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Ⅱ》 第一章(1) 第一章 1 飞机还有二十分钟才起飞,杨红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她原以为在机场与丈夫、儿子告别会很难受,但出人意料的是,三个人都很平静。儿子才四岁,又一直有保姆照顾,大概以为妈妈这次也只是出差几天,所以没哭没闹,只叫她一定带麦当劳回来。丈夫周宁只是叮嘱她别顾着省钱,到了美国那边该吃的吃,该花的花,咱们也不靠省这几个美元过日子。 机场里有些男女又是接吻,又是拥抱的。杨红有点看不惯,有些东西还是应该留在卧室里做的。有多少激情昨晚也该燃烧完了,用得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吗? 昨晚丈夫周宁倒是激情满怀,做了两次似乎还意犹未尽。“真舍不得你走。”完事以后他还加了一句。 杨红原本也想像丈夫一样投入,但她有太多的担心,做了流产手术还不到三十天,不知道会不会引起炎症。如果又怀上,那就更糟了。听说美国那边做流产贵得很,还有人说美国根本不让做流产。如果那样,有了孩子还非生不可。杨红怕怕地想,生第二胎,还想不想在h大学待了?自己做系党委副书记的时候,亲手开除过一个生第二胎的女老师。虽说是院党委集体的决定,自己总是投了赞成票的。 在怀儿子周怡之前,她和丈夫没采取过什么避孕措施。那时候想,反正婚也结了,有了孩子就生。奇怪的是,结婚六七年,也没怀孕。杨红那时候也不急,边教书边读在职博士,哪有时间带小孩。等到博士毕业正有点着急怕得了不孕症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生下来是个儿子,把两边的老人都喜坏了。杨红倒不在乎是男是女,不过老人们喜欢儿子,她也松了口气。真不知道生了女儿会是什么样。 怀孕这事还真开不得头,一开头就络绎不绝。周怡还没断奶,杨红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不是说喂奶期间不会怀孕的吗?”周宁不解地问。 她一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谁说的?有没有科学根据?什么话你都相信。” 发过脾气她又有些后悔,其实她也是相信喂奶期间不会怀孕的,所以她也没强调要采取避孕措施。那一次真是让她吓得半死,生周怡是剖腹产的,医生说她这么快就怀孕真的是不要命了。药流吧,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刮宫吧,怕把子宫上的伤口刮破了;生吧,政策又不允许。那医生反反复复地责问她为什么不采取避孕措施。杨红坐在医院门诊室里,听医生当着好几个病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批评她,眼泪都流出来了。最气人的是医生最后还加上一句:“年纪也不小了,这是何苦呢!” 杨红不知道医生说的“何苦”是指什么。是说年纪不小了,不该有性生活了,还是说年纪不小了,居然还不知道避孕?她知道医生是得罪不起的,所以唯有隐忍。等出了门诊室,在走廊上看到周宁,她再也忍不住了,“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 “我怎么了?”周宁也没好气地问,“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那天晚上,杨红像每次跟丈夫吵完架那样,裹着自己的那床被子,背朝着周宁睡下。不管两个人闹多大的矛盾,她从来不会把周宁赶到客厅去睡,怕保姆看见。她不想让外人知道,更不想传到父母耳朵里去。两人不吭声地躺了一会儿,周宁伸过一条胳膊来,把她往怀里拉。她没好气地说:“还做,还做!都弄成这样了,还要来。” 周宁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也这样了,再做也不会怎么样了。” 杨红知道丈夫在这个问题上是颇有纠缠劲的,差不多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你不答应,他可以缠你半夜。与其弄得自己半夜睡不成觉,还不如尽快满足他,两个人都可以多睡一会儿。 每次周宁在那里折腾得气喘吁吁时,杨红就觉得尴尬。虽说结婚这么多年了,她仍然觉得这是个令人羞于启齿的事。 杨红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好像一生都在读书,一生都待在大学里:高中毕业就保送进了h大学,本科毕业就留校,一待就是这么多年;读的书都是与学业相关的,连风花雪月的爱情小说都看得不多,更不用说“黄色下流”的了。 记得读中学时上生理卫生课,快上“生殖系统”那一章时,班上男男女女都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动。杨红也觉得老师快要揭开一个什么大秘密了。结果老师把男生和女生分开来,对女生重点讲了一下经期卫生,就结束了那一章。 杨红唯一记得当老师讲到经期同房会引起种种疾病时,一个女生突然大哭起来。在老师的一再追问下,那个女生说出她经期同过房,肯定要死了。杨红记得那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惊讶地张着嘴,有好半天没说话。最后那女生说她一直是跟姐姐住一个房间的,就是经期也不例外。教室里那个笑啊,连隔壁教室的老师都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当生理卫生老师一再解释跟姐姐同住一室不算同房之后,那个女生才破涕为笑。不过她从此落下一个别名,叫做“同房”。 杨红当时也跟着一众女生大笑一通,而且每次有人嘲笑地用“同房”叫那女生时,杨红都忍不住跟着大家笑得人仰马翻。其实她也不知道“同房”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觉得自己比那女生还是技高一筹:至少我知道什么不是“同房”吧! 真正了解“同房“的意思,是在她的新婚之夜。跟周宁谈了一年恋爱,杨红是彻底地守住了自己的防线。周宁可以说是有贼心,有贼胆,有贼力,但没有贼地方。那时两个人都住在大学的集体宿舍,同寝室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那时的大学生也不像现在的大学生这么开放,大多数人还是过着“寝室——课堂——自修室”三点一线的生活。 有那么几次,两人在h大学著名的人工湖畔待得晚了些,搂抱的时间太长了些,周宁也少不了有些冲动,但一看杨红那不谙世事的表情,就知道此刻要是提出要求,无异于自动请求判自己流氓罪,于是就把到了嘴边的话硬压回去,也趁杨红不注意时把那蠢蠢欲动的家伙镇压下去。 第一章(2) 2 婚后,周宁有一次开玩笑地问:“嗨,还记不记得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你问我裤兜里装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杨红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有点抱歉地说:“不记得了,很重要吗?” 接着,杨红一下领悟过来,红着脸嗔道:“流氓!” 周宁狐疑地问她:“你那时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纯洁?”他看杨红瞪起双眼,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说你以前看到过实物,我是说至少从书上看到过吧?生理卫生书上不是什么都有吗?” 杨红打断他的话说:“书上画的不是你那样的。” 周宁逗她说:“看来当初看书还挺认真啊,是不是躲在寝室里偷偷摸摸地仔细琢磨?” 杨红说:“从来没有。你们男生才会这样无聊。” 周宁笑着说:“怎么是无聊呢?我们学知识不满足于一知半解嘛。嗨,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英语那么差,但那几个单词却是到现在都记得。” 杨红哭笑不得地说:“我倒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周宁不解地问,“我自己身上的东西,我还不知道?” 杨红不看他的眼睛,固执地说:“我不是指这个。” 有些词她真的是说不出口,哪怕是在丈夫面前,哪怕跟他什么都做过了。 “噢,明白了,”周宁有时候特别喜欢看杨红害羞的样子,所以他故意发出这样的声调,“男人都是无师自通的嘛。” “我不相信。你以前肯定有过。” “真的没有。我大学四年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度过的,我们两人是正儿八经的恋人。”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过?我又没有天天跟着你。你大学四年在我眼皮子底下,那你读大学之前呢?”杨红不依不饶地说。 “上大学之前就是上高中,每天为高考累个半死,哪有那个心思?” “没那个心思?我看你刚才那个表情啊……” 周宁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调侃地说:“什么表情?我还不知道我这张脸还会有表情呢,早知道我学戏剧去了。” 杨红说:“别装蒜。你要是以前没有过,为什么新婚之夜那么老练?” 周宁回想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在新婚之夜是如何老练的,不过似乎还真是没有新手的慌张,不是因为艺高人胆大,而是知道杨红肯定更不懂。在一个完全不懂的人面前,还有什么好慌张的?做错做对,反正她又不知道。精神上没负担,行动就显得胸有成竹。想不到技术上没差错反倒成了坏事,给妻子留下一个熟能生巧的印象。早知道这样,自己就装着个磕磕绊绊,不得要领,说不定就没今天的麻烦了。 他停了笑,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对天发誓,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对天发誓有什么用?你又不信天。” 周宁无心恋战,有点后悔自己挑起话题让妻子来拷问自己,于是说:“我不知道怎样证明自己的清白,我羡慕你们女人,得天独厚,有个处女膜,像正规大学颁发的学位证一样。我们男人先天不足,无论怎样清白,都只能拿个水货学位,用人单位承认就承认,不承认也没办法。” 第一章(3) 3 “嗨,是不是特蕾莎?” 杨红正在回忆时,忽然觉得右肩被人轻拍了一下,忙睁开眼,发现右手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但想不起是谁。 还没等她作出反应,女孩便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上下左右打量着说:“哇,真是特蕾莎,剪了个长碎发,又穿得这么可爱,刚才还以为认错了人!” 杨红听女孩提到自己的发型和衣着,只觉得一股热浪从两个耳朵边烧起,脸上绯红,好像撒谎被人当场戳穿一样,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几件旧衣服了。头发倒是新剪的,本来说剪齐就行了,哪知美容店那几个师傅听说我要出国,都劝我剪个长碎发,说是以后料理起来简单。听说在美国烫发贵,所以就剪了这个发型。” “这样挺好的,”女孩按她坐下,自己也在她右手边的18b上坐下,“你背景审查通过了?”说完又笑起来,“好老土的问题,不通过你怎么会坐在国际航班上!” “五月份就通过了。”杨红见女孩没再注意她的穿着,松了口气。 “我也被审查背景了,等到八月中旬才签到证,美国很多学校早就开学了,别人早去美国了,搞得我现在一个人飞去,路上得几十个小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好,现在碰到你。” 杨红想不起女孩的名字了,但从她知道自己有特蕾莎这个英语名字来看,一定是新东方口语班的同学。四月份,杨红报名去新东方的听力和口语班上了一个月的课。 “你是新东方的吧?”杨红略带抱歉地说,“有点想不起你的名字来了。” “我是特蕾西,跟你一样,都是朱彼得班上的。你肯定不记得我了,”特蕾西调皮地说,“不过你那时可是像朱彼得说的那样:‘鸡立鹤群’,我们班肯定每个人都记得你。” 杨红听她提起朱彼得,想起他上课第一天对自己的嘲笑,有点不快地说:“那个朱彼得,油嘴滑舌,哪里像个老师。” “朱彼得说话是太损了点。”特蕾西说,“不过,你还别说,经他那么一调教,你还真大变了样。你瞧现在你这打扮,比三个月前至少年轻了十岁。不认识的人还以为你本科生呢。” “还本科生,都研究生导师了。”杨红嘴里谦虚着,心里却十分舒坦,对朱彼得的恨意也消了许多。 “听说你那会儿在校长面前参了朱彼得一本,后来怎么样,把朱彼得赶走了没有?”特蕾西好奇地问。 “没有,”杨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是要把他赶走,只是刚开始不太习惯他那样的教学方法。”她不想提那件尴尬的事,于是问道,“怎么,你不知道他一直教完我们那个班?” “我没上几天课就走了。” “是吗?为什么?” “忙起来了呗,”特蕾西对杨红挤挤眼,学着朱彼得的腔调说,“我他妈真忙,但不是忙***!” 第一章(4) 4 在遇到朱彼得以前,杨红根本不知道这个f-word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英语里面的“4-letter-word(四个字母的词,骂人话)”,她也不用中文里的脏字。她是老师,讲究个为人师表。 但她忽然想起周宁倒是有点喜欢说话带个脏字,而且使用这个字的频率很高。 结婚前,杨红没怎么注意到他这个习惯。一来因为周宁正在热恋之中,对自己的期待值也比较高,身不由己地就想把自己造就成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二来因为还没领结婚证,怎么样都觉得像是没转正的学徒工一样,总想在老板面前留下个兢兢业业的印象,脑子里那根弦就绷得比较紧,嘴上也就多个岗哨。那时不要说是指代那个部位的字,就连与那个部位相邻地区的词都从他口中消失了。明明是肚子疼,说出来就成了“胃疼”。 其实那时即便偶尔疏忽,用了那个字,杨红也不会注意,因为杨红自己也处在热恋之中,脑子也是晕晕乎乎的,而且杨红跟周宁的老家隔山隔水,两个人的家乡话完全像两种不同的语言一样,指代那个部位的当然是完全不同的名词。周宁的那个x字,对杨红来说完全是个生词,恐怕查字典都查不出来,即使查出来也没那个释义。 结婚后,周宁就有点大意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把这个字在他家乡话中的字义告诉杨红。杨红知道了这个字的含义后,觉得很刺耳。为此,两口子经常发生口角。 后来经周宁赌咒发誓地解释,尤其是杨红到他老家去过了几次,亲耳听到那里的人讲话,才知道周宁说的基本属实。 周宁在那个镇上颇有名气,虽然镇上也不乏出了大学生的家庭,但娶了博士做老婆的,他还是头一个。而且老婆还是党委书记,小镇的人不管你是院党委书记,还是校党委书记,是正书记,还是副书记,一律称之为“大学的书记”。每次一听说周家的老二带老婆回家探亲来了,镇上相干不相干的人就会跑来坐一阵儿,闲聊聊,看看城里媳妇的模样。 如果是暑假高考之后,就有络绎不绝的人,提着礼物,来求大学的书记把自家的子女招到h大去。周宁一般还是很考虑杨红的难处的,能拒绝的就拒绝了。不过有时来求他的是自家的亲戚,或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被人灌几杯汾酒或者是茅台,就一口应承下来。趁着酒兴,就大着胆子把自己的应承告诉杨红,弄得杨红十分为难。开后门招这个学生吧,违背政策,整起风来,吃不了兜着走。而且自己权力有限,不像镇上人想的那样:既然是大学的书记,在自己的大学还不是一手遮天?想招谁就招谁,你说不行,肯定是嫌礼物送得太少,或者是交情不够。 所以搞到最后,杨红就怕跟周宁回老家,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周宁说她是厌恶他的家乡,嫌他是乡下人,在他的亲戚朋友面前摆架子,存心让他丢脸。杨红说他一回老家就是烟酒牌,还拉扯来一大堆人情后门,害她违法乱纪。起先两个人都怕家人知道,所以就折中,哪个的老家都不去,就待在h市。吵到后来,就有点顾不上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 有一次,周宁竟然丢下怀孕的杨红,一个人跑回老家去了。 第一章(5) 5 “看你那个样子,还在恨彼得啊?”特蕾西见杨红怔在那里,以为她还在为新东方的事生气,就笑着说,“难怪有人说无情才是真豪杰,原来仇恨就是力量。”特蕾西见杨红嘴张了张,好像要解释的样子,也不给她插嘴的机会,继续发挥自己的理论,“就因为你恨他,你对他才有免疫力。不像别的女孩,第一天就被他电倒,成了他的扇子。你知不知道那个萨曼莎?她可不是一般的扇子,可以称得上是铁扇公主级的。彼得到哪里开班,她就扇到哪里听课。上个月彼得去了美国,听说萨曼莎就扇到美国去了。” 杨红觉得特蕾西说的话,有点像托福听力考试的那些段落,那里面一个一个的词,似乎都不是生词,听的时候以为个个都听懂了,但回头来想整个段落的意思,却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听懂。听力老师总说不要为了一两个词在那里流连忘返,你把一段话当作整体听完了,那一两个不懂的词在上下文里面,自然就好懂了。但对杨红来说,如果有那么一两个关键词不懂,整个一段就全部泡汤了。 像特蕾西的这段话,“免疫力”是耳熟能详;“什么什么就是力量”更是个天天讲的句型;“无情才是真豪杰”,好像是鲁迅的名言,又好像不是。是不是无所谓,听得懂就是了。但就因为她不懂那个“扇子”什么的,这一段话就把她听得一头雾水,最后只记住了一点:朱彼得和萨曼莎到美国去了。 特蕾西谈兴正高,杨红也不好问她扇子的事,就由她去讲。 “你还记不记得彼得的开场白?超级幽默!”特蕾西一扭身从座位上站起,也不管前后的人都在看她,只管学着朱彼得的口气说: “我叫彼得朱,你们可以叫我彼得朱,或朱彼得,或彼得,或朱。你们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 学到这里,特蕾西更来劲了:“叫我彼得朱的人——是崇洋媚外的人;叫我朱彼得的人——是土洋结合的人;叫我彼得的人——是我的至爱亲朋;叫我朱的人呢——哈哈,是喂猪的人。” 特蕾西学到这里,已笑得花枝乱颤。杨红也附和着笑,心里却想,看来我对朱彼得还真的有免疫力,他这番自我介绍,还真没把我电倒,而是把我气倒了。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不传授知识,却在那里油嘴滑舌,哗众取宠,如果是我院里的老师这么教书,早就受到警告了。 杨红最反感的是朱彼得的汉英混杂。她自己能讲好几种方言,但她从来不把两种方言夹杂在一起说,免得别人听了难受。她在学校跟同事和学生讲普通话,在家跟周宁讲h市话,回自己的老家跟父母讲家乡话,在周宁老家,她基本是打哑语,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嘛。等她到了美国,她当然就要讲英语,她就是为这才到新东方学听力和口语的。哪知这个朱彼得却把个英语和汉语混在一起,使她听得很难受。你说英文就说英文,说中文就说中文,知道你是在说哪国话,听的人心里也有个准备,知道把大脑里哪个字库打开。你一下中文,一下英文,别人刚刚顺着中文的思路开始走,你又换成英文了,别人又要忙不迭地换一条思路。 杨红恨朱彼得的中英混杂,就像恨周宁在她开车时老叫她换道一样。每次杨红开车,只要周宁在旁边,她就没有好日子过。好端端的一条道他不让你一口气开完,无端地就逼你换道。 “换左边去!左边去!”她刚换了道,惊魂未定,气还没喘匀,周宁又叫了,“右边!右边!见鬼。叫你换你不换,现在被人家超了。” 第一章(6) 6 “你不知道,彼得的杀伤力好大哟。”特蕾西夸张地说,“他往讲台上那么一站,把手往口袋里那么一插,那个性感甫士一下就把那些个妹妹电晕了。”特蕾西说着就学朱彼得把两手往屁股后头的口袋里一插,稍稍偏着个头,眯缝着眼,脸上似笑非笑。 杨红笑着说:“你学得还真像。”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就能迷倒人呢?真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同样一个朱彼得,杨红第一天看到的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穿一件旧t恤,一条半短不长的裤子,惊心动魄地挂在胯骨上。裤子上有数不清的口袋,横七竖八地贴在那里。头发是湿漉漉的,像刚从澡盆里爬出来一样。后脑勺和两边的头发短得像周宁的寸头,但在前额上,却有长短不一的一撮儿,像被人踩过的麦田,东倒西歪,杂乱无章。走到教室门边时,他手里还有小半截烟,也不舍得丢,就一脚踏在门里,一脚踩在门外,深深地一吸,只见吞云,未见吐雾,就已经站到讲台上了。等他开口做自我介绍时,吸进去的烟才从他头上各个通风口里袅袅地飘出来。 “听没听说过‘备皮’啊?”特蕾西憋着个男声,“‘备皮’就是医院里动手术之前,先把病人拉出去,剃毛消毒,为手术做好准备。我的课呢,是为你们出国‘备心’。你们先被我雷几回,到了国外,就不会被文化冲击折腾得半身不遂了。” 特蕾西学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评价道,“他哪里是‘备心’?明明是‘偷心’。不过他放电倒是真的。”特蕾西说着就往后一倒,做晕倒状。 杨红看见特蕾西那件本来就开口很低绷得又紧的衬衣,被她这样一倒,胸前就形成一个大大的v字,v字顶端那粒纽扣岌岌可危地悬在那里,很替她捏把汗,生怕她再往后倒,那粒扣子就会蹦脱,胸前那两个乱颤的东西就会飞弹而出。杨红赶快把她扶起,转个话题:“你说朱老师到美国去了?怎么没听他说起过签证的事?” “哪个朱老师?噢,你说彼得啊,”特蕾西说,“他签什么证?他有绿卡的。回去坐移民监去了。” “噢,那萨曼莎呢?她也是有绿卡的?”杨红想,有绿卡的人教口语还说得过去,有绿卡的人来新东方学口语就奇怪了,“萨曼莎?她要绿卡干什么?她老爸是xxx,搞个出国机会还不容易?” 杨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省委书记xxx?” “本省莫非还有第二个xxx么?”特蕾西恍然大悟,“原来你不知道啊?难怪你敢告彼得的状,我说你怎么那么大胆呢。搞半天是无知者无畏。后怕了吧?”她安抚性地拍拍杨红的手,“幸好你的状没告下来。不然,你要真把彼得赶走了,萨曼莎肯定在她老爸面前参你一本,叫你死得难看。” 杨红想,反映一下朱老师的教学情况,应该罪不至死吧?她有点好奇地问:“这个朱老师到底有什么迷人之处,惹得省委书记的女儿穷追不舍?” “拜托,拜托,你别一口一个朱老师好不好?你叫他朱老师,听着巨搞笑。”特蕾西说,“他的迷人之处,还真不好说。可能是他身上有几分邪气,又有几分正气,够酷吧。” 杨红担心地说:“知道他有几分邪气,怎么还追呢?如果他利用萨曼莎的年轻无知——” 特蕾西不等杨红说完,就一拍巴掌,笑道:“彼得给你起的英文名还真传神,特蕾莎!” 杨红脸一红,想起当时朱彼得听说她没英语名字,就问她叫特蕾莎行不行,她不知道朱彼得是在影射她像修女,就没反对。 “嗨,特雷莎嬷嬷,”特蕾西一本正经地说,“您老人家怕彼得把萨曼莎吃了?你那是老皇历了。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吃谁咧。据我的分析,彼得应该喜欢你。” 杨红一愣,觉得特蕾西的思维跳跃性太大,她有点无法适应。“喜欢我?”她问,“他多大?我多大?他肯定比我小呢。” “可以姐弟恋嘛。” “我婚都结了,小孩——” “可以婚外恋嘛。” 杨红摇摇头:“你简直乱点鸳鸯谱,你知道我很讨厌他的。” “就是因为你讨厌他,他才要追你。”特蕾西分析说,“你看那电影里面,男孩肯定不爱那一群爱他的女孩,而偏偏去爱那个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对他不理不睬的女孩。他想,我倒要看看那女孩有什么本事,敢对本公子这种态度。于是他就猛追。” “这不是赌气吗?” “开始是赌气,追着追着,就真爱上了。” 杨红想想,有几部电影还真是这样。她笑笑说:“那不都是电影吗?” “你忘了彼得说的?现在是生活模仿艺术的年代了。喂,你和彼得模仿到哪一段了?” 第一章(7) 7 杨红说,“突然想起语文老师说过艺术来源于生活,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生活模仿艺术。” “艺术来源于生活?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你怎么像那个笑话里的老家伙?住在深山老林,一辈子没离开过他那个山沟沟。后来公路修到他家门口,他逢人就问‘日本鬼子赶走了没有?’” 杨红一笑,“不对吧,他没出过那山沟,怎么又知道日本鬼子呢?” “笑话嘛,你能跟它较真儿?”特蕾西也笑起来,“算了,说正经的,你跟彼得模仿到哪一段了?” “什么哪一段?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有几段。” “不就那几段吗?第一段:相遇;第二段:相恨。你们已经过了这两段了。第三段:相识;第四段:相知;然后是相恋,相爱,啪!搞定!” 杨红听特蕾西说得振振有词,最后还打个榧子1,觉得挺好笑,“就这么简单?后面就没有了?” “都到相爱了,还有什么?再有就不是艺术,变成生活了。”特蕾西撇撇嘴,“所以电影都是写到相爱为止的,最多加个婚礼,然后就‘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去了’。” 杨红不同意,“不会吧,有很多电影都是写婚后的事情的。” 特蕾西想了想,说:“那又是另一个路子了。第一段:相遇;第二段:相恋;第三段:结婚;第四段:第三者插足。这后面就是多项选择了,任选一个。 a:离婚,跟第三者在一起; b:离婚,第三者跑了,再找第四者; c:不离婚,丈夫痛打第三者一顿; d:不离婚,第三者痛打丈夫一顿; e:丈夫和第三者痛打妻子一顿,两人结为同性恋。” 特蕾西说到这里,已笑得直不起腰来。杨红也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她问:“有点不对噢,你这是说女人红杏出墙的故事的,实际生活中,还是男人有外遇的多吧?” “这不是顺着你跟彼得的故事在说吗?”特蕾西说,“男人有外遇,前边几段一样,就是这个多项选择要变一变了。 a:老婆寻死觅活,不肯离婚,老公只好一妻一妾,享齐人之福; b:老婆与第三者同归于尽,老公另觅新欢; c:老婆杀第三者,判终生监禁,老公还是另觅新欢; d:老婆废老公,切了他的小弟弟,从此相安无事,白头到老; e:老婆和第三者联手,痛打老公一顿,两人结为同性恋。” 杨红指着特蕾西,笑得直不起腰来。但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来了。 第一章(8) 8 特蕾西见杨红突然不笑了,问道:“怎么啦?被血腥味吓坏了?你知道我是晚报跑社会新闻的,写东西讲究轰动效应,不然发行量上不去。你担个什么心呢?以你跟彼得这种速度,再发展十年也到不了‘丈夫和第三者痛打妻子’的阶段。”特蕾西很体己地拍拍杨红的手,“说真的,你在这个相恨阶段上,是不是停留得太久了?不就是为彼得说你‘鸡立鹤群’的事吗?” 杨红听她提起那件事,觉得自己被特蕾西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扯回了现实,不过谈兴已经大减,只懒懒地说:“不是那么简单。” “我觉得彼得那天并不是针对你的,如果我没记错,他是这样说的,”特蕾西用尖刻的腔调说,“大陆的女生呢,就不问是什么场合,春夏秋冬,婚丧嫁娶,一律是西服对付你。哪怕是到野外烧烤,她也是西服革履,又怕冻了她那双老寒腿,就先来一条棉毛裤什么的,再在上面来一长统丝袜,那小腿上鼓鼓囊囊,像下肢静脉曲张一样。站在一群t恤牛仔的老美中间,犹如‘鸡立鹤群’。” 杨红说:“那天就我一个人穿西服和棉毛裤,如果你们觉得他说的不是我,干吗都望着我笑?” 特蕾西笑着说:“你还真穿了棉毛裤在里面啊?其实你是坐着的,我们只看见你穿西服,不知道你穿棉毛裤,估计彼得也不知道。不知者不为罪。还有别的吗?” 杨红想了想说:“我就听不惯他那种口气,好像美国就什么都好,中国就什么都不好一样。自己也是中国生中国长的,一到了美国,就好像自己生来就是美国人一样。” “噢,这么大的帽子啊。”特蕾西笑着说,“这又是为哪件事?是不是我走后发生的?” 杨红想了想,说:“这种事多呐,你走之前走之后都有,你不记得他第一天就把美国的老师捧上了天,把中国的老师贬下了地?” 特蕾西想了一下:“噢,我知道了。你说那件事啊。那没什么呀,他说美国的老师怕学生说他讲课无趣,所以就想方设法把话说幽默一点,让学生爱听,就像他们的药丸,总要包上一层糖衣,让你爱吃。如果学生说他无趣,那他就感到无地自容,比被人说他没水平还伤心。” 杨红说:“但他是怎样评价中国老师的呢?说我们一天到晚拉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讲课枯燥无味。不管什么东西,都要制成一剂黄连苦药,叫你难以下咽。还动不动搬出个良药苦口的道理吓唬你,逼着你喝。熬剩的药渣都不让倒,期末拿出来,熬一熬,再喝一遍。” 特蕾西说:“我敢担保彼得不是说你的,你肯定不是他说的那种老师,不过有些老师确实是那样,讲课像催眠曲,一听就想睡觉。” 杨红苦笑一下:“我觉得教书最重要的是传授知识,把知识性的东西讲清楚了就好。我们搞理科的,怎么把课讲幽默?难道你能把那些基因编成一个笑话讲给学生听?” 特蕾西说:“那倒也是。” 杨红说:“这两件事,我虽然觉得他做得不对,但还可以说只是我们两个人观点不同,但有些事,真是太过分了。” “什么事,你这么生气?” 杨红想到好几件事,可能都是特蕾西走后发生的,她觉得那些话她没法对特蕾西学说,就选了一件特蕾西也知道的,“就说我问他动名词和分词区别的那一次吧,你也在班上的,你肯定知道我说什么。” 特蕾西做个鬼脸,说:“是不是那个‘我他妈真忙,但不是忙***’的例句啊?” 杨红红着脸说:“不是那句还能是哪句?你看,这样的东西也拿到课堂上来讲,还说是他的经典例句。” 特蕾西说:“我记得他没有在课堂上讲噢,他说中国的考试题可能会问你一个词究竟是动名词还是分词,但美国人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他们不管它是什么词性,只要从上下文里知道意思就行了。彼得只把这句话写在黑板上,说你们把这句搞懂了,动名词和分词的区别就搞清楚了。” 杨红想起那天她因为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还把这个例句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以为得了真传,从此就知道动名词与分词的区别了。回去一查字典,才知道f-ck是那个意思,当时就觉得好像被人调戏了一样,怒不可遏,要去找新东方的校长。周宁劝她再查查语法书什么的,说不定有什么别的意思。两个人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名堂。后来周宁用了一个文雅的词,试着翻译了一下,说“是不是应该理解成‘我做爱忙,但不是忙做爱’?”杨红想,不管你忙什么,这样的句子拿到课堂上做例句就是不应该。英语里头动名词分词一大堆,你用哪句不行,偏偏用这句? 第一章(9) 9 特蕾西格格笑了一会说:“哎,你还别说,我想半天,还真想不出一个比这更精练的例句。同一个词在同一个句子里出现两次,第一次是分词,第二次是动名词,意思是‘我很忙但不是忙那事’。你能想出一个更好的例句吗?” “我想不出。”杨红赌气地说,心里却想:看来周宁那个翻译是不对的。不过我的气也不是生得完全没理由,至少有一半还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特蕾西说:“其实很多人爱说这个字的。我们报社有几个家伙,嘴里经常是f-ck来f-ck去的,听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可能因为英语是别人的语言吧,有很多词,你用汉语说不出口的,用英语说就不觉得什么。比如你用中文说‘性交’说不出口,但你说‘makelove’就觉得没什么。” 杨红想,你还说用中文说不出口,你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她不想指出这一点,因为要指出来,自己也要说出那个词,于是说:“那他也不该把这样一个句子给一个女人,叫她去查啊。” 特蕾西诡秘地一笑,“说不定这正是他追你的一个办法呢!你没听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看了这样的句子,就在那里浮想联翩,想入非非,把个粉脸羞得通红……” 杨红找不出话来回答,只无可奈何地指着特蕾西,“你乱讲些什么啊!” 特蕾西涎着脸说:“你没听彼得说我们晚报记者擅长的就是写八卦文章?” “他说你写八卦文章,你也不生气?” “生什么气?八卦就八卦,有人看就有人写。”特蕾西打个榧子,“好了,搞定!几个误会全部澄清,相恨阶段结束,进入相识阶段。正好你要去美国,而彼得已经在美国了。我跟你八卦一把: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推开房门,发现彼得就站在你门外,向你负荆请罪。” 杨红正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同志,请问你的座位是18b吗?” 杨红和特蕾西循声望去,见是一位中年妇女,穿着银灰色西服,戴眼镜,脸上汗涔涔的,正指着特蕾西坐的位子。 特蕾西明白过来,说:“噢,这不是我的座位,我在36a。” “那这个就是我的座位了。”妇女如释重负,“我刚才被挤在外面进不来,起飞时间到了,我连安检的门都没进。多亏一位空姐过去把我们领进来,不然有一二十人都误了这趟飞机了。” 特蕾西和杨红同时看看表,不约而同地叫起来,“晚点三十分了!” 杨红担心地说:“我在汉城还要转机的,现在晚点这么多,还能赶得上吗?” 特蕾西说:“我也是在汉城转机的。” 前排座位上的一个男人转过头说:“我们都是在汉城转机的。机上刚才已经广播过了,说机票上写的飞行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实际只要一个半小时,早就留了一手了。你们刚才只顾讲话,大概没听见。” 杨红的脸腾地一红,心想,刚才以为邻座都是韩国人,讲话毫无顾忌,没想到这人是中国人,刚才说的话他肯定都听见了,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特蕾西对那个妇女说:“可不可以跟您换一下?36a,是靠窗的。我想跟我朋友坐在一起。” 妇女顺着特蕾西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那边都是男的,又不像是中国人,我还是坐这里吧。”她指指杨红,“路上我还可以跟她说说话。” 特蕾西站起身,说:“也好,我去泡那几个韩国哥哥。”她挤到通道上,对杨红说:“待会儿到了汉城再跟你聊。”说完便施施然朝36a走去。 杨红的邻座,大概四十左右,已把西服脱去,只穿一件很透明的衬衣,汗湿了,贴在身上,把里面的乳罩清清楚楚地印出来,因为有点发福,乳罩带子深深地陷进肉里。杨红心想,这么热的天,还穿西服,也不管是什么场合,还有那乳罩,真的跟朱彼得说的那样,像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身上的子弹带,只不过是换作两个手雷,暗藏在透明的军服下罢了。 刚想到这里,杨红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啦?真的被朱彼得洗了脑了,看不惯中国人了,连场合都用上了! 第二章(1) 第二章 1 飞机终于开始滑动。杨红的座位是18a,靠窗,机票是托她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买的。杨红选这个座位,不光是因为它靠窗,主要是图个吉利,因为杨红的妈妈自从听说女儿要出国,就一直担心得不得了,老觉得女儿是要到那个人手一枪、黑帮泛滥的国家“头朝下在餐馆洗盘子”去了。签证还没下来,妈妈就跑到庙里为她求签占卦,结果求得一个“不宜出行”的中下卦,更加反对杨红出国。杨红虽然也有点信签语,但这次出国机会来之不易,特别是被检查一通,反而坚定了出国的决心,滋生出一股逆反情绪,心想,你美国搞得那么神神鬼鬼的,不让人进去,我偏要进去看看。 杨红把头靠在窗上,看飞机慢慢滑向跑道,心想,不知儿子和丈夫这会儿在干什么?她知道儿子对她出国,其实并不伤心,每次问他“妈妈走了你想不想”时,他总是说“想”;问他哪里想,也煞有介事地指指胸口说“这里想”。杨红知道这是保姆教他的。当杨红换一个方式,问他“妈妈去美国好不好”时,儿子总是很开心地说:“好!好!妈妈去了美国,我就不用上幼儿园了!”把杨红听得透心凉。 周怡从三岁开始上幼儿园,一年多来,差不多都是三天打鱼、十天晒网,或许晒网的时间比十天还多一些。有时是因为生病,周怡经常感冒,动不动就搞到要上医院输液的程度,从上医院到恢复总得一个星期左右,这段时间就理所当然地不送他上幼儿园。就算没病时,说服他上个幼儿园也像中东和谈一样,费尽口舌最后还是要动武,每次都是杨红把大哭不止的周怡硬抱上车,嘴里还要加些“再哭就不给你买麦当劳”之类的威胁才能把他弄到幼儿园去。杨红就不明白,赞助费交了大几千,平时也没少给儿子的老师送礼,怎么到头来幼儿园还是办得如此恐怖。光看儿子脸上的表情,你还以为不是叫他上幼儿园,而是拖他上杀场。 儿子对自己不留恋,杨红心里也不怪儿子,他还小,还不懂母亲当年怀他生他受了多少苦,也不理解父母送他上幼儿园的一番苦心,他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点利弊,上幼儿园要受老师管束,在家就可以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但杨红心里还是有一点伤心,听说可能有半年见不到妈妈,儿子反倒欢欣鼓舞,拍手叫好,做妈的做到这个份上,说不伤心是假的。 丈夫周宁倒是说了好几次“舍不得你走”,但杨红觉得他舍不得的是两人的夫妻生活。她知道周宁有个毛病,如果他起了那个心,却又办不成那个事的话,他就会疼痛难忍,用周宁的话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受活罪”。 周宁说他这个病是跟她谈恋爱时落下的。那时候,两个人见面免不了要搂搂抱抱,一搂一抱,周宁就免不了蠢蠢欲动,久而久之,那地方就开始疼痛。 好在两个人一毕业就结了婚,结束了那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 第二章(2) 2 杨红的蜜月正是在暑假里。那时她刚留校,还没开始上课。周宁分在e市的一所中专里,也有暑假,所以也留在h市。两人天天待在一间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周宁就难免有想法。但每次才起个头,杨红已是苦不堪言,周宁只好作罢。周宁这样多次希望,多次失望,也疼痛起来,弄得坐立不安。 杨红见周宁疼痛难忍,就建议周宁去看医生。周宁说,不用看,我这应该不是病,倒劝杨红去看看医生。 结果,两人都不愿去看医生,也都不勉强对方去看医生,心想如果对方真是有病,传出去自己也不光彩。于是两人就决定还是靠自己,去找些书来看。杨红去图书馆查,周宁就去书店找。最后,还是周宁买的一本《家庭生活大全》讲得比较详细一点,里面有一章是有关夫妻生活的。两个人把那一章通读了一遍,觉得找到了原因,书上说那叫“阴冷”,就是女人对房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就会觉得疼痛。 周宁就拿着书,挑几条妻子方面的原因问杨红:“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性是件丑事脏事,同房时有犯罪感呢?” 杨红想了想,说:“我觉得我没有。如果是婚前做,我可能会觉得羞耻,但现在婚都结了,我也想把事做好,怎么会有犯罪感呢?” 周宁想想也是,就再读一条:“是不是小时候受过性侵犯,有过什么痛苦的性经历呢?” 杨红急忙摆手说:“别乱往我身上套了,你知道的,新婚之夜是我第一次。在那以前,连手都没有被男人碰过。” 周宁再看看丈夫方面的原因,担心地说:“难道是我的问题?是因为我第一夜太鲁莽,使你产生了惧怕的感觉?” “也不是。”杨红想,你那时就是再鲁莽,我也不会介意的。 周宁说:“那就只能是这最后一条了,说女人性兴奋来得比较慢,如果做丈夫的事前爱抚不够,而妻子又太害羞,不够投入,就会疼痛。” 杨红想,这个理由还令人满意,基本上是各打五十大板,丈夫和妻子的责任是一半一半,就说:“应该是吧。” 找到了答案,两人都很高兴,当场就决定理论联系实际,亲自试一试。到这时才发现书上开的处方也很含糊,只讲做什么,却不讲怎么做。周宁就试探着在杨红身上四处乱摸,一边急切地问:“有没有感觉?有感觉没有?” 杨红看他这样急切,好像一个懒惰的学生,做作业不愿自己独立思考,只一迭声地问老师答案一样,除了觉得很滑稽,没什么感觉。试着试着,两个人就忍不住笑起来,杨红说:“我们两个真是书呆子。” 周宁说:“我们算什么书呆子?听说有两个学物理的,新婚之夜就并排躺在那里,中间隔着二十厘米,手握着手,等着阴离子阳离子从他们手上传给对方去交合呢!” 第二章(3) 3 男女之间,即便是做了夫妻,很多时候,也还是如歌中唱的那样:“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或许正因为做了夫妻,离得太近,失去了旁观的距离和心态,才变得不懂彼此的心了。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 当杨红在那里愁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周宁一点儿也没觉察。 其实周宁那时也有他自己的愁,因为他曾对杨红许过一个大诺,说:“蜜月,蜜月,就是要蜜一整个月嘛。我要连续做一个月,天天做,不间断。”周宁有了这个诺言的约束,就一门心思放在如何部署兵马粮草,以求绝不食言上。做一次,就舒口气: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但是任何事情一旦变成任务,即使不使人兴味索然,也难免让兴趣一落千丈。久而久之,周宁就发现有时对这个任务有了一点偷工减料的想法,就像他对待所有的作业和实验一样。有时又因为在外面下棋打牌搞得太晚,回来后倒头就睡,难免误个一天。 不过周宁绝不认为是自己能力不如人,他的理论是,如果我都做不到三十天,那别人也做不到,只能是在那里瞎吹。周宁这样想,就少了许多烦恼。用心理医生的话来说,就是他的心理比较健康,而杨红那种就不太健康,因为她一旦发现自己与众不同,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不对头,无法开解,活得太沉重。 周宁只担心杨红会记得他说的话,天天来检查他有没有食言。像杨红这样办事认真的人,肯定会发现他漏了一两天,如果问他一句“昨天你怎么没做”,那他真的要无地自容了。他见杨红也不来检查他有没有实现诺言,觉得杨红也很体贴。 如果杨红知道周宁的想法,或者周宁知道杨红的想法,一定会觉得这是典型的同床异梦。 既然夫妻俩都有自己的心思,而对方又都不在意,两人就都把工作的重心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家里除了用过的课本,没别的书,杨红就对《家庭生活大全》上的其他部分感起兴趣来。《家庭生活大全》号称“大”而“全”,也当得起这个书名,有关家庭的方方面面,都有涉及。杨红想,老年保健现在还用不上,生儿育女也还早,种花养草又没有地方,还是从毛衣编织和饮食起居做起,先学做饭和织毛衣。 正好周宁那件毛衣,历史实在太悠久了。听周宁说还是若干年前,他妈妈卖了一头猪,在一个某地买了毛线,请一个谁们织的。那个谁们也太黑心,克扣了大半毛线,只给他织了件当时就只算贴身的毛衣。每次听老妈痛骂那个黑心的谁们,周宁就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以后不用卖猪买毛线了,直接把那张猪皮给我穿就行了,还可以省下猪肉自己吃。” 杨红就兴致勃勃地去买了一些毛线,又将周宁的破毛衣拆了,洗了,加了新线,照着书上的指示,一针一线地编织起来。织了一截,效果还不错,就想,原来这些事也并不难,以前看寝室里一位大姐织个围巾,还把别人佩服得一塌糊涂,其实自己也会做的,不比读书难。杨红就一路织下去,第一次就成功了,因为是严格按照书上说的比例去起针的,一米七五的周宁一穿,恰恰合身。织出了信心,也织出了兴趣,杨红就又买了毛钱,给周宁和自己织毛裤。织到后来,隔壁的王大姐都要来向杨红请教了。 第二章(4) 4 虽然h大青年教工食堂暑假里也还开着门,但如同任何一个大学食堂一样,办堂宗旨都是为学生说俏皮话提供素材的,色香味不在他们的议事日程之上。杨红和周宁在h大食堂吃了四年,早已吃得不耐烦了,杨红就照着《家庭生活大全》做起菜来。她虽然也像所有的书呆子一样,对书中所说的“盐少许”之类的含糊不清很不满意,但她是做实验出身的,知道实践可以出真知,只要循序渐进地加大投放量,慢慢会摸出道道儿来。所以杨红就常常是先放一点盐,炒两勺子,就尝一尝。不够咸,再放一点盐,再炒再尝。如果不慎放了太多盐,她也悟出该如何补救,无非是加些糖,加些醋,把焦盐搞成糖醋就是了。 后来,连周宁也摸出了她的规律,见她放糖就问:“盐又放多了?” 杨红只笑而不答。吃饭的时候,杨红常常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周宁津津有味地吃。周宁起初还问她:“你怎么不吃?”后来知道她做饭时一路尝味,已基本上尝饱了,也不再询问,只管风卷残云般把饭菜打扫干净,知道这是对杨红最大的奖赏和鼓励。周宁是个好客的人,又爱喝酒,但杨红不会喝。酒桌上没有人陪着喝,就像谈恋爱没有对象一样,虽然可以暗恋,可以自恋,但都不过瘾。所以周宁很快就开始物色酒友。 那时他们住的是一幢有内走廊的青年教师宿舍,走廊两边是一些十平方米的房间,走廊有两米多宽,算是厨房,两边沿墙根儿都摆着煤气灶。一到做饭的时候,家家都在门前炒菜,一时锅盆齐鸣,蔚为壮观。 杨红从小就听父母说“吃得亏,拢得堆”,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不怕吃亏,就能交到朋友,所以杨红一向是不怕吃亏的。以前住学生寝室,都是别人不要的床位她要,别人不扫的地她扫,别人不倒的垃圾她倒,所以跟人处得很好,自己也未见有多大损失。现在住在青年教师宿舍里,做了菜,少不了请左右邻居品尝。同楼还住着几个未婚教师,也懒得自己开火,杨红就经常叫他们过来吃饭,一来陪周宁喝酒,二来也让他们打打牙祭。慢慢的,杨红做的菜在那栋楼就很有名气了。有时哪家请客,竟会提几斤排骨来,撂在杨红家,说一句:“做红烧排骨,今天下午请客要的。”杨红就洗净了,烧好了,放在那里,贴个条子,免得待会儿有人来拿时搞错了哪盘是哪家的。 杨红对周宁,起初也是执行着“吃得亏,拢得堆”的政策。不仅做饭,连洗碗也包了。周宁有个坏习惯,每次吃完饭,就要上厕所,小时候总是被他妈骂是“直肠子”,所以杨红想都没多想,吃完饭就把用过的锅盆碗盏什么的拿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房洗了。等周宁从厕所归来,杨红早已把一切收拾停当了。 杨红没想到政策都有个执行范围,超出了范围就会适得其反,就像汉族地区的计划生育政策如果照搬到少数民族地区就会引起强烈抵抗一样。 很快就有人打趣周宁:“嗨,你夫人出得厅堂,进得厨房,怎么会看上你的呀?” 周宁听了很得意,“肯定是我有什么闪光之处,她看得见,你们看不见。” 还有人见杨红在那里忙活,而周宁在外与人下棋打牌,就笑杨红,“嗨,田螺姑娘啊,你家那个耕田的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对面的毛姐就说得直一些,“杨红啊,怎么总是你在做饭洗碗呢?我跟老丁都是一个做饭,一个洗碗。做饭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饭,公平合理,天公地道。” 杨红突然被人问到这个问题,答不上来,就说:“周宁他不会做饭。” 毛姐就一针见血地说:“说不会是假的,他要想学,还会学不会?你不也是刚学的吗?” 毛姐的丈夫老丁就在旁边添油加醋,“就是,就是,做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做不做是态度问题。” 毛姐纠正说:“水平是可以提高的嘛,如果他真的爱你,心疼你,他什么样的事都学得会。” 杨红听了这些话,就愣在那里,突然想起好像别人的丈夫都做饭的,最少也洗碗洗衣服什么的,只有她,总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忙活。她觉得毛姐的话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这不单单是一个做饭洗碗的问题,这个问题要从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这能看出周宁疼不疼她,爱不爱她。谈恋爱的时候,都是周宁为她去食堂打饭、打水,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外面玩。现在刚结婚,他怎么就变得什么也不干了呢?难道爱情这么快就消逝了? 第二章(5) 5 杨红跟周宁商量:“每天都是我做饭,别人都在议论,今天下午你做饭吧。”周宁也知道有人在那里议论,但没想到杨红这么快就觉悟了,心里不快,忽然很理解为什么资本家恨那些搞工运的人:工人在那里心甘情愿地受剥削,就是你们这些人,七挑八挑,搞得工人提条件,闹罢工。但周宁怕杨红生气,就一口应承下来。 杨红也舒了口气,心想他还是很心疼我的,也就是说还是很爱我的,可能前一段时间我抢着做饭,把他表达爱心的机会剥夺了。 结果到了晚上快六点了,周宁还在看电视,好像已把做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经杨红提醒,周宁才猛一拍脑门儿,说:“呀,差点忘了!”转身就冲到走廊上去做饭。 不过,很快又冲回来,问杨红怎样开煤气灶。过了一会儿,又问锅在哪里,面在哪里,盐在哪里,等等等等。杨红按捺着,一一告诉他,周宁好不容易把锅坐上,把面放进去,过一会又因为看电视看忘记了,听到对面毛姐在叫:“杨红,锅里沸出来了!”杨红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条件反射地跳起来,跑出去把残局收拾了。 后来又叫周宁做过几次饭,次次都有新问题,搞得比杨红自己做饭还麻烦,说他吧,他只说从小到大,从来没做过饭。如果杨红不想做饭,两个人就还是回去吃食堂。 杨红只好改让周宁洗碗。虽然洗碗的技术含量低一些,但周宁一样可以把它做得别开生面。一般是把吃过的碗放在那里,久久不去洗,弄得苍蝇蚊子都寻来了。去洗呢,也本着“执行政策不走样”的精神,你叫洗碗就洗碗,其他问题都不管,就只拎着两只碗优哉游哉地走去水房,用过的锅盆什么的一概不问。 周宁如果能把两只碗原封不动地拿回就算不错了,多数时候是遇到了棋友、牌友、酒友、邻居,就算没遇到他也可以现场交一个,就从水房一路侃到走廊,又从走廊侃到别的楼层,再就不知侃到何处去了。大多数时间都是到了下一顿做饭时,杨红才发现锅盆上粘着的饭菜都干枯在那里了,而两只碗则不知去向。她只好把锅盆拿到水房去,自己洗净,顺便把周宁忘在那里的碗也带回来。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每次杨红都是等到周宁回到家,关了门,小声说他几句,生怕外人听见,说他们蜜月里就在吵架。周宁也总是抱歉,说:“唉呀,怎么就把碗忘在水房了呢?都是老王,扯着我讲啊讲,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话。” 有一次,周宁照例拎着两只碗去水房,杨红对他说:“你洗碗就真的只洗碗啊?你把锅盆什么的也带去洗一下不行吗?” 周宁见走廊上有人,就把胆一壮,说:“我们家乡从来没有男人洗碗的,男做女工,凶也不凶,男人做女人的活是没出息的。男人做饭洗碗,那他们娶老婆干什么?” 杨红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敢在走廊上同他吵,只好瞪着周宁,脸色发白。周宁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跑去水房,不听杨红的下文了。 杨红在家里生了一个下午的气,哭得晕头转向,心想,什么年月了,还把女人当奴隶,娶我就是为了有个做饭洗碗的人?还以为娶我是因为爱我呢,搞半天他压根就没有爱过我。 到了晚上,周宁不知从哪个朋友那里回来,见锅里没有给他留饭,也不敢多问,径直爬上床来,扳过杨红的脸,见她满面泪痕,两眼红肿,就问:“好好的,哭什么呢?”杨红见他一脸清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哭得更厉害了。 周宁只说她是为洗碗的事生气,不知道问题已经上升到“爱不爱”的高度,又听人说“女人是要哄的”,就琢磨着怎样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又不愿认错,怕开了头以后没有完,就神龙见头不见尾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弱点嘛,有些是与生俱来的,有些是长期形成的,改掉都是很困难的。” 周宁原意只想避免说“我有弱点”,所以牵出“每个人”这只替罪羊。但在杨红听来,却是别有所指,是在点她的心病,说她有与生俱来的弱点,一时竟有点哑口无言。周宁见她不做声,以为自己胡诌的几句话起到了格言般的作用,遂决定以后就以周氏格言做求和的工具,一句就够杨红想的了,自己也不失面子。 第二章(6) 6 两个人的第一次别扭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周宁没道歉,杨红也不追问。但做饭洗碗的事仍然令杨红头疼,倒不是她一个人又做饭又洗碗有多么累,她也愿意相信周宁的懒只是从小形成的习惯,与爱不爱她无关。但别人见周宁不做饭不洗碗就会以为他不够爱老婆。别人都说你丈夫不爱你,你再自信,也难免怀疑你丈夫是不是真的爱你。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这些格言都是人瞎编出来的? 杨红也知道还有一句格言,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议论吧!”但她不要说做到这一点,她连读都读不好这句话。 上高中时,杨红的语文老师自恃普通话讲得好,能分清“z,c,s”和“zh,ch,sh”,对朗读特别重视。杨红有一次被叫起来朗读课文,其中就有这句格言。杨红看到有“自己”和“别人”这对反义词,就想当然地把重音放在这两个词上。但老师说她读得不对,像她那样读,让人感觉你还可以“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老师说,这句话的重音应该是在“路”和“议论”上,才能显出你一心走路,不怕闲话的决心。杨红读了好多遍,都没读出老师要的效果。最后还一连三遍地读成:“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吧!” 按弗洛伊德的说法,口误、笔误都是下意识的逼真反映。你误读成“走别人的路”,实际上是因为你潜意识里就想走别人的路。其实何止是潜意识,杨红的明意识里也是宁愿“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的。别人留长发,她就留长发;别人有刘海了,她也剪一把放在那里;别人不穿裙子的时候,她绝不率先穿裙子。总之,是宁停三分,不抢一秒,傻子过年看隔壁。虽然有时也觉得别人的做法不对,但也只在心里嘀咕几句,算是“议论”过了。 结婚买家具时,杨红本来不喜欢粉红、粉蓝的,但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h市流行这两种颜色,杨红为别人着想,只好买了一套粉红的。后来同楼的人个个说好看,杨红也暗自庆幸,还是“走别人的路”好。她买的电视也是照当时的潮流,要买大的,虽然她的房间只有十平方米,但她还是买了一个29英寸的,在当时已经是大而无当了。看电视时因为离得太近,老觉得人物像打了格子一样。 对面毛姐家也是一个大电视,她丈夫老丁就对周宁说,不如你坐在我门前看你家的电视,我坐在你门前看我家的电视,隔着走廊和一间房,距离正好。杨红想,老丁也跟我一样,也只敢“让自己去议论”,买电视时,还是要“走别人的路”,买大的。 杨红从小就很敬畏这个“别人”。长大了,才知道这个“别人”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形无状、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防不胜防的群体。考得不好?别人要笑话的。穿得太怪?别人会怎么说?杨红的一个表姐还告诉她,找不到男朋友,别人会说你“高不成,低不就”。别人这样说你,你的两个肩就会变得一边高、一边低,因为女人爱面子呀,“低不就”还扛得住,但扛着“高不成”的那边吃力太多,就会压得歪下去。表姐是北大毕业的,在北京工作,只有春节才回来,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回来没人玩,就跟比她小很多的杨红玩。表姐总是说:“高不成?好像我癞蛤蟆吃天鹅肉没吃到一样,其实是我那片天空根本就没有天鹅!” 杨红知道自己是个“为别人活着”的人,过得再幸福,如果别人都认为她不幸福,她就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不幸福的。更何况是“爱不爱”这种很难找到客观衡量标准的东西呢?什么叫爱?什么叫不爱?别人都说你丈夫不爱你,你还在那里以为他爱你,不是有点自欺欺人吗?就算你丈夫口口声声说爱你,他都可能并不爱你,更何况像周宁这样说都不说爱你的人呢? 所以杨红虽然宁愿自己做饭洗碗而不想为这些琐事与周宁发生争执,但因为住的是集体宿舍,不能不为群众着想,于是仍然天天逼着周宁洗碗。好在周宁有更远大的计划在心中酝酿,也不计较,每次都丢三落四地把碗洗了。杨红只要在别人眼里过得去就行,自己去收拾残局也无怨言。每当周宁洗碗时,杨红恨不得在走廊上吆喝一声:“嗨,都来看哪,我丈夫在洗碗哪,别又说我丈夫不疼我。” 第二章(7) 7 杨红虽然在许多事情上都是宁可“走别人的路”,但在一件事情上却有很坚定的要走自己的路的决心,那就是“爱情”。其实如果把“别人”这个词的定义放宽一些,她还是在走别人的路,只不过这个“别人”不是生活中的张三李四,而是理想爱情中的王五赵六。 杨红不知道她的爱情观是从哪里来的,她没看过多少琼瑶式的小说,也没看过多少西方的浪漫电影或者中国古典式的爱情故事,也许都看过一些,但并没有在脑海中树立起一个鲜明的印象,不像现代的追星族,明确知道自己究竟是爱木村拓哉还是爱金城武。有人说每个少女都或多或少追过星,如果真是这样,杨红追的,肯定是星光,而不是具体的星,是那些星们在电影电视中塑造出来的人物,而不是星们在现实生活中也会吃喝拉撒的肉身。 所以杨红不知道爱情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往往直觉地知道爱情不应该是什么样的。有人为她介绍对象时,她马上就能想到: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有人追求她的时候,她一看那个人,就能立即作出结论,我爱的人不是这样的。但是如果有人问她:那你究竟要什么样的人呢?她就糊涂了,答不上来,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样的人。 有些幸运的人常常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要这样的人,知道自己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或者一个重大决定是怎么作出来的,她们经常会说“就是他那一句话使我爱上了他”,或者更厉害的:“那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从那时起……”杨红从来没有这么幸运过,有时还强词夺理地想,说那些话的人,也不过是像那个笑话里面吃包子的傻子一样,花所有的钱买了一盘包子都没吃饱,后来问同桌的人讨了一个,才吃一半就吃饱了,遂后悔莫及:早知道半个包子就能吃饱,就不该买那一盘包子了,还可以把钱省下来。 杨红就不知道自己那一盘包子是从哪里买来的,而那半个包子也一直没吃到,所以就只在脑筋里面有些模模糊糊的爱情观,无法用言语来做个界定。她记得很小的时候,跟几个小女孩在一起玩,不知怎么说到长大了要跟谁结婚上头去了。 有一个小女孩大概怕被人抢了头牌,就率先说要跟毛主席结婚,其他的见毛主席已被人捷足先登了,就抢着说要跟雷锋、黄继光、董存瑞们结婚。杨红虽然年幼,但也觉得她们天真得可爱,幼稚得无知。毛主席都已经逝世了,就是死了,懂不懂?跟死了的人是不能结婚的。 杨红对毛主席逝世记得很清楚,因为刚发生不久。那天是星期四,下午不上课,老师政治学习,杨红在学校的操场上玩,等妈妈下班。突然就听见学校广播里放起哀乐来,杨红知道肯定有什么重要人物逝世了,因为前一段时间周总理逝世,也是放这种音乐的。杨红就见学校的老师都从办公室跑出来,一边念念叨叨地说:毛主席去世了!一边就号啕大哭。杨红还不太清楚毛主席逝世的严重后果,有点哭不出来,但也捂住脸,怕别人看见她没哭会责备她,心里纳闷,妈妈不是说有一个高人测算过,说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四十五岁吗?怎么提前就逝世了呢? 杨红就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个小女孩的错误,说你不能跟毛主席结婚的,毛主席已经死了。那个女孩认识到这一点,就很尴尬,脸也红了,很羡慕那几个抢到英雄人物的同伴。杨红倒不觉得那几个要跟英雄人物结婚的人有什么不对,充其量也就是眼界太高了。她不知道那几个英雄人物如今也跟毛主席一样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只知道雷锋是殉职的,董存瑞是牺牲了的,黄继光是舍己为人的,都是英雄人物,永远都像照片上、画面上那么年轻,可能都住在什么大地方,也许就是北京,世界上还有比北京更大的地方么? 可能杨红的血液里天生就没有“追星”的因子,她从没想到过跟英雄人物结婚。她只觉得那些英雄人物住在北京,都大老远的,认都不认识自己,自己怎么会同他们结婚呢?如果他们就住在镇上,又走过来说喜欢自己,自己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杨红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要跟谁结婚,就突然想起以前看妈妈学校老师联欢时,有一个马老师,是个“摘帽右派”,曾经在台上拉过二胡,那音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知为什么就把她听哭了。当时还就因为她哭了,就有老师起来说今天是个喜庆日子,拉这个做什么呢?那个马老师就尴尬地下去了,搞得杨红很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后来问妈妈,才知道马老师拉的是《江河水》,好像是说一个女的受了什么委屈,在一条江边哭泣的故事。杨红就想,难怪那么伤心。 杨红就对女伴们说:“我长大了要跟一个会拉琴的人结婚。”她觉得这个理想还比较现实,当然不是马老师,他那么大年纪了,肯定等不到我长大就死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老说马老师是“摘帽右派”,杨红看见他的时候,他都戴着一顶黄军帽,从来没摘过。女伴就问她,什么拉琴的?杨红就比划了一下,结果大家都说,还说什么拉琴的,原来是锯木头的。杨红觉得她们没听过那个音乐,不知道它的妙处,也懒得跟她们多说。 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红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爱情理想的,不是全面实现,至少也是部分实现,因为周宁也可以拉拉二胡的,只不过拉得没有那个“摘帽右派”好,不会拉《江河水》,只会拉《唱支山歌给党听》,而且只会拉前面慢的部分,拉到后面快的部分就拉不下去了,声音也是直杠杠的,不优美。问他,他只说我这个人学什么都是这样,进门比谁都快,但学到深处,就没耐心了,我拉二胡就是因为学不会揉弦,就放弃了。 第三章(1) 第三章 1 有人将女性按她们的择偶标准分成三大类型:攀龙附凤型,门当户对型,救世济贫型。对最后一种类型,很多人都以为是指那些有钱的女人,下嫁了一个穷光蛋。其实这个救世济贫并不是就金钱而言,而是就感情而言。 女人都愿意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一个要靠她的爱情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们喜欢听男人说:“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或是“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处无芳草”去打动一个女人,基本上是会以失败告终的。女人的救世济贫,就是要用自己的爱情拯救一个爱她爱得病入膏肓的男人,爱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动她的心。如果她的爱能使一个杀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个身患绝症的人重获新生,或者使一个寻花问柳的浪荡子忠贞不贰,她多半是要把爱情拿出来救那个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说这是因为女人有“救世主情结”,实际上是因为女人普遍具有同情心或者母性。如果一个男人听一个女人对他说“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会开心地想,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几分钟去,既然想着我就不会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换了女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过去,对他说,我来了,让我来治好你的心痛。 杨红的择偶观就是典型的救世济贫型,不过她执行得更极端,已不限于爱情了,算得上极端救世济贫型。在她看来,爱情是跟金钱地位不沾边的,一沾边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了。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时,如果是当官的公子、暴发户的儿子,她见都不见,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们生活中算个什么?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不能说是周宁的穷打动了杨红,但他的穷绝没有影响杨红对他的感情。杨红从不计较周宁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觉得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才说明她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是不夹杂任何金钱的成分的,所以很为自己的高尚情操自豪。 但她没想到,她不计较周宁的穷,周宁自己却很计较自己的穷。 刚毕业就结婚,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杨红好一点儿,h大从七月下旬就开始发工资给她,还分了房子。而周宁那边呢,要到九月去报到了才开始发工资,所以整个暑假里,周宁是颗粒无收。 杨红的父母虽然觉得女儿的婚事来得太匆忙,但他们尊重女儿的决定。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应该好好办一办,他们也还有一点积蓄,请几桌客不成问题。但周宁一听说举办婚礼就面有难色,因为他没钱,他父母也没钱。虽然杨红告诉他不用他掏钱的,周宁仍然不开心。他说:“我是个男人,拿不出钱来办婚礼,觉得活得很窝囊。如果你父母拿钱出来办婚礼,我在婚礼上只是个牵线木偶。结婚证领了就是结婚了,为什么一定要办宴席呢?” 最后两人都折中了一下,没有在杨红老家办婚礼,只在h市请了两边的父母和一些同班同学。杨红本来还想趁蜜月出去旅游的,后来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宁从学生宿舍搬过来的东西,只有一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周宁所有的家当。杨红这才知道为什么周宁身上总有一股“伤湿止痛膏”的味道,原来是樟木箱子在那里作怪。她跟周宁商量,说我们现在有了穿衣柜、挂衣柜什么的,把这个箱子扔了吧。 周宁不同意,说这个家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就是这个箱子了,他要留着,如果以后杨红不要他了,他还可以收拾收拾,提着这个箱子回老家去。杨红见他把两个人的东西分得这么清楚,有点生气,但听他口口声声都是说杨红不要他,而不是离婚啊,分手啊什么的,心想可能他因为家穷有点自卑感,也就不去计较。 周宁有一双黑色的破长筒胶鞋,早就没人穿的那种,杨红趁周宁不在时,丢在水房门外,等回收废物的人来捡去。结果周宁比回收废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那双破胶鞋,又把它当传家宝一样提了回来。他弯腰拿胶鞋的时候注意到旁边还有不知是谁丢掉的一个破闹钟和一个旧收音机,也见财起心,顺手牵羊地拿了回来。杨红看了哭笑不得,说:“要那个破钟干什么呢?家里又不是没有钟。” 周宁自己也觉不好意思:“丢了怪可惜的,我会修钟,修好了送给我老家的人用。”周宁说的老家,还不是他家现在住的银马镇,虽然那个镇在杨红看来已经是贫穷落后得可以了。周宁的老家在一个比银马镇还贫穷一百倍的周家冲。光这一个“冲”字,就足以使你对那里的偏僻和贫穷产生无穷联想了。杨红婚前跟周宁去过一回,因为周宁说要让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机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天,杨红才看到那个周宁魂牵梦萦的周家冲,杨红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个地方,只觉得恍如隔世,真是个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后几十年的今天,居然有这么闭塞而贫穷的地方。如果一定要用文字来形容,只能说谁看了谁想哭。 杨红就不明白,中国怎么还会有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只是个小镇,但也许是离省城不远,父母又是教师,所以从来没受过这份穷。杨红站在暮色中的周家冲,看几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从田里回来,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大概也同这几个女人一样,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世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人。 去过一趟周家冲,杨红很能理解为什么周宁做的梦大多是有关那个地方的。那种贫穷落后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过目不忘,尤其是你到过另外的世界,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心中有一番对比的话。 杨红那时冲动地对周宁说:“我们两个人都到这里来教书吧,我们可以让这里的孩子出去上大学,离开这里。” 周宁无精打采地说:“我没有这个雄心壮志了,你也待不到三天就想离开的。我只感谢我的父母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银马去了。” 第三章(2) 2 杨红觉得有亲临周家冲的经历垫底,她应该能理解周宁了。但她发现“知道”、“明白”和“理解”之间,有着质的区别。“知道”、“明白”只说明你掌握了信息,充其量也就是获得了知识,但“理解”是包含着赞同、支持的,最好是比被理解的对象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赞同和支持。一个妻子知道丈夫为什么抽烟,但不赞同他抽烟,丈夫也是要抱怨妻子不理解他的。正如一个丈夫知道妻子为什么爱买些挂在家里不穿的衣服,但不赞成她这样做,同样算不得“理解”。 在杨红看来,周宁的贫穷都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两个人有了一个家,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正因为周宁受过穷,享受起生活来应该会比一般人更如痴如醉。但周宁就不,他好像处处都跟她搓反绳一样。 如果按周宁的意思,连家具和电视机都不用买,不过在这一点上,周宁反对得没有那么激烈,所以还是按杨红的安排买了。但周宁一路上都像个在公司没有股份的小职员,不参与决策,杨红问他哪样好,他就说:“你觉得好就行。”搞得杨红很扫兴。好在周宁搬起来还很卖力,不然一腔的喜庆气就全跑光了。 后来杨红注意到,两个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周宁从来不摸遥控器,遇到他不喜欢看的节目,他宁可不看也不会自己去换一个频道。但杨红不在屋里的时候,他也会调一些他喜欢的节目,等杨红一进来,他就赶快调回杨红喜欢的频道,把遥控器也递给她。杨红问他为什么这样,周宁说:“买电视机我一分钱没出,怎么可以一个人抱着看呢?我们这个家,都是你一个人建立起来的,我只是寄人篱下。”说得杨红心酸酸的,只好安慰他,“什么你的钱,我的钱,现在两个人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此呢?难道我跟你计较过吗?” 周宁动情地说:“你是个好姑娘,从来没跟我计较过,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善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然后又固执地说,“正因为你对我这么好,我才觉得特别内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最爱那首歌?” 接着,周宁小声地唱了起来,声音低低的: 我常反问我自己 怎样报答你 海枯石烂情难忘 相见不容易 心里想着你 眼里看着你 梦里梦见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啊 何时才能还给你 杨红听完心里很感动,为了掩盖,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觉得你欠我什么。” 从那以后,杨红就特别注意,怕周宁会有欠了她的感觉。看电视时,周宁喜欢的节目还没到,杨红就早早把频道调过去,自己也极其热心地看,仿佛是专为自己调的。节目完了,也不急着把频道调回去,而是让它再放一段,估计周宁对余下的节目不感兴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换一个频道。 杨红在外面为周宁买了衣服鞋袜,总是把价格牌牌撕掉,怕周宁嫌贵了,不肯穿,让她退掉。回来也都挑个时机,仿佛不经意地说:“碰上大减价了,才五块钱一件,忍不住,就买了。减价的衣服又不让退,你说这些做生意的——”好在周宁不知道行情,一般都相信了。 有时杨红跟毛姐一起出去买东西,给周宁买了衣服还要特别嘱咐毛姐:“如果周宁问到,就说是五块钱买的。” 毛姐总是不解,“我给老丁买衣服,五块钱都要说成五十块的,便宜的他不穿。你怎么把价钱往少里说?” 杨红苦笑着说:“周宁是贵的不穿,说一件衣服就够他老家的人吃一年了。” 毛姐说:“那我们记住别给老丁和周宁买一样的衣服,不然两个人一对比,显得我们在撒谎。” 杨红有时也拉周宁跟她一起逛街,但很快就发现周宁除了像一般男人一样不爱逛街以外,他还比别人对逛街多一些憎恨,因为他没有钱为杨红买东西,觉得像个跟班苦力,逛得就很难受。 “我没有让你给我买东西啊!”杨红申辩说。 “可是我想为你买啊!”周宁痛苦地说,“我看到别人的丈夫都在那里为妻子付钱,而我没有钱为你付,我好受吗?” 杨红建议说:“那我以后把钱先给你,逛街时你来付?” 周宁摇摇头说:“你不是男人,也不缺钱花,你没法理解我的。” 第三章(3) 3 虽然在外人看来,杨红这样小心翼翼地怕伤害周宁的自尊心,实在是活得太累,但杨红本人并不觉得。实际上,大多数未经污染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助人为乐的需要,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帮别人做了事,不但不会难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样一种心情。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虽然懒得做自家的家务,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他帮忙打个酱油,他还是会欢天喜地跑去帮忙的。 有的分析家会把杨红的这样一种心态升高一点,称为“母性”的爱,就是牺牲自己,不图回报,甚至不求理解的爱。做母亲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会出来絮叨几句,说:“儿啊,穿多一点儿,不然会感冒的。”这个儿呢,不想穿得像个棉花包,多半是嫌母亲啰嗦,说:“知道,知道,每天这样说,也不嫌烦。”母亲虽然被说得讪讪的,但过几天看到儿穿得太少,还会出来絮叨。 有的孩子长大了,做了父母,会理解母亲当时的一片关爱。有的要等到远离母亲了,或者母亲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在身边关爱了,才发现自己理解了母亲。有的可能永远都没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没有对母亲表达出来。但这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她爱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报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爱了。 在钱和与钱有关的问题上,杨红的确就是这样母爱着周宁,没有觉得是牺牲,没有期待回报。但正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一个女人对丈夫的爱,光有母爱是不够的,她还要有妻子的爱,甚至孩子的爱。男人对“妻子式的爱”多半理解为女人在床上应该如何如何,而对女人来说,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爱就是要求回报的爱。我爱你,你也应该爱我;我爱你那么多,你也应该爱我那么多;如果你爱得比我少,或者你根本不爱我,我是没办法一直爱下去的。 到了感情问题上,杨红就无法母爱周宁了,就想要回报了,或者叫“回应”更合适。杨红理想中的爱,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白头到老,如胶似漆。“白头到老”,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证明的,要等到头发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没有。但“如胶似漆”呢,每分钟都可以检验。只要周宁在眼前杨红就很满足,就觉得充实,做事就做得开心,连织毛衣都仿佛织得快一些。 但周宁是个爱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将、打台球,无所不爱,而且都爱到痴迷的地步。周宁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也好比种子,到了一个地方,就同那里的群众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住进这栋集体宿舍,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因为这栋楼是青年教师楼,原来是自己老师的人,现在一下变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友、牌友,可以在一起骂骂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时跟杨红挽着手走路,突然看见以前的实验室老师,还吓得把手甩开,心想:好险,好险,差点让他看见。过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毕业了,不受他管了。 周宁很快就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开始结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会下棋,哪些人会打牌,哪些人会喝酒,棋艺如何,牌风怎样,酒德高低,连那些人的老婆对老公下棋打牌的态度及对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样才能决定去谁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时,万一牌友的老婆来闹又该如何应对,等等等等。 杨红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称为“追求第三档爱情”的境地。第一档的爱情是“心心相印”式的,就是两个人爱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样的,不用计划讨论,就都是“英雄所见略同”。用杨红和周宁来做例子加以说明,就是杨红想跟周宁一起待在家里,周宁也想跟杨红一起待在家里,两人一拍即合,皆大欢喜。此乃爱情之大幸,爱情小说之大忌。 第二档呢,称为“心有灵犀”式,就是虽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一位英雄能体会到另一位英雄想要什么,并且能自我牺牲,让另一位英雄如愿。 第三档是“一点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两个人不是心心相印,一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么,但一经点拨或教育,还能醒悟,并愿意实行。 第四档被称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从管理”式。到了这一档,大多数崇尚浪漫爱情的女孩已经不把它算作爱情了,不过实际一点的,宽宏大量一点的,或已经结了婚又不想离婚的,仍能接受。这一档就是点拨也点不醒,教育也教育不过来,但如果采取行政手段、高压措施,比如以分手、离婚相要挟,仍能压服对方,使其改变。 第五档根本已不算爱情,放在这里,只是为了从头到尾描述杨红和周宁的爱情和婚姻。这一档叫做“农民起义”式,顾名思义,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叫我这样做,我偏那样做。到了这一档,能和平分手已经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只能长期冷战,直到起义再次爆发。 杨红见周宁不愿待在家里,又悟不出来她想要他待在家里,只好出来点拨,见周宁想出去玩,就说:“别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宁眼睛一亮,上来搂住杨红,嘴凑到她耳边问:“怎么,想要了?” 杨红很失望,感到周宁跟自己想的是两码事,就说:“瞎说些什么呀,不是那个意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听的就是‘我要’。”周宁笑嘻嘻地说,把在外面听来的笑话用上,不过省了后半句“男人最怕听的就是‘我还要’”,免得杨红知道了男人的弱点拿他取笑。 杨红还没有感到有说“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宁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真正是整个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辩驳,任由周宁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过之后,周宁躺在床上抽根烟,把自己的能力着实佩服一番,又准备出去。杨红拉住他,说:“就在家里陪我吧。”心想你现在应该明白我让你留在家里不是为了那件事了吧? 周宁就很困惑:“我待在家里能干什么呢?我又不能帮你织毛衣。” 杨红说:“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在家里我就很开心了。” 周宁乐了:“看来我还是一颗开心果咧。”便留在家里。 过了一会儿,周宁要去上厕所。杨红住的这栋楼,每层只有一个厕所,所以楼里的住户就自发地把七楼的定为女厕所,而六楼的定为男厕所。杨红住在七楼,是顶层,周宁上厕所要下到六楼去。结果一去,就很久不回来。杨红看时间太长,怕周宁出了什么事,跑到六楼,又不好意思喊,只好请一个过路的男老师帮忙进去看看。结果,当然是人毛都没有一根。 晚上周宁回来,杨红问起,周宁说:“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厕所正准备回来,被楼下的小龚看见,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说三缺一。我挣不脱,只好被他拉去了。”杨红想象不出,一米七五的周宁,怎么会无法挣脱一米六五的小龚的生拉硬扯。分明是半推半就。杨红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谎言,怕他下不来台,就讲一个笑话给他听,说她妈妈讲的,以前学生排练样板戏《白毛女》,有一个场景,就是两个狗腿子来强抢喜儿去给黄世仁当小老婆。按样板戏的要求,两个狗腿子应该将喜儿举过头顶,奔向后台,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两个小狗腿子呢,个子比喜儿矮得多,不要说举起,抱都抱不动,因为小学女生比男生发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高。于是只好冒篡改样板戏之大不韪,改成两个狗腿子将喜儿拖下场去。到了演出的时候,两个狗腿子因为害羞,不敢碰喜儿的手,结果演成两个狗腿子一招手,喜儿便自己跑到黄世仁家去了。 周宁也听得哈哈大笑,不觉有什么讽喻意义。 杨红见旁敲侧击点不醒他,就说:“你一天到晚就想着跑出去玩,待在家里就像笼中鸟一样。”潜台词就是问“你不愿跟我待在一起,是不是不爱我了?” 周宁可能真是被他妈说中了,是一个“直肠子”,听不出话外音,只笑嘻嘻地说:“我哪里是笼中鸟呢?不如说是笼中鸡。鸟飞出去了是不会回来的,而我可是天天要回笼里来的。”然后话头一个180度大转向,“嗨,你说对面毛姐养的那两只鸡怪不怪,我昨天还看见它们站在楼下操场上看解放军操练咧,莫非鸡也是不爱红妆爱武装?” 杨红被他一下扯出八丈远,失了方向,也说:“是有点怪,那两只鸡怎么知道自己开关鸡笼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笼门关上。不晓得毛姐怎么训练的。” 第三章(4) 4 实际上,如果说周宁不愿跟杨红待在一起也是很冤枉的。只不过周宁不愿待在家里。他也是希望跟杨红如胶似漆的,至少在新婚蜜月是这样。不过他理想的如胶似漆是杨红能跟他一起出去玩。当然他不希望杨红跟三楼那个李春梅一样,打麻将打得临产了还舍不得去医院,动了红了,被人送去医院了,一听医生说还有一两天,又坐出租车回来打麻将。切,这种女人还叫女人? 周宁喜欢杨红坐在他身边,依偎着他,看他打牌,像那个故事中的看牌人一样。那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对几个打牌的人抱怨,说,你们几个的牌瘾也太大了,大冷的天,坐在一条四面漏风的船上,打了一夜牌。几个打牌的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打了一夜牌?看牌的人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昨晚一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看你们打。 所以周宁也一直在努力,想让杨红参与其中。一开始是想把自己家辟为打牌的主战场,但发现杨红很不高兴,以为是因为几杆烟枪同时吞云吐雾,把个家庭环境搞得太污染。其实杨红是不喜欢他一心只在打牌上,当她透明,好像没她这个人一样。 周宁见在家里打牌不行,就叫杨红跟他一起到别人家去打。杨红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只好跟他去。那时正好是夏天,集体宿舍没有空调,男人本来是穿着背心短裤,甚至赤膊上阵的,见杨红来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来穿上,都是些名副其实的汗衫,无缘无故地又为小小的空间增加一些汗酸气。有讲礼貌的,还抓出一条长裤来穿上,原意是盖上一些杨红不宜看到的部位。哪知单腿站在那里,蹦蹦跳跳地翘起另一只脚,想穿进裤腿,结果反而起到欲盖弥彰的作用,把那个部位从大垮垮的平角短裤下抖搂出来,有惊鸿一瞥的效果,搞得杨红非常尴尬。加上她对下棋打牌一点儿不会,也没兴趣,坐在一旁观战就觉得盘盘棋都下得又臭又长,熬不到头。别人见她老跟着周宁,也开始笑她: “杨红,跟班哪?怕周宁跑了?放心,我们帮你看着呢!” 杨红对看牌没兴趣,又怕别人嘲笑,不想去牌场,就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学下棋,以为学会了就能把自己变成个绊马索,把周宁困在家里,免得他要跑到外面找对手。而且夫妻对弈,多么书香,多么古典。周宁本来不感兴趣,但怕杨红生气,只好教她下棋。不时地,就有人来找周宁,看到杨红在学下棋,就大加鼓励,说:“不慌,不慌,慢慢学,慢慢学。”然后就凑上前来,指点江山,说如果你的炮这样一支,你的马那样一别,保管叫周宁死无葬身之地。来人见杨红半天悟不过来,真是恨铁不成钢,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来了。杨红只好叹口气,让出座位。 后来杨红狠下心,对周宁下一个通牒:你如果还爱我的话,就不出去玩,在家里陪我。周宁果然爱她,就守在家里,足不出户。只不过周宁那时打麻将正处在一种骑车骑得要会不会,喝酒喝得要醉不醉,游泳游得要漂不漂,做爱做得要飞不飞的境地,其心态就一个词可以描绘:欲罢不能。 所以周宁待在家里,浑身不自在,如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电视嫌电视无聊,睡觉嫌电扇吵人,替杨红撑着毛线圈时,也嫌毛线太长,左缠不完,右缠不完。时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门来,问:“周宁,三缺一,来不来?”周宁就用嘴朝杨红指一指,也不说什么,眼里只有悲怆。朋友也不是没见过男人被女人关了禁闭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悲天悯人地摇着头走了。 杨红问周宁:“为什么你现在不愿跟我待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结婚前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难道这么短时间你就变了吗?” 周宁心想,难怪那几个婚龄长一点的牌友说女人都是学历史的,前三百年后八百年的事都记得,开口就搞今昔对比,还考察你的历史知识,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个约会细节,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为什么不能像我们男人一样把重点放到现在来呢?周宁不得已在心中温习了一下历史,说:“结婚前我们一个星期只能见两三次面,一次也不过几个小时,现在我们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们还是比从前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 杨红看他不正面回答“变没变心”的问题,反而在那里做数学计算,好像现在见得多让他吃了亏一样,觉得很失望,只好做个垂死挣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果我跑到外面去玩,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你会怎么想?” 周宁赶快问:“你要到哪里去玩?饭做了没有?” “我没说我要到哪里去,”杨红没好气地说,“我是让你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而我跑外面去打牌,你不难受吗?” 周宁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帮你打,我们两个定几个暗号,串通了,整死刘刚和张矮子两个。” 杨红见启发式教育也没用,又见周宁不管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长吁短叹,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知道强留他在家也没用,如胶似漆是要靠自愿的,就说,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宁像得了大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气了?” “我不生气了,记得早点回来。” 周宁就跳起来,抱住杨红亲一口,一溜烟地跑了。 有时打一会儿麻将,周宁又会跑回来一下。 杨红问他:“牌打完了?” “没有。” “那你回来干什么?”杨红问,心里希望他说“想你呀”。 周宁老老实实地说:“我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气。别人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刚才赢了一点钱,怕是因为你在家生气。” 杨红叹口气,眼泪慢慢溢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生气。 第三章(5) 5 杨红没想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的,原来以为结了婚了,就有了一个二人世界,就有一个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乐无穷。哪里知道结了婚,反而觉得更孤独了。以前的孤独,是独翔于天空的鸟的孤独,没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现在的孤独,是困在沙滩上的鱼的孤独,身后是海,但已无法退回;面前是山,攀上也是死路一条;左右望去,除了沙滩,还是沙滩。 以前放了寒暑假,杨红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虽然暑假长了,有时也觉得无聊,但至少还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里还可以做做玫瑰色的梦,梦想一下未来美好的爱情。但现在不行了,周宁不愿离开h市,她一个人回去别人肯定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镇上谁家女儿一个人跑回娘家住,别人都知道不是被丈夫赶回来了,就是自己赌气跑回来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问题了。 镇上的人还没有开通到以离异为荣的地步,肯定会说“小学杨老师的女儿刚结婚就跟丈夫闹矛盾了,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连自己女儿都教不好”,那样连父母在镇上都抬不起头来。就算自己不怕别人说,父母也不怕别人说,但父母心里会担心,会为女儿着急。从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宁的事后,就一直说:我们也不指望你嫁个有钱有势的,嫁个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没有嫁到一个疼自己的人。自己一个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进去? 就算能说服周宁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宁一样要出去打麻将,镇上也不是没有打麻将的人,到处都有。你要是说中国还有没通电、没通水的地方,还有人相信,如果你说还有没通麻将的地方,恐怕是没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宁的老家周家冲,没看到哪家有自来水,但已经看见好几桌麻将了。 周宁到杨红的老家去过几次,一去就跟当地的“麻迷”接上关系了。有几个杨红都不认识,或者认识但没讲过话,也不知道周宁的嗅觉为什么那么灵敏,交友的速度那么快。那时在老家待的时间短,周宁也是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父母都不知道。现在是暑假,如果长期住在那里,周宁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将,自己又没办法改变他,父母看到会怎么想?杨红不想让父母看见周宁不听她的话,而她又拿周宁没办法,那等于向父母宣布:周宁不爱我。 所以杨红只能待在h市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里。 有人说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征主义者,对一件事情的象征意义看得比那件事还重。情人节送一朵三十元钱的玫瑰给女朋友,她就开心;如果送一块同等价值的猪排骨给她,她就不开心,象征意义不同嘛,尽管等未来的丈母娘烧好了排骨,女朋友还是要吃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征主义者,也愿意配合她们,男人有时表错了情主要是因为同一事物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可能有不同象征意义,而女人又不告诉男人她心里想的是哪种象征意义。结婚多年以后,你还花三十元买一朵玫瑰,又可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老婆会说你大手大脚,华而不实,问能不能退回去。不解风情的还要骂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杨红就是一个象征主义者。其实周宁在家,她是看电视、织毛衣;周宁不在家,她还是看电视、织毛衣。但周宁在家,就象征着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征着他爱她,感觉就不一样。有时她想,如果周宁是驻守在边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术台上的医生,那自己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来陪我,而不是不愿来陪我。独处不是孤独,一个人在家不是孤独,孤独的是你想跟一个人在一起,却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愿跟你在一起。 孤独可以分为三类:人的孤独,情的孤独,心的孤独。独处是人的孤独,单恋是情的孤独,无人理解是心的孤独。杨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孤独,就是觉得孤独,而且是毫无解脱希望的孤独。你能把麻将禁了吗?你能把周宁改变了吗?你能把婚离了吗?你能保证再找一个丈夫他一定不会去打麻将吗? 杨红有时也赌气地想,他不愿陪我,我为什么还想要跟他待在一起?我也出去玩。但杨红想不出可以去哪里玩。去找从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来就没几个,而且别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电灯泡。你一个人去找女友,不等于跑去告诉她你婚姻不幸吗?杨红最怕跟那个刘艳玲在一起,口口声声就是讲她的男朋友多么宠她,而且都是用一种名贬实褒的口气:“真讨厌,下个雨还跑来接我,好像我自己不会走路一样。”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场,会女朋友,晚上终归还是要回家来的,还是要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的。如果两个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我,我不在乎你,那还叫爱情吗?那还叫婚姻吗?那还不如干干脆脆一个人,还少做一个人的饭,跑回老家去还不怕人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能憧憬美好的爱情、美好的婚姻。 第三章(6) 6 对杨红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还等他干什么呢?她等待的是一个肯定会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这就有点像听见楼上的人“咚”地脱了一只鞋,但没听见第二只鞋掉下来一样,不听见那一声就没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宁来向杨红告假,说想出去玩一会儿时,杨红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周宁出发之前一般还是没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杨红不喜欢他出去玩,所以自觉不自觉地就把计划做得很保守,“十一点?你说呢?如果十一点太晚了,十点五十五也行。”有时甚至自不量力地夸口,“他们今天已经有了四个角了,不差人,我就是去看一眼,马上就回来。” 但麻坛风云谁能预测?你一去就会发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场如救火。你赢了,不能走,别人等着让你把血放出来;你输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钱赢回来。如果真的有了四个角,也没什么,因为过一会儿就有一个角的老婆跑来,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宁牌风好,输了不抵赖,赢了不夸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会有人叫某个角站起来让位。 杨红还不知道周宁打牌是带彩的,知道了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周宁从来没向杨红要过钱。刚开始也是不带彩的,只每人发几张扑克牌,净面的算一点,花面的算十点,记个输赢,带点刺激。后来大家都觉得只有老家伙才打这种“卫生麻将”,不带彩打得不过瘾,所以就开始带点小彩,一分,几分的,是个意思。 周宁是身无分文的,开始还扭捏了一下,说,我没钱,我让你们打吧。但马上就有人双拳一抱,拱个手,说:小周不能走,本人愿意贷款,先借你二十大洋,赢了再还。于是,周宁就拿了这笔贷款,开始下注。周宁的小聪明到麻将桌上才真正体现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投入了整个身心,总之,是先天聪明加上后天勤奋,周宁一路打来,基本是赢多输少,至少还了那二十块,还有了一点本金。实在输光了,再向人贷款,赢了再还。周宁的牌技也日趋成熟,直向炉火纯青挺进,麻将拿在手里一摸,不用看,就知道是四筒还是四万。 在周宁定下的回家时间之前,杨红觉得心情还不那么难受,因为有一个具体的时间放在那里,知道在此之前周宁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也不作指望。无所谓希望,就无所谓失望,杨红还能做点事,看看电视,跟对面的毛姐拉拉家常。但如果过了时间周宁还没有回来,杨红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她当然不是担心周宁出事,在楼下打麻将能出什么事呢?除非是打晕了头,抓起麻将砸了自己的脚。 令杨红不安的是周宁许下了诺言,却没有兑现,而这象征着什么呢?在周宁看来,什么也不象征,只不过是打牌打忘记了。但在杨红看来,这象征着周宁撒了谎,撒谎就象征着周宁是一个撒谎的人,一个撒谎的人就会一步一个谎,这就象征着她没法相信他了,同时也象征着他以前也撒过谎,那他以前说过的“我爱你”,真实成分就要打折扣了;他以后说的话,也不能不叫你起疑心了。 杨红躺在床上,心里有伤心也有愤怒,想跑到牌场去把周宁叫回来,又不愿弄得满城风雨,让人笑话;想干脆不管了,自己睡自己的,又睡不着,常常都是辗转反侧流泪到半夜。等周宁回来,杨红责问他撒谎的事,周宁少不得把那些逼良为赌的人责备一通,咬定自己是食言而不是撒谎,并振振有词地说:“撒谎是说话时就已经存心欺骗,食言是说话时是真诚的,但事后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杨红被他这样一辩,也觉得周宁还没有达到撒谎的程度,应该算是食言,后悔刚才把人民内部矛盾当作了敌我矛盾。周宁又信口来几句周氏格言,最后打出他的求和王牌:做爱。杨红倒不稀罕这个,不过怕他疼,又听周宁说过,男人感到最丢面子的就是向老婆求欢被老婆拒绝,心想拒绝了他会搞得两人几天不说话,还不如顺水推舟,由他去做。 周宁回来了,杨红也就睡得着了。周宁看到杨红像个小猫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睡了,心里就有几分爱怜:女人哪,就是心口不一,想要做就说嘛,何必绕那么大个弯,曲线救国曲得真是可以,连周某都被曲糊涂了,结果把自己也弄得这么伤心,何必呢?早说了,这爱早就做了。虽然做了爱再去打麻将可能手气不好,但为了老婆大人,这点牺牲还是可以承受的。 食言的次数多了,杨红也看出周宁食言如食饭,是每日的功课,不食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也不把他的豪言当回事,不管周宁许愿几点回来,杨红只当周宁今夜不回来了,不用等了,反而安下心来,睡得着了。 有时周宁打麻将打得太晚,回来后麻坛风云还在胸中激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知道自己有个怪毛病,如果刚躺下去的那一会儿睡不着,后面就很难睡着。而夜晚睡不好,第二天就无精打彩,格外难受,打麻将就肯定输。男人都知道做爱是最好的安眠药,扑腾一番之后,想不睡都由不得你。所以周宁躺一会儿,还睡不着,就顾不上杨红已经睡了,一把搂住就开工,常常是刚把杨红做得睡意全消就全面竣工了。周宁知道做爱只是短效安眠药,不抓紧时间进入睡眠,就马上失效了,所以如果杨红这时来问几句话,周宁就很不耐烦,说:“快睡吧,讲一会儿话,我又睡不着了。” 而杨红这时已全醒了,躺在那里生气:拿我当什么呢?一味药?身体疼的时候当止痛药吃,睡不着的时候当安眠药吃。其他时候就拿我当厨师,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吃饱了就跑出去了。拿这个家当免费旅馆,要睡觉了就回来睡觉,睡醒了就不见了。跟对面毛姐家的鸡有什么两样?鸡还知道恋家,天一黑就回笼了,不会打扰毛姐睡觉。 第三章(7) 7 杨红已到了需要反省为什么会跟周宁走到一起的时候了。旁观者可能早就在问这个问题了,因为旁观者一眼就看出杨红和周宁是两种不同的人,根本不该走到一起,甚至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走到一起迟早会出问题。但当事人因为身处其中,常常有种被一股旋风裹挟、身不由己、无暇思考的感觉,一般要等到被旋风刮倒在地,屁股摔疼了,才有心情思考这个问题。 杨红在反思自己同周宁的爱情史时,总是感慨万千,一言难尽,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能简单地说是周宁骗了他,或说是自己瞎了眼,但也不能简单地说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能说是“时势造爱情”,或者套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课上的用语,是既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 在同周宁建立恋爱关系以前,杨红也有过不少追求者。不过那时候的追求,多数只是求外人来通个心曲,说“某某想跟你好,你看行不行”。也有不通过第三方,亲自来追求的,不过一般都会弄得非常鬼鬼祟祟,事先就把消踪灭迹的方法想好了,不写信,不送东西,不让外人看见,一被拒绝,撒脚就逃,觉悟低的还对人说是你追了他。有时只是旁人看着两人般配,好心帮个忙,这种情况最危险,因为你一不小心,露出口风,说自己对那人有意思,万一那人对你没意思,那就惨了。介绍人两边一问,发现只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不仅不会再帮下去,还会把你的单相思传扬出去,叫你从此在人们心中变成个花痴。 杨红上大学时,她那个班三十多人,只有六个女生,她那个系的女生不超过六十人,与男生的比例是大大失调。如果要搞内部分配、内部消化或者强行摊派的话,差不多每一个女生平均可以摊到六七个追求者。 杨红生得很秀气,眼睛不是双眼皮,但鼻梁高且直,属于照头部特写时眼睛不够有神,照全身照时轮廓分明、亭亭玉立,照集体照时鹤立鸡群、艳压群芳的一类。身材用周宁的话说是“高胸,细腰,大屁股”。周宁当然是在婚后才敢对杨红这样说,如果结婚前说了,杨红肯定觉得受了侮辱,觉得周宁没注意到她心灵的美,说不定两人就吹了。就是结婚后,杨红也对“大屁股”一句很反感:不能换个文雅点的词吗?再说我的屁股算大吗? 那时候讲的是心灵美,追求外表美的人都被看作是浅薄的人,甚至是下流的人。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如果是追求外在美的,往往没有好下场。那时的中国人,对文字是极敬畏的,“书上说的,还有错吗?”所以许多女孩,都以为男人爱女人是因为她们心灵美,都在心灵美上狠下工夫。“腰细”还可以接受,“大屁股”简直就是骂人,“高胸”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保守一点的,还恨不得佝偻着背,把胸藏起来。但男人看女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三围,周宁能看到的,想必其他男人也能看到,所以想跟杨红谈恋爱的人不少,托人介绍的有七八个,只不过嘴里都说是因为杨红人好,也就是心灵美了。 杨红这个人,爱情小说看得不多,浪漫主义情结倒很坚固,可以称为“先天性浪漫主义”,或者“朴素浪漫主义”,就是称为“原始浪漫主义”也不算过分。由于有原始浪漫主义情结,杨红被人介绍撮合时就老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多半都以“学业太忙”“年龄太小”为理由拒绝了。 第四章(1) 第四章 1 杨红认为一生中唯一的一个追求者,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杨红觉得他算是一个追求者,不是因为他达到了穷追猛打的地步,而是因为其他人更算不上追求,至少这一个还是自发找上门来,不是托人传话的,而且还写过情书。 这个高中同学也叫杨红,班主任为了区分他们,就叫他们“男生杨红”,“女生杨红”。刚开始,杨红还有点恨班主任,觉得给她起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搞得大家老拿她取笑,叫她“小日本鬼子”。后来看到隔壁班上那两个叫“刘东”的人的命运,就对自己的班主任感激涕零,没叫自己“杨红2”已是功德无量了。 那两个刘东都是男的,名字不能用性别来区分,隔壁那个班主任又是教数学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就叫他们“刘东1”、“刘东2”。也许班主任这样取名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但那两个刘东就像中了魔法一样,被名字主宰了命运。刘东1在班上就老是第1名,而刘东2就一直是倒数第2名。 “男生杨红”和“女生杨红”似乎没受改名的影响,男生依然是男生,女生依然是女生。两个人成绩不相上下,有时“男生杨红”在“女生杨红”前,有时“女生杨红”在“男生杨红”前。那时“女生杨红”一心一意要赶超“男生杨红”,心情之切,差不多要向上天祷告,让“男生杨红”病倒个十天半月的。好在后来两人都保送上了大学,去了不同的学校。“男生杨红”去了机械工学院,“女生杨红”去了h大,从此不再竞争。 上大三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男生杨红”写来一封信,收信人那一栏,没有名字,落款也是含含糊糊地写着“与你同名的人”,信中都是讲些自己那边学校的情况。杨红接了信,看到落款,知道是“男生杨红”写的,心里希望是情书,因为自从不用与他竞争,杨红对他还生出了几分好感。但那信写得那么公事公办的,你也搞不懂他是不是有那份情。杨红很在意女孩儿的那份矜持,但也不想把他吓跑,毕竟是第一个写信给她的男生,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信,也不写称呼,落款也是“与你同名的人”。 他们就这样含含糊糊地,各自写了十几封信,把自己学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写遍了,就是没写一个“爱”或“情”字。最后还是“男生杨红”沉不住气了,写来一封信:“总是听你说你们校园美,还没见过,想这个星期天来看看,可以吗?” 杨红看了信好笑,说的好像是来看我的学校而不是看我一样,学校又不是我的,你来看还用得着我同意?当然她不会这样说,这样说就把这个宝贵的追求者吓跑了。杨红就回信说你过来看吧,我带你去转转。 真的要见面了,杨红免不了设想一下会面的结果。如果他提出来跟她谈恋爱,同不同意呢?“男生杨红”真的是很不错,但还没令她有“就是他”的感觉,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遇到更不错的人。 杨红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对她提出的问题,都是单项选择题,而那些个选择都是一次性的,给了你,你不选,就过期作废了。所有的选择又不是一下都给你,而是一个一个地给。 当“女生杨红”走去会“男生杨红”的时候,还在想:命运啊,可不可以把我今生所有的追求者全部一次性地拿到我眼前来让我看看?我比较了,鉴别了,选定一个,就终生不变,也终生不悔。 “女生杨红”见到“男生杨红”的时候,觉得他没有自己印象当中那么英俊,可能印象是错的,也可能他变了一些。不管怎么说,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一个男生单独在一起,心跳得有点快。 两个人在h大四处走走,说些“这棵树好高啊”之类的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杨红想,他是不是就是来看看h大的啊?走这么半天也只说些鸡毛蒜皮、不关痛痒的话。最后走到人工湖边,杨红在一个石头凳上坐下,摆出个“参观结束,言归正传”的架势。“男生杨红”就在她对面的一个石头凳上坐下。两个人就像比耐心一样,都不说话。杨红觉得这时才真正理解了鲁迅先生那句名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男生杨红”可能是不想在沉默中灭亡,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读高中时就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杨红松了口气,总算打破沉默了,不会灭亡了,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这个人,再说,一帆风顺的爱情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想设一个小小的考验,看“男生杨红”能不能发动更猛烈的追求。杨红就有点调皮地说:“你也叫杨红,我也叫杨红,那以后……”她没有说完下半句,因为她也不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她希望“男生杨红”能轻而易举地跨过这个“障碍”。本来嘛,一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呢?再说,自己也没说名字相同有什么不对。 杨红正在考虑就这一个考验够不够,就见“男生杨红”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神色慌张地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那就算了吧。”不等杨红回话,他丢下一句“我会把你的信寄还给你的,也请你把我的信寄还给我”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第四章(2) 2 杨红坐在那里,觉得石头凳子冰冷,第一感觉是被他抛弃了。等到稍微静下心来,把两人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重放几遍后,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以为她拒绝了他。那时学生寝室里还没有安电话,杨红回到寝室,就想写一封信,解释一下。 但想起他说的那个“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就很茫然。他考虑过哪个问题?他也有哪个担心?是同名同姓的人不能结婚吗?还是什么别的?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写一封信,如果写,写什么?“男生杨红”说喜欢她是用嘴说的,而她如果写在信上,就成了白纸黑字了。他如果要对人炫耀说她追他,他有证据,而自己就没有证据。她觉得“男生杨红”对谁追谁的问题,是很重视的,销赃灭迹的措施也很老到。你看他写信时不落真实姓名,又叫她把自己的信退回,就是防备有朝一日杨红会拿着他的信去对人炫耀。 对谁追谁这个问题,杨红像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是很在意的。男生追女生尚且弄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女生哪里敢追男生?杨红听到或看到的追人先例,都没有好下场。男生写给女生的情书,在高中时,常常被交给了班主任,为老师惩罚早恋而制定的杀鸡吓猴战略做了一份贡献;在大学里面就成了女生寝室茶余饭后的笑料,情书里的某些字就成了追求者的别名,粘在他身上,跟他一辈子。 杨红记得寝室里有一个女生收到过一封情书,写信的人姓陈,信中在描绘自己的相思之苦时,说“感觉就像头上戴了一个铁帽子”。这个人追求没成功,还得了一个别名,叫做“陈铁帽子”。这个别名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是不胫而走,人尽皆知。女追男的下场就更悲惨了。有一个被追的男生甩了那个追他的女生后,逢人就吹:“我怎么会要她?送上门来的货,哪有好的?不过我也不吃亏,该看的看了,该摸的摸了,以后谁要了她都是吃我的剩饭。” 而那碗“剩饭”就一直没人吃。 所以杨红就没有立即回信,想等“男生杨红”鼓起勇气,卷土重来。结果过了几天,“男生杨红”就把她的信全退回来了,还催促着叫她也把他的信寄回去,或者烧掉。杨红哭了一场,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与其说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候选人,还不如说是悲叹自己的追求者这么经不起风雨。她回了个信,说自己已把他的信烧掉了,暗中却保存下来,放在一个小红木箱子里,上面用红绳子结成一个千千结。她知道撒这个谎很卑鄙,但她真的很舍不得烧掉那些信,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批情书,后来又发现其实是唯一的一批情书。 结婚后,她也没把箱子里的东西给周宁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周宁有一天去打牌被人告知这两天风声紧,派出所正在四处抓赌,牌桌上和打牌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达到三百元的就要进派出所,所以只好扫兴而归。那天正好杨红跟毛姐出去逛街去了,周宁就想起那个他觊觎良久的小红木箱子,有点心痒痒的,心想,婚都结了,妻子还有什么秘密丈夫看不得?就擅自用剪子剪断那个千千结,打开那个小红木箱子,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封信,看完了,也没搞懂是谁写给谁的,或者中心是什么。信里都是些“今天考了英语”“学校的理科大楼修好了”之类的流水账,连看三四封,都是一个风格,他也懒得再看,心想:“我还以为是旧情人写的情书,一场虚惊。”就把信随手一丢,自顾自地看电视去了。 晚上杨红回来,看见自己的情书箱子被周宁打开,就责问他:“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允许就开我的箱子?” 周宁说:“夫妻之间还保个什么秘密?更何况又不是什么情书,还珍藏在那里,搞得我疑神疑鬼。” 杨红忘了周宁的错误是窥探隐私,反而为“是不是情书”生起气来,“为什么不是情书?照你说,什么样的才算情书?” “情书,情书,总要有个情字吧?那些流水账,也算情书?不是看有几封信字迹不同,我还以为都是你自己写给自己的咧。” 杨红仿佛被他点了死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在那里哀哀地哭。她想起那些电视或小说里面,做妻子的被丈夫发现了旧情人的情书,在那里把那些卿卿我我的东西当作罪状大声宣读,杨红对那妻子羡慕之极:就算她丈夫等一会就要把她大卸八块,至少她曾经被人热烈地爱过,还有几封让丈夫大发雷霆的情书。不像自己,唯一的情书还被周宁诬蔑为自己写给自己的。 周宁开始还在那里赌咒发誓,说我再也不会乱开你的箱子了,后来觉察出来杨红不是为这哭,就对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有一次,我们寝室被盗了,我们的衣物都被人偷走了,我们就去学校公安处报了案。过了几天,公安处通知我们去领回部分衣物,说这是那些盗贼在逃跑路上,为轻装上阵,去粗取精,丢弃在那里的,你们把自己的领回去吧。我们都在为衣物失而复得高兴得不得了,只有高大强一个人拿着他那件不知穿了几代人的旧皮夹克,委屈地大喊一声:“这些强盗真是瞎了眼了,连我这件真皮的衣服都不要!” 第四章(3) 3 杨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讨厌被撮合。反正她一听到中间人问她“某某某问你愿不愿意同他谈恋爱”,就觉得兴趣全消。她想问那些请人介绍的男生: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能来对我说一句“我爱你”?为什么你们不能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来倾诉衷肠?我像那种要把你们的爱情拿去炫耀的人吗?就算你们被“陈铁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个女生,你们如果真爱我,她还会在乎我怎样处置你们的情书吗? 当然这样想的时候主要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占上风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杨红想的是,既然别人不来追求我,说明我不值得别人追求;既然别人不愿冒“陈铁帽子”那样的风险,说明我不值得别人冒那个风险。她是一个勤于自责的人,对自己永远没有信心,也许她一定要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正是因为她缺乏自信,没有考试成绩放在那里真真切切地让她看见,她就觉得自己没用。有时已经考得很好了,还会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个成绩是真的吗?是不是我在做梦?” 杨红对自己的外貌也是极无信心的。所谓外貌,在杨红看来,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分。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为不是双眼皮,那个时候的审美观,至少是女孩们自己的审美观,是以双眼皮为美的。杨红就老觉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不像有几个女生,平时看也没觉得怎么样,但一照登记照、毕业照什么的,就容光焕发,眼睛大而有神,真个是水汪汪的,人见人爱。 杨红听人说,每天用火柴棍在眼皮上轻轻划二十次,就可将单眼皮变双。她试了,也没什么作用。她还听人说经常用剪子把眼睫毛剪短,可使睫毛变浓变长。也试了,也是没用。再加上她是戴眼镜的,眼珠都被眼镜戴变了形,就算划成了双眼皮了,剪成了长睫毛了,还是不如人家天生的好看。 从小到大,杨红很少听人说她漂亮,多半都是说她聪明,成绩好。也有人说她长得秀气,杨红不是很爱听这种评价,因为人们说你秀气,多半是因为你算不上漂亮,充其量也就是五官还端正,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那种。不过杨红大多数时间不为自己的相貌发愁,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而是因为她觉得相貌不出色,正好可以看出追求者不是冲相貌来的。男人如果爱的是自己的外貌,那等自己人老珠黄的时候,男人不是要逃跑了吗?谁个不知红颜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三十就豆腐渣了,那追求外貌的男人能爱自己几年? 杨红觉得自己的长处是心灵美,是对爱情的那种金不换的忠贞不渝。她觉得一个男人追求的,不应该光是善良、贤惠这一类的心灵美,而是一种忠贞不渝的爱情。善良贤惠固然重要,但善良贤惠是对所有人而言的,一个善良的人对所有的人都善良,但一个对你忠贞不渝的人只爱你一个人。杨红觉得如果自己爱上一个人,肯定是会如痴如醉的,肯定是要同他白头到老的,肯定是连命都愿意交给他的。她也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做到这些。做不到这些,还算爱情吗? 在杨红看来,男人不追她,是因为她不美;男人追得不紧,是因为那些男人没有看到她心灵的美;只有能看到她心灵美的男人,欣赏忠贞不渝的男人,才会百折不回地追她。喜欢被人追,被人百折不回地追,也许是杨红渴求通过被人追求来证明自身价值的一种表现,也许只是心理学家荣格称之为“集体无意识”的那种潜意识在她身上的一种外化。“集体无意识”指的是一些人们不用学就拥有的认识或知识,仿佛千百年来,有一些东西被一支大笔,写在某种文化或整个人类的基因里,代代相传下来,在某一些人身上呈显性,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呈隐性,又与时代和个人的基因相结合,变异成形形色色的折射。 现代社会当然不用父母出面来用难题考察求婚者了,但在很多文化里,女性仍然在有意识无意识地翻炒“难题求婚”的故事。结婚要定金的自不待言,女性要求自己未来的丈夫有钱、有权、有势、有貌、有这、有那,都可以称得上是体现了一个“难题求婚”的主题。 存在于杨红无意识中的“难题求婚”情结就外化为“渴求被追”的心理。那时杨红对被追求的渴望,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已经把追求与爱划了等号。她在心里说,如果有一个人能不顾面子、不怕被拒绝地追我的话,那他肯定是爱我爱疯了,那么,不管他是老是小,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是贫穷还是富有,是英俊还是丑陋,我都会爱他一辈子。 旁观者看到这里,就会想,大概这个周宁就是这样一个追求者,所以得到了杨红的爱。但事实是:周宁虽然与杨红同班三年,求爱仍然是走的请介绍人撮合这条路。 第四章(4) 4 大学的前三年,杨红就一直在那里“学业太忙”“年龄太小”地拒绝被人撮合,也充满希望地等候被人追求。没人追求也不要紧,还年轻嘛,来日方长。 到了大四的时候,杨红突然发现寝室里别的女生个个都有了男朋友,也不知她们是什么时候对上暗号、接上关系的,也不知道她们怕不怕学校发现了有麻烦,反正是每个人都有人帮着打饭、打水了,晚上去自修室也不来叫杨红了,周末逛街也不跟杨红去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二人世界,只有杨红一个人还在唱独角戏,突然感到好孤独。 杨红最怕的就是去食堂打饭、打水。大四的女生,加上部分大三的女生,都把饭厅当作男澡堂一样,坚决避免,只让她们的男朋友代劳。饭厅里大多是一众男生,人手两碗,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朴素,一个花哨,一看就知道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女朋友的。男生站在队伍里,你笑我“气管炎”,我笑你“惧内”,但个个神气活现,好像校级护花使者。手里只拿一个碗的男生都有点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手里只拿一个碗的女生?杨红站在队伍里,显得势单力薄,快要被淹没了。连打饭的师傅都以诧异的眼光看她,好像要看清她到底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为何只拿一个碗?如果是女,为何亲自打饭? 到了冬天,别人的男朋友提两大桶热水到女朋友的寝室,催促“快洗,快洗,免得凉了”,杨红还要亲自出马,去水房提水,提不动两个大桶,只好提两个热水瓶,一瓶今晚用,一瓶明早用。有一次不注意,滑翻在地,回来借机会哭了好半天。 二十二岁的杨红突然有了一种“大龄青年”的恐慌。在学校这样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尤其是在这个男生占多数的系里,尚且没有人爱上自己,那以后到了单位上,就算那里老中青各占三分之一,尚未婚配又没有女朋友的男生也是寥寥无几,还有机会遇上一个爱自己的人吗?那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恐怕也是在学校无头苍蝇般地忙碌过但没找到对象的人了。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男生,因为一定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心甘情愿地在那里等着,而命运又那么宽宏大量,恰恰把他跟我分到一个单位,于是成就一段美好爱情?杨红觉得这个幻想太美好了,美好得只能是幻想了。 杨红也开始检讨自己的恋爱观,像自己这样相貌平平的女孩,希望别人因为自己忠贞不渝的爱来爱上自己,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不做别人的女朋友,别人怎么知道自己的爱是忠贞不渝的?这份忠贞不渝是要用一生来证明的,这一生也只能证明给一个人看的。杨红这样想一会儿,就把自己想糊涂了,这有点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除了在那里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有什么别的作用。 杨红想起北京的那个表姐说过,她也曾经是心高气傲的,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爱得上的人。无奈心有天高的人,肯定命如纸薄,她等了多年,没有找到一个自己爱得上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结果可能是错过了好年华,连一个爱自己的人也找不到了。最后只好再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可以凑合的人结婚算了。撮合就撮合,见面就见面,相亲就相亲。相了无数,见了无数,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慢慢的,介绍人开始把离过婚的,带小孩的,手脚不灵便的,没有北京户口的都带到面前来了。想想介绍人撮合婚姻都是讲门当户对的,就由不得你自己不在心里一再把自己贬值。最后表姐跟一个四十多岁的死了老婆的男人结了婚,再也没回过家乡。杨红听家乡人讲起表姐,都说她做了人家的“填房”、“续弦”,当了后妈,一过门就有人叫娘,连表姐的父母在当地都抬不起头来。镇上的人分析起来,个个都说是表姐书读多了。表姐就成了一个反面教材,被那些家长拿来教育家里那些好高骛远的女孩:读,读,再读读得跟静玲那样,看你还读不读。 有一年过年,表姐接杨红去北京玩,去长城,去故宫,把表姐夫丢在家里。杨红不理解为什么模样俊秀的表姐会跟这么一个又矮又秃的人结婚,住在一间屋里不害怕吗?问表姐,表姐只是说:“女人年纪大了,自己就把标准降下来了。杨红,你莫学我,年轻时候,遇到一个差不多的就行了。通常的状况都是一蟹不如一蟹。”杨红问表姐:你爱他吗?表姐凄然一笑:爱?这个字早就从我的字典里被删除了,这个世界你要钱要权都要得到,唯独爱情你要不到。 还有一件事,差点把杨红气得晕死。那时候突然流传一个故事,说h市某工厂有个年轻女孩长得美丽无双,工厂里个个都追求过她,但她都没同意,反而嫁了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令别人百思不得其解。结婚后,人们才得知,原来那个女孩是长着一条小尾巴的!她找一个最丑最老的人,原以为这样的人就不会嫌弃她,哪知这男人丑是丑,老是老,还算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谁愿意娶一个长尾巴的女人为妻?所以仍是以离婚告终,尾巴的事也传得人尽皆知。有的版本说那个女人自杀了,有的说那个女人疯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杨红也听过这个故事,但没有太往心里去,长尾巴也就是返祖现象而已,到医院割了不就行了? 结果有一天,寝室里的王姐气呼呼地告诉杨红,她今天跟班上几个男生吵起来了,是为了杨红,因为那几个男生在那里猜,说杨红人长得不错,怎么没有男朋友?是不是因为有尾巴?王姐说:“你看他们无聊不无聊?我告诉他们,你们再这样瞎说,看我不撕你们的嘴!我跟杨红一起在澡堂洗过澡的,我敢肯定她没有尾巴!” 杨红惊呆了,连谢谢王姐都忘了,只在那里想:看来我不光需要一个处女证明,当务之急是弄一个没尾巴证明了。再到教室去上课的时候,杨红就觉得男生的眼光都盯在她那个该长尾巴的地方,心想表姐说的一肩高一肩低跟这个相比,真的不算什么了。如果男生都这样推理,心里喜欢我的人也不敢喜欢我了,更谈不上追求了。 杨红就老觉得心里憋得慌,好像老想跟谁吵一架一样,但又不知道拿谁开刀。总不能自己跳出来,发个声明,说自己没有尾巴吧。 有一天,王姐问杨红:“周宁说他挺喜欢你的,你愿不愿跟他接触一下?” 杨红就没觉得这话刺耳,反而觉得王姐这话说得有水平,应该不算是撮合,最多算是传个话,说了周宁是喜欢我的嘛,再说,也只是接触接触。 杨红就答应当晚到人工湖边去“接触接触”喜欢她的周宁。 第四章(5) 5 生活中有些事,虽然事后看来都是阴谋诡计,但当时并不让人起疑,或许本来就只是凑巧,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圈套是后来被人分析出来的,不是当初设下的,也未可知。 杨红是王姐用自行车带到人工湖边去会周宁的。杨红本来自己有自行车,不过那天王姐坚持要带杨红去,杨红也不想给周宁留下一个“杨红飞车会周宁”的印象,就让王姐把自己带去了,显得矜持一点。 王姐是严格按照当时的约会礼节做的,女方绝不可以比男方早到,所以等王姐把杨红带到湖边的时候,周宁已经坐在石头凳子上抽烟了。看到王姐带杨红过来,急忙扔了烟,站起来迎接。王姐说声“你们都认识的,不用我介绍了”,又聊两句,就匆匆地离去了。 周宁仿佛也懂约会条例,知道自己有维持谈话的责任,就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闲话,不知怎么就扯到人的名字上来了,周宁就极力夸赞杨红这个名字好,好听,又好叫。 杨红倒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周宁讨好得有点过分了,就说:“叫‘红’的人太多了,搞不好就同名同姓。你的名字起得不错,没落这个俗套,看来你父母很有水平。” 周宁就呵呵一笑,说:“我父母都是大老粗,有什么水平?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我以前叫周奋钢。”杨红听到“周粪缸”几个字,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别开玩笑了,哪有父母给自己的儿子起这么一个名字的?” 周宁说:“你不相信?可以去问我父母。”然后周宁就把他改名的故事讲给杨红听。“奋”字是他的派,是不知哪一辈老祖宗选好了的,到了他这一代一定要用在名字里的,而且一定要用在中间。这个“钢”呢,是父亲选的。周宁的父亲曾在矿山干过,家里几个儿子的名就都带个金属,“钢”啊,“铁”啊,什么的。也不是父母没把这“奋”和“钢”连起来琢磨过,儿子的名字嘛,父母是想破了头也要想出一个寓意深刻的名字的。 问题是在周宁老家,粪不像别处的粪那么文雅,他们那里的粪粗野一些,只算个“屎”,而且待遇也差些,不用缸盛,只挖一个坑装着就行了,所以周宁老家只有“屎坑”,没有“粪缸”。 在周家冲的时候,虽然老师也号称是普通话教学,但也就是把声调变了一下,发音还照当地话发,所以也没人意识到“奋钢”就是“屎坑”。一直到周宁搬到银马镇了,那里的老师到底是大地方的老师,水平高多了;学生也毕竟是大地方的学生,知道“奋钢”在普通话里就是“屎坑”,就有同学围着周宁“粪缸”、“屎坑”地叫。 周宁跟人打了几架后,才明白为什么别人管自己叫“屎坑”。又打了几架,还背了个记过处分,才认识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用在这里不合适,这不是一个夺取政权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限制言论自由的问题。自己能力有限,打遍银马镇也封不住别人的嘴,治标不如治本,所以就闹着要改名。最后请学校语文老师帮忙选了一个名,跑到镇上派出所把名改了。周宁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为他选这个“宁”字,可能是希望新名字像个紧箍咒一样,把调皮捣蛋、扯皮拉筋的“周粪缸”给镇住。 周宁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是“痛说革命家史”的语调,但杨红听着,却一路忍不住咯咯地笑,想不银铃般都不行。心想,这个人挺好玩的,如果是别人,肯定不愿把“周粪缸”的事讲出来,谁愿意屎不臭挑起来臭?不过他这样大大方方地讲了,自己不但没有产生坏印象,反而觉得他诚实,生出几分好感。 两个人扯了一会儿闲话,杨红就起身要走,不想给周宁一个恋恋不舍的印象。周宁也不挽留,只站起来,说:“我送你,我自行车都借好了。”说罢,就把自行车推过来,两腿叉在横杆上,说:“上来吧”。 杨红真是受宠若惊,自己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唯一用自行车带过她的男孩是她哥哥,而且也不是像坐出租车一样,司机等你上车了才起步,都是哥哥只顾骑他的,而杨红在后面跟着颠颠簸簸地跑出十几米,猛地一跳,才能跳上去。杨红见周宁已经把架势都端好了,又想到自己没骑车来,也不好拒绝,就有几分害羞,也有几分激动,战战兢兢地坐上去,也不敢碰周宁,只用手抓住车座椅下面的铁杆。 哪知周宁刚一启动,车就往右一倒,杨红仰面掉下车来,姿势肯定是不雅观的了。杨红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同周宁见面就搞得这么狼狈,又恼又羞,几乎要哭了。那边周宁也吓了一跳,赶紧把车一丢,上前来扶杨红,一边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没带过女生”,一边帮杨红拍背上的泥土,又一边抓过杨红的手,看有没有摔破。结果还真的破了一点皮,虽然杨红一再说不要紧,不要紧,但周宁坚持要送杨红去医务室,杨红也怕地上不干净,会得破伤风,只好跟周宁去医务室。周宁一路小心骑车,时不时地往后伸过手来,碰碰杨红。杨红问他干什么,周宁说:看看你在不在车上,怕又把你摔下去了。说得杨红竟然有些感动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杨红对经人介绍一节还有点耿耿于怀,心想,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再说,自己对周宁差不多都没什么印象,如果喜欢他,在一起同学三年应该早就喜欢上了。但回想起刚才见面的细节,背也被他拍了,手也被他抓了,医务室的人也看到他们俩在一块了,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好像跟周宁已经走得很近了。于是又想起刚才见了面,周宁也没提喜欢她的事,也没说要不要继续接触,知道多半是不会有下文了,心里居然有一点落寞。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刚过八点,杨红就被敲门声吵醒了。同寝室的姐妹都开始抱怨,“是谁呀?不是讲好星期天不准任何人的男朋友打早饭的吗?” 杨红赶紧起床去开门,她倒没想过会是周宁,她没叫周宁为她打饭,也没把碗给周宁。只不过是她的床离门近,一般别人不愿起来开门,都是她去开。她眼镜都没带,披头散发的,就把门拉开一个小缝,赫然看见周宁站在那里,一手端碗稀饭,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花卷,见开门的正是杨红,就说:“我帮你把早饭打来了,买了个花卷,不知你爱不爱吃,你不爱吃我去换个馒头。用的是我的碗,洗了的。” 杨红惊得目瞪口呆,心想,连是不是要继续接触都还没定呢,怎么一下就连跳几级,履行起男朋友职责来了?她急忙把稀饭和花卷接过来,说声“谢谢”,一头钻回寝室。 同寝室的女生都醒了,见杨红端进来稀饭花卷,七嘴八舌地议论:“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新人,难怪不知道本室的规矩。” “杨红,你男朋友追得好紧啊!” 杨红听了,也很开心,也不声明说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最多只是我的“接触接触”。她拿了漱洗的东西,到水房去,准备弄停当了好吃早饭。结果走到水房附近,却看见周宁还没走,站在走廊的窗户旁边抽烟。 杨红脱口而出,“怎么你还没走?” 周宁摸出两张电影票,“我买了电影票了,十点的,车也借好了。你去漱洗,我在这等你。”那神态就像是杨红托他买的票一样。杨红看惯了追求者躲躲闪闪、仓皇逃窜的样子,突然遇到一个过分自信的,反而乱了阵脚,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一边后悔让他看到自己头不梳、脸不洗的样子,一边红着脸进水房去了。 周宁就耐心地站在那里抽烟,想必那周宁也是个知名人士,杨红听见不时地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周宁,你怎么站在这里?” “等杨红一起去看电影。” 那句话放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里,其功效不亚于今日在地方小报上打一个征婚启事。 第四章(6) 6 有愤世嫉俗者分析忠贞不贰的成因时说:其实每个人骨子里都有移情别恋的天性,一个人最终能够忠贞不贰,一是因为具备忠贞不贰的先决条件:女人生得丑,男人生得穷。但这一条不能保证一个人就能忠贞不贰,因为各花入各眼,张三认为丑的,李四认为不丑。而男人呢?正因为穷,无钱娶一个长期的,反而要今天王五、明天赵六地花小钱、买短欢。忠贞不贰的人之所以忠贞不贰,靠的是社会的栽培、道德的约束、良心的谴责、舆论的赞助、浪荡子的失职、多情女的疏忽。一句话,移情别恋不光是主观上想不想的问题,还有一个客观上可不可能的问题。 杨红当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浑说的人,不过她也察觉到,虽然她和周宁两人之间还没交换一句“我爱你”,但自从她和周宁成双成对的让人看见后,就再也没人追求她或为她撮合了。男生个个都是“尖头鳗”,不要说是已有国界的领土,就是别的男人臆想当中的领土,他们也是不会去侵犯的。 校园的正统牌迷们出于对周宁的拥戴,都说周杨配是真正的“男牌女貌”,不可多得。持不同政见者虽然也恨恨地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也没有一位“尖头鳗”头尖到愿意出手相助、把这朵鲜花从牛粪上拔出来的地步。周宁身边那些兄弟,还管杨红叫“嫂子”,被周宁一巴掌劈醒后才改称“未婚嫂”。 而女生呢,头就不那么尖了,对已划分出来的国界,也不如男生那么尊重,时不时地爱打几个擦边球,而杨红就时不时地得为保护领土完整而战斗。周宁虽然已经成了她的男朋友,还有女孩愿意借饭票给他,杨红只好把自己的饭票跟周宁的合二为一,反正都是周宁去打饭的。班上组织出去旅游时,周宁因为没钱,准备不去,也有女生愿意帮他付钱,搞得杨红只好率先帮他付了。 有很多时候,对一个人的爱是在与情敌竞争中产生出来的,一是因为竞争成功带来喜悦;二是因为有人在那里竞争,说明被竞争的对象还有其他人欣赏,价值倍增。好像被拍卖的画一样,本来不觉得那幅画有什么了不起,但因为有好多人竟相提价,你也会水涨船高地跟着叫价,最后那幅画的价值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定要买到手了。 杨红自己从来没觉得周宁长得潇洒、有吸引力,像当时所有的纯情少女一样,杨红看男人,是把他们当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来看的,用的是仰视的角度,只看到他们头上的光环——如果有的话。如果没有,她们也往往能造一个出来,戴在他头上。正因为女孩把男孩当神来看,所以她们想到自己的男朋友时,主要是想他的品质、才华,最好是无所不能,至少是不能有食人间烟火后绝对会产生的副作用。一个女孩如果听到自己的恋人有除了呼吸以外的任何一种排气声,肯定是要吓得一惊、像看怪物一样地看他的。好在周宁直觉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如果晚上与杨红有约会,白天就坚决不买食堂里的烧土豆。 杨红想到周宁的外貌的时候,只有一个评价:还好,不是太矮。她不喜欢太矮的男生,因为她老家的风俗,婚礼那天,新娘是由新郎抱着跨过门槛的。杨红担心找一个太矮的男孩会抱不动她,要么会抱得龇牙咧嘴的,要么自己只好像妈妈班上的喜儿一样,小女婿一招手,就自己跑进新房去,兆头不好还在其次,主要是太滑稽。男人长得英俊不英俊没什么,关键是不能长得滑稽。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或一个长相凶恶的男人都有人爱,但一个滑稽的男人,至少杨红觉得自己会爱不起来。 令杨红不解的是,周宁在别的女人眼里,似乎还挺有吸引力。走到外面,总有一些女人愿意跟他多说两句话,尽管杨红就在旁边,那些女人仿佛都看不出周宁已是名草有主。在餐馆吃饭,端盘子的小姐会说些与菜单不相关的话,和颜悦色地问周宁是哪里人,学他的家乡话,又说他长得像周华健;在公园照相,摄影的妇人会利用职业之便,暧昧地捧着周宁的头,往左扳扳,往右扳扳,老半天照不完。 周宁呢,态度之亲切自然,叫你不愿说他是“堆出一脸笑容”,只能说是“漾开一脸笑容”。周宁就在那里轻言细语地回答,孩童般地发问:“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搞得杨红想发作又没有把柄。当然事后杨红还是会忍不住带点开玩笑的口气说说:“看你刚才那个打情骂俏的样子!” 周宁不经意地说:“我打情骂俏了吗?不觉得啊。” “你不觉得就更糟,说明那是你真情流露。” 杨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小心眼儿,从小到大,自己对人都是很宽宏大量的。现在对别人仍是如此,唯独对周宁,就小肚鸡肠。可能每个女孩都是有小心眼的,对外人越是大方的,对自己男朋友越是小心眼。对其他事情越不在乎的,对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对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的,心眼就越小,不光要限制他的言论自由,连他的目光自由、思想自由也想限制起来。 思想自由不好限制,只好先引诱你大鸣大放,等你把思想变成语言,再罗织罪名,把你打成右派。杨红会故意问周宁对某个女同学的看法。刚开始,周宁还说说“张玲玲啊?长得还不错,舞也跳得好”之类,被杨红判了几回罪之后,周宁对杨红以外的女孩一律只用贬义词,哪个词恶毒用哪个,“胸平得像飞机场”或者“屁股大得像磨盘”。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红总是责问他:“为什么你一眼就看到别人的那些地方去了呢?” 周宁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照说男人通常都比女人高,按照眼睛平视的道理,应该只看到女孩的头部,或者更高一点,从女孩头顶看飘了。男人看飘了的时候还是挺多的,一般就看到女孩身后的别的女孩那里去了。但他们的眼有如一副广角镜,什么角度什么方位都看得见,聚焦点却都在三围上,只怪女人把那几个地方整得太突出了。 有人说这种引蛇出洞的战略是女人的特点,并由此推断中国历次政治运动都是由幕后的女人发动的。其实引蛇出洞是人甚至动物天生就有的本事。男人也一样会引蛇出洞,先是花言巧语地勾女孩上床,上过了,上够了,再说一句:“你这样的女人,既然能这样轻易地与我上床,必然也能轻易地同别人上床。”你说这是阴谋,他说这是阳谋;你心里不想出洞,我引你你也不会出洞。 周宁当然知道不能说是无意看到了女人的三围,那样说,杨红肯定会说他习惯成自然;说是有意的,那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周宁像那些被反右吓破了胆的人一样,一般是顾左右而言他。 醋吃多了,杨红也很难为情,但想好了不吃,到时候又吃了。有一天杨红一时兴起,胡诌了一首词漫画周宁也漫画自己: 君为男儿岂两样? 闲暇处,常是为花忙。 百色佳人皆搭腔: 摄影女,卖酒娘。 每遇质询自能当, 豪言处,无缘见衷肠。 绝知日后恩爱图: 满桌席,尽醋香。 周宁看是唐诗宋词的模样,也古典起来,喝个彩:“端的好诗!谁个写的?”杨红逗他:“不是苏轼就是苏东坡。” 周宁又看一遍,说:“我书读少了,这苏轼苏东坡两父子,我一直都没有分清楚谁是谁。” 到后来,周宁是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言论自由。有时走在路上,杨红故意问周宁:“你觉得刚走过去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怎么样?” 周宁就在当街站住了,转来转去地找寻一番,然后恳切地问:“哪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我刚才怎么没看见?” 第四章(7) 7 刚开始时,杨红对周宁托人介绍而不自己来追求还有点耿耿于怀,但很快就被周宁旋风一般的快节奏的爱法搞得晕头转向了。一旦两人建立了恋爱关系,周宁就穷追猛打起来:请看电影,要求见面,计划出游,都是周宁积极主动,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打水不光是给杨红打,每次去,周宁都把寝室里的热水瓶搜罗一空,一提就提个五六瓶回来,一跑就跑好几趟,搞得其他几个女生暗中骂他们的男朋友打水不积极,那些男朋友被逼无奈,只好行动起来,一个个抢先去为全寝室打水。周宁看了呵呵地笑:看来我还在你们寝室掀起了一个“学周宁,赶周宁,超周宁”的活动呢。 周宁见群众都觉悟了,自己就退居二线了,让别的男人去打水,自己专心照顾杨红的三餐饭。那时早上还兴做早锻炼,不去的人要向体育委员请假。周宁是从来都懒得去的,怕把四肢锻炼得太发达会把自己的头脑搞简单了。好在体育委员高大强跟周宁一个寝室,请假方便,就算忘了请假,也可以说昨晚你做梦时我跟你请过假的,不记得啦?高大强也不计较,都是先知先觉,星期一就把周宁整个星期的出勤情况写好了,都是“病假”。 杨红爱吃校外早点摊上卖的叉烧包,不过她不爱吃里面的馅,只爱吃沾了馅的皮子。周宁就骑车到校外去买叉烧包,自己吃了馅,把皮子留给杨红。心里时常惊叹:世上竟然有不爱吃肉的人!我们两人真是天作之合。 午饭晚饭周宁都是早早地就跑到食堂去了,有时为了买到杨红爱吃的菜,还不惜对老师撒谎,请了假不上课,跑到食堂站个头排。 杨红知道后也不生气,反而有点理解为什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了,心想,他为了我可以违反纪律,只能说明爱之深、情之切,所以男人的这个坏,不是道德品质的坏,不是自私自利的坏,而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能够不顾自己的利益,打破常规,甚至违法乱纪的坏。当然杨红不会要周宁去违法乱纪,但是希望他有这个违法乱纪的决心,所谓“只要你有这个姿态”是也。连这个姿态都没有,光在那里担心自己违法乱纪的后果,唯唯诺诺,胆小怕事,说明你爱得不深;真的让你去违法乱纪了,说明这个被爱的女人愚蠢。 周宁的追求当然说不上低三下四,因为两人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不存在“恳求、拒绝、再恳求、再拒绝”这个循环。但周宁的爱又让杨红有一种被抬得高高在上的感觉,因为两人在一起没几天,周宁就告诉杨红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杨红有了一个新的男朋友,是他们班的高大强,杨红要跟周宁分手。周宁当时正在田里干活,好像是在老家周家冲。他一听说这个消息,就跳起来,抓了一个衣架,跑去找高大强算账。后面的不记得了,反正周宁醒来之后,满脸都是眼泪。今天看见那个高大强还有点记恨,所以今天一定要跟杨红见一下面,好证明那只是一个梦。 杨红听了,心里很感动,又不愿露出来,只笑着问他:“为什么抓个衣架去打人?” 周宁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梦里就这么做的。” 后来周宁还做过一些大同小异的梦,都是杨红有了别的男朋友,往往都是自己班上的人,杨红提出要分手,他就去找人拼命,或者就自己一人孤独地回老家去了,每次都弄得他流着泪醒来。杨红想,按这个频率,周宁很快就会把全班的男生都打遍了。 周宁的口头禅就是:“如果你不要我了的话,我就一个人回老家周家冲去教书。”虽然没说就要去死,但也足以让杨红感动了,因为在周宁心里,似乎就从来没有两人分手或他擅自离去的概念,好像只有杨红抛弃他的可能。杨红想,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了,他还这么担心,说明他对自己还是很重视的,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她问周宁:“我平时跟这些男生话都不说,你怎么会梦见我同他们谈恋爱呢?” 周宁不敢把真相说出来,知道杨红听了会骂他们男生下流,连他自己也会被骂进去,说不定一生气就跟他吹了。真相就是周宁寝室里的几个男生都喜欢杨红,在周宁跟杨红好上之前,彼此之间也不隐瞒这种好感,所以只要哪个早上偷偷摸摸地在那里洗内裤,其他人就会开玩笑说:“昨天又发春梦,把杨红干掉了?” 周宁想,这种事还是等到结婚后再告诉杨红,保管她听了会龇牙咧嘴,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说他们男生下流。周宁特别喜欢看杨红被带点荤的话弄得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像小时候喜欢掏出小鸡鸡,把那些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一样。不过周宁遇到比自己脸皮还厚的女人,就马上变得心慌气短,像他刚开始发育的时候一样,脸上开始长胡子了。有一些大胆的女人,盯着他的裤裆,好像在估摸他的成色。遇到那样的女人,周宁就觉得自己一寸寸矮下去,面前的女人就一尺尺高起来,高到最后他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所以他愿意跟杨红这样的女孩在一起,自己的自信心可以强得爆棚。 周宁知道杨红的脾气,就把荤腥都捞出来不要,只清汤寡水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觉得他们人人都想把你从我这里抢走。可能是因为我条件太差了,而你条件太好了,所以连我自己心里都觉得你应该抛弃我去爱别的人。” 杨红相信周宁所说的梦中流泪是真的,因为两个人去看学校的露天电影时,杨红常常看见周宁看得热泪盈眶,唏嘘不已,可能是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也可能是触动了他的某根心弦,反正这只能说明他是个性情中人,能被电影感动得流泪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听多了周宁的梦,连杨红自己有一天也做了一个相关的梦,梦见周宁一个人在齐膝的雪地里,向远处走去,穿得很单薄,走得很吃力,景色苍凉,意境深远。杨红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但就从背影上也能觉察周宁在流泪她跟在后面,大声喊:“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到哪里去?” 第五章(1) 第五章 1 在杨红看来,周宁的爱算得上激烈,而且是一种毁灭性的激烈,因为在他的梦中,周宁不是毁灭他人,就是毁灭自己,给人的感觉是这段爱情就是他的一切,不成功便成仁,没有第二种可能。想到这一点,杨红就觉得周宁这份情好沉重,好像是交给她一颗赤裸裸的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伤害了它。 有时周宁问杨红:“你以后遇到更好的人,会不会不要我了?” 杨红想了想,说:“我会的,不过这个更好的人,只能是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其他什么我都不在乎。” 周宁就释然了:“那我就不担心了,因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比我更爱你的人的,我是用我整个身心来爱你的。” 杨红听了很感动,但有时又觉得自己只能看到周宁的整个身在爱她,至于他的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肯定是整个都在爱她,因为周宁不怎么爱用言语表达。周宁要见面都是很迫切的,但见了面,却并没有很多话说,除了讲梦,差不多没什么别的话说,都是杨红说,他听。杨红就把自己的童年呐,自己的爱好兴趣啊,自己的父母啊,自己的女伴啊什么的,都拿出来讲。周宁就一直听着,也不置可否。 周宁的心思是在肢体语言方面,先是要抓抓手,过几天就想要抱一抱,再过几天就想接吻,等等等等。这些环节都发展得迅猛异常,达到了一个环节,就开始企求下一个环节,像打游戏机一样,今天打过了第一关,以后就天天都能打过第一关了,第一关就不算什么了,就只想着怎样打过第二关了。然后是第三关、第四关,握手这一关是第一次见面就打过了的,所以第二天两人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周宁就很理直气壮地握住了她的手。杨红虽然觉得太快了一点,但昨天都被他抓过手了,再说自己的手被周宁的大手握着,也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怪舒服的,也就由他握着。 电影散场后两个人出场时,门口挤得不行,周宁就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前边开路,令杨红很有一种被呵护的感觉。从那以后,两个人不管到哪里去,周宁都要拉着她的手,就连骑自行车的时候,都要从前面伸过一只手来,叫杨红给一只手他握着,说,我抓着你的手才放心,因为我做梦的时候,都是等我骑到目的地,下了车,就找不到你了,不知你什么时候就从车后座上悄悄溜走了。我不拉着你的手,我骑车骑不安心。 有一个周末,杨红回了老家看望父母。傍晚的时候,有一个邻居家的小男孩跑过来,鬼头鬼脑地对杨红说:“有个男的在河边等你。”然后给她看一个钥匙链。杨红认得那是周宁的,但她不敢相信她前脚走,周宁后脚就到了,要坐三个小时的车,车票也不便宜,再说,说好了第二天晚上再在学校见面的。杨红将信将疑地跟着那个小男孩跑到河边,见真的是周宁等在那里,见到她就说:“等不到明天了,就跑来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一直缠绵到很晚。杨红还没对父母说周宁的事,不敢贸然把周宁领回家去,就问周宁,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呢?周宁说,我到车站去坐一个晚上,明天跟你一起回h市去。杨红想到他一个人在车站坐一晚上,就很心疼,但也没有别的办法,谁要他不打个招呼就跑来的呢? 临别的时候,周宁突然伸出两只大手,一手一个地握住了杨红的两个乳房,杨红只觉得头一麻,全身像瘫软了一样,想骂他一句也没骂出口,就由他那样握着,握了好久。从那以后,这差不多就成了周宁的经典动作,就是在外面看露天电影时,旁边都是人,周宁也会趁着夜色,从后面抱着杨红,手就从领口处伸进去,姿意妄为。不过因为他惯常会一边摸一边问:“好不好玩?过不过瘾?”让杨红觉得他在开玩笑,像揉两个包子一样,反而没有了第一次的感觉。 杨红相信爱情是需要表白的,虽然这些小动作也是一种表白,但爱情是需要用言语来表白的,相爱的人应该会有一种想要用言语表白的冲动,心里有那份情,总会想让对方知道吧? 杨红记得小时候,曾偷看过爸爸写给妈妈的情书,那时爸爸还在另一个县教书,两个星期回来一次,但就是这十几天的间隔,他和妈妈之间也要写信的。外婆总骂妈妈,说几个钱都让你拿去交给邮局了。杨红不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因为那时年纪还小,认得的字不多,但爸爸信中对妈妈的称呼她是认得的,爸爸叫妈妈“贞儿”,因为妈妈的名字里有一个贞字。杨红记得自己看见了这个称呼,就跑到妈妈面前叫她“贞儿”,把妈妈逗得大笑,说:“你这个包打听,人小鬼大,偷看我的信了?” 周宁不爱用言语表达,杨红叫他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他就说:“没想什么,就觉得爱你。”杨红就拿杂志上看来的话责备他,说:“杂志上说了,思想是以言语的形式存在的,如果你心里有那份情,你怎么会没话可说呢?” 周宁也有一句现成的话可以对付:“杂志上还说了,能够言说的爱情不是真正的爱情。” 两个人就笑起来,说要去讨伐杂志社主编,问他为什么登这些自相矛盾的东西。 有一天,杨红写了一首《思念》,自己也不知道是抒的真情,还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杨红想,现在都到这份上了,也无所谓谁开口追求谁了,我写给他也不丢人了,说不定把他带动了,也写给我。于是,就把自己写的诗给周宁看: 愿思念只是天边的一片浮云 微风拂过,不留丝毫踪影 愿思念只是沙滩的一对脚印 潮涨潮落,顷刻将它填平 愿思念只是大海的一朵浪花 一波未起,一波已停 而思念仿佛月边的寒星 朝朝暮暮,放射光明 周宁看是新诗体,朦胧记得有“南舒北顾”的说法,准备“舒婷”、“顾城”地猜一下,但想起上次的教训,就没有乱猜,直接就说:“是你写的吧?写得好,写得好,我肯定写不出来。” 杨红见他喜欢她的诗,很高兴,就说:“那你也给我写一首?” 周宁一脸为难的表情,说:“我说了,我不会写。”他一看杨红嘟起了嘴,赶快说:“好,我写,写不好你别笑我。” 第二天,周宁就拿来一首他写的诗给杨红看,说:“先声明,不是什么诗啊,只是些短句子。” 杨红接过来,看到是一首题名为《山里人的手》的短句子: 我这双山里人的手 在你全身四处游走 …… 以下的句子,结尾处无非是一些能跟“手”押韵的字:“搂”、“抖”、“口”等等。杨红看得满脸飞红,边拧周宁边嗔道:“是叫你写情诗,不是叫你写淫诗。写着写着就下作了……” 第五章(2) 2 杨红回忆了自己跟周宁不到一年的恋爱史,得出了一个结论:周宁没有骗自己,自己也没有瞎眼。周宁的爱玩,从来没有瞒着她。他不爱学习,成绩总是倒数几名,是众所周知的。他抽烟喝酒,虽然不是专拣杨红在的时候,但也不避讳杨红。周宁还是那个周宁,只有一点是自己以前没有看到的,或者说是看到了但没有看懂的,那就是自己跟周宁对爱情的追求是不同的,简单地说,就是个“情诗”和“淫诗”的区别。 “情诗”想要的是浪漫的爱,甚至是弥漫性的爱,这种爱要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每一件事都要与爱相关。“淫诗”要的是具体的爱,或者不如说是具体的性,冲动了,就爱一下;冲动过了,就干别的去了。对“情诗”来说,爱就是目的,爱就是主题,爱就是细节,爱就是一切;对“淫诗”来说,爱只是铺垫,爱只是前奏,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如果不用爱就能达到目的,那就不必爱了。 杨红觉得自己以前是无法看透这一点的,因为那时对男人、对性还没有最基本的了解,以为周宁想跟自己在一起就是想如胶似漆。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时代。 现在杨红用一个已婚女人的眼光来看那一段恋爱史,觉得对周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周宁从一开始兴趣就只在性上,说的做的想的,都是性和与性有关的事。那时候没话可说,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性,不能说出来。以前没结婚,他还有一个目标没有达到,所以还有心情殷勤她一下,现在结了婚了,性是想要就可以要到了,所以就懒得应付她了。 现在周宁早上是绝对不会跑到校外为她买叉烧包了,就连打热水也早就赖掉了。 学校给他们一个月只有一坛煤气计划,不能用来烧水,但周宁早上起不来,下午四点半到七点的打水时间正好是他打麻将的繁忙季节,自然是不会放弃了来打水的,都是杨红自己下楼去打水,提上七楼来。杨红叫他打水,他就说:“天气这么热,用冷水洗洗就行了。”周宁自己身体力行地用冷水洗澡,反倒觉得杨红要用热水是太娇贵了。 周宁一结婚就从奴隶变成将军了,敢情是革命成功了,可以放心地坐天下了。打天下的时候冲锋陷阵,为的是圈一块地成为己有,一旦得到了土地所有权,就只管尽情使用,也不费心管理,反正地是死的,又不能逃到别处去,他已经在地里耕耘过了,就算是在地的四周插上了标记,有法律在那里保护着,别人不敢来觊觎这块地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不怕死的、不要脸的,要来抢走这块地,那时再起来保护不迟。 有了这一番认识,杨红就发现自己以前对周宁的很多感觉只是一种美丽的误会。周宁从来不问“你有没有高潮”,并不是因为他宽容,刚好相反,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过有让女人达到高潮的必要,性是他一个人的事,女人只是一个工具。你叫他留在家里,他就认为你是想做爱,说明他自己就是这样的,家是用来干吗的?就是用来做爱的,不做爱根本不用待在家里。至于他睡不着就要做爱,不管你睡没睡,也不管把你吵醒你待会儿还睡不睡得着,就不用分析了,明摆在那里的,自私。 顺着这个路子一想,有些本来就刺耳的话就更刺耳了。有时周宁要开着灯做,但杨红不肯,觉得害羞,要把灯关掉。周宁就说:“开着灯才知道是在跟你做。关了灯,跟谁做不是一个样?” 这些话都让杨红生气,免不了要责问周宁:“你把我当作什么?” 等到下一次周宁半夜三更回来,不管她睡没睡着,又来求欢的时候,杨红就决定不理他。为什么你的觉就那么重要,我的觉就要服从你的呢?你急于睡觉,也是为了明天上牌场更有精神,至于我被你吵醒后睡不睡得着,你一点也不关心。就算你求欢不是为了吃安眠药,也只是因为床上放了这样一个东西,使你不做不行,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爱情可谈?即便有爱,也是爱你自己。没有爱的性对杨红这样的女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跟被人污辱没有两样。 所以周宁用手来搂杨红的时候,就发现杨红一点也不像从前那样,顺从地钻到他怀里了,而是依然背对着他。周宁有点意外,但他记得自己曾旁敲侧击地告诉过杨红,男人最怕的就是向老婆求欢时被拒绝,那是最伤男人的自尊心的了。现在杨红这样对待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再试一次,用的力更大一点,只听杨红冷冷地说:“睡觉吧,我困了。” 周宁愣在那里,伸出去的手半天缩不回来,于是也赌气地扭转身,背对杨红躺下。 两个人第一次在床上闹别扭,心里都很生气。周宁觉得杨红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心里更生气,看来她对两人闹矛盾一点也不在乎。于是自己也尽量把呼吸弄平稳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时不时地,还发出一点轻微的鼾声,间或还磨磨牙,表示自己也不在乎,睡得可好呢。 杨红当然也睡不着,担心这样一弄,周宁过一会要疼痛起来,心想,这是何必呢?与其弄到他疼痛起来再做,不如现在就做了,做止痛药也不见得比做安眠药好到哪里去。她想,如果周宁再伸手来搂她,就不再别扭了。但她听见他已经开始打鼾了,而且像每次熟睡了一样,在睡梦中磨牙了,心想:见鬼,我还在那里为他担心,他却已经睡得像死猪了。这个人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狼心狗肺? 杨红有个习惯,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就老是想去上厕所,有时就搞成了恶性循环,越上厕所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要上厕所。现在这样躺在床上,睡又睡不着,去上厕所又不想让周宁知道她睡不着,好像她很在乎似的,所以只好一直在那里隐忍着,搞得一夜没睡好。 第五章(3) 3 第二天早上,杨红起床后,就像往常一样,去做早饭。但她没有问周宁想吃什么,因为不想率先找他说话,免得他觉得自己在向他求和,本来也不是自己的错嘛。不过她还是往锅里放了两个人的面,站在走廊上,一边等着面煮好,一边思索,待会儿怎么样叫周宁吃面才不会让他觉得她在求和。听人说,夫妻之间谁先让步谁占下风,以后次次都得你开口求和,不然他说一句“上次是你来求我跟你和好的”,不把你噎死,也会噎得你半天喘不过气来。 周宁起床后也不跟杨红说话,拿了漱洗的用具就去了水房。过一会儿,又去了趟厕所。等杨红的面快煮好的时候,周宁再一次从杨红身边走过,下楼去了。 杨红煮好了面,用两个碗盛了,端进房来,见周宁还没回来,以为他又到六楼上厕所去了,就等在那里。过了一二十分钟了,还不见周宁回来,心里开始纳闷。再等一二十分钟,还是没回来,杨红才明白,周宁不会回来吃早饭了。杨红勉强吃了几口,觉得毫无胃口,就把碗放下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周宁还没回来,杨红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周宁平时都会回来吃饭的,他是个要强的人,在别人家打牌也不会在别人家蹭饭。但今天他早饭都没吃,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还没露个面。杨红知道周宁的胃是饿不得的,一饿了就会泛酸发疼,读书时就常常捧着个胃,像个捧心的病西施。谈恋爱时,有时在湖边坐得太晚,周宁就会心不在焉,四下张望,问他,他就老老实实地说是肚子饿了,两个人就跑到校外的小摊子上吃羊肉串。 杨红也顾不得求和不求和了,就跑到楼下去叫周宁回来吃饭,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叫他吃饭,他总不会给我一个下不来台吧?结果找遍了每一家牌局,都没有看到周宁。打牌的人也诧异,说,正在纳闷,怎么周宁今天没来打牌,你去某某家找找看。杨红不想说我刚从某某家那边过来,周宁也不在那边。杨红只好忍住泪,回到家里。 家里也没有周宁的影,杨红心里像被刀扎了一下,泪水很快流了出来,不敢相信自己在这里曲意逢迎的时候,周宁却端着个大架子,离家出走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回不回来,也不知道他心里在做什么打算。离婚?她觉得自己的头简直要炸裂开了。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就要离婚,而且还是周宁提出来的!如果说离婚已是她所无法承受,那么由周宁提出离婚就简直让她名誉扫地,只有死路一条了。 杨红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报应。昨晚也就是没有让他做爱,这就值得闹到离婚的地步吗?他一定是早就有什么不满装在心里了,或者早就跟什么女人搭上关系了,不然他怎么会为了这么一点事就兴师动众要离家出走呢?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不正常?是不是担心以后会没有孩子?前几天,周宁还问过她,说别人都在问我,你结婚一个多月了,老婆有喜了没有。杨红支吾了几句,因为自己也不知道是有了还是没有。别人看到“老朋友”没来就知道是有喜了,但自己的“老朋友”那样颠颠倒倒的,虽然没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喜了。也许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喜? 杨红想到这点,就觉得周宁肯定是为了这事。他从来不说,却原来都藏在心里,借了这一点由头,正好发难。以后闹到法院,他把这事一讲,自己还有什么脸见人?杨红差不多都能听见日后别人在怎么议论她了:“你知不知道呀?才结婚一个多月,杨红的丈夫就不要她了,因为她那方面不正常的,不能生小孩,是只不下蛋的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杨红就这样坐在那里,边流泪,边胡思乱想,觉得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哭累了,就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后悔自己昨晚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她就这么呆呆地躺在那里,不想吃饭,也不想动,有时生自己的气,有时又生周宁的气: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是需要哄的吗?你搂我,我不动,你不能再搂吗?杨红肯定自己不会老在那里跟周宁闹别扭,只要他多试几次,自己肯定是会一翻身扑到他怀里去的。周宁试这么两次,就停了手,只能说明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身就是想找个借口。 杨红又想,也许周宁是自尊心太强了,不愿意一再求她哄她,但你既然不准备求女人哄女人,你干吗要变成一个男人呢?你干吗要做女人的丈夫呢?你不知道女人在丈夫面前有时是像女儿一样的吗?她们会没来由地发发脾气,使使小性子,只要你肯和颜悦色地说两句,她们不都是又投到你怀里来了的吗?你看人家毛姐的丈夫,逢到毛姐生气,就是在那里耐心地哄,被毛姐关在门外,也不会离家出走,都是站在门边耐心地等,有几次杨红都觉得毛姐过分了,跑去帮老丁的忙,哄毛姐把门打开。 为什么周宁就不能有这点男子汉的胸怀呢?是我不如毛姐年轻漂亮吗?应该不是呀,只能说明周宁爱我爱得不深,他的爱不够他在我面前低个头,转个弯,求个和。那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自己不是一辈子得小心翼翼,连娇都不能撒,不然周宁就要离家出走?杨红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找周宁吗?又不知道他在哪里,难道他回了老家周家冲?那他把e市的工作就这么丢了?他以前说过,我不要他了,他就回老家去,但现在不是我不要他呀,是他不要我了! 杨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熬到天黑的,总之是泪也哭干了,眼也哭肿了,一天没吃什么东西,胃疼得难受。之所以还有力量在那里扛着,是因为周宁没有把他的东西拿走,也没有把门钥匙扔在家里,说不定他还会回来,至少会回来拿一下东西。 第五章(4) 4 其实周宁也是一夜没睡好,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见杨红也不跟他说话,知道她还在生气,也不好意思叫她给自己做早饭,就到水房漱洗了一下,又去上厕所,来来回回从杨红身边路过了两三次,希望杨红会跟他说句话,像平时那样问一声早饭吃什么。结果杨红只是一声不吭地在那里煮面。周宁觉得她是真的生气了,板着个脸,仿佛嫌他住了她的屋,吃了她的饭一样。周宁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不愿看着别人的脸色吃饭,于是把心一横,也不跟杨红打招呼,就下楼去了。 周宁赌气出去,也没有心思打牌,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逛了半天,就走到他跟杨红以前约会经常去的湖边,找了一处阴凉地躺下,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了结,只希望杨红会想起这个地方,来湖边找他。 周宁想,杨红大概是在生我打麻将的气,可能忍了好久了,才会来这么大一个爆发。但是这怪我一个人么?我把牌场开到家里,你不高兴,绷着个脸,搞得我在朋友面前没面子。我带你去打牌,你又不肯去,去了也是一再要走,搞得别人三缺一。你叫我不去打牌,我就不去,结果你又说我可以去。等我去了,你又不高兴,搞得我每次打牌都是一心两用,又要顾牌场,又怕你在家生气,没有哪一场牌是安安心心地打到底了的,搞得牌友都笑我怕老婆。女人怎么这么变化无常、出尔反尔呢?周宁想,两个人之间为打牌发生这些矛盾,主要还是因为杨红没什么爱好,如果她像自己一样,也有一些爱好和特长,她也会忙得分身无术,就不会需要他天天陪在家里了。 周宁想来想去,拿不准杨红昨晚发那个脾气,究竟是为什么。打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照说杨红也早已习惯了。是因为洗碗的事吗?应该也不是,因为自己昨天洗了碗的。所以昨晚那场脾气,只可能是一种暗示,想叫他自己明白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本来嘛,一个男人,不能养活自己的老婆,反而要靠老婆来养,哪个女人会不生气? 周宁有点委屈地想,我也不是故意不去挣钱,是学校那边要搞到九月才报到,我有什么办法?我去打麻将,不也是想挣一点钱,至少付自己的饭钱,减少你一点负担吗?当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交过钱给家里,但牌场上的事,谁说得准,赢了钱,你不能不留钱防输。再说我交钱给你,你就知道我打的是带彩的麻将了,那还不把我吃了? 饿到中午,周宁实在有点撑不下去了,就跑到学校食堂里,跟来买饭的人换了一点饭菜票,买了一点饭菜,也不敢在食堂吃,怕别人看见会说他被老婆赶出来了,就把饭端到湖边去吃,边吃边流眼泪,幸好自己打牌还赚了一点钱,不然连饭都没得吃。想到这里,周宁免不了又把自己贫穷的一生回想了一通,越想越觉得自己身世可怜,怪只怪自己命不好,生在一个穷山沟的穷人家里。如果自己有大把的钱,会像今天这样躲在这里吃饭吗?自己可以到首饰店去买一个沉甸甸的金戒指,拿回去戴在杨红手指上,保证她马上就不生气了。听人说,就算女人跟男人有仇,跟珠宝是没仇的。可惜自己没有钱,像现在这样,就算想转个弯,把矛盾化解了,杨红也只会认为他是来蹭她的饭的。 周宁又把杨红对他的好想了一遍,觉得杨红实在是个好人,以杨红的长相和家境,找个比他有钱有势的人真是易如反掌,但杨红屈尊俯就地跟他好了这么久,真的是不容易了。周宁想,我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即便杨红不要我了,等我有了钱,还是要加倍报答杨红的。想到杨红可能会不要他了,周宁又悲从中来,少不得又流了一阵泪。 到了晚上,情侣们一对对地在湖边出现了,看到周宁,都有点诧异,又有点同情。周宁想,望什么望?老子谈恋爱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摸风。你们也不用太开心,等你们结了婚,也会有这一天的。周宁看着那些目光灼灼的男生,知道他们心里都在转什么念头。跑到湖边来的男生,多半都是女朋友还没让他们得逞的,不然谁还跑到这里来?还不早就找个僻静地方把女朋友就地正法了?周宁再看那些女的,觉得她们跟杨红当初一样,傻得可爱又可恨,以为男朋友约她们来湖边就是为了看那几颗到处都能看见的星星,听她们叽叽呱呱地讲些不相干的事。 夏日的晚上,湖边蚊子也多起来了。周宁想,我不能在这里待一夜,待在这里真的要让蚊子抬走了。我也不能到别人家去借宿,让别人笑话,而且大家都是一间十平米的房子,容纳不下我。人一到晚上,如果还没有一个归宿,就特别心酸。看到别人家灯火,就想:有个家多好啊! 到最后,周宁也想好了,不管杨红要不要我,我今天先回去试探一下,就说是去拿箱子的,今天太晚了,在你这里借住一个晚上,明天再买汽车票回老家去。如果杨红挽留一下,那就说明她心里还有一份情;如果她不挽留呢?周宁昏昏地想,那就没办法了,只好回老家去了。如果杨红都不要我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周宁回到家里,见屋子里漆黑一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杨红已经回老家去了。周宁闷闷地开了灯,看见杨红躺在床上,闭着眼,但是两眼红肿,知道她在家哭过了,就走到床边问一句:吃了饭没有?杨红听他一问,也不知为什么,觉得伤心得要命,就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像小猫一样贴到他怀里。 两个人搂成一团,哭了好长时间,杨红哭得抖抖索索的,周宁也一直跟着流泪。杨红没问周宁去了哪里,也不讲自己以为他离去是如何伤心的,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那些担心,免得他以后拿出来当个笑话,更不想让他今后有恃无恐,得寸进尺。 周宁见杨红愿意伏在他怀里了,也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没有到回周家冲的地步。他没问杨红昨晚为什么生气,明摆着的事嘛,女人供养一个男人时间长了,讨厌一个穷男人,也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她现在愿意在我怀里哭,说明她对我还是有一份情的,自己以后要多赚一点钱,分担这个家庭的负担,这样杨红就不会生气了,自己才能挺起腰杆来做人。想到“做人”两个字,周宁马上觉得自己的腰杆挺起来了,于是付诸实行,搂着杨红,做起人来。 第五章(5) 5 这一场风波把杨红和周宁搞得疲惫不堪,两个人都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起来后,杨红去做了饭,两个人也不管是早饭还是午饭,都狠狠吃了一顿。周宁实在是太累了,下午又睡了一阵。晚上杨红对周宁说:“听说今晚学校放一部俄国电影,叫《黑比姆白耳朵》或者是《白比姆黑耳朵》,听说挺感人的,我们去看吧。” 两个人就像从前谈恋爱时那样,周宁一手拿两个小凳,另一只手牵着杨红,走去看学校的露天电影。杨红被周宁牵着,就觉得很安逸,脑筋不用想任何问题,就这么傻乎乎地跟他走,不管他把自己领到哪里去,只要牵着手,不走丢就行。 电影放映场就是学校的一个操场,前面有个舞台,有时在那里表演节目,周末就在舞台上拉起一个大银幕放电影。操场后面是个小山坡,长着一些树,都挺高的。愿意坐在操场上的人就去早一点,一排一排地摆了小凳子,坐得密密麻麻的。杨红和周宁不喜欢夹杂在人群中坐在操场上,嫌挤,再说又众目睽睽,不好搞小动作,一般都是远远地坐在后面小山坡上,因为旁边有树,像隔出一个个小空间,他们就叫那里是“包厢”。 周宁找到一个包厢,把两个凳子仍像以前那样一前一后地放好,让杨红坐在前面,自己坐在后面,伸开两臂,搂着杨红。结婚后,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来看露天电影,仿佛回到了热恋的日子,都有点心潮澎湃的感觉。 电影是讲一个孤独的老人和一条狗的故事。看到最后,老人心脏病发作,但无力打电话求救,是那条狗奋力推开门,跑到外面带来了救援的人。当救护车载着老人离去的时候,那条狗一直在车后追着跑,很感人的那种。俄国影片煽情靠的不是大哭大喊或感人对话,而是靠音乐和画面。 杨红看着银幕上那一地黄叶、一片阴沉的天空、一个孤独的老人和一条忠诚的狗,加上耳边是一种带着淡淡的哀伤的音乐,觉得心里堵得慌。突然周宁把嘴凑到她耳边,动情地对她说:“我们两个人要白头到老,不要像这个可怜的老人一样,一个人……”杨红忍不住,猛点着头,流下泪来。 回家后,周宁说,不早了,我们都去洗澡吧,好早点睡。杨红见周宁没有出去打麻将的意思,高兴极了,连忙跑到女厕所里面的浴室里用冷水冲了个澡。 等她冲完回来时,周宁早已等在家里了。杨红笑他:“你这么快?走到浴室了没有啊?” 周宁邪邪地说:“你放心,肯定洗干净了的,你不信可以检查。”说着就走到杨红跟前,拉起她的睡裙,朝上一翻,就像剥笋一样,把睡裙从她头上脱下来了。杨红捂着胸,红着脸,小声说:“你搞什么鬼?灯也不关,窗帘也不拉上。” 周宁说:“七楼,谁看得见?看见了也只有羡慕的份。”说着就一把抱起杨红,往床边走。杨红担心自己太重,小声说:“快放下,看扭了你的腰。”周宁说:“我的腰有劲得很,过一会我扭给你看。” 周宁把杨红放在床上,几下就退去她剩下的衣衫,也不关灯,就在灯下看她。周宁还是第一次这样细细打量杨红裸露的躯体,不禁赞叹道:“你好白啊!真的像用牛奶洗过一样。每一个地方都这么有弹性,跟我以前想象的一样。”杨红被他看得浑身燥热,挣扎着要去关灯,被周宁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好闭着眼,红了脸,像喝醉了一样,感觉周宁的眼光像电吹风一样,扫到哪里,哪里就一阵热。 周宁用刚刮了两天的胡子摩擦杨红的脸,又从她的脸摩擦到她的耳根和后颈。杨红一边躲闪,一边举起双手,想挡住周宁的进攻,被周宁抓住双手,两边分开,固定在头边,继续用他的胡子擦杨红的颈子,又一路向下,吻她的前胸…… 周宁知道今天有的是时间,就一改平日狂轰滥炸的作风,只轻柔地、缓缓地动作。杨红感到自己体内的什么东西被周宁钩住了一样,他向上,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想跟着他向上;他向下,自己会欣喜地迎接他的到来。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默契,好像就希望他永远这样温柔地动作,把自己托在一个荡漾的湖上,每一个微微的波浪都在体内引起一种无法描绘的涟漪。 周宁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太激动了,就停下来,伏在杨红身上,又怕压着了她,就拿个枕头放在杨红头边,自己枕在上面,好让自身一半的重量离开杨红的身体。 喘一会儿气,周宁就对杨红说:“现在我们是真正地结合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能不能感觉到我?” 杨红说不出话,只点头。周宁又附在她耳边说:“我们要这样结合一辈子,永远不分离。”杨红又点头,然后张开嘴,吻住周宁,不让他再说。 第五章(6) 6 第二天醒来,杨红看着仍在熟睡的周宁,觉得心情特别好,心想,如果这种安逸的家庭生活一定要以一场家庭矛盾为代价,那也是值得的。如果没有前天的那场别扭,也不会使两人认识到彼此的宝贵。当然,那场电影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有电影里那个老人在那里做对比,他们俩才能感受到拥有一个家的幸福。 杨红想,待会儿周宁起来肯定要来问她昨晚的感受,好像不知道这种事是做得说不得的。如果他要问,就一个吻堵住他的嘴。不过那样的话,可能又把他撩拨起来,把她拖到床上去了。杨红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有点变坏了,好像有点渴望周宁把她拖到床上去一样。 杨红想起电视连续剧《渴望》里面的一句歌词:“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 真是写得太好了,只要真情在,什么恩恩怨怨都是可以忘却的,重要的是两人相伴一生。尽管周宁以前为打麻将冷落了我,尽管前天两人闹了那一出,但都是可以忘却的,因为有真情,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以后就像昨天那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杨红做早饭的时候,就一直在哼唱《渴望》的插曲,连毛姐都一再问她: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不过杨红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多久,因为等周宁起了床,吃过早饭,第一件事就是到楼下几个牌场去视察,“好几天没去了,我去看一看。”听口气有点像一个跟后妃缠绵了半宿、未理早朝的君王一样,既得意,又内疚。 杨红愣在那里,搞不懂周宁怎么可以变得这样快。“判若两人”这个词恐怕就是为周宁造的,因为昨天的周宁和今天的周宁就完全像是两个人。哪个才是真正的周宁呢?是昨天那个在她耳边说要白头到老的周宁呢,还是今天这个连碗都没洗就跑出去视察牌场的周宁呢?杨红赌气扔下没洗的碗,跑进屋,坐下,心里一片茫然。 就那样呆呆地坐了很久,杨红才觉得恢复了思维的能力。她不相信昨天周宁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在骗她。她也不相信周宁今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周宁还是那个周宁。只能说自己误解了周宁的话,或者说听出了本不存在的一些话外之音。周宁说要跟她白头到老,就是要跟她白头到老,因为他不想跟电影上那个老人一样孤独一生,但他并没有说他要跟她如胶似漆。他是要以他的方式跟她两人白头到老,也就是说,他去打他的麻将,而她呢,则在家里等他,晚上有兴趣了,就过夫妻生活,永远过这种生活,这就是他说的白头到老的含义。 看来要一个男人愿意跟你白头到老并不难,难的是要他愿意跟你如胶似漆地白头到老。 杨红的生活很快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周宁除了吃饭睡觉,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牌场上度过。晚上回来,有时就倒头大睡,有时也会拉过杨红亲热一番,但都是匆匆忙忙,连杨红的衣服都懒得脱,只把杨红的短裤扯下一边,另一边就让它挂在腿上,使杨红觉得很滑稽。 唯一不同的是,周宁已经尝过女人高潮的滋味,就不时地追问:“来没来?”“怎么还没来呢?” 这种口气,在杨红听来,就好像在责问她一样。她也想高潮快点到来,倒不是为了自己,因为像周宁这样敷衍了事,她是不可能投入的。她希望高潮快点来,周宁就可以快点完事。但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得可怕,根本没有上次那种喝醉了的感觉,这个样子,是根本不会有什么高潮的。慢慢的,连杨红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已开始伪装高潮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宁好哄,只要自己把呼吸弄急促一些,再把肌肉收缩几下,周宁就会大喜过望地说:“你终于来了!”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交货了。 当周宁沉入梦乡之后,杨红常常还睁着眼,躺在那里,倒不是因为身体上有什么“半天吊”的感觉,而是心理上有一种“全天吊”的感觉。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婚姻?杨红有点搞不懂为什么女孩会想结婚了,男孩想结婚似乎还有个动力,女孩呢?结了婚,就再也得不到男人的追求了。女孩应该把婚前的日子拖得越长越好,那样就可以让男孩殷勤得久一些。当然也可能适得其反,男孩受不了太长的折磨,就逃跑了。难怪杂志上说有些女人把做爱当作控制男人的法宝:你不答应我这个,我就不让你做爱。 女人以性换情,是因为男人以情换性。 杨红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心酸,心想,自己连以性换情的权利都没有。你不肯做爱?他就离家出走了。 第六章(1) 第六章 1 百无聊赖的杨红,在生活中找不到如胶似漆的爱,却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小说里。 杨红就跑到校图书馆、市图书馆去借原著来看,这几个地方都借不到了,就到书店、书摊上买来看。看着看着,就不局限于电视上放的那些东西了,不管是什么书,翻几页,只要有“她”字的,包管跟爱情相关。如果连翻四五页,还没有一个“她”字,就弃之不顾。光写几个男人的书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看菜谱。有女人的地方才有爱情,没有爱情的书,女人懒得看。 每晚的电视连续剧也还是照看不误,即便已从书上知道了情节,但毕竟只是文字,人物形象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看看电视,心里就有一个具体的人物形象。虽说有时演员一出场,与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把人吓得一跳,但有那么几个演员,还是有看头的,称得上风度翩翩,特别是融入了感人的剧情,演员也变得好看了,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的嘛。就算剧情已经被电视剧编导删减篡改得不成体统,但有声有画,比光看文字来得实惠。剧情可以从书中弥补,所以看电视看原著是相得益彰,不可偏废。 听说这种爱情连续剧的观众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看进去了,就看不出来,把自己当作剧中人物,爱的是剧中人,恨的也是剧中人,流的是自己的泪,伤的是自己的心;第二类是看进去了,还能看出来,进去时,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出来时,联想自己,对照古人,唏嘘不已;第三类是看不进去,强看,边看边加评语,把个连续剧连同编剧、导演、演员、摄影等等,等等,评得一塌糊涂,批得体无完肤,一边在骂骂咧咧:“屁大一点儿事,在那里扯,扯,一扯几十集,”一边又把这扯出来的几十集全都看了。 杨红就属于这第二类观众。她爱看电视上那些情深意切的男主角,看到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节,就感动得泪眼朦胧。但她不会为这些男主角坠入情网。这一点跟她小时候一样,如果某个男主角就在身边,又那样情深意切地爱她,可能免不了要打动她的心。但那些男主角都离得远远的,八杆子都打不着,怎么会爱上他们?杨红一般都是对照剧情,检查自己,越对照越觉得美好的爱情都被作家写到书里、电视里去了,差不多写尽了,写绝了,写得人间没有了。 杨红一看就看到半夜,有时周宁都从麻将桌上回来了,杨红还舍不得放下书睡觉。周宁知道叫她不看也没用,杨红做什么事一旦入了迷,比他还厉害。 周宁有时睡前也把杨红的书拿起来看几页,当作催眠曲,一般都是翻个几页就哈欠连天,说比《政治经济学》还催眠。 周宁有“性”趣的时候,也不催杨红,就让她在那里看书,自己爬上床,在杨红身边躺下,把手伸进杨红的睡衣里,在她身上四处游走。杨红推他的手,说:“别捣乱,让我看书,还有一点没看完。” 周宁说:“我又没叫你不看,我做我的事,你看你的书,别理我就是了。”说着,仍然在那里“上下其手”。杨红被他摸得气喘吁吁,看不下去,就丢了书,闭上眼。 周宁就把书捡回来,塞到杨红手里,极恳切地劝她:“接着看,接着看,看书要专心致志,心无二用,千万不要半途而废。” 杨红喘着气,骂他:“你这样捣乱,我还怎么专心致志?”这正是周宁要的效果。周宁暗自笑着,手更不老实,等杨红忍不住来求他。 杨红问他:“为什么书里电视里的男人就那么缠绵多情,现实生活里的男人就光想着这事呢?” 周宁一听这话,又看见杨红闭着眼,仿佛灵魂出窍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身上硬的东西软了,软的东西都僵硬了,便收了手,平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恨恨地说:“你们女人一看书就看得走火入魔,不知道又把我当作了哪个云轩、飞鹏之类的小白脸了。扫黄真应该首先把琼瑶什么的给扫了。这些年,我们男人不知道帮她书里的小白脸做了多少床上功夫。男人真可怜,要跟这些无孔不入的情敌斗,不知什么时候就戴了文学绿帽子。” 杨红认真地说:“我是问你正经话,为什么现实生活里的男人就不像书里的男人那样缠绵多情呢?” 周宁懒洋洋地说:“那还不简单?因为电视里的小白脸都是下半身不顶用的嘛,只好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上半身来。你看他们那种娘娘腔,就知道他们是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见花就谢。说不定下了银幕就沿街找那些电线杆子上贴的专治阳痿的广告看呢。” “你一说就说下流了。像《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能文能武,他也是下半身不行?” 周宁说:“我不晓得什么白瑞德,黑瑞德,反正生活里是没有那样缠绵的男人的,所以作家才写在书里哄你们这些傻女人,赚你们的眼泪。” 杨红特别喜欢《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情那么坚,心那么细,郝思嘉爱的是卫希礼,他还是那么痴痴地爱着郝思嘉。郝思嘉夜晚做噩梦惊醒,他会在那里慢慢开解。这么好的男人,就只能是作家编出来的? 杨红固执地说:“可是艺术是来源于生活的呀,如果生活里面没有,书里怎么会有呢?” 周宁打个哈欠,说:“谁知道,可能是来源于生活的反面吧。我认识几个h大作家班的人,多半是丑得没人要,闲得无聊,在那里神编乱造,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千人追、万人爱的主角,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不写这些东西打发时间,还能干什么? 第六章(2) 2 杨红听周宁提起h大作家班的事,追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就跑到校图书馆翻看以前的校报、省报,终于在一张省报上找到了h大某届作家班的报道。 h大办的作家班,只收颇有名气的作家,让他们装模作样地修几门课,就发个大学文凭。h大办班的目的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主要是利用作家的名气和笔杆,为学校打开知名度。 作家都是清高的,不会为个文凭折腰。男作家报名读作家班的,动机都比较高雅,主要是挖掘素材和灵感,顺便也挖掘一下h大的女生们。男作家看到h大女生都黄口黄面的,就把骑士风度发扬光大,义不容辞地要为性无知的女本科生启蒙,为性饥渴的女研究生效劳。女作家来h大作家班的动机比较单纯,主要是接触一下男作家,如果不幸碰上几个为她们坠入情网的男本科生男研究生什么的,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杨红看过其中几位作家的作品,都是些唯美纯情的,故事缠绵悱恻,文字清丽动人。男主角都是德才兼备,多情如白马王子。女主角更不得了,那份美丽,恨不得让女主角自毁容貌,以平民愤。 但杨红一看作家们的近照就大失所望。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摄影师没有使出黔驴之技,在杨红看来,大部分作家都是其貌不扬,对有的人,用这个词还有词不达意、隔靴搔痒的感觉。如果不是出于对作家的尊敬,杨红差不多要说有几个是形象猥琐。看着那些照片,杨红心里就想,是不是h大招生简章上对外貌有这么一条要求,而自己没看见啊? 看了这些作家的近照,就把杨红看得泄气了。怪只怪有些作家爱以第一人称创作,在那里一路“我”、“我”的,杨红就以为那都是他们自身的故事。即使不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也只怪他们写得太逼真,让杨红认为作家还是在写他们自己,只不过为了达到无处不在的观察效果,把“我”换成了一个名字。这样一想,杨红就觉得周宁说的有些道理,美好的爱情都是作家编出来的,而且是由其貌不扬的作家编出来的,源于生活的反面,正因为人间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情,作家才异想天开地编出来——与其说是赚女人眼泪,不如说是赚出版社稿费。 受了这个致命的打击,杨红对看小说也失去了兴趣,注意力又转到现实生活中来,并开始向文学的反面——哲学方面发展,由具体走向抽象,由个性走向共性。 想到自己的生活,杨红就很哲学地想,恩怨或许真能忘却,真情也许仍然存在,但一个人的个性却是很难改变的,或者说人的共性是很难改变的。也许女人生来就是“情诗”,而男人生来就是“淫诗”。虽然男女都觉得自己在爱,但因为对爱的理解不同,女人很难感觉到男人的爱,总觉得他们不爱,或是爱得不够。而男人总觉得女人的眼睛有毛病,明摆在那里的爱,她们却看不见,在那里无事生非,要证据,要表达,等到男人兴致勃勃地来表达了,她们又说那不是她们期待的表达。 不知不觉的,杨红就把自己上升到一个哲学家的高度了,看问题的时候,就很能抽象一下了,不光看到男人的个性,也看到男人的共性,感觉已不再是“周宁是首淫诗”,而是“男人都是淫诗”。 站在一个哲学家的高度,就像飘飞在半空中一样,有点居高临下看世界的味道。杨红现在就能心平气和地看到:地上有个杨红,正在为丈夫不跟她如胶似漆生气,不过,你看看你的周围,很多女人都在为她们的丈夫不跟她们如胶似漆生气呢。男人就是这样的啦,他们不是不爱女人,只是他们的爱是阵发性的、间歇性的、局部性的、具体的、粗犷的、如火如荼的、上来得快也下去得快的、有时候甚至是自私的。改造他们是不容易的,生他们的气是于事无补的,为他们难受是要伤自己的身体的,跟他们离婚是很麻烦的,再找一个是不能保证一蟹好过一蟹的…… 据说男人生来就是哲学家,他们看女人,往往可以从一个抽象的高度看到一些共性,所以他们会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芳草是什么?就是女人,不是张家的大小姐,也不是李家的二闺女,只是女人的代名词。只要是女人,他们就有可能去爱,去娶,去性。得不到这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可以代替。善于看到女人共性的男人即便是说自己的妻子或女朋友,也喜欢以一些泛指的词开头:“你们女人哪……”、“女人嘛……” 而女人呢?据说就比较容易把注意力局限在具体的男人身上。爱上了张家的老大,就只能嫁张家的老大,换成李家的老二就觉得日子没法过。虽然李家更富有,但因为他不是张家的老大,跟他就觉得被玷污了、被玩弄了、被糟蹋了、被污辱了、被蹂躏了。如果是张家的老大呢,就“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女人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把他具体化,等结了婚,差不多就把那个男人据为己有了,像毛姐一样,开口就是:“我们家老丁哪……”、“我那个死鬼老丁呢……” 女人要达到哲学家的高度,需要经历好些个具体的男人,所以如果你听到一个女人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可以推断出她已经遇到过好些个不是好东西的男人了,不然她舍不得用这个“都”字。当然有些书呆子女人,看多了书,从书本中看出这一点,或者一些谈虎色变的女人,被吓破了胆,从他人经历中看出这一点,不在此列。 杨红现在突然以一个哲学家的眼光来看待男人和女人,主要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想给自己吃一帖安慰剂。既然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是这样的,那么自己也就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运气不好、嫁了“淫诗”的女人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再要求大家要经常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的原因,也许这也是为什么雷锋同志在生活上要向低标准看齐的原因。 老早就有人说过,中国人不患贫,只患不均。穷不可怕,可怕的是别人都不穷,只有自己一个人穷。苦不可怕,只要大家都在受苦,我的苦就不算什么了,就可以欣慰地说:“人生就是一场苦难”。既然人生就是一场苦难,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去苦?不苦就不算经过了人生。 哲学家杨红很快就为自己的理论找到了一些例子,看看自己这栋楼的夫妻,虽不是新婚,但也都结婚不久,也没见谁成天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多半都是自己忙自己的,有一些也跟周宁一样,忙着打牌下棋,还有一些经常吵吵闹闹。大打出手的也不罕见。 杨红开始还怕别人看见周宁不在家陪她要议论,总把门关着,后来发现对这一点反而没人过问。杨红向毛姐抱怨周宁爱打牌下棋时,毛姐还说:“暑假里,无事干嘛。你叫他干什么呢?” 想到这些,杨红只好叹口气,在心里说:男人都是“淫诗”。既然是“诗”,就多少有点诗意,不是全然没有情,但他们的情是有很强的目的性的。既然是“淫”诗,转来转去就脱不了那个性字,主题结构,平仄韵律,修辞造句,花言巧语,都是围绕一个性在转。 情诗一般的女人遇到淫诗一般的男人,都会有一段时间无法理解,都要经过一番痛苦才能擦亮眼睛。等到她们认识到男人都是淫诗的时候,她们就觉醒了。觉醒之后,有的就反叛了,有的就堕落了,有的就绝望了,有的就认命了。反叛的女人就变得痛恨男人,处处跟男人作对,用自己的姿色作武器,惩罚那些淫诗般的男人;堕落的女人就蜕变成一首淫诗,只认性,只认钱,以性换钱,以钱换性;绝望的女人就看破红尘,或超脱人世,或封闭自我,既不要淫,也不要诗;认命的女人就变得明察秋毫,大智若愚,随遇而安,处变不惊,该淫的时候淫,该诗的时候诗。 杨红知道自己不敢反叛,不甘堕落,不想绝望,所以只有认命。 不过高度概括都是有高度风险的,你一用这个“都”字,就不可避免地会挂一漏万,以偏概全,就肯定会有人跳起来喊冤,说:“我就不是那样的!”杨红刚刚对男人作了一个概括,说他们都是“淫诗”,就马上感到了自己的偏激,因为她突然发现了一个情诗般的男人。 第六章(3) 3 这个人就是住在杨红右隔壁的陈智。因为三十多了还没女朋友,是个大龄青年,被人唤做陈大龄,原名陈智反而被人忘了。陈大龄是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现在是h大数学系的副教授,因为没结婚,所以不能住家属区,只能挤在青年教师宿舍里。但因为他工龄长,职称高,所以又享受特殊照顾,可以不必跟人合住,自己一个人住了一个单间。 陈大龄人生得高高大大,象棋下得好,提琴拉得好,为人也很热心,无论谁家搬家、买电器,都会拉他去帮忙。七楼的女人都叫他“七楼的苦力”,因为七楼的女人都爱拉他当差。七楼女人的丈夫们,不是工作忙,就是打牌忙,而陈大龄一般都在家,随叫随到,所以女人们拧个被子,提个水,牵个电线什么的,都爱找陈大龄帮忙。 外人想不出陈大龄为什么至今没有对象,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那方面不正常。杨红现在已经是过来人了,因为见识过男人了,所以也觉得陈大龄那方面可能不正常,不然怎么可以熬到三十多岁还不结婚? 杨红对这个陈大龄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刚搬来不久,一天清晨,杨红还没睁眼,就听见有人在拉一首什么曲子。那个曲子正配她当时的心情,如果是一首进行曲,她恐怕只能跳起来做早操。但那支曲子,很优美,有点哀伤,淡淡的,不像“江河水”那样哀伤到她要哭出声来。 杨红没学过什么乐器,也不懂音乐,但她喜欢边听曲子,边加入自己的幻想。她不管原作者写曲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只管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都当是为自己写的,想在脑子里幻画出一幅什么图就幻画出一幅什么图。那天她在心中幻画出的是一处林中空地,地上绿草青青,不知名的小花,五颜六色,点缀其中。林中彩蝶翩跹,一缕缕阳光从树缝里透进来,形成一支支光柱。不知为什么,这幅美丽的图画总是罩着一点愁云惨雾,很淡,但驱之不去。 正当她静心聆听的时候,就听有人敲了敲隔壁的门,睡意蒙胧地说:“大龄啊,还才八点呢,放假,都在睡觉。” 杨红听见琴声戛然而止,一个男人应道:“对不起。”。 后来隔壁的陈大龄就改为晚上拉琴。杨红被周宁撂在家里的时候,就爱把电视的声音关了,一边织毛衣,一边静静地听他拉琴,心中随音乐在那里幻画出种种美丽的场景,把自己置身其中,就能暂时忘了生活中的烦恼。 周宁刚搬进来时还找陈大龄下过一回棋,去陈大龄家没多久就跑了回来,说:“这个陈大龄不是人。” 杨红吓了一跳,问:“怎么啦?” 周宁说:“他的棋简直是下神了,说不定是柳大华的徒弟,连闭目棋都会下。我不是他的对手,难怪别人都不跟他下。” 杨红问他:“为什么你不愿跟一个下得好的人下呢?不是可以进步得更快吗?” 周宁哼一声:“谁下棋是为了求进步?不都是为了娱乐么?找个明知下不过的人下,不是像追求一个追不到手的女人一样吗?白费力,还丢脸。” 杨红饶有兴趣地问:“那你追我是因为你觉得追得到手啰?我那时可是学习尖子呢。” 周宁搔搔头,嘿嘿一笑:“我成绩不好,是因为我不努力嘛。如果我像你们女生那样,肯花工夫,又会死记硬背,我还上h大?我上北大清华都有余了。”周宁一看杨红的脸色,就知道自己这招没过好,马上嬉皮笑脸地说:“哪个男人找老婆是看她成绩好不好?又不是选学习委员。我主要是被你的细腰大屁股搅昏了头,什么都顾不上了。”杨红少不得要拧周宁几把算是惩罚。 后来杨红因为老是帮别人做菜,把每月一坛的计划煤气提前烧完了,有一天正做着饭,就没煤气了,只好在煤气坛下面放个盆子,泡上热水,又奋力地摇煤气坛,想把一顿饭凑合完。正好陈大龄从走廊上路过,对杨红说:“嗨,小姑娘,那样很危险的,爆炸了,我们都壮烈牺牲了。”他把他自己那坛煤气拎过来,帮杨红换上,说:“你拿去用吧,我一个人,很少做饭,用不着。”陈大龄后来干脆把自己的煤气证也给了杨红,让她用。 杨红千恩万谢,陈大龄只说:“我是吃小亏占大便宜,放长线钓大鱼的人,今后要吃你做的菜的。”杨红就经常端一点菜给陈大龄送过去。陈大龄也不客气,吃完了,会把碗洗了,还来放在杨红门前的碗柜里,附一张小纸条,写上“谢谢”,然后加一句评价。如果是一碗扣肉,就写上“横看成岭侧成峰”,如果是一盘炒豆,就来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杨红看了,觉得开心,比周宁光会说“好吃,好吃”多一分情趣。 杨红经常看见陈大龄带他两三岁的侄子玩。有时看见他们在楼下的滑梯那里玩,小孩子一遍遍地滑下来,在陈大龄面前张开两只小臂膀,陈大龄就一遍遍地把他抱上滑梯,让他再滑,两个人一玩几个小时。有时也看见陈大龄在水房外放一个大水盆,装满了水,里面漂着各种塑料玩具,陪他侄子玩水,两个人都很投入很开心的样子。还有几次,杨红看见陈大龄坐在水房边通向顶楼的楼梯台阶上,抱着熟睡的侄子,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小孩子。看见杨红,就轻声解释,说小孩玩累了睡了,走廊上凉快,又没蚊子,就让他这样睡一会儿。 杨红听别人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但到了三十岁左右,身上的父性母性就觉醒了,就开始想要个孩子了。她觉得这话印证在陈大龄身上了。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虽然离三十岁还远,但也开始想到孩子的问题,主要是奇怪,不知道自己怀没怀孕。“老朋友”确实是没来,但自己一直就是这样颠颠倒倒的,不能说明是怀孕了。如果怀了孕,至少是会呕吐一下的吧?是不是自己根本不会有小孩? 担心了几天,杨红就忍不住了,有天晚上就问周宁:“如果我不会生小孩怎么办?”周宁大大咧咧地说:“不会生就不会生,还少个麻烦。反正我哥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周家有人传宗接代就行了。” “可别人会怎么说?还不说我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周宁看杨红那么在乎别人的议论,就说:“别人问你,你就说是我不会生。只要你不说是因为我阳痿,说什么都行。对了,去把《家庭生活大全》拿来,看看男人不生有些什么原因。” 虽然周宁为她找好了借口,杨红还是觉得心情沉重。有人说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只能算半个女人,那自己到底是半个还是一整个? 连杨红自己也没觉察,从那以后,自己心里就把“做爱”这个词换成了“做人”。 第六章(4) 4 杨红开始只把陈大龄当作一般朋友,没有多在意。她对他刮目相看,是在毛姐向她学说了陈大龄的爱情史之后,或者说,陈大龄的“无爱情史”之后。 毛姐是h大财务处的办事员,三十多岁了,因为还在熬职称,所以也只能住十平方米的小单间。毛姐这个人很有个性,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更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算得上是一个侠女。 但如今天下太平,江湖萧条,哪里有那么多不平让她拔刀相助?她路上能见到的最大不平就是上公共汽车乱挤,她也没刀可拔,有刀拔也不知道拔出来该戳谁,因为不分男女老少,都在乱挤。于是毛姐就把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平演变为“路见不婚,撮合相助”。因为毛姐把自己可介绍的人称为手中的“牌”,男的叫“黑桃梅花”,女的叫“红桃方块”,条件好的叫“主牌”,条件不好的叫“副牌”,不想帮又推不掉的叫“底牌”,所以又可说是“路见不婚,抽牌相助”。 毛姐为人撮合多年了,从自己还没有男朋友时就开始,坚持数年,不改初衷,被丈夫老丁冠之为“生命不息,撮合不止”。毛姐的丈夫老丁,就是当年毛姐手中的一张牌,结果不爱指定的约会对象,反而爱上了介绍人,成了毛姐的丈夫。这是毛姐做媒生涯中唯一一件违反职业道德的事,被人提起,仍有几分惭愧,只说:还不是被他那身警服照花了眼。 毛姐敬业,三句话不离本行,说到某个人,不提他哪个系、哪个院,只以撮合没撮合、成没成来形容。 “这个小王呢,就是我上次给他介绍的一个商校的老师,他没谈成的那个人。” “老林你可能不认识,就是我介绍给体校那个小魏,人家没要他的那个。” 有一天,毛姐和杨红两人在水房洗衣服的时候,不知是她们当中哪一个提起了陈大龄,毛姐也是职业性地介绍:“陈大龄呢,其实人还不错,年轻的时候,为了供他弟弟上学,把自己的青春给耽误了。这个人就是一个人过得太久了,憋坏了,有点不正常了,我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女朋友,他死都不肯见面,害我把手里的红桃q方块q都得罪了。后来,他对我说,‘毛姐,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我真的不需要你为我介绍,我相信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杨红听到这句,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与其说是心动了一下,不如说是心停了一下,因为心一直是在那里动着的。这个异样就是你感觉时间停滞了一下,身边的事物消失了一下,眼前亮了一下,灵魂哆嗦了一下。杨红虽然马上回过神来,但心里一直在念叨:爱情可遇不可求,爱情可遇不可求……这不正是自己心中一直想着但不能形成文字的话吗?爱情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你身边的,它来了就来了,它没来就没来,你想要它来、不想要它来,都由不得你。爱情不是一个可以计划可以安排的事情,不能说“好了,我从明天起,爱上某某某”,也不能说“算了,我从现在起,不爱某某某”。说当然是可以说,言论自由嘛,但你做得到吗?如果你做得到,你就知道那其实不是爱情,只是感情,同情,激情或者是矫情。 陈大龄大概是毛姐撮合生涯中唯一不服从安插的一张牌,所以毛姐对他有点偏恨:“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迂腐?三十多了,还在那里爱情可遇不可求,再这样‘遇’下去,一辈子就过完了。我跟他说,我知道你是在等一个你爱的人,但是你可以先找个老婆过着再说嘛。等遇到你爱的人,再爱她不迟。” 毛姐体己地拍拍杨红,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了,谁不知道男人心里都是想着那桩事的?别说禁几年,禁几天都叫他们受不了。” 杨红想到周宁,就点点头,表示赞同。 毛姐解释说:“我不是教唆陈大龄以后搞婚外恋,我是知道他等不到他想要的人的。哪有什么可遇不可求的爱情呢?就算有可遇不可求的,也都是发烧烧糊涂了的,新开的茅厕三天香。过几天不发烧了,多半发现两个人其实不般配,后悔都来不及。你知不知道啊,杂志上都说了,自由恋爱的,以后离婚率比经人介绍的高得多。你想,我们帮人介绍的,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得出谁跟谁相配。而且我们是旁观者,头脑是清醒的,我们给配好的,都是千挑万选,认真衡量了的,不比那些自己遇到的保险?” 杨红有点心不在焉,只有气无力地哼哼哈哈着。毛姐说:“你知道陈大龄说什么?他说,毛姐,我不愿这样草率结婚的,如果结了婚,再遇到我等了半辈子的人,我怎么办?那样一段情,我会拿不起也放不下。娶我爱的人,我对不起老婆;不娶我爱的人,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听没听说过世上最令人伤心的就是‘恨不相逢未娶时’?” 第六章(5) 5 从那以后,杨红对这个陈大龄就有点肃然起敬,心想,世界上还真的有人这么痴痴地等咧,而且是个男的。她想,如果是个女人,这么等着也许容易点,女人怕的是孤独,是别人议论。但一个男人,能这么等,就太不简单了,别人议论不说,光生理上的痛苦,就够他受的了。 杨红觉得陈大龄那方面应该没有什么不正常,因为他脸虽然刮得光光的,但下巴青青的,如果留起胡子来应该是马克思一样的络腮胡子。他说话声音浑厚,带点喉音,一点也不娘娘腔。七楼的女人,仗着自己是结了婚的,都喜欢开玩笑地拍他一下,拧他一把。陈大龄一般都是一边笑着,一边就灵活地闪开了,脸上是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 杨红觉得陈大龄单身的原因应该是曲高和寡,因为他的一切都带着点曲高和寡的味道。棋下得好,所以没人跟他下;琴拉得好,可惜别人嫌他吵;对爱情要求太高,所以至今单身。他要等待的爱人,肯定是不同凡响的,肯定也是太出色了,出色到曲高和寡的程度了。两个曲高和寡的人凑在一起,就正好成了知音。我的曲子只有你听得懂,你的曲子只有我听得懂。 杨红自觉不自觉地就爱把陈大龄拿来跟周宁比。陈大龄比周宁高,比周宁白,鼻子高高的,眼窝深深的,很洋气,头发又浓又黑,即便刚洗了头,也是满头黑发,不像周宁那样,平时看着头发不少,一洗头就显得不多了。陈大龄的背是倒三角形的,肌肉结实,而周宁则是长方形的,有点瘦精精的。杨红想,陈大龄心目中的爱人应该也是貌若天仙,肯定也会拉琴的,只有那样才配得上他。 杨红一直想问问陈大龄那天清晨拉的是什么曲子,但都不好意思跑上门去同他谈话,怕别人误解,也怕陈大龄误解。 有一天晚上,到了陈大龄天天拉琴的时间,杨红没有听到陈大龄拉琴,正在纳闷时,听到有人敲她的门。她开了门,看见陈大龄站在门外,身上有些石灰水印,人很疲乏的样子。 “我想借你的煤气灶煮个面条,食堂关门了,快餐面也吃完了……” 杨红打断他的话:“你客气什么呀,本来就是你的煤气,你用就是了。”想了想,又说,“你不熟悉我油盐酱醋放在哪里,不如我帮你煮吧。” 陈大龄也不客气,说:“好,那就麻烦你了,装修房屋,搞得满身是石灰水,我先去洗个澡。” 杨红煮了面,顺手炒了一点榨菜肉丝,放在面上,双手端着一大碗面到隔壁陈大龄家去。她用脚踢踢门,听见陈大龄应道:“等一下!” 杨红被面碗烫得受不了,问:“还有多久?如果太久,我就端回去,等会儿再来。” 陈大龄应着:“来了来了!”猛地拉开门,杨红见他背心才穿到一半,肌肉结实的胸脯正对着自己,脸一红,手一抖,碗一歪,把面汤泼了一些在手上。陈大龄慌忙接过面碗,放在桌上,又跑到水房打了一些冷水来,叫杨红把手放在冷水里浸着,说:“过一会儿,擦些牙膏,就不会疼了。” 杨红把手放在水里浸了一会儿,又把陈大龄递过来的牙膏擦了一些,真的不疼了,就笑着说:“你还懂得这些婆婆经呀?” 陈大龄说:“上山下乡时从那些农村婆婆那里学来的,不过她们连牙膏都买不起的,只把手浸在水缸里。用牙膏是我摸索出来的。你坐呀,别站在那里。” 杨红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听陈大龄讲他以前的经历。陈大龄讲一段,杨红就追问:“还有呢?”陈大龄忍不住笑着说:“你就像个孩子,听一个故事,就催着讲下一个。” 原来陈大龄的父母都是搞音乐的,父亲拉提琴,母亲弹钢琴。不过“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赶到乡下去劳动改造,后来就死在那里。陈大龄从插队落户的地方考上大学,读完了就分在h大。弟弟陈勇也读的h大,现在在英文系教书。只不过弟弟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而陈大龄还是单身。 讲了一会儿,杨红问陈大龄:“你那天拉的那个怪好听的是个什么曲子呀?” 陈大龄自嘲地说:“我拉了好多曲子呢,我以为个个都好听,原来只一个好听啊?” 杨红脸一红,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一个特别好听的。”然后就把她自己听那个曲子时在心里幻画出来的景色描绘了一番。 陈大龄听着听着,突然把碗放下,说:“我拉几个,你告诉我是哪个。”说完就拿出提琴,调了弦,想了想,就先拉一个跟杨红的描绘不同的曲子。 杨红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像她上次听到的那首,就说:“好像不是这个。” 陈大龄说:“你要闭着眼听才行的,你看着我的脸,什么好音乐都变得难听了。” 杨红想反驳一下,但又不好意思夸奖他的外貌,就依他说的,闭上眼。陈大龄拉了另一首曲子,杨红一听就觉得是上次听到过的那首,不等他拉完,就睁开眼,说:“就是这首。” 陈大龄也不吃面了,只一个劲儿地问:“你听过这个曲子的?” “那天听你拉过的。”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嘛。” “你学过提琴?” “没有。” “那你父母是搞音乐的?” “不是。怎么啦?” 陈大龄笑着说:“那你不得了,太有音乐天赋了,而且音乐语汇跟陈刚、何占豪可以一比了。” 杨红见他又是“天赋”,又是“语汇”的,有点搞糊涂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大龄说:“你不知道么?这个曲子是陈刚、何占豪写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里面的《化蝶》一段啊。” 第六章(6) 6 陈大龄解释说:“《化蝶》一段讲的是梁祝死后,化为蝴蝶,翩翩起舞,从此不分离。你心里想到的那些景色,基本上就是作曲人想要表现的意境。”然后叹口气说,“我现在是没有这个本事了,一拉琴,很多精力都放在指法、弓法上去了,不能潜心体会曲子要表现的东西。” 杨红见他这么懊丧,就安慰他:“你不体会曲子要表现的东西,怎么会拉得这么好呢?你拉不出曲子要表现的东西,我又怎么能看到作曲家要表现的东西呢?” 陈大龄笑起来:“让我先把我们的姓名写在纸上,免得我们两个这么互相吹捧,飘飘然起来,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杨红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是胡思乱想出来的,有时,同一首曲子,我在不同的时候听,可以想到不同的东西。” 陈大龄说:“那是因为你天性就跟那些优美的音乐相通,有些人,生来就是诗情画意,多愁善感的,内心就是一首诗,所以听到跟自己性情相通的音乐或者读到类似的诗词,就会引起共鸣。你是不是特别容易被一些凄美的音乐和诗歌打动?比如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之类的?” 杨红惊得目瞪口呆,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母谈论一篇纪念周总理的文章,文章的题目叫做“料得日后断肠时,定是年年一月八”,父亲说这个题目是套的苏轼的《江城子》里面的一句。 陈大龄看杨红愣在那里,就说:“音乐比诗歌更容易引起共鸣,因为诗歌还有个识字的问题,而音乐没有。音乐的语汇是天生就懂的,虽然也可以学,但终究不像自己悟出来的自然。像你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最容易被哀婉的音乐打动,因为你们心底,有一种很深的忧患意识。遇到高兴的事,比一般人少一份欣喜,但是如果遇到伤心的事,就比一般人多十分伤心。” 杨红就想到自己真的是这样,遇到高兴的事,还老想,这是不是真的?然后又怕乐极生悲,怕欢喜必有愁来到,总是克制着,不敢太高兴。遇到伤心的事呢,就反反复复纠缠在心里,无法开解,无力忘却。杨红觉得陈大龄真是看到她心底去了,就问:“那我这种性格是不是不好?” 陈大龄安慰她说:“性格没什么好不好的,要我看,你这是最诗意的性格,这个世界,人人都只来一趟,但你这一趟就比别人经历得多,因为你比别人体会得多。不过如果你不想伤心,自己就想开点,少去咀嚼痛苦。”陈大龄拿起琴,说:“让我再考你几首。”说罢,就拉了一首快的。 杨红听了一会儿,不知道曲子在讲什么,也没有看到像《化蝶》一样美丽的景色,就老老实实地说:“我说我是撞上的吧?这首我听不出名堂了,只觉得一群蜜蜂在那里飞来飞去。” 陈大龄哈哈笑起来:“又被你说中了,这首就叫《蜜蜂飞舞》,学琴的人练习指法时常用这个曲子,不是你特别喜欢的那种。” 这下,杨红也猜出兴趣来了,说:“那你再拉一首慢的,如果我猜出来了,我就跟你学拉琴。” 陈大龄说:“那我一定要选一首你肯定能听出来的。” 杨红听了这话,有点不自在,心想,陈大龄的意思是他很愿意我跟他学拉琴?但她马上又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陈大龄开始拉一首曲子,缓缓的,很优美。杨红不由自主地盯着陈大龄的手,看他长长的手指灵活地在琴弦上移动。她特别喜欢看他揉弦的动作,修长的手指落在琴弦上,手腕轻轻地动着,速度由慢到快,幅度由小到大,提琴的声音就变得柔柔的。他运弓的右手也很好看,弯出一个美丽的弧线,手腕轻轻地带动手臂,叫人觉得他的手腕一定是柔柔的,很有韧性的那种。 杨红无缘无故地想到,这样一双手,如果搂着他心爱的女人,也一定是柔和的,带着怜惜,好像怕把她揉碎了一样。但是他的搂抱,又肯定是有韧性的,不论谁都不可能把那个女人从他怀里抢走。他肯定不会像周宁一样,平时都不记得碰你,但疯狂起来就不管是挤着你哪一块,压着你哪一方,拼命地挤,拼命地压,好像不挤扁不压碎就不甘心一样。有时腮骨勒在你脸上,差不多可以把你的脸挤碎,真怕哪天就被他破了相。 杨红见他沉醉于演奏,就偷偷看他的脸,发现他因为垂着眼,有点半闭着的样子,睫毛好像能遮住眼睛。他拉琴的时候比较安静,不像电视上那些演奏家,挤眉弄眼,摇头晃脑,捶胸顿足。他常常是垂着眼睛,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波动,好像沉醉于音乐之中。如果叫他一声,肯定能把他吓一跳。 陈大龄拉完了,问杨红:“听没听出这首讲什么?” 杨红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心虚地说:“没注意听,可不可以再拉一遍?” 陈大龄笑着说:“我说了的,要闭着眼听的,你不信。再来。” 杨红心想,为什么要我闭上眼,难道他知道我睁开眼会在那里看他?这个人好像能看透别人心思一样,可怕可怕,在他面前说话做事要小心。杨红闭上眼,认真地听了一遍,说:“反正我不是真想学琴,乱说一通吧。这首没听出什么,只觉得有水有树,仙境一样。” 陈大龄说:“你这回不跟我学琴不行了,因为这首是圣桑的《天鹅》。” 杨红使劲摆手,笑着说:“不算,不算,这个不算,我没听出天鹅。” 陈大龄也笑着说:“但是你听出了里面的水啊,这只天鹅是在湖上游着的。”然后停了笑,说,“真的,我教琴也教了好长一段时间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多少能听出曲子的意境的。你小时没学琴,真是浪费了。现在的家长不得了,个个都逼着小孩学琴,有的小孩根本不想学,被逼得无奈,勉强学,终归是很难学好的。家长问起来,我还不好说他的小孩没天赋。” 杨红笑着说:“你知道被逼着学是学不好的,你还逼着我学?” 陈大龄说:“我还不是跟别的家长一样,望女成凤嘛。” 杨红叫起来说:“你才多少岁呀,就想当我的家长?” 两人问了一下彼此的年龄,发现陈大龄比杨红正好大出一轮。 第六章(7) 7 杨红从陈大龄那边回来后,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一点音乐天赋,心里头很高兴。不过自己真的没心思学琴,只想听人拉琴。一到晚上,陈大龄拉琴的时候,杨红就把电视关了,连灯也关了,闭着眼睛,坐在那里静静地听。陈大龄好像也特别喜欢优美哀婉的曲子,拉的大多数是这一类的。 杨红想,我不能再到陈大龄家去了,免得他起误会,以为我喜欢他。不过如果陈大龄有什么事请我帮忙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跟他说说话,而不会感到心虚。早上在这么想,中午陈大龄就来敲她的门,问她:“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杨红心里一惊,他怎么好像能听得见我心里说的话?不过她想起,生活中确实有这种事,别人借了你的东西,好久没还,你正在家里念叨,说怎么这么久还没还来,别人马上就还来了,搞得你以为别人在门口偷听了你的话,其实只是巧合。 杨红说:“别这么客气,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好了。” 陈大龄犹豫了一下,说:“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有一个从前的学生要来,女的,她主要是想证实一下我究竟有没有女朋友。你能不能在我那边坐一会儿,就在那里织毛衣,什么也不用说。” 杨红笑起来:“你要我冒充你的女朋友啊?你如果不喜欢她,怎么不直接跟她说明了呢?” “女孩子都是又敏感又爱自责的嘛,何必要搞得她在那里追根究底,硬要在自己身上找几个毛病出来呢?” 杨红有点担心:“这样撒谎不太好吧?” 陈大龄笑笑,露出又白又整齐的牙:“你怕撒了谎遭雷打呀?你不是我的朋友吗?你不是女的吗?不算撒谎的。” 杨红答应了,又问:“那我要不要打扮一下,免得丢了你的人?” “打扮什么,越居家越好。别说什么丢我的人的话,我只怕委屈了你,让她说你这么年轻漂亮,怎么找了这么一个老家伙。先打个招呼,别到时候你一赌气,就把真相给说出来了。” 快四点的时候,陈大龄就把杨红叫过去,让她坐在那里织毛衣。四点钟的时候,一个挺漂亮的女孩来了,杨红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太水货了,别人一看就知道自己是冒充的,不过那个女孩倒没看出破绽。等陈大龄含混地介绍说“这是杨红,这是李晶晶”,李晶晶冲她点个头,就不再理她,只跟陈大龄说话。 刚好这时门卫刘伯上来叫陈大龄下去听电话,陈大龄客气地对李晶晶说:“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就跟刘伯下楼去了。 李晶晶问杨红:“你们家怎么不安电话?” 杨红没想到自己还有说话的任务,根本没准备,而且一听“你们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跟周宁的家去了,就说:“刚参加工作,手头也不宽裕,再说集体宿舍也不让安电话。” 李晶晶听了,有点疑惑不解的样子,又问:“陈师母刚参加工作?陈师母跟陈老师不是同学吗?” 杨红也不知对这个问题陈大龄的版本是什么,只好支支吾吾地说:“也算是吧。”李晶晶好像并不真的在乎他们俩是不是同学,只要这一声“陈师母”被杨红应了,就能说明问题了,所以很快便站起来告辞,说:“我还有点事,陈老师回来你跟他说我先走了。” 陈大龄回来,杨红对他说:“你说不用讲话的,现在我应了她那声陈师母,那不是我在骗她吗?真的替她难过。” 陈大龄安慰她说:“当断不断,必为其乱。这种事情只能是快刀斩乱麻。她过了这一段就好了,再说她会觉得这只是个先来后到的问题,比较容易接受。不是她条件不好,只是迟到了嘛。” “她到底哪点不好呢?我觉得她跟你挺般配的。” 陈大龄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现在的口气听上去跟毛姐一样,看别人都一对一对挺般配的。只要是好人你就会爱上他?不一定的嘛。像你跟周宁,一个班那么多男生,别的肯定也不错,为什么偏偏爱上他?爱情这种事,总要讲点心动的感觉吧?” 杨红想到自己跟周宁的爱情,不知道自己感受的算不算心动,无意当中,就说:“其实我小时候立志是嫁一个会拉琴的人。”说了这句,杨红突然觉得脸发烧,怕陈大龄误会到别处去了,赶快声明说:“那都是小时候瞎说的,其实周宁也算是一个拉琴的,只不过他现在不爱拉了。” 陈大龄就问周宁拉什么琴,听说是二胡,就说自己以前也学过一段时间的二胡,因为提琴是西洋乐器,学提琴怕别人说崇洋媚外。但后来觉得二胡的声音太悲怆,一拉就恨不得哭,所以还是学了提琴。 陈大龄说:“也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二胡的声音太愁苦,表现的是一种家里揭不开锅似的愁苦。而提琴呢,虽然也可以是哀伤的,但只是一种淡淡的哀伤,或者说是情感上的哀伤。也许这跟中国人的生活经历有关。西方文学艺术中的哀伤,主要是爱的哀伤,但中国近现代文学中,就有很多是直接描写人们在生死线上的挣扎,没有那番经历,是很难体会那样的愁苦的。” 陈大龄就把他插队落户的故事讲给杨红听,说他去的地方是一个非常贫穷落后的地方,那种贫穷不仅是物质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的,感情上的,因为贫穷落后跟愚昧无知是手挽着手的。那里男尊女卑的思想非常严重,丈夫对妻子都是呼来唤去,非打即骂。女人想的也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很多小女孩,连小学都不能去上。 杨红听着,就想起周宁的故乡周家冲,心想,跟他家乡那些打骂妻子的男人相比,周宁大概已经算是非常疼爱女人的了。杨红说:“有时真的很想为那些地方的人做点什么,特别是为那里的女人做点什么。” 陈大龄说:“那你可以参加讲师团啊。现在每个系都要抽出人来,组成讲师团,到乡下去宣讲党中央的精神,我也报了名。我倒不太懂党中央的精神,只想去那里教教书,教教琴,也算帮助那里的小孩子。不过h大很滑稽的,走的那天还要披红戴花,让全校师生在学府大道上夹道欢送,搞得我几乎不敢报名了。更滑稽的是,学校还分给我一室一厅的房子。我在这里的时候,不分给我,我下乡去了,反而分给我。其实我这个人,住什么房子无所谓。在那样贫穷的地方待过,我现在无论住什么样的房子,过什么样的生活,都觉得很幸福。物质生活上我是典型的不求上进,满足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杨红吃惊地问:“你分了一室一厅了?那你要搬走了?怎么你早没说?”连她自己都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惊讶,赶快住了口。 陈大龄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又不是搬出地球去,我还是在这个学校里的,就在五区,从这里的校门出去,沿着滨湖路,骑车不过十多分钟就到了。” “那你要去讲师团多久?” “去一年,如果愿意,待长点也不会有问题。” 杨红觉得心乱如麻,又怕他看出了她心里的不舍,慌忙告辞回家去了。 第六章(8) 8 那天晚上周宁回来,杨红把陈大龄参加讲师团的事告诉了他,说:“我也想报名参加讲师团,我可以到你老家去教书。” 周宁说:“你别说起风就是雨了,你到那种地方去,过不了几天就会哭着要回来的。陈大龄也是吃饱了饭无事干,肯定是想分学校一室一厅的房子。” 杨红觉得周宁无缘无故地就不喜欢陈大龄,就说:“人家陈大龄才不是你说的那种小人,住什么房子他根本不在乎。” 周宁就呲地一笑:“他不在乎,那就别搬过去,怎么还装修得热火朝天的?总之他那人不太正常的。楼下小龚为了不去讲师团,专门出钱请医生给他开骨结核的证明。大刘呢,就赶快让他老婆怀孕了。只有陈大龄这样的人,癫癫狂狂的,才会想起跑那种地方去。像你这样没受过那种苦的人,说想去还可以理解。像我这种尝过那番苦的人,一旦逃离了那个地方,就再也不想回去了。陈大龄下过乡,那个罪还没有受够?真的搞不懂这种人。” 杨红说:“可是我总是要去的,听说年轻的,没下过乡的,都要轮着去的。” 周宁睁大了眼:“你也要去的?什么时候?你去了,那我怎么办?过一个星期就坐汽车去看你?乡下的路,颠颠簸簸的,只怕是颠到了骨头都散架了,想做都做不动了。” 杨红觉得他想来想去,最后都落脚到“做”上去了,也就不再在周宁面前提讲师团的事了,今年自己是去不成了的,系里把课都排好了,以后再说吧。 杨红就在那里扳着指头,算陈大龄还能在h市待多久,一算就吓了一跳。如果九月初就走,那就只有十天左右了。想到这一点,杨红就觉得心里很难受,又很惶惑,我这是怎么啦?爱上陈大龄了?我是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可以爱上丈夫以外的男人呢?真的不能再跟陈大龄来往了,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但她又忍不住想跟陈大龄来往,就在心里说,只是一般同事,一般朋友。他要下乡去了,我送点东西总是可以的吧?杨红就挖空心思,想送一件又实用又贴身的东西给陈大龄。最后就想到做一个被套给他,这样他洗了被子就不用缝,一装进去就可以用,而且又是天天要用的,还贴身。想到贴身,杨红又觉得脸红了,为什么我要送他贴身的东西?真是不可救药了。 鬼使神差地,杨红就跑到街上去买了布,回到家就裁好了,用缝纫机缝好,怕拉链会夹了陈大龄,还专门用了暗拉链,从里面拉上,这样就不会划破陈大龄的皮肤了。还剩了一些布,杨红就做成两个枕头套,又用另一个颜色的布剪成提琴和蝴蝶的图案,绣在枕头上。一切都做好了,就拿到陈大龄房间去,看他喜欢不喜欢。 陈大龄自然是赞不绝口,说杨红太费心了,又说提琴的颜色、蝴蝶的颜色与枕头的颜色深浅相配,绝了。说完就掏出钱来,一定要杨红收下。杨红把钱扔在桌上,说:“这是对你参加讲师团的鼓励,不收钱,连学校都要鼓励你的嘛。” 陈大龄就一再坚持,说:“学校鼓励是学校鼓励,你刚参加工作,钱也不多,我工作时间长了,比你宽裕,心意我领了,钱是一定要给的。”说着,就抓住杨红的手,把钱硬塞在她手里,又把她的手握拢,不让她把钱丢桌上。 杨红被他抓着手,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好想贴在那个胸膛上,闭上眼睛,就贴那么一会儿。但她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心里乱糟糟地想,以前就觉得世界上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他碰你一下,你就恨不得冲十遍澡,甚至把他碰过的那块挖掉;另一种是如果他碰你,你不会反感,因为他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丈夫,他碰你是合理合法、天经地义的。现在看来还有第三种男人,就是你看到他,明知你不该碰他,他也不敢碰你,但你就是渴望被他抱在怀里…… 陈大龄见杨红突然不跟他争着退钱了,发现她正愣愣地看着他的胸脯,便很快撒了手,有点不自然地走到一边去,讪讪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个被套和枕头我从今天起就开始用。”抖开一看,有两个枕头套,就笑着说:“怎么有两个枕头?我用一个就可以了,剩下的那个你用吧。”说完,又觉得不妥,赶快声明,“我是说,你拿回去用,不是……” 杨红见他这么泰然自若的人也有不自在的时候,觉得很开心,忍不住笑起来。 陈大龄红了脸,自嘲地说:“算了,不说了,越描越黑。” 杨红见他这样,越发大胆,追问一句:“听说口误都是内心世界的反映。” 陈大龄的脸更红了,眼光逃向一边,说:“弗洛伊德的话你也信?” 杨红见他窘成这样,发了慈悲之心,岔开话题,问他:“听别人说,你为了供你弟弟读书,连婚都不结?” 陈大龄缓过气,镇定起来,笑着说:“这个版本还不错,让我弟弟做了替死鬼,怎么没人把我树立成心灵美的典型?”然后解释说,“其实供我弟弟读书跟结婚没有关系,用不着二者必居其一的。我的工资,加上我教琴的钱,养活一个妻子一个弟弟肯定不成问题。我只不过是没遇到合适的人罢了。你还听到过什么版本?” 杨红咯咯笑着说:“算了,我不说了,说了你会气死。” “是不是说我那方面不正常?” “你怎么知道?” 陈大龄若无其事地说:“人人都在那里传嘛。难怪我找不到女朋友,都是他们把女孩给我吓跑了。” 杨红真诚地说:“其实就算你那方面不正常,还是会有人爱你的,女人不是只要那方面的,女人要的是感情,如果二者必居其一,很多女人宁愿要感情。” 陈大龄饶有兴味地看着杨红:“很多女人包不包括你呀?” 杨红埋下头,不知该怎样回答,心想,他可能只是一般性地问问,也可能是问我会不会为了感情嫁他。 幸好陈大龄很快转移了话题:“以前还想,是不是要摆个擂台,现场表演一下武功,免得别人说我不正常。听你这一说,也不用摆擂台了,别人说我不正常应该是件好事,这样就可以试出来谁是真的爱我了。” 第七章(1) 第七章 1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杨红想,如果俗话说得对的话,那自己跟陈大龄交往的事肯定是坏事了,因为周宁很快就听说了这事。 有一天晚上,还不到十点,周宁就从牌场回来了,走到陈大龄门口,就听见杨红的笑声,心里很不舒服:笑得这么开心,好像跟我在一起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周宁见门是半开着的,又觉得好了一点,就象征性地敲敲门,不等回应就走了进去,也不跟陈大龄打招呼,只对杨红说:“你回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杨红见他把脸拉这么长,就有点尴尬地对陈大龄说:“我过去了,以后再聊。” 周宁见杨红也进了自家门,就把门关了,不高兴地说:“以后别到陈大龄家去,别人都在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说什么闲话?当着我的面,当然只说你们两个经常在一起啰,但背着我,谁知道别人怎么说?” 杨红觉得很奇怪,平常大家见了面,都是客客气气,礼貌周全的,看不出是谁在背后议论她。杨红不快地嘟囔一句:“这些人真是管得宽。”又问周宁,“别人一说你就相信了?” 周宁仍然绷着个脸:“本来不相信,但今天一看你真的是在他家,你叫我怎么不相信?你跑他家去干什么?” “他给我看一把他父亲做的提琴。怎么啦?男女之间说说话都不行?难道你这么不相信我?” 周宁烦躁地说:“我相信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但是陈大龄那个人,我就信不过了。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还没结婚,脑子里还不整天都在想女人?现在有你这块送上门来的肉,他还有不吃的道理?” 杨红见他这样说陈大龄,有点生气:“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想着这些事,就以为别人也想着这些事。” 周宁无奈地摇摇头:“我是男人,我还不比你了解男人?男人都是湖北省的首府,他们都是带着枪走来走去的,很多时候枪都是上了膛的,只愁找不到个靶子。你现在这样跟他来往,不是在撩蜂射眼,引火烧身,找上门去做个靶子?” 杨红听他说到带枪,觉得很形象很好玩,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是在跟你说正经话。”周宁有点不快地说,“外人都看得出来了,说他看你的那个眼神,说好听些,是温情脉脉,说得不好听就是色迷迷的,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了。” 杨红不以为然:“我有那么迷人吗?” “你没有听说过‘当兵三年,老母猪变貂蝉’?他禁久了,什么女人对他来说都是美女。”周宁想想,这样说,杨红会不高兴的,所以又加一句,“更何况像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呢?你穿着这种衣服,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这楼上到了晚上又没有别的人,你不怕出事?一个男人从十几岁就开始觉醒,像他这样三十多岁还没尝过女人滋味,肯定想女人快想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怕你上他的当,吃他的亏。” 杨红看看自己身上的松身连衣裙,说:“我穿什么了?又不透明,又不紧身,又不袒胸露背,出什么事?” 周宁盯着她看一阵,说:“你这样云遮雾罩的,更容易让男人产生联想,挑起他们的冲动,想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再说,电扇风一吹,你的两个奶耸在那里,腰一弯,大屁股上三角裤的轮廓都看得出来,他还不想跳起来摸两把?” 杨红觉得他说得恶心至极,就生气地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吗?那你也是这样的啰?那你看到别的女人的胸就想跳起来摸两把?你牌桌上又不是没有女人,那里又不是不吹电扇。” 周宁看杨红把斗争大方向转移到自己头上来了,就速战速决:“我们那不同,大家只是牌友,一大桌人在那里,绝对不可能发生什么事的。像你们这样孤男寡女的,就算没发生什么事,别人也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了。我不跟你扯远了,你自己当心就是,就算我不怕戴绿帽子,你自己刚参加工作别人就在那里说你作风不好,偷人养汉,你不怕学校不要你?” 这就真的点了杨红的死穴了。杨红心想,既然周宁天天在楼下打麻将都知道有人在议论,看来是有不少人在议论了。特别是“偷人养汉”这个词,粗俗到不能再粗俗的地步,杨红听了,简直是从生理上产生反感。但奇怪的是,你越讨厌这个词,你越无法摆脱这个词。如果这话被传到系里,系里会怎么看她?现在她又有什么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杨红打定主意再不到陈大龄那里去了,奇怪的是,陈大龄好像也听到了周宁跟她的这番谈话似的,也不来请她做什么事了。两个人在走廊上碰到也只客客气气地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杨红在外面走廊上做饭时,老是忍不住看陈大龄的房门,看他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即使没机会跟他说话,心里也是安逸的。如果不在家,就老是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会女朋友去了?没看见他有女朋友啊。也许只是没带回来过?一想到陈大龄有了女朋友,杨红就觉得心好痛,好像心被人切了一块去了,空空的疼。 杨红想到周宁说的话,就在心底疑惑,不知道陈大龄看她的眼光是不是真的是温情脉脉或者色迷迷的。她希望周宁说的是对的,但她回忆仅有的几次交往,发现自己很少有勇气正视陈大龄,多半时候都是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个随手抓起来的小玩意,无意识地玩着,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有时抬头望他一下,也是慌乱得马上就把目光移开了,根本不足以断定陈大龄的目光到底算不算温情脉脉。 不过经周宁这一点拨,杨红还真的对自己上心了。趁没人的时候,就关了门,拉上窗帘,脱了连衣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胸的确有点高,腰也真的有点细,屁股算不上大,但因为腰细,所以有点显大。侧面看一看,腰弯弯的,虽然不是有意的,也觉得屁股是翘着的。 再在走廊上碰到陈大龄的时候,杨红就开始注意他的眼睛,结果很气馁,他的眼睛太深邃,眼神太清澈,目光太无邪,根本没有周宁热情上来时的那种目光,只能说明自己在陈大龄眼里没魅力。 杨红惊觉地想,我这个人真的是有点不正派,怎么会希望陈大龄对我的身体感兴趣呢?从前都是希望别人注意我的心灵的。现在这种想法之肮脏,完全够得上“勾引”两个字了。到底是因为我结过婚了,还是因为迷上陈大龄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希望陈大龄能注意到我的身材,只恨陈大龄不能稍微黄一点,色一点,真的像外人说的那样,用色迷迷的眼光看我一下。 周宁每天晚上都回来几趟,真的像查岗一样,不过每次回来,都看到杨红一个人待在家里,就放了心。 有天晚上,杨红就问周宁:“对你们男人来说,什么样的嘴巴算性感?” 周宁想了想:“你还真把我问倒了,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嘴巴算性感。”又想一想,说,“大嘴巴性感?你问这个干什么?” 杨红不答话,又问:“那怎么样才算媚眼?” 周宁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种让男人骨头发酥的眼神吧。” 杨红就望一眼周宁,问:“我这算不算一个媚眼?” 周宁在意地看了杨红一阵,呵呵笑起来:“你一个近视眼,又戴着眼镜,看没看清我都成问题,还对我抛个什么媚眼?”说着就搂住杨红,“你不用对我抛媚眼的,我一碰到你的身体,就受不了。”说完,就一把把杨红扳倒在床。 周宁做完后,准备牌场,开玩笑地说:“待会儿输牌,别人就知道我刚才干什么了。” 杨红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心想,我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了,又不会抛媚眼,嘴巴又不性感,身材对陈大龄又没吸引力。想想也是,陈大龄从来没结过婚,怎么会要一个结过婚的人呢?他知道世上最伤心的莫过“恨不相逢未娶时”,说明他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给他所爱的人,说明他是很重视一个人的第一次,他肯定想娶一个未婚姑娘。 但杨红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陈大龄从自己心里赶走,想着他,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派女人;不想他,又很难做到,真是度日如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熬过每一天,只希望快到开学的时候,忙起来了,或许会好一点儿。 有一天,周宁问杨红:“这两天陈大龄有没有来麻烦你?” 杨红本想解释陈大龄从来没麻烦过她,但她知道周宁听不进去,就简单地说:“没有,怎么啦?” 周宁面露得意之色:“我找他谈过了的,看来还是个知趣的人。” 杨红觉得脑子一炸,指着周宁,半天说不出话来:“你找他谈什么?” “我叫他别打你的主意。要找女人叫毛姐帮他找一个。” 杨红气急败坏地说:“谁说他打我的主意了?你这样去跟他谈,他还以为是我在自作多情,对你说他追了我呢。” 第七章(2) 2 杨红觉得不跟陈大龄解释一下不行了,陈大龄对我根本没有意思,却被周宁诬蔑,肯定认为是我为了开脱责任,在周宁面前说他对我有意思。那他还不在心里耻笑我,觉得我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 杨红趁陈大龄在家的时候,跑去敲他的门。陈大龄开了门,见是杨红,热情地请她进去坐,照样让门半开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杨红也不坐,只急急忙忙地解释说:“听说周宁来找过你了?对不起,他这样做太没有道理了,他听别人一议论,就在那里疑神疑鬼。你不要以为是我对他说你在追我,我根本——” 陈大龄笑起来,打断她的话:“看你急成那样!我知道你不会说我追你,你对自己太没有信心,借你一个胆子你也不会那样想。” 陈大龄说着,像往常一样,从冰箱里拿一个纸杯冰激凌出来:“知道你喜欢草莓的,买了几盒放在这里,这几天没机会叫你来吃。”说着,替杨红揭开盖子,递给她,“就算你说我追求你,也没什么呀。追你不丢人,别人最多说我品德不好,不能说我品味不高。你德智体任何一个单方面都值得我追,更不要说你三方面全面发展了。” 杨红端着冰激凌,愣愣的,不知道该怎样理解陈大龄的话。听他的话,似乎承认他是在追她;看他的表情,又似乎只是在安慰她;听他的口气,完全是在开玩笑。 杨红抱歉地说:“不管怎么说,他找你兴师问罪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我代替他向你赔礼道歉。” “又大包大揽的,把什么过错都拉到自己头上。”陈大龄很专注地看一会杨红,脸上仍带着那种让杨红琢磨不透的微笑,说,“其实,周宁不为难你,只来找我,倒让我很敬佩他,觉得他算得上是一条真汉子。你想,大多数情况是,如果一个女人听说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另一个女人的麻烦,怪人家把她的男人抢走了;而如果一个男人听说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却总是拿自己的女人开刀,打打闹闹,砍砍杀杀的,觉得自己的女人不守妇道,丢了他的人。但周宁不是这样,他说他相信你是无辜的,是上了我的当。所以我一点也不记恨他,对他只有敬佩和感激。” 杨红听得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又犯老毛病了,因为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个“感激”,就纠缠于这一个词,忘了整段话的含义。杨红问:“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陈大龄犹豫了一会儿,说:“他叫我别跟任何人说的,不过你也不是任何人,跟你说没关系。”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他叫我离你远点,说他看得出来,你已经被我打动了心,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他很爱你,没有你他真的是活不下去的。他说爱情也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我既然迟到了,就该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他还说我现在还是单身,可以有很多选择,而他只有你一个,我不应该去抢他的女人。” 杨红记起周宁跟她说话时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没想到周宁是去求陈大龄放他一马的,不知道他们俩谁在骗她。 “他真的是那样说的?” 陈大龄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觉得周宁真的是很爱你的,只不过每个人爱的方式不一样,也许他爱的方式不是你所期待的,所以你没有体会到。” 陈大龄看杨红很委屈的样子,又说:“周宁爱玩,你可能不喜欢。你可以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不要等他来猜。有时男人是很大意的,有些细节他们注意不到。你可能觉得只有心心相印才算爱,其实你给他指出来,他愿意改,也是爱嘛,应该说是更难得的爱。心心相印的人,他那样爱是因为他不那样爱就难受,是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为别人。愿意改的人,主观客观都是为了别人,不是更难得?” 杨红听他这样说,感到他在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开,就不快地说:“你现在听上去像个妇女主任。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自己没结过婚,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说完就告辞离开了,心里想,这次把陈大龄彻底得罪了。 很快就到了陈大龄搬走的那一天。杨红听见外面走廊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敢也没有力量出来帮忙。七楼的女人都在那里跟陈大龄缠缠绵绵地告别,说你这一走,谁帮我们拧被子,牵电线?陈大龄则谈笑风生,邀请七楼的女人去他家洗衣服,说已经买了洗衣机了,下乡的时候就把门钥匙给了你们,让你们随时去洗被子,不用拧了,也不用牵电线了。 杨红见陈大龄也没有来跟她告个别,知道是因为自己上次把他得罪了,心里一遍遍想着,他走了,不会再到这里来了,我永远也不会听到他的琴声,也看不到他了。 杨红站在窗边,看到搬家的车开走了,看不见了,才悄悄走到陈大龄住过的房间,看见里面空空如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想起前两天自己还站在这里,吃着冰激凌,跟陈大龄说话的情景,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就这样一间十平米的房间,跟自己的那间没有两样,但仅仅是能够站在这里,就曾使自己那样向往,好像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生活一样。她在房间里四处找寻,想找一点什么东西作个纪念,但什么都没剩下,只在窗台上找到一支圆珠笔,在手心里划了划,写不出东西来了,就没来由地落下泪来。 “正好你帮我检查一下,看我把房间打扫干净了没有,听说学校房管科的人严厉得很,不干净的要罚款。” 杨红听见陈大龄在身后说话,吃了一惊,赶紧擦了擦泪,转过身,故作平静地说:“很干净,不会罚款的。你怎么还没走?搬家的车早走了。” 陈大龄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待会儿骑车过去。我给你买了支笔,还录了一盘磁带,你看喜欢不喜欢。” 杨红接过来,是一个漂亮的小笔盒和一盘录音带。 陈大龄解释说:“那个被套,你不肯收钱,只好送点东西给你。你是个很诗意的女孩,肯定喜欢写点东西,送支笔给你,也显得我趣味高雅。这盒录音带,都是你喜欢的曲子,没事的时候听听,可以打发时光。拉得不好,多多指教。” 杨红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笔盒,想找到一封信、一首诗什么的,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陈大龄的新地址和电话号码。再细看那支笔,上面有“随缘”两个字。那盘录音带,陈大龄在上面写了曲目,最后一首注明作曲者是“陈智”,曲子叫《海的女儿》。 杨红发了一阵呆,慢慢意识到,这两样东西,是陈大龄在婉转地告诉他,她的心情他是明白的,但是两人没有缘分,所以要她随缘,不要强求。如果说“随缘”还可以理解为暗示她跟陈大龄之间也有一段缘的话,那么《海的女儿》已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她是没有希望跟他在一起的了,只能像安徒生童话故事里那个海的女儿一样,怀着一腔无法言说的爱,在自己心爱的王子跟另一个女人结婚的那天早上,化为泡沫,永死不得复生。 杨红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快进到《海的女儿》,按下放音键。听着那哀婉动人的音乐,杨红想,尽管他没有接受我的一份情,但我对他没有怨恨,反而感激他用这么体贴的方式告诉我。像他这样出色的人,一路之上,肯定有很多女孩为他倾倒,献上她们的心。但陈大龄不是一个滥情的人,不是一个泛情的人,甚至也不是一个多情的人,而是一个专情的人,一个深情的人。他要把他的心完完整整地留给他唯一的爱人,他不会随便接过一颗心,拿在手里把玩揉捏,让那颗心流血,从中享受残忍的乐趣。他会生出一腔同情,怜惜地把那颗心放回原处,尽可能地减少伤害的程度。他让我冒充他的女朋友,现在又用这首曲子来让我明白,不是最好的证据吗? 杨红听着《海的女儿》,觉得自己轻轻地飞起来了,飞出自家的窗口,飞过月光如水的校园,飞到陈大龄的家,轻轻地落在他的窗台上,隔着玻璃,看他熟睡的脸。她能看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详,一只臂膀向外伸着,仿佛在等待他心爱的女人来躺在他臂弯里。杨红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做他臂弯里的那个女人了,就满足于这样悄悄地守候在他的窗口,没有语言,没有动作,甚至也没有眼泪,就这样静静地、不倦地看他熟睡,一直到皎洁的月光慢慢褪去,第一抹曙光悄悄来临…… 第七章(3) 3 杨红不敢去碰那个写着陈大龄地址的字条,怕自己一不小心会跑到那个地址去找陈大龄,后来她干脆把那个字条撕掉扔了。但是那上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就像粘在她脑子里一样,怎么样都无法抹去。楼下门卫处有公用电话,她肯定是不敢去那里打电话给陈大龄的。但那时候私人开办的电话服务点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沿街都是,使她不敢上街走动,因为走在路上,看到一个电话服务点就想拨那个号码。 杨红觉得自己对陈大龄的这种感觉跟对周宁的那种感觉很不相同。以前都是周宁急着跟她见面,她自己并没有十分渴望,如果没时间,不见也是可以的。好像那份情是被动的,是对周宁爱她的一种回报,或者是在那些真情敌假情敌面前要强。但对陈大龄,是理智上知道不应该见,心里却偏偏想见。也没想过见到了要干什么,就是想见到他,说不说得上话都可以,只要知道他在身边就行。就像以前陈大龄住在隔壁时一样,两个人并没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但杨红只要看到他屋里的灯光,知道他在家,就很开心。 最终杨红还是去了一趟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五区,不过不是去陈大龄家,陈大龄是五区三栋,杨红去的是五区四栋,紧挨着的一栋楼,是毛姐家。毛姐也是刚刚搬到五区,说五区是家属区,有学校的闭路电视,又可以装电话、洗衣机、热水器什么的,现在家里也算初具规模,叫杨红过去看看。 杨红看到那个地址就觉得亲切,虽然不是去陈大龄家,但就在陈大龄旁边,也很有爱屋及乌的感觉。到了陈大龄那栋楼前,杨红特意看了一下陈大龄的窗户,发现是黑糊糊的,有点失望。离开毛姐家时,又看一次那个窗口,还是黑糊糊的,心里就觉得很沉重。 当她准备骑车回家时,发现她的自行车轮胎没气了,只好推着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一家修车的。修车的人说太晚了,你先打打气,骑回去再说,明天一早再来修。 杨红打了气,一路骑回来,轮胎什么事也没有,就觉得很奇怪。去的时候轮胎好好的,怎么一出来就没气了?现在也没修,又好了。好像有人故意把气放了一样。 杨红走进家门,开了灯,发现周宁正坐在桌边,气呼呼的样子,心里明白了一大半,就问:“是你把我车里的气放了?” “知道就好,我做个记号,免得你否认。”周宁生气地说,“你跑到五区去干什么?” “毛姐约我去玩。怎么啦?” 周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毛姐?你不要拿她做掩护了,你的车明明是停在陈大龄楼下的。” “那两栋楼是挨着的,哪里有空位停哪里,为什么说是停他楼下的?”杨红也生起气来,“你跟踪我了?” “我跟踪你干什么?我去打麻将,三差一,回来见你不在,就知道你去了他那里。跟你说,在这种事情上,做丈夫的是有第六感的。” “那你这个第六感刚好错了。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是在毛姐家,你不信可以打电话问她的。” 周宁又一哼:“你还不早跟她串通好了?现在叫我去打电话,怕别人不知道我戴了绿帽子?” “那你当时怎么不上楼去,抓个正着?” 周宁火了:“你怎么知道我没上楼去?我不过是为你保个脸面罢了。他屋里是黑的,谁知道你们两个黑灯瞎火的在干什么?” 杨红耐住性子再解释一遍:“我是在毛姐家里,现在我们两个人就下楼去给她打电话,好不好?” 周宁不吭声了,杨红也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周宁突然问一句:“你这是为了什么?” 杨红以为他问为什么去毛姐家,也气哼哼地说:“你每天在外面打麻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就不能出去散散心?” 还没说完,杨红就见周宁跳起来,一拳砸在穿衣镜上,镜子被砸得破碎不堪,玻璃哗啦哗啦地散了一地,周宁的手也流血了。杨红一边找药水和纱布,一边问:“你这是干什么?” 周宁嚷嚷着:“找他散心?哼,他让我戴绿帽子,我就要他戴红帽子!”她冲到走廊上,拿起家里切菜的刀,就气呼呼地冲下楼去了。这一切来得太快,杨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懂究竟什么是戴红帽子,只是凭直觉知道他是去找陈大龄的麻烦的,于是也跌跌撞撞地跑下楼,见自己的自行车已被周宁骑走了。她欲哭无泪,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想起应该给陈大龄打个电话,告诉他一下。 杨红敲开门卫的门,告诉他自己要打个电话,很紧急。门卫刘伯见杨红脸色惨白,也不敢怠慢,马上把电话机给她。杨红拨了陈大龄的号,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喂?” 杨红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听见电话里问:“杨红吗?” 杨红不知道陈大龄是怎么知道是她的,只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啊,陈老师,我,我跟周宁闹了点矛盾,起了误会,他……他现在拿着刀,找你来了。” 那边陈大龄关切地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 “那就不用着急了。我把灯关了,等他来时,敲门我不开,他就会以为我不在。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好了。” 杨红还想解释一下或嘱咐他小心,就听陈大龄说:“他可能快到了,我现在要挂电话了。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杨红打完电话,就顺着到五区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头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自己跑过去有什么用。两个男人打架,自己劝得住么?也许报警更好?但报了警,不就弄得满城风雨了吗? 早就知道周宁的爱是有毁灭倾向的,他做的那些梦,都是他这种偏激思想的见证,为什么自己以前就没当回事呢?也许是因为那时觉得自己是绝对不会不要周宁的,那么周宁的梦就没有机会变成现实。 可是现在自己也没有说不要周宁啊。自己跟陈大龄之间,从前没有什么,今后也不会有,最多就是自己对陈大龄有过那么一份感情,但他都没有接受,也许过几天自己就会忘记了。但周宁在那里捕风捉影,疑神疑鬼,这不是要闹出冤假错案了吗?今晚这一闹,明天h市的大报小报就会有一条轰动新闻了,说h大青年教师杨红因红杏出墙,招致丈夫嫉妒,杀死其情人陈智,云云。 杨红在心里骂周宁,既然你认为我去了陈大龄家,那就是我在勾引他,为什么你不当场就拿刀把我砍了,而要去找陈大龄?你这是一个什么逻辑?你杀了我,也算积个德,帮我了结一切痛苦,好过我活着做海的女儿。 杨红又在心里怪陈大龄,你还说什么周宁是条真汉子,敬佩周宁不找我的麻烦,现在好了,你自己要做这个真汉子刀下的冤死鬼了。 杨红想到陈大龄,心里就生出许多愧疚。陈大龄什么也没做,还一直帮周宁说话,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如果周宁真的把陈大龄伤害了,我怎么办?杨红想,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如果他没死,只要他不嫌弃我,我就跟他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但是周宁呢?也许他会坐牢。不过像周宁那样爱面子的人,宁可死也不愿意坐牢的。想到周宁可能会死,杨红又觉得心里很痛,毕竟周宁是爱我的,不爱我也不会这样跑去找人拼命。但这关陈大龄什么事呢?都是一场误会,早知会这样,今晚就不去毛姐家了。 杨红恨不得一脚就跑到陈大龄家,把周宁拖回来,或者挡在陈大龄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 第七章(4) 4 等杨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快到五区的时候,她看见了周宁,推着车,在往回走。杨红跑上前去,一迭声地问:“你把他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周宁不吭声,把车给了杨红,自顾自地往回走。杨红想去陈大龄那边看一下他有没有出事,但周宁一把抓住她,说:“我没有把他怎么样。我劝你别去,不然他没有好果子吃!”杨红被他用一只手拦腰推着,像被押解的犯人,又怕自己硬要去看陈大龄会火上浇油,反给陈大龄惹麻烦,只有推着车往回走。她看看周宁,见周宁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心想,可能是没发生什么,大概陈大龄关了灯,没开门,周宁以为他不在家。 回到家里,杨红又问一遍:“你把陈老师怎么样了?” 周宁辛酸地问:“为什么你只关心我把他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样了?” “你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关心你把他怎么样了,也是怕你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会坐牢嘛。” 周宁的火气似乎都退了,可怜巴巴倒像个受害者:“你怕我坐牢?你恨不得我去坐牢,你好跟他在一起。”然后又怨恨地问,“你看中了他什么?他哪一点比我好?他老得可以做你的爹,真是老牛吃嫩草。他不打麻将,是因为他学数学的,打得太好,别人不愿跟他打。我爱你这么久,他才爱你几天?为什么你被他一勾就勾到他家去了?我想不通!” 杨红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说服他,只好说:“他没有勾我,我也没去他家。如果你认为我对你不忠,你不要我就是了。” 周宁听了这话,泪流满面,用手指着杨红,抖抖的,好一会才说出话来:“杨红,这就是你狠得住我的地方!你知道我没法不要你的,你知道我不管是戴绿帽子还是戴红帽子都不会不要你的,所以你说得这么坦然。叫我不要你,你不如叫我去死!” 杨红听了这话,忍不住就走上前去,搂着周宁,轻声说:“你为什么要生这些闲气,吃这些醋呢?都跟你说过了,我是到毛姐家去了,你又不相信。” 周宁要杨红以她父母的性命发一个毒誓,说她跟陈大龄什么也没做过。 “为什么要牵扯到我父母?”杨红郁闷地问。 “因为拿你的性命发誓没有用,你现在心里只有他,你不怕死的。但是你不会拿你父母的性命当儿戏。” 杨红被他说中心思,心里发虚,但仍然硬着头皮说一句:“你不要乱讲,凭什么说我心里只有他?” 周宁盯着她看一会儿,无奈地说:“你们两个,‘情色’二字都写在脸上,别人都看得见,只你们两个自己不觉得。我跟你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还不知道你?以前我告诉你寝室里的男生做了你的春梦,你都是厌恶不堪的,但是我叫你小心陈大龄的时候,不管我说得多恶心,你不仅不厌恶,还满脸都是向往,你对他动了淫心了,你当我不知道?” 杨红觉得自己的脸一阵冷,一阵热,肯定是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想不到自己心里的一点想法都完完全全地写在脸上。但陈大龄的脸上也写着这两个字?自己为什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杨红真不明白周宁在想什么,如果他知道她心里只有陈大龄,叫她发这个誓又有什么用呢?为了不再给陈大龄惹麻烦,杨红只好起一个毒誓。起多毒的誓她都不怕,因为确实是什么也没做过。 周宁看杨红肯起这样一个誓,相信她的确什么也没做,擦了眼泪,抱住杨红,一边扯她的衣服,一边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不要怪我小气,我真的怕你离开我。” 杨红也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求息事宁人。但周宁不让关灯,说,这样你可以看清是在跟我做,不是在跟那个男人做。 杨红就在灯下瞪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干涸,周宁的每一个动作都带来疼痛,不知道是身体的痛,还是心里的痛。但她坚持着,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周宁沉沉睡去之后,杨红却睡不着,心想,其实周宁更关心的是她跟陈大龄身体上做没做过,而不是心里爱不爱。周宁就像一个收藏字画的土财主,附庸风雅,买了毫无使用价值、自己也看不懂的字画回来,放在家里,又不欣赏,只用它来遮挡壁上的一道缝。等到有欣赏的人要来买走时,又当成宝贝,死死抱在怀里,舍不得松手,宁可人画俱焚也不会成全懂画买画的人。 杨红觉得陈大龄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看出自己的妻子更爱别的男人,他会放她走的,他会成全她的,他要的是爱情,不是女人的躯体,不是面子,不然他应该早结婚了。但是一个女人做了陈大龄的妻子,又怎么会去爱别的人呢?他对自己的妻子,肯定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不会把妻子丢在家里,自己出去玩,他肯定是如影随形,如胶似漆。他的心像头发丝一样细,肯定用不着他的妻子说出来,就知道她想什么、要什么的。杨红觉得自己好嫉妒陈大龄那个未来的妻子,不晓得她前生做了什么好事,可以修到陈大龄这样的丈夫。 杨红看看熟睡的周宁,辛酸地想,如果我真能在床上把周宁当作陈大龄,可能我这一生也不会痛苦了。实际上在周宁说那话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跟陈大龄做爱的情景,甚至从来没具体想到过陈大龄也是一个带枪的人,最出格的想法也就是被他搂在怀里,但也就到那为止。 现在经周宁这么一提醒,反而把想象力丰富起来了,就不可遏制地想到,不知陈大龄做起爱来会是什么样的?肯定是柔情似水的,他的吻肯定是连最冷漠的女人也会融化的,他修长的手指肯定会在女人的身体上弹奏出一支支温柔的乐曲,他的冲撞肯定是富有韧性、恰到好处的,做完了也肯定不会倒头大睡的。他会让女人躺在他臂弯里,温柔地爱抚女人。或者女人会把他汗涔涔的头捧在怀里,为他擦去汗水,用手指梳理他满头的黑发…… 杨红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湿润润的,第一次有了一种渴望,希望现在就能把自己刚才的想象付诸实施…… 她突然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其实女人要知道自己爱不爱一个人,也很简单,只要在想象当中跟那个男人做一场爱,就知道了。女人骗得了自己的心,骗不了自己的身。但她又想到,这个办法只适用于结过婚的女人,如果没结婚,女人又怎么想象得出那种场景呢?等到结过婚,再怎么想象也是徒劳了,因为你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杨红很牵挂陈大龄,看样子周宁是没把陈大龄怎么样,但她不敢肯定。想去打个电话,又太晚了,门卫已经睡了,而且周宁也会乱怀疑一通。只有等到明天再找机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过去的,只知道在梦中,她真的跟陈大龄在一起了,她叫陈大龄把她脸上写的“情色”二字擦掉,陈大龄就吻在她的脸上,然后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就伸到她背后,摸索着去解她乳罩的挂扣。不过不尽如人意的是,梦做到这里,杨红就醒了过来,无比遗憾地想,不知道这梦做下去会是什么结局?会不会像周宁寝室的那些男生一样,一直做到高潮到来?也许女人是不会做那样完全彻底的春梦的吧?女人毕竟是情诗,要做个淫梦谈何容易! 她又想到陈大龄,从周宁的例子来看,男人隔三差五地就会有那么一股激情要爆发,不晓得陈大龄这许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周宁说男人没老婆的时候就会周期性地发春梦,说是“池满则溢”,那陈大龄会不会发春梦?他的春梦里有没有我?她觉得一个未婚女孩的爱和一个已婚女人的爱真是不同。女孩只把男人当神来爱,而女人是把男人当人来爱。当她把陈大龄当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来爱的时候,心里就涌起无尽的关爱,渴望能用自己女人的特长,来帮他一把,就算只是他池满则溢的对象,也是心甘情愿的…… 第七章(5) 5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周宁出去打麻将了,杨红才有机会去给陈大龄打电话。她拨了电话,生怕他不在家,但马上就听见他在那边“喂”了一声。杨红听到他平静的声音,放了心,但还是问道:“他昨天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敲门,我没应,他又敲了几次,就走了。” “他就敲了几下门?”杨红有点不相信。 那边陈大龄轻声笑起来:“怎么?你好像很失望,是不是希望他把我砍几刀?” 杨红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会呢?我是说,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不砍倒个把人不罢休一样。看来只是虚张声势,纸老虎而已。” 陈大龄严肃起来:“不能这么说,愤怒是一种值得尊重的感情,他也是爱你爱昏了头。可能他骑车过来的路上,被晚风一吹,就清醒了。” 杨红说:“一直在担心,怕他把你怎么样了,现在打了电话才放心了。” “我没什么,就是为你担心。不过我昨天就知道你没事,所以比你少着急几个小时。” 杨红吃惊地问:“昨天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陈大龄的笑声有点窘:“他昨天离开后,我怕他一时冲动会伤害你,就骑车跟出来了,一直跟到你楼下,等在下面,怕万一有什么响动可以跑上去。还好,没听见什么打闹的声音。我等到你们关灯了才离开。今天早上还给刘伯打了个电话,托他上去看看你有没有事,他说你没事。” 杨红想到昨天夜晚陈大龄等在楼下为她担心的时候,自己正在跟周宁做那事。陈大龄说等到关灯才离去,不知他当时有没有想到这一点,很可能他以为他们关了灯,开始做那事了,两个人就和好了,才放心回去。这个念头折磨着她,使她觉得昨晚自己一下背叛了两个男人,心背叛了一个,身背叛了另一个。 陈大龄在电话里嘱咐说:“他脾气不好,做事比较冲动,你不要跟他发生正面冲突。他要来找我算账,你也不要强行阻拦,免得自己吃亏。而且你越阻拦,他越觉得你向着我,就越生气。你也不要报警,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一旦报了警,他不砍我也不好意思了。” 陈大龄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放心,我不会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让他砍的。这几天我都穿运动鞋,逃跑起来快一些。再说,他没我壮,不一定打得过我。当然我不会伤害他的,伤害了他,看你为他难过,还不如让他伤害我……”陈大龄突然收住了口,问,“昨天到底是为什么事?” 杨红把昨天的事大致讲了一下,脱口说:“幸好昨晚你窗口一直是黑的,不然我肯定会上去找你,那就被他抓个正着了。” 陈大龄说:“昨晚到我弟弟那边去了。我不知道你会过来,不然我会等在家里的。” 杨红觉得心里一热,她想,其实陈大龄也是爱我的,只不过克制着自己罢了。他叫她“随缘”,是不是叫她追随他俩之间的那段缘呢?还有《海的女儿》,是不是说他自己心里有一腔无法言说的爱呢?或者是说他们两人心里都有一腔无法言说的爱? “杨红?你没挂电话吧?”陈大龄见杨红半天没说话,轻声问。 “我在听呢。”杨红欣慰地说。 “可能我有点啰嗦,不过还是想再嘱咐一句: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没有伤害你的企图,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一定要小心。” 杨红觉得心里暖暖的,陈大龄说话的口气,像个父亲,又像个丈夫,在殷殷嘱咐一个需要保护的女儿或者妻子。 杨红欣慰地说:“你真的不用担心,我知道保护自己的,就是把你连累了,很过意不去。” “怎么用连累这个词呢?” 杨红看见有人向门卫处走过来,知道他是来打电话的,赶快说:“我现在要挂了,免得有人听见去告诉他,又给你惹麻烦。”杨红觉得自己现在说话做事都有点“偷情”的味道了,鬼鬼祟祟的,说话不提周宁这个名字,只“他他”的。 “好,那就挂了吧。你有事就打电话给我。保重!” 杨红听到“保重”这个词,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就这么两个字,就能让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他心目中是多么宝贵。她还从来没用过这个词,不过这一次,好像只有这个词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说:“你也保重!”就挂了电话。 杨红打完电话往回走,爬上楼梯的时候,步履轻盈,心里欢快地想,周宁这一闹,反而把事情闹好了,因为以前她跟陈大龄两个人可能都在那里猜来猜去,不知道对方究竟有没有情,有多少情。发生了这件事,两个人才知道自己在彼此的心目中是这么重要,算得上患难见真情。杨红心情奇佳,就想哼点什么歌曲。 等她回到家,却发现周宁端坐在家里,就惊讶地问:“你不是去打牌了吗?” 周宁说:“不打牌了,在家陪着你,免得你会跑掉。” 杨红心里有点紧张,问:“那你刚才怎么说去打牌?” “好给你一个机会,去给他打电话。” 杨红目瞪口呆地望着周宁,想解释什么,但又觉得好像被当场捉住,人赃俱在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周宁平静地说:“你不用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打个电话是人之常情,不要说是他,就是毛姐,你也会去打个电话的。你现在放心了吧?我早就告诉你了,我没把他怎么样。”周宁见杨红脸色仍然白煞煞的,就安慰说,“你不要怕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宁可把我自己怎么样,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周宁把杨红拉到自己怀里,眼睛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昨晚也是气极了,气糊涂了。昨晚到了他门口,就看到他的自行车,知道他在家。但他关了灯,我敲门他也不开,我就知道是你打过电话给他了。实际上就是他开了门,我在他面前也举不起刀来。我知道如果你在那里,你第一个就要冲上去护住他,宁可你自己死,也舍不得让他死。我伤害了他,你一辈子恨我,那我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自己死了好。” 杨红忍不住哭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在为谁哭,在为什么哭,只觉得这一段时间憋得太久了,有很多的泪存在那里,今天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哭。周宁也不动,也不说话,就让杨红在他怀里哭,只用手在她背上有一下无一下地抚着。 杨红哭够了,也不动,就呆呆地让周宁搂着她,心想,周宁的逻辑真的是有问题,自己的女人爱了别人,他不把她怎么样,反而要去把那个什么也没做的男人怎么样,或者把他自己怎么样。如果周宁把她打一顿,骂一顿,事情可能就简单多了。那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离开他,从此不再牵挂。像他现在这样,自己真是不知道该怎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