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说将来》 序 这个故事原本是作家姐姐准备写的,由于种种原因,她只写了两集就停下了。她回国前把故事的梗概给了黄颜,让他有空了来写。也由于种种原因,黄颜不准备写这个故事。于是他在回国前把故事的梗概给了飞星,说你们写完温柔就写这个故事吧。 温柔还没贴完,有两个飞星就离开了c大,四个人天南地北的,很难再联手写什么了。 现在忽悠贴完了,黄颜说,你与其写我小时候那些丢人现眼的事,还不如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恭敬不如从命。 作家姐姐原来用的是这个名,有人建议把题目改一下。黄颜曾建议改成,因为这是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的定情之歌,但是作家姐姐说这题目太直白,建议用歌中的另一句歌词“不懂说将来”做题目。 既然是不懂说将来,就不说将来了。会不会坚持写完,能不能做到一天一集,都是将来的事了,都留给将来去决定了:)大家闲来无事时逛来看看就行了。 附:歌词: 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 这漫长夜里,谁人是你所爱 花不似盛开,爱渐如大海 假使你怀念我,为何独处感慨 但我不懂说将来 但我静待你归来 在这心灰的冷冬 共你热烈再相逢全是我的美梦 但我不懂说将来 但我静静待你归来 就算春风秋雨中 共你愿望已不同 还是有点故梦想倾吐 一切事情就似一丝苦恼 回看你我的路 是情,是爱,是缘,是痛 今日我却竟都不知道 我依然而我竟然 还是觉得你最好 艾米也很喜欢这首歌,写忽悠的时候,曾经用了其中的一句:“这漫长夜里,谁人是你所爱”。当时有好几位网友写qqh,说她们也很喜欢这首歌。 有很多夜晚,艾米从学校开车回住处,空寂的街道上,单车独行,黄黄的路灯,照在路面,车里放着这歌,歌曲的前奏有一种深远悠长的意境,催人泪下,不是因为痛苦,不是因为寂寞,而是因为感动,感动于那样一种近乎傻气的执着: 但我不懂说将来,但我静待你归来。 再 序 是艾米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之所以会拖了很久没开写,是因为知道这个故事会引起争议。从原创到博克,都有那么几个人,总爱把看故事等同于对人物进行道德批判,甚至把写故事的人也拉进来一起陪杀场。对这样的人,如果回应,不仅浪费艾米码字的时间,也毁坏艾园的气氛。不回应,每天在那里嗡嗡的,又实在烦人。 所以今天先打个招呼,强烈建议某些人根本就不要看这个故事,免得把你看得满肚子的气,满腔的忧虑,满嘴的帽子,满纸的棍子。 这个故事里有婚外恋,有违法乱纪,有偷渡,有假结婚,有三角四角恋。但写这些,只是因为生活中存在,没有别的目的。 艾米写故事,只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人叫写,有人愿看,于是就写了。没有什么颂扬某人、抨击某人的意思;也没有支持某种做法、反对某种做法的意思。 就像艾米在里那段绕口令式的声明所说的那样: “平凡事码了婚外恋,不等于在提倡婚外恋;没有提倡婚外恋,不等于在反对婚外恋;码了不离婚,不等于在提倡不离婚;没有提倡不离婚,不等于在提倡要离婚。一句话,平凡事无意提出任何重大的社会问题,更无意也无能力回答重大的社会问题。 婚姻家庭是社会现象,也是历史现象,不是与生命同时在地球上出现的,也不会与生命同时从地球上消逝。 道德更是一个社会现象,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道德观。你认为道德的,别的人可能认为不道德;这个社会认为道德的,那个社会可能认为不道德;今天认为道德的,明天可能变成不道德;男人认为道德的,女人可能认为不道德。” 在中国的封建社会,婚姻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算道德的,私定终身就是不道德,所以才会有梁祝的悲剧。但若干年后,兴起了自由恋爱,当年不道德的故事成了千古流传的爱情赞歌。 在静秋的年代,提倡晚婚晚恋,很多单位要结婚申请人二十六、七了才肯开证明,所以静秋那样早开始恋爱,是不道德的。但解放初期,按照婚姻法,女的十八周岁就可以结婚。如果静秋活在那个年代,她就不算早恋,就是合乎道德的。 晚婚晚恋是国家控制人口的一项政策,应该说是不符合人的正常生理特性的。政府后来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改为控制生育数量,而不是控制结婚和生育时间。 但控制生育数量在很多人眼里也是不道德的,在他们看来,人工流产跟谋杀生命没什么区别。 对这些问题,到处都有争论,但艾米不想把艾园也变成这样一个论战的地方,因为这些问题不是艾园能够解决的,也不是在艾园争论一通就能争出个结果来的。争来争去,只能是伤了和气,结下怨恨,最后仍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样的问题,最好还是留给社会学家去争论,或者留给历史去决定。 所以艾米早就说了,“你只要想一想道德的这种社会性、历史性、阶级性、年龄性、性别性,这性,那性,你就会跟我一样,没精神去探讨它了,因为连下一个大家都接受的定义都下不出来,还探讨个什么呢?都是自说自话。要探讨,先下一个定义,定义下好了,再探讨。” 有人担心,说像你这样想,那我们不是不要道德了?那我们的社会成了什么样子了? 如果你在担这样的心,就请你把上面那段话再读一遍。艾米只是希望不要把艾园变成一个讨论道德的地方,不要把故事人物拖出来做道德上的批判,并不是说要把现存的道德观彻底推翻,从此做个不道德的人。 人都是社会的人,活在社会里,你喜欢不喜欢社会通行的道德观,你都得遵守,你不遵守就得付出代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价值观,有自己为人处事的原则。这些观点的形成都有很复杂的原因,社会的,遗传的,家庭的,朋友圈的,书本的,还加上个人的特质。一个人道德观、价值观的形成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虽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改变起来也是不容易的。 我们按自己认为道德的方式生活,但我们也要容许别人按别人认为道德的方式生活。即便我们成了世界上最成功最道德的人,也不等于别人非得要像你那样生活才算成功才算道德。 有人曾很不客气地批判艾米的父母,说艾米这样没有女孩儿的矜持,主动追求男生,说明她的父母没把她教育好。 还有人说,别人批评艾米,艾米就要反驳,这也说明艾米的父母没把她教育好。 有人曾经在原创公开评论:艾米编故事可以,写文章不行,做人很糟糕。 艾米不想评价自己的父母教育方式好还是不好,但有一点,艾米是非常感激父母的,那就是艾米的父母从小就教育艾米不要以自己的好恶来要求别人,不要干涉别人的活法,别人那样活,自有别人的道理,如果你用心体会,也许就能体会出别人的道理,即使你体会不出,你也不用去干涉别人,干涉别人的活法是最不道德的。 所以艾米绝对不会对上面那些批评艾米父母的人反唇相讥,说你们的父母才没把你们教育好,不然你们怎么会这样没礼貌地评价别人的父母? 对故事人物的所做所为,大家可以赞成,可以反对,这些看法,放在心里,使用什么样的语言都行。但如果是写在跟贴里,艾米就有一个自认不算过分的要求,那就是用词要恰当,说话要把握好火候,不要使用诸如“变态”之类的词。如果连这类词都用上了,艾米自然是要“好言劝退”的。不是赶你出艾园,而是叫你不要看这篇了。 贴山楂树的时候,也不时有人批评静秋,或批评老三,或批评黄颜,艾米从来没有对这样的读者“好言劝退”。是开玩笑的,以玩笑回答一下;能解释的,解释一下;解释不通的,不吭声就是了。 但如果连“变态”这样的词都用上了,就不叫批评而叫骂人了,艾米不会回骂你“变态”,但劝你不看了,应该还是不算过分的。 如果劝这样的人不看故事,就是“只能听赞歌”,如果一定要连这样的贴子也容忍才能算得上“海纳百川”,那就只能用上黄颜的那句话:“这里不是海,不准备纳百川”。 如果你写得出有理、有力、有节的评论文章,那么艾米或许会写篇文章回答你。但如果你只是扣大帽子,甚或骂人,艾米只有两个对策:一是不理,二是“好言劝退”。 如果艾园最终还是被卷进论战里去了,那么希望各位网友先按捺一把,至少把论战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参战。另外也请使用文明语言,有理不在话脏,有理也不在骂得凶。 第1节 海伦觉得头晕晕沉沉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这最后一个找工电话。这家要的是一个打包的,海伦打过几天包,但大多数时间是接order。 以前在国内时,听到别人讲在美国打工,心里想到的都是一个场景:袖子挽得老高,在一个脏呼呼的池子里洗盘子,或者端著七、八个盘子,在餐桌之间穿梭。到了这里,才知道中国人在餐馆里洗盘子的是很少的,都是老墨干的。中国人当waiter,waitress的多,还有一些就是象海伦这样接单。 海伦打的第一份工就是接单,先以为就是听听电话,记一记客人要什么就可以了。哪知道这美国中餐馆还颇为现代化,接单都是用电脑的。你得颈子上夹个电话,边听边回答,还要边在keyboard上劈劈啪啪地打。接完了,按一下print键,刚才的单就在前台后台好几个地方打印出来了。 打这种工不累,也不怕生意不好,因为拿的是死工钱,不是靠小费。缺点就是工钱不高,比那些打得好的waitress少好几百块。不过,海伦从来没打过waitress,还是愿意发挥自己的英语优势,找接order的工。 刚才开车跑到那个什么“珍珠泉”去了一趟,好难找,走了高速走local,走了local上小路。还好,“珍珠泉”的那个cashier挺耐心的,海伦一打电话,他就重复一遍directions。不过海伦到美国半年了,还是不太习惯这边的说法,什么走过几个红绿灯,turn这里,turn那里,左边是个burgerking,右手一家mcdonald之类的,海伦用笔记下了,到时又搞糊涂了。错过一个红绿灯,就全盘皆输,非得回到起步的地方再followdirections. 最后好不容易找到“珍珠泉”,老板却说现在还有一个接order的,要做到七月底才辞工,问海伦可不可以等到八月初再上班。海伦自己也是学生,不过是抽暑假时间来打打工,现在才七月二十一,总不能就在家里坐著等这十天吧?找工的跟招工的一样,都是脚踏多只船的,广种博收,东方不亮西方亮。 海伦把自己的联系电话留给了“珍珠泉”,但心里没作它什么指望。从“珍珠泉”出来,海伦有点失落地想,那个cashier倒还长得不错,看样子不是广东福建人,普通话说得比那两个老板地道,跟他一起打餐馆还是很有意思的。“珍珠泉”又不大,十几张座位,生意好像也很清淡,可能是以外卖为主的,不然不会在报纸上登广告招一个接order的。 两个老板看样子不是广东人,就是福建人。男老板一把年纪,女老板还很年轻,象是那种标准的“过埠新娘”,就是男人先出来,偷渡的,或者是假结婚的,挣了钱,还了帐,有了剩余,有了身份,就跑回大陆找一个年轻女人做老婆,两个人在美国经营一家中餐馆。 今天的报纸上还剩这最后一家没打电话了,叫"panda518",老美肯定会以为是个连锁店,但海伦知道只是图吉利“吾要发”。把它留到最后一家是因为它不是找接order的,而是找打包的。上面没提工钱的事,但海伦知道不会很多,有时比接order还少。再说又常常是呆在离厨房很近的地方,热得不得了。 海伦最后还是决定打这个电话,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选择了。海伦拨了报纸上给的电话号码,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panda518”。海伦迟疑了一下,因为大多数人都会在报完了自己的店名后加一句“canihelpyou?"之类的,但这个男人没有,而且海伦都拿不准能不能称他为男人,也许只是个男孩,但他的声音,怎么说呢,好像只有“磁性”这个词能形容,尽管海伦从前并不知道“磁性”的声音应该是什么样的。 海伦问他店里找打包的找到没有,“磁性”回答说还没有,不过我不能做主,你留个电话,等老板回来打返给你。 “磁性”的英语说得很流利,发音很地道,不象是从大陆出来的学生,因为即使是象海伦这样英语专业的硕士,也只能说是讲得流利,没语法错误,但发音、用词都不可能象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那样地道的。 海伦突然感到很喜欢“磁性”的声音,说不清楚,好像不是公事公办地答答话,而是象一个朋友一样,甚至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有一种多情男人在你耳边私语的味道。海伦想,这家店里的女顾客一定多,因为听到这样的声音,原本不点餐的女人,为了多听听这个声音,也要点餐了。 海伦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等“panda518”的老板打电话过来,有点惊奇地发现,好像自己对这份工是志在必得了。 第2节 (bysi) “panda518”的老板很快就打电话来了,听上去也是个男孩,说的是广东式的国语,叫海伦过去见见工,然后就问她住那里。海伦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方位,老板就说:“我让jackie来告诉你怎么走。” jackie就是“磁性”,他在电话里井井有条地告诉海伦怎么走,从哪里上哪条高速公路,开几英哩,再在第几号出口转上哪一条公路,再开几英哩,你会看到一个公墓,在公墓那里朝哪里拐,再开多少英哩,就到了。海伦觉得很奇怪,这家餐馆离她住的地方有二十英哩左右,这个jackie怎么对这条路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jackie说完了路线,问道:“有没有手机啊?” “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带点quarter,在路上找不到了,就找个payphone,打电话给我,我告诉你怎么走。我一直在这里的。” 海伦打了这好几家餐馆,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和蔼可亲的人,心里很感动,连声谢谢。电话里隐隐地传来张学友的,是最开始的一段音乐,海伦觉得很好听的。 “敢不敢开高速啊?”那边jackie又问了。 “敢。”海伦壮著胆子说,其实她拿驾照才一个月,但为了打工,已经开去过60里外的一个城市了,因为她读书的那个地方很小,只是一个大学城,中餐馆不多,想打工的到不少。再说学生打工是违法的,被学校知道,签证就吊销了,不如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打。 “敢就好,慢慢开,不用慌,我们要到晚上11点才关门。我有电话进来,我收线了。drivecarefully.” 听了这一通话,海伦又觉得jackie应该有点年纪了,不然不会这么细心。跟这个人在一起打工应该是很开心的事,不过还不知那边老板要不要我。海伦用冷水送下几粒感冒药,就开著车出发了。 海伦可能是同学中为数不多的打工者之一了。现在出来读书的,多半都有奖学金,免掉了全部学费,一年还有一万多美元,足够一个人在这个南方城市生活了。别的同学都是抽暑假的时间去做intern,或者修几门课,或者回中国去玩。但海伦不行,因为她要养家糊口。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在大学教英语,工资不多。英语系虽然在学校里是个“下中农”,也只比历史系、中文系好一点。如果她不是到处上课、办班,收入肯定是入不敷出的。 刚来美国的那半年,没有车,打不成工,就靠奖学金,只好在日常用度上扣。每次到grocery去shopping,都是挑那些最便宜的,土豆啊,洋葱啊,再就是看那个星期什么东西在降价。每个月月尾都要算一算,这个月存了多少钱,结果发现再省也省不出多少钱来。美国吃的东西不贵,你怎么样省也就省个十块、二十块的。 海伦这样省吃俭用,主要是想把女儿和丈夫办过来。女儿才五岁,丈夫在一家很不景气的小公司工作,没倒闭已经是谢天谢地了。i-20倒是已经开到了,是找同学借钱存在自己帐上,等到开出了银行证明,就开张支票把钱还了。但是前几天,丈夫和女儿去签了一次,没签上,灰溜溜地回去了。海轮在电话里把女儿安慰了一通,自己却偷偷哭了很久。 丈夫对女儿从来就没耐心,不怎么管小孩的事,管起来就是大吼大叫,不是因为海伦盯得紧,可能早就开打了。现在就剩他们两个在中国,不知道他有没有打女儿。有时海伦打电话回去,发现女儿一个人在家。问她“爸爸呢?”,女儿就开始哭,说爸爸出去了。哭还不敢使劲哭,好像怕爸爸突然回来会听见一样。哭过了,还叫海伦不要告诉爸爸。打一次电话,海伦就要哭一次。等估摸著丈夫从外面回来了,就打一个电话回去,丈夫总是说有点事,就出去了一下。海伦还不敢太责备他,因为说狠了,怕他变本加厉地在女儿身上报复回来。 海伦想到有一天女儿会到美国来跟她团聚,打工就不觉得累,多存一点钱,女儿的生活就过得好一些。但是一想到要把女儿办出来,就得把丈夫也办出来,海伦又有点心烦,结婚五、六年,两个人关系从来没好过。丈夫跟她家里的人搞不好,又爱在外面玩,生了女儿不久,两个人就闹了一场。那时海伦还有点胆子,就说干脆离婚算了。丈夫也说离婚就离婚,不过我要我的女儿。海伦说那要由法庭来判决,丈夫就说,法庭给不给我,我都要要她。要不到,三个人就同归于尽。 海伦真的吓坏了,她自己死到没什么,女儿才这么小,就无缘无故地把性命搭上了。看看襁褓中的女儿,海伦气就短了。可能丈夫并不敢把三个人都杀了,但如果他把女儿抱走,藏在他老家什么地方,海伦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女儿了。丈夫的老家是在乡下,女儿在那种地方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罪。 海伦只好转个弯,跟丈夫和好了,自己心里也瞧不起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活得这么窝囊。 第3节 海伦本来是不想走高速的,因为a城人开车很野,限速60英哩的路上,起码也要开出个80英哩来,不然就象愧对列祖列宗一样。她的roommate兼教车师傅lily开玩笑说,这主要是因为a城的毒贩子多,时间就是生命,因为大多数时候,后面都有警车在追。 但“panda518”的jackie只告诉了海伦这么一种走法,她又没电脑上网查线路,只好硬着头皮走高速。 幸好jackie把directions说得很清楚,在几号路口上高速,几号路口下高速都讲得很详细,海伦基本不用去看沿路的指示,只一心一意盯着exit的号码,就顺利地从高速公路转上了local公路。 走在local公路上,她的心情就不那么紧张了,因为jackie说过,这段路有七英哩左右,限速40英哩,应该还要开一点时间。她在心里温习打工专用的那套resume,免得待会老板问起来露了马脚。 这次暑假出来打工,真的应验了那句话:“不撒谎办不成大事。” 刚来a城打工的时候,她在一家中国店买了一张,上面有餐馆招工的广告。她换了些零钱,就开始对着报纸,一个一个餐馆的打电话。 刚开始,她很老实地告诉人家一切,结果发现餐馆老板连谈都懒得跟她谈,说“我们不要新手”,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有的还加一句:“我在广告里不是写了不要新手吗?”问得你目瞪口呆,感觉自己象文盲一样。 碰了几次钉子,海伦就开始撒谎了,首先就是谎称自己有餐馆工作经验。撒了这个谎,老板才会跟你往下谈,你才有机会向老板推销自己。 又碰了几个钉子,海伦才认识到跟老板谈的时候,千万不要说自己是学生,要一口咬定自己是f2,老公在这里读书,自己探亲来的,学的是文学,在美国没机会读书,肯定是打长工的命。撒了这个谎,老板才肯让你去见工。 a城中餐馆的老板不喜欢学生,因为学生干不了多久就跑回学校上课去了,老板就得另请人。不仅如此,老板们觉得学生比较“刁”,因为很多学生都有奖学金,只不过是趁暑假出来赚点钱,你对学生太苛刻了,他转身就走了,心高气傲得很,老板伺候不起。 如果你不是学生,是准备长期干的,有的老板即便看出你是生手,也觉得可以考虑,培养一下,还能赚回来,总不至于象学生那样,刚把你培养出来了,你就跑了。 第三个谎,是关于年龄的。餐馆老板都爱问年龄,不知道是老板自己喜欢跟年轻的女孩一起干活,还是在替客人着想,总而言之,当海伦如实报上自己的年龄时,好像就没有一个老板叫她去见工的,似乎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在餐馆老板眼里,就已经是年老色衰,让人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于是海伦就把自己的年龄往小里说,刚开始还不好意思降低太多,撒了几次谎,似乎也没遭雷打,就越撒胆越大,现在说自己二十六脸也不会红了。这种事情,只要你把心一横,脸一厚,怕什么?你又不能查我的户口,无非就是说我看上去老相而已。 撒了这一连串的谎,海伦才找到自己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叫做“may-schineserestaurant”的餐馆接order。 海伦是在报纸上看到may-s的广告的,说要招一个接单的,要英语流利,干得长的。她打电话去的时候,刚好是老板接的电话,上来就是英语,所以海伦也只好用英语跟他交谈。 老板的英语说得很好,讲了几句就问海伦来美国多久了,听说她才来美国,老板觉得很奇怪,说她的英语讲得很好,不象是才来美国的。海伦告诉他自己以前是学英语的,老板马上叫她过去见工。 到了may-s,老板自我介绍说叫frank。海伦觉得他一点不象干餐馆的,三十多岁,瘦瘦的,很有书卷气。跟frank聊了一会,海伦才知道这位老板以前是香港某大学英语专业的毕业生,后来在英国拿了英语硕士学位。最后怎么沦落到做餐馆老板的,就不知道了。 frank很爽快地雇用了她,大概是因为两人都是学英语出身,惺惺相惜。同是英语沦落人,雇用何必有经验? frank说:“如果你只是暑假出来打打工,那你可以去做waitress,工钱多一些。但是如果你是准备干长期的,你在我的餐馆接单是最合适的了。我不想培养一个接单的出来,马上就让她跑掉了。而你丈夫在读书,你也一定需要一份长期稳定的工作。你是学英语的,接单对你来说最合适了。” 海伦就在may-s干了起来。这家餐馆离她住的地方有25英哩左右,海伦不敢开高速,都是走local,一天来去差不多要一小时左右。她在那里干了一天,就发现自己对电脑接单完全是一无所知。她对键盘还是很熟的,但接单不是打字,你得对那些function键熟悉才行,而且你一定要对菜单熟悉、对菜的配料熟悉、对附近的地址熟悉、对顾客的口音熟悉才行。 刚开始的时候,frank让海伦跟着一个叫kim的越南女孩学习。kim家以前是开餐馆的,kim从八岁起就在餐馆帮忙,英语好,对菜单也熟悉得很。客人电话进来,kim就把电话夹在耳朵边,一边问,一边往电脑里输入,拿不准的,还有时间查查菜单。 frank叫海伦拿起另一个电话机,跟着听,看看能不能跟上客人点餐的速度。海伦听了几次,觉得头都晕了,美国南方口音跟她以前学的英语完全象是两种语言,非常难懂。 以前海伦总听老师说美国没有方言,全国上下都是讲一种英语,就是你在voa里听到的那一种。 但到了美国,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刚开始那段时间,海伦出去购物,checkout的时候,售货员问一句“paperorstic?”,她都半天反应不过来,一是没想到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问什么,二是南方口音拐弯抹角的,很难懂。 海伦比其它人更害怕听不懂英语,因为她是学英语的,如果听不懂,连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幸好学校的教授们讲的还是比较靠近voa的那种英语,一般都能听懂。 她想到口音问题,不由得想起panda518的jackie讲的似乎不是美国南方话。海伦在a城还没见过几个英语说得象jackie那么流利地道的中国人。他的身世仿佛是个迷,令她好奇。肯定不是刚从大陆来的学生,也不象台湾人,因为他的国语没有台湾腔。不知道是不是香港人,跟那个frank一样,难道又是一个沦落到开餐馆的英语硕士? 海伦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开了很久了一样,怎么还没到?她四处望望,心里有点害怕,这里简直不象个有餐馆的地方,local公路掩映在树林里,一眼望去,道路两边没有什么房子。jackie说过,他们餐馆是在一个wal-martshoppingcenter里面,但这里人烟稀少,会有wal-mart吗? 她有点不敢往下走了,就把车开到路边一个加油站停下,跑进去问别人这附近有没有一个wal-martshoppingcentre。加油站的人说这里没有,不过再往前走两、三英哩的地方有一个wal-mart。海伦放了心,又接着往前开。 现在她不敢边开车边胡思乱想了,全神贯注地开车,盯着路的右边找wal-mart。很快,她就看见了wal-mart那高高的广告牌,她拐到右边路上,从shoppingcenter的侧面开进了wal-mart前面的停车场。 她四面看了一下,一眼就看见了“panda518”几个字,在wal-mart的左边,跟wal-mart隔着几个铺面。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白衣黑裤的“工作装”,对着汽车窗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就下了车,锁上,向panda518走去。 到了panda518的门前,隔着玻璃门她就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站在柜台前,正在听电话,她想,这一定是那个声音很“磁性”的jackie,她慢慢地走过去,悄悄打量了他一会。他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写什么,所以看不见全部的脸,但她看见他留着胡子,上唇的胡子还挺浓的。 她觉得老站在门口看着不好,而且他似乎也接完了电话,抬起头,看见了她。他的眉毛很浓很黑,鼻子很高很直,用她家乡的话说,就是“有点看头”。象所有眼镜近视得不很,因而不愿戴眼镜的人一样,他微微眯缝着眼睛,看着门边的她。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自我介绍说:“我叫海伦,是来见工的。” 他说:“老板刚出去了,你坐这里等一下。” 海伦没听出他到底是不是jackie,声音说象又不象,没有电话里听着那么“磁性”。他也没有自我介绍一下,转身就钻进厨房去了,她听见他在大声告诉厨房里的其它几个人是个什么order,他说的不是国语,只有夹杂的几个英语她听得懂。 她在一张餐桌前坐下,等老板回来,顺便打量一下餐馆的格局。这是她见过的最小的中餐馆了,只有六张桌子。柜台后有一个门,能看进厨房里去,而且可以通过厨房,看到后门,估计厨房跟前面的店面是差不多大的,是个很小的餐馆,大概是那种以外卖为主,很少人堂吃的餐馆。海伦在一个类似餐馆干过几天,知道这样的餐馆,最多四、五个人就可以搞定。 她看得见厨房里有两、三个人在活动,有一个在炒饭,另一个在炒菜,好像还有一个,但没看清楚。她很快算了一下,如果厨房里有三个人,加上这个jackie和老板,就已经有五个人了。她坐在那里,能感到生意很萧条,没什么电话来叫餐,也没人进餐馆来点餐。这样的餐馆,这样的生意,根本不用再雇一个人了。她估计要么是餐馆已经找到人了,要么是老板想雇个新人,把哪个旧人换掉。 她坐了一会,觉得很无聊,就站起来,走到厨房去问要不要她帮忙。虽然老板没来,她还是想表现表现,给大家留个好印象,老板知道了也好乐意雇她。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那个炒饭的小伙子对jackie那边叫道:“嗨,benny,美女在找你!” 她看见那个被她当成jackie的人正在打包,听见有人叫benny,他应声抬起头来,看见了她,说:“阿helen,你,你敢不敢送,送餐?” 她大失所望,看来这个人真不是jackie,不光声音不太象,说话还结巴。但她听说叫她送餐,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这就有点把她当自己人了,好像已经雇了她一样。她连忙说:“敢,怎么不敢?” benny就把一个包好了的order提到柜台前,示意海伦也到那里去。他找出一个贴在硬纸板上的地图,把地址指给她看,说你就从停车的地方向那边开,到了红绿灯那里向左拐,上johnward路,然后你从左边第二条小路开进去,会看到一个叫taram的小区,你向右拐,大概走八家左右,就到了。 说完,他好像怕她不肯送一样,补充说:“这个人小费很,很好的,最少有——三、四块钱。” 海伦点点头,提上那个order就往外走,听见benny在后面喊:“drivecarefully!” 光凭这一句,她觉得他就是jackie,而且他刚才给她讲怎么怎么走的时候,一点也不结巴。不过她没时间去多想这些,这是她第一次送餐,很兴奋。她把order在车里放好,就发动了车,按照benny说的方向开去。 第4节 海伦很顺利地就上了johnward路,是条每个方向只一ne的路。不知道怎么搞的,她有点怕开这种路,老觉得对面来的车会跟她迎面撞上一样。特别是到了晚上,对方的车灯一亮,她就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既看不见地上的线,也看不清对面的车,每次都是开得极慢极慢,还吓出一身汗来。 她开这种路,总是尽力靠右边,人不让我,我必让人;人若让我,我也让人。 她靠右开着,很快就开过了一条小路的进口,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找第二条小路,就发现又开过了。刚才应该进那个左转区去等着左转的,结果她没进,现在再进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照直往前开,想到前面什么地方去转个头。 她一边开,一边找转头的地方,终于看见前面有一条横着的路,她赶快进了左转区,一个u-turn,向来的方向开去。 开了一点,才想起刚才没注意是开过了几个路口才u-turn的,benny跟她讲路线的时候,她也没问那个“左边第二条小路”叫什么名字,现在就很难找到那条路了。她看见右边有条小路,转进去试了一下,没有见到一个叫taram的小区,知道搞错了,又转了出来。 转出来了,又在后悔,刚才应该在那条小路上停一下,看看order上写没写是什么路。正在想,她发现已经能看见wal-martshoppingcenter了,知道自己开回到餐馆附近来了。她想,干脆开回去,再从那里开过来,肯定不会错过那个“左边第二条小路”了。 她真的开回到wal-mart的停车场里,再按照benny说的路线开上johnward路,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左边第二条小路”,左转上去,看见了taram小区。她向右开去,一家一家地数,数到第八家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拿起order,想送过去,但对着order上的地址一看,发现门牌号码不对,开过了,可能她数漏了哪家。 她气急败坏,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自己都干不好。刚才还想很快送到,给餐馆一个好印象,说不定以后就让她送餐,那就既轻松又有小费了。现在耽搁来耽搁去,说不定客人已经打电话向餐馆抱怨了,看来这份工是打不成了。 她无奈地往前开去,想找一个地方掉转了车头往回开。她听lily说过,在美国,别人门前的driveway都是私人领地,不能随便开上去的,不然的话,主人就是用枪打死了你,也是你活该,因为你私闯他人领地,叫做trespassing。 lily说哪个哪个州就有两个中国学生是这样被打死掉的。圣诞的时候,那两个学生在什么地方开完了圣诞会,往回开的路上迷了路,就把车停在路边,到一户人家去问路。结果那个美国人以为是遇到抢匪了,拿起枪,就从窗口开了几枪,把两个中国学生打死了。听说最后还判那个美国人无罪,那两个死去的中国学生倒成了不懂美国文化的笑柄。 海伦不敢到别人门前去掉头,只好一直往前开,终于看到一个圆形的空地,她想,这里应该可以开进去掉个头了吧?她掉转车头往回开,对着路边的信箱,按门牌号码一家一家地找。信箱上的门牌号码编得很乱,刚看到250,一下就跳到280去了。而且字的大小也很不一致,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很远就能看见,小的要车开到跟前才看得清,看来送餐还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正在找,就听见有人在按车喇叭,她想,糟了,我又做错了什么了,是不是刚才不该在那里掉头?难道那也是私人领地?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只看见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停在左前方的路边,想必就是那辆车在按喇叭。 她惶恐地停了下来,摇下车窗,等着白车的主人来发脾气,告诉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她看见白车的主人果真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是个中国人,男的,个子挺小,可能还不到一米七,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腰上系着一个人称“猪腰包”的黑色小包,象是个送餐的。 那人头发理得很短,差不多就是理了光头又长了个把星期的感觉,小鼻子小嘴巴的,象个小孩,t恤衫上印着“panda518”字样。 她也下了车,问:“怎么啦?” 那人笑着说:“你开过了,”然后他指指那辆白车的方向,“在那边。我走了。你是newdriver,开车小心。”他说的是带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可能是个广东人。 海伦愣在那里,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是newdriver的,也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好像就是专门来帮她找地方的一样。她叫住他,说:“哎,是你找到地方的,你把餐送进去吧,小费归你。” 他挥挥手,说:“你自己送进去吧,我还有事。”说完,就钻进车里,很快把车开走了。 海伦把车开到那家门前,提着order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的美国男人,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有点衣冠不整的。海伦把order给了他,用英语抱歉说:“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送餐,来晚了。” 那男人笑了一下,说:“thenkeepthechange。” 海伦觉得那是张二十块的钞票,但她不敢相信。她捏着钱回到车里,认真看了一眼手中的钱,真的是个二十的。那个order不到十二块钱,那就是说她这么一下就赚了八块多钱的小费。她想,待会回到餐馆就把小费给那个送餐的,至少要跟他平分,因为这地方是他帮忙找到的,他也为这个餐跑了一趟。 她把车开回到餐馆门前停下,走进餐馆,看见benny站在柜台后,见她进来,就说:“阿——helen,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你是newdriver。” 海伦笑了一下,说:“谁说我是newdriver?” “老板说的。”他国语说得不怎么地道,有时听上去象个小孩在学说话。 海伦越发觉得奇怪了,连老板也知道她是newdriver?她问:“老板回来了?在哪里?” 她听benny大声对着厨房里叫道:“阿——老板,有人找你呀。”她觉得他加在别人称呼前的这个“阿”,很可能是他克服结巴的一种办法,他先“阿”一下,就能顺利地把那个称呼说出来。她突然在心里涌起一股同情,知道他一定很为自己的这个毛病羞愧,总想尽力掩盖。 海伦看见一个穿红色t恤的小个子从厨房里一跃而出,她认出就是刚才在taram小区帮她找地址的那个人,她脱口问道:“你就是老板?完全是个小男孩嘛。” 小男孩很受用地笑着,摸摸自己的脸,说:“象小男孩吧?babyface嘛,永远也不会老的。” 海伦问:“你怎么知道我是newdriver?” 他朝门外她停车的地方指了一下:“你的车后面不是贴着一个newdriver吗?” 海伦这才想起自己的车后窗上是贴着这么一个告示,是刚开车的时候贴的,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忘了拿下来。 老板问她:“你喜欢不喜欢我们这里?” 海伦简直是受宠若惊,见了这么多次工,都是老板挑雇工,从来没有哪个老板关心过她喜欢不喜欢他的餐馆。她连连点头,说:“喜欢,很喜欢,你们——太好了。” 老板仍旧嘻嘻笑着:“你是我们招的第一个工呢,光荣不光荣?” 海伦发现老板说话挺爱开玩笑的,一点不象以前那些老板,成天绷着个脸,象监工头一样盯着打工的人,生怕你歇了一分钟。她胆子也大起来了,指指厨房方向,问:“我是你们招的第一个工,那他们呢?” 厨房里的几个人都跑了出来,望着她笑。海伦发现除了benny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以外,其它几个人都穿着红色的t恤,象一群红小鬼。 老板说:“他们都是自己跑来的,”老板指着benny,“他是四叔公,”然后指着一个高高的、白白的小伙子说,“他是阿sam,老乡,同学,不过我那时是班长,他什么都不是——” 阿sam抗议说:“我怎么什么都不是?我是劳动委员。” 老板嘻嘻地笑:“那也算个官?那是老师哄着你扫地的。”他指着那个炒饭的小伙子说,“这个是阿gam,就是你们国语里的那个什么——‘阿——坚’,是从大马来找他女朋友的,但是他女朋友——” 老板还没说完,就被阿gam打了一掌,骂道:“口水佬,扑该!” 老板大声说:“又不是我经手的,打我干什么?” 几个人打打闹闹,笑做一团。只有benny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到厨房去了,正在锅里炒什么,炒两下就把锅铲在锅边磕两下,弄得铿锵作响。 海伦不知道“叔公”在粤语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在她家乡话里,“叔公”就是爷爷的兄弟。benny无论如何看不出是爷爷年纪的人,可能只是辈分高,但他看上去的确比其它几个人大一些,有点老成持重。 等他们笑得差不多了,海伦问:“老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dous,我自己起的名,起得好不好?很不一般吧?” 海伦很喜欢老板的性格,总象个孩子一样地表功,自吹自擂得很天真,天真中又带着几分玩笑,她觉得跟他们一起打工一定会很开心。她想起那个jackie,装着不在意地问道:“你们那个——jackie呢?他今天不上班?” 阿sam不解地问:“jackie?哪个jackie?”阿sam说话有点慢慢的,海伦注意到他肤色很白,也没什么胡子,但他是他们几个当中最高、个子最大的,可能有一米七六的样子,benny可能只有一米七三左右,阿gam又矮一点,老板最矮,可能一米六八。 老板很感兴趣地问:“jackie是不是你的梦中情人哪?” 海伦打了几天工,知道干餐馆的男人都有点爱开黄色玩笑,但这个老板开的玩笑似乎还算不上黄色,只不过比较爱往男女的事上扯而已。她不好意思地说:“都一把年纪了,哪里有什么梦中情人?” 几个人连忙问:“有多大一把年纪了?” 不知道为什么,海伦不想对他们隐瞒年龄,可能是老板已经决定雇她了,也可能是不忍心对他们撒谎,她老实说:“三十六了,老了,很羡慕你们这么年轻啊。” 阿gam和阿sam都说我们哪里年轻?我们都四十多了。 老板说:“我不像你们几个人,说话不老实,我实话实说,我六七年的——” 海伦说:“那你还是比我小——” 老板问:“你说那方面呀?”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都重复老板的问题:“就是,就是,你说他那方面比你小啊?”几个人都是把“哪”说得跟“那”一样的人。 海伦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觉得他们只是开开玩笑,没有什么坏的意思在里面,就笑着说:“当然是说年龄。我可能是这里最大的——,你们应该叫我大姐——,最好叫阿姨——” 几个人都叫起来:“阿姨,阿姨,我们要吃糖!” 海伦笑着说:“好,阿姨明天带糖给你们吃——,”她看见benny手里端了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放到一张餐桌上去了。其它几个人见了,都跑进厨房去了。海伦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阿gam已经帮她盛了一盘饭出来了。 海伦接过饭,说:“这怎么好意思,还没开工,就吃起饭来了。” 众人大笑:“吃饭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开工。” 海伦知道他们又扯别处去了,不敢再往下说,只把刚才送餐拿到的钱掏出来,要交给老板。老板说:“benny管钱,你吃了饭找他算账。” 海伦只好把钱放回口袋,跟大家一起坐到店堂里的一张桌子跟前去吃饭。benny端着两个盛着汤的塑料盒子出来,其它人一见,又都跑进厨房去了。 benny把一盒汤放在她面前,说:“广——东人的汤,爱不爱喝?”然后又指指两盘菜,说,“不知道你喜欢吃、吃什么。” 海伦感动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了,她仔细看了一下两盘菜,一盘是炒白菜,还加了干虾米和切得细细的姜丝;另一盘是一种很小的鱼,象青岛出产的小银鱼一样,她并不喜欢吃那种鱼,但她连声说:“都喜欢,都喜欢。” 第5节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坐在桌子前,只有benny一个人端了饭到柜台后面吃去了,大概是防备有电话进来,或者有客人来点餐。海伦觉得他很辛苦,刚才饭也是他做的,现在又要守在柜台那里。她尽量吃快点,吃完可以换他。 老板笑她:“阿姨呀,吃那么快干什么?有人追来抢碗了?” 她坦白说:“想快点吃完了换benny来桌子跟前吃。” 老板大呼小叫:“这么心疼他?凭什么呀?我这么辛苦怎么不来换我?”然后又劝她,“别管那个傻呼呼的,他是直肠子,要站着吃饭才吞得下去。” 阿sam问海伦:“阿姨,你是偷渡过来的还是假结婚过来的?” 海伦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老板说:“阿姨肯定是‘斜生’,对不对呀,阿姨?” 海伦想“斜生”大概就是“学生”的意思,她连忙说:“不是学生,不是学生,是f2,先生在这里读书,我探亲过来的。” 她有点不喜欢被他们称作阿姨,但又不好说,因为是她自己说他们应该叫她阿姨的。这几个真是傻呼呼的,难道不知道女人往往是爱这样口头谦虚一下的吗?她说自己可以做他们的阿姨了,是希望他们来反驳的,哪里知道他们真的叫起她阿姨来了,搞得她有苦难言。 吃过饭,海伦问老板:“我——该干些什么?” 老板说:“你问benny吧,他是叔公,老家伙嘛,我都是听他的。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送餐去了。” benny问她:“你会不会听电话接、接order?如果你会听的话,你就听、听电话吧,我来打包,厨房里面很热的——” 海伦还真有点怕打包,不是因为厨房里面热,而是她没怎么打过包,怕出了洋相,露了马脚,老板不要她了。她说:“我会听电话接单,你们这里的电脑用什么接单系统?” “我们还没卖——卖电脑呢——”看来他不光是“那哪”不分,也是“买卖”不分的。 他把她带到柜台前,柜台上放着厚厚一叠menu,他拿起一张递给她,跟她以前打过工的那几家餐馆的menu差不多,一面是彩色的,是lunchmenu,有几个最popr的菜式的图案,也有餐馆的地址电话号码等,另一面就密密麻麻地印着各种菜名。 经benny讲解了一下,海伦才发现panda518的接单跟她以前干过的几家都不同。 海伦以前干过的几家,都是电脑接单,前台接好了单,一按“print”,就打出一式几联,炒锅面前挂一联,油锅面前挂一联,打包的那里有一联,送餐的也有一联,这样每个部门都知道这个order是什么。 但panda518不同,每个order就写在一张menu上,benny把order的内容喊给其它几个人听,大家都做好了,他就打包,再把menu订在包好的order上面。 刚好有个电话打进来,benny就跟海伦示范了一下。客人点什么,他就在那个菜的序号上打个圈。她想这倒不难,只要知道某个菜在菜单上的大致方位就能找到了。等他写地址的时候,她发现他只写街道名称起首的几个字母,后面就打个破折号代替了。 她好奇地问:“你只写一半,送餐的——找得到吗?” 他笑了笑,说:“不会拼、拼这个词,太、太长了——” 她发现他说英语的时候,或者跟其它人说他们的方言的时候,他并不结巴,只有说国语的时候,他才会结巴,似乎跟她说话的时候,又特别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结巴的时候,她总是很内疚,因为他是为她才说国语的,不然他只需要说英语和他们的方言就行了。她有一种直觉,觉得他是个很敏感、很自尊的人,在她面前结巴,他一定很羞愧。所以当他结巴的时候,她就尽量不去盯着他,只装做没注意到的样子。 benny说:“现在不——忙,你熟悉一下menu。”他告诉她哪里是appitizer,哪里是soup,dinnebo,chefsepcialty,等等。她觉得menu上有大标题,不用他讲,她也能看出来,所以有点走神。 她发现他小手指的指甲留得很长,脖子上挂了个用红丝带穿着的什么东西,只能看见细细的红丝带,挂的那个东西深入到他的t恤里去了,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件事使她把他跟街头那些混混联系起来了。 她按他说的,坐到一张餐桌边去熟悉menu,看了一会,觉得自己已经比较熟悉了,待会接单的时候,只要知道到哪里去打圈就行了,应该比电脑接单还简单一些。 海伦干了这一段时间的接单,觉得最狼狈的就是在may-s干的那段时间,因为电脑接单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如果点餐的只是干脆利落地说我要什么什么,你可以在菜单上找到那个菜的代号,键进电脑,那个菜的名字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了。但这样干脆利落的顾客不多,很多都会提点特殊要求,说我点的这两个芝麻鸡,一个要加芝麻,另一个不加芝麻。或者说我点的这个菜,不要加scallions。 这样一些小小的的请求,如果是手写,也不算麻烦,但要想在电脑上注明,就得先按某个function键,再打某个指令,然后才能把客人的要求输进电脑。客人等长了,就会不耐烦。 海伦那时最怕的就是接送餐的order。如果是客人来拿的,至少不用问地址。但送餐的order就不同了,你得听地址,大多数地址是早已存在电脑里的,键进客人的电话号码,地址就跟着出来了。但有的客人是新来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不在电脑里,你得把地址输进去。 应该说这些东西反复做几次就基本知道了,但may-s的客户有很多是附近写字楼里的,常常是同一个电话,同一个地址,却在不同的楼里,或者不同的办公室里。海伦刚开始不知道这一点,没把地址记清楚,送餐的跑错了地方,不光没拿到小费,还把时间耽误了,回来就发她的脾气。有时客人见order老没送来,就打电话把ordercancel掉了,搞得餐馆浪费了钱财,送餐的浪费了时间。 frank还是很宽宏大量的,早已看出海伦根本没打过工,至少是没接过单,他没有责骂过她。但老板娘就没有那么温和了,老板娘是个台湾人,叫may,餐馆就是以她的名字来命名的,估计开餐馆的钱也是她拿出来的,所以连老板都得听她的。 may总是在海伦接电话的时候,也拿起电话监听,听见哪里出了错,就马上插进来说话,把海伦赶下去。接完电话,may还要走到跟前来批评海伦,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海伦一般都不敢回嘴,因为的确是她弄错了。 海伦在may-s干了几天,就觉得干不下去了,因为人很紧张,越紧张越出错,越出错越紧张,搞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好不容易记下了客人的种种要求,又把地址搞错了;好不容易把order和地址都搞对了,又忘了问客人信用卡的号码。结果送餐的跑过去,没办法收客人钱,只好带着客人的信用卡号码回来,让海伦把信用卡收据打出来,送餐的再跑一趟。 后来,几个送餐的都牢骚满腹,怨声载道,一听说是她接的单,就露出一股不信任的神情,有的还公开说不愿送她接的order,搞得她无地自容,最后只好自己把工辞掉了。 一阵电话铃声把海伦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她如离弦的箭一样向电话冲去,这是在前面几家餐馆养成的习惯,不管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只要电话铃一响,你就要在第一时间冲过去接电话,不然客人就可能等不及走掉了。 她看见benny也从厨房走过来了,正要拿电话,见她过来,就示意她来接。她接了电话,是个pickup,很容易,不用写地址,她记下了客人的电话号码,在menu上找到客人要的东西,打了个圈,觉得大功告成了,正要庆幸自己在这里一举成功,就听客人问道:“what-smytotal?” 海伦愣住了,以前都是电脑给算好的,现在没电脑,她就不知道怎样才能算出total来了。她在柜台下面翻来翻去也没看见有计算器,她胆怯地告诉benny:“他在问我total是多少。” benny走过来看了一眼menu,说:“$12.49。” 海伦有点不相信,但还是照着回答了。等放下电话,她问:“你怎么看一眼就知道是$12.49?” benny没回答,指指收银机,说:“你可以用这个算total。”他说客人一边点,你就一边往里打,最后按一下“enter”键,total就出来了,你就把这个receipt订在menu上。 他说完,就让她自己试几次。海伦不敢去碰收银机,因为在前面那几家干的时候,收银机对她来说,就像个炸弹一样,随便碰不得的。你打开收银机一次,就会有一次记录。 以前的老板都是上班的时候交给你一些零钱,找钱用的。然后这个收银机就交给你了,晚上收工的时候,老板会来点帐,收银机会打出一个grandtotal,那就是你这一天收的钱,加上早上给你的零钱,每天的钱数要对得上才行。如果你随便打开收银机,不断地往里打数字,就意味着你待会要拿出这么多钱来交给老板。 benny见海伦不去收银机上练习,就又示范了几次。海伦真是替他捏着一把汗,他往里交了这么多空帐,待会老板问他要钱,他从哪里拿出来。她忍不住问:“你开了收银机,往上记了帐,又没放钱进去,待会结帐怎么办?” 他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他很快悟到她在担心什么,解释说,“没——问题嘛,我们不管这些的,钱箱里有多少钱,老板就收多少钱。” 听他这样说了,海伦才敢上去实习了几次,很快就知道怎么做了。 晚上比下午忙多了,海伦刚开始干,不太熟悉,需要不断地问benny。她接了单,但不会喊,就交给benny,他就用他们的方言喊一通,阿sam和阿gam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她很感谢benny让她来接单,不然的话,她肯定无法胜任打包的活,因为她发现benny是身兼数职,不光打包,还负责油锅那一块,要炸鸡翅,炸面干,炸蟹角等等,还要烤叉烧肉。 即便她不用炸这些东西,光打包的活也很繁琐bo的饭菜都是装在一种锡皮一样的盒子里,上面盖一个透明的塑料盖子,打包的人要把锡皮盒子的四面翻卷过来咬住上面的盖子。锡皮盒子装了刚炒出来的饭菜,非常烫手。 其它的order,每个菜都要跟一个饭,但有的跟炒饭,有的跟白饭。每种饭又有qt和pt两种size。汤也有大小size之分,小号的汤要跟一袋面干,大号的汤要跟两袋面干。有些菜要跟gravy,有些菜要跟redsauce,有些菜要跟pancake。最后,每个order都要跟几袋soysauce,plumsauce和hotmustard,外加几个fortunecookie。 她没电话接的时候,就进去帮他,结果一下就出了问题。有个order有汤,但她忘了放面干进去,偏偏客人又是个很严格的人,居然打电话来叫餐馆给他送两袋面干去。benny只好叫老板跑一趟。 过了一会,她正在盖一bo盒子,又被锡皮盒子把手划伤了。benny把她推出厨房,找了一盒创可贴给她,说:“你就呆这里,别进去了,你在那里阻——住我——” 她贴了张创可贴在手上,呆呆地站在那里。每个人都在忙,只有她站在那里,象个局外人。她感觉这个餐馆根本不需要她,benny可以把接单和打包的事全包干了,他以前肯定就是这么干的。现在多了她一个人,除了听电话,她什么也不会干,而且听电话还要不断问他,想帮忙又总是出错,真的只是在“阻住”他,跟他添麻烦。 她想,她这么没用,老板肯定不会雇她了,可能算她试了半天工,给她几个钱,就把她打发了。 第6节 晚上八点半之后,生意就很淡了。餐馆的人都开始清清扫扫,海伦也主动把前面店堂打扫了一下,主要是扫扫地,擦擦桌子,整理一下放餐巾纸的盒子,把桌子上那些酱油瓶什么的加满。 她想把地拖一下,但她有点发怵。她在一家餐馆当过厨房帮工,晚上下班前该她拖地,每次拖完都觉得腰累断了一样,干了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自己把自己炒掉了。 她家乡的说法是“青蛙无颈,细娃无腰”。可能真是这样,她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个腰,既不疼,又不痒。但自从生了孩子后,就冒出一个腰来了,时时感到它的存在。坐久了也疼,站久了也疼,稍稍做多了体力活,特别是需要弯腰的活,腰就像断了一样,半天直不起来。 虽然她很怵拖地,她还是决定把地拖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巴结这家餐馆一样。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象今天这样,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干好的话,她就会主动请辞了,她不愿等到老板来辞掉她,总觉得那是个很丢人的事。但在panda518,她有点舍不得主动请辞,一心想挽回一下,好让老板留下她。 她到处找拖把绞干机,是一种绞干拖把的工具,装上水,可以洗拖把,有个手柄用来绞干拖把,就不会把手搞脏,也比较省力。她想这种工具一定是在厕所里或者餐馆的后门外面,她就跑到这几个地方去找,终于在后门外面找到了。 她刚把绞干机从门外推了进来,就被benny看见了,说:“你、你干什么呀?”他从她手中夺过绞干机,拿到后门外去了。 她觉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象生气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很尴尬地回到前台,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等着挨benny的训。 benny走过来问她:“鸡翅吃不吃?” 她一愣,问:“鸡翅?什么鸡翅?” “‘当盐’是鸡的翅膀罗。”他好像不太会发“r”的音,都用别的音代替了,所以“当然”听上去更象“当盐”,“然后”就像是“延后”,“roommate”听上去象“乌米”。 他见她还愣在那里,就解释说,“给你煮——晚餐,你不吃小银鱼嘛,只好做鸡——翅你吃,餐馆里只有这些——” 她搞不懂他怎么知道她不吃小银鱼,因为吃饭的时候,他根本不在餐桌前,难道他站在柜台后面看见了?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她做晚餐,好像是要把她打发走一样。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跟你们大家一起吃吧,你——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她心里急得要命,生怕他以为她是在学他结巴。但他好像没在意,说:“你——不用跟我们一起吃了,我给你炒个菜,你——带回去吃——” 她觉得这基本上就是把她炒掉了,她并不怪他,既然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谁愿意雇个闲人?她想说“你不用为我做晚餐了,给我试工的工钱,我就回去了。”但她不愿说,宁可厚着脸皮等老板来说。她想,benny不是老板,只要老板没炒掉我,我就再等等。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看benny把几个鸡翅剁成小块,放到油锅里炸了一下,就放进炒菜的锅里,加了一些佐料,炒了一阵,又加了一些看不懂名目的sauce,煮了一下,就成了酱红色的鸡块了。 他用一个白色的塑料饭盒盛了满满一盒子饭,又拿了一个白色的塑料饭盒把刚炒好的鸡翅盛进去,有满满一盒子。他把两个盒子摞起来放进一个纸袋,放了两把叉,几袋sauce和两粒fortunecookie,再用塑料袋套在外面,就像给客人打包一样。 他把打好的包递给海伦,说:“这是你的晚、晚餐,你自——己deliver回去。” 海伦小心地问:“下班了?” “没——有,十点下班。你住得远,又是newdriver,先走吧。” 她觉得这好像不是在炒掉她,心里放松了一点,只担心地问:“那我这么早走,老板会不会——” 他嘟囔了一句:“管那个傻呼呼的干什么?” 她试探着问:“那我明天——” “餐馆十一点开门,我们是十点半上班,你不用来那么早,十、十二点以前来就行了。” 她喜出望外,看来是被录用了,于是积极地offer说:“那我明天也十点半就来吧。” “捶遍你啦。”他总是把“随便”说成“捶遍”,海伦每次听了都想笑,好像他要痛打谁一样,但她又不好意思笑,怕他以为她在嘲笑他的国语。 他好像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拿出一个硬纸板盒子,老声老气地交待她:“把这个盒子放你车里,再把餐放进去,放稳了啊,不要泼——在车里。本来bo盒子装不容易漏出来,但是你做事毛——手毛脚,怕你——回去打开的时候又——把手搞伤了。” 他想得这么细,把她感动了,她呆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交待说:“把车上的计程器打着,开到七——迈的时候,就盯——着右边,你会看见上高速的标志。天黑了,开车小心哪,不要乱——来。”他遇到一些有可能结巴的词,就拖长一些,往往就能克服结巴现象。 海伦觉得他说话真的有点“叔公”的派头,听上去很不放心她,好像她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一样。她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但她估计跟她差不多,因为老板只比她小三岁,而老板还要叫他“叔公”,他说话办事也比老板成熟多了。 她大胆地看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他的眼睛又让她觉得他应该很年轻,因为他的眼珠没变黄,还是很黑很黑的。 他叫她“不要乱来”,使她突然觉得自己小了很多岁,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顽皮小女孩的时候。她开玩笑说:“老板说你是他四叔公,那你不是有一大把年纪了?” “捶遍你——怎么想啰。”他好像不怎么健谈,尤其是谈到他自己。 她不好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而问:“你——真的不是今天接我电话的jackie?” 他问:“你怎么老是问ja——jackie?” 她坦率地说:“因为我觉得jackie讲电话的声音很好听。” “jackie的声音好听,我的声音就不好听呀?”老板送餐回来听到他们的对话,问,“还没忘记jackie呀?是不是把我们餐馆跟别的餐馆搞混了?” 这句话把她说得有点心虚了,因为她的确犯过这种错误。找工的时候,有时已经打过电话的地方,过一会忘了,又打了过去。结果那边的人先听出她的声音了,说你刚才不是打过一次电话了吗?搞得她狼狈不堪。 还有一次在一家叫luckychina的餐馆试工,也是接单。电话一响,她抓起听筒,条件反射一般地说:“may-schineserestaurant.howcanihelpyou?” luckychina的老板娘耳朵尖,一下就听见了,连声问:“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刚才在说什么?”她自知理亏,做贼心虚地把自己炒掉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这家餐馆跟那家叫“珍珠泉”的餐馆搞混了,记得那边那个听电话的也是很nice的,难道是那个人叫jackie? 老板见把她说得哑口无言,很得意地笑了一阵,说:“阿姨啊,那你就在我们这里干了,我每个月pay你$1500,一个星期休息一天,可不可以啊?我们店小,赚不到钱,我没有多的pay你,如果你觉得不够,把我贴上也行,我一个星期开七天工,从来不休息的,你肯定不会亏本——” 海伦一听老板答应雇她了,开心极了,连老板的黄色玩笑也不在意了,立即说:“可以可以,我喜欢这里,就在这里干。” 老板哈哈大笑:“阿姨你喜欢堂吃啊?在这里就要干起来?我喜欢deliver哟,送货上门。阿姨,你什么时候想吃我,就打个电话到餐馆,我给你freedelivery。” 大家都笑了一阵,老板对海伦说,“那你早点回去吧,benny给你煮餐了吗?” 海伦连连说:“煮了煮了,谢谢你们了。” 她跟餐馆里的人告个辞,坐进自己的车,就按benny说的,把计程器打上。开到七英哩的时候,她开始注意寻找上高速的标志,一下就看见了。她很顺利地上了高速,回到了她住的wooke小区。 她回到住处的时候,lily还没睡,在客厅看电视。海伦把从餐馆带回来的饭菜拿出来,叫lily也来吃一点,因为她知道lily不怎么会做饭,经常是水煮盐扮,所以很喜欢吃她从餐馆带回来的东西。她不管在哪里打工,晚上都争取带些东西回来。 lily一见是红烧鸡翅,就嚷道:“好吃,好吃,光是这气味就可以咽下几碗饭了。”然后又担心地问,“我吃了,你够不够?” “多得很,他们以为我丈夫在这里,都是照两个人做的,连刀叉都是两套,我们两个人一顿肯定吃不完,你明天还可以带去做午餐。” 两个人边吃边讲餐馆的事。lily以前也打过工,所以经常为海伦打工的事出主意想办法。lily听说餐馆里全都是小伙子,很感兴趣,说:“我星期六到你们餐馆去混饭吃,顺便看看有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眼的。你把你们餐馆的地址告诉我。” 海伦把餐馆的地址写给了她,开玩笑说:“就怕还没到星期六,我已经被炒掉了。” “怎么会呢?那里全是男的,现在有一个女的来了,他们舍得炒掉?可能个个都想泡你。” “泡什么呀,我已经告诉他们我三十六了,而且结了婚。” lily大叫:“你太傻了,你怎么能告诉他们这些呢?亏了亏了。不然的话,他们拿你当公主,现在就只好拿你当公主的妈了。不过有个女的在那里,哪怕是公主的妈,那些boys还是很喜欢的,干活都带劲一些,讲黄色笑话的劲头一定很高,都是单身汉嘛,嘴头子上快活一下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lily说她还要看一会电视,海伦就洗了澡睡觉。她躺在她的地铺上,第一次有点睡不着,好像今天的好运气使她太激动了一样。 她这次到a城来打工,多亏了lily帮忙。她从来到美国的那天起,就跟lily合住,已经快一年了。暑假里,lily要到a城来做intern,知道海伦想在暑假打工,就商量一起在a城找个住的地方。但是暑假里租这么几个月的房子,还是很难找的,大多数都是要签半年一年合同。 最后lily找到了她以前的一个同学,曾经是她的男朋友,叫joe,是学ounting的,已经在a城找到了工作,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以前的roommate刚好搬出去了,空出一间房来。 于是,刚一放假,海伦就跟lily一起搬进了joe的这套公寓。公寓条件还不错,她们俩住的那间房也挺大的,反正她在外面打工,都是很晚才回家,周末也多半不休息,房子只是用来睡个觉。 她们两个人都没床,也不想专为这几个月买个床。joe有个充气床垫,就借给了lily。海伦就在地上铺了一床被子,做成个地铺。反正地上有地毯,不觉得冷。 听lily讲,joe是她的第三任男朋友,也是几个人当中“床上功夫”最好的。lily说前面两个男朋友在床上的表现都差强人意,第一个只知道横冲直撞,根本不管她的感受,后来为了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吹了。第二个还比较温柔,但又太温了一点,小弟弟总是疲疲沓沓的,一星期难得精神一回,后来也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吹掉了。joe长相不错,有很多女孩喜欢,他也可能因此“阅人无数”,所以在床上的表现堪称一流,后来还是因为一些什么别的原因吹掉了。 海伦开始还怕lily跟前任男友住在一套公寓里会很尴尬,后来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lily比她小将近十一岁,完全是另一代人了。lily这代人似乎不像她那代人那样,在性的问题上那么古板。lily谈了好几个朋友,有性关系的也不止一个,也似乎没什么坏影响。而海伦自己呢?从头到尾只谈过一个男朋友,只跟一个男人有过性关系,似乎也没为这得到谁的奖励,反而错过了她真正喜欢的人。 第7节 第二天十一点还没到,海伦就到了餐馆,现在她已经是餐馆的雇员了,所以就照餐馆的规矩,把车停在餐馆后面,从后门走进餐馆,用粤语对大家礼貌地说声“早晨”。 实际上她说的是国语里的“走神”,不过篡改了一下。说“走”的时候,要把嘴往前撮;说“神”的时候,不卷舌,把嘴往两边撇,做笑状。就在这一撮一撇当中,一个七、八分象粤语的“早晨”就说出来了。果然,几个小伙子都没听出破绽,都很礼貌回答她“走神”。 海伦没见到阿gam,有点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雇了她,老板就把阿gam炒掉了。如果是那样,她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她担心地问:“老板,阿gam呢?” 老板说:“阿gam今天休息。阿姨,你以后就星期天休息吧,本来想叫你星期一休息,但是怕你老公不开心,所以让你星期天休息,你可以跟老公好好happy一下。” 她没反应过来,差点说出“我老公不在美国,我哪天休息都行”,但她马上想起自己撒过的谎,总算忍着没露马脚,心里不由得感叹:撒谎不易啊!前脚撒了谎,后脚就忘记了,这里撒了谎,那里又忘记了。她已经露了不少次马脚了,每次都得再撒几个谎把马脚掩盖起来。 看来撒谎就跟下棋一样,不光要看到眼前这一步,还要看到这一步可能引出的很多很多步,不然的话,就可能“穿帮”。年龄上撒了谎,被人问起属相,又答不上来;属相死记住了,对某些年发生的大事又搞错了;什么都记住了,自己父母兄弟的年龄又对不上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少说话,不然很可能露马脚。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撒谎,真实的resume总是好记一些。她有点庆幸自己在这家餐馆没撒太多谎,少一个谎,就少一份露马脚的担心。 老板问:“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怎么一提到老公就成了哑巴?” 海伦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转而说:“噢,对了,我roommate星期六想到这里来玩,你们欢迎不欢迎?年轻小女孩,很漂亮的哟——” 几个小伙子马上问:“多少岁?有没有男朋友啊?” “二十五,没男朋友。” 阿sam很兴奋,抢先说:“阿姨,把你的‘乌米’介绍给我吧——,跟我正相配。” 老板呵斥他:“‘赶法’没学好吧?三十三‘赶’二十五等于几呀?还说正相配!” 阿sam申辩说:“怎么啦?要得发,不离八。” 老板不理阿sam,反而好奇地问海伦:“阿姨呀,你不是来美国探亲看你老公的吗?怎么还有‘乌米’?” 海伦愣了。小心了又小心,没想到还是露了马脚。她沉默着,想再撒一个什么谎来掩盖这一点,是说老公在b城没过来?还是说租的是两室一厅,所以租了一间给别人?不管撒哪个谎,现在先要想好别人对那个谎可能提什么问题,不然又要露马脚。 她还没想好,就听到老板很理解地说:“哎,痛苦的过去就不要提了。我是聪明的孩子嘛,一看你这样子就能猜到了,肯定是他找了个有身份的,把你甩了。不希奇耶,很多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为了一张绿卡,就把老公老婆甩了。” 海伦正在愁想不出什么好的谎话来掩盖,老板倒帮她找到一个谎言了,她不置可否,让他自己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老板开导说:“这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他能找个有身份的,你也可以找个有身份的。”说完,就毛遂自荐,“阿姨,我有身份,我是‘米国公门’。”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顺着说又怕老板当真了,反着说又怕把老板得罪了,正在为难,听见benny在前台叫她:“helenehere——”她借机跑到前台去了。 benny从收银机里拿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递给她,说:“你——到wal-mart那边去买十张六——合彩,就让机器打——几个数字就行了。” 她不太懂他的意思,他给她讲了一下怎么买六合彩,然后说:“今天有个两百万的大奖,如果中了,你的身份问题就解决了。” 她莫明其妙地看着他,既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身份问题”,又不知道身份问题跟六合彩有什么关系。她问:“什么身份问题?” 他满脸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真的是傻——呼呼的,f2都是跟f1走的嘛,你的——ex跑掉了,你就没身份了嘛,你连这——都不懂?那你现在是不是已——经黑掉了?” 她又呆了,因为撒谎的时候没想那么远,而且“丈夫跑掉”的谎还是老板帮忙想出来的,她事前根本没有准备配套的谎言。 他见她不说话,缓和了口气说:“你可以申请学校读书呀,你录——取了,就有身份了——” 她捡起这个谎,继续往下编织:“我已经申请了学校了,但不知道录取了没有——” 他说:“去——买六合彩吧,如果中奖了,我们一个人可以分五十万,你就可以买一个美国绿卡了。” 她好奇地问:“美国绿卡还可以买?” “‘当盐’啦,你在美国投资一百万,就可以拿到绿卡。” 她笑了一下说:“那我也买不成,我只五十万。” “我把我的那份给你——,你就有一百万了。” 她连连推脱:“我怎么好要你那份?” 他似乎有点黯然:“反正——我拿着钱也没有地方用。” 她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一听到她丈夫不要她了,就马上想到她的身份问题,而且愿意把自己的五十万给她去买绿卡,令她感动得喉头有点发哽了。 他催她:“快去吧,过一会就忙起来了——” 海伦跑到wal-mart去买了六合彩,用自己的钱买了一点糖,因为她答应过带糖给他们吃的,既然他们没忘了叫她“阿姨”,大概也没忘记吃糖的事吧。她估计这个“阿姨”的浑名是逃不掉的了,也懒得计较了。 她从wal-mart回来,把六合彩票给了benny,把糖分给大家吃,然后就开始干活。老板说今天阿gam休息,所以厨房里面会忙一点,问她可不可以帮着“摸虾”。她连忙说“可以可以”,老板给她示范一下,是一种很大的虾,叫她把虾皮剥下来。 她觉得这活很简单,就尽力做快点,做完了好帮着做别的事。这是她第一次把餐馆的活当自家的事来干,只想干得又快又好。她很快就摸完了虾,问老板还有什么活干。 老板过来看了一眼她摸的虾,马上大笑起来,还叫其它两个过来看:“嗨,你们快来看,阿姨好狠的心,不光脱了别人的衣服,还把别人的尾巴都‘扼’掉了——” 这个“扼”字发音很特殊,要把舌根翘很高,而且要发第三声。根据上下文,海伦估计这个“扼掉”就是“掐掉”的意思。 三个男的看了她摸的虾,笑做一团:“阿姨你好残忍啊——” 她惶惑地说:“尾巴那里的皮好难剥,我以为尾巴没用,就连尾巴一起弄下来了——” 几个人笑得更厉害了:“现在尾巴‘当盐’没有用,到时候你就知道尾巴有用了——” 她不理他们的玩笑,只在担心这些虾都报废了,赶快说:“那怎么办?要不我把这些虾买下吧。” 老板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连声说:“不用不用,没尾巴就没尾巴,照样可以卖,只不过难看一点。哈哈哈哈,我是不敢叫你摸了——” 她不知道老板这句话是说再不敢叫她“摸虾”了,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也不敢乱接嘴,只尴尬地站在那里。老板马上拿了些雪豆出来,说:“阿姨你摸雪豆吧,把尾巴全部‘扼’掉——” 海伦就来“摸”雪豆,就是把雪豆的两个头掐掉。三个男的笑够了,也回头去干他们手头的活,老板烤叉烧肉,阿sam炸甜酸鸡,benny在炸芝麻鸡。几个人边干边闲聊,一点也不觉得累。三个人当中,就是老板的话多一些,阿sam次之,benny很少说话,所以老板出去送餐的时候,就没什么人说话了。 海伦看见后门附近的一个架子上放着一个小收录机,她看了一下扔在收录机旁的磁带,多半都是粤语歌,张学友的最多。她想起昨天找工时听到的,就到处找那盘,但没找到。 她问:“阿sam,有没有?” 阿sam说:“肯定有哎,那是benny的最爱嘛。” “我怎么找不到?” 阿sam走过来看了一下,说:“在收录机里面。你喜欢听呀?我放你听。”说着就按了放音键。她听到了张学友的声音,是粤语的,lily也有一盘,而且有歌词,所以她知道歌词的意思,只是不会唱粤语,但她用国语唱时,总觉得唱不出那个味道来。 她听着录音机,小声跟着学,想用粤语的发音来唱,唱了几遍,自己觉得唱得像模像样了,很有几分得意,心想,到底是学语言的,外国话都学了,难道还学不会本国话? 正在得意,老板送餐回来,听见她唱的粤语,就哈哈大笑起来:“阿姨呀,你唱的什么呀?‘我热情未改’,你唱的就像是‘我有钱买鸡’。” 阿sam也哈哈大笑:“我早就听出来了,不敢笑阿姨,忍得好辛苦——” 海伦很不好意思,笑着说了句“粤语太难学了”,就不敢跟着唱了,但几个小伙子都唱了起来,好像是在教她,也象是帮她掩盖一下尴尬: 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 这漫长夜里,谁人是你所爱 花不似盛开,爱渐如大海 假使你怀念我,为何独处感慨…… 到底是他们自己的方言,唱出来很好听,在她听来,跟张学友没什么两样。又由于是合唱,就有一种独唱所没有的味道。她沉醉在他们低声的哼唱之中,忘记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中餐馆,而这些唱歌的人,只是一些打工仔,可能高中都没读过。 也许流行歌曲之所以流行,就是因为连打工仔都可以唱,不需要很高的嗓子,不需要特殊的技巧,不象那些歌剧什么的,没那个嗓子就唱不上去,而且不懂那些外文,也没法唱。 她以前并不太喜欢流行歌曲,尤其是粤语的,根本听不懂。这首歌是她喜欢上的第一首粤语歌,刚开始,她是被音乐给迷住了,后来看了歌词,知道了歌词意思,就被整首歌曲迷住了。她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浅薄的流行歌曲,竟然有这么深情的歌词。 看到这样的歌词,听到这样的歌,知道这歌很流行,使她没来由地觉得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因为有人写得出这样的歌词,说明写的人能体会这番深情;有人能唱得这么好,说明唱的人能体会这番深情;而歌曲这么流行,说明有很多人憧憬追求这种深情。 海伦觉得打了这么久工,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开心过,也许每家餐馆的工作都是差不多的,说累也不是太累,说不累也有点累,关键是心情,心情不舒畅,即便身体上不累,人也觉得累,因为心累。 那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benny照旧帮她炒了一个菜,打了包,叫她提前走。她不肯提前走,说要跟他们一起走。他把那几张六合彩券拿出来给她,说:“早——点回去,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六合彩开奖,十一点,二频道——” 第8节 海伦回到家的时候,lily和joe正在客厅看电视。见她回来,joe看了一下表,好奇地问:“才刚过十点呢,哪个餐馆这么早收工?” 海伦开玩笑说:“被老板炒掉了。” joe不相信:“肯定是你把老板炒掉了。老苏啊,我很欣赏你打工的态度,三句话不合意,就把老板炒了。我以前也是这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吃豆腐。” 海伦和lily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连打工都在想着吃豆腐。” 海伦姓苏,到了美国后就一直免苏叫海伦,因为不管她说自己叫海伦苏还是苏海伦,别人都要觉得奇怪,大概是当成helensue了,她就干脆只称helen算了。但是joe从一开始就叫她“老苏”,她有点不太习惯,觉得这样叫有点油腔滑调,把她划进“老一辈”里去了。但她不好说什么,毕竟joe比她小十岁,总不能称她“小苏”吧? joe是秀才型帅哥,红唇白齿,玉树临风,听说是当今最时髦的,从港台、韩国刮过来的风,帅哥都象以前人们称为小白脸的那种。听lily讲,joe在b城念书的时候,曾倾倒过不少中国女孩,自动送上门来的也不少,可能是joe太挑剔了一点,也可能是看花了眼,反正他到现在还没女朋友。 joe是上海人,有上海男生特有的细心。有时海伦下班回来晚了,他会打电话到餐馆去问问,搞得餐馆的人以为joe是她老公。 lily笑了一阵joe的“吃豆腐”高论,就替海伦回答说:“海伦怎么会被炒掉?她遇到一个好老板了,昨天也是这么早收工,而且还带了好多饭菜回来吃。” 海伦有点得意地扬扬手中的包,说:“今天又带了饭菜了,你们两个都到厨房这边来吃点吧。” 三个人都跑到厨房,那里有张餐桌,平时吃饭就在那里吃。海伦把带回来的饭菜打开,joe把他剩的菜也端出来,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还拿出几罐啤酒,一人一罐,三个人就坐在桌边吃起来。 joe以前也在餐馆打过工,而且干了很长时间,从厨房帮工一直干到大厨,就是没干过老板了。他听了海伦和lily讲“panda518”的事,就很老练地说:“这是因为你那个老板刚从打工的地位爬上来,身上还保持着打工仔的下层人气质。等过几天,当老板当出味道来了,也会变得跟其它老板一样凶狠的。” 海伦觉得joe的话有一定道理,但她觉得主要是因为餐馆的几个人都是老板的朋友亲戚,所以他对大家都比较好。要说从打工仔爬上来的老板,也不是个个都友好的,有的为了出出打工时受的气,过一把当老板的瘾,压榨起打工的来,比那些长期当老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觉得她的现任老板还是比较好的人,没有“媳妇熬成婆,比婆还要恶”。也许他以后会变成一个凶狠的老板,不过她也不为那担心,因为她打完这个暑假就回到b城上学去了,老板变成什么样,不在她操心范围之内。 她把今天撒谎差点露馅的事说了一下,叮嘱他们两个帮忙记住新谎言,免得餐馆那边打电话来时,他们俩的思想跟不上飞速发展的新形势,还在撒旧谎,那就露了马脚了。她强调说:“记住,我现在没老公,我老公找了个有身份的,把我甩了。” lily见她眉飞色舞地说“把我甩了”,不禁好笑:“你被老公甩了,还这么开心,别人一下就看出破绽来了,你应该做沉痛状。”lily想了一下,又说,“不过如果你老公真的找一个有身份的跑了就好了,那他就懒得跟你抢女儿了。” 海伦跟lily讲过自己跟丈夫的一些事,因为她跟lily住了近一年,lily把自己那些pasttense的男朋友都讲给她听了,她也就把自己的事讲了一些给lily听。人就是这样,别人对你推心置腹,你感动了,就总想回报一下,而回报推心置腹的方式就是对别人推心置腹一番,虽然推心置腹过后往往有点后悔。 她嘱咐过lily不要告诉别人,但lily一到a城,就告诉joe了。海伦担心以后丈夫来了,听见外人在谈论她的家务事,觉得她丢了他的人,会找她麻烦,或者拿孩子出气。 她曾把自己的担心告诉过lily,lily很抱歉,答应再不对人说了,而且安慰她说:“怕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你老公这么坏,哪里还是‘家丑’?基本上就算得上‘国耻’了。没事,我跟joe都毕业了,不会回到b城去传播这些了。” 海伦想把话题岔开,但joe很关心地说:“找个有身份的跑掉,那也得先签过来才行。听说签证这事就是不能坏了第一次,第一次被拒签了,后面就很容易被拒。签证官一看你上次被拒,就会想:别的签证官拒你,总是有原因的,我何必要多此一举呢?跟着拒了吧。” 海伦一听,饭也没心思吃了,问:“那怎么办?照你这么说,我女儿以后不是总签不到了吗?” lily灵机一动:“你叫你老公和女儿申请新护照,就说以前的护照搞丢了,新护照上面就没有拒签的记录了。” joe反驳说:“不会那么简单吧?换了新护照,serialnumber还是一样的吧?拒签的记录肯定还在,说不定存在电脑里。” joe和lily碰到一起,就爱抬扛,大多数时候都是为抬杠而抬杠,好像是一种本能,不抬就不舒服。重要的是要跟对方观点不一样,自己究竟是什么立场,倒并不重要了。常常是lily从a开始,joe就从b抬起,抬到后来,转了一个大圈,两个人都交换了立场,变成lily同意b,而joe同意a了,然后再从头抬起。 lily没好气地问joe:“那你说怎么办?照你这么说,就没办法了?” joe想了想,建议说:“我看老苏还是一个一个地办比较好,你押一个人在国内,签证官就觉得你没有移民倾向。你把两个人一起办,当然会被当作有移民倾向了。” lily又抬一杠:“谁说两个人一起签就签不出来?我们在b城住的时候,有个邻居老王,跟海伦一样的情况,同时办的,别人怎么把老婆孩子一下签出来了?” joe分析说:“别人那是签老婆,容易一些,美国人怕中国男人熬不住,祸害了他们的白种女人,所以签老婆的一签就过。象老苏这样签老公的,美国人就不那么急迫了,老公签不出来,老苏熬不住了,正好让老苏找个美国男人,解决一个美国孤男的问题,美国赚个媳妇——” 海伦没心思跟他们开玩笑,只担心地说:“把谁押在国内?把我女儿押在国内?我家在国内没什么人了,我只有一个弟弟,在加拿大,我父母现在都跟着弟弟,如果把我女儿押在国内,只有跟着她奶奶在乡下生活,到时候连带她去签证的人都没有——” joe说:“那就把你丈夫押在国内,先把女儿办出来——” lily代替海伦回答说:“你以为海伦没想过这办法吗?她丈夫不干,女儿就是他的人质,女儿出来了,海伦还会要他?” joe担心地说:“像你老公这么耍赖的人,你要是真的把他办出来了,他会一辈子死缠着你的。我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又不肯读书,又不肯打工,还成天找着老婆吵架。” 海伦以前也是担这个心,但现在连签证都签不到,又改成担签证的心了。她一筹莫展,一想到这个事就心情郁闷。 lily安慰说:“不过你已经办了加拿大移民了,等你移民办好了,你丈夫和女儿就可以从加拿大签证了,那边好签得很,听说加拿大公民到美国来根本不用签证。” 海伦点点头,这是她目前最大的希望了。她弟弟一直催她办移民,她都没办,觉得学英语的,跑到加拿大肯定是没饭吃的。后来丈夫女儿签证签不过,只好走这条路。她决定美国这边还是继续签,但加拿大那边也要抓紧,双管齐下,哪边先成走哪边。 几个人正谈得起劲,海伦突然想起六合彩开奖的事,连忙跑到客厅,把电视调到二频道,等着开奖。joe和lily也跟了过来,joe看见海伦握着一大把奖券,惊讶地说:“老苏花这么多钱买这个?不合算,简直是拿钱打水漂——” 海伦说:“不是我花钱买的,是餐馆的钱买的,中了奖大家平分。那个benny真好,一听说我的老公把我甩了,就想到我的身份问题,还说要把他的那份给我,五十万哪!” joe“哧’地一笑:“老苏你太容易感动了,这是典型的画饼充饥。那家伙明明知道中不了奖,当然大方地说把他的那份给你罗,如果真中了奖,你看他还给不给。” joe说着就讲了一个故事,说谁谁谁问人借钱买六合彩,讲好了如果中奖的话给那个债主一半的,结果真的中了奖,就不肯兑现自己的诺言了,两个人为这事打官司打了很久,最后不知道怎样了结了。 海伦不爱听他这样说,好像一定要把别人的好心trash了才过瘾一样,她宁愿相信benny是真心要帮她的。 电视上开奖了,海伦对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号码,一共买了十组,一组也没中,连末奖都没中到一个。她又对了几遍,的确没中奖。 joe说:“我说了吧?哪里有那么容易中奖的?刚买一次就中了?好多人都是买一辈子都没中。” 海伦也很沮丧,但她仍然很感谢benny的好心,benny叫她买的时候,肯定还是希望中奖的。开奖之前,谁都是心存希望的,谁都是觉得这次十之八九会中的,不然谁还去买?至于最终中没中到,那就是天意了。她想以后也经常买点,每次花几块钱,就有中奖的希望。也许哪天运气来了,就中一个大奖了。如果真的跟benny说的那样,一百万可以买一个美国绿卡,那她就可以把女儿办到美国来了。 她想,餐馆的人一定也想知道开奖的结果,她就往餐馆拨了个电话,但没人接,可能已经下班了,她不知道他们住处的电话号码,只好等到明天早上再告诉他们。 过了一会,她准备洗澡,刚脱了衣服,听见lily在门外叫她:“helen,电话。” 她伸出一只手,把电话拿了进来,hello了一下,就听见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说:“helen?” “yeah。”她脱口问道,“jackie?” 她听那边笑了一下:“看来jackie真是你的梦中情人了,开口闭口都是jackie。不是哪,是我,benny。” 但她觉得那声音就是jackie,她不好意思老钉着问,就告诉他说:“我刚才跟电视上的开奖号码对过了,什么都没中到——,今天没人中大奖——,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买彩票,而且谢谢你愿意把你的那份给我——” 他沉默了一会,说:“没关系耶,今天没人中大奖,今天的钱就滚到星期四那一期去了,我们星期四再买。”他犹豫了一下,问,“你的——ex跑掉有多久了?”他声明说,“我不是打听你的私事,我是怕你刚来美国,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怎么保持身份——” 她怕他担心,赶快撒个谎:“我今天回到家就看到学校的信了,我已经被b大录取了,所以身份没问题了——” “那好啊,在美国最怕的就是没身份。你自己有了身份,就不用依赖别人了——” 她觉得很奇怪,电话里他一点也不结巴,声音也不大相同,给她的感觉是电话里说话的是jackie,而餐馆里说话的才是benny。难道benny跟jackie是双胞胎?或者benny一个人在演双簧?为了什么呢? 她生怕餐馆知道她被b大录取,就不要她打工了,连忙说:“我虽然被录取了,但是我还没拿到奖学金,所以还是需要——打工。” 他说:“光靠打工可能还是不能解决你的学费问题。你是外国人,如果没奖学金,学费会很高的。你什么时候可以知道能不能拿到奖学金?” 她把时间支得远远的,免得马上又要撒谎:“可能要到开学时才知道。” 他想了想,说:“如果到了开学的时候还没拿到奖学金,你就告诉我,我可以从老板那里拿出一些工钱来给你交学费,你不读书就会丢了身份的。” “怎么好意思叫你破费?我自己想办法吧。” 他说:“我没事,反正我有钱也没地方用。” 她大着胆子问:“为什么你有钱也没地方用?” 他沉默了一阵,说:“在餐馆打工,吃的住的都是餐馆的,天天都要开工,又没车,到哪里去用钱?” 第9节 接完了benny的电话,海伦没来由地觉得很开心,也许是很久都没有受到异性的关心了,他这么关心她的身份问题使她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异性关心过了,可能自从跟丈夫李兵谈恋爱起,别的男性就很自觉地跟她拉开了距离。 海伦跟李兵是大学同学,都是z师范大学英文系的,但不在一个班。她现在几乎记不起两个人是怎么好起来的了,反正他来找了她,表达了那个意思,她也没正面拒绝。他继续来找她,两个人就这么谈起朋友来了。 她在班上一直没有多少人追她,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有几个人开玩笑地说过,说那时不敢追她,因为她在班上成绩太好了,各方面条件也太好了,他们都是乡下来的,配不上她。 李兵也是乡下来的,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有胆子来追她。后来她问过他,他说:“追一下,又不会掉块皮,怕什么?成绩好怎么啦?各方面条件好又怎么啦?正因为你条件好,我才敢追。追不上,不丢人;追上了,是我的光荣。如果追一个条件不好的还被拒绝了,那才丢人。” 不用说,这个答案是很令她心寒的。她期待的是诸如“我知道你条件好,但我太爱你了,顾不上考虑那些世俗的东西了”或者“我爱你爱疯了”之类的答案。她不知道为什么李兵连一个谎都懒得撒,也可能不是懒得撒,而是不知道她想听什么答案。所以说能用谎言哄住你的人,至少还是了解你的人。 人们常常把言和行对立起来看,好像只要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就一定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殊不知言和行是可以有很多种组合的。有的人既有言又有行,有的人既无言又无行。如果言和行只能是二者必居其一,当然是行动更重要,但是谁又规定这二者只能居其一呢? 大学毕业后,海伦被分到y市的一个大学教英语,李兵被分到x市的一所中学里教英语,两个人不在一个城市。李兵和他家里的人都劝海伦调到x市去,说y市是省会,李兵要调到那里不容易,但如果她往x市调,就比较容易。她知道x市只有一所大专,她调到x市最多只能教大专,搞不好还只能教中学,所以她坚持呆在y市。 于是李兵的家人又劝说他们尽早结婚,说结了婚李兵就好调动了,不然的话,李兵没有调动的理由。两个人这样分在两地,总不是个事。 她没听他们的劝告,因为在她看来,结婚不结婚只是一个感情问题,感情到了那一步,两个人就算是分隔在天边,也一样结婚。如果感情没到那一步,仅仅是为了调动就结婚,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两人就这样分着,李兵隔三差五地到y市来看她,寒暑假两个人也能呆在一起。后来她决定考研究生,因为呆在大学里,哪怕是教公外,没有研究生学历也慢慢站不住脚了。她劝李兵也考,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到一起来了。李兵也想两个人在一起,所以欣然报了名,但他并没花很多时间复习。考完后,海伦被y大录取了,而李兵落选了。 海伦考上了研究生,李兵跟他家里人着实急了一阵,怕海伦瞧不上李兵了。但事情并没有象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断掉。 李兵仍然是隔三差五地往y市跑,仍然是一见面就想着要做那件事。碉堡一个一个地攻破,海伦一步一步地退守,到研究生第一年读完时,两个人除了最后那一步没走以外,几乎什么都做过了。 但她一直坚持要到结婚之后再突破最后那一关,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坚持,好像内心深处一直不太相信李兵就是她要与之共度今生的人。 她心里总象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你这不算爱过,爱情不是这样的"。有时她也想跟李兵吹了,等待真正的爱情,但她又笑自己,这世界上哪有琼瑶小说写的那种爱情呢?那种飘飘欲仙,魂不守舍,如痴如狂的爱情,都是作家写出来的。她看看周围的人,也的确没发现什么跟她的爱情很不同的爱情,大家都是平平淡淡的。 她觉得自己有点机会主义,心里还在偷偷渴望动人心弦、令人痴狂的爱,又把李兵keep在那里,以防万一老是遇不到令人痴狂的爱,至少还有个人陪在身边。这样想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内疚,愧对李兵。但她又想,谁知道李兵是不是也拿我当这样一个backup呢?也许大家都是在骑驴找驴,找不到一头更好的驴了,就把现在骑着的驴升任为配偶;找到了,就不要自己骑的这头驴了。 读了一年研究生,她好像觉得有点累、有点绝望了一样。读本科的时候没遇到什么动人心弦的爱情,就指望参加工作后遇到;参加工作了还是没遇到什么动人心弦的爱情,又指望读研究生的时候遇到。现在研究生读了一年了,该认识的人也都认识了,还是没遇到什么动人心弦的爱情。可能那些优秀的驴们,见你已经骑着一头驴了,也就没什么兴趣了,或者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优秀的驴。 骑着驴又妨碍找驴,不骑着驴,又可能连一头驴也没有了,真是一个dilemma。她灰心丧气地想,要么这个世界就没为她预备下一个那样的爱人,要么就是今生无缘跟那个人遇上,只有听天由命了。 那个暑假,离开学还有几天,李兵就动员她到y市去。那时她的两个室友都还没到学校来,寝室里就她跟李兵两个人。李兵当然苦缠着要做那事,她知道她刚来完了老朋友,一定不会怀孕,于是她没有激烈反对,推脱了一阵,就允许他脱去了她的衣服。 虽然是第一次,她也没什么太激动的感觉,反而一直在想,到底这个决定对还是不对。她感觉他在进入她,她感到了疼痛,流下了眼泪,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惋惜自己保持了几十年的东西就在这一刻粉碎了。 李兵很激动,几乎没闲心注意到她的眼泪,他很快就一泄千里,而且就趴在她身上睡着了。过了一会,她觉得实在压得受不了,就推醒了他。他为他自己擦拭的时候看到了血迹,然后看到床上的血迹,他吃惊地问:“你——老朋友来啦?” 她觉得很委屈,兢兢业业保持了这么久的东西,却被他当成老朋友。她绷着脸不说话,觉得自己亏得一塌糊涂。 他解释说:“我不是怀疑你,我是觉得血——太多了,你大腿根都糊上了,我怕出了什么问题——” 她生气地问:“你怎么知道流多少血算多?你以前——跟别人做过的?” 李兵慌忙声明:“没有,没有,我哪里会跟别人做过?只不过是听别人讲过——而已。” 她追问:“别人怎么讲?到底应该流多少血才算正常?” “我哪里知道?都是些哥们乱吹的,哪里能信?” 他找了个毛巾替她擦了一下,干毛巾,擦得很痛,她推开他的手,自己用脸盆装了点水,把自己擦洗干净了。等她一上床,他就又来求欢,她很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你对这事怎么这么感兴趣?” 他见她满脸不高兴,小心地说:“我用手试试,看里面有没有伤——” 她觉得这句话还有点体贴,就没有反对。他伸了一个手指进去,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他摸一会,就把手指拿出来,仔细地看。刚开始她闭着眼睛,只觉得他抽出了手指,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发现他在看自己的手指。她问:“怎么啦?” 他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又把手指伸进去,又是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然后又把手指拿出来仔细看。 她更奇怪了,提高了声音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说:“没什么,我想看看到底是你老朋友的血还是——你那个血——” “这能看得出来吗?” “怎么看不出来?”他似乎胸有成竹,“不是说你们女的那个——处女膜是在靠外面的吗?如果是里面来的血,那当然就是你老朋友的了——” 她知道他其实是不相信她,才这样不辞劳苦地查证落实的,她冷冷地问:“那你的结论如何呢?” 不知道他是听出了她话中的讽刺和不快,还是他的结论使他很欣慰,总之,他不仅没生气,而且很高兴地说:“应该不是老朋友的——”他翻身抱住她,在她脸上一阵猛吻,很快就把自己的那个东西塞到她里面去了。 她已经不想说什么了,知道自己已经走错了一步,而且是退不回来的一步。她安慰自己说,也许不走这一步,就不会知道自己走错了,就当是个教训吧,名副其实的血的教训。 从那以后,李兵每次来都少不了做那事,给她的感觉他完全是为那来的。她也懒得推三阻四了,觉得反正已经做了第一次了,做多做少都是那么回事了,你越推脱,他兴致越高,缠得你烦,不如让他了结了心愿,大家都好睡觉。 有几次,李兵来的时候,正好她的老朋友来了。他仍然要做,她不肯,说这样容易生病的。他熬一天,就再也熬不住了,说我大老远的跑来一趟,你不让我做,我憋得多难受啊。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种口气,如果他说说他多么爱她,见到她他就会激动起来,可能她就不那么抗拒了。但他说来说去,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是个纯生理的东西,跟感情不沾边的,就像装了一泡尿,总得找个地方撒出去一样。 但他死缠的功夫让她望而生畏,你不让他做,他可以从早到晚没有心思干任何事,也不让她干任何事。每次都是她让了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做了,你就是请求他缠你,他都不会缠了。 逢到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叫她帮忙扶着他的那个东西,刚开始她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为了尽快完成这事,他叫扶着就扶着,后来她忍不住问了他,他没正面回答,但她猜到了,他是怕把血水沾到他手上了。 她很生气,指责他说:“你把你那个东西放到我里面去,我没嫌你脏,你用手碰碰还嫌我脏了?你怕脏就不要做。” 他解释说不是怕脏,但他没说到底是为什么。她知道他没办法把这事解释掉,因为是明摆着的事。 自从跟他做了那个事之后,她对他的印象是越来越坏,可能床上的表现很能反映出一个人的人品,为不为对方着想,那个时候最能体现出来了。 她研究生读到第二年的时候,系里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老师,姓付,刚从英国拿了博士学位回来。人长得很潇洒,一口英国英语很纯正,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没结婚,而且没女朋友。 系里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想做他的研究生,那时正好是研究生们决定自己的研究方向、选定导师的时候,很多人都向付老师申请了,海伦也不例外。付老师带不了这么多研究生,就叫大家一人拿一篇论文出来,让他看一看,他再来决定该带谁。 海伦也交了篇论文给付老师,令她欣喜的是,她跟另外两个女研究生一起,被付老师选上了,他成了她的导师。 两个人接触的机会多了,对彼此都产生了好感,付老师写了一封很含蓄很浪漫的英语信给她,表达了那个意思。海伦也很想让这段故事发展下去,她就写了一封信,对李兵说要分手。 李兵一接到信,就从x市赶来了,声泪俱下地恳求她不要分手,又问是不是有了别人。她说没有,但李兵凭着一种本能,断定一定是有人在中间打岔,不然海伦不会这么坚定地要分手。 他说:“我敢肯定是有人在里面作怪,你信里说的我那些缺点,我一早就有,怎么你以前没说分手呢?肯定有人想‘撬杠’。我除非不查出来是谁,不然的话,我不会放过他的。” 海伦想了很久,决定还是不要发展跟付老师的感情了。她已经跟李兵有了那种关系,就算付老师不在乎,李兵肯定会拿到外面去张扬,想办法把她跟付老师两个人都搞臭。也许系里会为这事为难付老师,可能闹到最后是三败俱伤。 还有件令她担心的事,就是她跟李兵在一起这么多次,从来没有采取过避孕措施,而她居然一直没怀孕。刚开始还担心弄出事来,越到后来越担心弄不出事来了。有次讲起这点担心,结果李兵就跑到医院去检查了一通,医院说他没问题。 那就是说肯定是她的问题了,她很沮丧,很担心,但李兵总是说他不在乎,没小孩就没小孩,有了小孩还是个麻烦。 海伦又有点感动,心想,不管怎么说,他也就是床上不够温柔,床下不够关心,别的还说不上是什么大毛病。 她给付老师写了封信,说自己有男朋友,然后又换了个导师,就把这段情消灭在萌芽状态了。 第10节 星期五早上,海伦赶在上班前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现在正是国内的晚上,女儿应该在家。 电话铃响了好几声,她才听见有人拿起了电话,是女儿咪咪很好听的童声:“喂,你找谁呀?” 海伦故意压着嗓子说:“请问咪咪小朋友在不在呀?” “咪咪”在她家乡话里,就是“婴儿”的意思。女儿刚生下来的时候,海伦和妈妈都照家乡的习惯这样叫,后来就成了女儿的小名。 咪咪一下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兴奋地叫道:“你是妈妈!我听出来了。妈妈,你那里是白天还是晚上啊?” 这是咪咪最关心的问题,几乎每次打电话都要问到,也许在她那幼小的心里,觉得自己跟妈妈一个在白天、一个在晚上,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这里是白天,你那里呢?” 咪咪象报告重大新闻一样告诉她:“妈妈,我这里是晚上!天是黑的。” “哇,你那里是晚上?谢谢咪咪告诉妈妈。咪咪在干什么呢?” “在给弟弟擦屁屁,妈妈你等一下,还没擦完,弟弟还撅着屁屁等在那里呢。” 海伦正想说什么,女儿已经放下电话,大概是给弟弟擦屁屁去了。女儿的早熟让她一阵心酸,本来是赖在妈妈怀抱撒娇的年纪,现在却干起了保姆的行当。她知道咪咪说的“弟弟”,其实是李兵的一个“干妹妹”的儿子,叫涛涛,三岁不到。 李兵的这个干妹妹叫李虹,是李兵一个村子里的,认了李兵的妈妈做干妈。李虹是农村户口,但长得还不错,就在y市找了个丈夫,离开乡下到y市来了,有时找点工作做做,大多数时间是呆在家里带小孩。 李虹结婚前经常到海伦家来,海伦的妈妈总说李虹跟李兵有点眉来眼去的,海伦也有这种感觉,但她懒得生气,甚至巴不得他们两个人能搞到一起。如果李兵跟李虹好上,那用她家乡的话说,她就“脱祸求财”了,她一定好好谢谢李虹。 问题是李兵并没有离开海伦的意思,但时不时地又跟李虹打情骂俏,这是海伦最讨厌的了。她对李兵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他干脆利落,不要脚踩两只船。要搞婚外恋,就搞彻底,搞到离婚再娶的地步。如果不想离婚再娶的话,就干脆不要搞,最恶心的就是又不愿离婚,又要拈花惹草。 她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李兵,但李兵说这完全是她多疑了。李虹是他的妹妹,他怎么会跟妹妹发展那种关系? 海伦说:“她只是你的干妹妹,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不能?” 李兵似乎很生气:“这种乱伦的事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说归说,后来李虹就没怎么到海伦家来了。但李兵把这个帐算到自己岳母身上,说一定是海伦的妈妈在里面挑拨是非,不管海伦怎么解释他都不信。从那以后,李兵跟岳母的关系更不好了。 海伦知道自己出国后,李虹经常到家里来找李兵,说咪咪现在没妈妈,挺可怜的,想来照顾照顾咪咪。海伦也不想管这些事,或者说也管不了,只要他们对咪咪好就行。但现在看来他们对咪咪并不好,完全是把咪咪当丫环使,居然叫一个五岁多的小孩替两岁多的小孩擦屁股,做妈妈的干什么去了? 咪咪给弟弟擦完屁屁,又回到电话上来:“妈妈,你开车怕不怕呀?” “妈妈不怕。” “如果我到美国来了,可不可以坐你的车呀?” 海伦觉得泪水涌上眼眶来了,她连声说:“当然可以,妈妈的车就是为咪咪买的,妈妈所有的东西都是咪咪的。咪咪,等你到美国来了,妈妈开车带你到迪斯尼去玩——” 她听见女儿在对涛涛吹嘘:“我妈妈有车,我妈妈说等我去美国了,就带我到迪斯尼去玩——”然后又问,“妈妈,车子大不大呀?我想把弟弟也带上——” 海伦赶快回答:“车子大,都能坐下。咪咪,爸爸呢?” “爸爸在——”咪咪不说了,海伦知道丈夫一定是在打麻将,她说,“咪咪,去叫爸爸来听电话——” 她听见咪咪在敲门,然后叫道:“爸爸,听电话,是妈妈的——” 李兵拿起电话,很亲热地大声叫道:“海伦,正想给你打电话呢,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又在打麻将?”海伦没好气地说,“还叫咪咪给你们看小孩?你们那么多人在屋子里抽烟,对小孩子身体不好——” 李兵小声辩解说:“哪里在打麻将,你又听咪咪瞎告状——” 海伦赶快声明:“咪咪没告你的状,是我自己猜的。”刚说完,就听到里间有人在叫:“老李,谁的电话呀?一上去就粘住了?该你摸牌了!” 李兵似乎很尴尬,对海伦说:“几个朋友聚在这里玩一玩,老婆不在身边,挺寂寞的——” 海伦恨不得指着他的脸揭穿他:“你老婆在身边的时候,你不是一样迷在麻将上的吗?现在倒把责任推到老婆身上来了。”但她没有这样说,而是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你老婆不在身边,也就是咪咪的妈妈不在身边,你如果觉得难受,咪咪就更难受,你多花点时间陪陪孩子,这样不是对两个人都有好处吗?你看你们,大人在那里打麻将,让咪咪照看涛涛,她才五岁多,你怎么忍心——“ 她听见李兵压抑着火气,小声说:“好了好了,你一打电话就是这种口气,我现在搞得不敢接你电话了,现在有客人在这里,你可不可以给我留点面子?” 海伦不想再多说,只说:“你叫咪咪听电话吧。” 但她听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小苏啊,你不知道,你家小李这段时间多辛苦啊,又当爹又当娘,我们都说你这个丈夫真是找得合算,你在外面读书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听出这是她丈夫一个老牌友的声音,这个牌友姓樊,是y大保卫科的一个副科长。虽然樊科长应该算是她的同事,但她还是因为李兵才认识樊科长的。李兵经常吹嘘,说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我认识你们学校的人比你认识的还多。 海伦知道李兵的牌友当中很少有出国的,所以大家都很羡慕李兵。她走的时候,很多牌友都来给她饯行,有的想到她这一走,很快就会把李兵也带走了,居然泪眼婆娑,痛哭流涕;还有的嘱咐了又嘱咐,叫李兵出了国千万把他们也办出去。 海伦觉得有点好笑,这出国的事,好像还没有“牌友探亲”一说,不过她不好扫李兵的兴,因为他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后来她每次打电话回家,那些牌友都要抢上来说几句,好像跟出国的人讲两句电话也是一种光荣一样。 海伦只好跟樊科长寒喧几句:“樊科长啊,我知道李兵这段时间辛苦,不过在家里打牌,这么多人抽烟,对小孩子的身体不好——” 樊科长说:“小李这也是没办法了,你不让他出去打牌,他只好把人叫到家里来打。他出去打的话,也得把小孩带上,那样的话,孩子一样会受烟雾毒害,而且还得在别人家睡觉,哪里有在自己家里睡舒服呢?” 海伦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就只有这两条路?要么就去别人家打牌,要么就把人叫自己家里来打,难道就不能不打?她知道跟樊科长说这些没用,他们都是属麻将的,麻将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去了,说的听的想的都是麻将人的那一套,可以说是不可理喻。 她想跟咪咪说话,又不好把樊科长赶下电话去,就说:“樊科长,我要上班去了,以后再跟你慢慢聊。你让咪咪听一下电话,我有点事要交待她。” 她听见樊科长在叫咪咪,但还没等咪咪拿起电话,她就听到一个大嗓门的男声:“嫂子!你好啊,在美国过得好不好啊?我们都好想你哟。” 这个声音她也听出来了,是李兵的另一个牌友,姓胡,比李兵小,所以总把李兵当帮主看待。她听小胡说:“嫂子,你放心,我们都帮你监督李大哥,如果他不把孩子带好,我们都不依他。不过他带得挺好的,咪咪现在很乖,比你在家时乖多了——” 海伦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们用高压手段对付咪咪,她还敢不“乖”?她听李兵说过,有时他们通宵在家里打牌,打到天亮了,就叫咪咪到楼下的小餐馆替他们买包子油条回来吃。李兵是把这当作他“教女有方”的例子告诉她的,结果把她气昏了,餐馆在街边,离她家还有好几百米,她怕咪咪被车压了,又怕咪咪被坏人拐跑了。她叫李兵再不要让咪咪去外面为他们买早点了。李兵答应了,但不知道他是不是阳奉阴违。 海伦又把抽烟影响孩子健康的话说了一遍,希望能打动小胡,让他们自觉地少到家里来打牌,或者自觉地少抽烟。小胡说:“嫂子,你别担心,现在因为是晚上,所以孩子在屋子里,白天的时候,李大哥都是叫咪咪带着涛涛到外面去玩的,不会污染到孩子——” 这次海伦实在不能忍受了,厉声说:“小胡,你帮我把李兵叫来听电话。” 李兵拿起电话,问:“又是什么事呀?” “你怎么能让咪咪带着涛涛到外面去玩呢?两个小孩子,没大人跟着,让别人拐跑了怎么办?” 李兵辩解说:“谁说我让他们自己到外面玩了?我都是跟着的——” “小胡说的,如果你没有,他会编一套出来?” 李兵似乎有点恼羞成怒:“你今天打电话就是为了找我的岔子?你这么不放心,干脆回来自己照顾好了——” “我会回来的,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孩子有个什么——闪失的话——” 李兵匆匆说:“你在那边好好读书,我会把孩子照顾好的。bye。”说完,就挂了电话。 海伦知道李兵在人前是很要面子的,既不想让人看到两人关系不好,又不想让人看到他怕她。她也有点后悔刚才说话不太客气,虽然他deserveit,但她怕他呆会在咪咪身上出这口气。她赶紧又打个电话过去,竭力温柔地告诉李兵,说我昨天上午刚用快件给你们寄了些现金回来,你换成人民币了,给你自己和咪咪买点衣服,买点好吃的,也给奶奶一些钱。 李兵似乎很感动,连声说:“谢谢,谢谢,你在那边打工也不容易,以后就不用寄这么多钱了。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是她的爸爸,我会不心疼她?” 海伦松了口气,至少没把李兵搞发毛,不然的话,咪咪的日子就难过了。 等她赶到餐馆的时候,十一点已经过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老板说了,她只要十二点以前到餐馆就行,但她觉得老板越是这样照顾她,她越要自觉,不然就是辜负了老板的信任了。 她走进店里,总觉得有点异样。刚开始,她的脑子还在转家里的事,没发现到底是什么异样,过了一会,她才明白过来,是没看见benny。 不知道是怎么的,她不好意思问店里的人benny到哪里去了,如果是别的人不在,她马上就会问大家了,但因为是benny,她就问不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对benny好像有点另眼相待一样。 她着手收拾前面的店堂,店子小,她既是接单的,又是收银的,而且是waitress,所以前面那块该她打扫。因为是外卖餐馆,堂吃的客人都是自己到柜台前来点餐,付了钱,就坐在桌子边等。餐做好了,她用一个长方形的tray端给客人,一般没小费。 她又把放饮料的冰柜加满,把柜台上放sauce和刀叉的地方加满。等她把这些清扫和准备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benny还没来。她听老板说过,其他人每周休息一天,但他跟benny两个人不休息,因为他们是顶梁柱,餐馆离了他们不行。 她忍不住问:“老板,benny呢?” 老板正在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剖开大虾的背,把里面那条黑黑的东西弄出来。听到她的问题,老板头也不抬地说“benny回纽约去了。” 第11节 海伦有点沮丧地回到前台,开始包面干,英语叫drynoodles,是用一指宽的面皮炸出来的。美国佬们似乎很喜欢这玩意,店里几乎每天都要炸一大堆,然后用小纸包装好,客人点汤的时候就跟两包,有时客人不点汤也会要几包,都是free的。面干一般都是benny前一天晚上就炸好了,海伦第二天就坐在前台,边等电话,边包面干。 她一边包,一边猜测benny到底是不是回纽约了。她有点不相信老板的话,一是因为老板爱开玩笑,二是benny自己从来没提过要回纽约的事,三是根据她的观察,如果benny走了,这个店基本上玩不转的,因为老板英语不好,店里的所有事务都是benny出面交涉。 但是她很担心老板是想让她来顶替benny,以为雇了她这个“斜”英语的,就可以放benny回纽约去了。她知道自己代替不了benny,因为她一开学就要回b城上课去了。即使她不上学,她也干不了benny那些活。她一想到benny回纽约去了,就觉得六神无主,待会接单要是有搞不清楚的地方去问谁? 她正在着急,就听老板在叫她:“阿姨,你早上吃东西了没有?如果没吃的话,就自己炸两个鸡串吃吧,我现在很忙——” 她连忙说:“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她想为大家做早饭,但店里那些东西她都不熟悉,想做她家乡的早餐让大家尝尝,又没有那些原材料。她只好到冰箱去拿鸡串,问大家吃不吃,大家都说“谁吃那玩意?餐馆里卖的东西,都是哄美国佬的”。她见别人都不吃,就只炸了两串。 benny前两天曾经炸过一个鸡串给她吃,是鸡胸肉做的,串在一根竹签上,不知道是用的什么sauce,有点甜味,炸得外黄内白,肉嫩嫩的。她吃了之后,赞不绝口,可能老板听见了,所以叫她炸鸡串做早饭。 她以前都是吃了早饭才去上班的,因为餐馆要把中午那阵忙过了才会吃第一顿饭,那差不多到了下午三点了。她的胃有点毛病,不能饿,饿了就会泛酸发疼,所以她早上上班之前总是记得吃点东西。但她到了这家餐馆,发现benny每天都会做早餐大家吃,有时是炒米粉,有时是捞面,有时是皮蛋瘦肉粥,前一天就煮好了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所以她就不在家吃早饭了。 她记得第一次吃benny做的早餐的时候,阿sam告诉她说:“阿姨,我们这是托你的福啊,以前从来没早餐吃,要饿到下午才有得吃,好可怜哟——” 她感激地看了benny一眼,但他好像无动于衷一样,她不知道阿sam是不是在开玩笑。benny总是在忙什么,即使做了早餐,他自己似乎也没时间吃,都是趁空匆匆吃几口,又跑回去干活。 有时她想去帮benny炸鸡翅,好让他也去吃早饭,但他不让她炸,老声老气地训她说:“你——那里会炸鸡翅呀?把你烫了怎么办?你看我,到处都是——疤,你们小——女孩烫出疤来,谁还要呀?” 她看见他手背和手臂上的确是有些深深浅浅的黑色伤疤,象是滚油烫了留下的。她知道被滚油烫了是很痛的,而他烫了这么多地方,她看了很心疼,就从家里拿了一些“蓝油烃”来,是她妈妈寄过来的,听说治烫伤很好。 刚好昨天benny炸面干的时候又烫了一下,她连忙叫他先去冷水管冲一冲,她来帮他搽药。但他不肯去,说面干炸起来很快,一下不捞起来,就糊掉了,他得守在那里。她只好找了个干净毛巾,用冷水绞了,帮他敷了一下,又帮他搽了一些蓝油烃。 她帮他做这些的时候,他好像很窘,眼睛望着别处,不敢看她,还嘟囔说:“真是小女孩,大——惊小怪。” 他训她的时候,她不光不生气,甚至很开心,因为他总是把她当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她做小女孩的妈妈都有好几年了,早就忘了被人当小女孩的感觉,现在在他这里找了回来,觉得好舒服。 她问他:“你多大呀?总说我是小女孩?” 他很专横地咕噜一句:“不——管我多大,我说你是小女孩你就——是小女孩。” 阿gam揭发说:“benny是我们当中最小的,他比我还小呢。” 阿sam也说:“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小学还没毕业,你说他小不小?” 老板说:“小不要紧嘛,只要管用就行。对不对呀,阿姨?”见海伦似懂非懂的样子,老板又说,“benny十二岁就打飞机到美国来了,那时就答应了全班的女生,说长大了就回中国去,把她们都娶到美国来的。” 大家哄笑一阵,海伦想象那个十二岁的benny,可能连什么是“娶”都不懂,就信誓旦旦地对班上所有女孩许这么大一个诺,也忍不住想笑。她问benny:“那你是在美国长大的?难怪你英语说得这么好。” benny慢条斯理地说:“谁——说我是在美国长大的?我在中国就已经长得很——大了——” 大家一阵狂笑,笑得海伦莫明其妙,心想这话有什么好笑的?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benny不在这里了,想到这些琐碎小事,令她有一种淡淡的忧伤,颇有“好景不再”的感觉。才这么几天,她似乎已经习惯于跟他在一起打工了。接电话的时候,她常常有搞不清楚的地方,但她不发怵,因为她可以问他。有时他告诉她了,她又忘了,过一会客人问起,她又去问他,他会很耐心地再说一遍。 她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象个读不进书、只能干餐馆的角色,因为他的英语口语相当好,阅读也不错,前天老板让她帮忙看一份有关在一个新的shoppingcenter开餐馆的文件,长达几十页,她在餐馆里没辞典查,根本看不懂,但benny能看得懂。 她很佩服他记忆力好,他 的脑子里就像有个接单的软件,连在一个database上一样,客户的地址、电话、常点的餐、甚至价格是多少,他都差不多记得。有时她听错了地址,他一看,就知道错了,说“snadytrace没有560号,只到300号就没了,可能是sandytrail。你打电话过去问一下。”她打电话一问,果然是她搞错了。 他好像有点“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一样,又有点“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因为他从来不开车去送餐,都是呆在餐馆里,但他对哪条路在哪里,是什么样的,那个客户家里养着狗,很凶,哪个客户一般不开前门,要到后门去叫等等,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老板去送餐之前他都会交待一遍。 她有点不相信他是很小就来美国的,如果是的话,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完全应该顺顺当当地读到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不用来干餐馆。但她又觉得他不象是最近才来美国的,因为那样的话,他的英语口语就不可能这样好。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象个谜,搞得她总想多了解一些。 他的年龄也是个谜。有时她觉得他很大,有时又觉得他其实很年轻。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有点希望他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对这种心情,她不敢多探究,不敢问自己为什么会希望他跟她差不多大。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于不再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多看一眼,或者说不再对男人多看一眼,因为她对丈夫也没有兴趣多看一眼。但对这个benny,她感觉有点不同,好像很有兴趣多看一眼,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多看一眼。 有时她有问题问到他的时候,他会走到她身后,从她肩头上看她手中拿着的menu。他离她很近,她很喜欢那种感觉。有时她回过头去,总能跟他的视线碰上,他也正用很黑很黑的眼睛看着她。 没电话听的时候,她就到厨房里去帮他打包,她现在已经比刚开始熟练一些了,他没再赶她出来。但有时她站的地方恰好是他要去的地方,比如微波炉前,或者是放纸袋的桌子前,他会用手轻轻碰碰她的肩,暗示她给他让出位置来。她很喜欢那种感觉,很轻,很柔和,很亲近。 她好像还从来没有对哪个男人有过这种感觉,即使是对丈夫,她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温馨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李兵从一开始给她的感觉就是他抱她亲她都是有目的的,是冲动起来的表现。她一下就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去了,知道他那都是某件事的前奏,等到他把那件事办了,他就完全没心思来碰她了。 结婚之后,李兵似乎连这些前奏都逐渐省略了,上来就是单刀直入,有段时间还尝试过一些新的姿势,但她很反感,觉得他那样做都是为了他自己尝尝新花样。她不配合,还反对,他也就不再玩那些花招了,每次都是所谓传教士姿势,呼呼拉拉,风驰电掣,干完了事。 有很多时候,都是她累得睡着了,而他才从外面打完牌回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弄醒了来做那事,所以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肚子的气,根本谈不上温馨。 杂志上、报纸上经常有文章说有些做妻子的,在床上太保守,太被动,他们的丈夫不满意,所以在外面寻找新欢。李兵就把这样的文章拿来给她看,大概是想警醒她一下。但她无所谓,而且很讨厌以这种威胁女性的口气写文章的人。你吓唬谁呢?丈夫不满意妻子,妻子也正在不满意丈夫呢,丈夫要找新欢,尽管找好了,找到了新欢,自然就不会缠着我了,正中下怀。 后来她看到这种文章,就用心读一读。那些文章说,有些女的结了婚,特别是生了小孩之后,就不注意打扮了,在丈夫面前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结果丈夫不再对他们产生性冲动,妻子等于是拱手把丈夫送给了外面那些小女孩。 她想,做丈夫的怎么不想想妻子为什么会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呢?女人都是爱美的,难道哪个女人会故意把自己打扮得丑一些?但现在的女人,既要挣钱养家糊口,又要做家庭主妇。而做丈夫的,不想想怎样帮妻子一把,让妻子有时间去改变蓬头垢面的现状,反而到外面找年轻的小女孩。这样的丈夫,要他又有何用?把他让给小女孩好了,要么他被小女孩挟磨过来,变成一个好丈夫;要么他故伎重演,把小女孩变成了蓬头垢面的妻子,然后再去找小小女孩。谁愿上当谁上当。 她认真读这些文章不是为了警醒自己不犯那些所谓“女人在性问题上常犯的错误”,而是故意犯那些错误,好把李兵赶到那些小女孩那里去,那他就顾不上跟她抢孩子了。 所以她就故意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等着李兵来烦她。可惜的是李兵不在乎她的蓬头垢面,她穿得邋邋蹋蹋,在家里头不梳脸不洗,他照样有心思干那事。她有时问他:“不是说你们男的看到老婆邋蹋就没那兴趣了吗?” 李兵涎着脸说:“老婆穿什么都等于零,到时候总不是要脱掉的?不洗脸不梳头有什么,只要那块是干净的就行。” 她也摸出他的规律来了,每星期总要干那么一两次的。所以她得出了一个结论,男人干那事,完全是一种生理现象,跟爱情没多大关系,有爱无爱,每星期都会象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地干那么几次。等那几次干过了,他再怎么爱也干不成了。 有段时间,李兵大概还想让她再生一个,所以干得很起劲,不光不肯戴套子,还在她身下垫个枕头,免得精液流出来。她警告他说如果她再生一个,她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李兵说那怕什么?你学英语的,还愁找不到工作?到南边去,找个私立学校教教,比这里钱多得多。她没办法了,只好偷偷去打避孕针,因为如果吃避孕药的话,李兵会看见,说不定就拿维生素c给她换了。 她知道李兵只是用女儿来要挟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女儿,因为李家是非常重男轻女的。她怀孕的时候,他们家人都叫她找熟人照个b超,看是男是女。她在校医院照的b超,但她没问是男是女,问了医生也不会告诉。李兵的家人都说从肚子的形状看就知道是个男孩,但后来生出来却是个女的,他父亲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跌坐到地上去了,给咪咪摆满月酒的时候,他父亲也没来。 她以前时常有一种担心,怕咪咪落到李兵的家人手里,他们会故意让咪咪“走丢”,那样李兵就可以有指标再生一个,就有得儿子的希望。 她知道李兵大弟的女儿就是这样“走丢”了的。他弟媳在广东那边一个私人衣厂打工,手艺不错,有点受老板信任。他弟弟没工作,弟媳就跟老板说了,把他弟弟弄到那边去当炊事员,两个人把两个女儿丢在老家由李兵的父母照看。 后来不知怎么的,小的那个就走丢了,找了一通也没找到。为这事,他弟媳变得半痴半呆了,衣厂做不成了,只好回到家乡来,成天在外转悠,见到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就往家里抱。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他弟媳的病才好了点。 她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就听见老板说:“阿姨,你去把benny车回来吃饭吧,今天是星期五,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她一愣,问:“到那里去车他?” “当然是纽约罗,”老板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就嘻嘻笑着说,“阿姨啊,你这么聪明的‘大斜生’,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我们住的那条路就叫‘纽约路’嘛。不希奇耶,你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缅因州了。” 海伦兴高采烈地开车去载benny回餐馆来,很快就到了“纽约”,找到了他们住的公寓。她爬上楼梯,找到7号,先按了一阵门铃,但没听到动静,就边擂门,边大声叫“benny!benny!” 然后她听见有人从里面开了门锁,拉开了门,她看见benny没穿上衣,只穿了一条快到膝盖的短裤,睡眼惺忪地站在门边,咕噜说:“傻呼呼的,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她笑着说:“老板说你睡得死,不大声叫你听不见。” 他离她很近,她看见了他用红丝带挂在胸前的那个东西,出乎她意料之外,那不是一块玉石或者珠宝,而是一个圆形的牌子,象是不锈钢的,上面是一只凸现出来的虎。 第12节 benny把海伦让进屋里,说:“进来等我一下,我去‘洗糙’。”说着,他就走进一间屋子,很快就响起冲水的声音,她明白了他说的“洗糙”就是“洗澡”的意思。其实他如果说“冲凉”她也能听懂,但他这么费力地说他那“benny式国语”,反而把她说得不懂了。 她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等他,看见客厅的地上放着两个床垫,套着墨绿色的套子,被子和枕套也是墨绿色的。因为每个床只一个垫子,所以很矮,象日本的“蹋蹋米”。她估摸了一下,这屋子可能是个两室一厅,估计老板自己住了一间,benny跟阿sam住了一间,阿gam大概住在客厅里,但那似乎多出一个床来。 她坐在那里,觉得有点无聊,看见桌子上有本杂志,就顺手抓起来看看。结果封面就把她吓了一跳,全是年轻的女孩,一个个赤裸裸的,有的撅着屁股,有的张着双腿,做成一些很风流放荡的姿势。她脸一红,以为是遇到了传说中的色情杂志什么的,结果却发现是中文的,杂志上的人全是华人面孔。她好不容易才在一片肉虫当中找到杂志的名字,叫。 她觉得应该放下这本杂志,不然让benny出来看见了难堪,但她又有点好奇,到底这世界上的男男女女是在怎样干这事?自己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得的? 她一边听着屋内的冲水声,一边匆匆地翻阅那本杂志,准备等冲水声一停,就把那本杂志放回原处。杂志里没什么文字,大多是画面,而且也谈不上什么艺术或美感,完全“赤诚相见”,动真格的。她很吃惊地发现里面没有正面拍摄的男性生殖器,却有大量正面特写的女性生殖器,细节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可能是那种“男性杂志”,专为男人办的。 她从来没看过自己是什么样的,也没仔细看过生理卫生书上那些图,这回算是补了一课。她不知道那些女的怎么可以这样没羞,敞开了让人拍摄,而且让人登在杂志上。估计一定是酬金丰厚,重赏之下,必有勇女。只不知道这些女的被人这样拍照了,登在了杂志上了,以后还嫁不嫁得出去? 但她马上嘲笑自己,怎么还是这么老思想呢?难道女人就一定要嫁出去?这些人,趁年轻赚一大笔,以后就不愁吃喝了,还管什么嫁人不嫁人?说不定男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不是说男人总希望自己的妻子“站起来象贞女,躺下去象妓女”吗? 她听见屋子里冲水的声音停了,赶快把那本杂志放回原处,装着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满脸无辜地坐在桌子边等benny。但他并没立即出来,她听见他在用吹风吹头发。 过了一会,他从屋子里走出来,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往脖子上挂那块军功章一样的虎牌。她笑着问:“挂那么重的东西,不怕把脖子压弯了?” “护身符嘛,再重也要挂的。” “护身符?有用吗?” “‘当盐’有用,不是这块护身符,我老早就死掉了,它帮我挡过子弹——” 她见他说得活龙活现,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一样,不禁笑起来:“挡什么子弹?你当过兵?打过仗?” “nope。”他象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看她一眼,说,“不当兵不打仗就不会吃子弹了?你不知道美国人很多都有枪的吗?” 她又觉得奇怪,他现在说话一点也不结巴,而且她第一次看见他没戴帽子,很浓密的黑发,有点往上站着似的,可能是刚吹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发站着的原因,她觉得他其实挺高的,原来估他一米七三可能有点看低他了。但他很快就把一顶帽子戴头上了,那块虎牌也已经隐没在他的白色t恤下面,她好奇地问:“你是属虎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是就小我整整十岁,应该叫我阿姨——”她很想听他说不是,或者说是上一轮的虎,那他就比她大两岁。 但他笑了一下:“当人阿姨就这么爽?那我就叫你阿姨了。”说完,他就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阿姨!”跟着就伸出手,“要吃糖糖。”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好乖,不过阿姨今天没带糖,明天加补。”她想他可能真是属虎的,因为他戴着虎牌,很有可能是下一轮的虎,小她十岁,因为阿sam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小学还没毕业,而阿sam是老板的同学,老板还比她小三岁。 她突然觉得一阵空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被谁大力一推,掉进一个真空里去了,人因为缺氧而憋闷得很,头脑也因为缺氧而迷迷糊糊的。她深呼吸了几次,才觉得好了一点。 一旦知道他比她小十岁,她就越看他越小,刚好那天他没象前几天一样穿长的牛仔裤,而是穿了一条不到膝盖的短牛仔裤,露出他长着汗毛的小腿,细细的,脚上也没穿旅游鞋,而是穿了双凉鞋一样的东西,脚也是瘦瘦的,怎么看怎么觉得还是个孩子。 他问:“那个傻呼呼的有没有煮早餐你吃?” 她发现他跟老板两个人互称“那个傻呼呼的”,觉得有点奇怪,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一样。她说:“老板很忙,我自己炸鸡串吃了。” 他那种教训小女孩的口气又出来了:“你自己炸的?有没有把自己烫了呀?你做事毛手毛脚,你一走近油锅,我就发抖——” 现在她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了,再听他这样教训她,就觉得很滑稽。她笑着说:“你怎么老是象训小女孩一样训我?我上学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 “那又怎么样?”他理直气壮地说,“你没听说过‘痴长’多少岁?我在油锅边上站的时间肯定比你久,你那多出来的几岁,都是痴长的。” “痴长不痴长,我至少比你吃的饭多。” “你‘大食’呀?” 她不知道这个“大食”是什么意思,但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一定是什么黄色的东西。她不敢接腔,给他一个不置可否。 他歪着头看她:“为什么你老想比我大?比我大就那么令你开心?” 她想说,我不想比你大,比你大令我很不开心,但这是个事实,我也没有办法。她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杂志,又意味深长地看看她,问:“阿姨没趁我‘洗糙’的时候看那本杂志吧?” 她脸一红,硬着嘴说:“那都是你们男孩看的,我看了干什么?” “你没看怎么知道是男孩看的?”他见她已经很窘了,就安慰说,“没什么嘛——” 他告诉她,说那些杂志都是以前在这里送餐的老伯叫老板从纽约买回来的。原来这个餐馆以前雇着一个送餐的司机,是从香港移民过来的,以前在香港某电视台工作,来到美国后,找不到类似的工作,只好打工。但老伯的家在加州那边,老婆是一个幼儿园的老师。老伯在那边连中餐馆的工都找不到,才跑到这边来打工,可能实在熬不住了,前不久回了加州。 海伦明白这就是餐馆为什么招工的原因,这么说来,她得感谢这位送餐的老伯熬不住了回到老婆身边去了,不然就不会有位置空出来给她。 她想起老板的交待,说:“我们快走吧,老板叫我们赶快回去的。” 两个人出了门,来到她车前。她知道男人都爱自己开车,而不喜欢坐女人开的车,就把车钥匙给他:“你来开吧。” 他摇摇头:“我不能开,我没驾照。” 两个人坐进车里,她好奇地问:“你是移民来美国的吧?那你肯定有身份,而且来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连驾照都没考一个?” “谁说我没考一个?我只是说我现在没驾照。快开车吧,回去晚了,那个傻呼呼的肯定要在那里乱说我们两个了。” 他这样说,使她有点不快,觉得他是怕别人以为他跟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鬼混才这样急于撇清的。她的不快可能有点写在脸上了,因为她听他问:“什么事不高兴?” “谁说我在不高兴?” “我看得出来耶。你不高兴可以,但不要拿车出气,限速四十的地方,你已经开到快六十了。这里的警察抓得很严的,送餐的老伯被抓过很多次。” 她瞟了一眼面前的仪表盘,真的,快六十了,她急忙放慢速度,听见他在训她:“不要开赌气车,心里不高兴的时候,就深呼吸几下,平静下来再开车。要不‘盐’,就干脆停在路边,等气消了再开。听见没有?” 他最后这一句使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你怎么像个老人家一样,教训我这,教训我那,我自己没长脑袋吗?” “你长了脑袋,但你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我不教训你,你那里知道?你每天返工要开来开去,又是newdriver,回到家又不知道打返一个电话来报平安,你自己说我该不该教训你。” 她心里一热,原来他每天都在担心她开车路上出问题。除了父母和弟弟,似乎还没有谁这样牵挂过她。 李兵从来不操这种心,总是说“我老婆能干得很,哪里用得着我操心?”。记得有一次她住的地方停了水,没法做饭。她那时正怀着咪咪,但一家人要吃饭,要喝水,李兵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听人说附近一个招待所有水,就跑到那里去提水。 后来李兵回来了,说今天本来是要打牌的,结果几个牌友听说停水,都跑回家打水去了,他等了半天,他们几个都没回来,他只好回家来了。 她听了很生气,问:“为什么别人听说停水,都知道回家去帮忙提水,而你还要等在那里,直到实在没人打牌了才回家来? 李兵说:“因为我老婆比他们的老婆能干,用不着我慌忙火急地往家跑。我猜得不错吧?你这不是提了水回来了吗?” 她更生气了:“这根本不是能干不能干的问题,而是你的心里根本没想到心疼你的老婆。我怀身大肚的,你就不怕我提水把孩子提掉了?” “哪里有那么严重?我们乡下的那些女人,都是到了生之前还在地里干活,也没见谁把孩子搞掉嘛。” 但那件事使她好好回想了一下李兵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她总结为一个词,就是“自私”。他根本不考虑她的难处,她的需要,想到的都是他自己。他只有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想起她,其它的时候,就让她象野草一样,任其自生自灭,只要不挡住他享受的路就行。 偏偏总有些人把李兵的懒惰和自私怪在她头上,说你丈夫这么懒,主要是你太能干了。你什么都能做,他当然就什么都不做了。她想,这是什么道理?我什么都能做,不也是被逼的吗?他不做饭,因为他可以不吃,可以到外面去买了吃,或者到牌友家去吃,但我有孩子有妈妈,一家三张嘴总要糊圆吧? 但李兵总有说法:“你要心疼你的妈,当然你得多做一点。如果是我的妈在这里,我会叫她做饭我们吃。” 话说到这个地步,海伦早已气得发抖了,唯一想说的就是离婚,但她又不敢说,因为一说,李兵就说要把咪咪弄死,有两次她硬抗着不让步,李兵就把孩子抱到顶楼上去了,站在屋顶边,做个往外扔孩子的姿势,吓得孩子哇哇哭。最后她只好忍了,憋一肚子的气,然后就胃痛。 婚姻不幸福对她最大的打击就是令她心灰意冷,连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不值得人爱,所以丈夫才会这样对她。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还是同一个人,为什么benny会这样关心她牵挂她?为什么joe也知道在她回去晚了的时候打电话到餐馆里询问?这并不是因为她的价值变了,而是他们两个人本身就比较关心他人。 阿gam不吃那种加了豆腐乳汁的蒸排骨,benny就会替他炒个别的菜。lily回家晚了,joe会让客厅的灯开着,怕她摸黑绊倒了。关心人的人,对谁都关心,可能对他们爱的人就更关心。她想,我自己这辈子是没希望了,但我要告诉我的女儿,千万不要找个只爱自己的人。 第13节 海伦和benny回到餐馆,老板一见他俩就大惊小怪地说:“这么快?时间太短了吧?” 她原以为老板会说她去得太久的,结果他却说太快了。她不解地说:“这还快?本来还会更快一点的,但benny刚起来,还没洗澡,结果磨磨蹭蹭的,来晚了——” 阿gam嚷道:“还会更快一点?哇,benny真是快枪手啊!” 阿sam也跟着嚷嚷:“benny刚起来,阿姨就上去了?” 老板笑得颠三倒四,连声说:“来晚了不要紧,来晚了不要紧,关键是要来。阿姨你肯定来了吧?” 她愣在那里,说:“当然来了,我这不是在这里吗?”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阿sam说:“阿姨你说话太色了,真是要人的命——” 她似乎有点明白了他们在笑什么了,回想自己说的话,似乎每句都可以那样理解,她有点手足无措,怕他们真的以为她说的是那个意思。 benny见她仍然愣在那里,就用手轻轻推推她的肩膀,让她到前台去。到了那里,他小声说:“别——理他们,”他见她不说话,又问,“生气了?” 她说:“噢,没有。听都没听太懂,生什么气?”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象个调皮的小男生,又有点象在看一个傻呼呼的小女孩,说:“他们是什——么话都可以想歪的嘛,你听不懂,他们才最——带劲了。干餐馆的男人都是这样的耶,你听多了,就不生气了。” 她声明说:“我真的没生气。”她这是说的心里话,因为她觉得他们虽然爱把她的话“想歪”,但都是借助双关的意思,他们本身没说过什么低级下流的话。而她因为不明就里,说出来的话,都可以被想歪。 她甚至有一种同情他们的感觉,因为她从李兵身上总结出来的经验,男人在这方面都是有点势不可挡、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特别是在“池满不能溢”的情况下,男人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山洪爆发”。餐馆里这些人,长年累月地在外面打工,没有机会接触女人,就一直处于“池满不能溢”的状态,大概只能看看色情杂志,自己解决一下。他们跟她开这种玩笑,也许在心理上是一种宣泄。反正他们也没把她怎么样,而且没说什么伤害她自尊心或者人格的话,她也不怪他们。 她反倒有点怕benny觉得“吃了亏”,因为她毕竟比他大十岁,又是结过婚的人,别人把他们两个人搅在一起开玩笑,也许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她有点抱歉地说:“我去叫他们以后不要开我们两个的玩笑了——” 他做个阻止她的手势,摇摇头:“他们开——开玩笑,没有什么坏意思。你自己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就行了。” 她解释说:“我不怕,我是怕你觉得——吃亏了。” 他微笑着看她,让她很迷惑,不知道他这个笑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他很爱这样,手里做着什么事,比如说在搓一个贴得太紧的塑料袋,以便能打开,或者在盖一bo盒子,他会一边做一边望着她,给她的感觉是他的眼睛在跟她说话,只是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听说有些“口拙”的人,眼睛就会特别“健谈”,好像是命运给他们的一种补偿一样。她知道他不算“口拙”,但他在餐馆里当着别人的面跟她说国语时,他就会结巴,也许因为这样,他有很多想说的话就没有说出来,而是用眼神来表达了。可惜她虽然学了英语,却没学过“眼语”。 他这会又是这样,一边盖一bo盒子,一边看着她,好一会才说:“你——真是一个傻——呼呼的小女孩——” 那天晚上从六点半开始,忙的势头就显出来了,好像美国人都约好了要在星期五晚上吃中国餐一样,三种顾客,每种都比平时多出很多倍。 第一种是堂吃(dinein)的顾客。平时堂吃的顾客不多,都是零零落落地来几个,因为是客人自己到柜台前来点餐,她很容易应付。但今天堂吃的几张桌子一直是坐着人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海伦跑进跑出,把客人的餐端出去,把脏盘子收进来,擦桌子,加饮料,跟干waitress一样。 第二种是pickup的顾客,就是打电话点了餐,自己来拿order的人,今天好象是“不来就不来,一来一大帮”,店堂里站出长长一条队,还有的等在餐馆外面。海伦得一一叫号,收钱,然后把餐拿给客人,餐馆里把这叫做“出order”。 第三种是送餐(delivery),只有一个司机,而点餐的可以东南西北到处都有,餐馆只能尽可能地让同一个方向的order同时走,这样就可以少跑冤枉路。老板每次出去都是五、六个order一起走,有时拿不下,还得叫海伦帮忙把order拿到车里去。幸好老板开的是一个van,墨绿色的。前几天被人撞了,拿去修,保险公司给租了辆小白车开了几天,昨天刚把自己的车拿回来了,不然那辆小白车装不了几个order。 刚开始benny让海伦告诉客人,送餐需要半小时,但很快就叫她告诉客人需要四十五分钟。order太多,有些四十五分钟也没送到,客人打电话来催,有的很不客气,吓得海伦一路抱歉。最后老板对她说:“告诉那些傻呼呼的,现在送餐要一个小时,他们等得来就等,等不来拉到。” 有的客人听说要一小时,就改成自己来拿,所以店堂里一直都排着长队。benny最忙了,因为他是总指挥,他从海伦手里拿过她接的那些单,先过一遍,把那些能一锅炒出来的菜集在一起叫给厨房的人,然后把那些单子摆在桌上,等东西到齐了一个一个地打包。这期间他还要炸东西,烤东西,煎锅贴。如果酸辣汤、云吞汤、蛋花汤用完了,他还得打汤。 相比而言,海伦的工作就算最轻松最悠闲的了,因为她接一个order只要几分钟,但他们做一个order就很要一点时间。阿gam把饭炒出来,放到阿sam面前。阿sam把菜炒出来,装进饭盒里。benny要把东西炸出来,还要打汤,打包,等这一切都弄好了,她提出去给客人,收一下钱就行了。 这家餐馆还是比较讲究质量、不糊弄客人的,做一个餐要的时间也就相应多一些。比如炒饭,很多餐都是跟炒饭的,炒饭又有很多种,有鸡炒饭、牛炒饭、虾炒饭、叉烧炒饭、本楼炒饭、净炒饭等等。不用说,不同的炒饭不能混在一锅炒,得一样一样地炒。有些餐馆图快图简单,就炒一大锅饭放在那里,要用的时候就盛一碗。但这家餐馆都是现炒的,来一个order就炒一个饭,这样当然新鲜好吃,但时间自然也要得多一些。 benny说今天很忙,叫她不要到厨房里去,免得烫伤了,也免得“阻住”他,她只要管住前面这一摊子就行了。她忙完自己的事,等他们做餐的时候,就站在厨房门口看他们,发现他们个个都把自己的本职干得很出色。炒饭的炒得铿铿锵锵,极有节奏;炒菜的抛锅抛得菜上下翻飞,看得她眼花缭乱。 她最爱看的,还是benny打包。他拿起一个纸袋,捏住一边,扬起手来,在面前弧形地一抖,那个纸袋就乖乖地张开了。他很快地垫进一张硬纸板,把饭菜装进袋子,两手同时从好几个地方抓了sauce、面干等等,扔进纸袋,把纸袋上方卷一卷,弄落实了,再把menu折一折,用订书机订在纸袋上,最后把纸袋放进一个塑料袋。很快,一个order就四平八稳地站在桌子上等着被提走了。 她很喜欢看他干活,因为他干得很熟练,似乎熟练不仅能生出巧来,也能生出美来。而且他干活的时候,有一种全神贯注,沉浸其中,心无旁念的神情,使你觉得他不是在干餐馆,而是在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一直忙到十点多,才慢慢舒缓下来,店堂里的长队不见了,电话铃也不象催命一样响个不停了。阿sam唱着歌,向海伦诉苦:“阿姨呀,‘我是真的真的好累’——” 老板兴高采烈地问海伦:“阿姨,今天骂你的人多不多呀?” 海伦如实相告:“有几个,都是因为餐送晚了,在那里发脾气——” 老板得意地说:“有客人骂你我就开心耶,说明生意好嘛。” 海伦也很开心,虽然餐馆生意好不好并不影响她的月收入,但她好像也把餐馆当成自己的事业一样,衷心希望餐馆生意好,至少生意好就意味着餐馆需要她。她尤其不愿意刚好自己一来,餐馆的生意就垮了,因为她知道中餐馆的老板都是有点迷信的,如果你一来,他店里的生意就不好了,他会把这怪在你头上。 海伦第一次没能早走,因为benny一直忙着,没时间给她做晚餐。快十一点的时候,他低声对她说:“今天就不——回去了吧,待会可能有雷阵雨,如果你在路上碰到雨——就麻烦了。” 她想到他们那屋子里住的全是男的,觉得不方便,就推脱说:“我还是回去吧,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没问题耶,餐馆买了很多这种红t恤,你可以随便拿一件穿——” 她又想到内裤乳罩什么的也得换换,又推脱说:“可是我没带漱洗的东西——” 他没再劝她,很快给她炒了一个菜,打了包,又到门外看了看天,咕噜说:“也许你还来得及开到吧,哎,你这个傻呼呼的,只好让你去冒险了——” 他提着她的晚餐,跟她走到她的车跟前,等她坐进车里了,他就交待说:“如果遇到大雨了,记得把应急灯打开,让灯一闪一闪的,这样后——面的车就能看见你的车,不会撞你。实——在看不见路了,就开到路边停下,等雨停了再走,也记得把应急灯开着——,不要为了赶路开太快,要小心,莫乱来——” 她乖乖地点头,一一应承下来,然后发动了车,在他的注视中开离餐馆。她刚开上高速公路,瓢泼大雨就劈头盖脑地下起来了,她从来没在这样大的雨中开过车,她把雨扫调到了最快速度,还是赶不上雨点的速度,再加上旁边的车和前面的车激起的水花,她的车窗玻璃上象是蒙了一层水帘,什么也看不清。 她想把车开到路边去停着,但她看不见地上ne,也看不见后面的车,不敢ne。她打开了应急灯,让灯一闪一闪,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生怕待会地上积下太深的水,会把她汽车的发动机淹得熄火了。她想如果发动机死了,她就会停在路中间,不知道车熄火了,灯还会不会亮,如果不亮,那就糟了,后面来的车肯定会撞上她。 开了一会,其它的车都不知道开哪里去了,好像只剩她一辆车在雨中行驶。急风暴雨打在她的车上,弄出很大的响声,四周一片漆黑,她害怕极了。靠驾驶室这边的车窗有点漏雨,她身上很快就淋湿了。突然间电闪雷鸣,她吓了一跳,生怕自己被雷打死了。如果她被雷打死了,她的女儿怎么办? 她恨不得哭一场,只恨当时没听benny的话,就在他们那里住一夜,她想他们一定不会为难她,benny一定会保护她。现在被围困在这样的大雨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地开回去。 她正在胆战心惊地一寸一寸挪动,突然听到右边那ne上有人在按喇叭,她看见了一辆深色的van,驾驶室里亮着灯,她认出开车的是benny,在向她这边招手。他又按了两声喇叭,她也回按了两下,表示听见了,然后她看见他慢慢开到她这ne上来了,走在她前面。 她紧跟着他的车开,觉得雨似乎小了下去,天也不那么黑了,雷也不那么可怕了,闪也不那么刺眼了。她一路跟着他向前开,似乎很快就下了高速公路,上了她门前那条路。他开进了一个加油站,她也跟着开了进去。他停了车,她也跟着停了车。他下了车,她也打开车门,正想钻出车去,他对她做了个“不要下车”的手势,很快地跑到她车边,从另一边钻进她车里。 她有点发抖,不知道是因为身上淋湿了冷还是什么别的,她问:“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你没驾照吗?” “只要不被抓住就没事。怕不怕?” 她点点头。 “哭了没有?” 她老实说:“差点哭了——” 他打开车里的灯,看见她身上都淋湿了,摇摇头:“太危险了,你车窗漏雨要尽早修好,如果身上淋湿了,会被雷击中的。明天找个时间去修车——” 她点点头,望着他,等他来训她,说几句诸如“我叫你就在我们那里住”之类的话。但他没说,只望着窗外的雨,说:“不该让你走的——,差点把你吓死——”停了好一会,他小声说,“也差点把我吓死——” 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很希望他伸出手来,把她抓过去搂在怀里。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好像是“无以回报,以身相许”的冲动,又象是有生一来第一次对一个异性起了一点肌肤之亲的渴望。她搞不懂自己,也不想搞懂,只呆呆地看着他,等他伸出手来。 他也看着她,怜惜地说:“看你惊魂未定的样子,真是有点——傻呼呼的。”他看了看车窗外,“雨小了,你自己开回去吧,我要到餐馆接那几个傻呼呼的去了。我把车开到这里来了,他们回不去,都等在餐馆里——” 第14节 夏天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等海伦开着车回到住处时,雨已经全停了。她一进门,joe就问:“下大雨的时候你正在路上吧?” “嗯,差点吓死了。” joe说:“这边很早就在下雨了,我往你们餐馆打了个电话,想叫你干脆等雨停了再往回开,但是打晚了一点,你们餐馆的人说你已经走了,大概你走的时候,餐馆那边还没开始下雨。” 海伦感激不尽,连声说:“谢谢,谢谢,你想得太周到了——” “那个接电话的人是你们餐馆哪一个?我听他英语说得挺好的,一定是那个接单的吧?” 海伦说:“是他,他叫benny,十二岁就移民来美国了,难怪他英语口语那么地道。不过很奇怪,他在这里读的书,怎么会落到打餐馆的地步呢?” joe说:“你以为在这里读的书就一定能读到大学?他们广东那边移民出来的,有很多都是农民,到了美国都是靠打工为生,他父母说不定大字不识一个。那样家庭出来的孩子,智力一般都不怎么地,哪里能读大学?只能在餐馆干干。到了他们的下一代,又是一样,父母是干餐馆的,孩子上学又不行,长大了仍然只能干餐馆。” 她见他这样看不起benny,有点不高兴,她觉得benny打餐馆工,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的。但她知道joe说的也不算错,可能通常情况是这样的,benny应该是个例外。她决定不跟joe抬杠,免得越说得多,他越发把benny贬得一文不值了。她说:“我衣服都打湿了,我先去洗澡。这是我从餐馆带回来的饭菜,你先吃着。” joe说:“我吃过晚饭的,不过每次见你带的菜好吃,就又想吃两筷子。你快去洗澡吧,等你洗完了一起吃。” 海伦连忙跑进洗澡间去洗澡,洗着洗着,想起benny“训”过她的,说她每次回到家,不知道打个电话过去报平安。但今天他等于是把她送到家门口了,她不知道还需要不需要报一下平安。她怕打了电话其它几个小伙子又来笑他们两个,但她很担心他回去的路上被警察抓住了,决定还是打一个电话。 她很快洗了澡,往他们的住处打了个电话,是阿gam接的。她说找benny,阿gam就说benny在上厕所,没有半个小时不会出来,这是他的老规矩。海伦知道他没被警察抓住,就放了心,说不用叫他了,我只是问问他到家了没有。说完,就说声night,挂了电话。 吃过饭,她躺在床上,眼前老是今晚大雨中那一幕。那些个镜头在她脑海里重放,感觉象是一部电影。本来是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无比嘈杂的,但当他的车开到她跟前时,似乎电影的一切音响都停下了,只有画面。他无声地对她微笑,他的车无声地滑到她前面,两辆车无声地相跟着前行,她的心是那样安宁,对他是那样的信任,不管他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都会跟在他车后面,无声地跟着。 她又把电影倒回去放,加进他在餐馆那边的一段,象电影里的多重画面一样。一个画面是她在风雨中艰难地行驶,另一个画面是他不顾一切地跑出餐馆,拿了老板的车,把那几个小伙子丢在那里傻等,而他风驰电掣般地在大雨里猛冲,终于追上了她的车。 不知怎么的,她老是从这个镜头跳到某个电影里的镜头上去了,她忘了电影的名字了,反正是男主角从外面回来,发现女主角已经走了,好像是起了什么误会之后女主角才离开的,然后是男主角驾着车,飞奔而来,马蹄激起尘土飞扬,男主角追得大汗淋淋,终于追上了女主角。两个人向对方奔去,热烈拥抱接吻,银幕上推出“剧终”两个字。 她以前看到这样的场面,总是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道为什么,男主角驱车飞驰的镜头,总是令她热泪盈眶,他的勇敢、深情、痴狂就在那一通飞奔之中尽情显露。那时她总是幻想有朝一日,有那么一个男人,也会为了她那样飞驰一次,她会从他的飞奔之中体会到他对她的爱,仿佛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要不顾一切地追上她,把她拥进怀里,从此不分离。 她不敢把自己比喻为电影里的女主角,benny追来也不是因为怕她走出了他的生活,而且她跟benny最后也没拥抱,虽然她可能潜意识里受了电影的影响,当时是那样想来着,但benny似乎没那意思。他可能只是天性比较关心人,而且她是从他餐馆走的,是他放她走的,可能他觉得自己有点责任。 不管怎么说,benny不可能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十年的差异,也太多了一点。人贵有自知之明。 lily很晚才回来,吃了海伦为她留的饭菜,就在客厅跟joe聊天。海伦想起明天是星期六,lily不上班,可能会睡到很晚才起来,连忙到客厅把电话拿到卧室来,给女儿打电话,怕明天早上打电话会吵醒了joe和lily。 她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家里没人。她又把李兵那些牌友的电话号码找出来,一个一个地打。最后终于在一个叫小沈的牌友家找到了女儿的下落。小沈是y市公安局的,李兵说办护照还请他帮过忙。 小沈一听是她,就连声说:“嫂子,谢谢你了,寄这么多美元给我,让我的婚礼添了洋味,谢谢,谢谢!” 海伦一愣,但随即想到一定是李兵把她寄回家去的美元拿了一些出来做了贺礼了。她客套了两句,就叫小沈去找咪咪来听电话。小沈放下电话,去找咪咪。 海伦等在那里,听见屋子里很热闹,似乎还能听见李兵吆吆喝喝的声音。她知道李兵对他的哥们是很讲义气的,他可以一个月一分钱都不给她家用,但哥们结婚,他是一定要随礼的,而且要打肿了脸充胖子,随个大礼。 她并不反对他讲哥们义气,谁没有几个朋友呢?谁又不想在朋友圈里做个大方人呢?她也不希望别人说她丈夫是个小气鬼。如果他的钱是拿去送了礼的,她并不心疼,至少交了个朋友,做了一个人情,总比输在牌桌上好。 但如果李兵对自己家里人有像他对朋友一半好就好了,可惜的是李兵对她和孩子却很“紧财”,工资从来不交给她,连伙食费也不交。她要过几次,每次不是被他拖拖拉拉地混过去了,就是引起一场争吵。 她家乡有个俗话:“说起钱就不亲热了”,所以她很不愿意跟李兵在钱上斤斤计较。他工资不高,要也要不出几个钱来,还弄得吵架,何必呢?她只好自己去努力挣钱,她到处上课,翻译东西,还能赚一点钱,加上她妈妈的退休工资和弟弟不时地寄点外币过来,她也懒得问李兵要他的伙食费了,只要他不问她要钱打麻将,不欠一屁股麻将债就行了。 她不知道李兵这次到底送了多少美元给小沈了,她也不好问,但她决定再寄一点钱回去,寄到她的好朋友于真那里,让于真给咪咪买些衣服和玩具,就说是于真送的,那样李兵就不会生气。只要是不花钱的,李兵还是没意见的,但如果是花钱给咪咪买衣服买玩具,李兵就要说她大手大脚了。 李兵的论点就是:“一个小孩,穿那么好干什么?随时都要长个的,穿两天就穿不成了,不用买那么多,也不用买什么好的。玩具就更不应该买,玩具能当饭吃?我们乡下孩子都没玩具,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她一般是不理他的。她是那种“自己可以穿得不如人,但孩子不能穿得不如人”的妈妈,别人的孩子有,她的孩子也要尽可能的有。 但有时李兵不仅说,还要把咪咪的玩具扔到外面去,她就烦了,狠狠地回敬他一句:“我用我自己的钱为女儿没东西,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大手大脚也是我心甘情愿。” 那时李兵就要改为责备她育儿方式不当了,说像她这样娇惯孩子,咪咪长大肯定不孝顺。她后来就懒得跟他罗嗦了,觉得他的思维有毛病,因为在他看来,他无论花多少钱在麻将桌上都是天经地义的,而她如果给孩子买点玩具就成了大手大脚。她庆幸自己不靠他的钱活命,不然的话,日子不知道该会多凄惨了。 自从有了女儿,她活着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让女儿过得幸福。她现在打工完全是为了女儿,她自己很少用钱,来美国快一年了,她从来没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打工穿的大多是lily和joe给她的旧t恤。她最大的奢侈,就是买了一些短裤和胸罩。她带来的不多,但她住的地方没洗衣机,都是到外面洗衣房去洗的,不能每天跑去洗,但每天都得换。如果手洗了挂在浴室里,又把浴室弄得湿淋淋的,怕同屋的不高兴,所以她决定多买几件。 她把那种很便宜的三角裤买了一些。但买胸罩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便宜的胸罩都要六、七块一个。她想,这都是穿在里面的,买这么贵的干什么?后来找来找去,总算在wal-mart找到一种两块五一个的,化纤布做的,不透气,也没什么形状,但因为便宜,她就买了好几个。 那次是lily开车带她去wal-mart,看到她买那种廉价胸罩,lily就说她对自己太小气了。lily说:“你的一对‘咪咪’又高又挺,豪情万丈。我要是有你这么一对好‘咪咪’,肯定要买最好的bra,好马配好鞍嘛。” lily的胸不高,所以总是买那种垫得厚厚的、下面有金属杠杠支撑的胸罩,一个就要二十多块,有的还要四十多。 海伦说:“这玩意又不穿外面,买那么好的干嘛?” lily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女人的价值和品位,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内衣显示出来的。外面的衣服可以随便一点,里面的衣服一定要讲究,不然男人一看就觉得你品位低,对你失去了性趣。” 她不解:“男人对我没兴趣,我正好可以清净一下,睡个囫囵觉,有什么不好?” lily哈哈大笑:“你怎么把做爱说得象做苦工一样?能逃就逃,能躲就躲?男人有性趣,你不是也能happy一下吗?” 海伦觉得lily到底是年青的一代,对这些事的看法跟她完全不同。她说:“有什么happy的?白天累得要死,晚上还要打夜工备课、批改作业、写论文,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最讨厌被人弄醒——” “估计你老公根本没尽到做丈夫的责任,没让你品尝到做爱的乐趣,你才会这么说。我听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这个年龄,应该是胃口很大的呢。” 海伦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支吾两句就扯到别处去了。不过她心里也有点奇怪,她也听说过“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但她从来没渴望过跟李兵做那事,也不知道自己结婚这么多年,到底有没有过“性高潮”,因为书上杂志上把女性的性高潮都是说得玄而又玄,基本上就是说“你认为有就有,你认为没有就没有”,完全没有一个客观的衡量标准。不象男性,有那么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 她换个话题说:“哎呀,我还不知道‘咪咪’有这个意思,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叫女儿‘咪咪’了。等我女儿来美国了,一定给她起个别的小名,免得别人笑话。” lily说:“真奇怪啊,你说你的女儿吃奶吃到一岁多,怎么你的‘咪咪’没吃垮掉?” “怎么没吃垮?比以前垮多了——” lily惊叹:“啊?这还是吃垮了的?那以前没垮的时候不是更挺?难怪你老公死抓着你女儿不放,原来抓那个咪咪是为了这个‘咪咪’。” 海伦从来没想过李兵舍不得的就是这个“咪咪”。刚开始谈朋友的时候,因为“咪咪”还是禁区,李兵似乎很感兴趣,总想把手伸到那个地方去。后来把这个地区对他开放了,他的兴趣也就下去了。结婚之后,他很少碰那里,或者说他很少碰她身体的任何地方。他平时几乎不碰她,只在干那事的时候,集中精力打歼灭战。他从来没有心思欣赏她的身体,也懒得脱她的衣服,只把她的内裤扯下,就上去了,多半是一刻钟内解决战斗。所以她从来不觉得那是“做爱”,对她来说,那只是一种家务劳动,你不喜欢,但还是要做。 她正想着,听见电话那边咪咪的声音:“妈妈,你那里是白天还是晚上啊?” “妈妈这里是晚上。咪咪在沈叔叔家做客呀?” 咪咪问:“妈妈,我今天可不可以叫戴阿姨做我的妈妈?” 戴阿姨是小沈的女朋友,现在应该是妻子了。海伦不解地问:“咪咪,怎么想到要戴阿姨做妈妈呢?你不是有妈妈吗?” 咪咪解释说:“可是你不在这里呀,爸爸在喝酒,如果他喝醉了,我好怕,我想叫戴阿姨陪我。妈妈你不要生气——,我到美国来了,还是你做我的妈妈——” 海伦觉得鼻子发酸,她知道李兵一喝醉,就躺在那里昏睡,象死了一样。以前遇到那样的时候,咪咪总是吓得要命。现在她不在家,咪咪肯定更害怕了。她走之前,嘱咐了李兵无数遍,叫他千万不要喝醉,李兵也赌咒发誓说再不会喝醉了的。但她知道李兵见了酒就什么都忘了,再被人激将一下,肯定把自己的誓言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到女儿小小年纪,不得不自己想办法求生存,而且怕得罪了妈妈,她心疼得泪流满面,哽咽了一会,她对咪咪说:“妈妈不生气,但是戴阿姨今天是新娘,她要陪沈叔叔,不能陪你。咪咪,去叫你爸爸来听电话——” 第15节 李兵一拿电话,情绪高涨地叫道:“嗨,海伦,正想跟你打电话呢。怎么样,今天不上班?” 海伦知道李兵从来没有搞清楚中美两国之间的时差,说了无数遍了,他还是在清晨六点多钟或者半夜两三点钟打电话给她。她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下时差,说现在是美国的深夜,然后说:“今天记得别喝醉了,喝醉了咪咪会很害怕的,而且你骑车带她回去也很危险,少喝点,喝醉了自己也难受——” 李兵哈哈笑着,说:“我什么时候喝醉过?就算喝多一点,心里还是清楚的,酒醉心明嘛——” 海伦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通,直到李兵言之凿凿地保证绝对不会喝醉了,海伦才让李兵叫女儿来听电话。她对女儿说:“咪咪,别害怕,妈妈交待爸爸了,叫他别喝醉了。我把高妈妈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你害怕的时候,就给高妈妈打电话。” “高妈妈”就是于真,因为个子高,咪咪从小叫她“高妈妈”。海伦跟于真关系很好,如果不是李兵从中作梗,海伦就把女儿托付给于真了。于真有个女儿,叫瑶瑶,比咪咪大两三岁,跟咪咪玩得很好,如果把女儿放于真那里,她会很放心。 但李兵说什么也不肯让咪咪跟着于真,说这让别人知道,我还怎么做人?我是当爹的,你却把孩子放别人那里,那不等于是往我脸上吐唾沫? 逢到这种时刻,海伦就羡慕那些没丈夫的女人,至少别人可以不受干扰,自由自在地按自己的方式爱孩子。 海伦跟咪咪打完电话,又给于真打电话,把今天的情况讲了一下,说如果咪咪打电话给你,就请你把咪咪接到你那里去。 于真有点担心:“李兵会不会不高兴?他这个人扯起歪皮来,是很会找岔子的——” 海伦安慰说:“如果是他自己喝醉了你才把孩子接过去的,他应该没什么脸扯皮。” 于真说:“好,如果你咪咪打电话来,我就把她接到我们家过暑假。有她在我这里,我瑶瑶有个伴儿,好带多了。” 第二点上午十点左右,lily还在睡觉,海伦不放心咪咪,跑到客厅,又往小沈那里打了一个电话。李兵一拿电话,讲了两句,海伦就听出他已经有点醉了,连忙压低嗓子交待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李兵大着舌头说:“我现在没喝呀,饭已经吃过了。你放心,今天不回去,玩通宵,你不用担心咪咪跟一个醉鬼呆在一起——” 海伦劝道:“今天别人小沈新婚,你们不让别人小两口洞房花烛夜,还呆在那里玩通宵?” 李兵哈哈笑着说:“现在还兴什么洞房花烛夜?老早就睡在一起了,哪里在乎这一天?” 海伦很同情小戴,想她新婚之夜,家里却挤满了这些闹闹哄哄的酒鬼牌鬼们,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想到这一点,她就有种内疚感,因为小戴是她以前教过的学生,小沈是到她家来参加咪咪的生日庆祝时认识小戴的。不用说,咪咪的生日庆祝会也被李兵和他的酒友们“篡党夺权”了,酒鬼们喧宾夺主,闹完酒还想在海伦家打牌,被海伦冷着脸拒绝了。 这样的庆祝一般都是以夫妻冷战告终,因为李兵不能在家里开麻将桌子,在他那些“麻友”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但住的房子是y大分给海伦的,也是海伦花钱买下的,李兵还不敢太放肆,一般就到别人家打牌去了。但他的怨气一直积存在那里,有机会就要发作,说海伦不会为人,把他的朋友都得罪了。 小沈在咪咪的生日庆祝会上见到了小戴,就叫李兵来请海伦做媒。海伦不愿做这个媒,因为她自己有这么一个“烟酒牌”全面发展的丈夫已经伤透了脑筋,她不愿把小戴也推进一个火坑里去。 不过小沈比她想象的要神通广大得多,也可能李兵从中帮了些忙,总之,小沈终于把小戴追到手了。 海伦担心地问李兵:“那咪咪待会在哪里睡?” “就在小沈家睡,现在天热,沙发上,地上,哪里都可以睡——” 海伦连忙说:“你不要让咪咪睡地上,她受了凉会咳嗽的。你要给她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是婚礼,人杂得很,她一个小女孩,如果出点什么事——” 李兵这时又似乎很清醒:“你快不要乱说了,大家都是朋友,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卑鄙——”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家王敏的女儿不是六、七岁就被她爸爸的朋友给——那个了吗?” 李兵很生气地说:“王敏的老公是个什么东西?他交的朋友都是下三烂的角色。我交的朋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都是党政军领导人,都是我敢拍胸担保的。你看不起我的朋友,就是看不起我——” 海伦不好再说什么了,知道再说只能是有害无益,她飞快地动着脑筋,看能不能让于真现在就来把咪咪接过去。 李兵见她不吭声,缓和了口气说:“呆会我打牌的时候抱着她睡,好不好?这下放心了吧?” 海伦想,抱着睡,咪咪固然会受烟雾影响,但比让咪咪一个人睡在别的什么地方安全,只好退步说:“那好吧,你记得别喝醉了,让那些打牌的别抽烟,有孩子在那里——” 她放下电话,觉得心里非常不安,翻腾得厉害,只想一脚跑回中国,把女儿接来。她出国的时候,听人讲只要有全额奖学金,家属就很容易签出来,所以她大胆地到美国来了,但没有想到探亲会这么不顺利。 她也曾想放弃美国的学业,回中国去,但很多人都劝她,说你不拿个博士,你以后在高校怎么混?你们学文科的,出来读书不容易,不应该轻易放弃,你丈夫和女儿多签几次,总会签出来的。 她的好朋友洪漪也拿自己的例子劝她,说你呆在美国,还有希望摆脱丈夫,要到女儿。如果你回到中国,肯定斗不过李兵,他的那些兄弟和牌友可以让你既要不到女儿,又离不成婚。他们把你困在那里,或者把你女儿藏起来,让你活得生不如死。你女儿现在受苦只是暂时的,李兵为了出国,不敢把她怎么样的,但你如果回到中国去,那你就被他捏死了。 洪漪的情况跟她差不多,也是遇到一个既不爱她,又不让别人来爱她,既不跟她好好过,又不肯离婚的丈夫,用儿子做人质,死死地把洪漪捏在手里。 后来洪漪出了国,把丈夫和儿子都办出来了。洪漪的丈夫到了美国就失去了他在国内的威风,最终被洪漪把他离掉了,而且儿子也被判给了洪漪。她丈夫后来回了中国,刚开始还跑洪漪父母家去找麻烦,但后来洪漪把父母也办出国来了,终于为这事划上了句号。 有洪漪这个成功的先例在眼前,海伦又觉得自己还有一线希望。她觉得如果能把女儿接到美国来,平安地跟李兵离掉婚,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海伦打完电话,就去上班。她到了店里,把前面店堂打扫了一下,正在厨房吃早餐,就听电话铃响了。她放下早餐,想跑过去接电话,但benny已经帮她接了,夹在颈子上,边炸芝麻鸡,边听电话。 benny讲了两句,就对海伦说:“是找你的。” 海伦接过电话一听,是lily,在电话里呼救:“helen,想到你们餐馆来混饭吃,结果忘了带你们餐馆的地址,下了高速公路,不知道往哪儿走了。” 海伦自己会开这段路,但她说不清楚,只好把benny叫来给directions。她听见benny一点一点地给lily讲怎么走,就像他上次在电话里教她一样,她肯定他就是jackie,因为他描绘路线的方式都跟jackie一样。她现在已经有点忘了jackie电话里的声音究竟跟benny有什么不同了,感觉都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lily找到店里来了,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面是一条牛仔短裤,脚下是白色的短袜,白色的旅游鞋,把她的美腿尽情显露,连海伦看了都觉得lily那两条腿实在长得好,又长又直,流线型的,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到底才二十五岁,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显得又活泼又可爱。 海伦把lily介绍给大家,也把餐馆里的几个小伙子介绍给lily,然后她让lily在一张餐桌前坐下,拿了个饮料给她,又问她吃了早饭没有。lily说没吃,海伦就问她想吃什么,随便点,她请客。lily点了个锅贴,还有一个酸辣汤。海伦在一张menu上圈了一下,交到厨房里。 店里几个小伙子争着献殷勤,有的帮lily拿餐巾纸,有的问lily喝不喝icetea。老板还放下手中的活,坐在lily对面,跟lily聊天,两个人一下就讲得火热,老板把lily逗得直笑。 lily也是个很会为人的人,马上说要到wal-mart去买个西瓜回来给大家吃,大家客气了一通,lily还是跑去了。 lily一出餐馆门,几个小伙子就议论上了,阿sam说:“我说了吧?阿姨的‘乌米’更我正相配,她起码有一米六四,这里有谁配得上她?你们都太矮了,只有我配得上。” 老板说:“站着相配不相配没用的,关键是要倒下去两个人相配才行。你跟她高度相配,难道你准备从早到晚站在那里跟她比高矮?” 海伦很佩服老板,似乎没有什么能挫败他的自尊,他总有办法把自己放进最优秀的分子里面去。她想,谁要是嫁了老板,这一辈子一定不会垂头丧气,因为他是个思想上不亏本的人,你不论怎么样打击他的积极性,他都能发挥阿q理论,连本带利赚回来。 阿gam说:“lily的腿生得太漂亮了,看着就想摸一摸——” 老板呵斥说:“你个‘衰仔’,一个nina还没搞定,又在打我老婆的主意?” 海伦见老板这么块就把lily划在他名下了,忍不住想笑。阿gam反唇相讥:“你才是‘衰仔’,娶了一个福建老婆,又养了一个小情人,现在又来打lily的主意?等她一回来,我就告诉她你有老婆。” 老板耸耸肩:“有老婆没关系耶,马上就离掉的嘛,我是‘米国公门’,可以帮lily搞定身份的,你能不能呀?” 海伦听他们在那里为lily打嘴仗,乐得偷偷笑。她早就发现这几个小伙子都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只会图嘴巴快活,而且只敢背着快活,真的等到要上去“泡”的时候,又吓得畏缩不前了。 有时店里来了年轻的女顾客,他们都特别殷勤,等人家走了,就议论一通,过个嘴巴瘾。遇到那些穿得比较暴露的,还要用眼睛“大吃冰淇淋”,就是把那些暴露部位猛看一通。 从他们的议论中,她得出一个结论,似乎女人的脸相对他们来说并不那么重要,反而是女人的身材更值得他们议论一番。有时店里来了墨西哥女人,都是脖子很短,人很壮实的那种,眼睛大,睫毛浓,说起来应该很好看,但因为脖子短,头好像直接放在胸膛上,加上皮肤黑,没腰,就显得不怎么漂亮了。 但几个小伙子却很喜欢那样的女人,一个个对人家的胸脯赞不绝口。人家进门来,几个人就用眼睛“丈量”别人的胸;人家走出去,几个人就用眼睛“丈量”别人的屁股,惊叹:“好大啊!” 如果是别的人这样做,海伦就会觉得那些人无聊了,但因为是这几个小伙子,她就觉得他们很令人同情,因为这好像是他们唯一跟女性打交道的机会了。其它时间,他们呆在自己的住处,也就是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可能都是几年没闻过女人味了。 lily从wal-mart买了西瓜回来,几个小伙子就抢着帮忙拿到厨房,洗净了,放在案板上切开了,让大家吃。海伦正在接一个单,跟lily打了个手势,表示接完就过来陪她。 lily刚在餐桌前坐下,benny就端着一个tray出来了,上面装的是lily的order,除了她点的东西以外,benny还为她炸了大虾、鸡翅什么的。 海伦发现benny破天荒地没有放下order就跑回厨房去忙,而是在lily对面坐下,跟她聊天。海伦听见他们多数时间是讲英语,大概benny不想在lily面前结巴。她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本来是准备接完电话就去陪陪lily的,现在她也不想去了,反而走进厨房去问老板有什么活干。 第16节 海伦来到厨房后面,见几个小伙子都在包“蟹角”,英语叫crabrangoon。皮子就是一般的馄饨皮,但馅子是用cheese和人工蟹肉等做成的,白白的,粘粘的。包的时候,在面皮的四边糊上蛋清,把四个边的中间捏在一起,四个角就突了出去,象朵花一样。包好后放在冰箱上层冻起来,卖的时候,放油锅里炸一炸就行了。 她挤到桌子边,帮忙包“蟹角”。这些活,虽说都叫sidework,但其实是中餐馆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真正炒菜卖菜的时间就是中午那一阵和晚上那一阵,其它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做这些sidework。 餐馆的人都把中餐馆叫“唐人餐馆”,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听说唐人餐馆最费时的就是processing,唐人餐馆花在processing上的时间比其它任何一种餐馆花在这上面的时间都要长。象麦当劳这样的店,很多东西买来的时候就是半成品了,鸡块是现成的,面包是现成的,土豆条是现成的,卖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弄熟就行了。 但唐人餐馆不同,大多数东西买来都是很raw的,都要加工,而且都需要手工来做,没有什么机器能够代替。海伦在餐馆看到的唯一可以算得上“机器”的东西就是那个切肉机,把肉冰冻得硬梆梆的了,就可以拿到那个机器上去切,可以调节厚薄,切出不同的肉片来,其它的processing都是手工。 餐馆每个星期都要包馄饨,包蟹角,包面干,每天都要“摸虾”,“摸雪豆”,切芥兰,切洋葱等。这些都是海伦能做的,所以她总是积极地跑去帮忙。象包春卷和包饺子这样的活,她想帮还帮不了,因为她包出来的春卷时大时小,经常卷得不够紧,放油锅里一炸,里面的馅子就漏出来了。 就因为这,餐馆里有了一个“切口”,如果有谁盯一个女顾客盯久了一点,其它人就会说:“当心啊,不要搞得象阿姨包的春卷一样了——” 老板见她也挤在那里帮忙,问:“你不去陪你的‘乌米’?” 海伦说:“有benny陪她,不用我陪。” 老板嘿嘿笑,说:“阿姨,喝醋了?你应该向我‘斜习’,你看benny把我老婆抢跑了,我就不喝醋。” 他们几个都是说“喝醋”,而不说“吃醋”。在海伦听来,“喝醋”比“吃醋”还厉害。吃醋嘛,似乎只是尖着筷子沾一下醋,放到嘴里尝尝,这“喝醋”就完全象是抱着个醋坛子,咕嘟咕嘟地猛灌。 她被老板这样一说,很尴尬,不知道老板是信口开河地乱说,还是当真的。她赶快声明说:“我喝什么醋?我正想把他们两个凑拢呢。我这次叫我roommate来玩,就是想为他们做个媒——” 她撒了这个谎,心里很虚,怕他们看出来了。她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你说没吃醋就行了,何必又编出这么一个谎来?这几个小伙子明明都有点喜欢lily,你何必要在里面乱点鸳鸯谱呢?等他们自己去“互相残杀”,决出一个胜利者来,不比你在里面搅和、把这几个都伤害了好吗? 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几个小伙子并没有大声嚷嚷说她偏心,反而好像都默许了一样。她发现刚才几个抢着献殷勤的人,自从benny出去坐在lily对面了,他们几个就都退到厨房来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讲哥们义气,还是知道自己竞争不过benny,所以他一出马,其它人就自我退场了? 或者是因为他们几个都不avable了?开开玩笑可以,轮到动真格的了,他们又都跑了?刚才阿gam说过老板有老婆,还有小情人,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她问老板:“怎么阿gam说你有老婆?” “因为我是有老婆嘛。”老板得意地说,“看不出来吧?我是babyface嘛,永远都象小孩子的。我老婆是福州人,是我以前老板介绍的,我把她办到美国来,她给了我三万美金。阿姨,你不知道吧?我是用卖身的钱开的这个餐馆。早知道餐馆这么不赚钱,我就去开‘鸡道’了。” 海伦猜“鸡道”就是妓院的意思,不禁笑起来:“你应该是做鸭吧,怎么是做鸡呢?” “我把我自己卖了,供人摧残,怎么不是做鸡?我很亏啊,被我老婆软禁在福州的饭店里,摧残了一个月,回到美国的时候,路都走不动了。阿姨你看我这么英俊潇洒,三万卖得太贱了吧?” 海伦见老板说得这么好笑,有点不相信他的“卖身”历史,她问:“你真的是用假结婚的钱开的餐馆?” “我骗你干什么?你不信问阿sam罗。他呢,跟我不同,他花了三万块钱让别人摧残他,可惜别人都不愿意摧残他。” 阿sam不服气:“切,就你老婆那个样,她想摧残我,我肯定要做‘抗日英雄’。阿姨,你不知道,他老婆是飞机场一个——,哪里有我老婆漂亮?阿gam,你评评理,看谁的老婆漂亮。” 阿gam嘿嘿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试过你们的老婆——”话还没说完,阿sam就要去打他,阿gam吓得跳一边去了。 海伦问:“飞机场是什么意思?是一到美国就飞掉了吗?” 老板暧昧地笑:“阿姨连飞机场都不懂?飞机场嘛,就是——什么都没有。” “没钱?没身份?”海伦仍然不懂。 老板指指自己的胸:“就是跟我一样,平平的,没包包,胸前不伟大,手感不好。” 海伦一愣,脸也红了,不敢再提这个话题。小录音机里正在放,她虽然听了很多遍了,但今天突然被歌词触动了心怀: “爱过的人我已不再拥有 许多故事有伤心的理由 这一次我的爱情,等不到天长地久 错过的人是否可以回首……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最后在别人的故事里我被遗忘” 她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为什么被这个歌词打动了,就觉得歌词写得很好,音乐也很伤感很美。她听了一遍,似乎还没听够,又跑到录音机跟前,倒回去重放。听完第二遍,她正想再倒回去重放,老板叫了起来:“阿姨,不要往我伤口上撒盐嘛。” 她不懂,但马上停了手,不解地问:“老板,你怎么不愿听这个歌?” 老板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就很伤心,你还一遍遍放这个歌,那不是往我伤口上撒盐吗?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歌就是为我写的。” 海伦觉得老板说话的口气不象真伤心的样子,她甚至不知道老板说的伤心是不是“伤心”两个字,因为老板把“伤心”两个字天天挂在嘴边。牛肉买回来,说今天的牛肉很“伤心”;芥兰送过来,说今天的芥兰不够“伤心”,叫送货的拿回去换“伤心”的芥兰来。 她有很久都没搞懂牛肉为什么会“伤心”,问了老板,老板解释了一通,又被店里的人用各自的国语七嘴八舌地翻译了半天,她还是没搞懂。最后benny写在纸上了,她才发现老板的这些个“伤心”都是“新鲜”的意思。 老板按海伦的发音学了半天,还是分不清“伤心”和“新鲜”,气得一挥手,说:“不‘斜’了,国语太难‘斜’了。” 她不知道老板今天说的“伤心”是不是又是“新鲜”的意思,但“新鲜”似乎跟这个歌没什么关系。她问:“老板,你说的这个‘伤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板长叹一声:“哎,阿姨阿,你的国语太糟糕了,怎么什么都听不懂呢?你还说你以前是老师,你这样的国语,怎么教‘斜生’啊?你看我的国语多好,你说的什么我都听得懂。” 正在说,benny和lily都走进厨房来了,lily也挤进来帮忙包蟹角。海伦问:“你吃完了?” 老板又插嘴纠正说:“不能说吃完了,要说吃饱了。吃完了,以后就没有了。” 海伦和lily都忍不住笑。benny说:“我的国语很好耶,我读小学的时候还得过普通话比赛第——三名的——” 海伦觉得他是故意在lily面前卖弄,大概太想博得lily的好感了,她心里有点莫明其妙的不快。 老板问海伦和lily:“你们知道不知道那次比赛有多少人参加?” 海伦听老板这样问,心想一定是很多人参加,于是猜个大数目:“一千?” “nope。” lily也猜:“两千?三千?“ 老板又说:“nope。”海伦正想再猜多一点,老板说:“总共就三个人参加。”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lily伸出手,在benny手臂上打了一下,嗔道:“得了最后一名,还吹?” 海伦看得一愣,不知道刚才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怎么lily一下就进展到可以撒娇打benny手臂的地步了。她知道lily是比较开放的,但她看见benny似乎没什么不适,反而有点炫耀的样子。她发现自己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好像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那天餐馆的人都留lily吃午饭,说刚才吃的都是糊弄美国人的东西,不算不算,待会吃点我们正宗的中国餐。lily也不客套,就留下来吃午饭。照例是benny做饭,他做了一个清蒸龙利鱼,一个蚝油芥兰,还有一个红烧鸡翅。 海伦很喜欢吃这几个菜,特别是清蒸龙利,没刺,肉又嫩,不知道benny做的什么sauce,浇在鱼上面,又香又甜,连那些切得细细的葱丝她都很喜欢吃。芥兰不是芥兰花,而是很嫩的芥兰菜,用热水烫过,扮上蚝油,很“伤心”,很可口。红烧鸡翅已经是餐馆的“老三篇”了,但海伦仍然很喜欢吃。 lily吃得赞不绝口,直夸benny手艺好,说谁要是做了benny的老婆那就享福了。老板“切”地一笑:“你以为那个傻呼呼的在家里也做饭?他在家从来不做饭的,他是最小的嘛,从来都是他的老妈和姐姐做给他吃的。” lily很感兴趣地问benny:“你家里人都在这里?” 老板代答:“都在‘柳椰’(纽约)。” lily又问benny:“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打工?” benny咕噜说:“‘柳椰’是我的伤心之地嘛——” lily还想问什么,老板突然问:“阿姨想不想到‘柳椰’去玩?” 海伦还没去过,想等女儿来了一起去。老板不等她答话,又说:“我过几天要到‘柳椰’去跟我那个傻呼呼的老婆办离婚,阿姨你跟我一起去,帮我当翻译。” 她见老板是有求于她,不好推脱,就说:“如果是开车去我就去给你当翻译,如果是坐飞机就算了。” 老板说:“‘当盐’是开车去,那里会打飞机去?我们一路开过去,路上可以到华盛顿去玩。我在‘柳椰’住了十几年,熟得很,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玩——” 海伦对玩倒不是很感兴趣,但她想到老板需要她去做翻译,办他离婚的事,她还是愿意帮这个忙的,于是点头答应了。 benny问:“你真的要跟那个傻呼呼的去‘柳椰’?”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眼神很怪,好像在瞪她一样。她没答话,他又说:“你不怕他在路上——把你卖了?” 她笑了一下:“卖给谁?一把年纪了,卖不出去了。” lily开玩笑说:“谁说的?他可以把你卖去跳脱衣舞。” 海伦也开玩笑说:“卖去跳脱衣舞?只怕衣服一脱,看客都吓跑了——” 阿gam、阿sam和老板都嚷嚷:“阿姨,你现在就跳一下,看我们跑不跑.” 几个人哈哈大笑,海伦看了benny一眼,发现他又在瞪她。 第17节 吃过午饭,lily玩了一会,就说要回去了。海伦见餐馆是没什么好玩的,也不强留,只问lily想不想带点东西回去当晚餐。lily说刚才那个炸大虾很好吃,想order一个。海伦正要去冰箱上层拿那种裹了面粉的大虾,benny已经眼疾手快地拿了几个,放进油锅里了。 海伦站在那里,看他精心地翻动炸在油锅里的大虾,好像生怕炸糊掉了一样。他那份细心,用在她身上时,她感到那样熨贴,好像心里那些小摺子都给熨平了一样。现在他把这份细心用在lily身上,就有点象是一个滚烫的熨斗猛地碰在她心上,有种刺痛的感觉。 过了一会,他把炸好的大虾拿出来,沥干了油,用白色饭盒装好了,还放了两个专门跟大虾的sauce在里面,然后打好了包,提出来给她。她觉得他这样做有点欲盖弥彰,他干嘛不自己给lily呢?还要先给她,搞得象出order一样。 她把lily送出餐馆,开玩笑一样地问:“怎么样?看中了谁没有?” lily笑着说:“都不错,几个人都不太象土著广东人,不是那种皮肤黝黑、嘴巴突出、鼻子塌陷的马来种。benny说他姓曾,是曾子的后代,可能是很早以前,祖先从北方逃难到广东去的。” “都不错,总不能都泡了吧?”海伦自己也好笑,在餐馆干了这一段时间的收获之一,就是满口“餐馆国语”。 这个“泡”字,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现在用起来也轻车熟路,一溜就出来了。究其原因,主要是这个“泡”字着实形像。如果用“爱”,似乎又太严重了;用“谈”,火候又不够;用“追”,倒是可以表现心情之急迫,但只有“泡”才能表现出那种四面出击,铺天盖地,持之以恒,软磨硬缠的气势。 lily说:“老板是公民,但矮了一点;阿sam身高合格,但有点女人气;那个马来西亚小男孩好像身体不怎么好一样。benny长得还行,可惜不是公民,只有绿卡——” “你连这都打听出来了?”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用打听?他们想泡你,自然抢着把这些告诉你。” 海伦想,benny就没抢着把这些告诉我,看来还是有区别呀。她试探地说:“那——干脆就泡benny吧。” “嗯,明天晚上a大有个华人舞会,joe告诉我的,但他不肯跟我一起去,大概怕影响他泡妞,你问问benny愿不愿意去,愿意的话我明天开车来载他去。打扮一下,谁也看不出他是做餐馆的,冒充个硕士绰绰有余了。” 海伦说:“他可能去不了,因为我明天休息,如果他走了,就没人听电话,其它人都不会接单的。” “那你可不可以跟谁换休呢?你如果换到别的时间休息,他不就可以去了吗?我知道餐馆星期天一般都不忙的,主要是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忙。” 海伦想了一下,说:“我去跟别人换休息时间吧,我明天上班,让他跟你去舞会。” lily走了之后,海伦回到店里,掏出钱,要为lily点的order付帐。benny摇摇头,说:“不用嘛——” 海伦还在坚持,他推着她的手,好像是让她把钱收回去。她赶快把手缩了回去,摆出一副媒人的架势,问:“怎么样?对我roommate印象如何?” 他扬了扬眉毛,说:“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 她想,他大概觉得我电话里的声音不好听。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好听,不娇媚。可能是当了几年老师,搞得嗓门有点大,不管听众是多少人,说话都象是对着一大教室人一样。 她问:“难道她真人的声音不好听?” 他没直接回答,过了一会,才说:“牙有点黑。” 她想,牙黑关声音什么事?是不是说声音很好听,可惜牙有点黑,所以宁愿从电话里听?不管是什么意思,她发现自己听到他说lily好的地方时,心里就很失落,听到他说lily不好的地方时,心里竟有一种欣慰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卑鄙无耻过,从来没有因为吃醋而心情郁闷过。那个李虹来找李兵,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时候,她从来没觉得难受,只希望他们要做就做彻底,不要做个鬼又吓不死个人。 没曾想,到了三十六岁了,反而吃起醋来了,而且是为了这么一个小毛孩。她感到这种吃醋的心情完全是不受她大脑控制的,她的大脑可以控制着她不去表现这种醋意,但没办法控制她不产生这种醋意。她决定要悬崖勒马,不然就要摔得粉身碎骨了。 她把星期天晚上舞会的事告诉了benny,问他愿意不愿意去。他摇摇头:“我怎么去?餐馆里走不开——” 她提议说:“我把明天的休息跟谁换一下,我明天在这里顶着,你去舞会。” 他很怪地一笑,问:“你拿什么顶?”见她没听懂的样子,也没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只说,“我不在这里,谁来做油锅?有这么多东西要——炸——” “我会炸,实在不行我叫老板帮忙。”她说着,就去找老板,问她可不可以跟谁换个休息时间。 老板说:“正好我也想让你换个时间,以前星期天是阿sam休息,送餐的老伯走了以后,阿sam就休息不成了。你来了以后,本来是想让阿sam星期天休息的,但是怕你要跟你老公happy,所以把星期天让给了你。你愿意换,正好啊,因为星期一要做鸡。” 海伦知道老板说的“做鸡”就是processing整只的鸡。店里一般买整只的鸡,便宜一些,然后老板和阿sam就把鸡大卸八块,不同的部位派不同的用场。鸡腿肉切成小块,做芝麻鸡;鸡翅就裹上面粉,做炸鸡翅;鸡胸上有一条长长的净肉,挖出来做鸡串。鸡胸上其它的部分就切成片,做芥兰鸡什么的。连拆下来的鸡骨架都有用,煮在汤锅里,炒菜的时候,用来做汤。 店里只有老板和阿sam会“做鸡”,benny一直是做前台的,不会做这些,阿gam是打杂的,也不会做这些。 老板马上告诉阿sam,说阿姨可以跟你换休息时间,阿sam没意见,反正他哪天休息都一样。 阿gam听了,很高兴,问海伦星期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可不可以把他带到他女朋友的小姨家去,他住在那里,他女朋友也住在那里。 海伦问了一下地址,觉得不难找,就一口答应了,顺便恭喜阿gam:“你跟女朋友都住在她小姨家,那你这次来美国没有白跑嘛。” 老板说:“怎么没白跑?你以为他住在那里就有戏了?没门,他女朋友早把他甩了,是她小姨想把房子租几间出去,让房客帮她供房,才让他住那里的。阿gam是个傻呼呼的嘛,一定要每月花几百块冤枉钱,每星期跑回那里去一次,又远,又没车,住那里也挽回不了nina的心。傻呼呼的。” 海伦没想到阿gam爱得这么痴,平时嘻皮笑脸,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么说来,店里只有benny没老婆没女朋友,难怪他们几个人一见benny去泡lily就都让开了道。 她不好多问阿gam的事,就回到前面去,告诉benny,说已经把休息时间换好了。她劝他说:“去舞会玩一玩吧,你长年累月在餐馆干活,从来不休息,怎么有机会接触女孩子呢?” 他楞圆了眼睛望着她,给她的感觉是他又在瞪她。她不知道他这样望她是什么意思,也不解地望着他。两个人四只眼睛对峙了一会,他率先望到别处去了,学她的口气说:“去舞会玩一玩吧,可以接触男孩子——” 她差点说出“我婚都结了,还接触什么男孩子”,但她及时地想到了自己的fakeresume,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改为:“两个女的跑去跳舞?那象什么话?” 他仿佛不经意地问:“怎么不叫你那个‘小白脸’陪你去呢?” 她一愣:“我哪个‘小白脸’?” “‘当盐’是跟你同——居的那个‘小白脸’罗。” 她吃了一惊,难道是李兵打电话到餐馆里来,被benny接到了?但是她想起她根本没告诉过李兵这里的电话。难道是李兵打电话到她住处,被她的两个roommate接到,他们告诉了李兵这里的电话号码?但是benny为什么称他“小白脸”呢?只有人说过李兵长得象恐怖分子,但还没人说他象小白脸。 他见她愣在那里不做声,就唱起张学友的: “怎么你今晚声线尖了,发型又乱了 彷佛剧烈运动完,散了,一看表,心里知不妙 这晚你去过那里吧?与那个他静静弹着旧调 你坏了,说大概夜了,让你秀发乱了 急急撒娇:背著我不敢轻佻 玩够了,请揭晓 你做错事了,让你秀发乱了,应对乱了 太过分了,恤衫反转著了 (你昨日到底去咗边度?)……” 这首歌是粤语的,讲一个男孩发现自己的女朋友跟她的旧情人幽会,回来后对他特别好,让他看出了破绽。这歌的曲调很轻快,句子很短,听上去真有点象一个吃醋的情人在责怪他的女朋友。海伦听过几遍,听不懂歌词,特意把磁带盒里面的歌词掏出来看过,所以知道他在唱什么。 她想他是不是发现她其实是有丈夫的,对他撒了谎,所以才唱这个歌? 他边唱边往后面冰库走,脚下合着歌曲的节奏,踏着一种欢快的舞步。她猜他一定很会跳舞,特别是迪斯科之类的,因为他的腰胯扭动得份外灵活,动作的节奏感很强,很像那种听到舞曲就会用脚“找点子”的人。估计他还是很想去跳舞的,也许他去几次这样的舞会,就会认识一些女孩,就可以找个女朋友。 她觉得他窝在这里干餐馆,实在是太委屈他了。她总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应该可以干更大更好的事业,也应该能找个聪明漂亮的女朋友,关键是要有机会。只要他有机会接触女孩,一定会有女孩爱上他。 他在冰库拿了鸡翅出来,又一路舞了回来。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活泼,可能是今天lily来了的缘故。她想其它那三个小伙子至少还有个女朋友、小情人、假老婆什么的,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是个“光杆司令”。她很同情他,二十五、六岁的男孩,没有女朋友,一定是很难熬的。 他见她在看他,就停止了载歌载舞,问:“怎么样?承认不承认?” “承认什么?” 他又唱道:“承认你做错事了,让你秀发乱了,应对乱了,太过分了,恤衫反转著了。”然后他用粤语说,“你昨日到底去咗边度?” 最后一句因为是歌词里的一句话,她居然听懂了,回答说:“我昨天哪里都没去——” “那个‘小白脸’是谁?” “哪个‘小白脸’?”她勉强问了一句,在心里盘算如果他说出李兵来,她应该怎样应付。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他知道她丈夫没跑掉。 “‘当盐’是那个打电话到餐馆来的‘小白脸’罗。” “你怎么知道他是‘小白脸’?你看见他了?” “我——还用看见?”他似乎有点生气,“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小白脸’。” 她不敢问“小白脸”的名字,只在盘算呆会怎样把这个谎撒圆。如果早知道这家餐馆的人这么好,她刚开始就不用撒那些谎了。撒那些谎都是为了他们雇她,现在看来,当时就是不撒谎,他们也会雇她。但现在谎已经撒了,只有接着撒下去,不然他们就知道她刚来的时候撒了谎,就把她看白了。 她正在急急忙忙地想招,就听他说:“不——许你跟那个‘小白脸’在一起——” 她不知道自己听错了没有,她抬眼看他,发现他又在瞪她,而且带着几分专横地说:“听见了没有?不许你跟那个‘小白脸’在一起。” 第18节 海伦担心地想,如果benny知道她一直是在骗他,肯定就再也不相信她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理解她撒谎的初衷,不是存心要骗他,只是想让餐馆收下她打工。 撒谎这种事,就是不能开头,一旦开了头,就没办法挽回,要么接着往下撒,要么自己揭穿自己,承认先前撒了谎。不管选择哪种方法,都有可能被人当作骗子,从此不再相信你。在一个地方撒了谎,似乎就没办法洗刷自己了,只能换一个地方,从头来过,跟撒谎史一刀两断。 她正在忐忑不安,就听他象小孩子做错了事一样小声问:“说了他是‘小白脸’,你不——开心了?”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呃——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下雨嘛,他打电话来问你走了没有——” 她一下明白他说的“小白脸”是谁了,松了一口气,心想,你差点把我吓死。她连忙解释说:“噢,那是我的roommate。” 他追问:“‘roommate’?你跟他share一个room?” 她见他这样咬文嚼字,就改个说法:“那就叫他‘apt-mate’吧,我们只是住在一个apt里。我跟lily住一间房,他住另一间。” “他在泡你呀?”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象吃醋一样呢。但她马上想到一定是自己自作多情、想入非非了。她说:“他哪里会泡我?比我小十岁呢。” “哼,小十岁又怎么啦?我听——他说话的口气就是在泡你——” 她见他这么主观武断,不容解释,不由得冒出一句:“他泡不泡我,关你什么事?”说完这话,她就很后悔,觉得这简直就是打情骂俏的口气了,分明是在引诱他说“怎么不关我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没羞,竟然跟他说出这种话来,不管他下面说是关他的事还是不关他的事,她都会很难堪。她装着到前面去收拾餐桌,悄悄从这个话题下溜跑了。 星期六的晚上跟星期五一样忙,几个小时里,电话铃声不停地响。有时正接着一个单,另一个电话又打进来了,海伦只好叫后打进来的人hold在那里。有时她忙糊涂了,忘了还有人hold在那里,接完手头的order,就挂了电话去出order或者去为堂吃的人服务。 结果那个hold的人hold得不耐烦了,打电话进来,要找老in,把她吓得要命。她知道餐馆老板最怕得罪顾客,如果顾客抱怨,肯定是雇员倒霉。 但她不敢隐瞒,只好叫老板接电话。老板懒得接,说:“我那里有时间跟那个‘开台’罗嗦?他以为他是‘水’呀?” 这是老板的口头禅,凡是他很烦的人,他就要轻蔑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不过听上去就象是在说:“你以为你是‘水’呀?”她很久没搞懂为什么那些人要把自己当成“水”,水就那么厉害? 还有这个“开台”,店里几个人,除了阿gam以外,骂起人来都是这一句。海伦听不懂,问了好几遍,他们都是嘻嘻哈哈,解释不清。最后benny翻译成蹩脚国语,说大概是“贱人”的意思。 反正老美不懂中文,老板就在电话旁边“开台”来“开台”去的,他们也听不懂。不过benny不会这样,他会拿过电话,对客人抱歉一通,说店里太忙,难免有些疏漏,现在就请你点餐,马上给你做,给你10%优惠。 百分之十优惠也许并没几个钱,但客人听了很高兴,马上点了餐。海伦看着他,怕他要来训她,但他似乎根本没觉得这事跟她有关,接完电话就忙自己的去了。 很多客人都认识benny,来了总要跟他打个招呼,有时在电话里也问“那个留着mustache的小伙子呢?怎么这一段没听见他接电话?” 海伦发现benny特别有女人缘,有些女人听到是她在接单,就要询问benny到哪里去了,到店里来拿餐的时候,也要粘粘糊糊地跟他说几句,而他也总是很礼貌地应酬她们。 有个三十多岁的黑人妇女,经常来点餐,每次来都是翘着尖尖的、涂得花花绿绿的指甲,越过海伦的肩膀,点着名叫benny来接单,完全当海伦透明一样。 benny就走出来,很快地接个order,返身回厨房去干活,但那个黑女人还要站在柜台前跟benny聊天,而他也边炸东西边跟那个黑女人聊天。 海伦不满地问他:“你怎么一见到女的,就这么好的耐心?跟她在那里慢慢讲——” 他耸耸肩:“我眼睛里没有男女,只有生意。” 后来海伦就干脆不理这个黑女人,根本不去问她要什么,直接就叫:“benny,生意来了,接——客——” benny也不吭声,就走出来“接客”,接完了,就笑着看她一眼,问:“喝醋了?” 一句就把她打哑了。 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是晚上十一点下班,比平时晚一个小时。海伦回到家时,lily和joe还没睡,正在客厅看电视。海伦招呼他们两个吃饭,三个人又聚在厨房的餐桌边。lily把从餐馆带回来的炸大虾拿出来,joe把下午煎的猪扒拿出来,海伦今天带回来洋葱炒鱿鱼,joe还即兴打了一个紫菜汤,三个人又开始大吃大喝。 lily担心地说:“我们这样吃,肯定要长胖,都是到了临睡觉之前,猛吃猛喝一通,然后倒头就睡,还能不长胖?” joe说:“其实也没什么,只要睡前做点运动就行了。” 海伦说:“这么晚了,到哪里去做运动?” lily嘻嘻笑:“海伦,你在餐馆一定象个活宝,懵懵懂懂地乱说,肯定逗得那些boys笑昏。” 海伦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傻话,不好意思地说:“只怪你们这些人思想太复杂了,真的是说话的无心,听话的有意。” lily问:“那个benny说没说他明天去不去舞会?” 海伦有点抱歉,好像是自己没把事办好一样:“他说太忙了,走不开。” “那你明天陪我去吧。” “可是我已经把明天的休息换到后天了——” lily气得大叫:“他什么意思?你明天上班,他还说走不开?我看他真的是有病了。” joe插嘴说:“lily,我看那个benny是在打阿姨的主意,你就别瞎搅和了。我昨天打电话到餐馆的时候,是他接的,好像不太友好,问我是阿姨的什么人。” 海伦听到“阿姨”二字,脱口问道:“你怎么也开始叫我‘阿姨’了?” “昨天打电话时听你们那个benny这样叫你,觉得蛮好玩的,也跟着叫起来了。他们怎么叫你‘阿姨’?” 海伦把那个典故讲了一下,心想,原来benny背着她也是叫她“阿姨”的,说明在他心目中,她就是个“阿姨”,他不过是比较注意,当着她的面不怎么叫她“阿姨”罢了。她辩解说:“他怎么会泡我?你不明明听他叫我阿姨吗?” joe不以为然地说:“叫叫阿姨算什么?他们在美国长大的人,哪里在乎这些?男人嘛,本来就有‘恋母情结’,潜意识里就想杀父娶母,如果不是道德的束缚,都是愿意跟自己的老妈过招的嘛。你忘了里面的那个情节了?阿q追的第一个女人不就是比他大很多的女人吗?” joe说着,就模仿阿q的口气:“吴妈,我要和你困觉!我要和你困觉!哈,这话真是太性感了,又性感又有乱伦的犯罪感,很刺激。你餐馆那些boys肯定一天到晚都在想着说这句:阿姨,我要和你困觉——” lily敲他一杠:“那你也是boy,你是不是脑筋里也一天到晚转着这句呢?” joe嘿嘿了几声,第一次没跟lily抬杠。 海伦也知道“恋母情结”,但她从来不相信这些,觉得不过是写书的想耸人听闻而已。之所以世界上也的确有恋母的人,那可能是看书的人受了书的影响,本来没有“恋母情结”,看了书也来赶时髦,恋一把母亲。 但joe的这种分析使她很沮丧,就算benny对她有点意思,也不过是一种病态的需求,是把她当母亲来看待的。她不平地想:我哪里就老到能当他妈妈的地步了?也就是大十岁,十岁就能做妈了? lily开始跟joe讨论明天究竟要不要一起去舞会的事,joe说:“还是分开去比较好,本来就不是男女朋友,何必要搞得别人起误会,不来找我们跳舞呢?” lily有点不开心:“你是男的,你一个人去舞会没什么,正好告诉别人你很avable,但是女孩子一个人去舞会就有点掉份了。” 海伦想了想,说:“我跟你去行不行呢?如果行,我明天晚上请个假陪你去,反正星期天不忙,benny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lily很高兴:“好啊,你陪我去吧。” “不过先说好了,我没裙子,我不跳舞的,就坐旁边看你跳。” lily连忙说:“我借裙子你,我有好多裙子,你随便挑。明天好好打扮一下,说不定在舞会上媚倒几个,正好把你丈夫给换了。” 海伦吃过饭去洗澡,lily就帮她拿来几条裙子,叫她在里面试一试,看哪条好,明天就穿哪条。她洗完澡,心血来潮地穿上一条裙子,在镜子里照了一下,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太丑,别的地方穿着都挺合适的,就是小肚子那里有点鼓,可能是因为剖腹产,生完孩子后没怎么做仰卧起坐,恢复得不好。 她以前从来不注意自己的身材或者衣着,一是太忙了,二来也没有动力,打扮那么好给谁看?现在不知怎么的,好像有点注意自己的形像了。她想,无论如何要把小肚子上的赘肉减掉,不然穿裙子穿裤子都难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胸罩,的确没形状,戴着那样的胸罩,从外面就能看到胸罩做功不好,高低不平。 lily给她拿来的裙子有一条领子那里开得很低,所以lily一同递进来一个没带子的胸罩。她把那个胸罩穿上试试,太紧了一点,她的包包从四面八方往外跑,但胸部上方的确挤出两个半圆。lily说过,这是广大女性梦寐以求的“半球效果”,男的就喜欢看女人的“乳沟”,越深越好。 她穿上那条很袒胸的裙子,看见自己的“乳沟”露了一些在裙子外面,她想现在真是不得了,女人穿衣不是为了遮盖,而是为了暴露,不是怕男人看见了动淫心,而是愁怕男人不看见,愁怕男人看见了不动淫心,世界变化太快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餐馆十二点上班,比平时晚一小时,大概是因为老美们星期天上午大多会去教堂,餐馆开早了也没生意。海伦十一点不到就起了床,十一点左右她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心想李兵和女儿现在应该回到家了吧? 电话响了很多次,老没人来接,她正要挂掉了往小沈家打电话,就听见女儿胆怯的声音:“喂——” 她欣喜地问:“咪咪,你在家?我是妈妈,我——” 她听见咪咪哭泣着说:“妈妈,我好怕,爸爸——可能——死了——” 她知道一定是李兵喝醉了,连忙安慰说:“咪咪,别怕,爸爸不会死的,他喝醉了。你怎么不给高妈妈打电话呢?” “我——找不到号码了——” “我现在马上给高妈妈打电话。你现在把电话放下,不然呆会妈妈打过来,你的电话就不会叫了。”她听见咪咪放了电话,就马上给于真打了一个电话。 于真一听说李兵喝醉了,就说:“我马上到你家去接咪咪。” 第19节 等于真挂了电话,海伦马上又往家里打电话,这次咪咪很快就接了。海伦说:“咪咪,我叫高妈妈来接你去她那里玩,你今晚就在那里睡,如果爸爸同意,你暑假就住在高妈妈那里,跟瑶瑶姐姐玩,好不好?” “好,”咪咪高兴地说,但马上又担心地问,“那爸爸呢?爸爸是不是也到高妈妈那里去?” “他不去,他就呆家里。” “那他喝醉了,谁来管他呢?” 海伦一阵心酸,没想到咪咪对她这个醉鬼爸爸还这么关心。她安慰说:“爸爸是大人,大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他喝醉了没人管,他就不会喝醉了。你现在去衣柜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放在你的小旅行箱里,待会高妈妈来了就可以带你去她家。” 她让咪咪拿着电话,她一点一点教咪咪带什么衣服。咪咪很能干,很早就会自己洗脸刷牙擦屁屁,她走之前,又教会了咪咪自己洗澡。她不想让李兵为咪咪做这些,虽然是亲生父亲,她也不是很放心,天底下禽兽不如的父亲大有人在。还是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咪咪象所有的小女孩一样,从小就很爱美,爱穿新衣服,爱打扮。李兵一看见咪咪穿新衣服照镜子,就要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骂:“骚货,跟你妈一样。” 这是海伦最听不得的话,但她总是忍着不在咪咪面前批评李兵,因为她在书上杂志上看来的,说夫妻之间对教育小孩有分歧,不要当着孩子的面互相批评,不然的话,孩子就会无所适从,也很影响父母在孩子心中的权威形像。 等咪咪不在跟前了,她就对李兵说:“孩子才这么小,你怎么就用上了‘骚’这样的词呢?而且你说我‘骚’也不对,我什么时候‘骚’了?” 李兵总是引经据典地说:“我们家乡有句老话,骚女人就是那些‘挺胸翘胯,突x大妈’的女人,长成那个样,就是骚。你不骚,你怎么长成那个样?明明是用来勾引男人的。” 这个“妈”读成第四声,就是乳房,这句话翻译成通俗汉语就是挺胸翘臀,乳房大,耻骨高的意思。海伦不知道李兵这句话只是在说她,还是连咪咪也说进去了。 咪咪很小的时候,有次海伦在给咪咪洗澡,李兵从旁边走过,看了一眼,说:“嗬,咪咪的两个奶头长得好开,以后长大了一定是跟你一样,奶子又大又圆。” 她听了很不舒服,觉得这不象一个父亲在评论女儿,倒象是个淫棍在评价女人。从那以后,她就有几分防范。李兵是从来不给女儿换尿布擦屁股的,那只是因为他懒。但从那以后,海伦就有意识地不让李兵看见女儿这些地方了。她很清楚,如果李兵知道她这样防范他,肯定又要跟她吵,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她不让他知道,只是自己小心而已。 咪咪很小的时候,李兵从来不愿带她出去玩,连上公园都是海伦自己一个人带咪咪去。李兵最多去过两次,每次去,都是催促着回家,说这些假车假飞机的,有什么好坐的?费钱。后来海伦就懒得叫他一起去了,免得坏了母女两的情绪。她自己一有空就用自行车带上咪咪,到湖滨公园去玩。 等咪咪长大一点了,好带一些了,李兵有时就爱带咪咪去别人家做客了,因为每次去别人家,都听到大家对咪咪赞不绝口,个个都说“老李的女儿长得真漂亮,真可爱”。在别人家玩的时候,咪咪也不用李兵照看,咪咪跟谁都玩得好,那些叔叔阿姨都爱带着咪咪玩,所以李兵带咪咪出去,没有任何负担,反倒可以听来几箩筐的赞美,显得很飘飘然。 但如果咪咪有什么地方得不到赞扬了,李兵就很生气,好像女儿丢了他的人一样,那时他发起脾气来,就完全是把咪咪当一个成年的敌人来对待了。 咪咪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不太适应那里的生活,有时妈妈离开的时候会哭一哭。一般都是海伦接送幼儿园,所以李兵开始并不知道。但有次咪咪的幼儿园老师跟李兵打麻将时,顺口说到了这事。李兵听了,觉得很没面子。 第二天海伦正准备送咪咪去幼儿园,李兵赶出来,恶狠狠地交待咪咪:“我今天会带一把刀跟着你们的,如果你妈走的时候你又哭,我就用刀切掉你的嘴。” 咪咪吓得捂着嘴哭,海伦实在忍不下去了,说:“你怎么能对孩子说这种话呢?小孩子刚上幼儿园,都有点哭的,过几天就好了——” 李兵顶撞说:“我自己的女儿,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海伦气得发抖,说:“你自己的女儿,你也没有权利这样恐吓她。” “我怎么啦?我又没打她,未必还犯了法不成?” “你没打她,但你这样威胁她,她该多害怕?这是对她心理上的伤害,比打她还可恶。” 两个人声音越说越大,李兵气势汹汹地逼到海伦跟前,好像要动手一样。咪咪吓得哀求他们两个:“爸爸,妈妈,别吵了,咪咪再不哭了。”说着就用小手捂住嘴,拼命压抑自己的哭泣。海伦看得心疼,抱着女儿,两人哭成一团。 几个邻居听见声响,出来把李兵拉走,李兵边走边威胁咪咪,说如果我再听见你老师说你哭了,我就要切你的嘴。 那天海伦不敢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去,怕孩子哭了,李兵会伤害孩子。她向幼儿园请了个假,说孩子病了,然后她把孩子放在于真家,请于真的妈妈暂时帮忙照看一下。但李兵很快就知道了女儿的下落,他没到于真家去要咪咪,而是跑到幼儿园去把于真的女儿带走了,然后给于真家打了个电话,说你如果想要你的女儿,就拿我的女儿来换。于真吓坏了,找到海伦,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次惊动了y大保卫科和几方的单位,最后这几方的领导都出了面,一起来解决这个问题。领导们对海伦、李兵和于真各打五十大板,说李兵不该把于真的孩子带走,说海伦不该把孩子藏匿起来,说于真不该在中间推波助澜,使家庭矛盾扩大化。 海伦还想讲理,但几方领导都只想息事宁人,劝她说:“李兵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怎么会干出用刀切自己孩子嘴的事来呢?他也只是说说而已,你不必太当真。夫妻之间说的话,太当真就不对了。” 海伦辩论说:“他那些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孩子说的,这样伤害一个幼小的心灵,就是犯罪。” 保卫科的樊科长说:“海伦啊,我劝你一句,不能把孩子放在丈夫前面,孩子长大了,就自己出去独立了,你最终还是要跟丈夫过完下半生的,所以为了孩子跟丈夫闹矛盾对女人是不利的。” 海伦不记得自己还说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她越说就越失去同情和支持,到最后,很多人都觉得是她太过分了,人家李兵一直坐在那里,很谦虚地听各位领导的意见,只有她在那里为自己辩护,很不虚心。后来李兵单位的领导竟说:“你看你脾气这么倔,夫妻之间怎么会不闹矛盾呢?你把你的脾气改改,我保你们俩不会有矛盾了。” 闹了那么一通,海伦对单位干预失去了信心,没有人会出来主持公道,有的是因为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有的根本就是站在李兵那一边的。大家的共识就是夫妻闹矛盾,不用弄清谁是谁非,只要息事宁人,各打五十大板,把两边的火气压下去就行了。 但她知道这只会长李兵的志气,既然没人说他不对,那他就是对的,他就可以继续这样做,反正他怎么样闹,也不会受到惩罚。 为那件事,海伦觉得很对不起于真,把她卷进这样一场风波,害得她为瑶瑶担心。海伦有好久都不敢再找于真帮忙,怕连累了于真。这次请于真帮忙,也是没办法了,她只希望不要给于真惹来麻烦。 海伦正在指挥咪咪收衣服,就听见了敲门声,知道一定是于真来了。她在电话里对咪咪说:“咪咪,高妈妈来了,去给高妈妈开门。” 于真进了门,接过电话,一边到处视察,一边向海伦报告:“李兵躺在地上,睡着了,地上铺了席子的,没问题。他身边还放了一个脸盆,大概是你咪咪放那里,让李兵吐的时候用的。咪咪——” 海伦听见女儿应道:“哎——” “这个脸盆是你放在这里的?” “嗯,我怕爸爸吐到地上了——” 于真回到电话上:“你女儿真是细心,我看她还给李兵泡了一杯茶,放在他旁边的小茶几上。可怜的孩子,大概是水不开,茶叶都浮在水面上。这要是把自己烫了怎么办?咪咪,是你从热水瓶里倒的水给你爸爸泡的茶?你不怕烫了自己?” 咪咪说:“有水龙头——” 海伦在这边泣不成声,心想,幸好家里有个带水龙头的热水瓶,不然咪咪为了给她的醉鬼爸爸泡茶醒酒,一定会把自己烫了。她从来没教过咪咪这些,可能是咪咪平时看见她这样做学来的。 她想,等李兵醒了,一定要把这告诉他,如果他听了这事还喝醉,那就真的是没救了。如果他对这么好的女儿还要拳脚相加,恶语相向,那就真的是没人性了。 但她几乎可以预料到李兵会说什么,他一定会很得意地说:“你说我教育小孩的方式不好,为什么我的女儿这么孝顺呢?我早就跟你说了,棍棒底下出好人。” 于真留了一个条子给李兵,又帮咪咪收好了东西,就要带咪咪到她家去。咪咪在电话里对妈妈说:“妈妈,我到高妈妈那里去了,我把电话放爸爸手边,他要是想上医院,可以打电话。” 于真和咪咪走了,海伦还握着电话哭了一会,才洗把脸,开车去上班。到了餐馆,她又往于真家拨了个电话。于真说:“咪咪已经洗过澡,跟瑶瑶在一个床上睡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只想办法把李兵稳住,不让他来闹就行了。” 海伦说:“你放心,我会跟他谈的。”她说是这样说,心里也没有把握能把李兵稳住。 于真叹口气说:“你家咪咪真可怜,看到瑶瑶的爸爸帮她打漱口水,就说:‘谢谢伯伯。伯伯你真好,你做我的爸爸吧。’” 海伦忍不住,很快说了再见,就跑到餐馆的洗手间去,捂着嘴哭了一阵。等她出来时,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店里几个人都看见了,都没吭声,也没来问她是什么事,只是没象平时那样乱开玩笑了,都有点小心翼翼地看她,好像她是玻璃器皿,要handlewithcare一样。 老板说:“阿姨啊,我正好要去送一个餐,你跟我的车出去兜兜风吧?” 海伦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就在这里——摸虾吧。”她默默地摸完了虾,回到前面去包面干。benny一直远远地看着她,不敢上来说话。好一会,才走到她跟前,问:“是不是因为你那个——ex?”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有忍着眼泪不吭声。 他在旁边站了一会,说:“其实呢,离婚也不是什么悲——惨的事,既然他要走,那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她摇摇头:“不是因为这——” 他沉默了一会,大概是在等她说下去,见她没下文了,就猜测说:“是他在骚扰你?”海伦没吭声,但泪水有点不争气地涌上了眼眶。 他好像很生气,国语也忘了说了,叽哩咕噜地用她听不太懂的话说了一阵,她只听出“开台”等几个日常骂人用语。 她仰起脸看他,小声说:“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 他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抱歉地说:“我说——的是台山话,你‘当盐’听不懂。” 阿sam跑出来帮忙翻译:“阿姨,他说如果你告诉他你那个‘开台’在哪里,他去帮你把那个‘开台’收拾了。” 第20节 下午五点钟左右,海伦就去跟老板请假:“我答应陪lily去舞会的,我现在要请个假——”她有点惭愧,因为她十二点才上班,干了没几个钟头,就请假要走,而且正是晚上比较忙的时候她来请假。阿sam今天休息,她一走,餐馆就只有三个人了。 老板说:“没问题耶,去happy一下。” 她又去向阿gam道歉,说今天不能等到下班载你回去了,下次一定载你。阿gam说没问题,我叫nina来载我。 老板扑哧一笑:“你叫nina来载你?等到明年吧。” 她感到很过意不去,对阿gam说了很多抱歉。等她回到前台,发现benny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她有点心虚,又连忙向他道歉:“对不起,没早告诉你——” “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就好——”他仍然有点气呼呼的样子,“你这么匆匆忙忙地说要走,我怎么来——得及给你煮晚餐?” 她心里一热,原来他是在为这事生气。她嗫嗫地说:“刚吃过,一点都不饿,昨天带回去的菜也还剩得有,待会热热吃点就行了。” 他哼了一声:“不理你这个傻——呼呼的了——” 她有点尴尬,收拾了一下东西,对大家说声再见,就向餐馆后门走去,她听见阿gam和老板说:“havefun!看到漂亮的小妞了帮我们带几个回来!” 她回到家,见lily已经开始打扮了,她没什么心思打扮,就冲个凉,换上一件从国内带来的真丝衬衣,一条干净裤子,就算打扮好了。两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开车到a大去。 参加舞会的大多是华人,有年青的,但也有一些中老年,有的还带着孩子在舞场上跳。很快就有人上来邀请她们跳舞,lily去跳了,但海伦谢绝了邀请,坐在那里,盘算着待会怎么说服李兵让咪咪在于真那里住段日子。 坐了一会,她看已经八点多了,决定去给李兵打个电话。她找到一个payphone,往里面扔了几个硬币,就用电话卡往家里打电话。电话铃响了一阵,没人接,她一直打,让电话铃老响着,最后终于听到李兵拿起了电话,声音很嘶哑,可能酒喝得太多了。 “是我,我是海伦。”她先说了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咪咪在于真那里,因为他昨晚醉得太厉害,咪咪很害怕。 李兵的脑子似乎还没全清醒过来,只麻木地说:“噢,我还以为她在小沈那里呢。” 海伦又把咪咪为他放脸盆和泡茶的事讲了一下,李兵说:“我现在头很疼,等我睡一下,待会再去于真家接咪咪。” 海伦赶快说:“你这段时间也挺忙的,于真放暑假在家,没什么事,她女儿也放了暑假,在家没伴玩,天天跟她扯皮,她女儿想让咪咪就在那里玩几天,你——干脆过几天再去接咪咪吧。” 李兵沉默了一阵,不快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把咪咪带好?我跟你说——” 海伦不等他说完,就声明说:“小孩子想要个伴,何必不让咪咪在那里玩几天呢?现在小孩子到彼此家里去玩几天也是很普遍的事情——”她跟着就举了好几个例子,证明现在独生子女多,大家都是你到我家来玩几天,我到你家去玩几天,就等于是有了兄弟姐妹了。 李兵说:“我就是不想让人家指着脊梁骂,说我没尽到当爹的责任。” “只是让孩子到小朋友家玩几天,谁会有意见?” 李兵似乎被说服了,说:“那好吧,反正我这几天也很忙,等我忙过了,再去接她。” 海伦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但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你先忙你自己的事,等你忙完了,再去接她。” “我想跟人合搞一个出国中介所,专门为那些想到国外读中学的人联系学校。现在有很多当官的人想把孩子弄出国去,如果这个中介所能办起来,可以赚不少钱。” 海伦知道李兵一天到晚都在想发财,但从来没发到财。她不太关心这些事,就应付说:“你想搞就搞吧,只别做违法乱纪的事就行。” 李兵说:“你真是说笑话,现在这种情况,不违法乱纪怎么赚得到钱?你放心,那些当官的,拿的也是违法乱纪的钱,所以我赚他们的,也是以黑对黑。” 她不想过多干涉他的事,知道她干涉也没用,只警告说:“当官的违法乱纪,他们有后台,出了事可以逃脱惩罚。你一个小职员——” 李兵也不想往这方面多说,打断她的话,说:“问题是我呆在国内怎么能帮别人联系学校?我得尽快争取出国。人家老徐愿意跟我合作,就是因为知道我马上就要到美国去,不然我一没资金投入,二没后门,人家凭什么跟我合作?我准备过几天再去签一次证,你们y大的老王还在你后出去的,人家老婆孩子都签出去了,不知道我们的运气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你那边材料办得不齐?” “如果是我材料办得不齐,签证官当时就会告诉你这一点了,象那样没签到的,下次把材料补齐了,一般就能签到。但你们每次去,签证官都是说有移民倾向,那就不是材料问题了。”海伦解释了一阵,试探地问,“你看这样好不好,先把咪咪签出来,然后再把你签出来,一个一个签,就不容易被人怀疑为有移民倾向。两个人一起签,就比较麻烦——” 李兵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用再提这个事,我绝对不会放咪咪先签出去,如果她先签出去了,你肯定就不会管我了,我落得个孤家寡人,让别人笑话。你要一个一个地办,可以,你先把我办出去。我看你就是居心不良,想把我押在国内当人质——” 海伦声明一番,说自己没那个意思,然后说:“实际上你如果出来了,也是很苦的,远不如你在国内过得舒服,这里没有麻将打,也没有中国酒卖,烟也很贵。你到了这里,要么考gre托福读书,要么就是在餐馆打工——” 李兵断然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国外说得这么苦,你自己怎么要呆在那里?你分明是想甩掉我。不要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说如果有了孩子,你就一辈子跟我在一起的。” 海伦哑口无言,她的确说过那话,但那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真是恍若隔世。那还是在有孩子之前,两人同居好几年还没有孩子,她一直担心自己不能生育。李兵老催她结婚,她就说等有了孩子再结婚。如果没孩子,她情愿不结婚,那样别人就不会知道她不能生孩子。 李兵说我们这样拖着,你以后把我甩了怎么办?她说如果有了孩子,我就会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如果没孩子,我就不跟任何人在一起。 当时李兵还在x市,两个人一个月见个一面两面,每次见面也就一两天。他每次来,都是跟她窝在寝室里干干那事,看看电视,从没打过麻将,也不嗜酒,最多喝喝啤酒,别人递烟给他,他都不抽。所以她那时看到的李兵,虽然没什么情趣,但也没什么恶习,她以为自己的婚姻生活最不济也就是平平淡淡了,她觉得那没什么,世界上多的是平淡夫妻,不平淡的倒是书中才有的了。 她对李兵说:“如果我到三十岁还没小孩,我们就分手吧,我不想老拖着你。” 但李兵不肯:“不管你有没有小孩,我都不跟你分手。没小孩就没小孩,还少个麻烦。” 她非常感动,觉得他这样说是为了安慰她。很巧的是,正在她快到三十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两人结了婚。那时李兵还在x市工作,海伦的妈妈从家乡到y市来照顾海伦。 生小孩的时候,李兵请了一星期假来照顾她。生完小孩出院的时候,需要先支付住院费用,然后到学校去报销,海伦知道李兵没存一分钱,她也不问他要钱,她自己预先准备了一些钱,放在她的一个小箱子里。她叫李兵去问她妈妈拿箱子钥匙,取些钱出来办出院手续。 哪知这引起了李兵的极大愤恨,开始百般下作海伦的妈妈,不跟岳母说话,岳母找他说话他也不理。海伦觉得很奇怪,就问李兵是怎么回事。李兵把钱的事说了,问为什么要把钥匙给你妈妈,而不给我?海伦给他作了解释,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你不在y市,箱子钥匙给你了不方便。 李兵说:“你看你妈是不是老不懂事,我兄弟几个到y市来看你,她却说我们是为了兄弟团聚才到y市来的。” 海伦说:“我相信我妈不会说这种话,一定是你弄错了。” 李兵说:“是我哥哥亲自对我说的,还会有错?” 海伦问了妈妈,妈妈说:“我怎么会说这种话?即使我有这种想法,我也不会傻到对他哥哥这样说的地步,更何况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海伦对李兵解释了,但他不信,说:“你妈没良心,我兄弟几个来看你,她不但不感动,还说这样的话。” 海伦也生气了:“你哥哥对你说这种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要说我妈妈没说这话,就算说了,你哥哥也不该把话传给你。” 争论了一通,两边都不认为自己的家人错了。 海伦坐月子的时候,李兵家经常有亲戚朋友到y市来玩,每到吃饭的时候,李兵就把亲戚朋友都安置在桌子边坐好,为每个人盛好饭,只不盛岳母的饭,也不留座位给岳母。海伦的妈妈都隐忍着,怕女儿女婿为她闹矛盾。 有一天,李虹来玩过了,回家的时候李兵送她出去,海伦的妈妈正在他们经过的地方晾晒衣服。李虹说:“我要不要去跟你岳母说个再见?” 李兵说:“管那个老不死的干什么?” 海伦的妈妈听见了,但没吭声。结果有个邻居也听见了,实在气不过,跑来告诉了海伦。当天晚上,海伦等妈妈睡下了,就问李兵是不是说过这话,李兵供认不讳。 海伦气极了,两个人吵了起来,海伦的妈妈听见了,起来劝架,李兵指着她的鼻子说:“我就是骂你是老不死的,怎么啦?你不是老不死的吗?我对我自己的妈都是这样骂的,你还不是我的妈,我骂你骂不得?我跟你女儿闹矛盾,都是你引起的,你还好意思赖在这里不走?” 海伦的妈妈说:“我不是赖在这里,我是想帮你们带孩子。” 李兵说:“孩子有自己的父母带,要你多什么事?” 海伦的妈妈气得发抖,回答道:“我是为了我的女儿——” 李兵对海伦说:“你都听见了啊,你妈妈根本不是为了我,她只是为了你,她从来没把我当一家人。” 海伦见他这样胡搅蛮缠,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叫妈妈回去睡觉,说:“您别管这事,跟他这种人说不清楚。” 等妈妈回到自己房里去了,两口子压着嗓子吵了一阵,说到最后,海伦听出李兵恨她妈妈的真实原因,是因为海伦住院的时候,李兵跟李虹在顶楼说话,正在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时,被上去晒衣服的岳母撞见了。 他声明说:“你妈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跟李虹是兄妹,绝对不会做乱伦的事。" 其实到那时为止,海伦的妈妈还没把自己看见的那一幕告诉海伦。 李兵说:“我跟你妈没法处好,你要这个家,就叫你妈马上回老家去。” 海伦无奈地说:“我们离婚吧。” “离就离,你以为我怕离婚?离婚可以,我要孩子。” “孩子归谁,由法院来决定。” 李兵说:“如果我要不到孩子,我就弄死她,也弄死你。” “你弄死了我们,你也没有好下场。” “我不要好下场。”李兵说完,就上来夺孩子,“我现在就抱她走,你跟你妈两个人过吧。” 海伦怕伤了孩子,不敢跟他死命地抢,李兵一下就把孩子抱到手上了。海伦冲上去抓住李兵,不让他把孩子抱走。李兵一手夹着大声哭叫的孩子,一手挡住海伦,问:“你还提不提离婚?” 海伦怕他失手把孩子摔在地上,又怕他夹坏了孩子,只好忍气吞声地说:“我那是气极了说的话,把孩子给我吧,她要吃奶——” 第21节 那天接下去的情景很奇怪,海伦泥塑木雕地坐在床上奶孩子,而李兵则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海伦不敢睡觉,怕自己睡着了,李兵会把孩子抱走。她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李兵,观察他,揣摩他此刻的心理,以便知道怎么对付他,但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哭得这么悲痛、这么委屈。 李兵哭了一阵,指着海伦说:“你真是没良心啊!我追求你这么多年,你说你不能生育,我不嫌弃你,你不肯调到x市跟我在一起,我不计较。但你却一直是在利用我,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有个孩子。现在孩子一生出来,你就不要我了。你把我当什么?当种猪?” 海伦解释说:“我提离婚,是因为你百般下作我妈妈,跟孩子无关。” “我下作你妈,是因为你妈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俩才是一家人,为什么你要向着你妈?” “我不是向着谁,只是按一般的常识来评价谁是谁非。你当着我的面骂我妈妈,实际上也没把我当一家人——” “我对我自己的妈也是一样骂的,如果你妈真的是把我当她自己的儿子,她就不会计较我骂她几句,她从来就没把我当一家人看待。” 她觉得他不可理喻,无奈地说:“你骂你自己的妈妈也不对。” 于是李兵又扯回钱箱钥匙的问题,扯回海伦妈妈说他家人到y市是为了兄弟团聚的问题,还扯到以前暑假到她父母家时,她妈妈不让他们俩睡一个床的问题,等等。 海伦既不想听,也不想解释,因为说来说去,都是说进一个死胡同里去了。不论她怎么说,李兵也不会认为他自己不对;不管李兵怎么说,她也不会认为她妈妈错了。剩下的时间,她就由着李兵在那里哭诉,她基本是不闻不问,想着自己的心思。 对她来说,从李兵说出把孩子弄死的那一刻起,她跟他之间的感情线就彻底斩断了,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保障孩子的安全,因为她相信李兵做得出伤害孩子的事,他刚才抢孩子的时候,乱抓乱抢,完全不考虑那样会伤及孩子。 看他那股疯狂劲,她觉得他是那种头脑一发热就不顾后果的人,也许等他清醒过来,他会后悔,但那时孩子可能已经受到伤害了,他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考虑到他和他家人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有他对孩子是不是他自己的骨血的那种怀疑,他伤害孩子的可能性很大。一旦他伤害了孩子,即使法律判他死刑,他的命也不能换回孩子的命。 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人,头脑一热,就会不顾后果,做出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来。这样的人受到惩罚罪有应得,但做他们的牺牲品,却是太亏太不值得了。 以前她楼下就住着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是y大出版社的,姓周,因为不堪丈夫酒后打骂提出了离婚,而且非常英明地在事前就把孩子送到了北京她父母家,因为别人告诉过她,说即便法院把孩子判给你,如果孩子不在你手里,也等于零,因为法院不可能派人帮你把孩子抢回来。 小周成功地离了婚,也要到了孩子。她怕她前夫带走孩子,就一直把孩子放在父母那里,她自己也开始了新生活,有了一个很体贴的男朋友。正当她以为彻底摆脱了前夫的暴力时,她的前夫找到北京她父母家,说他有探视权,要带孩子去公园玩。小周的父母怕他把孩子带走了不送回来,就不肯把孩子交给他。小周的前夫带着几个人强行冲进她父母的家,打伤了她父母,把她孩子带走了。 从那以后,小周就一直在为这事四处奔走,公安局发了通辑令,但至今也没抓住她前夫。后来小周离开了y大,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嫁了一个公安局的大官,就是为了把前夫捉拿归案。 那事发生的时候,海伦正怀着孕,她很同情小周,募捐的时候她交了不少钱。那时她觉得小周真是运气不好,碰上这么倒霉的事。她甚至觉得是小周跟男朋友太招摇了,才会刺激了前夫,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但海伦万万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就摊上了同样的命运。李兵还没动手打过她,但他威胁要把孩子弄死,比打她还让她痛恨。 李兵哭够了,就爬上床来,居然还要跟她做那事,说他刚才那样说那样做只是因为太爱她了,太怕离婚了。海伦由着他去折腾,她想,结婚前两个人也有过矛盾,她也不止一次说过要分手,但每次李兵都是哀求她不要分手。 她自己的、还有她女友们的那些分手悲喜剧留给她一个印象,就是女孩谈恋爱时多多少少都说过分手,而她们结婚后,也多多少少都说过离婚。但她们这样说的时候,大多数都不是真正地meanit,只不过是两人争论到了一定地步,彼此无法说服对方的时候,女的拿出来终止争吵的杀手锏。 到了这种时候,只要做丈夫的停止争吵辩论,说个不愿离婚,安慰两句,爱抚一通,一般就会从战争到和平,两人从此不再提那引起矛盾的事由,双方今后在这方面都会格外注意,爱情婚姻的小船也就平稳地向前了。 她当时说离婚,无非也是这么一个动机,跟以前说分手差不多,是等着李兵来转个弯的。但李兵却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应她,她觉得自己无法饶恕他。如果他当时说的只是要把她弄死,她可以原谅他,甚至可以把那当作他爱她的证据。但他说了把孩子弄死,而且动手抓抢孩子,她就不能原谅他了。无论有多少爱,一旦到了用弄死孩子的方式来表达,就已经灭绝人性了。 李兵似乎并没觉得自己的做法已经伤透了海伦的心,或者他知道但并不在乎,总之,过了几天,他竟然以开玩笑地方式对海伦说:“我现在知道怎么治你了,你不听我的,我就把孩子抱到屋顶上去,在那里一把把拧她,你就老实了。” 海伦冷冷地说:“你听没听说过所罗门判别真假母亲的故事?”她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以为李兵会受点教育。 哪知李兵说:“这不能说明所罗门聪明,只能说明那个假母亲太傻,她也可以嚷嚷‘别把我的孩子分成两半,给她吧’。如果她也这样说,所罗门还有什么招?” 海伦无话可说,碰上这样的无赖,也许连所罗门也没招了。唯一的办法是想个万全之策,带着孩子安全地离开李兵。 这些年来,她也试过了不少办法,但都因为担心伤害孩子而缩手缩脚。她原以为出国是一个好办法,哪知出了国却还是没办法带着女儿逃离李兵。 现在她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耐着性子在电话里跟李兵讲先办咪咪出来的好处。她竭力轻松地说:“你总是怕我跑了,你没想想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结了婚,又有小孩,谁还会要她?这里读书的人,要么就是拖家带口的,要么就是小年青,你以为还有谁会看上你老婆?倒贴钱都没人要。” 李兵笑了两声,说:“你不要在那里打我的马虎眼,我知道我的老婆,想要的人多得很。你现在又在国外,又是博士,那还不抢手得很?” 海伦也跟着笑了几声,说:“这你就真的是搞错了,哪个男的找老婆是看她学历的?还不都是看年青不年青,漂亮不漂亮?越是博士越没人要。没有孩子,说不定还有人看得上我,拖着个孩子,我保他们望风而逃。” 李兵有一会没吭声,过了一会,说:“嗯,你说的有道理,让你在美国耍单边是有点危险,你打扮打扮,还可以冒充未婚小姑娘,有个孩子拖住你,也少几个追求者。那你先办咪咪吧,不过你要保证把我也办出去。” “我保证!”海伦高兴极了,恨不得马上就让李兵带女儿去签证,但她想最好是开一个新的i-20,上面只写女儿探亲,不写李兵,这样他就不能去签他们两人。刚好明天她休息,她决定明天就到学校去开一个新的i-20。 李兵说:“小沈结婚,我把你寄的美元都送了礼了。这次我想带咪咪在北京多住几天,好好玩一下——” 海伦是一点就通,马上说:“那我再寄点钱给你。咪咪需要一个新的材料才能去签证,我明天就叫学校帮忙办材料,一办好我就用快件把材料和钱一起寄给你。” 给李兵打完电话,她又给于真打了个电话。于真说两个孩子昨天睡得晚,现在还没起来。 海伦把刚才跟李兵通话的内容告诉了于真,于真松了口气,说:“只要李兵不来找麻烦,你可以把咪咪一直放我这里。我一个孩子是带,两个孩子还是带。咪咪很乖,不光不会给我添麻烦,还可以帮我忙,瑶瑶有了她在这里,就不需要我陪她玩。” 海伦打完电话,兴奋莫名。她回到舞会上坐了一会,太高兴了,坐不住,又跑到payphone那里,给弟弟和父母打了个电话,说李兵同意先签咪咪了。她父母听了,都高兴得不得了,只有她弟弟提醒说:“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会不会是在玩什么花招?” 海伦说:“他能玩什么花招?我让学校在i-20上只写咪咪一个人的名字,料想他也玩不了什么花招,我觉得他这次是真正想通了,他想让孩子跟着我,免得有人来追我。” 给家里打完电话,她觉得意犹未尽,又往餐馆打了个电话。 她听见benny接了电话,很常规地报了餐馆的名字。她突然想恶作剧一下,就装做是客人,用英语说要点几个菜。他好像没觉察,问她要点什么,她胡乱说了几个菜名,他告诉她total是多少,又问是pickup还是delivery。她回答说是delivery。他问她地址,她就把自己的地址报上了。他说四十五分钟之内送到。 她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说:“你被我骗了吧?” 他说:“一早听出是你了——” “你瞎吹,你听出是我还问我地址?” “小女孩嘛,你想玩,我就陪你玩啰。”他问,“你不在里面跳舞,跑到外面来打电话?” “我本来就不是来跳舞的,只是陪lily来的。” “‘小白脸’呢?” “我怎么知道?他又不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可能正在泡哪个妞吧。” “算你聪明。” 她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放过不追究,只问:“今天晚上店里忙不忙?” “不忙。”他问,“你那边忙不忙?是不是很多人来请你跳舞?” “哪里很多?基本上没人请我跳舞,就是有人请,我也没跳,我一直坐在旁边当wallflower。” “又在骗我?” “我没骗你,真的。我说了只是陪lily来的,你还不相信?”她想,怎么说着说着,就像是男女朋友一样了?调查的调查,表白的表白,吃醋的吃醋,声明的声明,搞得煞有介事的。 他交待她:“你在那里要当心,有些人去舞会就是为了哄小女孩,那些人家里有老婆,在大陆,还没办出来,就到外面找人happy一下。但是他们都没想过要离婚的,等他们的老婆出来,他们就会把你甩了,又回到老婆那里去了——” 他听上去完全是鸡蛋教训母鸡,她开玩笑说:“舞会这么险恶,你怎么还劝我来舞会?” 他申辩说:“我没说舞会上的人都是哄小女孩的嘛,我只说有些人是这样的嘛,我也不是说那些人就是坏人嘛,我只是说他们爱玩一夜情的嘛,如果你也玩一夜情,那双方都happy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嘛,但是你是个傻呼呼的嘛,你太当真了嘛,你如果给他们骗了,就陷在里面爬不出来嘛——” 他一路“嘛”过来,每句都说得底气十足,好像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她觉得他对她的判断很准,她的确不是玩一夜情的人,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见他很认真的样子,怕他担心,连声说:“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傻的——” 她听他提高了嗓音,穷追猛打地训她:“你不会那么傻?那你怎么还会为那个‘开台’掉眼泪?象那样的人,我早八百年就把他忘记了——” 她好奇地问:“你这么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还说纽约是你的伤心之地?怎么还要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 他一时语塞,咕噜说:“那跟这不同嘛——” 她想到他一定是爱过什么人,爱得很深,所以伤得很深,才会把纽约称为“伤心之地”,才会逃得这么远。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说:“看见没有?人就是这样,说别人的时候很容易,轮到自己了,一样看不开。” 她听见他在那边哼了一声:“你这个傻呼呼的,什么都不懂,我不跟你说了。” 第22节 海伦回到舞会上,刚坐下,就有一个年青男人走到她的桌子边,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看了他一眼,很高,年纪大概有二十八、九的样子。 那个男人一坐下,就自我介绍说:“我叫jackie,在at&t工作,搞电脑的。” 海伦一惊,怎么这么巧,这个人也叫jackie?她脑子里一下冒出一些很离奇的想法来,莫非这个才是那次电话里听到的jackie?但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象,至少是没有benny的声音那么象。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眼睛很大,五官也挺端正的,但脖子好像有点短,人有点胖胖的,整体感觉象是一个大头娃娃。 她昏头昏脑地想,看来冥冥当中,有谁在编织着一出戏,而她被安排跟一个叫jackie的人相遇,首先是jackie的声音,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后是jackie的替身benny,象是一对双胞胎;现在又来一个大头娃娃jackie,她摸不出头绪,看来命运是存心要把她搞糊涂的了。 jackie问:“你怎么不跳舞?大家都在跳——” 她说:“谁说大家都在跳?你不就没跳吗?” jackie有点尴尬地笑着,好像被她这句话呛着了。 她又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可能还没有二十八、九,大概二十五、六的样子。她想,这么小的男生找我说话?难道我看上去那么年青?她不觉有点飘飘然,可能是今天跟李兵的谈话出乎意料的顺利,跟benny通话又让她感到他很关心她,所以她心情很好,连带自信心大增,不知怎么就想到在餐馆那些中文报纸上看来的一个港台热门词:“信心爆棚”,简直是太形像了,她感觉自己的自信快要把舞场的顶棚给爆掉了。 jackie见她不说话,提议说:“我去买点饮料来,你喝什么?” 她推脱说:“我不口渴,什么也不喝。” 他说:“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随便买了——”他很快就拿着饮料回来了,有三罐可口可乐。他自己的那罐已经打开了,他递给她一罐,剩的一罐放在桌上。 她有点奇怪,到底是他是个大肚汉,一喝就要喝两罐,还是他把她当大肚婆?她见她的那罐还没开过,心想应该不会下了毒,于是谢了他一声,就把自己那罐打开了。 又无言无语地坐了一会,jackie问:“你——住哪里?” 她耸耸肩,没回答。 他又问:“可不可以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她更奇怪了,怎么有这样的人?难道现在泡妞都是这样的吗?不管别人对你有没有意思,就勇往直前地乱泡? 她正想说点什么,就听jackie解释说:“我知道你是那边那个女孩的roommate——”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lily正跟一个矮个子男孩跳舞,两个人没搂在一起跳,而是面对面离得很近地跳着。她几乎笑出声来,原来jackie是在走曲线救国道路,从她这里打开缺口泡lily的,她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来泡她的。沉重的教训,沉痛的教训,以后要更加有自知之明一点。 她现在没有什么好扭捏的了,微笑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跟她是roommate?” “听那边那个男生讲的。” 她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joe正在跟一个女孩跳舞,joe很绅士地轻搂着那个女孩,似乎很沉醉其间。她想,看来joe跟lily是真的没指望了,不如成全了这个jackie吧。她问:“他既然告诉你我们是roommate,你怎么不问他要电话?” jackie笑了一下:“问你拿个电话好难啊,要回答这么多问题。是这样的,我是overheard他在告诉别人你跟那个女孩是roommate,我并不认识他,也没跟他说话。” “噢,是这样。”海伦不知道该不该把电话号码给jackie,她感觉jackie不是个坏人,而且能这么煞费苦心地要lily的电话号码至少也说明还是很把lily当回事的。但她现在对自己判断男人的能力已经全然不相信了,所以不敢造次。 幸好lily很快跳完了那支舞,也看见了海伦,正在向她这边走来。海伦对jackie说:“你还不如直接问她要电话号码——” jackie这下又似乎很胆小了,说:“那样——不太好吧?我——” “快去请她跳舞吧,不然别人又把她请走了。” jackie鼓足勇气站起身,拿着桌子上那罐可乐,迎着lily走去。 到舞会快结束的时候,lily跟jackie已经在一起跳了很多支舞了,两个人似乎谈得很开心。舞会完后,lily跟jackie走到海伦身边,lily说:“海伦,我们到酒吧去玩吧,现在回家还太早了。” 她不想去酒吧,推脱说:“我不会喝酒,就不去了吧。” lily也不勉强,说:“那你先开车回去,我跟jackie去downtown的酒吧玩一会,他会用车送我回去。” 海伦很不放心,刚认识的人,就跟人家到酒吧去玩,而且是深夜。她劝了一下,lily执意要去,她也没办法了,估计自己担心lily就像benny担心她一样可笑,她交待了lily几句,自己先开车回到了家。 刚到家,她就给咪咪打了一个电话,咪咪已经起来了,正在跟瑶瑶玩。她告诉咪咪:“爸爸答应先给你签证了,你马上就可以到美国来了。” 咪咪很高兴,马上告诉瑶瑶:“我要到美国看我妈妈去了!”海伦听见两个小女孩在那里唧唧咕咕地说话,然后咪咪问,“妈妈,我可不可以把瑶瑶姐姐也带到美国来呀?” 海伦不好乱许愿,只说:“你乖乖的,听高妈妈的话,妈妈马上就去给你办表,表办好了,爸爸带你到北京去签证,要签到证才能来美国。” 咪咪说:“妈妈,我跟弟弟在长城上照了像就寄给你——” 海伦好奇地问:“爸爸说了带弟弟去的?” “爸爸说下次去北京签证就把姑姑和弟弟带去。”咪咪骄傲地说,“他们还没去过北京,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海伦跟咪咪聊了一会,发现咪咪急着去跟瑶瑶玩,就放了咪咪,转而跟于真讲电话。 于真说:“你听见了吧?我早就跟你说了,你老公跟他那个干妹妹有点不清不白的,好几次我打电话过去找咪咪都是她接的电话,那口气完全是女主人一样。你也不管管?” “我管他干什么?况且我也管不了,”海伦说,“如果他们俩能勾搭上,我求之不得——” 于真笑着说:“你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算没感情,被人欺到头上来了,心里也还是不舒服的,不要感情也还要面子嘛。其实她那个干妹妹有哪点比你强?不就是人年青一点吗?” 海伦说:“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希望他跟他那个干妹妹搞在一起?我巴不得他们成功。他们成了功,就不会抢我的女儿了。” 于真警告说:“那也很难说,既然他那个干妹妹带着个孩子,说不定李兵也想要带个孩子呢,公平合理嘛。咦,他干妹妹那个孩子会不会是他的?”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倒是担心李兵碍于干兄妹的面子不好意思做成正式夫妻,所以要把我扯着遮面子。” “那你还是尽快把他办到美国去,他去了美国,跟你离婚,跟他干妹妹结婚,美国那边就没人说他干兄妹乱伦了。” “我只希望咪咪这次签证能成功,其它的事我就懒得管了。” 她跟于真讲完电话,还在想李兵李虹的事,因为这个事直接关系到咪咪。也许李兵现在已经跟李虹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了,所以他这次爽快地同意让女儿一个人先签证。等女儿走了,他就可以更自由地跟李虹在一起,大概他也估计到了,一旦女儿不在他身边了,海伦可能连电话都不会打了,那他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夫妻了。 但这好像太顺利了,顺利到她不敢相信的地步了。李虹的丈夫有没有风闻这事?只希望李虹的丈夫不要象李兵一样,死抓住李虹不放。或者虽然李虹的丈夫死抓着李虹不放,但李兵从中理解到被人死抓的痛苦,于是放她一条生路,让咪咪跟着她。 她不知道李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李虹好上的,她曾问过她妈妈,到底看见了什么。她妈妈说看见过李兵在顶楼上跟李虹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但她妈妈说:“你要把那理解为干兄妹之间打打闹闹也可以,顶楼上嘛,能干出什么来?平时最多也就是眉来眼去的,但眉来眼去这种事也完全是各人的感觉,也可能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时她还没悟出李兵跟李虹相好的深远意义,所以还傻呼呼地警告李兵,说你要想跟李虹好,就干干脆脆跟她好,不要脚踏两只船。后来李虹就没怎么来她家了,而且很快就结了婚,有了孩子。她想,也许是我拆散了他们的姻缘,早知道李兵这么难摆脱,那时就应该大力支持他跟李虹好了。干兄妹又没有血缘关系,怕什么? 现在就看李兵敢不敢在国内跟李虹结婚了,如果敢,他就没心思抓着咪咪了。如果不敢,事情就比较麻烦一些,他可能想先让她把他办出国,然后再跟她离婚,把李虹办出国。问题是李兵不是读书的料,就算他以f2的身份出了国,他也没办法把自己的身份搞定,只能靠着她,那他又怎样把李虹办出来呢? 也许李兵不懂这些,以为只要自己出了国,就能把李虹办出来,如果是那样的话,倒也不赖,至少他不会死缠着她不肯离婚。但是一旦他发现跟她离了婚,身份就没有了,也就不能把李虹办出国来了,他会不会又转而死抓住她呢? 她自己也不禁好笑,看这两口子,丈夫挖空心思利用妻子把自己和情人办出国,妻子挖空心思让丈夫放女儿到妈妈身边,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还有什么夫妻情分?她这个做妻子的,做到一心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外遇的地步了,这也算做出成果来了。 第二天刚好是她休息,她开车回b城去了一趟,先去学校办i-20的事,请学校再开一张表,上面只写她女儿一个人探亲。学校说没问题,一个星期就能拿到。她恳求了半天,想加快一点,但学校说因为是暑假,管f的advisor到外面培训去了,再快也要一个星期。她没办法了,只好等一个星期,只希望李兵这一个星期中不要变卦。 然后她把自己下学期住的地方落实了一下,是跟一个访问学者合住,放假前就讲好了的。现在她跟那个访问学者说女儿可能马上要来,看能不能就让女儿跟她们一起住,她多出一些房租和水电费,那个访问学者说没问题。 办好了这两件事,她就去给一个转学到加州的同学送个行,然后就开车回了a城。路上经过一个mall,她进去逛了逛,主要是逛小女孩的服装鞋帽玩具等等,还有很漂亮的小床,小被子,小枕头什么的,看得她爱不释手,恨不得马上就给女儿买下。 经过女装部的时候,她走进去,随意看了看,突然发现有个地方内衣正在大减价。她挑了几件,问能不能试,那个salesgirl居然说能试,于是她跑到试衣间去,套在自己的内衣裤外面试了一通。最后挑了一个黑色有镂空花纹的乳罩和一条黑色的内裤,那条内裤有紧身的作用,穿在身上就把小腹往里收了不少,又因为是黑色的,显得腰腹部苗条了很多。 她想,这两样东西还不到二十块钱,就买了吧,一个人总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内衣裤吧?她交了钱,把刚买的东西塞到包里,边走边想:现在总算有了一套拿得出手的内衣裤了。但她马上想,这是内衣裤,向谁拿得出手?她觉得满脸飞红,逃一般地从mall里溜了出去。 回到家后,她觉得很疲倦,饭都没吃,就睡了一觉,醒来后做了饭,随便吃了点,就去洗澡。 等她洗完澡出来,发现电话留言机的红灯在闪,她听了一下,有一个是老板打来找她的,叫她听到留言就打个电话过去。她打了个电话过去,正好是老板接的。 老板一听是她,就说:“阿姨啊,你明天不用返工了,”说了,好像怕她不懂“返工”二字,又用国语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第23节 海伦一愣,我被炒掉了?她想一定是因为昨天请假去舞会的事,餐馆里只剩了三个人,benny做前台,阿gam炒饭,老板又要送餐又要炒菜,一定忙坏了,很可能生了她的气,把她炒掉了。 她很珍惜这份工,尤其舍不得benny,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真的象个小女孩,有人关心,有人照顾,有人疼,有人宠。除了父母,还从来没人那样疼过她,宠过她。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在那里,等老板来告诉她为什么炒掉她。老板在那边也半天没吭声,但她知道他没挂。她好像听见老板在喝什么,不时地“咕咚”一下。过了一会,老板打了个嗝,说:“阿姨,我已经喝了两瓶‘北酒’了——” 她吓了一跳,两瓶白酒,就是李兵这个“酒麻木”也喝不了那么多。她小心地说:“老板,别再喝了,喝多了难受。” “你以为不喝就不难受了?我就是因为难受才喝。”老板说完,就唱起来,“一千个伤心的——嗝——,一千个伤心的——嗝——,最后我在别人的故事里被——嗝——” 海伦听他连唱带嗝,有点想笑,但又不敢笑。等他停下的时候,她劝他:“别喝了吧,明天还要上班——” 老板听到“上班”两个字,想起了什么,说:“噢,阿姨啊,你明天就不用上班了,再休息一天,下个星期你就不休息了,因为我要回‘柳椰’去。我想让你帮我车那几个傻呼呼的返工,你来的时候把他们带到餐馆就行了,晚上回家就让他们自己走回去吧。” 她松了口气,开玩笑说:“老板,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把我炒掉了呢。” 老板笑道:“我哪里舍得炒掉你?我还指望你顶我呢。” 她也不去想老板这话是黄色用法还是正常用法,就一口答应:“没问题,你放心回去吧,我车他们上班下班。”她问,“老板,你下周回纽约去是不是——去办离婚呀?” “我那里有时间搞那些东东?我是回去‘箍煲’的——” “‘箍煲’是什么意思?” “‘箍煲’就是我的女朋友要跑掉,我跑过去捉——住她——不让她跑。”老板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女朋友。 原来老板有个“八年抗战”的女朋友,母亲是台山人,但她本人是个abc,英文名字叫barbara,老板叫她“包包”。包包比老板小八岁,父母离了婚,她和妹妹从小跟着妈妈,妈妈再婚之后就跟着奶奶,跟孤儿差不多。 包包在纽约读“大斜”,上个月还问老板要了钱,交下学期的学费,结果从这个月起,包包就玩起失踪来了,手机关了,家里电话也不接了。 老板几星期前回了一趟纽约,找到了他的包包,问她为什么躲着他。包包推诿说这段时间很忙,问她忙什么,又答不上来。后来两个人做爱的时候,包包拿出了很多新花样,都是两人从前没用过的。老板起了疑心,就暗暗跟踪她,果然发现她有了一个新男朋友,是个越南人。 老板气得火冒三丈,说很想把那个越南鬼子“扼”掉,但为什么没动手,就不得而知了。其实他早就开始怀疑了,只不过不愿相信而已。上学期开学时他给了包包很多钱去交学费,但包包仍然把他的信用卡划出很多欠款来。他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交了学费了。他问他给她交学费的那些钱哪去了,包包就撒娇发脾气了,说他小气,斤斤计较。 后来包包承认是在跟那个越南鬼子dating,说那都是老板的错,因为他不在纽约陪她,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开餐馆,她太寂寞了,所以跟了那个越南鬼子。老板解释说自己是为生活所迫,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开餐馆,因为纽约的唐人餐馆太多了,像他这样的小本生意根本没法与人竞争,连地皮都租不下来。 老板说:“如果我不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开餐馆,我哪里有钱给你花呢?” 包包说:“你光给我钱,但你人不在我身边,有什么用?” 那次两个人不欢而散,但老板并没往心里去,因为两人为“时间和距离”问题发生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包包跟别人dating,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被老板发现了,就乖乖地跟别人断了,又回到老板身边。 但这次不同了,老板一回来,包包就打电话来说要跟他breakup。 老板哀哀地对海伦说:“阿姨啊,我好可怜啊!八年了,八年的感情就抵不过一个才认识几天的越南鬼子?就因为他离得近?有大把的时间陪她?” 海伦安慰他说:“包包是个小女孩,又是在这边长大的,不懂生活的艰辛,也不懂人世的险恶,等她发现那个越南鬼子不是个好东西,她就知道你的好了。” “可是等到她尝到越南鬼子的苦头的时候,她的心也伤透了,我的心也伤透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干脆把她接到这里来,两个人不就在一起了?她不满意你的,不就是两个人不在一起吗?” 老板叹口气:“没用的,就是我把她接到这里来,我还是没时间陪她。以前我在‘柳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想出去玩的时候,正是我开工的时候,我要干到晚上十一、二点,在有些餐馆还要干到半夜两三点,我那里有时间陪她去看电影唱卡拉ok?经常是叫benny车她来车她去。” 她一听到benny的名字在老板的故事里被提起,思维就转了向,听不见老板的故事了,反而去想benny跟这事的关系。是不是benny跟包包好上了,被老板抓住,才这么老老实实地跟老板来这里打工的?她记得有次benny说他不喜欢做餐馆工,她就问他:“那你怎么还要做呢?” 那次benny没回答,是老板代答的,老板仿佛开玩笑一样地说:“因为他欠我的。”难道就是这样欠下了老板的? 她意识到自己思想开了小差,就收回思绪,关心地问老板:“那你——准备怎么办呢?如果距离和时间是主要问题,你跑回去‘箍煲’还是没法改变啊。” 老板说:“我回去还有别的事,我弟弟的事——” 她听见老板又喝了一大口酒,吞得咕咕作响,急忙劝阻说:“老板,快别喝了,喝这么多酒,伤身体——” 老板感叹说:“阿姨,还是你好啊,现在那些小女孩眼睛里都只有钱,什么感情不感情,都是见鬼的。我的包包拿着我给她的钱,跟那个越南鬼子到外面旅游,我的绿帽子戴得大吧?” “你知道现在的小女孩是这样的,就别为她们伤心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阵,老板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阿姨,对不起啊,我是个口水佬,心里又不开心,抓着你讲了半天——” 海伦真诚地说:“如果你跟我讲讲心里会好受一些,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陪你讲。” 第二天,虽然老板叫她再休息一天的,但海伦还是到餐馆去了。店里人看见她,都很吃惊,问:“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她说:“老板说他昨晚喝了两瓶酒,如果今天开车被警察抓住就麻烦了。我今天可以帮他去送餐,让他休息一下,或者就在餐馆干干。” 她说完,看了一眼老板,惊奇地发现老板没事人一样,她想,他大概是那种先天不醉酒的。她说:“老板你好厉害,喝了两瓶酒还没事人一样,我——”她差点说出“我丈夫那么爱喝酒,也喝不了两瓶。” 老板若无其事地说:“两瓶‘北酒’算什么?再喝多一瓶都没问题。” 海伦听了,只觉叹为观止,说:“如果你没事我就回去了。” 老板说:“不要慌,你到wal-mart帮我买几瓶‘北酒’回来,我今天晚上还要喝,喝了再找你聊天。” 海伦问买什么牌子的,老板说“捶遍”什么牌子都行,他相信阿姨的眼光。 海伦在benny那里拿了钱,跑到wal-mart,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白酒卖,都是葡萄酒之类的,她问了wal-mart的人,别人也说没卖的。她回到餐馆,报告说wal-mart没白酒卖的。 老板不相信:“没有道理的耶,wal-mart没有‘北酒’卖?是不是想让我把它的牌子砸掉啊?” 海伦说:“真的,我问了wal-mart的人,他们说从来不卖白酒。” benny说:“有没有搞错啊,wal-mart连beer都没得卖?” 海伦愣了,问老板:“你说的是‘啤酒’?我以为你说的是‘白酒’呢。” 餐馆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老板极度痛心:“阿姨啊,你的国语真的要好好操练一下了。” 笑够了,海伦说:“原来你是喝的啤酒,那肯定没事了,不用我帮你了,我回去了吧。” benny叫住她:“等——一下。我煮早餐你吃。炒年糕,爱不爱吃?” 她一听到“炒年糕”几个字,就觉得满口生津,连声说:“爱吃,爱吃,最爱吃炒年糕了。” 他爱怜地看她一眼,象看一个贪嘴的小孩子一样,问:“是不是好——久没吃了?” “嗯,到了美国就没吃过了,就是在国内,也没怎么吃,炒过几次,还没炒熟,已经炒糊了,所以——很久没吃了。” 他很得意地说:“我不会炒糊的,我炒给你吃。”他说着,就拿出几节粤式香肠,用开水泡了一下,把上面那层薄薄的白色肠衣象脱衣服一样脱了下来,解释说,“这不是真正的肠衣,是人工的,不好吃,扔掉。” 然后他把香肠切成薄片,放在案板上,再切了一些姜丝葱丝什么的,拍了几个大蒜,剁成蒜蓉,在锅里放上油,把姜丝蒜蓉什么的炒了炒,再把香肠片倒了进去,很快就闻到一股甜香味。这之后,他又加了榨菜丝,白菜丝,绿豆芽等,炒了一会,盛在一个盘子里。 现在他才开始炒年糕,两袋白白的年糕片倒进锅里,他很起劲地炒着,不时把锅铲放在锅沿上磕磕。她看他往里面放了酱油和蚝油,还有胡椒粉之类的东西。炒了一阵,又用筷子挟一点尝尝,很满意地点点头,把刚炒的香肠倒进去,再炒了一阵,问她:“你喜欢吃软软的,还是那种有点——起了锅巴的?” 她说:“我喜欢吃那种有点起了锅巴的——” 他就用一个小饭盆盛了一些起来,把锅里剩的那部分又炒了一阵,才用一个盘子盛了给她。她看见那些年糕片都有点黄黄的锅巴一样的东西,加上红的香肠,绿的葱段,褐黄的榨菜,还有嫩白的豆芽,真是色香味俱全。 几个人都开始吃炒年糕,只有benny在接电话,她想跑到前面去帮他,他看见了,做个“不用”的手势,就用颈子夹着电话,拖着长长的电话线,站在厨房的油锅边炸芝麻鸡。 阳光从餐馆前门照进来,与光线较暗的厨房形成鲜明对比。他站在明暗交界出,一眼望去,象是一幅逆光照,背景很亮,而他只是一个剪影。他戴着一顶浅色的帽子,穿着白色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腰上还系着一个白围裙,从头到脚都显得那么洁净、干练、年青。因为腰上扎着围裙,他的背象个倒三角形,从腰部以下一直到脚,都是笔直的。 他一边接order,一边灵活地翻动着油锅里的芝麻鸡,然后他走到收银机跟前,劈哩啪啦地按了一通键盘,嘴里向客人报告total,手里已经扯下收据,用订书机订在客人的menu上了。 一切都仿佛在一瞬间完成,把她看呆了。 他转身向着厨房,把刚才接来的order喊给其它几个人。喊完了,他走到她跟前,低声问:“你在那里傻呆呆地看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说:“没看什么。你——去吃年糕吧,我去看着前台。” 他挡住她:“不用嘛,现在没人。”他见她很起劲地嚼着年糕,就小声问,“年糕好不好吃?” 她连连点头:“好吃,太好吃了。” “你喜欢吃,我天天炒给你吃——” 第24节 老板在一边叫起来:“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天天炒给她吃,不炒给我吃?” benny不好意思地走到一边去了。老板对海伦说,“阿姨,你今天来得正好,我要请你帮个忙,现在你跟我到我们的apt里去一下。” 海伦求救一般地看了benny一眼,意思是问他“我该不该跟老板去你们的住处?” 但他不置可否,反而用家乡话跟老板叽哩咕噜的,好像在争论什么一样。她有点疑惑,出于一种女人的本能,觉得单独跟一个男的到他的住处去,是件有点玄乎的事。她想推脱,但又怕得罪了老板,因为一推脱就显得不信任老板,或者不愿帮忙了。 她又看了benny一眼,觉得他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她想,大概没问题吧?不知道为什么,她很信任benny,觉得他不会让她吃亏的。既然他没反对,她就大方地对老板说:“走吧,我跟你去你们的apt。” 从后门出了餐馆,老板说:“开你的车吧,我的车留给餐馆,如果有餐送,benny可以去送。” 海伦担心地问:“benny说他没驾照,待会他开你的车,不会出问题?” 老板大大咧咧地说:“没问题嘛,很多人都没驾照耶,还不是一样开车?” “benny怎么会没驾照?” “他那个傻呼呼的,乱开车的嘛,驾照给警察收去了。” 海伦心想一定是很严重的问题,不然也不会收驾照了。她担心地说:“你知道他乱开车,你还把车留给他开,不怕出事?” “不会的。”老板说着,就伸出手来要车钥匙。海伦把钥匙给了他,他坐进驾驶室,忍俊不禁,“阿姨啊,你开车是趴在方向盘上开的呀?座位离方向盘这么近,哈哈哈哈——”说完,就把座位向后一拉,退到顶了,才满意地发动了车。 海伦看他开车,觉得很好笑,老板个子不高,却把座位退那么后,简直象是躺在那里开车。但老板的车开得很熟练,只用一只手,拐弯的时候,单手把方向盘转得飞飞的,有几分潇洒劲。 两个人很快来到老板的住处,老板一进门就把上衣脱了,说:“好热,好热。”老板好像已经有点发胖的趋势了,腰围附近长出一些多余的肉。 屋子里就两个人,其中一个还赤裸着上身,海伦觉得很尴尬,但她觉得屋子里的确很热,比车里热多了,跟外面差不多,她自己的衣服很快就汗湿了。她顺手从桌上拿了张报纸呼呼拉拉地扇,一眼看到报纸上有些赤裸裸的女人。她丢了报纸,解嘲地问:“怎么你们这里这么热?” 老板嘿嘿一笑,说:“不是我们这里热,是你看到我这么好的身材太激动了吧?嘿嘿,热就跟我一样,把衣服脱了,我肯定不会有意见的。” 她更尴尬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老板解释说:“是我们返工的时候把空调关了。现在已经打开了,过一会就好了。”他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在那里享受了一会冷气,顺手拿了两瓶水出来,递给她一瓶,“喝点冻水,凉快一下。” 她接过水,但不准备喝,怕老板在水里做了手脚。她虽然不相信benny会让她掉进虎口,但也不敢肯定,因为他没什么特殊理由一定要保护她不受老板的侵犯。怎么说,benny也是跟老板打工的,难道他会为了她得罪老板?谨慎一点没坏处。 老板看她不喝水,笑着说:“阿姨,你怕什么?怕我在水里下了‘蜜肝药’?” 她不懂什么是“蜜肝药”,就推诿说:“待会再喝。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板说:“到我房间来谈吧,那里的灯亮一些。” 海伦忐忑不安地跟着老板进了他的卧室,大概是所谓“主人房”,比较宽大,有自己的洗手间。老板的床也比客厅的床讲究,有两个垫子,但床上也是那种墨绿色的床罩,墨绿色的被子和墨绿色的枕头。 老板让她在床边的一个桌子跟前坐下,拿了几张纸和一支笔出来,放在她面前,说:“阿姨,我想请你帮我写点东西,用英语写。是这样的,我弟弟——在坐牢,现在美国政府要把他赶回中国去,你帮我写个东西,请求美国政府不要把我的弟弟赶回去——” 这下把海伦难倒了,她从来没写过这种东西,而且这事关重大,如果写得不好,把他弟弟的事耽搁了怎么办?她为难地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写——” “你不是‘斜’英语的吗?”老板奇怪地看着她,“benny说你肯定会写——” 她想,既然benny这么信任她,已经钦定她为刀笔吏了,那只好写了。她问:“你弟弟——他犯了什么法?” “我怎么知道?他是个傻呼呼的嘛——” “你不告诉我他犯了什么法,那这个东西怎么写呢?” 老板犹豫了片刻,说:“你不用写他犯了什么法耶,你就写他不能回大陆去,回去了就会受到中国政府迫害——” 海伦越听越怕了,这种事怎么能随便瞎说?她的孩子还在中国,她自己以后也可能会回中国的,如果中国政府知道她这样诬蔑他们,不找她麻烦?她问:“为什么他回了大陆就会受到中国政府迫害?” 老板说:“哎呀,阿姨你真的是太傻呼呼的了,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受中国政府迫害?但是说当然是要这样说罗,不这样说,美国政府就把我弟弟赶回去了。”他见她还是胆小地看着他不动笔,就说,“哎,你这个傻呼呼的,我跟你说不清楚了,叫benny来跟你说吧。” 老板拨通了餐馆的电话,把听筒交给海伦。 海伦问benny:“老板到底是要我帮他写什么?我一点都不懂,不知道该怎么写,你为什么不帮他写?” 她听见benny在电话里说:“我那里会写英语?我好多字都不会拼的嘛。你就这样写,用他老爸的口气写,就说我在中国的时候,是广州一家工厂的党委书记,后来我认识到了中国共产党的真实面目,就退了党,移民到了美国,现在全家都在美国。james是我最小的儿子,是在美国长大的,他因为年少无知触犯了美国法律,但他愿意改过自新。如果你们把我的儿子遣送回大陆的话,他就会因为我的问题受到中国政府迫害,所以请求你们让他留在美国服刑——” 她见他基本把草稿为她拟好了,觉得多少有了一点头绪,知道该怎么写了。她好奇地问:“他爸爸是不是真的退党了?” “不用管那些嘛,你这样写就行了。” “我这样写了,如果美国政府发现他没退党呢?那不反而把事情搞坏了?” “你不用担心这个耶,他们会有办法证明他老爸是退了党的。” 她想了想,又问:“老板的弟弟到底是犯了什么法?为什么坐牢?” 他跟老板一个口气:“你不用管这个耶,你就照我说的写就行了。” 她没办法了,只好拿起笔,开始胡编乱造。她写的时候,老板离开房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她写好之后,老板还没进来,她坐在那里等他,发现桌子上放着几张照片,她随手拿起来看了一下,有两张象是老板的弟弟,长相跟老板有点象,但看上去比老板个子大,有一张好像是特意在亮一亮他的肌肉,做了个健美比赛的动作,胳膊上胸脯上的确是肌肉滚滚。 还有一张好像是前几年照的,看上去比那张“健美先生”年纪小一些,也没什么肌肉。如果不是脸很像,就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最后一张是好些个人的合影,一字排开,都象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打扮也差不多,可能是当时的时髦打扮,总之就是不象老实读书的人,更象街头的混混。她觉得里面有一个很像benny,或者说很像benny的小兄弟,因为满脸稚气,跟餐馆里那个老声老气的benny相去甚远。 她正想仔细看清楚是不是benny,老板已经回到房间来了,见她在看那张照片,就拿了过去,说:“来,我来告诉你谁是我弟弟。” 他指着上面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孩说:“这个就是。”说完,就把手缩了回去,把那张照片塞抽屉里去了,换上那张“健美先生”给她看,“我弟弟蹲在监狱里比在外面还好耶,他在里面‘斜’英语,还练了一身肌肉,‘大只佬’了吧?” 她问:“刚才那张合影上面是不是有benny?” “没有,都是我弟弟那一帮的,”老板气宇轩昂地一挥手,“全都进去了。” “进哪里去了?” “‘当盐’是进牢里去了。” 海伦有点不相信这一群小男孩全都蹲在监狱里,看上去是有点调皮,但也就是调皮而已,最多算得上混混,看不出什么凶神恶煞的地方,而且老板说得这么轻松自如,她估计是在开玩笑。她问:“你说的是真的?他们都被抓进监狱里去了。” 老板又做了个一网打尽的手势,很肯定地说:“都进去了。” “他们为什么会进监狱?” “他们是gang嘛。‘柳椰’的gang很多的耶,从大陆来的小孩子,一来就被拉到gang里去了,你不入gang,你就被gang欺负,你入了gang,就被抓到监狱里去了,反正都一样。” 海伦听得发愣,问:“那你——也入了gang的?” “‘当盐’罗,不过我到美国来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没‘上斜’了,经常在外州餐馆里打工,比我弟弟好一点。但我在‘柳椰’的时候,也跟着大佬到到处去收保护费,谁不交钱就打谁。” “你以前这么坏?” “什么坏不坏,都是为了活命,我不去收钱,大佬就要打我。” 海伦担心地问:“你说从大陆来的小孩子都被拉到gang里去了,那——benny是不是也被拉到gang里去了呢?” 老板耸耸肩:“他——都是跟女孩子一起玩的嘛。”她正想问什么,老板指着桌上的纸问,“你写好了?” “写好了,你看看行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别把你弟弟的事耽搁了。” “我那里看得懂?待会拿到餐馆去叫benny看一下就行了。我在大陆没‘斜’过英语,到了这里都是在唐人餐馆做工,只知道几个餐馆英语。幸好遇到了包包,她教了我一些英语,所以我考过了‘公门’。我弟弟不懂事嘛,如果是‘公门’,就不会被赶回去了。” 她问:“benny到美国来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是公民?他的英语不是很好吗?他也考不过?” 老板做了个鬼脸:“阿姨,如果benny是‘公门’,你是不是就想嫁给他了?” “哪里,我只是问问,”她鬼使神差地撒谎说,“主要是我roommate有点关心这个。” 老板说:“lily很聪明耶,知道绿卡对她办身份没用,只有‘公门’才有用。现在的小女孩很精的嘛,肯定不做亏本生意的。她那天一来就问我们谁是‘公门’,谁是绿卡了。这样的女孩,我肯定不泡的耶。泡了也是白泡,等你给她办了身份,她就跑掉了。” 海伦想,别看老板平时嘻嘻哈哈,心里还很清楚呢,不会做亏本生意。她听老板又说:“只有benny那种傻呼呼的才会喜欢lily这样的女孩,不过喜欢没用的,又是做餐馆的,又没‘公门’,lily肯定不会要他的。” 她赶紧问:“benny说他喜欢lily?” “说就没有说,但是什么都逃不过我的‘俺金’(眼睛)嘛。他这几天每天都把我赶出去,好在我房间里帮lily录磁带。” 她看了一眼老板床头的一个双卡录音机,问:“录什么?” “‘当盐’是我们粤语的歌曲罗,lily叫他录,他敢不录?” 第25节 老板跟海伦两个人回到餐馆,把她写的东西给benny看了一下,他居然找出几个拼错的词和几个不地道的说法。海伦不解地问:“你说你不会写,你怎么知道我哪里拼错了?” 他搔搔头,有点困惑地说:“我自——己写不出来,但是你写出来了,我就知道对不对了。我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眼高手低嘛。” 老板说:“阿姨,你帮我把这个打印出来,我传真给我弟弟的‘录师’(律师)。” 海伦自己还没电脑,在国内时买不起手提电脑,听说美国电脑便宜,准备到美国来了再买一个。但来了之后,发现学校电脑很多,都是联着网的,用起来很方便,而且她住的地方不能上网,她就没买电脑,按lily说的,到学校去free用电脑,free打印。 她知道joe有个电脑,也有打印机,可以借他的打印一下,于是满口答应了老板,说今天就打印出来,明天带给你。benny留她在餐馆吃午饭,她想起老板说benny喜欢lily的事,就谢绝了,开车回家去。 现在她对上班下班的路已经非常熟了,根本不用找高速标志,也不用记几号出口,就那样开着,就知道在哪里上高速,在哪里下高速。而且在高速上开车,也不会因为太快而害怕了,因为别人都开得很快,她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开快,不看仪表盘,她常常不知道自己也开到了七、八十英哩,感觉就跟四、五十英哩没什么两样。 她一边开车,一边想心思。原来benny真的喜欢上lily了,正在忙着为lily录磁带,而lily这个对她无话不谈的口水佬居然没告诉她请benny录磁带的事,看来两个人是有了一点小秘密了。 她不知道lily是不是真的喜欢benny,她个人的感觉是如果他们两个交往一段时间又吹掉的话,伤心的一定是benny。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benny说过纽约是他的伤心之地,使她觉得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也许是因为lily对她讲过那几个前任男友,使她觉得lily在感情问题上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她有点替benny不平,因为前不久lily和joe还对她讲过,说他们两个人又上了一次床。lily说是joe主动的,那天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游泳,回来后lily正在冲澡,joe跑了进来,问能不能跟她一起冲。两个人当时都属真理的,那接下去当然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但joe的版本就不一样了,前边的一段差不多,有抄袭之嫌,也是说两个人一起去游泳了,回来后冲澡。但下一段就是joe的独创了,他说是lily闯到他的洗澡间去了,掀开帘子,说自己房间的淋浴坏了,问可不可以跟他一起洗。 joe说本来lily每天穿着一件长长的t恤,光着两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就已经令他血脉膨胀了,老想掀开lily的长t恤看看她到底穿了短裤没有,现在她只穿一件湿漉漉的游泳衣闯进来,那他还有二话可说?就算他有二话可说,他的小joe也没二话可说了。 他们两人共同的结论是:她/他在他/她之后肯定又谈过几次恋爱了,因为她/他的床上功夫大有长进。 海伦倒不在乎他们两个谁的版本更接近事实,反正两个版本都是以游泳开始,以上床告终,区别只在谁主动谁从动。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两个年青一代的熏陶,海伦现在也不再对这种事痛心疾首了。两相情愿嘛,谁也不吃亏。 但现在有个benny扯在中间,她的感觉就不同了。不知不觉的,她就有点站在benny的立场来看问题了,好像benny是她的家人一样,她总怕他吃了亏,上了当。 她觉得lily心里还是不怎么瞧得起benny的,因为lily说过,“benny打扮一下,看不出是做餐馆的,至少可以冒充一个硕士”。那说明lily觉得带一个做餐馆的去参加舞会是一件丢人的事,要冒充硕士才拿得出手。如果lily瞧不起benny的职业,那以后不是会有很多矛盾? 她估计lily不会对benny动真情,lily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而opt已经开始了,lily想找个有身份的,以免opt用完了还没找到工作,就得回中国去。lily说过,她是坚决不回去的,如果她回去的话,她父母肯定要把她骂死,觉得她丢了她家的人。 lily说她父母是很爱面子的人,总在跟单位的人攀比,总在她耳边说谁谁的女儿读的是麻省理工学院,谁谁的儿子在华尔街工作,年薪几十万上百万,说得lily很烦,有时就顶撞父母:“别人那么能干,你们是不是要做别人的父母呢?” 在找工作的问题上也是如此,lily的父母经常打电话来,问她找到工作没有。她说她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她的父母就说怎么那个谁谁就找到了工作呢?还有那个谁谁,人家也找到了工作,年薪几十万呢。lily不知道她父母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在向她提供消息,还是在给她增加压力? 这段时间lily因为找工作不顺利很烦恼,发了很多resume,但没有什么回音。lily说再拖下去就麻烦了,就算找到了工作,要赶在明年指标用完之前申请h1-b也不一定来得及了。 既然benny只有绿卡,那他就不在lily的第一梯队名单上。再加上jackie,估计benny连第二梯队都算不上。海伦不知道该不该把jackie的事告诉benny,从舞会那天开始,连着几晚,lily都是很晚才回来,每次都说是跟jackie在一起。 海伦总觉得lily太随便了,这样会吃亏的,但lily总是笑她,说她还是老思想。她想想也是,吃亏不吃亏,全看你怎么看,如果你觉得跟男人上了床又没跟他结婚是吃亏,那lily就吃了亏了。但如果你本来就只准备到上床为止的,或者是你自己不想嫁他的,那就说不上什么吃亏了。 她决定还是不要把jackie的事告诉benny,因为她觉得自己想要告诉benny的动机好像不太纯一样,有点象是要把lily在benny心目中的印象搞坏,免得benny爱上lily一样。她对自己说,你这样也太卑鄙了,你自己比他大这么多,他平时关心你,照顾你,都是因为同情你,说不定就是为了让你在lily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你以为他就是对你有点意思了?别忘了舞会上的教训。 那天晚上lily又回来得很晚,海伦自己被老板抓着电话聊天也搞到很晚还没睡觉。lily见海伦还没睡,就跟她讲起jackie,说jackie来得正是时候,她正在愁找工作的事、愁身份的事,上天就给她送来一个jackie。 海伦问:“怎么啦,jackie为你找到工作了?” “还没有,但他认识一个人,那个人说他们公司正在招人,是我这个专业的。他已经请那个人帮忙推荐了,这叫internalreferral,很管用的。两个同样条件的人,有人内部推荐就比没人推荐强。美国虽然没有中国那么厉害的关系网,但很多事情还是讲关系的,只不过比较不那么歪门邪道而已。” “那好啊,找到工作,身份问题就解决了。” “也不一定,因为马上就开始用明年的h1-b指标了,很快就会用完,就算我找到工作,也不一定能赶得上。不过jackie已经办了h1-b签证了,万一我没找到工作,只要跟他结了婚,我就可以转成h4,同样可以保持身份。他们公司答应为他办绿卡,如果我们尽快结婚,我可以跟他一起办。” 海伦听得一愣,这么快就在想结婚的事了?她担心地说:“结婚的事,是一辈子的大事,太匆忙了不大好吧?两个人都还没时间了解——” lily笑着说:“我说个话,你别生气,你跟你丈夫了解了那么久,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不了解。你可能觉得我为了工作和身份跟人结婚不好,但我至少还捞到了两样,你什么也不为,但你什么也没捞到,只惹了一身麻烦。” 海伦开始还觉得这话很刺耳,但细想一下,至少lily说她的那部分是正确的。匆忙结婚可能不好,但长久了解也未必就能真正了解,有些人的有些品质只有到结婚后才会表现出来,特别是在有家人参与或有小孩之后。在那些事情到来之前,你根本没法预料到那些品质。 lily接着说:“再说感情跟身份并不矛盾,并不是说只要是能帮你解决身份问题的人就一定是没感情的人。我觉得jackie还是很喜欢我的,追得挺紧的。不瞒你说,他是第一个主动追求我的人,我以前的几个男朋友,都是我主动的。现在才发现,被人追的感觉很好。” 海伦问:“那你——准备很快跟jackie结婚?” “还没提这事,不过jackie要我搬到他那边去住——” 海伦大吃一惊:“这么快就搬过去?” “搬过去方便一些,免得我回来晚了要翻墙才能进来。我只搬常用的东西过去,其它的还放在这儿,这个月房租我照付。” “我不是担心房租,而是担心你这么快就答应搬过去,他会不会——” “瞧不起我?”lily笑着说,“瞧不瞧得起,也不在于我搬得快不快,他人好的话,就不会因为我愿意跟他在一起而瞧不起我;他人不好的话,我哪天搬他都会瞧不起我。” 海伦无话可说了,因为lily说的都很有道理。 lily说:“噢,对了,我和jackie想买点家具,但jackie开的是一辆跑车,装不了家具,我记得你老板有个van的,你明天上班时帮我问问,看可不可以借一下他的车。” 海伦答应帮忙问车的事,她想起benny和磁带的事,就问:“你——是不是让benny帮你录磁带的?他这两天一直在搞这事——” “噢,他真的在录?我差点忘了,那天想留个借口,以后好去找他,就请他帮忙录几盘他们粤语的磁带,其实那些歌我都有。别对他提jackie的事,benny长得不错,对我也很有点意思,说不定我们之间还有一段缘分。” 晚上,海伦躺在那里,觉得有点伤感。她想到benny在那里辛辛苦苦地为lily录磁带,而lily已经在准备搬去跟jackie同居了。她很想把jackie的事告诉benny,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但她想到自己已经答应过lily不告诉他了,而且谁知道lily跟jackie能好几天?说不定最后还是回头来找benny,那又何必在中间多事呢? 第二天她到餐馆后,没有看见benny,知道他在睡懒觉,就自己炸了两个鸡串做早饭,跟老板把lily借车的事说好了。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老板对她说:“去把那个傻呼呼的车来返工吧。” 她二话没说,开着车就直奔“纽约”,敲开了benny的门。他仍象上次那样,睡眼惺忪的来给她开门,不过这次不用声明,就直接去“洗糙”了。 她坐在那里等他,翻看她昨天慌忙丢下的报纸,是纽约版,好像有整整一版全都是黄色的,图文并茂。她看到有篇文章是谈女性的内衣裤颜色的暗示意义的,就不由自主地看起来。 那篇文章把女人的内衣裤称为“亵衫”,说女人穿黑色亵衫,尤其是有镂空花纹的,潜意识里是准备好了要跟人做爱的。这样的女人,热情似火,但非常含蓄,属于“慢热型”,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做爱。如果遇到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不懂调情,那么这个女人会非常保守,甚至有抵触情绪。但如果遇到一个懂得调情,“前戏”做得足的男人,她会被充分调动起来,那时她的情欲会如火山爆发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云云。 她想到自己买的那套黑色“亵衫”,吓得心里乱跳,难道我的潜意识里在想做爱?她又看了一下关于其它颜色亵衫的,发现说法是大同小异,无非是“慢热”“快热”地扯一通,然后都是“火山爆发”“春情泛滥”之类的词句。总之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无论你穿什么颜色的亵衫,都是在暗示你想做爱。 她讥讽地想,照这么说,女人只有不穿内衣才没有暗示想做爱了,但她马上看到下面一段谈到也有些女人不穿亵衫,真空上阵,那自不用说,是在明目张胆地呼唤别人来跟她做爱了。她无奈地一笑,心想,没办法了,照这篇文章的观点,女人穿不穿亵衫,穿什么颜色的亵衫,都是在暗示“我要”,这肯定是哪个不懂女人的男人写的。 她听到屋里冲水声停了,连忙放下报纸。过了一会,benny走了出来,开玩笑说:“刚才看黄色报刊了吧?” “没有。” 他说:“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她不懂:“你看我手干什么?” 他坚持说:“你伸出来我看看。” 她犹豫着伸出手,他哈哈大笑:“还说没看黄色报刊?手都被报纸弄黑了。” 她看看自己的手,真的,几个手指都黑呼呼的,大概是报纸质量不好,或者天热手上有汗,翻了一下报纸,两手都搞黑了。她羞愧万分,想缩回手去,被他一把抓住,说:“小女孩,来把手手洗一下,当心搞到脸脸上去了。” 她想挣脱他的手,但他抓得很紧。他倒退着,拉着她往他的卧室走,她的心咚咚地跳,不知道是因为看了黄色报刊的缘故,还是被他发现看了黄色报刊的缘故。她觉得应该把手抽回来,不跟他去他的卧室,但她脑子有点糊涂,糊涂得不知道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