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第1章 邂逅 by ane [文案] 风花雪月一篇 言情-春风一度 [正文] 邂逅 我是老板手下四大金刚之一。 自老板以信任的名义将我发配到海边筹建新工厂至今已经三年。三年不眠不休,我亲手筹建起来的新厂已经成为公司利润主力。我今天能在七月的一个周五背双肩包飞到北京开始十天半个月的度假,是老板哭丧着脸特批给我的报酬。资本家巴不得榨尽手下血汗,劳动人民须得以斗争手段获取休假。 我一早换上新买的手机卡,也没叨扰北京的客户,自己打一辆车从机场到火车站,正好赶上十点多出发的北京到满洲里的火车。我需要彻底的休假,否则我会发疯,谁都别想来打扰我,我也不给谁打扰的机会。 没买到软卧,只抢到一张硬卧中铺,对于一个出差经历丰富的我而言,知道寒暑假时期能当天买到开往旅游地火车上的一席之地,已是极大幸运。继续抢着剪票上火车,赶在别人之前为自己的行李找到一席之地,这等套路,我驾轻就熟。将硕大背包抡上行李架也难不倒并不高大的我,我自有经验积累的最佳对策:先将行李扔上中铺,人爬上扶梯,即可将中铺上的行李小角度迁往行李架,不费吹灰之力。行动完毕,站扶梯上拍拍手,俯看后来者滚滚从我下面趟过,都是一脸的亢奋。 安顿完毕,我在别人的忙碌中喝下一袋牛奶,吃下一只茶叶蛋四只枫糖可颂,稍加洗漱,在列车缓缓的启动声中,翻到中铺睡觉。天知道,为了这个休假,我前天没睡,昨天又是没睡,我有那么多工作需要暂时移交。我的休假是怎么来的?是把三百六十五天的工作压缩成三百六十天。饶是如此,老板答允我休假时候,还是跟满嘴大牙痛一般的不乐意。 这一觉,黑而且甜。火车咣当咣当摇来晃去,比摇篮先进百倍,没理由在火车上失眠。再次睁开眼睛,满车厢的阳光,我不知这依然是周五的阳光,还是已经隔了一天。从棉被里摸岀手机一看,不出所料,我整整睡了二十四小时。 我才有动静,身边就有女孩细细声音笑道:“姐姐你还真能睡啊。” 我转身一看,床边浮动着一张粉白的脸,一脸有点职业的笑。这种女孩我见得多,酒吧k房夜总会都是这种女孩,一半单纯一半世故。农村里来,腰腿较城里女孩粗壮,资质不够做三陪,穿一双平底鞋穿梭各个包厢倒酒斟茶,一两年混下来长水灵了,下水的也有。也就这种女孩会在火车上自来熟地与陌生人搭讪,大多数女孩在旅途上抱着一颗警惕的心。不过眼前这个女孩可能才出来打工没多久。 我“呵呵”一笑顺梯子下床,“怎么人都走光了?餐车来过没有?你到哪儿?”六个人的车厢,看上去只剩我和女孩两个。 女孩笑道:“今早上列车员见你一直睡着,还以为你生病了呢,爬上来看了才放心。这车的大多在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下,不过还有一个男孩子,他上厕所还是吸烟吧,一会儿就来。饿了吗?我这儿有牛板筋。” 我见左右无人,肆无忌惮又伸了个懒腰,睡得真舒服啊。回头老三老四地拍拍女孩的肩,简单说声“谢谢”,拎包上洗手间梳洗。二十四小时睡下来,蓬头垢面,口气浓浊,人神共厌,还对着陌生人说什么?做人得有自知之明。 等我干干净净地回旋,见下铺果然坐了一个年轻男子,皮肤干净白皙,眼神真诚厚道,一看就不是那种经常出差跑业务的江湖人。他看见我只是微笑算是招呼。女孩看见我回来就笑道:“终于有三个人了,姐姐我们打关牌好不好?否则看出去除了草原还是草原,都没意思。” “让我先填饱肚子。”我又爬上去,从背包里取出最后的两只枫糖可颂和牛奶,一包巧克力和秘书给我准备的不知什么零食,随手叼一只可颂坐下,将零食扔女孩身边,大方道:“来,共产,共产。”我自己则是饿急了,两只可颂,四口便全下去,以往,再急也得八口。女孩和对面的男孩都看着我的狼吞虎咽好笑。 女孩一边洗牌,一边道:“你们谁带着纸笔?拿出来记分。” 结果是我贡献一枝笔,男孩贡献香烟内壳。我们一致陷害女孩记分,谁让她是三个人里面最小。都没废话,聚精会神打牌,餐车过来花十分钟吃了继续打,直打到海拉尔才罢休。是男孩叫停的,他看见草原上被火车惊跑的黑白花奶牛欣喜不已,再不肯打牌,取出数码相机不要内存似的狂拍。 那女孩又是自来熟地问:“哥哥姐姐都是来玩的吗?你们哪儿人?第一次来草原吗?” 我指指男孩道:“听口音,他是杭州人,我也是。满洲里有什么好玩的吗?你是满洲里人吗?听口音像是中原那块儿的啊。” 女孩笑得眼睛弯弯的,一点不客气地狂吃我的牛肉干,“姐姐真好本事,我是河南的。姐姐有没有订宾馆?满洲里周六都是过境来采购的老毛子,没订房可能得露宿大街。” 男孩终于将眼睛收回来,惊道:“那么严重?不行找家家庭旅馆总有的吧?” 女孩依然笑容可掬,在香烟壳上写下一个手机号码,道:“你们找不到旅馆就打这个电话,我男朋友在一家宾馆酒吧做,看他能不能帮你们跟带团的导游商量挤一张床位给你们。” 男孩忙拿出手机将号码记下,我虽然将香烟壳收进口袋里,可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在声色场所打混的女孩,我估计不会用到这个号码。我只是将目标对准男孩,客气地道:“你真是杭州人吧?”眼前这个男孩可信,如果找不到安全合适的宾馆,扯住他一起找家庭旅馆,可算是找到一个保镖。 男孩显然刚才没听到我和女孩的对话,奇道:“对,你也是?没想到会在北京出发的火车上遇到老乡啊。我姓姚,你叫我大奇吧。你也是旅游吗?什么路线?” “大奇。叫我小图,地图的图。我没路线,我正好有十来天休假,随便找一个地图上的远点,一路游逛回家。你呢?这个时节没有长假,找不到一起出游的同龄人,人家都在上班,你是一个人出来旅游吧?你设计路线了吗?”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可耻,还小图呢,明摆着比人家大奇大上两三岁。 大奇笑道:“可不,我约了朋友,结果朋友临时没法请岀假来,我的假条又批下来了,只好一个人上路。”大奇一边说,一边东摸西摸,终于摸岀一卷纸递给我,“你看,这是我的攻略。” 我接了展开来看,女孩也凑过来看,那是打印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攻略,时间做的很是严谨,d1,夕发朝至列车到北京,上北京到满洲里的火车;d2,满洲里;d3,满洲里边关,木刻楞房,国际市场;d4,…… 旁边的女孩笑道:“满洲里才多大啊,你半天都能走完,下午还是直接去达赉湖吧,达赉湖出来晚上就火车去海拉尔。看木刻楞房又不用时间,火车站出来就能看到。” 大奇看看我,“你呢?” 我摊开手,无赖地道:“我没计划,走到哪儿算哪儿。” 大奇狐疑地看着我:“你……一个人……连计划都没有?你胆子太大了。” 我微笑,我就是不要计划,我平时的时间都计划到分,比如开二十分钟会,与谁喝三十分钟咖啡,我这回出来度假,就是要来个彻底颠覆。 大奇可怜我,看得出是思想斗争半天,毅然决定背上我这个包袱,“你如果认可我的计划,不如跟着我走,我把身份证给你看,保证是良民,不用担心,一路费用aa。” 我没想到大奇愿意扛上一个陌生的责任,很是由衷地道:“谢谢你,这下如果到满洲里找不到宾馆,我就不害怕了。”一手阻止他掏身份证,凭我看人的眼光,我还能不信大奇真诚的眼睛?不过我还是没忘记周到地看着女孩,也貌似由衷地说一句:“你看,我出门处处遇好人,也谢谢你。” 女孩被我的“真诚”感动,开始拿手指蘸水,给我们画起满洲里的旅游图线,大奇听得认真,我听得马虎,我走的地方多了,那么小的满洲里,连地图都不要,能走岔到哪儿去?不过不便拂两人的好意,只得三心两意地听着,忍不住开始又打哈欠。大奇看着我这样散漫,担心,出站时候时刻盯紧我,一路嘱咐我跟紧他,别走丢,他可真是好人。 没想到女孩也是很不错的人,不知是她哪个朋友开着一辆小破面包车来接她,她硬是拉着我们上车,把我们拖到一家宾馆才放下我们。我一时心里挺为我在火车上对女孩的偏见而内疚。我本来是打死不会上陌生人车子的,但有好人大奇在身边,他一米八的个头和结实的身板令我放心,我还真是大奇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了。 果然如女孩所言,满洲里的宾馆客满。我们沿路找进去好几家宾馆,甚至连套房都没有。我早已被肩上硕大的双肩包压垮了,虽然没喊出来,可脚步迟钝,大奇看得出,他领我走回看似满洲里最豪华也应该是最安全的那家宾馆,让我坐宾馆里等,“我出去找,你帮我看着大包。你别走开,谁来跟你搭讪你都别说你是一个人来满洲里旅游,你只能说你在等我。有情况立刻打我手机。” 我忙答应“好”,但我也是摸岀身份证,笑嘻嘻道:“你担不担心你的行李会失踪?这是我的身份证,你可以记录一下。” 大奇也笑了,刚才他还为找不到住的地方满脸焦虑呢。“不用看,我相信你。”他走出几步,却又不放心地回头,“你真的别跟人搭讪啊,别说话最好,不要给坏人有机可乘。我转一圈很快回来,如果还是找不到,只有麻烦那个女孩的男朋友了。” 我笑着点头,看大奇不很放心地离开,心说本大小姐若是遭人拐骗,那可真会成为一方新闻。不过大奇可真是一个负责好心的人,对我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居然能如此照顾。但我并没老老实实地坐等,看大奇走后,我走到总台,心说标间没有,套房没有,豪华套总有吧。没想到今天正好有对新人结婚,占了那豪华套房,我彻底失望,只好死心塌地等大奇回来。此刻开始担心,别小旅馆都没有,今天真得露宿街头了吧。 大奇很久才回来,小小的满洲里,他硬是能找上一个小时,可见角角落落都已搜遍。他只找到两间象样的,我们打车过去,拐弯抹角才在一条弄堂里看到一家稍有规模的国营旅馆。大奇在车上已经向我解释,说满洲里的那些家庭旅馆更可怕,都是一套房子里用薄薄三夹板隔岀七八间小房子,几十个人共用小小一只卫生间,而且人口成份复杂,虽然便宜,只要十块一个床位,可安全可虞。不如这儿的旅馆,国营的,服务不好,房子老旧,可好歹房间附带卫生间。 我都不知道大奇怎么能找到如此黑灯瞎火的旅馆,两层楼的旅馆,连大门加院子加走廊,加起来才三盏昏黄的裸露的灯泡。可我还得庆幸能找到片瓦遮头,因为还有两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男女哭着求一脸木然的服务员给个睡觉的位置。我连嫌弃这旅馆荒凉简陋的资格都没有,大奇已经为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尽力了,我如果敢不要这块片瓦,多的是哭着喊着排队想入住的人。 我和大奇被一脸木然的服务员带去一楼最偏的两个房间,开门亮灯,扑面的霉味。床上是颜色暧昧的床单,地下是三三两两的烟蒂。大奇一脸歉意地看着我,仿佛屋里的肮脏是他造就,他做了错事一般。我当然不能怪罪大奇,他是那么好的人。我只是退出熏得人快晕倒的房间,冷静地对大奇道:“大奇,我不能住这儿,首先这儿太脏,其次这儿不安全,你看见了,门锁已经脱落,面街的窗户没有防盗设施。我不清楚你怎么决定,不如我们将房间让给那两个哭着的小孩,这儿六十块一个房间,我们可以到宾馆花三十块各点一杯茶坐到半夜,然后给保安一些小费在大沙发上睡觉,怎么都比这儿舒适安全,也价格公道。你看呢?”如果是我一个人,我早这么做了,我又不是没这么做过,黄山上面没住处,我也是如此打发的,合理的小费开道,无往不利。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大奇照顾我,我也不能抛下大奇。 大奇从善如流,一拍自己的后脑勺,笑道:“咦,对啊,我怎么不会脑筋急转弯呢?走,我们把房间退了。这么脏的地方睡着晚上会岀皮疹。”他立刻呼叫那两个小孩过来验房。这倒是符合大奇的风格,他很会善待别人。 两个小孩欢天喜地过来,看了房间和听了我们退房的理由,他们竟然收起眼泪,跟着我们一车回去宾馆。两个小孩从事it行业,同事而非情侣,来自苏州,男上上,女小舞。自古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里的人们不知道珍惜非要思凡,满洲里给四个人当头一棒。 从下午六点下火车出站,等我们坐到宾馆大堂吧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半,我们又累又饿,我和小舞瘫在沙发上状似游兵散勇。想到下半夜的煎熬,我们更是面如土色。周围都是洋人,可能都是老毛子,为壮国威,我们坐直。可再苦再累,我都得打点起笑脸到总台央求接待帮我留意,有谁半夜退房,立刻通知我。于是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宾馆大堂等房间。这是一道必须的手续,是可以继续坐在宾馆揩柔软宽大沙发和卫生安全空调的油的必备手续。我做了,大奇上上小舞可能未必知道其中奥妙,他们到底是年轻没心肺,坐舒服了,脸洗干净了,肚子稍微饱了,他们开始取出各自的旅游计划热烈讨论。我只有旁听的份,因为我哪有时间做前期旅游调查啊。 听着听着我又睡着了,我睡眠亏空太大,火车上那二十四小时怎够填补。柔软的沙发和身边的人都让我感觉松弛,温饱,安全,所以我又睡着了。我不知道大奇上上小舞拿我当怪人看,尤其是大奇,他还告诉了上上和小舞,说我在火车上睡得列车员害怕,他们一起嘲笑没知觉的我。我更不知道他们三人热烈地讨论到半夜,决定四个人合伙上路,包车可以更省,包房正好让两个女士合住。大奇不知凭啥就替我做了决定,他还真把我当作他的责任了。 可悲的是,我连雪耻的机会都没有,我一个三十岁的人,早上硬是被二十七岁的大奇,和二十五岁的上上和小舞推来搡去才醒,我沮丧得什么似的。可唯一好处,他们三个再年轻还是挂着熊猫眼,我则是四人中唯一神清气爽的。 二十五跟三十岁之间有没有代沟?有,深而且宽,沟底水流湍急。所以二十七岁的大奇成了我们的中间人,也理所当然成了四个人中间的领队。我们是个奇怪的组合,上上好动,他总是先锋,小舞细心,她是我们的总后勤,我老谋深算,主意其实都是我在拿,唯有大奇什么都不沾,却是公认的领队。 我们集体行动。找街角饭店喝正宗的鲜奶,吃最新鲜的羊汤,以及俄罗斯风味的面包。我们各自举着相机对着色彩鲜艳的木刻楞房谋杀内存。我们将两个边关都给走遍,在火车的边关,我们幸运地捕捉到俄罗斯火车呼啸进入国门的场景,在汽车的边关,我们自豪地与挂着俄罗斯牌照的破旧如我们几年前已经淘汰公交车的旅游车合影,我们合买一套明信片,一人两张敲上边关的邮戳寄回家里。小舞与我形影不离,总是跟在大奇和上上后面。 代沟第一交锋,是在达赉湖边。我在去达赉湖的路上才知道,达赉湖就是呼伦湖。呼伦贝尔草原的象征是一线相牵的呼伦湖和贝尔湖,我们中午到的达赉湖,我还在想着我身家丰厚,还是别提出到湖边最豪华饭店就餐以免大家为难,众人早下车呼啸直奔最高贵的门庭。还是大奇回头见我犹豫,等着我上去,以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轻问:“要不要换个饭店?” 我忙说:“不用,这儿挺好。”没等我说完,上上又折回来,欣喜地宣布他的发现:“耶,菜价比太湖边的农家饭店还便宜。菜盆大得象脸盆。” 大奇忙好心地跟我说:“出来玩,总得尝尝特色。走,不贵,我也说呢,怎么都不可能比我们那儿物价高。” 我哭笑不得,怎么变成我是最穷的了?这些八o后还真能花钱。进店坐下喝水,大奇和上上忙着看别人桌子点菜,小舞笑眯眯地对我道:“我最先还以为你们两个是一对儿呢,大奇真会照顾人,昨晚见你睡着了还给你盖衣服呢。” 我忙说:“大奇是好人,我火车上一见就知道他是能信任的,就赖上大奇了。大奇这回本来是要和女朋友一起来呼伦贝尔的吧?谁那么好运找到大奇?” 大概是萍水相逢,此后又可能再无见面机会,大家说话都很随便。大奇听我们议论他,回头道:“我本来准备一起来的朋友是男的。这年头杭州房子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婚房就别想找女朋友结婚。我朋友出去相亲,人家见面第一句都是问有没有房子。小图你说是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工薪阶层,买房希望不知道哪年可以实现,按说我们的收入算不错了。可除非我不吃不喝不旅游,否则别想买房。女朋友?谁要我?” 小舞诧异地道:“你可以先首付买下,以后两夫妻一起付按揭啊。女孩没那么势利的,关键是看你人好,小图姐,你如果结婚肯不肯帮先生一起付按揭?” 没等我说话,上上急着插嘴:“小舞,大多数女孩能像你那样想就好了,所以你才被评为公司的天使啊。公司小沈女朋友最先也是跟你一样想法,后来他准丈母娘一听说他的白坯房子才只付了百分之二十的按揭,连装修都还没有,当下就翻脸插手毁了两人的关系。谁愿意赴汤蹈火跟房奴一起做房奴啊。小图姐,你是不是为这个才不结婚?” 小舞急道:“能被拆散,那也是因为爱得不够,现在你自己拿着身份证去登记结婚,又不要你父母敲章证明,扯上父母干吗。别把女孩子都说得那么坏。小图姐不结婚是因为她忙,我们女孩现在比你们男孩工作更勤奋。我们也想凭自己本事买房呢,让你们男孩倒插门。” 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大奇已经抢了话头过去,“小舞你不明白,说爱很容易,可是你不能让养大你的父母为难,你要是硬要结婚硬要做房奴也行,可你父母疼爱你,肯定看不得你们苦哈哈做房奴,到时肯定会拿出养老钱贴补你们,你好意思用吗?所以还不如不结婚。小图,你说我们工作时间长点,存款总有点底子了吧,可我们存款涨哪比得上房价涨得快啊。” 我只得隐瞒我已经有两套房子的事实,以免引起公愤,笑道:“所以吃光用光,别存了一辈子的钱,房子还买不到,人又苦一辈子。” 小舞不以为然:“不,我还是存钱,我不相信房价还会乱涨,涨到离谱,再涨我就移民。” “对,我们做it的技术移民比较方便。”上上的司马昭之心可昭日月。“小舞,回去我们报个英语口语班,先有备无患。我再给你强化一下cisco认证培训,无论如何,几个硬pass非拿到不可。” 我一笑,才想出言讥笑上上,旁边大奇问我:“小图,你做什么的?不会也是it的吧?以前广告牌砸到十个人,九个是经理,现在据说九个是it人。” “不,是说一脚踢出去,十有八九踢到it人,否则怎么说挨踢呢?”上上这个机灵鬼什么时候都要抢话,“小图姐不是做人事就是做后勤,一看就不是放养野生的料。” 我奇道:“我比小舞还娇柔?不可能吧。” 大奇道:“我猜是财务,昨天打牌总赢我们,找旅馆时候算帐也精。” 我主动联系小舞:“小舞,你看我做什么的?” 小舞毫不犹豫地道:“我猜是总务方面的,而且是主管,别看小图姐态度很好,可定下主意时候很坚决。” 我笑道:“我们还有一周时间相处,你们继续观察继续猜,每个人还有三次机会。我岀一千做彩头,如果谁猜到,这一千请客。” 上上立刻两眼精光:“这个容易,晚上到海拉尔住店时候,我上网查你名字。” 小舞精细:“可是我们怎么确认正确答案呢?上上,我还是it的呢,百度都查不到。你省省吧。” 第2章 大奇目光如电地看着我,摇摇头道:“小图肯定不是主管,小图大事糊涂,小事精明,你看她什么都没准备就敢出来,胆子大得豁边。” 我哭笑不得,大奇怎么看的我,“我就不能大智若愚吗?” 大奇继续摇头,却关切地跟我叮嘱一句:“鱼头汤是辣的,你小心。别看上面没漂着辣椒。” 我欲哭无泪,我怎么会看不出鱼头汤是辣的?谁也不会将鱼盆里彤红的油花误会作虾油或者咸鸭蛋油啊,难道我看上去这么弱智吗?我认栽,郁闷地吃特产秀丽白虾和狗鱼干。上上看着笑死,进一步深刻揭发:“当男人认定某个女人是弱者的时候,他一定是爱上她了。” “是啊,上上深有体会,感同身受,活学活用。”我睨了上上一眼,上上立刻闭嘴,乖觉地收起嘲笑,暗暗在桌下冲我抱拳求和。这个精乖,反应倒是快。 没想到小舞这个马大哈抓住辫子,笑嘻嘻问上上:“你的弱者是谁?我认识吗?” 上上一边继续在桌下冲我打躬作揖,一边急忙道:“没有,我房子都还没有,凭啥示强去啊。” 我一笑放手,抬头却见大奇一张大红脸,不由一愣,上上也看见了,但他不敢再说,反而是小舞好奇道:“咦,难道被上上说中了?大奇?大奇?” 我不由自主地替大奇解围,“大奇脸皮薄,不像上上,城墙拐角。我看见达赉湖边有人游泳,你们带游泳衣了吗?要不要包一只蒙古包换衣服?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大一片望不到边的大湖,没带游泳衣。” 上上终于小小报复我一下:“我们都带了,我们下去游泳,你继续你的睡觉大业,哈哈。” “我替你们看着衣服,免得你们遇到道德不好的牛郎抱走你们的衣服。” 大家听了都笑,唯有大奇笑得异常响亮。我怪怪地看着大奇,心说他不会真被上上说中了吧。再想想我目前在大奇眼里长相一般,偷懒贪睡,做人迷糊,钱包不丰,简直一无是处,我有哪儿吸引人了?反观大奇,身材高大矫健,背后看去,标准的v字,而长相则是干净整齐,为人厚道善良,男人,如此足矣。他条件这么好,他会对我有异样?我心里也异样起来。 出门旅游,谁也不知道谁的身份,人仿佛忽然进入共产主义,人人平等。重要的便不再是阶级、地位、身家,而是最原始的年龄、长相、生存能力、和亲和力。大奇可以打九十九分,我则是又老又丑又馋又懒,分数不及格。 我第一次自心中生出一些自卑来。 他们饭后终于没去游泳,虽然是七月,达赉湖的水还是有点凉。我们在湖边游荡,看到介绍说达赉湖不是全国最大的淡水湖,但冬天时候绝对是全国最大的一块冰,会意大笑。可不是,何尝见过太湖整个湖面结冰? 达赉湖上吹来的风清凉舒爽。达赉湖水一望无际,蓝得深幽莫测,比我见过的大海的蓝更深。达赉湖上的天是如此纯净,一朵一朵的云团沉甸甸的挂在天上,仿佛棉花团一样,很令人担心它们会掉下来。我自看见达赉湖第一眼,深深地“啊”了一声后,便闭嘴了,该怎么来形容他? 若不是火车时刻催着我们走,我们流连忘返。我们带着湖水醉人蓝色的记忆,拾取几块被湖水千百年冲刷成的鹅卵石,遗憾离去。所有的美景,都只是旅人暂时的歇脚点,又是旅人心中永远的回忆。 我们四个人占了相对而坐的六个位置,气息相闻。这气息,并不美好。仲夏七月,前晚火车上呆一天,昨晚宾馆大堂呆一天,到今天太阳下疯了一个白天,汗味蒸腾,早已掩盖前天早上出门时候喷的香水。我闻得到其他三个人的汗臭,料想他们也闻得到我的。我看到他们两个男的油光满面,我忐忑不安地做贼一样地携包溜到火车尽头的盥洗室,果然,一张脸又红又油,猪油芋艿一般。三十岁与二十五岁的代沟之二,乃是小舞红着一张脸是青春,我红着一张脸是逷遢。简陋的盥洗室只能洗一把脸,回去座位,绕过大奇身边时候,我下意识屏住自己的呼吸,希望别人也正好没闻到我一身汗味。仿若掩耳盗铃。 可小舞还是笑嘻嘻地直说了出来,“到了海拉尔,住下后我先洗澡。我们从苏州乘火车过来,上上,我们都腌了三天三夜了,真伟大。小图姐,我都不洗脸了,到宾馆住下后总决算。” 我只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都觉得毛孔快被油腻捂死。小舞,等下住下后你先洗澡,我找个网吧查些邮件。” 上上拍拍手中的电脑包,“用我的手提电脑,到了我给你连上网。” 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白痴地问了一句:“我们今晚住哪儿?有没有预订了?可别又到处找住的。” 上上最快,笑道:“你才想到啊,我们昨晚早被前车之鉴吓坏了,预先订了呼伦贝尔宾馆,据说去海拉尔非住那儿不可,很有民族特色。房价那是相当的高,宾馆架子也那是相当的大,一点不肯打折。” 我看到大奇似是想征询我意见的样子,真怕他又担心我怕花钱,忙抢着对上上道:“不如你现在就拿电脑出来,做个表格,我们将今天玩的帐目先结清了。然后以后有刷卡的部分由我来,我前天一个人出发时候,担心安全,现金带得不多,我aa的部分,用刷卡来支付。上上做个excel表格如何?” 上上一边取电脑,一边道:“嘿,大奇说你是会计,表格格式你来设计,后面运算我会来。” 我瞥了大奇一眼,笑道:“我要真是会计,不等上上说,早掏出纸笔开始计算了。我不会制作表格,你们谁有纸,我将格式跟上上说一下,上上来做。” 一行四个据说都是大学毕业的都没带纸,大奇更是香烟壳都用罄,我只得掏出笔来,在火车票空档画草图给上上,思路说出来就简单,上上一点就通。我才套上笔帽,小舞在我对面一把将钢笔抽去,转来转去看了会儿,交给上上,“你看,跟boss每天炫耀的那只打火机是不是一样,都彭?” 我看着上上拿我的笔划拉,若无其事地笑道:“这玩意儿我们杭州四季青到处都是。” 上上狐疑地道:“写起来手感那么好,应该是真的。不过我也得听了打火机的声音才能确定。”他把笔递给我,却被我身边的大奇拦截下去。 大奇看得更细,一边看笔,一边看我,半晌,才道:“肯定是真的,假的做工哪有那么好,你看那槽,我在派克笔上都没见过。笔头……难道是真金?” 我也不再否认,“18k金。” 小舞与上上一起“指责”:“你好奢侈哦。”大奇几乎是同时道:“你是外企白领?” 我笑道:“嘿,这个猜题好投机,我这样子摆明不是外企白领就是内企白领,你说外企白领,小舞上上说内企白领,我不是得将彩头奉上了?不算不算。但扣你一次机会。” “外资咨询公司经理?”“注册会计师?”“律师?”“外商办事处经理?”“大企业财务总监?”“人事总监?”“培训经理?” 我曲着手指摇头,“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浪费太多机会,还剩一个机会。” 大奇一直看着我,却很不厚道地将最后一个机会用了,“技术设计方面的管理?!” 我从大奇的眼睛里看到很复杂的眼神,这种眼神,让我违心地投降。我乖乖将皮夹摸岀来,数岀一千块钱放桌上,笑道:“大奇火眼金睛。” 在上上和小舞的欢呼声中,大奇满眼睛都是欣喜,与上上击掌三下,跟我笑道:“我也设计,不过我做机械方面的设计比it进阶得慢,其实我们四个都是做设计的。你设计什么?服装吗?” 我既不能it,又不能机械,我能想到的只有,“建筑设计。” “我们设计大型设备时候,有时也要与工业建筑设计院联系,商量一些数据。建筑设计院女孩很少。以后我要留意了,看看你是哪家设计院的。” 我怕大奇继续问下去,我无言以对露出马脚,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我输得心服口服,还以为得到几天后才被你们猜出来呢。” 上上哈哈笑道:“大奇……大奇观察仔细啊,不一样啊。” 小舞另岀花样,“怪不得叫小图,连名字都是在画图纸,我们早该猜到。” 我无奈地挖空心思地微笑道:“所以才会奢侈到笔上面去,我们读书时候,时兴画钢笔画,一枝笔的好坏,不知多要紧。你看上上的笔记本,专业人士才用苹果呢。”心里却想,不知手头还有什么奢侈品出门时候没清干净,等下小舞洗澡时候,我得检查一遍,收好了。出来旅游,谁敢露富,即使是面对这么可爱的三个人,我多年江湖,也不会死心眼地全然信任。 他们三个却是相信了我,大奇还在下车时候走在我身后,轻轻跟我道歉:“对不起,让你破费。” 我故作懊恼,“郁闷,我的个人简历都写在脑门子上吗?真没内涵。”心里一直念叨,我很臭,我很臭,别靠近我。 大奇却是伸手帮我托着包,减轻我肩膀负担,微笑地看着我,劝慰我道:“你满脸灵秀,我早就应该想到。有什么不好?听说你们的工作很辛苦。” 我跳下火车,担心地寻找上上的眼光,幸好他只留意着小舞。等大奇过来,才道:“所以上了火车就睡啊,我休假前都两夜没睡了。”唉,真真假假,我自己都搞不清了。 大奇体贴地抓起我背包的带子,“我帮你背吧,你用心跟紧我,别走丢。” 我忙闪开,笑道:“我自己来,不重,我们互相照应,别让小偷光顾了我们的包。” 大奇虽然应了“好”,后面验票出站时候,还是站在我身后托着包帮我减负。我忽然觉得,我竟可以不必担心我满身的汗臭,大奇不会在乎我这些。他是那么可以让人相信,让人放心,也让人安心。我不觉与大奇走得很近,直到稍微空旷处,看到地上夕阳拖下的影子,才不由低头讪笑。我这是怎么了? 我们一行四人看来都是久经出门的主儿,步调一致地走岀火车站过了天桥才打车,绝不站车站挨地头蛇斩。上车时候,小舞的包毫无疑问是上上的责任,而我的包则被大奇接手了去,由他安放到车后。而他自己的包没处放,只好抱着坐在前面。奇怪的是,我们说去呼伦贝尔宾馆,司机一直跟我们说蒙宾馆,我一转念就想到这可能与习惯有关,就像现在很多由市政府招待所改建过来的宾馆都有了堂皇的名字,可当地人还是叫他们市招一样。大奇这个工程师却认真上了,非要与司机明确我们去的是呼伦贝尔宾馆,而不是蒙宾馆,好在那个小个子中年司机好脾气,笑眯眯跟我们解释蒙宾馆的由来,又在车厢里放起德德玛的磁带,说真的,以前听德德玛的歌也就马马虎虎,今儿身处其境,一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让我们的草原之行有声有色起来。我当即要大奇要了司机的名片,司机姓金。若不是四人行动,我可能当下就已经跟司机谈下包车。如此敬业体贴的司机哪儿找。 上上这个精灵鬼却很快领悟,一路问金司机包车去金帐汗要多少钱,包车去红花尔基要多少钱。这正是我想问却问不出的,因为我都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计划去哪儿。我与小舞耳语,“上上做it可惜了人才了呢,他若是做销售,一准成绩斐然。”小舞笑说,“上上总是被公司抽去做应标技术说明,谁让他做的说明最吸引人呢。市场推广部老想挖上上过去,上上总说他冰清玉洁一个人,不去市场部那酱缸红烧。” 我笑,上上真是有性格。但我看到大奇在前面侧着身欲言又止,忙问他:“你想到什么了?” 大奇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两个月好像是新闻里听说过哪儿的樟子松基地遭遇森林大火,不知道是不是红花尔基。如果是,那是非去不可的。我几年前去齐齐哈尔,正好那年扎龙丹顶鹤保护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野生丹顶鹤,即使大雪天过去,也是满目苍夷。” 金司机予以确认。小舞惊道:“那太可怕了,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正好我们到了宾馆,大奇还在座上付钱等发票,上上跳出车子就道:“要去,更要去,小舞,你想想,千年难遇,苍凉寂寞也是一景。” 我笑上上:“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大奇走出来道:“小舞,还是去吧。我去过以前大兴安岭火灾后新长出来的林地,都十几年了,因为气候寒冷,那里林木的恢复还很缓慢,过火的地方树木稀疏。往往最粗最高的是当年烧得焦黑的几棵死树,枝桠都没了,孤零零一根笔直墨黑地矗着。新长出来的阔叶树算是次高的,只有手臂粗,那些松杉类的针叶树都才钻出杂草,要想长大成材,不知道要几十几百年。当时看着很感慨,毁林太容易,育林太难。” 我也劝小舞:“小舞你去吧,红花尔基纬度稍低,现在又是夏天,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草木灰上迸发的生命呢。那是很强烈的对比。”说实话,我跟上上的心思差不多,没大奇那么有觉悟。 没想到大奇这个认真的闻言校正我:“那种森林大火大多数是先从树顶开始燃烧,我们一般不大可能进入到很远的烧得最厉害的地方,那儿才会是一片草木灰,我们能看到的最多是烧得焦黑的一片光杆。” 上上眯着眼瞧着我笑,我不理,让大奇和上上去做登记,我拉着小舞在蒙宾馆里外参观。见宾馆门口挂着俩条幅,一块条幅是欢迎某某省税务局考察团,一块是祝贺某某研讨会胜利召开,一看都是公费旅游的款儿。怪不得宾馆价格不肯打个折扣。偏生小舞也是个认真的,取出火车站新买的地图细看,说现在时间还早,要去三角地那儿的集贸市场买奶干,买奶皮,买奶豆腐吃。我听着简直要拥抱小舞,我出门旅游也是最喜欢逛集贸市场的,最喜欢对着当地土特产问长问短。 最后与上上和大奇的扯皮结果是,我们在房间放下行李,只洗一把脸,就出去集贸市场专攻奶制品摊点,然后立刻抓紧时间去西山森林公园,看看活的樟子松究竟是怎么样,为去红花尔基这个过火了的樟子松故乡打基础。路上,我抓紧时间阅读大奇和上上小舞收集的资料,大奇的是打印出来的一叠纸,上上和小舞人手一个沉甸甸的高科技玩意儿,他们的资料都存在那里面,我不会操作,看了几页,觉得资料还是大奇收集得较全,再说容易,就看大奇的。心说这是代沟之三。 看了资料才知道,原来呼伦是水獭的意思,贝尔是雄水獭的意思。那么海拉尔,则是野韭菜的意思。我们在集贸市场买了不少奶干奶皮,还有奶油似的“稀米旦”,一路吃着奶干奶皮逛了博物馆和森林公园,看到代表海拉尔的野韭菜花和娇艳得罪恶的野罂粟花,然后,是闻名已久的樟子松。樟子松真的很美,树枝颜色与寻常松树不同,树枝走向则是矫若游龙,遒劲有力,却非笔直。想到红花尔基那么多美丽的樟子松毁于一把大火,我们很为他们难过。 虽然我们走得紧赶慢赶,天上的太阳还是速速地西沉,树林子里很快光线黯淡下来。于是,蚊子如轰炸机般开始追逐我们。可是,我们怎舍得放弃拍下路边热闹的野韭菜花和娇黄的野罂粟花。我也罢了,那三个都是色驴,我眼看着他们长枪短枪地摆布,才知道原来数码相机也不全是傻瓜相机。我做好人,挥舞地图替他们驱赶蚊子,既然比他们大,我总得表现得慈祥一点。大奇回头,几乎是躺在地上,偷拍了我一张逆光的照片,我虚踢一脚,笑道:“呔,拉出胶卷毁了,不得侵犯肖像权。” 大奇不理,还是将镜头对着我,起来后给我看,原来是一小段录像,我背着光恶形恶状。小舞也在一边看着,笑死。我们是被管理员怒目注视着钻出公园大门,因为我们耽误了他们下班。 我们的房间相邻,大奇和小舞先进去洗澡,上上想给我接通网络,我一看是苹果笔记本,立马谢绝,知道操作系统得从头学起。于是上上索性靠墙站在走廊替小舞将数码相机上的内存转到数码伴侣上,我又见先进玩意儿,再次开眼。代沟,我扼腕而叹,绝对是代沟。一会儿大奇洗澡后穿得随随便便地出来,他取出的数码伴侣又与小舞的不一样,可以看到照片,不好的照片随时可以删去。我看着好奇,也忘了自己全身臭气,问大奇道:“你这是哪儿买的,我怎么从来没在超市见过这种玩意儿?” 大奇笑道:“这哪是在超市买,一般都是在数码市场买的。我这个内存大,你的相片也可以存过来,回头我给你传到你邮箱里。” 我摇头:“我带了摄像机,照相机满了就用摄像机,可以直接刻在光盘的那种,不愁内存。” “那你还不取出来玩?等下下去吃饭,够你拍。” 我想到在达赉湖边每次一道菜上来大家先忙着拍照,好笑,“对,等下取,压在衣服下面呢。昨天一夜落脚地方都没有,没法取出来。哎呀,我一身臭味,还是不熏你了,进去整理衣服了。你也休息会儿吧,昨晚听说你给我们做保安,都没好睡。” 大奇显然是不愿我走,但还是迟疑一下,道:“行,你进去吧。那我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周边。” 我忙道:“顺便帮我看一下周围有没有网吧,我得查邮箱。谢谢啦。” 大奇笑道:“不谢,我也正好要找网吧,估计他们得找我了。你慢慢来,不要心急。” 我不知道大奇是不是真的与我一样急于处理工作事务,但我心里欢喜,这是不是意味着到时大奇会和我一起去网吧?到一个陌生地方,夜晚总是不适合女子一个人行动。有大奇在一起,就像是昨晚宿在宾馆大堂,我无比放心。 我挑选衣服很费了点心思,因为我看到小舞换上一件腰间有大朵亮缎蝴蝶结的黑色大摆连衣裙,非常漂亮,我也心痒,我很想改变我在大奇心中的印象,想告诉他我不只是贪吃贪睡,懒懒散散,我也美丽。可是我唯一带着的裙子是一套紫得发黑的晚装,我又担心,会不会太漂亮,看大奇穿得多随便。可我犹豫再三,还是将晚装穿上,足上是细却不太高的高跟鞋。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眼睛闪亮,貌似有点兴奋。我没忘记给自己加上一蓬香水。 小舞早下去了,她隔着浴室门告诉我在一楼餐厅汇合。我拎摄像包下去,餐厅门口就看到上上冲我装鬼脸,我又不在乎,索性举起摄像机拍他们。大奇一直冲着我笑,眼睛也是亮亮的,走近看清了,我反而不自在起来,带着腼腆落座。小舞告诉我,我们点了烤羊腿,手把肉,血肠,羊杂拼盘,奶茶,奶酒。大奇斟一杯奶茶给我,我虽然以前喝过不知多少次,不知怎的,觉得这儿的分外香浓。 大奇这个领队办事认真,见吃的暂时没有上来,就跟我们落实明天先去侵华日军北山地下军事工事遗址,然后顺路去金帐汗看看拍摄过电影《嘎达梅林》的金帐汗,估计应该时间有余,建议直接奔去红花尔基,后天参观红花尔基和维纳河矿泉场,如果时间允许,和包车司机商量一下,当天直接奔阿尔山。上上汇报说他找宾馆外面停着的司机了解一下包车情况,看起来价格还是我们岀火车站遇到的金司机比较实在,建议明天包车就用金司机的。 我拿着大奇的地图看,看来看去很有疑问,“红花尔基到阿尔山的路要翻山越岭,金司机的夏利车吃得消吗?而且那里的路况很难说,得问了当地人才能确定能不能走。那条路上面,标明的小镇村落太少,不可靠,计划不能定死。还有一个办法是后天从红花尔基再回来海拉尔,从海拉尔出发去阿尔山。不过如果这样安排的话,红花尔基的那一段路程类似阑尾,很不经济。” 第3章 大奇和上上居然异口同声:“红花尔基一定要去。” 我这会儿心中才对未来的旅程有底,闻言毫不犹豫地道:“那么,大奇饭后联系金司机,确定明天包车,顺便打听情况。我明早会比较早起床,我去长途汽车站了解去阿尔山班车情况。上上上网或问人了解清楚这两条路怎么走比较顺。小舞最细心,计算一下今天费用。怎么样?” 上上笑问:“你明天起得来?我们都没问题。” 我只得笑道:“昨晚只有我一个睡得好,明早怎么也得牺牲一下。不过今晚你们都打听清楚了的话,我明天可以睡懒觉。” 上上还是不放过我:“你肯定知道我和大奇今晚可以把情况打听清楚,海拉尔又不是多大地方,所以你的安排你最偷懒。” 我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哈哈。” 好在,血肠和拼盘一起上来,他们又端起相机刀光剑影,我拍了盘子拍他们,他们比血肠羊心肝拼盘可爱。每人一碗野韭菜花酱,就是我们在西山森林公园见过的那种野韭菜花,香得让人想打包拎回杭州的家。手把肉与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是两截脊椎骨连着三条肋骨,叫来服务员一问,才知道脊椎骨周围如肥肉一般的部分才是手把肉精华膏腴所在。一时大奇和上上一人掂着一块脊椎骨异常尴尬,刚才还是大奇发动上上,说由他们男士来消灭肥肉,没想到是抢了我们的到嘴肥肉。他们都已经啃了好几口,自然不方便再拿刀割给我和小舞。小舞虚张声势地操起刀子冲上上比划,上上忙说要不他割掉外面他啃过的部分,将没啃到的给小舞,我看着直笑,大奇也笑。大奇太厚道,还真去劝小舞说后面一路都是牧羊的草原,有的是吃手把肉的机会。我心里直摇头,这个实诚的大奇,怎么就没看出小舞和上上那是小儿女两相情愿的小把戏呢?问大奇,这肥肉样的东西究竟什么滋味,大奇竟然答:脆。 烤羊腿最后上桌,色泽酱红,外焦里嫩。即便是下面垫着的胡萝卜丝之类的也烤得浓香扑鼻。不过,我本有心一扫光,奈何肚皮不帮忙,我们最后打包了没吃完的肉。 吃完回屋稍作修整,窗外吹进来的风已经透骨清凉,我这才明白海拉尔最高级的蒙宾馆为什么竟然没有中央空调。我换上长袖长裤,还在想着怎么跟小舞上上说一声与大奇一起去网吧,没想到上上早抱着笔记本过来,进屋叫嚷着与小舞商量一只邮件的处理,我趁机一笑退出,还冲上上做了个眼神,上上居然也知道害臊,眼珠子晃了好几下。 大奇也换了长袖t恤,我们见面,一时都无语,都是微笑。我们沿楼梯下去,到了外面,见天上挂着一饼月亮,既非弯如柳眉,又非团团圆圆,像是顽童咬了一口的大饼。还是我主动说了句:“大奇你瞧,这儿的月亮比路灯亮,不像杭州,月亮黯淡得都没法让人留意。我们到阿尔山的时候,可能正好看到十五的月亮。” 大奇笑道:“我准备了望远镜,原本在想,到红花尔基还是阿尔山观星,没想到还有满月,这回旅程太圆满了。我们……沿伊敏河散散步,再去网吧,好吗?” “嗯。”我想我会不会应得太大方了点,但脚下还是毫不犹豫跟着大奇走了。“怪不得你的包那么大,原来连观星的望远镜也带着。你喜欢天文?” “是,我喜欢天文。家里住屋顶,小时候观星很方便,现在越来越不行,周围接二连三新高楼都搞了照明工程,别说是看星星,连月亮都看不成。唯一希望是苏堤别搞照明工程,否则我们最后的地盘也没了。” “天上恒河沙数的星星,你都知道它们什么是什么吗?”我很好奇。伊敏河边步行道很是宽阔,行人不多,我不虞撞上人,当然就将眼睛看向天上的星星。“我最想知道,太阳系的那些行星究竟在哪里。” 大奇在我身边笑道:“我只是业余,最多对着星图认星星。回头我们宿到灯光少的地方,我带你看一些有点明堂的星星。很有意思的。如果你喜欢,以后有流星雨什么的时候,我叫上你。” “好。不过我怀疑我没法集中心力。大奇,你为什么叫大奇?”问岀来后,我才觉得这个问题很傻。 大奇倒是耐心跟我说:“我们以前住的家属楼,当时差不多时候生出三个小萝卜头,大家抱一起晒太阳时候,妈妈们发现我手大脚大,比其他两个大许多,都说奇怪。我妈看着高兴,回家与爸一说,爸说以后就叫我大奇。不过现在也没见大别人很多。” 大奇伸出手给我看,我拿自己的手比划,当然比大奇的小,我笑着说:“不过比我的还是大。” “你为什么叫小图?你爸妈也是搞设计的吗?” 我没瞒大奇,笑道:“我这名字来得很不光彩。我从小做事丢三拉四,正好又姓胡,家里就叫我小糊涂,简称小涂。改成图画的图,还是我后来斗争的结果。” 大奇听了大笑,“你还真有点小糊涂,不过有时候你又很不糊涂,你这人很怪。” “我是睡糊涂的。”我心里却在想,大奇你才真是怪,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说我糊涂,连我爸妈都不承认我糊涂了。火车上我或许还有点糊涂,可后来这一路下来,我哪来的糊涂,怎么大奇总认定我糊涂?这才是怪人。 大奇又笑:“你真能睡。明天你别记挂着起来,我刚问了金师傅,他说从红花尔基去阿尔山的路不方便,明天我会早起去长途汽车站问。那种地方来去的人比较复杂,还是我去妥当。” 我没争取,虽然我才不怕去汽车站这种地方。见旁边有小摊摆出冰柜和棉花糖,我买了两支海拉尔产的雪糕请客。奶香味十足。 网吧在蒙宾馆后面一条小街上,人很多,大多在玩游戏。我和大奇之间隔了好几个人。不出所料,我的邮箱里有几个邮件。看大奇也是专注着处理邮件的样子,原来他也是真有事。我便不再看他,自己处理邮件。很快的,几个批示,他们打不通我的手机,只好发邮件问我。处理完了,张望过去,大奇好像还在处理事情,还拿出手机在通话,果然说的是机械设计方面的问题。我不去打扰,上网找新闻看。 浏览完标题,嫌网吧空气污浊,我走出门来。没想到,才一会儿工夫,外面扑面的蚊子,竟是比日落后西山森林公园里还多。蚊子似是没头苍蝇,到处乱钻乱扑,却不停下咬人,我不得不捂住鼻子,才不致一声呼吸就吸进几个蚊子。只得退回网吧,站到大奇身后。大奇在看什么数据库,神情严肃认真,都没看见我来。我挑一把凳子坐到他身后,但才坐下,就见大奇回过头来看着我笑,我也笑,我喜欢认真的大奇,眉头微紧,轮廓硬朗,很有气度。 大奇看我一会儿,才又将脸转回去,但没一会儿又转回头来,冲我笑着说:“我没看到你来,但闻到你的香气。” 我也微笑:“认真做你的事,别理我。我犯会儿糊涂。” 大奇笑,又转回头去做事。我没犯糊涂,我看着大奇看的数据和名词心想,大奇还真是搞机械的,不像我这个建筑设计师是冒充的。没多久,大奇找到一些数据,粘贴到邮件上,大功告成。 岀网吧,我们冒着枪林弹雨似的蚊子回宾馆。大奇捂着口鼻问我:“你说为什么那些本地人走得还是那么悠闲,我们怎么那么狼狈。” “蚊子想尝鲜。” “我们明后天住小镇上,那还不被蚊子搬走?” “我好奇怪,草原上那些牛羊晚上怎么办?” “请比照悠闲散步的人。” 我们简直是逃命一样回到宾馆,奇怪的是,越接近宾馆蚊子越少,我们冲进宾馆才舒了一口气,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我说,“都感觉给蚊子撞了满头包。” 大奇看看我身前身后,又摊开手看看自己,“奇怪,一个蚊子都没带进来,就好像我们遇到的是幻觉。不可思议。” 我也真好奇得要死,看全身上下,一个蚊子也无。顺便看了看手表。却听旁边大奇期期艾艾地道:“还不到十点,我们去酒吧,好吗?”我抬头看大奇,禁不住微笑,我也不想早早睡觉呢。我知道我肯定笑得很不含蓄,把心里的高兴都露到脸上了,但,又有何妨?大奇去打听酒吧在哪儿的时候,我一直站原地两只眼睛流星赶月似的跟着他。大奇很好看,矫健又不粗野,玉树临风一般。 等大奇回来,我不得不低下眼睛,免得眼睛泄漏太多消息,被大奇看了笑话我是女色狼。我又回到少年糊涂时代,做事莽撞,低头走进酒吧就差点撞人服务员,还是被大奇拖住。酒吧很烦,装饰并无情调,但这些都不要紧。我们各自叫了一杯啤酒,相对而饮。我们两个好像是在深挖自己的历史,恨不得将自己的过去都告诉对方。我们从各自幼儿园的辉煌历史讲起,我从小打架斗殴,无恶不作,大奇则是从小爱科学,是个三好生。我说我小学时候成绩很好,名誉很糟,是老师嘴里的反面教材,大奇说他小学时候成绩很好,是三条杠,至今小学老师还记得他。 但是大奇很不相信我会打架斗殴,这是个令人头痛的事。我不得不告诉他,其实很简单,遇到胖大男孩,那就下暗手,比如小朋友午睡时候他走过我身边,我伸手扳倒他,遇到势均力敌的,就光明正大地比试,一直打到他不愿再比,遇到比我弱小的,咱不屑,咱做他们的头。 大奇还是不相信,仿佛我在吹牛一般,看着我说:“你那么小的人,那么小的手,你怎么跟男孩子打。” 我薄怒:“幼儿园时候,男孩女孩差不多大呢。” “没有,我力气比女孩大,都是我帮旁边小朋友搬椅子。” 我微酸:“你还记得你旁边小朋友是什么样吗?她现在也是大女孩了吧?你后来有没有找过她?”原来他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好。 “没有,早忘了,只记得有这么件事,后来我妈总提起,说因此挣来许多小红花。但我幼儿园从不跟女生打架,女生哪有我力气大。” 我郁闷地道:“可惜我以前不认识你,否则跟你较量较量,我就不信不能把手大脚大的大奇摔个大马趴。” 大奇伸出手臂隔桌上,笑道:“不信?我们扳手腕,你两只手一起来。” 我生气,两只手一起上,想扳倒大奇的手,没门。看大奇得意地笑,我极不甘心,索性站起来和身而上,硬是压倒大奇的右手。我这才高兴,扬扬自得地还与大奇碰了一杯啤酒。 大奇喝了酒,看着我眼睛亮亮地说:“小图,你真可爱。” 我横眉竖目:“不许取笑。” 大奇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笑道:“小糊涂,我哪是取笑你。你真是可爱得紧,上火车能睡一天一夜。我相信你幼儿园能跟男孩子打架啦,凭你的不屈不挠,谁看见不怕你?你真可爱。” 我觉得很煞风景,都是我最不良的时候,他却觉得可爱。他怎么不觉得我举止优雅打扮得体而可爱?我都三十岁的女人,我怎么还能凭糊涂骁勇搏可爱?这太荒唐了,大奇视力有问题。我瞪着大奇,大奇也瞪住我,但大奇脸上都是笑。我终于还是投降。后来,我们几乎没说话,眉来眼去又各自喝了一枝啤酒。 我们手拉着手回去,我和小舞的房间开着门,上上还在里面。两人看见我们这样子地回来,大惊。上上忽然鼓掌叫好,连赞姜是老的辣,悻悻回去自己房间。可见他还没得逞。我和大奇相视而笑,依依道别。关门,小舞就很不信地问我,“你们真的是在到满洲里的火车上认识的?才两天。” 我点头,微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奇是很好的人,也很好看。” 小舞忙道:“你也很好,上上一直说你脑袋极聪明。你们两个真般配。” 我点点头,不由分说地应道:“是,我很快乐。谢谢你,小舞。” 小舞笑逐颜开,“小图姐,你真爽快。真好,你们又都是杭州人,回去还可以在一起。” 我微笑,不大敢答应。我和大奇有未来吗?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大可能有,所以,我才今天那么容易就反馈大奇的暗示明示。起码此时此地,我明确地知道,我喜欢大奇。以后,回去以后的事回去再考虑吧。现在的脑袋没空间留给那种门当户对的俗事。 海拉尔的夜,醇厚如德德玛唱《草原夜色美》时候的女中音。 比起我每天的工作量,一天的旅游实在耗不了我多少精力,再加我已经两度睡饱,所以我第二天如常早起。虽然才六点,可草原上灿烂的阳光已经将蒙宾馆红黄绿相间的外墙照得流光溢彩。我悄悄出门,拿摄像机摄下奔流不息的伊敏河水,摄下勇敢地在激流中游泳横渡的好汉,摄下在河边垂钓的老太太,还有昨晚去的网吧街上,有卖牛奶的将两只白铁皮罐挂二十八寸大自行车两边,用我们小时候常见的打酱油的吊子打一角一角的牛奶给居民,就像我们江南贩卖豆浆。 我禁不住买了一吊子喝,觉得这种牛奶异常新鲜,是那么接近草原。也或许,只是我的幻觉。这时,我是那么的想与谁分享我的感觉。 我在周围游荡一圈,从市政府边走回去宾馆。我没回去房间,我就坐在宾馆院子里灿烂的阳光下,将手机换上常用的那张号码卡,给一个一个的人发短信。大奇出来时候,我似乎有感应,似乎有什么东西提醒我该抬头了,我于是抬头扬眉,正好看到大奇从大堂走出来。一件白色t恤,一条帆布裤子,简简单单,却很是精神。 大奇却没看到我,他一出门就几乎倒着走,跟我刚出门时候一样,谁能不被艳阳下美丽的蒙宾馆倾倒?我有点失望,我感应到他的出现,他怎么就没感应到我的等待?很不对等。我看着大奇不断退着步走,一边拿相机取景。到我身边时候,我很想伸出修长美腿使一绊马索,但终究没实施。我依然坐在地上,捡起一朵落花扔向大奇的照相机。大奇这才看到我。 太阳正正地照着大奇的脸,让我想起一段歌:太阳出来咯喂,喜洋洋咯啷咯。大奇看见我满脸喜色。 “你这么早?睡得好吗?” “好。”我被大奇拉起,“我带你去喝牛奶,特别棒的牛奶,就在我们昨天去的网吧那边。” 大奇奇道:“你究竟几点起床的?上上还睡得香甜呢。” “小舞也睡得跟小天使似的。别取景了,大门口的路边偏东,角度最好。只是现在的太阳已经没了溶金的光彩,味道已不如我刚起床时候。” 路过的行人都侧目看看我们拖着手走,我并不在乎,我是游人,昙花一现的游人,我肆无忌惮。我只在乎大奇,大奇出来时候没心有灵犀地感觉到我,我郁闷,但现在被大奇拉着手走在河边,我简直如乘着晨风滑翔。 我叽叽呱呱来不及地告诉大奇,“刚才有一个中年人在这儿放下鞋子跳下水游泳,水太急,他游到对岸的路线没法与河岸垂直,他游回来时候,肯定得走回来好多路取鞋子。”“桥那边好多老先生老太太钓鱼呢,没想到这儿钓鱼的老太太那么多。鱼都很小,比我手指头长一点点,不知道什么鱼,鳞很细。”“有个老先生告诉我,今年雨水适中,草原最美。”…… 大奇一直温柔地看着我,专注地听我说话。我知道自己无聊,可大奇的眼神鼓励了我,我变得三八一样的喋喋不休。大奇喝牛奶时候,我到旁边小摊买了一撂煎饼,迫不及待地交给大奇吃。大奇赞这儿的牛奶好喝,我就跟这牛奶是我产的一般得意。大奇也说煎饼很香,我却不觉得真的好吃,我心里好像亏待了大奇似的。 我们吃着馅饼跳上车去客运站,我的眼里只有大奇,没看到其他。大奇看着我的时候,我高兴,大奇做别的事时候,我失落。我只想霸着大奇的关注。 但与上上小舞出发的时候,大奇只能坐前面,谁让他太高,夏利车太小。 没想到入口并不明显的侵华日军遗址占地那么广阔。在那里面游走,犹如进入地狱。出来,站最灿烂的阳光底下,依然觉得全身透心的凉。上车很快进入草地,人一时没法恢复旅游的愉悦。一直到路边出现一群黑白花黄白花的乳牛。 牧牛的是一个来自山东的老汉,老汉很和善地告诉我们哪头牛比较温和,可以一起合影。还给我们示范挤奶的动作。他说他是雇工,这儿的草地早已承包,承包草地的人负责打井种草,另外雇人放牧牛羊。他还说,那边那条黑白花的奶牛是优良品种,一天可以产奶七八十斤。我听了看着奶牛那面粉袋似的乳房发呆,大奇跟我计算,原来我们早上看到的两白铁皮桶牛奶,还不到一头奶牛的产奶量。惊人! 奶牛们很雍容,我们在旁边嘈杂,它们理都不理,埋首啃自己的草。偶尔用尾巴懒洋洋地驱赶身上的小咬。 我跟山东老汉拉瓜,我可能有职业病,一来二去,就问到承包草地费用,买一头奶牛的费用,牛奶的收购价,不过我好歹管着嘴巴没问老汉的工资。这一群牛总计一百来万,老汉的工资九牛一毛。老汉一个人闷坏了,跟我聊得很起劲,告诉我草原上流传一句话,“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意思是,草原气候环境恶劣,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雪严寒,几天就可以冻死饿死所有牛羊。老汉说,这儿的牧民只要风调雨顺,日子都好过得很,一家几百只羊,几十头牛,可不就是万贯家财。有些牧民进城,不用带钱包,摩托车后捎两只羊进去,即时换了一千块出来花。我送老汉一瓶橙汁,我们边喝边聊。 大奇他们三个色驴拍照拍得高兴,但看来奶牛都不大喜欢人从身后接近。大奇和上上终于逮到一头牛专注地平平地扬起尾巴,忽略他们的接近,他们忙挤到牛屁股后,大呼小叫地要小舞拍他们的哥俩好。我看见了也将摄像机镜头对准他们。旁边的老汉顺着我看去,忙叫“快走开”,但晚了,一泡牛尿飞流直下,浇透大奇和上上的裤脚。我强忍着笑忠实记录这两人的鸡飞狗跳,旁边的山东老汉也是笑呵呵地说,牛平举尾巴,意思就是要撒尿了,人怎么能这时候凑上去拍牛屁。大奇和上上不得不借着夏利车的掩护,站车子那一边,用矿泉水粗粗冲了脚,对着辽阔的大草原换掉裤子。我继续哈哈笑着忠实记录。气得上上将拳头举过夏利车顶,冲我示威。 旅游最有意思的,也就是这些飞来的意外。 我们继续前行,一路看见雄鹰在天空盘旋,冲上云霄,看见画眉鸟唱着歌在草间飞舞,看到圆圆大眼睛美得象精灵的草原鼠胆大地站洞边看我们车子经过,看到几百头羊的羊群流淌在碧绿的草地上。我们看到天是深不可测的蓝,我们看到云是轮廓分明,我们看到远处正下雨的一朵云如向草原垂下一幅纱缦,我们也眼看着一朵云被太阳晒得四分五裂,顷刻消逝无踪。在这明净的地方,我们的视野似乎可以到达无穷,而我们一车五个人,又是如此渺小。 第4章 金帐汗,是我们的目的地,但那已并不重要了。 金帐汗已经是个太商业化的地方,远远看见,就似乎可以闻到全国各地随处可见的“民俗文化村”的味道。石头堆起的两处敖包,有团队游客虔诚地转圈;挂满车轮马灯弓箭大刀的大帐,热水瓶里都是奶茶;外面是勒勒车,羊皮凳,我们爬上瞭望台,看几百只枣红马风一样地从草原这头流淌到草原那头,永不停息。上上小舞,还有大奇,都去骑马了。我没去,我买两罐啤酒,坐瞭望台,吹着草原上带着马粪味的风,与司机金师傅坐结实得可以做老虎凳的大板凳上酣畅地喝。 我不怀好意地等着他们三个回来,被马折腾得两股战战,双手起泡。 金师傅话不多,但句句实诚,他是汉人,他很为草原骄傲,也很为从草原出去名扬全国的蒙古人骄傲。他穿的衣服颜色黯旧打有补丁,他说海拉尔的多数汉人生活并不富裕,他说他们小时候与内蒙古同学一个班上学。我问成绩会不会是汉人普遍好一些,金师傅就不语了。我立刻道歉,我说这是我去新疆后的偏见,我总觉得新疆的汉人与少数民族的关系并不融洽,没想到在内蒙看到的很不一样。金师傅这才高兴,然后如数家珍般地说起那些美丽的蒙古族人。 我喝酒,我吹风,我看天上云卷云舒,我看地上骏马奔驰,看天下第一曲水莫尔格勒河九曲十八弯从金帐汗边蜿蜒流过。而我的目光更多地落在一个人身上,我看着他随马群冲上缓坡,又看他与上上他们你追我逐,我仿佛可以看见他的笑容,看见他朝瞭望台,朝我飞过来的眼神。 金师傅问我:“你难得来一趟,为什么不去骑马?” 我直言不讳:“我比他们老,我得抓紧机会休息,免得在别的平坦的地方赶不上他们的脚步。”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精神焕发腾跃在马背上的大奇,心中有丝丝的悲凉。对大奇,我心中的担心太多,我只有压在心底,什么都不去想。总有一天,大奇会发现,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小可爱。 金师傅看看我,一时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道:“出来玩嘛,放宽心一点,我还见白头发老太硬要骑马呢。” 我只得笑道:“我曾经在呼和浩特那边骑马上黄花沟,也在新疆骑马上天山,但下马都是无一例外两腿酸痛坐立不安。不敢再吃苦头啦。” 金师傅笑道:“是啊,是啊,我也骑不惯。你可以去河边采蘑菇,草原白蘑是第一鲜味。” 我动心,“好,他们回来,跟他们说一声我在哪里。” “他们看得到你,放心。” 我走出金帐汗院子,趟着一尺来长青草,走向曲水。在草地上越走越开心,不知不觉就跑了起来。马群流淌过来,看见我就远远滑了开去,我似乎看到大奇在冲我招呼,但他被马隔得远远的,听不见他说什么。倒是听到小舞的尖叫,没想到这么文静的女孩也会玩得那么野。蘑菇不多,星星点点散布在草丛间,而且大多是从干马粪牛粪中长出来。我捡了十几个,索性坐在河边不起来。河水很急,河沿都是牛粪马粪,但空气中是舒爽的青草香。海阔天空,我满心都想歌唱。 我真唱了。我平日里并不喜欢腾格尔的歌,总觉得他拿腔拿调,可这会儿还有什么比“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更合适?不过,我是大声地唱,放肆地唱。 一会儿,大奇下马过来,与我并肩坐在草地上。他问我一个人在做什么,我哑着嗓子说我在唱歌。大奇说他也唱。可是他一唱就变调,他唱“春天天气真好,花儿都开了”,我哈哈大笑,我不管他,我唱“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哟……”,大奇来了,我心里高兴,我超水平发挥。我还唱“而我们总是一唱再唱,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英雄骑马壮,骑马人回故乡”。 大奇终于被我教会,他唱“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的时候,两眼灼灼地看着我。他再一次唱“我爱你……”,嗓门儿吊到高处,忽然煞住,脸色变得通红,不再接下去,就那么看着我。我脑袋转了一个弯才能明白,惊讶地看着大奇说不出话来。我的脸也烧得发烫。太快了,太快了。不快,不快,刚刚好。我心中两个声音打架。 我竟然退缩。我这个从小就横冲直撞的人竟然退缩。我心不在焉地指指远处,若无其事地对大奇道:“你看,小舞下马了,她估计得两天不会好好走路。你骑马不累吗?” 大奇好一会儿的沉默。我感觉,身后的大奇有些僵。小舞和上上也看见了我们,上上扶着小舞一瘸一拐地过来,我起身,拉起大奇,轻道:“我们过去吧,天不早,赶紧去红花尔基。” 大奇起身,跟着我走,才走几步,他又俯下身,轻而坚决地对着我耳朵说:“我爱你。” 我想鼓起勇气说“我也是”,可三个字在我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始终吐不出来。大奇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给我打气,也是给他自己打气。我终于在与上上小舞会师前,嘀咕着将这三个字说了出来。我不愿憋到车子上,什么都不能说,那一段路,不知能发酵岀多少不明情绪,我担心自己,担心大奇。 大奇“哈”地一声,高兴地举起我团团乱转。上上在一边大叫:“喂,喂,怎么了?说来听听。” 我站稳身,就故作惊讶地“耶”了一声,双眼夸张地盯向上上和小舞挽在一起的手臂。上上还老皮老脸,小舞早尖叫一声跳了开去。上上大怒,冲我嗤牙咧齿,追着小舞去了。大奇笑我,“你哪是小糊涂,你简直是小狐狸。” 我们又上车,小舞红着脸坚持要坐副驾位置,没奈何,我们三个紧紧挤在后面。可车子没开岀几步路,上上早趴到前面车椅背上,与小舞说他们糯糯的苏州话。我们也不甘示弱,我们说我们的杭州话。 这一天,对于我们这四个临时凑合在一起的人而言,都是转折性的一天。这一天开始,我们由四个男女变为两对情侣。因为大奇和我公然地走在一起,小舞有了坏榜样,也不再太拒绝上上。 红花尔基令人不忍卒睹。即使是死灰上爆出的新苗都看着让人心酸。传说中的木栈道早看不到影子。这片土地多灾多难,抗战时期,这里的樟子松被日本人破坏性砍伐,致使草原沙化,解放后才人工育林,恢复清末规模。可天灾人祸…… 好在有天然汽水一般的维纳河矿泉水。只要依然有伊敏河潺潺流淌,相信希望还是会象维纳河矿泉水的泡泡一样,珍珠般涌现。 晚上,我们都不忍取出望远镜看星,我们饭后只静静站在空地里一会儿,不敢高声说话,似乎怕惊醒远方死亡一般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我们都不好意思点菜单上的山珍,我们还是手把肉了事。 这一夜,太沉重。 第二天从维纳河出来,我们绕开红花尔基,直到伊敏才吃中饭。我们纯粹是因为看到一家挺偏远的饭店后院正在杀羊,才临时决定在那儿停车吃饭。 这里的杀羊让我们目瞪口呆。只见一个并不壮硕的汉子掀翻一只肥壮的绵羊,两腿压住羊身,左手抓住两只前踢,在绵羊的踢打中,汉子右手拔掉小小一片羊胸毛,随即耍花刀似的摸岀一把小刀在拔掉毛的地方切开小小一道口子,然后甩掉刀子,手猛地探进羊的胸腔。小舞吓得逃进饭店不敢看。金师傅跟我们解释,这手进去是勾断心脏大动脉,让羊血全流入胸腔。我倒是并不怕,只觉得杀羊人憨厚的笑与他正做着的事很不相配。过去总以为屠夫多少有点杀气腾腾。 绵羊很快断气,几乎是兵不血刃。那汉子旋即走刀如飞,挑开几个口子,左手抓着羊身,右手握拳如擂鼓,一拳一拳敲下去,羊皮“咝咝”地被剥落。似乎只是转眼的功夫,一张完整的羊皮就平平摊放在地上。我们再次目瞪口呆。还以为剥羊皮需要刀子慢慢刮下,没想到就这么没几分钟的事,跟剥青蛙皮一样方便。 我们又以为就此告一段落,后面的事,是厨房里的秘密。没想到汉子将剥了皮的羊置放于羊皮上,开始剖羊。我们继续看着。大奇终于醒悟过来,问我一句,“怕不怕?” 我摇头,从小看多杀猪杀牛,还见过杀狼,不会那么娇弱。上上很是犹豫,又想进去陪小舞,又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戏,斗争再三,还是留下。我们看到那汉子掏出内脏,全扔进一只大盆里。取来羊肚剖开,倒出脏物。又往羊肠里灌水,一点点水,顺手一捋,便算是清理干净。又有一女子端着盆子出来,拿勺子舀岀羊胸腔里的血端走,金师傅说,等拌上葱蒜之类的调料,这些血就可以灌到羊大肠里去了。 我忽然胃有点抽,想到前晚在蒙宾馆吃的血肠了。我看出大奇和上上也是在听了金师傅的话后,脸色有点怪异。中饭,我们不约而同点了羊肉火锅,仿佛亲眼看着一片一片的羊肉扔进沸水里汆了才能放心。汤底,是一块巴掌大的羊油,和一块紫菜。因为羊肉是活杀现作,火锅异常鲜美。再配以野韭菜花酱蘸料,我们笑说,以后回去苏杭,什么小肥羊小绵羊的,都不入法眼矣。 回到海拉尔市,我们两对第一次分头行动。我包小背的衣服少,不得不洗完衣服,才与大奇一起出去逛街。海拉尔城市挺大,闹市区挺小。大奇送我一把牛角梳子,一串牛角项链,我送他一只牛角结盟杯,我自己留一只,硬将一串银手链套上大奇手腕。我又选购许多巴林石,都放进桦树皮盒里,回去送人。大奇显然不大喜欢逛街,但他好歹一直陪着我,帮我拎着东西。我已经多久没被人这么跟过?我都已经记不得。起码有三年,我被老板发配去海边后,日日夜夜忙碌,哪有时间如此悠闲逛街。 我这奸商的生活真是异常纯洁。反过来说,我是一个纯洁的奸商。 羊肉好吃,也有吃怕了的时候,晚饭我们几乎吃斋,如果奶豆腐算是荤食的话。我们把酒聊天,大奇说他的家,说他与父母住一起,说他父母每天最喜欢的事是看他吃得饱饱,拍胸说再吃不下。他妈妈已经退休,他爸爸还在工作,都是安分守己的知识分子。我说我一个人在杭州,父母都在乡下,也是安分守己的知识分子,只有我不安分。我说我毕业后最先赖在大学同学的研究生宿舍里住,后来不得已租房住,搬了好几次家,才下血性买了房子。房子是老式三室一厅,钻进里面象打地道战。然后我就不说下去了,我不能说我前年换了离西湖只有步行不到十分钟的房子,一扇窗户可以看见西湖。我不知道大奇能不能接受,我有担心,我的担心不是无中生有。 我四年前还有男朋友,阳光灿烂的一个人,都快谈婚论嫁,恨不得须臾都不分开。那时候我还好强得咄咄逼人,他也好强,我们简直有点互别苗头,你争我赶。直到老板跟我谈话,要我负责海边新项目,俗称,我成为一方诸侯。前男友从此消失,音讯全无,我如被掏了心肝一般。有共同朋友说,前男友平日已经在与我竞争中感受极大压力,忍无可忍,一忍再忍。终于,我再次被委重任,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朋友说,两个人都没错,错的是传统思维,可明知传统思维有错,人们还是不能逾越它。这就是传统的力量。我灰心,郁闷了三年,也咬牙苦干了三年。我憋着一股气,去他奶奶的传统势力,老子偏要混得更高更强,刀枪不入。男人去死。 我没想到放开怀抱,胡乱旅游散心时候会遇见大奇。我一直矛盾,头顶隐隐看见那把传统之剑高悬。可我又不舍得拒绝大奇,可大奇比我原男友的地位都不如。他会怎样看我的真实身份?我分明看清楚大奇看见我的都彭钢笔猜我工作身份时候的复杂眼神,我相信不是我的敏感,我相信大奇在乎着什么。 除了工作,我别的都没骗大奇,我只是有所删节,四年前的生活水平放到现在来,差不多与大奇匹敌,稍高。我说,这是因为我年龄稍大,工作时间多的缘故。而大奇也不错,他已经是工程师,难得的机电一体化人才,在公司研发部门已经成为主力。 说到自己研发的项目,大奇捏着酒杯滔滔而言,神采飞扬。我则是越听越心惊,大奇说的我太熟悉了。杭州那么大地方,可与我们同样产品的只有那么几家,研发高度与我们一致的更少,可以说是没有。大奇说的,正是我们年初高层会议上决策精选的几项拳头产品之一。大奇,难道与我同岀一门,是集团研发中心的员工?我的头皮更加发麻。他如果与我的公司不相干,我们还有一点希望,可现在,还有什么希望? 我不由自主地大口喝酒,越想越心烦。 大奇也看出我脸色不对,狐疑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撒了个谎,“可能有点累,心跳得厉害。” 大奇忙没收我的酒杯,焦急地道:“你别再喝酒,快吃点别的,完了我们去医院看看。” 我没拒绝,将错就错。医院里,大奇忙前忙后,一直劝慰我别怕。急诊没什么可看的,血压心跳体温都正常,医生将我驱逐。我自己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走出医院看大奇一脸焦急,恨不得明天拎我回杭州确诊,我感动,大奇对我是真的好,换个滑头滑脑口是心非的,早扔下病秧子溜了。我埋首大奇怀里,再次将逃离的打算压在心底。 不错,我是奸商,虽然是个纯洁的奸商,可本质是个机会主义者。我心里早飞快计算了所有概率。从大奇对都彭钢笔的敏感来看,我如果透露真实身份,大奇百分之一百离开我,我什么时候透露,他什么时候离开。我们有未来的可能性是零。所以,我早透露是离,晚透露是离,迟早都是离。我私心,我贪恋旅游时期无忧无虑的欢乐,贪恋有大奇来分享和增加我的欢乐,在回到现实,回到杭州之前,我选择最大限度地延长我的欢乐。 我只是一只可怜的鸟儿,我的翅膀已经触及天堂,可我的巢依然筑在地上。我再多努力,终有一天会回到现实。这是必然,这是我这样人的宿命,我认命,我所能为自己谋取的福利,不过是参加一场假面舞会。 回到宾馆,时间才九点多点。伊敏河边的蚊子密得象烟雾。大奇以为我是真的不舒服,想押我回房间早点休息,可我回去做什么,一个人睡也睡不着。我找了个理由,“现在感觉好多了,下面坐会儿吧,否则我也得等到小舞回来才能睡。” “不,你去睡觉,你脸色很差,肯定是累了。我会站走廊等小舞他们回来,让小舞进门轻点。” 我又感动,萍水相逢,大奇才认识我几天啊,他竟然对我这么好。我不顾大堂上人来人往,鼓起勇气踮起脚吻了大奇的下巴,“大奇,我真不想回去睡觉,不累。” 大奇看着我一直笑,笑得很傻,可他还是坚持,“你肯定累,你那么爱睡,这两天却一直早起。乖,好好睡觉,明天我们还有六个小时的长途车,够你累的。” “我可以在车上睡,我最能在车上睡。我从来都是十点以后睡,这是生物钟,早于十点我睡不着。”我听着自己说话的腔调怎么想耍赖啊,天啊,我可是三十岁的人了,大奇又比我小。 大奇笑着将我往楼上推,他看我的眼光,仿佛我真是十七八小皮孩。大奇还笑着道:“你现在脸色好多了,不过你还是早点休息。我……我也真不舍得你。” “医生说我没事,你也说我脸色好,说明我真没事。我肯定刚才醉酒出问题。我们再聊一个小时嘛。” 大奇亲亲我的脸,“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小图,听话。” 我发现我缩缩缩,已经变为七八岁小孩,赶在退化到尿布年代之前,我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房门。大奇君子,没跟进来,他拉住我,凝视了我半天才放开我,我鬼差神使地道:“大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爱你的。” 大奇笑得很高兴,“我也是,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你。哈,我甚至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嘘,我们说好的,杭州火车站说。我进去啦。”我转身进门,又不放心,钻出来道:“你别真等走廊上,你可以跟上上他们打个电话,吩咐一声,别那么原始地等。” 大奇“哈”地一笑,“是,我怎么这么笨。晚安,我看着你关门。” 我关上门,靠在门背后后悔得要死,我就不能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要让大奇看出来我脸色不佳?我们哪里来的什么来日方长,我应该分秒必争。 我的心又黯淡下来,很想冲出门去找大奇。我偷偷打开门,才打开一丝丝,就听外面大奇“哗”地一声,“你果然不老实。”我忽然又高兴了,冲门外的大奇做个鬼脸,才又关门,心中好美好。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明天在路上,在阿尔山计划玩两天,第四天中午离开。只有四天,一个手掌都不到。 大奇是那么的好,我摊牌,他知道我的欺骗后,他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再过四天,我对他的爱加多几分,他对我的爱也是加多几分,他受的伤害是不是更大?他会理解我欺骗的原因吗?他会正视……不,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地位差距,都是打工,但是收入差距那是现实。大奇会接受以后被人称为胡某先生吗?我们哪里有未来啊,我早就知道的。 我该怎么在杭州火车站的时候告诉他我叫胡琳笙,我又将面对大奇怎样的一张脸。我怕大奇失望,气愤,难过。我心里乱成一团糟,我已经理不清前后因果,我只知道,我如果自私地继续下去,将对大奇造成更大伤害。我的脸火烫,我这时才真是脸色不佳。 不,我得停止伤害好人。长痛不如短痛。 我当机立断,飞快收拾行李。好在大奇已经回房间,小舞和上上还没回来。我作贼一样地下楼,在信用卡上签字给他们结清房款,打车就去火车站。我跳上一班去哈尔滨的夜班火车。我上车后一颗心狂跳,两眼盯着剪票口出来的人流,我又想看到有人追来,又怕看到有人追来,直到火车门哐哐地关上,我才瘫在卧铺床上。夜晚的大草原一团黑,再见了,海拉尔,你是我的天堂。 我给大奇发了一条短信,“大奇,我走了,相信我,我真的爱你。小图。”短信发出,我便换了手机的卡。大奇不可能再看到我联系到我。他的设计方向与我负责的分公司的产品不是一种类型,我们以前那么多年没有交汇,以后暂时也不会交汇。而一年两年之后,大奇那么好的人,他会另有所爱,他不会再记得我。 从满洲里到海拉尔,四天,那只是邂逅,仅仅是邂逅,而已。才四天,四天,大奇应该不会太认真。对,我也应该不会太受伤。我走开,对两个人都好。对,这是个明智的选择。 软卧里还有其他人,我不管,我放肆地流泪。才四天,我不应该那么难过的,我都多大年纪了,还相信一见钟情?那不可能,我哭什么。可是我继续流泪,我还那么担心,我真担心大奇打不通我的电话,在宾馆难过。不过,他还有上上有小舞,这会儿他们应该回宾馆了,他们会劝慰他。我还担心,他们会怎么想我这个人,他们会不会认为我是有夫之妇坑害大奇?或者,他们以为我是什么成份更复杂的人?还有,他们会不会误会我在玩弄大奇的感情,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我很想将手机卡换回来,跟大奇解释清楚。但我终于没动手。让他们去想吧。大奇觉得我越可疑,可能他受的伤害就越少一点。 我呢?我相信我扛得过去。三四年前那件事不也扛过去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装作正常不过地打开包取出毛巾,虽然我不知道这是装给谁看。我又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拿着毛巾去盥洗室洗脸,想装出与周围人一样的淡漠。水很冷,很舒服。我望望外面不见底的黑,开始后悔不告而别。我定是头脑发昏了。 我从来不是逃避困难的人,按常理,我应该眼睛对眼睛地向大奇明说,我说了,或许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可是我不说,所有的机会关在门外。而且我不应该撒谎说我是什么建筑设计师,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应该不顾现实。我为什么一错再错,六神无主?我现在跳下火车打车回去向大奇解释,还来得及吗?还有百分之一的挽回余地吗? 火车果真如我所愿,停了。停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我一手拎着包带,愣愣看着窗外,发呆。要不要下去? 没等我痛下决心,火车就关门前行。我终于没跳下去。 我一夜没睡,但也一夜没想,脑袋一片空白。我也不再流泪,我镇静如常。 第二天我没在哈尔滨稍事停留,从火车站直接去机场,抢到一张票,等候两个小时便起飞回家。 老板看见我提前销假,高兴地请我吃了一顿鲍鱼,还是溏心的,赚了。我的生活重回轨道,与以前一模一样。唯一变化的,是我电脑的桌面。原先微软经典的蓝天白云绿草地,现在还是蓝天白云绿草地,只不过多了一群马,有一匹马上面,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个人。每天打开电脑,我的心“咚”地一下,关上电脑,又“咚”地一下。 第5章 而那个人,春梦了无痕。 今年夏天,杭州热得象火炉,三四十天的高温天气,十一依然穿短袖。一直到十一月初,驱车到六和塔那旮旯,才能看到红的黄的秋色。 这是我最爱杭州的原因,虽然其他城市也绿化,也一路葱茏,可杭州的绿化看似那么的不经意,那么的没有章法,阔叶树夹着针叶树,一年四季不败的杂花。人家的枫叶是满山的,杭州的枫叶是三三两两地点缀在绿树丛中,甚至竹林深处有红叶。处处给人惊喜。 还有,满城的桂花香。 杭州,唯有冬天是不美的。 但近圣诞时候,满街的红红绿绿,喜气染红西湖边的树。 我出差回来,赶我自己管理的分公司下午一点钟的新产品评审会。飞机稍有晚点,司机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刻多钟。我回办公室甩下大衣,脸都没洗,直接冲进会议室。见会议室已经坐满黑压压的人,有生产部门的,有品管部门的,有销售部门的,有采购部门的,有财务部门的,还有总公司技术研发中心的,当然,那个人不可能来,他不管这个门类。 我进门就坐在一排正中给我预留的位置,匆匆说声“开始吧”。立刻,灯光关闭,总公司研发中心一个高工上台用幻灯演示。被评审产品我们都已熟悉,最后研制成型都是在我们公司进行的,但评审会这个过场必须得走,所有相关人等都得签字画押打分,这是程序。所有企业进入规模化之后,都不能再凭个人一枝笔决定所有,新产品评审会是规模化公司决策的必然。 我虽然依然认真听着,不放过可能有的些小变动,可为什么有芒刺在背的感觉?这个产品基本应无异议,也不大可能再有原则性变动,即使有,高工也会说明。我心烦什么? 我终于疑心不过,等高工操作幻灯间隙,回头看去。 一片黑暗之中,有双熟悉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静静看着我。我愣住,他怎么会来? 但台上高工又开始说话,我转回头,认真听讲,心里早乱了。他怎么会来? 我必须镇定,再镇定。高工介绍完毕,就得我主持评审。我得上台主持,我得面对大奇。我哪里能面对他。我知道我根本就没忘记他。 所以高工讲完,我上台,第一句话,就是“姚先生请先出去到我办公室等我”。日光灯闪烁亮起之中,我仿佛看到大奇愣了一下,但他随即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甚至都没表现得太异常,他恨我吧,可他还是那么照顾我,不在众人面前透露我的隐私。反而是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收回眼光。 我这才得以平心静气地主持完评审会,与研发中心同仁握别。 我无可避免地回去自己的办公室。大奇等着我,我不知道他怎么找上来的,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来为难我,他不是那种人。 大奇坐在秘书室看报,听到脚步声就抬头,就起身,就走向我。我勉强笑笑,等他走近了,才低声打个招呼,“没想到你来。” 大奇看看我,欲言又止,直到走进我办公室,都还没说话,只是看我。我也看他,他好像瘦了,但也可能是我想当然。很久,我才不自在地干咳一声,“请坐,我给你倒茶。” 大奇没坐,等我倒茶过来,他才接了茶坐下。我犹豫了下,没坐到桌子后面去,我坐到大奇旁边的沙发上。大奇这才抢着道:“你先听我说,我是怎么找上来的。” 我讪笑一下,也没抬眼,宣判!其实早就结束了,还宣判个啥。 大奇道:“我后来没去阿尔山,回杭州了。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但我想你肯定有说不出的苦,你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我挑了一张你的照片做电脑桌面,是你坐在草地上唱歌,你那时那么高兴。可我看见电脑桌面只会难受。” 我不由将眼睛睨向桌上我的电脑,殊途同归,我的桌面是大奇。 大奇继续:“十一后,隔壁科室同事来问我借文具,看见桌面,他说,这不是海边分公司胡总吗?我不信,找来公司介绍,果然有你。我当天就想扑过来找你,但我想你不告而别肯定事出有因,我不能打扰你。对不起,我对你做了外围调查。根据我掌握的资料,你没丈夫,没情人,没男友。所以我今天要来问清楚,你在海拉尔为什么要离开?” 等大奇说完,我才起身去接听响了半天的电话。一接就知道这个电话没五分钟不可能完,我一边接听,一边顺手打开电脑,转给大奇,招手让他来看。转眼,大奇满脸春风。他就趴在桌上看我打电话。 我才结束电话,大奇就指着电脑问我:“那你为什么还不告而别?” 我冷静下来,看着大奇,毫不客气地问:“你十月里知道我叫胡琳笙,到今天已经是十二月底。我身世简单,又处在公司高位,在公司里几乎是一目了然,你的调查不需要两个月。你问我,我问你,你为什么今天才来?为什么凑到今天跟着一群研发中心的同事一起来而不是单独来?我们应该是一样的答案。” 大奇被我问住,满脸通红,好久才作声:“对不起,小图,我迟疑了一个多月。当我知道小图是胡琳笙的时候,我怀疑你因为什么离开我。可是我止不住地想你,知道今天有评审会,我想,混在人堆里看看你也好。如果你真不愿理我,我从此死心。小图,你真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我?” 唉,我没办法地动心。可这次是在我战场似的办公室里,而且又已冷却多日,我才能正确面对大奇,我这才知道我海拉尔的一见钟情会如此震撼,竟然导致我举止失措,严重违背本性。我太在乎了。我喝了口水才开口说话,“你坐下说话。大奇,你得公平。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达赉湖到海拉尔的火车上,你看到我手里的都彭钢笔,你别不承认你心里没波折。那天我给你们三个人一人三个机会,你最后一个人占了四次机会,小舞上上他们是起哄,只有你是认真的,认真得不得了,你当时的答案我记得清清楚楚。除了湖边时候猜我是会计,火车上是注册会计师,培训部经理,咨询公司经理,到最后的设计师,所有答案里面,你把我猜得最低。而你在说最后一个的时候,你眼睛里那个复杂,简直有赌徒的孤注一掷。所以我宁愿输出一千块,换你舒心。我原本只是想让你高兴,我没想到我们的关系会发展到那地步。到那地步,我不得不考虑你的顾虑了。你既然外围调查过我,我这人爬在上面猴子屁股都被人看得见,你不会不知道我的过去,你还追问我干什么。” “我?”大奇被我长篇大论打倒,抓着头皮看我。“你总得允许我有点那个……那个传统考虑吧。可你……你也太精明,我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大奇,我旅游时候什么都放下,当然是吃吃困困的老糊涂一个,本质并不是。我精明,我绝情,我并不可爱。其实你的顾虑也是我的顾虑,否则我没法推己及人那么留意你的顾虑。你还记得当时你向我介绍你的工作吗?我一听就猜到你是谁。我还能不逃?等着你逃开一两个月吗?” 大奇绕过桌子,到我面前,双手支在扶手上,“小图,我道歉。我现在只知道看见你后满心欢喜,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你什么精明绝情对别人发挥去,你拿我做桌面说明你对我长情,我太高兴,我没想到今天来会得到这个结果。小图,下班后我请你吃饭,我赔罪。其实你早惩罚我了,这半年我每次打开电脑就心痛,你知道的。” 原来我每次打开关闭电脑时候心里“咚”一下也是心痛。“你也真能忍,你这顾虑还真是严重。谁跟你吃饭,我才出差回来,累得慌。”我自己都听得出我这话一点劲儿都没有,又是叹息又是娇嗔,完了,我怎么那么没坚持呢?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当时逃什么。孬。我还好意思怪大奇? 大奇冲我装个鬼脸,笑道:“评审会开始前你走进办公室,威风得很。你小小一个糊涂虫,清我出场时候一点都不含糊,太狠了。你得补偿我。” 我笑,看着大奇,我也是满心欢喜,我与他一样。我更开心的是,大奇没把我当众清他出场太当回事,他的顾虑并不太成其为顾虑。但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姚先生,我还不知道你全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