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爱我》 第一章(1) 第一章 1 晚上九点多,女儿在身边已经睡熟了,丁乙自己也睡意朦胧,很想就这么睡过去算了,但想到今天还有任务没完成,又挣扎着起身,来到另一个卧室,斜靠在床上,从床头柜上摸过电话,拨了丈夫实验室的号码。 铃响了几声,有人接了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满博士的实验室。" 这个时间了,丁乙满以为接电话的只能是丈夫,结果是个女人,被吓了一跳。 对面追问了一声:"喂?" 她应声虫一般地回应:"喂。" 对面不耐烦了,提高声调:"喂?" 丁乙总算镇定了下来,问道:"可以请满博士听一下电话吗?" "你是谁呀?" 丁乙很想反问一句"你是谁"但终于没有问出口,只回答:"我是满博士的妻子。" 看来"妻子"这个头衔很管用,那边马上客气地说:"别挂,等我去叫他。" 她从电话里听见那个女人放下电话说:"满博士,你妻子打电话来了。" 远远传来满博士的声音:"什么事?" 女人有点顽皮的声音:"我怎么知道?她找你,又不是找我。" 丁乙听出这个女人是丈夫实验室的那个博士后小温,她和满大夫没结婚以前见过,小温不是很漂亮,但也不丑,身材不错。 但她没想到小温这么晚了还待在实验室,听动静好像没别人,就丈夫跟小温两个人。 丈夫来接电话了:"什么事呀?" 丁乙提醒说:"今天早点回来。" "为什么?" "我早上就告诉过你,你忘了?" "早上?你早上告诉过我什么了?" "就是用那个试纸查的。" "什么试纸?" 她见他越重复越带劲,只好直截了当地说:"查排卵的试纸!" 那边终于醒悟了,接着一片寂静。 丁乙几乎可以看到丈夫实验室内那一幕:小温竭力憋着笑,脸都憋红了,而丈夫则竭力装作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的样子。丁乙感觉很丢人,这下他们夫妻间的秘密都让小温知道了,以后不知要在外面怎么传呢。幸好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不然人家肯定会以为他俩生不出孩子来。 她知道丈夫这下不好意思马上回家了,但她仍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有点活没做完……" 果然不出所料!她提议说:"那今天就算了吧,我先睡了,你回来别叫醒我,不然我整夜都睡不着。" "才九点多钟。" "我明天早上六点就得起床。" "好了,好了。" 她听见小温的声音:"满博士,你有事先回去吧,我替你看着。" 丈夫没回答小温,只低声对电话里说:"我这边很快就完。" 她心里暗笑一下,好严的口风啊!连"我马上就回来"或者"等我"都不敢说,还把声音压那么低。刚才干什么去了?早就把天机泄露了。 她挂了电话,想一下子睡着,算是对丈夫的惩罚,但经过这么一搅扰,刚才漫到眼皮子上的睡意都跑掉了,只好躺在那里等丈夫回家,脑子里忽然想起一首老歌: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 善变的眼神 紧闭的双唇 何必再去苦苦强求 苦苦追问 丁乙只记得这几句,也只知道这几句,其他的歌词从没听清过,所以一直没搞明白歌中那个"不回家的人"究竟为什么不回家,也没搞清那扇"不开启的门"又是指谁的门。 丈夫也算是个"不回家的人",整天泡在实验室里。 可能男人天性里就是"不回家的人",丁乙见过的男人,只要是有了家的,都爱往外跑,不是泡在实验室里,就是找人打球打牌,即便待在家里,也是黏在电视机电脑旁,就是不陪妻子儿女。 相比而言,她觉得泡实验室比成天在外面晃荡还是好多了,甚至比成天待在家里看电视上网也强。泡实验室,总还能泡出点成果来,打球打牌能打出个什么来?看电视上网又能看出个什么来? 她一向是很支持丈夫干事业的,对此从来不抱怨。但今天她心里有点不舒服,主要是因为那个小温。这么晚了,她待在实验室干什么?干了一整天的活,还没干够,晚上还跑到实验室去卖命? 肯定是别有用心。 第一章(2) 2 丁乙发现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可恨的,就是那些快三十岁了还没嫁掉的单身女人。这帮人早到了"恨嫁"的年龄,每分钟都恨不得把自己成功嫁掉,根本不管男人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抢得到就抢,夺得过就夺。 这帮人本来是没什么抢夺优势的,如果不是因为姿色平平,也不会快三十了还没嫁掉,如果她们跟那些二十刚出头的小女孩争抢,绝对处于劣势,所以她们看准了那些已婚男人,同他们那些被怀孕生子摧残了身材的老婆开展争夺战。 当然,也不是每个怀过孕生过孩子的女人身材都被摧残了,但男人嘛,都喜新厌旧,在同一个女人身边醒来了十几年,看见别的女人自然觉得如花似玉,虽然弄到手后也会觉得不过如此。 跟丈夫在一起这么些年了,丁乙当然知道丈夫对女性还是有点吸引力的,特别是刚一见面刚一接触的时候,那个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大。 她跟他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搅了这么些年,他的吃喝拉撒打嗝放屁都见识过了,当然没有了"惊艳"的感觉,但回想刚认识那会,还是狠狠"惊艳"了一把的。 那时她正在读研究生,爱情方面虽然不完全是空白,但也只是一些小打小闹,跟男生看过电影,吃过饭,拉过手,拥抱过,接过吻,但从来不曾动过心,都是过家家的感觉,总是想着"难道这就是我的爱情?难道我就要跟这个人过一辈子?" 每次她这么"难道""难道"的,就把恋爱故事给"难道"黄了,不过她也不惋惜,因为实在是一点神魂颠倒的感觉都没有。 她给自己定了个终结浪漫追求的截止日期:二十八岁。如果到二十八岁的时候,还没遇到令自己神魂颠倒的人,就彻底把"神魂颠倒"从爱情的词典里划掉,换成"过日子"三个字。 她跟丈夫的相遇,还是颇有戏剧性的,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用小时候写作文的话来说,就是"晴空万里,春回大地,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 其实她那天根本没工夫望天,因为她腹痛得厉害,如果不是死要面子,她肯定会满地打滚了。她敢打赌比同寝室的小宋月经痛要厉害得多,因为小宋虽然痛得汗流满面,但从来没痛晕过,而她真的是痛晕了。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但不是小学作文中描写的那种洁白的病床,而是有点脏兮兮的微黄的病床,病房的天花板也是脏兮兮的微黄,床单和被子都是脏兮兮的微黄,好像每次都没洗干净,一次留一点污垢,于是就成了这样。 病房四壁的墙上还刷着一人来高的绿色油漆,照得那些病床上的脸都有点泛绿。 妈妈守在她病床前,见她醒来,喜不自胜,嘘寒问暖,鞍前马后地伺候她,她这才知道自己得了急性阑尾炎,动了手术,把肇事的阑尾切掉了。 妈妈安慰说:"这下好了,以后永远不会得阑尾炎了。" 这是妈妈的口头禅,无论多么糟糕的事,妈妈都可以用"这下好了"开头,而且总能说出"这下好了"的理由来。 她受了妈妈的感染,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她还能说出不止一条的"好"来。 第一好:只是阑尾炎,而不是什么更可怕的疾病。 第二好:阑尾是多余的,割了不碍事。 第三好:割了阑尾,就永远不会得阑尾炎了。 第四好…… 丁乙一边听妈妈总结这件事的好处,一边在被子下摸索,发现自己没穿裤子,只穿着一件医院的宽松大袍子,除了刀口的疼痛感以外,还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忍着痛,伸手探了一下,发现下面的毛给剃掉了,光秃秃的,被子擦在那里,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她不知道是谁给她动的手术,她希望动手术的是女医生,因为她那成熟的玉体,除了学校女澡堂的浴女们,至今还没被别人看过。 她正想问妈妈知道不知道动手术的是男医生还是女医生,就看到一群人涌进了病房,活像日本鬼子进村"扫荡",因为那群人一个个像劫匪似的,脸上用个大口罩蒙得严严实实的,但那身白大褂穿得实在像冒牌货,不是歪歪垮垮的,就是皱皱巴巴的,连大小都不对头,有的大而无当,有的小而局促。 只有那个打头的看上去是正宗医生,白大褂像是自己的那身,而不像是从俘虏身上剥下来披挂上的。那人也是一个大口罩把面孔捂得严严实实的,但口罩捂不住他的浓眉大眼,白大褂也掩藏不住他挺拔的身材。 她感觉就这一人是新四军,那"新四军"带领着一群"乌合之众",一个病床一个病床地扫荡,每到一处,"新四军"就示范着,比划着,讲解着,而那群"乌合之众"则伸脖子的伸脖子,踮脚的踮脚,眼神很是虔诚,仿佛新收的徒儿在听师父传道一般。 她猜到这可能是a市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只有这位"新四军"是这里的医生,而那群"乌合之众"都是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 忽然,她暗叫一声"糟糕",撞上了这群"乌合之众",自己要当标本或教具了。 她紧抓被单,焦急地四处张望,看看能不能找个借口逃过这一关。 突然之间,那群"乌合之众"都向病房外走去。 丁乙死里逃生! 第一章(3) 3 "匪兵"们走了,丁乙长吁了一口气,吁得重了点,连刀口都被吁痛了。 她认定是"新四军"救了她,如果不是"新四军"调虎离山,那些"匪兵"们谁敢擅离职守?就算他们敢,"新四军"也不会跟着跑啊。"新四军"一定是猜到她心里的紧张和害怕了,才带领那群"乌合之众"去了别的病房。 她认定他就是新四军,不是八路军,不是解放军,不是红军,不是武工队。她的这种判断绝对有历史依据,因为她爸爸年轻时扮演过新四军,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家里还珍藏着爸爸当年的黑白剧照和样板戏《沙家浜》的彩色宣传画,照片上,爸爸的两道眉毛像隶书写的走之旁一样,浓得令人发指。 丁乙觉得眼前这个"新四军"的眉眼就很像爸爸剧照上的眉眼,还有他那帽子,也很像新四军的军帽。她在脑子里正古今中外地乱弹"新四军"时,妈妈忽然问道:"医生查房怎么没查你?" "查我干什么?" "不是每个病人都得查一下吗?人家都查了。" 她看了看病房的其他病友们,真的都查了,正在互相交流查房结果: "满大夫说了,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怎么你在我后进来的,反倒比我先出院呢?" "我是满大夫亲自动的刀。" "我运气不好,撞上个实习大夫。" 这时,她才发现病友并非清一色的娘子军,而是男女混杂,有的病床上躺着个男人,有的病床上躺着个女人,还有的站在床下说话,说得兴起,当场掀起衣襟,拉下裤腰,让人观摩刀口,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体,而是人家的肉体一样。 她急忙转过脸,低声问妈妈:"怎么病房里还有男病人?我以为男的都是家属,过会儿就走的呢。" "这是个大病房,男女都有。你是临时送来的,没床位了,只好挤在这里。" "我想拉尿怎么办?" "你插着导尿管,等我找个便盆来。" 她急忙叫停:"不用,不用,等那几个男的走了再说吧!" "人家在这里住院,怎么会出去?"妈妈站起身,"在医院里哪还能讲究那么多?我去找便盆,可以伸到被子里接。" "等我自己起来上厕所吧。" "你上着导尿管,怎么上厕所?" 母女俩正在共商拉尿大事,方才那位"新四军"又返回病房来了。 母女俩急忙噤声。 "新四军"走到她病床前,拿起挂在床头上的一个本本翻看了一下,说:"你叫丁乙吧?" "嗯。" 他咕噜一句:"女孩子,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妈妈解释说:"她爸爸姓丁,说-乙-字笔画少,以后当了政治局委员,按姓氏笔画为序排得前。" 丁乙见"新四军"一点笑意都没有,怕他把妈妈开的玩笑当真了,连忙制止说:"妈妈,你跟人家医生说这些干吗?" 妈妈见自己的幽默没得到欣赏,有点尴尬:"他问起来了,我就随便说两句,又没撒谎。" "新四军"声调严肃地问她:"感觉怎么样?" 她不知道他指哪方面,含糊地说:"挺好的。" "我要给你检查一下,不碍事吧?" 她犹犹豫豫地说:"这么多人……" 他很理解地说:"没关系,我站到床那边去,可以挡住他们。" 他果真移到床的另一边,背朝着病房里那些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他从中间揭开被单,她感到腹部那块一阵凉爽,知道某块玉体已经呈现在"新四军"眼前了。她立即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挡住他的视线。 他开始为她检查,她心慌慌的,不知道他究竟检查了些什么,只感到他的动作很轻,没给她带来疼痛。 他的手不像她印象中医生的手,不是冰凉的,而是带着体温,跟常人无异,却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有点哆嗦,掩饰着说:"冷!" 他替她盖好被单,仿佛不经意地问:"要拉尿吧?" 她连连否认:"不拉,不拉。" 他弯下身,从床下拿了个东西出来,然后一手揭着床单,嘴里说着"腿打开一点",另一只手就很熟练地把那个冰冷的东西放到她两腿中间了,他两手在她腿之间操作了一下,她感到膀胱的压力开始减轻。 她意识到他在给她接尿,顿时羞红了脸,紧闭上眼睛,恨不得上下眼皮就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可以把刚才那个镜头"咔嚓"一声剪掉。 妈妈担心地问:"这个尿壶干净不干净?是不是应该先擦洗一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走到床头去写那个本本。写完本本,他对妈妈说:"她拉完了,您把导尿管上的夹子夹好就行了。" 等她确信他离开了病房,才睁开眼对妈妈说:"我好了。" 妈妈也用自己做成一道人墙,遮着病房其他人的视线,只把被单掀起一点,弓着腰替她收拾。 她有点羞涩地问:"你现在是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妈妈不解:"看见什么?" "看见我那里呀。" "自己的妈妈嘛,看见了怕什么?"妈妈刚说完,就意会到她在想什么了,马上宽慰说,"人家是医生嘛,什么没看过?" "怎么刚好是个男医生?" "外科嘛,当然是男医生多。动刀见血的事,哪是女人干的活?" "我的手术是不是他做的?" "是他做得不好吗?你没见人家个个都想他来做?" "怎么不安排个女医生做?" 妈妈笑骂道:"哎呀,我的大小姐啊,命都差点送掉了,还管这些?只要技术好,能救你一条命,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产房都有好多男医生呢,人家那些产妇不活了?" "产妇都是结了婚的人。" 妈妈开玩笑说:"那怎么办呢?手术已经做了,总不能请个女医生再做一次吧?" 她想到这个满大夫已经把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个遍,还打开她的腹腔,看见了她的肠子肚子,而她连他的脸都没看见过,就有种吃亏的感觉,很想找个机会看看他的脸。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一旦知道某个男人看过了她的身体,她对这个男人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近感,好像他掌握了她的秘密,便具有了一般男人所没有的神秘力量,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把她轻轻抱起,放到手术台上,打开她的衣服,想看哪里就看哪里,而她既无力反对,也无力反抗。 她想他一定看过很多女人的身体,至少同病房就有两个女病人是满大夫"亲自动的刀"。她知道自己在满大夫眼里也只是一个女病人,甚至只是一个病人,连"女"都不是,因为阑尾嘛,男的女的都有,都长在差不多的位置,割谁的阑尾,都是那样,他可能根本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待。你看他接尿的时候,简直就没觉得她是女人,一点不自在的神情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丁乙想到这一点,就起了一种报复心理,很想使个什么法子,也让他在她面前局促不安,羞愧难当。 这一次,满大夫又来了,还带来了几个护士,推着一张活动病床。 满大夫对妈妈说:"楼下女病房空出一个床位,我们把她转到那里去。" 妈妈连声感谢:"谢谢,谢谢,是该换到女病房去,我们丁乙还是个没结过婚的女孩子,连男朋友都没有,住这里不方便……" 她连忙制止:"妈妈,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这不顺便说两句吗?又没撒谎。" 满大夫跟几个护士一起,抓着她身下的床单,把她连人带床单一起移到了推来的活动病床上,开始实施战略大转移。 新换的病房是个小间,只有两张病床,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床边围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家属,从穿着打扮来看,可能是乡下来的。 满大夫交代那一大家人说:"你们待在这里可以,但不许吵闹。" 那群人都毕恭毕敬地下保证:"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不会吵闹的。" 等几个医护人员都走了之后,她问妈妈:"是你要求换病房的?" "我就顺便提了一下,没敢指望。" "你什么时候提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刚把你推到那个病房的时候提的,那时你还没醒过来。" "你对满大夫提的?" "嗯,他这个人挺怪的,你跟他说话,他像没听见一样,不搭理你。但是过一会儿,他又给你把事办好了。" 她心里甜甜的,觉得满大夫对她还是比较另眼相待的。 妈妈看了看那帮乡下人:"唉,换了白换,这里也好不了多少,还不是男的女的一大屋?" "你别再向满大夫提要求了,人家也不容易。" "我知道。" 病房里一直很热闹,丁乙自己这边有好几拨人来探视,爸爸中午送饭来,想换妈妈回去休息,但妈妈不肯,说爸爸照顾女儿不方便,于是两个人都留在医院。她同寝室的人也来看她,还有几个一起修课的人也来看了她。 另一个病人床前更热闹,那些家属没地方去,都守在病房里,窜来窜去,叽叽喳喳,搞得她几乎一夜没睡觉。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只有满大夫一人前来,那群实习医生没了踪影。 满大夫进来的时候,病房里那群人都没注意到,一个个高声大嗓的,两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大概是饿了,正在哭哭啼啼扯皮。 满大夫走过去,呵斥了几句,说的是一种她听不太懂的方言,只从他的语调以及那伙人的脸色猜出他是在教训他们。 他训完了话,掏出几张票子给那个男人,两人推来让去了几下,那个男人收下钱,带着几个孩子离开病房,大概是到外面去买早点吃了。 病房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满大夫查完房,抱歉地对她说:"昨晚没睡好吧?" 她撒谎说:"睡得挺好的,挺好的。" "没办法,最近床位很紧张……" "知道,知道,给您添麻烦了。" "乡下人,吵是吵点,但人都是很好的人。" "不吵,不吵,一点也不吵,我喜欢热闹。" 他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从他的浓眉下射到她脸上,仿佛在核实她有没有撒谎。 她很坦诚地迎接他的目光。在两人视线的火力对抗中,他败下阵去,率先灭了探照灯,离开了病房。 第一章(4) 4 淑女一言,驷马难追。丁乙说了"喜欢热闹",就真的喜欢热闹了。 首先是那家人的三个女儿,虽然穿得比较破烂,手脸也有点脏,但仔细看看,长得还是挺可爱的。最大的可能六七岁,最小的也许三四岁,中间那个五六岁的样子。 大概是被满大夫教训过,那家的父母现在都比较注意管束自己的孩子,如果孩子吵闹,父母总是以更响亮的声音呵斥她们。很可能管束的理由都是用她做恶人,说些"别吵着人家那位阿姨"、"再吵了阿姨休息,满大夫把你们赶出去"之类的狠话,所以那几个小女孩总是怯生生地偷看她。 丁乙想跟几个小女孩搞好关系,就给她们饼干和水果吃,开始她们都不敢接受,后来见父母同意了,几个小孩子才敢接过去吃。 她看到那些自己吃腻了的东西,被几个小孩子当宝贝一样吃得那么香甜,喉头就起了一种哽咽,真希望这世界上不要有穷人。 后来她总是让父母多带些吃的东西来,给那几个小女孩。可惜她不太懂那家人说的话,交流不太方便。 她妈妈跟那家的女主人攀谈过几次,勉强听明白那女人也是阑尾炎开刀,跟她同一天动的手术,他们住在城市的另一头,因为认识满大夫,所以上这家医院来看病,但家属来回跑很麻烦,就一直待在医院。 大概是那家人把她的慈善行为汇报给满大夫了,他查房之后,特意代表那家人感谢丁乙:"几个孩子吃了你很多东西,他们让我谢谢你。" 丁乙谦虚地说:"都是人家来看我的时候送的,放这里我也吃不完的。" 他对此没发表评论,写了床头的本本,就离开了病房。 晚上的时候,他到病房来,把那一家大小除病床上的女人之外都带走了。 那个晚上病房挺安静,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他问她:"昨天不吵吧?" "不吵。你把他们带哪里去了?" "我寝室。" "那你睡哪里?" "值班室。" "谢谢你!" 他眉毛一扬,似乎在问:"你谢我干什么?" 她感觉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或许他并不是为了她休息好才带走那家人,而只是照顾老乡们的睡眠而已。为了掩饰,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们不是a市人?" 他没回答。 她怕他不想谈这件事,不好再问,但他主动解释说:"乡下的,超生了,躲出来的。" "他们在a市有工作吗?"她问完就觉得自己很傻,这不明摆着的事吗?乡下躲出来的,怎么会有工作呢?如果有工作,还叫"躲出来的"? 还好,他没怪她傻,解释说:"女的给人擦皮鞋。" 她心一酸:"那他们住院有公费医疗?"一问完又觉得自己很傻,这不又是明摆着的事吗? 还好,他依然没怪她傻,解释说:"没有。很麻烦的。" 他没具体说究竟是什么麻烦,她猜是住院费的问题,很可能是由他来想办法,要么自己掏钱把这事包圆,要么就利用手中的职权,免掉那女人的住院费,或者包一部分,免一部分。 她由衷地说:"他们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 他没回答。 她发现他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如果是他愿意回答的问题,他会简单回答一下。如果是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连礼节性应付都没一个,直接就不吭声了。 那个女人在她之前出院,估计是因为钱的问题。她挺同情那家人,把自己所有的水果点心什么的都送给了他们。那家人走了好一会儿了,她的情绪还很低落。 妈妈安慰她:"天下穷人太多了,你难受没用的。" "他们干吗要超生呢?搞得无家可归,在外面流浪,几个孩子多可怜啊!" "还不都是为了生个儿子。" "儿子就那么重要吗?你和爸爸没儿子,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吗?" "有些人有封建思想,觉得女儿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不跟自家姓,断了香火。" "那就让孩子跟自家姓,不就行了?"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你想让孩子跟你姓,丈夫同意不同意呢?" 她豪气地说:"不同意,就不要他了!" "说是这么说,真遇到这种事了,哪能这么干脆利落?如果你很爱他,你会因为孩子跟谁姓的事跟他闹翻?" 她还是想不明白:"他把孩子跟谁姓看这么重,我怎么会爱他?" "有可能是你先爱上他,后来才发现他那么在意孩子跟谁姓呢?" "那我一开始就问清楚。" 妈妈笑起来:"你怎么问?你一开始就问他-将来我们的孩子跟谁姓-?" 她也觉得那样挺唐突的。 妈妈说:"这些事,你嘴巴硬没用的,等你遇到了,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了。不过我希望你一辈子也别遇到这种事,还是找个没有重男轻女思想的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你们生我的时候,是不是希望我是个儿子?" "想是那么想,有了你姐姐,再生一个,当然想生个儿子,儿女双全嘛。但是生出来不是儿子,也照样很高兴。" "那你们生姐姐的时候呢?有没有希望她是个儿子?" "没有。第一个嘛,生男生女都行。" "那你们怎么给姐姐起个名字叫-丁一-呢?那不是男孩子的名字吗?" "-丁一-怎么就是男孩子的名字呢?是-第一个孩子-的意思。你爸爸爱标新立异,人家给女儿起名都是花呀朵呀,他说不好,要起就起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刚好那时党中央老是开会,一开会广播里就报那些政治局委员的名字,先是按姓氏笔画排列,总是姓-丁-的打头,但姓丁的不止一个啊,就按名字的笔画排列。你爸开玩笑说给你姐起个名字叫-一-,以后进了政治局可以排在前面。" 她撒娇说:"你们偏心,给姐起了个第一的一,给我起了个甲乙丙丁的乙。我这个-乙-不就是-第二-的意思吗?" "给你起名-乙-也只是因为笔画少,你爸爸说汉字里面,一划的字就这么两个,你和你姐一人一个,根本没有-甲乙丙丁-那个-乙-的意思。" "当然有啊,不然我怎么总是赶不上我姐姐?" 妈妈安慰说:"怎么赶不上呢?你们不都读了大学吗?你姐姐就是出了个国,但这不是时间问题吗?你迟早也要出国的。" "不光是出国,她找男朋友也那么顺利。" "你也会有男朋友的。"妈妈小声说,"那个满大夫,我问过了,还没结婚。" 她脸上有点挂不住:"你干什么呀?又在向人推销我?" "哪里是向别人推销你?妈妈怎么会那么傻?我的女儿这么出色,还需要我推销?我就是随便问了一下他的情况。" "难道他这么老了还没女朋友?" "他哪里老?听说还不到三十。" "还不到三十?我以为他四十好几了呢。" "他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他总戴着个口罩,看不清。" "真的呢,我就没看见过他不戴口罩的样子,不会是脸上有残疾吧?" 妈妈这样一说,她越发想看看满大夫口罩遮着的部分了。但是很可惜,一直到出院,她都没见过满大夫的庐山真面目,他到病房来总是披挂得严严实实的,戴着口罩,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搞得她起了疑心,是不是真跟妈妈猜的那样,满大夫是秃头加歪嘴?不然怎么老是戴着帽子和口罩呢? 遗憾的是,还没等到她来得及看清满大夫的庐山真面目,她已经准备出院了。 她磨蹭着,舍不得走,但好几辆的士迎了上来,仿佛都知道她那天出院,全都等在那里。 妈妈叫住一辆,谈了价,扶她上车。 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医院,然后捂住右下腹,钻进了的士。 回到家,又休息了两天,她才回学校去上课,但心里总放不下医院和满大夫。 有那么几次,她很想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去找他,就说要谢谢他。但她知道这个借口很拙劣,哪怕真的只是为了谢谢他,看上去也不像。 但她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消失在他的脑海里,她想做点什么,让他记住她,想起她,可她实在想不出能做点什么。后来,她安慰自己说,如果有缘分,他应该会来找她,既然他没来找她,说明她在他心目中什么都不是,她又何必把他当回事呢? 但他总像一个未竟的事业一样挂在那里,使她不能安安心心交男朋友。她觉得这主要是因为没看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留下了一个悬念,让她放不下心。如果看见了他的脸,发现他真的长着一张歪嘴,或许她就彻底放下他了。又或者,他有个女朋友,甚至结了婚,那她也可以放下他了。 问题就是她对他一无所知,这就让她比较恼火了。 而最恼火的是,她没留给他任何悬念,他看见了她的里里外外,还知道她没男朋友,还是没有主动联系她,所以他肯定一点也不牵挂她,早就把她当作他诊治过的千百个病人一样,彻底放下了。 第一章(5) 5 就在丁乙基本上放弃了与满大夫重逢的希望时,她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发现她手术那天,手术室丢失了一把血管钳,到现在还没找到,怀疑是遗留在某个当天动手术的病人腹中了,请她立即回医院复查,排除事故可能。 她一听,脚都软了,顿时觉得腹中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这让满大夫的形象顿时萎靡下去,她一边急忙打的往医院赶,一边在心里骂那个满大夫"驴子拉屎外面光","绣花枕头一包草",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干起活来这么不细心,连血管钳都可以忘在病人肚子里!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医院,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先去值班室找张护士,发现所谓"张护士"只是一个小屁孩模样的女孩子,正坐在一张桌子上跟人聊天。她通名报姓之后,张护士马上从桌上跳下来,跑到门边截住她,带着她往外走:"你来了?挺快的,打的来的吧?来,跟我来,我带你去。" 她不知道张护士要带她去哪里,只紧张地跟在后面,她们很快来到一个房间门前,门上有个牌子,赫然写着"专家诊室",她知道今天这事严重了,弄到要看专家的地步了,最糟糕的是,纸没包住火,这事已经捅到上面,专家出面了,满大夫的饭碗可能真要保不住了。 张护士径直推开专家诊室的门,没大没小地对里面说:"她来了。"然后对她说,"进去吧,我走了。" 她走进那间诊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满大夫,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医学院学生模样的人,见丁乙进来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告辞了。 满大夫有点惊讶地问:"你是丁乙吧?" 她很高兴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但他又说:"你这名字挺怪的,不像女孩子的名字。你找我有事吗?"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 "不是你让护士打电话叫我来的吗?"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哦,请坐。" 他请她在桌子对面坐下,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不戴口罩的他,比想象中的年轻可爱。 她在他对面坐下,他把挂在胸前的口罩往上一拉,盖住口鼻,把口罩绳拉向头后,套上。他戴好口罩,眼睛藏在眉毛和口罩之间,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见他没有主动认错的意思,只好自己发问:"满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血管钳啊,你们找到没有?" "血管钳?"满大夫满眼狐疑。 "你们不是发现少了一把血管钳吗?" 他皱起眉,似乎还没搞懂。 "你们不是担心把血管钳忘在我肚子里了吗?" "这是谁说的?" "张护士打电话说的。" "她说你就相信了?" 她有点生气:"原来你们是骗人的?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如果我今天来的路上慌里慌张,出点事怎么办?" 他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几个小护士调皮,见我女朋友跟我吹了,就想给我帮忙。" 她有点好奇地问:"她们怎么会想到我头上去?" "她们听你妈妈说过,你还没有男朋友,所以她们……" 她冷冷地说:"你们拿病人开涮,当心我去找你们领导反映。" 不等他答话,她就摔门而去。 出了医院,她没有立即叫出租,而是站在那里发愣。 正想着,她听见有人在后面叫她:"丁乙!小丁!等等!" 她回过头,看见满大夫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没戴口罩,但仍然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她越发觉得他戴口罩是在防她了,现在他到了外面街道旁,车来车往,灰尘飞扬,难道不是更应该戴上口罩吗?怎么反而取掉了呢?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大步流星走路,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帅,很有男人气。他跑出来追她,也让她很有面子,不再计较他为何不戴口罩。 他走到她跟前,她以为他会说点抒情的话,挽留她一下,但他说:"刚才几个小护士都在怪我,说我不该让你气冲冲地走掉,她们怕你上领导那里反映……" 她见他一心都在小护士身上,非常不快:"现在才知道担心我反映?早干什么去了?" 他显得很尴尬,局促不安,完全没有以前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了,她有点可怜他,小声问:"你现在不上班?" "现在是午饭时间。" "你吃午饭了没有?" "还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他建议说:"那我们一起去吃碗面?" "行。" 两人到了街对面的一家小餐馆坐下,他也不问她吃什么,就自作主张付钱买了两碗牛肉面,又自作主张交代一碗不放辣。 等餐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别处,两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 她感觉他不会主动找话说,只好自己打破沉默:"你戴口罩是不是怕我把病传染给你?" "谁说的?" "我说的,不然你怎么每次来查房的时候都戴着口罩呢?" 他愣了一会儿,说:"查房嘛,当然要戴上。" "那你今天又不查房,为什么一看见我又把口罩戴上了呢?" 他又一愣:"我是那样吗?" "当然啊,我进去之前,你在跟一个人说话,并没戴口罩,我一进去你就把口罩戴上了。" 他显然有点答不上来。 她不想再为难他,转而问:"你说你女朋友跟你吹了?" "嗯。" "为什么?"她问完就有点后悔,怕他觉得她多管闲事。 但他很老实地回答:"因为我家是农村的。" 这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因为他上上下下找不出一点农村人的迹象来,说的也是一口正宗的a市话,她这个在a市土生土长的人,都听不出一点他有外乡口音。她不相信地问:"你家是农村的?哪里的?" "b县的。" b县不是a市的近郊,应该是农村,但她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瞧不起农村人。她不解地问:"但你不是在城市工作吗?" "家是农村的。" "你女朋友是哪儿的人?" "b县的。" 她不由得笑起来:"她自己不也是农村的吗?" 他咕噜一句:"她是女的嘛。"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说b县的女的不算农村人,还是说女农村人可以瞧不起男农村人?她觉得他咕噜那一句时显得那么天经地义,于是问他:"她就为这事跟你吹了?" "嗯。" "那几个小护士不知道你女朋友为什么跟你吹?" "知道。" "那她们为什么想到找我?难道不怕我也嫌你是农村的?" 她希望他说点类似于"她们知道你不会嫌弃农村人"的话,或者说点"她们看出我喜欢你"之类的话,那就有点浪漫了。 但他的回答大煞风景:"怕什么?又不是真的介绍朋友,只是找个临时的。" 她气昏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你说的这个-临时的-是什么意思?" 他四面环顾一下:"小声点。" 她压低声音:"-临时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解释说:"-五一-快到了,我要回家,怕爹妈问起女朋友的事。" 她明白了:"哦,你的意思是临时找个人冒充你的女朋友?" "嗯。我知道你不会干这种事的,我叫她们几个别瞎搞……" "谁说我不会干这种事?" "你会?" "当然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要坐很远的车,还要爬山。" "我不怕。" 他很开心,许诺说:"如果你-五一-跟我回家,我给你报销来回的路费。" 她心里一乐,呵呵,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好大方!难道你还准备我自己掏钱陪你回家装门面? 面端上来后,满大夫立即埋头苦干起来,吃得十分专注,旁若无人。 丁乙吃面是"遥看瀑布"的吃法,挑起一筷子面,定格,看着那些失去平衡的面条们稀里哗啦掉下去,只把筷子上的幸存者喂进嘴里,而且只喂前面一段,再用筷子夹着面尾巴,一点一点往嘴里喂。 但满大夫就不是这么个吃法了,他夹起一大筷子面,只拖到碗沿那里,大嘴一张,咬住面们,再"嗞啦"一吸,一筷子面全部进嘴,面条上的汤水被他"嗞啦"得浪花飞溅,有的溅到嘴唇上,有的落回面碗里,丁乙第一次直观地见识了"鲸吞"这个词。 满大夫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面,抬头看她,发现她那碗还没怎么动,好奇地问:"你不爱吃?" "爱吃啊!" "那还不快点吃?牛肉面,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就给我一些吧,吃不完浪费了。"他伸过碗来,她把自己碗里的面和牛肉夹了很多给他。 他问老板要了些辣椒,加在碗里,边吃边说:"你吃这么少,是不是怕长胖?" 她一笑,没回答,知道他肯定是那种海吃海喝都不长膘的人,无法理解那些喝凉水都会长胖的人的心情。 他安慰说:"你不胖,可以多吃点。" "你怎么知道我不胖?" "肚子里没多少板油么。" 她乐了,他说她肚子里没多少板油,听上去好像是个屠户在谈自己杀过的猪一样。她笑着问:"没多少板油?那就是说,还是有一些的。" 他没回答。 她问:"你给我动手术的时候,怎么不顺带把那些脂肪替我割了呢?" "那哪是随便割的!" "怎么不能?那些做美容手术的,不就是到医院去把肚子里的脂肪给割了吗?" "我又不是美容医生。" "看来还是美容医生厉害一点。" "美容医生厉害?"他有点鄙视地说,"厉害就不会去当美容医生了。世界上最厉害的是外科医生,我们外科医生连那么复杂的手术都能做,还不会割板油?我是没时间,要有时间我保证把你肚子里的板油割个干干净净。" 她咯咯笑起来:"好啊,以后有时间了请你给我割。" 他很认真地说:"你又不胖,割那玩意儿干什么?" "那就长胖了再请你割吧。" "长胖了也不要割。" 他已经吃完了,也不管她还没吃完,站起身就准备离去,有点匆忙地说:"把你电话号码给我一个,我-五一-前给你打电话。" "我没带纸,电话号码写哪里?" 他伸出左手:"就写我手心里吧。" "我也没带笔。"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她。 她扳过他的手,把电话号码写在他手心里。 他低头看了两眼手心的电话号码,扔下她,匆匆返回医院去了。 第二章(1) 第二章 1 从那以后,她就热切盼望着-五一-的到来,而且早就在父母面前撒好了谎,说-五一-要到一个同班同学家里去玩。父母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对她很放心,没问是哪个同学。 离-五一-还有一个星期,满大夫打来电话:"我们说好的那事,没变卦吧?" 她逗他:"哪事?我们说好了哪事?" 他马上着急了:"你不是答应-五一-的时候跟我回家吗?" "我答应了吗?" "你没答应?那可能是我理解错了。糟糕,就剩这么几天了,一下到哪里去找人?" 她不好意思再逗他:"别着急,我是答应了你的。" "你这个人……" "逗逗你嘛,你怎么这么经不起逗?" "我这个人听实话。" "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三十号早晨六点。" "早上六点?这么早?" "要坐一天的车呢。" "好,那就六点。我们在哪里会师?" "长途车站。" 她有点不快,这人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早上六点的车,五点就往车站赶?五点天还没亮呢,让一个女孩子摸黑走夜路?亏他想得出来! 她撒娇说:"我要你来接我。" "上你家接?" "上我家不行。这样吧,我那天不回家,就待在学校,你到我寝室来接我吧。" "行。你把寝室号码告诉我。" 三十号早晨,她起了个绝早,收拾了一下,就提着自己的旅行袋下楼去等他。 五点整,他来了,没穿白大褂,穿着一件旧运动服,有点短,越发显得他腿长。他一见到她,就接过她手里的旅行袋,背在身上,说了声"不早了,快走吧",就率先往校外走。 她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边跑边问:"你没骑车?" 他没回答。 她知道这话没问好,现在是去坐长途汽车,他怎么会骑车?骑了车待会放哪里? 但她很不喜欢这种对话方式,就算我的问题提得不好,你也可以简单地回答一个"没骑车"嘛,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呢?我现在是在帮你的忙,是替你装门面,你还这么不领情。把我搞烦了,我不去了,让你去哭天! 她虽然在心里咕咕哝哝,但脚下并没减慢,还是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幸好她今天先知先觉,穿的是一双轻便的旅游鞋,如果像平时那样穿一双高跟鞋,她肯定撂挑子不干了。 到了校门那里,她以为他会叫个的士,但他没有,而是带她去坐公车。 等一路咣当到长途汽车站,离开车只有十分钟了。他们慌忙检票进站,挤上车,车上已经是水泄不通,过道里都是人。他们两个人奋力挤了一通,才来到自己的座位跟前,又跟两个抢座位的男人吵了一通,才光复了国土。 由于来得晚,头顶上的行李架都放满了,座位下面也塞得满满的,他们的旅行袋没处放,只好抱在手里。 她被挤在座位的最里面,靠着窗,他在她旁边,他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人,再加上走道上的人,挤成了一锅沙丁鱼。 她没想到条件这么恶劣,但已经上来了,后悔也没用,只好咬牙对付。 汽车咣当咣当地上路了,刚开始还行,过了个把小时,路就变得不那么平整了,汽车颠簸起来,车上的人东倒西歪,不时有行李从头上掉下来,十分惊险。 虽然一路颠簸得厉害,但她看着旁边坐着的他,心情还是不错的,想想,前不久还在揣摩他长什么样,还希望能看见他口罩下面的颜面,现在一下子就挤在一起乘车了,待会还要住在他家里,说不定会跟他住一间房,睡一张床。 她想到这些,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好像是武松他姐上山去打老虎一样。 下午一点左右,他们到了b县城,在那里吃了点东西,上了趟厕所,换乘手扶拖拉机,继续前行。总共坐了六个人,一边三个,不像汽车里那么挤了,但那座位就是一块光板子,路又不平,颠上颠下的,真像要把屁股"墩"成两半一样。 她问:"有没有什么可以垫一下?光板子,太硌人了。" 他咕噜一句:"女的还觉得硌人?" "女的就不觉得硌人了?" "你们屁股那么多肉。" 她哭笑不得,想不出什么话来回敬他,还好,他说归说,还是脱下了自己的运动衣,给她拿去当坐垫。 一直颠到下午四点多钟,他们终于下了车,开始步行了,他仍然背着所有的包包,她空手跟在后面,充满希望地问:"到了吧?" "快了。"他介绍说,"这是满家沟,我家在前面,满家岭。" 她问:"满家沟,满家岭,是不是这里的人都姓满?" "嗯。都姓满。但是满家沟的人跟我们不是同宗的。" "你叫满什么?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叫满文方。" 她一听就咯咯笑起来:"满文芳?你怎么起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这怎么是女孩子的名字呢?我是方向的方,又不是芬芳的芳。" "但是你不写出来,谁知道你是哪个芳?" "我是个男的,你想也应该想到不是芬芳的芳嘛,还用写出来?" 她觉得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敢再说这个话题,心里有点不高兴,这个人才怪呢,他当初说我的名字奇怪的时候,怎么一点也不忌讳?现在我不过是拿他的名字开了一下玩笑,他就这么不高兴,这也太"州官"了吧?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他站住了,从一个旅行袋里掏出一件西服往身上穿,解释说:"刚才坐车不方便,我没穿西服,现在快到我家了,要把西服换上。" 她不解:"到你家还需要换衣服?" "岭上的人嘛,以为城里人都是穿西服的,不穿西服他们瞧不起。" "但是我没带西服。" "没关系,你是女的,又是正宗城里人,你穿什么他们都瞧得起你。我就不行了,不穿西服他们以为我被医院开除了。" 她觉得很好笑,但也积极地帮他打扮,穿了西服,还打上领带,但脚下的鞋没换,还是旅游鞋。她问:"要不要换双皮鞋,跟西服搭配?" "不用,穿皮鞋不好爬山,这里的人不懂搭配。" 他身上大包小包背着,把西服领都扯歪了,她笑得合不拢嘴。 一进满家岭的地盘,他们就成了明星,土产狗仔队从各个角落冒出来,似乎个个都认识他,惊喜地喊:"岭上的方伢子回来了!" 他一点也不怯场,也不躲避,就在狗仔队的注目礼中,背着大包小包,带着她昂然前行,身后跟着长长的一队人马。 她好奇地问:"你每次回来都这样吗?" "嗯,不过这次人最多,因为有你。" "你女朋友没跟你一起回来过?" "有。" "她来的时候人不多吗?" "没这么多。" "为什么?" "因为她就是这附近的人。" "难道这些人看得出来我不是这附近的人?" "当然看得出来,你走路姿势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城里人,平时不用爬山,走路膝盖是硬的,脚在地上拖。" "真的?"她注意观察自己走路的姿势,没觉得自己膝盖是硬的,也没觉得自己脚在地上拖。她也注意观察他走路的姿势,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满大夫发现她在研究自己走路的姿势,他解释说:"我也在城里待了好些年,走路姿势变了很多。你看后面那些人走路。" 她转过身,去看身后那群人的走路姿势,没看出什么不同,但她觉得山里人的身材倒真是好,都是瘦瘦的,腿很长。 她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跟在后面的全是男的,没有女的。 第二章(2) 2 满家岭那个"岭"字真是很骗人,哪里是"岭"啊?完全是一座正宗高山,如果想望到山顶,脖子得折成直角,帽子绝对会从头上掉下来。 丁乙至今为止还没爬过这么高的山,有次旅游倒是爬过一座比较著名的山,但那是坐车坐得快到顶了才开始爬的,现在可是从山脚就开始爬呀,如果满大夫家住在山顶上,她肯定是不可能活着到他家的了,只能让身后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把她的尸首抬到他家去交差。 她爬了一段,就有点喘不过气来,不知道是地势太高,空气稀薄,还是她的心脏没受过锻炼,一累就供血不足。 她两腿快爬断了,人也快累晕了,只好央求说:"我实在爬不动了,可不可以歇一会儿?"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歇,一歇你就起不来了。" 他对后面吆喝一声,几个男人应声上来接过他的包。他拍了拍手,对她说:"来,我背你。" "你背得动吗?" "比你更重的东西我都背过。" 她很不好意思,但她确实爬不动了,两条大腿像被人打断了一样,动一下就钻心地疼。她厚着脸皮趴到他背上,他兜住她的两个腿弯,向上耸了两耸,把她耸到一个最稳当的位置,就继续爬起山来。 就这么背一段,爬一段,终于来到了他家。谢天谢地,他家只在半山腰。如果是在山顶,估计他们两个都得累死了。 他在门外把她放了下来,到几个帮忙背包的人手里去拿东西。她的腿被兜麻了,站在那里不敢动,利用天黑前的一点亮光打量他家的房子,像是幢土墙屋,但墙上有一些圆圆的深色的印迹,有些地方又露出树枝一样的东西来,让她搞不清房子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建筑的。 门前有个场坝,跟踪而来的"狗仔队"很自觉,就停在场坝里,但没有离去的意思。 他的父母在堂屋里迎接他们,两个人都是干瘦干瘦,背有点弓,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父母与儿子相像的地方,尤其是他父亲,也是浓眉大眼,很像一个过气的男明星。 他像个翻译官一样做着介绍,跟丁乙说a市话,跟他父母说家乡话。她很大方地叫了"伯父伯母",他翻译给爹妈,两个老人喜笑颜开,嘴都合不拢了,他妈妈还感动得撩起衣角擦眼泪。 然后他妈妈跟他讲起话来,眼睛不时望丁乙,丁乙估计他们在评价她,但一句也听不懂。等他妈妈到厨房忙活去了,她偷偷问他:"你妈妈刚才说我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比梅伢子好看多了。" "梅伢子是谁?" "是媒人替我找的媳妇。" "媒人替你找了媳妇?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你自己的媳妇,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又没答应。" "你干吗不答应呢?" "没见过面,没有共同语言。" 她差点笑出声来,但不好意思笑,只关心地问:"你妈妈就说了这一句?肯定不止吧?她说了好一会儿呢,边说还边望我,肯定是在说我。到底说了什么,告诉我,快告诉我。" 他被逼不过,坦白说:"她说你别的都好,就是屁股不大,怕你不会生养。" "真的?她这样说的?那你对她说什么了?" "我叫她莫乱说,你是姑娘家,听了会不高兴的。" "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屁股很大?或者梅伢子屁股很大?" 他没回答,提起一个旅行袋,说:"走,我们到门前去发糖。" "发糖?你对他们说我们结婚了?" "没有啊。" "没结婚怎么会发糖?" "从城里回来都要给每家发糖。" "给每家都发呀?那得多少?" "每家也没几家,就满家岭的人。" 她跟他来到门前,看见场坝里那些人还站在那里,大概是在等发糖。她站得腿疼,又没看到椅子什么的,就一屁股坐在他家那尺把高的门槛上。 他马上把她提了起来:"你不能坐这里。" "为什么?" "女的不能坐门槛,坐了会家破人亡。" "你还信这些?" "为什么不信?" 她不想跟他吵嘴,便不再说话,但也不敢再坐门槛,只好硬撑着站在那里看他发糖。 他打开旅行袋,从里面掏出几个圆筒形的东西:"你不认识人,你别发,免得发重了,就从袋子里帮我往外拿,我来发。" 她遵命,从袋子里往外拿那些圆筒子,有的包装纸已经破了,她从破洞里看见不是糖,而是一种很粗糙的饼干,圆圆的,一厘米厚的样子,上面有白色的粉末。 他站在门前,叫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跑上前来领饼干,他交代几句,大概是叫那人不要一人独吞,然后再叫下一个名字。 满家岭的人像受过训练的军队一样,遵守纪律,服从指挥,整个发糖过程井然有序,没有骚动,没有插队,没有多领,没有冒领。 发过糖了,人群也就散去了。旅行袋里还剩一些,他点着剩下的饼干筒,嘴里念叨着一些名字,大概是在清点还有谁没来领糖。 她好奇地问:"你发了谁,没发谁,全都记得?" "如果不记得不就发重了发漏了?那样就不公平了。" 她感觉满家岭还处在原始共产主义阶段,一人猎获野物,全岭的人有份,不是按劳取酬,而是按需分配。她好奇地想,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助长人们好吃懒做的德性? 第二章(3) 3 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屋子里才开了灯,但灯泡吊得老高,瓦数又小,屋子里光线很暗,简直像烛光晚餐,只不过蜡烛吊得高一点而已。堂屋里的饭桌已经摆上了饭菜,中间有个大碗,大概是菜,一人面前有一个小点的碗,大概是饭。 她看不清碗里是什么,只觉得是浓糊糊的一碗,还没吃,就倒了胃口。 他介绍说:"这是特意为你做的。" 她问:"是什么呀?" "是肥肉面啊,你尝尝,挺好吃的。" 她不敢下筷:"我不吃肥肉。" "不吃给我。" 她用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把肥肉都夹给他,他又转夹给他父母,对丁乙说:"他们很少吃肉,让给他们吃。" 她看见他父母客气了一阵,都津津有味地吃起肥肉来,仿佛是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她的喉咙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你怎么不把你父母接到a市跟你过?" "他们不肯去,不服那里的水土,去了就生病,回来就好了。" "那你就多给他们寄些钱,让他们买肉吃。" "我寄钱给他们,他们也不会买肉吃。" "那他们留着钱干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说:"给我娶媳妇。" "那点钱也不够娶媳妇啊!" "他们觉得攒一点是一点。" 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恨不得对他说:我嫁给你,不要你父母一分钱,你叫他们攒钱了,买点肉吃吧。 那个面实在是不好吃,没味道,又有点油腻,她勉强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但她还是不放碗筷,装着在吃的样子,一直吃到每个人都放下碗筷,她才跟着放了碗筷,但他妈妈很快就发现她碗里剩了很多面,担心地跟他嘀咕什么。 他问她:"你想吃什么?我妈给你做。" 她急忙谢绝:"我吃饱了,什么都不想吃了。" "在我家你可别客气,一客气就要饿肚子的。" "我真的吃饱了。要不,我吃几块你带回来的饼干吧。" 他连忙跑去拿了一筒饼干给她,包装纸已经破了,估计是送不出去的那种。她掏出一块尝了尝,不难吃,但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就是一点甜味,顶多五毛钱一筒。亏他买了那么多筒,这么远背回来,多重啊,真难为他了。 他家有个电视机,黑白的,十四英寸左右,但接收不好,总是有些横条纹斜条纹,两个播音员周正的"国脸"不时被扯歪了,扭曲了,好像在做鬼脸。 两个老人都极虔诚地坐在堂屋看电视,堂屋里还站着七八个人,老的小的都有。她开始以为是来看她的,后来才发现人家是来看电视的。他也坐在那里看电视,还搬个板凳,请她看电视。 她陪着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人又很累,就悄声说:"我很累,想睡觉了。" 他连忙带她去卧室。 在如豆的灯光下,她看见一张很高的床,床前有个踏脚板。她问:"在哪里洗澡啊?" "洗澡?晚上没地方洗澡,要洗明天中午暖和的时候到山后面的塘里去洗。" "那你们平时睡觉前不洗个脚?" "我给你弄点水来洗。" 他出去了一大阵,端了一个瓦盆进来,放在地上:"你洗吧,我出去了。" 她叫住他:"就一个盆子?又洗脸又洗脚?" 他又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拿了一个瓦盆进来:"用这个洗脚吧。" 他出去后,她拿出自己带来的毛巾肥皂,把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装在脸盆里,洗脸用,另一部分装在脚盆里,洗脚用。洗脸的水刚够打湿毛巾,洗脚的水连脚都淹不住。她估计山上用水困难,说不定得跑到山下去挑水。她能有这么一盆热水洗脸,已经很奢侈了,不能再麻烦他。 她将就着洗了一下,到堂屋去找他:"水泼哪里?" 他说:"你别管,我来弄。你看会儿电视吧?" "我不想看了,想早点休息。" 他把水都端走了,她仔细查看了一下睡床,发现床单浆洗得硬硬的,像纸一样,枕头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一碰就沙沙响。 他倒了水回来,她低声问:"你今晚在哪睡?" "在柴房睡。" 她一惊:"怎么跑到柴房去睡?没别的地方么。柴房有床吗?" "没有。" "那怎么睡?" "有柴草啊。" 她想到他今夜得歪在柴草堆里睡觉,觉得很过意不去,建议说:"你就在这里睡吧,这床挺大。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睡怪怕的。" 他想了一会儿,很给面子地说:"好吧,我就在这里睡。"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补充说:"但你不许碰我。" 她反问道:"我碰你干什么?" 他没回答。 她气哼哼地说:"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那就好。"他说完就出去看电视去了。 她脱了外衣,上了床,躺在被子里。虽然快五月了,但山里凉,还能盖厚厚的被子,被单也是浆洗得硬邦邦的,但盖在身上,有种奇怪的舒服感,使她有一种冲动,想脱得光光的睡在浆洗过的床单和被单之间。 山里的夜,有种特殊的静谧,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只有山风轻轻吹过。 其实山风吹过也是一种声音,但那是一种增添寂静感却又不让你感到死寂的声音。 丁乙以为自己会失眠,因为她有点择床,在一个床上睡惯了,换个床就会睡不着,哪怕是从学校回到家里,第一夜都会有点失眠。现在到了一个离家这么远的小山村里,照理说是应该睡不着的。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很快就睡着了,不知道是因为山夜寂静,还是因为车马劳顿。堂屋里那群人什么时候散去,满大夫又是什么时候睡到床上来的,她全都不知道。 第二章(4) 4 丁乙是被尿憋醒的。她有个起夜的习惯,半夜总要上趟厕所,所以在学校总是住下铺。 她借着墙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身边,发现满大夫睡在靠外的床沿那里,没穿上衣,只穿了条短裤,大概因为她把被子都卷走了,他没被子盖,有点冷,蜷缩着身子,很可怜。 她赶紧把被子扯过来给他盖上,自己溜下床去,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拉尿。白天他妈妈带她去过屋外的茅房,但那玩意儿说起来是"茅房",其实是个"茅亭",因为不是房子,而是个亭子一样的东西,四面没遮拦,就四根柱子,上面有个树枝做的顶子,下面是个粪坑,粪坑上搭着一个树棍绑成的"井"字形的架子,人就蹲在"井"字的两竖上出恭,很要技术。 她觉得屋子里应该有个什么可以拉尿的东西,他家的人总不能三更半夜跑到那个亭子里去拉吧?但她在房间里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只好去问他:"喂,醒醒。" 他迷迷糊糊地问:"干什么?" "我要上厕所了。" "现在?" "嗯。" 他愣了一会,大概终于醒过来了:"厕所在外面,你今天去过的。" "那么远。" "你就在后门外拉吧。" 她急了:"那怎么行?难道你们平时都是在后门外拉的?" "哪个夜晚还拉尿?" 她没办法了,只好撒娇:"我不管,我不在后门那里拉,我要你陪我去外面那个厕所。" 他也没办法了,只好起床,披上衣服,说:"你等一下,我去拿个亮来。" 她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儿,见他拿着一个火把走过来,对她说:"好了,走吧。" 他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她裹着外衣在后面跟随,越想越好笑,深更半夜,跟一个男人打着火把去拉尿,而且是个四面穿风没遮拦的"茅亭",如果把这讲给同寝室的人听,她们肯定要说是她编出来的。 到了"茅亭"跟前,他很周到地举着火把,让她站上"井"字的两竖,然后很知趣地转过身去。她想叫他离远点,免得听见她的拉尿声,但又很怕山上有狼,不想让他走远,只好心一横,管他呢,又不是没在他面前拉过尿。 她褪下裤子,草草拉完,然后两人打着火把回到家。丁乙重又躺回床上,满大夫还是光着上身,蜷缩在床沿,她要给他被子盖,他不要,说盖了热,她只好随他去。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很安静,不打鼾,但从呼吸的频率和深度可以判断他是睡着了,因为没睡着的人呼吸浅,基本听不见。 而她经过这么一趟火把游行,已经睡意全消,听着他均匀且深重的呼吸,她很有挫败感,想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睡在他身边,他居然没有一点骚动的心情,睡得这么香甜,这什么意思?难道我对他一点骚扰力都没有吗?她谈过几个男朋友,虽然没让他们任何一个得逞,但他们对她的反应,她还是知道的。 她想起他曾警告她"不许碰我",就起了报复心: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却被你抢去说了,我偏要碰碰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也把呼吸调整得又匀又深,像睡着了一样,往他那边一滚,一条手臂搭在了他胸前。 他的深呼吸变成了浅呼吸,慢节奏变成了快节奏。 她暗中偷笑,原来你也就这么点本事?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摘掉她的手臂,放回她身边,自己再往外滚一点。 她装了一会儿睡,又一滚,一条大腿搁在了他身上。 他的浅呼吸变成了没呼吸。 她暗自得意。 他用手来推她的腿,但她厚重地搁在那里,他推不动。她还说着梦话蹬弹了几下,也不知究竟撞着了他哪些部位,至少把他像擀面一样擀了几把。 他的没呼吸变成了乱呼吸。 她差点笑出声来,正在计划万一引火烧身该如何避免自焚,却发现他又一滚,滚下床去了。 她偷偷睁开眼,看见他站在床前,望着她睡成对角线的玉体,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他单腿跪上床,像她妈妈做馒头时搓那种长面团一样,把她一圈一圈往床里搓,嘴里咕噜着:"这怎么睡的呢?这让人家怎么睡呢?" 真狠心啊!他硬是把她搓到了靠墙的地方,还把两个枕头拉过来堵住她才罢休。 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感觉报复计划已经完成,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她被急促的叫床声惊醒:"快起来!快起来!" 她吓得心儿乱跳,慌张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今天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她边穿外衣边问:"为什么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没什么-为什么-,就是要去,不去会挨全岭人的骂。" "你过两天就走掉了,怕谁骂?" "我走掉了,我爹妈还要在这里生活。快点,今天睡过头了,已经晚了,得赶紧出发,不然今天就拜望不了啦。" 她问:"我也得去吗?" "当然,就是因为你才要去的嘛。"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女朋友嘛。" 原来是这样,看来不去是不行了,帮人就帮到底,不然昨天受的那番罪就白受了。 两个人头没梳,脸没洗,就提着买好的礼物,匆匆出发。他塞给她一个烤得金黄的玉米:"吃吧,还是热的。" 她接过玉米,正准备吃,发现上面有些灰色的粉末。她问:"这上面的粉末是什么?" 他正在大口吃玉米,含混不清地回答道:"灶灰。" "怎么灶灰会搞到这上面去?" "刚从灶里刨出来的么。" 她迟疑着,用袖子去掸玉米上的灶灰,他说:"灶灰又不脏。" "我知道灶灰不脏,但我怕吃到嘴里硌牙。" "灶灰怎么会硌牙?" 她半信半疑地啃了一口玉米,灶灰真的不硌牙,便大口吃起来。山里的玉米特别甜,又烤得金黄,香喷喷的,真好吃。 他说:"你喜欢吃啊?今天晚上再放几个在灶里,明天早上就熟了。" 吃完了玉米,她才发现昨天爬了山的腿今天更痛了,如果说昨天像是大腿被人打断了一样,那么今天就像是全身被汽车碾过了一样,每个地方都是痛的,而且一直痛到骨头里。她简直无法迈步,央告说:"走慢点,我腿好痛。" 他说:"来不及了,我背你吧。" 她昨天已经尝过他背她的味道,知道他有的是力气,便不客气地趴了上去。但他今天好像有点底气不足,背了一会就有点哼哧哼哧了。 她问:"我今天变重了?" "没有。" "那你今天怎么有点背不动了?" "昨晚没睡好。" 她明知故问:"怎么会没睡好呢?你回到自己的老家,不是正好睡吗?" 他不回答,却突然把她放了下来,低声说:"四爷来了。" 她抬头一看,发现山上下来一个人,头上缠着厚厚一卷蓝色的布,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戴着个警察帽子呢。那人背着双手,很有尊者风度。她打心眼里佩服那人,山路这么窄又这么陡,如果是她,恨不得伸开双手帮助自己保持平衡,而那人却背着手走路,不怕失去平衡,栽到悬崖下去? 还离着八丈远,满大夫就恭恭敬敬地让在路边,还把她也拉到路边,然后跟那人打招呼:"四爷,您早啊!" 四爷回答道:"不早。方伢子回来了?" "回来了,正要去拜望您呢。" "哦,我现在要去办事,你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就回城里去了。" "那就不用来了,这就算拜望过了吧。" "我从城里给四爷带了酒回来。" "送我屋头去吧。" "好的。" 四爷走近了,问:"这是你媳妇?" "嗯。" "城里的?" "嗯。"他低声对她说,"快叫四爷好。" 她乖乖地叫:"四爷好!" 四爷抑扬顿挫地评价道:"声音很清亮,说话也好懂。" 她这才发现四爷说的是一种近乎普通话的话,她能听懂,于是自作聪明地恭维说:"四爷您的话也好懂。" 四爷没回答她,用家乡话跟满大夫嘀咕了一阵,就背着手下山去了。 等四爷走远了,他低声对她说:"岭上的老人,你不能乱评价的。" "我没乱评价啊,我说他好嘛,也不行?他对你说我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 "他到底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身子忒单薄。" 她嗤地一笑:"他说我单薄?我看他比我还单薄,像棺材板一样。" "他是男的嘛。" "哦,你们这里兴男的单薄,女的厚实?是不是又是生养的问题?" 他没回答,只闷头往前走,她也不敢再问,更不敢提背她的事,只好拖着疼痛的双腿,跟在后面。 接下来的拜见,她就一声不吭了,怕说错了话。 第二章(5) 5 他们总共拜望了四个爷,一个比一个住得高。大爷住得最高,但还没到山顶,如果把整座山比作一个人,把山顶比作一个人的头的话,那么大爷应该是住在乳房的位置,那里的云雾呈带状环绕,像女人的胸罩,而山顶那里则是一片云遮雾罩,像阿拉法特的白色头巾。 四个爷里有三个都是只进不出,满大夫带了礼物去孝敬他们,他们什么也没回送,态度也很倨傲,好像接受了礼物就是对送礼人的恩惠似的。只有大爷给了满大夫一个红色的圆筒筒,直径跟满大夫买的那种饼干筒差不多,但比那个长,大约一尺左右,外面裹着红布,捆着细细的麻绳。 大爷回礼还举行了个仪式,是在一个摆着好些长条桌子的屋子里举行的,长条桌子上摆着一些木头人像,还有香炉冒着轻烟,可能是传说中的神龛。满大夫没让她进屋,她只能站在屋外远远地观望,依稀看见满大夫下跪了,叩头了,跪了好长时间,叩了好些个头,然后才从屋里出来,手里就多了那个红色的圆筒筒,应该是大爷的回礼。 她不知道这个红布裹着的圆筒筒是什么,估计又是什么粗糙的饼干,但大爷发筒饼干,满大夫就得跪那么半天,好像有点说不通一样,而且捆得这么严实,难道是怕满大夫偷嘴? 等两人一走出大爷的视线,她就悄声问:"大爷送给你的是什么?" "神器。" "神气什么?" "神器就是神器。" 她悟出大概是"神器",而不是"神气",好奇地问:"干什么用的?" "辟邪的。" "辟什么邪?" "辟你的邪。" 她不快地问:"我有什么邪要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什么时候?" 他不回答。 她越想越好奇,是不是什么下蛊的东西?把她麻翻了好"干掉"她?但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啊,如果他要"干掉"她,昨天就可以下手,哪用得着搞这么个破筒筒来下蛊? 她不停地追问,但他像个石头人一样不吭一声。 下山的时候,她好奇地问他:"怎么几个大爷都住这么高?" "老人嘛,当然住得高。" "老人住这么高上下山多不方便啊!" "你以为他们都像你一样不会爬山?他们爬了一辈子山,比谁都会爬。" "再老点呢?老得不能动了呢?" "那就不爬山了。" "就住上面,从来不下山?那吃的用的从哪儿来?" "小的们会给他们送上去的。" "如果小的们不肯给他们送上去呢?" "怎么可能呢?"他好像不屑多解释,"这是小的们的本分。" 她不明白族里的老人靠什么来统治那些"小的们",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说也未必说得过,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统治着整个满家岭的人,使他们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应该服从老人,侍奉老人。这里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太强大了,不费一枪一弹,也不用发红头文件,不知道凭着什么,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连满大夫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都不例外。 她问:"你们这里到外面上大学的多吗?" "不多。就我一个。" "中学呢?" "有几个。" "那些读完中学没考上大学的人干吗呢?" "不干吗,回家来。" "一辈子守在这里?" "守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那你为什么要出去读书?" "因为我考上了。" "你觉得在城里好,还是在这里好。" "当然是在这里好。" "那你为什么留在城里呢?" "因为我想在这里开个医院。" 这个答案好像有点南辕北辙,她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想在这里开个医院,但他一没技术二没钱,当然开不成,所以他要到城里去学医,再在城里当大夫赚钱,等他赚够钱了,就回到这里开个医院。 她有点伤感,他老早就设定了自己的人生轨道,根本没她什么事,就是现在需要她冒充一下他的女朋友而已,冒充完了,两人该干吗还干吗,他不会因为她帮了他的忙就改变他的人生轨道。如果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能是她改变自己的人生轨道。 如果她是在电影上看到这里的一切,她会觉得很好笑,会嘻嘻哈哈地对一起看电影的人说:"这什么地方啊?太老土了,完全没进化嘛!"当她身临其境地来到满家岭,亲自过了满家岭的生活,她就不觉得好笑了,一切都显得天经地义。 也许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活法,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地方的人认同某种活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地方的人可能不理解另一个地方的活法,但如果深入到那个地方,在那里待久了,就会被那里的活法潜移默化地影响。 城里人看山里人,看不明白,觉得很好笑,但也许山里人看城里人也是这样,同样看不明白,同样觉得好笑。只有满大夫这种两个世界都生活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哪里的生活更好,而他很明显更喜欢满家岭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满家岭的生活,也许暂住两天没问题,但如果一辈子住在这个地方,恐怕还没那个能耐,没商店逛,没电影看,生了急病恐怕还没抬出山去,就死在路上了,女的更苦,还得下田,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回到他家,他妈妈已经把午饭做好了,正在等他们回来吃饭。这次没吃肥肉面,吃的是一种稀粥,有少量的米,多数是一种她叫不出名来的淀粉类块状物,听他说是山薯。 她尝了一口,觉得很好吃,山薯嚼在嘴里像红薯,有点甜味。午饭有三个菜,一个是炒得绿油油的蔬菜,还有一个是一种褐色的蘑菇,最后一个是一种粉红的肉块,比猪肉的纹路粗,有股烟熏味,很香。 她边吃边问:"这是什么呀?真好吃。" 他一碗碗指着介绍:"这个是山蕨,这个是山菇,都是我妈在山上采的,山鸡是我爸猎的,我妈熏的。" 她啧啧赞叹:"真好吃!比菜场买的东西好吃多了!" 他妈妈又在跟他嘀咕,他翻译说:"我妈说家里还有两只山鸡,都给你带回去吃。" 她喜出望外,但一再谦虚:"那怎么好意思?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别客气,我们要吃的话,我爸再猎几只就行了。"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他对她说:"你昨天说想洗澡的,我们现在可以到后山的塘里去洗。" "好,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收拾什么东西?" "不用带洗发香波什么的吗?" "不用,别把塘里的水搞脏了。" 她还是去收拾了一个包,里面放了毛巾和换洗的衣服,还藏了瓶洗发香波和一块香皂在里面,都是她先知先觉从城里带来的。 水塘在山后,离他家不远,但照例是背一段,走一段。等她来到跟前,才发现不是她想象的清凌凌的泉水,像浴室的蓬头一样飞流直下,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塘",已经有好些人煮饺子一般地泡在里面了。 她惊讶地问:"就在这里洗?" "嗯。" "这水多脏啊!" "瞎说。这水干净得很。" "这么多人,还有好多男的?" "都是岭上的人。你要是怕的话,可以不脱衣服。" 他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指挥她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是女的,要到那边去。"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水塘的另一边也有一些人头在攒动,估计是岭上的女人们,于是走了过去,穿着衣服下了水。 那些女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她赶快把身体闷进水里,只留个脑袋在外面。她的衣服不肯闷下去,部分浮出水面,好像救生衣,把她往水上拉。她看了看其他人,都没穿衣服,但因为水里有一些细细的颗粒状的东西,塘水并不透明,看不清那些女人的要害部位。 她受了感染,偷偷在水里脱了衣裤,扔到岸上去,也学那些女人的样子,躲在水里搓洗自己,只露个头在水面上。 一个脑袋浮过来,到了她跟前,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把一团乌颜皂色的东西递给她,还做个擦澡的姿势,大概是让她用那玩意儿擦澡。 她接过那玩意儿,仔细看了看,像海绵,但比海绵粗糙。她试着在胳膊上擦了擦,挺舒服的,也很下泥。她躲在水里,用那玩意儿把身体擦了一番,顿觉十分舒畅。 她发现洗澡的女人都很自觉,没谁往男人那边望,但她忍不住偷偷观望对面的男人,只看到一颗颗人头浮在水面,身体都藏在水里,而且都很自觉,没谁往女人这边望。 洗了一会儿,这边的女人都走了。她望望对面,男人也都走了,连满大夫都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岸边等她。 她隔着水塘问:"能用香波洗头吗?" "不能。别把塘里的水搞坏了。" "不用香波洗得干净吗?" "洗得干净。" 她半信半疑地把头发浸到水里,洗了一通,用手梳理了一下,可以一直梳到头发梢,没有纠结的感觉,也没有粘手的感觉,果真洗得干净。脸上身上也很爽滑,她洗得不想走了,在里面游来游去。 他在岸上叫她:"好了吧?洗太久了对皮肤不好。" "为什么?" "泡久了会一层层脱皮。" 她吓坏了,立即走到塘边,背对着他,从水里钻出来,上了岸,用毛巾擦干身子,穿上了衣服。她用毛巾擦了头发,提着包走到他那边,发现他容光焕发,头发又黑又亮,柔顺地覆在头上,额前还耷拉下一绺,像外国人的卷发。她惊异地说:"我记得你头发是又黑又硬的,怎么现在这么软了?" "谁说我的头发又黑又硬?是a市的水不好。" "是吗?"她摸摸自己的头发,也很光滑柔软,像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她问:"这个水塘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矿物质,好像能美容一样。是不是温泉?" "可能吧。" "怎么没人想到把这地方开发出来,吸引游客?" "县政府曾想把这里搞成旅游区,但岭上的人没同意。" "岭上的人这么厉害?政府不能强行开发?" "他们不要命了?岭上的人家家都有猎枪。" "岭上的人会杀人?" "逼急了谁都会杀人。" "万一政府带着军队到这里来开发怎么办?" "那就把这塘炸掉。" 她觉得这个主意太高明了,想这满家岭,可能也就是这个塘有点开发价值,如果岭上的人把塘炸掉了,还开发个鬼?她问:"你们把塘炸掉,不怕政府把你们抓去坐牢?" "怕什么?坐牢有牢饭吃。" "把你们枪毙了呢?" "那就早托生了。" 她咯咯笑起来,觉得满家岭的人真是活得潇洒,天不怕,地不怕。 他帮她拎着包,两人沿着山路往家走,她感觉两腿不那么酸痛了,惊喜地告诉他:"这个塘真好,我在里面洗了个澡,腿就不那么疼了,早上的时候还很疼,现在就好多了。" 他不说话,但转过身,赏给她一个微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像外国电影里那些英俊多情的男人。 她现在知道怎么取悦于他了,接着往下夸:"还有我的头发,变得好爽滑哟!" 他又转过身,赏给她一个微笑。 她把满家岭值得一夸的都夸了一遍,赢得了他多个微笑,最后他问她:"喜欢这里吗?" "喜欢!" 她以为他会奖励她一个吻,但他说:"来,我背你。" 第二章(6) 6 不知道是因为后山到前山的路比较平坦,还是因为午饭吃得饱,或者是因为刚在塘里洗了澡,也可能三者兼而有之,总之满大夫的精气神好像特别足,背着丁乙,在山路上走得悠哉游哉,不慌不忙。丁乙钦佩地说:"你力气真大,一点也不觉得我重啊?" "比你还重的东西我都背过。" "你老早就出去读书了,怎么还需要背东西呢?" "就是因为出去读书才需要背东西。" "那你背什么?" "背柴,背山薯,背木炭,背很多很多东西。" "为什么要背这些东西?" "因为我交不起学费,所以要背这些东西去抵学费。" 她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背上是一捆比身体还大的木柴,她仿佛都能听见骨头被压弯的咔咔声,感觉心里很痛,喉头紧了好一会儿,才故作轻松地问:"你小时候在哪里上学?" "白家畈。" "离这里远吗?" "几十里吧。" "你怎么不在满家岭上学呢?"她一问完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果然,他不屑一答。 她只好自己找台阶下:"满家岭没中学我可以理解,但是连个小学都没有?" "谁愿意到这里来当老师?" "你们满家岭的人不能自己找个人出来当老师吗?" "他们都不识字,怎么当老师?" "那你从小学起就到外面读书?" "嗯。" "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去读书,不怕?" "怕什么?我是山里长大的,豺狼虎豹都见过。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没钱。再说,还有我姐姐送我去学校。"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有姐姐:"你有姐姐啊?我还以为你是独生子呢。" "我本来不是独生子,还有一个哥哥,但是哥哥死了。" 她吓一跳:"怎么死的?" "可能是阑尾炎。" "阑尾炎就可以死人?" "山里没医院嘛,他肚子疼,爹妈就帮他揉,让他喝盐水,还请岭上的老人来驱邪,但全都没用,只好往县城送,但是太晚了。" 她赶紧从他背上溜下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他心里的伤痛一样。走了一会儿,她才小心地问:"但即便是那样,你也不是独生子啊。你刚才不是说你有姐姐吗?" "姐姐是女的嘛。" "女的不算人?" "女的要出嫁的嘛,出了嫁,户口转走了就不算我家的人了。" 她觉得跟他讲不清楚,她说的是亲情,而他说的是户口,这不东扯西拉吗?如果按他这个概念,她家连个独生子都没有,这也太歧视女性了吧? 但她知道跟他辩论没意义,可能满家岭的人都不把女儿当人,他从小就接受这种观念,怎么可能不这样认为呢?如果她生长在满家岭,恐怕也会像他这么想,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 她问:"你有几个姐姐?" "三个。" "啊?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都嫁人了。" "她们过节都不回来看望父母吗?" "她们都嫁了人了,还往娘家跑,不怕别人笑话?" "笑话什么?" "只有那些丈夫公婆不待见的,才会跑回娘家来。" "那你几个姐姐都是丈夫公婆很待见的啰?"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大姐的丈夫和公婆都不待见她,总打她。" "她跑回娘家来了?" "她哪里跑得回来?那么远的路,她没路费,又不认识路,想沿路讨饭回娘家都不成。" "那你们过去看她?" "怎么看?她死都死了。" 她又大吃一惊:"死了?怎么死的?" "生孩子难产死的。" "现在还有难产死的?医疗这么发达了。" "大山里头,发达个什么?" "那孩子呢?" "也死了。" "那她丈夫多可怜,妻子孩子都没了。" "他又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 "你大姐生的是个女孩?" "嗯。" 她马上觉得不对头:"是不是你姐夫想要儿子,把你大姐害死了?" 他不吭声。 她建议说:"那你应该请公安局调查一下啊,不能让你大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尸首都火化了,还怎么调查?"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她问:"你二姐呢?" 她问完就很后悔,怕他又蹦出一个"死了"来。万幸万幸,这回他没说到死:"二姐嫁到后山去了。" "就是刚才我们洗澡的那个后山?" "不是,那是满家岭的后山,满家岭的女的不能嫁给满家岭的人,"他指了指远方的高山峻岭,"我二姐嫁到那里去了。" "后山是不是比满家岭还高?" "那当然啦,满家岭只是一个岭,只算那些大山的一个门槛。" 她目瞪口呆,天,满家岭这个门槛就快把她爬死了,那些后山该有多高?嫁过去恐怕死路一条,爬山爬死,生孩子生死,阑尾炎疼死,死的机会真是太多了,遍地都是。她不敢往下问他二姐的境况,怕听到可怕的消息,转而问别的:"你三姐呢?" "三姐嫁到县城里去了。" 她舒了一口气:"她的生活应该还可以吧?" "可以什么呀?城里的男人不成器,不学好,光学坏,又赌博,又花杂。" "花杂是什么意思?" "花杂你不懂?就是……"他好像找不到确切的定义。 "是不是花花心思?爱跟别的女人不清不白?" "嗯,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三姐怎么不离婚?" "离了婚怎么活?嫁出去的女儿,是不兴再回娘家生活,靠娘家人养的。" "那怎么办?" "我已经警告过三姐夫了,如果再听我三姐说一回,我就废了他。" 她想到他那"外科一把刀"的美称,打了个寒噤,听说外科手术刀无比锋利,他要废个人不成问题,可能疤都不留一个,就能让他的三姐夫从此花杂不起来。 "千万别为了一个花杂男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她表扬说,"你对你姐姐真好。" "是我姐姐对我真好。我能读上书,全靠我姐姐。" "你父母呢?" "他们要上山要下田,没有时间管我,是我几个姐姐送我去学校,为我筹学费。我几个姐姐都是为了给我筹学费才出嫁的。" 她安慰说:"早出嫁,晚出嫁,总是要出嫁的。" "但不用为了钱就嫁到火坑里去。" 这个话题很沉重,她不敢再往下问了。 估摸着快到他家了,但她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她想跟他单独待在一起,如果回到他家,他就不怎么跟她说话了。她提议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带我去玩玩?" "没有。" 她被他一瓢冷水泼得兴趣全无,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他回家,但他突然提议说:"我带你去看女人树吧。" "女人树?是不是长得像女人?"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带着她爬了一会山,来到一个看不见人烟的地方,指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说:"那就是女人树。" 她仔细看了半天,没琢磨出为什么这树会叫"女人树"。 于是,疑惑地问:"这树一点也不像女人嘛,怎么叫-女人树-?" 他不答话,爬到树上去摘了一个果子下来,递给她看。 她接过来,发现是个小茄子一样的果子,她实在想不明白,只好问他:"我觉得这果子一点不像女人,是不是女人特别爱吃?" "这果子不能吃。" "那为什么叫-女人树-?" 他接过那个果实,一掰两半,指着折断处给她看:"这里不像女人吗?" 她这才看出一点名堂来,他说的是果实中心的一个空洞,从折断的地方看,很像女人的下身。她的脸有点发热,把那玩意儿扔了,说:"你们男人太无聊了。" "这怎么是无聊呢?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大自然的赐予。" 她见他嘴里蹦出"大自然的赐予"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词儿来,感觉有点滑稽:"什么大自然的赐予?" "这个是-女人果-,现在还没长熟,"他比划着说,"等长大了,能长这么大个,满家岭的男人上山打猎的时候,经常十天半月不回家,这个就是他们的女人。" 她愣了一阵,悟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飞红了脸:"你们太恶心了。" "难道像你们城里人那样,自己的女人不在跟前,就跟别的女人睡觉才不恶心?" 她好奇地问:"满家岭的男人从来不会背叛自己的女人?" "从来不。" 这一点太令人感动了,她接着问:"那他们兴不兴离婚?" "没听说过。" 她很想问他是不是也像满家岭的男人那样,一生只娶一个女人,一生只跟一个女人做爱,但她不好意思问这么个人化的问题,只调皮地问:"你们这里有女人树,那有没有男人树呢?" 她本来是信口一问,以为答案肯定是"没有"的,但他很自傲地回答说:"怎么会没有呢?有女人树,就有男人树,就像有女人就有男人一样。" 她想象一棵挂满了男人那玩意儿的大树,觉得太滑稽,不好意思请他带她去看,但他主动说:"想不想去看男人树?" "在哪里?" "上面。"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像是"阿拉法特头巾"那块,她有点胆怯:"怎么长那么高的地方?" "男人树当然长在高的地方。" 她暗自嘀咕,莫非满家岭的树也有男尊女卑的思想,男树就一定要长在比女树高的地方? 他很武断地说:"你看了女人树,就必须看男人树。"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男尊女卑思想的表现,有点望而生畏地说:"我是很想看,但是要爬山。" "我可以背你。" "行。" 两人背一段,爬一段,费了好长时间,才听他说:"到了!"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树上一个男根都没挂,就是一棵长相寻常的树,似乎比女人树还柔弱,枝干细细的,树叶随风婆娑,她佯装生气地说:"原来你在骗我!这哪是什么-男人树-?" "这就是-男人树-啊!" "这一点都不像。" "不像什么?" 她有点心虚,脸也红了。 他不知趣地追问:"不像什么?" 她答不上来。 他也不像刚才解释女人树一样解释给她听,只反反复复地追问:"不像什么?" 她估计这"男人树"是他编出来让出她洋相的,她这回真的生气了:"你太坏了!我不理你了!" 第二章(7) 7 一直到晚上睡觉之前,丁乙还没忘记那个神器,总想找机会查个水落石出。 她吃完晚饭,看了不到十分钟的电视,就觉得困极了,遂告退,进房睡觉。下午已经在塘里洗过澡,她决定入乡随俗,就不麻烦他去烧洗脚水了,只问他要了一杯水,站在门外刷了牙,返回房间里。 她知道满大夫一时不会进房来睡觉,他是个孝顺孩子,要陪着父母看电视,但她为保险起见,还是闩了门。就着如豆的灯光,到处寻找那个捆得密密匝匝的红筒筒,很担心即便找到了也解不开那麻绳。她在房间里至少寻了三遍,也没找到,只好躺床上去等他,看他进来睡觉时是不是带着那个神器。但她刚躺下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沉,其间连厕所都没上,一直到第二天被他叫醒,又是心乱跳,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等到记起是在他家的床上,又把床的方向搞错了,对着墙就伸出两腿,准备溜下床去,结果脚趾被墙撞得一弯,疼到心里去了。 她哎哟哟叫起来,但他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忙着收拾东西。她龇牙咧嘴了一阵,等到疼痛不那么钻心了才问:"怎么啦?又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今天还拜望什么?" "那你这么早叫我干什么?天还没亮呢。" "今天要赶回a市去了,不起早能行吗?" 她这才记起今天是回程的日子,顿时觉得十分沮丧,不知道是舍不得满家岭,还是害怕那一整天的艰苦跋涉。 等一切收拾完毕,他就在门口叫她,带着她去向他父母辞行。 他妈妈又撩起衣角擦眼泪,而他爸爸则吧嗒吧嗒抽着长烟袋不说话。最后他妈妈对她哇啦哇啦说了一通,他翻译说是叫她经常回家来住,她连连应允,但他都没来得及翻译给他妈妈,就拖着她上了路。 山里的早晨很凉,也很静,路上就他们两个,但田里已经能看到劳作的女人了,还能看到薄薄的炊烟。不时传来几声狗叫,还有公鸡的啼鸣,路边的小草都挂着露水,没走多远鞋就被打湿了。山间弥漫着一股青草和山雾的气味,搞得她有种莫名的感动,大约是书上描写的"恬淡的感伤",心想如果两人能走慢点,边走边吟几句抒情诗什么的,倒也浪漫。 但他像被鬼赶慌了一样,匆匆地走,她也只好一路小跑跟着他,跟不动了,就让他背一段,就这样背背走走,终于走出了满家岭。 他们傍晚时分才赶到a市长途汽车站,下车之前,他主动说了一次话:"幸亏我催你快走,不然的话,就赶不上县城到a市的最后一班车,今天别想回a市了。" 她听他这样一说,觉得也挺有道理,胆子也大多了,问道:"我从昨天起就想问你,那个神器,你到底藏哪里了?" "没藏哪里。" "你是不是放在别的房间了?" "我放别的房间干什么?" "就放在我们房间里?那我怎么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呢?到底放在哪里?" "就放在窗子下面那个墙洞里。" 天啊,放在墙洞里!这谁能想得到?他家的墙,到处是洞和缝,随便挑一个放那个红筒筒,还真让人难以觉察,谁知道哪个墙洞里放了东西? 她问:"你昨晚用了神器没有?" "用没用你不知道?" "你肯定用了,不然我昨晚怎么睡得那么沉呢?" "你以为神器是安眠药?" "那你说神器是干什么的?" 他像没听见一样,什么也没回答。 两人走出车站,她正准备叫个出租,先送她回家,再送他回医院,却见他把两个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快拿着,我的车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跑掉了,跟在一辆行驶着的公共汽车后,一阵狂奔。车停了,他转到车门那边去,她看不见他了。等车开走之后,她发现他老人家已不在原处。 她气得差点哭起来,这什么人啊?人家辛辛苦苦跟着他回一趟老家,替他挣了面子,出了风头,安抚了家中老人,他连送人家回家都不肯,也不知道等人家先坐出租走了,再依依不舍地追着车挥手,然后怅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就这么率先跳上公车跑掉了!现在天都黑了,难道他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感恩也不懂?责任心也没有? 丁乙生了一阵气,自己叫了辆出租,坐进去,说了c大的校名,就沉思起来:他跟他那女朋友是不是根本没吹?不然他现在这么匆匆忙忙跑回去干吗?今天肯定是不用上班的,他一个单身汉,难道还要赶回去看新闻联播不成?只能是为了一个女人,才会丢下另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刚刚帮了他大忙的女人。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车进了校门都没觉察,直到司机不耐烦地问"下面往哪走"她才惊醒过来,四面张望一下,总算回到现实世界,指点说:"前面那个路灯往左拐。" 到了她家楼前,她下了车,付了钱,上楼来到自己家门前。 她刚一敲门,她妈妈就把门打开了,惊喜地说:"二女回来了,这下好了!" 她爸也迎了出来:"怎么现在才回来?把我们两个急死了。" 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急什么呀?不是说好今天回来的吗?" "是说好今天回来的,但没想到这么晚啊!" "这哪里晚?八点都不到。" 妈妈马上斩断这个前景不容乐观的对话,张罗说:"你先洗个澡,我把饭菜热一下端上来。我们都没吃,在等你。" 她把那个粗布袋子交给妈妈:"里面有熏山鸡,蒸一下挺好吃的。" "是吗?那我现在就用高压锅蒸一点。" 她提着旅行袋来到自己的卧室,拿出里面的东西,发现那毛巾看上去真脏,在满家岭换下的衣服也真脏,头上黏黏的,脸上灰灰的,马上拿了换洗的衣服,到浴室去洗澡。 她脱了衣服,站在莲蓬头下,温暖的水流冲在身上,真爽啊!她环顾小小的浴室,看见挂在莲蓬头上那个放香波的架子,墙角摆的一个擦墙的塑料刷子,还有毛巾架上挂的几条毛巾,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还是自己家好!一切都是那么舒适,闭着眼都知道厕所在哪,客厅在哪,爸爸妈妈像捧星星一样捧着她,不像在满大夫家里,又陌生又拘束,话也听不懂,路也不认识,一切都要仰仗他帮忙,洗澡洗脸那么不方便,上厕所也不方便,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等她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出来,穿着软软的布拖鞋到客厅吃饭的时候,她已经后怕自己怎么能够坐那么远的车,走那么远的路,爬那么高的山,蹲那么简陋的厕所,睡那么硬的床了,感觉那些壮举都是一个叫丁乙的傻女人完成的,而不是她自己。 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不问她此次旅行的事,只找些鸡毛蒜皮的邻里新闻讲讲。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情绪不高,使父母担心了,马上打起精神,给父母学说"同学家乡"那些趣事,听得父母乐不可支。 妈妈心疼地说:"这次可把你累坏了,我以前带学生支农,都没去过条件这么艰苦的山村。" 爸爸是c大中文系民间文学教授,对"同学家乡"的民风民俗特别感兴趣,不仅听得带劲,还不时提问,最后竟然说:"嗯,你这个同学的家乡很有意思,值得研究。你让你同学帮忙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跟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安排我带几个学生去那里采风。" 她支吾其词,不想让父母知道那所谓"同学"的尊姓大名,连"满家岭"这个地名都不想让父母知道,不然父母一下就能猜到所谓的"同学"究竟是谁了,因为姓满的人应该不多。 她倒不是怕父母会干涉她谈恋爱,而是怕满大夫不会跟她谈恋爱,如果父母知道她此行是冒充满大夫的女朋友回家招摇撞骗,肯定会觉得她太冒失,说不定还会督促她跟满大夫弄假成真。 但满大夫那个人,她实在没信心。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丁乙的保密是完全有必要的,幸好她没告诉父母她那所谓同学就是满大夫,不然就尴尬了,因为满大夫从回来之后就仿佛驾鹤西去,杳无音讯。 她越想越觉得他这个人不懂道理,不通人情世故。人家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不说送份谢礼,电话总该打一个吧?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通人情世故,他在满家岭的那几天,还是很懂得照顾她的,那是他在尽地主之谊。是啊是啊,地主之谊不也是一种人情世故吗?既然懂得主人要照顾客人的道理,那怎么会不懂"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呢? 真正的原因或许还是他有女朋友,只不过那个女朋友吃不起长途跋涉的苦,不愿意跟他回满家岭而已。他是个孝子,又是个贤男友,既要照顾到父母,又不想得罪女朋友,于是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利用她对他的好感,让她来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满家岭版"女朋友。 但这能怪谁呢?只能怪她对他有那份好感,不然凭他给的那点好处——帮她报销路费——谁会冒死跟他回满家岭? 她越想越气,决定再也不上他的当了,如果他国庆啊春节什么的再来请她帮忙,她坚决不理他。 她甚至对一个追了她多年的旧同事小靳网开一面,一起出去看了两次电影,还逛了一次街。 但两场电影看完,一条街逛下来,她还是没感觉。 第三章(1) 第三章 1 丁乙硬气了一段时间,还是放不下满大夫,于是又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找到机会进一步了解了解他。终于有一天,她想出个点子,急忙付诸实践,先打电话给他:"满大夫,我是丁乙,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 她心里一阵甜蜜,但他接着说:"你名字太怪了,一下就记住了。你找我干什么?" 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她从他这句话里听出的"声"就是"烦不烦啊你",她差点摔电话,但又怕是自己多疑,便强压着不快说:"想请你帮个忙。" "你病了?" "没有。" "那你的什么人病了?" 她哭笑不得:"别咒人了,你怎么老想着谁病了?" "不病你找我帮什么忙呢?" "不病就不能找你帮忙了?" "到底是什么忙?" "电话里说不方便,我们可不可以约个地方见面谈?" "我很忙。" 她正准备执行第二套方案——开溜,但他又丢出一句:"明天中午吧,还是医院对面那个面馆。" 她愣了一下才悟出他这是同意见面了,马上说:"明天中午十二点行不行?" "行。" 第二天,她课都不上了,着力打扮了一番,打的来到他医院门前,去了那家面馆,十二点还差十分钟。 她发现面馆就一个师傅,收款的煮面的擦桌子的捅炉子的,都是那个中年男人,可能每天闻油烟味闻多了,有点发福,脸上也是油光满面。 她对那人说:"师傅,我要两碗牛肉面。" 师傅报出一大串名目,似乎牛肉面也分五十六个民族。 她一个民族也不了解,只好如实相告:"我也不知道那个面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里面有牛肉,就是上次对面那个医院的满大夫点的那种。" 满大夫的名字似有如雷贯耳的作用,面馆师傅马上就明白了:"哦,我知道了。你去年在我这里吃过面吧?" 她不知道面馆师傅是不是把她跟谁搞混了,澄清说:"我去年没来过,是今年春天来的。" "哦,那就是春天,你看我这记性,当成去年了。" 她跟师傅攀谈起来:"您跟满大夫是同乡啊?" 师傅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急忙发表严正声明:"不是,不是,他是满家岭的,我是满家沟的。" 她听到"满家岭""满家沟"几个字,觉得分外亲切,还马上联想起满家沟的野花,开玩笑说:"满家沟、满家岭不是一回事?" "当然不是一回事,我们满家沟多繁华,哪里像满家岭,深山老林的,他们岭上的人从来没出过远门,好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更别说到我们a市来了。" "满大夫不是满家岭的人吗?他不就在a市工作吗?" "那也就他一个,但我们满家沟像我这样在a市工作的,多得很。" "都是开面馆的?" "谁说的?干什么的都有,还有出国的呢。" 她对满家沟相比于满家岭的先进性不感兴趣,转弯抹角地打探:"满大夫经常到你这里来吃面吧?" "嗯,经常来,他喜欢吃我做的面,比他们医院食堂的饭菜好吃。"师傅表功说,"我每次都便宜卖给他。" "满大夫的女朋友不吃辣吧?" "他女朋友?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他女朋友?" 她听了这话很高兴,这说明满大夫还没女朋友,虽然也可能是满大夫不愿意带女朋友来这种没档次的地方,但也不能排除他没女朋友的可能。 十二点过了几分钟,她才看见满大夫匆匆忙忙从医院出来了,还是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胸前还是挂着白口罩。从衣领敞开的那块,她甚至认出他里面穿的还是那件回满家岭穿过的旧衬衣。但他那么大步流星地往面馆一走,再高大轩昂地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忘了一切,只顾瞻仰他的仪容了,还马上庆幸及时断绝了跟小靳的来往。 他见她面前的桌上已经摆着两碗面,二话不说,坐下就吃,还是像上次一样,鲸吞式吃法,吃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她也像上次那样,用筷子挑着面,无声无息地吃着,边吃边偷偷看他。 他一口气吃掉了大半碗面才问:"什么事?要我帮什么忙?" 她按照事先想好的台词,低声说:"是这样的,再过几星期,就是我的生日了,我爸妈很想我把男朋友带回去一起庆祝。上次-五一-我跟你回家,是对我父母撒了谎的,说我找到了男朋友,-五一-是跟男朋友回家去了,不然他们不会准我的假,所以这次呢……" 他很懂行地说:"是不是想让我冒充你的男朋友?" "嗯。" "那你怎么说在电话里谈不方便?" "这个在电话里谈……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你就告诉我一个时间、地点就行了。" "你愿意冒充啊?" "你帮了我的忙的嘛,我当然要帮你的忙。" "那就这样说定了。" 他十分老练地安排说:"你提前一星期打个电话给我,提醒我一下。再就是你和你爸爸妈妈喜欢吃什么,你先买好,到时交给我提过去。" 她见他这么公事公办,心里有点不舒服,真的是冒充啊?难道就没一点顺手牵羊的意思?怎么不说"你和你父母喜欢吃什么,我买了给你们提过去"?我上次去你家还给你父母买了礼物呢。 不过这总比完全没机会接触好,可能他就是这么个人,你不把话说得百分之百清楚,他就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她原来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只想死马当作活马医,最后试探他一次,不行就算了。但他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她还得想办法在父母那边自圆其说了。如果说是在跟满大夫谈恋爱,又怕她父母每个星期都叫她把满大夫带回家吃饭。但如果不说是在谈恋爱,又没办法交代为什么满大夫会出现在她的生日庆典上。 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只好决定冒个险,就对父母说是在跟满大夫谈恋爱,大不了以后找个理由说跟他吹了就是了。 生日之前一星期,她打电话提醒他,他还记得:"好的,好的,我知道,是上午十点吧?我会准时到你家的。" "但我买了礼物怎么交给你?" "嗯,这倒是个问题,"这回他开窍了一点,"还是我去买礼物吧,你告诉我他们喜欢什么,我买了提过来,免得我们还得找个时间交接礼物。" 他答应自己买礼物,让她很高兴,但他给的那个理由,又实在叫人心寒,完全是为了少跟她见次面,这个人真是可恶! 她无奈地说了两三个礼物的名称,他都记下了,说到时一定会办好。 她打完电话,越想越心酸,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完全是根木头!还是根湿木头,点都点不燃,而且是根在茅坑里泡湿的木头,总有股臭味,丢了觉得可惜,怕里面还是不臭的,不丢又时时冒点臭气,真的很烦人。 她下了个决心,一定要把这个人狠狠整一顿,整得他爱上她,爱进骨头,爱进灵魂,然后她再像他现在一样,狠狠冷落他,让他尝尝爱情这杯苦咖啡的滋味。 第三章(2) 2 丁乙生日那天,满大夫踏着钟点准时到来,提着他们事先就讲好的礼物,打扮得也不算太土气,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式样跟丁爸爸的差不多,档次比丁爸爸的差若干,但他"衣服架子"好,穿得有棱有角的,很帅气,下面貌似一条崭新的黑长裤,裤线锋利得能切开豆腐,脚下是一双皮鞋,至少有八成新。 她特别注意到他的头发,因为没戴白帽子,头发很显眼,肯定梳理过了,没像乱草一样堆在头上,但也不像那次在塘里洗过澡之后那么柔顺,介于中间状态,其他地方都还服帖,就是头顶有一撮,倔强地立在那里。 丁家父母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满大夫,丁妈妈更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还问候了他父母。而他也挺自然地叫了"伯父伯母",当她父母称他"满大夫"的时候,他还知道谦虚一把:"就叫我小满吧。" 丁乙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小满还不完全是山顶洞人,多少也知道一点现代社会女婿拜见丈母娘的礼节,不过这很可能是他那正宗女朋友给训练出来的,令人有点不舒服。 接下来的情节有点尴尬,小满话不多,尽管丁父丁母都是很健谈的人,也一直在抛砖,但也没能从小满嘴里引出多少玉来,大多数时间都是丁父丁母轮番脱口秀,小满只是一介听众,而且是个没反应的听众,凸显其他有反应的听众都像是些托儿。 小满也没什么爱好和特长,不会下棋,不会打牌,电视节目更是摸风,看哪个连续剧都摸头不是脑,对国家大事也是一问三不知,完全没法将谈话持续下去。 好在很快就开饭了,一切娱乐活动均告合情停止,四个人在餐桌边坐下,小满端起饭碗,略带讥讽地说:"这么小的饭碗,还没我一个拳头大,那得盛多少次饭啊?" 丁乙听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这可是她没预料到的,只在担心小满不说话,还没想到他会乱说话。 幸好丁妈妈富有幽默感,一个玩笑解了女儿的围:"没事,我离厨房近,你吃完了交给我去盛,我正想多活动活动呢,可以减肥。" 哪知小满闷头甩出一句:"走这点路能减肥?" 丁妈妈好脾气地说:"那你给我介绍个减肥的方法。" "找个美容医生割板油就是了。" 丁妈妈差点笑喷了,连声夸赞:"小满太幽默了!说话太有意思了!" 小满的吃相还凑合,没像吃面时那样声光色电俱全,而是默片时代的风格,只有画面,没有音响,但正因为没有音响,就得加倍利用画面,于是人物的动作就显得有点夸张。 丁家的三个人吃饭的姿势差不多,都是扒一口饭到嘴里,就放下饭碗,闭口咀嚼,等这一口吞了,才会扒下一口,中间还切入一点吃菜喝汤的画面,并拉点家常。 但小满就不同了,虽然也是端着饭碗扒饭,但他一端碗就不放下,而且筷头子极勤奋,每次都要扒拉好多下,把一批一批白米饭送入他那深不见底的加工厂,好像不塞满一口就会让牙空转,而那样就浪费了机械能一样。 一碗饭愣是三口就让小满消灭了,很尴尬地看着空碗发愣。 丁乙赶紧向他伸出援助的手,抢在妈妈前面说:"把碗给我,我给你盛饭。" 她隔着桌子接过他手里的饭碗,绕过妈妈,到厨房替他盛饭,盛满后还用锅铲狠狠压了几下,然后再加一些饭在上面,希望这样能凑足四口。 她回到桌边后,干脆跟妈妈换了座位,就坐在客厅通厨房的险要地段,独家承包他的盛饭任务。 小满吃饭比较被动,从不主动夹菜,叫他夹他也不怎么夹,但如果有人夹给他,他也不推脱,伸过碗来接住,随你们往上堆,等你们堆得不好意思,自动停止了,他才将端碗的手缩回去,然后就连菜带饭大口扒进嘴里。看他吃得那个香甜劲,你肯定以为丁家做的都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 丁妈妈高兴地说:"平时耗神费力做顿饭,不是这个菜剩下一大半,就是那个菜剩下一大半,煮锅饭要吃好几天。今天可好,总算能吃完一盘菜了。" 丁乙觉得妈妈的话说得很保守,今天可不是吃完一盘菜的问题,而是盘盘菜都吃得见了底,饭锅子更是一路告急,她盛饭的时候稍不小心就会把锅底刮得噗噗响。 丁妈妈乐得合不拢嘴:"我就喜欢小满这样的,胃口好,这样我们做饭的才有奔头啊!" 丁爸爸也赞赏说:"好,年轻人吃得多就好。现代人的通病就是三餐饭不好好吃,净吃零食喝饮料,把体质都搞坏了。" 而小满则是一脸"吃自己的饭,让别人去说吧"的神情,对丁父丁母的赞赏没有反应。 那顿饭基本上是小满一个人在吃,其他三个人在观赏兼跑堂,以看为主,以替他夹菜盛饭为辅,自己吃饭的事都忘到脑后去了。 丁乙不由得想起以前喂过的一只猫,是妈妈捡回来的流浪猫,不知饿了多少天了,捡回家来后,喂什么吃什么,一点不刁嘴。 那几天他们三人的唯一中心任务就是喂那只猫,装一碗食物,放在猫跟前,三个人就围在那里看猫进食。后来那猫吃饱了,吃胀了,躺那里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一种心满意足的响声。 但没过几天,那猫就逃走了,三个人好生难过,妈妈感叹说:"都说野猫养不家,我还不信,看来真是这样。这下好了,我们不用天天做猫食了。" 过了几天,那猫又回来了,又是饿得奄奄一息,三人又喂它,它又躺在那里猛吃,吃饱后又逃。 直到有一天,那猫彻底逃跑了,再也没回来。丁乙为此难过了很久,觉得一定是被车给碾了,不然它饿了肯定会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小满吃饭的样子,就觉得他很像那只猫,心里对他是怜悯多于厌恶。 午饭后,丁父丁母退到卧室去睡午觉,客厅里只留下两个年轻人。 小满问:"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一愣,低声说:"现在就走?晚上还要搞烛光晚餐,我几个同学还要给我送蛋糕来呢。你想睡个午觉吗?" "睡一个吧,反正没什么事。" 她把他带到自己的卧室:"你就在这里睡吧。" 他也不客套,爽快地说声"好",就躺床上去了,而且很快就睡着了。 她看着他横陈的"玉体",哭笑不得,真是个木头,也没问问"你在哪里睡",也不管这里是人家的闺房,就这么放倒就睡,而且连鞋都不脱。 她走到床前,帮他脱了鞋,把他的脚搬到床上去,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儿,觉得他睡着的样子很可爱,主要是他脸的轮廓很好看,醒着睡着都好看。 她关上卧室门,歪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看书,看着看着也睡着了。 睡梦里,她看见他起了床,把她抱到床上,让她躺下,自己坐在床边欣赏她。 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那人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晚上,她的几个研究生同学和几个高中同学都来了,高中同学里已经有两人结了婚,但还没孩子,所有来宾都像约好了一样,没带男朋友或丈夫,一屋子除了丁爸爸和小满,全都是女的。 大家的兴趣都在小满身上,有的逗他,叫他说家乡话,还有的跟他拉关系,说以后病了就去找他。他虽然没什么幽默感,但挺有喜感,甩出来的话都比较硬邦邦,逗得一屋子的人大笑不止。 烛光晚餐上,大家唱了生日歌,寿星佬吹了蜡烛,在众人的要求下,寿星佬还跟小满合切了蛋糕,爸爸忙不停地为大家照相,其他带了相机的也不甘落后,一时间镁光闪闪,很有记者招待会的味道。 小满照相时特敬业,谁叫照相都不扭捏,叫"笑一个"就笑一个,叫"靠近点"就靠近点,叫"把手搭她肩上",就把手搭她肩上。后来那帮高中同学闹晕了,把生日宴搞得像闹洞房一样,居然吆喝起"小满用嘴喂丁乙吃蛋糕"。 这下丁乙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小满很听指挥,真的用嘴咬着一块蛋糕去喂她。她躲着不肯接,几个高中同学全都起哄,有一个还捉住她往小满跟前推,她正想挣脱,小满自己伸出手来抓住她,用嘴把蛋糕伸到她嘴跟前,她只好抿着嘴碰了一下蛋糕。 镁光闪闪,几架照相机同时抓住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她一边照相,一边心慌,如果这事成不了,我拿这些照片怎么办啊? 等一切都搞完了,也快十一点了,他适时地告了辞,丁父丁母都一再邀请他经常来玩,说"你家不在a市,就把这里当你的家",他全都"好的,好的"答应了。 她送他出来,两人一起下楼。到了楼外,他说:"我走了。" 她恨得直咬牙,但仍然跟着他走,含蓄地问:"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开心。" 她正在遐想这个回答,他大煞风景地说:"就是落下的实验室的活太多了,今天回去得加班加点。" 她客气地说:"那我真不该把你抓到这里来耽误你一天了。" "就是,以前我给别人帮忙,都是半天,只吃一顿饭就行了。" "这么说你以前还冒充过别人的男朋友?" "嗯。" "几次?" "两次。" "难怪你那么老练呢。"她想,你在那两家只吃一顿饭,是不是人家一看你吃饭的样子就把你开销了?你还在这里得意!她开玩笑说,"那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早就让你走了。" "我怎么没早说呢?我吃过午饭就说了,但你说晚上还有活动,我怎么好走呢?" 她生气地说:"那你现在还不赶快跑回去干你的活去?" "你跟着我,我怎么跑?" 她气昏了,站住脚不走了。他真的跑起来,她忍不住叫道:"满大夫,等一下,把帮忙买礼物的钱给你。" 他居然也不客套,返回来报账说:"整数是四十五块,零头就算了。" 她冷冷地说:"你等在这里,我上楼去拿钱。" 等她拿了钱下来,发现他真的站在那里等她。她气恼地把一张五十的票子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走。 他在后面叫她:"你给多了,我找你五块!" "不用了,算我给你的工钱吧。" "说了是帮忙嘛,工钱我不会要的,不过就算车钱吧。" 她回到家,气得哭了一场,第二天眼睛还有点红肿,妈妈发现了,问:"怎么回事?跟小满闹矛盾了?" 她再也藏不住了,全盘托出,讲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讲完了,问:"妈,你人生经历比我丰富,你给说说看,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妈妈分析说:"也许他就是这么个人,在那个岭上长大,没跟外面的社会打过多少交道。虽然在城市里读了几年大学,又工作了几年,但很可能都是在医学院或者医院那个环境里,不是埋头读书,就是埋头工作,没有社交经验。" "我不是怪他不懂礼数,而是怪他一点都不在乎我。" "也许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根本没想到你会喜欢他呢。连那个农村出来的女朋友都抛弃了他,他怎么会想到一个城里姑娘,大学教授的女儿,本人又是研究生,会喜欢他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要么就直截了当给他明说了,要么就干脆放弃算了。"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放弃他吧,这种工作狂,今后即使结了婚,也没好日子过。" "那倒也是。但是现在很多男人,是既不搞工作,也不管家庭,整天晃荡,那样的人也很烦人啊。" 姐姐来电话的时候,她也跟姐姐谈到满大夫的事,姐姐听得哈哈大笑:"你这个满大夫太有意思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人。" "你觉得他能不能被改造成姐夫那样的好男人?" "你姐夫是什么好男人?满身是缺点。" "什么缺点?" 姐姐列举了姐夫几条缺点,接着说:"小妹,可能男人都差不多,爱情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结婚的前奏,婚一结,前奏就结束了,他们完成了结婚这个大任务,就接着干事业去了。小满不过是前奏表演得差一点而已,但男人的主旋律都是一样的。" 姐姐的一席话,对丁乙来说既有打气的作用,又有泄气的作用。打气是局部的,泄气是整体的。 既然满大夫不过是前奏表演得差一点,那就说明他不是对她一个人不在乎,而是对所有女人都不在乎,这让她心里好过了一些。但既然男人都是事业型动物,婚姻只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一个任务,而爱情只是完成这个任务的手段,那就不要指望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天长地久的爱情了,这又让她十分沮丧。 她无法理解男人,一个人怎么可以连爱情也不需要就能活下去?对她来说,从知道"爱情"这个字眼开始,就一直在渴求爱情,一直在寻找爱情,一直在憧憬着能遇到一个人,彼此相爱,直到海枯石烂。如果没有这个甜蜜的远景,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事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直叫男人们以身相许,连爱情都可以放弃? 第三章(3) 3 参加她生日宴会时带了相机的几个同学,都把照片洗出来了,还是老规矩,照片上有几家人,就洗几套,一家保存一套。但她们都把满大夫算在她家里,只给丁家洗了一套,没单独为满大夫加洗。丁乙觉得满大夫不过是逢场作戏,肯定不会对那些照片感兴趣,也没给他加洗。 那段时间,总有人在打电话,让大家去某某家拿照片,有的则送到各家各户,大家交换照片的时候,又好好重温一下生日宴的情景。 她发现几个同学对满大夫都很感兴趣,谈照片主要谈满大夫,讲生日宴也主要讲满大夫,似乎个个都挺羡慕她,觉得她找了个才貌双全的男朋友。 她心里是虚的,所以一直致力于贬低满大夫,怕群众对他印象太好了,呼声太高了,以后她说两人分手了,大家全都会认为是满大夫把她甩了。 但她发现满大夫还真没什么好贬低的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只好拿他的出身开刀:"他家是农村的。" 但姑娘们全都不在乎:"家是农村的怕什么?他自己在城市里工作就行了。" "但是总得跟他家来往吧?" "那又怎么样?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不理睬他们。" "那怎么能行?他是个孝子。" "不怕,不怕,孝子都是因为还没娶媳妇,媳妇一娶,你再问他娘是谁,他都不知道了。" 有的还半开玩笑地威胁说:"你什么时候想跟他吹,记得提前通知我啊,我马上接管。" 她只好换个角度贬低他:"可是他一点都不浪漫。" 大家全都不相信:"他还不浪漫啊?你到底要多浪漫才算浪漫啊?" "他哪里浪漫了?" "光他那长相就够浪漫了,还有那眼神。" "什么眼神?" "看你时那种浪漫的眼神啊。" 她有苦难言,终于忍不住把上次去满家岭的经历拣能讲的讲了一下,重点讲满大夫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地方。 但大家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得了的: "挺好的呀,挺可爱的呀!他还背了你呢!" "多淳朴啊!难道你喜欢那些花言巧语的人?" "别太挑剔了,他已经是十全九点五美了,再美就美得没肚脐眼了。" 群众的威力真大,丁乙跟几个同学这么一聊,马上就觉得满大夫的确挺可爱的,如果说一个同学夸奖他是谬奖的话,那么个个同学都夸奖他,那就不是谬奖了,总不能每个人的眼睛都瞎了吧?要不怎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于是她给满大夫打电话:"满大夫,我生日那天照的相洗出来了,你想不想看看?" 她生怕他会说"看那个干什么"或者什么更绝情的话,但他很感兴趣地问:"你给我洗了一份没有?" 她只好现场撒谎:"当然给你洗了一份。" "那我周末上你家来拿吧。" "行,周六晚上七点。" "行,我拿了就走。总共多少钱?" 她听他又是"拿了就走",又问多少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乱说一通:"十块。" 他一点没听出她在生气,评价说:"挺便宜的,你找熟人洗的啊?" "不是。" "你洗的多大尺寸啊?" "三寸。" "怪不得。怎么不洗大点呢?" 如果不是他的声音没变,她简直以为跟她讲电话的不是他了。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我一般是先洗小的出来看看,再挑些好的放大。" "嗯,这样也行。用的什么相纸啊?" 她自己一向用柯达相纸,但她没注意别人用的是什么相纸,又胡乱说:"柯达的吧。" "嗯,柯达的不错。好,那我星期六来拿。"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照片这么感兴趣,似乎也挺大方,不论价钱,只求质量,也许学生时代有摄影的爱好?或者知道自己长得帅,特爱照相? 周末回到家里,她特地对那些照片做了一番剪辑。别人相机照的,给她的都是单张,现在都给他了,她自己就没了,还得想办法从同学那里搞到底片去洗一套。不过她已经把借口想好了,就说想放大,所以需要底片。 她自己相机照的那些,凡是有他的都找出来给他,反正她有底片,以后还可以加洗。但她把自己照得不好的照片都藏了起来,不能让他看到她的丑样子。 她仔细看了每张照片上的他,不管是什么姿势,不管是什么角度,他照出来都显得很帅。她也仔细看了照片上其他几个女孩,发现她们也都照得很好,个个都显得比本人漂亮,只有她一个人照得最差劲,完全没把她的优点捕捉到,搞得她犹豫起来,要不要把那些照片给他?他会不会看了照片爱上其他几个女孩子? 最后她还是决定把那些照片给他,如果他认为其他女孩比她漂亮,他要爱上她们中的一个,那也只能说命该如此。但她照得不好的那些照片,是绝对不能让他看见的。 星期六晚上,他如约来了,穿着一件短袖运动衣,上面有他医学院的名字,看上去很旧了,大概是他读大学的时候穿过的。脚下穿了双皮凉鞋,也是很旧的感觉。 她在心里感慨,他穿这些破东西都这么帅,如果穿点好东西,不知道会帅成什么样了。看来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对那些长相已经很好的,就让他们贫穷一点,免得他们的尾巴翘上天去。 她见他满脸是汗,就让他到洗手间去洗个脸,自己则趁此机会到冰箱给他拿了瓶冰汽水。 他洗了脸出来,她把他带到自己的卧室,让他坐在写字桌前。他接过冰汽水,边喝边问:"照片在哪里?" 她把挑好的那套照片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凡是有你的,都给你洗了一张。" 但他不满足地问:"没我的能不能也让我看一下呢?" 其实他那次是主角,他的那一套基本就是所有照片,剩下的就是她父母或者她一家三口的合影了,还有几张她跟同学的合影,她想了想,也拿出来给他看。 他坐在写字桌前,一边喝汽水,一边看照片,看得很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和你一起用刀切蛋糕的那张呢?怎么没看见?" 那张她照的时候眨了眼睛,像个瞎子,她藏起来了,被他问起,只好撒谎说:"可能切蛋糕时没照吧。" "怎么没照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照了的。" "可能洗漏了吧。" 他看了她几眼,她尽可能装得白璧无瑕,他没看出问题来,又低下头去看照片,刚一会儿,又问:"还有那张我用嘴喂你吃蛋糕的呢?也没看见。" 那张她因为扭扭捏捏,又抿着嘴,没照好,也藏起来了。 他还在查缺找漏,她眼看瞒不住了,坦白说:"那几张都只洗了一份,我照得不好没给你洗。" "你照得不好就不给我洗?" "给你洗了干什么?让你天天看着我的丑相笑话我?" 他没说"你哪里丑啊",却说了一句伤她心的话:"我怎么会天天看呢,我不上班?" 她气得杀他的心都有了,但他一点不知晓,恳求说:"拿来给我看看吧。" 她拗不过他,只好把那些丑照片都拿出来了。 他一张一张地看,评价说:"这张是有点丑,眼睛都照成红色的了,像兔子一样。不过这张一点也不丑啊,怎么也不给我洗一张?" 她接过来看了一眼,觉得真的不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张藏起来,遂大方地说:"你把这张拿去吧,我以后再去洗。" 他给三分之二的丑照片平了反,把那些他也认为罪大恶极的还给她,说:"算了,这几张我就不要了,是有点丑。" 她指着被枪毙的照片开玩笑说:"没人教过你,不能当面说女孩子丑?" 他辩解说:"我又没说你,我说的是照片。" 她见他那么严肃认真,像在论文答辩一样,不好再逗他,于是开玩笑说:"你怎么对照片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准备拿回家哄你父母?" 结果还真被她撞对了,他很老实地回答说:"嗯,是想给我父母看。" "为什么要用照片哄你父母?" "不哄他们就要给我娶梅伢子。" "你不喜欢梅伢子?" 他还是那个理由:"没见过面么,没共同语言,而且她只上过小学。" "那要上了什么学才跟你有共同语言?" "医学院。" 她心一沉:"一定得上医学院才跟你有共同语言?难道你在家里还谈医院的事?" "我开医院要帮手嘛。" 她辩驳说:"帮手是帮手,妻子是妻子,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你开医院,难道不可以雇个人做帮手吗?" "谁愿意去山里?" 她没话可说了,看来他的轨道真的已经设定了,而且是铁定。 她问:"你以前的那个女朋友是学医的?" "嗯。" "她愿意跟你去满家岭开医院吗?" "不愿意。" "如果你娶老婆就是要人家跟你去满家岭开医院,恐怕没人愿意做你老婆。" "实在不行,就只好娶梅伢子了。" "梅伢子不是没读医学院吗?" "我可以训练她当护士。" 她感觉很哀伤,很无力,看来男人真的是事业的动物,爱情啊,婚姻啊,女人啊,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事业的辅助品,能辅助他们事业的,他们才会去娶,去追,去"爱"。 她知道自己在他的事业上一文不值,她不是医学院毕业的,她也不愿意跑到满家岭去当护士,他们两人注定走不到一起。 满大夫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照片,但丁乙突然觉得他像是在看x光片,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浪漫,甚至都不家常,完全是职业化的,只差把照片举起来,对着光看效果了。 第三章(4) 4 她认识他有几个月了,这几个月来,他的外表一点没变,但她的感觉则变了很多,刚见到他时感受到的那份神秘,那份深不可测,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他就是一个从满家岭走出来,而且还会走回满家岭去的男人,他的世界非常简单明了,他的想法非常简单明了,根本没她以前想象的那么复杂和深奥,自然也就不神秘了。 她感慨地想,也许他这样的人就该娶梅伢子,两个人都不讲什么浪漫,就是在一起过日子。对梅伢子来说,能从更边远的乡下嫁到满家岭,而且是嫁给一个年轻英俊的医生,自己还可以学做护士,不用下田,已经是一步登天幸福之极了。对满大夫来说,娶梅伢子虽然比娶医学院毕业的女生在学历上差一些,但也就是分工不同而已,娶个医生,满大夫可能要顺带干点护士的活;娶梅伢子,满大夫就多干点医生的活,没多大区别。 她努力想象自己跟满大夫在一起的情景,但实在想不出什么细节来,只能看到两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前不见村,后不着店,漫长而艰辛。她知道跟他没有未来了,只好享受眼下这点温馨。 柔和的台灯光下,他坐在她床边的写字桌前,而她坐在床上,两人离得很近,房间不大,关着门,完全是一种谈恋爱的感觉。她还从来没邀请男人到她卧室里来过,以前小靳虽然来过她家,但都是在客厅坐着聊天。而满大夫已经几次进她卧室了,还在她床上睡过午觉。她不知道是因为让他进了卧室才产生了亲密感,还是因为有亲密感才让他进了卧室。 她很喜欢从侧面看他,觉得他侧面的线条一点不像个说话硬邦邦的山里人,倒像个满腹诗书的温柔情人。她想,幸亏他这么不解风情,如果他解那么十分之一的风情,今天就不会坐在她的卧室里看照片了,肯定早就被人抢走了。 她希望他多看会照片,无休无止地看下去,而她就这么默默地坐在他侧面,无休无止地看他。 但他终于把照片看完了,装进纸袋里,一口接一口喝汽水,结果吞得太急,不仅连打几个嗝,还把自己给呛住了,一口汽水喷出来,洒得桌上到处都是,他急忙放下汽水瓶,去抢救装照片的纸袋子,结果又把汽水瓶搞翻了,瓶子里剩的汽水都流到了桌上。 她跑出去拿抹布,顺便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汽水,开了盖子,拿到卧室来,看见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他的运动衫下摆擦那个纸袋子。 她问:"照片没打湿吧?" "没有。" 她把汽水瓶递给他:"别喝太急了,看呛着你。" "又给我一瓶?我喝不完了。" "喝不完带在路上喝。" "你不用退瓶子?" "退也只退一毛钱。" "一毛钱放在我们满家岭,可以买半斤盐了。"他又在桌前坐了下来,开始喝汽水,大概是在为满家岭的人节约半斤盐钱。 她擦了桌子,坐下跟他聊天:"你刚才说实在不行就娶梅伢子,那要到什么情况下才叫-实在不行-?" "如果我二十九还没找到女朋友,我就娶梅伢子算了。" 她觉得这个"二十九"挺怪的,怎么不凑个整数"三十"呢?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二十九?" "因为男人三十岁一定要生仔。" "如果男人三十还没生仔,就怎么样呢?" 他答不上来。她估计又是"全岭的人都会骂"之类。 她狐疑地问:"你还不到二十九?" "快了。" "听我爸爸说,副高以上职称才能开专家门诊。" "你爸爸开专家门诊?" "我爸爸是大学教授,开什么专家门诊?" "那他怎么这么了解专家门诊呢?" "他看过专家门诊嘛。" "哦,他什么病?" "糖尿病。" "叫他少吃点。" 她觉得他说话太不礼貌,回击说:"他是吃得很少啊。你忘了那次你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加起来还没你吃得多。" 他没觉出她话里的讥刺,很骄傲地说:"我们满家岭的人都不得糖尿病。" "为什么?" "种好。" 她很不喜欢他这种傲慢的口气,好像在说她家种不好一样。不过她也想不出什么话驳倒他,虽然满家岭的人不得糖尿病可能是因为穷,但她无法证明,所以干脆打住,扯回自己关心的话题:"你们医院提副高职称不看工作年限?" "怎么不看?" "那你怎么能在三十岁之前就提了副高并开了专家门诊?" "我顶替我导师,他出国了。" "哦,还兴这样啊?" "就几个月嘛。"他面露得意之色,"他带的研究生也是我在带,他走的穴也是我在走。" "你还会唱歌?" "不会。" "你不会唱歌怎么走穴?" "我走的是大夫的穴,是做手术。" 难怪他这么忙!她安慰说:"等你导师回来了,你就不用顶替他干这些活了。" 但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前景,情绪骤然下跌,好一会儿才说:"其实病人都说我比他医术好,他们说我导师回来了他们也不找他看了,找我看。" 她觉得那好像有点危险,搞不好会得罪他的导师,很想提醒他一下,但又觉得病人只不过是临时哄哄他而已,谁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现在他导师出国了,病人就来拍他的马屁,好让他给他们精心治疗。等他导师一回来,那些病人肯定都跑去拍他导师马屁去了。 就她个人来说,她对他和他导师谁的医术更高不感兴趣,反正她没有第二条阑尾要割,其他外科疾患离她也很遥远,就不扫他的兴了,遂又扯回自己关心的话题:"既然你们满家岭的男人三十岁一定要生仔,你怎么不早点结婚呢?" 他答不上来,茫然地看着墙上的挂历。 但她猜出来了,很可能是被那个医学院毕业的女朋友给拖惨了,他可能一直以为能跟那个女朋友结婚的,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个人都是医学院毕业的,夫妻俩到满家岭去开医院,一个搞外科,一个搞内科,或者一个搞男科,一个搞女科,事业、婚姻双丰收。 但那个女朋友去了满家岭一趟,发现那里条件太艰苦了,于是打了退堂鼓,这下就把满大夫给害惨了,一拖就拖到了快三十,大好的光阴都给拖没了。 她问:"现在只剩下一年多时间,你能担保这点时间里你能结成婚?" "能。" "梅伢子会在那里等着你?" "她等我干什么?" "就是啊,如果你二十九岁的时候,她已经出嫁了,你怎么办?" "那就她妹妹桃伢子吧,再不行就是她另外一个妹妹杏伢子。"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有三个梯队在那里等着你啊?难怪你不着急。" 他也跟着笑。 她问:"你怎么转来转去都转不出梅伢子那一家呢?" "不是一家,是一个村的,都是亲戚。" "那你怎么转来转去都转不出梅伢子那个村呢?" 他搔搔脑袋:"只有那里的人才愿意嫁到满家岭来。" 说来说去还是转不出满家岭!谁愿意嫁到满家岭去,他就娶谁,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都是他开医院的帮手,生孩子的工具。 她提醒他说:"就算你赶在二十九岁的时候结了婚,你怎么能担保一年当中一定能生出伢来呢?" 他答不上来,准备开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十元钞票,放到桌子上,推到她面前。 她没谢绝,但也没拿那钱。 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中的纸袋:"这些照片哄他们半年没问题的。" "干吗要用照片哄呢?不是还可以找人冒充吗?" "到哪里找人冒充?" "我不是可以冒充吗?" 他不太相信地看着她:"你国庆还能冒充?" "怎么不能?" "你到那时还没男朋友?" "有也不碍事。" 他很开心:"真的?那太好了,还是我给你出路费。" 她心情矛盾地看着他,看到他开心,她也很开心,但想到自己对他的意义只在冒充女朋友上,又很心酸。 他一点没觉察,喝完了第二瓶冰汽水,打了几个嗝,上了一趟厕所,就告辞了。 她照例送他下楼。 到了楼下,他照例说:"我走了。" 但这次她不再勉强要远送他了,也不再想法挽留他,知道这些都没用,他根本就不懂,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他现在肯定在惋惜看照片用掉的时间,急着赶回实验室去。 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她想起徐志摩那首《偶然》,以前她每次读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悲凉,但不明白悲从何来,今天好像终于搞明白了。 她回到家,看着他坐过的椅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凭着记忆,把徐志摩的《偶然》抄在那份挂历上,不过作了些篡改: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然投影在你的山心—— 我曾经讶异, 也曾经欢喜—— 以为可以永远追随你的踪影。 你我相逢在医院的病房, 你有你的,我没我的,方向; 我记得也好, 最好我忘掉, 在这交会时你放的光亮! 第三章(5) 5 虽然还有国庆和春节冒充满大夫女朋友的机会,但丁乙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期盼了,甚至有点后悔答应了他,想到那漫长的路途,她就心里发毛。 如果说第一次答应冒充他的女友,还满怀着希望,以为会弄假成真的话,那么这次明明知道跟他没戏,怎么还会答应他,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现在她只希望他在这段时间内能找到一个医学院毕业的女朋友,那她就不用跟他去满家岭了。但一想到他某天会打个电话来,说"我找到女朋友了,你国庆不用跟我回去了",她又万分失落。 那段时间,她很怕接电话,怕是他打来报喜的。 哪知越怕越出鬼,他真打电话来了。 "你要不要几子?要我就给你送过来。" "哦,你说的是-麂子-吧!"她疑惑地问,"你要送我麂子?" "你要我就给你送过来。" 她没看见过麂子,但从"麂"这个字的构造猜出应该跟鹿差不多,于是眼前浮现出一头可爱的梅花鹿来,头上长着枝枝丫丫的鹿角,但满大夫一点不解风情,双手紧抓鹿角,拖着拽着去挤公车。她忙说:"不用,不用,你送来了我在哪里养它?" "又不是活的,你养它干什么?" "哦,死的?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爸猎的。" 她眼前又浮现出他扛头死鹿挤公车的画面,觉得有点恐怖:"你爸猎的?什么时候猎的?" "去年。" 她几乎闻到一股死动物的腐臭味了,推脱说:"我不喜欢死动物,多臭啊。" "一点不臭,风干了的。" 这回她眼前浮现出的是他扛头鹿标本挤公车的情景,那鹿被开了膛,压平了,四脚八叉穿在一根棍子上,像个超大的风筝。他在车里挤来挤去,大风筝扎在周围乘客的身上,赢得一片叫骂声。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啦,风干的也不要!" 他很失望:"我妈特意请人带来的。" "哦,你妈请人带来的?那还是你留着吧。" "是带给你的。" "她怎么想到带东西给我?" "你是我女朋友嘛。" "哦,差点忘了这档子事。" 他解释说:"前几天满大富回家去,就是上次他媳妇跟你一起住院的那个,他是满家沟的人,我请他把照片带回去给我爸妈看,我妈就请他带了一些麂子肉来给你吃。" 原来是麂子肉!怎么不早说呢,差点把人吓死。 她问:"真的?专门带给我吃的?" "嗯。" 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真是太感谢她老人家了,还没忘记我。" "我妈说你爱吃熏山鸡,想再带给你几只,但我家的熏山鸡上次全都给你了,现在又打不到山鸡,只好给你带了麂子肉。我妈说风干的麂子肉比熏山鸡还好吃。" "太谢谢她老人家了!" "哪天我给你送过来?" "好。星期六晚上七点?" "行。" 星期六晚上七点,他按时来了,还是穿着那件有校名的旧运动衣,还是满头大汗,但这次他不用她带领,自己主动说:"我去洗个脸。" 她赶快去冰箱拿饮料,这回没拿汽水,拿了一罐可乐。 他洗了脸回来,指指地上的一个布口袋:"麂子肉在那里面,你找个东西装了,我好把袋子拿回去。" 她把饮料递给他,到厨房去找了个塑料袋,把布袋给他腾出来,还把上次装山鸡的布袋子也找出来,一并还给他。 他接了袋子,加快速度喝饮料,大概又是怕浪费了。 她问:"你不坐一会儿?" "不了,我还要做实验。" 她诱惑说:"我把几张照片放大了,你想不想看?" 他马上忘了实验的事:"想看,在哪里?" 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放大的照片,有他们两人的,也有她家三人和他合照的,是她认为自己照得比较出色的几张。 他一屁股坐在写字桌前,边喝饮料边一张张仔细看。 照片的确照得很好,老的慈祥,小的恩爱,老的两个坐在前面,两颗头靠得近近的;小的两个站在后面,两条臂挨得拢拢的。四个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连眼神都挺像。 他又拿起一张他们两人的合照:"这张也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是两口子。" "知道的人呢?" "知道的人就知道不是两口子了。" "为什么?" "因为不相配,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 "你现在不也在城里吗?"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是教授的女儿,我爹妈字都不认识。" "又不是我爹妈跟你爹妈结婚。" 他愣了一阵,叹口气说:"唉,世界上要是真有女人像你这么想就好了。你的男朋友太幸福了。" "我没男朋友。" "你到现在还没男朋友?那你太挑了。" "嗯,我是很挑,但我挑的不是钱财或者家庭,我挑的是人才。" 他挺认真地想了一下,提议说:"你可以叫你爸爸帮你找,你爸爸是大学教授,肯定认识很多人才。" "但是我不喜欢大学里的人才。" "那你喜欢哪里的人才?" "我喜欢医生。" "嗯,医生也是人才,跟大学的职称是一样的。" "你们科里有没有什么人才?" 他思索起来:"我们科里算得上人才的差不多都结婚了,只有两个没结婚,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小邓,不过他有女朋友,快结婚了。" "你呢?" "我?" "你还没女朋友吧?" 他好像觉得她在揭他的短一样,不快地说:"你知道还问。" 她厚着脸皮说:"那我就找你做男朋友吧。" "但是我条件不够啊。" "你不是人才吗?" "但是我别的条件不够啊。" "什么条件?你是农村人?你爹妈没文化?我刚才不是都说过了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刚才说的就是你自己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干吗要说?" "你是说你不嫌弃我是农村人?" "不嫌弃。" "你是说你不嫌我爹妈没文化?" "嗯。" "你是说……" 她搂住他的脖子:"你别-你是说,你是说-了,我说了什么你都听不见吗?" 他的心跳像打鼓,但他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听得见。" "那你听不懂吗?" 他红着脸,喃喃地说:"是我做梦吧?" "不是做梦,是真的。我喜欢你,从住院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他很惊讶:"从住院的时候?那有好几个月了呢。" "是啊。"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等你来追我呀!" "你都没告诉我,我怎么好追你呢?" 她笑起来:"我叫你怎么追,那还叫追?" 他一脸迷茫:"但我不知道怎么追。" 看来指望这人主动是没戏了,她不得已求其次:"是不是我叫你怎么追,你就怎么追?" "嗯。" "我叫你想我,叫你给我打电话,叫你周末上我家吃饭,行不行?" "当然行啊。"他有点疑惑地问,"怎么你说的都是一些好事呢?" 她被他搞糊涂了:"都是好事不好吗?" "但你不是应该叫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吗?" "比如说……" "比如不给家里寄钱啊,过年过节不回满家岭啊,不跟乡下人来往啊,不抽烟喝酒啊,吃饭不能有声音啊,这样子的。" 她很感兴趣地问:"是不是以前有谁这样要求过你?" "嗯。" "谁呀?曾经的女朋友?" "不是。" "这人是谁呀?" "是我的同学。她说这是对我的考验,如果我把她提的都做到了,她就做我的女朋友。" "那你做到了没有呢?" 他垂头丧气地说:"没有。我没通过考验。" 她心里涌起一股怜悯:"我不会这样考验你的。" "但是你不考验我,怎么会喜欢我呢?" "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 他好像很喜欢这句话,像背格言一样重复了几遍:"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那你是真正喜欢我啰?" "嗯。" 他高兴得不知所措,傻笑了一阵,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我从现在起,叫你什么呢?" "就叫-丁乙-啰。" 他不肯:"那不行的,那就不像女朋友了。" "那你自己想个好名字啰。" 他忸怩了一会儿,红着脸说:"我想叫你-宝伢子-……" 她差点笑喷,"宝伢子"这么老土的名字,她才默念了一下,嘴里就能闻到一股土腥味了,但她见他一副极为诚恳且立等批准的样子,没好意思打击他的积极性,问道:"为什么要叫我-宝伢子-?" "你是我的宝呀!" 她心里一热:"好呀,你就叫我-宝伢子-吧。我叫你什么呢?" 他又忸怩起来:"随便你。" "那我也叫你-宝伢子-吧。" 他满意了:"我也是你的宝。" 第三章(6) 6 丁乙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上,好像昨天还是旧社会,今天就跨入了新社会,搞得她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急需得到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 但她的那个"宝"偏偏就不给她送证据来,半个星期过去了,他一点音讯都没有,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打电话过去。 他听见是她的声音,显然还是很激动的,但一声"宝伢子"叫过,紧跟着就来了一句很不浪漫的正文:"麂子肉好不好吃?" 她娇嗔道:"怎么这几天你不给我打电话?" "啊?你上次说了叫我这几天给你打电话?我没听见啊,你什么时候说的?" 她被他口气里的诚惶诚恐逗笑了:"我没说你就不打?" "你的意思是没说也要打?" "嗯。" "好,我待会就给你打。" 她实在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板?我现在给你打了电话,你干吗待会又给我打电话呢?" 过了一会儿,他真的给她打电话来了,但两边互换了"宝伢子"之后,他就没了下文。 她问:"你找我有事吗?" "不是你叫我给你打电话的吗?" 她只好慢慢诱导他:"你这几天想我了没有?" "想了。" "你想我什么了?" "我想宝伢子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全天下再没有谁比宝伢子对我更好的了。" 她感动了,柔声说:"这个周末上我家来吃饭吧。" "就这么无缘无故来吃饭?" "怎么是无缘无故呢,你是我的男朋友了嘛,周末当然要在一起吃饭。" "但是我周末要去c县走穴。" "周末两天都要走穴?" "嗯,给我安排了三台手术。" 她没办法了:"那好吧,你去走穴吧,下星期怎么样?" "下星期也要走穴,一直排到月底了。" 她很无奈:"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 他没吭声。 她撒娇说:"你都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叫什么爱我?" 他又诚惶诚恐了:"我没说不想跟你在一起啊!" "那你星期五晚上到我家来玩吧。" "可是我星期五下班之后要赶到c县去。" "晚上就赶过去?" "不然怎么来得及做星期六早上的手术呢?" "那星期四晚上怎么样?" 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就星期四晚上,我先不做实验,从你那里回来再做。" 她星期四下午就跑回家了,早早地吃了晚饭,洗澡洗头打扮一番,又把卧室收拾一通,就坐在那里等他。 他按时赶来,没穿那件著名的旧运动衣,穿了件很薄的旧汗衫,没领,一边的袖子已经部分脱离了主体,露出肩膀来。 她吃惊地问:"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他把垮下来的袖子徒劳无功地往上拉了拉,说:"没有,挤车的时候扯破的。" 她立即跑去找了件爸爸的t恤来,叫他换上。 他拿着t恤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回到她卧室,已经换上了,脸也洗过了,t恤有点短,但不影响他的气宇轩昂。 他不用指点,就坐在写字桌前的椅子上,喝她给他准备的冰镇饮料,但两眼直愣愣地朝前,望着墙上的挂历。 她起初以为他在看那首她篡改过的《偶然》,正想把挂历翻个面,却发现他并没看《偶然》,看的是"茫然",大概还不习惯于谈恋爱。 她也是第一次正式谈恋爱,真不知道该怎么谈,但她知道如果她不找点话说,这呆子会一言不发地从头坐到尾,说不定还会要求回去做实验。她无话找话地说:"这几天忙些什么?" "还不都是那些事。" 然后就没话说了。她暗自纳闷,不知道别人谈恋爱在讲些什么?怎么那么多话说呢?怎么我们就没什么话说呢? 闷坐了一会儿,他问:"你家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做?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了。" 她不高兴了:"才坐了这么一下就要回去?" "坐这里没什么事嘛。" "难道一定要有什么事才能坐这里?没事你就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他望了她一眼,大概发现她脸色不对头,吓坏了,惶恐地看着她。 她心软了,开导说:"你没听人家说,谈恋爱就是要谈?不谈,怎么能叫谈恋爱呢?" 他想了想主动开一话题:"我把我们的事告诉科里那些小护士了。" "真的?这么快?" "她们老给我介绍对象,又总是成不了,每次都是女的那边嫌我是农村人,这次她们又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就对她们说:你们不用给我介绍了,我有女朋友了,城里人!" 她好奇地问:"是吗?那她们怎么说?" "她们问是谁,我就说是你,她们不相信,叫我拿证据出来,我就把那些照片给她们看了,她们才相信了。" "那些小护士还说了什么?" "她们问我是怎么追到你的。" "你怎么说?" "我说我没追你。是你自己喜欢我的,从住院的时候起就喜欢我了。" 她差点跳起来:"你怎么能对外人说是我追你呢?" "我没说你追我呀。" "你没直接说我追你,但是你说你没追我,又说我从住院就喜欢你,那不等于是说我追你吗?" 他想亡羊补牢:"那我明天去对她们说,你不是从住院起就喜欢我的,你是上星期才……" 她笑了起来:"算了,算了,快别描了,越描越黑。" 他又自作聪明:"那我明天给她们嘱咐一下,叫她们不要往外传。" "快别无事生非了,你越叫她们不传,她们越要传。" 他皱着眉头说:"她们怎么能这样?" "算了,不怪她们。防你之口如防川,越防你暴露得越多,你以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仍然皱着个眉头,苦着个脸,好像不太明白她在乐什么。 她笑了一阵,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是不是我一进医院,你就喜欢上我了,所以你亲自给我动了手术?" "我没给你动手术啊。" 她大吃一惊:"什么?我的手术不是你做的?那是谁做的?" "肯定是实习大夫,阑尾炎这样的小手术,都是实习大夫做。" "是个实习大夫做的?那怎么我妈听人说是你做的?" "只要是我带的实习,做的手术都算我头上的。" "天啊,哪个实习大夫?是男的还是女的?" "应该是个男的吧。" 她气得乱捶他:"你怎么安排个男的给我做手术?" "哪里是我安排的?轮到谁就是谁,那段时间我带的实习大夫都是男的。" 这段浪漫史就算被他"咔嚓"了,她心不甘,再查下一段:"那次查房的时候,你是不是特意把那帮实习生带走的?" "哦,那就是查完你那间病房就走了。" "不是你怕我害羞才把他们带走的?" "查房害什么羞?" "但你们没查我呀。" 他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查漏了,但我记得我后来补查了的吧。" 她大失所望,又捶了他几拳:"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又诚惶诚恐了:"早知道是哪样?" 她不想再往下拷问了,估计换病房什么的,也不是她猜想的那么浪漫,他根本就不是个浪漫的人,以前对她也没什么浪漫的想法,直到她提出要做他女朋友的那一刻之前,他都没爱上她。 不过在她提出来之后,他还是欣然接受的,看来对他这种人,只能既往不咎,着眼未来。 但未来也不美妙啊,他已经快二十九了,三十岁就得生伢,如果生不出伢来,他还会跟她在一起吗?他妈妈说过她屁股太小,怕不会生养,那个四爷也这样说过。如果他们拿这点来挑唆他,很可能等不到他三十岁,就能把他们的事挑黄,因为他太遵从满家岭那一套了。 她担心地问:"记得我到你家去的时候,你妈妈说我那里太小。她这次看了照片还有没有这样说?" "哪里太小?" 她估计跟他没什么可含蓄的,只好直话直说:"屁股太小。" "她没说。" 她心头一喜:"真的?" "照片照的是脸,又不是照的屁股。" 原来是这个原因!她问:"你呢,你觉得呢?" 他望了她一眼:"你坐在床上,我看不见。" 她无奈,只好站起来,走到一边去,转来转去让他看。 "光看没用,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肉。" 她走到他跟前,站在他两腿间,他很学术地摸了一下,很学术地说:"你的盆骨应该不算小,但你屁股上没肉,就显得有点小。没关系,结婚之后会长大的。" "什么?结婚之后会长大?为什么?" "激素的原因吧。" "那我不结婚了,我不想那里长大。" 他有点为难,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少同房,那样可能好一点。" 她笑得倒进他怀里,他像接住了人家扔过来的一袋山薯一样,扔了又可惜,放又没地方放,只好端在手里,这里望望,那里望望,好像在找合适的地方把她贮藏起来。 她骑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你太好玩了,我要被你逗得笑死了。" 他连连推她:"别这样,别这样。" "怎么啦?" "天热,穿得又少,这样会出事的。" 第三章(7) 7 现在丁乙就盼着她"宝伢子"的导师快快回来,不然的话,他忙得飞起来,周末要去"走穴",白天要上班,晚上做实验,还要带研究生,根本没时间跟她在一起。 最后,她想了个好主意,于是给他打电话:"宝伢子,我今晚去你实验室玩,好不好?" "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 "我帮你翻译资料啊。" 他马上答应了:"好啊,好啊,你是学英语的,你来帮我翻译资料,可以省掉我好多时间。"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他的医院,他在大门那里等她,见到她就带着她去了医学院那边的实验室,一进实验室就把她带到一张写字桌前,指着桌子上一叠复印的资料说:"就是这篇,你帮我翻译一下。" 她在桌边坐下,看了一眼文章,天,劈头盖脑就是几个不认识的单词,蒙都蒙不出来的那种。她紧张地问:"有没有医学方面的英汉词典?" "有。"他一边给她拿词典,一边问,"你学英语的还要查词典?" "我学的又不是医学英语。" "哦,我以为学英语的什么词都认识呢。" "那你们学医的就什么病都会治?" "当然会治。" "那你们还分什么外科内科呢?" "有条件就这样分分,没条件就什么都会治。" 她开玩笑说:"未必你还会接生?" "当然会啦,我实习的时候就接过生。" "真的?" "当然是真的,实习的时候什么科都去过,不然我回满家岭开什么医院?" 她发现他在实验室还挺健谈,不像在她家的时候,逼半天才说几句话。 但他没时间跟她说话:"你在这里翻,我去那边做实验。" "行。" 她聚精会神地翻译起来,很快便发现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即便有词典,还是很难翻,因为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还有那些词太长了,动辄就是几十个字母,从词根到词缀,全都是陌生的,刚查过词典,过一会儿又忘了,又得查词典,还有些词典上都查不到,只能连猜带蒙瞎翻,好不容易翻译了一小段,从头到尾看一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懊悔得要命,干吗揽这么个苦差事呢?说帮他翻译资料,其实是为了跟他待在一起,但结果却是各干各的。 不过她现在已经给自己上了套子,想不翻也不行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翻。 好不容易翻译了三小段,要上厕所了,跑去找他,见他正在一个玻璃罩子一样的东西旁边忙碌,人坐在玻璃罩子外面,手伸在玻璃罩子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挺专业的样子。 她问:"厕所在哪里?" 他不理她。 她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理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手从玻璃罩子里抽回来,关上罩子,说:"我带你去。" 她跟着他出了实验室的门,他指着拐角处说:"就在那里。" 她以为他至少会陪她走到厕所门边,但他没有,像指南针一样,指明了方向,就不管你如何到达目的地了,由着她自己去摸索,令她有点不快。 从厕所回来,发现他正在看她翻译的东西。她心虚地说:"翻译得不好。" 他不客气地问:"你看不懂原文啊?" "看不太懂。" "那你别翻了吧,你翻错了可就害了我了,我不想一句句对着原文看你翻得对不对,那样的话,还不如我自己直接看原文。" 她原以为自己的英语肯定会比他强,帮他翻译是对他的极大帮助,哪知道翻译他那个专业的东西还不如他,而他又这么不给面子,真叫她又羞又气。 她生气地说:"你送我回去吧。" "等我做完这个实验再送你。" 她没办法,只好又在桌边坐下。但她不想翻译了,翻了也白翻,连句好话都讨不到。 他又回去做他的实验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十分无聊,越想越气,这谈的什么恋爱啊?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一起逛街看电影了,主动跑来跟他待在一起,还被他这么冷落和挑剔。 这种男朋友,真不如没有! 她想赌气打车跑回家去,但从医学院到医院大门还有好长一段路,一个人走有点害怕,而且她也不好意思赌气,毕竟是她自己要跑来的。 她趴在桌上打盹,打着打着,就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推醒了:"喂,醒醒,可以回家了。" 她睡眼惺忪地问:"你实验做完了?" "嗯。走吧。" 她跟着他往外走,出了楼房大门,觉得外面好凉,不由得抱紧了双臂,而他也不知道体恤一下,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或者搂着她,给她一点体温,就那么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她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不是在向医院大门那里走,她问:"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我宿舍。" "你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太晚了。" 她的心咚咚跳起来,不知道是该跟他去宿舍,还是坚持让他送她回去,矛盾犹豫中,已经来到了他宿舍门前。 他用钥匙开了门,自己先走了进去,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把地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踢到旁边去。她跟进去,发现屋子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桌,两把椅子,地上乱扔着一些报纸书籍鞋袜脸盆之类的东西,床单扯得歪歪斜斜,被子乱堆着,一角垂到地上去了。 他走到床前,把被子往床角落使劲推了推,用勤劳的双手开垦出一块空地,说:"你睡这里吧。" "你在哪里睡?" "我到值班室去睡。" "我一个人在这里睡很怕。" "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陪?" 她气昏了:"我不在这里睡,我要回去。" "这么晚了,公车都没有了,怎么回去?" "你打的送我回去。" "我疯了,花那么多钱打的跑来跑去。" 她气哭了,他顿时慌了:"哭什么,哭什么呀?不就是要我陪你吗?我陪你,我陪你。但你别碰我。" 她心说,这回你真的放心,打死我都不会碰你了,等明天早上我回到家,就打电话告诉你,跟你分手! 她只把鞋脱了,和衣躺到床上,发现他床上有股很浓的男人味道,呛死人,只好仰躺着睡。 他拿了脸盆毛巾,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转回来,坐在写字桌前看资料。 她估计他今晚不准备睡觉了。她想睡着,但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她提议说:"算了,你来睡吧,我起来坐会,反正我也睡不着。" "那我就睡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起了床,把位置让给他,他躺下一会就睡着了。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越想越没意思,这就是恋爱?这就是爱情?怎么一点恋爱的感觉都没有?除了有个名义上的男朋友,她的生活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一个人。或许还变糟糕了,以前没男朋友,她还不用惦记着约会,现在有了男朋友,不约会就像工人不上班,农民不下地一样,问心有愧,还怕别人查岗。 他根本不稀罕跟她在一起,嫌她是个麻烦,是个包袱,如果今天没有她在这里,他还可以多睡会儿。 她无声地哭了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哭着哭着,发现他一点都不知道,仍然睡得呼呼的,不由得化悲痛为愤怒,忿忿地想,我还在这里压低声音哭,怕吵着你,而你呢?睡得死猪一样,只怕我把喉咙哭哑了,都不会搅了你的美梦。 想到这里,她也不压抑自己的哭声了,放肆地抽搭起来,决计要把他哭醒。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被哭醒了,揉了揉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在哭?" 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不解地问:"怎么啦?你饿了?" 她不回答,继续哭。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筒饼干:"吃点饼干吧。"说着吃了一块。 她一看,还是上次带回满家岭的那种饼干,说不定就是那次剩下的,就生气地说:"我要跟你吹。" 他大吃一惊,差点被饼干噎住:"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我。" "你瞎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样的?" 她想列举一些罪状来控诉他,但发现没什么可列的,列什么?难道就列"你太忙,不陪我",或者"你说我翻译得不好",或者"你为了省钱不打的送我回家"? 她发现他真是个狡猾的罪犯,他犯下的罪行可以把你气死,但真的要指控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一条法都没犯。 不过,既然发现他没犯什么法,而她也终于用哭声搅了他的美梦,她心里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如果他现在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几句,她就会原谅他,如果他来吻干她的泪水,那她就要以身相许了。 但他显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坐在那里诚惶诚恐,小声说:"宝伢子,你真的要跟我吹?" 她咬紧牙关说:"真的。" 他恳求说:"别跟我吹,我会对你好的。" "你怎么对我好?" "你要我怎么对你好,我就怎么对你好。" 她想说,我要你现在搂住我,但她有点说不出口,而且觉得要她说出来他才知道搂她,也太不浪漫了,只好迂回地说:"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我是跟你在一起呀。" "现在是在一起,但你总是忙,从来都没时间陪我。" "我现在不是在陪你吗?" "你哪里是在陪我,你睡得呼呼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说你没瞌睡,我才来睡的呀,怎么又成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现在你来睡吧。"他说着就从床上下来,把位置让给她。 但她不肯去睡,他拉她,她不动,他把她抱到床上去,让她躺下。她小声说:"我要你也来睡。" 他犹豫了一下,在她旁边躺下。 她侧过身,搂住他。 他推她:"别这样,别这样,这样要出事的。" "你怕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还是红姑娘吧?" "什么红姑娘?" "红姑娘就是还没破身。" 这个"破身"好难听!她没好气地问:"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处女?" "嗯,就是你们说的处女。" "你问这干什么?" "是红姑娘就不能碰你。" "为什么?" "满家岭的规矩。" "碰了就怎么样呢?" "就不好。" "对我不好,还是对你不好?" "都不好。"他说完就从她手里挣脱,起了床,很坚决地说,"我到值班室去睡。" 他就那么绝情地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待在他那乱糟糟的房间里,躺在他那男人味很浓的床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她下了决心,坚决跟他吹,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就回来了,还带了早饭回来,是医院食堂卖的馒头稀饭,有一小碟咸菜。他把早餐放在桌上,又去给她打洗脸漱口水,还拿出自己的牙刷,把牙膏都给她挤好了。 她盛情难却,只好用他的牙刷刷了牙,在他的脸盆里洗了脸,坐到写字桌前去吃早饭。 他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他的那份,坐在桌前看她吃,小声说:"宝伢子,你不会跟我吹吧?" 她昨夜下的决心一下就灰飞烟灭了,轻声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不好。" "怎么会睡得不好呢?你不是走到哪里都睡得着的吗?" "我是走到哪里都睡得着,但是昨晚睡不着。" "为什么?" "我怕你要跟我吹。" "你怕我跟你吹,你还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但是如果我待在这里会出事的。" "但是我就想你待在这里。" 他无奈地叹口气:"你真是要难死我了。" 第四章(1) 第四章 1 丁乙总觉得恋爱不是这样谈的,但又舍不得跟她的"宝伢子"吹掉,不吹又觉得这人很难改造,于是陷入一种"吹,还是不吹"的痛苦之中。 她不愿跟父母谈这件事,怕他们担心,只好跟姐姐诉诉苦。 姐姐听了她的诉苦,安慰说:"小妹,你要看看他是真忙还是假忙,如果是真忙,就别太责怪他。" "他忙倒是真忙,但是总不能忙得恋爱都不谈吧?我记得姐夫那时总跟你在一起,如胶似漆。" "那是因为他那时刚好写完论文了,只剩下答辩,所以他有时间跟我在一起。如果他像小满那样忙,他也同样分身无术。" "姐夫他现在忙不忙?" "怎么不忙?成天泡在实验室里。" "那你跟谁玩呢?" 姐姐笑起来:"都一把年纪了,还玩什么?自己干自己的活呗。" "也不一起出去逛街?" "老早就不跟他一起出去逛街了,跟他出去逛街,不光买不到东西,还总会出点事,因为他老催,催得你心慌意乱,不是买错了东西,就是把东西弄丢了。" "那你现在跟谁出去逛街?" "谁都不跟,一个人出去逛。" "那不跟没结婚一样?" 姐姐想了一会儿,说:"小妹,你千万别为了找个人陪你逛街就谈恋爱结婚,那样会失望的。男人生来就不爱逛街,就算他谈恋爱的时候陪你逛一下,心里也是不情愿的。等到结了婚,他会连本带利把陪你逛街的时间都索要回来。逛街嘛,自己一个人逛就是了,还自由一些,想逛多久就逛多久,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找几个女朋友一起逛也行。" "那男人到底有什么用呢?" "呵呵,我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有什么用,大概就是帮你完成结婚任务,生个孩子吧。" 虽然跟姐姐通话也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知道姐夫也是个大忙人,姐姐也是自己逛街,她的感觉又好了很多。 可能男人就是这样的吧。 但时不时的,她就有一种前途无"亮"的感觉,好像这一生一世都没指望了,不会有一个人希望从早到晚跟她在一起,没有一个人会从早到晚跟她在一起,她永远都是独自一人,永远都得自己面对生活。 她也想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再不想从早到晚跟什么人在一起了,但她做不到,老是想着"如果能从早到晚跟他在一起多好啊!""如果他愿意从早到晚跟我在一起多好啊!" 好在很快就到国庆了,她的"宝伢子"终于有了几天假期。她开始还想跟他商量一下,看看今年国庆去哪边过,但她很快便发现根本不用商量,因为他早就在为国庆回满家岭做准备了,他又买了好多那种圆筒饼干,还在科里征集旧衣服。 她在他宿舍看到一些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沿墙根放着,像些垃圾袋,觉得很奇怪,问他:"这都是些什么呀?" "科里同事的旧衣服。" "你把他们的旧衣服放在这里干什么?" "带回去送人的。" "人家会要?" "怎么不要呢?喜欢得很呢。"他打开一个塑料袋子,拿出几件旧衣服,"你看,都是好好的,一点都没破,比满家岭的人出客穿的衣服还好。这件还是西服呢,可以送给岭上的四爷。" "四爷还穿人家的旧衣服?" "四爷怎么就不穿人家的旧衣服了?难道他是皇帝?" 看来在他心目中只有皇帝才不用穿人家的旧衣服,难怪他穿她爸爸的旧t恤时一点都没不适的感觉呢。她回想了一下,满家岭人的穿着是很贫穷,还有些穿的显然是他带回去的旧衣服,因为那些颜色和式样都不像乡下人穿的。 她问:"你弄了这么多旧衣服,回去时怎么提得动?" "能提多少提多少,剩下的放这里,有人回满家岭就带回去。" 她的爱心也被激发起来了,回家之后狠狠搜索了一下,把凡是能送人的衣服都找出来,还把父母的旧衣服也清理了一番,装了一大包送到他那里去。 他见她也收集了一大包旧衣服送给满家岭的人,非常感动,说了好多个"谢谢",还拥抱了她一会儿,把她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她发现他这人虽然不声不响的,但一些行为很有感染力,就因为看他收集人家的旧衣服,搞得她也患了"旧衣综合症",看到一件旧衣服就想:"这件衣服应该可以送给满家岭的人穿,"后来发展到看见一件新衣服也想:"这件衣服穿个半年一年的,就可以送给满家岭的人穿了。" 再往下发展,她不仅看到自己的衣服时这样想,看到别人的衣服也开始这样想了,以至于有次在寝室楼的楼顶上晒衣服时,看到有人用旧衣服擦晒衣绳,擦完就往地上一扔,她差点跑上去把那旧衣服给抢过来。 出发去满家岭那天,他先到她家来接她。她爸爸妈妈听过她上次去满家岭的经历,知道她一路有多辛苦,都恨不得化身为火车飞机,亲自载着她去满家岭。 既然爸爸妈妈都没能力化身为火车飞机,又没长翅膀,那就只好趁她还在他们势力范围内的时候帮她一把了。于是父母两人都起了个绝早,做了早点,才叫醒她,等满大夫一来,妈妈就安排他们两人吃早点,然后爸爸妈妈送他们上路,四个人骑两辆车,骑到校门那里,两个小家伙去乘车,两个老家伙把自行车骑回家去。 她见他背着大包小包的旧衣服和饼干烟酒,提议说:"我们打的去长途车站吧。" 他不同意:"有公车,打的干什么?" "公车多挤啊。" "打的多贵啊。" "我出钱。" "你的钱不是钱?打这一趟的花的钱,如果用来买盐,够我们全岭的人吃几年了。" 她服了他了,因为他衡量金钱的标准是盐的价格,那她还能说什么呢?只怪盐太便宜了,消费量又低,无论什么价格,跟盐钱一比就显得太奢华。 好在他背着所有的包,而她只背自己一个小包,既然他都能咣当咣当去挤公车,她也不怕。 后面的车程跟上次差不多,但这次因为身份变了,她比较大胆了一些,坐车上总靠着他,而他呢,虽然没多少话说,但表现还算温柔,让她靠在他身上睡觉,有时还让她躺他怀里睡觉,他把手放在她眼睛上,说遮住光线好睡一些,有点幸福感觉了。 到了县城,换乘拖拉机,他很主动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垫在屁股下:"你屁股肉少,垫着不硌人。" 但她心疼他:"今天有点冷,你穿上吧,把你那些旧衣服拿一件给我垫就行了。" 他打开一个大包,找来找去没找到一件旧得足够垫屁股的衣服,都比他那件衣服新,最后只好把他那件给她垫屁股,他找了一件穿得进去的旧衣服穿上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满家岭,帮忙的人果然出现了,又像上次那样,自觉自愿地跟在他们后面,很有组织有纪律地前进。她的"宝伢子"又把大包小包都交给那些跟踪的人,空出手来好背她。 山间秋色十分美丽,有些树叶已经开始变红变黄,真乃层林尽染,长空如洗。太阳虽已落山,但天还没黑,一行人在山间迤逦前行,仿佛穿行于天堂与地狱、光明与黑暗、此生与来生的交界处。她心里涌起一股奇特的感情,说不清楚,就是想跟他靠得近近的,永远不要分离。 她发现只要她一离开a市,就跟他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他就成了她生命中的唯一,她就想一生一世跟着他,伴他走遍天涯海角。她唯一的一点独立和勇气,都只存在于a市,那个她熟悉的城市,只有在那里,她才有点勇气自己面对生活,一旦离开那里,她就成了他的一部分,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一路上,他有时背着她,有时牵着她,让她对他无比感激。在这样一个陌生而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他就是她的一切。 到家之后,照例是拜见满父满母,照例是发糖,照例是纪律严明,没人多领,没人冒领。但她没见他发放旧衣服,不由得小声问道:"你拿回来的那些旧衣服呢?不发给大家?" "那个我妈会发的,我不知道谁缺什么。" 晚餐没吃肥肉面,吃的是她喜欢吃的山薯粥,菜有三个,一个是某种蕨类,另一个是麂子肉,还有一个是一种咸菜。 吃过晚饭,照例是看电视,照例是满屋子的电视客。她仍然只看了大约十分钟,就申请退场了。他很自觉地替她端了一瓦盆热水,还拿了另一个瓦盆来,让她洗脸洗脚。自己则到堂屋去陪大家看电视。 她洗漱好了,就关上房门,闩上门栓,把灯也关了,开始在墙壁上寻找那个放神器的墙洞,找了无数遍也没找到。墙上的洞不少,从外面透进来的月光,形成一个个粗细不同的光柱,横穿整个房间,她在光柱间穿行,有种神奇的感觉。 她几乎把每个洞都摸过了,也没有找到神器,仔细一想,觉得自己很傻,既然能透进光柱来,就说明那个墙洞里没放东西嘛,还摸个什么劲呢。 她把灯打开,在墙壁上抠抠挖挖地摸了一通,手都摸脏了,也没摸到藏神器的墙洞,她断定他那次是在骗她,肯定是藏在别的屋子里。 无奈,她只好洗洗手睡了。 还是像上次一样,浆洗过的被子和床单,有股太阳的味道,她头一落枕,枕头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她就在这窸窸窣窣的声音中睡着了。 她是被"宝伢子"吻醒的,他的吻充分体现了他的饭量,力道很大,下手也很重,握着她的乳房,像在捏血压计的橡皮球,务必捏到底。 她小声叫道:"轻点!" 他咕噜说:"你醒了?" "你用这么大力,还能不醒?" "我没用力啊,知道你们城里人娇贵,我都是轻轻的。" "你这还是轻轻的?如果是重重的,那不得把人捏破了?" 他不敢捏了,开始解她的衣扣,她问:"你不怕出事了?" "不会有事了,有神器嘛。" 她感兴趣地问:"神器在哪里?怎么我找死都没找到?" "你在哪里找?" "在这屋里啊。" "供在堂屋里,你在这里怎么找得到?" "你把神器供在堂屋里?那你上次怎么骗我说是在这屋的墙洞里?" "那天是放在这屋的墙洞里嘛,现在不在了。" 她欠起身:"神器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快给我看看。"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红筒筒,递给她,她接过来,说:"快把灯打开,我看不见。" 他开了灯,靠在枕头上看她。 她就着昏暗的灯光解麻绳,但那麻绳结的是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她急得用嘴咬,也咬不开,只好求助于他:"你帮我打开一下。" 他接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麻绳,递回给她。 她一圈圈绕开麻绳,一层层打开包在外面的红布,赫然看见一个淡白色的长圆条家伙,像极了男人的那玩意儿,但在尾端有圈细细的沟,沟里拴着一根细红绳,像条红尾巴。 她惊得把那玩意儿丢在床上,红着脸问:"怎么是这个?你不是说是神器吗?" "这就是神器。" "怎么神器就是这个?" "不怎么,这个就是神器。" 两人用"神器"和"这个"颠来倒去地造了一会儿句,他把她抓过去,脱她的衣服,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不怕你碰我了,我再不怕了。" 第四章(2) 2 这一刻,似乎并不出乎丁乙意外,她心理上没有一点排斥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对她的"宝伢子"很亲近,也许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名副其实的"赤诚相见",也许是因为她一直着迷于他的外貌,也许是上次就跟他"同床共枕"过,总而言之,她一直都想亲近他,更想他来亲近她。 现在终于到了最亲近的时刻,她闭上眼睛,颤抖着把自己交到他手中,随他处置。 他也激动得直打哆嗦,几粒衣服扣就解了老半天,一点不像"外科一把刀"的巧手,那么长时间,如果是动手术的话,恐怕肚子都该打开了。脱掉了她的衣服之后,他扎到她胸前啃了一通,但还算克制,没拿出吃面的力气来,也没拿出吃饭的力气来,顶多就是喝汽水的力气,还不是临走前的牛饮,而是交谈时那种浅尝即止。 她一直在颤抖,这下抖得更厉害,嘴里喃喃地叫着:"宝伢子,宝伢子……" 宝伢子也不应声,钻到被子里去脱她的裤子,她挣扎了一下,半推半就地让他得了逞。 她紧张又慌乱地等待着他带她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掀开了被子,打开她的双腿,伸出一只手对她说:"神器在你枕头边,递给我一下。" 她一惊:"你现在要神器干什么?" "给你破身啊。" 她吓得收拢双腿,倏地坐了起来,两手抱在胸前,惊异地问:"你说什么?" "给你破身。" 她嚷起来:"你疯了?" 他上来捂她的嘴:"小声点!" 她压低嗓音说:"你疯了?怎么用那个破棍子……" 他严肃地纠正:"那不是破棍子,是神器。" 他伸手抓到神器,她惊慌地说:"快把那玩意儿丢开,不然我……要叫你爸妈了。" "这是两夫妻的事,叫爸妈来干什么?" "叫你爸妈来制止你。" "我爸妈才不会制止我呢。我爸就是这样给我妈破身的,满家岭的男人都是这样给他们的媳妇破身的。" 她又抖了起来:"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这样会倒霉的。" "倒什么霉?" "什么霉都倒,被枪打死,被狼咬死,不生儿子,不长胡子……" 她听他说的这些全都是男人倒的霉,知道这所谓神器只是保护男人的,难怪他那时说是用来辟她的邪的呢,原来满家岭男人是把女人当妖魔对待的。 她坚决地说:"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对待我。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这根棍子。我可以把我自己给你,但绝对不会给这根棍子。如果你把我当妖魔,要辟我的邪,我就跟你吹!" 她发现这个"跟你吹"就像一股"神气",威力无比,一下就可以把他吹蒙。他不知所措地跪在那儿。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开导说:"你这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城里人根本不兴这个,也没见人家倒霉嘛。" 他仿佛被解开了魔咒,终于可以动弹,迅速钻到被子里躺下,咕噜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倒霉?" "人家倒什么霉了?" "被车压死,被癌疼死,不生儿子,不长胡子……" "那是因为人家没用你们这破棍子?" "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她也答不上来,郁闷地说:"亏你还是学医的,怎么这点科学知识都没有?" "什么科学知识我没有?" "医学知识。" "医学上也没说破身的血不会让人倒霉。" "难道你这个学医的不知道那个血跟别的血都是一样的?" "我又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她被他的无赖惊呆了:"这还要你见过?一个人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难道不是一样的构成成分吗?" "构成成分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还……" "但是医学上也没说血不会让人倒霉。" "你是外科医生,天天给人开膛破肚,难道不是天天都在接触病人的血?" 他坚持说:"那是病人。" "如果病人的血都没让你倒霉,健康人的血怎么会让你倒霉呢?" "是红姑娘的血么。" "你又转回去了,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一个人身体的血都是一样的,要干净都干净,要不干净都不干净。" 他哑巴了,好一会儿才说:"但我是用手给病人开膛破肚的,我又没用我的……" 她发现跟他真是扯不清。 两人赌气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奇地问:"你说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嫌弃你是农村人,是不是因为她不肯让你用那根……" 他不等她把"棍子"两个字说出来,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许你说神器是-破棍子。" "你们满家岭的人禁忌也太多了,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说,做了要倒霉,说了要倒霉。但你们什么都不敢做不敢说,不也一样倒霉吗?难道你们这里的人都不得癌症?" "不得。" "难道你们这里的人全都生儿子?" "都生儿子。" "那你家怎么生了三个女儿?" "那是以前没计划生育的时候,现在计划生育了,只准生一个,就都生儿子。" "满大富呢?" "满大富不是满家岭的人。" 她不知道满家岭的人是不是都生儿子,但她记得每次跟在后面的小孩子里的确是男的多,有没有女孩她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满家岭的人真的只生儿子,还是因为女孩子都被赶到田里劳动去了。 她回到自己关心的话题:"你的那个女朋友,是不是她不肯按你们满家岭的规矩办才吹的?" "她根本就不是红姑娘。"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红姑娘?你跟她试过?" "她伢都生了,怎么会是红姑娘?" "她已经生过孩子了?" "嗯。" "那她怎么会跟你……" "她离婚了。" 她无话可说了。 看来这满家岭真是人世一绝,世界朝东它朝西,世界朝南它朝北。她哼了一声,说:"你们满家岭的人真是太怪了,别的地方的男人,生怕女的不是红姑娘,生怕新婚之夜不见红,而你们呢?刚好相反,真是太怪了。" "我们一点也不怪,是你们城里人太怪了。" 她开玩笑说:"那还是等我先找个别的男人结个婚,离了婚再来跟你。" 他坚决不同意:"不行,我不让你跟别人结婚。"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离婚的女人吗?你不是喜欢别人帮你冒风险吗?" "我不喜欢。" "但是你自己又怕倒霉。" "我不怕倒霉,我有神器。" 她坚决地说:"我可给你说清楚了,我不会让你用那个神器来碰我一下的,谁知道是什么脏东西。" "不脏,岭上的爷做好了就包起来了。" "用什么做的?" "男人树。" 她想这岭上的爷们也够无聊,没事干了,用根树棍子做成那玩意儿,然后包在红布里送人,还搞那么隆重的仪式,真有点变态。 她转过身去,不理他,他也转过身,背朝着她。 两人背对背地躺着,都尽可能靠边一点,中间空出来的位置,再躺俩人都没问题。 她越想越烦,怎么满家岭这么多怪规矩?而他一个学过医的人居然就信这些破东西,如果让他在她和满家岭的破规矩之间做个选择,他肯定会选择破规矩,真是太不把她当回事了,反正他可以娶梅伢子桃伢子杏伢子,那几个女孩肯定会百依百顺,他要拿什么破她们的身,她们都会顺从。 她见他老不来理她,很心烦,挑战说:"我明天就回去。" 他还是不吭声。 她知道他也倔上了,说不定已经想好要跟她吹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反正她不会让他用那破玩意儿动她。 连吹的准备都有了,她也不烦了,终于睡了过去。 第四章(3) 3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床上了。 本来还以为今天又得跟他到岭上去拜见那几个爷呢,现在看来是不用了,因为太阳已经老高了,要拜见早就把她叫醒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这次不用拜见了,还是他听她说了今天要回去,就撇下她,独自一人到岭上拜访去了?难道他准备让她一个人回家去吗?这是不是他跟她吹掉的意思? 她在床上找了一通,没找到那个神器,心想他可能是到岭上退还那宝贝去了。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跟她吹了,她心里很难过,但也不想在神器的问题上让步,只是觉得荒谬,以后人家问起来,她都没法解释为什么跟他吹。 她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外面满妈妈在敲门,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叫吃饭。她只好起了床,到厨房去找水洗脸,赫然看见她昨晚洗过脚的瓦盆立在灶上。她认识那个瓦盆,因为盆沿上有个缺,还有道裂缝,一直延伸到盆底,她每次洗脚的时候,都在担心那盆会裂开。 她走到跟前看了一下,盆里装着绿油油的青菜,像是待炒的样子。她差点吐出来,看来昨晚吃的山蕨就是用这个盆子装过的了。不过那时她还没用那盆洗脚,但至少她上次洗过,而这段时间难保他爹妈没用这个盆洗过脚。 她也没心思找水洗脸了,匆匆离开厨房,回到睡觉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收拾好了,但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她不知道回去的路,也不敢跑到外面去请人给她带路,语言不通,说不清楚,而且也不知道谁才值得信任,还得等他一起回去,但今天的饭菜,她无论如何是吃不下了的。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走进房间,看见她坐在床边发愣,就把那包塞到柜子里,问:"你洗脸了没有?" "没有。" 他出去了,大概是去给她打洗脸水。她跑到柜子跟前去,打开柜子,看见那个布包,用手隔着布包摸了一下,好像是果子之类。她好奇地打开布包,看见三个长条形黄绿色的果子,一头偏黄,一头偏绿,但中间过渡得很好,渐黄渐绿,不知不觉间,就从黄色和平过渡到绿色了,果子的一头还带着柄,折断处有黏黏的液体,像是刚摘下来的。 丁乙的灵感,像火山一样爆发,马上联想到女人树上的女人果,如果不是那玩意儿,他用不着藏进柜子里。 他摘女人果干什么?难道是用来代替她的? 她听见他在外面跟他妈说话,边说边往屋子里走来。她慌忙把布袋放回原处,关了柜门,跑回到床边去。 他端着个瓦盆进来,不是厨房装菜的那个,而是另一个,没裂口的。看来他家的瓦盆也不是乱用的,洗脸是洗脸的,洗脚是洗脚的,只不过洗脚和洗菜共用一个而已。 她忍不住问:"我在厨房看到一个装菜的瓦盆,好像是我昨晚洗脚的那个。" "怎么啦?" "你不觉得用洗脚的盆子装菜不卫生吗?" "脚上穿着鞋袜,又不脏。" 她说服不了他,便带点威胁地说:"你觉得不脏,但我觉得脏,我不吃洗脚盆装过的菜,我今天要回去。" 他一转身走出房间,她吓了一跳,生怕他是去找家伙来揍她的。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没家伙,低声对她说:"我跟我妈说了,叫她别用脚盆装菜。" 她没想到是这样,竟然答不上话来,只说:"哦。" 他接着说:"今天别走,我不想你走。" 他一求她,她的心就软了,小声说:"我回去也是为你好,怕你跟我在一起难受……" "我不会难受了,我有办法了。" 她想他所谓的"办法"肯定就是女人果,她很想看看他是怎么用女人果代替她的,于是小声说:"那我今天就不回去。" 他如释重负,很高兴地说:"我今天带你去塘里洗澡。" 他那么开心,使她觉得他是真心喜欢她的,为了她,他愿意放下架子来求她,也愿意放弃神器,改用女人果。他还叫他妈妈别用脚盆装菜,说明他还是把爱情放在满家岭的破规矩之上的,这样就行了,不能逼得太紧,要慢慢来。 她问:"今天不用去岭上拜见老人了?" "已经去过了。" 她问:"你上次带我去岭上,是不是为了拿那个神器?" "是请。" "请?为什么要带我去请神器呢?你一个人请不行吗?" "我一个人怎么请?" "但你也没叫我跟你一起抬回来呀,连那个仪式都没让我参加,带我去干什么?" "不给岭上的老人看看怎么请?" "看什么?看我漂亮不漂亮?" 他没回答,但看那个表情,应该不是看漂亮不漂亮。 她相信他可能不知道,因为她已经发现他对满家岭很多规矩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许这就是他严格遵从那些规矩的原因:盲从。只有盲,才能从,越盲越从,越从越盲,如果知道了所以然,那就不盲了,也许就不会遵从那些规矩了。 她问:"那你上次把神器请了回来,怎么没用上呢?" "上次你不是我女朋友么。" 从这一点来看,他遵从的又是外面世界的规矩,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还是不能乱动的,她不同意,也是不能乱动的,虽然在满家岭人眼里,她就是他的媳妇了,如果他要用蛮力,她也打不过他,但他在这一点上还不是野人,还有点道德观念。 她好奇地问:"如果这次跟你回来的不是我,是别的女朋友,你怎么办?要不要带她去见岭上的爷们?" "要。" "再请一个神器回来?" "嗯。" "一个神器只能给一个女人?" "嗯。" "神器是现做的,还是老早就做好了的?" "现做的。" 看来岭上的爷们手脚倒挺利索的呢! 她问:"如果你有了新的女朋友,那你不就有两个神器了?" "我怎么会有两个?" "你怎么不会有两个呢?我一个,你的新女朋友一个。" "你的是你的。" "我的?那怎么放在你家?" "你那时还不是我女朋友嘛。" 她咂摸了一会,觉得他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那个神器就归你了,权当是个纪念品吧,但你那时还不是我的女朋友,所以神器不能给你拿去做纪念品。 那他上次没把她的那个神器扔掉,而是一直供在堂屋里,说明他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她再来满家岭,最终成为他的女朋友。但他把神器供在堂屋里,不是会被他父母看出破绽来吗?如果他父母知道她只是冒充他的女朋友,还托人带麂子肉给她,那就真是太感人了。 那一天,她干什么都没心思,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天黑,天黑了好看他怎么"吃"那几个女人果。 但那一天好像特别不容易天黑,而他特别殷勤,带着她这里那里去玩,玩得她精疲力竭才回家吃晚饭。 晚饭还是老一套,山薯粥,一个青菜,一个咸菜,再加麂子肉。她坚持没夹青菜吃,只吃了其他几样,虽然知道其他几样也很难担保没在脚盆里洗过,但眼不见心不烦,就当那几样没在脚盆里洗过吧,不然就该饿肚子了。 仍然是她先上床睡觉,他在外面看电视,她想等他,好看他"吃"女人果,但她一落枕头,就觉得晕晕乎乎的,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很热,就掀开被子脱掉睡衣,就那么赤条条地躺在那里,心里觉得这样不好,怕他进来看见,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说,没事,他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她懒洋洋地躺着,心里想着,就一分钟,一分钟,马上就穿上,绝对赶在他进来之前穿上。但这一分钟延绵着,变成又一分钟,再一分钟…… 突然,他进来了,她来不及穿衣服了,只好钻进被子里。 他躺到她身边,开始抚摸她,她交代说:"不许你用神器碰我。" "我知道。" "我的血不会给你带来霉运的。" "我知道。" "说不定我都不会出血,书上不是说了吗,有的女人不出血。" "我知道。" "为什么你昨天不知道?" "昨天没想通,今天都想通了。" 外面闹哄哄的,她问:"看电视的人还没走?" "还没有。" "那你怎么不陪着看电视了?" "因为我想你。" 她很高兴:"其实你还是懂浪漫的,就是你们满家岭规矩太多。" "我以后不遵守满家岭的规矩了,我遵守你的规矩。" "我没规矩要你遵守,我只要你爱我。" "我爱你。" 她钻到他怀里,跟他贴得紧紧的:"你以后每天都对我说这句话,好不好?" "其实我每天都在心里说-我爱你。" "为什么你不用嘴说出来呢?" "我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以后不会不好意思了。" 她好开心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他不再遵从满家岭的规矩了,他要遵从她的规矩,而她的规矩就是要他爱她,他也答应了,真是太好了! 她等着他来带她步入神奇的新天地,但老是被一些琐事打断,一会儿是门被风吹开了,他得下床去关门,一会儿又是他妈妈在叫他,他出去答话。 她的头很迷糊,眼睛也看不清,请求他:"把灯打开。" 他开了灯,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哪里是她的"宝伢子"?是小靳啊! 她到处找衣服,但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大叫:"宝伢子,宝伢子,把我的衣服给我!" 小靳捂住她的嘴,压在她身上,他的胸部刚好压住她的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使劲推也推不动,绝望地想:他要把我压死了,我出不来气了…… 就在她几乎被小靳压死的那一刻,她浑身一抖,醒了过来,感觉喉咙里好像闭住了一样,是她自己憋着气,她赶快放开喉头肌肉,深呼吸了几下,心跳得很慌,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自己在睡梦里把气憋住?如果不是及时醒来,不是会自己把自己憋死吗? 她发现自己躺在被子外,但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只是胸前全汗湿了,头上也有汗,感觉很燥热,想喝水。 她下了床,理了一下头发,擦了一把汗,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房门边,把门拉开一点,向堂屋里看了一下,那些人还在看电视,他也在看电视。 她小声叫道:"宝伢子!" 他没听见,她又叫了一声,有个电视客看见了,捅了捅他,他转过头,看见了她,立即跑过来:"怎么啦?" 她把水杯递给他:"我想喝水。" 他接过杯子,跑去给她找水,她关上门等他。过了一会儿,他把水端来了,她也不管是生水还是冷开水,一口气喝干了,把杯子递给他:"再帮我打一杯吧,我怕待会又想喝。" 他又给她打了一杯水来,放在柜子上,想返回去看电视。她拉住他:"别看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现在不能来睡。" "为什么?" "别人要笑的。" "笑什么?" "笑我只想抱女人,没出息。" "别听他们的,你在a市当外科大夫,谁敢说你没出息?" 他不答话,但一直在试图挣脱她。她无奈,只好让他回去看电视。 她自己回到床上,想到梦里的情景,十分心酸。看来要他放弃满家岭的规矩,只能等到梦中了。她开始理解那些她曾经认为很"势利"的女孩子了,她们想斩断他跟满家岭的联系,也许并不是因为嫌弃他的农村亲戚穷或者土,而是害怕满家岭的那些规矩。只有斩断他跟满家岭千丝万缕的联系,才有可能让他放弃那些清规戒律。 她忿忿地想,像他这么固守满家岭旧风俗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我的爱,凭什么我得忍受他那套稀奇古怪的风俗习惯?如果我爱他就必须遵从他的习惯,那他爱我也应该遵从我的风俗习惯。得好好跟他谈谈,约法三章,我和满家岭的风俗习惯,他到底要哪样?要我,就放弃你那些旧风俗旧习惯,如果不放弃,我就跟你吹。 一想到跟他吹,心里又很不舍,万一他是可以改造的呢?万一她跟他吹了之后,别的女孩得到了他,把他改造好了,那她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她想起参加过她生日聚会的几个同学,她们都那么喜欢他,如果她跟他吹了,她们当中的某一个肯定会把他抢去,说不定那个女孩心肠硬一些,胆子大一些,几下几下就把他改造过来了。而那时她顶多只能找小靳做男朋友,等到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一对一对地来参加,她带着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靳,而她的同学带着高大英俊的"宝伢子",那她不是要气死? 她慢慢回想,慢慢分析,又觉得"宝伢子"真正需要改造的地方也不是太多。 是的,他认为女人不能到岭上去,这有点男尊女卑,但是她也不想到岭上去,那破地方,山又高路又陡,去了也没个吃的喝的,不去正好! 还有他晚上陪人家看电视,不敢早点来睡觉,是很荒唐,但是一年也就这么几个晚上啊,自己先睡了,不管他的,也就过去了。 其他的,她暂时想不起来,最要紧的就是这个神器的事,在这件事上,她是不准备让步的,太荒唐了,太无聊了。 只要他在这一点上让了步,她愿意在其他方面让步。 第四章(4) 4 宝伢子终于来睡觉了,站在床前脱衣服,与丁乙刚才梦见的一模一样。 一直等到他躺床上了,她才轻声问:"电视看完了?" 他吓一跳:"你还没睡着?" "睡着了一会儿,醒了,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 "我看到你摘了女人果回来,以为你要吃呢。" "你在这里,我怎么会吃?" "但是我想看。" "那是女人看的吗?" 这人怎么动不动就这口气?好像女人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似的,既然这么瞧不起女人,找女朋友干什么呢?打光棍得了。 她正在生着闷气,考虑要不要跟他说"吹",他的手伸过来了,开始抚摸她。这次比较轻,不是捏血压计的摸法,而像是小孩子在捏气球,又想捏,又怕捏炸了,小心翼翼。 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瘫软,仿佛自己正在化成一滩水。 他的手伸进她的睡裤里,慢慢地抚摸她的腹部,在她的刀口那里停留了很久,小声说:"没有这个,我就不会认识你了。" 她在他手下喘息。 他轻声问:"宝伢子,你也想吧?" 她不好意思直接说"是",哼唧了几声,算是回答。 他低声恳求说:"你也想了,那就让我用神器帮你破身吧。" 她挺直了身子,推开他的手:"不行。我不许你用那玩意儿碰我。" 他垂头丧气地咕噜说:"岭上的大爷还说这招肯定管用。" "什么?"她大声问,"这是大爷教你的招?" "小声点!" 她压低嗓子:"他教你什么了?" "没教什么,就给了我一瓶酒,还说要多摸你。" 她气得血往上涌:"原来这些都是那个老家伙教你的?" 他滚到旁边去了。 她不放过他:"你把我们的事告诉那个老家伙了?" 他生气地说:"我不许你说他-老家伙-!" "他不是老家伙是什么?而且是个卑鄙下流的老家伙!" 他举起一只手,她更气了:"怎么,你还想打我?" 他把手放下去,抖抖地说:"我不许你叫他-老家伙-!" 她虽然不想让步,但也不敢再叫"老家伙"了,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她是一个人,孤将军,而他是一岭人,集团军,她要是把他惹毛了,被他打一顿,真是不上算。 但她也不会轻易认输:"你怎么可以把我们的事对外人说?" "我没对外人说。" "那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 "我退他神器。" "你退他神器?为什么?" "不用嘛,就退。" 她觉得有点冤枉他,他把神器退回去,说明他决定不用那玩意儿了,但那个变态大爷不肯认输,教他一些鬼花招,他这个傻瓜就听信了,真的拿来实施。她缓和了口气说:"他给你的是什么酒?" "神酒。他说喝了这个酒,再犟的女人都治得住。" "那他是说给我喝,还是给你喝?" "都喝。" 她有点好笑,估计这个呆子没听明白,大爷可能是叫他临睡前让两人喝这酒的,喝完了两人热血沸腾,就把事给做了。但他这个呆子吃晚饭的时候就给她喝了,结果她做了一个梦,出了一身汗,喝了一杯水,就把药性消掉了。 谁叫他看那么久电视呢? 她警告说:"别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了。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说了不会让你用神器碰我,就绝对不会的。如果你把我灌醉了,用神器碰了我,我清醒过来一定不会原谅你。" 他悲愤地问:"那你非要我倒霉不可?" "我没要你倒霉,你怕倒霉,不碰我就是了。" "但是我想碰你!" "想碰就别信你满家岭那套迷信。" "不是迷信。" "不是迷信,你就信吧。反正我是不信的。" 他的身体热得像块炭,没挨着都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可能是因为他没喝水,没出汗,酒性没解掉,还聚集在体内。她开始抚摸他,开导说:"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女人的那里只是一块膜,有的女人根本就不出血,还有的以前骑车啊做运动的时候,就已经把那块膜弄破了……" 他满怀希望地问:"你以前骑不骑车?" "当然骑啊,现在还天天骑。" "你有没有?" "那谁知道?可能有,可能没有。" "真的不会有事的?" "没听说谁有事的。" "但是大爷说满金财就是沾了他媳妇的那玩意儿才被野物咬死的,还有满二贵,也是因为这个才掉到崖下摔死的……" "你听他的!他怎么知道人家沾没沾那玩意儿?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会告诉他?他看到这两个人出了事,就编个故事出来骗你们。我保证过几天他又可以说这两人是因为别的原因才出事的。" 他大概想到什么例子了,好像开始相信她,半信半疑地问:"你保证我不会出事?" "这种事怎么保证?一个人一生中肯定会遇到一些灾难的,如果你要牵强附会地把灾难跟这事连起来,我也没办法。" 他伏到她身上,忙乱了一阵,进入了阵地。这次她有点痛,但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他急促地喘着气,一下一下大力地冲撞,把她的人都撞得抵到墙了,后面的每一次冲撞,都会把她的头撞向墙壁。她急得推他:"轻点,轻点,停一下,让我躺下来一点!" 他停下,两手撑在那里喘气。她像一只顶着大房子的蜗牛,无比艰难地往下挪动了一段,估计头不会撞墙了,才停下来,说:"好了。" 现在她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乐趣了,就是担心他又把她顶到墙那里去,不得不两手撑着床,与他抗衡,心里有种滑稽的感觉,这就是做爱?怎么这么疯狂? 他冲了一阵,趴到她身上,满身的汗水传给了她,两人身上都像擦了油一样,滑唧唧的,让她有种吃了肥肉的感觉。她推他:"喂,起来,你压得我受不了,起来擦把汗,好好睡吧。" 他像是被她摇醒了,从她身上翻下去,滚到一边。 她下床找了个毛巾,把自己身上的汗擦干,又去替他擦汗,他哼哼了两下,不知道是感谢还是叫她别打扰他睡觉。 她感觉下面有点痛,找出手纸,擦了一下,发现纸上有血迹。她慌了,连忙撕了一大团手纸,走到床边,轻轻地掀开被子,想给他擦一下。但他两手合十放在那个地方,像个贝壳一样护着。 她小心地拉开他的手,他咕噜说:"干什么?" "替你擦一下。" 他放开手,让她擦,自己继续睡觉。她看见他身上也沾有血迹,她赶紧用手纸擦,擦了几下都没擦掉,她试探着加点劲,但刚一使劲,他就醒了,坐了起来,查看自己那地方。她知道大事不妙,果然,他惊惶地抬眼看她:"怎么有血?" "我不知道,也许是-好朋友-吧。" 他悲愤地叫道:"啊?我全家都要倒血霉了!" "为什么?" "骑马过堂,家破人亡。" 她压住火气,开导说:"这不是经血,是红姑娘的血。但是你别迷信了,你不会倒霉的,这是好多男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 他仍然哭丧着脸坐在那里。 她数落说:"你一个学医的,怎么这么迷信呢?哪里的血不是血?你做那么多手术,碰过那么多血,你倒霉了吗?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一个女孩子,这就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时刻,我愿意跟你这样,是因为我爱你,你也要对得起我才行。现在你不好好爱惜我,关心我,只在那里操心你那根本不存在的倒霉,你叫我怎么说你呢?" 他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那里。 她用湿毛巾替他擦干净了,说:"好了,都擦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再这么木头一样坐在那里,我不理你了。" 他仍然没动。 她只好拿出杀手锏:"我不许你再对我说倒霉的事,如果你认为我会让你倒霉,那行,我跟你吹,免得你倒霉。" 这招果然有用,他辩驳说:"我没说倒霉呀。" "你是没说,但你坐在那里生闷气,叫我心里怎么想?" 他乖乖躺下来,她钻到他怀里:"你这个呆子,不为我是红姑娘高兴,还为这发愁。红姑娘不好吗?红姑娘说明我从来没爱过别的男人,只爱了你一个。现在我们还没结婚,我就愿意跟你这样,不都是因为我爱你吗?你再为这事发呆,我真的要跟你吹了。" 他不再言语,只默默抱紧了她,她感觉到他接受了这件事,很开心。此刻,没有外人,没有满家岭的清规戒律,只有她和他,相亲相爱。 第四章(5) 5 不知道是因为红姑娘的问题解决了,还是因为"宝伢子"的导师回来了,接下来的那些日子,丁乙跟"宝伢子"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虽然平时跟以前差不多,他要上班要做实验,但周末不用去"走穴",所以两人每周至少有一天可以待在一起。 饭后,她去厨房洗碗,他也去。原本是叫他去帮忙的,但她发现他在厨房里完全没有外科医生的精准,而是粗手大脚的,搞不好就会打碗砸碟,便没再让他插手,只叫他站旁边陪着她。 他总是急不可耐地催:"还没洗完?洗几遍啊?" "哪有洗几遍?我先打上洗洁精,再用海绵洗,然后用水冲。" "洗得太慢了,如果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碗都被你打光了。" 她把碗洗了,再洗手,还没擦干呢,他就过来抓她了:"我们去你房间吧!" 进了她的卧室,关上门,她小声警告说:"刚吃过饭,做这个不好的,你是医生,还不懂这个道理?" 他不听这些,上来搂住她:"但是我想嘛。" 他说这话的口气,活像小毛孩饿极了要吃奶一样,让她又爱又怜,也就不管饭后做爱健康不健康了,一切遂他的意。 但他一吻她,她就闻到他嘴里有午饭的气味,推他说:"你嘴里有菜味。" 他只好放开她,到洗手间去刷牙。 等他刷完了,她也进去刷牙。 她刷了牙回到卧室,发现他已经脱了衣服,钻被子里去了。见她进来,就掀开被子,拍着床说:"快来,快来!" 她慌忙把门关上,闩好,走到床边,钻进被子。 他心急火燎地来给她脱衣服,边脱边说:"一个星期了,想死了。" 她笑他:"你怎么这么好这一口?" 他憨憨地笑:"喜欢吗。" "你以前没女朋友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 "用手?" 他鄙夷地说:"我才不会做那事呢,否则一辈子找不到媳妇。" "你是医生,难道不知道这说法不对?" 他不回答,搂住她说:"我有你,不用做那事。" "你把我当工具?" 他委屈地说:"我没有把你当工具。" "你把我当什么?" "当我的宝。" 她把她上次在满家岭做的那个梦讲给他听,旁敲侧击地要求他每天都说"我爱你",他刚开始没听懂,经她提醒才弄明白那个梦的寓意,爽快地答应了:"好,我每天都说。" 但他转身就忘了,一上班就好几天不给她打电话来,她打电话过去,问:"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他想不起来:"没有啊。" 她提醒说:"你忘了,上星期你对我说的话。" 他冥思苦想:"我说什么了?你快告诉我吧,我想不起来。" 她没办法了,只好舞弊泄题:"你说你每天都对我说那句话的呢?" 他想起来了:"哦!该死!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我补你吧,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哈哈大笑:"下次再忘了,周末就不许你……" 这个威胁好像挺管用,后面几天他记得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了。 这不是她曾经憧憬的爱情。 她以前想要的,是一个自己就知道如何浪漫地爱她的人,根本不用提醒,对她的爱就像潮水一样,挡都挡不住,泛滥成灾。但命运偏偏让她遇到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人,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不过他也有他的妙处,就是很听话,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虽然执行政策总是走样,但态度是好的,功夫是下了的,就是水平差点。看他那么一个傻乎乎不解风情的人,在她的调教之下,慢慢变得解一点风情了,也很有成就感呢。 她最喜欢跟他出去逛街,她让他把胳膊弯起来,她挎在上面,两人靠得紧紧的在街上慢慢逛,引来很多人艳羡的目光。 他的表情很搞笑,像是在执行公务,严肃得紧。而他弯着胳膊放在胸前,又像个手臂骨折的病人,打了石膏,不敢乱动。他那样弯着,一定很累,有时不得不恳求她:"可不可以换个手?我这个手弯疼了。"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边笑边换到另一边去,有时就改成牵手。 每次出去逛街之前,她都给他一些钱:"拿着,待会我要买东西的时候,你就用这些钱帮我付。" 他迷茫地看着她:"你怕丢了?" 她解释说:"我们a城的风俗,女孩子跟男朋友出去,都是花男朋友的钱的。" "这不是你的钱吗?" "是我的钱,但你待会付款的时候别说是我的钱,要装作是你的钱的样子。" 他显然不懂如何将她的钱装作是自己的钱。 她教他:"想想看,如果是你自己的钱,你会怎么样?" "带回去给我妈?" 她笑喷了:"你太好玩了!" 过了几天,他们又去逛街,他兴冲冲地告诉她:"今天你不用给我钱了,我发工资了,你要买什么,我给你买。" 她很惊讶:"你怎么想到要给我买东西?" "我们科里的小护士说了,谈恋爱的时候,男人应该给女朋友买东西。" "哦,她们这样说的?" "嗯,她们说如果我太抠了,女朋友就不喜欢我了,就跑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抠了?" "我没给你买过东西么。今天我就给你买。" "你不用把钱带给你妈了?" "不是说拿到a市存起来么?" 她高高兴兴跟他去逛街,挑来挑去,挑了一套睡衣,让他付了款。 回到家,她穿给他看:"透明的,两件套,好不好看?" "好看,我能看见你的两个插枣馍馍。" "什么插枣馍馍?" 他指指她半隐半现的乳头,她呵呵笑着倒进他怀里,举起粉拳,擂他两下:"好你个宝伢子,说我这是插枣馍馍。" 他搂着她,得意地问:"我不抠了吧?" "不抠。"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 "你有多少钱?" 他报了个数目,她随口说:"没我爸爸工资高。" 他慌了:"那我还去走穴吧,走穴能拿很多钱的。" "我不想你去走穴,我想你周末陪我。" "但是我没你爸爸挣钱多啊。" "你还年轻嘛,等你到我爸爸这个年纪,肯定比他挣得多了。" "还要等那么久?" "钱是挣不完的。你们科里的小护士没对你说,如果你不陪着女朋友,女朋友也会跑掉?" 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她们没说哦。" 她逗他:"那你下星期上班的时候问她们,看她们是不是这样说的。" 下个星期,他打电话来汇报:"她们真的是那样说的!" 第五章(1) 第五章 1 跟"宝伢子"处得越久,丁乙越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宝。"宝伢子"就像一块璞玉,未经雕琢,但天生玉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雕琢他,想把他雕琢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不管是什么样子,他的"玉"质不变。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好打扮,随便买件什么衣服,往他身上一穿,就很出色,带出去总能俊压群草,引来女士们嫉妒的目光。 她不知道是自己身材长得不标准,还是中国的女装工业不够发达,总是找不到一件称心如意的衣服。以前参加同学聚会什么的,她大多是一个人前往,刚开始还有几个陪伴的,后来单身的女同学越来越少,她就不怎么爱参加这类聚会了,觉得没意思,压力很大。 现在不同了,只要有同学聚会,她就很感兴趣,首先就问"能不能带男朋友",能带就去,不能带就想法推脱了不去。然后她就把"宝伢子"精心打扮一番,挎着他的胳膊去参加同学聚会,对人介绍说这是她的男朋友,外科医生。参加聚会的女同胞们那艳羡的目光,就像一个个无形的熨斗,把她心里的沟沟坎坎都熨得平平整整,让她十分得意。 不过这种得意没持续多久,就被人泼了冷水。有个同学对她说:"喂,你知不知道彭红她们在说你?" 彭红是她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大学不同校,但关系一直很好,很谈得来。她好奇地问:"怎么说?" "她们说你男朋友这么帅,怎么会看上你?肯定是因为你家有海外关系,他想出国,在利用你呢。等他利用完了,肯定会甩了你。他条件这么好,要找个比你漂亮的,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话让她非常心烦,倒不是她也认为"宝伢子"是在利用她,而是因为她最要好的朋友都认为她配不上他,这太让她伤心了。 于是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愿意带他去参加同学聚会了,也不敢给他买好衣服穿了,怕越打扮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大,然后被别人抢跑了。 她不知道他对她的长相有什么看法,便旁敲侧击拷问他:"你觉得那个彭红长得怎么样?" 他摸不着头脑:"哪个彭红?" "就是上次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那个穿格子大衣的女孩。" 他大吃一惊:"还有人穿鸽子大衣啊?" "格子大衣怎么啦?" "那得杀多少只鸽子啊?" 她呵呵笑起来,知道彭红根本没入他的眼,遂换个方法拷问:"你以前的同学当中,谁最漂亮?" 他冥思苦想,最后沮丧地说:"想不起来了。" "想得起来的人当中呢?不管是不是同学,只要是认识的都算。" 他又是一阵冥思苦想,然后像讨论入党申请一样,广泛征求群众意见:"你觉得小王可以不?" "呵呵,你问我干啥?我在问你呢!" 他没把握地说:"如果你觉得小王不行,那就小李吧。" "你在选干部啊?" 他皱起眉头:"如果是选干部的话,那小李就不行了,她政治学习老是打瞌睡。" 她笑昏了,拷问不下去了。 有次她直接问他:"为什么我每次问你认识的人里谁最漂亮,你总是不知道说一声-你最漂亮-呢?是不是你觉得我长得不漂亮?" 他很委屈:"你问的是我认识的人。" "我不是你认识的人?" 他被问哑了,好一会儿才辩解说:"我以为认识的人就是仅仅认识的人,我跟你都已经那样了,怎么能算认识的人呢?" "好,那我再问你,你认识的人,还有你的女朋友,所有的女人,谁最漂亮?" "你最漂亮!" 她不带他参加她这边的聚会了,但她又开始去他实验室玩,是他叫她去的,他好像等不到周末了,打电话央求她:"你今天来我实验室玩吧。" "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 他没听出她是在用他以前说过的话讽刺他,诱惑说:"我让你玩我的仪器好不好?" 她对他的仪器不感兴趣,但他的邀请令她很开心,她很干脆地答应了:"好,我下午过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他也很开心,许诺说:"我买肉给你吃。" 晚饭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到医院食堂去打饭,天气有点冷,所以他们决定不端回寝室,就在食堂的饭厅里吃。她怕他买些肥肉给她吃,专门要了一个碗,一点饭菜票,准备亲自打饭。 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只要有人问起,他就骄傲地回答说:"这是我女朋友,a大英语系的研究生。" 听者无不惊叹: "啊?a大的呀?还是英语系的研究生?你哥们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 "骗人的吧?" "是人家的女朋友吧?" "小满走运了,做梦捡金子了。" 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一路嘿嘿嘿地笑着,嘴都合不拢。 她也很开心,毕竟人家没说"小满你怎么找这么个女朋友?"虽然她知道人家是在变相恭维他,而且太夸张了,但好听的假话也是好听的,也不可能百分之百都是假话。 他们在食堂排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护士,已经买了饭,端着碗从窗口挤出来,看见他俩就走上来,但不拿正眼瞧他,当他透明,只跟她攀谈:"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丁姑娘吧?" 她觉得这"丁姑娘"特难听,特老土,但不好意思发作,只好礼貌地问:"请问您哪位呀?" "他没对你说过?我是小李,他科里的护士。" "哦,说起过。" "他说我什么?是不是说我喜欢他?" 她有点尴尬,支吾说:"没……" 又一个小护士走了过来:"这是我们满大夫的宝伢子吧?" 她没想到她们连"宝伢子"这个称呼都知道,尴尬地说:"我叫丁乙,您哪位?" "小王。他没对你说过?" 她哼哼哈哈没正面回答。 小李向她投诉:"你们家小满才好玩呢,硬说我们跟他说话就是喜欢他,搞得我们都不敢跟他说话了。" 她解释说:"不怪他,是我那天跟他开玩笑来着,他当真了。" "哦,原来是从你这里来的呀?我说呢,我们跟他都说了几年的话了,啥事没有,怎么会突然一下就想出这么一个罪名来。" 两个小护士边吃饭边跟着她的队伍走,一直走到窗口,还不肯离开,站那里帮她支招,告诉她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基本是替她制定了晚餐的菜谱。她稀里糊涂地按照她们说的打了,三个人又一起往食堂的饭厅那边走,边走边聊,最后还在同一张桌子边坐下了。 "宝伢子"早就等不及了,饭一打到手就开动了,等走到桌子边,碗里的饭菜已消灭了不少。他正要在她们那张桌子边坐下,两个小护士说:"一边去,一边去,我们跟丁姐说话,关你什么事?" 他只好到另一张桌子边去坐。 等他走了,小李体己地说:"丁姐,我们都是a市人,所以我没拿你当外人。说实话,满大夫对我们说他找了个a市的女朋友,爹妈还是a大的老师,我们都不相信。他在医院里除了业务还可以,其他方面都很糟糕,一根筋,大家都把他当笑料。" 这话说得她心里很不爽,一口饭梗在喉咙里很难受。 小王说:"一根筋还好说一点,就是他那个家庭,太怕人了。独生子,两个老的都没工作,没医疗保险,老了病了怎么办?肯定靠你们,那还不把你们拖死?" 小李说:"两个老人嘛,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父母,摊上了,赡养也是应该的。但是他那些老乡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弄来这里看病住院,给我们护理人员添了麻烦不说,他自己得赔进去多少钱啊!" 这个她还没体会,因为自从他们建立恋爱关系以来,她还没听说他弄了谁到医院来看病住院。她问:"他最近没弄人来看病住院吧?" "怎么没有?前天还有个老乡来找过他,不过是门诊,没住院。" 小王惊讶地说:"他这些事都不告诉你的?" "他的老乡,干吗要告诉我?" "你们都到这份上了,还分什么他的你的?他应该把什么事都告诉你,这种不诚实的人,怎么信得过?" 她不知道"到这份上"是到哪份上了,可能"宝伢子"把他们上床的事也对人讲了。这个人真是一根筋! 小李说:"老乡是他的,但钱是你们两个人的啊!他凭什么用你们的钱去他的老乡面前做好人?" 她不想说两人还没把钱放一块,因为那在a市人眼里是很丢脸的事,只好转弯抹角地说:"我现在还在读书……"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在读书,没挣钱,他花的是他自己的钱。但你是他的女朋友,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以后结婚生孩子,不都指着他这些钱吗?他这么乱花钱,你也不管管?" 听那个口气,真像是"宝伢子"在花小李小王的钱一样。她很想叫她们别管闲事,但她知道那样一说准得吵起来,便息事宁人地说:"谢谢你们提醒我,我会跟他谈的。" "抓紧谈,谈晚了,他把钱都整光了,该你倒霉。" 临分手,小王还对着"宝伢子"撇了一下嘴:"就这德性,还怕我们看上了他!倒贴钱我都不会要!我们a市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缺胳膊少腿的,谁会找个农村人做男朋友?" 小王说话这么激烈,反而使她起了疑心,如果是医护关系,似乎用不着这么气愤愤吧?是不是本来心里是有那个意思的,被"宝伢子"不讲情面地回绝,心生怨恨了?还是本来跟"宝伢子"有暧昧,现在故意在她面前撇清? 第五章(2) 2 丁乙知道a市的女孩子是比较强势的,一谈恋爱就变成了管家婆,男朋友的钱全都掌握起来了,她的中学同学里只要是有了比较固定的男朋友的,基本都是这个模式。 但a市女孩子掌管了双方的钱财,并不是拿来自己胡花的,而是用来作结婚费用的,所以这不仅是个金钱问题,也是个感情问题。如果男方不肯把钱交给女朋友掌管,就说明他没有跟女朋友结婚过日子的意思。 像她这样已经跟男朋友同居了,但还没掌握住男朋友钱袋,甚至倒贴钱的,讲出去会叫人笑掉大牙,肯定会觉得她亏老本了,或者就是她自身有什么污点,被男朋友抓住,才会这么没底气。 她对钱一向不那么看重,但也没觉得缺钱花。她工作了两年,存了一点钱,现在读研究生每月有生活费,她爸爸妈妈身边就这么一个女儿,钱都是为她存的,还有她姐姐,每逢生日节日什么的,都会寄钱回来,虽然寄得不多,每次也就一百两百的,但架不住节日生日多啊,每年寄回来的钱也不少,换成人民币更是可观,那些钱都存在那里给她结婚用。 她爸爸妈妈都是把钱看得很淡的人,当初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是两人往同一间屋子里一搬,把两人的被子合在一起,就成了亲。 但她知道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了,那时的人都穷,两床被子一合就结婚的大有人在,甚至是一种光荣。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不兴"越穷越光荣"了,如果你还这样两床被子一合就算结婚,人家肯定当你是神经病。就算你不在乎,你总得为孩子考虑吧?如果你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只有两床被子的家庭里,那该多受罪啊! 人是社会动物,很多事都由不得你自己。你不考虑,人家要替你考虑;你不商量,人家要逼你商量;你不在乎倒贴,人家还在乎呢。你倒贴,人家就要认为你降了价,会给你猜出一万个乌七八糟的原因来。 比如"宝伢子"把老乡搞到医院看病住院,这关小李小王什么事呀?但她们就是要过问,还逼着你赶快采取措施,好像"宝伢子"用的是她们的钱一样。 但对小李小王这样的人,你生气也没用啊,她们都是为你好,说的也都是通行于a市的普遍真理,你除了老老实实听着,还真没有别的法子。 她知道应该跟"宝伢子"谈谈帮助老乡的事,但她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来,他又没用她的钱,连结婚的事都没提过,她怎么好跟他说这事?如果他来一句"我又没用你的钱,你不待见,别做我女朋友",或者来一句"我又没说要跟你结婚,你管我的钱干啥",那她还不羞得去跳河? 她只能逃避,去他那边玩的时候,就不跟他到食堂打饭了,躲在他寝室里,让他把饭打回来吃,这样就不会撞上那些小护士们。耳不听,心不烦,她们在背后怎么议论她,只要听不见,就只当她们没说。 "鸵鸟政策"似乎还挺管用的,她现在既不带他去参加自己这边同学的聚会,又不跟他到医院食堂打饭,就是两个人腻在一起,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有个周末,"宝伢子"照例来她家吃饭,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想留在她那里过夜:"我今晚不回去了吧。" 她虽然每个周末都关在卧室里跟他幽会,但在父母那里还没捅破,更没在邻居左右面前露过马脚。她父母本着"民不告,官不究"的原则,从来没问过她这事。邻居左右看见"宝伢子"上午来,晚上走,也没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 她知道在她父母这辈人眼里,年轻人还是应该先结婚再同房,未婚同居毕竟不那么好听,尤其是大学老师的孩子,肯定有人用"为人师表"之类的话来指责她父母,又尤其是女孩子,肯定有人会说她"贱",所以每次周末聚会完毕她都会叫"宝伢子"回去,还亲自把他送到楼下,让广大人民群众都看见他没在她家过夜。 但今天他提出不回去,她有点难办:"为什么不回去?" "我把寝室让别人住了。" "让谁住了?是不是来看病的老乡。" "嗯,白家畈的。" "以前熟吗?" "不熟。" "那他们怎么来找你?" "听别人介绍的。" 她觉得这个照顾面也太宽了点,像这样"介绍"下去,全国人民都可以介绍来找他帮忙了。当然,如果就是借住个房间,那也没什么,就怕还得替人家掏腰包付医药费,那就麻烦了,满家岭、满家沟、白家畈,光这三个地方的人民群众,怕就上万了吧?如果人人都要他掏腰包,他不得倾家荡产? 她问:"他们有公费医疗吗?" "没有。" "那怎么办?" "交现金呗。" "谁交?你帮他们缴?" "我帮他们缴了押金。" "其余的呢?" "出院的时候缴。" "如果他们缴不出来怎么办?" "医院从我账上扣。" 她忍不住叫起来:"怎么要从你账上扣?" "是我担保的么。" 她感觉这事很棘手,说重了怕他不高兴,说轻了怕他不明白,不说又怕他欠一屁股债,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你这样帮人缴医疗费也不是个事啊,你有多少钱?能帮几个人?搞不好有人知道了你这个路子,自己有钱也不缴,让你来替他们缴。" "人家求上门来了嘛。" 她见他很不高兴的样子,不想再跟他说这事,因为她也不知道白家畈这人是什么情况,不如明天亲自探查一番再说。 她对她父母说了"宝伢子"要在她家留宿的事,父母很慎重其事,专门把爸爸的书房收拾出来,让"宝伢子"在书房过夜。看她妈妈那架势,真是恨不得到楼道里广播一下:"我女儿的男朋友是睡在书房里的,大家不要误会。" 第二天,她专门跟他去看那个住他寝室的老乡,发现那人可不像满大富那么老实憨厚,而是长相精明,穿着也不赖,一看就是个生意人。那人自我介绍说姓白,叫白常根,儿子腿上长了个包,来这里开刀的。 她问:"你在a城工作啊?" "在南街那边卖甜饼。" "那生意一定红火吧?" "呵呵,托你吉言,红火,红火。" "你在这里照顾儿子,你那甜饼摊子谁照看啊?" "我媳妇照看,我还雇了个伙计,不耽误生意。" "南街离这里挺远的呢,怎么不在那边医院看呢?" "满大夫手艺高啊,我们是慕名而来。" "你跟满大夫以前就很熟啊?" "不熟,是你们医院门口开面馆的满师傅给介绍的。"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一起去了满师傅的面馆,一人吃了一碗面,还多买一碗,带给白常根的儿子,都是"宝伢子"付账,满师傅一点没客气,老乡的钱照收不误。 这让她心里很不高兴,这个满师傅,自己对老乡丁是丁、卯是卯的,却搞一些更遥远的老乡来揩"宝伢子"的油。这个白常根是卖甜饼的,那可是a市人的经典早餐,还能不赚钱?是不是把"宝伢子"当"公家"了?不揩油白不揩? 她实在忍不住了,私下告诫"宝伢子":"你替白常根代缴的押金拿不回来就算了,但你可千万别再替他缴余下的部分了,让他自己付,他肯定付得出来。" 他闷声说:"你说了不考验我的。" 她辩驳说:"我这不是在考验你,而是怕你上当。像满大富那样的,是真穷,你帮他我没意见,但像白常根这样的,是假穷,他要你帮他付医药费,就是在占你便宜。" "谁说他是假穷?" "我说他是假穷。他至少不比你穷。他儿子穿的是名牌运动衣,你穿得起吗?他还雇得起伙计,你雇得起吗?你要帮他出医疗费,那行啊,你别跟我结婚,跟他结婚吧。" 她以为他这回肯定要发毛了,但他没有,反而两眼放光:"宝伢子,是不是我不给他出医疗费,你就跟我结婚?" 她又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以这个作为结婚条件,好像近乎于要挟一样。 幸好他又问一句:"你愿意和我结婚呀?" 她擂他一拳:"我不愿意跟你结婚,会跟你在一起?" 他嘿嘿地傻笑着:"我以为你是让我帮谁破个红姑娘呢。" 她又擂他一拳:"你又提红姑娘?我擂死你。" 他缩着脖子,嘻嘻地笑:"你打得一点也不疼。" "不疼也不许你再说-破-啊,-红姑娘-啊什么的,不然我跟你吹。" "我保证再也不说了。" 她撒娇地说:"为什么你不向我求婚?还要我一个女孩子自己提出来?" "我怕你不同意。" "同意,快给我买戒指吧。" 他傻呵呵地笑着:"买,买,你要什么样的,我就给你买什么样的,我马上回家拿钱。" "你看你,把钱放那么远,要用还得跑回去拿,我们a市的男的都是把钱交给女朋友管着。" "我的钱也交给你管着。" "你把钱交给我了,也比较好应付你那些老乡。以后有人问你借钱,你就告诉他们钱都在你女朋友那里,等跟我商量一下再说。" 第五章(3) 3 元旦的时候,他回了趟满家岭,去拿钱,她没去,因为大雪封山,路很难走。她有点过意不去:"我不去会不会让两个老人失望?" "不会的,我是回去拿钱娶媳妇的,他们肯定高兴。" 她觉得很有意思,以前他没女朋友的时候,一定要弄一个回去冒充,现在有了女朋友了,带不带回去反而不要紧了,也许这就是底气足不足的区别吧。 她给他父母买了些礼物,让他带回去,自己就不跟着去冒险了。 他回来的时候,模样十分狼狈,穿着一双高筒的胶鞋,裤子湿了半截,头发也是湿的,冻得直打哆嗦。她连忙开热水给他洗澡,又找干衣服出来让他换,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他弄得有了个人样。 她问:"路上很难走吧?" "嗯。差点掉崖下去了。" "幸好我没去,不然你还得背我。" "那就肯定掉崖下去了。"他递给她一个布袋子,"钱拿来了。" "给你爸爸妈妈留了一些没有?" "留了一千块。" 布袋子都打湿了,里面的钱也打湿了,她只好一张张摊在地上贴在墙上晾干。她大略点了一下,发现并没多少,如果他这些年的工资除了吃饭穿衣全带回家攒起来,肯定不止这么多。她犹豫了一下,问:"总共是多少?" "我不知道。" "你没点?" "没有。"他满怀希望地问,"够不够给你买戒指?" "戒指嘛,有贵的,也有便宜的。" "我想给你买最贵的。" "最贵的贵得很,你攒一辈子都买不起。" 他很受打击:"这么贵?" 她赶快说:"我不要你给我买最贵的,我们量力而行,买个我们买得起的就行。" "我太没用了,不会挣钱。" "不是你不会挣钱,是你把钱都用来给你的老乡们付医药费了吧?我怎么觉得你这些年应该不止存这些钱呢?" "我妈说交了一些钱给岭上的大爷修祖祠了。" "修祖祠干什么?" "给我们满家所有的祖宗住啊,"他夸耀说,"现在我们满家从第十五代起,都有地方住了。" "为什么要从第十五代开始?" "族谱才上修到第十五代么,等以后上修更多了,我们再修新的祖祠。" 她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还有十五代祖宗!那这祖祠得新修多少次啊?这还有完没完? 他问:"你们丁家的族谱上修到哪一代了?" "我不知道,a市不兴搞这些。" 他很不屑地说:"那你们丁家就是散的,没有祖宗帮你们箍拢。" 她也很不屑:"我们要祖宗把我们箍拢干吗?哪里舒服就到哪里过,不像你们满家岭的人,祖祖辈辈困在那个岭上。" "我们不是困在岭上,而是跟我们满家第十五代以来的祖先在一起。" "你这么喜欢跟祖宗待在一起,怎么要跑到a市来呢?" 他一愣,然后说:"但等我死了,我有地方去,你们丁家人没有。" "谁说没有?火化了,装在骨灰盒里,埋在公墓里,放在家里,都行。" 他不说话了,但脸上显露出鄙夷的神色。 她不想继续探讨死后的归属问题,只问:"交了多少钱给岭上的爷了?" 他说了个数,把她吓呆了。天,那就是他两年的工资啊,而且是不吃不喝两年的工资。她忍不住了:"修个祖祠要交这么多?你们满家岭多少人啊?一家交这么多,毛主席纪念堂都修得出来了。是不是岭上的爷把钱贪了?" 他横了她一眼:"我不许你这样说岭上的爷!" 丁乙知道交出去的钱是肯定要不回来的,也就懒得再跟"宝伢子"争论,别为了岭上的大爷把两人之间的感情伤害了,反正"宝伢子"已经答应把钱交给她管,她以后不让他乱给钱就行了。 "宝伢子"虽然没求婚,可一旦知道她是愿意跟他结婚的,底气就足了,开始"催婚"。他这么不懂行的人,居然一下就从单位开到了未婚证明,然后就成天催着她也去开证明,好拿结婚证。刚好她那学期毕了业,留了校,很容易就开到了证明,两人跑去领了结婚证。 结婚证一领,丁乙的底气也足了,毫不忸怩地当上了家庭财政部长,大权独揽,开展了一系列经济改革。 她把他从家里取来的那笔钱拿到银行去存定期,因为打算"五一"结婚,所以没想存太久的定期,只准备存三个月。但那家银行正在搞有奖储蓄,如果定期一年,每存一千块钱就可以得到一张奖券,头奖十万元。离开奖只有一个星期了,好多人都往那家银行疯狂存钱。 她考虑了一下,决定也疯狂一把,存一年定期,即便拿不到奖,利息也比三个月高,反正结婚也不能把所有积蓄都用光,还得留一点以备后用。 于是她把"宝伢子"的那袋钱都存了一年定期,得到不少奖券,心急火燎地等开奖。 开奖那天,她特意不去银行看开奖结果,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觉得这样才容易中奖。一直到第二天开奖结果见报了,她才跑到街角的书报摊上买了张报纸。回到家后,歪在沙发上,先看全国新闻,再看当地新闻,然后看人物专访、跟踪报道、寻人启事、征婚启事、本地天气预报……等到把一切的一切都看完了,才开始看开奖消息。 当时她存钱的时候,银行的工作人员问她要连号还是断号,她选了断号,觉得这样中奖的可能性大一些。不过到了对号码的时候,才知道断号工程比连号要浩大多了,每张奖券都得跟所有中奖号码从头到尾对一遍。不过这也算愉快的劳动吧,总之她是乐此不疲,对了个把小时,差点搞成了斗鸡眼。 看来战略战术就是重要啊!她的"欲擒故纵"战术和"断号"战略成功了,她中奖了!三等奖,五千元,还有几个鼓励奖,每个两元。 她当即给"宝伢子"打电话,劈头盖脑就说:"宝伢子,我中了!" 他愣了一阵,问:"重了多少?" "五千!" 他支吾着:"怎么一下就重了这么多?" 她知道他听错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听到哪里去了呀?我是说我中奖了!" "中奖?" 她准备把中奖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但估计他也听不明白,干脆说:"你跟我一起去领奖吧。" 他们约了个时间,她带着他去领奖,看着一张张"老同志"哗哗流进她手中,他眼睛都看直了:"媳妇,这是真的呀?这些钱真是我们的了?" 她骄傲地说:"当然是真的!我说应该把钱存银行里吧?要是你那些钱还放在你们满家岭,今天哪来这五千块钱?" 他敬佩地说:"媳妇,你真神!我们满家岭有你管钱就好了。" "是啊,如果你们满家岭的人把钱交给我管,我负责给你们生出好多钱来!" 那个周末,两人上街去买戒指。 她的预算是就用这五千块钱,能买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但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钱都用上:"就这些钱?我上次拿回来的那些钱呢?" "那些钱不是存起来了吗?" "存起来了?" "不存哪来的奖券?没奖券哪来这个三等奖?" "哦,怎么不拿出来买戒指呢?" "没到期,怎么能拿出来?再说,把钱都花在戒指上也不实际,我们还得装修新房,婚礼也要花钱,还有结婚照、婚礼服什么的,都很花钱的。" 她给他大略算了个账,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但至少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媳妇,你知道的真多啊!" 她得意地说:"我知道的多吧?那你就听我的吧。" "我听你的。" 最后两人就买了对很一般的戒指,一人一个,没超过五千块钱。他起先一直不肯要,不想浪费钱,但她对他解释说,结婚戒指一定要买一对,而且结婚后要一直戴着,不然婚姻不长久,他才同意也买了一个。 第五章(4) 4 接下来就要操心新房、家具、婚礼之类的事了,他什么都不懂,都是她在打听着办理。但她发现不懂有不懂的好处,那就是不会跟她分庭抗礼,她可以搞一言堂,什么都是她说了算,他只有唱赞歌的份儿。 她父母自然是拿出全部积蓄给她结婚,姐姐也寄了美元过来,再加上她自己的一点积蓄,手里还算阔绰。 她决定把新房设在"宝伢子"那边,因为他每天都要上班,有时还要值夜班,而她不用每天上班,有课就去学校,没课就可以待在家里。 他在医院很容易就分到了房子,一室一厅,很旧,但面积还比较大。那楼里住的大多是医院的勤杂工和门房之类,或者工龄短级别低的医护人员。 有邻居告诉她,说医院欺负满大夫,因为别的主治医生都是分的两室一厅。 她听说了这事,就对"宝伢子"说:"你到房管科去问问,为什么别的主治大夫都分两室一厅,就你一个人分一室一厅?" 他面有难色:"他们就是这么分的么。" "他们不一视同仁,这么分就不对。" 他还是不肯去,她急了:"为什么你不肯去?只是叫你问一下,又不是叫你去杀人。" "我已经答应住这套了,怎么能反悔?一个人要言而有信。" 她没想到他这么窝囊,而且还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气愤地说:"你不敢去,我去。" 她仗着已经领了结婚证,也算"官方"认可的医院家属,就自己跑到医院房管科去了,把身份一摆明,很客气地说:"我听说主治大夫都是分两室一厅,怎么我们家满文方只分了个一室一厅?" 房管科的人很认真地拿出大叠表格查了一下,说:"是这样的,满大夫本来是应该分两室一厅,但他来要房的时候,我们刚好没有两室一厅的空房,所以我们让他自己选择,是当时就要一套一室一厅呢,还是等一个月分个两室一厅。他自己选的一室一厅。" "哦,是这样。"她盘算了一下,问,"如果我们现在愿意等一个月,可不可以分到两室一厅呢?" 房管科的人又查了一阵,说:"算你运气好,这里刚好空出一套两室一厅,在西区,你可以去看看,如果觉得行的话,我们可以给你换。" 她当即跟着房管科的人跑到西区去看房子。那有什么话说,肯定是两室一厅好过一室一厅嘛,而且邻居都是主治大夫之类的,环境气氛都不一般。 她马上拍板要了那套两室一厅。 丁乙回来跟他一讲,再把他带到新分的两室一厅去一看,他又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媳妇,你真能干!" 她请人把新房狠狠装修了一下,又买了全套家具,当搬运工把家具抬进新房的时候,路人都驻足观望,有的还要求进屋子里实地考察,摸着她那一溜大柜子,艳羡之情溢于言表,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她这才明白,难怪人家结婚都要打肿脸充胖子,借钱都要讲排场呢,原来被人羡慕的感觉是这么好啊,幸福指数大大提高! 那段时间,她一睁眼就在考虑这些事,连睡觉做梦都在操办婚礼,完全是走火入魔了。 "宝伢子"大概也是生平第一次在物质生活方面被人羡慕,自然也是虚荣心极度膨胀,只要有人提到他的新房,他就自告奋勇地领人家去参观,享受人家的艳羡和赞美,搞得她不得不在绒地毯上再铺块塑料地毯,免得来宾把地毯都踩脏了。 他们还按照a市当时流行的风俗,去照了一套结婚照,花了整整一天,还花了一大笔银子,照了大大小小各种姿势各种婚礼服的照片。 这是"宝伢子"最感兴趣的事,照的时候很沉醉,看照片的时候更沉醉,几乎有整整一个星期,他除了上班、做实验,余下的时间就是一张张看照片。 她也挺喜欢那套结婚照,喜欢的原因是"宝伢子"化妆不化妆变化不大,但她经过化妆,美丽指数至少提升了若干个级别,直逼他的英俊指数。如果有人看了照片说她配不上他,那肯定是瞎了眼了。 连"宝伢子"这么木讷的人,都看出点道道来了,史无前例地赞美说:"媳妇,你照得好漂亮哦!" 她很开心。 但他又画蛇添足来一句:"比你的真人漂亮多了!" 她擂他一拳:"你就不能少说一句?" 他再加一句:"是真的么。" 她也懒得擂他了,没办法,娘胎里带来的,就算把他擂扁,他最后一口气肯定还是会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两人挑了最出色的几张结婚照,买了漂亮的镜框子装起来,挂在新房里。 婚礼那天,照例是最昏头昏脑的一天,就知道忙,细节都来不及记住。 婚礼结束,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两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倒在新床上就睡着了。 趁着婚假,两个新人又赶回满家岭去,在那里还要举行一场婚礼。 满家岭的婚礼也很热闹,全岭的人都来了,连岭上的爷们都来了。场坝里摆了好几张大木桌,全岭的人一早就等在场坝里,辈分高的坐桌边,辈分低的站旁边,小孩子遍地都是,摸爬滚打,笑声喧天。 婚礼的一切都很顺畅,就是婚礼服出了点纰漏。 当她穿着白色的婚纱裙从房间里出来时,全场一片惊叫,她婆婆脸都吓白了,几个中年女人赶快把她推回房间,叽里咕噜一阵,她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好把"宝伢子"叫进来当翻译。 女人们说:"大喜日子,你怎么穿白的?" 她不解:"那要穿什么颜色?" "要穿红啊!" "不穿红怎么啦?" "就不吉利啊!白色是死了人才穿的!" 她没想到满家岭在这一点上倒是跟a市的风俗一样,但a市现在早已洋化了,结婚都以穿白为美,连新郎都有穿白西服的。 她解释了一通,无效,只好无奈地问:"那怎么办?我只有这套白色婚礼服,没红色的,要不这婚礼不举行了吧。" 几个女人又嘀嘀咕咕了一通,还到外面跟岭上的爷们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看在她是城市人的面上,放她一马,但一定要在腰里系一根红腰带,头上搭一个红头巾,脚上穿一双红鞋子。 她不想惹更多麻烦,只想把这事尽快应付过去,于是没表示反对,让她们像耍猴一样把她打扮好了,走到外面去。 又是端茶敬酒那一套,把她的头都转昏了。好不容易把客人都送走了,她疲惫不堪,倒头就睡,连脚都没洗。 他大概也累坏了,也是倒头就睡。 回到a市,又休息了一天,他们才开始夫妻生活。 他问:"你现在不用吃避孕药了吧?" "我本来就没吃。" "那怎么没怀孕?" "我也不知道。" 他闷了。 她计算了一下,说:"这不才半年多吗?我们两个人又不是经常在一起。" 他摸着她的屁股,不解地问:"你的屁股不算小啊,怎么会不生孩子呢?" 她见他这么担心,有点慌了,问:"如果我不生孩子,你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他不吭声。 她生气了:"原来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传宗接代?这是什么爱情?" 他也慌了,声明说:"我不是为了传宗接代。" "如果我不生孩子,你还爱不爱我?" "爱。" 她钻进他怀里:"来吧,说不定今天就怀孕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玩意儿来:"今天要用这个了。" 她一看,惊讶地问:"这不是神器吗?怎么又把这玩意儿拿出来了?" "用了神器就能生儿子。" "你们满家岭都生儿子,就是因为这个?" "嗯。" 她坚决地说:"我不信,也不许你用那玩意儿碰我。" 他也很坚决:"你要生儿子,就得用这个。" "我没说我要生儿子,是你要生儿子,你要生你用吧。" 他气急败坏:"你,你,你还讲不讲道理?" "我没不讲道理,是你封建迷信。" "我不迷信,满家岭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不是满家岭的人。" "你是满家岭的媳妇。" "那我不做满家岭的媳妇了。" 他不响了,闷头睡觉。 她也不响了,闷头睡觉。 第五章(5) 5 第二天早上,丁乙醒来的时候,发现"宝伢子"已经不在床上了,她到各个房间去看了一下,都不在,只发现他昨天脱下的衣服裤子鞋子都不见了。 她气昏了。奇耻大辱!新郎把新娘一个人丢在新房,自己跑不见了,这是休的什么婚假度的什么蜜月啊?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神器。她原以为自己与神器的那一仗早就打赢了,神器的使命早就结束了,没想到神器的寿命长着呢,不光可以用来破处,还可以用来生儿子,说不定还有别的用途,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早知道是这样,在满家岭的时候就该把神器砸掉烧毁! 但他这么早带着神器跑哪去了呢?难道又是拿去还给岭上的爷?不知道那个无聊大爷又会教授他一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招数? 她躺在新床上生气,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不顺,她没享受到被追的滋味;后面的发展也不顺,都是她在追求他,迁就他;结婚也是她先提出来的,婚礼更是她一手操办,她出钱、出力、出人、出心,以为这一切可以换来他的爱情,哪知道什么也没换来,只换来他那个破神器。 早知道是这样,她何必要跟他结婚?不结婚还可以开开心心做爱,结了婚反而做不成了。 如果说她先前对他还有"吹"这个杀手锏的话,现在也不再拥有了,因为他们现在已经结婚了,她不能说吹就吹。实际上,她现在根本就不敢吹,如果刚结婚就离婚,她这脸往哪儿搁? 她生了一通气,感觉肚子饿了,只好起来做饭吃,总不能为这个破人把自己饿死。 中午的时候,他回来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进门就说:"碗在哪里?找两个碗,我去打饭。" 她知道一上午的气都白生了,嗔道:"都成家了,还吃食堂?" "哦,那吃啥呀?" "我做了饭,去厨房端过来吧。" 两人都去了厨房,把她做好的饭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正儿八经开餐。 他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她也像她妈妈一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问:"我做的好吃吧?" "好吃。" "你知道我做的菜叫什么名吗?" "不知道。" "叫双喜丸子。 "丸子啊?" 她知道他就这水平了,注意力顶多达到"丸子"这个地步,不可能认识到"双喜"的象征意义,这种人是教也教不会的,干脆不教了,转而问:"你早上跑哪去了?" "上班呀,忘记在休婚假了。" "那你去了科里,人家没觉得奇怪?" "觉得了,都在笑我。" "笑你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笑我不在家里陪你。" "那你怎么不马上回来?" "门诊那边送过来一台跟你一样的手术。" 她一下就想到白被单下一个年轻丰满的女人身体了,沉着脸问:"女的?" "男的。" "那你怎么说跟我一样?" "阑尾炎么。不过他穿孔了,你没穿。" 她松了口气:"你就留在那里做手术了?" "嗯。" "下午还去上班吗?" "不去了。" 她开心了,提议说:"下午我们去外面逛逛吧,我想去买点东西。" 下午过得很甜蜜,两人手挽手地去逛街,她买了些居家过日子要用的东西,很有主妇的感觉,而他跟班扛东西,很有主夫的架势。 等两人把大包小包拎回家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又习惯成自然地要拿碗去打饭,被她喝住了:"喂,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成家了,不吃食堂了,自己开伙了,记住了没有?" 他摸摸头:"天天都不吃食堂了?" "你要吃,你可以去吃,反正我是不吃食堂了。" "你不吃,我也不吃,我跟你一起吃。" "你跟我一起吃?我还要上几天班呢。" 他糊涂了:"那怎么办?" "怎么办?自己办。" 她把他叫到厨房里,告诉他煤气灶怎么用,微波炉怎么用,饭菜怎么热,最后交代说:"我去学校上班的时候,你就自己热饭菜吃,先用微波炉吧,别用煤气灶,你没用过,别搞出事来。" 她装了一碗饭,让他练习用微波炉,练了几趟,终于学会了。 他感觉很新奇:"结婚就是这样的啊?" "那你以为是哪样的?" "没结过,不知道。" "结婚就是这样的,结了婚,你就不再是单身汉了,你有老婆了,得照顾她,她也会照顾你,两人互相照顾,各尽所能,取长补短,好好过日子。" 他很开心地说:"结婚好,我喜欢结婚。" 晚饭之后,两人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困得不行了,恳求说:"媳妇,我们睡觉吧,我困了。" "去洗澡吧,新床那么干净,你不洗干净不让你睡。" 他进浴室去洗澡,她也跟进去一起洗。 他一见她进来就激动了,抱着猛啃,她也很激动。自从举行婚礼以来,他们还没正儿八经做过爱,成天都是打乱仗,东奔西跑,忙里忙外,昨晚又为那根破棍子闹矛盾,现在终于可以静心享受一下鱼水之欢了。 他一把抱起她,往卧室走。 她急了:"你干吗呀?身上水淋淋的,别把地毯床单都搞湿了!" 他不理,气喘吁吁地往卧室走。 她乱蹬乱踢,还是被他抱到卧室放在了床上,她刚想挣扎着坐起来,他就排山倒海地压下来了。她又踢了几下,就放弃了抵抗,心想反正地毯床单都搞湿了,现在爬起来也没用了,就这么疯狂放肆一回吧。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想不想生儿子?" 她正处在昏晕状态,以为他说的是"生孩子",喃喃回答说:"想。" 他一翻身,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以为他去上厕所,便闭着眼睛等他。然后感到他又回来了,仍然压在她身上,手又伸到她两腿间,但她的腿触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警觉地收拢两腿,夹住他的手,睁开眼睛,厉声问:"你在干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想生儿子吗?" "我说了吗?我说的是想生孩子。" "生孩子不就是生儿子吗?" "瞎说,儿子女儿都是孩子。" 她夹紧的两腿已经感觉到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了,两手拼命推他:"你疯了?又把这破玩意儿拿出来了?你给我起开!把你的手拿开!" 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用手掰她的腿。她只好把那个很可能已经不灵的杀手锏拿出来:"你给我起开!听见没有?你再不起开,我跟你离婚!" 他停住了,但顶撞说:"我不跟你离婚。" "你不跟我离婚,就不要逼我。" "我没逼你,是你自己说要的。" "我说的是要孩子。" "要孩子就是要儿子。" "要儿子也不是这样要的。" "你不听我的,就生不出儿子来。" "生不出来就生不出来。" "家里没儿子不行。" "胡说,我家没儿子,不一样过得好好的吗?" "你们丁家到了你这一代,就断掉了。" "谁说的?我姐姐已经生了孩子了。" "但是不姓丁。" "不姓丁怎么啦?只要是我姐的孩子就行。" "不姓丁就不是你姐的孩子。"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生的孩子跟你姓,就不是我的孩子?那我还生什么?你要生你自己生好了。" 他不再吭声,滚到一边,软绵绵地睡了。 她也不再吭声,滚到一边,硬邦邦地睡了。 第五章(6) 6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起来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掉了魂似的。 她吸取了昨天的教训,知道晚上吵归晚上吵,白天不用跟他置气,便主动问:"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嗯,习惯了。我去打早饭吧。" 她从床上爬起来:"说了自己开伙了,还去打什么早饭。你吃面吗?吃我就去煮。" 他连连回答:"吃,我吃面。" 她进了厨房,烧上水,然后到洗手间去洗漱,估摸着水快开了,就跑到厨房去,稍等了一会儿,水就开了,她放上面条,拿出两个碗,放上油盐酱醋豆瓣麻油等,又切了葱花,拍了大蒜,还放了一点胡椒粉,加上开水做成面汤。 等面一煮好,她就用漏勺把面捞出来,放进两个碗里,做成了两碗香喷喷飘着葱花的面条。 两人吃了早餐,她去洗碗,叫他也去厨房陪着。她边洗边说:"你不会做饭,我现在先做着没问题,但你不能认为女人天经地义就该做饭,我最恨重男轻女的男人了。我爸爸不爱做饭,我就很恨他这一点。如果我是我妈,早就不要我爸了。你也要慢慢学做饭,不能光吃现成的。" 他声明说:"我会做饭,中午我来做。" 但中午并不是他做饭,因为他们去了她父母那边。 她几次都想跟妈妈谈谈神器的事,但总是说不出口。她知道妈妈是知识女性,男女平等的意识是很强的,绝对无法容忍"宝伢子"那套重男轻女的把戏。但她知道妈妈也没本事把"宝伢子"一下改造过来,如果妈妈出面教育"宝伢子",只会把事情搞糟。 于是她决定什么也不对妈妈说。 但做妈妈的真是心细啊,很快就觉察到她有点心神不宁,瞅空子问她:"你们俩还好吧?" "嗯,就是有点担心生孩子的事。" "生孩子?" "其实我跟他早就同居了,但是这么久了,都没怀孕,我们也没采取任何措施。" 妈妈安慰说:"这哪算久呢?一年都不到吧?按照医生的说法,夫妻双方在一起超过一年以上,才需要考虑不孕的可能。慢慢来,别着急,不会有问题的。" 晚上还是回新房来睡,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她不想先碰他,怕他以这个为理由,又把神器拿出来逼她。而他似乎也看出她的决心是很坚定的,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两个人什么也没干,就那么睡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 白天,两个人是和和睦睦的小夫妻,做饭,吃饭,配合得挺好的;晚上,两个人就成了古怪的两男女,要么就你不碰我,我不碰你,要么就火热地开张,啃啊抱啊不亦乐乎,但他无论多么激情沸腾,总不会忘记那根破棍子,关键时刻就拿出来了。而她自然不肯让步,两个人唇枪舌剑一番,最后把她气得硬邦邦,而他气得软绵绵,于是偃旗息鼓,各自睡觉。 她不知道这事该怎么了结,也没人可以咨询,因为肯定没谁遇到过这种事,如果她讲出来,十个有十个会觉得她是疯子,在瞎编乱造。 这场"破棍战"一打就打了个把月,打得丁乙浑身都是火,打得"宝伢子"彻底熄了火,每晚上床就睡,似乎已经彻底不想那事了。有时她装睡着了,滚到他怀里去,他也没反应。这让她感觉很没意思,只好自己滚出来。 她曾经想找个机会把那破棍子烧掉了事,但又觉得那是治标不治本,说不定还适得其反,把他惹毛了,干出更糟糕的事来。即便不惹毛他,他也可以跑到满家岭再问岭上的爷要一根,甚至要几根,要一堆,反正那玩意儿又不要什么成本,就是一根树枝,大爷削削就成。 关键还是想办法"烧掉"他心里的那根破棍子。 于是,她开始寻求烧棍子的火种,一头扎进图书馆,搜寻有关破棍子的资料。 那时网络还不普及,所谓"搜寻"也只能是在本馆的报刊书籍中搜寻,那可真像大海捞针啊,先提纲挈领,到图书馆的目录柜里搜,一搜几个小时,什么都没搜到,又实地考察,钻到书架前去搜,一排一排书架看,一本一本抽出来找,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她还旁敲侧击跟爸爸谈了这事,没明说,只说教学上遇到一篇与中国民间婚俗有关的课文,想找些有关资料作参考。 一向不关心爸爸民间文学的丁乙,现在突然问起与之有关的话题,真让爸爸受宠若惊,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于是,丁乙的爸爸马上为她找资料,又是专著又是复印件的,弄了一大堆回来。 丁乙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没找到类似的记载,于是装作探讨学术的样子,问:"爸爸,你听没听说过民间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生儿子的?" 爸爸皱着眉头说:"这个不属于民间文学研究的范围。民间文学研究的是流传于民间的文学形式,包括……" 她赶紧说:"我也知道这不是你们民间文学研究的范围,只是核实一下。" 她的学究爸爸帮不上忙,她只好去找不那么学究的妈妈:"妈,你有没有听说过流传于民间的让人生男孩的办法?" 妈妈总是关心家庭胜过关心学术的,马上就联想到女儿身上去了:"是不是小满很在乎这个?" 她犹豫了一下,半承认说:"也不是他在乎,是他们满家岭那些老祖宗在乎。" "这个思想要不得,这是重男轻女。" "我知道,我也不赞成。只是想问问,那些重男轻女的人,如果他们想生男孩,是通过一些什么办法呢?如果我知道了他们的办法,我就反其道而行之,生个女儿,气死那些老封建。" "我也不知道那些人用的是什么方法,不过我听说有个什么《清宫秘笈》,是皇宫里头流传出来的,讲怎么生男生女。" "是吗?大概是什么方法?" "好像是算日子吧,然后根据日子决定男睡哪边、女睡哪边之类的。"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对满家岭的破棍子感兴趣,于是说:"《清宫秘笈》肯定没用,如果有用的话,皇帝还不生出一大堆男孩来了?怎么会有好几个皇帝没儿子继承皇位呢?" "那倒也是。" "你还知道别的有关这方面的风俗吗?" "有些就更是迷信了,像结婚时吃枣子啊、莲子啊之类的,都是合那个-子-的音。其实-子-在从前的汉语里并不专指儿子。" 她看她妈妈也学究起来了,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遂不再问,草草收场。 最后,她想到了姐姐,虽然姐姐不是研究民间文学的,但姐姐以前是学人类学的,后来才改的电脑专业,应该知道这方面的东西。她跟姐姐说话比较直截了当,没有过多隐瞒,虽然很尴尬,但还是把大致情况都告诉了姐姐。 姐姐说:"我早就没搞人类学了,以前搞的时候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风俗。" "难道是满家岭特有的玩意儿?" "有可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特别是交通不便的地方,民间习俗更是五花八门,没办法跟人比照嘛,当然都是自己搞自己那套。" "你觉得这种风俗是怎么形成的?" "很难说。一般来讲,完全没有实际意义的风俗,是很难保持下来的。当然,这个实际意义是指在当时的文明状态下,人们可以观察到的实际效果。比如用动物祭奠神祇,现在看来当然没有实际效果,但在科学尚不发达的时候,人们就能观察到实际效果。如果杀一只羊,供奉在祖先的灵位前,碰巧那年的庄稼收成挺好,虽然这之间没有因果关系,但那时的人认识不到这一点,就会觉得有关系。" "但如果第二年又杀一只羊祭祀祖先,但庄稼收成并不好,那人们不是会怀疑这个风俗吗?" "呵呵,也许那时的人思维方式还没这么科学,不知道要有足够多的事实才能证明一个因果关系。如果他们第二年杀了羊,供奉了祖先,收成还是不好,他们会找个别的理由解释过去,比如祭祀的那一天下了雨,或者那羊不够肥之类。" "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 "也不是自欺欺人,而是因为人们没有能力对自然现象做出科学的解释,但人们又需要做出解释,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存。比如打雷下雨,生老病死,丰收歉收,人们都想弄明白为什么。当科学还没发达到能解释这些自然现象的时候,人们就会抓住一些皮毛现象,做一些貌似正确的解释。" "你说的有道理,也许满家岭的风俗也是为了对某种自然现象做出解释,因为那里好像生男孩的要多一些。" "是吗?" "我这次到满家岭举行婚礼,特意留心看了一下。前几次看到跟在我们后面的男孩子多,还以为是女孩子下田了,但这次应该是全岭的人都出动了,男的女的都来了,我发现那些小孩子里,真的是男孩居多。" 姐姐觉得不可思议:"有这种事?会不会是他们把女婴都怎么样了?" 她打了个寒噤:"天,那太可怕了。" "如果你结婚前把这些告诉我,我会建议你别跟他结婚,不过现在已经结了。" "结了也可以离。" "离当然可以离,但他肯定不想离婚,因为他能娶你,在他们满家岭是很风光的,在他们医院里也很风光。" "娶我有什么风光的?" "怎么不风光呢?他们医院有几个医生能找到年轻漂亮的外语系研究生、名牌大学外语老师做妻子的?他跟你离了婚,他也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强的人了,所以他肯定不愿意离。他不愿意离,你逼他离,他可能会选择同归于尽。他是外科医生,干这种事真是太容易了。" 她一下想到他曾经说过的"废掉"他三姐夫的话,觉得他这人不是没有这种心思,也不是没有这种能力,不由得惊惶地问:"那怎么办?" 姐姐安慰说:"我这只是把最坏的可能都考虑到,他应该不至于坏到那个地步。他还是很爱你的,但又固守他满家岭重男轻女的风俗,两样都舍不得丢。" "如果我逼着他在我和风俗之间选一样,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姐姐不吭声了,老半天才说:"这个真不好说,但逼他不是个办法,你要多跟他谈谈,开导他,把他往你这边拉。" 过了一天,姐姐打电话来:"我突然想到,说不定那个神器真能让人生儿子呢。" "你也迷信起来了?" "我不迷信,但是有些事情目前科学还没找到解答,也许多少有点科学道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比如有些人有特异功能,我们不相信,但有些科学家相信。" "神器能有什么科学道理?" "谁知道?也许男人树的树枝含有某种化学物质?比如碱性比较重,不是说女性体内呈碱性容易生男孩吗?" 这个她可没想到:"那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解释为什么满家岭的人生男孩多。还有一个可能,听说男性在女性高潮时射精,女性比较容易生男孩,用了神器,是不是就像增加了前戏一样,女性比较容易达到高潮?你可以问问小满,那个神器到底是个什么用法,如果是帮助女性达到高潮,那么用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是那么神圣的时刻,用根破棍子多无聊啊!" "其实国外有很多类似的工具卖,当然不是树棍子做的,有硅胶的呀,塑料的呀,很多种。有的单身女人买来解决性需求,也有夫妻买来增加闺房乐趣的。" 这个她可没听说过:"真有这种事?" "真有。"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和姐夫……" "我们没用过,但我知道有这种东西。我们附近购物中心里有一家成人用品店,以前我不知道是家什么商店,就跑进去逛,发现是卖性用品的,摆着好多男人的那玩意儿。" "这么说来,满家岭还挺先进的呢,都赶上美国了。" "其实仿制阳物是很古老的习俗,是一种-生殖崇拜-,很多民族都有,木头做的,石头做的,画在壁画上的,刻在器皿上的,世界各地都有。只不过后来科学发达了,人们知道阳物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男人身上的一个器官而已,就不再崇拜了。而满家岭可能因为比较闭塞,还保留至今。" "他们那里的人都不兴出山来的。" "小满是个例外,刚好他又遇到了你,也许满家岭的有些风俗,最终要败在你手里了。" "那我真不知道是帮助了他们进化,还是断裂了他们的传统。" "进化就得抛弃旧传统,不抛弃就不能进化。" "那你的意思是?" "这还要看你的意思了,"姐姐分析说,"如果你不能接受神器,就不要勉强自己。如果本着不妨试试的原则,也可以试一下,如果觉得委屈,就停下,如果不觉得委屈,甚至可以增添乐趣,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关键是他这次倔上了,你们老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如果用了那玩意儿,你真的生了儿子,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儿子女儿都是你自己的孩子;如果用了那玩意儿还是没生儿子,也可以教育教育他,让他知道满家岭的玩意儿并不是那么灵光的。" 她有点被说动了,姐姐嘱咐说:"一定要保证那玩意儿是清洁的,还要叫他别莽撞,不要伤着你,或者给你带来感染。" 她考虑了好几天,终于决定试试。 第五章(7) 7 一旦解决了神器的问题,丁乙的蜜月就正式开始了。 新床很宽大,比以前那个单人床舒服多了,家里又只他们两个人,非常自由。 她发现那根破棍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她不刻意去想岭上的大爷那又黑又瘦的鸡爪子手,不刻意去想大爷制造破棍子时那淫秽的表情,她其实并不反感那根破棍子,也没给她带来什么不舒服。 她感觉在这件事情上他仍然秉承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传统,他只知道要用破棍子才能生男孩,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破棍子才能生男孩,也不知道怎样用破棍子才能生男孩,所以他只是把使用破棍子当成一个仪式来进行,蜻蜓点水地用一下,就放一边去了,并没像她姐姐分析的那样,当成前戏,达到受孕的目的。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破棍子的"前戏"原理,说不定也没听说过高潮时受孕容易生男孩的说法,更没听说过做爱次数多容易生女孩的说法,因为他为了弥补前段时间"干旱"时遭受的损失,那段时间简直到了"洪涝成灾"的地步,几乎每天都做,有时一天做几次。 也可能他这么频繁地做,是本着"广种博收"的原则,觉得做得多,怀孕的机会就大,因为他的兴趣明显是在怀孕上,总在问:"停经了没有?" 她嗔他:"停经没有你不知道?" 他很尴尬:"我就是问一下。" 她被他搞得紧张起来:"如果我不会生孩子怎么办?" 他答不上来。 她追问:"如果我不会生孩子,你是不是会跟我离婚去娶别的人?" 他脸上现出很痛苦的表情:"不说这个好不好?" "为什么不许我说这个?不许我说就表明你承认了这一点。" "我不会的。" "但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 "想。" "如果我生不出来呢?" "生得出来的。" 她不再逼他回答会不会离婚再娶的问题了,但她心里做好了准备,如果事实证明她真的生不出孩子,她就主动提出离婚,不把这个难题留给他。 但他似乎抱定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的宗旨,尽量每天都做,一天不做,就像旷了工一样,惭愧得不行。正当他感叹"淘虚了,快做不动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停经了,孕吐还没开始,但她直觉地感到是怀孕了,马上告诉他:"宝伢子,我好像是怀孕了。" 他惊喜地问:"真的?" "例假没来。" "去验一下吧。" "还早呢,再等几天吧,现在去验,都不知道是没怀上还是太早了验不出来。" 他拗不过她,只好耐住性子等几天,但他每天都问:"例假来了吗?" 只要她说声"没来",他就欢欣鼓舞。 等了一段时间,她的例假仍然没来,她比较有把握了,主动提出去医院验一下,于是两人跑到他们医院去验尿,不用挂号,不用排队,走到就验,享尽内部人员的风光。 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恭喜啊,满大夫,你要做爸爸了!" 两个人简直是喜疯了,他班都顾不得上了,亲自送她回家,一路都在念叨:"我要做爸爸啰!" 她问:"现在可以把那根破棍子扔了吧?" "不能。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它陪你。" "你们满家岭的媳妇都是这样的?" "嗯。不然她们的丈夫出去打猎,一去十天半月的,她们不偷人了?" "哦,你们就是用根破棍子来防止女人出轨的?" "是神器。" "好的,神器。男人用女人果,女人用神器,想得倒还挺周到呢。那你们满家岭有没有人出轨?" 他想了一下,说:"我也是听说的,很久以前了,有个媳妇不老实,她男人上山打猎去了,她就去勾引她男人的兄弟,那个兄弟也不老实,两人就做成了。" "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交给岭上的爷去法办。把他们两个捆在一起,推到崖下去了。" 她吓了一跳:"这不是杀人吗?" "谁叫他们做坏事的!" "但他们不过是出了轨,而岭上的爷却是犯了杀人罪,不用偿命吗?" "不用,没人报案。" "你怎么不报案?" 他咕噜说:"我都还没生出来,报什么案?" 她借机教育他一下:"你可不要出轨啊,当心你们岭上的爷法办你。" "我才不会出轨呢。" "听人说,男人在妻子怀孕的时候,很容易出轨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的,我们满家岭人不兴出轨。" 满家岭人不出轨的风俗,她倒是很喜欢的。看来满家岭的风俗也不是一无是处。 回到家,他让她躺床上休息,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床边和她说话:"媳妇,我们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怎么起名?" "肯定是男的。" 她摇摇头:"我可给你说清楚了,我最讨厌重男轻女的人。" 他保证说:"我不重男轻女,如果能生两个,我们就一样生一个,但现在只能生一个……" "生一个怎么啦?生个女儿就塌了天了?" "不是塌天,是绝后,女儿迟早要嫁到别人家。" "城市里面,有什么别人家不别人家?比如我,结了婚,还是在父母身边,倒是你这个儿子,离父母这么远。" 他不跟她辩论了:"我们快别吵了,生气对孩子不好。我们还是给孩子想名字吧。" 他提议说:"孩子肯定是要姓满的。" 她没吭声。 "还有-派-,也要用满家的。其他就随你起吧,你是大学老师,这方面比我懂,你起的名字肯定好。" "什么-派-呀?" "就是中间那个字呀,像我的名字,中间就是-文-,我们满家到了我这一代,名字中间那个字都得是-文。" "那你的下一代是什么-派-?" "是-武。" 她呵呵笑起来:"那就叫个满武方?" "别开玩笑了,儿子怎么能跟爹重名?" 她为难地说:"你把前两个字都限死了,我还能起什么名?" "不是还有第三个字吗?" "现在很多人的名字就两个字,哪还有第三个字?" "我们满家岭不兴两个字的名。" 她心里琢磨着,如果生个女孩,这"满武"两个字一限定,还真不好起名了呢。她开玩笑说:"那就叫个-满武堂-?" 他没听出她在开玩笑,认真思考着,自言自语地说:"嗯,满武堂,挺响亮,就是有点……" "是不是有点耳熟?想起-精武堂-什么的来了?" "精武堂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随便说的,好像有个电视剧里有这么个名字吧,是个武馆的名字。" 他马上否决:"那我们不能用-满武堂-这个名字,别人会笑他的。" "孩子的名字不能光带你的字,也要带上我的字。" "叫满武乙?" 她忍不住呵呵笑。 他又设计一个:"满武丁?" "反正姓了满就不怎么好起名,再加上这个-武-字,就更不好起了。以后再说吧,让我慢慢想。" 他虽然说"其他"的字都由她来定,但他实际上也没闲着,成天都在为那第三个字操心,有时半夜醒来都会拿出一个字来跟她商量。 她睡意朦胧地问:"你还在想这事啊?不是说第三个字由我定的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是由你定,但我帮着想想也可以嘛。"说完,还自我夸奖道,"我不重男轻女吧?我很尊重你的,孩子的名字都让你起了,你说我还要怎么尊重你?" 她哭笑不得,教诲说:"如果你一心想生男孩,如果生了女孩你就不喜欢,不高兴,那就是重男轻女。" 他保证说:"不会的,不会的。" 她爸爸妈妈知道她怀孕了,欢天喜地地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过来看她,妈妈亲自下厨做饭,还叫她周末就别乘车往娘家跑了,等爸爸妈妈过来看她。 "宝伢子"也托人捎信回去,把她怀孕的事告诉了她公公婆婆,两个老人自然是万分高兴,每天对着祖祠的方向烧高香,求满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她生个儿子,还托人捎了岭上的"子孙果"来给她泡水喝,说只要每天喝那水,怀了女儿都能变成儿子。 他亲自用"子孙果"泡了水,叫她喝,她尝了一口,很不好喝,又苦又涩,她不肯再喝:"太难喝了,满嘴涩味。" "不是涩味,是子孙果的味。" "那你把它喝了吧。" "孩子都已经怀上了,是男是女早就定了,现在喝这个有什么用?" "有用。" "如果这果子管用,还要你那神器干什么?" 他被问哑了,但还固执地逼着她喝,把她搞烦了:"我说了不喝就不喝,你明天拿到你们化验室去化验一下,等结果出来证明这玩意儿没问题我才会喝。" 不知道他拿去化验室化验了没有,但后来他没再提"子孙果"的事。 姐姐听说她怀孕了,特意打电话来恭喜她。 她对姐姐讲了自己的预感:"我觉得我怀的肯定是女孩。"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一种预感。" "那你要特别注意,哪怕是在a市,也要防范一下你那个小满。我觉得他在这方面跟满家岭那些人没什么两样,非常不开化。而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即便他最终也要为自己的愚昧言行受到惩罚,但你已经吃亏在先了。" 她想起他有一次举起手来,像要打她一样,还有两次,横她一眼,很凶恶的样子。 她把这些都告诉姐姐了,姐姐分析说:"他以前隐忍着没动手,是因为他怕你跟他吹。现在你们已经结婚了,他就不那么怕你跟他吹了,可能就不会像从前那样隐忍。你跟他相处,要注意别太刺激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保全自己最重要,有了孩子更要注意保全自己和孩子。" "我一般不惹怒他。" "也别跟他去满家岭,那些想儿子想疯了的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听说现在乡下很多女婴一生下来就放尿盆里溺死,跟解放前一样。还有的更残酷,只要查出是女孩,就逼着孕妇打胎,不打就往死里整,把母女俩都整死,然后再娶再生。你在城市里,要好一点,但小满是从山里来的,要防着他一点,小心无大错。" "姐,你别把这些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担心。" "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你自己要小心。" 第五章(8) 8 丁乙的孕吐不厉害,又放了暑假,不用上班,每天想起就起,想睡就睡,自由自在。爸妈也放了暑假,经常过来为她做好吃的,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家有两个卧室,她和"宝伢子"住那间大卧室,小卧室以前准备用来做书房,但她和"宝伢子"在家都不做什么学问,也没多少书,那间房一直处于半闲置状态。现在爸妈经常过来,天气太热,乘车跑来跑去不方便,就把小卧室收拾出来给爸妈住。 "宝伢子"这段时间忙上了,白天上班,晚上做实验,周末出去走穴,每天都搞得人困马乏,一上床就睡着了,一睡就睡到大天亮。 怀孕的头几个月,她见《孕期保健手册》上说,前三个月做爱可能引起流产,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她还专门把这段念给"宝伢子"听过,怕他轻举妄动。 他说他知道,也的确没轻举妄动。 过了前三个月,她旁敲侧击地提醒了他一下,但他好像没听明白,还跟前三个月一样,一点不碰她。她有点担心,怕他像人家说的那样,嫌弃怀孕的妻子身材走样,跑到外面去打野食。 她劝他说:"周末别去走穴了吧,就在家里陪我。" "你不是有人陪么?" "我爸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爸妈过来次数太多了?" 他连忙声明:"不是,不是。" "如果不是,你干吗一到周末就躲出去?" "哪里是躲出去?我是去挣钱,你马上不是要生孩子了吗。" "生孩子要什么钱?我们单位全报销。" "还要养他呢?" 她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现在养个孩子多贵啊,不多赚点钱,怎么能让孩子吃好穿好上好学校?她夸奖说:"你想得还挺远的呢。" 他自吹自擂:"我连他娶媳妇的事都想到了。" 她觉得他的表情挺诚挚的,应该不是撒谎,的确是为了赚钱。 但她还是不放心,有次她打听到c县那边有小车来接他过去主刀,便跟着跑去了,结果发现一点也不好玩,他整天都在手术室,她自己到外面去逛,c县城太小,比a市差远了,她逛了一下就没了兴趣,后来就再也不跟他去走穴了。 周末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她就查他的夜岗,一连几个晚上打电话到实验室去,每次都是他接电话,问他实验室还有谁,他总说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相信,提议说:"我晚上到你实验室去玩吧,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 他不同意:"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你在家多休息吧。" 见他不让去,她越发疑神疑鬼了,有天晚上,装作散步的样子,就散到他实验室去了,发现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忙活。 她先声夺人:"我在家待着怪闷的,就出来散散步,散呀散的,就散到这里来了。我想反正到了这楼下了,干脆上来歇歇脚。" 他似乎很高兴她的到来:"你来得正好,帮我翻译资料吧。" "但是我不懂你那些专业术语。" "我教你。" 于是她帮他翻译资料,不懂的专业术语就问他,慢慢也摸出道道来,就那些词,用法也简单,记住词义就行了。 她原本是去实验室侦查他的,并不是真的想替他翻译资料,所以去了两次就打了退堂鼓:"你还是把资料带回来,让我在家里翻译吧,我坐那里怪难受的。" 他马上照办,把资料拿回家来让她翻译。 她怀孕之后,就慵懒得很,不想动脑筋,也不想久坐,歪在床上翻译了几个字,就觉得累了,于是自我放假,躺下看电视看杂志。奇怪得很,她看这些东西,倒是一看半天也不觉得累,她担心地想,要是这孩子学习上是个懒虫就糟糕了。 有一两个白天,她也逛到他科里去查岗,结果也没发现任何异常行为,还被那些小护士狠狠羡慕了一番。 小王说:"看不出来呢,满大夫这个人还这么受教,婚一结,就把钱袋子上缴给你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们这些近水楼台一早把他拿下了。" 这话说得她又得意又恼火,得意的是"宝伢子"最终是被她拿下了,恼火的是小王那个口气仿佛在说"如果我愿意要他,哪轮得到你",这也太小瞧人了吧? 她不想跟小王吵架,所以只能装傻,对小王的话不置可否。 但小李听出来了,反驳小王说:"其实我倒不在乎他把钱拿来养父母,那个是我们做子女的天经地义该做的,但他像个冤大头似的,不管什么人问他要都给,就太过分了。" 小王抢白说:"人家现在还在做冤大头吗?自从找了我们丁姑娘,人家就再没搞那些乡下人来住院了。" 小李不服气:"这个你放心,只是暂时的,先把小丁骗到手再说。不信咱们走着瞧,他还会搞人来住院的。" 她也不是百分之百反对"宝伢子"帮那些老乡,于是打圆场说:"该帮的,还是可以帮的。" 小王对小李说:"听见没?这就是诀窍,对付满大夫这样的人,就要这样打一粑,摸一粑。像你那样全都是打,人家自然不会喜欢。" 两个小护士忙着内讧去了,她也趁机告辞,心情大好,不管那几个小护士怎么说,她们曾经打过"宝伢子"的主意是不可否认的,但都因为功利心太强,怕吃亏,因此没得手。现在看见她嫁了"宝伢子"并没吃亏,还把他收服了,她们就开始后悔了。 她越想越高兴,迈着情场胜利者的步伐回到了家。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他对她说:"明天去做个b超吧,我已经跟b超室的胡医生说好了。" "现在就做b超?上次去孕检的时候,周医生说现在还早,做b超可能因为胎儿较小、一些组织看不清而白做。" "不会白做的。" "你干吗叫我去做b超?你是不是想知道孩子的性别?" "嗯。" "知道了怎么样?" "放心些。" "放什么心?放心是儿子?" 他高兴极了:"你也感觉是儿子?" "我没这么感觉。" 他立即紧张起来:"你感觉不是儿子?" "我的感觉起什么作用?怀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因我的感觉而改变的。" "还是去做b超吧。" "如果查出来是女儿,你想怎么样?" 他脸色都变了:"怎么会是女儿?查出来肯定是儿子。" "既然你这么肯定是儿子,那还查什么呢?" 他支吾说:"我都跟人家说好了。" "又不是我叫你去说的。你以后少自作主张,你不经我同意联系的检查,我不会去的,到时你别怪我不配合。" 最后她犟赢了,没去做b超。 后来,公公婆婆亲自到a市看她来了,据说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二次到a市,第一次是"宝伢子"参加工作后,把爹妈接到a市来开眼界。哪知道两个老人都不服a市的水土,一来就上吐下泻,浑身皮肤发痒,吃不得,睡不得,只好匆匆离开a市。据说一踏进满家岭的地界,两个老人的病症就全都消失了。 这次两个老人是冒着生命危险二进a市,打的旗号当然是来看她的。但直觉告诉她,两个老人是来看未来孙子的,或者说,是来鉴别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的。 她婆婆一看见她,就欢呼说:"肯定是男仔!" 他喜笑颜开,把老妈的话翻译给她听。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肚子是尖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婆婆说的"尖"是什么意思,因为在她看来,肚子不像圆锥,更像西瓜。 婆婆又转到她身后看了一番,更肯定了:"肯定是男仔!" 这次她不用翻译就听懂了,又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后腰是空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腰,不明白什么叫"空"的,以为他翻译错了,核实了一遍,他还是这么翻译:"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想大概是说她腰那里的弧线还在,没变成平板一块吧。 公公婆婆高兴归高兴,但仍然不服a市的水土,当晚就开始拉肚子,到了半夜情况加重,上吐下泻,两人川流不息地往洗手间跑。"宝伢子"只好到医院拿了止泻药和葡萄糖盐水回来给两个老人挂上,才算缓解了症状,但不能吃任何东西,一吃就拉肚子。 两个老人在a市待了两天,就输了两天液,什么也没吃成,什么也没玩成,但仍然很开心,因为隔着肚皮看到了未来的孙子。 这下她可背上沉重的思想负担了,两个老人这么想孙子,如果到时候生出来的是孙女,岂不要把两个老人郁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