量。 可是假如有一天,有人跟他说,喂,这宝贝是你的了,他会怎么想? 只怕连接都不敢接,要把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心如刀绞百般不舍地回答道:“我看……还是算了吧。放到我这里,宝贝……都要糟践了的。” 容妄下意识地又将自己的身体向后挪了挪,叶怀遥实在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因而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扶着旁边歪了半边的大柳树站了起来,打量了容妄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遥遥:“干什么!打架还是揩油!嫌读者们调戏的我还不够嘛!╭(╯^╰)╮” 昨天的评论区也太虎狼了吧,没想到区区两句话能让各位太太生发出那么多联想,服了服了。 40、三生红篆 叶怀遥脸色几变, 终究什么也没说, 若无其事地转头过去检查赭衣男子的状况, 心里面有根弦,却已经悄悄绷了起来。 明圣云栖君, 这个人看似温柔多情,实际上却也可以说得上一句无情。 正如他当初自己对成渊说的那样, 叶怀遥从小到大,身边从来都不乏爱慕者,见的多了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容妄在他心中的形象, 一直是狡猾、危险、喜怒无常, 叶怀遥面对他的时候, 总是防范忌惮更多一些。 两人之间虽然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毕竟也只是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意外。 直到这回, 叶怀遥总算从对方的种种言行中察觉到一点令他不安的端倪出来,不由心生惊疑。 “不可能吧,这可是容妄。” 叶怀遥匪夷所思地想着:“难道我已经自恋到了这种病入膏肓的程度,看谁都像对我有意思?” 他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 正事却一点没耽误,经检查,赭衣男子果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活生生被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刀风劈成了两半。 这个结果已经不在意料之外,但叶怀遥还发现,对方左右两眼的眼皮上,竟然还多了两个红色的小字出来。 他面色一凛, 心绪更是复杂难言,先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直起腰来,回头一看,只见容妄就站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 似是没想到叶怀遥会突然转头,他匆匆将目光收了回去。 叶怀遥在心里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不是想得太多,而是似乎摊上大事了。 他郑重而客气地说:“魔君,多谢你刚才出手。” “没什么。”容妄听出了叶怀遥潜台词之下的疑问,只得胡乱给出一个理由来搪塞,“就当还我……欠你的吧。” 之前那么些年,他都想的很明白,清楚地认知着自己的不配,近乎残忍地克制住心里面那些心猿意马的念头,可是又被一场盛大的生离死别,把什么都给打乱了。 瑶台上的一场迷乱,将他经年的痴心妄想变成了真,容妄一面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珍藏着那段记忆,一面又满心愧疚地觉得自己这叫趁人之危,真是个畜生。 他得偿所愿的那一刻,大概也是明圣显赫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以至于这稀有的幸福当中也就掺杂了些许苦涩滋味。 他一面愧疚无地一面欲罢不能,明知道陷得越深越痛苦,偏偏还要坚持地爱着。 黑暗与光明注定永无交集,但追逐光明,大概却是属于每一个身陷黑暗之人生存的本能。 以前还能压抑一下,直到闹了这一出又失而复得之后,他的贪心竟然也越来越大了,以至于此刻当着叶怀遥的面,顺嘴就把他们之间的禁忌话题说了出来。 叶怀遥:“……” 之前那荒唐的一夜春宵,他回想起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懊恼和震惊,但是那能怎么办呢? 大家都是男人,又不存在谁强迫了谁欠了谁的问题,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呗。 结果反倒是容妄三番五次地提起,看上去对这事可在意的很,让叶怀遥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人品。 ——两个人明明都是第一次,但相比之下,他是不是太过随便了,以至于完全体会不到这位纯情魔君的心情。 听说小鸭子会把自己刚出壳时见到的生物当成母亲,那么容妄,是不是也把第一次跟他有肌肤之亲的人,认定成了终生的伴侣? 这个想法可真是…… 叶怀遥停了片刻,然后道:“地上的这个人,是你杀的吗?” 两人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容妄患得患失,忽喜忽愁,猛然听叶怀遥问了这么一句话,不觉错愕。 他走上前去,顺着叶怀遥的示意一看,神情顿时一凝。 ——直接对方的左右两边眼皮上,各刻着一个血字,分别是“如”、“意”。 这两个人都是用小篆刻成,“团团如意”,本来是最为吉祥喜庆的花样,可此时出现在一个离奇身亡之人的身上,简直说不出的诡谲可怖。 叶怀遥缓缓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余恨均的尸体上,也有这样的疤痕。邶苍魔君,你还要坚持他是为你所杀吗?以你的地位,亲自来到一个偏远小城,总不能只为了杀个玄天楼分舵的小小主事。你的目的,又到底为何?” 他睫毛一抬,初升的月亮在眼底投入清冷的华采:“十八年前瑶台突然坍塌,一定是有人背后设计,今天你我都在,又发生了这样一出,阴谋者到底会是什么人?都到了这个份上,魔君依然不愿对我明言吗?万一再酿成什么大祸,后果你可曾想过。” 容妄脸色变了几变,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已经转过数个念头,然后他说:“余恨均真的是我杀的。” 叶怀遥眉梢一扬,容妄不等他说话,又道:“但那字并非是我所刻下,直到我离开之前,他脸上还没有出现。” 容妄说的是实话,若余恨均不是他杀的,他怎样也得提醒一句,以免叶怀遥遭到幕后真正凶手的暗算。 关键是杀人的确实是他,虽然不能明言自己做这件事的目的,但容妄实在不清楚中间还夹着这么一层隐情。 对方的嘴之前一直闭的比蚌壳还要紧,能听他开口好好回答个问题真是太不容易了。 叶怀遥见容妄神情不似作伪,便趁机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费这么大周章去拿?” 容妄叹了口气,终于说:“云栖君可知道魔族的上一任族长尘磐老人是怎么死的?” 叶怀遥拼凑了一下自己肚子里那些七七八八的传言逸事,不太确定地说:“我记得仿佛是被自己身上的什么法宝给反噬了……” 他头脑极为灵活,说到这里念头一转:“啊,你的意思是,那法宝与余恨均有关?” 叶怀遥这样聪明,让容妄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生怕沉溺其中似的,迅速将目光移开,说道: “不错。尘磐老人暮年的时候,身体衰迈,功力倒退,当时魔族便有人蠢蠢欲动,想推他下台。尘磐老人不愿放权,几经钻研,练成了一样名叫‘赝神’的法宝。” 他微微眯起眼睛,唇边泛起一点可以称得上是讥讽的笑容:“有了这样宝贝,果然叫他如虎添翼,狠狠收拾了那些不听话的部属。可是赝神当中积攒的血腥与戾气也越来越大,终于在一天夜间,趁着尘磐老人睡梦之中,反过来直接把他给吞噬炼化了。而后,赝神叛出魔族,不知所踪,魔族最后也因为群龙失首,而终究变成了那副分崩离析的模样。” 容妄用了“叛出”这样人性化的词语,就是因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赝神已经不能说是一件普通的法器,而发展成了拥有自我意识的精怪。 他顿了顿,续道:“魔族动乱三千余年,直到被我重新归拢,才算重新像了点样子。这赝神威力奇大,自然也是要找回来的。我一直派人到处暗中寻访,却不知道它如何阴差阳错,竟然到了玄天楼分舵当中,又被余恨均私自觅下。” 玄天楼分舵当中自有私库,里面的宝物都是记了册的。当时余恨均身死,也不是没人想到这一层,叶怀遥还特意看过那宝物名单,只是并未发现端倪。 现在想来,原来是余恨均存了私心将宝物私留,那么他根本没有将东西登记在册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容妄冲叶怀遥道:“你应也明白,这赝神关系重大,我不亲自出马,也不可能放心。” 叶怀遥沉吟着点了点头,又抬眼端详了容妄片刻。 尽管明知道他这样打量是在忖度自己话中包含信息的真实性,容妄还是感到心头一跳,脸上麻酥酥的,只好绷住表情以做掩饰,倒是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叶怀遥也不知道看出来什么没有,说道:“所以你明明可以杀人之后迅速脱身,却偏要让我们看见,正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把注意力放在玄天楼和魔族的矛盾上面,从而掩饰赝神之事。” 容妄道:“云栖君一向聪明过人。总能……猜明白我的心思。” 叶怀遥一顿,道:“好,魔君既然坦言,那么叶某人也该识趣些,你要的究竟是哪一样宝贝,我不追问,可制住余恨均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又为何一定要取他性命?” 容妄本来想说我这样凶神恶煞的大魔头,杀人用得着想那么多吗?但对着叶怀遥,他那一身的戾气桀骜还是不由得收敛起来,老老实实地说道: “赝神有祸乱心智的作用,我过去的时候,他也已经神志不清了,无法控制,自己撞在了剑锋上面。” 叶怀遥听到这话,禁不住又看了一眼赭衣男子的尸体,眼皮上那鲜红的“如意”二字,仿佛某种不怀好意的嘲讽。 如果容妄说的都是实话,那么这如出一辙的两个血字,竟然跨越了十八年,将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命案联系起来。 叶怀遥忍不住去想,如果当时容妄没有杀了余恨均,等待他的,是否也会是这样的一刀? 可是这样的话,背后的主使者到底是谁,他的目的在容妄还是在自己的身上? 叶怀遥道:“那你当初怎么……” 他说到这里,一顿,又不说了。 本来想问容妄当初怎么不解释,但这实在是一句废话。 玄天楼和离恨天的立场从来对立,容妄的性格又乖戾嚣张,怎可能将这种魔族秘辛轻易说出。 别说是他,就是叶怀遥自己易地而处,要跑到魔族去办件什么事,也不可能跟人家仔仔细细地解释个清楚啊。 但是今天,他简直合作的不像话。 “既然事出有因,我便信魔君这一回,闯楼杀人的仇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算,这救我两回的情,叶怀遥也一定回报。” 长剑挽出剑花,又重新变回折扇,被叶怀遥挂在腰带上:“邶苍魔君,今日也算我跟你提个醒,此事幕后必定有人操控,内情绝不简单,阁下多加小心罢!” 容妄笑了笑,嗓音冰冰凉凉的:“多谢提醒。” 叶怀遥冲他一颔首,转身走出两步,又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看了一眼。 容妄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此时暮色四合,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在他背后摇摇欲坠,黑暗如潮水一般从四面涌来,将他的身形映成只一个单薄剪影。唯有双眸熠熠生辉,正自痴望着叶怀遥的背影。 大概是时机正好,此景动人,叶怀遥骤然又想起两人共同遇险的那一刻,容妄本来完全可以撇下他离开,却因此同样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正色道:“容妄。” 叶怀遥从他这离开的时候,从来都没回过头,容妄盯他盯的肆无忌惮,冷不防被抓包了,还真是被叶怀遥吓了一跳。 再一听他用这样前所未有过的口气直呼自己名字,更是连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顺着华贵玄衣暗金色的纹路浸开。 叶怀遥或者不了解他,点容妄却十分明白对方的性情,他大概猜出来这人想说什么了,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嗯,你说。” 他也没有叫对方云栖君。 叶怀遥道:“咱们两个的事……纯属是一时神志不清发生的意外,大家都是男人,又非互相强迫,谈不上谁对不住谁,若非要说,还是我的责任大些。你要是这样,我就得闭关百年谢罪了。” 容妄一抬眼,叶怀遥摆摆手:“所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不必因此而感到愧疚,或是再责怪自己什么。” 他语气中带着独有的温和,一番言辞更是面面俱到,极为周全。 只有内心真的纯然善良和细致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柔软的像是在梦上流动的水,却又温柔到残忍,一点点凝成将梦划破的冰凌,坠到人的心底去了。 容妄的心思本来就细腻敏感,再加上又对叶怀遥格外关注,这一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知道了,叶怀遥一方面让他不必愧疚,另一方面也是在与他划清界限。 容妄不置可否,语气敷衍:“多谢云栖君开解。” 叶怀遥道:“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道侣,我们彼此挺熟,关系也好,往后就打算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这一说可算是戳了魔君的肺管子,容妄唇边的失落陡然变成一缕森然,截口道:“你说元献?” 叶怀遥:“……啊。” 他能感觉到容妄陡然转变的情绪,一时没有领会精神,有点懵。 叶怀遥话到嘴边留半句,人家容妄并没有明确说过喜欢他爱慕他,他也不过是担心出现这种可能性,不轻不重地兜着圈子一点,以免出现什么不必要的感情纠葛。 其实以双方的身份,他想利用容妄,控制魔族,便大可不必找这种借口,只是叶怀遥必不屑为之,才会做出如此处理。 殊不知,容妄这辈子没把什么别的人放在心上过,连对待他自己都是百般克制,分外残忍,他什么都能忍,唯独受不了的就是叶怀遥受委屈。 元献光凭借着“叶怀遥道侣”这个身份,就足以让容妄想起来一次牙痒痒一次,现在知道了他是个什么人之后,仇恨值简直是成倍增长。 他想起来元献当着叶怀遥的面对纪蓝英的那个态度,心里面顿时烧起来一把火,而叶怀遥的话,正往这把邪火上面浇了满满一瓢沸油。 难道他之前表现的对元献一点也不在乎,根本就是装出来的?其实他心里很在意,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仅仅是这样一想,容妄就觉得自己几乎要上不来气了,有对元献的嫉妒,还有对叶怀遥的心疼。 他深刻地自知,自己抱有本来不应该贪求的渴望,只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得偿所愿。 那么退一步,最起码他希望自己所爱的人不会如此,所求尽能圆圆满满。 偏偏他……看上了元献,还在这里自欺欺人地说什么“彼此挺熟,关系也好”,要不是亲眼看见过他们相处的样子,容妄简直都要信了。 ——叶怀遥做什么、怎样想都没有错,但元献该死。 容妄想说,你那道侣就是个混账东西,一点都配不上你。 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而且即使不提醒,叶怀遥也未必不知道。 既然如此,何必再戳他的心呢? 百般情绪终究化成唇畔的一抹苦笑,容妄掩袖咳嗽两声,淡淡道:“是么。” 如果他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说不定叶怀遥还要觉得这魔君很有眼光。因为元献是个混账东西这件事,他委实也是很有共鸣。 此刻叶怀遥之所以把元献拉出来提,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最合适。 起初玄天楼和归元山庄的约定,元献与叶怀遥缔结道侣契约,不离不弃,玄天楼则扶持当初陷入危机的归元山庄,帮助其重新壮大。 这个约定,原本就是双方自愿,玄天楼尽心尽力地做到了。但在叶怀遥没有出事之前,元献就已经和纪蓝英有所来往。 既然他这方面不守诺,拿出来当个挡箭牌的用处总得有点吧,反正元献本身武力值不低,逃跑技能满点,拉点仇恨也不会被容妄给捶死。 话到嘴边留一半,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没有彻底把自己的心思点破。 叶怀遥点到为止,见对方没再说别的,就冲着容妄拱了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邶苍魔君,那便——后会有期了。” 容妄觉得叶怀遥傻,把那么一纸婚契当了真,想想他也会像自己一样辗转反侧求而不得,又心中急痛,偏生毫无阻止立场。 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略略颔首,拱手还礼,叶怀遥便转身离去。 这一回,他没有回头,容妄却也没有盯着他的背影看。 此时已是月兔东升,金乌西坠,夜色彻底将整个世界淹没。容妄向着北边的天空看去,只见满天星斗摇摇欲坠。 小时候,他曾经很盼望夜幕降临的时刻,因为天黑了,叶怀遥就有可能会过来。 他来看望自己从来都不空手,有时候带一碗温热的牛乳,有时候是一小盒糕点什么的,那整个难捱的夜晚就会变的异常生动。 可能起初真的是盼望那点吃的,但后来就不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能看到他,比任何事都要开心。 叶怀遥说,他跟元献认识的早,彼此知根知底,但事实上,明明是他见到自己在先。 比燕沉、何湛扬、展榆、元献他们,都要先。 作者有话要说:  遥遥跟之前小勺子、陵陵这样的钢铁直男还是有区别的,他好歹也是个上千岁的老头子(x),又从小到大都有很多人追,见惯人间风月真情。 再加上和汪崽床都上了,所以对方的心思对遥遥来说不难猜。 他所不解的只是汪崽是怎么能睡一觉就睡出来这么深的感情的,再加上敌对的立场,所以暂时还是防备比较多。 柠檬汪咬牙发誓,必要手撕元叶cp。你们光可怜他,别忘了他也很坏的。 —————— 话说我发现古耽比现耽要求高好多啊,写到现在不到20万字,得的负分比上一本《直播》整本都多了。《会算命》那会也是,铺天盖地的差评,看来没点水平真是不能写古代背景的文。(*/w\*) 41、九天风露 容妄眉尖微蹙, 抬起手, 按上自己胸口的位置, 修削而苍白的指尖上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迹。 咚、咚、咚…… 他的心脏沉沉地撞击着胸膛,沉郁、躁动和焦灼, 顺着血液传遍体内。 那些隐藏与夜色之下的回忆,似乎已经注定了, 他的心思从来都见不得光。 但死一回,活一回,容妄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 自己向来引以为豪的隐忍克制, 也不是那么的无往而不利。 对叶怀遥, 他终究不甘心,尤其是不能眼睁睁看见对方过的不好。 或者追逐他的这束光, 早已从儿时就成为一种本能,纠缠入心魂肺腑骨髓,他无法放手,无法远离, 做不到,也受不了。 容妄沉吟片刻,扬声道:“来人!” 这一声并不如何响亮,声音却顺着林子传出去老远,不多时,众魔将们就重新围拢过来。 容妄道:“本座另有要事,要离开一些时日。接下来魔族的相关部署行动, 尔等按照吩咐做就是。” 他虽然十八年没有回来,但刚恢复不久,就已经从各方的消息线报上基本弄清楚了目前的形势,随口下令,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已经部署完毕。 众魔将一一领命,暗翎刚才被容妄打飞,这时候听见召唤,又厚着脸皮跟同伴们一起跑了过来。 眼看魔君分派来分派去,似乎没自己什么事,他不由着急道:“君上,那我呢?” 容妄侧眸,冷森森地看了他一眼。 暗翎被两个两个同伴一左一右各杵了一肘子,终于反应过来,讨好道:“君上,下回再见着明圣,属下一定谨言慎行,多说君上的好话!” 众魔将:“……” 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明圣不是敌人吗,为什么要在他的面前说君上的好话,难道魔族要向玄天楼低头?! 这当中只有离暗翎最近的蒙渠稍微知道一些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容妄望过来的眼神都削的他头皮发麻,连忙小声道:“闭嘴!” 容妄盯着暗翎,黑眸微眯,声音轻柔:“若是再碰见明圣……” 暗翎也害怕了,连忙道:“属下一定闭嘴!” 容妄冷声道:“你有多远滚多远,再叫他看见你,本座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他说罢之后一振衣袖,暗翎整个人再次被打飞。 容妄负手旋身,衣袍轻扬,身形变淡,眼看就要消失。 他那把必败剑本来老老实实躺在地上,见主人竟然有不带自己走的打算,顿时委屈,一下子跳起来,把自己挂在了容妄的腰上。 容妄抬手按了下剑柄,皱眉道:“你也想见他?” 必败晃了下,容妄嘲讽笑道:“早把你忘了,何必。” 话虽如此,他倒也没再将必败摘下来,转眼之间,整个人已经消失在了众魔将面前。 暗翎灰头土脸地从一个草窝里爬出来,脑袋上还沾着些树皮碎屑,身长一丈多的大汉,委屈的像个二百多斤的孩子: “君上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又说错啥了?” 蒙渠面无表情道:“君上说你上不得台面,丢人。” 暗翎:“……” 旁边的扶息接口道:“君上英明。” “……” 魔不是应该粗豪直爽吗?为什么要拐着弯的骂人啊! 叶怀遥在离恨天外面看到严康的时候,心中就在担心玄天楼分舵那边的情况。 毕竟他让手下将人看好,结果这家伙竟然跑出来了,也不知道玄天楼那边有没有人员伤亡。 好在从容妄那里脱身之后,匆匆赶回去一看,除了分舵后面一处牢房被炸,其他倒是没出什么大问题。 分舵舵主周驰已经赶到,听说明圣回来了,连忙匆匆跑过来请罪。 他一见叶怀遥,立刻二话不说,单膝跪地,愧疚道:“属下办事不利,致使犯人逃脱,请明圣责罚!” 叶怀遥坐在椅子上,一盏清茶喝的没滋没味,便将茶盅放下,慢悠悠地说:“办事确实不利。” 周驰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把人抓起来的时候是在本座面前,你还没赶到。说来这责任你我一人一半。” 叶怀遥轻笑一声:“起身吧,说说怎么回事。” 周驰大松了口气,心中庆幸之余又感激明圣宽和,站起来行了个礼,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之前叶怀遥匆匆往离恨天那边而去的时候,他还在赶过来的路上,收到明圣之命后,几乎是拼了老命地往过赶,总算跟叶怀遥前后脚地到了。 这位周分舵主也颇有能力,一到分舵之后,便紧急部署人手,排查城中的修士,并设立关卡,检查是否还有人携带魔族宝物进城。 经过一番搜索,果然收获颇丰。 那些修士们千辛万苦弄来的宝物被收缴,固然不情愿,但此处本来就是玄天楼辖地,他们私自拿了魔族的东西,又来到这里躲避,原本也不占理,所以一番争执之后,还是只能一个个乖乖就范。 至于严康那边,原本已经关进了牢里,周围更是守卫森严,谁料想外面竟然会突然袭来一阵巨力,将牢门撞的稀巴烂,把他给放了出来。 周驰也是刚刚排查完魔族宝物之后回来,便遇到了此事,见状知道事情要遭,不顾一切地上前阻止,也受到了余波冲击,却还是没能把人给拦住,让他跑了。 叶怀遥静静听他把情况禀报完毕,啜了一口茶,又问道:“阿南呢?” 周驰愣了愣,才想起来下属禀报过,说是明圣还带过来一名少年,身份不详,但很得看重。 他当时正忙着,只匆匆看了一眼,嘱咐手下好生安置,便去处理其他事宜了。那少年依稀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周驰连忙道:“回尊上的话,他已经被安置在旁边的小院里了,您要见,属下派人把他请过来。” 叶怀遥道:“他没出去玩吗?” 说着公务,他突然关心起孩子来了,周驰不明白这是随口一问,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叶怀遥虽然从无疾言厉色,但心思真是难猜。 但他也怕明圣带来的人遇到危险,这年纪的男孩又正是淘气的时候,故而特意跟下属交代过,如果阿南想做什么,都要及时跟自己汇报。 眼下没有汇报,应该就是没出去吧。 周驰道:“未曾,现下应该在房中看书。” 叶怀遥略略颔首,一时没有说话,周驰心中十分忐忑。 在每一位玄天楼弟子的眼里,明圣法圣的地位都堪比神明。结果叶怀遥头一回来到这处分舵,就发生了严康逃跑的事情。 他虽然没有责怪,但周驰觉得自己首次觐见明圣,就没把事情办好,心里却是极为懊恼的。 他一心想做点什么能让明圣觉得满意的事情,反倒因为太过紧张,脑子都有点不转了。 这种心情简直比讨好家中爱妻还要紧张忐忑,周驰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忽然记起还有一件事尚未禀报。 他眼睛一亮,正待说话,旁边的房门忽然被人敲了几下。 叶怀遥道:“进来。” 门一开,来人尚且不知道是谁,倒是一股扑鼻的香气先传了进来。 叶怀遥本来漫不经心,这样一来,立刻把头转了过去。 那一瞬间周驰几乎有种错觉,面前尊贵优雅仙气飘飘的明圣,仿佛连脖子都伸长了两寸。 呸!明圣高华皎洁,不食人间烟火,怎能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老人家! 周驰这个念头一出就后悔了,又用意念默默在心里面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然后,他就看见“不食人间烟火”的明圣笑的连一双美目都眯了起来,活像见了大鲤鱼的花猫,语调轻快的对着拎了食盒进门的俊秀小少年说道: “你怎么来了?手上拿的什么?真香!” 费尽心机想要买好的周驰:“……” 这名轻易就将明圣的心收拢过去的小子,正是刚才说的那个“阿南”。 刚刚在正道众人面前出足了风头的魔君大人若无其事,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端出来一个精致的翡翠小碗。 小碗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白色膏体,除此之外,还有一碟散发着荷叶清香的酥点,两样食物都是热的,看上去分外家常温馨,说不出的诱人。 叶怀遥这个吃货一眼就认出来了,容妄拿来的是乳酪和荷叶酥。 他刚从离恨天回来,那个地方充满了阴冷和血腥,浓重的魔气浸的人仿佛在骨缝中都生出窒涩的寒意来,这种时候,甜香热气的吸引力简直是太致命了。 容妄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拿筷子,要不是身边有人需得注意形象,叶怀遥还真想直接上手捏一块点心尝尝。 不管有多少猜忌和怀疑,反正在这一刻,他觉得对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天使。 叶怀遥想起了上回的粥,便问容妄:“这些也是你做的?” 容妄道:“是啊。” 他看看周/舵主,抱歉地说:“这是我方才闲来无事弄的,刚刚做好,怕放凉了不好吃,就想端过来给叶大哥尝一尝。不知是否打扰你们议事?如若打搅,我便先将点心温着,一会再来。” 叶怀遥笑道:“你又使坏,端过来给我闻闻味再拿走吗,当逗狗呢?我现在就要吃,搁下。” 周驰:“……” 他觉得自己取悦明圣的大业被一个小孩给比下去了!原来明圣喜好美食! 他要是早知道,就也弄点好吃的过来了!为了配合明圣的气质,刚才桌上只摆了一壶茶,还是当地有名特产的苦丁茶! 容妄笑着将东西摆到桌上,不再多言,很有分寸地退到一边。 这时候的乳酪,做法十分繁琐特别,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吃食,入口即化,味美无比,向来有“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的赞誉。 叶怀遥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只觉口感绵密清甜,兼之又热气腾腾的,顺着喉咙涌入脏腑,简直是人间极品。 要不是周驰就在跟前,多少还得顾及点作为上级的形象,叶怀遥恨不得直接把这碗端起来,直接一口闷了。 他持勺、挽袖、舀起食物、送入口中,动作优雅斯文,华贵天成,丝毫显不出内心这番活动。浅浅尝了一口之后,冲容妄灿烂一笑,不吝夸奖:“太好吃了。” 容妄也笑了,说道:“你喜欢就好。” 叶怀遥吃东西的时候,容妄在旁边偷眼瞧他。只见煌煌灯火下,那人双颊被热气熏得泛起浅浅红晕,面容虽还有几分稚气,但也已经明丽之极。 他心中温软的一塌糊涂,只觉得当了千年的魔君,也都没有这样的时刻让人快活。 叶怀遥道:“还有没有?让人端上来,你和周/舵主也坐下来一块吃吧。” 周驰早已辟谷,本来也不是好吃的人,但闻着这股香甜气,竟然也难得地馋了起来,听了叶怀遥这话,忍不住向着他桌上的碗中看了看。 但这一看,就对上了容妄幽幽望来一眼的目光。 这少年在明圣面前温良可爱,看他的眼神却是睥睨而漠然,同样一张脸,仿佛转瞬判若两人。 周驰的馋虫顿时都被吓死了,心中暗犯嘀咕,却知道这少年是明圣带来的,并不敢多问对方身份。 容妄温声对叶怀遥道:“食材不好找,做的不多。你若是想吃,下回我多准备点。” 叶怀遥将点心让了几回,周驰连连推辞不敢,容妄又表示已经吃饱了,两个人都不要,叶怀遥便让周驰继续讲他后面要汇报的事情。 周驰道:“好叫明圣知道,之前与您赌钱那赭衣男子虽然脱逃,但属下抓住了与他同行的那个胖子,得到一些消息。” 叶怀遥再要把手伸出去的时候,惊觉自己竟然很快就把荷叶酥吃的只剩下最后一块。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好意思下手,于是把碟子推开。 他道:“说。” 周驰道:“他交代说,那赭衣男子之前就好赌,但手气一直不佳,直到直到有回去了一家青楼,从那以后就突然转运,常胜不败了。” 他将具体情况讲了一遍,与胖子之前在容妄面前所说的毫无出入。 容妄坐在旁边,满脸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波澜不兴,递了块湿帕子给叶怀遥擦手。 叶怀遥向着周驰问道:“他人呢?” 周驰苦笑道:“他说完这番话之后,就突然暴毙了,身体化水而亡,似是中了奇毒。” 叶怀遥脸上的轻松之色慢慢褪去,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语气喜怒难辨:“有意思。” 周驰没敢说话,叶怀遥却冲着他说道:“周/舵主辛苦了,我看你也受了些许内伤,下去歇一歇罢。其他的事,本座自有主张。” 周驰连忙谢过明圣的关怀,总算能放下一桩心事,退了出去。 这事自然都是容妄一手安排出来的。 之前他截住了那个胖子,问完话之后直接毫不留情地将对方诛杀,而后,又使用水幻之术变出来个一模一样的人形,将需要告知的消息传达给玄天楼。 以容妄的手段,自然有信心通过幻术将玄天楼的其他人蒙过去,但明圣亲至便悬了,因此假人将要说的都说完之后直接化水,不给叶怀遥看到他的机会。 周驰出去之后,叶怀遥面带沉思之色,也将这件事在心里盘算了几番,正想着,忽然觉得一阵香气近在咫尺。 他低头一看,发现是容妄将盘子里那仅剩下最后一块的荷叶酥夹起来,递到他的面前。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好,容妄那张小脸总是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当他眉梢眼角染上点浅淡笑意的时候,那种孤僻阴郁就被冲散很多了。 他道:“叶大哥,怎么剩下一块啊?” 叶怀遥是觉得当着两个人的面吃独食——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孩子,要是再把东西吃个干干净净,实在是不大好。 所以为了最后的良知,他留下了那聊胜于无的一块荷叶酥,显然刚才容妄已经看见他伸手想拿又没拿的动作了。 叶怀遥干咳一声道:“哥哥给你留的。” 容妄眼角弯了弯:“我已经吃很多了。你出去忙碌很辛苦,多吃点是应该的。” 这孩子真会说话,他筷子都递到嘴边了,叶怀遥再伸手接也不方便,犹豫了一下,便张开嘴接受了对方的投喂。 这个被小美人喂点心的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跟爱妃当众调/情的昏君。 叶怀遥在心里为自己的想法“啧”了一声,觉得可能被邶苍魔君染上了一点疯气。 容妄觉得很高兴,刚才叶怀遥被他喂了一下,说明自己把一整盘点心都留给他独享是对的。 他盘算着回去在纸上记下来,“这次的荷叶酥没有剩,上回的梅花饼剩下两块,应该更喜欢清甜的口味。爱喝乳酪,下次还做。被人喂会有点不好意思,很可爱,但筷子递到嘴边就不会拒绝,下次再试试。” 对了,还要写,“当小孩真好,比当魔君招人喜欢。” 虽然容妄也清楚,他这张小孩皮早已经引起对方的疑心,本打算两边在离恨天见面的时候就坦诚身份的,但现在他可又舍不得了。 怀揣着投喂成功的小小喜悦,他站起身,将叶怀遥用剩下的空碗端起来,准备重新收到食盒里。 这时,叶怀遥冷不防将手伸过去,搭在了他的脉门上。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脉门是顶要紧的身体部位,容妄丝毫没有躲闪,只是有点奇怪地问道:“叶大哥?” 叶怀遥感受着手指下面的心跳,有些急促,显然对面之人的心情并不像他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稳淡定。 他为什么心跳的这么快,是在慌乱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宝宝问我,说每章的标题跟内容有没有关系,是有的。 比如这一章,出自《清平乐》:“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芳芬。怕是九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两人本章相处和谐,汪崽觉得遥遥如同天神下凡,他一笑整个世界春暖花开,心情愉快,所以命名“九天风露”。 不过每章都是想起来那句诗就随性起的,所以就不一一解释了。 ———— 魔君表示喂心上人吃东西的感觉很好,下次还要装可爱,还要喂。 ———— 今天暗翎找踹了吗?(√) 42、风前侧帽 此时两人一站一坐, 容妄微微垂眸, 看着叶怀遥, 觉得他的指尖有一些热。 叶怀遥也没有松开他的手腕,反倒笑了笑, 又伸手把容妄的衣袖也卷了上去。 他道:“我看看你身上的那些红印怎么样了,褪下去没有。” 这事他不说容妄都快要忘了。叶怀遥这次之所以带他一起上路, 理由正是容妄身上的血脉受到魔气影响,起了一身红疹,所以来离恨天附近寻找治疗之法。 容妄的半条胳膊从袖子里面露了出来, 叶怀遥仔细看了看, 只见那斑斑点点的红印似乎淡了一点, 但依旧没有褪下去,颇有几分骇人。 他倒是没嫌弃, 还用手指在容妄的胳膊上摸了摸,觉得发红处的皮肤隐隐有些烫。 叶怀遥道:“我在离恨天外面摘了几株草药,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反正服下去肯定是没坏处的。先让人去给你熬一熬罢。” 他说着松开了容妄的手, 扬声叫人。 两人肌肤相触,叶怀遥的体温要稍微高一点,以致于他将容妄的胳膊松开的时候,容妄竟然感觉到一些微微的寒意。 他们的每一次接触,都让他紧张又不舍。 容妄本能地有一个反握的动作,却没能抓住任何,指尖从对方的腕上轻轻滑过, 没有引起叶怀遥的注意。 比起心心念念只惦记着一个人的容妄,他心里的事情可实在是太多了。 十八年前后的两件疑案令人难解,邶苍魔君的态度十分闹心,就连眼前这个看上去乖巧瘦弱的少年,身上也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实在是太机灵,太乖巧,也太懂事,身上这种体贴从容的气质也绝对不该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少年所有。这一点阿南自己不可能意识不到,但他似乎根本就无意掩饰。 还有他身上那亡国的血脉,到底是真是假?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绝非巧合。 但世上的人,谁都有秘密,只要对方不是对玄天楼不利,就凭着这些日子里面共患难的交情,叶怀遥也愿意他能够达成自己的心愿。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在容妄的肩膀上一按,说道:“别管那食盒了。这厅里面太旷,冷森森的教人不舒服。走罢,去你的房间里面坐坐。” 他袍袖蹁跹,打头负手绕过回廊,向着后面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众人纷纷躬身,行礼退避。 容妄则穿了件窄袖的黑衣,脚下踏了双长靴,跟在叶怀遥的身后。少年的身体单薄修长,看着竟也不比他矮太多了。 容妄住的地方不错,分舵的人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身份,但既然是明圣亲自交代要他们照顾的人,自然极为上心。 周驰派人将容妄安置在了自己隔壁的小院里,不但糕点茶水一应俱全,还按着明圣的喜好,给他准备了一摞话本子,几套新衣裳。 叶怀遥进了门,目光就不动声色地在房中一扫,见茶水喝了一半,半翻开的话本子扣在桌上,显然对方离开之前正在饮茶读书。 他便笑着说:“你倒是比我舒服多了。” 他随手将那本书拿起来,只见上面并非什么有趣的风月逸事,而是前朝初年大侠魏旌的传记。 叶怀遥顿时觉得无趣,看了一眼就随手将书抛下,倒是想起来之前容妄被尘溯门那些小孩追打的事。 他试探着说道:“阿南,你要是想学点本事,我可以帮你找一位师父。生逢乱世,尤其你又是个男孩子,也该有点自保之力。” 容妄道:“我不能跟着您学吗?” “我?”叶怀遥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怔了怔才笑说,“我练的功法比较特殊,旁人学不来,是怕耽误你们,所以从不收徒。” “哦,是这样啊。”容妄并没有追问,“那我就先不学了。” 叶怀遥目光一闪,问道:“为什么?” 容妄平静地说:“刚才听周/舵主说转述了那个同伙的话,我想您接下来肯定要去他说的那家青楼调查,若我留在这里练功,就不能陪您一起了。” 这少年声如流水,气质沉静,偏生面对叶怀遥时眼中的敬慕和依恋不似作伪。 叶怀遥笑道:“好孩子,有志气,不想练功想逛窑子,你要是跟了我师尊,只怕要在祠堂里面把膝盖都给跪烂了。不会功夫,可当不成魏旌那样的大侠啊。” 容妄道:“我不想变成那样。” 这魏旌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一代大侠,出身草根,却练就了一身盖世奇功,为人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一生当中奇遇无数。 就连街口屠户家的小儿子,都喜欢拿着木棍与家里的大鹅搏斗一番,模仿他斩妖除魔。可以说是无数中二少年的第二偶像。 当然,多年在偶像排行榜上蝉联第一的,还要数云栖君了——他比魏旌好看。 叶怀遥以为容妄看他的传记,最起码应当是对魏旌有些憧憬的,现在听他的口吻居然还很嫌弃似的,奇道:“为什么?” “忠肝义胆,心怀天下,最终带着他的心上人一起殉道而亡。” 容妄眼角弯弯,脸上的笑意却怎么看怎么凉薄:“这种人的心中只有天下公义,‘情’字能占的分量太少,若是他一生专心追求大道,尚可称一句佩服,但若说他真能喜欢上什么人,却是不配了。” 因为哪怕是对再心爱的人,他都注定了不可能一心一意,无论是谁,都要排在他所谓的“正义”之后,迫不得已的时候成为牺牲品。 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慷慨热血的大侠,也是个残忍无情之人啊。 “要换了我,就并无那般胸怀了,心中只盛得下一个人一件事。” 容妄笑了笑:“我的心上人,就是将这世上万物加起来,都没半点比得过他,哪怕是杀尽天下人也想要他活下去,怎舍得带他一起死呢。” 他这番言论,只把目前本质上还是风华绝代单身狗的明圣听的一愣一愣,问道:“你有心上人?” 这么小的孩子——他果然没猜错,不是生来奇葩太早慧,就是被人给穿越了。 容妄“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道:“有,还跟他说过这话,但是他不喜欢我,听不进去。” 叶怀遥感觉这话好像在三观上哪里有点问题,但又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慢慢磨,不用急。” 容妄含笑道:“是这样。我都习惯了,没关系。” 两人一番掰扯,不知道怎么就把话题说到这里来了,叶怀遥还忙着,也就将动员早恋少年习武当大侠的事忘到了脑后,看药被端了过来,便匆匆又去了前厅安排其他事宜。 叶怀遥带回来的那碗草药简直能苦的人撞墙,端碗的小厮屏住呼吸将药碗端进房里,当看着容妄面不改色一饮而尽的时候,简直怀疑对方根本就没有味觉。 他端着碗下去,容妄低头,凝视自己修长的十指,袖口指尖,尤沾着那股清苦的药香。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回忆那里被叶怀遥握住时的错觉,眼睫垂下,目中漾起柔情,唇边却是一缕苦笑。 他很少这样主动触碰自己——动手过招不算。 穿过将近千年的光阴,多少风雨兼程,血泪分离,兜兜转转,终于又走到了今天。 这无数次在梦境中想象渴盼的场景,虽然是建立在身份的伪装之上,但能稍稍眷顾片刻,也是好的。 他不敢放任自己痴心贪求,但又敌不住心里那一点的念想,因此惶惶不安,患得患失。那人的名字在舌尖心底翻过来调过去的徘徊,剐的胸腔里面抽疼,也舍不得放下。 叶怀遥啊,唉,叶怀遥。 ——被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叶怀遥,要去逛青楼了。 那胖子所说的青楼就在邻城,名叫花盛芳,在西北一带大大有名。 这个地方民风粗犷,无论男女,大多都身材高大健壮,穿着打扮也较为朴实。街头巷尾的饭庄铁铺不少,娱乐场所就非常有限了。 花盛芳就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青楼,几位有名的花魁艳姬都在这里挂牌接客,说一句西北边陲的颜值担当聚集地都不为过。 久而久之名声打响,除了当地百姓,也有不少外来的旅人慕名而至。 眼下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花盛芳开门迎客,来来往往英雄侠士、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叶怀遥穿了身雪青色的江绸夹衫,头发以金冠束起,手持折扇,腰悬玉佩,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模样。 容妄则做小厮的打扮,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从马车上下来,踏入花盛芳的大门。 叶怀遥这回没带面具,他这般的风姿品貌,自然是甫一露面,就成为了焦点人物。 “快看那位公子!生的好俊!” “啊,他、他是谁?” “以前从未见过,天下竟还有人能生成这样!” “嘘,他走过来了,刚才那一眼,是不是在瞧我?” “我看你是发梦了罢!你站在我身后,又没我个头高,公子怎瞧得见你!” 一传十,十传百,叶怀遥几乎把整楼姑娘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二楼的众位美姬提着裙子挨挨挤挤地张望,差点掐起来。 终于有人悄声说道:“姐妹们别吵了,那位公子真仿佛在往咱们这边瞧呢!” 这句话让姑娘们静下来,低头一看,却见叶怀遥果然止步,站在一楼厅中煌煌的灯火之下仰起头来,那俊美绝伦的面容更加不可逼视。 他一双春水般的眉目温润含情,顾盼之间粲然一笑,周围的争执笑闹一下子便没了声息。 所有人都觉得对方好像是在看着自己,那笑容中的柔情动人心魄,让一个个见惯了风月的青楼美人竟然都局促起来。 她们不自觉地扯扯裙角,抚抚云鬓,生怕身上的哪处不得体展露在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面前。 在一楼迎客的老板娘名叫万娘,三十上下的年纪,想是因为经常在风月场里打滚的缘故,她眉梢眼角浸润一种精明的风情,相貌倒是颇为美艳。 万娘见叶怀遥穿的华贵,加上那身贵气更是遮掩不住,眼睛微微一亮,也殷勤迎了上去,身后还带着十余名穿着各色衣裙的美貌少女。 须知越是青楼女子越是爱俏,她们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书生才子、英雄侠士,一般人也就很难入得眼去,能真心实意看上的男子少之又少,面前这位绝对就是其中一个。 要搁到往日,看见这般俊美风雅的少年,她们定然早已围上去或搀或搂了,可是此刻面对着叶怀遥,大家殷勤是殷勤,竟没一个敢造次的。 并不是害怕,叶怀遥笑语温柔,顾盼生辉,与他相处如沐春风,说不出的熨帖舒适。 可他越是这样,偏偏就越是让人自惭形秽,不知不觉想在这个人面前把自己呈现的美好一些,仿佛不如此,便不配与他说话似的。 连风风火火的万娘都不由将语调放低了一些,缓声道:“公子赏光前来,花盛芳蓬荜生辉。您快里面请,可有看上的姑娘,奴家让她领您去楼上伺候。” 旁边的姑娘们都是一脸紧张加期待,原本站在二楼往下看的那些,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等着叶怀遥说话。 如此待遇,真可谓是众星捧月一般,连周围一些客人都忍不住频频偷眼打量,并为之沉醉不已。 被这么多道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叶怀遥面不改色,含笑道:“这里的姑娘们个个美若天仙,可真叫我挑花了眼,一时选不出来。这样罢,二楼来间包厢,酒水小菜随便上几样,我先略坐一坐再说。” 万娘微微一笑,便叫了名小厮过来引着叶怀遥上楼:“如此,便请公子稍待了。” 叶怀遥转身走了,还有不少姑娘犹自痴痴凝望他的背影,有人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怎么一个都不选啊……” 万娘转头,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就在她额头上一戳,笑骂道:“你们这些丫头还敢抱怨,刚才都是呆鹅吗?一身的手段也不知道施展施展,就站在那里傻看着,哪个看得上你们。” 另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道:“妈妈也别光说我们,您不是也好色吗?咱们这花盛芳何曾有过客人进了门不要人伺候的道理,要换了个别人这样,您早就舌绽莲花,塞也要应塞给他两个姐妹了。还不是见了这位公子俊俏,就舍不得拂逆他的意思了。” 万娘又气又笑,还真被说中了心事,骂道:“臭丫头,就你话多。” 还有人道:“这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如此相貌人品,不该是籍籍无名之人。还有他旁边带着的那个孩子啊,虽然嫩点,但也是真俏,可惜眼神太吓人了,我连靠近一点都不敢呢。肯定也不简单。” 她们年纪虽轻,见过的三教九流却不少,还真说中了一些,可惜美人有情,郎心似铁,叶怀遥并无留下姓名的打算。 他若无其事地由小厮领着上楼,到了严康待过的那间包厢门口,叶怀遥刚要停步,便听容妄道:“少爷,这里视线开阔,正好能看见底下的歌舞,不如就选这里吧?” 叶怀遥心里暗暗夸他机灵,转过身,手中折扇散漫摇一摇,露出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浅笑说道:“那也好。” 小厮为难道:“公子,非是小人不遵您的意思,只是这间房两个月之前已经被一位客人付了银两订下来了,整包了半年,不方便再让您进去。” 叶怀遥道:“那客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小厮以为他要去找对方协商,说道:“论个头跟公子您差不多,只是要魁梧很多,颏下留了些胡茬,眼睛很大,看上去有点凶……却是没有留下姓名,连老板娘都找不到他。” 容妄和叶怀遥都意识到,他说的这个人,正是先前跟叶怀遥赌钱的那个赭衣男子严康,看来消息无误。 叶怀遥道:“他付钱订了房,却不来住?” 小二陪笑道:“是,只住了几天之后,那位爷便走了,一直也未回来。但房钱却是给的足足的,所以得一直为他留着呢。” 严康这样做,难道是这间房当中有何蹊跷? “这样啊。”叶怀遥犹豫着,将手放在容妄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那就算了,换一间……” “少爷!”容妄满脸都是不情不愿的模样,可怜巴巴地说,“小人真觉得这间房的位置最好了……” 他一边说,眼睛一边不断往下瞟,活脱是一副图新鲜想热闹的孩子样,果然演技出众。 43、画阑雪意 叶怀遥好像被他说动了, 沉吟着在自己袖子摸了一下, 然后又把手拿出来, 悄悄踢了踢容妄的靴子,小声道:“钱。” 容妄把钱袋拿出来给他, 叶怀遥摸了一小锭银元宝,随手递给小厮: “小二哥, 如你所说,反正那位订下包间的客人也没回来,我们顶多在这里待上两三个时辰, 两边碰不到一块, 有钱你们做什么不挣呢?” 他面带笑容, 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世间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 小厮不由意动,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再加上他见叶怀遥出手大方,显然十分阔气,他既不想得罪财神爷, 也舍不得这赏钱,总算是答应了下来。 小厮一面让两人进了包厢,一面还忍不住羡慕地看了看容妄,心道他这个主子可不光长得好,说话也温温和和的,待下人真够意思,小孩可有福气。 两人总算进了包厢, 小厮呈上酒水茶点就退了下去,叶怀遥让容妄把门掩上,自己起身在房中绕了一圈,沉吟道:“倒是没有什么邪气、妖气——” 在他查看的时候,容妄的目光也飞快在房间里梭巡了一圈。他似乎更加注意周围那些作为装饰的摆件,但也并未发现异常,便在叶怀遥转头之前将目光收回来了。 叶怀遥一转头看见容妄,便道:“你站在门口干什么?过来坐下呀。” 他说罢之后,自己也掀袍子在桌边坐了下来,沉吟道:“屋子里虽然没有邪气,但看那严康的情状,肯定是撞上了什么邪物无疑的。唔,难道是这房间的方位风水出了什么岔子?” 容妄道:“叶大哥……想做什么?” 叶怀遥道:“所谓愿力,自然是总得要感受到许愿者强烈的渴求才会出现。我想不如我也在这间房里虔诚地许个愿望,看看是否能把邪神给召出来。” 容妄心里一紧,连忙道:“不行!” 他在叶怀遥面前,向来是柔声细气,仿佛对方是云絮堆出来的,唯恐声音大了半点就能把人给吹散了,这句“不行”却是难得的急切严厉。 叶怀遥挑眉看了容妄一眼,意外道:“哟,急了,你还会这么凶呢?” 平时这孩子那样轻言细语不紧不慢的,总给人一种他过分从容淡定的感觉,不像个孩子样。 两人虽然相处和谐,说说笑笑的也很有意思,但因为心存疑虑,总难免有点隔阂防备。 但不可否认,不管切开是不是黑的,容妄这幅皮囊实在很有迷惑性。 他这样一着急,眼睛瞪大,白嫩的小脸微微鼓起来,难得显出几分稚气,看上去可爱极了。 叶怀遥觉得有趣,跟他开玩笑道:“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也有心愿要许,怕被我给抢了先?要不我帮你吧。我就许愿说……” 他想了想:“就说,让你那个心上人早点喜欢上你,你们两个白头到老,她给你生一堆小娃娃。开心吗?” 叶怀遥这种人天生就欠,越把别人惹的发毛,他越来劲,容妄哭笑不得,嚷他没用,动手不可能,重话也舍不得说,只好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怀遥实在没忍住手痒,伸手在容妄的脸上捏了一把,学着他的腔调笑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这个举动亲昵的出人意料,让容妄怔了一下。 他从小到大被人捏过两回脸,第一回是叶怀遥,第二回也是叶怀遥。 往事猝不及防撞进心怀,心里的柔情一波波漾开,还夹杂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惶恐。 容妄抬起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覆上叶怀遥的手背,但没等他完全接触到,叶怀遥已经把手挪开了。 容妄的指尖在袖中捻了捻,轻声道:“我怕你伤着,我……我会担心。” 叶怀遥笑着顺了下他的头发:“真是傻小子,不会的,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他的目光越过容妄的肩膀,看向他背后的某个地方:“来了青楼,顶顶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是先见美人吗?” 容妄抿起唇来,睫毛微微一抬:“哦?” 却见叶怀遥笑的狡猾,变魔术一样,长袖一挥一卷,从容妄旁边的窗帘后面捡起一块红色的裙角来。 这裙角像是被不小心扯落的,裂口不规则,上面还绣着半幅华丽之极的金色梅花,色调用的极艳。 容妄:“……” “所谓‘雪绕红绡风韵转,梅蕊新妆桂叶眉’,能压得住这样一身衣裙的姑娘,必然也是位绝代佳人,不可不见。” 叶怀遥把小厮叫进来,裙角抛给他,含笑道:“劳烦你,去查查这裙子是贵店哪位姑娘所有,叫她过来陪陪我罢。” 来到这青楼里面,什么样的古怪条件都有人提,叶怀遥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而且赶巧的是,这小厮不用转告万娘去查,便一眼认出来裙角的主人是谁了。 他满脸堆笑道:“公子当真好眼力,轻易不找人作陪,一点就点中了咱们这的花魁逐霜姑娘。整个花盛芳,也只有她最爱这样的颜色。” 叶怀遥笑道:“那可赶巧了,我也最爱这样的颜色。她现在可有客人否?” 小厮方才也没做什么,就平白得了他好大一笔银两,又是欢喜,又觉受之有愧,回答问题的格外殷勤:“好叫公子知道,这个逐霜姑娘身上……嘿嘿,出了一些事情,现在倒是没有客人。” 叶怀遥“哦”了一声,示意容妄再赏他些钱,让他继续说。 小厮连忙摆手道:“怎敢再受公子的赏赐,小人不是故意不说,而是这话不大好开口……唉,这逐霜姑娘,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嫁人了。” 这倒是完全出乎叶怀遥的意料,算算时间,赭衣男子是大约两个月之前离开花盛芳的,合着他才走了三十天不到,这个不久前还在接客的青楼头牌就嫁了出去。 到底是找到了如意郎君看对了眼,一时半会都等不得,还是有什么隐情,让他不得不嫁? 他跟容妄对视一眼,只听那小厮讲道:“逐霜姑娘所嫁的,便是她的第一位客人,城东家的大公子陶离纵。” 叶怀遥道:“陶家?哟,那可是这一带最大的修真世家了吧?” 在这些普通百姓眼中,修士们就跟半个神仙差不多,更何况陶家家大业大,位列五大世家之一,不出意外的话,长子陶离纵以后更是要继承家业的。 并非存有偏见,但一个青楼女子一跃而成为这样人家的少夫人,简直就像平民姑娘进宫当皇后一样稀罕。 小厮道:“可不是说呢,逐霜姑娘要嫁的事,也是临到当头了才突然传出来,可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把不少人都给羡慕坏了,以为她从此就能一步登天。但谁知道在陶家不过待了半个来月,她就又回来了。” 叶怀遥道:“为何?” 小厮压低了声音:“这后面的事小人也是道听途说。听闻逐霜姑娘嫁进去之后,这陶大公子的精神就开始变得一日不如一日,身子也虚了不少,请过一次大夫诊治,说是……房事太过频繁,精元耗损太剧,就得养着。陶夫人便把逐霜姑娘狠狠责骂一番,不让他们夫妻同房。” 叶怀遥和容妄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便默然听那小厮继续讲了下去: “结果也不知道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五天前,陶大公子练剑时突然昏迷不醒,连药都灌不进去,整个人已经瘦得跟一把骨头似的,逐霜姑娘也被扫地出门,赶回了咱们楼里面。” 可想而知,在一个女人身上发生了这么一件奇闻丑事,城中必定流言四起。 甚至有人说她是狐狸精变的,昔日的花魁成了残花败柳,自然也就无人问津了。 小厮低声道:“据说她在那方面的本事,简直是敲骨吸髓,一般男子可抵不住。公子好奇也罢,但可千万要小心啊!” 叶怀遥笑道:“竟有这样离奇的事,我倒是挺好奇她要怎么来敲我的骨,吸我的髓。去请这位姑娘来罢。” 小厮走了之后,他拍了拍容妄的后脑勺:“你身上也有银子,自己先出去找个地方玩玩。等我办完正事,再去寻你。” 容妄:“……正事?” 真当他傻小子什么都听不懂啊。 叶怀遥人五人六,一本正经:“嗯,为查疑案接触可疑人等,自然是正事。不然呢,你在怀疑什么?” 容妄幽幽地看了叶怀遥一眼,只见这人一副风月老手游刃有余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眼前站着的“小男孩”,偏偏正是天底下最了解他这方面那点可怜经验的人。 装的好像懂挺多,其实……生涩的很。 容妄虽然喜欢对方喜欢的发狂,但他心里也清楚,叶怀遥只是嘴上开几句玩笑而已,实际上他眼光既高,人又洁身自好,倒也不至于跟那么个女人吃醋。 只是对方这“敲骨吸髓”四个字,倒是让他一下子想起来两人当年情热之时,叶怀遥那隐忍蹙起的眉尖。 让人又是怜惜,又是欲罢不能。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俯身亲吻对方的时刻,那个时候自己的全身都在战栗,幻觉般的幸福将整颗心脏占领,又怀着无限的虔诚与珍惜,轻轻将叶怀遥已经歪斜的发冠摘了下来。 黑色的发丝散落,铺在地面的碎花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容妄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要么就是他的生命即将结束,只有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才能赐予人这样美好的想象。 可能有现在,就是立即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叶怀遥见容妄站在那里不走,以为他还有话要说,拍了容妄一下,问道:“还有事?” 容妄蓦地清醒过来,发现叶怀遥就在自己面前,顿时连耳根子都发热了。 这种由动情带来的灼热,与对自己行为唾弃的冰冷在他的血液中交织,从滋味上来说或者也可以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刻骨铭心”。 容妄的呼吸犹有些急促,没敢再碰叶怀遥,含含糊糊说了句“没事了”,掉头匆匆离开。 事后他也想明白了,当时不知道是中毒抑或某种玄妙的法术,自己和叶怀遥的神志都不大清醒,叶怀遥尤甚。 ——否则以他对自己的态度,也绝对不会那样配合和主动,这一点容妄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所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只是基于一场阴谋算计。 如果真的是有人主使,那么幕后之人一定非常非常地了解容妄,才能出手就制住了他的死穴。 上天入地,能困住他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叶怀遥。 容妄逃跑似的出了房间,疾步离开花盛芳充满了脂粉香与酒气的前厅。他脸色阴沉,步履又急又快,一时间也没人敢上去阻拦询问,任由容妄离开。 春夜里的风还有点凉,夹杂着桃花的浅香扑在脸上,人言笑语和灯火辉煌的繁华都被抛在身后,熟悉的黑暗与死寂重新将他围拢起来。 直到此时,容妄才觉得自己快要沸腾的血液和思念一点点平息下来,重新老老实实地深埋回骨髓之中,不再出来作祟。 “君上。” 有人在他身后迟疑地叫着。 容妄没回头,沉冷而简短地道:“说。” “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就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那严矜已经被其父亲手打断双腿逐出家门,连族谱之上都已经除名了。” 前来禀报的魔兵顿了顿,又补充道: “严家家主还说,严家与离恨天素来和平共处,没有必要因为一个狂悖无知的小子伤了和气,您的赤羽令严家不敢接,也不能接,要请君上见谅。” 赤羽令,也是魔族当中一样令人闻之色变的标志,它出现在哪家的门楣上,就代表着魔族约战。 向来是赤羽令头一天卯时之前出现,第二日子时,邀战之人必到。 任你逃到天涯海角,藏入碧落黄泉,第二天也能奇迹一般地被他们找到,真可谓是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而魔君的赤羽令,比之普通的魔族族人,更多了一抹金色的镶边,已经将近千年无人见过。 这回严矜也算是面子大,被法圣三剑劈成了废人刚刚清醒过来,每日暴跳如雷,直呼明圣大名痛骂,结果第三天一早,他的门楣上就神不知鬼不觉多了这一抹惹眼的鲜红。 严矜是作为下一任家主的有力继承者培养的,原本众星捧月,地位非凡,但燕沉下手极狠,此回他经脉已废,绝无恢复的可能性,即使在修炼上有再高的天赋和造诣,也都已经化为乌有了。 好歹是自己的骨肉,虽说得罪明圣闯下大祸,但付出的代价也着实惨重,严家家主责怪之余终究心软,亲自携了重礼前往玄天楼请罪,又为严矜请名医诊治,只希望他日后能稍微恢复些自保之力也好。 结果这边的善后还没结束,另一头这小子竟不知怎地,把魔君也给得罪了。 说到底,玄天楼作为名门正派,尚有君子之风,好歹也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但魔君容妄却是个一等一心狠手辣的人物,而且行事全无顾忌。 看到赤羽令,严家的家主就意识到,也不必追究容妄亲自发出挑战的具体原因了。 一来是对方根本就不讲理,二来,同时得罪了玄天楼和魔族,严矜也没法救了。 他也是个狠角色,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便痛下决心,决定及时止损,放弃严矜。 将严矜逐出家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同时也能保住严家的名声,要真是让那位实力超绝却又冷心绝情的魔君亲自上门,只怕之后严家颜面扫地,也要在五大世家之中除名。 这些人都已经活成了精,他这个举动的意思,容妄自然心知肚明,听了手下的转述便冷然一挑唇,道:“他倒是乖觉。” 手下低声道:“君上,既然如此,那严矜……?” 容妄冷笑道:“本君亲自向他约战,并非看得起他,而是因为本君看重被他得罪的人。既然他老子识趣,严家那边暂时便罢了,至于他……” 他轻飘飘地道:“没用的东西,杀了罢。尸体送给元献,挂到他卧房门口,算个纪念。” 他的手下显然已经对此等事司空见惯,闻言面不改色道了声是。 他又道:“至于君上所吩咐的封印之事,属下也已经探查过了。赝神上面的封印没破,东西也还好端端放在那里。” 容妄微一蹙眉。 正如他对叶怀遥所说的那样,赝神已经拥有灵智,是一件十分狡猾的法器。发生了这一系列的怪事,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容妄要从玄天楼将它带走而起。 当看到严康的死状时,他几乎要怀疑是这东西在作祟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要是只针对他一个人也就罢了,但现在关系到叶怀遥的安全,就是触犯了容妄的大忌。 他沉声道:“让大长老把赝神看好,这当中不容出半点差错。另外,将当年知道本君前往瑶台之事的人全部清查一遍,如发现可疑之人,立刻前来禀报。” “是。” 容妄道:“你去吧。” 他说完这话沉吟了一下,眼见属下行礼要走,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外出调查时,如若遇见玄天楼的人,不要跟他们冲突,回避便是。” 魔族下属低眉敛目道:“谨遵君上令谕……”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同时听见从身后传来的风声中夹杂了几声惊呼,容妄猛地回头。 只见不知为何,刚才还灯火辉煌的花盛芳当中,竟霎时变做漆黑一片。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他首先便想到叶怀遥还在里面,顿时大惊失色,身形一转,整个人已经飞快地向着那个方向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脑内开了个车。 汪崽:“男人,我看你是在玩火。” 44、歌倚疏弦 花盛芳的灯火会突然全灭, 这件事也在叶怀遥的意料之外。 容妄离开之后, 他在包厢的窗边倚着, 一边欣赏厅中的歌舞,一边等美人到来。 正悠闲的时候, 叶怀遥忽然发现在下面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揉了揉眼睛,身体前倾仔细去看, 发现那个人如假包换,竟真的是玄天楼掌令使,叶怀遥嫡亲的师弟, 展榆。 叶怀遥一看就乐了。 他被燕沉等人从尘溯门接走的时候, 展榆留在山上负责处理后续事宜, 尚未折返,叶怀遥便又已经离开了, 因此师兄弟两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叙话。 没想到这回他们竟然能在青楼当中相遇,实在是种有趣的缘分。 展榆这小子平时老成持重,在他面前总是一脸正经,管头管脚, 急了就爱炸毛,叶怀遥最喜欢逗他玩。 此时见人送上门来,他眼珠一转,唇边顿时浮现出一抹坏笑,随手摸出块素白的帕子,沾着窗台上不知谁剩下的半盒残胭脂,画了个红唇印子。 而后沉吟片刻, 叶怀遥又在上面用左手潦草写道: “月白风清,长夜无聊,得见良人,不胜欣喜。” 他故意将字迹写的婉约柔美,而后将桌上小碟里的糖藕夹了一块,包在帕子里,打个结冲着展榆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这“糖藕”正是“佳偶天成”之意,叶怀遥雅通诗书,俗读艳本,这些乱七八糟的风月勾当他了若指掌,一个姑娘都没撩上,全都用来调戏师兄弟了。 展榆此来青楼也是有目的的,正坐在那里心事重重的品茶,忽然感到有一样东西朝自己飞过来。 他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靠去,那“暗器”没打中头,擦着展榆的鼻尖落到了他面前的桌面上。 周围两个玄天楼的弟子侍立在旁,更是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同色变。 对于他们习武之人来说,随便让什么物品不知不觉近身可不是一件小事,若这东西真的是某种利刃,刚才那一瞬,就够展榆在生死线上走个来回了。 能让堂堂玄天楼掌令使都无法察觉,这样的人天底下实在寥寥无几。 三个人四下看看,没法确定东西扔过来的方向,又一起看向桌上打结的手帕,目光像是在凝视什么毒蛇猛兽。 右侧的圆脸少年名叫陈丞,是展榆的亲传弟子,见状骇然道:“何人武功如此高强,又敢惹到玄天楼的头上,不会是……邶苍魔君罢?” 这里跟离恨天相距不远,邶苍魔君又刚刚传出复生的消息,也难怪他会这样猜测了。 左侧的瘦高个则是何湛扬的徒弟,名字叫戚信山,闻言道:“可是这里是青楼啊。邶苍魔君一向孤僻,无论男女皆不许近身的,他来这里做什么?” 陈丞手按剑柄,警觉地四下观察,口中回道:“那不一定,咱们也不是来找姑娘的……” 展榆道:“丞儿,把手放下。还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紧张成这样,人家岂不是一看你就知道,咱们来这里别有目的?” 陈丞便听话地松开剑柄,只见展榆戴上一副天蚕丝织就的手套,谨慎地将手帕展开了。 在三人屏息凝神地注视下,里面的糖藕和胭脂字出现在眼前。 “……” 陈丞惊道:“师尊,这是有姑娘……看上您了!” 展榆瞥了他一眼道:“那又如何?你觉得有人看上为师,是一件很值得惊讶的事吗?” 陈丞:“呃……徒儿并无此意,只是觉得这位姑娘还是婆婆,武功也未免太高强了。” 他这么一说,戚信山也担心了,脱口道:“是啊,对方要是瞧上了师伯,硬要抢人,咱们拦不住怎么办?” “滚蛋。”展榆气笑了,骂道,“两个臭小子,讨打是不是?我在你们两个眼里,就那么——不中用?” 他说道最后三字“不中用”的时候,就听闻耳畔又有破空之声传来。 这回比上回的动静大些,展榆手上还戴着专门用来隔绝暗器毒性的手套,顺势一抄,将东西稳稳接住。 他摊开手一瞧,掌心里躺着一枚糖炒栗子。 这天底下有哪个姑娘甚至男子,会拿糖炒栗子吸引意中人的注意力? 也就某个吃货…… 展榆的唇角一抽,瞬间明白那个“对自己心存爱慕且武功高强”的神秘女子是何方神圣了。 他眼中立刻浮出笑意,随即又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脸板了起来,反手将栗子收进了衣袖中,又拿起桌上的手帕糖藕,站起身来。 戚信山犹自不解状况:“展师伯?” “刚回来才几天,居然又跑到这里来胡闹了。” 展榆喜气洋洋地骂了一句,转身吩咐道:“你们两个在这等着,我去把捣乱的混球抓下来。” 他说完之后,便快步向着楼上走去,弄得戚信山满头雾水,冲陈丞说道:“陈师兄,师伯怎么被栗子打还这样开心,不会真是他什么意中人罢。” 陈丞到底是亲徒弟,看见展榆的神情,心念一转,也意识到了什么,满脸喜色地拍上戚信山的肩膀:“今天是咱们两个走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楼上的应该是明圣!” 戚信山惊讶道:“你说什么?七、七师伯?” 他放低了声音,压抑着激动凑近陈丞问道:“你怎么知道?确定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尊长呢!只远远看到过法圣一回,还是在四年前的时候。” 陈丞笑道:“明圣行迹飘忽,后来又十八年未曾回来,是不大好见。但看师尊的表情是没差的,以前没出事的时候,他每回提起明圣就是这样,明明很高兴,偏要假装特别嫌弃。” 戚信山道:“可是,明圣……真的会写帕子假装姑娘戏弄人,还往楼下丢栗子的吗?” “……” 陈丞道:“你懂什么!明圣的性情就是这样平易近人,幽默潇洒!” 戚信山:“那可……怎么回事!” 正当这时,一阵阴风横扫而过,周围的烛火齐齐熄灭,四下惊呼声一片,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黑暗当中。 在这个时间点上,展榆正要跑到楼上,容妄在急急往花盛芳赶回,叶怀遥则第一时间站起身来,迅速而无声地闪到门后。 他侧耳倾听片刻,感到外面似乎隐隐传来些许不同寻常的响动,于是推门飘身而出,在黑暗中循声来到了对面的厢房中。 这三位绝世高手同时隐瞒身份,阴差阳错聚集在西北边陲的这样一家小小青楼当中。 黑暗之内,看似危机四伏,实际有他们在,早已经稳若泰山。 只不过看到意外发生,展榆和容妄的心都挂在叶怀遥身上,两人同时向着叶怀遥的方向赶过去,容妄因为更加清楚他们房间所在的具体位置,所以先行赶到一步。 容妄担心叶怀遥的情况,没走正门,而是就近顺着二楼的一处窗户跃入,重新进到了花盛芳的楼内。 如果记得不错,这件包厢就在叶怀遥所在屋子的对面,他只要出了包厢,再经过一处走廊就能到了。 而与此同时,听到有细碎动静的叶怀遥,也已经推开了这间包厢的门。 那股突如其来的怪风在吹灭了整座青楼当中所有的烛火之后,并没有完全散去,还在周围微微盘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幽微的香气,却没有给吸入者带来不适之感。 叶怀遥怀里其实放着火系的符箓,但敌人在暗,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如果此时从他这里传出光亮,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他并没有那样做,进房之后侧耳凝神,听得窗外的空气中传来细微声响,转眼便到近前。 来人显然是某位绝世高手,速度极快,转折轻渺,转眼便已经踏上了窗台。 叶怀遥眯着眼睛,借着窗外的朦胧月色隐约觑到对方的一个轮廓,看不清楚五官,只知道应该是个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 他在思索对方身份的同时,手上毫不含糊,趁着那人推开窗户的一刹那,呼的一剑,当头直劈。 叶怀遥这一出剑的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正好赶上来人半身在内,半身在外,防不胜防。 这时大多数人的选择肯定是撤身后退,暂时放弃进入房间的打算。 但却不知这间屋子里有着什么吸引人的宝物,对方竟然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不闪不避,徒手向着叶怀遥的剑锋上握去。 这人出招亦是敏捷机变之极,叶怀遥自然不能让他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兵器夺走,当下圈转长剑,拦腰横削。 来人趁机顺着剑身一转,扑进窗内,脚尖将窗户勾上,就地一滚,负手站定,举手投足之间丝毫不见狼狈。 几招一过,叶怀遥心中诧异,几乎都要为他喝彩了,长剑反撩,疾刺他小腹,同时趁着对方躲闪,左手出其不意,一掌拍出。 他变招快极,虽然单论力道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最盛时,但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躲避开来的。 那人冷哼一声,避开叶怀遥的剑招之后,同样出掌,只听“砰”地一声,两人掌力相交,紧接着心中同时若有所觉。 从交手开始,来人出招一直狠辣果决,应变极快,这时却微不可查地一顿。 叶怀遥趁机手指下滑,扣住了他的脉门,向着旁边一甩。 在被他扣住的同时,来袭者也下意识地反握住了叶怀遥的手腕,两人一起栽在旁边的床上。 叶怀遥扑到那人身上,这一下用力过猛,额头差点撞上窗台,对方连忙伸出手挡在他额前,帮着叶怀遥垫住棱角。 “真是你?” 近在咫尺,窗外并不算太明亮的月光也足以勾勒出对方隐约的面部轮廓,叶怀遥诧异道:“容妄?” 刚才两人暗中搏斗,招式激烈紧凑异常,大多都是随机应变,也没什么章法,直到双掌对上,叶怀遥才立刻感到对方的掌力当中蕴含着一股阴冷尖锐之气。 大家都是老对手了,这一下还有什么辨别不出来的,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功力,除了邶苍魔君不必再做他想。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月华转折流淌,光晕朦胧,似乎连容妄眉宇间总带着的乖张戾气都被溶解了几分,那副清寒峻冷的容颜中竟透出几分幻觉似的温柔来。 叶怀遥伏在他身上,腰被对方搂着,额头还抵在容妄的掌心之中,这般姿势对两个曾经有过一夜情的对手来说实在是万分尴尬。 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却清晰地看到,容妄散乱的刘海后面,露出了一道疤。 ——曾经,阿南被严矜打破了头,他脑门上那道疤,叶怀遥也曾经几次亲自查看过,形状正与此时容妄额头的那一道一模一样。 疤痕的颜色很淡,已经快要褪下去了,要不是这样近的距离,根本就看不见。 叶怀遥陡然愣住。 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对于阿南这孩子身上的种种违和之处也早有怀疑,但就是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可能让他去往容妄的身上琢磨。 阿南那张乖巧羞涩的小脸与面前容妄孤冷桀骜的面庞在脑海中交互一闪,即使是叶怀遥也不禁有些发懵。 他正开口要问,低头却看见自己的手还扭在对方胸前的衣襟上。 那衣服被撕破了一块,从里面露出一点带着血色的布边。 叶怀遥一拽,发现被妥善珍藏的,竟是他当初为阿南包扎伤口的时候撕下的一块衣袖。 “你——真是阿南?阿南从头到尾都是你……扮的吗?” 叶怀遥都有点结巴了,他的内心简直在咆哮。 这个人设反差是不是有点太大了?你明明是个邪魅狷狂的大魔头啊邶苍魔君! 那副小可怜的样子是怎么演出来的!影帝吗??? 还有,你一个魔君跑到这来给人当小跟屁虫,做糕点做乳酪,你图啥! 容妄:“……是。” 两人对望片刻,容妄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感到叶怀遥的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当初把这人彻底占有的那一刻,叶怀遥身体直抖,也是这样死死扣住他的手臂,也是这个位置。 容妄放在叶怀遥腰部以及额头上的手僵硬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不敢乱动,也不敢放开。 叶怀遥真心实意地说:“你真行。” 说完之后,他就要从容妄的身上爬起来——这样的姿势实在是不好说话。 只是他只不过是想坐起来再行盘问而已,容妄心里本来就慌,却是会错了意思,以为叶怀遥这是生气了。 他心中一急,连忙伸手去拉,说道:“我,没要骗你,你听我说——” 叶怀遥刚坐起来就被他拽着胳膊扯了过去,身体一斜,差点靠在容妄身上,于是转头要说话。 可两人这样的姿势,他一转头,嘴唇就碰到了容妄的侧脸上。 两人同时定住。 45、明月灼人 这样的接触, 使得容妄整个人都愣了。 叶怀遥呼出的热气拂在他的耳畔, 又麻又痒, 脸颊上传来温润潮湿的触感,这种触感轰地一下子在两人贴合的那块皮肤下面炸开, 顺着血液涌向头部,流遍周身。 容妄一直在等待着叶怀遥揭破自己身份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他们度过的每个点滴都是他最后能抓住的美好时光。 可他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当口,以这样一种方式。 见叶怀遥要起身, 他脑海中还乱着, 再没有了别的念头谋算, 一心一意只想着叶怀遥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要跟他解释清楚, 哄他别生气,别再更加讨厌自己。 本来只想把人留住,一拽拽出个这样的结果,却是始料未及了。 叶怀遥也愣住了, 反应过来之后连忙甩开容妄的手,身体后挪,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平时自负风流潇洒,就算刚刚被一帮青楼女子围观簇拥都挥洒自若,唯独碰上面前这个魔君,简直是天生的克星。 之前两人是见了面必定打架,这回可倒好, 自从发生了之前那件事之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发展成了打架必定有亲密接触——这都叫个什么事! 叶怀遥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子也肯定红了,幸好这是黑暗当中,一时还看不出来。 他道:“我说你——” 与此同时,容妄也在开口:“对不起,我……” 两人语声混杂在一起,话还没说完,房门就忽然又一次被人给直接推开了。 这一下来的突兀,容妄的神情顿时一凛,刚刚温柔忐忑的眉宇间顷刻涌上狠意,下意识地往叶怀遥身前一挡,左掌便已蓄势待发。 却听推门的人轻声道:“师兄?” 叶怀遥一把架住了容妄的手,道:“小鱼,是你吗?” 来人正是展榆。 他匆匆忙忙寻过来,听到叶怀遥的声音才算松了口气,说道:“太好了,你在这啊。” 叶怀遥“嗯”了一声,便要起身,结果发现自己和容妄的姿势乱七八糟,自己被他挡在床榻内侧,真叫不是个事。 他低声道:“我师弟来了,烦你让一让。” 容妄也低声道:“我的袖子……被你压着。” 叶怀遥:“……” 他挪开了。 展榆没看清容妄的脸,但敏锐地感觉到房间里面气氛不对,脸上因为见到叶怀遥而露出的笑容隐去了。 他方才传音让两名小弟子暂时留守原地,如果发现异常随时联络,自己则急急冲上来找这个不省心的师兄。 结果找是在找到了,师兄他却似乎受制于人,坐在床上也不下来,旁边那人不知道是谁,身上却带有魔气无误。 展榆目光一凛,大步上来,借着月光抓向容妄肩头,要把他从叶怀遥身边扯开:“这位英雄,见有客人来此,不知道起身迎接吗?” 容妄冷冷一哼,不架不躲,人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径直出掌,呼地一声拍向展榆前胸。 展榆一惊,暗忖道:好凌厉的招式,怪不得师兄都没奈何的了他,这人身份必不简单——他是谁? 容妄这招正是武学上的“围魏救赵”之策,不思自身防守,反而攻敌之不得不救,展榆果然没法再继续抓他,倒掠两步,侧身踢向容妄手腕,化解了招式。 同时,容妄也跃身而起。 叶怀遥坐在床边愣了片刻,也知道他们俩一时半会谁也打不死谁,没上去拦。 他的第一个反应反倒是趁展榆还没看见,偷偷摸摸把乱成一团的床单抻了抻,活像个被情人捉奸在床的小媳妇。 真是自己作孽,话说这展榆会上楼看见这一幕,还确实是被叶怀遥手欠给招上来的。 叶怀遥深深叹了口气:“师弟,魔君,二位不要打了,都是自己人。” 像是要配合他的话,一语方毕,周围陡然间明光大作,满室的烛火竟然又转瞬重新点亮,两人同时收手,容妄容色淡漠,展榆满面震惊。 要追溯他跟这位魔君上一次动手的时候,恐怕要回到300多年之前了。 现在眼前的大魔头似乎傲慢孤冷一如往昔,俊美容颜也半点没变,但是他被扯开了半边的衣襟和松垮的腰带,却昭示着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展榆再转头往叶怀遥那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师兄正站在床边低头扶正已经歪斜的发冠,他身后满床凌乱,脚下还抛着一截衣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刚才本来就是黑灯瞎火的,这样的场景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展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勃然大怒,走上去一把将叶怀遥拉到自己跟前,上下打量一眼,转身冲着容妄喝道:“邶苍魔君,你对我师兄——” 他气得连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看又要冲上去动手。 叶怀遥道:“好了好了,不要这么大声叫他的名字,都是误会。我们刚才本来在打架,纯动手。想什么呢。” 展榆狐疑道:“打架你脸为什么这么红?” 叶怀遥:“……你动手之后不会觉得热吗?” 眼看叶怀遥被展榆问的略有窘意,容妄在旁边冷笑一声,道:“己身不正,观人龌龊。” 容妄嫉妒玄天楼众人与叶怀遥的亲密关系,向来对他们没有好感,展榆则认为此人邪魔歪道,残暴阴戾,更是戒备。 双方立场不同,多年来没少争斗,眼下碰到一起,自然更是火/药/味浓重。 展榆闻言挑起眉峰:“阔别多年,魔君锋芒不改,令人佩服。你与我玄天楼之间可是攒下很多笔旧账了。莫非你有把握对上我师兄弟两人,还能占得上风吗?” 容妄哈哈一笑,傲态毕现:“与云栖君之间的任何恩怨纠缠,都是我的荣幸,容妄等着你来清算。至于展掌令使——与你无关之事,就不必在从中搅合了,阁下的盛情邀约,还是先请收回去吧!”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本君对你不感兴趣,本君只想和你师兄说话”,倒好像展榆成了外人一样。 只是狠话放的有气概,眼睛却一眼都不敢往叶怀遥那边的方向上瞟。 展榆说什么也不可能想到,面前这个心思莫测的大魔头能真的对自己的师兄抱有一腔痴情,动不动手都不重要,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容妄居心叵测,必定别有阴谋。 展榆沉声道:“邶苍魔君,你听仔细了,当年的事情经过如何虽然没能查实,但如果你再敢对我师兄有半点不利,玄天楼上下,势与魔族不死不休。” 容妄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却没有反驳他,只哼了句“失陪”,闪身便走。 他两人吵了半天,叶怀遥都没插上话,此时见容妄要离开,这才道:“魔君稍待,咱们两之间该说的事,总得先说清楚了罢?” 容妄猛地停步,转身看他:“你还愿意听我说?” 叶怀遥道:“为什么不听?我最恨别人跟我说话说到一半不讲完了。好歹怎么回事,你也解释解释啊!” 展榆道:“怎么回事,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为什么我不明白?到底在说什么,我也要听!” 叶怀遥推着展榆肩膀道:“不,你不要听,现在灯火又突然亮起来了,你应该去外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漂亮的姑娘遇到危险。一般漂亮的你自己出手,格外漂亮的回来跟师兄说。快去吧,乖!” 展榆被他推搡着,凄凉地发现容妄那个混账东西好像还真没说错,师兄和他一个外人有小秘密了,还不让自己听。 他们三人站一块,怎么想都不应该自己是回避的那一个吧! 展榆怀着一种弃婴般的凄凉心情,被叶怀遥硬生生推了出来,房门贴着他的鼻尖关上。 他拍了下门,“喂”了一声,便感到自己的手掌被一道结界弹开——简直把他孤立的彻底。 展榆趁着周围没人看他,全无风度,照着房门踹了一脚,气的骂道:“邶苍魔君这个王八羔子!” 即使再怎么气的跳脚,他总也不好拂逆叶怀遥的意思,回头看看一楼大堂,只见整座花盛芳依稀又恢复了些许热闹,好像也没出什么大事。 展榆下得两步楼梯,见自己带来的两名弟子迎上来了,一边行礼,一边眼巴巴地往他后面看。 展榆秒变威严,说道:“看什么?鬼鬼祟祟,一点仪态都没有。” 陈丞并没有被吓住,反而问道:“师尊,我们想觐见明圣……” 展榆道:“都给我下去。明圣又不是街上的猴,给你们想看就看的?他还有要事要处理,你们两个先跟为师说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少年无奈,只好暂时将面见偶像的激动心情压下,委委屈屈跟着展榆下楼了。 戚信山一边走着,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心里琢磨,展师伯刚才那话,怎么好像在骂明圣似的,听着简直像是赌气吃醋。 错觉吧。 展榆在的时候,容妄和叶怀遥你一言我一语,还能端着身份的架子,若无其事说个热闹,他一走,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这回暗戳戳在心里患得患失紧张无措的便不只容妄自己了,发现阿南和魔君同为一人的叶怀遥心情也颇为微妙。 ——不光对方分裂,他现在都觉得自己要被这货给弄变态了。 叶怀遥瞧了容妄一眼,容妄便也回视于他。 虽然这魔君站在那里似模似样的,还是那个让天下人闻之色变的魔王殿下,但叶怀遥竟似乎真透过他的目光看出几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的无措来。 他也不知道找个位置坐下,直愣愣地杵在那里,看着倒和罚站似的。 烛火微微地颤,满屋子光影摇动,一如两人心绪。 46、嗟余听鼓 叶怀遥叹了口气, 走到桌前, 亲自执了小银烛剪, 剪亮了灯芯,跟着执起茶壶, 轻轻一抖,里面的水已经滚沸, 茶香溢了出来。 他斟了两杯茶,也是借着这个动作平复自己的心绪,而后招呼容妄道: “这地方虽然古怪, 茶倒是上好的碧螺春, 灯下小酌, 闲话过往恩怨,倒也不失为一番妙事。魔君, 请坐罢。” 容妄满肚子心事,听叶怀遥语气平和,像是真的未曾计较什么,心中总算稍稍宽了一些,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失落。 他稍微定了定神,先整理好自己的的衣服,这才走到叶怀遥对面掀袍坐下,干咳一声,然后说道:“我起初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叶怀遥刚刚调整好气氛,结果容妄的一句话倒是把刚才的尴尬全都扯回来了,他正在饮茶, 闻言差点呛着。 他哭笑不得,只好放下茶杯,说道:“愿闻其详。” 容妄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直接了,只是他心心念念都是怎么冲对方解释这件事,脑袋里一时半会也转不出其他的念头。 稍稍停顿片刻,容妄道:“当初瑶台一事过后,你我二人同时受伤,受到地府生灭转世之力的反噬。” 叶怀遥点了点头,容妄又道:“你是退回到了少年时候,丢失一魂一魄,我则魔魂彻底碎裂,不得不重新进入轮回,然后用了六年找到合适的躯体,附在了一个刚出生就阳寿已尽的婴儿身上,之前的事情,也不记得了。” 叶怀遥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阿南跟容妄的长相不一样,而且要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原来此事当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显然容妄所受的伤要比他重了很多,这才不得不进入轮回,重塑魔元。 他们魔族之人原本是有今生没来世,轮回薄上没名字,无论投胎转世多少回,都还是原本的那个人。 当容妄所附身的人身体被逐渐魔化腐蚀,他便能变回他自己原本的模样。 容妄话说的简略,但出事当时,叶怀遥虽然神志有些昏沉,大体经过还是看在眼里。 他稍一思索就反应过来,两人伤势差别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出事当时,容妄正全心全意护着他。 叶怀遥不免又想起来两人先前在离恨天外面的亭子中说的那番话,内心一阵迷惘。 他实在不明白容妄对自己这一番情从何而来,如果仅仅是因为两人那场意外发生的肌肤之亲,那叶怀遥不得不说,这个魔君……还真是出人意料的纯情啊。 或者是他这个明圣太不要脸了? 贞操大事,居然还想当做没发生过,跟从一而终洁身自好的魔君比起来,简直惭愧到分不清哪边是正,哪边是邪啊。 但这么多年下来,容妄在他心里一直是被当成对立面来看待的,即便对方已经做到了这样的地步,叶怀遥心中依旧难免对他有着一层隔膜。 两人走到一起,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也不打算考虑的事情。 云栖君追求者从来不少,处理追求者的经验也十分丰富。反正之前他已经拿元献当挡箭牌,把自己的态度跟对方表明了。 接下来无需多说什么,只要不做回应,不主动招惹,人付出看不到回应,总有热情慢慢减退的一天。 只是无论怎样,算他欠容妄一条命。恩怨分明,这个情,有朝一日一定找机会还上便是。 叶怀遥生性豁达,将整件事情想好之后,也就不过多在这上面纠缠,转而顺着容妄刚才的话说道:“也就是说,你做为阿南跟我初遇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记得我。” 容妄道:“是。” 叶怀遥表情有些古怪:“那你每天都去我那要糖,就是因为很想吃?” 容妄:“……” 他心里在几个答案选项中抉择了一下,终究悲伤地发现实话不好说,只能含冤道:“是。” 叶怀遥心里就不服了,他还想问问容妄,既然他不是个哑巴,又确实很想吃糖,为什么就是死活不肯喊那句“叶大哥好英俊”,难道这句话就这么不得他认可吗? 话在心里打了几个转,都到了嘴边,考虑到双方之间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终究还是没有被叶怀遥问出口。 容妄心中升起求生欲,也觉得这种奇怪的话题似乎不应该再发展下去,顿了顿转而说道: “是直到法圣等人来到尘溯山上,魔龙被放出来,感受到汹涌的魔气,才使得我体力魔元解封,恢复了之前的记忆。若非如此,恐怕还要过上三四十年,才能完全恢复。” 叶怀遥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容妄知道他这个人敏锐,许多事稍微透一点口风,就能被叶怀遥猜到许多。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是越傻的人,跟他相处越轻松。 容妄道:“云栖君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罢。事到如今,拐弯抹角的也没意思,我能答就答,不能答也不骗你。” 叶怀遥也没客气:“魔君既然在尘溯山上就已经记起自己的身份,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一起前往玄天楼的分舵?魔族之中,应当也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吧?” “是。”容妄道,“我只是一时私心作祟……没舍得走。” 这“没舍得”是没舍得谁,自然已经不需要多问。 其实容妄说完了话便有些后悔。他一来是了解叶怀遥,二来也很有自知之明,既然两人之间从头到尾就不可能,那么反复地表露心意,毫无意义。 可他并非要达成什么目的,只是真情流露,反倒难以自抑。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叶怀遥持杯靠在窗边,姿态随意中自然透出优雅天成,残月如纱,笼在他雪青色的华服上,正如同周身仙气缭绕,不可接近。 容妄微微一哂,也饮了口残茶。因为茶水已经有些冷了,落到口中有些发涩。 他像刚才自己什么都没说过,若无其事地自己接道:“当时虽然魔元解封,但我的身体没有恢复原状,唯有到离恨天魔气最盛的时候,方能真正复生。整件事的过程就是如此。” 叶怀遥一手支颐,歪头想了片刻,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凭着对叶怀遥的了解,容妄直觉上这个问题就不会太好回答:“请讲。” 叶怀遥也不客气,直接就说:“邶苍魔君,你真的是楚昭国当年的遗民吗?” 先前在玄天楼分舵的时候,因为魔君即将复生,离恨天之中爆发出强大的魔气,使得当时还是阿南的容妄对此产生感应,身上起了血斑。 当时玄天楼的蕤宾司司主岑蕙曾因此猜测阿南是上古楚昭一族的遗民,这一族早已被灭国,因为与魔族通婚遭到神罚,故而能够吸引魔气。 但这番解释在当时说得通,眼下发现容妄就是邶苍魔君,就无法确定真假了。 现在容妄身上的血斑已经被叶怀遥用草药消去,但他觉得,对方会说出“楚昭国”这三个字,总还是该有些渊源才是。 容妄沉吟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会很介意吗?” 叶怀遥道:“什么?” 容妄道:“魔族与楚昭一族结合而出的混血,传言中是被神诅咒的祸国之子。云栖君皎然如月,高洁无瑕,却不知对此事如何看法?” 关于楚昭国当年亡国的最主要说法之一,就是讲因为其中的族人和魔族通婚生子,污染了纯正的血脉,故而遭到神的处罚。容妄所说的正是这件事。 叶怀遥道:“魔君太过抬举了,‘皎然如月高洁无瑕’这八个字,遥不敢当。但我想,明月高悬于天,多情亦无情,在它眼中,众生蝇营狗苟,皆是疲于奔命,人与魔又有何区别呢?” “多情亦无情……”容妄一笑,“云栖君说的在理,倒是我着相了。但——” 他以茶代酒,向叶怀遥敬了敬,说道:“这个问题我无法作答,还请见谅。” “无妨。”叶怀遥微微一笑,语气舒缓体贴,“生于此世,身不由己,便是孤僧隐道尚有几分不可言传之秘,况我辈乎?” 容妄脸上露出一点薄薄的笑意,说道:“无论是敌是友,你总是不会让人为难。” 其实有时候,他心中反倒是极希望叶怀遥再为自己发一次火的。 叶怀遥道:“你不故意挤兑人的时候,说话也蛮好听的。” 他这句话倒是在不经意间提起了两人旧日相处的光景,那个时候怕是谁也没有想到,死生一遭,他们竟然会和和气气地在这里共坐饮茶,如同老友。 容妄低头一笑,一时也没再说话,周围便静下来。 看来方才这花盛芳当中是真的没出什么大事,此刻歌舞如常,楼下悠悠的丝竹管弦之声一直飘到了耳畔。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 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来时。不眠犹待伊。” 正是晏几道的《菩萨蛮》。 坐在这房间里的两个人,虽然外表皆为风华正茂的少年公子模样,但实则都早已成为了叱咤风云的一方领袖,对于这等缠绵顽艳的曲调并不欣赏。 就算听曲,也多点《水龙吟》、《满江红》等磅礴大气的词牌,方能酬英雄的满腔豪情壮志。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兼对此人,这声声相思愁苦,竟似盏中清茶入水,逐渐氤氲开带着涩意的涟漪,一直沁到了人心底去。 一些往事倏忽掠上心头,字字句句竟似紧扣心弦,容妄记得他也曾有这般“不眠犹待伊”的时候,更有那“忆曾携手处”的回忆可以珍藏。 可或许恰恰是当年的梦太美,所以才更加“情在不能醒”。 容妄定了定神,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放在桌上,犹豫一下,推给了叶怀遥。 叶怀遥怔了怔道:“什么?” “荷叶酥。”容妄道,“我做的,本来想一会放在盘子里端过来,现在……嗯,给你吧。” 叶怀遥道:“我……” 容妄道:“里面没毒,我做的时候很小心,也不会沾上魔气。” 这个人,就是看着可怜,可是可怜巴巴外皮当中,还总是藏着点狡猾的芯子,他抢先把这句话一说,叶怀遥也真是不好拒绝了。 容妄的手指按在油纸包上没放开,叶怀遥伸手过去拿,手就被他给握住了,他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 “叶怀遥,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多梦,每一个都是为了你……” 容妄梦呓似的说了这一句,顿了顿,又轻声道:“你在离恨天就已经知道了罢?我喜欢你。不管之前有多少隐瞒前情,这句话是真的。” 叶怀遥抬眼看他,两人目光相对,容妄的手指一紧,然后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外面的管弦之声不停,歌女犹自唱相思。 这时,门上传来了“嗒嗒”的敲击声。 大概是来访者有意为之,这几下敲的格外重,就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叶怀遥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扬声道:“出去!” 展榆从外面探头进来:“我还没进门你就让我出去?” 叶怀遥笑道:“既然压根就没打算听话,还敲门干什么?” 展榆道:“在外人面前,好歹显得我知礼一些。” 他这“外人”显然是在说容妄,容妄却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浅笑不语,他这幅态度倒教展榆有些稀罕起来,暗暗猜测师兄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叫对方变得这样“和善”。 叶怀遥屈指随意一弹,桌上果盘中的一枚栗子跳了起来,向着展榆飞出去:“少废话了,啰啰嗦嗦地不讲正事,也不怕人家笑你。到底上来干嘛?” “还好意思说我,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拿着手绢栗子躲在楼上打别人脑袋,现在倒是记起来要正经?” 展榆反手将栗子抄住,剥开壳往嘴里一丢,没好气地说道: “楼下有位青楼的姑娘遇上麻烦事了,口口声声说自己被二楼包厢中的一位客人点中,要赶着上来陪客。所以小弟过来领我家师兄,下楼瞧瞧那是不是你的意中人,若真是的话,我可得死活护着点啊。” 叶怀遥一惊起身,着急道:“有人为难她吗?你怎么不早说,快带我过去看!” 展榆自然坚信自家师兄不可能看上一个凡俗女子,所以才这样故意揶揄叶怀遥,没想到对方听了这个消息竟真的如此激动,也下了一跳。 他惊道:“啊?那女人真是你——” 话没说完,叶怀遥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展榆一见他乐,这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忍不住气恼道:“下回再相信你的话,我就改姓傻!” 叶怀遥笑道:“傻鱼,光说这话你都得有不下几百回了。” 展榆本来在跟他斗嘴,听叶怀遥说了这么一句,却想起来叶怀遥一出事就是十八年,这十八年当中,无论自己如何怀念,却不再有人这样逗他了。 如此一想,顿时勾动心中酸楚温柔,只觉此生别无他求,教他连开玩笑回嘴都舍不得了,摇了摇头笑着说:“算了,傻就傻吧。” 说罢之后,展榆又问容妄:“邶苍魔君,可要跟我们一起下去看个究竟吗?” 展榆不知道容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对他总有几分提防,有此一问,也是想着对方既然不离开,就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较安全。 他们师兄弟两人说话的时候,容妄一直在旁边静默不语地听着。 他知道叶怀遥越是心乱,才越会这样故意斗嘴说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此时听见展榆问话,容妄一时沉吟未答,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晃了一晃。 茶水粼粼,在他狭长含情的眼底映入万点细碎的银光,使得这位年轻魔君的神情重新显得莫测而冷淡起来。 容妄终究将最后一点茶根喝干,推杯起身,散漫道:“也可。” 叶怀遥道:“那就一块下去吧。小鱼,正好趁这时候,你把刚才的事跟我和魔君说说。” 展榆应了声“是”,又快速地将事情经过给叶怀遥和容妄讲述了一遍。 事情还是出在那位名叫逐霜的姑娘身上。 先前向叶怀遥透露情况的小厮说逐霜自从嫁给陶大公子之后,丈夫就因为精元耗损过剧而身体状态每况愈下,乃至这倒霉的姑娘没当几天少奶奶,就被赶回了青楼。 而偏生就在今日,叶怀遥刚点了她作陪,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陶家的人就找到花盛芳来了。 他们非说这逐霜的身上有古怪,非妖即魔,绝对不是善类,要将她带回去逼问处置。 而这几个人来的时机也实在是太巧,正好逐霜在前往叶怀遥包厢的路上,大概是听说陶家的人来了,她吓的半路上藏起来了。 陶家来人找不到逐霜,便怒而以为花盛芳包庇,用陶家法器召风袋将整栋小楼里的烛火全部熄灭,以此威慑,直到揪出了逐霜的人影,这才恢复光明。 中间的过程并不曲折,灯火熄灭的功夫只够明圣和魔君在床上打了一小架,更谈不上有多长。 因此客人还剩下不少,眼见没事了,照样听曲赏美人。 叶怀遥听展榆说完了端底,“嗬”了一声,问道:“陶家来的是哪位?陶离铮?” 用熄灭灯火作为威胁,虽然愤怒而未曾伤人,足见基本的是非观是有的。 但整座花盛芳中客人形形色色,什么身份都有,对方却一点都不怕给得罪了,这行事又有些太过嚣张无忌。 叶怀遥由此一推,便猜来的人多半就是陶离纵那个同胞弟弟,陶家的二公子陶离铮了。 展榆道:“师兄逗人玩的功夫高强,料事也如神。是他。” 叶怀遥一边走下楼梯一边看了一眼,这陶二郎倒还真是个正当好年华的勃勃少年。 只见他锦衣玉带,相貌英挺,两道深浓的剑眉斜飞,腰侧悬一把长剑,负手站在大厅正中,被众多随从簇拥,挺拔得如同一棵小松。 逐霜就被陶家的下人执住手臂,押在他的身边。 旁边还有个陪着笑脸的男人,生的倒还算周正,只是油头粉面,看着便让人难以生出好感。 据说他是逐霜的一位老相好,今夜也恰好在花盛芳消遣。逐霜原本躲在了他那里,结果被这男人反手卖给了陶家,烛火才重新得以点燃。 这帮人开始本来是在后堂,前厅楼上的客人们虽然知道灯火灭了,也未曾看见发生了什么,还在饮酒作乐,眼下看见这么一大帮的人押着个女子出来,周围管弦声歇,立时安静。 这样的阵势,逐霜自然挣扎不开。她低垂着头,面若死灰,好好一个曾被人趋之若鹜的美人,此刻钗环散乱,残妆糊了满脸,十分狼狈。 叶怀遥三人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姑娘面露不忍之色,上前对陶离铮急切地说着什么,显然是想给逐霜求情。 陶离铮那一张敷了粉般的俊俏脸蛋沉着,轻哼一声,不耐烦道:“少废话,小爷要做什么,哪有你一个小女子置喙的余地!” 万娘道:“秋纹,回来。” 那名叫秋纹的姑娘看了逐霜一眼,还是不甘心,于是没听老板娘的吩咐,伸手去抓陶离铮的衣袖,苦苦哀求道: “陶二爷,奴家怎敢欺瞒于您,逐霜姐姐她真的不是什么妖邪。要不然怎会在您陶家住了那么久都没被发现呢?请您——” 她虽然是个不通武学的少女,却说中了陶家人心中深埋的一根刺。 堂堂修真世家,长子嫡孙竟然娶了个妖物,现今还因为纵欲过度昏迷不醒,说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陶离铮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对哭哭啼啼的女人尤其没有耐心,当下不容她再说下去,没等秋纹触碰到他那华贵的衣袖,已然长袖带出,一阵劲风飙起。 秋纹直接被拍飞了出去,方向正好冲着刚下楼的叶怀遥几个人。 展榆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和容妄不打架地安静同行,总觉得心里有点瘆得慌,担心他冷不防在后面捅上叶怀遥一刀,正在全神贯注地提防,注意力全不在陶离铮那几个人的身上。 他察觉到有东西向着自己这边飞过来,下意识充当了保镖的职责,上前一步挡在叶怀遥前面,顺手一抓,抓住了姑娘的一头秀发。 发髻散开,银簪当啷一声落地。 叶怀遥:“……” 这还不如不救呢,真作孽。 展榆抓完之后也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松开,甩袖在秋纹的后背上一托,扶她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话算话,今天肥肥哒,表达我的爱,么么叽! 遥遥叫“小鱼”,其实后面有个儿化音,但我怕写成“小鱼儿”太出戏,所以这样解释一句好了。 47、照夜云天 秋纹惊魂未定, 低头看了眼自己踩实了地面的双脚, 才意识到这是已经站稳了, 呐呐道:“多、多谢。” 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极漂亮的手,手指白皙修长, 将小巧的银簪子拾起来。 叶怀遥把银簪子递给秋纹,浅浅一笑:“方才舍弟太过莽撞, 扯掉了姑娘的簪子,抱歉。” 辉煌灯下他面色似玉,眉目如画, 姿容清华秀逸, 秋纹这一抬头就怔然忘了言语, 失血苍白的面上也不由晕上了几丝红晕。 叶怀遥也没再多说什么,将簪子往她手里一塞, 负手当先下了楼。 秋纹还看着叶怀遥的背影,正想着自己忘了道谢,就见最后一个下楼而来的黑衣青年经过她身畔,侧过头来, 淡淡一瞥。 对方修眉凤目,五官亦是俊极,只是眼底却黑沉沉的一片,说不出的沉冷悒郁,与叶怀遥春风明月般的气质截然相反。 秋纹只觉得浑身一冷,对方却根本没搭理她,只是盯了一眼她手中的银簪子, 便转过头跟着下去了。 有了这一出,陶离铮的目光也跟着转到了叶怀遥他们三个人身上。 大概是陶二公子很是见过一番世面,他并未向其他客人一样对这三人的容貌气质投来太多关注,仍旧板着一张臭脸,语气倒是还算客气:“请问,三位就是方才点了逐霜的客人吗?” 叶怀遥含笑道:“没他俩的事,我点的。陶二公子有何见教?” 容妄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话,漠然走到一边的空桌前,撩袍子坐了下来。 陶离铮皱眉道:“那我就直言了。这位公子,你应当知晓,逐霜是陶家的弃妇,害得我大哥至今昏迷不醒,她昔日的恩客都避之唯恐不及。陶某倒要请教,你为何要放着这楼里的其他人不要,偏偏选了她作陪呢?” 叶怀遥折扇一张,在手中轻摇:“我好奇啊,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使陶家少主都愿意为了斯人憔悴。所谓猎艳猎奇,这不是一个男人的正常心态吗?” 他这话倒是引起了周围客人的共鸣,有人小声道:“这倒是真的,要不是怕招惹麻烦,我也想看看呢。” 陶离铮看了他一眼,吓得那客人连忙又把嘴闭上了。 陶离铮回转目光打量着叶怀遥,又问道:“所以,在此之前,公子与逐霜没有交情?” 叶怀好脾气地有问必答:“素昧平生,连这花盛芳在下都是头一回进来。本想略作消遣,谁料灯火熄了,点的姑娘也被人带走,实在不走运之极。” 陶离铮见他轻裘缓带,温文尔雅,谈吐也极是斯文,看起来同一名普通的贵介公子全无两样,疑心也消了大半。 他听叶怀遥这样说,便道:“因为担忧兄长,今天这事确实是我办的莽撞了,这样罢,今晚所有客人在花盛芳所用的银两,全记在陶家账上。双全。” 陶离铮冲身后的小厮示意了一下,对方立刻端着一盘银元宝奉到叶怀遥的面前。 叶怀遥秀眉微扬,合上折扇,扇子抵住了托盘的边缘,笑问道:“陶二公子这是何意?” 陶离铮言简意赅:“赔你的。这银两足够请动这里身价最高的姑娘。” 叶怀遥道:“真是大方。不过银两乃是俗物,我也不是很有兴趣。陶二公子若是有心,改日在下登门拜访的时候,你留顿饭便可以了。” 他还真敢说,陶家在普通百姓眼中属于半个仙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踏足的。 陶离铮也不与这等无知凡人多言,干干脆脆地一挥手,收回银两,说道:“阁下能进得去门,我自然恭候。” 叶怀遥笑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展榆和容妄站在旁边,都没说什么。 虽然陶离铮态度倨傲,但叶怀遥显然也不是吃亏的人,他笑的越好看,心里头主意越多,这点两人都很清楚。 陶离铮办完了事转身要走,经过立在门口处的一个男人身边的时候,突然又停步了。 展榆小声跟叶怀遥说道:“这人就是逐霜那个旧情人,为了讨好陶家,刚才逐霜躲到他那里去,他转手便将消息卖了。” 叶怀遥“唔”了一声,打量对方。 这男人心心念念,不过是与陶家搭上关系,此刻眼见陶二公子关注自己,立时满面激动,涎着脸笑道:“二公子,您还有什么吩咐没?” 陶离铮盯着他的脑袋,冷声说道:“我记得曾经下令过,不许这城里有人梳留风头,因何不听?” 听闻这句话,叶怀遥顿了顿,展榆和容妄则难得同时转过头,看了陶离铮一眼。 旁边有个年纪略长的客人小声问道:“喂,留风头是什么东西?” 跟他共坐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闻言道:“老哥,你也不行啊,连这都不知道。留风头可是本朝极为风行的一种男子发式,据说是从云栖君那里传下来的。” “云栖君?玄天楼明圣吗?” “那是自然,世上怎可能还有第二位云栖君?” 对方解释道:“这是传闻中说,有回云栖君经过河畔的时候,曾经被一阵风吹乱了头发,鬓边的几缕发丝半散下来,恰好被一位词人所见,当下惊为天人,还为此写了一首小调。” “小调传唱出来,这发式也就逐渐被世人所模仿,在梳理发髻的时候特意留出几缕,以此为美。” 他说着,拧了一下身边陪酒女子的脸蛋,低笑道:“这曲子流传甚广,想必翠柔也是会的?念给这位爷听听。” 那女子含笑道:“明圣风姿人人向往,虽然没那个福气见到真人,但曲词倒确然是从小便背的熟了。全词很长,奴家念几句给诸位爷解闷罢。” 展榆等人都知道这桩逸事,周围的其他人听说过的就不大多了,虽不敢搭言,但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只听那女子柔声念道:“……落花飞絮,芙蓉秋水,霞浅更清绝。谪仙风采,无言心许,青丝扰情怯。便是西风多情,君华如梦,撩动云边月……” 短短几句话,将词人见到仙人之姿的明圣时,心中那种紧张局促,魂不守舍俱都表达的淋漓尽致,叫人也忍不住要猜测,真人到底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结尾更是在说连风到了明圣的身侧,都会忍不住多情起来,萦绕徘徊,“留风”这个名称也是因此而来。 一开始问话的那名男子也不由痴了片刻,然后又问道:“那跟陶二公子有什么关系,他和云栖君有仇?” 青年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有什么仇,这满城的人谁不知道,陶二公子对这位尊上,那可是——” 话没说完,便听陶离铮在另一头带着厌恶道:“凭你这等落井下石的无赖,也配模仿小爷的心上人,真是污了人的眼睛!下回再让我看见,就直接把你的脑袋一剑砍下来!” 叶怀遥、展榆、容妄:“……” 那男人的发髻已经被拆了,披头散发,吓得连连点头。 陶离铮哼了一声,这才带着人离开。 他风风火火闹了这一出,总算离开,周围也才逐渐地恢复了热闹。 叶怀遥咳了一声,道:“不关我的事。” 他说完之后一回头,发现展榆还在,容妄却不知道哪去了,又道:“咦,邶苍魔君呢?” 展榆道:“可能刚才被强灌了满耳朵明圣的风流逸事,实在听不下去了罢,半路出去了。” 叶怀遥笑道:“呦,我们掌令使这话听着好酸,是不是嫉妒师兄的名气比你大?这也不难,明天我雇几个街头写话本子的书生,给你专门写几个好听的故事散播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再过上个几十年,你的‘风流逸事’就也差不多了。小鱼,你说好不好?” “这主意真棒,留着师兄自己享用罢。” 展榆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嘴,又放低了声音,小声问叶怀遥:“不过说真的,姓陶的小子是怎么回事?说你是他心上人,那为什么又不认识你?” 叶怀遥道:“我怎么知道,喜欢我的人太多了,难免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 展榆深吸一口气,觉得操心的要命:“真是胡说八道,尽让人担心。陶家的事奇怪的很,你别满嘴的胡扯,自己也好好想想。万一再出点什么意外,谁受得了?这十八年,咱们整个门派上下都快跟你死上一回了。” 展榆这个师弟活生生快要当成了爹,叶怀遥哭笑不得,扯了下他的脸皮道: “瞧瞧我们展掌令使这个操心。好啦,我知道了。师兄可一点都没有搪塞你,心上人什么的我不知情,至于陶家那位大公子的病,倒另有一些隐情,一会我自然会与你从头说起。不用急。” “这、这位公子……” 两人正说着,身边忽然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展榆和叶怀遥同时回头一看,却见是刚才被他扶住的秋纹。 此时这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双手绞着衣角,眼睛正望着叶怀遥的方向:“您……可否告诉秋纹……您的名姓?” 她不等叶怀遥回答,又急急解释道:“秋纹并不敢有其他念头,只是……十分想知道……” 叶怀遥含笑,问道:“是你自个要问,还是旁人叫你问的?” 秋纹道:“这……” 叶怀遥稍稍弯腰凑近了她,说道:“你若想知道,倒也无妨,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好么?” 两人这样的距离之下,秋纹简直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能了,只好连连点头。 叶怀遥折扇张开,挡住半边脸,低声道:“我叫叶怀遥,可别冲旁人说呀。” 他说罢,站直了身子,目光向着楼上一扫,纱帘后面不少人影涌动,还隐隐传出女子的娇笑。 秋纹正痴痴看着叶怀遥,自然也见到了他这个动作。突然意识到,对方心如琉璃,肯定是猜出姐妹们都想知道他的名字,半激半推地让自己出来问。 若是他拒绝,必定会让自个没脸,所以哪怕面对这样一个卑贱的青楼女子,也是笑语温柔,采用了最体贴的方式应答。 她本不报希望,这时心中猛地涌起一阵感激,虽不明白“叶怀遥”这三个字代表着怎样的意义,却红着脸坚定道:“您放心,奴家绝对不会和旁人说的!” 叶怀遥道:“嗯,我自然放心……” 他低头浅笑,颊边两个酒窝一露,随即转身道:“好了,走罢。” 展榆:“……明明是我救了她,为什么要问你的名字?” 叶怀遥道:“谁让你薅人家头发的。” 展榆:“……” 叶怀遥最喜欢逗他玩了,因为展榆会还嘴会炸毛,非常有意思。 两人并肩出了花盛芳的门,叶怀遥正要再接再厉揶揄他几句,便见到容妄站在几步之外的夜色中等他,而展榆带来的那两名弟子原本也在外面,此时也连忙迎了上来行礼。 叶怀遥冲容妄点了点头,问展榆道:“这两个,都是你的徒弟?” 展榆介绍道:“这个叫陈丞,是我的弟子,这个叫戚信山的是湛扬的徒弟。都是挺好的孩子,听说师兄来了,很想见见。” 他说着拍了拍陈丞和戚信山的后脑勺,说道:“还不见过师伯?” 陈丞和戚信山拜了下去,叶怀遥挨个摸了摸他俩的头,笑着说:“真乖,起来吧。” 他的外貌实际看上去跟两人差不多大,却是一副长辈的派头,这场面委实有点滑稽,但有明圣的滤镜在,还是把两名小弟子激动的双眼发亮。 碍着在外面,他们都没敢称呼明圣,陈丞道:“弟子仰慕师伯许久,今日能当面拜见,实在是太好了!” 戚信山也道:“是啊,过去就常听师尊讲述师伯那些英雄事迹,我都快要背下来了。” 何湛扬走到哪里都喜欢吹他,而且修饰用语极为夸张,比街头说书的还要努力。 叶怀遥都能想象到他给这些孩子灌输了点什么玩意,笑道:“你师尊那个人,可真是。” 戚信山道:“师尊还说了师伯和魔君在瑶台上的那场大战呢,听说战况十分激烈,几千个回合都没分出来输赢,二位足足大战了七天七夜没有停歇……” 叶怀遥的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 原本事不关己坐在旁边的容妄:“……” 展榆见状,以为叶怀遥是觉得没赢抹不开面子,便在旁边道:“魔族中人大多体力较好,擅长消耗战,与他们打,往往都是拖的越久越容易乏。所以师兄能跟魔君周旋许久,已经是……” 他明明是想帮叶怀遥解心宽,却不知道瑶台那“激烈的一战”实在有太多隐情。 叶怀遥原本就心虚,听着什么“几千个回合”、“七天七夜”、“体力好”,越来越觉得不对味,截口打断了展榆。 “好了好了。”叶怀遥低声道,“这些你回山上再慢慢教导罢,魔君还在,说这些不合适。” 展榆道:“你怎么好像格外怕提这件事似的,就算是没赢,你也没吃亏,不至于罢。” 叶怀遥:“你闭嘴吧。拜托了。” 他说着话,忍不住看了容妄一眼。只见对方可能是为了他们不尴尬,故意负着手仰头看天,眉眼冷漠,但耳根子已经红了。 叶怀遥有点悲伤地发现,这一遭可能永远也翻不过去篇了。毕竟以他们的身份,随随便便做点什么都是传说。 在世人眼中,瑶台那一战,一定非常激烈、精彩、神妙。人人都想知道那一战的具体情况,也会凭空臆想出不少猜测,并且都会被记录传唱出来。 虽说他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但叶怀遥自己知道啊!更不用提还有个容妄! 这还让不让人要脸了! 他怎么没有吃亏,实际上他非常吃亏。看看这位纯情的魔君,现在居然还会脸红,那个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客气一点呢? 可怜的明圣被这件事弄得十分郁卒,整个人也活泼不起来了,冲着展榆几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在前头等着,自己向容妄走去。 容妄看着他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几千岁的人了,却像洞房花烛夜之后第二天起来的小夫妻一样,羞答答,难开口。 本来这事发生过就罢了,两相忘却也就没什么要紧,结果碍于双方的特殊身份,在被不明就里的人反复的提及下,终于变得越来越尴尬。 容妄心里直嘀咕,他在这方面没有经验,听展榆刚才说什么“魔族体力好”,叶怀遥又是一脸牙疼的表情,弄得他也很忐忑。 他非常担忧,有心想问问对方,那天是不是被自己伤到了,有没有觉得很疼,但考虑到叶怀遥的心情,容妄还是识趣地没开口。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冲叶怀遥略一欠身,说道:“我要走了,问问你这里还有没有事。” 叶怀遥也故作平静:“是有问题还没请教。” 容妄点了点头,他便低声说道: “这名叫逐霜的女子身上很有几分古怪。那与我赌钱的赭衣男子曾经是她的恩客,现在已经离奇身死,逐霜而后不久嫁入陶家,结果现在陶离纵又成了这般模样。” 叶怀遥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又道:“其中内情,很有可能与你我当年在瑶台上遭到暗算的内幕有关。关于此,魔君心中可还有什么考量?” 容妄道:“我还是怀疑和赝神有关,需要回去确认。这东西虽然已经被封印起来了,但已经产生灵智,十分狡猾,上面会发生什么变数,难以预料。” 进入说正事的状态,就自在多了。叶怀遥沉吟道:“也好,这边的事就交给玄天楼吧。不论往日如何,希望这回魔族和玄天楼能够联手揪出幕后之人。若有消息,及时互通有无。” “你……”容妄犹豫了一下,问道,“真愿意相信我,跟我合作?” 叶怀遥不意他忽有此问,但只是稍微的停顿,之后他已然笑容如常,不答反问: “你这次复生之后,带来了无数的秘密与不甘愿,更是许多正道人士的眼中钉、肉中刺。怕不怕我只是以合作的借口稳住你,其实深层目的是为了把魔族铲除?” 这一问问的极妙,容妄眼梢一扬,忽然笑了起来。 他平素言谈神情之中总带着几分郁郁寡欢之气,即使是笑容中都似带着重重心事,难得有这样展颜的时候,一时间风姿夺目,竟使人颇有种惊艳之感。 “你说的是。”容妄道,“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容妄,也只有一个叶怀遥,信不信任都是没有选择的事。” 他静静看了叶怀遥一眼,漆黑的眼眸中似有星光温柔流转: “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方才你口口声声说的,都是‘魔族’、‘玄天楼’,而并非你我,明圣心思玲珑,从不会说错话,做错事。你大概是打算以后对我避而不见,让我将这份你看来莫名其妙的心思淡去。” “可我不会的。”他侧过头,指尖在旁边一束正盛的杜鹃上划过,像对自己发誓一样重复道,“我不会的。” 这口吻中的郑重,让叶怀遥两道秀气的眉峰微微蹙起,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容妄放下手,眼角的泪痣在这样的角度看来,更是红的触目,宛如一点朱泪。 “叶怀遥,我很嫉妒那些能光明正大站在你身边的人。我有时候……也嫉妒自己扮演出来的那个阿南。” 容妄话里的怨气几乎压不住了:“元献他有什么好,哪点比我强?他根本就配不上你,这句话我先前就想说了。我想杀了他。” 叶怀遥哭笑不得,他要是早知道容妄这么认真,绝对不会拿元献当挡箭牌,现在却是骑虎难下:“你至于跟他比吗?” 一个是硬生生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一方魔君,另一个不过是修真世家之一的继任者,若是让别人听见容妄盯着元献较劲,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这可实在不像是能从容妄嘴里说出来的话。 容妄哼了一声。 叶怀遥方才那些云淡风轻全都变成了泡影,一股脑掉进了旁边的江水里面。 ——容妄魔君,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他实在没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实在是很苦恼,容妄又有点心疼了,后面没说完的话就又硬是重新给咽了回去。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他才低声道:“我知道你为难,不会逼你什么。可我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心。” 如果没有感受过近在咫尺的幸福,也就不用忍受被剥夺的痛苦。 现下他只想为自己留下一丝希望,只要一点点,便足以在心中支撑起很大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遥遥:“我约炮的事要被载入史册了,我好难过啊。” 汪崽(害羞脸):“有点开心。甚至还想再来一次。” 世人&读者:“一定很精彩,求细节!” 48、连夜浮白 容妄吸口气:“云栖君, 那我这便告辞了, 回去将赝神之事查探清楚后, 再来告知贵派。” 直到容妄离开,展榆才缓步走到叶怀遥身边, 将手按在他的肩头捏了捏,感觉到一副单薄的少年骨架。 他此时也看出来叶怀遥和容妄之间, 肯定多了某些不能对第三个人出口的秘密,而瑶台上的一场大战,似乎也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样简单。 展榆心念百转, 终究没有刨根问题, 只轻声道:“师兄这次回来, 似乎多了许多秘密,也多了许多心事。” 叶怀遥轻轻吐出一口气, 说道:“还好。” 他道:“大部分还是可以都说给你听。” 他难得的神情严肃,展榆也知道肯定有什么棘手之事发生。但直到听叶怀遥从瑶台之战开始,将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他才明白此事之离奇, 更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幸亏叶怀遥讲述的时候特意将他跟容妄之间发生的那件荒唐绕开,而只说是自己身体不适,被魔君救了,不然展榆非得跳起来不可。 他道:“也就是说,先是邶苍魔君亲自前往玄天楼分舵,想要取回魔族宝物,结果余恨均神志失常, 胡乱攻击,被他所杀,尸体的眼皮上出现‘如意’二字。而后因为此事,你与魔君瑶台约战,身体却出现异常,瑶台崩塌砸入地府,致使你二人发生意外。” 叶怀遥点了点头。 展榆续道:“等到十八年之后,你重新回来,又遇见名叫严康的赭衣男子,结果发现他的死状竟然跟余恨均相同。所以你们一直查到了赭衣男子相好的青楼姑娘逐霜身上,发现她被陶家娶进门又休弃。陶大公子陶离纵离奇昏迷。” 事情被展榆这样梳理了一遍,变得十分分明,叶怀遥点了点头。 展榆冷笑道:“这幕后之人环环相扣,连你都敢算计,倒是好大的狗胆。” 他一拳砸在身侧的树干上,问道:“所以接下来,师兄打算如何?” “接下来嘛……” 叶怀遥沉吟片刻,忽地狡黠地笑了笑:“我记得刚才仿佛跟陶离铮说过,要去他家登门造访?” 展榆:“所以?” 叶怀遥道:“嗯……好歹这家伙从我手里抢了个美人去,听他点小秘密,不算过分吧?” “所以你刚才痛痛快快地让逐霜跟着陶家人走了,其实是想尾随其后,看看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展榆道:“师兄啊,这西北陶家是五大世家之一,与咱们玄天楼也算是世代建交。要是让人知道明圣不守礼仪,深夜里偷偷摸到人家家里去听小秘密……哎呀,到时候,那些说书的写话本的可要笑话你了。” 他倒是还记着这件事。 叶怀遥道:“是啊。所以只好请展掌令使一起做陪,如果被发现了,就说是你要去,我不放心师弟才一起跟着的。让他们骂人的都骂你,夸人的都夸我。” 展榆不敢置信道:“你都把话说出来了,还想让我陪你一块?” 叶怀遥笑起来,搭着展榆的肩膀一带,两人转眼间身体悬空,强行御剑而起:“反正你愿不愿意都得陪,乖乖的,走啦!” 夜色愈见深浓,出了花盛芳的地界,路上就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 叶怀遥和展榆御剑当风,一前一后地从空中疾行而过,速度快的像一道残影。 即使偶尔有人经过抬头,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展榆落后叶怀遥半个剑身,见他身形飘逸,行动之间无声无息,也不禁暗暗佩服。 他心道:“师兄这回功力折损甚巨,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但他运气使力之间却别有技巧,故而依旧显得游刃有余。光是这份心态,别人就比不了。世人提起明圣总是满心艳羡,可明圣又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展榆心中正自琢磨,忽听不远处梆子声响,原来已经二更。 叶怀遥身形忽地定住,抬手在他身前一拦。 他刚才本来在急速前掠,这时候却是说停就立刻能纹丝不动,只有长袍广袖在空中猎猎飞舞,仙气飘然。 展榆低声道:“有结界?” 叶怀遥“嗯”了一声:“前面就是陶家,周围应该下了禁制,不能硬撞,先下去。” 幸亏他他发现的早及时停下,要是真的碰到了那层禁制再察觉,陶家的人就会被惊动了。 两人收剑落到地面上,展榆并指,指尖燃起一簇蓝光,随即慢慢扩大,将他们面前禁制的轮廓呈现在两人眼前。 叶怀遥低声道:“陶家这禁制牵动着宅子内部的法阵,不能强行打破,只认陶家子弟的灵力,才能自动开启。所以要抓个陶家的人过来。” 展榆道:“那行,我去看看。” 叶怀遥道:“我在这里等你。” 他打个响指,浮虹剑飞到身后,稳稳托住他的后背,横过来飘在半空,像是一张简易的卧榻。 叶怀遥往半空中一趟,惬意地眯起眼睛,等着展榆回来。 掌令使果然还是那个与明圣一脉相承师出同源的掌令使,偷鸡摸狗的本事一样不少,不多时便拖了个人回来,浑身上下被白绫绕着,像是个大蚕蛹。 他先远远地瞧了叶怀遥一眼,站在原地没上前。过了一会之后,才拖着蚕蛹走过去。 展榆一靠近,叶怀遥立刻就醒了,从剑上翻身坐起来,道:“回来了?” 展榆拍了拍他的膝盖:“伤没好全就好好养养,都是自家兄弟,逞强给谁看呢?” 叶怀遥一笑,扶着他的胳膊从剑上跳下来,随手一挥,浮虹又变成了白玉扇子,被挂在他的腰畔。 “还好吧,少说再活个千年也不成问题。” 他伸了个懒腰,在展榆抓的“蚕茧”上轻柔地拍了拍,浅笑道:“抱歉了兄弟,劳烦带我们进去罢。” 虽入了夜,陶家也是灯火通明,院子里有守卫来来去去的巡逻,显然是有要紧的事处理。 借着那名弟子带他们通过禁制,叶怀遥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将人放下,随手在他怀里塞了几块糖,跟着展榆跳过两处围墙,一直摸到陶家内院。 越是往里面,巡逻的人脚步轻巧,灵力越深厚。但叶怀遥和展榆艺高人胆大,并不放在眼里,找到空隙,一掠身便无声无息上了屋顶。 两人扒在房顶上屏息不动,等到两队巡逻的队伍毫无知觉交叉而过,立刻趁机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子,轻飘飘落地。 落脚之后,后面是一片小湖假山,前方便是陶家的议事厅,叶怀遥运起灵力,侧耳凝神,只听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正沉怒喝道: “不可能!你这贱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教离纵肯娶你进门,又言听计从,还不老老实实说个清楚!” 看来逐霜就在里面,叶怀遥知道找对了地方,手指在半空中画道圆弧,轻轻往窗纸上一推,里面的场景就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展榆没有跟着凑过去看,而是站在叶怀遥身后,全神提防其他人的靠近。 叶怀遥看见宽敞的大厅中坐满了人,上位的是个手握龙头杖的妇人。 她满头青丝已经花白,脸上却妆容精致,连一道皱纹都没有,望之不过如同三十出头,应该正是陶离纵陶离铮兄弟的生母,昌鸿夫人。她坐主位,看来陶家的家主不在。 昌鸿妇人下首是昏迷不醒的陶离纵,叶怀遥特意仔细看了看他,见这人脸色青白,眼下发黑,双颊已经瘦的凹陷下去了,果然是一副形销骨立之态。 陶离铮坐在他大哥旁边,依旧是那副气鼓鼓的样子,眼睛瞪着跪在大厅正中间的逐霜,像一只随时准备咬人的河豚。 周围还有不少人或坐或站,大概是陶家上上下下都已经到齐了,昌鸿夫人正在说话。 叶怀遥听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为何逐霜已经被赶出了陶家,陶离铮却又要到花盛芳抓她回来——陶离纵身体状况还一天不如一天了。 先前说陶离纵的昏迷是因为纵欲过度引起,他又没有别的妻室,陶家上下都以为逐霜一走,陶离纵又在昏睡中,肯定灌点汤药养些时日就好了。 结果没想到他根本没有醒来的迹象,反倒是请来的好几位医师都说,陶离纵的精元仍在不断耗损,这样下去,他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逐霜想去看陶离纵,昌鸿夫人却不许,柳眉倒竖道:“你还有脸见他?倒是先把在我儿身上使的妖术说清楚!” 逐霜哀哀哭道:“母亲,早在成亲之前,你们就已经使人将我的身家经历调查的清清楚楚,应当知道我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青楼女子,哪里有本事在陶家使什么妖术?” 陶离铮冷笑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你不是没本事,恰恰因为你本事大得很,这才连我们都没能将你的底细调查出来,还任你在这个贱婢家中兴风作浪,害了我大哥!” 叶怀遥心道,别的不说,这小子不但脾气臭,嘴碴子也真是十分厉害,尤其是半点风度都没有,特别不懂得怜香惜玉,很讨厌。 没想到逐霜闻言,却立刻回道:“小叔这说的是哪里话!我这样卑贱的身份,能嫁到陶家已经是最好的出路,珍惜这福气还来不及,谋害夫君能有什么好处?就算觊觎家产,要害人也应该给你下毒才是罢?再说了,我又非嫁到陶家之后才能与他接触,陶大公子三年之前就常常在我的房中流连,那时我若要下手害他,岂不是要不现在容易的多了?” 叶怀遥:“……” 强中自有强中手,没想到这女人更厉害,看走眼了。 陶离铮怒的一拍桌子,剑眉倒竖,冷声喝道:“我才说了一句话,你连着说了三个问题,审你还是审我,找死吗?!” 展榆在一边放哨放的百无聊赖,转眼看叶怀遥低头用手背使劲蹭着鼻尖,眉开眼笑,就是不敢出声。 他好奇的心里直痒痒,四下看看,小声道:“哎,怎么回事?审犯人那么好玩吗?” 叶怀遥乐死了:“太有趣了,来跟我一块看。” 他转身勾住展榆的肩,直接也把他揽到身边,同时屈指向后弹出,在两人周身设下了一个小结界:“先别站岗了,他们在厅里议论的事情不好外传,应该不会有人过来。” 见厅中吵成一团,昌鸿夫人闭了闭眼睛,淡淡地说道:“离铮,坐下。” 陶离铮的腮帮子鼓了鼓,眉宇间怒气未消,但还是听母亲的话,坐了下来。 昌黎夫人冲逐霜说道:“你莫要在这里满口的母亲小叔,别忘了自己已经被休弃。我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又岂会跟你这等青楼娼妓做口舌之争。” 姜还是老的辣,她一开口就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无谓的争论,重新将话语主动权拿了回来。 逐霜脸色一白,昌黎夫人轻蔑地看着她,冷冷道: “我确实想不到你要害我儿子的理由,但我也同样想不到离纵会真的将你这么一个女人立为正妻的原因。我曾经跟他说,要实在喜欢,让你过门当个妾侍也无不可,但他死活不肯同意,简直是鬼迷心窍。” 展榆听到“鬼迷心窍”四个字的时候,心中微微一动,低声对叶怀遥说道: “师兄,你说这女子会不会是练过什么媚术,蛊惑着陶离纵对她迷恋不已,硬要娶过门。而这媚术或许要靠肌肤之亲才能一直维持,以至于陶离纵不知节制,终究成了这副模样。” 叶怀遥不置可否,笑了笑道:“你觉得逐霜最想要的是什么?” 展榆道:“一个青楼女子,最大的心愿恐怕就是在人老珠黄门庭冷落之前能够从良吧。” 叶怀遥道:“是啊,就如同一名赌徒,盼望着每把赌局都能赢钱那样天经地义。” 他们师兄弟之间自是新有默契,展榆眸光一闪,道:“你的意思是……” 叶怀遥含笑道:“前脚严康百赌百胜离开青楼,随后他的情人就如愿嫁进了高门大户,世上有这样凑巧的好运吗?我倒更愿意相信,这两人是拜了同一路的大仙。” 他点了点额角,又道:“话说回来,你看严康还挺够意思,有好事不忘了惦记相好的。” 展榆这个操心的脑袋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照你这么说,逐霜就是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参与这件事的唯一活口了。师兄,你说她不会也突然像余恨均和严康那样发疯暴毙吧?” 叶怀遥道:“在陶离纵身死之前,应该不会。” 展榆疑问地扬眉,叶怀遥低声解释:“余恨均,严康,还有这个逐霜,一共三名涉事者。余恨均许了怎样的愿望咱们不知道,但赭衣男子身死的时候我可在场,他是赌输了才死的。” 展榆“啊”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只有他们的愿望失败之后,这些人才会死亡。” 叶怀遥点了点头:“许愿肯定会付出一定的代价,希望破灭,无法继续付出代价,自然便也没有了利用价值。” 这些关键点他已经理顺明白,现在所想的只剩下两件事。 一件是这些人许愿是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另一件是,逐霜为什么要选择陶家。 师兄弟两人想到了一块去,展榆也在旁边说道:“可逐霜如果想从良,富商巨贾多的是,西北边陲的朝廷守官也不是没有,她为什么用了邪术,还定要找一个修真世家来嫁?这不是打人家的脸么。” 叶怀遥也想不明白,摇了摇头道:“先听听再说。” 两人说话的时候也不忘关注陶家内厅里的谈话情况,但双方扯来扯去,实在没什么新鲜的。 昌鸿夫人喝令逐霜说出进入陶家的目的,以及对陶离纵所做的事,但逐霜只是咬死了双方两情相悦,其他自己毫不知情。 一来二去,火爆脾气的陶离铮也没了耐心,在旁边说道:“娘,我看也不用跟这个女人废话了,总归她是不肯交代的。大哥这些日子明明昏迷不醒,根本不可能与人行周公之礼,医师却还是说他的精元在不断耗损,这分明是中了邪术。” 他拂袖起身,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冷然道:“死马权当活马医,杀了她,说不定邪术就解了!” 眼见明晃晃的剑锋向着逐霜当头刺去,虽然知道陶离铮多半是在虚言恫吓,叶怀遥和展榆还是同时在手中扣了符篆,准备随时搭救。 陶离铮冷面冷心,一剑刺出,灵息便在他的剑锋之上形成了一个威猛凶悍的红色兽首,咆哮声隆隆震动,仿佛择人欲噬。 这一幕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奇幻诡异,格外有威慑力,逐霜吓得往后一闪,结果踩到了自己的裙角。 她在地上滚了两下,眼角的余光瞥见剑刃砍在了她身边的地面上。 若是逐霜仔细想一想就应该明白,陶离铮若是真的想砍她,不可能砍不到。 但此时这种混乱而危险的情况下,她一个鸡都没杀过的普通女子自然不会想到这一点,早就被吓坏了。 她颤声道:“慢、慢着,先别动手,我真的没有欺瞒你们。夫君昏迷不醒,我简直都恨不得替他死了,怎会再隐瞒搪塞什么!我只是一时戏言许了个愿,怎想得到他真的说要娶我过门啊!” 陶离铮手握着剑柄,剑锋点地,冷声道:“许愿?许什么愿,冲谁许愿?” 逐霜道:“就、就在几个月前,我遇到一位客人,也是个会仙法的老爷,出手十分豪阔,有日酒后玩笑,我便问他有什么神通,也可让我开一开眼界。” 陶离铮听到这里冷笑一声,逐霜知道他的意思多半是觉得自己倚门卖笑,水性杨花,跟哪名客人都说得来。 但没办法,她干的就是这个行当,注定了要被陶家这样的名门世家看不起,这也是逐霜不愿意讲述往事的原因之一。 逐霜只做听不见,续道:“这位老爷当时喝的半醉,也比平日里豪爽些,当时听闻这话便哈哈大笑,跟我说他有使人心想事成的能耐,让我许个愿望,不出一个月,肯定能够达成。我、我就……” 昌鸿夫人道:“你当着自己恩客的面,许愿要嫁给我儿?” 逐霜苦笑道:“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哪个又有真心呢?这位爷拿奴家当个消遣的玩物,便算是我说嫁他,只怕他还不情愿呢。” 她一顿,又道:“况且这事实在离奇,又有几人能够当真?后来离纵来找我,说他要娶我过门,我也更愿意相信他是对我有情,怎么可能是酒后戏言许愿,就能成了真?” 这话倒是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 陶离铮沉吟着,暂时收了剑坐回座位上,低声吩咐下人再去花盛芳询问,看逐霜是否真曾接待了这样一位客人。 昌鸿夫人道:“你可知晓那客人姓甚名谁,他既会法术,又是从何门何派习得?” 逐霜道:“只管他叫‘严爷’,其他便不知了。” 她又描述了那位“严爷”的相貌,听来正是赭衣男子无疑。 陶家准备齐全,当场就有画师,昌鸿夫人便吩咐画师按照逐霜的描述去画像,又厉声警告她道:“如若被我发现你还敢玩弄心机,所言再有不尽不实之处,离纵出事,我便将你这贱婢活埋了来赔罪!来人,带下去!” 展榆低声道:“不好了。师兄,他们并没有放走逐霜的打算,如果把人关进陶家的牢里,咱们就不好接近了,到时候她被杀了都不知道。” 叶怀遥道:“对,逐霜是目前最后的知情人,咱们得把她带走。” 展榆道:“硬抢……会否有些不好?” 叶怀遥笑起来,一双美目弯成两道月牙,似乎展榆这句再正经不过的话触动了他某个深藏着的愉悦点:“对,师弟思虑周全,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看到他这样笑,从小到大被欺压出来的本能第一时间在展榆脑海中拉响了警报——绝对没好事。 他抱起手臂,做生人勿进状,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的师兄:“你又想干嘛?” 叶怀遥手一勾搂住他的脖子,强行把展榆扯到自己身边,冲他附耳低语道: “你现在假装身份不明的刺客,撕块布闯进去,先砍昌黎夫人,再杀逐霜——当然都是假的,不要得逞。然后我冲出去英雄救美,护住陶家的人,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不把人给咱了。” 展榆:“……” 这要不是正在别人家的屋檐底下听壁角,他当场就能一嗓子咆哮出来——这都什么馊主意,他当是唱大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天要考试,会提前把稿子放到存稿箱里,总之只要不请假,一定不会断更的,宝贝们放心。 49、寓身化世 他又好气又好笑, 说道:“这种偷鸡摸狗的角色你倒是知道惦记我。” 叶怀遥道:“我也想让你英雄救美, 但是救完了还得跟陶家人巧言周旋, 你行吗?” 忽悠人这方面,天下自然无人能出云栖君之右。 展榆却挑一挑眉, 偏生道:“不去。” 叶怀遥叹息道:“我一走十八年,身负沉伤, 功力亦不复往昔,漂泊在外,受尽欺凌……” 展榆:“……” 明知道这人在演, 但是说实话, 听着还是挺心疼的。 叶怀遥道:“本来以为不管外人如何, 最起码自家兄弟不会嫌弃我。现在看来……世态炎凉,人心易变, 连你都对我不耐烦了,早知道死在外面算了,我还回来……” 说到这里,展榆终于听不下去了, 伸出手来,捏鸭子一样捏住了叶怀遥的嘴,将他后面“做什么”三个字憋了回去。 “行了行了,别总是胡说八道,什么死啊活啊的。”他悻悻道,“演!我演还不行么。” 此回把逐霜抓来,虽然也算是有所收获, 但陶离纵的病情仍然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眼看他一日日地衰弱下去,陶家人又如何能不急? 众人一个个愁眉不展,纷纷起身就要散去。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纳命来!” 要不是跟着叶怀遥,展榆一辈子都不可能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来。 堂堂玄天楼掌令使大材小用,由于演戏太过迈力,情急之下嗓子都破了音,这一声喊的十分惨烈,倒像是被人给砍了。 叶怀遥默默地用扇子抵在唇上,陶家人则集体被这声嚎叫惊的一哆嗦,纷纷转头去看。 只见紧接着议事厅的窗棂被撞破,一名蒙着脸的白衣人踊身扑入,手中长刀锋刃雪白,在灯下亮的刺目,直向着昌鸿夫人当胸刺去。 如此变故,实在出乎陶家上下的意料。 这里是他们议事的内厅,外有法阵,内置守卫,对方竟然连夜行衣都不穿,大摇大摆一身白衣摸进来,可见不是狂傲,便是有绝对的自信。 同时他的招式亦是高明之极,甫一出手,房中烛火齐齐一暗,刀光恍若海浪风潮,狂涌而至。 ——这等高手,实在是平生所未见! 陶离铮情急之下大喝道:“二姨子,敢动我娘,跟你拼了!” 展榆:“……” 他的目标本来也不在昌鸿夫人身上,原本打算意思一下就得了,结果陶离铮这个混球实在是嘴损到让人手痒。 ——他刚才不就是嗓子劈了音吗?怎么就二姨子了! 展榆经常被叶怀遥气的哭笑不得,因为那是他宝贝师兄,对着外人可就没这么客气了,见陶离铮一剑刺来,当下不闪不避,持刀横掠。 为了不暴露身份,展榆手里这柄刀是从陶家护卫那摸过来的,说不上是名兵利器。但玄天楼掌令使出手,自然非同小可。 他这一刀使出,周围便隐隐泛出风涛滚动之声,白光星星点点,萦绕刀身。 这刀与陶离铮的剑一撞,白光暴涨,旋风顿起,陶离铮只觉得仿若山崩天倒,一股巨力当头逼压而至,手中的长剑险些脱手。 他惊骇之余,也激起了胸中的悍勇之力,撑起护身结界的同时,愣是咬牙顶住了展榆这一招,大喝一声,灵息暴涨。 这使得陶离铮双手虎口崩裂,鲜血长流,剑倒是握住了。 这小子倒有几分硬气劲,展榆在心里面“嗬”了一声,略略有些称许。 他跟陶离铮之间本来也没仇,出招试探,一个是因为他那句“二姨子”,二来则因为对方公然宣称意中人是明圣,也让展榆有些不满。 他本来就未尽全力,见对方挡下,当即不再纠缠,刀锋一回,以一个出人意料的角度,冷不防刺向了地上的逐霜。 这几下快的出奇,谁也没摸清楚展榆的目的究竟为何。 此时陶家人都护在昌黎夫人身边,眼看逐霜就要毙命,忽然又是一人破窗而入,冷声道:“你这贼子,原来竟是跑到了这里!” 展榆:“……” 白玉雕就的扇柄挥出,在半空中几乎幻化成一道流虹,正正点在了展榆的刀锋之上。 师兄弟两人的动作同时一顿,随即眼神相交,展榆的刀上光芒熄灭,刀刃断为两截。 紧接着,叶怀遥收扇侧身,一手捞起逐霜,另一掌则拍在展榆肩头。 他跟人动手,向来不怎么需要动用法术符篆,只见煌煌灯火淡洒衣襟,袍袖飞旋若舞,这架势做的十足。 恐怕只有叶怀遥和展榆自己知道,他那一掌中半点灵力也不含,倒是手落下去之后,悄悄在展榆肩膀上拧了一把。 展榆福至心灵,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捂住胸口道:“你、你够狠!” 说完之后,他反身一跃,重新顺着窗户上的破洞撞了出去,转眼间跑的没影。 叶怀遥手里还抱着逐霜,也没将人放下,装模作样喝道:“别跑!”随即追去。 他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大串陶家护卫,可惜每一个能追上展榆,只要眼睁睁看着他雪白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当中。 叶怀遥追了几步就停下了脚,手还没将逐霜放下,只觉从侧面袭来一阵劲风,有人探手朝着他抓过来。 叶怀遥眉梢倏挑,挥手向后捺出。 他五指微分,仪态优雅,如同挑弄琴弦,指尖所点之处,却尽是袭击着的掌心要穴,逼的对方不得不收招后退。 叶怀遥这才将手往身后一背,转过身来,莞尔一笑,说道:“陶二公子为何要对朋友出手呢?” 他这一转身,陶离铮才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容,诧异道:“是你?” 叶怀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搂着逐霜,看起来十足惬意风流,含笑说道:“不错,说了要来府上做客吃酒,没想到这么快就达成了心愿。” 他故意四下打量,问道:“不知道宴席在何处,可曾设下了?” 这人高深莫测,气度不凡,言谈之中更有一种不经意的傲气。 陶离铮心中狐疑,想起叶怀遥方才出手那几下,更加警惕。 他将自己的站姿调整成一个随时可以出剑的姿态,一字字地说道:“阁下方才出手帮忙,陶家上下十分感激。但你如何潜入,又为了什么而来,今夜如果说不清楚,我照样不能手下留情。” 叶怀遥的态度十分配合:“这可真是误会一场。方才我走在路上,莫名遭到了刚才那个贼人的攻击,于是一路追缴,没想到竟然就来到了陶家。更没想到,他居然要杀逐霜姑娘。” 他说到这里,皱起眉头,似乎对此事颇为不满:“我之所以千里迢迢来到花盛芳,便是曾经听说了逐霜之名,想见得佳人一面罢了,虽说罗敷有夫,缘分单薄,但又怎么忍心看她如今落难,任人欺凌?” 逐霜听的满头雾水,简直是受宠若惊,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位仙姿玉貌的俏郎君对自己如此倾心。 她开口想说什么,却望见了叶怀遥隐带着怜惜的目光,又想到自己正靠在对方怀中,一时头昏脑涨,什么话都给忘了。 叶怀遥这话说的,简直连陶离铮都有点接不上了。 想想人家满腔赤诚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而来,结果还没来得及坐下说话,人就被他给带走了,似乎是有些过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叶怀遥的某个角度神情,忽然有种莫名的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怎么个眼熟法。 陶离铮道:“那……方才我带人走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 叶怀遥叹气道:“事关令兄生死,在下的一己私欲又算得了什么?看你们兄弟情深,陶二公子如此情急,我又怎么忍心打扰呢。” ——真是通情达理,体贴入微的回答。 叶怀遥又道:“只是现在你们要问的话问完了吗?若无其他事情,我想带走这位逐霜姑娘。” 陶离铮几乎已经快要被他给忽悠住了,直到叶怀遥这么一问,他才陡然想起自己追出来是为了要人,结果反倒站在这里莫名其妙地跟对方聊了起来。 他道:“她虽然说了一些事情,但尚未验证真假,这人,恕我暂时无法交出。再有……阁下说的也只不过是一面之词,你身份不明,无声无息进入陶家,此事,还请随我去面见族中长辈说个清楚,不然我也无法交代。” 这话原本没有任何过分之处,但眼看对方风致翩然,笑语温柔,连陶离铮这样的脾气,都忍不住不想在叶怀遥脸上见到失望之色,说完之后,他又放柔了语调,安慰道: “刚才是你把那名贼人赶走的,这点大家有目共睹,现下我父亲不在家,我母亲挂心大哥,我也不会让她为难于你。你放心罢。” 叶怀遥折扇一张,轻轻摇了摇,正要说话,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语,却是刚刚跑掉的“贼人”展榆正用本门传音之法同他说话。 展榆道:“师兄,你怎么还没出来,是不是又和人家唠上闲嗑了?别乱撩了,湖上这边发现了魔气,要不要来看个究竟?” 陶离铮道:“这位公子,请罢?” 叶怀遥蓦地一笑,仰头看了看天色,悠然道:“清光长送,明月多情,如此良夜,消磨在身外烦恼事上岂不无聊?” 他冲陶离铮眨了眨眼睛:“二公子若有雅兴乘舟赏景,不妨带上令兄,咱们湖上再谈。”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轻轻挑起,陶离铮猛然惊觉,只觉眼前一花,叶怀遥已经身形一转,从他身侧错步而过,竟是堂而皇之地想要逃跑。 陶离铮被对方那幅温良无害的模样驴的不轻,怒喝道:“其他人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围住他!” 叶怀遥笑道:“来啊。” 他单手负在身后,意态从容,足踏奇步,众人只觉面前人影晃动,衣袂飘飞,眼花缭乱之际,人已经不见踪影。 陶离铮二话不说,也顺着自家的院墙一跃而出,却早已不见了叶怀遥的踪影。 跟着他一同出来的陶家护卫眼看二少爷脸色铁青,便骂道:“这小子真是狡猾!原来他刚才东拉西扯讲了那么一大通,都是为了分散咱们的注意力,以便逃跑。枉费了二少爷您的一番好心。要不要属下前去通知封锁城门,将这小子和逐霜给抓回来?” “抓回来,什么理由?” 陶离铮冷笑道:“人家不是正大光明的很!逐霜是他先包下来的,而后闯入陶家又是因为追贼,还帮了咱们一把。想抓他都没理由,哼,真是好心机,好算计。” 他难得对什么人心软,结果就被叶怀遥这样忽悠了一把,言语间也是火气极大,吓得护卫们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顿了片刻,陶离铮说道:“好,他不是要泛舟赏月吗?备船,本少爷就看看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叶怀遥并没有明说去处,但附近最大的湖只有此地北二十里外的溶影湖,想必他定是在那里等候无疑了。 当下陶离铮回家交代,昌鸿夫人听了道:“这人身法飘忽,如仙如魅,几番出手也都是闪避,实在令人摸不清楚深浅。照娘看,你还是不要亲自去了,先派几个人探一探究竟吧。” 陶离铮道:“他说的是让我‘带上令兄一起’,此人高深莫测,其他人去了,未必能从他嘴里听出什么话来。” 昌鸿夫人惊疑道:“他特意提到了你大哥?” 陶离铮点了点头。 说句不好听的,陶离纵的病情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是死马权当活马医。 更何况叶怀遥虽然心思难测,但也不像是怀有恶意,不然他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陶家,早就可以做出许多事情。 昌鸿夫人看了看旁边形容枯槁的陶离纵,便有些动心了,但同时又舍不得小儿子涉险,因此还在犹豫。 陶离铮道:“娘,对方已经发出邀请,若我不敢赴约,陶家的面子还往哪搁?你也别想了,我只是回来说一声,这就去了。” 昌鸿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最是倔强执拗,劝他不住,于是道:“罢了,你多带上一些人手,有事随时与本家联络。” 当下陶离铮带了不少陶家的弟子和护卫,又命人抬了陶离纵,一起前往溶影湖。 叶怀遥出了陶家没有耽搁,自己先他们一步来到了溶影湖。 这里已经是西北一带最大的湖泊,方圆足有两千余平方公里,一眼望去见不到头。 此时湖上近岸的地方游人甚多,放眼望去,只见游船来往,灯火辉煌,有若漫天繁星落入水中,还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从水面飘来,一副繁华无忧的景象。 展榆已经换了件外衣,正站在岸边,遥遥眺望水面。 叶怀遥将逐霜放下,令她稍待,自己走到展榆身边,问道:“怎么?” 展榆回头看见他,便将下巴冲着湖面上扬了扬示意:“方才感受到那缕邪气,我便顺着追了出来,原本冲的不是这个方向,可追到半路上,邪气就散了。我就只好绕城转了一圈,却又在这湖边隐约感受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 叶怀遥闭上眼睛冥思片刻,也觉得湖面上似乎是隐隐飘来些微与刚才同样的邪气。 但是正如展榆所说,这气息实在是太淡薄了,要不是他们两人留了心特意寻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即使力量再低微的邪物,上面的气息也不应该这样淡。 更何况他们要寻找的东西实现心愿无不灵验,当着明圣和魔君的面犹能取人性命,绝对也不是普通之物。 叶怀遥低声道:“确实奇怪,看来非得亲身试验一下才能知道端底。我已经邀请陶离铮和陶离纵一起来游湖了,小鱼,你让人准备一下。” 展榆答应一声,一面招手叫人,一面奇怪道:“我才刚离开这么一会,你就熟到能邀请陶离铮一块游湖了?怎么做到的?” 叶怀遥笑道:“他问我是什么人,我就不说,告诉他想知道就来,陶离铮就答应了。” 展榆心道,人家哪是答应了,人家那是没办法。 这话要是换了任何另外的人说,当场都能被陶二公子一个嘴巴子扇掉半边牙,偏生叶怀遥说话动听风采过人,还没人能打得过他,仿佛一柄锦绣从中的艳刀,实在是难缠极了。 展榆道:“你愿意做什么我不管,反正就一件事,案子扑朔迷离,幕后真凶不明,无论怎样,不要涉险。否则你有个什么事,我也没脸回玄天楼见各位师兄弟了,干脆也一头在你的浮虹上面磕死了拉倒。” 叶怀遥笑道:“呸!听听你自个说的什么话,丢不丢人?堂堂掌令使,还学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放心罢,你师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活个几千年都没问题。” 叶怀遥这样一说,反倒让展榆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来。 当初叶怀遥跟元献订下道侣契约,原本是一场双方各取所需的交易,没得选择。 可再怎么说,道侣也是应该彼此陪伴终生的人,人选总也不能太过于随便。 一开始他们看元献的家世相貌天资都还过得去,那也就罢了。结果叶怀遥出事之后,这人的诸般表现太过不地道,彻底激怒了玄天楼。 整件事本来就是归元山庄那边先向玄天楼提出的,要不是当时急需一个能将叶怀遥命格绑住的人,大家还要嫌弃元献配不上他们明圣。 结果叶怀遥一走,这小子没了约束,反倒一副三贞九烈逼良为娼的劲——轮得到他不情愿吗? 两人的一番言谈又让展榆想起了这件事,一时如鲠在喉,觉得这简直是在糟践自家师兄,趁早了结了才省心。 可是他又不敢确定这道侣契约一旦解除,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所以几番犹豫,还是觉得只会给叶怀遥徒增烦恼,就没再提。 师兄弟两人站在湖边闲聊了一会,玄天楼的人手到齐,也很快就把船只安排完毕。 展榆生怕出事,搞得阵仗实在不小,陶家的人到了岸边之后,放眼便见一排花艇泊在岸边,画壁雕栏,十分豪华,两旁的树林中灯火晃动,又不知道其中隐藏了多少人马。 陶家本是这里的地头蛇,上上下下派出不少精英弟子护送,本来以为排场已经够大了,没想到对方还要更胜一筹,可见出身不凡,非富即贵。 想起叶怀遥方才露面时的言谈举止,陶家的人心中更添疑虑。 赵松阳是陶家的大弟子,也是这帮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老成持重。他见了这样的场面,凑到陶离铮耳畔,悄声冲他道: “师弟,此人来头不小,又不知道什么目的,你可千万小心些。一会上了船,在吃食上也要注意。” 陶离铮的心中也充满了疑虑,但他被叶怀遥耍了一把,气恼归气恼,又怎么都觉得对方不像是卑鄙小人。 他也低声说道:“我心里有数,会小心的。若是一会情况有变,你们多看顾着大哥一些。” 几人说着话,也已经到了岸边,只见最中间的花艇上立着一人,高声问道:“来人可是陶家二爷吗?” 陶离铮扬了扬下巴,赵松阳便道:“正是。不知令主何在?” 之前说话那人立在船头的身形瞬间淡去,跟着一晃,便出现在了岸上。他年纪轻轻,幻影移形之术却使的纯属,显然师出名门。 只见对方冲他行了个礼,说道:“敝上正在船上等候,派弟子出来请您上去饮酒。” 赵松阳笑道:“这位小兄弟,听说你家主人邀约我家二少爷,我们这些师兄弟们倾慕他的风采,便也厚着脸皮过来了。敢问能够一起上船,讨上一杯水酒喝?” 他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只不过不放心陶离铮自己上去,想跟在旁边保护罢了。 来迎接这些人的弟子正是展榆的徒弟陈丞,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说道: “客气了。尊上既然发出邀约,我们自当全心接待,不知道贵客共有多少位?这花艇可容几百人,各位都上去应是无碍,就只怕语声嘈杂,不适合清谈。” 玄天楼财大气粗,叶怀遥所在的那艘花艇一共五层,内里装潢精雅,十分宽敞。 但陈丞的话是这样说了,如果陶家人乌泱泱一大片地挤上去,难免显得小家子气,令人耻笑。 陶离铮自己倒是无所谓,但他还带着个昏迷不醒的兄长,便道:“哪用得了那么多人,上去二十个也便是了。” 陈丞含笑道:“也好。那弟子便让其他师兄招待剩下的客人到其他花艇上歇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我就一章不在!”╭(╯^╰)╮ 50、星影漾沙 几番交涉之后, 陶离铮一行人总算抬了陶离纵上船。 船舱里面的宴席早已摆好, 主位上只有叶怀遥一个人坐着, 旁边是逐霜在斟酒,见了陶离铮, 她怯怯往叶怀遥身后躲了一下,但目光随即又落到陶离纵身上。 除了这两人之外, 再无其他护卫。 叶怀遥这样坦荡,倒叫疑神疑鬼跟进来的陶家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赵松阳心下汗颜,暗想着幸亏没有带更多的人上来, 不然陶家的面子可真就没地方搁了。 叶怀遥起身笑道:“诸位贵客惠然应约, 在下荣幸之至, 请。” 这一会的功夫,他已经又换了一件鹅黄色的长衫, 腰间束着一条巴掌宽的白玉腰带,除此之外更无其他装饰。 可是这样的颜色,却更将原本便秀美的容貌衬托的神采飞扬,果然是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 陶离铮却没有笑, 从一来到这里,他始终处于全身戒备的状态。 锐利如电的目光将叶怀遥上下一扫,他方才拱了拱手,道:“仁兄客气。说来相交一场,我还没有请问过阁下的名字,实在失礼。” 叶怀遥道:“敝姓叶。”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两人相对而坐。陶离纵虽然仍在昏迷, 但也被人推到了席前。 叶怀遥看了看陶离纵,连带着把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也扫了一眼,笑了笑,亲自挽袖,从旁边盛了一碗汤。 他道:“大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无法进食,便请进一些汤水罢。” 陶离纵身后的护卫便伸手去接,叶怀遥道:“小心。”然后将碗递给了他。 明明只是一个盛汤递汤的动作,被他做出来竟然也能高蹈出尘、优雅自在,笑对着护卫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对方也是他的至交好友一样,殷殷关切,温暖随和。 这人身上的亲和力实在是太强了,当他微微敛眉垂首的时候,光影在卷翘的睫毛上跃动,那种恍如如同梦境般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陶离铮心神一晃,总觉得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但又怎样都想不起来。 他按下纷乱的心绪,不顾赵松阳的眼色,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道:“叶公子,陶某是个急脾气,今天应你的邀请来到这船上,那就有话直说了。” 叶怀遥本来都把筷子提起来了,听对方这样说,微微一顿,又重新放下,道:“请讲。” 陶离铮没注意他恋恋不舍黏在一盘桂花鱼条上的目光,或者就算看见了,也不可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其实是个吃货。 他直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特意让我带着兄长一同前来?他的病,是否与你有关?” “也可说有,也可说无。” 叶怀遥啜了口酒,说道:“我认识逐霜姑娘提到的那位恩客。”他侧头冲逐霜笑了一下,“就是‘严爷’。” 谁也想不到叶怀遥与此事之间是这样一层关系,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逐霜守在旁边,给他们几个人倒完了酒就退开了,正魂不守舍地偷偷看着陶离纵。 被叶怀遥的话将注意力吸引回来,她愕然道:“您说喝醉之后,叫奴家许愿的那位严爷?” 叶怀遥道:“不错。他生性好赌,但手气不怎么样,屡赌屡输,结果就在你们这家青楼里面,有一天就莫名其妙地开始赢了。也正是因此,他才放下话来叫你许愿,并称什么愿望都能完成,是不是?” 逐霜茫然点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什么关系。 陶离铮却从旁边听出了些许端倪,目光一凛,沉声说道:“所以说,姓严的能赢钱,跟逐霜得以嫁入陶家,应是相同道理?” 叶怀遥道:“从目前我所知道的情况来看,或许正是如此。” 陶离铮一字一顿道:“那人在哪?” 叶怀遥漫不经心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夜色中波光灯影摇曳,船舶稳稳行驶,有几许白雾缓缓从河心中升腾而起。 他晃了晃酒杯,回答道:“已经死了。我跟他赌钱,赢了他,因而暴毙。” 其中的种种细节他没说,但事情也确实是这样一个过程。 陶离铮眉头深锁,这时,赵松阳在旁边说道:“叶公子,在下这里有几句话,不知道可不可以说。” 他也是陶家正式收徒的弟子,并非普通护卫,因此也坐在席上。 叶怀遥笑道:“我说不可以,似乎也不大合适,请讲。” 赵松阳道:“一直到现在,阁下的身份、来历、目的,我们都一无所知,只听了半天你毫无证据的片面之词。说来说去,连你口称认识的那个人都已经死无对证了,又教人如何相信你不是另有企图?” 叶怀遥“哦”了一声:“那请问仁兄觉得,我会有什么企图?” 赵松阳不阴不阳地说:“阁下如此高深莫测,这可难说。但你私闯陶家、带走逐霜、又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来混淆视听,绝不可能安什么好心!说不定——” 他正想说,说不定陶离纵就是被叶怀遥所害,尚未出口,就忽然听见从外面的船板上传来“咚”一声重响,似是有人用船桨敲击船板。 这股敲击之力顺着船板直震入内舱,桌上杯盘晃动,别人面前都没什么大碍,偏偏就是赵松阳的酒杯从桌上跳起来,半杯残酒一下子尽数泼在他的襟前,半滴都没浪费。 赵松阳身手不差,见状连忙用手格挡,然而竟然没挡住,“啊”了一声跳起来,怒道:“干什么!” 只听船舱外面有一个人朗声笑道:“这位兄弟,我家公子身份尊贵,请你对他说话时客气一些。不然就算公子心胸豁达,不做计较,我们这些属下可是要介怀的。” 说话的人是展榆。 陶家到底是名门正派,也还罢了,但逐霜这件事却是奇诡莫测,他不放心,便留在叶怀遥这条船上,亲自充当船夫。 听得赵松阳对师兄出言不逊,展榆自然是忍不了的,当即出手略施小惩。 此时他们的船已经越划越远,离开了另一侧岸边的游人,到了空荡无人的湖心当中,所以更是没了顾忌。 展榆声音朗朗,话音刚刚落下,就从四面的其他画舫上也齐齐传来一声敲击。 灵息从湖面上震荡出去,引动水声叮咚,似在附和。 见到这样的阵仗,即便因为刚才衣襟被泼湿的事而感到恼怒,赵松阳还是不由脸上变色,微感惶恐。 他忍不住又看了叶怀遥一眼,暗暗推测对方是怎样的来头,竟如此众星拱月一般。 ——看他形貌气质,难道是哪国被送出来学艺的王子皇孙? 叶怀遥一手支在桌上,倚窗持酒,依旧是一副十分放松的姿势,见赵松阳看过来,便托起酒杯朝他敬了敬,含笑道: “家里人太过关切,有失礼得罪之处还请兄台勿怪。其实你这样情急,一定是因为关心陶大公子,也是人之常情嘛,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陶离铮的脾气虽然执拗暴烈,但他并非是个全无头脑之人,叶怀遥话中句句皆有深意,即使不是真的,都大有推敲的余地。 他本来正听的入神,冷不防被赵松阳一打岔,心里同样觉得师兄的行为有些不妥,只是在外人面前顾及他的面子,这才没有出言责怪。 可是叶怀遥最后说的这两句话,又让陶离铮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他皱了皱眉,冲着赵松阳一抬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又向叶怀遥问道:“如今严康已死,我兄长昏迷不醒,逐霜对此事又只了解皮毛,所有的线索全都断了,不知道叶公子刻意提起,是否还有其他深意?” 叶怀遥听他这一问,忽然转头看了逐霜一眼,把逐霜看的微怔。 他对陶离铮说道:“陶二公子,你总是揪着逐霜因何能嫁进陶家这件事奇怪。但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逐霜都已经被赶走了,你大哥的精血依旧会不断亏损?” 这一点陶离铮当然想过,只是种种疑点都可以用“逐霜的邪术”这五个字来解释,他就没再深思。这时候听叶怀遥特意提起,显然是别有深意。 陶离铮道:“你的意思是?” 叶怀遥道:“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许愿者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当初我跟严康赌钱就注意到了,每回他赌赢之后,一定要把所有赌来的东西都讨要到手,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那些彩头,就是他要给出去的东西?” 严康明明不缺钱,可是他每回赌赢之后,一定会要求输的一方将赌资毫厘不剩地给出,哪怕是再麻烦再费事,都不允许用其他东西替代。 这个奇怪的现象当时就引起了叶怀遥的怀疑。 但后来严康死了,他又没有地方去询问验证,只能暂时把疑问压在心里。 直到这回又听说了逐霜的事,这个念头才重新浮现出来。 叶怀遥对展榆说,“逐霜为什么要嫁到陶家”,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意欲得到什么。 如果想要财产,想要秘籍法器,那么陶离纵精元消耗的原因就得从这个方向来琢磨,所以叶怀遥一直觉得想不通。 直到方才陶家人上船的时候,他看到逐霜紧张向着陶离纵望去的那一眼,突然醒过神来。 原来是自己将整件事情想的复杂了,这个看起来狡猾善辩,水性杨花的青楼女子,想要的东西其实格外简单。 ——她只是真的喜欢陶离纵这个人而已。 因为喜欢的是这个人,所以许愿之后付出的代价也是这个人。陶离纵要陪的,可不止逐霜一个啊。 由此可见,整件事情就应该是,有求者向某位邪神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许下心愿,邪神在满足了他们心愿的同时,要收取他们得到的部分东西作为回报。 一旦因为外力干预,愿望最终落空,受到惩罚的也不是帮助他们实现心愿的邪神,反倒是许愿者失去了利用价值,不能再给出供奉,所以会甚至癫狂而死。 这整件事情离奇曲折,简直是闻所未闻。 陶离铮听叶怀遥简略说下来,心中惊疑非常,但又不得不信。 赵松阳道:“这简直是一派……” “胡言”两个字没说出来,便听展榆在外面咳嗽了一声。 赵松阳:“……” 忘了,这位还是个金尊玉贵说不得的。 陶离铮不耐烦地说:“赵师兄,你既然提不出来什么有建树的意见,就先不要说话了。” 他说罢不再理会赵松阳,转头问旁边同样听呆了的逐霜:“你和我大哥每月同房几次,还不老实说来?” 这问题当众问出来或许有些尴尬,但目前谁也顾不上那些了,逐霜说道:“一开始,几乎每天都……不过新婚大约十来天之后,夫君就说府中事务繁多,隔三差五就会夜宿书房。”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明白了,表情由一开始的迷惘变得黯然:“因为府里并无其他侍妾,而且除此之外,他对我一直热情如初,体贴备至,我也没有多想……难道、难道……” 逐霜抬起头来,看着昏迷不醒的陶离纵,大声说:“但这怎么可能?如果他每夜是在书房里面和其他人私会,外面有守夜的小厮,还有看守的护卫,焉能不知?” 陶家上上下下,就连婢女都有些微薄的灵力,陶离纵书房里面但凡有点动静,一次两次可能会被外面的守卫忽略,但若是夜夜如此,绝对不会无人察觉。 陶离铮的脸色已经变得不太好看了:“后来大哥昏迷不醒,母亲曾经几次盘问过下人,是否发现异常情况,也没有人提及过。” 叶怀遥道:“会否是令兄在书房里设下了结界?” 陶离铮沉声道:“陶家家规,在书房是读书清修的地方,没有不可示之于人的事情,所以不能私设结界。” 玄天楼也有类似的规矩,在读书的地方,自己不能从里面内设结界,但是—— 叶怀遥含笑道:“那也就是说,可以有人在外面设结界了?” 陶离铮不答,转头向着赵松阳看过去。 赵松阳听着他两人说话,自己又不好再开口,本来就心中惴惴,一接触陶离铮冷峭的目光,不由后背上微微生汗,若无其事的道:“怎么了吗?” 陶离铮道:“赵师兄,打我和大哥没出生的时候,你就进了陶家,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深得父亲母亲的信任,府中的巡逻护卫之事都由你负责。后来大哥身体日渐衰败,我记得更是师兄亲自在外护持——没错吧?” 赵松阳反应极快,镇定道:“确实如此。正因为是我亲自守在外面,却没有察觉到书房里的任何动静,这才会怀疑叶公子所言不实。现在看来,可能这件事当中自有其离奇之处罢。” 他竟然能在片刻中想出一个如此绝妙的回答,还能倒打一耙,既解释了方才的失态,又顺便再内涵了叶怀遥一下,可以说是最佳临场反应,叶怀遥都想夸奖对方了。 可惜陶离铮并非草包,刚才赵松阳为了阻止叶怀遥把众人的思路往陶家内部的守卫上面引,几次开口打断,已经显得太过急躁,引起了他的怀疑。 现在就算对方解释的再完美,这疑心终究种下了。 陶离铮道:“是吗?但我记得赵师兄近些年跟三弟关系不错。” 赵松阳心中一沉,暗道,完了。 陶家家主,也就是陶离铮的父亲,一共有五名子女,其中长子、次子以及小女儿,都是正妻昌鸿夫人所出。唯独三子是从外面接回,跟陶离铮年纪只差三个月。 此外,还有个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陶离铮说的就是他这个庶出的三弟。 长子庶子之间原本就关系微妙,之前有人跟他说过,看见赵松阳同三少爷来往,陶离铮想着都是同门师兄弟,本来还没当回事,现在看来,还大有猫腻。 原本之前怀疑的都是叶怀遥这边搞了什么阴谋,结果整件事情弄来弄去,反倒将他们陶家自己内部的争斗给扯出来了,实在是丢人现眼。 陶离铮见赵松阳不说话,大怒之下猛地抬手在桌上一拍,厉声喝道:“说,你是不是跟老三勾结,故意知情不报,意图害死大哥!” 赵松阳大惊失色,上前一步,情急道:“师弟,你怎能这样疑心于我,我——” 叶怀遥眼睫微垂,举杯就唇,似是闲言谈笑一般地说道:“哟,可小心了。” 伴随着他的话,赵松阳说到那个“我”字的时候,神情倏地一变,张开口,竟有一枚银针从他嘴里喷出! 这银针飞到半空中,被赵松阳二指并拢一点,竟然瞬间一化十,十化百。将陶离铮围在中间,眼看竟要形成一个奇特的针阵。 有叶怀遥提醒在前,陶离铮亦是反应极快,就近举起面前的碟子,如同掷飞镖那样向前扔出,正是那盘桂花鱼条。 几枚银针扎在了鱼条之上,阵法未成,先已落地,赵松阳的偷袭失败。 叶怀遥唇边的笑意也凝固了。 陶离铮也觉得在人家的船上内斗不像话,但眼下的形势也不给他选择的余地,眼看赵松阳一击落空,口念法诀,已再次将两枚符箓向着他迎面扔来。 符箓上浮现出一个狰狞的兽首形状,神色厉厉,似要择人欲噬。 陶离铮“擦”地一声长剑出鞘,刺入兽首,灵力相斗,闪出耀目的火花。 幸好这时夜色渐深,游人纷纷归家,他们又是在空旷的湖面深处,不然这番动静,恐怕要把普通人吓死。 师兄弟两人同时觉得手臂一麻,同时向后跃开,跟着又纵身打做一团,只听“当当当”一阵连响,两人本来就师出同门,顷刻之间,交手数招已过。 之前船舱里的气氛本来还算平和,变故突生,转眼间就打了起来。 周围船上玄天楼的弟子们大为紧张,纷纷围拢,却见展榆不慌不忙,站在梢头冲他们摆了摆手,这才都复归原位。 展榆放下桨,施施然从一片刀光剑影中闪进了船舱。 只见赵松阳和陶离铮还打的热闹,叶怀遥却躲都没躲,只是把花容失色的逐霜护在身后。他的衣袂发梢在灵息相交的劲风中舞动,看起来又是高深又是潇洒。 可惜叶怀遥的一双眼睛只盯着面前的桌子,神情莫名悲痛。 展榆道:“怎么,这桌子成精了,还是师兄多年不见的老情人?” “那盘桂花鱼条,是本地名菜……” 叶怀遥没理会展榆的揶揄,伤心道: “我就想吃那个,刚才一端上来就想夹,陶离铮非得跟我说话,害我没好意思动手。就一点点看着它变凉,变凉,结果最后也一口没动,就让他们给扣了!想挡暗器,旁边不是还有一盘子猪蹄吗?” 展榆掩面道:“你别说了……不,一会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门派,懂吗?!” 陶离铮冷不防遭到师兄背叛,本来满腔怒火,剑势如虹,结果在辛苦打斗的间隙,叶怀遥这番话还是无可避免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陶离铮:“……” 他脚下一滑,正好踩到了桂花鱼条的菜汤,险些把人头送到赵松阳的匕首上,虽然紧急一闪,凭着超绝的反应能力躲开,还是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陶离铮反手冲着赵松阳就是一剑,同时怒道:“你别说了!我家有位名厨专做这道菜,回去赔你十盘行不行?” 叶怀遥道:“你说的,我可记下了。” 陶离铮:“哼!” 他们打斗的时候,叶怀遥自己在旁边围观,也没有下令让玄天楼的人动手,只因为这是到底是陶家的内部矛盾。 在陶离铮没有求助的情况下,多管闲事,一个不慎就会徒惹麻烦。 可是玄天楼的人不出手正常,陶家自己那么多的护卫,都站在旁边干看着就很过分了。 陶离铮高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赵松阳这个叛徒拿下!” 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终于动了,只是他们竟都是向着陶离铮扑了过去。 还有一人机灵,目光一闪,竟扑到昏迷不醒的陶离纵面前,一把将他拎起,想要以此来威胁陶离铮。 原来,上了船的这些人,竟然都是赵松阳事先安排好的! 他们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这件事将陶离纵陶离铮两兄弟一网打尽。 这回陶离铮带来的弟子护卫当中虽然也不乏自己人,但被安排跟着他一起上船的,却都是赵松阳的设计。 现在,他计划中唯一的变数,恐怕就是叶怀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跟老师吃饭,上了一盘糖醋虾球,我吃了一个觉得天呐巨好吃,想夹第二个的时候,老师就开始跟我说话。我一边跟他说,一边偷偷瞟虾球,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半个都不剩了。就是心痛,超级心痛。 51、承幌通晖 上船之前, 赵松阳没有想到计划会这么快被对方揭穿, 也想象不到, 这人的身份究竟是怎样的尊贵。 只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 不得不动手罢了。 争也就争吧,混江湖自有混江湖的规矩, 叶怀遥本来没打算管。 但此时眼见他们居然连这么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也不放过,便摇头叹气道:“故意给我找事,这就过分了。” 话音出, 他指间虚影一闪, 那要劫持陶离纵的人猛然感到手腕剧痛, 一松手就把对方重新扔到了椅子上,低头一看, 发现竟是一根普通的木筷穿透了他的手腕。 他还来不及将筷子拔/出/来,耳畔飒然作响,竟是一道剑气卷来,直接砍下了他的头颅。 陶离铮在船舱外面冷冷地说道:“该死!” 说话的同时, 他五指一划,剑气直接化作一道防护的结界,护在陶离纵周围。 他临危不惧,以一敌多,竟是悍勇无伦,眼看陶家其他忠心的弟子已经纷纷赶来,赵松阳那边大势已去。 陶家这边惊心动魄, 玄天楼的一对师兄弟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展榆还冲着叶怀遥点评道:“陶二虽然有些少爷脾气,但倒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功夫也不错,我看倒跟湛扬有些像……” 他说到一边,叶怀遥忽然道:“听。” 展榆微微侧头,神情一凝,在兵器相交的嘈杂打斗声中,隐约捕捉到了一阵琴声。 琴声幽微舒缓,颇有种曲高和寡的清淡之意,穿透力并不强,因此之前无人注意。 只是随着琴弦拨弄,乐调传出,其中所带的真气也随之迸现,在湖面上一层层扩散开来。 琴音之外,另一个方向还有筝声响起。 筝音本来就比琴音短促高亢,再加上拨弦人弹奏甚急,却隐隐带着千军万马,血漫黄沙之感。 展榆道:“湖上有人在以乐器斗法!” 而且听起来,两边的修为都不低,一边如同高山流水,潺湲不断,另一边则是沙场征战,豪气万千,不相上下,激烈异常,其中更是蕴含极为庞大的灵息运转。 若非展榆和叶怀遥都不是普通人,这样凝神细听,早就已经神魂受创了。 叶怀遥目光一凝,站起身来,还不忘回头对逐霜说了一句“你就待在这里,不用怕”,跟着才快步走出船舱。 他们的座船都是加持了法术的,周围没有了普通人便越行越快,说是能够日行千里都毫不夸张。 此时,这画舫已经顺着连接湖水的河流一直驶到了另一片海域之上。 外边起了雾,白茫茫的烟气缭绕,遮盖了水面,这么一看,整条船就好像在云海中穿行一般。 雾气中灯光水影朦朦胧胧,看不清背后所藏的是哪路英雄。 叶怀遥一出去,便见到陶离铮站在外头的甲板上。他刚刚在及时赶来的下属们援助下,拿下了赵松阳以及他的同伙,此时满头满脸都是血污汗水。 他本来不大在意,但转头看到叶怀遥,见对方华服翩翩纤尘不染,就也莫名觉得有些局促起来。 陶离铮伸袖子擦了把脸,这才说道:“刚才,多谢你了。” 叶怀遥转头冲他一笑,因为周围嘈杂,他也将声音提高了一些,更显语音清朗:“好说。为了府上名厨,这忙也不得不帮啊。” 忽聚忽散地白雾将月光水色滤了一层,晦明不定,点点星光艰难地挣扎而出,碎金一样停栖在他的发间襟上,海风浩浩,将远处激烈的琴音送来,也拂动人的身形翩翩欲飞。 叶怀遥在雾气与光影中这回眸一笑,简直仿佛昙花盛放般明艳动人,叫陶离铮刹那间竟然恍惚。 他定定地看着叶怀遥,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撞击着胸膛,随着远处拨弄的琴弦一起躁动。 陶离铮觉得自己一定见过这个人,但是什么时候,难道真的是梦里吗? 或者此刻的场景美好如斯,盖因为现在才真的是一场梦? 静默之间,只听琴筝荡荡,音韵回旋。 展榆也从船舱中走出来,说道:“师兄,你身上有没有带笛箫一类的乐器?这两个人战势胶着,已经停不了手了,这样下去,咱们没事,旁人可受不了。” 他说着看了陶离铮一眼:“你瞧瞧,陶二公子修为不差,现在眼睛都发直了。” 陶离铮:“……” 算了,就当是这样吧。 叶怀遥自认为是个武夫,平时调琴弄箫太影响他打打杀杀,听展榆问起,说道:“这还真没带。”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没事。” 此时琴箫之声争斗愈发激烈,他找准了一个空子插/进/去,抬手扣舷而歌: “春日迟迟兮桑萋萋,红桃含夭兮柳舒荑。 明月皎皎兮天濯彩,弈弈沧浪兮漫宿奇。 君不见吾行良辰兮,念衷情之乱离。 漾扁舟于陶嘉兮,分袂不以之引星极。 慷慨兮不发相思乎,惆怅兮莫道怀弥……1” 歌声朗朗,行云流水一般穿到了琴声与筝声的夹缝之间,双方你来我往的杀气受此缓冲,竟然为之一窒。 歌声中几分酒意疏狂,潇洒随意,毫无争胜凌人之心,却轻易地化解了琴音中扰人哀思的寂寞,也冲淡了筝曲里杀气横溢的锋芒。 方才琴与筝的争斗,宛如使人置身于两军争斗的夹缝之中,血气盈鼻,惊沙扑面,命如累卵,身不由己,因而心神散乱,气血逆行,若是定力稍差,不注意走火入魔,更是有着性命之忧。 但叶怀遥的歌声却完全不同,虽然同为以乐律争斗,但那意气风发的歌唱,宛若将眼前的枯骨黄沙化作了春华烂漫。 身侧草薰风暖,头顶万里星天,白云飘絮,辽远旷达。 人在其中,也不由抖落一身凡俗事,只是去笑,去跑,广阔天地尽归一人,山峦云絮尽归一人,亮灿灿的阳光与随之和声的风尽归一人! 琴声与筝声依然在弹拨,然而其中的攻势已经被悉数化于无形之中,周围人人屏息凝神,静待着这场精彩的战局画上最后的尾声。 筝曲杀意减弱,逐渐淡去,那阵琴音却一个划拨,变了调子。 抚琴之人怕是对叶怀遥又惊又赞,这琴音一转,竟然随着叶怀遥的歌声而奏,似在表达善意。 展榆笑道:“师兄,人家那是想结识你呢。” 叶怀遥也一笑,停了下来,道:“我是谁想结识就能结识的吗?不唱了。” 展榆忍不住笑起来。 筝声已经收尾,琴音徘徊片刻,眼见得不到回应,也只好怅怅轻拨几下,拖出余音袅袅。 有人高声问道:“敢问是哪位高人到了?何妨现身一见!” 展榆一听这声音,笑意就收了,这才明白叶怀遥方才之所以那样说,只怕是已经听出了来的人是谁。 叶怀遥微微一笑,回道:“月色如许,玄天楼欲在此消磨良夜,无关之人且往他处去罢。” 对方的琴音又是凌乱一拨,似乎极为错愕,海面终归静谧。 而就在一切都沉寂下来的那个瞬间,展榆周身忽然涌起一股玄之又玄的感受。 他脸上笑容未歇,已猛地抬起手来,一把将身边的叶怀遥拽住,脱口说道:“不对!” 他目光盯准了静默如渊的水面:“师兄,是刚才那股邪气!” 一语方出,蓦然间彻骨寒意迫人而来,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在海面正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涡流,声若雷震隆隆。 昏暗的光线下,叶怀遥、展榆和陶离铮同时感到身边仿佛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一滑而过,浅淡到几乎能够让人忽略的邪气一飘,径直向着甲板上昏迷不醒的陶离纵缠去。 展榆和叶怀遥同时心道:“来了!” 陶离铮跟陶离纵离得最近,虽然没察觉邪气,但也能感受到有东西靠近,凭着直觉挥剑一砍,直觉自己的剑刃仿佛砍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上面,忽地金光大盛。 借着这光亮,几个人瞬间看清,那样扑过来的东西竟像是一具赤/裸的女人身躯,浑身皮肤雪白,容貌生的极美,只是黑发飘散飞扬,便给她增添了十成十的鬼气。 陶离铮在雷鸣般的轰隆水流中大声怒吼:“兴风作浪的妖物,可算是抓着你了!” 他可不管对方是男是女,穿没穿衣服,口中默念咒文,反手一把符箓挥出,大喝道:“出锋!” 符箓形成剑阵,半点情面都不留的就刺了过去。 女人发出娇笑,身形一飘,竟然脱离包围,赤手去抓陶离铮的剑锋。 此时海面上波涛滚滚怒旋,水花四溅,船只不住晃动,陶离铮和不知名的诡异女子就在甲板上斗法,两人身上都是水滴与雾气,场面奇幻莫名。 其他船上的人简直都看的傻了,有的陶家弟子情急,想要冲过来增援,可是大海就像被煮沸了一样,水柱一道跟着一道冲天而起,让人很难在海域上空御剑下落。 恐怕在这场突然发生的变故当中,最高兴的,就要数赵松阳了。 他与陶家庶子勾结,意图谋害陶离纵和陶离铮兄弟,这已经是必死的罪名,被陶离铮封住经脉灵力之后再也无计可施,只能死狗一样躺在甲板上任由处置。 现在突发的状况,反而让他看见了一线生机。 在场的人注意力被海上的异状以及邪气吸引,赵松阳趁机运起内元急冲禁制。 他不惜自身受创,终于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陶离铮设下的禁锢冲开,当下毫不迟疑,直接一个就地翻身跳起来,转身就跑。 然而刚冲出去两步,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听一人在身后笑道:“这么急,要往哪里去?” 跟着一剑斜刺里伸出,在赵松阳面前一挡,阻住了他的去路。 这柄剑连剑鞘都没出,赵松阳抬头一看,只见正是之前用酒水泼他衣襟的展榆,大怒道:“你我无冤无仇,干什么总是盯着我为难!” 展榆道:“没什么,看你不顺眼!” 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手上已经过了几招,赵松阳这才发现对方对方招式奇幻,灵力雄浑,功夫竟是高的出奇。 到现在为止,人家连剑都没有出鞘,打他跟玩一样。 他心中愈发惊疑不定,实在猜不透叶怀遥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手下随便一人,竟然就能有如此身手。 正想着,只见展榆的剑鞘虚影一晃,直向着他的眉心点过来,赵松阳连忙向后仰身闪避。 却冷不防展榆的身法快的出奇,转眼竟然已经移动到了他的身后,一掌打在赵松阳后心上,将他打的口吐鲜血,俯身倒地。 正在这时,甲板忽然重重一晃,紧接着,脚下座船高高飞起,竟然直接被一个浪头抛到了半空之中,随即重新重重落回水里。 叶怀遥的声音穿透海浪与打斗的杂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边:“大潮来了,各位小心!” 展榆听到师兄提醒,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一道白线,在月光之下迅速往他们的方向推移而至,声势浩大宛若银河倒悬,足有数丈之高。 此时叶怀遥已经凌风御剑而起,正立在半空之中,远远望去,就像是他便踏在那浪潮之巅一般。 面对激烈涌动的水流,他双手结印,掌心出现一束灿烂金光,跟着卸劲拨转,浪潮在叶怀遥的操控之下,竟然形成了一朵硕大无比的莲花形状,霍然绽放。 上方是万里长天,星斗摇晃,下面是碧波千顷,翻涌起伏,这朵水花上也呼应着叶怀遥的法力放射出金光,将水面映的一片璀璨。 叶怀遥高声冲展榆道:“小鱼,把逐霜姑娘救上。” 刚才的第一道巨浪是从他们的船底下掀起来的,差点把船就此掀翻,愣是被叶怀遥给硬生生压下。 也只有他,在这种紧张的时候,还能清清楚楚记得每一条人命。 叶怀遥顿了顿,又笑道:“别抓人家头发。” 展榆哼一声,一手拎起赵松阳,顺便将他的脑袋往墙壁上一磕,直接把人磕晕了过去。 他跟着抢步冲进船舱之内,把脸色惨白的逐霜拎着胳膊拽了出来,带着她御剑而起,风驰电掣一般向着岸边冲去。 造化之力神鬼莫测,任你本是通天也是极难相抗,陶离铮也意识到这一点,攻势陡然加急,竟是不顾自身安危,要硬碰硬地将那魔物擒下才肯离开。 只见潮水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快,几乎是震耳欲聋,遮人眼目,激射而来的水滴打在身上,就如同凌厉暗器一般生疼。 陶离铮咬牙强撑,只攻不守,几次试图抓住裸/女,对方的身上却都滑溜溜的,将他的手指弹开。 正在此时,双耳嗡鸣之中,忽听一道柔和的声音传来,仿佛无论在何等状况下,这声音的主人都是潇洒带笑,不慌不惊。 “二公子,请让一让。” 陶离铮来不及多想,飞身后退。 在他眼前不到五寸远的距离之处,凛然便是一道剑光劈落。 剑锋上虹光奇幻夺目,灵力腾腾轰出,激动他的发梢衣袂全部向后飞扬,那浩然无上的威压轰然横扫,竟将四处飞溅的水滴转眼蒸为气体,消失不见。 这一剑惊尘绝世,气势汹汹而来,目标便是对面妖娆魔女的胸口! 陶离铮眼睁睁看着剑锋入肉,血花飞溅,精准无比地扎透那赤/裸女子的心脏,余势未歇,一直带着她向后飞出数丈,将人钉在了海中的一块礁石之上。 众生俯首,四下皆惊,哪怕是在吞天蔽月一般浪潮的威慑之下,如此一剑中的风华,还是让人霎时心折,浑然忘我。 玄天楼的人也还罢了。对于陶家过来的弟子护卫们,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叶怀遥出剑。 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只觉他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富贵,以为是何处的王子皇孙,被送来学了几招仙术,手下虽能人辈出,本身却未必有多大的能耐。 直到看见他凭空而立,剑出如虹,整个人傲立在怒涛与月华之间,虽然五官无法看的分明,却已是风姿殊绝,光映照人。 这种非是单纯由容貌而生的心折,更加震撼。 这些人当中最为惊讶的就是陶离铮,他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叶怀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底却仿佛有个声音在大叫—— “我认出来了!是他,原来他就是明圣!” 说来可笑亦可怜,这个人被他放在心尖上近百年,其实陶离铮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全脸。 他只是永远也忘不了,当年自己头一回去玄天楼附近历练遇险时,那同样从天际而来的一剑。 那一剑解去了他的危机,却仿佛永远烙刻在了他的心头。有人说,那是云栖君,玄天楼的明圣。 他随着众人抬头仰望,当时,对方也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以至于陶离铮能看到的,只有他垂眸俯瞰时,那仿若精心描画出来的侧脸,以及一双含着笑意的美目。 一眼倾心,自此难忘。 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奢求,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相见,并且共坐一桌,并肩把酒。 原来……他生的这般模样。 陶离铮痴痴仰望,心荡魂驰,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叶怀遥收回剑气,站在高处冲他喊:“二公子,被魔女迷晕了头吗?潮水来了,你倒是躲啊!” 转瞬之间,怒涛已经如同一座巨大的水墙一般,卷至半空,当下直压下来。 陶离铮被将自己迷晕了头的“魔女”点醒,恍然惊觉,凝神提气,闪身便退。 他的速度极快,前脚刚刚从画舫上御剑飘出,巨浪紧接着便将原本结实的船只打成了碎片。 只是这并不代表危机过了——陶离铮的位置恰好就在潮前,若是御剑飞起来,恰好便赶上当头压下来的浪头,直接便能将他拍进海里。 若是低空飞行,向着岸边退避,他又万万及不上这见鬼的潮水速度。 情况说来复杂,其实在当时也只是刹那,叶怀遥凌驾于波涛之上,将船被拍碎的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他也不由微微叹了口气,现在可不光是桂花鱼条的事,一桌子菜,全便宜水里的王八了。 叶怀遥琢磨归琢磨,手上可一点都没含糊,屈指甩袖,冲着陶离铮的方向一点,高声喝道:“抓着!” 他广袖蹁跹,一条宽大白绫应手而出,在月华与水色之中铺展开来,异彩涟涟,竟是美不胜收,不偏不倚甩到了陶离铮的头顶上。 不用叶怀遥再多说,陶离铮纵身一跃,伸手抓住了白绫的一端,潮水随之而来,将他整个人连着白绫一头都卷了进去。 叶怀遥手上使劲,用力一提,将陶离铮整个人又从海水中甩了出来,暂时度过第一波危机。 眼看着第二波浪涛又至,这回更高更急,连带着叶怀遥也被裹在其中了,他不由叹气道:“唉,你太沉了,自己拉吧。” 说罢,叶怀遥竟然真的一甩手,将自己那段的白绫笔直地扔了出去,缠在远处岸边的一棵粗壮大树上,同时心随意动,指尖点出一道剑气,瞬间将海水两分。 轰隆一声巨响,流光袂影飘散,水滴旋转四溅,叶怀遥趁势潇洒飞退,在就近一条小船上落了脚。 另一头,月影之下却是银涛喷薄,如同千堆雪浪,乱云迭涌,转眼间将陶离铮的身形埋没其中。 但因他手中有借力之物,人亦聪明大胆,握着那白绫瞬间借力而起,硬生生从波涛的底部跃身而出,身形飞起,冲向岸边。 叶怀遥站在船头,身形随着波涛翻涌上下起伏,遥遥回身一望。 他自然不是担心陶离铮无法脱险,而是心中充满疑虑,在想今夜这一连串的突发状况到底从何而来。 先是他们夜探陶家,意欲摸清楚陶离纵昏迷的缘由,并从中发现了邪气。因而叶怀遥邀约陶家兄弟到场,想要查询真相,不想在海上碰见了两名高人斗乐。 几股力量相冲之下,海面上早已是气息杂乱,波涛翻涌,无法辨别引发这一切的根源究竟在哪一方的身上。而这两人会出现在此,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所设计? 其中一方的身份叶怀遥已经猜到了,另外一个究竟是谁,他却暂时没想到。 此时此刻,海面如同一锅沸水,波涛翻涌,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方才首当其中的画舫已经被拍成了碎屑。 而此时此刻,叶怀遥的落脚之处,却是一艘全白的纸船。 这船不但轻薄,而且小,不过只能着的下两三人而已,通体雪白,唯独在船舱前面的纸帘上,写着一个鲜红的“奠”字。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前两句化用了谢惠连的诗赋。 遥遥不断散发魅力,汪崽准备明天火速赶来。 ———— 顺便有人问那虾球真好吃吗?我告诉你们,好吃。又鲜又韧,外面有一点微微的焦,再裹上黏稠的糖醋酱汁,咔叽咬开,特别弹牙……啧啧啧。 52、酩酊知微 此情此景, 实在诡异万分。 但对于叶怀遥来说, 最奇怪的不是深夜里会有这么一条纸船, 而是玄天楼高大华丽的画舫都已经被海浪拍碎了,这条小舟却如此结实。 它在万顷碧涛中忽沉忽浮, 连片纸屑都没掉下来,只是实在晃悠了一些。 叶怀遥是站上来之后才发现的, 立在这样一条轻薄脆弱的小船上面,他连双脚都不敢踩实,生怕一不小心就跺个坑出来。 而方才的筝音, 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叶怀遥扔掉了陶离铮之后, 选择此处作为落脚之地, 就是故意存心招惹,想看看这位是何方神圣。 而与此同时, 从西面又有一人,风驰电掣般地御剑而至,到了近前,也干干脆脆地落在了纸船的另一头, 正是刚才弹琴的…… 元献。 两人刚才隔着海面一对一答,虽然声音都因为动用灵息而显得有些失真,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认出彼此。 元献晃神道:“真的是你。” 他的语调中有挣扎,不愿回家,也没去离恨天,只是在这一带游山玩水地闲逛,本来就是为了避开叶怀遥, 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纷扰的思绪。 谁料越整理越乱,越告诉自己不要想,就越是忍不住去想。 于是深夜难眠,泛舟湖上遇见对手,也发现了一个能解自己琴音的人,一时兴起,出声相邀,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这个人。 元献简直哭笑不得,他甚至怀疑两人之间那道道侣契约是不是有其他的功能,比如加深缘分什么的,要不然怎么就能凑巧成这样? 他心里琢磨着,真是,连想独自静一静都不成啊。 脚下却不受控制,看见叶怀遥落在这条船上,竟然莫名其妙地跟了来。 元献想了一下,认为自己一定是要看看这船里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过来的。 于是他轻咳一声,将刚才那点不明显的失态掩了下去,问叶怀遥:“云栖君也来这船上探查情况?” 叶怀遥道:“是啊。” 他早知道元献在此,注意力也没放在他身上。 此刻叶怀遥能感觉到被纸帘子遮挡的船舱当中应该还有个人在,只是既不出声,也不露面,配上这条奇特无比的纸船,更增诡异。 他考虑着要不要直接把帘子扯下来看个究竟,一旁元献又道:“那便合作?” “不劳烦元兄。”叶怀遥温柔地说,“你站远点,别拖后腿就行。” 元献:“……” 所以说,有些事情也不能都怪他的吧! 叶怀遥站在艄头,向前走了一步,往船舱里面望望,眼珠一转,笑着说道:“在下玄天楼叶怀遥。方才一时情急,借了尊驾的座船落脚,多有冒犯,还请莫要见怪。” 沉默片刻,里面有个平板无波的声音传出来,稍微带了点哑,叫人听不出本来音色。 “若我非要见怪呢?” 叶怀遥丝毫不尴尬,反倒笑的更加灿烂:“哎,行走江湖,相遇就是朋友,理应该互相扶助。阁下若是因为这点事不快,说明还没视我为友。不过那也没关系……” 他自以为找到了借口,愉快而光明正大地一拂袖,袖风将帘子掀起,露出了里面的人影。 叶怀遥笑道:“来!不妨与我共饮一杯,倾谈数句,相信你一定会愿意交我这个朋友,也就不会计较那么多了。” 大概是船里的人也没想到,他竟会欠的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一时也没来得及抗拒,便让叶怀遥看见了他的全貌。 大半夜坐在一条如此奇葩的纸船上面,相信穿着打扮也不会落于凡俗。叶怀遥这一看,只见里面的人也搭配着穿了一身同款雪白寿衣,先就在心里面“嗬”了一声。 那人长发披散,盘腿而坐,膝头放着一把古筝,帘子被掀,正慢慢抬起头,向着叶怀遥望过来。 他的脸色亦是白惨惨的,眼睛像是两颗黑色的石头珠子,面颊瘦削,下颌很尖,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饱饭,又真如同坟地里刚刚爬出来的尸体。 叶怀遥对上那双木然的眼睛,心头忽地一震。 “明圣要乘船,不如以武会友,更有乐趣。” 对方的声音仍然是平板缓慢,但是话音甫落,他忽然一拍手上的古筝,竟然将抡砖头一样,直接向着叶怀遥挥将过去。 这人不动是不动,一动便迅猛绝伦,这古筝明显分量不轻,但竟然能被他单手抡的虎虎生风,可见单论臂力,绝对在叶怀遥之上。 叶怀遥听他话音出口,心有所感,正要向后闪避,却发现自己本就站在船艄,身后就是汪洋大海。 他心下一动,双脚便定在原地,只是腰身向后一挪,竟然生生让了数寸,那古筝将叶怀遥腰带上的玉扣生生打出了一道裂纹。 谁料想这还不算完,对方一击不中,竟不收招,直接将古筝就势向前一挺,直冲着叶怀遥腰间杵了过去。 两人都顾忌着法术会让纸船翻倒,因为纯以武力较量。看此人身形单薄,说话也是不紧不慢,谁也想不到他动起手来竟然生猛至此。 关键在于后有波涛上有海潮,此时就算是叶怀遥立刻御剑而起,也来不及了。 元献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抬掌拍向对方后心,想要救人,结果却见叶怀遥不慌不忙,飞身跃起。 他凌空翻了个跟头,落下的时候竟然直接踩在了对方手中的古筝之上,右脚飞起,踢向对手的面门。 明圣这一招极损,寿衣人反应也极快。 他眼见自己背靠船舱,避无可避,竟然干脆利落地将手往前一送,连着古筝带叶怀遥整个人,直接给扔了出去。 叶怀遥轻笑一声道:“哎呀,这多可惜。” 他足尖用力,在筝弦上一点,重新折身轻飘飘落在船上,同时头也不回地挥袖向后卷出,一抛一扯,直接把离海面只有数寸的古筝捞了回来,向对方一扔。 穿着寿衣的男子回头跟元献过了几招,再转回身时正好将筝接在手里。 他低低一笑,正要说什么,心头忽然警醒,暗暗叫了一声“不好”,猛地向后仰头。 叶怀遥狡猾极了,真是一刻都不能不提防,他的折扇神出鬼没,几乎是擦着寿衣男子的面颊划了下去,稍稍晚察觉半分,脸皮就要被划破了。 叶怀遥眼看对方避过,也不懊恼,跟着顺势将扇子向上一挑,就要继续追击。 然而正在此时,那柄折扇忽然之间铮然自鸣。 这是浮虹剑的化体,自然是感应到了危险才会向主人示警。 叶怀遥眉峰微挑,瞬间察觉到庞大魔气铺天盖地而至,半空中的浪潮一下子拍了下来,海面上陡然间如同被烧沸了一般,咕嘟嘟冒起泡来。 这一晚实在是频频发生变故,叶怀遥当机立断,放弃了跟寿衣男子的面具较劲,双足一点,凌空跃起。 他的折扇飒然飞向空中,旋转之间,已经化出长剑形态,带着他凌空飞起。 叶怀遥高悬在半空当中向下一看,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发现海水中竟然出现了一幕前所未有的奇景。 只见万顷波涛的翻涌沉浮之中,那海水竟然逐渐凝聚出了形状,幻成一个个妖娆扭动的女人躯体。 她们由膝盖以下尚未成型,还化在一片汪洋当中,从膝盖往上的各处部分倒是玲珑有致,在月光下呈现的清清楚楚。 眼见这些女人形状的浪花一个个伸展着手臂,脸上带笑,仿佛努力要去抓取什么,又好似希望能够挣脱大海的禁锢,彻底化为完整的人形,这场面当真是诡异莫名。 她们的双手不断去扒纸船的边缘,怕倒是不怎么让人害怕,就是实在恶心了一些。 元献和穿的寿衣男子估计也受不了了,停止相争,一个御剑,一个踩着筝,也同样飞到了半空中。 他们刚刚躲开,就听咔咔几声,失去了法力加持的小舟被热情如火的女人们撕了个稀巴烂。 展榆刚刚组织着玄天楼的弟子们一一上岸,一转身在岸边见到这一幕,简直是目瞪口呆。 他扬声冲着叶怀遥喊道:“师兄,你等下,我这就过去。” 叶怀遥笑道:“你过来干什么?别净惦记着往女人多的地方凑,看我的。” 他说罢,右手中指食指并拢,掐了个剑诀,将浮虹上蓄势待发的剑气牵引到自己指尖,令人目眩神夺的光影乍现即隐。 一刃绯艳的剑芒从点出,旋即骤然幻作满目剑华。只见千万道赤色的光影爆射而出,如同夜色流火,霎时间将夜空照亮。 这漫天的剑气使得岸边众人都均个衣袂狂舞,纷然落下之时,水花暴溅之声接连传出,将女子们尽数打回原形。 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就在叶怀遥引动剑气的同时,从他侧面东北方向的半空之中,也有一道浩大尖锐的剑气翻滚而出! 叶怀遥没有出剑,是担心威力太大,顾及着不要伤到周围之人,而这道剑气却是横冲直撞,毫无顾忌,直接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将大海的中心砸出了一个大坑。 水花冲天而起,随即炸开,整座海面由剑气落下的地方飞快向外扩散,随即竟然硬生生分成了两半,露出海底的砂石。 震耳欲聋的巨响当中,海底硬生生裂出一道巨大的缝隙,波涛倒灌,以极快的速度向着缝隙当中涌入,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大海干涸。 此情此景奇诡浮艳,笔墨难描,只见浩大天地之间,上空是万点剑芒如雨,下面是海涛翻涌倒灌,剑光映照水汽,上下交织,流光晶莹。 这后一道剑气实在来的突然又霸道,众人只见叶怀遥发招,对周围情况都没有提防,距离岸边近一些的,几乎都被兜头溅了满脸海水,少有幸免。 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元献和那位身穿寿衣之人。 叶怀遥十分机灵,眼见冲天水花扑面而来,他迅速起手划出一道弧线,在自己面前暂时用灵力结成屏障。 然而那水滴纷纷到了他面前之时,尚未来得及跟叶怀遥有所接触,竟然便已化作一片片淡蓝色的细小花瓣。 花瓣撞在叶怀遥灵力所结成的屏障之上,依依不舍地旋绕两圈,然后纷扬坠下,随水漂流。 不知怎的,叶怀遥竟然觉得这些小花很有些委屈似的,撤去屏障,伸手接住一片。 他这样一伸手,周围还在下坠的花瓣仿佛都一下子兴奋起来了,纷纷打着旋往叶怀遥的掌心当中落,不多时便聚成一捧。 掌中暗香盈盈,随即化作一片星光,流砂般从指缝间散去。 叶怀遥心中微动,抬眼向着方才剑气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最后一重海浪翻卷汹涌,从地平线之处推移而至。 海潮一波波推移至半空,而在浪潮的顶端,站立着一名白衣男子,正是容妄。 这无情而汹涌的海水臣服于他的脚下,就像某种乖顺的坐骑。 到了近前,容妄飞身从浪花上跃下,头也不回地拂袖一扫,海水便也尽数灌入他劈砍出来的缝隙之中,整座大海彻底干涸。 他原本身处黑暗,却难得穿了这样一身纯白,邪恶与纯良微妙地在身上交错,仪态冷漠,身姿睥睨,就像一片刚刚凝聚成的雪,在深沉的夜色中,锐利的夺目。 容妄不愧是本书中第一大反派,人尚未至,先溅了在场每人一身的水,将仇恨值拉的十分到位。 有人已经高声叫了起来:“是邶苍魔君!” 在场的人或者有没见过这位魔君的,但是都听说过他的赫赫凶名,简直如临大敌。 特别是玄天楼的人异常紧张,哗啦一下全涌了过来,生怕这个死对头要对明圣不利。 容妄却似乎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灭绝人性,抬手之间就杀人无数,他心平气和,只淡淡地说道:“是我,不用高声大叫。” 他一来就泼了海面上众人满身的水,除了叶怀遥之外,没一个能够幸免。 也不知道有意无意,其中以元献最为狼狈,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心凉,站在半空中不断往下淌水。 好在元献当初能跟叶怀遥绑定道侣契约,也因为他的灵息为至刚至阳之属,此时运转调动,片刻便将身上的水汽蒸干,只是头发依旧有些凌乱,稍显凄惨。 元献心思深沉,颇有几分涵养,他素来知道邶苍魔君脾性古怪,又见人人都是一身狼狈,倒也没有因此显露怒容。反倒微微一笑,尽显风度。 元献掸了下衣摆,说道:“我道是谁这样大的排场,原来是邶苍魔君大驾光临。今夜的大人物实在很多,却不知尊驾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他的话语中暗含着怀疑之意,容妄漠然回视元献,也淡淡一哂,说道:“不管为何,反正元少庄主还配不上让本座亲临,你不必问。” 他话语中的敌意如此浓厚,元献一下子就感觉到了,眉梢不由微微一扬,眼底渐生锋利。 两人虽然一个笑容满面,一个高傲淡然,但他们之间莫名产生的那种火/药味,却连远在岸上的围观群众都感觉到了。 那名穿着寿衣的男子此时也将自己身上的水抖干了。他朝着两边分别看了看,忽然轻笑了一声,说道: “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君上才遭遇此祸,正在惶恐,看来这是受了元少庄主的连累啊!二位有何过节,莫要牵连无辜。” 这人的语气听着轻松,实则一针见血,眼神不可谓不毒。元献听了这意有所指的话,心头一阵奇怪。 他又没失忆过,能够确定自己从来未曾跟这个邶苍魔君打过交道,得罪便更是不知从何而来。对方哪来这么大的敌意? 容妄听了寿衣男子的话,忽而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光影的映衬下显得温柔而冰冷,让对方的笑容有些微僵。 “听人说,被邶苍魔君盯上,绝对不会发生好事。”他尴尬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我这是说错了什么吗?” “确实是阁下妄自菲薄了。”却是叶怀遥的笑语忽而在旁边响起,“魔君泼过来的那一个浪头,原本就你也有份啊!” 他的话音近在咫尺,这男子微诧,猛地转头,正好赶上叶怀遥屈指弹过来的一滴水珠。 他本以为是什么暗器,及时挥手劈下,水珠被掌风所激,在他面前一寸四散开来。 而叶怀遥也不在有其他动作,只负手站在半空中,笑吟吟地看着。 寿衣男子十分奇怪,道:“你——” 一个字出口,他忽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回手一摸,只觉面上冰凉,原本贴着的人/皮/面/具已经被真气震碎,滑落下来。 面具下面,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更有几分面善。 “君知寒?”容妄冷冷地说道,“想不到堂堂酩酊阁的阁主,也这样藏头露尾起来了。” 叶怀遥见对方的次数不多,被容妄这样点破,立刻恍然大悟,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1 ——酩酊阁坐落于江南,因所在之地富庶丰饶,那里主要经营的也是各种灵石符箓、法器异宝之类的生意。 他们门道众多,甚至连黑市禁品都能够弄来,几乎有一家独大之势。 江湖传言都说,“天下没有酩酊阁找不到的宝贝,只有修士们付不出来的代价。” 这样大的生意,自然也难免阻挡了其他人的财路,难免结下仇怨,但是多年来,到酩酊阁找麻烦的各种能人异士无不铩羽而归。 久而久之,酩酊阁阁主君知寒修为高深莫测的名声便传开了。 甚至有人将他与法圣明圣、五大世家家主,以及魔君幽王等人并列,共同评为当世绝顶高手之流。 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交游广阔,叶怀遥和容妄,甚至元献,以前都跟他打过交道,不过这样动手还是头一回。 叶怀遥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拿出了全力,但是最起码可以证明传闻非虚,他的修为,绝对不差。 被容妄点破了身份,君知寒脸上刚刚因为面具脱落露出的惊诧之色逐渐褪去,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说: “哟,是吗?但在下记得,邶苍魔君可不是个爱管闲事之人,何以我跟明圣和元少庄主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你要这般不满呢?” 他身上虽然仍旧穿着那件白惨惨的破旧寿衣,但整个人身上却没有半分阴森寒酸之气,举止笑言间慵懒随意,整个人的气质开朗明快,又隐隐透出一种万事皆晓的精明高深来。 沧桑与热情,莫测与轻快,奇异地在他身上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格外独特的魅力。 而君知寒这似有意似无意的一句话,让心里有鬼的明圣和魔君两人同时互相看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这君知寒真是什么都敢说,也仿佛什么都知道,换个人过来,恐怕就是活的再腻歪,也不敢没事闲着去招惹容妄。 元献也听出君知寒话里有话,只不过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叶怀遥和容妄之间能有什么关系,所以在心里回味了几遍,也是不解其意。 他只觉得今晚所见,这邶苍魔君与酩酊阁主都是奇怪之极,说起话来没头没脑。 也不知道君知寒为何这样说,又是知道了什么,看穿了什么,当着叶怀遥的面,容妄十分紧张,脸色一沉,就要翻脸。 而就在这时,叶怀遥在旁边笑道:“君阁主要这么说,我就也有话了。在下跟你可不熟,何以君阁主要开这样的玩笑呢?跟你过招,可是真费我的力气,怎么,难道是酩酊阁最近生意太好的缘故?” 君知寒不料叶怀遥会这样说,也噎了片刻,不由大笑起来,摇头道:“明圣说的是,原来唐突的人是我。” 说着他竟躬身一揖,笑着说:“在下应当给明圣道歉。不过我好像记得,方才明圣说过要与我朋友相称,可还算话么?” 容妄在旁边冷笑了一声。 叶怀遥还礼,却没正面回答君知寒的问题:“莫非今日君阁主坐着纸船来到海上,只是为了和我交朋友?” 君知寒道:“与明圣一晤,便是三生有幸,这也可以说是目的之一。” “至于其他的。”他稍稍一顿,又看了看容妄和元献,“咱们四人,今夜会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应该并非巧合。几位可愿意坐下来细谈?” 容妄十分记仇,还想着刚才被他揶揄了的事情,并不给君知寒这个面子,淡淡地说:“本座是来找云栖君的,没兴趣跟闲杂人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晏几道《鹧鸪天》) ———— 对不起宝贝们,我可能是小时候武侠小说看多了,然后仙侠的文又没看过多少,所以写东西武侠味比较浓。可是这篇文有仙有魔有小白龙,分类似乎也只能选仙侠。 我会再多看点书,分析下两个题材的区别哈。每次写文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作者君也在努力提高水平,请各位多担待。(*/w\*) ———— 今日份酸溜溜的汪崽来啦!!! 53、朱曦霄驾 君知寒被容妄怼了也不急不恼, 微笑道:“看来要明圣出言邀请, 魔君才肯留步了。” 他本来是故技重施, 想再把叶怀遥抬出来挤兑容妄,不料容妄却坦然道:“若云栖君愿意我留, 自然是。” 元献又忍不住看了看容妄,心中疑云更甚。 再怎样他也是叶怀遥的道侣, 对于明圣和魔君关系不好这件事知道的很清楚,却从未听说,堂堂邶苍魔君还能有这样听话的时候。 尤其是听了容妄的话之后, 叶怀遥虽然稍显的有些不自在, 但竟然也没有驳他, 而是笑着说了一句:“魔君这样说便是折煞我了。既然如此,请几位共同到玄天楼的座船上叙话罢。” 容妄轻声道:“好。” 君知寒也见好就收, 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为表尊重,容在下把这件不大吉利的衣服换一换。” 元献只觉这当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于是趁着叶怀遥转身吩咐展榆布置迎客的时候,他走到容妄面前, 笑着拱了拱手,语气随意地说道: “邶苍魔君,久闻大名,近日有缘得见,实在令人欣喜。” 容妄神情倦冷,并不看他,双目似阖非阖, 隔了片刻之后才道:“虚伪之语,何必多言。” 元献并不尴尬,含笑自己收手直起身来,说道:“大概是因为在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同魔君一般,有这样随心所欲、肆意而为的底气,所以有的客套话虽然虚伪,还是要说。” 容妄终于将眼睛睁开了,讥讽道:“耍几句嘴皮子,就指望能让别人高看一眼?” 对于他的一切尖锐刻薄,元献都从容以待:“我自然也不光是耍嘴皮子的本事,不过倒是由此可见,魔君果然对在下心存偏见。不知可否明示原因?” 容妄心里也在想这件事。 若非十分想弄明白元献身上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他也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跟对方废话。 虽然情到深处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憎对方之所憎,喜对方之所喜,但每回看到元献,容妄觉得可能还是自己的修为不够。 ——即使再怎么喜欢叶怀遥,他也实在不能由此共情,在心里面生出哪怕一丝半毫对于元献的好感,甚至还觉得叶怀遥有点眼瞎。 容妄忽然想起了叶怀遥那天在师兄弟们面前时露出来的笑容,不觉心中微痛。 他希望叶怀遥能够一辈子这样轻松自在,即便能给他这样笑容的人不是自己,也应该另外有一个能长久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对他无微不至,细心呵护。 显然,元献并不可能。 容妄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喜欢纪蓝英?你当真喜欢纪蓝英吗?” “纪蓝英”这个跟此时话题格格不入的名字,突然出现在邶苍魔君的口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元献怔了怔,只觉十分古怪。 他那一瞬间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邶苍魔君,不会是看上纪蓝英了罢! 倒也难怪他会这样想,毕竟纪蓝英以前的追随者实在太多了。 幸亏容妄不知道元献产生了这样荒谬的想法,不然恐怕真的要恶心的控制不住脾气,当场杀人。 他只是打量着元献神情惊疑,等了片刻也没得到答案,唇边便略略挑起一点讥讽的笑意。 容妄说道:“你根本就不喜欢纪蓝英,你喜欢的是他恭敬顺从,事事不如你,要依靠你。若是真的自信,又何必因为婚约的由来,以及自己道侣身份较高而感到排斥抵触。元献……” 容妄目光冷淡,这使得他唇角边的那丝笑,都显得愈加讽刺:“我是真想杀了你,因为你,实在不配啊。” 他后面的话元献尚且不太理解,但前面那几句却是直直砸进了他的内心,激起无限波澜。 元献总算意识到了一点端倪,脸色几乎是立刻就变了。 他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冷冷地回视容妄,沉声道:“这些你为什么会知道,你跟叶怀遥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容妄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他刻意将“我们”两个字咬的很重,欣赏着脸上显出怒色,冷笑一声,也不屑再与他纠缠。 容妄身形微转,整个人已然在元献面前消失,片刻之后,又出现在了玄天楼的座船之上。 整座大海因为他之前那一剑而干涸,所有的船都搁浅了。 在展榆的吩咐之下,数名玄天楼弟子生生将一艘画舫抬到了岸边摆好,在上面稍加布置之后,又重新添酒开宴。 叶怀遥走到桌前一看,菜式中最为显眼的就是那一大盘子桂花鱼条,色泽鲜艳诱人,还发着腾腾的热气。 哪怕他满肚子心事,也不由一笑,往展榆那边看了看,展榆邀功似的冲叶怀遥眨了眨眼睛。 叶怀遥道:“陶二公子呢?” 展榆道:“陶离纵有转醒的迹象,陶离铮先带着他回去了。他让我转告你,救命之恩,日后一定登门拜谢,你若是有什么差遣,可以随时找人带消息给他,他在所不辞。” 叶怀遥点了点头,展榆说罢之后,又极快地凑近他,不满而低声地说道:“还有,怎么元献也来了?我不想招待他。” 叶怀遥低声道:“我也不想,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今晚也会出现,你忍忍吧。实在不高兴,等我的话问完了,你可以找茬跟他打架嘛。” 两人说话之间,外面传来玄天楼护卫迎客的声音,却是容妄已经过来了。展榆和叶怀遥一起迎了出去,便不再说话。 元献片刻之后也跟着上了船,只是脸色显得不太好看,跟他平时的样子十分不同。 叶怀遥打眼一扫,就知道两人之间多半是发生了什么争执,唇边含笑,只做不见,请他们进了船舱。 容妄走到叶怀遥身边,脚步一停,低声说道:“给你这个。” 叶怀遥本来怕他不屈不挠,又要送些点心花朵一类的东西,顿了顿,一时没伸手去接。 容妄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笑了一下,说道:“我不会让你人前为难的,是封有魔气的符纸,你看一看。” 叶怀遥无可奈何,心道:“他怎么成了这样,真要命。” 他一边无奈,一边只能将符纸接了过来,用手轻轻一捻,里面封着的些微魔气顿时在明圣的指尖消散。 叶怀遥诧异道:“这和我刚刚在海面上追踪到的一样,你是从何处得来?” 容妄道:“这就是赝神上的魔气。” 叶怀遥道:“但赝神仍在你手中?” 容妄道:“是,封印完好无损。” 叶怀遥心中飞快地转念。 目前一共有三名许愿者,余恨均、严康和逐霜。 其中,余恨均精神失常,是魔族的赝神造成,严康之死状跟余恨均相同,但在他死的时候,赝神已经被封印。 现在又有逐霜许愿、陶离纵昏迷这件事,现场再次出现了和赝神相同的魔气。 难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样跟赝神一模一样的法器?如果真的一样,那又是被谁所制造出来,目前在谁的手中? 他看了容妄一眼,只觉对方目光幽深,亦是心事重重,但感受到叶怀遥的目光,他的神色几乎是立刻温柔。 叶怀遥在心里面叹了口气,突然之间,也不想再端着那副温和疏离的架子——因为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排斥或是疏远,除了让容妄难受之外,对他的执着行为不会造成半点改变。 真闹心,不过除了闹心,似乎又有几分不能理解的好奇。 叶怀遥摇了摇头,道:“魔君请进去说罢。还有元少庄主、君阁主,几位请。” 这时君知寒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换了一件华服,整个人风姿俊爽,总算不再那样白惨惨地碍眼。几人到齐,纷纷落座。 元献心里装了事,这回便故意留意了一下容妄和叶怀遥之间的神情互动,只见两人凑在一起说话,似乎也分外熟悉,绝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不和。 他注意道,容妄的视线一直凝在叶怀遥身上,表情非常专注,每当叶怀遥稍微有点笑容的时候,他冷淡阴郁的面容上,便也会随之跟着露出些微的浅笑。 这个神情非常、非常的眼熟—— 元献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一个绝对不应该怀疑的人。 叶怀遥身边的那个小少年,阿南! 元献觉得自己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毕竟他第一次见到阿南的时候还是在鬼风林里,对那孩子的沉默腼腆记忆犹新。 堂堂邶苍魔君,怎么会跟那样一个贫苦少年扯上半点关系? 就算外形可以用法术改变,但他如何做到以一族领袖之尊放下身段,去给曾经的对手端茶递水,对他俯首弯腰? 元献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理解,但他想,如果容妄真就是阿南,那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一定所图甚大。 元献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秘密,心神不属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 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这张靠窗放置的方形几案两边,叶怀遥和君知寒坐在对面,自己跟容妄则并肩坐了另一边。 元献:“……” 容妄:“……” 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君知寒感觉自己被容妄和元献同时瞪了一眼,满脸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怀遥道:“请问君阁主和元少庄主,二位方才为何会在海面上动手?” 元献道:“我察觉到魔气,追出来之后看见海面上有一条全白纸船,于是想要看个究竟。” 他说着看了君知寒一眼,道:“在下却并未曾听闻过,君阁主还有这样的爱好,见识浅陋,多有得罪,见谅。” 君知寒微笑道:“我的爱好虽然广泛,但却并没有穿寿衣乘纸船这一条。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送死的。” 他说着,拿起面前的酒杯啜了一口,赞了句“好酒”,不等几人问,便又讲了下去。 “这事要从十八年前说起了。几位见识广博,应当都知道,我这酩酊阁搜罗天下异宝,每十八年举办一次夺宝会,会上的宝物部分由酩酊阁提供,部分由宾客们带来。到时天下英雄侠客们便可以聚在一起,或交换,或购买,或部分也可以由我赠送。” 酩酊阁的夺宝会天下闻名,叶怀遥曾经也几次受邀到场,自然对君知寒的规矩十分清楚。 这夺宝会说白了也是酩酊阁打响招牌的手段之一,拿出来赠送的宝物也都是稀世奇珍,甚至比平日里对外售卖的还要珍贵。 每回在夺宝会开始的一个月之前,赠送的宝物名单都会被挂出,吸引各路人员参会。 这种方法固然能够很快扬名,但与此同时,带来的麻烦也不少。 有些人自忖无法在会上拔得头筹,但又十分需要名单上的宝物,便会前往酩酊阁商议,想要以高价将宝物买下,再让酩酊阁换其他物品来代替。 但生意人以诚信为本,君知寒自然不会自砸招牌,也正是这个原因,每一届的夺宝会前,都会引起不少的纠纷麻烦。 要不是酩酊阁守卫众多,君知寒本人的功夫又是高深莫测,恐怕到如今早已经死上了十七八遍。 叶怀遥听他提起这夺宝会,立刻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问道:“可是因为会上珍宝引起的纠纷?” “明圣所料不差。” 君知寒笑着说:“几位可记得当年的名单上都有何物?” 他这夺宝会举办的不是时候,叶怀遥和容妄正好在当年出事,自然一点也说不上来,倒是元献还有点印象。 他想了想说道:“依稀记得是有忘忧见心草、阴阳丹、造化笔、长宵剑和乾坤夺元袋这几样。” 容妄白了他一眼,心道叶怀遥都出事了,他倒是把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记的清楚,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其实夺宝会上列出的宝物清单不下数十种之多,也分为上品中品和下品,自然是等级越高,所要考较的题目越难,元献心高气傲,也只关注了几样最稀罕的珍宝。 “元少庄主好记性,岔子就出在这阴阳丹上面。” 君知寒道:“那一天,大约也是这个时节,我记得还下着雨,酩酊阁的宝物清单刚刚放出去不到半日,就来了一位自称名叫朱曦的客人。” 他略一顿,叶怀遥趁着几个人说话,提起筷子低调利落地夹了好几块桂花鱼条吃,觉得十分幸福。 此时君知寒停下话头,他也正好放了筷子,优雅举杯浅酌一口,一本正经地说道: “‘烛腹极照,不过半砖,朱曦霄驾,洞彻八海’1,这朱曦是太阳的别称,他以此为名,倒是好大的气魄。” 君知寒道:“我乍一听这个名字,也是这样想的,且认为这一定是此人为了掩饰身份,而故意起的化名,但是又发生了后面的事情之后,我却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从传说里的红日仙宫当中而来,不然怎会如此奇诡?” 他虽然尚且没讲出具体的事情,但此时景色亦是孤冷诡谲。 一座华彩精雕的画船停在干涸的河床之上,周围薄雾飘荡,一轮淡淡的灰白色月影孤悬天际,照着四下嶙峋的山石与重重灌木。 如此场景之下,竟让人听了君知寒这几句话,就打心眼里涌出一股极度的惊疑与不安之感来。 容妄眼睫微垂,漠然倚窗而坐,似听非听,倒是元献在旁边说道:“以君阁主的手段能耐,都会有如此之感么?” 君知寒道:“不光是我,酩酊阁的每一个当时见到他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当时春雨霏霏,天色渐晚,原本还有几分寒凉之意,可是我能够清晰地看见,朱曦一出现,那掉在他身上的雨滴就尽数化作水汽,周围的空气也一下子变得燥热。” “然后他对我说,想要那枚阴阳丹。” 君知寒叹了口气:“阴阳丹的主要功效便是延年续命,天底下也仅此一颗。他既然想要,自然是自己或身边哪位重要亲友命在旦夕了。但我自然不能给他。” 元献道:“可事关人命……” 君知寒摆了摆手:“自从酩酊阁设立至今,何等的宝物没有见过,每一样都是世人梦寐以求,若是因任何一人坏了规矩,那以后也就会有二有三,酩酊阁便再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所以就算来的是我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我也不会有丝毫通融。” 容妄眯起眼睛笑了笑,冲君知寒举起酒杯道:“君阁主不为外情所惑,是成就大事的人,令人佩服,来,敬你一杯。” 他们顾着喝酒说话,叶怀遥趁机又夹了点东西吃。 君知寒把酒喝了,却懒洋洋地笑着:“魔君过奖了。实在是在下没有您那样大的神通,人生在世,被逼到哪一步,只能做出哪一步的舍弃和选择。不是吗?” 容妄淡淡“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很有道理,可惜你的选择似乎没有为你减少后续的麻烦。” 君知寒笑着说:“倒也是。我拒绝了朱曦,但也看出这个人似乎极不简单,因而在同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暗中召集了不少人手,埋伏在酩酊阁的四周。” “朱曦听我拒绝的不留余地,大约也是有些恼怒,当时我同他的距离不近,但也能感觉到,仿佛有种烧灼的热气从他身上传导而来,连门口摆放的花草叶片都干枯蜷曲。这人确实没白叫他的名字,仿佛体内真有个太阳一般。” “不过不知道幸或不幸,当时正是黄昏时分,朱曦一步步逼近,我简直以为他要动手强抢了,外面天色渐暗,太阳却正一点点地向地平线之下落去。” 君知寒环顾四周,缓缓说道:“他看了一眼那日头,突然便不再迈步上前了。” 元献道:“难道他的力量,当真来源于天上的太阳?君阁主,请问太阳落山之后,他身上可还散发热意?” 君知寒道:“有,但明显稀薄了许多。” 叶怀遥道:“接下来呢?” 君知寒道:“接下来他只是平平静静地看着我,问道:‘君知寒,你当真不肯交出阴阳丹吗?’我说:‘酩酊阁有酩酊阁的规矩,请述在下爱莫能助。但除了阴阳丹以外,我这里还有些其它灵药,朱公子如果需要,我这便吩咐下人去取来。’” 叶怀遥道:“他想必不会要的。” 君知寒道:“是,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很痛快地走了。” 叶怀遥道:“什么话?” 君知寒抬眼,看着叶怀遥说道:“十八年为期,相拒之债,必来讨回。” 他是个惫懒爱笑之人,但为了模仿朱曦当时的神情语气,君知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幽幽,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这话语似乎伴随着灾祸和不祥,听在耳中,便是令人心头一跳。 叶怀遥心神微晃,忽然感觉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妙寒意。 冥冥之中,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仿佛这句话不应该是朱曦说给君知寒听的,而“必来讨回”四个字,本应该是什么人对自己来说似的。 叶怀遥略一定神,正要说话,面前忽地伸来一双筷子,却是容妄挽袖给他夹了点菜,若无其事地说道:“光喝酒不吃菜,容易醉。” 好巧不巧,他夹过来的那道菜正是桂花鱼条。 叶怀遥抬眼,两人目光对上,容妄冲他笑了笑。 他本是个不擅长微笑的人,可是努力通过笑容来表达自己的善意和关切时,就总能让人重新感受到那种,阿南式的乖巧温柔。 叶怀遥也回了他一笑,心里面安稳许多,转头冲着君知寒说道:“君阁主口才太好,我竟听的入神了。魔君说的是,有酒有菜,才最配清谈,几位请也尝一尝吧。” 他一边说,一边也把容妄夹来的鱼吃掉了。 容妄含笑,率先依言吃了些东西,放下筷子的时候,却是眼眸如刀,冷冷盯了君知寒一眼,目光中有探究也有警告。 他在心头默默记了一笔——“君知寒其人不光讨厌,而且心思莫测,需警惕。” “元献是纯粹讨厌。” “不过今天的饭还是吃的不错,叶怀遥好像喜欢桂花鱼条,我不会做,回去学。他让我夹菜吃,我吃了,还给他夹了,但没法喂,有别人在。” “……君知寒和元献真的很讨厌。” 容妄的乾坤袋里随时带有纸笔,随时可以把他和叶怀遥相处时的发现记下来,这样无事时偶尔翻翻,就好像这样难得的时光又回到了眼前。 他决定一会散了席就写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智囊·明智部·总序》 54、玉漏迢迢 这样一打岔, 大家都纷纷吃了几筷子菜, 船舱中的诡谲气氛稍微被冲淡了一些。 叶怀遥又道:“君阁主, 这样说来,便是朱曦事隔十八年, 回来寻仇了是吗?” 君知寒叹息道:“不错,十八年过去, 又该一届识宝会开始,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他却回来了。” 容妄淡淡地说:“你又见到他了?” 君知寒道:“不曾见过, 但上个月十九, 也就是十八年之前他来找我的日子, 酩酊阁的副主事忽然暴毙。” 叶怀遥怔了怔,惊讶道:“杨先生已死?” 君知寒看他一眼, 说道:“对,我竟忘了明圣与杨渺关系一向不错,他欣赏你的风姿,还曾为你写诗作赋。” 他摇了摇头, 叹气道:“可惜,未免此事引起轰动,酩酊阁无法将死讯及时传出,倒教明圣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实在抱歉。” 叶怀遥默然一瞬,说道:“既已殒身,见与不见, 毫无意义。但不知他是如何死法?” “全身大量脱水,形如干尸,身穿寿衣,躺在纸船上漂流而来。” 君知寒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天就没有见过他,因为有事要问,派手下出去寻找,未料到就看见了杨渺的尸体随水漂到了岸边——从那天起一直至今,酩酊阁又断断续续有十余人出事,皆是这般死法。” 他这样一说,几个人才明白君知寒为何要做此打扮在海上漂流,大概是希望以此表达对于朱曦的愤怒,将他真身逼出,但显然并未奏效。 元献道:“上古传说中,太阳当中有一座神宫,里面居住着太阳神帝俊,他身子伟岸,面容俊美,保佑着风调雨顺,百姓生息,也为民间广为供奉。但若是碰上了背信无德或是忘恩负义之辈,他也会出手惩戒,用太阳之力将人炙烤而死,再以白色船只将尸身沉于海底。” 君知寒怔了怔,随即哈哈一笑,抬手饮尽最后一滴残酒,摇了摇头:“传说,唉!真是可笑!” 听了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知道他一定极为愤怒,不过即便如此,君知寒的举止言谈间依旧能够保持风度,一派倜傥潇洒,实在非常不容易了。 君知寒笑着说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难道这朱曦真的来自神仙洞府、太阳宝殿?呵,人生在世能有如此际遇,我倒是真不知该哭该笑了。” 容妄轻蔑地笑了笑:“君阁主和元少庄主这就是在说笑了,世上焉有需要人间灵药的神明?即是神明,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私欲没有得到满足,就动手杀人?” 他似笑非笑:“这是魔才应该做的事。更何况……若真有惩罚背信无德之神明,死的也不会先是酩酊阁的人。” 他讥讽的目光扫过元献的脸,君知寒大概还不太清楚容妄言下之意,元献却心中明了,对方分明是在讥讽他们元家沾了玄天楼的好处,自己却反过来对这段婚约心存不满。 这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容妄的语气又十足气人,饶是元献惯常以一副漫不经意的轻浮之态示人,此时也有些挂不住笑意,反唇相讥道: “魔君切莫过谦,您如此有正义之心,又哪里像是魔了?” 容妄笑着摇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元献,怜悯地说:“此言偏颇。魔自有魔之道义,正如人,亦有不配为人者。” 他除了在叶怀遥面前剖白心思的时候话多一点,平日大多时间沉默寡言。 但实际上,邶苍魔君言辞之犀利,词锋之敏捷,领教过的人,没有一个再想感受第二遍。 元献的眼神阴沉下来,气的连脸色都变了,容妄则仍是一派置身事外的闲适,悠然而坐。 他两人针锋相对,委实火/药味十足,君知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苦笑摇头道: “二位要是互相看着不顺眼,可否等在下离开之后再行较量?我已经麻烦缠身,实在不想再因为一个故事,陷入到离恨天和归元山庄的冲突当中去了。” 容妄笑了笑,语气温柔却冰冷地说道:“哦,方才我说错了什么吗?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本座对任何人均无成见。请君阁主继续说吧,我不再打岔便是。” 他这样的文质彬彬,看起来简直更加可恶。 叶怀遥眼见场面尴尬,不得不出来和稀泥了,只好轻轻一咳,叹道:“魔君。” 容妄听到他的声音,抿了下唇,眼神真真正正地柔和下来,“嗯”了一声,向着君知寒又重复道:“抱歉,请君阁主继续。” 元献将他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搁在腿上的双手缓缓捏成拳状,只觉得两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他说不上来自己的愤怒是因为容妄一再地揭短,还是发现了叶怀遥和容妄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 ——而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要为这些有的没的而动怒,这不该是他的性格。 他是不可能喜欢叶怀遥的,他死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因为父亲的无能与自私,在他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与玄天楼签下了那张类似于卖身契一样的东西。 所有的人都得偿所愿,叶怀遥的命劫有了保障,归元山庄成功度过危机,唯有他,一生被枷锁锁住,却还要被每个人都认为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这件事,从未有人问过他的意见! 在叶怀遥不在的那十八年里,元献强行压下心底那不该存在的哀思与遗憾,肆意将多年来的压抑宣泄。 他从不后悔喜欢纪蓝英,并公开表达此点,因为无论对方如何,这都是元献自己的选择。 哪怕现在看清了他的人品,决定疏远此人,也是经历过了,自由过了,那便值得。 唯独叶怀遥,元献说什么也不能对他有半分好感。 那样就好像输掉了某些十分重要的东西一样,将过去的一切挣扎与抵抗推翻,他不允许自己这样。 但为何此时此刻,他会因为对方而体会到愤怒与嫉妒的情绪? 这不可能,这真可笑。 元献一言不发,君知寒扶额,小声嘀咕道:“这……要说什么来着,我都忘了。” 叶怀遥眼睑微垂,目光在杯中酒水的倒影上一扫,随即抬起,脸上已经又是一派平静从容。 他重新笑的落落自如:“看来今天的酒后劲有些大,大家都醉了——君阁主说到朱曦连杀数人,你寿衣纸船出海。” 君知寒恍然大悟:“还是明圣脑子好使,不错,我在他所杀之人的身体上发现了些微魔气,因此决定与其放任这种情况继续出现,不如引蛇出洞,他想报复的人是我,那么我送上门去,是否能一窥此人的真正身份呢?” 君知寒说到这里,看了元献一眼:“直到昨日,手下分舵传来消息,说是在此地发现了同样魔气,我便星夜兼程赶了过来,乘船出海,却不料碰见了同样追踪而至的元少庄主。” 叶怀遥道:“原来如此,你戴着面具,同元少庄主和我分别动手,便是想试探,这魔气是否源自于我们身上。” 君知寒干咳一声:“毕竟各位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同酩酊阁多少有点交情,若是表露身份,上来就打,我这也不大好意思不是。 他拱手作揖:“多有得罪,只是无奈之举,还望见谅啊。”” 叶怀遥眨了眨眼,笑着说:“那么如今你坦然相告,看来我可以洗脱这个嫌疑了。” 君知寒道:“明圣和元少庄主我都已经试探过了,的确不再怀疑二位。” 容妄道:“哦?君阁主这是话里有话啊。” 君知寒看着他:“不敢。但在座的四人当中,魔君您来是为什么目的,身上有是否带有那种魔气,在下真的是一概不知。” 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但容妄的戾气却像被叶怀遥方才那“魔君”两个字给压平了。 他并没有面对元献时的冷锐刻薄,反而淡淡笑了笑,说道:“我么,就不劳君阁主试探了,我告诉你。” 随着这句话暴蹿而出的,还有一股与方才一模一样的魔气,只是力道要强盛许多,如同出鞘利剑,直直向着君知寒刺去。 君知寒这一惊非同小可,猛然从桌边跳起,左手顺势在桌子上一掀,以对魔气稍作阻拦,同时右掌一抓一拂,旁边静静摆放着的古筝已经应声跳起,发生一声尖锐的长音。 眼看双方较力,就要桌倒酒倾,叶怀遥忽然出手。 折扇在他指间展开,恰到好处地挡在了魔气与筝音之间,跟着扇面反转,向下一扣,两股力道便在他的指使之下化作绕指之柔,齐齐向下一沉。 这股力道恰好将即将翻倒的桌面平平稳稳压了回去,只有几道菜肴稍稍偏移了一点位置,剩下的连汤汁都没洒下来半滴。 叶怀遥手指一扣,合上扇子,衣袖起落之间,一股柔和的力道轻拂而过。 古筝琴弦震颤,发出一道柔和的滑音,在耳边低沉一绕,仿若软语劝慰,化解了君知寒蓄势待发的指劲。 “君阁主勿惊,朱曦与邶苍魔君并无关联,我可以作保。” 叶怀遥含笑道:“来了这船上,就是怀遥要用心款待的客人,请不必太过紧张。请坐罢。” 他的语气柔和温润,动作更如行云流水,仿佛把那煦暖春风都藏在了襟袖之间,于不动声色的挥洒中化解了锐利机锋。 真可谓是如珠如玉,明亮皎洁。 君知寒低头,看了叶怀遥一眼,那一刹那,忽然想起某些遥远破碎的片段,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口,复杂的神情化为一个无奈的笑容。 君知寒放下古筝,坐了下来,说道:“看来明圣是知情人,那么可否请二位谁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清楚,容妄刚才那一下自然不是为了吓唬他好玩,真正目的在于趁机试探他的深浅。 而叶怀遥虽然顺手和了个稀泥,其实对自己也意存探究,才故意等容妄的威压逼过来了才肯出手。 他们几个都不是身份普通之人,之前没有太多交情,背后又各自牵扯着不同势力,眼下为了一个似乎的共同目的坐在一起,本来就是互相试探各有盘算,每字每句都带着机锋。 因此大家都心照不宣,没什么可翻脸不满的。 容妄简单地解释道:“魔族有一件法器,上面所带有的魔气与几位追踪的相同。但这法器目前在我手中,并未动用。” 元献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道:“魔族的法器,云栖君能够作保?” 叶怀遥道:“可以,因为我之前本就一直在跟魔君共同调查此事。” 元献冲口就想说我怎么不知道,但他也明白自己并无立场,所以只沉着脸点了点头。 叶怀遥虽然没有解释具体内情,但以云栖君的人品,似乎也不应该再怀疑什么,君知寒道:“难道这样的威力巨大的法器,天底下还有一件一模一样的?” 容妄漠然道:“我亦不知。” 大概身为书中反派,他的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种标配的气质,即使实话实说,都让人觉得是在玩什么阴谋诡计,但叶怀遥就不同了。 ——他就是瞎编胡扯,别人也觉得明圣人品好,说什么都是真的。 君知寒面露沉思之色,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有。 叶怀遥对他说道:“还有一件事,当初朱曦去酩酊阁求药,那么一定是很想得到阴阳丹的,但被你拒绝之后,他却没有强求,这是否能够说明,十八年之前,他未必有这份实力对抗酩酊阁?” 容妄道:“云栖君的意思是,那样东西如果真在朱曦手里,就是他在这十八年当中弄到手的。” 叶怀遥点了点头。 君知寒道:“还有十天就是夺宝会,我想如果朱曦想杀我,那一天他一定会到场。” 叶怀遥笑道:“君阁主想邀请我们一起去吗?” 君知寒也笑了起来:“以几位的身份,每一回夺宝会最先送出的那批请帖自然有你们的份,只是各位人贵事忙,很少前来赴会罢了。如果这回愿意赏光,那是我莫大的荣幸,也一定记得这份人情,如果不来,唉,在下除了回去暗自伤神,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呀。” 元献笑了笑,晃了晃杯中酒水说道:“君阁主爱开玩笑,这话说的实在太客气了。谁都知道夺宝会是天下难得的盛事,普通人想求一张请帖都千金难得。” 他本想说自己会去,可眼角的余光看见坐在对面的叶怀遥,心头一阵烦乱,话在即将出口之前拐了个弯: “此事如此离奇,一定要看个究竟才好甘心,多谢君阁主邀请,元家届时一定有人到场。” 叶怀遥笑着说:“今年的夺宝会,我家师哥似乎也有意前往,到时候怕是也要叨扰君阁主了。请你多多保重罢。” 他一顿,见容妄并没有表态的意思,便将酒盏一推,笑着说道:“天色将明,我也累了。请各位且去,咱们改日再会。” 他既如此说,几个人也就起身告辞。 容妄站立起来的时候,宽大的衣袖似是无意般往桌面上一拂,将元献用过的酒杯拿起来藏好,走出船舱。 叶怀遥没起身送,自己伸了个懒腰,扬声让展榆替他送客。 容妄从玄天楼的座船上下来,顺手把元献用过的杯子捏碎扔了,回头看看船舱里依旧亮着的灯盏,一时有些踟蹰。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叫道:“邶苍魔君。” 容妄回身,元献走了上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阿南?” 这句话他在心里憋了一顿饭了,问的突兀,就是为了出其不意,让容妄露出破绽。 结果容妄根本就没想遮掩,语气冷淡中带着五分嫌弃:“你我之间的关系,似乎用不着如此亲昵的称呼。” 元献:“……” 短暂的怔愣之后,元献皱起眉头:“真的是你。你掩饰自己的身份接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叶怀遥知道吗?” 容妄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元少庄主,我以为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并不配管的这么宽。” 元献心中忽然涌上一股猝不及防的疼痛,那强行压制住的、对于错过的后悔,在此刻面对着容妄的时候几乎再也无法遮掩。 他沉默片刻,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低声道:“你很得意吗?” 容妄傲慢地说:“本座不需要依靠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得意。” 他说罢之后,也不耐烦跟这个人再废话下去,漠然提步便要离开,却听元献说道: “不管你的做法出于何种原因,邶苍魔君跟明圣,从来都是两个对立的极端,既不同路,也无相同终点,注定——” 话未完,元献只见容妄头也不回地挥出一掌,来不及多想,情急之下也连忙挥掌迎了上去。 两人灵息碰撞,元献只觉得对方威能铺天盖地,重叠而至,竟是庞大的可怖,直接把他打飞到了干涸的河床之中,一口血喷了出来,半晌说不出话。 世界清净了,容妄的心里面却乱七八糟的。 他徘徊片刻,见叶怀遥迟迟没走,担心这里再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他于是忍不住又折回去,悄悄落在那条画舫的船艄上。 虽然明知道叶怀遥自己也是绝顶高手,又有玄天楼的守卫在,可他不安安稳稳地回去,也总是教人放心不下。 此时,夜色逐渐稀薄,海水虽然干涸,但徐来的清风中仍然隐带着些微潮湿之意,岸边草木簌簌作响,雾气凝成的水滴碎玉般落下,打在泥土之上。 破晓时分,日出之前,正是黑与白的交界时刻,也是一天当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容妄隐约听见船舱里还有杯盏轻微碰撞的叮咚声,知道这人应该没有休息,不过周围的守卫倒是都被打发走了。 他想敲一下窗户,犹豫了一下,却又缓缓放下了手,在船舱外面的甲板上坐了下来,华丽衣踞大方铺展在地,很快被水雾浸润的有些潮湿。 不放心走,也不舍打搅,干脆赏一赏风景,正好这里的景致似乎要比别处静谧美丽一些。 直到周围的光线越来越亮,东方发白之时,叶怀遥才从船舱里面出来。 以他的功力,自然知道容妄重新回到了船上,只是想着以两人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不如少做交流,所以佯装不知。 可是过了老半天,既没听见对方离开,外面又也没什么动静,倒叫叶怀遥纳闷起来。 他忍不住出门一看,才发现容妄跑这坐着看门来了。 叶怀遥奇怪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容妄望着天边,似乎有些出神,还被他吓了一跳。 他转头看了叶怀遥一眼,又转回去看了天边一眼,嘴唇微动,这才站起身来,说道:“没什么,歇一会。” 他一顿,又问:“你要走了吗?那我也这就走。” 这一连串的举动更加让人满头雾水了,叶怀遥莫名其妙,顺着容妄的目光也向天边看去。 他发现方才有颗流星,抓住最后一点黑夜的尾巴,从天际坠落下来了。 叶怀遥道:“你刚才——你在许愿吗?” 容妄微微一笑:“是。” 他回答的很坦然,仿佛堂堂一方魔君看着星星许愿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弄得叶怀遥本来想笑,也不好意思笑了。 要不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对这个魔君的性情了解渐深,换个人听说,一定不会相信容妄还有如此“天真可爱”的一面。 叶怀遥本来抱着让这段感情逐渐冷却的主意,没想跟容妄过多交流。 可是一说话,他却觉得对方实在很有意思,忍不住又问道:“你在这里等着,就是为了等流星?” 容妄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叶怀遥,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坐在船舱外面,只是含笑说:“以前有人告诉过我,这样可以许愿。我试过,确实十分灵验。”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显得十分柔软,好像从那浩瀚无际的星空中看到了什么人,满心都是深深的眷恋思念。 叶怀遥终究还是笑了,只是他的笑容中并无讥嘲或者怀疑的意思,只是单纯感到愉悦欣喜,语气舒缓地说:“是吗,那下回我也试一试。” 太阳逐渐露出了一点边缘,他眼中带着澄澈而明亮的温暖,在晨曦的映照之下光华流转,竟像比方才的星辰更美。 容妄也是一笑,微微颔首。 他心中默默地想,自然是真的,我每回都许愿下次还能见着你,这不是又见到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魔君双标日常: 汪崽面对元献:莫挨老子、莫叫老子小名、滚。 汪崽面对遥遥:你看,天边有星星哦,许愿很灵的哦。你告诉我哒! 55、飞流明镜 容妄离去的时候, 不远处的朝阳已经徐徐升起。 叶怀遥忙了这一整晚, 虽不能说已经彻底解决了问题, 但最起码稍微摸到了一些事情的线索,也算是有所收获。 而对于这个结果, 只怕最高兴的,还是要数陶家。 在陶离铮带着陶离纵回去之后不久, 这位昏睡了多日的陶家大公子,总算清醒过来了。 虽然他的身体还是十分虚弱,但与家人对话时思维清晰, 神志已经无碍。吃了几粒灵丹之后, 身体状态也逐渐有了好转的趋势。 昌鸿夫人欢喜的几乎哭了出来, 简直对明圣感恩戴德,自然也不会介怀他之前小小的戏弄。 陶家家主陶殷原本在外求药, 听说长子醒过来了,连忙折返。陶离铮又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对父母讲述了一遍。 陶家位列五大世家之一,底蕴深厚,势力超群, 但其本家远在西域,族人又多半性情高傲不群,与其他的门派世家交往却不算紧密。 近年来,他们同玄天楼的交情,也仅止于每年逢节之时派人互相赠礼问候几声罢了。 但这一回,陶殷听说是明圣到了,并且还分别救了两个儿子, 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当下趁着对方还没有动身启程去参加夺宝会,在家中大摆宴席道谢,并派人前往玄天楼分舵,送去了请帖。 陶离铮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把明圣当成自己的意中人已有百年之久,不过对方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又已经早有道侣,每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心里都并未抱有太多其他念头。 他对于明圣的向往,说白了就如同现代人追星,喜欢的死去活来,又清楚差别巨大,心中的向往倾慕,远远要比真实亲厚的感情多了许多。 直到这回,得知那个戏弄过自己的少年就是明圣,心中不染凡尘烟火的影像一下子就多了血肉,他的心态也不知不觉地跟着悄然改变了。 “明圣……”陶离铮将笔搁下,面前的宣纸上写的分明是“叶怀遥”三个字。 他脸上微微露出一抹苦笑,自言自语道:“原来你是这样一幅脾气……跟我想的可从来都不一样。” 下人通报说玄天楼的贵客到了,陶离铮长叹一声,将桌上的宣纸揉做一团扔掉,自己起身便向着外面走去。 走出几步之后,他又折了回来,在镜子面前照了照。 自家少爷原本是从来不注意这些的,在旁边等候的小厮不由憋笑。 这些年来陶离铮痴迷明圣,起初可能还有所收敛,只有少数人知道。 结果后来瑶台一战过后,他以为叶怀遥死了,惋惜悲伤之余,几乎日日将这人挂在嘴边。 现在就算是府上一个看门的守卫都知道二少爷的心事,小厮眼看他一反常态,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心意不言自明,不觉好笑。 他偷笑自然不敢出声,陶离铮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在镜子面前对自己的仪容稍作整理,然后转身就是一脚。 小厮“哎呀”一声,连忙躬身道:“二少爷恕罪,小人不敢再笑了。” 陶离铮道:“少给我油嘴滑舌的,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一个人笑着说道:“这是谁又招惹你了?” 陶离铮一转头,只见陶离纵从外面走了进来,气色看上去不错。 他连忙迎上去,道:“大哥,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陶离纵道:“我也躺了这么多天,都快不会走路了,现在病情恢复,自然要多转转。走罢,贵客将至,莫要让人家久等。” 他这样一说,陶离铮忍不住抿了下唇,陶离纵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些年来,家里人都知道你的心事,依我看,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你也不要太过沮丧。玄天楼固然是修真各派当中实力最强者,但咱们陶家也同样不差在什么地方。不说别的,最起码跟归元山庄相比,还是能够强胜一筹的罢?” 这是自从陶离铮说喜欢叶怀遥以来,头一个对他表示支持的人,他没想到自己的大哥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陶离铮心中也跟着热了热,但随即就苦笑道:“这又不是要打架火拼,不论元家跟归元山庄谁强谁弱,元献都是名正言顺的明圣道侣,不是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陶离纵道:“但元献跟明圣似乎感情不佳,玄天楼未必能忍得下这口气,以后如何,尚未可知。” 两人一边说一边迎出去,过不多时,叶怀遥和展榆带着一些手下也到了。 陶殷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二话不说,直接长揖到地,冲着叶怀遥说道:“陶殷在此谢过云栖君!谢过展令使!” 叶怀遥连忙扶住他,笑着说:“陶家主这样客气,我可要不好意思了。当年您与师尊平辈论交,说起来我还要称呼一声师叔,贵我两派守望相助也是理所当然,何必言谢。” 陶殷道:“长幼固然有序,恩怨也需分明。长辈不长辈的另提,云栖君救了我这两个儿子,当面谢过也是应该的。” 陶离纵和陶离铮跟着拱手致谢,又分别同展榆见礼。 两边先把应有的礼节都客套完了,这才随意了一些。 陶殷笑着冲叶怀遥说道:“还记得明圣刚到玄天楼的时候,我曾见过一面。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又重伤在身,可把你师尊给急坏了。如今昔日稚子已经成了一方大能,真是时光飞逝。” 他说到这里不禁感慨:“幸亏之前那场意外也是有惊无险,你师尊可好?” 叶怀遥道:“有劳前辈挂心,师尊依旧四方云游。先前我出事之后他曾回过玄天楼几次,可惜没有赶上相见。而后我被师兄找到,曾传递消息过去,师尊发过两张传音符骂我,就又不知行迹了。” 陶殷笑道:“倒是他的作风。” 陶离铮坐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却一句都没往心里去,只是下意识地注意着叶怀遥的动作,见他吃了什么,自己便跟着也夹一筷子什么。 他心里反复想着兄长之前的话,一会觉得很有道理,一会又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 后来酒席过半,他见叶怀遥起身说要透透气,便也下意识地跟在了后面。 展榆当初也是亲耳听见陶离铮宣称明圣是他心上人的,一直注意着对方的举动,见状皱了皱眉,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跟出去。 陶离铮跟着叶怀遥一直走到外面的花园里。 他本来没少喝,这时候被外面的新鲜空气一灌,脑子清楚了些,忍不住懊恼地拍了自己一下。 叶怀遥回头一看,问道:“二公子,你跟着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 明明酒都已经醒了,陶离铮还是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大,说话不利索。 他本来可以随便找个借口,说是顺路,说是想道谢,但被叶怀遥一问,不由冲口道:“我永远都忘不了你那一剑。” 叶怀遥扬了扬眉梢。 陶离铮知道他肯定不记得,但是这件事他心心念念了许久,一开了头,讲述的顿时顺畅起来。 “就是那天在斜玉山底下,我和几位同伴们遇到了异兽,被你在山顶凌空一剑劈成了两半。百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是三月末,本来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雨,就那时是刚刚雨后初晴……” 被他这么一提,叶怀遥才隐约有了一些印象。 陶离铮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你那一招叫做‘飞流明镜’,并非玄天楼所创,是五台山的剑法。少年时各家子弟筑基之前,都要去佛寺中静心参禅,摒除心魔,我也学过。” 但他当时可没有想到,这一招反倒成了自己最大的心魔。 “自从见了你的剑,我这些年来把那一招练了也不下千遍万遍,却始终不得半分剑意。” 陶离铮也不知道说的是剑还是人:“大概越是求之不得,越是辗转难忘,明知道此剑的要义在于‘心如明镜’,却是怎样也无法摒除思绪当中的杂念。” 人皆说相思惹尘埃,看来当真如此。不过这句话,他可就说不出口了。 叶怀遥一直没有作声,很有耐心地听着他把话说完,这才问道:“你练剑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陶离铮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说道:“想你。” 叶怀遥含笑说道:“是么,多谢。但你既然想了,为何要强行压抑,不一直想下去呢?” 陶离铮:“?” 叶怀遥对于他迷惑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神色间没有半分变化,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昔日,神秀曾经说过,‘身在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一剑招的名称正是由来于此,但既然朝朝拂拭,如此勤勉,那么每一朝新的尘埃,又从何而来呢?” 陶离铮心中一动,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但这明白又隐隐约约,叫人根本就看不清楚。 他这些年来心思纠缠,内息不顺,本来就埋下了隐患,此时稍作冥思,立刻又感觉到丹田之中内息翻涌,有暴蹿之势。 而就在这时,却见叶怀遥双指一并,衣间飒飒带风,剑气外溢,猛然迎面点来! 他喝道:“陶离铮,飞流明镜!” 脸是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强大的压力与致命的危机却铺天盖地而至。 陶离铮从头到尾都没有练会过那招飞流明镜,本来下意识地想用自己的家传剑法抵挡,拿起剑来,才惊觉叶怀遥这随意的一指,就已经将他其他的招式与后路全部封住。 避无可避,只能出那一招方可应对。 陶离铮向前跨出一步,那一瞬,仿佛光阴凝滞。 而后,他的剑迎上了叶怀遥手下的锋芒。 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明圣的可怕,但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满身尘埃,心无牵挂,剑气到了绝境,反倒腾然而起。 所谓不惹尘埃,并非躲避、摒弃,势如猛虎野兽,哪怕是稍稍触碰,都以为是一种罪恶。而是应面对、接受、观视。 眼中见到尘埃何处在,才能拂拭干净,不染纤尘。 “铮”一声嗡鸣,叶怀遥徒手挥洒出来的剑气将陶离铮手中的兵刃打飞,周围乱花绿草打着旋飞起,在半空中有了片刻的静止,又纷纷扬扬,簌然落下。 而在长剑脱手的那一刹那,陶离铮宛如又见到了那一日的碧空长虹,心头豁然通透,沉疴尽去。 叶怀遥随手一挥,周围如同东风扫过,尚未来得及掉在地上的落花重新长回了枝头绽放,四下依旧是草薰风暖,不见半丝杀气。 他手一收,隔空引回陶离铮的剑抛给他,潇洒一笑:“恭喜悟道。” 陶离铮顺手将剑接过来,只觉得自己满头大汗,手臂酸的几乎抬不起来,平日里就算是接连练上三四个时辰的剑也不会耗损如此之大。 但同时,他也能感受到自己内里的灵力充沛通畅,已经又进一层。 那是自然,明圣的指点,世间又有几人有这份幸运? 可是,他过来好像……不是为了这个啊? 陶离铮看着叶怀遥离去回席的背影,半晌才想起自己的目的。 他不敢置信地自语道:“我跟你剖白心意,你指点我剑招?” 哭笑不得的同时,陶离铮忽然有点发现,其实传言中温柔善良、体察人意的云栖君,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也是位冷漠之人。 明圣的位置登高凌绝,他眼中所见到的,是是日月山河,星辰浩渺。 但往往兼爱众生之人,也把所有世人等同看待,他有慈悲之心,会扶危救困,帮助弱小,可是每个人,都不会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陶离铮手抚过自己的长剑,忍不住摇头一笑,低声自语道:“真是,一个这样的人,谁能在你眼里不一样呢?” 叶怀遥与陶家家主一晤之后,便动身前往江南酩酊阁。只要出了魔域边界,御剑就不会受阻,不过一日的功夫,也就到了。 这样的盛会向来到场之人众多,有时目的也不全是为了获取法宝,而更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展示自身门派的实力。 玄天楼固然是修真大派,声名远播,原不需要刻意宣扬,但总不露面也不合适。 这夺宝会他们已经连续三届因事没有参加,此次又赶上叶怀遥回来,也该出门遛一遛,燕沉便带着何湛扬等人一块来了。 师兄弟们一别将近一月,在当地的分舵碰头,互相见了面都很高兴。 燕沉见着叶怀遥,先抓住他把了把脉,觉得内息运转还算平稳,这才把人给放开。 他端详了叶怀遥片刻,给他正了正领口,忽然笑了一下,说道:“长高了。” 叶怀遥:“啊?” 何湛扬兴冲冲地说:“大师兄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是!” 他还伸手在叶怀遥脑袋上比了比,说道:“真的高了一点,原先到我眉毛,现在到我脑门。” 叶怀遥这才想起自己今年十八,还是很水嫩的一枚少年……还在长个子。 他头一仰避开何湛扬的爪子,笑骂道:“去你的,没规矩。师兄就是回到了三岁,也一定是比师弟高大魁梧的!” 何湛扬听他这样说,不由笑了,当真弯腰一拱手,行礼道:“是,小弟记下了。” 燕沉道:“家里面当然都让着你,明天夺宝会上可还要见不少的人呢。到会一看,人家的师弟都是越长越高,就我家这个越长越矮,丢人。” 他把这话说的一本正经,要不是亲近的人,都听不出来是在开玩笑。 叶怀遥笑着回道:“别人家的师弟长得高,可能是因为别人家的师兄养的好。师哥就知道说教,可带了什么好吃的过来没?” 燕沉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道:“师弟想吃什么了?” 叶怀遥道:“十八年多没回玄天楼,那可多了。比如松萝雪、烩心卷、明合酥、糖糕……” 随着他说,燕沉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往桌上一扔,荷包顿时变大,成了一个乾坤袋,叶怀遥方才所说的点心样式全在其中。 叶怀遥原本是在跟燕沉开玩笑,没想到他下山时还真的记着把这些小吃都打包了一份,不由大笑。 他提起自己脚边的一个小坛子,冲着燕沉扔过去,笑道:“惭愧惭愧,这最后一样,我请师哥和师弟们罢!” 燕沉抬手托住,只觉沉甸甸地颇有分量,紧接着便是扑鼻的一阵香气。 他道:“冰酥酒?” 叶怀遥道:“不错,不过不够冰。师哥,劳烦你啦。” 冰酥酒是当地名产的一种灵酒,要急冻之后化开滋味最佳。 这些人当中,唯有燕沉的功法是至阴至寒的,除他之外,其他人倒也不是做不到凝水成冰,只是火候差一点,酒的滋味就会差出去很多。 展榆笑嘻嘻地说道:“七师兄,你又欺负大师兄了。让法圣拿灵力给你冰酒,出门要遭雷劈的。” 叶怀遥冲何湛扬道:“小白龙,这有个人敢挤兑明圣,飞上天劈他。” 何湛扬跳起来就像展榆扑过去,展榆笑着将他挡住,作揖认错,几人打闹之间,酒已经冰好了,不多时就被师兄弟几人就着点心,喝的一干二净。 第二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夺宝会终于正式开始。 举行夺宝会的地点在城郊五十里外的一处小楼当中。 酩酊阁财大气粗,这小楼是他们专门为了举办夺宝会而建成的,十八年才开一回,平日里空置不用。 楼面外墙的涂料中混合了金银磨成的粉末,在悬挂在八角上夜明珠的照耀下晶莹发亮,宛如无数星光在周围浮动。 一层的楼柱全部由上好的白玉制成,与楼顶的琉璃瓦相互辉映,四下更有奇花异草,香气浮动,华美万千。 各门各派的修士们纷纷到场,在这种盛大的场合里,向来不乏俊男美女,一些平日里难得露面的隐士高人也有部分出现。 这一眼望去,在场者或娇美或艳丽,真是个个肤白貌美,气质高雅。引得不少人都在品头论足,悄悄议论。 “那位穿粉衣的姑娘是欧阳家的小姐罢?听说一手‘芙蓉剑’已经尽得她娘飞烟仙子柳华凤的真传,现在看来,论相貌在今天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说话的是名英气勃勃的年轻公子,他对宝贝不怎么感兴趣,瞧着各位美人在自己面前晃倒是心情愉快,不时出言品评。 他的同伴笑道:“怎么,你看上人家了?各花入各眼,这相貌美丑可是人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我倒是觉得严家那位姑娘更好看一点。不过话说早了,真正的美人还没到呢。” 先前那位公子笑道:“谁,纪蓝英?” 他的同伴“嗐”了一声道:“这种时候非要扫我的兴吗?他还排不上号,听说已经被纪家给赶出去了,怎么可能有机会出入这种场合。我说的是,那位。” 年轻公子见同伴的手指在桌面绘的云纹图案上敲了敲,瞬间反应过来,轻声问道:“明圣?” “自然,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明圣的相貌跟他的剑一样出名,可惜无论是在他出事之前还是出事后,我都不曾见过真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相传言中说的那样……” 那位同伴像是回味了一下江湖流传中关于明圣的那些传说,满脸向往:“世上真有那样的人吗?” 年轻公子见不得他这一脸花痴相,忍不住说道:“我说你也不要这么天真,他的剑法如何我是不知道,但最起码我不相信哪个男人能比美女带给我的吸引力还要大。难道他也要抹胭脂擦口脂吗?” 他脸上露出点嫌弃的神色:“想想纪蓝英吧。当初好大的名声,一帮人围着他鞍前马后的献殷勤,结果一见面,就是个娘娘腔的小白脸,若明圣也这幅德性,那我真的是……” 他的同伴说道:“你太不尊重了,明圣怎会如此。莫忘了,当年鬼族七王子因为一位国师言语冒犯,逼他在城楼上自刎不说,还要屠城,可是明圣独力应对鬼族数万大军,血战三日三夜未寝未食,只身仗剑,就连挑对方五十员大将。” 他提起这件事来十分向往:“当时鬼族已经溃不成军,他却站在城墙上弹剑笑问,‘谁还能与我一战?’——这样的人,你说是小白脸?怎可能!” 那名年轻公子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世人往往言过其实,就算明圣长得青面獠牙三头六臂,也照样是英雄人物,何必要因为他名气大,就把他说成个大美人呢。” 正当他们说着话,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又有客人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走了,师哥来了。 在师哥眼里,师弟是还在长个子要吃小零食的宝宝。 ps:泥萌为什么都觉得汪崽可怜,要知道他是我所有的攻里面最早得手的了!睡到了遥遥,还睡了很久。 他只是看上去乖巧而已啊。 56、枕畔冰薄 众人朝着动静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便听见有人前来通报, 说是明圣和法圣带着玄天楼座下众位弟子来了。 此时夺宝会尚未正式开始, 原本还有一些宾客没有落座,正在大厅当中穿行, 听到这话,都纷纷自觉向着旁边退开, 留出一条路。 方才好奇私语、猜测明圣样貌的人不在少数,如此也都忍不住停止交谈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玄天楼一众人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下走入。 修仙之人气色皮肤本就比普通人要好, 几乎没有丑的, 玄天楼是名门大派, 筛选严格,门下弟子各个目光湛然, 气质出众,自然更是个中翘楚。 但在这样一帮相貌不俗的人当中,所有人第一个注意到的,还是看起来年纪最小, 但是站在最前方位置的叶怀遥。 叶怀遥穿着与燕沉同款的青雪月明袍,袖口襟前皆以海浪的波纹图案为饰,正是明圣与法圣的专有服饰。 只见他唇带浅笑,目光澄澈,眉眼明晰如画,如珠如玉,意态笔墨难书, 但绝无半分脂粉之气。 俊美的容貌与高雅的仪态,不过是他气质的衬托,传闻怎会言过其实,而是未能道出其风采之万一。 方才说话那年轻公子看愣了神,直到手中的酒泼在膝盖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连忙悄悄使了个清洁咒,偷眼想旁边看去时,只见同伴早已呆了,筷子掉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不少姑娘家都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在美少年面前太过莽撞唐突,又忍不住想让对方往自己这边看上几眼。 满厅都是呼之欲出的热烈目光,弄得玄天楼脸皮较薄的年轻弟子都有些顶不住了,硬着头皮往里面走,暗想和明圣同行果然压力很大。 直到随后又有人通禀邶苍魔君到场,这才使得气氛陡然一转。 众人心里都忍不住暗暗惊讶。 ——今天这夺宝会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明圣法圣一起到场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连素来特立独行的魔君都来了?! 啧啧啧,酩酊阁的君阁主真是面子大啊! 容妄就像是一块落在沸水当中的千年玄冰,无论多么滚烫的温度都不能将他同化。 他负着手走进大厅里面,虽然整个人出现在了繁华之中,但全身上下全都萦绕着一种关山万重、晚风孤月一般的清寂之感。 如果说人人都想看到传说中的云栖君是何等风采,那么对于永远都给人带来鲜血和恐惧的魔君——没有人希望他出现。 只是见过容妄的人更少,大多数只听他恶名远扬,想象中是个极神秘极恐怖的大魔头,没想到这人居然也生了一副俊美斯文的面孔。 他眉宇间甚至有几分书卷气,神情中略带淡漠忧郁之色,与传说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前后的反差太大,容妄的模样也吸引着宾客们不断打量,眼见他跟燕沉等人越走越近,周围的不少人都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 谁不知道,邶苍魔君和明圣之所以会一出事就是十八年,都是因为两人当初火拼了一场,这份仇怨可很难化解。 如今冤家路窄,他们两个都是绝世高手,若是发生冲突,再引动魔族与玄天楼开打…… 恐怕作为此地主人的君知寒会先哭一场吧。 随着双方越来越近,何湛扬已经将手放在了剑柄之上,燕沉的脸色依旧沉稳,只是在容妄到了近前之时,突然迈上一步,半挡在叶怀遥身前。 他颔首道:“邶苍魔君。” 容妄也停住脚步,平静地说:“少仪君。” 他的目光越过燕沉肩膀,又看向叶怀遥。 何湛扬蹙起眉头,语带警告:“容……邶苍魔君,莫要再上前了。” 容妄扯了扯唇角,说道:“想跟云栖君打个招呼而已,何司主这样激动做什么?” 在这样的场合下,何湛扬也不想与容妄起冲突,弄得场面太过难看,所以虽然手在剑柄上攥的很紧,终究还是没有将佩剑出鞘。 他冷冷地说道:“贵我两派并非同路,打招呼便不必了,莫忘了咱们之间可已经攒了好几笔账没有算完。如果你再敢打什么坏心思,我一定会将你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哦?” 容妄眉梢微扬,不紧不慢地地说道:“如果我不再打什么坏心思,你就不想把我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了?” 何湛扬:“……你!” 两人之间的旧怨要追溯到千年之前了。那时容妄尚未成为魔君,曾与何湛扬的二哥,即龙族二皇子何端恒发生过一次战斗。 两人因何发生矛盾不详,总归战局的结果,是容妄虽然也身受重伤,但何端恒更惨一等,被斩去双角,打断龙筋,还剥光了全身的鳞片。 他的角被容妄带回,直到今日,还挂在幽梦宫的大殿之上。 何湛扬的母亲并非龙族,他跟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哥说不上多么亲近,但容妄之举,却是对于整个龙族的轻蔑。这笔账,又岂能轻易揭过? 双方本来就有旧怨,而后何湛扬来到玄天楼,更是没少与魔族的人发生冲突,可以说已经到了看容妄一眼,就要浑身难受七八天的地步。 容妄阴阳怪气他生气,容妄冷嘲热讽他生气,容妄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何湛扬看他好像心情还不错,更加生气! 他剑眉倒竖,正要说话,绷紧的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拢住,捏了一下随即放开。 叶怀遥走上前来,冲着容妄颔首,温温和和地笑了一下:“得蒙魔君另眼看待,遥不胜荣幸。离恨天到酩酊阁路途遥远,魔君以及诸位将领一路辛苦,不如入座稍歇?” 容妄:“……嗯,多谢云栖君挂心。” 他微一垂眸,彬彬有礼地冲着叶怀遥倾身致意,而后果真依言离开,带着身后众人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何湛扬满心警惕,以为对方这个大坏蛋大魔头又要搞什么事情害人,结果没想到容妄竟真的被叶怀遥一句话请走了,满头雾水。 他将已经出鞘的半截剑刃推回去,莫名其妙道:“他到底怎么回事?” 管宛琼也道:“我怎么觉得他真的就是想打个招呼而已……魔君这么无聊吗?” 叶怀遥知道他们之间积怨甚深,而容妄许多行为的目的,即便是到了如今地步,连他自己也依旧无法看透,因此并未指望双方能够和平共处。 他只道:“不知道。总归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咱们也不必主动招惹。等当年的事情查明白了再说罢。” 燕沉也道:“行了,既然没事便不要多想,都去坐下。” 容妄回到座位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饮下,瞧着叶怀遥跟他的那些师兄弟们坐到了自己对面的席位上中间隔着分明的界限。 酒液顺着喉咙流入胃中,如同灼烧。 他觉得这一幕非常刺眼。同叶怀遥朝夕相处地生活在一起,光明正大地站在同一立场上并肩而行,原本是容妄用尽毕生的力气去追求的。 他将永远也无法得到,有些人却拥有的轻而易举。 每每看到燕沉他们,心中的嫉妒与怨恨就会蠢蠢欲动。 他知道这是叶怀遥的亲人朋友,也知道即使杀了他们,自己也无法取而代之,所以每每将嗜血的冲动压下,可这不代表他不想。 容妄曾经试着死心认命,但他终究是做不到无欲无求,心甘情愿。 他是魔,不是圣人。 魔族与玄天楼会面的一幕着实引人遐思,周围的人感叹过明圣与魔君出人意料的容貌之后,又忍不住颇为感兴趣地议论了几句他们的关系。 似乎不像传闻中那么恶劣,但又莫名地有着几分微妙。 但不管这些大人物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猫腻,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打起来殃及池鱼就是好事。 更何况,这回还有更加有趣的——归元山庄的座位正同玄天楼相邻。 很多人都想知道,目前双方的关系到了怎样的程度,不过此时庄主元胜辉和少庄主元献都尚未到场,也就只能暂时将八卦之心收回。 其实为了参加识宝会,归元山庄的人提前一天就已经到了,并且在当地包下了一家客栈作为落脚点。 庄主元胜辉本来已经打算出门,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却是面色微变,怒道:“元献呢?” 一名下人从客栈里面匆匆赶出来,向他禀报道:“庄主,少庄主说他……身体有恙,就不过去了,请庄主和各位师兄弟自行参会。” 元胜辉听闻这个儿子又开始胡闹,顿时火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厉声道:“有什么恙?” 小人畏畏缩缩说不出来,元胜辉便一甩袖,大步去了元献所在的院子,准备亲自抓人。 此时外面的空气中尚有几分早春清凉,但元献的院子里因为奢侈地用了几张煦暖符,因此一踏进去就觉得身上温暖舒适,连花都开了大半,香气盈盈随风飘散。 元献就在院子里搁了一张躺椅,他人舒舒服服靠在上面,旁边围着四名侍女,一个捏肩,两个捶腿,还有一个拈起了樱桃往他嘴里喂。 更远处则是一队不知道从何处请来的乐伶,正抚琴吹箫,轻唱小曲,这日子看上去简直比飞升成仙了还要快活。 这他娘的是有恙?! 元胜辉差点被自己这个混账儿子给气的昏过去,大喝道:“还不给我滚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他又向几名侍女和乐伶喝道:“谁准你们进来的,出去!” 一众娇滴滴的小美人吓得花容失色,元献看清是父亲来了,倒也不慌。 他眯着眼睛,唇边挑起一抹笑,冲那些女子们挥了挥手,轻飘飘道:“去罢。” 等到周围的人都退出去,元胜辉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元献一脚。 元献身手灵活地向后一挪,连人带椅子躲开了这一脚,略带不耐烦地问道:“父亲一冲进来就又打又骂的,连句解释都没有,这到底又是谁惹你了?” 元胜辉气道:“小畜生,你还有脸问我?先前你胡作非为,不光是对明圣不敬,也得罪了整个玄天楼。眼下好不容易有机会当面赔罪解释了,你又说不去识宝会,这是在闹什么脾气?自己闯出来的祸,难道让你爹豁出脸面替你解决?” 元献原本都要站起来了,听得他这样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身体凝滞了一下,反倒又重新靠回了躺椅上,双眼望天,懒洋洋地说道: “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我哪里不对了要赔罪?之前明圣的死讯是玄天楼自己穿出来的,怎么,难道就因为他们比归元山庄势大,我就得守着个死人缅怀一辈子?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罢。” 元胜辉一肚子的气,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脾气最是倔强,眼下没多少时间了,不能硬逼。 他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一杯凉茶喝了,压了压脾气,心平气和地说道: “好罢,我不与你争,算你有道理。但不管怎么说,明圣现在可算是重新回来了罢?我知道你跟纪蓝英已经一刀两断了,这样很好,现在同爹一起去识宝会,到底是少年的情分,你们年轻人随便聊聊玩玩,隔阂就都没了。” 他眼中有着盘算期待:“再过些时日,找个吉时,正式把你们的结契礼也办了,往后亲亲热热过日子,岂不是好?” 亲爹这副市侩算计的模样,本来是元献最为反感的,但不知为何,父亲描绘的前景竟然让他心中一动,原本要顶回去的话就没说出来。 元胜辉见他不闹了,知道有门,心中暗喜,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怨气,但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前程打算。不说明圣那是怎样的身份地位,就单论相貌,这天下也没人能比得上罢?你能同他成为道侣,那是你莫大的福气,要不是当初阴差阳错,你就算跪到明圣面前,都……” 这几句话直接打碎了元献心中刚刚升起的柔软,他忍不住冷笑起来,打断了元胜辉:“这么好的福气,我孝敬给你,父亲你去跟明圣结契好了。” 元胜辉忍无可忍,怒拍桌子,粗话都出来了:“老子好声好气,你别蹬鼻子上脸!” 元献霍然坐了起来,同样大声道:“说什么为我好,当初明明就是你为了归元山庄把我给卖了,可问过我愿不愿意么?哪家的道侣是这样,奴隶还差不多!” 诸般往事涌上心头,他越说越怒:“天天说我配不上我有福气,他那么好,我不高攀成不成?先前我说了不喜欢他,就绝对不会反悔,今天就是打断了我的腿,我也不去识宝会!就是孤独终老,也不会找他叶怀遥!” 元胜辉怒道:“你、你、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讨好人都做不来,还要个屁的面子?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废物!” 但元献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怎样打骂都是死活不肯妥协。 眼见时间近了,元胜辉也怕硬将他绑过去会弄得场面更难看,只能恨恨甩下一句“回来打断你的腿”,拂袖而去。 经过这样的一番耽搁,所以在元胜辉匆匆入场的时候,识宝会虽然尚未开始,但几乎所有的宾客也都已经到齐了。 眼看元家的队伍当中没有少庄主元献,自然又让人在心中暗暗掂量,玄天楼和归元山庄之间这层岌岌可危的关系,还能维持到几时。 元胜辉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层目光背后的含义,忍不住又在心里暗骂逆子小畜生。 他同几名熟人寒暄一番之后,忐忐忑忑地坐到了玄天楼旁边的席位上,同燕沉等人相互打了个有礼但疏离的招呼。 元胜辉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见玄天楼这边也不知是故意躲避还是真的有事要说,一直聚在一起说话,他不好打搅,只得暂时尴尬作罢。 展榆提起酒壶来,亲自为几名师兄弟一一斟酒,借着这个动作,他低声说道:“刚收到回报,外面都已经布置好了。” 叶怀遥道:“好。此事蹊跷,目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咱们有关,你传讯下去,让底下的人也小心点,不要行事莽撞,枉送性命。” 展榆不觉含笑,说道:“都知道我们明圣菩萨心肠,怎好拂逆你的意思。我从一开始就说了。” 燕沉道:“隐患未必在外,你们几个也留神。” 玄天楼这几个人你来我往,说的自然正是那位宣称要寻仇而来的朱曦。 叶怀遥性格温柔,行事却素来利落,当天跟君知寒谈话过后,一点时间都没耽搁,直接一张传讯符发过去,将事情说给了燕沉等人知晓。 因此玄天楼这回赴会,全都是早有防范,在酩酊阁外围暗中埋伏下了不少人手。 想必容妄既然已经知情,魔族更不可能全无准备。君知寒那边就更不用提了。 几方势力都是志在必得,决心要看看这个朱曦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叶怀遥听了燕沉的话,目光微动,凑到他旁边低声道:“隐患未必在外——师哥的意思是,那人很有可能混迹于宾客之中?” 燕沉道:“若我是他,一定会选择这样做。” 他们固然对此人怀有极大的好奇,朱曦自己也应该清楚,他接连向君知寒挑战之后,酩酊阁必定会广邀高手,设下天罗地网以待。 这种情况下,会光明正大地出现,不是傻子,便是有通天本领。 “今天这一局……” 叶怀遥唇边染上一缕略带锋寒的轻笑,将酒杯举到了唇边:“到底谁是设局的人,谁又是那个真正被盯上的目标?师哥,咱们拭目以待。” 燕沉“嗯”了一声,手一伸,把叶怀遥的酒杯抢了过去,自己一饮而尽,慢悠悠地说:“眼看大戏登台,确实值得期待。师哥就代你一饮,以助雅兴。” 叶怀遥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 燕沉放下空酒杯,说道:“昨天已经喝过了酒,今天就要克制,好好养一养你的伤罢,小心明年十七,后年十六。” 他挂怀叶怀遥的伤势,不让喝酒,如果拿别的话劝说恐怕也就罢了,但这句话的杀伤力确实很大,真让叶怀遥有些担心起来。 他不再反抗,乖乖喝了口面前的参茶。 这时,旁边已经有酩酊阁的人走上来,用托盘托着一沓玉笺纸,弯腰躬身,双手奉到叶怀遥和燕沉面前。 这场大会跟普通的拍卖会不同,原本就是为了各门各派交流扬、互通有无而设立,并不局限于只有酩酊阁的宝物才能够售出。 君知寒头脑灵活,点子很多,在夺宝会召开的半个月之前,确定到会的宾客名单就会被公开。 这样的话,如果有人希望能够从其中某一门派或某位修士身上获得什么东西,便可将这愿望写下来,送至酩酊阁。 酩酊阁经过筛选,会在大会召开之前将这些愿望送到宾客们手中。 如果到会宾客同意,可以开出条件,将这愿望挂牌出售,一笔生意就谈成了。 譬如玄天楼,平日里大多数的散修都是很难能够和法圣、明圣,以及展令使等身份的人打上交道的。 但通过这种方法,他们的心愿就有传递到这些大人物面前的可能,这样一来,自然会吸引更多修士趋之若鹜,酩酊阁的身价,以及宾客们的身价,都会相应提高。 可想而知,经过这么多年的积攒,酩酊阁只怕早已经富可敌国。 当世能在财力方面与其匹敌的,大概只有得天独厚的魔族了。 燕沉将玉笺纸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将第一张递到了叶怀遥的手里。 叶怀遥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的心愿羞答答写了一行,正是“明圣的侍女之位”。 何湛扬道:“唔,五行门的大小姐,出价两万块灵石,想给师兄当丫鬟。师兄,你要吗?” “这……” 叶怀遥道:“其实我倒是不怎么介意,就是怕这位大小姐会受太大打击,算了吧。” 展榆笑道:“不错。万一叫她看见咱们家在外面被称作什么高华皎洁啊,卓然如仙呀的明圣,天天窝在床上嗑瓜子看话本,被大师兄掀被子才肯起床,恐怕要因爱生恨,刀剑相向了。” 叶怀遥吸了口气道:“小鱼,我记得听人说,你在接手尘溯门的时候,曾经跟他们说,要进玄天楼,第一件要做到的事就是尊敬法圣明圣。” 展榆道:“是,我说了,而且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犹记得我刚入门的时候,某位师兄也告诉过我,本门规矩三更睡五更起,师弟要给师兄捏肩拍背捶腿,谁知道全是胡扯,害得我信以为真,好一阵子……” 叶怀遥被揭了老底就耍赖,故意板起脸,指着他道:“放肆!” 展榆连忙起身,故作惶恐地向他行礼:“哎呀,小弟言语无状,明圣恕罪。” 叶怀遥道:“你等着,回去我就把这一条定成门规,让你天天过来伺候我。” 何湛扬连忙道:“我要伺候,让我来始共春风跟师兄一块住!” 展榆:“……” 他反手就给了何湛扬脑袋一巴掌,恨铁不成钢,说道:“看把你给贱的,看把他给惯的。” ——言辞间十分理直气壮,就好像他自己压根就没惯一样。 一番争执,最终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明圣的光辉形象必须维护,燕沉挑选了由他亲传三招掌法这一心愿。 他选好之后,就将纸递给酩酊阁弟子,由他记录并向外公布出去。 57、凌波艳影 叶怀遥向着容妄那边看了一眼, 只见他挥了挥手, 一言不发, 冷漠地拒绝了酩酊阁弟子的邀请。 虽然身处于热闹繁华之中,他的身边似乎仍然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萧索。 寂寞, 孤冷,却又固执地拒绝其他人的接近。 像这样一个人, 动心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怎么想也不可能仅仅是一次肌肤之亲,就能产生什么至死不渝的浓厚感情。 正因如此, 当得知容妄竟然对他有意的时候, 叶怀遥心中总是有种难以置信的违和感。但看他的言行举动, 又绝对不是在说笑。 大概正是因为这种猜疑和隔阂,让他始终无法放心接受对方的种种好意关心, 却又忍不住总是盯着他琢磨。 真是好奇特的一只魔,叶怀遥暗暗地想。 一会清纯天真楚楚可怜,一会冷血残忍杀伐果断,教人摸不清心思。 酩酊阁的弟子一一请各桌选择心愿, 元胜辉好不容易逮住这个空档插话,转到叶怀遥身边,笑着问他道: “回来这些日子,云栖君的身体可好些了没有?先前我听说你平安回来的消息,还特地教人寻了不少灵药送到了斜玉山上去,可惜没能见上一面。” 他没说的是,自己派的人连同那些药材都被原路遣回, 连一杯清茶的招待都没有。 叶怀遥最善于跟人虚以委蛇,也笑吟吟地说:“多谢元伯父记挂。当时我有事外出,不在玄天楼,倒是不赶巧了。” 元胜辉本来就是想试探一下,瞧瞧这看似绝情的态度是叶怀遥的意思,还是燕沉等人为他出气,听他这样说,多半是不知道内情的,稍稍放心。 他正要再说话,旁边本来好像没注意这边情况的燕沉忽然转过头来,冲着叶怀遥说道: “上回元庄主派人送给你的药我没收,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先前怕你烦心,没和你提过。” 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可以说又冷又硬,完全不留余地,元胜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叶怀遥不知道燕沉想做什么,有点莫名地“嗯”了一声。 燕沉又向元胜辉说:“元庄主心里应该明白,玄天楼不缺那点药材,最该上斜玉山来的应是令公子。为何阿遥平安归来之后,我从未见他前来探望过?” 少仪君轻易不说话,说话便是一针见血,直戳人心窝子,元胜辉想起这个儿子就头疼,却不得不替他找补:“他本也惦记着要去探望,只是最近身体不适……” 何湛扬也听不下去了,在旁边嘴快道:“不是吧?我不久之前刚见过元献,他那精气神可好得很呢!再说我师兄一走十八年,他也没说着急找一找,难道这十八年里都有病?” 元胜辉:“……” 燕沉并没有阻止何湛扬,等他说完了,才淡淡地道:“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元庄主何必再遮掩?元献对阿遥并无半点情分,甚至连表面的尊重都没留下半分,便算是再怎样也说不过去。” 听到这里,叶怀遥已经明白燕沉接下来会说什么了,正欲开口,便感到燕沉在桌下拍了拍他的手背。 这是安抚,也是要师弟别开口说话,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处理。 燕沉正色道:“或许元庄主心疼儿子,舍不得管教,但我的师弟我也疼惜。阿遥在玄天楼的时候,半点委屈都不曾受过,在外面也是也是人人尊重,没道理你元家就要给他气受。元庄主,这件事我思虑良久,身为大师兄,就替师弟做一回主,这道侣之约,算了罢。” 燕沉的话虽然并不刻薄阴损,但字字句句出自内心,只把元胜辉听的脸上忽青忽白,无地自容。 他前面还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燕沉说了那最后一句话,才觉心头一震,连忙道: “这么大的事情,怎能是说算了就算了的!少仪君,俗话说劝和不劝离,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回去一定叫那孽子去斜玉山给云栖君磕头赔罪,但这话可是不能轻易出口啊!” 他万万料想不到,事情正在冲着最坏的结果发展,急的额头上都是细汗,说罢又转向叶怀遥说: “云栖君,师兄弟们是为了你好,但自己的事情,终归还是得自己掂量着轻重。到底多年的交情了,难道你的想法也是如此么?” 叶怀遥道:“元庄主,这些事也是我们之前商议过的,师兄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便当咱们两边没有缘分罢,少庄主既然如此不乐意,我也从未喜欢过他,凡事就不能强求。” 连他都这样说,元胜辉就知道完了。 不管他们之前是真的商量过,还是叶怀遥为了给燕沉面子故意这样说,都代表着他选择跟自己的师兄站在同一边。 他本想问,难道你们就不怕没了道侣契约命格反噬吗?但在这种场合不好开口提及隐私。 再加上燕沉既然敢说这话,料必已有良策,说了解决不了问题,反倒得罪人。 就算是要退亲,也不是在这里当场就能办的事,元胜辉想到这里,暗自咬了咬牙,好声好气地说道: “千错万错都是因为我没将儿子教好,云栖君和少仪君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在情理之中,我心中实在惭愧无地,回去一定会狠狠责打那个畜生。至于退亲一事,少仪君此时提出,实在措手不及,总得容元某回去将双方的契书拿来,才能正式将婚约解除啊。” 燕沉道:“那就下月初五,先师祖诞辰,请元庄主带着少庄主到场,将此事解决吧。也好有其他宾客当个见证。” 这法圣说话行事,可真是半点都不给人拒绝的余地,这就把日子都定了,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元胜辉只好苦笑,说道:“知道了。” 与元胜辉谈话过后,燕沉问叶怀遥:“感觉如何?” 叶怀遥道:“欣喜若狂倒也谈不上,但总归算是解决一桩麻烦,身心轻松罢。” 燕沉道:“本想再问问你的意思,但方才看他那副嘴脸,我实在忍无可忍……” 他这就是在冲叶怀遥解释了,叶怀遥不等燕沉说完就摆了摆手,道:“师哥,你怎么想的我都清楚,不用和我说这个。之前咱们就已经谈过了,就算我命格真的有异,也着实不愿将希望寄托在元献这种人的身上。” 无论怎样,在燕沉的心目中,都是叶怀遥的安全更加重要。 他在对元胜辉说那番话的时候,其实心里还存着几分恐吓敲打对方的意思,但此刻听师弟意见坚决,燕沉也便不好再说别的了。 “阿遥。”他低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叶怀遥的后背,半晌才说道,“你这样想也好,总归不要因此忧虑,相信师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出事的。” 叶怀遥摇了摇扇子,含笑道:“自然了。”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到齐,君知寒举起自己的酒杯,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团团一敬,朗声说道: “天朗气清,恰是雅宾满座。酩酊阁能有今日之盛况,全赖在座诸位不弃,在下在此感谢贵客们赏脸光临。接下来,夺宝会便正式开始。” 他说罢之后,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向着众人示意,随即坐下。 君知寒身份不低,到场的宾客们也很给面子,闻言亦是纷纷举杯饮酒。 紧接着,便听铜锣一声响,旁边的小厮道:“第一样宝物,是吴千里吴大侠带来的——人头两颗。” 大概是想让宾客们在开头就打起兴致来,一开场的宝物就是异常刺激。 好在能进得这酩酊阁的,无论男女老少,多少也都见过血,赌过命,因此并不会被人头吓住,纷纷瞪大眼睛,好奇望去。 只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魁梧大汉手里拎着个包袱,大摇大摆地走上台来。 他四下环顾,见众人都充满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方向,当即狂笑一声,将包袱抖开。果然是两个货真价实的人头滚落在了桌上。 如果仔细看去,人头颈部还有些石灰硝过的痕迹,想必是为了防止腐烂。 这将包袱拎出来的大汉正是吴千里,他师从无相寺,却并非佛修,小有所成之后便离开寺庙,独来独往。 此人性格豪爽侠义,爱打抱不平,脾气又暴躁,这些年来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而这两个人头显然又有格外价值,被他揪着头发往台子上一放,顿时有人猛地站起,失声道:“这不是金鹄和黑老怪吗?!” 提起这两个人来,可以说是臭名昭著,恶行滔天。 前者杀人越货,为了奇珍异宝不择手段,另一个则采集处女之血修炼邪功,这些年来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子的清白。 这两个人如此可恶,偏生还都行踪缥缈,功夫不低。 这么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想找他们报仇或者为民除害,但都纷纷铩羽而归,没想到却终究丧命在了吴千里的手中。 有人小声说道:“可见善恶到头终有报,金鹄和黑老怪早就该死了,今日终于恶贯满盈,只不知道吴千里和他们都是怎生结下的仇怨。” 这话被吴千里听到了,大声说道:“错了,我跟这两个人无冤无仇,只是老子看他们不顺眼,那就必须要杀。” 他把刀鞘在台子上一磕,抬起来朝底下指了一圈,道:“这两个人丧尽天良,在场诸位当中,与他们有有仇怨的绝对不在少数。我也没别的条件,今天有想拿了这两个人头回去祭祖的,就给我狠狠地骂,我觉得谁骂的难听,谁骂的人心里痛快,就把这头送给谁!” 何湛扬笑道:“这个人可真有意思,够爽快。等到夺宝会结束了,我要跟他喝三碗酒。” 叶怀遥道:“那你可得抓紧了。我听说吴千里来去如风,性烈似火,多半不会耐得住性子在这里待着,或许送完了人头就要走了。” 金鹄和黑老怪仇家果然很多,吴千里说完之后,立刻有不少人蜂拥而出。 只听他们立在台前破口大骂,各种方言俚语,市井之词不绝于耳,简直叫人大开眼界。 吴千里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为恶的下场,死后被砍了脑袋,都要被人骂上祖宗十八代。哎,那小子,我听你骂的最多最快,给你这个金鹄。” 他一边说,一边把右侧的人头扔到了一名年轻人怀里。 那名年轻人相貌本来也颇为英俊,只是一条长长的刀疤破坏了整体形象。 他本来正骂的慷慨激昂,浑然忘我,冷不防人头就到手了。 吴千里笑道:“小子,嘴皮子挺利索,人头给你罢。若是再把手上的功夫练的厉害些,下回就不用指着旁人给你报仇了。” 年轻人愣了愣,神色有些庆幸,又有些羞惭,低声称是,冲他行礼致谢,退了下去。 黑老怪作为淫贼恶棍,憎恨他的人更多,骂的也更起劲,吴千里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转,却不由分说,将他的头送给了一个嘴里面只会“啊啊”发声的哑巴老妇。 老妇拎着人头,向他连连作揖,有人忍不住说道:“吴大侠,你明明说人头要给骂的最厉害的,这位老夫人可没说过一个字啊。” 吴千里大笑道:“谁规定骂人一定要出声了?我见其神情态度,可闻心音泣血,故以为人头应该给她,有什么问题吗?不必多言,老子走了!” 他说罢之后,也不打算再听别人如何回答,下了台直接便要大步离开。 酩酊阁那负责主持的弟子不由诧异,连忙挽留道:“吴大侠,后面还会有不少珍宝会交换卖出,您不留下来看看吗?” 吴千里转身笑道:“我没灵石,更无珍宝,看上什么你帮我给钱吗?” 那名弟子哭笑不得,心道这人果然和传闻当中是一般脾气:“在下亦不过只有一些微薄的身家,吴大侠说笑了。” 吴千里道:“那就别废话啦!” 他正要走,何湛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桌上的一小坛酒冲他扔过去,高声道:“吴兄,接着!” 吴千里手一抄将坛子接住,只觉酒香扑鼻。 他抬眼向着何湛扬看去,又瞧了瞧玄天楼在座的其他人,很快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吴千里道:“何司主,这是何意?” 何湛扬笑道:“放心罢,里面没毒,佩服吴兄办事侠义,敬你一杯罢了。你喝不喝,反正我都干。” 他也是个十分任情任性之人,说罢之后,也不等吴千里答应,直接便自己也拿了一坛酒,拍开封泥,仰头便灌。 吴千里哈哈一笑,便也将就喝了,一抹嘴冲着何湛杨道:“多谢。” 双方都是豪爽之人,一饮过后,何湛杨便坐下来,吴千里将坛子一抛,亦无更多言语,大步离开。 路过容妄的坐席时,他略略停住脚步,嘿嘿一笑,借着酒劲说道:“魔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头也给摆在那台子上。” 容妄神情,淡淡略一抬手,止住了身后纷纷打算激愤叱骂的魔族众人,轻飘飘地说道:“很伟大的梦想,希望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吴千里冷笑几声,扬长而去。 燕沉低声问叶怀遥:“觉得此人如何?” 叶怀遥道:“侠义,但也莽撞,是个好人,但并非能成大事之人。” 何湛扬在旁边听见了,凑过来说道:“所以大师兄和七师兄才能当得双圣,我就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两人失态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道:“不对,当初七师兄你出事那一阵,大师兄还是失态了的。” 叶怀遥笑道:“这是想说我最了不起的意思了么?承蒙夸奖。我以为你很敬重吴大侠,我这样说他,你会生气。” 何湛扬笑道:“人总有优点缺点,你说的又没错。再说了,师兄说什么我都爱听,说我也行。” 叶怀遥笑了一声:“嘴甜。下次记住了,在你父王面前,起码要保持现在的一半乖巧。” 他们两人说着话,台上的拍卖会还在进行。 又卖了几样法器之后,正当宾客们看倦了这些珍宝,有些疲乏,燕沉那三招掌法就被拿出来了。 听闻玄天楼最终的拍卖物只有这一样,固然有不少冲着明圣而来的姑娘小姐们表示失望,但法圣亲传招式也同样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还是一下子就点燃了现场的气氛。 人们打起精神,纷纷摩拳擦掌,准备争夺一番。 魔族中人甚少参与这样的场合,还有些没弄明白规矩。 暗翎抻着脖子看了半天,才确定叶怀遥是真的不会出面提供其他物品了,不由心头大急。 他小声对容妄说道:“君上,属下明明已经以自己的名义递上帖子,说是想求明圣一副字画了,也不知道玄天楼的是不是根本就没看见。要不,属下过去问问他?” 容妄:“……” 蒙渠见容妄的脸色不好看,一把将暗翎揪住,低声而快速地说道: “跟君上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想要字画又开的条件不够罢了——好了,不要说了。” 暗翎抗辩:“怎么可能是条件不够,君上让我拿九枚灵犀玉髓丹来换呢!咱们千年也只能凑齐炼出来一瓶的药材好不好!再说了,我看不懂字画,一点都不想要那劳什子,明明是君上眼巴巴——” 蒙渠:“……” “暗翎。”容妄抬起手,往叶怀遥那边看了一眼又放下,冷冷地说,“从现在开始,闭嘴。” 暗翎一脸委屈,不懂君上怎么不认账了。 相比前面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或者干脆直接用金银竞价拍卖,燕沉挂出这三招掌法本来也就是为了凑趣,因此所提条件亦是十分简单。 ——夺宝者只要能够不借助法器,一口气直掠到河岸对面,再折一朵那里的早樱折回来,便算是有了竞争的资格。 剩下的由燕沉根据竞争者们折花时显露出来的身法挑选。 他这个要求看似简单,但实际酩酊阁临水而立,旁边的河岸足有数丈之宽,想要学这三招掌法的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不依靠御剑而能做到此点,对他们来说也并非易事。 河面上本来就泊着不少座船,上面的灯饰将河水照的一片璀璨,也将人们纷纷过河时的身法映的分明,宾客们纷纷谈笑,指点品评。 桌上有美酒佳肴,修士们大多对美食不甚热衷,却往往好酒,酩酊阁有小厮不时穿梭其中,及时更换酒菜。 一名身穿粉衣的侍女端着托盘,来到了君知寒面前,将美酒注入到他的杯中。 君知寒的目光则正注视着湖面上的比试,并没有在意她的举动。 眼见有一名青年身姿优美,全力从湖面上掠过,来到对面,脚尖所踏过的水上泛起了一波波荷叶状的水纹。 周围宾客们发出叫好声,君知寒的脸上也带了笑容,赞许道:“好,这位小兄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自己手边的银质酒杯上面快速地结起了一层冰霜。 君知寒来不及多想,倏地站起身来,断喝道:“做什么!” 他身边那名粉衣少女一声冷笑,劈手将三张符箓向他迎面掷来! 符箓上散发出耀眼的红光,转眼间就有火焰凭空升起,化成三团带有狰狞面孔的火灵,将君知寒围在了中间。 粉衣少女的脸上那还有方才甜美温柔的笑意,此时早已变成满面的嗜血冷酷,冷声喝道:“去死吧!” 她说罢,竟然直接咬破舌头,又是一口鲜血喷在火上,更加助长了火势。 变故突然,本来以君知寒的本事,区区火灵不足以将他如何,但侍女袭击的速度太快,距离又实在太近,大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将他吞没其中。 这还不算完,君知寒这边尚未来得及灭火,她又已经一口血喷了上去,火势更猛,连一片衣角都没剩下了。 正当侍女自以为得计的时候,面前熊熊的火焰当中忽然爆出一阵凌厉的掌风,直接击断了她的肋骨,将她瞬间打飞出去。 而飞出的方向,正是魔族席位。 君知寒身陷火焰而毫不慌乱,关键时刻这一掌,精准无比地断绝了敌人继续追击的可能,也压熄了部分火焰。 一切变故不过须臾,叶怀遥反应最快,玉扇朝着君知寒的方向点出,剑光爆闪,喝道:“天水凌波!” 窗外河面上的水被他剑气激起,瞬间如同一道白练透窗而入,转眼间化作薄薄水幕,绕着君知寒周身一圈,猛然收缩。 叶怀遥手指一错,折扇刷地张开,流虹幻彩凭空而生,水幕瞬时将火光吞噬近半。 作者有话要说:  论大师兄的男友力/老父亲力。 —————— 今天的暗翎挨打了吗?(x) 汪崽:我要在媳妇面前保持贤良淑德……忍了。(╬ ̄皿 ̄) 58、未试雷霆 周围还有些宾客们惊的目瞪口呆, 眼看着另一头, 那名被君知寒打飞的粉衣侍女直接向着容妄撞了过去。 魔将蒙渠和暗翎同时大喝一声, 冲上去要挡在容妄身前,未等靠近, 两人便都被容妄一袖子给震开。 容妄喝道:“别靠近!” 他话出口的同时,侍女手中的匕首已经擦着暗翎的胸口划了过去, 她整个人也重重都在了地上。 “你!” 那名侍女满口鲜血地指着容妄,脸上满是震惊神情,说道:“你竟然……杀人灭口!” 暗翎大声道:“你在胡扯什么?根本没人碰到你!” 可惜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一语毕, 这女子竟莫名其妙地气绝身亡。 此时原本气氛正好, 场面也是热闹非常,正当人人都兴致勃勃的时候, 竟然出了这么一件事,顿时一片哗然。 好在这名粉衣少女似乎是孤军奋战,并无其他同伙,因此没有造成更大的混乱。 君知寒也因为叶怀遥的及时帮助, 终于脱离险境,但难免受了些伤。 这样一来,本来就对容妄十分警惕的到场宾客们更加不安了。 八荆门的掌门首先诘问:“邶苍魔君,这件事你是否该解释解释?” 容妄道:“如此明显的栽赃嫁祸,要本座解释什么。田掌门方才瞎了?” 他这副傲慢的态度只把对方气的跳脚,怒道:“魔头,你也太嚣张了!” 他这句话刚出口, 眼前忽然一花,骇然发现,刚才还站老远的魔君,竟转瞬间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已经劈面挨了两个重重的耳光,顿时眼冒金星,面颊红肿起来。 容妄则已经闪到了田掌门背后,一脚将他踹的跪倒在地,靴子踩在对方的后背上,淡淡道:“就是嚣张,你奈我何?” 也是这田掌门一时忘形,竟然忘了面前这位魔君的种种作风,当着他面就如此无礼,这下算是挨了教训。 周围质疑的人也一下子都不出声了,容妄的身法就像鬼一样,行事还一点顾忌都没有。 他们虽然谈不上害怕,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真在这种场合,被对方当众抽上一巴掌,这脸可就没地方搁了。 叶怀遥刚才一直在旁边看那名粉衣少女的尸体,这时候说道:“请众位听我一言。这名侍女是全身经脉尽断而死,而我刚才已经用灵息探查过,她背后的经脉要比身前碎裂的更加厉害。” 他看了容妄一眼,见他已经将田掌门放开了,便继续说道: “方才她死的时候,一直正对着魔君,若是魔族之人任何一个出手,都不会造成这种伤势。更何况相信以邶苍魔君的出手速度,是不会容这侍女喊出‘杀人灭口’这句话的。窃以为此时存疑,不得不多言一二。” 这话有理有据,当下便有几个人上来一起看尸体,纷纷道:“云栖君说的不错。” “确实如此,这话倒是有理。” 叶怀遥笑了一下表示感谢,向被人扶着走过来的君知寒说道: “当然,这也不过是我个人之见。具体如何,还要请君阁主定夺,毕竟邶苍魔君也是阁主请来的客人。” 叶怀遥话里的意思,其他人不明白,但是容妄和君知寒都知道,叶怀遥是指那一日在画舫上的谈话。 几个人互相试探过后,君知寒邀请他、容妄以及元献参加夺宝会,便等于他们四人在朱曦这件事上暂时站到了一个相同的立场上,不该轻易猜忌。 君知寒咳嗽了两声,说道:“云栖君说的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君某不会轻易怀疑在场任何一位贵宾。请大家稍安勿躁,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个说法出来。” 正在此时,窗口处突然有人惊呼一声,大叫道:“快、快看河岸对面!” 这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人人紧张疑惑的时候,猛然听到这样一声尖叫,都被吓了一跳,连忙向着河对面看去。 由于识宝大会的日期亦是君知寒的生辰,河岸两侧的大树上面原本都挂着写有“寿”字的各色彩灯。 而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的彩灯竟然都褪成了一片惨白的颜色。 上面的“寿”字如同融化一般,缓缓流淌下来,化成了一个个鲜红的“死”。 当此场景,实在诡异莫名。 叶怀遥心中猛地掠过一个念头,那一瞬间,意识到恐怕是君知寒所说的那个朱曦,终于来了。 却不知道刚才的粉衣少女是否跟对方有关,将这事嫁祸容妄,又是凑巧,还是早有预谋。 他目光微微一转,先望向君知寒,只见他目光凝肃,望着那一排白底红字的灯笼,人倒还算是淡定。 叶怀遥便又看了容妄那个方向一眼,却见对方正面带关切之色地望着自己。 两人眼神相遇,都是微怔,随即容妄冲叶怀遥点了点头,叶怀遥便也笑了一下。 有人低声说:“有条船过来了。” 此时但见湖面上水波粼粼,夕阳早已落下,半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有条纸船飘飘荡荡,向着酩酊阁的方向而来。 这样的场面,前几天叶怀遥、容妄和君知寒等人都已经见过了,其他人却都是头一次得见,不由诧异非常,不知道这位来客有何目的,又是什么身份。 不过看周围灯笼上那一个个的“死”字,显然并非善意。 有几名酩酊阁的弟子冲到窗边,高声呵斥:“又是你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过来捣乱!” “找死!” 符箓纷纷向着那条纸船飞去,一时间如同漫天花雨,在夜色中拖拽出不同颜色的光带。 周围的宾客们或许还持有观望态度,酩酊阁的弟子们却十分清楚来者是怎样的一名大魔头,行事手段又多么的阴险毒辣。 接连数日,酩酊阁损兵折将,连续死人,全都是此人在暗中捣鬼,偏生大家却根本连他的衣角都没见着半片,更不用提抓人了。 眼下对方总算露面,虽然他装神弄鬼,但在场的修士们又有哪个不是通晓法术?纵然惊诧,要说被这一幕吓到,却也不大可能。 其他人还在观望,已经有两名酩酊阁的弟子激愤之下,飞身抢出窗外,冲着那条船冲了过去。 君知寒高声喝道:“不要莽撞,回来!” 但这一声已经晚了,众人但见两名弟子一左一右,飞快地御剑冲向纸船两侧,二话不说,抬掌劈落!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看着那两人的手掌一个拍中了神秘来人的头顶,一个拍中了对方的后背。 而那人也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根本无力抵挡,竟然一动不动地站在船上,任由他们攻击。 无论是后心还是头顶,都有着人体要穴,两名酩酊阁的弟子功力不弱,按理说被他们这样联手击中,非死即伤。 他们也没有想到攻击竟是如此轻易,双双一怔,尚未来得及欣喜,就忽然感到一阵逼人的灼热顺着掌心直接透入经脉。 那种感觉,仿佛手底下立着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团灼人的火焰。 这两人一惊,察觉不对,连忙就要撤手退后,这个时候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不知何时变得根本无法动弹。 对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力,将他们牢牢攫住,灼热的灵流源源不绝贯入体内。 大约只是眼睛一张一合的功夫,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人竟然像刚才那些彩色的灯笼一样,周身的肌肤与衣饰由头至脚,尽数褪成了惨白颜色。 距离较近的人,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身上像打碎的瓷器那样出现了细小的裂纹,而裂纹后面,竟还隐隐透出金色的光芒。 在这一刻,叶怀遥不合时宜地想起冬日里碎裂冰层后面透出来的阳光。 那样美丽的场景,放在这里,却是如此的凄厉诡异。 这光芒也照亮了对方的面容,正是君知寒给他们看过画像上朱曦的模样。 哪怕是如他、燕沉,乃至容妄君知寒这样的当世高手,都来不及冲过去挽救任何。 不过刹那之间,两名弟子身上的裂缝迅速扩散,而后他们如同被火化之后的两团骨灰,化为粉末,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方才在两名弟子冲过去之前就被发出的符箓暗器倒是如同雨点一般纷纷砸在纸船之上,顿时让那纸船燃烧起来。 但站在船上的人竟像是丝毫不畏,双掌一纳,竟然直接将那火焰吸收到了体内。 纸船除了周围有些焦之外,没有半点破损,倒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周围的气温好像骤然升高,身上有种仿佛白天里站在烈日底下炙烤的感觉。 两岸的灯笼轰然一下尽数燃烧起来,连成一片火海。 之前君知寒说的那句话似乎又一下子浮上了心头:那人,竟好像真是传说里从太阳神宫当中走出来的,绝不像此世间中人…… 没有人性,没有理智,挥手之间,苍生为尘。 谁能想象,这样一个人来寻仇的理由,竟会是为了一粒续命灵药。 有人骇然道:“这、这人是谁?世间竟还有如此神功!” 燕沉眉梢一动,捏碎一张传讯符,得到了来自外围埋伏着的玄天楼弟子传来的线报。 他提醒道:“各位小心,不要轻易出去,外面的地面上全都是宛虫。” 这宛虫是人为饲养的一种蛊虫,身上携带剧毒,能够化去修士的灵力,不小心将之打碎便会分裂出更多,要消灭非常麻烦。 更何况目前周围黑暗,外有强敌,更加增添凶险。 定衡师太道:“少仪君说的不错,现下未知来袭者的能力目的,不能莽撞。大家先商议一下对策才是。” 叶怀遥道:“河对岸那头的树上,是不是还有刚才过去摘花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人人震骇,不知道这个神秘而恐怖的来客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不提起这件事,其他人都要忘记了。 在朱曦出现之前,原本有不少想跟随燕沉学习掌法的人正在提气飞跃河面,准备摘取樱花。 结果那些成功的人还没来得及欣喜,这时候反倒倒了霉,正好被堵在了另一头。 起初还好,朱曦乘船而来,并没有向着岸边这些小喽啰动手的意思。 但这时对岸的火烧起来了,他们的情况可就不大妙了。 一动不动等着被烧,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想逃,就得过河,方才那两名弟子化成灰烬的恐怖模样犹在眼前,实在叫人进退两难。 何湛扬道:“师兄,我化龙形,去把他们接过来。” 叶怀遥道:“我跟你一块过去,替你掩护。” 他说着要起身,展榆已经按住了叶怀遥的肩膀道:“哪有让首领亲自动手的道理,两位师兄安坐,我跟何师弟过去。” 救人之急刻不容缓,他说完之后,便同何湛扬双双御剑而出,冲向河面之上。 立在纸船上的朱曦发现又有人前来,便转头看向酩酊阁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轻声说道:“又来两个。” 他的声音有点发虚,就像是暗夜里低低的耳语,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在对方开口说话的同时,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炽热火劲瞬间冲出,卷向何湛扬和展榆。 周围的人都因为这一幕紧张不已,屏息凝神,最为关切的自然是燕沉和叶怀遥等人。 叶怀遥一面紧盯着两名师弟的情况,一面低声向燕沉道:“师哥,你发现了没有,越多人接近他,他身上的灼热力量就越强。” 这就证明了不能多人围攻。 燕沉沉吟道:“这人身上有魔气,但绝非魔族。” 叶怀遥问:“你说孤雪上的寒气能不能把他冻住?” 燕沉道:“不好说,我找机会试一试。” 叶怀遥“嗯”了一声,此时何湛扬已经瞬间身化白龙,尾巴一甩,整条河中的河水便随着他的力道旋转升起,稍稍阻隔热浪。 何湛扬道:“展师兄,自己小心。” 展榆道:“交给我,你尽管救人。” 被扬起的水转眼间蒸成雾气,挥发殆尽,何湛扬迅速飞到对岸,粗暴地将几个呼救之人用尾巴从火海中抽到半空,用爪子抓住就飞。 展榆眼见朱曦转过身去,似有追击何湛扬的打算,当即毫不犹豫,一剑截过,高声喝道:“往哪里去?你的对手在这呢!” 他刚才亲眼目睹了那两名酩酊阁弟子凄惨的死状,也留了心眼,招式急逼,只以剑气与对方缠斗,却注意不跟他有半分接触。 但饶是如此,展榆也能感觉到对方体内的炙烤之气就好像源源不绝似的。 与他动手,不光要注意不能有所接触,更要用真力防护自身,否则稍不留神,就会让这股热气浸入经脉,简直是麻烦之极。 他成名数百年,论功力可与刚才那名酩酊阁的弟子不是一个等级的,何湛扬那头刚刚把所有被火围住的人都找到,展榆已经跟朱曦拆了不下八十余招。 他的发梢和衣服都有些焦了,剑锋需得快到极处,才能用剑气将那股源源不绝的热力避开。 此时,酩酊阁上无数道目光也都盯在展榆的剑锋之上,见到几乎化作流光的剑刃擦着朱曦的身体划过,每个人的心都高高提起,生怕双方有所接触,展榆也跟着化作飞灰。 何湛扬知道师兄正在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时间,更是着急,大吼道:“人呢?不想变成红烧肉就动作快一点!” 他几尾巴将林中修士都抽了出来,用爪子提着腾空而起,飞速折回。 何湛扬在打斗中两人的头顶兜了个圈子,高声道:“师兄,你快脱身吧,别跟他缠斗!” 展榆也并非想要凭借自己之力一举将对方拿下,而是在不断交手的过程中,他发现朱曦的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正迫使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这样一来,展榆的每一次出剑收剑就更加费力,他知道何湛扬脾气急躁,生怕将情况点破,师弟会不管不顾地冲下来救自己,把两人一起给折进来。 展榆高声道:“你先回去,我就走!” 只是展榆自己不说,他是何等处境,可丝毫瞒不过叶怀遥和燕沉的眼力。 叶怀遥眼神一凛,手中折扇抛出,瞬间化作浮虹剑本体,他凌空握住剑柄,剑锋刚刚离鞘半寸,便被身后的燕沉抬手打了回去。 叶怀遥猛一转身:“师哥!” 燕沉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擦肩时拍了下叶怀遥的肩膀,简短道:“伤还没好,老实等着。” 叶怀遥眼睁睁看着燕沉衣袂生风,已经冲了出去,忍不住鼓了下腮帮子道:“我说啊,你们几个都这样,真没意思。” 他嘴上是说,也知道师兄们都担心自己的身体没有恢复,因而遇事都争抢着往前冲,一边说,一边老老实实又把剑给收了。 何湛扬也不太放心把展榆独自留下,深吸口气又掀起一汪河水泼出,暂时缓解周围的热度,同时问道:“师兄,你真行吗?” 展榆咬牙道:“真行,快走,你溅到我了!” 正在这时,两人同时听见燕沉的声音传来:“湛扬回来,小榆,向左让。” 大师兄的声音永远带着极度的安心之感,他一开口,何湛扬和展榆几乎不再有其他想法,纷纷依言照办。 就在何湛扬往回折返的那一瞬间,燕沉腾身而起,孤雪随之出鞘,寒光暴起,流霜横天,将热气往中间一拢,向着朱曦当头劈下。 朱曦的眼睛微微一眯,举刀上架,与燕沉的孤雪剑直接相交,发出一声铿然巨响。 展榆只觉得身上的吸力骤减,被燕沉在肩头一推,立时脱身。 而就在燕沉和展榆师兄弟身形交错的刹那,朱曦瞬间吸收到了他们身上的能量,体内瞬间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炽热之力,白光一乍,连旁边立在阁中的人都不由感到浑身燥热。 不过也只是这个瞬间,下一刻展榆趁机凌空后撤,燕沉举剑横扫,霎时霜雪漫天,又转眼融化成雨,周围的热气为之一降。 燕沉平时看着是一副斯文公子的模样,说起话来也都是不紧不慢,沉凝稳重,但只要让他拿剑在手,玄天楼的法圣少仪君,瞬间能加成十倍的凶残生猛。 别人拿剑当剑,他拿剑当砍刀。 展榆为了抵抗朱曦刀上的灼热之气,方才一直在用真气应战,防止与对方接触,此时燕沉却是不管不顾,甫一交手,就是直劈横扫。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灵力硬抗对方身体内那股古怪的力量,想要摸透这个朱曦到底是什么来头。 对方最难对付的地方不是功力如何高强,也不是招式多么精妙,而是那只要有人接近,自身力量就会成倍增长的本事。 这绝对是以自身为代价,练了某种古怪的功法,或者借助了某样法器,同时,应还与天生的体质有关系。 按理说这种能力应当对自身耗损极大,不可能长期维持如此状态,燕沉正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究竟在什么地方。 面对着他,朱曦就不得不打起精神竭尽全力了,随着两人你来我往,周围亦是忽冷忽热。 仿佛连天上明月都难以忍受,悄悄隐藏在了重重的云翳之后。 外面打的热闹,酩酊阁中也逐渐升腾起一重古怪的雾气,将周围所有的灯火包裹在其中,楼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一片模糊中,有人大声惨叫一声,随即便是浓重的血腥味传出。 田掌门惊道:“这楼里有人趁乱杀人!里应外合,果然奸诈!” 他刚刚被教训了,没敢乱指杀人者是谁,但经过刚才的意外,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容妄。 难道是邶苍魔君与外面那个怪人勾结? 很有可能! 灯火翻倒,月光暗淡,众人连听见几声惨叫,却不知道具体哪个人出了事,更加增添慌张,“师尊”、“爹娘”的声音响成一片。 眼下没有办法,这些人也只能凭着感觉乱打,想要找出出凶手。 混乱中,有人大喊道:“各位,谁见到邶苍魔君了?此时一定与他有关,咱们一起制住他!”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有人应和,也有魔兵魔将痛骂。 其中暗翎的声音最响:“你放屁!谁说要制住我们魔君的?站出来,让老子杀了你!” 没人肯站出去让他杀,倒是混元一气宗的主事周琦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我找到邶苍魔君了!这就抓住他!快来帮忙……” 话音未落,便听容妄冷哼一声,道:“凭你?” 他的声音依旧是冷而低,但一语过后,黑暗中便是好几个人同时惨叫,紧接着便没了声音,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59、休推小户 也有酩酊阁弟子顾不上魔君这边, 乱纷纷地寻找君知寒:“阁主?阁主?阁主到底去哪里了!” 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高喊道:“正是!君知寒自己把我们请来, 现在这叫什么事?他人呢?你们酩酊阁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君知寒一边咳嗽一边苦笑道:“抱歉, 没有了。请各位稍安勿躁,咱们才好一一排查嫌疑者。” 他的话是不错, 可惜识宝会上的人实在太多,各门各派的都有, 甚至有些宾客自己之间就有仇怨,非但不能相互信任,或许甚至还想趁着不能视物, 搞上一把偷袭。 这样一来, 虽然不乏高手, 但抵不过互相牵制猜疑,反倒难以配合。 叶怀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安静毫无意义, 也就一直没有开口。 在一片嘈杂声中,他谨慎地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动静,想要大致判断出暗袭者的位置以及偷袭手段。 可惜对方十分狡猾,雾气刚起时, 宾客们的视线陡然被遮挡,都感到很不适应,他便趁机杀人,造成骚乱恐慌之后,又悄无声息地重新隐藏起来。 只要不再动手,任谁也无法找到他。 然而叶怀遥经过仔细地观察,忽然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他方才本来在窗前观战, 被燕沉生拽回来之后,就退到了整个大厅较为靠里的地方。 此时,叶怀遥竟然觉得这个地方比窗口更热。 按理说这是不应该的,作为热气发散源的朱曦就在窗外,即使有燕沉压制,也不能完全将他的力量抵消,窗口才应该是整栋楼中温度最高的地方。 为了证明不是自己的误察,叶怀遥还快速分别在两张没有打翻桌面的菜品上摸了一下。 当晚的席上有一道冰激樱桃,此时他身边那盏中的碎冰都已经尽数化了,但离窗近的樱桃上还残存些微凉意。 这说明此时蛰伏在黑暗中的那个人,不久之前就在他的附近。当然,对方的位置可以随时移动,仅仅知道这一点还不够。 这人还有什么计划?又该用什么办法,将他给找出来? 叶怀遥心念电转,暗自筹谋,此时他的身边依旧是叫喊声一片,忽地又有一声惨叫响起,压过了周围的杂乱。 随即有人高声喊道:“魔君把明圣给杀了!” 叶怀遥:“……” 几乎是同时,容妄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冷哼一声,沉沉道:“找死。” 周围魔气一盛,骨骼碎裂的响动传来,也不知道谁又倒了霉撞在这个魔头手里。这场变故成功将本来稍微安静了一些的人群重新搅乱。 有人试图向着酩酊阁外面跑去,又被铺天盖地涌来的毒虫逼了回来。 从开始对君知寒的袭击,到紧接着对容妄的污蔑,显然都是刻意在搅浑水,但一旦慌乱形成,人人自危,后面的事态根本不需要引导。 在场的人各怀心思,又大多数对容妄忌惮甚深,自己就会乱成一团。 不得不说,容妄虽然倒霉,但想栽赃,还真就得选他。 而这引起骚乱的侍女、阁中埋伏的偷袭者,以及外面和燕沉相斗的朱曦到底是不是一伙的,犹未可知。 叶怀遥固然心怀仁善,待人温和,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天真单纯,此时迅速将在场的人在心中过了一遍,就连君知寒和容妄,他都不能完全相信。 ——焉知道他们到底是被栽赃嫁祸,还是贼喊捉贼呢? 他本来就在盘算,又恰好听见这不知道是真误会还是真挑事的一声喊,灵机一动,干脆将计就计,并不出声澄清。 何湛扬和展榆这时候已经都被燕沉给赶回了阁中,刚一进来就听见这样一嗓子嚎叫,本来都没当真。 何湛扬还骂了一句:“哪个混账东西在这扯淡,找死是不是!师兄,有人咒你!” 结果他说完这句话,真的无人应声。 何湛扬一怔:“师兄?” 周围仍是一片混乱,但人语混杂之中,绝对听不到叶怀遥的回答。 何湛扬和展榆对视了一眼,两人距离极近,此时昏暗的光线之下,能够看到对方苍白的面色和惊惶的眼神。 何湛扬愣了一下,立刻就慌了,不管不顾往人群里面挤,大声道:“师兄,你在哪呢!容妄,我跟你拼了!” 这样找不是办法,展榆回手想拿张引魂符出来,手指却一直在哆嗦,结果符没拿出来,将他自己的玉牌碰掉了。 展榆心烦意乱,原本顾不上捡,眼角余光却发现牌子上亮起一重朦胧的光晕,他一怔,随即连忙抢步上前,一把将玉牌握在手中,而后抓住何湛扬的胳膊,将他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何湛扬道:“展师兄你——” 展榆沉声道:“冷静,说不定师兄只是被其他事情绊住了才不能应答,又或者不在楼里,咱们先想办法找到人再说。” 他嘴上这样说,手却在何湛扬的胳膊上捏了三下。 何湛扬一怔,虽然不明就里,但也意识到此事当中别有内情,微顿之后,仍是一副焦躁愤怒的口吻,恨恨道:“你说怎么找!” 叶怀遥发觉人群中好几次传出来的叫嚷,都是拿明圣和魔君之间的矛盾说事。 这固然是因为他身份贵重,周围关切的人也多,提他的名字最容易引起骚乱,更代表着暗中那人很想挑起魔族与玄天楼,乃至整个正道的矛盾。 ——当然,如果一切的策划者是容妄,故意贼喊捉贼,掩人耳目,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不管是哪种目的,越是如此越说明他是对方计划中重要的一环,并在时刻暗中注意着他的反应。 一旦叶怀遥这边出了岔子,暗中隐藏之人的节奏被打乱,不可能不想办法查看究竟。 叶怀遥反应极为灵敏,方才那喊叫声出来之时,他心中动念的瞬间,便已经将计就计,身形故意在窗前晃过,然后靠着处没人的墙角滑坐下去。 叶怀遥本来是意在试探,生怕吓着同门师弟,用师门心法给展榆传递了暗示,展榆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有办法安抚住其他人。 可是他并未想到,最慌的人反倒是容妄。 从起初那名死人说他杀人灭口开始,容妄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踏入了某个局中,但是他倒没有什么所谓。 反正魔族在世人眼中就是残暴嗜杀,这么多年背锅背习惯了,他手上也没少沾了人命。 容妄觉得嚷就嚷吧,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无所谓,他倒是想看看这些人究竟目的在何。 外面的毒虫密密麻麻,被人控制着试图向楼里爬,容妄想这样躲在酩酊阁中不出去也不是办法。 让随手一掌将身边几个纠缠不休的人拍开,正要飞身去外面查看情况,便听见了那一声嚷。 容妄自己自然知道他并未和叶怀遥动手。目前在这里,功力最高的三个人也就是他、燕沉和叶怀遥了,论理明圣的安危可丝毫用不着别人担心。 他这番念头跟何湛扬和展榆刚开始的想法一样,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追去,却只发现了一张贴在椅子后面的传音符。 容妄一脚踢碎了椅子,将那张用过的传音符收起来,跟着便听见何湛扬叫了叶怀遥两声,却不闻应答。 这下他也有点慌了,忍不住道:“云栖君,你无碍罢?” 这句话问的还有点故作平静,仿佛怕别人通过寥寥一语窥破他的心思,但紧接着发现叶怀遥并无应答,何湛扬又在那里发疯,容妄心中瞬间一沉。 莫可名状的恐慌将他笼罩,抬眼望向黑暗,目之所及却全部都是一片赤红。 如果这个人出现哪怕一丝半点的意外,那么他所有的一切,将全部都失去意义。 绝对、绝对不可以。 情绪激动之下,容妄一时间竟觉得心口剧痛,一股火炙般的感觉轰然漫开,令他一时间感到心脏狂跳,满口血腥。 然而容妄已经顾不得这一点了,他凭着声音辨别位置,飞快地冲到何湛扬和展榆所站的位置,一把拉住何湛扬的另一条胳膊,沉声道:“你师兄呢?叶怀遥呢?找到了吗!” “嘶,我说你——” 何湛扬也是倒霉,这一天都在被拽来拽去,一条胳膊还在展榆手里,紧接着又被容妄从另一边给揪了过去,差点被他撕成两半。 两人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何湛扬几乎要动手打人了,结果接下来就听容妄问叶怀遥,声音居然还隐隐发颤,到了嘴边的话不由顿住。 在那一瞬间,何湛扬觉得非常的奇怪和违和,他忍不住想,这人怎么这么着急? 难道是他怕别人误会他杀了明圣惹来麻烦,吓的? 这个猜测打死何湛扬都不可能当真。 像容妄这种欠脾气的人,绝对属于那种看见别处死了个跟他没关系的人,都要上去鼓掌说句好棒棒的类型,他能怕什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何湛扬忽然想起上回叶怀遥说起容妄在瑶台上救了他的事情,这话他听了一直不信,坚持认为邶苍魔君是别有阴谋,但此时再一回想起,他心中也不由萌生出来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这个人,不会是真的在担心师兄的安危罢?这可是邶苍魔君啊……怎么回事? 何湛扬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被展榆暗示,也知道叶怀遥现在应该没事,他性格耿直,纵使有天大的仇怨,看容妄这样也觉得说不出骗人的话,噎了一下,只好说道:“我、我也没看见。” 容妄这样的反应,别说展榆和何湛扬,就是叶怀遥自己都没有想到。 他这个人温柔又冷漠,打出生便是天之骄子,至尊至贵,后来一朝遭逢变故,也能凭着坚毅顽强生生闯出一条路来,又被天下第一派的玄天楼收入门下。 正如陶离铮所言,无论一花一草,一人一畜,在他眼里都是需要温柔呵护的生命,但这些在他眼里,又似乎毫无半分不同。 能够被明圣庇护的东西很多,能够被明圣放在心里的,则太少。 江湖上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无不都会竖起大拇指说上一句云栖君为人侠义,向来只有他施以恩情,却从不会有负于人。 但这一刻,听见容妄焦急的声音,叶怀遥惊愕之后,竟生出一股愧疚之意。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容妄的身上,好像投注了太多过于苛刻的猜忌。 哪怕是容妄掏心掏肺,他也从来没有毫无保留地相信过对方。 可能是因为这个人来历太神秘,身份太高,名声太差……这些理由足够让所有的人都不能说,他保有这一分防备之心是错误。 但其实叶怀遥自己清楚,那些原因,都不是的。 容妄身上最让他难解的,是那份情深无悔,百折不挠。 正是他的执着,让叶怀遥发现世间衷情竟然能够可贵至此。 但也正是他不求回报不需缘由的深情,才更加令人疑心这背后隐藏着的故事。 堂堂一方魔君,出人意料的纯情和坦诚——这,任谁都会很意外,进而不敢相信吧? 叶怀遥起初对容妄还有所怀疑,两人立场从来不同,这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此刻对方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渣男。 叶怀遥十分过意不去,他掐指捏诀,想示意展榆也给容妄一点暗示。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身边有一道灼热的体温正在慢慢接近。 鱼上钩了! 叶怀遥果断放弃了刚才的想法,瞬间停止一切将要做出的动作,像是在等待猎物掉入陷阱的猎人那样,认真而谨慎地等待着对方靠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何湛扬对着容妄说出了那句“我也没看见”。 几乎是他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叶怀遥就感到向自己走来那人脚步的停滞。 对方显然十分精明,何湛扬回答容妄的这句话当中,语气少了些许愤怒与焦灼,立刻让他意识到了事态似乎有所偏差,当即就要撤离。 只是叶怀遥所等待的也是这一刻,偷袭者快他更快,猛然跃身而起,手臂探出,闪电一般地向着对方抓去,同时扬声道:“我在这里,帮忙抓人!” 叶怀遥这一抓,天下没几个人能避的过,只是他的手指都已经接触到了对方的手腕,却感觉那简直不像是活人的躯体,腕骨如同钢筋,皮肤却滑溜溜的毫无着力之处。 那人也没有想到自己耐着性子隐在黑暗中许久,竟然被叶怀遥给看破了,还不动声色地反过来算了他一把。 他冷哼一声,左手将他甩脱,同时右掌毫不留情地向着叶怀遥当胸拍过去。 两人刚刚交上手,相互之间还不知深浅,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攻击,正常的反应要么是躲闪,要么是同样挥掌迎击。然而叶怀遥偏偏不。 那人一掌拍出,就感觉到叶怀遥的手迎上来,竟然十指相扣,将自己的手握住了。 他的打算本来是对方运动灵力相抗,自己就可以借着这股推力趁机脱身,结果没想到叶怀遥竟然用了这么一招,真是……叫人起鸡皮疙瘩。 两人手掌接触,他本想掌心吐劲,但却发现对方的掌力当中竟然隐藏着一股极端的冰寒之气,瞬间消融了自己灵力当中的灼热。 叶怀遥的灵力如同春风化雨,温和绵长,原本绝非如此,暗袭者心头一惊,来不及多想,掌心劲力急吐而出,将叶怀遥震开。 黑暗中听得叶怀遥轻笑一声,他心中一凛,暗道,“不好,中计了!” 两人这一来一往,更多的并非武力较量,而是斗智。 外面的朱曦和这个隐藏在酩酊阁之内的人身上都带着太阳一般的炙烤之力,大概是想掩人耳目。叶怀遥将他引过来,便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他故意在掌心中藏了一张寒冰符,在两人对掌时引动,如果袭击者的力量是发自于内,源源不绝,便不会受到寒冰符的影响。 但如果这灼热只是他伪装出来的,那么便会如同现在这样,被寒气化去之后,暴露出他灵息运转的本来属性。 虽然目前暂时不能一次判断身份,但他终究是有把柄落在叶怀遥的手中了。 那偷袭者显然也不是笨人,两人短暂交手而后分开,他转眼就意识到了叶怀遥的意图何在,不由冷笑道:“哼,明圣,有你的。” 叶怀遥道:“不敢当,不及阁下。” 虽然光线昏暗,但在这种距离下,叶怀遥能够隐约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只觉五官普通而陌生,从未见过,不知是否做了易容。 他已经识破对方在灵息上的伪装,此时更不含糊,反手出剑,直刺面门而去。 偷袭者向后一躲,只觉背心处同样有一掌凌然而至,却是听到叶怀遥说话的展榆也赶了过来。 在玄天楼两大高手前后夹击之下,周围原本碍手碍脚的宾客反倒成为了最好的屏障。 那名偷袭者举剑硬架住了叶怀遥刺过来的一剑,被明圣剑上锋芒逼退两步,脚下看准了顺势一绊,把恰好被挤到旁边的一名修士绊倒在他身后,挡住展榆拍过来的一掌。 他这一招十分出人意料,展榆怕伤及无辜,连忙收劲,却听对方哈哈一笑,趁机劈手扔下几张烈火符,夺路而逃。 何湛扬站在旁边,本来要出手,见状大吃一惊,忍不住脱口骂道:“真是个疯子——水来!” 在场的都是修士,左右火势再大也不至于把人给烧死,要是在平常倒也还好。 但此刻河上还有那样一个来历不明的魔头,一旦此处燃起大火,必定会更加助长他的怪力,燕沉那边就不好对付了。 这边偷袭者捣乱成功,趁机正要逃跑,不设防却听见有人在自己前方冷笑一声,讥嘲道:“往哪去?” 伴随着这句话的,还有凌空挥来的一剑,正是容妄。 这偷袭者竟然已经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之间,接连跟当时数名高手过招,可见也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不可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容妄心中思索这个人的可能来历,手上半点都不含糊。 叶怀遥和展榆出手的时候,还要小心误伤了身边的其他人,出手尚有顾忌,到了容妄这里,则是根本不管不顾。 隐约只听仿佛雷霆震动,他剑上的魔气已经如同雨雪漫天般席卷而至。 两人以快打快,连周围的玉石柱子都在微微晃动。 容妄的招式狠辣之极,每一剑都直指要害,毫无半点花哨,让人能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出手,只有唯一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人,取命。 那名偷袭者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是重重叠叠围拢而来的魔息,剑光回旋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个的旋涡在他面前绕动,逼得他心火上涌,六神躁动,整个人都逐渐生出一种狂乱之意。 不过短短片刻的交手,已经让人深深意识到邶苍魔君的可怕之处。 这个时候,他若是想还手,也未必便没有办法,可是现在要紧的不是跟对手一分高下,而是脱身! 时机稍纵即逝,生怕叶怀遥随后追来,到时候若让这两人联手,那自己才是真正的插翅难飞。 那名偷袭者眼中诡光闪动,一下狠心,眼见容妄又是一剑斩来,干脆不躲不闪,竭力举剑架出的同时,身体飞旋,纵身一跃,向着窗外直飞了出去。 这一下逃离的代价是背后挨了容妄一剑,只听偷袭者闷哼一声,身受重伤。 展榆道:“外面的虫阵散了!果然是他在操控!” 何湛扬道:“真不要脸,临走还要放把火,得快点灭掉,这楼如果烧起来,大师兄就惨了!”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几名修士追了出去。 不管那名偷袭者能不能被抓住,虫阵散开,他都已经功亏一篑,再无用处。 其实若非容妄招招进逼,手段狠辣,他能够看清楚周围形势,大可不必做出这样仓促的举动。 叶怀遥见有容妄出手,知道不必再担心其他,见到燕沉那边的情况不妙,当即扔下一句“魔君受累了”,便赶去帮助师兄。 容妄甩去剑锋上的见血,将必败回鞘,转身便看见叶怀遥也从窗口直接跳了出去。 他还放心不下,本想上前帮忙,结果跟了几步,发现叶怀遥是径直冲着燕沉过去的。 容妄脸色一僵,目光比方才争斗遇见敌人时还要冰冷几分,手无意识地将剑柄攥紧,目光死死盯住了燕沉和叶怀遥的方向。 然后眼前一暗,视线被阻隔,暗翎铁塔一般的伟岸身形挡在了窗前,大声道:“君上,属下来帮忙了!您没事罢?!” 容妄:“……”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暗翎,你去给本座杀了燕沉那个狗男人!” 暗翎大喜:“君上您终于想通了!属下买一赠一,把明圣和法圣一起帮您给宰了吧!” 汪崽手撕“双圣邪教cp”蓄力读条中…… 60、敛尽春山 而湖面上, 那一对共同执掌了门派数百年的师兄弟, 此刻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原地化身柠檬精的魔君大人。 方才燕沉力抗朱曦, 本来一时难以分出高下,但这边酩酊阁一着火, 热气腾腾当中,朱曦也仿佛瞬间法力倍增。 燕沉对着他, 几乎感觉自己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对方的力量仿佛无止无尽,压制他的内息运转。 叶怀遥察觉了师兄的处境, 从后面赶到。 他也没跟燕沉废话, 直接上去干干脆脆就是一剑, 向着朱曦脚下的纸船劈去。 浮虹剑被真力催动,剑面上浮现出万千华彩, 将河水照耀的熠熠生辉,波光潋滟。 而与这极艳相反的,是那喷薄而出、摧天灭地的剑气。 他知道朱曦的纸船上肯定施以了特殊功法,因此一剑下去毫不留手, 剑锋撞在纸船上,竟然发出了一声类似于瓷器破裂一般的巨响。 纸船爆裂! 受到这股力道的冲击,连带着河水都随之澎湃汹涌而起,水龙旋转升腾,又在半空中猛然炸开。 水雾折射剑彩,如同云气一般萦绕在叶怀遥四周,更是宛若仙人。 这一剑的风华几乎倾倒全场, 而燕沉跟叶怀遥默契非常,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破船的用意。 叶怀遥这一招,虽然没给朱曦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毁去他的落脚点,却是整场大战中最关键的一环。 纸船碎裂,朱曦没有了落脚之地,御剑而起。 叶怀遥和燕沉同时随着他腾身,一前一后将朱曦挡在了中间。 这样一来,河面上没了阻碍,河水受到何湛扬凝劲召唤,瓢泼一样地浇向整座酩酊阁,火势渐弱。 朱曦冷笑道:“明圣,不错。” 叶怀遥道:“不好意思,你们不用总夸我,我用不着你们夸。” 朱曦哼了一声,说道:“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虽然不错,但依旧要死。” 叶怀遥笑道:“啧,原来你是嫉妒我,太坏了吧。” 朱曦冷笑一声,说道:“我需要吗?” 他可能也意识到明圣有些没皮没脸,不能跟他过多掰扯,说完这句话之后,将手一抬,身后狂风乍起,漆黑夜幕后面飘涌的云絮当中,竟然浮现出无数道火红色的虚化人影。 叶怀遥眉尖一跳,辨别出这并非幻术,而是一个个生魂练成的火魔。 这让他突然想起了死去的余恨均和严康等人,只是放眼望去,这些人影密密麻麻,面目被红光晃的模糊,却是根本难以辨别。 他微微一顿之间,这一排排的人影已经随着朱曦的命令,分别向着叶怀遥和燕沉两人扑了过来。 叶怀遥手握着剑,冲燕沉的方向稍稍抬眼,见他冲自己微一颔首。 刚才燕沉跟朱曦周旋许久,叶怀遥打几句茬也是为了稍稍拖延时间,以便让师兄稍作调息,燕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此时两人眼神对上,同时生出默契,长剑在半空中一划,竟是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起手式,连角度快慢都毫无差别。 燕沉道:“阿遥,荧灯风叠。” 叶怀遥笑道:“好。这招咱们许久不曾一起练过了。” 此时,这些生魂炼作的火魔已经携一股无比炽热之力向着叶怀遥和燕沉冲来。 他们虽然依旧保有人形,全身上下却都跃动着熊熊火光,就连双眼都是一片纯红颜色,宛如一波波火焰形成的浪潮。 那种杀意、凶悍,与毫无人性的狠厉,已经脱出了“恐怖”的范畴,几乎让人看的作呕。 从他们身上脱落下来的火苗不时砸向地面,落在河面上化为一缕白烟,发出嗤嗤的响动,河水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岸上众人纷纷撑开结界抵挡。 却见半空中的明圣和法圣同时起手,剑光一青一白,以睥睨众生之态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整片夜空。 同门师兄弟几乎一模一样的“荧灯风叠”,燕沉是北风烈烈,万里霜天,叶怀遥则是东风煦暖,次第花开。 先是点点荧光幽微浮动,转眼间剑光交汇的刹那,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便瞬时化为万千剑影。 众人只见一时间如同千万把烟火盛放,照的人眼花神眩,狂风呼啸,浓云乱卷,转眼重重叠叠的火色人影化散在虚空当中。 而在最后一刹那的极近距离之下,叶怀遥隐隐望见,他们的眼皮上果然也都写着两个血红色的大字,只是是不是“如意”,却无法辨别了。 即便如此,这一幕也已经足以让人做出基本判断——面前这个人,正是使得之前那些许愿者丧命的幕后真凶! 明圣与法圣联手,便无需再出第二招,剑气分从两边推移而去,扫平火魔之后犹未衰竭,直接撞在了朱曦的身上。 这一撞可是滔天之力,几乎要将人晃瞎的炫目光芒霍然爆出,竟带起一重悬动的涡流,将朱曦整个人都给裹在了里面。 论理说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无论他是人是魔,都得死的渣也不剩了,许许多多的疑问也将被就此埋葬。 然而就在朱曦的身影被巨力打碎,即将消散殆尽之时,叶怀遥忽然发现他身上爆出许多光点,又重新凝结成一样绿色的环形物品掉落。 这东西一边随着狂风打旋,一边下坠。 叶怀遥直觉上此物应该极为重要,正要伸手去抓,却听展榆在下面高声喊道:“两位师兄小心,请快回来!” 他旁观者清,在下面察觉不对之后立刻御剑朝着这边过来,人也在半空之中,因而声音分外清晰,可惜却赶不上变故发生的速度快。 就在即将接近的时候,燕沉和叶怀遥同时感到那风旋之中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人向内卷去。 这种状况以前也不不是没有发生过,如果双方交战太过激烈,灵气恰好触动一些远古时期残存下来的法阵场,便会不慎卷入其他的缝隙之中。 其原理与缩地千里、时空结界等法术没有太大差别。 燕沉见惯了大场面,倒也并不慌忙,眼见无可退避,索性便顺其自然,左右就算被卷走了,到时候再找方法出来便是。 他这样淡定的另外一个原因还在于,这个操心最多的这个宝贝师弟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只要和叶怀遥在一块,出了事他也不至于太担忧。 燕沉顺着风力往前一扑,正好搂住了叶怀遥的腰,直接将他捞到身侧,以防分散。 紧接着,他右手结印,正要设下结界将两人护住,忽觉身后一阵大力传来。 却是邶苍魔君容妄。 此人的心思实在是难以揣测到了极点,他刚才还安安稳稳站在不受波及的地界,此时见到发生危险,竟然倏忽冲了过来,将燕沉甩出了风旋。 变故不过瞬间,容妄便因此被卷入其中,和叶怀遥一同掉了进去。 燕沉:“……” 那风旋转眼即逝,他御剑站在半空之中,面色沉沉,双眼望着两人消失的地方,表情简直难看极了。 展榆和何湛扬也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两人同样万分惊诧,展榆扑过去道:“七师兄呢?七师兄还是掉进去了!” 他跺了下脚,踩着的佩剑都跟着晃荡了几下,又道:“这容妄是疯了吗?救完了七师兄之后又救大师兄,他心里在想什么?向玄天楼示好,还是单纯为了有趣?” 燕沉身为修真界第一名门的掌理者,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像拎猫一样拎他。 容妄阴招百出,趁他一时分神,生生把他从叶怀遥身边揪开,简直都要把燕沉给惊呆了。 让这么一个人跟在叶怀遥身边,他自然不放心,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有气,冷冷地说:“我用他救?” 这都叫什么事啊! 玄天楼的人莫名其妙,那边魔族的人同样是满头雾水,叫了几声君上,发现容妄真是跟着叶怀遥一起消失了,顾不得再跟玄天楼理论些什么,魔族的人也只能急匆匆地安排找人。 两边丢的都是重要人物,即使危险性不大,也是够让人着急的,玄天楼也派了不少手下出去搜寻,酩酊阁的一场盛会几经波折,由这样一个莫名的结尾画上句号。 何湛扬一边走还一边犹自摸不着头脑,说道:“我真是不明白这个邶苍魔君,你说他先后救了两名师兄,也没要过好处,到底图什么呢?若是真想向玄天楼示好,那他就不应该故意言辞刻薄,招我生气才对。” 展榆也觉得很奇怪,以他跟何湛扬这种正常人的脑回路,就算是再想十八年,也绝对不可能想到容妄吃醋这种答案。 当然,叶怀遥也想不到。 刚才被风卷进去的时候,他其实和燕沉是一个想法,不需要慌乱,既然一时无法相抗,那么大不了落到了其他什么地方之后,再想办法出来便是了。 反倒是从朱曦身上化出来的那块玉佩似的玩意,叶怀遥很有兴趣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怕这上面有什么古怪,袖子卷出,刚刚把东西给捞了过来,就被燕沉给护住了,结果没等叶怀遥跟自己的大师兄说上一句话,转眼间旁边的人又换成了邶苍魔君。 两人被风带着,一起落到了一处谷地当中。 容妄倒也并非是为了跟叶怀遥两人单独在一块而不救他,而是当时的情况,确然是燕沉的位置较为靠外,也更加容易被抓住。 他来不及再拽叶怀遥,便索性同他一起掉落。 可想而知,这阵风连他们几个都不能硬抗,力道是非常巨大的,两人几乎是被抛出去,再扔到了地面上。 容妄百忙之中翻了个身,将叶怀遥护在胸前,给他当了垫背。 叶怀遥的反应也不慢,他被容妄搂住,抬眼间正好看见对方倒下的地方正对一块凸起的石头,来不及多想,手本能地在他后脑上一垫,免去了容妄磕破头的危机。 容妄的手本来就环在叶怀遥的腰背上,他再这样去抱对方的头,双方的距离就更加贴近了。 两人是从半空中直接摔下来,虽说以他们的本事,摔死绝不可能,但也一时有点发懵。 叶怀遥只觉得手被硌的生疼,趴在容妄身上愣了片刻,这才逐渐反应过来目前是个怎样的状况。 此时他们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鼻尖都几乎碰上,叶怀遥低了低头,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容妄脸上有一滴水珠。 他稍稍一动,那水珠就漫过容妄那颗泪痣,滑下去了。 叶怀遥感到容妄的鼻息也吹拂在自己脸上,他好像有点不敢喘气似的,呼吸又轻又缓,反倒叫人觉得很痒。 这样的姿势,对于两名发生过一夜情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尴尬了。 叶怀遥头皮发麻,连忙想起来,但他的手被容妄压在脑后,腰又被他搂的死紧,根本没法动弹,蹭了几下只好放弃。 他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说道:“容妄,你先放开我啊!” 容妄狠狠摔了这一下,地面上都是坚硬的碎石,全身好像要散架了一样,只是依照本能牢牢把叶怀遥给抱好。 结果他一睁眼睛,发现叶怀遥这样望着自己,只觉得飘飘然,醺醺然,仿佛喝酒上了头,根本没想到要松手的事。 结果叶怀遥还不老实,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就像个毛绒绒的小动物在怀中乱拱一样,令人的心头也好像长了草,杂念丛生。 容妄有种念头,他想把叶怀遥压在地上,让他老实下来,不要这样乱动,然后狠狠地亲吻他。 这个有点要命的想法在听到“容妄”两个字的时候,总算被理智打消,容妄回过神来,手一顿,将叶怀遥松开。 叶怀遥从容妄的身上下来,简直长长松了口气,刚才那种感觉让他不由得想起某些不太想回忆的画面,太恐怖了。 他转身,见容妄一时没动弹,还以为他是身上什么地方受了伤,便弯腰去拽,关切道:“怎么了,受伤了吗?” 容妄说了句“没事”,顺着叶怀遥的力气站起来,却一眼就看见了对方两手手背上都是好大一片血迹。 他仔细一看,发现是叶怀遥手背上的皮肉被蹭掉了好大一块,在加上他肤色白,这样看上去就有几分触目惊心之感了。 容妄当即就皱起了眉,只感觉这伤仿佛伤在自己身上似的。 或者即使是他自己伤了都没什么所谓,但到了叶怀遥这,看上去就格外的疼。 容妄知道叶怀遥不自在,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过于紧张,努力掩饰住声音中的心疼,似是无意般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嗯?” 叶怀遥抬手看了一眼,这才觉出来疼,不大在意地说道:“不小心磕破了,小伤。” 容妄很想帮他把伤口清理干净之后包好,但叶怀遥说话的同时已经直接施了一个引水咒,从旁边的小河里弄了点水过来将血迹洗了,掏出块手帕撕成两半,随手一缠。 容妄看着他伤口的形状,忽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脱口道:“你刚才抱着我,是怕我的头磕在石头上,用手挡住了?” 方才两人那样的姿势,容妄也没来得及细想叶怀遥为什么会主动抱着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叶怀遥没当回事,见容妄一脸惊讶,觉得有趣,开玩笑道:“小事一桩,不足以报答魔君垫背之恩。” 这还是容妄成为魔君之后,几乎是第一回从叶怀遥身上感到关心。 想到对方为了保护自己的头磕坏了手,容妄觉得心都要融化了,有点心疼,有点甜。 他的声音都低了几分,说道:“我不怕疼的,下回不要这样了。你……人族的伤,好的比较慢。” 叶怀遥道:“好啦好啦,哪一族的人破块皮掉块肉都死不了的。要不你杀人的时候干什么拧脑袋捅胸口,而不是刺手背呢。” 容妄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明明是你替别人受了伤,还不想让人记你的好处。云栖君,这样可不划算。” 叶怀遥跟着笑了一下,不期然又想起容妄方才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焦急,心里暗暗道:“这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吧。” 他没说出来,四下打量,转移了话题:“现在咱们是到了什么地方?” 此时两人所在之地仿佛是一处郊外。 不远处河水清澈,淙淙流淌,脚下野草遍生,倒还犹有几分绿意,但旁边的一片枫树上面,却已经泛起了浅淡的红色。 容妄双眉蹙起,觉察出不对来,说道:“明明是在春天,这里的景色却仿佛秋日一般,不合常理。” 叶怀遥凭空画出符箓,运动法术,想要跟燕沉他们联系,却发现也无法做到。 容妄试图联络魔族部属,结果跟叶怀遥相同。 叶怀遥说:“居然跟外界断绝了联系,这可有点奇怪了。魔君,你说咱们是不小心掉进某个结界裂缝当中,还是有心人故意把咱们弄到了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见一只小虫从身边的树叶上不慎掉落,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挣扎,便过去把它捡起来,重新放回去了。 容妄看着叶怀遥这个小动作,只觉可爱,心情不由得就轻松起来。 他微微笑着,说道:“那你说,现在跟你一直站在这里的是我而非法圣,是我不小心,还是故意?” 叶怀遥:“……” 容妄也没用他回答,自己接着道:“一半机缘,一半有心罢了。” 叶怀遥道:“我突然有点安心了。毕竟魔君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咱们境况不差。不过,我这里还有样东西,没给你看。” 容妄听他这样说,挑了挑眉,便向着叶怀遥摊开手,叶怀遥就从袖子中摸出一枚玉环,放在了他的手心中。 这玉环不过半个巴掌大,十分小巧,通体呈浅淡翠色,莹润细腻,质地上佳,看上去是一枚极为漂亮的饰品。正是他方才瞧见,由朱曦身上的散开的光点所凝结而成。 容妄看见这样东西,脸上原本带着的薄薄笑意瞬间消失。 他顾不得其他,先把那枚玉环仔细端详了片刻,脸色越来越难看,那模样倒像是惊讶中暗含着五分强自压抑的怒气。 他这人在叶怀遥以外的事情上从来都稳当的很,很少露出这样失态的模样。 叶怀遥心中本有猜测,看着容妄的表情,更是明白了大半,说道:“这个东西,是否就是你之前提到的赝神?” 容妄道:“你怎么知道?” 比起容妄的凝重,叶怀遥要更加坦然一些。 他拿着颗小石子在河里打了个水漂,说道:“这并不难猜。首先当初严康意外身死的时候,我曾经跟暗中偷袭的那一刀交手,虽然灵息不像今天这般燥热,但力道变化和运转方式,我能稍作辨别。” “当时在楼里暗暗偷袭的才是朱曦,而乘船杀人,并跟我和师哥动手的,恐怕是你曾提到过的,这有了灵智的赝神。” 容妄道:“你真聪明。” 叶怀遥说:“就一般吧。我看见他炼制魔阵所用的生魂,眼皮上都有两个红字,猜想应该是如意。这更何况咱们之所以去酩酊阁,不就是为了调查赝神魔气泄露之事吗?” 容妄手里捻着那玉环,表情莫测。 叶怀遥道:“所以我也想问,这东西不是应该被魔族封印了吗?又怎会从朱曦身上掉出来。” 容妄说道:“确实被封印了。” 叶怀遥微微扬眉,便见他真的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荷包来,里面果然装着一枚几乎毫无差别的玉环。 只是容妄拿出来的那一只上面,多了一圈金纹和两行红篆。 叶怀遥虽不会用,但能认得出,这是魔族当中最厉害的堕天封禁术,印记看似简略,但成术过程十分复杂,需要大量高手和法器一同完成,可见魔族对其之重视。 两枚玉环靠在一起,似有感应,同时微微颤动,但因被容妄压制着,所以无法造次。 赝神,竟有一模一样的两枚,而看样子,连身为魔君的容妄都不知情。 叶怀遥伸手道:“拿来看看。” 容妄向来对他予取予求,这回却拒绝道:“不行,你最好连碰都不要碰,这上面的魔气对你不利。” 他略一顿,又说道:“但我也实在没有想到,这东西竟然是一对。早知道当初……哼。” 叶怀遥道:“看你的表情,好像真的很严重。”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跟容妄对答,心中念头飞转,甚至由此联想到了当年容妄杀余恨均的事情。 难道正是因为容妄不想让他接触赝神,才会这样急切地想把东西拿走? 但如果是如此简单的理由,他大可以直接说,何必费这样麻烦的周章,造成这么大的误会。 容妄加重语气道:“对,很严重。所以一定不能碰。” 他顿了顿,冲叶怀遥说:“这东西——能不能放我这里?” 不管有多少枚,赝神都是即邪恶又珍贵的东西,容妄说要就要,也知道有点过分,正盘算如何条件交换,对方已经痛快地说道:“嗯,成。” 容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你相信我?” 叶怀遥道:“老实说,其实不敢尽信。因为的我立场代表着整个玄天楼的立场,不得不谨之慎之。” 他说到这里,忽而展颜,面颊上的两个小酒窝露了出来:“但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我不相信你,却愿意承担赌一把的代价。这样的回答,可以吗?” 容妄猛地抬眼,深深地看着叶怀遥,半晌,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叶怀遥笑了笑,发现这样的相处方式,也让他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61、故负平生 容妄并未将两枚赝神放在一起。他手上那枚最近刚刚又被再次加强了封印, 也还罢了, 朱曦所使用的那枚则应该是暂时被叶怀遥和燕沉耗竭了灵性, 正在休眠。 只怕一旦醒来,就又是个天大的麻烦。 容妄向叶怀遥要了几张空白符篆, 用自己的血写下咒文,将赝神包裹起来, 跟着又绣有法阵暗纹的荷包当中,这才收起。 从堂堂魔君对待这样东西的谨慎态度当中,也能感到此物的可怕之处。 叶怀遥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容妄的动作。他有时候觉得这人掏心掏肺, 什么都讲, 简直纯情的很, 有时候又感到,容妄心里, 一定隐藏着许多宁可死也不愿意说出来的秘密。 ——这真是一个时时处处都在跟自己为难的人。 叶怀遥忍不住想,人活成这样,不累吗? 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也不适合在一起。 容妄有很多不愿意说出来的话, 叶怀遥却总是不识趣,有些事不需要他说,就能猜到。 他停止了琢磨对方这种无聊的行为,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道:“那个朱曦并非魔族,但竟然会使用赝神, 真是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而他对酩酊阁的复仇行为算是失败了一次,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 容妄意味深长道:“或许这次复仇不是阴谋的结束,而是阴谋的开端。”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说太多,一个眼神交换已经能明白很多意思。 叶怀遥微笑道:“这人志向不小。不过咱们得快点想办法出去,否则你我都无法联系外界,我师哥他们找不到人,会着急的。” 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想起了刚才的事,朝容妄看了一眼,心道况且他被你扯着后领子给生生扯开,指不定现在给气成了什么样。真是从未见燕沉那么狼狈过。 恐怕法圣真的找过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得是跟魔君狠狠打上一架。 只是这句话没法说,说了尴尬。叶怀遥道:“咱们在这里留个记号,万一他们找过来了也能看见,然后去个有人的地方查探一下情况吧?” 容妄只想跟叶怀遥在一块待着,对于怎样行动意见不大。 他听对方的意思是没有和自己分头行动的打算了,十分欣慰,暗觉算计燕沉这一把真值,下次还想,欣然同意。 经过一番推测猜想,两人达成共识,认为他们会落到这里,多半是某种环环相扣的算计。 正因如此,叶怀遥和容妄都以为出了这片山,外面会是遍地魔兽毒虫的山林,抑或死气沉沉的鬼镇,不过两人秉性高傲,功力又高,因此并不太在意,只准备着见招拆招。 结果没想到,离开这片草地溪流之后,走出不远竟看见了一座繁华城池。 街道上人来人往,茶楼酒肆都开着,商贩的吆喝与路人的说笑交织,十分热闹。 叶怀遥四下看看,道:“我觉得这片地方有些眼熟。” 容妄摇了摇头,他对吃喝玩乐全都不感兴趣,精神世界又十分丰富,看哪座城都差不多,就算是来过了也不会在意。 叶怀遥道:“走吧,去前面的酒肆里打听打听。” 他正要朝前走,只听容妄道:“云栖君,左侧的饭庄里面有酥酪,还有桂花糕。” 他长了一张清心寡欲的脸,鼻子眼睛和耳朵倒是都很好使嘛! 叶怀遥本来要迈向酒肆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然后又反应过来,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只是想打听消息,并非嘴馋。” 容妄道:“是,是我想吃,我馋。” 叶怀遥回过神来,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只见这小子话说的一本正经,眼中却都是笑意,知道他又开始耍坏心眼,逗着别人玩了。 堂堂魔君这么皮,他那些手下知道吗?被他弄死的人知道吗? 叶怀遥脸皮也厚,索性就道:“唉,我本来想着酒肆里人来人往热闹些,能听到的消息也多,但既然魔君馋了,那又怎有拒绝之理?请罢。” 容妄微微地笑着,也不跟他争辩,向着饭庄走去。 叶怀遥又道:“一会人多啦,不好再魔君云栖君这样的叫着,换个称呼罢。” 容妄道:“怀遥?”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叫出来,容妄自己的脸先微微一热,叶怀遥也被肉麻的头皮发紧,说道:“这个,之前不是有叫惯了的称呼吗?突然改了挺别扭的。” 容妄一挑眉,便听他道:“阿南小朋友,你那声‘叶大哥’,可好长时间没有叫了。” 原来他是在这等着呢。容妄知道叶怀遥要报刚才那嘲笑之仇,顿了顿,冲他一拱手,道:“叶大哥说的是,那就这样叫吧。” 其实叶怀遥也不知道自己和容妄谁大谁小,左右年纪应该差不了太多。 当初他还是一副小孩壳子的时候,奶声奶气叫声“叶大哥”也是正常,现在顶着这幅成年人的面貌,还是之前跟叶怀遥打了许多年架的,老老实实叫哥,简直是太让人满足了。 叶怀遥眯起眼睛,都想上手摸一摸容妄的脑袋,好歹忍住,含笑回道:“好,阿南贤弟,咱们这就去吃你喜欢的酥酪和桂花糕吧!” 容妄:“……” 虽然看燕沉十分不顺眼,但他此时忽然想起对方说过的一句话——“你这皮小子惯爱蹬鼻子上脸,还是小时候打得少才惯出来的。真欠收拾。” 两人进去,果然要了酥酪和桂花糕,说是容妄想吃,其实他从头到尾就动了一下筷子。 倒是叶怀遥一反常态,吃了两口之后,脸色微变,也将食物放下了。 容妄察觉不对,问道:“怎么?” 难道是有毒?但不应该,刚才是他先尝的,即便有毒,也是他先中招。 叶怀遥道:“味道不对。”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过,说你是楚昭国的遗民血脉,且不说这事真假,你小时候没有吃过当地的小吃吗?” 容妄一怔:“我……吃得少。” 这么一说容妄倒想起来,他儿时所吃过的小吃糕点,几乎全都是叶怀遥给的,叶怀遥不投喂,容妄从来不感兴趣。 他没得比对,自然也吃不出来哪里不对。 叶怀遥这个吃遍天下美食的人就不一样了,他这一尝,竟发现手中吃食似乎属于前楚昭国独有的风味。这个已经覆灭千年的、神秘而古老的国家,本并不该在现在被提及。 心里面存了这个念头,叶怀遥又开始留心注意四下百姓们的穿戴佩饰,说话口音。 容妄扮做阿南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他是楚昭百姓与魔族的混血,叶怀遥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但他却没有说过,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楚昭一族遗民。 叶怀遥生于楚昭国,在这里一直长到十六岁,楚昭国覆灭之后,他经历了一些波折,又辗转来到玄天楼。 虽然这里是他的故乡,但亡国之后又已经过去了千年之久。 十六年跟一千年相比较,实在太短,很多往事早在脑海中淡化。 直到此时刻意关注,深埋的场景被一一挖掘出来,叶怀遥才觉得风土人情、建筑服饰都真是越看越像,心中更是吃惊。 容妄虽然不如叶怀遥熟悉,但观他神色也有猜测。 他替叶怀遥将没出口的话说了出来:“难道咱们并非被法阵场卷到了其他地方,而是时空逆转,回到了古楚昭国?” 叶怀遥摇了摇头:“世间真的有时空逆转之术吗?即便是有,也一定要付出很大代价去交换,这样珍贵的机会,不大可能仅仅用来给咱们布局。我只怕现在眼前所见,不过仍是浮光幻影,扰人心神罢了。” 他说着,叫了一声“小二哥”。 在店里奔忙的店小二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匆匆跑了过来,满脸堆笑问道:“小人在,请问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叶怀遥道:“请问,这里可是楚昭国的都城郦源?” 店小二愣了愣,似乎觉得他人都在这里了,还问这样的问题十分奇怪:“回公子的话,正是郦源。” 叶怀遥笑了笑说:“原来如此……与舍弟多年未回故乡,我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请问今年是哪一年了?” 他笑容亲切,解释的也自然,店小二的惊奇少了一些,笑着说:“看来公子是自小就离家了。今年是光熙二十三年,您回来的正是时候,赶上咱们这里是朝朝节呢。” 容妄在旁边听着,忽然冷不防道:“楚昭国不是早已经亡国了吗?何来都城年号?” 他不言不语在旁边扮演叶怀遥的“舍弟”时,显得甚是文静,一开口便像刀子似的,又冷又锐。 这个问题出口,店小二好像被按中了什么开关,瞬间就定住了。 片刻之后,他像个木偶人那样僵硬而机械地抬起头来,看着容妄,定定重复道:“亡—国—了?” 容妄面无表情,冷淡道:“是。” 那小二茫然若失,喃喃道:“亡国了……亡国了……亡国了……” 随着这几声念,他的身体竟像是融化的冰糕那样,逐渐塌了下去,软软地化作一堆泥土,摊在地面上。 忙碌的大厨、收钱的账房、谈笑的食客,以及正在进门打算用饭的过路人,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瞬间全体定格。 只见原本热闹繁华的饭庄之内,以小二化土的方向为中心,一圈圈向外扩散,无论是桌椅酒菜,还是男女老少,都逐渐化为尘灰。 得以幸免的唯有叶怀遥和容妄两人。 叶怀遥道:“果然是幻术!走,先出去!” 当下两人足尖轻掠,衣袍带风,双双在整座饭庄坍塌之前抢出门外。 容妄一出门,立刻挥掌拍出,一道淡紫色的结界顿时将面前的一片废墟封住,防止其影响继续向外扩散。 现在两人已经确定了这里是一片幻境,却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身在此处,目前的所有行动只为试探。 容妄将局势控制住之后,也是想要以此来暂时观察片刻幻境破碎的后果。 却见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依旧自顾自地进行着凡世扰攘的生活,好像根本看不见这里的乱象。 在叶怀遥和容妄的注视之下,那饭庄完全化为尘土。 但紧接着,在一片废土之间,一模一样的建筑,又如同雨后新生的树苗,一点点从地下长了出来。 容妄稍一思索,撤去结界,饭庄里面食物的香气与客人们的交谈声便同时传出。 刚才那名店小二从门内出来,似乎想要招徕生意。 他见到叶怀遥和容妄,眼睛一亮,立刻上来满脸堆笑地问道:“两位公子想吃点什么?进店里边看一看罢!这里有刚出来的酥酪和桂花糕呢!” 一切仿若轮回。 街上依旧热闹如初,却原来是片早已不复存在的故国繁华。 这也证明了他们即使想脱困,硬是将幻境打碎也并非解决之道。 弄出这么大的排场,倒让叶怀遥愈发好奇,这幕后之人到底目的何在。 他也没什么吃东西的兴致了,看了容妄一眼,笑着拒绝了店小二。 容妄建议道:“暂时没有发现破绽,不如向前再走走,看一看?” 叶怀遥奇怪道:“前面没路了,得从又变的巷子穿过去才是一条新的街道。你原先不是说也住在都城里,没来过这一片吗?” 容妄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这里可是都城的主干道,只要出门,基本上都要日日经过,想忘记都难。 叶怀遥见他如此,心中隐隐猜测对方的童年恐怕过的不好,否则后来也不会那么艰辛地成为魔君。 他于是不再多问,带着容妄穿过巷子,沿街向前走去。 叶怀遥脑海中的回忆逐渐鲜活,向容妄道: “你看见前方左侧的第三间书铺没有?那里面经常卖些很有意思的话本,游侠故事、青楼奇闻,一般市面上是买不到的,我小时候经常偷偷来买,然后藏到衣服里带回家去。” 他又指着另外一家店:“这旁边的点心铺也不错。糕点口味虽说算不上绝顶,但做工很精致,捏出来的形状比照着动物、饰品和摆件等,可以说惟妙惟肖。” 儿时的记忆点点滴滴涌了上来,叶怀遥从小就最会找乐子,对各种吃喝玩乐之事颇有心得,便一边走,一边随口跟容妄说些往事。 他口才甚佳,声音又清朗悦耳,一件小事都能讲的妙趣横生。 而容妄也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不管他本身对这些事是否感兴趣,但只要是从叶怀遥口中说出,他就绝对听的认真又上心。 神情专注的简直要把一字一句都给背下来一样,好似叶怀遥说的是很要紧的大事。 叶怀遥笑道:“你觉得很新鲜有趣吗?” 楚昭国已经亡了千年,按照容妄的大致岁数,也应该是在他少年时期,这片地方就已经化为了焦土,或者他根本没见过也是有可能的。 容妄道:“我在这里不过生活了十来年,一走却已有千年之久,是很久不曾来过了。” 他一停,又说:“不过小时候家中管得严,这些地方我倒也真的不曾来过……听个朋友讲过一些。” 叶怀遥道:“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知道的这样详细?” 容妄轻描淡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喜欢说就说,不喜欢说也无妨。” 叶怀遥笑道:“真是的,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好罢,那我主动说。其实我当年也是楚昭国的人,同样住在都城,说来与你还是老乡。” 容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叶怀遥估计他也在自己方才与店小二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这一点了。 这样想想,两人之间的各种渊源,实在非常深厚。 容妄心道:“我自然知道,恐怕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也是能够与你生在一处土地之上了……只是幕后之人竟然以此来搞鬼做文章,实在居心叵测,等把他揪出来,一定要剥皮抽筋才能泄恨。” 他心里想的狠辣,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是惯常对着叶怀遥的温和,道:“不知道咱们二人同时来到这里,跟你我的这一层身份是否有关。” 明圣竟然会是楚昭国人,这要是传到江湖上,也算是个大秘密了,不过容妄的态度舒缓温柔,毫不在意。 仿佛无论何时,在他面前袒露出怎样的秘密和过往,他也都会因为“叶怀遥”三个字自然而然地接受。 虽然叶怀遥并不需要依赖谁,但不得不说,容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安心感,让人感到永远都不会孤身一人,茫然无所靠。 叶怀遥微微笑了一下,又道:“方才街道两边的店铺我都已经观察过了,这里的幻境做的与现实当中确然是一模一样。既然如此,我想,可能幻境中,也存在着你我幼时的自己。” 整个幻境构建的中心点肯定不会放在他们身上,但如果要找到什么破绽,先从自己下手,显然是最方便的办法。 容妄心里也知道这一点,可他之所以迟迟没有提及,却是因为另有苦衷,不愿意在叶怀遥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还在犹豫。 此时叶怀遥都已经把话说出口了,他也没有理由拒绝,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幻境里面情况不明,咱们也不好分散开。要不然先一起去你那边看看?” 容妄想,要是能从叶怀遥那一头下手,先将幻境打破,那么他担心的事也就不会成立了。 叶怀遥何其体察人意,听容妄这样说,一眼便看出他脸上似有为难之色,便说道: “也可。那先让我想想,这个时候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我自己。光熙二十三年……嗯,我应该十五。走罢。”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街口,旁边的大柳树下面,有一群孩子正在吵吵嚷嚷地玩着游戏。 他们用草汁碾出来的染料将脸弄得花里胡哨,正在一本正经地分派哪个是大侠,哪个是魔头,哪个是被抓走的无辜姑娘,哪个又是传说中长了三只眼睛四条胳膊的大妖怪。 曾经那些充满了鲜血与勇气的往事,变成街头说书人口中的传奇逸事,最后又在孩子们的游戏中呈现在真正的大侠与魔头面前,可见人生是非,往往没什么道理可讲。 叶怀遥停住脚步,眼见这些孩子们玩的高兴,脸上不觉露出笑意,站在原地多看了一会。 看着这些孩子玩,他忽然又想起来当初刚刚见到阿南时的场景。 虽说阿南只是容妄的一个化身,但人还是那个人,命格是不会变的——自幼丧亲,生来孤苦。 就像容妄刚才表现出来的那样,连最普通的孩子游戏都未曾听闻,仿佛压根就没有童年,也不知道他家里曾是干什么的。 容妄见叶怀遥驻足,便也跟着瞧了一眼,只是他对其他人一向不怎么在意,脸上都是疏离漠然之色。 片刻之后,他转头问叶怀遥:“在想什么?” 叶怀遥道:“我在想,算来咱们的年纪应该也差不多罢?当年又都在这里生活过,但真是太可惜了,我怎么就从来都没有碰上过你呢?” 他说:“如果碰上了,我也可以带着你玩这些,还能领着你去找很多好玩的地方。” 或许那样,你就不会成为今天的邶苍魔君罢? 虽然神秘高绝,人人畏惧,但似乎永远都没有舒展眉头真正开怀的时候,只能把所有的希望期待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容妄一愣,转过头来看着叶怀遥,恰好叶怀遥也正看向他。 两人都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 容妄心中不知是喜是悲,着魔似的将手抬起来,朝着叶怀遥的脸伸过去。 他的指尖碰到叶怀遥的脸,这才仿佛恍然梦醒,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把手收回去了,低声说了句“抱歉”。 两人又同时转过头,向着孩子们看了一眼,容妄那漠然的目光也连带着变得柔和了一些。 他心里想,你总是待人这样好…… 若那时当真能像普通孩童一样跟你如此相伴,便是天上的神仙来了,我都不肯跟他换的。 容妄轻轻吸了口气,说道:“我……”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感觉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目光立刻一冷,沉着脸转头看去。 结果却见是一个穿着粉裙的小女孩,不小心撞了过来。 这小姑娘也就六七岁大小,圆脸,大眼睛,长得非常可爱。 她被容妄一看,立刻吓得一哆嗦,哇地大哭出来。 容妄:“……”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 今天算计了燕沉,叶怀遥似乎没有生气,太好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下次还敢。 还有,好想回到过去啊…… 62、秋去云鸿 曾记得江湖上一度有过传闻, 说邶苍魔君脾气暴虐, 酷爱生吃人肉, 尤其爱吃小女孩。 容妄是真的没吃过小女孩,但现在, 他也真的觉得小孩嗷嗷的哭声很烦。打又打不得,哄也不会哄, 讨厌。 好在这种情况下,旁边天使一样的叶怀遥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 “怎么了,别哭了噢。” 叶怀遥半蹲下来, 摸了摸她的头, 变魔术似的将一朵小金花别在女孩的辫梢上, 含笑问道:“怎么只有你自己在这里呀,你家大人呢?” 容妄看了那朵金花一眼, 又看了看自己的袖口,确定叶怀遥真是顺手从他衣服上揪下来的。那乃是魔族圣物之一金盏菡萏,亦是魔君袖子上特有的缀饰。 叶怀遥大概是怕花型太过特殊,给小姑娘带来麻烦, 戴花的时候还随手把花瓣捏了几下,于是金盏菡萏看起来就像一朵金色的迎春,倒也别致。 容妄:“……” 反正他倒也没什么脾气。 小姑娘总是喜欢这种漂亮的东西,看了几眼,果然便不哭了,委委屈屈地说道:“找不到娘了。” 容妄站在旁边,看见两人一站一蹲说话的样子, 突然觉得这场面挺像一家三口。 他便怀着这点小心思,往叶怀遥身边走了走,跟他挨的近些,直到自己的广袖袖口暗戳戳蹭上对方的背了,才觉得满意。 魔君大人的心情很好哄地愉悦起来,便也纡尊降贵地询问那小丫头片子:“那你知不知晓你爹娘的姓名?” 结果他一张嘴,小姑娘就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容妄的语气倒是不凶,声音也不大,总归还是因为他这个人就极冷,身上又沾了血气,小孩对这些最为敏感,自然受不了。 容妄额角上青筋跳了一跳:“……” 叶怀遥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然后被一大一小同时看了一眼,他连忙道:“好了好了,怎么还哭呢?看看你小辫子上的花花多好看呀。这个哥哥又不咬人,嗯……他也很好看的,是不是?” 容妄听到这句话,看向叶怀遥,小女孩也被他哄住了,再偷瞧容妄一眼,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叶怀遥笑道:“这就是了,所以不用怕他。能不能想起爹娘的名字?不能的话,你家在哪住知道吗?” 这次小姑娘可有印象了,眨了眨眼睛,立刻兴奋起来,说道:“我知道,我家住在王府里面。是……是翊王府!” 这三个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人提起过了,几乎像是砸进了脑子里。 叶怀遥难得的懵了懵,脱口道:“你说翊王府?” 小姑娘点了点头。 容妄的脸色也是微变,在叶怀遥身后,轻轻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叶怀遥皱眉凝思,只当容妄是看见自己脸色不对想要安慰,并未在意。 他打算着要不然就把这女孩送去翊王府,自己也顺路一道去看看,尚未付诸行动,小姑娘的娘亲便已经找过来了。 她急的满额头都是汗水,见女儿安然无恙,才大松了一口气,冲着两人连连道谢。 叶怀遥凝目看了她片刻,道:“小事而已,您不必客气。” 他一顿,又道:“这位婶子,冒昧请问,您是不是叫……翠娘?” 按理说被一个陌生男子当街询问姓名,是极不合适的,但翠娘已经年过三十,叶怀遥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气度又华贵,怎么也用不着避嫌。 因此翠娘也没多心,反倒以为他是哪位经常出入王府的贵人,因而识得自己。 她的态度更加恭谨了一些,说道:“是。妾身在翊王府里当后厨负责采买的嬷嬷,请问这位公子是……?” 叶怀遥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她的话搪塞过去,翠娘的小女儿倚在母亲怀里,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叶怀遥,突然说道:“娘,这位哥哥,跟世子爷长得好像。” 翠娘忙道:“别胡说。世子爷哪里就让你见着了?” “我就是见过嘛!”小姑娘嘟了嘟嘴,忽然目光一亮,指着不远处的街道说道,“那不就是!” 童音清脆悦耳,引得众人纷纷注目,只见兵士护卫之下,一辆华贵马车从长街的另一头缓缓行来,车窗前的帘子半拢,露出一张俊美焕然的少年面容。 来人正是当今皇上光熙帝的嫡长孙,翊王世子……叶怀遥。 当看到这辆马车的时候,叶怀遥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眩晕感,紧接着便眼前发黑,意识有片刻的模糊。 他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再次能够看见东西的时候,便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到了马车之内。 外面正有人关切问道:“前几日刚下了霜,天气渐冷了。世子爷再添件披风罢?” 叶怀遥听见自己更加稚嫩一些的声音笑着说:“我不用。你们在外头骑马,若冷了自己加衣便是。” 叶怀遥逐渐明白了,他这是取代幻影,附在了自己身上。只是虽然能保有独立意识,却无法控制身体言行。 虽然本来就说是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少年幻影,但叶怀遥说什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自己正坐着豪华马车满大街逛游。 结果好巧不巧,两边竟然就这么突兀地撞上了。 他根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直接附在了过去的自己身上。 叶怀遥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被过于活泼的幼年遥坑了一把。 现在他陷入这种被动的情况,容妄那边怎么办了?这幻境又是否会因为他身上的意外而出现变动? 叶怀遥飞速地推想这各种可能性,然而即使他有千万般的想法,现在也暂时无法付诸行动,只能静观其变,倚在马车的软垫上,被带着向翊王府的方向行去。 此时天色渐晚,马车前悬着的一对明角风灯也亮了起来,琉璃剔透,更映出那车帘上勾勒花纹所用的金丝银线微微折光,华贵无比。 王府世子马车的周围亲随拥簇,所乘的都是恩旨特许的御马,脖子上挂着紫金铃铛,随着队伍前行不断发出清脆响声,提醒行人避让。 京城的街上到处都是达官贵人,百姓们见多识广,看见这样的排场也并不觉得害怕,纷纷让开位置,站到路边。 也有人向马车之内踮脚观望,只见帘子后面露出的侧脸俊逸如画,认出是翊王世子出游,纷纷奔走相告,消息不一会就传了出去。 天越来越黑,路边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叶怀遥听见少年的自己冲随从道:“阿轩,你让这些百姓们都散了吧。我瞧着这天色好像要下雨。” 他对阿轩还有印象,这侍卫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伺候,后来楚昭亡国,他为了保护叶怀遥力战而死。到如今,恐怕投胎都有无数个轮回了。 外面传来阿轩的声音:“回禀世子爷,属下无能,就算说了他们也不会听的,只要您把帘子放下去就好了。” 小叶怀遥嘀咕了一句:“真是,他们究竟在看些什么?我已经不骑马了,坐马车里面都不行。又不是大姑娘,以后还非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话虽如此,他到底也不能看着百姓们冒雨围观自己,还是将帘子放了下来。 眼见瞧不着世子爷的脸了,人群中传来失望的嘘声,但果然还是逐渐散开。 而就在此时,变故突生,马车侧面一家灯火辉煌的店铺当中,突然传来一声骇极的惊呼—— “杀人啦!” 随着这声叫喊,周围惊呼声响起一片,店中的食客们尖叫着,你拥我挤地从店里冲出。 而后又是个两个男人各自手持长刀,身上带血,一前一后地从里面厮打着冲出。 这意外发生的太快,在场的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在那么一个瞬间,叶怀遥突然在幼年的身体里隐约又感到了一股灼热气。 这气息就是之前出现在朱曦身上的那一种,但远远没有他在酩酊阁时感觉到的强烈,只是稍纵即逝。 打斗中,其中一名男子看似急欲脱身,几个回合过后,他的手在腰侧一按,胸口的衣服里面顿时发出数枚小箭,纷乱地打了出去。 从食客尖叫到此时暗器发出,前后也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王府的马车正好路过。 侍卫们还没来得及下马阻止凶案,便见有一枚被打飞的箭直飞入了车厢里面。 众人大惊失色,有人高叫“保护世子爷”,也有人喊“快将大胆匪徒拿下”,都连忙向着车厢这面聚拢过来。 眼见车帘被劲风卷起,短箭电光一般射入,小叶怀遥靠在座位上挪也没挪,手臂抬起,不偏不倚,正将那枚箭夹在了两指之间。 他自小文武双全,师从名家,这点功夫不在话下,接住之后随手一甩,将箭掷到了马车外面的空地上。 小叶怀遥说道:“围着我做什么,快去疏散百姓,把人拿下。” 刚才只是来不及反应,实际上能被派来护卫皇长孙的,自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侍卫们见他无事,连忙打起精神向着发射暗器的人冲去。 不过瞬息,就已经将人按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 另一个通那刺客相斗的人跟着抬头,这下他的脸庞才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其他人尚未怎样,叶怀遥却瞬间便将此人认了出来,心道:“朱曦,原来竟是他。” 也原来,竟在千年之前,他自己就已经见过这个人了,只是当时的叶怀遥,可是丝毫都没有对此留下印象。 这边动乱平息,小叶怀遥又吩咐侍卫们去刚才发生打斗的店铺之内,将受伤的人都抬了出来,他也跟着下了马车。 这个举动又引起了周围人群一阵小小的骚乱,但毕竟现在这种状况,还是伤者重要,大家的目光很快又集中在那几名被抬出来的人身上。 小叶怀遥问道:“伤亡人数多吗?” 护卫道:“回世子爷的话,只有一人正面中了毒箭,性命垂危,剩下的几个都是吓晕的。” 小叶怀遥颔首道:“先去帮伤者请个大夫过来。” 有人领命而去,叶怀遥还想知道其他情况,在心里暗道:“你再看看朱曦啊,我想知道他在作甚。还有,那伤者眼下如何了,跟朱曦又有没有关系?” 这样的事情在他跌宕起伏的生命中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叶怀遥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只不过大概虽然年岁长了,脾气秉性还是没怎么变化,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小叶怀遥也真的向伤者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两更,往后翻还有一章哈。 63、待君早归 借着他的视线, 叶怀遥这才看到, 朱曦此时已经将对方扶在手中, 正给这位昏迷不醒的伤者喂药。 他的手直发抖,满头都是汗, 显然对那个受伤的人十分着紧,连王府世子走过来, 都没给半点眼神。 身边有侍卫要呵斥,小叶怀遥抬手制止了,问道:“经过如何?” 阿轩知道他就要问, 已经打探清楚, 闻言躬身回禀道: “像是普通的江湖寻仇。方才里面吃饭的食客说, 这两名男子正在里面用饭,而后那名匪徒便进了店径直寻到他们, 两边说了几句话就打起来了。这受伤的人是为了给同伴挡箭,才会如此。” 他说的简略,旁边的人见是世子爷问话,便也积极补充, 有的百姓认识朱曦和那名伤者,细细一讲,叶怀遥也跟着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这名受伤的男子名叫孟信泽,跟朱曦是好朋友,似乎还是哪家新进来京赴任的官员之子,朱曦则并非都城中人。 他们说要寻找一样叫什么冰莲的东西,朱曦在这附近租了院子, 刚住一个多月,孟信泽时常来找他喝酒。 他们总到这家酒坊中来,跟店铺老板和往来的食客都认识,没想到就遇上了这样一件事,东西没找到,还搭进去了一个人。 叶怀遥听见“冰莲”两个字,就想起了朱曦身上的炽热灵息,觉得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联系。 他有心想多听两句,可惜过去的自己却根本不会想到,千年之后,双方还会产生某些微妙的交集。 小叶怀遥虽然此时只有十五岁,但他贵为皇孙,每日见到的奇葩人事实在太多了。 什么拦马车伸冤的、当街行刺的、甚至假装昏在路边想被他救起来娶回家的……各色人等不计其数,也早就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好奇心起、刨根问底了。 他听个经过便罢,并没有深究的想法。 眼看天气愈发阴沉,还有不少人聚在一边,小叶怀遥便道: “好了,大夫也来了,咱们让开些。阿贵,你留在这里帮忙,看看若是用了什么灵药他们负担不起,就记在翊王府的账上。高贤,疏散百姓,让他们别围在这里看热闹了,阿轩,咱们回去。” 他随口吩咐,手下之人一一领命办事,朱曦满手是血,直到此时才抬头看了小叶怀遥一眼,说了句多谢。 小叶怀遥微一颔首,不再多言,侍卫躬身为他掀开帘子,他便转身上了马车。 坐定之后,马车重新开始前行,他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将头探出窗外问道: “我的兔子糕,没给扣了罢?若是变了形状就没意思了。” 阿轩道:“世子爷放心,一只兔子都没坏。” 小叶怀遥这才点了点头,总算消停下来。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叶怀遥也有了些思考的空闲。 他琢磨着,原来自己在这么久之前就见过那个朱曦,也不知道孟信泽经过此事死了没有,朱曦去酩酊阁求药,又是不是为了这位帮他挡箭的好朋友。 不过算算时间也不对,他去酩酊阁求药的时候,都已经是千年之后了。 还有小兔糕…… 叶怀遥心道:“都十五了,我居然还在关心小兔糕上的兔子有没有被晃变形,太幼稚了罢,什么样吃起来不都一样吗?不过还真是很久没吃了,印象中还挺好吃的。” 不提不要紧,这么一惦记,他忽然特别想再尝一块这点心。 可惜小叶怀遥感应不到这番心理活动,在马车里哼着小曲翻话本,就是不说拿点东西吃,让叶怀遥十分心痒。 外面的马儿长嘶一声,伴随了一路的铃铛响戛然而止,有人过来掀开帘子,弯着腰伸臂扶他,原来已经是翊王府到了。 小叶怀遥笑道:“不用。” 他把要搀扶自己的人推开,干脆利落地直接从马车上蹦跶了下去,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王府。 门口侍卫冲他单膝下跪行礼,结果膝盖尚未着地,世子爷已经跑没了影。 小叶怀遥穿过前院,梢头一堆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他非要冲着大树“喵呜”一声,把上面的鸟都吓飞了才高兴。当真是神憎鬼厌,淘气的令人发指。 四下侍奉的小厮丫头听见这阵动静,便知道是哪位混世魔王回来了,纷纷行礼叫声“世子爷”,大家见了他也不太怕,脸上都是笑嘻嘻的,显然心情喜悦。 小叶怀遥笑道:“都起来罢。父王和母妃呢?” 有人回禀说在内院正堂里,正等着世子爷回来用饭。 小叶怀遥便穿过垂花门,径直大步去了,忙的小厮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高声通禀道:“世子爷回来了!” 他这边一嗓子刚喊出口,小叶怀遥已经掀起帘子进了门。 翊王和翊王妃桓氏正坐在那里,夫妻两人灯下对棋,满室茶香,颇有雅致,见儿子回来了,才双双转过头来。 小叶怀遥笑嘻嘻地说:“父王,母妃。” 翊王道:“你真是越大越没规矩,瞧瞧这一路的咋呼,咱们世子爷一个人回府,赶得上十万叛军杀入。” 他气质儒雅温和,话听着像是教训儿子,脸上却满是宠爱的笑容,小叶怀遥当然半点不怕,笑道: “父王这么抬举儿子,那明年便让皇祖父派我去边关杀敌罢,管保他们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桓氏嗔道:“又胡吹了。你是父王和娘的心肝宝贝,就算是有什么大事也有我们顶着,那里就舍得让你上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 翊王简直听不下去,摇头道:“慈母多败儿。” 他话是这么说,被王妃瞪了一眼,却也不敢再开口,反倒回过头来叮嘱儿子道:“等见了皇祖父的时候,可不能胡说八道。小心真把你给送过去,到时候你这个馋嘴的臭小子,可真就什么都吃不着了。” 小叶怀遥显然对父母的溺爱习以为常,只是面上带笑,既不答应,也不反驳,从父亲身边的碟子里拈了块果干吃,道: “说到这里,我还真是饿了,二弟呢?怎还不出来用晚膳?” 翊王妃道:“微儿入宫去了这几天不回来。饭菜早就备好,只是不知道你野到哪里去了。这就端上来罢。” 她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身边的仆妇吩咐的,放眼整个京都的权贵之家,当爹娘的等着儿子回来吃饭,除了翊王府,也再没有第二家了。 翊王虽然嘴上不说,其实也是出了名的钟爱妻儿,对儿子的溺爱一点都不少。 听说开饭,他也毫无异议地推开棋盘站起身来,屈指在叶怀遥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虎着脸道:“馋猫,就知道吃。” 此情此景,对于小时候的叶怀遥来说,再寻常普通不过。 他那个时候不会想到自己能窥得仙道,拥有这样长久到仿佛永恒的生命,也不会料及,仅仅一年之后,楚昭就会获罪于天,继而亡国。 此时通过幼时自己的触感,叶怀遥感到父亲的手指在额头上轻轻敲过,心中感怀思念交织,竟是眼眶一热。 他只是一时情难自禁,情绪激动,按理说不会对年幼的叶怀遥产生任何影响。 但紧接着,叶怀遥就惊讶地感到,他的眼眶中竟然真的涌出了一滴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这可是小叶怀遥的身体,翊王和翊王妃眼见三人原本在好端端地说笑,结果儿子竟然掉了泪,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小子虽然养的娇贵,可骨子里性情刚硬,从小到大无论经历何事,落泪的时候屈指可数。 翊王妃紧张道:“呀,这是怎么了?” 她将小叶怀遥拉到身边,抬手去摸他的额头,问道:“是不是刚才你父王的劲太大,把你给打疼了?” 翊王也有些无措,看了看自己的手,弱弱地道:“收着劲呢,真不是故意要打儿子。” 小叶怀遥愣了一下,也觉得很奇怪。 就在方才,他胸中忽然涌上一种十分伤感的情绪,心口抽痛,不知不觉便落了泪,只是这感觉稍纵即逝,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被父母这样拉着追问,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便道:“跟父王没关系,是我眼睛里面进沙子了。” 此时饭菜也已经端了上来,看爱子是真的没事,翊王和翊王妃这才作罢。 叶怀遥十分惊讶,又有意识地试着想操控这具身体,却是不能了,他心道:“这可奇了怪了,为什么刚才我的情绪竟然能影响小时候的自己?” 他琢磨了一会,找到了一个理由:“说不定是因为我的个人情绪太过强烈,就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嗯,好久没尝过王府里面厨子的手艺,可真不错。” 小叶怀遥吃过了饭,又跟父母闲话几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歇了一会,有人过来禀报,说是王府来了一位身怀绝技的客卿,能够用掌力将生肉烤熟,正在向王爷展示。 而翊王知道儿子性格活泼,爱看新鲜,便差人过来唤他,问叶怀遥要不要去。 阿轩在外面说:“世子爷,那客卿就是咱们晚上回府时遇见的人。” 叶怀遥心道:“果然是朱曦。那么我一定没有去看,否则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全无印象。可惜,不能知道他来王府做什么了,多半跟孟信泽有关。” 果然,小叶怀遥听说之后似乎有些意动,犹豫了一下,却拒绝道:“我今个乏了,要早点歇着,就不过去了。你跟父王回禀一声罢。” 叶怀遥又想:“骗人,一点也不乏,反倒精神的很,放着好玩的事不看,绝对另有阴谋……还有那小兔糕……啊,我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了!” 他跟当年的自己互相磨合适应了一阵,熟悉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此时也终于想起来,小叶怀遥这是在心里打算着什么。 ——差点忘了,当年这王府里面,还有他的一个秘密小朋友。 等到夜色更深了一些,小叶怀遥将值夜的小厮婢女们都打发了下去,自己换了件深青色的常服。片刻之后,窗子被轻轻一扣。 他掀开卧房的窗户,直接跳了出去,一身黑衣的阿轩正拎着个食盒,在外面等着。 叶怀遥低声道:“小兔糕?” 阿轩道:“世子爷放心,形状没坏,也热了。” 叶怀遥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那就好,快跟我拿去给小容见识见识,要不然他怕是要觉得我跟他讲的外面那些事都是在胡吹。” 比起叶氏皇族的其他成员,翊王府当属是人丁最少,人员关系也最为简单的一家,这都要得益于翊王叶函的痴情。 翊王妃当初本是异族和亲之女,并非楚昭国本地族民,便也不该有母仪天下的资格,皇上本来属意将她指给二皇子慎王,偏生皇长子翊王对这位姑娘一见钟情,死活闹着要娶。 最后将皇上弄得没了办法,也只好成全了这门婚事。 而也正因此,翊王板上钉钉的太子之位迟迟空悬,皇上终究是对这血脉的纯正十分在意。 要不然以他对于长子和长孙一脉的重视程度,早就已经毫不犹豫地将帝位继承人确定下来了。 很多人因此感到惋惜,翊王自己却是毫不在意,自从桓氏过门之后,夫妻感情甚笃。 她一共为翊王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叶怀遥,次子叶时微。除此之外,王府中还曾经收养过一位大臣留下的孤女,可惜刚满一岁就已经夭折,因此并未取大名。 而小叶怀遥口中的这个“小容”,身世却另有一番奇特——他乃是翊王妃桓氏的侍女所出,父不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去亲戚家,早上四点起来写的,总算赶上了嘤嘤嘤。 奉上小嫩遥一只,给捏! 64、已恨欢疏 翊王妃的这名侍女并非王府的家生子, 乃是她身边当初陪嫁的大丫鬟, 伺候王妃多年, 叶怀遥记得她的名字叫桑嘉,生的很美。 按常理来说, 桑嘉这样的身份,最终归宿大多数都是被家中的男主人收为妾侍。不过翊王跟桓氏夫妻感情极好, 并无此心。所以桓氏便也提过,再过几年,就给桑嘉找个清白富足的人家婚配。 可是还没等嫁人, 桑嘉竟然就已经有了身孕。 这件事被发现之后, 她一口咬定这孩子是翊王的骨血——当然, 这并非事实。 翊王半是怕妻子误会,半是觉得一名小小的侍女竟然敢空口造谣, 意图攀扯他,当即勃然大怒,下令彻查。 结果查来查去,也没查到那名奸夫是谁, 倒是证明了桑嘉说的那几个日子翊王都不在府中,双方并未接触过,孩子自然不会是皇族血脉。 桑嘉却似乎并非有意诬赖,而是全心全意地认为就是王爷看上了自己,不管怎样审问都一口咬定此事。 最后还是一位太医经过诊脉,认为她极有可能是被人奸污,所受刺激过大精神失常, 得了失心疯。 原本这孩子也是不能留着的,但桑嘉经过一番折腾,身体已经极为虚弱,强行打胎很有可能连大人都保不住。 她的遭遇可怜是可怜,但幸运的地方又在于桑嘉是翊王妃带来的同乡和陪嫁,从小伺候,主仆间感情十分深厚。 眼下王妃身边的旧人剩的不多,桑嘉的胡言乱语又并非是主观上故意诬陷,因此,翊王最后终究没有对她如何重罚。 从那一天起,桑嘉被关在了王府角落一处无人居住的院子里,平时派了一个老奴送水送饭,但为了防止她胡言乱语,却是不再允许她与其他外人接触。 直至数月之后,她生下一名男婴,这母子二人就一起在那小院里面住着,成为王府中的一个禁忌。 这样的龌龊事,自然不会有人胆敢到世子爷面前多嘴,污了这位王府明珠的耳朵。 叶怀遥是一直到十一那年,无意中乱闯的时候碰见了当年那名长大的男婴,这才心生好奇,慢慢知道了事情真相。 这小男孩比他小了三岁,却生的单薄瘦弱,身上还有被他那疯娘打出来的伤,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因为生父不详,桑嘉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容,但平时她发起疯来也都是小杂种小畜生地乱骂,很少用到这个称呼。 府里的下人觉得这女人痴心妄想不成,竟然还疯了,实在可笑的紧,都拿她们母子当个笑柄,平时少有人愿意到那院子里去。 叶怀遥自从无意中发现这个小孩之后,便又起了同情心。见着小容可怜,便经常趁桑嘉不在的时候偷偷过来探望,给他带些吃喝。 这时候重新回顾旧事,叶怀遥忽地记起来,今天仿佛是小容的生辰,自己答应了要来陪他,因而也阴差阳错错过了一次见到朱曦表演的机会。 他瞧着少年的自己领着阿轩走到了那处小院子门口,汪汪学了两声狗叫。 叶怀遥:“……” 他发现自己小的时候大概有一颗不当人的心,不是学猫就是学狗。 过去燕沉他们老说他淘气欠揍,那时候叶怀遥还笑嘻嘻的顶嘴,现在看下来……确实挺欠,简直就是多动症患者。 不多时,小院的门开了,从里面探出来一个小脑袋,警惕地四下看看,见到小叶怀遥之后,他的眼睛顿时一亮,高高兴兴地将他让了进去。 这孩子正是小容,他只比叶怀遥小三岁,今年已经十二了,但是长得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就算说他七八岁,也有人信。 见到来人,小叶怀遥噗嗤笑了:“我每回叫汪汪你就出来,我看要不然下回你就把大名起成汪汪得了。” 要是换个人,听了这话准得骂他,小容却只是笑,说道:“你愿意怎么叫都成。” 两人往院子里去,阿轩则守在外面看门。叶怀遥从他手里接过食盒,笑着摸了把小容的脑袋。 两人往里面走着,小叶怀遥又捏了捏对方的肩膀,道:“刚下过雨,你怎么还穿这么少?看这身上凉的,生了病又没人照顾你。” 他一边说,一边利索地将自己身上的披风一脱,直接裹到了这孩子身上。 小容连忙道:“我不要,你也冷,快穿上!” 小叶怀遥哈哈笑道:“不要什么不要,走了。” 他不由分说,硬揽着小容进了房间,将食盒放下,只见桌上只有两个皱巴巴的干馒头,旁边豁口的碗里还有点凉水。 叶怀遥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娘呢?” 小容本来见到叶怀遥就是一脸开心,听到“娘”这个字,脸上的喜悦才微微一淡,说道:“侍寝去了。” “啊,侍寝?” 叶怀遥本来在兴冲冲揭开食盒的手一顿,吃惊道:“给谁侍寝?” 小容面无表情地说:“她前几天从院子里薅了点草,扎成人形摆在东厢房里,硬说那是王爷,每晚过去侍寝。不会回来的。” 叶怀遥:“……” 没想到隔壁还有个稻草编的他爹,叶怀遥实在不明白人竟然能为了一份心中的执念疯成这个样子,听小容这样一说,觉得有些诡异,又有些想笑。 当娘的疯,当爹的风流过后不知所踪,整件事当中,最无辜的明明就是这个孩子了,却要将父母所有的罪责承担下来。 碍着小容在跟前,叶怀遥并没有把自己的不赞同表露出来,若无其事地说: “那最好了,她不在才清净,我好帮你庆生。不要那俩破馒头了,咱们吃好的。瞧瞧我带了什么!” 小叶怀遥把食盒里面的东西端出来,原来是一碗长寿面,并一碟小兔子糕。 面是在他来之前刚刚吩咐厨娘煮了出来,糕点也已经又热过一遍,两样东西都热气腾腾,分外诱人。 只是叶怀遥这个大少爷笨手笨脚,把碗端出来的时候洒了点汤,还是小容说了句“小心烫,给我”,上手帮着叶怀遥将东西摆放好。 面条是王府大厨用精心熬制出来的鸡汤吊的,一端出来,香气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而盛着兔子糕的盘子使用碧绿翡翠雕成,上面的小兔或趴或卧,有的在吃草,有的在休息,还有几只滚在一起玩耍,亦是惟妙惟肖。 对于一个平时只能吃到馒头冷菜的孩童来说,这些东西在他生辰之际出现在眼前,简直不真实地像是一场幻梦。 小容再怎么尝尽人间冷暖,早熟早慧,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眼睛都看直了。 他忍不住“哇”了一声,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起来:“真好看。” 小叶怀遥好不容易才把那碟兔子糕好端端地护送回来,就是为了让这个小孩看一看,见了他的反应非常得意满足,献宝似地说道: “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可爱!来吧,快吃,一会凉了。” 小容舔了舔嘴唇,好像还咽了下口水,但是没动,把碗推给小叶怀遥,道:“你、你先吃。” 在他眼中,这怕是山珍海味,难得能见着一回,因而舍不得动筷子,还要先让一让,却也没想想对方是天潢贵胄,什么东西能吃不到嘴? 小叶怀遥含笑而体贴:“多谢,不过我来之前已经吃饱啦,这就是给你带的。快吃,都吃光了才算哥没白来这一趟。” 小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却是常事。若没有叶怀遥的接济,他每天都是饥肠辘辘,填不饱肚子,此时把碗端过来,顿时再也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小叶怀遥自己带了一壶酒,也是今日从外面街头买的,偷偷捎了进来。翊王妃管得紧,素来非年非节,都不怎么许两个儿子沾酒。 所以小叶怀遥想喝酒的时候,都是跑到小容这里来过瘾。 别人都嫌弃这院子晦气又破旧,他却觉得这是个难得的自在地方,还有个挺有趣的小兄弟陪着。 小容吃面,小叶怀遥就在旁边笑吟吟地托腮看他吃,不时自斟自饮。 叶怀遥打小身边就都是士族权贵,吃饭也慢条斯理,形容优雅,他见惯了那些人,倒觉得要看着对方吃的这样香才满足,仿佛也被幸福感给传染了。 他提醒道:“你慢点吃,别噎着,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带。” 两个小孩坐在桌前,一个吃一个喝,叶怀遥瞧着这一幕,心里突然有点犯起了嘀咕。 他心里想,我怎么觉得这场面……这么眼熟呢? 当然,按照常理来说,他眼熟也是应该的,毕竟这就是叶怀遥童年时所经历过的一切。 可是此刻,他却总觉得同样的事情仿佛在不久之前发生过似的,但眼下一时半会,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下,那时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又是谁。 不多时,小容就连汤都给喝干净了,听见了小叶怀遥的话,他捧着空空的碗点头,点了两下,又觉得自己形象不佳,连忙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要擦嘴。 小叶怀遥掏出块帕子,顺手帮他擦了擦嘴,笑道:“真给我面子,瞧瞧,都吃成花猫了。” 他放下手帕,又说:“对了小容,今天是你的生辰,这就十三了,你可有什么心愿,今天许了最灵验。” 小容道:“许什么都行吗?” 小叶怀遥笑道:“是呀,要闭上眼睛认真想,不能说出来。” 小容的眼睛亮晶晶的,闭了下又睁开,问叶怀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帮你要!” 小叶怀遥“唔”了一声,摸着下巴道:“这个嘛……我好像还真没有。” 小容也跟着想,结果发现确实如此。 叶怀遥出身高贵,不光是衣食无忧,难得的是他的父母也对他宠爱有加,将他护的极好,一点其他勋贵之家的糟心事都不用处理,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反倒是他自己,要什么没什么,恐怕是千万个愿望都不够许的。 小容心中喜欢极了叶怀遥,一心一意也想给他点什么,让他开心,结果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人家什么都不缺,有些失望。 他闭上眼睛,默默许愿自己能快点长大,长到能和对方比肩的程度,不再依赖他,拖累他,可以反过来保护他。 然后,一辈子都能这样陪在他的身边。 小容睁开眼睛,叶怀遥道:“许完愿望了?” 小容点了点头,又有点不甘心,再问他:“你真的什么都有吗?” 叶怀遥故意逗他,笑着说:“是啊,我什么都有。有好吃的,有大屋子,还有好多钱。早就和你说啦,随我出去当伴读多好,那样就不会挨打挨饿了。” 小容道:“不行,会有人说你闲话的。” 他不是普通的家奴之子,在外人眼中,只是一个一个肖想王爷的贱婢为了登上高枝而生下来的失败品。 若非桑嘉体质虚弱,若是打胎便会有性命之虞,他原本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样的身份,若是叶怀遥还把他当成个普通的随从书童带来带去,难免会引得旁人指点——翊王府本来就已经够招风的了。 小容虽然年纪不大,却早已从其他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当中明白了这个道理。 小叶怀遥道:“由得他们去呗,谁要说,反正也不敢当面说。你小小年纪,操心这么多作甚?” 但不管他怎么劝说,小容听话是真听话,固执起来也是真固执,只是摇头不应。 小叶怀遥这两年和他说过多次了,也是拿这个倔小子没有办法,只得作罢,说道:“那下回再给你拿点书过来看。” 两人又相对坐了一会,小叶怀遥天南海北地给小孩侃了一通外面的奇闻轶事,说话的听话的都很是尽兴。 这回买来的酒喝起来不觉怎样,倒是后劲绵长,小叶怀遥这么说了会话,酒意上头,不由得有些犯困。 这时,王府外面的街道上有更夫敲响铜锣,阿轩也在窗外轻声道:“世子爷。” 叶怀遥“嗯”了一声,道:“稍等。” 他跟小容说道:“我要走啦。没吃完的兔子糕你藏好,饿了垫垫。过两天我再来,到时带别的给你。” 小容恋恋不舍,但十分懂事,也不留他。 看着小叶怀遥站起身来,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眼睛微微一亮:“等、等一等!” 小叶怀遥道:“怎么?” 小容急匆匆地说:“你吃过荷叶酥没有?” “荷叶酥”这三个字,传进了叶怀遥的耳中,让他心头忽地一震。 看着年少的自己跟小容相处,他本来就在琢磨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此刻突然被这个词引动了某些想法,暗道:“这,不会吧……” 小叶怀遥说道:“这个嘛,好像还真没有。” 其实有没有的他也记不清了,但看小容的表情满是渴望,明显盼着自己说没有,小叶怀遥便也顺了这孩子的意思。 小容果然高兴了,说道:“我有!” 小叶怀遥道:“哦?” 只见小容蹬蹬蹬跑到自己的床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之后里面还有一层油纸。 再揭开这油纸,终于露出来里面一块杯盖大小的淡绿色糕点来。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说:“这是我娘做的。” 小叶怀遥很诧异:“你娘还会做糕点?” 不会是拿泥巴捏的吧? 小容道:“她不疯的时候会做,还会教我,手艺很好的。你没吃过吧……给你,给你吃!”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块点心拿起来,掰了一大半,递给小叶怀遥。 小叶怀遥愣了愣,他一直以为对方是孩童心性,方才问了自己缺什么,发现他什么都不缺,因而很不服气,这才也会想办法找上一样自己没有的东西,也来显摆显摆。 小孩子有这种攀比心很正常,他自觉大了小容三岁,是个当大哥的,自然不跟他一般计较,便也顺着说,想让这孩子满足一下。 他没想到,原来小容是想尽力找到一样他微薄拥有,而自己缺少的东西,分给他。 这点心是桑嘉做的,纵使母子之间再是关系不好,天生的血缘向往也难以斩断。 小容这样宝贝的放着,怕是虽然饿极了,也根本就舍不得吃。 现在明知道叶怀遥身份尊贵,根本就不会饿肚子,却毫不犹豫地掰了一大块给他。 他见小叶怀遥不动,怕对方是嫌弃,有点紧张地说道:“我娘她做的时候,一点也不疯,这个没事的,没有毒。我先前尝了一点皮,真的很好吃。你,尝尝。” 叶怀遥在自己的身体看着这一幕,有点慌。 他心道:“这个话,这个语气,真是越来越耳熟了……不过印象中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我记得我当时把荷叶酥给吃了……好像是坏了吧?” 他心里这样想,而小叶怀遥果然也将糕点接过来,一口咬下去。 对方所形容的“很好吃”他是一点也没尝出来,霉味和微苦的涩意充斥了整个口腔。 这东西小容舍不得吃,包的严严实实藏起来,虽然表面没有长毛,但还是坏了。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小叶怀遥不动声色,脸上带笑,说道:“好吃,你娘的手艺真好。” 他把手中剩下的那块往嘴里一抛,带着点眼馋看着小容手中给自己留的那点:“能都给我吗?下回我来,带更多的糕点赔给你。” 小容有点舍不得,但看叶怀遥喜欢,又有点高兴,将手中剩的最后一块糕也给他了,小叶怀遥都吃了个干净,笑道:“不错,真不错。”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十分难受的情绪,好像是惊讶,这惊讶之中又混杂着感伤和怀念。 心脏砰砰地跳着,用力到胸腔之中竟然感到了疼痛。 小容见他手抚着胸口,久久不语,便有点担忧地凑上来,问道:“你怎么了?” 小叶怀遥也觉得奇怪,答了句没事,心里有点怀疑自己是被那块变质的糕点苦出毛病来了。 他从桌上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说道:“大概是……话说得太多,渴了罢。” 他本来就有三分醉意,这酒一灌下去,脸更是一下子就红了,真宛若飞霞扑面。 小容道:“你醉了,我先给你倒点水来。” 小叶怀遥按了按太阳穴,心中莫名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剧烈,也不知道是酒醉人,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他只觉晕的不行,扶住小容的肩,含混道:“说的是,你的床,先借我躺一躺。” 小容扶住叶怀遥,让他倚在自己简陋的小床上面,又连忙奔出去倒水。 小叶怀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随即,他的情绪便完完全全地被那个已经长大了的、经历过无数世间冷暖的明圣叶怀遥所占领。 “容妄……” 不知怎么,这个名字忽然让他的心脏狠狠一搐,叶怀遥茫茫然地想:“小容就是容妄?” 刚才那块荷叶酥,虽然已经变质,但还稍稍残存了些微原本的味道,特别是馅料中间混了绿豆沙,很是独特。 最起码他的印象中,只有容妄才这样做过。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之前对方的所有让自己疑惑的欲言又止、一往情深,便都有了最本真的答案。 对于容妄的感情,从知道开始,叶怀遥就一直都不以为然,因为那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也找不到任何让他相信或者接纳的理由。 容妄的执着和守护让他逐渐不再抵触,但仍旧无法回应,可是现在,他终于都明白了。 这一瞬间,或许动心谈不上,动容却是一定有的。 他的猜忌与不能相信,说到底,或许是因为对于这段往事,叶怀遥远远不如容妄那样珍重。 就像两人的对话那样,他有的太多,所以都可以轻易地赠人或者舍弃,容妄有的却太少太少了,所以要倾尽心血地追逐和守护。 小容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在脑海中一掠而过,叶怀遥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你也在么?” 他既然已经在这里了,那么容妄此时多半也已经附到了小容的身上。 就在方才,容妄是否也正透过自己年少时的双眼,静静地凝视着他? 叶怀遥突然很想问一问,他在亡国之后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成为的魔君?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玄天楼的吗?他曾经是那样盼望着。 为什么明明很想要将这段过往的情谊拾起,面对自己的时候,却又总是三缄其口? 窗外满地秋虫寂寂,记忆被撕扯的凌乱,叶怀遥一时间只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抬手按住额角。 这一按,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取代幻影,拿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这也是有预兆的,随着他的自我情绪逐渐强烈,再加上发现容妄真正身份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震惊,因此叶怀遥自然而然地取代了那个虚幻的自己。 而看容妄的状态,应该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不过,这倒也不是很重要了,因为他现在暂时没有打破幻境离开的打算。 从之前在街上看到朱曦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有所猜测,在这个幻境当中,叶怀遥和容妄,都只不过是附带的配角。 只要他们的行为基本按照往事的规律进行,就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 而真正支撑幻境存在的中心,应该是朱曦身上的故事。 那个为他挡箭的孟信泽,到底是什么身份,跟朱曦又有什么关系?他最后死没死,朱曦求药,是不是为了他? 或许当对方身上的秘密水落石出之时,也就是整个虚幻空间的尾声,他和容妄就可以出去。 而出去之后,他们之间…… 人与魔。 叶怀遥闭着眼睛倚在床上,心里盘算着这些事,耳边听到脚步声传来,知道是小容给他端水回来了。 他这会有点不知道跟对方说什么,便没动弹,闭着眼睛装睡,想着一会叫阿轩把他扛回去得了。 脚步声停在床边,碗底叮的一声,水被放在了床头,对方拿一条湿热的毛巾,轻轻为他抹了抹脸。 紧接着毛巾拿开,人却好像没动。 叶怀遥觉得有点不对,睁开眼睛,却发现屈膝半跪在床边的,竟是已经成年之后的容妄,双眼微微发红。 叶怀遥讶然将挡在额前的手放了下来:“你怎么……” 他的话尚未说完,容妄倏地俯首相就,双手撑在枕边,狠狠吻住了叶怀遥的唇。 两人虽然更加亲密的事情都发生过,但那次意外之后,即使再怎样一往情深,容妄对叶怀遥也都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冒犯。 这还是两人头一回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之下接吻。 容妄的动作急切热烈,仿佛一团迅速燃烧起来的火焰,将叶怀遥所有的气息堵在两人的唇齿之间,让他几乎有种好像溺水一般的眩晕感。 叶怀遥的手按在容妄肩上,本想使力推开他,这个时候,却感到一点冰凉落下,脸上多了一分湿意。 他怔了下,意识到那是容妄的一滴泪。 容妄突如其来的强势本来让叶怀遥有些恼火,但这一刻,他的心头竟感到霍然一痛。 好像有无数的痛苦藏在对方的心间,却难以宣泄,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 恍惚之间,想要推拒的手不自觉地犹豫,便被对方攻城掠地。 许久之后,容妄的唇才离开,手臂却收紧,将叶怀遥搂进怀里。 他无比珍惜地抱住叶怀遥,将头埋在他的肩上:“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性格还是跟以前一样。” 一直待人这么好。 容妄的语气中带着疼惜怜爱,又有一些微微的惆怅:“原来那块荷花酥,早已经坏了……” 65、帘卷烟月 被容妄这样抱着, 叶怀遥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 自己也变成了本来的成人模样。 他问道:“你……真是小容?” 一停, 不等容妄回答,叶怀遥又说:“……先放开我, 这样不好说话。” 容妄方才的动作已经是少有的强势了,这时顿了顿, 还是听话地将他放开。 他的手抬起来,微一犹豫,抚上叶怀遥的太阳穴, 轻轻揉了几下。 容妄指尖冰凉, 这样凝注灵息按压之后, 叶怀遥的头疼果然缓解了大半。 黑暗中,只听容妄低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我之间,就成了这样。” 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无端让人心生酸楚,叶怀遥觉得无话可说, 终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容妄坐在床边,他半倚在床上,两人于黑暗中沉默相对了片刻,周围尽是对方的体温气息,场景更是仿若幼时。只是心境已远非当年。 过了一会,容妄说:“我没想到咱们都会来到这里,也没想到这一下就让你认出我来了。” 叶怀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他?如果你早一点跟我说……” 如果早一点说了, 会怎么样呢? 叶怀遥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叶怀遥,我是魔君。” 容妄笑了笑:“怎么告诉你?小时候我和你说,要成为大英雄,大将军,保护你,为你效力。但再相见的时候,你还是你的天之骄子,我却已经沦落为魔,咱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怎好让你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被照料过孩子?” 他停下来,悄悄看了叶怀遥一眼,终于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我怕你会说,后悔小时候救过我。这句话……我受不起。” 叶怀遥实话实说:“我没后悔。当年楚昭亡国,我去闯敌营,出来才发现你根本没去玄天楼,后来就再也找不见你了,一直以为你恐怕也凶多吉少,没想到你还活着。” 他将目光从容妄身上移开,望着天边的月色:“能在那样的乱世当中活下来,总归是一件好事。知道你是小容,我很高兴。” 容妄笑了笑,说道:“叶怀遥,谢谢你。” 长大之后,他每次念到叶怀遥的名字,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出来。 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绕的缱绻,哪一个都舍不得漏掉,更像是某种信仰。 叶怀遥唇角微弯,笑意却未达眼底:“事都过去了那么久,不必谢了。” 容妄摇了摇头,平平静静地说:“但是人活着,就会有欲望。我原先觉得我能克制得住,后来发现,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叶怀遥无声地看着他,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容妄的意思他明白,就在刚刚不久之前,他还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即便现在知道了对方的身份,翻出过往情分,又能如何? 这边事了,出去之后,他和容妄之间又该何去何从? 他们之间的立场身份早已经注定了,阻碍两人关系的,绝对不仅仅是一个爱与不爱的问题。魔族与正道的种种仇怨纠葛,要消解又谈何容易? 根本就不动心,不开始,总好过在一起到不能自拔之后,再因为理念不合而决裂罢? 可是叶怀遥发现,自己对于容妄这个人的了解越多,不忍也就越多。 或许他眼下对于这个人的感情里,亲情友情多过情人之间的爱,但无法拒绝就是一个危险的开始。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他简直想叹气再叹气:“我记得你原来说过,你是魔,没人性。” 容妄沉默了一下,说道:“没人性的魔,是因为小时候没人给过生日。” 叶怀遥:“……” 容妄看见他的表情,低笑一声道:“是真的。你应该也知道,在我成为魔君之前,魔族有很长一段时间境遇极差,不少人都是天生天养的活下来,比起他们,我已经很幸运。” 叶怀遥道:“那你为什么会成为魔君,可以说吗?” 容妄听他提到这一点,便轻描淡写地说:“我原本就有魔族血统,乱军之中为了活命,逼至极限激发了潜能,就再没办法回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叶怀遥道:“就因为这个,所以咱们在城郊分开之后,你也没再回来找我?” 容妄“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叶怀遥,拇指轻轻蹭过他的脸,将自己留下的泪痕抹去。 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或许是月色太过昏暗,爱与排斥的界限模糊不清。 无数个曾经彼此说笑陪伴的深夜,终究无法完全抹除。 过了一会,还是叶怀遥先开口打断了这介于尴尬与暧昧之间的气氛,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容妄“啊”了一声,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叶怀遥看了容妄一眼,似笑非笑:“行了啊,刚才咱们说话的时候你就在周围设下了结界,还能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 方才两人自我意识的先后觉醒,必然会引发幻境的动荡。而容妄为了跟叶怀遥安安静静地说上两句话,连天塌下来都顾不得了,不惜大肆耗费魔元,用结界先将周围顶住。 叶怀遥自然也已经看穿了,只是方才没有点破,此时见这家伙还很有一番做戏做到底的打断,这才忍不住揶揄了他一句。 两人之间发生过的往事终于被心上人记起来,容妄这时候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是愁,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甚至听了这话都没什么反应,梦游似的冲叶怀遥笑了一下,将周围的结界撤去。 叶怀遥心道:“完了,傻了。” 不过即使成了个傻子,邶苍魔君也是个十分强悍的傻子,随着周围的结界消息,叶怀遥立刻感到一股巨大的排斥之力直逼而至。 四面的场景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如果凝聚灵力仔细去听,能够感到耳边隐约传来“噼噼啪啪”的轻微声响。 叶怀遥弹指,以气劲撞开窗子,仰头看去,一片奇景出现在眼前。 只见外面的天空就像冰纹的瓷器一样,布满了正在不断扩大的裂隙,明月星斗摇摇欲坠。 叶怀遥道:“这声音是幻境在不断崩裂?” 容妄点了点头:“这幻境应该是本来想把我们的意识同化,却不料被我们冲破,获得了身体的主导权。出于对外来者的本能排斥,要不然我们被抛出去,或者幻境自行崩塌——也只有这两种选择。” 他说道:“不过,你不要着急,我也可以用结界强行支撑……” 以容妄和叶怀遥的本事,如果想留在幻境当中看个究竟,用灵力强行阻止它的崩塌也不是难以做到,但这势必损耗极大,得不偿失。 这时候,如果手上有合适的法器作为辅助,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许多,可惜事先谁也没想到会来到这么一片地方,身上带的东西有限。 想到这里,叶怀遥还真的灵机一动,记起了身上还有一件自己从未使用过的法宝。 他拍了下容妄的胳膊,笑道;“用不着那样,你等一下,我还有样好东西没拿出来呢!” 叶怀遥在心里暗喊:“前辈?前辈?醒醒,交租子啦!” 老镜子淮疆:“……” 自从离开尘溯门,叶怀遥事务繁多,已经很久没工夫来骚扰他了。 淮疆早已经放弃了夺去身体的念头,每天百无聊赖之下,便开始潜心修炼,颇有成效。眼看已经能够逐渐化出本体,心中大感安慰。 反正他是不会承认其实有时候自己也会感到无聊的。 更不可能因为无聊,就主动跟这个聒噪的小子搭话。 没回门派的时候,一口一个前辈,啰嗦的很,后来有人好吃好喝哄着他了,转身就把自己忘到了脑后。 搭理他?哼! 早在半个多月前,淮疆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就算叶怀遥叫他,他也不接茬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或者大概是实在闲的没意思,叶怀遥那边刚叫了声“前辈”,淮疆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他虎着脸说道:“干什么?” 淮疆:“……” 叶怀遥笑道:“这些日子,前辈过的怎么样啊?有事想请你帮一帮忙。” 哼,开口就让人帮忙,没事也不找他。 淮疆知道他为了什么事,直截了当地说:“老夫的功力还没有恢复,无法阻止幻境崩塌。” 叶怀遥道:“……你能听见多少?” 他一开始知道淮疆在修炼的时候,是不会分神去感知外界的情况的,再加上叶怀遥又自觉坦荡,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情,因此并没有刻意将对方的神识隔离。 直到后来,容妄表明心意,他这边遇到的事情又逐渐复杂,叶怀遥才切断了淮疆对于外界的部分感知,以免有的事被他听见尴尬。 但两人毕竟元神相通,偶尔还是会有这么一两个片段被淮疆接收到。 其实他知道不多,但听叶怀遥这么一副心里有鬼的语气,便故意说道:“荷叶酥。呸,难吃。” “……前辈!时间紧迫,闲话休提,咱们还是说正事罢!” 叶怀遥提高了声音:“我们虽然不能强行阻止幻境崩塌,但是可以骗过幻境,让它以为我和邶苍魔君都属于这里,这样行吗?” 这个主意很巧妙,淮疆身为镜子,可以折射出各种虚幻的影像,在幻境中制造幻影,自然就可以隐匿掉叶怀遥和容妄的反常。 幻境仍然在不断崩塌,天空上面的裂缝越来越大,即使傲娇如同淮疆,也明白事情容不得再拖拉下去了。 他道:“可以。” 叶怀遥道:“好,多谢前辈。开始吧。” 整个幻境摇摇晃晃,而叶怀遥和淮疆是在意念中对话,不明就里的人看起来,就好像他在这紧要关头发呆一样。 容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打搅,默默守在一边,稳定住周围的情况。 而后,他忽然听见天上轰隆一声,传来如同打雷般的声音。 紧接着,那银盘似的月亮,竟然一下子从西面的夜空中掉落,径直向地面上砸了下来。 这一幕实在奇幻之极,容妄蹙眉,正要动手干脆把这东西拍碎,就被身边的叶怀遥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他说:“没事,等等。” 容妄收手,只见月亮并没有落到他们头上,而是在距地面还有一人多高的时候止住了,如同转盘一般慢慢旋动起来。 月亮那有点黯淡的表面,随着这旋动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无数浮光掠影般的物象从上面一掠而过,天空“哗啦”一声碎裂开来,周围的景物开始飞速地变化。 脚下的地面忽而坚硬,忽而柔软,耀目的白光迸现出来,晃的人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容妄下意识地将身边的叶怀遥护住,但也只是一瞬的时间,身体便已经落到了实处。 这回似乎是冬季,他们站在一处暖阁之内,脚下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空气中酒香浮动,不远处隐隐有歌声传来,婉转动人。 叶怀遥四下看看,发现这房间里的装饰布置竟然让人觉得很熟悉,自己一定来过。 他想了一会,依稀记得此处似乎是楚昭国最大的一家歌舞坊。 叶怀遥转头,发现容妄就站在自己旁边,便低声告诉他:“这里是青舞坊。” 容妄道:“我知道,我来过。” 叶怀遥惊讶道:“呦,看不出来啊?” 容妄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向前扬了扬下巴。 叶怀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两个半大的少年面对面坐在窗边的栏杆前,正是幼崽版的小叶怀遥和小容。 小叶怀遥仍然是一身漂亮华美的打扮,少年初长成,男孩的青涩与富贵公子的意气相融,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章,往后翻还有一章噢。 —————— 遥遥:“你是魔,莫得人性。” 汪崽:“我跟人双修过,沾上了。” 66、红药阑边 此刻, 他正没正形地趴在桌面上, 用筷子戳着一旁瓷盘中的点心渣。 小叶怀遥百无聊赖道:“不是说今夜有美人在这里表演七盘舞吗?怎么还没有出来啊, 好慢!” 他平时被家里人宠惯了,因为不满, 这时就无意识带出了一点撒娇耍赖的口吻来。 桌子对面的另一名少年自然是小容。 这孩子身上也难得穿了一件新衣服,只是看起来松松垮垮的, 有些不合身,不知道是不是叶怀遥把自己的借了他穿。 小容平时连走出院子的机会都很少,更不用提出入这种地方, 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 显得颇为拘谨。 楼下鼓乐笙歌, 十分热闹,但他一眼都没看, 只望着对面的小叶怀遥,半点都不觉得焦躁无聊。 这么一来,虽然叶怀遥比他大上好几岁,单看神情举止, 倒是小的那个更显成熟稳重了。 见对方这样坐没坐相,小容只觉可爱,脸上露出笑来,伸手帮他理了一下颊边的发丝,说道:“等急了吗?要不我陪你说话罢。或者……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小叶怀遥道:“不是我急啊,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给弄出来的,就是为了来看这七盘舞, 要是错过了今天,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了。” 小容真心实意地说:“我能跟你一块就很开心了。” 小叶怀遥笑了:“小嘴真甜,吃点心。” 他把一块糕点塞进小容手里,扬声让自己的侍卫再去询问一下老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叶怀遥和容妄就站在门口的位置看着这两个小孩,听到这里,不觉同时会心一笑。 但显然,幼时的幻影并无法感应到他们的存在。 小叶怀遥正在倒酒,那酒浆金黄黏稠,色泽如蜜,一倒出来就是异香扑鼻。 叶怀遥鼻子动了动,小声道:“珠胶蜜。” 小叶怀遥倒了满满一杯酒,而后一饮而尽,说道:“除了七盘舞,还有珠胶蜜,难得碰见城东那家铺子里有得卖。唉,可惜你不喝酒,要是识微跟着一块出来,肯定高兴。” 小容道:“喝酒,我可以学。” 他把酒壶拿过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就喝。结果从没沾过酒的人,刚灌下去一点,就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小叶怀遥这个熊孩子也不拦着,见小容呛了才哈哈大笑,给他倒了一杯凉茶,推过去又起身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小叶怀遥笑道:“你还小呢,不要学人家喝酒。呛着了吧?” 小容这次却格外倔强,说:“我不小了。” 其实说的倒也是,他今年十三岁,搁到有些人家里已经可以纳妾了,但他一来生的瘦小,二来叶怀遥也总是把自己当个大哥哥一样,所以还总是觉得对方小屁孩一个。 小容拿起剩下的半杯酒,他这回学乖了,一点点抿着喝。小叶怀遥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阻止。 两人正等着那七盘舞的时候,旁边的墙板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小叶怀遥警惕地转头向那个方向看去,却听见有笑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娇嗔道:“讨厌……你干什么呀,这还是在外头。” 男人低笑道:“外头怕什么,难道你不想我吗?快过来,给爷亲亲。” 两人声音渐低,动静却依旧不小,隐隐还夹杂着女人的喘息声。 这歌舞坊虽是饮酒作乐之地,但到底和青楼不同,只有清谈歌舞,不做皮/肉生意,房间的隔音也不大好。 没想到竟然有人大白天里胡闹,这样一来,那头的各种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小叶怀遥和小容的耳中。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顿时都不说话了。 小容动都没动,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手里还拿着那半杯酒,头埋的很低,眼睛看着桌面,像是不知所措。 小叶怀遥为了查看是怎么回事,还特意走到了墙边,这下听的更加清楚。 因为之前曾经有过桑嘉的事情,翊王府的下人被约束的很紧,并没有哪个胆大的下人敢去勾引主子,至于外人更不敢拐带皇孙寻欢作乐。 叶怀遥是在尘溯门被淮疆唤醒后才恢复了全部记忆的,此时他没有自己前世在现代生活过的印象,正是对这些事似懂非懂又有些好奇的年纪,愣了一会才意识到隔壁在做什么。 他顿时大觉不好意思,像被火烫了尾巴的猴子一样,跳着离墙远了些。 紧接着,小叶怀遥就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自己这样的表现不够淡定,当着小弟的面有点跌份。 他转头去看小容,却见他规规矩矩地坐着,耳朵尖有点发红,像是被吓傻了。 小叶怀遥眼睛一眯,又觉得有点好笑,凑过去一手支在桌上,问道:“咦,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小容张了张嘴,没说话,耷拉着脑袋身体向后挪了挪。 他的反应有趣,小叶怀遥立刻来了劲,他凑得更近了,两人的鼻尖都几乎碰到一起。 他一边试图从下往上观察小容的表情,一边坏笑道:“啊,我知道了,你这个坏小子,肯定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你怎么懂这么多的?你才多小啊!” 这一幕被旁边的容妄和叶怀遥围观到了。 叶怀遥简直觉得当年的自己就是个小蠢货,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脸。 容妄却没忍住,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 隔壁的男女还在“激烈战斗”,小叶怀遥的注意力则完全转移到逗弄小弟的快乐上面。 小容依旧没有说话,还试图向后躲。可他的椅子是有靠背的,被小叶怀遥这样一挤,已经整个人都缩在里面了。 小叶怀遥只能看见对方的睫毛微微颤抖,也差点笑出声来,用手狠狠拧了把自己的大腿才忍住,故意用低沉诱惑的声音说道: “来,和我说,你是不是看那种画册了,里面画的姑娘漂亮吗?你喜欢什么样的,是青涩可爱的,还是泼辣热情的?” 他调戏良家妇女一样,用手指在小容的下巴上一挑,强行把他的脸抬起来。 “来来来,说说嘛!” 结果小容这一抬头,小叶怀遥才发现,他的脸上竟然满是笑意。 小容看着小叶怀遥,任由他捏着自己的下巴,有点无奈,有点羞涩,但更多的还是好笑,似乎早已经看穿了他的故作成熟。 小叶怀遥一怔,随即整张脸就红了个透,被烫了一样松开手,恼羞成怒道:“好啊,你小子耍我!” 小容实在忍不住笑了出声,说道:“我只是也想听听,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青涩可爱,还是……” 小叶怀遥气的跺了下脚,扑上去要捂他的嘴:“臭小子,再说我揍你!” 他羞恼之下扑的太猛,脚下打滑,就直接扎进了小容的怀里,把椅子撞翻了。 当时在后来发生的事是小叶怀遥将小容护住了,结果把他磕了个眼冒金星。然而这回,在混乱发生的一瞬间,容妄和叶怀遥已经取代了幻影的位置。 容妄一发现自己可以操控小容的身体,立刻一把将扑进怀里的叶怀遥搂住,同时使了个巧劲,他身下的椅子向旁边一歪,又重新立稳。 叶怀遥被容妄一搂一压,则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怔了下,意识到自己也到了幼年的身体当中,连忙从对方怀里跳起来。 想起之前被耍的事,简直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叶怀遥点了点容妄,磨牙道:“你可真是……从小坏到大!” 容妄起身,不紧不慢地理了下被坐皱的衣服。虽然外表上仍是一副羞涩少年的皮囊,但从他这两下动作就能看出来,面前之人的气质已经大不相同。 大概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他看向叶怀遥时,眼中依旧盛满的笑意。 容妄眼中带笑,脸上的表情倒还算一本正经,解释道: “翊王府的规矩虽然严,但也难免会有小厮和婢女暗中私会,他们会小心地躲开主子,不过不会避讳我。其实……这样的事,我那时遇见过好多次了,恐怕你才是第一回听到……” 叶怀遥:“……闭嘴。” 要不是容妄实在太会装可怜,他当初怎么会鬼迷心窍地同情这种黑心眼的家伙啊! 容妄轻咳一声,从善如流的不说了,倒是耳朵上的红一点都没有褪下去,隐约透露出几丝他掩饰的极好的心思。 隔壁那对倒是尽兴,根本没有打算结束的趋势,这种动静很容易引发叶怀遥和容妄之间曾经某种不大合适的回忆。 叶怀遥用手背蹭了下脸,问:“你还看七盘舞吗?不看的话,咱们就回王府吧?” 容妄微微地笑着,说:“不看了,上回你已经带我来看过了。不过……” 他瞧了瞧周围,轻快地道:“还是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叶怀遥道:“你干什么去……” 他话还没说完,容妄已经拉开门,快步走了。 他们在这幻境之中,限制倒也不算太大,只要使事态发展基本与过去吻合就好了。 好在如今的容妄总也不至于让人欺负,叶怀遥并不太担心,见他执意要走,就坐下来等了一会。 他晃了晃桌上的酒壶,发现已经空了,有点遗憾的放回到了桌上。 结果等了有一会,七盘舞都开始了,容妄才匆匆跑了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坛子。 在这个幻境里面,轻易动用灵力和法术,做出超出目前身份的行为,都有可能造成幻境崩塌或者灵力反噬。 容妄是实打实地用双脚跑了一个来回,缺乏血色的脸上都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他将坛子递给叶怀遥,呼吸还有些急促,说道:“珠胶蜜。”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好不容易亲了,大家居然都在呜呜哭?谁说我要虐的,我要甜甜哒! 汪崽日记: 今天叶怀遥问我喜欢青涩可爱的,还是泼辣热情的,没敢告诉他,我只喜欢叶怀遥。 他想逗我,自己的脸都红着,很可爱,所以我逗回去了,还抱了他一下。 今天回去不洗澡了!!! 我想……快点长大。 67、知微怀远 叶怀遥微怔, 接在手里:“你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 容妄笑了笑:“这是时令酒, 印象中明天就没有了。我记得你派人来买没买到, 还遗憾了很久,念念不忘地挂在嘴边。” 每一样叶怀遥想要的东西, 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惜这点小事在叶怀遥的记忆中已经十分稀薄。 他想了一会,只想到自己本说第二年再喝, 可惜第二年楚昭便亡国了。 他将酒坛子托在手里,微一垂睫,也笑了:“谢谢。走吧, 咱们回家。” 上一个幻境片段是在初秋, 此时街上却已经银装素裹, 进入隆冬时节。 两人本来是趁着翊王陪王妃去庙里进香,这才得空偷偷跑了出来, 叶怀遥只带了阿轩一个侍从,为的就是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然而两人刚刚回到王府,还没来得及从偏门那里绕进去,正门就一下子敞开了。 一个锦衣少年被人簇拥着, 从里面大步走出。 他的脸色本来沉着,出来见了叶怀遥之后一怔,神情立刻变成了喜悦,连忙向着他走过来,说道:“哥!” 叶怀遥听了这一声“哥”,心头便颤了颤,转过头, 便看见了他二弟叶识微。 叶识微只比容妄大了一岁,今年也不过十四,但个头拔的很高,面容英挺俊秀,已有了几分俊朗少年的翩然风度。 兄弟两人生的不大像,只有眉目间隐约几分神似。 他听说叶怀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身边也没带人,本来就是要出去找长兄的,现在见人回来了,自然高兴。 叶识微把叶怀遥拉过来,展开手臂抱了抱他,两人肩膀一撞,旋即分开。 他笑道:“你去哪了?我好不容易从宫里回来,结果还没见到你,半个来月不在家,大哥不想我么?” 叶怀遥张了张嘴,嗓子里面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就在楚昭灭国的那一年,他带着叶识微和容妄离开都城,可惜在逃亡路上的时候,叶识微不慎从一处城楼之上摔落,当场殒命。 虽然国破家亡,但与父母殉国不同,这个弟弟是叶怀遥亲眼看着惨死的,也便成了他的毕生之憾。 如果不是他保护不周,弟弟原本也可以拥有更加长久的生命,为此,叶怀遥一直对她心中有愧。 虽然知道来到这处,必然也能见到对方的幻影,早有了些心理准备,但这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忍不住伤感又怀念。 叶怀遥轻声道:“二弟。” 他顿了顿,又微笑道:“是啊,很想你。” 叶识微惊笑道:“哥,你这是什么语气,一点都不像你。怎么了,是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容妄和阿轩两个人身上快速地一扫。 虽然刚才同叶怀遥说话笑容满面,但对着旁人,叶识微就自然而然地显出一种王子皇孙的威严劲来。 容妄一直淡淡地看着这一幕,心情也同样颇为复杂,叶识微的目光转来,他便不躲不避,两人对视片刻,容妄才微微倾身垂眸,算作见过这位王府的二公子。 叶识微觉得有点古怪,但他知道这少年跟兄长交好,性格孤僻阴郁,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又疑问地冲着叶怀遥挑了挑眉。 叶怀遥搂了下他的肩膀,说道:“没有,可能是昨天受了风寒,有些头痛。” 叶识微闻言便担心起来,关切地用手贴了贴他的额头,说道:“倒是不烫。不过你若不舒服,便别在这雪地里站着了。哥,咱们进去罢。” 叶怀遥道:“你先去,我把小容送回院子里。” 他照顾容妄的事情,除了叶怀遥自己,也就只有叶识微知道了。 他明白叶怀遥是怕把这少年带出来,回去之后被他那个疯娘发现,受到责难。 叶识微知道叶怀遥的脾气,也没拦着,刚要说,“那咱们一块去”,便听容妄道:“世子爷,小人自己回去就是。这个时候应是无碍的。” 叶怀遥看了容妄一眼,容妄冲他微微颔首,示意放心,又道:“请您早点歇息,注意身子。” 他的目光中藏着关切,是在担心叶怀遥见到叶识微会伤心难过,叶怀遥心中一暖,冲容妄眨了下眼睛,温和道:“我知道,那你去罢。自己小心着点。” 叶识微开玩笑道:“哥待他可真好,都快赶上我了。” 叶怀遥提起精神,也笑着说:“啧,真酸。那我现在也得好好关心一下我弟弟。识微,你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有什么稀罕玩意,我可都给你留着呢。连新进贡的两匹烈风驹都没有骑,就等你回来一起。”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房,叶识微跟进了叶怀遥的屋子,房中地龙烧的极旺,扑面便是一阵暖意。 他熟门熟路地往旁边一坐,先给叶怀遥倒了杯热茶喝,这才笑着说: “说到烈风驹,我也想起来了。这几日在宫中,陈家那两个小子不老实,我无意中听他们私下交谈,提起上回射箭输给你的事,说话很不客气,便小施了一番惩戒。” 叶怀遥道:“你又干什么了?” 叶识微道:“也没什么。他家祖母做寿,两兄弟说是要合抄一百遍佛经作为寿礼奉上,我悄悄把他们抄那本佛经上的‘一’字给改成了‘十’,那两个蠢货错抄了二十来遍才发现,哭着重新来呢。” 他说到这里便笑了:“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免得一天闲的没事嚼舌根,哈哈。” 叶怀遥跟着笑,但心里又微微发涩:“你这坏小子,陈家是太后的娘家,我听说近来皇祖父对你多有称赞,在宫里的时候你装也该装的老实点。再说了,哪家是遇见事了弟弟给哥哥出头的?” 叶识微原本笑吟吟的,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才淡了下去,叹气道: “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称病不入宫,换了我去,不就是为了让我有多些在皇祖父面前露面的机会吗?你一番心意,我自然不会辜负。放心。” 世人皆以为他堂堂昌敏郡王,翊王次子,皇帝嫡孙,身份何等尊贵,但真正少有人知道的是,其实翊王和翊王妃的亲生儿子,只有叶怀遥一个。 十四年前,皇三子吴王陷入巫蛊一案,被夺爵下狱,满府上下关押十个月之后,尽皆流放边地。当时叶识微刚刚出生,这样的婴儿,在牢里和流放之路上必然是活不下去的。 翊王念着兄弟情分,想办法将叶识微弄了出来,对外宣称是自己的次子。 当时吴王之事闹的沸沸扬扬,即使叶识微年纪尚幼,也知道对方是乱臣贼子大坏蛋,结果在他七岁那年却无意中得知真相,只觉天崩地裂。 叶识微吓得躲在假山的山洞里面哭,是大哥找进来,笑着陪伴安慰了他许久。而后也全无异样,仍是像对亲生兄弟那样待他。 大概是生母在怀胎时正赶上王府动荡,忧思惊恐,他刚一生下来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有回不小心掉进水里,也是大哥反应最快,亲自跳下去把他捞上来,叶识微没事,倒是叶怀遥回去之后发了半个月的高烧。 从小到大,他跟大哥在一起的时间比父母都多。 虽然翊王和翊王妃也待叶识微很好,但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终归还是感激小心多过亲昵。 但分享过他所有无助无措的大哥,是不一样的。 “你担心我的身份有一天会被揭穿,为了防患于未然,想让我在皇祖父跟前多得一些情分,我都明白,也会努力按照大哥的期待去做。” 叶识微道:“但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日后能替你分忧。总归你是我大哥,谁对你好,我就对谁好。谁要是对你不恭敬,那自然要十倍奉还。” 他这话并非虚言,叶识微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满京都的人,谁都知道昌敏郡王性子沉静,喜好读书,平日里最是个好脾气,唯独容不得有人得罪他这位长兄。 兄弟两人一向感情好,这话曾经说来也是寻常,但知道了那个物是人非的结局之后,其中便多了几分凄怆的意味。 叶怀遥也没法说点什么,招手把叶识微叫到身边,揉小狗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 昌敏郡王被自家大哥撸了,受用地眯起眼睛,想起一件事,又道: “对了哥,方才你不在的时候,镇国将军府送来请帖,说是他们二公子三天之后成亲,请你我观礼。你要去看看热闹吗?” 除非是素日里交好的兄弟,否则这样的场面事叶怀遥都不乐意去应酬,他刚想拒绝,“不去”两个字都到了嘴边,忽然又回过神来。 叶怀遥问道:“镇国将军府,孟家?他们家的二公子叫什么名字?” 叶识微道:“是孟家,他们家的二公子,应该是孟信泽罢。” 叶识微一说“孟信泽”三个字,叶怀遥心里就有谱了,暗暗道:“果然没死。” 再上一个幻境当中,他看见的情况是朱曦被人袭击,孟信泽奋不顾身为他挡了一箭,自己反而身中剧毒,差点没命。 结果现在非但人没事,还转眼间就传来了孟信泽要成亲的消息,这个发展倒真是出乎叶怀遥的意料。 他问道:“这是几月了?” 叶识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哥哥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现在是一月底。” 叶怀遥揉了揉额角,叹息道:“唉,可能大哥老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 叶识微忍不住笑起来,说道:“那真是可怜我哥这么大岁数了也没说上个媳妇,留下一儿半女,不过没关系,弟弟伺候你一辈子。” 孟信泽是九月中旬遇袭,时间距今过去的并不久。 叶怀遥隐约觉得这事不大寻常。因为孟家是从地方调任来的,在京都扎根的时间也不久,因此他的了解有限。又绕着圈子问了叶识微几句,这才弄明白整个经过。 叶识微并不知道孟信泽与朱曦如何相识,只知道对方是有这样一位关系甚笃的江湖朋友,平日里经常看见他们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后来孟信泽受了伤,朱曦为了救他,还来到了翊王府表演自己身上的异能,成功讨得翊王欢心,得了三根上好的千年老参,暂时将对方的命吊住。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叶怀遥在家,只不过是为了探望容妄,才将这次见面的机会错了过去。 叶识微说后来朱曦便带着孟信泽离开了楚昭国的都城,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反正几个月之后再回来,孟信泽又已经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了。 而且在养伤的过程中,他竟然还找到了意中人,准备成亲。 叶怀遥奇怪道:“他好歹也是将军府的公子,受伤快死了,为什么还得只能依靠朋友想办法搭救?孟鹏呢,不管他儿子?” 他说的孟鹏,便是孟信泽的生父,即镇国将军。 叶识微含笑道:“他们府里的事有些麻烦。孟信泽虽然是家中老二,却是孟鹏原配所出,他大哥是庶出,但如今姨娘扶了正,所以也可以说是嫡出了。为了爵位的事,整个将军府乌烟瘴气,当时孟信泽昏迷不醒,只怕回了府之后送命更快。” 叶怀遥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叶识微问道:“哥为何这样在意他?” 叶怀遥道:“上回他遇刺,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这人奄奄一息的,没想到不仅这么快伤势就痊愈了,还要娶亲,好奇。” 叶识微一惊道:“你在旁边?我怎么不知道!可受伤了?” 叶怀遥笑道:“心灵受了很重的创伤——差点被飞进马车里的箭吓死。”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向后翻还有一章喔。 68、此处心安 叶识微也笑了, 说道:“那刺客可真是罪该万死, 孟信泽连累哥哥受惊, 也很是不该,咱们不去将军府观礼了。明天我派人回绝。” 叶怀遥道:“我有些好奇, 想去看看。你留在府里歇着罢。” 叶识微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那我也去。”他说。 在叶怀遥同叶识微说话的时候, 容妄也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按照目前的时间点来看,大约再过两个月,便是她该在癫狂中投井自尽的日子。从此母子缘尽, 多年来, 他连做梦都没再想起过这个女人。 ——如今见到, 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的感怀。 叶怀遥说他不像魔,但容妄心里清楚, 他的身上确实涌动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残酷与冷漠,即使对于亲生母亲,都几乎感受不到半分来自血缘上的依赖与爱意。 他对于桑嘉的印象,只有殴打和谩骂, 以及硬邦邦的发霉馒头和凉水。仅有的温馨记忆是桑嘉教他做过几次点心。 但在后来有一回,容妄发现她想利用自己把下了药的点心端给翊王去吃之后,这点温情也全都变成了恶心,让他决绝地抛在了脑后。 他一向凉薄狠毒,既然桑嘉并未尽到一名母亲的责任,那么容妄便也不会再将自己当成是她的儿子。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这次回到自己的小院, 迎接他的竟然不是疯疯癫癫的小曲或不堪入耳的谩骂,自己房间的蜡烛亮着。 风韵犹存的女人穿着一条葱绿色的裙子坐在里面,房间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胭脂香气。 容妄刚推开门,见到这一幕之后就没再往里面走,在门口站定,皱着眉道:“做什么?” “你回来啦。”桑嘉见到容妄便笑了起来,说道,“你看看娘这一身,好看不好看?” 她确实生的不错,这些年日子困苦,年岁渐长,也还残存着些许美貌,不言不动的时候无疑是个冷美人,但这样一笑,便在额头眼角泄露了岁月的痕迹。 容妄想起来这人要搞什么鬼了,只觉得满心厌恶,冷冷地道:“不好看,你出去罢。” 桑嘉诡异地笑了一声,倒没有生气,忽地问道:“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是不是世子又带你出去玩?” 容妄在通常情况下是很喜欢听人提到叶怀遥的,哪怕是自有只言片语,都值得他近乎贪婪地去倾听,但这显然不包括面前这个疯癫而又险恶的女人,于是他没有说话。 容妄只是在心里感慨地想,他果然对这女人没有半点留恋,哪怕是经过漫长岁月的分离以及死亡的升华,都不能让他生出丝毫好感。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桑嘉把他的沉默做出了另外一种解读,脸上的笑容变成了冷酷,“知道我为什么在你小时候就经常讲世子的事情吗?我是为了让你有点血性,模仿他,超过他!只有比他强,王爷才会多看咱们母子一眼!” 桑嘉挥手将桌上的一包东西扫到地上,容妄低头一眼,瞳孔缩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停住了脚。 地上的那些全都是叶怀遥送给他的小玩意,被容妄小心翼翼地藏到床底下,只敢趁着夜深无人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也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可是现在,那些东西全都被桑嘉不知道从哪里敛了出来,绞了个粉碎。 她自然知道这是儿子的心爱之物,因此才会翻出来毁掉之后,还不辞劳苦地用被单包好,以便欣赏“礼物”被拆开那一刻,对方的震惊伤心。 疯子有很多种,桑嘉疯的格外缺德。 容妄确实有一瞬间的震怒,但在迈出一步之后他便想起,这已经是发生过的旧事了,面前的一切尽属虚幻。 桑嘉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她完全活在自己的梦想中:“而你这个蠢货,我可不是让你去给人当狗当奴隶的!你难道不想有父母的疼爱,不想好吃好喝地过日子吗?你要去争啊!” 她固执地认为容妄应该是翊王的血脉,认为这王府的花团锦簇当中也该有属于他们母子的一份,并且试图用这种鬼疯狂的想法催眠她的儿子,将他变成争宠的工具。 当一个孩子,从小到大都被他的生母灌输着某种思想,述说另一位跟他年龄相仿之人的优越与得天独厚,恐怕都难免产生嫉妒与贪婪。 但偏偏疯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奇葩,反倒对母亲讲述的那个人产生了向往。 他从小就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具备自己从来想象不到也不曾拥有的热烈、完美与高贵,仿佛只有在最美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稀世奇珍,让人想要见一见。 只是见一见。 然而见到真人之后,他才发现,岂止如此。一眼之后神魂颠倒,就此痴迷。 桑嘉大概就算死也想象不到,自己的洗脑竟然会达成这样的效果。 容妄听她依旧在一遍遍强调“你也应该是王府公子,他们抢了你的,他们抢了你的!”这话简直就像是巫婆念咒一样,让他厌烦不已。 “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虽然心头暴躁无比,但一路披荆斩棘走到如今,邶苍魔君自然早就已经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本事。 他语带讥讽地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过是个野男人留下的杂种,没被冻死饿死已经是走了大运。没本事去替个疯女人争夺王爷的宠爱,别做梦了。” 桑嘉果然被激怒,随手拿起桌上的剪刀,要扑上来殴打容妄。 从小便是如此,她打人的工具向来都是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随着这个起身的动作,一身男子服装也被拂到了地上。 这个连给儿子吃顿饱饭都不肯的女人,用偷偷攒下来的银子置办了两身新衣裳,并梦想打扮一新站到翊王殿下的面前,就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她的言传身教没有教会容妄憎恨和嫉妒叶怀遥,倒是告诉了他,肖想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将变得多么凄惨和丑陋。 这个认知让容妄的心情变得更加差了,他不耐烦地将女人甩开,踩过地上的衣服,扬长而去。 修士是不用每晚休息的,但叶怀遥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这个规矩就应该好好遵守——虽然倒也没什么意义。 他躺在床上,被褥温暖蓬松,周围隐隐有沉香木散发出来的幽微气息,北风将窗子吹的沙沙响,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没有刀光剑影、血色,与午夜梦回时那让心口隐隐作痛的遗憾。 叶怀遥翻了个身平躺着,头枕在手臂上,本来是在静静地想心事,却无意中看见一道影子被月光抛在了窗前。 他瞬间坐了起来,手下意识地便去枕边摸折扇,摸了个空,想起目前的环境。 叶怀遥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道:“容妄?” 片刻之后,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容妄从外面跳了进来,也是叶怀遥睡觉不惯留人守夜,他才没被发现。 叶怀遥拥被坐在床上,问道:“怎么了?” 容妄将窗户掩好,向着床边走了一步,又感觉到自己身上带着的寒气,便没再靠近,站在原地说道:“没什么,桑嘉在我那里闹,不耐烦看她,就出来了。” 他有点抱歉地说:“吵醒你了?” 其实容妄是看叶怀遥房里一片黑,怕他已经睡下来,便在窗下静静地站了一会,没想到还是被对方察觉了。 叶怀遥松了口气道:“我没睡。” 他看容妄这大半夜的过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这时才放下心来。 倒是容妄误会了叶怀遥的意思,见他身上之穿了件薄薄的中衣,神色微惊,便小心翼翼地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 叶怀遥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不由无语:“……你现在才十三,还想怎么着?” 容妄反应过来自己真是想多了,脸上微微一热,又有点好笑。这么一打岔,刚才桑嘉带来的阴郁倒是荡然无存了。 身上的寒气已经散的差不多,容妄走过去,坐在叶怀遥床边的小杌子上,轻声道:“总得保证一下,不然怕世子爷不收留我,我就无处可去了。外面太冷。” 叶怀遥心道还挺会借着小孩皮装可怜的,邶苍魔君怕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容妄这么一说,他倒不由得想到,当年这件事应该也是发生过的,却不知道当时真的只有十三岁的容妄被母亲责打之后,跑到哪里避难去了。 叶怀遥想起自己的书房里有张小榻,也很暖和,便建议道:“要不,我让下人把书房收拾出来给你睡吧?” 他的中衣单薄,在昏暗中,也可以看见少年清瘦的身形,以及两道深刻的锁骨。几缕碎发垂在颊侧,大概是因为房里太热,双颊上还泛着些淡淡的晕红。 这一切又让容妄想起了那一天,被自己压在身下时,对方抿紧的唇,蹙拢的眉尖,那狼狈而痛楚的神情,让人心疼又着迷。 他们都是男子,原本挤在一张床上凑合凑合也没什么不行。但发生过关系的两个人之间,再怎么说当做没这一回事,身体和心灵上都已经留下了痕迹,终究不可能完全不去在意。 容妄道:“这么晚惊动别人,明天王爷王妃就都该知道了。地上有地毯,我凑合凑合就行,你当我不在吧。” 叶怀遥本来想说那多不舒服,要不然你就上床来吧,可是终归觉得跟容妄说这句话实在太别扭。 他说:“这样吧,你睡床,我睡地。” 容妄眼底掠过一丝温柔,知道叶怀遥是顾着他身体年龄比较小才这样说,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床边俯下身来。 叶怀遥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容妄却是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躺下,跟着将床榻内侧那条闲置的被子抱了过来。 “分我一条被子就成。” 容妄替叶怀遥重新掖好被角,指尖无意中划过对方的面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低头亲吻对方的额头,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微笑着这样说道。 叶怀遥睡觉不大老实,有时候爱往床下滚,因怕摔坏了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到了冬季,卧房地上的毯子铺的极厚。 再加上暖意融融的地龙,躺在那里要比想象中舒服得多,一点也不觉得冷。 或者热的,根本就是他的心。 容妄拥着被子侧卧,过了一会,在黑暗中抬手,轻轻亲吻了下自己的指尖。 他悄悄转头看向床榻的方向,在这幅普通的躯体之中,失去了耳聪目明的特质,也只能隐约望见床上那个微微隆起的轮廓,可还是让容妄的眸中涌上温柔的情愫,心中万分满足。 经年兜兜转转,终究,唯有此处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人表面上可怜巴巴的,其实经常脑内开车,欺负遥遥。 遥遥:“容妄我求求你不要再回忆了,你再回忆读者们都知道了!” 汪崽对手指:“可是,我还记了日记……” 69、梦里蘼芜 许久没有好好休息, 两人相安无事地睡了一晚, 均觉前所未有的安稳。 倒是第二天早上, 容妄从叶怀遥房中离开的时候,恰好被叶识微给看见了。 两人去镇国将军府观礼时, 他想起了这件事,半开玩笑一般地冲叶怀遥道:“大哥, 我看那个叫小容的少年也太喜欢黏着你了,怎么,现在连侍寝守夜的活都想包了啊?” 虽然明知道叶识微没有别的意思, 但叶怀遥做贼心虚, 下意识地说:“不是, 他睡地上。” 他解释的这样认真,让叶识微忍不住笑了。 叶怀遥一顿, 也觉得好笑,道:“都被你带偏了——他昨晚被桑嘉赶出来了,没地方去,我就让他在房里凑合了一下。” 叶识微道:“有那么一个疯娘, 也是可惜。在府里当差是不合适,我看不如想法子送他出去,再找些差事做,也比这么着下去要强上许多。” 当然虽然没有参加孟信泽的婚宴,但这番对话也在兄弟之间发生过,叶怀遥按照当年的回答对他重复: “他现在的年纪太小,已经在自己私下里读书了, 学的还挺快。等过上一两年再做打算罢。” 叶识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也好。” 兄弟两人的交谈被一阵喧闹声打断了。 此时,镇国公府上正是爆竹声声,锣鼓喧天,厅堂里,一帮纨绔子弟们在相互斗嘴打趣,等着男方将新娘子接回来。 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来了来了!花轿进门了!” 聒噪的声音一停,人们都欢呼起来,紧接着,大半的宾客呼啦啦出了厅堂去看热闹。 有人看见叶怀遥和叶识微两兄弟还凑在一块低声说这话,便笑问道:“世子爷,昌敏郡王,不一起出去瞧瞧新娘子吗?” 叶怀遥笑道:“几位先请,我们随后就到。” 以他的身份,也没人敢过来生拉硬拽,众人让了几句,便笑嘻嘻地走了。 叶怀遥留到最后,一一看着这些人走过去,并未从中发现朱曦的影子。 按理说以他和孟信泽的关系,应该也在受邀的宾客之列,现在却没有出现在这厅堂上,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两人闹掰了,朱曦根本没有收到请帖,要么就是他去了别的地方。 他正琢磨,叶识微过来拉住叶怀遥的手,一使力将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说道:“外面怕是要拜堂了,咱们来了一趟,好歹也得给点面子。大哥,出去看看罢?” 叶怀遥正好也想看看孟信泽那边的情况,便应道:“好,走吧。” 两人去了前面拜堂的大厅,此时灯火辉煌,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大家看见是翊王府的两位皇孙过来了,连忙给叶怀遥和叶识微让了位置出来。 叶怀遥被推到人群的最前面,看见孟信泽满面春风地将新娘子领了进来。 他果然就是那天叶怀遥瞧见和朱曦在一起的人。此时的孟信泽,却已经不是那一日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模样,看起来喜气洋洋,精神焕发,显然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可惜这样圆满喜悦的场合,却总难免会出来败兴之人,孟信泽的大哥带着一帮朋友过来,硬要敬他酒。 婚礼上喝酒本是当然,但现在新娘子刚刚进门,眼看就是拜堂的吉时,他这样出来打岔,明显就是没事找事。 众人见场面闹的难看,当下就有和孟信泽交好的人上去打圆场,好说歹说要把这位将军府的大公子给劝走。 身穿大红色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低着头站在孟信泽的身后,被盖头遮挡住了面容,也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可朱曦还是没有出现,难道他们之间真的闹翻了? 或许……后来朱曦去找君知寒求药,为的并不是孟信泽。 叶怀遥本来在想这两个人之间的事,叶识微却误以为他是看见孟家兄弟阋墙,心生感触,便在旁边小声嘟囔:“他们真无聊。一个爵位,哪有兄弟重要。” 叶怀遥转过头,只见叶识微一边说,一边悄悄拿眼睛瞟着自己。 他自然知道弟弟那点小心思,好笑的感觉尚未完全升起,转眼就再次想到了对方的结局,心头猛地一痛。 如果眼下当真能够回到过去,叶怀遥恐怕就是竭尽所能逆天改命,也想让弟弟好好活下来,可是眼前的一切,终究是一片幻影。 他亲昵地揽了下叶识微的肩膀:“你说的是。我们识微想要什么,哥哥都不会跟你争,都让给你。毕竟我也觉得,什么都比不上我弟弟重要。” 叶识微开玩笑道:“得了吧,最起码爵位金银什么的我是不感兴趣,左右父母兄长也不会饿死我。我就想让哥哥平时有空了多陪陪我,你那些狐朋狗友真是太多了,以后娶了亲,更没我打搅的份。” 他们兄弟两人年岁差的不远,但是比起叶怀遥来,当弟弟的叶识微性子则老成安静的过分,平日里不是读书就是习字,声色犬马半点不沾,反倒更像个兄长的样子。 叶怀遥到处浪的时候,尤其怕他拘束自己,所以想方设法地将叶识微留在府里,不带他一块玩。 当年少年心性,这样也是正常,但在经历了那样多的往事之后,再听到这番话,心情便完全不同了。 若是还有机会,他很想跟叶识微说一句,以后哥哥到哪里去都带着你。 但同时,叶识微的话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也提醒了叶怀遥某些事情。 朱曦和孟信泽……会不会正是因为他这次娶亲,才会发生了矛盾? 虽然跟朱曦接触不多,不过叶怀遥也能看出,这人疯狂而偏执,平时似也不爱与其他人交谈,这样的人必定朋友极少,也正因此,一旦有了愿意来往的朋友,他肯定会非常在意的。 如果不喜欢孟信泽的妻子,或者担心他娶亲之后,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或许可以成为他不来参加婚礼的理由。 还有孟信泽大哥的行为也很奇怪。 虽然目前在爵位的争斗上,他略处于下风,但是在弟弟的婚礼上当着勋贵宾客们闹事,简直是除了显得他自己鲁莽愚蠢之外毫无意义,有必要这么做吗? 叶怀遥脸上掠过些许疑虑之色。 此时,孟信泽的大哥已经被宾客们劝阻住,气冲冲领着一帮人拂袖而去,婚礼得以继续。 满堂的红色铺天盖地,烛火煌煌地跃动着,司仪大声唱喝,一鞠躬拜天地,二鞠躬拜高堂,还有一鞠躬,便是要夫妻对拜了。 叶怀遥放弃了继续在大厅中寻找,他转而向着门口最外围的方向看去——孟家大哥方才就是顺着那里离开。 这一回,他终于在不少看热闹的闲杂人中间,发现了朱曦的脸。 婚礼是大喜之事,周围的人都在笑,唯独朱曦面无表情,虽然也看不出来多么的不高兴。 但是叶怀遥曾与他交手,此刻他便觉得,朱曦这个模样看起来有些面熟。 ——他眼底,有每回拔刀刺来时流露出的那种凶光。 某个念头在叶怀遥心里一闪而过,他脱口说道:“危险!” 叶识微诧异道;“什么?” 他刚刚将这两个字问出口,面前就有一簇火红的颜色瞬间扬起,同时映在了两人的眼底。 叶怀遥一把将叶识微拽到了自己身后护住,这个时候人群中的惊呼声也传了出来:“着火了!着火了!” 这个厅堂里面到处都是红色的绸花和布幔,火势一起,自然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满厅养尊处优的贵客们惊叫着向外面跑去。 结果这还不算完。 更要命的是,外面的院子里原本摆放着不少的烟花爆竹,打算等新人礼成放来庆祝,此时也连带着燃烧了起来,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更加增添了混乱。 叶识微眼疾手快,提起身边桌上的一壶茶,将自己的衣袖泼湿了,撕下来一边往叶怀遥脸上捂,一边急切道:“哥,咱们快出去!” 这火势虽然大,但对于修士来说,要灭掉也就是一道水系符篆的事,叶怀遥并不会如普通人那样感到威胁生命的恐惧与战栗。 只不过要在幻境之中为此动用灵息,毫无意义罢了。 他反手把叶识微往外一推,让闻讯赶来的侍卫们带着他先跑,自己则反倒向里面走了两步,寻找朱曦的身影。 不用怀疑,这把火绝对是朱曦放的,但是看起来虚张声势的作用更大一些。 他放火的目的,也绝对不是要烧死哪个人这么简单。 叶怀遥的直觉是正确的,他果然在混乱中找到了朱曦的身影。 ——他正趁着没有人注意,飞快地揪住孟信泽那位新娘子,将她向着大火中推了过去! 原来如此,朱曦的目的,竟然是杀死孟信泽的妻子! 叶怀遥印证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而就在某些真相逐渐展露底色的时候,他也感到脚下的地面不断晃动。 叶怀遥仰头朝着天空一瞥,只见自己头顶正上方的苍穹已经变得殷红如血,又逐渐向远处过渡成一片暗沉沉的漆黑。 天幕不断震颤,看起来又柔又软,就好像一汪水被人晃乱了,一波波的涟漪向着远处荡漾开去,亿万星光在其中闪闪烁烁,奇诡莫名。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其中的异状。 他便知道,这一段的幻境快要结束了,必须要在整个幻境彻底崩塌之前找到出口。 容妄并没有一同前来参加婚宴,但叶怀遥来之前已经与他约好,只要感觉到幻境的动荡,就要迅速前来汇合。 现在果然应了。 他既然已经看明白朱曦的目的,便不再迟疑,右手掐诀,指尖一点萤光闪烁,在半空中画了一道破妄诛魇符。 无需符纸,凭空成箓,已是属于高阶法术,叶怀遥用来得心应手,符箓打出,反噬之力瞬间向他涌来。 半成实体的普光明世鉴向他凌空飞来,镜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彩,将这力道折射了回去。 随即,西南方向出现了一道旋涡,七彩光点随着气流转动,正是由普光明世鉴撑开的幻境出口。 叶怀遥想进去,心中又有些牵念,转身向着方才众人逃离的方向最后投去一眼,却惊讶地见到一个人影反向折了回来,正匆匆向着这边跑。 他明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但偏偏来的是这个人,让他的脚步一下子就迈不动了。 浓烟滚滚当中,叶怀遥不受控制地撤出脚步,也转身快步迎上去,喝道:“识微!” 叶识微满头大汗,神色焦急,冲到叶怀遥身边,一把抱住他。 “哥!你怎么把我推出去了,自己却一直没跑出来?” 叶识微拉住叶怀遥,急匆匆地说道:“是哪里受伤了还是怎么样?快走,我背你出去。” 他的脸上犹带着几分稚嫩,但英俊的眉眼间带着温柔的关切,以前叶怀遥曾经调侃,言道我家小弟长大之后一定风华绝代,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子。 而如今,他却清晰地知道,面前这个人,在也没办法走出十四岁了。 叶怀遥的眉尖跳了跳,忽然跨上一步,在烈火与烟雾之中,将叶识微紧紧抱在怀中。 他勒的那样重,仿佛要生生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当中,叶识微甚至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在疼,他有些不解,但没挣脱,将手环上叶怀遥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识微,抱歉。”叶怀遥摸了摸叶识微的头发,松开了这个拥抱,“哥……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拉着叶识微的手,瞬间移动到了火场的外面:“去找父王和母妃吧,我不能跟你一块走了。” 他转身大步离开,再不打算回头,叶识微追了两步,却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反倒越拉越远。 跳跃的光影映在兄长流云般的衣摆上面,彷如银河中流变的光阴。 那一刹那,奇异和陌生的感觉倏忽用上心底,仿佛在追求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 叶识微的心头登时一慌,感到一种极度的恐惧。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叶识微瞪大了眼睛,他素来温润有礼,少有这样失态大喊的时候。 “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不是不久前才说过,要好好陪我的吗?你又骗人,又搪塞我!” “说好要陪我的——你又骗人……你又骗人……” 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重重叠叠地传来,行将崩塌的天与地都在旋转。 大概除了叶怀遥自己,没有人能明白叶识微这句话当中的杀伤力。 他霍然回首。 此时,眼前叶识微的面容神情,与多年前惨死在他面前时的模样几乎没有半点差别。 这些话从他的口中吐出,与他临死时那一声“哥哥”相互呼应,隐隐重叠。 今与昔、幻与实的交叠,便仿佛硬生生从时光的空隙之中磨砺出了一簇薄锐的刀锋,精准无比地扎入进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在那一刻,叶怀遥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被生生给剜出来了,双耳嗡鸣,难以忍受的剧痛蔓延全身。 这使得他不得不扶住身边的大树,借着这个动作稳住身体,一口热血冲到喉头,又被生生压了下去。 狂风呼啸,将熊熊大火席卷而来,叶识微整个人几乎都被淹没在火焰当中,却执拗地冲着叶怀遥伸出手。 他眼看就要被火焰彻底吞噬,那个瞬间,叶怀遥心底空白一片,抬手就想去拽他。 昔日繁华今已不再,父母、兄弟、故国,都在另一个地方等他,等着他这个从小就不爱归家的游子回去。 可是就在将手抬起来的同时,一道冰凉无意中蹭过他的指尖。 那是叶怀遥挂在腰上的令牌,正面写着他的名字,背面是孤树闲云,此牌为明圣信物。 就是这点凉意,瞬间沁入他散乱的心神,将他几欲飘飞的三魂七魄重新扯回了躯壳之中。 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要死也不能现在死。 兄弟、挚友和门派弟子都在等着他,当年的旧事尚未查清,明圣代表的绝对不仅仅是尊荣,更多的还是一种责任。 他并没有就此将烂摊子甩下走人的资格。 摇摇欲坠的幻境剧烈地震颤着,所有的幻影眼看着就要溃散,叶怀遥狠狠一闭眼,说道:“识微,你恨我吧。” “吧”字刚刚出口,这时,竟从侧面骤然轰过来一股极为强大的魔气,紫光弥散,如云似雾,瞬间将火焰包裹其中。 这火是幻境中的心魔之火,并非普通的火焰可比拟,此时遇到魔气,非但没熄灭,双方较力之下,发出滋滋的响声。 叶怀遥本来正打算离开,见状猛一转头,容妄的身影已经瞬息而至,直接把他往怀里一搂,揽着叶怀遥的腰将他腾空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70、痴念成君 他竟然丝毫不顾及在这里动用魔元的反噬之力, 拉开叶怀遥之后, 毫不犹豫地扑入火中, 不管温度灼烫,一把拽住叶识微的手臂。 叶识微用力挣扎, 厉声道:“我们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滚开!” 他此刻声色俱厉,身上的服饰一变,竟成了临死那一天的穿着, 与此同时, 容妄和叶怀遥也恢复了原本外貌。 幻境, 马上结束。 火焰顺着叶识微身上向着容妄蔓延,容妄却对灼烧的疼痛以及他的话充耳不闻, 硬生生将叶识微强行从大火中提了出来。 随即,他手上魔元运转,并指划下,已经将叶识微身上的火焰尽数压灭, 掌心力道一送,将他推到了安全之处。 幻境不住扭曲,流光暴蹿,眼看出口就要彻底封闭。 叶怀遥被容妄拽回来,刚要上前,就看见了这一幕。他顾不得再深究容妄突然的举动,左手将浮虹化剑掷出, 卡住不断收缩的出口。 他则瞬间移动到容妄身边,抓住他肩膀,喝道:“走!” 容妄挥袖一拂,布帛撕裂一般的声音响起,漫天的火浪被掀翻在身后,两人从火光中冲出来,转瞬脱离幻境,重新站在了那一片草地之上。 容妄身在幻境当中,功力受限,又强行与幻火抗衡,出来之后难免受到了些许反噬,咳嗽两声,没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叶怀遥一把将他搀住,无言片刻,轻声道:“傻子。” 真正的叶识微早已经死了,刚才那个不过是幻影,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叶怀遥自己都已经放弃了,但他知道容妄为什么要奋不顾身地去救一个幻影,因为那是他弟弟。 因为这个傻兮兮的魔君觉得,即使是个影子,让叶怀遥看见他被救出来了,也能稍微开心一点。 所以他就用自己的一身火伤加上魔元反噬,来换这点开心。 听得他这句带点无奈的打趣,容妄转过头,冲着叶怀遥笑了一下。 他眉目生的冷淡忧郁,唯独笑起来的时候能看见小时候的影子,有点纯澈的甜意,似乎被骂了句“傻子”很高兴。 叶怀遥摇了摇头,怀疑容妄笑的这样美滋滋,根本就是没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见对方身上受了几处火伤,伤处起了燎泡,便伸手要去碰一碰,反倒被容妄反过来扣住,轻轻将两指在腕脉上一搭。 “你是不是受内伤了,让我看看。” 他应是怕叶怀遥对这个动作有所排斥,稍稍感受了一下就放开手,说道:“刚才的幻境中有你的心魔,现在你灵息有点乱,应该好好歇一会。” 叶怀遥摇了摇头,从乾坤袋里找出一瓶药膏,帮容妄检查身上被火烧出来的伤处,忍不住轻声感叹道: “所以说人活着呢,真得与人为善,少结仇怨——世事实在是太无常了,这冤家对头都能变成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他抬手,学着自己小时候那样,用指关节敲了下容妄的额角,玩笑道: “魔君呐,连我的心魔你都知道,那么我可需要将你杀人灭口?” 容妄道:“其实在瑶台那件事发生过后,我就以为你会这样做。如今看来,倒像是我多捡了好些年的便宜。” 叶怀遥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起这件事,一时语塞:“喂,我说你——” 容妄笑了一下,柔声道:“是我忘形了,胡言乱语,你别在意。” 他转而叹了口气,说道:“咱们之间的每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恐怕还真是非得死了才能全部忘记。我有的时候很盼望你也对跟我有关的事情这样上心,但终究是我倒霉,好像你跟我在一块,就没碰见过好事。” 容妄这话说的实诚,还真是让人难以反驳。两人少年相识,情分甚深,彼此也有过不少年少时最单纯快乐的回忆。 只是这回忆中伴随着亡国、离恸与死别,谁也没错,但命运总是弄人。 容妄道:“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提醒你比较好。就比如当年,要不是我这个拖累,叶识微也不会出事,无论是真实的还是幻影,我就是死也不想再叫你难过一回。” 他薄唇风目,鼻梁挺直,皮肤苍白,生就一副淡漠薄情的眉眼,说话时的语气也一直平平淡淡,直到此时,才忍不住带出了些微失落迷惘:“终究,是我……” 叶怀遥道:“实在听不下去了。瞧瞧咱们堂堂魔君,说出去能把半个修真界吓一跟头的名号,竟然成天的卖乖装可怜。是你什么呀?什么都是你干的,真是好厉害。” 容妄听他这样调侃的语调,心情也不由明朗些许,笑着摇摇头: “既然不许别人独自将责任揽去,那么能让另半个修真界抖一抖的明圣,应该也不会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断在心里责怪自己吧?” 叶怀遥笑道:“所以你是在转着圈子宽慰我吗?多谢了,对于我来说,这自然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周围的风景也在发生着缓慢的变化,光秃秃的树梢上逐渐染上了一层浅淡的绿意,地上的小草缓慢抽芽,天色倒是渐渐有些暗了。 叶怀遥用手在自己的眉心处抹过。 容妄本来还想说什么,见状又把话收回去了,说道:“下一个幻境不知道又会是什么地方,你也累了,睡一会吧。” 叶怀遥确实有些疲惫,以他的本事,幻境虽然不会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更不能藉由区区心魔就将他困住,但追溯不想回忆的往事,耗神是一定的。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又会遇到怎样的场景,就算是为了更好地应对,也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叶怀遥道:“好,那你也歇一歇罢。” 他把后背靠在一颗粗壮的大树上,进行短暂的休息。 曾几何时,在容妄面前,就算是处于清醒状态之下,他都时时刻刻警惕着,不敢有半分掉以轻心。而现在,叶怀遥竟然能十分放心,几乎是刚刚合上眼睛,就睡着了。 只是即便这样累,他睡的也终究不大安稳,接连做梦。 梦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梦境有时候可以令人忘却烦恼,但有时,也会让一切故作出来的云淡风轻都褪去伪装。 大概是他人虽然睡着了,思绪却没停下,在脑子里面翻来覆去。 一想到叶识微没被自己这个当哥的护住,小小年纪就没命了,叶怀遥就觉得心脏抽了筋一样的疼。恍恍惚惚当中,总好像看见父母和弟弟一块冲着自己招手。 但浮光掠影般的片段一闪,转眼又是玄天楼的众位师兄弟们围在自己身边,兵荒马乱与日常笑语交织,将他被劈为两半的人生掺杂在一起,将整个梦境搅乱的光怪陆离。 叶怀遥的眉头逐渐皱起来,朦胧中觉得仿佛有人伸手过来揉自己的眉心,他便本能地抓住了那只手。 对方似乎迟疑了一下,跟着也反握住他,熟悉的感觉涌上,又让人放下了戒备。 “识微。”叶怀遥迷迷糊糊地说,“对不起。” 他在幻境当中那样狠心决绝地将弟弟甩在身后,此时却将人抓的那样紧,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容妄被当成了叶识微。他看着自己被握紧的手叹了口气,在这一刻只能感觉到心疼。 他温柔地拂开叶怀遥的额发,抱着他靠在自己肩头,轻声道:“没关系,不怪你。” 真正应该怪的人,是他。 生来晦气,刑克亲友,连自己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都会连累。 容妄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他这一辈子命数孤苦,颠沛流离,生命中的痛苦远远大于欢乐。 但相比起来,楚昭亡国之前,他的生活虽然困顿,总还是有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没什么本事,不过叶怀遥在身边。 结果一朝国破,生生将叶怀遥的人生劈成了两截,他又何尝不是一样。 原本不过是敌国来攻,楚昭繁华,兵强马壮,上至国君,下至百姓,都并未放在心上。 谁料想战事刚起,军中便发生了莫名其妙的瘟疫,乃至于楚昭一方节节败退。而后几处城池复起地震水灾,雪上加霜,终至亡国。 翊王和翊王妃均殉国而死,离死之前,费尽心机才保住了两名儿子,令暗卫护送叶怀遥和叶识微两兄弟出城。 容妄同样也跟随在侧,可惜还没等他们离开京都,身边守卫便已经死了个干净,是叶怀遥带着他和叶识微找到出路,这才一路且杀且逃,离开了楚昭国。 此时到处都是流民乱军,三个半大孩子身份敏感,本想趁乱翻墙进入邻城,不料正赶上守城将领下令放了一阵乱箭。 容妄和叶识微都不怎么会武,本来靠叶怀遥先一步上去之后用绳子将他们吊上,结果这样一来,绳子断裂,两人都坠下了城墙。 当时,叶怀遥只来得及抓住其中跟自己距离较近的那一个,便是容妄,叶识微因此而死。 后来,容妄常常想,如果当时没有他,叶识微就不可能死。 或者……如果当时叶怀遥有时间犹豫那么片刻,看清楚两人的脸,被放弃的人会是他。 也本来就应该是他。 但哪怕憋的心脏胀痛,胸口发疼,这话容妄也没有向叶怀遥说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所有毫无意义的言辞都显得苍白而矫情。 他知道叶怀遥只会比自己更自责更难过,所以并不想让对方再去耗神安慰自己。 两人将叶识微埋了之后继续走,昔日在宫中指点叶怀遥武艺的师父与玄天楼有一些交情,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带着信物往玄天楼去。 叶怀遥也一直没说什么,他甚至没掉过一滴眼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容妄赶路、吃饭、休息。 直到有天下了大雪,两人正巧走到了半山上,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山洞过夜。 叶怀遥本来抓了一头小鹿,结果看见鹿妈妈尾随而来,没忍心下手,便又将它们都给放了。 他摘了几个野果子回来给容妄吃,但容妄知道,叶怀遥自己已经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他摇摇头。 叶怀遥硬把果子塞进他手里,说道:“你最近可长个子了。要是不吃东西,明天晕在雪地里,我可背不动你呀。” 容妄连忙道:“我有劲走路。我……我吃不下。” 叶怀遥总算笑了笑,伸手搂住容妄的肩膀。冷风从洞口灌木丛的缝隙中穿进来,带着潮湿与冰寒。 他问道:“很难过吗?” 容妄顿了一下,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其实无论难过也好愧疚也好,他的这些情绪,归根结底尽数来自于对叶怀遥的在意。 他本人的生长环境特殊,对于道德观和是非观都很淡漠,如果真的在某种危险的情况下,让他选择和另一个人只能活下来其中之一,那么容妄会不择手段地将对方杀死。 但前提是,那个人不能是叶怀遥在意的人——他心肠这样软,会伤心的。 但叶怀遥并不能体察,只单纯地当他为了叶识微的死而愧疚难过。 他捏了捏容妄的肩膀,道:“不怪你。那种情况下,谁也无法控制意外,就算真要有个人负责,也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没保护好你们。” 容妄想说话,叶怀遥却冲他摆摆手,笑了一下:“但现在事情都已经成了定局,还能怎么办呢?” 面前的火光在他明澈的眼底微微晃动:“一个人如果想好好活下去,就得学会忘记很多事情。痛苦和美好一样短暂,难受的时候不要伤心太久,幸福的时候也不要得意忘形,这样你才能往前走。”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有很多怨气的,觉得自己生来孤苦,觉得无论何时你都理所应当的是被舍弃的那个人。但你看,我不会那样做。” 叶怀遥重新把果子递给容妄:“你以前生活的孤单不开心,但以后你还会有自己的家,有心爱的人。到那时,大概就可以将脚步停下了。” 他摸了摸容妄的头发,微笑道:“吃吧。” 容妄像是捧着宝贝一样双手拿着果子,片刻之后,终究点了点头,冲叶怀遥道:“你也吃。” 叶怀遥笑道:“唉,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果子可真难吃啊。我有点想念过去那些点心了,等活着从这里出去,咱们吃好的。” 容妄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吃果子。 他从小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好吃难吃也不大能尝的出来,但依旧没什么食欲,只是觉得不想让叶怀遥再费精神哄自己罢了。 不过叶怀遥的态度和那些话,让容妄心里好受了很多,这天晚上难得没有做噩梦,能好好睡上一会。 到了半夜的时候,容妄觉得有点冷,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没有了人,本来升起来的火堆也被风给吹熄了。 他分明记得,为了更暖和一点,入睡之前,自己是和叶怀遥靠在一起的。 而这时两人一起裹着的那件袍子盖在了他的身上,叶怀遥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容妄等了一会不见他回来,心里发慌,起身出了山洞去找人。 这时脚下积雪颇为厚重,容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只见月华遍地,满目清光,四下的树枝岩石在夜色中拉出黑黢黢的影子,却根本找不到叶怀遥的踪迹。 他焦急之余反倒愈发谨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攥在手里,轻手轻脚地向前走去。 这时,在风声与夜鸟鸣叫的缝隙之间,容妄忽然隐约听见一阵呜咽声。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紧走几步,然后猛地一下停住了脚。 在一从灌木后面,叶怀遥正双手抱膝坐在雪地里,他的肩膀猛烈地抽动着,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里,但仅是低低的呜咽,在深夜之中,也已经足够清晰了。 容妄印象中的叶怀遥,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怀抱有力而温暖,世间所有的美好伴随在这个人的身侧。 他温柔的像是三月里的一弯春水,却又强硬的仿佛生就满身钢筋铁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破他的高贵从容。 可这时候,叶怀遥竟然在哭。 他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死死咬住唇,少年单薄的肩背好像被难以承担的悲伤和哀恸压垮,微微地佝着。 那一瞬间,容妄只觉得雷霆万钧。 他好像瞎了眼睛,聋了双耳,连魂魄都转眼间灰飞烟灭,这样一个从未见过的叶怀遥,像一支利箭,穿透胸口,将他死死地钉在地面上。 剧烈的心疼遍及周身,原来叶怀遥不是不会难过,也没有表面那样潇洒,他只是不愿意让他人一同伤怀。 71、云雨堪怜 是自己的无能, 让他伤痛至此。 从未有任何一刻对力量这般渴望, 容妄全身都在发抖, 他很想冲过去抱住叶怀遥,但终究是没能挪动半步。 想必在此时, 两人都无法承受面对彼此。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恍然惊觉泪水已在脸上冻干, 传来撕扯般的疼痛感。 容妄狠狠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一拳捶在旁边的岩石上面。 那一刻,他只恨不得立刻死了, 去换叶识微活过来。 可那终究是不能的了。 他打出生就遭人嫌弃, 毕生最珍贵的东西, 除了叶怀遥所给的那点温情,所剩的便只有自己这一身性命骨血。 所以他得好好留着这条命, 不停地往前走,总有一天,从命运的洪流中挣脱出来,让他心爱的人…… 永远不要再这样难过。 “现在的我, 可能比那时候要好一些了。” 容妄静静抱了叶怀遥一会,才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但很多时候,在你面前,我还是常常不知道应该怎样办。” “是你支撑着我走到现在,可是我发现,这条路越走就会离你越远,我觉得……快要迈不动脚步了。” 与其说容妄在抱着叶怀遥, 倒不如说叶怀遥靠在树上,容妄悄悄伸手过去,将他虚拢在怀里。 这个想亲近又不敢惊扰的姿势有些辛苦,他的手臂有些酸麻,却又乐在其中。 “直到上回出事……叶怀遥,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害怕过。”容妄的手在叶怀遥的眉眼上虚虚拂过,“在这之前,我本来以为已经可以把任何能够伤害你、阻拦你的东西挡下来。” 容妄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叶怀遥的脸上移开,他沉默了一会,冷冷地一扯唇角,目光重新变得阴冷而锐利。 “我本想守在你身边,这或许终究不能了。但无论怎样,那些该死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平平静静地道:“不惜任何代价。”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可能安心踏实地休息,叶怀遥仅仅是迷糊了一会就醒了过来。 在朦胧的梦境中,他隐约能察觉到有人凑到自己身边,但也因为心里清楚那人是容妄,所以没有过多地排斥和提防。 自从知道容妄的真实身份之后,叶怀遥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本来以为这份感情来的莫名其妙,定是一时鬼迷心窍,结果兜兜转转,原来是一场从少年时期就积攒起来的持久爱恋,一藏就藏了上千年。 面对这样的容妄,他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可能,放弃吧。 但现在应该怎么办?他也实在没个章程。 叶怀遥只能当做没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暂时保持住这种平静相处的状态,想着等出去有空了,跟容妄聊聊。 ——叶怀遥总觉得,他心里瞒着什么事。 他醒来之后没过多久,半空中半化现的普光明世鉴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太阳再次如同转盘一般慢慢旋动起来。 如同之前的两次,周围的景物飞速旋转变化,脚下的地面忽而坚硬,忽而柔软,耀目的白光迸现出来,叶怀遥和容妄同时感觉到一阵眩晕,转眼间身体便已经落到了实处。 作为一名修士,多少离奇的场面都经历过,在不同的幻境当中穿梭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稀罕,之前的每一回都很顺利。 然而这次,叶怀遥还没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酸痛,好像刚刚被人给暴打了一顿。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少年时期少有的挨揍经历,同时睁开眼睛想起身,结果这一动,脸就僵住了。 容妄就在他的身边,已经是成年之后的大人模样,正抬着手,一副不知道应不应该扶他的样子。 他上身赤/裸,露出胸腹紧实的肌肉,嘴唇破了一块,向外渗着血迹,头发也有些凌乱。 魔君虽然是魔,但平时的穿着打扮十分五讲四美三热爱,禁欲的恨不得把领口一直系到喉咙处,最起码叶怀遥印象中他这样衣冠不整的情形,只有一回。 再结合自己的身体状况,真相就有点恐怖了。 叶怀遥:“这里不会是……” “抱歉。”容妄的嗓子有点哑,他干咳一声,说道,“这里是瑶台。” 叶怀遥:“……” 见鬼的瑶台! 所以现在的时间点,是他们刚刚结束了世人广为传颂的“瑶台一战”过后? 叶怀遥才刚刚想好“暂时维持平静相处关系”的战略战术,杀千刀的幻境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真是缺了个大德了。 相比之下,他都宁愿直接掉到地府里面,跟鬼打上一架。 说来也真是冤枉,有多少英雄侠客整天流连花丛左拥右抱,都没有任何问题,他云栖君虽然有个风流潇洒的名声,但活着这么多年,唯一出格的举动可只有跟魔君这一回。 偏生就这一回,还怎么都揭不过去了。 但眼下甚至连给他矫情懊恼一会的时间都没有,叶怀遥立刻就想到另外一件事。 他问容妄:“我记得,咱们那什么……是不是过一会瑶台就要陷入地府了?” 容妄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他:“你别急,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叶怀遥道:“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淮疆是寻找着朱曦的气息将我们送来的,既然来到了……这么一个时间点,一定另有深意。” 他说到“这么一个时间点”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口气,但也不得不暗暗庆幸,他们来的没有更早一点。 如果什么都没有结束,那时候他要面对的场面,简直是没法想。 比起容妄来,叶怀遥要更加狼狈,身上的一件外衫还是容妄刚刚给他披上的。他扶着地艰难地慢慢坐直,那件衣服就又滑落下来,露出满身的红印子。 他甚至都顾不上不好意思了,身上的不适占领了所有注意力,那不光是疼,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酸麻,就算是直接被人砍上两刀,都没有这么折磨人的。 上回他脑子不太清醒,很多细节都印象不深,这次在幻境中,倒是被迫好好回忆了一番。容妄几乎是把他全身上下都亲了个遍,也不知道这家伙看着纯情,是怎么干出来这么不是人的事的。 容妄手里紧张地攥着两件皱巴巴的衣服,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手足无措地半跪在叶怀遥身边。 叶怀遥皮肤白皙,这样一身的痕迹看起来就更显得触目惊心。容妄愧疚不已,本来不敢碰他,但见对方起身如此费力,终究还是抵不住心疼。 他小心翼翼凑过去,抱住叶怀遥的腰,将他扶了起来,又将衣服重新给他披上。 叶怀遥缓了几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很疼吗?”容妄恨不得抓着他的手给自己几下子,低声道,“对不起,我当时……” 叶怀遥只求他不要再回忆细节,连忙道:“……不疼,没事,我很好。” 容妄就不吭声了,心事重重地替他理好了中衣,束上腰带,眼看叶怀遥那件外袍已经被揉搓撕扯的不能看了,他便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叶怀遥身上。 叶怀遥自己可不知道,此时他脸色苍白,外表狼狈,嘴唇还有些微微的红肿,活脱脱一副被人糟践了的模样,反倒有种别样的动人。容妄连看都不敢多看。 叶怀遥任由容妄整理,他目前整个人都好像被重新拆卸了一番,也根本就不敢轻易动弹。缓了好一会,将灵息在周身运转数遍,这才觉得好了很多。 别的不说,最起码他现在灵息稳定,神志清醒,比之前那次可要强多了。 缓过神来之后,叶怀遥见容妄半跪着握住自己的脚腕,似乎还有要帮他穿靴子的打算,觉得一阵别扭,连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将靴子抢在手里:“那个,另一只……呢?” 容妄歉疚道:“我之前好像给扔到那边的石头后面了,一会给你捡……那个,你脚腕上,有淤伤,我、我想帮你揉开。” 事实上,叶怀遥的脚腕和腰上都有容妄攥出来的指印,但比起其他部位的不适,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容妄是心疼自责的不行,暗怪自己没有节制,出手太重,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人族跟魔族体质上本来就有差异,再加上容妄在这方面实在缺乏经验,毫无技巧可言,也难免弄得一塌糊涂。 叶怀遥身上不适之极,心里也说不出来的窝火,只是也知道这事不能怪容妄,只能把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 他将靴子套上,说道:“不用了,不碍事。” 这一低头,叶怀遥又看见容妄的手臂上都是结了血痂的擦伤,手腕上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这是当时地面上山石粗砺,容妄一直将叶怀遥半托在怀里,叶怀遥的后背上除了红印没有半点擦伤,倒是他的胳膊都被磨破了。 叶怀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反正现在都是幻影,你也不必太在意,下次别这样了。” 容妄见他似乎不生气了,如蒙大赦,连忙道:“我下次一定轻轻的,你放心……” 容妄:“……”好像不大对劲。 叶怀遥:“……”我为什么要说个下次啊! 两人相对默然,脸上都有些发热,片刻之后,容妄轻咳一声,道:“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我估摸着不出一盏茶的时辰,瑶台就要塌。” 叶怀遥:“……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容妄纵然心疼,也不好意思再说处理淤伤的事了。默默过去给叶怀遥捡了鞋穿好,扶着他站起来。 对于两人来说,虽然不知道来到此处的目的,但当年瑶台坍塌背后的隐情,容妄和叶怀遥也都很想弄清楚,眼下倒是个良机。 此时狂风已经逐渐起了,山体在微微震颤,已经有了灾难降临的先兆。 容妄问道:“我抱着你走行吗?” 背着的话叶怀遥分不开腿,但他也根本不能接受公主抱,最后两人决定同乘一把剑下山。 容妄将必败魔剑召出来,扶着叶怀遥上去。 叶怀遥看见这把剑的时候,还分神想了一下,觉得必败要比他的浮虹宽上一倍,踩着应该稳当。 可是两人站好了,必败剑却直挺挺地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叶怀遥:“……” 这是不喜欢他?不愿意载他?别这样不给面子嘛。 容妄心情十分复杂,不耐烦地说道:“愣着干什么?让你带我们下山,还不快点!” 必败左右摆了摆,像是人类听见震惊的消息那样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它呼地一下子飞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把叶怀遥甩的往容妄怀里一靠,而后又风驰电掣地带着两人冲了出去。 “咳。”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伙同佩剑占便宜,容妄护着叶怀遥站好,解释道:“载你,它开心。” 叶怀遥道:“我记得浮虹还跟它打过几架,真是好淳朴的一把剑。” 容妄默了默,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就是当年咱们分开之前。” 叶怀遥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恍然道:“就我从坟地里捡的那把?” 必败剑再次不知道委屈还是羞答答,又扭了一下。 毕竟这件事是早就发生过的,也该有心理准备,说了几句话,叶怀遥的心情也逐渐好了些。 他被这把剑逗的忍不住笑了笑:“乖,在半空中飞的时候不要撒娇。我只是因为你现在变漂亮了,没认出来而已。” 容妄:“它……它已经好几千岁了,比咱们大。” 叶怀遥道:“是么?不过咱们遇见它的时候,必败应该还没有修炼出剑灵。” 他记得见到这柄剑也是在当年两人逃难投奔玄天楼的路上。 那个时候叶识微已经死了,楚昭国被彻底攻破,建立新国魏梁。 新的国君一上位,过去的皇亲国戚们可就倒了大霉,尤其是像叶怀遥这样身份贵重的,更是大有利用价值。 一群人想把他和容妄追回去,他们跑到一处坟地里,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叶怀遥一跤绊倒在地上,反倒在烂坟堆里摸到了一把钝剑,好不容易杀了两个人,暂时脱离困境。 后来,两人分别之前,他又将这柄剑给了容妄,让他拿着跑。 “你当时跟我说。”容妄的声音飘在风中,十分认真,甚至把叶怀遥的语气都学的很像,“这把剑很钝,被主人扔掉了。但是它救了咱们的命,肯定会带来好运气,你拿好。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再次将这把剑抛弃的主人。” 叶怀遥一时沉默,容妄的话忽然也将他拉回了那段久远的记忆当中。 他打小生活优渥,又被父母保护的极好,几乎所有来到他面前的人,都是带着一张笑脸,满腔呵护。 无论这些友善是真是假,最起码叶怀遥所接触到的,一直是世间的温柔。 故而他也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温柔大把大把挥洒出去,用来慰藉每一个他所见到的、需要帮助的人。 遇见容妄的时候,叶怀遥自己也是个图新鲜的半大孩子,一开始是觉得这个小弟弟可怜,吃不饱穿不暖,想帮他一把。 后来两人玩的好,他又把这同情的对象当成了半个兄弟和玩伴,大爷仅此而已。 他的朋友向来很多,容妄在他心里有分量,但是有限。 反而是直到国破之后,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才让叶怀遥真正将对方当成是自己的一个精神支柱。 容妄依赖着他,把他当成神,他又何尝不在依赖着对方。 父母殉国,兄弟惨死,叶怀遥也不大想继续活着了。可是他一旦撑不下去,容妄肯定也没了活路。 当初那个瘦骨嶙峋,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孩子,一路跟着他颠沛流离直到现在,奇迹般地成为最后一个陪在他身边的人。 叶怀遥想,不管怎么样,他得让这孩子活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经年兜兜转转,命运曲折,昔日稚儿竟已经长成了一方魔君。 他还能想起当年容妄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要变强变厉害的样子,而现在,他成功了。 所以,已经拥有了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进心牢? ——始终像当年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一样,固执地想要跟在他的身后。 而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入了魔道? 当初容妄一直知道叶怀遥是要去玄天楼的,那么他也应该明白,一旦选择了这条路,两人就永远都会殊途了。 叶怀遥叫了一声:“容妄。” 他侧颈上还有自己留下的吻痕,这时候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容妄的心头猛然一跳,搁在叶怀遥腰上的手指颤了颤,仓惶“嗯”了一声。 叶怀遥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听说几个堂弟妹连同父王母妃的尸首被挂在了城外,想去探看情况,让你先往玄天楼去。你是没去,还是途中发生了意外?” 意外应该不至于,因为他当时已经把容妄送进玄天楼的地界了,即使是两国交锋,敌军也不敢追进这里来造次。 果然,容妄说道:“我没去。” 叶怀遥道:“为什么?” 容妄沉默了一会,久的让叶怀遥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说道:“阴差阳错……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太想说,就不特意编瞎话骗你了。” 他的坦然让叶怀遥一怔,这时必败剑身微颤,则已经带他们远离了崩塌的瑶台,落在了地面上。 到底是修士灵体,叶怀遥缓了这一阵已经好多了。只是后腰、大腿和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依旧在隐隐酸痛。 展榆当初说魔族体力好,诚不欺人。 ——也不知道这小子如何得知的。 容妄给了叶怀遥残疾人的待遇,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从剑上下来。 叶怀遥满心疑惑,瞧见了他这个动作,忽然想起自己很多年前在青楼还是酒坊里面,曾经结识了某一名“红颜知己”,她曾经说过一句话。 她说,你若是想从一个男人心里头打听什么秘密,就在刚刚与他燕好之后询问,因为这一定是那人心防最松,对你最好的时刻。 当时叶怀遥只是一哂,没有接口。这女子大胆泼辣,话有点过,他不好就这个话题深聊,心里却觉得她所言很有些道理。 但看了看旁边的容妄,想了想身上的惨状,叶怀遥觉得自己被骗了很多年,这话是假的。 容妄这小子说乖巧的时候是真乖巧,说倔强的时候又别扭的要命,要是真心不想说什么,扳子都撬不开他的嘴。 叶怀遥本想揶揄容妄两句,忽然察觉到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什么动静。 他低声道:“有人往瑶台那边去了!” 容妄道:“瑶台刚刚崩毁,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不知情的话,怎么会贸然前往?过去看看。” 他说完后,迟疑一下,又说:“你若是累,便在这里歇着,我去。” 经过反复锤炼,叶怀遥终于可以完全正视这个话题了,只当自己刚才就是被人给揍了一顿,面不改色道:“没必要,我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一块走吧。” 两人刚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接近,还没等看见人,叶怀遥忽听着那脚步声又好像折回来了。 他拽了容妄一下,两人往山石后面一躲,过了一会之后,方有两个人匆匆而来。 他们两人气喘吁吁,其中一个话里面明显带着惊讶,说道:“方老弟竟不是在开玩笑,这瑶台果真塌了!” 另一人道:“塌了事小,关键是砸进了地府,阴气扩散,恶鬼脱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他的提醒,你我小命不保。” 先前说话那人也是心有余悸,道:“正是这样,实在太吓人了。回去得好好请他吃顿饭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眼睛一花,面前已经无声无息多了一名男子。 这两个赶路的人本来走的就急,冷不防差点与那人撞上,吓了一跳。 他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的人眉眼俊秀,甚为年轻,衣饰颇有些狼狈,身上甚至没穿外衫。 但他冷沉沉地站在那里,却在无形之中就给人一种十足的威慑压力,周身都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不管这人是干什么的,反正来者不善,两名男子对视一眼,干脆二话不说,双双转头就跑。 他们快容妄更快,直接拂袖一扫,就隔空将两人重重掀翻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他更没半句废话,冷冷地道:“你们口中的方老弟是谁,他为什么提前知道瑶台会塌的消息?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阵牙髓炎,疼的我想拿头撞墙,加更不动了。啊啊啊这个题材是晋江盗文最多的,我本来尝试下想更的快一点是不是读者就不会跑掉,生存艰难。 —————— 昨天有点小虐,今天喝点肉汤,宝贝们补补吧。 赠送一只被□□了的美人遥。 汪崽日记: 叶怀遥让我下次轻点,一定记住! ————半年后———— 啊,他真好看……忘了。 72、红旆逶迤 这两人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不愿意说, 竟一个都没吭声, 容妄不耐烦起来, 照着其中一个的胸口,抬脚就要踩。 他这一下尚未来得及下去, 手臂忽然一紧,就被人硬揪着拖开了。 叶怀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哎, 不要这么着急,好好跟人家说嘛。” 容妄:“……好。” 他转头,又复冲着躺在地上的两人道:“说。” 虽然声音依旧冷冰冰, 但相比之前的态度, 却已经好了八倍。 “方、方、方老弟是我们的朋友, 昨晚喝酒,得知我们今日出门, 有事要路过此地,他就、就、就跟我们说,听到了一个消息,今天瑶台这边很可能会有意外发生, 让我们绕开走。” 左边那人逃过一劫,虽然有叶怀遥在旁边,还是怕容妄怕得要命,磕磕绊绊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然后他面带哀求地看着两人,说道:“真的就知道这些。” 叶怀遥伸手将他们两人扶了起来,好声好气地说: “二位大哥不用这样紧张。我这个朋友只是脾气有些急躁,其实也是个心软善良之人, 他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我们只想知道,二位这个朋友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竟然能提前预知此地的灾祸。” 此时若是又第三个认识明圣和魔君的人在这里,听叶怀遥说容妄心地柔软善良,恐怕要笑掉了大牙。 但叶怀遥说的这样认真,笑的又这样好看,当听他讲话的时候,实在很少有人会忍心反驳。 右边的男子被叶怀遥扶起来,颇感受宠若惊,自己摸了摸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说道:“那位兄弟也是我们无意中结识的朋友,不是什么大人物,就在城东的朱仙医府上当管家。” 叶怀遥道:“朱仙医……啊,你们说的可是朱曦朱公子?” 右边那男子说道:“原来这位公子认识他啊?就是这人!” 叶怀遥不动声色,又安抚了几句,将两人送走了,脸上的笑容才淡了下去。 他像是在对容妄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朱曦,又是朱曦。难道他竟然也与当年瑶台坍塌的事情有关?他的目的究竟在你我谁的身上?” 如果真是如此,寻仇酩酊阁主,暗害明圣魔君,这位奇男子很有志向和胸怀嘛! 容妄想了一会,道:“印象中我没有跟此人结下过仇怨。” 叶怀遥道:“我好像也没有。既然如此,不如咱们上门去看一看?” 阻止此事或者将朱曦擒住显然是没有用处的。目前他们都身处幻境之中,只有叶怀遥和容妄的举动不影响整个事件发展的大方向和大趋势,周围的幻影们才会各自遵循着这个世界当中的规律行动。 但如果造成了某个重要环节的改变,恐怕幻境难以维持,当年的真相也就看不见了。 容妄心里一直担忧他的身体,很想让叶怀遥歇一歇,但这事实在尴尬,他劝又不大好劝,犹豫了一下说道:“行。那咱们先暗中探查一番,以免多生事端。” 叶怀遥道:“好。” 他们按照两名男子所说的地点,来到了附近的城里。两人都是容貌出众,偏偏却又衣衫不整,形容狼狈,一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买了两件新衣服换上,这才好了一些。 容妄向路人打听了朱府的具体方位,结果到了朱家先悄悄潜入寻找了一番,才发现朱曦根本就不在。 两人于是又重新出去,假装是第一次前来拜访,敲了敲朱府的大门。 朱家的门房探出一个头来,将叶怀遥和容妄上下打量一番,见两人都体面斯文,眼中的警惕才稍稍淡去。 他听叶怀遥说了来意,道:“我家老爷这几日有事外出,医馆暂不开张,二位公子,三天之后再请早罢!” 叶怀遥将一锭小元宝塞给他,含笑道:“那么朱仙医目前身在何处,不知您可否透露一个?” 门房道:“去了恩怨场啦。那地方你们是进不去的,还是回去好好等着罢。” 未免再将人吓到,容妄一直负着手站在稍远的地方,没有过来问话,叶怀遥将“恩怨场”三个字在心里默默记下,道谢之后转身欲走。 那个门房却又在背后叫住了他,苦口婆心地说道: “还有,公子你脸色苍白,眼下青黑,似是肾气有亏,回去记得多补一补。年轻人要听老头子一句劝,色字头上一把刀,切莫纵欲过度啊。” 容妄:“……”愧疚。 叶怀遥:“……多谢大叔,我记下了。” 两人离开朱家的时候,容妄显得有点垂头丧气,大概又是觉得自己技术不好,定力不够,犯了错误。 但这次叶怀遥也没觉得这家伙可怜——再丧气也掩饰不住他的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自己却浑身都疼,到现在也没缓过劲来。 ——人族和魔族之间的体能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怪不得势不两立,怪不得天天撕逼! 叶怀遥暗中捏了把老腰,问道:“邶苍魔君,可听说过恩怨场?” 他依稀有点印象,这地点就如同名字,是给人了结恩怨的场所,但里面具体有什么规矩,叶怀遥就不太清楚了。 容妄倒是对这等旁门左道的地方如数家珍,闻言点了点头。 他告诉叶怀遥,恩怨场虽然听上去很像一个公正决斗、主持正义的地方,但实际上不过是噱头罢了,其内在还是私人开设的、盈利性质的场所。 如果有人想要独立解决恩怨,不牵扯到家人,也不会每天都担心被寻仇和暗算,便可以一同去恩怨场签下生死契,承诺他们的争斗只有进入这个场所之后才会发生,死活不论,自愿自觉。 一旦契约签下,便由生死场进行监督,如有任何一方违背,都要承担被追杀的后果——这也是他们会提前保证的。 这个解决仇怨的方法干脆利落,又有人监督公正,上门的生意一直不少。 久而久之,恩怨场的名声大了,每天都有打斗安排,他们甚至还会发出请帖,邀请宾客们围观。 “说是了结恩怨的地方,其实跟奴隶场和斗兽场没什么两样。”容妄道,“那些请帖现在可以炒到天价,等闲人想要进去观看,可不容易。” 叶怀遥道:“这请帖难道就没人争抢吗?” 容妄道:“每张请帖卖出之后,都会用符文将买家的名字写上去,封住血液气息,不可转给他人使用。” ——还是实名制的。 昂贵、刺激、血腥,可想而知,能进到恩怨场中的肯定都不是普通人,而且场子的看管守卫也必然十分严格。 对于容妄和叶怀遥来说,如果硬是想进去,这些自然都不是阻碍,但他们目前想做的只是看看事情经过原委而已,却不能打草惊蛇。 叶怀遥心里暗暗盘算方法,容妄却看了看天色道:“眼下也快到傍晚了,生死场夜间是关闭的,左右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咱们先找地方歇歇,明早再去罢。那里就不错。” 叶怀遥抬头,原来容妄心心念念惦记着让他休息,一直留意周围的客栈,看到一家还过得去,立刻就停住了脚步。 他心里有点无奈有点好笑,心道不过是意外风流一场你就紧张成这样,那人家夫妻正式成了亲过日子,还不得天天瘫倒在床爬不起来?真不知道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 但想是这么想,叶怀遥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确实非常困乏,也就没有再逞强拂逆容妄的好意,说道:“行,那就去吧。” 两人要了两间上房,叶怀遥进去之后不多时,店小二就送来了一个崭新的盆子和热水。 他出去之后,叶怀遥将自己泡进热水里,忍不住舒了口气,筋骨上的酸痛有所缓解,身上的各种淤青吻痕被热气一蒸,反倒更加明显了。 身上一轻松,倦意就涌了上来,叶怀遥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水里出来,又是怎么一头扎到了床上去,连帐子都没有放下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晒到了他的被子上,门口依稀有着人影晃动。 叶怀遥推开门,正好一名店小二过来朝这边看,见他出来之后面露喜色,说道:“客官,您可算醒了。同您一起前来的那位客官让小的把这药给您送来。” 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碗熬好的药汤,还摆着两个装药膏的小瓷瓶,帮着叶怀遥一起放进了他房间的桌上。 叶怀遥略通药理,闻了闻那个味,隐约知道汤药是补气养血的,便道:“劳烦你了。那这位客官去哪了?” 店伙计道:“像是说要出去买些吃食,刚不久才走的。” 他放下托盘,看见叶怀遥房中的澡盆还没有收拾,生怕对方责怪,连忙蹲下来干活。 店伙计向叶怀遥解释:“客官勿怪,昨晚小人本想将这收拾了,但那位客官说您睡的浅,好不容易能歇一会,若是房中进了人便打搅了。他自己拿着药在外头等了会,最后也没进来。” 叶怀遥微怔,问道:“他昨晚也来了?” 伙计道:“是啊,昨晚小的值夜,见那位客官手里拿着药过来张望过好几次,见您都睡着才作罢。您朋友对您可真是没的说。” 其实他们昨晚都在暗自嘀咕,也没见这位温和俊美的公子哪里像是得了什么重病的样子,结果另一位客官着紧的很,不光一夜过来瞧了七八趟,每回见人没醒,还都得在窗外站上一会守着,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瞧的。 他折腾一宿不休息,害的值夜的伙计们也不敢偷懒,不知道的简直都要怀疑他媳妇在里面生孩子。要不是对方给的赏钱丰厚,他们恐怕都要偷偷骂人了。 叶怀遥听了默然片刻,又冲伙计笑了笑,说道:“对不住,打搅你休息了吧。” 心里的想法被一眼看破,小伙计又是受宠若惊,又是不好意思,心道这位公子真是温和亲切,怪不得他朋友这样在意他。 他挠了挠头,傻笑道:“哪的话,没有,没有。” 叶怀遥微微一笑。刚才那碗药本来被他推到了一边没打算喝,这时又端了回来,顿了顿,还是一口气给灌了。 放下药碗便听见脚步声,转过头,容妄手里拿着些包好的食物,正匆匆进门。 两人对视一眼,他的步子停住。叶怀遥冲他一笑,容妄也连忙跟着笑了,迈进门来。 那伙计挺喜欢叶怀遥,一边干活一边跟他说话,都觉得有了劲头,原本还想多逗留一会,但不知道为什么,容妄一进来,他就莫名感觉自己跟这房间格格不入了。 小伙计三下五除二将水渍擦干净,端着澡盆匆匆出去。 容妄将早点放在桌上坐下来,他自己没有吃这些东西的习惯,不过还是买了两份。 他瞄一眼叶怀遥脖子上没有褪下去的红痕,移开目光,只觉得自己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特别亏心。 容妄认真问道:“好点了吗?” 叶怀遥道:“一点事都没有了,你不用把我当个残废似的啊。” 容妄小心翼翼指了下桌上的药膏:“那个……没用。你,你自己能抹吗?” 叶怀遥道:“……不用,没伤着。” 容妄哦了一声,两人大眼瞪小眼僵了片刻,他连忙去将早点一一打开,说道:“快吃吧。” 他这模样反倒像个新媳妇似的,叶怀遥用手指蹭了下鼻尖,说道:“是啊,吃完了咱们就去恩怨场罢,我很好奇朱曦在里面做什么。也不知道今天开门了没有。” 话题被转移了,容妄心里也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失落,趁叶怀遥不注意,悄悄擦了下额角的汗,道:“肯定开了,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琉璃坊的一队乐伶已经被接了过去。” 叶怀遥奇道:“不是寻仇的地方吗,她们去做什么?” 容妄便向他解释。这恩怨场中不光打打杀杀,还有美食美酒与美人,因为除了拼斗双方之外,周围尚有不少看客专门前来观看。 想来欣赏着刀光剑影,同时寻欢作乐,刺激与享受兼而有之,自然别有趣味,因此不少人都沉迷其中。 叶怀遥本来就一直在想混进恩怨场的方法,闻言心中一动,问道:“这些都是女子吗?” 容妄:“一般都是吧。” 叶怀遥想了想,跟容妄说道:“我觉得咱们或者可以改装一下,进去看看情况?” 容妄:“……扮成女子?” 叶怀遥道:“你若是介意也可以在外面等我,我进去看看情况就出来。” 容妄原本是想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要男扮女装的,刚听见这个主意的首先想法就是荒谬,但意识到提议的是叶怀遥,这念头又瞬间消除下去了。 他说道:“我不介意,我跟你一起。” 两人都不会妆容打扮,但在幻境中,这种事用幻术来解决就可以了。 叶怀遥摩拳擦掌,看上去竟有几分兴奋的样子,说道:“那你看我的。” 他的高兴打消了容妄心里最后一丝犹豫,看着叶怀遥,他也跟着笑了。 叶怀遥连早点都不想吃了,让店小二取来笔墨纸砚,他提起笔来,却没落下,照着容妄端详了片刻。 容妄被他看的紧张,站好了没敢动弹,过了一会,叶怀遥开始下笔,头也不抬地笑道:“别偷看啊。” 他知道容妄听话,因此头也没抬,在纸面上细细勾勒了一番,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画了一副美人图出来。 叶怀遥出身高贵,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这画倒还真是数年没有动手了,搁下笔之后端详一番成品,笑吟吟地给容妄瞧:“怎么样,好看吗?” 容妄:“……” 女装的自己,怪怪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叶怀遥第一次给自己画像,容妄还是宝贝的不得了,双手抻着纸,小心翼翼平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道:“好看。” 叶怀遥见他这样,又忍不住欠了,笑着说:“那是魔君生的好。” 他这画也是完全按照容妄的身形容貌来画的,只是改变了服饰发式,以及将他面部几处过于冷硬的线条稍作柔和,否则改动太大,就不好变了。 也幸亏邶苍魔君不像传说中那样,生的虎背熊腰青面獠牙,反倒长了一张忧郁凌厉小美人的面孔,叶怀遥是真心觉得这画漂亮,当可传世。 画完了容妄,接下来就是他自己,这下叶怀遥看都不用看,落笔可快多了,转眼间又是一副画作完成,容妄全程围观。 叶怀遥端详着画里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道:“看着真奇怪。” 容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话,说道:“好看。” 叶怀遥道:“行,我相信魔君的眼光,那就是这幅了。” 容妄道:“换一幅吧。生死场中的看客都是为了寻欢作乐而去的,行为也没什么拘束,你这样的容貌,容易被人纠缠。” 他拿起笔:“要不然我来画罢。” 叶怀遥没想到容妄想的还挺多,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担心他被人占便宜。 ——说实话,他一直是这张脸,活了上千年,除了邶苍魔君,也没人能占的了他的便宜。 这时候容妄已经开始画了,叶怀遥也有点感兴趣他会把自己画成什么样,就没拦着,凑在一边看。 他眼睁睁地瞧着这位文化人一样的魔君落笔如飞,画了个大饼脸眯缝眼塌鼻梁的敦实姑娘出来。 叶怀遥:“……你是不是报复我出主意让你穿女装,故意捣乱?” 这幅画像顶多在眉眼间有三分叶怀遥的影子,还得是长胖了撞扁了鼻子的叶怀遥。 容妄端详了一下,觉得就算是这一点点的神韵,都已经极有魅力了。 反倒是他自己那幅,要不是画画的人是叶怀遥,容妄根本不会多看一眼,故而认为很安全。 他解释说:“这样便不会有人骚扰了。” “是,我承认。”叶怀遥哭笑不得地说,“而且这样我连门都没资格进去。小容啊,你会点个这样的姑娘陪着你寻欢作乐吗?” 虽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昔日的小容和如今的邶苍魔君天差地别,叶怀遥亲近不见外的时候叫他一声容妄,有时还依旧是带点玩笑调侃地喊他魔君。 现在他一时顺口,突然便将这“小容”两个字叫出来了,容妄猝不及防,觉得心脏像是被只毛绒绒的小兔子给撞了进来。 他的头脑瞬间空白了一下,脱口而出:“除了你,我谁都不找。” 叶怀遥顿了顿,笑着说:“可惜里面的客人品味可不像邶苍魔君这么独特啊。大家都是男人,哪有什么吃亏占便宜的说法?就这两幅画罢,施个障眼法,去看看朱曦到底搞什么鬼。” 容妄也回过神来,不由轻轻一叹,道:“也是。”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那幅画,随手团了扔掉,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只是……” ——我只是太在乎你,太喜欢你。所以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在我眼中都最好看,即便知道你能力超群,只手翻覆可惊天下,但还是总会担心你受伤害。 但心里的很多话,他不会说出口,因为这喜欢也终究只是他自己的喜欢。 容妄不想靠所谓的深情付出去逼迫叶怀遥任何,给他增添困扰。 所以他笑着说:“我只是没想到,那就听你的罢。” 附近的城镇十分繁华,百姓安乐,路不拾遗。而生死场,就是这片繁华边缘的一片独立之地,完全不受世俗规矩的约束和管辖。 其外围被高墙挡住,墙面雪白,房瓦则是一水的乌黑,整片院落只有这两种颜色,放眼望去,肃穆而清冷。 墙外的第一重结界被容妄和叶怀遥轻而易举地破解,两人正式踏入生死场的地界,顿时觉得一股烈酒混合的鲜血的气息迎面冲来,其中还夹杂着女子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客人们的叫好与大笑声也肆无忌惮地飘散在空气当中,与外面所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 内院依旧设有一层结界,虽然对于容妄和叶怀遥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但里面的每一名宾客都有固定的位置和姓名,他们毫无准备,就只剩下假扮姑娘进去的那一条路了。 两人耐心等了一会,叶怀遥道:“来了!” 只见一场搏斗结束的间隙,里面的门打开,先是抬出来了一具尸体,接着又有十来名女子都被人半搀半抱地扶了出来。 她们倒不是受了这里面宾客的虐待,而是被方才过于血腥和残忍的场面给吓到了。 紧接着不多时,又是一队新的美人被领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好多人都误会了,之前小龙师弟说“明圣和魔君大战七天七夜”,那是他吹牛的啊!不是真的七天七夜啊! ———— 以后这事在世人口中的版本就是——魔君和明圣大战七天七夜,明圣体力不支,暂落下风。 想来那魔君定是用了什么阴险手段取胜,愧疚的很,竟亲自为明圣买药疗伤,奉上早点,以图良心稍安。 听某位神秘知情者透露,两人已在半年之后再次约战,想来这回,明圣定能将魔君打的爬不起来,一雪前耻!╭(╯^╰)╮ 73、棹桨松花 叶怀遥原本还担心这些进入生死场的女子们会有特定的统一服饰, 那么他的画就还需要修改。现在一看打扮不同, 各有风姿, 倒是方便了他们混进去。 叶怀遥没有了后顾之忧,将自己的那幅画取出, 在背面画下一串符咒,跟着往身上一覆。 便如同传说中的画皮, 他瞬间变成了画中美女的模样。 容妄瞧了叶怀遥一眼,也照样扮了。 这本来是障眼法中的一种,维持时间顶多也仅有两个时辰, 不过已经足够。 两人并未惊动旁人, 轻松混入一群忐忑不安的姑娘当中, 随着踏进了生死场的门。 场中血气更加浓烈。此时正是两场打斗的间歇,旁边有小厮焚香通风, 客人们喝着酒,兴高采烈地点评着方才的战局,浑然看不出刚刚目睹了一个人的惨死。 地面上还有些血迹没有擦干,两列姑娘进去之后, 战战兢兢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最前面的四个立刻就被人给叫走了,其他的客人们谈兴正浓,一时并没有同女子取乐的兴致,剩下的姑娘们一时无人理会,便都坐在旁边。 叶怀遥和容妄都没有被点到,容妄留了个心眼,坐下的时候在叶怀遥的内侧, 这样即使要被叫走,也是他挡在叶怀遥的前头。 叶怀遥不动声色地在整个厅中快速扫过,只见最显眼的就是大厅中间一个巨大斗场。 场子的四周围着一圈绿色的藤蔓,上面贴满了符咒,防止打斗的时候灵息外泄,伤到周围的看客。 此时场子的中间扔着一根断了的鞭子,不多时便被一名小厮过来捡走了。 四下的宾客们三五成群坐在一张张小桌边上,桌面上摆有美酒,负责伺候的姑娘则跪坐在最靠门口的小几之后,供人挑选。 这一回,叶怀遥很快就找到了朱曦。 只见他独自坐在大厅最内侧一个角落里,正在默默地喝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除此之外,叶怀遥还注意到,朱曦周围的几个人额头上都隐隐有些汗意,外衫也早就被脱下来放到了一边。 显然在这个时候,对方的体内那种奇怪的力量就已经到达一定程度了。 眼下正好是叶怀遥和容妄瑶台之战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八年前,算来距离酩酊阁召开识宝大会,还有大约一个月。 叶怀遥悄悄碰了容妄一下,示意他看,容妄坐姿端庄,眼睫下垂,目光落在面前的桌面上,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他这模样简直比大家小姐还要斯文,叶怀遥非常想开玩笑问一句,“妹妹如此娴静,是不是怕哪位爷看上了你?” 可惜面前的不是展榆何湛扬,而是跟他关系不尴不尬的容妄,这话却不好出口,只得忍了。 “哎!”正在这时,叶怀遥另一旁的女子忽然低低惊呼了一声。 叶怀遥循着声音转头看去,见原来是这位姑娘太过慌张,本想拿起桌上的茶杯喝口水压惊,放回去的时候却不小心把杯子摔了。 这里所用的每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她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 叶怀遥手疾,从旁边替她将杯子接住,里面的茶水微微一晃,溅上了他的手背和裙角。 叶怀遥将茶杯放回桌上,微笑道:“没事,别怕。” 他的声音也被幻术修饰了,听上去就是个音色清亮的女郎。 “谢、谢谢姐姐。” 这姑娘脸上还犹存着几分稚气,瞧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还青涩的很,满脸的胆怯。 她偷偷向周围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这才松了口气,又道:“我叫姮娥,请问姐姐叫什么名字?” 叶怀遥微微一笑,道:“叫我阿遥罢。” 虽然面前的姐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貌女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这样含着笑意与自己说话的时候,姮娥竟能感到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柔与呵护。 这让她莫名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道:“阿遥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 叶怀遥笑道:“你也漂亮,姮娥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坐在他另一边的容妄悄悄把目光转过来,轻飘飘地撩了双颊晕红的姮娥小姑娘一眼,然后又重新漠然看桌子去了。 姮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想笑,可是在这样的环境当中,终究是紧张担心胜过了一切。 她露出两颗小虎牙,短暂地扬起一个略带娇憨的笑容,随即又忍不住问道:“阿遥姐姐,你原来到过这里吗?你说……咱们,咱们还能活着出去吧?这些人好可怕,他们在看杀人啊。” 叶怀遥耐心道:“看见中间那个比武场了没有?进去打架的人都是自愿签了生死状的,所以他们在较量的过程中虽有伤亡,也是自愿。咱们坐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姮娥满是依赖地看着他,小声问:“真的吗?” “自然不会骗你,要不然你看我怎么不害怕?” 叶怀遥从袖子里摸出几块松子糖,从桌子底下递给姮娥,低笑道:“来,吃两块糖,吃了就不怕了。” 姮娥拿着糖,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感动。 她挣扎了一下,终究抵不过美人姐姐的温柔和糖块的诱惑,鬼鬼祟祟地朝周围看看,将一粒糖偷偷放进嘴里,腮帮子顿时鼓起来一块,活像只小松鼠。 姮娥小声道:“真好吃!” 叶怀遥笑了,这时,容妄在另一边悄悄用手碰了碰他,低声提醒:“留神,有人进来了。” 见叶怀遥敛容坐好,容妄便要将手收回来,一不留神,掌中也多了块糖。 此刻有一队宾客进入,给整个大厅中带来了小小的骚动。 叶怀遥如身边的其他人那样,双手交叠抬起,微微低头行礼,眼睛没看容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给你也吃。” 容妄微怔,然后听话地将糖放进口中含着。 这熟悉的滋味,让他想起两人当初在尘溯山上相处的那段日子。 那个时候,自己没有恢复记忆,只是个贫穷瘦弱的少年,却如同命中本能那样,第一眼看见,就被叶怀遥吸引。 于是他每日站在一边,瞧着他给其他孩子们发糖吃。 那个时候,容妄是很羡慕其他人的,但自己又因并非尘溯门中弟子,不大敢靠近。 结果还是叶怀遥看见了他,每回都记着给他留点糖塞在手里。 无论是何种感情和关系,这人都永远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和救赎。 感动与欢愉随着甜味涌上心头,容妄眼中笑意渐浓,微侧了头,轻轻说道:“叶大哥好英俊。” 以前他吃了叶怀遥那么多糖,这句奉承话可是一次都没出过口。而此时说了出来,倒有种莫名滋味了。 叶怀遥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随即又压了回去,所有的宾客们都进了门,内厅被重新关好,设下结界,他们也都坐了回去。 叶怀遥在上一个幻境当中看见朱曦欲杀孟信泽的新婚妻子,虽然没有瞧见最终的结局,但结合朱曦的本事与当时情况推断,他多半已经得手。 几次的幻境都是围绕着朱曦和孟信泽的事展开,昨日听说朱曦来了生死场,叶怀遥本来猜测他们是要因为这桩仇怨在此地决斗。 但这时候一看,进来的人面目陌生,却并非孟信泽,朱曦也一直稳稳当当在角落里坐着,好像真只不过是个看热闹的。 难道猜错了? 他正在琢磨,朱曦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抬起了手,指着叶怀遥道:“喂……” 叶怀遥被他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但只是瞬间,他就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动手先发制人的冲动,起身行礼,微笑道:“请问这位贵客有何吩咐?” 这一下赌对了,那男子并非发现了他身上什么破绽,而是敲了下自己面前的空杯子,吩咐道:“就是你了,过来给爷斟酒。” 他这个举动,挑战的可不是叶怀遥,而是容妄。 ——要不是知道目前隐藏身份需要低调,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吩咐叶怀遥做事,早就连尸体都凉了。 容妄瞪大眼睛,看着那名宾客,叶怀遥起身走过去时,暗暗从后面踢了他屁/股一下,容妄才重新把头低了下去,不再瞪人。 可是刚才那一下,也让同桌的其他客人注意到了这位“青衣女郎”的举止。 其中一个青年满头白发,面目却殊为年轻,见状笑了起来,用胳膊肘杵了杵身边的同伴,调侃道: “你瞧瞧,方才旁边那丫头盯着你不放,你却选了另一个,这是辜负了美人的芳心啊。” 他说着冲容妄招了招手,笑吟吟地说:“得了,小丫头,你也一块过来伺候罢。” 容妄挑了挑眉,脸色淡淡地起身,跟在叶怀遥后面过去了。 走到近前,他提起裙角,直接大大方方往刚才那名客人身边一坐,架势比桌上的几位大爷还像大爷。 叶怀遥给桌上众人一一斟酒,借着低头的动作掩饰自己的面部表情。 方才他们两人坐的远,只能隐约看出是个美人,此时近距离端详,桌上的几名宾客顿时就被惊艳到了。 那将叶怀遥叫过来的中年男子眼见着对方将酒壶方下,冲自己笑了笑,竟然在那一瞬间有种不敢逼视的惊艳之感。 白发青年手中酒杯举到半空中,生生忘了喝,将里面的酒泼了满腿。 他喃喃地道:“这、这……漂亮啊!” 叶怀遥大大方方,含笑道:“是您抬爱。” 白发青年也是久经风月的老油条了,什么香/艳的大场面都见过,没想到看眼前的女子一笑,都能让他满脸通红,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痴痴地看着。 然后便听“嗒”的一声,容妄冷着脸,把自己手里的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搁,霍然站起身来。 围坐在桌边的其他人同时转头向着他看去,白发青年的注意力也从叶怀遥那里转开了,一脸不明所以地看向容妄,问道:“这是做什么?” 容妄冷冷地说:“几位把我叫过来,到底是让我陪酒的,还是在这里干坐着?若是喝酒便快喝,若是没事恕不奉陪。” 刚才他这么猛地站起来,别说是别人,连叶怀遥都被吓了一跳,全桌就他一个人清楚容妄的武力值,那一瞬间几乎以为对方是要直接把桌子给掀了。 结果听到他竟然是在耍小脾气争宠,虽然明知道容妄故意这般,是要藉此将客人的注意力从自己那边吸引过来,叶怀遥还是觉得十分有趣,心中暗乐。 容妄此举虽然狂妄无礼,但见惯了逢迎柔顺的美人,他这样的举动倒是别有一番新鲜。 方才让叶怀遥过来倒酒的那个中年男人也不由哈哈大笑,冲着白发青年说道:“小子,这姑娘可是我叫来的,你盯着看个没完,却零落了别的小美人,还不赶紧的哄哄?” 白发青年本来正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听对方这样说,他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无奈摇头笑道:“多看几眼都不成了?真是小气。” 他说着转向身边的容妄,端详之下,只觉得这位姑娘确也是生的极美。 但是她的美丽当中又有种忧郁凌厉之色,让人莫名觉得心里有点瘆得慌,就不那么想亲近了。 白发青年问容妄:“你叫什么名字?” 容妄冷声说:“阿南。” 白发青年故意把脸一板,说道:“你这样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怎么像是陪酒的。就不怕我发火吗?” 容妄丝毫不慌,平平静静地说道:“奴家是卖笑的,给银子才笑。” 他说了这句话,首先“噗嗤”一声笑出来的倒是叶怀遥,满桌的大男人愣了愣,这才一起跟着哄然大笑起来。 白发青年开始觉得这个女人有趣了,故意逗他,揶揄道:“长了一张清高的脸,没想到还是个钱串子。” 他指着叶怀遥,又说:“瞧瞧你这位姐妹,人家到现在为止,都笑了多少回了,怎么没说要钱?” 叶怀遥耍人也毫不含糊,闻言故意一怔,而后委屈道:“合着几位爷又叫人家斟酒,又叫人家赔笑脸,还没打算给银子啊?” 他黛眉蹙起,表情微嗔,当真是风姿楚楚,又可爱可怜,满桌的人看的眼睛发直,立刻也感觉自己的心都跟着碎了。 赵哥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就塞进了叶怀遥手中,连声道:“给你,都给你,我的小心肝,可别难过了!” 容妄:“……” 叶怀遥心里在狂笑,差点连银票都没拿住,嘴角也微微翘起一个弧度。 好在这模样正好符合了看见银子转嗔为喜的模样,倒也没有人怀疑他是在耍人。 赵哥生平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绝色美女,看的心里痒痒,忍不住借着递银票的动作,想在对方的手上摸一把。 然而手还没伸过来,就被旁边的容妄给抓住了。 容妄道:“我也要银子。” 叶怀遥悄悄在底下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好不容易才把笑给憋回去。 他觉得容妄这个人乍看很老实,得深深挖掘才能逐渐发现他那一肚子坏水,实在是太好玩了。 他忍着笑,故意掐着嗓子道:“妹妹,你瞧瞧你,什么都要和我争,讨厌。” 说白了,满桌子的人都是不明就里的陪客,他俩就算是逗着玩,逗的也只有对方罢了。 叶怀遥说完之后,便见容妄抬头冲着自己一笑,笑容中说不尽的温柔宠溺,一眼便可望之,是打心眼里透出来的高兴快活。 见他欢喜,叶怀遥也觉得自己的心情随之好了起来。 容妄这一笑只冲着叶怀遥,笑过之后,转向他人,仍旧满脸淡然安宁之色,说道:“姐姐哪里的话,讨生活而已。现在我也笑了,自然应该拿到自己的那份酬劳。” 似他这般不喜欢笑的人,偶尔展颜更添七分颜色,虽说好像也不是冲着他们笑的,但赵哥已经被一娇一冷两个美人哄晕了头,于是又掏了一张银票给容妄。 容妄接过来塞进袖子里,声音淡淡的:“多谢赵爷。” 赵哥:“……” 他把两名美人叫过来,连个小手都没有摸到,现在竟已经没了200两银子,怎么搞的? 他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周围一阵喧哗,转头看去,却是接下来要决斗的两个人已经走入了场中。 引起骚动的缘由,是因这回比试的竟然是一男一女。 其中左边那位是个穿着鹅黄色劲装的少妇,似乎是在上场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此时众人只见她眉如远山,面似凝脂,两颊上匀了一重薄薄的胭脂,更显娇艳。 生死场中本来就难得能见到女子上阵,特别是她的相貌还这样美丽,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即便另外那名跟她当做对手的男子也是相貌堂堂,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女人身上。 底下已经有宾客忍不住开始起哄,也有人故意高声说道:“怎么要生死相搏还打扮的这么漂亮?想色/诱么?” 周围立刻一片哄笑,令人意外的是,那少妇神色淡定,听到这话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反倒是场上的男子沉了脸。 他冲着高声说话的男人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否则就上台来,我先与你打过再说!” 那赵爷和白发青年也朝着那边张望,赵爷奇怪道:“咦,看了这么多场决斗下来,我还是头一回瞧见这等奇观。被羞辱的人不急不恼,对手恼了,这是什么道理?” 白发青年道:“赵大哥,你可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这一男一女,本来就是夫妻。” 这对男女都面生的很,也没什么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号事迹,因此这个消息知之者甚少。 赵大哥奇怪道:“夫妻怎会闹到来生死场上决斗的份上?就算是过不下去想要解除道侣契约和离,也不至于你死我活罢!” 白发青年干咳一声,故意买了个关子。他又糙又胖的老朋友好奇不好奇无所谓,关键是看到两个小美人都盯着自己瞧,实在让人身心愉悦。 他笑着说:“小丫头,爷讲故事给你们听,该不该也问你们要点银两啊?” 白发青年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想顺便拧一把叶怀遥的脸蛋揩油,结果手刚刚抬起来,就不小心抽了下筋,疼的他倒抽一口凉气,只好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白发青年一边揉着手臂,一边说道: “罢了,告诉你们罢。这男子名叫费子斋,女子名叫阴秀秀,夫妻感情极好,闹到这般地步,是因为他们家中乃是世仇。” 他回忆了一下,说道:“这事可久远,大概还要追溯到千年之前楚昭国刚刚覆灭的时候才能说起了。” 叶怀遥和容妄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观察朱曦,本来对其他人的恩怨情仇不感兴趣,,直到听见“楚昭国覆灭”这五个字,两人对视一眼,才真正认真听起来。 只听白发青年说道,阴秀秀的祖上阴家本来曾是楚昭国的旧臣,楚昭亡了之后,国库中有大量珍宝流出,其中几样被她曾祖父阴通所得。 而费子斋的曾祖父正好需要其中一样宝物制作重要的法器,带了一些人手暗地里潜入阴家偷盗,却被阴通发现。 阴通本来是个性情十分残暴之人,被人冒犯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当即不顾他们的投降求饶,将费家一干人割开手腕吊上墙头,放干鲜血而死。 这样一来,两家的大仇就结下了。 一边说费家企图偷窃,先撩者贱,另一边则认为自家的人什么宝物都没拿走,也及时求饶认错,纵使有罪,也不该以那样残忍地方式被杀死。 两边你来我往,争执的不可开交,后来两边的家族中又都出了修士,寿命漫长,这么多年争斗下来,都有大量死伤,这仇怨也就越结越深。 谁料想到了费子斋和阴秀秀这一代,竟是阴差阳错。 双方相识的时候不知彼此身份,相爱之后了解真相,却怎么也抵不过情字,一番折腾,还是结成了夫妻。 他们二人离家多年,本来打算与世隔绝,让这些恩怨到此为止,可惜亲人们之间不断互相杀戮,怎么也做不到视而不见,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白发青年叹气道:“也是孽缘。我隐约听说,似乎费子斋和阴秀秀都是他们两家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了。所以约定这一战过后,无论谁生谁死,千年恩怨了结。” 周围的人听他将这段往事道来,神色也逐渐由嬉笑变成叹息,不再拿阴秀秀取乐。 想来她这样盛装打扮,也是想让丈夫最后看一看自己美丽的样子罢。 74、落风求韵 这一战无论是怎样的结果, 死了的一了百了, 活着的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都是一桩人间惨剧。 但要怪,也只能怪他们生的不好, 爱上的人也不对。 叶怀遥正听的入神,容妄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阴家是楚昭国的旧臣吗?” 两人对话时都是直接用灵息将声音送到对方的耳中, 因此不会惊动其他人,叶怀遥道: “我对这个姓氏有些印象,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但具体职位却没有印象。应该不是官职不高, 就是司神之位。” 叶怀遥的记性很好, 更何况人对于少年时期生活的印象总是十分深刻,如果阴家人担任的是台面上的要职, 他不可能没有印象。 那么除了官小位卑,不入皇长孙的眼之外,剩下的一种情况就是这人从事的是巫祝、钦天、祭礼一类的司神之位。 这种职位的神官,平时不在人前露面, 只有重大国礼上才会戴着鬼脸面具出席。 容妄也了解楚昭国的国制,叶怀遥这样一说就会意了,微一颔首。 这时,决斗即将开始,按照程序,场上的费子斋和阴秀秀要当着在场宾客的面,再次宣读自己在生死场中签下的契约。 这样一来, 他们的关系也被公开曝光在所有宾客们的面前,顿时一片哗然。 赵大哥和白发青年都被场上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叶怀遥尽职尽责,拿钱办事,顺手把几个人的酒杯都满上了。 容妄低头默默沉思了片刻,又问道:“刚才那名女子身上有什么问题吗?” 他指的是姮娥。 叶怀遥眨了眨眼睛:“哦,为何要这样问?” 容妄唇边又含上了一抹花钱才给看的昂贵笑意,他瞧了叶怀遥一眼,说道:“方才你扶她的杯子时,有茶水洒出来了。” 以叶怀遥的本事,将一杯差点打翻的茶水半滴不漏地接住,绝对不成问题。 如果姮娥真的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叶怀遥用不着在她面前遮掩,故意把水洒在手背上,分明是起了防备之心。 见容妄把话点破了,叶怀遥也不瞒他,笑着说: “刚才姮娥的杯子会掉下去,不是她一时失手,而是当时听见了费子斋和阴秀秀的名字,因此晃了神。” 容妄道:“所以你才故意搭话?” 叶怀遥“嗯”了一声:“她绝对认识这两个人,但又装作一派天真,对生死场半点都不了解的模样,这岂非就是最大的破绽?” 容妄若有所思。 叶怀遥瞧着面前楚楚可怜的小美人,不免就比面对邶苍魔君的时候还要多了三分怜惜耐性,见状笑道: “你我都应该清楚,无论这幻境里发生什么,都是过去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情。可为什么我觉得你心事重重,似有隐忧?” 容妄一怔,随即又是一笑,叹气道:“你呀,总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事。我有时候因此高兴,有时候……又不知所措。” 面对旁人,他有千般万般的手段,可以骗,可以瞒,所以算计,但对着叶怀遥,却是什么都使不出来了。 叶怀遥笑道:“大概因为这位妹妹斯文内敛,总是有很多秘密罢。” 他经过修饰的面部线条比之以往少了英气,却更添柔美,浅笑起来简直令人的心都要软化成了一滩水。 容妄忍不住莞尔,柔声道:“只怕不内敛,便也想跟着叫声小心肝小宝贝,吓坏了你。” 还真不是虚言,这六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叶怀遥确实有种毛骨悚然一般的感觉。 他干干地咳嗽一声,说道:“我再不和你争宠了,请千万内敛下去。” 容妄弯起眼睛笑了,但也没再说别的,依言捡回了刚才的话题:“我最大的秘密恐怕就是当年那些往事了,如今被你扒拉的所剩不多,刚才却不是在想这个。” 叶怀遥:“哦?” 容妄道:“我是觉得,咱们一共经历了三个幻境,遇到的事情都很奇怪。” 叶怀遥道:“请讲。” 容妄说:“这三个幻境中有两个共同点,一个是朱曦和孟信泽,另一个……” 他冲着叶怀遥一挑眉,叶怀遥脸上的笑意微沉,已经会意:“另一个,是你我。” 容妄颔首。 为什么他们与朱曦的故事明明毫无关联,两边却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产生交集? 他们来到这幻境当中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朱曦,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正当两人在心中揣摩猜测之际,旁边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刺中了!” 桌子被白发青年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发出的叫声打断了叶怀遥和容妄的谈话。 两人顺着白发青年的目光,向场中看去,却见仅仅是这么一小会没注意,阴秀秀已经被自己的丈夫一剑穿透胸膛,倒在了地上。 血花飞溅,喷了费子斋一脸。 叶怀遥听见旁边的人议论,原来是她方才使用幻影叠身之术,在场中化出十余个身形,让人无法辨认真身,这一招当年严矜也对叶怀遥用过。 可惜两人夫妻多年,费子斋对她实在是太熟悉了,终究还是找出了本体,精准一剑,将阴秀秀当场诛杀。 他这一下丝毫没有手软,外围陪酒的歌女们发出尖叫,几乎半个场的宾客们都震惊起身,费子斋反倒好像成为了最淡定的那个人。 他上前接住了阴秀秀的尸体,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面色平板,片刻之后说道:“费家与阴家,从此恩仇两清。” 周围一片唏嘘声,叶怀遥眉头忽地一皱,暗道:“不,不对!” 就在他这个念头冒出的同时,阴秀秀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猛地向上一扑,生生咬断了费子斋的喉管! 她这一咬当真是又快又狠,出其不意,费子斋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当场受到重创。 他直挺挺向着后面倒下去,双眼圆睁,脸上的表情扭曲,尽是震惊之色,大概怎样也料想不到,还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费子斋的毫不留情已经足够令人震惊,更没人能想到这事后面竟然还有反转,周围的宾客群相动容。 有人说这诈尸了,有人说是控尸术,霎时间乱纷纷吵成一片。 阴秀秀砸在费子斋的身上,牙齿依旧没有松开。 由于她咬断了费子斋的大动脉,鲜血从两人中间汩汩地流出来,甚至浸湿了地面。费子斋的手脚不断抽搐,很快就不动了。 几名生死场中的护卫匆匆赶过来,冲到台上。 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最后不得不将阴秀秀的牙齿硬掰开之后,才得以仔仔细细地查看两人情况。 “费子斋已死!” 台下的人纷纷议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阴秀秀刚才其实根本就是装的?” “费子斋的剑穿透心脏,阴秀秀在当时就已经毙命了,并非装死。”一名护卫冷着脸,严厉而快速地说道。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严厉地扫过宾客们的面容:“这场中有人操控她的尸体!” 双方决斗,生死场是要为每一场比试的公平性来负责的。 这件事如果是阴秀秀自己装死,使了诡计来算计费子斋,从而导致他的死亡,那么这也是凭本事将对方骗过去,不算违反规定。 但目前的情况,明显是在费子斋已经胜利之后,又有其他人插手干预,这就等于违反了之前的契约,为了维护自身的名声和信誉,生死场这边说什么也得把整件事调查清楚。 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之前封锁严密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生死场的四周的院墙上都有结界,没有任何人能跑出去。 而杀死费子斋的真凶,也应该就在这些宾客们当中。 他们立刻便展开了行动,生死场的主事露面,一边连连道歉,一边毫不含糊地指挥手下将在场的宾客一一排查。 原本陪着客人们的姑娘们也都被赶开,让她们不许乱动,站在一处。 中年男子和白发青年还对两个美人恋恋不舍,但碍着规矩在此,也不好强留。 叶怀遥和容妄一人赚了200两银子,重新回到了姮娥小姑娘的旁边。 说来,叶怀遥这银票还是沾了容妄的光彩弄到手的,他转头见魔君大人将他卖笑的银票仔仔细细地叠好,收进怀里,心里面觉得十分好笑,说道:“没想到还是个财迷。” 容妄看了他一眼,说道:“小时候攒媳妇本,习惯了。” 叶怀遥:“?” 容妄见他满脸好奇,便慢悠悠地讲道:“我打小没见过亲爹,母亲又疯疯癫癫的,经常打骂。曾经有个人就安慰我,说忍一忍,长大了以后娶个对我好的媳妇,为我缝衣煮饭,就有家了。” 叶怀遥:“……” 容妄瞧着他的表情,唇边扬起清浅的笑意,续道: “我听这话有了盼头,后来就常常想自己以后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如果有了媳妇,我可舍不得让她缝衣煮饭,漂不漂亮也不要紧,只要愿意常常对我笑,记得我的生辰,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他看着手里的银票:“不过听说娶媳妇要很多聘礼,我知道自个穷,担心长大之后攒不够,所以那一阵格外勤勉,有时候在王府中帮人做活,能得到几枚铜板,我便都攒着。” 容妄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神情也有几分戏谑之意,明显是在逗叶怀遥玩。 但让容妄没想到的是,叶怀遥别的不记得,但竟还真的对这件事有些印象。 他接口道:“原来如此。所以有一阵子,王府中的小厮婢女特别喜欢支使你跑腿干活,我还奇怪过,你向来不爱同别人说话,哪来的那么大干劲。” 容妄的身份虽然尴尬,但聪明听话,又只要一两个铜板就能打发。能在王府里面供职的下人,自然不会把那点银钱放在眼里,反倒发现这倒是个减少劳累的好办法。 他们虽然不敢在主子面前这样,但跑腿洗衣裳一类的小事让这个半大的少年来做,还是没问题的。 容妄稍稍抬眼:“你知道?” 叶怀遥道:“我那个时候三天两头找你玩,怎么会一点也没察觉?小容啊,你以为你那好几笔能挣几十个铜板的大生意是哪里来的?不还是哥哥心疼你,暗中照料么。” 他一顿,又含笑道:“你也知道,我总是这个脾气,看谁弱小可怜,就总忍不住手欠想帮一帮。” 容妄看了他一眼。 叶怀遥并非在表功,他的言下之意,无非是在告诉容妄,我待你的好,那深夜的糕点、生日时的长寿面、暗中的照料,不过是因为生性同情弱小,换一个人,也是同样。 ——没必要念念不忘,回报终生。 容妄一定听懂了,但他唇边的笑意反倒比刚才更深,轻声说道:“原来那么久以前的事,也不是只有我记得。” 顿了顿,他又道:“小时候的想法总是天真单纯,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想娶妻了。见过很多女子,都让人懒的多看一眼,和我心里面想的从不一样。” 容妄冲叶怀遥摊开手,掌心中的银票被叠成了一只小鸟的形状,他眉眼弯弯,说道:“不过既然当年受到了照料,总得报恩,要不算上利息,把这钱还你?” 叶怀遥看看小鸟,又看看容妄,对方的漆黑的眸中倒映出他的模样,脸上冷漠全无,满是柔情。 人魔果然交流不畅,话说不通,鸟也烫手。 人家要当老婆本的钱,他敢拿吗? 叶怀遥干笑道:“算了算了,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生来心眼好,帮了人就忘,不图这些回报的。” 容妄也不强求,挑了下眉,手一翻将东西收了回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只觉时间过的飞快,不过片刻,厅中的宾客们就已经都排查完毕,没有发现嫌疑者。 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生死场中出现各种异常状况都是常事,不少宾客们来此就是为了看热闹的,非但不恼,还颇为热心,纷纷猜测着凶手可能藏匿的地方。 叶怀遥看在眼里,不由心想,能天天泡在这种地方取乐的人,真都是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生死场里的那位主事说道:“既然客人们没有嫌疑,就请各位暂时坐下休息,在下会令人奉上瓜果酒水。” 剩下的,就是这二十余名陪酒乐伶了。 有客人大声笑道:“咱们不着急。可得让她们一个个都把衣服脱下来,查仔细了才成!” 姮娥悄悄问叶怀遥:“阿遥姐姐,你害怕吗?” 叶怀遥道:“当然不怕,人又不是我杀的。” 姮娥道:“哦……不是因为有人保护你吗?” 叶怀遥疑问地一扬眉,姮娥道:“我看到你旁边那个青衣服的姐姐好几次站在你前边,遇到危险的事情她就想挡着你。还不冲别人笑,只对着你笑。我就知道,你们俩一定是情人。” 叶怀遥:“……小丫头,你几岁,知道这么多?” 姮娥道:“原来我们乐坊里有两个姐姐也是这样的。她们还和我说,女子最知晓女子的心意,合该在一起,那帮臭男人不懂讨好,还容易变心,她们才看不上呢!你们两个也不喜欢男人,刚才陪酒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叶怀遥:“……” 这话糟点太多,慧眼如炬和胡言乱语兼而有之,让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不过似乎也没必要跟一个幻影解释的太清楚,叶怀遥便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好像确实不喜欢男人……是吧? 这时,姮娥凑到他的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 “那个青衣服的姐姐看我的眼神冷冰冰,我本来不想帮她的忙。可是姐姐你心好,刚才还给了我好吃的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过会黑了灯,要赶紧往门外跑啊!” 虽然早就看出来姮娥另有盘算,但陡然听见这话,叶怀遥还是觉得心头一动。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追问,不是逃跑,而是猛地抬头,寻找朱曦的踪迹。 ——熄灭周围的灯火造成骚乱,再趁机浑水摸鱼,这个人的招数,真是老套到用完一遍又一遍啊! 只见朱曦已经不在他自己的位置上,而是负手站在了两具尸体附近,仿佛在饶有兴致地观察,这里变态不少,他的行为并不显得突兀。 容妄投来疑问的目光,叶怀遥示意他盯紧朱曦,转头询问姮娥: “阴秀秀的尸体是你控制的,你是阴家的人对吗?” 姮娥怔住,叶怀遥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又道:“你们压根就不是为了了结恩怨,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将费家的人全部杀掉?” 他突然发问,又字字都在点子上,让姮娥顿时大惊失色。 跟叶怀遥比起来,她到底还是要稚嫩的多了,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又连忙捂住嘴,说道:“哎呀,完了完了!” 饶是叶怀遥存心要将事情问清楚,也不由被小姑娘的举动给逗笑了。 他把手往身后一背,慢悠悠地说道:“捂嘴也没用,我不是故意诈你,刚才阴秀秀他们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认识他们了。不过你放心,我可不是费家那头的,只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已。” 姮娥道:“哼,我可不担心你是费家的人,这里面费家的人马上就都要死了。” 叶怀遥其实恨不得把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提起来倒一倒,瞧瞧她肚子里都藏着什么秘密,但套话最是急不得,只能一点点往外掏。 他没有接着问“为什么”,因为两人的关系是在不算很熟,如果他一直追问对方的私事,难免引起姮娥的抵触。 他想起之前那个白发青年说,阴秀秀和费子斋分别是两家剩的最后一个人,很明显跟姮娥现在的说法有出入。 叶怀遥不动声色地说:“是么?看来阴家和费家这一轮的争斗,还是你们赢了,我在这里说一声恭喜。不过……” 叶怀遥拖了个长音:“费子斋将费家的其他人藏起来,估计一直到他刚才死,也不会想到竟然会被你们给发现,不然恐怕难以瞑目。” 姮娥果然更加惊讶,狐疑道:“你连这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叶怀遥笑而不语,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想,猜对了。 姮娥得不到回答,看了叶怀遥一眼,也没再追问。 虽然加深了对对方的好奇,但叶怀遥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倒是让她更加安心了一些。 最起码对方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实了他肯定不会向着费家,不然阴家的策划早就会被揭穿。 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达成把姓费的赶尽杀绝这个目的,她也完全不在乎其他。 姮娥道:“好罢,跟你说了也无妨。阴秀秀是我姐姐,来这里决斗之前,我们就已经商量好了。如果费子斋死也就罢了,但如果死的人是她,费子斋在胜利的那一刻一定会心神大乱,放松警惕,那我便趁机用血脉感应的法术操纵她的尸体,将费子斋置于死地。” 叶怀遥道:“说来费子斋也算你姐夫,为何如此恨他?” 姮娥道:“费家那群人根本就都是一帮丧心病狂的疯子,一旦被他们盯上,就跟你不死不休!不就是这些年杀了点他们的祖父祖母、爹、娘、兄弟姐妹什么的吗?我们阴家也一个都没少死。” 叶怀遥:“……” 姮娥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叶怀遥道:“不是。” 他一顿,又诚恳地说:“冒犯了,我只是在想,祖父祖母和爹娘都没了,后代子孙还能一直人丁兴旺地传下来。那些九代单传的的家族听了这话,一定很懊恼。” 姮娥饶是满腔怨气,也不由被他逗的没绷住笑了一下,说道:“你还说呢,你找了个女的当情人,以后生不出来孩子,不也是要断子绝孙了。” “……” 叶怀遥也不知道容妄都听没听见,但以邶苍魔君的耳力,只怕是他俩刚才被怀疑“搞百合”的时候,就已经全都听的一清二楚了。 他干咳一声道:“小姑娘家家的,生不生孩子的话你也挂在嘴边。” 姮娥脸上微微一红,她真以为叶怀遥是个女子,再加上跟对方说话极为轻松愉快,不知不觉的就口无遮拦起来了。 话一出口,才感到不好意思。 姮娥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过,若无其事地接下去道:“费子斋终究是姓费。一方面舍不下我姐姐,一方面又惦记着他那些族人。当初他与我姐姐相识,就是为了救费家的人故意接近的。” 75、曲终散袖 她这边讲着, 生死阁的人在另一头细细排查, 叶怀遥也总算听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原来费子斋假意对阴秀秀示好, 便成功藉此瞒过了阴家不少的排查,悄悄保下一批费家的中坚力量, 却没想到自己最后也陷了进去。 他们二人同样纠结,几经波折才得以厮守, 可是两家依旧争斗不休,渐渐将感情消耗的疲惫而残破。 阴家的人不断折损,姮娥是因为一出生就被养在他处, 所以才能活到今日。 直到去年, 养父母身亡, 姮娥独自投奔外祖父,却不知怎的被被撞破了身份, 费家与半路上一路截杀,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 也正是因为那次意外才让阴秀秀发现,阴家是当真只剩下了她们姐妹两人,费家却竟然还有不少战力。 阴秀秀这才知道, 原来自己一直被丈夫所欺瞒着,姐妹两人愤怒之下也不想再留情面,设下此局。 “我娘本来是个孤女,打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死时,把身上的一样信物传给了我,直到养父母去世之前, 我才知道外祖父是谁。” 姮娥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一枚小吊坠,说道:“他们想让我有个依靠,但是费家欺人太甚,与其再给外祖父家也带来麻烦,倒不如反杀一回,也算没白姓那个阴!” 叶怀遥道:“所以你们用什么打动朱曦,让他愿意帮忙出手呢?” 姮娥跟叶怀遥说了一小会的话,已经几次惊讶,这时听他又猜中了,简直有些见怪不怪,反而机灵地听出了某些端倪。 她眼珠一转:“啊,我说你怎么这样关心,你认识朱曦,对不对?” 人家说了这么多,他也不能半点口风不露,叶怀遥道:“是啊,我们都与楚昭国有些渊源,原来还见过几面,不过看样子他把我给忘了。” 姮娥道:“我原先就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你长得这么漂亮,他都不记得。” 叶怀遥知道她对自己的话半信半疑,也不解释,只微微笑道:“不过一幅皮囊而已,世上漂亮的人何其多乎?你也很美,费家不还是手下不肯容情,依旧步步逼杀么。” 叶怀遥总有本事把明摆着的花言巧语说的让人熨帖无比,姮娥笑起来,便不再追问了。况且叶怀遥和朱曦无论是什么关系,只要不影响她报仇,她也根本不在乎。 姮娥道:“不过要说他也跟楚昭国有关系,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怪不得这人帮我们对付费家的条件,就是要阴家先祖留下的所有手稿。” 阴家是神职,他们的手稿当中一定有关于各种法宝和秘闻的记载,朱曦十八年之后的功力比起现在,又有了很大的进展,说不定就与此有关。 叶怀遥心中警醒,表面装作一副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怕是对当年令祖钻研的东西感兴趣罢。” 姮娥道:“谁知道呢,反正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阿遥姐姐,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叶怀遥笑了笑,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难过吗?” 姮娥一怔:“什么?” 叶怀遥看了她一眼,重复道:“我是问,看见姐姐去世,你难过吗?” 他们两个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姮娥一直语气轻快,神情娇俏,仿佛早已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了。直到叶怀遥问出这句话,她的鼻子陡然一酸,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不是那么的坚强。 停了片刻,姮娥道:“不难过,这些年我们家人一个接一个的死,我都习惯了。” 叶怀遥笑了笑,并未揭穿她,说道:“你还小,这些事以后都会过去的。 他轻抚了下姮娥的脑袋,低声说:“过去了之后,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好好生活罢。” 不知为何,面前明明是个娇美无伦的女子,却给她一种如父如兄般可以依靠的温柔。 头顶传来温暖的触感,姮娥在那个瞬间几乎沉浸其中,而正在此时,生死场的人终于向着她们这最后几个人搜查过来了。 姮娥不慌不忙,抬起眼来,看着他们步步接近。 这时,容妄忽然从下面握住了叶怀遥的手,低声道:“小心!” 整个大厅的数枚灯盏火花一爆,尽数熄灭。 叶怀遥在匆忙中来不及多想,也捏了一下容妄的手,示意他朱曦开始行动。 虽然每回要干坏事都先熄灯的方法实在显得有些老套,但这回不似酩酊阁的识宝会那般四下都是绝顶高手,处处需要防范,因此朱曦的行动也干脆利落了很多。 几乎是在黑暗降临的同一时刻,数声惨叫就响了起来,血腥味到处都是,人们的叫喊声也四起。 叶怀遥和容妄都没有动手,却有=一道疾风挟带着热气,掠到两人身后擦了过去,明显是朱曦杀人杀到了附近,转瞬间又死一个。 容妄将叶怀遥往墙上一推,自己手撑在墙面上,挡在了他的身前。 眼下身后尽是刀风剑气,四周模糊不清,叶怀遥倒也不好直接把容妄推开,被他困在怀里,无奈笑道:“觉得我没有自保之力吗?” 两人说话的时候气息相融,容妄抬起手,在半空中稍稍迟疑,伸过去用手背蹭了蹭叶怀遥的脸,柔声道:“我怕血溅到你身上。” 大概是便宜被占多了就习以为常,此刻原本该是暧昧而又多情的场景,叶怀遥却突然十分想笑。 一句话到了嘴边,要说又觉得不雅,被他咽了回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样近,即使是在黑暗中,叶怀遥抿紧嘴唇的样子容妄也能看的清楚,他少见对方露出这样的神情,奇道:“怎么了?” “你……” 他说话的时候难免又凑近了一些,叶怀遥终于忍不住了,说道:“你、你怕血溅到我身上,那就不怕你的……胸挤到我吗?” 容妄:“……” 叶怀遥这种障眼法的妙处就在于,虽然对他们自己来说,自身的感觉丝毫未变,但是在其他人的感受当中,画中美女该有的一切,他们身上都变出来了。 要不是感觉实在诡异,这样的话叶怀遥打死也说不出来。 容妄仅仅是愣了片刻,就淡定下来,说道:“与我无干,是你自己的胸挤到你自己了。” 叶怀遥:“……是人么,你居然还会说这样的话。” 容妄认真地说:“不是人,是魔。” 叶怀遥也认真地说:“魔君啊,真是难为你了,之前在我面前装的那么乖巧,一定很辛苦吧?” 他也算是看透了,容妄本来就是有点腹黑有点毒舌的属性,还特别容易看别人不顺眼,进而主动招惹。 之前两人之间诸多尴尬,也不怎么相熟,他还在叶怀遥面前拘谨着,现在可是越来越坏了。 容妄含笑道:“起初怕惹你生气,后来怕你嫌我没意思。要不然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没能得到答案,话音刚落就是“砰”地一声响,外面的日光泄露进来,众人眼前一晃,却是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个人影闪了进来。 有人惊呼,有人喝问,随即那门又被朱曦一掌拍上,四下重新陷入黑暗。 在一片嘈杂中,叶怀遥隐隐分辨出是他的声音说了句“你果然总是在我不想被人阻止的时候出现”。 他猛然意识到来人的身份,对容妄道:“是孟信泽来了。” 容妄也敛了笑意,道:“看看他要做什么。” 他说话的同时,已经用手结出法印,一滴银白色的水珠从容妄的掌心中飞出,被他屈指一弹,四散开来。 周围的光线没有太大的变化,四下依旧是黑乎乎的,但在容妄和叶怀遥的眼中,所有人形都被勾勒出了一个发光的淡绿色轮廓,五官也隐约可辨。 虽然有点影响美观,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们辨认出朱曦和孟信泽一前一后,从旁边的侧门出了前厅,来到后面的院落当中。 生死场的人都在匆匆奔忙,这里因为已经搜查完毕,反倒无人打扰。 叶怀遥和容妄自然跟了上去,只见朱曦和孟信泽停下之后,倒一时也没有动手,而是面对面站了片刻。 想必曾经的挚友反目成仇,两人彼此间也都难免有些五味陈杂之感。 过了一会,孟信泽才说道:“你早有打算要在今天杀了费家的人,所以故意约我明晚决战,就是为了不让我提前来此,坏了你的好事是吗?” 朱曦道:“你来都来了,是与不是又有何意义?好在刚才费家的人都已经被我趁乱杀光,完成了对阴家的承诺,也没什么影响。” 孟信泽皱起眉头道:“你做这些是为了得到阴氏先祖的手稿,从中找出赝神的秘密?” 叶怀遥心道:“赝神?”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容妄明明说过,赝神是魔族的宝物。 之前他们不知道这东西共有一对,还在奇怪明明东西在容妄的手中,为什么朱曦那里还会散发出相同的魔气。 而眼下听孟信泽的意思,身为楚昭国旧臣的阴氏先祖,竟然也对这样魔器有极深的了解。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容妄所言有假,还是阴家和魔族有什么勾结? 楚昭国的灭亡,究竟和魔族有着怎样的关联? 越是调查,叶怀遥越发现这件事牵涉甚多,远远比他想象当中要来得复杂。 这如果是在之前,恐怕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叶怀遥会第一时间去怀疑容妄。 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不管彼此之前有没有过往的情谊和患难之情,最起码他对面前这位魔君的性格多出了很多的了解,也无法做到以最险恶的用心去猜度对方了。 叶怀遥通过自己的直觉感到,容妄这样三缄其口背后,隐藏着某种难以出口的苦衷。 但也不知道故意还是巧合,就像有人专门要跟他作对似的,容妄想要遮掩住的某些东西,目前正随着一桩桩命案,慢慢浮出水面。 源于这种体谅,叶怀遥并没有对孟信泽的话表现出震惊之色,或者抬头去看容妄的反应,只是面色平淡地躲在一边继续听着。 只不过他眼角的余光却能够看见,对方的手背上因为紧紧握拳而迸出了青筋。 显然对于这句话,容妄更加惊讶,或者说是震怒。 孟信泽和朱曦不知道两人在旁听,朱曦道:“不错,于此我势在必得,希望你不要阻碍。孟信泽,我可一点都不想跟你动手。” “跟我动手?呵。” 孟信泽不无讽刺地笑了一声:“曾经你我是知交挚友,遇到敌人互帮互助,并肩作战,即使你因为误食火莲心体质有异,被其他人视为邪魔,我都没在乎过。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对彼此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但是朱曦,我真的无法理解你。” 孟信泽一字一顿地说了这句话,抽出长剑,剑锋点地:“你究竟为何要对赝神那种邪物如此执着?因为它,你甚至杀了我的新婚妻子,更牺牲了很多无辜之人,那可是魔族之物!当年楚昭国之所以灭亡,说不定就与此有关。你想拿它做什么,总不能是要称霸修真界之类的理由吧?” 朱曦道:“这听起来像是邶苍魔君能说出来的话,我就不抢这份伟愿了……” 叶怀遥心道:“容妄似乎也没这志向吧……不过倒是反派标配。” 只听朱曦续道:“对于赝神,你除了知道这是魔族之物,后来在楚昭国被发现,可还有其他了解?” 孟信泽道:“我对这样东西从不感兴趣,自然没有。” 朱曦笑了一下:“那么如果我告诉你,它是翊王府中的一名疯婢女送给我的呢?” 叶怀遥掩在袖子下面的五指慢慢收紧。 王府中从来不养闲人,疯婢女只有那一位——容妄的亲娘,桑嘉。 孟信泽显然不知道这个“疯婢女”未婚生子,又曾经试图攀扯翊王殿下的丰功伟绩,他只是奇怪对方手中竟有此物。 孟信泽惊诧道:“什么?一个婢女怎会……不对,你为什么会跟翊王府的婢女扯上关系?” 朱曦没有解释其中的曲折,只回答了孟信泽最后一个问题:“我当年会去翊王府,是因为在酒馆里被仇家暗算,你替我挡了一箭,危在旦夕。天下最好的灵药与大夫,除了皇宫中,就在翊王府邸,因此我才想办法进去,想要借助翊王的帮助,暂时稳定住你的病情。” 当年孟信泽替朱曦挡箭,还是在楚昭国没有灭亡的时候,这时间实在是太久远了。孟信泽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 他道:“你接着说。” 朱曦淡淡地说:“可惜你的伤太重了,什么名医灵药都没用,我阴差阳错从那个女人手里弄到赝神,答应找机会造成她死亡的假象,带她离开王府。” 他今晚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令人震惊的大秘密,叶怀遥觉得自己心脏跳得极快,思路却是格外清晰。 桑嘉的面貌声音他几乎半点都想不起来,对这个女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小时候容妄身上被打出来的伤,以及他豁口的饭碗里里那干巴巴的馒头和冷水。 对了,桑嘉似乎很会做点心,容妄的荷叶酥就是他娘教着做的。 不过仅仅是这点温情,就算以叶怀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都实在是太少了。 翊王和翊王妃爱他至深,温柔慈爱,叶怀遥自小在蜜罐里长大,跟容妄的处境天差地别,他曾经十分不能理解,世界上竟会有这样丝毫不爱惜自己亲生儿子的母亲。 随着年岁渐长,看尽世间百态,才明白原本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好在容妄对待桑嘉的感情也愈来愈淡漠,并没有太多的依恋之情,也就没有失望。 叶怀遥有些印象,桑嘉似乎确实是在亡国之前的几个月投井自尽而死,时间可以对上。那这么说来,她其实并没有死,而其实是被朱曦给带走了? 可桑嘉对翊王那样痴迷,是什么促使她竟然离开了翊王府?她要去哪里,又为什么会有赝神? 这件事,容妄……又知道不知道? 叶怀遥终于没忍住,悄悄瞟了容妄一眼,见他眉头紧蹙,表情几分惊诧,几分恼怒,竟像是真不知情。 而除了他们两人,听到这话的孟信泽同样满头雾水:“你这样大费周章也要弄到赝神,到底是为了用它做什么?” 朱曦道:“救你啊。” 孟信泽忍不住退后一步。 朱曦却跟着也迈了一步逼上前来。 他解下悬挂在腰间的荷包,慢条斯理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翠色的玉环来,正是叶怀遥曾经见过的赝神。在十八年前,其中的一枚还在朱曦手上。 朱曦凝视着孟信泽,欣赏他震惊而又不能置信的表情,温柔而残酷地说道:“你一直在说赝神是邪物,却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见过它了。若不是这样邪物,你也无法活到现在。惊讶吗?” 叶怀遥心道:“原来如此,孟信泽当初受了那样的重伤还能活下来,是朱曦向着赝神许了愿!” 这个念头萌生,他又立刻意识到还有一点说不通。 因为根据赝神的特质,人们通过许愿得到的东西,是要分出去一半作为代价的。这么说来,孟信泽的命也应该被赝神收去一半才对。 没了半条命的人,哪能如现在这般活蹦乱跳? 叶怀遥这边刚生出疑问,另一头的孟信泽已经断然说道:“不可能,你在骗我,救我的人明明是小丰!” “倒是情深义重。你那个娘子都死了有上千年了,难为你还念念不忘。” 朱曦又从怀里拿了一封信出来,扬手一扔,信纸飞进了孟信泽的怀里。 他轻飘飘地说道:“来,自己瞧清楚点罢。到底是谁救了你的命!” 孟信泽瞧着信纸,双手微微发抖,脸色也阴晴不定,朱曦也一时没有说话。 看来借着两人的谈话,是没法知道那信纸上写了什么了,叶怀遥正要屈指掐诀,旁边脸色铁青的容妄仿佛忽然回过神来,一抬手,将他的手拢住。 他轻声道:“你别动,我来。” 因为目前两人身上叶怀遥施加的幻术较为特殊,他如果再动用其他法术叠加,便要先破开这层幻术,与自己的功法相冲,耗损较大。 容妄虽然对方才听到的事情既惊且怒,这一点却是牢牢地记着,不肯让叶怀遥动手。 他施法之后,两人都看见了信上的内容,也明白了孟信泽和朱曦闹到今天这般地步的理由。 朱曦确实是用向赝神许愿的方法将孟信泽救了回来,但是他也知道,这样的邪物,往往越是灵验,所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为了规避这一代价,朱曦想到了一个聪明的办法。 他先向赝神许愿,让孟信泽复活,孟信泽的命果然保住了,但重病缠身,瘫痪在床,这就等于是被赝神拿走了半条命。 而后朱曦又找来另外一名女子,名叫余丰,他为对方的父亲治愈了多年走火入魔留下的沉疴,让余丰再对赝神许愿,求孟信泽身体康泰。 这样两相一折,孟信泽的体质虽然仍然不算太好,但总算是完完整整地把小命给捡回来了。 而后他又拜了余丰的父亲为师,学习筑基心法,正式踏入修仙之路,便彻底消除了这次重伤的影响。 朱曦的一番安排环环相扣,可以说非常巧妙和机智,而唯一被他算漏了的一件事,竟然是那个看起来娇怯怯的小女子余丰。 孟信泽在孟信泽刚刚醒来,处于恢复期的那段时间当中,朱曦时常外出为他寻访灵药,就是余丰日日守在病榻之前照顾。 孟信泽以为自己能够苏醒全是她的功劳,余丰也没有否认。 朱曦回来之后,便听到孟信泽告诉他,要跟余丰定亲。 这对于心胸狭窄且孤僻高傲的他来说,更是一种背叛与挑战。最后两人能不能在一起都已经不是朱曦最在意的,但他一定要将这冒犯欺骗之仇给报回去。 解释的这么详细,其实已是朱曦难得的耐心了,但孟信泽仍是不信。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相信,问道:“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说?” 朱曦道:“何必呢?” 他语调悠闲:“她想成亲当官家夫人,那就让她做一做这个美梦就是了,大不了我杀了她,任何事情不就都可以解决了?” 孟信泽怒道:“你——” 朱曦一笑:“你知道,人啊,只有眼看心愿就要达成的时候失败,才是最痛苦,最不甘心的。所以你的婚宴虽然没邀请我,但我,一定会选在那个时机动手。没有提前防范,信泽,还是你从不懂我啊!” 76、苍崖万仞 见孟信泽的脸色极为难看, 显然已经怒到了极处, 朱曦摇了摇头, 话锋一转: “当然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知道你的生母就是因为邪术而亡, 因此你对这种东西深恶痛绝,如果告诉你, 你的命是被你最厌恶痛恨的邪术救回来的,你必然会十分痛苦。” 孟信泽哑声道:“小丰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朱曦道:“当然,你那心上人聪明得很。她知道我从始至终没有向你透露过实情, 撒谎便毫无负担, 因为我如果揭穿她, 这些内情就不得不说与你知晓。她以为我不敢。” 余丰见一直到了举行成婚仪式的时候,朱曦都没说出真相, 还以为拿捏住了对方的软肋,多半为了自己的小聪明得意洋洋。 她却不知道,对方根本就是个变态,行为又怎能按照常理推断?自己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 顶多只有在内宅里争宠能派上点用场罢了。 自以为是,终究自讨苦吃。 话至此处,难免令人怀疑,朱曦和孟信泽之间的关系,真的只是“至交好友”这么简单吗? 搁在以前的叶怀遥身上,作为一名钢铁直男,他绝对不会再去怀疑更多了。 直到穿书之后, 他和一个男人结成了道侣,又被很多男人爱慕过,甚至与其中之一发生了关系。 经历如此丰富,就算从未主动对其中的哪一个有过动心的念头,但他也早已经默认了,在这个世界里,两名男子之间产生恋情是最正常不过的。 不得不承认,其实从最早看见朱曦和孟信泽的时候,叶怀遥就隐隐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暧昧。 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持最后的节操,不能随随便便看哪两个男人都基情四射,因此一直在极力扳正自己这种不正当的思想。 直到现在,他逐渐觉察出来,朱曦对孟信泽的感情,似乎既非友情,也不能划分到爱情的范畴当中去,更多的是一种变态的独占欲。 余丰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听起来固然不大地道,但就算换了个温柔贤淑人品端正的姑娘来做孟信泽的妻子,想必朱曦也能找到杀他的理由。 果然,就在叶怀遥想到这里的时候,另一边的朱曦也说出了后面的话。 他道:“你只当我看余丰不顺眼,一心想害她,但你错了。那不过是个有心机却无用的愚蠢女人,根本不值得人费心。而孟信泽,真正令人失望的,是你。” 孟信泽的表情上明显露出惊诧,已经快要被朱曦古怪的思路搞成神经质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曦道:“你我相交多年,甚至可以托付生死,你却因为一个女人的挑拨,不惜与我翻脸也要和她成亲。孟信泽,我在你的眼里,是否不值钱的很?” 孟信泽冲口道:“这如何比得?” 他说完之后,大概也觉得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有些过了,便又道:“你我确是好友,也曾结伴同行,共度患难,我自然不愿与你产生嫌隙。可是小丰是我想娶的人,当时你一再同她为难,又不说原因,我又能怎样?” 朱曦道:“我不说原因,你便向着她。说明这认识不足半年的女人在你心里,地位远胜于我。而现在我把真相告诉了你,你又待如何?” 孟信泽沉默许久,说道:“有情不在长短。我遇见小丰,方知何为真爱,不管她做了什么,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朱曦“哟”了一声,饶有兴致道:“真令人感动。她已经死了这么久,你还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是仗着有这东西吗?” 他说着右手平举,手心中幻出一物,却是一个琉璃制成的半透明罐子。 罐子在幽暗的夜色中发出一点萤光,映的朱曦神情诡异不明。 叶怀遥认出这东西名叫养魂瓶,立刻猜出,里面所装的,多半就是余丰的残魂。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孟信泽费了多大力气才收集起来,养了千年也不过有这么一点微弱的光亮,也不知道朱曦怎么弄来的。 他之前杀了余丰一回,现在又将她的魂魄弄到手,可以说每回都切中命脉,是个狠人。 叶怀遥猜得没错,孟信泽一看见这养魂瓶,顿时面色大变,手下意识地在腰间一摸,震惊道:“怎么在你那里?还给我!” 朱曦威胁似的将瓶子上下抛了抛,孟信泽急的脸都白了,但也不敢扑上去抢,唯恐对方把瓶子给摔了。 朱曦淡淡地说:“一千多年之前,我生怕你无法接受被邪物救命的事实,又愤怒于被余丰这样一个贱女人耍弄,因此故意在你的婚礼上亲自动手杀她,就是想瞧一瞧,我在你心中到底能占多少分量。结果我输了。” 他恶意一笑,将手中的罐子晃了晃,欣赏着孟信泽惊慌的眼神,这才重新稳稳拿住,说道: “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因为我杀了余丰就约了多名高手一同围剿,半分情面都不留!” “我因为那次的重伤沉睡了将近千年,醒来之后发现你也没死,这实在是太好了!” 原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朱曦没有搞事,是因为他重伤沉睡了。 而孟信泽因为踏上修仙之路,也拥有了漫长的生命,只是这样的重逢对于两人来说,究竟是好是坏,也实在不好判断。 孟信泽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危险,握紧剑柄退后两步,指着朱曦,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哈哈,我要干什么?你永远都在问我这个问题!” 朱曦大笑几声,忽然神情一敛,恶狠狠地说道:“好,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要你忘掉其他不相干的人,只为我一个人而活!我要把所有你在乎的人通通除掉,看你还能为了哪个跟我作对!” 这话出口,他果真说到做到,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养魂瓶往地下一掼,在孟信泽“啊”地一声大叫当中,瓶子碎裂,里面飘出来一片光点。 那些光点也似乎很慌乱,上下跳动着,拼命想往孟信泽那边飞,孟信泽连也忙摸出一个乾坤袋打开,冲过去想把这些残魂收集起来。 朱曦五指一收,热气外溢,光点汇聚成一个女人的虚影,被他扣在手中。 这女人的面部轮廓都不是很清晰,身形时聚时散,慌乱大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是我骗了人,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朱曦笑吟吟地道:“说什么呢,怎么听不清楚?” 他一面说,一面将女人的胳膊撕了下来,随手一捏,就消散在空中。 孟信泽自然也想救人,可惜朱曦身上的力量实在太恐怖了,他甚至连动都不用动,身上的一股炙热力量就直接逼了出来,连容妄和叶怀遥都能感觉到一阵热气扑面。 孟信泽根本无法接近,朱曦很快就在余丰恐惧的惨叫声中把她撕成了碎片,所有残魂化为飞烟。 朱曦将外扩的灵力收了回来,慢腾腾地说:“这就是贱人的下场。” 孟信泽的手还撑着袋口,脸上满是因为急热而出的汗水,但此时这些努力都成了徒劳。几缕烟气擦着他的手臂消散。 手中的乾坤袋掉落,他后退几步,身体忽然晃了晃,向后一仰坐倒了在了地上。 颓然片刻,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朱曦道:“呦,真能伤心到这种份上?我就奇怪了,她与你相识总共也只有半年,你为什么会这样在意她?” 孟信泽神情恍惚,一动不动,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朱曦的话。 朱曦脸上本来一直带着神经病一样的笑容,颇为自己的报复而感到得意。但一再得不到孟信泽的回音,他的脾气就没有那么好了。 朱曦半晌不闻回答,突然恼怒,猛地踹了他一脚,怒道:“余丰是什么东西!你他妈少给我这幅死样子!” 他烦躁地在孟信泽身边转了两圈,神经兮兮地说道:“咱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样。刚遇见的时候,别的人都惧怕我疏远我,只有你愿意和我相处,夏天热的满头大汗都不肯走。你现在怎么能背叛我?” 他一把将孟信泽拎起来,用力晃了一下,怒喝道:“说话!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你也该只有我一个朋友才对!为什么为了其他人围杀我?说话!” 孟信泽终于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你是个疯子,因为你这种人只会给他人带来痛苦,本来就不应该活着。” 这句话实在太狠了,朱曦难得的怔了怔,而就在这时,孟信泽的手上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冲着他的心口打了过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朱曦的身体立刻做出了遇到袭击的本能反应。 松开孟信泽之后,他挥掌猛力拍出,顿时将亮光拍碎。 他情急之下丝毫没有克制力道,周围瞬间掀起一阵灼热无比的浪潮,使得叶怀遥和容妄都同时运转灵息,与这股力量相抗衡。 朱曦的掌力不但把攻击消解,还连同孟信泽都一起打飞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叶怀遥几乎觉得孟信泽整个人身上都已经熟了。 朱曦的表情也是明显一惊。他这力道太强,自己都不好控制,虽然说孟信泽只是被他的掌力波及了,但是受的伤也绝不会轻。 朱曦上去要查看孟信泽的情况,孟信泽也躺在地上看着他,眼神空洞。 到了这种地步,大概孟信泽自己也清楚,无论是想救回余丰,还是想报复朱曦,都已经成了一场空梦,即便连摆脱对方都不可能了。 他在地上摸到了自己剑柄,然后毫不犹豫,一剑刺入了胸膛。 朱曦飞快地冲过去要阻止,可是一切就如同刚才余丰魂魄被散尽时的场景重演,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孟信泽,对方的剑已经深深刺中了要害之处。 “我……没办法反抗……” 孟信泽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朱曦,一口血喷在他的脸上,“但是……最起码能让你知道……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强行逼迫,就会如你所愿!” 看见朱曦从不敢置信到暴怒,用尽了各种方法试图将孟信泽救回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两人在酒坊中遇袭,孟信泽为他挡下攻击之后的那一幕。 可是场景相似,心情却远非当日。 叶怀遥道:“看来朱曦去找君知寒求药,就是发生在这件事之后了。他既然没有求到药,朱曦又无法二次向赝神许愿,恐怕孟信泽最终也没有救回来。” 容妄原本一直沉默着,这时才道:“不是。” 他的声音有点哑,说完这两个字就没下文了,叶怀遥回头看了容妄一眼。 两人目光遇上,容妄转头避开。 片刻之后,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孟信泽的命通过向赝神许愿才救回来的,他死之后,魂魄也会被赝神吸纳进去。” 叶怀遥顿了顿,问道:“为什么赝神会在你娘的手中,她是魔族吗?” 起初说容妄是人与魔的混血,叶怀遥一直以为他那不明身份的父亲才是魔族,现在看来,爱护搞反了。 不过桑嘉在翊王府中住了那么久,竟然没教人察觉出来。 如果当真如此,真让人不由得怀疑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生下这个儿子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 他想着大家都这么熟了,遮掩试探也没有意义,干脆就直接问了出来,结果没得到容妄的回答。 叶怀遥看了他一眼,却见对方连唇色都是白的,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之中,竟似有着……恐惧。 他可从来没想到,在这世上,还有邶苍魔君害怕的东西。 叶怀遥道:“你——” 容妄一把按住叶怀遥的肩,语速飞快地说道:“是,她是魔族,但我是在她死后才知道的,也不知晓另一枚赝神在她的手里,你相信我——” 他的手越握越紧,说到一半停住,深吸了口,这才自嘲地笑了笑,又将叶怀遥放开了。 他轻声道:“我有这么多事瞒着你,你也会讨厌我么?” 他还记得刚才孟信泽看着朱曦时那憎恶的神情。在别人面前凉薄冷漠、从容高傲的邶苍魔君,唯独见到这个人,就会患得患失。 叶怀遥道:“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心中都难免有些不愿意出口的事,我能理解。”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容妄脸上的血色稍稍回流了一些,他说道:“这件事情翊王知道。桑嘉死后,他曾经把我叫去问了不少问题,又嘱咐我不要同别人说。我们都以为,人死了,就一切都过去了——” 那时翊王大概是看他可怜,发了同情心,还说年后要送容妄去学习武艺,以后回来跟着叶怀遥当个护卫。 那时当时小容妄能想到的最好归宿,但最后没能实现,楚昭就已经亡国。 叶怀遥道:“你父亲是谁,你还是不知道么?那朱曦又是否知道你就是桑嘉的儿子?” 容妄摇了摇头,道:“我同你一样,都满头雾水。” 他抬手,顿了片刻,轻抚了下叶怀遥的脸。 容妄轻声道:“我只能保证一点,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他的温柔只对着叶怀遥,心中的怒气却在燃烧。 容妄觉得自从重新回来,他这么多年苦苦遮掩的某些事实,正随着他们的调查,一步步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其中种种事态发展,看似巧合,却让他从中窥得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体内的魔能不断翻涌,在血脉之中冲撞不休,他看着面前的叶怀遥,又仿佛重新回到了那年严冬,遇见那个弱小无力的自己。 是国破家亡、是生灵涂炭。世人不曾爱他,他可以不在乎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但是不能不在乎叶怀遥。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真正成魔的那一天,眼看着对方悲伤痛苦,他的整颗心也像是在被一刀刀凌迟。 绝望与彻悟来的如此突然,容妄真切地意识到,他早已经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一同前往玄天楼,彼此陪伴着度过千年、万年,终归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奢侈的梦想。 无数冤魂怨力融化进血脉当中,他永远记住了自己当时的绝望、愤怒、心痛,并且此生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得知叶怀遥过的越来越好,也离他越来越远,容妄固然嫉妒,但更多的是欣慰。 他这一生当中,充斥着厌弃、欺骗与排斥,身边的一切都是冰冷和尖刻的。 唯独这个年少时期尚不知何为深爱时,便已深爱着的少年,是唯一的温暖。 即使要不择手段,放弃那隐约可以看到光亮的希望,生生将叶怀遥再次推离开自己的身边,容妄也不希望给任何人再次伤害他的机会。 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沉声道:“但无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不重要,我会采取最直接快速的手段,解决一切。” 这是想直接杀人灭口的意思,叶怀遥懂了。 就他的感觉来说,朱曦最初应该只知道桑嘉有个儿子,却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来历。 但现在经过有心的调查,或许他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得知,当年那个孩子就是如今的邶苍魔君。 ——虽然不知道朱曦到底想从容妄身上图什么,但可很可能是他在背后搞出这一连串事情的最终目的。 但叶怀遥想不通的是,难道他这个明圣,竟然是被别人对付魔君的时候顺带捎上的? 不能吧。这是不是,少了点尊重啊…… 叶怀遥想到这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过分。” 身边有个声音问他:“什么过分?” 叶怀遥道:“就是——”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这绝对不属于容妄的声音,立刻转头,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竟是朱曦的脸。 他明明就在前一刻还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用尽自己所知道的法术来救孟信泽,现在却转眼间取代容妄的位置,出现在叶怀遥的身边。 这人面带微笑,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血污,很悠闲地靠在树上,仿佛只是想与友人闲聊。 这肯定不再是幻境中的幻影,难道是十八年后的、真实的朱曦? 不,不对。 叶怀遥一振衣襟,站起身来,随着他拂袖的动作,身上的伪装进去,美丽的女子露出真容,重新变作了英俊潇洒的少年郎。 叶怀遥笑着说:“朱公子,把我领到幻境里面看这些烂故事,结果阁下只肯出一个替身来敷衍我,一点待客之道都没有,难道不是很过分吗?” 朱曦脸上的笑容凝住,用僵硬而缓慢的动作,“嘎啦啦”把头抬起来,看着叶怀遥。 叶怀遥抬指一点,剑气破空,朱曦整个人被一剑破幻,变成一截枯木倒在地上。 但这枯木上面,依然长着他的五官,那双漆黑而诡异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突然张开嘴,尖锐而疯狂地大笑起来。 “你说是谁的烂故事?谁不是活在一堆烂故事里面?” 木头桩子一边狂笑,一尖叫着:“佛堂佛不圣,梦醒万事空,这都是命!你也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 它又黑又皱,倒是有一把比公鸡还敞亮的好嗓子,这声音穿透力极强,几乎给人一种直刺到脑仁上的感觉,一重重向外传出,回音在整个幻境上方盘旋,宛如诅咒。 幻境中的人尽数被这声音吸引而来,将叶怀遥围在中间。 无论是侍女小厮,还是侠客贵妇,此刻的面容上都呈现出一种阴森的呆滞,唯有双眼中闪着幽诡的光,从树丛假山的缝隙间窥探着他。 从刚才朱曦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刻开始,容妄便不知所踪,叶怀遥猜测这幻境应该是被人为分割成了两半,为的就是将他们两个人分开。 眼下在他这边的朱曦既然是个冒牌货,真的那个显然就是对付容妄去了。 无论怎么说,他都得尽快摆脱纠缠,从这里出去。 ——不过现在看来,敌人似乎有点多啊。 “怪吵的,别嚷了。” 叶怀遥一掌向着尖叫不已的木桩拍了过去,噼啪一声爆响,木桩整个炸开,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息。 他收掌拂袖,漫然说道:“要打就来吧。” 木桩的炸裂仿佛发出了某种讯号,幻影们蜂拥而上,向着中间聚拢过来。 这一眼望过去,简直是密密麻麻,浩荡无尽。 他们的眼神当中充斥着直接可见的恶意,更加令人不适的是,这些呆滞的面孔中,有不少还非常熟悉。 叶怀遥也不废话,直接拔出了浮虹剑,淡银色的剑身流光般一闪,被叶怀遥扬手抛出。 “苍崖万仞,去!” 77、愁酿多情 剑光在法诀的助力之下漫空大盛, 瞬间一化万千, 无数道剑影充斥整个夜空, 转眼间将突袭的敌人扫荡过半,天地为之一肃。 但这样显然是不够的。 此时仍是在幻境之中。 从他们进入的第一天起, 容妄和叶怀遥就已经尝试过,只要幻境不破, 这里的一切都会不断再生,最终体力灵息被消耗的只有自己。 因此,叶怀遥一招过后, 使得时机暂缓, 跟着毫不停顿, 飞身御剑,直入云雾之中。 此时天上明月高悬, 而他身形直上,几乎要与明月同高,直到将万里山河尽收眼底,方才停下。 狂风鼓荡袍袖, 衬的他身形飘然,整个人却是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此时叶怀遥居高临下,能看见绵延万里的山脉、浩渺海面上的波涛,一道万丈深渊横劈开东西两边的陆地,此时看上去,却仅像是毛笔在宣纸上误划出来的一道墨痕。 渺小的众生被他摧毁, 又重新从卑微的泥土中复活,抬首仰视。 冷漠的月光倾泻而下,落在他们的身上,也为叶怀遥雪青色的衣袍外面披上了一层轻纱。 千百代悲欢,三千里红尘,不过如此。 “当你站在高处,就会觉得人命非常渺小。而人性的丧失,也会从一个人对于生命缺少了敬畏而开始。” 叶怀遥叹道:“明月不谙离恨苦1,月亮啊,那你可害怕高处不胜寒2?” 说罢,他屈指,结印。 一道光华从双掌之间绽放,随着手势变幻,法印逐渐催发出银色的光辉,与浩渺夜空和高悬明月相互映照。 随着光华越来越盛,逐渐通明扩散,充盈天地。 叶怀遥挥手洒下,一片银色清光从天而落,曼妙无比,却暗含无上威压。 浮虹剑似有所觉,啸声骤起,半空中的云海也似有所感,翻腾涌动,轰隆作响。 “轰——” 法印砸入大地,所有的幻影尽数烟消云散,尘沙漫天当中,地面咔嚓嚓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并如同蛛网一般,飞速向外延伸。 整座大陆轰然碎裂,山火爆燃,海水倾倒,地崩山摧,哀嚎震天! 在一片灭世般的景象之中,叶怀遥一眼瞥见西侧山巅之上气流涌动,逐渐变成了一个不停转动的旋涡。 他毫不犹豫,御剑直接向着旋涡处冲去,随即一阵眩晕,呼啸的风声与那些惨呼喧哗、地动山摧全部消失。 周围蓦然安静下来,跟着眼前感受到久违的明亮光线。 叶怀遥睁开眼睛,发现春花烂漫,阳光和煦,他已经从那个幻境当中闯出来了。 而另一头的容妄,依旧踪影全无。 叶怀遥并没有猜错,容妄那边遇上的人才是真正的朱曦。 这几场幻境下来,透出的信息量可真是不少。容妄心中本就一直存着隐忧,再陡然听见当年的一些往事,这担心也变得愈发多起来。 他本来就觉得焦虑不安,一转眼见叶怀遥还消失了,顿觉一股戾气涌上心头。 周围的幻境自动碎开,露出真实的山峦草地,容妄抬眼看见朱曦站在自己对面,便知道又是此人捣的鬼。 他强压怒火,冷笑一声,道:“我倒是谁装神弄鬼,原来又是你这个疯疯癫癫的怪物。” 朱曦眼中闪过一丝恨毒,不阴不阳地回敬道:“魔君何必这么大的敌意?我是怪物,你是祸国之子,咱们半斤八两,岂非应该多多交流?” 除了叶怀遥之外,别人如何看他,容妄毫不在意。朱曦的“祸国之子”四个字没有触动他分毫,反倒分神去猜测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他想,朱曦既然在这边,说明主要对付的人是自己,这场算计中,叶怀遥应该不是重点关照对象。 这个认知让容妄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是十分急躁,沉声说了一句“本座没兴趣和快死的人交流”。 说话的同时,他手中的必败剑已经出鞘,快如光影,魔气流转澎湃,朝朱曦当头压下。 他只想速战速决,右手持剑的同时,左手结下法印,一股黑雾顿时从广袖之中飞出,化作怨灵,从几个方向扑向朱曦,阻挡住他的退路。 朱曦本来还有话没说,他却没想到邶苍魔君竟然如此暴躁,说打就打。 当下朱曦也是双掌齐出,一道火龙在半空中出现,同魔气一撞。 而就是这样一交手,容妄发现,朱曦身上的力量要比之前弱了许多。 他眸光微动,立刻意识到,之前朱曦力量如此强悍,一定是因为有赝神的加持。 而后来赝神化形,在他的操控之下与燕沉和叶怀遥在河面上打斗,即使是这样的邪物也难敌明圣法圣联手,终究显出本体,不慎掉落。 接着又被叶怀遥抢到,现在正装在容妄的身上,自然不能再为朱曦所用。 没了依仗,朱曦接连放出几道火龙,都无法阻挡容妄的剑势。 他本来不想正面跟这位魔君对上,但避无可避,也只能抽出刀来,迅速向上架住! 与此同时,他大吼一声,全身上下迸射出耀眼的白光,一股热力猛地爆出,将容妄放出那些缠绕不休的怨灵驱散。 刀剑相交,魔气与灼热之力相互纠缠,两人脚下的地面瞬间化为焦土,而翻滚的黑雾不断膨胀,终于尽数将白光吞噬。 轰地一声,朱曦脚下的地面裂开,他手中长刀脱手落地,口中鲜血狂喷,连退数步。 朱曦显然输了一筹,但容妄并不是要跟他比武,不会因为对方的败退就手下留情。 他毫不停顿,手指在半空中画出诡异扭曲的符号,周身那翻滚的黑雾顿时凝成一头身如猎豹,肋生双翼的异兽之形,张开大口,要整个将朱曦吞入腹中。 朱曦大吃一惊,脱口道:“你竟炼成了怨兽!” 他脸色扭曲,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想笑,身体迅速向后飞出,单膝半跪于地,用沾满鲜血的右手迅速朝地面某处一拍。 朱曦喝道:“起阵!” 原来他安排的后手在这里,从地下冒出一簇簇苍白的火焰,飞到半空之中,结成法阵,暂时将容妄威压逼人的魔气挡住。 两种力量相互较力,谁也不能攻击和撤离,局面暂时胶着。 容妄抬起手,又放出一些怨灵,在法阵的外围试探,试图将这些火焰啃噬掉。 他对除了叶怀遥之外的人一向冷漠疏离,甚至连对敌时亦是如此,如无必要,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但朱曦正好相反,废话多的要命。方才容妄放出那只怨气与魔气混合凝成的异兽,也让他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真是没想到,邶苍魔君竟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 朱曦维持着法阵,眯起眼睛,打量周围的怨灵:“手上起码要沾染数千无辜的性命,才会拥有如此超绝的怨力与魔能。从一名父亲不详的孽种,到统领整个魔族的君主——你拥有力量的过程,令人钦佩。” 容妄神色淡淡,一点点将魔能推进:“想成为怨灵之一效力于麾下,本座可以成全你。” 朱曦道:“明圣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 容妄猛一抬眼,目光雪亮如同利刃,冷冷逼视着朱曦。 朱曦道:“还真是提都不能提吗?邶苍魔君,不必掩饰了,你我本是同类人。世人都道邶苍魔君肆意妄为无所顾忌,但我知道,你生平最怕的事,便是让你那个死对头,知道你这些肮脏的过去!” 容妄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黝黑的眼底深处却似有暗潮涌动:“你如何知道的?” 他问的自然是朱曦怎么知道他的过去,怎么知道他对叶怀遥的在意,朱曦却并不打算回答。 他喃喃地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就看透了。不管错处是不是在你身上,生来命贱就合该被人厌恶疏远!都他妈说得好听,到头来,那些人对你的好全是假的!” 由于他的狂怒,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灼热。白光暴涨,竟隐隐有冲破魔气包围之势。 容妄透过萦绕的白光与魔气观察着朱曦周身的破绽,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比刚才更大的压力! 朱曦已经不像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喃喃呓语:“你永远也摆脱不了,这就是你的命!你毕生所求的不过是痴心妄想,不过是……” 魔气蠢蠢欲动,一步步向着容妄的身边缩紧。 魔修一道属于另辟蹊径,一旦找到方法,进展要远远要比其他途径的修士迅速得多,但这条路同样艰辛无比,其中一个最大的弊端就是容易受到反噬。 容妄本来就性格偏激,执念深重,如今自己的魔气被反逼回来,顿时放大了心中原本压抑着的贪念悲怒。 朱曦早已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的话无聊而荒谬,容妄本来不必在意,然而他偏偏要提起叶怀遥。 于是字字入耳入心,一刀刺破了那血色的过往。 容妄为了叶怀遥对未来燃起希望,向往着日后“有个家,有个心爱的人”,却也是为了叶怀遥而入魔,从此再也不能回头。 如今的威名背后,付出多少,不甘多少,他永远不会想起提起,心中却一分也不曾忘记。 叶怀遥,这三个字,放不下,留不住。 越想得到,越不可能属于他所有。 容妄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心血上涌,溢出唇畔。 但正在情绪纷扰难以自控的时候,忽有两道声音响在耳畔。 ——“小容,你别怕,没人和你玩,我当你的朋友,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不会讨厌你。” 一今夕,一昨日。 千年过去了,他还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他向自己说过的话,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做到了。 朱曦见容妄那头的魔气不断收缩,逐渐呈现颓势,心中暗喜,用刀割开自己的掌心,鲜血滴落在泥土之中。 他周围的苍白火焰借助法阵的力量,才勉强与魔君抗衡许久,此时有鲜血加持,瞬间仿佛注入生机,放出炫目的亮光。 火焰穿透魔气,见缝插针地向着容妄身上烧去,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朱曦冷笑道:“魔君,情深不寿,奉劝一句,若有来世,可莫要枉做痴心了。” 他双手结出法印,身前顿时出现一个白色的旋涡,源源不绝地将魔气吞噬进去,片刻之后,一枚碧绿的玉环也随之飞出,正是朱曦失落掉的那枚赝神。 这些年来,朱曦在修炼的过程中对赝神依赖很大,习惯已经形成,以至于一旦失去了这样东西,他只觉得功法步步受阻,难以寸进。 更何况赝神当中还有孟信泽的魂魄,这对朱曦亦是至关重要。 他抬手一招,利用身前的旋涡将赝神冲自己的方向吸过来,同时心情很好地笑道:“邶苍魔君,请阁下就放心上路吧。过不得几日,我就把明圣送去,一块陪你。” 就在他得意洋洋之时,情况突变! 原本快要落到朱曦手中的赝神忽然加速,他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向自己胸前,喀嚓两声,剧痛之中,胸骨顿时折断。 朱曦脸上还残存着错愕之色,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 他最后的视线所及之处,只见容妄周身紫雾暴涨,瞬间冲破白色火焰,如同一片紫色的汪洋,向他当头卷来! 浩浩茫茫的一片紫,汹涌层叠而来,将周围的花草树木之外都镀上了一层紫色的轻纱,简直如梦似幻。 朱曦却似乎看见了人间最可怕的画面,脸色骤变,脱口道:“怎么……” 他怎么可能脱出魔障! 这个念头不过刚才脑海中浮现完整,那片紫色的雾气已经瞬间冲破了朱曦的法阵。 他只觉得自己身体一痛,竟是被突破包围的容妄一脚踹中,后背重重砸在身后的大树上。 容妄瞬身闪到他的面前,唇边犹沾着一丝血迹,更添三分阴狠。 他一把将朱曦拎起来,冷笑道:“你还想动谁?” 朱曦:“我……” 容妄不容他多言,拎起朱曦的脑袋,砰砰砰在树干上连撞数下,然后道:“你到底有什么阴谋?我和叶怀遥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朱曦头部剧痛,眼前金星直冒,偏生他也是个极为疯狂硬气的人,吐出一口血沫子,冷笑道: “何必多问?如果我告诉你,背后的阴谋者是法圣、是惠和方丈、是逸兴大师,你又当如何?一个满手无辜之人性命的恶魔,以为自己向这些正道人士挑战,明圣会向着谁?” 他明显是胡乱攀扯,所说的这几个人都是众所周知的正道领袖,而且个个同叶怀遥关系不错。。 容妄二话不说,狠狠将朱曦一掼,用力之大,让他直接在身下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坑。 他一脚踩断了朱曦的右臂,面无表情地道:“说还是不说?” 朱曦哈哈大笑:“痛快,真痛快,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死了可比活着要快活百倍呢!” 其实容妄也知道,这样的毒打已经不足以让对方将秘密说出,对付朱曦这种人只能从他的软肋下手。 但他还是将对方暴揍了一顿,与其说是逼供,倒更像是急于发泄心中的一股戾气。 他眼底神色森寒,正要再次出手,眼角余光忽见一道金光从旁边飞来! 容妄虽在情绪不稳之中,还是立时察觉,将朱曦一拎,整个人向后飞退。 金光落空,将地面上砸的尘沙飞扬。 容妄抬起头来,看着来人,双眼微微一眯:“是你?” 不远处的小丘上,一名青年白衣佩剑,冷然而立,气质沉稳凝定,眉目间似凝冰霜,与身后青天长空相映。 正是法圣,少仪君。 此地已经不是幻境,燕沉一路找来,便不再受阻碍。 他见到容妄也是有些意外,可是没在他身边看见叶怀遥,又不放心起来。 燕沉飞身跃到容妄身边,开口就问:“他呢?” 朱曦见缝插针地嘴欠:“与其问他,法圣不如听我……” 容妄手上用力,朱曦的声音戛然而止,直接被他拧断了脖子。 燕沉根本还没弄明白目前是什么状况,就见到容妄说话之间抬手就杀一人,手法简直是果断狠厉之极。 朱曦本来就被他拎在手中,又没有任何先兆,燕沉就算是想阻止都来不及。 他眉峰一敛,心生警惕,沉声道:“邶苍魔君,你这是在干什么?阿遥呢?” 容妄淡淡地说:“是法圣中途过来,打搅了我杀人的乐趣,所以干脆给他个痛快。至于云栖君,我们失散了,我也要去找他,分头罢。” 容妄说完之后,转身就要走。 刚才朱曦明明是要说什么的样子,却被他直接给杀了,本来就让燕沉怀疑容妄有所隐瞒。 再加上当初容妄不惜硬把燕沉扯开,抢着跟叶怀遥一起陷入幻境,现在反倒只有他独自出来,也更说不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燕沉如何能让他轻易离开? 他连剑带鞘在容妄面前一挡,阻止他的去路,沉声道:“把话说清楚。” 容妄本来就对燕沉又嫉又恨,眼下他情绪不稳,又遭对方一再阻拦,心头火起,冷声道:“你不要逼人太甚。” 他说话的同时,一掌拍在剑鞘顶端,将孤雪剑震开。 燕沉见容妄没有拿剑,自己的长剑便也未曾出鞘,被推开之后又顺势朝着容妄的左肩拍落,同时道:“因何见我赶到就要灭口?” 容妄屈指弹出,周围魔息暴起,压制剑气,不耐烦地道:“已经说了与你无干,燕沉,休要多管闲事!” 两人都是高手,但又都没有将对方置之死地的意思,顷刻间已经连过数招,不相上下。 只是比起燕沉的正宗玄功心法,容妄此时却已经经过一战,心中杂念纵生,眼见对方一招一式皆与叶怀遥同出一源,更添烦乱。 他心道:“若是我此时催动全身魔能爆出经脉,再加上赝神的威力,未必就不能一举杀了他,总归眼下周围也没有其他人,不会被发现的。”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一动,心中又似有另外一个声音冲他说道:“但是叶怀遥会很难过的。” 容妄倏然而惊,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连忙将不小心生出的心魔戾气压下,暗想:“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一定要控制自己,不能胡乱杀人……” “叶怀遥在乎燕沉远胜于我,要是他有事,那我、我与他之间……只怕再无可能……不行!绝对不行!” 他心事过重,又正当与朱曦一战过后,体内魔息不稳,本来神志就颇有些不清楚,手上接招,心中思绪纷至沓来。 正当这时,容妄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叶怀遥的声音。 “师兄,邶苍魔君!” 容妄猛地抬头,便见到风姿明秀的少年拂开花枝,从一旁的艳艳桃树之后走出。 他简直以为又是心魔作祟,自己一定看错了,但听燕沉叫了声“阿遥”,容妄这才知道叶怀遥真的来了。 叶怀遥听到燕沉叫他,向着他们的方向看来,便见到他与容妄两人相斗的正激烈,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露出少有的怒色。 “容妄!” 叶怀遥拔剑指向他,怒斥道:“枉你口口声声说不想与我为敌,为何此时又趁我不在,意图害我师兄?!” 燕沉因为看见师弟而露出的些微欣喜之色尽数变成错愕,几乎是立刻察觉不对,可是手中冲着容妄攻击的招式却已经撤不回来了。 叶怀遥的这句严厉斥责听在心魔丛生的容妄耳中,竟是一时之间难辨真假,惊出一身冷汗。 此时燕沉的剑鞘当胸横扫,容妄则正直接一指向着他太阳穴点去,本来是想迫使燕沉这一招不要出实。 结果被叶怀遥这样一声呵斥,他的手微微一颤,竟然真的因为对方“不许他还击”,而在双方对战之际收招了。 高手对决,差之毫厘就是性命之忧,燕沉来不及收势,剑鞘毫无阻碍地击向容妄的胸口。 眼看危机在即,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柄长剑斜/插到两人中间,“铮”地一声响,将孤雪剑架住。 两剑相交,同时发出嗡鸣声,浮光华彩瞬间一爆,而后竟然自动消力。 正是与孤雪出自同源的浮虹——那属于明圣的佩剑。 叶怀遥一手架住燕沉的攻势,同时,另一只手也扶住了容妄。 他甚至来不及跟燕沉打招呼,立刻将自己的灵息探入容妄的经脉,帮他归元顺气,同时诧异道:“你们两个这是在干什么?容妄,受伤了吗?” 这里竟然又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叶怀遥! 刚才那个果然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晏殊《蝶恋花》 2“高处不胜寒”——苏轼《水调歌头》 3还有标题“愁酿多情”,出自纳兰性德《鹧鸪天》。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很适合今天的苦逼汪崽。 不过其实遥遥问明月的那两句话也是在自问,已经有些表现出他内心的动摇了。 所以结尾的时候,真遥遥及时赶到,挡住了师哥的剑。 综合评分,今天郁闷值最高的人还是没能一报“拎猫之仇”的师哥。 78、沸雪同酌 燕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二话不说, 长剑在手中一旋, 转身就向着身后那个冒牌货当头抡了过去。 他毫未留手,剑光暴起, 势如破竹,人影化成一张染血的人皮小人, 飘飘忽忽落到地上。 容妄和叶怀遥都看见了这一幕,不由极快地对视一眼,某个念头同时闪过两人心底, 当时在幻境中隐隐约约的猜测由这个契机, 反倒隐约成型。 有燕沉在, 其他的事他们都用不着分心。 叶怀遥的灵息平和温正,再加上他本人的态度就是最好的灵药, 没用多少功夫,容妄方才那些来势汹汹的心魔已经被尽数压下。 心病一去,他的头脑顿时清明。 从这一连串的布局来看,这幕后之人的目的不光是针对赝神和当年那所谓的祸国之子, 似乎更有诱使他对叶怀遥死心或者怨恨,从而挑动玄天楼和魔族争端的倾向。 为了达成目的,对方实在没少费心思,真可谓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屈不挠的很。 在这种时候,其实最好的对策就是将计就计,可是要操作起来, 恐怕有些难度…… 容妄脑海中念头飞转,正权衡着种种谋划,忽觉叶怀遥在自己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凑近了他的耳畔。 那瞬间的接近让容妄的心头跟着轻轻一颤,跟着便听叶怀遥轻轻说了两个字,而后将他放开。 容妄脸色微变,看他一眼,燕沉已经拿着那张人皮小人走了过来。 他冲着容妄的气还没发出去,更对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冒充叶怀遥非常恼火,面色不虞。 因为对手是容妄,燕沉在对战的时候也不能有半点分心,因此一开始竟然也没有注意到叶怀遥叫自己的是“师兄”而不是“师哥”。 不过后面那冒牌货对容妄说的那句话,让燕沉顿时就察觉出不对来了。 他现在最想不明白的是,容妄为什么能因为叶怀遥的一句话,说放弃抵抗就放弃抵抗,连命都不要了,就那么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进招。 是叶怀遥拿住了他的把柄?邶苍魔君如此狡猾桀骜,会因为这么个原因就任人摆布吗? 暂时按下心中的重重疑问,燕沉先把叶怀遥拉到自己跟前,问道:“没事罢?” 叶怀遥任他打量,说道:“没事,我同魔君不小心掉进了一处幻境,所以没办法给你们递消息……过去了多久?” 燕沉道:“三天。” 他们在幻境中消磨的时间加起来,起码也得半个月了,但看来在现实中并没有浪费那么多的时间。 叶怀遥稍稍放心,否则要是时间拖得太久,他也怕自己的师兄弟们会过于担忧。 刚一出幻境,他已经立刻给其他人都传了消息,但来的最快的还是燕沉。 他问道:“你自己找过来的?小鱼湛扬他们呢?” 燕沉道:“他们被我落下一段距离,应该也快了。你和魔君一起失踪是大事,又是为了大家的安危,不少门派都出来帮忙,一同寻找。” 叶怀遥:“……” 他不想一会被一帮人包围起来,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毕竟太多说不得的事情,一不小心露出半点都麻烦无穷。 这还不算完,燕沉又补充道:“况且酩酊阁中那位侍女身死之前,指认邶苍魔君杀人灭口,后面又有暗中杀人之事,好几个门派损兵折将,均是真凶未明,也需要你们两个同样在场的人回去,配合相关情况的查探。” 他这番话说的可比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叫嚣的人有水平多了,并不是说怀疑容妄,而是当时在场的他和叶怀遥都应该给出合理的解释。 如果这样容妄还要拒绝,那就是他的不是了。 容妄不动声色,向着叶怀遥身边走近了两步,淡淡说道:“那是自然。” 燕沉脸上半分多余的表情也无,冷漠道:“但现在,其他人未至之前,我想知道你们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邶苍魔君又为何不等我盘问清楚,就杀了朱曦?” 叶怀遥这才知道容妄竟然已经把朱曦给杀了,微微一惊。 容妄微微冷笑,本想说他多管闲事,又想起叶怀遥还在身边,难免为难,便忍回去了。 叶怀遥眼看燕沉和容妄又要对上,开口道:“师兄,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可以替魔君解释一二。” 燕沉淡淡道:“说罢。” 其实他是有点不高兴的,但这不高兴却并非冲着叶怀遥,而是容妄。 因为就在方才师兄弟重逢这么一会的功夫,燕沉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叶怀遥和容妄的关系竟然变得这样和谐了。 甚至在刚才叶怀遥格开他的剑,快步上前扶住容妄的那一刻,燕沉竟会产生一种自己才是局外人的错觉,这让人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两人从小到大,先是同门,而后共事,任何事情叶怀遥都不曾瞒过他。 但此时他意识到,当年在瑶台上发生的那一战中,师弟和容妄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内情。 燕沉确实非常想听叶怀遥说个明白。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不好宣扬的事,及早让自己知情,也好帮他遮掩一二。 叶怀遥也在琢磨,要跟燕沉将这么长时间跨度当中发生的事情都讲个明白,实在不大容易,更何况他还有其他计划,如果等到其他人都赶过来,就不好办事了。 叶怀遥沉吟了一下,说道:“说来话长。师兄还记不记得我16岁刚到玄天楼的那一年?” 燕沉点了点头。 叶怀遥道:“我想拜师尊为师,可是他老人家不愿意。又出了个难题,说我若是能在你手下过得十招,才能入他的门下。这当时对我来说简直是难如登天,多亏师兄手下留情……” 燕沉原本还想认真听听他说什么,结果越听越是诧异,不知道对方在胡说八道个什么。 他正要打断叶怀遥询问,便见到容妄忽然从身后闪身而至,一把将叶怀遥揽进了怀里。 这一下出其不意,燕沉震怒道:“干什么?” 他挥手就是一掌,向着容妄直拍了过去,同时另一只手探出,直接探入容妄怀中抢人。 容妄带着叶怀遥旋身躲开,头也不回地跟燕沉对了一掌,周围劲风大作。 两人短暂地交手之后,他借力飘身后退,一手搂住叶怀遥的腰,一手虚扣在了他的喉咙之上。 容妄冷笑道:“法圣,朱曦的尸体还在地上摆着,你不会想看到你的师弟也是这般下场罢?” 这个威胁十分有效,燕沉果然便不敢再动,沉声道:“你待如何?” 容妄扬眉道:“不如何,法圣在此太过打扰,本座便请云栖君去幽梦宫中小坐几日。” 燕沉道:“你——” 容妄却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袖中飞出大片紫雾,他和叶怀遥的身形就消散在这片雾气当中了。 燕沉随后追去,但附近已经没有了两人的踪影。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便停步回身,只见玄天楼以及其他一些门派的人也匆匆赶了过来。 他们在赶来之前感到这里有灵力和魔息的波动,到了地方一看,却只有燕沉脸色不好地站在原地,不远处还有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 展榆在来的路上本来已经收到了叶怀遥发出的信息,现在却不见他,四下张望: “大师兄,七师兄呢?” 燕沉冷着脸道:“被容妄带去离恨天了。” 他似乎气急败坏,直呼了邶苍魔君的名字,有些人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到“离恨天”三个字之后才大惊失色。 众修士简直不敢相信,纷纷道:“谁被带去离恨天了?云栖君?不可能吧!” “少仪君是亲眼所见吗?云栖君和少仪君既然都在,又怎会让那魔头得逞?” “他抓人干什么!!!” 燕沉道:“他趁人不备,偷袭。” 他平素话就不多,这时心情不好,更是言简意赅。 何湛扬道:“不是,但是,他、他……他抓七师兄去离恨天干什么?我觉得容妄……” 他本来想说觉得容妄对叶怀遥好像并没有敌意,但是又觉得大师兄总不可能骗人,现在叶怀遥都被抓走了,自己再这样说不免可笑,后面的话就没出口。 展榆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燕沉沉吟片刻,说道:“离恨天诡谲莫测,不能硬闯,先回去商议。” 邶苍魔君竟然把明圣抓到了离恨天,还是当着法圣的面,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而容妄此举究竟代表着什么,目的又在何,也令在场诸人关切。 在场几个门派的掌门纷纷表示,愿意协助玄天楼讨伐离恨天,一起将明圣救出来。 燕沉的脸色一直很不好看,闻言说道:“多谢各位道友,若有需要,燕某一定不会客气。只是此时事发突然,尚需回去商议。” 人是在他面前被抓走的,燕沉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此时人们心中都充斥着不少疑虑,见状也不好追着他问了,只能安慰两句告辞而去,不打扰人家门派商量救人事宜。 还有些跟叶怀遥交好的朋友反复叮咛,告诉他们一旦有消息,一定要及时通知,这才不大放心地跟着走了。 展榆冷眼旁观,乍听闻消息的慌张散去,已经看出些许不对。 他跟何湛扬的想法一样,当时在酩酊阁的楼中亲眼看见容妄对叶怀遥是如何担心的,也不太觉得对方会突然暗算,更何况,燕沉的反应也不对。 最起码以展榆对他大师兄性格的了解,要是平时听说叶怀遥被抓走了,他还有什么可犹豫商议的,恐怕根本就不等他们过来,直接提着剑就去闯幽梦宫了。 玄天楼一行人御剑回斜玉山,路上展榆低声问道:“大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燕沉脸上的失落沉重早已不见,不过他向来表情不多,倒也不大明显:“将计就计,引出幕后。” 展榆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总算放心了,低声道:“原来如此。” 何湛扬见他俩说悄悄话,便随后追了上来。 他性格粗疏,但是不傻,听见燕沉这将计就计几个字,想了想,也明白过来。 他说道:“那咱们随时跟七师兄保持联络罢,希望这次能把那该死的主谋给揪出来,搞出了这么多麻烦的事情。唉,也不知道离恨天那种地方,师兄住不住的惯啊!” 他说完之后,忽然燕沉回头,以一种带着沉思和审度的目光打量自己。 何湛扬被看的有点发毛,摸了摸头道:“大师兄,怎、怎么了?” 燕沉道:“湛扬,你听阿遥提过邶苍魔君吗?” 何湛扬道:“听过吧……不多,就是咱们上回都在,问师兄当年瑶台之战的事,他说过那么几句嘛。” 展榆想起一件事,补充道:“上回魔君刚刚复生之后不久,倒是曾经来找过师兄一回。” 燕沉和何湛扬同时瞧着他。 展榆将当初他在青楼碰见叶怀遥的容妄,而后四个人又在海面上追踪邪气动手的经过都讲了一遍。 末了他总结道:“当时邶苍魔君对师兄表现的就还算友善,他们两人之间也不曾动手——是挺奇怪的。” 何湛扬道:“大师兄,你问这个是……?” 燕沉道:“我总觉得阿遥回来之后,仿佛有一些事没说清楚。他跟邶苍魔君到底在瑶台上遇见了什么,才会使他们两人对待对方的态度大变?” 这个问题展榆跟何湛扬同样疑惑。 他们倒不是想探究叶怀遥的隐私,主要是容妄的身份太过特殊,再加上叶怀遥的性格看似开朗,实际上又是个从来报喜不报忧的脾气。 他有什么为难失落之处从来不会主动说出,不得不让人担心。 玄天楼众人纷纷猜测,明明距离真相只差一层窗户纸,但就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就在他们议论的时候,容妄和叶怀遥也已经到了离恨天的外围。 两人衣袂拂动,站在半空向下望去。 相斗多年,这地方叶怀遥自然不是头一回过来了,但一直不曾好好欣赏。 犹记得上次他来的时候,还是离恨天刚刚从十八年的禁制当中解封,又有修士捣乱,虽见景色奇丽,也只是匆匆一瞥。 这次虽说名义上是被容妄“抓”过来了,心情相比上次倒是轻松不少。叶怀遥还颇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此地的美景。 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便见整个离恨天依旧是紫雾飘荡,一片片银色的树林疏落交杂,中间有宝光闪烁,异兽穿梭,宛如到了另一片异世。 叶怀遥道:“你真有钱,也难怪遭人惦记了。” 容妄道:“是,除了遭人惦记,再没其他的好处了。” 叶怀遥道:“这可真是财大气粗故意气人,最起码你自己有钱买糕吃了吧?这不就是好处。” 容妄唇角微扬,说道:“这些都是老婆本,自己不能花的。其实我还是很穷。” 他轻叹一声,更为温柔:“再说了,自己买的东西,哪有别人给的好吃?” 他的笑意柔情中带着狡猾,让叶怀遥不禁又想起小时候一块在歌舞坊听墙角时,自己那番丢人的往事。 经年过去,容妄长大了许多,模样变了,使坏的微表情还是与幼时如出一辙。 他忍不住在心里道了句这个混蛋——当真从小到大就不是个好心眼的东西,真当我治不了你了。 叶怀遥神色一正,沉声道:“邶苍魔君。” 除了开玩笑,他已经很少用这个称呼了,容妄果然被他弄得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微微顿住:“嗯?” 叶怀遥一本正经地道:“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虽然技不如人被抓了回来,但是你可以关押我,不能调戏我。知道吗?” 容妄:“……” 他不知道由叶怀遥的话脑补了什么,脚下的必败剑都晃悠了一下,带着他整个人的身形在空中一飘。 然后小声说:“……知道了。” 叶怀遥成功地也把对方吓了一跳,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当人当魔都得有操守。好了,下去吧!” 容妄轻咳了一声,点点头,两人收剑落地。 这次他们的打算是将计就计,既然幕后之人能弄了这么一个幻境出来,最起码对于容妄和叶怀遥之间的往事有部分了解,也应该知道叶怀遥对于容妄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他一直在利用各种外部刺激,试图挑动容妄心中的不甘,其目的无非就是想让容妄心态失控,步上朱曦的后尘,对叶怀遥强行出手。 两人的身份都至关重要,如果他们之间发生冲突,势必会打破当下局势的微妙平衡,甚至可能造成双方关系破裂开战。 那个假冒叶怀遥的出现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两人决定将计就计,干脆顺着对方的心意,真让容妄将叶怀遥带回离恨天,再静观下一步的事态发展。 叶怀遥已经做好了当俘虏的心理准备,身上的七成功力都让容妄帮他封住了。 但他没想到,两人一落地,离恨天周围的结界就发出了一声暮鼓晨钟般的浑厚嗡鸣,紧接着,整个神秘莫测的离恨天已经大敞而开。 紧接着,竟然是一列列魔君亲卫部属鱼贯而出,身穿正装铠甲,声势浩大地前来迎接。 叶怀遥上次进来还是钻了结界的裂缝,之前也从来没见过离恨天这场正门大开的场面。 看见某些曾经交战时熟悉的老面孔,要不是身边站着容妄,他几乎要觉得这些人是准备出来讨伐自己了。 容妄解释道:“第一次带你来,不能太草率。” 叶怀遥哭笑不得:“你们魔族都对俘虏这么好的吗?” 容妄含笑道:“有我在,没事的。” 通过之前与朱曦那个神经病掰扯,容妄虽然也险些被激发出心魔,情绪失控,但他也不算吃亏,隐约摸透了那幕后之人的想法。 虽说是要迷惑对方,让其误会自己黑化,但出发点都是他对于叶怀遥的看重。所以容妄不抓叶怀遥,那是他舍不得,他抓了也不是要加害,而是实在对这段感情放不开手。 总之都说得通,所以只需要对叶怀遥好就行了,根本不必顾忌。 再说,要是演这一场还得让对方受委屈,容妄也不会同意配合。 两人正要进去,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等等。” 叶怀遥停步,见容妄拿出一枚紫色的灵石,直接弯下了腰,系在他的腰带上。 叶怀遥道:“这是什么?” 容妄道:“离恨天魔气太盛,我怕你不适应。带上这个,进到里面之后便不会不舒服了。” 叶怀遥本来想把东西接过来,没想到容妄当着他这么多下属的面,就亲自低着头帮他佩带,躲不躲好像都有点不合适。 一群人看着,叶怀遥只好负着手若无其事一般地让容妄系,同时跟他开玩笑转移注意力。 他揶揄道:“看你准备的这么周全,连这种魔族根本就用不着的东西都随身带着,说,是不是真的有预谋要抓我?” 其实他还真说中了一半。 这是上回叶怀遥来到离恨天后,容妄发现他因感魔气而不适,便特意弄来了这块灵石,想着若叶怀遥有一天真的来了,便让他戴上。 其实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没有真的奢望对方能来,只是让自己有点事做,可以安放思念。 但这念想竟成真了,虽然是以另外一种方式,但也真是难以想象。 其中种种心情,容妄也只是微笑不语,自顾自打了个好看的绳结将灵石拴牢,就直起腰来:“你戴着还挺好看的。” 叶怀遥低头看了一眼,道:“是么。” 他一年到头,收到的荷包编绳玉佩好几大车都装不满,看都不曾多看过,然而头一回戴在身上的竟然是个男人送的。 男人还不普通,是个身为魔君又跟明圣有过一夜情的男人——实在叫人心情复杂。 缘分呐,神奇啊。命运呐,深不可测呀。 两人说话之间,魔族的兵将们已经全部走出,分站两侧,躬身抚肩,迎接他们……或者应该说是迎接容妄进入离恨天。 这些魔族兵将当中,有人知道叶怀遥的身份,也有人从未见过明圣真容。 向来独来独往的君上竟然带回来一名人族,还是这样风姿卓绝的人族,再加上亲眼见到了容妄方才从未有过的温柔细致,魔族中的人都好奇极了。 君上很少动用这么大的排场迎驾,不能丢人。他们一边行礼,一边又忍不住偷偷打量。 在敌人面前他们是高傲冷酷的魔,在客人面前他们是热情好客的魔——所以面对现在这位,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 作者有话要说:  师哥师哥,你家的小宝贝保不住了。 三好学生遥遥:关押=好吃好喝养着+逗逗小魔头们玩 纯情司机汪崽:关押=囚、囚/禁?(*/w\*)不、不好吧? 79、百五韶光 魔头们正在暗自嘀咕着, 便听容妄道:“这位是玄天楼的云栖君, 被我带回魔族暂住。” 他没直说, 但每个人都明白话中之意——猜了半天,原来这人竟是个被抓回来的俘虏! 玄天楼的云栖君, 那不就是明圣吗?这可是人族的重要人物啊! 魔族一直跟玄天楼争端甚多,现在君上竟然把他们的头头给抓回来了, 真是好威风,好厉害! 众人喜形于色,只觉我方取得了重大胜利, 正要欢呼大喊君上英明神武, 便只听容妄又道:“这些日子, 你们待他要如待我一样,务必恭敬守礼。” 魔头们又糊涂了, 为什么对待一个俘虏还要恭敬守礼?难道猜错了? 可是不管心里有多少疑惑,君上说什么他们就应该做什么。 眼看容妄挑眉扫过,有些脑子好使的魔头已经大声答应起来:“是,君上, 我们知道了!” “一定有礼,那个叫什么……每天去向明圣晨昏定省!” “让明圣拿自己的脚走进离恨天,是不是不够恭敬?要属下扛进去吗?!” 叶怀遥:“……” 虽然表达方式有点独特,但恭敬和有礼他确实都已经感受到了。 外人对魔族误会颇深,离恨天真是一个热情好客的地方。 他的性情本来就爱同人说笑,但想着这种情况下,自己多少也该有些身为俘虏的自觉, 因而还要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晚娘脸来,感到嘴有些痒痒。 “云栖君。” 容妄在旁边道:“咱们也是多年旧识,我本心存切磋示好之意,奈何法圣一直从中阻碍。无奈之下,妄才只好用些手段,委屈你来此小坐一阵。” 在只有叶怀遥能看见的角度,他的眼睛轻轻一眨,说道:“但既然已经到了离恨天,云栖君仍旧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枉费本座一番热忱,也白白消磨了大好时光?” 不愧是魔君,这话说的很反派,也很有水平。 听上去符合容妄的人设,成功给叶怀遥递了个台阶下,同时还夹带私货,顺便暗暗将燕沉再次嫌弃了一把。叶怀遥简直服了。 若是别人在他面前说燕沉的不是,叶怀遥自然要驳回去,但他也看出来了,这是不知道到底被燕沉触动了哪根神经,容妄绝对就是为了图个嘴上痛快,根本用不着理会。 叶怀遥微微一笑,顺着容妄的话说道:“魔君说的是,阁下既然有本事让怀遥站在离恨天的土地上,便是我棋差一招,无话可说。既来之则安之罢,今日相邀之情,日后自当回报。” 容妄挑眉道:“好,云栖君说了这话就要上心,那本座便等着。” 叶怀遥轻笑一声,果然便如同赏景游园一般,负手向前走去。 他们这种大人物仿佛不带几句机锋就不会说话,两人言语之间暗潮涌动,弥漫着他人看不懂的气氛,其他魔将们都不敢开口。 唯有暗翎是个直肠子,听叶怀遥的语气仿佛带着几分锐利,不由十分替自家君上委屈。 他觉得魔君对明圣多好啊,在自己房里边挂着明圣的画像,上回夺宝会还让自己去求明圣的字画,虽然没要着,但也是一份欣赏在嘛。 这些只怕明圣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恶意。 暗翎是个粗莽的汉子,不会调节气氛,只又吓唬人比较拿手,他决定以这个本事来为君上分忧。 铁塔般高大的暗翎两眼一瞪,粗声粗气地对漂亮的小明圣道:“我们君上好不容易请人回来做客,我们这许多人都出来又喊又叫地欢迎你,明圣莫要不识抬举!” 容妄又有点想揍他了,叶怀遥却觉得很有趣。 对方长得显眼,他一看就认出来,这正是自己头回到离恨天时,曾遇上的那个口口声声要维护魔头形象的魔。 他微笑道:“是的。譬如方才将军就叫的很大声,多谢了。不过我原先还以为,你们当魔的都应该高傲冷酷呢。” 他用扇子指了指容妄那张冷冰冰的脸:“就像你们君上一样。” 这话是先前叶怀遥听暗翎自己说过的话,暗翎一怔,被他点醒,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露嘴了! 先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仿佛听不懂君上的话,明明表现的非常乖巧积极,但是每每开口,君上总是让他闭嘴,暗翎为此感到非常烦恼。 结果刚才在那番欢迎仪式上,好不容易跟上迎接贵客的潮流了,居然叫的太过热情,忘记了保持高冷! 还是在玄天楼的人面前忘记了保持高冷!被明圣看出来了! 这可不行,魔会失去神秘感的! 暗翎:“……” 他牢牢闭紧了嘴,决定不再多说一个字。 叶怀遥见他这样,也猜出来了,多半暗翎以前经常口无遮拦地乱说话,容妄嫌他麻烦,故意用高冷什么的忽悠他,结果把好好一个魔洗脑成了这样。 他看容妄一眼,两个坏心眼的人目光交汇,都隐带些笑意。 容妄轻声问叶怀遥:“我很高傲冷酷吗?” 叶怀遥虽然不用板着脸装作不情不愿了,但自然也不能表现的太开心,同样低声说道:“可能有的时候别人会这样想。不过在我看来,你热情极了。” 容妄道:“所以是人是魔,往往都有两幅面孔。你瞧我的手下们这么高兴,说明其实也都很喜欢你……” 他说到这里,忽然察觉又不小心真情流露了,因而打住话头,停了停微笑道:“总之大家都欢迎你来,可是这回是被我硬给抓过来的,委屈云栖君了。” 叶怀遥叹气道:“你着实对不住我,好吃好喝伺候着,或许被放出来的那天,我会原谅你。” 容妄笑了,说道:“刚夸完我有钱,怎敢吝啬?放心罢。” 他见叶怀遥喜欢这里的景色,有意没用法术,一边说一边伴着他向幽梦宫的方向走。 儿时的情分到底不同,自从知道容妄就是当年的小容之后,叶怀遥也逐渐适应了这个事实,从容妄身上找到了许多当年熟悉的影子,两人言谈之间也愈发熟稔。 这一阵他们都是这样相处的,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但看在跟在后面的魔族人眼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印象中的君上向来都沉默而冷肃,平日里常常一两个月都难得见他展颜笑上一回。 但现在瞧着他同叶怀遥说话,却在眉眼间都是柔和而怜爱的笑意,目光更是片刻都不曾离开他的身上,仿佛喜不自胜,根本难以掩饰。 除了暗翎这个憨货表情冷酷目不斜视大步向前,独自为了“魔的高冷形象”而努力着,其他人都忍不住频频注目,心中纳罕,暗自嘀咕着君上和这明圣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有,明圣在人族好大的威名,怎么长的这样好看,简直比君上还要好看。 他那小模样,拿得动剑吗?砍的动人吗? 叶怀遥从未进入过离恨天,对此地风物非常感兴趣,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时不时看见毛茸茸的小魔兽,他还要招手叫过来摸摸头。 容妄在自己的袖子里找了找,什么都没找到,最后还是蒙渠机灵,搜罗到一包肉脯,悄悄递给容妄。 容妄在心里记了他一功,献宝一样把肉脯递给叶怀遥。 叶怀遥拿了一块吃,说道:“好吃。” 来不及阻止的容妄:“……这是喂鹿的。” 叶怀遥:“……” 他转头一看,刚才还在自己腿上亲热蹭蹭的独角小魔鹿正委屈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噜噜的叫声,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都要蹿出泪花来了。 原来这家伙不是吃草的。 叶怀遥连忙道:“哎呦,对不起对不起,给你吃。” 他弯着腰用手轻轻去揉小鹿的耳朵,同时将肉干喂进了它的嘴里。 小魔鹿眯起眼睛,晃着脑袋,小蹄子在地面上欢快地敲击,一蹦一蹦地要拿嘴去蹭叶怀遥的脸。 容妄:“……” 叶怀遥被它逗笑了,回头一看容妄,见他站在自己旁边,双手依旧僵硬地捧着那包肉干,目光中带着些警惕盯着鹿。 叶怀遥:“你……不会怕小鹿吧?” 容妄:“……没有,不怕。” 叶怀遥其实很想说,你要是不怕,干什么不自己拿着肉过来喂小鹿呢? 这样先把吃的递到他的手里,再“满脸慈爱”地看着他喂鹿,很容易让人有种带儿子逛动物园的既视感啊! 叶怀遥脑补了一下容妄的正确台词——“回家写一篇日记,就叫《我的一天》,字数不少于300字。” 他就可以写,“今天,我和容妄去了动物园喂小鹿,真高兴呀真高兴,真高兴呀真高兴……” 他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打住了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 容妄没有领会精神,还在旁边问:“那边的林子里魔兽更多,还要去看看吗?或者你如果累的话,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叶怀遥喂完了鹿,拍了拍它的小脑袋,直起腰来:“我不累,不过我觉得身为被你抓来的人,应该低调。动物园下次逛。” 容妄才不管什么低调不低调,叶怀遥高兴就成,如果进了离恨天这个地界,还能有他不想听见的消息传出去,这魔君就算是白当了。 只不过叶怀遥这个“下次”听的他挺开心,因此笑着说:“也好,那我带你去寝宫。” 他转身时,脸上的温柔笑意便尽数不见了,说道:“都各自散了罢,不必跟着了。最近加强守卫。” 众人纷纷应了,几名侍女上来请示:“敢问君上,明圣可是一同去幽梦宫居住?” 容妄有点犹豫,但又想两人要是离远了他不放心,还是决定道:“是,去安排罢。” “你……” 他转头,凝目望了叶怀遥片刻,终于还是叹气道:“唉,算了,咱们进去。” 叶怀遥便同容妄去了这座赫赫有名的幽梦宫,一进去先看见的便是何湛扬二哥的那双龙角,正被高高挂在正殿门口作为装饰,张牙舞爪的样子格外嚣张,感到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 而两人穿过议事殿,绕过几道回廊,进了后面休息静修之地,叶怀遥终于明白容妄刚才为何而犹豫。 这里的布置装潢,竟与当年的翊王府一模一样。 外面的花园、月门、九曲桥,甚至连假山上他小时候常常喜欢藏进去的一个山洞,都复原了出来。进到内院,里面的书房剑室,亦是一应俱全。 时间仿佛刹那间回溯,他竟一个恍惚,似是看见父母并肩站在庭前赏花,弟弟的读书声朗朗传出。 “抱歉。”容妄有点忐忑地说,“我不知道你见到此处会不会开心,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说过要帮你重建一座王府,可是出言轻狂,却迟了数百年才做到。” 叶怀遥表情晦暗不明,轻嘲道:“小时候说过的大话可多了,要是句句都当真,我怕是累死都偿不完。往事难追,这又何必?” 他素来言语温和,少有这样的口气,容妄倒也不以为忤,慢慢踱了几步,看着窗外的景色说道: “也没想着你回来,就是自己住。小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苦,想长大、变强,可是到了如今一回头,一生中竟只有那些年最快活。” 他口中的“那些年”,说的便是同叶怀遥认识一直到亡国之前的岁月,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叶怀遥的指尖抚过旁边的屏风,上面的工笔山水已经有些褪色,显然摆在这里有不少年头了。 隔了这么久的时光,以前那些想要珍惜的往事都已经烙刻在了心上,即使不需要复原出相似的居所,也不会忘记。 他惦念父母,兄弟,其他的朋友,也不是没有想过小容,但诸多心事压在胸口,他占的分量实在有限。 犹记得初见的时候,容妄不过是个沉默的少年,弱小、贫穷、缺爱、生活艰辛,一如自己曾经帮助过的许多人。 然而几年相伴下来,两人相谈得宜,处之欣悦,感情逐渐深厚。 约定过不会分离,怎知晓一朝国破。 前往玄天楼的那条路,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旅途。 那时寒冬凛冽,后有追兵,无数死士随从为保护他们而丧命,最后连识微都死了,身边只剩下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孩。 容妄一直愧疚地觉得他是叶怀遥的负累,觉得是他间接造成了叶识微的死亡。 但叶怀遥并没有说过,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是容妄的依赖与相信,使得他能从满地的万念俱灰中捡起一丝微薄的憧憬,坚持着对生命的不放弃。 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容妄因何到了魔族,又坚持着这样千年来冷冷清清地死守着一份回忆,被世人畏惧、猜疑、躲避。 叶怀遥明明记得,他向往过能有一个家,也爱过热闹。 自己认不出他,怀疑他,疏远他,他却在地崩山塌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扑上来。 他遮掩着心意,从来不提付出多少,煎熬多少,只为了怕自己为难。 明知道得不到回应,却想尽了办法地对人家好。 谁能相信,传说中的邶苍魔君,竟是这样一个人? 叶怀遥沉默片刻,说道:“傻子。” 容妄的本意是还给叶怀遥一座王府,又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喜欢,因而心中甚为忐忑。 这时也不知道叶怀遥在想些什么,却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柔软,于是朝叶怀遥笑了笑。 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想看看这里,若是觉得不惯,也可以换地方。不过现在幕后之人举动不明,我还是得和你一起。” 叶怀遥微笑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触景伤情和沉湎过去都没有必要。你这里风景很美,住哪里都行。” 这里不过是幽梦宫的一角,旁边还有面积广阔的华丽殿宇,容妄想了想,便道:“好,那我让他们给你收拾处附近草木多一些的寝殿。” 叶怀遥道:“好,多谢。” 他说完这句话,不远处的廊下,一串风铃忽然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同时看去,叶怀遥道:“你的属下有事找你,快去吧。” 他又笑着说:“或者魔君是否需要找几个人来看管我?” “若是想走,天下又有什么人能困的住明圣。” 容妄微微含笑道:“进了离恨天,你便自在些罢。如果有人向外面报信,我也正好能顺手捉个内奸出来。不亏。” 容妄并不是一个空口虚言的人,他既然敢这样说,必定便是有这个自信,叶怀遥也就不多废话,说道:“那你去吧,回来我肯定还在。” 容妄心头暖融融的,又说:“如果无趣,就在这里随便转转,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去做就好。” 多少年他一直盼望踏进这片地方的时候,眼前能够再出现那个熟悉的少年,眼下虽然和想象中的情况有点距离,但是听到叶怀遥口中说出这句话,实在给了他精神上极大的满足。 这种好心情导致了他见到几位下属的时候,神色都柔和了不少,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愉快。 这让几名魔将们都在心里面暗暗称奇,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态度与云栖君相处。 容妄看出了他们的惊讶,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对我带明圣回离恨天,十分不解?” 几个人相互看看,魔将郄鸾道:“回禀君上,虽然不明白此事中有何等隐情,但君上自有用意。属下们只会服从,不会干涉。” 容妄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又道:“都布置好了吗?” 另一位魔将回答:“是,向离恨天之外传递的任何消息,都会被先一步拦截,绝对万无一失,请君上放心!” 容妄道:“自然。若是如此严密防范还有内奸,那就是你们几个当中之一了。” 他这话可把几个人吓了一跳,刚要辩解,容妄却笑了一声,道:“不过玩笑而已。随我来。” ——见鬼了,君上居然还会开玩笑! 容妄带着几名梦游般的魔头们一路出了幽梦宫,目的地是离恨天的地牢。 大门缓缓打开,只见一道幽暗的石阶一直通向地牢深处,石阶尽头,面前陡然一亮,墙壁周围凭空燃着十几簇橙红色的火苗,将周围照的十分明亮。 而一个半透明的瘦高男子满身血污,披头散发,正被缚魂锁吊在墙壁上,双眼半睁半闭。 几名魔将都看出来,这男人并非生人,而是阴魂,他们心中都有些奇怪,但静待容妄解释。 容妄道:“来人。” 两名负责看守地牢的侍从匆匆跑来,向着他行礼,右边的人回禀道:“君上,我们对他使用了多种刑罚,但他依旧不肯招供主谋,如果这样下去的话,魂体承受不了,便会消散。属下无能,请君上恕罪。” 容妄淡淡道:“怪不得你们,把他解开,都下去罢。” 郄鸾是跟着容妄参加了夺宝会的,对这些密事也了解较多,在旁边仔细辨认了片刻对方的面目之后,恍然道:“君上,这人就是当初前来酩酊阁袭击的那名怪人罢?” “不错,此人名叫朱曦。他对我的事了解不少,布局亦是周密,背后一定另有主使。” 容妄颔首道:“我方才在外面时本想仔细询问,却碰见法圣干预,干脆就把他给杀了,又用移魂掩迹之术,将他的魂魄转入离恨天,以避开法圣耳目。” 他这一招可谓是又毒辣又疯狂,果然也成功地瞒天过海,将朱曦弄了回来。 容妄又简单讲了两句朱曦说做下的那些事,同几名魔将说道:“我带你们过来听一听他的说话,后续也好办事。” 朱曦身上的缚魂锁解开之后,便有了些许行动的能力,听见容妄的话,他睁开眼睛,冲容妄道: “你是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任何事了。魔君若是有这个本事,尽可以让我魂飞魄散,生死有命,你也吓不住我分毫。” 郄鸾道:“我看你也算是个人物,然而竟对那名背后策划者如此回护忠诚,难道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的手中?” 朱曦笑道:“我岂会受人胁迫做事?左右这世间也无甚趣味,只是不想让魔君也能顺心如意罢了。觉得这样有趣,不行吗?” 他的语气神情都明显是在挑衅,简直十足欠揍,另一名魔将不由恼火,挽挽袖子道:“我说你这人——” 他还没有冲上去动手,就被容妄止住了。 此时经过叶怀遥梳理经脉,容妄的魔息运转已经顺畅无阻,再加上两人相谈之后,他心情不错,因此对待朱曦的态度也都“温柔”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暴躁。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 今天,我和叶怀遥一起去动物园玩,还带他喂了小鹿。叶怀遥还是对谁都温柔,羡慕鹿,想炖了吃。 终于让他看见了我盖的王府,想跟他说,现在我长大了,希望以后所有的风雨,都让我来承担。 现在我长大了……可以谈恋爱了吗? 暗翎,欠三脚,记账。 80、一灯红小 他示意几名魔将不要冲动, 负着手, 居高临下地打量朱曦片刻, 这才缓缓开口。 容妄说道:“你说的是,以你的性情, 绝对不会轻易臣服于他人。” 他思考着说:“所以你与那幕后之人的合作,多半是你先找上他的。而且你们商量好了, 你在明,他在暗,有什么会牺牲暴露的事情都是你来做。” 朱曦打定了主意不说话, 郄鸾道:“肯这样让步, 一定有所求。” 容妄哼笑道:“不错, 有所求就说明有牵挂。他最大的执念就是孟信泽,我曾经在幻境中看到孟信泽已死, 魂魄被赝神吞噬。朱曦,是这块吗?” 他说着,将叶怀遥当初拿到的那枚玉环从怀中拎出来,举到朱曦面前。 朱曦只是瞥了一眼, 就漠然把头撇开了。 容妄了然道:“我知道了,看来这一枚赝神,是伪造的。”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此言听在朱曦的耳中,不啻于石破天惊,他猛地抬起头来,怒道:“一派胡言。” 容妄的脸色也是一沉:“一派胡言?十八年前孟信泽死, 魂魄被赝神吞噬,你就一直在寻找令他复活之法,若非此事已有解决之道,你又如何会善罢甘休!一定是对方承诺你,有办法为孟信泽重塑肉身,释放他的魂魄,令他起死回生,你才肯这样尽心尽力!” 朱曦一咬牙,忽然提起一股魂力,猛向着容妄袭去,只是他的招式未到,整个人就已经被打倒在地。 容妄冷笑道:“还想挣扎吗?看来你忘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再次取出一样东西:“赝神原本有两枚,另一枚在我手中。目前你用过的这枚虽是赝品,但也一定灌注了部分真品的法力,那么,孟信泽的魂魄碎片,应也有部分在其中罢?” 朱曦的神情已经彻底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冷淡,容妄也不与他多废话,指掐法诀,在赝神上划过。 空气中立刻散逸出点点星芒,逐渐聚集在一起,凝成了一个淡到几乎无法辨别出来的人形,正是孟信泽。 朱曦怒道:“你敢威胁我?” 容妄挑眉:“有不敢的理由吗?” 他一边说,一边恶劣地动了动手指,顿时有一小股风旋出现在牢中,将那透明的魂体吹的忽聚忽散。 风水轮流转,之前朱曦恐吓孟信泽的场景,重新应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在这种情况下,朱曦一定很想冷静下来,但他显然无法做到,身体微微颤抖,用一种仇恨怨毒地眼神盯着容妄。 这样的神情,容妄实在见的太多了,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动容,泰然自若地说:“我可以给你一些时间思考。” 朱曦也装不下去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怎么样?” 容妄微微笑着,将孟信泽的那点残魂攥在了手里。 “很简单,给我想要的消息,本座不光可以放过这点残魂,还会将剩下的那些找到,尽力助你将他的完整魂魄复原。不然的话,你不让我痛快……” 他微笑消失,仅于冷酷:“我会让你看着他的魂魄被我一点点捏碎,还会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被你连累的。你生前杀他妻子,害他身死,死后还要继续连累他不能投胎转世。” 容妄看着朱曦,慢慢地说:“你才是——丧门星。” 朱曦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容妄也不再停留,吩咐几名手下:“走罢。” 一行人出了地牢,一名魔将问道:“君上,他明明已经有所动摇,为什么不趁热打铁,一口气逼他把话说出来?” 郄鸾看了一眼容妄的神情,解释说:“朱曦的性情十分桀骜不驯,方才君上已经将他逼至极限,如果强制他在这种怨恨的情绪之下表态,只怕适得其反。他现在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无法面对而已,再等等,一定会说的。” 几位魔将这才明白过来。容妄吩咐道:“把人看好,随时告知我他的消息。” 他在这边审问朱曦,另一头,叶怀遥独自在幽梦宫里转悠,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依照翊王府而盖起来的园子中。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夕阳慢慢下坠,半天绮霞如泼,幻紫流金的颜色,折射在琉璃织成的瓦面上,潋滟生辉。 这里的守卫们一定已经提前得了容妄的吩咐,让叶怀遥想去哪里都随便逛,见到了他也只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并不多话。 叶怀遥微笑着点头还礼,不知不觉,就一路走到了自己过去曾经居住的院落外面。 他静静地在外面站了一会,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虽然习惯了不将负面情绪展露于外,在容妄的面前也表现的云淡风轻,但面对此情此景,心中没有半点感怀是不可能的。 时日久远,儿时那些快乐与痛彻心扉,似乎早都在外面朦朦胧胧地隔了一层轻纱,失去了原本的鲜明和激烈。 叶怀遥的手放在自己卧室的门上,片刻之后,还是收了回来。 他摇摇头,打算离开。 然而就在要转身的时候,身后突然刮来一阵风,将被他忐忑之下不小心推开一道缝的门吹的大敞。 叶怀遥想把门掩上,一回头,却无意中瞧见里面挂着一幅画像。 他见到这画像就是一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凑到近处观察,这回倒是看得真切。 只见画像上的青年白衣佩剑,风姿卓绝,回眸间眉眼浅带笑意,就像在温柔注视着观画之人——正是他自己。 以叶怀遥这种见惯名画的行家来看,这幅画的画工说不上出类拔萃,但勾勒间却完全将他的表情神韵付诸笔端,显见作画者对叶怀遥非常熟悉。 容妄身为魔君,却没有任何的家眷伴侣,因此偌大的寝宫中也只有他一个,十分冷清。 叶怀遥以为这些地方都没人住,完全抱着一种逛故宫般的心情在里面转悠的。他向来知礼守礼,虽然容妄有言在先,但叶怀遥也只不过是以客人参观的身份,在大面上欣赏一番。 他没想到,最后竟是被自己的画像给吸引了进来。 这房中还不止一幅画像,除此之外,桌面上堆着一摞信件,笔尖沾墨的毛笔搁在笔架上,床上还有被褥,明显是有人将这里当做了居住之处,书房卧室都当一处用了。 这人。 叶怀遥心情复杂,忍不住叹气出声:“容妄啊……唉。” 容妄的枕头边上还放着半幅染血的衣袖,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一定又会觉得魔君变态,说不定是拿着杀了什么人之后留下的纪念品,特意放在枕边伴眠。 叶怀遥倒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衣袖。 他想了许久才记起来,这袖子是容妄还叫阿南那会受了伤,自己撕下来给他裹伤口的,血也是容妄自己的。 他心里一时涌上百般滋味,愁的不行,简直想直接倒在床上打个滚喊两声。 但明圣好歹记得这是魔君的床,不可以随便上去躺。 他终究只是默默站了一会,教养良好的没有再乱翻其他物品,悄悄退了出去。 夕阳为他拖出很长的一道影子,慢慢沉下去了。 容妄忙了好一阵子,等到终于将下属都打发走,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他这才回了幽梦宫。 往常千年百年都是如此,日子毫无波澜,也就对付着这么过了,但今天容妄知道叶怀遥在,心里就没静下来过。 他又想早点回去见人,又觉得忐忑,害怕一切只是一场梦。 幽梦宫里原本还有些侍卫,容妄怕叶怀遥不自在,又打发走了大半,更显得空旷冷寂。 此时连绵的殿宇在黑暗中沉默,连风打树枝的声音都听的清楚,他难得用双脚一步步走过,体会那种忐忑又期待的心情。 转过回廊,穿过月门,眼前忽然一亮,容妄远远地就看见院子里面透出橙黄色的灯火,廊下还挂着一排琉璃宫灯。 他心里发热,原本拖沓的脚步不自觉便加快了。 而后门一推开,饭菜的香味就扑鼻而来。 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在房中,还冒着热气,叶怀遥坐在不远处窗前的小几旁,一手托腮,另一手拿着话本子翻看,眉目沉静美好。 转头见到容妄之后,他脸上露出喜色,随手将书扔到了一边。 叶怀遥笑着说:“你可算回来了,要不要来一起吃点?” 他说着站起身来,洗了洗手坐在桌前,说道:“饭菜是你的手下准备的,我想着反正你也要回来,一个人吃没意思,就让他放在这里等你。魔君大人,不介意吧?” 容妄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又柔软的一塌糊涂,仿佛整个世界都热闹鲜活起来。 这一刻,他心里忽然对于“得到叶怀遥”这件事升起了无比强烈的渴望。 无关其他,只因为这样做了,此刻他就能光明正大地上去拥抱和亲吻对方,然后两人每天都可见到,日日共桌吃饭。 实在连想一想,都美好的让人忍不住沉溺。 但显然,现下也就只能想想了。 容妄看着叶怀遥微笑起来,说道:“抱歉,你等了很久罢?明天我早点回来。” 他们都早已辟谷,就算是叶怀遥这种吃货,也没有每天一定要按时用三餐的习惯,今日不过是魔宫招待周到,他也一时兴起而已。 只是见容妄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叶怀遥便也笑道:“好啊,如果你不忙的话。” 两人没规矩的在卧房里摆了桌子,面对面地吃东西,依稀便似又回到了少年时候。 只不过那时总是容妄吃,叶怀遥喝小酒看着,现在却正好反了过来。 容妄在饮食声色方面素来欲望极淡,现在面对着叶怀遥心情好,为了陪他,才多动了几下筷子。 又将朱曦的事情捡能说的,闲谈一样跟他讲了。 叶怀遥听完之后,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紧张凝重的神色,只道:“你笃定朱曦会松口,这点我也是同样,但如果他所供出来的某些情况,跟你猜想中的不一样……你打算怎么办?” 容妄笑了一声:“有时候,谎言背后所代表的,不也是某种真实的目的吗?” 叶怀遥大笑道:“这话说得好,看来魔君心中已经有了章程,那就毋须我多言了。” 明明谈论的是诡谲阴谋,容妄看着桌边的一盏灯火,却是忍不住心安,只是含笑。 他将几枚鹌鹑蛋剥去皮,放在一个小碟里,冲着叶怀遥推过去,说道:“你放心就是,难得劳动云栖君配合着演这场大戏,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帖的。” 容妄办事果然靠谱,他把朱曦独自留在地牢中之后,就吩咐不许有任何人同对方交谈,也不许在地牢中出现任何光线。 没有声音和光,时间便显得异常漫长,也会使得原本就怀着心事的人不明情况,格外焦虑。 朱曦很快就要求面见容妄。 容妄这回只带了郄鸾一个人,见他们走入地牢,朱曦似乎已经急不可耐,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邶苍魔君,我不能将幕后之人的身份透露给你。真正的赝神与孟信泽另外那部分残魂在他的手中,你绝对无法保证这些东西的安全。这桩交易,不值。” 他的话就等于承认了容妄之前关于阴谋者的部分猜测,但除此之外毫无用处。 容妄挑了挑眉,半个字都没说,干脆地一挥手,周围火焰熄灭,他转身就走。 朱曦连忙大吼:“等一等,我的话没有说完!” 容妄冷冷地说道:“我从不和人进行没有意义的讨价还价。” 朱曦快速地说:“我虽然不能透露幕后之人的身份,但可以告诉你,我从何处得知了你和明圣的秘密。跟明圣有关,你当真不想听?” 黑暗中,容妄没说话,但也没有再向外走。 朱曦说道:“我的条件也很简单——把孟信泽那些残魂融进我的魂魄里。” 容妄皱了皱眉,莫名对他这个要求感到些微反胃。 他问道:“为什么?” 朱曦笑了一声:“很难猜测吗?我以为你一定会懂的。他越是想摆脱我,我便越是要让他跟我在一块,就是轮回转世都甩不脱。” 容妄哼了一声,爽快地说:“这倒不难——行。” 他挥手,重新点燃周围的火光,道:“不过,难道那些秘密并非是那幕后之人告诉你的?” 他原本猜测幕后擘画阴谋的人一定也对自己和叶怀遥的过去了如指掌,并且告诉了朱曦,因此关注点从来不在朱曦身上。 但这么听来,这个死变态似乎还有另外的消息渠道。 这让容妄隐约有种自己的秘密在被满世界窥探的恚怒感。 郄鸾从进门之后,就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旁边,像是一个影子。 朱曦道:“不过合作关系,他有必要跟我说这样的隐秘吗?是我终究难以对他全然信任,想要手中多些底牌,所以千方百计地探查之后才得知的消息罢了。” 容妄扬了扬下颏,示意他说。 朱曦放低了声音:“万法澄心寺里有个和尚,法号空净,是当年叶氏皇族的后裔,而楚昭国的王室玉牒,在他的手中。” 容妄沉默了半晌,而后冷冷地说:“你应该知道欺骗我的下场。” 朱曦道:“下场我并不在乎,但既然有求于魔君,我又何必编出瞎话来,给自己添麻烦呢?这话是真是假,你若有心一查便知,原也没什么好骗的。” 容妄目光锐利地盯了他片刻,忽然笑了笑,说道:“好,既然如此,本座便姑且信你一回,若是让我知道你有半句虚言,我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 朱曦道:“魔君的威胁,我谨记在心。不过那叫做空净的佛修在寺庙中修行多年,这秘密怕是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给听了去。若是再泄露到外面,须怪不得我啊。” 容妄道:“不劳费心。” 朱曦看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我从未想到,邶苍魔君用情竟然会如此之深,连这样的事都肯做。背后辛勤付出又不表功,根本就等于白干,你这是自己封死了你们二人往后的……” “朱曦。” 容妄打断他,神情中只剩下了冷酷:“你可以选择继续胡言乱语,但我会把孟信泽妻子的残魂找到,当着你的面,让他们夫妻两人的残魂融合在一起,让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能干看着。可好?” 朱曦脸色顿变,脱口道:“好歹毒,你他妈的是人吗?!” 容妄漫不经心:“很明显,不是。” 朱曦一噎,盯着容妄,容妄也平淡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朱曦道:“也罢,你自己愿意讨苦头吃,与我何干?你活该,你随便。” 他这样说便等于服软了,容妄起身,拂袖离去。 直到出了地牢,他始终保持着平静与冷漠的神情终于变了,随手一掌,将牢口的石碑拍了个粉碎。 容妄静静地在地牢口外站了好一会,郄鸾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许久之后,容妄才道:“你觉得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假?” 郄鸾躬身道:“回禀君上,属下无法判断。但属下以为,朱曦既然提到了万法澄心寺和皇室玉牒,最起码这东西,就应该是真的在那里。” 他也是人族与魔族的混血,算是那些直肠子的魔将中少有的聪明人,又足够忠心,所以也得容妄看重。 但即便是郄鸾,都不知道这位高深莫测的君上究竟藏着怎样的心事和秘密。 他只能从朱曦的话里隐约猜测,容妄似乎并不想让那玉牒上面的内容外传。 如果照朱曦所说的那样,万法澄心寺很有可能已有不止一人知晓,那么要将秘密彻底守住,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 郄鸾为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他知道容妄平时虽然甚为可靠,但实则性情偏激,他若一定真的要打定主意办成某事,必然是不计后果的。 他想了想,委婉地说道:“万法澄心寺也是数千年的古刹了,里面的和尚们向来很少参与门派当中的纷争,平素在修真界也很有些威望。” 容妄转头看着他,冷淡道:“有话直说。” 郄鸾的心脏都颤了一颤,但还是坚强地说道:“有些话不管君上喜不喜欢听,但身为下臣,应有谏言的本分。” 他略一顿:“属下斗胆猜测,君上目前所为之事,与明圣有关,既然如此,是否知会给玄天楼,更加……合适?” 郄鸾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说,我已经看出来你在乎明圣了,属下不会干涉你搞对象,但是希望君上稍微收敛一下你的恋爱脑! 那帮秃驴不好惹,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你可以把消息传达给玄天楼,他们宠着明圣,就让他们去做嘛! 这样一来,明圣不会遇到危险,魔族也用不着付出代价,事情圆满解决,一举两得,多好。 可惜,郄鸾不懂爱,容妄对这个听起来十分不错的主意并不热络。 “这不一样。”他淡淡地说,“有些事,只能我做,我愿意做。” 他转身,郄鸾不敢抬头,却听容妄说道:“这也算是我的私事,与魔族无关,便是要做什么,也仅我一人为之,一人承担。” 郄鸾一惊,明白了容妄的意思之后不由苦笑,说道: “君上怎会有这样的念头,属下忠于魔族,忠于君上,您的决定,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方才只是不明内情的建议,君上若觉得不合适,属下不提便是。” 容妄道:“无妨,我未怪你,下去罢……”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一阵雷鸣之声暴起,在半空当中噼啪作响,紧接着,刺眼的白光划破茫茫紫雾,打破安宁。 容妄和郄鸾同时回首,片刻之后原地便冒出一股浓烟,魔将蒙渠的身形在烟雾当中化现。 他甚至顾不得行礼,匆匆禀报道: “君上,玄天楼法圣率领座下掌令使及各位司主,将离恨天围了!此刻已经打破结界,突入到了幻世殿之前!” 郄鸾听见这消息便是一惊,幻世殿之后就是幽梦宫,两处之间的结界可以说是离恨天的最后一重屏障。 对方竟然能一直突入到此处,只能说不愧是玄天楼。 比起他来,容妄则更加清楚其中内情,在心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嗤笑。 燕沉不可能没有听出当时叶怀遥对他的暗示,否则他不会放任叶怀遥被自己带走。 但明知做戏,还这样大阵仗地打上来,法圣果然还是在借机发现对他的不满啊。 又或者,他正在怀疑,自己与叶怀遥两人之间发生过的某些事情。 燕沉,很好,他也看这家伙不顺眼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被双标汪可爱的日记迷惑,魔君真的是个大坏蛋。 嫉妒心强偏执狂还很凶残,只要不在遥遥面前他看谁都不顺眼,三观除了爱情观别的都不正(*/w\*)。 81、不见敛眉 容妄冷冷挑唇, 问蒙渠道:“他们现在还在幻世殿之前吗?” 蒙渠道:“是, 暂时被暗翎等人挡住了。” 他见容妄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心下稍定。 容妄道:“走吧,那就去看看, 这帮人族的修士能奈我何。” 蒙渠道:“君上……可要将此事告知明圣。” 容妄道:“不必。走。” 魔宫当中处处布满了法阵,三人只是身形一瞬, 便到了幻世殿之前,只见已经是遍地狼藉。 离恨天当中本来是紫雾飘荡,景色如幻, 但此刻好几处林子被雷电劈焦, 附近的雾气也被法术扫荡去了大半, 地面湿润,仿佛刚刚下过暴雨, 一看便是经过一场恶战。 两队人马正隔着不远相互对峙着。 人族那边燕沉冷目而立,站在最前方,魔族这边则是几名魔将率领着士兵队伍,严阵以待。 燕沉骨节分明的手扶住剑柄, 平平淡淡地说道:“把人交出来。” 他没有太多威吓,声音亦不大,但其中蕴含的决心不言而喻。 在场的魔将们都亲眼见证了法圣将离恨天的结界打破,此刻听见这五个字,俱是神情一紧,面色警惕。 暗翎道:“想的美!凭你是什么人,进了我们离恨天, 就没有出去的道理。明圣是我们魔君辛辛苦苦抓回来的,他老人家喜欢的紧,怎能让你们一句话就给要回去?” 以暗翎的智商,也根本就不会想到别处去,这“喜欢”二字,无论是在他的口中,还是在玄天楼这些人的理解之中,都指的是对于战利品的喜爱。 闻听这话,何湛扬当场就急了,用剑指着暗翎道:“混账,休得胡言乱语!” 暗翎瞪眼道:“你才是混账!你们擅自闯入离恨天这笔账还没算,还敢在此叫嚣?” 何湛扬气的要命,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道闪电劈了过去。 他身为龙族,这样的法术用的最是得心应手,暗翎虽然脑子不怎么好使,但武力值不可小觑,见状不躲不闪,一抬胳膊硬挡下来,跟何湛扬打成一团。 两人也算是老对手了,见面心里都有气,这一动上了手,愈发不可开交。 但何湛扬那头是明知道叶怀遥和容妄正在做戏,暗翎这边的魔将则得过魔君吩咐,要尽量减少与玄天楼之间的冲突,因此双方打的还算克制,没下杀手。 幻世殿顶上的琉璃瓦被灵力波震碎,下雨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何湛扬毫无反应,就当伴奏,暗翎却心疼极了。 他心中暗骂人族果然奸诈,打架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来打,打坏了东西可想而知也不会赔钱,妈的。 正在他暗自大骂的时候,幻世殿之内供奉的魔琴忽然自动奏响,地面上的碎片纷纷升起,转眼间回到了房顶上,地面水汽蒸干,恢复一新。 何湛扬递出的一剑被人徒手架住,暗翎后心的衣服则突然一紧,身不由己地被人提起来,向后扔了出去,稳稳落到了一列魔将中间。 何湛扬倏地抬头,看向面前用两指夹住他剑刃的人,一字字说道:“邶苍魔君!” 容妄松开他的剑,重新将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说:“何司主,好久不见。还有法圣、展掌令使、管司主……贵派来的可真不慢。只是这样直接攻入离恨天,不觉有些失礼吗?” 燕沉道:“如果邶苍魔君不希望我玄天楼更加失礼的话,请尽早放人。” “这……恐怕不行。” 容妄含笑打量着燕沉的表情,慢悠悠地说,“我请来的人,就是我的。”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注视燕沉的目光当中,却是冰寒一片。 容妄嫉妒着能够陪伴在叶怀遥身边的每一个人,其中,燕沉为最。 当年一别之后,他努力过,但最终还是没能按照计划前往玄天楼。 从那一刻起,容妄便有了心理准备,以后叶怀遥的身边会有新的亲朋好友,而自己终究会与他分道扬镳,越行越远。 但心里面知道是知道,要接受认命,终究并不容易。 容妄记得那一年叶怀遥还没有当上明圣,自己也并非魔君,但于功法剑道上已经小有所成,居无定所,四处游荡。 他知道自己身上魔气浓重,尚不能收发自如,因此甚少靠近各大名门正派的属地,以防被一些仇恨魔族的修士们无端攻击。 这次会冒险来到斜玉山附近,不过是因为偶然在半路上听说,玄天楼通妙真人的七弟子斩妖受伤,实在担忧惦念。 毕竟,已经二十年没见了。 只不过纵使他想,要见上这一面也不容易,玄天楼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 容妄费了好大的功夫,弄到了一株对疗愈伤势有奇效的冰顶雪莲,揣在怀里在山下不远处徘徊,想着就算见不着人,也想办法将东西捎给他才好。 虽说心里明知道玄天楼必然也不会缺了这些东西,但终究是他亲手给了才能放心。 结果路上倒霉,还没等遇到玄天楼的人,反倒碰见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散修,看上了他怀里的雪莲,想要杀人夺宝。 容妄将他制住,用脚尖踢了下附近的一簇断肠草。 魔元灌入,那草叶就疯狂地长起来,直接钻进了他的嘴里。 修士疯狂地挣扎哀嚎,直到毒草入腹,声音渐低,口中也逐渐涌出了黑血。 容妄袖手在旁边看着,毫无动容,慢悠悠地告诉他:“好东西天底下的人都想争抢,端看配与不配,最终得到的只有强者。没本事还想杀别人,那就是嫌命长了。” 眼睁睁看着那人死了,他直接踩过地面上的血迹,向前走去。 结果刚转过一道弯,便听见一个轻快的声音说道:“好了好了,师兄,你好歹念着小弟有伤在身,体恤一二,等我好了再说教成不成?” 这句话陡然敲入心房,容妄险些绊上一跤,连忙扶住身边的山石,脚下却是说什么都迈不动步子了。 在他的注视下,两名少年从另一头转出来,俱是身形清瘦修长,容貌俊美,正向并肩着山上走去。 两人一潇洒一沉稳,身上穿着同款雪青色的衣袍,看起来说不出的和谐。 ——正是燕沉和叶怀遥。 容妄先前也偷偷来看过,知道燕沉是叶怀遥的师兄,但此刻他已经无暇搭理旁人,两眼只是近乎贪婪地将叶怀遥盯紧。 传言不假,叶怀遥似乎当真伤的不轻,说完了这句话就咳嗽起来。 燕沉本来就半搀着他,此时拧着眉心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叶怀遥的后背为他顺气。 叶怀遥缓过一口气来,摆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嗐,想不到这妖怪还挺厉害,早知道我何苦出头,跑回来找你不好么。” 他虽然笑着,但一张俊脸煞白,嘴唇上也半点血色都看不出。容妄从侧面见他下颏尖尖,像也是瘦了。 多年不见,就瞧着叶怀遥这样,他的心里狠狠一搐,有千言万语想问,但又只能都哽在胸口,只是怎么也无法将目光移开。 燕沉也心疼了,可又带着三分气,用手指在叶怀遥额角轻敲了一下,沉声道:“你的错又何止这一处。就算来不及喊我,当时那妖物已经暂时被禁元绫缠住,多好的时机,你不趁机下手,反倒要将它引开,胡闹!” 叶怀遥道:“当时它掉下来,底下那一片的房子庄稼就都完了。” 他见燕沉又要训,摆了摆手解释道:“我知道住户已经遣散,但其中有个沈老爷子,年近七十,老妻儿女俱丧,那屋子就是他唯一的念想,赔钱都换不来。我答应了他一定不会破坏,师哥,咱们觉得斩妖是顶顶重要的事,可不能白坑了人家呀。”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燕沉默然片刻,也无话可说,只得无奈道:“你这小子,总有道理。” 他倒出一粒丹药,直接喂进了叶怀遥的嘴里,然后背对着他弯下腰,说道:“上来。” 叶怀遥道:“不要了吧,这样回去太丢脸了。” 燕沉道:“到了山门口把你放下。” 他也不容的人拒绝,说罢反手一揽,直接把叶怀遥弄到了自己背上,背着人向山上走。 山下有禁制不能御剑,叶怀遥也确实走累了,慢慢把手揽到燕沉脖子上,犹自叮嘱道:“我要是睡着了,到了山门口一定要把我放下来啊!莫让其他师弟们看见。” 燕沉好笑道:“这你倒要面子了。放心罢,以后日子长着呢,肯定有你也把我背回来的时候,不丢人。” 容妄瞧着那两人慢慢地消失在山路上,终究还是没有过去搭话。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些血污的鞋子,想起对方才杀死的那个修士说,“好东西天底下的人都想争抢,端看配与不配”。 其实这话,应该说给自己听吧。 叶怀遥温柔细致,心地良善,到哪里都有人喜欢,连一名鳏独老头的心情都顾念到。 但他却是一出生就挣扎在污泥之中,步步走到今日,满手的血污是洗都洗不干净了。 燕沉有资格站在叶怀遥的身边,光明正大地关心他,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有在暗处默默地心疼。 燕沉跟叶怀遥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容妄却知道,自己与心爱的人之间,早已经没有了未来。 他非常、非常的嫉妒玄天楼的每一个人,从那时到如今。 但又因为明知道他们都是叶怀遥所在乎的人,所以容妄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地去给对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以免叶怀遥担忧难过。 这种异常割裂的情绪导致他每每见到燕沉就心头冒火,半句好听的都说不出来。 听到容妄的话,即使明知道在演戏,燕沉眼中还是掠过一丝怒意。 他可没忘了上回容妄将自己从叶怀遥身边拎开的事,而且也十分的确信,对方正在借着这个机会,故意气他。 况且上回他们在动手的时候,冒出来一个假扮的叶怀遥,容妄竟然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话,而放弃抵抗,硬生生挨他一掌,这个细节也让燕沉百思不得其解。 他回去琢磨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天性善良温柔的师弟,在经过瑶台一战之后竟然会对这个魔头如此改观,皆因为对方狡猾,改变策略,竟然开始学会示弱了! 目前容妄在燕沉心目中的形象,大抵就如同心机白莲花以及绿茶婊一样的存在,即便是双方要暂时达成合作,也难以抵消他的不满与防备。 燕沉的目光冷下来,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话一语双关,恐怕除了容妄之外,别人都不明白。 他像是在问“你将我师弟带到离恨天,是想做什么”,实际上的意思则是,“从重新转生之后,你的所作所为,目的究竟在何”。 容妄停顿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燕沉觉得自己在这位残酷阴诡的魔君脸上,看到了某种迷惘之色。 但也只是刹那,笑容就重新出现在了容妄的脸上。 他用一种斯文有礼的腔调说道:“身处黑暗的人,难免会对光明生出渴望。天下的人无比追求和渴望着能得云栖君一顾,那么我想和他交个朋友,似乎也不应该是什么令人惊诧的事情。” 容妄含笑凝视着燕沉,故意问道:“怎么,难道我这个魔想要被感化和向善,各位仁善的修士们不许么?” 展榆皱了下眉,心道这邶苍魔君虽然阴阳怪气,却是好狡猾的词锋。 他的真心与虚情假意,都仿佛这片魔域,隐藏在这片茫茫的紫雾后面,让人看不分明。 燕沉没有直接回答容妄的问题,他的目光转开,过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听说,这棵树名叫青尾。” 容妄微怔,见燕沉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身畔,便顺势看了一眼,颔首道:“不错。” 燕沉道:“青尾树只有在魔域的土地上才能存活,一旦离开离恨天中紫雾的保护而袒露在阳光之下,变回化成灰烬。” “邶苍魔君。”他看着容妄,沉稳中透出内敛睿智的光华,“生为殊途,永不同路。你是魔,便不要强求更多。” 容妄大笑道:“这是法圣定下的世间真理吗?凭什么?” 他话音未落,展榆已经皱眉,猝然道:“师兄小心!” 随着他声音逼压而至的,还有庞大的魔气。 容妄大笑的同时扬手,必败剑铿然出鞘,他竟未纵身向前,隔着十余丈的距离,这一剑就径直向着燕沉直斩而去。 魔息迸散如同怒海狂涛,这力量原本就已经强大到了可怖的程度,再加上占了地利,几乎将殿前的整片空地都卷入了这道雄厚的力量当中。 直面剑锋的燕沉神色一凛,同样作为绝顶高手,他意识到了魔君的怒火与强悍,反倒更加被激起了战意。 燕沉半步不让,举剑迎上。 漫天紫雾飞散,金光迸溅,孤雪与必败碰撞,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剑光如织,甚至连周围观战之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刮面如刀的劲风,刹那间天地皆寂,面前一片漆黑,竟是因为灵流波动过于巨大,而暂时蒙蔽了众人的视觉和听觉。 不过也仅是短短一瞬。 两把长剑研磨片刻,燕沉身形微侧,容妄沉腕曳剑,两人同时飞身后跃。 燕沉抬指掐诀,北风骤起,吹动漫天大雪隆隆而下,携着至冰至寒的玄气,向着容妄的方向席卷而至。 容妄冷笑一声,挥掌拍出,广袖飘舞如同夜风云光,魔元运转,大雪半半空中融化,被他化作水柱冲天而起,反向着燕沉的方向打了回去。 短暂的斗法之后,两人在水雾与碎冰当中同时纵身,顷刻间又是二十余剑换过。 剑气翻搅,风雨如晦,寒意侵骨,而剑锋交叠之处,真元依旧在碰撞冲击! 擦身而过之际,燕沉淡而稳的声线传入耳中:“邶苍魔君,是否差不多了?” 容妄“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在下还以为法圣是真心前来要人,原来竟是切磋。” 燕沉淡淡地说:“我从未相信过你,阿遥既然愿意同你合作,必有他的理由。但若被我发现你欲对他有半点不利,邶苍魔君,你一定会付出你最不想失去的代价。” 容妄淡淡地道:“我不想失去的,从来都没有属于过我。” 燕沉微怔,却见对方又是一笑,道:“虽然这话由你来说,让人感到非常刺耳,不过我一向最重视合作了,法圣放心便是。” 一语毕,容妄忽然举剑向天,斜拖而出。 大地震颤,苍穹作响,翻涌的浓云自东向南,随着剑势铺展开来,使得周围的光线飞速黯淡下去。 燕沉亦是挥剑向天直刺,光影夺目之间,天空犹如被剑气劈开,一面晴朗一面阴晦,明与暗相互交锋,周围的两处魔林转眼间枯萎凋零。 空中轰然一爆,碎雨如石噼里啪啦地打下来,燕沉和容妄同时后退,展榆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大师兄!” 何湛扬和管宛琼则双双抢上,出剑护在燕沉身前,以防容妄趁势攻击,却见容妄同样也身形微晃,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两边的魔将要过来扶他,被他抬手挥开了。 燕沉咳嗽两声,下令道:“走。” 就在玄天楼与魔族发生冲突的同时,幽梦宫庭院里的土地上,慢慢凸起一个拱包来。 随即,土包裂开,竟然从中冒出了一个人。 泥土托着他上升,将这人送到了地面上,随即恢复原状。 他从泥土之中爬出来,浑身却干干净净,不沾半点污迹,轻轻一抖衣袍,四下望望,轻易辨认出四周的方位,径直向叶怀遥目前所在的方向走去。 82、买断风烟 叶怀遥此时并不在他所居住的院落之中。 幽梦宫中有一处晶玉温池, 池水与温泉相接, 常年温热清透, 更在流淌过程中混入了多种珍稀药材,对滋养经脉具有奇效。 容妄与他说过很多次, 要叶怀遥过来疗养一番,对恢复当年瑶台坍塌留下的旧伤很有益处。左右此时无事, 叶怀遥也便来了。 而这晶玉温池同幻世殿的距离不远,凭叶怀遥的敏锐,附近些微的风吹草动自然瞒他不过。 刚一进去, 尚未等宽衣, 他便感觉到了孤雪引动剑气时微妙的灵息波动。 叶怀遥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此时正有几名侍女掀帘子进来要服侍他,见到叶怀遥眼望着门口神色有异, 便会错了意。 其中打头的一名女子笑容满面地说道:“尊驾可需要奴们伺候?您是君上的贵客,看上了哪个尽管直言,不必客气的。” 叶怀遥一抬头,看见几位美人对自己目送秋波, 这才意识到她们要提供的是某种特殊服务,顿时哭笑不得。 他心道容妄难道还有这个爱好,人不可貌相,看不出来啊。 叶怀遥道:“不必劳烦,我只是泡一泡温池,各位请下去罢。” 那女子看见叶怀遥的表情,便知道他在猜测什么, 不禁噗嗤一笑,说道: “明圣请莫要有所顾忌,我家君上向来不假辞色,更从不来这温池休憩,我们未曾有幸伺候过他老人家。只是咱们姐妹守在这里实在寂寞,若是您愿意垂青,是奴们的荣幸。” 魔族的男女关系是出了名的混乱,有不少人都是通过交合双修进行修炼,叶怀遥身为人族,自身修为又强,如果能跟他春风一度,简直事半功倍。 更何况这幅相貌也是世间少有,在魔女们的眼中,叶怀遥刚来到离恨天,就相当于唐僧肉一样的存在。 好不容易趁容妄不在,终于可以调戏试探一番,怎能不把握机会? 当然,纵使此事被容妄知道了,她们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君上说了招待贵客,那么自然应当奉上美食美酒美人,这是热情的表现呀。 可惜同她的预想不同,叶怀遥既没有如同正派那些卫道士一样面红耳赤严词拒绝,也没有色眯眯看直了眼。 他神色之间光风霁月,只是含笑道:“各位好意,足感盛情,不过我现在暂时没有这份兴致,便不必了。” 那女子很不甘心:“这我可就不信了,此道乃是世间极乐,只要尝过滋味的人不可能拒绝。尊驾毫不动心,是嫌弃我们身为魔女污秽,还是——” 她嗤嗤笑了起来:“还是到了今日仍是童子之身,这不大可能吧?” 这话出口,周围一圈的女子都笑了起来,目光热辣地盯着叶怀遥上下打量。 她们这话如果在十八年前问,还真是。 叶怀遥算是明白了,魔族民风奔放,这些女流氓今天过来就是诚心调戏他,打不得骂不得,你跟她正经也不行,你跟她不正经当然也是万万不可,真正的难对付。 那女子挑逗的越来越大胆:“又或许尊驾之前只是跟呆板的人族试过,却没有尝试我们魔族的滋味。不妨抛去成见,大家共同快活快活,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新鲜之感呢?” 叶怀遥笑着摇了摇头,对方越是放纵,他的语气越是诚恳,认认真真地说道:“并非成见,只是风俗不同。” 他道:“正如姑娘所说,魔族奔放热情,别有意趣。但对于我们人族来说,无论何等身份,每一名女子都值得用心的珍惜与呵护,非得郑重对待不可。在我心中,此等简陋之地与姑娘并不相配,遥怎敢唐突?” 这几名魔女都是以色/欲入道,先是为其他上位者做炉鼎,而后修为渐高,再蓄养美貌男子作为自己的修炼工具,早就将这等事看作寻常。 对于她们来说,什么“珍惜自己”、“郑重对待”,简直能把人笑死。 但叶怀遥的语气深情款款,说话时唇畔含笑,目蕴柔情,又那么让人心动,原本的嘲笑不屑在这人面前,却如何都无法表现出来了。 正当几位女子语塞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凰冰,该去采玕琪花炼药了!” 方才说话那女子答应一声,转头瞧瞧叶怀遥,有点不甘心,又带了些莫名情绪,说道:“唉,真是遗憾……那请尊驾歇息,奴们就告退了。” 叶怀遥心道可算走了,快点快点。 他风度翩翩地一抬手,含笑道:“请。” 那女子美目流转,嫣然笑道:“好。但请尊驾记得,奴名凰冰。既然此地简陋,那等下次您在寝殿的时候,奴再去伺候。” 她说罢,再也不给叶怀遥机会,身法轻盈,转眼便在温池殿中消失了。 好不容易能把人打发走,下回的事自然下回再说,眼看魔女们终于离开,叶怀遥将周围的其他普通侍从也全部屏退,才总算得了些清净。 他以前追求者甚众,但如此上来就直白表示要一块睡觉的可真是不多。经此一事,叶怀遥也深刻地意识到了魔族的确奔放,人人都是实干派。 不说别人,就是他们的魔君看起来那样冷漠孤傲,在这方面也一样让人招架不住。 叶怀遥觉得应该稍稍为了自己的贞操着想,于是只除去外衣便靠进了池水当中,半阖着眼睛养神。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因为没过太久,他便听见外殿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叶怀遥安然倚在池边,既没有动作,也不睁眼,听着脚步声靠近。 紧接着,一个略微熟悉的男子声音柔和带笑,悠悠地说道: “惊鸿翩照,笑杀东君俏。剑破月明霜天晓。且去去,屈指人间得意,当属叶怀遥。” 他踏上玉阶,脚步在池边不远处站定,续道:“盛名无虚,果然不愧是云栖君,即使成为阶下囚,都能有这般待遇,这般坦然。” 叶怀遥道:“过奖,纪公子也果然不愧是纪公子。” 他睁开眼睛,含笑看着面前容姿焕发的青年,说道:“身受重伤、被朋友抛弃、被纪家逐出,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成功翻身,遥万分敬佩。”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很久不见的本书主角,纪蓝英。 也是叶怀遥在一直等待着的“某人”。 容妄和燕沉动手时无暇他顾,趁着这个机会接近他自然是最好时机,难得是如何混入离恨天。 因此叶怀遥一直猜想来找她的人很有可能是早已隐藏在魔族当中的某个卧底,却没料到竟是神通广大的主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这真让人惊讶。 其实,他方才真正想说的那句话是——果然不愧是本书主角,没了光环照样有柳暗花明的好气运。 此时,明圣衣衫单薄泡在池水当中,纪蓝英则是穿戴整齐站在叶怀遥面前,两人一高一矮,一凌乱一体面,处境更是今非昔比。 纪蓝英刻意双目直视着叶怀遥,以为对方会在自己面前感到尴尬和狼狈,却没想到这人从容慵懒如旧,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反倒是纪蓝英自己望着这张水雾光影当中华美焕然的面容,有刹那的失神。 直到叶怀遥轻轻笑了一声,纪蓝英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盯着对方看傻了,面上一热,移开目光,淡淡说道:“蓝英能有今日,这还要感谢明圣的言传身教。” 他一整衣衫,正色冲着叶怀遥躬身一揖,气质竟似大不一般。 纪蓝英说道:“昔日我总是全然依赖他人荫庇,倒忘了这世间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直到在明圣这里屡次受挫,又挨了法圣一剑,众叛亲离之下,才明白了很多道理。” 叶怀遥道:“纪公子多心了,无论是我还是少仪君,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对付你。” 从头到尾,甚至包括燕沉那劈碎了主角光环的一剑,都是纪蓝英自己凑上去的。 但他也能感觉到,经此一事,纪蓝英确实比先前沉稳不少,有事说事,不会忸怩作态。 否则要是搁在以前,听见自己这么说,他必然又要露出那一副受气包似的表情了。 纪蓝英摇了摇头,叹息道:“当初的明圣何其高傲,可惜眼下却在魔君的寝殿之中处之泰然,令人失望。” 水声微响,叶怀遥一腿屈起,手臂搭在膝盖上,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 他眉梢微挑,说道:“是吗?我倒没看出来纪公子哪里失望了,相反,我觉得你很崇敬我,也很希望能够获得我的肯定。” 纪蓝英:“……” 叶怀遥慢悠悠将自己的话说完:“若无所求,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潜入离恨天来见我?但若有所求,这样的态度可不能成事。” 他只消这一句话,就使得纪蓝英努力维持的笃定瞬间失去了支撑,气势顿时被压下。 叶怀遥说罢莞尔,毫不避讳地从水中站起身来,拿起旁边的外衣随意往身上一披,走出水池的瞬间,身上的潮湿已经荡然无存。 他道:“看在纪公子费了大劲前来探望我的份上,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但切记请莫绕圈子。还有,眼下似乎不便让下人进来伺候了,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纪蓝英再度一怔。 他忽然想到,这还是自己第一回没有依靠他人,独自直面叶怀遥,与对方平等交流。 纪蓝英曾经见过对方浅笑温柔,诙谐潇洒,便认为明圣是个好脾气的人,却从未想过,自己根本不值得对方用那样的态度对待。 此刻,叶怀遥那理所当然的吩咐语气,以及浑然天成的尊贵,瞬间将他从一个自以为是的高度打落下来。 只是几经波折,好不容易再挣扎着重新起来,他吃了不少苦头,也再不是昔日那个懦弱无能的青年,自然不能这点气都沉不住。 纪蓝英顿了顿,当真为叶怀遥斟茶奉上,而后说道:“明圣或许不知,玄天楼的人来救你了。” 叶怀遥毫不惊讶:“看来他们无功而返。” 纪蓝英干干脆脆地道:“是,我相信以明圣的性情,必然不愿意干坐在这里等人相救,不妨直言在下来意吧。” 他放低了声音:“很凑巧,我的目标也是邶苍魔君以及整个离恨天,不知道明圣可愿意配合?” 眼下的形势早已经混乱不堪,但被纪蓝英这样一说,倒教叶怀遥瞬间想到了原书中的一点剧情。 纪蓝英是书中主角,而容妄则是书中反派,双方在后期应该是有大量对手戏的,但当时到了后半部分,叶怀遥早已失去了将整本书全部看完的耐心。 他胡乱翻了一通,只依稀记得有段情节是纪蓝英将五世家之一的欧阳家收为拥趸,而后又联手讨伐离恨天。 当时他们打的旗号,似乎是邶苍魔君又造了什么杀孽——反正跟玄天楼是没有关联的。 不过现在,叶怀遥似乎要提前成为了那场大战的触发点。 他在心里默默把欧阳家划为重点,而后问道:“纪公子跟邶苍魔君有仇?” 纪蓝英道:“那倒谈不上,只不过我要自己有些立身之本,总要建立些功业才是。” 也就是说容妄跟他没仇,他把容妄当成了自己要打的怪,用来刷经验。 这倒是理直气壮,叶怀遥都要被气笑了,刚想问上一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纪蓝英便又已经补充道: “更何况,十恶不赦的魔头,原本就是人人得以诛之。明圣不会因为瑶台上的一场意外……便心中存有私情了罢?以您的身份,这可不应该。” 纪蓝英突然扔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倒叫叶怀遥的心中瞬时一震。 这还是他跟容妄重新回来之后,头一回听到有人提起瑶台之战时,隐约点出了其中真正的内情。 纪蓝英这语气,分明是意识到了什么,可他如何知晓? 叶怀遥第一个想法便是,那场意外是纪蓝英跟朱曦以及神秘的幕后之人联手算计的,但他转念一想,便觉得不可能。 这事要真是有纪蓝英的份,他绝对不可能在叶怀遥面前用这种语气提起,那就不是拿住别人的把柄求合作,而是挑衅了。 而且当时那种情况,他要在旁边围观而不被容妄发现,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排除这两种可能,纪蓝英更多的还是掌握了某些线索,但还不能够确定。 他在试探自己。 虽然这件事让叶怀遥十分惊诧,但他甚至连端着茶杯的手都稳稳当当,慢悠悠地啜了口茶,才含笑说道: “不错,我与邶苍魔君死而复生,也算是同患难了一场,比之先前,关系确有改善。但立场相悖,无可回旋,要说私情,却是半点都谈不上。纪公子此言,令人惊诧。” 叶怀遥的反应无懈可击,若仅仅是试探,到这一步便可以停下了,但纪蓝英听了这话反倒一笑,问道: “明圣此话当真?既然如此,你与元少庄主之间的道侣契约,为何会到了魔君那里呢?” 这个消息更令人惊讶,叶怀遥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索性直接问道:“你说什么?我和元献之间的道侣契约跑到了容妄那里?” 纪蓝英没想到这件事叶怀遥竟然不知道,惊讶之色也是溢于言表,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各自猜测对方究竟在搞什么鬼。 叶怀遥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纪蓝英一定是从元献那里发现他的道侣契约不见了,但是他不确定那契约是否在容妄身上,因而有此试探,但元献却好像对此一点也不知情。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这一点就足够他推断出来许多。 就算道侣契约不在元献那里,纪蓝英又凭什么猜测那便是跑到了容妄的身上? 这事……又怎么会他知道而元献不知? 叶怀遥忽然隐约明白了自己当年的失控从何而来。 他心中怒火暗生,面上的笑意逐渐变得冰冷。 他道:“纪公子不会觉得自己发现了我与魔君之间的秘密,就能以此来要挟我与你合作吧?” 纪蓝英道:“明圣怎会有这般想法?我相信就算确有此事,你也一定是受魔君所迫,所以我才会认为你亦有铲除离恨天报仇的想法,目的相同就是合作的基础。但——” 他故意拉了个长音,徐徐啜了口茶,也微笑起来,说道:“若明圣真的因此迷乱心智,欲与那邪魔同流合污,正道难正,我只能提早警示各位同道,以免苍生受难。” 他双管齐下,自以为胜券在握,抬眼时,却接触到叶怀遥平平望过来的双眼。 这是纪蓝英头一回有这样的勇气直视对方。 叶怀遥的双眼极美,灯下看去璀璨生辉,他的目光中有星辰万里,碧水长波,偏生未曾容下半点自己的身影。 而对于纪蓝英自认为足以另一个人身败名裂的威胁,叶怀遥也只轻描淡写地说道:“随你。” “无论此事是真是假,都是我的决定,与他人无干。如果你以为可以以这种私事改变我的任何选择,那就是太过于想当然了。” 叶怀遥眼梢轻挑,纪蓝英心神猛然一惑之间,便感到胸口处传来剧痛。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柄玉骨的折扇穿透自己的心脏,鲜血汩汩而下。 握着折扇的手,修长如玉,未沾染半点血色。 正如他的眼神,他的语气。 仿佛这世间纷扰阴谋,于这人都不过蝼蚁相争,无足轻重。 纪蓝英怔然道:“你——” “我从不在意这些。” 叶怀遥淡淡说道:“回去对欧阳公子说,若有求于本君,就三跪九叩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见识的魔女们啊,明圣真的已经尝试过了你们魔族的风情万种,花样百出,意外吗哈哈哈。 汪崽完喽,你的宝贝契约捂不住了。 ———— 卑微作者在线哭喊养肥的小宝贝们回来orz,都去养肥了人家会没有动力的嘛。 83、南云雁少 说罢, 叶怀遥将手松开, 面前被他穿透胸膛的纪蓝英犹带着震惊不解的神色, 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紧接着,他的身形竟然不断缩小, 变成了一个木头雕成的小人,唯有胸口处残留一抹血迹——这竟是个惟妙惟肖的傀儡符。 叶怀遥一点也不惊讶, 他既然在动手“杀”纪蓝英之前说了“回去对欧阳公子说”这句话,便代表已经看穿了对方的把戏。 想也知道,就算经过一番风波, 比之前稍微进步了一些, 但以纪蓝英那点针尖大小的胆子和本事, 真身潜入离恨天,还当面跟自己这样讨价还价, 他可不敢。 叶怀遥记得书中说了纪蓝英与欧阳家合作,按照这本书剧情的一贯规律,想来欧阳家又有什么人成为了纪蓝英的拥趸。 配给主角的自然不能是什么不起眼的小喽啰,而一个世家当中, 有实权的自然只有家主和几位准继承人。 据叶怀遥所知,欧阳家主目前重病,他的长女又已经成亲,因此他猜测,纪蓝英所认识的人,多半是欧阳家家主的两个儿子之一。 他故意以“欧阳公子”试探之,看着对方现出原形前一秒那惊诧的神情, 叶怀遥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俯身将地面上的木头人捡起来,手指轻轻抚过它胸前的那抹血迹,目中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意味来。 对方就算是再怎么天真,肯定也不可能认为要跟叶怀遥合作,仅仅凭着三言两语就可以,所以接下来一定会有后手。 叶怀遥推断他们多半是要从玄天楼这次救援失败的事情入手,大做文章,从而激化他与魔族之间进一步的矛盾,让他坚定对付魔族的决心。 可惜对方不可能想到,目前的一切原本全都是玄天楼与魔族联手做的一场戏。 正好,他和容妄想藉此机会将幕后黑手揪出来,有这些人掺和一番反倒热闹。 倒是那道侣契约……又是怎么回事? 叶怀遥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眼,并没有再感受到任何的灵力波动,心知玄天楼的人应该已经走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去找容妄一趟,好歹将这件事问个清楚,就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鸣叫。 这叫声几乎穿云破宵,引动离恨天各处林中的魔兽共同嘶鸣,紧接着又是狂风大作,呜呜作响,剑光再次划破天空。 从剑啸风鸣声中,隐约还能听见暗翎的破口大骂:“杀千刀的人族,就他妈不能一个个出去打吗?我们的琉璃瓦!夜明珠!金子!” 叶怀遥皱了皱眉,忽然也想说句“杀千刀的”。 因为他此时已经辨认出来,那鸣叫声乃是琅鸟发出,养它的人,叶怀遥只认识一个。 他二话不说,顺着窗子就翻了出去。 所为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说的果然不错——纪蓝英刚走,随之而来的人,竟然是元献。 上一回为了避开叶怀遥,他同父亲大吵了一架,硬是没有参加识宝会,因此也就错过了朱曦带来的那场乱子。 元献怎么也没想到,仅仅是一次缺席,竟然就能发生这么多的事。 他安安生生待在归元山庄,耳听得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识宝会上君阁主遇袭、数名修士遭到暗中袭击,疑似邶苍魔君所为、法圣明圣共抗强敌、魔君明圣一起失踪…… 最后听到的,是邶苍魔君丧心病狂,竟然劫持明圣,将他带回离恨天去了。 这实在是一件轰动整个修真界的大事,近来众人传来传去,说的都是这件事,一时惊,一时怒,一时谴责魔族十恶不赦。 但实际上,大多数人还是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来谈论的。 毕竟无论是明圣还是魔君,跟他们的距离都太遥远了。 元献也认为这件事应与自己没有关系了。识宝会回来之后,父亲就将他大骂一顿,言道已经与燕沉沟通,但玄天楼态度强硬,要求退亲,此事挽回的余地极小。 听到这个消息元献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正如他也以为,他不会再对叶怀遥身上发生的任何意外感到在意。 可是当父亲口中说出“一旦退亲,你们两人再无关联”,他的心就像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攥住,猛抽成一团。 想着叶怀遥被在魔宫之中,不知道被如何对待,他更是食不下咽,难以安寝。 元献告诉自己,一切都是道侣契约的原因。 两人明明不和,却硬被这东西绑在了一块,难免便会心神牵系,相互影响,等到将婚约彻底解除就好了。 所以在解除之前……他还是有义务去看一看情况的吧? 元献先去了玄天楼,他知道燕沉等人不待见自己,也不想受那份气,就在外围徘徊,打算随便找个普通弟子问一问情况。 结果正好遇上了玄天楼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出来,要去离恨天救人。 元献没多想就跟了上去。 他怕被发现,特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心道在外面瞧着叶怀遥被燕沉等人带出来就走,这样也好给自己一个安心。 但他没想到,玄天楼来了这么多的人,居然都没能成功把叶怀遥给救出来。 元献在难以置信的同时,心中也升起一股怒火。他觉得燕沉展榆他们口口声声惦记着叶怀遥,但办事实在太不负责任了。 怎能这样一走了之?他们倒是大闹了一场,但容妄性情那样古怪残暴,没救出来人,他会不会把怒气发到叶怀遥身上? 元献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一股冲动,眼见玄天楼撤退,魔族派人出来修复被他们打破的结界,他头脑一热,便趁乱混了进去。 直到站在离恨天的土地上,感受到浓重的魔气,元献还觉得像做梦一样——单枪匹马闯离恨天?他是疯了还是活腻歪了! 虽说混进来的顺利,但魔族中人自然也不是白给,很快就发现了元献的踪迹。 他们立刻开始围追堵截,于是就有了方才那一幕。 他是从燕沉开辟出来的缺口处直接冲入的。此时容妄本来已经在下属们的簇拥之下向里面走去,听到动静一回头,便看见了刚将琅鸟召唤出来的元献。 他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眼神立刻锐利的仿佛含着锋刃一般,咬牙切齿地道:“元献!” 元献乘着琅鸟,在半空中看着这位令人闻之色变的魔君,到了这个份上反倒淡定了。 他身为归元山庄的少庄主,身上的法宝灵石自然数不胜数,这时悄悄将几样有用的拿出来藏在手边,同时应道:“邶苍魔君,久见了。” 容妄对着燕沉还能说几句闲话挤兑一下,看见元献则丝毫没有半点多说的打算。 他盯着对方,每个字都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来干什么?” 元献站在鸟背上,朗朗一笑,扬声说道:“邶苍魔君公然扣留明圣多日,是欺我正道无人吗?今日元献前来领教,输了任由魔君处置,但如果我赢了,便要将他带走,不知魔君敢不敢应战?” 由这一句话便可知,他的脑子也转的极快。 元献心知现在是自己闯入了别人家的地盘,四周被魔族彻底包围,更不知道叶怀遥此时身在何处。 纵使他有通天的本事,也绝对不可能一口气打败这么多敌人,还能带着叶怀遥逃跑。 因此他故意言语挤兑,想要记得容妄答应这场赌约,将自己被围殴变成两人单挑,而能否带走叶怀遥就是赌注。 自然,元献也明白,就算是单打独斗,他也一定与容妄相差甚远,到时候就只能借助身上的法宝搏上一搏了,他认为以容妄的高傲,被自己这样一激,一定会答应下来的。 然而容妄的关注重点根本不在元献的邀战上,听到最后几句话他眉峰一挑,冷笑道:“将他带走?想的倒是不错。你有什么资格替他出头?” 他不说也倒罢了,这样一说顿时让元献想起上一次在海上碰面,他、容妄、君知寒以及叶怀遥共坐谈话。 当时容妄数次明里暗里挤兑他配不上叶怀遥,顿时也是一股怒火。 元献笑了起来:“魔君这话岂不好笑?他本就是我的道侣,你说我有什么资格?倒是魔君你几次插手我们之间的事,又是存的什么心?” 一句话出口,元献就觉得仿佛有一道冰冷的剑意穿云破宵而来,牢牢锁在了他的身上。 其中竟似乎隐带着一种撼天动地、令众生俯首的魄力,使得人几欲屈膝。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脚下琅鸟嘶鸣一声,竟也盘旋着向下降了数丈。 “哼。”容妄忽然冷冷笑了一声,声音中却殊无愉悦之意,“说的是。那么只需要杀了你,你便没有这资格了罢?” 杀气横溢! 元献猛然惊觉,铿然一声抽剑出鞘,却见容妄拂手之间,广袖中飘出数道黑雾,瞬间暴涨千丈,穿宵而至! 雾气凝结而成的绳索盘旋着缠上元献以及其足下的琅鸟,在尖锐的鸟鸣声中,竟然生生将一人一鸟扯到了地面上! 元献肩膀着地,摔的眼冒金星,心中却更知凶险,迅速默念法诀,全身金光暴涨之间,猛力将身上禁制冲破。 他刚刚恢复了行动自由,就迅速滚地而出,同时一剑上架,恰好将容妄劈过来的一道电光打飞。 “呛啷”一声,必败剑已然出鞘。 长风浩浩,吹动容妄身上玄色的袍袖,如同浓夜里翻腾的阴云,风雨欲来。 叶怀遥赶到的时候,便是正好看见容妄含怒一剑,带着必杀之意向元献而去! 琅鸟支起翅膀,挣扎着冲容妄喷了一团火,结果反倒一口风倒灌进了嗓子眼里,火焰熄灭,一块被卷到了剑锋之下。 叶怀遥还没到近前,就能感觉出容妄身上逼人的煞气,知道他盛怒之下没有留手,自己也不敢托大。 他抄了个近路,身形从暗翎和郄鸾之间穿了过去,顺手一抽,郄鸾身边立着的一杆长/枪已经到了叶怀遥手中。 叶怀遥持枪横掠,锋芒点点,生生穿透黑练似的雾气,将必败剑架在了半空中。 仅仅是阻隔片刻,长/枪断成两截,但元献也趁此机会抱住琅鸟,就地滚开,避过了容妄的攻击。 叶怀遥做戏做全套,来之前让容妄封了他七成功力,若非如此,容妄也不可能这一下就将他手中的兵刃震断。 元献受到未能抵消的魔气余波冲击,也感觉到叶怀遥必然并非全盛功力,抬起眼来正要说话,瞳孔却猛地一缩。 他看见,叶怀遥和容妄发出的在招式碰撞之下,竟没有抵死较力,两人手上各自有一道闪电状的痕迹闪出银光,而后转眼之间,风停雨静。 元献下意识地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腕。 ——那银光闪电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道侣契约法印! 这么多年来,他认为是耻辱的印记,心心念念想要解除,而在叶怀遥十八年重回之后,法印便任由催动也无半点反应。 元献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只认为大概是叶怀遥身体尚未恢复,或是两人心中产生嫌隙,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反正是否有感应也对他毫无影响。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看见自己的道侣法印在容妄手腕上亮起。 这他妈不是当面戴绿帽子吗? 元献听见自己声音干涩地说:“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道侣契约结下之后,只有刻意以灵力催动,或者双方彼此心意照映,才会产生共鸣反应。 叶怀遥和元献相看两厌,根本不可能这样去做,所以两人根本没发现也没想到那契约竟然已经不存在了。 直到方才,容妄满心杀意并非是冲叶怀遥而去,却被他拦住,为了防止误伤,法印才自动化现——让三个人都很措手不及。 容妄本想说话,但看了叶怀遥一眼,又把嘴闭上了。 方才听了纪蓝英的话还半信半疑,觉得太过荒谬,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什么怀疑也不必有了。 叶怀遥平静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想问一问元兄。若非道侣法印从你的身上自动脱落,在咱们没有共同解除契约之前,谁也拿它没有办法。请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跟纪公子在一块的?” 元献本来是满心惊怒,情绪之激动都出乎了他自己的想象,问话的时候原本带着质问的语气,结果听叶怀遥这么说,他倏地一怔。 世人在大面上所知道的,是元少庄主太过绝情,明圣刚刚出事不久,就找到了新的意中人。 但元献和纪蓝英自己心里有数,在瑶台一战之前,他们两个就已经意外相识,互相有意了。 只不过纪蓝英一直若即若离地同时吊着好几个人,自然不会表明自己心中所想,而元献又有婚约在身,因此也一直谨守规矩。 虽然相处交往之间很有几分暧昧,但他们从未发生过出格举动。 唯有一回,元庄主收到明圣前往瑶台赴魔君之约的消息,便催促元献前去帮忙,也好献一献殷勤。 元献不愿,便又被他以“无能废物”、“连讨好都不会”、“这辈子也配不上人家”等话臭骂了一顿,父子两人不欢而散。 元献心中苦闷,喝了个烂醉,迷迷糊糊去找纪蓝英倾诉,并且向他表白心意——那个时间,叶怀遥应该正好在瑶台之上会见魔君。 元献想到此处,脸上乍青乍白,说道:“我跟他……我跟他从来未在一起过。我确实说过自己的意中人是他,但、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一顿,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仅仅是一个婚约的问题,因此虽然十分难以启齿,还是如实说道:“是你去瑶台上那一次,我酒醉之后神志不清,同纪蓝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他对此事的时间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一是因为对父亲的呵斥耿耿于怀,第二点也确实在当时感到了心血上涌,仿佛有一股力量从体内抽离。 但因酒醒之后身上再无异状,后来又得知了叶怀遥出事的消息,因此元献从没往道侣契约的地方想过。 叶怀遥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元献不想跟他有婚约,那没关系,但要不是他的所作所为,叶怀遥又怎么会受到刚刚解除的法印反噬,以至于跟容妄之间发生了这么一档子烂事? 刚开始从纪蓝英口中的话猜测到真相的时候,叶怀遥原本颇为恼怒,此时看见元献这满脸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惊诧羞愧的表情,他简直连气都起不起来了。 周围一圈八卦的魔将竖起耳朵听着,叶怀遥暂时不想再纠缠这件事,转而问道:“那么不知元少庄主此来离恨天,是要做什么?” 元献沉默片刻,说道:“误入。” 他心乱如麻,整件事情经过早已在脑海中乱成一锅粥,只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再说自己是为了救叶怀遥而来,那便实在太可笑了。 容妄站在旁边,看着叶怀遥与元献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往事,看着叶怀遥听闻契约解除的经过,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不愉之色。 他很少看见对方将不快的情绪如此外露,是因为气愤元献的作为,还是因为厌恶与自己之间意外发生了关系? 容妄只消看看他蹙着的眉,就觉得心脏绞痛,胸口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忍无可忍,冲口道:“叶怀遥。” 这三个字叫出来,所有人都看向他,元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诧和猜疑。 叶怀遥道:“嗯?” 容妄仿佛没看见面前还有这么多其他的人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管不顾地说:“你先跟我来。” 84、百般相宜 容妄的手指攥在叶怀遥的腕上, 触感冰凉, 恰好压住了刚刚还隐隐发烫的道侣法印, 反倒激起心中更多的无法理解。 叶怀遥微怔,而后抬头去看容妄。 两人僵了一瞬, 容妄的目光柔软下来,轻声道:“我有话要说, 劳烦你。” “……好。” 叶怀遥一顿,将手抽出来,说道:“走吧。” 两人又回到了距这里最近的温池殿当中。 容妄生性寡淡, 不好享乐, 虽说在世人的传言当中, 这晶玉温池是一处穷奢极欲的享乐之地,但事实上, 他自己极少涉足。 甫一进入,他便感到一阵淡淡的暖香沁人心脾,白色的水雾氤氲四周。 容妄为叶怀遥挑开珠帘,请他先进。同时目光随意地在周围一扫, 已经察觉到除了叶怀遥之外,刚才一定还有别的人来过。 不见了元献,容妄的心绪也稍稍平静下来,立刻想到这件事当中的蹊跷之处。 “刚才道侣契约发生共鸣的时候,你并不惊讶,是不是已经提前知道了?” 容妄凝视着叶怀遥,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怀遥没答他的话, 微微摇头,将手指搭在了容妄的手腕上,这简单的接触让容妄一个晃神,随即感到手腕上微微发烫。 叶怀遥眼看容妄的手腕上再次隐隐浮现出了那个闪电状的标识,这才放开,说道: “我都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元献那边标识为何会脱落算是勉强解释清楚了,可是怎么会又到了你身上?你也一定早就知道了吧?” 容妄犹豫了一下,说道:“是。” 叶怀遥瞧着他,容妄便又说:“就是……在瑶台上那一回。我当时也不知道你的异常竟然是这契约引起的,见你灵息□□,就上前帮忙。后来咱们……那般的时候,你一直在咬自己的嘴唇,我怕伤了你,将手腕垫在你口中,让你若、若受不住了,就咬我。” 叶怀遥脸上掠过了一丝不自在的神色,幸亏容妄说话的时候也一直侧着头,没有看他。 容妄道:“然后这契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绑上来了。我当时自然是有感觉的,因此知道。” 当时叶怀遥昏昏沉沉的,容妄说的这些细节他一概都没有半点印象,不过倒是记得两人在幻境中回到瑶台上的那一次,容妄的手腕上确实留着一个泛血的牙印。 可想而知,除了明圣,除了在这种神魂颠倒的时刻,谁也不可能让魔君身上带出这样的伤来。 叶怀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怎么说他和容妄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这道侣契约还能被人给一口咬上去。 若果真如此,岂不是太可笑了。 他说:“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这回,容妄却没有上次回答的那般痛快。 他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道:“你曾跟我说,你和元献自小相识,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你喜欢他,愿意跟他长久相伴下去。” 叶怀遥:“……” 这还是多早之前编的瞎话来着,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容妄就是小容,以元献为借口,想让他彻底死心。 后来两人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叶怀遥早都把这事给给忘到脑后去了,没想到容妄几乎连一个字都没有记差。 他道:“我——” 容妄说:“但我跟你认识的比他早。” 这几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叶怀遥心道我还是跟他说清楚吧,开口道:“当时不是——” 容妄上前两步,打断他:“我知道你们为何会合契,因你命数有异,你师尊想让你借元献的命格来消灾。不过我虽非至阳之命,但修习魔道,逆天而行,同样可以帮你,却只能干看着。” 他这看似冷静的口气中,终于无法抑制地透出了一股子醋味: “当时你们订下婚约的消息传来,我在离恨天外站了整晚,后来你当着我的面那般说元献,更让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以平心中之恨。但我知道,那样你一定会不喜欢,你不喜欢的事,我就不去做……” 叶怀遥眼睁睁看着容妄一拳捶在了旁边的柱子上,将那玉石打磨而成的殿柱硬生生砸出来一个坑。 叶怀遥:“……” 算了,先让他发泄一下吧。 容妄一拳锤下去之后,也稍稍冷静些许,哪怕是到了现在,他所有的怒火也都在元献身上,终究舍不得冲叶怀遥粗声大气地说话,又稍微将音量放低。 “但那毫无用处。”容妄道,“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做什么你从未在意过,因为你压根未对我有过半分好感,那也罢了,只希望你所看中的人会对你好。但是他元献,能做到么?” 容妄咬了咬牙,还是觉得不吐不快,于是抬眼看着叶怀遥,目光中有种不顾一切的执拗: “叶怀遥,你为我为何要隐瞒,因为我怕同你说了这件事,你要跟我解除契约,仍是打算跟他在一块!让我眼睁睁看着这样,我还不如当真杀了他,免得他日后再害你伤心!” 就算从前不和的时候,容妄在叶怀遥面前大多都也是轻言细语,这回真正是气急败坏,才会头一回将内心的偏执明明白白地展露出来。 两人的性格几乎是恰好相反,在此之前,叶怀遥从来都没有想到,他能够将自己这几句话,在意到了如此程度。 他确实很少动心动情,但同样,也不喜欢欺骗他人的感情。容妄这样的反应,均因他太在意而自己又太没有当回事,才会闹出误会。 叶怀遥静默片刻,而后道:“邶苍魔君,对不住,我上回是骗你的。” 容妄的表情由沉郁转为错愕,尚未来得及问,便看见叶怀遥后退半步,竟是躬身长长一揖。 他又道:“我从未喜欢过元献。” 容妄虽然发了一通脾气,可这气半因吃醋,半因痛恨元献作为,从始到终,他可没怪过叶怀遥半点,更加想都没想过对方会道歉。 ——有什么可道歉的,明明是自己瞒了他道侣契约的事,要赔不是也是容妄赔不是啊! 容妄见叶怀遥行下礼去,也没弄明白对方是赌气还是说真的,此言又是何意,连忙一把将他扶住:“你这是做什么,为何道歉?我、我方才说那些话也不是冲你!” 容妄说着也有点急了,又道:“是我事事都不对你讲清楚,是我从小就一直纠缠你,让你烦心,要错也是我错。你若是如此,我便要无地自容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不忘托住叶怀遥的手臂,仿佛受他一拜,是什么天大的灾祸一样。 只因在容妄的认知当中,如果叶怀遥真的对他行礼了,就代表刚才自己那些脾气也全都是冲他发的——这他绝对不舍得。 叶怀遥本是真心道歉,却没想到容妄思想觉悟这么高,发完了脾气立刻开始做自我检讨,只觉哭笑不得。 他要是再坚持行礼,恐怕接下来两人就要对着磕头了,那场面想想就很恐怖。 叶怀遥只能将腰直起来,说道:“好,不过误会而已,那咱们就都不要往心里去了。我只是想跟你解释,当初说喜欢元献,实在是我随口一提的,你别当真。” 这话刚才他都说了一遍,容妄本来也很在意。可是他一千年难得吃了回熊心豹子胆,头一次敢当着心上人的面发火,眼见叶怀遥居然还道歉,心都乱了,也就没顾上问这事。 容妄将叶怀遥的胳膊松开,见他袖子都被捏皱了,不由暗自苦笑自己面对着这个人尽是干蠢事,心里窝的火也因这一闹早去了大半。 他顺着这话问了下去:“什么?” 叶怀遥道:“之前你屡屡对我表白心意,我不知道你的感情从何而来,又实在不好应对,所以就把元献拿出来挡一挡。其实我跟元献从来没想过要如何,本来便已经打算要解除婚契。”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他,你心心念念惦记着弄死的这位,不过是个工具人,请魔君不要乱吃醋了。 容妄没说话,叶怀遥便又说:“还有我拦你杀他这事。元献虽然不招人喜欢,但也未做过什么十分出格的事情,现在你我的目的,正是想找出那个挑拨人族与魔族之间关系的幕后主使,你若反倒因为杀了元献而被正道讨伐,值得吗?” 容妄最恨最嫉妒的人就是元献,方才提起这道侣契约就被气昏了头,要不是这样,就算严刑拷打他都说不出来这么多。 现在叶怀遥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解释清楚,多年的心结被轻易解开,反倒让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好一会,容妄才低声道:“你这话,是向着我说的。” 叶怀遥:“?” 容妄道:“你说我如果因为杀了元献而被正道讨伐便不值得,是为我着想。” 叶怀遥觉得他的重点好像有点问题:“当然。” 仅仅这两个字,就给了容妄一种宛如绝处逢生般的惊喜,让他忍不住就要问的更加清楚一些。 容妄道:“所以,知道了咱们之间已有道侣契约,你也并不是就那么厌恶我……是吗?” 叶怀遥道:“我厌恶你做什么,你是被我牵连。” 像是汹涌的潮汐轰然落下,那深埋在骨子里的偏执只会在刻骨铭心的爱意面前败退,容妄心口泛起一阵滚烫,喉咙却涩的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他喜欢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每回在感到绝望的时候,叶怀遥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从沉沦中救赎。 容妄的神情逐渐温柔下来,叶怀遥道:“怎么也得说声抱歉,毕竟是我没讲实话。” 容妄柔声道:“咱们那时本就立场不同,之前又无交情,换了谁都会如此,怎能怪你。” 心平气和了,其他事也便想起来了。 容妄跟叶怀遥说:“对了,刚才你师兄他们来过。我忘了告诉你。” 叶怀遥道:“我知道。你们交手了吧?战况如何?” 容妄含笑道:“平手。得罪了你师兄,可会怪我?” 叶怀遥也笑了:“魔君啊,你得罪他得罪我都不是一天两天了,怪的过来吗?算啦。” 两人都露出笑容,气氛就彻底轻松下来,叶怀遥又道:“不过元献又是怎么回事,他跟我师兄师弟们一起来的吗?为什么没有一块离开?” 元献刚才说来到离恨天是误入,叶怀遥就是个傻子也不能信——没听说有人能在外面闲逛着,就逛进魔族的地盘里。 他本来以为元献是跟燕沉等人同行,出去的时候又不小心掉了队,但转念一想也不应该。 以燕沉他们的脾气,首先不可能接受对方的加入,第二要真是同行,他们也不可能把元献一个人撇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容妄本来最听不得叶怀遥提到元献这个名字,每回都是表面端庄懂事,心里醋海翻波,把这人恨了个牙痒痒。 眼下想起这个人,依旧是讨厌的,但毕竟心结结开,又是叶怀遥在问,因此虽不情愿,容妄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他道:“他并未与玄天楼同行,而是随后混了进来。似乎,哼,他自己说是为救你出去。” 叶怀遥道:“他一个人,为了救我硬闯离恨天?” 容妄也觉得很荒谬:“好像是,他还要与我作赌,说是赢了就带你走,输了任我处置。” 这简直是□□裸地挑衅,叶怀遥这才明白容妄刚才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 不过元献的举动他也恨不能理解,一方面想方设法接触婚约,嫌弃自己嫌弃的要命,转过身来又冒着生命危险闯进离恨天,声称要救人,这到底怎么想的? 叶怀遥不想试着去揣摩他了,冲容妄说:“能否跟你讨个人情,将他放了?” 叶怀遥开口,容妄自然是予取予求,无有不允:“既然杀不得,自然是放了。我也不想养着他在这碍眼。”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示意下属去外面通知,让元献速速离开离恨天,不可耽搁。 不料负责通知的人跑出去没过一会,又来回报,说是元献不肯离开,还有事要同明圣说,是关于婚契的。 容妄极不耐烦,但看了叶怀遥一眼,还是道:“那便让他进来。” 很快,元献就来到了温池殿。 他掀开珠帘,一眼便看见叶怀遥坐在水池边的躺椅上,正同容妄说话。 这殿中从处处的摆件一直到地砖温池,全都是以金玉为主,原本就珠光宝气,极为华丽明亮。 如此,便也将他身上那件流云似的宽大衣袍镀上了一层璀璨的淡金色,正是相得益彰,神采夺人。 元献微一晃神,交谈中的两个人已经同时扭头向他看过来。 那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敌人和囚犯,反倒让元献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别人家中的不速之客。 容妄冷冷地说道:“元少庄主,有话快说。” 元献看了他一眼,倒也干脆:“我想知道我与云栖君之间的道侣契约,到底是如何转到魔君身上去的。” 方才事出突然,陡然发现契约已经不在身上,原因竟还是因为自己的举止失当,元献心中颇感混乱。 直到叶怀遥和容妄都走了,他被押在原地想了一会,才越琢磨越不对劲。 元献道:“即便是我的失误致使契约法印脱落,但也无法解释它出现在魔君身上的缘由。既然当时你们两人约战于瑶台,那请问,瑶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已成阶下囚,得知已经可以离开,不再招惹是非才是明智之举,但元献来之前就打定主意豁出去了,这件事如果不弄清楚,他日夜难安。 容妄面沉如水,叶怀遥眉头微蹙,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元献的目光在两人神情上扫过,知道自己所料不错,这当中一定有某种隐情。 容妄道:“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不,我觉得与我关系很大。” 元献逼视着容妄,分毫不让:“邶苍魔君,你上回见面对我威胁警告,这次又将云栖君硬带来离恨天,到底又是什么缘由?你——你对他早就抱了心思,瑶台上趁人之危,强迫于他,是不是?” 刨除人品不谈,元献既然能稳坐归元山庄少庄主的位置,自然有其过人之能,凭借着洞察力和敏捷的思维,他竟成为第一个将当年之事猜对大半的人。 至于容妄是强迫还是想帮忙疗伤,这一点,如果不知道他与叶怀遥间的那些过往,没人会想到。 元献的话仿佛将某种表面极力维持的平静给打破了,整个温池殿中一时静的吓人。 这下不光是容妄,连叶怀遥在这一瞬间都忍不住想,干脆灭口吧,把这货按进水池子里面淹死得了。 85、柔肠几寸 叶怀遥转头去看容妄, 也恰好对方目光望来, 照进他的双眼。 两人本就正在众人面前演一场互相敌对的戏, 元献所探究的种种,别说根本犯不着跟他一一交代, 就是要说,现在也没法解释。 叶怀遥将心中种种滋味压下, 方才的一丝尴尬转眼已经无波无痕,淡淡笑道:“元少庄主,今日得你冒险前来相救, 遥足感盛情, 但无论真相如何, 都是我的私事。以前你不曾插手,如今也便无需多言。” 元献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叶怀遥甚少用这般冷淡的腔调说话, 大概是太过陌生和不熟悉了,以致于竟让他感到些微痛意。 元献道:“你误会了,我并非质问。只是想知道,这件事会发生, 是不是因为我……我的过失……” “自然是。” 容妄扫了元献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元少庄主既然已经心中有数,委实不需要再多问。我有没有趁人之危都是后话,但如果不是道侣法印从你那里脱落,便什么都不会发生。” 元献道:“你——” 容妄含笑,语气却如同一刃暗藏锋芒的冰流:“我与明圣本是对手,害他也好, 想得到他也好,都是光明正大。而你占了个道侣的名头,却只会给旁人带来麻烦不幸,元少庄主,你没资格对任何人发怒。” 这话正中心事,元献的脸色骤然惨白。他本不想在容妄面前示弱,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叶怀遥道:“元少庄主,你请吧。” 元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唯一的一次失控,竟然会带来这么多的后果。 他一向精明,事实上也本不是个冲动冒失之人。明明身在魔域,还要冒着激怒魔君的风险要来问个清楚,就是因为极想知道叶怀遥到底是不是被他牵连。 元献道:“抱歉,抱歉,我……” 他此时方觉言语实在苍白无力,不禁又想起叶怀遥方才所说的话。 是的,以前不曾插手,为何如今又要这般在意? 此时胸腔中这种古怪的感受,到底是愧疚还是心痛? 以前两人关系紧密的时候,长辈日日催促逼骂,希望他能尽力去讨好自己身份尊崇的道侣,从而更加与玄天楼拉近关系。 无论是朋友的玩笑还是敌人的讥讽,全都以为他捡了天下的便宜,得到了一个根本就配不上的人。 所以他挣扎、抗拒、厌恶,却又没有勇气彻底将一切推翻。 而如今羽翼渐丰,总算稍稍拥有了一些反抗父亲的权力,似乎也真的得偿所愿,摆脱了这个枷锁。 但为什么剥离掉外界的强行赋予的卑微和屈辱,他的内心深处,竟感到如此不舍? 茫然与失落来的多么突然,心中的愧疚就多深。 容妄说的没错,他和叶怀遥之间会发生这些纠葛机会,归根结底,竟都是自己所创造的。 这愧疚之感仿佛一涛灭顶而来的巨浪,转眼将人淹没,窒息感在胸口处逼压。 元献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也不敢再抬头多看叶怀遥一眼。 他不再试图道歉或者辩解,僵硬地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容妄站在旁边,并未阻止。 他们倒不怕元献把这件事说出去,以对方好强又死要面子的性格,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可能同他人透露这种并不算光彩的隐私。 更何况元献心中有愧,此事更关系着叶怀遥的声誉,他在没有得到对方同意的前提下,就更不可能泄密了。 眼看着元献总算走远了,叶怀遥也松了口气,觉得打发他比打上十场架都要费力气,也不知道这家伙一天天都瞎脑补了什么东西。 他忍不住感慨:“元献和纪蓝英还是有缘。虽然已经掰了,但依旧心有灵犀,前后脚地过来给我添堵。” 容妄都快将这人给忘了,这才问道:“刚才来过的人是纪蓝英?” 叶怀遥“嗯”了一声:“咱们两个之间有道侣契约的事,就是他刚刚跟我说的。” 容妄“呵”了一声,大概是在暗暗记仇。 叶怀遥没管他打的什么主意,又把纪蓝英方才所用的那个小木头人递给容妄。 他道:“此人借助傀儡符用移魂之术混入。不过,我还不能确定这符是谁给他准备好,又放在离恨天内部的,你可得在意些了。” 容妄将东西接过来,心中依旧有疑惑:“这事连元献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难道当时元献的醉酒、以及对纪蓝英的倾吐心声,都是纪蓝英所设计?” “若说他主动害我,纪蓝英一来不敢,二来也没这个本事。我想他不过是想办法让元献能对自己死心塌地,结果没想到会造成那契约法印直接脱落。” 叶怀遥道:“毕竟当时元献喝醉了,纪蓝英旁观者清,知道这事也不稀奇。” 容妄道:“你似乎对这契约法印也并不是很了解。” 叶怀遥道:“嗯。订下这件事的时候我刚入门不久,连普通法术都没学会几个,年纪也不大,这道侣契约是我师尊与元庄主代为订立的,其中的具体条约,应当是他们更加清楚一些。” 现在两人回过头来想想,当时叶怀遥的异常,或许只不过是因为道侣契约松动而带来的正常反应,如果放任不管,多半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休息一番总能恢复过来。 结果偏偏当时容妄在,又偏偏容妄太过在意他,想要上去救助,反倒一并被缠上了。 而后再因为有人算计,瑶台坍塌,导致了他们刚刚亲密接触之后各自失去记忆,分别十八年,因此其间种种曲折,更是难以查清。 这件事,恐怕连幕后算计瑶台坍塌的人都没有料到,反倒阴差阳错,更加有利于他的阴谋得逞。 若非如此,以容妄和叶怀遥各自的身份,恐怕便要永世殊途。 如今出了如此意外,不光元献满心惭愧,觉得叶怀遥被自己坑惨了,就连容妄也是同样的心态。 在他的心目当中,叶怀遥永远是初见时那个满身富贵的王孙公子,高高在上不容玷污,被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也没敢有半分唐突。 无论这件事因何而起,容妄都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对不住叶怀遥。 但同时,他内心深处却也清醒地明白着,身体的最直观触感,会永远记住发生过的亲密关系。 不管将来如何,叶怀遥的心中,都不可能再把自己跟其他的人同等看待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容妄愧疚,却又卑劣地欣喜。 他从不敢贪图更多,但今天所有的事被元献当面点破,反倒让容妄看清楚了叶怀遥的态度,也意识到对方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厌弃鄙夷。 容妄定了定神,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问叶怀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叶怀遥笑着说:“因为我的事,又让元献到这里给你惹了麻烦,我正愁怎么将这个人情补上呢。你说。” 容妄微微笑了一下,凝视了叶怀遥片刻,说道:“我想让你……先别跟我解除道侣契约。” 叶怀遥明显因为这个要求而感到意外。 他说道:“这契约能够结成,本来就是阴差阳错,你还想留着?不嫌弃是元献那里过来的啊?” 容妄道:“你的命格需要人压着,不能轻易冒险。我想的是……既然要跟元献正式将这门婚事解除,那就先将契约留在我这里吧,算是一重保障。” 叶怀遥一怔。 这还是容妄头一次主动向他提出请求,却没把握自己的分量能不能有这样重。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见对方没有特别激烈的抵触情绪,这才接着说了下去: “咱们一共分别过两次,第一回,你为明圣,我为魔君,就此殊途,连见一面都难。第二回,瑶台上出事,我幸而也在当场,能出上一份力,但也同样担忧万分。这种感觉,我实在不想再体会了。” 叶怀遥沉默地看着容妄,竟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样的痴心和执拗,他从小到大,只在这一人身上见过。 世界待他如此凉薄,偏生他满腔烈火,非得把自己都当成燃料,抛掷在这一生只有一次的动心当中。 真的,值得吗,容妄? 容妄瞧着叶怀遥神情复杂,不似要答应的意思,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轻声道:“我在这世上没有别的念想,只盼你能平平安安,不要再有什么意外。否则我宁愿那时自己先在你之前死了,也免得再担着这份心事。” 仔细听,他的语气当中竟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你就当是替我想想……” 百般滋味心头翻涌,反倒教人有口也难言。 叶怀遥将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避开容妄的目光,一语未发。 “不要冒险解除道侣契约。” 容妄双手轻轻将他的脸抬起,素来冷沉漆黑的瞳仁中只映出他的模样,目光中万千柔情缓缓漾开。 他说:“要是对我不放心,我可以发下重誓保证,一旦你……你找到其他合心意又能待你好的人,我就会立刻将位置让出来,绝对不耽搁半分。这样可以吗?” 叶怀遥终于开口:“这就是你要让我答应的事?” 容妄觉得自己好像把能说的都说尽了,没什么论据要继续补充,于是带着些微忐忑,点了点头。 叶怀遥问道:“那你呢?” 容妄一怔:“我什么?” 叶怀遥低声道:“你口口声声说让我为你着想,说的却都是我的事。为什么从来不提你自己,是觉得不应该,还是从来没想过?” 这似乎是长大以来,容妄头一次从他的话中听出亲昵的意味,一时间怀疑自己想的太多,竟有点不敢相信。 他放在叶怀遥面颊旁边的手指下意识地蜷起,呐呐地看着他,只是说不出话来。 叶怀遥也看着容妄,然后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一把将他抱住。 那种松竹般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身边,是经年久违的熟悉。 容妄全身僵硬了片刻,而后在自己的思维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也将怀里的人紧紧拥住,那一瞬间,仿佛觉得胸膛里面的整个心都在燃烧。 所有的理智与思维都因此而退让,他不想深究叶怀遥这一举动的原因和目的,只知道这一刻需要用力地去珍惜。 少年相伴的美好、决裂的惨痛、千余年的孤寂与守候,诸般种种被裹杂在时光的洪流间,模糊成泛着旧色的背景。 似乎所有的挣扎与努力只为了这一个拥抱,这几乎是他穷尽毕生所渴盼的幸福,他也以为那永远会是遥远的奢望。 容妄不知道叶怀遥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去问去猜,他只是缓缓收紧了双臂,将脸埋在叶怀遥的肩膀上。 怀里满了,心也满了。 “行,我答应你。” 叶怀遥总算说道:“道侣契约……就先这样吧。” 容妄被这一抱弄得神魂颠倒,把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听叶怀遥说了这句话犹有些恍惚,片刻之后才“啊”了一声,只觉如在梦中。 他喃喃地说:“好。” 叶怀遥先放开了手,容妄的手扣在他的腰侧,顿了顿,也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只是看着叶怀遥笑。 叶怀遥失笑道:“你笑什么?” 容妄道:“没什么,就是挺高兴的。” 他有心再多说两句什么,但又舍不得目前的气氛,脑海中一瞬间数个念头闪过,手心都有点出汗了。 这时,一阵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高呼响起,瞬间将满室温馨打碎:“君上!” 容妄刚把要说的话酝酿好,结果被这一打岔,提到嗓子眼的心重重砸回了胸膛中,差点没上来气。 他懊恼地转过头去,没好气道:“做什么?” 来的人是暗翎,可想而知,要不是他人傻胆大,换个人也不敢前来打搅容妄。 暗翎正要说话,结果才发现叶怀遥这个外人还在旁边,深觉对方是个电灯泡,有点打扰他们魔族君臣相亲相爱。 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偷偷去瞄对方,却见叶怀遥正在看着自己笑,还笑的挺好看。 暗翎顿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红,又把目光移开了。 容妄心里面那个踹他一脚的念头又在蠢蠢欲动,冷声道:“有话快说。” 暗翎羞涩道:“回禀君上,方才属下们搜查的时候,在幻世殿旁边的魔林中发现了人族使用过的传讯符碎片,怀疑玄天楼的人之所以能够快速进入离恨天,是因为有内应向外面送信……” 他说到这里,容妄立刻就回头看了叶怀遥一眼。 两人心中的想法相同,都觉得这多半就是纪蓝英离开之后,他或者欧阳家留下的后手。 作为目前唯一一个能够潜入离恨天,并且成功见到叶怀遥本人的人,纪蓝英的劝说或许不足以让叶怀遥同他们合作。 但……如果魔族和玄天楼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呢? 让魔族之人认为叶怀遥有办法暗暗向外递送消息,从而产生猜忌之心,造成叶怀遥和容妄之间的不和。 这样一来,他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便只剩下再次联系纪蓝英这一条路了。 欧阳家和纪蓝英这样费尽心思,最大的目的无非就是想抢在玄天楼前面揽下摧毁魔族的首功,这样无论是瓜分离恨天的珍宝,还是对外的名声,他们都将成为最大的获利者。 这一步棋谋划的不错,魔将们都已经顺利上钩了,但他们绝对没有想过,容妄不可能怀疑叶怀遥报信。 ——他恨不得把自己打下来的离恨天当成是老婆本,双手奉上让明圣收下。 暗翎对两人的目光交错一无所知,自顾自地禀报着:“目前其他人都在幻世殿中争起来了,僵持不下,让属下来请君上过去看看。” 容妄道:“他们争什么?” 暗翎道:“有人……怀疑是明圣送出的消息。还怀疑他……其实是故意被君上抓来的,就是为了潜入魔族内部,与玄天楼里应外合,覆灭魔族。” 他小心翼翼地向后面蹭了蹭,见容妄一时半会似乎没有把自己踹飞的打算,便加快了语速: “不过也有很多人反对。君上,属下都跟他们说了,您房中有很多明圣的画像,上回夺宝会上还让我去讨明圣的书画……” 容妄:“……” 叶怀遥:“……” 画像什么的叶怀遥早就看见了,当时正是因为怕两人都会尴尬,才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退了出来,没想到这番用心此时都败坏在了暗翎的嘴里。 暗翎对两人的古怪表情视而不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我就说,这说明君上定是与他有交情的,纵使一时有什么意见分歧,也不至于决裂至此……” 容妄:“我、我不是……” 他在对方面前小心惯了,张口就想否认,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是有的。 方才那一个拥抱,仿佛将两人之间无形存在的那道界限打破大半,容妄胸中的柔情还没化开,已经出口的话也随之转了个弯。 他冲叶怀遥解释:“暗翎说的话是真的。” 暗翎:“?” 他说的啥是真的? 第一句说出来,后面的话就顺当了,容妄声音轻轻的:“我不喜欢房中摆件太过奢华,不装饰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有你的画最好看。便挂上了。” 两人都没管满脸疑问的暗翎,叶怀遥道:“嗯,我知道。那画像我也看见了。” 这句话暗翎倒是听明白了,很激动地说:“可画像在君上的卧房里,你去了君上的卧房!” 86、清风做枕 暗翎可谓直击重点, 一针见血。 别看这家伙其他时候憨的要命, 不该聪明时脑子倒是转的飞快, 还真就猜的没错。 容妄的声音中带着警告:“暗、翎!” 叶怀遥早已经摸透了对方的脾气,闻言倒是不慌不忙, 笑眯眯地说:“是啊,我去了。你能看见, 不是说明你也去了?” 暗翎连忙道:“我不是故意的!” 叶怀遥说:“那就对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天呐,这个人族实在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暗翎脱口就想说, 那怎么能一样, 我跟君上是一家的, 你一个人族,好意思么? 可惜这句有力的辩驳没能出口, 他便接触到了容妄恶狠狠的一记眼刀,被吓了一大跳,只好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容妄现在简直听见暗翎的声音就头疼,偏生当着叶怀遥的面, 还不好出手暴揍。 眼见他还要继续跟叶怀遥顶,容妄沉下了脸道:“好了,无关的事不用多说。那些人现在还在幻世殿争论吗?” 暗翎道:“……是。” 容妄冷笑了一声。 叶怀遥冲容妄道:“这种情况下,他们怀疑我也实属应当,你不用为此生气。不如咱们现在一同去幻世殿看一看罢。” 容妄站着没动,冲叶怀遥道:“你别去了,我能解决。” 他知道自己手下那些魔将未必真有人们传言中的那样穷凶极恶, 但确实不乏性情粗鲁之辈,说话也不大讲究。 因此容妄不愿意让叶怀遥过去,受到他们的冒犯。 他传音道:“魔族之内肯定也有人挑唆,否则不会闹到这个程度。我过去解决就好。” 叶怀遥同样传音:“那我就更应该去了,正好帮你抓奸细嘛。” 他不再让容妄拒绝,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当先走出了温泉殿。 容妄就算是再说一不二,也对叶怀遥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跟了上去。 暗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却根本不明白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他只觉得现在被怀疑的人明明是叶怀遥,不知为什么,反倒是君上看起来小心翼翼的,仿佛要解释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还瞪自己。 暗翎百思不得其解,跟在容妄的身后走了一会,终于恍然大悟。 他低声问道:“君上,是不是您暗中派人通知了玄天楼,故意让他们打进来的?” 容妄颇为惊诧地看了暗翎一眼,还以为对方是看透了他与叶怀遥表面矛盾实际合作的本质,几乎都要对这个脑子向来不灵光的属下刮目相看了。 但还没等他将这种想法表达出来,便见暗翎的表情更加诡异。 他贼眉鼠眼地瞧着前方叶怀遥的背影偷偷瞧瞧,愈发靠近了容妄,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君上是不是故意想用明圣把玄天楼的人引进来,一网打尽,结果玄天楼的人没打死,让他们给跑了。所以……咱们现在还得把这事栽回到明圣身上,陷害他?” 暗翎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要不然房里放着明圣的画像不是一件挺好的事吗,根本没必要露出这么心虚的表情嘛,就像生怕人家生气了一样。 他不由瞪大眼睛看着容妄:“君上,您这招……” 太阴险了!太歹毒了! 容妄:“……” “立刻滚离本座的视线。”他面无表情地说,“越远越好。” 暗翎委屈地低下头,重新站回到容妄身后去了。 幻世殿已经同晶玉温池所在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过是转眼之间的功夫,三人均已经到达。 魔将们在里面争论不休,魔兵们在外面守门。 两侧的守卫见叶怀遥步履闲适,轻袍缓带,一副闲来赏花游园的架势,同时举起长戈,就要拦他。 容妄随后走来,冷眼一扫:“放肆。” 守卫没想到自家魔君走在了这位俘虏的后面,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武器行礼,向两边让开道路。 叶怀遥含笑,道了句“多谢”,举步进了幻世殿。 此时殿内人声扰嚷,魔将们个个都是大嗓门,争吵的声音老远便传了出来。 其中一人道:“君上这次将明圣擒回来,原本是振奋士气的好事,偏生却又待他如此客气。哼,不加防备,必生事端!” 说话的人长着一头乱蓬蓬的硬发,左臂袒露在外,露出结实的肌肉,看起来就凶神恶煞。 他大约是太过情急,说话的口气十分严厉,话中的意思其实已经对容妄有些冒犯了。 魔将蒙渠正好站在这名魔将的旁边,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他在容妄刚刚复生,众修士们擅闯离恨天的时候就随侍在侧,后来又一起去了酩酊阁。这几回都遇见了叶怀遥,算是所有人中跟他打交道次数较多的。 蒙渠对人族没有太大的偏见,倒是对温雅开朗的明圣很有好感,觉得同伴未免太过偏激。 他道:“弥锥,你说的过了,君上自有君上的安排,不容咱们指手划脚。而且我听说,明圣与法圣不同,行事风格素来较为温和,君上既然敢带他回来,又怎会做无把握之事?” “这样的话都能说的出来,我看你也是昏了头了!可知道老虎即使拔去了獠牙仍旧是虎。” 弥锥冷笑道:“这么多年来,咱们跟人族之间的冲突就从来没断过,我可不信明圣跟君上之间能有什么交情!与其等着玄天楼第二次杀进来,倒不如先一刀宰了他了事,好歹还能威慑一下。” 弥锥这话听起来莽撞极了,但其实话中的意思,却是将这次的事件整个上升到人族和魔族的矛盾层面。 是不是叶怀遥给玄天楼通风报讯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人族,那么人族所有的账就都可以算在他的头上。 这话成功将部分人的敌意激起,一些同人族有仇怨的魔将纷纷响应。 正当幻世殿前乱成一团的时候,门口处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有个清扬而柔软的声音说道:“时刻保持警惕,防患于未然,这个做法没错,但要一刀宰了我,怕是有点难呀。” 随着这个声音,众人纷纷向着门口看去,便看见叶怀遥一身宽松白衣胜雪,走进门来。 殿宇中的琉璃宝光从他衣间发上蜿蜒而过,魔殿中旖旎的色彩,将他衬托出满身华贵而又冷淡的美感。 在场的全是他的敌人,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明圣的风姿,无论是爱他的还是恨他的,只消远远一望便足以刻骨铭心,再见立时便可认出。 此人正是他们争论不休的源头,但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明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因为叶怀遥的到来而片刻凝滞的光阴,又被随后进入的容妄打破。 他面色冷凝,暗翎垂头丧气,蔫巴巴地跟在后面。 光看看暗翎这幅德行,就知道魔君的心情一定不大好,原本在吵吵嚷嚷的众人立时安静下来,纷纷向着容妄行礼。 王座就设在玉阶的最高处,容妄却没有上去,走到众人面前便站定了,道:“起来罢,在吵什么?” 弥锥心恨人族至深,刚才本想反驳叶怀遥的话,却被容妄的到来打断了,此时抢着开口道: “君上!玄天楼能如此迅速地攻入离恨天,必定有人从中通风报信,更是对我魔族的挑衅。明圣既为俘虏,便不该被如此纵容,还请君上莫要心软,就地将他处置了,以安抚众位将士!” “安抚?”容妄淡淡地说,“怎么,弥锥,你为魔族效力,还需得本座哄着才行吗?” 他从来不会声色俱厉,但话语中暗含的威压,已经足以让魔将们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怒火。 弥锥纵然性情再暴躁,终究还是对心狠手辣的容妄十分畏惧,单膝跪下道:“属下不敢。但要不是明圣报信,玄天楼又怎么会……” “带云栖君来到离恨天的第一天,我就吩咐过了。” 容妄打断他后面的话,语气当中如同含满了冰碴子,又冷又硬:“见他如见我,不可有半点怠慢。不管在何种情况下,都是如此!” 他竟真如同方才所说,不做半点安抚解释,字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反驳的余地。 弥锥猛地抬头,想说什么,却一时被容妄的威势所摄,完全忘记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 整个大殿中静得没有半点杂音,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魔将们不自觉低下头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容妄沉声道:“我是君,你是臣,我要的是绝对的服从,而非任何一道命令,都需要本君向你们交代缘由!” “又或者你不信服本座的能力,认为本座昏聩,无识人之明,大可以提出挑战,不论何种手段。赢了,我死,魔君的位置你来坐——如何?” 良久的沉默,仿佛有某种令人遍体生寒的东西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几乎令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弥锥的冷汗顺着面颊落下,溅到地上,他深吸口气,颤声道:“属下……不敢。” 谁都没有想到,魔君竟然会为了一场普通的争执如此动怒,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就算是叶怀遥,都未料及容妄竟然会强势至此。 或许在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立场与情感永远都是两难的选择。 但是偏执如容妄,从来不会有犹豫,无论叶怀遥的举动如何,身份如何,在他这里,始终都是第一位的。 偏生他又能力超群,所以虽然一派色令智昏的暴君行径,其他人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叶怀遥道:“魔君。” 容妄回过头看他一眼,片刻,放柔了声音:“方才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他身上仍然残存着些许森寒,大殿中的其他人尚未从余威中缓过神来,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叶怀遥一个人面色如常,含笑道:“多谢回护之情。既然有君上撑腰,看来我尽可以无所顾忌了。” 没想到他既不感激涕零,也不诚惶诚恐,竟然能问出这样的话,实在是狂傲极了。 弥锥脸上露出怒色,想说什么,又害怕容妄,咬牙忍住。 容妄不知道叶怀遥心中的打算,但干脆地说:“自然,云栖君想做什么?” 其他人担心叶怀遥趁机给容妄下套,暗暗震惊冷漠理智的君上怎么好像突然昏了头,但他们可不知道,容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叶怀遥知道自己喜欢他,也一定知道,无论他提出怎样的要求,自己都一定会答应。 但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从来没有利用这份感情,主动让容妄付出过任何。 这是温柔正直,但也是一种疏远拒绝。 而眼下,对方不客气的语气,反倒让容妄有了一种得到青睐般的受宠若惊,还恨不得叶怀遥能说出什么不好办的要求,让他好好表现一番。 可惜叶怀遥说的是件很简单的事:“可否将浮虹给我一用?” 他被容妄“抓”来之后,兵器自然在表面上被没收了,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公然拿出来,因此离开温池的时候,放在了容妄那里。 容妄二话不说,取出化为折扇的浮虹剑,递给叶怀遥。 弥锥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道:“要回兵器,明圣想做什么?” 叶怀遥刷地一声展开扇子,轻轻摇了摇,端得一派风流潇洒,他和和气气地说道: “我能够理解诸位的疑虑。将心比心,若是我玄天楼把邶苍魔君俘获,不久之后又遇上魔族杀入山门来救,怀遥一定也会猜疑,魔君是否在其中通风报信,泄露消息。” ——君上,你看看人家,多讲道理! 那是在这一瞬间,所有魔族中人共同的心声。 可惜再讲道理他也是人族,立场不同,一定别有居心。 又有魔将问道:“明圣的话,和你将兵刃要回来可有关系?” “自然。” 一抹流光在叶怀遥手中乍然绽开,折扇合拢,指向面前的数名魔将。 “郄鸾、蒙渠、暗翎、弥锥、左非都、昌吉木……” 叶怀遥一一将每个人的名字说的正确无误,浮虹扇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发出淡淡的白光。 叶怀遥道:“一共十七名魔将,诸位过来拦我。若是在一炷香的时辰之内,我没能成功突围,那便是魔族之中除了玄天楼的内应,本君担全责。但——” 他眼梢一抬,挑眉道:“若是我成功突围了,便是玄天楼本就有此实力,诸位愿赌服输,任我处置,敢么?” 多年来魔族与人族冲突不断,明圣叶怀遥也一直是他们的大敌。 败在他手中的魔将不计其数,打败他,更是很多魔族中人的梦想。 现在站在离恨天的土地上,功力又已七成被封,他竟还敢如此高傲,直接出言邀战十七人。 在这样的刺激之下,又有谁不是热血沸腾,想要一试呢? 好几个人同时喊道:“君上!” 容妄轻飘飘地道:“既然是明圣要与你们赌,你们就自己决定罢。” 无需犹豫,自然是打! 纵然只剩下三成功力,但能正面同明圣交锋,也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机会了! 更何况他们这次比斗的内容,并非一定要厮杀出个你死我活,而是一方拦阻,一方闯关,以证明玄天楼是否真能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快速突破到离恨天内部。 魔将们得到君上许可,互相商议了一下,郄鸾冲着叶怀遥拱了拱手,道:“便以万弑诛神阵向明圣讨教。” 这些人中,唯有他跟随容妄审问朱曦,应是最了解容妄对叶怀遥感情的人,因此说话十分客气。 叶怀遥颔首还礼道:“将军谦虚了,请排阵罢。” 他说完之后,见容妄正望着自己,目光关切,便冲他笑了笑,而后双手负在身后,静待对方结阵。 法阵是群战和守护山门的依仗,是以从大阵到小阵都是每个门派钻研的重点,玄天楼也不例外。 但与修士身形变幻,守望相助的战术不同,魔族阵法的重点显然更在迷惑幻化上面。 当十七名魔将各自将自己的位置站好的时候,叶怀遥尚未入阵,就已经感觉到周围隐隐出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 仿佛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周围的物象分散重组,变幻出不同的背景。 耳畔一阵嘈杂之声,有哭、有笑、有尖叫、有高歌,像是从极遥远的天际传来,又像只在几步远的地方。 这法阵第一步做的就是迷惑对手的感官,如果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能判断,又如何能成功闯阵呢? 一旦陷入其中,下一步就是情绪失控,神志迷乱了。 叶怀遥负手未动,闭上眼睛,将外界的诱惑阻隔。 他面色从容,衣袍在风中翻飞,整个人飘逸到了极处,又沉静到了极处,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让他注目。 更无法阻碍他前行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 昨天,叶怀遥主动抱我了,很震惊,很开心,但是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想问,暗翎来了,该死的暗翎。 醉又何妨: 昨天,安排遥遥主动抱了汪崽,很艰辛,很有成就感,但没有读者注意。 看评论,大家都在叫嚷暗翎好可爱,该死的暗翎。 暗翎: 其实,感觉明圣这个人族还不错啊,好看,爱笑,爽快。 君上居然要算计他,我们魔,就是这么莫得良心。 87、旨酒豪英 就在双方对峙的时候, 有两名美貌魔女端着托盘从殿外进入。 她们平日里虽然泼辣放荡, 但却不敢在容妄面前造次, 目不斜视地向一只金杯当中注入酒液,将其摆放在大殿门口的横梁之上。 此时叶怀遥正被魔族幻阵挡在大殿的最里侧, 只要他成功突围,不洒出一滴酒液地将杯子拿到手, 就算成功。 魔女们倒酒之后便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还贴心地额外准备了数只酒碗,以供口渴之人饮用。 做完这些之后, 她们向着容妄躬身行礼, 默然退下。 这一切并没有吸引叶怀遥的注意力。 他把眼睛闭上之后, 神识上的感应便突出起来,很快在脑海中大致构想出了魔将们各自的方位。 叶怀遥静立片刻, 而后身形翩若惊鸿,倏然向着弥锥与暗翎两人之间的方位抢上! 他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只能看见一道残影,同时折扇横点, 剑光刹那绽放,天地为之一亮! 弥锥与暗翎之间正是此阵的阵眼,原本不该负责打前战。但他们没想到叶怀遥不按常理,连试探的经过都省去了,竟要直接抢占阵眼。 两人情急之下同时出刀,紫雾汇聚在他们中间,形成锐利的光网, 阻挡叶怀遥的攻击。 剑光与魔气相撞,周围的空气瞬间一爆,形成一个金紫交织的光球,忽收忽缩,两相较力。 这一剑名叫覆手风云,是明圣所有剑法当中最为凌厉的招式之一。 昔年曾令鬼族皇子一招毙命,亦将邶苍魔君手中兵刃震出缺口。 眼下他虽然只有三成功力,也已经非同小可。 外人但见舞扇潇洒,光风霁月,但直面剑气的人,却如临九霄震动,杀伐铿锵。 弥锥和暗翎顶不住了,光球炸裂,两人同时退后。 眼见对方势不可挡,旁边左右各三名魔将步法交错,一起向着叶怀遥扑上来,说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占据阵眼。 他们六个都没用兵器,但同时启动魔能,只见左侧烈火骤起,右边冰凌陡生,交错着向叶怀遥围拢过来。 面对这极热与极寒的两重进逼,叶怀遥指尖微错,折扇展开,旋身轻轻一拨。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另一只手甚至还背在身后。 这一拨,就将六名魔将的攻势全部化解。 刹那间广袖蹁跹,流光飞散,冰凌与火焰被打碎,交织着纷然落下,火光映在冰面上,晶莹闪烁,竟将杀机化为了一场梦幻般的光雨。 但美丽的背后,又再次生出令人无可退避的锋芒。 不等魔将们变招,叶怀遥的扇面变拨为拍,火焰熄灭,冰融为水,住他的灵力驱使之下向着四面飞射而出,绚烂生辉,杀气凛凛。 趁着对方纷纷遮挡之时,叶怀遥旋即后退,足尖轻点,整个人霎时间身形一幻,已经消失了踪迹。 若与他对战的人是容妄,一定能第一时间判断出叶怀遥的行动轨迹,但他手下的魔将们对上明圣,便只剩下被打的抬不起头的余地了。 众人只是目光扫过找人的功夫,便见到叶怀遥出现在了弥锥和暗翎的身后。 终究还是被他突破了! “弥锥,速度太慢,暗翎,幻术不精。此阵不该将二位摆在一起。” 叶怀遥一掌一个,直接把他们推了出去,抢占阵眼。 到此时他才睁开眼睛,潇洒负手,美目含笑:“承让。” 见叶怀遥踏入坎位,所有魔将心里都是一沉,暗道:“坏了。” 一个阵的阵眼位置,自然是在法阵的最核心处,其他所有人身上的破绽都会暴露在他的面前,也正因如此重要,叶怀遥才会一上来就全力抢占。 此时,一炷香刚刚燃去三分之一。 叶怀遥哈哈一笑,不再同他们原地周旋,径直大步朝前走去。 随着他脚步踩中方位,阵中所有的人同时有所感应,觉得自己的胸口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心弦微微一颤。 魔将昌吉木站在最前面,看见叶怀遥毫无阻碍地前行,自己这边的拦截形同虚设,简直气急败坏,大声叫道:“还不快追!拦住他!” 他说话的同时,已经擅自抢上。 郄鸾大吃一惊,连忙喝道:“别乱动!” 可是已经晚了,随着昌吉木一人擅离,他们便见叶怀遥屈指结印一弹。 真气在他白玉一般的指尖上凝结,须臾之间,如同月华乍现,清光万里。 地上仿佛被开出一眼无形的泉水,大风忽起,灵气漫涌,眼前刹那间一花。 阵中的魔将们只觉得脚底的地面仿佛被缩的无限小,头顶却延伸出一片碧空如洗。 广阔无垠的天穹向外不断扩张,霞光流泻,仿佛剑意。 犹如云动星移,天地浩渺,一切生灵都变得微不足道,冷酷而无情的命运,要将所有的生灵网罗其中。 叶怀遥竟是反客为主,由被法阵包围的人变为了主阵者,回过头来,欲利用心境将魔将们困在其中。 一切发生的极慢,又极快,围观的人几乎都看直了眼睛。 而后惊呼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目之所见,唯有叶怀遥指尖月华终于自紫雾中破出,瞬间遽盛。 他站在光华最盛处,白玉般的面庞俊美的如同一座玉像,身上煊赫威势却如同瀚海苍穹,不可逼视。 魔将们也不是无能之辈,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幻象丛生的瞬间,立刻意识到不小心被反包围了,各自抵挡,纷纷向着四面避开。 可被他们忽略的是,慌乱的瞬间,法阵中破绽已现! 此时,他们的脚下是魔族幻阵,紫雾飘荡如海,波浪粼粼,忽聚忽散。 而头顶则是叶怀遥化出来的夜空浩渺,明月高悬,银白色的月光流水般下泄。 随着魔族之人变幻步法,运动魔能,紫雾不断向上蒸腾,想要冲破天空的束缚。而叶怀遥牢占阵眼,在包围当中转折如意,却是月华满身。 月光想要冲淡紫雾,紫雾也想遮蔽月光,两种明美色彩在半空中较量,早已把私下围观之人看的怔住。 此刻,眼见叶怀遥弹指出招,魔将们为了躲避,下意识地向周围一散。 其他围观之人眼睁睁见到,满地紫雾中间霍然出现了一个漩涡,月华瀑布般冲入,瞬间波流涌动。 此刻此地,众人目光汇聚,四下惊呼纷纷—— 但见叶怀遥扬眉一笑,拂袖振扇。 扇展,扇合,一招风云四起,千尘惊破。 昌吉木首当其中,举刀迎击,却瞬间整个人向后飞出,直接砸在了容妄的御座之下。 昌吉木在众位魔将当中虽然不是实力最强悍的,但也绝对不可小觑,从离恨天未开之时就是一名猛将,年岁犹在叶怀遥和容妄之上,绝非泛泛之辈。 眼看法阵被破,他竟然一招败退,其他魔将再不敢轻忽,此时更无法顾及君上的想法。 他们本能地各持兵器,刀枪锤钺锏鞭,同时向着叶怀遥袭去。 容妄一直站在旁边观战,见状微微蹙了下眉,却不见多少担忧之色,也没阻拦。 叶怀遥说了声“好”,头也不回,直接背手将折扇向后一挡,动作快如闪电,恰好架住了最先勒向他颈后的蛇骨鞭。 随即他足尖在正面的长/枪上一点,整个人飞旋而起,身上长袍拂动,雪衣与剑气金光交织,快的教人无法看清动作。 眼花缭乱之间,手持蛇骨鞭的郄鸾已经被叶怀遥一掌拍中胸口,踉跄后退。 随即叶怀遥脚尖一勾,被另一名魔将握着的长/枪脱手,呛啷一声落到地上。 他瞬间打发了近身的两人,紧接着折扇挥出,剑光如波涌流,浩荡无尽,四面荡漾开来,又霍然从四面包围的人影间绽开。 而后光华落尽,天地无声。 叶怀遥面前再无人可挡,身形一闪,整个人已经出现在大殿的门口处。 他转瞬将金杯捻在手里,微笑着一口饮尽。 他的白衣折扇之上都微染了几抹血色,阳光从他身后蜿蜒而入,使着殷红当中泛出绮丽的艳色。 面前人人狼狈,唯有他风华凛冽,悠然一扇轻收。 叶怀遥出手很有分寸,知道面前这些人不过都是皮外伤而已,倒不担心。 他将饮干了酒的空杯冲容妄掷过去,笑问道:“魔君,如此我可算赢了?” 容妄接住酒杯,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叶怀遥指尖的温度与血气。 他下意识地将杯子握在掌心。 两人隔着满地狼藉对视,周围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发出声音,移开目光。 无论立场如何,强者永远都是令人热血沸腾的。 “是,你赢了。” 容妄目光明亮,眼睛只望着叶怀遥的方向,片刻之后,蓦地一笑,拱手道:“恭喜云栖君。” 叶怀遥摇头一笑:“过奖了。随意切磋而已,胜败都不过平常事。” 他冲着从地上起身的众位魔将微微致意,含笑道:“多有得罪,还请各位见谅。” 如此风度,正是翩翩君子之态,经过刚才的一战,他的谦和不会让人感到轻视,反而愈发心服。 有的魔将仍觉得丢人憋气,面对明圣的笑语,却无法口出恶言。 过了片刻,暗翎忽然大笑起来,抬起手想去拍叶怀遥的肩膀,又觉得不合适,改为摸了下自己的脑袋,冲着他躬身一抱拳。 他道:“不管怎么着,这一场明圣赢了就是赢了,我暗翎服你!玄天楼确实有这样的实力,愿赌服输,你要如何罚我,悉听尊便!” 叶怀遥笑着说:“喝一碗吧。” 暗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问道:“什么?” 叶怀遥扇子敲击掌心,微微一笑:“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跟狡猾的人族一块饮酒,简直比喝砒/霜还要难以忍受。砒/霜的滋味,暗统领今天一尝,可当重罚。” 他气度从容,言语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话却是对着所有魔将说的,笑意融融间自有一番气度。 就连性格粗疏如同暗翎,都没想到叶怀遥竟会将此事轻轻放下,不做报复。 但魔族和人族,不明明应该是死敌么? 他心里一阵茫然,不知为何,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张了张嘴,委实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这时,容妄抬手打了个响指,酒坛子飞过来,将一只只大碗注满。 他端起碗,冲着叶怀遥举了举,说道:“身为领袖,便由我先来罢。” 说罢,容妄直接将那只大碗端起来,一口气喝干净了。 其他魔将们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见容妄如此,仿佛便有了主心骨,个个默不作声地将酒一碗碗地喝下。 叶怀遥笑眯眯的,似分毫感觉不出来他们的尴尬,同饮一碗,随手撂下,从容笑道:“既如此,玄天楼与魔族之事已经了解,那么遥先行一步。” 容妄倾身致意,目送叶怀遥离开。 等到对方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他回过头来,脸上笑意已经不见。 容妄淡淡道:“其他人都散去罢。蒙渠、弥锥、昌吉木,你们三个留下。” 魔将们领教了明圣的厉害,佩服之余,心中多少有些沮丧,也没心情再说别的,纷纷行礼告退。 殿中很快就剩下了君臣四人,容妄反倒不急着说话。 他若有所思,慢慢反身走上玉阶,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蒙渠等三人不知道他有何用意,互相看看,也没敢询问。 片刻之后,容妄冷淡的声音才居高临下地从头顶传来:“昌吉木,刚才你想做什么?” 蒙渠和弥锥同时看了昌吉木一眼,弥锥尤其惊讶。 ——方才他对叶怀遥出言不逊,惹了容妄发怒,因而弥锥还以为大家留下,是为了要处罚自己。 昌吉木也是满脸莫名之色,躬身道:“君上,属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容妄淡淡道:“是么?是因为不明白本座的意思,才无视我的吩咐,在袖中暗藏恶诡兰,想要趁机给明圣下毒的吗?” 他口气平淡,说话的时候支着下颔,懒洋洋地倚靠在王座上,甚至给人一种随口闲聊的错觉。 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巨大危险。 昌吉木额角渗出冷汗,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急急道:“君上,属下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我——” 容妄不等他将话说完,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抬起,比了个手势。 一道黑色的光闪飞出,击中了昌吉木的左臂,他大叫一声,手臂上鲜血长流,一束形状狰狞古怪的棕色花朵掉在了地上,在他的血液中不断冒出气泡。 蒙渠和弥锥本来分别站在昌吉木的两旁,见状同时色变,忙不迭地向旁边躲去。 他们当着容妄的面不敢失礼,这动作完全是出自本能的反应。 只因魔族的人都知道,这种花生长在离恨天的最深处,剧毒无比,一旦沾上,虽不致死,却一辈子都要受到疼痛和疾病的折磨,十分歹毒。 昌吉木原本想趁乱以此暗害叶怀遥,再嫁祸到其他人身上,但没想到对方实力太强,他根本就没有接近的机会,倒是被敏锐过人的魔君给发现了。 昌吉木素来知道容妄的性情,这时候也不由心中发慌,颤声道:“君上,您容属下解释。这花、这花并不是要害明圣,而另有他用……我、我……” 容妄直接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一边:“弥锥。” 弥锥已经被刚才那一幕惊到了,乍听见容妄又叫了他的名字,顿时一个激灵,直接就跪在了地上:“是,君上。属、属下在!” 容妄道:“你今日会在殿上提出对付明圣,此前可听昌吉木对你说过什么?” 弥锥本来就对人族成见极深,刚才被叶怀遥打败之后又灌了一碗酒,心中正是滋味复杂之时,此时更意识到自己被人给当枪使了,更是心慌。 他颤声道:“是……是曾说过人族卑鄙,留着明圣……魔族未免危险等话。” 昌吉木眼见无可抵赖,将心一横,知道情况不妙,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表达自己的忠心。 只要他咬死了自己是一心一意为了魔君和整个魔族效力,就算是魔君再重视明圣,也总不能为了敌人就公开责罚手下。 昌吉木将心一横,承认道:“不错,我确实是想对付明圣。君上,多年矛盾仇怨累积,怎会一朝消弭?人族绝不可信,属下这也是为了整个魔族好!也望您能善待忠良,莫要凉了其他人的心!” 容妄轻笑一声,道:“是么?” 他这两个字沉沉的,昌吉木心生异样,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那王座之上的人已经闪电一般地出手。 随着他的魔元运转,旁边墙壁上挂着的一把魔剑听令出鞘,直接穿透了他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6 11:00:46~2020-02-07 11: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ozaki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玫 13个;妞妞妞、3095678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956781 40瓶;伟伟、今天穆穆修仙了吗、百利甜朗姆 10瓶;打倒傻白甜帝国主义~ 5瓶;沐宿团子 3瓶;豆浆粉别人家的 2瓶;41896538、麋鹿鹿鹿、君故、苏丘傅、不想长胖、风笛向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8、自君之出 鲜血汩汩流下, 蒙渠和弥锥神情惊骇, 昌吉木看着容妄, 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即使在方才,他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被重责, 也万万没有想过,容妄竟会决绝至此, 出手就是取人性命。 容妄抬手将魔剑召回,上面的血液还是新鲜温热的,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对于无法控制的人, 我更喜欢永绝后患。”容妄面不改色道, “其他任何的理由, 本座都没兴趣听。蒙渠,以后这件事就交给你。” 他直接将沾有昌吉木血液的魔剑冲着蒙渠一扔, 吩咐道:“若再发现有对明圣不敬者,立斩。” 其实这件事容妄本来是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来做的,也算是震慑一番。 但他见方才叶怀遥的所为,似乎让各位魔将心生敬意, 大有关系缓和的趋势,便不愿辜负对方苦心。 另外,容妄也怕叶怀遥觉得自己残暴,便单独把这三个人留了下来。 无论昌吉木所为是何原因,都非杀不可,容妄绝不可能让叶怀遥成为任何冒险的代价。 蒙渠等人退下之后,容妄静静地在大殿里坐了片刻, 周围安静而空荡。 他看着自己的手,虽然刚刚夺走了一个人的性命,但这双手依旧苍白而修长。 容妄自嘲般的笑了一声,起身向着殿外走去,走出两步,又抬起袖子闻了闻,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些血腥味,想了想,便折回来又喝了两碗酒。 他觉得可以将这血气盖下去了,身上也因为酒精的力量而增添些许勇气,这才放心地去寻叶怀遥。 此时天色渐暗,叶怀遥已经不在晶玉温池之处,而是回到了容妄给他安排的寝殿之中。 身上染血的白袍已经换成了鹅黄色的长衫,烛火窗前,他正执着一卷书翻看,侧影安静而优美,鸦羽似的长睫被昏黄光线拉出纤长的弧度。 这样看起来,很难让人想象,方才狷狂俊飒的少年侠士,与此时温文优雅的贵公子竟同为一人。 但似乎无论哪一件事,都被他做的理所当然,天生合衬。 这一幕如此静谧安好,容妄原本急匆匆的脚步都不觉放缓,叶怀遥却已经听见了推门声,于是合了手上书卷,朝他看过来。 容妄冲叶怀遥笑笑,说道:“今天冒犯你的人,已经被我责罚过了。可消气了?” 叶怀遥道:“我从未生气,立场不同,你的手下那样做并没有错。” 他虽然从小就被一群亲友宠着护着,但教养良好,却是没有那种认为全天下都该让着自己的臭毛病。 更何况,作为一直以来矛盾深重的两族,有容妄的态度在那里摆着,这些魔将们实在已经非常恭敬和客气了,简直有礼貌的让他这个“俘虏”有点不好意思。 容妄道:“那就好。” 叶怀遥瞧着容妄在自己对面坐下,又打趣道:“怎么,难道魔君还希望他们个个都对我恭敬尊重,唯命是从不成?要真是那样,我可把你给轰下台去,自己在这里称王称霸了?” 容妄道:“你要喜欢,也没什么……只要我所有都是你的。” 他压抑惯了,这样直白的时候不多,叶怀遥感到些许微妙,便瞧了容妄一眼。 只见微微跳动的烛火之下,对方双颊少见地染上些许红晕,眉梢眼角微微带着笑意,神情与以往都不大相同,竟仿佛有几分醉意。 他问道:“你又喝酒了?” 容妄从他桌上拿了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啜了一口,含笑道:“我喝了砒/霜。” “跟狡猾的人族一起喝酒,就像在饮用砒/霜”——这本来就是魔族的话,被叶怀遥借来在幻世殿上揶揄魔将们。 他听容妄这样说,不由也笑了起来,问道:“喝砒/霜也会醉吗?” 容妄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叶怀遥。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亮的惊人,仿佛有某种东西在里面翻涌着,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容妄微微一笑,说道:“你给的,都会醉。” 叶怀遥打量着容妄。 他很少这样仔细地去端详他人,凝视对方清冷苍白的容颜,他难得舒展的双眉,漆黑深邃的眼眸,眼角下鲜红的一点泪痣,两片薄而缺乏血色的唇。 他隐约记得书中对于这位魔君的描写,残忍、冷漠、孤独、猜忌,天下所有的人在他眼中如同蝼蚁,对待任何杀戮也从不会手下容情——这是标准的反派配置。 但当单薄的文字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在他面前的容妄,竟然是这样的。 他的痛苦挣扎,他的深爱偏执,幼时的他,成年的他。 他……根本不必做到这一步。放弃自己,人生会顺遂许多。 “我只给了你一碗酒,你就要把整个离恨天给我。” 叶怀遥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半是自语一样地说了这句话。 桌面上的琉璃五支灯光影璀璨,窗外的月光幽微朦胧,将他精致的面孔也映的一半明亮,一半黑暗。 温和中透出难以接近的冷淡孤高……正如他那无人可以真正看清的灵魂。 但很快,叶怀遥就抬起头来,冲着容妄一笑:“账都不会算,你可亏死了。” 这是,灯火又将他精致的五官彻底照亮了。 容妄低笑一声:“哪里亏了,我——” 他稍停片刻,笑容逐渐变做认真:“我喜欢你,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很公平,因为我喜欢你,这样做我高兴,那就行了。” 自从知道容妄就是小容之后,叶怀遥一直在想,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遇到小容的时候,不去管他,不去帮他,或许他不过是童年过的孤苦了一些,日后却依旧能够有所作为,遇到能够真正陪伴他的人,安稳度日。 而不像现在,他推开了那扇小院的门,却又把容妄困在了另一座心牢当中。 百年、千年…… 自己给的太少,他却付出了那么多,容妄自己难道不知道么?为什么会如此心甘情愿。 容妄鼓起勇气说完那句话,仔细端详着叶怀遥的神情。 他的心原本压抑沉寂多年,很多话不敢宣之于口。 但之前叶怀遥在晶玉温池旁边的那个拥抱,就让容妄心里仿佛长了草似的,各种念头猜测纷至沓来,惦记着问个明白,又觉自己未免得寸进尺,不敢开口。 偏生越是不想让人打搅,越是事多,方才在殿上一战,非但没让他冷静,心情反而更加急切了。 好不容易熬到摆平了各位魔将,容妄鼓起好大勇气才来到了这里,说出这番话。 但说完之后,他看见叶怀遥的表情,就像是在苦恼思考某道难题,容妄原本躁动的心,便又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那意料之中的答案——终究还是痴心妄想了,明知道不可能,还总忍不住去试探奢望,也让别人为难。 容妄叹息一声,终究舍不得再让他纠结,轻轻握住叶怀遥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他的心脏就在指下跳动,叶怀遥低声问道:“做什么?” 容妄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字,认真而郑重:“这条命是你救的,这颗心因为你才跳,我从来不想逼你任何。” 他注视着叶怀遥的眼睛:“咱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其实到如今,只要你平安,我便真的很高兴。若是你因我费神为难……叶怀遥,我会心疼的。” 他语气万般温柔,过了片刻,用另一只手理了下叶怀遥的发丝,忽又笑了:“其实像现在这样相处,总让我有种回到过去一般的错觉。这日子真不错。” 两人静静相对,往日爱笑的沉默,平常满身冷清的那一个,笑意中却尽是暖意融融。 叶怀遥的手依旧被握着,与对方的胸膛牢牢贴合。 这是最亲密也最危险的姿势,一用力就可以取他性命,但又让人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具身体当中心脏舒张,血脉涌动。 叶怀遥心中有座空城,也仿佛正被汹涌的潮汐不断地拍打着。 水波摇晃涟漪碎影,亦摇晃他的心。细沙从墙面上剥离,顽固的城墙正在月色中慢慢融化。 当时春光少年,诺言轻许,他莽莽撞撞闯入孤独者的世界,承诺要伴他一辈子。 长大之后才明白现世的残忍,他也再不可能说出这句话了。却没想到,会有一个人,天真地将曾经的戏言牢记,并为此等待下去。 江湖漂徙,初梦已渺,桃花总是流成水,经年之后,又是满树的灼灼其华。 确然两人遭际不同,性情不同,即便到了此刻,他也无法完全去理解容妄的执着和痴情。 但最起码,此时的叶怀遥清晰意识到,自己愿意尝试的念头,已经压倒了那根深蒂固千年的重重顾虑。 “是,这样的日子真不错。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意外,或许咱们便会一直如此下去。” 叶怀遥笑了笑:“现在……天不成全我们,就当我成全我自己。” 容妄怔怔地凝视着他,身体绷的很僵,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道一样僵在了那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明白了叶怀遥的话,又不敢相信,梦游一般道:“你说什么?” 叶怀遥含着笑意:“反正连着道侣契约都结下来,总不好浪费,以后咱们就在一块吧,好吗?” 容妄一颗心如同在云端漂浮,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拧了下自己的大腿,以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某种蛊或者幻术。 听到对方询问,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连声道:“好,当然好……要在一块的。我、我……我觉得好。” 他平时那些牙尖嘴利、孤傲冷漠全都消失无踪,到了叶怀遥这里竟是呆头呆脑的,语无伦次,只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相处了这么久,叶怀遥也能明白容妄此时的心情,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也没再取笑他。 他说道:“我以前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咱们之间的事,待你也不好,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但日后,我说出来的承诺,一定会认真对待。” 叶怀遥单身狗了这么多年,徒有一副风流潇洒的空架子,于此事上也实则没什么经验,认认真真地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任何事,你我二人一起承担。” 对于明圣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重的许诺了。 打动叶怀遥的心很难,此刻答应容妄,确然有怜惜与冲动的成分在里面。 但正因他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一旦下定决心,便绝不会反复。 现在叶怀遥说什么,容妄都觉得是金科玉律。 他还没完全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只觉得像是抓住了一阵风,握又握不禁,仅是虚虚拢在手里,稍一不注意,它就跑了。 听叶怀遥这样说,容妄连忙道:“你没有待我不好,我不会放在心上……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做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让我、让我好好对你,让我好好对你就行了。” 叶怀遥见他还是磕磕巴巴,只好无奈地看着容妄笑。 此时他靠在椅子中,容妄半弯着腰站在叶怀遥的面前,一手不知不觉撑在了椅子扶手上,一手握着他的手按在胸口。 灯花爆开,火苗一亮复又暗淡,光摇影动,满室尽是静谧安和。 两人间的距离极近,他看着叶怀遥的脸,砰砰急跳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面前这个是他的心上人,是他毕生的向往与救赎。 从初见他那一天开始,将自己死死包围的黑暗才有了供人喘息的缺口,世上所有的光都在他一人身上,追逐是一种本能,却从不敢奢求回应。 容妄没想到,他成功了。 他那样想陪在叶怀遥的身边,那样向往着跟对方并肩而立,他竟然成功了! 他垂下眼睛,不让叶怀遥看见自己眼底的泪光,俯身温存地将对方拉起来,拥入怀中。 他低声道:“我实在连做梦都没想过你会说这样的话。让我抱一下,怕是假的。” 叶怀遥道:“好,抱吧。” 容妄感到他的胳膊慢慢抬起,也将自己的腰环住了,只觉心头幸福无限。 一生之中,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加难得的时候,只恨不得时光凝滞,就此永恒。 他转头吻了叶怀遥一下,柔声道:“真好。” 叶怀遥平时很少和人这样亲近。有时受伤或其他情况下,师兄弟们偶尔也会互相搂一下拍一下,但那都是事出有因,随意打闹,因此谁都不当回事。 但容妄这样,却是恨不得将他勒进骨血里一般,叶怀遥一开始很不自在,脸上没表现出来,身体却绷着劲。 但过了一会,容妄也只是小心而克制的亲了他一下面颊而已,让叶怀遥也渐渐放松。 好半天,容妄才恋恋不舍地将他松开,双眼亮晶晶的。 他觉得对方实在太瘦,仿佛自己两只手就能将他的腰拢起来了似的,也不知道平日里那些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叶怀遥问道:“酒还没醒么?” “醒了。”容妄说,“你说那些话,便是被埋进了棺材里面也要诈尸,何况就是两碗酒。” 容妄的满足与幸福如此不加掩饰,让叶怀遥心里面也觉暖融融的,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 他笑道:“真有这样的本事,就可以当个神医了。不过方才那些话,这辈子说一回足够,我也不会再去跟其他人说的。” 这话里的意思,又让容妄本已经尽量平稳下来的心绪泛起波澜。 容妄此刻心里面喜滋滋的,还有种仿佛身在云端一般的感觉,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 他心满意足到了极点,也爱叶怀遥爱到了极点,只觉得对方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要想尽办法对他好,让他开心,让他千万不要后悔。 容妄问道:“你想吃点什么吗?我去做。” 他想了想又说:“对了,你是不是爱吃桂花鱼条?我会做了。” 叶怀遥靠在椅子上冲他笑,眉眼弯弯,唇红齿白:“你学那个干什么,我许了跟你在一块,难道还是因为图那口吃的?” 容妄问道:“没有这个原因吗?” 他问的还挺认真。 叶怀遥:“……当然没有!我在你心里面就这么馋?” 他说完之后,抬眼间对方只是笑着,这才意识到这小子又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了,不由道:“哎,太坏了吧!” 容妄坐在叶怀遥对面,眼中笑意温暖,说道:“没有,就是想能找到些自个的长处,也好证明没在做梦。” 叶怀遥道:“我说魔君呐,多自信一点好吗。方才你的离恨天许给我了,命也许给我了。现在你简直一无所有,就剩这么个人了。我都肯要,还能不好?” 容妄的目光几乎是黏在了他的脸上。 那如美玉一般浅映着光晕的面颊,那含着温暖笑意的美目,那柔软的、微微带些莹润光泽的薄唇。 容妄:“……好。” 作者有话要说:  《会算命》的第八十八章,陵陵跟小狐狸说,“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遥遥和汪崽也是八十八章在一起,很有缘啊。 —— 每本书写到三四十万字的时候,也累,也容易卡文,特别是这文里汪崽和遥遥感情超纠结的。 这章我改了好多遍,但愿宝宝们别失望。阿弥陀佛。 89、隙月窥人 他心里想, 真要命。 惦记了多年的心上人近在咫尺, 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亲近, 要忍住实在需要很大的定力。 可是上回那场意外让他印象深刻,容妄站在叶怀遥的立场上来想, 觉得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与自己的死对头发生关系,对于叶怀遥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这个时候他刚刚答应自己要在一起, 总得有一个心理接受的过程,容妄可不想表现的太过急切,唐突了心上人。 但开心是一定的,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说什么能让叶怀遥喜欢, 讨对方高兴。 容妄道:“从离恨天出去再往西三千里, 有一片空桑之山,里面都是玉一样的树木, 树干中空,内有美酒。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去给你取。” 叶怀遥道:“那等这件事过去了,就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这两句, 两人都没话了,便对着笑笑,本来没觉得怎么,这样一静,反倒都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起来。 稍停片刻,叶怀遥总算找到了话题。 他问道:“不过目前这件事,你有想法了吗?我看着离恨天当中表面平静, 实际上可是风雨欲来啊。” 容妄的反应有点迟钝,怔了一会,这才听明白叶怀遥指的是哪件事,便道:“自然不能辜负了这一番设局的苦心。” 他想起之前的种种算计,眉峰微微扬起,那种杀伐果断的冷厉气质就又重新回来了。 容妄道:“今日幻世殿上发生的事明显是有人挑动,想要进一步在魔族与人族之间制造隔阂,借你的处境激起修士们的怒火,进而齐心围剿离恨天。” 他冷冷一笑:“做这件事的究竟是欧阳家,还是咱们要找的幕后主使,都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他们已经选定了最后一击的地点,那么我自然也不妨按时赴约,将计就计。” 叶怀遥之前听容妄提过这件事,问道:“你说的地点是万法澄心寺?” 容妄点了点头。 叶怀遥记得他跟自己轻描淡写地提过,说是将朱曦杀了,又把他的魂魄提回来拷问。 在魔族的威逼之下,朱曦没有供出幕后者的身份,但以另外的消息作为交换,将魔族一样宝物的下落透露给了容妄,地点就是万法澄心寺。 容妄道:“不错。朱曦这个疯子的话,我从头到尾就不曾相信过,但万法澄心寺却有必要一去。他请君入瓮,我引蛇出洞。” 叶怀遥思索片刻,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话是不错,但你既然知道这是个圈套,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法避开,完全用不着再亲自去踩一踩。” 他问:“怎么,难道那样宝物十分重要,冒险也非得拿回来吗?” 容妄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很重要。” 叶怀遥便不再询问,道:“那就按计划来罢。希望这次一举功成,免得麻烦。你去万法澄心寺的时候,离恨天这边的事情就可以交给我。” 当容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那严肃的表情就不自觉变得柔和起来。他微微一笑,说道:“嗯,希望一举功成。” 容妄的语气当中难得带了些对未来的向往:“等到此次事情解决,便可在无后患,到时候我会尽力消弭魔族与人族之间的误会,免得你日后为难。” 叶怀遥笑道:“也好澄清一下那些流言。教人知道邶苍魔君平日里也不是吃人心喝人血的,还会做些小点心。” 容妄翘了下唇,又敛起笑意,认真地说:“旁人怎么想,我从来无所谓。我只在乎你一个人,搭理他们,也只是为了你一个人。只要你……只要你喜欢我,就足够了。” 若不是还为了在叶怀遥面前保持些许形象,其实他想说的是,这天底下的人,除了对方之外,自己都深深地厌恶着。 早已看破了人情冷暖,见惯了世间的种种丑恶,在他需要的时候没有感受到半点善意,那么如今他强大了,也断不会将温柔怜悯分给世人半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眼下唯盼布局良久,收网顺利,尘封的往事能够永远埋葬在故国的烟尘当中,而以后的岁岁年年,都可以如愿相伴。 为此,就算万劫不复,也是甘之如饴。 叶怀遥听了容妄这话倒笑了,说道:“你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样的脾气,从来都没变过。” 两人虽然相认,但中间夹了太多鲜血与坎坷,因此默契般地甚少提及过往。 容妄猛听得叶怀遥说了句“小时候”,心头一跳,过一会才道:“你说那段日子啊。” 那时还小,桑嘉疯起来不管不顾,三五不时的,抓住他就是一通揍。 其他人早都习以为常,只有叶怀遥听说了,晚上经常会偷偷摸摸地拿了伤药过来看他。 他知道容妄性情孤僻,因此进这间小院从来不带随从,所以只好自己上手,笨手笨脚地帮他包扎伤口。 好在容妄乖的很,中间叶怀遥手轻了重了他也从来不吭声,只是任由他折腾。 小叶怀遥有时候就会说:“小容,我要是碰疼了你,你可说一声啊。” 容妄柔柔一笑,道:“不疼,都挺好的。” 叶怀遥看他一眼,忍不住就要叹气:“你说你这不是可以做到乖顺听话的吗?下回见了你娘情绪不对,说几句软话不就好了。” 他以自己平日里一贯讨巧卖乖的经验教育道:“口是心非也没关系,少挨点揍才是真的。小子,是不是傻?” 容妄瞧他一眼,道:“不傻。” 他看着叶怀遥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他一处伤口中的碎瓷片,白皙的指尖沾了点自己的血,艳艳的,又有些手忙脚乱。 昏黄的烛火到底不比白日阳光,有粒碎渣他非但没挑出来,反倒戳的更深了。 一阵剧痛传来,容妄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也没提醒他。 他享受着叶怀遥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样子,疼痛早已习惯。 容妄身体放松,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叶怀遥的话:“我不喜欢她便说不出口,只能同你一个人这样讲话。再说了……” 他含笑补充道:“挨了打你就会来看我,也挺好的。” 叶怀遥心中忽然升起些许疑窦,瞧着容妄道:“你可不至于是为了让我多来,故意挨打罢?” 容妄微怔,然后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这个猜测确实很荒谬,但这些年相处下来,叶怀遥对他的偏激执拗也有所了解,便半真半假地说道: “不是最好。要不然哪天打死了你,可就什么都没了。到时候我就在书房里立个牌位,让你天天看着我好吃好喝,在地底下后悔到撞墙。” 容妄眨了眨眼睛,慢悠悠地逗他:“得你这样惦记,死也愿意。” 叶怀遥真有些生气了,啧一声抬手作势欲打,容妄连忙缩了缩脖子,笑着作揖赔不是。 当时年少,一个以为对方不懂事,殊不知懵懂的从来都是自己。 他所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肺腑之言,掺不得半点假的。 只是这份心意没变,人却早在血腥黑暗的路上越走越远,早偏离了曾经梦想过的未来。 天真愚蠢的少年,和心机深沉的魔君,两者天差地别,又哪里有半点像了? 容妄在心里暗暗地想,也就只有叶怀遥会说,“你还跟小时候一样”。 自己那么坏,他永远只看到好的、可爱的一面。 这人啊。 那一刻心软成水,多少怨恨也化为绕指柔情,伴着面前那副心心念念的面容,血液中涌起难耐的甜蜜,让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更多。 他等了一千年。 容妄忽从桌边站起来,说道:“天晚了,今天发生了不少事,你早点歇息。我要走了。” 这里又没有门禁,叶怀遥不知道他突然急匆匆的是要做什么,也没多问,道:“行,那下面就按照计划的来吧。” 容妄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头要走,又犹豫地站住,回身看看他。 叶怀遥:“?” 容妄:“能……再亲、亲一下吗?” 他上前两步,冲着叶怀遥将手张开,耳朵都红了。 两人之间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但那在容妄的心目中是不一样的。 那个时候叶怀遥不清醒,但现在,每一个举动都发自于他们的自愿。 容妄心里已经把这话憋了一整个晚上,想要以此来确定自己的“名分”确实已经真切存在。 要不是魔君肺活量不错,恐怕都要窒息了。 叶怀遥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想了想,迎着容妄手臂张开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步。 还没等把胳膊抬起来,他就被对方大步过来一把拥入怀中,然后在额头和嘴唇上各亲了一下。 容妄觉得自己心脏的跳动从未如此鲜活和有力,他不敢再多做什么,放开了叶怀遥之后转身就走,那背影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叶怀遥方才被容妄抱的这样紧,几乎是整个人被贴到了他的身上去,自然将对方的身体变化感受的分明。 他几乎是哆嗦了一下,首先想到的就是当初那种浑身上下仿佛被拆卸了一遍的酸痛之感。 不过还没等叶怀遥做出什么反应,容妄自己倒先跑了,还在门口那里绊了一下,险些磕个跟头。 叶怀遥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而目送着容妄的背影离开,他的笑意终于渐淡。 叶怀遥回身执起银剪,轻轻将那灯花剪去,一任骤然明亮许多的灯火,映上自己若有所思的面容。 容妄平素其实是个极为清心寡欲的人。 他们魔族修炼通常有两种功法,一是修心,一是修欲。 光是离恨天的点墨阁之中,以他人为炉鼎提升功力、疗愈伤势,甚至进而窥得极乐之境的功法就不下万卷。 由于提升迅猛,而且比起枯燥的练功修行,这样的方法修炼下来也确实能令人感受到许多乐趣,因而不光是魔族中的自己人,就连外面的一些散修都会在这上面打主意。 不过容妄从未练过,就连无意中翻一下,看见上面画出来那些扭曲古怪的姿势与人脸,他都觉得几欲作呕。 结果千年单身老处男的定力,到叶怀遥这里,简直化的连渣都不剩。 他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也就罢了,偏偏一次意外的食髓知味过后,就是继续长久的隐忍,这种感觉实在是痛苦。 不过……想到对象是他,又很甜蜜。 离恨天的气温总要比外面低些,出来吹了个凉风,眼前又没有叶怀遥,容妄体内那把火很快就消了下去。 但怀中拥抱残存的温度却仿佛已经烙刻进了血液里,提醒他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容妄又忍不住转头去看叶怀遥的那扇窗,只觉得灯馨月明,心中柔情无限,唇边也露出了笑意来。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平时多少年都是这样过的,但此刻独处,竟让人觉得异常空虚起来,几乎是立刻便又后悔了,恨不得重新再回到叶怀遥那里去。 不过那可不行,不能让叶怀遥觉得他是个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人。 容妄坐立不安地在房中转悠了几圈,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了几个本子。 他翻开空白的一页,提起笔想了想,在上面写:“今天,我也有道侣了。不是只有道侣法印,是真的道侣。” “也不知道有道侣的人应该怎么做,以前没经验,可能要找人学习一下。” “很高兴,这就是有家的感觉吧。” 容妄正在奋笔疾书,外面的水晶风铃忽然再一次响起,外面有侍卫远远传音道:“君上,郄鸾将军求见。” 容妄这个时候感情比较充沛,文思正如泉涌,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让他进来候着。” 过了片刻,郄鸾就规规矩矩地推门而入,垂手站在一旁等待。 作为一名被重用的魔将,他不是第一回夜里来找容妄议事了,但这回一进门,却看见自家君上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 他一侧的头发不知道在哪里蹭乱了,自己却浑然不知,那笑让人看着,莫名觉得有几分傻气。 郄鸾当时便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走火入魔了。 以君上的功力,一旦失控,光凭他可拦不住,再叫上个十来人过来也拦不住……所以说是不是要告诉明圣?明圣本事那么大,一定有办法的吧? 郄鸾心里暗暗盘算。 容妄想着作为一个有道侣的人,说不定以后这离恨天叶怀遥会常来。就算是不常来,他也应当把叶怀遥喜欢的东西都随时备上,这才周全。 于是容妄奋笔疾书,几乎写了一份计划表出来。不时还翻看前面记载过叶怀遥的种种习惯,以便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之处。 他将笔放下的时候,心情十分愉悦。 郄鸾实在是瘆得慌,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以作试探。 容妄抬头看见他的时候,眉眼间还带着些残余的温存。 柔情版魔君温和地喊他的名字:“郄鸾。” 郄鸾头皮一阵阵发紧,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道:“是,属、属下在。” 今天的君上真的很奇怪,甚至和蔼地拉起了家常:“我记得你已经娶亲了罢?据说夫妻之间感情不错。” 郄鸾害怕道:“……是。” 难道是媳妇闯下什么祸得罪了魔君?不应该啊,他这个妻子性格内敛羞涩,平日里连家门都不怎么出的。 容妄颇感兴趣地问道:“那你们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你怎样待她?” 郄鸾更加莫名其妙,不知道容妄问的是哪一方面,想了想道:“就是……属下把所有的银钱都给她管,平日里说说闲话,一块出去逛逛。白天同桌吃饭,晚上同床睡觉……” 容妄觉得太简略了:“就这样?” 郄鸾道:“君上想问什么?” 作为一个端庄的魔,再深入具体他可不能说了,魔君想听也不行。 容妄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她每天这样跟你在一起,高兴吗?” 郄鸾不确定地道:“高兴吧?如果不高兴,内子便会跟属下哭闹发脾气,不过女人都是这样,哄一哄就行了,是不是自己的错都先认下,让她打让她骂,打骂过后,总能高兴起来的。” 容妄:“……” 似乎没什么参考价值啊,叶怀遥脾气好得很,也从来不哭闹。 倒是“是不是自己的错都先认下,随他打骂”这一点有些道理,可以稍作吸收。 容妄提起毛笔,在他的本子上又记了点什么。 放下笔,他也想明白了,自己的出发点就有问题。 叶怀遥不是女的,但郄鸾的妻子是女的,对男人和女人,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这种学习方法太机械了。 90、乐在风波 容妄沉吟了一下, 决定换个角度。 他道:“那你再说说, 你妻子是怎么对你的?” 郄鸾:“高兴了白天给烧饭, 晚上让我上床睡,不高兴了哭闹打骂啊……”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容妄:“……” 他终于意识到没法跟郄鸾沟通了, 两人的思路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 容妄本来正觉自己达到了人生巅峰,幸福感爆棚, 郄鸾的话让他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不然到手的道侣很有可能也会飞掉。 郄鸾被问的满头冷汗, 结果眼看对方还是一副不大满意的样子, 心中再次默默盘算着, 一定要把明圣请过来给君上看看,这是个安全隐患。 容妄清了清嗓子, 喝口茶润喉,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威严的模样。 他道:“有劳你,我知道了。这么晚了, 你来又是为了何事?” 咦,君上好像恢复正常了。 郄鸾惊喜之余松了口气。 他觉得也难怪那些人族把明圣当成神仙一般地崇拜着,果然有道理,人家就是驱邪啊,默默在心里念念名字,就连走火入魔都解决了。 郄鸾道:“回禀君上,万法澄心寺今日的线报已经传回来了。” 提到正事, 总算将容妄轻飘飘的一颗心往实处拽了拽,他道:“说。” 郄鸾道:“寺里的和尚们还是一如往常,并未加强守卫。但是寺庙周围灵力波动的情况又比昨日多出些许,也较为杂乱。” 有修士不断在外围观察情况,守株待兔,随时等候他前往万法澄心寺。 要不是容妄存了个心眼,有意派人日日查探,也不会发现这些。 ——这说明圈套并不是万法澄心寺设下的,倒霉和尚们也蒙在鼓里。 而灵力波动越来越多,怕是见他这阵子迟迟没有行动,有些人也着急了吧? 容妄对光头没什么同情心,又问道:“空净呢?” 这空净就是上回朱曦交代的叶氏皇族后人,据说他的手中尚留有当年楚昭国皇室的玉牒。 之前审问朱曦的时候郄鸾就随侍在侧,也知道容妄所指。 他道:“仍是每日打坐念经,一切正常。不过属下发现他有自己专门的经堂,里面布置的十分精心,有点类似皇族护国寺内部的模样。” 容妄冷冷一笑,轻飘飘地说道:“出家人仍然追思往日繁华,六根不净,必然轻易就能收买,也怪不得这个蠢货手中有玉牒的事还能被朱曦发现了。” 这话郄鸾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躬身沉默。 容妄自语道:“也该去会一会他们了。” 郄鸾道:“君上是否已与明圣商议妥当?您假意中了圈套前往万法澄心寺,那幕后策划者定会采取行动,接下来的事,还需正道配合才是。” 容妄似笑非笑:“谁告诉你我是为了与正道合作惩恶除奸的?我有那么正直吗?” 郄鸾奔波几日,自以为对此事了解甚深。 在他的猜测里,一定是容妄识破了对方拿朱曦作饵,放出假消息的阴谋,然后将计就计,暗中与正道合作,将这圈套作为反杀的机会。 他从来没有想过,兜兜转转,对方竟还是信了朱曦的话。 得到叶氏皇族玉牒,并不是他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就是容妄的真实目的。 他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君上和明圣之间的种种相处亲近……又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郄鸾的后背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真切地意识到这些站在云端的大人物与自己的不同。 高深莫测,甚至连爱与恨都如此暧昧不清,想要猜度他们的心思,实在是太难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言下去,于是识趣地说了声“是”。 容妄一定知道郄鸾心中生出了许多疑虑,但也没有为难他。 他望着面前的一堆本子出神片刻,而后道:“去罢。安排人手,明日午后,进攻万法澄心寺。” 午后日光正盛,山间美景清丽雅致,千年古刹高立于峰顶,山风吹过,将那悠悠的钟声送出万重林海,一切庄严寂静。 万法澄心寺每日清晨从日出起开始接待香客,到了午间便开始清修,不再允许外人入内。 一名年轻的僧人站在山峰最高处的亭中撞钟,需得以灵力将这钟声远远送遍全山之后,才算是完成了这日的修行之一。 他撞完了最后一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目光无意中掠过山间古道,忽然咦了一声。 原本平素绝对不会有外人在这个时辰踏足,此刻那已经禁行道路上,却忽然徐徐行来了一队人马。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乘八抬软轿,整抬轿子以黑色为主,上面绣有繁复古怪的金色花纹,兼以明珠为饰,看起来诡异中又透出了几分华丽。 清风微微拂动轿帘,却只能看见背后露出的一片衣角,以及一只随意搭在窗前的手臂,手指修长而苍白。 轿子后面跟随的都是身形魁梧的黑甲武士,那步子看起来都迈的不紧不慢,然而行进速度却十分之快,仅仅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快要到了山顶上。 而最让那名小僧震惊的,则是他们身上浓重的魔气。 这万法澄心寺足有上千年的历史,周围的花草树木常年被香火诵经之声滋养,对种种邪物最为敏感,此刻仅是被这一队人途经,竟隐隐有了枯萎的征兆。 来者,绝不寻常! 小僧眼睁睁看着那个坐在轿子上的人仅仅是随手一拨,就已经将护山的结界消弭于无形,心下大惊。 他赶忙撞钟三下作为示警,而后抽出禅杖,抢着从山峰上一掠而下,拦到了这队人的前面。 “来者何人!”他沉声喝问道。 轿前的帘子自动向两边卷开,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而又忧郁的俊美面容,年轻的男子表情冷淡,施舍般地向他投来一瞥。 那小僧接触到他的眼神,只觉得对方像是看什么死物一样,心中微微一震,平白生寒。 这人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浑似对世间的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见到客人,为何要语带怒气呢?” 稍稍一停,他又道:“进去禀报罢,邶苍魔君容妄,前来拜会各位大师。” 这人总算说出了自己的名号,听在小僧的耳中却更是震惊:“你是邶苍魔君?!” 他说完这句话,有一批听到方才示警的僧人们也已经从庙里冲了出来,将容妄的轿子团团围住。 魔族众人没有得到容妄的命令,不言不动,像一排排沉默的雕塑那般,立在原地。 小僧连忙叫了声“惠善师兄”,迎上去低声对打头的僧人说了经过。 惠善听说这名青年就是邶苍魔君,脸上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向着容妄看了一眼。 只见他虽然依旧靠在那华丽的座椅之上,但眉眼间已经显出了些许不耐烦之色。 他定了定神,冲着容妄双手合十,道:“邶苍魔君,万法澄心寺于午后起至第二日清晨,向来不接待外客,阁下请回罢。” 容妄道:“无妨,那边叫贵寺的空净大师出来见本座,也是一样。” 这空净论辈分还是惠善的师叔,他不知道容妄找对方想做什么,但却能肯定,绝对没好事。 惠善根本就没动,索性将话说明白了:“佛门乃是清静之地,阁下手下亡魂无数,满身血污,恐扰慈悲之心。况且我寺僧人一向禁止与魔族来往,空净师叔怕是不能出来相见。魔君请回。” 容妄淡淡道:“回去?那可不成。” 话音方落,他忽然便动了! 惠善熟知对方残暴之名,从同容妄对话开始,心中便一直存有警惕,但他也实在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来的这么快。 仓促之间,只见宽大衣袍如同一片黑云般掠过面前,巨大的压迫感当头而下! 惠善大喝一声“结阵”,然后抬起右手,悍然扣向容妄的手腕,同时左手持着禅杖,向他肋骨之下横扫而去! 他的功夫着实不弱,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反应过来,挡住了邶苍魔君神出鬼没的一掌。 与此同时,惠善身后的众位僧人也结成法阵,将一股巨大的灵力注入到了惠善的体内,希望众人合力,同容妄相抗衡。 就在他们的精神极度紧绷之时,忽听见对方轻轻一笑。 此时,两边面对面而立,魔将们均未出手,容妄单掌与惠善相对,另一只手还负在身后。 惠善旁边的众位僧人则站成了佛门法阵,向着惠善输送灵力。 他们这么多人,又守着自家门口,地利人和都占了个全,但每个僧人都没有因此感觉到半点轻松,只觉得几乎要被对方的威压逼迫到喘不过气来。 这样弓着马步站在原地,连膝盖都在发抖。 他们勉力支撑着,期望能暂时顶过这一招,然而听到容妄的笑声,心便全都凉透了。 ——传言非虚,邶苍魔君竟然真的高深若此! 他们眼睁睁瞧着这魔头面带冷笑,说道:“第一招,还没完。” 话音落下,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经平托而起,魔能在掌心中聚集处炫目的光彩。 随即,容妄左手一翻扣住惠善手腕,将他往身前一扯,随即右掌拍出,猛然向着他胸前击去! 惠善情急之下用胳膊挡架,灵息与魔能撞击,他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袭上,手臂立被震断,整个人向后飞出,将法阵撞散。 面前的无辜僧人们东倒西歪躺了一地,而容妄面色冷凝,竟是手下半点不留情,魔能未收横扫而过,在场人族尽数毙命。 他这个举动,连站在魔将们当中的郄鸾、蒙渠都吃了一惊。 他们都知晓君上明知目前不过圈套,还以为他想借这件事同人族修好,更进一步改善与明圣等关系,却没想到容妄竟真的冷厉无情,毫不手软。 可是在出发之前容妄就已经吩咐过了,没有命令,全体兵将门前待命,谁也不可妄动。 他一招将阻碍尽数灭去,而后大踏步走到寺门前。只见两扇巨大朱门紧闭,肃穆庄严。 容妄直接就是一剑,将门劈开。两扇大门轰隆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抬眼一看,这正对着门口的大殿之中原本无人,倒是正中一尊佛像,面露慈悲之色,指捻佛珠,低眉垂首,似在怜惜世人愁苦无尽。 四壁上绘满了壁画,一眼扫去,全都是佛经当中的故事。 容妄微微冷笑,正欲再将佛像毁去,忽听一声佛号传来: “阿—弥—陀—佛——” 四字出口,言咒在眼前化作一片烂漫金光,似要融化世间所有污浊,紧接着金光一爆,向着容妄整个人包裹而来。 这一下非同小可,容妄身为魔族,只消被哪怕一丝一毫的金光侵入身体,身上的魔元便会受到腐蚀,只怕是后患无穷。 他收回要击向佛像的手,旋身一转,身周紫雾暴涨,一瞬间又将金光都挡了回去,滑步向后飘出。 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为高挑干瘦的老僧,刚才那一声佛号正是出自他口。 此刻,他正冷冷看着容妄,眼中露出深恶痛绝之色。 老僧冷冷地道:“老衲还道是谁如此放肆张狂,竟然擅闯万法澄心寺。原来是你这魔头。你来干什么?!” 万法澄心寺的主持戒玄大师此时正在闭关,听闻有人硬闯寺门,带着寺中僧众赶出来迎战的这位,则是他的师弟戒相。 他虽然是个出家人,却是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匆匆赶出来一看,发现来者竟还是早先就打过交道的邶苍魔君,顿时一股怒气直上心头。 容妄见他如此恼怒,反倒轻笑了一声,说道:“我来求神拜佛,找贵寺的空净大师参禅论道。这个理由可以吗?” 戒相在出来之前就听人提了一句,依稀是邶苍魔君要找空净,也不知是当真有事,还是这只不过是一个他寻衅的借口。 但不管哪种原因,这等为恶不赦的魔物都不应该存活在世间,他们没有亲自上门剿灭魔族就是好事了,容妄竟然还敢踏足这里玷污清圣佛堂? 他厌恶之极,将禅杖往地上一杵,冷喝道:“休要口出狂言,参禅论道,你也配!” 戒相禅杖拄地这一下,震动地面微颤,四面的壁画上异彩涟涟,光晕轮转,虽然没有主动攻击,但上面的圣气本身就是对魔气的一种侵蚀。 然而容妄依旧面不改色,神情闲适,只是叹道:“佛曰‘众生平等’,又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却原来说的动听,依旧不肯救赎魔者,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装腔作势地冲着上首佛像一礼:“拒之千里之外,即无路为善,只好为恶。菩萨可看到了,这都是慈悲的佛者所迫,实在与本座无尤啊!” 容妄这话似通非通,却一时当真是令人难以辩驳,只把戒相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和尚气的额头青筋直跳,怒声叱骂道: “这魔头!骗口张舌,狡言诡辩!老衲今日需容不得你!” 他觉得容妄竟然有脸去拜菩萨,简直刺眼和可笑极了,说罢之后再不废话,一禅杖向他当头抡了过去。 戒相在整个万法澄心寺当中,武力值可当第一,甚至连他的住持师兄都多有不如,这一出手自然不是刚才那些小和尚可比的。 容妄脚尖用力,身体凌空斜飞一转,将这一招避过的同时,必败剑已经同时出鞘。 他凌空下击,剑锋划过禅杖,火花四溅,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容妄是单手持剑,戒相则是双手持着禅杖,两样兵刃相撞,他只感觉自己的手臂竟然在微微发抖。 比起他们在五十年前的一战当中,这魔头的功力竟似又有突破性的进展——这也太快了! 戒相心中一顿,手腕翻转,在自己的禅杖一端重重拍下,那掌上刻着的一篇《金刚伏魔经》就像是活物一般发出金光,一个个金字纷纷蹦起,朝着必败魔剑的剑锋上缠去。 容妄冷笑,翻身出腿,足尖向着戒相的太阳穴扫去,戒相向后让开,那些被甩出去的金字则不依不饶,向着容妄继续追击。 容妄喝道:“黯云吞日,去!” 魔氛大作,冤魂哀嚎之声不绝,仿佛连四周的佛像都笼上了一层阴霾,将金光尽数扑灭。 金字被他一时打散,不敢逼近,只围着容妄转圈,戒相借着这个空档稍作喘息,也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沉声道:“想不到短短五十年,你竟有如此进展。若非暗中与人族双修,交融功法,绝无可能。你这淫/魔竟将人族作为炉鼎,实在是十恶不赦,老衲就算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民除害!” 容妄:“……” 他的功法有进展他自然知道,不过曾经重伤之后又耗损十八年没有及时调养,一消一长之间,也就没有太过在意了。 反倒是戒相旁观者清,又对各种功法都有所了解,竟一眼看破了其中关节。 老和尚这声“淫/魔”,倒难得把外表邪佞张狂,内里纯情痴心的邶苍魔君给说愣了。 什么所谓的双修炉鼎,他这辈子简直想都没有想过,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可能指的是自己和叶怀遥有且唯一的那一回经历。 那个时候叶怀遥气脉紊乱,容妄也确实以内元探入,替他进行梳理平复。 但他当时见到对方难受的样子,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了,又怎会计较得失,想到这样做也能同时将自己的功力提升? 这样想来,当时在尘溯门,叶怀遥灵脉受损之后,伤势竟然能恢复的如此之快,也应是得益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大概会有小伙伴担心点什么,放心这是甜文哈。 汪崽离开遥遥就不是那只小甜狗了。 ———— 91、意倦须还 刨除私人感情不说, 其实在瑶台那一场缠绵之中, 两人都可以说是受益匪浅, 否则之后遭遇生死大劫,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地便恢复状态。 不过无论是叶怀遥和容妄, 在这方面都毫无经验,甚至连此种法门也了解甚少, 因此不曾往双修上面想过罢了。 戒相一语道破,只因从来没有以好心揣摩过对方。 他看容妄进展颇大,推测这人肯定是祸害了无数无辜的修士才能达到如此水平, 因而狂怒不已。 他却哪里能想到, 魔君那个所谓的“炉鼎”乃是明圣, 又怎会是一般的人族可比? 容妄这辈子挨的骂不少,他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指着鼻子骂过杂种畜生, 后来也被正道人士指为凶煞、晦气,到而今早就已经能够做到不萦于怀。 唯独这个“淫”字,他还真是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见,再想到了是怎么回事, 不觉晃神。 结果他难得的没有还嘴,却听老秃驴在哪里骂个不休,还口口声声管叶怀遥叫做炉鼎,很不尊重。 容妄心中烦躁,火气就上来了。 他遽然出手,将在不远处徘徊的金字一掌劈的粉碎,沉声喝道:“一派胡言, 闭嘴!” 他刚才还沉默不语,这脾气来得突然,几乎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距离容妄最近的一名小僧原本极为恐惧,不敢抬起眼来看他,此时也忍不住投去目光。 结果就是这匆匆忙忙的一望,他忽然发现,邶苍魔君原本苍白冷淡的面容上,竟然多了一层红晕,竟然有点神似他前几日不小心被女狐狸精调戏了的师兄。 ——看起来,邶苍魔君简直好像因为双修这个话题而感到羞涩了一样。 这个念头一掠而过,小僧就觉得自己六根不净,一定疯了,慌忙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再抬头想确认一下自己是看错了,便觉眼前一片光亮,触目如盲。 容妄一招将那些金字全部击爆,戒相也难免受到反噬,向后退了两步,随手一抖,将法诀收回。 他还没等站稳,便见容妄宽剑便如同天河光影,挟着厉厉风势力倾泻而下,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刺向他尚且空虚的下盘。 戒相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身体却不受控制,向后栽倒。 后心尚未着地,剑影又已经追击而至,这回却是当胸直刺。 整座大殿几乎已经被紫色的云雾包围,魔压铺天盖地。 容妄这两招又准又狠,刚劲绝伦,如同惊风密雨一般,简直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其余的僧人知道戒相大师性情刚硬倔强,又痛恨魔族至深,只当他要亲手除恶,因此移都一直站在旁边围观。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戒相师叔祖竟然会落了下风,而且败退的过程如此之快。 眼见顷刻之间,戒相已经命悬一线,面子什么的也无法顾及了。 立刻有七名训练有素的僧人相互配合,同时冲了上去,这才勉强将容妄的攻击挡住,另有人赶忙过去将戒相大师从地上扶起。 这时,诵经之声忽然大作。 伴随着唱响的梵音,供台上的佛像中竟然飘起一道坐在莲花台上的虚影,宛若真佛降世,转眼间呼啸而至,逼到了容妄的面前。 这乃是万法澄心寺昔日祖师在佛像中留下的一道虚影,已经留存千年,眼下终于被这个放肆疯狂的魔者激怒,自行脱出禁制。 容妄丝毫不畏,举剑应战。 此时众人已经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两团人影在纷飞的金光紫气中交手数下,大殿的地面和房梁都在不断晃动。 直到最后轰然作响,整座大殿竟然尽数坍塌! 众僧挽救不及,只能各自施展身法,在大殿完全垮掉之前从中逃出,心中则忐忑之极,不知道邶苍魔君与先祖虚影之间的交手结果如何。 戒相受伤不重,但也加深了对容妄的忌惮,正喊了句“一起上去灭了这魔头”,便听见破空之声大作,竟是那尊佛像生生从烟尘光影当中飞了出来。 这势头太猛,被砸中了定要重伤,周围的人只能躲闪。 紧接着,容妄身移影动,也飞掠而出,竟然一脚将佛像踩在地上。 他横目将面前一众僧人苍白的面色扫过,冷笑说道:“一座泥塑的雕像而已,能为你们保住什么?” 话音落,佛像已碎。 “你——竟然亵渎我佛,好大的胆子!” “混账!邶苍魔君,你莫要逼人太甚!” “这是本座最后的耐性。” 容妄对那些叫骂之声充耳不闻,淡淡道:“我再说一遍,哪个将空净的行踪交代给本座,本座便饶他不死。可有人?” 静默之中,现场落针可闻,唯有容妄手中托着的一团魔焰跳跃晃动,映的在场每个人神情晦暗不明,气氛更添紧张。 明明有几个小和尚摄于他的威势,已经吓得连双腿都在发抖,但最终还是无人应答。 容妄如同意料之中,毫无惊讶之色,慢慢道:“很好,很好。” 说这番话的同时,他的手陡然松开,魔焰火势大盛,从容妄的掌心飞旋而起,在半空中炸开。 耳畔传来轰然巨响,宛若烟花盛放,明光狂舞,一道炫目的光芒划破此刻的黑烟迷障,将整片土地照的一亮。 那一瞬间,地动山摇,冤魂四起。 万法澄心寺的人察觉到危险,想要抵御,却发现周围阴风苦雨,怨力漫溢,让人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心中也仿佛浸满了无限的苦痛与悲凉。 求生的本能像是在被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不愿抵抗,无力抵抗。 他们似乎到此刻才意识到邶苍魔君的真正目的。 什么寻找空净,求神拜佛,都只不过是他狡猾的说辞。 他来到这里,打算做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屠灭万法澄心寺! 眼见晃动的魂火从僧人们的躯体上脱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停止了心跳和呼吸,阴魂号哭之声飘飘荡荡,不知从何而来,搅乱心神。 戒相以及其他一些修为较高的僧人尚有抗衡之力,虽然心中又悲又怒,但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神智,希望能在最后一刻,即便是拼尽全力,也要将此恶魔诛灭。 戒相大师大喝一声,一口鲜血照准手上的佛珠喷出,随即他捏断了珠子上串联的丝线,将那一百零八枚浑圆的佛珠漫天挥洒出去。 佛珠穿破容妄威压的控制,钻入土中,跟着便如同树种那般快速地生根发芽,竟然长成了一个个只有身形没有五官的罗汉模样,将容妄围在中间。 明明是佛家法术,看上去却颇为瘆人。 容妄的身形在包围中若隐若现,快的几乎看不清楚,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若远若近,虚无缥缈。 “看来戒相大师的功法支撑不住了,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如此辛苦?早日升天,早登极乐。” 下一刻,魔气幻化为丝丝缕缕的长带,从地面之下破土而出,将罗汉们连同这戒相大师的脚踝缠住,跟着层层向上攀去,顷刻就使得他们动弹不得。 而后那长带抽骨吸髓一般,竟将这些人的魂体也剥离而出。 魔将们遵照容妄的吩咐,守在万法澄心寺之外,没有命令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站在高高的院墙外面,听着里面的打斗声响。 逐渐的,声响低了下去,而里面浓重的死气魔氛,却慢慢取代清圣佛光,漫溢而出。 魔将们心中有数,君上大概是灭寺成功了。 但容妄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大动干戈,特别是在场的大部分人来都来了,却根本就不知晓魔君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因此没人露出喜悦神色。 他们只是凭着这么多年来本能的忠诚和信任,遵从命令地静待结果。 还有人忍不住想,魔君带着不少的手下出来了,反倒把明圣留在了离恨天当中,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当然会发生意外了。 只不过,首先挑事的人并非叶怀遥。 魔族也是个古老的种族,曾经盛极一时,又因为领袖暴毙内乱频发而衰落,在各地都被当成是“劣民”,受尽了嫌弃奚落。 直到后来重新被邶苍魔君收归,才算有了相当的地位与固定的栖身之所。 但付出的代价则是起复过程中手段太过激进,又不肯放下曾经被欺压鄙夷的仇恨,因此与人族冲突甚多,如今被人人畏惧躲避,视为邪道。 但不管怎样,受够了离散动荡的族人们还是由衷对如今不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感到满足。 他们信任带领自己脱离苦海的年轻魔君,再加上容妄手腕强硬,治下极严,魔族在外名声不好,内部凝聚力却很强。 这也是容妄可以放心将叶怀遥带回来的原因——在这里,他有绝对的掌控权,也有令人俯首称臣的能力。 上次跟叶怀遥动手之后,容妄低调处理了昌吉木,将人杀的干净又利落。 消息传出之后,由蒙渠作为知情人,就此事对其他兵将给出了说法。 据他所言,昌吉木不光暗中挑拨其他魔将与明圣冲突,还在身上藏毒,想要不尊君上之命,暗杀明圣。 这样不听话的人在容妄麾下十分少有,由于具体情况大家都不知道,一开始还私底下议论乐一阵,猜测昌吉木是否为哪里派来的内奸,故意搅乱玄天楼和魔族之间近来稍微缓和的关系。 但后来看容妄没有动静,这种想法便也逐渐淡下去了。 在他们看来,君上一向明察秋毫,又是个眼里从来不揉沙子的人,如果真的发现内奸,离恨天之内说什么也应该大举排查一番,将钉子一一清扫出来。 现在容妄既然没有这样做,就是他并不认为昌吉木的不驯服跟外面的其他门派有关,君上不会判断错误的。 忠心耿耿的族人们放心了,有些真正的内奸……也放心了。 地上金丝软毯,珠帘宝气生光,繁华殿宇之内,一名绯衣女子翩跹而至,正是那日在晶玉温池之内与叶怀遥说笑的魔女凰冰。 地毯极厚,她薄底的绣鞋踩在上面,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但饶是如此,穿过最后一道门廊的时候,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还是响了起来:“是谁?” 凰冰含笑道:“你猜?” 她说着,毫不迟疑,一步踏入了内室。 触目之间,就只见一名身穿浅黄色轻衫的男子斜倚华榻,手上举着一盏金杯,面上微微含笑。 杯中酒液在光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彩光,同时也映上了他春华一般焕然的眉目。 这样随意而慵懒的姿态,简直吊的人一颗心都不上不下,又想亲近,又莫名的自惭形秽。 凰冰的犹豫之色仅仅是一瞬便消失无踪,她随手掠了下垂在颊侧的发丝,半娇半嗔地冲着叶怀遥笑道:“明圣尊上您贵人多忘事,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吧?” 叶怀遥凝视着她,只觉得对方那双美目当中竟像有着盈盈波光,妩媚动人。 他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晃,转手放在了身边的小几上,微笑道:“怎会呢。” “咱们上回曾经在温池殿见过,你还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叫凰冰。” 叶怀遥冲她笑了笑,问道:“我记的对吗?” 凰冰知道明圣的厉害,因而一上来就施展自己最厉害的媚/术,本想着先迷惑住他的心神,才好进行下面的计划。 结果自己的媚/术有没有生效她不确定,倒是差点被对方这语调容颜给惑住心神。 凰冰微微一恍,才暗中告诫自己大事要紧,男色靠后。 她走近两步,一边观察叶怀遥的反应,一边试探着将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见对方没有躲闪,稍稍放心。 她娇笑道:“是呀。尊上还记得我的名字,小女真是荣幸万分。那您可记得上回曾说过,温池殿那地方不够尊重,以后来了寝殿,愿意同小女共享人间极乐?” 这话本来是上回凰冰自己说的,叶怀遥可没有答应过。 但她来之前早有准备,在空气中混入了离恨天特制的迷香,又辅以媚术,相信叶怀遥此时身处魔域,功法又受到压制,应是完全无法抗拒的。 果然,她说完之后,叶怀遥虽然没有回答,但也并无拒绝之意,凰冰在心里暗自呵了一声“男人”,便更加大胆地凑了过去。 她本想坐到叶怀遥的腿上,但慑于对方的身份气度,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敢,便就势坐在了软榻边上,依偎在他的身侧。 凰冰轻言细语地说道:“我可就问这最后一遍啦,想要我伺候您吗?” 看见叶怀遥点了点头,她满意一笑,又轻言细语地道:“那好。不过在此之前,您需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才行。” 叶怀遥凝视着她,微笑着说道:“好,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多情凝望的眼眸几乎要把人溺毙在其中,凰冰暗道一声要命,吸口气轻声问道:“上回玄天楼闯入离恨天,到底是否为明圣事先计划?” 叶怀遥道:“与我毫无关系。” 凰冰打量他的神色,片刻之后展颜一笑,说道:“好,那就信你。” 她说着,按在叶怀遥肩膀上的手用力一推,要将他彻底推倒在榻上,同时压了过去,笑着说:“先奖励你亲一下。然后请回答我,明圣与魔君之间,目前到底是对立还是合作。” 凰冰说完这句话,不等叶怀遥回答,凑上去就要亲吻他,同时,手慢慢移向了他的腰间。 然而不等双唇触及面颊,叶怀遥忽然笑了。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类似于“嘘”的动作,一根手指竖起,虚挡住凰冰的嘴唇,同时保持着与她毫无接触的距离。 凰冰一怔,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放在叶怀遥腰畔的手腕一紧,原来是对方的手伸了过来,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扣住了她的脉门。 ——方才她本来已经摸上了叶怀遥的腰带,眼看就能解开的。 叶怀遥清浅的笑语响在耳畔,无比庆幸:“我又没打算跑,怎么上来就脱人的衣服,这么心急?” 这么多年施展媚术,素来无往而不利,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拒绝她的亲热。 凰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此刻翻车,被被叶怀遥生生给吓了一大跳。 要知道,她表面上只是魔族侍女之一,但实则修为并不在各位魔将之下。 如今行此机密之事,面对的人又是明圣,凰冰已经在酒里和身上的香气中都掺杂了迷惑心神的药物。 此刻室内迷香氤氲,再辅以从未失手过的媚术,原本应当万无一失才对,但叶怀遥竟然拒绝了她。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 作者有话要说:  遥遥:“那时,我害怕极了……” ———— 童年小记之《某日的玄天楼》: 奶遥蹬蹬蹬进门,大喊:“师哥,我回来了!” 燕沉回过身,摸摸他的头:“都说了男孩子去外面乱跑是会被别人占便宜的,怎么就不听呢?” 92、帷幄乾坤 但要说翻脸似乎也不对劲, 毕竟叶怀遥此刻仍旧是温柔款款的。 凰冰抱着些侥幸心理, 暗暗祈祷对方并没有识破自己的目的, 而只是开了一个调/情的玩笑。 她暗道不能慌乱,维持住笑容, 盘算着说道:“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叶怀遥手腕一翻, 变魔术似的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两指夹着举到凰冰的面前。 凰冰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眯了下眼睛, 立刻便看清楚木牌上那一行熟悉的红字。 “邶苍魔君已前往澄心寺, 预计此事两个时辰之内可成。其手段毒辣, 为人阴险,当把握时机, 早做准备——” 叶怀遥看都没看,将木牌上的字复述出来,笑了笑道:“这么好的胭脂,合该为美人增色, 怎么倒抹在了木头上面,实在浪费。” “胭脂”两个字出来,说明他早知道这封迷信出自于凰冰之手,已经封死了她最后可以抵赖的余地。 这人分明已经知道了自己在做什么…… 不,应该说他一定早就知道了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却一直粉饰的天衣无缝,等着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哪怕对于魔女来说, 这份惊吓也足以堪比普通人白日见鬼,那一瞬间凰冰头皮都麻了。 她慢慢地抬头,入眼便是叶怀遥那副漂亮到不似真人的眉眼,眼神清明,毫无被蛊惑之意。 凰冰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拼命寻找理由,胡乱说道:“这、这是魔族内务……” “对。是魔族内务,我本来不该插手,但你为何要来找我呢?” 叶怀遥在榻上一撑,坐直了身体,衣袍上精致的暗纹在行动间微微折射出华光。 他说道:“是想从我身上找一样信物,好让外面的人认为,这个消息是我托你所传,而更加的深信不疑吗?也就是说,我可以猜测,姑娘是欧阳家的人了。” 凰冰没想到自己说了一句,就能引出他这么多的后续猜测来,要命的是还真的都对。 叶怀遥身上有种春雪松岚般的气息,两人依旧是亲密的姿势,然而此刻她却再无法生出任何旖旎的情思,身体僵硬到不像是自己的。 凰冰眼睁睁地看着叶怀遥将那传讯符在手中一捏,竟然帮助她把这个消息传递了出去。她动了一下,想阻止,但又没敢。 “明、明圣……”凰冰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恐惧,结结巴巴地说道,“尊上,请听我解释……” 叶怀遥失笑道:“刚才不是还大方得很,怎么现在我一开口,你倒成这样了?有话快说罢,这种只能你知我知的悄悄话,过了眼下,可也没你开口的机会了。” 凰冰哪里是不想开口,她是根本就没什么可解释的。 ——都已经被叶怀遥给当场抓包了,人证物证皆在,老底后台揭穿的明明白白,还能如何? 恐怕换个人在,自己现在的尸体都凉了。 凰冰心中念头飞转之下,只能寄希望于明圣到底是正派人士,对世人怀有怜悯之心,不像魔君那般残暴。 她收起慌张,开始打感情牌,眼泪汪汪地说道:“请尊驾恕罪,我……我既身为魔族之人,也是受了那纪蓝英的胁迫,被他喂下毒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更何况……” 这几句话的功夫,她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说到这里故意停顿,却见叶怀遥只是含笑耐心听着,她也无奈,只好心道一声“赌了”,继续说道: “更何况方才的传讯符其实并未完成,您有所不知,凰冰其实不过是为了向外面汇报魔君的行踪,如若离恨天空虚,他们便可有机会前来救您出去。以您的名义发信,相信的人也更多一些啊……” 叶怀遥笑着叹了口气,说道:“傻丫头,若我想从这离开,需要人来救吗?若我不想来离恨天,又怎可能出现在此地?” 凰冰:“……” 这帮狡猾的狗男人,果然都是在做戏! 听了他这句话,凰冰几乎要骂出声来。 她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叶怀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他回来离恨天,根本就不是什么被迫,从头到尾都是计划好的吗? 凰冰心里面暴骂,面上楚楚可怜地道:“尊驾是天纵奇才,料敌机先,原来早有筹谋。其他人却并无您这般敏慧,担忧也是情理之中。小女那日不小心与潜入离恨天的纪蓝英纪公子遇上……” 叶怀遥噗嗤一声笑了:“胡说。” “怎是纪蓝英有那个本事从外面从外面混进来?分明是你身上原本就带着他的一滴血和一块移魂木,趁魔君与法圣争斗的机会,将他的魂魄移来化形,跟我交谈。你们是早就商量好的。” 他含着浅笑,语调中带着三分戏谑:“而纪蓝英走后,如果我不将此事告知魔君,便是愿意同你们合作,皆大欢喜。如果我已经倒戈,把这件事跟他说了,他经过一番排查,发现离恨天之内毫无结界漏洞,那就呼应那些魔将们的怀疑,坐实了我谎言欺骗,暗中卧底的可能,反倒断了我的后路。” 凰冰的脸色越来越白,叶怀遥一声叹息:“但凡容妄果真如同传言中那般自私多疑,我现下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这姑娘看着娇滴滴,可真是好狠的心啊。”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旧保持着致命的魅力与风度。 凰冰也很想说,你这男人看着赏心悦目,但也真是好恐怖的性格啊。 此刻她依旧坐在叶怀遥的身边,这是凰冰自己选择的位置,此刻却觉得苦不堪言。 对方已经完全封住了她所有逃跑的退路,而且指尖的力道蓄势待发,随时都能震断心脉将凰冰一击毙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到现在才明白了明圣不仅仅是一个风姿过人的俊美男人,他所站的位置、他可怕之处,自己不会想去了解。 凰冰道:“你……尊驾如何知晓?” 叶怀遥倒是脾气很好,有问必答:“在纪蓝英来之前,外面有人来叫你,说是要一同前往留影瀑布后面采玕琪花炼药。” “你大概没有注意到,当时已经是申时了,温泉殿跟留影瀑布之间分别在离恨天最东和最西,中间隔着幽梦宫,像你这般的身份不可能使用法阵直接穿过去,所以要到那里又总得花费些时间。” “可是我知道,”叶怀遥慢悠悠地说道,“玕琪花只在未时三刻绽放,过了这个时辰,瞬间凋零。因此那句话明显就是托词,或者说,是某种暗号。” 他说的一点错都没有,但正因如此,凰冰才觉得惊骇。 叶怀遥说提到的植物、地点、规矩,都属于魔族,就连她在离恨天当中这么多年都会忽略,对方却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完全摸透,并反过来以此来考量别人。 原来他平常没事的时候,在离恨天里面所谓的“闲逛”,一点都不闲,也没逛。 叶怀遥道:“你这借口找的不好,演戏也没诚意。撒的谎连自个都骗不过,又怎么能指望别人相信呢?” 凰冰:“……” 她僵硬了片刻,脸色慢慢地阴冷下来,虽说美丽的面庞上还残留着泪痕,神情却瞬间如同换了一人。 凰冰冷冷看着叶怀遥,问道:“既然明圣什么都已经知道了,那么敢问接下来要如何处置于我?” 叶怀遥见她瞬间变脸,忍不住笑出声来:“女人心,海底针,翻脸翻的这么快,耐心也忒差了一点吧?” 凰冰整个人都已经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闻言冷声说道:“明圣何等人物,心底无情,又怎会被美色打动?之前是我不自量力,此刻再来作态,便是自取其辱了。” 叶怀遥风度翩翩,并不恼怒:“既然你这么聪明,我想问什么,还用再说一遍吗?” 凰冰不再装腔作势之后,整个人看上去反倒没了那种扭扭捏捏的劲,让人舒坦很多。 她听了叶怀遥的话微微一默,而后说道:“我是被欧阳家派来的没错,不过也确实有魔族的血统。” 叶怀遥:“哦?” 凰冰却没再说下去,转而道:“尊驾神通广大,凰冰在您的眼底下已经毫无遁形之处,既要说话,可否将我放开?您这样,凰冰心绪不宁,实在无法思考。” 她这说的是实话,叶怀遥这个人极度危险,表面上温言软语,实则凰冰周围的所有要穴尽在他的掌控之内,根本连稍微动一动,都要担心被对方突然打死。 坐在他身边的感觉太恐怖了,她宁愿去坐钉板。 不过叶怀遥虽然看起来潇洒,凰冰却能隐隐地感觉到,对方似乎并不愿与自己有任何触碰,所以她才敢提出这个要求。 ——也是为了试探一把,叶怀遥本质上还是个君子,不会逼人太甚。 果然,她这样一说,叶怀遥便当真松开了手,含笑道:“请。” 凰冰忙不迭地从榻上跳了下来,也不敢坐,就垂手站在了旁边。 她离开,叶怀遥也正好换个姿势,这榻上的空间本来就不大,他觉得刚才一直僵在那里,自己得大腿都麻了。 之前凰冰按他肩膀那一下,几乎把身体的所有分量都压在了叶怀遥的身上,叶怀遥当时心道这魔女可真够沉的,千万别往我腿上坐。 ——难道魔族的都是看着瘦,实际上个个很有分量? 双方较劲,比的就是气场,他表现的风流倜傥毫不露怯,其实早就盼着这位大姐快点一边去了。 叶怀遥脸上不露分毫,问道:“这样可以说了吗?” 凰冰深知跟这种人适当提一些小要求还是可以的,但不可得寸进尺,因此毫不犹豫地说道:“是。不知明圣可曾听说过欧阳家家主重病,昏迷不醒之事?” 叶怀遥道:“略有耳闻。” 他重新记起往事之后还未曾回过玄天楼,但各重要家族发生的任何一件大事,都很有可能对如今局势发生影响,不能不关注。 负责线报的弟子得到消息,便会一一整理,之后及时向明圣与法圣禀报。 叶怀遥知道这么一件事,但其中内情被欧阳家捂的挺严实,他并不了解欧阳家主因何重病,目前又具体到了什么程度。 只听说他目前闭门静养,足不出户,膝下的两子一女为了争夺家主之位,斗的如火如荼。 凰冰道:“欧阳松平日身康体建,作风也颇为强势,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倒下,甚至并未指定下一任家主的人选。这样一来,欧阳家的几股势力都开始暗中较劲,想要尚未,那么魔族就成了他们建立功业的最大筹码。” 凰冰的话其实跟纪蓝英是一个意思。 纪蓝英现在投靠了欧阳家的二公子欧阳问,也是口口声声地说要对付离恨天,建功立业。 别说真能平了离恨天,就算是对魔族势力稍有削弱,或者能够分得其中的一些珍宝,也是一份难得的功绩了,势必能够为接任家主增添更多的筹码。 凭他们当然无法做到这一点,正好听闻明圣被魔君抓走,因此欧阳问便将打开魔族缺口的期待,押在了玄天楼上面。 他努力挑拨玄天楼和魔族之间的关系,这行为倒跟叶怀遥和容妄想寻找的幕后策划者不谋而合。 两条线拧在了一起。 这名幕后主使通过朱曦的话,故意要将容妄引至万法澄心寺。 而阴差阳错,凰冰不知道容妄为什么要去,却暗中打听到了他意欲与寺中僧人为难的消息,因而向欧阳家报信。 如果欧阳问能够借着这个机会,成功包围魔君,搭救寺中的僧人,这恩情可就大了。那么家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 叶怀遥问道:“你是一开始由欧阳家混入魔族,还是身在魔族,又被欧阳家策反?” 凰冰有些奇怪地看了叶怀遥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总感觉明圣似乎对自己到底是不是魔族的背叛者这件事十分在意。 其实不管她是怎样的身份,这跟两人之间所谈的事半点关系都没有。 在明圣来到魔族的这段日子当中,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魔君对他非常在意。反倒是叶怀遥的态度一直是对谁都温和有礼,反倒叫人看不清楚。 直到现在面对面地深谈,凰冰才隐约感觉到,面前这人对待魔君,似乎也是有所不同的。 这两人之间到底是敌是友,抑或同等高度上的惺惺相惜,就不是她们这种人所能窥探了。 凰冰道:“我的母亲是几百年前魔族被正道抓去的俘虏,后来被欧阳家的手下私下里藏了起来,当成取乐泄/欲的工具,这才有了我。” 叶怀遥皱了下眉,凰冰续道:“因为身上有魔族血统,天然能够取得他们的信任,因此我侥幸留得一命,最后混入了离恨天,成为欧阳家的眼线。”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身为正道领袖的明圣,来解释有没有背叛魔族的事。 凰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么多年欧阳家和魔族仅仅是有些小摩擦而已,也用不上我,因此这回还是我第一次被派上用场。” 这么多年两边打来打去,什么正道魔道,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叶怀遥一时沉默未语,凰冰悄悄看了看他,也不知道他最终会如何对付自己。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不敢在对方面前肆意调笑了,而此时眉心微凝面带思索的明圣,更是令人心生敬畏,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压力。 凰冰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因为对方待人客气,又长了一张美少年的面孔,就觉得他容易下手,真的实在是蠢透了。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她必须得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她从小跟着母亲,被人族当猪当狗一样地养大,都挣扎着活了下来,现在也绝对不能让自己的性命断送在这里! 叶怀遥正在想这当中的关节,就听见凰冰突然“哎呦”一声,他看过去,惊诧地发现对方的口中竟然涌出了鲜血。 凰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腹部,倒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一、一定是因为我……泄密了……他们,下、下毒……” 叶怀遥上去扶住她的肩,刚要查看凰冰的伤势,对方原本抱在身前的手却猛地挥出,一片粉色的荧光向叶怀遥近距离挥洒而来。 又是她的媚术! 如此距离几乎避无可避,叶怀遥立刻回手掩住口鼻,凰冰趁机一跃而起。 一切都不过发生在交睫之间,她隐藏在袖子里的手中扣着一张噬心符。 凰冰本来已经想好了后路,趁这个机会将噬心符扣到叶怀遥胸口上,然后立刻逃跑。 但瞧了对方一眼,她一时又下不去手,稍作犹豫,时机已经耽搁。 罢了,先跑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 今天也是努力奋斗的一天呢!老婆世界最最好,要赚很多的老婆本才配得上老婆。 可是出去赚老婆本的时候,家里的其他老婆本差点把我给绿了! 不干了,不干了!今天罢工不出场!(╯‵□′)╯︵┻━┻ 93、急羽飞觞 来不及多想, 凰冰身形拔起, 足尖点上长案, 瞬间踢开窗子逃了出去。 她虽然一时心软,但也明白此事争在分秒, 一旦魔宫中留下的大批守卫被惊动,自己可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于是凰冰的身形如风似雾, 一出了寝殿,立刻幻化隐匿,瞬间融在了紫色的魔气当中, 再难分辨。 ——这就是身带魔族血统混进来的好处, 离恨天中无处不在的魔气对她们有天然的保护作用。 凰冰能够听见身后逐渐传来嘈杂的声音, 无论是叶怀遥还是魔族守卫都随时有可能追上来,因此她一步都不敢停留, 拼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离恨天结界的边缘。 这是凰冰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退路。 她知道此地的瀑布后面有一处出口,平时甚少有人知晓,只要从瀑布后面出去, 直接便通离恨天之外的沧浪江。 沧浪江渡口是从此地前往中原的重要通道,每日人员舟车往来无数,人族魔族混杂,只要成功混进去,那就是滴水入海,再不会被人发现。 凰冰到了渡口迅速混入人群,如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姑娘那般,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前行,不时警惕地注意周围动静。 她本打算自己雇船离开,然而来了之后发现江面上正好泊着一条正在缓缓开动的大船,上面不知道是哪位大小姐出行,有不少侍女往来穿梭。 凰冰立刻意识到如果混到这上面,会更加隐蔽。 趁着周围无人注意,她身形一瞬,刹那间化作流光,向着船头掠身而去。 人尚未到达目的地,凰冰忽然发现,自己看好的落脚点上,忽然多了一人。 那人身穿黄色长衫,衣襟当风,长身玉立,手中还持了把折扇,正对自己微笑颔首。实在是一身风流从容,潇洒到了极处。 可偏偏正是她在这天底下最不想见到的人。 凰冰觉得叶怀遥阴魂不散,无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难以让他中招,简直就像个鬼一样,恐怖极了。 她简直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一路追过来的,船不敢上了,柔软的身躯在半空中诡异的一个转折,又从向着岸边返回去。 她也知道叶怀遥肯定随后就会追上来,因此在折返的同时,倾尽全身的功力,挥袖扫出。 大片黑雾铺天盖地而来,中间暗藏锋芒,邪气逼人。 凰冰想起自己方才自己一时不忍,收起噬心符的举动,简直要自骂一声蠢货。 ——那东西如何能伤的了他?就算眼下这样的阵仗,能阻扰叶怀遥一时片刻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果然,眼见黑雾袭来,叶怀遥追击的速度半点没受影响,手中折扇旋转如意,平平一斩,只听“哧”地一声轻响,黑雾瞬间爆开! 大片金光从黑雾当中蹿出,在点点锋芒上骤然暴涨,万千光雨直冲天际,仿佛火雨鎏金,转眼散入云絮之中。 这一刻,站在渡口之前的人们纷纷仰头观看,惊叹之声不绝。 他们猜测是哪家神仙降下祥瑞,甚至有人当场跪地叩首,大声许愿。 而真正制造这一切的叶怀遥和凰冰早已经飘身离去了老远,凰冰一招失败,手中化出剑光,眼看叶怀遥过来抓她,毫不犹豫地向着对方脖颈之处划去。 剑刃未及,已经被叶怀遥两指捏住,向回一别,恰恰架到了她自己的喉咙前。 叶怀遥笑道:“之前追着我不放,现在见了我就跑。凰冰姑娘,你可真够折腾的,我还要你有什么可以汇合的同党,现在看来是想多了。” 原来他是拿自己当饵在钓鱼呢! 凰冰颤声道:“死到临头,搁谁谁不跑?” 叶怀遥道:“说的也是,那请吧。” 他指间夹着的短剑一转,在凰冰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干脆利落地用剑柄将她敲晕了。 念了一句锁缚诀,数道金线将这名过于热爱奔跑运动的女子捆的牢牢实实。 这件事办完之后,已经有看见方才光雨的玄天楼弟子赶到,向他躬身行礼。 叶怀遥道:“这姑娘抗到离恨天门口去就成。我另有要事,你们去罢。” 一名弟子问道:“可需要分派些人手保护明圣?” 叶怀遥道:“不必,我自己行动起来要方便一些。” 两名弟子不再多言,抬起凰冰行礼而去。 几乎是紧接着不到片刻,叶怀遥便感到东面传来了一阵宏大的灵息波动。 他抬头向着那边瞥了一眼,方才的清浅笑意早已在脸上消失无踪,身形一转,也飞快地赶去。 叶怀遥这边尚未赶到,万法澄心寺已经在容妄的大肆屠戮之下,变成了一片死寂之地。 正殿早已经坍塌,到处都是堆叠着倒在地上的僧人。 方才还静谧安和的寺庙中逐渐盘旋着升起了一片阴气,找不到出口的寒风在院子里面徘徊,发出宛如哭泣一边的“呜呜”声。 容妄负手在这片死城当中静立片刻,唇边挑起点凉薄的笑意,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战果。 唇边溢出一丝鲜红的血迹,被他毫不在意地抹去。 外面依稀传来一些杂乱的声音,容妄也不理会,从怀中取出来一枚绣工精致的小荷包打开,很珍重地从上面取了一束头发出来。 容妄似乎还有点舍不得用,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根,又把剩下的收好。 他随手一拈,发丝已经燃烧起来。不过是一根头发,上面却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 烟雾凝成一道细线,寻找着相似的血脉,指引容妄一直向后堂走去,消失在一处静室门前。 容妄推门而入,便看见一个中年僧人倒在地上,早已没有了呼吸。 这寺中,除了最厉害的几位是他一一动手除去的,剩下的小僧修为低微,不足为虑,容妄没那个耐心烦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因而直接以魔元压制,强行将魂魄抽离。 不过这样大规模的使用法术,到底会对自身有一定损耗,这才是他方才吐血的原因,而非为人所伤。 容妄将僧人的尸体从地上拎起来,揪到面前端详片刻。 只见他俊面修容,相貌生的尚可,身上的僧袍材质柔软光滑,远比普通僧人的要好,看来虽然出家,还是颇受优待的。 但叶氏皇族传了这么多代,这位空净大师的容貌气质上,却也没什么先祖的影子了。 容妄在指尖上割了一道口子,用血在空净额头上画了一个古怪的符号,然后将他随手一丢,这具身体就直挺挺立在了容妄的面前。 容妄问道:“叶氏皇族的玉牒呢?” 片刻之后,空净的手臂微微抬起,指向了地面。 容妄往地上瞥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开,落在了他刚才所跪的蒲团之上。 他随手发出一道气劲,将蒲团劈开,里面露出一本装潢精致的册子。 打开之后,上面所写,赫然便是叶氏皇族历代子孙的名姓。到了叶怀遥那一辈,便戛然而止了。 这上面还有每一位皇室子孙所娶正妻的姓名以及家世,容妄快速翻看了一遍,多少让自己心中有个约略的印象。 而后他在“翊王世子叶怀遥”几个字上稍稍摩挲了片刻,从方才进寺杀人、毁掉佛像,件件果决,一直到了此刻,容妄的脸上才难得露出了些许犹豫。 但很快,他的犹豫又尽数变做坚定,手下用力,保存上千年的皇室玉牒,再不复存于世间。 在玉牒被毁去的那个瞬间,空净的身体剧烈一颤,似有反对之意。 但身为失魂的死人,他的身体依旧僵直而麻木,不能对容妄的命令违抗半点。 容妄手一摊,粉末从他指间簌簌落下,洒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他丝毫不以为意,就用这只手拍了拍空净的光头,仿佛要把他的脑袋也一并如这样般捏碎。 “大师。” 容妄慢吞吞地道:“敢问你是何人之后,当初能在京都被屠的境况下保全性命逃出来,容妄佩服啊。” 空净喉中发出嘶哑僵硬的声音:“叶、承。” 容妄道:“哦,原来是定惠将军。” 叶氏皇族的规矩一向是落地封王,而后代代相传,嫡长子继承王位,其余子嗣封为郡王,郡王之下又封将军。 这叶承虽然是皇室,但传到他这里,已经并非嫡支了。 容妄道:“这个人本座有印象,当年城破,他带领府上家眷向西边的万法澄心寺奔逃,翊王世子与昌敏郡王则向东前往玄天楼。而后叶承放出风声,透露皇长孙行程,成功引开敌兵,顺利脱逃。” 他微微一笑,道:“我应该没有记错吧?真是聪敏机智,令人佩服。” 他这句“我应该没记错吧”是问句,对空净来说便也是一种指令,他的脸上本来就没有半点血色,此时更是青白交加,仿佛非常不情愿似的,但依旧僵硬地点了点头。 “很好。”容妄道,“舍身救国者,受万杖之苦,出卖同族的人,却能子子孙孙苟且偷生,成为一代高僧。这世道果然公平的很。” 他将手一推,空净的头生生滚落在地,又重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容妄则身形一转,转眼间出现在了寺庙之外的空地上。 此刻,方才还只有一队魔族兵将的万法澄心寺之外,竟一下子多了出不少修士。 只听周围人声鼎沸,有人质问,有人惊呼,还有的正和魔族之人争执,一时间混乱异常。 此刻,胡乱堆在外围空地上的僧人尸体都已经被他们抬到一边,一具具摆放整齐,看起来甚为触目惊心。 还有人想继续深入寻找,却受到了魔族将士的阻挠,双方僵持不下。 这些找尸体的人都是满脸的紧张警惕之色,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显然是怕自己没能将尸体找到,先被大魔头取了性命,成为其中一员。 正在这时,不少人腰侧的灵剑上陡然迸发出耀眼光华,庞大魔息席卷而来,阴风乍起之下,内殿大门轰然敞开。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身黑衣的邶苍魔君,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他的身上还沾着浓重的血腥之气,神情孤傲,眉宇间冷意迫人。 守在外面的魔族将士事先得了容妄的吩咐,并没有同修士们硬拼,只是守住了内殿,不让他们进去打搅容妄。 容妄没有露面之前,还有人叫嚣着要除魔卫道,结果他一站在这里,寺前一片反倒安静得吓人,一时再无人发出半点动静。 毫无预兆,毫无缘由,举手之间将一座千年古刹变为死地,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又是何等狠毒残忍。 片刻之后,才有一个中年修士说道:“邶苍魔君,你先在识宝大会上横加暗算,而后私自关押明圣,今日更是屠灭万法澄心寺,简直丧心病狂!若非欧阳公子恰好路过,及时为我等传递消息,便又让你这个魔头逍遥法外了!” 他手中的剑锋寒光闪闪,冲着容妄举起,冷声道:“今日众门派在此,拼尽全力,也不能再让你继续猖狂下去!”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立刻纷纷响应。 容妄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便向后退了一步。 退开之后反应过来,觉得这做法未免失了方才的气势,脸上有些尴尬,又鼓起勇气迈回去了。 但无论是他的话,还是他的举动,都没能让容妄的脸色产生半点变化。 他像是一个漫不经心地旁观者,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出现在这里,看了一场无聊的戏。有点嫌弃,以致于连点评都显得格外敷衍。 容妄道:“为何说本座在识宝大会上横加暗算,你看见了?” 中年修士一怔,被他问的语塞。 这时,站在一群人最中间的年轻公子开口了。 “当时一片漆黑,如何得见?但除了你邶苍魔君之外,又有何人能在暗中一连伤及数个门派的弟子而没被抓住?” 他衣饰华贵,神采飞扬,言辞间自有一种凛然之气:“既然敢做就要敢当,死到临头才来狡辩,不觉得丢人吗?” 容妄瞥他一眼:“本君不与无名之辈争论。” 那年轻人双眉一扬,自爆家门:“我乃欧阳松第三子,欧阳问!” 看来,他就是纪蓝英口中的那位“欧阳公子”了,也是这次行动的牵头人。 容妄淡淡道:“阁下太抬举了。在场者如玄天楼的法圣燕沉,掌令使展榆,五大世家的家主,酩酊阁阁主君知寒,普惠寺住持善见大师,要完成此事均不在话下,为何不去怀疑他们?” 他所点出来的都是当世正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明显就是故意诡辩。 周围一群人简直都要被气乐了,同时又因为他的态度义愤填膺,纷纷叫嚷起来。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少仪君人品端方,怎会如你这魔头一般残忍嗜杀!” “已有当时侥幸存活下来的伤者指认,身上伤处沾有魔气,即便非你所为,也必然是你的手下!” “魔族向来不会出席这种盛会,你当时到场我便知道定有阴谋,而后偏偏就出事了。哪有这么巧的?” 欧阳问高喊道:“不要争了,小心中了他拖延时间的计策,大家一起上,将这群魔头拿下!” 容妄冷笑道:“想杀的人,自然总能找到借口出手,既然如此,还废话什么?” “铮”的一声响,必败已经出鞘! 这把魔剑的嗡鸣之声好像某种讯号,对峙双方同时出手,打成一团。 两边所到的人都不在少数,一时之间,灵息与魔元相互较量,各种兵刃秘技碰撞,由法术引发的各色彩光冲天而起,宛若游龙临空,又很快熄灭。 修士们相对较多,但魔族带出来的全都是精锐,外加体力好耐久战,因此一时打了个不相上下。 修士们原本倒也不急,他们这回铁了心地要围剿邶苍魔君,眼下到场的不过是第一批先遣部队,还有些距离较远的门派尚未收到消息。 譬如玄天楼、陶家、归元山庄等重要大派,就都没有到场,相信只要把容妄拖在这里,熬到援兵赶来,今日功成,绝对不是问题。 只是心里是这样想的,打着打着,他们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 周围的阴气似乎越来越盛,周身由起初的略感麻痒,逐渐变成了一种撕扯般的疼痛。 灵力也仿佛被一点点削弱,连出招的手都变得软绵绵的。 有些见识广博的人已经慌张起来,低声道:“发生了什么?” “难道咱们中了魔族的算计?怎会,明明是收到了欧阳世家的通知才来剿魔的,他们总不可能有时间提前准备陷阱吧?” “难道欧阳世家竟与魔族勾结!” “可不管怎样,这里明明是佛门圣地,草木清灵,为何会有如此浓重的死丧之气?” 众人议论纷纷,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万法澄心寺是佛门圣地不错,但此时此刻,这里面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被容妄给杀干净了,不是死地又是什么? 虽说身为出家修行之人,按理要比普通的修士不容易产生怨恨,死后化为厉鬼的几率也小,但莫忘了还有个邶苍魔君在这里。 如果他真的有心利用死者身上的怨气启动什么恶毒的法术,在场之人又有哪个能逃得过? 那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修士们都意识到,要是不快点将这个问题解决,很快他们便会功力尽失,任人宰割了! 不光修士们有所发现,容妄自然更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正要出手,却见周围的一群人都以他为目标,各持兵器围了上来。 如果说刚才只是想抓住他立功,那么现在就是搏命,虽然功力正在不断被削弱,但出手可比之前还要卖力得多。 容妄一时被绊住手脚,最早同叶怀遥一起对于整件事的猜测反倒被证实,一切阴谋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和遥遥的计划该收尾了,下章就可以见面。 遥遥确实和汪崽行事作风不一样,他是不喜欢随便动手杀人的。 他们两人一正一反原本就是两个极端,又因为这种矛盾的性格碰撞产生了爱情,但是可不代表善良温和就会中招呀。 宝贝们不要急,遥遥很无敌。 而且如果遥遥是个特别冷酷心狠的人,他当初根本不会去帮助汪崽,两人之间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昨天我其实想把后面连上的,但是学校要上网课,加了一晚上群,软件还没学会咋用,实在没写动。 t_t太难了。 94、白露未晞 从最早识宝大会上君知寒遇袭, 暗算他的侍女指认邶苍魔君杀人灭口开始, 这幕后之人就已经刻意在人们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将一切阴谋者的嫌疑往容妄身上引。 在幻境当中展示朱曦与孟信泽的下场,令叶怀遥和容妄重温少年往事, 激起容妄心魔,也是在不断加深他的执念。 此时叶怀遥和容妄已经察觉到这一目的, 因而故意将计就计,让容妄将叶怀遥带回了离恨天。 这便也是容妄重新归来之后,魔族正式同人族撕破脸的第一步。 而后又在朱曦的刻意引导之下, 以叶氏皇族的玉牒为饵, 诱导容妄灭去万法澄心寺, 另一头不忘借欧阳家之口通知其他修士,前来围剿。 而此刻图穷匕见, 突然蓬盛的阴气,便是所有阴谋的最后一步! 正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空而过。 地上的僧人尸体仿佛听到了某种号令一般,一具具直挺挺地站立起来。 遭逢这样的异变, 修士们当中最着急的人自然是欧阳问。 他本来急功好利,想在老父亲彻底蹬腿之前立下功勋,以便能够增加自身优势,超过兄长和姐姐,成功接任家主之位。 出于这种心态,他在收到凰冰传出来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将容妄前往万法澄心寺之事通知了出去, 这样做就是为了抢个头功。 欧阳问可不知道,消息还是那条消息没错,但发出者早已经不是凰冰,而变成了叶怀遥。 他只觉得此时貌似中了这个狡猾魔头的毒计,除魔没有成功,这么多人的性命反倒都要搭在里面。 若是真成了这样的结果,那么他就算侥幸逃生,也成了害死这些人的千古罪人,漫说立功,恐怕以后就是有家世作为依仗,在整个修真界当中也要人人喊打了。 因此他怎能不慌? 看见这些和尚的尸体有了动作,欧阳问也是立刻就神经紧绷,高声叫道:“小心走尸攻击!快先将他们毁去!” 这些僧人们尸骨未寒就要遭到损毁,原本是非常不敬的,但此时此刻谁也无法再顾及这许多。 欧阳问说话的同时,已经挥剑向跟他最近的一具僧人尸体之上刺去。 结果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具尸体僵直而木讷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反倒是他的前方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一切攻击都阻隔在外。 欧阳问一招失利,动作不由微微凝滞,这时已经有人发现真正的关节点,失声惊呼道:“快回来,这不是走尸,而是死灵阵啊!” 欧阳问脸色骤变,失声道:“怎么会!” 若是僧人们都化成走尸,他们还有杀出重围的机会,可是死灵阵阴气如刀,噬心剜骨,却远远要凶险的多! 邶苍魔君竟然连这一招都使了出来,实在是毒辣狡猾到了极处! 此时僧人们的尸体已经全部立在了特定的位置,死灵阵初成,周围立刻升起一股灰黑色的雾气,遮天蔽日。 仔细看来这雾气正是以容妄所在的位置为旋涡向外扩散,现场无人流血,却升起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变故突然,惊诧当中,有人已经不慎被卷入了旋涡,身不由己地在这股巨力之下腾空而起,重新被抛到地面上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 周围之人见状无不心惊胆战,这个时候也没空再去骂容妄毒辣了,纷纷举起法器,想尽办法破阵。 死灵阵对魔族无效,也正因此,让所有的人都坚信此事必是魔君所为。 而破绽,也正在此时。 必败剑在容妄的手中发出嗡鸣,他退后两步,双指在剑身上一划而过,一道剑状的虚影直冲云霄,在整个死灵阵的上方一爆而开。 天地间陡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白光,而就在这道光华的照映之下,死灵阵中的黑灰雾气也随之被映成了半透明状。 方才光线黯淡的时候,它们看起来不过是一团团黏黏糊糊的雾气,此时一切纤毫毕现,却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个人身上都黏附着一个小小的旋涡,将他们包裹在中间。 唯独欧阳问身边的那个年轻侍从身上——没有! 剑光仅仅维持片刻,就被雾气毫不留情地吞噬,但已经足够容妄将这一切看清楚。 他二话不说,向着那个方向一剑斩落! 所有的人都忙着跟那一团团雾气搏斗,连魔族的将士们都是满脸茫然地在里面转悠,因此已经退到阵外的容妄在做什么,没人有功夫去分神注意了。 他这一剑是如此的出其不意,就连脚下的位置都没有移动,仅仅是剑势如虹而下。 三尺青锋,这长度远远不能触及到那名少年的身体,但剑气已经凝成了一条笔直的银线,气势汹汹地当头劈落。 这样的速度和范围完全让人来不及闪避,要么是招架,要么就是个死。 欧阳问那年轻侍从一抬头,在看见容妄的同时,目中便闪过了一丝凶意。 与此同时他倒也没含糊,身体向着旁边扑出,就地一滚,硬生生将容妄这一招避让开来。 磅礴的剑光穿透死灵阵中黑灰色的雾气,暂时将中间巨大的漩涡劈成两半。 地面的泥土上出现一道深深的剑痕,雾气向着两边分开,而后又重新慢慢合拢。 这中间的时间十分短暂,但也已经足够困在死灵阵中的修士们看清楚,这一剑原来是容妄所出。 有人立刻警觉,大声喊道:“邶苍魔君,你又想作甚?!” 因为是欧阳问的侍从,他就站在这名少年旁边,自然也在容妄的攻击波及范围之内。 欧阳问本来正艰难地躲避雾气,冷不防又来了这么一下。他只觉得那剑锋几乎是从自己脸边划过去的,也不由变色,下意识地摸下了脖子,确定脑袋还长着。 欧阳问猝然回头望去,只见必败剑穿透自己侍从的肩膀,竟是将他钉在了地上。 少年身体抽搐,肩头的鲜血很快就把泥土浸湿了一大块。 容妄将手收回,负在身后,淡淡一笑道:“这位仁兄总算肯露面了,真是废了本座好大的功夫。” 变故突然,大家都是满头雾水,就算此时被死灵阵绊着,也不由纷纷在百忙当中对着地上的少年投去眼神。 只见他长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平庸到扔进人堆里就不会再被认出来,怎么看都毫无特殊之处。 但此时身受重伤,直接面对魔君的压力,这少年竟然也没露出来多少慌乱之色。 他一手按住肩上的伤口,平静地问道:“敢问魔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妄冷冰冰地说:“表达我发现你的欣喜。” 他说罢之后一抬手,死灵阵中所有的僧人尸体竟然齐齐一颤,然后全部都倒在了地上。 阵法壁垒一破,中间的阴邪雾气顿时向外散逸而出,不过片刻就被此地灵气稀释。 死灵阵竟然转眼即破,目前的危机立时解除。 众位修士莫名其妙地被扣在阵里乱揍了一通,又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出来,互相看看,都是十分摸不着头脑。 最后还是欧阳问后退几步,保证自己离容妄远了些,这才问道:“你一会杀一会救,到底意欲何为?” 容妄扫他一眼,都不愿意搭理。 魔将之中郄鸾反应最快,也对内情知晓的最多,心念一动,代替容妄回答道: “事到如今,各位还没有看明白吗?我们我们魔君根本就没有要杀你们的意思,此事全是有人从中挑拨!” 他故意将说话的声音放的很大,此言一出,周围立刻一片哗然。 在场的除了魔族就是人族,郄鸾这句话就等于直接说他们当中有内奸了。 欧阳问一怔,下意识地说了句“谁”,然后又反应过来,面带惊愕之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随从。 那名少年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鲜血从他指间滴滴答答的落下,他说道:“什么意思,魔君说的不会是我吧?” 说出这句话,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您可太看得起小人了。” 虽然长相不出众,但他这样一笑,竟还依稀能看出几分君子如玉的气质来。 容妄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这少年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说道: “你利用朱曦将消息透露给我,知道我对他口中所说之物势在必得,所以一定会来万法澄心寺取。这是第一步,将我的人引至此处。” “只要我在,那么有没有杀人已经不重要了。这万法澄心寺的僧侣,就算我不动手,也会有人替我全部料理。” 容妄嘲讽一笑:“而后,只消将邶苍魔君诛灭万法澄心寺的信息透露出去,使人族修士们及时赶到,将此景看个正着便好。” 他这番话说下来,信息量极大,听得周围众人半懂未懂,倒是因此而想到,这少年是欧阳问身边的随从。 而他们之所以会来,正是因为欧阳家“无意中从万法澄心寺附近路过,发现魔气冲天,因而特意通知各位道友”。 若事实果真如容妄所说,那这中间的猫腻可就大了。 他们心中暗自嘀咕,容妄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以上这些本座已经想到,但来到这里之前,倒是未曾料及这寺庙中死去的僧人竟会被再次利用,成为布阵的工具。” 他冷笑一声:“如此一来,修士们随之被僧人剿灭,两桩血案便都可以扣在了本座的头上,这样好的心机算计,着实令人钦佩不已啊。” 周围一时没有人再说话。 从感情上他们觉得应该反驳容妄,否则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就彻底成为了一个笑话,但是从理智上,他们又不知道这番话当中找出哪个破绽来说起。 ——因为只要容妄愿意,这些修士们就会被生生耗死在这里,但是他并没有下杀手。 不得不承认,只有站在这里,经历了这一切,他们才愿意去相信某些东西。 过了一会,才有人说道:“可是……邶苍魔君,就算你所言的全部都是实话,但为了抓住这位幕后主使,便将万法澄心寺所有的人都杀掉,我等前来除恶,似乎也不算冤枉了你吧?” 容妄方才解释的态度本来还算合作,听了这话反倒冷笑起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怎样想我很值得在意吗?是不是我所为,在场诸位又能如何?” 他实在是喜怒不定。方才容妄那几句解释,几乎要让在场的修士们以为,魔族是要趁这个机会跟他们缓和关系,消除误会,但接下来这一句话,便将任何揣测都给怼没了。 确实如此,就算他们之前对魔族满心敌意毫不留情,也能把人家怎么着。 容妄解释不解释,对他的处境来说都没有半点影响。 反倒是被他重伤的年轻人叹了口气,将必败剑从自己的伤处拔了下来,用一张治疗符贴住。 他说道:“邶苍魔君果然词锋锐利,擅长狡辩。但是把这些阴谋算计都扣在我这么一个普通弟子身上,不觉得太过荒谬吗?我可连您的一招都挡不住,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他这话说的有理有据。此人确实是个无名无号的小人物没错,所以即便被容妄直接针对,众人的关注点也根本不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而是他背后的欧阳家。 一个普通弟子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但一个世家呢? 已经有人忍不住在人群中暗自嘀咕:“看来这件事,不是魔族干的,就是欧阳世家所为了。说来说去,咱们白跑一趟,倒成了人家利用的炮灰。” 欧阳问之前急功好利,莽撞行事,吃了个大亏,此时在没将事实看清楚的情况下,他原本不想再说话。 但眼见一把火要烧到自己身上,欧阳问终于不得不开口了。 “恕我直言,此刻压在魔君身上的案子可不止万法澄心寺这一桩。” 欧阳问道:“之前的识宝大会,因为我父亲重病,欧阳家无人到场。然而识宝大会上出了数条人命,魔君的嫌疑还没有消除。以及你将明圣带走,这是法圣亲眼所见,无可抵赖。” 他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还让凰冰找机会,趁容妄不在离恨天的时候将叶怀遥给带出来。 这样就算叶怀遥对之前他们强行要求合作的事不满,也算是被欧阳家救了,总得念着他们点好处吧? 想到这里,欧阳问心下稍安,说道:“所以焉知道魔君不是为了遮掩你之前的罪行,故意自导自演了眼下这一出大戏,以取得其他道友们的信任呢?又有谁能为你作证。” 未等容妄答话,却听不远处有人朗朗一笑,声如流水:“我可以,我作证。” 容妄倏然回首。 便见一名黄衣人沿着山路信步而来,广袖飘飞,转眼间已到眼前。 此时万法澄心寺之前经历过一场恶战,人人狼狈不堪,唯他一身潇洒,风姿殊绝,含笑而立,宛若神仙中人。 连欧阳问都语塞片刻,而后道:“云栖君?” 叶怀遥笑看了他一眼,问道:“欧阳公子见了我,可觉得惊讶?” 他的话很平常,但令欧阳问感觉到了一种宛如被长辈垂询般的紧张。 当然,虽然叶怀遥年纪较轻,但论地位是同他的父亲欧阳家主平起平坐的,欧阳问这样想也没错。 欧阳问定了定神,面上的神色也稍稍冷淡,拱了拱手说道:“是有些意外。只因在下听闻明圣已被魔君囚于离恨天当中,却不知为何突然现面。” 叶怀遥扫他一眼,道:“此事说来话长,诸事一一解决罢。” 他一露面,在场的修士们就仿佛都有了主心骨,当下就有人欣然道:“一切都听云栖君的,相信您定然会主持公道,还大家一个真相来!” 欧阳问听闻这话,又想起魔宫中传出的消息——那些关于明圣魔君举止亲密的传闻。 他心中暗暗冷笑,暂且未做表示,静等着看叶怀遥要如何作为。 叶怀遥一直知道容妄要到万法澄心寺来,但容妄将他黑暗残忍的一面呈现在叶怀遥面前,因此从来没有提过自己来到这里的具体计划。 叶怀遥早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结,并未强行追问过,只是简单地知道幕后者要在这里设圈套让容妄踩,容妄早有准备,就将计就计,毁掉这个圈套。 以容妄的为人,叶怀遥想象过场面不会太和谐,但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阵仗。 他转了下扇子,目光扫过满地僧人的尸体,以及周围狼狈不堪的修士们,然后神色如常地转向容妄。 容妄的心倏地提了起来。 从叶怀遥一出现开始,容妄的全部目光心神便已经集中在了他身上,但周围敌人甚多,叶怀遥又一直在跟欧阳问说话,因此容妄没有打断他。 此时见叶怀遥向着满地的狼藉一望,容妄紧张的满手是汗,他张口就想解释,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莫名地不想说出。 他心中带着股不知期待还是惶恐的情绪,这一刻,很想听一听叶怀遥会说什么。 叶怀遥不过短短一瞥,目光连多停片刻都未曾,于容妄却好像过了很久一样。 然后他便见叶怀遥转过头来,冲着自己笑了笑,露出一对小酒窝。 那一瞬间,神魂颠倒,不设防地便落入记忆和流光的陷阱。 依稀间又回到了少时,翊王府的小院中门扉轻响,自己等待的少年带笑而入,一朵迎春随夜风旋落,拂上他的肩头。 那梦中少年略带稚嫩的眉眼与此时的叶怀遥重合,容妄听着他笑问自己:“魔君,请先让这些僧人们恢复神智吧?他们醒过来,大伙也好将目前这些情况理论清楚。” 他的意思是,不认为容妄会真的杀死了这些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0 11:02:53~2020-02-14 10:5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木林森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狸陌、玫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玫 13个;狸陌、木林森 3个;飍、斑大人、古灵精怪小丫头 2个;风流倜傥的丸纸、giao、八月二十千、景吾家的小可爱、希陆xiliu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德莉莎最可爱 40瓶;鱼非 37瓶;木林森 30瓶;hello丧尸 20瓶;lemon 19瓶;落雨听笙、那有只猫笑你呢 15瓶;甜酱 11瓶;梅铮、景吾家的小可爱、萦溯、酣高楼、汪、24192697、yucca 10瓶;飍、amohhh 6瓶;渝哥、长乐无极、赤、aozaki、人间幻梦 5瓶;君故 4瓶;讯讯、受控的花花、总是不想动 3瓶;南乔、22、苏丘傅、麋鹿鹿鹿 2瓶;霁朝、甜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举手揖云 周围这么多的修士, 听闻此言, 无不露出震惊之色。 随着方才那一连串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目前发生的这些事情当中,有多少是容妄所为, 也逐渐存疑。 但是对于修士们来说,也没有多少特别愧疚的情绪。 毕竟不管容妄眼下是不是被人陷害, 他行事一贯的嚣张残忍都是被世人所公认的,不说别的,最起码万法澄心寺这些人都是他杀的没错。 只是心中纵然愤怒不满, 也没人奈何的了对方而已。 叶怀遥这个正道上的代表人士一来, 众人都觉得有了撑腰的, 尚未来得及欣喜,却见对方连前情都没问上半句, 就直接断定了和尚们没死。 邶苍魔君没屠寺?明圣只看了一眼,凭何断定? 再说了,刚才只是有人多问了两句,就被容妄给怼了, 摆明了不合作。 叶怀遥现在居然还要求他把人弄醒,就算是真的能醒,邶苍魔君又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 欧阳问那名随从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容妄和叶怀遥的脸上掠过,似有所悟,神情逐渐阴沉了下去。 结果事实证明,魔君还真就这么好说话。 容妄听了叶怀遥的话,也先是如其他人那边一怔, 随即露出笑意,痛痛快快地说道:“好,依你。” 此言落下,他袖风一拂,竟有无数道魂魄飞出,一一向着地面上的僧人投去! 随着这些魂魄在禁锢中脱困,飘至半空之中,四下转眼间又是阴气大盛,孤魂哀哭之声响成一片。 但不久之后,随着他们分别找到自己的身体重新归位,阴气和哭嚎声便重新淡了下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僧人的“尸体”,发现片刻之后,竟然真的一一睁开了眼睛。 ——原来容妄刚才竟真的并未将这些人杀掉,而是弄了个移魂的假幌子! 欧阳问那名年轻侍从原本一直从容自若,但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抬眼向着容妄看去,便见对方冲自己挑起一个十足嘲讽的笑容。 “你有连环妙计,我自然也有应对之策。” 容妄笑道:“朱曦在我这里虽然没说过什么有用的,但有句话倒是很有道理——不先让对方看到一点成功的希望,此时你脸上的惊讶不甘,又怎会如此精彩呢?” 普通人魂魄离体便是必死无疑,但容妄成魔之路特殊,功法异于常人,收魂放魂之术早已熟练自如。 上回他暗中收了朱曦的魂魄,连燕沉都能瞒过去,这一次自然也不在话下。 众位僧人既然不过是假死,那么怨气不够强烈,死灵阵,自然也就成了伪阵,杀伤力十分有限。 方才在阵中受伤的修士们只要稍加调养,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 见到这一幕,修士们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难道他们兴冲冲赶过来围剿魔族,弄了半天,竟然还是自己人这边出了岔子? 那可实在是丢脸丢到家了! 过不多时,万法澄心寺的僧人们就纷纷睁开眼睛,尚且觉得头脑中一片茫然,紧接着就看见身边有一群人正面色复杂地将他们围在中间。 那一道道目光像打量什么稀罕物种一样,将他们从头到尾地扫视。 这样的强势围观,令得道高僧们都有些发毛了,纷纷道:“看我们干什么?” “这,怎么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的人?万法澄心寺过了正午不让外人上山!” “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我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头好疼啊!方才不是邶苍魔君前来进犯吗,为何——啊,邶苍魔君!你这魔头竟还在这里!” “还有明圣,明圣也来了!这回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大的岔子!” 有跟万法澄心寺中交好的弟子去一一将僧人们扶起来,低声对他们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正热闹的时候,欧阳问那名年轻侍从忽然缓缓说道:“我明白了。” 叶怀遥打量了他一眼:“哦?” 年轻人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古怪,像是嘲讽,又像是叹息:“明圣,你同邶苍魔君从头到尾就一直是合作关系,连你被他抓去,其实都不过做戏,是也不是?” 从头到尾,作为一个阴谋败露的人,他看起来都冷静的过分了。 这个问题很有几分犀利,容妄皱了皱眉,心知叶怀遥身为正道人士的一个标杆,在这个阶段与自己有太多牵扯,对他的名声并不是好事。 倒不如把所有的事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反正债多了不愁,他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容妄这样想着,心念一转,已经找好说辞,就要出言否认。 但叶怀遥已经抢在了容妄前面,坦然承认道:“是。” 年轻人哂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他还算平静,旁边的欧阳问反正过来,脸色却一下子变得铁青。 这件事当中,数他损失最大。 本来好一番谋划,甚至不惜将欧阳家埋在离恨天当中多年的暗桩都给用上了,结果辛苦一场,到头来竟全都成了空。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花费的财力物力,以及其中的种种操劳,欧阳问就觉的懊恼到了极点——遛狗呢这是! 这一局被耍的太惨了,要不是因为对方是明圣,身份实在太高,他扑过去咬死这家伙的心都有。 欧阳问强压着怒火,说道:“明圣,您枉为名士,人人敬仰。怎能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叶怀遥泰然自若:“若非如此,又怎能知晓欧阳公子如此热心,生怕人族与魔族之间不起冲突,三番五次挑拨离间,终至今日之祸?” 修士们本来正惊讶于明圣竟会与魔君合作,结果被叶怀遥三言两语拨转了视线,纷纷想到,自己会倒霉催的沾上这摊麻烦,可全都是拜欧阳家“及时通知”所赐。 他们对欧阳问的不满之情立刻胜过了一切。 有人直接便说道:“欧阳公子,我们需要一个解释。你通知大伙来到万法澄心寺之前,是不是早已知晓邶苍魔君会在这里大肆杀戮僧人?如果这一切都是你欧阳家所策划,那么挑拨人族与魔族争斗,阁下又究竟目的为何?” 这个质问可以说是相当严厉了,欧阳问连冷汗都落了下来。 他连忙说道:“这件事非我本意,中间有很大的误会,都是因为这小子不断出谋划策,我才会上了他的当!” 欧阳问指着身边被容妄刺穿了肩膀的年轻人,说道:“是他,是他给我出主意说,如今魔族势大,如果不及早铲除,日后必然生祸。但若无缘无故地攻打离恨天,师出无名是一方面,没有足够的门派联手,人族也未必能胜。这些都是他的原话。” 叶怀遥听欧阳问一叠声地推锅,不由看了那年轻人一眼。 却见他满脸无谓,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手帕给自己裹伤,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这表现倒让他不由多注意了一些,心道欧阳问虽然出身名门,但跟他这小随从一比,竟然形同草包。 不过这样一来,也从侧面证明了他刚才的指控多半是真的。 欧阳问自己应该没有这个设计阴谋挑拨离间的智商,而这个年轻人,也不太简单。 “因此,你为了鼓动更多的门派参战,干脆根本不交代前因后果,直接就把我们骗到万法澄心寺来?” 不用叶怀遥和容妄再点明,已经有脑子较快的修士责问道:“只要亲眼看见魔君作恶,几乎不可能有修士会袖手旁观。但其实他会前来屠杀僧人,也是由于你们的算计?” 欧阳问连忙道:“我说了,这件事我并不知情,要设计也是我的随从背着我所为——对了,方才魔君揪出来的,不也是他吗?说明邶苍魔君肯定也认定幕后黑手是他了!” 之前针锋相对,这回他倒是把容妄给当成救命稻草了。 可惜,方才面对明圣时,态度好的不得了的魔君,这个时候又高贵冷艳起来,似笑非笑,并不说话,仿佛在饶有兴致地看一场猴戏。 年轻人温和地说:“公子,您太瞧得起我了。若真有如此本领,此时我会身受重伤,连逃跑都费力吗?” 欧阳问也知道这说法立不住脚,别说别人,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这个小随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其实在旁边教唆他的,除了这随从外,还有纪蓝英。 不过欧阳问坚信纪蓝英的一切所为都是为自己好,也舍不得让他牵扯到此事当中,因此当然不会提及。 他闻言道:“那是邶苍魔君看破了你的计谋,出其不意。你在欧阳家隐藏了这么久,出谋划策,摆布人心,谁敢小看你。” “原来是这样吗?”叶怀遥耐心地等两人的争执告一段落,这才微微一笑,“欧阳公子,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疑问,望你解惑。” 他的声音柔和动听,但在这种时候,欧阳问每听叶怀遥开口一次,都觉得心惊肉跳,闻言勉强笑了笑,道:“明圣请讲。” 叶怀遥道:“先不论这计谋究竟是谁策划,但听方才欧阳公子话中之意,你的一切所为,都是为了人族着想,想要剿灭魔族,我的理解没错吧?” 欧阳问方才的表达也很话头,口口声声苍生大义,唯独没有透露出他急于建功立业,想要争夺家主之位的私心。 叶怀遥特意点明问了,他也只能厚着脸皮说道:“不错,正是如此。” 叶怀遥道:“那我就有些不解了。欧阳公子你自己也说了,魔族如今实力雄厚,特别是邶苍魔君亲至,更是不容小觑,若是有心倾覆,自然应当是前来围剿的人功力越强越好。” “为何我瞧着这里,尚有许多高人未至?是他们没有收到消息,还是收到了消息,却不愿意到场?” 欧阳问:“……” 其实叶怀遥这话是说客气,刚刚在他到来之前,到场的人除了欧阳问所带的数名家臣,其他都不过是一些二流门派,人数倒是不少。 也不是说他们的实力一定就有多差,但如玄天楼、归元山庄、酩酊阁,乃至于其他的有名世家,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到场。 他们才是平日修真界除魔卫道的主力,这就十分奇怪了。 欧阳问:“……” 在此之前,其他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听叶怀遥点出,大家才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 欧阳问什么意思,这还要搞歧视吗? 虽然这回明摆着是欧阳问惹了麻烦,连累他们,但毕竟人家出身在那里摆着,有明圣一言一语地盘问他,其他门派也乐得躲在大人物身后坐等结果。 但现在越听越是生气,便有人顾不上那许多了,恼火地问道:“欧阳公子,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问完之后,看欧阳问没有回答,便顺着刚才叶怀遥的思路猜了下去。 “是不是看我们势单力薄好欺负,所以故意叫小门派前来送死。如果我们都死在邶苍魔君的手底下,加重了他的罪名,人族和魔族的矛盾不就更深了吗?” 这可就是戕害同族的罪名了,欧阳问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怎么可能,我绝无此意!” “欧阳公子应该是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人族与魔族之间的矛盾,不过是此行的一个由头而已,不必一直激化。” 众人争执不下,纷纷向着叶怀遥瞧去,只见他果然不孚众望,不紧不慢地开口: “不过……如果各位全部都能做到在对付魔族一事上出力不小,那么他日论功,恐怕欧阳家这一杯羹,就不好分了吧?” 他转向欧阳问,眼含笑意道:“毕竟就连欧阳家,除了欧阳公子自己这个重要人物之外,也并非是倾尽了全部实力出动的啊。” 容妄似笑非笑,见仍有人满脸迷惘,便在旁边漫不经心似地说道:“那是自然。家主之位只有一个,若是欧阳氏的子弟个个功勋卓著,岂不是又要不好分配了?” 叶怀遥折扇在手心中轻轻一敲:“还是魔君懂我。” 容妄从他来了之后就极想跟叶怀遥说话,可惜当着众人的面,总也找不到话头。 所以他才见缝插针,觉得一起给这些蠢货答一答疑也是好的。 容妄说的时候本来是带着嘲讽勾了勾唇角,但他没想到叶怀遥会这样直接地回应自己,只觉一股甜意从心底直涌上来,一个没忍住,假笑就变成了真笑。 容妄声音都温和了:“是你聪明,前头说了那许多,我又怎可能还听不懂?” 其他人:“……” 但他们是真的没听懂啊! 还有这魔君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脾气很大吗?现在可是在揭穿人族坑害你的阴谋啊,这么高兴做什么? 他们当魔的,果然很变态。 不过经过容妄这么一说,他们也总算想起来了欧阳家目前局势变动这件事。 彻底明白了,欧阳问想立功当家主,目前所掌握的势力却不足以拿下魔族,又怕实力太强的跟他抢功。 因此他干脆找了这么一帮二流门派的炮灰,到时候头功好处都是他的,死伤都算自己这边倒霉。 真够缺德的! 这是目前所有人心中同时闪过的一句话。 要不是碍着在明圣面前,不好太过失仪,简直当场破口大骂的心都有了。 容妄见其他人都沉浸在三观颠覆的崩溃当中,一时半会没人往他和叶怀遥这边看,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将手伸过去,精准地找到叶怀遥隐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握住。 叶怀遥吓了一跳,本想抽手,但随即就反应过来拉他的人是容妄,眼角弯了弯,迅速地回握了一下。 容妄抓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便松开了,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 他们俩这点小动作无人注意,及时无意中瞥到,也会以为是两人衣袖不小心撞上了。 此刻,修士们的关注点都在欧阳问身上。 叶怀遥到场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面带笑容,嘴下却不留情,把欧阳问所有的阴暗心思揭了个干干净净,连一块遮羞布都没给留下。 欧阳问生来就是世家公子,走到何处都被人捧着,哪里经历过这种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一时又羞又恼。 他本来还对叶怀遥抱有敬畏之心,不敢造次,可此时一来是被众人的敌意包围,慌乱又愤怒,二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心里也清楚,家主之梦终究算是成空了。 欧阳问无望之下,恼羞成怒:“明圣这番公道可主持的真不错,可你又凭何站在这里指责于我?你不是也一样与魔君勾结,设计愚弄众人。直到一切发生过后,才轻轻松松地站出来!” 他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若是叶怀遥早点把真相说出来,自己怎么可能会被坑成这样! 欧阳问冷笑道:“哼,明圣也只不过是重视名利,沽名钓誉之辈。为了自己出风头,将其他人耍弄的团团转……” 容妄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了解他的人知道,这已经是发怒的前兆。 欧阳问在愤怒之下,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将周围的人脸都听白了。 最起码近几百年来,从未见过或听说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明圣,欧阳问自己行止癫狂,豁出去也就算了,还口口声声拉扯上他们,实在让人惶恐。 当然,他这番话可收不到想要的效果。 叶怀遥的人品言行要是有半点问题,也不会几百年都拥有今天这样的声誉。 开什么玩笑,明圣怎么可能和魔君有任何瓜葛呢?不过是形势所迫的合作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已经有人在心里紧张地盘算,一会要说点什么才能让明圣相信,他们可绝对没有任何不满意思。 主意还没有想出来,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欧阳问!” 这声音略有些低沉,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欧阳问冷不防被吓了一个哆嗦,一番无理指责戛然而止。 容妄在心里暗暗“嘁”了一声,侧眼去看叶怀遥,见他脸上露出笑容,已经随同众人一起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一回,玄天楼、归元山庄、酩酊阁,以及其他的世家门派当中,都有人到场了。 此时众人也已经看清,方才呵斥欧阳问的正是法圣燕沉,只见他青衣佩剑,面如霜雪,走上前来。 “不知你何以对我师弟如此妄加指责。”燕沉冷冷地说,“阁下也非三岁幼童,知错就应当承认,何以被别人点出言行之失,便要胡搅蛮缠,做这般无赖行径!欧阳家的脸面都要被你给丢光了!” 人人皆知法圣护短,但也没想到他呵责别族子弟,竟也是如此不留情面。 但以燕沉的身份,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因此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劝。 欧阳问的身体晃了晃,勉强拄着佩剑站稳,在燕沉气势的逼压下也感到后怕。 若非方才被叶怀遥逼的太紧,他怎么也不敢将心里想着的这些话透露出来,此时猛然从癫狂状态中醒觉,自己都觉得要完蛋。 他面色惨白道:“少仪君,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此事我也知晓。”燕沉道,“之前魔君与阿遥便察觉似乎有人在背后挑拨魔族与人族产生矛盾,谋划大事,因此才将计就计,有了后面的合作。若非如此,今日死伤的人数,便绝对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他走到叶怀遥的身边,师兄弟两人各自冲着对方微一颔首。 燕沉的神情也稍稍解冻,道:“缘由便是如此,若再有方才为了出风头而耍弄他人之说,玄天楼不做第二次回应。” 周围一时无人说话,倒听叶怀遥笑了笑,说道:“师哥本也不必解释。” 他从从容容地说:“我可需要借由耍弄他人来出风头?” 只要他站在这里,就是风头。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 叶怀遥真好看,偷偷抓了下他的手,高兴,想笑,还得忍着。 忍不住了,就笑一小下。 欧阳问想死了,一定要成全他。 燕沉!你为什么总是出现的这么不是时候!!! 96、心绪偏迷 其他修士们纷纷点头, 深以为然, 觉得欧阳问竟然敢怀疑明圣, 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想的太多。 欧阳问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卑微的小丑, 刚才那些不平怨气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瞬间瘪了下去, 再也无法打起精神。 容妄冷冷地说:“账一笔笔算,先不说欧阳问这名随从有何目的,又是谁派来的人。只谈欧阳问私心为了家主之位, 派暗桩潜入我魔族盗取机密, 再利用此事引动其他门派前来围攻等行为, 欧阳家认是不认?” 魔君话少,从头到尾没开几次口, 但每句话都让人心惊胆战。 欧阳问尚未来得及作答,便听见一个略带着惭愧的声音说道:“此事已经证据确凿,焉有辩驳之理?舍弟从小便性情莽撞,给诸位添了麻烦, 我这做兄长的管教不严,也没脸为他求情,就交由各位处置吧。” 此言入耳,比今日听到的所有话都令人震惊,欧阳问猛地抬起头,向着发声之人看去。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欧阳显!” 此人赫然正是最近与他激烈争夺家主之位的亲生兄长,欧阳家主的次子, 欧阳显。 欧阳问本来还没想太多,只觉自己费尽功夫一场空,最后让欧阳显不费吹灰之力就胜了他一头,心中十分愤懑。 结果紧接着看见站在欧阳显身边的那个人,欧阳问的愤怒又全都变成了愕然。 他揉了揉眼睛,道:“蓝英?” 欧阳问和欧阳显这对兄弟原本关系就不亲,近来又因为家主之位彻底撕破了脸,简直都恨不得生吃了对方,可以说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死对头。 纪蓝英是因为欧阳问的引荐,才能成功获得欧阳世家的庇佑,平日里欧阳问几乎都没见过他同欧阳显说话。 但此时自己落难,纪蓝英竟然会出现在欧阳显的身边,而且看起来两人关系相当不错,这简直要惊掉了欧阳问的眼珠子。 别说是他,就连容妄、叶怀遥、燕沉这种大佬级别的人物,也都因为这一出而露出些许诧异之色。 在众人惊愕注目之下,纪蓝英倒是面色不改,歉疚地冲欧阳问解释道: “三公子,对不住。之前你一心一意谋划着覆灭离恨天立功,我便觉得此事不妥,但你又不听劝告,我实在是担心三公子会铸成大错,才无奈之下,将此事告知了二公子。” 欧阳显满脸叹息,说道:“确实如此,蓝英一番好意,可惜还是迟了一步,没来得及阻止三弟你胡闹。我这当哥哥的回去要向爹娘祖宗请罪了。” 不说别的,就是光论城府,欧阳显也要比他这个兄弟强上很多,在这种时候还能不笑出声来而保持住沉痛的表情,委实不易。 他嘴上说着要向爹娘祖宗请罪,其实是在说欧阳问丢了整个家族的脸。 在纪蓝英和欧阳显的双重打击之下,欧阳问终于被成功气吐了血。 燕沉低声问叶怀遥:“纪蓝英与欧阳显是一头的?” 叶怀遥道:“我也没弄明白。两种可能,第一是他本来与欧阳问合作,结果看这人实在扶不起来,就在关键时刻向欧阳显倒戈。第二嘛,就是纪蓝英从头到尾都是欧阳显的人,原本就是抱着坑死欧阳问的目的而来。” 燕沉道:“欧阳问这人心高气傲,行事向来张狂。经常对出身比他低的人肆意欺辱戏耍。我此前曾经听弟子偶然提过,纪蓝英刚刚被纪家赶出来的时候,没少被他羞辱。后来才逐渐改变了心意的。” 叶怀遥心道原来这两人之间还是一个真香的故事,倒也符合主角先被看不起而后逐渐改观的一贯套路。 可惜呀,纪蓝英可从来都不是一朵当真纯洁无辜的小白花。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纪蓝英一眼,正好捕捉到对方悄悄对欧阳问露出刻毒一笑。 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他那张脸上,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叶怀遥道:“照师哥这么说,纪蓝英很有可能是在蓄意报复欧阳问咯?” 燕沉道:“只是猜测,但我看一段日子不见,此人举止气质已经甚为不同。虽然没什么本事掀不起大风浪,但你要心里有数。” 叶怀遥用扇子抵住唇角而笑,揶揄道:“长了尖牙利爪的猫也变不成豹子,要是连他都能坑到我,这么些年就白混了。我看你你操心太多。” 他固然这样说,燕沉也不拆台,颔首道:“嗯,咱们明圣,自然最厉害。” 叶怀遥:“师哥你把玩笑开的这么正经,就让人有点笑不出来了啊……” 他们师兄弟两人也有一阵子没见了,站在这里悄声说话,看起来甚为亲热。 其他人都被欧阳家这一场宅斗大戏吸引了目光,一时没有注意明圣和法圣在做些什么,唯有容妄过一会就往两人的方向扫一眼。 他耐心耗尽,决定找个茬把两人的悄悄话打断。 ——燕沉真讨厌,之前天天一起在玄天楼住着还没说够吗?出了门还要交头接耳的。 容妄想着欧阳问这个草包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另外一笔账才需要重点来算,正要开口,忽听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这一局很有意思,要栽赃魔君,果然得承担很大的风险,不过够刺激。” 这句话传音入密,在场这么多人唯独送进了容妄的耳朵里,清晰地几乎能听出语气中几分戏谑,几分敌意。 容妄很快就辨认出来了跟他说话的那人是谁,于是看向那名被他刺穿了肩膀的年轻人,见对方并未畏惧,反倒冲自己微微一笑。 他眉峰扬起,竟然也挑唇回了个不屑的笑容,冷淡的声音同样传入对方的耳中:“错了,不是你栽赃我,而是我栽赃你。”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并指在眉骨上虚虚划过,做了个拭目以待的意思。 这时,欧阳显无视欧阳问的愤怒与狠毒,诚恳向在场所有的人族以及魔族再次道歉之后,竟然就干干脆脆地带着纪蓝英和其他手下离开,半点不掺和这趟浑水。 叶怀遥心道,他倒是精明。 虽说欧阳显目前还不是家主,并没有资格对欧阳问进行任何处置,但只要他明确表示出,自己手下这部分势力不会为欧阳问提供任何帮助,其实就等于彻底把弟弟扔给了这些被得罪的人。 欧阳问的自作聪明虽然将众人坑的不浅,但刚才一番掰扯下来,众人也觉得以他的头脑,实在不像能想象出这一连串计谋的人。 酩酊阁阁主君知寒将上回受的伤养好了,刚刚是跟燕沉一同到场的。 但因为燕沉气势太强,又护弟心切,上来就将欧阳问一顿数落,以致于把他们这些人的存在感衬托的很低。 此时君知寒才笑了笑道:“真是好精彩的一出大戏。不过欧阳问口口声声称他所为一切,皆是由这名随从所诱导。不知道明圣对此事又如何看?” 其实之前魔族和欧阳家带来的那些修士打得不可开交时,叶怀遥根本还没有来到万法澄心寺,这些情况也是听说。 但经过他这一番话下来,已经隐隐被在场所有的人当成了主心骨,因此君知寒一说,也都毫无异议地看向叶怀遥。 不过这回,叶怀遥却并未很快回答,也微微沉吟了片刻。 他和容妄早就分析了,整件事应该有两拨人在策划。 其中欧阳问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被人看准了他急于立功的心思,加以利用,从而将这潭水搅的更混。 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则应该是从瑶台坍塌就开始布局,而后与朱曦合作,令他在识宝大会上捣乱,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自己则趁机在暗中杀人,并且嫁祸容妄。 而后容妄和叶怀遥落入幻境,意识到对方的目的是挑拨他们两人的关系,因此将计就计,假装让容妄抓走了叶怀遥,同时也带走了朱曦的魂体。 此后,朱曦将容妄引至万法澄心寺,诱使他杀掉里面的僧人,借欧阳问之手通知各位修士,再以死灵阵杀之,应该也尽是对方为了除掉魔君所布之局。 这一切环环相扣,若不是他们提前有所察觉,那么容妄今日麻烦,恐怕当真不是仅此而已。 这幕后的策划者一定是自身本领高强,而且手中有一定的人力财力,要说只是欧阳家一个普通的小随从,的确是连叶怀遥自己都不相信。 只是这一连串的阴谋当中,似乎有某个点让他的心里微微一动,却一时之间难以具体捕捉的到。 叶怀遥看着面前半身鲜血的年轻人,若有所思,大概是他目光停留的时间太久,对方笑了笑道:“明圣可是瞧着在下很英俊吗?若如此不防多瞧两眼,我伤口都不疼了。” 此言一出,倒是容妄和燕沉反应最快,同时呵斥了一声:“放肆!” 两人都没想到对方会开口,听见了之后又都觉得对方没资格开口,说完之后互相冷眼一对,心中不爽。 周围一圈的人同样神色古怪,心道这年轻人人真是个奇葩,已经死到临头了,不惊不怕,竟然还有闲心把明圣当大姑娘来调戏,难道是想求个痛快? 叶怀遥也笑,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是啊,看阁下长得面善,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用手指敲了敲额角,思考片刻:“你和朱曦是什么关系?” 他不问你有什么阴谋,或者你想做什么这些虚话,直接问对方和朱曦之间的关系,正是一个很好的套话切入点。 可惜对方没有上当,满脸无辜地说道:“朱曦是谁?可否请您明示。小人平日里只跟着我家公子走动,或许见过很多名士高人,但姓名却是并不知晓的。” 叶怀遥“唔”了一声,道:“原来你不认识朱曦,那么之前欧阳公子说,是你给他出谋划策,言道魔族势大,既要及早铲除,所以应当分化魔族与人族之间的关系。此话又是否当真?” 这次年轻人倒是没有抵赖,坦然道:“没错,我是说过。” 叶怀遥道:“为何想要铲除魔族,与魔族有仇,还是也为了天下苍生?” 他说到“天下苍生”四个字的时候,语调微微上挑,显然是在调侃刚才欧阳问一派正义,拿这个来当借口的举动。 年轻人笑了笑,平平静静地道:“我同邶苍魔君有仇,自己又没本事,所以在欧阳家看见似乎有报仇的机会,便趁机挑唆两句。反正正又不花本钱,要是成了岂不是好?” 容妄蹙起眉。 他的仇家向来不少,多一个少一个的都不在乎,但是面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却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 容妄问道:“什么仇怨,趁着众人都在,不妨一说。” 年轻人似笑非笑道:“魔君竟然有如此胸怀,难道我说了,你能让我大仇得报?” 容妄道:“不能,但或者你的名声会由‘阴险毒辣’变成‘事出有因’,好听些罢了。” 年轻人哈哈一笑,冲着容妄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道:“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接触到他的眼神,容妄忽然又一次想起了他之前的那句话“要栽赃魔君,果然得承担很大的风险,不过够刺激”。 他心中无端一凛,尚未来得及说点什么,便听身后有人惊道:“喂,慧心大师,您这是怎么了!” 他这一嗓子让所有的人都把集中在叶怀遥身上的目光移了过去,只见一名修士慌慌张张地扶住了一名僧人。 这些万法凌云寺的和尚们重新醒转过来之后,身体尚且虚弱,没办法参与讨论,本来一直在旁边打坐恢复。 但此时,这些人当中竟有大半都忽然口吐鲜血,灵息暴乱。 最早叫出声来的那个修士还扶着慧心大师,沾了满手鲜血,愕然道:“怎么回事?” 有人试探着猜测:“会不会……会不会跟刚才的魂魄离体有关?” 他其实原本想说会不会是魔君做了手脚,但想起之前那场尴尬的误会,终究没敢再这么武断。 叶怀遥看了容妄一眼,原本是想听他的意见,但转过头去,最先看见的不是容妄,而是一名倒在地上不断抽搐吐血的僧人。 见到他的惨状,叶怀遥的脑海中忽然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方才那丝朦朦胧胧的想法在这一刻凝成实质,所有的事情都串联到了一起。 这事跟欧阳问那随从也脱不开关系! 叶怀遥没有忙着上去扶那名和尚,第一时间转头去找容妄。 只见容妄大概是跟叶怀遥想到了一处,正要向那名诡异的年轻人走去。 叶怀遥顾不得其他,直接一把将容妄给推开,三步并作两步,抢先冲到那年轻人面前。 他平时可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候,容妄被叶怀遥推的一怔,然后便见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指尖按上他的脉门。 叶怀遥的动作十分迅捷,就是要让对方避无可避,不过那年轻人也并无丝毫反抗之举。 他被这样一拽,整个人就软绵绵地靠在了叶怀遥的身上。 叶怀遥一低头,就看见他竟和那些僧人们一样,从口中涌出了鲜血。 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根本不是惊讶,而是心想,哼,这小子果然要碰瓷。 这时候大概今天注定倒霉的和尚们翻倒一地,纷乱中已经已经分不出是谁的声音,大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害了你们?!” 而后,他们眼睁睁看见这年轻人缓缓抬起手来,指向了容妄。 叶怀遥完全可以阻止他的动作,但是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反倒更加会显得心虚。 因此他并没有那样做,而是顺势看了容妄一眼。 见对方神情已经由刚开始的惊诧转为淡定,极不明显地冲自己点了下头。 其余的人都被这一幕接着一幕的反转给弄糊涂了,分不清容妄和面前这个“幕后策划者”之间,到底是谁好谁坏,又究竟哪个人才是被算计的。 对于年轻人的指控,容妄这边还没有做出答复,在众人身后的万法澄心寺,便突然轰地一声,着起火来。 火光熊熊,映在原本就面色惊异的众人脸上,更显得个个神情恍惚不定,面色如鬼。 却没有人注意到,那名年轻人看见寺庙燃烧起来的一瞬间,倏地瞪大了眼睛,一直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头一次露出了意外之色。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去看容妄,然后便发现,对方正冲着自己露出一个幽幽的笑容。 年轻人想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手垂了下来,软绵绵地从叶怀遥身侧滑倒在地。 一时间,谁也没动,只能听见烈火灼烧木头发出的噼啪声。 作者有话要说:  魔君今日日记:嘻嘻嘻。 遥遥偷偷走过来,把魔君两个字涂了,改成“狗崽”。 97、何事缁尘 僧人们的症状并没有减轻, 这空气中仿佛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似的, 让人不由得心惊胆战, 疑神疑鬼。 过了片刻,燕沉的声音淡淡响起:“先去救火。” 他身后的十余名玄天楼弟子应了声“是”, 纷纷取出各种水系法器符篆,快步向着万法澄心寺的方向而去。 其他修士们如梦方醒, 也都跟着去了不少,容妄微微侧头,说道:“去几个人, 一并帮忙吧。” 众人不知魔君这样做的目的为何, 是打算暗中做手脚, 还是以此证明并无恶意。 但见燕沉并未提出反对,想着反正有玄天楼的人看着, 怎么也不会出现问题,因此也都没说什么。 有了这两人说话,气氛好歹没有那么僵硬紧张了,这才有人试探着问道:“方才那年轻人怎样了?” 叶怀遥弯腰, 将手指在对方颈侧一探,说道:“没心跳了。” “那就是已经死了?” 有人诧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些大师不过是虚弱吐血,他反倒先死了?这死因……” 叶怀遥将手收回来,看了一眼那人,笑着说道:“陈峰主,人没了心跳,可以有很多种情况, 但未必是死啊。” 他忽然冒出来这一句,令人不解,那陈峰主疑道:“敢问明圣的意思是……” 叶怀遥笑了一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在场的应该会有一位清楚吧。” 他明显话里有话,陈峰主正在奇怪,却见对方抽出腰间折扇,并指一划,那扇子已经变成了一把光华璀璨的佩剑,径直向自己刺来。 放眼当世,能让叶怀遥认真动手的人不多,因此他平日里一柄折扇便将大多数人都打发了,也很少亮出自己的佩剑真身。 此时浮虹剑一出鞘,便是流光照人,剑气森森,剑锋未至,所携之剑气就已足够令人难以抵挡。 陈峰主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惊之下手握在剑柄上。可惜他的速度根本就没法跟叶怀遥相比,这边剑未出鞘,另一头锋芒已至眼前。 他正绝望间,却发现叶怀遥的攻击从自己身边擦了过去,直接刺向了他斜后方的酩酊阁阁主,君知寒。 他这个举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君知寒之前在识宝大会上所受的伤已经痊愈,此刻突然被明圣攻击,诧异之下将身体向后一仰,让开了叶怀遥当胸一剑。 随即他的手中已经迅速化出一样法器,在身前画了一个透明的圆形。 形状一成,转眼间便扩大,形成了一道气泡屏障,暂时阻隔住叶怀遥接下来的攻击。 趁着这个功夫,君知寒广袖一甩,手中已经多了一架古筝。 在他手指的拨弄下,筝音叮咚作响,音符凝成一道道利刃般的流光。 一瞬之间,那道透明的屏障已破,流光直接与叶怀遥的剑刃相接。 浮虹剑的剑锋掠过光刃,将其中大部分劈成两截,但剑锋上也因此沾染了不少幽幽的荧光。 被劈开的光刃纷落如雨,但随着筝声不断奏响,新的光刃随即产生,竟好像无穷无尽一般。 叶怀遥当然不会傻到只跟这些光刃较劲,左手捏诀,喝道:“化!”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一张巨网凭空凝成,向着君知寒的方向一兜,上面瞬间发出刺目的白光,竟然将所有光刃都兜了进去。 君知寒抱着筝飞身后掠,脚在树干上一踹,轻飘飘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将叶怀遥的攻击再次闪过,同时手下未停,乐声更急。 只见半空中的光刃虽然已经被挡住,但竟然有更多的光刃冷不防从地下冒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片土地,并迅速向外蔓延。 他们之间神仙打架,周围一群人已经感到灵力逼压,纷纷向外面退去。 燕沉容妄等人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紧盯战局,也并未插手。 虽然他们两人都对叶怀遥极为关切,但更了解对方的本事,看这战局,知道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状态都比较放松。 容妄忍不住又回味了一下刚才叶怀遥笑冲着自己说话的模样,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他这会其实一点也不想管是谁恨自己,又是有什么内情,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跟叶怀遥独处一会。 他在离恨天住了好多天,现在分开这么一段没见,容妄就觉得自己要受不了了,真是由奢入俭难。 他一边想一边盯着叶怀遥看,见对方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衣角袍袖不时翻飞,甚为潇洒好看。 这身衣服还是叶怀遥到了离恨天之后,容妄让人帮他准备的。他早知道叶怀遥自小金尊玉贵,活的也精致,衣服顶多穿过两天就会换了。 现在整个离恨天都是他的,应该不会养不起,但是魔族很少与外界来往,离恨天当中珍宝虽多,能在人族流通的银两灵石却有限。 容妄想着回去之后应该多与人族做做生意,挣点钱,把叶怀遥平时喜欢的吃的用的都给买回来布置上,务必让他舒舒服服的。 他从小过惯了富贵日子,跟自己在一块之后,总不能委屈了,什么都得用最好的才行。 只是不知道叶怀遥什么时候能再去离恨天住,他又喜不喜欢那里。其实如果叶怀遥不习惯的话,容妄跟他去玄天楼也无所谓,但大概燕沉他们会在旁边捣乱吧,这就很讨厌了。 容妄盘算着东海有张紫玉床,似乎也很适合当自己的老婆本,要想办法弄来,同时又去关注战局。 叶怀遥见到这满地明晃晃闪亮亮的刀锋,笑了一声,反手将浮虹向着地上一甩。 剑锋入土,浮虹剑稳稳立在了地面上。 霎时间以之作为圆心,泥土飞快地向着向四面八方涌动翻搅,转眼间便将那些光刃搅为光点,埋入地下。 叶怀遥俯身一抄,精准地将其中的一片刀刃夹在指间,随即反手向着君知寒丢了过去。 君知寒将光刃打飞,眼看叶怀遥剑诀一引,浮虹剑已经化作一缕虹光,直取他颈项而来。 他翻手将古筝一旋,直接抛出,挡住了这一剑。 两股灵气相斗,空气中幻影叠起,而后古筝上冰弦齐断,落回到君知寒手中,浮虹剑也朝着叶怀遥飞了回来。 两人同时后跃,中间的空地上,由于泥土被叶怀遥翻了一遍,此时几乎已经无处立足。 叶怀遥将剑收起,君知寒蹙眉道:“云栖君,你这是何意?” 叶怀遥道:“君阁主,在下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当日各门派受你之邀,齐聚酩酊阁参加识宝会,而后,朱曦来袭,发生动乱,导致一些人因此受伤甚至丧命,更令我和魔君同时陷入幻境。” 他笑了一下,道:“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说——所有的变故,都因此次识宝大会而起呢?” 君知寒毫不推脱,爽快地说:“云栖君说的没错,大家确实是被我的个人仇怨连累。此事发生之后,我心里也十分内疚,并且派遣门下弟子一一登门赔礼,玄天楼也在其中。不过如果你还要怪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叶怀遥道:“哎,怪罪不敢,只是觉得太巧罢了。” 君知寒失笑道:“哦,怎么个巧法?” 叶怀遥道:“当初我、邶苍魔君以及元少庄主为了追踪邪气,一起找到了西北边陲的溶影湖上,正好遇见阁下因为朱曦寻仇之事,乘坐纸船而出。” “而后,你对我们讲述了与朱曦结仇的经过,并且邀请我们参加识宝大会。大会上被首先攻击的是你,叫喊魔君杀人灭口的是你的侍女,发生动乱的,亦是你的酩酊阁……君阁主,你说,这难道不巧吗?” 叶怀遥这话就差没明说,一切都是你君知寒贼喊捉贼设计我们了。 但君知寒也不知道是脾气好还是涵养好,竟然丝毫不恼。 他温和一笑,说道:“明圣急于找到设计者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此事从欧阳家一直联系到酩酊阁,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识宝大会每十八年就举办一回,广邀宾客,几百年都是如此,朱曦一定要捡在最繁盛热闹的时候寻仇,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当时看见你误入结界裂缝,我心中确实是十分过意不去的。” 叶怀遥顿了顿。 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而且他突然发现,君知寒在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似乎有种别于常人的亲热。 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多半还以为他们两个有什么深厚交情。 这语气,莫名的熟悉…… 见叶怀遥一时没再发问,君知寒也颇有耐心地等待,两人面对面地站着,那种恍惚如梦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叶怀遥心想,我以前见过他吗? 自然是见过的,酩酊阁的君阁主,玄天楼的明圣,这么多年来,必然有一些场合需要他们共同出席。 但在此之前,两人交集不多,说话的机会也很少。 容妄放在挣钱买买买上的注意力,终于被两人之间的异常气氛吸引了过来,他看了叶怀遥一眼,把话头接了过去,从旁边问道: “君阁主,朱曦找你,当真是寻仇吗?” 君知寒笑了一下,不慌不忙:“不是寻仇,难道是寻亲?” 他开了个玩笑,容妄却看他很不顺眼,一张脸冷冰冰的,丝毫不接这个茬。 他说道:“在君阁主的故事当中,你们两个人结仇的原因,在于朱曦向你讨要救命的丹药,但你没给。不过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并没有证据验证真假,不是吗?” 君知寒道:“你想说什么?” 容妄慢慢地说:“我是否可以猜测一下,如果事实上,君阁主当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将可以救命的丹药给了朱曦,他会不会因为感激,或者答应了某种交换条件——为你卖命呢?” 君知寒道:“魔君处事,全靠猜测?” “自然不是。” 叶怀遥代替容妄回答了他,然后说道:“君阁主,请你看一看自己的右肩。” 听到这句话,不光是君知寒,所有人都一起向着他的右肩看去,想瞧瞧叶怀遥所谓的“证据”究竟是什么。 那里原本毫无异常,但叶怀遥掐诀一引,一股清风从空地前横扫而过。 其他人也就罢了,君知寒右侧的衣袖竟然就这样在风中化为片片飞灰,将他的手臂以及肩膀全部露了出来。 ——他的右肩上,赫然有一道穿透骨肉的新伤,展示在众人的眼前。 君知寒保持着侧头去看的姿势,僵立不动。 叶怀遥道:“方才欧阳问那侍从的右肩也受伤了,是被邶苍魔君一剑穿透的。魔君佩剑必败,要比普通的长剑都宽上几寸。正好与阁下的伤口相符。为什么?” 君知寒缓缓道:“你方才跟我动手的时候,趁机用灵力透入我的衣服,使其碎裂,是早就预料到了我身上有伤?” 叶怀遥道:“不错。当然,宽剑不止魔君手中一把,君阁主也可以说,这伤是你来此地之前受的。” 他看着那具尸体:“要证明真假也不太难,我猜测地上死去的年轻人其实是你的一具化体人傀,他所受的伤都会出现在你的本体上,要我现在将他的脑袋砍下来试一试吗?” 这样一来,除了不知道君知寒同容妄到底有何矛盾,刚才其他的疑问都解释清楚了。 既然是酩酊阁阁主的化体,那么这年轻人虽然充当欧阳问的随从,但人力财力自然一个不缺,也早就与朱曦相识。 正如叶怀遥所猜测的那样,从一开始君知寒就撒了谎。 当时朱曦求药是真,但因他拒绝而结仇是假。 他将药分给了朱曦,但却没能救回孟信泽,两人各有目的,便因此达成了新的合作。 四下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万法澄心寺的主持戒玄大师双手合十,慢慢说道:“阿弥陀佛,君阁主,敢问明圣所说的话,你可认吗?” 他原本在闭关,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容妄伤着,是僧人们第二次出事的时候才赶到的,在叶怀遥和君知寒动手的过程中,已经约略听人讲了事情经过。 周围的人都有些紧张起来,这事一旦被认下,罪名非同小可。 欧阳问仅仅是急功好利,又受到了鼓动蒙骗,尚且结局如此。而君知寒,却是实打实地在识宝大会上演了一场好戏。 他此举造成不少人受伤,之后挑拨人魔两族关系,意图覆灭万法澄心寺,杀掉在场修士嫁祸容妄,更加桩桩都是罪过。 偏生他又功力高强,势力极大,绝对比一般人都要不好对付的多。 谁也想不明白,君知寒已经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又为何要进行如此筹谋,硬生生将他自己陷入困境。 但最起码大家都明白,君知寒城府竟然如此之深,将大半个修真界加上魔族都耍弄的团团转,绝对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因此,虽然各大门派已到,又有明圣法圣魔君等高手在旁边,他们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各个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好吧。”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君知寒笑着叹了口气,干干脆脆地说道:“人证物证都已经齐全,我又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呢?对,这些都是我做的。” 容妄道:“都是为了报复我?你我之间到底有何仇怨,把话说清楚。” 君知寒笑道:“这是个很重要的秘密,所有的讯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邶苍魔君要真想知道,不如当场自刎,我可以在拜祭的时候告诉你。” 容妄漠漠然地说道:“无所谓,你也死到临头了,想必这些秘密也不怎么值钱。自己留着吧。” 叶怀遥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君阁主的话是否就等于承认了,十八年前瑶台坍塌这件事情确实是你幕后设计,朱曦合力执行?” 君知寒道:“在配合回答之前,我可否先问明圣一个问题?” 叶怀遥:“请讲。” 两人俱是风度翩翩,气度优雅,看起来竟像亲友谈心,而非一对撕破了脸的仇敌。 君知寒道:“你到底因何怀疑到我头上,笃定我右肩上必然有魔君刺出来的剑痕?如果仅仅是因为明圣所言及的那些‘巧合’,请恕君某难以心服啊。” 叶怀遥道:“自然不是。我记得当初参加识宝大会的时候,曾经看过玄天楼由于出售那些法器的单子。其中有一样,名叫封魔鼎,当时发生骚乱之后,并未来得及售出。” 君知寒目光一闪,已经有些了悟,缓缓说道:“不错。单子上面的物品足有上百种,识宝会当天才发给众位宾客。我竟忘了明圣不光慧眼如炬,还记性过人。” 叶怀遥道:“过奖了,也是无意中想起。这封魔鼎中置有散碎香块,将香块点燃之后,香气渗透入体,可以令魔族浑身乏力,神魂不稳。你便是用了这样的法器,才会造成众位僧人出现异状,使得其他道友再次对邶苍魔君产生怀疑。” 君知寒笑而未答,已经有人忍不住问道:“在下有些不解,敢请明圣指点。为何封魔鼎中燃香,产生不适的会是僧人而非魔族?” 叶怀遥道:“因为此时场地开阔,四面来风,又不能让诸位发现端倪,这香气必然是十分稀薄的。” “魔君此回所带来的兵将都是修为深厚之人,不会受到影响,诸位大师的魂魄却刚刚被魔君释放出来,一来尚且不稳,二来沾染魔气,便会如此了。” 君知寒拍了两下巴掌,说道:“果然精彩,完全没错。” 他的语气古怪:“只是明圣的这番推断,说来说去,都基于你从头到尾也没有怀疑过邶苍魔君,这才会想到酩酊阁的法器上面。” 君知寒似笑非笑:“真是没想到,二位的情谊竟然会如此深厚。” 容妄有点惊讶,心想这个人竟然还会说好听的。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好感度+1。 宝贝们明白了吗?君知寒想用自己的傀儡死亡,以及和尚们的意外再次栽赃汪崽,而汪崽想毁去庙里任何可能残留的资料,所以一直等着有人搞事,自己好趁机放火,最后再把所有的锅都扣回去。 下一章不搞阴谋了,下一章甜甜。攒够了聘礼的男人,有资格好好搞对象了。 98、横波花底 叶怀遥倒是挺坦然:“君子信诺, 既然合作, 自然便不能相互猜疑。” 他微微一笑, 道:“所以我为君阁主解惑,你是否也能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呢?” 叶怀遥刚才询问十八年前瑶台坍塌, 是否为君知寒设计,这回君知寒倒是没再找借口推脱。 他遗憾道:“不错。可惜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没有达成预期效果,令我非常遗憾。幸亏二位并非凡俗之辈,十八年后又重新回来了。不然君某只怕是要抱憾终生。” 他所说的小小偏差, 恐怕就是指容妄和叶怀遥之间因道侣法印而发生的这场意外了。 叶怀遥心里一虚。 这意外当中的“具体情形”, 他觉得君知寒应该是看不见的, 因为如果及时了解了当时的情况,就不会出现他所谓的“偏差”了。 但是事情总有万一, 这人此刻已经无所顾忌,要是当真知道了什么,在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叶怀遥不怕别的,就怕他师兄燕沉先被给气死。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看了容妄一眼,却见容妄也正瞧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遇,容妄像是洞悉了叶怀遥的想法一样,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像是在说,不用怕,有我呢,不会让这人胡说。 他这副表情, 让叶怀遥心中稍定,又觉得知道就知道吧,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问了下一个问题:“那请问君阁主,是否也跟我有仇?” 虽然君知寒口口声声针对容妄,所作所为也都是设局坑他,但每回都能恰恰好地将叶怀遥给一块卷进去。 这要说是巧合,叶怀遥觉得自己真就得去庙里多捐点香火钱了。 ——他人品应该还没那么差吧? 君知寒目光一晃,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个瞬间显出些许茫然。 这是他头一回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很快,君知寒便用一种十分坚决的口吻说道:“我跟你,自然是没仇的。” 他看了叶怀遥一眼,又补充道:“但我有其他所求。” 叶怀遥莫名的也有些紧张起来,觉得很想知道那个答案:“什么?” 君知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微笑,却不再肯说话了。 见他如此,燕沉便道:“不如先将人押起来吧,容后处置。现在有不少伤员需要救治,万法澄心寺中的大火刚刚被灭,损毁物品也要一一点数。这些玄天楼可以帮忙。” 他说的也是当务之急,戒玄大师含笑道谢,取出随身的金刚宝杵,口念法诀,向着君知寒一抛。 金刚宝杵化成了一副枷锁,扣在他的身上。 在那一瞬间,君知寒的身子一沉,双膝不明显地微曲,将地面的泥土上踩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 但随即,他就面色如常,重新站直了身体,傲然而立。 其他不明端底的人只见君知寒的行动被限制住了,并未看出其他异常。 但叶怀遥却知道,那副金刚宝杵化成的枷锁足有几千斤之重,要是换了别人,直接被压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也是有的。 君知寒能直挺挺地站在这里,显然不光心性坚毅,本人的性格定也是极端骄傲的,不肯有半点示弱于人。 戒玄大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概觉得如此人才不行正路,脸上颇有惋惜之意,摇头宣了声佛号,转身去了各位僧人那里,一一验看他们的伤势。 容妄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本来不打算理会。但犹豫片刻,却也跟着朝僧人们走了过去。 他路过君知寒身边的时候,君知寒突然道:“魔君。” 容妄停步,侧目扫了他一眼。 君知寒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万法澄心寺,其实是你烧的吧?” 方才先是僧人们出事,紧接着又寺庙着火,众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同一个人做的。 但唯有君知寒知道,放火这件事,并非他的手笔。 只是现在那么多罪行都认下了,此时抗辩也没人会信,所以他只能硬吃了这个哑巴亏。 容妄挑了挑眉,轻描淡写:“是。” 君知寒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容妄道:“君阁主可莫要怪我,本座方才已经提醒过了。不是你栽赃我,而是我栽赃你。” 他微微一笑,故意气他道:“多谢你帮我创造机会。” 君知寒倒是不急不恼,又问:“为何要这样做?烧掉万法澄心寺对你有什么好处?” 容妄漠然道:“不该动的心思少动,想想自个还能活几天比较重要。” 他说完就再不理会君知寒,径直向着戒玄大师的方向走去。 到了近前,他道:“主持。” 虽然知道一切并非他所为,但容妄毁掉佛像,震翻澄心寺正殿,而后又将众僧收魂,造成他们诈死的假象。 这一番手段如同霹雳雷霆,同样给众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因此见他过来,不少僧人都露出了或防备或警惕的神情。 戒玄大师却是神色如常,面带和蔼笑意,双手合十说道:“请问魔君何事?” 面对他的询问,容妄亦无攻击或者嘲讽炫耀之意,彬彬有礼地稽首还礼,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递给戒玄。 他说道:“这些僧人身上的伤势,多少与我有关。这瓶中是芜花清风露,混入水中服下,可以养魂镇魄,赠予主持罢。” 容妄的语气很是平淡,神情间也没有半分歉疚,但他的这番好意,已经如同太阳打西方升起,夏日里天降暴雪一般的稀罕和不可思议。 之前与容妄激战一场的戒相就在旁边,他功力深厚,此时状态已经恢复大半。 虽然已经知道中间多有误会,但戒相向来嫉恶如仇,深恨魔物,再加上之前战斗中也被容妄得罪的不轻,此时半点不信他能安什么好心。 他忍不住说道:“主持师兄,万不可轻信奸人之语,依我看这瓶中之物多半有毒。还是谨慎为妙。” 容妄将眉梢扬起,刚想说爱吃不吃,戒玄却微微一笑: “戒相戒相,何以着相?岂不闻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以人魔区分善恶,以往日之恶抹除今日之善,皆是妄念虚言。” 他语气慈蔼,只是谆谆教导,丝毫听不出来责备之意,却将戒相说的面红耳赤,不敢再行辩驳,讷讷道:“是我错了。” 戒玄冲容妄说道:“多谢魔君赐药。亦望魔君尽无尽意、解无缘缘,早日得法。” 换一个人跟他说这番话,容妄多半就会一句“我本为魔,何来法度”顶了回去。 但这位戒玄方丈的身上,自有一种灵澈柔和之气,真正得道高僧的悲悯善意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让容妄虽不赞同,但心生敬重。 他略作一默,说道:“多谢主持开解。” 戒玄可不知道容妄前来赠药并非突发好心,而是惦记着那个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心上人,不想让对方因他名誉受损或者为难。 他只觉得对方虽然是魔君,平日作风酷厉,但竟难得的存了一些善念,十分不易,因此顿生好感。 戒玄观容妄面上隐带不足之意,似有心结未解,因而才忍不住出言点化。 两人对答之后,容妄从一干僧众之间离开,忽然理解了叶怀遥为什么在离恨天中的时候会感到不适。 ——被一堆檀木珠子、香火和老和尚味围着,他也觉得十分难受。 容妄的目光从周围扫过,只见众修士们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有的帮助疗伤,有的则正在被烧毁的各处庙宇之间检查,看看灰烬之中是否还有什么法器书画留存下来。 这是个慢功夫的活,不能用法术,只能一点点寻找。 燕沉正同归元山庄的元庄主站在一处,对方神情急切,他却面色冷淡,显然双方之间的谈话并不是很愉快。 容妄左右也没找到叶怀遥的影子,心里有些失望,又担心他会不会进了另半面没有烧毁的庙宇里面,发现点什么,于是也进去寻了一圈。 整座庙宇里面隐隐散发着一股焦糊之气,墙壁上的佛家绘画也已经被熏得发黑,早已不复往日的庄严肃穆。 残存的画面当中,菩萨佛祖们的一双双眼睛幽幽向着画外望来,简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谴责着突兀的闯入者。 虽说容妄实在是造成这种场面的罪魁祸首,但他行走其中,一脸漠然,根本没有半分心虚愧疚之色。 这场面若是被戒玄大师看到,定要后悔自己之前的对牛弹琴了。 容妄走出几步,忽然感觉身后风声一掠,动静还不小,显然对方并没有刻意隐藏掩饰。 那就是要挑衅! 容妄眼神一凛,扶剑转身,却见身后空荡无人。 反倒是他背对着的那个方向又再次传来风声,却没有任何攻击,仿佛在跟他闹着玩一样。 谁会那么无聊而且想死,同邶苍魔君开这种玩笑? 容妄微怔过后,目光中忽然便有了笑意。 他松开剑柄,拂袖一震,一股魔气就铺展着从四面向后方包去,暂时将对方的退路封住,同时容妄反手一捞,果然便搂着了一个人。 他轻轻松松地把人往怀里一抱,转过身来,面前之人俊颜带笑,正是叶怀遥。 容妄噙着笑意道:“我说方才怎么在外面不见你,原来是躲进了这里面。” 叶怀遥笑道:“人家说邶苍魔君这个人,最喜欢欺男霸女,巧取豪夺,看来真是没错啊。你都不看看是谁,上手就抱,抱错了人怎么办?” 整个佛堂灯火黯淡,破败不堪,但他这样灿烂笑开,竟给人一种皎洁生辉之感,容妄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下叶怀遥的脸。 他轻叹道:“我这么凶神恶煞的,谁个也不爱理会,也就承蒙明圣不弃了,愿意委身魔宫,朝夕相对,不是吗?” 叶怀遥想起之前那个修士不伦不类的称赞,脸上笑意一顿,或许“委身魔宫,朝夕相对”这八个字本身也没什么问题,但搭配上他和容妄的关系,就不由得人不多想了。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叶怀遥抬手并指,做了一个捏诀引剑的架势,威吓道:“我是听说离恨天土地肥沃,养出来的魔头特别美味,想混进去抓两只煮了吃。朝夕相对,正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看你害怕不害怕。” 容妄刚才还只是随口开句玩笑,听了叶怀遥这话神色微妙,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很少露出这样鲜活生动的神色,叶怀遥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容妄在笑什么了。 要说别的也就罢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这事自己还真干过。 ——两人之间的道侣契约,不正是他一口给咬出来的吗?容妄连手腕上那个伤疤都没舍得弄下去。 叶怀遥脸上微微一热,又也觉得好笑,若无其事地说:“上回吃生的,下次吃熟的。” 容妄虽然喜欢看对方又气又笑的模样,但也怕叶怀遥下不来台,不再逗他,低头亲了亲叶怀遥抬起来吓唬他的拳头,又包住他的手推向身侧,鼓起勇气,轻吻了下他的鼻梁。 这样名正言顺的感觉太好了,亲完之后,容妄没感到对方的抵触,便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比成了仙还开心。 他柔声道:“怎么都行,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么。” 容妄又将叶怀遥抱了一抱,看见旁边扔着几个蒲团还算干净,便捡起来摆在供台旁边的石阶上,问道:“你可忙着出去?不忙的话过来坐一会,我真给你带了东西。” 叶怀遥道:“若是外面有事,师哥肯定会给我传讯的。坐会吧,你拿了什么?” 两人像小朋友似的,肩并肩在阶边坐好,只见容妄从怀中掏出一枚橙黄色的果子,用帕子擦了擦,递给叶怀遥。 叶怀遥见这果子圆滚滚的,大约苹果大小,捏起来还挺软,问道:“什么?” 容妄咳了一声,道:“随喜果。” 叶怀遥刚咬了一口,觉得虽是水果,但里面的果肉滑腻香甜,仿佛带着一包水,比酥酪的口感还要好。 他本来正要夸东西好吃,冷不防容妄说了这三个字,立刻瞪圆了眼睛,吓了大一跳,差点噎着。 虽然明知道这废庙里面只有他们两人悄悄躲进来私会,叶怀遥还是下意识地偷偷向两边看了看,这才小声道:“喂,你偷的?” 容妄用食指关节蹭了一下鼻子,说道:“嗯……没事,没人看见。” 随喜果算是万法山上的特产,感应佛家灵气而生,只有那一棵树,长在半山腰上。 一百年一开花,一百年一结果,每次只结三五个,因此十分珍贵,也有蕴养灵气,调理经脉的效果。 容妄是上山来找茬杀人的,原本没想着这事,结果走到半路上,恰好便碰见这树上结了几个果子。 他自己对吃不怎么感兴趣,但是想起叶怀遥见了也许会高兴,顿时就觉得说什么也要弄到一个。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堂堂魔君偷吃的,听上去到底不大好。 于是容妄下令众魔将们背转过身去,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他便在“没有任何人看见”的情况下,给心上人摘了个果果,藏到现在过来献宝。 叶怀遥听容妄这么一讲,想象着当时的场面,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不过这东西虽然稀罕,但天生天长,并非寺中的僧人所种。对于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来说,百年一摘,倒也不算是特别难得。 容妄道:“你吃吧,我在旁边放了银两呢。而且方才给了戒玄一瓶疗伤的玉露,算是赔他。” 容妄会给和尚们伤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叶怀遥听他说便明白了,对方大概是因为自己,想要试着跟正道搞好关系。 这人…… 他冲容妄笑了笑,问道:“你就摘了一个吗?自己不吃?” 容妄刚要说他不爱吃这些,嘴唇就忽然一冰。 叶怀遥已经把自己手里的果子送到了他的嘴边,说:“尝一下吧,真的很好吃!你好不容易偷的,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味,也说不过去啊。” 容妄下意识地就张嘴咬了一口,他见叶怀遥觉得好吃,就更舍不得吃多了,只是小小地尝了一点皮。 汁水涌进嘴里,整个口腔都充满甜香,容妄嚼了几下咽下去,这才发现自己和叶怀遥吃了同一个果子,脸上顿时就有点发热,感觉味道更甜了一些。 容妄又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大惊小怪的激动,悄悄看了叶怀遥一眼,发现对方好像没有在意这些,慢慢啃着剩下的果子。 他的唇上沾了些微汁水,显得比随喜果的果肉还有莹润诱人,让人也想凑过去咬一口。 容妄连忙把目光移开,觉得有点热。 这时已经是初夏时节,寺庙中又多少有些窒闷,他怕叶怀遥觉得闷,顾不得自己,连忙将他的折扇拿过来,给叶怀遥轻轻扇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4 11:00:28~2020-02-18 10:5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玄衣素衫本还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玫 9个;入怀 2个;十岚、一依度左袖藏一枝花。、木林森、古灵精怪小丫头、叶怀遥、雪千寻、妞妞妞、斑大人、疏影暗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tacy 56瓶;yumi、秦枫枫枫枫枫枫 50瓶;小楫轻舟 36瓶;飍、荼荼不是茶、汉宫有木 30瓶;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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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步骤完成,才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那这件事确实非常重要和有必要,容妄道:“好,那我也去。” 师祖诞辰大典对于玄天楼来说是一次盛会,一来怕有人趁机捣乱,二来他们与魔族的关系也不好,因此每回离恨天那边都是没有请柬的。 不过这一次,双方有所合作,再加上容妄和叶怀遥同患难一场之后,关系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好,因此看在明圣的面子上,他们对魔族也应该有个姿态,便也对离恨天发出了邀请。 容妄说完之后,又怕叶怀遥担心,补充道:“你也不用管我,咱们假装不熟就成,不会让他们看出来的。” 叶怀遥笑道:“干什么要防着他们看出来,你怕被我师兄赶下山吗?” 容妄也笑了,用指尖碰了下他的脸,说道:“没有,我身份特殊,怕给你添麻烦。” 叶怀遥叹气道:“真是好麻烦,可是麻烦也没办法啊,谁让我找了个大魔头呢。你不要担心,都决定在一块了,还怕别人知道吗?早晚要跟他们说的。” 两人没在一起的时候叶怀遥百般回避推脱,容妄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决心,心里觉得叶怀遥真好,又甜蜜又感动,只是浅浅含笑。 不过他虽然爱听这话,对于公开两人关系的想法,还是持保留态度。 燕沉等人总不会害叶怀遥,他们知道也就罢了,可是外人心思难测,不得不防。 此时双方刚刚合作完毕,又做了一场他将叶怀遥带回离恨天的戏,人们本来就在费解魔君和明圣之间的关系,要是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说两人在一起了,流言还不知道要传成个什么样子。 容妄固然占有欲极强,对于“名分”比谁都着急,可是更不愿对方因自己而名声受损,因此反倒觉得公开这件事不应太快,总也得过上一阵。 他不愿意破坏此时的甜蜜气氛,心里这样打算着,倒也没急着把话说出口。 两人肩膀挨肩膀地坐着,容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叶怀遥的手握在了掌中,他轻轻摩挲着叶怀遥的手指,只觉心中软得能滴出水来。 容妄柔声道:“我真的没关系,你不需要特意付出和证明什么,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叶怀遥笑了笑,他也觉得挺好。 如果说当初答应跟容妄在一块时,还带着些怜惜和试一试的想法,那么此刻坐在这里,一起说些有的没的,却让他感到岁月静好,平和安宁。 或许这样下去,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如果眼前的麻烦事能够彻底顺利地解决掉,那就更好了。 叶怀遥问道:“对了,问你个事。你以前跟君知寒打交道多吗?“ “不多。” 容妄老老实实地说:“他毕竟是人族,本来就并非一条道上的。就算平日里离恨天和酩酊阁有什么生意往来,我跟他也都不会亲自出面。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叶怀遥道:“我真的很好奇他到底跟你有什么仇怨。而且这个人身上,总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会不会我以前也跟他认识……难道是又忘了?”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十分可笑的念头。 或许君知寒才是真正的小容,结果阴差阳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是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容妄同他交换了身份。 因此君知寒才会这样的仇恨容妄,而同自己说话的时候,语气又那么的古怪。 当然,这个想法完全不符合实际,仅仅是他在胡思乱想。 但不得不说,叶怀遥从头到尾都对容妄来到万法澄心寺打砸一场的原因持有保留态度。 在明圣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他也不是吃白饭的。因为他的关系,能看出来容妄有缓和与人族之间矛盾的打算,那么这样大费周章的搞事,真的仅仅是为了蒙蔽敌人吗? 还有刚才僧人们第二次昏迷,是君知寒为了嫁祸容妄,那么万法澄心寺着火,会不会显得有点多余? 还是这把火有其他的目的,比如说……想烧掉什么东西? 容妄这小子性格敏感又爱脑补,从小心思就重,叶怀遥合理怀疑,他仍然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不过他倒是能够完全信任另一点,那就是容妄不会有恶意,甚至很有可能是为了他好。 所以叶怀遥也不想操之过急,打算自己先查一查,若不是特别重要,容妄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装着不知道好了。 容妄还在跟他说君知寒的事。 容妄道:“我的仇家太多了,君知寒憎恨我不稀奇,倒是同时跟你我二人有交集有些奇怪。我怀疑此人会否也跟朱曦一样,是从楚昭故国出来的。” 毕竟当然楚昭国颇为繁华,地域广,人口也多,活到现在修士,跟他们年岁相仿或者更大一些的,很少没去过楚昭国。 两人天马行空地瞎猜了一会,没想到此人的身份,倒是听见外面人语嘈杂,估摸着那一番忙碌已经到了尾声。 叶怀遥道:“咱们该走了。” 容妄恋恋不舍地说:“还有十天才是初五,所以就要十天之后才能见面。” 叶怀遥道:“你有话可以用传讯符跟我说嘛。” 容妄道:“嗯,是,还有传讯符。” 他话是这样说的,抓着叶怀遥的手却舍不得松开,叶怀遥觉得好笑,凑过去在容妄的唇角上亲了一下。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亲完了之后也没看容妄,目光游移,咳了一声道:“这样行了吧?我走了啊。” 容妄整个人都怔住了,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觉得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刚才的触感混合着随喜果的香气,让人觉得好像在做梦。 叶怀遥正向后移开,还没等彻底挪回自己之前的位置,便被容妄凑上来,双手扣住了他的腰。 方才那浅尝辄止的一下叫人心里直痒痒,反倒将渴望都翻了上来。 容妄试探似的蹭了蹭他的鼻尖,然后向下,将叶怀遥的唇吻住。 这不同于以前的一触即放,叶怀遥能够感觉到容妄撬开了他的牙关,动作几乎有几分的凶狠。 方才那只随喜果的香甜在两人的唇齿间萦绕,缠绵如醉。 容妄的发丝落在他的脸上,有些细微的痒。 叶怀遥的身体稍稍后仰,本能地想躲,又被容妄温柔而不容逃避地锁住了腰身,将他整个人圈在怀中。 毕竟是个毁天灭地的大魔,骨子里就有不顾一切的血液,他平时总是小心翼翼,正因为一旦不再克制自己,就会格外热情激烈,几乎叫人难以呼吸。 周围的热度渐渐攀升起来,仿佛化为实质的爱意,亲密感由身体的距离慢慢传导进心中。 气息交融,情感交融。 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过,一个简单的亲吻竟然会带来如此奇妙的感受。 容妄覆在叶怀遥腰上的掌心发热,将他越抱越紧,迟迟不愿意结束这个绵长的吻。 这种灼热的温度像一把烧起来的火,蔓延过拥住对方的手臂,相贴的衣袍,一直灼入心脏肺腑。 两人之间几乎已经没有半点缝隙,但是容妄觉得这还不够。 他渴望着更近,意识中想把叶怀遥压倒在地上,覆上去。 但是想起上回的事情,他记得当时叶怀遥的眼泪,容妄觉得大概是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对,让对方很难受。 所以在弄明白怎么做才能好一点之前,他怕叶怀遥抵触,也不敢轻举妄动。 珍惜战胜了欲望,心里总归还保留着一些理智。 似乎不能,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正在这时,这间佛堂的门被人轻轻扣响,有个声音在外面道:“有人吗?” 堂中旖旎的气氛瞬间被这三个字打碎,叶怀遥如梦方醒,连忙将容妄推开。 容妄根本没管外界的任何动静,被他一推才松了手,向着门外看了一眼,蹙起眉头 叶怀遥觉得嘴唇和舌头都在微微发麻,人还有点晃神,猛地听见这个声音,脸色都变了。 明圣光风霁月了半辈子,还是头一回体验这种被人捉奸一般的慌乱。 容妄见叶怀遥领口乱了,顾不得自己,想帮他抻一下,但对方已经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他的指尖擦着叶怀遥的衣领划过。 他们两人的动静不大,但门外的人一定是听见了,问话又不见有人答,于是推开门就闯了进来。 叶怀遥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师哥,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燕沉。 虽说刚刚还跟容妄商量,要把两人的事情公开,但目前这个状况未免还是先得太仓促和慌乱了,他们谁都没有心理准备,并不是个好时机。 燕沉就是来找叶怀遥的,外面事了,他本来想给叶怀遥传音,但听一个小僧说对方进了寺里,燕沉不知师弟又有何事情要处理,干脆就找了过来。 他破门而入,原是听见了动静,担心叶怀遥遇到什么危险,结果也没想到容妄居然也在里面,同样也吃了一惊。 当初叶怀遥被容妄“劫持”走后的那种疑惑,再一次萦绕上了燕沉的心头。 燕沉冷淡地冲容妄点了点头,问叶怀遥:“你和魔君为何在这里,此地有何特殊之处吗?” 叶怀遥道:“……没有。” 他含糊地说道:“我们说了说君知寒的事,因为外面人杂,就找了这个地方,安静。” 燕沉满腹狐疑,觉得没这么简单,但当着容妄的面,他总得给叶怀遥面子,也就没再刨根究底,说道:“刚才我也审了他几句,这人刁滑的很,什么有用的都没交代出来。你们可有发现?” 叶怀遥道:“暂时没有。我跟容……魔君与此人打的交道都不是很多,回去还应该仔细调查一下他的来历背景。” 燕沉点了点头,速战速决地准备把师弟带走:“既然没有发现,那便跟我回玄天楼吧?很久没回去,山上的师兄弟们也都想你了。” 叶怀遥刚才原本就是要走的,闻言点头说了声好,然后冲着容妄拱了拱手道:“魔君,就此告辞,那咱们过几日再见罢。” 当着燕沉的面,他也不好再说其他,但眼神中已经包含了很多意思。 容妄不明显地冲他笑了一下,回礼道:“二位慢走。” 燕沉道:“魔君,告辞。” 他说完之后,就带着叶怀遥向外走去。 方才堂中光线昏暗,燕沉也没注意到什么不妥,直到走到门口时,他无意中一侧头,隐约觉得叶怀遥的嘴唇上好像沾了血一样。 燕沉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内元有异,吐血了没跟自己说,心中一惊,直接就用手去碰,问道:“阿遥,你怎么了?” 叶怀遥不解地“嗯”了一声,燕沉的手指已经从他唇畔划过。 这个时候燕沉才意识到,叶怀遥的嘴上并没有沾血,但双唇很红,仔细看去,还微微有点肿。 他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时闪过无数种猜测,但又觉得太过荒谬,都不可能发生,只是略带茫然的,下意识地转过头,向着容妄那边看了一眼。 容妄正目送着叶怀遥和燕沉离开,两人的目光便这样各怀心思地撞在了一块。 然后燕沉的目光越过容妄肩头,落在了地上的两个蒲团上面。 其他的蒲团都乱七八糟扔的很远,唯独这两个整整齐齐摆放在石阶上,一看就是有人刚刚坐过,但这距离……未免太近了。 叶怀遥瞬着燕沉的目光一看,心中立刻闪过两个大字“完了”。 燕沉虽然没有感情经验,但十分敏锐,天底下任何的事,很少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干巴巴地说道:“师哥。” “阿遥。” 能听得出来,燕沉不光震惊,语调中还隐隐带着一股不愿意相信的火气,只是因为不想冲他发脾气,所以正在尽力克制着。 他尽量把声音放软:“你和邶苍魔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容妄很想说话,但没有开口,把选择答案的权利交给叶怀遥。 叶怀遥吸了口气,坦然道:“师哥,本来我想回山上再和你说的。我跟容妄……在一块了。” 他虽然不是什么老实人的性格,但是没有十分必要不得不为的理由,便从不会欺骗自己的亲友们。这样一来容易产生误会,二来次数多了也伤感情。 燕沉觉得自己渡劫都没这么晕过,这件事只怕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要叱一声“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他又谨慎地问了一句:“在一块了是什么意思?” 叶怀遥:“……” 这一次,容妄沉声把话接了过去:“就是成为了道侣。” 燕沉脸色阴晴不定,像是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但是他盯着容妄的眼神,却如同利剑一般,要将他千刀万剐。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日记:啊啊啊啊啊!容妄我特么弄死你!!! 100、银汉红墙 这一次面对着燕沉, 容妄也不再像往日挑衅一般, 带着惯常的轻慢笑容, 他收敛起所有的锋芒,极认真地说道:“事至此处, 我已经无法放手。希望少仪君不要反对。” 燕沉的态度他不在乎,但是叶怀遥会不高兴。 燕沉气的脸色铁青, 厉声道:“你做梦!” 他转头问叶怀遥:“是不是他拿住了什么把柄威胁你?欺负你了?骗你了?” 叶怀遥:“……都没有,真的。” 燕沉觉得不可能,完全无法相信。 他已经尽量将声音放柔, 但听起来还是十分严厉:“任何的事, 你都可以跟师哥说。” “哪怕是你想把玄天楼端了被他撞见, 拿这个来要挟你跟他好,也都照实告诉我, 我一定为你解决,更加不会怪你。何至于这样牺牲自己,跟他混在一块!” 他素来最疼爱这个师弟,在燕沉心中, 一个人须有千般万般好才能配得上叶怀遥。 元献那事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头契约,都已经很令人生气了,谁料想那边刚刚要解决掉,他挑来捡去,竟然挑了这么个货呢? 在他心目中,容妄阴险狡诈,冷血凉薄, 立场问题先都不用考虑,就单说他的行事作风,也与玄天楼差异极大,叶怀遥怎么能跟他在一起? 燕沉气的发懵,说话间似乎便已经将自己脑补出来的“容妄威胁了叶怀遥”这件事,当成既定事实了。 叶怀遥哭笑不得,只好道:“师哥,真的没有,我是自己愿意跟他在一起的。” 燕沉道:“你是不是疯了?阿遥,你们才熟识起来多长时间?瑶台那一战过后你就记忆全失,过了十八年,现在回来了也总共没跟他相处过几个月,你真了解他是个什么人吗?你的性格,又怎会如此草率!” 他平素少言寡语,这番话一口气说完,胸口还在不住地起伏。 能让少仪君如此,也是这么多年都难得一见了。 叶怀遥试图解释:“我们小时候就认识,只是我以前没认出来……” 燕沉根本就听不进去他这番话,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重要,关键是容妄这个人阴气沉沉的,性格也偏执古怪,根本并非良配。 隔了片刻,他深吸口气,放缓了语调说道:“邶苍魔君如何上位,如何管理离恨天,你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对别人无情,你如何能够指望他对你真心实意?阿遥,你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莫要感情用事。” 燕沉这番话可谓是苦口婆心,叶怀遥明白,如果换了自己站在师兄的立场,他怕是也无法表示支持。 毕竟容妄的感情,连叶怀遥本人都是用了很久才去接受和理解。 连容妄自己都坦诚不爱世人,生性孤冷,那么其他人怕他提防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沉默片刻,说道:“师哥,我们之间的感情说来话长,并非如你想象中的那般……” 燕沉面如寒冰,负手身后,也不看他,目光只是盯在容妄的身上。 虚掩的大门外面漏入一线天光,顺着他紧锁的剑眉滑过微眯的眼梢,无尽怒火在沉默中深藏。 容妄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燕沉要是单独指责他的行事作风也就罢了,但他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公然挑拨叶怀遥和他的关系,实在犯了容妄的大忌。 但是这回,他没说什么。 容妄试图站在“为叶怀遥好”的角度上去理解其他人的立场,然后将自己的不满消解,收起满身戾气。 燕沉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在等待容妄的反击,而对方的脸上确实也露出了自己熟悉的那种阴沉戾气。 但过了片刻,容妄的神情便重新转为肃然了。 他双手交叠举起,而后躬身冲着燕沉深深一拜,竟是从未有过的恳切。 “你我之间立场不同,过往确有重重矛盾。你可以讨厌我,但我是真心爱他。” 容妄满脸郑重,不卑不亢地说道:“千余年来,生死动心只为这一人,法圣有任何担心要求均可说来,我会尽力一一化解,就算是动手我也不会还击。但此回我依旧是那一句话——我心已不可转,望你不要反对!” 叶怀遥忍不住上前一步,说道:“容妄!” 在此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容妄和燕沉万一真的打起来,自己应该怎么阻拦,怎么劝说,却从未想过,容妄会以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向他一贯嫉恨的燕沉作出保证。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拔剑一战容易且痛快,低头许诺却需要很大的决心。 容妄这种令人心折的成熟男子口吻,才更能真切地让人感觉到他的担当与诚意。 ——他是在确确实实地试着去理解叶怀遥的立场,重视叶怀遥的感受。 容妄这样的举动,连燕沉都没有想到。 他俊美的面容上极快地掠过一丝意外,紧接着便见到师弟冲着那杀千刀的魔君迈出一步。 叶怀遥这个举动,顿时又让燕沉想起了自己之前给容妄的定义——心机白莲花。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词,但是讨厌的感觉是相通的。 他哼了一声,袖风一拂,隔空将容妄的手臂扶起来,接着一手将叶怀遥揽至身后,不容拒绝地说道:“休想!” 燕沉的目光锐气逼人,仿佛带着能够看破一切的锋芒,他说完这两个字,稍稍一默,又略将语气放的和缓。 燕沉道:“邶苍魔君,之前你在瑶台上救了阿遥一命,这件事我已经知晓,也确实十分感激。不要再打阿遥的主意,除此之外,你有任何的要求打算,玄天楼都可以尽力为你达成。包括我本人,也可以……助你。” 叶怀遥听出了燕沉的话中之意。 之前魔族与人族势不两立,彼此之间矛盾颇多,经常发生冲突,近年来已经有所缓和,这次的合作更是一个契机。 如果把握好目前这个微妙的转折点,对于双方之间日后的关系,以及各自发展,都很有可能带来极大的好处。 燕沉认定容妄别有所图,又说不通叶怀遥,干脆许诺为他提供帮助,谁都知道法圣言出必行。 只要不再存有伤害人族之心,玄天楼的助力对于邶苍魔君来说,该带来多大的好处,不言而喻。 他言下之意正是告诉容妄,你想通过这种方式从叶怀遥身上获取到的,我直接就可以给,所以不要从我师弟身上打主意了。 容妄何等精明,自然不会不懂,他抬起头,不闪不避地与燕沉对视着,从容而坚定地说道:“其他的我都不想要。” 燕沉薄唇弯起,气急反笑:“我可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 他广袖一拂,拉住叶怀遥的胳膊:“阿遥,跟我回家。” 叶怀遥决定还是听师兄的话:“容妄,我先回去了,咱们过几日再见。” 燕沉额角青筋直跳,不等他说完,拉着叶怀遥便走,两人都听见容妄的声音清清楚楚从身后传来:“好。” 燕沉:“……” 虽然容妄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但以这个时候燕沉的心态,就觉得他是在挑衅。 说不定就是想气的自己揍他一顿,这样叶怀遥就会觉得自己霸道,更加同情他。 真是阴险,他怎么可能上钩? 燕沉决定这个魔头一定要收拾,还要躲着叶怀遥才能收拾,但他要忍不住了,所以得快点走。 叶怀遥明显感觉到燕沉的脚步加快了,头疼之余却又有一丝好笑。 ——堂堂少仪君能露出这幅气鼓鼓的模样,也是非常少见了。 叶怀遥无奈地笑着,说道:“师哥,你别多心,容妄他没有那么多用意阴谋的。信我一回好不好?” “我看你才真是吃了迷魂药了。” 燕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扬手作势欲敲上叶怀遥的额头,叶怀遥下意识地向后缩,他那一下却终究没有落在头上。 燕沉哼了一声,手向下落,给叶怀遥理了下领子,说道:“总之我没有同意,一会见了旁人,不许乱嚷嚷这事。” 叶怀遥心道连这都叮嘱,真当我疯了吗?难道出去之后还能哈哈大笑,见一个人嚷一遍“我和魔君在一起了”? 他没敢表达自己的想法,乖乖应了句“是”。 两人本来以为此处事情已经了解,一些无关紧要的门派都该撤走了,结果不成想外面的人竟然一点都没少,三五个门派聚在一起,纷纷议论着什么。 看这架势,竟好像又出了什么别的事。 燕沉低声道:“他们都知道了你和容妄的事,在议论呢。” 叶怀遥吓了一跳:“啊?” 直到这时,燕沉脸上才总算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还知道丢人,有救。” 叶怀遥:“……我只是惊讶你竟然会骗人。” 众修士们正说着话,便看见法圣和明圣并肩而来,仍旧一个沉稳威严,一个风仪翩翩。 见到这两个人,他们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迎上来,叫道:“少仪君,云栖君,二位可算来了!” 叶怀遥调整好情绪,笑着还礼道:“抱歉,方才有点事在里面耽搁了,劳诸位久等。不知这是又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云栖君太客气了。只是前面一座佛堂的废墟之下,发现了一块古怪的石碑,想劳动二位去看一看。” 燕沉对叶怀遥道:“过去看看。” 叶怀遥一点头,向着西侧的一圈人围拢的地方快步走去,一名玄天楼弟子小跑着跟上,低声冲叶怀遥和燕沉汇报了他们方才所见的具体情况。 原来是方才众人在清理废墟的时候,竟发现一片地基向下凹陷,地面的缝隙当中隐隐发出诡异的亮光。 于是几名修士们将上面的遮挡倾开,发现一座石碑露了出来,上面还题着五个鲜红的大字。 叶怀遥问道:“什么字?” 那弟子低头道:“禀明圣,那字是……‘下一个是你’。” 叶怀遥和燕沉对视了一眼,觉得很有种拙劣鬼故事的意思,笑了笑道:“谁啊,装神弄鬼的。” 燕沉道:“此事颇为诡异,你们留在这里,我跟阿遥过去。” 那弟子道:“是,请二位尊上小心。” 两人过去的时候,戒玄方丈等人已经聚在了他石碑的边上,见了他们二人,匆匆打了个招呼,便给燕沉和叶怀遥让开了位置。 叶怀遥方才表现的轻松,是不愿在事情未明之前给门下弟子制造紧张情绪,此时过去一看,立刻发现这东西上面确然透出一股邪气。 只见那碑半人多高,通体漆黑,看起来颇有分量,上面的大字则是鲜红色的,龙飞凤舞,笔体颇为张狂。 “下一个是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这么多人将红字同时看到,那个“你”又究竟指代何人? 叶怀遥屈指弹出一小股气劲,撞在了石碑之上,只听见嗡的一声闷响,那材质竟似十分特殊,难以分辨。 而他弹出去的灵力,则直接被石碑给吸收了。 戒玄大师道:“云栖君请小心。此碑古怪,似能化去灵力,不可轻易触碰。” 叶怀遥道:“多谢主持提醒。但它既然一直在佛堂之下,那么平日里各位大师们诵经坐禅时,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吗?” 戒玄大师道:“老衲也在奇怪这一点。方才我们商量了一番,猜测这佛堂之下或许原本有个封印,但被大火烧毁了,因此地面才会突然凹陷。” 叶怀遥同戒玄说话的时候,燕沉一直在旁边沉默未语,此时方道:“石碑下面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因为此物古怪,僧人们把地面挖开的时候,也没敢触碰,只是将周围杂物清理开来,让那五个字能被众人看清楚而已。 石碑的下半截还埋在泥土之中,目前大部分人的关注点都在字上,燕沉这样一说,也提醒了他们。 叶怀遥道:“请各位都站远一些,我把下面的土挖开看看。” 要将土挖开而不触碰石碑本身,也是一样技术活。 旁边众人依言躲开之后,叶怀遥气凝指尖,划出一道剑气,绕着石碑周围画了一个圆圈。 那道剑气入土之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过经过这样的试探,叶怀遥已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剑气消失在泥土之下大约两丈深的位置处。 他心里有数,直接拿起浮虹剑横三下竖三下地切割而过,然后击出一掌。 原本已经切开的泥土受到叶怀遥掌力所激,被掀至周围,下面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这件事的为难之处在于,无法清晰地看见土下隐藏之物,还要保证不损毁地将其挖出来,能将剑气控制的这样精准到位,且收放自如,一般人不可能做到。 周围的修士们看见叶怀遥这一手,也都在心里暗暗称赞。玄天楼这么多年来在修真界处处受人敬仰,全是凭实力撑起来的。 等到泥土完完全全散开,他们才彻底看清楚了石碑下面隐藏着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大很多。 “这……似乎是一具,棺材?” 叶怀遥道:“不用似乎了,就是棺材,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至少三百两银子一口。” 这具棺材虽然不便宜,但材质跟石碑比起来,就显得要普通多了,叶怀遥无法判断里面装着的东西是否有危险性,便令玄天楼弟子们在外围结成法阵,以便出现任何意外情况及时封印。 燕沉用剑一挑,将棺盖掀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具男尸。 这人光看外貌应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五官端正,但一身玄色繁复的宽袍大袖,却将他的面色衬出诡异的惨白。 他双手放在身侧,躺的颇为端正,也看不出来任何的伤势,双眼半睁,唇角上扬,乍一看上去就好像冲着棺材外的人微笑示意一样。 由于面部肌肉的僵硬,这笑容看上去异常险恶,眼珠一片漆黑,倒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像那石碑上望了一眼,又见到了那咒语一般的五个大字—— “下一个,是你。” 燕沉用佩剑将棺盖挑起,也是跟棺材距离最近的人,见到里面的尸体如此诡异,他的动作也不由停顿了一下。 但很快,燕沉就迅速回过神来,手腕用力,将那棺材盖向着旁边的空地上面挑去。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心,容妄出了佛堂,正向着这边走来,棺盖就不偏不倚地朝他砸去。 容妄顺手一拂,沉重的棺盖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歪歪斜斜地被掀到了旁边,发出“砰”一声闷响。 燕沉和容妄的目光在半空当中交汇了一秒,谁也没有说话,又各自转开了脸。 周围的人虽然不明情况,却也莫名其妙地从两人之间感到了一股火/药/味。 魔族不是刚刚才和玄天楼合作过吗?怎么了这又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标题出自黄景仁《绮怀十六首》:“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特意注一下是觉得这诗后面两句暗示师兄要带走遥遥,汪崽思念,前面又一语双关,正好嵌上了两人名字的谐音,还挺有意思。 —————— 谁说我要虐了,汪崽得把媳妇弄回来继续甜甜呢。 大师兄虽然没有对象,但是是个恋爱酸臭探测仪和鉴白莲绿茶小达人,无敌的。 101、濠梁遗意 众人猜不透缘由, 又悄悄去看明圣的表情, 见他似有几分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这些大人物之间又有何高深玄机,便不敢再打探了。 戒玄大师打破沉默:“魔君来的正好, 素闻魔族中人见识广博,敢问可知晓这石碑和这具尸体的来历?” 跟叶怀遥和燕沉一样, 容妄在走过来之前也已经听手下汇报了面前之物的基本来历。 他朝着石碑和棺材各扫了两眼,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说道:“我亦不知。” 说完之后, 容妄却又补了一句:“但棺材中的男子怀里肯定有某种异物, 还是一样沾着魔气的物件。” 众人听了他的话, 一起朝着棺中看去,只是那男尸所穿的衣服太过于啰嗦繁复, 谁也看不清楚他怀中是不是真的藏有他物。 叶怀遥道:“弄出来看看罢。” 他回手去拔剑,但浮虹剑大概是有些嫌弃沾染污物,见叶怀遥来抓自己的剑柄,扭动着躲了一下, 第二次才委委屈屈地从了,被叶怀遥握在手中。 这时,容妄的手则从旁边伸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他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握住叶怀遥的手,轻轻把浮虹重新往剑鞘里面一还, 整套动作极为迅速。 容妄低声道:“我来。” 而后必败出鞘,径向着男尸的襟前挑去。 浮虹:“……” 它就是想撒个娇而已,怎么还出来争宠的了呢??? 必败剑算老几啊他! 必败身为魔剑,越是见到这种场面越是精神抖擞,打起精神疾飞,一剑划破了男尸的衣领,里面果然露出了一本红皮的册子。 必败将册子往容妄的手中挑去,自己也飞了回来,趾高气扬地路过浮虹剑身旁,把自己往剑鞘里面一插,端的是扬眉吐气,得意非凡。 此时人们没有功夫去理会两把佩剑之间的小小把戏了,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容妄手里的册子上面,对其中的内容甚为好奇。 只见封面上用小篆写着“仙骨不存,天魔降世”八个大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容妄本来已经把手里的册子半翻开了,一抬头只见旁边的人都在渴望地向自己手里望来,抻着脖子也想看清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他目光闪动,微微一笑,便“啪”地一声将那本册子合上了,故意停了一下,然后转手将册子递给了叶怀遥,说道:“云栖君,你请看吧。” 容妄一向对得罪过他的人记仇的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耍弄耍弄,叶怀遥哭笑不得,将东西接过来打开。 他没看清楚里面的内容,先觉得一阵光芒闪动,十分晃眼。 原来这本册子当中全都是一幅幅的图画,画面以金墨绘成,方才阳光正好照在纸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泽。 第一页画着一个小人,看他所处的场景,应该是在一处荒地当中,小人放牛、养鸡、开垦土地,种植庄稼蔬菜,每日忙忙碌碌,显得颇为勤劳。 册子放在叶怀遥的手中,旁边的修士就敢凑过来看了。 见状有人猜测道:“莫不是这图画上的小人,就是棺材里所躺之人?” 叶怀遥没说话,又往后翻了一页,然后说道:“看来不像。” ——因为在第二页当中,小人死了。 飞来横祸,他辛辛苦苦开荒劳作,结果攒下来的所有财产都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小人也没能幸免,他身上满是跳跃状的火焰,而一个圆形的东西悬在他的头顶上方,似乎正要乘风飞去。 第三页,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他的腿一条长一条短,应该是个瘸子,周围一群人正围着他扔石子。 而后在第四页上,这个人手中多了一根拐杖,这样走起路来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稳当了。 但这第二个瘸子也同第一个人一般倒霉,他的拐杖非但没有使自己融入到其他人当中,反倒被众人嘲笑着夺去折断。 为了躲避踢打,他滚到了河水之中,溺水而亡。 叶怀遥发现,在这人落水的旋涡之上,也同样升起来一个圆圈,飘悠悠地往天上飞去。 一直翻下来,后面还有几个故事也是大同小异,剩下的半本册子就都是白纸了。 叶怀遥直接翻到了有内容记载的最后一页。 看见上面的图画,周围离他最近的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只见画上所绘,赫然正是被挖出来的石碑和掀起的棺材盖,躺在棺材里的男人姿势一如此刻,周围正有一帮人好奇地围观。 与之前那些画相同,他们的头顶上,也漂浮着一片圆形的东西。 这话的,岂非正是现在的场景? 人们看着石碑上那“下一个是你”五个大字,如果说之前还仅仅是觉得蹊跷诡异,此刻却真是实打实地感到了恐慌。 万法澄心寺历史悠久,这棺材显然是从他们打下地基之前就已经埋在僧庙之下了,说明这男人最起码死了将近一千年。 那么,他在那时便已经将今天这样的局面都料到了吗?还是要以此暗示什么? 这样一想,连那本册子都变得恐怖起来。 叶怀遥作为将它拿在手里的人倒还淡定,合上之后顺手递给了燕沉。 容妄问道:“云栖君怎么看?” 叶怀遥道:“其实我倒觉得最后一页不过是故弄玄虚,重点应该在于前面的内容。毕竟一口棺材被埋进土里,可能的结果只有两种,一种是永远不见天日,另一种便是被人发现围观,并不难想。” 他这么说也有道理,让其他人心里面踏实不少。 容妄道:“这几幅画面所讲的故事当中,具体内容不同。共同点在于里面的人都在努力地想要生存,但往往最后的结局是这些努力都化为乌有。”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自己的头顶上方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道:“可是那些会发光的圆形,又指代的是什么东西?” 有人猜测道:“是不是在警告我们,这样东西会带来灾难?正是因为有了它,所以那些人才会房子失火、被人羞辱,全家死绝?所以才说——‘下一个是你’!” 燕沉将册子合上说道:“一切不过还是猜测而已,尚未做出具体调查,诸位无需惊慌。” 戒玄大师也说:“请各位道友放心,东西既然是在万法澄心寺发现的,那么老衲便有这个责任将其看护妥善,尽全力使之避免波及到其他门派。” 叶怀遥道:“玄天楼也愿意出一份力,协助主持暂时将此处封印起来,以免横生变故。” 这毕竟是关系到所有在场之人的大事,目前真相没有查明,更加应该谨慎对待。 叶怀遥这么一说,其他的门派也都纷纷响应,唯恐封印不够牢靠,让这个不明身份的男人突然诈尸。 燕沉将整本册子上上下下地观察了一遍,也未发现其他可以拆卸的地方,只能放弃,说道:“这本金册便由主持和魔君商议保管罢。” 他虽然对容妄不满,但这东西就是被容妄发现的,燕沉还不至于为了为难他故意扣下。 此时日头已经将近落山,混气宗的宗主向着天边看了一眼,苦笑道:“不瞒各位道友,这真是我近来过的最为‘精彩’的一天。” “先说是前来除魔,结果发现君阁主乃是幕后真凶,还以为这事就算解决了,没想到地底下又冒出来这么一副奇怪的棺材。简直是扑朔迷离,令人不解啊。” 周围的人心有戚戚,纷纷附和,觉得这事实在邪门,多片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了。 当下,戒玄大师又令门下僧人依照原样将泥土添了回去,几个门派合力以符咒法器镇压,在上面设下结界,又留人日夜看守。 万法澄心寺的弟子前来请问戒玄大师:“住持师兄,君知寒和欧阳问二人如何处置?” 戒玄大师道:“君阁主身上尚有诸多疑团未解,先押往静室去吧。至于欧阳公子,他的罪名乃是在离恨天埋伏眼线,并挑拨魔族与玄天楼之间的关系。既然欧阳家无人出面,便交由魔君处置。” 欧阳问面色惨白,走路时双腿都在颤抖,被推搡着押到容妄面前。 他之前闯祸的时候倒是胆子大,直到后来亲眼得见容妄杀人的模样,对这心狠手辣的魔君十分畏惧,心中更是后悔不已,快速盘算应该说点什么来求情。 岂料容妄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眼见人到了面前,连眼角都未瞥一下,随手出掌,在欧阳问的天灵盖上一拍一推,便拂袖继续向前走去。 欧阳问只觉全身一阵剧痛,刹那七窍流血,灵脉尽断。 ——容妄虽然没有要他的命,但以后欧阳问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了。 他眼前一黑,顿时栽倒在地,被人抬了下去。 负责押送君知寒去静室的僧人也说道:“君阁主,请罢。” 君知寒身上还被法器锁着,虽然能走,但每前行一步都非常困难。 他听见催促,也不辩解什么,笑了笑向前走去。 叶怀遥还是觉得此人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忍不住再望了一眼君知寒的背影。 这一看之下,他觉忽觉不对,连忙道:“小心!快退开!” 叶怀遥也知道光是提醒不管用,说话的同时指尖用力,嗤嗤两道气劲弹出,硬是把左右两边的小僧向后逼退。 而距离君知寒更近的容妄,已经一掌拍过去了。 结果他这一掌下去,击中的简直不像是血肉之躯,反倒是周围的空气温度陡升,转眼间燃烧起一簇簇苍白的火焰。 叶怀遥心知不好,随后赶到,折扇一展,挥出的劲风把火焰压灭,却见面前已经空荡无人,只有戒玄大师的法器扔在地上。 容妄右手一抓,已经将一样飞出来的东西接在掌心。 叶怀遥隐约看见一抹翠色,心念一动,低声道:“另一枚赝神。” 容妄道:“是。” 这赝神本是一对,原本容妄手里有一枚,朱曦那只则是假货。 如今看来,正品果然在君知寒手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里面还有孟信泽的魂魄。 君知寒诡计多端,终究是利用这样威力邪力均是极强的法器逃跑了。 叶怀遥小声道:“藏好,别让人看见。” 容妄不觉含笑,将东西收进袖中,其他人已经纷纷赶了过来。 燕沉先把叶怀遥拉到自己身边,这才问道:“君知寒逃跑了?” 此刻人多嘴杂,叶怀遥根本就不提赝神的事:“是,此人实在狡猾。” 燕沉凝然道:“不光狡猾,还心思难测。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否知晓刚才墓碑和棺材的来历,这些咱们都不好确定。” 戒玄大师将自己的法器捡起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说道:“君阁主虽然强行挣脱了金刚宝杵的压制,但也正因此佛光入体,阻碍他动用功法。几位暂时不必太过担忧,咱们利用这段时间尽快将人找到就是。” 太阳终于坠入了深谷,明月从东天而升,黑暗将满地狼藉遮掩,显出几分青山佛庙的清寂美景来。 燕沉回头冲着叶怀遥道:“阿遥,回家吧。” 叶怀遥点了点头,便同众人告辞。容妄虽然很不愿意,但也不知道不能拦着他,于是毫不避讳地盯着叶怀遥看,多看一眼是一眼。 燕沉的脸色不好看,但是容妄不管不顾,他不行,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说“邶苍魔君你别总是看我师弟”,只能忍了。 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懂了,估摸着明圣法圣抢了魔君什么宝贝要带走,双方争夺之间,肯定是又冲突了。 到了容妄这里,叶怀遥冲他拱手道:“魔君,后会有期。” 他言简意赅,却背对着燕沉冲容妄眨了下眼睛。 容妄的不舍不快又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满足感,他居然能等到叶怀遥对自己有个好脸色的时候,以前想都不敢想。 其实不愿意他离开,也因为总没法相信这竟是真的,非得看见人才行。 他患得患失,忽喜忽愁,目送着叶怀遥离开,脸色才冷淡下来,谁都没搭理,带着手下走了。 玄天楼总址建在斜玉山上,此山山势连绵,峰峦众多,放眼望去莽莽苍苍,甚为雄伟。 其中共有三座主峰,山高万仞。 东西两侧分别为明圣和法圣居住,中峰顶则建风上殿,平日里共同议事、接待外客均在此地,也是整座斜玉山当中能够第一个看见日出的地方。 叶怀遥和燕沉略作休整,带着人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清晨。 叶怀遥还踩在剑上,便看见风上殿之前站着不少的人,频频向着山下望来,显然是在等他们。 数年未归,这里的朝阳还是一片灿金,温暖明媚。 看见这熟悉又许久不见的一幕,叶怀遥但觉一阵喜悦打心里直涌上来,还没到近前,就笑着扬声说道:“怎么这样大的阵仗,叫我怪过意不去的。” 何湛扬站在最前面,一抬头看见他,便欣喜地笑了起来,扬声道:“师兄!” 他先给两人行了礼,又过去抱了叶怀遥一下,说道:“你上次说办完了事情很快就回来,结果一去又是这么多天,我都着急了!” 管宛琼仗着身形娇小,硬是从展榆和另一位师弟之间钻了出来,拽着叶怀遥另一条胳膊,晃了晃:“师兄,离恨天里面好玩吗?” 叶怀遥偷偷朝着燕沉的方向瞄了一眼,见他正跟展榆说话,便小声道:“好玩,下回带你去。” 他一边说,一边鬼鬼祟祟地从袖中摸出一枚簪子,只见上面以绿色与银色的灵石装点,雕做缠枝木的模样,通体莹润,稍稍一动便有微光隐隐闪烁。 叶怀遥出身皇族,审美非常过关,簪子配色虽然不够鲜艳富贵,但雕工精美,材质上佳,别有一番清冷韵味,管宛琼一见就喜欢了。 “真好看!” 叶怀遥把簪子插到她发髻上,笑道:“我从一个魔女那里买来的,你不嫌弃就带着。” 管宛琼道:“只要好看,你就是从鬼那弄来的我也喜欢!师兄最好啦!” 何湛扬斜着眼睛偷偷瞥了一眼这个就会讨好卖乖的小师妹。 他和管宛琼年岁相当,也是同时入门,从小便在一块学艺,简直回想起来就是一捧心酸泪。 这丫头看着娇滴滴,实际上就是个小恶魔,背地里跟师尊打他的小报告,往他的酒里面兑中药汤,被他揪了小辫,竟然还悄悄捉了一只王八放在他的被窝里! 作为一条根正苗红的小白龙,何湛扬幼年还不会化形的时候被一只王八咬过尾巴,对着东西阴影极深,当时就给吓瘫了。 后来还是叶怀遥帮他把王八捉走,养在始共春风的池子里面当宠物,现在也早已经成了精。 总之管宛琼的恶行简直是罄竹难书,偏生就欺负他一个人,一到师兄面前就比谁都会撒娇。 何湛扬决定展现一下他的嘴也很甜,也很招人喜欢:“师兄,可有我的份?” 叶怀遥道:“嗯……有倒是有,但我记得你很讨厌魔族啊,这里有个剑坠,也是离恨天带出来的,要么?” 何湛扬道:“当然了!好不好看从哪来的都无所谓,只要是师兄给的,我就喜欢!” 他说完之后,自觉发挥的不错,比管宛琼刚才的话还要高出一个思想境界,很是欣慰。 管宛琼:“!” 这条就会争宠的心机龙,晚上还得出去捉只王八,这回放他洗澡水里,吓得他嗷嗷哭! 何湛扬还没有察觉到危险。 他故意这么说,原本是为了逗管宛琼玩,结果将叶怀遥给的剑坠拿过来之后,发现那竟是用一块白石头刻成的小龙形状,很是用心。 他真切意识到,师兄这是真的回家了,温暖之余,又觉鼻子一酸。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之后就不怎么看小说了,最近随便翻了几本,发现自己跟别人比起来还是有很多的不足。真是觉得任何事都要不停吸收知识总结规律才能有突破。 我在笔记上总结了一些经验教训,后面争取再写的精彩点。感觉大家似乎不喜欢复杂的剧情,我也琢磨着再改进改进,谢谢宝贝们支持啊,我会一直努力进步的。 ———— 遥遥回家啦,师弟师妹超开心的,汪崽你能坚持忍耐够三天不见面嘛? 102、春来绮陌 玄天楼中的规矩, 法圣主内, 明圣主外, 叶怀遥又不像其他普通弟子那样还要受些约束,整个门派里面就他往外面跑的地方最多。 他自己好新鲜, 就想让大家一块开心,每回从外面回来, 都要给同门的师兄妹们带些新奇的小玩意。 玄天楼的人一收到好吃好玩的,就知道明圣又在外面浪够了,跑回家来。 久而久之, 这早已经成了习惯, 又在将近二十年的分别中硬生生被掰成了不习惯。 何湛扬眨了眨眼睛, 连忙低下头把小龙挂在自己的佩剑上,又重复了一遍:“真的, 我特别喜欢。谢谢师兄。” 管宛琼心道这麻绳,还跟自己学上瘾了,危险地说:“何师兄,差不多得了啊。” 另一边, 展榆将先师祖诞辰的相关安排简单给燕沉汇报了一番,一转头见到叶怀遥在分好东西,立刻拍了拍巴掌,把手一摊。 叶怀遥头也没抬地将乾坤袋扔出去,正好落在展榆的手中,让他给其他人分去了。 燕沉回头道:“阿遥,咱们去见两位长老罢。” 玄天楼这两位长老, 一个号为青桁真人,一个号为仲丹真人,论辈分是他们两人的师叔。 两人在门派中虽无重要职位,但身为长辈,地位还是十分尊崇的。 叶怀遥多年没有回来,于情于理也应该过去见一见了。 叶怀遥道:“好。师哥,那咱们这就去罢。” 燕沉点了点头,展榆这回得了空闲,过来把着叶怀遥的手臂一直将他送到峰下,找机会小声问道:“七师兄同大师兄这回出去还顺利吗?没有闹什么矛盾罢?” 叶怀遥道:“是遇到了一些古怪的事,回来得了空闲我同你讲。我们两个怎么可能闹矛盾,当然没有。” 展榆觉得也是,燕沉一向疼爱叶怀遥,凡事都让着几分,而叶怀遥为人又谦逊有礼,两人共事这么多年也没有过一次争执,又怎么可能吵架。 他只是觉得叶怀遥回山是件人人高兴的事,燕沉情绪却有些不对,也不似往日那般对着叶怀遥一脸宠溺,因而多问了一句。 听叶怀遥这么说,展榆便放心了,说道:“那就好。快去罢,我备下了宴席,等到中午为你接风。” 叶怀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同燕沉一起往两位长老所在的霞影峰去了。 霞影峰,景如其名,此刻正是日出之际,山峰笔直入霄,背后有万丈霞光相映,将草木万物都镀上了一层艳红,显得明美非常。 两人刚刚登上峰顶,已经有须发皆白的清瘦老者迎了出来,见了他们先恭恭敬敬地行下一礼,说道:“青桁子见过法圣、明圣。万幸明圣平安回山,老夫欣喜不已。” 他说是欣喜不已,脸上可没有什么笑意,举动也是一板一眼,甚为严肃。 叶怀遥知道这位师叔的性情,也不在他面前嬉皮笑脸,将青桁真人扶住,说道:“师叔客气了。您是长辈,不必这般多礼。” 燕沉也道:“师叔请起。” 虽然两人都发了话,青桁真人还是坚持将礼行完,这才将他们迎入了正堂之中,另一位长老仲丹真人尚且未到。 青桁真人问道:“明圣身体可好?” 叶怀遥道:“托赖师叔关心,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青桁真人面对着这两位师侄,虽然一举一动十足守礼,但神色间根本不见半点柔和,就连关心也是十分冷硬的。 他问叶怀遥的伤势,跟他查看一柄佩剑有没有折断,一件法器还能不能使用的态度几乎没什么差别。 在意是非常在意,但其中不含半点温度。 听到叶怀遥回答,青桁真人点了点头,又道: “明圣这次出事,固然因为魔头狡猾,但也是你的举动太过轻率。凡间都有句老话,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份尊贵,怎能独自赴魔族之约,反倒置自己于险地。” 这种说教也是他的一贯风格,这老头性情固执,往日里说话,叶怀遥一般也都是干听着,但听对方话里话外依旧是对魔族误会甚深,他也不得不开口解释两句。 叶怀遥道:“青桁师叔,您误会了。这次意外乃是因为瑶台突然坍塌,我措手不及之下未能应对,而非魔君之过。倒是幸亏邶苍魔君及时相救,不然我恐怕就没这么顺利回来了。” 燕沉看了叶怀遥一眼,表情很复杂。 虽然想到宝贝师弟竟然跟杀千刀的容妄在一块了,他就觉得肺管子疼,但当着严厉的长辈,该帮忙说话还是得帮忙。 燕沉道:“师叔,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事先谁也不会想到瑶台竟还能突然坍塌,更何况当时也是他二人单独约定在那里见面,意外一场,既然过去了,那就过去罢。” 青桁淡淡地说:“明圣性子纯善,法圣怎么不劝着点你师弟,也说起这话来了?魔族由邪恶与腐败当中诞生,向来残忍狡猾,他们又怎会存有好心?即便一时帮忙,也是为了更大的算计,说不定就是为了让你欠他人情,然后从你身上获取更多的好处!” 燕沉心道:“这话对,没有比容妄现在所得更大的好处了。” 个混账东西,这么一想,他胸口又是一阵疼。 青桁自严厉地看了看两位师侄:“明圣和法圣请恕老夫僭越,但忠言虽逆耳,却不得不言。跟这种东西,莫要讲什么道理仁信,早日设法除去……” 叶怀遥的眉头已经微微蹙了起来。 燕沉心知这个师弟性格虽然温和,但是自有一条不能冒犯的界限。 他既然自己说了要同容妄在一起,先不提这事最后能不能成,但最起码青桁此刻所言,已经是犯了大忌。 叶怀遥受了不少罪才回到玄天楼,燕沉一来舍不得他这样挨训,而来也怕他与长辈发生冲突,更受责难。 眼看叶怀遥就要开口说话,燕沉抢在了他的前头,破天荒地将青桁子打断。 他沉声说道:“师叔此言偏颇了。人有善恶,魔亦如是。若咱们不辨是非,一意挑战,又与魔族的行为有什么差别?依我看若是有了合适的契机,彼此之间能够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处,益处更多。” 叶怀遥看了燕沉一眼,知道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全是为了自己:“师哥!” “仙道之神圣岂容玷污!” 青桁真人万万没想到性格稳重的法圣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时就站了起来:“法圣,种族的沟壑永远不可能逾越,你怎能有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 燕沉:“……” 青桁真人这反应,倒像是他听说叶怀遥跟容妄在一起的心情。 他道:“近来与魔族打过一些交道,那里的人也并非……” “打了什么交道?” 青桁真人紧盯着燕沉,表情严厉:“你该不会是被哪名魔族妖女给蛊惑了罢?” 燕沉:“……” 不是妖女,是妖男,蛊惑的也不是他,是师弟。 这番误会实在叫人哭笑不得,叶怀遥也不能眼看着师兄替自己挨训,连忙说道:“师叔,这件事跟师兄无关,是我的缘故。我以为魔族……” “行了,你也不必再说了。” 叶怀遥此时跟在燕沉后面说话,更加让青桁子觉得他是有意为了师兄遮掩才会这样说,多一句都不想听。 他训道:“玄天楼由两人共同执掌,就是为了互相提醒,守望相助,你师兄被情色迷惑,你就该端正态度,好生对他加以提醒才是,怎能反倒纵容起来?” 他说着又想起一件事,严厉警告燕沉:“说不定那魔族妖人就是为了破你元阳之身而来,你可要守住心神,万不能中了她的圈套。” 叶怀遥:“……” “青桁啊,我看你可行了吧。” 正在万般尴尬的时候,正堂的门再一次被人打开了,又是一名老者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他身材微胖,面容慈霭,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看上去就上街上十文钱算一卦,靠忽悠人骗吃骗喝的老大爷。 此人正是玄天楼的另一位长老仲丹真人,叶怀遥和燕沉见到他之后都站了起来,叫了声“师叔”。 “好,好,快请坐下罢。” 仲丹真人冲着他们两人行礼,笑呵呵地说:“听说阿遥要回来,比较兴奋,昨晚多喝了几杯,今天就睡过了头,师弟师侄们多多见谅啊。” 青桁真人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他一向把规矩看的很重,师侄可以训斥,师兄就不行了。因此也不好驳了仲丹真人的话,僵了片刻,坐回了座位上。 仲丹真人知道他的臭脾气,也不上赶着去找脸色看,暂时将对方晾在一边,朝着叶怀遥打量片刻。 他笑道:“呦,我们明圣越长越小了?今年可有十七么?” 叶怀遥道:“已经十八了,再过两年可以加冠。师叔若是准备了礼品,可以提前送来。” 仲丹真人呵呵笑了起来:“你这臭小子,一回来就惦记我的好东西。别的没有,就剩了两斤好酒,你和小沉得空了上我那去,咱爷几个倒是可以喝上两杯。” 青桁真人见他们废话不断,说的还都是这种凡俗之事,终于忍无可忍,皱眉道:“师兄。” 仲丹真人道:“怎么?你也想喝?那我就不给了,对着你这张老脸,那酒谁还灌的下去啊。” 他见青桁真人被自己气的没话说,这才哈哈一笑,道:“好了,别这么不禁逗。” 他笑着说:“青桁,你瞧瞧阿遥好不容易平安回来,连歇都没歇就来听你这个糟老头子的训,你也该适可而止。眼下一切太平,干什么天天苦着张脸。” 青桁真人道:“可是魔族——” 仲丹真人道:“我知道你的亲人曾经因魔族而死,但几千年过去,仇你也早就报了,可别把你那些想法强加到孩子们身上嘛。小沉,阿遥,你们两人也已经来过,这就回去歇着罢。” 他推着叶怀遥和燕沉的肩膀,给他们使眼色:“走走走。” 有他解围,叶怀遥和燕沉顺利结束了这次并不愉快地见面,从正堂中出来。 天边的霞光刚刚退去,清晨暖阳和煦,洒了两人满身。 “阿遥,你看见了没有。” 燕沉朝着阳光照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冲着叶怀遥说道:“青桁长老的话虽然偏激,但也代表着很多人的观点。他们都不喜欢魔族。” 叶怀遥道:“噢,我也不喜欢,我只是喜欢容妄。” 燕沉看着叶怀遥,他性格虽冷,却长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此时眼中正透着不加掩饰的责备与担忧。 但或许是过了刚刚听说这件事的震怒,燕沉终究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能给我个理由吗?” “哥。”叶怀遥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去始共春风罢。” 始共春风本是他的居所,往日里因感灵气滋养,四季如春,自从叶怀遥走后,便被一片冰雪封住了。 直到他的魂灯重新亮起,这些冰霜才逐渐消融只不过比起往昔,依然显得清寂不少。 叶怀遥进了院子见到此景,随手并指掐诀一引。 宛如某个结界突然被打破,一阵暖风横扫而过,只听万叶千声窸窣作响,柔枝细桠俯仰而摇,转眼间干枯的树枝上新芽冒头,浓绿渐生。 一个个花苞从绿叶间冒出,随后从距离叶怀遥位置最近之处而起,次第绽放而开。 幽香飘散,一片彩色的花海瞬间而成,花枝随风摇曳,花瓣簌簌而落,转眼又生新芽。 地上更有长草曼曼,昆虫出洞,稍远处池水叮咚作响,万物繁华因此地之主而重现。 这等奇景如梦似幻,但在叶怀遥和燕沉眼中自然都是不过寻常,两人此时都是心事重重,也无心赏景,径直进了叶怀遥的房中。 随着他们的脚步,周围的花枝草木也一直在不停生长扩大,等到两人进了房间里面,院中景色已经与叶怀遥离开之前没有太大区别了。 房中一直有法术维持,又因为叶怀遥走后燕沉也常来,片尘不沾,倒是不用打扫。 燕沉坐了下来,顺手取了茶具出来开始泡茶。 叶怀遥一眼看见窗台上还有不知道哪个机灵鬼给他放了一窝鸟蛋,脸上露了些笑意出来,端起鸟窝,将里面的蛋摸了摸,然后顺着窗外扔了出去。 鸟窝如同被什么东西托着一样,平平稳稳飞到了外面的一处树枝上,架住之后,雏鸟已经破壳冒头,发出啾啾的叫声。 一切收拾完毕,叶怀遥才在燕沉的对面坐了下来,道:“这事说来话长。师哥,我和容妄两人,原是故国旧识。” 之前在佛堂的时候,燕沉听他说过和容妄过去认识,当时没太在意,却未料及原来是楚昭国时候的事情了。 叶怀遥并不是个爱同人追忆往昔的人,燕沉知道他拜入玄天楼之前的身份来历,但并不知道他具体都经历过什么。 只是由叶怀遥的话,燕沉想起来他刚刚来到斜玉山时的样子,浑身是血,一张脸几乎苍白的毫无人色,整个人昏迷着被师尊抱上来。 要不是他们的师尊说这孩子还有气,燕沉几乎以为那根本就是一具尸体——他听说,这是刚灭亡的楚昭国皇室遗孤。 他师尊秋鸿真人同楚昭国皇室有旧,集门派之力全心全意救治叶怀遥,前前后后不知道喂了多少灵丹仙药下去。 也多亏玄天楼家大业大,这般也供的起,最后硬生生把他的命给扯回来了。 不过还有一件让众人啧啧称奇的事情就是,随着叶怀遥身上的伤被治愈,他整个人也直接脱胎换骨,由凡人之躯变成了半功德之身。 他们的修行之路走到极致,便是化作大功德圆满金身,挨过天劫,飞升成仙。 而叶怀遥刚刚入门,人尚且没有完全清醒,就已经有了比门派中不少弟子都要精纯的功德体,日后修炼起来,也必然事半功倍。 这件事说来离奇,要解释的话,似乎也只能说是此人生来被天道眷顾,为人便是皇室血脉,生来富贵,修仙又能天赋异禀,先于人前。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门派中人人羡慕,好在玄天楼筛选弟子,对品行方面极为重视,因而大家议论归议论,大多是新奇而羡慕,倒也不会因此生出嫉恨之情。 但燕沉尚且记得,有回自己随师尊去探望新得的小师弟,两人站在他的榻前,又说起来了这半功德体的事情。 钢铁 燕沉表示羡慕,当时师尊却感慨道:“百炼成钢,非受化骨彻心之痛而不能成圣。孩子,换了你,国破家亡,换来半副功德之躯,你愿意么?”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这句话,但这个场景给人的印象异常深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头一次看见读者鼓动作者求营养液,各位真是小天使hhh,谢谢宝贝们。不过这个没关系,你们每天追文就真的已经让我很感激啦,怕大家添其他麻烦,我努力写文,其他随缘就好~ —————— 钢铁直男大师兄面无表情,从师弟身上拿下“被魔族蛊惑”的大锅,扣在自己头上。 大师兄内心:容妄,呸! 103、报答风光 燕沉甚至仍然能够想起, 当时叶怀遥沉睡中的苍白面容, 以及师尊眉宇间的感叹。 “师哥, 水沸了,你在想什么?”叶怀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燕沉回过神来, 见他将茶壶提起,压腕斟水, 为两人各沏了一杯碧螺春,香气漫溢开来。 燕沉道:“没什么。只是听你说容妄也是楚昭国的人,心里觉得惊讶。” 叶怀遥笑了:“那我说一件事你肯定更惊讶, 还记得阿南吗?他就是容妄。” 燕沉:“?!” 他对叶怀遥带回来的那个古怪的小孩印象深刻, 自然不会这么快就给忘了。 印象中他确实是楚昭国遗民没错, 但过了这么久,燕沉以为叶怀遥早就找地方把这孩子给安置了, 可说什么都没想到他就是邶苍魔君。 太无耻了吧!原来他那个时候就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跟在师弟的身边了?还装出来一副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模样。 燕沉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果然没错,邶苍魔君,真是个白莲花、心机婊。 ——如果他知道世界上有这两个词的话。 叶怀遥道:“好啦,你别这么咬牙切齿的, 我这院子刚收拾出个模样来,可不禁砸。此事说来话长,倒也不是他故意的。” “是么?”燕沉淡淡地说。 到这个时候,他和容妄之间的状态终于由容妄单方面嫉恨,变成了互相之间非常极其十分地看不顺眼了。 似乎对于容妄来说,这还算是一种进步。 叶怀遥不以为意,笑了笑, 将他和容妄过去的经历,以及后来重新相认的过程简略给燕沉讲了一遍。 中间的种种细节,以及容妄几次表白心意的过程,自然都被叶怀遥给略过去了。 但燕沉素来敏锐精细,又怎会听不出来其中某些细节上的含糊其辞。 他这个师弟心如玉石,先动心的几率很小,特别是在两人之间身份差异极大的情况下。 不过既然是儿时挚友,这情分自然不同,燕沉确实没有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份渊源。 不得不说,听了这段往事之后,最起码他不会对这两人竟然能走到一起感到那样的荒谬和匪夷所思了。 他一时沉吟未语。 叶怀遥不动声色地挺了挺腰,他抓凰冰,识破君知寒,发现棺材,一直到刚才回到玄天楼见长老,中间几乎是连轴转的。 跑来跑去的时候没觉得如何,此刻回到了自己许久不归的房间中,懒劲就有点冒了上来,只想舒舒服服地歪着。 这个小动作被燕沉发现了。他朝着叶怀遥看了一眼,随手一指。 旁边的柜门打开,一套崭新的被褥自己从里面飞了出来,很快就规规整整地铺到了旁边的床板上。 “去躺着吧,我坐床边听你说。” 一张劳累之后摆在你面前的松软床榻,相信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拒绝,叶怀遥感激道:“师哥,你真是太太好了。” 燕沉没好气地道:“师哥这么好,怎么喜欢容妄,不喜欢师哥?不如咱们两个合契,谁也不用担心误入歧途被魔族勾引了。” 叶怀遥笑起来:“别呀,人家都讲究联姻和亲,发展壮大,咱自产自销,有点吃亏。 他说完之后,直接一头扑到了床上去,将脸埋在被褥间感受了片刻上面熟悉的熏香,简直幸福死了。 趴了片刻,叶怀遥才重新爬起来除去外衫,坐在榻上。 燕沉将自己的椅子挪到床边坐下。 他满腹心事,一张脸绷的跟鼓面一样,连师弟撒娇都不管用了,闻言瞥了他一眼道:“我现在也觉得很吃亏。” 叶怀遥心道这师哥居然还有小情绪了,倒挺新鲜的。 他道:“你别这样,我都去离恨天看过了,魔族真的很有钱。” 说完之后,叶怀遥突然想起了容妄一本正经给他算老婆本的样子,自己倒忍不住先笑出声来,燕沉也被这个小混蛋给气乐了。师兄弟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松。 笑过之后,又是短暂的默然。 “我今天把所有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也是因为不想瞒你。” 过了一会,叶怀遥笑意稍稍敛起,开口说道:“因为我希望你,包括师尊和其他的师兄弟,最终可以理解我的选择,你知道,你们都对我很重要。” 燕沉抬眸,见叶怀遥坐在床上,显得有几分随意慵懒,表情却是很认真的。 他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温和和无奈。 燕沉叹道:“阿遥,咱们的师尊本身就是个任情任性之人,修逍遥道,行自在事。你从小到大,都不曾被约束过。但那毕竟是容妄,你要想清楚。” “师哥……” 燕沉摆了摆手,示意叶怀遥不必解释:“他是你幼时的玩伴,身世艰难,却生来灵慧,确实可怜可叹。我不知道你现在对他有几分真心几分怜悯,但你要分辨清楚,你喜欢的已经并非是当年的小容,而是邶苍魔君。” 燕沉眸色深浓,话如刀锋,字字切中要害:“照你所言,最起码他在十三岁之前与普通人族无异,那么这魔族血统便是后天觉醒。其过程一定不会简单,这点我不说你也知道。但现在,有很多事你依旧并不了解——” 燕沉看了叶怀遥一眼,将眼神放柔了:“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去试一试吗?风险可是很大的。我可以不在意那些所谓的隔阂矛盾,但你是我师弟,我不能不在意你。” 叶怀遥道:“师哥,其实你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不管是小容还是魔君,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可能因为经历增加了,一些想法作风会变,但骨子里的东西仍是同样的。每个人都是如此,楚昭国的翊王世子与玄天楼的明圣,你又觉得会有什么差别呢?” 他想了想,慢慢地说:“我不是被蒙蔽,我只是觉得,人生在世,总得去相信点什么,并为之努力。你说的是,或许初始动情,真心怜悯均有几分,但我是真的愿意和他在一起。” “我有这个本事去选择自己的喜好,所以不想畏首畏尾,我不是那样的性格。” 或许心中的有些念头,当时连自己都不明白,此时在对燕沉讲述出来的时候反倒自然而然变得清晰。 叶怀遥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们两人在一块相处,也觉得很高兴啊。” 燕沉也没再说话,两人静静地坐着,听见窗外雏鸟的鸣叫声不断传来。 终于,他笑了笑,这笑容仿佛蒙着一重薄纱一般,让人看不清楚是否真有笑意。 “我永远都只能向你妥协。也罢,你高兴就行。但是别想让我对他改观。” 燕沉道:“不过你跟元献这边的事又当如何?再过几天就要退亲了,其实我还是对你的命格有些担心……” 叶怀遥道:“师哥,有帕子吗?” 燕沉摸出块帕子来给他,叶怀遥灵巧地折了个小布鸟出来。 他将鸟放在膝头吹了声口哨,这小鸟就扑棱棱地飞了出去,不多时便衔了几条小虫,自己去鸟窝里喂那些小幼鸟了。 叶怀遥这才道:“你不用担心了。我的道侣契约……咳,跟容妄绑一起了。” 燕沉:“……你说什么?” 叶怀遥努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这不过小事一桩:“我说的就是我手腕上那个道侣法印啊,跟容妄绑在一起了。这事元献也知道,所以当天的时候,只需要在走个形式收回契书就成了。喏,就这样。” 燕沉觉得自己这两天受的惊吓太多了,他需要缓一缓。 他说道:“我才刚刚说不反对!你们不是也才在一块没几天吗?就至于连法印都结上了?” 能不能给他一点接受的时间,不要这样狂风暴雨的。 叶怀遥:“呃,这个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个法印吧……是,在瑶台上的时候,我们动手打架,力道……没有使对,所以一不小心就结在一起了。” 燕沉狐疑道:“还能这样?” 叶怀遥索性无赖一把:“不然你觉得呢?” 燕沉对这道侣契约也不了解,被叶怀遥这么一问,想想也确实没有别的解释了。 再说前面那么多话都说了,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蒙他的必要。 燕沉道:“你倒是能耐,什么都自己给料理了。” 叶怀遥干笑道:“还行吧,哈哈。” 不是他想骗人,他实在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口才,真不想再看燕沉这边和容妄加深矛盾了。 燕沉凉凉道:“算了。你今日与我说的也已经够多,我也不再追问,帮你省些口舌。反正到时候小榆湛扬他们也早晚会知道。” 叶怀遥扶额道:“所以我才选择先告诉你。师兄,商量个事,要是他们知道之后还跟你一样不依不饶,你就板着脸帮我吓唬他们好吗?让他们不要再问了,支持七师兄所有的英明决定。” 燕沉掐着叶怀遥的脸往外扯了一下,匪夷所思道:“还想让我帮你扯虎皮做大旗?脸皮什么做的?” 叶怀遥往床里一倒,将他的手避开:“那东西没用,早不要了。” 燕沉笑了一声,随即又敛了神色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件正事要跟你说。” 叶怀遥见他认真,便也不开玩笑了:“什么?” 燕沉取出一张符纸,纸上沾着一抹血迹。 他不等叶怀遥询问,解释说道:“你还记不得,之前在万法澄心寺发现的那具棺材,是我将棺盖掀起来的。” 叶怀遥道:“记得,你把它用孤雪给挑飞了。” 还故意砸容妄。 燕沉道:“不错,而后在看到尸体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衣服上,有一滴未干的血。” 叶怀遥道:“未干的血?那就不合理了。棺材密封,又埋在土里,就算之前沾染过血迹,也应该早就干了吧。” 他说完这句话,紧接着便想起了另外一种法术,猜测道:“难道是血唤术?” 燕沉道:“不错。” 他取出一张符纸:“我借着将孤雪收回鞘中的动作,将血滴挑到了剑刃上,然后用符纸擦了下来。” 燕沉说着,运转灵力,指尖在符纸上一点,只见那抹血迹的上面迅速浮起一枚奇怪的符号,随即又消失了。 血唤术是一种传递消息的高级法术,当修士陷入绝境,身边没有任何可用的符纸法器之后,可以心头血为引施术。 这血滴碰见了什么器物,都可以顺着气息寻找到器物的主人,从而发出求救信号。 当然,如果赶上无主的东西,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只是这种法术一来消耗极大,二来能够使出来的人也都是少之又少的高手,少有落到这种绝境的时候,因此平时见到的机会不多。 那枚符号虽然消失的快,但叶怀遥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欧阳家的家徽?” 燕沉道:“不错。” 师兄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想到了欧阳家家主欧阳松重病卧床一事。 叶怀遥道:“示警的是欧阳家的人,以那欧阳问和欧阳显两兄弟的水平来看,他们肯定是无法使出血唤术的。师哥,我记得欧阳松重病的消息刚刚传来之时,咱们也曾让何师兄带人前去赠药探望,当时好像没见到人吧?” 这件事乃是燕沉下令,自然记得很清楚,闻言点头道:“确实。何师弟到了欧阳家之后,由欧阳松的长女接待,并未见到他本人。” 叶怀遥用下巴点了点那抹血迹:“所以,会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卧床’,而是‘失踪’?” 燕沉道:“如果真是失踪,为何要隐瞒消息?” 叶怀遥道:“你看看他这两个儿子,为了个家主之位无所不用其极,眼睛都快冒绿光了。如果欧阳松真是失踪,消息传出来,其他门派看在面子上也得帮忙寻找。”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万一找到了……这家主之位可就又不知道花落谁家了。我就说欧阳松这人,也不该是得了重病就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的家伙啊。” 燕沉道:“你说的有道理,所以肯定是欧阳家有人隐瞒了消息,甚至找人假扮了卧病在床的欧阳松,只待家主之位一定,他也就可以‘去世’了。不让别人看望,自然生怕有其他熟悉他的人看出破绽。” 两人抽丝剥茧,已经差不多接近真相。 这个隐瞒消息的人也不难猜,单看欧阳显目前赢面最大,他的嫌疑便已经最大。 叶怀遥慢悠悠地感叹道:“纪蓝英啊,这次慧眼识人,找了个好靠山。” 燕沉揶揄:“我倒觉得他眼光还是差着,找你多好。” 叶怀遥笑道:“我可不要。” 他一顿,又说道:“不过这样一来,欧阳松到过什么地方就愈发令人好奇了。当时棺材表面被泥土覆盖着,在寺庙起火之前,上面甚至还压了一整个佛堂,年代非常久远,欧阳松怎么会碰到过棺中之人的东西?” 燕沉道:“确实离奇,或者说不定他也误闯了什么地方。有这抹血迹在,先试着把人找到再说吧。” 他们商量下来,这件事虽然已经八/九不离十,但依旧属于他们的猜测,并无具体证据。 两人决定先不声张,暗中派管宛琼带一些弟子出去找人。 叶怀遥这次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了玄天楼,原本门派上下就都宠着他,这回更是把人当大爷一样给供起来,事无巨细都安排的舒适妥帖,充分让明圣感受到了回家的温暖。 叶怀遥索性也就乐得舒服,每日躺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在斜玉山上东游西逛,峰峰各有不同美景,亦有各色美食,谁见了他也不敢不给。 再时不时跑到仲丹真人那里偷点酒喝,惹得刚见他回来时的老头跳脚大骂,怒吼着“还是让这个臭崽子滚到山下去吧”。 如此消磨时光,距离玄天楼先师祖诞辰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叶怀遥和容妄也已经七八天没有见面了。 之前在离恨天的时候,容妄每天有了空闲,都会来找叶怀遥坐一坐。 所谓由奢入俭难,过去几十年难得见上一次也是惯了,现在叶怀遥突然回了玄天楼,容妄寂寞空虚冷,只觉得一时片刻也忍不得。 他一天好几张传讯符,像写日记似的,一一将自己做了什么都给叶怀遥汇报一遍。 可是越写越觉得思念如狂,很想将这些话当面说与他听,叶怀遥不回信担心他会出事,回了信,又念着他写下这些文字时不知是什么模样。 终于在几天之后,五行缺遥的魔君情绪失调,愈发暴躁,干脆把笔一扔,决定想办法混进玄天楼去算了。 也不知道燕沉有没有为难叶怀遥,几天不见,叶怀遥还喜不喜欢他。 容妄决定主动出击,亲自去看一看。 104、绿窗寻梦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天晚上, 叶怀遥看了几份魔君的信件, 打坐之后睡下,便做了个梦。 梦中依稀又回到了楚昭国都城刚刚被攻陷, 他带着容妄和叶识微逃命的那段日子里。 身后是追兵,面前不远处是一片蓝色的大海, 无边无际,风平浪静。 叶怀遥便带着叶识微和容妄跳进了海中,三个人拼命地划水, 想要逃离身后追逐。 可是海天茫茫, 难以辨别正确的方向, 三个孩子越来越累,终于, 叶识微沉进了海水之中,被旋涡吞噬。 随着这场变故发生,原本平静的海面一下子愤怒起来,波涛汹涌。 叶怀遥拼命去抓叶识微, 却发现拉住的是一块浮木,他便将浮木推给了容妄,道:“小容,你抓住这个。” 可是,当叶怀遥一回头的时候,却发现小容已经变为了成年容妄的模样。 他的黑衣黑发被海风吹的扬起,正站在一个浪头上, 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叶怀遥一把推开那块浮木,猛然转身,拼命向着海岸边上游去,同时鼻子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自眼角滑落。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在脸上一摸,这才发现真的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流泪了,一股茫然若失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鸟叫,紧接着,是外面值守弟子的行礼声,他的院子里有人进来了。 叶怀遥刚听到是展榆那小子的声音,对方就已经破门而入,闯进了他的房中。 他躺着没动,翻身向里,把脸埋在被子中,将泪水擦去。 展榆熟门熟路地掀开帘子,见他躺着,嘀咕道:“怎么还在睡,懒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床前,刚要去推叶怀遥的后背,便见那被子忽然一掀,一个衣衫不整的大美人从里面冒了出来,尖叫道:“非礼啊!” 展榆冷不防先被那声音吓了一个哆嗦,接着便见这女子叫是叫,身体还在往前倾,眼看胸都要蹭到他身上了。 这一惊吓非同小可,展榆也“啊”了一声,像被火烫了一样,往后蹦去。 青天白日的,明圣房中传来这两声尖叫,顿时把外面轮值的弟子都给吓坏了,生怕这个祖宗再出点什么岔子,连忙匆匆跑了进来。 结果进来一看,见叶怀遥一脸茫然无辜地坐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褥,而展榆面无人色,靠在门口,那表情活像是见鬼了一样。 众弟子:“……?” 叶怀遥笑着说:“吓着你们了吧?没关系,一点小事,不用紧张。来,桌上有茶,喝点压压惊。” 他一抬手,茶水已经斟好。 明圣素来温柔体贴,一些新来的小弟子们头一次轮值,见他如此,眼中冒出了星星。喝过茶水之后,行礼告退。 他们在往外走的时候,还听明圣语重心长地教导掌令使:“师弟啊,咱们修仙的,胆子这么小可不行,一阵风把窗子刮开了都能吓成这样,怪不得小时候听鬼故事会尿床呢……” 喔!喔! 展榆回头瞪了一眼还想偷偷再听的小弟子们,转头冲着叶怀遥咬牙切齿:“师兄!” 叶怀遥无辜道:“嗯?” 展榆气的去扯他被子:“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你往床上藏女人?” 叶怀遥哈哈大笑,将一本书扔给了他,封皮一本正经,翻开之后第一章的回目就是“媚妖姬夜遇俊和尚,盼春风能解清净身”。 插图上画着个活灵活现的风骚女子,正是刚才将展榆吓了个半死那一位——叶怀遥把她从书里变出来了。 展榆道:“你可真是……不成体统!” 叶怀遥道:“这书也不知道谁为了孝敬我给摆在床头上的。再说了,你才没规矩,尊长休憩,也敢乱闯。还扯我被子,万一我没穿裤子呢?” 叶怀遥走的那段日子里,师兄弟心里惦记,有时候在外面见了他喜欢的东西,也要多买上一份,放到他房里,这怕是何湛扬的“孝敬”。 展榆把书往怀里一塞没收了,干脆直接把他的被子一掀,冷笑道: “也不知道是谁,前天半夜趁我打坐的时候潜入静室,插了我一头鸟毛,自己先有点尊长的样子,再要求你的尊严吧!” 叶怀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俊俏的面容上写满了“无赖”两个字:“不知道,没印象。” 展榆:“……”真是无耻。 叶怀遥裤子倒是穿着,身上只着了中衣,他顺手将叠在椅子上的衣服扔过去,又道:“要不是打不过你,我真想揍你。” 叶怀遥哈哈一笑,他逗着玩是逗着玩,心里也知道要不是真有什么事,展榆不会特意过来打搅他睡觉。 利索地将衣服穿好,他问道:“说罢,谁来了?” 展榆道:“魔族的,给你送了个女人过来。师兄,看不出来啊,去离恨天住了才几天,还惹了身风流债。” 叶怀遥怔了怔,不知道容妄什么意思,第一个反应是他又变成了个女人,上山来看望自己。 他不由觉得有点小兴奋:“那女人叫什么名字,干嘛来的?” 展榆失笑道:“这么高兴干什么?我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期待魔君能送个女人给你啊?” 他想了想:“那名魔女叫凰冰,我听魔族来的使者说,这女子是名奸细,刺探情报的时候是被你识破的,所以魔君说,也理应交给你处置。” 他方才已经在前厅见过那名高挑妖娆的魔女了,心知叶怀遥怎么也不可能喜欢这种类型,因而不过随口说笑罢了。 展榆可半点都不相信,在离恨天就住了这么短短的几天时间,自己的师兄能跟那些魔族人发生什么感情纠葛。 叶怀遥穿戴整齐下了床,用湿毛巾擦了把脸,不动声色地将泪痕抹去。 师兄弟两人一块去了前厅,一到了外客面前,明圣就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正道领袖了。 魔族跟玄天楼的关系虽然有所改善,但到底依旧存在着隔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只有两名青年作为使者,押送凰冰上了斜玉山。 他们两个年纪不大,又是给明圣送人来的,也没人刁难,只是死心眼的很,一定要当面见了叶怀遥,才肯把人留下。 叶怀遥冲两人笑着说:“人没送错,远道而来,有劳二位了。” 两人回了礼,左边那名青年说道:“尊上客气,这都是属下分内的职责。” 展榆在旁边笑了笑,心道这两名魔族青年看起来还挺老实的,只是说话有点不谨慎。 他一个魔族人,冲着玄天楼的明圣自称属下,这不是成了叛变了?要是让他们魔君知道了,非得被扒下去一层皮不可。 叶怀遥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点,笑着打量这人片刻,冲他点点头,又问道:“你们魔君可好?” 答话的依旧是左侧的青年:“有劳明圣惦记,君上很好。” 叶怀遥一笑,说道:“那就好。” 他能出来见客已经是很大的面子,自然不会陪着聊天喝茶,当下展榆派弟子安排这两位魔族的青年下去稍事休息,带他们赏一赏景色,吃过了饭再离开。 叶怀遥则带着凰冰去了自己的书房。 凰冰的脸色惨白而憔悴,与上回见面时那副光彩照人的样子相差甚远。 进了房中,叶怀遥没叫她跪,她自己却已经站不住了,晃了两下,索性身子一歪,跪坐在了书房的地面上,倒是显出了几分楚楚可怜。 叶怀遥自己坐在了椅子上,瞧她一眼,说道:“我不记得之前伤过你,怎么几日不见,姑娘便成了这副模样?你们君上罚你了?” 凰冰没劲再跟他耍花腔,问什么答什么,语气虚弱道:“不曾,只是将我关在牢中,我逃跑三次又被捉回,打斗中受了伤。” 叶怀遥倒是少见她这样不屈不挠且运气不好的犯人。 当时凰冰被他抓住的时候也是试图逃跑,结果没有成功。 现在也是,她总共被关起来也不超过十天,竟然就跑了三回,还次次都被捉回来了。 按照容妄的脾气,没打死她也算命硬。 叶怀遥道:“你打算跑回欧阳家去吗?” 凰冰有气没力:“我办事不力,欧阳问又已经倒台,回去之后欧阳显不会放过我。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叶怀遥笑了笑道:“真是个努力的求生者。” 凰冰鼓起勇气,抬头看着这名心思莫测的男子一眼,也不知道叶怀遥这句话的意思是嘲讽还是赞扬。 她目光一转,轻声道:“你能不能不要杀我?” 凰冰怕叶怀遥以为她心思不正,还要使用媚术,说话时低头瞧着地面:“我知道尊上瞧不上我,暖床的恐怕是不需要了。但我还能做很多其他的事情,易容、刺探、迷惑心神、打听消息,若你愿意放过我,便会发现,我的利用价值很大的……” 她说到这里,心里也觉得十分懊恼。 明明自己实力不弱,能干的事情也很多,结果每次下手,不是碰上明圣就是撞见魔君,直接使任务进入魔鬼级别的难度,简直是倒霉透了。 凰冰道:“您若是不放心,还可以随便拿点毒/药什么的给我服下,只要能让我活着,就是每个月给一次解药也成。” 不管你生前是什么样的,死了可真就一切成空了。 凰冰的求生欲非常强烈,说完之后心中忐忑,拿眼角偷偷觑了叶怀遥一眼。 叶怀遥的性格乍看温和,实际了解的越深越摸不透,凰冰心里没有半点把握能打动他,见对方迟迟未语,心中的希望也逐渐淡了下去。 确实,明圣手下想用什么样的人没有,那里用得着她一个魔女效力了? 忽然,有极轻的破空之声响起,凰冰仓促抬头,便见到叶怀遥广袖扬起,冲着自己的额头虚点一指。 她只觉得劲风扑面,避无可避,心底顿时一凉,想不到兜来转去费尽功夫,还是要死在这里。 然而紧接着,凰冰却觉得眉心一热,一股灵力注入,瞬间浸透经脉,她身上滞塞难愈的伤势顿时减轻大半,但同时丹田之处气流凝滞,转眼间又恢复正常。 “这禁制平时不会发生作用。”叶怀遥淡淡地道,“但若是出手时心怀欺骗、杀念、贪意,你便无法动用魔元了。既然这么怕死,就请姑娘日后善自珍重罢。” 凰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道:“您、您不杀我?” 叶怀遥道:“你的小命自己留着比给我有用,又没犯什么大错,我也不喜无端沾染性命。去罢。” 在凰冰从小的认知当中,没有什么“罪不至死”一说,只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因此一时觉得叶怀遥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她简直就像做梦一样,还怕对方故意耍弄,有些不敢离开。 凰冰结结巴巴:“但君、君上他……” 叶怀遥道:“你们君上既然说把你交给我处置,那么相信我愿意放了你,他就不会再插手此事……喂,我说的是不是啊,魔君?” 有人语音清冷,又带五分浅笑:“自然。” 凰冰一惊转头,便看见叶怀遥的窗子被人推开,押送她前来的青年之一从外面跳了进来。 然后他身形一转,竟就变做了邶苍魔君的样子。 凰冰吓得都不敢动了,却听叶怀遥笑道:“我就知道是你。” 容妄也笑了,说道:“冒昧前来,望你莫怪。” 他顿了顿,又添了句解释:“那天走的仓促,怕你师兄回来训斥你,总惦记着想来看看。” 叶怀遥冲着凰冰努了下嘴:“所以这样混上来,就是想出的好办法?” 容妄道:“嗯……本来没想到这个主意,但是这女人一跑,倒让我记起了还有她这么个人。顺手一用。” 两人的对话不过平常,但一问一答之间就能够听出关系非常亲密。 特别是容妄这幅温柔含笑的样子,简直比见鬼还难得。 凰冰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个十分恐怖的猜测,瞬间将她吓了一身的冷汗出来。 犹自震惊,容妄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森冷地道:“明圣饶了你,还不快走,在这里等着本座反悔吗?” 凰冰被他那眼神看的一个激灵,连忙应道:“是。属下这就走。” 她是打心眼里感激叶怀遥,爬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给他磕了个头,而后又对容妄深深行了一礼,这才向着外面走去。 有叶怀遥的话在这里,她可以直接从玄天楼正门离开,也不会有人阻拦。 走到门口的时候,凰冰没忍住又悄悄回头一望,只见容妄一只手撑在叶怀遥的书桌上,而另一只手,却似乎伸过去,摸了下他的脸。 凰冰一脚踏空,差点栽倒在地。 老天爷,若君上和明圣确然是她所想的那种关系,那她之前意图勾引明圣,甚至还想坐在他的腿上……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啊! 凰冰头也不回地跑了,速度快的仿佛身后有鬼在追,生怕自己慢了半点,就会被容妄扯回去掐断脖子。 叶怀遥笑着说:“看你把人家给吓的。” 容妄柔柔一笑,一本正经:“我看起来很吓人吗?没有吧。” 这还是他头一回来到玄天楼内部,本来再耐心等待几天,玄天楼的先师祖诞辰礼开始之后,容妄就可以拿着请柬光明正大光明正大地进来。 可是偏偏心里面惦记的要命,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馊主意,他便不管不顾地来了。 他故意扮猪吃老虎,这样子才是十足的心眼坏。 叶怀遥伸手去拧容妄的脸,容妄稍稍往后一让,其实完全可以躲开,却依旧叫他捏个正着。 他任由叶怀遥捏起自己脸上的肉揪了两下,这才伸手握住他的手,问道:“最近过的怎么样?你师兄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叶怀遥道:“他心里不痛快是肯定的,但你别看我师兄这人表面深沉严肃,其实最是心软不过,不用担心。倒是我有位师叔固执了一些,不顾他可管不了我,顶多就是骂我一通呗,无所谓。” 容妄听到叶怀遥说玄天楼竟然还有人会骂他,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叶怀遥警告道:“注意一下,这个是我师叔,不能杀。” 容妄刮了下他的鼻子:“我没想杀他,就是有个主意,不过你肯定不同意,想想算了。” 他拉着叶怀遥的手,说话间总想着更靠近一点,亲亲自己的心上人。 但此时叶怀遥身前是宽大的书桌,身下坐着一张带扶手的太师椅,整个人仿佛被圈进了木头围墙中,容妄凑不过去。 叶怀遥看出了这一点,心中暗笑,假作不知,反倒故意往椅子里面缩了缩,让他够不着。 他饶有兴致地说:“你的注意肯定特别缺德,我有兴趣。小魔头,说来听听。” 叶怀遥唇边的笑意特别轻快,容妄眸底带几许痴迷,定定地望着。 听到“小魔头”这三个字时,他面上假意佯怒,可眼中的笑意却分外宠溺温柔。 “想听我说,也行。” 容妄唇角抿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然后俯身过去,猛一用力,竟然直接把叶怀遥从书桌后面的座椅上抱了出来。 别的不论,单说魔族的体质就要比人族强上不少,力气也大,上回容妄便是从背后偷袭,将燕沉直接拽着后领子给扔出去的。 这回他一搂一抱,便轻轻松松地将叶怀遥抄在了怀里,满面笑容。 叶怀遥刚才看容妄的模样有趣,本来故意使坏不起身,想看看他怎样抗议,没想到这家伙更缺德,竟搞了把突然袭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甜甜已到账。 遥遥你看汪崽这么开心,快把师弟掀被子看你穿没穿裤子的趣事讲给他听!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 感谢在2020-02-21 11:09:03~2020-02-24 10:5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猫を愛してる 3个;木林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凫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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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么想的。” 容妄说他的坏主意:“你那位师叔若不同意, 你便随便找个差事将他派出去,到时候我叫点人扮做鬼族或者什么精怪偷袭他,等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我再去救。” 他盘算道:“这样一来,对老头有了救命之恩,他应该就不会反对了吧?” 叶怀遥:“……” 容妄还挺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我知道你定不会同意,所以放心,我不会瞒着你干这事的。” 叶怀遥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笑着说:“主意是个好主意。我也跟你说句实话,这位师叔要是被魔族给救了,多半宁愿自杀也不会记你的好。” 确实,魔族和人族有过一阵矛盾非常深刻的时候,当时容妄甚至还没有上位,那些老一辈的人经历过,难免固执。 “不过说真的。” 容妄笑了一下,又正色说道:“你还是提醒燕沉一声,免得他把咱们的事说给你其他的师兄弟听了,声张出去。” 叶怀遥“哦”了一声,对于他能说出这番话来颇有几分惊讶,打趣道:“看来某些人表面上胆子大,实际混进别人的地盘很没有安全感啊。不想让别人知道,是害怕被围攻吗?” 容妄刚刚认真,又被他给说乐了:“是啊,还请明圣多多关照。” 他说罢之后少停,听见庭院里传来细微的风声,又慢慢地说道:“还记得小的时候,我每天等在院子里,盼着你来看我。那个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可惜,身份低微,遥不可及。” 容妄似觉得少年妄想十分可笑,微抿了一下唇角:“那时拼命读书,梦想日后为官做宰,才能稍稍与你相配,没想到而后又发生了那么多的意外。” 这对于他来说,也是当年的一桩恨事,不过眼下心上人就在身侧,容妄重新提起时,语气也变得平和许多。 叶怀遥想起他当年的样子,心中一软,伸手去握住他:“以后不会了。” 容妄立刻反握回去,将叶怀遥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兜兜转转到了今日,此生能够拥有你,于愿足矣。” 他低声道:“所以……你好不容易才回玄天楼,能轻松些日子,我不想你再因处理咱们之间的关系而烦扰。其实对于我来说,即使一辈子不能让别人知道和承认都无所谓,外人看法从来就不关我的事。这些年我早就看透了,哪怕依旧做你的奴仆,只要在你身边,能守着你就好。” 叶怀遥随便说一句话,容妄总是要放在心上的。 听说他的师叔怪责他,便担忧叶怀遥伤心为难,因此反倒劝说起来了。 叶怀遥道:“这叫什么话,我想了那么久才要和你在一起,可不是为了成天这样偷偷摸摸的。” 容妄笑道:“那是自然。但看先前燕沉的态度,就知道其他人对于你我之间的事极难接受,我只是想和你说,魔族与人族最近关系还过得去,咱们慢慢来,不要急。” 叶怀遥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在意这些吗?骗人罢了。 容妄对两人的分别耿耿于怀,更对取代他陪在叶怀遥身边的师兄弟们芥蒂很深。 两人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他一向偏执,只怕恨不得下一刻就昭告天下。 可他……又一再退让。 叶怀遥的秀眉微微挑起,看了容妄片刻,反倒摇头一笑。 他用一种稀罕的口气说:“哎哟,这可真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容妄听出调侃之意,反问道:“宽容大量,魔君风度,不像吗?” 叶怀遥差点想拿把尺子来量一量他的脸皮:“也不知道是谁,天天看着这个那个咬牙切齿,我还以为这种人处理问题的方式,应该是谁反对就揍死谁呢。没想到这么明事理呀?” 容妄叹气发愁:“没办法,喜欢上一个正派人,叫我怎么办呢?” 叶怀遥笑道:“虽然是个正派人,但也是个管事的。整个玄天楼由我做主,其实你也不用太大度。” 虽说他不爱摆架子,但明圣就是明圣,青桁子因为辈分较长而受到尊重,却不可能有权利阻止叶怀遥的任何举动。 至于其他人,虽然不容易接受,但最终一定会被他说服。 容妄微微地笑着。 叶怀遥看了看外面的景色,见天气很好,又说道:“你看,难得你大老远过来一趟,我也应该一尽地主之谊,现在风光正好,要不要出去逛一逛?“ 容妄只瞧着叶怀遥,连看都没往窗户外面多看一眼:“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人在这坐着,外面有什么可逛的?” 他握住叶怀遥的手,搁在唇边轻轻摩挲,“咱们就在这书房里坐一会吧,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叶怀遥道:“不会,那帮小子虽然平时会跑到我这里乱串,但只要外面的院门关着,他们便不会来打搅了。” 容妄笑着“嗯”了一声。 他心中带着浅浅的甜蜜之意,刚想说什么,目光忽然在叶怀遥的脸上某处顿住,而后蹙起了眉。 “你的眼角有点红。” 容妄用拇指抚了下叶怀遥的眼角,有点紧张地问道:“你刚才……哭过?” 他突然这么一问,叶怀遥都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之前睡觉的时候,曾从梦中哭醒。 后来展榆进来叫他,叶怀遥换了衣服擦过脸,又见了魔族使者与凰冰,早把这事扔脑后去了,没想到眼角处这么不明显的一点红,还能被容妄给看出来。 叶怀遥道:“没事,我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看了容妄一眼,补充道:“梦见你被大水……冲走了,觉得心里很难过,莫名其妙就哭醒过来。” 梦境本就朦胧,容妄要是不提,叶怀遥估计都想不起来了。 此时再回忆当时的场景,他的心中也莫名笼上一重淡淡的阴霾,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莫名的寓意。 经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燕沉之前的那些话,还是在他心里埋上了一些担忧的种子。 “真的吗?你会梦见我,还会因为我被水冲走了而难过?”容妄关注的重点却并不在这里。 他唇边的笑容逐渐扩大,眼角眉梢都透着欢喜:“真好!你这是在想我吗?” 叶怀遥本想说容妄尽知道说傻话,但看见他那副满面欢颜的模样,显然非常开心,又觉得心软,说道:“是啊。” 容妄眼中尽是柔情,上身前倾,凑上去在叶怀遥唇上印下一吻。 这触碰由轻柔辗转逐渐加深,容妄伸手将叶怀遥搂进怀里,两人的呼吸声都有些紊乱。 两人额头贴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静静平复着心跳,彼此细微的呼吸声缠绕在一起。 有些人是千辛万苦走到一起之后,就会逐渐失去当初暧昧时期的新鲜和刺激感,因而热情逐渐减退,对于容妄和叶怀遥却不同。 他们早已并非不识人间愁滋味的轻狂少年,在一起的决定本来就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在做出。 把话说开之后,反倒每一天的相处都更加自然,也更加地亲近和了解对方。 中间的那段分离和曲折经历仿佛正在逐渐淡去,他们熟稔的像是从来未曾离开彼此,以后也不会再分别。 始共春风就多了这样一位神秘的客人,容妄性子喜静,更是只要有叶怀遥在眼前就万事满足,根本足不出户。 叶怀遥下午还要去处理一些门派中的事,怕容妄无聊,还特意跟他说:“你要是一个人待着没意思,我书房中有很多典籍,都可以随便翻阅。出去逛逛也成。” 容妄笑着答应了。 想他年幼的时候,守着个小院禁足就能住上多年,这一两个时辰的等待,根本就是小意思。 叶怀遥去见了派出去的打探情报的暗探。 自从君知寒逃跑之后,各大门派联合搜捕,玄天楼一共派出去五路人马,现在已经全部返回,可惜仍是一无所获。 回来的下属单膝点地,跪在明圣面前请罪。 叶怀遥道:“这人能当着数名高手的面逃走,可见十分狡猾,找不到也是正常。你也辛苦了,起来罢。” “是,谢过尊上。” 那人起身,低着头走上一步,双手呈上一物:“这是属下在酩酊阁阁主的房中搜出来了,疑是楚昭国旧物,所以便带了回来。” 叶怀遥点了点头,展榆也在旁边,当下过去将东西接过来,说道:“你下去罢。” 暗探离开之后,他端详了一下手中的东西,递给叶怀遥看:“好像是一只花纹很奇怪的老虎,这是祭祀用的,还是诅咒用的?” 叶怀遥看了看,“这是传说中楚昭国保护神蒙阴娘娘的坐骑,每年十月中,传说她会降临,因此百姓们都用竹子或木头做来售卖,也算是一种习俗。” 展榆知道叶怀遥是楚昭国人,但他去国之后来到玄天楼时,展榆尚未入门,也就不知道其他内情了。 他闻言道:“看来你的猜测是对的,君知寒果然是楚昭国的人。却不知道这个身份和他折腾这些事出来,又有无关系。” 叶怀遥道:“没头绪啊,要是先师祖诞辰过后还是得不到消息,我就要亲自出去查探一番了。” 他说话之间,一直拿着笔在面前的纸上勾勒,展榆看了一眼,见是一片汪洋中飘着三名孩童,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叶怀遥道:“一个梦。” 展榆微微皱眉,劝道:“本门心法,讲究内心空冥,无虑无扰,不受幻梦所感。你若是受梦境干扰就该好好调息,这样记下来难免更受影响。” 叶怀遥道:“好,你放心吧,我会注意。” 他答的敷衍,展榆尚有要事,无奈之下也只好先行告退。 他从侧门出去,路过旁边的桌子时,又看见了被自己随意搁下的老虎,心头忽而一动。 展榆回身看向叶怀遥,见他仍然背对着自己作画,忍不住脱口问道:“师兄,是否时至今日,你依然难忘故国往事?” 叶怀遥轻笑两声,背影挺拔如松,凝神勾勒,只当未闻。 楚昭国旧俗,十月中,蒙阴至,夜市开,宜议亲嫁娶。 每年的夜市上总有许多稀奇玩意,叶怀遥最喜欢拉上一帮狐朋狗友去逛。 可惜在他十五那年,皇祖父有一日随口问了几句他的婚事,皇长孙有意遴选正妃的消息传出,翊王府便热闹起来。 虽然完婚还要等上几年,但以叶怀遥的家世品貌,自然是媒人踏破门槛。 他父王品味独特,最中意一名魏姓将军之女。 这魏小姐比叶怀遥小一岁,已有手舞大刀,当街收拾地痞流氓的英勇事迹。 翊王觉得她“性情娇憨纯善,仗义敢为,不愧将门虎女,堪为我儿良配”,于是有人让叶怀遥去魏将军府做客,互相探一探意思。 叶怀遥吓得直接就躺在床上了,硬是下了血本装病三天,连夜市都不能去逛,只好眼巴巴看着院子里的彩灯笼解闷。 叶识微倒是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探望兄长,坐在叶怀遥床头上,绘声绘色地将当晚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讲了一遍。 叶怀遥委屈道:“你真没良心,大哥都病成这样了,撇下我一个人出去玩不说,还讲这些摸不着的回来馋我。” 叶识微含笑道:“我看哥哥生病,心急如焚,想着馋一馋,说不定就好了。” 叶怀遥无精打采地道:“父王改变主意之前,不会好的。” 叶识微看着他的倒霉样子,笑的愈发愉快:“你就那么不想娶魏小姐?可是有了其他的意中人?” 叶怀遥周围没别人,也就不在兄弟面前装模作样了,把额头上盖着的帕子揭下来扔到一边,一轱辘从床上爬起。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唉,没有。魏小姐确实善良热情,但真的不适合我。” 叶识微将外衣拿来给兄长披上,闻言挑眉道:“你见了?” 叶怀遥点了点头,低声道:“你是没看见,上回她大哥魏公子跟我们一块喝酒,不小心醉了一宿没回府,正是被这魏小姐一大早亲手捉回去的。单手从床上拖起来就走!我只怕万一亲事订下来,往后再出门玩点什么,能被她拿刀剁了。” 叶识微倚在他床头上,听的抱着手直乐,被叶怀遥在头上拍了一下,训道:“幸灾乐祸是不是?” 他这一下看着唬人,其实很轻,收手之后又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也是想试探一番。” “父王平日里并不会勉强我。我这一病也是找个由头,若能以‘身体有恙,今年不宜议亲’的说法将婚事推拒,那就无关紧要,但——” 叶怀遥沉思了一下:“但若是目前的局势需要翊王府与魏将军府有这样一层关系,那也就没办法了。认了呗,说不定人家小姐也嫌弃我贪玩呢,反正要是这门亲事真的成了,我也得待她好。” 他故意说的轻松,叶识微却含笑道:“你别忘了,要是联姻,我也可以。” 叶怀遥一怔:“什么意思?” 叶识微轻描淡写道:“我刚跟父王说了,如若需要,我愿意去娶魏小姐。等她过门,我也会待她好的。” 叶怀遥好一会不知道说什么:“你是喜欢她,还是……为了我?” 叶识微不以为意:“哪有什么喜不喜欢,正如你所说,魏小姐也不一定会看得上你我。总是要成亲的,过了门就好好相处,娶谁都一样。哥哥平时护着我,我也想为你分忧。” 叶怀遥皱眉:“识微——” 叶识微笑道:“你这样一板脸倒显得更俊了。来,多坚持一会。” 106、满眼飞英 他可谓把兄长的性格拿捏的死死的, 叶怀遥果然没法冲叶识微发脾气。 他表情变幻, 最后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是很忧, 被你这一说倒是差点吓出个好歹来。别闹了,我一会就跟父王说去, 不用你操心这些。” 叶识微笑着说:“你还是好好养病罢。父王在跟几个幕僚喝酒,应该抽不出空来。总之有事咱们两个一起担着, 兄弟之间,不分你我。” 叶怀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肯定在外面喝多了, 这叫什么话。 别的不分你我, 媳妇还能不分你我吗? 他眼下“卧病在床”, 既然翊王见客,也就不能贸然过去, 挣扎了一下仰头躺回到床上,虚弱道:“去,给为兄将盖额头的帕子拿过来,我被你气的病情加重, 需得再养养。” 叶识微的袍角被叶怀遥压在了身下,他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拽出来,从床边起身,没给叶怀遥拿帕子,而是直接用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装的病,自然半点问题都没有。 叶识微道:“唔, 盖帕子不管用,早点休息吧,我瞧着快好了。” 他弯腰将一个竹子编的小老虎放在叶怀遥床头上,眉眼含笑:“祝兄长早日康复。” 叶怀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冲他挥了挥手,示意这倒霉孩子退下。 翊王宠孩子是出了名的,再加上他与自己的王妃也是一番波折之后才得以相守,因此最后两兄弟成功逃过一劫,终于如愿暂时搁置了婚事。 倒是那只小老虎,一直到国破之前,都在叶怀遥的床头上放着。 往事在心底纷扰,从不曾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叶怀遥心神恍惚,不觉间便怔住了。 一不小心笔尖有浓墨落下,“啪嗒”一声打在画纸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随手勾勒,将那滴浓墨化为海波中的漩涡,完成了梦中的画面。 叶怀遥将笔搁下来,拿起方才那只小老虎,在手中慢慢摩挲。 识微早已经死了,如果之前没有做这个梦,叶怀遥丝毫不会把君知寒同他联系在一起,但现在想着刚刚属下的奏报,他突然萌生出一些古怪的想法。 叶怀遥猛然惊觉,几次打交道当中,君知寒的某些微小的动作神情,竟然跟叶识微很像。 不过仅仅是像而已,虽然两人做兄弟的缘分只有十余年,但经过多年来无数次的回忆,在心里留下的烙印却太深。 如果叶识微站在面前,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有所察觉。 就算想不到是这个人,怎么也该有点熟悉感吧。 叶怀遥的第一直觉是叶识微并非君知寒。对方身上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邪佞和怨毒之气,总让人觉得他在盘算谋划些什么,同叶识微清朗中几分狡黠的气质大相径庭。 但这样的话,他说过的那些话,与某时之间的动作神情,又解释不通。 是认错人了,还是故人变了? 眼前仿佛有一层薄雾,拨开就能见青天,然而总差着这最后一层。 “识微。”叶怀遥低喃道,“当年的事,你恨我么?” 这话问出,他似乎又听到当年那个熟悉的声音笑答自己:“我和哥哥的情分没人能比得上,咱们是兄弟,永远都不会反目的。” 风中依稀有昔年旧人笑语,灯影横流。 年年岁岁,仿佛有谁站在自己身旁,静默不语地注视春来夏走,秋收冬藏。 识微,你会因为怨恨我没能救下你而魂魄不散,回来找我报仇吗? 我想你不会的。 但如果真的能回来,似乎那样也很不错。 因为哥哥太想你了。 叶怀遥沉思往事,不知不觉就耽搁了许久,而与他正好错开,燕沉在这个时候去了始共春风。 他本来另有要事处理,这两天都不在山上,回来之后,就想到师弟这里来看看。 结果走到始共春风的外面,燕沉发现大门紧闭,连轮值的弟子都没有,找人一问,答是明圣说这几天想清静,不需要。 他倒是没想别的,只觉的叶怀遥这样的行为有些反常,担心他出了其他什么事情,在外面传音道:“阿遥?是我,能进去吗?” 片刻之后,门被打开了,容妄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神态自若,仿佛理所当然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看了燕沉一眼,说道:“原来是法圣大驾光临,请进。” 燕沉:“……” 等会,他是不是走进什么结界裂缝里面去了?这里是离恨天还是玄天楼? 他后退一步看了看周围的风景,确定是玄天楼没错。 容妄居然还催促他:“请快一点罢,我不好被人看见。” 哦,你知道啊……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燕沉冷着脸跨入院子,一进来便反手将门带上,质问道:“阿遥呢?”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走进厅中,怀疑容妄把叶怀遥给绑了。 容妄用一种“我老婆出去上班了”一样的口气回答道::“去你们的议事殿处理事情了,怕是要有一会才会回来。要在这里坐坐,等他一会吗?” 燕沉很想掐死他,又很想拂袖而去,忍了又忍,觉得这个问题需要解决,于是掀袍子落座。 他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他素来端方,但现在连虚头巴脑的客套都不想有了。 容妄在另一边坐下,眼望着手中茶杯,过了片刻之后抬眸一笑:“我想他了。” 他这一笑不是冲着燕沉,而是想起了叶怀遥,语气真情流露,引起燕沉的强烈不适,感觉对面的容妄简直见鬼。 他冷声道:“来了也好,我问你一件事。” 容妄道:“请讲。” 燕沉道:“阿遥说你们两人之间已经结下了道侣法印,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否用了什么手段?” 之前叶怀遥跟他提起此事的时候,虽然解释说两人是在瑶台动手时没有用对力道,但燕沉却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些许极其细微的尴尬和迟疑。 他知道叶怀遥自有不愿意提及的原因,当时按下不言,此刻对容妄就没那么体谅了。 容妄倒没想到燕沉会问他这个问题,也怔了怔,这才说道:“他已经是我的人了,内元交融之后,法印自动结成。” 他吐字清晰,并无回避躲闪之态,说完之后燕沉半天没反应,大概在心里分析这句话的意思。 容妄简短解释:“我们在瑶台之上时,元献那边出了岔子,道侣契约反噬。叶怀遥当时突然失去意识,我想帮他恢复——” 燕沉没想到经过竟是这样,原来一切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发生。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叶怀遥回来之后,每每提起瑶台都是三缄其口。 那个瞬间,燕沉只觉得头脑中嗡地一声,当即便是一股滔天怒意涌上。 他猛一拍桌,冷声叱道:“所以你就趁人之危?!” 随着燕沉这一下,两人脚下的整座山峰微微一晃,随即,他的真元倾尽而出,向着容妄当头逼至。 无形的巨大压力从四面八方涌动而来,明明暗沉无光,却似有一道锋芒直逼至眼前,瞬间令人精神紧绷到极致。 容妄瞳孔微缩,身周魔息自发而生,欲要抵挡攻击。 然而心念一动,这种自动的防御又被他瞬间收回,竟是不闪不避,端坐不动。 燕沉怒火攻心之下出手,绝对不只是吓人而已,法圣修为深厚,已臻凌绝之境,即便高深如邶苍魔君,也不由一口血喷了出来。 容妄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作死,换个旁人坐在这里,只怕要魂魄碎裂,连投胎都难了。 燕沉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生生受自己一掌,纵使在盛怒之下,也难以再度向一个根本不抵抗的人发动攻击。 他凝掌不发,冷喝道:“出手!” 容妄抬起手,慢慢用袖子擦掉自己唇边的血迹,“我不是来寻你打架的,亦不求你认同。” 虽然伤的不轻,但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痛苦之色,仿佛早已经不是血肉之躯。 他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叶怀遥这件事当中,没有任何的阴谋算计,只要是对他好的,我都愿意做。不论发生何事,此心不改。” 燕沉半抬的手放下,眉宇间怒色不改:“你们不合适。” 容妄平心静气地说:“是我们相识在先。若非我身份如此,现在就不会是你陪在他身边,事事做主过问。此前我也几番顾虑犹豫,不敢对他吐露真情,但是一个人……很难控制自己的心。” 容妄没有往日的阴阳怪气,燕沉听出他话中的认真,心中的情绪也跟着稍稍冷静了一些。 其实在经过始共春风的那番谈话之后,他已经意识到师弟态度坚决。 而只要叶怀遥愿意,燕沉根本舍不得拂逆他的意思,所以这件事最后妥协的只能是他。 可面对叶怀遥心软,并不代表燕沉会改变对容妄的看法。 特别是在知道瑶台上发生那件事的真实情况后,他稍稍一想就气不打一处来。 ——混账东西,他怎么敢! 直到眼下容妄这番话,才让燕沉开始正视这个人,以及他的感情。 在此之前,两人打过多年交道,也算稍有了解,燕沉能够感受到来自容妄的嫉恨和敌意。 对方生性高傲孤僻,能在他面前放下身段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远远要比被打掉半条命难多了。 由此可见,容妄确实是抱着极大诚意的。 燕沉不在乎他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他在乎的是容妄会怎样待叶怀遥。 算计、真诚、相悖的立场、大相径庭的性格……真是,如此不相配的两个人。 房间陷入一片安静,一个正道领袖,一名魔族君主,相对而坐,半晌也再没一句多余的话可说。 过了一会之后,还是容妄开口:“今天的事,别告诉他,免得他担忧。” 燕沉略一颔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打算离开。 容妄却又在背后叫住他:“燕沉。” 燕沉停住脚步,容妄说道:“叶怀遥所有的家人都是在楚昭国灭亡时惨死的,他对当年的事很有些心结,之前还做了噩梦。请你得空,多多劝导。” 燕沉未料到他这般嫉恨自己,还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侧目:“你为何不劝?” 容妄心中苦笑,声音淡淡:“我说了只怕会让他更不好受,我承认……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燕沉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叶怀遥觉得这一下午找他批示杂事的人格外多,本来还奇怪燕沉怎么不管,结果一问方才得知,说是法圣闭关去了。 叶怀遥挺奇怪,但倒也没去打搅,等到一切都处理完毕之后,已经到了晚间,他这才踏着月色回到了始共春风。 他走到花园里,便看见窗前一灯如豆,映出个端坐桌前的男子侧影, 那个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翊王府的小院中一样。 叶怀遥停住脚,鬼使神差地学了两声狗叫:“汪汪!” “汪”过之后片刻,里屋的门被推开,容妄快步走到他面前,两人互相看着,都笑了起来。 叶怀遥直接回了卧房,容妄也跟着他进门,安顿完毕之后,叶怀遥才往床上一坐,冲着容妄笑道:“不好意思啊小容,今天没给你带好吃的。” 他说着揉了揉眉心,先师祖诞辰在即,来来去去都是琐事,还挺麻烦:“我师哥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这个时候跑去闭关静修,害我干了一下午的活,累死了。” 叶怀遥随口一说,可不知道全因为自己那点不省心的破事,燕沉最近当真是天天受“刺激”。 容妄也不点破,听他喊累自然心疼,过去轻柔地帮叶怀遥按着额头两侧:“你若累了,今天便好好休息。” 叶怀遥觉得挺舒服,惬意地眯起了眼睛,笑着嗯了一声:“你也是,我帮你安排了住处,不会有人打搅,想休息或者打坐调息都可以。” 容妄沉吟道:“打个商量?” 叶怀遥:“?” 容妄道:“我觉得这张床就不错,挺宽敞的,也软。你看——” 他们两人的感情不走寻常路线,还是死对头的时候就先睡过了,而后关系才慢慢改善。初次体验没留下什么“芙蓉帐暖度春宵”的印象,反倒就记着周围天崩地裂,自己昏昏沉沉了。 容妄担心叶怀遥心里不适,即便是两人在一起之后也从不逾越,他们甚至还从未在同一张床上躺过。 今天他刚刚才让叶怀遥好好休息,自然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单纯地不想离开。毕竟这样的相处太珍贵了。 容妄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忐忐忑忑。 叶怀遥听出他“求收留”的意思,故意装着听不懂,忍笑道:“好啊,你喜欢就在这里睡吧。” 惊喜来的太突然,容妄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他从床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轻快地说:“哎呀,好累。那我就去隔壁了,你待着罢,晚安。” 容妄:“……” 叶怀遥刚向着门口走出几步,就觉得腰间一紧,身体瞬移,转眼已经躺在了床上。 容妄撑在他上方,然后欺身向前,轻轻一吻,道:“累了就别跑了,一起睡吧。” 叶怀遥被容妄半压着,用额头撞了他一下,笑道:“也成,不过作为租床费,你陪我聊会天吧。” “唔……”容妄道,“那我多租几晚成吗,每晚都陪聊,还可以按摩?” “成,听上去我不亏。”叶怀遥觉得好玩,又撞了撞他,“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容妄忍不住笑起来,用手盖住叶怀遥的脑门:“好,我说。别再撞啦,一会脑袋撞碎了。” 叶怀遥从他怀里挣出来,两人肩并肩躺下。 容妄躺的规规矩矩,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感觉最安全。 叶怀遥就在自己身边,谁也带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自带奸/情探测雷达的大师兄:我有心魔了,我要闭关。 心机小白花汪崽:把燕沉气自闭了,我睡遥遥去。 遥遥:汪汪! —————— 各位各位,我没说要虐啊你们咋都哭上了,我觉得我一个傻白甜码字工,不是那样滴人。 107、青春斗久 两人静静在床上躺了一会, 心情都很舒适放松, 片刻之后, 叶怀遥才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成魔的?” 他侧过身来躺着, 冲着容妄得方向:“就算是有魔族的血脉,但既然小时候那样正常, 后来跟着我一快逃命你的血脉也没有觉醒,那总该有什么原因吧?” 容妄笑着说:“原来你要聊这个,我都有点忘了。让我想一想……那回和你分开之后, 我遇到了一群敌国的追兵……” 叶怀遥道:“我已经把你送到玄天楼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什么追兵敢追进来?” 容妄道:“是我的原因, 我自己迷了路,又从里面绕出来了, 结果不小心碰上他们。危险之下,就被激发了潜能。” 他起身抻过被子,细心地给叶怀遥搭上,又道:“我不愿意同你讲, 是因为当时的场景很不好看。” “当时我就想,完了,杀了那么多人,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跟你在一块了。再说玄天楼也不可能留下一个魔族,这里不像翊王府,你初来乍到,总不能再费心护着我, 所以我就走了。” 叶怀遥道:“那个时候我先送你上斜玉山就好了。” 但他这样做完全是无奈之举。 当时发生了一些意外情况,叶怀遥还有其他要事未曾了结。 如果上了斜玉山,便非凡尘中人,需得割舍过往,他便不能再为自己的故国做任何事情。 因此他权衡之下,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力将容妄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立刻折返。 还有一点也是因为当时情况危险,他怕容妄这个倔脾气一定要跟着自己,所以留下必败剑给对方防身之后,便趁他不注意悄悄离开。 两人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竟会那样久。 容妄静静地看了叶怀遥片刻,眼底流露出一种他完全无法看懂的神色。 “阿遥。”他换了个称呼,“只要你不嫌弃我是魔族,以前的事情都无所谓了。” 容妄展开手臂,轻轻地将叶怀遥抱了抱:“往后,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不离不弃。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今天……你就是我的一生!” 斜玉山这等清灵之地,足有几千年都不曾被魔族踏足。容妄自知待在这里格格不入,但是他好不容易才混进来,又争取到了陪睡权,自然舍不得立刻就走。 倒是第二天,玄天楼负责招待的弟子来到安置宾客的住所,委婉询问两位魔族使者何时离开。 容妄化身的青年便一本正经地表示,玄天楼与离恨天之间路途往来遥远,他们还要参加过几日的典礼,希望能直接在这里等待大部队来到。 这话让玄天楼的弟子也忍不住暗自嘀咕,送个无关紧要的探子而已,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既然知道路途遥远,干什么非要赶在这个时候来? 简直像是……故意前来蹭吃蹭喝蹭住的。 听闻离恨天内部珍宝无数,魔族应该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呀?难道是因为邶苍魔君特别的抠? 但人家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好意思拒绝,请示了掌令使之后,便让两名使者留了下来。 ——好在跟他们魔君不同,这两人人挺老实,吃的也不多。 容妄在明圣的山头上住的很快活,弹指间四月初五已到,正是玄天楼道尹真君的诞辰。 素来清净的斜玉山下也挤满了各路人马,几乎所有的年轻弟子都被派出去接待宾客,四下忙碌。 这些人当中,有的是玄天楼的门派世交,有的是门下弟子的好友,还有一些小门派,则是平日里来往甚少,但颇以收到请帖为荣,兴冲冲地带着后辈赶来见一见世面。 对待这些人,无论身份如何,均要妥善周全地安排,众位弟子引着他们前往各峰的空闲院落休息。 其中,之前打过交道的陶家、纪家等也都一一到了。 自从君知寒出事之后,酩酊阁现在乱成一团,由主事弟子派人送来礼品,人却没有出现。 叶怀遥站在风上殿之前迎客,冷不防后肩被人拿扇子拍了一下,“小叶子,瞧瞧是谁来了?” 叶怀遥转头一看,来人是他的老朋友,道衍宗宗主程爽。 他将对方上下打量一番,负手笑道:“好久不见,出息了啊,还知道给我送礼。” 程爽哈哈笑着,硬是将拎来的东西塞到叶怀遥手里,说道:“你放心收,这次绝对不是让你帮我偷法圣的寒冰符镇酒了。恭贺你回山,哥哥怎么也得有点表示。” 叶怀遥道:“那就行,我师哥最近看我挺不顺眼,我正在低调做人呢。” 程爽没心没肺地道:“那肯定是你干了特别缺德的事,哈哈。” 叶怀遥道:“也还好,比某些人喝多了酒跟山猫精比拔毛强。” 两人互相伤害了几句,程爽就进殿了,叶怀遥还未回身,便听身后有人叫道:“明圣。” 他一转头,见到一名老者站在自己的身后,想到此人身份,连忙拱了拱手道:“原来是纪家主。您远道而来,可辛苦了。” 纪家主笑了一下:“这样的盛事,自然定是要到场的,何来辛苦。” 他心不在焉地客套了这么一句,犹豫片刻,先没说话,又是冲着叶怀遥长长一揖到地。 叶怀遥其实见他犹豫,心里就已经有数了,但还是要做出一脸惊讶的样子,连忙将人扶住,问道:“纪老爷子您这是?” 纪家主长叹一声:“都怪老夫治家不利,族中出了纪蓝英这么个孽障。当时我是瞧着他们家孤儿寡母的可怜,这才允许他搬到本家居住,没想到那个小畜生人品如此卑劣,闯出不少祸端,老夫实在是惭愧不已。” 这些话同叶怀遥这样一个晚辈说,周围又是人来人往,虽然没有人故意偷听,但是多少也能看到双方神情,其实纪家主是非常难堪的。 但他也是真觉得羞愧。 上回纪家门人从万法澄心寺折返,便对家主汇报了纪蓝英未死,并且转而投靠欧阳家的消息,纪家主当即眼前一黑。 他没想到这小子还能兴出风浪来,不能预估他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因而这回到场,也有找机会直接料理了纪蓝英的想法。 一来玄天楼是此间主人,二来明圣也是被纪蓝英的罪过的对象,不管怎样,纪家主都得先把这声招呼打在前头。 他道:“前几日听得门下弟子回禀,纪蓝英已经投靠欧阳显,今日欧阳家必定到会,尚且不知所图,希望贵派多加小心。老夫也会全力配合,斩除奸佞。” 叶怀遥微微一笑,颔首道:“托赖费心。” 他这边在跟纪家主说话,另一头归元山庄的人也上来了。 别说这样的盛典不到场不合适,就是为着之后的退亲一事,元庄主和元献两父子也不得不来。 自从知道了叶怀遥和容妄之间的事情后,元献心绪复杂,烦乱不已,却又无处可说。 倒是元庄主还抱着一线希望,想要将这段关系维持下去,父子两人的意见从头到尾就没统一过,直到在上山的前一刻还在争执,此时脸色都不好看。 见了来往的熟人宾客,为了维持体面,本来心情极差的两人才勉强挤出些微笑意来,一一招呼。 有些人不明就里,见元献近来老实得很,也不跟纪蓝英在一处混了,更不会到处嚷嚷自己有了其他心上人,便以为是玄天楼与归元山庄达成协议,重新恢复了关系。 这里又是玄天楼的主场,于是打招呼的时候,叙话到了最后,熟人都不免多提上两句。 有人说明圣经历一场劫难之后,依旧从容有度,风采过人,元少庄主好福气。 也有人委婉地劝说元献要懂得惜福,经过此事之后,不要再和一些不上档次的人混在一起。 其他人结成道侣,祝福的话都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唯有到了他这,从头到尾都仿佛是他捡了天大的便宜,永远都让他惜福,让他容让。 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什么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原先总是满腔不平,偏要做出点什么来,让这些人惊掉下巴,可如今烦乱的,痛心的,似乎仍旧是自己。 元庄主在同那帮人笑呵呵地敷衍,元献听的厌烦,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走到旁边的角落里,图个清静。 他靠坐在一张树底的石桌子上面,抱着手,远远地看了叶怀遥一眼,正好见纪家主离开,魔族人到。 容妄走过去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当着众人的面,两人也并未显得特别亲近,叶怀遥莞尔一笑,又抬手请他们入内。 元献当初满腔热血,跑到离恨天去救叶怀遥,结果却得知自己的道侣法印早已转移。 他和浑浑噩噩回到归元山庄,过了一阵,又听闻原来连明圣被抓那件事,都是容妄和叶怀遥联手做局。 从头到尾,都显得他像个傻子。 元献将目光从叶怀遥身上移开。 他应该是一见到叶怀遥被众人簇拥着,一听见别人都叫自己待他好,就该满腔怒火的。 这人的存在对于元献来说是一种耻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那所谓的少庄主都是虚的,你就像别人养来看家护院的一条狗,还得会摇尾巴会作揖才能得人怜爱。 所以元献曾经沉迷于自己在纪蓝英面前的感觉,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想到,最后会因为自己的沉迷,惹出这么大的祸来。 若非他,叶怀遥和容妄之间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他们原本应该是一对死敌。 可如今,究竟又成了怎样的关系? 元献不知道,也不想去琢磨。他以前怨愤憋闷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还会这样在意起叶怀遥的想法。 在身体虚弱神志不清的时候被同性强迫,这样的事情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去在意,特别是叶怀遥出身高贵,实际性格也是非常骄傲的。 元献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本以为他会非常地痛恨容妄,却没想到,两人的关系竟好似还越来越融洽了。 明明叶怀遥很快就要与自己再无关系了,他如何作想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但元献还是中邪了一样的想知道,他们现在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可能在少年的梦中,曾经有过那样一道身影停驻,或许他真的喜欢过叶怀遥。 然而在喜欢之外,更多的是屈辱与不甘,像是一道沉甸甸的枷锁。 没有人喜欢总被别人比的一无是处,他们性格,终归是不合适。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退亲之后他会思念,会后悔,会因叶怀遥身边有了其他人陪伴而感到嫉妒,但时间的流逝总会将所有的情感冲淡。 可如今的情况却不同了。叶怀遥竟然会跟那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邶苍魔君扯上关系,特别是这关系……还很有可能根本就是元献一手造就的。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中就会生出强烈的愧疚与悔恨,说什么都难以释怀。 正出神间,忽然有道影子挡在他的面前,一个熟悉的声音用他不熟悉的腔调说道:“元少庄主,好久不见了。” 元献抬了下眼,看见面前打扮一新的青年,神色未动。 他的声音也淡淡的:“纪公子,是有日子没见了,您这光鲜亮丽的,是又勾搭上了什么人啊?” 纪蓝英这回是跟着欧阳显一起上玄天楼的。 虽然此刻的剧情早与书中安排背离了十万八千里,但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一另外一种方式,光明正大地踏入了这个门派。 论能力论头脑,欧阳显毕竟都要比他这个兄弟强上许多。 纪蓝英这次难得把差事办的不错,好好给欧阳问下了个套,算是立下了大功,因此,如今可以算是春风得意。 他见到元献,顿时想起了之前被他羞辱和放弃,以至于自己无人撑腰,被纪家逐出,又经历了不少波折。 就算是为了这一点,纪蓝英也得好好到这人面前显示一番。 他恨燕沉,恨叶怀遥,恨纪家,自然也同样不可能放过元献! 而如今他独自落寞地坐在一边,又可是因为自己的今非昔比而感到悔恨? 纪蓝英原本想瞧一瞧元献惊讶不安的样子,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嘴还是那么贱。 纪蓝英被元献好生噎了一下,而后哼了一声道:“元少庄主,嘴上积德,也当为你自己留一条后路罢。当初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弃我于不顾,但自有他人愿意伸出援手。你这份大恩大德,蓝英可还没报答呢。” 元献本来心里面也不爽快,他当初就像中了邪一样,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个小白脸,但事后几番回想,总觉得不太对劲。 当时他是喝多了,但纪蓝英可是清醒的,那道侣法印的脱落就算不是他有意为之,但推波助澜,刻意隐瞒,绝对少不了这家伙的份。 眼下他居然还有脸跑过来冲自己挑衅? 元献要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人,就不会跟叶怀遥弄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他哎呦一声,嘴角一歪,接连数天都阴沉沉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点笑意来,上下打量着纪蓝英。 元献要是反唇相讥或者暴跳如雷,都是很正常的反应,纪蓝英还很期待欣赏一下,但他此刻这幅表情就让人觉得心里面有点发毛了。 纪蓝英皱起眉:“元少庄主这是何意?” “没什么,我就是稀罕。你这样巴巴地跑到我面前来,不就是觉得自个跟以前不一样了,想让我看个新鲜吗?” 元献抱着手,吊儿郎当地说:“怎么着,我现在看了,纪公子还不高兴啊。” 他点评道:“那你确实今非昔比——以前可没这么能装。”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燕沉,我跟你说,我昨天和叶怀遥一起睡了,就是盖被子纯聊天,你千万别多想啊!我什么也没干,亲亲摸摸还有别的一概都没干!你可千万别脑补啊! 师兄:你是个人不是?听不懂人话?死皮不要脸你来玄天楼转啥! ———— 我知道你们要催什么,快了!催虐渣催退婚催半年后大战都快了!真的!!! 108、五陵游夜 元献说话一贯难听, 纪蓝英气道:“你——” 元献本来靠在一张石头桌子上面的, 此刻站直了, 就比纪蓝英高出了半个头去。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似嘲讽, 似轻蔑:“纪蓝英,我劝你一句, 省省你那套用到别人身上。咱们两个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又何必费神在我面前演的这么光鲜体面呢?弄我的还怪想笑。” 他重重地拍了下纪蓝英的肩膀:“我承认, 你看起来是比以前像那么回事了一点, 也好像混出一些头脸的。但有句话叫狗改不了吃屎。没本事就是没本事, 哪怕强装出来有本事也没用。” “不就是又傍上了欧阳家才这样趾高气扬的吗?你真会蠢到以为自己那个价值,加上这份算不上很值钱的长相, 能让欧阳显愿意庇护你一辈子?” 元献这番话恰好都把纪蓝英的所有想法毫不留情地揭出来了,并且每句嘲讽都又准又狠,纪蓝英连脸都气白了——因为他还真是那么想的。 这倒也不能完全怪纪蓝英太过自信。 毕竟打出生以来,一直到主角光环碎裂之前的这么多年,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虽然家境不好,亲人刻薄无能,但就是有走到哪里都被有权势之人另眼看待的能力。 之前被赶出纪家,众人背弃,他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又在这种劣势之下成功搭上了欧阳问和欧阳显两兄弟。 纪蓝英一心一意想要过上过去的生活, 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被厌弃的可能性。 作为背弃过他的人之一,元献的话,让他愤怒,又让他害怕。 回忆起自己当初走投无路,举家被赶了出来,身上被燕沉砍出来的伤势还没好,简直落魄到了极点。 母亲兄弟平时没少沾他的光,见他落魄,却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连累,趁夜收拾所有的东西逃跑了。 纪蓝英满身病痛,偏生连一块灵石、一张符咒都没有,被客栈赶了出来。 他多少年来都被人养着,衣食穿戴样样精细,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为了挣到灵石,他什么卑贱的活计都做过,自己也想象不到,自己竟还有这份吃苦的毅力。 好不容易一点点混到了如今的地位,为的就是重新享受被所有人尊重追捧的滋味,他可半点都不想回到过去!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纪蓝英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今天来到玄天楼,并未为了道贺,而是他和欧阳显有大事图谋。 要是就此功成,天就要变了,欧阳家的地位也会更上一层楼。 他根本没必要忍耐元献的冷嘲热讽! 元献挤兑了纪蓝英一番,当时说话的时候挺爽,回过头来又觉得跟这么一个人较劲没意思。 他自己这边还是一团糟呢。 元献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淡去,把挡在自己身前的纪蓝英一推,将他推了个趔趄。 他道:“行了,你显摆过了,我也说完了,让开吧纪公子,我认为咱们日后不必再有任何交集。” 元献说完之后,也不再等纪蓝英回答,径直头也不回地离开,向着不远处人群热闹的地方走去——客人基本来齐,已经有很多人都进殿了。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的纪蓝英叫了一声“元献”。 他的声音十分阴冷低沉,元献很不耐烦,刚要说上一句“做什么”,忽然觉得不对。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整个人身形一飘,便紧急向着一边避开,同时将灵力运至周身,防守外界进攻。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便觉得自己身后一阵劲风划过,剑意大盛,擦着元献的后肩划下! 就算是看着目前的场合,纪蓝英也是没有取了元献性命之意的,但这道剑气竟是凌厉非常,远超纪蓝英之能。 若不是元献反应极快,恐怕一条胳膊就要被穿透了,少说得养上个一两年。 饶是如此,他的右肩后面也被生生地削去了一块肉,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剩下的剑气打在了地面上,顿时劈出一道深痕。 “这招是归元山庄的‘道源无化’!”元献一手捂住伤口,顾不得止血,转头盯着纪蓝英,冷声问道,“你是如何使出来的?” 而且最令他震惊的,是这一招的力道方位,简直跟他自己用出来的一模一样。 元献这一个瞬间几乎要担心,自己到底醉酒醉的多狠,又或者被纪蓝英算计过多少回,难道竟晕头转脑地将这一招教给了他? 但不可能啊,纪蓝英就算是招式学会了,也没有这样的灵力。 纪蓝英悠闲而立,自然是不会给元献解惑的:“元少庄主,到了现在你还不肯正视我的能力,到底是自负呢,还是不愿正视?” 他笑了笑:“又或者说,你就是天生看不得别人比你强?对待明圣如是,对待我亦如是。” 元献将伤口的血止了,随手拿块帕子缠上,嗤笑道:“你想跟他比?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你比的了吗?” 他们两人昔日谈话有多和谐,如今就有多会给对方扎心。 尚未等纪蓝英反唇相讥,元庄主已经面色沉沉,大步朝着元献这个方向走来了。 他本来已经进殿落座,却见元献迟迟未至,问了旁边的随从,也都道未曾看见少庄主。 元庄主以为这个孽障又在耍脾气,当下气不打一处来,亲自冲出来抓他,结果找了一圈,发现他竟和纪蓝英面对面站在角落处。 元庄主还以为这两人没皮没脸,竟要在这种场合下互诉旧情,当时宰了纪蓝英的念头都有了,气势汹汹地便冲了过去。 结果到了近前一看,他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纪蓝英一脸得意,元献满胳膊都是鲜血。 就算元庄主跟元献的矛盾再多,那也是他的亲生儿子,这么一看顿时勃然大怒,问道:“怎么回事?” 纪蓝英也没想到赶的不巧,正好被人家亲爹给撞上了。 要不是因为元献嘴太毒,纪蓝英也没有这个时候就把事闹大的打算。 见状,他冲着元庄主拱了拱手,淡淡道:“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一些小小冲突而已,元庄主不必放在心上。” 稍顿,纪蓝英又看了元献一眼,补充道:“这里毕竟是玄天楼,元公子对我如此相逼,闹出去也不好看,不是吗?” 这话若是让不明就里的人听到,肯定会认为刚才是元献在纠缠他。 而纪蓝英也是有恃无恐,毕竟他跟玄天楼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了,而归元山庄却还得想尽办法把这门姻亲维持下去,所以该息事宁人的是他们。 ——他可不知道双方已经决定退亲这件事。 元庄主本来就心恨元献不争气,为了个纪蓝英把叶怀遥得罪了,简直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亲生儿子他无可奈何,也只能骂上两句,对纪蓝英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结果现在他还主动送上门来挑衅,简直是上赶着找不自在。 元庄主可不管纪蓝英如何花言巧语,半分面子都不给,沉声喝道:“小子无耻!你家长辈没教好你,老夫便代为教训,也好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才是做人的道理!” 他着实觉得纪蓝英欠抽,也不知道纪家是怎么教出来的,呵斥的同时袖风一拂,向着纪蓝英甩了过去。 元庄主的功力非同小可,这一下出手用了一半的力道,已经自觉很重了,非得把对方打的吐血顺便再断上几根骨头才好。 纪蓝英大概也没想到他竟会当真动手,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向后退开。 但紧接着,却不知道他在后退的过程中做了什么,元庄主的掌风未曾及体,纪蓝英那边竟同样发出了一股十分雄浑的掌力。 元庄主的劲没用全,两股力道相撞,他没能成功教训小辈,反倒被逼的后退了几步。 纪蓝英也被元庄主教训的姿态激起怒火,冷哼一声,右手捏诀点出,又是一道霸道无比的剑气在半空中划过。 随后,跟着元庄主而来的两名弟子闷哼一声,双双倒地。 这回的招式两人不太了解,但是剑气中所携带的灵力却是十分熟悉,竟和玄天楼有几分相像。 这个时候,元献父子两人都已经看出,纪蓝英身上一定是藏着某种十分厉害的法器,他便是凭仗着这样东西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纪蓝英甚为狡猾,一直没有将东西取出,元献一时也想不到究竟是什么宝物这样厉害,竟然能接连发出如此强悍的招式。 要知道,即便是使用法器,也要以消耗一定的灵力作为代价,这是基本的平衡规律。 试想如果世上真有一样东西,可以源源不绝地为使用者提供顶级大招,那么跟他动手,就相当于燕沉、叶怀遥、惠善大师、各世家家主等人物联手的威力,岂不是天下无敌? 这动静越来越大,连周围一些还没来得及进殿的宾客都被惊动了,纷纷闻声而来。 双方冲突加剧,纪蓝英出手本来是一时激愤,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威力。 他眼看元家两名弟子也这么轻易地就被打倒,身上均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心里原本有些发虚。 但一转眼,纪蓝英又见到周围的人都是一脸震惊诧异地看着自己,顿觉倍增风光,也就没有那么怕了。 他早在此之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不怕你嚣张,就怕你没本事。 脑海中不期然闪过了叶怀遥平时从容微笑的样子,纪蓝英挺直了腰杆,微抬着下巴看着面前的元氏父子。 他淡淡说道:“二位,我本来不想如此,是你们一再咄咄相逼。眼下双方扯平,就算了吧。否则也是让玄天楼的诸位道友们为难。” 他说完之后,转身就要走。 这是出风头充好人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元庄主气的够呛,低声冲着元献骂道:“瞎了眼的畜生,自己看看你找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元献也听着纪蓝英的话不顺耳,本来正想反唇相讥,结果嘴刚张开,自己倒先挨骂了。 他微微皱眉,也低声道:“爹,这么多人看着,现在是骂我的时候吗?再说了,我是畜生,您是什么?” 元庄主:“……” 这父子两人天天致力于将对方气死,元庄主有心想踹他几脚,但看看儿子满胳膊的鲜血,到底没下去手,心中对纪蓝英却是憎恶更甚。 他一开始没有拔剑,是因为对着这么一个小辈拿兵器委实掉价,眼下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元庄主呛啷一声将长剑出鞘,一道剑光砸在纪蓝英前方的土地上,地面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深沟,阻挡住他离开的脚步。 元献忍不住在嗓子眼里嘀咕了一声:“这可是玄天楼的地,你倒是又不怕得罪他们了。” 天天暴跳如雷,就知道指着他骂,自己做事也没多稳重。 既然恨不得连亲儿子都卖了去讨好玄天楼,怎么这个时候一发火又乱砸人家的东西? 只不过这话他却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因为按照老父的脾气,下一剑很有可能转手砍到他的身上。 纪蓝英转过身来,问道:“元庄主还有何事?” “动了元家的人就想轻轻松松离开,上一个当着老夫的面如此张狂之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元庄主冷笑道:“听说你自幼丧父,是成年之后才被纪家主接入本家教养的。那就是有爹生没爹管了,老夫今日就替你老子教训教训你!” 他这话说的难听,纪蓝英脸色也不好看了,昂然道:“好啊,那就来吧!” 话音方落,两人转眼间便已经打在了一处。 这回元庄主一心想出口心头恶气,再加上也想知道对方身上到底带着怎样的宝物,因而下手毫不留情。 元献向后退开几步,让出场地。 以他父亲的资历,要是跟纪蓝英动手还要二对一的话,那可就太跌份了。 元献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只是紧盯战局,想要发现纪蓝英身上的玄机。 周围的人一看,见纪蓝英跟元庄主相斗,竟果然能够不落下风,也都非常惊奇,议论纷纷。 有人小声问道:“这位少侠是何人?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的本事,以前倒是不曾见过,是玄天楼的弟子吗?” 有认识纪蓝英的人低声笑道:“玄天楼门下怎可能有这样狂妄无礼的弟子。这位你都不认识吗?他就是那个曾经鼎鼎有名的纪蓝英纪公子,有一年的赏花宴上,青花帮的帮主跟紫女侠还因为他动了手——” 他这么一说,之前那个发问的人“哦”了一声,顿时想起了对方的来历,却更加惊奇了:“他不是元少庄主那个……” 第二个答话的人连忙“嘘”了一声,悄悄看元献一眼,小声道:“掰了。” 一名原本天天靠着别人吃软饭的小白脸,某日被情人抛弃,家族驱逐,落魄不堪。 未料想,最后他竟然九死一生活了下来,而且功力大进,上门挑衅,竟能与旧情人的父亲战至平手。 这是一个多么励志且狗血的故事,放到纪蓝英的身上,又有那么几分诡异的……违和。 眼看事情闹得不像话,已经有人进去禀报明圣与法圣了。 纪家主这回来到玄天楼,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如他对叶怀遥所保证的那样,决心要狠狠地收拾纪蓝英一番。 他之前来的时候没有看见纪蓝英的影子,特意派了门下弟子盯着,言道是纪蓝英一出现便立刻向自己报告。 为了在众人面前显一显本事,纪蓝英跟元庄主动手的时候,专门使用威力巨大的招式,半点不用顾惜灵力,十分随心所欲。 元献微微眯起眼睛,已经敏锐地发现,他中间用了几招,正是元庄主刚刚才使过的招式。 这是巧合吗?不能吧。 他重新凝神向着战局中看去,捕捉着纪蓝英的每一个动作,而后在某个瞬间,仿佛隐约看见他袖子中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 元献正要仔细观察,忽然眼神一紧,扬声道:“爹,小心!” 元庄主险险避开了纪蓝英发过来的一道剑气,向后退开几步,把剑往地上一拄,微微气喘。 这也就是他功力精湛,这么多年下来,打斗经验也丰富,要不然纪蓝英这一连串大招发下来,换个人早就吃不消了。 纪家主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他在来之前就听人说纪蓝英和元庄主打成了平手,原本还不相信,此时看来,非但是平手,纪蓝英分明是占了上风啊。 得罪了玄天楼之后又得罪元家,就算已经把他逐出家门,这小子到底也是姓纪的。 纪家主只觉得头疼不已,也不打算再给欧阳家留任何的颜面,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宰了纪蓝英这个惹祸精。 他高声说道:“纪蓝英,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徒——” 元献连忙道:“纪老爷子,您快向后闪!” 果然,纪蓝英根本就不给纪家主把话说完的机会,对于这个当初将他逐出家门的长者,他只有更加憎恶,一道剑气就突袭而去。 这一招同他方才突袭元献的那一下看上去是同样的招数,但是力道和手法又似乎隐隐有些不同。 纪家主虽然有元献提醒,但也是猝不及防,仓促之下抬手发出一道灵流暴击,这一招瞬时被化解,他却也因为徒手接剑受伤,鲜血从手掌上涌出。 纪蓝英傲然道:“族叔,我已经不是当年任你呼来喝去之辈了。既然彼此间早已断绝关系,就请你放尊重一点。” 但这一回,迎接他的不再是那种惊叹甚至艳羡的目光,周围的人站成了一圈,面色严肃,甚至隐隐带着敌意。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 因为纪蓝英一开始还有些小心翼翼,此时尝到了拥有强悍力量的滋味,行为益发张狂,谁要说上句话,都要面临着被他攻击的风险。 受伤流血还是小事,颜面尽失才更加要命。 但是他的行为也成功激起了所有人的反感。 纪蓝英只知道强者为尊,却没有相应地提高自己的德行和见识,他想象中众人都会对自己心悦诚服,结果却收获了反效果。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纪公子得了一样不错的法器,倒要恭喜。不过即便如此,阁下行事也未免过于强横霸道了吧?” 此刻人人静默,气氛紧张,这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就更显得分外明朗,虽然没有一语叱骂,但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是心里一松。 旁边围观的修士们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只见燕沉、叶怀遥,以及这次带纪蓝英来到玄天楼的欧阳显,全部都走了过来。 这下可热闹了,元献和纪蓝英之间的暧昧已经足够让人们猜测颇多,眼下再来了个叶怀遥,各方关系更是乱成一团。 叶怀遥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一句,其实就是点明纪蓝英不过依仗法器取胜,刚才那些所谓的辉煌战绩,顿时就不值一提了。 当然,他这样说可不是为了挤兑纪蓝英,而是帮元庄主纪家主解围。 两人年纪大辈分高,结果跟纪蓝英闹的这么难看,委实下不来台,而且越解释越尴尬。 叶怀遥这样一副仿佛不经意的模样,随口一提,效果颇佳,他们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就缓和了。 元庄主更加惋惜,这样的人品头脑身份,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地方去找,偏生元献往死里作,把人给作没了。 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元献一眼。 然而元献早有预料,故意没看自己的老爹,倒叫他的眼神落了空。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我知道可能有人喜欢看虐渣,有人喜欢甜甜,也有人喜欢刺激的剧情,当文中出现你们不感兴趣的地方时,就会觉得很着急或者水,我看书的时候也会这样,特别理解。不过我需要做的是把整个故事完整地表现出来,所以很多情节也不能不写。 遇上这种情况,我就尽量章容量大一点,不坑日更也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w\*)。 每一章写完了我都会回过头来去看去修,不是随便瞎凑字数的,但是可能有些地方把控的还是不好,也请大家多多见谅,抱歉抱歉。 其实说到底,纪蓝英不是一个对手,而是一个引子线索,我就不剧透了,但他不会出来太久。 —————— 感谢在2020-02-24 11:00:09~2020-02-28 10:5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猫を愛してる 2个;木林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凫屿 6个;嘟噜嘟噜嘟噜 5个;希陆xiliu_ 4个;古灵精怪小丫头、夏夜晚景 3个;迷迭香zjl、讯讯、飍、一口獠牙的盒子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947124 80瓶;贫道掐指一算 70瓶;潇湘烟雨 45瓶;安于乔澍 40瓶;十里澶渊 35瓶;锦娘、顾轻澜 30瓶;汉宫有木 28瓶;一口獠牙的盒子酱 26瓶;惊风眠。 20瓶;似水无痕 15瓶;正在吃西瓜嘻嘻、鱼肚白cc、我走路带风、26625910、飍、sixgod 10瓶;卫玠、养兔园 7瓶;瓶;再会する、静静是谁、游ne娃子、mia 5瓶;24192697 4瓶;啦啦啦、霖兒、尾巴尾巴 3瓶;讯讯、小小、南乔、嗷嗷啊奥、过往皆序章、神仙龟、醉袍宫锦、苏丘傅 2瓶;西湖藤、深世xy、楚如是、木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记我清杯 然而元献早有预料, 故意没看自己的老爹, 倒叫他的眼神落了空。 他犹豫了一下, 终究鼓起勇气走到叶怀遥身边,悄声道:“云栖君。” 两人上回在离恨天捅破了道侣法印的事之后, 这还是头一次见面,想起那些破事, 心中都略有些不自在。 叶怀遥道:“元少庄主有话要说?” 元献点了点头,也不就过去的事废话,干干脆脆地切入正题: “方才纪蓝英在与我父亲动手的时候, 我隐约看见他袖中藏有一样东西, 有些晃眼, 像是一面镜子。” 叶怀遥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他就是利用这样东西发招的?” 元献道:“你没看见之前的战局。纪蓝英所用的招式杂七杂八, 各个门派都有,甚至连灵力属性都不太相同。所以我怀疑,那些招式不是他利用法器使出来的,而是本来就藏在这样法器当中的。” 他刚才静静站在一旁, 也没怎么言语,就是为了将情况看清楚。 说完不对之处后,元献又简单给叶怀遥讲了讲方才几方对战的过程。 叶怀遥一点就透,稍一思索,已经大致明白了纪蓝英所弄的玄虚。 如果元献的形容是真的的话,那么纪蓝英手中那面镜子的作用,很有可能是反射和吸收。 将敌人攻击过来的招数容纳进镜子当中, 暂时进行存储,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可以使出来继续作为攻击之用。 那这就可方便了,有了这样宝贝,一不怕挨打,二不愁耗费灵力,怪不得纪蓝英如此张狂。 只不过任何东西中都难免会有破绽,他们现在虽然还不了解,可那面镜子绝对不可能无止境地容纳所有招数。 ——什么东西都是……总得有个容量吧? 叶怀遥心中隐约有了点主意,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元少庄主告知。请先包扎伤口罢。” 元献略一颔首,终于没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走到了旁边去。 叶怀遥也不跟别人提这事,笑吟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好脾气地一一问到另外几个人的伤势。 跟着他又叫了玄天楼的弟子们过来,为伤者拿来药符疗伤。 不管伤势是不是真的要紧,总归要有这个态度。 纪蓝英刚刚费心费力打了半天,不过得了片刻另眼看待,而后就是众人对于他行为的厌恶,以及纷纷声讨。 然而叶怀遥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显,只是在这里站了站,说了几句话,便让人人都满脸的信任敬仰。 纪蓝英觉得,这人真是自己毕生的阴影。 明明在他的名号没有出现在自己生命里之前,一切都很顺利。 纪蓝英深吸口气,淡淡地冲着叶怀遥说道:“好叫明圣知道,方才在下几次说过到此为止,但元庄主父子不肯罢休,纪家主冲上来便是大骂,言辞间更是辱及亡父。” “我是迫不得已。”他慢慢地说,“这一点,周围的人都可以作证。” 纪蓝英确实有颠倒黑白的本事,周围的人听他这么一说,表面听起来竟觉得仿佛还很有道理,根本就没有办法反驳。 欧阳家主“重病不起”,眼看已经没有恢复的余地,欧阳显便已经在成功收拾了自己的兄弟之后上位。 虽然没有举行继任仪式,但现在人人都称呼他一声“欧阳家主”。 他方才不在现场,亦并不知晓事情经过,但纪蓝英既然是被欧阳家带来的,他站在这里,不说句话也不合适。 欧阳显闻言笑着将话接了过去,说道:“看来是误会一场。双方争执起来难免火气大,但纪公子是晚辈,应当多容忍一些。” 他一边说一边分别向着元庄主和纪家主等人行礼道:“纪公子是我带来的人,此事我也有责任,便在此向各位前辈赔礼了。” 说完之后,他又冲着元献拱了拱手,说道:“少庄主,抱歉。你肩后的伤不要紧吧?” 元献笑着说:“挺要紧的,留了好些的血呢,你看看?” 欧阳显道:“这……我这里有一瓶补血的丹药,不如你拿回去吃?” 他们两人阴晦地相互恶心了对方一下,元老庄主已经在旁边冷笑起来:“欧阳家主算了罢!技不如人也就罢了,但这伤是被邪器偷袭出来的,决不能善罢甘休!” 他瞪了纪蓝英一眼,道:“我也不同颠倒是非的无耻小儿做口舌之争。欧阳家主,我只问你,纪蓝英身上所带的究竟是何物?一连伤了数人,难道不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吗?” 欧阳显为难地笑了笑:“纪公子是我的朋友,但并非欧阳家的家臣,他私有之物,我也不好过问。难道不是纪家的东西?” 纪家主不咸不淡地道:“不敢,纪家可没有这种宝物。” 纪蓝英被扫地出门,什么都没能带走,他能有这么厉害的法器,欧阳显的模样却一点都不惊讶,分明知道来历。 但他狡猾不认,谁也没有办法。 燕沉道:“纪公子,玄天楼并非你可以任意妄为之地。元少庄主的伤在背后,分明是偷袭所致,这点你如何解释?” 纪蓝英不慌不忙地说:“我与元少庄主是旧识,方才见到他本想打个招呼,不料说话间便起了些争执。他先对我推搡,我愤怒之下才还击的。” 元庄主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说来说去,竟都是旁人的不是!你毫发无伤,倒是被你‘无奈还击’的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见了血,倒是厉害。” 见到众人不依不饶,纪蓝英和元家主再次发生了争执,欧阳显一笑,干脆便不再试图多言,闲闲负手,立在旁边观看。 自从纪蓝英的主角光环碎裂之后,虽然剧情依旧在继续,但他的那些追随者已经不像过于一般对他言听计从,迷恋非常。 欧阳显这回把纪蓝英带在身边,确实有看他知情识趣会讨好人的成分在,但更多的原因,则是一会还有用得着此人的地方。 只要纪蓝英不给他惹出别的麻烦,也不会教人给打死,欧阳显也没兴趣为他说太多话。 在他们做口舌之争的时候,叶怀遥悄悄侧身,冲着展榆招了下手。 展榆连忙跑到他身边,叶怀遥附耳悄声叮嘱了几句。 展榆越听越是目光发亮,连声道:“好,这样合适,我去传令!” 叶怀遥笑着点头,道:“你快点,传了令回来看热闹。” 展榆对于这种收拾人的事总是格外兴奋积极,听完了叶怀遥的主意就匆匆跑了。 他前脚刚刚离开,身边就有个声音响起:“看什么热闹?” 叶怀遥一转头,发现容妄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笑道:“你可不像是爱往人堆里凑的啊,吓我一跳。” 容妄趁着没人注意,小声跟叶怀遥说:“你要是看那个姓纪的不顺眼,一会我找机会把他给杀了,省却一切麻烦。” 叶怀遥展开扇子,挡在两人脸前,悄悄地说:“用不着你沾手,我想瞧瞧他那宝贝是什么东西,过会让你瞧有意思的。” 他的模样有点狡黠,显然是想使坏了,容妄笑起来,说道:“好。” 纪蓝英独自孤零零地站着,所有人都对他或则责难或鄙薄,欧阳显也没有半点再帮忙说话的意思。 他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然后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回答了元家主的话。 他道:“就像各位走在路上不小心会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本意并非想杀了它,但是双方差距太大,这个程度就不容易把握。我也没有办法。” ——没人管他,他就自己把腰板挺直。 纪蓝英这话说的实在太狂妄了,简直把元献贬的一文不值,元家主勃然大怒,被元献拦住。 纪蓝英……除了手中的灵器之外,他究竟还有着怎样的价值作为依仗,才这样有恃无恐呢? 纪蓝英看了元献一眼,笑了笑道:“我知道各位是什么意思,方才明圣也说了,我借助法器之威,胜之不武。可是修士之间打斗,从来没有人说过不可以借助法器,要将它驾驭好也是需要能力的。” 他慢慢地说:“这件事我不想再解释,各位如果还有不服的,那不妨拿出你最厉害的法器,跟我较量一番如何?” 周围已经有不少人被他狂妄的态度激怒,快要叫骂出来,但纪蓝英这话一说,顿时让他们都没了声息。 连元庄主和纪家主这样的高人都奈何不了这件法器,换了别人自然更没把握。 身份更高一些的人,会觉得跟纪蓝英打,输了丢人,赢了跌份。 因此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生怕一开口就被他如方才那样攻击。 纪蓝英的目光缓缓从每个人脸上掠过,被他看见的人,都油然而生一种学堂上听课走神,又即将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的紧张。 这时,纪蓝英笑问道:“明圣,法圣,二位是这里的主人,若要出手主持公道,请拔剑。”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一阵战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 他忘不了自己曾经被燕沉一剑劈倒在地,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挣扎; 他也无法忘记,自己到何处都是万人追捧一帆风顺,偏偏遇到了叶怀遥,就会被贬损的一钱不值。 而如今,他竟然能够站在这里,光明正大地向着这两个人挑战了! 周围众人的表情或震惊或茫然,已经说明了他此举的轰动。 面对如此无礼的挑衅,燕沉平静地看了纪蓝英一眼,而后将腰间的孤雪剑取下。 周围的人瞪大眼睛,纪蓝英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暗自握紧自己的宝物,亢奋盯准燕沉的一举一动,就等他再次冲着自己拔剑。 然而燕沉却将他的剑连鞘杵在了地上,“孤雪剑,非遇仇敌、知己、大灾,向不出鞘。” 他身体略侧,一手伸出,一手虚放于腰间。 这姿势仿佛在迎接宾客,但一举一动之间,姿态优雅而缓慢,又仿佛充溢着一种难言的力量。 燕沉道:“远来是客,玄天楼当尽地主之谊,若是纪公子今日执意要比试,燕沉空手与你切磋几招,若是无意与此,想要入内落座,亦是十分欢迎,请。” 他的目光无波无澜,语调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孤雪、浮虹两把剑,在八百年前由燕沉和叶怀遥的师尊秋鸿真人赐下,而后斩奸除魔,陪同主人历经凶险无数,也曾快意恩仇,又或与知己切磋。 但燕沉这是明明白白地再告诉纪蓝英,无论哪一种,他都配不上。 直面对方冰雪一般的眼眸,纪蓝英忽然失声。 方才还伶牙俐齿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在这一刻,他仿佛在燕沉的身上,观照到了自己的浅薄。 叶怀遥摇着扇子,在旁边笑了笑。 方才纪蓝英揣摩透了众人的心里,仗着有这件神奇的法器,打不过他的人不敢动手,有希望能全力败他的又自持身份,所以他才敢如此嚣张。 中间的诸多细节不重要,想必多年之后的记载也会是粗糙几笔。 ——昔年,纪蓝英上玄天楼,力败多位高手,众皆震慑无人再敢应战。 要是这样的“事实”真的流传下来,大家的脸面可就都别要了。 燕沉则是反将他一军,纪蓝英口口声声说,跟他动手都是别人先挑衅,他万不得已,那么燕沉就将选择权让给他。 他这一招起手式正是玄天楼入门的基本六套拳法之一,就叫迎客拳。 你若要战便战,若要收了战意,我便依旧以客人之礼待之。 纪蓝英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还是要借助法器之力向人挑衅。 但燕沉连剑都不用,就使玄天楼最粗浅的功夫应对他,这回就该反过来看他好不好意思了。 说到底,与纪蓝英发生冲突的是元家,他们玄天楼作为主人,只负责调节矛盾,可没有给归元山庄出头的道理。 但纪蓝英显摆一通,自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怀遥眼看纪蓝英神情尴尬,委决不下,便故意调侃:“纪公子可是看法圣未持兵器,不愿趁人之危?若是如此,你亦可以选择徒手较量,玄天楼绝不勉强。”、 周围的人群中有故意发出的笑声。 纪蓝英心里对叶怀遥十分嫉妒,但他能向元献动手,对着这个人,却根本连恶语相向都做不到。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尴尬道:“不、不了。” 叶怀遥弯眼一笑,说道:“甚好。山顶风大,那么便还请诸位进殿罢。” 经过此事,纪蓝英嚣张的气焰被灭去大半,总算顺着燕沉的话结束了这场争端,一言不发地重新站到了欧阳显旁边去。 对于这样虎头蛇尾的结局,不光是他不上不下地被憋了一口气,周围的人同样觉得不甘心,很想亲眼见证燕沉将纪蓝英打的屁滚尿流。 然而话都说到了这里,终究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只能作罢。 叶怀遥站在门边,先让其他人进去,自己坠在最后,容妄也站的稍远一点等他。 两人进殿时,叶怀遥的袍子下摆在旁边的花枝上勾了一下,尚未等他发现,容妄便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去,帮他抻平。 叶怀遥回头看见了,垂眸一笑,两人便肩并肩地进殿。 这个小小的细节没有太多人注意,倒是被一直远望着叶怀遥的欧阳显看见了,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唇边露出点略带兴味的笑意。 他转头冲着纪蓝英笑道:“蓝英,你如今懂了强者为尊,却还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激惹法圣的代价,就是方才辛辛苦苦出的那些风头全都白搭了,可后悔吗?” 纪蓝英心里面确实有点懊恼,埋怨自己最后看见了叶怀遥和燕沉便沉不住气,以至于自讨没趣。 但欧阳显这样问了,他自然不能这样回答,笑了笑道:“毕竟是玄天楼,世上能有几人可与明圣法圣一较高下?我比不过也是正常的。” 欧阳显叹息道:“是啊,他们又怎是普通人可比的,你这辈子都没这个指望了。” 纪蓝英:“……” 欧阳显只管自己说的高兴,可不体谅他是不是爱听,说罢之后又道:“所以,想成功,就又得再加上一个词要学习。” 纪蓝英问道:“什么?” 欧阳显抬眼,慢悠悠地说:“一击毙命。” 展榆办事极为利落,在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折返殿中。 他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冲叶怀遥躬身行礼,说道:“尊上,一切都布置好了。” 叶怀遥笑着说:“那就给大家看看。” 110、风月追陪 他们师兄弟一问一答, , 已经将场中宾客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不觉好奇。 展榆朗声应了句“是”,回过头来笑着说道:“各位, 距典礼正式开始尚有三刻。方才纪公子的法器看上去颇有趣味,为表回馈, 玄天楼亦愿稍稍展示一二,以作交流。” 展榆说话的同时左手一挥,有两名弟子从殿外抬了一副弓箭进入, 呈到叶怀遥和燕沉面前。 叶怀遥道:“师弟代劳罢。” 玄天楼的名声虽然很大, 但作风一向低调。难得能见到他们露上一手, 众修士都是兴致勃勃,静待展榆接下来的举动。 只见他将弓箭拎起, 左手持弓,右手搭弦,迎着风上殿门外倾泻而入的日光,猛然拉动。 伴随着尖锐的破空之响, 一箭径直射出门外,转眼没入云间。 宾客们还以为展榆拿来的弓箭就是玄天楼的某种神秘法器,结果见他一箭射出,之后并无奇观出现,都有点失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忽然感到脚下的地面微微晃动起来,周围云生雾涌, 风声飒飒。 叶怀遥手掌一翻,就托起了一簇苍白的火焰,光芒向外一扩,这坐落于山巅云间之中的整座风上殿刹那透明。 四周墙壁和脚下地面都宛如水晶制成,让端坐其中的宾客们清晰地看见外间场景。 但见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竟有无数点明光缓缓升起! 光起云中,彩雾蒸腾,笼起满山青翠,霞红万丈,灵气涌动,跳吐于云澜之中。 放眼望去,金芒点点,竟隐隐连成威武巨龙之状,竟不知有多少法器灵宝,竟在整座斜玉山中,布成了一个五行真龙阵! 金云层叠而起,彩虹漫天铺展,磅礴的灵力在风上殿之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透明漩涡,灵光星点飞舞,美丽剔透如同梦幻。 但可想而知,若是有人当真立于其间,根本不必谈什么招式不招式,转眼就能被碾成碎片,尸骨无存。 展榆作为主阵人,负手站在殿门之外,笑吟吟地看着纪蓝英,意思不言自明。 ——他那点东西,要跟玄天楼的法器相比,实在是太寒酸了。 纪蓝英刚刚能嚣张的起来,完全是因为他们不屑与之计较。 感受到如此纯正浓厚的灵气,在场的其他修士们也不由得心中震撼。 玄天楼果然底蕴深厚,家大业大。如此庞大的法器阵,一定需要数量极为可观的灵宝以及操纵者,才能布成。 而且在临时起意的情况之下,就可以短时间排布出如此大的阵仗,也代表着他们平日对于弟子们的训练毫不放松。 这场面看起来恢弘壮美,但是如果有人处于攻击范围之内,一定会转眼之间就尸骨无存。 展榆问道:“纪公子,感觉如何?” 纪蓝英被众人眼看着,脸色阵青阵红,十分下不来台,也只好勉强一笑,说道:“果然叫人大开眼界。” 展榆呵呵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在这样的阵仗之下,就连见多识广如淮疆,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果然不愧是玄天楼。” 这位在他元神当中休养生息的镜子大神终于修出了实体,在说话的同时,叶怀遥手中便多了一面不过掌心大小的铜镜。 他将镜子往袖子里一揣,慢悠悠地啜了口酒,这才说道:“前辈醒了。恭喜你神功大成,终于修出实体。” 以后就不用老是担心他会暗戳戳听点什么了。 淮疆哼了一声道:“莫要与我装傻,不是你硬用灵识将我唤起的吗?要做什么,说罢。” 叶怀遥道:“你看见那边坐着的纪蓝英没有?他手中也有一面灵镜,可以收发他人的招式灵力,攻守皆宜,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器。” 淮疆切了一声,说道:“不过粗浅把戏,吸收灵力储于空间之内,在将其反射出来,这一点我也能做到。” 叶怀遥笑道:“是吗,那前辈愿不愿意展示一二?” 淮疆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叶怀遥道:“此刻风上殿之外凝聚着那么大的灵力旋涡,恰好就是天然的武器,凝聚起来却不用,太浪费了。” 他一向对别人是不是爱出风头不感兴趣,但纪蓝英这个人心胸狭窄,又缺乏头脑分寸,威力巨大的法器留在他手中,并不是一件好事。 与其以后再任由他搞出什么麻烦,倒不如借势一劳永逸。 两人虽然交谈不多,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淮疆也对叶怀遥的性格有所了解,稍一琢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赞同道:“你这样做很有必要。”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面小镜子便稍稍向外滑了一下,调整角度。 叶怀遥表面上依旧悠然饮茶,神情不变。 而另一只手中,借着他宽大袖袍的遮掩,镜面一闪,片刻之后灵气自来,金光隐现,正对准了纪蓝英所坐的位置。 要知道纪蓝英身上的这样法器可并不简单,是原书设定当中专属于主角的灵宝之一,由一次无意中的机缘得来。 这样灵宝,不光可以弥补他在设定上武力值的不足,同时内藏玄机,材质坚实。 摔不碎也就罢了,因为能够吸纳他人灵力招式,想发招砸烂都不可能,很不好对付。 纪蓝英借助法器当中的玄机得到了欧阳显的另眼看待,又利用此物好生报复了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可谓春风得意。 可惜忘形太过,还没有得意太久,就遭受了玄天楼两位主事者的严重打击。 他坐在席上正沮丧着,忽然感觉到自己怀中镜面一热,隔着衣服都能感到肌肤的灼烫。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纪蓝英连忙将镜子拿出来一看,赫然发现它正在疯狂吸纳殿外其他法器激发而出的灵力。 怎么会这样?按理说那些灵力并未向着自己发动进攻,不该出现这种情况才是。 纪蓝英十分惊愕,无法判断这种异常是福是祸,正要求助欧阳显,便听见几声细微的“喀嚓”声响起,那镜面竟然碎了! 纪蓝英大惊之下无比心疼,“哎哟”一声就要叫出来。 只不过声音刚到唇边,他的嘴就被人按住了,欧阳显在旁边压低了声音,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纪蓝英颤声道:“镜子、镜子碎了。” 他才到手多长时间啊! 欧阳显一把将这面镜子抢了过去,只见刚刚吸纳进去的灵力挣脱出了镜子的束缚,从镜面碎裂的缝隙之中逸出,消散在了空气里。 对于他来说,这样灵宝用处不大,也还罢了,欧阳显关心的是里面的东西,那是他过一会要用到的重要证物 检查之后发现还在,欧阳显松了口气,这才说道:“这镜子似乎是被被过多的灵气给撑碎的。” 纪蓝英已经六神无主:“这、这……这怎么办?” “没办法,东西废了。” 欧阳显惋惜道:“万事皆有量,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这面镜子在你得到之前,里面已经存有不少招式,足够防身之用。你方才一定要以此来彰显也就罢了,何必在这个时候还要贪婪!半座斜玉山上的灵力,不把镜子撑碎了才怪!” 纪蓝英简直是百口莫辩,他想说他真没想贪那些灵气,但是也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呐呐地道:“那现在怎么办?” 欧阳显道:“不知道还能否修好,我看够呛。你先把东西藏好,脸上不要露出异样,否则叫其他人知道你防身的法器坏了,难保不会趁机来找麻烦。” 他顿了顿,又加重语气:“咱们一会还要办大事呢,你可千万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等到事成,什么样的宝物没有你的!” 纪蓝英心疼懊恼,但也无能为力。 镜子这样的坏法,让他连找个负责任的人骂几句发泄都没法子,只能如欧阳显所说的那样忍耐下去。 叶怀遥要的就是无形无迹,他暗戳戳地使坏,除了容妄隐约猜到之外,连玄天楼的人都不知道内情。 展榆并未再关注纪蓝英,眼看差不多了,顺手拿起旁边席上的酒杯,将其中酒液向着外面一泼。 只见那在阳光下呈现出亮银色的液体,如同一抹流光,向着殿外直飞出去,一直投入到那道涡旋之中。 于是这些磅礴的灵力便又作荧光飞散,缓缓散入山间。 云霞和金光交映,在风中逐渐飘散成絮状的雾气。 各个山峰之下,负责操纵法器的弟子们躬身行礼,齐声高呼: “玄天楼应钟司弟子,拜见法圣、明圣!” “玄天楼无射司弟子,拜见法圣、明圣!” “……” 呼声一道接着一道,很快,玄天楼十二司的各弟子们行礼过后,迅速而无声地退下。 天朗日清,云霞散尽,但留给众人的震撼却是久久不去。 叶怀遥干完了坏事,若无其事地说:“纪公子,没事吧?我瞧着你的脸色仿佛不好。” 纪蓝英勉强笑笑,说道:“无碍,多谢明圣挂怀。” 这样折腾一番,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当下典礼正式开始。 其实这种纪念先人的典礼非常空洞,从祭拜到诵读生前功业,再到报告如今门派现状,每一道程序都冗长繁杂,也没什么意义。 更要命的是每十年就要来上一次,有好些话叶怀遥几乎都已经倒背如流了。 可是以他的地位,不光一个步骤都不能偷懒,还得认认真真地去做,继续维持着自己身为众人的表率的吉祥物作用。 想必宾客们更是无聊,但也得一个个都做肃穆敬仰状围观。 好不容易前面的典礼结束,后面的事情就轻松多了,玄天楼提供灵果美酒,众位修士们也可以随意到处走动交流。 叶怀遥借着换下身上厚重礼服的由头,悄悄回到始共春风透气,正出来要重新折返风上殿之时,忽然听见有人轻声道:“师兄。” 他一转头,是何湛扬正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叶怀遥过去道:“怎么了?” 何湛扬道:“师兄,我记得上回大师兄提过一句,你们派管宛琼那丫头出任务去了是吗?” 欧阳显意外上位,叶怀遥和燕沉都推测,欧阳家的老家主欧阳松很可能是在外遭他暗害,才会迟迟称病不出,因而暗中派管宛琼出去查探踪迹。 这件事他们进行的低调,并没有对外声张,也就玄天楼高层中的寥寥数人知晓。 叶怀遥道:“对,怎么?” 何湛扬道:“我刚才见她留在桌上的剑坠裂了……这,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条络子从怀里掏出来,上面挂着个小巧的剑坠。 叶怀遥也认识这坠子,管宛琼的剑坠是由一枚彩晶制成,当初是跟她的佩剑从同一个剑炉里面炼出来的,彼此之间都有感应。 只是管宛琼的剑法以轻灵为主,动手的时候嫌剑坠碍事,一般出远门之前都会取下来。 此时被何湛扬递到他手里,叶怀遥仔细打量,只见那块晶莹的小石头虽然没有彻底裂开,但中间已经明显出现了一道道裂纹。 这说明管宛琼肯定遇上了什么强敌,使她的剑气受到压制,但并未碎裂,说明没有生命危险。 叶怀遥沉吟片刻,然后扭过头打量了何湛扬几眼。 何湛扬道:“师兄,你有什么发现吗?” “有一点小疑问。” 叶怀遥说道:“既然这枚剑坠放在师妹房中的桌子上,那为什么会被你发现?” 何湛扬:“……” 这件事吧,还真有点难以启齿。 管宛琼那个缺了个大德的丫头,在准备离开执行任务之前,还不忘往他的枕头旁边放了只小王八。 何湛扬早上一睁眼,正好和好奇探头的王八对了个正脸,差点当场吓死。 他暴跳如雷,想上门叫骂,却发现人已经走了,于是决心报复,趁机潜入了管宛琼的房间,用她心爱的胭脂口脂,在桌子上画了两只猪。 结果干完了坏事,得意洋洋要离开之前,便发现了这枚剑坠。 何湛扬:“……现在形势紧迫,师兄不要再问这个了吧。管师妹那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要不然派我出去找一找?” 叶怀遥拍了拍他的肩膀,扬手一接,浮虹已经从另一头飞了过来。 何湛扬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叶怀遥没带兵刃,趁着跟自己打了两句岔的功夫,原来是要把佩剑给召过来。 “师兄要亲自出去?” 叶怀遥顺手将折扇往腰间一别,说道:“我去的话速度比较快。你回殿上,瞧着空悄悄告诉大师兄一声,莫要声张。” 何湛扬不放心道:“你自己?多少也得带点人。” 叶怀遥道:“师妹没有传回来消息,咱们不知道她所在的具体位置,我独自行事,要查探追踪都方便些,更不会引起别人注意。若一个时辰之内没有消息送回来,你们再派人支援便是。” 他说话间转身便走:“好了,回见。” 然而走出几步,叶怀遥又退了回来。 何湛扬:“怎么?” “嗯……”叶怀遥顿了顿,说道,“你再帮我跟邶苍魔君打个招呼,就说我出去办点小事,一会就回来。叫他……不用着急。” 何湛扬:“???谁,你说这话跟谁说?” 叶怀遥给了他脑壳一下,转身御剑而去,很快就没影了。 何湛扬坏心办了好事,管宛琼目前确实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她有心想给玄天楼报个信,可惜身上的两个乾坤袋都在刚才的打斗中不知道丢去了哪里,连半张符咒都不剩了,倒是上回叶怀遥给的一袋糖还在。 管宛琼便顺手将那袋糖递给了身边另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随口道:“给你吃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趟出门收获颇丰,成功找到了叶怀遥和燕沉的目标人物欧阳松。 果然不出所料,当时欧阳松正在被人追杀,而且身上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 管宛琼便带着手下的玄天楼弟子们,将他和身边带着的一名小姑娘救了出来,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敌人十分歹毒,竟然还在半路上布下了一个万雷阵。 幸亏管宛琼反应快,这次带出来的玄天楼弟子们也都是好手,一行人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但大家都筋疲力竭,于是找了个片较为隐蔽的树林暂时休息。 管宛琼身上的乾坤袋就是在万雷阵中炸的,恐怕里面的宝贝都变成渣了。 欧阳家历代家主行踪隐逸,玩世不恭,历来不爱参与各种纷争,仇家自然也很少。 要说这世上谁最想让欧阳松死,似乎除了欧阳显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选。 管宛琼记得今日庆典,欧阳显应该正在他们玄天楼的地界上,如果自己快点想办法将欧阳松带回去,正好赶得及揭他一个现行。 作者有话要说:  欧阳显和遥遥互抓把柄,在线掰头。 怕王八的龙跟喜欢化妆品的师妹互相伤害。 汪崽跟大师兄眼神相杀,蓄势待发。 大事将起。 111、千斛惊浪 管宛琼心里是这样计划的, 但面对目前的形势, 要如何脱身, 还是个问题。 她一边琢磨,一边将糖递过去, 与欧阳松一块被救的那名有点腼腆地接了,说道:“谢谢姐姐。” 她自我介绍:“我叫姮娥, 欧阳家主……算是我外祖父吧。” 管宛琼有点吃惊,问道:“你是高家的人吗?” 据她所知,欧阳松一共有两子一女, 儿子欧阳显欧阳问, 一个人品不行, 一个智商不行。 女儿的性情似乎较为沉默内向,管宛琼对她了解不多, 只知道嫁进了体修一脉的高家。 高家虽说无法跟五世家相比,但应该也不会放着女儿出来闯荡不管,还要外祖父照应吧? 这时,在旁边闭目调息的欧阳松睁开了眼睛, 说道:“管司主,她是阴家的人。” 姓氏少见,管宛琼却未曾听说过:“阴家?” 欧阳松笑了笑,说道:“阴家一脉是曾经楚昭国的旧臣,后来亡国之后,专门研究制造各种法器,人脉稀薄, 平素低调,不认识也是正常。” 他虽然跟纪家主和元庄主等人平辈,但似乎并没有他们为了维持威严,而把自己弄成老头子外形的爱好。 欧阳松一副容颜浓丽的俊美青年外表,弄得管宛琼听姮娥叫他外公还有点别扭。 她说道:“照这样说,欧阳家主莫非还有一个女儿嫁到了阴家?” 欧阳松摇头感叹:“可以这么说,不过我没有找女人生孩子的兴趣,当初把姮娥她娘捏出来的时候恰逢仇家,一不小心就弄丢了。此事是我的过失啊。” 管宛琼:“???” 姮娥小声对管宛琼说:“管姐姐,我外公喜欢男人。” 经过两人解释,管宛琼才得知,原来欧阳松生来只对男人感兴趣,又风流浪荡,处处留情,一直没有子嗣,经常被族中的长老念叨。 更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惦记着将自家儿女过继给他,欧阳松一个都不想要,心烦之下,干脆就用自己的血和灵力,注入四样有了灵性的法器,造了四个儿女出来。 其中刚刚成功就被不慎遗失的大女儿,便是姮娥的生母。 而这阴家跟另一户姓费的人家世代有仇,双方互相残杀了数代,直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了姮娥一个活口。 姮娥在母亲去世之后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与欧阳家的渊源,但她认为虽有血缘关系,却并无半分感情,因此也就没有相认的打算。 谁料想世事奇妙,进山寻找法器材料的姮娥不慎遇险,恰好被在外猎艳的欧阳松碰见救了,两人才算相认。 管宛琼道:“原来如此,欧阳家主延续血脉的方法真是别出心裁。” 她心里暗暗想,可惜会造不会教,女儿不知道,起码俩儿子没一个好东西。 欧阳松看了管宛琼一眼,忽地起身,对她深深行了一礼。 管宛琼连忙道:“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 欧阳松道谢:“我和姮娥这次得以脱险,多亏管司主和玄天楼的各位道友及时赶来。这份救命之恩在下记在心上,来日一定回报。” 管宛琼道:“您客气了。” 欧阳松又笑道:“所以说……管司主要是觉得我费很大劲造出来几个完蛋货,当面直说我也不会生气。唉,确实是家门不幸啊。” 管宛琼也忍不住笑了:“欧阳家对外的说法,是欧阳先生你卧病在床,昏迷不醒。但我二位师兄见欧阳显趁机铲除欧阳问上位,似乎根本不留余地,便猜测很有可能是他在搞鬼。” 她试探着说:“如今真的找到了人,看来确实可以证明这一点了吧?” 欧阳松道:“不愧是明圣和法圣,料事如神。” 他这就算是承认了,这件事多半是欧阳显的手笔。 管宛琼反倒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此时自然不知道欧阳显有什么阴谋算计,但是已经听说这人跟讨厌的纪蓝英混在了一起,心里本能就觉得危险,还是早搞掉早省心。 当然,玄天楼无缘无故的,总不能去打杀人家欧阳家的家主,现在有了欧阳松出面,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管宛琼觉得自己就是冲着这一点,也得好好保护欧阳松。 “这欧阳显实在阴毒的很。现在追兵未至,咱们本来应该趁机离开,但我只怕除了万雷阵之外,前面还有其他陷阱,那可就成了自投罗网了。” 管宛琼说:“我已经派了人分别去探路和赶回玄天楼报信,两位请再多等一会吧。” 姮娥抱歉地说:“管姐姐,真对不住。我外爷自己就知道乱搞,不负责任,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欧阳松无奈道:“姮娥,我知道你不满我当初将你娘丢了,但好歹外爷这次为了救你受了不少伤,连伤药都没得吃,还把快要得手的公鲤鱼精都扔到一边去了。你知道那小伙子长得多俊俏吗?你……” 管宛琼:“……” 她有点明白欧阳松怎么会把子女教成那个样子了。 姮娥看上去也没把这个不着调的外公当长辈,将方才管宛琼给的糖丢了一颗到欧阳松嘴里,说道:“药都被你儿子炸了,吃颗糖假装一下罢。” 她自己将一块糖放进嘴里,又递给管宛琼:“管姐姐,你吃。” 管宛琼笑着说:“我早已辟谷,不吃东西也可,你留着罢。这糖还是我师兄给我的,他总是爱把我当小丫头哄。” 姮娥羡慕道:“那你师兄一定很疼你,我哥哥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可惜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哎?” 管宛琼道:“怎么了?” 姮娥刚才把那块糖咯吱吱嚼了,然后惊讶的发现味道很熟悉。 她听到管宛琼问,便忍不住说道:“这糖……我好想在梦里吃过。” 管宛琼:“哈?” 莫非这是师兄给她的什么神糖? 姮娥道:“是真的!” 她回忆道:“我前一阵子做过一个梦,梦见好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候,有一次去死斗场假装陪酒歌女。” “我们本来是要设局埋伏仇人,结果我就遇见了个陌生的大姐姐,不光点破了我的身份,还给了我几颗糖,就是这种松子糖,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的。” 姮娥说着,同时惊奇地又拿出来一枚糖块端详:“不知道为什么,我醒了之后把那个梦记得特别清楚,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糖吗?“ 这么离奇的事情,管宛琼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道:“没准你那个大姐姐是仙女,故意给你托梦的。” 姮娥认真道:“她真的长得很漂亮!就是,漂亮到只可能在梦中见到那种程度。” 无论是她还是管宛琼,都是已经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听姮娥如此称赞,欧阳松忍不住笑道:“可惜了,那么漂亮是个女人,否则我非得看看不可。” 姮娥本来想说,那个女人也喜欢女的,才不对你们臭男人感兴趣,想了想忍住了。 管宛琼也笑着说:“我得回去问问师兄,这糖是不是哪位美人送给他的,故意不和我说。” 正在这时,另一头派出去的弟子们已经折返回来。 “管师姐。” 一名少年跑过来,匆匆说道:“王师兄回去报信还没有回来,但方师兄和张师兄已经探得,在前面两条路的方向上,都有阵法设伏。” 管宛琼道:“太毒了吧。” 那少年道:“目前所知道的只有这两条路可以离开,要不然再在这里等上一会,去探一探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管宛琼把剑重新配上,沉吟道:“我看不行。他们既然已经将出路堵死,说明一定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将我们围炉,说不定追兵很快就到了,需得换个地方躲藏。” 欧阳松一开始还看这姑娘看着娇滴滴的,竟然也是玄天楼十二司主之一,让人颇觉惊奇,此时听见管宛琼判断的理智迅速,觉得果然不简单。 管宛琼道:“欧阳先生的伤?” 欧阳松说道:“伤没关系,完全挺得住。管司主只管按照你们的行进速度,我与姮娥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管宛琼也干脆,说道:“好。那这就走……” 她的话还没完全落地,便听有个声音笑道:“走?凭你是谁,走的了吗?” 管宛琼目光一紧,她身上没了符咒,直接出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砍了出去。 窗户被劈成两断,掉落在地,那道剑气却似乎放空了,倒是一阵铺天盖地的风沙狂卷而入。 欧阳松隐约闻到风中有股淡淡的腥气。 他虽然受伤,但经验却远非一般人可比,脸色微变道:“你们小心,有妖兽!” 欧阳松的话音还没落,外面就传来了一声惨叫。 这里除了欧阳松和姮娥之外,剩下的全都是玄天楼弟子,管宛琼十分担心,顾不得其他,一步便抢了过去。 只见大约五六个人聚在前方,又两个人扶着一名弟子半躺在地上,剩下的人都手持佩剑四下打量,严阵以待。 管宛琼人还没过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管司主。”一名扶着伤者的弟子惊魂未定,颤声说道,“刚才有个人头过来,咬了刘师弟一口,就、就走了。” 他是从外门新调任上来的,胆子较小,这时候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管宛琼先低头查看了一下伤者,发现他半边身体血肉模糊,掉了一条胳膊,而伤处留下了一圈类人的牙印。 管宛琼心里有点难过,但眼下也没其他办法,只能尽量早点脱困。 她令人照料伤者,又道:“什么叫有个人头过来?说详细点。” 说话的同时,管宛琼用神识在周围查探了一圈,没感到任何异常。 若不是欧阳松经验丰富,恐怕死了一个人之后,他们也依旧会摸不着头脑。 那名弟子抬起头来,正要向管宛琼解释,忽然眼睛瞪大,满脸惊惧之色,说道:“身后!” 一阵腥风袭来,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是近在咫尺,管宛琼来不及转身,直接抬剑反手一挡,只觉得手腕发麻,铮的一声在耳畔响起。 她顺势回过头来,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管宛琼抬起自己的剑一看,发现上面沾着一枚带有血丝的牙齿,看起来比正常人的牙大了两辈,形状倒是一模一样,看得人十分恶心。 不怕敌人正面攻击,但是这样神出鬼没,却使大家一直被笼罩在一种恐慌的范围之内,这就让人非常难受了。 欧阳松同姮娥随后走过来,建议道:“管司主,这树林四下都很容易让人埋伏,不如我们快点离开吧。” 哪怕是去一片空地上,少了遮挡,他们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管宛琼道:“好,走!” 话音未落,忽又是一声惨叫响起,这时大家的精神都高度紧张,第一时间向着发出惨叫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巨大的人头被一条长长的脖子连住,正恶狠狠地张开大嘴,咬住了一名弟子的半个身体。 幸好这名弟子紧急之下用剑卡住了他的嘴,因此这一下没有完全咬实,故而拖延了片刻时间。 但紧接着在下一刻,长剑折断,人头继续一口咬了下去。 欧阳松跟那名弟子距离最近,见状也无法袖手旁观,高声喝道:“妖孽,看剑!” 欧阳松勉强提气,一剑斩出,威力依旧非同小可,顿时将那妖怪的脖子斩断,人头骨碌碌滚到了底下。 那名玄天楼的弟子半身都是鲜血,但只受了皮外伤,侥幸逃得一名,坐在地上喘气。 欧阳松自己的伤势也很重,但想着人家玄天楼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总不能一点力都不出。 退一万步讲,多做点事,他死了,姮娥也还能受到一点荫庇。 勉强出完这一剑之后,欧阳松连站都站不稳了,脸色惨白,姮娥扶住他,低声道:“外爷,下次你说敌人的方位,我来出招。” 欧阳松勉强笑笑,说:“没事,快走吧。” 由于已经探明前方两条路上都已经设下了法阵陷阱,他们现在别无选择,只能暂时顺着来路往回折。 不管怎么说,先走出这片林子,才能尽量避免妖兽隔着遮蔽物那样出其不意的袭击。 玄天楼的弟子们将欧阳松和姮娥夹在中间,护着他们向外且战且走。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半空中传来,让人摸不准方位。 “几位道友,我们任务在身,一定要取走你们中间那老头和丫头的性命。几位跟他们非亲非故,就莫要掺和进来了。” “我们也不想跟玄天楼结仇,如果各位此时罢手,这边必不会再有其他冒犯。” 姮娥低声道:“管姐姐,这些人多半是他们花重金雇来的亡命之徒,下手阴狠,特别不好对付。现在情况危急,你们不要再管我们了,先走吧。” 管宛琼知道她是觉得拖累了玄天楼,心里过意不去。 :“玄天楼弟子接了任务,从来没有半路而逃的规矩。明圣和法圣下令让我们保护两位,我们就要保护到底——没关系,小阵仗,你不要担心。” 她回头问道:“有人想先回山上去吗?可以提出来。” 身后的众位弟子齐声道:“没有!” 那个说话的声音笑了起来,这回却带着几分怒意:“不识抬举。” 紧接着,林间十几个人的声音同时高喊道:“破!” 只见地面上的泥土顿时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翻涌起来,咕嘟咕嘟向上冒出气泡,绊住他们离开的脚步。 管宛琼立刻喝道:“凝!” 泥土重新变得坚硬,玄天楼弟子们的十几道剑气向着方才发出声音的方向袭了过去。 周围的大树却立刻发挥作用,枝条枝叶瞬间长长,张牙舞爪地向着中间想要走出林子的人们聚集过来。 敌暗我明,他们的符咒又早在之前的伏击中耗尽,玄天楼这一边的形势非常被动,只能尽力抵挡住攻击,然后向着树林外面飞快地撤退。 而正在这时,四下的光线忽然一暗,天上的太阳被一片浓重的阴云给挡住了。 有人惊声道:“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抬头,向着前方看去。 之间就在刚刚那一片遮日的黑云正下方,竟赫然汇聚起一片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白雾。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然后那片云“哗”地裂开了一道口子,阳光从当中投下一缕。 像受到了泉水的浇灌那样,竟然有一座宫殿缓缓地从地底下长出来,而后巍峨耸立在了众人的面前,彻底将他们的路挡的严严实实。 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玄天楼的弟子面露惊喜之色,欧阳松和姮娥的脸色却同时变了。 管宛琼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就是这样遇险的。” 姮娥道:“走在山中,地面上突然长出来一个村子,进去之后,里面非常诡异,如果你想出来,还要破解谜题,错了就会受到攻击。” 管宛琼犹豫了一下,但转眼间,身后的追兵们就已经赶到。 她没有余裕在进行更多的思考,领着众人一头冲进了这座宫殿里。 前有狼后有虎,不管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恐怕都不会比目前的形势更加糟糕了吧? 方才那些来杀欧阳松的人本来一直颇有忌讳,隐藏在暗中不肯露面。 这下追着追着,没料到竟然还能半路上长出一座宫殿,把他们的目标截了胡。 震惊之下,这些人都纷纷现出身形,停在了宫殿的门口。 有个做道士打扮的中年人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也是玄天楼的法术?”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人冷声道:“别管了,快进去。” “进去?”队伍中的另一位女修似乎也有些担忧,犹豫道,“万一里面有埋伏……” 那领头人冷冷地说道:“我只知道咱们的身份多半已经被欧阳松给猜出来了,如果不能把这些人统统灭口,消息传出去,主人绝对不会放过咱们!追!” 管宛琼带着队伍冲进了宫殿当中。 与外面看到的金碧辉煌不同,这正殿光线极暗,宽敞而且空荡。 四周的墙以及支撑大殿的柱子都被刷成了黑色的背景,隐约看见墙上似乎还画着什么图案,但是并不清晰。 玄天楼的一名弟子跑到墙壁上看了一圈,说道:“每面墙上都有很多扇的门,但是都被锁着。好像砸不开。” 也就是说,他们这样逃进来,正好被后面的追兵来个瓮中捉鳖。 管宛琼倒是很淡定,说道:“没关系,只要他们进来,就必须光明正大地露出真容。不能藏起来用各种机关暗中偷袭,咱们也不一定就会输了。” 她吩咐道:“高师妹,刘师兄,你们负责保护欧阳先生和伤者,剩下的人,随我排阵,应战!” 玄天楼弟子们同时称是,姮娥也抽出剑跟他们站在一起,说道:“你们有人受伤,这阵是不是就缺人了?我可以试着补上。” 管宛琼也来不及多说,点头道了句“好”,敌人已经走进了殿里。 四周空旷,他们不能再做任何的遮挡,面目便清晰地袒露在众人面前。 欧阳松冷笑道:“欧阳宗其,果然有你,看来这一切真的是欧阳显那个逆子所为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如电,看的是队伍最后的一名年轻修士,也是欧阳一族分家中的弟子,素来是欧阳显那一派的死党。 虽然已经开始帮新家主办事,但是欧阳松余威尚存,欧阳宗其缩在最后,连头都不敢抬。 刚才打头的那名修士则是欧阳显从外面重金请来的杀手,只有干好了活才能拿钱,一路上也数他追杀的决心最为坚定。 这领头人似笑非笑,说道:“欧阳家主,我劝你也不用在这里逞威风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老实一点就范,也好让我们给你个痛快不是么?” 管宛琼最烦大男人多嘴多舌,磨磨唧唧,皱眉说道:“少废话,要打就打!” 话出的同时,她也一剑便向着对方刺去,剑势如虹,劲风逼人。 那个人并不正面迎战,叫了声好,手中一把符咒就挥了出去。 随着管宛琼带动剑阵,其他的弟子们也纷纷随之移动方位。 只是刚才在几次受伏,已经有人伤亡,所以缺口只能由功力更低一点的弟子以及姮娥这个外人加上,才能补齐。 这样一来,法阵运转难免生涩,打了一阵,他们便已经身处劣势。 管宛琼的后背都靠在了柱子上,满头都是汗水,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几乎酸的抬不起来。 一个不慎,长剑被打掉在地。 正如上次叶怀遥在离恨天对战魔将们一样,她作为阵眼,如果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这整个阵就完了。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脚下不敢移动,面对接下来的攻击,只能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的柱子后面有人带笑叹了口气,轻声道:“傻丫头,还手啊。” 管宛琼乍听见这个温柔熟悉的声音,差点叫出声来。 而后,她就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股力量轻轻一带,原来试图遮挡的动作已经变成了挥出。 之前那个带头的修士也知道管宛琼是重点,眼看她兵器都飞了,心中暗暗得意,一剑当胸,准备彻底将她解决。 结果却见这小姑娘硬气的很,竟然敢赤手空拳,就朝着他的剑刃拍过来。 这一下若是打实了,恐怕要把她手掌切下来半个。 那名修士忍不住得意笑道:“怎么,连管司主都慌了手脚,开始乱打了么?卿本佳人,真是太可惜了。” 话音未落,却见管宛琼这一掌当中所带的力道竟是分外惊人。 “咔嚓”一声,跟随他多年的佩剑应手而断。 112、贪梦邯郸 见到这一幕, 周围不管是哪派阵营的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他们没想到几经追逃, 玄天楼这位司主本应该是强弩之末, 然而却还有如此实力,均感惊讶。 管宛琼可对自己的本事心里有数, 又惊又喜,低声问道:“师兄, 是你吗?” 叶怀遥双手抱在胸前,背靠着柱子后面,闻言笑了一声:“废话。你撑腰的来了, 还不快去给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 双方正在激烈交战, 管宛琼又是阵主, 搁到平时这就是自杀式的胡闹。 不过现在知道了来的人是谁,她胆子大心气壮, 法阵也不管了,二话不说地就去给自己出气。 玄天楼的一名弟子正被他方两个修士联手夹攻,他苦苦支撑着,余光却看见管宛琼擅离法阵位置, 身法一掠,就转到了自己身边来。 那名弟子非常惊讶,刚叫了一声“师姐”,便看见管宛琼抬起手来,冲着刚刚和自己相斗的那两个人,劈面就是几个大耳光。 那名弟子看得目瞪口呆,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完了,师姐疯了”。 挨了嘴巴子的两名修士可不这么想。 方才他们眼看对手突然攻击,自然要抵抗,可是身边突然拂过一阵劲风,双肘一麻,手竟然抬不起来。 于是只得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挨抽。 这、这见鬼了这是? 不光是他们,只听满殿中一阵清脆的巴掌声,除了玄天楼弟子和欧阳松祖孙外,竟然谁也没有逃过这被打耳光的宿命。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灵力正在保驾护航,只要管宛琼想打,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躲得过去。 形式瞬间逆转,满场震惊之中,一开始那个佩剑折断的修士忽然发现,管宛琼虽然挪开了位置,但玄天楼法阵竟然没乱。 这代表着…… 他往管宛琼方才站立的地点看去,突然了悟,大声喝道:“有敌人进来了,那柱子后面藏着人!快抓住他!” 说话的同时,这修士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刀,疾扑而上,用尽全力向着柱子后面刺出! 但这一刺空空荡荡,他竟然扑了个空。 这修士顿时一怔,正要在过去寻找,无意中一低头,却发现地上竟然投下来一道幽微的影子。 看那影子的姿势,竟是有个人正站在自己身后,手掌作势微抬,似欲发动攻击。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猛地转身,后面却又是不见人影。 他狼狈不堪,第二次转过头来,这回才看见一名男子笑立在原地。 他二十不到的年纪,神采飞扬,焕然如玉,手中持了一柄折扇,眉宇间雅贵自生。 欧阳松连番受伤,又强提真元动武,本来已经奄奄一息,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然而在这样的境地下,突然看见一位如此俊美的男子,他顿感如同绝处逢生,枯木回春,目光中放出了灼灼的亮光来。 方才的修士打量着对方,也意识到,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刚才躲在柱子后面帮助管宛琼,以及戏耍自己的,一定都是此人无疑。 如果接下来,这位高手想要继续干涉他们的行动,恐怕这次必杀欧阳松的行动就不可能完成了。 现在已经不光是个夺位的问题,而是欧阳松知道害他的人是欧阳显,所以不死不行。 那名修士彻底乱了阵脚,慌张地喝问叶怀遥:“你是何人?为什么要关心欧阳家的事?” 叶怀遥轻笑一声并不理他,手中折扇“刷”地展开,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废话太多。” 修士:“……” 管宛琼扑到叶怀遥身边,说道:“师兄,你来的真及时!我还怕师弟们回去报信的速度没有这么快,赶不上呢!” 叶怀遥拍了拍管宛琼的脑袋,说道:“不是报信的快,是有人眼尖,你回去谢谢咱们小白龙吧。” 也是他厚道,没说何湛扬干的那些混蛋事。 管宛琼可想象不到何湛扬是如何得知她遇险消息的,听说对方这样关心自己,想到临走之前还往他床上塞王八,禁不住感到良心一阵疼痛。 她决定回去之后对何师兄稍稍温柔一点。 路上一番辛苦,终于见到师兄来救,管宛琼本来是非常高兴的。但转而想起自己这边弟子们的折损,她的兴奋劲就又下去了。 管宛琼简单把他们被追杀的经过冲叶怀遥讲了几句,叶怀遥脸上也没什么笑意,垂眼静静听着。 那些来刺杀的人看到这一幕,心中隐隐不安。 明圣之名天下皆知,虽然外表似乎过于年轻文弱,但管宛琼叫他师兄,周围的玄天楼弟子们也是兴奋中透出恭谨地站在一旁,这人的身份,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心疼地捡起自己刚刚掉在地上的断剑,打头那名修士试探着问道:“阁下……可是明圣?” 叶怀遥道:“不错,走吧。” 那修士一怔:“走?” 他刚想问去哪、什么意思,抬头就看见叶怀遥折扇轻摇,一派潇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那扇面上“废话太多”四个大字还在明晃晃地挂着。 那名修士接下来的话顿时就噎住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叶怀遥道:“几位,早死早超生,不用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你们是欧阳显派来暗杀他父亲,以便保住家主之位的。也亲眼看见了你们伤我门下弟子。正好这欧阳显此时人正在玄天楼,人证物证皆在,随我找他去罢。” 他干脆不留余地,这些人脸色已经发白,互相看看,忽然转身就跑。 步子刚刚迈开,便听嗡然一声剑气震荡,叶怀遥淡淡地说:“宛琼,咱们折损了几人?” 管宛琼道:“死一人,伤五人。” 话音未落,跑在最前面的的那名修士已然扑倒在地,中剑身亡。 紧接着又是擦擦擦几声轻响,另外几个身上血气浓重的都被干脆利落地斩断一臂,滚到在地上哀嚎。 叶怀遥负着手,脚下动都没动,淡淡道:“我向来不愿意妄动干戈,但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向来就是这个道理。你们伤我玄天楼弟子,这几剑挨的不冤,剩下的利息到了玄天楼再还,希望各位不要再让我出手。” 欧阳松看直了眼,喃喃道:“能打,漂亮,干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姮娥难得也没挤兑他,在旁边同样茫然:“我不是又在做梦罢?神仙……姐姐?” 有叶怀遥这番作为在先,其他人也半点不敢轻举妄动了,被玄天楼的弟子们用缚魂索绑成一串,老老实实地先被牵了出去。 叶怀遥将这些事情处理完毕,才快步走到欧阳松面前,冲他拱手道:“欧阳先生,救援来迟,实在惭愧。您的伤势如何?需要我帮忙疗愈吗?” 他一边问一边拿出一瓶伤药来递给欧阳松,剩下的一瓶则转手递给管宛琼,示意她去给其他手上的弟子们服用。 近看更好看!简直完美!这身段,这脸蛋,这声音! 想他平生阅美无数,睡不到这样一个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欧阳家一向飘然世外,到了欧阳松这里更加浪荡不羁,想他上一回见到玄天楼的明圣,那个位置上坐的还是叶怀遥的师尊,却是从未真正与叶怀遥见过面。 欧阳松努力压抑住自己的花痴之情,将声音都放柔和了一个八度:“不要紧,吃了药就好的差不多了。若不是为了我的家事,玄天楼也不用如此奔波,辛苦各位,欧阳松感激不尽。” 感激到,想以身相许! 欧阳松抓住叶怀遥的手连连道谢,叶怀遥根本就没往别的方面去想,只觉得对方未免客气过头了。 倒是管宛琼听到了欧阳松之前的危险言论,觉得这货很有揩油嫌疑,于是凑过去挤开叶怀遥,双手紧紧抓住欧阳松的手,连声道:“不用谢!不用谢!” 欧阳松默默地将手松开。 叶怀遥看看这两人,没弄清是在搞什么,便道:“守望相助,我辈的本分,先生不必客气,既然无碍,咱们也走吧。” 姮娥在旁边欲言又止,但见叶怀遥这边忙着,根本没注意到挤在玄天楼其他弟子中间的自己,也就暂时没吭声。 一行人向着外面走的时候,叶怀遥四下看看,总觉得周围似乎弥漫着一股让自己十分不适的阴晦之气。 他问管宛琼:“这是什么地方?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因为一直也没出现异常,大家都把这事给忘脑后去了。 管宛琼闻言才想起来,说道:“我也不知道。师兄,这殿可奇怪了,我们刚才跑到这里,就见它从地底下长了出来。当时也没多想,就闯进来了,忘了和你说。” 叶怀遥道:“从地底长出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整座大殿当中的烛火忽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本阴沉沉的大殿顿时变得辉煌璀璨。 欧阳松猛一激灵,喝道:“不好,快出去!” 他说着就近抓起姮娥和另外一名弟子,直接扔出了门外。 叶怀遥虽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当机立断,也是拂袖一震,将前面的几个人推开。 只是瞬间,大门便轰然一声合上了。 此时,剩在殿中的三个人只有叶怀遥、管宛琼和欧阳松。 三人一时谁也没说话,显得四下一片死寂。 管宛琼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应该十分慌张的,可是没办法,跟在他师兄旁边,她连装一下害怕的模样都装不出来。 果然叶怀遥不慌不忙,说道:“没关系,让我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光线,将四下都照的亮堂堂,连角落里的蜘蛛网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他发现黑沉沉的墙上原来还画着不少壁画,只是线条不优美,人物不动人,故事甚至还有点血腥。 欧阳显道:“我之前也陷入到了一个类似的村子里面,当时没经验,是硬打出去的,耗损很大。其实这上面附着的应该都是怨灵,只要缓解了他们的怨气,就可以破解。” 他感受了片刻,庆幸地说:“这次的怨气应该要比上回轻多了,不算太倒霉。” 叶怀遥道:“那得先弄明白这壁画是什么意思。好像是一户人家里有三个人……一对夫妻和丫鬟,然后丈夫与丫鬟扭打,将她杀死,妻子又毒杀了丈夫。” 管宛琼猜测道:“很有可能是丫鬟的怨灵附着在了这里。男主人想对她用强,结果失手将她杀了,妻子痛恨丈夫的背叛,所以又毒死了丈夫。” 听起来这个解释似乎是最合理的,叶怀遥不确定道:“也许?” 周围忽然响起了一阵女子的轻笑声。 而后,他们便看见那壁画上的女人动了起来,然后丫鬟的面容竟然变成了管宛琼的脸。 管宛琼看见这一幕,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后便听那名妻子冲丫鬟抱怨道:“你说男人有什么好的?不明白我们的心思,不懂得料理家事照顾儿女,在家里看着心烦,放出去了又要担心他们会沾花惹草。” 然后画面就僵住了,说话声也不再响起。 欧阳松道:“这是在等着你答话。” 管宛琼道:“这……师兄,我说什么呀?” 叶怀遥道:“我也不知道,随便说点试试罢。说错了我护着你。” 管宛琼安心了,便说了句“是”,算是个简单不出错的万金油答案。 那名妻子果然又接了下去:“所以说呀,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也更适合彼此陪伴,不是吗?” 叶怀遥:“???” 管宛琼:“???” 她一头雾水,有点不能会意,心想如果画中怨灵是丫鬟的话,那么改变她的悲惨命运,应该就可以消除怨气了。 而这命运的根源就是那位丈夫,别的都不用考虑。 管宛琼道:“是呀,如果夫人真的这么想,不如跟老爷和离,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孰料此言一出,周围怨气大盛,尖锐迫人,向着三人逼压而来。 叶怀遥刚才就觉得哪里不对,此时证实了猜想,一个跨步挡在欧阳松前面,同时又将管宛琼往身后一扯。 他手指微错,折扇刷地一声展开,灵力顺势而出,硬将怨气逼了回去,同时道:“宛琼,怨灵是那个丈夫,快夸他!” 管宛琼连忙说道:“不不不,我说错了!奴婢算什么东西,怎能陪着夫人。老爷他英伟不凡,才貌双全,品德端正,人人敬仰,温柔体贴,风趣大方……” 一口气夸出来十来个成语,实在没词了,这才总结道:“实在是个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夫君啊!” 攻击停了,叶怀遥松了口气。 周围的怨气果然稀薄了一些。 欧阳松握拳在掌心当中一砸,悄声道:“我明白了,这夫人跟丫鬟才是一对!” 管宛琼:“啊?” 她看那图,不确定地说:“那丫鬟是男扮女装吗?” 叶怀遥道:“不是吧……两个人都是女的吧……” 欧阳松沧桑道:“我是过来人,你们不必怀疑我的判断。照我看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这男人是个瘸子,一直没说上媳妇,直到有一天在街上买了个卖身葬父的姑娘,带回家去成了夫人。结果没想到这夫人也嫌弃他,暗中跟丫鬟勾搭上了。” “事情败露,男人杀了丫鬟,夫人为了给心爱的丫鬟报仇,又把他毒死了。” 叶怀遥和管宛琼不知道欧阳松的故事版本有几分贴近现实,但最起码画中有怨气的应该确然是那个男人无疑。 这时,妻子又开口了:“你怎会这样想,你不是喜欢女人的吗?” 欧阳松矜持一笑。 只听那女鬼问道:“不要理会那个臭男人了,你可愿意跟我在一起?” 这次用不着欧阳松和叶怀遥提醒,管宛琼立刻大声说道:“不愿意!”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这画上的一切都是受害男子的执念化成。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竟然会跟一名女子成为了情敌,并且还因此而死,因此只要见到有人闯进来,就要问上一问。 管宛琼义正辞严:“我不喜欢女人,也不会跟你在一起,更何况夫人已经有了丈夫,那才是你应该托付一生的人,怎可忘恩负义,辜负于他!” 这恐怕就是送命题的标准答案,管宛琼说完之后,紧张地盯着壁画,只见那丫鬟的面容逐渐恢复本来面目,总算不顶着她的脸了。 周围的怨气也淡了一些,但外面的门咣咣响了几下,还是没有打开。 叶怀遥道:“对面的墙上还有一幅画。” 他自觉不够变态,没法把这些图画解答出来正确的含义,主动说道:“欧阳先生,我是不大擅长这个,劳烦你再试一试罢。” 欧阳松觉得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连声道:“好的,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放开我师兄!要调戏的话让我来! 欧阳松不是个坏人,他就是……花痴……魔君的毒打可以治疗。 —————— 感谢在2020-02-28 11:01:57~2020-03-03 10:5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醉醉的小狐狸 3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猫を愛して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凫屿 3个;claire、八月二十千、希陆xiliu_ 2个;受宝亲妈、古灵精怪小丫头、qcumber、柚由树、41843235、学习中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里珠帘尽卷 243瓶;山有木兮木有枝 110瓶;祯妹儿 58瓶;希陆xiliu_、米布丁 50瓶;当里个当、荼荼不是茶、33269594 40瓶;汪闲、天才 30瓶;lusaou、m、嘟噜嘟噜嘟噜 20瓶;夏夜晚景、英俊、msea、浮生偷闲、我有迷魂招不得、白芷 10瓶;凉白开 6瓶;选择困难不配拥有名字、吃布丁的言弥、qcumber、顾深、烟雨浩渺 5瓶;萦溯、巳月廿六 4瓶;投雷小能手、卿.、粒粒橙好吃吗、苏丘傅、dnshi 3瓶;姗1212121、小玫瑰、木木可、小菊花、秋月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3、谁解冰霜 他看了一会, 说道:“这是一名相貌奇丑无比的男子, 花重金去青楼找了两位头牌姑娘, 三人尽兴之后大被同眠。而后这两名青楼女子密谋将男人勒死,连夜逃走, 双宿双栖。” “而后那名男子的朋友赶到,将他安葬, 并杀了两名青楼女子为他报仇。” 画面上,那个被勒死的男子确实外形不佳,又留了一脸络腮胡子, 即使话本插图上所绘的那青面獠牙的厉鬼, 也及不上他半分凶恶。 不过就算人家长得丑, 好端端花钱享乐,结果却倒霉碰上这样的横祸, 心里面肯定也是气愤委屈的。 叶怀遥有点明白了,大概这样的结界都是依靠不同主题的执念幻化而成的。 他们这次碰上的,就都是那些被女人背叛的凄惨男人的故事。 三人静静等着怨灵问话,这次却半晌没听见声音, 过了一会,欧阳松说道:“是不是这幅画上的怨灵能力较低,还没有修出开口对话的能力?” 管宛琼道:“既然能力低微,咱们是不是可以直接打出去?” 欧阳松道:“不行,这样整个结界当中的怨气都会被惊动,我上一次会受伤,就是因为这样做了。” 他问叶怀遥:“上一幅画管司主已经试过了。这次正好有两个男人的位置, 既然无人发问,云栖君,咱们试着破解一下如何?” 叶怀遥笑道:“但遂君意。” 听听,这话的意思就是随他喜欢,做什么都成! 这小伙子,多可爱、多讨人喜欢! 欧阳松笑着说:“那真是太好了。” 叶怀遥不知道他在兴高采烈个什么劲,觉得这位跟自己师尊平辈的老家主真是古古怪怪。 欧阳松走到了画前,将一指点在上面,谨慎地注入灵力。 这幅画上的怨气要稍微薄弱些许,不能自动做出反应,但被欧阳显的灵力一激发,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欧阳松手指所点的,是那名最后杀掉两个青楼女子,并为嫖/客收尸的朋友。 此时他的脸也逐渐变成了欧阳松的模样,低着头悲愤冲着地上的尸体说道:“你瞧见了没有,我早就说过了,这些女人如此凉薄狠毒,被美色迷惑的结果就是尸骨无存!” 这句话过后,又没动静了。 管宛琼道:“刚才我跟画中的怨灵对话的,现在怨灵没办法出声,是不是得两个人配合一下?” 欧阳松看着叶怀遥。 叶怀遥道:“可是那个嫖/客已经死了啊,不能说话不是很正常吗?难道要我假装诈尸?” 他刚说完这句话,便听那幅画上救人的朋友又说:“唉,算你命大,我这里有一枚可以起死回生的金丹,给你吃吧。吃过了之后就能复活了。” 画面动了起来,他竟然真的拿出一粒丹药,塞进了死者的嘴里。 叶怀遥:“……” 他怀疑地看着欧阳松。 他的眼睛生的极美,睫毛又长又翘,欧阳松被这眼神看的骨头都要酥了:“呃……” 他停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虽然他们不说话,但左右是化解怨气,稍稍发挥一下应该也是有效果的,我现在就觉得怨气好像变淡了一些。” 叶怀遥道:“那我配合欧阳先生试试罢。” 他也伸手冲着画面一点,灵气注入,躺在地上的丑陋男人顿时变成了叶怀遥的容貌。 与此同时,叶怀遥发现欧阳松倒是没骗人,他 ——确实能够感到对方的情绪。愤懑不甘、委屈恼火,更多的还有迷惑,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了,世界怎会是这个样子。 他顺着这心声,就让画中的人把话说出来了:“就算我长得丑,那也是她们自己开门做生意的,凭什么杀我?我说不上媳妇,难道连花钱找女人都不配吗?!” 欧阳松连忙道:“谁说的,你一点都不丑,是那些女人有眼无珠,才看不上你!” 怨灵的心结果然在此,叶怀遥明显感到心中压着的情绪一松,连旁边的管宛琼都觉得怨气淡了许多。 叶怀遥道:“真的吗?是他们的问题?” 欧阳松道:“对、对,全都是她们的错。她们看不上你,我就很看的上你。你一点都不丑,快要把我给迷死了!” 听到这句话,叶怀遥本人以及画中的怨灵,同时升起了深深的迷惑。 这真是怨灵这名朋友的想法? 他有病吧!在说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叶怀遥不知道该怎么接:“……哦。” 欧阳松又道:“所以说,既然女人和女人能在一块,咱们男人之间为什么不可以?不如让我们一起享乐吧,像她们一样!” 叶怀遥:“……” 管宛琼:“……” 她觉得不提醒不行了,紧急冲着叶怀遥传音:“师兄师兄,欧阳松是个断袖,你小心一点!!!” 画面上,长着欧阳松面容的那个人物撅起嘴,凑过身,便要去亲刚刚死而复生的青楼嫖/客。 虽说只是画上的人物亲吻,但是此时分别是两人的外形,感官又相通,差别跟真实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管宛琼见叶怀遥收到自己的提醒之后,竟好像根本就没躲开的意思,也有点着急了,简直都想上去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开,但又怕叶怀遥另有用意,被自己破坏。 真是的,为什么她一个当小师妹的,要反过来去担心自家师兄被男人调戏啊! 在这种时刻,管宛琼竟然悲伤地想到,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调戏过…… 这样一晃神,欧阳松已经如愿以偿地亲了上去。 他风流惯了,撩男人这种事简直是手到擒来自然而然,但是看叶怀遥像个正经人,欧阳松也就是试探一下,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真能得手。 他欣喜若狂,狠狠地亲了一大口,觉得绝对能回味个十年八年的,但是亲上之后,却觉得不是那么对劲。 叶怀遥应该……没胡子啊? 欧阳松睁开眼睛,近在咫尺是一张非常丑陋的面孔,三角眼冷冷望来,满脸的络腮胡子和疙瘩扎的他皮肤生疼。 是那个嫖/客的脸!叶怀遥在最后一刻把灵力给撤回去了! 管宛琼一把捂住了嘴,好不容易才忍住即将出口的爆笑,欧阳松在这个瞬间的表情足够她回去乐二十年的。 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欧阳松这个有诚意的献身都达成了惊人的效果。 大概是让怨灵意识到“虽然女人看不上我还杀了我,但是男人爱我啊”这一点,怨气尽去,大门“砰”一下子开了。 那触感太过真实,即使是脱困都无法将欧阳松的注意力引开,他受到了巨大打击,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幅画,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我、我竟然……” 叶怀遥不给他说出什么冒犯之语再触怒怨灵的机会,一把捂住了欧阳松的嘴,硬将他拖了出去。 玄天楼的弟子们好不容易脱困,结果发现明圣和管司主竟然都被关了进去,简直都急的团团转,在外面想尽了各种办法破门。 好歹没过多久,便见叶怀遥他们就成功从里面闯出来了,众人大喜过望,全都松了口气。 巨大的宫殿在风中逐渐消融,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玄天楼的弟子们纷纷围拢上前,连声问道:“叶师兄没事吧?管师姐没事吧?” “里面发生了什么,有妖怪吗?” 是有妖怪,但是发生了什么可不能跟你们说。 叶怀遥刚答了句“无妨”,旁边的欧阳松就是一口血喷了出来,随即剧烈咳嗽,生无可恋。 他为了泡男人无所不用其极,连身上的伤势都不顾了,强行将嫖/客与朋友的社会主义兄弟情扭转了到了另一个诡异方向。 这招虽然化解了怨气,但也难免会受到反噬,欧阳松觉得能够亲近美人也是值得的,谁料到机关算尽一场空,反倒亲错了人。 欧阳松身心俱伤,憋了半天的血再也忍不住了。 叶怀遥过去给他搭了下脉,淡定地说:“欧阳先生再吃几粒药罢,不用担心,吐血败火,没有大碍。” 欧阳松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半真半假地说道:“……明圣好狠的心啊。” 叶怀遥微微一笑,说道:“您却是很大的胆。” 两人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语双关打了个机锋,谁也没说破。 叶怀遥耍了欧阳松,在心里暗暗偷笑,正要走开,忽听到旁边有个女孩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轻轻地说道:“阿遥姐姐?” 叶怀遥一转头,也很意外,脱口道:“姮娥?” 这不是他在幻境中的死斗场里遇见的那个小姑娘吗,怎么会出现在现实当中? 管宛琼:“???!” 欧阳松:“……!!!” 说出这个名字,叶怀遥就接触到了师妹惊恐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好像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他第一次跟姮娥见面的时候,一直是女声女装,姮娥本来还想自己碰见的会不会是明圣的妹妹。 但不光是长相,对方说话的语气和容貌神态,全都跟她在梦中遇到的“神仙姐姐”非常相像,姮娥没忍住就叫了一声。 要是叶怀遥不接茬也就罢了,结果没想到对方竟然也脱口说出了她的名字,这就令人很惊恐了。 所以到底是他现在女扮男装,还是那个时候男扮女装? 听管宛琼叫的是师兄,师兄……应该是男的吧? 所以说自己当初还沾沾自喜,以为火眼金睛,当初看见他一个青衣女子举止亲密,就以为这两个姐姐是那种关系,真是太蠢了。 其实人家就是挺正常的一男一女,只不过当时叶怀遥穿了女装呗? 姮娥看着管宛琼,发现管宛琼也一脸震惊迷茫。 她问道:“师兄,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叶怀遥:“……你们,听我解释。” 叶怀遥对于姮娥来说是梦境,姮娥对于叶怀遥来说则是幻影。 两人的相遇本就离奇,竟然能保留住那时的记忆,并在现实当中相见,更是不可思议。 叶怀遥都不知道这事应该从何说起:“先回门派,边走边说罢。” 一行人御剑而起,结果还没等他将自己扮女装的缘由说清楚,忽然便感到一阵灵力波动。 叶怀遥警觉地抬头,抬手一抄,指间就多了一张传信符。 管宛琼认出符纸来自玄天楼,便不再调侃叶怀遥,问道:“是大师兄?他着急催我们回去了吗?” 叶怀遥展开符纸,上面正是燕沉的笔迹: “……欧阳显发难,质疑你与魔君旧事……弟速归,毋忧,必护你周全……” 光是看着这行字,就能够想象出燕沉此刻眉头微蹙,目带担忧的神情。 紧接着,容妄的面容又猝然在心头划过。 叶怀遥将符纸一扬,火焰转眼而起,将其烧作飞灰,他说道:“咱们加快一些速度吧。欧阳先生,这次回去,恐怕要劳烦你多多管教令郎了。” 无论是狠心追杀父亲,还是在玄天楼的盛典上公然向主家发难,欧阳显的目的都很简单,那就是成功上位。 欧阳家向来低调行事,飘然世外,对于修真界的一切纷争合作都不怎么参与,到了欧阳松这一带,同样也继承先祖遗志,继续发扬这样的家风。 对此,欧阳显已经不满很久了。 他们的实力明明不比任何一个世家差,却要一直守着那处所谓的清幽之地韬光养晦,看着别人出尽风头,也不知道到底是想等些什么,让人憋气的很。 他早就有这个心愿,如果自己能够当上家主,一定要真正体会一下仙道之巅,叱咤风云的感觉,这才不枉修炼一场。 但欧阳显也能感觉到,因为理念不合,所以父亲似乎不太想将家主之位传给自己。 大姐出嫁,他作为家中长子,本来应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家主的继承人却迟迟未定,正是代表着父亲的不满。 更何况……他早已经在偶然间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不指望欧阳松能对一个造出来的儿子有太多感情。 若非欧阳问实在是个蠢货,恐怕他连这次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欧阳问已经把他该发挥的价值都发挥干净了,欧阳显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但他毕竟根基薄弱,上位突然,地位还不是很稳当。 因此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就是踩着玄天楼更进一步。 如果让这些人知道,他们心目中那个完美无缺的明圣,其实竟跟魔君有着千年的渊源纠葛,那么玄天楼,还可以高居于云巅之上吗? 欧阳显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便能将自己话中的效力发挥至最大。 他耐心地等待着,结果发现整个典礼还没结束,叶怀遥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欧阳显本来有些着急,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 毕竟叶怀遥和容妄谁都不是好对付的,少一个主力,也能让他更顺当地将话说完。 反正周围这么多人族修士在场,又是玄天楼的地界,邶苍魔君总不可能公然杀人灭口。 这也正是他一定要选择这个场合透露真相的原因。 眼看典礼结束之后,玄天楼和元家又出来宣称要解除婚约,请众位宾客来做个见证。 周围的人闻言都十分惊诧,欧阳显本来很意外,但转而就是一喜,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正是个好机会啊! 他当即笑着开口道:“做见证,当然没问题。不过在下奇怪的是,明圣不在场,这婚约未经过正主,就可以解除的吗?” 何湛扬觉得这欧阳显说话的时候虽然面带微笑,但浑身上下有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劲,仿佛不怀好意。 何湛扬道:“不劳挂心,明圣暂时有事外出,很快便可以回来。烦请各位稍等片刻便好。” 欧阳显故作惊讶:“哦?原来还要等明圣回来。我还以为既然他与元少庄主之间的道侣法印已经解除,直接将双方的文书各自还回来,此事便成了呢。” 何湛扬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在说什么疯话,我师兄的道侣法印,我都不知道解除了,你还能知道? 但是这句话他没说出来,因为欧阳显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于势在必得了。 何湛扬不由得回头看了燕沉一眼,发现大师兄面容沉冷,但却没有什么意外惊讶之情。 何湛扬心念一动,估计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若无其事地说道:“这契约解除的步骤如何,是我们的私事。” 他既不说契约在,也不说不在,只是这样含糊一句,就算欧阳显说的是真的,别人也只会觉得叶怀遥提前私下里跟元献解除了法印,今日再来走个形式上的过场,不会多想。 他平日里性格直爽,少有这样谨慎言语的时候,正是因为此事事关师兄的名声,意识到欧阳显似乎来者不善,便更不能让对方抓到什么漏洞。 欧阳显笑起来,说道:“何司主这话说得好。明圣愿意同谁成为道侣,愿意跟谁解除婚约,这确实是他自己的事情——” “但身为修真界大派的领袖,若是因为一己私欲勾结魔族,被妖邪迷惑,那么我们众人就都有资格求个解释!”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容妄猛地抬眼,目光如剑,落在欧阳显的脸上。 何湛扬刚才就觉得他鬼鬼祟祟,不安好心,但没想到这人竟敢当众诋毁叶怀遥,还说的这样难听。 这戳中了他的死穴,何湛扬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冷声道: “欧阳家主,你要是喝多了想耍酒疯,就请回兰阳去吧。我们玄天楼不欢迎口出妄言者,更不会容许任何一个诋毁同门。” 114、想鉴微诚 燕沉也道:“阿遥和元少庄主分开日久, 感情淡薄, 他们的法印何时消失, 契约又如何解除,都是玄天楼和元家的事。今日各位来了, 不妨便做个见证,若是不愿, 我们也不会强行挽留。” 他吩咐道:“送客。” 玄天楼中的其他人也都是满脸恼怒之色。 他们根本不相信欧阳显的说法,如果欧阳显私下里提出质疑,双方自然也可以好好沟通, 将中间的误会解释清楚。 但他故意选择在这样的场合下发难, 根本就是要当众给叶怀遥乃至整个玄天楼难堪, 自然不能容忍。 展榆冷声道:“欧阳家主,请。” 玄天楼的态度很明显了, 这是要直接送客。 欧阳显身为新上任的家主,是在父亲重病和弟弟被废的情况下才坐上了这个位置,跟随他而来的门人本来就各有不服之处,未能全部齐心。 心中怀了成见, 此时再眼看他如此轻率,众人都觉得又难堪又尴尬。 身为一族之长,怎能这般莽撞,事先都不知道商量一下吗? 明知玄天楼上下都把明圣当心尖子一样的供着,还要当众挑衅,这下连累整个欧阳家的人被玄天楼驱逐,就不觉得面子上难看? 欧阳显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怨气, 心中冷笑,要不是为了把这些不听话的人驯服,以最快的速度坐稳高位,他也不用如此筹谋。 做出这件事情之前,各方的反应他就都已经预计到了。 当下,欧阳显根本不做理会,稳稳当当地在座位上坐着,并无离开的意思。 他对请他出去的展榆说道:“展掌令使误会了。我知道我说这番话你们一定不爱听,但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不肯接受。” “若非有了充足证据,如此严厉的指控,我又怎会在这种场合之下肯定地说出来?” 欧阳显说到这里,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指向容妄,说道:“你们看好了,明圣身为玄天楼的领袖,却早就在暗中同邶苍魔君有了私情!也正因此,他才要和元少庄主解除婚约!” “真是胡说八道!欧阳家主,你难道是疯了不成,连这么荒谬的说辞都想得出来?” 众人还没有从欧阳显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当中回过神来,就惊讶地发现,第一个怒气冲冲跑出来反驳的人,竟然是元献。 元献眉头紧蹙,满脸不快,高声说道:“何时我的事情欧阳家主比我还清楚了?在座的有谁不知,我与明圣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情分,他对我无心,我亦是对他无意。” 他将这句话说出口,心中忽然觉得一空,顿了顿,放低了些声音才又道: “之前那些年我身上虽有婚约,但行为多有不端,这次见明圣平安回来了,也觉得很惭愧,这才主动提出解除道侣法印并且退亲的。和魔君又有什么关系?” 作为早已经知道内情的人,元献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欧阳显的话惊住。 他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第一个反应就是,无论怎样,一定要帮叶怀遥遮掩下来。 就当是自己对曾经做下的那些错事,微薄的补偿罢。 欧阳显行为太反常,说话的语气也很坚决,众人本来都已经有些动摇了,结果听元献这么一说,又立刻觉得还是他的话有道理。 毕竟嘛,两家退亲,不结仇就不错了,肯定没什么情分,要不是元献真的觉得愧对叶怀遥,能在这种时候为他说话吗? 整个修真界的人都知道,元少庄主眼瞎,不喜欢明圣啊! 欧阳显知道肯定有人会反驳,但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蹦出来的人是元献。 他愣了愣,觉得匪夷所思。 这帮人是不正常吗? 要是放在欧阳家,有谁被指控同魔族中人有私情,他一定毫不犹豫地五花大绑审问清楚,不会给这事半点继续发展下去的机会。 结果玄天楼这帮人什么都不问,竟然第一时间要把他一个堂堂家主给赶出去。 元献就更莫名其妙了,被人带了绿帽子,竟然会站出来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 ——难道叶怀遥给他们吃了迷魂药? 欧阳显觉得这些人的脑壳都不正常,自己不能在被他们带着节奏走。 他沉声喝道:“蓝英,你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纪蓝英的身上。 纪蓝英自从镜子碎了之后就惴惴不安,此时更是紧张,心中暗骂欧阳显不厚道,刚才出了风头,见势不对就把自己推出来。 但他也只能配合,站出来说道:“欧阳家主说的话是真的。我曾经亲眼所见,邶苍魔君的手腕上,现在就有同明圣之间的道侣法印!” 其实纪蓝英没有见过容妄手上的法印,但他见过元献的,又知道法印转移的整个过程,因此说的万分确定。 纪蓝英道:“眼下明圣虽不在场,但那两张在法印缔结时写好的契书就在这里,只要施以法术,两者之间就会产生感应。如果你们都不肯相信,何妨一试?” 除了燕沉之外,玄天楼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叶怀遥和容妄的关系,但听纪蓝英说的如此信誓旦旦,都又困惑又惊疑地去看自家大师兄。 这真的不是真的吧?不要啊! 勾结不勾结魔族的事都好说,关键是他们家师兄可不能被个大魔头盯上啊! 魔族的人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魔君,本来以为以容妄的脾气,一定会当场呵斥这些人的胡言乱语,结果他竟然不吭声! 这回怎么回事啊?明圣……不会吧! 众人各有各的惊慌,以致于现场竟是一片死寂。 燕沉皱起眉头,从纪蓝英开口作证,意识到欧阳显一定图谋甚大。 正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既然敢放出话来,必定已经有了一定的把握。 他第一个反应是将一切事情都压下去,并且不告诉叶怀遥,正好让他在外面避一避风头。 眼看容妄一直“好脾气”地坐在那里没有开口,应该也是这个打算。 ——两人虽然在平时看不顺眼,不过此时的立场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都不愿意叶怀遥的名声在小人口中蒙尘。 没有办法用“真心相爱”这种理由给在场的人解释,欧阳显和纪蓝英的说辞,是要将整件事情往最不利的方向推动。 他们明明应该有更好的方式和机会可以公开的,这些都被搞砸了。 即便是容妄心心念念想跟叶怀遥公开确定关系,此时也强忍了下去,脸上一片无关的漠然。 即使一辈子只能默默地喜欢,他也不能让自己的名声给叶怀遥带来麻烦,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但是随着冲突越来越激烈,欧阳显坚定地为纪蓝英撑腰,容妄和燕沉都意识到,此事恐怕是赖不过去了,对方明显有了充足的准备。 因此燕沉才会给叶怀遥发信,让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而就在燕沉打算说话的时候,容妄开口了。 “哼,不就是一个法印吗?各位想看,本座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容妄后背依然靠在座椅之上,姿态闲适,将手臂随意地往桌面上一搭,似笑非笑道:“那道侣法印是在我这里,你们又能奈我何?” 他的袖口卷起,手腕向上,那道闪电状的印记自然便露了出来。 暗翎脱口说了一句“我的亲娘啊”,就被郄鸾一把捂住了嘴。 法印清清楚楚,叶怀遥的手腕上也有,与他亲近的师兄弟们自然是见过的。 何湛扬双眼紧紧盯着容妄的手腕,见那法印发出白光,知道不是作假,憋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 他简直是气怒交迸:“容妄!这、这怎会跑到你那里去?你做了什么!” 纪蓝英道:“这下你们亲眼看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容妄脸色一冷,紧接着,纪蓝英就感觉到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重重撞上身后的玉石柱子。 他仗着这里人多,又是玄天楼的地界,这才敢出来叫板,没想到容妄说打就打,谁的脸都不给。 容妄这一出手,周围的修士们立刻如临大敌,有好几个人都拔剑站起身来。 殿外负责守卫的玄天楼弟子们更是迅速赶到,将容妄围在中间。 燕沉皱眉道:“回去。” 容妄“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说:“各位,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可没有取人性命的意思,否则只怕他也不会活着把这番话说完了。看见了又怎样,大惊小怪。” 他将手一抬,宽大衣袖遮住了那个道侣印记,神色如常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啜了一口,仿佛根本没把这当做一回事。 除了燕沉之外,展榆、何湛扬、韩彩恒等玄天楼弟子们都惊呆了。 元献的拳头握紧,心里面不知道是何滋味。 其他人虽然不认识这道侣法印,却也能从这些知情人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端倪,殿中的议论声一下子就响了起来。 见容妄没有继续攻击的打算,方才那几个拔剑而起的人才纷纷坐下。 玄天楼的弟子们满脸惊诧愤怒,在燕沉的示意之下,不甘心地收了剑,退到一边。 欧阳显让手下的弟子将纪蓝英扶回来,向容妄道:“邶苍魔君,你的意思可是承认了你与明圣之间的关系?” 容妄淡淡笑道:“玄天楼云栖君,风华绝世,本座自然也是朝思暮想久矣。求之不得,只能用一些小小的手段,又有何难?” 燕沉听着容妄话中之意,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展榆盯着容妄道,“你说清楚,是不是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才将这道侣法印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容妄得意一笑,悠然道:“我要的人,自然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弄到手。中间的过程重要吗?我想展令使不会爱听。” 他如此嚣张狂妄,只把玄天楼的人脸色都气变了,何湛扬手按在剑柄上直发抖,想拔剑都好几次没拔/出/来。 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简直是痴心妄想!我师兄、我师兄才不想跟你当什么道侣!” “他愿不愿意可不重要。” 容妄无所谓地说:“纵使人不在身边,有这契约,他也跑不了。” 周围的宾客们看这副架势,心中也不免暗暗泛起了嘀咕。 ——方才纪蓝英口口声声说是叶怀遥与魔族勾结,别说玄天楼的人,就算是他们也不信。 毕竟这么多年,叶怀遥的人品有目共睹,倒是纪蓝英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看目前的意思,竟像是邶苍魔君对明圣动了心思,因而一厢情愿地要将对方绑在自己的身边啊。 这倒是更加符合双方的个性,他们也比较容易接受。 但如果是真的,那这邶苍魔君也太可怕了吧,连明圣都敢下手。被他盯上可是倒了血霉。 欧阳显暗皱眉头,他主要是为了压制玄天楼的名誉声望,因此重点放在“叶怀遥和魔族勾结”上面,可并不希望让所有的事情都成了容妄玩手段才发生。 毕竟魔君的名声在那里摆着,也用不着他费心抹黑,跟他也没多大关系。 现在的情况,一个弄不好,反倒很可能让其他人认为,是明圣独立承担了对付魔头的大任,很高尚很伟大,他岂不是就白忙活了。 欧阳显脸上带着笑,话里话有地说道: “邶苍魔君的意思是明圣对你无意了?依我看只怕未必吧。我好几次见到二位的时候,都看你们相谈甚欢,不像心存芥蒂的样子。若明圣当真不愿,又怎会是这般态度?” 容妄唇角无声一挑,似在回味什么,片刻之后才轻笑一声,懒洋洋地抬眸:“你要不提,我都没注意,这人还真是在人前若无其事。” 他话锋一转:“不过——他想要这份面子,我也舍不得不给。” 他口口声声都是这样的说法,把叶怀遥撇的干净,话虽然难听,其实言下之意非常清楚。 那就是整件事情全都是他单相思,一头热,耍尽了心机手段逼迫叶怀遥跟他好,将一个病娇变态的大魔头扮演的惟妙惟肖。 欧阳显势在必得的笑意褪去,神情逐渐冷沉,没想到容妄竟然能将黑锅背到这个地步。 其他人亦是或惊诧,或愤怒,本来就不信叶怀遥会与魔族勾结,这下都觉得还是容妄的说法更加符合现实一些。 但作为知道真相的燕沉,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 他固然不希望叶怀遥因为这件事名声受损,沾染一身的麻烦,更是从头到尾都对叶怀遥和容妄他们两个在一起这件事非常介怀。 但是不喜欢容妄,不代表就要把所有的污糟事情都推到他的身上。 人都有底线,这样的事燕沉做不出来,相信叶怀遥也不可能接受。 更何况此刻在燕沉的眼中,依旧认为叶怀遥是自家师弟,而容妄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如此之短,终究也只是外人,所以要担责也轮不到容妄。 这口锅,还是他自己来背罢。 燕沉道:“都不用再说了。” 他一开口,周围很快便安静下来,却听着法圣接下来丢出的一句话是:“此事我早已知晓。” 展榆本来正怒着,听了这话脑子几乎懵的转不过弯来,震惊道:“大师兄?” 何湛扬晃了晃,扶着桌子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都怎么回事啊?今天这些人难道都疯了吗? 受的刺激太多,他甚至觉得就算这个时候叶怀遥跑到自己面前说“我真的喜欢容妄”,自己都不会如何震惊了。 实在是已经要麻木了。 燕沉方才已经想好了一个将大部分责任都兜揽到自己身上的说法,冲着展榆略一颔首,说道:“师尊离开之后,阿遥那张书面订立的道侣契约一直在我这里……” 燕沉是想说,因为他在保管时出了差错,以至于两人的法印莫名其妙地发生了转移。 毕竟是玄天楼的东西,要在契约上施些小手段,当众证明这一点,对他来说不难。 然而尚未等将下面的话出口,容妄便干脆地一抬手,本来放在元献面前的那两张道侣契约,就这样出其不意地被他招至手中。 力透掌心,纸张化为飞灰。 人群中发出数声惊呼。 容妄摊开手掌,抬起头与燕沉对视,话却是对着众人而说:“不错,剿灭万法澄心寺的那天,我便将自己和叶怀遥的关系告知了法圣,并向他讨要契约,但遭到了拒绝。” 他微微一笑:“不过今日凭据尽数毁掉,也算是让本座帮助元少庄主和明圣,断的干净些罢!” 两人目光交汇,容妄眼底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燕沉,这件事他揽定了,谁也不能阻止! 他跟叶怀遥在一起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他想照顾他,待他好,让他永远不会再被人伤害,不会再深夜躲起来独自痛哭。 他不是要叶怀遥一起承担他的坏名声和罪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欧阳显拿出一口大锅:“这个送给叶怀遥……” 话没说完,被师兄和汪崽一起冲上来,推了他一个跟头。 一人抓着锅子的一边:“给我,给我!”“你不配,给我!”“你才不配,你滚,我先来的!” 欧阳显:“呜呜呜~爸爸有人欺负我!” 欧阳松:“滚!一切跟美男作对的人都是垃圾!” 115、平生几何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也或者是心内中一直觉得, 叶怀遥先于自己相识, 他不该属于玄天楼。 不管怎样,容妄都要一个人将这件事解决。 燕沉面上喜怒难测, 目光沉沉。 这种莫名凝滞的气氛把众人都给震住了,眼看魔君和法圣的情绪仿佛都到了某种临界点, 真有下一刻就拔剑开打的意思,周围的修士们也都十分紧张。 欧阳显也要疯了,他可真没想到一个魔君竟然能这么“无私”, 绝对没法相信! 或者说容妄还是在打什么其他的鬼主意? 自己揭穿他和叶怀遥之间的事, 这对于容妄来说应该是个很好的契机才对吧? 若是不将圣人拉下神坛, 一个魔头又怎么有机会真正跟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他机关算计,却独独算错了容妄对于这件事的态度。 打算好的事情超出掌控, 即便是欧阳显也不由得有些急躁了。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声说道:“二位真不愧是打小的交情,魔君对明圣果然关怀备至,情根深种。这样青梅竹马长大的情分, 又怎么可能只是你一厢情愿?” 欧阳显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离容妄很远,站在侍从和高手们环伺的位置,防止容妄恼怒之下,再次暴起发难。 在他的预想当中,认为容妄既然想要得到叶怀遥,就应该对自己的揭穿乐见其成才对, 没料到竟然出现了偏差。 不过这倒也算不上是十分严重的失误,毕竟欧阳显的筹码可不仅仅是曝光这段感情而已。 ——他还有最后的杀手锏,那就是叶怀遥的出身。 果然,大多数人都蒙在鼓里,对于欧阳显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何湛扬道:“什么‘打小的交情’、‘青梅竹马’你,简直是莫名其妙,欧阳家主诬陷不成,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吗?”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面却不是很生气,毕竟如果证明欧阳显的话都是在瞎扯,那就不用担心师兄那边真的跟容妄有什么关系了。 “咦,何司主还不知道吗?” 欧阳显笑着说道:“明圣乃是当年楚昭国皇室嫡系血脉,受封翊王世子,后来国破之后才拜入玄天楼门下。” 他转向燕沉:“如果当时何司主尚未入门,并不清楚,少仪君应该是知晓的。不知您可承认?” 这似乎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明显他不过是以此作为开头而已。 燕沉想到了容妄的出身,没有放松警惕,淡淡道: “确有此事。但走上修仙之路,也就等于断绝了凡尘之事,所以玄天楼中任何一名弟子的往事,通常都不会有人提及。” 他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的同门都懂规矩,不刨根问底,你在这里追问,是没教养的表现。 欧阳显假装没听明白燕沉的潜台词,说道:“年代久远,当初翊王府的人大部分死于战乱,有侥幸逃生者也早就阳寿终结。如此隐秘之事,我本来也从未想过要去探查,其中的内情,却是听纪公子告知的。” 要不是在这方面还用得上纪蓝英,欧阳显也不会对他如此优待。 毕竟他不是自己沉溺于美色的父亲,纪蓝英的美色也有限。 燕沉淡淡道:“纪公子现下的身体状况不佳罢?已经吃过一些苦头了,应该学会慎言才是。” 纪蓝英被容妄刚才那一下打断了两根肋骨,此时刚刚疗伤过后半靠在座位上,面色委顿。 听了燕沉的话,他勉强笑了笑,道:“法圣说的是,因此这件事我不会多言,直接为各位展示事实便是了。此事虽是明圣私事,但他位高权重,事关整个修真界,在下无意中得知之后,也不敢隐瞒。” 纪蓝英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面满是裂纹的小镜子来,当众划破手指,将血滴在上面。 片刻之后,里面冒出来了一只高瘦恶鬼。 他的面容并不如何恐怖,但脖子上比正常人多长了一道大口子,吃任何东西都会从里面漏出来,只能忍受着永远不会有终结的饥饿。 在场的都是行家,一看这鬼就是被人砍了脖子死的,又因为生前作恶,伤口不能愈合,因而才是这样一幅形象。 何湛扬皱眉道:“这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他这话一语双关,其实是在骂欧阳显和纪蓝英满口污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欧阳显知道何湛扬脾气暴躁,以他的性情,怕是现在这幅态度就已经是最大的隐忍了,因此只当没听见。 纪蓝英道:“这鬼乃是当年翊王府中的侍卫,因为动乱发生之后想要擒住翊王世子献给敌军领赏,结果反倒被其他乱党砍死。背主之罪,加上生前亦私下里多伤人命,不曾积德,所以到今日也一直没能投胎。” “我前段时间在外游历,无意中经过楚昭国当年战乱旧地,得了这样法器。滴血认主之后,发现恶鬼蜷伏其中,赖以庇护。有些事,它知道的最清楚。” 这样厉害的法器也是原书中的主角福利之一,可惜被叶怀遥打碎之后,再也无法用于攻击了。 纪蓝英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抬手在在镜面上抚过,一道光芒照在恶鬼的身上,倏忽闪过,在场众人就自动接收到了它的生平经历信息。 风上殿中聚集了不少精擅阴阳沟通法术的修士,真假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知道纪蓝英没有说谎。 道衍宗的宗主程爽素来跟叶怀遥交好,方才就一直在人群中大声反驳,此刻轻哼一声,问道:“那又如何?” 欧阳显道:“程宗主莫急,这只恶鬼是明圣修行之前的侍卫,他能证明的事情可多了。” “当年翊王府中有一奴仆之子,被人称呼小容,身世……有些奇特,王府中人人厌弃,唯有翊王世子时常看顾。而那个小容如今的身份……” 欧阳显看向容妄,客客气气地问道:“魔君,要我说吗?” 容妄并不否认:“是我,所以?” 方才欧阳显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人隐约猜测这小容便是容妄,只是不敢确定。 此时听容妄亲口承认了,不由令他们暗暗惊诧,没想到魔君和明圣之间的渊源,竟然能追溯到那么久之前。 果然世间无奇不有,这样看来,魔君竟然对明圣如此情深,似乎也就没有那么匪夷所思了。 饶是欧阳显性格奸猾,此时也不由呼吸微微急促,拳头在袖中握紧,压抑内心激动。 终于说到最关键的问题了:“邶苍魔君,请问你是否便如同传言,是当年楚昭灭国时出现的祸国之子?” “如果不是,又是什么人可以让冷心铁血的魔君心甘情愿承担一切?背下这个恶名!” 虽然是问句,但人人都知道欧阳显想说的是谁。 他也知道这些问题容妄不可能回答,说完之后直接将目光转向了燕沉:“法圣,请问为何邶苍魔君当初同翊王世子一同逃难,最后却只有明圣一个人拜入了玄天楼门下呢?” 他语气逐渐逼人:“是因为玄天楼沽名钓誉,所谓的扶危救困,也要看出身尊卑?还是……你们收留明圣,根本就另外存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话至此处,他终于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彻底显露出来。 从头到尾,欧阳显想做的,就是借魔族同叶怀遥的纠葛,将整个玄天楼都拖下神坛。 话至此处,燕沉豁然抬眼。 他的双目中似蕴精光,霎时间,多年修炼的剑锋迸射而出,磅礴压顶! 整座斜玉山上的灵气似有所感,发出嗡鸣,周围众人尽感逼压,不得不纷纷运力相抗。 首当其中的欧阳显更是觉得几乎难以呼吸,一把按住在剑鞘中不断嗡鸣的长剑,借助兵刃之力,同时催动一身真元,这才没有当场跪倒在地。 他觉得自己胸口不上不下地堵着一口血,就在几乎要喷出来了的时候,燕沉又将目光一敛,威压尽去。 紧紧是一呼一吸之间的压制,已经足以让人意识到法圣的可怕。 燕沉道:“欧阳家主,你要说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但请记住,你的每一句话出口,都要为此承担代价。” 欧阳显气血如沸,好一会才重新说出话来,嗓音已经有些哑了:“用不着虚言恫吓。我今日来此……不惜代价,只为揭穿真相,重还一片清明。” 整个风上殿内残存的剑气未散,肃杀之意一触即发,仿佛下一刻就要血光暴起。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似笑非笑地传来:“哦,是什么真相这样重要?让我也听听。” 殿外霞光尽头,云海之中,白色的袖袍翻飞,仙气盈然,转眼间来人已至眼前。 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在场的修士们或惊或忧,或激动等待,玄天楼的弟子们却几乎是全体松了一口气。 他们面露喜色道:“叶师兄回来了!” 在他们心目中,只要叶怀遥出现,那一切的指控都是可以化解的。 叶怀遥直接御剑落在了风上殿之前,轻描淡写地拂袖一挥,带着杀意的剑气转眼消散,殿外暖风携带花香,徐徐而入。 方才这些人在争论之中情绪激动,个个声音都不小。 叶怀遥在进来之前引动术法,也已经隐约听见了他们所说的一些话。 他进殿之后,没看欧阳显,先转头,深深看向容妄眼底。 容妄也正望着叶怀遥。 他觉得自己的心头像是有一把火在灼烧。 那么多年深埋的往事被挖掘出来,一些费尽心机要遮掩的秘密眼看就要浮出水面,迷茫、愤怒、悲伤、恨毒…… 交织的情绪正在逐渐崩塌,却骤然看见自己的心上人,简直有种入了魔障般的梦幻之感,胸腔中涌起细细密密的心疼。 那些过去、那些秘密…… 容妄想上前将叶怀遥揽进自己的怀里,不让他听,不让他看,替他挡住一切的风雨。 但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才发现,在叶怀遥刚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就已经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了。 目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两个的身上,有惊奇也有震动。 说的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直观,刚才在场众人听容妄说的张狂,似乎用尽手段也要对明圣志在必得,心中半信半疑。 一部分阴谋论者认为,邶苍魔君很有可能是以私情作为遮掩,实际上更有其他目的。 直到此刻,见到容妄失态起身,以及凝视着叶怀遥的神情,几乎所有的人瞬间明白了,什么叫情根深种、爱念痴绝。 看他之前还戾气满身,若非爱煞了人家,此刻绝对不会一下子宛如丢了魂一样。 人族这么多年都想要寻找魔族的弱点,真没想到这弱点竟然就在他们这边。 两人站得老远对视这片刻,整个殿内都没人说话。 少倾,容妄重新坐了回去,先端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这才冲着叶怀遥笑了笑,说道:“不过是一些无聊的言辞,你听与不听,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容妄的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叶怀遥也是一笑,却说道:“明明说的是咱们两人的事,我怎么能缺席呢。” 听完了之前欧阳显倾情爆料的八卦,他们两人之间的这两句对话,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燕沉和容妄都打定主意要回护叶怀遥到底,欧阳显就怕叶怀遥也矢口否认,只说是容妄单方面对他纠缠不休,这事就不好证实了。 此时见他竟然要在这种时候逞英雄,毫无撇清避嫌之意,简直是正中下怀。 欧阳显笑道:“‘你们两人之间的事’——看来明圣言下之意,是承认你与魔君勾结了?” 叶怀遥负着手回身看他,坦坦荡荡:“‘勾结’这两个字未免太过难听,我二人便是在一起了,没什么好不认的。” 他说罢之后,不管自己这句话给周围带来的震动,又一挑眉,傲气自生:“不过我与邶苍魔君两情相悦,跟阁下有关系吗?莫非你也对我心存爱慕,所以格外关注?” 叶怀遥说罢之后,微微一笑,并不看其他人,径直走到燕沉身边掀衣落座,神态自若。 由于他表现的太过坦荡磊落,让其他人都不由觉得,这似乎,确实算不上什么事。 叶怀遥多年身居高位,言谈自有威仪,欧阳显被他问的一窒,而后又意识道心虚的不应该是自己。 他道:“不错,你私底下如何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身为明圣,我想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人是魔,最起码应该给在场所有的人一个交代。” 他刚才正说到当年容妄没有拜入玄天楼门下,又质疑他是否真的为祸国之子,点明玄天楼这样的做法另有目的,全都是为了证明这件事。 不过后面还没来得及揭秘,就被叶怀遥的到来打断了。 众人纷纷暗自嘀咕,如果叶怀遥真的是魔族,那么这件事确实是很严重。 容妄将手肘搭在座椅上,看着欧阳显的眼神非常不善,但并无多少担忧的神色。 这种猜测……哼,他倒是能想。 但听欧阳显果然接着说道:“事实的真相,就是邶苍魔君根本就不是先天魔种,而是当年翊王府为了掩人耳目,保护翊王世子而寻找的替死鬼。” 叶怀遥道:“你说什么?” 欧阳显道:“明圣是当真被蒙在鼓里,还是故作不知?真正的魔族根本就是你叶怀遥,玄天楼会单独把你接上山来,也是明知内情而故意包庇!” 几乎与欧阳显的话重叠,容妄的传音也随之到了:“别听他的。” 这两个人的说法不同,但其实在叶怀遥心目中,容妄的信誉度反倒还比不上欧阳显。 他本来就对容妄当年突然突然的入魔而感到怀疑,又知道纪蓝英是本书主角,经常因为各种机缘得到宝物,探听秘密。 欧阳显说的如此信誓旦旦,以至于叶怀遥都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的出身了。 他早得到燕沉的提醒,在回山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时也不由心悸,放在膝头的手无意识攥紧。 身边忽有另一只手伸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将叶怀遥握成拳状的手轻轻展开,又拍了拍。 “不用忧虑。” 燕沉将他的手轻轻一握便松开,言简意赅:“万事有我与你站在一边。” 曾经家国破灭,但过往种种终归昨日死,自从来到了玄天楼,便早已与彼此骨血相连,更胜血亲。 叶怀遥坐在主位上,目光向下一扫,只见各位同门或愤怒,或担忧,但唯独没有半分鄙薄质疑之意。 无论在何种境地下,也无论他是谁,玄天楼永远默默地留在他的身后,为他提供着坚定有力的支撑。 他和燕沉并肩而坐,腰侧的两枚玉牌相映成辉,代表着玄天楼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全部的命脉。 也是他的责任,他应该守护的东西,同样无论他的身份。 叶怀遥心中逐渐安定,说道:“是。” 燕沉微微一笑,沉稳淡然:“这才该是我师弟。” 此时,纪蓝英再次向着镜面滴血,勾取鬼魂神思,将当年叶怀遥离开容妄与被玄天楼带回之间发生的事情,注入到众人脑海之中。 一段记忆瞬间涌入,叶怀遥和燕沉暂时停止了对话。 当时这恶鬼本想将叶怀遥抓住去拿赏钱,所以在叶怀遥将容妄送到斜玉山下面,又重新出了玄天楼的管辖范围之后,就一直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后,把什么都看的清楚。 叶怀遥瞧着这段记忆,也确定了欧阳显确实没有作假。 其实当时被侍卫们从翊王府护送出来之后,他本来也没打算过去玄天楼拜师。 因为他不服不忿,心有牵挂。 116、雪冷鵰翔 楚昭国向来繁华, 都城更是百姓和乐, 库富物丰。 谁料只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中, 四下洪水频发,瘟疫蔓延, 边境数次发生地动,竟然将整个国家搞得一团糟, 而后敌国趁虚而入。 摧毁与死亡竟然来的如此轻易,然而山河虽然破碎,脚下所守之土, 本应誓死不让。 他是楚昭国人, 应与楚昭共存亡, 哪怕明知不敌,也该战至最后, 最起码能为百姓们的撤离留出生机。 遇到危险就逃跑,那成什么样子了? 可是当时的情况不允许叶怀遥实践自己的雄心壮志。 他得到再次攻城的消息时,父母已经悄悄进宫,决定陪着祖父死守到底。 翊王而翊王妃为两个儿子安排好了出城路线以及护卫, 这一下,基本上从未练过武的叶识微就被交到了叶怀遥的手中。 叶怀遥太了解他这个弟弟了,叶识微非但特别依赖他,而且还又心狠又不好糊弄,叶怀遥要是想留在都城里,他是绝对不会先行离开的。 因为怕叶怀遥将他迷晕之后偷偷送走,叶识微甚至不吃不睡, 自己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平日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一下子发生这样的变故,连叶怀遥都有些受不了,更何况叶识微。 叶怀遥想来想去,也不忍心撇下他,最终决定把他和容妄一起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自己再做其他打算。 情况远远要比想象中艰难,半路上侍卫们跑的跑死的死,只能由叶怀遥带着两个不会武的孩子继续跑。 最后连叶识微都死了,都城里又传来皇宫被攻破,皇上皇后及翊王与王妃殉国而死的消息。 真是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叶怀遥听到父母的死讯也没吭声,他剩下的牵挂,就是将容妄送往玄天楼,然后回去看一看。 城破人亡,其实他没有地方去了。 恐怕这种死法,祖父和父母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来,可如果不做点什么,他觉得自己根本就心安理得地继续接受另一个地方的荫庇,舒舒服服的活下去。 叶怀遥始终没有提及父母亲人的死亡,也没向容妄透露出半点自己要离开的想法,只是一路上有意无意地将玄天楼的方位规矩讲了多遍。 最后两人到了山下,他看这距离能确保容妄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迷路了,就将必败剑留给他,不告而别。 一路上全都是乱军流民,有人看他一个半大孩子,又像是出身富贵,也有不少动过歪心思,但叶怀遥自小习武,弓马娴熟,对付他们还是一点不成问题的。 在半路上,便听说为了防止各地军队反扑,敌军没有全部进城。 大部队已经带着楚昭国的俘虏们在京郊扎营,并且将叶氏皇族成员的遗体们一一悬挂于墙头,以此炫耀胜利。 叶怀遥本来浑浑噩噩,浑无目标,听了这话他突然就知道自己活到现在的目的了。 ——他要把亲人们的遗体夺回来,最起码,也不能任由他们挂在墙头上,被人指点谈笑。 当时已经临近冬日,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人间的苦难,那天的天气极为糟糕。 天空中尽是阴沉晦涩的铅色云团,仿佛随时要从头顶上压下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来气。 北风呼啸,地面上的枯草夹杂在黄土当中漫天飞扬,叶怀遥伏在草地上,稀疏的灌木丛缝隙向外面看去,便见到正对着的城墙后面,高高悬挂着一排尸体。 他抬头一看,辨别出衣饰身形之后,鼻子立刻就酸了。 他的祖父、父亲、母亲都在那里,容貌如昨。 只是以后,他们再也不能又宠爱又嗔怪地要他吃饭加衣,更不知道他此时冒着天大的风险回来,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叶怀遥觉得心头像有把尖刀在不停地翻搅,简直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忍着,不被近处的守军们发现。 城墙下面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驻扎军营,竖起的黑旗上面写着“周启”二字,外面负责守卫的周军倒是兴致高昂,三三两两坐在火堆边喝酒烤肉。 楚昭国的皇宫都已经被他们占领,皇上皇子几乎都被屠戮殆尽,即使还剩几个零散的漏网之鱼也难成气候了。 接下来只要再将各地一些不服气的零散援军灭掉,他们就会正式成为这片富庶国土上的新主人,又怎能不兴奋呢? 一名小兵拿起烤的滋滋冒油的肉串,狠狠咬了一口,结果正好有阵风迎面扫过来,倒将碎草砂石扑了他一脸。 “呸!呸!”他连忙将满嘴的砂子吐出来,骂道,“这是什么鬼天气,真是倒了血霉还要在这里守着。” 另一名士兵喝了口烧酒,也抱怨道:“就是。听说西路和中路的人马几天前就已经进城享福去了。偏生把咱们还扔在这城外受罪。” 军中本来不许饮酒,但现在他们周围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其他兵将们又早一步进城享福去了,连在这里的守官自己大概都觉得心中不平衡,因此也就对这些禁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旁边有人砸了咂嘴,劝道:“再忍耐几天罢,眼看着他们也经不成气候了,要不了太久咱们就也能一块进城,听说楚昭族的男人女人个个都是细皮嫩肉,漂亮的很,尤其是皇族那些……啧!” 第一个说话的小兵笑了起来,取笑他道:“我看你是憋疯了,莫非还想找个公主妃子什么的玩玩?做梦去吧,皇族的还轮得到咱们?” 那人神秘地笑了笑,低声道:“活人是轮不到,弄个死人……可没什么难的吧?” “你他娘的可真是……你、你要奸/尸?” 那小兵慢悠悠地笑道:“杀都敢杀,睡怎么就不能睡了。我不过是也想尝尝那些皇帝驸马的滋味罢了。比如这样的,给你睡,你乐不乐意?” 他抬手一指,指的正是翊王妃的尸体。 旁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接下来便是一通的污言秽语,几乎无法入耳。 叶怀遥就趴在他们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这些人的声音随风而来,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他气怒交加,拳头里面紧紧握了一把树刺都没有察觉,满口都是腥气,几乎要喷出血来。 就算是把尸体毁了,也不能被他们这样糟蹋。 叶怀遥努力让自己定下心神,暗中观察眼前的形势。 他只有一个人,又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要想将那么多人的尸体硬抢回来,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经过观察,叶怀遥发现,就在城墙之下也生着一排熊熊的篝火,那应该是为了防止楚昭其他州府的援军前来攻城,因而临时设立起的一道防线,正好在那些悬挂的尸身脚下。 他咬了咬牙,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只是静待时机。 这些军士们言辞猥/琐,将一路上见过的男男女女都品头论足,说了个遍,拿这种话题来下酒,倒是十分兴致勃勃。 酒囊空了,被人抛在地上,起初引领话题的那名小兵半醉地站起身来,向旁边的树丛深处走去,想要找地方小解。 就是现在这个机会,他绝对不能失败! 叶怀遥身体微弓,手按在地上,整个人蓄势待发。 就在那名小兵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叶怀遥猛地跃起,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将那名小兵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扑倒在地,自己牢牢压在他的身上。 那小兵本来喝的醉醺醺的,脑子里面都是自己入城之后尽情享乐的画面,却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个大美人“投怀送抱”,一抬眼便看见张绝色面容。 他瞪大眼睛,随即又发现情况不对,酒意尽去,拼命挣扎着要喊。 叶怀遥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杀过人,但此刻他的神经就像一根绷紧的弦,整个人的动作几乎是机械的,按着这小兵干脆利落就是一刀。 鲜血涌了出来,对方彻底不动弹了,叶怀遥迅速卸下他身上的弓箭。 这人因为是在当值,随身带着长弓和箭筒,但箭筒里面总共只剩下了四支箭。 四支箭,四个人,也就是说,他挣来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他在灌木丛里匍匐前进,尽可能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与城楼的距离更近一些,然后单膝跪地,挽箭开弓! 守军们的神经早已经松懈,正三三两两地聊着闲天,忽有人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什么动静发出。 他们正要看去,便见到几支利箭从树丛中射出,朝着城墙破空而至! “嗖嗖嗖”三声,悬挂着楚昭国皇帝皇后,以及翊王妃的绳子从中断开。 三具尸体应声而落,掉入了火堆之中,很快便烧的琵琶作响。 叶怀遥知道他一旦出手,势必惊动敌军,后面再想做什么,恐怕就留不下命来了,因此开弓就是四箭同出。 三箭正中目标,但还有最后一箭,却能将他父亲翊王成功射下城墙,而是中途力竭坠地。 叶怀遥当时心中就是一沉,只恨不得反手就给自己一个耳光——他实在是太没用了! 这次动手,周军一定会觉得他们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叶怀遥自己就没打算活着,但要是把父亲的尸体单独留下,还不知道他们要怎样泄愤。 他每回闯祸之后,翊王那副又是吹胡子瞪眼又舍不得打的样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心底骤然涌起一阵剧痛。 与此同时,守兵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还以为会有大批楚军来袭,高喊一声,纷纷向着叶怀遥包抄而至。 叶怀遥起身就跑,身后风声飒飒,他躲闪之间觉得右腿一痛,原本是被箭射中了大腿后侧。 ——箭! 叶怀遥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双眼一亮,迅速将插在自己腿上的箭拔了出来,重新搭弓。 伤口处血流如注,他扣弦,松指,这一次不偏不倚,长箭射断了悬挂翊王的绳子。 他眼望着父亲的尸体消失在熊熊火光之中,知道这也是此生最后一面。 身后乱箭纷然而至。 大概是因为想留活口,这些箭全都扎在他的肩臂和腿上,有意避开了要害位置。 紧接着,几把长刀指在身周,有个人直接过来当胸一脚,大声骂道:“这个兔崽子,单枪匹马还敢来军营里捣乱!你他妈找死是不是?!” 叶怀遥根本就没有跑的想法,因为两腿都中了箭,失血无力,干脆顺势坐在了地上,闭目不语。 反正现在了无牵挂,他反倒觉得最起码死在和敌军的搏斗中,也算是个好归宿,比之前逃跑的时候心安许多。 然而等待的那一刀迟迟没有落下,倒是下巴被人捏住,将他的脸抬起来。 有个军官啧啧笑道:“这小子可是长得真标致,这样杀就太可惜了,不如先带回去玩一玩罢!” 军营中本来就没有女人,兵将们玩弄俘虏也不是第一回了,刚才就有人垂涎叶怀遥的相貌,只是不敢提,这时听上司一说,顿时纷纷附和起来。 有人甚至大着胆子说道:“可惜了,就来这么一个,真不好分。” 那军官笑道:“一个个来呗,省着点玩,都能轮上。”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叶怀遥,想欣赏对方面容失色楚楚可怜的模样。 却未料想听到这番话之后,面前的少年面不改色,反倒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军官觉得挺稀罕,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问道:“怎么着,你还想自个挑挑先后吗?” “用不着。”叶怀遥似笑非笑,说道,“我看你就不错,先来吧,在这吗?” 他的左右袖筒中各藏着一把匕首,刚才杀了那个背箭的小兵,废去一把,还剩下另一把。 本来已经体力透支,无法突袭,但要是正好这几个人不怕死想凑过来,他还可以多杀几个,都算赚的。 此时叶怀遥满身是血,整个人面色惨白,又是少年单薄的身形,丝毫看不出来半点威慑力,倒真有种我见犹怜之态。 那军官本是半羞辱半当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是真觉得心头一热,调笑道:“这可是你自个选的,一会受得住受不住,都别喊疼。” 他面对美人,到底有几分怜惜,说着就弯下腰,想将叶怀遥抱起来带回营帐。 叶怀遥盯着他的脖颈,暗暗摸到了匕首。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尚未到跟前,已经有人严厉地说:“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围在叶怀遥身边的军官兵士们都吓了一跳,连忙回身行礼:“参见将军。” 来的正是这次东路军的总领,伐楚将军吴恪。 他听说有人擅闯敌营,并且还一口气将四具楚昭皇室的尸身毁掉,于是便过来看看情况,却没想到那所谓的“贼人”竟是翊王世子。 吴恪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之色,随后环视周围的兵将。 他久在军中,对于那些私底下的勾当全都明镜似的,这样一打量,立刻就意识到了刚才这些人想做什么。 吴恪冷笑一声,对着刚才要抱叶怀遥的军官劈面就是一耳光,骂道:“混账东西,军中岂是让你们胡来的地方!” 叶怀遥冷眼看着,发现这些人似乎对他极为忌惮,已经超出了普通人对于上级的恐惧,个个低着头站的老老实实,有人甚至在微微发抖。 连那挨了一耳光的军官都半句话不敢解释,只是点头称是。 吴恪这才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叶怀遥,说道:“翊王世子,这些人不过是一些不懂规矩的莽夫,冒犯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听到吴恪这么一说,周围的人才知道这位拼了命也要毁去几具尸体的漂亮少年,竟然就是楚昭国那位名声甚响的皇长孙,不由都暗暗咋舌。 吴恪这样说着,竟然就要亲手将叶怀遥扶起来。 叶怀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避开了对方的手,自己在地上捡了支沾血的箭,拄着勉强站起身来。 他这样一动,身上的伤口再次挣裂,鲜血洇湿了衣服。 叶怀遥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吴恪,道:“你要如何处置我,直说吧。” 吴恪微微一笑,随意挥了挥手,周围的人顿时二话不说,散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他和叶怀遥两个人。 这人的性格极其暴虐,又是天生神力,曾经有个小军官在听到他命令退下的时候慢了几步,就被吴恪亲手拧断了脖子,从此之后,他所到之处,令出必行。 叶怀遥不知道这些,但看吴恪的面容虽然极为英挺,但眉宇间有种阴鸷戾气,即使笑起来都难以消除,也能猜到他手上必然犯下过不少条人命。 这样一个人,会安好心吗? 117、疏狂休悔 “世子大概在想,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吴恪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惑:“其实在两个月之前, 翊王府外面的河堤边上, 你曾经给过我不少水喝,算是救了我的命。对此, 在下感激不尽。” 叶怀遥对这件事印象不深,但他路上遇见什么人有难, 经常都会帮一把,救过的命太多,忘记了也是正常。 此刻他心境大变, 一意求死, 听了这话也没什么感觉, 淡淡地道:“可惜当时不知道你是敌军首领,没一刀先捅死了你。我本是无意, 你也不必领情。” 吴恪脸上涌起一丝怒意,但倒也没像方才对待军官那样直接动手,说道:“穷途末路了,可别还端着你那王子皇孙的派头, 多少也知道点好歹罢。” 他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小瓶子,递到叶怀遥面前,说道:“把这个喝了,忘掉之前的仇恨,我可以将你留在身边,保你一命。” 他微挑了下唇,又补充道:“我们并没有留下俘虏安抚民心的打算, 免得再出现一个祸国之子。叶氏皇族之中,凡是没有逃跑的都已经尽数诛灭。你得感谢自己救过我一命,而且还有副好皮囊。” 他说这话当中的意思在明显不过了,但吴恪显然并不认为这是羞辱,而觉得自己给了叶怀遥一个很大的恩典。 叶怀遥沉默了一会,抬起手来去取瓶子,白色衣袖上的血迹斑斑驳驳。 吴恪在旁边瞧着,心中暗想等他喝完了瓶中药水,便找人给他治伤,也让这小子打心眼里明白跟随自己的好处。 但叶怀遥打开了瓶盖,却忽然一转手将那药水向着吴恪脸上泼去。 紧接着,他飞快地后退几步,左手已经将匕首摸了出来,直接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吴恪根本就没有想到对方一心求死,这一连串的动作出乎他的意料,可惜叶怀遥虽然心思转得快,但双手双腿上都有伤,到底使得他动作迟缓了一些。 吴恪反手将药水擦干净,冲着叶怀遥虚点一指,便将他的匕首打落在地。 与此同时,不远处守着的士兵们眼见不对,纷纷冲了上来,将他制住。 叶怀遥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对这个吴恪如此恭敬畏惧。 这人不是懂得法术的修士,便是某种神怪,周军一定是好不容易才请动他出山,特意来灭亡楚昭国的。 他满腔愤恨,昂然挺立,混乱中被谁在膝弯处踹了一脚,这才跪在地上,但是无论怎样踢打,仍旧梗着脖子不肯把头低下去。 吴恪喝止这些那些士兵,走到叶怀遥的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抬起来,冷笑问道:“我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你还不服,是不是?” 叶怀遥哑着嗓子道:“我不要这机会,你杀了我吧。” 吴恪本来脾气就不算好,最恨别人冒犯自己,见他不识抬举,心中猛地生出一股恶意。 他拂袖冷笑道:“嘿,真是看不开,你毁了父母的尸体,自己倒是想尝尝被人奸/尸的滋味吗?” 吴恪说着放开了手:“堂堂王子皇孙,想死也得有个轰轰烈烈的死法。来人,给他上药包扎,再灌一碗参汤下去。” 吴恪有法术神通,真能让人求死不得,叶怀遥没想到他烧尸体的过程挺顺利,反倒卡在了自己这步。 他身上的力气都耗尽了,干脆也不再反抗,只能暗暗再想别的注意。 在叶怀遥包扎和上药的过程中,吴恪也没闲着,派人绑来了一堆楚昭国的俘虏。 其中有不少都是这次抓来的皇城护卫军,剩下的还有些普通百姓。 由于都是在京都之中,又是吴恪有意挑选出来的俘虏,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认识叶怀遥,见到他竟然出现在此地,都不由大吃一惊。 有人当场就叫了起来:“世子,您不是应该出城了吗?怎么在这里!” 叶怀遥摇了摇头,一句话都不想说。 吴恪把玩着一柄匕首,慢悠悠地说道:“你们的世子殿下大义凛然,要不是他出现在这里,各位也得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他扬手,将那柄匕首往地上一扔:“来,你们谁想活命就上来捅他一刀,然后可以离开这里,他能撑多久不断气,我就给你多久逃跑的时间。” 他这个主意可谓相当歹毒,如果有人为了活命真的用刀去捅叶怀遥,就得注意避开要害,不能把他一刀杀了,这样就会失去逃跑时间。 可是如此一来,无疑延长了他的死亡过程,比一刀自尽要痛苦很多。 众人面面相觑,但是没有人动手。 叶怀遥也懒得多说什么,简短道:“不必顾忌。” 一阵沉默之后,还是没有人动手。 一个身上穿着补丁衣服的中年男人说道:“两年前我媳妇大着肚子摔在路边,是世子派人将她送去了医馆。我家贫出不起药钱,也是您赏了银两才能救下她娘俩……我、我下不了手!” 翊王世子在民间的声望一向很好,灾后赈济、冤案平反、扶贫救难等事情多有他的手笔,除了这些之外,那些在路上街头偶尔为之的小事就更多了。 这些俘虏们本来就是京都百姓或者皇城守卫,就算有几个没受过恩惠,也常听这些事迹。 楚昭国人本来就信奉神明,讲究恩仇报应,有几个人本来都已经心智动摇,但听了那名男子的话,也下不去手了。 叶怀遥见这些人不愿意动手,心里面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以前他是做过些好事,但在自己生活优渥的前提下,去帮助他人本就举手之劳,他自然为称不少高尚伟大。 反倒是在亡国之后,看着沦为俘虏的子民,更添几分讽刺。 他不愿意让敌人看热闹,只将目光垂了下去,神色一片漠然,似乎面前所有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吴恪深恨方才叶怀遥不识好歹,扫了他的面子,这才想出这么一个损主意,本来得意洋洋想看笑话,未料竟会是如此效果,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他看了叶怀遥一眼,见对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似乎对这些人的态度的态度也不太在意,更加觉得无趣,挥手令人将百姓们带了下去。 吴恪刚愎自用,性情又残忍,觉得丢了面子,自不肯善罢甘休。 他正思忖着接下来要如何,忽听叶怀遥在旁边冒出一句:“你不敢杀我,是吧?” 吴恪回过神来,扫他一眼,问道:“疯了?” 叶怀遥慢慢地说:“你方才阻止我自尽,手法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因此若不是修士,便是鬼神。” “我知道你们这个行当讲究因果报应,如果我真的救过你,你反而恩将仇报,就要遭报应。” 他伤心伤身之下,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委实让吴恪十分吃惊。 他冷冷地道:“说下去。” 叶怀遥咳嗽几声,吐出一口血沫,他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所以你想用留我一命的方式偿还这因果,我不同意,你便要借这些百姓的手将我杀死,他们本来就是我叶氏的子民,自己选择动手,这血气也沾不到你的身上。可惜,又没成功。” 叶怀遥此时虽然并没有修仙,但博览群书,读过不少道家典籍,人又聪明敏锐,竟将吴恪的想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吴恪算是明白这小子不简单了,可惜再不简单现在也是穷途末路。 他难得没有发怒:“你说这些,又待如何?” 叶怀遥道:“按你的方法,放那些百姓们走,你可以找别人来用刀刺我。这是我自愿拿自己的命跟你换那些人的命,总可以罢?” 吴恪心念一动,发现这个方法确实不错,而且非常有趣。 叶怀遥若是自杀或者病死,他能阻止而不阻止,这份恩情还算欠着。 但照他说的做来,自己同意用他一个人的性命换来那么多楚昭国百姓兵士的生机,已经是十分网开一面了,怎么算都是还情——这可是叶怀遥自己的意愿。 这小子胆大心细,头脑灵活,在这种境地下还能跟他讨价还价,吴恪也挺想看看,叶怀遥的骨头有多硬。 他挑眉道:“你倒是心眼好。那些人跟你非亲非故,救他们作甚?” 叶怀遥淡淡地说:“一国破灭,当负主要罪责的应是国君,我姓叶,就当替我祖父偿债了。” 他一顿,又不无讽刺地补充道:“也没什么好心眼,落你们手里,不如去死。” 这个主意让吴恪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心情大好,又笑起来:“我看你这办法真不错。” 叶怀遥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估摸着自己是失血过多,要不是那碗参汤吊着,这时候早晕过去了。 他连想死都这么折腾,见说动了吴恪,接下来便半个字都不想再多言。 吴恪笑道:“我看你这模样,恐怕撑不了十刀就要完蛋,那可就太没意思了。不如这样罢,刀捅改成刑杖,你最好撑住了,只要在你死之前,那帮人就能一直跑。” 叶怀遥道:“你若是将这些告诉他们,他们便不会走了。” 吴恪道:“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不说。” 这刑杖虽不像刀刺那样立竿见影,但痛苦一点也不少,反倒更加延长了死亡过程。 一棍子砸在后背上,叶怀遥身体向前一倾,双手撑在地上,死死咬住牙没有出声,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俘虏们已经在茫然中被人驱逐出数里之外。 吴恪大概是想看看叶怀遥凭着一股劲能够撑多久,令一队弓箭手上马,在他面前列队,只等他一死,立刻出发追击,剿杀那些没有跑远的俘虏们。 纪蓝英镜中的那只恶鬼当时本打算将叶怀遥抓起来,送到被敌军占领的都城之中讨赏,可怎么都想不到世界上居然有会愿意主动送死的人。 当时他也躲在附近,叶怀遥被抓之后,因为怕被人发现,不敢贸然离开,只好继续隐藏,因此将整个过程看的清清楚楚。 这件事在经历当时无比漫长,仿佛半生的心血都耗在了里面,但向其他人告知,却不过是法器轻轻一拨弄的事,人们的神识当中便自动多了这段记忆。 这种方式快速便捷,虽然不如直观所见清晰,很多对话场景也是模糊的,但也足够他们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事情,就算是燕沉等人都不曾听叶怀遥提及过,其他人更是闻所未闻。 本以为明圣生来身份高贵,一路顺遂无忧,却没想到还有这着这样的过去。 这段往事当中说裹杂的情绪太过悲怆,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们接收记忆的初衷是为了见证欧阳显所说的那“揭穿明圣身份的证据”。 虽然叶怀遥人就坐在这里,明显是最后获救了,但依旧让人忍不住为那个接受杖刑的少年而担忧着,也迫切地想知道,那些匆匆离去的俘虏是否能够顺利逃出生天。 毕竟接收这样一个狼狈少年跟明圣同为一人的设定,还是需要一段适应期的。 就连叶怀遥也没有想到,欧阳显想展示于众人面前的竟然会是这个,那带着血气与伤痛的回忆猛地撞入脑海,恍若隔世又清晰如昨。 他本想喝止,但整个人又仿佛被噩梦给魇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 叶怀遥忍不住地想,原来当时的情况,竟然是这样的。 他最后几乎只剩了一口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匆匆赶来的师尊亲自救回了玄天楼。 重病一场之后,他又足足卧床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地走路。 而高烧之后,这段日子里的很多场景,叶怀遥都只能再想起个大概,具体的细节却都变得十分模糊了。 身边的人都恨不得他彻底忘记,说是想不起来更好,久而久之,叶怀遥也就再不曾深究过。 此刻,当年那种血肉横飞的疼痛仿佛再次涌了上来,他感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在扭曲变形,依稀间仿佛有那时的风沙扑面,心脏在胸腔中疯狂地撞击着,令人几乎快要窒息。 诸般种种,遥远的如同另外一段人生。 后来到底怎样获救的,是师尊一来就把这些敌人驱散了吗?他想不起来。 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手臂忽然被一人紧紧抓住,叶怀遥转头,便听燕沉问道:“你的半功德之体……就是这样来的?” 舍生取义,沥血割骨,救人于危难,是为大功德。 燕沉这番话将叶怀遥从方才那种神思不属的境地当中拉扯出来,他没来得及回答自己师兄,便猛然意识到目前的状况,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抵触之意。 叶怀遥脱口道:“行了,别让他继续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控制音量,但是嗓音低沉沙哑,几乎连燕沉都没有听清。 而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呵斥道:“够了!” 竟是容妄猛地站起身来,手一挥,一道气劲打出,直接向着那恶鬼碾去。 纪蓝英见了他就害怕,浑身僵硬,几乎把镜子掉落在地上,更想不到要躲闪。 谁都知道容妄的脾气,欧阳显敢公然将这份神思传达出来,自然早有提防。 他眼看容妄动手,当即手疾地地将法器与恶鬼抢来向乾坤袋里一收,同时跃身连退几步,避开他的攻击。 他道:“邶苍魔君,是因为我对明圣的身份提出质疑,才会向诸位展示证据。你若是一定要打断,这事可就彻底说不清楚了。” 容妄面无表情,但他的身体却在无法自控地微微发抖,眼睛通红,似乎下一刻就要从中滴出血来。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烧,这把火一直烧到了喉咙里,叫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随着火焰灼烧越旺,已经痛极了的心底又冒出了一股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这是恨,是怨毒,是心如刀绞一般的痛楚。 容妄一直知道叶怀遥当年遭遇了什么,但当这一幕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还是让他心痛到几乎窒息。 这是他恨不得捧在手心奉上云端的神明,却要遭受这般的对待,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无能,因为弱小。 所以当时…… 容妄闭上眼睛,压制中胸中几近失控的恨意,耳听得叶怀遥短暂的恍惚之后已经恢复如常,声音冷淡沉凝: “方才那些旧事,似乎与我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关联。阁下想说什么,也用不着故弄玄虚,不妨直言。” 他那身看似单薄的血肉下面,仿佛藏着一副钢筋铁骨和一颗永远不会脆弱的心,多少事都顶的起,盛的下。 可是容妄知道自己不行,旧事重提,受不了的不是叶怀遥,是他。 收到这段记忆之后,容妄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明白了欧阳显目的之人。 他缓过一口气,有些事百般遮掩的不想让叶怀遥知道,但现在,容妄明白再不说出来,恐怕先疯的会是自己。 他打断了欧阳显和叶怀遥的对话:“欧阳显,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容妄冷冷地说:“这段记忆之后的事情,便是叶怀遥撑了将近一个时辰未死,楚昭都城之外却爆发出庞大魔气,在场周军尽数化为尸块,几无生还。” 欧阳显志在必得的神情逐渐变为惊愕。 容妄道:“而你所质疑的,便是叶怀遥以凡人之躯,如何做到重伤而未死,当场并无魔族,又怎会出现能够带来如此庞大杀戮的魔气。” 欧阳显惊疑地打量着容妄:“……是。” 当时容妄才不过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距离他成为名震一方的邶苍魔君还有一段漫长而艰苦的岁月,所以欧阳显根本不认为他会知道当时的情况。 正如容妄所说,根据他的调查和猜测,欧阳显认为叶怀遥母族不详,应带有魔族血脉,而他正是在生死危机之刻被激发了潜能,将在场的普通军士们收魂,从而重新获得生机。 他今天就是想将这个惊天的秘密呈现在众修士们面前,他们作为修行之人,最重要的一条禁令就是不能滥杀无辜凡人。 不管叶怀遥之前有多少的国仇家恨,如果他真的沾染了那么多条人命,别说明圣的位置不可能再坐了,就是逐出玄天楼都不算严重。 欧阳显知道玄天楼一定不会这样做,但是他们越护着叶怀遥越好。 到时候就可以再次提出质疑,玄天楼是否是因为早知道叶怀遥有此能力,才收他为徒,而没有理会已经到了山下的容妄,导致他成为魔君。 罪名累叠,这修真界第一大派的位置,恐怕不让出来都不成了。 欧阳显事先多番调查,打算的也很好,从刚才玄天楼对待叶怀遥的态度,以及周围修士们的反应来看,他的计划也一直都在按照预想进行着。 直到容妄这一开口,提前一步将他要公布的事实讲了出来,才让欧阳显感觉到了一丝脱出掌握的危机。 不光是他,连叶怀遥都没往容妄身上想,此时也不由心生惊疑,朝着他看去。 这一看之下,他发现容妄脸色惨白,也正望着自己,那目光中竟然带着几分凄厉绝望。 叶怀遥知道,大概在此时,自己的神色也十分难看。 因为容妄看到他的时候明显怔了怔,然后便放柔了眼神,微顿之后,唇角轻抿,终究独冲着他露出一抹略带安慰的笑意。 他的声音在叶怀遥的耳畔响起:“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而后,容妄垂下目光,拂袖一挥,数团紫色雾气纷飞而出,淡淡道:“当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不可能!” 这项罪名在叶怀遥身上与在容妄身上的后果截然不同,根据自己的调查结果,欧阳显完全无法相信。 他震惊激动之下倏地站起身来,说道:“你刚刚自己认了心悦明圣,现在做出如此说法,分明就是想为他顶罪!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团紫雾撞中,没入眉心。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嘞宝贝们,我都不敢写作话了(*/w\*)。不是故意卡大家,我知道会把小读者卡跑的,但是网课实在太狗了,真没时间,躺平任踩_(:3∠)_。 给凌乱的宝宝理一下,这篇文的主线就是通过十八年后魔君明圣的重逢,引出当年故国往事的遗留问题。目前这段就是涉及到小时候遥遥和汪崽分开的缘由,和两人的分别经历。 另外不是现场直播,就是一道光闪过,大家就知道,噢,有这么回事了。 118、寸心难裁 欧阳显尚未来得及反抗, 便瞬间感到一股痛心愤恨之意, 直从胸中涌了起来。 那情绪如此激烈, 以至于他忍不住猛然回手按住胸口,随后便意识到, 这应当是属于容妄的一缕神思,所记的正是那段恶鬼记忆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段往事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治不好,只能搁在心底深深地藏起来,任由它化脓, 腐烂, 越痛越深。 容妄从来不愿去回想, 甚至连在叶怀遥的反复追问之下,他都不曾露出过半点口风。 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或者遗忘,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一切竟然依旧历历在目。 容妄没说实话, 当时叶怀遥把他送到了斜玉山下,没有遇到什么乱军,更加未曾迷路。 不是玄天楼不肯要他,而是他醒来之后就追着叶怀遥去了。 容妄并不会追踪术,但是凭着他对叶怀遥的了解,对方一定是打算再折回楚昭国的都城。 他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从小讨生活讨惯了, 站在路边等着一队粮车过去,悄悄钻进了堆放着的粮食中间,就这样被带着一路赶往都城,根本不比叶怀遥慢上多少。 容妄打的主意本来是想办法一路混进城去,然而刚到城外,便听见有逃命的流民议论。 他们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便一个人将四具尸体从城墙头上射了下来,闹出来很大的乱子,被守城的兵将们给抓了。 容妄一听这话便知道是叶怀遥,只觉得眼前一黑,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那一瞬间,他先记起来的不是其他,反而是叶识微刚刚死后,叶怀遥笑着冲自己说—— “你得把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好好活下去,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家,遇到心爱的人”。 他劝别人的时候笑的那么好看,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却想不开? 明明安逸舒适的日子已经唾手可得,偏要这么傻,一个人跑回来送死。 容妄找到叶怀遥的时候,杖刑已经进行到中途了,他将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狠狠一拧,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迸发,思维中不再有其他认知,只知道发疯一样向着叶怀遥的身边跑去。 他将这个人小心翼翼地揣在心尖上,连他稍稍一蹙眉都能感到牵扯进骨血的心疼,而那些人,竟然敢如此待他! 这一幕几乎要让容妄发狂,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有一个念头,要冲过去保护他,要代替他承受那些痛苦,要把这些人全部都杀光!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了,脚下却被人猛地一绊,摔倒在地。 一阵笑声响起来,有人带着恶意的嘲弄高声说道:“怎么又来了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崽子?当咱们这军营是什么?喂,小子,学几声狗叫听听?” 容妄拼命挣扎,对方却踩着他的后背,将他牢牢制住。 这不是他和其他小孩打架,只要好勇斗狠就能成功。 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哪怕他急的恨不得用整条命去换,对方也只轻松当成一个恶毒的玩笑,轻松就能把一切变成无能为力。 远处刑杖击打的闷响还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受刑的人是叶怀遥,那每一棍,都打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 容妄的脸被按在地上,眼睛瞪的极大,望向叶怀遥的方向,然而视线却是一片模糊。 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落入地面上结霜的杂草中,他从来不曾感受到这样的绝望。 他打出生以来,眼中所见心内所感,尽是世间的坚硬与冰冷,而仅有的一点柔软一丝暖意,便全都系在叶怀遥的身上。 那是他唯一的挚爱,仅有的幸福。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锥心的焦痛,他宁可千刀万剐,都不愿意看见叶怀遥受到半点伤害。 哪怕实现这个愿望,要从此堕入永世不见光的黑暗,亦是在所不惜。 哪怕……永远不能再见他…… 痛苦与怨恨翻腾着冲破心脏,融入血脉,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之力,在身体里涌动诞生。 其实在这股力量刚刚产生的时候,容妄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他虽然只会一点叶怀遥闲来无事指点的粗浅拳脚,但自从这半年楚昭国的战事灾祸兴起以来,“祸国之子”一词屡次被提及,容妄也悄悄打听过一些魔族之事。 他生父不祥,母亲又疯癫诡秘,难免对自己的身世产生疑虑。 之前听了不少误入魔道遭人唾弃的故事,在力量觉醒的那刻,他心知肚明,一旦放纵,便再也无法回头。 而他和叶怀遥,也等于从此殊途,即使不会阴阳两隔,也再无法实现相伴的诺言。 可是,他也早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无论如何,容妄只希望叶怀遥好好活着,哪怕这份光明从此再不属于他。 于是,他放任自己,令这份力量彻底冲破束缚,骨肉撕裂般的疼痛遍及周身,万千阴魂被席卷入体,从此罪孽加身,堕入魔道。 不知过了多久。 容妄从癫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还没睁眼便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气,茫然四顾,只见遍地尸骸。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就算再怎么孤僻冷漠,在此之前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突然要面对的邪恶和血腥让他恐惧,却又不得不勇敢起来。 容妄心绪翻涌,却顾不上再想那么多了,他终于可以无人阻碍的,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叶怀遥面前。 叶怀遥浑身都是血,脸色却惨白的近乎透明,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让容妄的心如同被拧紧一样的疼痛。 他跪在叶怀遥身边,颤抖着用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当感觉的还有微弱的气息传来时,容妄顿时觉得身上的力气瞬间就被抽干了,喉咙间发出几声呜咽。 “你以为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离开,我就能安心去玄天楼了吗?”容妄轻轻抚了抚叶怀遥的脸,语声哽咽,几乎难以自已,“真是,傻子。” 他检查叶怀遥身上的伤,衣服都已经被结成的暗黑色血块粘在了伤口上,内脏肯定也受了伤。 容妄试探着轻轻一拽,叶怀遥的身体便在昏迷中抽搐了一下。 看着他这样,容妄心疼的无以复加,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身体不自觉跟着抽搐,仿佛自己受了同样的重伤。 不,如果这些伤能够都转移到他的身上,他不会如此痛苦。 那充斥鼻端的血腥气息,那粘腻的、湿滑的触感,他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可是毫无办法,因为并没有法术根基,容妄刚才在情绪极端激烈之际爆发了一下之后,现在就不知道该如何动用那些力量了,只能干着急。 现在的情况耽搁不得,容妄咬了咬牙,俯身虚虚抱了叶怀遥一下,轻声道:“你忍一忍,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嗓子发涩,声音颤抖,又重复了一遍:“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现在叶怀遥身上处处都是伤口,稍稍的移动也会加重他的痛苦,容妄记得不远处扔着一架推粮食的板车,连忙匆匆跑过去要推。 推着他,上玄天楼,找人治病! 正在这时,天边一道流岚般的身影划空而过。 容妄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兽,猛地瞪圆了眼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风姿高绝,雪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飞舞。 由对方身上的服饰,隐约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这人……应该是玄天楼的仙长。 他猜的没错,来者正是当时在玄天楼掌理明圣之位的秋鸿真人,容妄的魔族血脉刚刚觉醒,立刻被他运转的真元压制,胸口魔气涌动,险些呛出一口血来。 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了,悄悄趴在粮车后面的死人堆里,眼盯着对方落地。 如果他是来救人的,那么叶怀遥就可以被直接带到玄天楼疗伤了! 不过,可能这辈子,两人也难能再见上一面了。 容妄随手蹭去自己唇边的血迹,看着秋鸿真人低头检查叶怀遥的情况,然后露出担忧之色,他的心便也跟着提了起来。 紧接着,秋鸿真人小心翼翼地将叶怀遥抱起来,稳稳托在怀里,然后一口气取出三粒灵药来给他吃,明显对于这个将要成为自己弟子的孩子极为关切。 容妄看着他将佩剑召来,匆匆要走,心头忽地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他手臂微抬,想要挽留,但终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这个动作。 眼睁睁看着叶怀遥被人带走,带到……那个他毕生再也无能企及的地方去。 秋鸿真人离开之后,容妄从粮车后面爬出来,又觉得腿软,于是慢慢坐在地上,稍微休息了一会。 北风拂过遍地的尸骸,浓浓的血腥味直冲鼻端,眼看着面前自己造就的一切,他心中涌起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从他放任自己的魔气冲破桎梏的那一刻起,容妄就清楚地意识到,什么都完了。 他不光彻底成魔,还沾染了这么多条人命,付出的代价,将是从此正邪两道。 成魔之后不再有轮回转世,所以意味着这种分别这不是一辈子,而是生生世世,永绝希望。 他想着自己心上的少年,在脑海中勾勒他秀逸的眉眼,苍白的面容。 原来方才椎心泣血的一个拥抱,已经是两人此生间最后一次的亲近。 其实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冲他说…… 方才收纳无数魂魄为己用的后遗症涌现出来,容妄感觉到自己的气血在不停翻流涌动,一个控制不好被反噬,他很有可能就此失去神志。 得想个办法才行,不能自暴自弃。 就算是不见面,不能在一块,但叶怀遥被玄天楼治好了伤,一定会过的很好,那么他就有了盼头。 ——他想在这个有叶怀遥的世界上活下去。 哪怕能远远看一眼呢?哪怕能听一听他的消息呢? 容妄缓缓地将身体站直,静默片刻,向着远处走去。 这一走,曾经纯真的少年彻底在光阴错落之中化作飞灰,千年的寂寥背后,又能在岁月缝隙中捡拾到多少甘甜滋味? 许多往事和记忆涌上心头,叶怀遥猛然记起重新见面之后,容妄说过的一些话。 “我本来只是想看你一眼,但一时私心作祟……没舍得走。” “叶怀遥,你知道罢?我喜欢你。不管有多少隐瞒前情,这句话是真的。” “你打算以后对我避而不见,让我将这份你看来莫名其妙的心思淡去。可我不会的。” “我永远都不会的。” “我本想去玄天楼的,结果迷了路……是我命不好。” 还有,当两人终于在幻境中以真实身份相见时,他那滴落在自己脸上的泪。 电光火石的一瞬,多少当时不解的情意,汇于心头。 叶怀遥知道容妄有事瞒他,却万万想不到,当年的情形竟是如此。 还说自己当年将他独自留下回来送死的举动太傻,难道他这样做就很聪明吗? 还是说只要他们两个碰在一起,就会变成一对大傻瓜。 叶怀遥从来都不是笨嘴拙舌之人,可是在这一刻,当着众人的面,他也忍不住心中酸涩,咽然无言。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面前的酒盏,掩袖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吞咽的同时,感觉尝到了一大口的苦涩。 只怕就连欧阳显都没有想到,容妄能够为了叶怀遥做到这个份上,以至于他所有算盘全部成空。 他一时间面容失色,心中飞快地盘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叶怀遥放下酒杯,感到一道目光正锁在自己身上,他顺着那方向望去,见容妄毫不避讳,正直剌剌地望过来。 他眸底深处压着一层沉重的迷惘与惆怅,似关切,似忧虑,陡然与少年离别之时的那副神情重合。 恍惚间呼吸都仿佛凝滞。 此刻注意着他们的人不少,但容妄却似是走了神。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只是怔怔看着叶怀遥一个人。 直到郄鸾垂着头,在他身边轻轻咳了一声,容妄才回过神来,猛地将眼神转开。 这一幕逃不过群众渴望八卦的眼睛。 在场的修士们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好端端来参加一场玄天楼祭典,竟然会吃了满嘴的大瓜。 原以为明圣要与元少庄主解除婚约就是件大事了,谁成想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段过往来。 他们不知道容妄与叶怀遥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只隐约听说过瑶台大战,同归于尽的壮举。 但据邶苍魔君方才的话来看,他一直对明圣苦苦纠缠,千方百计也想将人弄到手,想来双方定然已经几番纠葛了。 起初听闻,觉得这魔头痴心妄想,手段乖张,果然十分恐怖偏执。 但此时了解了内情,似乎也能稍微理解他的心情。 此时见容妄只是盯着叶怀遥看,痴迷之色溢于言表,其他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甚至有的人暗暗想着,没想到邶苍魔君竟然还是这么一个痴情种子,他们旁观者看着都不由动容,明圣会因此而心思凌乱,完全可以理解。 眼前的事尚且没有解决完,叶怀遥将心绪压下,淡淡地说道:“欧阳家主,可还有其他的问题?” 如果没有,就该他说了。 欧阳显心乱如麻,这下是彻底慌了神。 他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但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自己承认错误,那么就代表着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也就是所有的计划全盘失败。 那么他不光名誉扫地,还要承受来自于玄天楼和魔族两处的怒火,就算身为欧阳家的家主,也难免会顶不住。 欧阳显搜肠刮肚地想着是否其他翻身的机会,同时说道:“明圣稍待,我确实还有些许疑问……” 他这疑问,哪怕是没有也要无中生有,心里飞快地思考着,故作犹豫拖延时间。 展榆忍无可忍,看着欧阳显冷声说道:“方才的记忆无法伪造,相信我师兄的身世各位也已经看得清楚明白。以自身血肉换百姓平安,得成半功德之体,他从来没有害过谁。” 他说到这里,嗓子有些哽了,深吸口气加快语速,闭眼说道:“欧阳家主还有何见教,还是快些说出来吧!这里尚有各位道友在席主持公道,谁也不能坑了你去。” 刚刚得知叶怀遥的这段过往,玄天楼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此时更是像看仇人一般不满地盯着欧阳显。 叶怀遥平日里快意潇洒,了无阴霾,他到了什么地方,总能让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所有的人都宠爱他、喜欢他。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人想象,会有着这样惨痛的过去。 一旦知晓,也就分外可惜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汪崽专场,花痴爹下章就来,莫急。 啊,写的我好酸爽,这段过去总算都过去了。 —————— 感谢在2020-03-06 10:55:58~2020-03-09 11:0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楚天阔、路人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请叫我周天子 3个;受宝亲妈 2个;嘟噜嘟噜嘟噜、君亖、雾屿、pylxixi、古灵精怪小丫头、柚由树、clair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桀.、秋天的张小仙 20瓶;南风知我意、毛mao1-17、猪猪侠、濯尧、狐忆之 10瓶;雅王爷 9瓶;amohhh 8瓶;醉袍宫锦、起名字好难、古灵精怪小丫头 5瓶;萦溯、熏米 3瓶;迷途知返、学习中人、苏丘傅 2瓶;粽子、暮鹤、洛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9、自笑恩仇 欧阳显还真不是想栽赃陷害, 他从纪蓝英嘴里得到消息之后, 是切切实实地认为自己抓住了叶怀遥一个大把柄, 当时便激动不已。 为了防止玄天楼包庇,他还特地捡了这样一个大日子抖搂出来。也有希望激怒“被戴了绿帽子还茫然不知”的元家, 得到一份助力的想法。 谁想到事情的真相竟会如此离奇? 不过目的为何已经不重要了,最起码揭了叶怀遥伤疤这一点, 就不能让玄天楼乃至魔族再对他有半点善意。 展榆平日在山上是怼叶怀遥的一把好手,但对他实际情谊深厚,当初叶怀遥出事时, 便是每日伤心欲绝, 到处找寻。 眼下他的心里难受极了, 这种憋闷心痛难以言说,不敢表现的太明显, 只能都发泄在欧阳显的头上。 面对展榆的质问,欧阳显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 他并非无依无靠的纪蓝英,一旦行差踏错, 便会满盘皆输——他还有退路。 不管怎么说,现在欧阳家的势力全部都收归在他的手中,今日的行为虽然得罪人,但又不是为非作歹,仅仅误会了一些情况而已,顶多受些谴责。 所以他最需要的就是冷静应对。 欧阳显道歉:“明圣的位置至关重要,一旦有什么差池, 就是关系到整个修真界的大事,因此我听说了这些情况之后格外在意,没想到一时鲁莽,轻信了小人之言,请各位见谅。” 纪蓝英听了他这番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轻信小人之言”,这小人是谁,他也不用客气,直接就可以认领名号。 欧阳显是打算将这件事所有的错处都推到自己身上了,纪蓝英暗自着急。 他的目光在殿中梭巡一圈,想要找到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然而昔日旧识看见了他之后,神情或鄙夷,或躲闪,就是没人愿意开口为他说上一句话。 似乎自从燕沉在尘溯山上那一剑之后,纪蓝英的境况就再不复以往。 再没有人不分是非黑白地回护于他,一旦失败,也没有了还可能从头再来的好运气。 想起方才玄天楼以及容妄等人对于叶怀遥的百般在意,纪蓝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连忙说道:“是,都是我的错处。但我也并非故意,我、我这就向明圣和魔君赔礼道歉!” 纪蓝英之前本来就被容妄打伤了,说完这句话之后颤巍巍地站起来,冲着两人分别躬身作揖,看起来显得又落魄又可怜。 他的外表纯良无害,原本非常具有欺骗性,但是经过之前得意忘形耍威风的事,连并不了解纪蓝英品性的人都无法对他生出怜悯之意了。 前倨后恭,欺软怕硬,只令人觉得可笑。 纪蓝英此时也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万分,他说话的同时悄悄在下面扯着欧阳显的衣袖,希望能通过哀求让对方心软,再为自己说几句话。 但纪蓝英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也或者他高估的是欧阳显的人品。 纪蓝英口中道歉,手上借助桌子的遮挡,扯着欧阳显的衣袖。 而后他就感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握住了。 纪蓝英心中一喜,随即只觉一股灵力顺着掌心灌入,瞬间涌入他的经脉。 使得他自身灵气逆行,血运加速,竟转眼间出现了心脉爆裂的征兆。 欧阳显,他竟然是要……杀人推责…… 意识到对方的目的之后,纪蓝英整张脸变得煞白。 他本来以为欧阳家是自己东山再起的重要跳板,却没有想到立功不成,竟会沦落至这样的下场。 死?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想过,不过是误会一场,怎就需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他惊恐万分,但因为被对方的灵力控制着,根本就动弹不得,只能拼命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微弱的音节:“求你……不要,杀我……” 这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欧阳显心头微动,但很快就清醒过来。 无论男女,有姿色又知情识趣的人到处都是,一个纪蓝英而已,舍弃掉他给众人一个交代,没什么可惜的。 他运气提息,灵力轰然注入,彻底震断了纪蓝英的心脉。 整个过程极快,纪蓝英猛地瞪大了双眼,一行鲜血从唇边淌下来,,随即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 他心里一直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总觉得不管遇到怎样的困境,他都命不该绝,这个世界理当是他高高在上,受尽万人追捧。 因此他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怎样都不能心服,费尽心机的折腾,没想到最后却死在了欧阳显的手上。 欧阳显松开手,纪蓝英仰面倒了下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叶怀遥坐在辉煌殿上最正中的座椅上,依旧是光华明盛处。 欧阳显用的方法隐蔽又不留痕迹,许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纪蓝英说话到一半,突然就倒下去了,都是一脸诧异。 近处的人把纪蓝英扶起来,欧阳显凑过去用手试探了一下鼻息,而后震惊道:“死了?怎么会这样!”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无不惊讶,有几位热心的修士凑过来,也跟着检查:“真的断气了!” “仿佛是灵力逆行,冲断了心脉!” 欧阳显摇了摇头,惋惜道:“大概是此事做的亏心,一时受不了刺激,灵息失控而死。唉,何必呢,这也是让我为难了。” 叶怀遥眯起眼睛盯着欧阳显作态,同燕沉对视一眼,也都怀疑纪蓝英的死别有蹊跷。 欧阳显为人狠辣无耻,此时眼看情况不对,便将责任都推卸到纪蓝英身上。 而纪蓝英这样一死,别人也就不好再咄咄逼人的追究什么了。 展榆显然也抱有同样的怀疑,他冷冷地看着欧阳显将纪蓝英的尸体放下,意有所指地问道:“这就是你的交代?” 欧阳显已经借着刚才的那阵骚乱,想好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道:“展掌令使,我也说了,对方才的误会在下深表惭愧,我是看了纪蓝英的证据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现在纪蓝英愧疚而死,各位要再就此责怪什么,我也不好再做过多辩驳。”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方才的话也不算是全错吧?最起码人人都看到了,魔君与明圣之间确实是关系匪浅,方才明圣自己也承认了。” “这人不是明圣杀的,但是是魔君为了他杀的,身为修真大派领袖,与魔族过从如此密切,这一点,又不知各位是如何想法?” 他先是利用纪蓝英的死,将刚才自己的失误抵过,而后在人们还沉浸在震惊当中的时候,重新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回到叶怀遥和容妄之间的关系上面。 这份用心十分狡猾。 道衍宗宗主程爽与叶怀遥的关系一向很好,方才就几次为他说话,此回更是对欧阳显有气。 他反驳道:“你没听见方才邶苍魔君的话吗?不是明圣与他勾结,而是魔君苦恋明圣,无法放手!既然如此,明圣何错之有?” 他这么一说,都不用叶怀遥和容妄再说什么,立刻就有人帮腔了: “就是,明圣当初若不动心,便不会有半点影响,现在接纳了邶苍魔君的心意,那么邶苍魔君定会对他百依百顺,岂不是更加化解了双方矛盾?何错之有?” 这就是欲扬先抑的效果。 若是欧阳显没有绕这么一个大圈子,从一开始就直接在众人面前揭穿魔君和明圣之间的“奸情”,那么消息来得震动而突然,肯定让人无法接受。 这样一来,就难免有对魔族极端排斥者,向叶怀遥发出责难。 可惜他图谋更大,先是让容妄表明了对叶怀遥死缠烂打一往情深的那番话,接着又质疑叶怀遥的血脉,指证他杀人夺命,让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更糟糕的情况上面。 现在澄清杀人的不是明圣,他身上也没有魔族的血脉,再重新看待叶怀遥和容妄的感情,其他人就不禁觉得,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事了。 看魔君对明圣那一往情深的样子,说什么明圣跟魔族勾结,分明是魔族主动倒贴,这么一想,还挺有面子的。 唉,明圣不愧是明圣。 多感人呐! 欧阳显:“……” 这些人倒是会说,照这么看,合着叶怀遥要是接纳了容妄,还成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了? 欧阳显差点被程爽给绕进去,反应过来之后有些气恼。 他干脆不理会无关紧要的人,看着叶怀遥正要说话,却见对方冲着大殿一角微抬了下下巴。 欧阳显下意识地顺势回头,还没能看清楚叶怀遥在冲谁示意,便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 “欧阳公子,请问你对我们明圣的私事这样上心,是为了报答玄天楼搭救令尊的恩情吗?” 展榆听到这个声音也是一转头,意外道:“师妹,你回来了?” 叶怀遥收了燕沉的信之后,先一步御剑上山,他的速度较快,而管宛琼和欧阳松等人稍微落后一点,也没晚太多。 他们过来的时候,场上的冲突正激烈,于是找了个位置默默坐下,谁也没有特别注意。 管宛琼出身修真大族,从小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小姑娘。 她方才读到恶鬼的记忆时就气的眼睛发红,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些为难师兄的恶棍都杀光。 既然容妄已经完成了这件事,管宛琼剩下的怒气只好都发泄到欧阳显的身上了。 她冲着展榆点了点头,又道:“是,我已经把欧阳家主带回来了,正巧也可以叫他们父子再次相聚。以报答欧阳公子对我派的关心。” 欧阳显跟管宛琼不熟,见她突然冒出来也没当回事,结果便听得对方提了句“欧阳家主”。 他在这个瞬间觉得自己毛骨悚然,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怎么会,欧阳松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欧阳显抱着这样的念头,而后便眼睁睁看着活的欧阳松走了出来。 他很想是自己认错人了,但身边已经有好几个人充满惊喜,高声叫道:“家主!” 这几个说话的全都是欧阳家的元老。 他们本来满心以为欧阳松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虽然对欧阳显有诸多不满,但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只能忍了。 此刻看着他急功近利,同时得罪了魔族和玄天楼,这些长老们本来就正暗暗痛心失望,觉得欧阳家的声望此次怕是要遭到重创。 结果没想到,欧阳松竟然奇迹一样出现在眼前。 他们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毕竟欧阳松浪是浪,但正事上面还是很靠得住的。 “家主,您的病好了?” 欧阳松身上的伤势并未痊愈,但服食了灵药,又经过方才的一番调息,最起码看起来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架势。 他冲着欧阳家的人点了点头,唇边带着丝笑意,转向欧阳显:“乖儿子,你说爹的病好了吗?” 欧阳显像见鬼一样看着他,脸色惶恐,只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可以得罪魔族,可以得罪玄天楼,因为有欧阳世家的背景在这里,一时的失败,不代表没有以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是这个人回来了……他回来了,就代表着自己彻底没有了后路! 比起浑浑噩噩,自以为是欧阳家大少爷的欧阳问,欧阳显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身份。 他们只不过是这个风流且品味独特的家主一时兴起,用鲜血制造出来的生命。 欧阳松给了他们优渥的生活,高人一等的地位,但在一次无意中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后,这些就再也无法使欧阳显产生安全感了。 父亲生性浪荡风流,喜欢到处游玩,同他们相处的时间少的有限,感情算不上多么的深厚。 如果连血脉牵系都没有,那么他眼下手中的一切,很有可能随时被收回去。 正因如此,得知父亲在外面重伤失踪的事情之后,欧阳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追杀的同时,制造出他重病在床的假象。 欧阳显准备等到自己能彻底掌控住欧阳家的势力之后,就安排欧阳松“病逝”。 原本如今的时机已经差不多了,他却万万未曾料到,欧阳松竟然没死! 他不光被玄天楼给救了回来,还能这样精气神饱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周围的人不明就里,眼看欧阳显刚才还在舌战莲花地狡辩,此时见到欧阳松,那表情就像丢了魂一样,不由纷纷议论了起来。 欧阳显能感到他们猜疑的声音和目光,却难以解释任何。 弑父的罪名,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绝对不可能再翻身。 他只觉得心头有一层层凉意漫上来,几乎要将自己彻底淹没。 刚才还在懊恼情报有误,没能让叶怀遥倒台,眼下欧阳显才发现,其实还能顾得上为别人的事而烦闷,实在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了。 “父亲……” 他颤抖着嘴唇,用哀求的声音说道:“咱们的家事,就……回去再解决吧。” 这么说,不光是为了不让自己的丑事暴露于人前,更是计划着半路上还能趁机逃跑,要不然只怕欧阳松真的会杀了他。 ——毕竟他已经先下了杀手了。 欧阳松摇头叹息,说道:“阿显,我虽然从小对你的教导不多,但自问基本做人的道理还是都讲清楚了的。你可以坏,可以有野心,但人生在世,要有最起码的担当。当时初选择派人暗杀为父,现在就不该在我面前乞怜。” 他说话的语气正如一位用心良苦的父亲教育孩子,但正是因为言语间毫无愤怒痛心,才显现出情分上的淡漠。 欧阳显听欧阳松话里的意思,竟像是丝毫不抱有给自己机会改过的想法了,顿感一阵心慌。 周围的人已经听出此事之中另有蹊跷,但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一桩弑父的官司。 欧阳显方才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正气凛然地指责叶怀遥所行不妥,谁能料想得到其实他背地里竟然已经做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举动。 何湛扬冷笑道:“难怪,难怪,刚刚上位就急着将其他人往下踩,果然是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东西,心虚么。” 他说这话的声音极大,欧阳显听的清清楚楚,但心头纷乱复杂,也没心情去反驳何湛扬了。 想他不久之前刚刚夺得梦寐以求的家主之位,还是人上之人,结果转眼间形势翻覆,连性命都危若累卵,又怎能不慌。 欧阳显将心一横,扑跪在欧阳松脚下,转眼间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哭求道:“父亲,儿子知错了!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做出了如此令人不齿的行为,给欧阳家蒙羞。现在回想起来,简直羞愧无地。但……但请父亲看在儿子过去谨言慎行,不敢有半点闪失的份上,宽宥我这一回吧!” 他的眼眸中尽是深深的恐惧与后悔,却无半分羞愧,口口声声都让别人宽恕他,可见根本没有悔过之心。 欧阳松惋惜道:“你这眼泪要是多洒几滴在我的床前,今日我也能稍微找出个你尚存一丝良心的证据。现在怎么办?哭晚了,浪费了。” 管宛琼在一边说道:“欧阳家主,你那命是我们玄天楼救的,这样的大恩大德如果无以为报,就把这人给我们出气呗。” 两人之前打的交道不多,但一番逃命下来,也算是熟识了。欧阳松微微笑道:“救命之恩,我本来想准备更加丰厚的报答。只给这么一个人,是不是不太成体统?” 管宛琼道:“你可以两样都给。” 欧阳显确实已经翻身无望了,但他给外人处理还是由欧阳家自己处理,其中的意义大不相同。 但凡欧阳显犯的是个稍稍能够宽宥的错误,欧阳松都得在外面给他留下几分体面,带回族中处理。 但现在他弑父在前,挑衅玄天楼和魔族在后,无论是为了还欧阳家其他人一份公正,还是给救了自己的玄天楼一个交代,欧阳松都不能再留着这人了。 他悄悄看了叶怀遥一眼,又对管宛琼和容妄说道:“我教子无方,对于这个孽障给两派带来的麻烦深感惭愧,自然是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欧阳松略略沉吟:“但按照欧阳家的家规,弑父弑师未遂者,应押入宗祠,在身上钉下九枚封灵钉作为惩处。但这个刑罚执行完毕,便将他送回来,任由两派处置,如何?” 管宛琼看着燕沉和叶怀遥,等待他们两人示意。 这时,容妄忽然说道:“敢问管司主,不知贵派对有意污蔑,挑拨是非之人,又通常是如何处置的?” 管宛琼没来得及多想,脱口道:“严重者封锁经脉,禁闭千年。” 总是先把欧阳显弄过来再说,等他到了玄天楼,谁还跟他客客气气地讲这种规矩。 管宛琼说完之后,才意识到竟是觊觎师兄的邶苍魔君在和自己说话。 她看了容妄一眼,顿时觉得像是吃菜的时候嚼到了一块大料,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情复杂。 容妄倒不怎么在意管宛琼的想法,闻言低低一笑,声音中藏着无尽冷意:“说来我也算是事主之一,二位都说了对欧阳显的处置方式,应该也轮到魔族了罢。” 容妄说话像是在询问意见,其实根本没打算听他们回答,说话的同时身形一晃,整个人已至欧阳显面前。 欧阳显听着管宛琼和欧阳松说话,知道自己还不会立刻被处死,心中稍稍松了一点。 他这时也顾不上丢人了,正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脱身之计,便听容妄这般问了出来。 他对这魔君的恐怖性格已经有所了解,听见对方一开口,顿觉惊恐,立刻就要往欧阳松身后躲。 可惜他反应再快也赶不上容妄鬼魅一般的身手,只觉得一阵冷风飒然而过,天灵盖已经被对方五指扣住。 他惊恐地抬头,脱口道:“不要!” 这两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忽然想起纪蓝英临死前的那张脸。 只听容妄淡淡道:“魔族的规矩,便是触怒本座的,都得死。” 他说罢之后,掌力一吐,将欧阳显的天灵盖击碎,直接当众取了他的性命。 欧阳显倒下,容妄看都没多看一眼,拂袖转身道:“我也乏了,失陪。” 他身形一晃,径直离开了风上殿。 容妄出手决绝狠辣,周围的好几个人都忍不住同时失声惊呼,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影消失。 在这一刻,不少人都忍不住去想,其实明圣要是同魔君在一块,真是件造福苍生的好事——这位疯起来可真没人能拴住啊! 这样想着,再悄悄往明圣的方向看看,发现主位空空,人已不见。 唔,难怪魔君走的那么快,这是追着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欧阳显的作用不光是让娘家人意识到汪崽的真心,还让整个修真界成为了魔君和明圣的cp粉,在提高通婚接受度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 他的牺牲,对于推动两族关系和谐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欧阳松:“不肖子!” 120、鸳枕情浓 叶怀遥这一天出门没看黄历, 仅仅是外出救了师妹一趟回来, 先被扒出了不愉快的往事, 又惊闻了以往根本就不曾知晓的大秘密,弄得他心绪忽起忽落, 烦乱不已。 眼看纪蓝英和欧阳显都已经得到了处置,整件事只剩下善后收尾的工作了, 叶怀遥也不想再留在殿内,跟燕沉说了一声,就起身去了花园里透风。 初夏草木葱茏, 丽日流金, 头顶的花叶在地面上投下巨大而浓重的阴影。 光影之间, 方才所见的往事又一次幻觉般在眼前交错。 叶怀遥有些疲惫地靠在树上,仰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头顶的太阳。 而后, 他终于缓缓地抬手,因为这过于刺目的光芒,遮住了酸涩的眼睛。 满心情绪,正是乱如丝网, 纠葛难解。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得身侧隐隐草叶窸窣,他只道是燕沉令人叫自己回去。 叶怀遥放下手一回眸,恰见到容妄刚刚停住了脚步,站的不远不近,正朝自己望过来。 方才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眼看着叶怀遥独自出来, 虽然知道他大概想安静一会,容妄还是不放心,急忙跟着。 他的心情并不比叶怀遥平静多少。这么多年来,为了保护叶怀遥,也是不愿自己那样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他的面前,不知道为了多少心思来隐藏秘密,结果现在全被揭破了。 容妄既怕他生气,亦怕他鄙夷,因此跟着是跟着,却竟然心中忐忑,不敢上前。 见叶怀遥发现了自己,他紧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站在满地灿金的草地上对视,不约而同地想起翊王府中的雨夜,雪山荒地里的月色。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光阴蜿蜒而过,少年心境不复天真。 叶怀遥低声道:“容妄。” 明媚的阳光下,他的眼睛竟隐隐泛红。 容妄从未见过叶怀遥这样的神情,心底猛地一疼,其余的顾忌就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叶怀遥拥入怀里。 “对不起……” 容妄不想感受到对方的挣扎,因此将人抱的极紧。 他在叶怀遥的侧脸上轻轻吻着,低声道:“都是我不好。” 容妄的声音中蕴含了难言的怜惜、自责、哀伤。直到现在,他依旧觉得一切都因自己的拖累和无能而起。 仿佛有某种强烈难抑的情感要从心脏里喷薄而出,叶怀遥忽地一转头,凑上去吻住了容妄的唇。 容妄睁着眼睛,怔然看着那副近在咫尺的面容。 任由叶怀遥亲吻了片刻,他才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将他箍在自己身上,热烈地回应。 耳鬓厮磨间,一切都是热烈的,鲜活的,不再像生离死别的那一天,冷寂,冰凉。 容妄的动作迫切而激烈,像是要急于证明什么,迟迟不肯放开。 叶怀遥忍不住喘息,有些站立不稳地被他压在身后的假山上。 不知道是谁的泪一滴落下,又将这苦涩与微咸消融在了两人的唇齿之间。 良久,容妄才结束了这个吻,却迟迟不愿把手放开。 他抱着叶怀遥,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低声道:“你不嫌弃我么?” 叶怀遥想笑,唇角翘起,却终究变成了一声喟叹:“亲都亲了这么久,再问这句话,不嫌晚吗?” 容妄微微地笑了,什么都没说出来,将他放开,两人随意坐在假山后面的草地上。 明明早已经确定关系,甚至发生过更加亲密的事,却不知为何,因为刚才的亲吻,他们都有些微微的窘意。 或许,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完全的,向彼此敞开了心扉。 叶怀遥轻轻把一只爬到身上的小蚂蚁捻下来,送到草叶上让它回家,然后道:“容妄,我问你个事情。” 容妄原本面带浅笑看着他的动作,姿态放松,结果叶怀遥这样一问,顿时让他觉得紧张了,几乎连腰杆都挺直起来。 容妄连忙道:“你问,这次我什么都不瞒你。” 认错态度一定要端正,改正决心一定要坚决! 叶怀遥慢悠悠地道:“来说说,当初到万法澄心寺,到底烧什么去了?” 当初他们故意做戏,假装叶怀遥被容妄抓到了离恨天去,最终在万法澄心寺收网,揭穿了君知寒这个幕后真凶。 容妄杀了个人,烧了座寺,干完了坏事之后挥一挥衣袖,顺便就嫁祸到了君知寒的头上。 这事过去也得有些日子了,他被叶怀遥说的一惊,脱口就想问你怎么知道的。 但容妄转念一想,当时自己是故意将叶怀遥甩开,先一步去了万法澄心寺跟和尚打架。 而后寺庙起火的时候,君知寒化身的那个青年又表现的很是诧异。 中间种种细微破绽,叶怀遥在当时未必就看不出来,只是出于尊重,不问他罢了。 但现在他没有那么“尊重”自己了,容妄突然有点高兴。 他也不敢再有半点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烧了你们家的皇室玉牒。” 他将当时的具体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叶怀遥半调侃半认真:“……你为什么烧我们家的东西?” 容妄道:“我不想让你娘的身份传出去。” 叶怀遥一挑眉,容妄解释说:“王妃是异族人,来历并不为世人所知,方才欧阳显诬陷你是魔族,也是有这方面的怀疑。其实她的血脉,是有些特殊。” 叶怀遥问道:“哪里特殊?” 容妄的手指自他的背上轻轻一划,说道:“仙骨。” “其实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依稀是你外祖父一脉生来身带仙骨,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只是背上多长了根骨头。但若是能够设法取出,甚至有重塑肉身之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特别是在家国动乱之际。”容妄轻轻吐了口气,“当初你父王母妃都将这件事瞒的很严,后来仓促之间同我说了,要我转告你,但你这样的脾气,我却是不敢。” 翊王和翊王妃匆忙进宫的时候,即怕儿子阻拦,又怕他要一起跟着,因而特意避开了叶怀遥和叶识微。倒是容妄少年老成,察觉到不对,追了出去。 翊王妃知道这小家伙跟爱子关系很好,平日里对他们的来往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容妄,便将这个秘密匆匆告诉了他。 容妄懵懵懂懂地听了,但当时他年纪还小,王妃说的也不详细,只知道个大概。 皇城动乱,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死亡,他生怕叶怀遥剜了骨头救人,反倒把自己的命赔上,自然不敢告诉他。 后来两人分别,他连相认都不敢,就更加没机会了。 从朱曦那里得知了皇族玉牒的下落,容妄为了断绝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可能性,这才有了后面的作为。 自此,在翊王妃一族断绝之后,身世隐秘也彻底消弭。 至于欧阳显竟然会想到叶怀遥是魔族上面,只能说他的联想能力过于丰富了。 容妄这一番筹谋可谓是用心良苦,什么都盘算到了,唯独不想想自己。 世人都觉得邶苍魔君冷酷残忍,杀人如麻,是个根本没有心,也不会受伤的大魔头。 对此,他从不解释。 是他干的也担着,多少黑锅也一块背了。 被所有的人厌憎误会,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容妄见叶怀遥不说话,便凑过去,试探着吻了吻对方的鼻尖。 叶怀遥却低声道:“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这么多年来,我根本不知道,你……” 容妄的指尖在他唇上划过,冲着叶怀遥轻轻一笑,温柔地说:“还记得吗?十八年后我回到离恨天恢复原身,你找过来,一见面就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他说:“我当时瞧着你,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回我终于能护住你了……真好。” 叶怀遥过了一会才说:“……傻小子。” 容妄温然一笑,眼中有着喜悦的神采。 大概除了叶怀遥之外,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到,那个杀人无数的邶苍魔君,也能露出这样纯粹而欣然的笑容,就像一位真正刚刚情窦初开的少年。 这回不知道是谁先亲吻了对方,两人拥抱着彼此,肢体交缠,气息相融,难分难舍。 容妄的手臂箍住叶怀遥的腰,沉迷地亲吻,却又舍不得闭上眼睛。 叶怀遥的脸上浮起几分酡红之色,唇上泛着盈润的光泽。 他肤色极白,似乎连明艳的日光也受到了蛊惑,在这副极致美丽的容颜上眷恋徘徊。 容妄凝视着他的面容。 入魔那一刻,本来以为今生的愿望成空了,怎么也没想到还有今天。 可此时此刻,他又觉得这样的亲密还不够,渴望着距离更近,索取更多。 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身体相贴。 察觉到容妄的渴求,过去那狼狈的第一次又不自觉出现在回忆里,叶怀遥脸上不由得出现了些许抵触之意。 容妄的动作也顿住了,片刻之后,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从叶怀遥身上撑起来。 “咱们回去吧。” 他温柔地替叶怀遥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含着笑意这样说。 但他的手心滚烫,额头上甚至都已经见汗。 容妄要起身,叶怀遥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稍微的迟疑之后,他猝然凑上前,将方才的中断的亲吻继续了下去。 仅仅是一次微薄的主动,却似乎有着至高无上的魔力,足以将所有的克制与体贴消融殆尽。 叶怀遥身上的气息让容妄沉醉而迷乱,理智彻底化成一把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他的亲吻一路向下,刚刚理好的衣襟又散开了。 恍惚间,只剩下急促的呼吸,以及一片在光影中摇曳的花丛,满腔芬芳。 在这场缠绵的过程中,叶怀遥不得不悲伤地承认一个事实。 他本来以为第一次是因为自己神志不清才会落于下风,直到经过再一次的切身体验,他才意识到,人族与魔族之间的体力差距,真不是说说而已。 在累晕过去之前,唯一的想法就是,真不该一时心软,迁就了这个家伙。 “沙沙,沙沙……” 外面传来了细碎的声响,叶怀遥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身下松软舒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始共春风,现在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身上搭着薄被,帐子严丝合缝地拉着,容妄就在他身边,柔声道:“醒了?” “现在这是……什么时候了?” 叶怀遥人虽然醒了,体力却没恢复过来,说话的时候嗓音有些哑,眼皮也沉甸甸的。 “刚过子时。”容妄从旁边端过来一盏茶,搂着叶怀遥半坐起来,“喝点水。” 叶怀遥喝完水立刻就躺了回去,他这样坐着浑身什么地方都疼:“怎么都半夜了?” 玄天楼的重要典礼,结果宾客们都还没走,他一个主家,竟然自己跑出来,一觉睡到了现在。 容妄问道:“你有事要处理吗?” 叶怀遥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本来想着,咱们两个在一块待一个半时辰左右,然后正好是晚宴时候,我回去陪师哥招待一下客人。什么都不耽误。” ……他没想到容妄用了这么久,自己会觉得这么累,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饶是容妄一向无原则地捧他,听了叶怀遥这话,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他摸了摸鼻子,给叶怀遥捶着腰,选择顺着他说:“是我不知道节制,下次注意。” 叶怀遥幽幽地说:“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 他提起这一遭,两人倒是都忍不住笑了。 其实容妄已经很克制了,此时他隔着被子帮叶怀遥按摩,感觉到对方纤细而柔韧的腰肢,不由又想起之前将这腰握在手里的感觉。 叶怀遥在他的身下软成一滩水,又依赖地攀着他。 如果这时候掀开被子,就可以看见自己留下的痕迹。 这一想就有点收不住了,容妄连忙转开头,也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他觉得好了一些,这才重新回过身来,按了按叶怀遥的肩,关切道:“身上还疼吗?” 叶怀遥脸上有点发热,道:“还好。大半夜的,你别管我了,快躺下吧。” 他又问:“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人来找我?” 容妄没听他的,依旧帮叶怀遥按摩,同时道:“有几个人,倒是没急事,就是说想看看你。这里的下人出去说了你想休息,他们就没再打搅,也没见我在这里,你放心。” 叶怀遥笑道:“放心什么?你难道以为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咱们的事,还需要藏着掖着吗?” 容妄也笑了:“如此说来,倒是真应该感谢欧阳显了。要不是他来了这么一出,这段关系公开,你难免要受些责难。” 叶怀遥开玩笑:“你不是说了么,谁惹魔君不高兴,魔君就要杀了谁。” 容妄道:“但是现在魔君被明圣迷住了,就得谨言慎行。那些人都是你的同族,我可不想你跟他们起冲突。” 他揉了揉叶怀遥的发顶:“我希望你永远都高傲尊贵,被人敬仰喜爱。” 若非抱有这样的信念,他又何必因为自己成魔而痛苦万分? 只需要在当时设法也让叶怀遥染上魔气,就什么分歧都没有了。 叶怀遥摸了摸他的脸:“那你呢?” 容妄转头亲吻他的手心,含笑道:“我什么都满足了,想要的都在怀里。” 典礼结束之后,有些门派第二天就告辞走了,但最应该早早离开的魔族还在斜玉山上。 他们的三观受到了严重颠覆,原来以前认识的君上根本就不是真的君上,原来君上竟然是个痴情种子。 说好的魔应该冷酷无情呢? 魔将们怀疑魔生,怀疑君上,怀疑真理。 是不是以后离恨天就有明圣的一半了?那斜玉山可不可以也有君上的一半? 魔将们偷偷研究了一下这山上的美食、宝贝和小动物,觉得好像也不算算亏,崩坏的心态稍微平和了一些。 但此时他们最需要的还是君上的安抚。 过去吃饭睡觉打人族的生活模式似乎应该改变,只有伟大的邶苍魔君为他们重新点明魔生的灯塔,才能继续找到前进的方向。 可惜找了一晚上没找到人,魔将们只好在斜玉山上继续住着待命。 好歹现在这里也是魔族的半个家了,吃吃睡睡,踏实!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容妄好歹还被叶怀遥熏陶出来了些微良知,第二天早上总算逼迫着自己从美人的床上爬起来,回魔族那边的住处去了。 叶怀遥一直睡到中午,起床之后觉得身体状态尚可,急需补充能量。 他坐在桌边,先把碟子里的点心捞过来吃了两块,心里琢磨着经过昨天欧阳显狂风暴雨地一通直播之后,自己要怎么出去见人。 私人感情问题,原本想低调处理,缓缓让师兄弟们接受,结果这可倒好,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你们魔君我都没承认,你们就把斜玉山当半个家了?: ) ———— 汪崽日记: 今天,成功和叶怀遥进行了第二次亲密接触,真的很开心。 感觉个人技术水平有所提高,事实证明,多练习,就会变优秀。 但还是把他弄哭了,我很愧疚。qaq 哭的真好看。(*/w\*) 想下次……怕他累……算了,再忍几个时辰吧,天黑的很快。 ———— 遥遥:“我错了!人魔殊途,我不想再和邶苍魔君在一起了!” 整个修真界:“不行!我可以没有道侣但我的cp不能拆! 121、蝶过繁枝 叶怀遥一边吃一边想, 吃的挺香, 啥也没想出来。 他的注意力逐渐偏移, 自言自语道:“这是容妄做的吧?拿什么做的呀,真好吃。” 反正只有他一个人享用, 叶怀遥干脆两种一起宠幸,先咬了一口心形的, 又咬了一口花形的。 两厢比对一下,口味不一样,不过尝起来都不错。 正吃得开心, 外面忽然传来门响, 有人在外面说:“尊上, 掌令使来探望您了。” 叶怀遥吓了一跳。 他和容妄确定关系总共也没有多少时日,但两族之间的积怨却是千年万年的下来, 很难化解。 但是玄天楼里,就有不少人曾经跟容妄发生过多次冲突,若是贸然将两人在一起的消息告诉他们,肯定没几个人能够接受得了。 因此叶怀遥只是跟燕沉打了招呼, 剩下的师兄弟们那里,他打算采取各个击破,潜移默化的方针政策。 可惜现在一切节奏都被欧阳显给打乱了,叶怀遥一听说展榆来了,也觉得心里挺为难。 他既不可能跟容妄分开,也不愿和师弟争执。 看了一眼桌上乱七八糟的点心碟子,其中有两块还被各自咬了一口, 一眼就能看出来吃的很欢快。 展榆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叶怀遥把椅子向前一挪,眼疾手快地将碟子拿下来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起床之后还未曾出过房间,但胜在敏捷,桌布一盖,毫无痕迹。 展榆进房的时候,便看见叶怀遥双臂支在桌子上出神,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展榆难得见叶怀遥这幅样子,想起他之前的那些经历,顿时添了几分心疼不忍,声音都比平时柔和了八度:“师兄,我过来看看你。” 叶怀遥道:“哦,小鱼来啦,快坐。” 展榆拽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叶怀遥余光扫过,发现那椅子面上沾了一点点心渣,心里一提。 结果展榆看也没看,将那点心渣给坐了,毁尸灭迹,让他欣慰不少。 展榆道:“昨天我也来了,听人说你早早就睡下了,不舒服么?” 叶怀遥道:“没,我挺好的,就是有点累。” 展榆道:“我看你最近也没怎么吃东西,给你带了点茶点过来。” 他特意挑选了叶怀遥平日里最喜欢吃的几样,但察言观色,觉得对方似乎连这都没什么兴致了。 展榆心里面叹了口气,随手将油纸包放到一边。 他将关于容妄的那些疑虑暂时收了回去,冲叶怀遥温和地说道:“师兄,咱们之间,有些话我想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也都愿意陪你走过伤痛。有什么事,你别自己扛着,多跟我们说说。” 叶怀遥笑了笑:“难得我们小鱼这么体贴,我知道了。” 他微微一哂:“不过眼下什么秘密都被你们知道的清清楚楚,我也没别的可以分享。下回吧,一定第一个跟你说。” 展榆微笑着说:“什么都清清楚楚吗?那也未必。比如你和邶苍魔君之间发生的事,恐怕我们所知,不过是冰山一角吧!” 叶怀遥心虚地喝茶,不说话。 展榆刚刚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遭了雷劈。不过后来看见了那些记忆,他又觉得稍微能够理解两人的选择。 ——最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容妄对叶怀遥确实是真心实意。这样就不用担心对方是另有所图,搞什么阴谋诡计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上的,怎么好上的,叶怀遥竟然半句口风都没露! 胳膊肘太往外拐了吧!再说容妄那家伙的脾气,他们真的相处得来吗? 想到这些就觉得胸闷气短,展榆心里其实攒了不少的牢骚。 但看叶怀遥蔫蔫的,见了吃的也不感兴趣,甚至连眼皮都有些肿,就像昨晚哭过了一场似的,他就完全不忍心了。 唉,师兄受了那么多罪,他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让自己开心的人,作为师弟又有什么资格去反对呢? 只要他自己喜欢就行了,展榆也愿意尽量去跟容妄和平相处。 他将反对、质疑和劝说都咽了回去,说道:“算了,既然你自己中意他,肯定有你的原因,这一点原本就不需要外人来评判。希望容妄也能对得起你罢。” 卖惨果然好使,展榆变得好说话了很多。 叶怀遥又好笑,又有些感动,郑重地说:“谢谢理解。” 展榆笑道:“我反正是最通情达理了,所以才总是受你的欺压。” 他说完之后,又想到一件有趣的事,便给叶怀遥讲:“不过听说昨晚湛扬在他的山头上折腾了一宿,估计是给刺激的够呛。这小子一见了你就跟没断奶似的,结果你跟他死对头好上了,他八成要疯。” 叶怀遥失笑:“下午我去哄哄他。” 展榆道:“你不用跟他好声好气的,多大人了还闹小脾气,揍一顿什么毛病都治得好。” 展榆总觉得叶怀遥今天看着气虚,有点像话本里被狐狸精吸干了精元的白面书生,大概是晚上没睡好。 因此说了几句话之后,觉得叶怀遥情绪还算可以,展榆也就放下心来,让他好好休息,自己起身打算离开。 腿上还放着一碟易碎的点心,这一点叶怀遥牢记在心,闻言坐着未动,说道:“你去吧,我今天有点乏,就不送了。” 展榆道:“又不是不认得路,你歇着。” 他要走,好巧不巧,转身之际,剑柄勾住了桌布。 两个人都来不及反应,“刷拉”一声,整张桌子的桌布被展榆带了下来。 叶怀遥眼疾手快,抢救住了搁在自己大腿上的点心碟子,抬起眼来,对上了一双惊愕茫然的眼睛。 展榆:“……” 怪他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里面那两块带着牙印的点心。 叶怀遥迅速将碟子藏在背后,然后又意识到为时已晚,干笑一声,放在桌上。 展榆:“……叶怀遥!” 原来他刚才趴着不动,不是暗自神伤,是在藏这个东西! 原来他对自己带来的零食不感兴趣,不是没有食欲,是特么吃饱了! 为了逃避唠叨竟然不惜卖惨?他这么多年的判断没有错误,师兄还是那个厚颜无耻的缺德师兄! 叶怀遥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跑,整个人快的几乎成了一道虚影。 展榆气势汹汹,追着他从始共春风冲出来,外面的弟子们傻乎乎地扭头看,连忙喊:“快帮掌令使擒拿可疑人等……!” 还没喊完,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瞎呀你,前面跑的那个是明圣!” 叶怀遥跑了几步,就觉得腰疼大腿疼,想象着如果展榆要知道连他的憔悴都是因为纵欲过度,估计会原地爆炸。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不远处燕沉迎面而来,也凑巧来探望他了。 叶怀遥大喜,跑过去一把抱住燕沉的肩膀,整个人躲在他身后:“救命啊师哥!” 展榆随后追来,又猛地刹住脚:“呃,大师兄……” “嗯。”燕沉冲着展榆一颔首。 他回头看了叶怀遥一眼,问道:“精神好些了吗?” 叶怀遥躲在他身后,笑着冲展榆拱了下手以示服软,同时回答燕沉:“我没事,多谢师兄关心。” 燕沉略略挑眉,回头看一眼赖在自己肩膀上的师弟,冷不丁又问:“容妄昨天跑哪去了?” 叶怀遥:“……嗯,找我去了。” 燕沉点了点头,捏着他的后颈把人从自己身后揪了出来,递给展榆道:“你打吧。” 叶怀遥:“……” 这恐怕就是传说中为了真爱背弃门派,众叛亲离的凄惨下场吧。 只是他的大师兄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明根本就没有感情经历,为什么每次都能如此准确地探测出两个谈恋爱的人都在做什么? 说是说,展榆和燕沉只以为容妄单纯去找叶怀遥相处而已,谁也没想到同床共枕这个层面。 展榆象征性地揪着叶怀遥晃了几下,师兄弟三人就重新回到了始共春风,随便闲话几句。 燕沉听叶怀遥说下午要去探望何湛扬,便道:“你先不用去了,西海那边来了人,湛扬今天应该都在见客。” 何湛扬是龙王与人族女子所生,也是龙王最小的儿子,虽说他后来拜入了玄天楼,常年不在龙宫,但龙王一直对这个老来子颇为疼爱。 只不过何湛扬的性子刚烈,又不大能看上龙族的习性,反倒从来都对老父亲爱答不理的。 叶怀遥听燕沉这么一提,略有些诧异,问道:“湛扬愿意陪客?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燕沉道:“他马上就满五百岁了,在龙族是正式成年的大日子,龙王的意思是接他回去正式举办典礼,也好在家住上一阵子。“ 这个叶怀遥倒是很赞同,何湛扬毕竟是龙,总不能跟自己的同族一点接触和来往都没有。 “那我就先不去打搅他了。” 燕沉道了声好,低头喝口茶,又抬头看看叶怀遥。 他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道再能跟叶怀遥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伸手摸了摸师弟的头。 燕沉温和道:“不要再过多操心其他的事了,下午好好歇着。明天一早,还有一些门派要在风上殿商议要事,有的忙呢。” 叶怀遥答应了一声,也因为这个,他就没去找何湛扬。 到了晚间,西海的使者没过夜就离开了。他们这里来的打算,本是想将何湛扬一块接走,奈何何湛扬不愿意,只得先行回去。 这次前来的是龙王长子,他性情温和,拿这个同父异母的暴脾气小弟也没有办法,只好再三叮嘱,过几日一定要按照约定回到龙宫。 “若是你舍不得在这里的师兄弟,也可以带他们一起过去观礼。”他说,“我们也很乐于招待玄天楼的贵宾。” 何湛扬送走了他们,回到自己的居所,询问服侍自己的小厮:“没人来找过我吗?或者送信送东西?” “没有。”答话的小厮也是当年一并从龙族派来的,说完后见他表情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何湛扬烦心道:“没事,你下去吧。” 小厮下去,他一抬脚,就把摆在面前的桌子踢翻了。 其实他有事,他心烦的很。 昨天典礼结束之后,看见叶怀遥独自离开了大殿,何湛扬就觉得十分担心,也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结果他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慢了,走出几步,就看见容妄在自己的前头,先一步找到了叶怀遥。 眼看两人举止亲密,何湛扬被气得不轻,要说过去捣乱,又干不出来这种事,憋屈之下,只能拂袖而去,凄凉的像个后娘要过门的孩子。 对于他来说,叶怀遥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的父亲是西海龙王,母亲则是人族,在他三岁那年就去世了。 何湛扬被外祖父一家视为妖怪,忙不迭地将他送往西海,在岸上扔了好几天,才被龙王得知,派人接了回去。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小儿子,西海龙王倒是十分疼爱,但他还有其他的子嗣,兄弟之间偶有摩擦,没有母亲保护的何湛扬难免吃亏。 他养成了一副臭脾气,又因为小时候的事心存芥蒂,素以到处给他父王捣乱惹祸为人生目标。 直到有一回兴风作浪,被叶怀遥给收拾了一顿,他才算遇到克星。 但在何湛扬的龙生之中,这是第一个愿意管教他的人。 叶怀遥不光收拾他,还愿意跟他说道理,何湛扬回去就闹着要来玄天楼拜师,然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叶怀遥的师弟,跟在他身后跑了这么多年。 在他心目中,叶怀遥完美无缺,无所不能。 任何事情到了师兄的面前都会变得轻而易举,这世间所有令人欣羡的品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按理说,他跟师兄的关系这样好,师兄找到了喜欢的人,自己应该恭贺他,还得送上一份厚厚的大礼。 可是何湛扬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容妄,心里真是过不去那道坎。 容妄阴暗、孤僻、声名狼藉、杀人如麻,在不知道两人之间关系的时候,何湛扬便将其视为仇敌。 现在这个完全不符合他三观的敌人竟然跟师兄在一起了,就算知道两人之间情谊深厚,也没有那么快就能让人转过弯来。 特别是想到以后容妄在叶怀遥心目中的地位都会排在自己前面,何湛扬心里就是一阵不舒服。 他昨天去始共春风看叶怀遥,结果得知人已经休息了,只好沮丧地回来,今天满以为总能见到师兄了,结果还是杳无音讯,连个口信都没送过来。 ——失宠了。 想到这里,何湛扬觉得更加委屈。 叶怀遥好不容易回到玄天楼,他本来兴致勃勃地列出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准备送给师兄。 这回还可以带他一起去西海玩,狠狠敲龙王渣爹一笔,让他好好招待自己的师兄弟们。 结果满腔的兴奋都被这个晴天霹雳一样的噩耗砸回了肚子里,容妄不要脸,竟然用那样下三滥的手段纠缠师兄,还成功了。 这回去西海玩个屁啊,何湛扬二哥的龙角就是被容妄给砍下来的。 虽然他也不待见这个小时候没少嘲笑欺负自己的兄长,但龙族跟魔族之间总归是有仇怨在的。 何湛扬越想越凄凉,摊成大字往床上一躺,决定用昏睡排解忧愁。 小厮们在窗户外面偷偷往里面张望,见桌子翻倒,满地狼藉,但何湛扬躺在床上睡了,愣是谁也没敢进去收拾。 何湛扬这一晚上睡的一点都不安稳,梦见的都是前一天看见叶怀遥那些往事中的场景。 梦中,他一会变成了叶怀遥,奔走逃亡,想方设法地保护亲人,一会又依旧是自己,冲着叶怀遥一直在说,师兄,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闹小脾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何湛扬就躺不住了。 他大声叫人进来:“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昨天大哥他们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我要去始共春风。” 这大少爷一会一个主意,谁也不敢多问,只管照着他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何湛扬把自己收拾出个体面样子来,在屋子里转圈圈。 好不容易等着太阳露出一点边缘,他估摸着叶怀遥应该已经起床了,便带着东西向始共春风走去。 结果他走出去没多远,便看见一道白衣闲散的身影,正顺着山路向自己的方向走来,衣袂飘飘,意态潇洒,正是叶怀遥。 何湛扬喃喃道:“师兄。” “湛扬。”叶怀遥不知道听没听见他叫的那一声,走到近前,先往天边看了一眼,才笑冲着何湛扬说道,“怎么,今天的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起得这么早,要干什么去?” “啊,不干什么。”何湛扬道,“师兄你……特意来找我的?” 叶怀遥说:“是啊,幸亏我怕你今天会回西海,特意提前了一点,要是晚了又碰不上你了。” 他说的十分亲切自然,何湛扬顿时感觉眼眶有些湿润。 他没事瞎折腾,自己生了一回闷气,又自己在梦里跟叶怀遥赔了半天不是,而满肚子的闷气在见到真人之后,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有时候世道就是这样的不公平,连师兄这样的人也会经历过那样惨痛的过往,也有对什么事情无能为力的时候。 可他从来都不曾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现在,还会一大早起来看自己。 所以,师兄如今好不容易过的这样开心,难道自己就不能大方一点吗? 他喜欢容妄,那就、就……就喜欢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专属[奇怪的单身技能]发动! 汪崽日记: 虽然已经亲密接触了两次,竟然从未上过床。 我认为,床上的配置不一样,或会影响水平发挥,应当进行一番钻研。 但叶怀遥说明天要早起去见师弟,不肯配合我的技术练习。 没有练习就没有进步,求知若渴的我,今夜难眠。 下书“何湛扬”三个大字,戳出数个窟窿。 ———— 感谢在2020-03-09 10:58:22~2020-03-12 10: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受宝亲妈、八月二十千 2个;莫惜、嘟噜嘟噜嘟噜、讯讯、何方道友汤池泡澡、藏花细柳、风笛向晚、iceray、大大快更新啊啊啊啊、claire、暮挽歌、柚由树、古灵精怪小丫头、严宵寒、符妤、吾以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大快更新啊啊啊啊 40瓶;墨允 30瓶;嘟嘟、鱼木、峰峰的陈木卿 20瓶;雅王爷 16瓶;我在 15瓶;艳鬼秋酒、庾楼月、何方道友汤池泡澡、iceray、毛mao1-17、君琬芰、轻月、22922002、满目山河空念远、yiril 10瓶;咩咩心上的羊毛、柚由树 9瓶;午後紅茶 8瓶;淮徊.、古灵精怪小丫头、暮挽歌、紫、选择困难不配拥有名字 5瓶;樨木、蔽芾甘棠、霖兒 3瓶;学习中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苏丘傅、萦溯 2瓶;麋鹿鹿鹿、小小、瑶瑶、白夜、千羽、22670194、姗1212121、讯讯、木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2、谤花惭红 何湛扬深吸口气, 脸色几变之下, 露出一个笑容, 说道:“我还不急呢,过几天再回去。” 他拉着叶怀遥道:“走, 既然来了,就去我那里坐一坐, 吃点东西罢。一会还要去风上殿议事,咱们就直接过去。” 他回了房,眼看满地乱七八糟的碎片都已经被收拾好了, 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消除罪证了就好, 免得叶怀遥问起来, 自己没法解释。 何湛扬的心情又明媚起来,将自己准备的东西献宝一样拿给叶怀遥看。 “师兄你看, 这么大的珊瑚,是不是很少见?” 他兴冲冲地说:“我觉得摆在你书房里面正好!这还有一斛上好的夜明珠,镶在珊瑚上,晚上都用不着点灯了……” 叶怀遥瞧着这些东西, 不动声色,含笑道:“这些都是你从龙王那里要过来的吧?” 何湛扬一顿,又笑道:“师兄这都知道?” 叶怀遥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这次龙族的使者过来,礼数周全,给各峰主位都有见面礼相赠,感谢玄天楼对何湛扬的照顾。 再加上何湛扬过几天就要回去了,若非他主动开口敲了龙王一笔, 实在没必要又送来这么多珍宝。 叶怀遥什么都没说,何湛扬却主动解释:“这次不是他要我回家么,我就是想趁机……提些条件跟他较个劲。” 叶怀遥笑着说:“你怕什么,我又没说这样不对。父子嘛,要东西也是天经地义,回去也同理,想要什么,或者心里有哪里不痛快了,你就直接去跟你父王说。这样才不容易出现误会隔阂。” 龙王的子嗣不少,嫡长子的性情又过于柔和懦弱,目前继承人尚未定下。 何湛扬希望不大,自己原本也无心,但他身后有玄天楼这方势力在,难免会被有心人刻意拉拢。 叶怀遥知道这个师弟的性格耿直倔强,又因为儿时的经历,对龙族总有种亲近又别扭的感情。 因此何湛扬跟他父王相处的最好方式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只要不藏着掖着,就谁也算计不了他。 何湛扬冲动但不傻,也听出了叶怀遥话里的意思,笑着保证:“父王和大哥那里我有分寸,剩下的人我也懒得理会。” 他撇了撇嘴:“以为小时候嘲笑我娘的事过去就算了?我才不会忘记呢,现在就算想来我这里套近乎,我也不理会他们。” 叶怀遥道:“不理会就对了,不过不是赌气,是你根本就用不着和他们一般见识。现在就算不靠龙宫,你在玄天楼也可以独挡一面,自己过得好好的,让原先看不上你的人眼红,岂不是比心里怄气要舒服很多?” 他处事向来通透豁达,平日里有那么多人心服信任,可不是靠脸蛋好看的。 何湛扬把这话听进去了,心里也觉得是没什么大事,笑着道:“说得对,就是这样!” 两人略聊了一会,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一同往风上殿去,到了殿门外,正好碰见也刚刚走到门口的容妄。 何湛扬从早上见到叶怀遥以来就开始的好心情,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凝固。 看见容妄,他就觉得心肝疼。 啊,深呼吸深呼吸。 叶怀遥冲容妄笑了一下,让开一步:“魔君先请。” 他是主家,论礼应该请客人先进殿,容妄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别的,倾身还礼,举步先行。 何湛扬便也跟着叶怀遥让到了一边,容妄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眼,动作都有一个短暂的凝滞。 他们大概都在心里暗暗掂量,这家伙现在对自己是什么看法,还有,忍住,不能打。 片刻之后,容妄向何湛扬微微颔首,何湛扬僵硬道:“……请。” 跟在容妄身后的魔将们松了口气——进个门可真不容易啊。 玄天楼的盛典刚刚结束,按照常理,宾客们应该不会都离开的这样快,关系好的一般还会多盘桓几日。 不过这次情况不同了,中间夹着明圣和邶苍魔君这桩震惊修真界的恋情曝光,欧阳家和纪家还各出了一条人命,大部分人都明智地认识到,他们还是早点离开为妙。 玄天楼和魔族……这两边若是最终无法达成共识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过程大概会很精彩,但没点本事的人真是顶不住看这份热闹。 光是他们昨日里亲眼见证的那一幕,就足够回去吹上好几年了。 ——“哎,你知道邶苍魔君为什么会把明圣带到离恨天去吗?不知道吧?哈哈哈我告诉你,邶苍魔君暗恋明圣一千多年了!” “别晕倒啊我说的是真的,魔君亲口所说!” “是不是很不能理解?原因杀了你你也想不到,他们两个从小就认识!” “我怎么又听说了?这回不是听说,是老子亲眼看见的!” 这种滋味,想想就很酸爽,已经令人忍不住奔赴回家的脚步了。 等到魔族的人进去之后,叶怀遥和何湛扬也进了风上殿。他打眼一看,恢弘大殿中只有寥寥数人,围着一张圆桌坐着。 他们的目光在叶怀遥和容妄之间梭巡,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魔族的人竟然还没有离开,是真不怕挨玄天楼的打啊! ——看来这邶苍魔君果然对明圣用情至深,要来真的。 ——说实话,我竟然还有一点感动。 ——真想知道明圣到底是什么态度,话说这位尊上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唯独姻缘上面可真是波折坎坷。 ——但如果让邶苍魔君这个疯子求而不得,他不会一时想不开毁天灭地吧?苍生可禁不住折腾。 ——那这样看来,他们两个还挺合适的,要是换个人,只怕不出三天,就被这魔君给造死了。 众人不好议论,只能将满腔澎湃的八卦念头藉由眼神输送出来,很是痛苦。 叶怀遥和容妄万众瞩目惯了,各自若无其事地端着一张淡定脸,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神色间半点端倪都看不出来,更加让人抓耳挠腮。 嗯,看样子倒也不像是闹翻了,那么今天这场会议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虽然目前在场的人都是各派首领,比较禁打,但容妄那个抬手杀人的劲还是有点太过刺激。 眼看人都到齐了,叶怀遥面带浅笑,温雅从容,揖手道:“诸位远来辛苦,本该好好招待,不料事出突然,因而多有劳烦,见谅。” 众人见明圣翩翩风采一如往日,几句客套过去,除了玄天楼的几位表情依然沉痛无奈怜惜愤怒混杂之外,剩下的人都带上了笑容。 闹了这么一出,整个玄天楼上下全都知道自家明圣被魔君给拐跑了。 大家的心态都差不多,一方面心里憋屈生气想发火,但是又看见了他那些往事,觉得两人一路过来不容易,舍不得煞风景让叶怀遥不开心。 这样的纠结之下,各个都是一脸强撑出来的皮笑肉不笑。 面对公然登堂入室的容妄,这当中表现最淡定的反而是燕沉。 毕竟他前些日子已经饱受摧残,在一波波的暴击之下闭关两日,心如止水,相信自己可以承担起面对无耻魔头的打击了。 燕沉道:“各位请坐,既然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展师弟,你说。” 众人看在眼里,暗暗佩服——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遇到什么事都这样沉着冷静! 展榆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并指在桌面上一点,桌子正中顿时凭空幻化出一片细细的白沙。 随着他注入灵力,白沙蜿蜒流动,高低起伏,很快出现了山峦湖海,形成了一副立体的微缩图景。 “今早收到消息,西北陶家、陆华门,南边倚刀派,北荒严家、周家等多个门派,最近均有弟子失踪,经查,能捕捉到鬼族的残留气息。” 展榆一一示意过的位置,都留下了幽蓝色的光斑,乍一看竟是遍布各处,令人心生不安。 叶怀遥也是头回听见这一消息,他没想到之前毫无征兆,短短几日之间,竟会演变出这样的大事。 燕沉道:“这些年来,鬼族并不安分,但这样明目张胆地作案,却是少见。” 所谓精怪精怪,精大多由天然孕育出来动物植物修炼化形而成,而鬼族和魔族则都属于怪的范畴,两者相似,又有不同。 魔族的始祖也是修士,因在练功时心生贪、嗔、欲等妄念,走火入魔,绝境之中,反而因此重塑筋骨,三魂七魄与骨肉躯壳合一,走上了一条不生不死的新路。 那名修士的后代以及按此方法修炼的弟子,便是魔族的发源。 而鬼族则又有不同。 人死之后,肉体毁灭,魂魄离体参与轮回。 鬼之一族,则是一批因各种缘由无法投胎,但又心存执念滞留阳世,因而修炼出实体的阴魂组成,也同样可以繁衍生息。 比起魔与人,他们这种修炼出来的身体要更为脆弱,喜欢阴气旺盛不见天日之地,主要生活在地府之外的阴荒之中。 因此,跟魔族比起来,鬼族和人族活动范围不一样,交集更少,也没有太多抢地盘的矛盾,虽说互相防备,但打的交道实在不多。 这次鬼族的异常让修士们大为重视。 展榆说完之后,欧阳松道:“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次我所遇到的结界,正是从地下生出来的,不知道会不会与鬼族有关。” 他那边也有消息渠道:“可惜我听说这些道友在失踪后,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能够现场看见情况的人,因此根本无从判断。” 说完之后,欧阳松又想到叶怀遥在援助他和管宛琼等人的时候,也曾经进入过那道结界,于是道:“云栖君,你说呢?” 说罢之后,他光明正大地看向坐在自己斜对方的美人。 不知道是不是迷恋程度越来越深的加成,欧阳松每回看见叶怀遥,都觉得他仿佛比之前更加好看了。 当真是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让人恨不得凑上去嘬一口。 如今天气渐热,人也穿的单薄,欧阳松觉得叶怀遥那修长的脖颈上似乎有一处浅浅的红痕,但部分隐在衣领下面,又朦胧难辨。 白皙的皮肤衬着这种痕迹,愈发令人心痒难耐,有种将那领口挑开看个清楚的想法。 欧阳松一向自诩风流而不下流,人生在世走一遭,声名性命都是身外物,就该尽情将世间的风情万种沾个遍才不算虚度。 这当中,慢慢追求的过程和尽情尽意的缠绵,都是一种乐趣。 但这回,叶怀遥简直就像是戳在了他心坎的的喜好上,面对着他,欧阳松竟然难得生出一些应属于年轻小伙子的急不可耐来。 他自己都觉得过分了,破天荒地主动将目光收回来,掩饰地看着桌子上的沙盘。 叶怀遥的注意力却没在欧阳松的身上。 这一阵子,他一直在琢磨君知寒的真实身份,可惜毫无头绪,直到今天众人提起被遗忘已久的鬼族,顿时给叶怀遥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被欧阳松问了一句,叶怀遥下意识地自语道:“君知寒……” 他这句话有些含糊,其他人都没听清,燕沉跟叶怀遥离的最近,闻言道:“你觉得鬼族跟君知寒有关?” 叶怀遥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把心里所想说出来了。 有些话他无法解释,斟酌一下,说道:“只是觉得凑巧,君知寒的阴谋刚刚被揭破,低调已久的鬼族就出现了如此反常的行动,不能不让人多想。” “我看小叶说的很有道理。” 叶怀遥歪打正着,反倒提出了一个新思路,程爽双眼一亮,立刻赞同道:“况且之前听此人话中之意,他那些阴谋作为,也是因心存执念未了,这也和鬼族的特质相符啊!” 他问道:“邶苍魔君,你说呢?” 程爽这句话出口,在场的人心中同时掠过一丝非常微妙的感受。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跟魔族势同水火,甚至在万法澄心寺之前,差点发生一场火并。 结果现在,魔君竟然莫名其妙地在他们的会议上有了一个位置,并且讨论的好像还很和谐。 ——所以,这是不是等于人族和魔族联姻了? 从此就是一家人? 眼下面对鬼族的捣乱,如果当真联合起来,似乎也不失为一件坏事,就是玄天楼这边的牺牲,似乎有点大啊。 容妄也给面子的回答了:“君知寒不是鬼体。” 他说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也是叶怀遥心里存疑的。 他们同君知寒打过几次交道,可以肯定,对方确确实实便是血肉之躯,身上并无鬼气。 包括修士们的失踪事件也是一样,连是否真的是鬼族所为都在存疑。 叶怀遥道:“眼下证据不足,很难商议出来一个具体结果。我想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去这些人失踪的地点走上一圈,实地查看情况,方可定论。” 有人道:“明圣有所不知,实际上早在事发的第一时间,相关门派都已经派遣了人手前往,然而都是有去无回,因此一般人也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叶怀遥道:“目前多地发生失踪之事,仅凭一两个门派之力来探查,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难免会发生危险,我建议咱们可以兵分多路,各自行事,我愿前往北荒。” 叶怀遥所揽的北荒在这些地点中,是最初事发地,也是失踪人数最多的。 因为靠近阴间入口,阴气浓郁,人烟稀少,也是鬼族来到阳世时最为青睐的地方。 叶怀遥这个举动可以说是很够意思了,容妄立刻说道:“我愿意陪同明圣前往,魔族另外还可派出两路大将,分往北面、西面。” 容妄人虽然坐在这里,但一直是神色淡漠,即使被人问到都是惜字如金。 唯独叶怀遥一开口,立刻便是满脸殷切,仿佛这世上只能看见他一个人似的。 这番情景落在周围众人眼中,不由在心里暗自感慨,当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竟然连冷血的魔君都逃不过去。 尤其是他不仅痴汉,也有眼光和胆量,同时耐打抗揍。 明圣才貌出众,追捧爱慕他的人从来都不少,但能够用死缠烂打的办法成为最终赢家者,只此一人。 容妄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叶怀遥,说罢之后只是瞧着他。 展榆轻咳一声,假笑道:“此事何用劳烦邶苍魔君,玄天楼自可以派人随同明圣前往。” 叶怀遥刚才微微犹豫,是觉得这件事本来发生在鬼族与人族之间,要是让容妄牵扯进来,无端惹他一身麻烦。 但是转念一想,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公开,似乎想撇清也没用了。 再加上君知寒点明与容妄有仇,他也很难独善其身。 他说道:“玄天楼这边,小榆你可同韩师兄结伴向南,当初魔族发端于北荒,想来有所了解,便请魔君多指点罢。” 燕沉看了叶怀遥一眼,虽然放心不下,但总也不能不让他去。以玄天楼的地位和叶怀遥的身份,这种事也合该他们带头。 他当着众人的面,将担忧按下不表,沉吟道:“可,我守山门。” 燕沉手掌护山法阵,除了出去找叶怀遥的几回,以及一些实在推脱不掉的盛会,他素来很少下山。 叶怀遥没有直接拒绝展榆,不过结果还是跟容妄跑了,众目睽睽之下,展榆也只好恨然败北,拱手道:“是,师兄。” 欧阳松也说:“欧阳家可以负责西南。” 欧阳松所说西南面之凶险,则仅次于北荒。 带头的人甚至包括魔族之内都是尽心尽力,其他门派同样表现积极,纷纷表态要就近调拨人手,在修士们失踪之地进行探查。 当下,一个协力对付鬼族的联盟结成,事不宜迟,众人定下第二日一早立刻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 我要和叶怀遥出去度蜜月了。 123、第 123 章 燕沉眼看差不多了, 便说道:“诸位多有劳顿, 请先行休息, 明日一早,我送各位下山。” 突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各派掌门还要给自己的门中传信,对相关事宜进行安排。燕沉干脆地结束了这次会议, 正为他们提供了方便。 当下众人纷纷起身告辞,玄天楼的弟子们迎上来,分别为个人引路离开。 叶怀遥同燕沉将人送出门外。 容妄确定了叶怀遥第二日就会跟自己一起下山, 已经心满意足。知道他跟这些师兄弟们怕是有不少话要说, 于是难得“贤惠大方”, 说道:“我也先回去了。” 叶怀遥笑着说“好”,容妄又冲燕沉点了点头, 就径直带着外面等待着的魔将们离开。 等到客人们都走光了,燕沉吩咐道:“我同明圣说一说话,你们都先去罢。” 玄天楼的弟子们都躬身称是,很快, 整个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只剩下了师兄弟两人。 这大殿前最上方的金案上,放着历代明圣与法圣的牌子,是上面留名的这些人,将玄天楼的担子代代传承,直至今日。 他们所主导的,不光是玄天楼的兴衰,更加关系到整个修真界的命运, 令人欣羡,也被人敬畏。 燕沉还记得,当然自己刚刚继任法圣的时候,就是跟叶怀遥并肩站在这个位置,祭告先祖。 那个时候两人都还年少,紧张之余,也充满抱负和期待。 燕沉想,那个时候,他根本就不可能去想,如果有朝一日玄天楼覆亡,自己会是什么心情,正如他无法想象,楚昭国国破之时,叶怀遥心里都想了些什么。 除了他身受重伤被师父救回来之外,其余的叶怀遥从来都绝口不提,燕沉想回忆一下,他是如何从病榻上爬起来,重新一步步走到了明圣的位置,但丝毫没有印象。 因为叶怀遥很少给周围的人带来任何负面的情绪,以至于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开心的人。 其实很多时候,哭比笑容易,活着比死难。 叶怀遥见没人了,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问道:“师哥要说什么?” 燕沉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据你推断,君知寒与你是旧日相识的可能性,大约有多少?” 很直白的询问,叶怀遥也不隐瞒,沉吟道:“一半。” “看来,这个可能性很大了。” 叶怀遥感慨道:“是啊,有时候真不知道是喜是愁,但不管怎么说,能够见到想念的人,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燕沉道:“还记得刚刚从尘溯门把你找回来的时候,我就说过,如果做好回来的准备,你依旧要面对纷扰争斗。我只希望你平安,但心里也明白,你想要的不止如此。” 叶怀遥含笑道:“看来我不必担心师哥劝阻我莫要涉险了。” “私心如此,可惜某些人不会听话。” 燕沉叹道:“既然生为美玉,就不能因为害怕被磕碎,而藏于匣中不露光辉呢?想去就去吧,还是那句话,总归万事还有我。” 叶怀遥沉默不语。 并肩站在这个位置上,相伴多年,知他心事懂他所想之人,莫过于燕沉。 燕沉拍了拍叶怀遥的肩膀,凝视他的面容,目光深切而柔和,一切的情谊尽在于此。 他张开双臂,环住叶怀遥的肩背,如小时候那般,将他按在怀里拍了拍。 “我知道你难忘旧人旧事,想要求个根底,但这回身世曝光之下,其他人也会将此当成你的一个软肋。” 燕沉语重心长:“吾弟切记,无论外界如何迷惑,都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如今的幻象作为可以假造,你曾经的经历才是切实的存在。” 相信自己的判断…… 叶怀遥的心头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了。” 燕沉的臂膀温暖有力,一如他这个人,不急不躁,稳固如山,如同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永远撑起最坚实的力量,给予身边的人安宁。 “好了。” 燕沉按住叶怀遥的后脑勺,将他的头用力往自己肩膀上一按,旋即松开,淡笑道:“你去吧。” 叶怀遥离开了主峰,刚回到自己这片山头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他:“云栖君!” 叶怀遥回头,就看见了欧阳松。 此时夏光浅淡,树梢上绿意盎然,地面遍布鹅黄嫩紫的野花,鸟儿啁啾,美景静好。 欧阳松站在树下花间,确然是一副少年公子的翩翩模样,但对于熟知了对方本性的叶怀遥来说,只觉得他是个没脸没皮的老流氓。 叶怀遥很客套地说:“欧阳家主可有事吗?” 欧阳松道:“我是特意来这里找你的。家中有不少事务堆积,需要回去处理,今日下午我也要离开了,来向你告辞。” 叶怀遥心道太好了,快走吧。 他笑着说:“这次匆匆一晤,多有招待不周之处,日后若有机会,欢迎欧阳家主再来玄天楼做客。下午我怕是不能过去送你,在这里祝家主一路顺风。” 欧阳松笑了笑说:“云栖君这话说的好敷衍,我怎么感觉有点‘你快滚蛋,好走不送’的意思呢?” 叶怀遥道:“每句话都可以从很多角度理解,家主喜欢怎么听,就可以怎么想。” 说话时,叶怀遥脸上带笑,眉峰略挑,隐带嘲讽,比以往的温柔风趣中更多了几分少年意气,薄衫在风中拂动。 欧阳松心道,他真好看,可惜穿着衣服。 他忍不住上前两步,说道:“嗯,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叶怀遥道:“请讲。” 欧阳松道:“眼下离我走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差不多也够了,咱俩好一场吧?” 叶怀遥:“……什么?” 欧阳松道:“就是,你跟我睡上一回,行不?” 叶怀遥活了这么多年,少有别人说话接不上的时候。 但在这一刻,他突然顿悟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八个字的深刻含义。 想了半天,竟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句混账话给怼回去,叶怀遥匪夷所思地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异想天开吗?” 欧阳松当然不觉得:“云栖君,大家都是男人,你没必要这么保守谨慎嘛。人生来就有各种欲望,满足自己的欲望更是一件快乐的事,既然饿了可以吃,渴了可以喝,为什么无聊的时候不能交/欢快活呢?” 他诚恳地说:“实不相瞒,我见了你第一面就觉得神魂颠倒,简直已经是茶不思饭不想了,实在忍不得,你就当帮我个忙。” 欧阳松说的还挺有理有据:“说白了不过就是脱了衣裳被捅上几下而已,都是切磋交流,剑锋入肉,跟论剑比武区别不大。让我轻点重点都没问题,喜欢什么姿势也都由得你,如何?” 他的观念中,床笫之间的事就是这么简单,平时找的也多数都是浪荡人,实在不能理解为何要将其看的这样重。 叶怀遥:“……” 他虽然爱看些话本子,但幼承庭训,从小到大绝对是个真君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欧阳松在说什么浑话。 叶怀遥当时脸都有些红了,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欧阳家主留着力气捅、捅别人去吧!告辞!” 叶怀遥说罢之后,拂袖而去。 欧阳松有点着急了,他手中还攥着一块令牌,是专门用于调动欧阳家遍布各地的暗使所用,也是他们最为厉害的情报机关。 方才的话还没说完,他本来想说两人互相帮助,叶怀遥抚平他的欲/火,自己把欧阳家的暗使令赠予对方,愿意效犬马之劳,帮助叶怀遥调查故国之事。 没想到交易谈到一半,人走了。 欧阳松连忙想追。 步子还没迈开,听见有个人在身后问道:“欧阳家主有什么事?” 欧阳松一转头,发现是容妄。 他不由叹息道:“邶苍魔君,我真羡慕你。” 容妄:“?” 他来找叶怀遥,但没听清两人在说什么,看见欧阳松纠缠不休,叶怀遥又似乎急于脱身的样子,这才开口帮着把人拦住。 结果欧阳松这句话莫名其妙,把容妄说的很是摸不着头脑。 欧阳松怅然道:“我费尽心思,只为求一日之欢而不得,魔君却能与美人夜夜同榻,肆意怜爱,这是何等的福气。” 容妄:“……什么?” 跟刚才叶怀遥的反应如出一辙,他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没理解对。 欧阳松也很“机智”,他先前看见容妄在殿上的表现,知道他对叶怀遥用情很深,魔族的人嫉妒心又强,怕是不喜欢叶怀遥跟自己睡觉。 因此他没提方才那些对话,反而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好主意: “邶苍魔君,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与明圣上床是个什么滋味?越详细越好,也可以画图,只要让我看一看,什么条件随你开!” 容妄终于确定了,他没疯,而是欧阳松厌倦了这个人世。 他胸膛起伏,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好。” 欧阳松有点期待,但看容妄神色不善,又生出几分提防,问道:“当真?” 容妄道:“我会烧给你的!” 说罢之后,魔气激荡,必败出鞘,必杀之剑携带滔天怒火,向着欧阳松直刺而去! 欧阳松凭借着高明身法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左边半幅衣袖已经为剑气所激,化作分扬碎片。 仓促之际,他的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断袖何苦为难断袖! 这场激烈的战斗最后由收到消息的明圣和法圣赶来联手阻止。 欧阳松身为前辈,虽然功力更加高深,但一来之前的元气还没恢复,又不敌容妄杀心坚定,最后含恨惨败,伤上加伤。 从叶怀遥和容妄的关系刚开始被爆出来的时候,就有不少人一直在担忧会出事,终于,该来的互殴还是来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不是玄天楼与魔族,而是欧阳家主和邶苍魔君。 具体内情不明,传言是为了争抢明圣。 云栖君,将战争与和平系于一身,真是一个罪恶而伟大的男人。 这件事加快了众人离开玄天楼的速度,而叶怀遥同样也打算提前下山。 他已经预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按照计划第二日一早再走,肯定会遭遇整个玄天楼的十八里相送。 毕竟除了展榆何湛扬这样的傻小子,他需要摆平的人实在太多了。 当叶怀遥要亲自去探查修士失踪一事的消息传开之后,尤其听说还是要和可恶的容妄结伴而行,玄天楼的很多人都觉得不大放心。 毕竟叶怀遥刚出事也没过去太久,再放他下山探险,总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在在这方面,燕沉明确表明了对叶怀遥的支持态度,两个重量级的人物总算压制住了各种抗议的声音。 为了避免第二天再来一场依依不舍的泪别场面,刚刚三更天,叶怀遥就拉着还在生闷气的容妄偷偷从山上溜了下来。 玄天楼的各种禁制对于明圣来说自然形同虚设,两人轻轻松松地离开玄天楼,一直到了斜玉山的山脚下,叶怀遥才突然停住了脚步。 面前不远处一块凸起的山石上面,有个穿着白袍的年轻人仰首抱膝而坐,姿态潇洒闲散,似在静观星辰流淌。 叶怀遥有些无奈,又不由失笑:“湛扬……” 何湛扬也看见了他,眼睛一亮,从石头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叶怀遥面前,说道:“等了你大半夜,我都快要以为大师兄猜错了。” 叶怀遥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着说道:“大师兄让你来找我?” “是我自己想来。马上就要回西海了,本来还想带你过去玩,结果不巧赶上这事。我跟大师兄说,明早想多送你一会,但他说你肯定会趁半夜就跑了的。” 何湛扬堵到了人心情很好,脸上的笑容有点小得意:“所以我就在这守着,哈哈,不怕你不来。” 叶怀遥道:“等你从西海回来,我肯定也回来了。到时候陪你玩个够。” 何湛扬连忙道:“不,这个不着急,你别赶行程,这回……这回可得注意安全啊。”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个小包袱来,塞到叶怀遥手上:“里面有一些丹药和灵石,展师兄让我拿来的,路上带着点好办事。” 叶怀遥接过东西,笑着跟何湛扬抱了一下,兄弟俩肩膀一撞旋即松开,算作道别。 叶怀遥道:“回龙宫之后,好好陪陪你父王。不用急着回来。” 何湛扬点了点头,然后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容妄。 他犹豫了一下,不带称呼地说道:“哎……那个,烦劳你多照看我师兄罢。” 他其实并不想说这句话,口气也有些生硬,但好歹还是看在想让叶怀遥高兴的份上,试图稍稍跟容妄缓和关系。 容妄也很给面子,略一颔首致意,说道:“我会的。” 何湛扬听完他说这个“我会的”,心里头又有点别扭起来——他师兄竟然要轮到一个外人照顾! 他觉得自己需要回山上缓一缓了,于是利索地跟叶怀遥告别离去。 叶怀遥回过头来,见容妄站在旁边笑,问道:“呦,总算消气了,在笑什么?” 容妄道:“你这些师兄弟们千百个不放心,都仿佛怕我吃了你似的。好不容易周围也没旁人了,我想……嗯,是不是不干点坏事都对不住自己。” 叶怀遥一点也不害怕:“你要干什么坏事,来试试呗。” 容妄笑着将他扯进怀里亲了一下,召出必败,两人御剑而起。 他叹息道:“怎么办呢,舍不得啊。” 124、千年华表 容妄和叶怀遥的打算是横穿山脉, 向着北荒的方向行进, 直接赶到失踪之地查看情况。 两人都是高手, 又不需要互相照应,这一御剑起来都是风驰电掣, 飞了大约半日之后,叶怀遥估摸着距离, 觉得快到上一次欧阳松与姮娥遇险的地方了。 他向下望去,只见脚下雾气茫茫,阴云飘荡, 完全遮蔽了视线。 叶怀遥随手捏诀, 一道剑光呼啸而降, 洗越苍天。 阴晦霎时全消,目极之处, 便可毫无阻碍地看见地面三千红尘。 容妄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问道:“怎么?” 叶怀遥道:“据欧阳松所说……” 容妄听见这个名字,脸色就是一僵。 叶怀遥也不好说什么,只当没看见:“他上次在这个地方误入了一片恐怖村庄, 据说里面十分凶险,现在却连个瓦片都没剩下。我闯进去救人那座宫殿也是同等情况,看来,那些建筑都不是真实的,而是某种‘界’。” 叶怀遥简单把自己上次救援欧阳松和管宛琼的情况给容妄讲了一遍,把欧阳松跟他扮演青楼嫖/客与侠士的事略过去了。 容妄想了想,说道:“看来这种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撞见的。很有可能是心中产生某种执念, 才会达成触发的条件。倒是很像鬼族的风格。” 比如当时欧阳松等人被追杀,那么在逃跑的过程中必定产生很强的求生欲。而追杀他们的人,也想立功拿奖赏,无论从哪个角度,条件都能够达到了。 也就是说,容妄和叶怀遥想找到类似的地方,就也得有类似的情绪才行。 说话间,两人已经将至北荒上空。 叶怀遥试了一下道:“这个我怕是不拿手,你是魔,动个这样的念头是不是要轻松些?” 容妄道:“必须得是发自内心的激烈情绪,我是不可能真心跟你生气的,拿剑捅我都没用。” 叶怀遥被欧阳松带歪了,听见他说“捅”,脸上微微一红。 容妄没听见欧阳松和叶怀遥具体说过什么,却以为他是因为自己这句类似表白的话而觉得不好意思,见状笑了,手指在叶怀遥脸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道:“这样,你夸夸别人吧,或者说说咱们分开这些年,你跟别人相处的事也行。” 叶怀遥:“说谁啊?” 容妄道:“只要不是我。” 叶怀遥平日里也是伶牙俐齿,人缘又好,原本让他夸奖旁人,应该是张口就来的。 但听到容妄这沉沉的五个字,他不知为何竟有点发毛,比骂他还要心虚。 叶怀遥心道欧阳松这类的人就别提了,他还是说几个温和点的吧,不行就算了,再找别的方法。 他道:“……嗯,湛扬当初是我领到玄天楼的,他还是小龙的时候特别喜欢盘在我肩膀上,很可爱……” “小鱼……啊,就是展榆,特别爱跳脚,很好玩,我经常把他逗的直蹦,但是他最近学会反击了,前两天还掀我被子,没收我的话本子……” “我师哥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其实脾气很好,这些年我没少受他照料……” 叶怀遥考虑到容妄的柠檬精属性,说话时都没敢特别夸奖什么,用词较为保守,以讲述相处往事为主。 然而才说了没几句,容妄忽然握住他的手,说道:“够了。” 叶怀遥:“???” 两人收了佩剑,落至地面,容妄向着前方示意。 叶怀遥转头一看,只见方才还是空荡荡的荒野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小镇。 不是像上次那样的宫殿,甚至不是村庄,竟是一个镇子! 叶怀遥:“容妄……?” 你这么生气么? 在容妄心里,叶怀遥永远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的各种小心眼嫉妒心都是针对别人,对叶怀遥的态度可不会表现出来半点恶劣。 容妄冲着叶怀遥笑了笑道:“这个办法很管用,咱们进去罢。” 叶怀遥见他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感叹道:“你这脾气还挺收放自如的,不错。” 容妄含笑道:“不错,这也是我的一技之长。男人么,总不能太小心眼,不然不招你喜欢了怎么办?” 毕竟燕沉那么会照顾人,展榆那么活泼,何湛扬那么可爱。 呵!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进了镇口,向着里面走去。 这次心里有数,在进入镇子的那一刹那,叶怀遥便提起灵息悉心感受,然而并未察觉到任何过于强烈的阴气波动。 这不能证明周围的情况就是正常的,而是因为在这个“界”中,只要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活人,他们就成了活人,因而不会露出半分非人气息。 可怕之处正在这里,要不是叶怀遥和容妄有备而来,只怕就算是进入了这片地方,也会浑然不觉已经到了另外一片结界当中。 整个镇子大致是中等规模大小,里面有几百户人家。 街道宽敞干净,两旁是房屋和店铺,路上行人穿梭往来,食物的香气弥漫。 不算繁华,但也绝不冷清,再平常不过。 容妄也说:“我并未察觉到任何阴气,咱们接下来做什么?要四处去看一看吗?” 叶怀遥道:“普通的外地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首先第一件事应该是——找客栈投宿吧?” 可巧,在两人左手边大约二十几步远的地方,便有那么一家二层的客栈,外面的漆看起来半新不旧,像是有一些年头了。 客栈外面挂着一面杏黄色的酒旗,名曰“令威客栈”。 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连带着那四个大字也张牙舞爪,让人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辨认清楚。 叶怀遥将这客栈的名字读了一遍,心头如同被一根冰针轻轻一划,涌起一股莫名滋味。 店门敞开,外面还系着三匹马,容妄大步走过去,先将门推开了向里面看了一眼,这才转头招呼叶怀遥。 看他神色如常,想必里面的情况也一样正常的不得了。 叶怀遥跟着走了过去,路过门口的时候,看见有一匹马抻着头想吃前面的草料,却又差了一点够不到,急的直弹蹄子。 叶怀遥便笑了笑,摸了摸马耳朵,弯腰将一捆草抱过来放在它面前,见这匹马低头大嚼起来,这才进店。 大堂之内干净整洁,桌椅都摆放的很整齐,有股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息,有几名食客面前放着饭菜,正在边吃边谈笑。 由于尚对此地的情况不甚了解,叶怀遥和容妄已经把剑都收了起来,也没有动用灵力。 两人各自穿了一件简素的长衫,打扮的就像寻常旅客,不过容貌和气质绝佳,刚一进去,整个客栈便是一静。 片刻之后,才有个小伙计回过神,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二位客官好,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见容妄的目光旁边食客的桌面上扫过,他立刻机灵地笑道:“这里有今个刚到的大鲤鱼,还新鲜着呢。要住店也有的,好几间上房给两位客官挑选。” 容妄道:“那便先安顿下来罢,去看看上房。” 那伙计答应了,“好嘞,您二位随小的上楼。” 他吆喝一声,立刻又有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跑过来帮叶怀遥和容妄提行李,殷勤备至。 为了更像个普通人,两人手里的东西都是提前在镇子外面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的。 里面只有几件衣服和碎银子,不沉,叶怀遥就都递给了那孩子。 上房果然空出来好几间,容妄问叶怀遥:“咱们住一间好吗?” 叶怀遥点了点头,那伙计听了,就笑着说:“正好,这两间房都是双铺的,光线也好……” 容妄打断他:“我们要一张大床。” 为了省钱或者安全住一间房可以理解,但这一张床就有些令人好奇了。 伙计明显怔了怔,第一个反应是叶怀遥女扮男装,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 只见对方冲自己一笑,唇红齿白,个头高挑,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美则美矣,但确然是个男子无疑。 叶怀遥总有那个本事,让别人看见他就觉得,这人做什么都是潇洒磊落,合情合理。 伙计被叶怀遥笑的脸上一热,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惭愧之意,不敢再深究,连忙答应着帮两人安排了一间采光好的大床房。 那拿行李的孩子也是笑嘻嘻地态度甚好,周到地帮两人将东西放好。 伙计说道:“好叫二位客官知晓,咱们这店里面有一点小小的规矩,顶头那间房不能开,店里不能点蜡,不能用朱砂写字,也不能烧冥纸,除此之外,怎样都好。” 叶怀遥和容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不对劲的,刚才一切都太正常了,让两人摸不到头绪,此时听这伙计一说,他们心里竟然都有种找到突破口的兴奋感。 叶怀遥立刻道:“这规矩好生古怪,从前倒是不曾听说过。可有什么讲究?” 那伙计笑道:“这个嘛……小人刚来不到一年,也不太清楚,总归都是掌柜的嘱咐下来的,二位客官多多担待。” 叶怀遥眉梢微挑,笑着道:“这样说来,我倒是从进来就未曾见过贵店掌柜。” 他话音方落,便听一个声音从房间外面传来:“我在这里,二位客官可是有什么吩咐?” 叶怀遥和容妄同时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名穿着半旧青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形清瘦,脸色蜡黄,看上去有点像个食不果腹的穷书生。 两名伙计见状,连忙一起叫了声“丁掌柜”。 叶怀遥听闻这人姓丁,神色间飞快地闪过一丝异样。 虽然这人看起来没有半分威胁,但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容妄还是不动声色地冲着门口的方向挪了一点,把叶怀遥稍微挡在身后。 他道:“贵店的规矩有些奇怪,不知老板可否解答一二,否则住在这里,未免不太踏实。” “这有何不可。”丁掌柜好脾气地说,“二位客官,并未我刻意为难,而是这店中此前曾经发生过命案,一对夫妻在那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中住过就暴毙了。” “从那以后,凡是在那间房中住过的客人,非死即疯,客栈中每天都能听见哀哭和磕头的声音,传言是他们的怨灵在作祟。” 他语气舒缓,面上带着几分笑,就像在讲述平常生活中的趣事一般,正是如此,反倒叫人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连两个伙计都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叶怀遥问道:“既是怀疑怨灵作祟,可请人超度过?” 丁掌柜神秘地笑了笑,悠悠地说:“那自然是有的。先后请过几名道士做法,客栈中倒是不再有怪事发生,但这房间依旧不能住人,便被我锁了。这不能点蜡烧纸和使用朱砂的禁忌,正是高人叮嘱。还请二位多多担待。” 叶怀遥目光一转,笑道:“看来老板为人甚好,虽然客栈中有这等奇事,依旧生意兴旺。” 丁掌柜失笑道:“这位公子不见整个镇上只有我这一家客栈么?这怕是没得选。” 叶怀遥才是刚到,自然没有注意,也笑了起来,说道:“成为独一无二,那就更是本事了。” 丁掌柜仍然是那幅慢悠悠的模样,斯斯文文道:“与公子相谈,令人欣悦。若无他事,便请二位歇息吧。” 说罢之后,他又飘然起身而去。 容妄点评:“故弄玄虚。” 叶怀遥笑道:“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他随手打赏了两名伙计一点碎银子,见那小孩眼盯着桌上的点心发直,便笑着说道:“你若喜欢的话,就端走吃吧。” 他虽然衣着朴素,但一身贵气,小伙计没想到叶怀遥如此随和,连忙道谢,欢天喜地地端着点心走了。 他们前脚刚刚出门,随后容妄袖风一扫,将房门甩上,自动落锁。 叶怀遥问道:“堂堂魔君屈就在小破客栈的感觉如何呀?” 容妄见他冲自己笑就觉得开心,开玩笑道:“跟在翊王府小破院里的感觉一样好。” 他说完之后又道:“不过说真的,除了刚才那个丁掌柜古古怪怪,我还真没看出来任何异常之处。” 叶怀遥道:“我也是。嗯,咱们下楼吃个饭去?” 说是吃饭,其实主要是觉得楼下大堂人多嘴杂,利于打听消息。 此时并不是饭点,叶怀遥方才在上楼之前扫了一眼,记得堂中吃饭的一共有七个人。 正中有三名男子同桌共坐,身边的长凳上放着个细长的包袱,叶怀遥一看形状,就知道里面装的是剑,他猜测系在客栈外面的三匹马就是这三个人的。 靠内侧的角落里坐着的则像是一对夫妻,丈夫略有发福,作富商打扮,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妻子则是个颇为貌美的少妇。 除了这五个人之外,在门口的位置还有两名官差,大概是前来执行公务的。 叶怀遥和容妄进门的时候,就被他们好生打量了一番。 他和容妄在房间里耽搁了一会才下楼,除了三名带剑的男子还在兴致勃勃地喝酒聊天,其他人都不见了。 那十四五的小伙计刚得了叶怀遥给他的赏钱和点心,见他和容妄下楼,很殷勤地迎了上来:“二位客官要点菜吗?请问来点什么?” 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叶怀遥也不大想吃东西,随口道:“来几样清淡的小菜,一壶碧螺春。” 容妄在旁边道:“不是说有新到的鲤鱼吗?再加一碟桂花鱼条。” 叶怀遥听他提到桂花鱼条,不由失笑,小伙计答应着便下去了。 另一边桌上的三人冲着他们两个看了一眼,见容妄和叶怀遥瞧着都挺文气,便没太在意他们,回过头来继续说话。 茶水端上来,叶怀遥喝了一口,跟着便装作不经意似的,将几滴水洒在了桌上,手指沾着水渍画了一道符。 水渍很快就干了,但三个男人的说话声却清晰地传入了叶怀遥和容妄的耳朵里。 一个较粗的声音说道:“再有半个月左右,鬼门大开,若是能赶上,咱们身上的禁术就还有救。” 另一人似有犹豫:“话是没错,不过真要下油锅的话,不会还成事,咱们就已经先死了吧?” 这话说出来,他们那桌明显地沉默了少倾,而后还是第一个人咬牙说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这种情况,也由不得咱们再迟疑了,好歹也要尝试尝试,不然可真就死定了!” 叶怀遥听了这话,便向着他们几个人细细看了两眼。 其中有个背对着他的看不见,但另外两人都是面带黑气,皮肤苍白,太阳穴微微内凹,是很明显的气血凝塞之像。 再结合他们说的话,这三个应该是被人下了某种禁术,命不久矣,因此要进入一道名叫“鬼门”的地方,“下油锅”,才能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校园娱乐圈背景的救赎梗,人设是白切黑小可爱,和古代宫廷背景的真香梗,人设是凉薄病美人,你们喜欢先看哪个? 如果两个都不喜欢,就假装说“都可以呢”,给点面子(*/w\*)。 ———— 感谢在2020-03-12 11:00:53~2020-03-15 10:5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猫を愛してる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aboon、古灵精怪小丫头、八月二十千、你亲亲我、满目山河空念远、等登灯等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秦枫枫枫枫枫枫 687瓶;猫を愛してる 55瓶;x 50瓶;柏舟 28瓶;鱼非 27瓶;飍 21瓶;所上凌霄 20瓶;英英佩玖、菊池琴今子 15瓶;hubulaka、满船清梦压星河、鲸落、enigma 10瓶;南乔 8瓶;麋鹿鹿鹿、你双眼皮贴掉了、瑶瑶、古灵精怪小丫头 5瓶;江宇轩 4瓶;苏丘傅、桃夭、醉袍宫锦 2瓶;小菊花、41612788、讯讯、霖兒、知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5、夜暖颊香 身在大堂之中, 叶怀遥没有动用灵力传音, 低声向着容妄说道:“我知道要进入鬼族的地界, 需得在每年特定的几个日子里‘过鬼门’。但是他们说的‘下油锅’是什么意思,你听说过吗?” 他这样主动靠过去, 整个人好像要蹭进容妄怀里一样,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拂在耳畔, 让容妄十分受用。 他忍不住抬手揽了一下叶怀遥的肩膀,也低声道:“如果我没想差的话,他们大概是想变成鬼族。” 叶怀遥立刻想到他们身上的禁术:“为了活命?” 容妄点了点头:“人族修仙这条路, 需要有灵根, 有慧根, 便是这样也一路艰难,能够真正飞升的毕竟还是少数, 鬼道魔道虽然邪,但一朝功成,便不需要那么漫长的过程也可以免受轮回之苦。” 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有的讽笑:“你瞧瞧,这三个人还挺精明, 竟然能想出来这样的法子保命。” 叶怀遥听容妄说的很有感触,估摸着他也是没少遇见想另辟蹊径成为魔族的修士。 不过魔族另有功法,入魔可以通过修炼达成,再由魔君钦赐魔元鲜血,总体来说与人族之间的壁垒较小。 但鬼族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最初出现从开始就更像是一种机缘巧合,叶怀遥有点好奇这些想变成鬼族的人具体要怎样操作。 作为一名“残暴嗜杀、不近人情”的魔君, 这些年来,容妄不知道将多少欲入魔道的修士拒之门外,以至于他们只能另辟蹊径,转向鬼道。 所以其中的内情,他应该是很有发言权的。 叶怀遥一问,容妄果然知道:“就是他们刚才说过的,下油锅。” 容妄道:“能够成功走进鬼门关,就可以参加鬼王宴,宴会上会有一口大锅,里面用的是阴间特有的青油,想要成为鬼族的人,跳进这口油锅熬煮,就是最简单直接的捷径。” 他对于此类奇闻知道的很多,但要不是叶怀遥主动问,容妄从来不会在自己“世上最高贵善良”的心上人面上提起,以免污了他的耳朵。 此时他也斟酌着词句,以免太过血腥:“在熬煮过程中,如果火候恰到好处,将魂魄炼化,与肉体融合,从此再无法分离开来,便算是成了。” “当然,一不小心也可能直接死在油锅当中,那么这些被炸透的人,就是鬼族盛宴上的美食。自愿献身,味道格外鲜美,更可以大补。” 叶怀遥本来没想吃东西,被容妄一说竟觉得有些饿了,用筷子夹了块油酥肉吃。 容妄:“……” 好吧,叶怀遥不光高贵善良,还勇敢淡定,就是这么完美。 叶怀遥道:“连这种方式都想尝试,他们的情况一定很危急。应该也是求生欲非常强烈,才会来到这个镇子里。”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你说,这会不会是鬼族刻意引诱的?” 容妄沉吟道:“有这种可能,但我又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高亢尖叫声打断了。 “这女人是谁,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紧接着,就是一个花瓶从二楼直接砸到了客栈的大堂之中,碎片飞溅。 这这样大的动静,不光吓到了几个刚刚进门的客人,连在后面炒菜的厨子都满脸紧张,抄着菜刀就冲了出来。 众人避开飞散的碎瓷片,纷纷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一间上房的门敞着,一名女子抓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她硬生生拖了出来。 伙计惊讶地“咦”了一声,挠头道:“那间房里面住的不是王老板和他夫人吗?怎么倒有两个女人从里面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又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跟在她们的后面出了房间。 他满身狼狈,体型富态,正是叶怀遥方才看见在厅中携美妻吃饭的富商。 这阵动静闹的不小,好几个房间也都有人探头出来张望。 富商一出了门,见到楼上楼下都有人盯着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气怒道:“胡闹什么!有事不会回房间再说吗?!” 他的妻子更是满脸愤恨,听他责骂,将手松开,冷笑道:“你们两个在房间里勾勾搭搭,都密谋着要怎样甩开我了,我在里面说还能有公道么?你要是真觉得无辜,不妨把刚才的事讲出来让大家评评理,看看如何说得过去!” 见她泼辣强硬,富商大概是也真的不占理,没说什么,先去将被甩到地上的那名女子扶了起来。 这富商那夫人不过二十出头,长得颇为艳丽美貌。 众人见了这等戏码,本来还对另一名女子有些好奇,没想到她抬起头来,却是令人大失所望。 这女子五官面相很是标致,年轻时也应当是个美人,只是此刻她少说也年过四旬,脸上已经带有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这怎么看都不太符合“勾引他人夫君的狐狸精”这种人设,反倒是旁边的原配更像一点。 这女子怯生生地说道:“妹妹不要这样说,此事当中还有很多误会,咱们先回…… “不要这样说?你们做得出,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那富商夫人甚是泼辣,高声打断她:“哼,姓王的,这贱人当年抛下你另嫁他人,现在落魄了又来吃回头草,你还真是不挑啊!既然这么念念不忘,你娶我干什么? 她这样一叫骂,众人才听明白,怪不得富商会与那位年纪较大的女子私会,原来两人是旧情人。 富商也来了脾气,怒声道:“一派胡言,魏娘分明是对我真心实意,才会来投奔于我!不像你,就是冲着我的钱嫁过来的,还挑三拣四!你敢说不是吗?” 他夫人闻言啐了一口,不屑道:“屁话,我年轻貌美,你又老又胖,我不是冲着钱,难道是冲着才貌嫁你?瞎了不成!” 周围有人大笑起来。 那富商气的浑身哆嗦,脸也涨红了,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顿足骂道:“你、你滚!我回去就给你写休书,随便你死到哪里去!” 富商夫人跺了下脚,恨恨道:“谁怕谁,到时被戴了绿帽子,有本事你就别后悔!奸夫淫妇,也不怕掉进水里淹死!” 她说罢之后便冲回了方才的房间,将自己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小包袱,高声喝道:“小二,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再给我开一家上房,就住一晚,明早我自个回娘家去!” 楼下大堂里两名伙计都看傻了,被她一吆喝才反应过来。 小心翼翼地看了满脸青黑的富商一眼,伙计回头问道:“掌柜的?” 丁掌柜站在柜台后面,也在看着这场闹剧,闻言微笑着说:“让你去,你就去吧。” 比起其他观众的或兴奋或不平,他态度温和的几乎漠然,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也仿佛对一切都早有预计。 小伙计匆匆跑上去开了一间新的上房,又陪着富商夫人去收拾东西。 这位夫人房间换的极为利索,很快便重新出来了。 叶怀遥瞧见她手中的包袱虽然不大,但看起来沉甸甸的,显然攒了不少的私房钱,怪不得有这般大喊大叫的底气。 富商瞧着妻子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其他,扶着自己的旧情人,也回到房间里面去了。 周围的人平白看了场热闹,心满意足,纷纷散去。 倒是那名伙计一脸不解,收拾好了房间下楼的时候还嘟囔着:“奇怪,我天天在门口守着,竟没看见那个魏娘是何时来的!她吃没吃过东西,有没有付过银钱啊!” 叶怀遥和容妄随便吃了点东西,外面已是夜色沉沉。 眼看着堂中没什么人了,三个想下油锅变鬼的修士依然在借酒浇愁,叶怀遥便跟容妄说道:“咱们也回去罢?” 容妄冲着他笑笑:“好。” 两个人上楼回房,一名修士朝他们的背影扫了一眼,借着酒劲冲桌上的同伴说道: “瞧见这俩人没有?我跟你们打赌,他俩肯定是相好的,黑衣服的看着旁边那小子的眼神就有情况。“ 旁边一人也喝的半醉,笑嘻嘻地说:“这你都能看出来?是不是看着人家一起回房觉得眼热啊?” 他品了口酒:“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从来没见过长那么标志的男人。他一笑……啧啧,真是勾魂。另一个也是好容姿,但我看他那眼睛,总觉得瘆得慌,这两个人多半不简单。” 他们两个聊的热乎,旁边还有名看上去年纪最大的修士一语不发,沉默着喝酒。 见这个话题说起来没完了,他才闷声说了一句:“别眼热旁人了,只要能活,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他看了方才提起话头的那人一眼,又道:“要不是当初冲撞了蛊王的女儿,咱们也落不到这个份上,小心祸从口出,都收收罢。” 他的话让其余两人都是一阵沉默,喝着闷酒不再说话。 也是幸亏容妄已经回房,这些人议论叶怀遥的话没让他听见,否则怕是不用费劲跑到鬼门关去就能做鬼。 容妄和叶怀遥在外面转了一圈,感觉到仿佛整个客栈当中都隐隐地充斥着一种暴躁不安的情绪,暗潮涌动,表面却又风平浪静。 事情发展道这个程度,似乎也没什么可讨论的了,只能静观其变。 叶怀遥收拾一番就上了床,闭目打坐。 两人功法不同,各有各的修炼方式,容妄也不去打搅他。 过了一个时辰,叶怀遥睁开眼睛,见容妄正在自己身边躺着,正拿着本书翻看。 他看书不稀奇,奇怪的是一页页翻的极快,中间几乎不停顿,脸上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直觉上绝对不正经! 叶怀遥保持打坐的姿势不动,悄悄观察了片刻,突然伸手偷袭,一把将书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叶怀遥得意笑道:“让我瞧瞧,你在偷偷看什么好东西!” 容妄眉梢轻挑,也不跟他抢,任由叶怀遥拿过去翻开。 他看清楚内容啧了一声,说道:“没想到我们魔君,竟然也有这种爱好。哦~~昔日有僧韩某,夜遇一狐女,与之共寝……” 叶怀遥本来想揶揄容妄,念了两句之后觉得不对劲,翻过来将封面一看,发现非常眼熟。 他倒也不是沉迷艳情小说,而是对一些志怪说异的故事很感兴趣,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搜罗上一些。 而这种本子在市面上卖的好的,多半要有点狐仙女鬼夜访的香艳情节,所以类型往往大同小异。 叶怀遥出门的时候自然不会想着收拾这东西带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何湛扬怕他无聊给他塞的,又被容妄从哪里翻了出来。 一抬眼才发现这家伙又在憋笑。 叶怀遥又好气又好笑,将书卷起来在容妄脑门上敲了一记:“敢嘲笑我!” 容妄不躲不闪,枕着自己的胳膊笑看着他:“我可什么都没说。” 叶怀遥俯身瞧着他的眼睛,将容妄的脸捧住:“是吗?让我检查检查。” 容妄唇边噙着笑意,抬手顺了顺叶怀遥凌乱的散发:“检查出什么来了?” 叶怀遥道:“这客栈里有古怪。你看刚才那富商的夫人说,富商惦记了那个叫魏娘的心上人多年,始终求而不得,结果一来这里,立刻心愿得偿,这岂非正说明了某些问题?” 容妄道:“你觉得富商和魏娘的相遇有问题?” 叶怀遥点了点头:“还有那三名修士。” 容妄道:“所有来到镇子里的人,心中都有‘欲’,这也是他们身上的共通之处。” 叶怀遥手肘撑在枕边,倾身跟容妄离的更近了一些,戏谑道:“我说容妄啊,你心里不会也惦记着某个小狐狸精,故意不让我知道吧?” 容妄眉眼温柔,笑看着他摇了摇头,然后一伸手捞住了叶怀遥的脖子,弄得他身子一弯,被吻了个正着。 辗转缠绵的亲吻逐渐加深,虽不粗暴,但也不容挣脱,两人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涌上了一股热意。 容妄一手环臂搂在叶怀遥的腰间,一手托着他脑后,带着他一个转身,已经将人禁锢在自己身下。 他抵着叶怀遥的额头,低声笑道:“我的心上人就在床上,还用惦记谁去?” 叶怀遥眨了眨眼睛:“魔这么懂得知足的吗?” “你说这个嘛……自然不是,知足可就不会出现在这个镇子上了。” 容妄笑着说:“其实我刚才是在想,何湛扬是不是真如你口中所说贴心又可爱,连话本子都记着为你准备齐全。或者是展榆?” 叶怀遥有点懵,还没想到他何出此言,忽又听容妄叹气道:“还有你师兄,这些年来确实照顾你良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怀遥才想起了两人来时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没想到容妄惦记到现在。 他不由大笑道:“你怎么这般小气!之前说好了不往心里去的。” 叶怀遥一转身从容妄怀里挣出来,用被子裹住自己滚到床里:“我真是受不了你了!找你的小狐狸精去罢,早晚有一天醋死你。” 容妄一抬胳膊将他捞进怀中,虚心询问:“哦,难道你不是小狐狸精吗?让我看看有没有尾巴。” 他说要检查尾巴,手却不规矩地往更靠下的地方游移,叶怀遥立刻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全身因为紧张而微微一抖:“容妄!” “我在,别怕。” 容妄的呼吸也有些加重,却包含柔情地轻吻着他的眼睫、鼻尖、唇角,动作带着珍重与安抚。 他指尖在叶怀遥尾椎的地方轻轻一点,却并未更进一步,转而移至前面,想让叶怀遥先舒服放松下来。 然而正在这样的旖旎时刻,叶怀遥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问题。 ——欧阳松之前那番言论太过不要脸,对叶怀遥荼毒很深,因而留下了深刻印象。 叶怀遥鬼使神差地说道:“容妄啊,你以前没跟别人这样过吧?” 容妄一惊,动作都定住了:“当然没有!” 他知道魔族在外界多有纵/欲荒/淫的名声,难道有谁为了挑拨他们的关系,给叶怀遥进了谗言? 叶怀遥道:“所以就没有比较了。” 容妄:“???” 叶怀遥说:“你说为什么会有人流连花丛沉迷于此呢?毕竟无论怎样都是两个动作而已,除了面对不同对象的时候,心态不同,其实跟谁做都没什么区别吧。” 用欧阳松的话来说,不就是捅几下吗,跟谁都是捅……所以捅谁都一样? 不过这话叶怀遥只敢在心里面暗戳戳地想想,可绝对说不出口。 他真没别的意思,只是突然好奇罢了。 容妄:“???” 叶怀遥秉持着求知的态度随口探讨,然后便看见半压在自己身上的容妄满脸迷惑。 他回味一下,惊觉自己好像说了一些很不得了的话。 叶怀遥连忙道:“算了算了,我随口一问,你当没听见。” 都“跟谁做都一样”了,他怎么当没听见啊! 容妄跟叶怀遥在一起之后,幸福过度,诚惶诚恐,时时刻刻都想让对方感受到跟自己在一起是比单身要开心的事。 就算是平常叶怀遥无缘无故皱下眉头他都要在意,更何况这样大的事。 容妄追问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问?你觉得跟我……做,很单调乏味吗?” 他作为一个只上过两次车的新手,努力装作经验丰富,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的样子:“你是想换换花样,还是觉得我不够卖力气?” 不会也得想办法做到啊,不然难道要叶怀遥去找别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汪崽日记要是搁正文里感觉有点违和,所以还是放作话吧,当送宝宝们的,到时候完结了整个合集。 如果感兴趣就不要屏蔽作话啦,我会尽量少说没用的,给大家添麻烦了喵~ 距离下一章还有24小时,高华尊贵不容亵渎的明圣,你加油! —————— 汪崽日期: 今天,我只是偷看了叶怀遥的话本,他却嫌弃我的技术…… 但叶怀遥说什么都是对的,怪我不够勤勉。 距离现在到天亮,最多也只有三四个时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努力才行啊。 最起码上床了,这就是进步,不是吗? 下次我要告诉欧阳松。 126、宜慢玉人 叶怀遥虽然没的比较, 但也觉得容妄如果不卖力气, 这世界上恐怕就没有比他更努力的人了。 他又不能转述欧阳松那些话, 不然恐怕容妄能再气出来一个镇子,只觉得自己真是干了件大蠢事。 叶怀遥语气万分恳切:“没有没有, 你挺好的,真的!” 昏暗的光线下, 容妄幽幽看了叶怀遥片刻,然后抬手一拂,外面的帐子落了下来。 他揽住叶怀遥的腰, 俯身落下亲吻, 衣服一层层解开。 “若感觉哪里不满, 一定要与我说。” 唇齿交缠的空隙间,容妄以与方才叶怀遥同样认真的态度说道:“快慢深浅, 咱们都可以试试,看你喜欢哪种。” 不知道是打定了主意要勤加练习,还是为了让叶怀遥觉得不那么枯燥而增加了花样,容妄的勤劳程度又有所提高。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 那种被异物侵犯的感觉分外明显,痛楚又带欢愉,昏沉迷乱中,索取仿佛没有尽头。 叶怀遥想跟容妄说停下让自己歇一会,却几乎语不成声,最后的意识里剩下的唯一想法,就是——坑爹的欧阳松! 所以说魔头的温柔什么的…… 果然还是在骗人! 天将破晓的时候容妄才放他去睡, 叶怀遥只觉得腰都不像自己的,眼角通红睡去之前,还挣扎着叮嘱了一句:“你看看这床,方才快晃塌了,莫要一会散架……” 依稀容妄用手轻轻揉捏着他的腰,答应了一句,叶怀遥便彻底睡过去了。 两人在瑶台上那件事过后,容妄便听叶怀遥提起过,说是觉得身上酸疼,而后他便记在了心里,每次都没忘了帮叶怀遥按摩一会。 觉得差不多了,容妄起身漱口,又帮他清理了一下,整理好两人的衣服床榻,这才重新抱着人躺了回去。 叶怀遥大概是真的很累了,又知道摆弄他的人是容妄,这样折腾也没有彻底清醒。 他在迷迷糊糊当中,觉得自己重新躺在了床上,于是,脸在枕头上蹭了蹭,就又睡着了。 “你呀。”容妄脸上不觉带出笑意,手指轻轻在叶怀遥的眉心点了点,低声自语道:“我会努力对你好的。” 对于他来说,占有叶怀遥的过程,与其说是一种对欲望的宣泄,倒是心灵上的满足更大一些。 看着这个从小在心头奉为至宝又不可接近的人,沾染上自己的气息,两人肌肤相亲,意乱情迷。 这种感觉,仿佛亵渎神明,又有一种无上的幸福安心。 他珍重两人间每一个动作,每一回呼吸交融,对方身体上每一次小小的颤抖。 这是他毕生唯一想要又能够抓住的,而这一刻,谁也不能夺走。 那沉浸在骨血深处的、剧/毒般的嫉妒、不安、痛苦,才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药。 容妄小心地将手臂搭在叶怀遥身上,确定这个姿势不会影响他睡眠之后,这才安然入梦。 即使在一千多年的生命当中,这样安心睡下的时刻,对于他来说,也是极为稀少和珍贵的。 叶怀遥睡的很沉,也不知道自己又过了多久才彻底清醒,起身时一套新的里衣整整齐齐叠在枕边,外面天光大亮,却不知道容妄跑到哪里去了。 枕边残存着他的气息。 叶怀遥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看见阳光落在被子上,不由失笑摇头。 他活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这般“荒淫度日”过,果然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对于生活习惯的影响实在很大。 又正在慢慢建立起新的习惯。 他伸了个懒腰,虽然有些累,但大概是容妄按摩得宜的缘故,身上倒是不怎么酸痛,于是拿起衣服穿了起来。 叶怀遥刚刚将里衣穿好,简单束了头发,便听门板吱呀一声响。 容妄回来了,进屋之后,还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 叶怀遥取笑道:“哟,这是哪家的小偷,跑我这里做贼来了?” 容妄转头一看,见他坐在床上,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害怕吵着你,不想你都醒了。” 他坐在床边,伸手揽住叶怀遥的肩膀,柔声问道:“怎样,腰和腿疼不疼?要不要我再帮你揉揉?” 叶怀遥脸上一热:“不用了,不疼。” 他咳了一声,像是要证明自己体力旺盛一样从床上下来,然后不动声色地扶了下旁边的床柱。 容妄在后面抬手护了他一下,见叶怀遥自己站好了,又在他发现之前将手收了回去。 叶怀遥转身问道:“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容妄帮他拿过外衣披上,笑着说:“已经过了中午了,我想出去看看什么好吃的给你带上来。” 他指了指桌面上的纸包:“不过今天客栈里面没开火,我就从外面买了点点心。” 叶怀遥奇怪道:“怎么?” 容妄神色微妙:“死人了。” 叶怀遥先是怔了怔,然后歪头一看他的表情,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问道:“死的是那个富商,还是他的夫人?” 容妄道:“富商王老板,和他那个旧情人魏娘,今早被发现失踪,后来尸体被在东头的小河中打捞出来。” 叶怀遥立刻想起昨天王夫人被抛弃之后所说的那句话——“奸夫淫/妇,也不怕掉进水里面淹死。” 竟然应验了! 他三下五除二将衣带系好,拍了下容妄的肩膀道:“走走走,出去看看!” 昨天刚刚重遇旧情人休妻,第二天就和情人一起双双死于非命。 作为和死者结怨妻子,这位名叫许翠衣的富商夫人自然便成了头号嫌疑人。 容妄和叶怀遥下去的时候,她也刚刚被镇上的捕快从房中带出来,鬓发有些蓬松,表情震惊中带着茫然。 “他们两个,都死了?” 许翠衣梦游一样说道:“这、这简直……你们不是为了讹钱,故意做了两身官差的衣服骗我罢?” 来的两名捕快一胖一瘦,看在许翠衣长得还算是漂亮的份上,听了这话都没有呵斥。 那个胖子耐心解释道:“尸体就放在门口,夫人可以去认一认。初步判断,人是昨晚掉进河里面淹死的,节哀罢。” 他说话的时候,瘦子在旁边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大半夜的有觉不睡,跑到河边上去做什么。” 叶怀遥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向着许翠衣瞧了一眼,见她听见死因,脸色倏地变白,估摸着也是想起了自己前一天说过的话。 刚骂完人家掉水里淹死,就真的淹死了,乌鸦嘴都没有这么灵验。 她喃喃说了一句,“这怎么可能”,然后就快步跑了出去。 好奇围观的人群中,有胆大的就随着许翠衣去外面看热闹,只见捕快将裹尸布揭开,露出下面那两具被泡的发白的尸体。 看那面容,正是昨天还神气活现的王富商以及他那名叫魏娘的情人无疑。 许翠衣的身体剧烈颤抖,仓惶后退了两步,颤声道:“怎会如此?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那名瘦捕快闻言板起了脸,说道:“王夫人,你可莫要推卸责任,方才我已经问过这店中的伙计,昨日你刚刚被丈夫抛弃,并扬言两人会掉进水里淹死,今日这两人就死于非命,要论嫌疑,可是数你最大!” 许翠衣乍然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脑子里都乱成了一锅粥。 其实不光别人怀疑,或许甚至连她自己都在深深地奇怪,为什么昨天那样随口一说,今天这两人就真的应验了她所诅咒的死因。 她颠三倒四,不得其法地辩解道:“我、我……真的不是我杀的,我一名女子,又不会武,怎么可能杀得了两个人!” “王夫人。” 这时,丁掌柜走了过来。 虽然店中发生了命案,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影响生意,并造成接连不断的麻烦,但观其面上神情,依旧是温温淡淡,似乎浑不在意。 他语气平静,提醒道:“人是昨夜出的事,不知道那时夫人在做什么?” 叶怀遥觉得这话听着古怪,就好像丁掌柜根本就知道昨夜许翠衣在做什么一样。 他朝着对方那边看去,却见丁掌柜虽然在同他人说话,眼睛却是望着自己的方向。 遇上叶怀遥的目光,丁掌柜冲着他颔首一笑,叶怀遥也微笑还礼。 许翠衣经过对方一语点醒,立刻想到了证明清白的办法,连忙说道:“对,我昨晚、我昨晚一直没出房间!” 瘦捕快道:“这……谁能证明呢?” 旁边围观的人也觉得很无奈。 她是跟随着王富商从外地而来,本来在这镇上也没有熟人,昨夜她的夫君同别人在一起,就算是许翠衣真的躺在床上睡觉,明显也无人可以作证。 只能说,人要真不是她杀的,或者有可能根本就是失足落水,惹上这事也只能算她倒霉。 谁料许翠衣咬了咬牙,竟道:“有!我昨天整晚都同另一个人在一起。” 瘦捕快问道:“谁?” 许翠衣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望向人群,稍稍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肯定看见我这里的麻烦了,不愿意站出来作证,难道还要我将整个客栈里的客人逐个地找上一遍吗?” 过了片刻,有个男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犹豫了一下,冲着两名捕快说道:“我作证,从昨晚亥时到今早辰时,王夫人都跟我一起在她的房中,不曾离开过。” 说话的人正是那三名想着去鬼王宴的修士之一。 一个是土财主年轻漂亮的老婆,另一个是修仙论剑的修士,这两个人除了偶然住进了同一家客栈里之外,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的交集。 在场之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诧之色,经过两人支支吾吾的一番解释,这才明白了事情始末。 原来这名修士本性就是好色之人,如今他面临死局,前命未卜,就更加想着要在进入鬼门关之前,再好好享受一番世间各种乐事了。 赶巧,这里正有个被丈夫休弃,心存报复之意的许翠衣,两人在房门外偶遇,一来二去搭讪了几句,竟然迅速勾搭在了一起。 本来以为是极私密之事,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夜风流竟然成了许翠衣没有杀人的证据,弄得人尽皆知。 胖捕快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可以呼风唤雨的修士,将两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位侠士,你整晚都跟她在一起,就一会都没离开过吗?” 那名修士道:“我与她一夜恩情,看不得这女人平白被冤枉,这才站出来而已,有什么必要骗你?整晚上我二人一直在一块,连床都没下过。这点可以肯定。” 旁边有人发出暧昧的笑声,许翠衣脸上一红,但也承认了修士的话。 有了人证,许翠衣虽然不能完全去除掉嫌疑,但最起码不会让人一提到凶手就认定绝对与她有关了。 两名捕快又盘问了一番,没有其他收获,只能暂时将尸体带走离去。 他们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原本住在这客栈当中的官差进门。 双方打了个照面,那官差眉头一皱,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瘦捕快对他的态度有点不满,沉着脸没回答,胖捕快却见对方的服色,料得品级远高于自己,不想得罪,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那官差嘟囔道:“要说小地方是有小地方的好处,一桩简单的命案都破不出来,吃喝穿带倒是比我们也不差了。” 瘦捕快恼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胖捕快连忙抓住他,低声道:“你看这人的靴子面上都破了个大洞,多半是受了银钱困扰,借机撒气,不理会也就完了。” 瘦捕快勉强点了点头,官差见两人不再顶撞,冷哼一声,进了客栈的门。 尸体被带走,许翠衣连午膳都没用,失魂落魄地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叶怀遥坐在桌边,望着她的背影,而后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容妄站在他旁边,笑着说:“在看什么?” 叶怀遥故意逗他:“看那位夫人漂亮。” 容妄镇定地说:“你夸罢,我不会记恨的。” 叶怀遥:“……” 对方不说这句话还好,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想起昨夜容妄也是同样温柔的语气和声调——小魔头,干的可真不是人事。 叶怀遥道:“咳咳,干个玩笑,长什么样没看清楚,其实我主要是觉得她很厉害。” 容妄道:“因为一说话就把人咒死了?” 叶怀遥道:“不是,是因为她立志许下的愿望都成真了。” “你看,昨天她说,奸夫淫/妇,也不怕掉到水里淹死,那两个人就死了;她说你总有一天羡慕我还来不及,现在她丈夫是死鬼,她则还有大把生命,又继承了金银珠宝,多值得羡慕。“ “还有最后一点。”叶怀遥回忆着许翠衣昨天说过的话,竟然都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小心戴一脑袋的绿帽子’瞧,这不是也实现了吗?” 容妄思索片刻:“你说的不错。” 虽然在许翠衣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原意是咒骂魏娘不安分,即使和王富商在一块,日后也要红杏出墙。 但现在她还没有拿到休书,是明媒正娶的王夫人,却在丈夫死前就跟修士一夜风流,这顶绿帽子,王富商同样也没逃过去。 许翠衣所骂的那些话,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气话却一一都应验了。 这听起来像是巧合,但每件事凑在一起,又透出了几分说不出古怪。 容妄道:“他们夫妻来到这间客栈中,应该也得有好几天了吧?” 叶怀遥道:“不知道,但肯定是比你我早的。” 容妄微微一笑:“王富商岂不是也一样,惦记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短短几日就找回来了。” 叶怀遥抬头看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 满足(*^▽^*)。 附插图[由于晋江没有图片上传功能,暂无法显示,请自行脑补]。 127、清月小梅 “我想, 再住上一两晚, 应该很多事情就都明白了。”叶怀遥微笑着说。 正说着话, 他们旁边的窗子忽然开了,原来是外面起了大风, 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大雨。 容妄过去将窗户关上, 而正在此时,叶怀遥忽然听见那飒飒的风声当中,裹杂着传来一阵呢喃般的低语。 “仙骨不存, 天魔降世。” 叶怀遥倏地一怔, 脱口道:“谁?” 耳边隐隐有声低叹, 而后容妄将窗子关严,雨声风声, 都被阻隔到了外面。 他问叶怀遥:“你刚才说什么?” 叶怀遥道:“咱们上去说。” 容妄少见他表情这样严肃,点了点头,两人回到房中关上门,叶怀遥就将刚才的事跟容妄说了。 “仙骨不存, 天魔降世?” 容妄沉吟道:“这不是上回在棺材里发现那本册子上的话吗?” 叶怀遥道:“不知道那上面的仙骨,跟我身上的这个有没有关系。” 容妄一直将那本册子随身带着,于是取了出来。 先前他们都没有把这八个字往叶怀遥的身上想,原因是“仙骨”二字经常用于泛指,有说仙人的遗骸,有说灵兽身体部位制成的法器,甚至还有菜名。 反倒是叶怀遥母族这边传下来的特殊体质, 因为不为世人所知,反倒从未在外面听说过。 不过是一口无意中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棺材而已,又不知道已经埋了多久,谁也不会就将里面的陪葬物往自己身上联想。 可是提示令人觉得蹊跷,叶怀遥将册子从容妄手里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可怎么找也只有这八个字,并无其他端倪。 容妄道:“你听那说话的声音是否熟悉,能判断对方的身份吗?” 叶怀遥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不好判断,声音太小了,当时又夹杂在风声里面,能听清楚就不容易。” 容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下去,只道:“也不知道他有何用心。” 叶怀遥说:“没法判断的事先搁到一边。不过如果‘仙骨’指的真是我身上这根骨头,那么‘天魔’所指,又是什么?” 容妄半开玩笑:“不知道,以前没听说过,不过这样解读,你我都有可能。” 一说到魔,容妄作为魔君,自然是首先被想到的那个。他因为叶怀遥濒危而心神大乱,导致血脉觉醒,似乎也能够与那八个字照应上。 不过叶怀遥也同样有可能,或许这句话是某个预言,暗示如果他身上的仙骨消失,就会沦入魔道,反正怎么说怎么有理。 两人猜了半天不得章法,最后还是容妄道:“算了,如果这样判断的话,整个世上的人都有可能是天魔。我传个信回去,让郄鸾他们查查魔族的典籍,或许里面有记载。” 叶怀遥“嗯”了一声,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他像是在对容妄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再等一等,或许那个声音还会出现的。” 容妄似乎看出了叶怀遥的疲惫,当晚也没有闹他,两人早早就歇下了。 叶怀遥闭上眼睛,就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当初,他又见到了叶识微。 修真者本来不该轻易陷入梦境,或者与其说叶怀遥是在做梦,倒不如说他陷入到了一段过往的神思当中。 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回忆起曾经怀念的一切。 叶识微并非翊王夫妇亲生,而是曾经意图谋逆的皇四子吴王之子,这件事属于绝对的隐秘。 当初翊王为了将他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保下,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几乎没留下半点把柄,自然也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往这个方向去猜想。 在世人眼中,他是尊贵无比的昌敏郡王,父母疼宠,兄长和善大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怀羡慕。 但对于叶识微自己来说,自从七岁那年无意中偷听见父母的谈话之后,却再也无法当做若无其事一样享受这份尊荣了。 倒不是跟家人产生了隔阂,只是一旦知道自己并非亲生,身份还这样危险,翊王夫妇和叶怀遥对他越好,他心里就越是有种内疚不安。 既怕哪天发生了什么意外会连累家人,又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对不起这份厚爱。 十三岁那年元月,新春气象,满城欢腾,皇上下旨要将叛贼吴王的府邸推倒,在废墟上重新建一座万花园。 叶识微白日里路过的时候,正好看见王府早已破败的匾额被人卸下,工匠们敲敲打打,百姓嬉笑围观,纷纷谈论这叛贼的恶行,称赞皇上英明。 叶识微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空了一块。 虽然从来没有在这座王府里面住过,但是到底血脉相连。 他的命是翊王救下的,但也是亲生母亲拼尽性命,在牢中那样的条件下将他带到了世界上。 从七岁到十三,六年的时间,每每路过吴王府,心中已经将那当成了另外一个家,而现在,都没了。 并且有无数看客为此而兴奋喜悦,甚至让你站在人群中,不应景地露出个笑脸,都觉得不配当个人。 叶识微没说什么,回了翊王府,得知大哥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玩了,就跟父母一起用了晚膳。 他自小性格老成沉稳,倒更像是兄长一般,虽然话不多,但倒也没什么失落的模样。 翊王和王妃都没看出来叶识微的异样,还跟他说天也不晚,也应该出去跑着玩一玩。 叶识微笑着说:“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在家陪着父王和母妃不好么。” 翊王妃笑道:“前两日你哥哥在外面疯的,连身上的玉佩都给当了,结果你却这样。你们两个小家伙,一个太闹腾,一个太老实,要是匀匀就好了,能让人少操不少心。” 翊王问:“阿遥那块玉佩不是他去年生辰时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吗,碧血玉千金难求,怎么当了,他缺银子花?” 翊王妃道:“不知道,问了他两句,人就跑了,成天跟只小皮猴似的,还不如咱们阿微稳重。” 翊王摸了摸叶识微的脑袋,倒是颇为得意:“我可觉得很好。怀山河之遥,襟怀澹荡,识草木之微,泽心敏慧。这两个孩子刚刚好,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吃过了饭之后,叶识微踩着满地积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心情着实不好,为了让父母放心而吃下去的饭像是块石头一样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于是不耐烦有人跟着,屏退下人,自己提着灯笼转过长廊回房。 眼见窗纸后面透出朦胧的光晕来,叶识微本来没太在意,只当是下人过来为他收拾房间。 皱了下眉头,随手将门推开,刚要说“你出去罢,不用收拾了”,却感到一阵暖意夹杂着香气迎面扑来,顿时将满身湿凉之意抖落。 一个轻扬而柔软的声音带着笑意吟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1” 叶识微被房中的光明一晃,微微眯了下眼,就看叶怀遥坐在他的房中,面前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 他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拿着筷子在锅里搅,看上去忙忙碌碌,见叶识微回来了也没起身,头也不抬地笑道:“坐。” 整个世界一下变得明亮起来,温暖起来,热闹起来。 叶识微向着桌前走去,行动之间,一片不知何时蹭到的梅花瓣从他肩头飘落,被叶识微接在手里。 他这才明白叶怀遥方才为何要念那几句诗,倒是全都应上景了,不由一笑。 他随手将花瓣夹在一本书中,撩袍子坐在了叶怀遥对面,眼看锅里都不剩什么了,失笑道:“哥,合着你来,是让我看你吃的啊?” 叶怀遥将手里的半杯酒递给叶识微:“喏,还剩个福根,大哥把最好的给你。” 叶识微半笑半无奈,将酒接过来喝了。 叶怀遥起身拿起自己的斗篷:“好,走罢。” 叶识微一怔:“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叶怀遥道:“我本来挺早就回来了,想来找你,结果听过你们已经用上晚膳了,干脆就边吃边等。跟我走吧,哥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实际上叶识微的心情并不太好,只想什么都不管,蒙头睡上一觉,但他是从来不会拒绝叶怀遥任何要求的,什么也没说,笑着答应了。 叶怀遥嫌父母盘问起来麻烦,一个下人都没带,领着叶识微去翻墙。 他轻车熟路,先爬到了一棵树上,而后轻轻一纵,就坐上了墙头。 叶怀遥观察片刻情况,又把叶识微给一并拉了出去,两人从墙上跳下来,连忙一溜小跑,到了王府后面的巷子中,赫然是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叶识微就算再如何意兴阑珊,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准备的这么齐全,你到底想去干什么?” 叶怀遥笑道:“最近缺钱花,打算把你给卖了。敢不敢跟我走?” 叶识微含笑看着他:“无所谓,若真能卖个好价钱,也算我给哥哥出了分力。” 话当然是玩笑话,但这大晚上的,上了马车后,发现竟是一路往京郊走去。 叶识微也真是忍不住好奇起来,不知道叶怀遥到底想干什么。 他这个大哥的性格,卖了他不可能,但夜里一时兴起,抓个鬼探个险,他还是能做出来的。 最后,马车一直到了接近京郊的地方,再远一点就要出城时,总算停了下来。 叶怀遥从马车上拿下来两提东西,一提自己拎着,一提丢给叶识微,笑道:“拿好,走。” 叶识微接过东西,目光四下一转,只见护城河沿着郭城东壁如带环绕,这个季节已经结冰。 四下静寂无人,天下的明月亦像是一轮冰轮,清清冷冷地光辉洒下来,将更远处那些园林宅邸,映的如同琼楼玉宇一般。 叶识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此地西面就是城墙,南靠天玉阁、凌云寺,北临芙蓉浦、青麟淀,风景秀美,地势开阔。 若在春夏时节,更有无数烟柳,芙蕖飘香,乃是踏青游玩的胜地,亦不分平民贵族都可前来赏玩。 有不少公卿之家,以及商贾富户,都在附近购有私宅别院,因为地方宽敞,又有园林草木相隔,互相之间也不会打搅,正是休养的好居所。 不过这个时候是冬季,周围都是一片光秃秃的,郊外又总比城里要冷上一些,所以几乎没人在这里居住。 到了这一步,叶识微也就不再多问,任由叶怀遥领着他,踏着清辉雪影绕过江畔,到了最幽僻之处的一座庭院之外。 叶怀遥停住脚,负着手看一眼面前罩着银辉的青瓦,问叶识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叶识微心念一动,想起晚饭时父母说起兄长缺钱的事来:“别告诉我,这是你新买的宅子。” 叶怀遥微微笑着,说:“这乃是曾经礼部尚书高宁盖起来的别院,后来高小姐嫁与吴王这院子就成了她的陪嫁。” ——也就是,叶识微亲生母亲的嫁妆。 叶识微从未想到叶怀遥带他看的会是这个,一时错愕。 叶怀遥却没解释更多,拍了拍叶识微的肩膀,上前敲门。 等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年老的妇人前来将门打开,身上穿着朴素的布衣,但很是暖和干净。 她脸上的皱纹很深,肤色黑黄,看样子应是穷苦人家出身。 见到叶怀遥之后,老妇人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公子,您来了。” 叶怀遥笑道:“王婶,扰着您睡觉了罢?我没事,就是一时兴起,带弟弟来转一圈。” 他说着,将从马车上拎下来的一个纸包递过去:“这里面是一些参片和按方子配好的药,直接给王大哥熬了喝就可以了。” 王婶满脸是笑,喃喃地道谢,又忍不住去擦眼睛。叶怀遥将她劝回去了,自己带着叶识微在院子里面转悠。 他缓缓道:“识微,我知道你今天心里面肯定不好受,你这性格,又不会发脾气同别人说,有些事总是憋着,会生病的。” 叶识微当年偷听到了真相这件事,只告诉了叶怀遥一个人。 他道:“哥,我不是觉得家里人对我不亲,我——” 叶怀遥温和道:“我知道。你不是觉得家里人对你不亲,是对你越亲,你越怕连累或者失去我们。更何况血脉相连,哪个人知道自己还有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不管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人,都会惦记想念的,换了我也是一样。” 两人经过一排黑沉沉的厢房,里面不知道住着什么人,大概已经睡了,因而叶怀遥脚步和声音都放的很轻。 叶识微被他说的嗓子发紧,眼眶一热。 叶怀遥道:“可惜我现在能做的也有限,跟吴王沾边的东西肯定是都保不住的,辗转打听,得知这里还有座当年吴王妃陪嫁的宅院,谋逆之事后被卖掉,已经辗转换了好几个主人,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我就买下来了。” “喏,当今年生辰的礼物,提前送给你。”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房契,递给叶识微:“你来这里住,或者当咱家的别院当然也不合适,我就改成了慈幼局,收留一些独居的老人和孩子,算是跟弟弟借个地方吧。” 叶识微问道:“你……你就是为了这个,把玉佩当了?” 叶怀遥惊笑道:“讨厌,谁在你面前揭我老底?不是,我是为了……前几日惠城地动,和几位好友买了些粮食衣被送过去,一时没倒开手。不过一件玩物,也无所谓。” 叶识微却知道那块玉佩雕工精美,叶怀遥平素十分钟爱。 更何况地动时他虽确实捐了不少东西,但堂堂王府世子,还不至于连这都要当掉自己的东西来凑钱。 这宅子如今毫无破败之气,很多地方都经过悉心复原,应该起码一两个月之前就被买下来了。 叶怀遥……想替他把家找回来,堵住他心上的一处空缺。 他整日里笑嘻嘻的,在外面跑来跑去,仿佛日日玩乐,不务正业,却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花费了多少心血,悄悄做了这件事。 这世上,只有叶怀遥会这样做,也只有叶怀遥,理解他所有的不安与彷徨。 叶识微将手中的房契攥紧,对面的一处房门却被吱呀呀打开了。 里面探出个小脑袋,当看清了叶怀遥之后,立刻欢叫起来,紧接着,房中涌出了七八个孩子。 他们开心地围在叶怀遥身边,又好奇和小心地打量着叶识微。 叶识微发现有个孩子的眼睛看不见,一直被其他孩子拉着,小手却悄悄抓住了叶怀遥的衣袖,显然对他颇为依恋。 叶怀遥半蹲下来抱了抱他,问道:“这么晚了,你们几个怎么没有睡觉呀?” 几个小孩乖乖地说道:“这就睡。” 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兴奋道:“因为哥哥来了,睡不着!” 叶怀遥笑着说:“哥哥还领着另一个哥哥来看你们,他带了糕点和糖果,看看,都在这呢!” 叶识微这才知道叶怀遥给他的一提纸袋里都装了什么。 孩子们听了欢呼一声,也明显因为美食而对叶识微生出了巨大的好感,又放开叶怀遥,往他身边凑去。 叶怀遥笑道:“小白眼狼。” 叶识微也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叶怀遥哄孩子驾轻就熟:“今天太晚了,你们不可以吃,给我好好回去睡觉。明早上就让爷爷奶奶给大家分,好不好?” 这里的小孩子们都是被从不同地方捡回来的,每个人都很乖,大声答了句“好”,一个个听话地回房。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晋江卡了,我怎么点都不发表新章,换了好几个客户端才成功。 —————— 注:1杜耒《寒夜》。 128、对花曾记 唯独那个看不见的小女孩还有点舍不得放开叶怀遥的袖子, 细声细气地说:“哥哥, 小冬说, 梅花开了,是吗?” 叶怀遥看着院子角落里的那片寒梅, 说道:“是呀。” 小女孩道:“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 叶怀遥抱起小女孩,走到花树边上, 让她摸一摸,闻一闻:“好闻吗?梅花就是这样,香香的, 软软的, 上面还有五个花瓣。” 小女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小冬说, 要折下来一支给我摸,但是她够不到。梅花好香的。” 叶怀遥笑道:“把人家摘下来, 它可就死了,但如果在树上长着,还能活很久,天天都能让你闻见香味。” 小女孩道:“不能让它死, 我跟小冬说,不让她摘。” 叶怀遥又哄了她几句,领着小女孩一直将她送回房里,转头冲叶识微道:“不早了,咱们也……” 后面的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叶识微忽地踏上两步,环过叶怀遥的肩背, 一把将他抱住。 “回家吧。”他将头抵在叶怀遥肩上,静默片刻,笑着将刚才那句话补完。 人生至此,实在不能说是有憾。再想要更多,就是贪婪了。 两个都是男孩子,安慰到这个份上,一切自照于心中,感谢和珍重当然也不会肉麻兮兮地挂在嘴边,回去之后就各自安歇去了。 倒是破了财的叶怀遥发现了一些小惊喜——他从自己的枕头下面翻出了足足十张银票。 “锦瑟!锦瑟!” 叶怀遥把伺候他的丫鬟叫了进来:“我不在的时候,有谁进来过吗?” “世子爷,翊王殿下曾进来过一趟,听说您还没回来,很快便走了。” 锦瑟笑着答了他的话,又将一个小匣子拿过来递给他:“这个是王妃让绣诗姐姐送过来的。” 叶怀遥将匣子打开,发现躺在里面的,正是自己已经当掉的玉佩。 他“啊”了一声,将玉佩拿出来,简直爱不释手:“娘真是太够意思了!” 锦瑟向来是看见世子爷高兴,自己就高兴,见状也跟着抿唇微笑:“王妃还说,让您将玉佩藏起来,莫要让王爷知道了。王爷心疼世子,一定会悄悄再拿出私房钱补贴您,您就能挣个双份了。” 果然还是他老娘最了解老爹,翊王殿下的补贴已经到账。 锦瑟走了之后,叶怀遥开心地抱着银票和玉佩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再次感叹道:“爹娘真的是,都太够意思了!” 有钱了就可以继续出去浪,他决定了,过几天要把小容从院子里偷出来,到外面看七盘舞去! 一阵风过来,将门刮开了,叶怀遥心里正高兴,也没喊下人,从床上蹦下来,跑过去关门。 走到门边,他骤然发现,外面空空荡荡,除了一片残垣断壁,冷月如霜,什么都没有。 叶怀遥猛地回头,身后那个温馨华贵的房间也消失无踪。 睁开眼睛,身下躺着的是客栈的床,面朝内侧,周围的一切在黑暗中看来有些陌生。 容妄从身后揽着他,呼吸平稳安静。 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夜阑惊梦。 叶怀遥想起来,那块玉佩他带了好久,后来逃难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碎了。 窗外依旧有风声,但没有再听见说话的声音。 其实叶怀遥没对容妄说实话,他觉得那个提醒他的人,很像叶识微。 额头有些微微的汗湿,太阳穴突突直跳,叶怀遥不想把容妄吵醒,躺着没动。 身后却伸来一只带着些许凉意的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叶怀遥低声道:“你怎么醒了?” 容妄道:“睡的不实,听见你的呼吸声变快了。” 他下床拿了块湿帕子,扳过叶怀遥的脸,帮他擦了擦,又问:“做噩梦了?” 叶怀遥也坐起身来,用手用力捏了捏眉心,“嗯”了一声。 容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之色,起身将帕子放下,坐回到床边揽住他的肩膀。 他犹豫了一下,缓声说道:“你别太担心了,如果叶识微当真还存在于这个世间,无论他遭遇了什么,现在又是什么立场,对于……咱们来说,都应该是件好事不是吗? 叶怀遥不禁看了容妄一眼:“你知道我……” 容妄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世上除了叶识微,又有谁能让你神思恍惚,噩梦不断。” 这句话让他说出来,是有些为难了,说罢之后,容妄自己倒先觉得心里一痛。 他并未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妒忌流露出来,搭在叶怀遥肩上的手拍了拍,安慰道: “你应该相信你们之间的情分。你这样在意他,他一定也会同样在意你,等待着与你重逢,咱们只要一直查探下去,一定能找到真相的。” “好。” 叶怀遥从来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方才一时失神,更多的是因为陷在了梦中的情绪里没出来。 同容妄柔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也彻底醒了。 叶怀遥答应了一声,嘘口气:“没事,其实我也没想太多,你知道我的性格,结果没出来之前,也不怎么喜欢胡思乱想。做这梦,应该是受到了白天那八个字里面寄付的神思影响。” 简单说来,就是与其说是叶怀遥做梦,倒不如说是别人的回忆闯进了他的脑海里面。 容妄心中也有些疑虑,难道真的是叶识微? 如果是他,这八个字更像是好意提醒才对,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装神弄鬼不肯露面? 是顾忌着自己,还是另有苦衷? 容妄心里这样想着,顺口说道:“就算是被神思影响,也是因为你心神不稳,才会被趁虚而入的。会不会是因为当年瑶台留下来的旧伤?” 叶怀遥还没来及说个“不是”,容妄自己又道:“可是咱们已经双修了好几次了,不应该还没恢复罢。” 叶怀遥:“……” 他不知道容妄之前打上万法澄心寺的时候,曾经被那里的老和尚骂做“淫/魔”,并灌输了“两个人睡在一起叫双修,双修什么伤都能治”的概念,直接被他的话气乐了。 “咱们那是双修吗?” 叶怀遥道:“除了第一次,当时你是想救我,还能说得上是神魂相融,内元流转,之后每回你都……你中间连给人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留,一个劲的……算了不说了。” 他看过正经的道宗修炼心法,魔族那些却大多数都是拿人当做炉鼎的歪门邪道,容妄看着就恶心,自然没有想去了解过。 他追问道:“什么意思?” 容妄这一脸勤学好问的表情,又让叶怀遥想起了前一天晚上他关于“花样”和“姿势”的研究,一阵牙疼。 叶怀遥道:“……就是两个人身体,那个,相连的时候,要先处于……静止的状态,将内息交融……当然如果熟练之后,也是可以做到一边……动,一边运转内元的。持续的时间也比较长,七天半个月都很有可能……” 刚才不是气氛很严肃地在说叶识微吗?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跟容妄讲上了这个话题? 叶怀遥纸上谈兵,偶尔在门中给玄天楼的小弟子们授课时,也会科普一些不同的修炼之道。 他自然是高高在上不容亵渎,底下的弟子们也是满脸“明圣说什么都是世间真理”的崇敬,跟和容妄讲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 ——总觉得背后有点发毛,自己不太安全。 这种感觉在容妄告诉他“记下了,下回有时间了会注意”的时候,达到顶峰。 叶怀遥:“咳咳,好了,睡吧,我很困,有点睁不开眼睛。” 容妄眼底泛起笑意:“嗯,你是该好好睡了。” 被这么一搅和,什么愁绪都没有了,一觉到天明。 而天亮之后,两人起身下楼时才又得知了一个消息,昨日里那名鞋子破洞的官差,也死了。 两天之内出了三条人命,客栈当中人心惶惶,早已没有了前一天围观疑似情杀的好奇。 由于前一天晚上没有跟容妄“研究技术”,叶怀遥起的也还算早,两人出来的时候尸体刚刚被发现,就在房间外面的长廊尽头,还没有被人挪动过。 而他正对着的,就是那间所谓不能进入的“鬼屋”。 叶怀遥过去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屋子的门用铁链和锁头封的严实,并无被人破坏的痕迹。 官差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身体表面上看不出来任何的血迹暗伤,叶怀遥不懂验尸,也没往前凑,听着惊恐的房客们进行各种各样不靠谱的猜测。 很快,一胖一瘦两名官差又急匆匆赶来了,这次他们还带着一个仵作。 “他的嗓子眼里有东西。”仵作肯定地道,“应该是噎死的。” 有人悄悄地说:“不会是吃早饭噎死的罢?” “吃早饭噎死,应该是在饭桌上,怎会在这里?边跑边吃的?” “也有可能是硬被人掰开了嘴塞进去的。” 众人猜测纷纷,胖官差拿出一块手帕来,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感觉压力很大:“能想办法把他嗓子里的东西弄出来吗?” 仵作道:“只差一点就可以用工具够出来了,你们把他颠一颠试试。“ 他让伙计搬过来一张桌子,胖瘦两名捕快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打算将尸体架在桌子上。 可是刚这样一挪动,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有人大叫道:“银子!” 这穷的鞋子上都有了破孔的官差,竟从袖筒、裤筒当中掉了许多银锭出来,骨碌碌滚了满地。 好多人毕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连两名捕快都傻眼了,却根本没人有想捡的意思。 最后一声当啷声,是有一枚银元宝从死者的喉咙里面掉落出来,砸到地上。 ——他是被银子噎死的。 如果说前一天的富商之死,还能说是有可能意外失足落水,富商夫人的话之死赶巧,那么目前的场面就实在是有些诡异的吓人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满地的钱,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一锭银子骨碌碌滚到了一名房客脚边,他竟然吓得跳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最靠墙的位置,大概自己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被钱给吓成这样。 两名捕快又把房客们都查了一遍,最后也没问出来什么,只能将尸体给抬走了。 叶怀遥往旁边让开,不小心踩在了一锭银子上面,他还没怎样,已经有一只手伸出来,从旁边将他扶住:“小心。” 叶怀遥一转头,发现是丁掌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刚做了梦的缘故,那种恍惚感还没有消退,这一瞬间他竟觉得分外熟悉,仿佛两人之前曾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姿势动作一般。 叶怀遥看着丁掌柜,忘了道谢。 对方却忽地将手收回去,转头走了。 叶怀遥瞧了他的背影半天,觉得那种熟悉感又没了,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可能真是岁数大了……” “年方十八,就已经感叹岁月流逝,真是让我汗颜。”容妄的声音从叶怀遥身后传过来,“我们明圣这是怎么了?” 叶怀遥回过头来,笑着说:“没事,认错了一个人。你回来啦。” 方才两人下来见到发生了命案,等了一会不见有定论,容妄便说要去镇子上瞧瞧有无异常,倒是比叶怀遥想的要回来的快。 容妄“嗯”了一声,将一包冒着热气的桂花糕递给叶怀遥,问道:“尸体被抬走了,怎么死的?” 叶怀遥打开,先掰了一大块往容妄嘴里塞,两人一起回房:“嗯,两名捕快刚把人弄走,是被噎死的。” 正艰难吞咽桂花糕的容妄:“……” 他默默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给自己灌下去。 叶怀遥忍不住笑了,偏生使坏,又将糕点掰下一块:“啊——” 容妄又张开嘴吃了。 叶怀遥道:“你放心吧。那个人是被银子给噎死的,我相信邶苍魔君不会这么脆弱。” 容妄目光一凝:“据我所知,他很缺钱。” 虽然无亲无故,但说起任何一个人的死亡,依旧感慨,叶怀遥敛了笑意,叹口气道:“是啊。” 他将刚才看到的场面给容妄讲了一遍,也觉得有些唏嘘:“想要跟旧情人复合的富商,再找到人的第二天溺水而亡,缺钱的官差,又活活被银子给噎死,想来真是讽刺,这个地方太奇怪了。” 容妄道:“每个人的软肋都是自己的欲望。” 这么说其实也没错,那么叶怀遥也是有欲望的,他想要找到叶识微。 这样看来,方才的错觉,是不是也不过是内心想法被放大之后的自我迷惑? 容妄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叶怀遥的胡思乱想:“还有一件事与你说,我今天早上出去,发现这镇中所有的商铺之内,都没有蜡烛、朱砂、冥纸等物贩卖。” 甚至连他们房中的照明之物,都是费料更加昂贵的油灯。 叶怀遥道:“看来这不光是客栈的禁忌,还是整座镇子当中的禁忌。” 容妄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他也经历过不少怪事奇事,但是因为感情淡漠,好奇心有限,所以很少刨根纠底。 如果不关他的事,就视而不见,碍了他的眼,就用暴力铲除掉,至于其中有怎样的内情,是否妨害他人,从来都不在容妄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现在看叶怀遥打算将真相调查出来,容妄也不由得就兴致勃勃起来。 仿佛面前所有的一切也都变得离奇而有趣,让他充满好奇。 容妄想,根据他和叶怀遥刚刚住进来的时候,那名姓丁的掌柜解释,是因为有一对夫妻在客栈的房间中惨死,这才禁用了蜡烛、朱砂和冥纸等物品。 但如果照这样的说法,没道理整个镇上都是如此。如果不出所料,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甚为轰动的大事。 而这件大事,可能就是整个小镇结界建立起来的依托。 容妄道:“等今晚入了夜,我想再去探一探究竟。” 叶怀遥道:“好,你注意安全,我盯着客栈这边。” 大概是觉得屡屡死人晦气,或者也是急着早日找到鬼门入口,当天下午,那三名修士就退房走了。 经过一天,之前的富商夫人许翠衣已经从骤然丧夫的惊恐之下回过神来。 跟在那名跟她好过的修士后面,她依依不舍地问道:“你昨晚上不是说有很大神通的吗?不管要去哪里,带上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应该都不妨事的罢?” 那名修士道:“我另有要事,昨天给你作证已经是还情了,休要纠缠。” 许翠衣道:“哎呦,谁纠缠你呀,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弄不到手!只是我一个弱女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发生意外,你护送我回家,我给你银子,怎么样?” 那名修士不再理她,许翠衣还要再追,却听见“擦”一声长剑出鞘的动静。 却是修士的另一名同伴不耐烦起来,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粗声粗气道:“女人,休要再纠缠,否则莫怪我不留情面!” 许翠衣吓得僵住了,身子一动都不敢动,结结巴巴地道:“是、是……” 跟她相好过的修士说:“好了,不跟着就行,你何必再吓她?走吧。” 他们三个绝尘而去,许翠衣呸了一声,气鼓鼓地道:“老娘迟早被你们这帮没良心的臭男人给气死!” 说罢,她便走了。 旁人笑着谈论这件趣闻,叶怀遥听到她的话,心里觉得忽悠了一下。 富商有欲望,官差有欲望,而这名泼辣的女子,又想得到什么?官差的死跟她的乌鸦嘴有关系吗? 这样轻易地说出死啊活啊……也不知道她咒她自己,管不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5 11:00:00~2020-03-19 11:0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猫を愛してる 3个;我走路带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蒸排骨 11个;古灵精怪小丫头 2个;卿.、满目山河空念远、八月二十千、你亲亲我、柚由树、十岚、qcumber、等登灯等灯、叁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木清华 107瓶;秦枫枫枫枫枫枫 58瓶;凫屿 50瓶;粽子 37瓶;柏舟 30瓶;。 22瓶;十岚 21瓶;猫を愛してる、屠戮玄武、君琬芰 20瓶;追梦者 18瓶;古灵精怪小丫头、曦湛 15瓶;老咸鱼 14瓶;飞鱼的祝福、白墨、keuoty、生如夏花、叁七七、.潆.、见微 10瓶;熏米、利风风、木木 6瓶;尘嚣、bilibili、dnshi、rea、淮徊.、我们家小朋友、小玫瑰、逸之狐妖、顾深 5瓶;学习中人 3瓶;小菊花、再会する、苏丘傅、麋鹿鹿鹿、吃布丁的言弥、霖兒、卿.、星星,落下了 2瓶;讯讯、则泽、小板栗子、南鸢、x祁亚_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9、逢花不饮 王富商和他的魏娘是在半夜里死的, 吞银子的官差死亡时间不定, 但也是在众人睡醒出门之前。 ——那么今晚, 还会继续发生命案吗? 叶怀遥有心看个究竟,待入了夜容妄离开之后, 他也悄悄从房中出来,径直出了客栈。 在进入这家客栈之前, 叶怀遥曾观察过,发现整座小镇依山而建,这客栈后面不远处便是一座小丘。 上面盖了个凉亭, 大约已经有年头了, 很是破旧。 而站在小丘之上, 朝西的方向正好对着客栈二楼的窗户。 虽说如果不使用法术,也无法彻底看清楚房间内部的全貌, 但至少意外发生的时候,能够稍作察觉。 容妄不在,叶怀遥左右无事,就当夜里散心, 拎了一小坛子酒,爬到那小丘之上。 进了凉亭,却发现黑灯瞎火的,竟已经先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了。 这样的深夜里,又接连发生了两桩命案,若非两人都不算胆小,便要双双被对方吓上一跳。 那人错愕一瞬, 随即便微笑起来,说道:“叶公子。” 叶怀遥笑着走过去,坐在他的面前,说道:“月白风清,我道何人亦有如此雅兴赏景,原来是丁掌柜。好巧。” 丁掌柜微微一笑:“月华虽美,但不免寡淡,我正觉得无趣,但看公子来了,今夜便增色不少。” 叶怀遥略一欠身,算作感谢他的夸奖:“不过一俗人尔,夜来烦扰红尘,难以入眠,只好以酒遣怀罢了。丁掌柜过奖。” 两人商业互吹几句,谁也没试探出来对方的底细,神情语气倒是都温和友善,心绪唯有各自知晓。 叶怀遥将酒坛子放在桌上,问道:“喝吗?” 这丁掌柜深浅莫测,绝非普通人物,想必他一个陌生人随手拎来的酒,对方是不可能入口的,因此叶怀遥不过随口一问。 结果丁掌柜却欣然道:“我正愁酒壶空了,有酒喝自然是极好的,多谢公子招待。” 他说着从旁边的石凳上拎起来一个空酒壶,放在两人面前的桌上。 叶怀遥怔了一下,而后失笑,将他的酒壶注满:“看你的样子不像善饮者,原来是同道中人。” 两人也不拘泥,一个拎着酒坛子,另一个端着酒壶,轻轻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叶怀遥先喝完,抬眼看着对方仰头将壶嘴对口倒酒的动作,微微晃神。 丁掌柜开玩笑道:“叶公子见我喝酒这样惊讶,可见之前并不是真心邀请。” 叶怀遥“哈哈”一笑,说道:“怎会呢。” 两人随口闲话,推杯换酒几轮,皆无醉意。叶怀遥放下酒坛子时,有意无意,将目光往对面的客栈窗户处一扫。 他本想看看许翠衣那边的情况,暂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却无意中发现,客栈最顶头的一扇窗子里面,透出了明亮的灯光。 在这样的黑夜里,哪间房里亮着灯本来就是件稀罕事了,更何况这房间的位置还是在最边上。 ——那正是丁掌柜特意强调过的,绝对不能进入的房间。 里面应该不会有人住,所以为什么会有光? 窗前有一排枝叶繁茂的槐树,那光线就从槐树后面透出来,无法看清里面的任何状况,风一吹,支离破碎。 丁掌柜见叶怀遥注意,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笑着说:“可是这灯太亮,影响公子赏月了吗?” 叶怀遥道:“这倒没有。只是看着那间房好像是掌柜之前吩咐过不能进入的地方,夜里竟然有光,让我有些惊讶。” 丁掌柜轻描淡写地道:“那间房中一向如此,只要不随便闯入,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叶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叶怀遥道:“唉,我原本倒是也不怎么在意的,只是最近接连两桩命案均十分蹊跷,怕是闹鬼啊。” 丁掌柜轻笑道:“这世间纵使有鬼,也一定不害良善之人。再说我身为此间掌柜,都已经好端端地活了这么久,可见没什么大碍。你别怕。” 他含笑说出的这句“你别怕”,透出种异样的熟稔,令人亲切莫名。 叶怀遥憋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说道:“观阁下谈吐,更像是出自诗书之家。敢问掌柜故乡何处?” 丁掌柜顿了顿,轻轻笑道:“你怎知道我故乡不在这里?” 叶怀遥先喝了口酒,缓缓咽下去,用冰冷的酒水平复自己的心绪,缓声道:“古观久已废,白鹤归何时?我岂丁令威,千岁复还兹。1” 他眼眸微抬:“丁掌柜何必明知故问。这间客栈名叫‘令威’客栈,你又姓丁,自然是寄托羁旅愁思。却不知富贵浮云,俯仰流年,却是城郭何在?” 他刚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便看见了令威客栈挂起来的那面酒旗,而“丁令威”,原本是记载于陶渊明《搜神后记》中的一个名字。2 西汉时期传闻,有一人名叫丁令威,本为辽东人,曾经学道于灵虚山,成仙后化为仙鹤,飞回故里,立于城门华表柱上,怀想家园。 有故乡之人见而不识,反倒想要用弓箭射他,于是这只鹤就在半空中盘旋歌唱,唱词正是:“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 丁掌柜取了这个名字,想必正有感慨物是人非,故人不识之叹,由此可见,他的故乡多半已经不在了。 叶怀遥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丁掌柜深深地看了叶怀遥一眼,而后似无奈似温柔地一笑,摇了摇头。 他举起自己的酒壶:“这一杯,敬……知己。” 这便等于是承认了自己家园已毁,另有他名。 这人虽然瞧着面目普通,还有些病恹恹的,但稍带一点笑意,就总能透出些许华贵如玉的气度,令人说不出的心动。 叶怀遥一手支颐,提起酒坛跟他一碰,仿佛随意似的问道:“既然思乡,没想过去故地看看吗?说不定会有相识的人在等你。” 丁掌柜满不在乎地一笑:“即使有故人,心也不会像旧时一样了,不过是浮尘浮世,哪有不变的东西?倒不如不见不问,也能存个念想。“ 叶怀遥笑问道:“人人的心都会变?” 丁掌柜亦笑:“可有例外者乎?” 叶怀遥道:“你是不是呢?” 他瞧上去一脸淡定自若,不动声色地拢了拢不慎被酒水泼湿的袖子,遮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如果你真的是叶识微,那么现在的你,心里在想什么?那些阴谋人命是否与你有关? 曾经你每一个想法我都知道,见到你闷闷不乐,心怀愁绪,我总有办法哄你高兴起来。但如今,我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不希望你变了,又很想见到你。 丁掌柜明显愣了一下,过了片刻之后笑起来:“有趣,我倒是被你给问住了。” 叶怀遥刚才本来都快要确定对方的身份了,但这时候又觉得他语气好像有点奇怪,心中漫起一丝疑窦。 他说道:“你若是不知道该怎生答,我或许能够代为解释一二。” 丁掌柜凝视着他,眼底掠过一种颇为奇特的神色,略一挑眉:“愿闻其详。” 这四个字带着点颐指气使的意思,让叶怀遥皱了下眉。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此地忽然平起掀起一阵大风,呜地一声贯透凉亭,长驱直上。 对面客栈前的槐树哗啦啦作响,有几个房间里的窗子都被吹开了。 叶怀遥顺势转头一看,只见许翠衣那间房的窗户敞着。 他立刻感觉到不对。 这位夫人乃是娇养出来的性情,又很喜欢大惊小怪,摆出一副“总有刁民想要害我”的姿态。 她住在客栈的这几日当中,连普普通通吃个饭菜都得百般要求,风吹开窗户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再困,也不能不起来查看。 现在没有动静,说明人要不就是不在房中,要不就是……已经出了意外。 因为叶怀遥一直分神关注,人在他眼皮底下死了的可能性倒是不大,但不管怎样,也得过去看个究竟。 叶怀遥道:“先失陪一会。” 他立刻起身,向着客栈处快步走去。 匆匆赶到许翠衣门口,做好了被人大骂“非礼啊”的准备,叶怀遥将门一推冲进去,却见房间里果然空空荡荡,被褥凌乱,床上没人。 他摸了一下,发觉余温尚存,说明人刚离开不会太久。 床头上原本贴着一张安神符,这时已经碎了,残片落在枕头上。 叶怀遥捡起来一看,发现这种安神符绝不是市面上卖来骗钱的样子货。 符纸细腻,法纹严谨精致,非真正的修道之人所不能有。 一夜夫妻百日恩,这张符纸多半是那名离开的修士赠予许翠衣的,现在碎裂,是许翠衣受到了偷袭,还是他们也出了事? 所有的细节连缀在一起,一个念头逐渐成型。 叶怀遥心情复杂,从许翠衣的房间里面出来,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到那所谓的禁忌房间之外,伸手将门一推! 门板本来从里面别着,但禁不住他的力道,砰一下就被撞开了。 门内明亮的光线满溢而出,旁边依稀某个房间里有人被搅乱清梦,抱怨喝骂,不过没有出来查看。 叶怀遥进了房间,反手将门掩上。 眼前供着一座香案,香案上并非如丁掌柜所说,仅是惨死的夫妻二人,而是足足摆了有二十余个牌位,上面都以红色的朱笔写了姓名。 香案两侧,分别有两只巨大的蜡烛,一红一白,将房间照的甚为明亮。 烛火跃动,一如不速之客不平静的心情。 叶怀遥皱眉看着香案,这里的气氛虽然诡异,但根本没有半点异常情况。 吓唬吓唬人还可以,毫无攻击力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他将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但周围都是空的,除了香案之外,也根本就没有其他摆设了。 突然,他发现最旁边的那个牌位看上去要比其他都更新一点,凑过去一看,发现上面写的竟然是“王富贵”三个字。 ——是那个死去富商的名字! 但不知道为何,旁边却并无跟他同死的魏娘。 是重名了吗?还是这个突然空降的魏娘身上有什么问题? 叶怀遥将牌位拿起来,打量了半天,从底座里抽出一张纸。 上面用黑字写着:“王富商的心愿——找到魏婉。” 他的心愿实现了,他的牌位却摆在了这里。 这是用性命换来的愿望,但绝对不是王富商自愿。 就算他不是表面上看着的那样胆小怕死,也不可能愿意在找到魏娘之后立刻失去生命——不能相守,那就没有意义了。 叶怀遥很快又找到了那名官差的牌位,这次的心愿简单粗暴——“发财”。 这座镇子本来就是只有心存欲望不满的人才能进入,所以……事情的真相很有可能是,禁忌的房间有满足他人贪欲的作用。 人们无意中闯入,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大喜过望,殊不知心愿得偿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 由此可以推测,魏娘根本就是为了满足王富商心愿而衍生出来的怪物,所以牌位上没有她的名字。 至于许翠衣这位富商夫人,能够将背弃自己的丈夫“咒死”也绝非巧合,很有可能她的心愿就是高高在上,让人人对她言听计从。 现在还没有她的牌位,看来人尚且有救。 叶怀遥将两块牌位放回去,正在此时,身后的门突然又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人缓步走了进来,靠近他。 叶怀遥转身:“丁掌柜,你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丁掌柜缓步踱到牌位之前,听得叶怀遥询问,他道:“方才你急匆匆走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跟过来看看。” 他转眼望着四周:“没想到,你竟是将这个房间打开了。” 叶怀遥道:“没想到丁掌柜这么讲义气,如此凶险的地方也一起跟进来了。” 他这句话略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丁掌柜只做不知,缓缓踱了几步,倚窗而立:“你刚才的话还只说到一半,我想听完。” 他回头望着叶怀遥,轻描淡写:“人人的心都会变,我又是不是那个例外者呢?” 叶怀遥缓缓地说:“我想,或许你也变了罢。” 他语气平淡:“客栈本来是供羁旅之人往来暂居的地方,也是这个世上承载乡愁思念最多的场所。你不能回到故土,在这里开设客栈,却是为了玩弄人心,戕害性命。所以,大约也再没有了当初的那一份心情。” 丁掌柜听到这番指控,惊讶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失笑摇头,说道:“这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们还在十分愉快地饮酒聊天,转眼间你匆匆离开,却对我提出如此质疑,实在是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跳跃的火焰旁边,叶怀遥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几乎令人心生蛊惑。 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咄咄逼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王富商等人因何而死,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口齿清晰,丁掌柜却觉得对方说这句话之前,嘴唇仿佛动了动,叫出了另外一个称呼。 他忽然不想再兜圈子,一时的沉默后,徐徐回答道:“所有住进这家客栈里的人,本来就是被心中的贪求引导的。” “富商想找回自己已经出嫁的旧情人,他的夫人则希望能够高高在上,把所有人都踩到脚底下。” “家境困窘的官差希望能够发大财,中了禁术的修士想要延续生命……但是拥有这些,他们想,却又配得上吗?” 他道:“在这里,所有你想要又不该要的都能看见。但如果期待用力握紧,自然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叶怀遥道:“交易之前没有明码标价,似乎有违道德。” 丁掌柜笑了笑:“若是有人想花一个铜板买间客栈,自己心里应当就有数——不是别人在骗你,就是你在欺负人。” 叶怀遥道:“听上去很有道理,快要把我说服了。” 他轻声说:“其实能够看见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也不失为一种福气。比如我,进了这房间,就什么都没看见。” 丁掌柜笑了,反问道:“你不是看见我了吗?” 叶怀遥方才那句话不是平白说的,本来还有下文,结果被他这样一问,略显错愕。 丁掌柜从从容容地重复了一句:“第一天我就说了,在这间房里,能看见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你看见我了。” 叶怀遥猝然道:“你是谁?” 半空中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月光黯淡,阴云堆叠,却并无雨滴落下,一道横贯东西的裂口正在天幕当中缓缓撕开。 房中的蜡烛一下子全灭了,夜色就像是氤氲的黑雾,纷纷涌入房中。 丁掌柜的身形在黑暗中逐渐消融,声音也是越来越淡。 “恭喜你,解开了这一关的谜题。眼下镇子即将崩塌,若想原路返回,请迅速离开,若想继续前行,便请找到秘密埋藏的地方罢。” 叶怀遥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上前一步,伸手去拽:“你等等——” 他觉得自己碰到了冰凉的指尖,随即便被反握住,低柔的声音从耳畔处传来,宛如梦中呓语。 “我看见的人,也是你。” 随即,声音触觉全部消融,外面的廊上开始逐渐响起杂沓的脚步与慌乱的呼声。 “怎么回事,地面为什么在晃?” “地动,是地动吗?” “天呐,快看上面,为什么会有一道裂缝?” 由于天空已经被撕开了一道裂口,所有可以掩盖的阴气便毫无顾忌地漫溢出来。 整座镇子上,大约只有这间客栈里招待的是外来的客人,剩下的全是死后被禁锢住的魂魄,生生世世也无法得到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般习惯虐点都是过去发生过的回忆,所以如今的时间线上就不会虐了。弟弟线放心看,没事。 注: 1苏轼《和陶移居二首》。 2典故出自陶渊明《搜神后记》卷一,文史典故多引。 如欧阳修“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司空曙“千年城郭如相问,华表峨峨有夜霜”,文天祥之“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等。 第124章初见丁掌柜,章节题目“千年华表”就是暗指。 130、恨血香魂 要像上次在宫殿中那样, 让所有的亡灵都得到超度, 就必须找到这镇子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解决执念所在。 不过在此之前,先要将许翠衣给救出来, 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叶怀遥深深看了一眼丁掌柜消失的方向,收拾心绪, 直接从二楼的窗户处一跃而出。 此时外面的人也看见了天上的异象,正在乱纷纷地瞎跑,却像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到道路, 慌做一团。 叶怀遥眼看就要落地, 腰间被人轻轻一托, 双手稳稳接住。 赶得正及时,叶怀遥喜道:“容妄, 你回来了!” 容妄“嗯”了一声,先顾不得说别的,拉着他打量:“幸好找到你了,你没事罢?” 叶怀遥道:“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这个界已经裂开了,时间不多,随我去找人。” 容妄也不多问,跟着他转身就走,叶怀遥又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容妄一笑:“说来话长,不过,幸不负所托。” 眼下世界崩裂, 左右已经成了这幅混乱不堪的德性,两人便也不再顾忌使用法术,瞬身移到了刚才叶怀遥与丁掌柜共坐的凉亭之中。 凉亭后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在这种地方,也谈不上保护树木的问题了,叶怀遥直接将折扇展开,向外一划。 一片树林像割草般齐刷刷栽倒,有女子的惊叫声传来,正是许翠衣。 不等她被倒下的树木砸到,浮虹剑已经显形,直接飞过去,将人带了出来。 许翠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满眼惊恐地看着两人,看样子是打算发问。 容妄印象中这女人非常聒噪,嫌弃她吵,先一步在许翠衣颈侧劈了一掌,将她打晕了。 浮虹剑本来还悬在许翠衣旁边,被容妄这下吓了一跳,一头扎进了叶怀遥怀里,蹭着他的肩膀。 叶怀遥笑着将剑收起来,容妄指了指许翠衣,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叶怀遥道:“之前丁掌柜说客栈最后一个房间不让咱们进去,不过是故弄玄虚,那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后山的凉亭才是镇子当中真正的禁忌之地——当然,现在结界崩塌,应该已经没有效力了。” 按照丁掌柜的说法,客栈中这些死者们,都是因为见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出事,叶怀遥就是听到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才会产生怀疑的。 诚然,人都有猎奇心态,一个紧锁着的禁忌房间,难免会激发他们的叛逆及好奇心,引得人想要去探索。 但毕竟有的人胆大,有的人胆小,都已经说了闹鬼,那么小心地保持距离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情,总不能每个人都那么有冒险精神,听说不能去,还非得要闯一闯。 容妄站在亭子里,向着客栈的窗口望去,会意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既不会有危险,又能够看见那间房窗户的位置,就成了人们无聊时最喜欢来的地方。特别是那地方夜里还总是亮着灯,就更加值得好奇了。” 反锁的房间,不过是一个诱饵罢了。 叶怀遥道:“是啊。” 他将自己在房间里看到的场面跟容妄说了:“除了新近的死者,那房间当中还有很多其他人的牌位,我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感觉肯定跟这片鬼地方的形成有关系。” 容妄若有所思地瞧着叶怀遥,叶怀遥便问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容妄低声道:“你说那丁掌柜是谁?” 叶怀遥笑容微敛,沉默了一瞬,说道:“我怀疑是识微。” 容妄吸了口气,上去抱住他,拍了拍叶怀遥的后背。 叶怀遥道:“我也不是当年十六岁的孩子了,你不用担心我,没事。我只是不能完全确定,又猜不出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因而……忐忑。” 容妄道:“不管怎样,如果真的是他,就是件好事。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无论是人是鬼,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 叶怀遥的心结,就是他最大的遗憾。虽知两人关系亲密,情谊深厚,这个时候也不可能会计较吃不吃醋的问题。 当年的眼泪,至今依旧打在他的心头,容妄能够想象,叶识微回来会让叶怀遥多高兴,所以他希望丁掌柜真的是那个人。 叶怀遥被这个有时候很小心眼,有时候又很可爱的魔君说笑了。 他抬手回抱住容妄,使劲搂了他一下:“不说旁人,先要你自己好好的。” 他眉眼弯弯:“我们能在一起,也很不容易啊。” 一句话,便让容妄的心融化成水,胸膛里暖洋洋的,觉得叶怀遥真是太好了。 他忍不住用手指抚了抚叶怀遥的两个酒窝,捧着对方的脸想亲吻,可就在这时候,旁边的许翠衣突然醒了过来。 她吃惊地看着两个男人把自己扔在地上,自顾自地亲密:“你们——” 话没讲完,又被容妄给打晕过去了。 叶怀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趁机后退一步,同时笑他:“你真粗暴。” 容妄懊恼地说:“你看她能这么快醒过来,就知道我刚才打的一点也不够力道!” 懊恼也没用,经过这么一打岔,他不好执着于完成刚才的事情了,便跟叶怀遥讲自己方才在外面的收获。 “我知道丁掌柜口中那对死去的夫妻是怎么一回事了。”容妄说。 ——要解决这个问题,禁忌中提到的蜡烛冥纸朱砂是突破口。 这类东西在什么地方才是最不可或缺的? 按理说,应该是义庄。 容妄白天已经打听过这座镇上的风俗,知道因为镇子不算太大,又有很多户都是同宗,坟地都挨成了一片,下葬的时候常常会因为仪式冲撞,陪葬物品摆放不开,发生争执。 因此为了方便管理,这里有人去世之后的规矩便是,在家停灵后送到义庄安置,而后统一下葬。 他趁着夜深阴气最盛的时候,摸过去查看究竟,发现整个义庄当中亦是漆黑,更没有半点焚烧烟火的气息,一具具棺材盛着尸体,安静摆放。 容妄检查一番没有发现异常,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唢呐声响。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是谁在敲打奏乐? 这种场面可以把一个普通人吓得魂飞魄散,却吓不住鬼见愁的邶苍魔君,容妄没有躲闪,反而直接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然后,他便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只见无人的长街尽头,正有一支长长的百人队伍向着义庄这边走来。 打头的是两名道士,口中大声念诵着容妄听不懂的咒文。 在道士的身后,人人身穿白衣,头顶孝帽,中间簇拥着一具极宽极大的棺材,恐怕里面就是装上七八个人都绰绰有余。 容妄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棺材,觉得挺不顺眼,心里“嘁”了一声,暗道:“吃饱了撑的臭显摆。” 只见这些身穿孝袍的人当中,有人扬幡打铃,有人抬棺洒纸,吹唢呐的铆足了劲卖力,魔音穿耳,一路不绝。 奇怪的是,这样大的动静,街道边上的家家户户竟然都沉寂如死,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抗议,或者推开窗户看一看热闹。 容妄隐约觉得那棺材上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他迎着队伍向前掠了几步,停在道边的树后,再仔细看时,发现那竟是一个半透明的人! 这人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做仆役打扮,盘膝坐在棺材盖上,脑门上贴着一张符咒。 这明显就是某个怨灵,跟主人家有仇怨,但是又被符咒限制住了,不能报仇,所以只能咬牙切齿,脸上的神情又是愤恨,又是怯懦。 而且这还不光他自己,经过容妄辨别,棺材旁边同样混杂着几个透明的人影。 其中有中年人,也有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男子都是仆役打扮,女子的衣着首饰则更像妾侍一类。 容妄问叶怀遥:“你猜接下来怎样?” 叶怀遥笑着说:“事情接下来如何发展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直接把棺材给掀了。” 容妄失笑,温柔地捏了下他的鼻尖,算是承认了这个猜测。 “我想,这么多怨灵都围着棺材徘徊不去,明明被符咒制住了都不肯放弃,当中肯定有古怪,所以引来一阵狂风,将整只队伍吹散。” 叶怀遥心道,我只是以为把棺材盖掀开就算了,没想到这是掀了整个送葬队,对不起容妄,低估了你的暴力水平。 人们被吹的东倒西歪之后,棺材也翻倒在地,容妄上去一看,发现竟然被自己无意中的一句挑剔说准了,那棺材当中确实并不止一名死者。 只见除了一名穿着华贵寿衣的老太爷滚倒在地上之外,棺材中还堆放着七八个被白布紧紧裹起来的长条,此时散落了一地。 周围的怨灵们哀嚎之声立时四起,纷纷在附近飘荡徘徊,但是因为畏惧容妄,又不敢靠近。 容妄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叶怀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说道:“所以这家的老太爷是用了活人殉葬啊。” 容妄道:“不止如此。我当时将那尸布割开,发现里面的尸体身体不腐,水分未失,身上的皮肤甚至隐约温热,极有弹性。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他缓缓道:“他们是活着的时候就被裹进尸布当中去的。” 叶怀遥皱眉道:“这也太残忍了。” 古代帝王也多有殉葬一说,被殉葬的人跟死者一同享用香火供奉,到了地下便也得沦为鬼仆,伺候陪伴。 如果是死殉,这鬼仆四肢僵硬,头脑简单,相貌也有可能受损。 相比之下,生殉灭绝人性,却能够保证鬼仆的可用性更强,行动灵活,栩栩如生。 因此一些富贵人家甚至官员,都更加愿意如此选择。 只要有钱,不愁找不到人选。 为此官府曾经多次出过禁令,表面上遏制住了这种风气,但私下里依旧盛行,却是谁都不好管的。 叶怀遥还没忘记他们查探这件事的初衷:“但照你所说,这些殉葬者男女皆有,去世的人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似乎都跟丁掌柜口中所说那对死去的夫妻扯不上关系……” 他说到这里,目光一转,猜测道:“难道说……这些生殉者出自那对夫妻之手?” 容妄笑了。 叶怀遥道:“不对?” 容妄道:“对。我是发愁你这么聪明,接下来的事要怎么讲才能吸引人的。” 叶怀遥道:“嗯……那我再说一遍。” 他一本正经地道:“小容啊,照你说的这样,这些殉葬者男女皆有,去世的人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都跟丁掌柜口中所说那对死去的夫妻扯不上关系哎。这是怎么回事呀?好奇怪!” 容妄看着他,叶怀遥说完之后,两个人都笑了。 容妄仿佛又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这样迁就我。” 他好不容易能跟叶怀遥在一起,对目前这种相处状态甚为珍惜,偏生叶怀遥的性格又温柔大方,不提要求,也不耍脾气。 有的时候容妄觉得他待自己太好了,简直都会惶恐。 这段感情,既然是自己穷追不舍求来的,那就一定要让叶怀遥感到,两个人在一起了,比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加舒适幸福才对。 怎么能让对方反倒回过头来哄着自己呢? 容妄自有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叶怀遥可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想法,笑着说道:“不是迁就,我也真挺好奇具体内情的,你讲呀。” 容妄道:“好。我当时跟你的想法差不多,觉得其中肯定有蹊跷,便抓了两只怨灵,扯下他们身上的符咒询问。” 这一问之下,容妄方才得知,这些怨灵竟然都不是下葬者府上正式签了卖身契的奴仆。 这老财主去世之前,已经着人请了道士掐算,选择了八名男女的生辰八字。 道士声称只要找齐这样的八个人殉葬,必然能够福泽子孙,但是家中却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 而叶怀遥所问到的那对夫妻,表面上专门经营殡葬所用的纸钱蜡烛等物,暗地里却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老太爷的家人知道些门路,找到了他们,点明要这样的八个人殉葬。 那夫妻两人就通过拐卖蒙骗等手段,找齐人选,生殉下葬。 叶怀遥道:“那他们手上犯下的惨案,恐怕也不止这一桩罢?” 容妄道:“这个镇子上,除了来这间客栈投宿的都是外来之人,剩下的都是由执念化成,包括这支送葬队伍。” “也就是说目前咱们所看见的,都已经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了,那对夫妻已死。” 容妄所看见的,只是恶行之一。这对夫妻为了牟取暴利,制作出上好的“陪葬品”,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虐杀了不少人命。 他们挣来的钱又可以请到高人作法,压制冤魂的怨气,使他们不得不服服帖帖地成为鬼仆。 但是坏事做多了总要反噬。有一回,这对夫妻再次盯上了一位从外面来到镇上独居的过路客,为了将他骗到手,特意去客栈住下,想要接近。 加上过路客的这条命,死者的数量再次增多,所有的怨气终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再也压制不住。 愤怒的冤魂们挣脱掌控,将恶贯满盈的夫妻两人撕了个粉碎。 这对夫妻死于非命,没有阴差收到消息前来引领投胎,只好成了飘荡在世间的孤魂,每天被他们所害的人毒打折磨,夜夜哀嚎。 正是贪欲使他们沦落至此,客栈中的离奇闹鬼事件也因此而形成。 叶怀遥道:“所以说只要他们的魂魄被阴差带走,接受应有的审判惩处,这一处结界就会彻底消散,里面困守着的执念也都能得到化解了。” 他想了想:“既然是在这里发生的异象,那么那对夫妻的尸骨应该就埋在这附近。” 容妄道:“我找到了这两人的旧衣,应该能以此搜寻到尸骨。” 他将一男一女两套衣衫取了出来。 这对夫妻死后,他们的住处也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宅,容妄从里面翻出的这两件衣服也已经褪色了,不过料子很好。 他将衣服分别一抖一抛,它们就像两个人一样直挺挺地站立在了地面上,僵立片刻,然后跌跌撞撞向着小丘下面跑去。 叶怀遥在许翠衣衣角上画了一道符,保证她的安全,然后和容妄跟在了两件衣服的后面。 一路下了山丘,到一处山脚的位置,两件衣服趴下来,开始拼命挖土。 它们软绵绵的料子经过容妄法术加持,挖泥开山都不在话下,眼看坑越来越深,两件衣服突然停住了动作,抽搐起来。 它们好像极为害怕痛苦的样子,缩成一团,片刻之后,跪下来砰砰磕头。 叶怀遥抬起手,指尖燃起一簇幽亮的火苗,围在他们旁边的一群冤魂全都显出了形态,面露惊惶之色。 原来它们在衣服上面感觉到了两个凶手的气息,于是纷纷聚集过来,进行恐吓殴打。 叶怀遥和气地说:“我理解各位的心情,但请稍待片刻,一定会彻底还你们一个公道。仇怨两清,也好投胎。” 这些小鬼半信半疑,可是叶怀遥身上的灵力让它们觉得很害怕,呜哇片刻之后,还是都纷纷让开,站在了一边。 容妄淡淡道:“继续。” 两件衣服又开始挖掘起来,这回没用太久,便找到了两具尸骨。 尸骨一出,衣服顿时瘫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堆普通的破布,周围尚且不会说话的冤魂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叫声。 山上的凉亭如同被人随手推倒的积木,哗啦一声坍塌遍地。 周围的一切景物仿佛被风驱赶的流沙,迅速黯淡、溃散。 容妄道:“你猜结界崩塌之后,我们会出现在哪里?” 叶怀遥微微一笑,说道:“鬼门。” 作者有话要说:  我每次开文之前,都信心满满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写篇轻松愉快的甜爽文,不费脑子放松休闲的那一种。 这个期待,大家应该从我文章的题目上也可见一斑。 但每次写着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逐渐向着无聊的正剧风拐过去了…… 真的很苦闷,我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学会写轻松向的爽文惹,要把这种题材写好看,其实挺需要技巧的。 为这个我还试着在咸鱼和论坛有偿找过师父,说了自己的情况和需求,也没人要我。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就聊了一次,被嫌弃没慧根,师父打击了我一通,让我反思问题,结果第二天她号就没了。 又过了半年,我才发现这人是个被挂过的骗子,最高的小说收藏是800,唉。qaq 131、卧骨查牙 无需多做解释, 两人心照不宣, 只静静站在原地, 欣赏难得一见的奇景。 到现在为止,如果算上许翠衣, 便一共发生了三桩命案,但是这其中应该漏掉了几个人——就是那之前离开镇子的三名修士。 按照道理来说, 他们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那么在离开之前,心愿一定会得到实现, 生命的代价也必然会付出。 他们既然想进鬼门, 那么如此推断, 这里就是鬼门。 世界持续崩塌,当结界彻底打开之后, 叶怀遥引来阴差,让他们将那对恶毒夫妻的魂魄押走,一并引渡这里大仇得报的冤魂们去投胎。 只要仇家得到地府公正的判决,这些怨灵放下仇恨, 就可以再入轮回投胎了。 将这件事收尾之后,他和容妄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小丘依旧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只是此刻四下只剩下砂石白骨,寸草不生,显得格外荒凉。 头顶漆黑的天幕上不见日月,倒是有一只巨大的眼睛高悬于半空,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见叶怀遥仰头看过来, 那只眼睛也骨碌碌一转,目光中充满着诡谲阴险,像是在盘算什么,正是著名的告天冥眼。 但奇怪的是,天上根本就没有光源,周围却明亮的如同白昼。 容妄道:“这里应该已经不是阳间了。” 叶怀遥说:“光好像是从前面过来的,过去看看。” 两人从山丘上下来,到了近前一看,发现发出亮光的物体是一扇巨大的青铜大门,门上光芒闪耀,将周围照的有如白昼。 容妄低声道:“脱离人世,不属地府,进了这道门,后面就是鬼族管辖的领地。” 叶怀遥道:“来往的可都是鬼族?” 容妄道:“鬼门只在每次鬼王宴的前后才会打开,这个时候,除了本地居住者之外,希望能够成为鬼族的人、魔和魂魄会设法前来赴宴。还有一些生前犯下罪孽的恶鬼,为了躲避地府的追捕审判,也有可能会来。” 他暧昧地笑了一下:“只要找到了这道门,要进去不算什么难事,但想活着出来,或者成功去参加鬼王宴,可就非常困难了。” 这个叶怀遥也曾有所耳闻,因为鬼族非阴非阳的特殊环境,这里有着各种凶兽恶鬼在外围游荡。 一般的人刚刚进去就会被撕成碎片了,连骨头渣子都能被嚼干净,更不用提还想变成鬼族活个千百年。 但不管怎样,对于一些将此当成唯一生机的人来说,怎么也要搏上一搏。 也正因为如此,能来到这片地方的人大多数都是身陷绝境,寿命不长者,动起手来也就更加凶狠。 叶怀遥道:“听起来是个挺可怕的地方。” 容妄笑着在他额角上轻拍两下:“不怕不怕,传说中魔君比鬼还凶。” 叶怀遥道:“真是一句让人很有安全感的话啊。” 两人说笑着,正当想推门进去的时候,那扇门里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听上去人数还不少。 叶怀遥扯了容妄的袖子一下,避在旁边。 大门被人从里面轰一下推开了,一只半透明的鬼当先从里面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嘶声喊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不要追我!” 从他身后又紧接着冒出来两名修士打扮的活人,也是满脸慌乱,拼了命地向门外挤。 后面一阵野兽的咆哮声响起,隔着鬼门里面的灰雾远远看去,竟好像是两只长着獠牙的三头巨蛇,粗壮的身体大约需得十人合抱才能围拢的过来。 原来,在叶怀遥和容妄过来之前不久,已经有一部分人族修士以及地府逃窜出来的恶鬼闯入了鬼门。 结果他们出师不利,一进去便撞上了这怪蛇,被追的四处逃窜,死伤无数。 怪蛇与容妄他们双方没有正面遇上,也不知道该说是哪一头的运气更好一些了。 比起人族,鬼体几乎没有分量,那恶鬼刚刚挤出门外,便被一条大蛇张嘴猛力一吸,哭爹喊娘地进了它的嘴。 大蛇将恶鬼嚼的嘎吱吱响,另外两个头也没闲着,巨口一张,再次吸气,猎物们便自动送进了嘴。 两条蛇六颗头,都快把刚刚闯进来的那些人和鬼给吃干净了。 叶怀遥别的没赶上,眼睁睁地那跑出来的两名修士用手扒着门框,拼命挣扎,便过去伸手拉了他们一把。 容妄本来袖着手在旁边闲闲围观,见叶怀遥出手了,这才想到要跟着一块帮忙,于是拍出一掌,暂时阻止住那股吸力,跟着拂袖将两扇青铜大门甩上了。 别人生死一线,他显得举重若轻。 两名修士侥幸死里逃生,脸上连半点血色都没有了,顾不得向叶怀遥道谢,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叶怀遥道:“看来传言非虚,这鬼门里面确实挺危险的。如果我没看错,三头蛇这种东西,应该是武将被君主猜忌之后,受刑惨死的怨念化成,以魂魄为食,非常残暴。” 它们吃人还知道吐骨头,吃鬼就是直接嚼巴嚼巴吞了,连再投胎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容妄道:“嗯,而且被砍下来的头会再生。” 叶怀遥问:“它们不会从这门里撞出来罢?” “不会。这扇鬼门是当初天界上神立下的,这些怪物都无法脱离限制,出去祸害人间。” 回答的不是容妄,而是方才被叶怀遥拉出来的二人之一。 他有气没力地从地上站起来,脸还白着,冲着容妄和叶怀遥拱了拱手,说道: “二位道友,我叫邹笠,是炼气宗门下的弟子,这位是我的朋友郭凯,清净派门下。今日多谢二位出手相救,不然我们恐怕也得变成地下白骨了。” 叶怀遥道:“不必客气。但二位冒这么大的风险进入鬼门,可是也要去参加鬼王宴吗?” 这次回答的是郭凯:“对。说来惭愧,我们两人练功心急,为了早日提升境界,从一位丹修手中重金买来灵丹服食,不想竟然中了毒,唯一救命的办法只有成为鬼修这条路了。“ 叶怀遥觉得有点奇怪:“是那名丹修故意卖给二位毒/药吗?不好医治?” 一般来说,修仙之人体内的灵息会自动排除毒素杂质,既然是中毒了,会造成生命危险的也绝对是极为少数的状况。 郭凯苦笑:“怎么能说不好治,根本就是没得治。也不能说是丹药有毒,或许我们太过急于求成,服食的药量有些过大了,等到发现的时候,体内毒素累积,竟然到了深入骨髓,无法清除的地步。” 他微微叹息:“也想过很多办法,但状况却越来越差,我们短时间之内又不可能飞升成仙,所以想活命,剩下的办法唯有成鬼或者成魔。” 邹笠接口道:“我们本来先去了离恨天,可惜邶苍魔君十分严格,根本不容许外族进入,所以虽然艰难点,也只剩下鬼族这样一个选择了。” 叶怀遥悄悄杵了容妄一下,口中道:“哦,原来如此。” 他们双方素昧平生,郭凯和邹笠将自身情况说的这样明白,可不是闲着没事要找人倾诉悲惨过往的。 说完之后,他又问叶怀遥:“不知道兄台你,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来此?” 叶怀遥一时想不到好答案,顺口将之前客栈里那三名修士的理由用了:“我呀,我是因为……调戏了蛊王的女儿,被他下了禁术,也没多少活头了,所以来碰碰运气。” 他这么一说,邹笠和郭凯还挺惊讶,邹笠道:“咦,我记得不久之前在来路上也曾遇见三名道友,同样也是调戏蛊王的女儿被下禁术……” 蛊王到底有几个女儿?调戏的人可真多啊。 叶怀遥叹气道:“蛊王的女儿美艳无比,世间罕见,任何一个人只要见了她都会把持不住的。” 邹笠看了他一眼,心道那蛊王的女儿我也见过,也不过就那么回事。 真是想不开,长成你这个模样还能对别人把持不住,结果把自个给坑了。 与其调戏别人惹出这么大祸来,何不对着镜子调戏自己。 他不再怀疑,说道:“可惜那三位道友,刚刚进了鬼门就突然发狂,硬指着一口沸水泉,说是鬼王宴上的油锅,死活要跳进去,拦都拦不住,结果全部丧命。” 叶怀遥和容妄听了这话心里有数,一定还是客栈中的怨气诅咒在作祟。 郭凯又问容妄:“那么这位……” 他隐约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魔气,口气中还有三分警惕。 容妄言简意赅:“我是魔。他是我道侣,我陪他。” 郭凯、邹笠:“……” 这魔的心胸也太宽广了,自己的道侣因为调戏别人家的女儿被下了禁术,他也不计较,反倒陪着来到这种凶险的地方。 哎呀,竟然让人有点感动。 但是见到容妄看向叶怀遥的眼神,没有人怀疑他说的是假话。而且就凭着刚才容妄救人时露的那一手功夫,他也犯不上骗人。 郭凯放心了,终于说出自己的目的:“二位,实不相瞒,如果你们也想去鬼王宴的话,我希望咱们四人能够结伴同行。” 叶怀遥道:“你们还敢进去?” 郭凯苦笑:“不进去也是个死啊,进去之后还能搏一搏。我们之前便听说过鬼门之内的种种凶险,为了能成功进入,早就联系了不少同道者结伴,其中还有几只特意从地府偷出来的大凶恶鬼,就是希望能和这些怪物对抗。” “谁知道还是缺乏经验,当时那两头巨蟒冲出来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吓傻了,还没来得及联手抵抗,就已经被吞进了肚子里。” 邹笠也说:“是啊,所以咱们四个人先结伴,进去之后再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可以拉拢,人越多,就越安全。” 其实他们心里主要想拉拢的是容妄。 叶怀遥和容妄都是偏于清隽文雅的外形,看上去颇不像能打的,但容妄气质阴戾,腰侧悬剑,刚才又出手击退了大蛇,自然而然给邹笠和郭凯留下了一个“这人很厉害”的印象。 至于叶怀遥,或许也是深藏不露,或许要依靠容妄护送,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人多力量大。 两人之间,郭凯心眼较多,已经看出容妄虽然冷冷的不怎么搭理人,但两人间能做主的应该是叶怀遥,因此极力想要打动他。 他们可不知道,这看上去对人爱答不理的容妄,此时正在给叶怀遥传音。 “我看这两个人也不是特别老实。” 容妄道:“鬼王宴的规模有限,最多只可容纳一千人,这些人闯进去之后,相互之间又是竞争对手的关系,恐怕也是各怀心思,遇到危险才没有相互救援。” 叶怀遥道:“人家是瞧上了你,想让你多卖卖力气呢。” 容妄表态:“我只为你一个人卖力。” 叶怀遥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劲,觉得是自己思想肮脏了,结果看了容妄一眼,捕捉到他唇边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 他干咳一声,心道:“坏蛋。” 郭凯和邹笠正等着叶怀遥回答,便看见两人突然一个笑一个咳,不知道在打什么眉眼关系。 从刚开始遇上到现在,容妄难得露出点笑模样来,郭凯和邹笠都愣了愣,倒对两人间感情极好的说法更加相信了。 叶怀遥道:“郭兄说的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同行罢。” 又不是神仙圣人,有点小心思很正常,反正这两人不会给他们带来威胁,对方显然对鬼王宴很有研究,人多好办事是真的。 四个人计议妥当,邹笠重新提了一口气,将那扇青铜的大门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观察情况。 只见另一边的地面上散落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和白骨,两头大蛇大约吃饱喝足,已经不见了踪影。 容妄见他挡在自己前面,谨慎地把周围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身体还在微微的抖,觉得这人怂的要命,很是不耐烦。 他直接伸手将门推的大敞,邹笠一个踉跄就栽了进去,吓出一头冷汗。 容妄若无其事地一拂衣袖,说道:“进去罢。” 剩下的三人踩着地上的白骨和鲜血走了进去,真正进入到了鬼族之境。 由于方才的经历,邹笠和郭凯仍然显得有些战战兢兢,但实际上,经过刚才两头巨蟒的无差别扫荡,周围早已经一片安静。 一望无际的黑色荒野上,不时飘荡过三五成群的黑色人影,他们仿佛没有意识一般,双脚稍稍悬空,在空气中茫然飘荡。 这些人的身体仿佛都被裹在迷蒙的雾气当中似的,让其他人根本就无法看清楚服饰和面容。 郭凯羡慕地说:“这是上一次的鬼王宴中新诞生的鬼族,已经经过了油锅的熬炼,等到他们身上的雾气彻底消散,就是真正能够跳脱轮回的管束了。” 叶怀遥悄声跟容妄说:“想去鬼王宴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是咱们这一路上竟然只遇见了一拨人,这不合常理。我猜鬼门不止一个,很有可能在阴气旺盛的地点都会有进入鬼族的入口。” 容妄道:“这些人互相之间也是竞争对手,能够走到这一步,都是实力强劲者,见了面怕是就要开始厮杀了。”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阴间,所有人身上的灵力都会大打折扣,也难以动用瞬移之类的法术,只能老老实实走路。 大约过了一天之后,翻过一座白骨山,眼前豁然开朗,色彩立刻变得绚烂起来。 只见山脚下白沙铺成的地面上,开着大片大片黑红色的浓艳花朵,每一朵花都足有碗口大小,在风中摇曳生姿,显得浓丽而美艳。 花海的尽头,横亘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碧绿,澄澈而凝固,并不流动,像是一块巨大的冰晶。 一片荒芜尽头,突然出现了这样空灵的美景,让人在初见的惊喜过后,反倒心觉诡异。 邹笠和郭凯计划已久,在进入鬼门关之前,显然已经经过了一定的了解。 邹笠从地上捡起一根白骨,冲着山下的那片花海扔了过去。 就像接收到了某种极度亢奋的讯号,刚刚还优美静谧的花海与河流一下子沸腾起来。 那些花朵的花茎足足抻高了一丈有余,纷纷争先恐后地抢夺着那块骨头,像是一群饥饿已久的野兽。 很快,那根骨头就被一朵抻的最长的花叼走了,得意洋洋地用花瓣包住,发出类似于人类大口咀嚼的喀嚓声。 更远处一点的河水下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水面上也沸腾了一般咕嘟嘟地冒泡,有奇怪的咆哮声从水底不断冒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晋江好像出现了一个部分读者不买v就能看的bug,想请问一下宝宝们,有遇见过的嘛? —————— 前两天心情不好,在微博上抱怨了两句说烦不想写了,没想到会有宝贝因为这个来投雷,啊感觉真不好意思,谢谢大家,以后我可不能传递负能量了。还是好好更新,希望各位开心,mua! 感谢在2020-03-19 10:59:43~2020-03-22 10:5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顾轻澜 3个;猫を愛して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轻澜、啊~~~ 5个;受宝亲妈、良阙、尔笙、qcumber、雾屿、柚由树、要遭缩缩吉死了、八月二十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舟 70瓶;天上飞的棕毛兔子 66瓶;39280802 49瓶;尼古拉斯晓星尘 43瓶;汪闲、北辰 40瓶;蹲在墙头的猫、荼荼不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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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笠和郭凯从一开始就看上了容妄的功夫,他们之所以毫无保留地为容妄和叶怀遥提供信息,就是希望可以少冒一些风险,获取容妄这样高手的助力。 说了这么一大通,眼看着叶怀遥和容妄都不接茬,郭凯终于忍不住直说了:“不然我来提个建议吧,我想这第一个渡河的人,应该由叶兄来比较合适。” 路上叶怀遥已经说了自己的名字叫叶七,因而郭凯这样称呼他。 叶怀遥没说话,容妄倒是皱眉问了一句:“为什么?” 郭凯道:“绳子能承担的重量有限,叶兄身形单薄,又没有多余的兵器作为负累,行动应该比我们都灵便。” 他又加了一句:“而且必须有足够的灵力支撑这绳子延伸,才能确保过河者的安全,建议容兄还是应当与我们共同施为较好。” 叶怀遥听出来了,这是委婉地在说他,你也不是很能打,看上去也没什么力气,不适合在这边输送灵力,所以过河就你了。 他乐得被误会,笑而不语。 其实这当中还有一重原因,郭凯性格较为精细,一路上察言观色,已经看出来了容妄性子冷漠,不近人情,唯独对叶怀遥很在意。 要是直接向他求助,请他帮忙,容妄不一定会理会,但如果过河的人是叶怀遥,他怎么也会尽心尽力吧。 果然,事情一扯到叶怀遥身上,容妄立刻就有了反应,不过跟郭凯和邹笠预计的不大一样。 他皱着眉头说道:“何须如此麻烦,大不了我放火将这一片直接烧了。” 郭凯没想到他这么刚,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不是普通的花,这下面有——” 话音未落,一股火焰从天而降,落到了花丛之中。 这火焰看上去颇有门道,一落地就迅速蔓延开来,将花瓣烧的滋滋作响。 叶怀遥和容妄尚未怎样,邹笠两人见到这一幕之后,全都大惊失色。 郭凯甚至差点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冲着容妄大吼道:“不是和你说了不能烧的吗?!” 他惊惶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倒是做出了一项伟大的创举——挑衅魔君。 容妄眼角一掠,目光冰凉,平淡道:“你在和谁说话?” 他寒潭般的眼眸中,隐隐藏着股令苍生俯首的力量,使得郭凯接下来的抱怨噎到了喉咙里,哑然失声,仓惶后退。 但双方之间的暗潮只延续了一瞬,紧接着,地面的震颤就将郭凯唤醒。 泥石迸散,脚下剧烈晃动,大火的下面,竟有什么庞大的东西转眼间要破土而出! 几个人都有点站不稳,邹笠一边躲避崩过来的流火和碎石,一边用一种气急败坏又强自压抑的语调冲容妄说道:“这些花是长在一只巨兽身上的,你要把它惊醒了,我们完了——” 同行半天,殷勤备至,大腿没抱上,倒是被连累的够呛,但即便是这样,也不敢跟他发火,这种憋屈感可想而知。 叶怀遥却打断了邹笠的话:“别说了,放火的不是他。” 邹笠:“啊?” 叶怀遥道:“这火,是从另一边过来的。” 随着他的话,整片地面也彻底掀开了,露出隐藏着的真正情况——原来,底下竟然深藏着一只庞大的怪兽。 方才他们所站立的小丘,以及那些摇曳的花朵,都是这怪兽身上的一部分。 它常年沉睡,乃至于身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泥沙,而且越积越多,平日里就靠花朵吞噬外来的猎物来积累养分。 这些消息,邹笠和郭凯花了重金从阴间恶鬼的口中打探出来。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什么都不惊动地快速通过,也没想着要跟容妄和叶怀遥把秘密说的这么详细。 谁知道一把火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彻底惊动猛兽。 这些人喜欢怎么想都无所谓,容妄根本就懒得同他们解释说火不是自己放的。 ——在他眼里,无关紧要的人,和地上的骨头也没什么区别,不值得浪费口舌。 直到被叶怀遥一点,慌乱中的邹笠和郭凯才发现,刚才的火焰来自西侧。 此时,那个方向正有两三个人向这边冲来。 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大叫:“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山丘还是活的吗?真是匪夷所思!” 地面上,一头身体像犀牛,头部像龙的巨兽彻底站立了起来,抖落满身的泥土。 它一声嘶吼,就震的人耳朵里面嗡嗡作响,满背的花朵随着它的动作不停伸缩摇晃。 叶怀遥向后躲开它的攻击心中暗道:“原来是山丘兽。” 鬼族果真是物种多样,什么传说中的奇怪东西都能看到。 典籍上记载,这山丘兽是由龙变化而成,说来还跟何湛扬算得上亲戚。 修炼成人形,并在成功历劫之后获得上天认可的龙族,便会拥有掌理凡间国运的能力,成为皇室的守护神。 这样的差事能够享受香火供奉,受人敬仰,无疑是会被其他龙族所羡慕的,但同时,也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如果一个国家的气运没有自然衰竭,而因为意外突变的状况而导致覆灭,那么作为那个国家的守护龙,也要为此负责,被剥夺为龙的资格。 修长盘旋的身体上生出笨重的四肢,失去在天空中翱翔的能力,坠入阴间蛰伏,千年万年,也难脱禁锢。 久而久之,一些龙就会自暴自弃,常年在地上沉眠不起,任由身上遍布泥土,生出草木,被不明就里的人称为“山丘兽”。 没想到他们今天招惹的竟然是这样东西,也难怪郭凯和邹笠如此慌张。 此时,刚才放火的那三名不速之客正在山丘兽的侧面,叶怀遥四人则退到了它的正后方。 山丘兽尾巴一甩,向着他们横扫而来,同时转头张开大嘴猛力一吸,眼看就要将另外三人吞入腹中。 周围血气滔天,飞沙走石,让容妄不经意间又想起自己独自在一次次杀戮中成长起来的经历。 当年的离恨天,环境之恶劣,与现在相比也不遑多让。 有时候人命就是这样微贱。 但面前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并不新鲜,也难以震撼,反倒有种微妙的反胃感,就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那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血腥。 从天而降的奇迹只在神话中出现,当年没有人来帮助他,是他一点点让自己变得心狠与冷硬,才闯出了一条生路,也为了求生,彻底抛去了光明与善良。 见到三人遇险,容妄仅是朝着那个方向淡淡一掠,神色不动。 他正要漠然将目光挪开,后肩便被叶怀遥用扇柄敲了一下,理所当然地说道:“去救人呀。” 这种略带亲昵的指使,不经意间透出亲密与信任,仿佛他从来不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做好事救人,也应该是天经地义。 仿佛有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轻轻在心里一挠。 容妄一转身瞧着叶怀遥,短短片刻之后,他探头过去,极快地在对方唇角上亲了一下。 容妄轻声道:“好,就去。” 说罢,他身形倏移,整个人宛如一道流影,向着遇险的三人冲去。 邹笠好不容易避开了怪兽的尾巴,擦把冷汗,抬头就看见这一幕,当时真是心情复杂,感慨万千。 通过方才的一番交道,他能看出来容妄身上的血腥与威严。 这样一个人,在魔族也必定地位非凡,却因为简单的一句话就予取予求,任凭差遣…… 邹笠不由扼腕,在这一刻心里对叶怀遥羡慕极了。 自从性命危殆而不得不来闯鬼门,他算是吃尽了能力不足的苦头。 而叶怀遥一看那做派便知,平日里绝对是个享尽富贵的公子哥,到现在连一次都没有出手过,却可以安安稳稳,只等着他人效劳。 如果有这样一个强大的人能一心一意地为自己保驾护航,他什么事做不成? 可惜了,羡慕也没用,没长人家那张脸。 跟邹笠相比,郭凯的心情就要简单直白多了。 他手中的剑已经被不慎抽飞,情急之下一个就地打滚,这才灰头土脸地避开怪兽的攻击,汗湿重衣,想象不到该如何解决目前的困境。 一路殷勤,本来还指着容妄在关键时刻能够救他们狗命,结果没想到自身难保的时候,他竟然被叶怀遥那个傻白甜指使着救别人去了。 郭凯简直是气急败坏,大声说道:“哪里还管得了别人,我们怎么办啊!” 他的声音几乎都带了哭腔,叶怀遥忍不住笑起来,戏谑道:“你们有我呀。” 郭凯:“……” 搞什么啊,他要死了,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正说话间,身后的地面倏地坍塌了一块下去,与此同时,怪兽那生满了坚硬鳞片的尾巴尖,便携着一阵腥风,向他扫了过来。 避无可避,眼看就要开膛破肚! 郭凯绝望地闭上眼睛,正在这时,身前忽然多了一人。 他愕然望去,便见叶怀遥手中那把折扇打了个转,被反手别回了腰带上,动作潇洒,行云流水。 同时,他随随便便地出掌一拦,刚好就将山丘兽的尾巴抓在了手里。 山丘兽身体庞大,一挥足有千钧之力,但叶怀遥的动作举重若轻,接招之后,身体竟然连晃都没晃。 反倒是那巨兽拔了一下,结果没能将尾巴抽出来,急的高吼了一声。 它爪子拍地掀起的飓风,吹动叶怀遥的广袖长袍,显得飘然若仙,邹笠郭凯看见这一幕,都愣住了。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叶怀遥拽着山丘兽的尾巴提气而起,竟然直接踩在了对方的身上,衣袂翻卷,顺势直上。 山丘兽感觉到不适,拼命晃动身体,脊背上生长的花茎纷纷伸长,灵蛇一样向着叶怀遥突袭而至。 不知道是谁的惊呼声脱口而出。 眼见危急之际,叶怀遥身形骤然飞跃而起,脚尖轻点花茎,一踏之后飞出老远,三、四踏后已经轻飘飘越过兽脊上的花丛,从容如同凌云踏空,登上山丘兽头顶尖角。 这巨兽受到冒犯,咆哮抖动,仰天长吼。 叶怀遥反手在腰上一拍,折扇飞出,瞬间化作数道剑影,一时间华光流彩,银涛当空。 这剑气好似九天星河当头倾泻,轰然压下,竟使得那方才还张牙舞爪的花朵瞬间闭合回缩,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个花苞,安静地蜷在怪兽的后背上。 整只山丘兽被剑光笼罩其中,受到绝对的力量压制。 它的身形竟然慢慢缩小,原先足有山丘大,现在却只剩下一条船的个头,再无法造成太大威胁。 叶怀遥从它的脊背上一跃而下。 邹笠和郭凯的眼珠跟随着他由上方落地的轨迹而移动,都已经傻了。 这种流动与美感的相互结合,这种外表与力量的巨大反差,实在叫人印象深刻,内心之震撼无以言表。 “这身功夫,可真漂亮。”正在此时,一道柔和的声音打破了静寂。 叶怀遥循声看去,只见方才放火那三名男子正同容妄一起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其中两人体型精干,亦步亦趋,看上去侍从打扮,而说话之人,却是被他们拱卫在中间白袍青年。 这人的衣服是长筒形的,中间没有束腰,样式似乎为异族打扮。 他面部轮廓也同样深邃,长了一头墨蓝色的长发,同色的眼眸中带着赞叹之意。 他冲着叶怀遥说道:“您和您的同伴都很厉害,怪不得能深入到鬼族的这个地方。” 叶怀遥微笑着说:“过奖了,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麻烦,幸亏运气还比较好。” 那人道:“是啊,这一路太难走了,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看见地上有不少的尸体,唉,既然实力不够,又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冒险呢?真是可怜。” 他说到这里,摸出一块手帕来擦了擦眼角,又向叶怀遥和容妄道歉:“不好意思,这些人实在是太惨了,我没忍住。” 容妄走到叶怀遥身边,淡淡地说:“从他方才见到我到现在,已经哭了三回了。” 叶怀遥道:“呃……生死有命,公子节哀。” 白衣男子抽了抽鼻子,说道:“是,是应该尽量克制。对了,方才我的手下鲁莽放火,好像给几位添了很大的麻烦,真是抱歉。你们都没有受伤罢?若是有人因此而受损,那我真是难辞其咎……” 叶怀遥眼看他的睫毛上又有挂上泪珠的趋势,连忙说道:“没有,我们都没有受伤!” 白衣男子道:“那就好。” 133、风露明霁 双方说着话, 越走越近。正当那三名男子路过巨兽身边的时候, 本来已经被制伏的山丘兽忽然动了一下。 这时右边的护卫正在给白衣男子递帕子, 两人都没注意到这一幕,左侧那名护卫却眼神一凛, 立刻拔剑,向着它砍了过去。 见到护卫举剑, 叶怀遥身形一闪,转眼间便挡在了山丘兽的前头,在对方剑锋落下之前, 用扇子架住了他的攻击。 叶怀遥和和气气地说道:“兄台, 它已经没有威胁性了, 何必赶尽杀绝呢。” 发动攻击时,护卫与山丘兽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尺, 叶怀遥却在数步之外。 他为对方的反应和速度而震惊,觉得能在阴间将自己压制到如此地步,应该是个罕见的高手水平了。 这护卫想着,不由多看了叶怀遥几眼, 却见他折扇轻收,面带微笑,一派倜傥风流之态。 他还想看,就被容妄狠狠瞪了一眼。 护卫:“……” 也没别的意思啊…… 这时,抹了眼泪的白衣男子回过头来看见,也连忙附和道:“这位公子说的是,看看你们, 我平日都说什么来着,不要总是打打杀杀,这种小动物也是很可怜的。” 他不赞同地摇头:“咱们闯进了人家的家里放火,还要杀人家,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那护卫看了看眼前的“小动物”,嘴角抽搐,将剑收了起来,闷声道:“属下知错了,请少爷不要哭。” 叶怀遥觉得这样一名柔弱男子竟然出现在鬼族,简直是格格不入极了。 他询问对方是来做什么的,白衣男子自称名叫塔其格,前来此地是为了寻找亲人。 他虽然喜欢哭,但是战斗力相当不差,再加上还有两名厉害的护卫,应付目前的凶险状况绰绰有余。 方才容妄本来赶去救援,不过也根本没用得着出手,三个人就已经迅速脱困了。 后面的鬼王宴当中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情况,队伍自然是越壮大越好,郭凯很想出言邀请他们同行。 但是见识到了叶怀遥刚才的出手,郭凯又觉得有些恍惚,欲言又止,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真是看走了眼,原来人家根本就不是靠脸的。有这样的实力,哪里还轮得到他说话啊! 只要叶怀遥和容妄稍微给一些面子,不会将他们一脚踹开就万幸了。 好在不用他说,塔其格已经主动道:“既然咱们都是去鬼王宴,不如一起走吧?路上还有个照应。” 叶怀遥道:“我和容妄自然是求之不得,不知道郭兄和邹兄如何看?” 邹笠连忙道:“我们当然也欢迎之至!” 郭凯连连点头,脸上的表情不自觉便带了些讨好之色,对之前的行为十分后悔。 七个人达成协议,暂时继续向着鬼族深入,走到前面挡着的那条河近旁一看,发现河水的下面密密麻麻,潜伏的尽是长有尖牙的食人鱼。 郭凯扔了块木头下去,试探它们的牙口,被这帮鱼三下五除二,嚼成了碎渣。 塔其格喃喃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容妄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叶怀遥灵机一动:“咱们可以坐在刚才那头山丘兽背上,让它驮咱们过去。” 容妄笑问道:“你觉得它会听话过河吗?” 叶怀遥道:“既然是由龙贬黜而成,人话应该是明白的的。试一试呗。” 他走到山丘兽的身边,见它正缩着庞大的身躯,闭上眼睛一动都不动,整只兽都显得委委屈屈。 叶怀遥将手抬起来,梭巡一圈,选择放在了它看起来相对修长干净的脖颈上面。 山丘兽身体微微一抖,睁开一只眼睛,瞄着叶怀遥。 叶怀遥道:“我是来跟你道个歉,刚才打了你,对不起啊。” 山丘兽本来有些害怕,没想到叶怀遥是来道歉的,两只眼睛都瞪大了,片刻后忽然将头一扭,歪到另外一个方向,不去看他。 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吓它它害怕,哄它它还有脾气了。 叶怀遥摸着它的头,跟山丘兽商量:“你看,我都跟你道歉了,你就原谅我吧。帮我一个小忙,我可以给你吃好吃的。” 叶怀遥摸的它很舒服,山丘兽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把头搭在爪子上任由他摸,但就是不理会叶怀遥的话。 它平常就很懒,在这里躺个几百年都不会移动一下,宁可让自己身上的花去捕食,才懒得帮这些人族什么忙呢。 再说了,他们还烧自己的花,打搅自己睡觉,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得多摸几下才能原谅他们,过河的事,没门。 旁人可没有叶怀遥那么好的耐性,塔其格的侍从拔剑吓唬这怪兽道:“杀了你!” 山丘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根本就不理会。 它虽然不会说人话,但是能听得懂,知道这人是塔其格的下属,刚才塔其格都说了不杀自己,他肯定要听话。 所以它有恃无恐。 叶怀遥轻轻咳了一声,转头使了个眼色。 容妄走上前来,也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山丘兽的脖子。 山丘兽动都没动,以为多一个人讨好他,就能让他改变主意,休想! 容妄撸着兽,冲叶怀遥说:“过不了这条河,咱们就没办法去参加鬼王的宴会了。左右也不好强求,我看那要是不行,就算了罢。” 叶怀遥失望地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的,都没有享受宴会上的美食就要这样回去,实在是太遗憾了。” 两人半趴在山丘兽的身上,头挨的很近,小声商量着接下来的行动,姿态舒适放松,就像小情侣间随意的闲聊。 容妄手下抚摸山丘兽脖子的举动依旧不紧不慢,温和地建议道:“你要是饿了,咱们可以吃烤兽颈。” 山丘兽:“……” 叶怀遥犹豫道:“不好吧,又没有什么肉。” 容妄道:“虽然肉少,但是烤熟了最有嚼头。” 山丘兽的爪子缩在身体底下,不安地扒着泥土。 它记得方才叶怀遥还拦着其他人要杀自己的举动,希望他能够坚定下去,别被口腹之欲打动。 但让山丘兽失望的是,叶怀遥这个立场不坚定的家伙竟然说:“你小声点,让它听见,跑了怎么办?” 言下之意,这是动心了? 容妄不屑道:“这东西笨得很,你同它废了半天口舌都没反应,肯定是听不懂人话,没事。” 他又伸手,慢条斯理地捏了一下山丘兽的大腿:“你要是想吃大块的肉,这里和肚子上都比较合适,连骨头砍下来,放在铁锅里面炖烂,或者切片炒熟,佐以酱料,一定都很不错。” 容妄慢悠悠地补充道:“它脊背上的花摘下来一块拌拌,爽口解腻……” 听起来好香! 山丘兽忍不住悄悄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反应过来,这个坏蛋说的是自己身上的肉! 可恶!他为什么能说得这么好吃,连自己都想吃了,叶怀遥一定更加抵不住诱惑! 怪兽绝望地这样想着,果然听叶怀遥犹豫道:“听上去确实不错……” 容妄搂着他直起身来,柔声道:“你想吃的话,我去准备东西。” 山丘兽吓哭了,眼中弥漫起雾气。 这话听着真恐怖,准备一些东西,还能准备什么? 就是烤它的木柴,炖它的铁锅,绊他的佐料呗!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趁着容妄和叶怀遥起身的一瞬间,它猛地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不要命地冲了出去。 就在它起跑的那一瞬间,叶怀遥顺手将身边的一个人抓住,飞身跃起,跳到了山丘兽的背上,他旁边的容妄也早有准备,如法炮制。 塔其格跟他的两名侍从反应也很快,跟着抓住山丘兽的尾巴,一同跳了上来。 “哗啦哗啦——”水声响起,山丘兽悍然趟过满是食人鱼的河流。 里面银色的小鱼感觉受到了冒犯,成千上万地冲着山丘兽涌过来,纷纷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蹦起来咬它,却被它身上厚厚的皮给弹开,重新砸回水里。 叶怀遥等人坐在山丘兽的背上,根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他们几个也不乱动,体重的分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山丘兽在慌乱之中根本没有察觉到,只想着要离那两个魔鬼越远越好,拼命逃跑。 前方还有黑暗自尽之林和回风谷,原本都是非常凶险的地方。 自尽之林当中,一群想要成为鬼族的人艰难跋涉,听见身后传来巨响,纷纷回头看过去,发现竟是这样一只巨大的怪兽直冲过来。 人们吓的面色遽变,四下奔逃躲闪。 狂奔着躲到一边之后,他们又发现这巨兽好像并没有对自己发动攻击的打算,再纷纷停步自己观察,竟看到上面舒舒服服坐着六七个人! 这些人姿态悠闲,被怪兽背着,稳稳当当穿过凶险的魔林,狂暴的疾风,还在靠着两条腿辛苦跋涉的修士们见到此情此景,心态立刻就崩了。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其实这也不是叶怀遥的本意,他没想到一下子歪打正着,本来前往鬼王宴还要经过一番激烈地厮杀,但山丘兽迈开的步子实在太大,跑的又快,一口气就将不少关卡甩到了后面。 等它跑不动了停下来的时候,不远处的前方已经是一片悬崖绝地。 而传说中鬼王的宫殿,就隐藏在这片绝地之下。 山丘兽腿一软,趴在了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它已经好几百年没有运动了,这样疯跑一通真的很累,不过好歹应该不会被人切片烤熟了,还是值得的。 刚喘了两口气,就感觉后背上痒痒的。 山丘兽一下子支起两只耳朵,警觉地将头抬起来,结果看见叶怀遥从上面跳下来,落在了自己面前。 叶怀遥笑道:“谢谢你呀。” 容妄和其他人也紧跟着,陆陆续续地着地。 山丘兽:“……” 叶怀遥觉得它刚才应该很享受被抚摸的感觉,便又摸了摸山丘兽的脖子,说道:“本来只想让你把我们送过河就行了的,真是,太感谢了。” 他乾坤袋里还有何湛扬给准备的肉干,将一整袋都摸出来,扔到山丘兽背上的花丛里,说道:“当谢礼,补充一下体力。” 山丘兽闻到那个肉味,觉得跟糟心了,这是什么肉哦,也不知道这一路上把谁杀了,弄来这么多的肉干。 一边想着,背上的花一边不自觉绽放开来,将肉干吞进去,大口大口地咀嚼。 呜呜呜,还挺好吃的,比干骨头好吃多了。 容妄也在旁边摸了摸它,意味深长地说:“肉太松了,还得多跑。” 多锻炼,肉变紧,才有嚼头,你看着肉干就很不错。 山丘兽几乎都能脑补出来他接下来会说什么,猛地一个激灵,身体里重新充满了洪荒之力,一边嚼着肉,一边站起来跑了。 叶怀遥笑道:“你干什么又使坏吓唬人家。” 容妄道:“我是好心,这可是鬼门宴,它那么傻,一直盘在这里,也说不定会被人一起给下油锅炸了。” 因为找到了“交通工具”,他们过来的速度比其他人都要快上很多,周围等着参加鬼王宴的只有寥寥几十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要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才会有负责接引的人出来,带他们进去。 塔其格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位竟然能想出来这样的好主意,我真是太佩服了。不用杀人就能顺利闯关,省了不少麻烦。” 叶怀遥道:“客气客气,不过这只是第一步罢了,一会若是到了鬼王宴上,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塔其格觉得叶怀遥是个好人,不爱杀生,而且对于自己的心软也很是理解,甚为投缘。 他听对方言下似有忧愁之意,立刻承诺道:“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容妄本来没兴趣搭理他,听到这话,眉梢慢慢挑了起来。 之前塔其格便说了,来这里是寻亲,而并非也惦记着那口油锅,叶怀遥听他这样说也不奇怪,笑着道:“那便多谢了。” 容妄忽地在旁边说:“阁下与鬼王是什么关系?” 他此言一出,塔其格还没怎样,他的两名护卫立刻面露紧张,警惕地看着容妄。 塔其格愣了愣,笑道:“为什么这样问?” 容妄淡淡道:“方才我见你们动手时不受阴气压制,又对这里十分熟悉,多半也是鬼族。再加上你身边这两名护卫,数量不多,功力却高,举动间整齐划一,更像是王室训练出来的。” 要不是塔其格哭哭啼啼的,他从一开始去救这几人的时候,就要判断他出身于鬼族王室了。 容妄的语气并不亲切,但塔其格只当他生来一副冷脸,不以为意,坦然承认了:“被你看出来了啊,我行二,鬼王是我父亲,我这次就是过来看他的。” 他笑眯眯地看了看容妄和叶怀遥:“我相信二位的身份也并不一般,不过既然我没有看破,那么就不追问了。” 叶怀遥曾经见过鬼王一次,没想到那个以手腕强硬著称的鬼族统领者,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小白花儿子。 叶怀遥笑道:“失敬了。不过既然如此,二王子应该不必出席鬼王宴罢?你若有其他要事,可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而耽搁,尽可以去忙,期待改日再见。” 塔其格一开始确实没有参加的打算,不过他刚刚跟叶怀遥说完,要保障他们的安危,说了话总得算话。 塔其格神色变幻,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咬了咬牙说道:“不,我也要去看看。” 容妄几乎都在磨牙了,别说叶怀遥根本不需要保护,就是需要,也有他在,这个塔其格瞎献什么殷勤啊! 他道:“我看还是不必了,怎敢劳烦王子。” 塔其格没想到容妄这冷性子的人还挺客气,颇有些受宠若惊:“不劳烦不劳烦我也是与叶兄一见如故,想跟他多亲近亲近,宴席上也可把酒言欢嘛。” 容妄:“……” 叶怀遥在旁边听着两人说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容妄默默地看着他,眼神中的冰霜一下子就没有了,倒显出几分哀怨。 叶怀遥知道柠檬精又出现了,为了把爆笑忍住,没敢往容妄的方向看,跟塔其格说道:“多谢二王子的美意,我也觉得与你非常投缘……” 容妄:“……” 叶怀遥又把话兜了回来:“不过有小容在身边,安危方面我倒是不担心。” 容妄在旁边听见这话,明知道在故意逗他玩,还是感觉心中喜悦,脸虽然僵着,笑意却止不住从眸子里透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塔其格:“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汪崽拿出小本本:“塔其格,杀。叶怀遥,睡。” 塔其格:“我与叶兄一见如故……” 汪崽:“塔其格,+1。叶怀遥,+1。” 遥遥:“我觉得与二王子非常投缘……” 汪崽:“叶怀遥,+1。” 遥遥:“有小容,我不怕。” 汪崽:“叶怀遥,+1。” 总计:塔其格杀两次,叶怀遥睡四次。 —————— 汪崽日记: 叶怀遥逗我的样子真可爱……塔其格,你该死!!! 四这个数字,好像不太吉利,凑成五罢。 四舍五入,五入成十? 感觉最近,自己的算术和技术,都有了一些进步,一试便知。 134、楚魂风飒 这时, 塔其格的侍从也不放心地提醒道:“二王子, 这鬼王宴上还有油锅炸人的场面, 您不是看不得这些吗?别去了吧。” 塔其格叹息道:“唉,这些人也是不容易, 为了一线生机拼死拼活,苦苦挣扎。” 想到那些人的遭遇, 他心里又难过了,拿帕子抹了抹眼睛,说道:“但是回避有什么用呢?又不是我不看这些事就不会发生的。你们不必多说了。” 叶怀遥失笑, 正在这时, 他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低低道:“云栖君?” 叶怀遥循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做修士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当发现自己并未看错之后,这人满脸的震惊喜悦。 这名修士看起来稍微有点眼熟,叶怀遥冲他做了个手势,又拽了拽容妄, 三人走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 叶怀遥问道:“阁下是……” 虽然有容妄这个陌生人在,但能在绝地之中遇见明圣,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其他别的就都可以忽略了。 那名修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在下陆华门赵凌峰,能在这里看见您,实在是太好了!” 叶怀遥就算不认识他,听到“陆华门”这三个字的时候也知道了, 这不就是之前第一个发生弟子失踪案的门派吗? 他们这回打入到鬼族内部,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 如今总算见到了当事人之一,不能不说是一个突破。 叶怀遥道:“赵先生怎会来到这里?你失踪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贵派上下都很担心,到处寻找。” “说来惭愧……唉,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赵凌峰满肚子苦闷,见到叶怀遥就如同有了主心骨,很想朝着他好好倾诉一番。 他吞吞吐吐地说完这句话之后,看了容妄一眼,希望他能够回避。 叶怀遥道:“邶苍魔君不是外人,请你继续说吧。” 赵凌峰放心了:“哦,原来是邶苍魔君,那就好……” ——不对,好什么?!邶苍魔君什么时候不是外人了??? 他是最早失踪的人,从玄天楼的典礼之前就已经消失,又经历了不少波折,根本没关注叶怀遥和容妄的关系。 赵凌峰顺口应答之后又反应过来,满脸都是惊悚茫然。 容妄抱着手,似笑非笑:“赵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啊,难道你们都觉着很正常不成? 赵凌峰干笑道:“没有、没有,只是在下头一次见到魔君,太过惊讶了而已。” 他不敢再轰容妄走,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赵凌峰说他是出门派办事,结果乘船过海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一条大船,上面的人全部落水,一位女子因此而亡。 他们身为修道之人,虽然斩妖除魔,但是手上从来不沾人命,更何况死者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就等于是闯下大祸了。 赵凌峰和跟他一起出门的几位师兄弟都吓得不轻,连忙过去查看死者是否还有救。 结果自然是死透了,几人连连道歉,那条船上幸存的人却悲愤异常,根本不听他们协商解释。 双方动起手来,赵凌峰等人被他们的法器所伤,只剩下了一个月的性命。 叶怀遥默默和容妄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这个故事听起来似曾相识,跟之前的某些事件结合起来,很像是一种碰瓷。 叶怀遥道:“而后你是不是到处求医问药都没有办法,又因为害死人犯了门规不敢回去,走着走着进入了一处幻境,在里面听人提到成为鬼族就能够得到一线生机?” “……” 赵凌峰惊讶地看着他:“明圣真是神机妙算。” 叶怀遥道:“因为我已经碰见不少和你差不多的人了。” 容妄传音道:“你说赵凌峰包括郭凯等人,甚至之前遇到那三名调戏蛊王女儿的修士,他们的经历会否都是鬼族提前设计好的?” 叶怀遥道:“我虽然这样怀疑……但目的是什么?” 容妄道:“吸引更多的人来到鬼族,壮大声望,摄取修为?” 叶怀遥道:“我奇怪的就是这个,如果他们想吸引更多的人过来,那么为什么鬼王宴反倒要有千人的人数限制?这样一来,不管有多少人成功进入鬼门关,最后能进去的只有这一千人,结果都是同样的。” 容妄道:“或者前来参宴的人在外面厮杀闯关,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有好处的。比如怨念。” 叶怀遥觉得容妄的推测很有道理,但毕竟都是他俩在猜,至于这其中具体能有怎样的好处,就很难想出来了。 叶怀遥道:“赵先生,你还有其他的同伴吗?” 赵凌峰连忙道:“还有七人,我这就领着他们前来,拜见明圣。” 叶怀遥道:“请不必如此,咱们在人前还是装作互相不认识罢。也希望各位稍安勿躁,待我将情况打探明白,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总算等到这句话了,真是令人安心,有明圣在这里,他还担忧什么! 赵凌峰激动地行礼:“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谢明圣照拂!” 叶怀遥道:“不必客气,此地凶险,不过有魔君帮忙,相信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赵凌峰会意,明圣这是要自己记魔君的情呢。 他便也向容妄道谢:“有劳您费心。” 容妄本来想说我管你的死活,但为了给叶怀遥面子,还是说道:“不必客气。” 这是他难得的好态度了,不过面对着传说中的魔君,赵凌峰还是有点瘆得慌,总觉得对方随时会暴起杀人。 于是跟叶怀遥沟通过信息之后,他很快便离开了。 外人一走,容妄就舒坦了,笑着冲叶怀遥说:“人人见着你就高兴,瞧见我就害怕。” 叶怀遥道:“因为他们不了解你呀。如果觉得心里不平衡,我下次遇见旁人,也可以板着脸说话。” 他这话是认真说的,容妄摸了摸叶怀遥的头:“那可用不着,我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再说,看见别人对你好,我也很高兴!” 他见无人注意这里的角落,便伸手将叶怀遥拉近自己,凑过去用鼻尖蹭了下他的鼻尖:“就像你努力想让旁人记着我的好处一样。” 叶怀遥笑着让容妄亲了一下,说:“那就好。” 容妄跟元献并不一样。 真正内心强大的人,根本不会在意旁人比他名声好,比他地位高,更不会因此而否定自己。 容妄和叶怀遥重新回到了人群聚集之处,发现周围来参加鬼王宴的宾客们已经多了不少。 这次没用他们等待太久,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悬崖边上出现了一名美貌侍女。 她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四下打量一圈,而后笑对着众人说道:“第二批人数已满,请各位贵客随我进殿参加宴会罢。” 叶怀遥冲容妄道:“目前的人数,顶多也不到三百吧?” 旁边的塔其格听见了,解释道:“确实不到,这参加宴会的千人是分四批进入的,之前已经有一波先行进去了,若是咱们下去的时候他们尚未结束,还且得等呢。” 叶怀遥心道,千人分四批,一批二百五,还真是个吉利数。 他道:“二王子表明身份不就可以直接进去了?” 塔其格笑道:“不急,我再陪陪叶兄,咱们还没有把酒谈心不是?” 他说完之后,又觉得只跟叶怀遥说不太好,转向容妄,补了一句:“……也好与容兄多亲近亲近。” 容妄淡淡道:“不劳费心了。” 塔其格见容妄的神情好像不太愉快的样子,心道不好,自己总是亲近叶兄,冷落了容兄,人家大概不高兴了。 不过在他心里,确实觉得叶怀遥要更加亲切些,不知不觉就表现出来了。 塔其格为了自己这样无意中的差别待遇感到愧疚,接下来的时间有意无意站在容妄身边,不时跟他说几句话,以示热情。 容妄:“……” 干什么,好烦。 那名美貌侍女对着到齐了的第二批宾客们说道:“请各位随我来罢。” 说完之后,她直接从悬崖处一跃而下。 能走到这一步,都是经历了无数凶险而且有坚定决心的人,根本就不会在意区区跳崖,都纷纷跟着她跳了下去。 一阵失重感过后,双脚稳稳当当落到了实地上面,面前出现了一座宫殿。 宫殿正上方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大字“不是地府”。 在阴间,不是地府,便是鬼族。这匾额写的几乎有种抢客人的意思了。 叶怀遥抬头看了一眼,心里觉得很有趣。 那名侍女本来要带着众人进入,忽然刮来一阵疾风,原本敞开的殿门又被重重关上了。 里面穿来一道严厉的女声:“碧玉,你怎地这般不谨慎?进来的宾客们明明多了一人,都没有察觉。” 那名叫做碧玉的侍女脸色微变,连忙道:“王女恕罪,奴婢这就将闲杂人等赶走。” 叶怀遥低声冲容妄说道:“她口中的这位王女,应该是鬼王的大女儿塞音珠吧?难道鬼王宴都是由她来主持?” 容妄也有些意外:“按照惯例应该是鬼王亲自出席的,不知道这次为何是她发话。这女子脾性刁蛮,难缠的程度要胜过她的父亲。” 叶怀遥眼看着容妄说的同时,面容也如同水波般变幻,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幅不起眼的外表,忍不住笑了:“你们认识,是结过仇,还是有过旧情?” 容妄失笑:“你说我活了一千多年,连一个人都惦记不过来,哪还有心思去跟别人有旧情?” 他微凉的手指轻轻在叶怀遥眉心一点:“不过赛音珠的确生活糜乱,喜猎美色,我倒更加担心她看上你。” 叶怀遥脸上微微感到异样,知道容妄应该是同样以法术遮掩了自己的真容,也就由他去了。 一个鬼族王女,一个魔族君主,还有一个人族领袖,这样身份的三个人只怕是万年也难能同聚一堂,这次的鬼王宴简直可以载入史册。 这叫做碧玉的侍女受到了王女斥责,回过头来,已经是面如寒霜。 她严厉地说:“方才我分明点数了,在悬崖上面的时候就是二百五十人整。现在多出一个,谁是之后混进来的那个人,希望你自动离开,不要再等王女派出侍卫来驱逐。”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谁都不愿意退出,碧玉连着说了两面,众人面面相觑,只是不动。 塔其格犹豫了一下,悄声对自己的随从之一说道:“要不然你走吧。” 他刚刚说了这话,不远处的一个男人便被人用力地推了出来。 推他的人大声说道:“张丞,我刚才在悬崖上怎么没看见你?分明是你来晚了,又偷偷混进来的吧!” 张丞连忙道:“胡说八道!我明明一直就站在你边上,你怎么可能没看见!” 叶怀遥刚才也没注意他这个人,但见对方满脸愤怒不平之色,其他人又是一脸同情,猜测他没有说谎。 瞧着这人身材单薄,个头矮小,长了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想来其他人就是看中了他好欺负,所以捡软柿子捏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到这里的人,都是你挣我夺过来的,弱肉强食,本来也分不出什么公平不公平。 旁边的人并不关心真相,纷纷不耐烦地催促道:“行了行了,既然已经找到混进来的人,那咱们就快点进去罢!” “就是,不要耽误宴会时辰!” “可不是我……” 张丞还想说什么,就见到有好几个人已经不耐烦而充满威胁地拔出了刀。 为了争夺名额而杀害同伴的事情,他已经在路上见到不少次了,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只得含恨闭嘴。 叶怀遥等人冷眼旁观,这次连心软的塔其格都没说什么。 他们都觉得这鬼门宴当中从头到尾都透着股不安好心的劲,进去下油锅和在外面等死,实在也很难说哪种更好一些。 碧玉只求交差,见到这一幕也无动于衷,令人将张丞拖出去扔出鬼门,便带着接下来的人进入了大殿。 这一进去,便见殿内灯火璀璨,香氛萦绕,正中间一个华丽的宝座上是个头戴王冠的美貌女子,身穿华丽宫装,正是鬼王的长女赛音珠。 除了她之外,大殿两侧的席位当中还坐着不少人,有前来赴宴的本地贵族,也有就在方才刚刚成功变化而成的新晋鬼族,不过后者人数寥寥。 他们面前都摆放着美酒佳肴,一整个宫殿布置的金碧辉煌,华贵万分,唯一令人感到格格不入的,就是正中间放着的那口大铁锅。 这口锅足有一个小池塘大小,被架在一片燃烧的绿色鬼火上面,里面的油咕嘟咕嘟冒着泡。 大约有三十来个人在里面沉浮挣扎,发出尖锐凄厉的嚎叫声,几乎令人不忍卒闻。 他们的胳膊露在锅中青油的外面不断挥动,偶然才能显露在油锅外面的面部表情扭曲而狰狞,又逐渐凝固,没有了气息。 每一批宾客们进入的时间都是计划好的,叶怀遥等人只来得及赶上了一个尾声,最后这一锅里只成功炼成了一名鬼族,也早就吓得浑身虚脱,被旁边的小鬼给抬了上来。 剩下煮熟的尸体则被一一捞出,挪到了殿外,油锅中几乎敖干的青油也换成了新的。 直到告一段落,赛音珠才仿佛刚刚看到被碧玉带进来的宾客们。 她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姿态优雅地向着下方一敬,笑着说:“各位贵宾总算都到齐了,快请入座吧。” 这些客人们好不容易进到了鬼王殿,却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面无人色,由殿上的鬼侍们引领着,有些僵硬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普通人、修士、魔族以及各种精怪的座位都是分开的。 容妄还有点不情愿,叶怀遥笑着悄悄推了他一下,自己坐到了另外一侧。 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口大锅上,甚至连面前的美酒佳肴都无心去看,自然更加不会注意叶怀遥和容妄的小动作。 下面的席位都是单人单桌,每个人面前除了普通小菜点心和酒水之外,更摆放了一个空着的青花瓷盘。 叶怀遥正想着这托盘做什么用,就见几名鬼族侍女走到他面前,微微一拜,将一大块连着骨头的肉盛出来,放到了盘子中。 叶怀遥闻着那肉的香气,意识到,这是用锅里炸熟的人做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盘子推远了一点,拿起几枚金桔放在旁边,以免反胃。 135、谑情卿卿 叶怀遥向着周围看看, 席上的鬼族们已经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而其他种族的宾客们就没有这么好的心理承受力了, 个个脸色铁青, 没有当场吐出来就是好事。 赛音珠自己倒是没吃,倚在座位上, 矜持地用酒杯沾了沾唇,向着殿中的人说道:“主菜已经上了, 请诸位贵宾尽情享用,不要拘谨。” 她说罢之后,又微微一笑:“那么, 其他愿意献身的朋友们, 谁愿意继续出来一试啊?” 赛音珠说完之后, 轻轻挥手,只见油锅下面的火苗陡然旺盛, 里面重新换过的青油呈半透明状,发出沸腾的咕嘟声。 在座的人当中,除了叶怀遥容妄这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多数人辛辛苦苦来到这里, 本来都是抱着无比的期待。 不是没有考虑过风险,但也都被求生欲给压过去了。 直到刚刚在进殿的时候,看见上一批人的惨状,再闻着面前盘子里人肉的香气,就算是再好的心理素质也有点受不了了。 赛音珠说“主菜已经上了”,让他们尽情享用,什么意思, 不就是说一会还有更多的油炸活人,敞开了肚子吃,管够吗?! 来之前心心念念地盼着能够下油锅获得新生,结果到了这一步,心中却畏惧起来,好半天没人动弹。 现场一片寂静,刚才争先恐后的一帮人,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 见状,周围的鬼族们纷纷大笑起来,鼓噪道:“不应该吧,能进到鬼门宴的人,怎么能这样胆小啊!” “哈哈哈,咱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不用怕不用怕,就当去锅里洗个澡!” “兄弟们,快点呗,我这的肉都要吃光了!” “闭嘴!你这个吃货,这样说完了谁还敢下去!” 果然,吵吵嚷嚷了老半天,都没有人敢站出来,投身到那口冒泡的大锅中去。 叶怀遥觉得赛音珠的表现有点奇怪,方才在进殿之前,容妄还特意说过赛音珠的脾气不大好,性格强势,但现在看来,这位鬼族王女简直是温柔的过分了。 眼看双方就这样僵着,这些要来参加鬼王宴的人出尔反尔,她既不强制逼,也没有将他们赶出去,只是在旁边慢悠悠地看着,态度非常消极。 叶怀遥手里转着自己的酒杯,若有所思。 这个时候,他的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按住了,叶怀遥一回头,发现容妄正站在自己的身后,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搭着他的肩膀。 这个时候宾客们神色纠结,鬼族们纷纷叫嚷鼓动,正是混乱的时候,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们这边,容妄便趁机蹭了过来。 他俯下/身,悄悄问叶怀遥:“你想把这些人都救出来吗?” 叶怀遥道:“一开始还在犹豫,现在是有这个打算。” 虽然从事件的开头,他们就觉得下油锅这件事诡异中透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阴谋味,但毕竟性命濒危的不是自己。 对于这些千辛万苦才到达这里的修士们来说,参加鬼王宴可是他们唯一的生机与希望。 你想救人家,人家只怕先要跟你一决死战。 叶怀遥虽然好心,但也不想把事情给搞砸了。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一来这些人的想法显然已经动摇,二来,根据他和容妄的推断,鬼族搞这一出很有可能是故意钓鱼。 先害的这些人走投无路,再将鬼王宴的消息透露出来,引导他们前来闯鬼门。 如果是那样的话,很有可能这些人身上所中的毒或者禁术,鬼族会有办法解除。 叶怀遥道:“我觉得赛音珠的态度很奇怪,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没人下油锅这件事,难道不怕宴会举办不下去,受到鬼王的责怪吗?” 容妄道:“谁知道。方才第一批人还没有全部结束仪式,第二批人就被带进来了,甚至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又怎知这不是她在故意恐吓?” 叶怀遥觉得容妄说的很有道理,不过现在的重点就是,应该如何破坏这场宴会。 他和容妄的身份是高,但正因为身份高,魔族和人族的代表,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将人家鬼王的宴会给砸了,这不是找事开战吗? 容妄见叶怀遥犹豫,自己倒觉得没什么所谓,在旁边说道:“你要是想救,我就隐下身份,过去将那口锅打烂。” 他怕叶怀遥不放心,完全没有了魔君的原则,又安慰道:“就算禁术和中毒没办法解决,这些人下不了油锅也不是立刻就会死,实在不行了,让他们变成魔族。” 之前无论多少人哭跪纠缠,甚至捧着时间稀有的奇珍异宝前来求恳,容妄都半点不肯松口。 他的态度,让多少人以为魔族的规矩多么森严,选拔制度多么严格,久而久之,也就歇了心思。 若是让他们听见“心如铁石”的魔君如此轻描淡写,只怕一口老血都能喷出来。 叶怀遥也听得好笑,说道:“唉。” 容妄奇怪道:“我这么说是想让你开心的,干什么叹气?” 叶怀遥道:“我是突然想到你那些死忠的将领们,要是知道他们家君上立场不坚定了,这么轻易跟肮脏的人族同流合污,会不会丧失魔生理想啊。我成千古罪人啦。” “如果有这样的想法,就说明他们对自己的定位还不清晰。” 容妄捏了下他的鼻子:“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魔族。” 他是半开玩笑的口气,但这是事实。 当初成魔,发现两人只能从此殊途,心灰意懒之余,又觉万般不甘,扫荡离恨天,重振魔族,凭借的都是一口气。 只有这样,即便是立场相悖,叶怀遥也能多看他一眼,那时候对于他来说都是贪求了。 叶怀遥抓住容妄的手,刚想说什么,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小容,咱们打一架罢!” 容妄先是一怔,而后笑了:“你说像昨晚那种?” 他说话的时候依然是正常的神情和音量,就仿佛在探讨一件非常光明正大的事。 叶怀遥脸一红,看看附近的人没注意到自己这边,啧一声,举起扇子作势要打。 他没真的打下去,倒是容妄笑着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在叶怀遥扇子顶端轻轻一碰,主动受罚。 叶怀遥道:“你小子正经点啊。我说真的打,拳脚相加,刀剑相向的那种。” 容妄:“我下不去手,你可以告诉我一个原因,然后单方面的殴打我。” 叶怀遥道:“咱们现在是在鬼族的地盘上,你砸了他们的锅,身份也不一定能隐藏的住,一不小心就会造成魔族与鬼族之间的矛盾,得不偿失。” 他狡黠地笑了笑:“但是咱们两个如果起了冲突,在气头上动起手来,‘失手’弄坏了什么,就算是生气,应该也能理解一二的罢?最起码不至于直接扫了鬼族的面子。” 容妄道:“那得把愤怒之情表演的真实一点。” 叶怀遥道:“对,给你个发泄的机会,对我什么不满的,说出来。” 容妄毫不犹豫:“没有。” “没有?”叶怀遥语音上挑,开玩笑道,“没有的话,我跟我师兄弟逗着玩,你那么耿耿于怀。” 容妄道:“那是对他们的不满。” 他又问叶怀遥:“你呢?” 叶怀遥想了想,犹豫了一下。 容妄知道他脾气宽和,轻易绝对不对提要求,见叶怀遥好像还真的有什么话要说的意思,有点紧张了。 他不再开玩笑,有点小心地道:“你说吧,你说了我都改。” 叶怀遥咳了一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我想啊,魔君您也是个一千来岁的老头子了,为了健康着想,日常生活中,要节制啊。很多事情,应该……适可而止。” 尤其是不要平时穿上衣服乖乖巧巧,一上了床就折腾个没完。 “……”容妄诚恳道,“谢谢关心,我尽量。” 主要是他的适可和叶怀遥的适可,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这是让容妄唯一能感觉到两人人魔殊途,习惯有差异的地方。 他迅速转移了话题:“所以咱们要以这个为理由互殴吗?” 叶怀遥:“……” 显然……不太行…… 不然明天修真界的头条就会变成—— #大新闻!明圣和魔君竟因床笫不谐大打出手!# #魔君索取无度,明圣不堪凌/虐,奋起反抗,人魔殊途,造就了怎样的爱情悲剧。# #人前恩爱美满,人后同床异梦,每到深夜就会露出真面目的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叶怀遥:“……”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还要脸。 他断然道:“这个理由绝对不行,还是你来冲我发火吧。” 他实在是自己作孽,一边要求容妄不许胡作非为,一边忍不住的又逗弄他,勾了下容妄的下巴,给他鼓劲:“汪汪加油,拿出原来你天天挑衅生事的嚣张劲来。” 叶怀遥说完之后,心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小野狗疯狂撕咬衣角的形象,忍不住笑了。 容妄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然后抬手,冲着大殿中间发出一道暴击! 刹那间一道巨响轰然而起,飞沙走石,火光四溅,整个大殿的地面都跟着晃了晃。 赛音珠惊的站起身来,怒声道:“怎么回事?” 很明显,发招的人功力深厚,非同小可,最令人惊恐的是,还带着一股浓重的魔气。 魔族行事无所顾忌,性情又都较为疯狂,鬼族也同样对他们颇为忌惮,突然感受到这种级别的攻击,顿时一个个都如临大敌起来。 正在寻找发出攻击之人,但闻一声清越剑啸响起,刹那间,满目金光爆现,竟然将鬼族混沌的天空都照的为之一亮! 这次却又不带半分妖邪之意,最正宗的玄门正气磅礴而出,与方才的庞大魔气交织。 金光紫雾飘零如雨,而就在这片美轮美奂的背景当中,两道身影飞跃至半空当中,兵刃相交,轰鸣声如同巨雷炸裂! 殿中的铁锅嗡嗡作响,在这般足可以惊天撼地的力量之中,竟然一下子出现了无数道裂纹,眼看几乎有炸裂开来的可能。 赛音珠本来正在旁边摸鱼,这下子也闲适不起来了,倏地坐直了身体。 面前的这一幕让她惊讶之色更多于愤怒,但也不能不管,于是起身大声喝道:“这两个究竟是什么人?还不快点拦住他们!” “王女恕罪,属下无法靠近!” 这个级别的人动起手来,他们想制止都制止不了。 赛音珠骂了一句“废物”,自己手掌一翻,脱出一颗明珠,纵身向着半空中动手的两个人飞跃而去。 硬刚的话她自然也不敢跟叶怀遥和容妄抗衡,因此借助法器之威,整个人跃至半空,手中明珠已经发出森森鬼气,向着两人中间劈去。 叶怀遥和容妄的目的仅仅是暂时阻止目前这场下油锅的仪式,并没有当真与谁为敌的打算。 眼看赛音珠亲自出面,两人默契地顺着宝珠上散发出来的鬼气分开,各自落地。 赛音珠这一动手,更是满腹狐疑。 她早年间曾经跟魔君容妄打过交道,如今交手,竟然绝出几分熟悉之感来。 可是如果真是他,没道理出现在鬼族的地界上吧? 赛音珠心中存了几分怀疑忌惮,魔君固然令人生畏,刚刚那个可以与他对打的,也同样绝非普通人物,这两人双双来到鬼族,是什么意思? 她先没跟那个疑似容妄的人说话,而是转向了另外一人,询问道:“在我鬼族的地界上擅自大打出手,不知阁下究竟何人?”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见对方容貌生的平庸,之前似是并未见过。 但他双眼顾盼有神,身材颀长挺拔,身上自有种动人的气质,一眼望去,竟给人珠玉在侧之感。 这样的人必不是凡俗之辈,可有实在想不出他的来头。 赛音珠心里想着修真界那些有名有姓的人物,紧接着,便听对方回答道:“玄天楼,叶怀遥。” 听到这六个字,她的心怦怦疾跳了两下,见叶怀遥手一拂,真容已经显现出来,堪称绝色无双,煌煌不可逼视。 赛音珠还是头一次见他,但名声已经听闻许久了。 她没想到叶怀遥竟然会亲至,惊讶之下猛地一转头,发现容妄也露出了本来面貌,正在慢条斯理地将必败剑收入鞘中。 赛音珠脱口道:“邶苍魔君,你也来了!” 容妄道:“久见了,赛音珠。” 听说他们的名号,周围的人也尽数悚然动容。 这两尊大神突然露面,实在是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更不用提他们之间那曲折离奇的关系,平日里亦是为人津津乐道。 众人听闻名号之后,第一反应并非是被毁掉的鬼王宴,而是—— 这两个不是刚轰轰烈烈公布了消息,说是在一起的吗?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 是传言有误,还是又产生了矛盾? 真的好奇啊! 叶怀遥道:“我二人冒昧前来此地,原本是有事欲同鬼族商量,方才一时冲动,误毁了鬼族盛宴,十分抱歉。” 他颇有风度地冲着赛音珠欠身:“造成的一切损失,玄天楼会加倍赔偿。” 叶怀遥说话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很奇怪,因为鬼族这口大铁锅是以万年玄铁打造而成,又用青油炼了多年,浸润阴气,举世无二。 刚才他和容妄留手,仅仅在上面打出了几条裂缝,但在找到合适的材料修缮之前,这锅也是不能使用的了。赛音珠看起来却远远没有想象中的生气。 叶怀遥本来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 容妄在旁边说道:“这事有我一半责任,我赔就是。” 他正好送来了一个话茬,叶怀遥垂眼,淡淡道:“既然是一人一半的责任,那我也不和你争,就一人赔偿一半好了。” 容妄的脸色顿时就是一沉,握住他的胳膊,将叶怀遥扯到自己身边,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赛音珠本来就还没搞清楚状况,此刻一惊,以为两人还要打,连忙伸手去拦:“哎,等等……” 却听容妄对叶怀遥说:“什么叫一人一半?你若是对我不满只说就好了,非要分的这么清楚,是不是故意气我?” 赛音珠:“……” 这是吵架吗?是炫耀吧! 两人正在装作不和,叶怀遥挣了一下,没挣开,心道容妄状态进入的真快,还挺使劲。 他道:“行了,这些事回去再说吧。” 容妄淡淡地说:“你的朋友遍地都是,想跟你说话的人多了去了,在鬼族这种地方都能结交好友,我怕回去之后我更排不上号。” 叶怀遥皱眉道:“你就非得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吗?!” 容妄冷笑:“不爱听了吧!怪不得总找别人聊呢。” 叶怀遥:“……” 挺能杠啊小伙子,以前真的是没有发现你这个技能。 136、占年光永 两人争执的时候, 旁边的人也大致听明白了经过。 噢, 知道了, 明圣和魔君在一块的传言是真的,现在是在闹别扭。 明圣跟旁人说话, 魔君吃醋了,但明圣又不喜欢被管着, 于是也不高兴了。 前些日子容妄在玄天楼中坦诚心悦明圣已久,并用尽手段将人纠缠到手的事,几乎震动了整个修真界, 除了少数人之外, 在场的几乎都听说过这段事迹。 只是平日里两人的为人身份, 以及行事风格都实在是反差太大,以至于很多没有亲眼见证的人听是听了, 相信的依旧不多。 直到今日亲眼见了容妄气急败坏地拉着叶怀遥不放,眉宇间一副又是在意又是恼怒的样子,才算是使他们大开眼界。 啧啧啧,没想到这邶苍魔君表面上看起来冷冷淡淡的, 平时都不用正眼看人,竟然这么大醋性。 瞧见了没?人和魔就是这样不能共存,一个占有欲强又霸道,另一个朋友多交游广还高傲,没矛盾才怪了! 在场有子女的都暗暗记住,回去要以此为例教育他们,三观不同真的不能谈恋爱。 赛音珠开始本来还有几分怀疑, 结果听容妄真情实感,越说火气越大,也基本算是信了。 她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王女,本来也没有这般好脾气,只是最近遇上了一些麻烦,正盘算着要去什么地方找两个强大的外援,这就送上门来了。 目前着急和好的并不是这对情侣,反倒是赛音珠更加希望先维持住一个相对和谐局面,并且能够好好坐下来谈一谈的。 ——至于那口锅,坏了就坏了呗,又不是不能修,只不过耽搁一点时间罢了。 反正她本身就是鬼族,又不是她想跳下去挨炸,赛音珠才不着急呢。 方才听到容妄提起跟鬼族的人相谈甚欢,也不知道是哪个鬼族那么不长眼,当着魔君的面去招惹明圣。 赛音珠原来跟容妄有过接触,印象中他就是个喜怒不定,还不太讲道理的冷酷魔君,眼下看他气成这样,要是因此迁怒了谁,那可就不好了。 赛音珠决定撇清一下。 她再次试图在容妄和叶怀遥争执的间隙当中插话,跟容妄说那一定是误会,谁敢当着你的面跟你抢人。 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赛音珠便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了一下,有个声音在身后弱弱地说道:“大姐……” 她一回头,发现竟是自己那个离家多年的哭包弟弟站在身后。 赛音珠吃惊道:“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两人并非同母所出,性情习惯也大相径庭,从小就没亲近过,当然也没什么仇怨。 塔其格用这种心虚的语气跟她说话,让赛音珠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听见他说:“怎么办,魔君嘴里面说那个抢人的,好像是我……” 赛音珠:“……人家两个人都已经结契了,你在中间乱搅和什么!” 塔其格道:“我怎么知道他们两个已经结契了,刚才我连他们的身份都不知道……不是,再说了,我对明圣也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同他说话有趣,多说了几句而已。” 赛音珠头疼道:“看清楚他身边那个是谁!魔族什么时候能这样讲道理了?” 塔其格缩了缩脖子。 他自己心肠柔软,性格宽和,实在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善妒之人,先前看容妄不高兴,以为他是嫌被自己冷落了,塔其格还特意多陪伴了容妄一会。 现在想来,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赛音珠也拿他没什么办法,见状只能道:“算了算了,左右邶苍魔君也不会杀了你,他和明圣之间如果真的产生嫌隙,长远来看,对咱们鬼族来说未必是坏事。” 她试探着问:“明圣……跟你相处的很不错吗?” 塔其格警惕道:“你要干什么?我可不会去做挑拨别人感情的事,更不可能出卖色相拉拢关系!” 赛音珠:“那你刚才做了什么?” 塔其格:“……”真是冤! 赛音珠也知道跟他说不通,只提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言,说道:“不说了,你去把父王找来,就说魔君和明圣光临,鬼王宴暂时中断。请他出来见客。” 塔其格嘟囔了两句,像是还有什么不同意见要发表,但到底理亏,还是乖乖地去了。 方才参宴的宾客们注意力都被魔君和明圣的争执吸引了,铁锅上仅仅是出现了些微裂纹而已,很多人都没注意到。 直到听赛音珠说鬼王宴暂时中断,才有人意识到,这会对自己的变鬼大计造成影响,不由得着急起来。 大家连忙道:“请问王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不能成为鬼修了吗?” “是啊是啊,您也知道会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时日无多,如果那口锅不能用了,可否又其他方式能够替代?” 赛音珠道:“各位稍安勿躁,要把这口锅修好,顶多半个月即可,到时候我会禀明父王,重新举办一次鬼王宴。这期间,贵客们可以在鬼族暂住。” 这些人虽然都中了禁术或者剧毒,但各有灵丹功法支撑,半个月还是等得起的。 方巧他们看到方才一些同伴下油锅的惨状,心中也是颇为恐惧,如此拖延一些时间,倒还正中下怀。 叶怀遥抱歉道:“都是我的过失,这里有一些可以抑制毒性丹药,请各位收下。” 玄天楼的灵药用的都是最上好珍稀的药材,效果自然绝佳,平日里千金难求,叶怀遥主动给了,众人自是欣然收下。 在场的不乏修士,平日里对明圣无不敬仰,只是无缘得见,此时在困境之中见到他,更是满脸仰慕。 有人很想上去亲近交谈,但看看旁边板着脸的容妄,又纷纷歇了心思。 ——看的这么紧,真是不敢惹啊。 赛音珠道:“明圣、魔君,二位请内殿稍坐,我父王很快便来了。” 容妄“嗯”了一声,拿出个乾坤袋,说道:“我这里也有些许丹药可以作为补偿,有劳王女代为转交。” 他将东西递给赛音珠之后,像是彻底耗竭了所有的耐心,冲叶怀遥道:“咱们先去里面说话。” 叶怀遥本想“嗯”一声,这事就算圆过去了。 但他看容妄冷冰冰的,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玩心顿起,故意不配合他,冷笑道:“魔君请便罢,我便在这里等即可。” 他说完之后转身要走,冷不防容妄从后面上来,拽住叶怀遥,用力往怀里带去。 周围的人瞪大眼睛,不敢出声,在心里“呦”了一声。 叶怀遥也被这冷不防的动作吓了一跳,手肘一抬,撞向容妄的胸口。 他当然不会真用力,容妄面不改色地受了叶怀遥一招,却一步不退,手硬是搂在他的腰上,身形微转,两人就消失在了原地。 头一次近距离围观大佬的爱情,各位群众神色暧昧而微妙。 看容妄这不依不饶的劲,他们只怕是要进去继续吵罢? 魔君的醋性也太大了,不过明圣也不是好欺负的,恐怕还要有的闹。 真是……好奇。 但虽然想知道结果,终究还是小命最重要,人们议论几句之后,还是纷纷在鬼族侍从的引领之下散去。 另一头的大殿中,一进门叶怀遥就绷不住笑了。 他推了容妄一下,揶揄道:“挺厉害啊你,演什么是什么。” 容妄笑而不语,顺着叶怀遥的意思,将他放开。 叶怀遥发现容妄真是个宝藏男孩,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卖得了萌装得了狠,最可怕的是这些技能还大抵都靠他自学成才,真是天赋异禀。 他简直要忍不住好奇容妄的亲爹到底是谁,这个基因相当的了不起。 容妄似乎看出了叶怀遥眼神中的崇拜,笑着说:“也不是全能的。比如除了这个理由之外,让我用其他方式冲你发火,我就演不出来了。” 叶怀遥用扇子挑了下他的下巴:“哟,这个小魔头嘴真甜,来,闭上眼睛,让哥哥亲你一下。” 容妄非常开心,听话地把眼睛闭上。 叶怀遥道:“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亲密了,互相亲吻原本很正常,结果被叶怀遥这样煞有介事地一搞,反倒让容妄莫名地生出了几丝紧张期待。 “四、五、六、七、八……” 叶怀遥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笑眯眯地看着他,继续数了下去。 容妄意识到不对,睁开眼睛瞧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哎!” 叶怀遥笑的不行:“哈哈哈不许哎,你自己说的,我干什么你都不生气……” 话没说完,已经被容妄一把搂紧,凑上去吻住了双唇。 赛音珠估摸着这两个谈感情的狗男人一定在殿里有的纠缠,于是特意在外面等了一会,没有进去。 直到鬼王与塔其格重新赶到,一行人这才带着数量可观的随从,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内殿。 进门之后,只见叶怀遥和容妄一个坐在这头,一个坐在那头,距离很远,脸色很难看。 好在周围的东西没有什么损坏。 见到鬼王出现,两人都站起身来,三方首次见面。 赛音珠和塔其格都生的颇为美貌俊朗,但由此看来,显然遗传的是他们母族的基因,因为面前这位鬼王陛下的外貌,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他的脸方方正正,上面浮现出浅浅的褶皱和沟壑,看起来威严中透出几分颓废,好在身上的衣服华贵,多少增添了一些王者气度。 鬼王哈哈笑着,大步向两人走过来,冲他们致意:“没想到魔君和明圣竟然会联袂来到鬼族,本王欢迎之至。可惜二位没有提前打招呼,不然怎么也要备下丰盛的宴席招待才是。” 这句话的重点可不在“丰盛的宴席”上面,而是说他们“没有提前打招呼”。 潜台词是在问这两位,刻意隐瞒身份混进鬼族来,到底是想干什么的? 叶怀遥心中转念,在这短短的片刻之中,他迅速做出决定。 谎言只有半真半假的时候才最有欺骗性,既然他和容妄已经装作了不和,那么最起码在来意这方面,就应该给点真实的理由。 “您太过客气了,不打招呼冒昧前来,原本应当是我们的过失才对。” 叶怀遥笑着说:“只因最近在多地都传来了有修士们频频失踪的消息,又传言他们出现在了鬼族,我唯恐这些人无知乱闯,为贵地带来麻烦,因此才想到要亲自一探。” 容妄言简意赅,将痴汉进行到底:“我是陪他来的。” 果然,叶怀遥的直白反而让鬼王眼中的猜忌少了些许,听到容妄的话之后,更是特意注意了一番叶怀遥的神情。 容妄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叶怀遥却是神色淡淡,无动于衷,嘴唇却是嫣红,隐隐看着还有点肿。 拥有很多妃子的鬼王对此有经验,看来方才经过一番比较激烈的交流,不过还没有谈拢,这是真的产生嫌隙了。 鬼王觉得有几分满意。 前一阵子魔君和明圣竟然结为道侣的消息传入鬼族之后,他一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怎么想也难以理解世上竟会存在着如此奇幻莫测之事。 且不论两人之间身份种族的差异,单说如果此事真是事实,那么魔族和人族和平共处,以后还有他们鬼族立足的余地吗? 本来三方相处的都不和睦也就罢了,现在一来,简直随时都有可能被两边同时联合起来怼死。 这当然是他们所不乐意见到的,本来就想着自己也不是没有子女,应该想办法搞一搞联姻。 除此之外,还得琢磨着应该如何挑唆一番这两个人才好,不能让他们关系太近。 鬼王可没想到,容妄的嫉妒心竟然这么重,刚进鬼族就被醋缸给灌翻了。 他恨不得现在就拍着儿子的肩膀,对他说一句“干得好,再接再厉”。 当然,为了防止容妄转过来将矛头指向自己,他脸上没有将这份幸灾乐祸显露出来,冲着叶怀遥微笑道: “原来二位是因为这件事过来的。但本王以为,如果排除遇到其他意外状况,确实是有不少修士来到这里,希望成为鬼族,应属于正常情况。” “这件事,也有邶苍魔君的原因在嘛,若非魔族不收留,他们又怎会都往我这里跑?” 容妄面不改色道:“魔族并非收容难民之地,为了活命才不得不做出选择,这样的人未必忠诚,本座不感兴趣。” 鬼王哈哈一笑,直白道:“鬼族跟魔族的状况可不一样,我们这里荒地多,甚至有很多地方空旷荒芜,需要的就是有人来填充,至于质量如何,就不能太挑剔了。” “如果魔族有愿意过来投奔的,我们同样会照单全收。” 这鬼王说话直率,但又暗含咄咄逼人之意,并不好对付。 叶怀遥道:“鬼王这话说的是。方才我一路进来,发现从鬼门关外面开始,仅仅是着一段日子当中,各方前来投奔者就不下万人,而且大多数不是中毒就是被下了禁术。” 他微微含笑,温文如玉:“要不是亲自体会一番,我可真不知道每天命悬一线的人数,竟然会有这么多呢。” 他暗示这些人很有可能都是中了鬼族的算计才会走投无路,旁边的赛音珠都听出来了,脸色微微一变。 鬼王却道:“世上每天都会有很多新生者,自然也会有很多人在等死,这很正常。” 叶怀遥道:“不,不正常。其他情况我不了解,最起码以前没有这么多的修士。” 他看上去似乎是想揪着这个话茬不放,颇有些不依不饶找麻烦的意思。 这并不适合目前谈话的气氛,除了容妄之外,在场的人无不脸色微变。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 看到有人喜欢叶怀遥,我很生气,他们这是在挑衅我。 看到有人不喜欢叶怀遥,我也很生气,为什么瞎了?!!!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吃醋了,吓死他们! 叶怀遥要亲我,没亲,于是我回亲了他一盏茶的功夫。 我喜欢这样的小玩笑。 ————来自今日份有点小得意的河豚汪。 —————— 基友的新文入v了,一篇很好看的末世文,喜欢的宝宝可以去康! 《远古入侵[末世]》作者:痴嗔本真【文案】 全球升温,冰川融化,曾经冰封在冰川之下的远古病毒复苏。 带给远古生物灭顶之灾的远古病毒,再次降临。 “每个人的基因里,都蕴含着或多或少的远古生物基因。只有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才会被激发出来。” “博士,如果没被激发出来呢?” “那就死。” (研究狂魔·真远古生物·你祖宗·受x基因变异巨型毛绒怪·开镜必死人·攻) 程声刚来研究院做研究的第一年,就看上了院里的大兵头子,年轻,健美,英朗,像一头体态姣好的猎豹。 段奕在程声刚来研究院的时候,就看中了这位年轻的博士,纤细,苍白,漂亮得像是枯木上盛开的唯一的花。 于是,在程声离开研究院的时候,他把大兵头子一起拐走了。 *一见钟情的只是身-体,日久生情的是独立的灵魂 137、梦里消春 鬼王微微眯起眼睛, 露出些许似笑非笑的神色, 鬼族中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暗暗捏了把冷汗。 作为始作俑者,叶怀遥却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 神态自若,话锋一转:“所以, 这就说明鬼族的声望势力日渐壮大,因此才会成为众人遇到危机时的首选。说到底,还是鬼王治理有方啊。” 寥寥几句话, 又四两拨千斤一般将目前的紧张气氛化解掉了。 鬼王:“……” 这欲扬先抑用的也太会了吧。 塔其格和赛音珠的心, 也随着叶怀遥的话提起又落下, 心情一连转了好几道弯。 叶怀遥说这些当然没一句是毫无意义的废话,而是不撕破脸威胁人的高段位水平。 他先是笑里藏刀地暗示鬼王, 告诉他你们鬼族的那些小盘算我都知道了,事情是你们算计的,大家都有数。 而后不等对方辩驳,叶怀遥又自己把话头圆了回去, 弄得好像他前面那些不过是为了最后一句夸奖做铺垫一样,其实反倒让对方解释都没法解释,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着。 最后,自己的目的就可以提出来了。 叶怀遥道:“想必日后前来投奔鬼族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因而我想冲鬼王讨个人情,如果这些修士身上的毒或者禁术能被治愈的话,可否让我将人带走?自然, 条件你开。” 赛音珠和塔其格稍稍松了口气,他们本来怕叶怀遥提什么为难的要求,现在看来,倒是不难接受,于是都等着父亲示下。 可鬼王却不知道在这时想起了什么,竟似乎一时晃了神,手里拿着的茶杯悬在半空,没有回答叶怀遥的话。 容妄挑眉,已经露出些微不满之色,赛音珠刚要提醒鬼王,却见他忽然笑了起来。 将茶水送至唇畔饮了一口,放回桌上,鬼王愉快地说道: “明圣为人风趣,跟你这样的人说话,实在令我身心舒畅。你难得开口,这份面子我当然是要给的。” 叶怀遥笑道:“多谢鬼王。” 容妄朝着鬼王放下的茶杯看了一眼,目光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掩饰地挪开。 他的表情很细微,鬼王和叶怀遥正在交谈,谁也没有注意到。 鬼王说:“不过就算明圣有办法为他们治疗,也需要不少时间,依本王看来,二位不妨在鬼族盘桓一些时日再离开吧。” 要找到让那些修士恢复的办法,并且弄明白鬼王做这一切的真正目的,确实需要更多时间,有人管吃管住,当然很好。 叶怀遥正中下怀:“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鬼王转头笑问容妄:“请问魔君意下如何?” 容妄还在疑惑自己刚刚看见的事情,听到鬼王询问,这才迅速进入演戏状态,转头看了叶怀遥一眼。 叶怀遥没看他,容妄顿了顿,默默将眼神收回来,说道:“很荣幸,多谢鬼王盛情。” 鬼王看在眼里,心道这是在关系崩裂的边缘,但是容妄还有挽救的意图。 他充满深意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被寄予厚望的塔其格默默低下了头。 看来要加快再次离家出走的计划了。 不管众人都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思,最起码事情被敲定,明圣和魔君算是暂时在鬼族住下了。 由于目前两个人“关系恶劣”,鬼王还特意给他们相隔甚远的两处宫殿居住,以示体贴,至于真实用意如何,那可就不好说了。 容妄倒也没说什么,反正腿长在他自己身上,安不安排住得近,他也照样要去找叶怀遥的。 该说的说完了,鬼王命赛音珠和塔其格亲自送贵客去休息,叶怀遥当先出门,容妄正要跟上去,却听鬼王在身后说道:“魔君留步。” 容妄心里对他有点膈应,在离着鬼王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问道:“鬼王何事?” 鬼王道:“魔君可是要去找明圣?” 这话容妄就没回答了,眉头微蹙,眼中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说,关你什么事。 鬼王将手微微抬起,复又放下,笑着说道:“我并无恶意,魔君不必如此提防,只是人族与咱们鬼族魔族素来隔阂甚深,那些修道士更将我等视为‘异种’,有些事,不可强求。” “左右明圣此刻也不愿同魔君讲话,不如你我叙一叙旧情,不是吗?” 他表面上说的是叶怀遥不跟容妄说话,自己可以陪着,其实意思还是在说,魔族跟人族的关系处不好,鬼族倒是很愿意抛出橄榄枝。 容妄本来一直神色冷淡,耐着性子将鬼王的话听完,略顿了顿,反倒粲然一笑。 “他不理我没关系,我可以去跟他说话。”容妄道,“只要每天看着他,我就很欢喜了。” 由于这句话发自内心,所以被他说的格外真挚。 鬼王故作痛心疾首:“魔君如此痴情,但明圣未必——” 容妄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他对我的态度如何,我都喜欢他。” 他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无论对方是想挑拨离间还是试探真假,容妄都是这个态度。 ——不管我跟叶怀遥关系好不好,叶怀遥都是天底下最最好。 鬼王说到半截的话硬被他噎了回去,哑然无语。 他很奇怪魔族怎么现在还没完蛋。 容妄盯了他一眼,笑意不改:“如果鬼王太闲,本座倒建议你回宫里多宠幸宠幸妃嫔,也免得如此寂寞无聊,像个媒婆似的掺和旁人私事。告辞。” 他说完之后,将袖子一拂,大步离开。 鬼王两边拉拢,自己在这边跟容妄沟通感情,另一头则拍了赛音珠和塔其格一直把叶怀遥送回去,又坐着跟他闲话了好一会,这才告辞。 等到闲杂人等都基本散去之后,天色也不早了,叶怀遥起身收拾了一下。 虽说修真者身上纤尘不染,但大概是出于心理作用,叶怀遥总是觉得自己衣服上有股炸人肉味,将外袍脱下来换了寝衣,这才觉得好多了。 他换了衣服之后,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空茶杯,往里面放了两枚药丸,紧跟着将一个小瓷瓶中的鲜血倒了进去。 这鲜血是那名自称中毒的修士给他的,微微有些泛黑,遇到叶怀遥放进去的药丸后,上面浮起了一些白沫,过了一会又消失了。 血液的颜色并无半分变化。 他虽然不是使毒解毒的大行家,但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也颇有一些研究。 可惜目前即无法解毒,也无法证明这毒乃是鬼族所下,来到这里的修士们要想活命,只有成为鬼族或者魔族两种方法可以选择。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才会答应的如此痛快,叶怀遥虽然对鬼王说的胸有成竹,但他手里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总不能逼人家出手救人。 叶怀遥对鬼王的目的依旧存疑。 他的说法很有问题,既然想要扩大鬼族的人口数量,只是让人从外面广泛涌入是不够的,关键是应该提高这些人成为鬼族的比重。 任你进入鬼门的人再多,鬼王宴仍旧是几年一回,每回仍旧只接纳一千人进入,除了造成死在这里的人数增多,根本没有其他的意义。 就算是在鬼族,人死之后,魂魄也是要按照正常的程序被送往地府审判轮回的。 至于主动进了油锅又不能成功变成鬼族的那些,则干脆直接尸骨无存,连投胎转世的资格都没有。 叶怀遥一手托腮,手支着桌子沉思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忽听窗外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他并未露出惊讶之色,转头望去,果然见到窗子一推,容妄从外面跳了进来。 为了不让鬼族的人发现,他显然很是费了一番周章,一进来就说:“我没想到在那么多人面前都已经正式公开了,有朝一日我要见你,竟然还得偷偷摸摸的。” 叶怀遥身上衣着单薄,领口半敞着,露出两道深刻的锁骨,这样坐在灯下,便给人一种瘦削疲惫之感。 容妄总觉得他好像很冷,过去握了叶怀遥的手一下,这才放心。 叶怀遥笑了:“咱们是在鬼族的地盘上,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就应该做一点能让鬼王喜欢看见的事,才叫报答。” 容妄笑道:“这是你们人族的标准。” 叶怀遥道:“魔讲究什么?” 容妄忽然一俯身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扯过被子来给他盖好,这才在叶怀遥脸上亲了一下,笑着说:“讲究吃他的,住他的,还要给他添堵。” 叶怀遥将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建议道:“那你可以去和他的妃子睡觉,我想他一定更堵。” 容妄摸了摸他的脸:“那是给我自己添堵。” 他说着上了床,跟叶怀遥说:“禁术的事想不出解法就别想了,如果容易解开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都因此而走投无路。我瞧这件事还得着落在鬼族身上。” 他想起刚才鬼王身上的异常,想跟叶怀遥说说,但脑海中那丝奇怪的想法却又总也捕捉不到,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 于是正经而斯文的谈话,很快演变成了另外一种交流。 容妄一向很把叶怀遥的话放在心上,因为白天对方刚刚提出了“适可而止,差不多一两次就得了”的心愿,所以这回他并没有一鼓作气奋战到黎明,子时刚过,就放叶怀遥睡觉了。 叶怀遥打个哈欠,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还在强撑着跟容妄说话:“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鬼族阴气旺盛,夜间气温尤其低,容妄用被子将他裹起来,揽到自己怀里,低声道:“什么事?” 他看叶怀遥累了,也不太想让他再说话,语气放的很柔,想着把他这样哄睡了也好。 叶怀遥叹道:“就是欧阳显那次,怀疑我是魔族。当时我自己都动摇了,你给我传音说我不是,我都不信……” 容妄一条胳膊支在枕头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唔,是有这么回事……” 叶怀遥道:“现在想想,我的怀疑真傻啊。你们魔族的精力这么旺盛,体力这么好,我可能是吗?我不配。” 容妄没想到他兜了个大圈子是要说这个,不由失笑。 叶怀遥也是实在有点睁不开眼睛了,容妄倒是守规矩,说一次就一次,他的一次赶上别人好几次。 他强撑着把自己的怨念表达完,刚要进入梦乡,外面的窗户处忽然再次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叶怀遥:“……” 容妄:“?” 两人对视一眼,实在想不出来在这大半夜里,除了容妄,还有谁会过来偷偷摸摸地敲叶怀遥的窗子。 沉默片刻,敲窗声再次响起,叶怀遥扬声道:“谁?” 外面有个声音小声道:“是我,塔其格。云栖君,我能进去吗?” 容妄白天里同叶怀遥争执,原本是在做戏,但这不代表他看不出来鬼王那点小心思。 见不得他和叶怀遥好,先找他挑拨,又派儿子过来争宠? 容妄冷笑一声,直接就从床上起来了。 叶怀遥身体裹在被子卷里,挣扎着抬起脑袋看他:“你干什么去?” 容妄摸了下他的头:“就是赶他走。没事,你躺着。” 塔其格多年没回鬼族了,有点受不了这里的寒冷天气,在外面搓手跳脚地等着,深深觉得世上只怕是没有自己这么惨的王子了。 他实在冷得不行,于是又试探着说:“云栖君?” 这时窗户“吱呀”一声响,有个人从里面跳了出来。 塔其格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魔魔魔君?” 容妄在这寒夜中只披了一件单薄中衣,抱手冷眼睨着塔其格:“王子何事来访?” “你……这?”塔其格茫然道,“云栖君他?” 容妄冷冷地说:“他睡了。” 塔其格心道:“骗人,不可能,他刚刚还答应我的话来着呢!” 不过联想起白天两人的争执,再看容妄衣衫不整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某种真相。 塔其格不敢置信道:“你竟然半夜摸到明圣房里……那个,用强?” 容妄:“……” 他控制住自己殴打塔其格一番的愿望,冷笑道:“这不是拜你所赐吗?若非王子你如此热心,我们两人也闹不到这种地步。” 塔其格被容妄这样看着,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正室抓包的爬床小妾。 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膈应人了,于是开口辩解:“魔君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想来同明圣说,我父亲逼我挑拨二位的关系,这种事我是肯定不会做的,现在我要离家出走了。也请二位莫要因为在下一个……咳,无心之人影响了彼此情分。” 容妄由面前的小白脸发散思维,想到让他讨厌的燕沉、展榆、何湛扬、欧阳松、陶离铮等人,本来正在暗自磨牙,想着把塔其格扔进河里还是踩进土里。 结果对方竟然出乎他意料的明事理,饶是对待情敌如同寒风般严苛的魔君,听到塔其格这样说之后,也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 他问道:“王子的意思是,鬼王令你来与叶怀遥交好,造成我们进一步误会,你不愿意?” 容妄的语气和表情当中,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叶怀遥那么好,怎么可以不喜欢叶怀遥”。 塔其格:“……” 他又想哭了,苦笑着说:“明圣虽好,但我消受不起。更何况,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点魔君可以放心。” 容妄道:“既然问心无愧,便不必到处奔波。” 塔其格道:“噢,这个啊,魔君放心,我要离开也不全是为了二位,多年在外,本来也是因为在此地住的不惯。” 他略停了停,又嘀咕道:“以前我回家,父亲还要假装恼怒地斥责几句,让我多留些日子,现在他也没这个话了,估计也是烦了罢。” ——鬼王对亲生儿子的态度变了。 这句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让容妄心中一动,方才隐约的思路仿佛突然清晰了些许。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此处有图] —————— 我发现我真是一条贱命啊。过年那会牙髓炎,特别疼,吃了点药,本想着过了初五就去看,结果因为疫情,看病非常不便,就一直硬忍,结果神经烂死了,牙就自己不疼了。 然后前一阵腰椎间盘突出,但是正赶上我又要更新,手里还有导师留的课题,没空去医院,我平时上网课打字就都站着,这两天发现,腰也站好了,活蹦乱跳又是一条好汉。 真是有打不死的主角体质,没那个光环。我都想好了,以后要是我也卖个版权,或者成了个院士,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我要怎么云淡风轻又不失炫耀地提起这些峥嵘往事,到时候中央就会号召全国人民学习我这种精神,我爸我妈可以天天串门吹牛…… 可惜没人来呢,好失落,失落的就像你们看不见汪崽日记里的图一样…… 138、第 138 章 他若有所思地跟对方道了别, 又重新折回叶怀遥的房里。 容妄轻轻跳进房, 小心地将窗子掩上, 听见叶怀遥问道:“塔其格走了?” 容妄柔声道:“你不是累了吗,怎么还没睡?” 他走到床前, 却没有直接上去,站了片刻之后, 将自己身上的冷意散干净,这才重新上床,抱了叶怀遥一下。 叶怀遥把自己的被子卷抖开, 一并连着容妄也盖上, 说道:“刚才本来很困, 这么一打岔倒是精神了。塔其格说什么了?去哪了?” 容妄拍了拍叶怀遥的腰,失笑道:“你这么关心他我可真要吃醋了啊。放心吧, 我没杀他,他自己要走。” 他将塔其格方才说的话简单向叶怀遥讲了一遍。 叶怀遥打量着容妄的神色,已经发现他有心事,故意逗他道: “哎, 不对呀,应该吃醋的是我吧?为什么塔其格要走,你在这一脸心事重重的?舍不得?” 容妄作势要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笑着说道:“要不要给你证明一下我的忠诚。” 叶怀遥腿都是酸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闻言又笑又慌,连忙道:“别别别, 今天不行了,信了信了。” 容妄本来也只是吓唬他,闻言一笑躺了回去,说道:“我不是因为他,只是由他觉得鬼王似乎什么地方不对劲。” 叶怀遥问:“什么地方不对劲?” 容妄迟疑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就是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又不知道把它们连在一起,会得到怎样的结论。”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叶怀遥在黑暗中静静看了容妄片刻,将他方才复述塔其格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道:“塔其格的话里面只正面提到过鬼王一回,说他过去回来的时候,鬼王还会挽留着多住些日子,现在却变得冷淡了。你是觉得这话不对吗?” “鬼王对塔其格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要么是久不见面父子之情淡了,要么是……” 叶怀遥说到这里,也停下来想了片刻,容妄却忽然觉得如同拨云见日,一句话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要么是父子之情根本就不是父子之情了!” 叶怀遥一怔:“什么意思?” 容妄道:“今天咱们跟鬼王见面的时候,我瞧见他端起茶盅喝茶,小指微微翘起,当时觉得稍微有些女气,便多看了一眼。” “结果发现他放下茶杯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确认上面的图案是对着自己的方向,才将杯子摆好。” 叶怀遥想着这似乎和刚才讨论的父子之情没什么关联,但还是顺着问了下去:“这代表什么?” 容妄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桑嘉在喝茶吃饭的时候,都有这个习惯。” 桑嘉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提起过了,说出口之后,仿佛某种尘封的往事也破土而出。 容妄说完之后,在枕头上转过头去,看向叶怀遥,见对方也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瞧着自己。 黑暗中,对视的两个人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叶怀遥才说:“你觉得鬼王像你娘。” 事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呢。 容妄道:“……我可能是疯了。” 这件事当中透着诡异,他也不愿意制造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因此特意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的这句话。 叶怀遥却难得没笑,展开手臂将容妄抱住,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 这个动作,让容妄身上那曾经无数个静寂冷夜中积淀下来的孤寒,逐渐融化。 他一时怔然,又觉得温暖,竟然忘了像每次一样吻回去,握住叶怀遥的手,冲他一笑。 容妄说:“我早就不在意她了,正因为不在意,我才觉得,突然在某个人身上看到她的影子,让人觉得很……很不适。” 叶怀遥沉思了一会,说道:“可是男女有别,我跟鬼王说话的时候,感觉倒是还挺正常的。而且以前,鬼王我见过,桑嘉更是就在同一个府中,我怎么半点都没办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容妄心中微动:“你还记不记得,白天你跟鬼王说话的时候,他曾经中途愣神?我注意到他放下茶杯是在那之后。他答应了你的要求,你们两个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叶怀遥:“……是这样。他还单独留下了你。” 大半夜的,两人躺在这货真价实的“鬼地方”,越分析越是诡异。 听起来,简直就像说鬼王精神分裂,分出来了一个桑嘉似的。 叶怀遥想了想问道:“当初朱曦不是说过你娘是魔族,有可能还活着吗?” 朱曦还在离恨天里面关着呢,叶怀遥要是不说,容妄都快把这个被自己忽悠了一通的人给忘了。 他道:“我觉得现在的重点不是桑嘉是死是活,而是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其实刨去桑嘉是容妄的母亲这层关系,她这个人根本就不重要。 如果真的有什么大本事,她就不会困守在翊王府的小院子里那么多年,最后只能抛下儿子以假死脱身了。 反倒是容妄生父这件事,一直让他心有怀疑,这个男人从来都没有露过面,却永远存活在人们的猜测当中。 而桑嘉手里的赝神,最有可能也是从他那里得到的。 叶怀遥道:“想想咱们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鬼族,是去万法澄心寺围堵君知寒的时候,发现了一口奇怪的棺材和石碑,又在棺材上找到了欧阳松留下来的血迹。” “后来得知,欧阳松曾经误入莫名结界被袭击,而修士们而后的大批失踪,也是因为闯入了类似的结界。咱们顺着查探,就来到了鬼族。” 一连串的事情关联起来,关键在于鬼族、赝神、君知寒,以及棺材当中的那个人。 容妄心里慢慢盘算,渐渐出了神,无意中一抬眼,发现叶怀遥眼下泛起隐隐的青黑。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早了,两人还刚刚经过一场缠绵,叶怀遥一定很累了,但他一点不提,撑着同自己说话。 容妄心里泛起一阵柔软,觉得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人,剩下的多少阴谋算计,多少旧事纠缠,都可以让人不那么在意了。 他伸手揉了揉叶怀遥的太阳穴,说道:“我知道了,会好好想一想的,今天你先歇息吧。” 叶怀遥瞧着容妄的神色,确认他情绪真的无碍。 容妄便故意笑着说:“我说你啊,在这么看我,我可就要把持不住了。” 叶怀遥气笑了:“我说你这人,原来可不这样!” 叶怀遥是想安慰他,他却在这里逗着玩。 容妄又觉得不合适了,连忙抱着叶怀遥,柔声道:“我开玩笑的,是想逗你开心呢。不说了不说了,你快睡!” 叶怀遥笑着拍了拍他:“你也睡吧。” 容妄见他笑就很高兴,点了头又舍不得闭眼睛,一直看着叶怀遥睡着。 他不是强颜欢笑,而是真的不在乎其他人,叶怀遥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意义。 两人目前毕竟还在“闹别扭”,虽说塔其格碰见了他在叶怀遥房中,以为心胸狭窄的魔君半夜过来“用强”,其他人可就未见得这样想了。 容妄只是陪着叶怀遥略躺了一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到了自己那边。 第二日,叶怀遥睡到了将近中午,听人禀报,赛音珠来访。 眼下他是在鬼族做客,对于这位鬼族的大王女,当然也不可能像是见下属一样坐在房中,等着她自己进来。 他带着“赛音珠来找我干什么”这样的疑虑,动作却毫不迟疑,起身向着门外迎了出去。 比起昨天华贵妖艳的打扮,今日赛音珠只是略施粉黛,穿了一身淡黄色的长裙,头发用翡翠簪子简单挽起,清新淡雅,几乎要让叶怀遥认不出来了。 她这副模样,显然更加贴近人族的审美,容易拉近距离。 所以肯定不是来找茬的……有事相求? 叶怀遥心中估量,冲着赛音珠微微一笑:“不请自来,还受到鬼族的热情款待,已经令人足感盛情。大王女又前来探望,实在是太客气了。” 赛音珠微笑道:“云栖君住的习惯就好。应该说是我冒昧前来,打搅了您休息。”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向着宫室之内走去,赛音珠还特意确认了一下:“魔君不在里面吧?方便我进去吗?” 叶怀遥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和容妄的关系,故意皱了下眉,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不在。” 赛音珠道:“二位还未和好吗?我可让塔其格去向魔君解释,您与他不过好友,并无其他情分。” 叶怀遥道:“大王女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原本就怪不得别人,而是容妄的性情太过敏感多疑。若他一直如此,我们之间早晚还会有其他争执。” 赛音珠脱口道:“但那说明他在意你啊!” 叶怀遥:“……” 要不是昨晚刚刚跟容妄同床共枕地睡过觉,他几乎要怀疑赛音珠是对方重金请来的说客了。 叶怀遥笑了笑,说道:“鬼王对于我与容妄之间的不合,应该是持乐见其成的态度,但王女似乎有不同看法。” 赛音珠也知道自己表现的挺明显,见叶怀遥将话挑明白了,她不由苦笑:“原本应是这样,人族与魔族交好,对于鬼族来说,并无半分好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目前的情况下,我想大家团结起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一顿,稍微放低了声音:“实不相瞒,这种情况下,甚至连我的父王,我都无法完全信任了。” ——你不会要告诉我,发现你爹变成了容妄的娘吧。 叶怀遥心里想着这都是什么错综复杂的混乱关系,面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赛音珠道:“在大约两个月之前的时候,鬼族来了一位客人,要求面见我父王。但因为他不能说明身份来意,因而未被允许进入。” “双方争执的当时,正好被我碰见了,因为此人身上并没有鬼族的气息,却能够出现在这里,让我觉得非常可疑,便令人抓捕他。但是那个人在我面前消失了,因而未能成功。” 赛音珠的语气逐渐凝重:“但令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第二天晚上的时候,他再次出现在了我父王的议事殿中——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 叶怀遥能够理解她的心情,鬼族偏处一隅,本来就不容易进入,鬼王身边更是守卫森严。 可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客人,竟然能够先后两次闯入,而且侍卫们还根本就抓不住他,这又怎么会不让身为鬼族公主的赛音珠而感到难以置信呢? 叶怀遥道:“他要做什么?” “当时我在场,他要求与我的父王单独谈话。” 赛音珠眼中露出了些许恐惧之色:“我不想同意,这个时候,却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如果干扰他,会发生十分可怕的事,不要停留,以最快的速度从这里离开。然后我就离开了。” 听到这里,叶怀遥真正开始对她的话重视起来,询问道:“王女觉得,你当时是否被操控了?” 赛音珠道:“也不能这样说……与其说是被操控,更像是被迷惑。因为我能清晰地感到,那道让我快点离开的声音,属于我自己,就好像出现了另外一个自己,在提醒我,会有危险降临。” 叶怀遥觉得,她可真是讲鬼故事的一把好手。 他问道:“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那位神秘的客人同鬼王说了什么?” 赛音珠摇了摇头:“我虽然不知道谈话内容,但我知道结果一定很成功——因为从那晚之后,这名客人就留了下来,成为了鬼族的客卿。” 她冲叶怀遥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云栖君愿意多留几日,你应该就能看见他了。” 叶怀遥能看出来,赛音珠是真心想留自己的。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时将鬼族的铁锅打碎之后,这位在容妄口中“脾气不怎么样”的王女并未过多计较,因为她希望自己和容妄能够帮助她对付那名来历不明的危险客人。 赛音珠道:“我曾经很多次询问过父王,把这个人留下来的原因,他却并没有透出过半点口风,倒是对丁先生信任有加,大事小事都要问过他的意见……” 叶怀遥道:“抱歉,我打断一下,丁先生?这是他的名字吗?” 赛音珠道:“我不知道他的全名,只听父王叫他丁先生。” 叶怀遥道:“看来这鬼王宴一事,亦是他的建议了?” 赛音珠道:“鬼王宴什么事?” 两人一句接着一句,直到此时,叶怀遥笑着看了赛音珠一眼。 他的眼神并不凌厉,脸上的笑容也温雅斯文,赛音珠却觉得自己所有想法都被对方看透了一般,心中发虚,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云栖君——” 叶怀遥浅笑道:“恕我直言,大王女是来结盟的,合作伙伴之间隐瞒太多消息,可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这一次争抢鬼王宴名额的人要比前几回都增加了数倍,其中更有不少是人族修士。他们的病症究竟因何而来,我已经跟鬼王谈过一回了,相信大王女的心中也不会没有判断。” 赛音珠沉吟未语,叶怀遥也不着急,端起茶杯慢慢品着,等待她的答案。 过了一会,赛音珠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云栖君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代表着,如果我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你便愿意成为我的盟友?” 叶怀遥道:“我想救出那些修士,王女的目的大概是破解丁先生的阴谋,目的相同,可以合作。” 赛音珠道:“那魔君呢?” 叶怀遥可不能把什么底牌都亮出来:“目前我二人之间的关系尚且不知道会如何发展,我无法为他做主。” 赛音珠道:“旁观者清,其实照我所见,魔君实则对你用情甚深,和好与否的主动权也掌握在你的手中,端看云栖君愿不愿意稍稍迁就他的嫉妒心了。” 叶怀遥笑而不语,郎心似铁。 赛音珠苦口婆心,当然不是对当媒婆情有独钟,实在是因为对那名丁先生忌惮甚深。 她总觉得多一个大佬可以合作,就多一分保障,因此希望叶怀遥把容妄也给拉过来。 但叶怀遥既然不表态,她总也不能将人绑了送到容妄的床上去,只得遗憾地点到而止。 好在这一趟也不白来,成功拉到叶怀遥这位盛名在外的人物,赛音珠已经觉得很有收获了。 139、金漏催箭 她承认道:“云栖君, 那些修士们身上的部分毒和禁术, 我确实能够辨别出来, 有些是属于鬼族的,只有找到施术者才可以解开。” “我猜测这是我父王和丁先生的部分计划, 他们自己心里应该是清楚内情,虽暂时无能为力, 但这件事可以交给我办。” 叶怀遥问:“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赛音珠道:“我不知道,自从丁先生来了之后,父王就逐渐不再信任我了, 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乱猜。” 据她所言, 赛音珠原本是鬼族地位尊贵的大王女, 她本人亦是精明能干,平日里颇受鬼王的器重和宠爱, 很多事情都交由她处理。 但从那晚之后,赛音珠逐渐感觉到,她的父亲似乎背着她另有计划,态度也逐渐冷淡。 素来排外的鬼王开始格外热衷于招揽外人成为鬼族的子民。 “俗话总是叫‘替死鬼、勾魂鬼’, 鬼族天生就有迷惑他人心智、将人由阳世勾至阴间的能力。为了不招惹过多麻烦,引来地府追查,我们在外人进入此地,以及鬼族之人前往阳间的关卡处,都限制的非常严格。” 赛音珠说道:“当我发现父王竟然派了不少人到阳间去的时候,感到非常不能理解,并因此与他发生了冲突。后来他在安排相关事宜的时候就刻意避开了我, 我也不好过多的插手。” “鬼王宴这件事,我先前只听闻争抢着前来的人变多了,但因为并没有收到鬼王宴增加人数的消息,便没太在意。” “是直到昨日云栖君同我父王说话的时候,提到了修士们中毒中禁术一事,才让我觉得不对,特意回去调查了一番,发现这些毒和禁术虽然不能说是尽数发源与鬼族,但绝对与鬼族脱不开关系。” 叶怀遥道:“也正是因此,大王女心知我想将那些人救出来,必然与你有共同目的,因而前来。” 赛音珠点了点头:“鬼族体质特殊,只能生活在阴间,原本与人族魔族都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最好的状态。最起码扩张领土、增加人口等举措,除了使得自身成为众矢之的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的益处。我不知道丁先生为什么阻止我父王这样做,但我想阻止他,希望能够得到明圣的助力。” 叶怀遥痛快地说:“大王女不必客气,我也同样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建立暂时的合作关系。” 他微微一笑,赏心悦目:“当然,如果这种关系在问题解决之后,依旧能够保持下去,将是我更加乐于看到的。” 赛音珠的心态正是希望能够偏安一隅,守着先人的成就安逸度日。 她这种性格,比起表现出野心勃勃的鬼王要友善许多,从人族的立场来讲,叶怀遥当然也愿意鬼族能被赛音珠来掌控。 但赛音珠不知道的是,比起解救那些修士,叶怀遥同样对另一件事也十分重视,那就是赛音珠口中那位丁先生的真实身份。 君知寒,丁掌柜,丁先生? 这变了又变的伪装与身份,倒是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是不是他想要寻找的那一个? 叶怀遥轻轻地吸了口气,说道:“我想先见那位丁先生一面。” 提到这个人,赛音珠明显怨气不少:“这人倒是不难找,他经常跟在父王身边出谋划策,明圣不必刻意邀约,多半明天也就见着了。不过此人其貌不扬,狡猾成性,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什么……” 她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一阵喧哗。 赛音珠尚未喝问,便有人竟然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见了她立刻跪倒了地上:“王女!” 赛音珠觉得很丢面子,呵斥道:“当着贵客的面,竟然如此放肆,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那人颤声道:“王女恕罪,出大事了!二王子、二王子他……遇刺身亡了!” 赛音珠和叶怀遥同时站了起来。 塔其格的死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身份不一般,这下整个鬼族都乱了起来。 尸体是在花园里被发现的,等到叶怀遥和赛音珠到达之时,已经有不少人都围在了事发现场,但鬼王尚未赶到。 “塔其格!” 虽然不是同母所出,感情上算不得太亲近,但到底是自己的兄弟,赛音珠还是连忙挤到了最前面,查看情况。 周围的人纷纷为王女让出一条路来,叶怀遥站在赛音珠身边,看见一具尸体躺在地上,所穿的正是塔其格昨日那件长袍。 鬼族中人的体质很特殊,因为他们的身体与魂魄不能分开,所以死后身体会迅速被外溢的魂力腐蚀,整个人逐渐化作泥土。 塔其格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此时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臂都已经变成了褐色,五官如同街上的泥人,呆滞而模糊。 由于昨晚刚刚下过一阵小雨,将塔其格的周身都打湿了,此刻他身上已经隐隐有融化的征兆。 赛音珠整个人彻底混乱了,踉跄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叶怀遥也被这件事惊到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诡异。 他见塔其格连五官都看不大清了,心中一动,问道:“确定这位是二王子吗?” 赛音珠被叶怀遥说的一怔,心中微凛,觉得他别有深意,于是把手指刺破,将一滴血滴入了尸体上。 血珠渗了进去。 赛音珠道:“宫里与我有血亲的成年男子,只有塔其格一个。” 鬼王的子嗣不多,其他的王子王女都还是小孩子,也就是说,地上的尸体绝对不可能是其他人换了衣服冒充的。 两人正说着,鬼王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塔其格怎么了!” 随着他匆匆而来,周围的人群自发让开行礼,却没有人敢回答他的话,生怕鬼王看见了二王子惨死,失去理智,迁怒于自己。 这回,鬼王身边紧跟着一名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赛音珠回头看见,凑到叶怀遥身边低声说道:“就是他,丁先生。” 叶怀遥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跟鬼王差不多高的个头,但斗篷宽大,遮掩了身形,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很难看清楚面容。 他若有所思,将目光转开了。 鬼王看见了地上的塔其格之后,面色一变,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将御医请过来!” 御医早已经来了,这时不得不硬着头皮挤过来,颤声道:“请王上节哀,二王子他已经救不回来了!” 这一点,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 鬼王倏地回头瞪向他,御医吓得一缩头,好在对方的目光很快便移开了,犀利地扫过在场围观的这些人。 “立刻封锁宫殿,调查相关线索。”鬼王冷声下令道,“直到把凶手查出来为止!” 要是放到过去,鬼族的整片领土几乎是封闭的,左右肯定都是本族人,要揪出凶手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 但正好这时,鬼王殿中有包括叶怀遥和容妄在内的一千名外来人员,鱼龙混杂,发生点什么变故就不奇怪了,也很容易让人怀疑到他们身上。 听到鬼王这样下令,鬼族的侍卫长如临大敌,连忙领命前去排查。 周围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说话,这个时候,站在鬼王身边的丁先生忽然开口了。 他问道:“邶苍魔君呢?” 这个语气和声音,让叶怀遥立刻就确定了,丁先生绝对就是丁掌柜。 鬼王果然对这人言听计从,听他这样一问,立刻就要吩咐人去请容妄过来。 “不用请了。” 这时,收到消息的容妄已经施施然走了过来。 在这种人人或悲痛、或惊疑、或愤怒的境地下,他脸上带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悠闲,看上去……很欠揍。 容妄朝着地面上的尸体看了一眼,说道:“我已经听人禀报过了,塔其格王子意外身亡。不知鬼王不忙着调查凶手,找我又有何事?” 鬼王看了丁先生一眼,丁先生便向容妄问道:“不知在昨日鬼王宴散后到今早出事之前这段时间里,邶苍魔君可见过二王子?” 容妄答道:“见过。” 一开始鬼王说将邶苍魔君找过来的时候,众人还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这里容妄和叶怀遥都是外人,而且属于行动自由的贵宾,叶怀遥人在这里,问问容妄的去向,合情合理。 但如果容妄真的在塔其格死前见过他,那可能就真的有什么问题了。 丁先生问道:“何时,何处,因何相见?” 容妄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倒是难得没有计较对方的语气,说道:“昨天夜里过了子时,在云栖君的住处所见。” “当时塔其格来找云栖君,说是受了鬼王的命令,来跟他沟通感情。因为我恰好也在,认为鬼王定然不会提出这样毫无道理的要求,他一定是在没事找事,所以就让他滚。” 容妄淡淡地道:“就这样。” 谁都能听出来,容妄明显就是在故意嘲讽,看来当晚塔其格就是受到了鬼王的示意,故意去找叶怀遥的。 鬼王仿佛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询问叶怀遥道:“明圣,是这样吗?” 叶怀遥道:“不错,我当时和魔君在一起,并且听到了二王子与他说话,但是并未出门。” 鬼王道:“二位目前似乎关系不和罢,魔君又怎么会深夜去你房中找你?”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叶怀遥的目光当中带有某种奇异的神采,说不上来是嫉妒痛恨,还是热切怀念。 叶怀遥无论身份和外表都不普通,平日里被人用各种各样的眼神打量惯了,嫉妒或者痴迷他都是司空见惯。 要是放到平时,这样的眼神叶怀遥也不会特别注意,但之前容妄有言在先,就让他不得不多想了。 以前桑嘉是不是这样看他的来着?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容妄赶在叶怀遥前面,替他回答了鬼王的问题:“我二人并无不和,只是在某些事情上面产生了不同见解罢了。我想去找云栖君把误会说清楚,碍着谁了吗?”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旁边一些人听了容妄的话,也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这邶苍魔君冷着脸一副高傲霸气的模样,把话说的好像去完成什么宏图霸业了似的。 其实说白了,不过就是吃了一通飞醋之后,自个又觉得心疼后悔,半夜里偷偷摸摸去爬床哄情人高兴。 被人质疑了两人关系不好,还忙不迭地反复申明,两人之间不过是小矛盾,生怕谁趁机挖了墙角。 饶是叶怀遥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鬼王身上,听见了容妄的话,脸上也不由微微一热, 过去容妄什么事都在心里憋着,他想听一句实话比登天还难,现在倒好,该说的说,不该也和盘托出。 好像铆足了劲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牢不可分,吵架也不能掰。 叶怀遥掩饰般的低头轻咳了一声,目光无意中一瞥,忽然注意到一个疑点。 因为昨晚刚下过雨,不光是塔其格的尸体挨浇,就连花园中的地面都有些泥泞。 方才鬼王和丁先生走过来的时候,也留下了浅淡的脚印,叶怀遥刚才就是看见了那些脚印。 他发现,鬼王走路时,每两步之间迈出的间隔,要比丁先生短了不到一半。 这很不合情理,两人是个头差不多高的成年男子,就算是鬼王的身体比例失衡,腿长得比别人短一截,正常走路也不至于迈这样的小碎步。 他这种方式,让叶怀遥想起自己在宫中见到过的那些宫婢妃嫔,讲究走路时脚尖不可露出裙角,多年训练下来,才有了所谓步步生莲的娴雅姿态。 好的,鬼王被桑嘉附体的证据又多了一层,可问题是,他昨天走路也不这样啊。 心中抱有怀疑,很多破绽就更加容易被发现。 趁着容妄与他们说话的功夫,叶怀遥又在鬼王的身上扫了一圈。 按理说鬼族的魂魄与肉身一体,这就说明他们是不可能被夺舍的,叶怀遥心中存了这人有可能被冒充的念头,观察的也就格外仔细。 面容、服装、佩饰…… 这回,他的目光落在了鬼王的双手上面。 手和脸是他全身上下仅有的没有被衣服遮挡的身体部分,叶怀遥发现,鬼王的手背上有一道不明显的的锯齿状疤痕,已经快要淡去了。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腕处赫然也是一道形状相仿的伤疤,只是要比鬼王那一道长些深些。 这道小伤是先前叶怀遥制伏山丘兽的时候留下的。 山丘兽的后背上长着许多花藤花蔓,花瓣与叶片的边缘全都是锯齿状的,如果一不小心被抽在了身上,很容易留下血痕。 叶怀遥当时就被划了一道,知道这点小伤几天就会消退,也没在意。 但是现在,他竟然在鬼王的身上发现了同样的痕迹。 山丘兽只有那一只,生存在鬼域的最外围,鬼王这些日子连宫殿都没有离开过,怎么可能会被山丘兽身上的叶片伤到? 而且刚才他在质疑塔其格的尸体是否被人假冒的时候,赛音珠滴血认亲,并且说,整个宫中跟她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子只有塔其格一个。 其实并非如此,除了塔其格,还有鬼王啊! 某种想法电光石火半闪过脑海,叶怀遥听得丁先生说了一句“没杀塔其格,不过是魔君的一面之词”,当即便截口打断了他。 叶怀遥道:“我能证明,魔君确实没有杀死二王子。” 鬼王道:“明圣,若是这句话放在以前,你的信誉没有人敢怀疑,但现在凭你和魔君的关系,这个证明恐怕就不太有说服力了。” 叶怀遥直视着他,挑了下唇角道:“塔其格根本就没死,如何杀?” 140、夜沉刁斗 赛音珠大吃一惊, 脱口道:“你说什么?” 她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因为话说出口的同时, 叶怀遥已经闪电般出手,拍向鬼王的胸口。 他这一击势在必得, 迅疾如风,在动手的那一刻, 精准预计到自己如此当胸一掌,对手的第一反应必定是后退。 鬼王被叶怀遥这突如其来的抢攻逼的甚为狼狈,堪堪架住他的手掌, 跟着飘身后退。 可是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 叶怀遥脚下已经先一步绊去, 足尖勾住鬼王的小腿,限制住他的行动。 他反应和速度都快的惊人, 鬼王几乎被逼的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不得已之下,连忙跃身而起,让过叶怀遥对下盘的进攻,却正好将上身的破绽送到了对方手里, 肩膀被劈了个正着。 叶怀遥这一出手,周围的鬼族不觉悚然动容,虽然听说过明圣的声望,但见他风雅文秀,却委实没有想到动起手来如此干脆。 鬼王被打的连退几步,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叶怀遥哂道:“堂堂鬼王,就是这个水平?” 鬼王心知不好, 连叶怀遥这是要做什么都顾不得问了,迅速结了几个法印,身形化雾就要离开。 叶怀遥姿态悠闲,只是随手一挥,震退了一群想上来帮忙的鬼族护卫,但并未阻止鬼王逃跑。 但就在鬼王整个人即将在空气中淡去之时,心中警兆忽起,突感一道掌风自身后袭来。 他心中一沉,暗想道,是容妄,竟然把他给忘了! 容妄出手可比叶怀遥狠多了,两人夹击,任谁也难敌,他这一招下去,鬼王直接被打翻在地,半天都没爬起来。 方才叶怀遥动手的时候,绝大多数的人还都没搞明白状况,直到这时,见容妄狠辣,鬼王重伤,这才纷纷反应过来,立刻将他们围在中间。 侍从怒喝:“邶苍魔君、明圣,你们竟然伤害王上!” 叶怀遥道:“各位看清楚,莫要保护错了人。你们王上正在地上躺着,而这一位……” 他将扇子一抛一转,金光迸散,朝着地上的鬼王一点,手势潇洒之极:“是谁呢?” 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在叶怀遥的剑气压迫之下,面前鬼王那张方正而粗糙的脸慢慢幻化,竟然成为了塔其格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赛音珠看了看塔其格,又看向地面上的尸体,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你们的意思是死的人是父王?” 两个都是她的亲人,比起同父异母的兄弟来说,显然得知过世的人竟然是父亲更加令她不能接受。 赛音珠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扑倒在了尸体旁边。 她试图从这具模糊的尸体上面辨认出父亲的模样,但这显然不现实。 赛音珠猛地转头,喝问塔其格:“你当真是塔其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揭穿之后,“塔其格”反倒也不慌了,微微一笑,说道:“你猜猜?” 他的神情很陌生,语气也有点奇怪,虽然没有太多举动,但也让赛音珠莫名有种错觉—— 这个在跟她说话的人,更像是个女人。 容妄本来正站在塔其格近旁,此时眉头皱起,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些许厌恶之色。 叶怀遥看着容妄的表情,心里也差不多有数了。 他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有邪物从一开始就附上了鬼王的身,但因为鬼族体质特殊,他无法将鬼王的魂魄挤出去,只能操纵对方的意识,来完成一些事情。” “这、这……”赛音珠已经几乎整个人都懵了,她道,“可是,我父王现在死了,塔其格他又是……” 叶怀遥道:“我记得王女抱怨过,说近来鬼王经常言行不一,自己说过的话又总是不承认,你觉得是因为他对你不信任了。但我想,这有可能是鬼王的神识已经无法被压制住,正在逐渐觉醒,方会如此。” 赛音珠喃喃地说道:“所以,才要干脆杀了父王,换成更好操控的塔其格……?” 叶怀遥温声说道:“只是猜测。” 但人证物证皆在,这个猜测非常合理。 赛音珠不由想到,不知道这样更换身体需要满足什么条件,如果说一定要有血脉联系的话,那么塔其格是昨日刚刚回来的,要是没有他,很有可能被选中的对象就是自己。 这么一想,悲伤之余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认知反倒重新激起了赛音珠的斗志,她从父亲惨死与弟弟被人附体的慌乱中冷静下来,转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个人。 赛音珠沉声道:“丁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意外刚刚发生的时候,丁先生本来想走,被容妄拦了一下,随后鬼族的士兵们便将他围在了中间。 此时听到赛音珠问起,他倒也不慌张,慢悠悠地说:“大王女,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今日早上才见到王上,却不知晓他是什么时候换了人的。不过我倒有个想法。” 赛音珠道:“说。” 丁先生哈哈一笑,语带嘲讽:“你是鬼王的亲生女儿,我是他身边的近臣,连你我都没有想到他是被人附身了,怎么明圣和魔君昨日方来,就知晓了?” 这句话可谓是一针见血,同时也完全搅乱了目前的形势,赛音珠本来觉得已经敌我分明,闻言怔住。 丁先生上前两步,说道:“我告诉你,那是因为……” 叶怀遥猛然道:“大王女,退后!” 赛音珠心中一凛,瞬身向后退去,而丁先生则向着相反方向快速冲出。 变故突生,在场的人或是忙着护卫赛音珠,或是试图阻截丁先生,却谁也没有料想到,他竟是以自己的举动来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袖中却有黑色光刃一闪,径直向着“塔其格”飞去。 ——他要杀人灭口! 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这是个狠人,而且方法奏效。 这下攻击连“塔其格”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眼看黑刃迫面,一旦击中,连魂魄都会被绞成碎片。 容妄目光一凛,就要帮着挡驾,只是他这回在出手之间有所迟疑,手才刚刚碰到塔其格的肩头,丁先生的黑刃就已经先一步朝着两人轰了过来。 容妄身形一闪,果断放弃救援,躲过攻击,塔其格却惨叫一声,当场气绝。 赛音珠尖叫道:“塔其格!” 她飞快地跑到塔其格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双方你来我往,也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眼看丁先生得手后要跑,叶怀遥身移影动,已经向他阻截而去。 丁先生一指点向叶怀遥眉心,被他侧身避过,折扇反打,倒将头上的帽子掀了下来,露出后面那张苍白的脸。 叶怀遥挑眉道:“果然熟人。” 丁先生亦不慌张,笑着说:“曾把酒谈心的朋友,干什么一见面就要拳脚相向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叶怀遥扇柄戳他胸口,反问道:“世上可有藏头露尾的朋友?” 丁先生将他的招式一划一带,握住叶怀遥的手腕,倏地靠上前来。 他低声道:“你这样逼迫,是故作不知,还是一定要我亲口说出身份?” 叶怀遥原本打算将丁先生的手甩开,听了这话心头巨震,猛地抬头看他,发现对方也正望着自己。 丁先生似乎想露出方才那样云淡风轻的笑容,但他骤然瞧见叶怀遥的神情,扯了下唇角,竟然没笑出来,反倒更像一个扭曲而痛苦的神情。 挣扎纠结之态稍纵即逝。 两人都是高手,本来见招拆招,速度极快,这样同时的迟疑相望只在瞬息之间。 紧接着丁先生飞快地后撤两步,趁着这个机会夺路而逃。 叶怀遥如果此时出剑,以他的功力,绝对可以从后方袭击,将对方重创。 但想起他方才的神色,叶怀遥心中酸涩,却是毫无驭剑之意,浮虹微微嗡鸣,他提起的内息却松了。 丁先生趁着这个机会夺路而逃。 容妄冲过来,一把扶住叶怀遥的两肩,半揽着他道:“你没事吧?可受伤了?” 眼看丁先生竟然没受伤就跑了,实在不免让人觉得叶怀遥有放水的嫌疑,但容妄这样紧张的一问,别人就不好说什么了。 叶怀遥知道他是故意的,说道:“我没事。这人身上很有些古怪之处。” 他不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乱说的,少停片刻,又道:“他出手的时候气息浑浊杂乱,跟鬼王的情况很像。” 容妄道:“你怀疑他也是被人附身,一体双魂?” 叶怀遥点了点头,他一手本来抓在容妄的手臂上,这时候微微用力攥了一下。 容妄很快会意,目光向下一瞟,见叶怀遥指尖有缕银光轻绕,随即消散无踪。 这是追踪术,叶怀遥方才没下狠手,但也趁机在对方身上留了个标记。 容妄意识到这一点,估摸着叶怀遥应是已经有了打算,便不再多问。 他若无其事地对赛音珠说道:“王女节哀。眼下鬼族生乱,想必你也需要整顿一番,我们便不打搅了。” 赛音珠蹲在塔其格的身边,扶着额头,半天才站起身来,神色疲惫。 就算跟这个兄弟不太亲近,先后没了两个亲人,这种打击也是够受的。 不过她好歹也帮助鬼王协理鬼族多年,精明强干,绝非遇到些事情就不知所措的柔弱女子。 眼下鬼族只能指望着她压场了,赛音珠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想起丁先生在离开之前所说过的话,捕捉到了整件事情当中的一些端倪。 她说道:“魔君且稍等,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请问这个附在塔其格体内的人是什么身份,可是明圣或者魔君的旧识?” 她这是按照常理推断,毕竟若非旧识,一个人即使再聪明,也很难再这样短时间的接触当中,迅速意识到陌生人身上的不正常之处吧。 叶怀遥和容妄交换了一个眼神,容妄冲着他微微颔首。 叶怀遥稍稍斟酌,说道:“或许认识,但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如果方便的话,我和魔君想单独检查二王子的尸体。” 赛音珠的心里也是疑云重重,已经分不清究竟谁跟谁是一伙的,这些人又有多少好心多少歹意。 不过这话毕竟是从叶怀遥的口中说出的,以他得素日里的名声人品作为保障,多少也给人一些信服的余地。 于是赛音珠考虑了片刻,说道:“好吧,不过我想请明圣担保,你们的检查,不会损伤塔其格的遗体。我不希望他死了还要身躯残破。” 叶怀遥郑重道:“放心,一定。” 达成协议之后,赛音珠留在原地处理事务,令人抬着塔其格,将叶怀遥和容妄引到了一处宫室之中。 鬼族侍卫行礼之后守在外面,给他们留出谈话的空间。 当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具尸体,叶怀遥用扇子冲着塔其格一点,道:“着,复活术!” 容妄失笑,顺着他的意思从塔其格头顶、心口以及丹田处虚拍三掌,果然见到对方的身子一震,眼皮也微微颤动起来。 容妄道:“你怎么知道我把他救下来了?” 叶怀遥笑道:“就你,我还不知道吗?要是你真的想救一个人结果没救下来,一定会生气的,当时早冲过去打了,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 容妄本来以为他会说自己刚才失手装的不像,或者性格狡猾什么的,没想到叶怀遥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挑眉,故意反问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小气?” 叶怀遥道:“你不小气吗?小酸狗。也不知道是谁成天嚷嚷……” 他脸一板,学着容妄的语气:“你的朋友遍地都是,想跟你说话的人多了去了,在鬼族这种地方都能结交好友,我怕回去之后我更排不上号。” 叶怀遥将容妄的神情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配着他那张脸,简直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容妄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想胳肢他。 叶怀遥最怕容妄动他的腰,见对方搂过来,连忙旋身闪开,笑道:“好了好了,不玩了,干正事。你看,又小气了不是,小酸狗!” 两人正闹着玩,忽听塔其格一声呻/吟,仿佛要彻底醒过来了。 叶怀遥抓住容妄的手晃了一下,一起向对方看去。 眼看他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容妄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他直接将对方从床榻上一把揪了起来,往地上一甩,冷冷地说道:“你搞什么把戏?” “塔其格”抬起头来,与容妄对视,容妄毫不退让,几乎是用一种阴狠的目光盯着他。 片刻之后,倒是“塔其格”先移开了目光,以往温和的面容上带着一种陌生而抗拒的神情,不满道:“邶苍魔君,明圣,无论我的目的是什么,也是针对鬼族,二位没必要这样热心插手吧?” “是吗?”容妄充满讽刺地冷笑了一声,“在我面前,你就不必装模作样了,桑嘉。” 容妄既然将这个名字叫出来,看来已经是充分确定对方的身份了。 叶怀遥没再开口,毕竟是他们母子的事,还得两人才能说清楚。 他也等待着“塔其格”的回答,大殿中一片沉沉的寂静。 过了一会之后,“塔其格”说道:“你能认出我来?” 她看着容妄的目光当中,像是多了些奇异的神采。 似乎应是母子相认的场面,容妄却毫无动容之色,皱眉道:“你从塔其格的身体里出来,我看着这幅不男不女的德性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到目前为止,我可没有确定过弟弟是谁喔~ 汪崽日记: 叶怀遥今天说我小气,这是喜欢的意思,还是不喜欢的意思? “小酸狗”,前面加了“小”字,有点可爱,应该是昵称罢。 看来还是喜欢。 我还可以更酸。 加油。 141、一见平生 容妄的态度让桑嘉皱起了眉, 虽然相貌变了, 但这个略带刻薄的神情却让人感到分外熟悉。 桑嘉道:“见到死而复生的亲生母亲, 你不惊喜我还活着,不奇怪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应该是这样的态度吗?” “母亲是什么?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容妄嘲讽地笑:“不过是个令人有些厌恶的旧识罢了, 好好交代你的阴谋吧!别以为能从我这里套交情博同情。” 如果他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或许见到虐待过自己的亲娘, 还会心情复杂,患得患失。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桑嘉跟他相处的时光不过是岁月长河中短暂的一环。 而血脉亲缘, 母子温情, 容妄当人的时候就没感觉到, 成了魔之后,更没什么可怀念的。 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根本不是桑嘉的亲生儿子, 而是她癔症发作,从什么地方给偷来的。 桑嘉看着容妄冷硬的神情,眼中的神采褪去,逐渐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从叶怀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 觉得她的失望不像一位母亲不受儿子认可的伤心,而是单纯感到某种作品没有按照自己预想那样被制造出来,因而低落。 他刚才不开口,本来是出于体谅之心,想让容妄自己与母亲沟通,弄明白目前的状况。但现在叶怀遥发现,容妄根本就没有跟桑嘉说话的兴趣。 他干脆直接把话题带了回来, 截断两人的交谈。 叶怀遥道:“桑夫人,你为何要先后附在鬼王父子身上,与方才离开的丁先生之间又是什么关系?痛快点都说出来吧,免得消磨双方耐心。” 桑嘉这才将目光缓缓落在了叶怀遥脸上,眼中含着一种尖锐的光芒:“你是小世子?” 叶怀遥:“嗯。” 桑嘉忽然站起身来,上前两步。 她伸着手,似乎恨不得把叶怀遥的脸捧起来,仔细端详。 桑嘉的目光又有些茫然,痴痴地道:“你长得还是像王妃更多一些,可惜了,不像你父亲……你们、你们都不像……” 这句“你们都不像”,让叶怀遥的心中怦然一跳。 翊王是个儒雅守礼之人,行事素来有君子之风,又对妻子用情很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当年桑嘉怀孕之后大闹,死活说孩子是翊王的,结果整个府中上上下下,几乎根本就没人相信她。 再加上后来证明了桑嘉怀上孩子的那段时间,翊王根本就不在府中,整件事就更加与他牵扯不上了。 叶怀遥从小到大就没怀疑过容妄是父王的孩子,可是既然毫无血缘关系,当然不可能相像,桑嘉这句话又是从何而来? 他和容妄之间该发生的早已经发生,感情上也再无法割舍的掉,如果这个时候谁跟他说容妄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那叶怀遥觉得除了一头磕死也没别的办法了。 容妄脸色倏地变做煞白一片,显然也同叶怀遥想到了一处去。 眼看叶怀遥怔住,桑嘉的手就要伸到他脸上,容妄失态地向前迈了一大步,一把搂住叶怀遥,将他揽到自己的身后。 他拂袖将桑嘉震开,凶狠地警告道:“你别碰他!” 桑嘉一怔,目光从容妄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他搂着叶怀遥的手臂上。 她顿了片刻,忽然神经质地咯咯笑了起来,点头道:“是的,是的,我竟忘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们两个竟然能勾搭到一块去,哈哈哈哈哈,天呐!” 叶怀遥看了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眼,被对方尖利的嗓音在脑子里面晃了几圈,反倒没有刚才那么慌了。 他想起一开始同鬼王交谈的时候,鬼王知道他和容妄的关系,不过态度正常。说明当时桑嘉已经无法对鬼王进行控制,是他的自我意识占据了主导。 如果桑嘉没有及时杀掉鬼王,改换成塔其格的身体,那等到对方彻底清醒,意识到自己曾经被操纵过之后,桑嘉很有可能就要被反噬了。 那么,类比丁先生,是不是也有同样情况? 他言行不一,行为古怪,会否也是因什么人的操控? 除此之外,叶怀遥意识到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桑嘉这女人本来就是个疯婆子,现在是个更疯的婆子,而且居心叵测。 她的话真假都不好说,千万不能关心则乱,被牵着鼻子走。 与叶怀遥不同的是,容妄被这女人一笑,却是彻底暴躁了。 他冷声喝问道:“你这样笑是什么意思?我的生父到底是谁,还不快说!” 桑嘉停止了大笑,但唇角依然带着诡异的笑容:“你急什么?害怕不小心跟自己的亲生哥哥苟合了吗?这可怪不得我。” “我从小就跟你说过,你是我给翊王生的儿子,身上流着尊贵的血液,一定要争气,你父王才能多看咱们娘俩一眼……我让你一定要争气,把翊王世子给比下去!” 桑嘉说到这里,脸色倏地一沉,厉声道:“可你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瞧瞧你自己都做了什么?!我让你盯着盯着翊王世子,是看好了,同样是王爷的儿子,他怎么就能耀武扬威,骑在你的头上!是让你想办法超过他,把他踩在脚下!” 她愤怒地呵斥:“我让你这个蠢货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了?” 任谁费尽心血想培养一个优秀的儿子击败情敌,结果儿子自己反倒先沦陷给对手了,这种心情恐怕都愉快不起来。 桑嘉越说越是恼火:“人家把你比的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你反倒还要跪在脚下舔他的脚趾头,连点血性都没有!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能上,我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色迷心窍的东西!你……” 却是叶怀遥抢先喝道:“够了,闭嘴!” 他平时虽然温柔,这一发起火来却甚有威压之态,顿时将桑嘉喝止。 容妄的脸沉着,胸中怒气却宛如熊熊烈火,几欲喷薄而出。 他又想到了小的时候,在那间破败的院子中,桑嘉一发起疯来就会劈头盖脸地打他骂他,怪他没出息不争气,将不被翊王喜欢的责任全部推到容妄的身上。 一会说他血统尊贵,应该享受和翊王世子同样的待遇,一会又说他猪狗不如,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尖锐的声音从窗户的破洞上飘出去,能一直传出来很远,容妄有时候被打一顿赶到外面去睡觉,就能看见其他下人们嘲笑的目光。 一个亲爹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瘦弱矮小,穿的破破烂烂,却成天被说着该和翊王世子一个待遇,别人能不觉得好笑吗? 他还没见过这个人的时候,就听了太多遍这个名字。 叶怀遥……无数个寒冷的夜里,容妄蜷在墙角下,想到这个名字,想着他会是个怎样的人。 桑嘉那样想让自己赢过他。 但当真正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容妄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赢不了了。 他多不容易才得到这个人,绝对不能再承担失去。 从未有过的母子之情早已在岁月中挥洒殆尽,桑嘉口不择言地谩骂已经不算什么,但容妄无法容忍她这样扭曲自己和叶怀遥的关系。 他忽然暴起,一脚将她踹到了墙根底下。 塔其格的身体倒了大霉,因为桑嘉的连累撞在墙面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容妄瞬身掠到他面前,提着衣领将人拽了起来,恶狠狠地质问道:“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还不给我快说!” 桑嘉比他还要激动:“你在怀疑什么?说了是翊王,为什么连你也不信,你就是我跟他的儿子,你就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她就被容妄一巴掌打翻在地,额头在地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顿时满面鲜血,可见容妄所用的力气之大。 叶怀遥也同样急于知道答案,但现在桑嘉附在塔其格身上,这个倒霉的鬼族二王子是无辜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容妄把他给打死。 再说,殴打自己的亲娘,总归也怪别扭的。 叶怀遥身形掠起,在容妄下一次出手之前架住了他的胳膊:“容妄!” 容妄的手一顿,全身刹那间绷紧,而后终究还是将力道放松了下来。 塔其格的身体软软瘫倒在地上,桑嘉不住喘气。 叶怀遥道:“桑夫人,我父王曾经说过,他并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甚至在出了那件事之前,他连你的名字都叫不上,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他微顿,又道:“你病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臆想出来的。当年你根本就未曾怀胎,每日将枕头塞在衣服里假作有孕之人,是我母妃见你可怜,从外面找了个刚出世的婴儿给你抚养。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没想起来吗?” 这话将容妄说的都是一怔,扭头朝叶怀遥看了一眼,见他睫毛微垂,幅度极小地摇了下头,意识到后面的话是对方现编出来的。 ——他倒希望叶怀遥说的才是真相。 叶怀遥揣摩桑嘉的心理,从一开始,她就受到所有人的嘲笑,没人相信翊王会看上她,没人相信容妄是翊王的儿子,而她也在不停地争辩中一天天做着美梦。 那么现在跟她说,连容妄这个儿子都不是她生的,她从来就没有怀过孕,就等于彻底打翻了桑嘉所相信的一切。 这恐怕是个人就会接受不了。 果然,桑嘉立时暴怒,大吼道:“你满口胡言,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生的?我费尽心思求告赝神,多不容易才得到了我和他的儿子,怎么就不是我生的!” 此言一出,容妄和叶怀遥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容妄抓住塔其格的一条胳膊,将人从地上扯起来,问道:“你说什么?我是你从赝神那里求来的?” 桑嘉为了证明容妄是他的儿子,连忙道:“当然了,当然了!你知道赝神是什么吗?那是一块很灵验的石头,能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我求他说,给我一个王爷的孩子,要男孩,要让他把翊王世子给压下去,当天晚上做梦的时候翊王果然就来找了我,两个月之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反复强调:“你一定要信我,一定要信我!” 叶怀遥一面抓着容妄的手,让他冷静,同时向着桑嘉道:“你说你有赝神?我可不信!这样宝物那么珍贵,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呢!” 桑嘉道:“你怎么不信!你刚才还看见他了。要不是知道他是赝神,你与他动手做什么?” “……” 叶怀遥和容妄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的不敢置信。 刚才被叶怀遥看见并且与他动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丁先生。 叶怀遥怀疑他也被人附体,但却不知道附体之人是什么身份。 难道竟是赝神? 叶怀遥套了半天的话,虽然卓有成效,但也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用手按住额角,摇了摇头,跟容妄说道:“我头要炸了。” 容妄也晕,心里反复琢磨着桑嘉话里的意思,他头一回听说自己的身世,没想到竟然这样离奇。 桑嘉急切地问道:“信了吗?你们信了吗?” 容妄听到想知道的信息就不搭理她了,见叶怀遥面带疲惫之色,便不管其他,先拉他坐下。 容妄道:“累了吧,咱们先不问了,你歇一歇。” 叶怀遥摆了摆手道:“我没事。” 桑嘉也不是完全神志不清,本来就时而疯癫时而清醒,见容妄对叶怀遥这样细致周到,又愤怒起来。 容妄本来也是个狡猾黑心的,但此事跟他牵扯甚大,到底不如旁观者冷静。 叶怀遥喝了口茶润润喉,又绕着圈子又跟桑嘉周旋了半天,试图套她的话。 东拉西扯搭配胡言乱语,问了一通之后,叶怀遥觉得自己也快要半疯了,总算总结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当初赝神被制造出来的时候一共有两枚,一枚在容妄继任魔君之位后落到了他的手里,另一枚则是桑嘉不知从何处得来,而后又给了朱曦。 在容妄手中的那一枚也就罢了,魔族人人皆知其厉害,一直被妥善封印,没有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 可是在外面的这枚赝神,却应验了当初他们最坏的设想。 ——经过不断周旋于不同身份的人之间,有没有封印作为保障,吸收灵气精华,他竟然早已经修出了人形! 当初酩酊阁阁主君知寒阴谋败露,大家都以为赝神被朱曦献出,落到了他的手里,其实不对。 应该说,君知寒就是被赝神附体的丁先生! 当年那枚赝神被桑嘉无意中拾得的时候,尚且还没有实体,但已经有蛊惑他人心智的能力。 他窥得了桑嘉内心深处的欲望,逐步诱使对方向自己许愿,然后借助愿力入梦,变幻成翊王的模样,与她结合。 所以严格地说来,容妄应该算是赝神的儿子。 当然,赝神这样的做法,并非是贪图美色或者想要留下后裔,而是借助这个办法,拥有人的形态。 一方面,桑嘉本身是魔族女子,可以让他吸收魔气,另一方面,按照向赝神许愿的规则,他给了容妄生命,那么,他就也可以得到一半的生命,作为酬劳。 这件事,成为赝神得到人形的最后一环。 桑嘉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魔族女子,从小就卖身为奴,没有人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人告知她修炼的法门,血脉的真相,因此,她身上的魔气十分淡薄。 当时正好是魔族上一任的魔君出事,整个种族四分五裂,地位极低,魔族女子也有不少都沦为娼妓。 叶怀遥推测,桑嘉很有可能就是人魔混血,如果魔气不受到激发,那么恐怕一两代之后,这点血统就会被稀释的近乎于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 今天是愚人节,我娘说我爹是赝神,不是在驴我吧? 桑嘉日记: 今天是愚人节,我说我儿子的老婆是他亲哥,吓死他。 —————————— 桑嘉传达信息:“叶怀遥前呼后拥锦衣玉食,待遇比你好上一千一万倍!嫉妒啊!仇恨啊!把他比下去啊!!!” 幼年汪崽脑内接收信息:“叶怀遥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有一天,汪崽终于见到了活的遥遥。 汪崽日记第一篇: 嗯,他是好。 142、见菂怜心 如果容妄一直都是个普通人, 那么赝神收走他的一半寿命, 恐怕他也不可能活过四十。 不过此事也算是凑巧, 当初他为了叶怀遥而血脉觉醒,成为永不轮回的魔君, 受到的影响自然就微乎其微乐。 叶怀遥担心的,反倒是随着容妄力量的增强, 赝神也会同样受惠,得到更多的生命力。 桑嘉还在神经质一样喃喃自语,又喊着让容妄快点把叶怀遥给杀了, 容妄不想听她说疯话, 干脆直接将人打晕在地。 叶怀遥道:“哎, 我答应了赛音珠不会损坏塔其格的身体啊,看你把人家打的。” 他摸出块帕子, 将塔其格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又将他额头上撞伤的地方抹了些药膏,将人扶到了旁边的小榻上。 “我下次注意。” 容妄坐下来,喝了口茶水, 又说:“怎么才能让她从塔其格的身体里出来,太憋气了。” 叶怀遥很少见他能气成这样,也明白容妄的心情,摇了摇头道:“奇怪,按理说她并不是魂体,怎么能附在别人的身上呢?” 容妄道:“她未必不是。” “嗯?”叶怀遥道,“怎么讲?” 容妄道:“魔族也分为高等低等,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活上个千万年的,像桑嘉这种层次,顶多一百来年打住。要是按照正常情况,她也早就该死了。” 叶怀遥念头转的很快:“所以她的体质应该也受到了赝神的一些影响吧?” 容妄道:“我怀疑是这样,赝神身为器灵,能够修出人形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想拥有血肉之躯,难上加难。” 他沉吟了一下,说出自己的推测:“他当初被桑嘉捡到时,还只是一块有了灵智的玉,通过影响桑嘉的神识托梦,在梦中与她苟合,这才借此拥有生命力,获得形体。” “桑嘉的体质当然也会有一些变化,比如躯体老化,魂体永存,这样才能保证他们附在他人身上。否则就凭着她身上那点魔气,可远远不够。” 叶怀遥道:“如果真是这样,赝神的目的就不难猜了,他想拥有真正的血肉之躯。属于他自己的,而不是从别人那里抢夺来的。让桑嘉附在鬼王身上,也是为了更好地利用鬼族罢。” 如果不是叶怀遥和容妄来到这里,那么附在丁先生身上的赝神,目前就是控制着整个鬼族的人,完成他的计划。 容妄道:“如果想要成为掌权者,为什么他自己不直接附在鬼王身上呢?我想,应该有什么原因,让他附在了丁先生的身上便不能随意离开,所以这事只能由桑嘉来做。” 叶怀遥叹了口气。 两人现在几乎有九成可以确定,丁先生和君知寒都是叶识微扮的。他的种种行为,却是受到了赝神的操控。 容妄柔声道:“最起码我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事情就是有进展的,下一步就想办法把赝神赶出去。” 叶怀遥耸耸肩:“说来识微是我弟弟,赝神是你爹,咱们这是什么缘分,我得管你叫侄子了。” 容妄知道他苦中作乐,虽然也是心绪纷扰,但依旧配合着笑起来:“你叫的出口就成。” 当年叶识微从城墙上跌落,那么高的距离,又有乱军随后追击放箭,他只是一个不会武的普通少年,绝对是必死无疑。 世上奇迹不多,叶怀遥从来就不曾怀疑过这一点。 但现在看来,他在死后很有可能心存眷恋,魂魄不肯离开肉身,又被赝神附体,甚至两人根本就难以分开,所以成为了如今这副模样。 试着回想之前的几次见面,对方有时候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有时候又主动凑上前来,有意无意地向叶怀遥暗示自己的身份,也可以解释这一点。 在赝神的压制下,唯独那几次朦胧如幻的提醒和示警,才是他真正挣扎的灵魂。 容妄道:“总之咱们谁都不要放弃,就算是倾尽全力,也一定要把你弟弟给救回来。” 叶怀遥道:“是啊,这一次我可输不起。” 容妄笑了笑,其实心里有点发苦。 这个世界上,如果要选择一个他最不愿意在叶怀遥身边见到的人,那么绝对不是燕沉,更不是欧阳松,而是叶识微。 他在燕沉等人的面前,总有一种“是我先认识叶怀遥,我更了解他”的莫名优越感,因此一面嫉妒,一面不屑。 但对于叶识微,从容妄认识叶怀遥的第一天起,就知道那是他珍视的弟弟。 当叶怀遥和叶识微锦衣华服,并肩出入的时候,容妄却只能在某个角落里默默地看着。 因为知道天渊之别,甚至连嫉妒都无处安放。 那个时候的他太过弱小,没有那个资格。 而现在经过艰辛的努力,好不容易成为了一方魔君,容妄却还是没有办法面对叶识微。 他欠了对方一条命。 或者应该说,他跨越不过的不是那次生机,而是叶怀遥对于这件事的在意。 两个人只能选一个,叶怀遥在根本就来不及思考也无法看清状况的一刻,把容妄拉了上来,叶识微却掉下了城墙。 这件事将永远成为叶怀遥心里的伤痛,而任何的事情,只要他在意,容妄就不能不在意。 总有种感觉,仿佛自己的位置,应该属于另外一个名字,而当那个人真正的回来,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又将演变成怎样的模式? 谁也不好说。 容妄不想看见叶识微,但他更不想看见叶怀遥难过。 有些心痛的程度太剧烈,只要一次就足够了。 容妄笑着回答了叶怀遥的话:“嗯,咱们肯定会成功的!” 此时容妄坐在椅子上,而叶怀遥抱手靠着他对面的桌子站着,两人面对着面。 听到容妄的回答,叶怀遥从叶识微的事情中抽出思绪,低下头笑看了他的神色片刻。 然后他慢悠悠地说:“小容,有句话我没跟你说过吧?” 容妄:“嗯?” 叶怀遥眉眼弯弯,酒窝浅浅:“我要说啊,无论你的身世如何,身份如何,我都爱你。” 那个瞬间美好的像是一场遇仙幻梦,容妄觉得自己仿佛连呼吸都不会了。 沮丧的情绪尚未完全过去,心上欢喜却先于意识,猛然喷薄而出。 容妄拉住他的手:“你说什么?” 叶怀遥笑道:“好话不说二遍。” 他不肯再说,反倒让容妄确定了自己没听错。 欢喜之下,他手上用劲,托着叶怀遥的腰,将他往前一提,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容妄蹭了蹭他的鼻尖,柔声道:“我也是,我也爱你。” 叶怀遥分开腿,面对面地坐在容妄腿上,双手只能环过脖子搭在他的肩头,本觉得这姿势有些别扭,但见容妄这样高兴,心中也便暖洋洋的,不想再挣扎。 他笑着亲了容妄一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成天想什么,也不要如此患得患失,你当打动我很容易吗?” 容妄只是微笑。 确实不容易,正因为很不容易,才格外珍惜。 叶怀遥会说出这句话,是他从来都不敢想的,这一刻,所有的担心和踟蹰,仿佛都不重要了。 容妄抱着他的腰,轻声道:“你真的很好很好。” 叶怀遥开玩笑道:“做人太好了可能也不行,反正都说‘天魔降世,仙骨不存’了,要不然我变魔陪你吧?省得你成天嫉妒这个嫉妒那个。” 连累他晚上挨折腾。 容妄摇了摇头,手指抚着叶怀遥的脸,认真道:“我就是为你酸死,也不要你为我成魔。” 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而勉强心爱的人做不愿意的事,这是无能者的表现。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他同叶怀遥在一起,是要对他好的。 不管是那本故弄玄虚的册子,还是所谓威力无限的赝神,都别想再掌控他们的命运。 所以,不要怕,不要犹豫,一定会成功的。 两人静静温存了片刻,叶怀遥被容妄抱在腿上,总觉得有点不适应,身体小幅度地蹭来蹭去,想调整姿势,反倒蹭的容妄有点上火。 叶怀遥扭了一下,还嘟囔道:“什么东西啊,你这坐着怎么还有点硌……” 容妄:“……” 叶怀遥说完之后,低头一看他的表情,也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了。 他吓得差点从容妄腿上跳下来:“喂,你怎么连在这都……不行啊容妄,这会可不行!” 容妄抱着叶怀遥的腰没松手,又好气又好笑:“我本来也没说要怎么样,至于这么害怕吗?” 他拍拍叶怀遥的背:“放心吧,今天这么累,我想让你回去好好休息的。再说明明是你总蹭我……算了。” 叶怀遥倒不是在乎累不累,只是觉得目前这种地方,这个姿势,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昏迷的容妄亲妈,他可还实在没达到这种奔放的地步。 容妄一时动情,也确实没想如何,稍缓了缓便将叶怀遥放开了:“咱们出去看看鬼族的情况吧。” 叶怀遥搓了搓脸,又过去检查了一下塔其格的伤。 好在容妄下手之际还是有所克制的,塔其格所受的不过是一些皮外伤,被他敷上了玄天楼的灵药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叶怀遥和容妄出了大殿,又让外面的鬼族侍卫也将塔其格抬了出去。 赛音珠虽然也很是忙碌,但见两人露面,还是很快腾出空来迎了上去,问道:“怎样了,有结果吗?” 叶怀遥先捡能让她开心的话说:“二王子还活着,恭喜王女了。” 赛音珠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收获,惊喜道:“真的吗?” 她立刻去看塔其格,又满怀期待地问道:“那我父王……?” 塔其格是根本没死,鬼王尸体都化成泥巴了,又怎么可能救的过来呢? 叶怀遥遗憾道:“这个就无能为力了。” 赛音珠很失望,但也别无他法,只好又询问其他的信息。 叶怀遥将容妄生母这件事略去不提,言简意赅地总结道:“附在丁先生身上的是魔族一样法器的器灵,附在二王子身上的是他的属下。这两人大概想要掌控鬼族,才会想出这样的计谋。” 如果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赛音珠接到一个消息,告诉她有人要通过冒充她的父亲来掌控鬼族,那么她一定会嗤之以鼻,并将对方当成一个疯子。 但时至今日,就算她不想相信叶怀遥的话,也不行了。 赛音珠只觉得头疼无比,皱眉道:“鬼族中本来就有一些人喜欢倚老卖老,现在父去世的突然,死因又根本不能凭借一面之词来解释。甚至还有人坚称塔其格根本就没有被附身,认为我趁机残害兄弟,排除异己,如果不及早处理,鬼族恐怕就要生乱。” 容妄道:“是么?那就祝王女早日找到办法,平定纠纷罢。” 他的态度明摆着就是说,爱乱不乱,与我无关。 赛音珠以前就跟容妄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不是什么热心肠好说话的人,直截了当地说道: “邶苍魔君,那你是魔族的器灵,我相信他若有所图,也必定不会局限在阴间的范围之内!如果他趁着鬼族变乱之际一举夺权成功,那么我相信接下来遭殃的不是人族就是魔族!” 容妄笑着看了叶怀遥一眼,说道:“多谢提醒,那便真到了那个地步再说吧。” 赛音珠一噎。 她知道容妄的意思是,反正魔族和人族的关系好,就算鬼族真的被掌控,他们两族联手,也足以抵挡危机,所以现在情况未明之前,根本用不着插手。 听听,这说的叫什么话啊! 不就是你们两个和好了吗?不就是联姻了吗?有什么可显摆的,呸! 赛音珠道:“云栖君,你不劝劝魔君吗?” 叶怀遥为难道:“大王女,魔君的决定,我也无权置喙啊。” 魔族都快成他们家的了,容妄更是对叶怀遥百依百顺,他怎么可能没有说话的余地。 但叶怀遥虽然说过要和赛音珠联手,不过各取所需,眼下情况变了,便是此一时彼一时。 总不能让赛音珠直接把这件事的责任全推到魔族身上,再趁机要求他们出力,帮忙还成了本分。 赛音珠一开始是有这个打算的,鬼王去世的突然,族中一些老资历仗着过往功勋,并不服从她的管束,反而责难王族失察,将混进来的奸细委以重任,使得鬼族如今大乱。 他们想借此抨击赛音珠的能力,从而趁机从她手中分权,而赛音珠则想让容妄出手,再顺势将这件事的责任推到魔族身上,平息属下的不满。 只要告诉他们作乱的是魔族的器灵,连邶苍魔君都不得不亲自过来追剿,绝对谁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可是容妄和叶怀遥一个比一个精明,显然并不想当这个冤大头。 赛音珠一顿,心里想着小女子能屈能伸,算了,服个软不丢人。 她放缓了语气,说道:“邶苍魔君说的很有道理,但既然你早晚都要对付这器灵,何不在他的势力没有发展壮大之前一举消灭呢?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有利的。” “现在鬼族遭难,向魔族和人族请求支援,他日各位朋友要是遇到任何难处,我们也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伸出援手啊!” 忙不是不可以帮,但最起码要懂得知恩图报,赛音珠这次说的话还像点样子。 叶怀遥笑着对容妄说:“魔君,我看大王女说的话也很有道理,你意下如何?” 容妄微笑道:“你管我就管,都听你的。” 这话要是让别人说,或许会显得恶心肉麻,但容妄气质冷淡沉郁,这样含笑温柔的语气,反倒显得十分真诚。 赛音珠:“……”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虽然是只酸汪,但遥遥他是甜遥呀。 —————— 感谢在2020-03-29 10:58:47~2020-04-02 10:5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惊鸿、讯讯、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粽子 301瓶;鱼非 200瓶;梦枕红袖 165瓶;陌路 100瓶;山有木兮木有枝 80瓶;李木子 60瓶;惊鸿 53瓶;墓祠、安之君 50瓶;秋天的张小仙 38瓶;若 34瓶;九公子 30瓶;白龍衔花来 28瓶;受宝亲妈 26瓶;月光疾风 25瓶;泠、s颖、我有一撮呆毛、满目山河空念远、茂茂、一点儿都不圆润、尔笙、淮北为枳、22922002、cc、落云华 20瓶;呵呵(^_^) 18瓶;惊风眠。、未开先败 15瓶;君故 13瓶;青青子衿、霖兒 12瓶;karen、200950529、请叫我周天子、思月、秋鹤、叉叉叉叉叉叉、ali、深雪、qcumber、穷开心li、西昂、sixgod、古灵精怪小丫头、虞美人、睡毛睡起来嗨、暖玉、叶罹 10瓶;胖哒哒橘猫、清玖、堪怜花夜风波起 7瓶;投雷小能手、烟雨浩渺、鱼幼圆、潇湘水云、小玫瑰 5瓶;平生欢、吱吱吱吱吱咦 4瓶;萦溯 3瓶;今天种草了吗、阿楷、小小 2瓶;小白、要遭缩缩吉死了、一人饮酒醉、小王子、小闲鱼、hanne、卿.、讯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3、纤妙盈掌 叶怀遥道:“可是要对付器灵, 先得找到他才行啊。” 赛音珠听见他们说话, 知道这就等于是同意提供援助了, 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也不骂恋爱狗了。 她道:“我认为, 丁先生会离开鬼族领地的可能性不大。” 容妄道:“何以见得?” 赛音珠道:“他两次前来,得以留在我父王身边, 又撺掇他招揽了这么多人来参加此次的鬼王宴,如此大费周章必有目的,现在还什么结果都没见到, 要是我, 我可舍不得走。” 叶怀遥道:“王女说的很有道理, 那就要看鬼族都有什么地方易于藏匿了。” 他伸指在半空中划了一下,银色的流光自叶怀遥指尖流泻而出, 在半空中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延伸出去很远才消散。 叶怀遥说道:“不瞒二位,方才在动手的时候,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踪术, 但是时而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时而又很难察觉,应该在鬼族某处阴气旺盛气息驳杂之处,就是此人的藏身之地。” 赛音珠无语地看了眼半空中的点点银芒,心道怪不得你刚才不肯松口,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这样一来,鬼族要配合着向叶怀遥提供丁先生可能的藏身之地, 但他的具体行踪在哪里,却只有叶怀遥一个人能掌握,他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没人敢逼他。 赛音珠忍不住想,难道叶怀遥在防备着鬼族找到丁先生吗? 但他为何要这样做?想保护那个人,没理由,惦记着那点功劳,更说不通啊。 赛音珠凭直觉感到其中肯定还有隐情,但虽然心存疑虑,毕竟现在是她向着人家两个人求援,也不好多说什么。 赛音珠只道:“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明圣,至于塔其格……” 她看了一眼被侍卫们抬着的兄弟,忍不住叹气:“虽然活了,但一直这样被附身也不是个事。还请魔君帮忙想一想办法,我怕他也会如同我父王一样,那可就救不回来了。” 容妄既然答应了要与她合作,这点力气还是不会吝惜的,颔首道:“我会尽快解决。” 有了他的保证,赛音珠安心很多。双方又交谈了几句,各自离开。 容妄和叶怀遥一走,赛音珠就吩咐手下:“把消息传出去,就说看见我与魔君、明圣相谈甚欢,三人都是面带笑容离开。” 那鬼族下属很是机灵,一听就明白了,大王女是想给长老们营造出一种她与魔君明圣关系都很好的感觉,以便令这些人有所顾忌。 这样传出耀眼,比直接跟他们说还要令人信服。 他犹豫道:“王女,魔君满面笑容,是否不过……夸张?” 赛音珠想想也是,便改口道:“那说魔君面无表情,我与明圣满面笑容,各自离开。” 鬼族下属:“……” 听上去,好奇怪…… 算了,管不了那么细致了,办事去吧! 鬼族的下属应了声是,退下传令。 叶怀遥和容妄既然答应了赛音珠,就要好好办事,两人把塔其格的身体搬回去,围在他身边进行研究。 叶怀遥问容妄:“要不然把她弄醒了问一问?” 容妄道:“我听见她开口就心烦,再说看她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我想就是问了也未必知道,躺着罢。” 叶怀遥失笑,又试着去按压塔其格身上各个部位的关窍,看看是否能用灵力将他的灵体激出来。 他一边尝试,一边随口问容妄:“咱们两个不认识之前,桑嘉就经常在你面前提起我来吗?” 容妄道:“是啊,她鬼迷心窍,一心一意想让我压过你的风头,吸引王爷的注意,实不相瞒,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每日都听见你的名字了。” 叶怀遥笑道:“你说老实话,那个时候有没有偷偷在心里骂我,扎我小人?” 容妄笑了:“真的没有。你不知道我的心情,因为从小就经常听见桑嘉胡言乱语,又被王府中的人嘲讽,我很反感她,所以不可能听她的话。” 他看着叶怀遥,抿了下唇:“反倒是总听她说你有多好来激励我,我一直很希望能看看你的样子,看看你到底有多好。” 叶怀遥开玩笑:“结果发现我又懒又馋,天天跑出去东游西逛,失望了吧?” 容妄道:“结果见到真人之后,发现她所说的那些,并未道出风采之万一。” 叶怀遥觉得有点肉麻,想取笑他,可是容妄说的又非常真诚,倒让他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咳了一声道:“你这人……所以说,难怪桑嘉发现咱们在一起,会那样生气了。” 容妄无所谓地说:“大概是许久不见我,她骂人的功力实在退步很多了。反正都是事实,随她说去吧。” 叶怀遥觉得桑嘉的话已经非常难听了,但看容妄的样子是真的半点不在乎,他心里反而有点不是滋味。 叶怀遥便故意逗容妄:“她说你色迷心窍噢,你都承认这是事实了?” 容妄挑眉,迎着他的笑眼看回去:“这算什么,她还说我舔你脚趾头呢,难道咱们能否认吗?” 叶怀遥的脸倏地就红了,两人几乎每次同床,容妄都能把他的全身上下亲个遍,但他居然能把这样的话都说的如此一本正经,真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接。 叶怀遥伸腿踢他:“滚滚滚,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容妄没躲,任他轻轻踹了自己一脚,笑着抓住叶怀遥的脚腕,将鞋袜拽了下来,极快地在他脚背上亲了一下。 修真之人骨肉通透晶莹,无论哪里的肌肤都十分洁白细腻,叶怀遥的足形又生的格外好看,握在手里,也如同美玉雕就。 容妄亲的他直痒痒,叶怀遥把脚挣开,欲要作色,却也忍不住笑了:“你真是胡闹。” 容妄笑吟吟地也不反驳,又拿着袜子和鞋要给他穿。 叶怀遥一把抢了过来:“得了,我自己来罢!” 他伸手去拿,容妄本来笑着,脸色忽然一变,握住叶怀遥的手紧张道:“怎么回事,你哪里出血了?” 叶怀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上是沾了些血迹,擦掉之后才看清,原来是手掌侧面被割开了一道小口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道:“没事,小伤,应该是刚才闹着玩的时候,不小心划到塔其格衣服的佩饰上面了。你看,这里也沾了血。” 叶怀遥一边说,一边用手捏了一下塔其格身上沾血的地方,示意给容妄看。 而正在这时,两人忽然感到身边魔气一盛,桑嘉的灵体发出震颤,竟有些要从塔其格身上脱离出来的征兆。 叶怀遥道:“要出来了!” 容妄立即抬手,释放出魔气牵引。 可惜还是不知道哪里差了一点,桑嘉的灵体仅仅是松动,最后也没有成功被他们给弄出来。 叶怀遥道:“可能跟我的血有关系。” 他不等容妄阻拦,说话的同时气凝指尖,在手腕上一划,将更多的鲜血滴下来,分别落到塔其格的眉心、脐下以及心窝处,然后观察反应。 容妄皱了下眉,给叶怀遥的伤处上了药。 魔气再次溢出,这次灵气的震荡要比刚才还强烈,看来上回失败的缘故正是鲜血太少。 叶怀遥连忙道:“别管我了,容妄快点!” 容妄再次加力,魔元运转,这次抬手一引,成功将桑嘉的灵体从塔其格身体之中分离了出来,落到地上。 塔其格一时还未清醒,但是他被附身的时间很短,想来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桑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先看见容妄和叶怀遥,正要说话,忽觉身体异样,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从塔其格的身体里脱离出来了。 她惊讶道:“你们、你们怎么做到的?” 容妄道:“你先回答我,‘天魔’是什么?‘仙骨’又是什么?” 叶怀遥心中一动。容妄这是看见他的血竟然对桑嘉的灵体产生了克制作用,又想起了上回他们关于仙骨和天魔的猜测。 仙骨由翊王妃传到了叶怀遥的身上,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然而天魔究竟是什么,他们却还一直无法确定。 上次容妄和叶怀遥瞎猜,一种可能性是叶怀遥没了仙骨就会变成天魔,另一种可能性则是容妄原本就是天魔,在叶怀遥濒死之际激发了血脉。 而现在得知了赝神修炼出形态一事,再听容妄这样一问,叶怀遥也突然想到,那天魔,会否指的是赝神? 如果指的当真是他,那么是不是自己身上的血脉能够对他有克制之用? 桑嘉道:“什么东西,我没听说过。” 短暂的慌乱之后,她又镇定下来,目前看着像是疯病没有发作的状态: “你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我?难道想严刑拷打吗,别忘了,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再厌恶我,身上也流着我的血,有着我的脾气。” 桑嘉微带冷笑,目光朝着叶怀遥那边一瞟:“想让咱们尊贵的世子亲眼见到你折磨亲生母亲的样子,我是无所谓的。” 叶怀遥笑了笑,和声说道:“桑夫人,我也无所谓,容妄做什么我都支持他。” 桑嘉道:“你——” 容妄却不愿意让她多跟叶怀遥说上半句话,抬指点中了她的额头。 桑嘉想躲开,又忽然瞪大了眼睛,“啊”地一声。 叶怀遥看她的神情更像惊讶而不是痛苦恐惧,问容妄:“你把她拉进了幻像里?” 容妄道:“嗯,她那么惦记以前的事,就还回到那个小院子里盼着去吧。盼上一千年一万年,看看能不能被你父王多看上一眼。” 他把桑嘉的神识拉入幻觉当中,这一片空间由容妄主导,现实中端端几个瞬息之间,她就能过上千年万年。 想象着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岁月里,每一天都单调乏味,只能守着一个永远都出不去的小院,企盼翊王的到来。 然而等到的,却是他与王妃日日恩爱,世子优秀出众。 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太可怕了,在容妄的掌控之下,甚至想死都不行,不可谓不狠毒。 容妄很快就把手松开了,他没有半点虐待,桑嘉却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不要觉得我奈何不了你,折磨人,我有的是手段。” 容妄淡淡道:“怎么样,你若是想还回去,我也会一直在幻象中的院落里长长久久地陪伴,够孝顺了吧,母亲?” 桑嘉看着容妄,一时哑然失声。 印象中,“娘”、“母亲”这种称呼,容妄稍微懂点事之后就没再叫过了。 此时被他这样眸光深冷地幽幽说出口来,桑嘉竟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这一刻她的神志是清醒的,也骤然意识到,面前的容妄,已经早不是那个任由她打骂的孩子。 他成为了一方魔君,呼风唤雨,心狠手辣,当年自己的无情,造就了他今日的无情。 容妄对她所有的弱点一清二楚,桑嘉可不想在回去体验那片没有尽头的绝望幻境,嘴唇动了动,终于认输。 她说道:“赝神一直想要拥有血肉之躯。我曾经听他提起过,只要真正拥有一具完全能够由自己掌控的躯体,就能成为天魔。” 果然是指赝神! 容妄追问道:“那仙骨呢?” 桑嘉道:“不知道,没听说过。” 容妄唇边逸出一抹冷笑,作势又要抬手。 桑嘉连忙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仙骨所指为何,连赝神都不解其意,我又哪里来的消息渠道呢?” 叶怀遥道:“既然不知,为何要说不解其意?可见还是听说过的。” 桑嘉不想跟他们说话,尤其是叶怀遥这个“情敌”的儿子,可是双方僵持了片刻,她还是不得不回答: “你们应该知道赝神当初是被上一任魔君尘磐所制造出来的吧?他不知从何处寻到了一块翠玉,发现其天然纹理对称,内蕴煞气,颇为难得,于是请来数名能工巧匠将其雕琢成了一对魔器,便是赝神。” “尘磐利用这对魔器平定了族中叛乱,但其中的一枚赝神,也因吞噬太多魔族而产生了自我意识。他闯入尘磐的睡梦之中,吞噬炼化了他大部分灵识,而后叛出魔族。” 截止到这里,叶怀遥都听容妄说过,但桑嘉后面所讲,就连容妄都不是十分了解了。 “这次偷袭成功,使得赝神获得了尘磐身上的部分功力魔元,也继承了他的野心,想要拥有更多。” “但作为曾经的器主,尘磐虽然已死,也是赝神最大的忌惮,他曾经试图盗取过尘磐的遗物,想看他会不会针对自己有什么不利举动,便在一本手记上发现了‘天魔降世,仙骨不存’这八个字。” 容妄和叶怀遥心头同时一凛,但当着桑嘉的面,谁也没表现出来。 桑嘉毫无察觉地说了下去:“感应天地孕化而成,又通过吞噬与修炼获得魔元,若有朝一日神功大成,经历雷劫之后,便可成为天魔。” “但这仙骨,有人说是仙人留下的遗骸,有人说是圣兽体内的骨头打磨而成的法器,却根本没有定论。赝神视其为自己的克星,一直想要除之而后快,但因无法确定,所以才迟迟没有行动。” 桑嘉一口气说出来,容妄心里面却是暗暗后怕。 幸亏他阴差阳错的,也不愿意外人知道仙骨之事,因而不惜将万法澄心寺毁去,以彻底消灭皇室玉牒。 后来虽然欧阳显咄咄逼人,容妄也没有在任何外人面前透露过这个秘密。 否则一旦传出去,他们在明,赝神在暗,叶怀遥就会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赝神的目标,那样可就实在是太凶险了。 但转念一想,当初玉牒的消息是朱曦告诉他的,而朱曦的所作所为,都是受到君知寒的暗示。 暗示朱曦的那个君知寒,肯定不是赝神,那么就是叶识微了。 所以说,当初设计自己前往万法澄心寺……叶识微其实是想藉由这种方法来保护叶怀遥吗? 他和赝神共同存在,长期的斗争下来,谁也奈何不了谁,因而在能够主导意识的时候,采取这样的举动,借容妄之手销毁仙骨的有关信息,令赝神无法察觉。 想通了这一点,容妄有些欣慰,又有些惶恐。 欣慰于叶识微并不是站在他们对立的一方,叶怀遥就不会感到为难和痛苦,惶恐于到真见了叶识微的那一天,叶怀遥又是否会因为他,而后悔同自己在一起。 这种情绪一闪而过,叶怀遥笑着说“无论如何,我都爱你”的模样又涌上心头。 容妄心中泛起一丝甜意,决定不再胡思乱想。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是个好弟弟,画出本文标题重点“团宠”,以后不许说我起名废了哼!╭(╯^╰)╮ 本章标题出自苏轼《菩萨蛮·咏足》:“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其实我本来想起“掌中之物”的哈哈哈哈哈。 144、清光长送 容妄一时半会也没想好要如何处置桑嘉, 于是拿了个藏魂瓶出来, 将桑嘉的灵体封了进去。 容妄封好了瓶子, 冲叶怀遥说:“我应该知道万法澄心寺之下那口棺材里面的男子是谁了。” 叶怀遥怔怔盯着地面出神,并未听清楚容妄的话。 容妄按住他的肩膀, 柔声道:“阿遥?” 叶怀遥“啊”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容妄道:“你在想叶识微的事吗?” 叶怀遥苦笑:“我真是个挺不称职的大哥。当初没能救得了他, 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反倒要让他那么为难地暗暗保护我……” 他一开始怀疑君知寒身份的时候就曾经想过,如果叶识微真的是君知寒, 那么这么多年, 为什么不愿意和自己相认? 别说袒露身份, 酩酊阁与玄天楼也时常有事务上的交集,身为酩酊阁阁主, 要见明圣一面还是很容易的,但他甚至连多来往几回都不曾。 是怨恨他吗?是在策划着报复吗? 每天独自一人安静下来的时候,这些念头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盘旋,但如同容妄一样, 叶怀遥也刚刚明白过来,叶识微不是不想认,而是没办法认。 一来是叶怀遥身上的仙骨能够克制赝神,那么如果来往过密,很有可能被对方察觉到不对,从而下手谋害。 而且更加重要的一点在于,叶识微被对方附体, 大概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之下,才能暂时掌管自己的身体。 他只能利用这个机会稍微影响赝神的想法,绕着弯传递一些消息出来示警,同叶怀遥摊牌却绝对不具有可行性。 因为他很可能在毫无察觉的状态下被反操控,从而做出有危害的举动。 容妄道:“你那时候那么小,已经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不怪你。毕竟现在知道叶识微还活着,这已经比咱们预计的要好了很多不是吗?等到消灭了赝神,一定能把你弟弟救出来。”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安慰叶怀遥,估计早忘了赝神还算是自己亲爹,一心一意想着要怎么干掉他救出叶识微。 说完之后,容妄想了想,又补充道:“到时候叶识微恢复了,你多陪陪他。” 面对容妄的竭力安慰,叶怀遥也很给面子,微微笑了一下:“嗯,没关系,我明白。” 叶怀遥是个很少在他人面前宣泄负面情绪的人,对待越是亲近的人,他便越不愿给对方增添担忧。 短暂的失落之后,叶怀遥很快就把情绪调整过来,又问了容妄一遍:“你方才跟我说什么?” 容妄搂了一下叶怀遥的肩膀,说道:“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万法澄心寺的下面发现的棺材?我猜里面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上一任魔君尘磐。” 叶怀遥当然记得。 说来那具棺材会被发现,还是因为容妄为了毁去玉牒而放火烧寺引起的,一连串事都赶到了一起。 他问道:“你就没见过上一任魔君?” 容妄道:“还真没有。尘磐死后魔族大乱的那几千年当中,楚昭国都还没有灭亡。后来我将魔族重振,曾经的很多东西都已经散落或者毁掉,根本找不回来了。尘磐留在世上的痕迹几乎不存,只有在一些古老典籍的缝隙之中,才能偶尔看见他一些批注。” 叶怀遥道:“方才桑嘉说尘磐曾经在手记当中写过对赝神的克制方法,想必他在被反噬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样东西的危险性。” “既然曾经是器灵之主,那么尘磐的尸体必然对赝神有着一定的镇压作用。如果你猜得没错,想必那也是他的布置。” 当时是大火烧毁了上方的建筑之后,地面莫名塌陷,棺材和尸体才被僧人们发现。 尘磐想要压制赝神的法阵应该不可能被一场大火就给毁掉,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赝神的法力越来越强,早就把法阵给冲毁了,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叶怀遥道:“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当时咱们没有贸然移动那口棺材,还设立了法阵,安排人日夜看守。不然要是连尸体都被毁了,现在的后果恐怕会非常糟糕。” 容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选择这种方式从鬼族下手,说明也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不知道后续还有怎样的计划,咱们得快点采取行动才是。” 他一顿,又说道:“不过还有一点我很奇怪,尘磐为什么要把买棺材的地方选择在万法澄心寺下面?在那里有什么需要他来压制的地方吗?” 容妄的话切中了要点,叶怀遥想了想,抬手冲着两人面前的桌子悬空一抓。 桌面顿时如同流沙那样上下波动起来,而后高低起伏,逐渐凝固,一幅地势图出现在两人面前。 叶怀遥这一手与展榆在风上殿使用的法术一模一样,正是玄天楼的功法。 桌上的立体地图形成之后,他又并指在正对着的空中一划,流云聚拢,又形成了第二幅图像。 “下面的是阴间,上面的是阳间。” 叶怀遥的手在半空中的一个位置上点了点,上面出现了一道绿色的光点:“你看,这是万法澄心寺的位置,下面对着的这片范围,应该是鬼族领地的西南侧。” 那么,鬼族西南侧有什么? 叶怀遥道:“这件事还要赛音珠帮忙调查。” 容妄皱眉道:“既然赝神也知道咱们将桑嘉留下了,说不定同样会心生防范。既然万法澄心寺下面的压制法阵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作用,得快点将尘磐的尸体转移走,以免被赝神给毁去了。” 叶怀遥道:“我想这事还是劳动你亲自去办比较稳妥,不如你立刻离开,鬼族这边交给我。” 容妄哪里会放心:“那怎么行!赝神很有可能还在这里。” 叶怀遥道:“他的计划目前已经暂时失效了,就算在这里,也奈何不了我,否则也不会跑了藏起来。我们之间谁忌惮谁还不一定。” 他稍稍沉吟:“而且如果赝神想要成为天魔,那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我现在立刻给师哥传信,让他随时准备支援,你不用担心。” 其实确实没什么可担忧的,叶怀遥身为明圣,要忌惮也应该是别人忌惮他。 玄天楼高手如云,全部听从他的指挥,随时都可以调派过来。 现在顾虑的只不过是鬼族的心情,在没有足够充分的理由之前,贸然往人家的地盘上招来这么多的人族,搁谁也不会同意。 但话虽如此,两人的感情摆在那里,叶怀遥掉根头发容妄都会心疼,依旧犹豫着不愿意走。 叶怀遥道:“你放心吧,万一我有什么事,魔族和人族都要过来找麻烦,就冲这一点,赛音珠都得倾尽全力保护我。更何况现在她还需要仰仗我的力量,就更更要谨慎了。” 容妄叹口气,伸手将叶怀遥搂住,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在意的是那些吗?只是不在你身边就会觉得不安罢了。” 他吻了叶怀遥一下,然后放开手,自嘲笑道:“平日里最烦婆婆妈妈的人,没想到我也成了这个样子。好吧,我干活去,你也要说话算话,照顾好自己。” 叶怀遥道:“放心吧,云栖君当年可是把魔族打的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我闻风丧胆啊。” 两人都笑了,容妄怕自己再耽搁下去又舍不得,深深看了叶怀遥一眼,说走就走,身形转眼间消失。 容妄走后,叶怀遥弄醒了塔其格:“二王子?二王子?醒醒了。” 他晃了一会,塔其格悠悠醒转。 发生了这么多的曲折,他倒是一脸纯真无辜地茫然:“云栖君?这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 叶怀遥翘着二郎腿坐在床前椅子上,捧着杯子慢悠悠喝口茶,这一天他忙的几乎连口水都没喝过,此时觉得非常满足:“我的房间,你说我怎么在这?” 塔其格这时也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唬地弹簧一样从床上坐了起来。 叶怀遥还被他吓了一跳:“做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塔其格风中凌乱,“我怎么会在你的床上!谁把我抬来的,这是要陷害啊!云栖君,我真的不是要勾引你,让你跟魔君误会,都是我父王……” 叶怀遥本来还觉得有点好笑,听到后面就笑不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温和道:“二王子,我与你说一件事情,你做好心理准备。” 这句话后面接的绝对没好事,塔其格惊恐地看着叶怀遥,生怕他来一句什么“咱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诸如此类。 他刚刚跟容妄表明,绝对不会掺和到他和叶怀遥之间,转眼就跑到了人家的床上,这也太心机了吧! 塔其格心里还在暗暗埋怨鬼王出的馊主意,没想到叶怀遥说的是:“鬼王已经意外去世了,请王子节哀。” 塔其格整个人都愣住了,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眼泪几乎是一下子就夺眶而出:“怎么回事?” 等到叶怀遥将整件事讲清楚,塔其格眼睛都哭肿了,对于这种丧亲之痛,叶怀遥感同身受,也没笑他。 他递了块帕子,静静地等着塔其格哭完,这才说道:“去见见大王女吧,你昏迷的时候,她也一直很担心。” 叶怀遥和塔其格赶的时机很凑巧,赛音珠和她那一边的支持者,正在同鬼族的守旧派争论,关于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赛音珠认为鬼王宴另有蹊跷,应该立刻停止,并且救治那些被下了禁术或者中毒的人族,调查事情真相。 守旧派却认为鬼王宴是鬼族的重要宴会,鬼王刚死就要取消,很有可能让外人看轻,也使民心动摇。 至于救治人族,他们就更不乐意了——凭什么啊? 一般新王继任之后,对于上一代的政策多少都会有个过渡,不应该一上来就把什么都大刀阔斧地改变,更何况赛音珠目前只不过是暂时代理罢了,身份还没有明确。 所以对于她的提议,守旧派坚决反对。 一名长得像排骨精一样的老鬼族连连摇头,起身说道:“大王女,恕我直言,您口口声声说,这是王上被人附体之后下达的命令,神志不清,不能相信。但事实上,王上同二王子是否真的被附体,都没有切实的证据,而是大王女的一面之词。” 鬼族的礼法并不算森严,大家相处起来都很随意,过去敬畏鬼王,是因为对方的实力压制,到了赛音珠这里,自然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另外一个守旧派也说道:“就是。大王女说王上早就被附体了,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先前没出事,偏偏鬼王宴被人打断之后就出事了呢?“ 赛音珠直接站起来,逼视着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承认父王和塔其格被人附体也就罢了,难道怀疑是我同外人勾结,害死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抢夺王位吗?” 她也是个暴脾气,直接把话挑明了说,反倒让对方一阵语塞,僵了片刻才说道:“但事实就是大王女无法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又怎能教人信服呢?” 正在这时,有个人说道:“我给王姐作证,可以了吗?” 殿门被推开,塔其格带着一大帮的侍卫站在门外,眼睛虽然又红又肿,但难得拿出了气势。 赛音珠惊讶:“塔其格?你恢复了?” 塔其格道:“是。” 他自己先没有进殿,而是侧身抬手,让开位置,请旁边的叶怀遥先进去。 如果不论年龄单看资历,叶怀遥的地位同鬼王平起平坐,被他们礼让也是应该的,更不用提他此时还是贵客。 见到明圣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同他见礼。 赛音珠吩咐道:“给明圣在最前面安排一个席位。” 叶怀遥欠身笑道:“承让。原本此事乃鬼族内务,我不该坐在这里。但二王子苏醒的过程是我所亲见,因而来此做个证人,有多打扰,望诸位莫要挂怀。” 他一进来,确实有很多人心里面泛起了嘀咕,觉得一个人族凭什么出现在这里,但叶怀遥这番话一说,顿时就让大家觉得舒服了。 只要跟他没利益冲突的,都产生了些许好感和善意,纷纷道:“明圣太客气了,请安坐罢。” “您是前来帮忙的,应该我们感谢才是。” 叶怀遥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微微一笑坐在了旁边。 他果然没有多话,只等塔其格将自己被附体的整个经过讲明白,表示承认,然后帮助他解释了一些长老们提问的细节。 鬼王的子女不少,但成年且有一定处事能力的,也只有赛音珠和塔其格了。 赛音珠的性格太过强势,新的想法又太多,很容易触犯部分人的利益。 一开始守旧派打的主意是挑动赛音珠和塔其格的矛盾,想办法让塔其格清醒过来之后,就可以扶植他上位,跟自己的姐姐相抗衡。 孰料计划不及变化快,塔其格被叶怀遥给救了,人族这位明圣看起来又是赛音珠的支持者,人家姐弟两人根本没有打擂台的想法,这就让他们觉得没处下手了,很是痛苦。 还有人心存希望,想找到赛音珠和塔其格意见的分歧点,向塔其格道:“二王子,大王女说打算取消这次的鬼王宴,难道您也愿意支持吗?这可是鬼王的遗愿啊!” 他想着塔其格哭哭啼啼的最心软,一说是他老爹的心愿,难道他还忍心取消吗? 果然,此言一出,塔其格的眼圈就红了。 “父王的心愿我也不想违背,但那真是父王的心愿吗?谁知道他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被操控了呢?” 塔其格抹了抹眼睛,说道:“而且我觉得那些人实在是太可怜了,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可是为了争取一线生机就要被下到油锅里。” “不是说他们身上所中的毒和禁术有许多都来自鬼族吗?我们可以试着给他们治一治,或许能挽救更多的生命,相信父王也会欣慰的。” 欣慰个屁,鬼族又不是为了普度众生! 本来赛音珠的提议已经让人很不能接受了,结果这位圣父可倒好,更加离谱。 听到塔其格这傻白甜的建议,在场的很多人无言以对,心里面就剩下了一个想法—— 千万不能让这货上位! 还有人想的更深。无论塔其格还是赛音珠,目前所提出的设想都对人族那帮修士非常有利,这总不可能是他们心血来潮,一时发了善心。 所以说,这个明圣实在是太有本事了。 他才在鬼族住上几天啊,就能给王子和王女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难怪连以无情著称的邶苍魔君,都能对他百依百顺,神魂颠倒。 145、春杪才刃 方才反驳赛音珠的那名鬼族长老, 甚至都冒出了某个危险的想法。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 一个有人格魅力、且懂得收伏人心的人, 其实要比十个高手加起来都要可怕。 更何况叶怀遥可不是只有脸蛋和脑子厉害,人家的功夫也早已是当世顶级一流的水平。 这可绝对是个不能轻视的棘手人物, 他支持赛音珠,自己这边翻身的机会简直是微乎其微。 ——所以, 要不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呢? 眼下是大好良机,邶苍魔君刚走,明圣难得孤身陷在鬼族的包围当中, 如果趁着没有防备之际, 将他除掉……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长老就意识到非常可笑。 这位祖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跟鬼族玩命, 他就为了跟大王女争权下这么大的血本,不是得不偿失吗? 再说了,想动叶怀遥也得需要大本事,鬼王死后, 他们也根本没有任何一个能出来抗衡的高手。 长老暗中摇头,无奈地将这个看似刺激实则非常不靠谱的想法收了回去。 但不管怎么样,他绝对不能忍受牺牲鬼族的利益,去帮人族那些修士们解除禁术。 这些人本来是冲着变成鬼族来的,现在既然赛音珠执意要取消鬼王宴,怎么还能让这些人留在阴间?得统统赶走才是。 鬼族可一向是非常排外的。 长老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跟王女说明白这一点:“大王女……”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变故突生! 只听殿外一声大喝, 跟着就是守卫们的惊呼,大殿四面的窗户竟然尽数敞开! 窗外同时跃入数人,手持法器,竟然从各个方向冲着叶怀遥扑了过去。 鬼风四起,阴气大盛,每个人手里的法器中都散发出夺目的寒光,直击要害,狠辣至极。 这一下异变突起,本来众人商议机密要事,都没有让侍卫进入,更有一些老迈的鬼族身体退化,并无武力,混乱之中也没分辨出目标是谁,人人自顾不暇。 叶怀遥只来得及从椅子上起来闪到一边,他所坐的檀木靠椅便转眼间碎为粉末。 刺客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两人一左一右从上方凌空扑下,三人手持长剑,自腰间疾刺,下盘亦有两人,一东一西,分持缚魂索,专门绊他脚下。 同时,在叶怀遥身后三步的地面下,竟然缓缓升起一面带着倒钩的鬼面盾牌,彻底挡住了他的退路。 这样的阵仗,简直让人避无可避,正是鬼族的完美杀阵,而且明明白白,就是冲着叶怀遥而来。 仓促之间,鬼族的长老被人用力拽到旁边,紧跟着就看见了这样一幕,简直惊的目瞪口呆,几乎以为是自己在梦中下的命令。 可是无论他有没有这个意思,此时要阻止都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双眼睛盯在叶怀遥的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或是,死。 叶怀遥在危机刚刚发生之际就已经离开座位,刚来得及一掠站定,便是刀光照面,杀手袭来。 见状,叶怀遥竟不慌张,反而轻笑一声,叹道:“鬼族。” 话音方落,脚下微移,不过是足尖稍稍一转,整个人身体半侧,刺向他腰间的三柄长剑尽数落空,从下盘绊过来的缚魂索竟然被轻而易举踩在脚下,连扯都扯不出来。 这样一让的空隙之中,手中折扇已出,一展一收,只听当当两声,从半空中左右袭来的法器已经落地。 两名刺客被剑气直接逼了出去,重重向后撞开,反倒砸塌了身后的鬼面盾牌。 叶怀遥折扇收拢,剑气在玉光之上流转,映出他唇边一抹笑痕。 他手腕翻转,扇柄在修长的指间一转,看也不看地向下连敲三次,正中袭击中盘那三名持剑人的手腕。 三柄长剑落地。 叶怀遥转身拂袖,长袖翻卷如同流岚,袖风过处,已经定住了几人身形。 袭击快,突围更快,不过是转眼之间,无人再有能同他多过上一招之力。 唯有叶怀遥脚下踩着的那两人还在试图挣扎,想把缚魂索揪出来。 叶怀遥弯眸而笑,眉目如画:“谁派你们来刺杀我的?” 两人未答,叶怀遥眼看没有答案,叹气道:“不识相啊。” 他原本踩着缚魂索,说话的同时脚下突然一收劲,两名正奋力拉拽缚魂索的刺客顿时向后跌倒。 紧接着,叶怀遥足尖一勾,反而将缚魂索直踢出去。 那条锁链被他注入灵力,反袭刺客,将两人各自绕了几圈,倒吊在鬼族大殿的横梁上方。 叶怀遥向后飘出几步,从容站定,衣衫乍然扬起,复又轻飘飘地落下,血光半分不染,唯余满身潇洒。 他的每个招式之间,几乎都是让对方的攻击擦身而过,但凡有毫厘之差,便极有可能性命不保。 叶怀遥的应对,体现出来的不光是武力值上的碾压,其判断之准、胆量之大、眼光之精以及身法之美,全都妙至巅毫,令人叹为观止。 可惜欣赏过后,麻烦来了。 在场的鬼族们正看的入迷,就听叶怀遥不紧不慢地说:“各位,能否劳烦再给我搬一张座椅过来,并就此事,给出一个交代?” 鬼族长老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暗暗叫苦。 他虽然存了想把叶怀遥除掉的心思,但心中既知这是个愚蠢的打算,自然不会吩咐手下去做。 眼下叶怀遥这样干脆利落地就将偷袭者处理掉了,也证明了这一点根本不可行。 可是他能说自己没有,不代表别人会相信。 毕竟目前看来,赛音珠和塔其格都算是叶怀遥的盟友,除掉叶怀遥,只有守旧派能够获得好处。 连他自己都暗暗怀疑,这场暗杀是否出于其他同盟者的设计。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这么快、用的还是鬼族的杀阵? 他自己心虚,但现在也不是疑问的时候,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连忙吩咐人将自己的座椅搬过去。 鬼族恭恭敬敬请叶怀遥坐下:“这一定是个意外,您且稍稍安坐,我们一定彻查。” 叶怀遥看了一眼那把椅子:“您将座椅摆在这个位置,不会我一坐下,又有人再次进来刺杀罢?” 长老本来顺口就想说怎么可能,可是话没出口又顿住了,因为这点他还真的没办法保证。 眼看叶怀遥不依不饶,明摆着不想让这事过去,长老僵住,冲着赛音珠道:“大王女,请你说句话吧。” 赛音珠本来就怀疑守旧派做了手脚,是想通过刺杀叶怀遥来断掉自己的后路,见长老这么紧张,就更加不确定了,又怎么可能向着他说话? 她对叶怀遥道:“明圣,这件事我一定会彻查,以给你个交代。” 鬼族好几个人都急了,暗暗给赛音珠使眼色。 事情还没弄明白,怎么能彻查呢? 万一把他们自己人查出来,影响的是鬼族跟人族的关系,甚至很有可能再加上一个魔族。 就算他们族内有矛盾,大王女可也不能这样不识大体,谁敢惹这位啊! 赛音珠假装没听见目前这种情况下,本族的人靠不住,她得跟叶怀遥打好关系才是真的。 ——容妄离开之前,还特意跑过来威胁了她两句,中心思想就是“叶怀遥若是有事,死也要灭你全族”云云。 鬼王刚死,赛音珠根本就不想跟这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对上,更不愿意见到传说中的护短狂魔燕沉。 这些可都是当初把整个尘溯山给掀翻了的人! 这些大佬当中,相比之下,还真就叶怀遥最和气,最好说话。 叶怀遥道:“大王女这样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便查吧,我也叫人过来,与你们配合。” 鬼族长老心中一突:“您也叫人?” 叶怀遥微笑确认:“嗯,这才公平嘛。” 他说罢之后,直接拿出一张传讯符,给燕沉传音:“大师兄,我在鬼族遇到了围杀……” 长老行动先于意识,一把抓住了叶怀遥的手,阻止他将符发出去。 叶怀遥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挑眉疑问:“嗯?” “明圣,您这样说……不太合适罢。” 旁边一人赔笑说道:“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意外,对于您来说,举手之间就能解决,若用围杀二字,怕是容易平白引得法圣担忧。” 叶怀遥笑道:“诸位放心,我师兄并非冲动之人。只是此事涉及两族关系,既然要调查,于情于理,我也应该让几个门下弟子过来,与诸位一起来调查,不是吗?” 开玩笑!燕沉不是冲动之人? 虽然在外人面前,他的形象一直是高冷沉稳,但当初为了叶怀遥在尘溯门大动干戈之事,可是整个修真界都传遍了。 这会他们是亲眼所见,知道虽然遇见了刺杀,但叶怀遥根本就是毫发无伤。 可是要被他这么一说,就显得很吓人了。 赛音珠一声不吭,塔其格袖手旁观,长老无奈,只得说道:“但目前消息没有查实,若是泄露出去,很容易打草惊蛇——” 叶怀遥挣了下手,道:“所以呢?” 长老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人家的手,连忙放开,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道: “这样行不行,您先不要向外面透露此事,不过可以由我们带上您的手信,请一些玄天楼的弟子前来保护明圣,防止再有歹人暗害。” 阴间的入口不好寻找,鬼王宴的时间一过,鬼门自动关闭,由他们派人接应并重新开启大门,是最快最方便的方式。 叶怀遥在心里面暗暗笑了笑,觉得也差不多了,故作为难地犹豫片刻,总算不大情愿地答应下来。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暗道还是明圣脾气好。 突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连守旧派自己都在互相怀疑,自然底气不足。 他们本来在跟赛音珠激烈争辩鬼王宴的事,经过这出意外,心中疑虑重重,也没有那份心情了,这场讨论被暂时搁置,人们各自散去。 赛音珠吩咐下去,命令派出鬼族的使者,带着叶怀遥的手信去玄天楼接人,她自己却没有。 眼看塔其格和叶怀遥要离开,赛音珠匆匆跟上两人,追问道:“云栖君,请问关于今天的事情,你有何看法?” 她总觉得不那么对劲。 因为凭着赛音珠对叶怀遥的了解,这位虽然是个好脾气,却并不好糊弄,这场刺杀来的蹊跷,他要是真的决定往玄天楼发信算账,不可能被长老几句话就给劝服了。 叶怀遥笑了笑,塔其格在旁边说道:“王姐,刺杀云栖君的人,是我安排的。” 赛音珠:“……你做什么?” 塔其格道:“帮你啊。那帮人跟你作对,又知道你目前跟云栖君关系亲近,心中肯定也在谋划着挑拨,现在我干脆帮他们把事情做了,让他们自己去互相猜疑,不就没有底气跟你作对了?” 赛音珠看了叶怀遥一眼,问塔其格:“这话是云栖君跟你说的?” 塔其格道:“我认为很有道理。” 那就是是了。 赛音珠道:“云栖君,你糊弄他这种人,良心不会不安吗?” 声音中夹杂着塔其格的抗议:“我是哪种人了!” 叶怀遥含笑道:“不过各取所需而已。大王女不是本来也想借我之力解决你身上那些麻烦吗?我顺理成章地让部分玄天楼的人进来帮忙,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塔其格一怔,随即明白,原来叶怀遥是想调集一些人来到鬼族,方面指使办事。 毕竟这里僻处阴间,入口难寻,鬼门敞开的机会几年只有那一次,如果没人接应,要想办法进来,最起码得花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黄花菜都凉了。 叶怀遥要是直接提出要求,就算是赛音珠同意了,也会有更多的人反对。 结果他遇刺的事一发生,人人都觉得有愧,为了不把事情闹大,自然要想办法补偿他,心甘情愿地将玄天楼的人接过来,还要记明圣一句好。 塔其格想了想,认真地说:“王姐,云栖君说得对,这是双方都占便宜的好事,避免冲突,就是减少伤亡,我倒没觉得有什么。” 赛音珠:“……” 塔其格又问:“不过,请问云栖君要人来做什么?” 叶怀遥将折扇在掌心里敲了敲,叹道:“自然是找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丁先生啊。” 这也是赛音珠和塔其格最为关心的事情,不然总有这么一个动机不明的危险人物隐藏在幕后,实在让人不安。 两人对视一眼,赛音珠知道叶怀遥曾经在丁先生身上下过追踪术:“有他的行踪吗?” 叶怀遥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我见鬼族这一片的宫殿群建造,往往都是在西南侧缺了一角,不知道这当中可有何玄机?” 听到他询问,赛音珠和塔其格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惊惧之色,竟然都没出声。 叶怀遥奇怪道:“怎么?” 这两位的身份已经是鬼族最高了,难道阴间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两个也畏惧成这般模样吗? 过了一会,赛音珠才说道:“云栖君,你可别告诉我,丁先生就藏在鬼族西南方的位置。” 叶怀遥道:“猜测。” 这一回,连塔其格都变得吞吞吐吐:“我想……那应该是不太可能的。” 他定了定神,向叶怀遥解释道:“云栖君有所不知,鬼族的地面乃是倾斜的,东北高,西南低,而戾气怨恨沉重污浊,所以这里流入的所有气,都是自动向着西南方的深渊当中沉积,又不好清理,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块死地。” 就像魔必然都心存强烈的欲念嫉妒一样,是鬼,自然就会有凶戾怨恨之气,否则早就都投胎了。 这也是两个种族演化发展的必备条件。 地府送亡灵往生,所有阴魂在投胎转世之前,必定要喝下孟婆汤,化解怨气,所以不会受到这问题的困扰。 但鬼族是没有经过这个步骤的,其中有不少都是枉死惨死之人,他们心中的怨恨不甘十分深刻,汇聚在一起,久而久之就会形成可观的规模。 “这些怨气全都堆积在西南角的深渊当中,也吸引了很多没有成为鬼族,但也不愿意轮回转世的厉鬼蜷伏其中,久而久之,便成了没有人敢涉足的凶地。” 塔其格说道:“我们都是从小就被长辈告诫着不可以涉足此地,鬼族在这里居住的念头,比魔族的离恨天还要长久上万年,其中也不知道积累了多少的凶险,但只是怨气都足以将人撕碎,要躲进去,并不容易。” 叶怀遥心道,那不是正好适合赝神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2 10:58:26~2020-04-05 11:0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clair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走路带风 5个;暮挽歌、alwaysluna、雅王爷、一条鱼鱼鱼、qcumber、受宝亲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大大大大大白菜 93瓶;alwaysluna 86瓶;初晨 55瓶;荼荼不是茶 50瓶;我搞男神 40瓶;雅王爷 30瓶;苏小枣 24瓶;齐衡小公爷、claire 20瓶;梦蝶. 15瓶;今天36四小时了吗 12瓶;古灵精怪小丫头、花若尘、西柚大板砖、楽晓、儚無みずき、逸之狐妖、白芷 10瓶;霖兒 6瓶;再会する、醉袍宫锦、鱼幼圆、揽月同行 5瓶;君故 3瓶;胖哒哒橘猫、百利甜朗姆、楚落辞、要遭缩缩吉死了、酒殇我独醉、你亲亲我、东方镜君、白夜、千羽、小菊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6、晓度晴霞 赝神身为器灵, 最擅长的, 就是放大人的欲望, 挑动人的情绪,而后化为自身力量。 人不可能没有情绪, 厉鬼心中的杀念不甘只会更重。 若是谁心中萌生出某个念头,比如“我要xx死”, 那么赝神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利用这股带着戾气的念力,吞噬掉对方的一半力量。 他一定会喜欢赛音珠他们形容的这片地方,但叶识微怎么办? 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怎么过的? 叶怀遥的呼吸有些急促。 容妄不在这里, 赛音珠可塔其格都看不出他的情绪, 只知道叶怀遥应该对这片地方非常感兴趣。 赛音珠道:“近千年来,里面的情况是越来越严重了, 好在那里地势特殊,深渊最下面有股天然的吸力,这才不至于让戾气向外扩散。云栖君,我们管那里叫做赤渊, 意思就是‘充满血色的深渊’,进去的人从来没有生还的。” 叶怀遥说道:“多谢提醒,我知道了,我再想想罢。” 他想,我今晚就去。 叶怀遥并非一时冲动,在鬼族这边的铺垫他已经做好了,玄天楼的人收到他的传信之后, 不会耽搁时间,而容妄那边办完了事,也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只要他们到场,后路便可以有保障了。 现在叶怀遥的想法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叶识微,想办法把他救出来,不然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虽然努力调节情绪,表现的若无其事,但一个修仙之人夜夜惊梦,已经是心绪不稳的最大证明。 叶怀遥本来打算跟赛音珠和塔其格透个底,但是一看他们两人都是排斥深重,满脸不愿意多谈的样子,叶怀遥也就没露口风。 他白天在附近处踩了踩点,大致估计了时间方位,就回到房中闭目养神。 到了晚上,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叶怀遥分别给玄天楼和容各传了消息说明情况,便动身前往。 如果在阳间,应该正好是在月至中天的那一刻,叶怀遥到达了深渊。 虽然阴间不见日月,但也会同样有力量的感应,这个时候的怨气能够得到稍微克制。 但俯身望去,赤渊之中仍然是黑雾翻涌,丝毫无法看清楚下面的情况。 叶怀遥少见地直接把浮虹剑本体佩在腰间。赤渊旁边寸草不生,连石头都是光溜溜的,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在剑身上轻轻一拍。 浮虹剑向着深渊上空飞去,试探着向黑雾里面冲。 人与剑之间有所感情,叶怀遥能察觉到,这雾气就像是一池沉积已久的泥淖,越是往下越稠,吸力越大。 感受到浮虹剑的挑衅,黑雾觉得受到了冒犯,像海面上的波涛一样剧烈翻滚起来,好似一片长出无数只巨手的汪洋。 浮虹剑气势汹汹,还想奋力往里面扎,叶怀遥捏诀将它招了回来。 刚才还不嫌事大的浮虹剑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瑟瑟发抖地往叶怀遥身上蹭,一副受惊匪浅的样子。 叶怀遥拍拍它道:“你害怕吗?反正我是要进去的,若是你不想,那就先自己飞回去罢。” 浮虹一僵,随即笔直地竖起来,还自己出鞘半截,表示要一起去,它可以的。 叶怀遥微笑道:“那就走吧。” 他轻言浅笑的样子如同春水柔波,花枝吐艳,然而在下一刻,指尖一挑,眉梢轻扬,长剑已铮然出鞘! 雪亮的剑光如同月华穿云,澹荡千里,将整片浓夜映的乍然一亮,随即斩落于茫茫黑雾之上。 刹那间,横波激荡,宛如怒涛骤起。 一剑清华如许,破开万重深渊,叶怀遥不再犹豫,飞身而下。 冲进黑雾之中后才发现,周围也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有浮虹剑的剑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银光,也只能勉强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区域。 未知的四周,有着深浓的血气和戾怨,直逼胸口,几乎挤压的人连气都喘不过来,明明寂静一片,却又好像有无数道吵闹嘈杂的声音直直砸到心底。 “负心薄幸的畜生,我要杀了你全家,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喂狼,让你好好看看得罪我的下场!” “我不甘心,我不想死!为什么别人幸福美满,我就要家破人亡?” “我很他!为什么明明是同样用功,他却样样做的比我强?如果上天赋予的资质这样不公,那我凭何要投胎转世?” …… 各种怨恨,都是源于内心深处最本真愿望的无法满足,或所爱求不得,或对亲友留恋难舍,或挫败之余,不甘嫉妒…… 每个人人生当中,都会或多或少地萌生出这样的情绪。 区别就在于遭遇的事情是否严重到足以将怨恨放大,以至于到了难以忘怀,不肯投胎的地步。 而这样的怨怒之气,也最容易激发他人的同心共感,进而将人彻底融化进这片黑雾之中。 叶怀遥默念玄门正宗心法,运转灵息,稳定心神,继续向下俯冲。 周围不计其数的怨灵向他涌来,想要将叶怀遥撕扯成碎片,多为面目狰狞身体残缺的恶鬼,令人望而生畏。 叶怀遥尚未弄清楚里面到底情况如何,叶识微跟这些东西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出手的时候留有余地,只是用剑气将这些恶鬼逼退,硬是开辟出了一条路来。 大约足足过了有一个时辰左右,他这才感觉到眼前一亮,微光闪烁之间,雾气稀薄,露出了地面。 叶怀遥心里一松,他刚才还在担心,这里若都是这样茫茫没有尽头的黑雾,自己还不得飞到地老天荒去。 不过此刻还算不上可以轻松的时候,就在叶怀遥即将落地之际,他赫然发现,地面上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石刃,大约一尺来长,尖端锋利,直指向上。 周围的黑雾虽然散了,空气中浮动的也仅仅是微弱的萤光,并不明亮,如果一下没看清楚,不小心撞上去,只怕当场就能被扎成一个筛子。 叶怀遥踩在浮虹剑上,二话不说,直接并指横削,但听长风呼啸回旋,顷刻间锋芒毕露,扫开一片平整地面。 “轰——” 这样阴森恐怖的死域从未受到过如此冒犯,骤然之间鬼号之声四起,整片大地剧烈颤抖起来,滂湃的威压如海潮般倒涌,迎面席卷而来。 地面向内凹陷,仿佛化作了一把巨大的弓,将密如急雨的石刃向半空中射来。 叶怀遥拂袖卷出,漆黑的长夜之间,他宽大的袖口扫出一蓬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如同星芒般爆开,嘶啦一声将所有的攻击化为飞灰。 万千火焰如同流星般坠地,叶怀遥御剑随后,衣袂在飓风中猎猎飞扬。 方才的攻击尽数化为乌有,周围安静、清冷孤寂,然而就在这时,冥冥之中的第六感忽然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危险降临。 叶怀遥心中一凛,猛然侧身,一把剑几乎是擦着鼻尖无声无息地刺了过去。 见他成功躲过,偷袭者似乎也有些惊讶,轻“噫”了一声,随即指尖结起法印,浮光微动,魔相顿生,四周有巨大的威压逼至,一束尖锐的银光直刺向叶怀遥眉心。 叶怀遥并指划出,继而上挑,一簇带着萤光的早樱在死气中层层绽放,舒展枝叶,花开至盛事,面前的魔相如被海水冲刷的堡垒,蓦然坍塌。 对方骤然变招,一剑直刺,叶怀遥却没再正面迎击,而是顺势御剑将身体侧过,两人擦身之际,他反手搭住对方握剑的手腕,感觉到那陡然加急的心跳。 叶怀遥用力将人往身边一扯,问道:“是不是你?” 出招时的剑光照亮了对方的脸,看得分明便是丁先生的样貌,叶怀遥却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你?” 对方显然也刚刚看清楚他的面容,身体一僵,惊怒之色从脸上一闪而过,难得失态:“你怎会找到这里!” 叶怀遥反问道:“你说呢?” 丁先生不再跟他废话,直接挥手催动一片怨气向叶怀遥围拢过来,同时挣开手腕,身体便又要像上回一样化虚消失。 这里是他的地盘,到处都是茫茫黑雾,如果真的再次让人跑了,也使对方有了提防,肯定更加不好找寻。 叶怀遥凝视着他,丝毫没有抵挡之意。 这深渊当中本来就蕴含着一股巨大的吸力,而且越是向下,吸力就越强。 方才叶怀遥能御剑站在半空当中,看似轻松,实际并非易事。此时他完全没有进行防御,整个人被怨气一冲,瞬时就直接从空中坠了下去,砸在地上。 浮虹整把剑都吓傻了,倏地挺直,孤零零在半空中僵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头向着下面冲去,凑到叶怀遥身边,拼命蹭他。 丁先生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唯独没料即叶怀遥会受伤,见状同样大惊失色。 他也不跑了,随后落地,匆匆忙忙地扑到叶怀遥身旁,连声问道:“你怎么了,身上有伤吗?怎么会站不稳?” 浮虹如临大敌一样立起来,自己出鞘半截,做凶猛状对丁先生进行恐吓,他也视而不见。 他的手悬在叶怀遥的上方,想碰碰他,但又仿佛怕被碰坏了,难得的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欲落不落的手被一把抓住,叶怀遥睁开眼睛冲他眨了一下,笑着说:“叶识微,这么关心你哥哥?” 丁先生:“……” 因为刚才那一幕而产生的后怕尚未消除,焦灼的神色还僵硬地挂在脸上,他错愕地看着面前这个耍了自己还满脸得意笑容的混球。 别离太久,重逢太难,再次听见这声“你哥哥”,竟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想过两人正式相见会是什么样子,想必怎样都不会是令人愉快的结果了,只有拔剑相向,或者背道而驰。 见到如今这样不人不鬼的自己,叶怀遥到底会对他说些什么?会愤怒、悲伤或是厌恶? 无论哪一种,叶识微都不想见到。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兄长,期盼着能够回到以前那段幸福的时光中去,但早已物是人非,这个心愿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那么他宁愿让叶怀遥永远保留着对自己的想念,以及心中美好的印象。 可没想到,诸般猜测,都错了。 眸心骤然映下的一笑,恍惚间如同红尘过眼,万事皆梦,而他们,依旧是当年少年。 但一切也不过是仿佛。 叶识微心里知道越耽搁纠缠越深,无论怎样他们也回不去了,这时候最好就该二话不说立刻便走。 可是心里这样想,目光盯在叶怀遥脸上,整个人就像是魇住了,根本就挪不开。 毕竟,还能再看见他冲着自己笑,实在是太难得了。 叶怀遥从地上撑坐起来,见叶识微僵在那里没动,试探着抬手,伸向他的脸。 叶识微目光下移,看着叶怀遥的指尖,紧张的不敢动。 两人都是试试探探的,然后,叶怀遥在叶识微眉心轻轻一点。 随着掩饰真容的障眼法被破解,幻术带着多重身份层层打破,叶识微真正的相貌总算露了出来。 虽然眉眼长开不少,但大体模样还是一点没变,如果他这幅样子出现在叶怀遥面前,肯定一眼就可以被认出来了。 叶怀遥喃喃道:“还好,我以为你长残了,幸亏没有。” 叶识微:“……” 叶怀遥说了这句玩笑话,却连眼睛都红了,仓促转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又笑着说:“做什么要躲到这种地方来,折腾我费这么大的劲找你。” 叶识微一震,道:“不为什么。” 说完之后,他倏地起身,又道:“我没让你来,你也不该来。快起身,我带你出去。” 叶怀遥蹙起眉,却坐在地上没动弹,问他:“你这样着急,是怕赝神出来害我吗?” 听到“赝神”二字,叶识微的手一紧,惊道:“你知道了?” 叶怀遥道:“如果你说是你被赝神附体的事,嗯,我知道了。刚才我故意摔下来,也是想试探一下,现在操控意识的到底是谁。要是赝神,就不会像你这样着急了。” 叶识微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转身要走。 他和容妄的情况完全不同,昔年再如何也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这些年苦熬下来也就罢了,但被最亲近的人揭开最难堪的一面,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面对的。 叶怀遥早料到叶识微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是问题总解决,他不能佯装不知这件事。 只有痛快点将伤疤撕开,脓血放出来,才有痊愈的可能。 眼看叶识微要走,叶怀遥跳起身来,看准了脚下一绊,趁他踉跄不稳的功夫,一把将叶识微扯过来,反手按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 叶怀遥不等他开口,已经快速地说道:“识微,是我不好,明知道你不想提,还硬是要说这些。但是我会说,正是因为我不在意。” 叶怀遥按紧了叶识微的肩膀,凝视着他:“君知寒、丁掌柜、鬼先生……变化了那么多名字,人还是这个人。你变成什么样,你做了什么,都是我弟弟,咱们要做的不是疏远逃避,是一起承担这些!” 叶识微本来面色绷紧,仿佛毫无动容,听到一半,却还是忍不住猝然仰起头,望向头顶并没有繁星的夜空。 他尽力将眼睛睁大,让某种情绪倒涌回胸腔:“容妄应该跟你说过赝神的可怕之处,十八年前你会身受重伤,也是因为赝神将力量借给了朱曦,让他把瑶台弄塌。你难道一点都不在意吗?” 或者也可以说是他,是他的身体亲手赋予了朱曦力量,去伤害他此生最在意的人。 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算计,自己都快难以认清自己究竟是谁,又如何去面对叶怀遥? 叶怀遥腾出一只手,压着叶识微的脑袋往下一按,让他正对着自己:“你哥哥在这里,冲着天上说话,让我有种自己已经升天的错觉。” 叶识微抬眸,语气不知不觉流露出柔软:“你不要总是胡说。” 叶怀遥碰了碰他的脸:“现在胡说乱想的人是你。” 他说道:“赝神的危险性很大,我当然忌惮他,并且想要除去他,但是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件事?你也是被他害的,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那么大家的立场不是很一致吗?” “他不过是在你的身体里借住而已,就是咱们楚昭国的律法里,也没有规定说房客杀人,房东同犯罢?再说了,你觉得被赝神附体你丢人吗?我觉得你应该感到荣幸!” 叶识微:“……” 在他一言难尽目光的注视下,叶怀遥大言不惭地说道:“是你提醒我的,赝神希望能够成为天魔,这么伟大的理想,他选择利用你去实现,岂非正说明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 “小弟啊,你原来连武都不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我相信如果不是被他给看上了,你现在根本就没机会见我,也没机会变得这么厉害,昔日上树都不会的小废物,也能跟你大哥打成平手了。” 叶怀遥感慨:“看看那些前赴后继想要来到鬼族魔族的人,不知道有多羡慕你,你表现的这么不情愿,人家会觉得你在显摆的。” 明白着就是满口谬论,胡搅蛮缠,可是叶识微想张嘴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来反驳。 也或者是他从小就养成了不忍拂逆叶怀遥任何心意的习惯,这习惯根深蒂固地扎进了骨子里,想改也改不了了,连跟他顶嘴都不太舍得。 实在是无可奈何,难以抵抗。 他忍不住按住脑袋,轻轻叹息:“……头疼。” 叶怀遥含笑:“给你揉揉?” 作者有话要说:  芝士味的遥遥,柚子味的识微,海盐柠檬味的汪崽。 汪崽日记: 今天,叶识微和叶怀遥终于见面了,而且很快就和好了,什么相爱相杀,虐身虐心,隔阂仇恨都是骗人的。 我很为这份兄弟情开心…… 而且不用上戏我也很开心,毕竟戏份多了挺累的,我们离恨天也不缺那几个钱,老婆本管够。 没别的,总之就是开心…… …… 不行了,我要缓缓,今天的日记先写到这吧。 147、且拭清砧 两人间的气氛已经缓和下来, 叶怀遥带着笑意问出这句话, 却见叶识微猛地偏开头, 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了几丝血沫。 叶怀遥一惊, 扶住他道:“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叶识微本来被叶怀遥不由分说地给压在树上,他也没挣扎过, 让站就乖乖地站,说话就老老实实地听。 此时实在撑不住了,才露了端倪。 叶怀遥扶着他坐下, 伸手搭在叶识微的腕脉上, 蹙眉道:“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叶识微沉默了好一会, 忽然妥协似的笑了一声:“哥。” 叶怀遥道:“刚才死活不认,现在又改口了, 以为这样就能转移我的注意力?” 叶识微莞尔道:“不,只是你像以前一样缠人,我发现自己只能认命罢了。” “认命”两个字,此时玩笑, 说来心酸,两个人都是生来富贵、命途坎坷的命格,正是坚持着一个“不认命”,才能苦熬到今日重新相见。 中间又有多少次绝望苦痛,根本就不忍向对方提及。 叶识微微微蹙眉,唇角难得露出的笑容中又多了几许苦涩。 他轻轻拢住叶怀遥的手,低声说:“我躲在这里, 是想找到压制赝神的办法,不然,现在怎么敢这样放心同你说话呢。” 叶怀遥没说什么,反手握住叶识微的手,一边用灵力为他缓解伤势,一边听他往下说。 叶识微垂眸看了眼两人交叠的双手,语速比方才快了些许:“你应该也知道了,我被赝神附身,但没有完全丧失自我意识,有时候能够短暂地获得身体主导权,做一些小事——” 语声稍停,他又以手握拳咳嗽了声,悄悄看叶怀遥一眼,见他果然没什么异常反应,这才又说了下去: “你听说过鬼王的事情了,我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和赝神,当一方意识主导的时候,另一方的意识被压制,很难觉察到他做过什么。而且出现的时间也没有规律,之前几次接触,有时是我与你交流,有时是赝神,我相信哥你应该也能感觉的到。” 叶怀遥点了点头。 叶识微道:“所以有时候想提醒你什么,我必须要快点说,说完之后立刻离开,否则若是中途赝神忽地冒出来,你又不知情追问我,就会被他发现了。” 叶怀遥道:“但就算赝神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也应该能察觉自己会短暂地被你压制,他为何始终使用你的身体,不肯换人?” 鬼王那个倒霉催的,可是意识刚刚有点觉醒的趋势,就被弄死了啊。 叶识微道:“因为他使用我的躯体修炼多年,一旦换人,只能重新开始,他怎么可能舍得。” 叶怀遥心里发闷,强作平静地道:“哦,这样啊。” 他说完这几个字,停了停,勉强压住满腔愧疚与心痛,又问:“然后呢?” 叶怀遥不想让叶识微觉得不自在,但他心里难受,叶识微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不过也是没有点破罢了。 听到叶怀遥的问题,他叹了口气,眼前似乎又冒出了当年的一些往事。 叶怀遥年少时富贵无忧,花团锦簇,笑骂素来由心,纵使一时的低落气闷也很快就能过去,何曾会有这样忧郁愁闷的神色。 这些年与赝神共生共处,他就算能获得的主导时间再少,也已经足够打探出一些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 叶识微听说过叶怀遥当年毁去父母尸体的事,他无法也不敢去想象当时兄长的心情。自己“身死”,听起来好像要更惨一些,但却也错过了许多需要承担的责任,经受的压力。 真正为难的、痛苦的那些,以及最艰辛的时光,都是叶怀遥自己扛过来的。 他坠楼的那一刻,是多想活下去啊,因为叶识微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死后,叶怀遥要如何自责,又怎样带着这份伤痛继续生活下去。 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兄长不曾拉住自己,他只是心疼。 这里多少冤魂厉鬼,留恋人世无法投胎的原因都是仇恨怨毒,而他不一样,他是因为爱。 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四肢百骸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饶是如此,他的灵魂也迟迟不愿意脱离躯壳,他想活,他真的想活下去。 无数追兵流民涌来,周围很快传来一片惨叫哀嚎之声,世界彻底陷入混乱。 不知道叶怀遥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跑掉。 几具尸体砸下来,倒在叶识微的身上,倒是让他免于踩踏之苦,给了他一个留下全尸的机会。 但即便如此,从城墙上摔下来,这具身体也已经多处骨折,残破不堪。 叶识微心里知道自己是死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但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所以还努力倔强着,试图用自己的魂魄去操控躯体。 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我在那里感觉到了愿力,非常强烈,过去看看。” 在喊杀声、惨叫声与杂沓的脚步声中,这个声音格外清晰,就好像是直接在脑子里面响起的一样。 叶识微听不清是否有人回答,但不久之后,他身上的尸体就被挪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 叶识微认得她,这人是伺候过母妃的那名叫做桑嘉的侍女,也是容妄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疯娘。 桑嘉没有说话,叶识微却再次听到了那男人的声音。 他说:“这个可以用。” 五个字虽然没头没脑,但叶识微感到,对方口中如同议论物件一样提到的东西,应该指的就是自己。 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就感觉到全身上下沁入一阵刻骨的冰寒之意,紧接着,伤处的感觉由剧痛变成麻木,方才撕裂的皮肉,断开的骨头,竟然都逐渐长了回去。 叶识微却来不及高兴,他毛骨悚然地听见自己笑了一声,用一种完全陌生的语气说道:“很好。” 讲到这里,叶识微稍稍停顿,叶识微跟叶怀遥说:“你知道赝神是容妄的父亲吗?” 叶怀遥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叶识微笑了笑:“不忌讳吗?” 不等叶怀遥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也是。你从小就偏爱他,都不在意我被赝神操控身体,自然更不会觉得容妄的出身如何不堪。那我就接着往下说了。” 叶怀遥本来就被叶识微讲的那些事弄得心里发乱,听弟弟这话半酸不苦的,也不好解释其他,便只能“嗯”了一声。 叶识微道:“赝神给了容妄生命,又依靠桑嘉的愿力从容妄身上获取生命力,但那毕竟是不完整的,因而就算他尽力压制我,也无法完全占据这具身体。” “之前有一回,他闭关500年,希望能够炼化实体,然而毫无作用,后来又因意外受到重创,倒让我的力量稍稍增长了一些,能够获得自由的时间也更长。” 叶怀遥道:“这就是他想成为天魔的原因吗?” “可以这样说。” 叶识微道:“本来不过是一样器物,竟能够生出灵识,反噬主人,甚至到了修炼为人形的地步,这成就简直可以说上一句伟大了。赝神也是为此十分自负,自以为天下无他所不能。” 怀着这样的心态,不能像个真正的生命一般修炼出实体,对于赝神来说,不光是心愿不能达成,更是对他万能权威的一种挑衅,自然无法忍受。 叶识微神情中带着一种微妙的嘲讽:“所以他的目标就是经历雷劫,成为天魔。” 叶怀遥道:“他还要经历雷劫?那你怎么办?赝神现在跑到哪去了?” 他这三个问题一连串地出来,让叶识微不由得笑了笑:“还以为千年过去,哥哥早已成圣,本该喜怒不形于色。好久没见你替我着急的样子了,真怀念。” 叶怀遥:“……你也还是不着急不上火的老样子,这是现在的重点吗?” 叶识微道:“重点都已经说完了。知道十八年前,赝神为什么要设计令瑶台翻倒吗?他是想趁容妄重伤坠入阴间之后,夺取他剩余的生命力,从而使得自己的灵体彻底完整,而你只是他捎带的。” 提到这件事,叶识微神情复杂,不辨喜怒:“结果阴差阳错,容妄为了护着你,根本并非身受重伤,而是直接灰飞烟灭,再入轮回,赝神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将容妄的生命力夺走,反倒因此耗损甚大。” 毕竟赝神的生命力源自于容妄,如果容妄的生命流失,没有被赝神给吞噬掉,他也会相应地感受到耗损。 叶怀遥道:“这也就是你说的,赝神意外受到重创,而你借机提升力量的那一回?” 叶识微点了点头,眼中情绪冰冷:“若是那次之前我能掌握主动权,即使同归于尽也要阻止他。” 若非而后得知叶怀遥仅仅是年龄倒退,功力缩减,而无性命之忧,他绝对不会放过赝神。 叶怀遥发觉,这赝神与他的纠葛实在是很深。 赝神并不知道叶怀遥身上有仙骨,这血脉对他成为天魔的计划将有克制之用,因此他从未将矛头的重点指向到叶怀遥的身上。 但他先是夺取叶识微的身体,压制他的神识,又暗算容妄,意图吸收生命力,等于将叶怀遥在这世上两个最亲近的人都精准坑害。 这样想来,赝神也算是眼光独到,格外会挑。 叶识微道:“从那个时候起,我看见了转机,便一直在暗中蓄积力量,等待反扑的机会。”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个良机来了。 叶怀遥目光一动,知道叶识微指的是什么。 “鬼王新死之后,阴谋败露,你跟我动手,将两道灵力打入了我的体内,增强了我的力量。” 叶识微说:“我趁他来到这里入定的时候发动了反击,强行压制了他的意识,虽然付出了点小代价,但非常值得。” 叶怀遥这才知道叶识微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但现在的叶识微早已经不是当初那名文弱少年,在与赝神无数次压制与反压制的斗争当中,他的力量也得到了不断增强。 叶怀遥用灵力帮他梳理经脉,又拿了药给叶识微吃,他的情况已经没有大碍。 叶怀遥将叶识微放开,问道:“那他还会出现吗?” 叶识微笑了笑:“不知道。” 叶怀遥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随我出去,不管赝神情况如何,咱们都得想办法将他彻底从你身体里清除掉。这点魔族应该比你我了解的更多,出去之后,让容妄瞧一瞧你的情况。” 叶识微道:“我走不了,赝神想要成为天魔,在这里布下了天魔阵。这法阵与赝神的灵体相融共同,在找到彻底摆脱他的方法之前,我不能离开赤渊。” 他冲叶怀遥笑了笑,神情平静:“你找过来之前,我就是在寻找办法,可惜,尚无头绪。如果稍有不慎,造成法阵崩塌,山谷爆炸,那就成了大事了。” 叶怀遥沉吟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摆脱赝神才行,或者也可以设法使这个法阵失效。这样吧,我在这里陪你一起研究,实在不行咱们等一等,玄天楼和魔族的人也会赶过来的。” 叶识微低声一笑,未置可否,而是微微扬起脸:“今天能跟哥哥这样坐在一起说话,心里很高兴。记得咱们前个晚间交谈的时候,还是在令威客栈的山丘上,那一晚,夜色极好。” 叶怀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惜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繁星与月光皆是无缘。” 叶识微敛衣起身,双手笼入长袖中:“哥你放心,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想要解脱的念头比起你来只多不少。不管赝神还会不会恢复意识,这样的连番受创,他的力量都不可能再允许他继续维持这样的现状了。” 他笑了笑:“如果能想办法离开赤渊,固然是好,但即使到了外面,容妄他们也未必能有办法解决我的问题,所以我想,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会是个更好的主意……” 叶怀遥心中念头急闪,听叶识微说到这里,隐约猜出了他的意图,他微微色变,扶着旁边的树从地上站了起来。 叶识微说道:“我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够正确启动天魔阵,但没关系,赝神想要的是触发雷劫,强行突破成天魔,但我只需要让这个法阵毁去就可以了。法阵是赝神以自身灵体为契设下的,它被毁掉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机会。” 原来叶识微心中盘算的,竟是这样的念头。他所说的方法,对于赝神和叶识微来说,都是一场豪赌。 毁掉法阵,要是成功,赝神的灵体随之彻底灰飞烟灭,叶识微成功摆脱他,便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要是哪里出了差错,也很有可能是叶识微的身体神识同赝神一起毁灭,再也无法重返人世。 当然,这种结果只是从他们的角度来估计,赝神到底还有多少力量,这力量又会再带来怎样的变数,谁都不清楚。 叶识微也是被逼到无路可走,抱着“即使我不能自救,也要让赝神再也无法作恶”的念头,冒险一试。 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足够疯狂,但叶怀遥统领玄天楼这么多年,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物。 他眉头微蹙,并未因叶识微的话惊怒慌张,沉默一瞬之后,叶怀遥说道:“不破不立,若是找不到其他的好办法,这个方式也只能是你唯一的生机。” 他抬眼:“我帮你,咱们一起。” 叶识微含笑问:“帮我毁掉法阵?说不定会被雷劈熟的。” 叶怀遥挑了下眉道:“人生需要多种不同经历,无妨一试。” 叶识微道:“你觉得无妨,我觉得很有妨。你不在身边,我没了挂念,才能豁的出去。” 说到这里,他冷不防出手,闪电般地在叶怀遥肩膀上一拍。 瞬间,不知何时被缠绕在叶怀遥身上的黑色魂索骤然显形,将他牢牢缚住。 叶识微朝他眨了眨眼睛,唇边浮起一丝温柔笑意:“不然被哥哥在旁边看着,舍不得死了怎么办?” 148、星桥迎鼓 早在兄弟两人说话的时候, 叶识微就想好要偷袭了。毕竟如果正面动手, 他可没有能够赢过兄长的把握。 叶识微本来已经想到了叶怀遥若是因自己的举动生气, 他要如何道歉如何劝说,孰料对方竟似丝毫不意外一般, 动也不动,只是轻叹了口气。 “可不许再使劲了啊。”叶怀遥道, “要不然我的伤该裂了。” 叶识微猛然一怔,然后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叶怀遥的脸色有点发白。 他的打算只是想将哥哥制住送到外面去, 下手自然很有分寸, 又是哪来的伤口? 虽说叶怀遥方才已经有过苦肉计的前科, 叶识微还是不敢托大,连忙收手, 几步过去将对方扶住,惊问道:“你身上有伤?” 这一扶,他便觉得手下触感不对,按着叶怀遥后背的掌心感到一种黏稠的湿意。 叶识微眉头倏地蹙紧, 心疼之色溢于言表,连声道:“你出血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样?让我看看!” 叶怀遥照着他的脑门推了一下:“什么怎么回事啊?我刚才为了留住某人,可是生生从天上砸下来的,都这么辛苦了,结果你还是不听话想跑。” 叶识微这才意识到,叶怀遥从方才一开始就受了伤, 虽说应该都是皮外伤,但最起码会很疼吧。 他性情素来温淡,此时也有些气急了:“可是你、你,你若不是故意的,又怎么会摔下来?我以为你肯定有所防备……你这不是,不是自己找苦头吃吗?!” 叶识微一边说,一边去看叶怀遥的伤口,叶怀遥嘶了一声,挺了挺背,说道:“我也确实有所防备,谁想到掉下去的时候晃神了,没看见地上还有块凸起来的石头,这一磕,差点把我的腰给撞断了。” 叶识微气的不想说话,帮他包好了伤,垂眸看看指尖的血迹,将手缩了回来。 叶怀遥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识微,问道:“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晃神吗?” 叶识微心道这叫什么事啊,本来想让你快走,结果越说越分不开。 他垂眸,闷声道:“不知道。” 叶怀遥道:“我在想,从高处坠落是这种感觉。” 叶识微倏地怔住,心头又酸又痒,好像被一只小毛爪子轻轻柔柔地踩住了。 “我御剑而行,可入九霄,可下深渊,这些年来,也不止一次地体会过,可是无论多少次,都永远回不到当年烽烟来时的城墙之侧。” 叶怀遥轻声道:“识微,所谓杀人诛心,你当真觉得活下来就是幸运?可否想过,你今日硬逼我走,我便不得不再次承受愧疚悔恨,日夜难安?” 叶识微听了他最后一句话,胸中一刺,只觉心如刀割。原本有着千言万语,一时都哽在了那里。 他扶着叶怀遥,只是再也狠不下心松手推开,心里不知是悲是喜,过了半晌方哑声说道:“哥你……你这些年来过的不好吗?” 叶怀遥道:“挺好的,但是我每天都很想你。” 叶识微的手一颤。 他不想表现的太失态,吸口气道:“莫说别的了,除了后背,别处还有没有伤?你根本就没自己处理,再让我看看。” 叶怀遥抱怨:“哼,要不是你拿绳子勒我,本来都不流血了。” 跟赝神斗争了这么多年,叶识微觉得自己早就应该已经无心无欲无情,即使马上就面临着生死大关,内心也几乎早已经不起半点波澜。 但从与叶怀遥真正相认到眼下,总共也只有两个时辰还不到,他就把悲喜惊忧统统经历了一个遍。 如此便深刻地意识到,什么波澜不惊心如止水都是骗人的,根本原因还是你没遇见放在心坎上的人。 叶识微检查过伤口,知道自己是彻底狠不下心让叶怀遥走了。别说没法再用法器绑他,就是叶怀遥那番话,也让他毫无办法。 ——当然,叶怀遥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毫不反抗。 否则以他的本事,早料到了叶识微会动手,怎么可能还会被他偷袭成功? 叶识微叹了口气,凑过去将叶怀遥抱住,像小时候那样,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就在叶怀遥几乎错觉叶识微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哑声开口:“哥哥,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叶怀遥道:“跟我说说,赝神这个天魔阵的内情,你知道多少?” 叶识微抱着他道:“所知有限,很多都是凭借自己推测。天魔阵跟赤渊的地气相勾连,已经被赝神布置多年,不久之前才刚刚全部完成,规模十分庞大。但具体威力如何,没有亲眼见证,谁也想象不到。” 虽然因为叶怀遥的坚决而不得不对他妥协,但实际上,叶识微依旧对于这个法阵非常忌惮,也因此对自己的行动并不抱有乐观的态度。 “赝神最不能够忍受的就是受制于人,他心心念念想要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体,我这么多年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他找到了鬼族这片合适的地方之后,已经经营多年。” 叶识微道:“我这一次的反扑成功,如果能使他不再觉醒,当然是件好事,但一旦还有重新夺回主动权的能力,我想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动法阵,成为天魔,彻底把我消灭。” 叶识微深知自己这次的行为绝对已经触及到了赝神的底线,所以必须尽快动手,要么消灭他,要么连着自己一起消灭。 不然天魔降世,必有大祸。 至于有多少胜算,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那只能说,万事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一靠拼二靠命罢。 行至穷途,他也无力顾及更多的影响了,但唯一无论如何也不想牵连的,就是叶怀遥。 但话又说回来,这个世上也只有叶怀遥,会在这种时候还不离开,应要跟他守在一起。 叶怀遥道:“你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准备跟赝神蛮干吗?这个做法,可不太像我们识微的风格啊。” 叶识微失笑:“哥你高看我了,我的把握确实不大。只是几次被赝神来到来到这片深渊当中,我能感觉到这片地方当中有些古怪。” “似乎在黑雾的后面,隐隐存在着一股力量,能够助长我的功力。时而强烈,时而又淡薄的察觉不到。” 叶怀遥道:“是只有你,还是赝神也可以从中受益?” 叶识微道:“这个不清楚,所以如果你刚才不来找我,我是想探索一下黑雾后面都有什么,看看能不能给自己增添一些筹码。” 叶怀遥思考了一会,很快做出决定:“这样,咱们现在就去。” 叶识微还是不太想让叶怀遥冒险,犹豫道:“那里的情况或许更加危险。” 叶怀遥道:“我来找你之前,已经有所布置。鬼族同意再次打开鬼门,迎接部分玄天楼的人来到阴间,护卫我的安全。如果集合魔族同修真界各个门派的力量,解决这个法阵彻底消灭赝神,希望很大。” 如果他们要对付的仅仅是一个赝神还好说,但目前整座深渊当中,冤魂厉鬼不计其数,连鬼族自己的人都不敢轻易进入。 更不用提,天魔成功降世之后所带来的影响了。 叶识微所有的决定都是由于形势所迫,仓促做下的,很多事情心里清楚,却也有心无力。 他听叶怀遥想的周全,也终于由满脑子的“怎么让哥哥安全离开”,转变为以稍微认真的态度来思考对方的提议了。 顿了顿,叶识微问道:“容妄去哪了,他不是最喜欢跟着你吗?” 叶怀遥道:“他去找对付赝神的大杀器了,相信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情况不容拖延,叶识微狠了狠心,决定道:“好,那就里应外合,争取一次把赝神解决。” 叶怀遥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放心罢。” 事不宜迟,兄弟两人决定下这桩大事之后,就立刻开始行动。 赤渊上空戾气重重,灵力加持的传讯符无法突破,好在叶怀遥早有预见,之前给燕沉和容妄传的消息已经足够清晰,也就没有再过多耽搁。 兄弟两人一同进入周围泥淖般的黑雾,试图探索后面的奥秘。 光线暗也就罢了,脚下也不知道踩的都是什么玩意,像是骨头,似乎也有些散落的兵器,还粘腻腻的。 叶怀遥走的深一脚浅一脚,叶识微抓住了他的胳膊,道:“你跟着我,这种路我走惯了,比你熟悉。” 叶怀遥心中一酸,默了片刻,才道:“嗯。” 这么多年来,虽然叶识微还活着,但意识只能被压制在魂魄深处,无力地任由另一个入侵者掌控自己的言行,伤害自己的亲人。 住在阴晦的地方,做着令他不喜的事情。 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吃了苦受了罪,好不容易才有了些彻底回来的希望。如果这次行动失败,就是兄弟两人又一次的分别。 其实叶怀遥非常害怕这种可能结果的发生。 叶识微同样忐忑,又担心叶怀遥能不能对付赝神,会不会受伤,心中情绪千端。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紧绷,但越是如此,才越不愿给对方增添心理压力。 叶识微想起另一件十分关切的事:“对了哥,我还没问,你和容妄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过了这么些年又遇上了,居然还在一块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惊讶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笑着说,“关系扭转的太突然了。” 叶识微突然提起这件事,让叶怀遥脸上微微一热。 很多人都好奇过他和容妄之间关系扭转的契机,但是当年在瑶台上发生了什么,叶怀遥这辈子就是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滚钉板、下油锅,也绝对没可能说的。 “这个啊……也没什么特殊的。”叶怀遥含含糊糊地道,“就是后来我知道了他是小容,关系逐渐好起来,就在一块了呗。” 叶识微道:“你当真喜欢他?我指的是如同配偶伴侣之间的那种喜欢。” 叶怀遥稍稍一顿,想起容妄,然后笑着“嗯”了一声:“喜欢啊,他这个人很好的。”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同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很想容妄。 两人交谈着,在黑雾中探索的愈发深入,周围依旧是血腥戾气呛人,冤魂厉鬼不住哀嚎。不过有叶识微引路,路途倒也不算艰难。 叶识微从来没有听过叶怀遥会用这样的口气提起一个人,他脚下的步子顿了顿,随即继续向前走去,叹道:“完了。” 叶怀遥奇道:“什么完了?” 叶识微笑着叹气:“看来我的地位要下降啊。现在哥你心里的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已经不是我了?” 叶怀遥突然觉得这种酸溜溜的语气有点耳熟。 他心想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人生也太艰辛了吧,同时驾轻就熟地哄人道:“怎么会呢,你们两个当然一样重要了。” 叶识微半开玩笑地说:“原来是我比他重要的。你怎么这样?” 叶怀遥失笑:“有长进,你现在连争宠都学会了?” 叶识微方要答话,忽地停住,道:“小心!” 随着两人一路逐渐深入,周围隐藏在黑暗中的厉鬼也一直在蠢蠢欲动,想把这两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吞噬。 面对着他们的敌意,叶怀遥没有主动进行攻击,只是释放出全身的威压,对着周围的戾气怨念进行境界压制。 玄天楼修炼的心法是玄门之首,向来最为温和醇厚,明圣身上的灵力,正是这些东西的克星。 春水般的剑意重重叠叠,铺天盖地,黑暗中蛰伏着的恶鬼感受到这种可怕的力量,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有了这样一重因素在,叶怀遥和叶识微得状态才如此放松,一路上好似根本没有遇上袭击者一样。 就在叶识微提醒的同时,叶怀遥忽然感到自己的真元仿佛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紧接着,仿佛有一重看不见的屏障轰然碎裂,一股巨力如同寒水奔流,来势磅礴。 叶怀遥脸上轻松的笑意陡然一敛,一把将叶识微扯到了自己的身后护住。 叶识微却挣开他的手,高声道:“不用管我,周围的情况我会注意,你看看前面到底有什么!” 说罢之后,他飘身一推,也不拿兵器,袖袍翻卷,头也不回地翻掌向两侧退出。 半空中浮现出重叠诡异的光影,叶识微身后的半空中显出一只独眼幻影,眼皮开合之际,重重威压如狂风过境,将趁机从四面涌来的厉鬼推出数丈。 叶怀遥不用在他身上费心,便也毫不犹豫,沉腕出剑,正面迎击! 自从他进入这片深渊之后,一直采取的皆为以防御为主的方式,直到此刻,浮虹剑初试锋芒,脱鞘而出! 清锐的破空之声响起,击破整片黑雾,剑光破空回旋,迅速在半空中汇聚,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剑影。 叶怀遥腾身跃起,风驰电掣一般飞身突入漫天狂风,并指点出,剑诀牵引。 无穷尽的漆黑长夜里,瞬间有星火闪动,将半片天空映的灼灼欲燃,剑气席卷之下,夜色被撕开一角,揭破藏于其后遥遥欲坠的繁星。 周围霍然一亮,照彻无数或鄙陋或阴暗的灵魂。 藏身之地岌岌可危,千万载积淀下来的恶念与怨气受到冒犯,四下哭嚎之声轰然而起。 累累白骨从各个阴暗的角落中冒出,堆叠成高耸的山峰,头顶正上方,巨大的鬼脸在黑暗中化现。 叶怀遥毫不停顿,挽剑起势,迎风一斩。 一剑星河动,二破鬼神惊! 狂风倏地一定,铮亮的剑面反射出明净星辰,俊丽眉眼,而后轰然斩落。 地动山遥,刺目明光一爆,几处刚刚凸起的白骨山头化作残片,带着荧光在夜空下飞起,片片惊散如雨。 云翻雾涌,剑芒冲天似火,迅速将黑雾吞噬,天朗气清,星月流光瞬间倾泻,东侧的天空则是隐隐发白,宛若黎明将至。 叶怀遥胸口起伏,微微气喘,手指不觉攥紧了剑柄。 叶识微将身后狂涌而来的厉鬼们逼退之后,袖卷烟云,暂时在来路上设下了简易的屏障。 他听得叶怀遥这边安静下来,收手回身,本想去看兄长的情况,目光在接触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也露出了惊愕之色。 兄弟两人一人冯虚御风,一人踏霜而立,望向同一片清明胜景。 “楚昭……” 叶识微低低道:“这里是楚昭。” 叶怀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袍袖发丝在风中不断飞扬,凌乱一如心绪。 近处山水灵秀,远方城郭邈邈,尽皆令人熟悉不已又经年未见,那是他终生溯洄以求的梦土,以为再也无法归去的原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5 10:56:27~2020-04-08 11:0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yuu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走路带风 5个;请叫我周天子 3个;人间幻梦 2个;暮挽歌、受宝亲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88瓶;不迁 52瓶;人间幻梦 34瓶;雅王爷、秋天的张小仙、两只艾玛 20瓶;笑与君歌不言悔 15瓶;受宝亲妈 14瓶;麋鹿鹿鹿 11瓶;生如夏花、醉欲眠、明媚皓月初见就是钟情、玄衣素衫本还真 10瓶;霖兒、酒殇我独醉 6瓶;君故、学习中人 3瓶;醉袍宫锦 2瓶;苏丘傅、綦凉、唯爱美人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9、玉树清歌 面前的一切似真似幻, 可楚昭国的景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与这片黑雾、黑雾当中的冤魂, 又可有关系? 叶识微眯起眼睛看着前方, 并未跟着上去,在地面上扬声道:“哥!” 叶怀遥将脚轻轻一顿, 收剑跃下:“怪不得你会从黑雾后面感受到力量,这里竟然别有洞天。” “我也真是没想到。”叶识微道, “你说这件事,赝神知道不知道?” 叶怀遥侧头看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叶怀遥道:“我倾向于知道。他在此经营多年, 咱们能想到的事, 他不可能想不到。甚至……或许还是有意为之。虽然他的目的还不明确, 不过既然是楚昭,多半与你要有点关系。” 叶识微沉吟着微微颔首。 这里跟楚昭故国离了十万八千里, 眼前的景色肯定是虚幻无疑,但跟故意构建成的幻境还不一样。 之前赛音珠和塔其格都说过了,赤渊因为所处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有不少心存执念不愿投胎的鬼魂都跑到了这里来, 所以此地的怨念不甘很多。 那么假如同一个国度的亡魂大量涌入,他们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故土,赝神就可以实现这些亡魂的愿望,为他们“造”一个故国出来居住,同时,吸收庞大的愿力。 赝神这样做,除了吸收力量以外, 还等于把这些亡魂都给禁锢在了赤渊当中。 他做这个有什么用呢?难道是觉得要以用来要挟叶识微,不让他反抗? 叶怀遥和叶识微心中都充斥着未知的猜测,只是没有根据,也不好乱说。默默站了片刻之后,叶怀遥看向天边,说道:“太阳出来了。” 叶识微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隐隐发白的东方渐次明亮,祥云东来,光起云中。 两人身在高地,能遥望见不远处有山有水,湖面上蒸腾起白色的水汽,雾霭层层,又遇霞光,宛若水波泛泛。 东天灿霞绚丽流光,泼洒于树木湖光之上,团日如火,挣动而出,巍巍然生于云海之端。 露水在身畔苍松翠柏的枝尖凝结,折射出无数个小小的红日,倒映人间悲喜。 叶识微仰目看着天边的云霞,仅是片刻,就把目光移到了叶怀遥的侧脸上。 记忆中,从孩提到少年时期,每天都有这样的时光,天气好的时候,他喜欢早起在王府后面的园子里读书,叶怀遥每日清晨也会在那里练剑。 本来并不是约好的,但久而久之便成了兄弟两人的习惯,哪个不来还都会特意遣人过来说上一声。 这样小小的默契与温馨令人欣喜,也是时光中最令人珍惜的回忆。 那是他不在意叶怀遥对其他人小小的体贴与关心,兄长心善,但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自己。 而现在,他终究是离开的太久了。 多舍不得,多不甘心,所以,怎么能被赝神打败啊。 叶识微道:“既然发现了,就进去看看吧,就算发现不了天魔阵的秘密,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故国的景色了。” 叶怀遥道了声好,两人下了山,没走多远,便到达了一处渔村。 此时虽然天色方明,勤劳的农民们却都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渔民们戴着斗笠,背着背篓,乘船出去打鱼,女人们三五成群围在一块,开始了手上的编织工作。 远方的村口处,小孩子们尖叫着追逐打闹,中间还混进去两只汪汪叫的小土狗。 此地一片人间和乐的烟火之象,叶怀遥和叶识微也没有打搅,在一户人家租了条闲置的渔船,准备以此渡河。 叶识微笑着说:“我可不会划船。” 叶怀遥笑道:“我也不会,山人自有妙计。” 他掐个引风诀,河上的风明显变大了一些,带着两人的小船悠悠前行。 叶怀遥倚着船栏,看着东边天空铺展开的朝霞,叶识微伏在他身侧,两人的衣袖猎猎扬在河风中,更显长身玉立。 他们两人每一个都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更兼气质出众,风仪翩翩,渔船驶过,很快便吸引了不少渔民的注意力。 叶怀遥正欣赏美景,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打过来,他正要伸手去挡,就已经被旁边的叶识微抢先接在手里。 “什么东西?” 叶怀遥凑过去,叶识微打开一看,见是块包着野果的帕子。 不远处的船上,风声带来女子的笑声。 叶怀遥往那边一看,见有几名渔女包着头巾站在船头,推推搡搡地向他们这边看,接触到叶怀遥的目光,就都笑了起来。 记得原先有回在青楼碰见展榆,叶怀遥为了逗弄这个师弟,就拿手帕裹了藕片从楼上丢下去砸他,没想到这回风水轮流转,他倒反过来被这些渔女们给调戏了。 叶识微也反应过来,连忙将手里的帕子重新系好,往叶怀遥手里一塞,失笑道:“这怎么办?被人家看上了,要不你去那条船上吧,给我换两条大鱼吃。” “哎!”叶怀遥捶了叶识微肩膀一拳,“你不地道啊,你哥就值两条大鱼?看看吧,里面包着的可是两个果子,咱们一人一个。” 两人说话,对面的渔船上传来一阵歌声: “郎把舵。 姐撑篙。 郎若撑时姐便摇。 姐道郎呀—— 小阿奴心里头欢喜着你。 可要来前采米打升糕?” 楚昭国民风奔放,叶识微和叶怀遥都是本地人,均知渔家婚俗,未婚男女在成亲之前都要亲手制作米糕,送给左右邻里,告知喜讯。 而市井间的渔歌这样唱,当然就是示好调戏之意了。 对面的姑娘们歌没唱完,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好玩,倒是先笑成一团。 船上摇桨的小伙子摇着头直笑。 倒是不远处的渔民们一边迈力干活,用网子捞起沉淀淀的大鱼,一面大笑着搭讪道:“继续唱下去啊!小丫头们,舍不下脸怎找得着好郎君嘛!” 这一幕依稀间陌生又熟悉,叶怀遥失笑,将小布包在手里上下颠了颠,忽地扬声,接着后半段歌声一块唱了起来: “姐摇船。 郎撑船。 耍样风潮喜赛仙。 郎问姐呀—— 我为你个冤家吃了多少的苦, 哪样偏愣盯着人家的俏!” 这边的渔民大多热情豪爽,平素做什么都喜欢唱上两嗓子,干活也有劲。他们的民歌自然不似文人雅士的吟唱歌咏,调子粗犷欢快,歌词也较为活泼露骨。 没想到叶怀遥这么个贵公子似的人物竟然也会开口,唱的还挺好听,人们惊讶之下都侧耳倾听,待听清楚了歌词唱的什么,又纷纷轰然大笑。 叶怀遥态度爽朗,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首歌本来是男女对唱,上半段姑娘向郎君示爱,下半段情郎做出回应。叶怀遥改了几句词,用的却不是他自己的口吻。 他的意思是说,姐姐呀,咱们在同条船上耍水打渔多快活,我为你吃苦受累心甘情愿,你怎么偏生看见别人家的俊小伙,就把我抛到脑后去了呢? 给姑娘们划船的那名小伙子愣了愣,然后挠了挠头,忍不住笑了——叶怀遥这唱的,分明是在替他吐露心声嘛。 有个高挑个子的姑娘一跺脚,闹了个大红脸,过去拧他耳朵,又不好意思地朝着叶怀遥的方向啐了一口。 有个渔民大叔高声道:“娟娘,人家说的是啊!你跟柱子还不快点去做米糕给咱们吃,怎又冲着别的小郎君唱起歌来了,被人家看出来了吧,哈哈哈!” 扔帕子本来是另两位姑娘,只是将野果丢过去之后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娟娘看着着急,便带领姐妹们唱歌造势。 没想到叶怀遥眼尖,一扫便瞧见她和那撑船的小伙子眉目传情,应当是一对,便以此对歌唱了回去,既不会让姑娘们下不来台毁掉气氛,也等于委婉拒绝好意。 叶怀遥和叶识微一看就跟她们距离很远,渔女们本来就闹着玩的意思居多,笑闹一场,也就不好意思再继续调戏了。 叶怀遥笑着将那块帕子扔还到对面的船上,风度翩翩地敛袖一拱手,算是对方才那个玩笑的赔礼。 他总是能这样轻易地让所有人都喜欢。 叶识微唇角微扬,本来想跟叶怀遥开玩笑说几句什么,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头晕,他不动声色,伸了个懒腰,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叶怀遥转头看见,便也走过去,关切道:“累了吗?” “没有,不累。”叶识微轻轻叹息一声,道,“就是觉得你之前没说错。” 叶怀遥道:“我说什么了?” 叶识微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我发现我还真就是想争宠啊。” 叶怀遥笑道:“嗯?也想唱首歌给我听?” 叶识微道:“那哪成,可显不出我独特的地位。哥,你跟我说两句好听的话吧。” 他沉吟着道:“就比如……说你一直很想我,我是你最亲最重要的人等等,让我乐乐。” 叶识微这个要求来的有些突然,叶怀遥挑眉看他。 叶识微眼神无辜:“这话你自己先前也说过的,不就是连起来再重复一遍么。” 他小时候生的文秀,人也喜静,常常能捧着本书坐上个一整天,让人打眼看去,就是个斯文书生模样的人物。 这些年来摸爬滚打,经历的多了,虽然仍旧是一副风目薄唇,白皙俊秀的风流样貌,但气质中增加的这份高深威严,却早已与当年大不相同。 叶怀遥忽觉有些陌生,仿佛对方就站在面前,又离他极远。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温和笑道:“我才不说,得等回了阳间,让你尽心尽力地讨好我,才能考虑。” 叶识微摇了摇头:“怎么这样当哥,太过分了吧。” 叶怀遥笑了一声,说道:“我一直都这么过分,你以后还得一直忍着呢。” 叶识微薄唇轻抿,也跟着笑笑:“那我盼着。”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犯晕,也不知道是晕船,还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担心过甚。 本来下定决心要跟赝神搏上一把,但计划从见到叶怀遥起就开始失控,身边多了一个人,他就输不起了。 可是命运从来就未曾厚待过他们,他无法预料未来。 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悲观情绪,好似要将他拉入某个绝望的深渊。 叶识微喃喃道:“哥哥,我要是死了,你还是别记挂我了。” 这句话仅仅是在唇齿间含糊地转了一圈,并未说出口,而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才那些渔船已经逐渐远去了,叶怀遥趁着没人,用灵力探入水底,寻找异常。 一个大阵的阵眼,通常都会设在山间水底,可惜一直到船只靠岸,他都没有什么发现。 叶怀遥道:“识微,下了船不远应该就是城门,咱们进城看看吧,人多,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叶识微道:“好啊。我这么多年不来,都已经辨不清方向了,想不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叶怀遥道:“你是很久不来,但我上回可是托赝神的福,跟容妄在幻境里转过一次了,印象深刻。” “其实说来,我和容妄也算是老相识了,但关系一直不算亲近。” 叶识微边走边说:“当初同住王府,后来又一起逃难。我知道你一直都颇为照顾他,但只以为你是看他可怜。” 叶怀遥随口道:“只是初见的时候那样想过,后来是真拿他当朋友。有时候是不是说得来,能不能谈到一块去这种事,也很微妙嘛。” 叶识微笑了笑:“下次有机会,我倒也很想与他把酒共坐,见识风采。” 两人一开始随口闲聊,叶怀遥没往心里去,但说着说着,他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异样感。 两人的谈话衔接自然,叶识微的语气也正常,似乎感觉不出来任何破绽,硬要说哪里不对,那就是叶怀遥的第六感觉得这人变了。 这种感觉,在之前君知寒、丁掌柜同他谈话的时候,同样也出现过。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再怎么也会有所感应。 怀着这种心思,叶怀遥重新琢磨下船后叶识微的那两句话,便觉得不大对了。 正如叶识微刚才自己所说,大概因为两人的性格都有一些冷淡,虽然也是自幼相识,但叶识微和容妄的关系一直都非常疏远。 若不是叶怀遥跟容妄在一起了,叶识微大概根本就不会想到要提他,更不用提这样反反复复地纠缠。 而且他很滑头,不问容妄去哪了,也不说他会不会过来,只回忆过去的相处,所以无论之前两人间说过什么话,都不会产生矛盾,而且还能试探叶怀遥容妄的行踪。 这些异常让叶怀遥意识到,跟自己说话的人,很有可能已经是赝神了。 叶识微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全力一搏只争取来了十分有限的时间,现在赝神回来了,叶识微的意识重新被压制了回去。 叶怀遥悄悄攥紧了拳头,努力掩饰自己的心痛愤怒。 当年面对亲人惨死时的无力与悲伤从未消弭,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深埋在了胸腔之内,与心血骨肉相连,愈发难以释怀。 无论是曾经的吴恪,还是如今的赝神,都视人命如草芥,将一切视为满足私欲的工具,叶怀遥尊重生命,乐善好施,生平最不齿的就是这种人。 当年的亡国时,他没有能力护住自己的亲人,如果这一回还让叶识微和容妄因此而出事,那他如今的名望荣华,岂不是全都成了一场笑话? 叶怀遥挺想冲上去一剑把对方给捅死的,偏生这家伙又顶着叶识微的壳子。 他恨的牙痒痒,勉强用这么多年的好涵养将一切复杂情绪都硬生生憋了回去,终究若无其事地笑一笑,说道:“左右容妄也会过来找我的,你若想同他说话,等他过来不就行了?” 赝神刚刚清醒过来,就拐着弯打探容妄的去向,很难说是不是有什么企图,那么叶怀遥索性就顺着话说,满足他。 赝神果然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不过他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心情表现的太明显。 他仍旧以叶识微那种淡然从容的口吻说道:“是么?他还有多长时间过来,要不要咱们在原地等一等?毕竟前方情况未知,多一个人多份保障。” 这么多年共处于一个身体当中,神思多少有些冲撞,赝神了解些许叶识微的往事,基本上已经将他的性格摸透了。 但毕竟当意识由叶识微主导的时候,他无法感知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因而对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会如何相处,还是有些想象不出。 他知道叶识微是极在意这名兄长的,说完之后想了想,为了表示亲近,又用亲昵的口吻加了一句:“否则,让你这样贸然涉险,我总还是担心。” 他顶着叶识微的皮囊跟叶怀遥装模作样,活生生把叶怀遥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  里面的渔歌是仿照冯梦龙《童痴二弄》中的风格所作。 看有的宝贝说百度搜不着,跟大家说一声哈,书里面没注明出处的诗歌也都是瞎编的,没啥水平,别认真[捂脸]。 150、方寸萦心 叶怀遥实在装不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干脆轻哼了一声, 似笑非笑地说:“难得, 你今天竟然会关心我。” 赝神以为两人关系挺好,又是久别重逢, 想象中还不得更加亲密几分,没想到听叶怀遥的语气, 他们刚才相处的不是很愉快啊。 难道叶识微对叶怀遥,是那种心里关切,但嘴上冷淡的类型? 两人都在相互试探, 赝神也泰然自若地将话圆了回来:“关心你?恕我直言, 哥哥这就是想多了。我不过是担忧你有个三长两短, 容妄过来找我的麻烦罢了。” 叶怀遥成功把赝神带跑偏,听着对方这明显有别于叶识微的口气, 心里面感觉舒服多了。 他将衣裳一掸,淡淡道:“多虑。就算他要过来,也得好一会的功夫,干等着无趣, 我要向前走一走看,你若不愿,可自己留在这里。” 正如叶识微所预料的那样,赝神清醒过来,发现这个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翅膀越来越硬,竟让能把自己强行压制回去,震怒非常。 他本来打算夺回主动权之后, 立刻发动天魔阵,彻底消除叶识微这个隐患,结果没想到看见了叶怀遥。 叶怀遥可不是好对付的,身份又特殊,一时不慎很容易栽在他手里。 但容妄和叶识微都很在意他,用好了又是个珍贵的筹码。 赝神决定稍稍观望一阵在说,闻言道:“我当然是同你一起去。” 叶怀遥不咸不淡地说道:“走罢。” 两个人并肩而行,互相忌惮,心思各异。 心里都清楚对方了得,并非易予之辈,赝神和叶怀遥都小心地伪装着自己,尽量不露出半点端倪,因此交谈不多。 两人在这边试探周旋,而与此同时,深渺诡谲的离恨天之内,容妄站在上一任魔君的尸身面前,总算完成了他最后一道工序。 尘磐在睡梦之中被赝神反噬,吞掉了他所有的魔元与精血,因而他的尸体表面看上去没有半点外伤,内里却早已是一具干尸,没有半点生气。 容妄的本意是想取得尘磐的尸体后,将他做成一具走尸,用来当成对付赝神的武器,但魂魄不存,魔元耗尽,这办法根本就难以成功。 思忖之下,容妄选择了退而求其次,将自己全身的功力注入到尘磐的身体当中去,试图能够从中逼压出残余的精血。 赝神当初吸收的太干净了,这项工作委实困难,容妄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勉强从中逼出三滴血来,收入瓶中。 做完这件事,他从全封闭的静室中出来,才收到了叶怀遥的传信。 容妄听说叶怀遥自己去了赤渊,心中便是一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疾步向着外面走去。 郄鸾和蒙渠都在他身边,当一起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便知道君上必然会急,两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地从后面追了上去。 容妄出了幻世殿的大门,自己又站住了。 郄鸾连忙过去,躬身请示:“君上,属下这就去调集人手,随您一同赶往鬼族!” 容妄沉默一瞬,说道:“你带上两个人,先去打探玄天楼和人族各大门派的动静,他们有任何的行动,都第一时间传回来。蒙渠去调集人手,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鬼族,到了之后……可以暂听燕沉部署。” 容妄这样的决定,要是换了暗翎在这里,肯定就要叫了。 好在他早有先见之明,挑了郄鸾和蒙渠这两个智商高于魔族平均水平线的人在这里守着。 两人都知道容妄担心叶怀遥,最起码在这个立场上,燕沉那边完全可以信任。 郄鸾道:“君上,那您……” 容妄道:“我现在有要事,随后便到,你们先去。” 他吩咐完之后,脚步匆匆,又重新回到了静室之内。 尘溯的尸体还躺在一片的冰台上,被容妄强行搜刮了一次精血之后,他的整具身体都已经干瘪塌陷了下去,看上去如同多了一层人皮的骷髅。 容妄没管他,走到旁边的桌前,快速在平整的桌面上画下一个小型法阵,稍一犹豫,还是将瓶中珍贵的精血在法阵正中的位置上点了一滴。 原本黯淡寻常的法阵上面忽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这光越来越盛,仿佛有浅浅的水波从中一圈圈蔓延开来,逐渐扩展,填满了整个房间。 容妄站在法阵之前,也能感受到那股沁凉潮湿之意。 他瞧着面前的奇景,略略迟疑,而后将手悬在了法阵上空。 法阵上面蔓延出一圈圈光丝,缠绕上他的手指,容妄道:“叶识微?” 赝神吞噬了尘溯的精血魔元,那么容妄手上的精血便应该可以与他的神魂发生感应,在画下法阵的同时,又辅以叶识微的生辰八字,容妄想要试试,这种方法是否可以把被赝神压制的魂魄唤醒。 等待片刻,毫无反应。 容妄皱了皱眉,他很担心叶怀遥那边的情况,没太多时间可以耽搁。 再次将法阵描了一遍,容妄又道:“叶识微?” 这回,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阁下是谁?” 叶识微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和叶怀遥一起乘船的时候,然后他感觉到脑袋犯晕,想着要休息一会,就没了意识。 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叶识微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先发现周围是一片漆黑的天地,无数暗红色的光点在其中闪烁。 他立刻意识到最坏的结果出现,赝神清醒之后又把身体的主导权夺回去了。 叶识微顾不得惊慌失望,现在他可是还跟叶怀遥在一起呢! 赝神的这种出现方式令人防不胜防,万一叶怀遥还以为那是自己该怎么办?赝神可不一定能做出什么事来! 叶识微十分懊恼,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将自己唤醒的声音,便问道:“阁下是谁?” 须臾,对方淡淡回答:“容妄。” 叶识微一怔。 周围那些红色的光点在他面前闪烁聚集,最终汇成了一个人形。 这人的眉眼精致而冰冷,眉宇间凝着股经年不展的郁色,正是邶苍魔君。 他印象中那个名叫小容的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早已经随着时间的烟尘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面前孤峭的青年。 叶识微眉心拧起,眼中情绪复杂。 以前他没把容妄当回事过,后来在逃命时叶怀遥要带着他,叶识微也只想着这样大哥安心,同样没有加以反对。 他从城楼上掉下去摔死,是他命不好,从来也怪不得谁。 这些叶识微都不计较,但他却没法不介意,在离去之后,容妄一点点在叶怀遥的生命中留下了越来越深的痕迹。甚至,远超自己。 毁掉父母的尸体、成为明圣、瑶台遇险、尘溯门重生…… 叶怀遥经历的每一件事他都想要见证和陪伴,可惜却只能在偶然恢复意识的时候,听到那么一星半点。 反倒是容妄,一次都没有错过,最后居然还成为了叶怀遥的伴侣。 一个是王府中人人嫌弃的不祥孽种,另一个则是生来尊贵的龙子皇孙,任是谁见过两人当初的模样,都会觉得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 自从幼时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叶识微一直活得很小心。 他清醒地认知着,自己身世的秘密,如果瞒得住,那么就一辈子都是人上之人,光彩万千,如果瞒不住,一朝事破,便是杀身之祸。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他更加清楚地明白生死间的那一线之隔,这样大的压力之下,叶怀遥是唯一能够体察他心情的人。 叶识微没想过什么人能配得上他的兄长,也不重要,他只是暗暗期冀着,两人可以一同长大、变老,彼此陪伴,彼此都永远是对方最重要的亲人。 现在完了,大哥被骗走了,自己的位置没了,连行动都不能自主,而且严格说来,身体还是被容妄他爹占的。 叶识微看着面前的容妄,从前对这人是没入眼,现在是……碍眼。 叶识微淡淡地说:“邶苍魔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惠敏郡王。”容妄用了旧时的称呼,对于叶识微,他同样是观感复杂,但现在并没有太多时间抒发情绪。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请问,可见过你哥没有?” 叶识微知道容妄一定是为此而来,毫不意外,倒也没推脱,痛快地回答道:“他现在就跟赝神在一起,在鬼族的赤渊之下,往诸位援兵抓紧时间支援。” 他捡重点情况给容妄讲了一遍,又道:“我虽不知赝神想通过什么办法引来雷劫,启动天魔阵,但这已经是他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出路。大哥说已经分别给魔族和玄天楼送了消息,让你们前来,还请出去转告他们,最好想办法暗中潜入,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叶识微这样说,是担心赝神看见这么多人都来阻止他的计划,狗急跳墙,强行启动法阵。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最好能够多方暗中偷袭,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先一步制住他。” 容妄目光微微一凝,问道:“那你呢?” 叶识微笑了笑,只道:“生死有命,随缘而已,这个魔君就莫管了。事情紧急,请快走吧。” 容妄一直没跟叶识微的目光对上,听得此言,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子挑起,才将眼神在叶识微面上一挖。 叶识微坦然回视,不闪不避。 须臾,容妄道:“其实,我很讨厌见到你。” “是么?”叶识微神色平静如初,“我也一样。” “哼,这可不一样。”容妄微微一哂,面上却半点笑意也无,反倒有种冰霜般的阴狠。 他慢慢地说:“我毕生所求,也不过着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没别的非分之想,只求能够相伴左右。如果不能,退而求其次,让他会记得我,想念我,也是好的。但当年看着你从城墙上坠下去,我就知道,这些奢望都要成空了。” 叶识微死了,他会成为叶怀遥永远的遗憾。容妄知道以他的性情,绝对不会怪责自己,但是其实责任在于谁,已经不重要了。 这是两人一起见证的悲剧,从那个瞬间以后,叶怀遥每次见到他,一定也会想起叶识微从高楼上坠落下来的那一瞬间,想起他握住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容妄想让他快乐,但是从此以后,只要两人在一起,这层阴霾都会始终存在。 会萌生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容妄多心,事实上,叶识微的死就像某种灾难的预兆,后来叶怀遥毁尸,容妄成魔,全都或多或少与此有关。 叶识微轻笑一声,神色嘉许:“魔君说的很对。” 与舒缓神情相反的,是他语气中那丝微妙的嘲讽: “若你们当时成功逃出生天,有我身死一事在前,恐怕也无法如同曾经那般相处。不过凡事总留一线生机,你入魔,他成圣,二位经历许多波折误会之后,当年因我而起的这点隔阂反倒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或许我该说句,恭喜?” 容妄清冷的神色寂寂如月,眼睫一低,冷然反问道:“你觉得一笔勾销了吗?你觉得他忘记你了吗?” 叶识微没有说话,神色漠然。 容妄道:“那时候,我希望他没有抓住的人是我,因为他对你的在意远胜过我……” 他眼底有着与冷淡语调全然不符的隐痛:“我死了,他也不会那样难受,甚至有你在身边,他或许也根本不会起了回到城门外寻找王爷王妃身体的念头。” “而后来几经波折,我以前从来不敢想的心愿竟然达成了,他愿意同我在一块,愿意对着我笑……能有这样的日子,就是拿命换我也愿意,谁想破坏,我就让他死都不得超生!” 容妄幽幽地说:“叶识微,所以你知道我多不想听人再提起你吗?我很怕你的出现将这一切打破,可是你偏偏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他见叶识微毫无反应,忽地探手拧住对方的领子,叶识微微微蹙眉,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挣扎。 容妄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当起初隐约猜测出君知寒的身份时,我有一百种办法加以遮掩,但我没有,因为我能看出来,他一直盼着有奇迹出现,希望此生能够再见到你。” “你每回出现都是若即若离,遮遮掩掩,却可知道他因为你的消息夜夜惊梦?可知道他一个人对着曾经的旧物出神?” “君知寒曾经说过要报复我,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出于赝神的意思,还是你内心所想,不论如何,要动手我等着,但我警告你——” 容妄吸口气,重重地说:“要不你就这辈子别出现在他的面前,既然出现了,就好好活着,别让他再伤心一次!” 近在咫尺间,叶识微抬头回视容妄,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阴暗,他就那样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慢抬手,将容妄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扯了下去。 叶识微抬手一整襟口,轻描淡写地说:“你以什么身份来同我说这番话?我哥哥的道侣吗?不好意思,我没承认。” “因此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劳魔君费心。你既然要对付赝神,就请不必在此耽搁,徒费功夫,总之力所能及之处,我会尽力配合。” 叶识微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抬手一比:“邶苍魔君,请。” 叶识微又不是叶怀遥,容妄也没那个耐心烦跟他多耗,抬腿就走,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 他挺不容易才来这里一趟,两人见着对方的面都十足厌烦,先吵了一架,倒把正事忘了。 容妄屈指弹出一道符咒,送至叶识微面前,冷冰冰地说道:“若是情况实在危急,就先从身体中挣脱出来,保住魂魄再说。符纸只有一张,慎用。” 说完之后,他一拂袖,冷哼道:“惠敏郡王,请善自珍重罢,若不是为了你哥,谁管你的死活。” 赤渊之中,叶怀遥和赝神也已经顺着河堤而上,两人走过一片青葱草地之后,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起来。 只见城郭一带临水照花,不远处玉带似的河流上无数锦帆楼船,花团锦簇,中间不时传来游人笑语。 初夏时分水势饱满,河道开阔,两岸上垂杨柳树,翠色依依,掩映着更远处错落的宅院。 这个地方太熟悉了,不久之前叶怀遥还曾经梦见过,正是楚昭国都城外郊。 他当年就是在这附近,买下了叶识微亲生母亲的陪嫁庄子,兄弟两人趁夜而来,叶识微总算可以解开心结。 也是在这里,周军攻破最后一道城墙,占领都城,叶怀遥射下父母的尸身,容妄彻底成魔。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完结感言都写好好几天了,居然还没完结……_(┐e:)_为了这篇文半年没去过超市惹。 今天讲的是魔君和他的小舅子,明圣和他的老丈人的家庭伦理故事。 ———— 汪崽日记: 憋了好几天,上戏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叶识微给骂一顿,挺痛快的,骂完了我赶紧就走了。 叫你抢戏,叫你骨科,呸。 应该不会告状吧…… 可惜今天也没有见到叶怀遥。 151、征鸿寥唳 可以说, 此地对于每一个人都印象深刻, 那么出现在赤渊之下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处幻境? 楚昭国的都城,他们曾经的家, 同外面那些终年盘旋的戾气、不愿投胎的厉鬼,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他们刚刚进入鬼门的时候, 看见的那只山丘兽。 叶怀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越想越钻牛角尖,这其实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但猛然涌上来的猜测就像是一道当头打下的水浪, 沉重而冰冷, 令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胸口传来窒息一样的胀痛。 叶怀遥想起了那个因为容妄的嫉妒而显形的镇子。 和如今的情况不同,因为当年镇子当中的惨案就是在那片地方发生的, 容妄的负面情绪不过是将幻境触发出来而已。 但这里是阴间,并非楚昭国的故土,竟然会出现一片规模这么大的幻境,应该需要很强大的怨恨不甘才可以吧? 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似乎只有,叶识微恨他。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叶识微撒了谎…… 他的心绪,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平和,从坠楼的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放下过那份被舍下的不甘。 因为怨恨,所以可以吸引赝神,被他附体。 因为怨恨, 设计令瑶台坍塌,意欲置叶怀遥和容妄于死地。 杀死鬼王的阴谋、充满着冤魂的深渊、所谓要探索这黑雾背后的秘密……赝神其实只是个借口,一切都是他的本意。 会是如此吗? 无数疑问如同锋锐的尖钩,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探出来,撕扯着他的神经,在仿佛欲裂般的头痛中,还夹杂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似真非真。 这是叶怀遥最无法接受的情况。 如果面对的是敌人,他可以无畏拔剑迎战,但如果那个心存恨意的、一心想要算计他毁灭他的人,是愧对已久的弟弟,那么叶怀遥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 正恍惚时,有人在身后询问:“哥,你怎么了?” 叶怀遥回过身来,面前时叶识微那张温文俊秀的脸。 那个瞬间,深藏的感情蓦然决堤。 动作先于意识,叶怀遥蓦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叶识微”的手腕,这一刻,忘记了对面站着的已经并非自己想要找寻之人。 他握的那样紧,自己手背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赝神感觉到腕骨生疼,但只是垂下眼睛看了看,并未挣脱。 他眼中带着种微妙的好奇,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了?” 虽然是熟悉的声音,但腔调语气方面都跟叶识微有着细微的不同,赝神这一开口,反倒让叶怀遥清醒过来。 他手上的力气微微放松,抬起眼睫。 自从发现叶识微已经被替换成了赝神之后,叶怀遥心里厌恶,一直连多看一眼他都不愿意,这还是头一次正视对方。 他盯着对方被笑意掩饰住的、冰冷的眼睛,盯着那双眼睛当中的自己。 方才情绪上来,感觉仿佛世界万物不存,尽数化为泡影,直到此时,才重新察觉到,周围草薰风暖,人语笑闹,夏意盎然。 刚才自己的情绪不对,绝对不是他的正常状态,而更像受到了这里的怨气影响。 叶怀遥将赝神放开,问道:“识微,当年那件事……你恨我吗?” 他直觉上感到,楚昭故土会出现,这背后隐藏的目的绝对不简单,有必要试探一番。 这个问题出口的时候又有点心酸,他甚没敢认真郑重地询问过叶识微,却在这时面对着附在他身上的赝神说了出来。 赝神打量着叶怀遥的表情,觉得挺有意思。 他体质特殊,说人不是人,说鬼不像鬼,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他看不上,偶尔遇见几个想攀谈几句,又有叶识微这个变数在,自然也不会深交,因而多年来倒是甚少与他人这般相处。 虽然相互之间交集不多,但毕竟是占用了人家叶识微的身体,神思难免有偶尔产生交融。 对于兄弟两人过去的一些零碎记忆,以及叶识微对于叶怀遥的惦念,赝神都能察觉到一些。 他生来是器灵,不知人类的感情为何物,是从这当中,才体会到了何为思念、痛苦,喜悦、哀伤。 其中种种让赝神觉得十分新奇,看见叶怀遥的时候,这新奇又变成三分不解,三分可笑。 在叶识微的回忆中,叶怀遥性情开朗善良,待人诚恳,遇事温柔,自己出身富贵也就罢了,偏偏见到哪家遭灾谁人可怜,总得凑过去帮上一把。 这个人仿佛是完美无缺的,几乎普通人所欣羡渴望的优秀品质,在他身上都能找到。 但由赝神的角度来看,这些却根本就是一文不值了。 善良有什么用?待旁人越好,还不是自己亏的越多? 这种从未经历过风雨的纨绔子弟身上,总是有种近乎愚蠢的天真。 愚蠢到让人很想看看,当经历过跌宕风雨之后,沾染了后悔与怨恨,他又将如何去对待这个世界。 因为这点好奇,赝神在又一次掌控了身体之后,兴味盎然地打探了一番玄天楼那位明圣如今的作风。 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人成长成了一个门派的领袖,按说已经不该天真,可他似乎与叶识微记忆中那个叶怀遥,依旧没有太大分别。 昔日遭遇如此凄惨,却不思向世人报复,手握重权,得到无数人倾心相待,而丝毫不知道应该如何利用。 该说这个人是固执还是缺心眼?他这样做,根本一丝好处都的得不到罢。 后来得知,竟然连自己那个便宜儿子容妄都对叶怀遥全心痴迷,赝神对这人就更加感兴趣了。 两人目前相处的状态微妙,原本多说多错,但赝神肆意妄为,可从来都不是个会为了形势所迫压抑天性的人。 听到叶怀遥这样问,他意识到对方此时的情绪有些不稳,心头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恶意,心里的好奇也达到了极点。 赝神轻轻一笑,却又叹了口气,回答道:“我自然是恨你了。” 他垂下目光,声音晦涩,将叶识微的神情学了个十足十:“你素来待谁都好,明明可以只有你我二人逃难,却硬是要带上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容妄,有他这个拖累,自然会影响我们逃跑。” 他轻声说:“最后你救了他,又眼睁睁地看着我坠楼,哥哥,你让我如何不恨?” 赝神刚刚现身的时候,叶怀遥心情不好,因而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这便也让赝神误会了。 他以为久别重逢之后,两人已经心生隔阂,所以他也就照着这个方向来演,放飞自我,毫无压力。 一切的先机,早就在叶识微和赝神交换的那一刻决定。 如果叶怀遥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个变化,那么恐怕赝神又该是另外一种人设了。 现在这样挺好的,套话方便。 叶怀遥顺着赝神想看到的那样,果然露出了一副受到重大打击的样子。 “……是。”他苦笑道,“是我多次一问了,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赝神成功打击了他一下,觉得有点好玩,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倒得寸进尺,说道:“那是自然。” 叶怀遥心里想着很久没有安安稳稳吃点心睡大觉了,好想念始共春风的床;叶识微和容妄没见面就互相酸,见了面不知道要撕成什么样;前几日他仿佛看见容妄打算着手研究双修的奥秘了,这件事非常可怕…… 想了几遍,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日夜操劳,辛苦奔波,还半分报酬都拿不到,叶怀遥应景地露出了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 他保持演技,喃喃地说:“我明白了,所以刚才你和我说,这片幻境因你而生,不是在开玩笑,就因为你对我的怨恨不甘,才会形成了这样一片地方。” 他眉头紧蹙,问道:“识微,下一步你想做什么?” 叶怀遥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显然出乎赝神的意料,这使得从一开始就游刃有余的他,头一次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 但也只是在一瞬间,赝神就笑了起来。 “哥,你这是什么记性?我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啊。” 他摇头道:“这片地方跟我可没有关系,你看见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甚至部分人以及畜生,都是楚昭国那些不肯投胎的亡灵们想象出来的。是他们还以为楚昭国没亡,自己也没死,生活在臆想的世界里罢了。” 叶怀遥的神经悄悄绷紧了,赝神的意思就等于承认,他们所看见的这些人只有一小部分是幻影,剩下的,都是真实存在的楚昭国亡灵。 他道:“哦,是吗?可是又为什么有这么多楚昭国的亡灵不肯投胎,也没有成为鬼族,反倒会来到了赤渊里面呢?” “这个嘛……” 赝神像是惊奇于叶怀遥的问题:“这我怎么知道,恐怕得去问赝神了吧。” 他的回答反应都无懈可击,但是为了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叶识微”,赝神的回答实际上已经给叶怀遥提供了需要的信息。 一是这里不明原因的聚集了大量亡灵,而且他们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说明他们没有怨恨,没有怨恨,就肯定不是故意不去投胎的。 二是这件事,跟赝神有关。 是他将这些亡灵聚集在此地,他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只可能有一个目的,就是天魔阵! 叶怀遥想起自己之前跟叶识微讨论,赝神为了启动天魔阵,需要经历雷劫,但是他该如何将这雷劫引过来,两人不知道,也没有特别在意。 现在叶怀遥什么都明白了,他在这赤渊中刻意聚集了数以万计的魂魄,就是为了要在启动法阵的时候,用他们祭天! 叶怀遥和叶识微之前还试图找到阵眼,将法阵毁掉,但其实整个天魔阵早就牵扯在了每一个亡灵身上。 赝神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以此作为祭品,触发天雷。 一旦引来雷劫,整座深渊都会被引爆。 那么到时候,部分冤魂因此而灰飞烟灭,变成戾气怨气外爆,另一部分怨念深厚的厉鬼甚至可以挺过雷劫,化为更加可怕的鬼魔,整座深渊崩塌,不光鬼族,连阳间都要受害。 叶怀遥知道赝神要成为天魔,那么其中的过程肯定会兴起一些风波,但他可没想到,对方竟然把一个天魔阵弄出来了这样的规模。 现在他们简直就像是站在一个火/药库上面,引线在赝神手里,一旦点燃,赤渊、鬼族,甚至前来支援的朋友,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领悟到这件事的那一个瞬间,叶怀遥冷汗都要下来了。保持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哈。 152、羽觞沈醉 他勉强做平静状, 说道:“是么。” 除了这两个字, 饶是叶怀遥从容惯了, 也一时不知道要再说点什么。 却见赝神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哥, 怎么刚才说过的话,你突然又问了我一遍?你在怀疑什么?试探我……有没有被赝神取代吗?” 赝神推测, 在叶识微和叶怀遥刚刚见到楚昭国故土的时候,一定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叶怀遥突然又拿来问他, 肯定怀着别的心思。 所以他大胆地说出了刚才那番话, 反过来试探叶怀遥是否看破了自己的伪装。 叶怀遥心脏砰砰直跳, 又要掩饰着不让对方看出破绽。 一旦让赝神发现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只怕会立刻发动天魔阵, 但叶怀遥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到来。 拖延时间……怎么拖延…… 他心念电转,顷刻间就想到一个办法, 顺势接着赝神的话道:“是你就好,毕竟赝神还在你的身体里,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估摸着过不了太久容妄也该到了,到时候我让他帮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赝神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试探了容妄的去向,只是当时被叶怀遥含糊过去了,这时候听他突然又提起来, 果然立刻产生了兴趣。 赝神道:“哦,你说他快来了吗?” 叶怀遥道:“再有两三个时辰,怎么也差不多了吧。” 叶识微之前已经说了,赝神力量折损,如果强行启动天魔阵,对他来说也是一次赌博。 好的情况当然就是成功进阶,稍有不慎,多年积累功亏一篑,重新变回那枚毫无感情的玉环,也不是没可能的。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容妄作为赝神之子,又是他生命力的来源,如果能被赝神吞噬,一定会为他的成功增添极大的把握。 赝神以为自己在当时就已经把桑嘉给杀掉灭口了,根本不知道容妄悄悄把人救了下来,并且从桑嘉口中听说了他们错综离奇的父子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赝神不可能想到叶怀遥会用谎称容妄很快赶到作为借口,来拖延他成为天魔的计划。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叶怀遥一眼,说道:“好罢。” 叶怀遥说:“我知道你心中对他对我都有所不满,等一切结束之后,想怎么算账,要什么补偿,都由得你说。” 两人总算勉强达成共识,暂时维持住这种微妙又如履薄冰的关系。 若是一般人,本来就是在伪装身份,面对的又是叶怀遥,一定会谨言慎行,秉持少说少错的原则。 但偏偏赝任性狂妄,从来不是这样的性格,除了开始谨慎了一些,跟叶怀遥之间的对话多起来,他也逐渐开始放飞自我。 听了叶怀遥这句话之后,他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顺杆向上爬,得寸进尺地说道:“你要是对我心中有愧,现在就可以补偿我啊。” 叶怀遥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 赝神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被叶怀遥一问反而卡住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前走,已经到了街口,前方人群熙熙攘攘,摊贩叫卖之声不绝。 赝神思考片刻,说道:“你给我浇个糖画罢。” 叶怀遥觉得不是对方的脑子有病,就是他的耳朵有病:“……给你浇糖画?” 他顺着赝神的目光向街边看去,只见有个浇糖画的老汉正在叫卖,他那里有各种模具,可以由买糖画的人制定,也可以多给两个铜板,自己上手。 叶怀遥小时候也玩过这个,只是赝神提这种要求……? 赝神见他表情古怪,扑哧一笑:“怎么啦,我提这种要求很奇怪吗?难道你以为我会用磕头赔罪、下跪自残等要求来为难你不成?” 他露出了一丝怀念悠远之色,轻声说道:“哥,我记得咱们小时候,你曾经为我浇过一次糖画的,那时我一直拿在手里,直到快要化了的时候才舍得吃。眼下,不过是想再回忆一次那种滋味罢了。” 这段往事自然是他从叶识微的回忆当中得知的,顶着叶识微的脸说出这番话,实在是非常打动人心。 但知道对方其实是赝神的叶怀遥,面对此情此景,只想说句神经病。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赝神根本就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这人非但性情喜怒无常,还特别无聊,心血来潮起来,想一出是一出。 叶怀遥虽然不情愿,但为了拖到燕沉那边集结修真界各门派过来提供援手,其实赝神提出这样的无聊要求也不算坏事。 他沉默片刻,也笑了笑,冲着赝神说道:“好,我给你做。” 叶怀遥笑盈盈地走到糖画摊旁边,给生意兴隆的老丈付了银两,请他将工具借给自己一用。 他长得好,说话又斯文有礼,那位老丈也很是热心,将东西给他之后,还怕这位富家公子不会使用,热心地在一边指导。 虽然之前有经验,叶怀遥还是认真听了之后道谢,又询问道:“不知道您这里可有盐和辣椒粉,能给我一些吗?” 那老头就在自家门口做生意,转身进屋就能拿出调味料,惊讶道:“有是有,但这位少爷,糖里面可掺不得这东西罢?” 叶怀遥温柔笑道:“舍弟口味古怪,让您见笑了。” 赝神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也没有提出异议。 当然,他抗议也没用,反正叶怀遥就说是叶识微喜欢,他不信赝神这个冒牌货还能反驳。 叶怀遥拼命往里面放盐和辣椒,他不是想吃吗?咸死他,辣死他。 他找了个猪形的糖画乱浇一气,而后拿给赝神,开玩笑似地说道:“你小时候总说我浇的糖画像你,不知道这么些年下来,我的手艺进步了没。哥好不容易做的,识微,你可都吃光啊。” 赝神从来没听过别人损他,竟也没听出来叶怀遥话里有话,他将糖画接过来,唇边难得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左右端详一番,道:“自然。” 赝神咬了一口,面不改色地嚼碎吞下。 叶怀遥和卖糖画的老丈一起瞧着赝神,却见他笑了笑,说道:“嗯,不错。” 叶怀遥心道,奇葩,变态,神经病。 他懒得再多说什么,谢了老丈之后,和赝神离开。 赝神拿着手里的糖画,隔一会咬一口,与其说是在品尝味道,倒不如说是正在体味吃这种东西的感觉。 他身为器灵,虽然占了别人的身体,但是没能将原主挤出去,魂体与肉/身融合的不好,因而生来没有味觉。 只知道这糖画进了嘴里嘎嘣脆,还有点粘牙,但甜是什么滋味,辣是什么滋味,他一概不知。 他只是觉得这种相处模式很有趣,自己提出要求而非威胁命令,就有人愿意去顺从满足,不求任何回报,还记得他的口味,关心他的感受。 当然,严格的来说,叶怀遥这些事都是为叶识微做的,而并非他,但赝神也不怎么在乎。 反正现在受益的是他,那不就成了? 之前在叶识微的记忆中感受到叶怀遥对他的关切时,赝神就一直很好奇,这种不求回报,也并非畏惧,无缘无故就对旁人好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前他想看叶怀遥意识到世态炎凉残忍,愤世嫉俗,心生报复之念,觉得这才符合自己的口味。 而现在,赝神觉得叶怀遥这样子也挺好,最起码目前享受是他,他觉得很愉快。 这就是当人的滋味吧? 赝神本来觉得,自己憋屈了这么些年,一朝大功告成,一定要将这世间搅个天翻地覆,让这帮人好好看看轻忽自己的下场。 不过现在,他突然觉得,要是自己成为天魔的时候,顺带想个办法让叶怀遥也染上魔气倒是挺好的,这样交流起来方便,可以教他天天这般陪自己出来转转。 毕竟搞事情搞累了,还需要放松。 街头人头攒动,十分热闹,赝神非常麻烦,吃完了糖,又想喝酒。 他即使有病,也不可能如桑嘉那般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叶怀遥心里始终绷紧着一根弦,也就顺着对方的意思行事。 他领着赝神去了一家酒楼,赝神点菜的时候,叶怀遥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世子,护城河距离这里,还有两条街远。王妃那边催您快些回府呢!” 虽然在纷纷扰扰的人声中,这几句话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世子”两个字入耳,还是让叶怀遥不自觉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首先瞧见的就是一辆他非常熟悉的华贵马车,正是当年翊王府所有,年少的自己站在马车前,背对着酒楼的方向,手里也不知道捧着什么东西。 几个侍卫正在劝说他,大概意思好像是叶怀遥想去河边,他们希望世子能够回府。 叶怀遥心念一动,跟赝神说道:“你不是想喝酒吗?我记得这里的芙蓉淡你一直很喜欢,怎么不点那个?” 赝神翻了翻菜谱:“没有。” 叶怀遥疑惑地挑了挑眉,也将菜谱接过来翻看:“真没有那就是我记错了,可能在对面的酒坊里有卖。” 他询问赝神:“识微,你想喝吗?我去买?” 赝神坦然享受着叶怀遥给弟弟的宠爱,同意了他的提议。 叶怀遥从酒楼里下来,翊王府的马车已经不见了,他抄了近路,径直朝着护城河的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之后,发现小叶怀遥果然站在河边,这回,他手中多了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木盆。 叶怀遥本想着既然遇见了过去的自己,就跟上来看一看,说不定能有什么不同的发现。 直到看见这木盆,他方才一下子想了起来,自己是过来放生的。 那天本来要回府,在半路上发现一条濒死的大河鲤,眼看就要不行了,叶怀遥就让人找了个盆弄点水,将鱼放进去,然后端着它来河边。 这件事平平无奇,而后他就回家吃饭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叶怀遥坐在河岸边的一棵树上,看着自己重新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上马回府,觉得很没意思。 他正要离开,忽然见到河水底下泛起一阵金灿灿的波澜,水面呈旋涡状,不断地翻搅着。 叶怀遥余光瞥见,不由凝眸,本来要离开的身形顿住,双眼定定望着水面。 虽然因为光晕闪动,波澜翻搅,水下是什么情况他也看不清楚,但金鳞出水,这样的异象可不会出现在普通的鲤鱼身上,通常是专属于龙的特征。 叶怀遥发觉此事有异,就等了片刻,原意是想看看情况跟自己构想的是否一样,然而那阵金光竟然很快就又自己平息了下去。 紧接着,水面哗啦一声响,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从水下爬了出来。 因为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健美的身形,这是个身材高大结实的男子,只是此时应该尚未恢复元气,行动迟缓,看起来有几分虚弱。 叶怀遥看着他的侧面只觉得隐约眼熟,待到那人转过身来看见正脸,饶是他也不由大吃一惊。 ——吴恪! 当年那个周军的将军,在叶怀遥烧毁父母尸体被擒之后,他本来想把叶怀遥带走,但遭到了拒绝。 吴恪自觉受到冒犯之后,这才有了后面放出楚昭国俘虏,让叶怀遥受刑之事。 之前吴恪确实曾经说过,他想留叶怀遥一条性命,是因为之前被叶怀遥救过。 但叶怀遥救过的人不计其数,当时又是在那种绝望的境地之下,他根本就不会深思吴恪到底是哪位。 原来他竟然是龙族? 153、第 153 章 事情逐渐联成了整串的线索, 看来在当年, 很有可能是吴恪遇上了什么麻烦, 不得已现出原形。 他身为龙身,生怕再次招致祸端, 就幻化成了鲤鱼,又被叶怀遥给碰上了。 当时那个没经过世间风雨的小世子根本就分不清什么人族龙族, 好心将这条“大鲤鱼”扔回了水里。 但关键不在此处。 跟人族后天会因为追求长生与力量等原因修仙不同,龙族生来就是仙种,除了各国皇室的守护神之外, 其他的龙族也不会愿意掺和到人族的恩怨当中去, 以免沾染因果, 带来麻烦。 所以吴恪竟然会愿意屈尊在周军中当一名将军,并且帮助他们攻打楚昭国, 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他图什么? 这件事实在太让叶怀遥震惊了,他心中混乱猜测,看着树下的吴恪稍加恢复,用法术将衣服蒸干, 慢条斯理地活动了一下筋骨,打算离开。 他路过叶怀遥所藏身的那棵大树时,恰巧天上传来几声鸟叫,吴恪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将脸朝着叶怀遥的方向。 叶怀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稚嫩少年,别说知道吴恪肯定不会发现自己,就算是发现了, 对方也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这人不过是当年的一个幻影罢了。 但明知如此,在看到那双冰冷眼睛的一刹那,还是让叶怀遥觉得浑身发冷,后背上传来一种撕裂般的剧痛,似乎连血液在身体内流动的速度都变得缓慢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伤口早已愈合,但残存下来的悲哀绝望记忆犹新。 当时一棍棍砸在后背上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望着父母祖父的尸身被烈火吞没的哀凉,恐怕这辈子都会深深刻在他的心里。 叶怀遥一动不动,手指不自觉按紧了旁边的树干,眼睁睁地看着吴恪收回目光离开,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汗湿重衣。 整个过程只有一瞬,对他而言,却仿佛过了半生。 叶怀遥喘口气,定了定神,用神识追踪着吴恪飞出去一阵,发现他向西离开楚昭国的国境,应该是打算回海底疗伤。 这就没有什么继续跟踪下去的价值了,叶怀遥将神识收回来,从树上一跃下地。 他虽然全程坐在树上动也没动,但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之下见到这个人,简直跟大病一场没有什么两样,落地的时候一个站立不稳,竟差点摔上一跤。 正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叶怀遥稳稳扶住。 叶怀遥本能地抓住对方的手臂,根本不用抬头,几乎只要依靠这紧握的触感,他就已经意识到了来的人是谁。 “容妄?” 叶怀遥猛地抬头,正看见容妄满脸关切地扶着自己:“你怎么了?” 他此刻正是精神紧绷,心神不稳,在这种情况下,容妄的出现,让叶怀遥感到格外亲切。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放松身体,在容妄身上倚了片刻,道:“没事,先让我靠一下。” 虽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甜言蜜语,举止也亲密的有限,但叶怀遥对待容妄的态度,明显透出一种不同于寻常人的亲厚来,这种状态也只会在他面前展露。 容妄应了一声,没动,侧头看着叶怀遥倚在他肩上,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目光。 叶怀遥只是稍稍歇了片刻,原本打算起身说正经事,容妄却蓦地手一紧箍住他,捏起叶怀遥的下巴,低头就要吻下去。 如果说方才心神恍惚,所以叶怀遥的注意力不在容妄身上,那么此时再察觉不到不对,两人可就白耳鬓厮磨了这么久的时间了。 叶怀遥被对方捏住下巴将脸一抬的那个瞬间,心头蓦地闪过一丝异样,随即毫不犹豫地出掌,又快又狠地击向对方胸口。 他刚刚还带着些许倦恹之色,美人含愁,分外惹人怜惜,此刻骤然出手,却是近在咫尺,出其不意。 面对明圣的攻击,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容妄”不得已松开捏着叶怀遥下巴的手,身形飘起,向后飞退。 他的身法轻便如同鬼魅,全身衣袍被叶怀遥的掌风震的飞起,却还是在一隙之间闪出了他的攻击范围。 遗憾地轻轻噫了一声,这假扮容妄的人残影一闪,就要在空气中淡去。 叶怀遥眉目一凛,沉喝道:“走得了么?” 话音未落,煌煌剑光乍起,他右手一掀袍摆,拔剑起势,浮虹剑铿然出鞘,向前直斩。 刷—— 空气中仿佛有一重看不见的屏障,被硬生生撕裂开来,威压如同海潮澹荡,扑面而至,剑挑之处,金光漫洒。 对方原本用了隐遁之术,身形眼看就要彻底消失在空气之中,被叶怀遥这铺天盖地的灵力一激,不得已重新显形,以攻为守,一指向着叶怀遥眉心点去。 叶怀遥变招奇快,右手剑花挽起,将剑往身后一背,同时身体微侧,左掌呈莲花之形,结金刚法印,与对方真气相撞。 两人的袖袍都被狂风灌满,高高鼓起。 法印光华大盛,重重光影映上他的眉心,姿容甚美。 周围满树樱花簌簌而落,湖水生波,苍穹共振,转眼间,两名绝世高手连过数招。 这假扮容妄之人本欲速战速决,即早脱身,但在叶怀遥的几次拦截之后,他意识到这并不现实,手掌一错,袖中也弹出一柄短刀。 这刀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通体呈暗红色,甫一出鞘,便是尖啸连起,戾气冲天,挟带山摇地动之势,凶悍逼人。 这尖厉的刀啸仿佛直刺入骨膜,周围被叶怀遥剑气所布下的屏障瞬间迸碎。 而后,刀势划破长空,直轰向叶怀遥。 浮虹剑感受到了危险,自动护主,飞至半空,剑芒暴起,与刀气抗衡。 叶怀遥眼见刀锋逼面,没有硬挡,腾身一跃,足尖在刀面上一点,借力跃到了“容妄”背后。 浮虹剑飞来,正好被他顺势接住,在地下一拄,这才稳住身形。 比起叶怀遥的微微踉跄,“容妄”显然在功力上要更胜一筹。 他将刀一收,回过身来,悠悠一笑,问道:“阿遥,还打么?若是累了,便歇会罢。” 这话说的称呼亲昵,语气轻佻,若当真是情人之间的调侃也就罢了,但被这个冒牌货说来,就给人一种嘲讽取笑之意。 叶怀遥并未气急,倒也跟着挑了挑唇角:“不打了,都说了要给你买酒却没买到,原就是我理亏,不是么?” 这人一怔,接着便看见叶怀遥将手中的长剑微微一抬,锃亮的剑面映出他的面容,文秀清隽,正是属于叶识微的脸。 他虽然没打赢,但他已经揭破了对方的伪装。 两人一个闲散,一个温雅,隔剑对视,目光中渐生锋利。 过了片刻之后,赝神一哂,拂手一掸衣袍,身上属于容妄的服饰兵器也变回了他原本的样子。 他问道:“怎么发现的?” 叶怀遥远眺了一眼天边落下的残阳,发现这里日出到日落顶多只需要两个时辰,口中漫不经心地回答了赝神的话。 “如果你问我怎么发现你不是容妄,我只能说,我跟他很熟。如果问我什么时候知道你不是叶识微的……” 叶怀遥笑了笑:“一开始吧。” 赝神能找到这里来,本来就说明他对叶怀遥也有所怀疑了,到了这个份上,再相对演戏,未免无趣。 叶怀遥这种“我早看破了你,但我还轻描淡写不当回事”的态度,让赝神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狠戾。 叶怀遥笑吟吟看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也在暗自戒备。赝神目前还对容妄的到来抱有希望,应该不会贸然发动法阵。 果然,那戾气一转随即隐去,片刻之后,赝神忽然又笑了笑,神色颇有几分玩味: “所以你方才浇糖画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也可以说,明圣的糖画,就是为我做的?” 叶怀遥算是有点发现了,赝神大概因为之前只是一样器物,因而有了人的躯体之后,对于体验人生颇有几分兴趣。 之前他冒充叶识微要糖,之后他变化成容妄动手动脚,都似乎带着种好奇探究的感觉。 只不过这好奇都好奇到了叶怀遥头上,就让他不是很高兴了。 从一个神经病的心态来考虑,他往往都会是见到你越恼怒,自己就越是兴奋,你若是处变不惊,他自己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叶怀遥道:“一个糖画而已,不值什么,就算是感谢阁下这些年来对我兄弟的照顾。如果你愿意将识微的身体让出来,就算再做上成百上千个,遥亦心甘情愿。” 赝神目光奇异地看着他:“你跟着我,就是为了救你弟弟?” 叶怀遥点了点头。 赝神面上露出些许玩味神色,琢磨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妨合作?” 叶怀遥诧异道:“合作?合在哪里?” 他们的所有目标都是完全相反的吧? 赝神道:“你想将叶识微的身体要回来,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助我成为天魔。” 叶怀遥心里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关于天魔,我所知也不过皮毛而已,却不知你又觉得我能为此做些什么?” 天魔的相关情况,他分别从叶识微和桑嘉处听来了部分,此时故作不知,赝神便又简单解释了几句,倒和叶怀遥听说的那些没有什么出入。 不过,叶怀遥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觉得对方是个老实人,他到现在还不太明白赝神的用意,静静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154、第 154 章 赝神提及此事, 颇有自得之态:“若本座一朝成为天魔, 自然可以脱离凡胎, 由虚化实,拥有属于自己的躯壳, 到了那时,叶识微的身体无用, 还他倒也无妨。” 叶怀遥问道:“条件?” 赝神道:“成为天魔,凶险甚大,如果发生意外, 别说是我, 就连这具躯体, 都必定灰飞烟灭。但若有明圣护法,想必事半功倍。” 他目光灼灼, 注视着叶怀遥:“想要叶识微的身体,就全力以赴助我。” 果然,刚说他不像个老实人,这就来了。 赝神的这番说词毫无破绽, 既拿捏住了叶怀遥的死穴,提出的要求也合情合理。 要不是叶怀遥之前想尽办法逼问过桑嘉,又有叶识微推测出来的一些细节,他真就信了。 能够成为天魔,确实可以让他摆脱“器物”的标签,彻底拥有血躯,但却并不是如同赝神所说, 能够凭空化出一具身体来,而是彻底炼化叶识微的神识,并藉由他身上的血肉重组,获得新生。 也就是说,无论赝神成功与否,叶识微必然都是那第一个被牺牲的祭品。 赝神居然还想以这一点来忽悠叶怀遥保他成魔,真是无本万利,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其实赝神这个要求当中还有另外一重心思。成为天魔,可以让他的神魂与肉/身彻底融合,成为真正的“血肉之躯”,但是也会反天地之初,化虚无之元,无心无情,漠视众生。 他想体味人间喜怒是不容易了,总得为自己找点乐子。 如果能在成为天魔的过程中,借机让叶怀遥沾染魔气,一同堕落,这样以后此人就只能跟他在一边,消解无聊。 叶怀遥自然是不可能想到赝神这个神经病的想法,不过对方既然想蒙他,他也不介意虚以委蛇一番。 “这……” 叶怀遥故作为难,说道:“天魔降世,必然带来巨大动荡,如果我协助了你,就成了千古罪人,以后怕是要不容于正道。” 赝神心道你就算不成了罪人,我也会把你变成魔,左右结果都是一样的,白担心那么多真是没必要。 当然,这话他自然就不可能说出口了,只道:“有舍必有得,任何事总得付出代价,明圣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叶识微,还是你的名声前途,这就端看你选择哪一种了。” 叶怀遥心中微微一动。 话到了这里,他也不由地去想,自己这是知道赝神在骗人,所以才不会动摇。 但如果对方说的是真的,他又能够为了换得叶识微回来,就帮助赝神成为天魔吗? 名声和前途不是重点,而是天魔一成,生灵涂炭,这大大违背了叶怀遥此生坚守的底线,真正两难。 他自己过得好时,总是看着别人可怜,想帮忙,他承受过丧亲之痛后,就更加不愿意让自己的行为伤害到其他无辜的人。 可叶识微,也是亏欠过又深爱着的唯一亲人。 在这一刻,叶怀遥忽然想起当年的容妄。 世人都说邶苍魔君罪大恶极,满手血腥,其实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根据,容妄真的杀了很多人,他的成魔之路是由森森白骨铺就。 但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容妄也不过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纵然性格沉默阴郁了一些,但难道他就想成魔,想杀死那么多的人吗? 所谓反派的霸气威风只存在于小说当中,换到现实中,就算三岁的小孩子过家家,都知道不要当坏人。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了,谁又愿意去这样做? 他当时,也一定很难过吧。 心疼来的猝不及防,一时间五味杂陈,七情上心,在这一刻,叶怀遥忽然很想见见他。 容妄…… 叶怀遥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冲赝神道:“好,如果你能将识微保下,我可以答应这个条件。但你又如何保障自己的承诺是真呢?” 赝神道:“明圣也不是软弱可欺之人罢?” 叶怀遥心道,当然不是,那你还欺。 他道:“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正好容妄也快过来了,我希望你能够再稍等一段时间,让他从旁护持,做个见证。” 赝神心里琢磨,所谓还他叶识微的身体本来就是在骗人,叶怀遥这小子不好骗的很,也不知道能瞒他到几时。 但如果容妄在旁边,他反倒可以趁机挟持叶怀遥,要挟容妄主动献身,将生命力奉上。 不错,那就还是等等吧。 赝神也不用装成叶识微的样子了,哈哈一笑,道:“云栖君不信我,真是遗憾,好罢,那便依你。” 在他的身份揭穿之后,那枚随时可能爆炸的巨大炸/弹,再次暂时稳住。 谈妥之后,叶怀遥仰头看了看天色,问道:“那么,我们现在……” “你还没有给我把酒买回来,点好的菜也正在陆续上桌。”赝神微笑着说,“我们当然是回去,将那顿饭吃完。” 这红尘烟火,这做人的感觉,他都很喜欢,只可惜有些蠢货生来便可日日享受,他却得费尽心机,才能掠夺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不用心可不行啊。 叶怀遥看着满桌子的菜,倒是想起先前要被容妄拿来煎炒烹炸山丘兽来。 山丘兽便是由守护国运失职的龙族受到惩罚化成,而今天他发现吴恪竟然也是龙族,所去的方向貌似又是西海,却不知道这其中又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除此之外,叶怀遥心中更有另外一重担忧 西海,那可是何湛扬的家啊。 在西海的何湛扬却全然想不到他师兄这边的情况,他毕竟是龙族,虽说这些年在玄天楼住的愉快,但难得回家一次,在龙宫里倒也住得舒服。 谁都知道他脾气不好,是个混不吝,若说何湛扬小的时候,还有人背着龙王悄悄找事,那么现在已经成为玄天楼一方司主的他,也再没人敢招惹了。 好在何湛扬在龙王这些儿子当中年纪最小,母族又并非龙族,继位的可能性几乎等于无,是以大家拉拢他还来不及,也不会因为何湛扬的特殊待遇而心生忌惮。 何湛扬例行去拜见父亲的时候,龙王还特意问他,是不是住的惯,有没有同人争执。 “没有,最近过的还不错。” 何湛扬从小没怎么跟在龙王身边过,对这个风流的父亲没几分尊敬,他往旁边一坐,一边答话,一边从小几上拿了个梨子,“咔嚓”咬了一口。 龙王道:“我听说,你昨天和你几个姐夫打了一天的牌?是你想玩,还是他们约的你?” 何湛扬笑着说:“父王连这事都听说了,是他们来邀请我的,我本来玩不玩都行。但一想,这几位多半是看着我现下在你跟前有面子,专程过来讨好,钱多人傻,上赶着过来送,我不玩那不也成二百五了。” 龙王:“……” 何湛扬想说什么说什么,可不看他脸色,一边吃梨一边道:“啊,不过说真的,这里的果子可没岸上新鲜,等我回了玄天楼,着人给你运上几筐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秋水梨,保证水灵。” 龙王好不容易才找到话说,骂道:“我看你小子现在也是同样,仗着自个在本王面前有面子,如此放肆。” 何湛扬也哈哈笑:“我小的时候不放肆,也没比别人多得着什么好东西呀,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咯。” 龙王都被他给气笑了,无奈摇头道:“你呀。” 他起身,拍了拍何湛扬的脑袋,说道:“罢了,你难得回来一趟,愿意玩就好好玩吧,只是你那些兄姐或许各有心思,对你却是没什么恶意的,好歹要同他们留些余地,以后没了你爹,有其他亲人,就有归属。” 何湛扬虽然喜欢跟龙王抬杠,但也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别别扭扭地嘟囔道:“你还有几万年好活呢,忙着说这些干什么?没意思。” 龙王道:“你爹没意思,外面什么都有意思,滚吧。” 何湛扬把梨核一扔,就滚了。 所谓知子莫若父,这些时日里,他确然是一直以戏弄自己那些过去不理不睬,如今百般热情的兄姐为乐。 不过今日被龙王这番话一说,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好像也是会逐渐走向衰老的,这个认知让何湛扬觉得心里面挺不是滋味,之前热衷的恶作剧也就仿佛没那么好玩了。 他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师兄们,跟他们在一起,不需要捉弄人,也可以很开心,似乎连管宛琼往被窝里塞的王八,都变得有些眉清目秀了起来。 何湛扬想,等过些日子典礼办完了,他可要早一点回去。 不过在此之前,何湛扬还有件事要办。 他是在叶怀遥和容妄离开的第二天时启程返回龙宫,走之前,始共春风的两名小童捧着个包袱过来,说是明圣让转交给何司主的,让他带回龙宫去。 何湛扬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对龙角。 他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自己二哥何端恒的角。 在容妄还没有成为魔君的时候,曾经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跟何湛扬的二哥何端恒发生过一次战斗。 战局的结果是,何端恒被容妄打断龙筋,斩去双角,而容妄自己也是身受重伤,足足闭关百年才得以痊愈。 双方损伤惨重,仇怨也就此结下了。 何端恒是贵妃所出,小时候还仗着血统纯正,欺负过何湛扬,兄弟之间的关系算不上太好。 但再怎样,这也是对于整个龙族的一种挑衅,因而何湛扬一直以来与容妄不和,也有着一层原因在。 155、功敌千钟 这些都已经是旧怨了, 因为叶怀遥的缘故, 何湛扬也在尽量试着说服自己, 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不要再同容妄计较。 但他也没想到, 这在离恨天大殿之前悬挂了多年的龙角竟然会被还回来,倒是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了。 何湛扬跟何端恒素来生分, 割去的龙角被人给还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湛扬本来想碰面的时候跟他提一句, 让他自己派人去取。 但这几日下来, 两边竟然都没遇上过, 何湛扬便打算自己把龙角给何端恒拿过去,顺便跟他聊上几句, 看看能不能问出当年何端恒跟容妄之间到底因何如此。 他难得上门一次,这样突然的造访让何端恒宫中的人都很是摸不着头脑。 他们不敢招惹这位脾气火爆的皇子,毕恭毕敬地将何湛扬迎进来,又是上茶又是摆点心, 一群人围着他团团转。 何湛扬被他们绕来绕去弄的心烦,一挥手说道:“不必麻烦了,我要吃喝不会回自己的地方去吗?请二哥出来一下,我有话要与他单独谈。” 一名龟仆人陪着笑脸,冲何湛扬说道:“殿下,二殿下他有要事要办,已经出去了, 眼下不在龙宫当中。” 何湛扬意外道:“不在?什么时候走的?” 龟仆人道:“昨日就走了。” 何湛扬便起身道:“那就算了,等二哥回来,跟他说一声我来过,让他去找我一趟,有要紧事。” 龟仆人见这个祖宗没有过多为难,痛痛快快就要走,十分欣慰,连声称是。 何湛扬走时同来时一样热热闹闹,风风火火,被一帮人簇拥着出门。 然而刚到宫门外面,正前方就有个人冒冒失失地赶回来,差点同他撞在一起。 何湛扬还没说什么,他身边立刻有人呵斥:“放肆,怎敢冲撞殿下!” 来人抬头一看,见撞到的是何湛扬,吓了一跳,连忙伏地请罪:“是小人莽撞,请殿下恕罪。” 何湛扬脾气再差也不至于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瞧了这人一眼,感觉长得倒是端正,但莫名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且厌恶。 何湛扬想了想,没印象,他跟这龙宫当中的人不熟悉,看来会出现这样的感觉也不过是巧合而已。 他于是挥挥手道:“下去罢。” 何湛扬说罢便走,这人如释重负,躬身退下,然而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忽又听人喝道:“慢着!” 他一脸莫名地转过头,见何湛扬又折回来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自己脸上,让人感觉怪瘆得慌。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过了好一会,何湛扬才拧着眉头,这样问道。 “回殿下,小人是二皇子宫中的侍从官,名叫田生。” 对方虽然因为他的态度而不安,但是回答的时候并无迟疑,应该不是在编瞎话。 “田生?”何湛扬脸色阴沉,将字一个个从齿缝间挤出来,“不叫吴恪吗?” 他说话的时候,把周围人脸上的表情都注意到了,只见包括田生在内,每个人的神色都是惶恐中带着些莫名,显然并不明白他言下之意。 田生十分不解,但看何湛扬神色不善,便道:“小人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已经上千年了,这宫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证明了这一点。 何湛扬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 其实此时,他的心情也是惊疑不定。 第一眼看见这个田生的时候就觉得熟悉,一边琢磨一边走出几步,这才想到,这人活脱就是曾经在叶怀遥记忆中看见的那个周国将军。 是他领着部属进攻楚昭国,并且提出了让叶怀遥受杖刑的主意。 得知这件事之后,何湛扬为此而深深难过,在接收到这段记忆的那一刻,他就恨不得将那帮畜生碎尸万段。 何湛扬向来是个性情激烈的人,管不着什么两国争端,朝代演进,他只知道叶怀遥是自己的师兄,那么自己一定要狠狠收拾伤害他的人。 只不过这件事过去的太久了,就是想报仇也没地方找人去,何湛扬只能把无数发泄的愤懑咽下,憋屈的不轻。 他这次回龙宫,也有几分散心的意思,可是说什么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那张令他憎恶的脸。 但此时看田生的神色又不似作伪,再说就算他藏奸耍滑,故意抵赖,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为了他联合起来欺骗自己。 毕竟他可是出了名的纨绔混账啊。 何湛扬心中有几分自嘲,屈指弹出一道金光,打在田生身上,看出他的原型是只螃蟹,法力不高,连续离水的时间不可能超过半个月,那就更加不会去人族打仗了。 难道世间真有人长得如此相像? 何湛扬心中疑虑重重。 在玄天楼的时候,很多事情他不会想的太复杂,可以安心当个没心没肺的小师弟,但现在独自遇到状况,就不得不多存一个心眼了。 何湛扬暂时把怀疑按下,说道:“我认错人了,你下去罢。” 他说完之后,又故意嘀咕一句:“长了一脸讨人厌的相,下次少在我面前晃悠。” 说完之后,何湛扬扬长而去。 在场的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心道这位小殿下当真是跋扈蛮横的很,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兄长殿中侍从的长相来了。 不过何湛扬这样轻易走人,大家都是求之不得,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都是喏喏称是。 何湛扬回到了自己的宫殿里,脸色立刻严肃下来,派了人出去,令他们想办法将田生这些年的行迹都给查一遍。 他对龙宫中的人并不信任,都是派了自己从玄天楼带来的侍从出去查。 好在田生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并没费多大的功夫,他这些年来的经历已经都摆在了何湛扬案头。 何湛扬耐着性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对方应该是没有说谎。 这些卷宗都是以本人命数直接烙刻上去的,不能伪造,清晰地记载着田生离开西海的日子,最长从未超过三天。 那么会不会是有认识他的人,变成了他的模样?对方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何湛扬沉思着。 田生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要说想冒充成他的样子,故意攻打一个国家陷害他,那可就太夸张了,所以剩下的解释只有一个。 那就是,叶怀遥遇到的那个“吴恪”,因为某种原因需要隐藏身份,就随便变幻了一个模样。 如果要长期扮演另外一个人,变幻的样子是自己想出来的,没有参照,就很容易变着变着忘记了原本的模样,出现破绽。 所以最好的易容方式,就是找一个熟悉的人模仿,田生这样几乎不出西海,又卑微底层的人,正是最好的选择对象。 谁对田生熟悉?谁需要遮掩身份?谁有攻打楚昭,将叶怀遥逼迫至此的本事? 虽然很不情愿过多联想,但所有的问题都指向同一个答案,何湛扬惊疑不已,心中又不是很能够相信。 此事事关重大,他表现的十分沉稳,暂时将这些疑云与忧虑都按下不表,谁也没有透露。 何湛扬借口心烦,将下人们都都赶了出去,自己不声不响地关在寝宫中一阵倒腾,收拾出的符咒伤药看也不看,一股脑地塞进自己袖子当中的乾坤袋里面。 将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抱着剑静静端坐,闭目养神,等待时机。 深海之下看不见日升月落,但也会根据潮汐区分昼夜,何湛扬等着入了夜,龙宫中无人走动了,这才翻窗而出,再一次潜入了何端恒的寝宫。 龙宫居于深海之中,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轻易进入,整片海洋里的所有生物都处于龙王的管辖之下,因而几百年来也难得会发生什么危险。 这座宫殿之中,由于主人不在,守卫就更加松懈了,不少小鱼小虾都恢复了原型,钻到珊瑚海贝里面睡觉。 何湛扬施了个潜行术,在海水中无声一滑,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惊动,很快就潜入到了何端恒的寝殿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发现什么,又想发现什么,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四下看看,茫然没有目标。 但不知为何,这座宫殿中总是萦绕着一种让何湛扬十分不适的气息。 水中修成人形的鱼虾龟贝都属于精怪类,对些微邪气不会产生太大的感觉,倒是个个浓睡安然。 但何湛扬修习的是玄天楼的正统功法,灵气运转之间格外敏锐,很快就发现,他这种不适感,在靠近宫殿西侧的时候格外明显。 何端恒的妃子在五十年前因病逝世,他一时也没有再娶,此时宫中并无女眷,而何湛感觉不对的方向应该是藏书殿。 他小心地绕过守在殿中轮值的守卫,绕至殿后,从窗户摸了进去。 随着进入到藏书殿当中,何湛扬顿时感到整座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死气,怪不得会让人觉得这么不舒服。 他手结法印,一层淡淡的银光从他手中漫溢出来,随着水波向周围缓缓扩散,充斥整座宫殿。 这个时候,何湛扬发现,银光到了一排书架之前就无法靠近了,隐约还有滋滋的响声发出。 总算有些收获了! 何湛扬精神一振,收了银光之后跑到书架面前,将上面的书全部都挪了下来,仔细翻找,发现了一块木牌。 木牌的背面写着“收瘟解毒,扫荡污秽”八个字,正面则画了一只长有很多条细腿的虫子,背上生着带有斑点的壳,让人一看就想作呕。 何湛扬的手一颤,看清楚这东西的那个瞬间,第一反应就是将木牌扔掉。 他勉强将这个念头忍住,忙不迭地将它放回到书架上,心里头还是觉得膈应,就往自己的手上施了个清洁咒。 这可不是普通的东西,这是瘟神令牌啊。 瘟神一共有五位,能够掌握五方瘟疫,使之不得侵犯人间,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被世人所畏惧,就是因为这些瘟神,不但能够管束瘟疫,也能释放瘟种。 一个不小心沾染上,简直是灭顶之灾,别说凡人,就连一般的得道者都不会轻易招惹。 何湛扬陡然摸到了这个东西,要说他怕肯定不至于,但也恶心龙啊。 何端恒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有了之前的怀疑,何湛扬很容易就联想到,当年楚昭亡国之前,曾经发生过一场莫名其妙的瘟疫。 因为叶怀遥的缘故,他特意偷偷调查过这段往事,瘟疫先是在边境的军队当中发生,而后逐渐蔓延开来,消息传到京都之内,这才引起重视。 当时本来已经要被控制住了,周军却突然挥师打来,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一路势如破竹,造成了后来楚昭的败亡。 只怕所有人都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天灾而已,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 何端恒,端方审慎,恒定守一,正为“恪”中深意,而吴恪“无恪”,怕是要将这一切尽数抛弃。 何湛扬从刚刚看见令牌的震惊当中回过神来,稍微冷静了一会,却说什么都想不明白,对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时在风上殿上得知叶怀遥的经历,何湛扬震惊之余也大为难过,心中发誓,一定要为师兄出了这口恶气。 但想是这么想的,问题是如今已经千年过去,世事几经离合,周国虽然尚存,但当年的皇室却已经被太监之子夺权,早已经不复存在。 他想报仇,总不能将怒气发泄在那些无辜的百姓身上吧。 本来都觉得希望渺茫了,何湛扬可说什么也没想到,当年害了师兄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的亲哥哥! 要论感情,论在他心里的地位,一百个何端恒加起来都比不上叶怀遥,这点毋庸置疑,可就是这样,何湛扬才觉得更加愧疚。 毕竟他跟何端恒之间有撇不清的血缘关系,何端恒犯十分的错,他总要沾上一分。 这让他以后还怎么见叶怀遥? 何湛扬在旁边的书架上砸了一下,愧疚与恼怒沉甸甸压在胸口,让他恨不得大喊大叫一番,抒发心中郁气。 他烦躁地在殿中来回踱了几个圈,忽然一激灵,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不对,不是以后怎么见的问题,关键是,何端恒现在干什么去了? 他鬼鬼祟祟的,不会又有什么坏事要干吧! 何湛扬想起来自己一路摸进来的顺利,更加怀疑。 何端恒跟他不同,是南海龙女所出,母亲身为贵妃,也是正经的龙族。 他的年岁又长,虽然没了龙角,但长兄性格软弱,王储这个位置,何端恒也并非没有一争之力。 这样的身份,手中怎么也得有一些训练有素的私卫,怎么他连半个都没遇上? 刚才何湛扬一心一意地想进来查看,他在这龙宫中几乎就相当于横着走,就算被人发现了自己私闯何端恒的宫殿,顶多也就是挨顿骂的事,因此也没太在意其他。 这个时候冷静思考,方才咂摸出些许不对来。 他必须要找到何端恒! 何湛扬记起了还放在自己那里的那对龙角,作为何端恒身体的一部分,这角虽然被斩断了,但应该感应犹在。 何湛扬不再徘徊,将瘟神令牌包好揣进袖子里,迅速离去。 何湛扬并不知道,何端恒也把目标放在了鬼族深渊之中,更加想象不到叶怀遥目前的处境。他毕竟多年难得回一次龙宫,没有哪个人特意用这种事来搅他。 倒是玄天楼那一头,也很快收到了叶怀遥传回去的消息。 赤渊入口处阴气深重,各种灵符都无法传出,叶怀遥先后传回去的两到消息,都是在他打算进去找人之前留的后手。 他当时尚且不能确定丁先生的真实身份,更加无从得知赝神竟然是打算以深渊中所有的厉鬼作为贡品,即刻发动成为天魔的计划。 不过即便如此,叶怀遥也凭借精准的判断力抓住了重点。 他在传音符中将鬼族深渊的情况描述了一遍,又言及赝神会躲进这片地方,多半是自身也出现了某些问题,不排除他采取某种极端措施的可能性。 不需要再具体,其实赝神想要成为天魔地魔还是人妖都已经无关紧要,只需知道“他要搞事”这四个字,就足够了。 燕沉收到消息的时候,同样下山调查鬼族一事的展榆刚刚回到山上。 展榆身为一只单身狗,可没有魔君这般一酸就能酸出个镇子来的醋性加持,并未有幸进入鬼王宴。 不过他的收获不小,也同样查出了失踪修士们行踪经历的异常,正在跟燕沉分析。 “哪有这样的巧合,那么多的人一起中了禁术或者剧毒。”展榆道,“大师兄,我看他们多半是中了什么圈套。” 燕沉道:“这圈套背后的目的还不清楚,其中肯定有什么古怪。” 展榆道:“是啊,我那个方向失踪的人数不算多,也不知道七师兄那边如何了,怎么还没回来……” 说人人到,也恰好是他提到此处,天边忽然飞来一只纸鸟,拍着翅膀凑到了燕沉跟前。 燕沉伸手,纸鸟停在了他的手指上,绿豆大的小眼睛亮了亮,口吐人言,发出的正是叶怀遥的声音。 “师哥,我目前已经进入鬼族。不过鬼王宴没有办成,因为他们家的锅被我和容妄砸了……” 纸鸟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展榆和燕沉脸色同时一变。 等到听叶怀遥完完整整地将情况讲了一遍之后,展榆不由地捂住胸口,觉得快要被这个不省心的师兄给气死了。 他还没听完,就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道:“他什么意思?怎么自己下到深渊里面去了!容妄呢?!” 燕沉也被叶怀遥传回来的一连串重磅消息吓了一跳,他们还在这里探讨鬼族的阴谋诡计,叶怀遥可倒好,直接打入敌人内部最中心的地方去了。 震惊担忧之色从燕沉的脸上一闪而过,但随即就恢复了沉稳。 他挫腕将纸鸟一拢,又重新将它恢复成了传讯符的模样,同时片刻也不犹豫,大步向着外面走去:“小榆,你跟我来。” 燕沉边走边道:“容妄回魔族准备对付赝神的东西去了,我想他应该也没有收到消息。阿遥一个人在那里,不能耽搁了,咱们现在立刻行动。“ 展榆也知道事情紧迫,叫嚣了两句就收声了,他一边听燕沉说话,一边已经将召集弟子的命令传了下去答应道:“是。” 燕沉说:“你先带着一批人过去,按照阿遥的说话,鬼族前来玄天楼引路的使者也快到了,应该半路上可以遇见。另外传信各大门派,说明情况,请他们派遣人手,我亲自等候。” 正如叶怀遥所预计,燕沉永远都是最靠得住的那个人,很快便保持冷静,并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 就像他自己在独自面对选择的时候,能够迅速做出最合理的布置,理智地应对一切同样——在叶怀遥刚回来的时候,燕沉就说过了,他们站在这个位置,永远也没有懈怠的资格。 展榆本来就担心叶怀遥,燕沉让他领着人先过去,他简直是正中下怀,立刻便答应了,又问:“用不用传信告诉湛扬?” 燕沉道:“不用了,他性子急,又在龙宫,多有不便之处,让他好好陪他父王罢。” 玄天楼高手如云,自然也不差何湛扬一个。但如今面临的问题,仅仅有顶尖高手是不够的,还需要大批量的弟子协同合作。 如果真像叶怀遥形容的那样,鬼族这座诡异的深渊当中,还隐藏着数以万计的厉鬼,那么一旦出现意外戾气泄露,便是弥天大祸,绝对要将整座深渊全面封锁,不留半条漏网之鱼。 否则,哪怕只逃掉了一只厉鬼,都能在阳间掀起很大的风波。 他们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赝神有将整个深渊轰塌,献祭厉鬼的打算,不然只怕要更加惊心。 即便如此,想到叶怀遥一个人留在鬼族,燕沉也已经心急如焚。 他派遣展榆先行一步之后,自己又以最快的速度对山上的一应事务进行了安排,随即带着玄天楼的第二波人手出发。 除了部分人负责守山,剩下的弟子们几乎是倾巢出动,只见数千道剑光掠起,直上天际,随即横空而出,宛若银河铺展,光彩炫目。 有法圣亲自带队,又是去支援明圣,人人精神抖擞,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便到了鬼门之外。 在这之前,展榆那一拨人作为先遣部队,则已经同鬼族派来接应的人员汇合,开始进行交涉。 156、月向松江 比起这些修士来, 反倒是鬼族自己都有些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 明圣在鬼族大殿中遇到了刺杀, 非常生气,要求调遣一些玄天楼的人进来护卫他的安全。 但这个时候鬼王宴结束, 鬼族的入口已经关闭,所以王女派他们前来接应玄天楼的来客。 想象中, 你来别人家串门,又不是要火并,就算想要护卫, 撑死七八个人也差不多了吧。 前来接人的鬼族们, 被面前浩浩荡荡的“玄天楼大军”惊呆了。 “……” 世人传言诚不我欺, 明圣果然不能招惹! 鬼族们警惕地看着玄天楼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觉得他们眉目间都是凶悍之气。 展榆虽然急,但叶怀遥的信里说的很清楚,这件事与其说是鬼族的阴谋,倒不如说他们也一样是受害者, 倒霉被赝神当成了利用工具而已。 他们带着这么多人来,谁都会心生警戒,总不能把鬼族踏平再冲进去找赝神罢。 他勉强压住情绪,冲着鬼族使者说道:“几位莫惊,玄天楼此次行动并无恶意,而是想与贵派谋求合作,事情紧迫, 可否让我见一见大王女?” 展榆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只有我一个人进去。如果还不放心,我可以暂时封住一半功力。”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还不让人家进去,那可也太不给面子了。 一番商议之后,鬼使们终于同意,领着展榆去见赛音珠。 作为鬼族中人,赛音珠和塔其格是从小听着关于那深渊的恐怖传闻长大的,人族吓唬小孩都说“再闹让你被鬼抓去”,他们听的则是,“再闹把你扔黑烟里面”。 对于他们来说,这里是绝对不可能突破的禁区,就算告诉他们里面有个赝神,鬼族的人也会认为深渊比赝神要更加可怕,绝对不可能做出进入查看的决定。 这也是叶怀遥选择暗中潜入,而不经过鬼族直接通知玄天楼的原因。 可想而知,赛音珠听见展榆说明来意之后的心情。 “这、这……明圣竟然真的进入了赤渊?” 这一瞬间,叶怀遥在赛音珠的心目中,便已经被认定不会活着回来了。 她没想到竟然有人真敢单枪匹马就闯进去,特别是做这件事的人是明圣,绝非那种不知天高地厚就乱闯的毛头小子。 他为自己的行动留下了周密的后手,说明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但他还是等不及容妄回来就进去了,为什么? 赛音珠并不知道叶识微的事,她只是在思考,这种时候,自己应该发火明圣随便闯入鬼族禁地的行为,还是要因为照顾不周导致叶怀遥出事,而向展榆道歉。 毕竟叶怀遥会掺和到鬼族这些事当中,还是赛音珠先求助的。 自家人自家关心,展榆就没心情关注责任在哪边的问题了,双方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只要叶怀遥没事,给鬼族道歉他也愿意。 展榆见赛音珠不语,语气急促地说道:“大王女,我知道赤渊对鬼族有特殊的意义,也很抱歉玄天楼的突然打搅,但你心里应该清楚,那地方如此凶险,一旦赝神在当中有所谋划,首先受到影响的是鬼族。” 他虽然着急,但也一针见血:“你现在觉得里面可怕,不敢让人进去,但又是否想象过,赤渊中的东西全部出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展榆这个假设太可怕了,赛音珠一时无言。 展榆见她动摇,心里也有了点把我:“说句实话,若非我们明圣有心插手此事,鬼族如何,修真界是不会管的,这次时机王女若是不把握好,就再不会遇上这么多帮手前来援助的情况了。” 展榆这话半真半假,但却正好说到了赛音珠的心坎里面去,鬼王新死,鬼族内讧,她现在最缺的就是可以调派的人手。 再说,叶怀遥进都进去了,她能不让人去救吗?这可还有个容妄没来呢! 简短的谈话,不过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赛音珠便和展榆一同出来了,并且吩咐大开鬼门,迎接修士们的进入。 这对于鬼族来说,可是从来都未曾发生过的事。 鬼族这边刚刚谈妥,紧赶慢赶的燕沉等人也随后到达。 幸运的是,因为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些日子以来,各大门派都未曾放松过警戒,收到消息后便纷纷以最快地速度集结,所以并未耽搁太多功夫。 鬼族素来地广人稀,鬼门外面也同样有着大片的空地,这回倒是正好给了各位修士们一个落脚之地。 放眼看去,只见各门各派服色混杂,宝光剑气闪成一片。 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疏疏几个寻常村落,燕沉派人前去疏散普通的平民百姓。 他身份尊崇,又是这次行动的发起人,自然而然地便负起统筹安排的责任。 为了防止万一发生,戾气扩散,首先就得有一片结界将整个阴阳入口封住,其中,封锁点就足有数十个。 除此之外,进入鬼族之后,还要准备大规模的法阵,随时准备超度厉鬼,这个任务自然交给佛家最为合适。 若无法超度,厉鬼破阵攻击,更需有后卫防守,此时剑修们的工作就来了。 如此种种,委实繁杂,燕沉一一安排完毕,而后万法澄心寺的主持戒玄大师走了过来,向他询问叶怀遥目前的状况。 燕沉心里也颇为焦虑,说道:“目前再无消息传来,还不清楚,但只要赤渊那边没有传来异常,就应该是暂时平安的。” 展榆那边正在和赛音珠沟通,燕沉想着若是再过片刻他不出来,自己就也要进去了。 他说罢之后,又冲着戒玄大师颔首道谢:“大师,也要多谢贵派前来相助。” 戒玄大师道:“阿弥陀佛,法圣不必客气,且不说先前诸位帮助万法澄心寺之恩,单指如今,明圣也本就是为了调查多名修士失踪一事而出山的,既是为了整个修真界的安危涉险,我等前来,分所应当。” 他说完之后,稍稍凑近,压低了一些声音:“但……怎不见邶苍魔君?” 当初戒玄大师也是亲眼见证叶怀遥和容妄设局对付君知寒的,眼看着两人由假作的“死对头”摇身一变,成了“好朋友”。 结果这情比金坚的友情还没有维持几天,这两位竟然就在全天下面前公布恋情了,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完成了关系的突变。 怎不让人道一声“阿弥陀佛”啊。 燕沉觉得自己好像从老和尚这张慈眉善目的面孔之下,看出了一丝八卦的意味:“……” 燕沉:“……他似乎另有要事。” 戒玄大师道:“怪不得,昨日外出归来,门下弟子刚刚向老衲禀报,说是上回在万圣堂之下发现的那具男尸被邶苍魔君取走了,只说有急用。老衲派人前往魔族询问端底,尚未收到回信,便来了此地。若如法圣所说,便可解释的通。” 叶怀遥在口信中提到,称那具男尸正是将赝神炼制出来的上一任魔君尘磐,燕沉听说容妄把尸体取走,隐约猜到了一点他的意图,沉吟道:“魔君他……” 这两个字刚刚出口,他忽地眼一抬,朝着戒玄大师身后看去。 戒玄大师有所感应,也一回头,只见容妄的身形出现,落在自己后面不远处。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高挑清瘦,腰间悬剑,身侧正有一株枯树,枯枝狰狞伸展,越发衬的容妄神色冷寂,容颜苍白。 比起是人们口中过于凶残的形象,他的外表显然有些俊秀的过分了,这样看起来,就像个刚刚出师下山的清冷少年。 容妄一路上紧赶慢赶,虽然出发的较晚,但在半路上就已经与手下的魔将们汇合。虽然他同叶怀遥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但是多年习惯使然,见这帮魔族出现,众人还是纷纷投去警惕的目光。 容妄没搭理他们,目光一扫,径直向着燕沉走了过来,问道:“你也收到他的消息了?” 燕沉也很直接:“是,对赝神你了解多少?可有对策?” 容妄道:“他是我父亲。” 燕沉:“……嗯?” 叶怀遥顾及容妄心情,在没问过之前,并未将他的身世向外透露,哪怕冷静如同燕沉,也被容妄冒出来这一句话给砸懵了。 容妄言简意赅,将他跟叶识微联络之后得来的信息说了,而后道:“总之,赝神的目的就是成为天魔,在成功之前,应该不会有其他举动。剩下的我需要实地观察一下才能想到举措,进去再说。” 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叶怀遥传信的时候也已经将处境交代的详细,容妄知道他一时半会应该出不了太大问题,但心中还是火烧火燎的,仿佛被谁在胸膛里灌进了一锅沸油。 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叶怀遥身边去。 两人说话之间,展榆也已经与赛音珠谈妥,鬼门重重关卡彻底打开,请修士们入内,布下天罗地网。 与此同时,何湛扬正循着何端恒龙角上的牵系气息,向着鬼族一带匆匆赶来。 叶怀遥和赝神则从酒楼中出来,没去客栈,找了一家无人的荒庙投宿。 叶怀遥觉得跟容妄这个神经病爹打交道,实在非常耗神,他倒是也想找张床,舒舒服服地躺一躺,也好养精蓄锐。 但是考虑到赝神到底是器灵,他起初意识觉醒,就是因为吸食了魔族的血肉神魂。 这里即便是幻境,也有不少真正的魂魄飘荡在内,让他在人多的地方停留久了,这些还能投胎的灵体怕是要倒霉。 所以叶怀遥借着要四下转一转的理由,与赝神一路出城,路过荒郊,就在这间破庙中休息了。 叶怀遥少时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后来遭逢变故,算得上是由朝堂入江湖,有时要追缴邪魔,风餐露宿的生活多有经历,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 赝神站在一边,瞧着叶怀遥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看起来似乎还挺舒服的样子,便也有样学样,同样堆了个草铺坐下。 叶怀遥知道赝神在打量自己,不过不想理他,于是闭目打坐,权当没有看见。 过了一会,赝神说道:“云栖君,在与你同行之前,我从来都没有住过这样破的地方。” 叶怀遥道:“那恭喜你,因为我的引领,又多品尝了一种人生百味。” 赝神笑道:“世人都说云栖君乃是谦谦君子,性情最是温雅和善,没想到也有如此牙尖嘴利的时候。” 叶怀遥坦然道:“人嘛,都是如此,一面正直,一面阴暗,见人装人,遇鬼装鬼。” 赝神玩味道:“虚伪?” 叶怀遥道:“错了,这叫生存之道。” 他确实是少有如此说话带刺的时候,只不过觉得赝神实在很欠罢了,再加上他顶着一张叶识微的脸,叶怀遥就更加不耐烦同冒充者说话。 但赝神却似乎觉得他说话很有趣一般,被怼了之后反倒更加兴致勃勃起来。 他笑道:“云栖君说的只是弱者的生存之道,若是足够强悍,何须在意你面前的是什么人?不合心意,杀掉便是。因他人而改变自己,毫无意义。” 叶怀遥微微一笑,说道:“不,这世上总有你不能随心所欲差遣的人。比如说我,阁下已经拥有强大的力量了,平素为人也习惯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但你需要我助你成为天魔,还是不得不通过做交易的方式来打动我,不是吗?” 赝神道:“云栖君岂是常人可比?” 叶怀遥随即接口:“所以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真心想跟人杠起来,实在是句句见血,毫不留情,给了台阶都不下。 赝神这一生当中,还从来没被人如此当面讥刺过,脸上极快地闪过一重怒气。 叶怀遥毫无反应,把对方怼闭嘴了,就重新将眼睛闭上,安静平和,盘膝打坐。 之前塔其格被桑嘉附体,是叶怀遥将血滴在他的身上,又由容妄的魔气牵引,才将桑嘉扯了出来。 容妄和桑嘉是母子,无论两人感情如何,血缘上也无可避免地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叶怀遥和叶识微事实上的关系则要远了一层,这招恐怕未必能够行通。 况且双方情况不同,桑嘉那边是她附在了塔其格的身上,叶识微这头则是被赝神给附了身,光把他的魂魄扯出来,身体照样弄不回来,得想办法增强魂力。 对魂体能够产生影响的,除了外力攻击,就是一个人的情绪了。 现在赝神心中显然已经酝酿起了怒气,那么他是否能趁这个机会,对叶识微目前被压制的魂魄产生一些感应? 叶怀遥宁心静气,让自己的灵识一丝一缕地逸出,去捕捉周围任何一点细微的气息变化。 赝神大概也拿叶怀遥没办法,已经不说话了,他保持安静固然很好,但有这么个危险人物守在旁边,叶怀遥入定的时候,还是不忘分了一缕心神注意外界,以防止他突然作妖。 起初毫无进展,就在叶怀遥想放弃的时候,突然之间,他刚刚放出去的神识仿佛遇到了一股吸力极强的旋涡,不由自主地全部被吸引了过去。 眼前一黑复又一亮,视角骤然发生了变化。 周围和风温煦,午后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叶片簌簌的晃动和小鸟的鸣叫声交互响起,平静宁和。 叶怀遥发现自己正扒在翊王府的墙头上,还没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本能地用力一攀,整个人翻了上去,纵身跃入自家的后花园。 脚一落地,他就看见翊王妃领着两个侍女,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叶怀遥心中立刻生出一丝喜悦,依稀觉得自己就是十来岁的年纪,高兴地喊了声“娘”朝着翊王妃跑过去。 两名侍女笑着行了礼,道声“世子万安”。 翊王妃本就是来找儿子的,但没想到他突然冒出来,倒被吓了一跳。 翊王妃嗔道:“你看你,又跑哪里玩去了?连正门都不知道,天天上蹿下跳的,跟只小猴子一样。袍子都脏了。” 叶怀遥道:“娘,父王在外面。我本想回家,就看见他和周太傅要从府上正门进来,父王正在跟周太傅说我稳重懂事,我就没敢往前凑。” 翊王妃:“……” 叶怀遥之前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袍子下摆蹭了一块灰,发冠也有点歪了,实在跟稳重懂事挨不上半点边。 “你父王又去外面瞎吹了,一会多半还得让你出去显摆。快回房换衣服去,让丹茜给你梳头。” 翊王妃拍了叶怀遥的后背一巴掌,哄他走:“快去快去,别丢你老子的脸。” 叶怀遥道:“哼,就知道想着父王。” 说完之后,他见母亲还作势要打,连忙转身跑了。 叶怀遥急匆匆地回去换了衣服,梳了头,又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子爷。 他和翊王妃都太了解翊王的性格了,果然不多时,便有人前来,说王爷请世子过去。 叶怀遥走到会客厅的门口,就听见周太傅说道:“世子文武皆长,最是难得。昨日在陛下那里,臣也看见了那副《万山寥廓图》,画工极佳,意境也好……” 翊王谦虚和隐晦地显摆道:“哪里哪里,这画本来是看他小时候耐不住性子,就随便学上一学,没下多大功夫。太傅这样称赞,是给他面子了。” 周太傅笑道:“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世子天资聪颖,学画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画工也已极为精湛。加上小小年纪心胸旷达,这才是更为可贵。” 翊王很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的心肝宝贝,谈兴大发:“我这儿子从小被本王惯坏了,有些调皮,但也不是本王自夸,他心地是极为仁善的,而且宽和大方,真不知小小年纪怎就如此懂事,多半随了他娘……” 叶怀遥站在门外,羞耻地扶额,忽然不想进去了。 自卖自夸也不要这么明显啊,老爹!人家太傅心里会笑死你的! 翊王却是谈到儿子就满腔自豪,老大说完了还有老二:“对了,还有我们识微,听说上回写的策论,听说是几位太傅一起评议的?” 周太傅笑道:“正是。郡王小小年纪,对政事便颇有一番独到见解……” 叶怀遥闻道两人提起弟弟,倒是有兴趣多听几句。但说也奇怪,翊王和周太傅的交谈声从正堂传出来,他明明离的也不近,就是听的清清楚楚。 接着身后也传来一个声音,语气柔和地叫了声“大哥”。 叶怀遥转头,见叶识微穿了一件淡紫色的长衫,衣服下摆勾着一些黑色的花纹,正向着自己走过来。 他失笑:“你也被父王给叫来了?” 叶识微含笑道:“是,父亲说让我过来,写篇文章给周太傅看看。” 叶怀遥道:“嗐,谁不是呢。我都在这站了有一会了,那咱们进去罢。” 周太傅已经是两朝老臣,门生众多,在清流士子之中名声甚大,叶怀遥和叶识微身份贵重,但到底年纪尚轻,翊王如此,也是希望他们多多熟悉的意思。 叶怀遥也知道不能让老先生久等,拉着叶识微的手腕就要同他进去。 叶识微的脚下却没有移动,反手拽住了他:“大哥。” 叶怀遥奇怪地回头,问道:“怎么了吗?” 叶识微依旧保持着与平常无异的笑容和神态,冲叶怀遥说道:“那里的阳光太亮,我不能去了。” 叶怀遥觉得后背右侧的位置忽然疼了一下,但是他沉浸在对叶识微话语的疑惑当中,并未在意,有些莫名地说道:“怎么,你还怕晒吗?” 两人目前站在一蓬树荫之下,叶怀遥朝着叶识微的身后看了一眼,却见到了金灿灿的阳光:“可是你刚才难道不是晒着过来的么?” 叶识微顺着叶怀遥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答非所问地道:“娘也来了……” 旁边的小路上,翊王妃领着端有糕点的侍女款款而来,前面的正厅中,翊王谈笑的声音随风飘至。 原本是一副再家常不过的温馨场景,而叶识微的身影,却正在叶怀遥面前慢慢淡去。 叶怀遥还抓着他的手腕,感觉他的体温正在变冷,那衣服上的黑色花纹,仿佛突然拥有了生命似的,从叶识微身上逐渐漫溢下来,变成丝丝缕缕黑色的藤蔓,将他身边的一切都裹杂起来。 后背上再次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连骨肉都要被撕裂,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这一疼,反倒让他意识陡然清醒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不是现实,他是真的感应到了叶识微的神思! 大概叶识微也想起了这段回忆,因为回忆中恰好有叶怀遥,所以才能让他如此轻易地捕捉到。 这是幸运,也是危险。 叶怀遥心里也没底,本来只是想稍作试探,对情况有个初步的了解,但现在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神思也纠葛的太深,反倒差点心智迷乱。 但让他奇怪的是,叶识微身上重重包围而来的黑色藤蔓,分明是赝神用来束缚他魂体魔元。 按正常情况来讲,叶怀遥的神思既然已经同叶识微纠缠在了同一片场景当中,理应也同样被藤蔓缠住的。 但他除了后背的疼痛之外,全身上下再没有半点异常症状,藤蔓将要缠到身上的时候竟然自动绕行,仿佛在畏惧什么似的。 叶怀遥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仙骨”两个字。 还没等他深入地考虑发现这件事的意义,便忽地听见赝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云栖君,你说……邶苍魔君还有多久会到呢?” 叶怀遥心中一凛,迅速将神思撤回,睁开了眼睛。 虽然因为体质特殊,方才他的探索并未被赝神的魔元所察觉吞噬,但心神动荡,疼痛犹在,稍有不慎,就会让赝神看出异常。 叶怀遥睁眼之后,淡淡地看了赝神一眼,神态自然的不需要任何过度,仿佛刚从打坐修炼当中被他惊扰,惯有的温和当中带着一丝隐晦的不耐烦。 他说道:“魔族突然有些内务需要处理,他走的匆忙,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太久。” 赝神道:“其实我有些奇怪,邶苍魔君真的会来吗?” 叶怀遥不动声色:“为什么这样说?” 赝神道:“我不知道邶苍魔君离开时,你的计划是怎样的,他又知不知道你会前来这里寻我。不过我猜应该是不知。” 他面露玩味神情:“以他对你的重视程度,若是听说你要独自前来寻我,应该会一起陪同。但他要是根本不知道你来了这个地方,又如何会快速结束手上的事务,回来寻找呢?” 作者有话要说:  翊王:“我儿子又懂事又善良。” 翊王妃:“我儿子超可爱的。” 叶识微:“我哥哥长得好看,人也好,他最好。” —————— 往后翻还有一章~ 157、晓檐疏雨 赝神这个问题实在很犀利, 叶怀遥还不能说自己下到赤渊之前已经给容妄送了信。 ——那就等于明摆着告诉赝神, 我已经码了人来削你, 现在不过是拖延时间。 所以这种时候,解释根本没用, 也只能以退为进了。 叶怀遥淡淡地笑:“容妄虽不知道我会来此,但一定会过来找我。你若不信, 我也无法解释。不如这样罢,咱们现在就开始如何?” 叶怀遥竟然会这样提议,赝神是真的惊讶了:“你不是不放心吗?” 叶怀遥道:“没人担保我是不能相信你, 当刚刚我想到, 我们可以订立一个契约, 以性命作赌。” “我全力相助你成为天魔,不能有半点保留, 你要保证在成为天魔之后将叶识微的身体让出来,并自此以后不能再惊扰他,如何?” 此时旁边要是有人围观,多半会对叶怀遥的回答拍手叫绝。 这种契约绝对不能反悔, 谁违背了诺言就会魂飞魄散,比别人担保还要管用。 赝神本来想试探叶怀遥的虚实,结果人家拿出满满的诚意这样说了,反倒把他卡的不上不下。 ——毕竟他根本就不可能将叶识微的身体交出来。 沉默。 赝神看着叶怀遥,似在判断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把柄,还是真心实意提出这个方法。 只要让他发现叶怀遥已经看破了他的阴谋,那么赝神一定会立刻发动法阵, 引爆整个深渊的戾气来为自己献祭。 不光他们,整个鬼族,甚至目前有可能到了附近的一些援兵,都会遭到牵连。 叶怀遥微微挑眉,回视一眼,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怎么,这样都有问题?” 赝神若有所思:“云栖君希望我选择哪一种方案?” 叶怀遥道:“要订立契约,就得把咱们双方的真元注入到同一份契书当中。说实话,我并不信任阁下,更担心你会从中做什么手脚,自然是比较喜欢让容妄过来做个见证的方法。但……这不是你不耐烦了吗?” 赝神自然也希望等到容妄过来,他趁机拿住叶怀遥威胁。 吞噬了容妄的完整生命力,成为天魔之计必成。 叶怀遥的平淡稍稍消去了他的疑心,赝神变脸如翻书,忽然又愉快地笑起来,恢复了之前那副亲亲热热的模样。 他道:“云栖君说的是,我也同样有此顾虑,那就再等一等罢。” 叶怀遥心里松了口气,觉得手心都捏了把汗。 两人干坐了一会,时间显得如此漫长和难熬,叶怀遥便从窗外折了一片竹叶,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一片叶子奏不出太多复杂的乐调,他所吹的,正是之前唱过的那首民间小调。 叶子吹出来的声音俏皮欢快,清脆悦耳,仿佛一段年少无忧的时光。 声音能够泄露情绪,也能够抒发情绪,如果不是心中真的无忧无惧,胸怀坦荡,就不可能奏出这样的曲子。 赝神听了一会,生出的疑心也慢慢消散了。 他虽然想要当人,但不得不说,跟器物比起来,人最不好的一点,就有拥有喜怒忧惧这样的感情。 有感情,心胸便狭窄,便会有弱点,便会露出破绽。 如果叶怀遥真的察觉到了他的计划,意识到自己随时都能够启动底下的法阵,让所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他绝对不可能不畏惧,也不会如此从容。 正如叶识微之前所说,赝神生性傲慢,成功打败主人的经历,让他非常轻视这群有血肉之躯,有喜怒哀乐的柔弱生物,但同时,又在内心深处羡慕着他们的某些特质。 幸好成为天魔之后,虽有血肉之躯,但也会丧失所有的情感,他可不需要那些多余的东西。 赝神的疑心被叶怀遥消除之后,索性含笑欣赏,把荒庙闲坐听曲也当成了做人之前的一种难得体验。 叶怀遥吹完一曲后,又吹了首清平乐,他特意用了一些灵力,使得曲子中的感染力更强,以安抚赝神。 荒庙的外面本来就是一片树林,里面的的鸟儿也欢快地随着曲调发出鸣叫,嘤嘤成韵,清脆欢快。 燕沉和容妄等人已经在赛音珠的引领下来到的赤渊外面,虽然不知道赝神的具体计划,但知道轻举妄动很有可能会给叶怀遥带来危险,所有的人都没有贸然行事。 燕沉向着赤渊走过去,整个人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衣袂飒飒作响。 虽然知道他不至于掉下去,展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师兄,小心。” 燕沉道:“这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怨气太重了,我打算先下去探一探。” 展榆道:“你自己?” 燕沉道:“总不好去太多人,万一将里面惊动就是麻烦。” 现在叶怀遥和赝神在一起,要是稍不小心让对方意识到援兵已至,很有可能狗急跳墙,到时候叶怀遥就会有麻烦。 燕沉说着,双指并拢,指尖聚齐一芒微弱的灵力,想要打下去稍作试探。 但他尚未来得及将这个想法付诸实际,手腕就倏地被人架住了。 燕沉回眸,见来人是容妄。 展榆也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邶苍魔君,有什么问题吗?” 容妄沉声道:“是,这下面不对劲,先让我看看再做打算罢。” 要说这里最了解赝神的人就是容妄了,燕沉又了解他对叶怀遥的关切,因此并未坚持,说道:“也好。小榆,先随我去做其他准备。” 鬼族中的不少族人就是因怨气而生,现在他们这么多的修士都要进入赤渊,再怎么小心,里面的怨气也一定会外泄。 那样的话,很有可能造成鬼族当中部分族人被同化,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将容妄留在原地观察,又与其他门派的各位修士商讨,决定设立净琉璃往生大阵,不断超度怨气,以防万一。 燕沉道:“这法阵就有劳戒玄大师主持了。” 戒玄大师道:“各位尽管放心。其实法阵这一边好办,倒是这赝神应该如何对付,实在让人没有把握。老衲亦是十分担心明圣的安危。” 对于这个赝神,在场的人都可以说是久仰大名,实际了解却很少。 在场的这么多人,无不修为高深,这赝神就算是本事通天也不值得害怕。他身上最令人忌惮的地方,在于根本就是一样法器。 身为法器,没有实体,伤他占有的肉/身根本就没有作用。 更何况由于赝神的特殊能力,他甚至很可能还会吸收其他人的生命力不断补充自身能力,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养料,这就不太好打了。 纪家主道:“想必邶苍魔君应该对赝神最为了解吧,不知道他于此事有何想法。” 要是放在过去遇上这种事,别说做梦魔族能跟着出力,不提防他们在背后暗算一把就是谢天谢地了。 不过这回不一样,明圣还在赤渊底下,想必最着急的人应该是邶苍魔君,人族魔族难得的和谐,没有人怀疑他会不愿意出力。 ——反倒还担心他过于着急冲动了,得劝着点。 纪家主提到容妄,众人回头一找,发现他站在赤渊的边上,正伸手在不断翻腾的黑气上面画出了一道泛着亮光的符咒。 有人因为他是着急想见叶怀遥,正在找办法,连忙道:“魔君,目前大师们的法阵没有结成,请您稍安勿躁。” 容妄回过头来,眉头微蹙,面色凝重,又吓得那人不敢再说了。 倒是燕沉对他的性格稍有了解,走过去问道:“发现了什么?” 两人昔日一见面就打,互相恨的对方牙痒痒,此时并肩站在万丈悬崖的边上,倒是谁都不担心,对方会突然把自己把自己给推下去。 容妄道:“你看我画出的符咒。” 燕沉顺着容妄的目光看去,只容妄指尖牵引,那枚符咒呈旋涡状转动起来,中间一点金光如同蛛网一般向外扩散,又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点连起来,悬浮在赤渊上方,这样看着倒是甚美。 燕沉不太了解他们魔族的功法,但也能够稍微有所理解,沉声道:“这网代表的是底下天魔阵的气脉?” 容妄道:“赝神的生命力源自于我,我站在这里,能够感觉到他的气息凝聚在法阵中心,而里面的每一只厉鬼,都被法阵的气脉给网罗住了。” 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转头看着燕沉:“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赝神想成为天魔,一定要想办法通过雷劫才能成功——他想用整个赤渊当中的魂魄祭天!” 容妄这一猜测虽然惊人,但正是事实。 燕沉将他的话在心里面过了一遍,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一凛,沉声道:“如果事实真如你的猜测,他随时都可以发动法阵,将赤渊引爆!” 两人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凝重。 容妄浑身发冷,被骤然而来的焦虑与恐慌笼上心头。 此时他早已成为了一方大魔,叱咤风云,指掌天下,但心中从始至终留存的那处软肋,却依旧是半点也触碰不得。 想到叶怀遥有可能遇到的危险,容妄便觉得自己胸膛里面好像被人倒下一锅沸油似的,恨不得现在直接从山崖上跳下去。 当然,这种冲动除了添乱之外,无济于事。 情急到了极点,思维反而愈发清晰,容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如,让我也来成为天魔吧。” 燕沉反应很快,稍稍的错愕之后就想明白了:“你要以此制衡赝神?” 容妄道:“我们两个的生命力系出同源,他与天魔阵有所感应,那么我也可以。如果他没有发动法阵也就罢了,一旦他发动,我就可以在这边分散他的力量,阻止赤渊中的魂魄祭天。” 容妄提出的想法不可谓不大胆,但是仔细想一想,可行性很强,也是紧急情况下的最后一重保障。 但,如果这些不过是他的借口,他从头到尾的目的都是成为天魔,那么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赤渊中的叶怀遥,可就都要被骗惨了。 燕沉凝视着他,问道:“容妄,我能相信你吗?” 容妄道:“我手上沾染了很多罪孽,但是从头到尾,我的所做所为中,并无半点羞于示人处。少仪君,信不信我是你的选择,若不合作,我便自己行动。” 他虽是魔君,但这番话,既然是人族中也没几个人能够坦荡说出。 “那样未免耽误时机。”燕沉吸了口气,缓缓地说,“我帮你。” 就在两人谈妥的同时,叶怀遥那边的情况,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因为这个荒僻的破庙当中,突然来了一帮人。 叶怀遥原本在吹叶子,忽然听见远处的树林里隐约传来鸟儿惊飞之声。 他稍稍一停,不多时便听似有一连串的脚步声传来,其中还夹杂着马车轮子滚在地上的骨碌碌声,逐渐靠近。 叶怀遥将叶子从唇边拿开,第一反应就是转头朝着赝神看去,正好见他也向自己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之中,都含有对对方的警惕和怀疑。 这些警惕和怀疑碰撞在一起,又变成了些许无奈哂笑。 叶怀遥道:“来的人脚步拖沓,应该只是过路的普通人而已。” 赝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这里有普通人吗?除了你我之外,要么是幻象,那么是冤魂。” 叶怀遥含笑道:“难道赝神还会怕鬼?比起活人,这不更是阁下所熟悉的吗?” 两人说着话,不速之客已经到了庙门外面,砰地一声将门推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为首之人作仆役打扮,举止却非常神气,显然在主人面前颇得脸面。 后面又跟着七八个身材高壮的男子,众星拱月一般将一名年轻公子围在中间,簇拥而入。 他们这一进门,空荡荡的破庙立刻就显得拥挤起来。 那仆役走到叶怀遥和赝神旁边,似乎很不满意他们的“不懂事”,连正眼都没向两人望。 他扬着下巴道:“你们两个小子不长眼睛的吗?我们少爷要在这里休息,你们还不都快给我滚出去!” “王贵,不要这样。” 那名公子脸色苍白,有气没力,看起来仿佛长年纵欲过度,才养成了这么一副德性。 他阻止了自己的仆人:“这破庙这么大,赶他们出去做什么?哄到旁边的旮旯里也就是了。” 叶怀遥:“……” 我真是谢谢你大发慈悲啊。 正如赝神所说,出现在这里的,不是幻境中自带的幻象,就是死后没有投胎,被困在此地的怨灵,应无第三种可能。 叶怀遥感到面前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阴气,想必应该是后者。 跟他们一般见识,简直同对着空气打架没什么两样,他面前还有个赝神不知道怎么弄死呢,可真没有那么无聊。 叶怀遥什么都没说,起身挪到了墙角。 赝神本来懒洋洋的没动,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瞧着这帮人,但见叶怀遥起身了,他仿佛又是想提前学习一下做人的感觉,也跟着挪了地方。 能让他们两个做出这样的容忍,对于面前这些人来说,也应该是可以出去吹一辈子的奇遇了,可惜,偏偏有人不惜福。 那仆役看见这两人虽然让开了,但是表情淡漠,既不畏惧,也不恭敬,感觉仿佛受到了轻视,十分不满。 他有心人让人将这两个不懂规矩的穷酸给扔出去,但是因为公子方才已经下令,终究也不好违背,眼睛骨碌碌一转,立刻又有了其他的坏主意。 “我说你们两个,可真够没有眼力见的!” 仆役呵斥道:“既然看见我家公子来了,怎还不把铺在地上的稻草给让出来?非得等人开口吩咐才知道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叶怀遥踢了踢:“起来起来!” 这一踢是在表达轻蔑,倒是没用多大的力气。 可是足尖尚未碰到叶怀遥的衣角,他忽觉脚腕上一阵剧痛,竟是被人攥住了狠狠一扭。 那仆役脸上颐指气使的神色还没有褪下去,转眼变成了因疼痛而产生的扭曲,他“啊”地惨叫一声,就被人直接给甩了出去,重重滚倒在地。 叶怀遥兴味索然:“你这种难为人的水平,我许多年没见过了。所幸我不爱杀人,道个歉罢,放你一马。” 赝神嗤地笑了一声,显然是觉得叶怀遥这个惩罚太轻,没有意思。 光线昏暗,众人看不太清楚叶怀遥长什么模样,但瞧着身形应该是个文弱书生,这突然一出手,实在出乎意料,都没反应过来。 等叶怀遥说了这句话,那些壮硕的侍从们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立刻向着叶怀遥和赝神冲去。 那仆役抱着脚腕,觉得一定是骨头都断了,恼怒之下,忘了真正的主人还在旁边,大声吼道:“快给我狠狠地收拾这两个小子!” 赝神没动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冲着叶怀遥道:“哥,你脾气怎地这样冒失?可把我给连累了。” 叶怀遥道:“放心,不敢劳动你。” 他连动都没动,也仅仅是拂袖一甩,就把想冲向来进攻的人撂了满地。 倒在地上的仆役本来正在张口惨叫,看到这一幕,张开了的嘴都忘了合上,一声都发不出来了。 那名公子吓得跳了起来,惊惧地向后退去,后背都贴在了墙上,喃喃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可以给你们钱,别、别杀我……” 叶怀遥没向他解释,问那名仆役:“道歉吗?” 仆役整个人都吓傻了,这回再也不敢猖狂,连声道:“是、是,我道歉。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给两位公子磕头赔罪,你们饶了我罢!” 他说完之后,双膝跪地,砰砰磕头。 其余的壮汉反应过来,也不管叶怀遥有没有说他们,连忙跟着一起跪下了。 赝神无趣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托你的福,看了场好戏,这帮人恁的聒噪,还是让他们把嘴闭上吧。” 他缓缓地踱了两步,欣赏这些人惊恐的表情,然后抬起手来,就要击下! 正在这时,叶怀遥忽然喝了一句:“慢着!” 赝神以为他不忍让自己杀人,嘲笑道:“不过几个幻影而已,你也太……” 一语未毕,他也豁然意识到了不对,手掌拍到一半,化为推力,将与自己近在咫尺之间的两人直接生生推了出去。 这两人飞撞在身后的墙面之上,身体就像两滩烂泥一样被拍扁了。 但这并不是结束。 除了那位主人之外,跪在地面上的几个人纷纷炸开,从他们的身上,冒出了万千道鬼影,如同平地而起的黑云,刹那间充斥了整座荒庙。 周围鬼气大盛,仿佛有无数道人影在其中窃窃私语,气息幽微,或哭或怨,简直听的人头皮发麻。 不知名的风在黑暗中盘旋,寺庙外面的花香鸟叫尽数消失,变得一片死寂。 这里本来就是片凶险之地,发生怎样的异状叶怀遥都不会觉得太过稀奇,他惊讶的是,这次的攻击竟然好像没自己的份,而更多是朝着赝神去的。 先不说这么隐蔽的幻境当中怎会有人布局,单想想赝神,这么多年身份换了一个又一个,想让人找上门来都不容易。 连叶怀遥和容妄都是费尽了功夫,才在不久之前在桑嘉的口中撬出他的秘密,又是谁跟赝神有仇,想要对付他? 太奇怪了! 但虽然说赝神是他的敌人,他此时受到攻击,却是叶怀遥不想见到的情况。 有人想杀赝神他没意见,但倒是早点动手啊! 现在他好不容易把赝神的情况给稳定住,突然来了这么一拨人,万一刺激了他,启动天魔阵怎么办?! 估摸着时间,燕沉和容妄他们也该到了,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更加不能发生任何变故。 最起码现在一定要让赝神相信,自己跟他是一伙的,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反正不管来的人目的在谁,他都得上去打架就是了。 叶怀遥心里暗道一声倒霉催的,还是任劳任怨地冲了上去。 他只想速战速决,浮虹本体直接化现,沉腕横剑,宛若星河彻夜,面前鬼影霎时倾退,叶怀遥道:“我帮你。” 面前的杀局虽然凶险,但对于赝神来说还不算太大的危机,他最担心这是叶怀遥的阴谋,或者不是他所布置,他也可以从旁暗算。 他两次受到叶识微反噬,元神已经受损,如果那样的话,即使只有五成把握,也必须要启动天魔阵了。 一旦成为天魔,世间无人再能阻他前行。 而这个时候,叶怀遥竟然会立场坚定地说出一句“我帮你”,实在令赝神惊诧无比。 叶怀遥没好气地说道:“你别受伤就行了。” 这句话提醒了赝神,他目前使用的是叶识微的身体,叶怀遥就算想对付他也要投鼠忌器,肯定不会如此设局。 放下心来,需要想的事情只剩下如何收拾掉面前这些杂碎。 赝神心念一转,立刻意识到目前最应该对付的人是哪一个,毫不客气地冲叶怀遥说道:“这些人交给你。” 话音一落,他身形瞬移,转眼间破开憧憧鬼影,到了原本靠墙而立的那名瘦弱公子面前。 两人的速度都极快,同时挥掌拍向对方,两道巨大力量相撞的声音轰然炸开,寺庙的墙壁塌了半边。 赝神啧了一声:“以为故意装出一副怂样子躲在墙角,本座就不知道是你在搞鬼吗?” 那名公子索性也不再掩饰,呵地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不管你知道与否,今日我都不会让你阴谋得逞!” 这句话一出,叶怀遥彻底确定了,看来这人跟赝神的矛盾很深。 这是不是一个好机会? 赝神已经跟对方你来我往地动起手来,叶怀遥依靠他们过招之间的风声以及力量碰撞,大致可以判断出来,虽然赝神的力量有了耗损,但对方依旧要比他略逊一筹。 如果没有自己的帮忙,一剑抗下这些力量磅礴的鬼影,那么赝神应该会被他们暂时压制。 那个时候,能不能趁机将赝神制伏? 难就难在既不能伤害到他的身体,又要一击得手,千万不能给他留出反应过来启动法阵的余地。 叶怀遥手里只使了三分力,将周围不断涌上来的鬼影逼退,心里的那根弦却几乎要绷断了。 他心中飞快盘算着各种选择当中的得与失,尚未来得及做出决定,忽然感觉周围的气流传来的隐约的震荡。 即使是隔着一整个的幻境,叶怀遥都能听见赤渊外围那些冤魂厉鬼的哭泣与咆哮之声。 周围的戾气正在不断加重,幻境缓慢崩塌。 ——有一股力量,正将那些魂体向着他们的方向吸引过来!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叶怀遥就听见一阵尖锐的风啸之声,倏地穿透了已经发破败不堪的墙面,直接归入到了那名年轻公子的身体之内。 真是邪了门了,原来他也是冲着这个天魔阵来的! 他怎么会知道赝神的计划,又有什么打算?难道也想变成天魔? 这股邪风一道接着一道向寺庙之中涌入,当经过之前一名侍从的时候,轻轻一卷,竟然就把他整个人都刮成了白骨。 要不是看见他的下场,叶怀遥都没有提防这阵风的打算,见状旋身向着旁边闪开,举剑一架,兵刃相击的嗡鸣之声响起,紧促地撞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赝神也意识到了对方的企图,他的声音几乎是转瞬间就变得阴冷低沉,森寒道:“竟是你?” 对方低笑一声。 叶怀遥原本满头雾水,但这声熟悉的低笑倏然将他心中的某种记忆勾起。 他脱口道:“你是吴恪!”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是不是特别棒(*/w\*)!真的是都拼了跟你们讲。 —————— 感谢在2020-04-11 10:57:32~2020-04-14 11:0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北风洛言、clair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八月二十千 2个;古灵精怪小丫头、妞妞妞、渔樵、暮挽歌、讯讯、初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炸鸡 50瓶;您今天更吗? 40瓶;荼荼不是茶 30瓶;屠戮玄武 25瓶;正在吃西瓜嘻嘻、claire、今天36四小时了吗 20瓶;你亲亲我 19瓶;古灵精怪小丫头 15瓶;30671247、花若尘、楽晓、易拉罐里的猫、苏小枣、也见、karen、自习搞快点、仁慈的慈、msea 10瓶;酒殇我独醉 8瓶;今天要去学习 7瓶;逸之狐妖 5瓶;霖兒 3瓶;一人饮酒醉 2瓶;讯讯、风笛向晚、dobidabido、小幽是阿飘、要遭缩缩吉死了、过往皆序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8、霜天永昼 虽然与这个人仅仅只有数面之缘, 但是他们之间的纠葛实在是太深刻了, 吴恪这样的笑声, 叶怀遥毕生难忘。 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 他也在这个幻境当中见到了过去吴恪的幻影,正是对此人印象深刻的时候。 吴恪竟然认识赝神, 两人还渊源匪浅! 赝神道:“你怕是不知道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吧?他是……” 叶怀遥看着这两个人,心中逐渐升起某种猜测,他攥紧了剑柄, 冷冷地道:“西海龙王之子。” 虽然是哪个儿子他暂时无法判断, 但这个猜测绝对已经八/九不离十, 连带着当年的某种真相,都逐渐变得清晰。 叶怀遥道:“我应该没有猜错吧!你为了成为一国的守护神, 从中得到丰厚的气运供奉,不惜毁掉楚昭国的国运,扶持周国上位。而你——” 叶怀遥的目光转向赝神:“你身为器灵,能够无限吞噬与使用从外界得来的力量, 你们既然相识,一定是因为当初就曾合作过,这片赤渊就是你们合作的产物!” 听了刚才两人寥寥数语对话,再想到吴恪以及赝神的身份,之前所有不明白的事情豁然开朗。 赤渊一直是鬼族的禁地,但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这么多楚昭国的冤魂? 鬼族那只难得一见的山丘兽又是哪里来的?吴恪为什么会知道赝神的计划? 唯一的解释,只有他们当年根本就是合作对象。 虽然不知道两人因何结识, 但看样子,是吴恪想要成为一个新国度的守护神,而赝神则想要利用他的杀戮,向赤渊当中引来更加大批的怨灵。 这样说来,他选择附身在叶识微身上的理由就有多了一层。 因为叶识微是楚昭国皇族的血脉,以他的身躯,吸收楚昭无数子民冤魂的力量,势必更加强大。 很显然,赝神起初并没有告诉吴恪,他是想用赤渊中的冤魂来进行祭天。 吴恪身为龙族,犯下这么大的杀戮之罪,之所有没有受到惩罚,就是因为将那些无法投胎的灵魂都封在了此处。 一旦赝神的计策成功,那么所有干预轮回逆转天数的罪孽,将会成倍反噬到他们身上,赝神成了天魔什么都不用怕,吴恪可就要惨了。 怪不得他感到赤渊的变化之后,会如此情急地前来阻止,如果无法终止赝神的计划,那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由吴恪自己来获得天魔之力,以规避上苍的惩罚。 这下可好,来了个对付赝神的,情况却比刚才更糟——两人都急于立刻发动法阵。 叶怀遥攥紧了剑。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慌乱,心中反倒升起了一股熊熊的战意和怒火。 少年时的他,曾经害怕过那场战争,害怕过这两个人。 传说往往容易夸大其词,不是将人积毁销骨,诬蔑过甚,便是极力美化,塑造的仿佛没有一点缺陷。 叶怀遥便是如此。 他当翊王世子的时候,在百姓们的传言中,都说是自幼温润谦恭,聪敏好学,对待百姓关切仁善,最后以死殉国,都不忘尽可能地为楚昭国的子民争取一条生路。 成为明圣之后,整个人更是几乎被神化。 仿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不能办到的事,没有可以让他退缩畏惧的东西,永远令人如沐春风,任何的难题,要解决不过在谈笑之间。 但事实上,世间怎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只要他没有神经病,一个养尊处优了十余年的少年,面对国破家亡,随时有可能丧命的局面,怎么会不感到害怕? 就算脾气再好,为人再善良,眼睁睁看着父母亲人被仇敌杀害,又怎么可能毫无怨恨,内心深处没有半丝的阴霾不甘? 世人只看到的他的好,却忘了他也曾经是个被父母无限娇宠的少年,会有意气轻狂的热血,会有在亲人的怀抱中撒娇嬉闹的时光。 他曾经拥有的那么多,又一一失去,在死亡的恐惧中坚守住自己的底线,在与亲人分别的痛苦中挣扎着重新爬起来。 不是不怕不恨,而是他战胜了自己,才能再一次走到风光至高处。 也再一次见到了当年造就这些悲剧的敌人。 眼前的依然是绝境,但他的身上多了力量和勇气。 曾经的绝望与彷徨终究已是曾经,此时此刻,他可以相信,拿起手中的剑,有某些命运也就被握在了指掌之间。 ——世间已经再没有可以阻挡我的东西了。 这一次,许胜不许败! 眼下的情况越来越复杂,叶怀遥最不放心的并非自己,反倒是容妄和燕沉他们那边让他担忧,怎么也得想办法传递一些信号出去提醒一下。 这件事本来有些棘手,好在吴恪的出现让叶怀遥意识到,这里一定还存在着某处跟外界勾连的通道,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过没关系,吴恪身为龙族,他来了,那么他的同类一定也可以循着这种天然的气息指引找过来。 叶怀遥的话吴恪和赝神都听见了,吴恪哈哈笑了两声,有心想跟叶怀遥说上两句话,但紧接着,就被赝神紧锣密鼓般的攻势逼的喘不上气来。 吴恪的布局本来是针对赝神一人,自认为已经绰绰有余,但他可没想到叶怀遥竟然会跟赝神在一起,更没想到叶怀遥会帮着赝神驱散那些鬼影。 三个人之间两两都有些仇怨,关系互相制约,吴恪意识到了这一点,高声道: “世子,我知道你心恨我当年攻破了楚昭国的都城,但你的父母是死于其他将领之手,并非我要杀他们。更何况,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根本就是赝神,我也是被他所欺骗,你就算不帮我,也没必要帮他吧!”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赝神背后已经凝聚起小山一样的黑色旋风,无数的冤魂被号哭着卷入,整片幻境几乎已经摇摇欲坠。 而后,他反手将这股巨大的力道向着吴恪轰了过去,冷笑道:“小子,有没有人帮,你那点念头都是做梦!” 当年扶植周国,并成为这崭新国度的守护神,让吴恪从中受益匪浅,功力飞升,因此才敢正面迎上赝神。 此时见对方攻势猛烈,吴恪也一声长啸,化出了龙形本相。 天空中,一条威风凛凛的巨龙迎风而上,身上的鳞片发出耀眼的金光,张嘴一吸,便将数以万计的冤魂吞入口中。 他全身上下唯一违和之处,就是头上本该长角的位置,竟然光秃一片。 叶怀遥横剑逼退鬼影,同时掌结法印,驱使长风倒卷,随着他的牵引汇聚成一道风墙,暂时阻隔了吴恪继续吸收冤魂。 他飞身凌空,转瞬出现在吴恪身前一尺远处,喝问道:“你是何端恒?” 西海之中,没有角的龙,印象中只有同容妄大战过的这一条。 “是我!”何端恒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失真,“云栖君,知道我当年为何会与邶苍魔君对上吗?就是被赝神算计!” 说话间,赝神向天一划,戾气凝结成横空万里的长刃,冲着何端恒当头劈下,被他旋身躲过,张口吐出一道水龙。 “他故意诱使我言语之间对你有所冒犯,令邶苍魔君听见,这才会使我们之间产生冲突,我死,世间少了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邶苍死,他则可以渔翁得利,吞噬掉邶苍的生命力!” 何端恒大声吼道:“赝神奸诈狠毒,更加毫无人性,你不会以为他儿子喜欢你,你就也跟他是一伙的吧?何湛扬是你的师弟,如果今日你帮赝神杀我,可还有面目见他!” 何端恒平素也算个高傲之人,但眼下生死悬于一线,赝神步步相逼,他们两个谁能成为最后的赢家,端看叶怀遥站在哪一边了,因此拼命游说。 当年玄天楼和魔族关系最差的时候,何湛扬一直因何端恒双角被砍去的事同容妄过不去,双方每次相见,总要先动口再动手。 容妄从来没有提过,原来他跟何端恒动手的原因,竟是为了给叶怀遥出气。 可惜当时何端恒并未说出他就是吴恪,否则,恐怕容妄就是拼了命也得把这个人给弄死。 这了然的念头仅仅是在叶怀遥心中一闪而过,随即他就意识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截口断喝道:“闭嘴!” 叶怀遥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仍旧已经晚了。 何端恒将某个不得了的事实道破。 “原来如此。” 短暂的错愕之后,赝神也会意过来,森然笑道,“云栖君,看你这态度,是早已知晓我与容妄的关系了?之前那些假意示好,不过是为了稳住我不要立即发动天魔阵!” 这三方的脑子都仿佛不是正常人所有,念头一个转的比一个快。 叶怀遥在没能阻止何端恒的那一刻就知道事情不好,他一直试图维持住的平衡局面毁于一旦。 何端恒如此捣乱,赝神还能暂时容忍,看的就是叶怀遥倾向于自己的态度,以及据说就快要赶到的容妄。 眼下何端恒将赝神想要吞噬容妄生命力的意图揭穿,赝神意识到叶怀遥绝对不会真心帮助自己成为天魔,矛盾冲突到了极致,事情再无半点回旋余地。 叶怀遥干脆不再作答,浮虹剑自下而上挑出,切开万里黑霾,喝道:“霜天永昼!” 浮虹剑的剑身之上,刹那间化出数道剑影,流风回雪般漫天推出。 剑气浩荡,仿若流霜横扫,无差别地同时攻向两人。 刹那之间,周围回声四起如同海潮涌动,真气盘旋卷起残雪千堆,周围被吸引而来魂魄,就像在滔滔海浪中身不由己的孤舟,被一个个浪头当头压下,逼退万里。 明圣全力而出的一剑,竟刹那间将周围力气荡涤一空,躁动不安的冤魂尽数压下,在赤渊之底撑起的短暂清明,暂时阻止了两人意图吞噬力量的行动。 之前计划中要阻止的仅仅是赝神自己,现在倒变成了两个,只要让他们腾出手来,启动天魔阵,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但当这两个人互相提防牵制的时候,原本的劣势就变成了优势。 叶怀遥一招暂时将冤魂逼回去,赝神和何端恒想要抢先启动天魔阵,势必先过了对方那关。 趁着他们短暂交手之时,叶怀遥迅速将手在剑上抹过,又抽取了一抹吴恪的气息,就着自己的鲜血,快速凭空画下了一道召唤符。 符咒画成之后,整座山谷都是微微一震。 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间,叶怀遥以全身真力开辟出来的这片剑域就要消散,周围被吸过来的冤魂又有重新聚拢的趋势。 而赝神出手如同雷霆暴雨,双掌合十聚力,然后猛地将双臂张开,周围风云突变,转眼间就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黑手。 足有数十丈长的巨龙,在这只黑手面前都显得娇小起来,被黑手一把攥住,五指收紧,似乎要把他生生掐断。 何端恒自然不甘示弱,身体一扭,猛地张开嘴,向着那只手上咬去。 双方在半空中翻滚较力,赝神腾出手来,趁机后退,飞快地结下一个法印。 他的周围瞬间环绕起一道道不停旋转的诡异符咒,圆柱一般冲天而起,赝神站在符咒的正中间,仰天大喝:“皇天在上,是问九极!” 符咒的光线愈发刺目,大地震动,一重绿色的鬼火倏忽从四面爆燃而起。 赝神的声音从劈天炸雷一般的巨响中透出来,竟似带着一种疯狂的笑意:“以吾之名,上祭诸魂——” 他整个人所站立的位置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球,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从光球中飞速涌出,赤渊当中的戾气如同锅底沸油,翻滚冒泡。 万千的厉鬼嚎叫着,发疯般前赴后继的涌来,何端恒费尽全力挣开了巨手,高声怒喝,也跟着冲了过去,却根本无法靠近。 眼看头顶黑云层层聚拢,云层后面已经隐隐有雷声阵阵,如此惊变,连站在赤渊之上的燕沉等人都看出不对。 容妄对赝神这个父亲厌恶甚深,更加不愿意承认两人之间的任何牵系,但现在,利用好这一点成为了他目前最大的胜算。 他望着面前云霭沉沉的天际,明明是一片混沌的暗黑颜色,倒映在容妄狭长的眼底,竟似乎有着血光在缓缓流动一般。 此时法阵已经布置完毕,容妄伸出手,试着放出心神周游外物,去与赝神所注入到天魔阵当中的生机相互感应勾连。 他闭上双眼,却仿佛看见一束微弱的光。 当那一束光线渐行渐扩,终于占满了整片空间,他眼前的景色骤然改变。 脚下的土地,前方的山峦,四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围万物都化作了颜色各异光团,能够从中看见脉脉流动的力量。 这就是赝神眼中的世界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获得能量的补给,可以任意地吞噬与掠夺。 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求,那是魔族对于力量最原始的欲望,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将面前的一切化归己有,便可成为世间的主宰。 容妄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都在燃烧,又在这种狂热之间保持住一缕仅有的清明,手结法印,将这股力量向着自己的方向牵引而来,为赝神的行动造成阻碍。 因担心这股力量太过强大,难以控制,刚刚开始的时候,燕沉和展榆都在旁边为容妄护法。 即便是没有身在其中,两人都能感觉到那股强大的诱惑。 这时,外围的防护结界建成,另几个门派的精英都赶了过来,有人道:“少仪君,展令使,让我们来替几位一会吧!” 已经有人试着寻路前往赤渊,但燕沉自然还是觉得要亲自过去找到叶怀遥才能放心,他看容妄那边情况平稳,于是顺势起身,让出了位置,也准备想办法下去。 展榆跟着起来,低声道:“大师兄,我有些担心。” 燕沉道:“怎么?” 展榆道:“如果容妄成功遏制住赝神,那么,他会不会取代赝神成为天魔?就算他成了之后不会为恶,但此种大魔无心无情……七师兄要怎么办?” 虽然他们一开始不赞同叶怀遥和容妄在一起,但当然更加不愿让叶怀遥伤心。 燕沉稍稍一默,道:“我也不知道。” 展榆惊讶地看着他,有点不相信连他都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 “得到失去,孰轻孰重,原本都只是在一念之间,人心怎样抉择,如何能管得住呢?”燕沉道扶了扶腰间的剑柄,“事到如今,谁都是身不由己,做好自己的事,其余的,交给天意吧。” 他沉声道:“小榆,我们走。” 赤渊之下,风云变幻。 叶怀遥知道这天魔阵赝神早晚都要发动,也提前做下了一些防备,可是他也万万没想到何端恒神来一笔,竟导致事态如此突变,一切只在瞬间发生。 叶怀遥猛然一惊,跟着竟然见到赝神的动作微微凝滞,法阵启动的进程便缓慢下来。 在这种时候,哪怕只是某个瞬间的耽搁,都很有可能决定成败,叶怀遥来不及细想怎会有这样的侥幸,更不停顿,低声叱道:“出锋!” 他的声音不大,但夹杂在这样嘈杂混乱的场面里,却格外清晰。 随着这声轻斥,竟有一阵磅礴无比的剑气从光球内部猛地爆发而出,直冲苍穹,周围四散的光点如骤雨般坠落,高速打向地面。 叶怀遥纵身一跃,顺势而起,迎着这阵光雨反方向直冲上去,左手掐诀,右手拔剑,横空斩过万里长天! 他袍袖翻飞,身影飘摇,在无边的流云骤雨之间显得格外单薄,但那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却无人可以有半分轻视。 这道剑气划过,本来已经隐隐成阵的黑云竟被生生劈成两半,破絮般翻搅飘碎。 与此同时,叶怀遥抬手引动,地面上数个方向,均有水浪盘旋而上,直冲天穹,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翻涌的河流,飒然将苍天一洗。 出手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旦失手就会留给对方反扑的机会,这一招一式的力道方位都已经被叶怀遥心里反复计算过,摧枯拉朽般地将启动到一般的天魔阵打断。 “很好,很好!不愧是云栖君!” 赝神从光球中脱出,几个瞬身,于叶怀遥对面几丈之外显出身形,他衣饰凌乱,形容颇有几分狼狈,面上却露出了古怪笑意。 “你趁我不备之时,暗中在我身上藏了一道剑气,却隐而不发,装出一副想要助我成事的模样,只待合适的时机突袭。” 赝神负手立在猎猎风中,笑着说道:“翻山倒海,通天彻地,这两剑惊艳绝伦,可惜也只有我启动了天魔阵之后,你才能找到这个机会。” 他抬手向天边一指:“那么,阵法的反噬之力,你我谁人承担呢?” 若是叶怀遥承担自不必说,若是落到赝神身上,叶识微却是必死无疑。 赝神就是仗着这一点,因而竟有恃无恐,反过来将这个难题抛给叶怀遥,就是有意让他为难。 赝神能想到的事,叶怀遥自然也能想到,他尚有后招,本也没时间跟对方耽搁,冷笑道:“还是留给你自己担着罢!” 他剑如流光,破风穿云,朝赝神刺去。 浮虹剑锋化虚,剑气暴蹿三尺,只伤元神,不伤肉身。 赝神道:“想在雷劫到来之前制住我的灵体吗?来不及了!” 他竟也不用兵器,抬手虚握,正待出招,那只伸到半空中的手忽然回转,反过来重重砸向自己的胸口。 叶怀遥目光一凝,连忙抬手止住剑势。 “哥!” 天边闷雷已经隆隆作响,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竟是叶识微情急之下本能爆发,暂时抢夺了身体的主导权。 他勉强道:“赝神……要推你去受雷劫——快走!” 说完之后,他的神色猛然一变,唇角上挑:“不错,我就是有此打算。云栖君,舍得把你兄弟撇下,你跑就是。” 一语方毕,他的语气再次发生了变化:“我死不了,别听他的,你先走,我马上就出去找你!” 这两人都在拼命用意识压制对方,角色转换间连个过度衔接都没有,看起来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说话间,西侧传来一声爆响,随即哗啦一声长河决堤,奔涌的洪水从他们脚下的地面上激流而过。 这代表着,设在赤渊之下的天魔大阵正在崩塌,刚才被禁锢又放逐的厉鬼们彻底失控,一道黑色的旋涡在半空中飞速旋转,整片幻境,整个峡谷,都随时有爆裂开来的可能性。 趁着这个机会,刚刚摆脱赝神束缚的何端恒腾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旋涡处。 他已经顾不得这当中还有着多少危险,眼看情况彻底失控,一旦离开阴间,他所做下的恶行就要彻底败露,到时候恐怕连想变成山丘兽都成了奢望。 只能抓紧这最后的时机,尽可能吸收残阵中的力量。 眼看赝神和叶识微暂时僵持,何端恒又来捣乱,叶怀遥正要阻止,忽听半空中一声龙吟,有人大声喊道:“师兄!” 叶怀遥猛一转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湛扬?”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先是那头被叶怀遥用鲜血召唤而来的山丘兽撒开蹄子狂奔而过,紧接着,一条银龙掠过长空,向着叶怀遥这边的方向而来。 掠过他面前的时候,叶怀遥已经认出来这就是何湛扬了,但何湛扬的尾巴尖从他肩头划过,却丝毫没有停留,而是一鼓作气,直接向着不远处企图搞事的何端恒冲去。 何湛扬喷出一柱水龙,将何端恒撞了一个跟头。 “师兄,对不起!”他大声说,“你快走,我来牵制住他!” 喊完这句话之后,何湛扬觉得自己连鼻子都酸了,最后一个“他”字当中,几乎带了哭腔。 他这一路赶来,一开始的想法很单纯,只知道何端恒一定是要干坏事,自己得阻止他,直到到了鬼族的外面,才逐渐意识到不对。 师兄当时离开玄天楼,要找的不就是鬼族吗?! 何湛扬这才反应过来,何端恒这次要做的事很可能还和叶怀遥有关。 要按照平时,他不熟悉这里的情况,进来的也不会如此顺利,不过这下时机凑巧,鬼门未关,何湛扬溜进来之后就看见了正在狂奔的山丘兽,由它开路,直接闯入了赤渊。 叶怀遥召唤山丘兽的本意,原是想给燕沉等人提个醒,倒不成想阴差阳错,山丘兽从赤渊谷地走了另外一条路,燕沉等人没看见,反倒把何湛扬给带来了。 何湛扬心中对叶怀遥的依赖尊敬,远胜过他亲爹,发现何端恒所做的事之后,一路上都在焦灼愧疚,这种情绪更是在见到叶怀遥时达到了巅峰。 何端恒趁着赝神和叶怀遥那边腾不出手来,眼看就要得逞,没想到竟然会毁在自己的亲生弟弟手里。 被何湛扬掀出去的那一刻,他先是震惊,而后勃然大怒。 “何湛扬你疯了!” 何端恒恨的牙痒痒,根本不想给这小子留有半分“兄弟情谊”,直接引来一阵风刃,狠辣至极地朝着何湛扬剐了过去。 何湛扬以往没事都要找出一箩筐的话来说,这回反倒咬紧了牙关,不躲不闪。 他的身体在空中飞速掠过,搅乱风刃,同兄长搏斗在了一起。 “我没疯。”何湛扬身上的鳞片被何端恒剐的斑斑驳驳,啐出一口血沫子,“最起码比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清醒过。 对于自己龙族的亲人,何湛扬的感情一直很复杂,若不是曾经想要亲近,也不会产生后来那种厌恶失望的心情。 一路前来寻找何端恒的路上,他心中反复想过自己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心中纠结万分。 但当看见叶怀遥他们在这里,一头冲进漫天的火焰与雷鸣中的时候,何湛扬的心情反倒突然安定下来。 人生在世,总没办法事事周全圆满,他来不及琢磨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只知道谁待他好,他选谁。 何端恒打死他他不埋怨,但是对这个二哥,也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何湛扬再次向着何端恒发动了攻击。 何端恒这些年来不知道偷偷享用了多少供奉,论修为,整个龙宫已经没一个人能与他抗衡。 但他先被赝神所伤,一双角又在何湛扬手中,本来就受到压制,加上何湛扬气势汹汹,一副玩命的架势,两人暂时僵持不下。 何端恒被何湛扬拖住,叶怀遥得以腾出手来,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赝神身上。 为了在对方防备最弱的那一刻进行突袭,叶怀遥是在赝神将法阵启动了一半之后才动手的,虽然没能成功成为天魔,但是他可以感到,赝神的力量进一步增强了。 方才叶识微的反抗仿佛再一次被压制了下去,叶怀遥看进他的眼底,没有发现熟悉的温柔。 “失望吗?” 赝神微笑着说:“云栖君,你这个弟弟总是不听话,不好意思,他又失败了。不过,看在我儿子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忽地将手抬起来,如同发出某种不知名的讯号,整片天空都在隆隆作响,无数冤魂怨灵以两人的战场为圆心纷纷聚拢,将叶怀遥和赝神围在中间。 他们的眼珠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在叶怀遥的身上,面容中有一种死寂般的呆滞,浑身上下却散发出逼人的戾气,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整个撕成碎片。 赝神道:“放下你的剑,还来得及。” 叶怀遥能听出来这句话是认真的,他的脸已经绷了大半天,但是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很想笑。 于是叶怀遥就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章喔~ 159、此情一诺 赝神道:“你笑什么?” 叶怀遥摇了摇头, 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浮虹剑拔出来, 轻声道:“我觉得你很可怜。” 能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 赝神目光中的阴狠飞速凝聚,唇角却薄薄地翘起来一刃笑意。 叶怀遥并指划过剑身, 只听“铮”一声轻响,浩气满怀。 “因为无论如何费尽心机, 你都这辈子也都不会明白,什么叫人。” 他淡淡道:“来吧!” 世人均道,明圣的剑法如同潋滟春水, 烟霞流波, 不带杀伐之气, 只存度化之心。 但其实,能说出这句话的人, 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叶怀遥的剑。 叶怀遥拔剑的速度很慢,因为在拔剑的同时,他已经将全身的气劲凝聚在了剑锋之上。 但他出剑的速度却很快,从长剑起势到斩落, 便如亮银色的白痕在眼前一闪,整座残阵的核心就被剑气不偏不倚地点中。 周围寂静,耳边却似有轰然之声乍起回旋,蓦然,烟涌霞聚,星河流波,周围的草木幽魅纤毫必现! 在这样触目如盲光线之下, 赝神丝毫不受影响,双眼直视,身形倏地一转。 力量提升之后,他的速度快的惊人,整个人在叶怀遥面前消失了,却又有三道残影,分别从叶怀遥身后几个方向包抄而至,分出三掌。 赝神的每一掌拍出,都好似有无数人语哀嚎逼入脑海,巨大的怨力浩瀚磅礴,如同波涛浪涌,令人防不胜防。 这样近乎恐怖的速度之下,赝神的每一处攻击已经让人无法分出先后,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完全可以造成全面围杀的攻击效果。 这种硬碰硬的拼斗,别无他法,只能以快打快! “铮铮铮铮——” 叶怀遥手腕翻飞,剑势快的如同虚影,刹那间已经连出数十剑,剑气纵横,灵光交织,将攻击生生挡下的同时,飞身疾退! 赝神方才这一手飘渺不定,如同鬼魅,简直令人防不胜防,在他的预计中,最起码也能让叶怀遥左支右绌,露出破绽。 没想到自己在力量得到骤然提升后的速度竟然还能被他给生生挡下,赝神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之色。 但而后,看到叶怀遥后退,显然应是后继无力,攻势暂缓,他微微一笑,双袖一振,两股澎湃魔元倾数而出,茫茫黑雾席卷四方天地! 周围的无数冤魂厉鬼发出共鸣,集体暴动,在赝神的操控之下向着叶怀遥围拢,其中,更加夹杂着赝神的连环掌势。 黑暗虚空之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海潮,重重叠叠奔涌而来。 叶怀遥飞退之势不停,甚至还借着赝神这一推之力更加快了些。 同时,他压腕将剑向下一挑,无形海潮瞬间被剑身中传出的灵力反向掀起,辟尘叠浪,浩浩荡荡冲着赝神倒卷而去。 趁着这个间隙,叶怀遥飞身踏步,使出玄天楼独门身法“步天穹”,身形在狂风中烈烈一闪,人影与剑光几乎合二为一,须臾已然出现在数丈之外。 赝神原本胜券在握,知道此时方才发现,叶怀遥的目光竟似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他眉峰一敛,猛然会意,心情一时难以言表,高声怒喝道:“叶怀遥,你疯了吗?!” 狂暴的烈风与崩塌声中,似乎隐然传来一声冷笑,又似乎毫无回音。 只能见到剑光如同叠花幻彩,层层绽放,秀丽无伦的华美之中,隐藏的是致命杀机! 叶怀遥将全身灵力提至极限,迅猛一剑,苍穹作响,大地震荡,竟轰然裂成两半! 山峦峰丘在他身后慢慢倾倒,宛如末世,剑鸣声在一片平坦的旷野中回荡。 地面上的裂缝当中,传来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力,厉鬼们号哭着坠入,与此同时,天空中正对着此处的位置,也相应地出现了一道旋涡。 漩涡的中心,阴云凝聚,竟然燃起了一簇熊熊的烈火。 在赝神成为天魔的过程被打断的那一刻,天魔阵就出现了些许裂隙,只是情况不算太过严重,修补之后尚可使用。 只要成功抓住叶怀遥,要挟容妄献出生命力,成为天魔之举,依旧有极大希望。 但叶怀遥方才拼着经脉受损,极力一剑,却正好斩到了那道缝隙上面,造成天魔阵的再次毁损,赝神又如何不急? 他面上的轻松戏弄之色尽去,御风飞掠,向着叶怀遥的方向而去。 此刻他不光震怒非常,心绪受到干扰,全身的气息也因为法阵进一步损毁而紊乱,被赝神压制在魂魄深处的叶识微顿时敏感地发现了这处破绽。 他暗暗地攥紧了容妄留下来的那道符纸。 这道符能够助他脱离自己的身躯,彻底摆脱赝神的控制,目前正是使用的最好机会。 只能以魂魄的形态存在于世上,虽说是下下策,但方才短暂地掌握身体主导权,已经让叶识微意识到赝神目前本来就占据了上风,叶怀遥怕伤害自己,出手时更是诸多顾虑,这样的情况不能再维持下去了。 何湛扬同何端恒的较量也已经到了尾声,他费尽力气将对方用咒术封住,自己浑身上下的鳞片上也沾满了血迹,几乎成为一条秃龙。 何湛扬恢复人身,回头一看,就见到面前的奇景,虽不知道叶怀遥想做些什么,但看到远处师兄的身影飘然而立,他心中猛然掠过一丝不祥之感。 何湛扬御剑,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师兄!” 人尚未落下,叶怀遥却展臂搂住他的肩,将何湛扬顺势向后推出。 短暂的肢体相接,何湛扬能够感觉到师兄身上残余的剑气,但他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又是那样坚定而温暖。 “快走。”两人擦肩而过之际,叶怀遥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便借着何湛扬的飞剑之力,将他整个人真气暂封,远远推出。 与此同时,赝神也已经袭至眼前,手中多了一柄窄刃的长剑,当胸直刺。 他这一刺毫无花哨,跟之前那些华丽招式比起来,简直可以称得上一句“平平无奇”,剑锋处却凝着一股坚不可摧的锐意,仿若薄刃劈入浩瀚之海,破风斩浪,无可回避。 叶怀遥抬起手来,似要挡架,但他方才那竭尽全力的一击已经伤了自己的经脉,而后又不顾调息,一把将何湛扬推走,此时耳畔嗡嗡作响,一眼看出去,连赝神都是虚影。 叶怀遥刚把手抬起来,胸口便是一阵剧痛,紧急用剑在地上一顿,撑住了身体,倒先呛出一口血来。 眼看着剑锋便要及体的同时,叶识微也已经将手中的脱身符捏碎,凝神聚气,抱元归心,就要脱离这具束缚他千年的躯壳。 他在脱身而出的时候,会有短暂的一瞬间与赝神神魂交错,也就是在这个刹那,叶识微发现,自己手中的剑正捅向叶怀遥的胸口。 他正好赶上了赝神要刺杀叶怀遥的那一刻! 叶识微心中乍惊,瞳孔猛然缩紧,连忙回手收力。 眼看那直刺而出的剑势是收不回来了,但其中蕴含的巨大力量被叶识微及时回撤,反倒倒撞冲向他的胸口。 也就是这一下耽搁,良机错失,符咒之力已去,叶识微再次被牢牢禁锢在了身体之内,没有机会再脱困。 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制之力袭来,意识越来越模糊,心知自己恐怕是翻不了身了,急忙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高声喊道:“哥,我撑不住了,你快躲开!” 举目所见,却是叶怀遥向他安抚一笑,手臂抬起,指尖已经搭上了叶识微手中持着的剑刃。 不闪不避,一拨一带,剑锋略偏,跟着便朝他左胸肋下的位置刺了进去,又从背后透出。 叶识微心裂胆寒,情急之下竟保持了最后一分清醒,扑倒在叶怀遥面前,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叶怀遥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了,冷汗顺着鬓角直往下淌,他想跟叶识微说话,一开口却被血呛住,剧烈咳嗽。 叶怀遥将手抬起来,叶识微眼前一片模糊,瞪大眼睛看去,只见兄长的掌心中托着一截白色的骨头。 他手上沾满了血迹,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这枚骨头却奇迹般的半点血色都没有沾染上,莹润生光。 叶识微此时脑子都是钝的,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截骨头的来历,只见叶怀遥抬着手往自己这边递,似乎连力气都要没有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叶怀遥这么虚弱的样子,只觉心如刀割,又是惊痛愤恨交加,想伸手去将叶怀遥抬起来的手握住,却觉得身体中那股束缚之力越来越强,正扯着他不断向后。 又是这样! 当初赝神策划瑶台一事便是如此,叶识微在一次短暂的清醒之后,隐约察觉到了对方的阴谋,想要阻止,却被生生压制了回去,只能痛心又无奈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难道他就永远只能这样,一次次的,任由命运摆布吗? 他不服! 叶识微的双手几乎要抠入到岩石中去,死死抓住地面,仿佛借着这个徒劳的动作,就能挣扎出某种无可抵御的洪流一般。 他大吼一声,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叶怀遥的手递到面前,那枚白骨也在这个时刻,生生刺入了叶识微的胸膛。 异物入体,却并无血花飞溅,白骨消融在了叶识微的体内,仿佛生来便应与他如此契合。 叶识微连躲都没躲,完全是出于对叶怀遥的信任,但在这块骨头入体的一刹那,他骤然感觉到一股宛若神魂撕裂般的剧痛。 这种感觉,好像全身上下的筋骨都被人生生打断重组,痛苦的恨不得一头在地面上磕死。 但神奇的是,这样的剧烈疼痛之下,叶识微方才本来已经有些模糊的神智反倒骤然清明,一直枷锁般压在肩头的那股巨力,竟然好像转眼间消失无踪了。 在感受到自己身体能动的第一时间,叶识微本能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叶怀遥身上那把剑拔下来,丢到一边。 他捂住叶怀遥的伤口,浑身颤抖,却在剧痛的支配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怀遥一身雪青色的衣服上面斑斑驳驳都是血迹,他抓住叶识微的手,一抬眼就看见赝神的魂魄终于在几次的打击之下,被挤出了叶识微的身体。 那是仙骨。 叶怀遥从打断赝神的天魔计划,到斩阵取骨,一连串的举动都是计划好的,孤注一掷的同时,他的心里也没底。 虽然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但只要稍微出一点差错,也是毕生之恨。 终于成功了,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那股劲一泄,眼皮沉重的几乎抬不起来,恨不得现在就不管不顾地好好睡上一觉,哪怕是就此不醒都认了。 但这时他听到了赝神的声音:“叶怀遥……你真行,有你的!” 赝神仿佛自语,又仿佛质问:“仙骨居然在你身上,你居然是他们家的后人?……藏得可真够深的……” 功败垂成,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茫然般的无法置信。 如果是在成为天魔的过程中扛不过雷劫,那是天意如此,也算他敢想敢做,不枉此生。但竟然会败在这些人族手里,他不甘心。 这些人族分明脆弱又多情,会痛会死,牵绊太多,记挂太多,简直浑身上下什么地方都是弱点,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能用有一具实体性的躯壳。 连当年将他创造出来的主人尘磐都能被他在尚未化出人形的情况下成功反噬,这些人又算是什么东西?自己怎么可能会输! 为什么左右不了容妄的意志?为什么压制不下叶识微的灵识?为什么层层擘画算计,却竟然会在叶怀遥的手中毁于一旦? 赝神想不明白,更不甘心! 他半透明的身躯在空中飘飘荡荡,陡然冷笑一声,向天猛击出一掌! 四下鬼气骤生,雷鸣隆隆作响。 赝神想要彻底触发天雷,届时引发爆炸,只怕赤渊上下俱灭不存——他要与所有的人同归于尽。 这怎么行?叶识微在这里,玄天楼的师兄弟们在这里,容妄……容妄也在这里! 如何能倒下?在这种时刻。 这动静响彻在叶怀遥的耳畔,足以将他胸腔中那口气重新吊进嗓子眼里,让他能够最后再提起一股热血,握紧手中的剑。 倒下去很简单,站起来很难。 叶怀遥一闭眼,将手中的剑狠狠在地上一戳,借着这股力气站直了身体。 他的下颏绷的极紧,显得那张秀丽的面容上面,竟多出了几分坚毅肃杀之色。 当脊梁骨完全将身体撑直的那一刹那,也有一股近乎残酷的力量,由心中汇聚,传达到四肢百骸。 叶怀遥毫不犹豫地御剑而起,同时将广袖一拂,半空中立刻凭空生出浑然罡风,宛若无垠旷野中一树春风刹那尽放。 因赝神那一掌而汇聚起来的黑色阴云被罡风撕扯出巨大的缝隙,露出背后一抹温润如洗的长天月色。 叶怀遥这一招“山青一点横云破”,回转如意,力量浩大,却并非向赝神发动攻击,而是将目前的危机情况稍阻。 随即,他片刻不停,提一口真气急速飞掠,整个人几乎与浮虹剑化为一体,周身外围腾起一把巨大的剑形,幻彩流光,苍天欲燃,朝着赝神直撞而去。 赝神猛地回头,大喝道:“你疯了?” 他觉得他到最后也没有明白这些奇怪的人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叶怀遥什么也没说,一把揪住他,朝着地面黑沉一片的裂隙中跳了下去。 他的身上凝聚着剑气,灼灼星芒四下飞旋环绕,速度迅疾如逝,不给赝神半分挣脱的余地。 那道裂缝中的怨灵仿佛感受到了鲜活的生命气息,争相从中伸出手来,欲将两人吞噬。 他们身上的阴戾之气爆发,仿佛巨大而甜美的诱饵,方才从天魔阵起就一直在天边将落未落的天雷,被赝神自杀似的几掌惊动,此刻终于找准了方向。 雷声轰隆,苍穹怒吼,向着两人坠落的方向砸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在叶怀遥刚刚起身的时候,叶识微与何湛扬也同时大惊,随后追着他冲了出去。 可两人身上本就有伤,又没料到赝神和叶怀遥分别采取的举动,终究是比叶怀遥慢了一步。 何端恒本来已经被何湛扬用缚咒术制住,倒在一旁,但即便身为始作俑者之一,他也说什么都难以料到,整件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他连忙想办法脱困——这帮人脑子有病,一个个送死跟闹着玩似的,他可不想奉陪! 何湛扬所受内伤不轻,又担心叶怀遥,人追到一半眼看是什么都赶不上了,情急之下竟然一口血就呛了出来。 何端恒本来就在大力挣扎,此刻何湛扬的法力因伤减弱,对他简直是天赐良机,趁机脱困,腾身冲天,向着赤渊之外逃去。 这人固然是招恨到了极点,但目前根本就没人有那个心情管他。 眼看叶怀遥带着赝神的身形坠落,一股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叶识微目眦欲裂,高声大喊:“哥!” 他觉得这或许是上天给自己的某种报复,因为当年自己的坠楼,让叶怀遥耿耿于怀了那么多年,所以现在同样心胆俱裂,痛不欲生,要被还回来了。 可就在此时,远天之上忽然传来一声如同钟罄之音的嗡鸣,而后头顶上方仿佛又有一股磅礴的魂力传来,两相角逐之下,竟然让行将落下的天雷生生凝滞! 这两股可怕的力道在进行沉默的较量,叶识微身处其中,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整个人如同一粒放在齿轮中间的沙尘,被缓缓碾压打磨。 幸好这种可怖的压力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刻,而后天雷竟然生生转向,穿云入宵,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何端恒正好飞到半空,眼看即将摆脱面前的困境,但想到自己已经闯下大祸,出去之后势必会有无尽的麻烦,他心中也兴不起半分喜悦之意,忍不住恶狠狠呸了一声。 “呸”声刚出,天雷横空而至,以猝不及防的势头划过他的身体,将他整条龙在半空中劈成了焦炭。 何端恒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分明是几个人当中躲得最快的,跑的最远的一个,但这雷第一个劈中的人竟然会是他。 全身上下都被烧焦不说,身体上还崩出了无数道细小的伤口。 当初,他饶有兴致地想要欣赏叶怀遥被乱棍击打而死,这一回,自己却好生品尝了一番千刀万剐的滋味。 何端恒一时还没有死透,那道雷穿过他,不知道朝什么方向去了,他的身躯重重砸在地面上,痛苦地翻转抽搐。 这一刻,何端恒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失去了水的鱼,徒劳在岸上扭动——就像那一年在楚昭国,他受了重伤之后。 但是这回,却没有哪个好心的少年,过来用木盆盛起他,傻乎乎地送回水里去了。 何端恒痛苦到了极点,身体蜷缩几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时,他余光看见了何湛扬。 何端恒连忙道:“何湛扬!小弟!你、你快过来,帮帮我!” 这句话他费尽了全身力气,几乎喊的声嘶力竭,何湛扬的脚步稍稍一停,而后决绝转头,毫不犹豫地向着叶怀遥的方向跑去。 何端恒绝望地看着他越跑越远,能够感受到在难忍的剧痛当中,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急剧流失。 他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抽搐。 使事情发生转机的,是容妄。 容妄的目的,从头到尾都不是成为天魔,而是利用这一点分流赝神的力量,从而阻止天雷降落,万魂祭天。再加上时间仓促,周围也只画下了简单的法阵作为引导。 可此时,对方的威力与可怖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仅仅是这种程度已经远远不够。 周围护法的修士们都感觉到力量逼压,仿佛有几座大山抗在肩头,越来越沉,每个人都是冷汗涔涔。 而正在这时,只见容妄忽地睁眼,咬破手指,迅速在他周围的法阵上补了几笔。 他吸引而来的力量不再仅仅容纳在法阵周围,而是汹涌地涌向容妄的体内! 原本无意吸收,但当这样一股澎湃巨力送上门来,四肢百骸都仿佛充满了蓬勃的生计,这种感觉,仿佛跃然于众生之上,实在难以言喻。 雷劫掉头而来! 容妄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心中那累赘的、沉重的、浓厚的情感,正在慢慢剥离——这种无用的东西,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不是吗? 他心中闪过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旧事,自己已经成为魔族,叶怀遥却依然生活在万人景仰的光明之处。 他无法走上斜玉山,走在山口的一条小道旁,默默看着叶怀遥同一群师兄弟们有说有笑地回去。 他所在的地方,有阳光,有欢笑,有人相伴,只要一直不停地走,一定会一路光明璀璨,幸福无忧。 这真是跟他一点也不相衬。 容妄悄悄向前挪了一步,挪出树后,想要让自己也沾染一丝浓荫下的阳光,却不慎被几人发现,以为他又有什么阴谋。 于是双方冲突,他打退两人,冷笑而去。 ——这,就是他可笑的爱情。 明明想要拥抱,却执起了剑锋;在应该赞美时说出责备的话语,在想要倾诉时埋下心中的挣扎。 心疼的时候微笑,不舍的时候转身,一次的任性过后,却又无数次的渴盼相见——哪怕那相见之后,又是另一回痛苦的开端。 感情真的要如此纠结吗?或许深情定要抵死方堪? 放弃吧……放弃吧……多情自古无用,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令人得到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竟然感觉眼眶一热。 汪崽说,嗯?我要换成强取豪夺剧本了吗??? 160、春秋粉黛 但是内心深处为何还依旧存在着一丝犹豫? 这样的无望, 难道还有什么需要留恋的地方吗? 想要即将失去什么, 连那宏大的力量都显得无足轻重, 四肢百骸如同炭焚冰浸,五内俱痛。 一直以来, 他睥睨世人,不屑凡俗, 执掌生杀,更加从不在乎他人眼光,唯独在叶怀遥面前, 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点自伤自怜, 却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觉得自己得不到, 配不上,即使像做梦一样拥有了这份感情, 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叶怀遥的变心,因而所有的甜蜜中都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惶恐。 可是他在害怕什么?那些恐惧怖畏,从来就不是叶怀遥所带来的,他所怕的, 无非是自己的心。 真情何须用允诺报偿允诺,当爱他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有无回音,是否失去,本就无法动摇任何。 “我不想成为天魔。”容妄脱口道,“不可能!” 他这句话几乎是喊了出来,让周围护持法阵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们在旁边护法, 只能感受到庞大力量带来的压制,却无从体会容妄心中所想,忽地听闻他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心中都是一惊。 不怪他们觉得慌张,容妄目前的状态实在太像是走火入魔了,除了燕沉等少数了解他的人之外,在其他修士们眼中,这位邶苍魔君的危险性本来就不下于赝神。 眼下大好良机就在眼前,只要稍加把握,就有无限的力量任由他驱策,届时将无人再有抵挡之力。 容妄会放过这样的诱惑吗? 此时燕沉已经带着部分玄天楼弟子寻路进入赤渊,此处交由展榆坐阵,另两位司主韩彩恒和管宛琼也在旁边。 眼看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管宛琼焦虑道:“这可怎么办?邶苍魔君是不是一定要成为天魔了?” 韩彩恒心中还存有侥幸的念头,说道:“他刚才不是说‘不想成为天魔’吗?希望邶苍魔君能够坚持对七师弟的心意,挺过这一关。他……” 说话间,天边又是轰隆雷响,韩彩恒觉得身上的压力骤然一沉,身子一晃,连忙将长剑用力拄入地面,气喘吁吁之下,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没那么简单。” 展榆所站的方位靠前,扛的压力比他还大,艰难说道:“现在已经不是容妄想与不想的问题。就算他能抵得住诱惑,此刻天雷也马上将至了,到时候阵法运转,他不成为天魔,又如何度过这雷劫?”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如果容妄不这样做,雷劫就会落到赤渊当中,叶怀遥绝对不可能躲过,但他把雷劫吸引过来,又怎么可能不成为天魔? 事到如今,一切进程都已经由不得他们做主,只怕是身不由己,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展榆咬牙将剑拔出来,手掌毫不犹豫地抹过剑锋,鲜血沾染上剑刃,功力骤提三成。 眼下他不太了解容妄的状态,也无法出手阻止或者帮助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顶住法阵,多分担一些压力。 剩下的,且看天意罢。 在这一刻,展榆忽然深刻理解了燕沉方才那番话中之意。 见他如此,韩彩恒管宛琼等人纷纷效仿,而正在此时,却见容妄猛地抬起手来,一指点中了自己胸口正中的天突穴。 天突穴乃是气脉要穴,容妄那一指下去后,身体晃了晃,喷出一口鲜血。 后方护法有魔将看见了他的举动,失声高呼道:“君上,您在做什么?!” 容妄脸色骤然苍白,却并未回答,手下毫不停顿,又一指点向丹田气海。 展榆骤然反应过来,失声道:“他要散功!” 当初在风上殿的时候,展榆也曾经清晰地看到了容妄成魔的经过。 当时,楚昭国被周军所灭,那里的将士更是对叶怀遥百般践踏羞辱,容妄因而发狂,爆发血脉。 他于顷刻间夺去了成千上万周军的性命,吞噬了这些人的魂力,而容妄一切功法的根基,也由此而起。 正因如此,他也才会时常觉得自己手染鲜血,自惭形秽。 但现在,为了不成为天魔,他竟然要生生将这份魂力从自己的体内剥离出去,这种痛苦无异于剖骨剜心,只要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非常人所能忍耐。 容妄一下出手之后,毫不停顿,紧跟着将自身数处要穴连点,他的身体四周渐渐有无数道黑影散逸出来,向外挣扎撕扯。 每点一下,容妄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冷汗不断顺着面颊滑落,连牙关都因忍痛而咬出血来。 离得近的人,几乎都不忍再看,容妄的面色却冷毅若铁。 他经历过最痛的事,是当年眼睁睁看着叶怀遥受杖刑而无能为力,世上再没有任何疼痛能与此比拟,如今经受这些,便都不值一提了。 强撑着将最后一指点完,整个人的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稳,半跪在了地上。 庞大的魂力从他体内脱出,在法阵中尖啸盘旋,而瞬息之间,天雷也已经劈至面前。 这浩大的雷劫似有犹豫,空悬于法阵之上,没有落下。 “我当初……造下万重杀业,化身为魔……乃是形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举,这份罪孽加诸于身,未曾有悔。” 容妄缓了口气,咬牙说道:“如今因果轮回,尽散魂力……亦是心甘情愿。” 鲜血顺着唇角缓缓滑落,他伸手擦去,却露出一抹惯如往常的轻蔑笑容:“万事由我,从不许他人摆布!” 他一掌挥出,周围的法阵破碎,魂魄尽数而出。 能够为你成魔,也能为你尽散功力。 从始至终,唯独深爱这件事,我是一直拼尽全力去做的,而且永远不会放手。 什么都无法改变。 轰然一声,雷鸣散尽,周围一片寂寂无声。 容妄面容惨白,硬撑着站起身来,展榆站在他旁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 他先前因为想让师兄高兴的缘故,才不得已接受了这个邶苍魔君,其实心中一直存有芥蒂,觉得容妄配不上叶怀遥,更无法全然信任于他。 直到方才,亲身感受过那样惊人的力量诱惑,又眼睁睁看着容妄下狠手将修炼千年的魂力从身上剥离出去,展榆再看这个男人,竟有几分肃然起敬之感。 容妄却无心在意展榆对他是怎样的看法,他甚至连身体里残留的剧痛都顾不得,快速地说道:“去叶怀遥那边吧,我得过去找他。” 法阵已经被他击碎,那些被释放出来的冤魂四下融入道重重黑霾中去,唯独叶怀遥那一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他总是不能安心。 郄鸾等魔将费劲地从后面挤过来,听见容妄如此说,担忧道:“请君上保重身体,还是属下们去罢!” 容妄自然不放心,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忽然一怔。 他原本浑身剧痛,四肢乏力,可就在这一刻,忽然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涌遍周身。 这种感觉与方才天魔之力那种带着引诱的霸道澎湃不同,也和之前身上阴冷尖刻的魂力差别甚大。 那样的舒适浑融,仿佛天然便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身体吸收了这股力量,却毫无不适之感,反倒连沉重的内伤都减轻大半,功力也在急速回流。 见到容妄忽然出神,展榆不由停步问道:“魔君,怎么了?” “是……赝神。”容妄迟疑道,“赝神,死了。” 这个父亲,自来对他毫无半分爱惜回护之情,从头到尾都只有利用,只有残酷。 直到他死,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将容妄的另一半生命力还了回来。 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怅惘,随即,烟消云散。 赝神的死来的突然而及时,做出这件事的人是叶识微。 在赤渊当中,情况紧急,叶怀遥眼看事情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便打算与赝神同归于尽。 谁能想到,就在他们跃向大地裂隙的同时,天雷竟会忽然转向! 在事情发生变故的那一刻,叶识微的反应是最快的。 他没有关注何端恒的死活,也暂时顾不得追究这天雷到底是朝着哪一个方向去了,在发现自己能动之后,叶识微第一时间就是朝着叶怀遥那里扑过去。 眼见叶怀遥和赝神即将坠下,他二话不说,手起剑落,竟然生生将赝神的灵体穿心而过,钉在了旁边的崖壁上。 说来讽刺,叶识微手中的剑还是赝神的兵器,剑刃上沾着刚刚在叶怀遥身上捅出来的鲜血。 赝神目前没有实体,若是普通兵刃,原也无法这样伤他。 两人下坠的势头一阻,叶识微紧紧攥着剑,极力弯腰伸手,冲着叶怀遥喊道:“哥,快把手给我!” 这句话说出,他眼眶一热,素来冷静自持,此时的话语中,却竟然带了哭腔。 叶怀遥肋下被捅了个窟窿,本来就虚,此时被不上不下的吊着,这滋味简直堪比酷刑,本来已经昏昏沉沉,连叶识微的话都没太听清楚。 他抓住赝神的手指几乎使不上劲,本来差点都要松手了,腕上那道道侣法印突然灼烫,银白色的光芒从上面浮起。 “叶怀遥!” ——仿佛是谁这样喊了他一声。 叶怀遥一个激灵,骤然清醒,勉强将手抬起来,还是跟叶识微差了一点。 浮虹剑急的在鞘中铮铮作响,忽然自己从叶怀遥的腰畔跳下来,用力在他脚下一托。 叶识微和叶怀遥的手握到了一起。 那个瞬间,时空交叠,记忆回溯,国破那年的倾圮城池如在眼前,兄弟两人的对视当中,仿佛都看见了那个曾经狼狈而弱小的自己。 中间的离散与痛苦仿佛在这一瞬间卷入时光的烟云,落花随逝水般消失不见。 叶识微紧紧握住叶怀遥的手,向上用力,随后托住他的腰,将叶怀遥拽了上来,一把抱住。 “识微……” 叶怀遥按住他的肩膀:“你看见容妄了吗?” 叶识微一怔:“容妄?他来了吗?” 叶怀遥情急之下,被喉间卡着的血沫呛了一下,一边剧烈咳嗽,一边道:“刚才那雷……咳咳……肯定是被容妄引走的……” 这种时候,也不可能再计较心中那点小小的酸意了,叶识微拍着他的后背,连忙道:“我知道了,我这就想办法帮你找他,你别着急,小心伤口。” 两人刚说到这里,身后的裂隙就轰然一下炸裂开来,向外坍塌,叶识微连忙护住叶怀遥就地一滚,紧急避开。 何湛扬本也想过来,但此时惊见整片空间似有崩塌之势,连忙现出原身,用庞大的龙形生生将周围撑住。 何湛扬冲着叶识微喊:“哎,这位兄弟,麻烦你带着我师兄快走!我很快就会撑不住了——” 叶识微一把将叶怀遥扶起来,高声道:“那你呢?” 何湛扬满头大汗,咬牙切齿地说:“你、你把我师兄送上去,再带人……回来救我……” 叶怀遥忽地道:“湛扬,人来了!” 何湛扬连抬头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努力向上看去,只见九天之上一道华彩闪过,巨大的剑影划破冷夜长天,轰然斩落! 地面剧烈震动,烟尘漫天,热浪灼人,一把足有数丈之高的长剑稳稳扎入坚硬的岩石之中,宛若擎天巨柱。 来的人是燕沉,他高高站在孤雪剑顶端缭绕的云雾之间,撑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何湛扬松了口气,一下子变成了人形,几乎瘫倒在地,随即被其他及时赶来的师兄弟们扶住。 所有的人都来了,唯独不见容妄。 一番惊心动魄,几次险死还生,叶怀遥顾不得庆幸劫后余生的惊喜,随手将一名匆匆跑过来要查看他情况的弟子拉住,问道:“邶苍魔君呢?” 叶识微本来扶着他,此时忽然松开了手。 那名被叶怀遥拉住的弟子神情惊讶,欲言又止。 然后便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中带着独有的温柔,和声道:“别急,我在呢。” 叶怀遥回身,因为重伤和情急而有些踉跄,却被容妄稳稳扶住了肩头。 容妄的气色不算太好,面容上有种重病似的苍白,但他的双眼明灿如星,唇边有笑意,目光中有心疼。 十三岁成魔的那一年,他曾经想过,如果能够不放手,如果能够并肩走下去,那该是多么幸福。 可这世间总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千载红尘颠簸,分道扬镳之后,他们将人生的低谷辉煌,分别团聚,苦涩酸甜一一经历,年少时那个天真的梦却从未改变。 跌跌撞撞地走着,无望而又渴望地等待着,有朝一日蓦然回首,方才看见,原来梦土中,已经开出了花。 作者有话要说:  到现在为止,基本的剧情就算是结束了。 后面还有一章,会讲讲遥遥爹娘,汪遥双修和识微告状的事,圆圆满满。 已经更了,大家往后翻就能看见哈。 ———— 接下来有两篇文想开,一个是《救赎偏执狂主角后》,现耽苏爽小甜饼,主角白切黑小可爱; 另一个是《绿茶病美人重生后》,古耽宫廷,主角凉薄病美人。 这两篇我都挺喜欢的,其实想双开来着,又怕做不到。 初步打算5月先开现耽,因为这个比较短,相对也轻松活泼,大约俩月就可以完结,然后再开古耽。 总之今年肯定都会写的,专栏就有,喜欢的宝宝可以收藏下咩。 —————— 最后来几句矫情的完结感言(*/w\*)。 到现在也在晋江写了好几年了,心态也在不断变化,会担心数据不好,会害怕自己原地徘徊没有长进,也唯恐让老读者们失望。 有时候可能一条差评,就会辗转反侧很久。 这样的患得患失当中,我也总在想,我写文为了什么。 肯定是想要好成绩,想要知名度,除此之外,初心犹在,也希望能利用自己有限的笔墨,传递出一点点不起眼的感情至美,世事温柔。 这本书算是我的一个尝试,从人设剧情到题材,都是晋江比较冷门的类型,不太符合主流口味。 也不是没有挣扎着想要放弃,但熬过了痛苦的连载期之后,终于按照自己的设想将它好好完结,此刻我觉得很幸福。 我觉得它讲出了自己想要拥有的那个世界,想要塑造的一些人物,还有那份理想中的真挚感情。 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啊。 正如下一章结尾所说,“只有初逢两少年”。 一个永远温暖、美好、光芒万丈,仿若人间信仰;另一个,在漫长的黑暗中,挣扎着试图触碰阳光,明知无望却还希望着,明明没有回应却还固执的努力着。 如此相反,却能够走到一起,彼此陪伴。 或许无论面对多少艰难,只要怀揣着那一腔执着与孤勇,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能够打败的。 就像无数次的惊喜与失落后,我也在鼓励自己坚持写下去,不断更,不坑文,希望下一本,自己的水平、成绩,都能够有所提高,希望有一天,能够获得想要的结果。 感谢各位可爱的小天使,陪伴我度过这大半年的时光。 作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能得到大家这样的厚爱,真的非常惶恐和感激,鞠躬~ 下章见呀! 161、逝水明霞 叶怀遥和容妄的关系, 从玄天楼那场盛典之后就已经传的人尽皆知。 原本有部分人还因为邶苍魔君惯来的名声对他有所怀疑, 亲眼目睹了天魔一事之后, 也彻底不会再产生这种想法了。 从赤渊里面出来,将伤势处理好之后, 原本想要慰问感谢的亲友们都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搅,给两人留出单独的空间。 叶怀遥所受的都算不上致命伤, 但连日奔波劳碌,又是担惊受怕,现在心里面那股劲一松, 立刻就不行了。 他和容妄身上伤势不轻, 其他人还在赤渊里面善后, 两人则由赛音珠亲自安排了一处鬼族宫殿居住。 叶怀遥躺在床上,本来还想迷迷糊糊地跟容妄说上几句话, 结果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想推一推枕头,忽觉身下触感不对, 一下子就惊醒过来。 睁开眼睛,四下静悄悄的,弥漫着安神香的淡淡气息,床铺柔软舒适,与先前危险紧张的环境相比,仿佛换了一番天地。 叶怀遥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自己目前正在鬼族的宫殿之中休息。 他方才之所以觉得感觉不对,是因为正枕在容妄的腿上。 容妄身形偏瘦,腿上又都是肌肉,其实枕起来并不是很舒服,叶怀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扬。 他身上的伤还有些疼,懒洋洋躺着没动,悄悄去看容妄的脸。 他方才是躺在容妄身上说话时睡过去的,大概是不想把叶怀遥惊醒,容妄便就着这个姿势没有挪动,此时依旧是坐在床头。 只见他背靠着墙面,头微微低着,仿佛也睡着了。 叶怀遥方才已经听他讲了赤渊上面发生的事,虽然容妄描述的轻描淡写,但他又怎会想象不到其中对方所付出的代价痛苦? 看见容妄苍白的面色,与眉宇间微微的疲惫,叶怀遥心中又忽感一阵酸涩。 他撑起身来,悄悄地向着容妄凑过去,想亲他一下。 叶怀遥凑到他近前,忽然发觉容妄的睫毛正在轻轻颤动,心念一转,在两人鼻尖几乎相碰的距离处停下了。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看见容妄唇角微微上扬,逐渐忍耐不住,越翘弧度越深。 叶怀遥笑出声来:“你果然是装的,不亲了!” 容妄见事情败露,索性便睁开眼睛,笑着自己凑过去,要去亲吻叶怀遥。 叶怀遥跟他闹着玩,推了容妄一下要躲,容妄却脸色一变,紧张地搂住他道:“别乱动,我不跟你闹了,小心伤口!” 叶怀遥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病患,幸好容妄及时用手箍住了他的腰,已经包好的伤并未扯裂。 一股温存之意涌上心头,叶怀遥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道:“这点伤很快就能长好了,你呢,你怎么样?” 容妄的手轻轻抚过他伤口周围,含笑道:“我的伤也没事,就是心疼。” 他的语气本来几分戏谑几分怜惜,不料叶怀遥却很认真地说道:“对不住,这次害得你担惊受怕,以后再也不会了。” 容妄微怔了下,想起之前的焦急慌乱,竟被叶怀遥说的心里一酸。 他不愿如此,转移话题道:“你对不住我的事可不止这一件,等伤好了,要慢慢补偿。” 叶怀遥奇道:“魔君这话说的可没道理,好像我专门做缺德事一样。还有什么?” 容妄道:“你给叶识微唱歌,我没听过。” 叶怀遥想了想才意识到,这说的是两人在赤渊中乘船遇到渔女的事情。 他分明是洁身自好的拒绝了求爱女子,怎么到容妄嘴里,倒成自己给兄弟唱歌听了。 叶怀遥道:“你怎么知道?” 他一转念,想起自己之前包扎伤口的时候,叶识微曾过来探望,又和容妄说了几句话:“识微跟你说什么了?” 容妄眨了眨眼睛:“就说你给他唱歌了,我都没听过。” 这一听就是骗鬼的瞎话,不过叶怀遥大致能够想象这两个人对于对方复杂的观感,估计他们是互呛了几句,但打架肯定也打不起来。 他于是不再追问,笑眯眯地说:“可是我也没听过你唱歌呀。要不这样,今天就由魔君一展歌喉,让在下欣赏欣赏?” 沉默了片刻,容妄微微笑着,竟然真的说道:“好。” 叶怀遥惊讶地瞧着他,只见容妄随手取过床头上一把玉尺,敲了几下找准节拍,清了清嗓子唱道: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君子采采,婉兮清俨。 亦既见止,我心则降。零雨其濛,中心洋洋。 彼泽之陂,言采其荷。辗转伏枕,寤寐元为。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哀俾人斯,不得其往。悲轻别兮,莫可怀思。 熠耀宵行,子之茂兮。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曰归曰归,莫言东飞。寘予于怀,守乐绵长。1” 容妄的声音柔软清扬,低吟浅唱别有韵味。 叶怀遥没想到他唱起歌来竟然真的很好听,起初面带微笑的欣赏,但随着容妄一句句唱下去,他竟不由心中发颤,过往种种,如在眼前—— “在那清清池塘畔,遍生蒲草与荷花。看那俊俏美少年,身材修长美如画。 今日初见他模样,我的心中爱若狂。阴雨漫天雾茫茫,映我心间似暖阳。 在那清清池塘畔,采来蒲草与荷花。躺在榻上难入眠,朝思暮想真难忘。 久未见到心上人,如饥似渴煎熬苦。已经见到心上人,念他莫要离我旁。 身低位卑难由己,不得陪伴君久长。悲痛难忍轻别离,盼你从此把我忘。 漫天星斗光耀耀,似他容颜有辉光。终于待到重逢时,既见君子喜若狂。 今日已经归家门,莫要分离常相伴。愿护你度风霜雪,安乐赠君相守长。” “悲痛难忍轻别离,盼你从此把我忘……愿护你度风霜雪,安乐赠君……相守长!” 曾经那段单纯无忧的少年时光,那场令人伤心欲绝的别离,那漫长千年的、相互为敌的岁月…… 容妄的心意述尽,而他却知道的太少,也太晚了。 “容妄,我……” 心中有苦,也有甜。 叶怀遥喉头发哽:“我爱你……我也,很爱、很爱你……” 容妄抱住他,低声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现在每一天都觉得很幸福。” 他的手放在叶怀遥的脊背上,轻轻拍着,全忘却了那些绝望痛苦、遍体鳞伤,满心满眼只余怀中心上之人,只觉世间圆满莫过于此。 两人静静相拥了一会。 容妄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大碍,但所受内伤不轻,叶怀遥紧紧抱着他,能够感觉到对方比平日里紊乱许多的气息。 他道:“咱们双修吧。” 叶怀遥在这方面甚少主动,容妄稍一错愕,随即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说道:“不行,你身上还有伤口呢。” 叶怀遥道:“双修过了,伤势也会恢复许多……轻点不就成了?” 他将手搭在容妄脖子上,含笑望着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难得开口一回,你当真不想?” 两人对视,须臾,容妄扣住他的后脑,在叶怀遥的嘴唇上落下深深的亲吻。 他的手臂将叶怀遥的腰搂紧,小心地护在他的伤口周围,另一只手却以最快的速度扯开衣带,探了进去。 容妄用行动证明了他想还是不想,猛烈的攻势如同浪潮一般将人席卷,神识交融,身体相接,仿佛连灵魂深处都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震颤。 叶怀遥没忍住地闷哼了一声,手指死死拧住被单,向后仰起脖颈,似要躲闪,却无处躲闪。 容妄拨开他几缕汗湿的发丝,凌乱的吻带着安抚意味落在他的额头上,迷恋与沉醉汇成欲/望的旋涡,将他们深深卷入其中。 双修的疗伤奇效不容怀疑,经过数日的休养,两人身上的伤势都好了大半,而为赤渊善后的庞大工程,也已经到达了尾声。 “师兄,好点了吗?”展榆这些日子忙的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才抽了个空过来探望。 叶怀遥看他的样子像是有事想说,便给展榆倒了杯茶水递过去,笑着道:“差不多了,怎么?” 他向来体贴,展榆正感觉嗓子渴的冒烟,将水接过去一饮而尽,擦了下嘴说道:“幻境中还有部分魂魄没有超度,大师兄说,请你过去看看。” 燕沉知道叶怀遥还在养伤,若非要紧事,应该不会一定要他出面。 见到叶怀遥脸上露出些许疑问神情,展榆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去一趟吧。” 赤渊中经年沉淀下来的冤魂厉鬼执念非凡,部分作恶多端,需要就地处决,还有一部分则是无辜被吸引到这里的百姓,则应该趁着魂魄没有消散,尽快送往地府投胎。 正因为这样的顾虑,修士们不能将幻境全部毁掉,而是与鬼族联手,一一排查,清理出来一处,打碎一处,行动才会十分缓慢。 目前只剩下最后一个角落了,叶怀遥和容妄过去的时候,燕沉正负手独立,亲自守在外面。 叶怀遥道:“师哥!” “嗯。”燕沉回过头来看见他,摸了下叶怀遥的头,又冲着容妄一颔首,柔声道,“阿遥,进去看看吧。” 叶怀遥一路而来,已经意识到什么,此时没有多问,大步走了进去。 那所谓的幻境是一座气派华贵的府邸,进去之后经过正堂,四下鲜花遍植,奇石林立,房、楼、厢、亭足有百余间,走廊连绵,楼阁重叠。 叶怀遥却好像根本用不着认路似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他无数次在梦中看到这座熟悉的王府,无数次徒劳地奔走其中,寻觅徘徊,但终究四下空空,静谧无人。 入了花园,转过回廊,又穿过磨砖的天井,面前的房檐下面,挂着一串叮当乱响的玉铃。 他“砰”地一声将门撞开,只见里面站着一对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女,男子俊朗温雅,女子清丽柔美。 叶怀遥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喉咙发涩,什么都没有叫出。 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喜悦的情绪,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有很大的一颗眼泪,从他的眼中落下来,砸到地面上。 翊王妃走过来几步,试探着说道:“是……阿遥?” 叶怀遥几乎语不成声:“是,娘……娘,是我,我来了。” 他又转向翊王,不觉用了小时候的称呼:“还有,还有爹。” “乖,你都长……这么大了。” 翊王妃将叶怀遥搂住,自己却只到他的肩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也觉得酸楚万分,紧紧抱着儿子,又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仔细端详。 这个幻境当中,有叶识微和叶怀遥的幻影,夫妻两人多年被禁锢在此地,浑浑噩噩,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了,也意识不到这两个永远停留在十几岁年纪的儿子,乃是因思念臆想而出。 直到赝神死去,所有的假象被打破,他们才恍然想起了临死之前的一切。 翊王和翊王妃乍然见到成年的儿子,都是一阵恍惚,随即更加心疼。 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年的日子无知无觉,该怎么过便也就怎么过了,可是他们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看着他们好好地长大。 “对不起……”翊王妃泣不成声,“爹娘对不住你……娘的宝贝,娘这些年没好好地照顾你,看你长大……你吃了很多苦吧?” “没有,没有。” 叶怀遥见她如此,脸上的神情变幻几番,含着泪露了个笑容出来:“我这些年挺好的,去玄天楼拜了师,大家都很照顾我……我就是很想你们。” 翊王的眼睛也红了,背过身去咳嗽几声,这才走上前,将妻子和儿子都搂进了怀里,抚了抚翊王妃的发鬓,又摸了摸叶怀遥的头。 他口中哄道:“好啦,好啦,看你们两个,这是高兴的事,别哭啦,啊?” 过了好一会,他才放开了手,翊王妃也平静了些许,这才看见一直站在门口处的容妄:“这位是……?” 叶怀遥也想留给彼此快乐的回忆,擦了擦眼角,笑着说:“娘,你肯定猜不出来,他就是小容,现在叫容妄了,是魔族的魔君。” 容妄紧张地跨进门来,冲着两人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晚辈见过王爷,王妃。” 翊王想起了他的身份,也有些惊讶:“你这孩子也长大了。不必行这样的大礼,快起来罢。” 容妄跪着没动,忐忑道:“不,这是我应该的。” 翊王怔了怔,叶怀遥在旁边陪着容妄跪了下来,轻声道:“我本想着爹娘去得早,没看见我成家,十分遗憾,今天能让你们看看容妄,我心里很高兴。” 听他这样说,翊王和翊王妃一下子明白过来。 两人先接受了转眼间长大的儿子,又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心情复杂,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叶怀遥还是曾经那个王府贵公子,他们说不定会反对,但事到如今,最能够让两人放心的,无非是“孩子有了人照料和陪伴”这件事。 至于对方是谁,什么身份,都已经不重要了。 容妄瞧着两人的脸色,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生怕自己跪的不够优雅,脸色不够讨喜。 过了好一会,叶怀遥道:“爹,娘?” 翊王这才如梦初醒,问道:“他待你好吗?” 叶怀遥微笑着说:“非常好。” “那就好,那就好……” 翊王喃喃地说了两句,过去将容妄扶起来,说道:“那就麻烦你,以后好好照顾阿遥。” 容妄不敢让翊王扶他,正顺着“老丈人”的力道起身,就听见对方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怔了怔,又见翊王妃对自己笑着点点头,这才意识到,两人就算是答应了。 容妄欣喜之下,重新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三个头,冲着两人郑重承诺:“晚辈一定做到!” 他这样的举动,将剩下的一家三口都吓了一跳,叶怀遥连忙一把将容妄拽起来,用手捂住他的额头:“哎,你磕这么用力做什么,再把脑子撞坏了!” 容妄满心喜悦,也不反驳,抿唇瞧着叶怀遥笑。 翊王和翊王妃都笑起来,方才悲伤的气氛被冲散了很多。 翊王妃道:“怎么不见你弟弟,识微呢?” 叶怀遥从刚才就隐隐觉得好像缺了什么,但他心情太激动了,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这时才想起来,原来少了个大活人,不由一阵惭愧。 叶怀遥连忙道:“应该已经有人去叫他了,怎么还没到,我去找找!” 容妄拉住他,说道:“你在这里,我去。” 他快步离开,走到半路,就看见叶识微匆匆跑了过来,额头上还带着汗。 他性格素来斯文内敛,但见到翊王和翊王妃,也忍不住抱住父母,泪流满面。 一家人温存许久,但阴阳殊途,终究总有别离之时。 这些楚昭国遗民们的魂魄在此地禁锢多年,外围又有怨恨戾气侵袭,本来就已经十分虚弱,眼下赝神已死,支撑这片地方的力量没有了,他们需要及时投胎,还能早日轮回,获得新生。 叶怀遥和叶识微也明白这个道理,但都是依依不舍。 翊王一手搂着一个,分别拍拍他们的后背,微笑道:“没关系,以后我们投胎转世了,说不定还能遇上的啊。” 叶识微低声道:“我小时候没学过武,出了事帮不上忙,还没有长大了好好奉养爹娘,我……” 翊王含笑打断了他:“爹爹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你们觉得当年没有帮上忙,没有将爹娘救出来,心里很愧疚。但是你们这样想,爹娘会很伤心的。” 他摸了摸叶识微的头,又搂住叶怀遥的肩膀,悠悠地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2’,爹这一生,荣华富贵享受过了,以死殉国,无愧百姓的责任也尽到了。爹娘不想当你们心里的遗憾,只想让你们回忆起自己的父母时,能够挺直腰杆。” “阿遥,识微,爹娘这辈子最高兴、最自豪的事,是有你们两个孩子。你们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以后要自己好好地生活。” 翊王妃笑着走上来,最后一次抚摸两个孩子的面颊,然后站在丈夫身边,握住他的手,眼中尽是幸福满足,虽有不舍,但无遗憾。 这次相见已经是此生难得的奢求,三人从幻境中走出来的时候,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别离固然悲伤,但经过父母的一番话,叶怀遥也彻底将心结打开,往后的回忆中,不会再有这么多的遗憾与心痛。 容妄见叶怀遥走几步还要回头看看,知道他心里不舍,但这种伤痛只能靠时间抹平,更多的,他虽然心疼,但也无从安慰了。 容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故意“嘶”地抽了口气,吸引叶怀遥的注意力。 叶怀遥果然回头看他,问道:“怎么了?” 容妄道:“刚才磕头太用力,好像起了一个包。” 叶怀遥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发现还竟然真的凸起来了一小块,饶是知道容妄故意逗自己开心,也不由露出了些许笑意:“谁让你那么使劲的,真傻了不成。” 他朝着容妄的伤处吹了口气,笑道:“来,吹一下就不疼了。” 容妄见他笑了,也自欢喜:“嗯,真不疼了。”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地咳嗽,叶怀遥这才想起,叶识微也跟着他们两个一块出来了。 他脸上微微一热,将容妄放开。 叶怀遥挑眉,转身对站在旁边坚决不肯回避的叶识微道:“识微。” 叶识微从从容容,也将自己的手冲他递了过去,说道:“刚才进门的时候跑的急,手背撞在了门框上,也红了一块。哥,给我也吹吹。” 叶怀遥:“……” 叶识微伸着手看他,那表情,当真是又无辜又云淡风轻。 容妄冷冷道:“我没看出来哪里红。” 叶识微含笑说:“是,这点伤,在魔君心目中自然不算什么,还没有你上次揪我领子勒出来的印子重……” 叶怀遥可不知道他俩还有这一出,看了容妄一眼,容妄的脸色很僵硬。 ——他果然告状了。 容妄低着头咳嗽两声,不看叶怀遥,心里觉得叶识微果然非常阴险,跟他比起来,燕沉那就是真君子。 他盯着叶识微那只手,面无表情地道:“你若是非得吹吹,我给你吹。” “不必了。”叶识微莞尔一笑,将手收了回来,“告你一状,算偿了。” 偿还什么,亏欠什么,其实早已经理不清说不上,当一切的风烟过后,自有明月来相照。 叶识微拍了下叶怀遥的肩膀:“哥,快回去了。” 他说罢之后,微微一笑,当先离去。 叶怀遥笑着摇了摇头,随着叶识微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招呼容妄:“咱们也走啦,快点。” 容妄抬起眼来,笑看着叶怀遥,他站在夕阳的余晖中,金灿灿的光芒落了满身,一如初见般耀眼。 这是他曾经在炼狱中仰望的光明,是他心头珍宝,毕生挚爱。 这一回,终于可以不再犹豫徘徊,遥遥相望,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叶怀遥的手。 那金色的光芒随之映入眼瞳,冰凉的皮肤感受到了暖意,血液脉脉流淌,心脏的跳动真实而有力。 一切的温暖明亮,依旧仿佛与他毫不相衬,又和谐的如同与生俱来。 两人相对而笑,夕阳在山壁上拖出纠缠的身影。 经过风雨摧折、离乱痛苦,所幸,总还有那样一份情,奉你初心如同绚霞。 尘土人间多少事,相关,只有初逢两少年。3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根据诗经《汝坟》、《彼泽之陂》、《草虫》等糅合改编,这几首都是表达爱慕思人的诗篇。但我看跟遥遥汪崽的经历不太贴切,所以就改了一篇出来,后面的白话版是我的意译,各位看个热闹就好。 2刘伯温 3张野狐《南乡子》 —————— 本文到此就完结啦,宝宝们如果方便的话,请给个完结五星评价好吗?就在app作品详情页右侧,有个“完结评分”。 这个有点类似于淘宝,五星好评对作者挺重要的,所以厚着脸皮求一个,十分感谢~ 当然如果不满意也没关系,我会继续努力的。 那咱们5月见! —————— 感谢在2020-04-14 09:05:35~2020-04-16 09:1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当里个当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古灵精怪小丫头、受宝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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