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老师(上)》 第一章 「五洲公司」,市场部。 因已到下班时间,偌大的办公室内,人员三三两两,都走得差不多了。 敞开的办公室,随处可见桌上摆放的公司精美宣传册及最新推出的家具模型。 「五洲公司」是「五洲集团」旗下的支柱公司,主营家具装饰,涵盖居家、办公室、酒店及餐厅家具等领域,品牌享誉国内,是家具行业的佼佼者。 总裁万家强是位颇有手腕的人物,生意做得平实稳健,他膝下有一女一子,长女在公司效职,小儿子则送到美国留学,目前还在念书。 两年前,华剑凛进入「五洲」时,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和这家公司,结下难以割舍的羁绊。 「华剑凛,怎么还不走啊?」有位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笑眯眯地从右侧的办公室出来,向华剑凛打招呼。 「经理,我忙完手上的企划就走。」 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站起来,唇角微扬,露出淡淡的温和笑意。 那是人畜无害的、令人心动的笑容,即使面对同性,也不吝于释放自己的魅力。 堪称英俊张扬的五官,依稀可见年少时不羁的锐气,却在岁月不动声息的磨砺下,褪变为深藏不露的干练。 「报告可以留到明天再做嘛。」市场部经理抖了抖一脸的肥肉,拔高声音,「你马上就要当『五洲』的乘龙快婿了,还这么拼命?万一忙坏了,万小姐唯我是问,我可担当不起」 虽是调笑的口吻,却闻得出一股浓浓酸味。 华剑凛面不改色,照常恭敬笑道:「经理你真会开玩笑,只要我还在你手下一天,自然要尽职一天。」 「好、好,年轻人,好好干,前途似锦啊。」 这话颇为受用,做了经理这么久,自然知道「适可而止」这四个字怎么写,于是用肥手拍了拍他,笑着离开。 目送经理的背影离开,眼角余光一扫,知已四下无人,再无须伪装,华剑凛脸上的温和笑意立即收拢,幽深如潭的黑眸,透出一丝犀利寒光,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阴翳重重。 然后,他用手指弹了弹肩膀处的皱褶,冷酷的脸上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像是沾上了什么毒菌一样。 自从他和总裁万家强的女儿——万欣洁谈恋爱后,便成了全公司上下的「红人」,众人眼中的鲤鱼跳龙门的「幸运儿」。 一夕之间,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华剑凛家境贫寒,有一位姐姐,父母自小不和。父亲不仅失业在家,还是酒鬼,这样的出身,能攀上「五洲集团」总裁的掌上明珠,令人跌破眼镜的同时,免不了质疑他是否有什么企图。 这桩差异悬殊的恋爱,起先遭到万家强的强烈反对。但自小娇生惯养、脾气执拗的万欣洁却一意孤行,摆出非华剑凛不嫁的态势,甚至威胁要离家出走,让万家强头疼不已。再加上华剑凛外型俊朗挺拔、彬彬有礼,能力卓杰,在公司里表现出色,除了出身不好外,其余各方面都几近完美。万家强观察了大半年,终于摒弃门户之见,同意接纳他,看好他这支「潜力股」。 虽然得到未来岳父的承认,但并不意味华剑凛从此一帆风顺。 在未成婚前,华剑凛很清楚,自己仍须夹起尾巴,小心行事,处理好与同事们的关系。不管他们嘴里说着怎样冷嘲热讽的话,不管他们戴着怎样严重变形的有色眼镜来看待自己的努力。 他为人一向心机深沉、谨慎自律,滴水不漏,很好地隐藏着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他知道,最终他会在人生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爬越高,去到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为了能亲身体验峰顶最美丽的景色,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更何况,他没有出卖爱情。他的确喜欢万欣洁,想要和她在一起。 他只是选择了一条相对而言比较容易攀登的捷径,省去了十年的奋斗历程。 只有傻瓜才会把这样的机会推开,更何况,他绝非傻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在经历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和煎熬后,人生的第二十四个年头,头一次,华剑凛觉得命运还是公平的。 凡事只要努力,总有回报。 而他,会以自己的成绩,让所有对他心存质疑和鄙视的人,佩服到哑口无言的地步! 回家时,天空下起了小雨,坑洼不平的住宅小区路面,有些泥泞。 「给我站住!再跑老子就宰了你!」 华剑凛侧身避开迎面冲来的两位正在打闹的男生,小心不弄脏自己身上的名贵西装,这可是花了他一个月薪资买的。 「五洲」市场部的所有员工,拿的都是底薪加提成。公司给的底薪不低,加上他一个月做的业务量,加起来相当优渥。但因为要撑起一个家,华剑凛每月的预算都十分有限,没有多余的闲钱,应付不在计划内的开销。 一步步拾阶而上,堆满杂物的通道,灰尘弥漫。 光线很暗,散发着一股颓废的味道。 这是幢廉价的公寓楼,住户都是形形色色居于社会底层的人物,如酒鬼、待业人员、不思上进的小混混、整天寻衅生事的高中生,还有感情不和的夫妻、冲突尖锐的子女们 一入夜,就可以听到各家传来的嚣张叫嚷和激烈打骂声,掺杂着猫狗的吠叫交汇成人生独有的进行曲。 这幢公寓楼,是底层社会的一幅小小剪影。 每次经过时,华剑凛都感到窒息般的不快,觉得自己全身仿佛被肮脏的灰尘淹没,看不到蓝天白云。 自己不属于这里。 很快的,他会离开,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过真正属于他的生活! 华剑凛虽出身贫寒,却自小抱负远大、野心勃勃。与这里醉生梦死的酒鬼和得过且过的撞钟人截然不同,对自己的未来,他踌躇满志,蓄势待发。 跨过门口的废弃纸箱后,还没等推门,就听到一阵高亢的咆哮声。 「你疯了!?从来都没见你谈过恋爱,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还跟我说你要嫁给他?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做娘的放在眼里?」那是母亲激动的声音,像打雷一样窜入耳膜。 「你没看到不代表我没在谈。你不是一天到晚嫌我杵在家里碍眼吗?现在我要把自己嫁了,难道不是好事?反正是男人就行了,你管他是什么男人。」 声音一如其人,尖锐、倔强,十匹马都拉不回头。 这是他的大姐——华琪玲。 「妈,我回来了。」 华剑凛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推开门,面对眼前的这个家——脾气暴躁、人见人怕的母亲,一脸乖僻、死气沉沉的大姐,还有父亲,一位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的酒鬼,当然今天也没有回来。 如果哪天在阴暗的小巷中,看到父亲酒精中毒的尸体,华剑凛想自己一点也不吃惊,更不会伤心。 有这样的一家人,他早在八百年前,就割舍了所有脆弱和情感。 「小凛,你回来了。快!来替我骂醒这个小贱人。」母亲余圆芬看到他,眼睛一亮,像见到了同盟军,一把扯过来,推到华琪玲面前。 「你们又怎么了?」华剑凛皱眉道。 「这小贱人今天居然带了一个男人回家,跟我说要嫁他。这不是摆明了和我作对吗?昨天才给你安排的相亲,那个叫孙伟的有哪里不好?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有钱有势,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倒好,居然要嫁个一穷二白的幼稚园老师、男保姆」 华琪玲眉头一皱,毫不示弱地辩驳道:「孙伟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流氓,玩的女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最近又开了个舞厅卖摇头丸,整天不干正事,这种人迟早会被抓到警局里。老妈,你真的是为了我好?」 余圆芬一听,不由得爆跳如雷,「反了、反了!居然怀疑我的用心。你这小兔崽子到底有没有良心?不管孙伟做什么,至少他有的是钱,钱!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嫁过去做少奶奶不就得了?我是不想你步我的后尘,找了个既没用又没钱的男人就算了,还是个戒不了酒的酒鬼,看他把我们都害成什么样了我好命苦啊我」 眼看母亲一抽鼻子,就要黄河决堤,华剑凛连忙过去把她扶住,「好了、好了,妈,旧帐就不要再翻了。我看姐也不是认真的,她只是反感你给她安排相亲硬逼她嫁,是吧?」 说着,他拼命朝华琪玲使眼色,后者瞥了他一眼,暂时闭上嘴。 「大家都冷静一下。姐,你也太突然了,别怪妈反应这么大。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好商量,有话也好好说。」 「还是小凛懂事,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余圆芬被扶着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脸憋得通红,「从念书到工作,样样出色,无一不是拔尖的,从小到大被女孩子追着跑,抢手的不得了。看看小凛,再看看你自己,都三十五岁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给你介绍对象,你又这个看不入眼,那个有问题,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当老处女吗?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是啊,小凛是你最完美的儿子,也是我见过最滴水不漏的人。可我就是做不到像他那样,太过现实、太精于计算。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可以不问过程,抛弃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最重要的。小凛,这样活着不累吗?」 华琪玲挑了挑眉,不屑地冷冷冒出这么几句,华剑凛表面修养再好,也不禁有点变色。 他这个姐姐虽然阴沉、乖僻,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偶尔冒出的话,总能一针见血地扎到他心里最黑暗的地方。 他有点恼火,却又不太敢正视她漆黑幽深的眼眸。 「那个」 略显迟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插入争执的一家人中间。 三人齐齐回头,这才发现,客厅里竟还有位坐在角落、被人遗忘已久的男子。 「那个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 男子缓缓站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年约三十五左右,五官清癯、身材削瘦,鼻梁上架着一副薄薄的近视眼镜,气质温和中带一丝软弱,藏在镜片后的清亮双眼,正不安地迎接他们的视线 华剑凛浑身一震,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岁月如梭。 生命中经历过那么多,有些只是漠不相关的影子,淡淡的,一旦逝去就再难记忆;而有些人,却像被无形的锥子一寸寸凿下,深深印在心底,在自己都以为淡忘一切的时候,印记猛然浮现,所有的情绪在刹那喷薄而出! 做梦也没有想到六年后竟然会在这里,自己的家中再次见到这个人! 「苏珣。」华琪玲叫着男子的名字,脸上有一丝惭愧之色,「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没事」苏珣挤出一丝笑容,视线飘忽,明显在躲避着什么,「没想到我的出现会给大家造成这么大的困扰,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真的很抱歉。那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他就急匆匆朝门外走,像是逃避着什么。 「等一下,苏珣」 华琪玲想追出去,却被华剑凛止住,「姐,今天就算了吧。妈已经受够刺激了,天大的事,先放一边。」 见余圆芬的脸色的确很不好,华琪玲停下脚步。 「你给妈倒杯水。我去楼下便利商店买包盐,刚才回来的时候忘了。」华剑凛说完,就出了门。 稳重的脚步只保持到楼梯口,确信不会被家人听到后,华剑凛拔腿狂奔,朝住宅区外冲 右侧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果然有一抹削瘦人影,华剑凛锁定目标,立即追过去。 明明听到急切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在后面追赶,男人却不敢往后看,只是把肩膀一缩,加快了自己的脚步,鸵鸟般畏缩的姿态看上去委实可怜。 三十好几的男人,又怎能比得上二十几岁年轻男子的脚程,一个冲刺,华剑凛就冲到了男人面前。 他猛然收步,一把揪住男人的手臂,受此突然「袭击」,男人明显受惊,脸色苍白如纸,镜片后睁大的眼眸,流露出不安和惊惶。 如见陌生人的表情,毫无由来地刺痛华剑凛的心! 「老师,你不记得我了?」 华剑凛沉声道,十指深深掐入他的手臂。 一阵剧痛传来,苏珣微微皱眉,忍住沉默半晌,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牵动嘴角,露出无奈的微笑,宛若叹息般道:「记得,你是华剑凛啊。」 他记得! 揪紧的心突然放松,淡淡欣喜传来,同时还有无法遏止的恼怒,「那为什么刚才不和我打招呼?」 「那样的场合不适宜吧」苏珣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再三斟酌才出口。 华剑凛盯着他。 六年没见了,有多少话在心里打转 你还好吗?自从高三那年后,你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工作?是不是还当学校老师?手下有没有顽劣的学生?以你的样子,肯定会被那些学生欺负的吧? 「你」 千言万语都卡在喉间。 说不出口。 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和这个人并没有那么好的交情,足以吐出这些类似「关心」的话语。华剑凛知道,高中整整三年和这位保健老师相处的时光,只是淡淡的,像水一样不着痕迹的淡然。 错位的暧昧早已模糊,已过时的画面,又岂能留下任何亮丽色泽? 「你真的要和我姐结婚?」 所以最终,华剑凛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苏珣蓦然抬头,眼中意味不明,与他的视线相撞之后,立即垂下眼睑,「她她是个好女人我和她经过同事介绍认识的,已经交往一段时间了。」 「你刚才也听到了,我妈想把她当摇钱树,招个有钱的女婿,她死也不会同意你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苏珣微咬下唇,垂下头。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吧,在男人面前,下意识咬唇的动作,是一种怎样微妙的诱惑。 华剑凛一直记得这个细节。 当年自己还是血气方刚的高中生时,一看到这种动作,心里就有奇怪的骚动。 有点痒痒的,又有点麻麻的心头像有只小猫在轻轻挠着,若有若无,不经意就会泛起鸡皮疙瘩,却并非是纯粹的厌恶。 一股久违的恶意,情不自禁涌了上来。 为了不被闲杂人等看到,华剑凛拉他避到小巷子中,一收手臂,苏珣就往他怀里栽以右手揽住他的腰,他凑在对方耳畔低语:「老师,你真的可以和女人交往结婚吗?」 「你你说什么?」 热气喷在颈侧,苏珣吓得身体大大震动了一下,想推开他强壮的手臂,却被对方像铁箍般牢牢囚住,动弹不得。 一抹淡淡悒郁,浮现在男人眉间,那种无处可逃的苦恼,令华剑凛怦然心动。 他已经三十六岁了,但却丝毫未变,和当年一模一样,完全不曾沾染世俗之气,干净得像只喝纯净水源生存的物种。 也依旧这么没用,不会应付恶意的挑衅。 六年了,他都没有丝毫长进,即使自己把他欺负得再厉害,他也只会露出无奈的苦笑,像现在这样,困惑而悒郁地看着自己吧。 因为想看到他更多这样的表情,华剑凛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猫抓耗子般邪恶的笑容,「老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只喜欢男人吗?以前在保健室,总是用湿亮的眼睛看我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没想到一转眼,你居然要和女人结婚?你真的行吗?那里能站得起来?」 「不是的我才没有」 苏珣全身颤抖起来,像受惊的小老鼠一样,让华剑凛有一种想把他牢牢掐在掌心的冲动。 「不是?」华剑凛低声闷笑,「老师,你撒谎的技术实在不怎么高明啊。一说谎,就会垂下眼睛,不敢看别人。你这样怎么让别人信服啊?」 「华剑凛,你追出来只是为了这样羞辱我吗?」 再逃避也不是办法,苏珣鼓足勇气,抬头看着他,「当年的一切我已付出沉重的代价,可我并不觉得我欠你什么,我问心无愧。」 纠缠的视线,清晰照出彼此。 华剑凛内心一窒,松开手,后退一步。 「对不起,因为太久没见到老师了,所以一时忘情,我真的很抱歉。」 没想到对方会道歉,苏珣怔了一下,下意识理了理自己被弄皱的外套,掩饰着狼狈的表情。 因男人的身高和气势,所强加给自己的压迫感终于减缓,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苏珣又感到一丝说不出的寒意。 寒冷,难道是因为骤失了他的温度? 「我走了。」 苏珣低声道,转身离开,不容许自己再这么可悲地臆想下去。 无论是别有用心的交谈,还是若无其事的寒暄,都不是眼下该进行的节目。 见面时的冲击太强烈,还来不及筑起防御堤,就被击溃得一败涂地,除了尽快逃开,笨拙的他没有更好的方法。 「趁早放弃吧!」 男人冷冽的声音,从背后朗朗传来 「我母亲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和我姐结婚,是真心爱她也好,只想帮她也罢,老师,你成为我姐夫的可能性是零!」 装作没有听到风中传来的警示,苏珣像逃兵一样,迅速登上一辆恰好停下的公车,将自己隐没于拥挤的乘客中。 他不敢回头看男人的眼神,怕他犀利的目光会将自己撕成千万缕碎片,从此再也拼不回完整的自己。 一如从前的那段暧昧懵懂的岁月。 第二章 六年前的华剑凛,有着迥异的双面性格。 在家里,是学业优异、缄默听话的好儿子,在学校,则是独来独往、孤傲不羁的少年。 校园中,他极端孤僻,像一匹独行的狼,和班上所有同学都保持着淡淡的点头之交,不曾与任何人深交。总是一个人早早上学,又往往最晚一个回家。除了自己班级和操场,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的医务室。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医务室的情景。 「老师,你真的不肯帮我写病假条?」 医务室内传来的恶劣语气,让华剑凛的脚步停在门口。 门虚掩着,从缝隙中一眼就能认出,里面不是别人,正是隔壁班臭名昭着的旷课大王——熊哲峰。 此人与其说是学生,倒不如说是小混混,经常拉帮结伙,上课顶撞老师,下课打架斗殴。偏偏他的父亲在教育局任职,树大好乘凉,学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横行无忌。 「你又没有真的生病,怎么可以做假?」 修长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那应该是学校的保健老师。 曾经有几次华剑凛在校园中与他不期而遇,但那位老师似乎相当不习惯与人直视,走路总是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 他只记得对方细软的黑发和薄薄的镜片,是存在感相当薄弱的人。 「老师,你干嘛这么死脑筋。我说肚子疼,你就给我开病假条啊,管这么多做什么?」熊哲峰直着脖子叫道。若在平常,他自然二话不说就跷课,可最近父亲的管教突然严厉起来,不许他随意逃课,没有办法,只能用「装病」这一招。 「你是学生,正是吸收知识的时候,还是早点回教室吧,课才开始没多久。」保健老师淡淡说。 「我靠,你到底开不开给我?别把老子惹火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没耐心的熊哲峰凶相毕露,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 看样子,老师要妥协了华剑凛然猜测着。 他还从没见过敢和熊哲峰对着干的老师,倒不完全因为敬畏他的父亲,更多的是害怕他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狂暴个性。更何况这位保健老师看上去文文弱弱,真要打起来,只怕一拳就倒了,又怎么敢和五大三粗的熊哲峰对抗? 真麻烦 小腹传来火辣辣的疼,可看样子,他今天未必能得到及时的医治。 正当华剑凛想转身离开时,却被淡淡的声音拉住了脚步,「我不会开给你的,你还是回去上课吧。」 意料之外的回答,不仅令让熊哲峰愣住,也让华剑凛心里浮现一丝惊讶。 没想到,他还真够胆。 「你他妈在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果不其然,被激怒的熊哲峰咆哮着,一把揪住保健老师,攥紧的拳头停在他鼻尖一寸的地方 「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违反校规的事,我不会通融。」声音很淡,听上去还有一丝害怕,但深蕴其中的,却是坚定不移的执拗。 强烈的反差,让华剑凛微微动容。 「你他妈的自找死路」 华剑凛一向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处世原则,得罪了熊哲峰,对他而言不但没有任何好处,还会留下不少麻烦。若在平时,现实如他绝对不会蹚浑水,然而就在这一刻,不知怎的,久违的「正义感」蓦然涌上心头,让他一脚踢开门,疾走几步,一把接住了正住老师脸上挥去的拳头 「你是华剑凛?」 凭空杀出一个程咬金,熊哲峰火冒三丈,是别人的话,早一拳打过去了,但那人却是华剑凛。 华剑凛这三个字,代表了异类般的存在。 他自成一格,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可得到的关注,比任何人都多。 「熊哲峰,老师已经说了『不』,你难道没听到吗?」 高中时,华剑凛就已接近一米八,比熊哲峰高了半颗头。他微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冥黯,抿紧的坚毅嘴角,有着冷酷的线条,和沐浴在阳光下的单纯学生,完全来自两个世界。 被这样的视线凝视着,任谁都会胆怯,手腕更是被对方的铁拳捏得生疼,熊哲峰没来由地冒出一丝寒气。 「要你多管闲事,小心老子连你一起打。算了,不跟你们浪费时间。」逞强抛下一句,熊哲峰逃也似地甩上门 「那个同学,谢谢你」 保健老师脸色有此苍白,果然还是怕的吧。华剑凛皱了皱眉头,在内心唾弃自己「英雄救美」般的举止。 如果真是个美人倒罢了,偏偏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架着近视眼镜,气质温和怯弱,五官勉强可以入眼,全身上下都乏善可陈。 不划算,一点也不划算。 华剑凛一屁股坐到病床上,不屑地看着男人,「老师,做人别太认真了。下次他再找上门来要病假,给他就是。连校长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充什么英雄好汉?搞不好还会挨揍。」 平时华剑凛不是那么多话的人,可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真的有点反常。算了,反正一开始就反常,干脆反常到底吧。 保健老师闻言,不由得露出苦笑,「我知道,可是总觉得不能违反自己的原则」 华剑凛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是了,看他那清瘦笨拙的样子就知道了,脑筋迟钝、食古不化,谨守着清规戒律当圣旨,一辈子规规矩矩地生活,重复着千万人走过的轨迹,绝对不会跨出界线半步。 「同学,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小腹有点疼,想找点止痛药吃。」 华剑凛一眼看到他胸前别的识别证,写着「苏珣」两个字。淡淡的有文艺气息的名字,很符合他的气质。 「药不能乱吃,到底是怎样的不舒服?躺下来让我检查检查。」苏珣示意他躺到病床上。 「你管我那么多?叫你开药你就开好了。」 刚才还挺身而出的少年,现在却用同样的口吻命令他,难道前脚才走了熊,后脚又来了狼? 不过,这个少年虽然气势凌厉,苏珣却明白他并无恶意。 「还是让我帮你检查一下吧。」苏珣坚持着。 「真麻烦。」华剑凛嘟囔了一声,最终还是乖乖躺下 撩开他的短袖白衬衫后,苏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小腹右侧,有一块碗大的瘀青,紫红交错,形状可怖,一看就知道被人用力捶打所致。 「这伤怎么来的,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不小心撞的。」华剑凛淡淡道。 像这样的伤口,怎么可能是撞的?苏珣知道他没有讲真话,却也不追问,只是取来药酒,倒在瘀青处,轻轻揉搓起来 「我先给你擦点药酒吧,等会儿再拿一瓶给你,回去后自己学着涂。能不吃药的话,最好不要吃药,药对身体多少有点伤害,尤其你们现在还年轻,会有副作用。」 华剑凛蹙紧浓眉,结实的小腹紧紧绷着。能察觉他很疼,却连一声闷哼都没听到,苏珣不由暗暗佩服他的忍耐力。 淡淡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华剑凛微抬眼眸,凝视着正用力替自己揉搓瘀伤的男人 男人穿着白色大褂,流露出一丝禁欲感。侧脸的线条,出人意料地好看,一头细软乌黑的头发,让人很有伸手抚摸的冲动。手指在刹那间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华剑凛立即警醒,暗骂自己不知在想什么。 「暂时就这样,回家后临睡前,照我这个样子,再给自己擦一次。」苏珣松开手,露出温和的笑容。 「谢谢老师。」 「没什么。今天我真正要感谢的是你。」苏珣看着这个大男孩黝黑的眼眸,他眼中的东西,实在太多、太灰暗了。 「老师客气了。」 华剑凛淡淡道,弯腰提起书包,大步走了出去。 肯定还会再见。 不知为什么,苏珣就是这么笃定。 果然,两个星期后,华剑凛再度出现在医务室。 苏珣正在填写学生病历档案,看到是他,微微一笑,「同学,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和第一次见面,同样的对白。 华剑凛也像那天一样,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病床上,「老师,我的药酒用完了。」 「这么快就用完了?」苏珣很诧异。他开给他的可是足够用三个月的剂量。 「是真的用完了。」华剑凛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小腹的瘀青散了吗?是不是你用法不当,造成不应当的浪费?来,让我看一下」 苏珣伸手去拉他的衬衫,后者拼命躲闪,「没什么好看的」 「看了才能了解你的伤势。」 两人拉扯间,苏珣无意撞了一下他的腰部,华剑凛倒抽一口凉气,似是被触到某些痛处,上半身蜷成一团,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是不是碰疼你了?让我看看。」苏珣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衬衫,触目所及的惨状,让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迟迟说不出话来。 华剑凛的上半身可谓伤痕累累,年轻结实的肌肉,到处都是青紫交错的痕迹,有些是拳头造成,有此似乎是撞伤,左侧肋骨处,还有一道道肿胀的痕迹根据苏珣的经验,那不是用藤条,就是用皮带抽的! 难怪药酒会用得那么快! 苏珣猛地站起来,「这么多伤到底是谁弄的?你曾和谁打架斗殴?还是说,你有受到家里人的虐待?到底怎么回事,被打成这样为什么那天不告诉我?有没有别的老师知道?」 这么多伤痕,若是聚众斗殴,学校肯定知道,再说以他的性格和身材,不像是任人欺负的人,那么根据他的经验和直觉,十有八九源自家暴。 只是,被家暴的学生,他不是没有见过,也不是没有处理过,但像他这样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苏珣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难免震惊过度,声音都高亢的有点变形 「嘘」华剑凛一把揽过他的脖子,将他拉到眼前咫尺之距。相对于他的震惊失措,少年早熟的脸颊上,充满了成年人才有的阴狠。 胸口燃烧的一团火,被如此桀骜不驯的眼眸一扫,瞬间冰封成了霜雪。 「老师,冷静点,别叫得全校都能听到!」华剑凛沉声道,视线一寸寸在他脸上逡巡,目光所及之处,情不自禁泛起颤栗。 「你的脸上也有伤痕。」 凑近的距离,让苏珣很清晰地看到了他左颊靠耳处,有一道瘀血伤痕,刚才他一直用头发遮着。 「我知道。」 「是谁打的?」 「没人打我,更没人虐待我。这些伤痕,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伤的,听到没有?嗯?」 华剑凛空余的手,轻轻抚上他细长的脖子,五指微曲,若有若无地搭在他咽喉要害处 微凉的指尖,暧昧轻触,受惊的肌肤立即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那个时候,苏珣真的认为,只要自己再多嘴一个字,眼前的年轻男孩就会瞬间化为黑色孤狼,将自己撕个粉碎。 强压下满腔的诘问与震惊,苏珣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老师。别多管闲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不知有没有满十七岁的少年,说出的话,竟是成年人都未必有的坚强和沉稳。 眸中的意志力,足以摧毁钢铁长城。 苏珣并非妥协于他的威胁口吻,只是下意识觉得,眼前的少年,有着常人难及的自尊和坚定。别人的援手,对他而言,也许并不是帮助,反而是一种麻烦。 于是,他沉默了。 从此,两人开始了频繁接触。 几乎过不了几天,华剑凛就出现在苏珣的医务室。没有意外,带着一身伤痕,新伤叠旧伤。苏珣从不多问,细心替他上药、开药,没有一句废话。华剑凛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的视线交流,倒比言语更多。 有时,身上的伤口疼得狠了,华剑凛就在病床上小睡一会儿。两人相处的时光,一点点漫长。 医务室房间不大,总是弥漫着消毒水淡淡的味道,不讨厌,反而感觉宁静,像是来到了深深海底。只要躺在白色病床上,就能以一种安全的姿势,遗忘所有痛楚。 华剑凛很满意这个地方,也很满意身边这位缄默不语的老师。虽然谈不上什么好感,但至少,他不像别的老师那么像一位冠冕堂皇的「老师」。 时间久了,再酷的人,也禁不住寂寞的侵蚀,他渐渐有了倾诉的欲望,于是,苏珣终于得知,他身上的伤痕到底从何而来。 华剑凛有个不甚幸福的家庭,母亲脾气暴躁,父亲酗酒,感情一直不合,争吵不休。唯一的姐姐同样性情冷漠,并未给予他多少温情。 从小到大,一不如意,他和姐姐就是酗酒父亲的出气筒。又因他是男生,比较「耐打」,被揍时一声不吭,只会用倔强的眼神瞪着父亲,惹得父亲更加咆哮如雷,时不时上演的「竹笋炒肉丝」是华剑凛的家常便饭。 看到苏珣震惊的眼神,华剑凛毫不在意地笑了,「干嘛,老师,收起你多余的同情心。这种东西,我不需要。」 「你要不要告诉学校,让学校出面调停?难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忍耐下去?」苏珣想到一个方法。 「你想让我上社会新闻的头版,从此活在别人同情的眼光下,忍受他们的指指点点?免了!」华剑凛用手一挥,冷冷拒绝,「再说,他们毕竟是我父母,相处再差,我们仍是一家人。」 苏珣默然,半晌才说:「你会很辛苦。」 华剑凛看了看他,不无讽刺地说:「老师,你还真是个滥好人。」 「是吗?」苏珣苦笑。 「不过,偶尔也有坚持的时候。」华剑凛想起见到他的第一天。 「也许吧。大部分时候,我都很好说话,不过有时候,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五匹马都拉不回头。」坐在书桌前的苏珣微微一笑,把笔搁下,撩起额前被风吹散的发丝。 乌黑的短发,被阳光一照,像光滑的绸缎一样,闪着耀眼光泽。 被吸引的华剑凛,情不自禁凑近他,靠到书桌上,「老师,你的头发很细很软」说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我可以摸一下吗?」 还没回过神来,一双手就抚上了自己头顶 很自然的动作,很纯粹的语气,华剑凛就像在问,他是不是可以摸一只猫咪一样。苏珣觉得自己若是大惊小怪,未免有点可笑,于是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任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游走 好在华剑凛没有摸多久,就立即收回了手。 许是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有点突兀,对方绷得紧紧的酷脸上,有一抹不自然的红色。 苏珣的唇角微微上弯,想笑,又不敢笑。 「老师,以你的性格,如果喜欢上一个人,肯定会非常专情。」华剑凛煞有介事地说,像个心理大师。 「哦?你好像很了解我啊。」苏珣含笑看他。 这样的时光,真的很难得。 在学校中,苏珣是孤独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医务室忙碌,几乎与教职圈隔绝。再加上个性沉闷,不擅长与人相处,让他从小到大都无法顺利与别人交往。 明明是好的意思,却因自己口拙,往往变成坏的。久而久之,苏珣习惯了「沉默是金」,而与华剑凛相处的时光,竟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段日子。每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的脸上就情不自禁浮现淡淡微笑,这种像小学生般雀跃的心情,还是生平第一次体验。 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和这位冷漠桀骜的大男孩成为忘年之交。虽然华剑凛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的,但私底下,他也应该视他为朋友吧,要不然,对谁都保持距离的他,又怎会动不动就跑医务室? 其实后来好几次,华剑凛身上并没有增添新伤,却借口自己头疼,硬是霸着病床,睡得像个孩子,苏珣明知他在耍赖,却拿他没有办法。 也许真是寂寞太久了吧。 有时候,哪怕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待着,感受他存在的气息,心里就有种平静的满足。 华剑凛给人的感觉非常老成。明明比自己小一轮,但神情口吻,却带着被苛刻生活磨练的成熟气息。这让他既心疼,又忍不住想伸出手,轻轻抚平他年轻眉宇间的深深皱折。 大半年共处下来,淡淡的情愫,已在不知不觉间酝酿。令人心动的暧昧,弥漫在每个交错的眼神中。 第三章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华剑凛突然问。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问这个干嘛。」苏珣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问一下又没关系,你有吗?」华剑凛看着他,颇有不刨出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 苏珣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我就知道,肯定没有。」华剑凛弯起嘴角。 「这话听上去有点幸灾乐祸啊。」苏珣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只是觉得,老师看上去不像有女友的人,否则又怎会有时间和我在这里聊天。」 华剑凛看着窗外的暮色,已近傍晚,偌大的校园,似一座空城,学生早散得差不多了。 「老师,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美丽的暮色,勾起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画面,苏珣觉得心里某处,泛起淡淡的微酸。 「曾经有一个」 「哦?是什么样的人?说说看啊,老师,说嘛」华剑凛来了兴致,连声催问。 「他是我进入社会工作后的第一个同事。我刚毕业时,在一家文具公司当职员,就这么认识了他」苏珣凝视着远方,断断续续道。 「老师到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应该是位美女吧?」华剑凛盯着他的脸。 「其实我已经把他忘得差不多了,真的。」苏珣微微一笑,「他长得一般,但是性格很好,乐于助人,大家都很喜欢他。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从未奢望和他有什么发展果然,不久后,他就有了感情很好的恋人,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吧,说不定孩子都上小学了不久后,我就离开那家公司,也从此和他失去联系」 「你干嘛不表白啊,笨蛋。」华剑凛难以理解地瞪着他,没好气地说。 「我不想把他吓坏。」苏珣淡淡笑了笑,对他的这句「笨蛋」不以为忤。虽然表面上华剑凛口口声声「老师」,但他知道,没大没小的他,并不曾真的拿他当老师看待。 华剑凛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男性,不过,就算他喜欢女孩,恋情最终仍会无疾而终吧。 他的人生,处处充满了「无疾而终」这四个字。 「我这个人嘴笨,心也笨。和我在一起非常无趣,时间长了,他肯定会受不了的。从小到大,好像都没有什么人喜欢过我」 正自暴自弃地说着,低垂的下巴,被人以拇指和食指蓦地抬起,他掉入一双深不可测的寒眸 「别傻了,老师。干嘛这么自卑?我就觉得你不错啊,像一棵树,可以靠着休息,让人感觉特别平静,不知不觉,就能睡个好觉。」 低沉冷淡的声音,也许说不上安慰,却像一股久违的暖流,涌入苏珣心底,他的眼眶因此微微湿润了。 「我像树吗?果然是很无趣的存在啊。」苏珣噙泪笑道,立即收到大男孩凌厉而不悦的眸光,似乎不许他再这么眨低自己。 「那我还是继续当树吧。你累了的话,可以到我这边来,也许我不能做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你好好睡一觉。」 被淡淡暮色渲染的年长男子的脸庞,有一种温和的朦胧美。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萌动. 像是阳光千丝万缕,又像是无形的枝蔓,于黑暗土壤中沉默绽放,恐怕花不了多久,就能顶破地面,朝笔直的树干纵深 「我先走了。」 华剑凛的手一颤,像被藤条抽痛一样,迅速撤回。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大脑却收到本能的预警。这些莫名其妙的枝蔓,竟已不知何时,扎根到了心底这么深的地方,令华剑凛震惊不已。 他痛恨生命中一切难以掌控的东西,不允许任何事超出自己的计算范围,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应对突发的情愫。于是,他掩耳盗铃,逃也似地离开了医务室—— 干嘛这么自卑?我就觉得你不错啊,像一棵树,可以靠着休息,让人感觉特别平静 真的是这样? 看着对方消失的背影,苏珣再三思量他的话,脸庞不禁泛起微热,好久都无法消退 一个学期结束了,下个学期很快接踵而来。 华剑凛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那不是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倒更像水一样,清淡、透明,带一点羞涩,细润无声,将他整个人环拥。 华剑凛早就习惯了沐浴在他人的注目下,若是别人,他一笑而过,可那个人,却是苏珣。 他少年老成,眼光锐利,善于察言观色,别人的喜好,一眼即能捕捉。他也清楚自己深受女生欢迎,从小到大,情书收到手软,至于男生虽然也有特别清秀漂亮的男生向他告白,但收到比自己年长一轮的老师近乎「爱慕」的眼神,还是生平第一遭。 是师生,又是同性。 这是悖德的情感,想想就忍不住厌恶,却又有说不出的禁忌刺激。 华剑凛确信自己并非神经过敏,但在未证实之前,他继续保持常态,若无其事,像以前一样在午休或放学后,出入医务室。 彼此都很熟络了,华剑凛有时连门都不敲,直接推门进去,苏珣从不曾喝斥他无礼的举动。以前认为苏珣是个滥好人,对谁都这样,现在他隐隐察觉,十有八九是因为他对自己抱有异样情感的缘故。 早上第二节课时,华剑凛终于忍受不了冗长沉闷的物理,跷课来到医务室,在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没有忽视苏珣眼中闪过的喜悦光芒。 「你怎么又跷课了?」 真是一点也不擅长掩饰的男人,明明很开心,却硬要板着一张睑,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 华剑凛在心里冷笑。 「就算天天跷课,我照样能拿全年级第一。」他扯下书包,丢给苏珣,翻身倒在病床上,「老师,我好累,让我睡一下。」 「又失眠了?父母吵架了?他们有没有打你?」苏珣关切地问道。 「吵了整整一晚,就算死人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华剑凛用薄毯盖住自己,闷声道,不想再多说什么。 苏珣轻叹口气,「待会儿我要去教务处开个会,睡醒后如果没人,把门关好再走。」 「知道了。」 静谧无声的医务室,只有微风轻拂窗前枝叶的声音,还有男人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男人的存在感,真是淡薄似水啊。 心里这样想着,他陷入深沉的酣睡中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突然,门口钥匙串的轻微撞击,将华剑凛模模糊糊惊醒,他没有睁开眼,任意识游移在半梦半醒之间。 熟悉的脚步声,是苏珣没错,他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脚步声来到窗口的桌前,轻轻一响,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停顿片刻,又移到他的床边 察觉到男人的气息,正飘移在自己上方,华剑凛的眼睫毛微微抖了一下,还是没有马上睁开眼睛。 男人凝视的时间很久,久到华剑凛都有些焦虑。昏睡的意识完全清醒,心中猜疑已久的东西,渐渐显山露水 突然,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在他头顶碰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彼此都惊骇不已的举动—— 炽热的气息迅速贴近自己嘴唇,有个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如蜻蜓点水,一闪即逝! 华剑凛差点笑出声来,猛地睁开眼睛,眸中锐光骤闪,一把抓住了苏珣的手! 总算被他「捉奸在床」! 根本没料到他在装睡,苏珣大吃一惊,俯下的身体还没有完全伸直,整个人便僵住了 四目相对,照出他的志得意满,和他的仓皇无助。 血色瞬间自苏珣的脸上褪去 苍白如纸的睑颊、瑟瑟发抖的全身,看上去犹如被尖锐的猫爪按住的小老鼠,可怜到让人目不忍睹的地步。 「我我我」 苏珣显然被吓得不轻,牙齿都在咯咯发抖。 华剑凛弯起嘴角,像坏心的黑猫一样,邪恶地看着自己爪下的猎物,「老师,你居然敢趁我睡觉的时候偷亲我?」 他说得很慢,很清晰,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个让男人逃无可逃的事实。 「我没有不是」苏珣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却被他牢牢抓住,根本动弹不得。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 华剑凛挑了挑劲眉,缓缓坐起来 他曲起左膝,左手搁在膝上,右手仍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轻轻一扯,男人僵化而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半点外力冲击,晃了晃,栽倒在他床前,形成卑屈求饶的姿势。 华剑凛松开手,改用修长的手指擒住他清瘦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与他对视 「老师,你喜欢我。」 缓慢地、又恶劣地指出这个事实,苏珣的脸色更加惨白。 「我是你的学生,还是同性,你居然喜欢上我?亏你还是为人师表,没想到私底下,却是个变态同性恋。」 尖锐的辱骂,让苏珣一片澹淡的灰败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该不会是一见钟情吧?难怪我一直觉得你很怪,对我好得出奇不说,还经常用湿湿的眼睛盯着我看,一脸想诱惑我的样子。老师,这样可不太好哦」 爱情的魔力真大,不分性别年龄。 眼前的男人胆小如鼠、温和懦弱,却在明知悖德的情况下,仍控制不住偷吻自己,可见他对自己感情之深。 他就这么喜欢自己? 有点震惊,有点不解,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对不起」苏珣终于挤出一丝濒临死亡的声音,「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恶心只是只是」 再也说不出来,苏珣面如死灰,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通红的眼角,溢出豆大的晶莹露珠 「我并不是想对你做什么真的我知道你无法接受我不是什么变态只是只是忍不住喜欢上你」 「真的只是喜欢我?」华剑凛的手捏紧了他的下巴,「你有没有像这样诱惑过别人?」 苏珣的眼睛蓦然睁大,开始挣扎起来,「怎么可能这种事当然只有对你」 「真的?」华剑凛追问道,牢牢盯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答案。 「真的只有对你一个」苏珣泫然欲泣道,软弱的眼神中藏着哀绝的伤痛。 华剑凛这才放下心来,意识到自己欺负得过头了。 要是太用力,把掌下已经吓掉半条命的温驯小老鼠给不小心捏死,就不好玩了。在这寂寞得令人发狂的校园中,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供无聊消遣的对象,有一个平静的栖身之所,若是就这样和他彻底断绝关系,那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打发? 因此,华剑凛大发慈悲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 「好了好了,老师,别哭都是年近三十岁的老男人了,还哭鼻子,真的很难看。」 华剑凛捧住他的脸,用拇指一遍遍拭去他的泪,并压住他的眼角,试图让他停止啜泣。但不管他怎么擦拭,眼泪依旧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张脸,看上去真的很丑,却丑得让他怦然心动。 「你怎么还是哭个不停?要怎样才能停住?」华剑凛皱眉看着他,内心一动,突然凑上去,轻轻碰了碰对方苍白的嘴唇。 万万没想到他有这种举动,苏珣大吃一惊,停止啜泣,呆呆看着他,显然无法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 华剑凛很满意地一笑,「果然,接吻是最有效的止哭方法。」 苏珣还是呆呆的,呆得很可爱。 「老师,我和男人的初吻,就这样被你夺走了,你要赔我!」 坏坏的戏谑之意,再度涌上心头,华剑凛不由分说,抬起他的下巴,重重堵上了他的唇 湿热的口腔,有股融融的暖意。 苏珣被他吓得不轻,手指放在他肩膀,拼命推搡,却忘了把牙关紧闭,让他长驱直入,一下子逮到他慌乱的舌尖,用力吮吸起来。 嫌他抗拒的力量有点碍事,华剑凛用一只手捉住他的双腕,扣在背后,用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贪婪地吮吸着口中的绵软,放任自己霸道的舌头,在他柔软的口中横扫一气。 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味道! 和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完全不同,却并没有想象中恶心,反而出乎意料的诱人。清新而柔软,任他予取予求的温驯,令人疯狂。 对方已完全失去抵抗的力量,华剑凛的动作温柔起来,松开他的手,几乎半抱住他,像对恋人般忘情接吻。 他觉得自己有点饥渴,对方湿热的舌头几乎被他吸进了口中,仍有不满足的感觉。他用舌尖在他舌苔上挑逗摩擦,感受着酥麻的快意,年轻的身躯,因唇舌交缠的刺激而变得热血沸腾,忘乎所以,胯下不知不觉硬挺起来 「啊」 对方从鼻间发出如小动物般的细微呻吟,刺激着他的血性,吻得愈发火热。 一团火不知不觉在小腹升腾,他已开始按捺不住地胡乱抚摸着他的背部 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了难舍难分的两人。苏珣像着火般跳起来,推开他,匆忙整理着身上凌乱的衣服,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此际是一片美丽的嫣红。 华剑凛倒比他镇定多了,慢吞吞地抓了下头发,找鞋子下床。 「老师,这位同学在上实验课时,不小心把手臂划伤了,请给他包扎一下。」 来的是两位低年级的同学,其中没有受伤的这位,似乎认识华剑凛,礼貌地朝他打招呼,「学长好。」 华剑凛并不认识他们,只是淡淡点头。 「好的,请坐到右边的椅子上,让我看一下。」苏珣连忙引导他们坐下。 「老师,你的脸好红,是发烧了吗?」 「没事,没什么,我身体很好,谢谢。」无心的询问,令作贼心虚的苏珣脸色更红,差点失手打翻了药箱。 「老师,我先回去了。」 华剑凛冷冷说了一声,甩上书包,径自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先是慢慢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像头受了刺激的猛兽,拔腿向前狂奔起来 自己真是疯了! 居然会去亲一个男人,而且还亲得如此投入! 虽说一开始只是戏谑,可到后来,不仅仅是玩笑那么简单。他很投入,也享受到了亲吻的美妙,如果没有被刚才两位学生打扰的话,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 明知危险,却放不了手,无法停止想要戏弄他的心情。就像幼稚园的小男生,面对心爱的女生不敢告白,不是狠狠揪她的小辫子,就是拼命扯她的衣服,非把她弄得嚎啕大哭不可,以引起她对自己的注意。 华剑凛知道自己这样很蠢,想玩的话,有大把漂亮女生对他送秋波、塞情书,何必找这么一个沉闷无趣的老男人? 难道他真的想变成同性恋不可? 可不管理智怎么警告,忍耐不了几天,他的脚步,依然会自动自发朝医务室走去 看到他再次出现,苏珣一开始还很惊恐慌张,像偷油的老鼠见到了猫,露出一脸快要死的苍白表情。后来发现,华剑凛并不真的像嘴上说的那么厌恶自己,便渐渐安定下来。再后来,对他的种种像小孩子般的恶劣举止见惯不怪,只是报以无奈的苦笑。 像往常一样,华剑凛趁午休时间,潜到医务室,逮到正在整理档案的苏珣,一把抱住他,就急切索吻。 正在青春发育期的男孩,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浅尝一次的klss,显然不能令华剑凛满足,于是只要逮到时机,他就开始磨练吻技。苏珣一开始拼命拒绝,却根本拗不过他的力气,到了后来,就完全放弃了。 「老师,你喜欢我吧?」 浓烈的深吻,令两人都气息紊乱。 苏珣的脸颊晕红一片,眼眸清柔似水,清癯的五官透析出一层诱人性感,与平时判若两人。 对方湿润的眼眸中,满满都是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你明知故问。」苏珣有些难堪地低下头,避开华剑凛如鹰隼般的目光。 「我不知道啊,所以要听你亲口告诉我。」华剑凛坏坏地笑了,抬起苏珣的下巴。 「你」苏珣颤抖着嘴唇,瞪了他一眼,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你这家伙真差劲。」 连忿然的指控,都有说不出的可爱。 都是二十八岁的男人了,怎么还能如此纯粹透明,没有丝毫世俗之气,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老师,昨天李媛媛向我告白,说希望能成为我的女朋友。李媛媛你知道吧?我们学校有名的校花,据说追求她的人,可以站成一个排,没想到她却主动向我告白。她真的很漂亮,也很清纯,对我说喜欢我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华剑凛低下头,凝视着苏珣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老师,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她?」 果然,苏珣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用力推开他的怀抱,「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解决!」 「就因为自己无法解决,所以才来找你商量啊。」 对方低垂的眼睫毛,因受到刺激的缘故,剧烈震颤着,华剑凛心中大乐,拼命憋住,才没有恶劣地当场笑出来。 「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就答应她啊。」 苏珣才欲转身,就被华剑凛拦腰一把抱住,苏珣微吃了一惊,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老师,你好像一脸快哭的样子。」 「我没有。」 「骗你的,老师。我又不喜欢她,当场就拒绝了。」华剑凛把脸埋在苏珣颈部,闻着他清新的味道。 苏珣比他矮半个头,抱起来大小正好,高度也完美。 「你」 怀中的身躯不由僵住,几秒后,又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被骗的愤怒。这一次,华剑凛就算再夜郎自大,也觉得应该是后者。 「你还真是个孩子啊。」 耳边传来轻轻叹息,华剑凛抬起头,苏珣正无奈地看着他,露出招牌式的苦笑。 「我才不是孩子,我已经成年了!」华剑凛不悦地撇撇嘴,浑然没察觉,现在的自己,全身上下都充满了霸道的孩子气。 「你啊」 苏珣摸摸他的头,再次露出温柔的苦笑。 这种笑容,令华剑凛相当不爽,觉得自己彷佛被看穿一样,于是更加起劲地折磨对方。可若真的看到对方落泪,他又有点于心不忍,开始加倍对他温柔。 两人的相处模式,就这样一直重复。 华剑凛深深沉溺在这种「抽一鞭子,再给几颗糖」的模式里,乐此不疲。苏珣性情温和,纵有怨言,也大多逆来顺受。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将两人牢牢缠住,直到高三的下半学期 突如其来的事件,彻底分开了两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天,两人正在亲吻时,不慎被别的老师撞见,医务室的秘密恋情,就此曝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同性师生恋的丑闻,引起轩然大波。此时正值华剑凛面临全国联考的关键时候。华剑凛是全校的尖子生,每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位列前三,这次想必也能轻松考入一流重点大学。学校为了面子和荣誉,自然要保护他。于是苏珣站出来,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承认是自己行为不端、败坏风纪,一切都是他的错。 事实上,一开始,也的确如此。 若不是自己投注的炽热视线,华剑凛就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若不是自己放任感情泛滥,没有及时遏止与拒绝,事情便不可能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若不是自己太软弱,屈服于喜欢他的私心,就不会铸成大错。 华剑凛年少热血,他却是成年人,不该就此放任自己畸形的感情。苏珣对此很自责、很懊悔。 华剑凛还很年轻,前程似锦,不能因这件事,给他抹上污点。于是他承担下所有指责,结果自然是被立即解职。 苏珣离开校园那天,华剑凛等在医务室外,看着他的眼神,异常复杂。整个过程中,他都保持沉默,那是因为明白自己无法做些什么。 除了眼睁睁看着苏珣担下全部责任外,他还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现状?即使改变了,两人又将如何继续发展?错位的畸形感情,还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多大黑洞? 未知的危险令他退缩了,对苏珣并不明朗的复杂感情,也令他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直到现在,华剑凛都没有理清对他的感觉。 厌恶他?不,如果真的厌恶,他大可以对他不理不睬,又何必与他纠缠了近三年? 喜欢他?没错,他的确喜欢有空就往医务室跑,喜欢与他kiss的感觉,却并不认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可以用「喜欢」这个词来形容。 首先,苏珣是个男人,而他对男人不感兴趣;其次,与其说喜欢,倒不如说一时迷惑,热血上涌更适合;再说,一开始与他相处,就是戏弄的心情居多,虽然发展出乎自己预料,但到今天,戏谑的成分并不曾有多少改变。 也许,自己真的玩得太过火了。既然已到该结束的时候,那就正好借机让它结束吧。只是没料到,竟会以苏珣的离职为代价,这未免让他于心不忍。 内心纠结起伏,华剑凛不知该如何诉说别语,苏珣却显然比他更放得开。 看着站在门口、一脸凝重阴沉的大男孩,他微微笑了,「干嘛露出这副表情啊?其实我当老师已经当腻了,真的。正好藉这件事,换一个新环境,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 对方表现得很轻松,华剑凛也不想再沉重下去,于是撇了撇嘴角,「老师,就凭你这副样子,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欺负的份。」 「是吗?」苏珣苦笑道:「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改不了了。」 「再去找个学校任教吧,还是当老师适合你,比较单纯。太复杂的事,你应付不来。」 「哦?你好像很了解我啊。」苏珣笑了。 印象中,他似乎说过同样的话。 人面依旧,世事已非。 「老师,别再做老好人了。强硬一点,别老是任别人欺负你。」华剑凛看着他。 「除了你,还有谁会欺负我啊。」 叹息般的声音,令华剑凛一时语塞。 苏珣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保重,华剑凛。」 他不说再见。 心脏不知为什么突然抽痛,华剑凛凝视着他,低声道:「对不起,老师。」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愧疚,可除了这三个字外,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珣轻轻摇摇头,笑了笑,避开他的视线,捧着小小的纸箱,缓缓朝外走去 「老师!」华剑凛突然朗声叫道:「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问,我到底喜不喜欢你?」 苏珣的脚步停住 无声的寂静,缭绕在两人之间。 「因为我知道答案。」苏珣淡淡道,没有回头。 他从来不是善于提问的人,更不是执着于答案的人。从突如其来被吻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有些事,根本没必要问。他有眼睛,可以看;也有心,可以去感觉。 明知答案是否定的,又何必去问,徒增伤心? 深深吸一口气,苏珣抱住纸箱,继续朝前走,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华剑凛的视线中。 这是一段莫名其妙的错位感情。 只是几次欲罢不能的亲吻,青春热血期的冲动而已,唯一比较惊人的是对象是男人,还比自己大,除此外,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连喜欢都谈不上,更遑论是爱。 本不该开始,现在能及时悬崖勒马,对彼此都是好事。 华剑凛觉得有种轻松的解脱感,可残留在视网膜的削瘦身影,不知为何,竟让他有种被高温灼伤的感觉,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痊愈。 他闭上眼睛,试图把男人化为已逝的残像。然而那后果,却让自己彷佛失心一般,蜂拥而来的寂寞空虚,让人几乎抓狂。 最后几个月的校园中,他就像一匹无处可去的孤狼,不断徘徊在医务室门外,却从不曾踏足半步,哪怕身上的伤口疼得再厉害。因为他知道,再不会有像他那样,替自己裹伤、听自己抱怨、被自己吃得死死的温柔老师。 然后,华剑凛以优异的成绩,如愿考上了一流重点大学。四年毕业后,顺利进入薪资优渥的大公司就职,更在二年后,夺得总裁千金的芳心,眼看就要登堂入室,抱得美人归。 一切都不可能再好了。 辉煌的锦缎在前方铺展,就在他顺利踏进的时候,他却再次遇到了他。而这个男人,竟要成为自己的姐夫? 再没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人生! 第四章 「剑凛剑凛?」 纤纤五指在眼前晃动,招回自己游走的思绪。 「抱歉。」华剑凛收回心神,向坐在面前的女子露出魅力笑容。 「你啊,最近这几天都怪怪的,魂不守舍。你到底在想什么呀,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五洲」总裁的掌上明珠──万欣洁,嘟起嘴角,一脸不悦的神情。她的外貌并不出众,只能算中等之姿。然而,精心打扮再配以一身名贵淑女装,乍看上去也算美女一名。 「你怎么又在胡思乱想?有了你,我哪有空应付别的女人?」华剑凛轻笑道,握住她搁在桌面上的手。 万欣洁的脸颊浮上一朵红云,「你啊,就会甜言蜜语。刚才我跟你讲的,都听进去了吗?」 「听到了。你要陪你爹地去欧洲一个月,你不在期间,我不能和任何来历不明的女性生物交谈搭讪,若是偷吃被你发现,我铁定会吃不完兜着走,姑奶奶。」华剑凛笑道。 「你可要牢牢记住。」万欣洁瞪了他一眼。 「铭记在心。」华剑凛保证满满的样子,换来佳人嫣然一笑。 「对了,你姐的婚事解决了吗?」万欣洁知道他姐姐的事。 「还没。她现在每天和我老妈一大吵,弄得家里不得安宁。」华剑凛不无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两人的脾气,都是出了名的执拗,这下火星撞地球,有得好闹了。 「你啊,早点从那个『贫民窟』里搬出来吧。好好的别墅洋房不住,偏要和家人挤在一起。你是不是介意别人说你什么?可我们两个都快结婚了,我的不就是你的?」万欣洁的口气中,不无讽刺。 「欣洁,再『贫民窟』,也是我长大的地方。他们再不好,也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华剑凛有些不悦。 「好啦好啦,算我说错话。别谈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对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去欧洲时买给你?」 「我」 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一看号码,华剑凛皱了下眉,然后按下通话键,「妈,有事吗?」 「小凛,你有没有去找那个叫苏什么的家伙谈过?」 「还没有。这几天公司业务太忙,我实在走不开。」 其实这是推托之辞。 公司业务虽然忙,还不至于连找人协商的时间都没有,他只是在逃避,不和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时隔六年,往事依旧清晰如昨。 残留在视网膜中男人的残像,也一如既往,烧灼他的记忆。 「那还是我去找他吧,大不了给他一笔钱,让他离开小玲。我倒要看看,他能兴起什么风浪!」 「妈,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我今天就去找他。」华剑凛连忙阻止母亲,若是放任她去的话,她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那你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放弃这桩婚事!」 「我知道,妈,你放心吧。」挂上电话,面对万欣洁询问的目光,华剑凛露出苦笑。 「新星幼稚园」。 看了一眼门口醒目的牌子,华剑凛示意司机停下。这是母亲给的地址,也亏她神通广大,居然能挖到苏珣工作的地方。没想到,他竟然当起了幼稚园老师。男性的幼稚园老师,很少见吧,不过,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也只有这么单纯的环境,才适合像他这种同情心泛滥的家伙。 时候已晚,小朋友们似乎都被父母接走了,只剩下一位长相可爱的小男生,仍站在门口附近张望,而牵着小男生手的成年男子,身形修长削瘦,轮廓非常熟悉。 华剑凛下意识侧身,隐在校门旁一株高大的梧桐后。幼稚园外墙都是宽宽的栅栏,一眼就能看到里面 「老师,爸爸怎么还没来啊?」小男孩似乎等急了,不安地仰着小脸问苏珣。 「晓晓别急,你爸爸应该就在路上,很快会到。老师陪你玩游戏吧,好不好?」 「好!」 毕竟是小孩子,被他这么一哄,马上开心起来。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喇叭的轻响,小男孩回过头,兴高采烈地朝刚从车上下来的男子扑过去,同时大叫道:「爸爸!」 「晓晓。」男子很兴奋地一把抱起小男生,笑着亲了他两口,问:「晓晓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男子的年纪比苏珣略大几岁,五官端正,举止文雅,一身名牌,可见家境殷富。 「郭先生,你来了。」苏珣含笑向他打招呼。 「老师好,晓晓今天没有惹你生气吧?」郭晖阳客气地寒暄,笑容温和,风度翩翩。他是本市最大的商业银行信贷部的总经理,膝下只有一子,叫郭晓,视若宝贝。 苏珣自工作起,就从来没见过晓晓的母亲。听同事传闻,郭晖阳早与妻子离异,是本市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贵族之一。凡他出现的场合,幼稚园几位女老师,不管嫁了还是未嫁,都一个个涂脂抹粉,打扮得漂漂亮亮,争先恐后围在他身边,积极到让苏珣汗颜。果然,有钱又有貌的男人,在哪里都倍受欢迎。 「晓晓很乖很听话,像他这样既懂事又伶俐的孩子,已经不多见了。」苏珣微笑道。 「那也是老师教导有方。在家里他可是小霸王一个,我都得听他的,围着他团团转,是吗,晓晓?」郭晖阳笑着问自己的儿子。 「没错,我才是大老板!」 小男孩稚气可爱的回答,引得两人同时发出爽朗笑声。 「谢谢老师,我们先走了。」郭晖阳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这个周末有没有空?」 「这个周末好像没什么安排。」苏珣沉吟了一下。 「不介意的话,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去游乐园玩?我答应了晓晓陪他去,却一直没空,这周才好不容易安排出时间。晓晓很喜欢老师,我想有你陪他,他会很开心的。」 「这个」苏珣迟疑着,「由晓晓母亲陪他去玩,岂不是更好?」 「他母亲在国外呢,难得回来一次。而且我和她早就离婚了,现在是各过各的。」郭晖阳含笑看着他。 「啊是这样」 这么隐私的事,告诉自己没关系吗?郭晖阳温雅的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凝视着他的视线,隐隐含着炽热。 「老师,去吧去吧,我想要老师陪我!」晓晓兴奋地拉着他的衣袖。 「那好吧。」 不忍让晓晓失望,苏珣最终答应下来。 「太好了!」郭晖阳眼睛一亮,「那就这样说定了。等周六的时候,我开车来接你。」 「好。」 目送父子俩的背影消失,苏珣再度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已经关好后,才锁上大门,慢吞吞挪动脚步 「老师。」 一抹高大身影,拦住了他的路。 「华剑凛,你怎么会在这里?」乍见他,苏珣的表情很震惊。 「我妈查到了你工作的地方,她想要我找你谈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苏珣转身想走,却被华剑凛一把握住手臂,「老师,刚才那个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咄咄逼人的口吻、凌厉阴暗的眼神、深刻俊冽的五官,眼前的成熟男人,比昔日懵懂任性的少年,气势不知强盛了多少倍。 命运真是无情。 当六年前,苏珣捧着纸箱,一步步离开校园时,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和这个男人再度重逢。 「为什么这么问?他是我学生的家长。」苏珣微微蹙眉。 「不只是这么简单吧。我看他明显对你有意思,看你的眼神,简直像要把你吞下去,刚才还邀你去什么游乐园,我看他根本存心想钓你!」一想到刚才两人言笑甚欢的样子,心头便有说不出的焦躁,华剑凛不知不觉加重了手劲。 苏珣甩开他的手,「放开我,华剑凛。你在乱想些什么?他只是为了让晓晓开心,才邀我一起去玩。」 「老师,你实在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多险恶、男人有多坏。」 这样被提醒,彷佛他是涉世未深的孩童,而他是苦口婆心的善人。 真荒谬! 苏珣不由笑出声:「华剑凛,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你喜欢的其实还是男人吧?那为什么要和我姐结婚?难道为了同情,还是你与她达成了某种协议?」 锐利的视线,彷佛能看穿他。 「我以前的确喜欢男人,那又如何?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姐。」 「你撒谎!」华剑凛根本不信,「性向岂是那么容易说变就变?你可别跟我说,是因为爱我姐爱得死去活来的缘故。老师,谎话不是这么编的,至少也要让人信服一点。」 苏珣避开他的注视,「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就是千方百计想让我和她分手。」 「没错。我不管你和她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她毕竟是我姐。虽然我和她自小感情就很淡漠,但不管怎样,也不能因为反感我妈给她挑的对象,就随便揪个男人结婚!」 苏珣苦笑,自己在华剑凛眼中,就是被「随便揪来结婚」的倒霉男人。 「既然你这么关心她,何不找她好好谈谈?」苏珣放缓口气。 他知道华剑凛的家庭一团糟,也知道他自小饱受虐待,身边亲人没有一个伸出援手,没想到他对家人依然这么看重。 「她一向刚愎自用,决定的事,别人根本劝不动。」华剑凛缓下口气,「老师,你真的没必要蹚这浑水。别再做滥好人了,我这是为你好。」 苏珣沉默半晌,才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抱歉我不能答应你。」说完他就匆匆离去,根本不理华剑凛的呼唤。 革命一次不成功,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华剑凛像跟什么卯上了似的,天天在下班时分,准点堵在「新星幼稚园」门口。现在的他,已经无法确定,到底是为了姐姐的事,还是为了自己来找他。 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避他如蛇蝎的态度,让他很不爽,相当不爽。六年了,残留在视网膜中的残像仍是如此清晰,但曾经亲口承认喜欢他的人,却到了一见他就逃的地步,这让他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说他幼稚也好,恶劣也罢,他就是想看到对方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想证实自己在他心里,并不是被完全丢弃的存在,虽然一开始丢弃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尽管理智在心里发出不赞同的声音。 苏珣现在看上去过得不错,而他也有了谈婚论嫁的女友。两人既已是平行的轨道,就不该再纠缠不休。这一点,华剑凛心里很清楚。不清楚的是他的脚,就像当年一样,明知不该,仍急冲冲地朝医务室奔去,彷佛那是他唯一可以憩息的天堂 是呵他身边,的确是他的天堂。 看到门口伫立的高大男子,苏珣微微皱了下眉,薄薄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老师,你下班了。」华剑凛大咧咧迎上来,挡住他的去路。 「你回去吧,华剑凛。」苏珣心平气和地说:「我早说了,就算你每天下班来站岗,也是没用的。」 「老师,你肚子饿不饿?我请你吃饭。」今天,华剑凛突然改变了策略。 苏珣怔了怔,委婉拒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一般都在家吃,不劳您破费,再见。」 「老师。」华剑凛抓住他的手,「为什么你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 这个词刺痛他的心,苏珣呼吸一窒,「华剑凛,已经六年了。过去的,早已过去。」 「所以现在,好不容易重逢,你却连顿饭也不肯跟我吃吗,老师?」 对方的语气很诚恳,这点打动了他的心,可他幽深的黑眸中,有太多深邃复杂的光芒。 以前苏珣多少还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现在他完全难以猜透他的心思。 他的眼眸中,比冰雪更冷、比北风更凌厉、比沸腾的海洋更野心勃勃。 这样的男人,一沾上就会万劫不复。 「老师,一顿饭就好。我只想和你聊聊,确定你过得很好,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男人恳切的声音,令胸口隐隐作痛,苏珣压抑住澎湃的情绪,叹了口气,终于松口,「好吧,一顿饭,就只有一顿饭。」 「当然。」 男人的笑容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第五章 说是一顿饭,却吃了很久。 华剑凛选的餐厅,是一家外表看似普通、但菜肴却十分美味的西餐厅。餐厅内气氛十分温馨,顾客衣着随意,并不像别的高档西餐厅那般正式。苏珣从未吃过西餐,不免有点局促不安,即使用餐气氛很轻松,但紧张的情绪仍好一阵子都不能缓解。 「老师,你想吃点什么?」 「这个我不太懂」苏珣完全不知该点些什么。看看菜单,东西倒并不贵。 「那就尝尝这里有名的鸡烩龙虾吧,是这里的名菜,一定会让你赞不绝口的。」华剑凛把菜单交给侍者,后者微一鞠躬,退了下去。 今天他刻意修饰过,头发似乎剪短了些,闪着光泽,更衬出英挺深刻的轮廓。从鼻梁到下颔的线条几乎完美,充满男人味。坚毅的嘴角微微抿着,透出一丝冷酷的味道。 是的,极端冷酷,极端恶劣。 这就是他第一次品尝到的,双唇的滋味。 华剑凛曾说过,他和男人的初吻,被他给夺走了。可他却并不知道,他的初吻,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老师,你在看什么?」 苏珣一惊,连忙收回视线,「没没什」 「是不是我太帅,让你看呆了?」华剑凛戏谑地看着他。 「华剑凛,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别再像个高中生那样夜郎自大。」苏珣不客气地说。 「老师,你比以前伶牙俐齿多了。」华剑凛笑道。 明明第一次见面时,还是那样懦弱。果然,岁月会悄无声息地改变一个人啊。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是不是该改口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不会见怪的。」 口口声声「老师老师」,虽然不讨厌,却有种软腻的暧昧,而他不习惯这么暧昧。 「已经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不是改不过来,而是想改与不想改的问题吧。男人果然一如既往的任性。 苏珣轻叹一声,随便他去。 菜上来后,两人边吃边聊,填补了一下六年的空白。说到有趣的地方,还相视而笑。 这样很好,没有第一次见面的错愕和咄咄逼人,没有太多尴尬和追根究底,甚至都没人提到过去,它彷佛并不存在。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心平气和,彷佛真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凑巧碰到了,就静静坐下吃吃饭、聊聊天,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笑得明朗欢快、无忧无虑,这不是很好吗? 这一顿饭,是给当年没有结束的结束,划下完美句点。 酒足饭饱,曲终人散,自此,各奔东西。 不知道苏珣是不是这样想? 接触到对方的视线,华剑凛内心一动。他的眼神,在淡淡的悒郁中似藏有千言万语,可当他凝神观察,却又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谢谢你。送我回去吧。」 东西出乎意料的好吃,物超所值,苏珣放下飘着浓香的咖啡杯,指节修长而白皙。华剑凛有一种冲动,想将它握住,但他按捺住了。 「好,我们走。」 的确,吃到现在,大部分顾客都已散尽,剩下他们两个,在静谧的餐厅中,相对无言。华剑凛站起来,礼貌地替他拉开椅子,结完帐,招来出租车,与他一起坐入后座 窗外夜色如昼,城市灯红酒绿。 他知道,从此该是桥归桥、路归路的生活,也知道自己对身侧人所抱有的复杂深刻的感情,并不是能够诉诸于「恋爱」的东西,却不知心中莫名的眷恋从何而来。 正如六年前,只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心里就特别宁静。 真的。 他就像一株树,单纯笔直生长的树,没有过多枝桠,只有怡人的清香。抬头看得见阳光,低下头靠上去,就能睡一个好觉。而他,在现今充满污浊浮躁的夜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酣畅淋漓的好觉了。 不久后,出租车停靠在一处干净整洁的公寓楼外。两人双双跨出车外,苏珣回头看着男人,「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一步。」 「我想送你回来。」华剑凛的双手插在西装裤袋中,眼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那你已经送到了,请回去吧。」苏珣有送客之意。 「老师,你不请我上去坐一坐,喝杯茶吗?」华剑凛轻轻扬了扬眉。 「有这个必要吗?」 这是个危险的夜晚,苏珣本能的意识到。 从答应和他吃饭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气氛太美好了,美好到近乎诡异的地步,令他忘了防备,就这样不知不觉,让他亲自送到家门口。 「老师,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男人紧盯的眼神,有种难以抗拒的执着。 「如果我说不呢?」苏珣轻叹道。 「我不会强迫你的。」华剑凛道。 「真的?然后又每天在我家楼下等吗?华剑凛,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任性,想做什么,就不顾一切去做。」 「老师,我所要的,只是一杯茶而已。」 黑暗中,男人露出了宛如恶魔的笑容。 「啪」地一声,原本黑暗的房间,霎时被光明笼罩。 「随便坐吧,我去烧开水。」 华剑凛点点头,好奇地环顾四周是间小小的公寓套房,一室一厅,面积不大,收拾得相当整洁。素绿色的墙纸,令整个空间看起来十分幽静。客厅与厨房连在一起,有一套小型沙发,正对电视,玻璃茶几上散着几本杂志,很居家的适意感。 华剑凛来到摆在正中的餐桌上,细长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朵红玫瑰,犹有清香,几片花瓣散在桌上,他一一捡起。 苏珣很喜欢花,在医务室的桌上,也摆着花瓶,插满了他从校园花圃中采来的鲜花,为此华剑凛经常取笑他是「采花大盗」。 往日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没有忘却。 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曾经相处的时光,一直深藏在内心深处。虽然他从不回忆,但并不代表他已彻底遗忘。 「花谢了。」华剑凛走到厨房,把花瓣扔入流理台左侧的垃圾筒中。 「啊,不容易,已经开了一个星期,是该谢的时候了。」苏珣看了一眼,往茶壶中放了两撮绿茶。 华剑凛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从修长的指节,到手臂、肩膀,然后,停留在他的侧脸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眼角已出现细细的皱纹。看上去略显疲态,有种异样的苍白美。 「老师。」华剑凛低低唤道,向前一步,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搁在他肩头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拂面而来,苏珣只觉一阵恍惚,身体蓦然僵硬,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有客人来了。」他连忙推开他,匆匆打开门,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这一刻,他无比感激门外的不速之客,那人的到来,不啻是根救命稻草。 「姜阿姨,是你。有事吗,进来坐吧?」 来者是房东,是位和蔼可亲的大妈,就住在附近。 「你有朋友在?我就不进来了。」姜大妈满面笑容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特地过来跟你讲一声,我最近换了家银行。原来那家银行的服务态度实在太差了,上次居然还莫名其妙扣我手续费,我干脆换了一家。喏,给你我新的银行账号,下次汇房租就直接汇到这个新账户吧。」 「好的,姜阿姨你等一下,我去拿纸笔记下。」苏珣到客厅匆匆抓了支笔,回到门口 华剑凛百无聊赖,在客厅中转了一圈,见卧室的门半敞开着,就毫不客气地推开 卧室的摆设很简单。 一张单人床,成套的浅棕色床罩,十分素雅,床侧还有一张小型的布艺沙发,可供闲憩时用。唯一比较特别的,是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林林总总,摆满了各种书籍。 然而,真正吸引华剑凛注意的,不是那些书,而是摆在书柜的一张相框,他伸手去拿 「别动那个!」 不理会耳畔传来的警告,华剑凛敏捷地用左手抄过相框,右手一把握住苏珣的手臂,制止了他上前抢夺的意图。 「华剑凛,还给我!」苏珣焦急地喊,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我让你上来喝茶,可没有让你随便动我的东西。」 「我没有随便乱动啊,老师,我只是想看看照片而已。」 苏珣更加焦急,不顾一切想抢过来,华剑凛用一只手轻松制住他,将他的双腕抄到背后,牢牢握住。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难道照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带着冷酷而优雅的笑容,华剑凛把相框举到对方眼前,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照片,苏珣像被针扎一样,紧紧闭上眼睛 华剑凛笑了出来,「老师,我真的没想到你是什么时候偷拍我的?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相框中,是一位少年在白色床单上熟睡的照片。 有着英挺轮廓的少年,侧躺着,双目微阖。散乱的黑发覆盖在额间,柔化了平时凌厉的线条,像只正在打瞌睡的小老虎,流露出令人怦然心动的慵懒和一丝难得一见的稚气。 「这可不太好哦,老师,你老是趁我睡觉时做这些事,不是偷亲我,就是乱拍我照片。」华剑凛缓缓凑近他,热气一阵阵拂到苏珣面前,「老师,你就那么喜欢我吗?」 苏珣猛地睁开眼睛,骤现的清亮光芒,即使隔着一层镜片,仍炫痛了华剑凛的双眸。 「没错,是我偷偷拍的你,是我把你的照片留到现在,那又怎样?华剑凛,你不就是想确定我的性向吗?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没错,我是喜欢男人,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同性恋,不但喜欢男人,还喜欢上自己的学生,为此落得身败名裂,却仍恬不知耻地藏着他的照片! 六年前,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所以我可曾说过一句令你困扰的话?你根本只想戏弄我而已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有趣吧?看我在你爪下苦苦挣扎,很得意吧?华剑凛,你是我见过最恶劣最差劲的男人!」 最恶劣最差劲的男人。 他长进了! 六年前,面对他恶劣的质问,他只会白着一张脸,慌乱无措,而现在,却敢大声质问。 「可是,你就是喜欢这样的我,不是吗?」男人不怒反笑,冷硬的唇角微微上扬,绽放最邪恶致命的毒花。 「拜托你,放过我吧」 被逼到绝境时,很多人会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苏珣就是其中一例。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懦弱口拙的自己,竟会当着男人的面,悉数发泄出一直以来隐忍的情绪。 只是,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男人冥暗噬人的眼眸中,这点可怜的勇气就像指间沙,没过多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抹前所未有的疲倦和痛楚,涌上心头。 「放过我吧捉弄我,就这么有趣吗?你根本只想我离开你姐吧好,我答应你离开你姐,从此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这样总好了吧」 「不好!」 男人打断他的话,粗糙的手指,轻轻在他柔软的唇瓣摩挲,陌生的触觉,让苏珣浑身泛起了一阵细微颤栗。 「不要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模糊的视线中,男人的眼神似乎变了,苏珣压抑着自己即将决堤的情绪,没有过多心思,去思考他话中的深意。 「老师,别哭」 一双大掌轻轻抚过脸颊,一遍遍,将他滑落于眼角的泪花擦去 「我没在哭」苏珣知道自己在逞强。 相处三年的时光,生平第一次的吻、第一次心跳的感觉,早已一点一滴,渗入他的生命。明知不可能有结果,明知对方只是在享受戏弄自己的快感,他却无法轻言遗忘,更无法恨他。 难以抗拒的感情,彷佛深陷泥沼一般。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未必太过恐怖。 「别哭」 相互纠缠的眼神,深邃到令人心痛欲裂的地步。 有种即将被吻的感觉。 果然,像当年一样,男人捧住他的脸,低下头,不许他逃避,准确而强硬地堵住了他的唇 「唔」 苏珣用力挣扎,舌头拼命推搡着强闯上门的「不速之客」,却被对方以更强硬的力量反击回去,带着灼人温度的舌尖,硬是撬开他的唇,一下子卷住了他的舌头! 他全身剧震,心脏狂跳得不似自己的,连带全身都隐隐作痛。既惊恐又屈辱、既心痛又悲伤的狂潮席卷而来,他像是被巨浪一下子打入海底,又瞬间抛向浪尖离心的失重感令他天旋地转,虚软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若不是被男人紧紧抱着,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 「老师老师」颤抖着微睁开眼,男人的手指正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不仅仅是戏弄,真的,不仅仅是戏弄。」华剑凛低声道:「我一直记着你,虽然没有照片,但你一直在这里」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看着他,「这里,有你。」 「我不相信」苏珣挤出虚弱的声音。 「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华剑凛的嗓子喑哑下来,「你真的以为,高中那三年,对我毫无意义吗?你以为我眼睁睁看你离开,心里一点也不难受吗?我想要你,想靠近你靠近你就会感觉特别宁静,我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过这些」 边说,手指边小心翼翼触摸着他,像在进行什么确认。 苏珣没有动。 那是因为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怜惜的温度。 这是自认识他到现在,整整九年后,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坦露心声。 他眼中的男人,总是一副少年老成、冷漠恶劣的样子,从未像现在这样,用这么诚恳的语气说话。听上去,他在他心中,并非没有份量,只是,他真能相信这些温言软语? 「老师」华剑凛没给他太多时间,再度吻上了他的唇 理智在心里不安叫嚣,内心的困惑和挣扎难以释怀,可环抱住自己的温暖,实在太令人怀念了。 渴望爱、渴望温暖,不需要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可以。 寂寞的人生,那份孤独感一直像雪团般越滚越大。真的渴望有人陪在身边,就算做不到分享喜怒哀愁,也至少,可以在无助的时候说说话,这也正是当初他会答应华琪玲结婚的原因。 今年他已经三十六岁,很快,就会到四十、五十他真的不想到垂垂老矣时,仍孤伶伶一个人,老死在单身公寓。只要是人,就想要有人作伴,他当然也不例外。 他怀念昔日那段时光,有他陪伴,即使不说话,静静看着他的睡靥,就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而他,虽然表面上成熟得惊人,但心底深处,也是个渴望温暖的孩子吧。 他能读懂他藏在眼眸深处的寂寞。 因为,同样的寂寞,他也曾在自己眼中见过。 「喂」 火热的吻渐渐失控,紊乱的呼吸流溢在室内。 紧贴的身躯,感到男人坚挺的力量,苏珣不禁大吃一惊,一时站立不稳,男人抱着他,一起倒向柔软的床铺 「老师,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他的身体,有一股青草般的淡香,轻而易举就煽动了他的欲望。情热之火在胸口熊熊烧灼,想拥有他的强烈本能,不断将他推往失控的深渊。 华剑凛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兴奋,他一向是冷酷自持的人,很少有事能撼动他。 可在苏珣面前,很多事情都无法理解,更无法以常理解释。要不然,六年前他就不会冲动地吻他,而六年后,他更不会像头饥渴的野狼一样,在明知不该的情况下,仍不由分说扑上眼前这头猎物。 他明明不是同性恋,对别的男人更没有这种嗜好,这点他非常清楚,特别的,就只有苏珣一个人。 蛰伏心头已久的恶魔,不断叫嚣诱人的妄想。 他想要狠狠拥抱他、蹂躏他、撕裂他,想要深深进入他削瘦的身体,想要给他最狂乱羞耻却又是最难忘的体验想让他在他怀中哀哀哭泣,每一滴泪,都流出令人心动的晶莹;更想要他在他身下神魂颠倒,用持久的爱抚,将他彻底融化成一泓池水。 想要从他身上索取的太多太多,而想给予他的,也同样多! 华剑凛紧紧抱住他,力道之大,几乎令苏珣窒息。他紧紧盯着他,眼眸已染上一抹赤红,那里面的光焰惊心动魄! 「不要」苏珣显然有点吓坏了,在他身下挣扎的样子,真的很像被猫爪按住的可怜小老鼠。 「别怕,老师,我不会伤害你。」华剑凛轻轻啃着他的颈部,热气一阵阵喷到他颈间,右手开始解开他的衬衫扣子 「不要不要」苏珣脸色苍白地摇着头 「老师,你这么喜欢我,难道不想和我肌肤相亲?」华剑凛用舌尖舔着他的脸颊,只觉全身发烫,情热难以自控。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以前无论和谁在一起,哪怕玩得再疯,他都游刃有余,充分掌控局势,然而今晚,平衡显然被这个不起眼的老男人给打破了。 「不要别这样你会后悔的」苏珣的双手搭在他肩膀。 「不会的,老师。我一直没能忘了你,我想要你我忍不住了,你给我好不好?」 华剑凛不耐烦地一把扯开他的衬衫,来不及解开的钮扣,迸落在地面,发出轻弦似的撞击声 极少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鱼肚白般泛着细润光泽。 莫名的吸引力扑面而来,华剑凛像是被什么牵引似的,着魔地吻上了他的胸口 说是一顿饭,却吃了很久。 华剑凛选的餐厅,是一家外表看似普通、但菜肴却十分美味的西餐厅。餐厅内气氛十分温馨,顾客衣着随意,并不像别的高档西餐厅那般正式。苏珣从未吃过西餐,不免有点局促不安,即使用餐气氛很轻松,但紧张的情绪仍好一阵子都不能缓解。 「老师,你想吃点什么?」 「这个我不太懂」苏珣完全不知该点些什么。看看菜单,东西倒并不贵。 「那就尝尝这里有名的鸡烩龙虾吧,是这里的名菜,一定会让你赞不绝口的。」华剑凛把菜单交给侍者,后者微一鞠躬,退了下去。 今天他刻意修饰过,头发似乎剪短了些,闪着光泽,更衬出英挺深刻的轮廓。从鼻梁到下颔的线条几乎完美,充满男人味。坚毅的嘴角微微抿着,透出一丝冷酷的味道。 是的,极端冷酷,极端恶劣。 这就是他第一次品尝到的,双唇的滋味。 华剑凛曾说过,他和男人的初吻,被他给夺走了。可他却并不知道,他的初吻,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老师,你在看什么?」 苏珣一惊,连忙收回视线,「没没什」 「是不是我太帅,让你看呆了?」华剑凛戏谑地看着他。 「华剑凛,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别再像个高中生那样夜郎自大。」苏珣不客气地说。 「老师,你比以前伶牙俐齿多了。」华剑凛笑道。 明明第一次见面时,还是那样懦弱。果然,岁月会悄无声息地改变一个人啊。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是不是该改口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不会见怪的。」 口口声声「老师老师」,虽然不讨厌,却有种软腻的暧昧,而他不习惯这么暧昧。 「已经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不是改不过来,而是想改与不想改的问题吧。男人果然一如既往的任性。 苏珣轻叹一声,随便他去。 菜上来后,两人边吃边聊,填补了一下六年的空白。说到有趣的地方,还相视而笑。 这样很好,没有第一次见面的错愕和咄咄逼人,没有太多尴尬和追根究底,甚至都没人提到过去,它彷佛并不存在。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心平气和,彷佛真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凑巧碰到了,就静静坐下吃吃饭、聊聊天,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笑得明朗欢快、无忧无虑,这不是很好吗? 这一顿饭,是给当年没有结束的结束,划下完美句点。 酒足饭饱,曲终人散,自此,各奔东西。 不知道苏珣是不是这样想? 接触到对方的视线,华剑凛内心一动。他的眼神,在淡淡的悒郁中似藏有千言万语,可当他凝神观察,却又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谢谢你。送我回去吧。」 东西出乎意料的好吃,物超所值,苏珣放下飘着浓香的咖啡杯,指节修长而白皙。华剑凛有一种冲动,想将它握住,但他按捺住了。 「好,我们走。」 第六章 的确,吃到现在,大部分顾客都已散尽,剩下他们两个,在静谧的餐厅中,相对无言。华剑凛站起来,礼貌地替他拉开椅子,结完帐,招来出租车,与他一起坐入后座 窗外夜色如昼,城市灯红酒绿。 他知道,从此该是桥归桥、路归路的生活,也知道自己对身侧人所抱有的复杂深刻的感情,并不是能够诉诸于「恋爱」的东西,却不知心中莫名的眷恋从何而来。 正如六年前,只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心里就特别宁静。 真的。 他就像一株树,单纯笔直生长的树,没有过多枝桠,只有怡人的清香。抬头看得见阳光,低下头靠上去,就能睡一个好觉。而他,在现今充满污浊浮躁的夜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酣畅淋漓的好觉了。 不久后,出租车停靠在一处干净整洁的公寓楼外。两人双双跨出车外,苏珣回头看着男人,「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一步。」 「我想送你回来。」华剑凛的双手插在西装裤袋中,眼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那你已经送到了,请回去吧。」苏珣有送客之意。 「老师,你不请我上去坐一坐,喝杯茶吗?」华剑凛轻轻扬了扬眉。 「有这个必要吗?」 这是个危险的夜晚,苏珣本能的意识到。 从答应和他吃饭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气氛太美好了,美好到近乎诡异的地步,令他忘了防备,就这样不知不觉,让他亲自送到家门口。 「老师,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男人紧盯的眼神,有种难以抗拒的执着。 「如果我说不呢?」苏珣轻叹道。 「我不会强迫你的。」华剑凛道。 「真的?然后又每天在我家楼下等吗?华剑凛,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任性,想做什么,就不顾一切去做。」 「老师,我所要的,只是一杯茶而已。」 黑暗中,男人露出了宛如恶魔的笑容。 「啪」地一声,原本黑暗的房间,霎时被光明笼罩。 「随便坐吧,我去烧开水。」 华剑凛点点头,好奇地环顾四周是间小小的公寓套房,一室一厅,面积不大,收拾得相当整洁。素绿色的墙纸,令整个空间看起来十分幽静。客厅与厨房连在一起,有一套小型沙发,正对电视,玻璃茶几上散着几本杂志,很居家的适意感。 华剑凛来到摆在正中的餐桌上,细长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朵红玫瑰,犹有清香,几片花瓣散在桌上,他一一捡起。 苏珣很喜欢花,在医务室的桌上,也摆着花瓶,插满了他从校园花圃中采来的鲜花,为此华剑凛经常取笑他是「采花大盗」。 往日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没有忘却。 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曾经相处的时光,一直深藏在内心深处。虽然他从不回忆,但并不代表他已彻底遗忘。 「花谢了。」华剑凛走到厨房,把花瓣扔入流理台左侧的垃圾筒中。 「啊,不容易,已经开了一个星期,是该谢的时候了。」苏珣看了一眼,往茶壶中放了两撮绿茶。 华剑凛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从修长的指节,到手臂、肩膀,然后,停留在他的侧脸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眼角已出现细细的皱纹。看上去略显疲态,有种异样的苍白美。 「老师。」华剑凛低低唤道,向前一步,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搁在他肩头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拂面而来,苏珣只觉一阵恍惚,身体蓦然僵硬,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有客人来了。」他连忙推开他,匆匆打开门,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这一刻,他无比感激门外的不速之客,那人的到来,不啻是根救命稻草。 「姜阿姨,是你。有事吗,进来坐吧?」 来者是房东,是位和蔼可亲的大妈,就住在附近。 「你有朋友在?我就不进来了。」姜大妈满面笑容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特地过来跟你讲一声,我最近换了家银行。原来那家银行的服务态度实在太差了,上次居然还莫名其妙扣我手续费,我干脆换了一家。喏,给你我新的银行账号,下次汇房租就直接汇到这个新账户吧。」 「好的,姜阿姨你等一下,我去拿纸笔记下。」苏珣到客厅匆匆抓了支笔,回到门口 华剑凛百无聊赖,在客厅中转了一圈,见卧室的门半敞开着,就毫不客气地推开 卧室的摆设很简单。 一张单人床,成套的浅棕色床罩,十分素雅,床侧还有一张小型的布艺沙发,可供闲憩时用。唯一比较特别的,是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林林总总,摆满了各种书籍。 然而,真正吸引华剑凛注意的,不是那些书,而是摆在书柜的一张相框,他伸手去拿 「别动那个!」 不理会耳畔传来的警告,华剑凛敏捷地用左手抄过相框,右手一把握住苏珣的手臂,制止了他上前抢夺的意图。 「华剑凛,还给我!」苏珣焦急地喊,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我让你上来喝茶,可没有让你随便动我的东西。」 「我没有随便乱动啊,老师,我只是想看看照片而已。」 苏珣更加焦急,不顾一切想抢过来,华剑凛用一只手轻松制住他,将他的双腕抄到背后,牢牢握住。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难道照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带着冷酷而优雅的笑容,华剑凛把相框举到对方眼前,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照片,苏珣像被针扎一样,紧紧闭上眼睛 华剑凛笑了出来,「老师,我真的没想到你是什么时候偷拍我的?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相框中,是一位少年在白色床单上熟睡的照片。 有着英挺轮廓的少年,侧躺着,双目微阖。散乱的黑发覆盖在额间,柔化了平时凌厉的线条,像只正在打瞌睡的小老虎,流露出令人怦然心动的慵懒和一丝难得一见的稚气。 「这可不太好哦,老师,你老是趁我睡觉时做这些事,不是偷亲我,就是乱拍我照片。」华剑凛缓缓凑近他,热气一阵阵拂到苏珣面前,「老师,你就那么喜欢我吗?」 苏珣猛地睁开眼睛,骤现的清亮光芒,即使隔着一层镜片,仍炫痛了华剑凛的双眸。 「没错,是我偷偷拍的你,是我把你的照片留到现在,那又怎样?华剑凛,你不就是想确定我的性向吗?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没错,我是喜欢男人,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同性恋,不但喜欢男人,还喜欢上自己的学生,为此落得身败名裂,却仍恬不知耻地藏着他的照片! 六年前,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所以我可曾说过一句令你困扰的话?你根本只想戏弄我而已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有趣吧?看我在你爪下苦苦挣扎,很得意吧?华剑凛,你是我见过最恶劣最差劲的男人!」 最恶劣最差劲的男人。 他长进了! 六年前,面对他恶劣的质问,他只会白着一张脸,慌乱无措,而现在,却敢大声质问。 「可是,你就是喜欢这样的我,不是吗?」男人不怒反笑,冷硬的唇角微微上扬,绽放最邪恶致命的毒花。 「拜托你,放过我吧」 被逼到绝境时,很多人会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苏珣就是其中一例。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懦弱口拙的自己,竟会当着男人的面,悉数发泄出一直以来隐忍的情绪。 只是,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男人冥暗噬人的眼眸中,这点可怜的勇气就像指间沙,没过多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抹前所未有的疲倦和痛楚,涌上心头。 「放过我吧捉弄我,就这么有趣吗?你根本只想我离开你姐吧好,我答应你离开你姐,从此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这样总好了吧」 「不好!」 男人打断他的话,粗糙的手指,轻轻在他柔软的唇瓣摩挲,陌生的触觉,让苏珣浑身泛起了一阵细微颤栗。 「不要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模糊的视线中,男人的眼神似乎变了,苏珣压抑着自己即将决堤的情绪,没有过多心思,去思考他话中的深意。 「老师,别哭」 一双大掌轻轻抚过脸颊,一遍遍,将他滑落于眼角的泪花擦去 「我没在哭」苏珣知道自己在逞强。 相处三年的时光,生平第一次的吻、第一次心跳的感觉,早已一点一滴,渗入他的生命。明知不可能有结果,明知对方只是在享受戏弄自己的快感,他却无法轻言遗忘,更无法恨他。 难以抗拒的感情,彷佛深陷泥沼一般。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未必太过恐怖。 「别哭」 相互纠缠的眼神,深邃到令人心痛欲裂的地步。 有种即将被吻的感觉。 果然,像当年一样,男人捧住他的脸,低下头,不许他逃避,准确而强硬地堵住了他的唇 「唔」 苏珣用力挣扎,舌头拼命推搡着强闯上门的「不速之客」,却被对方以更强硬的力量反击回去,带着灼人温度的舌尖,硬是撬开他的唇,一下子卷住了他的舌头! 他全身剧震,心脏狂跳得不似自己的,连带全身都隐隐作痛。既惊恐又屈辱、既心痛又悲伤的狂潮席卷而来,他像是被巨浪一下子打入海底,又瞬间抛向浪尖离心的失重感令他天旋地转,虚软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若不是被男人紧紧抱着,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 「老师老师」颤抖着微睁开眼,男人的手指正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不仅仅是戏弄,真的,不仅仅是戏弄。」华剑凛低声道:「我一直记着你,虽然没有照片,但你一直在这里」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看着他,「这里,有你。」 「我不相信」苏珣挤出虚弱的声音。 「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华剑凛的嗓子喑哑下来,「你真的以为,高中那三年,对我毫无意义吗?你以为我眼睁睁看你离开,心里一点也不难受吗?我想要你,想靠近你靠近你就会感觉特别宁静,我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过这些」 边说,手指边小心翼翼触摸着他,像在进行什么确认。 苏珣没有动。 那是因为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怜惜的温度。 这是自认识他到现在,整整九年后,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坦露心声。 他眼中的男人,总是一副少年老成、冷漠恶劣的样子,从未像现在这样,用这么诚恳的语气说话。听上去,他在他心中,并非没有份量,只是,他真能相信这些温言软语? 「老师」华剑凛没给他太多时间,再度吻上了他的唇 理智在心里不安叫嚣,内心的困惑和挣扎难以释怀,可环抱住自己的温暖,实在太令人怀念了。 渴望爱、渴望温暖,不需要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可以。 寂寞的人生,那份孤独感一直像雪团般越滚越大。真的渴望有人陪在身边,就算做不到分享喜怒哀愁,也至少,可以在无助的时候说说话,这也正是当初他会答应华琪玲结婚的原因。 今年他已经三十六岁,很快,就会到四十、五十他真的不想到垂垂老矣时,仍孤伶伶一个人,老死在单身公寓。只要是人,就想要有人作伴,他当然也不例外。 他怀念昔日那段时光,有他陪伴,即使不说话,静静看着他的睡靥,就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而他,虽然表面上成熟得惊人,但心底深处,也是个渴望温暖的孩子吧。 他能读懂他藏在眼眸深处的寂寞。 因为,同样的寂寞,他也曾在自己眼中见过。 「喂」 火热的吻渐渐失控,紊乱的呼吸流溢在室内。 紧贴的身躯,感到男人坚挺的力量,苏珣不禁大吃一惊,一时站立不稳,男人抱着他,一起倒向柔软的床铺 「老师,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他的身体,有一股青草般的淡香,轻而易举就煽动了他的欲望。情热之火在胸口熊熊烧灼,想拥有他的强烈本能,不断将他推往失控的深渊。 华剑凛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兴奋,他一向是冷酷自持的人,很少有事能撼动他。 可在苏珣面前,很多事情都无法理解,更无法以常理解释。要不然,六年前他就不会冲动地吻他,而六年后,他更不会像头饥渴的野狼一样,在明知不该的情况下,仍不由分说扑上眼前这头猎物。 他明明不是同性恋,对别的男人更没有这种嗜好,这点他非常清楚,特别的,就只有苏珣一个人。 蛰伏心头已久的恶魔,不断叫嚣诱人的妄想。 他想要狠狠拥抱他、蹂躏他、撕裂他,想要深深进入他削瘦的身体,想要给他最狂乱羞耻却又是最难忘的体验想让他在他怀中哀哀哭泣,每一滴泪,都流出令人心动的晶莹;更想要他在他身下神魂颠倒,用持久的爱抚,将他彻底融化成一泓池水。 想要从他身上索取的太多太多,而想给予他的,也同样多! 华剑凛紧紧抱住他,力道之大,几乎令苏珣窒息。他紧紧盯着他,眼眸已染上一抹赤红,那里面的光焰惊心动魄! 「不要」苏珣显然有点吓坏了,在他身下挣扎的样子,真的很像被猫爪按住的可怜小老鼠。 「别怕,老师,我不会伤害你。」华剑凛轻轻啃着他的颈部,热气一阵阵喷到他颈间,右手开始解开他的衬衫扣子 「不要不要」苏珣脸色苍白地摇着头 「老师,你这么喜欢我,难道不想和我肌肤相亲?」华剑凛用舌尖舔着他的脸颊,只觉全身发烫,情热难以自控。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以前无论和谁在一起,哪怕玩得再疯,他都游刃有余,充分掌控局势,然而今晚,平衡显然被这个不起眼的老男人给打破了。 「不要别这样你会后悔的」苏珣的双手搭在他肩膀。 「不会的,老师。我一直没能忘了你,我想要你我忍不住了,你给我好不好?」 华剑凛不耐烦地一把扯开他的衬衫,来不及解开的钮扣,迸落在地面,发出轻弦似的撞击声 极少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鱼肚白般泛着细润光泽。 莫名的吸引力扑面而来,华剑凛像是被什么牵引似的,着魔地吻上了他的胸口 「啊」苏珣的身体轻轻弹跳了一下。 华剑凛按住他,另一只手扣住他挥舞抗拒的手,拉到头顶,形成任人宰割的姿势。 「别哭啊,老师」 与其说男人是在心疼,不如说他更享受自己哭泣的模样。 泪眼模糊的视线中,男人的唇角竟还微微上弯,挂着既恶劣又迷人的笑意,苏珣又气又恼,睁着红肿的双眼,愤愤地看着他。 「老师,你哭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好迷人。」 男人凑过来,轻啄般吻着他颤抖的唇、火红的脸颊,然后,一点点,吻去他咸咸的泪花。当湿软的舌尖掠过他眼睫毛时,苏珣呻吟着,颤抖的指尖揪住了男人的头发。 喘息片刻后,男人一把箍住他的腰,再度发起强烈猛攻 第七章 其实,他迷迷糊糊,还是有意识的,只是,实在太羞耻了,所以一直不敢抬头看人。自己是个己年过三十五的男人,却不顾身分伦常,不但和比自己小一轮的昔日学生上床,还在他身下低吟宛转、丑态百出,一想到刚才种种激情画面,苏珣就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深深埋起来。 「老师,腰抬高一点。」 浴室中,男人抱着他,坐在浴缸中,长指伸入他后穴,轻轻拨弄留在他体内的液体。感觉男人的精液随着手指流出体外,滑过肌肤的异样感让苏珣满脸羞红,咬住下唇 「老师,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喜欢这样热情的你。」男人在耳边轻笑,不时啄着他发烫的耳垂。 清洗完毕后,华剑凛扯下白色浴巾,将苏珣抱出浴室,轻轻放到床上。 刚才激烈的情事,让苏珣全身像被辆坦克车碾过似的,连抬起一根小手指的力气都没了。男人将他揽入怀中,大掌轻轻揉捏着他酸胀不堪的腰部 笼罩全身的熟悉气息、抬头可见的英挺脸庞,都令他内心恍惚,乍悲还喜,几疑自己仍在梦中。 「老师,干嘛这么看着我?」 看到他流淌着淡淡悲伤的眼眸,华剑凛低下头,抬起他的下巴,「放心吧,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了。」 闻言,苏珣立即警惕起来,眼神流露出明显的怀疑。 「不过小小欺负一下,可能还是会的,谁让你哭的样子这么迷人。」果然,华剑凛又露出了恶劣的笑意。 苏珣瞪了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华剑凛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老师,我说过吧,这里有你。请相信我。」 男人的心脏跳得很有力、很沉稳,真的可以相信吗? 苏珣无意去追问究竟。 这本来就是一场飞蛾扑火般的恋情,从开始那一天,他就很清楚。只是这一次,这次和六年前截然不同。 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任男人步步侵入内心,深入到根本无力抵抗的地方。这种难以抗拒的爱、身陷泥沼的不由自主,令人感觉悲伤而无奈。 为什么一点都没有长进?为什么总是无法说不?为什么爱一个人,会爱得如此深切而无望,即使躺在他怀中,也无时无刻不在恐惧明天分离的来临? 这一次,如果自己最终还是被抛弃,他,是否能承受? 「华剑凛,明天,太阳会从东边升起吗?」 牛头不对马嘴的奇怪问题,令男人诧异地扬起剑眉,「当然会。怎么了,老师,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既然太阳仍会从东边升起来,那么,我想睡了,我累了。」苏珣轻轻闭上眼睛。 不去想明天的问题,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可能天崩地裂、世界末日,可只要真正的末日还没有来临,他就愿意像现在这样,沉溺在男人的怀抱,掩耳盗铃地生活下去。 「晚安,老师。」 耳畔传来低语,脸颊被轻轻吻了一下,一股温暖的气息,将他轻轻包围。苏珣动了动,在男人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他的手臂,静静睡去。 华剑凛抱着怀中削瘦的身材,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满足。 长夜漫漫,经常动不动就失眠的他,第一次闻着怀中的清淡的气息,睡得像块石头。 「新星幼稚园」,下班时分。 「老师,再见。」被家长领走的孩子,朝苏珣挥挥手,小脸像花儿一样可爱。 「再见。」苏珣目送他们离开,唇间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 确信再无人留在园内,苏珣再次检查了一遍门窗,把外面的铁门锁上,一回头,就看到梧桐树下的男人。 苏珣怔了怔,快步迎上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没几分钟,见你在忙,就没有进去。」华剑凛今天穿了套黑色西装,高大的身材及俊冷的五官,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那晚过后,苏珣已经做好了没有后续的心理准备,不想给自己过多期待,以免受伤。没想到第二天,华剑凛再次出现在自己工作的地方。 「老师,中午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华剑凛劈头就问,脸色不是很好。 「哎?你有打电话给我?」苏珣摸摸裤袋,掏出手机,一看,抱歉地说:「啊,我忘了开机,因为平时都没什么人打给我」 「以后手机要随时开着!」华剑凛狠狠瞪了他一眼,抢过手机,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道:「走。」 「去哪里?」 「吃饭。你喜欢中餐还是西餐?」 「呃」苏珣迟疑道:「老是在外面吃太油腻,而且也浪费钱,不如在家里吃吧,我做给你吃?」 「好啊,我求之不得。」华剑凛坏坏笑道:「没想到老师会主动邀我到家里去」 男人暧昧的低语,不怀好意。苏珣呆了几秒,才明白他意中所指,不由得涨红了脸,「华剑凛,你不要想歪了。我是真的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钱,而且外面的菜会放很多味精,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老师。」 回答他的,是男人爽朗的笑声。 因家中的食物不多,回家前,苏珣和华剑凛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购物。华剑凛负责推车,他则负责挑选,看到什么想吃的,就扔入车中。两个大男人,在超市里东看西逛,恍惚间很有共同生活的感觉。 华剑凛抢先结了帐,苏珣也不和他抢,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回到苏珣的公寓,开始做晚饭。 出乎意料,华剑凛并非下不得厨房的男人。事实上,他做助手很合格,手脚快、动作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菜切好了,还切得像模像样,可见经常在家中帮厨。只是他不善于煮菜,看到他狠狠舀了一大勺盐,就往锅里扔的样子,苏珣吓得大叫,连忙叫他住手。 「你去客厅看电视吧,我这里马上就好了。」苏珣推推他。 「不要,我想看着你做。」华剑凛赖在厨房不肯走。 「这里油烟重,你待着干嘛,去客厅吧。」被他炽热的眼神盯着,苏珣浑身不自在,差点把盐当成糖。 「老师,你炒菜的样子真贤慧。」华剑凛轻笑道,自后面抱住他,热气阵阵喷到耳边,苏珣手一抖,勺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你还到底想不想吃饭了?」苏珣粗声掩饰着自己脸红的窘态。 「好啦,走就走。来,亲我一下。」华剑凛把脸凑过去,一副耍赖的样子,苏珣无奈,只能在他脸颊匆匆一吻。 「不合格!」华剑凛抗议,把他揪过来,狠狠堵上了他的唇 菜要糊了!心里有声音在提醒,意识却迷迷糊糊,沉醉在浓烈的深吻中 好不容易才结束,苏珣红着脸,把他赶出厨房,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们今晚就休想吃上晚饭。 最终,苏珣还是成功地端出了四道菜,都是家常便饭,一素两荤再加一个海鲜豆腐煲。看似简单,但越简单的菜越难做。闻到浓郁的香味,早坐在餐桌上的华剑凛一脸期待地尝了几口,竖起大拇指,「真的很好吃,老师,你的手艺绝对可以去饭店当大厨了。」 「哪有这么好?」苏珣坐下,拿起筷子。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做的菜还可以,但离能当饭店大厨的级别,还是差远了。不过,辛苦忙了半天的成果,得到男人如此肯定,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华剑凛不停往嘴里塞东西,吃得津津有味,看上去十分香甜。 「慢点慢点,别噎着了,又没人跟你抢。」见他一副饿死鬼的样子,苏珣连忙给他舀了一勺海鲜煲的汤汁。 「老师,你不知道。我中午都没吃饭,饿得半死。」华剑凛可怜兮兮地说。 「怎么可以不吃午饭,胃会饿坏的。」苏珣皱起眉头。 「我们跑业务的,一忙起来,哪顾得上吃饭?一般就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 「这样不行啊,现在年轻不觉得,万一把胃饿坏就糟了。我给你准备便当吧,寿司啊三明治之类,我都会做,很简单。可以放在公文包里,饿了就可以吃干嘛这样看着我」苏珣摸了摸自己的脸。 「老师,你要改行当我老婆吗?」华剑凛坏笑道。 「什么老婆别胡说八道!」被这个称呼呛到,苏珣的脸一下子飞红,「我只是担心你的胃」 自己纯粹的担心,传到对方耳中,无论怎样都会被曲意解读,苏珣开始后悔方才不经大脑思索的直接。 「老师,你这样会把我惯坏。」华剑凛含笑看着他,「不过,话既然说出口,就不能收回。以后,你每天给我做一个便当吧,我会把它全部吃完的。」 每天一个便当,也就意味着,可以天天见到对方。 看着对方飞红的脸颊,华剑凛怦然心动。 夜已深。 华剑凛摆明了一副赖在他家不走的样子,苏珣看看客厅的挂钟,再看看窝在沙发中悠闲自在、完全把他当成抱枕的男人,苦闷地说:「华剑凛,已经十点半了」 「我知道啊。」华剑凛低头看着怀中的他,亲了亲他香香的脖子。 沙发不大,窝着两个男人,非常拥挤。 两人前胸贴后背,毫无缝隙。华剑凛把他像抱婴儿一样,环拥着看电视。苏珣很不适应,却无法挣脱男人的铁臂。 柔软的臀部,抵到了一处不断膨胀的热铁,男人已不知何时勃起,赤裸的欲望令他暗暗惊心。上次狂欢的激情仍残留在体内,一想到那些片段,就羞愧欲死。现在再次直面男人的热情,苏珣只觉一阵心跳,口干舌燥,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师,我口渴了。」华剑凛用脸轻轻蹭着他的脖子,新冒出的胡渣,扎着他的肌肤,又麻又痒。 「那你就放开我啊。」苏珣无奈地说。给男人泡好的菊花茶,好端端放在茶几上,只需放开他,伸手一抅,就能拿到。 「可是我要你喂我」华剑凛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并往他耳中吹热气脊柱骨一激灵,苏珣觉得下腹一绷,胯下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苏珣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他听出异样。 「不要我要你喂我不然我就在这里要你。」华剑凛盯着他的眼睛,深邃的眼眸中欲火闪烁。 苏珣只能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然后偏过头,以接吻的动作把水喂到男人口中,两人的嘴唇黏合在一起,有一些水渍溢了出来,流过脖子,却没人在意。水喝干了,深吻仍在持续 第八章 恋恋不舍地缠绵好一阵子后,双唇才分开,华剑凛轻啄着他被唾液濡湿的下唇瓣,笑道:「老师,你的身体这么淫荡,居然还打算和女人结婚,我看还是省省吧。」 苏珣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害的」 「你和我姐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定你又当滥好人,被我姐一番甜言蜜语就拐上船了,对不对?」就算苏珣不说,华剑凛也能猜到八九分。 「你姐是我同事的朋友,我同事一心想撮合我和她,几次接触下来,我觉得她还不错,不能害她,于是向她坦承了自己的性向,她却说这样正好。因为你妈一直逼她嫁给有钱人,她正想找个假男友蒙混过头,而我,如果有个名义上的女友,也会减轻很多现实压力。于是我们就打算假结婚,可是没想到,会遇到你」苏珣老实说出前因后果。 「我就知道。不过你们算得再好,我妈那关实在难过。她这个人,如果凡事不照她的意思做,你就等着天天鸡飞狗跳吧。这件事只能慢慢来,我找机会劝劝她,让她少操心。不过我姐也不是吃素的,真把她逼急了,我看她很可能抓个行李包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华剑凛苦笑道。 「你们一家人都很有个性。」苏珣轻抚着男人硬硬的头发。 华剑凛叹口气,「你该庆幸没有生在这种家庭。」 「与其有空聊天,不如快点把你那根东西拔出来。」苏珣红着脸道。他们依旧全身赤裸,他的分身还埋在他体内,不时颤动一下,这样的聊天画面,实在太诡异了! 「我不想拔出来啦,你那里暧暖的,像回家一样,让我多待一会儿,好不好?」华剑凛笑着亲他的脸颊。 怎么都品尝不够,他迷人的滋味。 「我的身体可不是你家。」苏珣不满地揪了揪男人的头发,轻声道:「我的腰都快断了。」 「那我等会儿替你按摩。」 春意撩人,一室风光。 此后,是一段梦幻般的相处时光。 工作不忙时,华剑凛会每天到幼稚园,接苏珣下班,两人一起回家做饭,苏珣掌勺,华剑凛当下手。苏珣手艺不错,华剑凛虽然自称会做菜,但味道实在是惨不忍吃。 小小的公寓,经常飘出浓郁饭菜香。 平时一个人吃饭,苏珣一般马马虎虎应付过去,现在多了一个人,又这么喜欢吃他的菜,苏珣于是买了不少食谱。开始每天变着花样,不断翻新,虽然累一点,却也甘之如饴。除了晚饭外,每天早上,他还给对方准备可口的午餐便当,而华剑凛也遵循承诺,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后,两人嬉戏聊天,看看电视、做做爱,一起抱着相拥入眠。 单人床很小,因此苏珣半个身子必须趴在华剑凛身上睡,但两人都没有提出要换张大点的床。 男人还是很恶劣,每次激烈的情事,都会惹他流下泪来,然后又假惺惺软语抚慰。鞭子加糖果,一向是男人的拿手好戏。不过也只限于情事中,平时相处,他比从前成熟温柔多了。 漫无边际的聊天外,华剑凛偶尔会提起自己的工作。 苏珣知道他在一间知名的大公司做,颇得上司重用。大概外形出众、办事能力比较强,以致遭人嫉恨,与同事的关系不是很和睦,经常被人「穿小鞋」。华剑凛全部忍了下来,但私底下,不时抱怨给他听。苏珣则安慰他工作不易,他毕竟年轻,要多多忍耐。 苏珣不是擅于言辞的人,也从未在尔虞我诈的复杂环境待过,他的安慰根本是泛泛而谈,毫无用处,但华剑凛就是想听他的絮叨,想装作心情恶劣的样子,躺在男人身边尽情撒娇。 不知年长的男人是否都这么温柔,华剑凛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这多少弥补了他对父爱的饥渴。 现在他才发觉,为何自己对上了年纪的温和男子,都抱有一份莫名好感。往深层分析,不啻是因为经常被酗酒的父亲责打虐待的童年,给他留下了巨大阴影。于是,当年着魔般天天往医务室跑的情形,和心中一直对苏珣残留的莫名眷恋,都一一得到解释。 他几乎是贪婪地享受着男人的温柔,从未想过,这宽广如海的温柔,也有被他挖空的一天。 很快,一个月过去,万欣洁从欧洲回来了。 接到万欣洁电话的时候,正是深夜。 手机没响几下,华剑凛就醒了。眯着睡意蒙眬的眼睛,一看,是熟悉的号码,他一惊,睡意顿消。 小心把枕着男人的右臂抽出,华剑凛侧了个身,拉远与他的距离,接起电话,轻声道:「欣洁,怎么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她今晚应该在国际机场,明天中午的班机回国。 「华剑凛,你是不是背着我跟别人搞在一起?」 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华剑凛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怎么突然这么说?」 「刚才我打电话到你家,居然没人接。现在是凌晨三点,说,你跟哪个女人混在一起?」 华剑凛苦笑,他是和别人混在一起,只是,那人不是女性,而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你也知道是凌晨三点,居然还打电话到我家?我妈睡不好被你吵醒的话,第二天倒霉的是我。」 「人家不放心你嘛,今天眼皮一直在跳。这么晚了,你到底在哪里?」见他不慌不忙,万欣洁咄咄逼人的口气开始缓和下来。 「我最近和一位高中的老师重逢,他是男的,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睡在他家。我妈和我姐都知道,不信你去问他们。」 「真的?」 「真的。」华剑凛叹口气,「大小姐,你休假回来,一身轻松,我明天可要上班,中午还得精神抖擞地去接你,你可不可以饶了我?」 「好吧。不过华剑凛,你可别骗我,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是,大小姐,我挂电话了。」华剑凛关上手机,重新躺回床上。苏珣梦呓了一声,有点畏寒地凑过来 他身上总有好闻的清香,华剑凛低头嗅了嗅,将他揽入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头,剑眉深锁。 苏珣一直不知道,他已有位谈婚论嫁的女友。不知他是忽略了,还是刻意不问。如果他想知道,很容易,因为他和华琪玲有联络,一问便知。反正若苏珣问起,他不会隐瞒,但若他不问,他也不会主动交代。然而现在,万欣洁回来了,他必须重新审视这段无法曝光的关系。 理智告诉他,最好和苏珣断得干干净净,此事若被万欣洁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但他的情感,就是固执地不愿放手。 华剑凛知道这样的自己很卑劣、很欠扁,两把钥匙摆在他面前,他必须选一把,世上没有齐人之美。 选苏珣,他放弃的是唾手可得的似锦前程;而选万欣洁,他放弃的则是内心最柔软的一片净土。 孰轻、孰重? 现实与情感激烈交战,惨败的,往往是情感,最先被放弃的,也往往是情感。 没有人能面对金钱权势而不动心,华剑凛更不是这种圣人,他才二十四岁,不是四十二。四十二岁的人会视感情如至宝,而二十四岁的人,只会视感情为包袱,视金钱权欲为毕生追求的目标,尤其是野心勃勃的他。 虽然不是没有挣扎。 早上起来后,临走前,华剑凛不像平时那样利落出门,而是突然紧紧抱住苏珣,力道大得几乎令他窒息。 「你怎么了?」苏珣似乎察觉了些什么,静静偎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今后,公司会很忙,也许不能像以前那么频繁地过来。」华剑凛哑声道,眼眶布满血丝,一夜没有睡好。 「嗯,工作要紧。」苏珣淡淡道。仔细看,他的眼眶也红红的,可他昨晚明明在他怀中睡得很熟啊。 「有空我还是会来。」 「嗯,不要勉强自己,随意吧。」 「老师」 「嗯。」 「老师」华剑凛又叫道。 「再不走,你要迟到了。」 华剑凛这才放开他,「那我走了。」 「嗯。」 关上门前,华剑凛忍不住给了对方一个浓烈的吻,然后,才匆匆离去,像个可耻的逃兵一样。 苏珣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离去的削瘦背影,显得分外孤单。 这背影,与六年前残留在视网膜的影像,隐隐重叠。岁月吹散多少风尘,却从不曾吹散这残像。 当然不是没有挣扎。 当中午接机时,一身精美的名牌时装、喷着高级香水的万欣洁,兴奋地扑向他怀中时,他会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怀抱的,仍是那个温和静默的男人;当万欣洁拉他走向新置的宾利欧陆gtc,并告诉他这是万家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他会觉得,如果自己有钱了,就给男人买一部靓车,免去他每日上下班挤公车之苦;当他开着豪华新车,和万欣洁直接奔向本市最高级的别墅区,心里想的还是男人,如果如果自己能购置一幢属于两人的房子,也许就能抵挡所有风雪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清寒贫困的出身和银行帐户上为数不多的存款。 真的不是没有挣扎! 华剑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明白自己是个自私自利、极端冷酷的人,为了一个结果,可以抛弃一切,包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绝不会可惜。 家人固然重要,他固然一直照顾他们,不曾叫苦叫累,但内心深处,童年累积的恨意从来不曾消失。父亲、母亲、姐姐,这些名字念起来,全是冷冰冰的符号,不具任何意义。如果有必要,他会像丢一块破布一样,把他们丢掉,更何况是苏珣? 挣扎归挣扎,该做的事、该走的路,他仍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他渴望成功,他必须要成功! 出人头地、功成名就。总有一天,他会站在这个城市的顶端,悠然眺望日出,而他自己就是这块风景中,最耀眼出色的一幅。为了这个目标,无论要丢弃什么,他都在所不惜! 第九章 婚期日渐临近,为免万欣洁起疑,华剑凛与苏珣的联系日益减少。不知苏珣是否察觉了什么,几次见面,眼中多了抹淡淡忧郁,经常出神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华剑凛心中有愧,不敢多问,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去想明天,反正他们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 以万家强的身分,掌上明珠的婚事必要隆重操办,从婚纱、礼服,到宴会布置、宾客名单,一一确认,精细繁琐地令人咋舌,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婚戒的挑选。 万欣洁特地选了一个日子,拉他去本市最大的珠宝店选购。她是这里的熟客,笑容可掬的分店经理亲自出来接待。经理先殷勤地请两人坐下,然后让销售助理从橱窗中捧出一堆耀眼夺目的钻戒,一一摆在万欣洁面前。 「这里全是一克拉以上的钻式,既有素雅大方的方戒,也有时下流行的各种款式,万小姐,你慢慢选。」 华剑凛瞥了一眼标签,不禁微皱剑眉,动辄二、三十万的标价,是普通工薪阶层大半年不吃不喝的薪资。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戒指,有这个必要吗? 万欣洁却兴致勃勃,一一看过去,不时试戴,娇声问华剑凛好不好看,他只能挤出不冷场的制式笑容。 「没有更好的吗?」万欣洁仍是不太满意。 经理做了个手势,助理从柜台内侧,小心翼翼捧出一只锦盒,「这是本店刚到新款婚戒,三克拉粉钻,钻石中的极品,瑞士独家切工,售价二百八十八万。万小姐,很吉利的数字。」 久久凝视着光华夺目的粉钻戒,万欣洁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结帐走出珠宝店后,万欣洁挽住华剑凛的手,「剑凛,怎么了,脸色不是很好喔?」 「百万钻戒,会不会太招摇了?」华剑凛看着她,「莫非你真想登上八卦版头条?」 「结婚嘛,一生只有一次,我当然要慎重对待啦。」万欣洁娇笑道:「别担心,我爸也嘱咐我买只气派点的钻戒。」 「好吧,只要你喜欢就好。」华剑凛淡淡道。 突然,万欣洁的手机响了,匆匆交谈几句后,她挂上电话惊呼,「啊,我都忘了今天和maggie她们约好一起喝下午茶逛街,刚才被骂到臭头,我们快走吧。」 「你们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一个男人何必去凑热闹。再说我也有有点累了,不如回家休息。」 「嗯,那明天再打电话给你。」万欣洁想想也是,就放过他,惦起脚尖吻了他一下,匆匆往停车场跑去。 凝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华剑凛站在店门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折回 他没有注意,刚才万欣洁吻他的那一幕,恰好被坐公车经过的男人尽收眼底。公车很快绝尘而去,连带男人苍白如纸的脸。 见华剑凛折返,珠宝店经理很诧异地迎上来,「华先生,是不是对刚才订的钻戒有问题?我们保证一星期内就可以取货了。」 「不是,我只是想再买个男戒。」华剑凛淡淡道:「不是给我自己,是送给我的一个朋友。」 珠宝店经理以为自己今天又能大赚一笔,忙不迭捧出店中最贵的戒指,谁知华剑凛只是指着橱窗角落的一枚普通银戒道:「能不能把它拿出来,给我看看?」 银色的戒指套在自己无名指,式样素雅大方,价钱也在他能负担的范围,感觉有点紧,男人的手指比自己细瘦,应该正好。华剑凛点点头,掏出皮夹,「就这个吧,谢谢。」 苏珣的生日就在明天,一直想送他一份值得纪念的礼物,却不知挑什么好。刚才,和万欣洁选购钻戒时,他一眼就看到了这枚摆在角落的戒指,内心一动,顿时有了主意。 和男人,是最后一次了。 与他的关系,从开始到现在,就像列疯狂失控的火车,现在必须拉紧刹车,掉转车头。哪怕再不舍,都要抽刀断水,否则再这样继续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插在裤袋中的手指,蓦然收紧,牢牢握住了锦盒 即将舍弃的决绝,令他的黑眸变得更加冥暗,华剑凛缓缓闭了一下眼睛,毅然抬头,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许是即将进入梅雨季,天气闷湿异常,直到傍晚,才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华剑凛打车来到幼稚园,才发现校门紧闭,苏珣已经离开。打手机给他,却没有人接,于是让计程车掉头前往苏珣的公寓,在快到的时候,眼尖的他看到一抹削瘦人影,在雨中踯躅。 一惊,连忙叫停,匆匆付过车钱后,华剑凛捧着特地买来的生日蛋糕,冲入雨幕中 小雨已变成滂沱大雨,一波波密集如注。 「老师!」心疼男人不打伞,就这么任凭自己淋雨,华剑凛迅速脱下西装外套,遮在他头上,冲他吼道:「干嘛不打车回家?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完全没料到他会出现,苏珣震惊地睁大眼睛,「华剑凛?你怎么来了?」 「废话,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 果然,男人露出一脸呆滞的表情,「今天是我生日?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你的身分证。」华剑凛没好气地说,拉住他的手。「快跑我可不想当落汤鸡。」 公寓楼近在眼前,但雨实在太大,等跑到楼道时,两人都浑身尽湿。华剑凛把蛋糕放到餐桌上,就拉苏珣去浴室,打开热水器,然后剥掉两人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苏珣一声不吭,乖乖任他摆布。 浇头而下的热水,驱除了身上的寒意。抱着怀中温热静默的身躯,华剑凛内心五味杂陈、挣扎不已。 一看到他,就想紧紧拥抱他、狠狠爱他,内心的骚动如此强烈,几乎不必做什么,他的分身就已经膨胀,硬硬抵在他小腹。苏珣轻轻抖了一下,却没有退缩,迟迟不见男人有所行动,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老师,放心,今晚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华剑凛苦笑道。他是来和他分手,不是来和他做爱的。 苏珣似乎松了一口气,但眼中却掠过淡淡悒郁。华剑凛关上热水器,扯过毛巾将彼此擦干,走出浴室 当苏珣穿好舒适的家居服,擦着湿湿的头发走到客厅时,男人已经像模像样地摆好了生日蛋糕,并点好蜡烛。 苏珣自嘲般一笑,「还是不要过生日的好。」 「为什么不过?一年才这么一次,当然要好好庆祝。」华剑凛收起打火机,笑道。 他穿了一件格子棉衬衫,套一条陈旧的牛仔裤,看上去比平时显得稚气。衬衫是苏珣的,他所有衣服里最大的一件,套在华剑凛身上,仍是太紧,但找不到更合适的,只能这么凑合穿着。 「我又老了一岁。」苏珣拿手撑在餐桌上,凝视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叹道:「过了今晚,我就三十七了。」 「可是老师看上去却像二十七。」华剑凛笑道。 「怎么可能,你不用哄我开心。」 「真的,老师的皮肤又白又滑,看上去真的很年轻。快吹吧,吹前别忘了许个愿。」 「都三十七了,我没什么愿望。」苏珣苦笑道。 「没有也想一个出来,一年才一次,不能浪费了。」华剑凛绷起脸。 「好吧。」苏珣闭上双眼,几秒后,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 不知他的愿望是什么?凝视着男人清癯的侧脸,华剑凛突然很想知道,却又马上驳斥自己,知道又如何?他还能再做什么? 拿刀把蛋糕切成小块,华剑凛用瓷碟装了一块,递给苏珣,「老师,生日快乐。」 「谢谢。」 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角,有抹香甜的奶油味。不能说不感动,苏珣根本没料到男人居然有这个心,不但记下他的生日,还特地买蛋糕替他庆祝,但内心的苦涩却无法冲淡。 前天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深刻定格在他脑海。他不问,并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早在几个星期前,华剑凛的到访由一天一次的频繁度,降到几天一次、一星期一次,到后来偶尔才露面,他就知道,男人对自己及这段感情的新鲜度,似乎已经过去。只是他掩耳盗铃,刻意不去查证,好继续欺骗自己,他身边并没有别人,然而,那天看到的事实,却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 既然他已经有了这么漂亮的女友,现在又来找他这个老男人做什么呢?没想到兜了一圈,仍是再次回到原点,被人像破布一样丢弃。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冷得快要凝结成霜。 他已经三十七岁,他却依然年轻,前途无量,两人还都是男人。这段关系以世俗眼光看,是禁忌的、悖德的,无法公开,更得不到任何祝福,怎么看都不可能长久。虽然一开始并没有过多期待,也在不时告诫自己,这个男人只会陪自己走过一程,总有一天会分手,但每当被男人无休止地饥渴索求时,每当看到男人眼中暗蕴的柔情时,心里仍是止不住,燃起一线希望的火苗。 只是,现实寒冷如风,瞬间将它扑灭。 爱上这个男人,便是飞蛾扑火、悬崖断壁! 从与他肌肤相亲那一天起,他就很清楚,然而还是没有坚定拒绝,既然纵容了彼此的任性,那么,他就必须勇于承担任性之后的苦果。他没有籍口,更无意谴责任何人。毕竟,男人从未说过喜欢他,更不曾许诺彼此的未来。在他们如胶似漆的一个月,是否能定义为「交往」,现在想来,都是个问号。 「好吃吗?」 面对男人的询问,苏珣强抑苦涩,点点头,像吞苦药一样,把口中的蛋糕咽下去。 突然,他的牙齿一硌,似乎咬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苏珣一惊,连忙把口中的硬物吐出来 小小的一枚银色戒指,躺在手掌,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苏珣整个人僵住 「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华剑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拿过它,用餐巾纸擦了擦,拉过苏珣的手,缓缓套在无名指上。 「果然很合适。」 握着他的手,就着灯光细瞧,华剑凛的心里有着奇异的满足与疼痛感。满足的是,仿佛自己此刻要娶的人是他,痛苦的是,今晚就要说分离。 不知道该怎么说,完全说不出口。 苏珣低头不语,肩膀在微微抖动华剑凛低头看他,苏珣转过头,前者擒住他的下巴,轻轻把他掰过来 「干嘛要哭啊,老师。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他抹去他眼角薄薄的泪花,用大拇指压住眼尾止泪。 「为什么突然送我戒指?」苏珣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这些,这些充满孩子气的贪婪和独占、刻意欺负他的促狭、不经意的淡淡温柔、看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惊喜,让他的心一点点沦陷,一点点,沉入地狱。 男人到底是有情,无情?到是是恶劣地玩弄他,还是另有苦衷?他不知道,也无力探究。 「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华剑凛忍不住用唇亲了亲他泛白的指尖,抬眼看着他,「你会好好保管它吗?」 这一刻,男人的眼眸,深邃得令苏珣有被求婚的错觉。只是没到一秒,他就明白自己在痴人做梦。 「你想我好好保管吗?」苏珣低声反问道。 「想!」华剑凛握紧他的手指。 送他戒指,就是希望他能佩戴一生,虽然是个任性而荒谬的想法。 苏珣沉默了,指尖在他手中细细颤动 「对不起,老师。」华剑凛吐出心中深深的歉疚。这三个字,有多无力,他终于在此刻体会到了。 「对不起什么?」 面对苏珣无辜的反问,华剑为哑口无言,沉默半晌,他站起来,「时候不早,我该走了,老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当着他的面,不行! 就在抬腿那一瞬,苏珣突然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 「外面雨很大,你可以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再走。」 他在主动邀他留下?非常难得,若在平时,华剑凛自然欣喜万分,但此刻,他却迟疑了,「老师,今晚如果我留下的话,我会忍不住一遍遍抱你、伤害你,还会让你哭得很伤心,这也没关系?」 低沉的语调,听上去充满威胁,实际却是一种预警。 苏珣抬起苍白的脸颊,淡淡的眸色似月光倾泻,能直达他心底最阴暗的地方 华剑凛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在刹那,他隐隐觉得,表面看似沉默笨拙的男人,说不定心里什么都明白。他不敢去求证,怕自己得到肯定的答案。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不要回头看,坚定往前走。可是。男人淡然的目光,硬是把他一丝一缕,牢牢缠住 「老师,你真的想我留下,哪怕被我狠狠伤害?」他再给他一次机会,一次避免受伤的机会。 「没关系」 听到男人如低泣般的细微喉音,华剑凛缓缓走过去,梦魇般拥住了他削瘦的身体 男人乖乖在他怀中,一动不动,让他联想到扑火的飞蛾。他,可是他葬身的火海? 想自嘲一笑,却无法轻松面对。 心在微微悸痛,华剑凛像要将他嵌入身体般收紧手臂,恨不得将他融入自己的血肉中。 这样,就可以永远不说分离。 这次的情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漫长激烈。 冗长的前戏,无休无止,焦躁到令人不安的地步。两人都仿佛化身为饥渴的野兽,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不停翻滚、交缠,贯穿、共舞 低低的呻吟交织着野性的低吼,不断响彻底内,颠狂痴醉的性爱,让两人都一起腐化堕落,掉入肉眼难以企及的深渊 苏珣表现得前所未有地主动,柔顺敞开自己的身体,不但任男人予取予求,甚至还贪婪地索求男人。而华剑凛的动作也比任何一次都激烈,到最后的时候,几乎失控,不知轻重地一再冲入他体内,看苏珣哭得厉害,却像着了魔般无法停止。 他的泪水令他心疼,疼痛之余,又有种莫名的凌虐快感,想看他更凄楚的模样。想逼出他更多的泪水,想藉此在他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让他今后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忘不了他带给他的欢狂。 要结束了! 这个念头让彼此的心口如被烈火烧灼,却无能为力,只能咬牙忍受那种焚心般的痛。 这是最后一次。 过了今天,再没有明天。 在黑暗的夜里,两人一直交缠直到彼此都筋疲力尽,相拥着在苦涩的眩晕中,昏昏睡去 翌日清晨。 当苏珣在晨光中,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身边床铺已然冷却。不知男人什么时候走的,但肯定已经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苏珣怔怔的,全身酸痛,脑子仍处于混沌状态。缓缓坐起来,房间有点冷,窗户没有完全关上,晨风吹动窗帘,带来微寒的风。 他的视线,被床头柜上一张纸条吸引伸手拿过,是男人的笔迹,只有简短的二行字: 对不起,老师。 再见。 老土的告别方式。 不过就目前而言,这是最好的分手方式了吧。如果真的当面说,苏珣都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这样结束,未尝不是好事,反正不可能永久。自暴自弃地在心里这么想,苏珣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 勉强穿衣下床,突然,指间发出的一抹光芒,吸引了他的目光。当看清是什么后,苏珣全身剧震,力气被瞬间抽离,双腿一软,跪倒在床前 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仍璀灿夺目,男人却已不知所踪。 体内仍残留着火热的触感,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一个月,现在想来,仿佛黄粱一梦。 心悸如洪水疯狂蔓延,濒临死亡的心,传来难以形容的抽痛。 轻轻摩挲着戒指,苏珣终于无声落下泪来。 第十章 「老师老师」 苏珣一惊,回过神来,「晓晓,你刚才说什么?」 「老师,我画好了。」郭晓仰起可爱的小脸,把花花绿绿的一张图,递到苏珣面前。 「好啊。」苏珣振作精神,挤出笑容。 「这个是我,这个是爸爸,这个是老师。」郭晓指着画中三个圆形图案,解释道。 「怎么没有妈妈?」 「老师就是我妈妈。」郭晓天真无邪地说,苏珣笑着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心里涌过一股暖流。 郭晓来自单亲家庭,因为被人保护得很好,父母的离异并没有给他造成很大阴影。郭晓的母亲极少看望他,他对母亲的印象很淡,再加上他很喜欢苏珣,就下意识把他当妈了。 「小笨蛋,苏老师是男人,怎么能当你妈?」 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两人同时站起来。 「爸爸!」郭晓大叫一声,冲到父亲——郭晖阳怀里,后者抱着儿子,愧疚地对苏珣点点头,「对不起,苏老师,今天银行有事晚了,害你又要一个人加班等我来接晓晓。」 「应该的,这也是我们的工作。」苏珣笑道,关上门窗,和郭晖阳一起走出园门。 「苏老师,你住哪里,我送你?」 「不必了。我搭公车回去就行。」 「苏老师,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让我送你吧。」 郭晖阳很坚持,苏珣不再一味推拒,于是低声说了句「谢谢」,就坐上郭晖阳的车。 郭晖阳车开得很稳,晓晓坐在后座,兴致勃勃地玩着手中的变形金刚,苏珣则坐在助手席,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一如字条上所言,男人自那一晚,就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不久后,苏珣终于从华琪玲口中听说,华剑凛和「五洲集团」总裁的掌上明珠即将成婚的事。因「五洲集团」是本市知名大公司,这椿婚事不少人都有所风闻,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苏珣并不怪男人欺骗他,只怪自己当初陷得太深。男人消失这几天,他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一样,做什么都恍恍惚惚,白天食不知味,晚上夜不安枕。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短短几个字。 人生的色调顿时黯淡下来,回想过去相处的片段,心脏就像中风似的。隐隐抽痛。 他并不是一个奢望永远的人,也知道这段感情没有结果,只是没想到,它会结束得这么快,前一刻送他戒指,后一秒就留下告别的纸条。 如果能恨他就好了,恨他也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忘了他,可是,当象征一生的指环套在手指,他却无法轻易得出男人只是在玩弄他的结论。 他不想否认过去,否认当两人身体相连时,的确有心灵契合的一刻,尽管这种坚持令他痛苦不堪。 「苏老师」 听到郭晖阳叫他,苏珣转过头,「什么事?」 「那个请恕我冒昧」郭晖阳连开着车,边谨慎开口,「我知道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你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很大,看上去非常消沉,人也瘦了一圈」 苏珣心里有些感动,打起精神笑道:「郭先生,谢谢你的关心,我家里很好,也没什么事发生。大概因为气候比较闷湿的关系,这几天晚上都睡不好,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如何能告诉别人,他竟和一位比自己小的男人,而且还是昔日学生相恋,并被抛弃的事实?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对于年轻的华剑凛而言,怎么可能真的陷于这段禁忌关系中?只是,心里清楚归清楚,内心的伤痛,却难以用理智来纾解。 「那就好,是我多虑了。」郭晖阳点点头,露出释怀的笑。 车子缓缓开到十字路口,红灯停下,对面长长一排婚车,豪华的深蓝车身装饰着精美的礼庆鲜花。 「是婚车?听说今天是结婚的黄道吉日,我正奇怪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婚车,现在果然遇到了。」 听到「结婚」这个字,苏珣微微一怔,抬头向前看去红灯转绿,郭晖阳一踩油门,对面的车亦缓缓启动 一对新人坐在一辆敞篷车上,相对甜蜜而笑,后面紧跟摄影师及一排新款奔驰保时捷,场面蔚为壮观,不少路人纷纷伫足观看。 「这个婚结得真奢侈,不知是哪位?想必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富豪。」郭晖阳笑道。 苏珣完全没注意身边的人在讲什么,他死死盯住那对新人,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艳如花,不折不扣一对璧人! 两车擦肩而过,电光火石间只一秒,男人的脸庞一闪即逝,蓦然远去。 沉浸在新婚喜庆中的男人,根本无暇注意四周,只是看着身边的新娘,脸上不似平时酷冷,而是挂着浅浅的性感笑容,苏珣只觉整个人如堕冰窟,根本说不出话来。 知道他要结婚,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被残酷的现实打击,苏珣疼得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弯下腰,在车上蜷缩成一团 「苏老师,你怎么了?」郭晖阳吓了一跳,连忙放慢车速。 「我没事没事就是胃有点疼」不想麻烦别人,苏珣强撑起自己,把心头的痛强压下去。 「真的没事?我还是送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你还是送我回家吧,我休息休息就行了真的,不要送我去医院。」 面对苏珣的坚持,郭晖阳只能先送他回家。 激烈的呕吐声,响彻浴室。 苏珣狼狈地抱着抽水马桶,胃里已经吐无可吐,再吐就只有淡淡的胆汁。鼻闻充满了浓烈的酒味,以前滴酒不沾的他,终于在看到男人结婚后,从附近便利店买了几瓶白酒,醉得一塌胡涂。 浴室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已近深秋,冷风飕飕刮过,吹得一室生寒,但真正冰冻的,是他的内心。 以为自己能淡然面对这一切,却在亲眼目睹残酷的现实后,明白自己到底有多脆弱。拼命压抑的情绪,在刹那完全崩溃决堤,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一滴滴,肆意纵横。 知道这样的自己很难看,却根本无力修复。 过去相处的每个画面,都深深印在心里,有苦涩,有微酸,但更多的,是梦幻般的幸福。 好几次,在男人身边醒来,看着他的脸,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从来不是擅于表达感情的人,最多在男人恶劣的逗弄下,说过「我喜欢你」这句话,可事实上,这段从九年前见到他第一眼,就已经悄悄萌发的感情,又岂能以淡淡的「喜欢你」这三个字概括? 九年了。 从认识他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有这么久。所有的感情都耗尽在他身上,像陷入泥沼一样,无法自拔。苏珣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撑着虚弱的身体,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一张上了年纪的男人的脸,写满了沧桑与狼狈,眼镜因刚才的动作而歪到一边,脸色苍白如纸,黯淡的眼眸犹如死灰,看不到一丝亮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一样。 视线无意接触到盥洗台上的玻璃怀,里面插着两支牙刷,黄色是他的,绿色是男人的;挂在一侧的毛巾,一条白色,是他的,一条蓝色,是男人的;还有刮胡刀 整间小小公寓,依旧残留着男人浓浓的气息。 他没有把这些打包带走,也是,都和大集团公司的千金成亲了,这些廉价的东西,他又怎会在乎?连带自己,也是个沉重的包袱吧。虽然不想这么否定自己,可这却是事实。 今天看到的画面再次浮现,心里像有把钝刀在切割,疼痛实在难以忍耐,颤抖的手轻轻掂起刮胡刀 苏珣并不是真的想结束生命,只是心太痛了,痛得他神智模糊,想着如果藉以肉体的疼痛,会不会缓解胸口这种噬人的痛感?若是划一刀,自己能不能轻松一点? 抱着这个轻率的念头,苏珣着魔般把薄薄的刀片取下,对准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 当冰冷的第一刀下去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殷红的鲜血大量涌了出来,像泉水一样往外冒意识被一点点抽离,大量失血令他头晕目眩,再也站不稳,缓缓跪倒在地面。 生命在体内一点点流失,如果真能解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苏珣放弃般阖上了眼睛 恍惚之间,耳畔似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喧哗声,身体被人用力摇晃,有人在耳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不要昏睡过去,再坚持一会 他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了一眼,没等认出是谁,头一偏,就彻底昏迷过去 恍若隔世。 睁开眼,已是清晨。 眼前一片白色,阳光温柔地照在身上,仿佛能治愈任何伤口,窗外间或听到清脆鸟啼,令人几疑梦中。 苏珣轻轻呻吟了一下,手一动,就感到一股牵引力。抬头一看,才发现手背扎着点滴,左手腕缠上厚厚纱布,几丝血迹密密渗了出来。 记忆悉数回流,他想起了昨晚酒醉后做的一切。 「苏老师,你醒了?真的太好了!」有人立即俯过身,仔细端详着他,温文的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你感觉怎么样?」 「郭先生」苏珣哑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昨晚是你」 「嗯。昨天送你回家后,我思来想去不放心,又赶回来。幸亏你家的门没关紧,我闯了进去,就看到你倒在浴室中,一地的血。我吓坏了,苏老师,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应该坐下来慢慢解决,千万不要轻生啊!」 苏珣苦笑。「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手腕火辣辣地痛,大脑深处,像有一把槌子在狠狠敲打肉体的疼痛,似乎真能缓解心灵的痛,他的心脏,已经不像昨晚那么濒临崩溃。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太轻率了,不但差点舍弃生命,还连累别人担惊受怕。 「一点也不麻烦。你是晓晓最喜欢的老师,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会很伤心的,我也」郭晖阳深吸一口气,握住他另一只手,「苏老师,你身边有很多在意你的人,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不会了。」苏珣低声道:「昨晚我喝了太多酒,真的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抱歉让你担心。」 「真的?」郭晖阳不放心地看着他。 「真的。」苏珣点点头。 「苏老师,你现在很虚弱,最好有人照顾,有什么家人或是朋友,要我通知一下吗?」郭晖阳看着他。 苏珣轻轻摇头,「我父母都不在本市,也没有什么朋友」 郭晖阳叹口气,「这样那我会让医生给你转到加护病房。」 「不必了,我已经好多了。」苏珣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郭晖阳按住。 「要的,否则我不放心。」 「谢谢。」郭晖阳关切的视线,让苏珣伤痕累累的心隐隐作痛。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拒绝他人的好意。 「不好意思,苏老师,我必须去上班了,有很多事都等我处理。一旦有空,我会马上赶过来陪你。」郭晖阳看了看手表。 「你快去吧,抱歉耽误你的时间。真的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早就」 「跟我客气什么。苏老师,只要你以后不再胡思乱想就好。」郭晖阳又叮嘱了几句,确信苏珣真的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这才放心离开。 病房瞬间安静下来,苏珣靠在床头,一动不动,惨白的脸色,几乎与同色的床单融为一体。吊瓶高高挂着,液体一滴滴流入身体,全身仍然感觉虚弱无力,心脏亦跳得分外缓慢,像不是自己的。 恍若隔世,万般皆休。 他大喜之日,却是他赴死之时。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要忍受多少世间的苦楚,更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快乐可言。不,他不奢求快乐,他只希望,自己能平静地活下去,别再有任何伤害。 苏珣缓缓抬起左手,挪到自己面前,然后,握住了左手的戒指,一点点,把它摘下来 小小戒指,搁在掌中,像一团火,炙燃着自己痛苦不堪的心。 窗户朝两侧开着,扬起手,想狠心把它投到窗外,脑海却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你会好好保管它吗? 你想我好好保管吗? 想! 全身力气在刹那间消失殆尽,手臂一软,重重垂在胸口,苏珣的眼眶一片湿润 既有今日,当初又何必说这些话哄他! 苏珣无力地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想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成为肉眼难以看见的尘埃。 寂寞都市中,爱情故事总是怨旷难耦、撕心裂肺,不知何时,就只剩下他一个被抛弃的男主角,孤独而可耻地活着,却还要在别人面前佯装坚强,以鲜血为代价,去换自己的新生。无论坚强这个词,在此刻听起来有多可笑,他也必须坚强起来,必须撑下去! 至于爱,从昨晚起,就已经彻底死亡。和那个男人的一切,他决定,把它葬入深深坟墓,任其腐烂溃散,化为累累的白骨。 再也不想爱了,爱一个人太辛苦。他只想平静地生活下去,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应该能被满足吧! 第十一章 光阴如梭,过得飞快。 一转眼,已是三年。 深秋。 雨,肆意地唰唰下着。 笼罩在雨雾中的墓园,更加显得灰暗凄迷。 三道人影伫立于一块墓碑前,碑上镶嵌着一位老年男子的头像。他微笑着,眼中充满了慈祥和蔼。这张照片,与男子平时的酒鬼形象大相迳庭,感觉完全像个陌生人。 耳畔不断传来抽泣声,一身黑西装的华剑凛左手撑着伞,右手搂住了妇人的肩膀,低声安慰,「妈,别难过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感冒就糟了。」 余圆芬靠在儿子身上,不过一晚,她就苍老得厉害,头上的白发星星点点。自从华剑凛回到本市后,就再没有看到她像母老虎般精神奕奕、喷火咆哮的样子,以前一见就头疼,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又觉得怀念。 「这死鬼,我早就说他迟早有一天会死于酒精中毒,你看看,果然被我说中了。我才不是为他难过,他早死早好,省得一天到晚和我呕气。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这种人,我真命苦啊我」余圆芬边哭边骂。 嘴上虽有怨言,华剑凛却知道,母亲对父亲还是有感情的。要不然又怎会在一夜之间,苍老得如此之快? 从小在父母的打骂中长大,一度认为这样的婚姻太辛苦,不如不要,可等父亲过世后,他才明白,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啊。 人是不是总这样,要到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的可贵。 「妈,雨越下越大了,我们还是走吧。」华琪玲也劝道,与三年前比,她身上的乖僻气息消敛了许多,眉宇亦变得柔和起来。 当年,难以忍受母亲的逼嫁,华琪玲拎着行李离家出走,在城市间兜兜转转,最终在北部一个小镇安定下来,开了家服装店,过着平稳的生活。听说父亲因酒精中毒逝世后,才于几日前赶回来参加葬礼。 余圆芬点点头,擦干眼泪,靠着华剑凛,一步步蹒跚离开。 华剑凛将母亲送回她目前的住处──一家位于郊区的老年养老院。这是全市最好的养老院,除了提供上好膳宿外,还二十四小时配有医护人员,以应对各种突发病症,当然,费用也相当可观。 三年前,父亲还是个酒鬼,成天神能见首不见尾,华琪玲离家独立,华剑凛结婚后以事业为重,经常在各地奔波,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月,无暇照顾母亲。不久后,「五洲」想开拓海外市场,便将发展基地移到香港,华剑凛因是海外发展项目的负责人,自然也跟着移居,鲜少回来,于是他将母亲送入养老院,了却自己的后顾之忧。 这几年,因自己的野心,毅然丢弃了最重要的东西。奔波忙碌、汲汲营营,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自己极力想维护的家庭,也四分五裂。想到以前的万丈雄心,现在只觉得是一场笑话。 「妈」华剑凛从厨房中倒了杯水,回到卧室,却见华琪玲用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轻声。 将水放下,两人一起轻轻退了出去。 「给妈吃了点镇静药,已经睡下了。」华琪玲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是吧,那就好。」华剑凛深陷在沙发中,揉了揉额头,只觉浓浓的疲倦,一层层涌了上来。 「你还好吧?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华琪玲看着自己的弟弟,淡淡的语调,隐藏着一丝关心。 「我没事。」华刽凛看了看手表,「等会儿我与人有约,要出去一下,妈就交给你了。」 「你忙你的吧。我会住在这里,陪妈一阵子,等她心情好些再回去。」 「谢谢你,姐。」 三年的奔波沧桑,他们几乎不曾见上一面,这次因父亲的葬礼再次相聚,却让原先冷漠的彼此,多了一份难得的温情。 「你是不是去处理和万欣洁的事?」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华剑凛微微一怔,像是知道他的疑问,华琪玲笑了,「虽然我不在本市,但也能买到当地报纸,多少有所耳闻。」 华剑凛苦笑道:「没错,希望在今天能和她有所了断。」 「然后呢?」 「不知道。」华剑凛轻轻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该走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姐,你有没有苏珣的消息?」 「苏珣?」华琪玲微微一怔,惊奇华剑凛竟会提到这个名字,「三年前离开家后不久,我的手机就被人偷了,换了个号码,从此失去他的消息。」 「是吗?」华剑凛叹道。看来,华琪玲并不比他知道得更多。 「这老好人肯定很诧异,我怎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不过反正当年他也是因为同情才答应娶我,幸亏娶没成,否则还真害了他一辈子。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呢,如果现在再重逢,我会好好与他相处、好好了解他,说不定我还会爱上他像他这样心肠软脾气又好的男人,真是稀世珍宝,谁跟了他,是谁的福气。」华琪玲自嘲地笑道。 她的每个字,都似乎戳到他心里,华剑凛的脸色微微变了。 一个星期前,从香港回来,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他。只是,他却像肥皂泡一样自人间蒸发。 华剑凛去过「新星幼稚园」,谁知大门紧闭,墙上写着「拆迁」的字样,也去过苏珣的公寓,却被房东告知,他已经搬走三年多了。苏珣的手机根本收不到任何信号,不知是被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彻底失去了苏珣的消息。 人海茫茫,再也找不到他。 华剑凛怅然若失,心里无比空虚。 「你怎么想到问他?」华琪玲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就随口问问。」华剑凛掩饰道:「我走了,姐。」 两点整。 「明正」律师事务所。 华剑凛敲开门,一眼就看到坐在正中沙发上的张律师及万欣洁,后者身边还有一位面目俊美、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想必是她的新情人。 华剑凛在心里冷笑,和律师握了握手,在书桌前坐下。 「这是离婚协议。」张律师把两份文件,摆在华剑凛和万欣洁面前,「你们仔细看一遍,没有疑羲的话,就在上面签字吧。」 「没有问题,我信得过张律师。」万欣洁一笑,很干脆地拿过笔,刷刷写下自己的大名。华剑凛顿了顿,也在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 三年的婚姻,走到今天,终于到了尽头。 双方都有问题。初期的蜜月过后,随着日子的流逝,每天共同生活在一起,柴米油盐,引发各自的矛盾,由一开始的互看不顺眼,演变至水火不容。 万欣洁出身优越,从小就被父亲宠坏,难免性格骄纵。和华剑凛谈恋爱时,稍微收敛了一点大小姐脾气,但结婚后就渐渐暴露出来,言语间盛气凌人,处处压华剑凛一头。 对万欣洁而言,不管怎样,华剑凛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得到父亲重用。若没有她,又岂能有他的飞黄腾达?既然如此,华剑凛就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顶礼膜拜,平时更要把她捧在掌心,百依百顺。 若是别的男人大概会忍气吞声,但华剑凛本身性格就孤傲,能力又强,不是那些专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怎么可能一味忍受她的坏脾气?于是两人由细小的口角愈演愈烈,争吵渐渐升级。 另一方面,性生活的不和谐,也是造成他们离异的重要原因之一。和万欣洁一起时,华剑凛总是兴味索然,草草结束。心不在焉的敷衍状态,令万欣洁大大不满。 在床上,华剑凛几乎很少用正面体位,只要看到女性曲线毕露的裸体,他的性器便立即疲软,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把她翻过来,以后背位进入,在脑中将她想象成某个人,这才勉强射得出来。 久而久之,性事越来越成为一椿沉重的负担,华剑凛便借口加班,整天早出晚归,以逃避这些压力。 在苏珣之前,他一切正常,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面对女人却无法勃起的阳萎,然而,一旦和苏珣品尝过那么狂热完美的性爱后,再美丽的女子,都无法再令他动心。只要一上床,脑中就情不自禁浮现苏珣情动的模样,一旦看清身下不是他,巨大的落差感,往往令他再也无法振作。 到了这个时候,华剑凛才幡然悔悟,原来,苏珣在他心中的份量,远比他自己所想的,要重得多、深刻得多! 对他的这种萎靡,万欣洁很快就不耐烦了,早出晚归,彻夜泡吧狂欢,到了后来,越来越过分,整周都不回家,手机还关着,根本找不到人。而她也不隐瞒,敢做敢承认,很快带着勾搭上的新情人,出现在华剑凛面前。 至此,这段婚姻再无继续的必要。 在公司中,不少人得知华剑凛被妻子戴了绿帽,纷纷对他指指点点,流言蜚语满天飞。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的笑谈,更无法容忍这种明目张胆的出轨,华刻凛正式提出离婚,万欣洁并没有挽留之意,一口答应。 华剑凛净身出户,放弃了自己替五洲建立的项目、耗费的心血,除了工作应得的报酬外,其余一分未拿,更没有提出任何分割财产的要求。交接完「五洲」在香港的工作后,华剑凛便离开了那个令自己倍受屈辱的地方。 这次和万欣洁的见面,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从此,两人便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不能说没有伤感,毕竟夫妻一场,当初驾车游城、令全市艳羡的「世纪婚礼」仍历历在目,谁能料到,竟是今天的黯然收场?接过对方签好的离婚书,华剑凛心里百味杂陈。 「谢谢张律师,再见。」万欣洁站起来,并不多看华剑凛。她身边的年轻男子,立即殷勤地替她拉开椅子,她也不打招呼,踩着尖细的高跟鞋,蹬蹬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掉头问:「华剑凛,『老师』是谁?」 华剑凛一怔,抬头看她,面色凝重。 对方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轻轻弯起嘴角,「好几次,高潮时,我都听你这么喊。」 「」华剑凛无言以对。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万欣洁再问。 华剑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喜欢过你。」 「仅仅只是喜欢吗?」万欣洁自嘲地笑了,迄今为止的离婚过程中,她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哀伤,「我明白了。」 「对不起。」 「彼此彼此。」万欣洁深吸一口气,一甩名牌挎包,挽着年轻男子的手,高傲离开,像是斗不败的女王。 华剑凛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前所未有的空虚,涌上心头。太精于计算的人生,步步为营,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看准了就不顾一切往上爬,如此辛苦,换来的是什么? 只为了今日无比寂寥可笑的结果? 岁月的长河中,被金钱权欲所迷惑,他错过了那么多美丽的风景、那么温柔的想一生呵护的人,如果,现在掉头,还能不能把这些丢弃的珍宝,一一捡回来? 他不知道。 只能深深祈祷,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 「有一天,森林中,动物决定如开大会,选举森林之王。原本的森林之王是老虎,不过它已经很老了,当了二十年的森林之王,它想退休」 听得津津有味的男孩,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立即一跃而起,冲过去叫道:「爸爸!」 「晓晓。」跨入客厅的男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今天乖不乖?有没有给老师调皮捣蛋?」 「没有!我一直很听老师的话。」郭晓扬头道,与三年前比,他长高了不少,眉宇和郭晖阳越来越像,严然是个小男子汉了。 「是吗?可别说假话骗你老爸。」郭晖阳搂住他的肩膀,看着迎上来的人,脸上笑意更深,「你又在给他讲故事?」 「他喜欢听,就多给他讲一点。」来人点点头,神情柔和、五官清癯,鼻间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书卷气很浓,不折不扣的老师模样。 岁月如刀,男人的眉宇略见沧桑,但他清淡懦弱的气质,却仍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吃过饭没有?」苏珣拿过郭晖阳手中的皮包,接过他的大衣,挂在衣架上。 「吃过了。开会开到八点时,副行长请客,大家就一起吃了一顿。今天内部清算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明天可以休息了。」郭晖最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老爸,你答应带我去游乐园的!」郭晓拉着他的衣袖叫道。 「去,明天就去。」郭晖阳笑着轻抚儿子的头。 「难得见你星期天有空。」 「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管了,明天我陪你和晓晓一整天。」郭晖阳笑道,眼神中带着深深温柔,苏珣只是勉强一笑。 哄晓晓去睡后,苏珣回到客厅。郭晖阳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中看电视。苏珣去厨房泡了杯绿茶,端给他,又开始收拾起茶几上散乱的杂志 「别忙了,陪我坐一会儿。」 突然,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郭晖阳搅入怀中,紧紧抱住,苏珣不由得挣扎起来,「别这样,当心晓晓看见。」 「怕什么,他不是已经睡着了吗?」郭晖阳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可是,万一他醒了」苏珣浑身僵硬,还是不习惯这种亲密动作。都是两个老男人了,还像年轻人一样,实在很难为情。 「真看到了,也不会明白怎么回事,他毕竟还小呢。」郭晖阳紧紧圈着他的腰 「不要小看现在的孩子,他们很早熟。前几天,晓晓还问我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害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郭晖阳笑了起来,「这臭小子,读书不上进,这种问题倒很上进。等我有空就好好教育教育他。」 「别凶他,好好开导他就是了。」 「是,老师大人,」郭晖阳笑道。 苏珣笑了笑,放弃了挣扎,静静卧在他怀中,和他一起看电视。如此静谧的夜晚,身边有人温暖,可以听得到心跳和过去的悲惨经历相比,这一刻堪称幸福。 已经没有任何不满足了,真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心,总像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大洞,冷风一吹,便隐隐作痛? 他试图忘掉过去,让过去成为噩梦。那些冰冷的夜晚,孤独无助,只能任绝望和伤心,一寸寸刺穿他的心。痛到了意志模糊的时候,眼前甚至一片黑暗,感觉完全没有明天。那么痛苦,几乎活不下去,可人类毕竟是坚强的生物,忍过初期的黑暗、正视现实后,他也就这么一天天熬过来了。 和郭晖阳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三年前自杀住院,郭晖阳不时来探望他,关怀备至,让苏珣冰冻的心,泛起一丝暖意。 不久,「新星幼稚园」接到政府拆迁通知,同时因经营不善的问题,园长不得不痛下决定,关闭幼稚园,苏珣失业了。 郭晖阳知道后,立即给他介绍了一份在市文化部的工作,是政府单位,既轻松,又能拿到不错的薪水。同时,在生活上,郭晖阳也对他关怀备至,不时嘘寒问暖。苏珣再迟钝,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懂他眼中露骨的感情。 一开始他拒绝了,心如死灰的自己,实在无力开展另一段感情。郭晖阳笑笑说没关系,继续与他做朋友,不时关心他一下。半年后,苏珣因胃出血再次住院,一觉醒来,看到郭晖阳趴在自己病床边熟睡,呆怔半天,早已干涸的泪腺,竟然又有了酸胀的感觉。 这一刻,他没有推开对方伸过来的温暖双手。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彻底忘了那个恶劣的男人,不再重复同一种痛苦,开始新生。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于是,苏珣接受了郭晖阳的好意,搬入他的公寓,和他及晓晓生活在一起。 新生活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困难,晓晓活泼可爱,和他亲得不得了。苏珣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来看,见到他稚嫩的笑脸,什么烦恼都不翼而飞,而郭晖阳平时对他亦温柔有加,只除了 只除了晚上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夜晚,苏珣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冷吗?」郭晖阳抱紧他,一向温雅的脸上,突然露出和他气质极其不符的诡异笑容,「那我们回房去?」 「回房」这两个字,令苏珣抖得更加厉害。不容他拒绝,郭晖阳站起来,强硬地拉住明显犹豫的他,朝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微开着,没有亮灯,黑洞洞的口,像蛰伏于暗夜的猛兽,露出可怕利齿,瞬间就要将他撕个粉碎。苏珣绝望地闭上眼睛,迎接预期的折磨。 从来都没有什么完美人生。 真正十全十美的爱人,那是不存在的。 对生活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越想得到救赎,受的伤害越深。不知是否自己的人生太过失败,目前为止,苏珣品尝到的,都是痛苦难言的滋味。 到底什么是幸福? 那是传说中,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