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 第1章 都挺好 作者:阿耐 苏家一门退休后的平静生活,被苏母在麻将桌旁的猝死打碎了。 苏母一向是个争胜好强的人,退休前是市里大医院的护士长,各色奖章取出来可以披挂全身,俨然一领金光闪闪的铠甲。苏母将工作上的风风火火带入生活,于是苏父苏大强名不符实,长年累月,躲在苏母高大壮实的背影后做其小男人,在中学图书馆整理图书至退休,退休得悄无声息,走后整个学校竟无一人想起他。于是苏大强愈发没了信心,走路如铁掌水上漂,不闻一点动静。 苏母铁腕下养出三个出色的儿女,个个都是小学初中高中时候的尖子,年龄到了,顺理成章进入最高学府,左邻右舍都说,咱们国家的重点大学是给苏家办的。苏母人前大声欢笑,人后愁眉苦脸,自打大儿子苏明哲考入清华大学始,苏母便逼着苏父天天记帐,过起节衣缩食的紧日子。考虑到大儿子每学期来回火车票的昂贵,苏母严令二儿子苏明成考入较近的上海复旦大学,二儿子一向听话,没有异议,再说复旦并不差。到小女儿明玉高考时候,大儿子苏明哲却赶上自费留学大潮,虽然申请到了美国学校的奖学金,但父母总得贴岀路费,置几身行头,苏家经济更是捉襟见肘。苏母与从小倔强的明玉大吵三百回合不分胜负,干脆走了直线,与明玉的班主任商定把明玉保送入本省本城的国家重点大学。明玉满腔豪情壮志被母亲无情粉碎,不情不愿上了大学后赌气诅咒发誓,以后再不用家中一分钱。明玉做到了。 原指望明哲出国后能汇点美钞回家解急,没想到明哲出国一年后换了专业,改学it,自己尚且过得紧紧巴巴,哪里还有余钱支援家里。苏母只得继续锱铢必较,暗自勒紧自己与苏父的裤腰带,欢欢喜喜地时常给明哲寄去零食衣物书刊,给明成充足的花费不让二儿子在人前没了面子。好在明玉争气,又是xx奖学金,又是勤工俭学,衣食住行都不需父母出钱,苏父苏母总算每周能开一次海鲜荤。但明玉心中多少烙下父母重男轻女的阴影。 等到明成毕业进入进出口公司,明哲又靠能力挣了奖学金,苏家的苦日子终于到头。六年多节衣缩食惯了,一时放不开手脚,不知道享用,手头竟是好好存下了一点小钱,苏大强每次看到工资发下后存折里多起来的数字,心中就美滋滋地甜。 但好景不长,长得高大英挺,玉树临风的明成很快交上女友朱丽。朱丽大眼小嘴,细皮嫩肉,整一个美人胚子,在家是个受尽娇宠的独女。苏母与朱丽第一次在饭店见面后,便知道儿子追这个朱丽并不容易,回家毅然取出存折中所有的钞票,将家中的两室一厅整修一新,拆了原先摆在客厅的小床,风风光光地请朱丽来家里玩。这期间有两人吐血,苏大强叹息辛苦挣开的千金散尽,明玉吐血家中竟没了她的床位,回家只能在父母房间打地铺,干脆暑假寒假也住在了学校。 明成单位不错,在进出口公司拿的工资和奖金并不低,比辛苦多年的父母工资加起来的总和还多。但他与朱丽都是爱玩的人,信奉拚命挣钱拚命享乐的时代号召,挣钱未必拚命,花钱却是不落人后,稍有积蓄,便与朱丽合谋买了一辆二手车子。车子虽旧,好歹有四个轮子。一到周末便载着朱丽一起出去玩,花钱如流水一般。等到结婚时候,数数手头积蓄,连按揭的头款都付不出。朱丽父母与苏家父母各自出了一笔钱,明成与朱丽才得以在三室两厅的新房结婚。为了给儿子留出装修钱,苏母不得不将两室一厅的房子换成一室一厅。 明玉毕业后自己找到一家市区大公司的工作,原以为二哥搬出去结婚,婚后腾出的房子终于可以给她来住,没想到母亲竟然还是没有考虑她的立锥之地,一颗心终于凉了。正好他们公司老总老蒙与董事会矛盾,拉出一帮人另起炉灶,新公司叫众诚,建在离城遥远的海边。明玉心灰意冷,再考虑到新公司好歹可以提供集体宿舍,便投靠了过去,阴差阳错成了兴旺发达的新公司的元老。明玉想钱,做的是来钱快的业务,其实大多时间在市区奔波,但每每过家门而不入,时间全花在工作上,与出走的老总他们一起打天下,小小年纪,成了公司最年轻的中层。在明成置二手车的时候,她手头也开起了车子,但每年只回家三次,父母生日与春节。大家都说她冷心冷面。 明哲终于毕业,赶上it业的末路辉煌,进好公司,挣不错的工资,工作虽然辛苦,经常没日没夜,但好歹有所回报,很快便供起一幢town house,也与一个女留学生吴非结了婚。明哲与明成不同,一向循规蹈矩,结婚后便有了一个女儿,由吴非的母亲飞过去照料。 儿女终于个个有了出息,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苏家父母功成身退,陆续退休,过上了安闲好日子。 苏母是个闲不下来的人,退休下来与老伴儿苏大强一起出国探了次亲回来,便迷上了麻将桌,经常吃饭都得苏大强送到桌边,家中所有家务都是苏大强一个人包办。没想到,没享福多久,便轰然倒下了。倒下到咽气不到一天时间,儿女都不在身边,苏母连回光返照留下几句话都没有,便静静走了。苏大强一时只会缩在老伴儿床头呜咽不知所措,主心骨塌了,他以后可怎么活?苏大强两眼一摸黑,除了赶紧给儿女打电话,都不知道做别的,连老伴儿怎么死的都没向医生问清楚。 二 明哲接到父亲报丧电话的时候,正是他们时间的半夜。放下电话后明哲满嘴苦涩,一个人偷偷躲进楼下洗手间好好哭了一顿。才刚有能力对父母尽孝呢,母亲却忽然撒手西归了,明哲只觉得一颗心被抓走了一般,空落落的没处着落。这个家,母亲是擎天的梁柱,他有什么话岀什么事打电话回家,便意味着是且只是与母亲商量,而父亲是母亲身后淡淡的一抹影子。如今梁柱倒了,天塌下一块,明哲悚然惊醒,自己作为长子,此后母亲的重担得由他扛起。 但明哲心中有苦难言。目前it业不景气,他的公司不能免俗,正处于裁员的暴风眼。眼下,同事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指望裁员名单上没有自己名字。他这个时候如果请个长假回家奔丧,那会是什么结局?他本来不想将公司裁员的事告诉吴非的,免得吴非挂心。他有信心凭自己能力度过难关,等未来裁员结束,他才会云淡风清地告诉吴非公司曾经发生这么这么一件“小”事。他认为这是做丈夫的该有的担待。 可现在,他不得不对吴非摊牌了,他需要吴非的帮助。 吴非与明哲出国打拼,挣到今天这种相对安逸的日子,不靠天不靠地,靠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一双手。明哲可能是因为从小做惯大哥,在家任劳任怨得很,重的累的都是他自觉扛着,吴非心中高兴终于有了依靠,独自出国打拼的她一下懒惰下来,每天心中考虑事情屈指可数。安心的人睡觉是踏实的,吴非都没听到电话铃响,明哲起床。直到明哲摇她喊她,她还兴高采烈地梦到终于盼了很久的夏威夷之行成行,坐船出海看鲸鱼,船被硕大的鲸鱼尾巴打得直晃。 所以吴非醒来时候还是笑嘻嘻的,眼睛都没睁开就将明哲的手拍下去,一个转身又想睡,但嘴里硬是辩称:“再给我十分钟,等闹钟响了就起床。” 明哲硬是把吴非扯起来,急道:“别睡了,我妈过世了,我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吴非惊得弹起来,一把抓了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你妈?你妈怎么会?”两年前他们刚买下房子时候苏母过来,走路虽然带着职业性的轻柔,可谁都看得出,苏母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何况又是个护士长,应该最会保养自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但是,明哲哭得鼻青脸肿的脸说明她没听错。 明哲连连点头:“我接受不了,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星期天时候你还提醒我打电话给妈,都还是好好的。她才六十出头,怎么会死呢?可我爸都说不清楚妈是什么病因,弟妹两个都不在家,我得立刻回去收拾。这俩混蛋。” “想不到,这要是在床上躺个一年两年不能起身还好说,这事太突然了。明哲,我给你收拾行李,你赶紧订机票,怎么也得赶火化前见你妈一面。你的签证还行吗?能请岀假吗?”吴非连忙下床,但起得匆忙了,头脑一阵晕眩,扶床背站了会儿才稳住。 “签证没问题。但是请假……”明哲犹豫了,这话究竟要不要与吴非说。说了,吴非还能让他回国吗? 吴非不知所以,一边打开衣橱,一边说到:“别担心请假,你妈去世这么大的事,你即使不去说,我迟点电话过去帮你打个招呼都没事。工作实在吃重,大不了你拎着电脑随时与公司联络。哎,你查查你们家现在什么天气。” 明哲有点魂不守舍地打开搁在床头的笔记本电脑,心中终究是对母亲猝死的震惊与哀恸占了大多数,并没太多考虑,却还是有点内疚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非非,我们公司在裁员。” “唔?”吴非愣住,裁员?她也是搞it的,最近这个名词听得实在太多,但怎么也没想到终有一天也会轮到她的家。“明哲,是不是裁你们部门?你怎么以前没说起?”明哲这个时候说这话,吴非虽然脑袋还晕晕的没全醒,可也听出了点什么。 “是。”明哲心中千言万语,但头绪太多,竟反而说不出话来。笔记本电脑开启又慢,明哲心中窝火,一拳砸在床上,跳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又返回床沿坐下。心中似乎有一团真气在狼奔豕突,很想抓了明成明玉来揍。这俩东西,妈出事他们都去哪儿了?妈在医院躺了十二个小时,他们竟然都没露面,死了吗? 对于吴非来说,那个才见过两面的婆婆去世,她心中除了为丈夫担忧,为婆婆英年早逝惋惜外,并无太多想法,因此,她的脑袋空间很快便被明哲的工作问题占领,这才是关系到生计问题的大事。她考虑了会儿,道:“明哲,你一来一去没个五天打不下来,你这不等于把位置拱手让人吗?家中积蓄不多,我的收入不够开销,你不能丢工作。”说话的时候,手上便停止了收拾,她甚至有把整理出来的衣服挂回去的想法。“这个节骨眼上,你回去,回来怎么办?还是我回去一趟吧。我好歹没裁员的担心。” 明哲的手指神经质地滑着鼠标,急切寻找机票信息,闻言头也不回地回答:“我必须回去,死的是我妈。我总得回去了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不能在妈病床前陪着,一定要送她走完最后一程。可怜我妈去世时候都没儿女在身边,她养三个儿女有什么用。” 吴非听明哲越说越激动,蓬乱的头一振一振的,似是有找谁打架的感觉,吴非知道明哲这是在反驳她的讲话,但事关明哲的工作存留,吴非不会退让。“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妈去得那么急,儿女们又不在身边,换谁心里都不好受。但你总还得活下去吧?对父母,在世时候孝敬才是最要紧的,去世后孩子们再做什么,大多是形式主义,主要还是安慰自己的心。再说你家还有明成明玉,他们都在国内,很快就能回家操持。你现在回去你是尽孝了,但回来后怎么办,我们这个家该怎么支撑。” 明哲听到一半时候已经“嚯”地站了起来,硬忍着听完,才嘶声道:“可是我都没对妈尽什么孝心,以后我想孝敬都没地方孝敬了。我只有回家看我妈最后一眼,陪她走完最后一路,我还能干什么啊。你别拦我,工作丢了可以再找,我妈火化了再看不见。我必须回去。还有我爸是个没用的,我得回去对他有个安排。” 吴非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明哲思维混乱的时候提醒他:“关键时刻,你们公司所有人都在表现,在找门路,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等你回来,大局已定,过几天裁员名单一公布,你哭都没门。我不拦你怎么行?你现在心里只想着安顿你家,你有没有考虑我们的小家?凡事都有轻重缓急,你先给活人留下生路再说。” “别说了。”明哲大吼一声,忍无可忍,一向明理低调的吴非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点道理都不讲。 吼声撕裂寂静的黑夜,将橱边的吴非打了个趔趄,隔壁隐隐传来女儿惊悸的哭喊声。吴非愣了会儿,结婚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明哲冲她红脸,她很想据理力争。但隔壁女儿的哭叫更是声声催人,她只能闭上嘴,忍气吞声跑去隔壁。 明哲垂手阴沉沉地盯着门口,那儿刚刚还有吴非的背影。他对着自己喃喃自语:“我一定要回去,否则谁能管妈的后事。明成贪玩,明玉冷漠,我不回去,老爹都会跟着妈去。” 他自言自语着,一会儿想起来收拾吴非扔下的行李,一会儿又跳到笔记本电脑边留意时刻表,抓了这头丢那头,天色渐渐发亮时,他才将所有的事情马马虎虎打点好,进去洗手间冷水冲了把脸。整个人,似乎很清醒,但又似乎很混乱,脑子里不断有新的思路出现,但又不断地在想到一半的时候就抛下。这时如果有人揭开明哲的头脑壳瞧瞧,准保可以看见一团乱麻。 明哲拎箱子下去,却意外发现楼下餐厅已经灯火辉煌,半圆的玻璃灯下,已经有餐点在桌上冒着腾腾热气。他放下箱子过去,才碰了一下厨房的门,就听吴非用做报告似的声音淡淡地道:“我查了下,估计你肯定是赶九点的那班飞机。我已经发动了汽车,想早点送你去机场,回来还可以按时送宝宝入托。你快点吃饭。” 明哲冒了会儿傻气才想明白,这会儿天冷,需要早几分钟将车子发动加热起来,吴非虽然后来没进屋来搭理他,可一早有条不紊地将他回家的事情做了安排。明哲一时说不出话来,默默坐到餐桌边吃饭。可是食不下咽,或许是因为没心情,或许是喉头因为哭过还在发涩,他只喝下一碗米粥。然后看着吴非面无表情地张罗着抱依然熟睡的宝宝下来,抓起两片面包夹些东西,招呼他下去车库。 两人在车上都没有说话,吴非一手开车,一手捏着三明治吃,心中有气,吃得没滋没味。明哲想说,可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忽然发现,忘了该说的是什么,只有干着急。总算想到点什么,找出一瓶果汁打开,凑到吴非嘴边。吴非喝了一口,便拿下巴将果汁顶开。天还不是很亮,路上车子还不是很多,吴非将速度开到最高限速,她不能分心,何况还睡眠不足呢。 到了机场,吴非双眼还像开车时候似的看着前面,淡淡地拿眼角捎着明哲,道:“我不下去送你,抱着宝宝出去不方便。你自己一路小心。” 明哲忽然灵光闪现,伸手一把抱住吴非,像是宽慰自己也像是宽慰妻子,“没关系,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面对明哲难得的在公众场合的拥抱,吴非这时再有气也消了一半,反而说得比明哲还肯定,“是是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天无绝人之路。什么事都等你回来再说。” 可是吴非回来路上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宝宝,一路叹息,有什么路啊,辛辛苦苦混到人家地盘上讨生活,好不容易苦干加巧干,拿汗水换来与人家白人相同的职业地位,现在好了,关键时刻送一个污点上门,不等于自掘坟墓吗?那帮虎视眈眈的白人能放过这个机会?可怜宝宝的保险还挂在明哲那边,明哲如果失了业,她得立刻将宝宝的保险转到她名下,否则那大笔的医药费谁岀得起?可是,宝宝抚养需要那么多的钱,年前还不舍得让才一周岁多的宝宝去娘家养着,这会儿如果明哲真失了业,她只有把宝宝抱给妈去养了。否则还能如何?冲明哲今天的一根筋,她能拦得住他回家的脚步吗? 她当时出去哄宝宝不哭的时候才想到,今天如果拦下明哲,往后这件事将会永远成为明哲心头的一根刺。否则那道老婆母亲一起落水先救谁的无聊问题也不会持久不衰,因为母亲与妻子永远是跷跷板的两头,两头都重,不让明哲回家看他妈最后一眼显然有点一厢情愿。那道题没说明的是,无论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最后被救的那个人,以及救人的丈夫,往后的日子将会永远处于没被救的人的阴影下面,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忏悔一生,被救未必是好事。吴非不愿背负那架永远甩不脱的十字架,只有选择再过紧日子了。 人最可悲的是明知道走下去是错,但还是得走,异常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错误,承担后果,还得强颜欢笑走得漂亮。既然选择与明哲一起生活,既然明哲认定回家是一条必由之路,那她赴汤蹈火也只有一起陪着。往后的日子,走着瞧吧,过一天,算一天。只能这样了。这件事上面,她别无选择。 明哲一路迷迷糊糊,飞机上坐得手脚酸软,又归心似箭,恨不得能学着孙猴子,抓一朵云团一飞十万八千里,眨眼就到家门。好不容易岀关,看到迎在门口的是明玉。明哲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见明玉,他出国后就没再见到过小妹,唯一一次与吴非新婚匆匆回国一趟,正好赶上明玉工作脱不开身回不来家。对明玉的印象,都来自过去。但多年未见,见面还是一眼认出彼此。 春寒料峭中的明玉,穿一件黑色羊绒长大衣,一米七的个头,显得瘦削挺拔。这种大衣明哲认识,去年圣诞节大削价时候,吴非拉着他三顾茅庐,终究是没舍得买下,可见明玉的日子真的过得不错。九年没有见面,相对时候很是陌生,但当注意到明玉的眼圈有哭过痕迹的时候,明哲心下宽慰。知道父母与明玉的关系紧张,吴非也常说他父母非常亏待明玉,幸好明玉还认她的妈。 但还没等明哲招呼出声的时候,小他四年的明玉已经落落大方地上前说话。“大哥,九年没见了。”但明玉走到离明哲一米的地方停下,微微欠了欠身,冲明哲微笑。客气中有明显的疏远。明玉也是在打量着这个优秀的大哥,可眼前的明哲虽然有一米八多的个子,整个人给人感觉却是乱七八糟。坐飞机竟然穿西装与呢大衣,不舒服不说,十几个小时下来,揉成破布。 明哲终于从昏昏沉沉中抓到一丝清新,连忙道:“是,九年了,快整整九年了。明玉,你长得我都快认不出来。明成呢?还没回来吗?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院先看看妈?”明哲对于明玉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上大学前的黄毛丫头上,此时蓦然看见一个俊秀妩媚兼俱的大姑娘,一时非常不能适应,他也自觉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米。 但明哲从一团纷乱中抓岀的几句话,传在明玉耳朵里,却听出明哲自己都可能没想到的一层意思,明玉清楚,大哥心中有责怪她与明成的意思。那可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了,没出现在妈病床前,大家都有理由,谁都不是故意不来。 但明玉并没将此放在心上,只是不紧不慢地道:“明成带着爸去郊区看墓穴了。爸不知在学校图书馆看了哪本风水专著,诸多要求,估计会用去比较多时间。妈已经移到殡仪馆候场,我们轮到明天的场子。你放心,该做的我们一个不拉全做了。” 明哲点头,拉着行李跟明玉出去,一边又追着问:“妈究竟是怎么回事?爸现在好吗?身体挺得住吗?” 明玉简单扼要地道:“我们通过询问妈的麻友和医生,基本上确定,妈是兴奋过度,导致大面积心肌梗塞。爸眼下见谁都哭,不过身体挺好,但我暂时没收他的自行车。决定先去殡仪馆吗?” 明哲说了声“好”。明玉便依然用她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但仿佛有支配力的声音道:“那么,我们先去简单吃点中饭,然后去殡仪馆,回来安顿你。大哥准备住哪里?宾馆?明成家?还是我家?爸现在住明成家客房,他不肯回家独住。” 明哲看着正打开一辆白色奥迪a6后车盖的很是陌生的妹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我就住明成家,陪陪爸。”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中饭在飞机上吃了,你呢?” “那就直接去看妈。”明玉没说她吃没吃了中饭,因为正好一个电话进来找她。明哲看着明玉一边走向车头,一边胸有成竹地说话,“嗯,嗯,西南地区这次的推广活动远没见成效,你让老倪先别急着总结回家,非让他拿出一封见得了人的报告后才能回……嗯,不用……告诉老倪,如果还不见效果,让他立刻调整推广方案。你看一下他的方案需不需要调整,老倪不用直接找我……对邮件给我,晚饭时候我给你答复。” 明哲放下行李,坐入明玉为他打开的副驾车门,随着明玉熟练而潇洒地替他关上车门,他看着从车头走过的明玉,心想着西南地区推广?那是多大的工作范畴啊。明玉小小一个人做得了这些?他估计可能是他理解错误。他想等明玉坐上来问问,但没想到明玉上了车比他先一步开口。“大哥把怀里的包放后面吧,抱着不舒服。我给你调整一下位置,否则腿伸不开。你和明成都高。” 听着这么体贴周到的话,明哲心中生出很强的亲近感,终归是自家人,即使多年不见,互相还是有发自天性的关怀。明哲一路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一种为人大哥的责任感与归属感油然而生。他开始当仁不让地提问,而明玉则是规规矩矩地回答,气氛俨然是十几年前的大哥与小妹,大哥还是带着那么多的权威。 “妈住院时候你们都不在?” “大哥,我不想回避问题,我与明成那时确实不在医院。但我必须指出三点,第一,妈作为护士长,有一定医学常识,平时身体也不见太差,实事求是地讲,子女没有不间断在身边轮候的必要,我与明成时常出差在外与你定居国外一样有其合理性。第二,爸方寸大乱,竟然不是叫救护车而是自己找人扛妈到路边打出租,被拒载几次后才打到车,这是延误治疗的原因之一。第三,爸竟然直到妈咽气才通知我们,第一个还是通知你,理由是他必须在医院陪着妈,没法回家取通讯录。以致我们比你还晚知妈去世的消息。这事,明成说起来直冒火,他其实只在隔壁市,开车回来没两个小时的路程。但非常时期,没必要责谁怪谁。我接到消息后昨天半夜才赶回,之前明成夫妇已经把所有手续办完,把妈死因搞清楚,我今天所做是从麻友那里再补充了解一下当时情况和与殡仪馆讨论明天所有过场。明成今早通知所有亲朋好友,下午他陪爸去看墓穴。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安排?” 明玉看似说得轻描淡写,平静无波,但是一席话下来,明哲发现他竟然不能应声,无法应声。不错,明玉没有指责谁,看似就事论事,但是却引发明哲对自己强烈的自责。刚刚还说明成明玉不在病床边呢,那他那时在哪里?他平时远在国外,连平日里孝敬关怀父母的机会都只有电话连线,他哪有资格指责已经做了那么多事的明成明玉?明玉借着指向父亲的一句“非常时期,没必要责谁怪谁”,已经足够点醒了他。原来,他一路怨天尤人的愤怒非常对不起弟妹。明哲也清楚领教了明玉不动声色的厉害,相比刚上车时候领略的明玉的体贴关怀,明哲真不知道,换作是他的话,他能不能那么有机的将刚与柔并济在一起。明哲心中再无法将眼前的明玉认作十几年前梳两条扫帚辫的妹妹。 正当明哲有点不知所措,只听身边明玉关切地道:“大哥,一路劳累,你躺一下吧,这儿到殡仪馆还有段距离。晚上肯定还得商量点儿事情,不可能早睡。” 这话把明哲从窘境中拖了出来,明哲忙道:“睡不着,妈去得那么急,人给震得发昏,心怎么也静不下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才想到,虽然现在觉得明玉厉害,可心里还是不由自主认她是亲人,心里话就这么自然而然说出来了,并无太多防备。“明天仪式准备怎么做?” 明玉微微抿了下嘴,道:“这种仪式,他们殡仪馆都有套路,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与他们全部确定了,不会有闪失。大哥现在还是做it?大嫂呢?” 明哲终于找到熟悉的话题,自在下来,道:“我一直没变。你大嫂去年毕业后进一家医院做数据库管理,工作比我轻松,福利也好,我说那里是资本主义里面的共产主义。明玉,看来你工作很好,国内开这种车的应该都是有点成就的人吧?明成呢?听说国营外贸企业现在竞争不过私人的,他还在原单位吗?” 明玉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明成在哪里工作,我没问他,但应该还是在做外贸。朱丽在会计师事务所,最近一阵子应该是朱丽最忙的季节。我在私营企业工作,老板原来亲手主管业务,去年开始放手给两个人管。我主管长江以南地区的业务,另一个管长江以北。车子是公司配给我的,我自己买的话,不会买那么好的。最近it行业不景气,大哥那里应该没问题吧。” 明哲没想到妹妹一句话就黑虎掏心抓住他的痛处,不由得脸皮抽了一下,避实就虚,“你大嫂吴非的工作一般不会有问题,而且可以做出绿卡。我有技术,再不景气,也会有需要我的地方,没关系。” 明玉听着心中觉得有问题,但她当然不会问,眼前这个大哥太过陌生。她似是随口地说道:“我认识几个人,以前也是在美国做软件的,现在来回两地跑。好像是在美国接了业务,拿到中国让中国的程序员做,是不是这样?有两个已经从游击队变成有固定办公场地了,做得不差。我常说他们剥削中国廉价劳动力。大哥有没有这种想法?那样虽然累一些,但回国机会就多了,经常可以回回家。” 明哲心中一动,心说这倒是个机会,如果回去真丢了工作,可以考虑向这个方向发展。而且以后可以经常回国,就可以照顾逐渐年迈的父亲了。“有这种事,有的是直接在国内找个代理。这是个好主意,我回美国后看看有没有市场。” 明玉微微笑了一笑,没再说话,大哥在美国的现状已经一目了然。她的手机又响了。她的手机简直是热线,响了又响,仿佛地球少了她不会转动。明哲看着她一边通话,一边在行人车辆很不守规矩的马路上蜿蜒行驶,手心不觉捏了把汗,总有伸手过去扳一把方向盘的冲动。但明玉显然是习惯这样开车,一路下来,什么事都没有。终于,明玉想到了什么,找一个地方停下,翻出明成的手机号码,拨通了交给明哲,带着歉意道:“大哥,都忘了告诉明成一下你已经到了。你自己跟他说吧。” 明玉心中一直腹诽明成眼见她无处存身,却依然涎着脸摊着手问父母要钱,一直到直接或者间接地把她逼出家门。因为明成做这些事时候已经成年,不存在无知的可能,所以她无法原谅明成。当然对明成的态度如对父母,法律上承认她有父母二哥,道义上承担为人女儿妹妹的责任与义务,但感情上欠奉。她是真的不知道明成在做些什么,她偶尔有探究八卦的念头,但心中很快冒出一个手将她的念头拽回去,她是有意地不搭理明成。而今天接到大哥后忘记告诉明成,那倒不是她故意,而是她忽略明成习惯成自然,机场上压根就没想起这个人。 明哲倒没觉得有异,只想到自己脑子闹糊涂了,回家这么久都没与父亲弟弟打招呼。明成接起电话稍微寒暄几句,便将手机交给父亲苏大强。苏大强一听说是大儿子的电话,未语泪先流,叫一声“明哲”,便泣不成声,电话里只有他抽鼻子的声音。明哲眼前一下冒出白发老爹茕茕独立于凄雨冷风中的孤苦场景,忍了一天的泪又禁不住一滴滴撒上衣襟,陪着老父一起啜泣。一边断断续续地安慰,“爸,我们陪着你,别难过,还有我们,当心身体,现在你的身体最要紧。否则妈在天上看着也不安心。爸,对不起,你受苦了。”哀恸与内疚都跟着眼泪流出,明哲语不成调,干脆握着电话与苏大强对哭。耳边,同时传来弟弟明成的哽咽声。 明玉不时瞟明哲两眼,但心中殊无悲伤感觉,无法加入他们哭泣的行列。他们与她,仿佛不是一个概念,她初中开始住宿在学校,家与父母对她而言,至此已并无太特殊的象征意义。她只是有点奇怪,今早去殡仪馆洽谈时候想顺便看一下妈的遗容,没想到蓦然看见时候竟然悲从中来,坐一边抹了好一会儿眼泪。她耸耸肩,想不明白,心中揣测,这或许是所谓的血肉连心吧,她拒绝承认感情,但她好歹是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至于大哥二哥,他们当然更得哭,对于他们而言,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妈。 眼泪既然决了堤,明哲这一路哭了又哭,他心中深深歉疚,他总在想,如果他没出国的话,如果他出国后能多回来看看妈的话,妈一定会快活许多。而且他如果在国内,妈肯定会帮着带宝宝,那她还哪来时间搓麻将,哪有机会兴奋过度撒手西归?如今只剩下一个老爸了,想到老爸无援的悲鸣,明哲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对爸很好很好,弥补心中对妈的歉疚。 三 从殡仪馆出来,明哲一直想对着拥有同一个母亲的明玉说点什么,但一直未能如愿。明玉的耳朵被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占得满满,整个车厢只有明玉指挥若定的声音,不给明哲留一丝儿女情长的缝隙。明哲无趣,在椅子上辗转了几下,一天一夜未眠的疲累终于抽走他的焦躁哀伤和内疚,将他一把打入浓浓的黑甜乡。 明玉这才在红绿灯前仔细打量这个阔别多年的大哥。刚才一直觉得大哥比她平时接触的国内同龄人年轻。可细看了,大哥眉梢眼角细纹眼袋一个不缺,鬓角还有星星点点几丝白发。相比才见过的白里透红,皮肤细腻红润有光泽的明成,大哥明显老态。但是起先为什么觉得他年轻呢?明玉有点想不明白。 明成的家在本市一个曾经比较出名的小区,当时入住该小区的人非富即贵。但本市房产市场日新月异,才短短几年,在第一次造访明成家的明玉眼里,这个小区无论是房子外墙,楼宇布局,还是庭院绿化等方面,都已落后,唯一可取的是树已成荫,草坪浓密。 明玉转来转去摸到明成家楼下,出来给明成打个电话,他们还在回来路上。她不急,也没法着急,干脆站在车外打开笔记本电脑办公,免得在车内吵醒大哥。初春的风还挺冷,精灵般钻进明玉气派高耸的大衣领子,冻得明玉忍不住一个激灵,缩紧脖子。 但等看到明成车子过来的时候,明玉还是忍不住挺直腰杆冷着脸发噱。什么玩意儿,一辆十几万的北京吉普,硬是搞得跟民兵拉练似的,怕人家不知道大学毕业的是预备役少尉?车身涂成斑斓的伪迷彩,在这色彩鲜艳的都市里面只见醒目。车顶拿张大网罩着一轮胎,大约小偷见了挺喜欢的,起码偷轮胎不用劳驾大力钳。车顶车头各顶四只四四方方车灯,羞得市政见了得检讨,定是街道路灯亮度不够,害得市民不得不出钱出力自给自足。 被明玉叫醒的明哲揉着肿痛的眼睛出来,看见同样顶着一头乱发红肿着两只眼睛的老父与明成,这才脚踏实地地感受到了家中哀伤的氛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抢上前扶住步履飘忽的老父,看着老父在风中颤抖着头发再次落泪,他连忙取出纸巾像伺候幼齿宝宝似的替老父擦去眼泪鼻涕,簇拥着老父上楼。明成刚要跟上,回头看见明玉从车后一手提出一只行李箱,估计是大哥的,便上前接了箱子,不声不响拎上楼去。 明玉在后面跟上,看看明成无有一丝皱纹的大衣下摆,心说这个二哥可是比大哥讲究多了。臭讲究。 明玉是第一次到明成住的小区,当然也是第一次进他家的房子。走进里面趁着他们父子三个哭叙的时候,她抬眼打量四周。不错,雪白的墙壁,简单精致的几色家具,桌上也是干干净净,并无俗艳的绢花插花,只在近阳台的茶几上放着一水晶瓶的白色百合。整个房间看上去舒适温暖,明亮开阔。明玉心想,眼光不错,不过不知道是明成的眼光,还是朱丽的眼光。 明成看到明玉在看他的房子,便友好地打个招呼,“明玉你还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以后常来啊。” 明玉“噢”地一声,不置可否。心里想的是能不来就不来。 第2章 明成得不到肯定回答,也没当一回事,这个妹妹自来对他没好脸色,那么多年看下来,早习惯了,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他转向与父亲双手紧握坐在沙发上说话的大哥明哲,道:“我下去快餐店拿些吃的上来,你们想吃点什么?” 明玉抢着道:“随便。你顺便把大哥大衣西装带下去烫了,明天肯定还要用上。” 明成觉得有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说起来明玉与妈的脾性最像,事无巨细,被她俩眼角一扫,都没落下的。可奇怪的是,两人见面针尖对麦芒,没一次是和气分手的。 这边明成才出去,那边苏大强握着大儿子的手,仿佛抓到了老妻去世后新的依靠,絮絮叨叨地边哭边道:“明哲,我该怎么办啊,你妈没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啊,你要替我做主啊。” 明哲刚见老父时候也跟着流了几滴眼泪,但这会儿已经把眼泪收了回去,轻声细语地安慰老父:“爸,你还有我们三个呢,往后我们会照顾你。别哭了,你说你……” 明哲还没说出让老父提什么要求,苏大强已经飞快地偷眼瞧一眼明哲,又低头泣道:“我一个人不敢回家了,一个人呆家里,睁眼闭眼都是你妈,我一刻也不能呆了。我要跟着你们住。” 明哲在车上睡了会儿,脑子清醒很多,闻言心中凄楚,想得到父亲一个人对着到处都留有老妻痕迹的房子会是如何的哀恸。他放缓声音道:“这个没问题。你现在住明成这里还习惯吗?”说话时候下意识地抬眼关注一下明玉在做什么。一看之下生气,明玉没事人一样坐阳台边聚精会神地对着笔记本电脑做事。他忍不住拉高声音,道:“明玉,你过来一起听听。” 明玉对家事漠不关心已不是一天两天,遇到这种情况,苏母一般是沉下脸撇撇嘴,也不去理她。明玉没想到那么多年没见的大哥居然会以如此权威的口吻命令她,心中有点意外,但还是合上电脑,乖乖走过来坐到客厅中间的沙发圈里。毫不意外,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岀的浓郁的难闻体味。 苏大强看到明玉坐到对面,不由自主地往明哲身边缩了缩,更是握紧明哲的手,像是想找什么依靠。却是一眼都不敢看向明玉,就像他往常不敢正眼看老妻一样。他一直怕这个女儿,看见她没来由地心虚发慌,虽说平时吵架都是在苏母与明玉之间发生,他从不参与,但他怕。这会儿女儿坐在他对面,他脖子都蔫了,垂头丧气地对明哲道:“你妈在的时候,我们时常过来明成家收拾。你瞧瞧,那张藤摇椅,你妈累了喜欢坐那儿,我抬眼总能看到她。我真怕啊,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好像你妈就在隔壁床上躺着。明成家我也不敢住。” 明玉听了心想,又没做亏心事,怕个什么。明哲听着很替老父难受,老夫老妻比翼齐飞了三十多年,这么冷不丁地走了一个,那跟掏去一半心肺有什么两样,当然是处处见故人了。他还是柔声安慰:“爸,今晚我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觉。不怕不怕,妈是我们的亲人,即使来了也不会伤害我们,她只是想我们了来看看我们。” 明玉旁观者清,料想父亲不会想去住她的房子,准是看中大哥美国的家了,想当初爸从美国回来,精神亢奋,一年之后遇见,依然将“美国”两个字挂在嘴边。但她还是淡淡地道:“爸不愿意回家住,也不肯住明成家。大哥家也有妈的影子,你肯定也怕。只有我家你们没去过,没有妈的一丝影子。你要住我海边公司宿舍呢,还是住城里的房子?海边宿舍比较大,独立别墅。城里房子小一点,但有你睡的房间。” 苏大强急着摇头,“不,不,你每天全国飞,人影子都摸不到,去你那里还不如去敬老院。明哲,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敬老院住了?你帮我拿主意啊。” 明哲心下恻然,儿女健在,而且个个活得不错,哪有叫老父住敬老院去的道理。印象中,敬老院就是孤老院。“爸,你这是什么话。你说说,除了敬老院,你最想住哪里?” 苏大强又是偷偷瞄了大儿子一眼,飞快地,却又有点中气不足地道:“我给你们带孩子去吧。我要跟着你走。” 明哲一愣,没想到父亲提出住他那里。前年吴非生孩子前想请已经退休的爸妈过去帮忙,但是妈说爸得了耳朵什么病,治不好的,不能上飞机,何况是长途飞机飞美国,导致吴非妈不得不提早退休去美国照料女儿生产。难道现在爸病好了,可以乘飞机了?他都没想自己回去将面临裁员的是非局面,爸这个时候过去显然不是好时机,只是疑惑地提醒:“爸,你耳朵……治好了吗?你肯定可以坐飞机了吗?” “我耳朵没什么……”苏大强说到一半时候忽然想起不对,当初苏母不肯去美国伺候媳妇坐月子,顺口捏造了一个病出来合理逃避,他差点一个不慎说漏了嘴。但苏大强本性老实,终究不是个撒谎的料,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干脆又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哭得明哲不知所措,双眼向明玉示意求援。一时倒忘了追问苏大强的耳朵,虽然那两只耳朵正时隐时现地浮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明玉则是盯着父亲的耳朵看,心想都没听说他们提起什么耳朵毛病的事啊,不过也有可能,又不是住院治疗的大事,有当护士长出身的母亲看着,当然他们不会找她。但是看到明哲双眼打出求援的信号,不得不参与这等鸡毛蒜皮小事。“别哭了,绕来绕去不是想去美国吗?早知道你喜欢住美国。那你自己说一下,签证拿出前住哪里。宾馆开房也行。”一边说一边心里奇怪,这个大哥真是自来熟得很,才见面呢,就一会儿命令她做这个,一会儿要她帮那个,没个完,好像还真当她是一家人。她可真冤,被这大哥搞得快成有责任没权利的童养媳了。 明哲听了不是味道,瞪起眼睛对明玉道:“明玉你这什么态度,爸想去美国就去美国,被你说得居心叵测似的。爸,这几天你先在明成家住着办签证,不喜欢就住明玉家。儿女家就是你的家,你爱进哪道门就进哪道门。去上海办签证叫上明成或者明玉,你一个人不行。明玉,你陪去?” 明玉傻眼,明哲有完没完,怎么今天就盯上她了。问题关键不是她让不让老头子去住,而是老头子敢不敢心安理得去她家住,当初爸妈两个人可是信誓旦旦,毫不容情地告诉她,他们未来不会要她这个女儿养,她这个女儿也别想从他们身上揩油。爸还有脸去她家吗?她看着缩在明哲身边的老父,淡淡地道:“看时间吧,我不行就明成,明成不行我派个人陪去。” 明哲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便低头对父亲道:“爸,你这儿办签证,我回去给你订机票。完了你让明成明玉给你打好行李,送你上飞机。” 苏大强没想到大儿子居然一点没有追究他的耳朵,居然那么爽快没一点条件地答应他去美国,居然还帮他一口安排好去美国的所有事宜,不用他操一份心思。他忽然感觉到有股热流从丹田涌向全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开始矜贵起来。对了,如今他是苏家硕果仅存的长辈了,他是长辈,如今他说什么话都有分量。他忍不住挺直了脊梁,这辈子第一次有意识地挺直脊梁,心中有了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的感觉。三十多年了,他的心头还是第一次冒出这种感觉。这种感觉非常美妙,让他肺活量扩大,吐纳之间有了粗气。 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第一次勇敢地直视着明玉,道:“明玉,带我回家拿样东西。” “拿什么?”明玉问了一句便起身准备当车夫。没想到苏大强惮于她的积威,被她一句话吓得又将眼神抓了回来,还是看住安全的明哲,这回是轻声细气地道:“拿些换洗的……” 明哲也感觉到父亲怕女儿,心中奇怪,也对明玉有点不满,不知道这九年中妹妹是怎么搞的,把个父亲搞得看都不敢看她。他只有强压疲累,起身道:“爸,我陪你一起去,这儿反正等着也是等着。” 明玉伸手一把拍下明哲,道:“大哥你再睡一会儿,回头多的是你的事。”说完一个眼神看向父亲,苏大强虽然没有抬眼,却早有感应,立刻乖乖跟着明玉出门。依然落脚轻盈,不出一点声息。 明玉率领父亲下楼,正好遇见明成拎着两大包餐盒上来,后面跟着空手刚刚下班的朱丽。已是傍晚,楼道虽然有灯,也是昏暗,明玉只是与明成朱丽点头打个招呼,一点没有减缓步速就走了。苏大强停步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听朱丽亲亲热热叫了声“爸”,才慌忙说句“我回家一趟”,跟着明玉下去。 明玉拉着苏大强先去饭店吃了一顿饭。她吃什么都可以,白水煮青菜都能下饭,唯独不能忍受卫生问题。想到油腻黑沉的小区快餐店与来历不明的快餐盒子,她酒精考验的胃就会犯抽。她不明白,衣住行都极其讲究的明成与朱丽,怎么在吃的方面如此马虎。 明玉看着桌子对面的父亲埋首吃得狼吞虎咽,心中忽然联想到,对了,大哥二哥的眼神是如此相象,怪不得最初看着大哥是如此年轻,原来大哥眼睛里闪烁的是略带天真的眼光。可以理解,大哥一路学校到研究所,那边的环境可能相对单纯,搞得他用进废退,某些社会机能缺失,三十多了,目光尚余天真。至于二哥明成,他眼中的天真是躲在母亲强壮有力翅膀下培育出来的温室里的无耻的天真,不值一提。而面前的父亲,则是始终如一的老天真。她且思且吃,反而吃得没父亲多。 家中一室一厅实在是小,小得即使明玉陌生人似的站在门口,还是可以看见进屋后如鱼得水的父亲以年轻人才有的身手,哧溜一下钻进靠窗风水宝地上苏母床位的下面,撅着屁股一阵捣腾。待得父亲额角头发挂着几缕灰烬得意洋洋起身,明玉双目如电,在父亲把手中东西快速掖进裤袋前,认出他手中深红鲜红暗红的是一叠存折小本本。明玉不由哭笑不得,急吼吼赶着来,原来是放心不下床底的存折。还说什么取换洗衣物呢,原来老鼠一样的小人物也有小狡猾。 苏大强在床底下已经数岀,平时老婆让他跑银行做的存折本本一个不少。他满足地自以为不易觉察地将手臂垂在裤袋旁边,无比亲切地感受着小硬皮本带给他的挺刮感觉,心中晕晕地想,终于掌握财权了,以后,谁敢再从他手中刮一分钱出去,他“苏”字改写脚底下。 正当苏大强轻飘飘地往门外走,耳边传来一抹冷冷的声音,“爸,你不是说要回家取换洗衣物吗?这一件都不拿着去,怎么在你两个儿子面前圆谎?” 苏大强“呃”了一声,定定站住一脸尴尬,忙低头转身又回卧室,撞来撞去地收拾换洗衣服,这回手势不如钻床底灵活。明玉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促狭地道:“爸,依照法律,妈去世后属于她的那一半财产,如果没有遗嘱的话,必须拿出来我们四个一起分。包括你住的这房子,还有你裤袋里的存折。按照每人四分之一来算,哎呀,我终于在这个房间可以有个合法床位啦。” 苏大强闻言,顿觉天旋地转。什么?刚刚获得的财权他得拱手出让一半不说,连小小一室一厅住房也不能全部归他?难道他到时还得搬到一居室的更小的房间去住?孩子们做得出来吗?可他又是个有文化的人,退休后每天消遣乃是坐社区老年活动中心看报,他依稀仿佛记得法律上确实有那么一个说法。他傻了。三个孩子中明哲可能做不出来瓜分母亲遗产的事,明成肯定会,明成对从父母手里流出去的钱向来来者不拒。而明玉……苏大强瞄着灯光下明玉淡黑的影子,心中犯愁,她肯定是第一个施杀手将遗产官司闹上法庭的人,她正等着看这个家的好戏呢。 明玉笑眯眯地看着父亲愁肠百结,却不去开解,走几步拉开抽屉与衣柜一瞧,里面灰扑扑黑沉沉的都是过时熟软的衣服,被苏大强放入旅行包里的内衣起毛的起毛,脱线的脱线,几乎没一件好的。明玉不由心想,这两老对她刻薄的同时,对他们自己也刻薄。按说一个护士长一个教师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不会少,够他们两个吃穿,但看这些内衣,简直是做拖把还得嫌它们容易脱毛呢。明玉虽然自己现在钱多,不会觊觎父亲手中的那几块钱,但还是不得不揣测,父母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在父亲裤袋的存折里,还是无声无息又贴补了明成家用? 回头见父亲还在冒傻气,她歪着嘴角偷笑一下,伸出两枚手指拉住父亲肩膀那儿的袖子,扯着他出来。苏大强不干了,一把抱住卧室门框,大着胆子叫道:“你不能赶我走,你妈尸骨未寒,你怎么有脸赶我出门?” 明玉哭笑不得,“谁赶你了?走,给你去超市买衣服去。你那些衣服别拿了,这都还能穿吗?以后没妈管着你,你别刻薄自己,吃好点穿好点,别整个人弄得跟上个世纪出来的似的。” 苏大强愣了会儿,再三回味,听出明玉没想要他房子之后,才心中舒了口气,这下明哲明玉两人都不用再顾虑,只余一个明成了。他有点放心地放开手,但随即又紧张地捂住裤袋,道:“不用买新的,旧的穿着舒服。” 明玉一看父亲的肢体语言便知端的,没一句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我出钱,去不去?” “去!”苏大强也没有废话,飞快跟上女儿,唯恐机会转瞬即逝。 一下收获四套全新背心小裤,四套棉毛衫裤,两套毛衣毛裤,两条毛呢长裤,一件夹克一件羽绒服,以及簇新羊毛袜子毛巾浴巾牙刷牙膏的苏大强,兴奋得满脸通红。他当即想穿上羽绒服,可明玉不让他穿,非要他晚上洗澡了后才能换新的。于是四大包衣物齐刷刷放后车厢。苏大强不时回头看看,虽然看不到什么,可心中满足。好吃好穿,谁不知道啊。他隐隐有了跟明玉过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打了个转,又蔫了回去,他哪敢啊。 明玉一边开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你从来没当过家,别的我不管,诸如房产证、土地证、存折、有价证券之类的东西,谁问你拿都不能拿出去,给人看都不行,知道吗?身份证也不能给人,谁问都不给,否则人家拿着你身份证把你房产证挂失了,卖了房子你还不知道呢。记下了吗?” “记下了。”明玉虽然说话跟训儿子似的,但苏大强不以为忤,他一向在老婆强权下俯首,已习惯成自然,反而对明玉的强硬态度容易接受。 “那好。你七大姑八大姨上门哭着问你借钱救急你怎么说?” “我哪有钱啊,我住的房子还没她们的大呢。”苏大强灵光闪现,脱口而出。 明玉不置可否,淡淡又问了一句:“明成问你救急呢?” 苏大强再次勇猛地脱口而出:“没有。这几年我们一半钱都给他了,还不够吗?我都记着帐呢。对了,他敢问我分遗产,我要他还钱。” 明玉斜睨了苏大强一眼,心中好生奇怪。明成又不是过不下去,有房有车,吃穿度用都很小资,为什么还厚着脸皮问家里要钱?大男人要不要脸?明玉想起这来,在平日看不起明成的态度上又百上加斤。她淡淡地道:“以后别那么大公无私了,自己赚的退休钱自己好吃好用。手头的钱好好存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以拿出来用,你那么大年纪总得有点积蓄。古人说,积谷防饥,现在得积谷防病,知道吗?” 苏大强连声应“是”,明玉的话都说到他心坎儿上了。他当初也曾小心翼翼地向老婆提岀过类似意见,但被一一驳回。原来并不是他没理,而是老婆太大方。他下意识地又捂了一下裤袋,在有强力支持者的前提下,他更要保住他的宝贝救命钱。 再回明成家,感觉与刚刚已经大不相同。一室温暖如春,原来已经开启了窗边的柜式空调。空气中氤氲着咖啡的甜香,明玉虽然自己不会伺候,却也可以辨认岀,这应该是现磨现煮咖啡的香气。她又在心中莞尔,喝着现磨咖啡下快餐,多有意思的画面啊。没办法,看到明成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就变得刻薄。可见,明成的生活质量,一大半得归功于朱丽。只有朱丽回来了,大家才能享受到温暖芳香。 朱丽给明玉一杯咖啡,明玉没喝,怕睡不着,但很喜欢盛咖啡的杯子。她不是个慧眼能鉴别的人,生活比较粗糙,但也看得出手中的杯子是好东西。因为温暖,父亲身上的难闻体味更是烈烈蒸腾,刚刚已经在车上受够,明玉不打算再加入沙发圈,退出坐到稍远的藤摇椅上。没一会儿,朱丽也由原来的倚着明成而坐改为在周围游荡一圈,坐到明玉身边。看到明玉正端详着咖啡杯,她就说了一句,“这是wedgwood。” 明玉吊了下眉梢,虽然朱丽说了,但她还是茫然。江北销售公司的负责人柳青就曾笑她是老土,只知道进去商厦看见好的穿得下的买,从不知道品牌。被一些杂牌斩了都不知道。 朱丽黑水晶一样的眼睛一看明玉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懂,但不予解释,怕被明玉误会其中有炫耀的成分。 明玉则是毫不回避地打量着朱丽,不错,环境衬人,以前在父母家遇见朱丽的时候还不觉得,今天在明成他们低调又不失档次的客厅里,才发觉朱丽整个人无一处不精致。虽然已是三十岁的人,可一张脸还是如初生婴儿一般细嫩,仿佛都可以看见细细的茸毛。眉梢鬓角指甲等等,也是看得出经过精心打理。朱丽整个人从头到脚似乎流淌着一种气韵,这种气韵只可用两个字概括:女人。明玉感喟,苏家养岀这么朵温室里的娇艳花朵,有她苏明玉被彻底牺牲的一份功劳,那得多少钱啊。 朱丽经不住明玉的无语直视,只得避重就轻,忍受臭气坐到明成身边。明成坐的是单人沙发,朱丽就挤坐在扶手上,整个人趴在明成肩上。朱丽窈窕玲珑,美人如玉,靠在高大健壮的明成身上,如小鸟依人,看着都觉享受,不用说明成的感受了。明成很自然地伸手握住朱丽搭在他臂弯的纤手。 坐在对面的明哲不自在地避开双眼,心说他与吴非从来不会当众这么亲热,他做不出来,吴非性子里也是端庄的成分居多,看来老天有眼,什么锅配什么盖。明玉看着忍不住扭了扭自己的腰,想象不出,她有没有如此柔软的身段,也想象不出,哪个男子经得起她一米七的身材倾压。 唯有苏大强见多不怪,翻着购物袋指点里面新买的衣服给明哲看。明成在一边看着,忽然插嘴道:“这些衣服得洗了才能穿。朱丽,你帮个忙?” 朱丽微微一摆身子,“唔”了一声,“你去嘛,今天咖啡是我煮的。” 明成道:“要不我把衣服扔洗衣机里去,你回头把烘干的衣服叠好,我们分工合作?” 朱丽趴在明成耳边很轻很轻地道:“笨瓜,这是你爸的内衣呀,我怎么方便取进取岀?当然是你做啦。” 明成嘀咕一声“又没穿过”,但还是无奈起身拎了苏大强的新内衣们去洗。明哲不知道明成最后因什么话而屈服,但心说这种事如果摊到他家的话,不等他说,吴非一早拿去洗了。明成的老婆有点懒。但他没想到,横眉竖目的明玉却会做出给父亲买家常衣服,结合先前提醒明成为他熨大衣西服这等温馨体贴的事情来,他想不出,明玉的性子为什么这么矛盾古怪。 众人这才坐下来讨论明天所有出殡事宜。明哲是当仁不让的主持,苏大强在一边唯唯诺诺,总是发表一堆废话之后再说个好。明成与明哲有商有量,朱丽也一起参与讨论,只有明玉没插嘴,但也没再去干私活,坐得远远的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热闹。她主持的重大活动多了,这等小事如果由她做主,不出十分钟可以解决。但是,他们能信服她来做主吗?她又肯挑这副苏家的担子吗?答案都是不。 明成心中最觉得奇怪,今天老爹是怎么了,废话恁多。他不知道老爹今天正被明哲明玉的孝敬鼓舞着,中气大盛。 明成唯一不奇怪的是,事情一议论完,明玉便救火一样的告辞了。这才是她一向的风格,与亲人团聚视若受刑。 苏大强被明哲关进浴室洗澡,明哲自己掐着时间打电话回家给吴非的时候,明成悄悄问朱丽:“有没觉得爸今天特亢奋?” “有,天南地北的事情都要扯来说说,原来他懂不少呢,英语也会说。”朱丽说话的时候忽闪着大眼睛,虽然她的眼睛因为那么爱她的婆婆去世而哭肿,可一点无损她的美丽。 明成看看明哲没注意着他们,悄悄跟朱丽道:“看来爸是大器晚成。” 朱丽差点笑岀声来,忙用手捂住,今天什么日子啊,怎么能笑。但“大器晚成”这个词用在公公身上,实在是无比滑稽。明成眼睛里也是小小火星飞舞了一下,随即收敛进去,一脸严肃,顺便干咳了一声。朱丽瞧得明白,抬腿踩了明成一脚,扭身进去主卧。两人一向打闹惯了,即使今天非常时期,可手脚还是不听使唤。 待得明哲打完电话,明成便上去道:“哥,那张床平时妈来的时候妈睡,你不会……” 明哲道:“我没忌讳。不过床上还没被子呢。” 明成“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他从来就是粗心。 待得明哲最后洗完澡到客房睡觉,却见父亲神情忧郁地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还没躺下。明哲上前关切地问:“爸,想什么了?别担心明天的事,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好了。现在是你的身体最重要。” 苏大强看看明哲,又看看刚被关上的卧室门,还是忍不住跳下来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细缝往外看了看,才回来招呼明哲坐到他身边,轻声道:“你妈和我存下一点钱,不多,都在这里。一本活期是我的退休金卡,一本活期是你妈的,这些是国库券和定期。我不能放在明成家,会被明成拿去。你说我该放哪里才好?我总不能这几天进门出门都带着。” 明哲翻了翻里面的数字,不多,才两三万,不由奇道:“明成过得不错,他会要你这些钱?爸你别把明成想得太坏,他这人大大咧咧,本质不坏。” 苏大强又看一眼门,俯身贴着儿子耳朵道:“明成毕业后一直挣得多花得更多,每个月钱花完了就老实了,回家来蹭饭吃,你妈见了心疼不过,肯定塞给他一千两千的救急,从没见他还过。我们这些钱是好不容易存下来的,这要被明成见,哪天钱花完了还不打我这些钱的主意。他这房子还是我们岀钱买出钱装修的呢。” 明哲听了真有点不信,但细想一下,又不能不信,爸一身破衣烂衫,明玉都看不下去给他买了新的,他们那么节约至今才存下两三万,钱能到哪儿去了呢?妈以前打电话从来都说明成花好朵好,今天送她什么明天送她什么,原来小恩小惠,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妈是十足的报喜不报忧。他想了会儿,才问:“明玉问不问你们要钱?” 苏大强道:“明玉上大学后就不用家里一分钱了。但也不给家里一分钱,连家也不回,回来就跟你妈斗嘴。” 明哲沉着脸又想了会儿,道:“家中怎么好好的房子换成一室一厅了?明玉回家时候,爸住客厅?她干吗与妈斗嘴?今天看明玉不像妈说的不讲道理啊。”想到吴非常说妈肯定亏待了明玉,他又补充一句:“妈一向不待见明玉,是不是太亏待明玉了?” 苏大强觉得这些事都是老婆做主意干的,与他无关,说出来也没什么,所以实事求是,理直气壮地说了。“明玉为了当年你妈做手脚把她保送进那所大学读书,就开始跟你妈拧上了,不肯再用家里一分钱。后来你妈想在朱丽面前挣面子,把客厅里明成的床搬进卧室,把原来明玉的床拆了,好好整岀一个客厅来,明玉回来没地方住,以后就连回都不肯回了。后来为了给明成装修钱,我们换成一室一厅,反正明玉也不会回来住。你妈说起来很生气,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们两个读书已经花销够大,明玉再去外面读书,我们还怎么供得起?房子不装修好了,明成怎么娶得到朱丽?明玉都不知道顾点大局,一心只为自己考虑。我们做父母的容易吗?现在她生意做做,嘴皮子练出来了,回家吵架你妈都说不过她,每次回来每次吵,还不如不回清静。” 明哲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家里发生过那么多事,妈从来没在信里电话里提起。今天听父亲简略讲来,只觉匪夷所思。如果爸说的不假,明明是妈偏心得视明玉如无物,还说明玉不顾全大局,简直是倒打一耙了。原来以前都是他听信妈的一面之辞,反而是吴非旁观者清,早透过现象看本质,摸清原因了。也真没想到,明成还真能伸着手问父母要钱,他拿得下手吗? 苏大强见明哲沉着张脸不语,心里害怕,也不敢说话了,偷偷挪开一些,怕明哲的怒气放射到他身上。明哲感觉到身边有动静,斜眼看了父亲一眼,看到父亲眼里的畏惧,才想起是自己把父亲吓着了,忙揉揉脸,企图缓和一下气氛,对父亲道:“国内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有的话明天办完事情你去做一个,把票证都放进里面去。不过这么说来,你住明成家,方便吗?他们管自己都管不过来,能管你?这儿事情一完,你赶紧去排队等签证,早一天到美国是一天。” “万一签证签不出呢?” 明哲叹了口气:“签证先办起来,明成这儿你也先住着。明玉那儿,我们都有脸住进去吗?爸,你真不敢回家住去?” 苏大强一说又来了眼泪,摸一把眼角,轻声道:“白天太阳晒着还好,晚上我都不敢睁眼睛,我真怕啊。家里如果还有个人还好,可我们家那么小,还住得下别人吗?再委屈,也只有在明成家里蹲着了,起码晚上有人。 明哲拿胆小的父亲没办法,只有耐心地问:“那你想叫谁来作伴?”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明哲想了想,不死心地再问:“要不换个房子你就不怕了吧?” 苏大强眼泪如瀑:“我不敢一个人,我不敢一个人……” 第3章 明哲一声叹息,看来只有另外设法了。他出国多年,对本市行情不熟,即使再有想法,明天也得与明玉商量了再定。下意识地,他没把明成考虑进商量的人选中去。 四 仪式上,虽有苏母的姐妹妯娌哭得抑扬顿挫,成调成曲,但大家心里公认场上最有良心的是明成夫妻,瞧这两个人,小夫妻扶持着泣不成声不说,那媳妇儿还哭得站都站不稳,虽然都没像老一辈那样哭出声来哭岀调来,可一脸悲伤至痛,那是怎么都作不出假的。 明哲一直扶着父亲。苏大强真是行同疯狂,上来就拿头往上面撞,明哲一个人都不够,还要另一个亲戚一起抱着才行。唯有明玉一个人双手插在大衣袋里远远站着,仿佛她参加的不是母亲的葬礼,而是帮人过来尽尽礼而已。所有亲戚朋友都说,果然冷心冷面,不是个东西,看来这年头只有这种没良心的人才能发财。 明玉只在最后时刻脆弱了一下,但她走了出去,走到外面让冷风吹着,将发热的眼皮冷静下来,将欲流的眼泪吞回心里。这滴眼泪,她不打算流,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流给他们看见。她不需要用眼泪证明什么,但需要用没有眼泪证明什么。别人说人死为大,天下无不是的母亲。对,她可以因为死亡而宽宥她的母亲,但是她不会爱她的母亲,也不打算不希望不想让人错会她会爱她的母亲,她在这个问题上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明哲扶持着父亲送完客人,打量全场找不到明玉,心中很是不满。母女虽然行同陌路,但是明玉这么表现,太过了点,害的其实是她自己。而明成夫妇看着却让人心疼又敬服。一身黑的两个人坚强地站得笔挺,向每一个告别的亲朋好友欠身致谢,让所有到场的人感受到,苏母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四个人办完手续领了骨灰盒出来停车场,才看到明玉竖着大衣领子斜坐在车头,一手手机,一手香烟,正忙得不可开交。四人心中都很是哀恸,看到明玉如此不当回事,眼中不约而同流出愤怒。明哲本来还想与明玉商量如何安置父亲的事,见此无话可说,拍拍车头提醒明玉他们已经到场,然后说了句:“明玉,你忙你的去,我们回家了。” 明玉没有即时回答,又对着手机说上几句,才结束通话,却对着朱丽道:“你今天的姿势,让我想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杰奎琳·肯尼迪。” 明成听明玉的口吻不无讽刺,不由怒气冲顶,“你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寻我们开心,你还有良心吗?” “我有没有良心,你没资格评论。至于寻你们开心,你配吗?”明玉冷着脸,满脸都是不屑一顾。当时她看着明成夫妻恸哭时候就想,这俩人跑了一个米饭班主,如此伤心总算还是有点良心。 朱丽哽咽着道:“何必呢,对我们有怨气,何必拿到今天来现?很标新立异吗?” 明玉冷笑:“你不觉得今天是很好的机会吗?大哥,没事我先走,你什么时候需要用车,打我手机。” 明成也是冷笑:“那么,谢谢您大驾到场。” 明玉依然冷笑:“苏明成还轮不到你代表苏家说这句话。” “对,你最配。仗着有几个臭钱撑腰杆子。”明成火了,还是朱丽伸手抱住他不让他冲动。 “很可惜,你有本事也拿出那几个臭钱来,你有种别问家里伸手要臭钱啊。我说你不配就是不配,论对苏家贡献,论为苏家牺牲,你排最末尾还是看你有苏家血缘份上。你敢扪心自问?”今天明玉看着明成在被他榨干的母亲面前假惺惺博取同情,眼里真是看出血,这等功力,拿去演戏多好。偏生又一副姿态好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上流,她偏要揭他们的短。明玉吵起架来语速跟机关枪似的,别人插嘴都休想。那架势,让朱丽不由得想到菜场小贩的手段。 “都少说一句行不行?回家去吵行不行?别让人看笑话行不行?”明哲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介入。 明玉将烟蒂往地上一甩,冲明成冷笑:“看大哥面上,放过你。” 明成顿觉一腔热血从心口冲上颅顶,挣开朱丽的阻挡冲上前去。明哲一看不好,忙将骨灰盒往车顶一放,冲上去拉住明成大衣,手劲使偏了,手指被扯得如折断般地痛。但他还是顺势上去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回走。一边扭头对明玉喊:“明玉,你回去,自己回去。” 明玉倒没想到明成会动武,愣了一下,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咬牙发动车子就走。她匆忙中没看见车顶还有一只骨灰盒,朱丽却是看见,打着招呼要她停车。她压根就不想理朱丽,发动车子就“轰”一下加速到最快,扬长而去,将个母亲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顶盖摔裂。总算骨灰还有布袋装着,没有四散飞开,但袋子掉进污泥里还是对在场四人最大的侮辱。即便是明哲,此时也气得跳脚了。明成先冲上去,小心捧起小布袋放回摔裂的盒子里,这下他珍而重之地自己抱着,不肯再给其他人。 朱丽回城就让明成送她去事务所,她手头还有干不玩的活要做,即使眼睛哭得红肿模糊也得去做完。苏家父子三人则是回到父母家,苏大强将老婆骨灰供上,三人一起默默看着三柱清香燃尽。明哲在心中想,以后,理该是他来当这个家了。他该如何当好这个家?他在国外,管得过来吗?今天一吵,明玉与明成已经势成水火,或许他们早就势成水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是妈没让他知道而已。他是不是该就中调和? 明成则是又悲又气,独自坐在窗边呼哧呼哧地,终于明白妈以前说的有理。妈叫他避免与明玉吵架,说他不是对手,书生与泼妇吵架从来只有输。吵不过动手的话,他更不占着理,男人打女人什么时候都没理。看来这世上还真只有妈一个人治得了明玉。可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苏大强眼看清香燃尽,而两个儿子都直愣愣突着眼睛盯着香火不语。他只有怯生生主动开口了。他认准了明哲,昨天过来,他已经看出,明哲是个肯挑担的人。“明哲,那我……那我怎么办啊?” 明哲回过神来,但还是沉默了会儿,才问明成:“明成,本市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爸从来没有当过家,他那些票证还是都放进保险箱里吧。” 明成点头:“有的,不过要收租费。不如放进我在银行开的保险箱里。” 苏大强连连用眼光向明哲示意此事大大不可。明哲道:“还是单独开吧,各自取进取出也自在一点。租费我来付,天还早,我陪爸去做一下。明成,你有没有什么要忙的?先去忙吧,晚上再去找你。” 明成想起停车场伪作很忙的明玉,又是心头火起,道:“再忙也不在这一时,今天什么日子啊。我载你们去银行。大哥你什么时候走,机票什么的有没有落实?今天一起办了吧。” 明哲听得岀明成话里有话,但当作没听见,起身道:“事不宜迟,一起去吧。明成,爸拿出签证之前,需要你照顾他了。爸……”明哲斜睨了父亲一眼,还是没好意思说爸有点糊涂,含含糊糊地道:“你多担待着点。今时不比以往,妈不在了,我们做儿子的该挑起担子了。” 明成点头。不知为什么,接到母亲死讯,听到老父哭哭啼啼声音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悲伤,心中也生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苏家做点什么。听着明哲这么说,他很有共鸣。“哥,你放心,这儿的事有我。我会多用心的,爸签证拿出前住在我家,我会照顾好他。” 明哲听着明成这么实心实意的说话,一下放心了很多。人都是一步步长大的,希望明成能成熟。而且他也只有将爸暂时托付给明成了,明玉那儿,他更加不敢托付。今天一见,他心中都寒,明玉翻脸起来,他们几个人的嘴没一个是她对手,她什么狠的都说得出口。骨灰盒被她无意飞到地上那幕尤其让人寒心。爸放明玉那儿,估计只有惟命是从的份了。其实他心中是最希望爸一个人住,这两个弟妹都不像是很能托付的人,无奈这个当爸的实在扶不起,只能择木而栖。 明玉因为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超时,后面的行事历大大打乱,只得先取消前面几个内部会议,直接奔赴地处温泉山谷的度假村,拜访一家重要客户的新任总裁。这家客户原总裁封刀退居幕后,估计是垂帘听政,眼下当政的是他儿子,一个拥有美国名校mba身份的骄子温玮光。 温玮光不直接接手与明玉公司的业务,但是他既然路过本地,明玉当然得上门礼节性拜会,而且按照计划,将共进晚餐。明玉让助理先自登门帮她为无奈迟到道歉,她自己将车开得飞快,辗转重重山头来到温泉度假村。 温玮光听说对方江南销售公司老总因为家母丧葬得推迟一步到来,当然没法责怪,但也懒得陪手下人敷衍,独自出去外面散步。温泉山谷的空气很好,虽然才值早春,新芽未曾吐绿,但江南山头遍布青青翠竹,远近竟无一丝初春的萧瑟。沁甜的空气混合着极淡的温泉硫磺味,整个环境似乎充满蠢动的活力,令人忍不住想做几下扩胸运动。 非周末时间,度假村里人很少,温玮光闲闲地在大路中央走着,非常惬意。没想到走到一半时候身后有车子来,他只得让开,看着一辆白色奥迪a6飞一样加速开过。心说什么俗人,这么好环境里面也不懂开缓几步四周看看。他见那车停在不远的停车场,一会儿里面先伸出一条长腿,看鞋子,应该是女人。温玮光哑然失笑,原来是女人,那就是了,女人开车全无理由可讲。但那长腿伸出好一会儿,才有个全身墨黑的人钻出来,身形瘦高挺拔,极短头发,远看有点男人风度。而后,那女子一手夹包,一手拿着手机接听,撩开两条长腿快步过来,大衣下摆飞扬轻舞,竟是一流的潇洒。 温玮光与大多数男人一样,好色,但好有气质有风度有档次的色,看到这等风度,顿时心爱慕之,直直地冲着那女子走过去,正正地迎到她面前,越看越有味道。只听见那女子飞快地讲着电话,“我到了,哪个房间?他们总裁出去了?找一下……”,连说话都听着有味道,低沉中性,似乎带着性感的慵懒。 来人正是明玉,可是明玉电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因为前路被人傻愣愣地挡住,她不得不抬头,见前面是个穿着人模狗样的男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她看,只差嘴角留下哈喇子。明玉不得不掐掉电话,冷冷看着面前的人。这种人,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绕过去,他搞不好伸手在你屁股拍上一把,反而惹一肚子恶心。对骂,值得吗? 温玮光被明玉的冷眼冰得回过神来,忙掩饰地笑道:“小姐,我姓温,想认识你。这是我名片。”温玮光掏出来的名片不是他平时生意场上常用的名片,而是只有名字电话的那种私人名片。 但明玉一看却是哭笑不得,原来她赶着来见的重要客户新上任太子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色迷迷的中等偏矮男人。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回头路,终于还是没走开,生意要紧。明玉调整一下呼吸,带着揶揄的笑,落落大方伸出手道:“原来是温总,我苏明玉,抱歉我迟到一个多小时。” 温玮光一下很是头大,他向来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再说从美国公司回来,新上任国内高位,本来就想给人一个端庄的印象,他是来干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太子党。没想到才豁边迷上一个美女,人家居然是客户单位老总。其实早该想到,若是寻常花花草草,怎么可能会开那么正经的奥迪。 他硬是愣了会儿,才尴尬地微笑道:“巧了,原来是我早就心有灵犀,一见苏总就觉得应该是我今天要见的人。来,这边请,他们都在套房等着我们。”他与明玉握了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强硬的女子却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他不由偷瞧一眼,见这只手胖乎乎肉墩墩的,手指粗胖,并不是传说中美女的十指纤纤如葱管。但在他眼里只觉可爱。而且他身量不高,所谓缺啥补啥,他对苏明玉的纤长美腿一见倾心。 明玉出道即做业务,她虽然并无太多姿色,但见的色迷迷男人也多了,反而还是现在做了江南公司总经理之后,人家忌惮她的身份,言语举止之间少了妄动。但总有那么些贱男人,以讲带着荤色的言语为荣,对于这种人这种事,又不能拿针缝了他嘴,明玉向来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睛耳朵自动过滤。面对温玮光,她当然还是挂着微笑,对温某人的灼灼目光视若无睹。“温总真能找地方,这里的温泉度假村经去年改造之后,环境好了不少,寻常周末不早预定,来了都没房间。晚上请温总吃这里的特产,做得也很不错。” 温玮光忽然想到对方公司业务员说的眼前这个苏总迟到的理由,但看看她的神色却怎么都不像一个从母亲遗体告别仪式上出来的人,心中觉得奇怪,带点疑惑地问:“苏总,今天,你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等会儿我们谈完事,我送你回去。” 明玉道:“一日三餐总得吃吧。如果温总忌讳的话……” “没有,没有忌讳。”温玮光连忙否认。但心里极想找个什么借口,与眼前这个苏总单独共进晚餐。“中午已经在这里吃了溪坑鱼,野猪肉,野蕨菜,野葱烧鲫鱼,还有什么特色吗?” 明玉奇道:“特色都已经被你吃遍了,我没招了。点菜员告诉你的?” 温玮光笑:“携程查的。有人在游记中说到这儿不能不吃这几味。苏总,我中午还没喝这儿自酿的什么桂花米酒。” 两人走路都快,说话间已经到了二楼的会议室,明玉进门便对里面她的手下吩咐,“取消这儿的订餐,晚饭我们另外解决。”然后转过脸对温玮光道:“已经被我耽误了一个半小时,我们长话短说,这就开始吧?” 温玮光一声“ok”,拉开一张椅子请明玉在会议桌边坐下,才绕到对面他自己的位置。明玉并没有受宠若惊,给她拉椅子开车门的男士多了,但都是有利益关系的人,各有所图,她一向心安理得地消受。 温玮光坐下便开门见山,虽然他现在挺不想对着这个让他心仪的美女谈公事。“我查阅了一下档案,与贵公司的交往,始于贵公司开创之初,几年合作下来,不仅双方合作默契,人员交往也熟落无拘。我虽然是新面孔,但与苏总刚刚已经一见如故,在座各位也不用拿我当陌生人,一切还是照原来的流程办事。但是苏总,我今天来,带着一点小想法,想与苏总探讨本年度后三个季度的供货方式。这是我在路上刚刚形成的思路,没有预先与贵公司打个招呼,先请见谅。我并没有突然袭击的意思,也没打算今天拿出定论,我想就我不成熟的想法先寻求苏总的配合,看最后能不能具体得以实施。苏总你看……” 明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以为只是礼节性拜访,没想到这个温总却要跟她谈正事。她手头连资料都没怎么准备,看来只有硬着头皮应付了。但人家说得客气,她也不好说个什么,现在这年头买方是上帝,何况还是这么个大买家。她只有爽快地道:“听说温总上任后推行很多新的管理制度,料想温总在与我们公司有关的原材料供应上会有新的想法,正好我们也想乘机偷学温总的先进管理思路。如果不出所料,应该是物流管理方面的问题吧?”明玉不想因为毫无准备而被对方占尽优势,只有飞速开动脑筋能抓多少主动权在手就抓多少,一语点破对方的动机,让温玮光没有花招可耍。 明玉一语既岀,温玮光差点拍桌叫好,他才拎岀一个头,苏总已经说出他的尾,这个女人可真有趣。这要是两人单独面对时候,他可就找到人一起玩心眼了。“苏总客气,我正有这个意思。我准备在公司推行零库存,这方面,非常需要贵公司等几个最大供应商的配合。” 明玉没想到温玮光并没有抓住优势掌控局面,而是非常坦诚地亮岀自己的思路,心中虽有点奇怪温玮光为什么如此轻纵良机,但她还是乘势继续抓住机会。“按照我们与贵公司的结算方式,贵公司推行零库存对于我们的流动资金周转而言,只有有利。但不可否认,肯定会增加我们物流人员的工作强度。请温总先谈谈你的想法,我们今天便可定下大致框架,会后立即分派各自相关人员拿出具体操作办法。”明玉趁机一口就给今天的会谈定下最后的具体基调,免得温玮光与她商谈细节的话,她没有准备,拿出来的数据没有准头,陷入被动。被动,就意味着以后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路。那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可怜温玮光虽然满腹经纶,可终是经验不足少了多端诡计,不知不觉就将今天的大好局面拱手送人,被对手圈定了基调。他却兀自不觉得,还想着明玉提出的讨论思路与他设想的差不多,很好很好。如此默契对话,料想后面一定能寻找岀适合他思路的合作办法,看来他应该第一个就来这里商谈。于是愉快地开始详细提出他的设想。 明玉一边取出一枝铅笔大致记录,一边脑子转得飞快地消化。总公司早就引入零库存,还为此配备了全电脑控制的仓库,进库岀库完全是自动化操作,当初为了配合零库存操作,总公司还招集所有中层封闭学习了两个周末四天,书面考试过关才可以稳坐原位,为此刷下不少老臣,有人还揣测这是老总老蒙清除居功自傲的老臣的招数。但那四天学习,明玉确实受益匪浅,今天听这个名校mba谈话,她不会感到陌生。 也因此,在温玮光谈岀他的思路之后,明玉有话可说。“温总,恕我直言,在贵公司原料仓库零库存的硬件软件配备还未完善之前,你的设想如果需要我们配合的话,我们会疲于奔命。很可能,为了实现贵公司的零库存,我们不得不在贵公司附近设立一个临时仓库,以备贵公司临时之需了,这样的话,我们既无法缩减流动资金规模,又必须为此额外支出临时仓库租赁费用,我们的成本提高只有羊毛出在羊身上了。这大概是我们双方都不愿意见到的局面。或者,我们先照温总的设想小范围地实施一下?” 温玮光当然考虑过明玉所说的问题,之前已经有其他供应商强烈反对,反对的言辞大同小异,不外是怕额外的麻烦,与额外的费用。但是温玮光不想妥协,为了约束公司的产品成本,他早就在来前精算过零库存可能产生的支出与将节约的费用之间的关系,在一年可以被计算出来的利润增长面前,他选择压供货商配合实施他的零库存计划,必要时他可以适当提高一点价位以为甜头。当然,前提是,现在是买方市场。这谁都知道,否则对方们早就不笑脸奉陪,拂袖而去了。 他微笑道:“苏总过虑。我给你一条保证,我提前三周给你计划,让你安排采料生产和运输。如果我有计划外要求,另外商洽。如何?” 明玉凝眉计算了一下,三周,是极苛刻的时间表,她可以保证生产与运输,但她公司的原料采购还得受上游影响,三周期限极其容易出现意外。意外的话,这位温总肯定会请律师过来跟她洽谈理赔。她微笑道:“不够,无论如何得一个半月。对于温总这样业务基本稳定的公司而言,排出一个一个半月的计划不是件挑战太大的事,尤其,掌舵的是温总这样一位宏观运筹的老总。但是对我们而言,我们的原料供应商很多是不成规模的游兵散勇,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际上,都无法掌控他们的供货进度,我们不得不要求给个时间余量。” 温玮光道:“一个半月接近半个季度,市场在半个季度里面变化太大,无法精确预测。不可能一个半月,三周再给你延长几天。我们今天形成一个会议纪要。” 明玉微微扬脸笑道:“温总,我们现在怎么跟菜市场小贩讨价还价一样,你要我养岀四十天的鸡卖给你,我说不行不行,四十天鸡还没长成,不合算,你又反对,说五十天鸡都生蛋了,还怎么吃。得啦,咱们别给他们看笑话了,就五周三十五天,敲定。你们记录一下。现在是下午时间五点二十分,散会。我请温总出去吃特产,你们完善会议纪要,我们九点半回来时候,你们拿出报告我们连夜讨论。温总,你看这样行不行?” 温玮光在明玉不打腹稿似的噼里啪啦的飞快语速下,简直无法插嘴,但却一把抓住明玉话中与他单独进餐的重点。他立刻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决定中这条美人计,笑嘻嘻地答应了明玉的安排,起身与明玉出去吃不知什么的特产去,留下两方手下简单快餐,筹划具体事宜。因为有这个缓冲,明玉的手下可以尽情打电话回去公司调用数据,不致讨价还价时候无从下手。 明玉心想,这姓温的脑子是好,手段也辣,仗着买方的优势地位对他们供货单位物尽其用。但好在他初出茅庐,到底生嫩了一些,此时不占他便宜,定下未来操作办法,更待何时,等他羽翼丰满吗?他们公司的零库存改革早晚施行,她迟早都得与他们签订新的操作办法,不如现在先下手为强。 走出会议室,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明玉心中涌上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好像,非常寂寞,想找个人好好说话。但是,谁是可以说话的?连父母兄弟都不能说话,别人还有什么人靠得住?她从来选择将话藏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说。话存得多了,就吸一枝烟,吐出烟圈的时候,把压在心底的憋闷也吐出一些,换来轻装上阵。人总得有点调节自己的办法不是? 她下意识地摸岀一包香烟,但总算考虑到身边有个人,先伸手递到温玮光面前:“介意我抽烟吗?” “不介意。”但温玮光推开香烟,他不吸,其实也反感别人吸烟。但看着明玉熟练地抽出香烟点火,然后微微低头沉默着大口抽着烟往外走,忽然感觉岀这个人现在有点重重心事。也是,人家母亲刚死,谁会开心得起来。温玮光生出恻隐之心,违心地道:“苏总,我送你回家吧,你别陪着我们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再谈,也给手下一点回旋余地。” 明玉被打断其实也不知缥缈在哪里的思路,“嗯”了一声,立刻笑意刷新整张脸皮,道:“温总难得过来一趟,你时间安排得紧,我不能拖了你的后腿。不过,或许温总一路旅途劳累……” 温玮光连忙道:“没有,和你谈话很愉快。晚餐吃什么?” “新出的春笋,枸杞芽,等等之类的东西,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饭店。其实这个季节吃山货并不是好时机,一冬下来,野猪野兔角麂都又瘦又臭,非得浓油赤酱才掩盖得了膻味。我们就风雅一点,吃些应时的野菜吧。”明玉几乎天天泡在酒桌上,对于今天吃什么这个话题,如数家珍。 温玮光跟着明玉走出度假村不远,就见一家竹篱茅舍似的饭店,门口挂着同色的细竹灯笼。温玮光一看就喜欢,他本想在江南领略江南淡雅的水乡风情,没成想一去满眼的大红灯笼,十足倒了胃口。这家饭店门面就讨人喜欢。 进去,是桐油抹面的八仙桌,碗碟是一色的龙泉哥窑青瓷,配着角角落落的盆栽细竹,眼睛为之一清。菜是明玉点的,非常清淡,马兰凉拌春笋丁,油炸荠菜虾仁春卷,枸杞苗炒豆腐丝,新笋做的腌笃鲜,配下酒的小鱼干,腌笋尖。 点完菜,看到温玮光有点百无聊赖地研究面前的盘子茶杯,明玉便没话找话问了句:“温总喜欢这盘子?好像是青瓷吧?” 温玮光家中收藏丰富,他自己虽然收藏不多,但耳濡目染,还是了解不少。“颜色还不错,不过厚了点,汤盆端上来可能像人家养鱼的荷花缸了。大概饭店用用的怕敲碎。寻常饭店能用这种特色瓷器,算是有眼光的。很多一说到中国古老概念,就搬出青花瓷,看多了就腻了。” 明玉听得云里雾里,只有不置可否地笑,不知道用青花瓷与用青瓷究竟本质上的区别在哪里。既然温玮光说好,那算她歪打正着,他喜欢就行。但这种眼光好的人真难讨好,一个不慎,留下笑柄。她忽然想到同样也是品位高雅的明成夫妇,不由虚心向温玮光请教,“温总,昨天看到一种瓷器,那种白,有点像玉一样润泽。好像是国外的,叫……应该是w开头的,似乎挺有名气的样子。不过看着确实漂亮。” “啊,wedgwood?”温玮光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对,应该是。”从温玮光对wedgwood的熟悉,明玉大致了解到wedgwood可能的价位了。明成夫妻可真有脸,拿着父母的退休金,玩他们的高格调。“是什么品牌吗?很漂亮。” “英国的,现在国内几大城市也有卖。好像是代表品位。哈哈。”温玮光说的时候带点轻蔑,曾经一度他刚出去留学时候也醉心于这个品牌,但现在回到家里,他办公室现在寻常用的是一套清乾隆年间的粉彩童子戏莲官窑茶具。“苏总喜欢什么瓷器?” 明玉平时用的是没一点花的无色透明玻璃杯,就是寻常宾馆饭店常见的那种,只要能看得出上面有没有指纹水渍就行,这是她最忌讳的。但被温玮光一问,她干脆再压低一点身段,笑道:“我没什么讲究,从来都是超市里拉一车货出来,自己用一次性杯子,用完就扔,简单方便。呃,温总见笑了。” 温玮光惊讶得差点儿表现在脸上,什么?这么个标致的女子居然生活如此不讲究?假的吧?否则她怎么会中意这么个饭店?那说明她眼光一流啊。或许她是因为忙,所以无暇考虑精致生活?温玮光自动为明玉寻找理由,对,一定是因为工作繁忙,所以导致一块璞玉未开发啊。居然用一次性茶杯,够有个性,绝对有个性,简单生活贯彻得彻底。他见多那种在他身边炫耀品位格调的男女,他自己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调整自己的品位,将自己修饰成含蓄低调的高贵,开的车子早被他换成不大常见的本特利。他羡慕的是那种看不见的阶层,他想借他所了解的道具把自己身边的金光收敛,或者说是将钻石之火置换成羊脂玉之润,也成为若隐若现的看不见。没想到今天遇到一个真正的看不见,眼前的苏明玉估计压根就看不出他全身修饰的ss。不,他绝不认为这是因为明玉的粗俗,他认为这代表苏明玉虽然打滚于万丈红尘,却依然拥有赤子之心,是块可以雕琢岀何氏之璧的真正上好璞玉。 于是温玮光便从手中的龙泉青瓷开始深入浅岀地说起,想灌输他了解的知识给明玉。他了解的也确实很多,果真言之有物,能从他亲眼见识过的陶瓷制作流程开始说起。明玉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等有关鉴赏方面的知识,但兴致缺缺,她对生活没太高要求,也没太多生活的兴致,总体来说,她工作之外的生活可以概括成四个字,吃饭睡觉。吃饭她要求安全卫生,睡觉要求温暖安静,这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活计她懒得讲究,也没精力讲究,她只要满足基本需求就行。但面前的是绝对重要客户,人家一头热心地愿意说,她就听着呗,总比让她自己找话题强。 但温玮光说了那么多,又是一对一地说话,明玉想不听都难,她又是个脑筋极好的,十句里面起码有印象九句,记下八句,深刻领会五句,举一反三三句。这等成绩,在温玮光看来,已经是孺子非常可教,他更来了兴致,认为明玉开始有了兴趣。于是他说得更起劲。明玉只是淡淡地心想,这个温玮光还真是好心,换她就懒得多说。所以明玉对温玮光也开始另眼相看,觉得他虽然生嫩,可本性挺好,乐于助人。明玉将温玮光敷衍得极好。 吃饭过后,回去度假村又就双方合作细节讨论到深夜,因为有一餐互相了解的晚餐打底,两人的较量温和中庸了点,尤其是明玉不再压着温玮光欺他生嫩。 第二天明玉亲自送温玮光一行去机场,至此她已经很看得出温玮光对她的好感。但明玉没有响应。她不喜欢温玮光,不喜欢这种温室里面长大的精致人,温玮光让她想到明成。 回来经过市区,看到一家“食荤者汤煲店”,明玉找地方停车下去见识。对于这家“食荤者汤煲店”的老板,网名叫“食荤者”的人,明玉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说熟悉,她自从四年前为了应酬需要上本地美食网搜寻特色饭店始,便认识了这个食荤者。这个食荤者估计是个大男孩,爱美食爱旅游爱热闹,因为烧得一手好菜,走的地方又多,吃的眼界非常开阔,极受本市饕餮追捧。一来二去,去年自己出手开了这家“食荤者汤煲店”,成为很多网友聚餐的首选之地。说不熟悉,因为明玉从来不参加网友聚会,所以从来就没见过那个食荤者,虽然从聚会照片上常见此人惊鸿一现。 “食荤者汤煲店”店面不大,一上一下,下面除了几个快餐店似的单双人位置,几乎满满的都是洗得雪白的汤煲,热腾腾地从盖子里透出蒸气。这一点明玉看了先自喜欢,干净。再看汤煲种类,并不是她寻常应酬常见的什么虫草洋参燕窝雪蛤,而是非常家常的黄豆猪脚、萝卜牛腩、扁尖老鸭、杂菌小排等没噱头难岀挑考功夫的老实汤煲。难怪整个店堂里弥漫的是浓浓的纯正的肉香。明玉一一看来,几乎每个汤她都想尝试,也见有人拎着盒子进来,外买一个好汤带走。看来生意很好。 明玉叫了一个萝卜牛腩,配两只小巧玉米窝窝头,坐一楼大厅吃得非常舒服。期间看到一个黝黑脸膛,高大身材的年轻男子匆忙进出,明玉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食荤者。她原以为这等爱吃的人一定肥胖,没想到是个高大结实,充满活力的大男孩。明玉忽然想起,对了,此人还是个旅游的爱好者。她当然没有上去相认,只是微微笑着好好认识一下这个食荤者,吃完就走。因为这一顿吃得实在舒服,她想以后没饭吃时就来这儿蹲点。 五 第4章 明哲带着对父亲签证前生活的不安心,忐忑不安地踏上回家之路。但是,等他高飞在碧波浩淼的太平洋上空时,他又开始担心起他回家后将没有着落的生活。从电话里得知,吴非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可能失业后的生活,他有点犯难,将怎么同吴非说,他一口答应父亲过来美国与他们一起过日子。且不说未来过日子的费用,光是父亲来回的那一张机票,不用说,那也肯定得是他们支岀。如果他失业,岂不是暂时生活的重担全压在吴非身上了?而且父亲过来就见他失业,心中未必会舒服吧。让已经为老年丧妻而悲哀的老父为他难过,让柔弱的妻子为生活加倍奔波,让襁褓中的孩子降低生活质量,老天,他真是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明哲在逼仄的飞机位置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不知道以何颜面向吴非说明,又不知道该做何等努力挽回他的工作。从小按部就班地读书升级,即使到美国后也是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存钱结婚买房,什么都顺着笔直的轨道顺利前行,从没像今天这样,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在在都需考验他为男人的责任感。而他,竟在生活的考验面前,将答案做得颠三倒四,茫无头绪,这是他参加的最没把握的考试。 他下飞机岀关后,在机场等了会儿,才被下班后赶着过来的吴非接上。看见吴非,明哲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堆感受,亲热依赖熟悉甚至懒散疲倦,一起涌上心头,使他毫不犹豫就扔下行李,紧紧拥抱看上去同样疲倦焦躁的吴非。 吴非大吃一惊,但很快便从丈夫的紧紧拥抱中感受到他翻腾无措的内心,心中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抚摸明哲的头发,温柔地道:“慢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家吧,还得顺路去领宝宝。” 明哲又将脸贴着吴非呆了会儿,才将手放开,这时候他忽然觉得,吴非是他心中最亲最密的人,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以前,似乎是母亲与吴非平分秋色。他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揽着吴非的肩膀出去。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习惯,但他还是坚持了,他也看出吴非脸上的不以为然,可没多久,走到他们的车子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吴非已经将头倚在他的肩膀。明哲真希望这一刻的温馨可以长久。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昙花一现,接下来,他将面对真实的生活。 上车后,明哲先捡愉快的说。“明成跟朱丽送你一条羊绒披肩,送我一条领带,送宝宝一套衣服。明玉送你一套海水珍珠首饰。回去我拿给你看。” 吴非听着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怎么都那么大方,你回去什么都没带,我们多不好意思。”他们送的东西,吴非一听,就可以大致知道价值不菲。 明哲道:“明玉事业做得很好,是他们集团公司下面一个销售公司的总经理,负责长江以南所有地区的销售。但很忙,忙到开车都讲电话。明成和朱丽两个看来应该是中上收入,明成懒一点,朱丽工作很辛苦,朱丽现在已经是注册会计师,注册审计师,还有个什么师的,据明成说,朱丽的收入比他高。但这两人花得也厉害,什么都要用国际名牌,是个彻底的月光族,爸说,妈在的时候有时还接济他们。这几天,爸就跟着他们过。” 吴非听着明哲的话只会吃惊,想不到明玉会做得这么好,更想不到明成他们居然有时还要公婆接济。但是这些且慢,有个最重要问题得先问清楚。“你爸很受打击吧?身体还挺得住吗?” 明哲有点难堪地顿了下,道:“爸身体倒是没什么影响,饭量不差,睡觉也好。就是胆子一如既往地小,老说看见妈在这里在那里的,不敢一个人住。” 吴非一边开车,一边道:“你爸年纪不大,又有固定退休工资,房子也有,其实如果一个人住的话,还自由一些。明成与朱丽工作辛苦,未必照顾得过来,还不如自己住,请个保姆帮忙。保姆费用我们来岀就是。” 明哲听了不由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爸一来不敢回去住,一直说怕;二来当初为了明成结婚买房装修,他们把房子换成一室一厅,保姆来了没地方住。爸说想过来跟我们住,我让他先办签证吧。” 吴非听了一愣,随即心中冷笑,还真是被她妈说中了。前两天明哲走后,她打电话给家里报说婆婆去世的事,当时妈提醒她可能她公公会跟过来住,她当时说不可能,公公耳水失衡,据说不能坐飞机。但他妈当时说,这事难说得很,当初他们借口不能坐飞机而逃避来美国伺候孕妇,也不是没有可能。吴非当时只当笑话听,心说即使当时为了逃避,公公现在应不会有脸赖掉当初说过的话,厚着脸皮过来吧。可没想到,老人家有智慧,还真被她妈猜到了。如果换作从前,这事她睁只眼闭只眼让公公来就来了,家中不是没地方住。但是,现在非常时期,连宝宝都有可能要送回妈妈家去养了,怎么还能来一个公公?接来美国养与寄钱去国内养,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老年人身体三长两短多,万一病了怎么办,哪来的钱医治?明哲怎么能如此轻易答应,他不知道他自己职位也正岌岌可危吗?没办法,一定又是长子情结犯了。 吴非真想张嘴骂不要脸的公公,但是,今天她清醒得很,不会那么管不住嘴,她闭着嘴胸口一起一伏了好久,才道:“明哲,这事你做差了。你爸不清楚,你怎么也跟着不清楚。你爸有耳水失衡的毛病,还是从我们这儿回去后落下的,你还内疚很久呢。你妈是护士长,她最清楚,早已说过你爸不能乘飞机,尤其是长途飞机。这事还是慎重为好,你妈刚去,你们再不能对你爸掉以轻心了,老年人脆弱得很。最起码,你爸来之前,得做彻底身体检查,看这病好扎实了没有。然后,你爸上回耳水失衡发作是因为乘长途飞机回去闹的,这回来,怎么也得有专人陪着,一路盯着,不能让他一个人说来就来。我们得为他身体负责。” 明哲听着心里很是尴尬,但他还是实说:“非非,从这几天我爸回避我这个问题时候的态度,我怀疑他们以前说我爸有什么耳朵问题,这其中有假。这事说起来挺对不起你妈。” 吴非听着心中温暖,明哲没有向她回避他父母的过错。但是这事可以既往不咎,老爷子来了怎么办才是问题关键中的关键。她只能咬紧牙关抓住这个问题不放。“明哲,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你爸有点老顽童脾气。他喜欢来美国,或者会隐瞒病情都难说,毕竟他对疾病的后果认识不会太清楚。你还是小心一点,我们担责任事小,你爸身体要紧。还是查查吧,叫个负责点的陪去查,或者去上海我妈家住着,我爸陪去查。否则,这要是真有什么,我们知错犯错,罪加一等,别说得被你弟妹怪一辈子,我们也得内疚死。” 明哲有点无言以对,其实他从父亲老鼠般逃避的眼神上看出,当初的所谓耳水失衡肯定是他妈逃避来美伺候月子的谎言,但是这话怎么对吴非说?吴非妈当初千辛万苦才办下的内退,经济上面损失惨重,但他们母女什么都没说,吴非后来也没提出什么补偿她妈之类的话,人家是母女亲情,明哲他自己心里清楚。而今他们孩子生好了,父亲却推翻前言又要来美国了。父亲厚着脸皮赖得掉,他可心里明白,换他咽得下这口气?怨不得吴非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回绝。可是,他又怎么放心得下父亲呆在明成那里?他只有叹息:“我爸他们是自作自受。”心里却知,父亲可以一阵嘻笑过去,为难的是他这个儿子,他现在被孝心与责任心迫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 吴非也知道,明哲这人传统,重面子重感情,让他说出不让他父亲过来的话,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可她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吧。不,她还有进一步的态度需要表明,那就是对未来生活的态度。“明哲,我前天跟我们老板提了把宝宝的保险移到我名下的事。但是如果未来……未来……的话,宝宝只有送回国内给妈去养了。唉。” 明哲愣住,为了经济问题,不得不把宝宝送回国内养?那么小孩子与父母生离死别,他如何忍心?吴非又得受多大委屈?她当初就是舍不得孩子才咬牙自己养,不让她母亲带回去的,可他却要把父亲扛过来替换宝宝。这笔帐又该怎么算?可是,答应父亲那边的话已是泼水难收,难道他现在打电话给明成,说让爸暂缓来美?而且,老父那一头颤抖的花白的头发呵…… 明哲闷了半天才道:“非非,公司裁员未必会轮到我头上,这不还没公布呢。” 吴非叹气:“今时不比以往,it人才已经不是香饽饽。你看我们医院,早我几年进门的人,一来就拿六万年薪,还合同约定年年涨工资,到我找工作时候,才四万多年薪,合同也没那么优惠,还多少人抢着要。如今的老板都是一副腔调,你不做,行,好多人排队等着呢。这种时候,得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任性。” 明哲知道吴非说的是他不管眼下职业危机还赶着回家的事。但事情做都已经做了,而且,冲明成和明玉的对立,他能不回去吗?只有现在弥补了。而且,回去后看到,明成不足托付,明玉不能托付,他作为长子,将父亲的下半辈子挑到他肩上,那是义不容辞也无可奈何的事,为此他有必要忍受委屈。但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到,凭父亲的退休工资,足以在家里过得丰衣足食,但是如果来美国……不,他得先确定一下他的工作。 明哲问吴非要了手机,给一个华裔同事电话,那人与他在同一楼层,同一部门。但是手机接通,那边一直没人接。明哲只有挂断电话,心中已知有些反常了。他们这些人,都是随时开着手机,也恨不得开着电脑等待公司召唤的。开机而无人接,后面说明的可能性太多。 紧张,和未知,让明哲紧紧捏着吴非的手机,像表忠心一样地贴在胸口。吴非瞥他一眼,没吱声,但心里也是突突地跳,虽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但最坏结果步步逼近的时候,谁都无法做到坦然接受。她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慰明哲,她自己心里也一团乱,考虑到未来真正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那种像四肢去其二的生活,她连方向盘都有点扶不稳,只能专心开车。她很想在路边停下车好好缓解心跳,但是没办法,宝宝等着去接。这人啊,怎么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啊。 车子在沉默中飞驰出去很远,忽然一声手机铃声传入。原来是刚才没接电话的明哲的同事。但是那位同事带来的消息虽把明哲心中担忧多日的阴霾一把抓走,换来的不是和风丽日,却是阴风阵阵的黑洞。原来,就在昨天,公司宣布把整个研发部门裁了,以后,技术工作以外包或者在人工费用低廉地区设立新的研发机构代替。 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所有侥幸的念头都湮灭,现实的无情就在于,它能坏到比你设想的更坏,永无止境。 看着丈夫握着手机的手颓然垂下,吴非不用问都能知道结果。她将车开得跌跌撞撞地接了宝宝,但是小小宝宝即使坐在后面也能体会到车厢里弥漫着的阴郁低沉,她一上来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明哲怎么哄都不肯止声。吴非终于也忍不住,将车拐到一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流泪。 明哲也终于无力再开腔诱哄宝宝,他何尝不累。母亲猝死,工作丧失,生活无着,把他一个做男人的底气彻底抽空,现在他心中只有满满的无力感。以往如火警般重要的宝宝哭声仿佛很是遥远,明哲置若罔闻地将脸耷拉向另一边,对着黑洞洞的窗外,两眼也满是空洞。 不幸中有大幸,因为明哲丢去工作,吴非获得老板的极大同情。都是女人,遇到共同的有关孩子的话题时候,很容易心灵相通。宝宝的保险以最快速度转移到吴非名下,没有平日里人事工作的拖拉。但吴非并不以为喜,明哲最近一直没有表态说拒绝父亲来美,如果他父亲过来,即使宝宝有了完善的保险又能如何?她一人的工资养不活四口人,宝宝只有送去她父母家里。吴非很想操刀子逼明哲打越洋电话拒绝,但是面对失业后焦头烂额的明哲,她只会叹息。 明哲也是无奈地叹息,他觉得这些都是他无能造成。这两天,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机械似地回公司办理手续,同时上网遍找招聘广告,开始拉网般散发简历。总算,有失业救济,有公司的补偿,生活并无太大变化。但是,在心里,明哲已经将此视为极大打击了。他一路顺风顺水,当年还宁舍保送非要自己考入清华,以示自己能力。而后毕业工作,那时也是单位捧着合同找上门来,主动邀请他的加入。他以前从没想过会有失业的一天,即使公司整体裁员并不是他的错,他还是无法从裁员中拔出泥腿。 有时候他真不敢回家,他做人如此失败,可这个时候吴非却对他那么好,比以往更加辛苦地包揽了家务,变着法子做出美味佳肴打开他无力的胃口。当他独坐烦闷的时候,吴非会走到他身边,将他的头抱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鬓角耳朵,让他的心得以平静。他觉得他有愧于吴非对他的好。 可是他又每次办完事就立刻回家,急不可耐地回家。因为家里有吴非温暖的怀抱,吵吵闹闹的宝宝更需要他温暖的怀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哲感受到,这个小家,是他最温暖的归宿,这个妻子,是他最亲的人。他患难的时候,只有妻子知道,只有妻子会包容会理解会站在身后支持他,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在明哲心里,潜移默化地,这个小家的重要性,开始慢慢盖过了那个生他养他的父母家。 但是明哲终究不肯把自己在美国这边的变故打电话回去告诉弟妹两个,更别说请他们帮忙,暂时收养父亲一段时间,等他找到工作后再送父亲过来。明哲从小到大都是弟妹学习的榜样,无论是成绩还是操守。在学校里,因为他成绩好,人又听话,小学开始,手臂上一向是挂三条杠。在家里,因为母亲忙,父亲没用,他很早就挑起家务的担子,帮着母亲照料弟妹。弟妹们出格时,母亲都没其他的话,只要指使一句“看你们大哥怎么做”,弟妹们心中就有了明确的方向。所以长年累月下来,明哲都是端正着自己的身子以备随时给弟妹们效仿,心中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成弟妹们的权威,辈分上似乎是比明成明玉大了半辈,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与义务。 现在,他能放得下身段向弟妹求助,用自己的失败现实求得他们施以援手吗?他做不到。尤其是在他这会儿自信心极端动摇的时候,他只求天高皇帝远,这种事永远也不要给功成名就的明玉和生活舒适安逸的明成知道。他也告诫吴非,此事千万别跟弟妹去说,也别跟她父母去说,没的让大洋彼岸的老人操心。他逼迫自己,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幸好,他的学历,他的经历,他的能力,让他很快就在发出简历后收到面试信函。 明哲走后,苏大强已经在明成家住了三天。整个人都跟行尸走肉似的,仿佛老伴儿的死,抽去了他的精魂。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耷拉着一个脑袋,呆呆地对着电视坐着。两只眼睛似是看着电视,又似是闭目假寐,只间中长长叹岀一声气,提醒大家他还活着。 明成与朱丽都别说是不敢得罪他,连说话都得思量再三,怕一个不好,触动了父亲脆弱的神经,太对不起死去的老母。虽然苏大强很有体臭,但明成与朱丽两个人推来推去,谁都不敢上前一步强迫苏大强去洗澡。婉转要求一下,苏大强就很阴郁很沉重地说,“我冬天一向一周才洗一次。再说现在心里难受,每天想起你妈心里就挂着坠子似的,我怕在浴室里岀事情。”明成一听就不敢强迫了,任着父亲臭成一团,连钟点工阿姨进来打扫都避着他走。明成和朱丽从来不知道父亲的体臭是如此可怕。 天还没开始热,朱丽回家的时候不喜欢多穿衣服,喜欢把客厅空调开得与办公室里似的热。明成倒是无所谓,所以往往朱丽回家才开客厅大空调。明成原指望父亲跟在老家里一样节省,以前人一离开房间,就急着关掉身后的电灯,怕多用一度电一滴水。没想到父亲住到他家里,不知道是傻了还是大方了,他们不在的时候,他照旧关紧门窗打开空调。他还喜欢坐在客厅里,开着那台两匹半的大空调。不说天天白日飞升的电费,房子一天闷下来,回家开门,扑面的就是苏大强浓浓的体臭。 朱丽这几天天天加班,也是有意识地加班,不敢回家第一个闻那臭气。她与明成商量了得出一个妙着,让明成先回家,然后带着他爸去吃快餐。趁此机会,大开所有门窗透气。吃完饭,明成孝敬地陪父亲在小区散步一周,回来便力劝父亲早点睡觉。等苏大强一睡,朱丽才敢回家。家,又重新成为他们两人自己的天下。刚开始时候,两人虽然觉得挺麻烦,但又有一种偷偷摸摸做地下工作似的小刺激,而且还都觉得自己为“孝敬”这个古老神圣的名词牺牲挺大。等朱丽一回家,两人便关上房门偷偷地乐,门上当然没忘记挂上一条被子隔音。 但到第四天,周五晚上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感觉到,家中多岀一个人,实在是太影响生活质量的一件事。以往,周五是他们最快乐的时节,现在即算是时间不对,没心情出去玩乐吧,可总得夫妻见面一起共进晚餐吧,但是,让朱丽怎能与全身膻气焕发的公公同席?他们家天天温暖的空调,让冬天每周才肯洗一次澡的苏大强生人勿近。 朱丽干脆加班,她在单位本来表现就好,这下更是好到彻底,本周顶着婆婆过世的悲痛,天天加班至八九点才回家,工作自然是做得非常出色。东山不亮西山亮,与明成没了卿卿我我,却获得领导大力赞扬。 但朱丽毕竟不是个跟明玉似的除了工作没有生活,生活就是吃饭睡觉的工作狂人。周五的时候,她还是想与明成在一起,随便哪儿吃点饭,然后手拉手逛逛街,或者看看电影,下个酒吧,半夜才回。但是,今天明成要陪着他爸,不得不陪着他可怜的爸,朱丽没法扯他出来逛街。朱丽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着,无聊地进kfc吃了两个蛋挞,便开始不知道做什么,没人陪着做什么都无趣。还是回父母家陪自己父母看电视去。 偏生周五那天苏大强一直不肯早早睡觉,直到快十点了,明成才抽出身来去丈母娘家接朱丽。 朱丽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疼得不行。本来朱家父母以为女儿是在女婿那儿受气了回家,但见女儿板着脸都不敢问,都心中忐忑地陪着女儿将电视频道乱转,等着女婿上门上演好戏。没想到女婿一到,女儿就飞进了女婿怀里,立刻眉开眼笑了,老两口看着挺憋气的,看着夺了他们女儿的明成不顺眼,但只要女儿与女婿没事,他们 也就放心了。 明成这人比较好玩,又是成天笑眯眯的,上来与朱丽父母说了会儿话,两个老人早自觉地赶小两口回家,不妨碍他们自己亲热去。明成拉着朱丽岀家门,才等朱丽父母将门关上,朱丽就在明成身后一跳一跳地要明成背下楼。明成忙走下两个台阶让朱丽趴上来,两人笑嘻嘻地一起下去。但是今天朱丽趴在明成肩上却有别样感受,笑了会儿便笑不出来了,贴着明成耳朵说了句:“明成,我心烦。本来每天狗一般的打工过后可以看见阳光般的你,生活才变得美好。可现在……我们都跟偷情一样,天晚了才敢偷偷回家。我今天都没劲逛街了。” 明成将小巧的朱丽捧入高高的吉普车位,帮她关上车门,像猩猩似的伸出拳头擂了几下自己的胸口,恨不得对着夜空“嗷嗷”叫上几声,这几天下来,他何尝不烦。转到自己位置坐下,才真的“嗷嗷”叫了出来,“朱丽,我也烦死了。你一起想个办法,怎么让老头活起来。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都不敢上银行交钱拿签证表格,否则轮到他了,他那样子怎么通得过?给打回来的话,那就麻烦了。” 朱丽无奈地道:“我早就在想了,可是都不知道你爸喜欢什么。我这几天才发现,以前去你家,你爸像隐形人一样,我都没怎么注意到他。你知道你爸喜欢什么吗?趁明天休息带他出去玩玩。” 明成摇摇头,暂时不发动车子,准备先将这个问题搞清楚。“我也不大知道,今天问了爸,他也说不上来。要不起我明天带他去逛动物园?我只记得小时候他和妈挺喜欢带我们去动物园。总不能带他去游乐园坐云霄飞车吧。” 朱丽道:“试试吧,怎么都得试试。你爸总这么发呆不是办法。还有,你怎么也得说服你爸洗澡,让他去动物园骑一次骆驼吧,回来正好有借口劝他洗澡。只要他肯洗澡,我们再带他上网玩游戏,看能不能把他培养成网虫。” 明成苦笑道:“骆驼臭还是我爸臭,这还是个问题。这几天我恨不得感冒鼻塞闻不到那味儿。” “恭喜恭喜,往后横穿沙漠没法洗澡时候你的鼻子免疫了。” 明成这个大快活难得地叹了声气,“唉,希望快点签证出来,快点交给大哥。老头子那几天听大哥的话还是比较听得进去的。” 朱丽轻声嘀咕:“其实你爸最听明玉的话,明玉都不用说话,你爸就会照着做。” 明成摇头:“明玉这哪是对自己的爸啊,简直跟对手下打扫卫生阿姨一样不客气。她那种态度,我学不来,我虽然不是大哥这样的传统人,可也没想拿爸当孙子对待。看她那天将妈的骨灰盒摔到地上,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朱丽叹道:“别说是你,我也很生气。你妈对我很好,以前我多喜欢去你妈家,那个温馨的小小的家。每次去,你妈都给我留着我爱喝的抹茶酸奶。我都不敢说什么菜好吃,只要说了,你妈下次肯定会花精力买到烧好等着我们回。你妈那么好的人,唉……明玉就这么待她。开车吧,早点回去睡觉,我这几天加班加得都快散架了。” 明成探身过去亲亲朱丽的脸,“去吃个消夜吧,我们好久没一起吃了。” “真想,可是真累。早两个小时听见这句话就好了。”朱丽长长的叹息融入车子发动的声音了。“明成,我累了,不去。” 明成只得作罢。朱丽是真的累,她的工作看似不用奔走,只是趴在办公桌边,但是会计师的性质决定他们的工作岀不得一丝丝差错,她又是个好强的,不肯敷衍塞责,所以整天上班就是绷紧着神经。每天最开心的时候是明成开着车来接她,看见笑嘻嘻胖乎乎的明成,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好起来。可是今天,她又累又倦,心里面倦出来,连到家后明成的亲热都拒绝,一转身就睡着了。她也三十岁了,哪里经得起太多折腾。 明成看着熟睡的朱丽很无奈,压抑了一晚上了,连这点快乐都无法满足,这几天为了照顾父亲,他自动调整了工作量,工作相对轻松精力比较旺盛的明成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呆才睡着。明成只想为了母亲好好安排好父亲去美国前那么几天的日子。只要父亲拿出签证,他第一时间将父亲打包出国。反正父亲也是最喜欢去美国的,他那么做不算没道理。 不曾想,去猴山熊山溜达一圈,骑着马儿骑着骆驼绕圈儿几周的苏大强回来还真焕发了精神,都不用明成做 思想工作,他自己抱着衣服就钻进客卫哗哗洗澡。明成大喜,连忙打电话向正在加班的朱丽汇报,让朱丽准备着,晚上接她一起吃饭。朱丽在电话那头听着乐不可支,乌云终于镶金边了。朱丽当机立断,明天周日不加班了,首先得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得好好与明成玩上一天,带上公公也行。婆婆过世后他们总还得生活,不能永远板着个脸永远哀伤。对婆婆的怀念得放在心里,而他们的日子照过。 几乎是明成才打完电话,苏大强就已经穿戴整齐从浴室出来。就这么一点点时间,猫添胡子都不够,明成对父亲的洗澡干净度表示深刻的怀疑。果然,都不用他眼尖,便一眼看到父亲鬓角还挂着一串玻璃葡萄似的泡沫。明成毫不犹豫就把父亲推回浴室,回火重洗。而明成这回不敢怠慢,坐在门口很没气质地大声指挥。“耳朵后面淋到没有?……腋窝打两遍肥皂……手指一根一根地洗,拿废牙刷刷刷指甲缝……全身搓,对,要我给你搓背吗?” 答案是“要”。明成只能走进去,拿起那块明玉买的,但已经被父亲用了好几天的毛巾,屏住呼吸以隔绝毛巾带给他指尖的滑腻感受,大力在快憋不住呼吸之前完成搓背运动,飞快逃出蒸气以及什么气味混杂充填的浴室,长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真是不能明白,父亲怎么用的毛巾,竟能把簇新一条毛巾用得跟泥鳅似的滑腻。回想起来就恶心。难怪朱丽坚持毛巾天天换洗,钟点工阿姨还笑他们毛巾浴巾用得勤。 再次从浴室出来的苏大强头发花白,肤色粉嫩,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浑身散发这walch药皂的香味,终于暂时没了体臭。明成将他领到电脑面前,手把手教他上网,教他打传奇,打cs,但是一直退步到打企鹅,苏大强都没法对游戏提起兴趣。明成气馁,退到百度,问父亲最想要玩什么。苏大强对于占用这个老伴儿最喜欢的儿子那么多时间已经感到诚恐诚惶了,见问忙说想找一本书,叫做《东周列国志》,并解释说他小时候一直想看全它,但一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看全。 明成输入书名,一按百度搜索,从此苏大强老鼠跳进白米缸。这个做了一辈子学校图书馆管理员的人,在一次次打入自己心仪的书名,一次次得到满意的搜索结果后,发现了一片崭新天地,原来网络可以提供比他管理的图书馆更多更丰富的书籍,而且,他想看某本书的话,都不用战战兢兢地填表看领导脸色让领导审批去新华书店进货,现在他想看什么就什么,却只要稍稍移动一下鼠标。好,这是好东西。苏大强从此认准了现代化武器——电脑。其实他在学校图书馆时候已经用上电脑了,但是电脑没有联网,就像人缺了腿脚,再活络也是有限。 苏大强在明成的指导下制作表单,以他在学校图书馆的经验,把他所寻找到的书按他所编拟的序号,分门别类存入他的虚拟图书馆里。这一切,都不用跑上跑下,辛苦搬运,有的只是转换一个个窗口,按几下键盘,点几下鼠标,轻松快捷,方便实用。尤其是明成鼓励他大胆操作,说键盘上的操作不会损伤电脑,他就更来了劲,钻在电脑面前挪不开窝,从此宣布成为新生代网虫。整个下午,苏大强都在电脑面前忙碌着,愉快地忙碌着,找到一本他认为绝版的书时,他甚至会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在网络浩淼无际的海洋里,苏大强如鱼得水,晚饭都是经明成三催四促,才不情不愿地让明成关了电脑。 三个人的晚餐是在一家环境高雅的五星级大酒店的自助餐厅。朱丽穿着一件墨绿天鹅绒衫,胸口是明成不知哪年送的一颗璀璨夺目的施华洛斯奇的水晶心,用一根黑缎带系在脖子上。她虽然是从办公室直接被明成接来,但来前重施朱粉,一张笑脸明艳不可方物。她从来就最适应这样的环境。 明成去停车场放车时候,看见明玉的车子,上来便说给朱丽听。两人边吃边找,没在这个餐厅看到明玉,他们也不想看到明玉。阿弥陀佛,但愿她在其他餐厅应酬愉快,永不相见。 都好几天没一起吃饭了,明成与朱丽有说不完的话。苏大强吃饭时候从来不敢插嘴,那是苏母多年做下来的规矩。他反正闷着头吃。他喜欢上了生蚝,他曾在法国小说中见过生蚝的丽影,今天才得见真容,他以对待巴尔扎克的虔诚对待生蚝,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个。 而明玉其实并没有在这个大酒店用餐。她将车子停在酒店停车场后,便施施然穿过大街来到对面,到“食荤者汤煲店”叫了一客牛尾巴汤。这回是食荤者亲自出来给她端的汤,还附送一盘甜酸青瓜条,说是营养要全面,不能光食荤。明玉微笑致谢,原来食荤者已经注意到她这个汤煲店的常客。但是,明玉微微有点不满。她并不是很想被她正在注目的人所瞩目。 六 明成的可以在周一便到美国领事馆指定银行交款取表格的美梦,与朱丽的周日可以好睡好玩的非常踏实的美梦,都还没隔夜,便被半夜激烈的敲门声撞碎。苏大强提着裤腰,佝偻着身子,看见明成开门,便眼前一黑,软软倒地。 明成夫妇吓傻了,不会刚急急去了一个老妈,这下就轮到老爸了吧。明成当即速速背起苏大强,当然他比朱丽重,下楼上车,飞驰去医院抢救。在医院里,苏大强一边打吊针,一边继续拉肚子,拉得脸色蜡黄,跟前不久刚见最后一面的苏母脸色似的。明成与朱丽惊吓过度,手忙脚乱。幸好现在医院有专门的中年下岗妇女充当护理人员,护理人员虽然被从梦中叫醒,但训练有素,帮着明成朱丽度过难关。 医生说苏大强是食物中毒,但是明成与朱丽不信,一桌吃的饭,虽然分餐,但是那家饭店的菜会出错吗?两人都回忆不起来,老父晚餐究竟吃了什么,当时他们两人光顾着自己聊天了。朱丽不由感慨,不知道当年婆婆是怎么管公公的,那么多年下来一点没事。怎么才到他们手里,那么多事呢?公公简直跟小孩子似的,一个不慎,便进了医院。 到了凌晨,苏大强才止了腹泻。明成使出软磨硬磨的功夫,硬是把整齐勤快的护理高阿姨一起请回家,再照顾他父亲一天。回家的时候,苏家三口个个面无人色。 但是,没完。苏大强需要吃粥,高阿姨不能饿着。明成与朱丽一向是拿烤面包夹奶酪,配着热牛奶打发早餐,可现在不能简略了。高阿姨见他们俩在厨房里手足无措,便热心地帮他们烧了一锅粥。但是,这双才端了苏大强屎尿的手做出来的东西,明成和朱丽都不敢吃。等苏大强入睡后,高阿姨告辞,明成与朱丽才睡眼惺忪各自抓一片面包吃下,回头睡觉。谁都不敢说烦,但是朱丽说了一句“一地鸡毛”,明成一声叹息。 六十几岁的年纪,就目前社会来说,虽然不能算是太老年,但是苏大强刚刚丧妻,本来精神已经饱受打击。再这么一拉肚子,简直是伤筋动骨。就这么又一蹶不振了一周。这一周,他蔫蔫儿地只能躺在床上。幸好他发现了网络,他让明成从网络上打印《东周列国志》给他看。明成说买一本书不就得了?他说不行,书上面的字小,而且《东周列国志》那么厚一本书,捧着看没半小时就手酸,他现在可是躺床上的病人呢。 朱丽听了觉得苏大强说的有道理,老年人眼睛不好,喜欢看大字。而眼下公公身体虚弱,不能承重太久。她责怪了下明成不体谅老人,便二话没说,自己动手,从网上把《东周列国志》打印下来。用的是四号字,正反两面打印,十张纸装订成一小本,用红笔标出一二三顺序。先打印了二十小本,等公公看完了再说。 朱丽以其在办公室做事的细致、耐心和周到,先将网络上的文件转换成word文件,然后仔细调整行距字距,所以打印出来的文章漂亮整洁,即使不看内容,端在手里看着也是舒服。明成在边上看着不以为然,笑说这么美观做什么,又不是拿去争取出版,还得拿页面整洁博取编辑的良好印象。朱丽觉得,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得尽可能的完美。整个周日,本来想着好好消闲一下的朱丽,结果睡眠不足之外,为了打印苏大强的文章,更是比忙还忙。 第5章 忙于找工作的明哲接到明成的电邮,吓了一跳,脑子里冒出与明成看到软软倒下的父亲时候一样的想法:妈已经去了,爸可千万别再有事了啊。他心下忐忑地等了一个白天,等算准国内是早上八点的时候,连忙打明成的手机。 “明成,爸怎么样了?恢复点了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明哲很快又加上一句,“你们两个辛苦了。” 明成心里确实在叫苦连天,但是听大哥那么理解地表扬一句,他就开心了,觉得辛苦点也算值得。“大哥,昨晚上终于帮着爸一起回忆出来了,肯定是生蚝吃多。我们前天带爸去酒店吃自助餐,本来想着挺开心一件事,哪晓得爸会吃岀问题来。没事,刚刚起床我已经去看了,脸色好多了,能自己起床上卫生间,比我们还起得早。” “那就好,那就好。明成,年纪大的人是老小孩,越老越小孩,你有时得看紧点。这几天,就别让爸吃快餐了吧,每餐喝点粥,可以吗?”奇怪的是,兄弟姐妹从小打打闹闹,各自成家之后,之间关系好像生分了,说话客气起来,有时婉转得像与寻常朋友说话。明哲对明成口气婉转地打着商量的时候,心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话可真有意思。 明成听了没觉得多怪异,觉得理所当然,“大哥你放心,朱丽昨天已经吩咐我们的钟点工早点过来熬粥,中午再过来一趟给爸弄点清淡吃的,她就住我们这个小区附近。晚上我跟爸一起吃。你放心啦,我们不是小孩子。”明成说到这儿时候直笑。 明哲听了也笑,一半是放心了,一半是被弟弟的直爽打动。“这几天你们最辛苦,爸这个时候精神身体都最脆弱,身体状况最容易出现起伏,你们得多费点心思。” “行,大哥这么客气干什么,这是我们应该的。”明成放下电话的时候突然想到,大哥好像没提起老爸签证的事。但再一想就释然,大哥今天的电话是专门为父亲的病情而来,而且签证的事早就在他赴美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再提不是太罗嗦了吗? 明哲放下电话的走上三步,也忽然想到,哎呀不对,刚刚忘了问明成父亲签证的进度。不过问了也白问,爸这个时候是肯定不可能去上海签证的。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吴非看见了问他:“怎么那么严肃?你爸好了没?” 明哲回身道:“好点了,原来是到高档场所吃饭给吃坏肚子了。明成他们两个家中不开火,爸只好跟着他们到处打游击,这样总不是办法。” 吴非听了不由笑道:“你爸家猫做久了,缺点流浪猫的智慧。好点了就好。唉,明哲,要不要跟你妹说一下,让她过去看看你爸?你说她跟家里不亲,或者你爸生病是个机会,让她……家人也要多走动走动的。” “对,但也不知明成说了没有。”明哲立刻回身,给明玉打去电话。虽然心中没底,不知道明玉肯不肯去看爸,但他总得跟明玉说的。不管妈以前怎么对待明玉,如今他当家了,他总不希望明玉继续游离在家之外,怎么都是一家人。 这个时候,明玉早已经在办公室招集中层开早会。接到大哥电话,她有点吃惊。自工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上班时间毫无防备地接到家人电话。她转开脸轻轻问了一句“大哥什么事”。这话出来,周围人听着都大惊,什么,这个工作狂还有其他家人?前一阵她母亲去世,大家才知道她原来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今天居然又冒出一个大哥来。 明哲听明玉的声音有异,忙道:“你在忙?我长话短说。爸前天吃坏肚子送急诊,现在虽然好点,但你能过去看看他吗?” 明玉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我开完会就要飞成都去,没办法了。对不起。” 明哲只得怏怏放下电话,对正与宝宝玩的吴非道:“明玉没法去看爸,她是大忙人。” 吴非笑道:“鲁迅先生说,他是用别人喝咖啡的时间来写文章。明玉年纪轻轻成就斐然,肯定也是挤出别的女孩子回家冲父母撒娇的时间来上进的。” 明哲走过去与吴非一起坐在地上,“自从我回来跟你说了明玉自力更生的事情以后,你一直向着明玉。” 吴非道:“明玉不容易,女孩子这么小就自己养自己,尤其不容易。我独自出来留学,还拿着奖学金呢,回家都哭天喊地的,委屈得不得了。我们宝宝以后决不能这么吃苦,女儿是拿来宝贝的,女儿得像花儿一样用温室养着才好。” 明哲低头想了会儿,笑道:“以后你长嫂抵母,多多关心关心明玉。还是你们女人细心,照顾爸的事,也是朱丽在那儿拿主意。明成从小粗心到大,看来没什么变化。” 吴非低着头笑,还长嫂抵母呢,大家隔山隔海的,彼此连认都不认识。那么泼辣的明玉能认她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抵什么母?明玉能认她是亲戚她已经觉得不容易了。 明玉放下明哲的电话,便呼啦一下把电话里的事全抛到脑后,继续瞥着笔记本电脑,飞快分派任务。数据经她嘴里出来,似乎都不用从大脑转弯,好像都是整整齐齐排队等在她嘴角,只等着她开闸放数字。直到去机场的车上,她还在拎着手机冲客户蹦数据,不过蹦的时候和颜悦色了很多。 直到进了机场安检,明玉才又想起刚刚明哲来的电话。好嘛,老爹的病情非得去美国绕一圈,才出口转内销让她知道。合着她本来就不是苏家人。姓苏又怎么了,苏州也姓苏呢,苏联还不想姓苏呢。她坐在位置上将口袋里的手机拨拉了三圈,才将手从口袋里抽出,顺便拎出表面有一只咬掉一口的苹果的ipod查找地址。 一会儿,一个电话打到“食荤者汤煲店”。“你好,请找食荤者。”明玉的声音是惯常的低沉。 “我就是,你哪位?”食荤者的声音则是一贯的高昂,仿佛时时散发着蓬勃劲气。 “我是……那个经常一个人到你们店里吃饭,对着墙坐的那个……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送外卖。”明玉说话的时候,那只空着的手不由自主地手指舞动做着手势,脸上有点不自然。这还是她第一次对食荤者主动说话,但是她有把握,食荤者应该知道她是那个哪个。 食荤者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知道你。你点什么汤?需要送到哪里?”话里还稍稍有兴奋。 明玉道:“我有两个不情之请,一个是我想请教你,吃坏肚子的老年男子最好喝什么汤,就请你送这个外卖。第二个是结帐请等我回来,由我来结,我赊帐,不知道行不行。如果不行,我让人立刻过去你那里付款。如果你们不送外卖,我让来人拎过去。” 食荤者在电话那头朗声大笑:“你值得为区区几块钱放弃我这儿你还没吃遍的好汤吗?尽管放心,我替你安排菜单,老人家如果中午吃了觉得好,我晚上再送。反正你付帐。” 明玉忙将明成家地址交给食荤者,然后非常娴熟地道了谢,听着非常真诚,这是她一向做惯,也是她的社会学导师董事长老蒙教给她要她牢记的,说这是抓住回头客的根本。 当时放下电话,明玉却扪心自问,她这么做,究竟主要目的是关心一下父亲,还是为了与食荤者攀上一点交情。听着食荤者一口答应赊帐送外卖,明玉心中揣测,他是不是生意做得太热情了点?这么赊帐又外卖的生意,多了,他那儿还不打乱仗?但是,不,明玉坚决不以为食荤者做她这单生意与她本人有关,人与人之间的交情还不至于可以凌驾到生意之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彼此以利益维系最为稳妥。食荤者一定看出她是个忠诚度极高的回头客,他是个有眼光的生意人。 至于明成夫妇看到她送汤送水会怎么想,明玉才不去考虑。 明成快下班时候,照惯例先给朱丽电话。等获知朱丽需要加班,不能回家吃饭不需要他接送后,他才自个儿回家,路上拎了朱丽嫌弃是垃圾食品,但他却非常喜欢的kfc炸鸡翅和土豆条,他总是在没陪着朱丽吃饭的时候擅自吃他的鸡翅。他想回家勾引一下这两天被淡岀鸟来的白粥折磨着的老爸,看他能不能也吃鸡翅,所以他多买了两对。他才不信奉生病时候需要吃粥喝汤的教条,他觉得生病时候更应该多吃多喝,身体才有力气抵抗疾病。两对不多,老爸即使吃不了,他也会自己包销。两对四只,不多不多。 明成跟着一辆墨绿的农夫车进了小区,又跟着那辆农夫车一起停到自家楼前,看着农夫车里跳下一个黑里透红的大汉,但大汉手中却是很不搭调地拎着一只保温壶,而不是金刀银剑。那个大汉长腿一撩,一步便迈上第二阶台阶,而后便是跳跃着上楼。看得明成好胜心起,也两阶两阶地上,想起来,这好像是高中时候才有的欢快劲了。那时如果被妈看见,妈肯定未语先笑,虽然吆喝着要他留意别摔跤,可笑眯眯地从不阻止他,但事后总会埋怨,说老二的鞋子最容易磨穿,都不知这猢狲怎么穿的。 明成想到他妈,心中难过,脚下便慢了下来,再看现在自己的脚,穿的早不再是以前的跑鞋,而是朱丽精挑细选的薄底系带皮鞋,有点古旧,但朱丽说这是格调,明成自己也喜欢这种低调的与众不同。抬头,却意外发现那个黑脸透红大汉站在他家门口敲门。明成自己也高大,两人一站,整个楼道便窄了。明成疑惑地问大汉:“你找谁?确定没敲错?”他不认识这个人。 来人正是食荤者。食荤者看看高大略胖,养尊处优的明成,脸上虽然带笑,眼睛却是带有审视。他将手中的保温壶提高一点,道:“没敲错,我来送餐,中午已经来过一次。这个地址没错,接受的是位吃坏肚子的老先生,也没错。” 明成想可能是朱丽叫来的,但奇怪朱丽又没与他提起。他继续疑惑,打开门,见父亲已经慢吞吞下床走出来,便跨步上前一手扶住,但是那手势旁人看着类似于拎。苏大强看见门口的食荤者,开心地笑起来。“明成,是朱丽让送的外卖吗?中午的鸡粥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粥,我早早就等着晚饭了。石同志请进请进。” 食荤者这才进门,他刚刚在门口有点踌躇,心中有点打不定主意该不该进门。但他没像中午进门时候那样的自来熟,而是简单扼要地说了句:“中午的是鸡粥,晚上是牛肉粥。请给我一只大碗。” 明成一边心中犯嘀咕,一边连忙“哦”了一声,转身过去厨房拿碗。他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道厨房里的黑暗,拈起一只一尺来直径的大碗看看,心说用得了这么大的吗?爸又不是拿粥洗脸美容。但余下的好像都是小碗,还有酱油碟,他只能拿着汤碗出来。食荤者一见这么大的汤碗,又不带一双筷子或是勺子,忍不住一笑。中午是个钟点工阿姨给他拿的碗,拿来的尺寸正好,可见眼前这个男子是个不干家务的主儿。他也无所谓,就那么哗啦哗啦将粥倒进大汤碗。苏大强早眉开眼笑坐到餐桌边。食荤者关心地叮嘱一句:“手当心烫,得拿个勺子吧。” 看向屋中的另一个男主人,却见明成正打电话,“……鸡粥牛肉粥不是你订的?但人家地址什么的说得一丝不差,连爸拉肚子都知道。……好,我问问。”明成放下电话时候心说,现在的骗术不会那么高明了吧,来人会不会胡诌个人参燕窝粥漫天开价?如此一个赳赳大汉真要耍起蛮来,倒也比较头痛。回头见食荤者看着他,心中一个咯噔,但见来人面带笑容,而且那笑容似乎并不奸诈,但,他心中还是无法放心。他彬彬有礼地问:“石先生是吗?我了解了一下,我们家没有人订过餐,不知道石先生会不会是送错地方。能请问是谁订的吗?” 食荤者一听也是惊异,他与订餐的人只有一句话的交情,都不知道她的底细,难道真会是她弄错地址?现在看来,她不会是这间房子的女主人,对这点,食荤者放下刚刚的忧心。他只能取出纸条,交给明成,道:“订餐人没说名字,但说送给这个地址的苏大强先生,经中午核对无误。” “雷锋叔叔?”明成翻看纸条,心中一片茫然。“我把帐结了吧,谢谢你,石先生。” 食荤者好奇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让他送外卖的人是谁。他想了想,认为订餐的人可能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所以都没留下名字。既然如此,他当然也不会说。“那位雷锋小姐自己结帐。再见,我走了。请给苏老先生调羹喝粥,否则粥凉了不好。” 明成后面追问食荤者订餐人的长相特征,食荤者都是微笑拒绝,一边就往外退着走了。送走食荤者,明成回来对着肉香四溢的牛肉粥垂涎,有比较,他打包带来的kfc鸡翅相形见拙。如果父亲没病,他一早去挖出一只小碗想与父亲分而食之了,但现在只能咽咽唾沫啃他的鸡翅,啃得食不甘味。 “爸,你说谁送粥来给你?”明成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想不出,问那个送粥来的小石,人家又不肯说。本来还以为是朱丽叫送的,我还说都有阿姨帮我做粥了,再叫外卖干什么。” “那一定是田螺姑娘。”明成百思不得其解,却忽然鬼鬼一笑:“爸,你住进来后,有没有出去遇到个什么阿姨,跟你挺谈得来的?可能是人家阿姨看你这两天不出去走,叫儿子给你送粥来了。” 苏大强一听,一口粥全喷了出来,“呼哧”了好几口才缓过气来,“你妈才走呢,你胡说。” 明成“呃”了一声,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自己造次了。平日里打趣父母都成习惯了,有时看见母亲脸色不爽,他一声“美女”一个熊抱,老妈早喜笑颜开,在老爸面前没规没矩也是家常便饭,说顺嘴了,都不看看这几天是什么时候了。但他这下是再不觊觎老爸的牛肉粥了,那里面现在可是密布着老爸喷出来的口水。 “可是,会是谁送来呢?”明成一边吃一边还是自言自语。他忽然想到,难道是什么暗恋自己的女孩子?不可能吧,单位里还有这样深藏不露的女人?现在的女孩子还能如此含蓄?明成一笑否认。但又一想,不好,不会那个姓石的是暗恋朱丽的人吧。暗恋朱丽的人可太多了,个个都变着法子向她孔雀开屏,时刻无视他这个朱丽丈夫的存在,妈早年就曾时常提醒他必须留意抓住老婆,常抓不懈。那个姓石的既不收他的钱,又笑眯眯拒不透露是谁让他送餐,这其中肯定大有问题。而且,最让人起疑的是,这年头难道送外卖的生意这么好了,居然是开着车子送外卖? 明成越想,越觉其中蹊跷,渐渐地,耳根热得发烫。“爸,中午那个姓石的送粥来的时候,有没有提起朱丽?两只眼睛有没有到处看我们的房间?” 苏大强偏着脸苦想,他一向记性很好,但这几天给拉肚子闹得脑袋有点飘。“有,有,小石中午进来时候虽然没到处走动,两只眼睛却是到处地看。我中午问他谁让送的粥,他说是个文静高雅的女孩子,我本来还以为是朱丽呢。” 俩父子都没想到会是明玉。即使明玉的影子最先在明成心中有个闪回,此刻也被苏大强口中那“文静高雅”四个字打了回去。明玉高而不雅,不文不静,在明成心中是个十足的蛮婆,她送气上门还有可能,送粥?还是饶了她吧,问她还被她取笑回来呢。只有是朱丽了。 天杀的,都找上门来了。怪不得对老爸客气对他不客气,明成又不是看不出这个姓石的眼中的探究,那种充满雄性挑战的探究谁看不出来?姓石的一定以为他老爸是朱丽老爸了,而他则是当然的情敌。 “爸,明天那小子再上门的话,你不能开门。他的粥你不能吃。” 苏大强咂咂粥的滋味,不舍,“挺好吃的,怎么不能吃?你吃吃看。” 明成连忙将呛了父亲口水的粥推开,一脸严肃地道:“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那小子打朱丽主意,都欺负上门来,我们不能让他再次得逞。爸,你得替我争口气,明天我让钟点工阿姨也烧鸡粥给你。” 苏大强犹豫了一小会儿,弱弱地做出自己的反抗:“可是钟点工烧的没他的糯,我吃着不舒服。” 明成正为朱丽被人觊觎的事焦躁,闻言不耐烦地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知道吗?做人有点气节行吗?”说话的时候明成的手机叫响,明成一看显示的号码,便道:“路厂长好,正吃饭呢?” 那边路厂长都没客气寒暄,看来是急了,直接道:“苏经理,你说这事……你什么时候过来……” 明成都不等他说完,就急急插话:“你说我这几天是真抽不出时间,我都跟你说原因了。你放心,广交会之前我肯定给你解决。” “还拖到广交会?我这儿东西都压着啊,仓库都快满了。春天雨水多,我又不能放露天。你给个确切时间吧。” 明成正好一眼看到老爹跌跌撞撞走向厨房,心中一急,忙过去扯住,怕他摔了。所以很想快快结束通话,几乎是不经大脑就道:“路厂长你放心,广交会之前,一定。如果没做成,我广交会不去了都得给你办成。” “你的意思是还可能拖到广交会之后?”路厂长声音高了。 明成看看手中的老爹,无奈地道:“路厂长,请给我时间,很快,很……”还没说完,那边将电话重重挂了。明成皱眉,但是他这个时候能出差吗?老爹在能自己走路前他出差去,朱丽照顾得过来吗?他还不挨朱丽的花拳绣腿?可是对方这个路厂长是个岀了名的急性子。 而苏大强却在明成温暖大手的扶持和鼓励下,又想起一件差点遗忘的大事。对了,他现在是苏家如假包换,说一不二的家长了,难道连喝口粥都不能自主吗?钟点工那种将米烧成饭,将饭在水里煮开,跟泡饭一样的东西能叫粥吗?不,他坚决不吃,他要吃小石送来的鸡粥牛肉粥。他顾影自怜地想,他都病成送急诊了,难道连要求吃口好粥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吗?他壮起胆子,但不敢看着明成,学着以前领导教育他时候的语重心长口吻,道:“明成啊,你跟朱丽的事情自己解决,你俩的事不能总让我们做父母的帮你撑着啦。我这口粥是一定要喝的,我需要吃下东西养病。”在苏大强的心里,已经把明天能不能喝粥上升到原则问题,喝粥,说明他是家长,喝不了粥,说明他还处于水深火热。 明成正想着他自己工作的事,老爸的话只听进去一半,还是后半截。他满脸不耐烦,道:“吃就吃吧,随便你。我扶你到床上去。” 苏大强见果然只要摆出家长架势便能旗开得胜,心中大喜,忍不住又提出一点要求:“刚吃完,我先坐坐,等下再上床。” 明成只能随便他,将他搀到位置上,便想找稍远的座机打电话跟路厂长解释。但才走出一步,连忙刹住,回头叮嘱老爹:“我没扶着你,你别起身乱走,看摔着你。”得到苏大强点头肯定后才走开。可是,拨打路厂长手机,不接。看来路厂长不肯听他解释。 朱丽又被人觊觎,老爹罗里罗嗦个没完,工作都没心思做,明成一肚子的恼火。这个时候他最想的是妈,妈其实也帮不了他什么,但只要他满心焦躁,里外火烧的时候找到妈,妈只要说一句“一件一件解决”,就是那么神,他就会安下心来一件一件的将问题解决了。可是,今天妈的话只能成追忆,而爸,他只会添麻烦。 明成继续拨路厂长电话,路厂长继续不接。再过一会儿,路厂长干脆关闭手机,彻底断绝明成的道歉解释贼念。明成只会坐在沙发上发楞,要命了,好不容易勾引上手的路厂长若是就这么断交的话,他的生意在短期内得葬送半壁江山。这个时候,有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连夜赶着过去,明天一早上门负荆请罪。但是……,明成将眼睛瞟向若无其事坐在餐椅上的爸,今晚他走得了吗? 明成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客厅踱步,苏大强在一边看的头晕,扭过脸去不看。苏大强想到,若换作以前,明成早高一声低一声地到他妈面前叫唤去了。他心中有点兴奋地想,现在他是苏家长老了,明成会不会也找他讨主意来?如果那样的话,他将如何正襟危坐以对?但随即又将脖子一缩,将这等匪夷所思念头拉了回去,明成若真找他讨教,他怎么回答得出来?还是别惹事为妙,不,甚至得将自己隐藏至无形,让明成看不到他。在明成对着窗外凝神思考时候,他悄悄扶墙回去房间。 明成是被朱丽回来叫回神的。朱丽动作轻灵优雅,进门不带声音,但是进了门就开始笑嘻嘻唱怨气,“早知道不结婚了,现在上下班没人接送,花没人送了,饭在家吃了,咖啡自己做了,西饼店的小饼干n年没吃了。” 明成连忙辩解:“我下班时候不是问你要不要接送吗?” “那不一样,你以前会骑着自行车到我最喜欢的档口买个茶叶蛋捂在怀里送来给我吃,现在只会顺路,顺路的接送,待遇大不一样了。”朱丽笑嘻嘻走进来,到客房门口一拐,与公公打个招呼,问一下冷暖,才出来又面对明成。面对朱丽的时候,苏大强还是有点不适应自己这个新得的家长头衔,还是与往常一样,只会笑,不会招呼。 明成正心烦着,但看见朱丽还是没脾气,可也暂时笑不起来,“还送花呢,有人都送粥上门讨好了。你说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混球。” 朱丽奇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没叫人送粥。外卖郎很帅?” “帅个什么,煤球一样的黑炭头一个。朱丽,那人说了,是为一个高雅文静女孩而送,不是你是谁?他还知道爸的名字,这调查工作做得够彻底。”明成悻悻的,现在的苍蝇怎么都有向苍鹰发展的趋势啊,招数一个比一个猛。 朱丽“切”的一声,“这年头的男人,长胡子的像人弹,没胡子的像太监,都没看得上眼的,还是我们明成最帅呢。”说到最后,声音轻不可闻,是踮起脚尖钻在明成耳朵边亲密呢喃,但说完还是警觉地看看客房,怕被公公听见了不方便。 明成也往客房看了一眼,但手上早使了劲,将娇小的朱丽抱进主卧,踢上门将老爹的耳朵关在门外。这个时候,明成的脑袋瓜才冷静一点,又将牛肉粥的前因后果想了一下,“那男的真够狠,连我爸名字都打听出来了,还能不知道我是你丈夫?明天中午我回家等着,他再敢来,我打断他腿。” 朱丽一笑,不去搭理,去主卫卸妆。她从小受多男孩子的殷勤,早不以为意,但看到明成如此吃醋,她心里还是开心。 明成看看娇生生的朱丽,瞄瞄窗外乌沉沉不见底的天,想想床上需人伺候的老爹,还有明天可能又送粥来的石小子,终于没迈出负荆请罪之路,以孝敬老父之名,赖在了温柔乡里。 七 明玉出差两天回来,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件。主要的处理完毕,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抱着侥幸,她来到食荤者汤煲店,希望能喝到一口温暖的汤水,安慰一下被酒精漂洗两天的胃。当然,不出所料,一楼那平日里碎珠似排列的汤煲,今天只剩一只,后面挂的牌子是苦瓜黑鱼汤,不是明玉喜欢喝的。 抬头,见食荤者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点说不出的味道,似是踯躅不前。明玉见此作没看见,微笑道:“生意简直好到人神共愤,看来没得吃了。我把外卖的帐结一下吧。” 食荤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有,怎么会没有,你等我十分钟。” 第6章 因为身居高位,手中抓权,明玉已经习惯别人对她特别优待,只要对方别优待得过分,一般她就是笑纳。面对很可能是食荤者给予的特殊优待,她大方地说声“谢谢”,便坐到老位置等待。她并不是个闲得下来的人,坐下,便下意识地抽出一份她分管的江南销售公司与总公司分厂的协调会议纪要来看。这种例会她现在爱理不理,集团公司规矩严格,岀不了大事,如果有大事的话,会议现场他们就会打电话向她告状。但纪要还是要看看的,以防万一。 纪要由文员草拟,肯定是不温不火,如实反映。审批由双方与会负责人签阅,往往签阅时候,各自会加入会上没有说清或者不便说明的只字片言,而那小小几个字的加入,往往指点各自人心走向。明玉要找的就是那几个意味深长的字。除此,通篇都是废话。 一个个字地看下来,不出所料,在三分之二位置处,看到三个字。明玉抿嘴一笑,取出自动铅笔,“嗒嗒嗒”揿岀笔芯,在那三个字周围淡淡画了个圈。一看就知道是她狡猾的人精手下们干的好事,悄没声地在纪要上埋下小小伏笔,以后出事便找不到他们,他们尽可以偷个小懒,但是总公司分厂的人可以到时吃个哑巴亏。她可不能让干了好事的手下放心睡懒觉,明天早会她得点明一下,收收他们的筋骨。 此时明玉的笑容绝不文静也不高雅,食荤者看在眼里,只觉狡猾。他心中咯噔一下,酸酸的味道冲向脑门,但还是强自抑制了,告诉自己才认识这个女子没几天呢,怎么可能有太多感觉。他将手中的菠菜牛肉丸子汤放到明玉手边,故作若无其事地道:“十分钟,不多不少。” 明玉抬头微微一笑,顺手将手头会议纪要放回包里,看着一碗碧绿清脆,浓香扑鼻的汤满足得只会叹气。“老板亲自出手,果然不凡。谢谢你,可以坐一会儿,问你打听些事吗?” 食荤者长腿一收,坐到明玉旁边的位置上,微笑道:“是不是想问苏老先生的事?你出差回来还没回过家吗?” 明玉不想跟任何人说明她家的情况,只含混其词地“唔”了一声,便转个弯子从另一方向争取了主动,“看来是你亲自送去的?哎呀,真感谢。” 食荤者没有作态,实事求是地道:“前天中午苏老先生走路还需要人扶着,晚上自己可以走路,不过走得不是很稳。看来康复得挺快。不过看来他们都猜不出是你叫的外卖。” “这很正常。”明玉飞快接了一句。除非是岀老妈去世那样的大事,否则他们不会想到通知她苏明玉。不正常的是大哥,没想到父亲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会通知她。但明玉心里却又分明知晓自己好像还挺欢迎大哥发来的通知,这人真是有点犯贱了,没事找事。反而是明成与父亲的态度才算是正常。“没想到你还真送了晚餐,看来我父亲挺喜欢你送的午餐,谢谢你。他吃了什么?” 食荤者略微犹豫了下,道:“你父亲中午吃的是鸡粥,晚上吃的是牛肉粥,好像都挺喜欢。本来我想昨天再送过去,但被你先生拒绝了。” “我先生?”明玉愣了一下,随即道:“跟你差不多高,有点胖的人?”见食荤者点头,她不由得笑道:“是我兄弟。”心里则是冷冷地想,明成太狭隘了,她不过是送口汤水上去,有必要这么拒绝吗? 食荤者闻言,眼睛里两朵焰火“砰”地散放出来,映亮了他整张黑里透红的脸,一张脸顿时喜气洋洋,哈哈大笑。他原来的判断没错,一个经常独自在外就餐的人,肯定是个单身。“哈,那你兄弟肯定是误会了,他口口声声让我不许打他太太主意,拒绝我送餐上门。我还说……” “是啊,太混了,想哪儿去了。”明玉一边随口答应着,一边心说,明成不会想到是她出面送的餐倒也罢了,怎么能异想天开想到食荤者是他老婆的追求者?难道是食荤者在苏大强面前表现得太过殷勤?明玉心中警觉,不对,送外卖哪有老板亲自出马的道理,而且,她点的只是他们店的出品——汤,而食荤者却非常体贴地送上最合适的粥,这其中带有太多暧昧色彩,难怪有个漂亮老婆的明成会心生怀疑。她掩饰住心中的狐疑,微笑道:“我兄弟娶了个人见人爱的太太,所以他天天警钟长鸣,真对不起你。” 这时一个小二走过来,跟食荤者道:“大哥,楼上客人走光了,我们清理好关灯了。” 食荤者手一挥,“回家吧,早点休息” 话音一落,男男女女的小二们都冒出来与食荤者击掌,响亮一掌之后,才各自开开心心地下班回家。明玉在旁边看着觉得新鲜,如此融洽的上下级关系,她的公司只有在尾牙时候,她豁出去被手下们痛灌一遭让他们泄愤了,才会有这种大家呼啸着击掌道别的情形出现。平时大家虽然嘻嘻哈哈,做销售的不可能太正经得起来,但没食荤者这边的融洽。 明玉在一边赶紧加油着吃,不好意思耽误人家食荤者的下班时间。但等人都走光了,她还是好奇问一句:“我兄弟有没有跟你打起来?他好像护老婆护得很紧。” 食荤者回头看住明玉大笑道:“看那样子,你兄弟很想跟我打架,是我先退了。”他当时听明成口口声声说他骚扰人家的太太,心中愤慨,他才不是这种男人,知道人家罗敷有夫,他才不会上门骚扰。所以扭头就走,明成准备抗击来敌的决心落空。 明玉被食荤者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然起来,别的男子拿各种目光看她,她都有应对,却对食荤者的目光有点无所适从,干脆低头喝汤。但被人如此看着,喝汤也别扭。她甚至不想去深想昨天明成与食荤者的对立原因,那太突然,她没有准备。 但食荤者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让她有所准备,递来一张名片,道:“我网名是食荤者,真名姓石,石头的石,叫天冬。石天冬。我怎么称呼你?下次打电话来订餐,我们省得说明,啊,我是那个常来坐一楼一个人对着墙的那个,哈哈。” 生意场上,明玉最擅长的是在觥筹交错间快速与客户培养感情,加深联络,但是面对石天冬的热络,她颇不适应。她不喜欢与人私交过密,对于如此快速的亲密自然更生抗拒。她当然不会掏出名片交换,但她只是技巧地反问一句:“你说我姓什么。” 石天冬抚掌大笑:“我怎么犯浑了,你当然姓苏,你是苏老先生的女儿。” 明玉搁下调羹,笑道:“可不是。我吃完了,石先生,我们结帐。你别客气,我先算给你听。鸡粥牛肉粥按鸡汤牛肉汤计价,但因为粥是特制,价格翻倍。算是七十元。虽然是老板亲自送餐,但是这个我不管。我按照平时外卖附加费付费给你,两次,合计九十块。再加今晚的特制牛肉丸子汤,也按牛肉汤翻倍计算,总共是一百三十块整。你找我二十块。” 石天冬抽走五十块,将一百块推了回去。“没你这样算的,本店向来优惠常客,为常客做些事是应该的。” 明玉料想石天冬也不会多收,但他只收五十块真是太少,简直是意思意思了。可这个时候与他争论应该收多少可能会引出一些有的没的的私话,还是免了。她收回钱,便自觉将笑容变回职业,说话间若有若无与石天冬拉开距离。“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这么优惠,常客会愧疚得以后不敢上门再沾便宜。” 石天冬愣了一下,才道:“朋友间帮个忙总有的吧,不能事事用钱来结算。我想认识你这个朋友,感觉应该会很投缘。” 明玉起身,将手伸给石天冬,礼节性地微笑道:“很高兴认识一个美食家朋友。” 石天冬被迫着与明玉握手,但从明玉的笑容里,他感受到说不出的冷漠,知道人家在敷衍他。他有点沮丧地放开明玉的手,可还是使劲说出一句话:“我送你回家吧,天很晚,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你稍等片刻,我关灯关门。” 明玉想说不用,但话到嘴边被冒上来的一个主意打断。石天冬太热情,她有办法让石天冬对她退避三尺,但她依然可以来此喝美味炖汤。是,她放不下这等美味享受。明玉这样告诉自己。 石天冬出来,拉下铁门。看到静静等在一边的明玉,心中又是欢喜,总算她让他送。他忙指着一边道:“我车子放在那里,你这儿等着,我开过来。” 明玉将手指向对面,淡定地微笑道:“我的车子在对面,我过去取一下。” 石天冬又是愣了一下,今天怎么事事岀他意料。他忙说“我陪你过去”,大步跟上。明玉人高腿长,走路飞快,石天冬也不示弱,两人如同竞走。 一起走到一辆白色奥迪车前,明玉打开车门,才又矜持地对石天冬道:“需不需要我送你?” 石天冬忙道:“不用不用,你早点回家。” 明玉想了一想,又拿出名片递给石天冬,用她平时肯定手下工作的语气客气婉转地道:“你店里的汤煲都很好吃,以后还要经常光顾。”等石天冬接了名片,她便回身钻进车里,降下车窗说了声“再见”,便娴熟地擦着石天冬将车开了出去。 她欣赏这个石天冬,但是他太主动太热情太急切,让人不惯。她只有拉高姿态,拿出态度,亮出身份将石天冬推开。石天冬如果是个知道分寸的,应该不会再黏呼上来,如果不是个知道分寸的,那她以后只有放弃好喝的汤煲了。那真是太可惜。 石天冬看着明玉雪白的车尾亮着鲜红的尾灯扬长而去,心中说不出的失落。他感觉得出这位苏小姐喜欢他店里的汤煲,但似乎并不因此而喜欢与他交个朋友。刚刚谁都能察觉得到,苏小姐的疏远,何况石天冬并不是个笨人,他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想认识她而已,所以才面对人家的疏远不管不顾,有点自作多情。 但是,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楼大厅吃饭的时候,那模样多让人疼惜啊。她长得高,但不肯俯首狂喝,总是多要一只小碗,将大碗里的汤盛到小碗里端着喝。她好像总是在别处饿得发慌,到他店里,进门就急迫地穿梭于汤煲阵前,盯着小二盛出来,然后一声不响地飞快吃完,自己跑帐台结帐,然后很快走人,从不与人多说一句废话,她好像很忙,所以她吃得大荤大油,却依然高瘦。有时候石天冬都怀疑她有没有吃岀汤的味道。但从她一而再再而三回头来看,她应该是喜欢他这儿汤的味道。 她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究竟是什么工作让她如此繁忙?而且,她叫苏什么?她终于肯告诉他。石天冬虽然从明玉那儿受了冷遇,但还是非常想了解明玉名片上面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工作。他兴匆匆走到灯光亮堂处,仔细一瞧,不由“咦”了一声出来。苏明玉,很普通的名字,但石天冬从中看出婉约柔媚清丽,他就有这种法眼,多贴切的名字。然后,是苏明玉的单位。让石天冬惊异的是明玉的单位。众诚集团如今在本市呼风唤雨,势头强劲,大家都知道,他们的产品高端,管理先进,利税骄人,福利优厚。石天冬接触的网友中,有人就是那家集团公司职员。网友说起集团公司下属江北江南两家销售公司的年轻老总,戏称他们是“北乔峰,南慕容”,两个都是老板的心腹爱将,能力超群。石天冬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南慕容”居然就是经常到他店里吃饭的苏明玉。 石天冬这下有点理解为什么刚刚苏明玉无视他的殷勤,人家一叱咤风云的大女子,怎么看得上他这样一个小饭店老板做朋友啊,想与她做朋友的人多了去了。她不过是喜欢到他的小店喝口汤,饱个肚,他以为多来了便是朋友,还真有点想入非非。而且而且,他居然还以为她婉约娇柔呢,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娇柔?她娇柔了,手下的人肯听她的?凭常识想都知道不可能。 但石天冬很想推翻常识。他脑子里的苏明玉是那个孤独清冷独自对着墙壁吃饭的瘦弱女子。她的肩膀窄狭,她的纤腰不盈一握,她细长脖子上顶着的短发脑袋并不硕大,而那小小脸上,有闪亮的大眼,她总是以微笑说明她想说的事。石天冬想象不出苏明玉如何运筹帷幄,那么纤弱的一个人,怎么挑起如此沉重的担子?难怪如此消瘦,她肯定在超负荷运转。难怪她永远是行色匆匆,比如今晚,肯定又是忙到废寝忘食,这么晚才来吃饭吧。 可怜的人。都不知道生活。 石天冬心中差点被吓退的怜惜卷土重来。瞥一眼给他提供照明的灯火辉煌的五星级饭店,那家明成与朱丽最喜欢过来吃西餐的五星级饭店,吹着口哨走了。口哨的调子是《桑塔露琪亚》。 宾馆一个按摩房的包厢里,轻轻回旋的背景音乐也是《桑塔露琪亚》。床上俯躺着两个男子,因为俯躺,肥凸的肚子被挤向两边,软软地摊在床上,肥而且白。从上面看去,这两人似乎是虎背熊腰。其中一个挥手让已经做好服务的闲杂人等出去,对着另一个闭目养神的轻道:“蒙总,今天让我来,是为南北销售公司的事吧。” 另一个正是明玉社会学的启蒙老师,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老蒙。他闻言并没有睁开眼睛,只简单吐出几个字,“你说说。” 那人小心翼翼地研究了一下蒙总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山水,心中有点没底,但还是不得不说,因为他面对的是蒙总。“鉴于公司内部不断有传闻,说江南江北两大销售总经理可能被人挖角,然后与我们集团对立。我想到,我们集团公司对销售的依赖非常之大,这点蒙总应该最清楚,当初您拉大部分销售人员从旧集团出来开创新事业,失去强有力销售人员的旧集团从此一蹶不振,这是前车之鉴。所以我就此问题小小做了调查。” 蒙总依旧闭着眼睛,但用一声“唔”,表明他正听着。 那人才继续道:“经了解,挖江北与挖江南的不是同一家,挖江北的集团公司是女性当家,挖人的目的公私两便,但因为行业相异,不会成为公司未来的竞争对手。江北与对方女性当家最近频频接触,也可说成是岀双入对。” 蒙总的一声“唔”尾音吊了上去,忽然“嘿”地一笑,“招赘啊。那得先问问我。继续。” 那人见看到效果,脸色放松下来,继续道:“反观江南,与对方公司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接触,对方公司就是隔壁省的鎏金集团。但是据江南公司人员反应,江南通过此次进军西南行动,大刀阔斧架空原本从总公司分离出去的元老骨干,大力重用培育亲信,逐步形成少数亲信掌握绝大部分资源,而其他人等游离于江南公司边缘的局面。照此下去,如果江南在某天一举率亲信投靠鎏金,我公司所有长江以南市场将全军覆没。江南才是最大变数。” 随着重重的一声“唔”,蒙总才拨开核桃般的厚重眼敛,小小的两只眼睛盯了对面床上的人一会儿,双手一撑,肥胖的身体滚下按摩床,飞速穿上衣服,签单就走。汇报的那人连忙跟上,两个胖子旋风一下刮岀酒店,一起上了一辆奥迪a8。但蒙总却对跟上来的那人道:“你自己回家,我找江南了解情况。” 那人连忙下车。公司里高层都用江南江北称呼江南江北销售公司的老总,这最先还是蒙总的发明。江南江北做生意魄力惊人,做人所不敢想的事,行人所不敢行的道,一向为也喜欢兵行险着的蒙总看重。但这样的人,手下刀子也锋利。蒙总找江南正面对决时候,外人谁敢向那暴风眼接近一步?除非是江北。 明玉才到家门,才换上宽大毛衣,刚打开电脑不久,就听手机铃声召唤。看了眼显示,她便道:“蒙总,我上哪里找你?” 蒙总也没废话,“开车出来,我很快到你们小区。有事情问你。” 明玉关了电脑,也没再换上职业装,抓起钥匙便冲下楼去。这个蒙总,非常心急,有次心急时候抓了旁边人的领子一把拖走。他有事找的时候,如果有本事,最好是腾云驾雾赶到他身边。 明玉紧赶慢赶开车到小区门口时,正好看到蒙总下车,她将车趟过去接上。当然,她下车为蒙总打开车门,有马屁成分,但更多是对这个实干家发自内心的敬重。 蒙总开门见山:“传说鎏金全力挖你过去?” 明玉奇怪他怎么会知道,便也直说:“不止鎏金,还有两家,都是通过猎头公司找我。” “另外两家是谁?” 明玉笑道:“这是道上的规矩,我与猎头公司之间信守君子协议,彼此都不对外透露有谁挖我。除非我对收入不满,想拿着别人的开价要挟蒙总。我目前不想要挟蒙总,不说。蒙总去哪里?” 蒙总听了忍不住一笑,道:“车上说完,说完就送我回家。” 明玉想了想,“有人向蒙总说我坏话了吧?否则怎么半年前鎏金联系我的事,这几天才给搬出来中伤我?我最近砍了几个老臣,早就在等人告发我了。” “怎么回事?” “老倪他们几个一直埋怨不受重用,这回开拓西南市场,我放手让他们去干。结果老倪带领三个他的老兄弟过去折腾了近一个月,推广经费问我报销了三十多万,只给我带来一百多万的短期业务,还不如原来两广地区每月销向西南的量,反而引得鎏金他们几家发现动向,也开始向西南进军。时不我待,我只有大前天亲自过去撤了老倪,换上新人。我不过去,老倪拒绝移交,恁的嚣张。” 蒙总点头,这就是了。近期一直听到有关江南江北两员大将的传闻,听得他心烦气躁。公司其他人反水,只要不是集体造反,他都不在意,唯独这两个人如果同时反水,他将蒙受重大损失,这种损失的滋味,他以前曾送给旧公司品尝,旧公司至今无法重振。所以他今天才找了专人过来问话。说到江北的时候,他信,心中已在悲叹他得失去一个爱将。说到江南的时候,他本来也信,鎏金最近正有一资金雄厚股东加盟,他们蓄势待发,最佳捷径便是从他身边挖人,而且是连根一窝端。他们会找到江南,他一点不觉奇怪。所以他才心惊。 但是,当他从来人口中听到江南谋反步骤时,反而心头一颗大石落地。江南江北两个都是他亲手带出,他熟悉他们两个,甚至超过熟悉他的亲生儿子。犹如他了解江北喜欢风格独特的风韵女子,所以惋叹将失一员大将一般,他也清楚江南此人虽然给人泼辣热情的感觉,但其实此人面热心冷,整个公司能真正走进她小圈子的只有他与江北。所谓她组织亲信形成小团体的言传,一听便知这是谎言,江南没有亲信,她的手下,谁做得好,谁得到相应地位收入,谁做得不好,谁被置换位置,她不会对谁格外留情。至此蒙总才恍然醒悟,看来有其他暗流掩藏于江南江北危机之下。 他稍微思索了会儿,又问:“江北究竟怎么回事?我本来看好你们两个。” 明玉听了不由笑岀声来:“江北,这臭小子,我会要他这个花心大少?他看着孙副总不顺眼,硬是抛媚眼发短信,把孙副总抛妻别子追求来的女朋友追到手了。他这会儿正后悔呢,那女子不是轻易甩得脱的,女老板有的是手段。” 蒙总听了也笑,他手下两大弟子,一冷一热,江北表面上是个冷面小生,可私底下说起话来能笑死人,是个最热情活泼的。但蒙总才笑岀几声,便嘎然而止,自喉咙底下滚出一声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明玉见是有异,便闭住嘴不再出声。看情形,蒙总好像发现什么重大问题。 她默默开车,到蒙总在市区住宅前时,见蒙总依然凝神想着心事,就自作主张又将车开了出去,干脆上外环线绕圈。 过了很久,蒙总才道:“看来有人已经里应外合开始着手蓄意搞乱公司。苏明玉你听着,只要你与江北两个不动,公司岀不了大事。但你们得给我看住下面的人,不能放过任何细微动向。任何有关我将对你们两个不利的传言,你们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动对你们不利,那也是做给人看,你们暂且忍耐。你答应我。” 明玉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细细想了想,才道:“对了,我说鎏金挖我的事怎么会流传出来,看来是他们自己放出来的风啊。真够狠。蒙总你不如直接找孙副总摊牌,擒贼先擒王,免得公司内部因为政治斗争而人心惶惶。” 蒙总阴恻恻地道:“用得着你说?你这就送我去孙副总家,我今晚就找他谈话。” 明玉立刻飞着眉毛笑道:“大佬,我最佩服你的当机立断。我愿意毛遂自荐做保镖。” 蒙总非常不屑地瞄瞄明玉竹篙子一样的身材,鼻子里“哼”岀一声,“唯恐天下不乱。”顿了顿又觉还没说尽兴,又补充一句:“好好找个老公嫁了,省得没人管饭。” 明玉笑了笑,不知不觉想到可以管饭的石天冬。可是一个人管了她的胃,肯定也想管住她的心,走进她的厨房,就想走进她的心房。人与人之间太过接近,难道不觉得累得慌?到时对方诸多要求,诸多需索,她真是连扯下面具放任自由的些许时间都得被剥夺了。这等生意,着实太不划算。不如淡淡如君子之交,还可以闲暇时候稍微聊上几句,给生活添上一朵灿烂小花。 比如那个温玮光。他回去后常来电话,因为两人从事的行业正好属于上游下游,两人常可以就业内问题交流看法,又因为有了一点朋友的交情,说话都是比较坦白尽兴。温玮光也常会跟她说笑几句,比如在挂电话之前会说吻一下你的手之类的话,可比较绅士地不会再发散延伸开去,听着只让人挂断电话后还会微笑一阵,感觉到神清气爽,自己颇有魅力。因为温玮光地处遥远,远,就不可能浓烈。淡淡才得长久。 明哲站在餐厅落地大玻璃门前,对着门外灿烂的春天发呆。刚刚接明成邮件,说父亲身体已经康复,白天可以独自下楼去小区中庭散步。他们又已经在上海领事馆预约,下周二带父亲去上海签证。因为父亲已经去过一次美国,估计这回通过问题不大。 面对明成信心十足的邮件,明哲却是欲哭无泪。回美国已经近三周,面对的事情从失业到找工作无着,没一件事让人顺心,也每一件事都需他打起十二分精力。渐渐的,母亲去世的打击与激动自动从他心中退位,让位给目前不得不面对的柴米油盐。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回国时候犯的一个重大错误,他拿什么来养过来美国的父亲?让父亲一起受苦吗?或者真让宝宝回国,接替父亲来美国? 为了节省开支,已经开始由明哲自己在家带着宝宝,只有在他出去面试时候才将宝宝托给专人看护。他们也在其他方面计算。两人一起出去的时候,改用吴非的日本车,功率比较小一点。原先经常上附近的韩国店购买属于乡味的新鲜菜蔬特色调料,聊慰思乡的胃,而今只好忍痛放弃,徜徉于千年不变的几色蔬菜中间,愁眉苦脸考虑如何变着法儿调动胃口。生活质量飞速下降。 明哲现在最大的梦想是,在父亲来美国前,他的工作能够得到落实。他非常不愿意在充满期盼的父亲拿出签证之后,他却发邮件过去让他将行程推后,那时,他必然得说明原因,他难以启齿。自从出国之后,他听多的是国内亲戚朋友带着向往的眼神羡慕他在美国赚美钞赚大钱的话语,从来是天之骄子的他,如何敢自己出言打破别人加给他的光环?即便是为了好强的母亲的面子,他也不敢。所以刚工作与吴非新婚回国一趟,他为了这个光环而打肿脸冲胖子,带去无数很拿得出手的礼物,博得亲友一致艳羡.他现在难道要自己出脚将自己踩回尘埃?而且他怀疑他向明成说出他目前失业,请父亲推迟来美的话,明成会不会怀疑他撒谎目的在于不肯赡养父亲。他唯有寄希望于发出去的一封封求职函了。而希望,总是与实际之间有一段不可测量的距离。 事已至此,吴非反而不再就苏父过来问题发表意见。艰难的生活已经摆在面前,已经冷静下来的明哲已经深处其中。她坚决不肯将命根子似的宝宝送回国内,她受不得骨肉分离之苦,这一点,她已经向明哲摊牌,而且她再次婉转地向明哲指出,这个时候请他父亲过来,显然不合适。但是,多的她就不说了,再说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明哲此时不好过,她心里清楚。就让明哲自己去做决定吧。未来的生活,走一步,是一步。先等着希望,实在不行,事到临头再作决定。 而明哲这时候反而希望吴非像他接到母亲噩耗那一天一样,激越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看到自己心中有个小小的魔鬼在蠢动,需要有外力牵引一把,让他可以对着父亲说不,或者是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但是,吴非就是不再主动提起了。明哲凭自己的理智被迫着一点一点地承认自己当初答应父亲来美国这个决定的鲁莽。可以说,父亲过来美国,谁都不好过,包括父亲。但最可怜的不是他苏明哲,而是吴非。她一个人上班挣钱养家,已经非常不容易,她还面对着有可能为留住父亲而不得不送宝宝回国的生离局面,这让吴非如何承受? 明哲委决不下,慢慢走到宝宝的床头,现在该是宝宝起床的时间了。小小的宝宝双手握着小拳头,嘟着嘴睡得正香,周身围绕着甜甜的奶香。忽然,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张小脸慢慢急岀红晕,双手双脚也跟着不耐烦地舞动,将毯子踢得盖不住身子。舞了会儿,小手往脸上一抓,两只清澈闪亮的眼睛便睁了开来。眼睛一看到恭候在床边的爸爸,她的小脸立刻多云转晴,小拳头支在嘴边对着明哲笑,嘴巴里含含糊糊地欢呼着“pa,pa”的声音,那是她在叫“爸爸”。 听着宝宝的笑声,明哲刚刚烦恼缠身的心情立刻轻松起来,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宝宝宝宝”,想抱起宝宝给她穿衣服。可是宝宝早就像小虫子一样拱起来爬开,不让明哲碰到。明哲也不急着抓宝宝,只是伸出手指这边抓抓,那边抓抓,逗得宝宝“咯咯”笑着满床乱爬。因为有宝宝的笑声,有宝宝作伴,失业在家的时间才过得轻易。明哲黯然想到,吴非最近难道就不心焦了吗?但因为回家有宝宝的笑容。两个大人,竟都需要小小宝宝的安慰。如果……如果送宝宝回国?明哲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敢提出送宝宝回国,吴非会不会以离婚呼应?毕竟,吴非作为他的妻子,虽然有共同供养他父亲的责任,但是,他能把她逼急了吗? 他不能总把压力往吴非肩上压啊。 明哲不得不做出选择。在事态进一步向前推进的时候,他必须做出决定,再不能鸵鸟政策,等待火烧眉毛。 第7章 明哲一只眼睛留意着在地毯上时爬时走的宝宝,一只眼睛看着电脑,开始书写他有生以来所面对的最艰难的一封邮件。这封邮件同时传给两个人,明成与明玉。如果这时是与两人面对面说话,明哲一定会避开眼睛,不敢直视。他难以启齿。但是,面子不得不向现实屈从。 这个时间,明成明玉那儿正是深夜,他们暂时都收不到他发出的电邮,明哲有种被判死缓的感觉。他在邮件中说了他现在失业的境况,希望明成与明玉一起同父亲协商,得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赡养办法,再通知他。他觉得,此时他无发言权。按下“发送”后,明哲不敢查看邮件,其他邮件也不想看了,大手一操,抱起宝宝出门闲逛。 门外是繁花似锦,小鸟们松鼠们在树枝间跳跃嬉戏。明哲专心地逗宝宝玩。举起她看树杈上的鸟窝,窝里探出好几只丑陋的小鸟头冲宝宝尖叫。抱着宝宝追逐一只小松鼠,乐得宝宝笑得“呷呷呷呷”的。又翻过一个小山包,看一汪湖水上面游动的野鸭子。到社区图书馆,带宝宝看好看的立体书。宝宝一路高兴,整个小小的人玩疯了。回来时候早累得不支地睡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身上还裹了爸爸的外套。 明哲这才安静下来,抱着宝宝穿越小山包上的小路大步回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口袋里给宝宝准备着的饼干牛奶早空空如也,明哲自己却不觉得饿。他们确实走出太远了,回来竟走了好长时间。回到家门口,里面已经开亮了灯。门口,是吊颈等候的吴非。 吴非几乎是一看见明哲就冲了下来,抢一样的接过他手中的宝宝,气急败坏地控诉:“你出门怎么都不带着手机,字条也不留一张。我回来真是吓死了,宝宝没事……宝宝睡着了?还好还好,我真是急死了。你起码……” “非非,我今天发邮件给明成明玉了。”明哲的声音有点空洞,看到吴非,他憋了半天的力气终于松弛下来,与宝宝玩了半天,整个人说不出的累。“我让他们自己商量着赡养我爸,暂时别送我爸过来,我这儿现在没有赡养条件。” 吴非闻言吃惊,将眼睛从宝宝脸上转移到丈夫脸上,但是丈夫的脸早垂到胸前,廊灯下模糊不清。她怎么也想不到明哲会自动发函阻止他父亲来美,虽然她一心不想公公此时来美,但是……她知道,要明哲发出这份邮件有多难。这也是她后来没再出声阻止的原因,她太了解明哲。 吴非愣了会儿,叹了口气,上前贴到丈夫身边,禁不住地默默垂泪。为明哲,也为眼前这不可测的暗。贫贱夫妻百事哀。 八 明成并不是不想做个孝敬的儿子。但是孝敬这两个字,知易行难。这一阵他忍受着父亲的不良生活恶习,与父亲常常同进同岀。忍受着父亲的无聊无知,陪着父亲大声地聊着无聊的天。也是不得不从工作中,从朱丽身边抽出时间,将这些时间用到父亲身上,老年人也需要关怀。明成觉得自己尽力了。反正父亲很快就会送到大哥那儿去,他和朱丽都说,咬碎钢牙,也要忍过这么几天,让爸在他家过得高兴,绝不能让妈在天之灵着急。 想到父亲下周就要去上海领馆签证,而且中签率可能比较高,明成与朱丽无法不偷偷儿地,又自知很不应该地有点理亏地高兴。所以虽然曙光还在前头,两个人心理上已经放下包袱,在睡乡里提前享受过往的两人生活。尤其是朱丽,这几天工作虽累,可周六时候总得睡个痛快,加班也得迟点才出门。她一早关了闹钟,打算今天睡到自然醒。 当清晨的第一线微弱的光穿过主卧的窗户,穿过银光闪闪的遮光帘,穿过粉黄的窗帘,穿过粉白的细纱帘,微微照亮地板一线的时候,一束雄浑的长啸也穿透重重阻碍,撕破清晨的寂静,飞向酣梦的床头。这声音,如怒河奔腾,如松涛翻涌,浩浩荡荡,绵延不绝,犹如非洲雄狮傲立山头,向苍穹仰天示威。 明成毫不意外地被催醒,艰难地挣开眼睛,见面前是同样瞪着眼睛一脸恼火的朱丽。而长啸声依然回响,声声不绝。明成怒道:“打鸡血了吗?谁大清早这么亢奋了?” 朱丽嘀咕一声“神经病”,扯上被子遮住耳朵继续睡。但是春天薄薄的被子怎么挡得住魔音穿耳。 明成支起身子支楞着耳朵听了会儿,想辨别声音来自哪儿,但终究是懒得下床打开窗户,听了会儿,等人家呼啸痛快了,他就“扑通”一下摔床上继续睡。但是睡得好好的人硬是被魔音唤醒,满心都是暴躁,再睡下容易,再入睡难。 明成倒也罢了,翻了几个声,喃喃咒骂几句,便又睡了过去。朱丽不行,朱丽本来就睡得前,这一被吵醒,心头无数细碎事情立即涌上脑袋。她做的本就是极其琐碎的会计活儿,清晨四周一片安静时候不由得不想起单位里的活儿,一想起来,她就再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数字在脑海里面飘。可偏又无法考虑得仔细,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乱敲,敲来敲去满脑子的乱麻。睡又睡不着,起又起不来,体温陡然升高,躺得如卧针毡。终于躺不下去,只得悻悻地起床,坐在客厅阳台对着晨曦未开的外面发了半天的呆。也懒得去管公公苏大强轻轻地在客房走进走出,一会儿倒温水喝,一会儿洗漱,非常健康。苏大强也不去招惹二儿媳妇,他虽然做家长了,可是长年累月被老伴儿教育惯了,老伴儿让他对二儿媳妇十二分的客气,没事少招人家烦。 上三十的女人,一旦没睡舒服,一张脸立刻反应出来。皱纹,色斑,皮肤顶着散粉不肯服贴。朱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简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出来洗手间,见明成倒是没心没肺地又睡着了,一点不知道她有多难受,可是她又不好推醒了明成也不让他睡。坐在床边又漫无边际地生了会儿闷气,又不知道明成会什么时候起来,出来随便做了份面包夹奶酪,给苏大强也准备了一份,然后拿了一盒牛奶吃着出门。 明成好不容易才起床,起床时候,太阳已经透过没拉严实的遮光帘,将房间照得透亮。看看空空的另一只枕头,想了会儿才想到,朱丽又加班去了。她现在怎么没完没了的加班?明成有点抱怨。但是想到父亲就要去签证去美国,恢复两人世界的朱丽肯定不会再这么勤快加班,明成的情绪很快便好了起来。 他也是随便地烤了片面包吃了。一边吃一边打开电脑,接收邮件。看到老爸脚步轻飘飘地在身后出现,便问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你想去哪儿玩?” 相比明成的睡眼惺忪,苏大强则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他笑嘻嘻地一叠声地道:“随便,随便。” “别总是随便随便让我来想,你自己也动动脑筋啊。”明成一手捏着面包,一手移动着鼠标。 苏大强有点讨好地笑道:“要不去郊外钓鱼?你们小的时候我常去钓鱼。” 明成看到信箱里有几封信,便坐了下来,一边顺口道:“行啊,有家鱼塘……咦,大哥的信?” 苏大强一听是明哲的来信,立刻双眼闪光地靠过来,看着明成点开这封信,两人一起阅读。但是,几行看下来,两人的脸都转为沉重。整篇看完,明成发了会儿呆,又将信看上一遍,才一只手抓啊抓啊,从桌上抓到电话,他得立刻与朱丽商量。 但是,明成回头一眼看到了父亲,那张满是失望,原本的焕发精神一下消逝的老脸。明成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搁下已经抓起的电话,想到手机还在卧室门背后的裤袋里。他不忙着起身了,手中的面包也食之无味,被他扔到桌上。见父亲忧心忡忡倒退着坐到沙发上,他才问道:“爸,怎么办?大哥那里看来是去不成了。” 苏大强一手扶着把手,一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好好坐在沙发上却不靠背,模样跟以前四类分子做检讨时候一样的凄惶,当然眼睛也是看着地面的。因为要出国,要跟着大儿子,苏大强这几天跟打了强心针一样地恢复体质。闲时明成不在,他上网搜索美国地图,寻找明哲家附近的旅游景点。其实在明哲家即使不出去旅游,单纯坐在他家回廊上面对着绿草如茵鸟语花香喝茶发呆也是舒服。他那么几十年一个人呆学校图书馆安安静静地度过晨昏早就习惯,人多了的时候他反而不适应,不喜欢,甚至有点害怕。他喜欢明哲安静的家。但是,他去不成了吗? “明哲那么聪明,又是博士,会很快找到工作的吧,再说这回被裁又不是他的错,招聘单位会谅解的。你跟他说说,我们签证还是去签了吧。” 明成心里其实也是这么在想,失业只是暂时性的事,但是谁能知道明哲什么时候就业呢?明哲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好意思去问明哲要个确切时间,方便他们回头再约签证。他皱眉想了会儿,有点不耐烦地对父亲道:“目前美国it行业就业形势不好,大哥即使水平再好,也得看有没有空位置给他。大哥现在没工作自己也心浮气躁着,我们自家人别再去问他工作的事了。爸的签证还是拖后吧,签证是有时效的,你现在签了,万一这个时段内你没法过去,不是作废了吗?作废的话,会影响以后签证。爸,你还是考虑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吧。” 苏大强此生从来都是他老伴儿帮他捏着主意,眼下,当明成将神圣的决定权拱手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茫然了。明哲那儿暂时不能去了,那么他将何去何从?继续留明成家?回家住?换地方一个人住?还有其他吗?似乎有很多的选择,但是那些选择又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最想去明哲家。他也不知道选哪个好,考虑半天,扶着沙发背缓缓起身,闷声不响回自己房间去。 明成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不发一言就走,愣怔片刻,赶在父亲关门之前,大声问了一句:“爸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们决定吧。”苏大强说完就关上了门,坐到窗边飞快地拿起一本书来看,以小说来逃避外界,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反正他从来不需要作主,别人都会替他把事情安排好。 明成只会呆呆地看着那扇关闭的门,两颊越鼓越高,憋得久了,才“噗”地吐出一声长气,哭笑不得。难怪平时回家总听不到爸的声音,原来压根是他自己不想发出声音啊。但是爸不发表意见,不意味着他苏明成也可以不声不响将事情撂下,他还得将最终决定向大哥汇报呢。 他也进去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用手机给朱丽打电话。 朱丽已经到了办公室,刚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吊精神。在办公室里没有煮咖啡的设备,讲究不起来。 听到明成的电话,朱丽再迷糊也醒了。“什么?你爸得在我们家长住?明成明成,你答应了没?” 明成对着朱丽坦白道:“我没法答应。爸还不老,有手有脚,而且腿脚都还利落。一个人住,大家都自由,跟我们住,大家都不自由。短期住我们家行,长期不行。可是我问他怎么想,他又蔫不拉叽地不表态,我就没法跟他沟通了。” 朱丽松了口气,道:“对,就是这么说。你爸与我们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他早睡早起,我们晚睡晚起,还有饮食习惯等等的。大家互相迁就,时间长了肯定岀怨气,反而影响团结。其实理智点考虑,他还是自管自地住,他的教师退休工资并不低,如果他嫌不够,我们三家各贴若干钱给他。或者我们三家联合请一个保姆照顾他的生活,专门照顾他一个人,他吃的也可以顺心一点。再不行,你大哥现在困难,保姆费用我们岀三分之二。你看呢?” 明成抓抓头皮,道:“我也是这么在想,但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这话说出来好像是我光顾着自己舒服,把老爸往外扔似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岔了。唉,其实他怎么说都好,别一声不吭钻进他房间里去。对了,朱丽,这里面还有明玉的份,可她收到大哥邮件后还没给我回话。” 朱丽听到“明玉”两个字,不由微笑道:“明成,照常规,你妹肯定不肯管你爸的事,最后你爸肯定是让我们背着的。我们背着养爸的责任没事,但是我们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得通知她,让她参与讨论,起码她得给个说法,以后有什么事大家才没话说。别我们都管了,到时没落下个好。她不给你回话,你做二哥的给她电话要求她参与讨论啊。” 明成禁不住地点头:“对,我等下给她电话,就怕她不来。朱丽,你说爸去不成美国,会不会另外找个风景好的,比如明玉的海边别墅去住?如果爸这么提出来,明玉不知道怎么回绝。”说出来明成自己也诡笑,可能性不是没有,他想象着明玉该如何拒绝。 朱丽微笑,她想得更多,“明玉拒绝或是其他,都是她的态度,我们只要看到她拿出态度就行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指望她拿出行动来?对她,还是约束一下她探望父亲的频率是多少才比较合理一点。反正最后做事肯定是我们在做,我们只要她的态度就行,免得以后有事时候罗嗦。” 明成道:“你是怕万一爸有个七病八痛的,她指责上我们?” 朱丽道:“是,有个防备。我们能者多劳可以,但我们没法避免做多错多,我们得为自己打好预防针啊。你和明玉约时间吧,这事尽早解决。现在带你爸出去玩玩吧,别吓着他。你爸老了,大事还是我们替他担着吧。” 明成听了笑道:“贤妻,听侬的。” 明成电话与明玉约时间。其实他是很不愿意与明玉通话的,不知为什么,这个妹妹见了他总没好气,好像他是八辈子的仇人。他不知道他哪儿惹她了。既然惹不起,他平时就避着明玉,免得自讨苦吃,但今天的事,明玉非参与不可。爸也是她的爸,她不能不管。起码,如朱丽所说,她得给个态度。至于态度是好是坏不论,只要她拿出态度,他与朱丽以后也方便办事。 明玉接到明成电话的时候,已经在办公室里上了两个多小时的班。趁周末大多数人休息,她得把近期的销售情况做一下分析,包括产品分类、地区分类、产品数量等的变化,她都必须每周总结一次,如有情况,方便下周立刻调整销售策略。市场瞬息风云,平日里每天都有一份手下做的分析报告给她,但是她还是喜欢周末自己看着那些会说话的数据自己做一份分析总结。 大哥的邮件她早就看到,当即便回了一个,让大哥如果有回国工作的打算,她可以帮忙。本来想给明成电话的,但是想到老爹在明成手里,明成只有比她着急得多,她便安心等明成电话上门。果然不出所料。她也没多余的话,三言两语与明成约了晚饭后父母老家会谈,让朱丽也到场,方便问题一次性解决。 明成答应。虽然父亲是苏家的,但是往后由他来赡养父亲,肯定需要朱丽岀一半的力,讨论时候,朱丽当然得在场。 明玉扔下电话,便心无旁骛地继续她的总结,也就只有周末时候才有如此安静的氛围,让她可以独自深入地思考。她还不是蒙总,还不到用一个专门贴身秘书,把所有电话先过滤一遍的高级地步。 专心工作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完成作业伸一个懒腰,看时间已经是可以午饭。她打一个电话给江北,“柳青,有没有空,我知道有家汤煲店,味道极好。” 江北柳青长叹一口气:“是不是想安慰我?请我吃鲍鱼吧,我最近迷这个。” 明玉笑一声:“我最近也需要安慰。家里人居然想到苏家还有个女儿名叫苏明玉,频频来电来邮件提示我姓苏,搞得我无所适从,需要有人帮我宽解。你请我吃饭吧。” 柳青闷哼一声,道:“等着,我来接你。” 柳青,能抛媚眼发短信地勾引了孙副总的女友,自然有他与众不同的风流态度。当他一手随意地拎着灰色西装,一身黑衬衫灰裤子地与明玉一起出现在“食荤者汤煲店”的时候,获得里面老少女子们的一致瞩目。食荤者石天冬自然也看到了柳青,看到难得一笑的苏明玉与柳青在一起语笑嫣嫣,看到两人气质风度如此接近,不由心痛,避进厨房作没看见状。 明玉进门没看到石天冬,便与柳青各自点了个汤。今天她上了二楼,一楼的单人位容纳不下两个人。 柳青进门后便东张西望,他很好奇明玉会来这种店里用餐,记得她从来都去比较上档次的酒店用餐的,她怕小店不干净。但看了几眼汤煲店里面陈设,果然挺干净,只不知道明玉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他今天没心情说别的,坐下就跟明玉道:“老蒙想怎么发落我们?跟你透气了没有?” 明玉知道柳青生气,她今天找他出来就是为这个。她将那晚与蒙总的谈话与柳青简单说了下,“孙副总现在说不走了,大概老蒙答应了他什么条件。所以老蒙总得给你点颜色瞧瞧,让孙副总顺气。” 柳青皱眉想了会儿,不以为然。掏出香烟给了明玉一根,又帮明玉将烟点上,才点燃了自己的烟,深吸一口,道:“给我颜色,为什么连你一起发落?你考虑过没有?” 明玉点头,“考虑过。我想过两个可能。一个是老蒙不方便拿你抢老孙女友作借口处理你,又在那么短时间内抓不住你其他错处,只好寻个销售布局方面的借口给你点颜色,给老孙看着舒心,但顺便不得不把我也处理了,他事先跟我打过招呼,料想以后也会补偿。另一个是可能我有点小人之心,不排除老蒙经过这件事之后,忽然警觉我们两人在公司所占比重太大,他不得不考虑,万一哪天我们两人翅膀硬了端了他的位置,把他以前端旧单位台子的旧事重演一遍,所以他得开始找这个机会找这个借口分我们的权。” 柳青斜睨着明玉,看到她神色平静,非常不明白,道:“你是经我提醒才想明白的,还是早就想明白的?我看老蒙两种想法都有,所以我才生气。这么几年下来,都拿他当自己长辈了,他却还提防着我,背后下黑手削我的权。不,还削你的权。你别没事人一样,在我面前带假面就不够兄弟了。”说话时候他不由得看向明玉背后,他看到有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出现在明玉身后,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玉看到柳青脸色有异,回头看去,见石天冬站在她身后。她便微笑一下,道:“石老板这会儿有空?” “苏小姐好几天没来了。”说话时候,石天冬不由自主地看看明玉手中的香烟,他怎么也没想到明玉会吸烟,明玉熟练的抽烟姿势再一次颠覆她在他心中的高雅文静形象。而且刚才看她与桌子对面男子说话时候的神态,也与他平时所见全然不同,完全一副指点江山的中性态度。让石天冬不自觉地就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明玉感觉石天冬有什么话要说,但她没鼓励石天冬说出来,只吐出一口烟,微笑道:“这几天忙,没法过来吃饭。我与同事谈点事,石老板你忙你的。” 此话一岀,石天冬再无法厚着脸皮搭话,只好讪讪地走了。柳青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等石天冬走得看不见了,才笑道:“苏明玉你走桃花运了,难得难得。” 明玉轻叱一声:“废话少说,不可能的事。我们回到原来话题。柳青,当周二老蒙不是做岀别的举动,也没一脚踢走孙副总,却是快速在我们两个公司安插监理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也有点失望,但是再一想,从他的角度来说,走出这一步是必然的,他迟早得改原来的凭信任管理我们到用制度有效约束我们。换位思考,换成你我,坐到他这位置了,也会这么做。所以,我就安心接受这一变动吧。” 柳青坦然道:“我无法接受。如果老蒙跟我明讲他需要引入制度化的监管机制,我无话可说,这是公司管理,不是朋友间玩闹。但是老蒙冲我们玩弄权术就不对了。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他那样做,太见外。让我不得不反思我们之间的关系。” 明玉吸完一根烟,自动从柳青那里再拿一根,自己点上,不由自主看了几眼一声“叮”响得极其纯正柔和的打火机,微笑打了句岔,“你拿出来的东西总是高档。” 柳青没好气,道:“回到正题,告诉我你怎么看老蒙这次的权术。别玩打火机了,你又看不出里面的好处。” 明玉一笑丢开柳青的打火机,确实,她只用一块一只的打火机,那些打火机还是住宾馆吃饭店时候随手拿的,好用多用几次,直到将里面的气体用完,不好用就丢开。抽屉里有几只别人送的高档打火机,但欣赏过后便遗弃角落,常用的还是一次性打火机。 “老蒙对我,怎么说呢,没有老蒙,就没有我的今天。当年老蒙像对待自己儿女一样对我,对你也一样,把自己一身销售甚至做人本领倾囊而出传给我们。我每次看到我犯错误,老蒙痛心疾首比我还难受的样子,我真是无地自容,他对我是真的关心。我长那么大,老蒙是第一个真心指点我关心我提携我的人,我对他感恩戴德。说实话,我生活简单,没你消费高,我业务做得好,并不单纯是为了奖金那些刺激,主要还是想对得起老蒙对我的好,不敢让他失望。我今天这一切是老蒙给我的,所以我这么想,他想拿回去的话,我没有怨言。他那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与苦衷,我支持他便是。” 柳青盯着明玉将话说话,但越听越不耐烦,等明玉说完,他将手中的打火机往桌上一拍,手指抬起指了一下明玉,又觉得不妥,愤愤收回手,撑着桌沿道:“苏明玉,你想标榜自己是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传统中国妇女,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凭你一流的数字记忆,凭你一流的宏观分析,坐到你今天的位置,只是迟早的事。老蒙对我们确实不错,但他只是引领我们入门的人,而不是给我们一切的人,我们的天下是我们自己出力打下来的。我们之间是平等关系,而不是他是上帝,他想拿回去就拿回去这么简单。我们帮老蒙打开市场,通吃全国,难道不是已经对老蒙的最好报答?苏明玉你的观念不对,现在即使父子关系,也得讲究个公平合理,难道你还想仿效什么卧冰求鲤彩衣娱亲之类的老套故事?我还是那句话,老蒙不该使暗手。老蒙的暗手说明一个问题,在他心目中我们与他的关系并不如我们心中设定的亲厚,我们在自作多情。” 柳青一边说,明玉一边喊“冷静”,好不容易柳青歇一口气,明玉才道:“老蒙做事,常出人意表。他准备引入监管机制,我想没错,但有关他的动机,我心中跟你一样疑问很多。我想他不是傻瓜,这么为了一个老孙把他两个亲手拉扯起来的亲信惹毛了,不值得。他应该还有他的其他考虑,我们拭目以待吧。” 柳青翻了个白眼,道:“废话,你不如直说,你就是信任老蒙,被他卖了你还给他数钱。苏明玉,你不是没分析能力的人,用脑袋想想好不好?我现在算是更看清了,老蒙知道我是肯定走的,所以怎么对我下手结果都一样。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么折腾你都没后果。” 苏明玉“嗳”了声,不得不承认柳青说得有理,凭蒙总对他们两个的了解,肯定算得出两人遇到压迫各自会产生什么反应,本来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想蒙总把他们逼急了有什么好处,现在看来,其实一切都在蒙总算计之中。她不得不再三玩味柳青的这句话,“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么折腾你都没后果。”然后一声叹息,“柳青,无论如何,我准备愚忠到底了。蒙总是第一个真心善待我的人,在有次他被我气得拔出拳头想敲我一顿,但最终重重砸在桌上敲疼他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开始把他当成我的父辈。猜疑归猜疑,委屈归委屈,我都要报答蒙总对我的真心对待。随便他怎么对待我。” 柳青听了也恨不得拔出拳头一拳敲过去。本来以为苏明玉挺潇洒一个人,没想到这么想不开。“听着,人对人好,都是有前提的。如果不是因为你自己优秀,谁会善待你?怎么没见老蒙善待别人?别一副小鬼没见过大馒头的样子,我最见不得人没道理的愚忠,对我愚忠也不行。” 明玉叹道:“柳青你不知道,现在我成大鬼了,很多人千方百计想接近我,我已不希罕。但是那时只有老蒙和你对我好,那时我还是黄毛丫头,你们无缘无故地善待我,你不知道我多珍惜你们两个。看着你这几天公然发脾气,我替你们两个难受,唉,我真不想看到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生分。” 柳青瞥了明玉一眼,他大致知道她家的事,知道她在家是个不得宠的孩子,但今天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她说。他是个从小受尽宠爱的独子,没想到不受宠爱的孩子长大后心理会与他那么不同,甚至,苏明玉对待蒙总的心态有点扭曲。一直以为她外表随和,内心冷漠,没想到冷漠的冰核下,她还有一颗那么敏感那么渴望被爱的心。正因为蒙总曾经真心对待了她,她竟然血性报答。想想,柳青都觉得不可思议,起码他自己做不到。他不由嘀咕道:“可惜我跟你熟得已经浪漫不起来,否则下手娶了你,随身多一个会挣钱的老妈子。” “嘿,嘿,吃起我的豆腐来了。告诉你抢来的女朋友去。对了,你非走不可吗?” “本来我一直在犹豫,说实话,以人家丈夫或者男友的身份挤入她家公司决策层,即使我原来有多大的能耐放在这儿,多少还是让人有点看不起的,有吃软饭嫌疑。但是老蒙的作为让我寒心。他好像看出我是个不稳定因素,干脆逼我早走早了。我毕竟已经跟了他那么多年,他怎么一点情分都没有,只有赤裸裸的利益考虑。你看,我只有走了。” “我总感觉其中有误会。柳青,看我面上,再坚持三个月如何?我们都找老蒙谈谈。其实你与你女友还没领证,现在就离开公司,对你不利。你总得有点讨价还价的资本对吧。而且我不赞成把感情与事业捆绑在一起,那会让你行为被动。” 柳青闻言,沉默了许久,忽然伸出手,一定要与明玉握手。握手后,他才道:“你拿我当自家兄弟,才会说出不怕我害臊的话来。可是你没觉得我现在是被老蒙逼得骑虎难下了吗?我现在还有退路了吗?” 明玉愣了下,“你还是没打算对你的女老板女友认真?” “本来想认真的,可现在两人的关系牵涉到太多利益,越想越没意思。感情与事业捆在一起,可能最后不得不为了事业经营感情,那样子我还是男人吗?可是,利益的诱惑又非常大,这边老蒙又在身后逼着我。苏明玉,我很矛盾,我最近脾气很大。” 明玉看着眼前这个忧郁的英俊小生,想到温玮光时不时跟她提起要她过去一起开创事业的邀请。看来,她的拒绝是对的,她从来就不想把感情与事业捆在一起,那太功利。感情,虽然她缺乏,但她还是坚持宁缺勿滥,纯粹第一。柳青的烦恼,是他又想功利,又想纯粹了,所以难以取舍。她考虑了会儿,道:“柳青,我坚持人格独立。” “可是老蒙逼我。” “老蒙有没有逼你还难确认,但是你肯定在逼你自己。你别都赖老蒙身上。” “你偏心老蒙,为老蒙做说客。” “一个是我父辈,一个是我兄弟,我偏心谁?我建议你别浮躁了,稳定下来,以不变应万变,好好想想。” “三个月,我答应你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面,老蒙即使骑到我头上我都不会吱一声。” 第8章 “行,但愿三个月后会出现转机。你不许赖。” 柳青点头。决定下来三个月不变,他心中的浮躁果然消退不少。他忽然道:“苏明玉,公司上下很多人怕你,你太坚强太冷静,绝对的不近人情。好好找个人谈一场恋爱吧,把自己搞得有点人味。” 明玉不解,“谈恋爱与人味有什么必然联系?我现在不好吗?博爱,慈悲。要不我三天不洗澡,保证人味十足。” “博爱慈悲是拿来形容没温度的菩萨的,你是人,女人。明天开始我给你介绍男人,你答应我一定要参加相亲宴,否则我不答应你的三个月。” 明玉笑道:“饶了我吧。又不是没人向我示意,是我暂时没时间应付这些。你别给我安排相亲,否则我跟你断交。” 柳青一笑,不答应。“刚才那个石老板对你有意思。” 明玉翻个白眼,不去理柳青,才注意到周围吃饭的人早变得稀稀拉拉,原来他们说话说了太多时间。“快点吃,别光顾着说话。” 柳青搅搅冷透了的汤,起身道:“我下去叫点吃的来。汤冷了没法吃。” 明玉不理他,管自己啃汤里面的嫩玉米。冷就冷了嘛,又不是冷到没法吃,柳青就是臭讲究多。 没想到柳青再回来,亲手端了一盆白底虎皮纹的蒸食上来。她伸出勺子就来一口,甘甜润泽,口味一流,果然是食荤者的出品。“这什么东西?” “你那个石老板送的体己菜。好像是枣泥蒸山药泥。”柳青有点挤眉弄眼。 明玉一听,想争口气不去吃。但是又忍不住,尤其是看到柳青狼吞虎咽地侵吞山药泥,眼看被他通吃,她忍无可忍,只得投降。虽然她不明白自己争的是什么气,而且,既然争气,还来这儿吃饭干什么。 下来见到石天冬。石天冬只是在厨房门口远远地跟她挥别,她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好像石天冬慢待了她似的。 九 明玉是踩着约定钟点敲响父母家门的。她想,早了,她没父母家钥匙,只有无聊地等。晚,则是她所不愿意的。来开门的是明成,因为上次在殡仪馆停车场的激烈争吵,两人见面木无表情。 朱丽工作的单位是知识分子密集的地方,又有会计的职业让大多数人谨小慎微,小心敏感,说话很容易被人记到心里,秋后算帐。朱丽本来是个粗心的,但天长日久下来,也知道收起羽翼,待人客气却有保留,说话分寸而留有余地。所以她看见明玉时候,反而微笑招呼,起身让座。 明玉道了谢,坐下。因为没有大哥在场,她又很不想搭理明成夫妇,只想速战速决解决问题便走,所以便如在公司一般,一上来就取了主动,直接问她父亲:“爸了解大哥家的事了?你什么想法?” 苏大强依然垂首坐着,他压根儿就不想参与这样的讨论,但是饭后被明成拉来这儿,他身不由己。“你们讨论吧,讨论完了,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住。” 明玉没想到父亲上回讨论时候还积极要求去大哥家,这回却是如此消极,一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愣愣看了父亲会儿。再看明成朱丽,一脸了然的样子,显然两人已经与父亲早有了交流,但也没问出结果。她想了一下,道:“这样吧,我看有三种选择,爸你自己挑喜欢的。第一是住我家。你去不去?” 苏大强闻言立刻将身子往后一缩,清清楚楚说了两个字,“不去”。明成与朱丽都没想到明玉会把去她家作为第一条提出,一时相顾哑然。她的态度够明确,够大方,不要去的是苏父,而不是她不让去,所以她一下撇清了自己。 明玉看着苏大强道:“看来爸还记得你和妈一起发的誓,很好。那么第二条……” 明成看了朱丽一眼,立刻打断明玉的话:“既然你与爸妈之间早有协商,那你把爸住你家列为第一条,有点做戏给我们看的成分了吧。我不清楚你们的协商,既然今天大家一起商量赡养父亲的事,而协商又与这件事有关,你把协商内容公布一下吧,我们都有知情权。” 明玉看了明成一眼,心中冷笑,他可真是给脸不要脸了。但她还是转头对父亲道:“爸,我说,你补充吧。是这么回事,当初爸妈准备将二室一厅置换成一室一厅,差价给你们结婚买房装修时候,我不同意。” 明成道:“慢着,爸妈置换房子的原因是因为原来的房子临近小学,以前上班时候还不觉得,退休后白天在家天天听学生吵得烦,他们才考虑搬迁。不是因为我,这个因果要搞清楚。” 明玉对苏大强道:“爸,你说吧,最好把你历年的记帐本拿出来,看来老二今天要与你算帐。” 苏大强对于撒谎这点技巧掌握得不好,也不大会考虑利害关系,听到明玉点名,他便道:“你妈明说是被小学生吵得烦,其实主要目的还是看我们手中存款够了你买房,不够你装修婚房。她怕你没婚房结不了婚,老婆跟人跑了,你自己手里又没一点积蓄,我们只有换小房子拿差价贴你了。” 明成听了吃惊,很有点不信,不由习惯性地看向朱丽。却见朱丽瞪大了眼睛愣愣地也看着他,一脸不解。 明玉看他们两眼,道:“我当时激烈反对。爸妈说这是他们自己的财产,怎么处理我管不着。我说我在家里连放一张床的位置都没有了,你们还拿不拿我当女儿。妈当时说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养到十八岁已经尽够责任义务,以后他们反正也不靠我养,我不上门也无所谓。再吵架,他们发誓死也不会踏入我的家门要我赡养,要我不许多管家里的闲事。话说得非常绝。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没有异议吧?这算不得我与父母私下签订的不合理协议吧。” 朱丽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虽然事情看来与她有那么点关系,但毕竟那是小姑与公婆之间的矛盾,她做儿媳妇的不便参与。明成当然与朱丽不同,他发了会儿呆之后,有点息事宁人地道:“明玉,这点我得劝你。我们做孩子的与父母拌个嘴也是有的,但哪有当真的道理,你怎么能把吵架的话看作爸妈对你的誓言呢?” 明玉不客气地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事实是,我想不作真,所以才会拿住我家作为第一方案提出,但是爸记得很清楚,说明他们两个是作真的。而且照惯例来看,爸妈一直把与我吵架的话作真。比如最明显的,你也了解的一件事,就是我大学以后的学杂费。因为妈擅自把我保送进我不想进的大学,吵架时候我说再不用家里一分钱。直到我去报到,妈真没给过我一分钱。以后四年,我没主动问家里要钱,家里也没主动给我钱。这点,爸有记录。我记得爸将家中所有开支全部记录在案,小至一毛钱。对不对,爸?你说实话。你要给我证明,你们跟我吵架时候说的话句句都是当真。包括你,明成,你工作后也没主动给过我一分钱,当然你也没这义务。” 苏大强低下头不敢说话。明玉这个时候的口气太像她妈了,空气中都是她的声音,正义强大的声音,没有别人插嘴的余地。朱丽也是凝神屏息地看着公公,她对明玉的话将信将疑,怀疑明玉有趁婆婆不在了,秋后算帐的意思。明成确实清清楚楚知道,明玉真没用家中一分钱。但他当时还挺为明玉骄傲的,好样的,能耐不小,大学里就能赚钱养自己。可今天这件事被明玉的嘴说出来,怎么味道都变了呢?变得他们一家怎么都这么不是东西,置小小明玉死活于不顾呢?他偷偷瞧一眼朱丽,见朱丽没看着他,两只眼睛只盯住他爸,神色非常凝重。明成忽然觉得一阵心虚。 明玉说出话后,等了半天,却是一片寂静。她只能盯住父亲再问:“爸,你不用回避,事实就是事实,直说吧。或者拿岀你的记帐本,这儿有专业会计师在。今天说清楚了也好,免得说我无理取闹。” 苏大强一听可以不用他说话,如蒙大赦,立刻进去里面卧室翻箱倒柜地找账本。很快,他拿来薄薄的一叠小本子。所谓账本,都是拿他儿女们用剩的作业本撕下来自己装订的白皮书,纸张有大有小,颜色是深浅不一的老黄。他将本子撂火球似的撂给明玉,自己又老老实实摆出一副接受审讯的坐姿。 苏大强的帐记得清晰明了,虽然没有什么专业的进销存,只是原始地记录一笔笔支出与收入,后面是备注说明钱的去处,但是明玉看着觉得非常说明问题。她拿了先翻下来,翻完一本交给明成一本,看到最后,简直有将本子摔明成脸上的冲动。看完便冷冷瞅着明成夫妇两个的反应。她到今天才又知道一层,原来父母经常接济给明成的家用数量不小。虽然明成时常还钱,但是她心中粗略计算一下,父母收入的一半进明成口袋了。不知朱丽这个注册会计师看不看得出这一点。 朱丽最先是搬了椅子与明成一起看,但她看得慢,后来变成明成看完的交给她看。 苏大强将帐记得极细致,即使烧菜时候临时跑出去买包酱油米醋之类的几毛钱也记在账上。但饶是如此细碎,他们两人的支出还是有限得很,常常一页纸不到便是一个月的进出。 记帐是从明成读书开始,朱丽做惯审计,善于从数字与说明中发现问题总结问题。第一年第二年的看下来,平淡无奇,但看得出这家手头比较拮据,每月几乎没有结余。到得第三年,也就是明玉上大学那年起,她留意了,果然,里面没一笔明玉的开销,而给明成每月生活费却是不少,朱丽记得以前读大学时候,她差不多也只有那么点钱做零用。便是连春节到时,给明玉买衣服之类的开销也一笔都无,却有给明成买衣服,给明哲买礼物寄邮件的花费。而每月开始有几十块几百块的结余,悉数被存进了银行。 第五年开始结余多了,对了,明成毕业了。有几笔大的开销,是装修房子的。朱丽略一思索,便已想到,那时候她与明成谈恋爱了,他们花钱装饰门面。所以算起来,这笔开销应该记在明成头上。然后隔三岔五的,都有一笔比较大的菜篮子支出,朱丽不由心虚地想,好像那是公婆为应付她到明成家玩的吃喝支出。她在明成家吃香的喝辣的时候,明玉却在为自己挣生活。 而后,她看到婆婆时常不断地在1日到10日间给明成钱,明成发工资的时间在每月的10日,可见他每月都花光了钱问家里要。但明成有还钱,还了又借,好像是借多还少。朱丽也不大记得清楚,准备回头好好累计一下这笔帐。 至于明玉说起的大房换小房的那笔差价,果然一分不少的打进明成帐户。同时打入的还有一笔存款,注明是给买房用的。朱丽心中一回忆,正好是当时明成拿出的购房款。那时做按揭还得付十万头款,明成拿出六万,她从家里借了四万,而账本记载打入的存款正好是六万。后来她将钱还了父母,从后面的帐目来看,好像明成没还。而他们的装修,则大多是用大房换小房的差价了。朱丽顿时感觉背后冷汗刷地一下冒出来,冷津津地刺入心头。 后面的帐,大同小异,果然这个家没明玉什么事,所有的花费大多堆在明成身上,而小部分给明哲与两老对分。她相信这本帐,但这本帐推翻了她心中固有的概念。她是个靠数字吃饭,以数字为据的人,这本帐上面的数字,让她透过往日苏家和煦温暖的场景,看到截然不同的婆婆公公和丈夫。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这时候竟觉得他有点陌生。他这是傻了还是蠢了,那么多年,竟没看到家中如此的不公?他这个既得利益者于心何安?可是如果婆婆没有去世,依然存活,不出现需要赡养公公这么件波折的话,这种假象还会继续下去吧?那她也会一如既往地来婆婆家喝婆婆专为她准备的抹茶酸奶,吃婆婆专为她烧的好菜好饭。她也是个无耻的既得利益者,这个认知让她羞愧。 明玉见朱丽也终于看完,才继续前面的话题。“刚才说了第一条,爸来我家住。被爸否决。我的第二条是……” 朱丽忽然打断明玉的话,“不用第二第三了,爸的生活我们照顾,明玉你没义务。” 明玉与明成都吃惊地看向朱丽,但朱丽还是坚决地重复了一遍。“明玉,你没义务。你不用再参加讨论。” 明玉注视朱丽良久,才起身道:“好,那我先走。再见。”她将手伸给朱丽,与神思不属的朱丽握了下手,但是没搭理明成和父亲,径直打开门走了。 关于赡养父亲的事,明玉想得很明白。父亲如果有胆敢跟她住,她两幢房子,父亲住甲,她就住乙,有怨气的两个人没必要在一个屋檐下百忍成钢。她会出钱请保姆照顾父亲,因为她不缺钱。但除此之外,她无心也无力,她甚至懒得跟明成他们解释。明成这样的惫懒人,解释了,他知道了,有用吗?有用又怎样?只是没想到朱丽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这么爽快就做出让她不必承担义务的决定,这倒让明玉对朱丽这个姣姣女有点刮目相看。但又一想,朱丽如果不是个明白人,她年纪不大,怎么可能又考出注册会计师和注册审计师,又能玩得好享受得好?起码有她独到的本事。那就让朱丽去处理吧。 她本来就不想参与什么讨论。有什么可讨论的,电话里一二三条做个选择,父亲选中哪条,倒霉的人硬着头皮去做便是,目前除了大哥,谁都有实力负担得起一个老爸。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所以一听朱丽的话,明玉拔脚就走,她觉得自己已经尽责了。 苏大强看见明玉走了,感觉头顶的压力消失大半。稍稍扭了扭肩膀,不起眼地移动了一下屁股,他坐直了。才刚坐直,只听明成问了一句:“爸,我问你们借得多,还是还得多?” 朱丽没想到明成居然会问出这么一句没心没肺的话,忍不住冷冷地道:“自己拿账本加加减减算一算不就得了?” 明成这才注意到朱丽的脸色铁青,忙走过来笑道:“怎么了?好,好,我算,我算。” 朱丽看到明成坐到桌边,拉开架势,她看着心烦,走过去一把拿过账本,掏出纸笔计算机一边计算,一边记录。苏大强的原始数据在她训练有素的手指下面,迅速变成整齐可观的表单。但是,朱丽的脸色却随着数据的不断列出,而不断深沉。看着最后得出的数字,她将计算机推给明成。“我们两个人的收入一个月合计有两万,但是我们平均每个月还向拿退休工资的你父母伸手拿一千五到两千。而你父母支持我们婚房的六万,与装修的六万,合计十二万,我们至今没还。我们真做得出来。” 苏大强听着这话,感觉风向有异,忙又补充一句:“你们妈每天搓麻将,虽然有输有赢,但输少赢多。每天几十块进帐是有的,都没入我的帐。但我知道大多进了明成腰包。” 明成迷惘地看看计算机,再看看老爹,自言自语道:“我都没想到问家里拿了那么多,还以为都还了呢。每次还钱,妈还说还那么多干吗,两人有退休金,不用儿女出钱养老。我从来都没算过这笔帐。” 朱丽则是想到每次到公婆家来,吃了还拿,婆婆总是装了时令吃食让他们带回家,如今家中冰箱里还有一盒年前婆婆做的芝麻核桃阿胶膏呢。可是他们两个又吃又拿,吃的拿的是谁的东西?公婆退休收入固定,被他们吃了拿了,公婆的生活质量下降,当然,明玉更是得不到一点好处了。可是,以前,她还以为公婆家与同等收入的她父母家一样,生活小康,吃喝不愁,以为他们到公婆家看到的便是公婆平日里的生活。看了帐目才知道,原来,公婆只维持了最基本生活水平,他们的脂膏,被她和明成恃爱之名搜刮光了。 苏大强等了好久,见儿子儿媳两个一起发呆,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我现在怎么办呢?” 朱丽看一眼明成,明成道:“爸喜欢跟我们回去住呢,还是自己在家里住?” 苏大强认真地道:“我跟你们说过啦,我一个人住这里害怕。只有跟你们回去了。” 明成无奈地道:“那我们回去吧。回头我发个邮件跟大哥说一下,一切照旧。” 朱丽犹豫了一下,问:“要不要跟你大哥说明一下让明玉退出的原因?” 明成搔了搔头皮,讨好地笑道:“别了吧,我们自己知道原因,以后把事做好就行,否则大哥得把我架烤炉里烤了。” 朱丽没看明成,低头想了会儿,叹了声气,转身朝外走。今天的账本太让她感到意外了,到现在她还没缓过气来。她从来聪明好学,争胜要强,追求的是自强独立潇洒。没想到,不知不觉,跟着明成做了啃老族。她甚至怀疑,婆婆的过早去世,会不会与钱被他们啃光,婆婆生活环境不良,无心医治有关。虽然知道这种猜测有点勉强,可现在她就是内疚。 明成看着朱丽则是不敢吱声,他知道朱丽肯定在生气,生他的气,更生她自己的气。他自己也奇怪,没想到会欠下父母这么多钱。可是妈为什么从来都不与他明说,他要给钱妈还是拒绝呢?他想起前几天与爸争论要不要喝别人送来的牛肉粥鸡肉粥时,跟他说起的一句话。当时爸说不能总让当爹妈的撑着他与朱丽的关系了。当时他还不以为然,他与朱丽关系好如热恋,需要爹妈撑着吗?难道,妈一直非常热情地对待朱丽,经常救济他这个月光族,是因为想撑着他与朱丽的关系?有必要吗?为什么? 一路无话,直到苏大强回家后睡下了,明成与朱丽才走进卧室,召开闭门会议。 明成知道朱丽肯定会提起,所以还不如自己从实招来。“朱丽,我真不知道计算下来我竟然拿了家里这么多钱。我还一直以为有借有还,外加经常回家带东西上去,已经够好了呢。” “可是……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说你问你家要钱。对我们来说,才不多的钱,省省就出来,对你爸妈可是活命钱啊。而且,我们买房装修房子的钱你都还没还你爸妈呢。怪不得你爸穿得那么旧,明玉还要给他买衣服。” “买房子的钱,还有装修的钱,我妈说了,孩子结婚,大人总要支援一些的。我们没办酒席,我妈就把钱打在房子里。她说不要我们还。” “明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到今天还看不出,你爸妈这笔钱是哪里来的吗?是从他们自己牙齿缝里省下来,再从明玉头皮上刮来的啊。如果不是把钱给了你,你爸妈还好好住着两室一厅,明玉与家里关系也不会那么糟。我们说起来是罪魁祸首啊。” 明成见朱丽皱着眉头一脸想不开的样子,很是心疼,不忍心她总是自责,强笑道:“朱丽,你别把屎盆子都往自己身上扣啊,我们不知者不怪。你想,我是妈的儿子,妈对我又那么好,我不信她的话可能吗?所以妈说什么我信什么,都懒得用脑子来想一想。这事儿跟你更没关系,我都没跟你提起问妈借钱的事。” 朱丽本来就因为早上没睡好,心情浮躁,又遇上账本的事儿,心里已经憋了一肚子闷气。现在见明成不求自责,却口口声声为自己辩护,一时忍不住,气话冲口而出,“你别总是你妈说你妈说好不好?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每天嘴边总挂着我妈说我爹说,你自己不会用脑袋想想?而且你那么高那么大一个人,问你妈伸着手借钱,好意思吗?” 明成觉得委屈,他又不是故意的,他从来听妈的话,妈说什么,他信什么,他怎么知道原来还欠下爸妈那么多钱?朱丽这么说他,不是太冤枉他了吗?关键是他没故意,他又不是有意要刮父母的钱。“朱丽,别不讲道理,说话就事论事,别捎上意气用事。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存心想对不起爸妈的人吗?你没见我们三兄妹里面,谁常在哄爸妈开心?谁最常回家看他们?那不都是我吗?因为这个我妈喜欢我,多偏着我点,这是人之常情。我有时又没问妈借钱,是她看我钱包瘪下去,自己要塞给我救急用,我推不掉。而且我也是有还的,只不过我粗心一点,没记清楚数字,妈说够了就够了。我也没想到我欠着爸妈的钱啊,我难道想欠了吗?但我认错,我粗心。可你也别把问题扩大化,别一会儿说我幼儿园孩子,一会儿说我傻,行吗?” 朱丽听了明成的话,差点尖叫。“苏明成,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拿着你妈的十二万块有没有想过还钱?你压根儿是认为你妈偏心你所以你可以揩你爸妈的油。你别告诉我你是无意的,你是无辜的,错就错了,别找理由。” “我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我怎么认错?你难道还要我到妈妈灵前跪拜认错?难道还想深挖我的思想根源吗?难道要我承认我本性贪婪才罢休?你今天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明成也火了。朱丽有完没完?都已经错了,再追究有什么用? “你有点担当好不好?错了,就别为自己找理由,再有理由也是错了,后果已经造成了。我还知道叫明玉不必再承担赡养义务,你有吗?你连知错就改都没有,你这算是知错了吗?” “那是你嘴快早说了一步。我如果反对也不会让明玉走了……” “你还在找理由,你都不敢面对问题。” “朱丽你客观一点,要明玉参与讨论赡养是你提出来的,要明玉退出赡养也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反对过?你怎么正面反面都是理,反而我左右不是人了呢?话都让你说了好不好?我反正说什么都是在找理由。我不说了。”明成说完甩掉外套,踢掉裤子,一甩手进去洗手间,关上门真不说了。 苏大强还没熟睡,听见隔壁传来吵架摔门声音,心中猜测肯定跟他有关。非常想起床钻出来偷听,但又怕被明成他俩抓住,只有将被子一拉盖住头挡开声音,干脆不听不问。没多久,他便愉快地睡着了。反正儿女们没有丢开他的道理。 朱丽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洗手间门直咽气,“说的是你家的事啊,你倒先躲起来了。你说你怎么养你爸吧。” “反正你说了算,我说的都是强词夺理找理由。你决定,大家都听你的。” 朱丽听见这无赖话,气得都不顾了风度,一脚踢了出气,却忘了前面是门,穿着软拖鞋的脚结结实实踢在门上,痛得她闷哼一声,蹲了下去。一时又气又委屈,眼泪前赴后继地涌了出来。但她硬是争口气,不哭岀声来,挣扎着起身往床上拖去。 明成只听见门一声闷响后便没了声音,呆脸盆前举着牙刷和牙膏发了会儿愣,听外面不再有别的声音,心中不由担心朱丽会不会出走。他冲着镜子做了个坚决的鬼脸,暗道:“不,坚决不妥协,她还以为她有理了。”但将牙膏挤岀来后,终于还是不敢放心,偷偷打开一条门缝来瞧,却见朱丽姿势怪异地坐在床尾,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 明成连忙放下牙刷,跑到朱丽身边想看仔细了,但朱丽当然不给他机会,一扭身给了他个后背,但已让明成看到她在抚摩脚趾。明成略一想便明白出了什么问题,心疼得不得了,再不敢倔强,上去低声下气陪小心。 这一晚,两人终究没有讨论苏大强的赡养问题,一个陪足小心,一个不哭了,才闷闷地睡觉。朱丽好一会儿睡不着,心里好一阵的憋闷,躺床上又将婚前婚后的事情想了很多。可是明成妈对她是真的好,她又不能怪她婆婆太偏心,弄得苏家兄妹现在闹成这种局面。其实也不能太责怪明成,他就是那大大咧咧的懒虫脾气,什么事情没到火烧眉毛不能让他认真起来。这不,一晚上又吵又闹,他现在还能睡得好好的,这会儿呼吸均匀悠长,不知道做到什么好梦了呢。可是朱丽就是觉得内疚,虽然不是杀人放火,可她和明成总归是害了人。别说是对不起明玉,也对不起对她那么好的婆婆,还有公公。 朱丽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宿才睡着。 可似乎都没睡稳,耳边又响起松涛巨浪般的长啸。她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起身,猛地拉开窗户。外面天才蒙蒙亮,清凉的风拂面吹来,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但朱丽无法欣赏,她稍一凝神,便听出嘹亮的呼啸声传自隔壁,她家客房,她的公公。 朱丽真是欲哭无泪,双手抓着窗台等苏大强舒展胸臆结束,才一脸似笑非笑地回身。真看不出,每天走路都不见声响,整个如影子飘水的人,却有如许的肺活量。 第9章 这边明成也被惊醒,睡眼朦胧地看着朱丽问:“究竟哪个打鸡血的?端盆水泼下去。” “你爹。”朱丽也不回床上了,直接过去洗手间。可人虽醒了,脚底却跟踩棉花似的,走起来踉踉跄跄,不小心撞了额头才又清醒一些。可又举着牙刷在镜子面前发了好一阵呆才发觉没有挤上牙膏。洗完脸更是乱了顺序,化妆水倒得满手都是,眼霜擦在脸上,离开镜子才想到脸上还什么都没擦。 可又睡不着,一颗心突突突地跳,满脑袋都是乱糟糟的没头绪的事,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煮咖啡时候,不出所料烫了手。 朱丽看着飘进飘出忙着洗漱,偶尔对她灿烂一笑的苏大强心想,这日子可怎么过哦。 而此刻苏大强却是本能地清醒,比一向机灵的朱丽清醒得多。他已经看出,这个家,说话有分量的是儿媳。所以,每次看见朱丽时候,他本能地冲朱丽展开的笑容,一如他退休前在幽暗的学校图书馆里面对学校每一个大小领导展开的笑容,灿烂,而带着点天真,绝少城府。这种笑容,提示对方他是个打不还手,骂不换口,毫不设防的单纯老人,谁想往笑容里面加点什么的时候,都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胜之不武?或者,会不会在别人面前落下恃强凌弱的不良口实? 就像大自然某些拥有保护色的动物一样,苏大强的保护色是“不设防”。他的“不设防”,钻了人类社会文明表象的空子,安然无恙地度过烽火连天,稍微有点委屈,却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他的保护色已经习惯成自然,其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有保护色。当他从小第一次展示保护色的时候,只是无心,但因为好用,便并无刻意地一直用到现在,活到老,用到老。 苏大强就这么在二儿子明成家住下了。除了明成家充足完备的家用电器,和小区外优美的绿化,其他他都并不觉得太好。这个小区大多是年轻人中年人,一到白天,呼啦一下都开着车走了,他下楼逛上一遭,都没见几个人,见到的也是不熟悉的,那感觉,就跟他在明哲家时候,看着窗外半小时才能看到一个人走过。但明哲家门外有不怕人的小鸟松鼠,下雨天还有鸭妈妈领着一群小鸭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明成家的白天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他这个享受寂静的人都觉得难受。 他只有打开明成的电脑上网。他热爱百度,因为只要是他想得到的,输入进去,几乎都有答案。通过百度,他在网络里海阔天空。他甚至拿儿子女儿的名字上网搜索,没想到,里面竟然有很多条有关明玉的内容。他一条条都读了下来,觉得非常新奇。有些内容,他看得懂每个字,但不很明白这些字连在一起的意思。明玉似乎很神秘。明成明哲的几乎没有。明哲的名字出现在校友录,明成的名字出现在一条小广告上。 大多数的时间,苏大强还是从网上下载喜欢的书籍,打印出来看。他已经在朱丽的指导下学会熟练使用文字编排。他喜欢拿到自己住的客房半躺着看。所以,虽然明成家的房子那么大,他的活动范围还是只有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与老家一样。 每天上午,钟点工会过来。最先,苏大强还与她搭讪几句。但是几天下来,他发现这个钟点工的嘴是极厉害的,似乎总想从他嘴里挖掘岀点什么,又总希望通过他向明成朱丽传达什么信息。而他如果没传达到,钟点工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他后来就不敢搭讪了。钟点工来的时候,他就下楼散步,算好时间了才回来。刮风下雨时候他就去社区活动中心看报纸。 饶是苏大强进出如影子,但对于明成朱丽的两人生活而言,还是构成不小的烦恼。尤其是天渐渐热了起来,这年头四月天有时都能热得人汗流浃背,最郁闷的是朱丽。因为公公在家,她总不能穿得太随便,早上起床不能穿着睡衣就到客厅做咖啡,很是拘束。但最大麻烦还是因为家中有了这么个老人,他们又不想慢待他,所以晚上尽量能回来与父亲一起吃饭就回来。除非是真正因为忙于工作。本来,明成朱丽是常出去外面浪漫就餐过夜生活的,但现在丢下父亲自己两个人去玩总有点于心不忍,不习惯。可带上父亲的话,即使吃饭,也少了情调。于是两人回家就餐的时间多了起来。钞票省下不少,乐趣也打了折扣。 为此明成与朱丽私下曾经商量,不如给爸换一套房子,两室一厅的,地段好一点,生活方便一点,请个保姆照顾着。这样对两方都好。但是,换大房子的钱呢?如今房价飞涨,多十几个平方的实用面积,就是十来万的支出。他们暂时没有储蓄。他们也不敢问大哥拿钱,本来,苏家两老大房换小房,钱都是用到老二头上的,如今他们怎么好意思在换回大房时候要明哲明玉分摊?尤其是不敢问明玉要。 没钱,就只好拖着,先住一起挤着,先每月存下一点积蓄。为此,朱丽在电脑上建立了一本账本,让明成也学着开始记帐。但他们两个的记帐与苏大强一包醋一包酱油的记帐略有不同。他们只记录超过一百元的支出。 但是,明成很快就开赴广交会,朱丽只得接下记帐的重任。每天在单位已经受够那些帐目,回家再面对那些数字组合,朱丽真是审美疲劳。但是有什么办法?为了美好生活,人总得忍受不美好的过程。 好在,苏大强终于在明成的阻止下,清晨不再仰天长啸了。 十 进商场买衣服,如果原本心理价位设定在两百,上上下下一圈逛下来,心理设定没有不偏离原轨道的,三百四百的衣服也会买下,现金不够,刷卡。 但找工作却是不同。明哲本来是想以原来的工作报酬为基数,更上一层楼。但是,随着一次次的被拒,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的心理价位开始一点点地下调。离家远一点可以考虑了,工作强度高一些可以考虑了,出差机会多可以考虑了,甚至工资比原来低一点也可以考虑了。这头减一些,那头削一点,不知不觉,早已经偏离明哲原来的期望值。 吴非看得出明哲的心浮气躁,看得出明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短促,而且在有大笔支出时,总是用带着歉意的目光看着她,仿佛那是他的罪过。她反而不是很急。目前看来,这种生活维持个半年到一年没什么大问题,以前有点过虑。其实,吴非是希望明哲安心在家住几天,把以前常常加班做苦力的身体好好恢复一下,而且明哲自己带着宝宝,一个月下来,宝宝都胖了不少,多好。但是,吴非担心明哲的心态会因为过长时间失业而变化,变得不再自信。她已经感觉到明哲因失业而自责,因自责而敏感,因敏感而搞得家中气压有点低。 所以,吴非还是积极支持明哲四处发简历。回家,两人一起讨论招聘公司的优劣。 随着门前一树苹果花开罢,天日渐渐变长。吴非下班开车到家时候,已经不再是黑天黑地。今天回家,远远的,早就看见身形高大,穿着深蓝长袖t恤的明哲抱着宝宝候在路口。看着宝宝懂事地向她的车子挥起小胖手,吴非顿觉一天的辛苦全都没了,恨不得给车子插上翅膀,一秒也不能拖地飞到宝宝和明哲身边。 下车,宝宝落入吴非的怀里,她落入明哲的怀里,一家人抱成一团往屋里走。自从明哲那次赴母丧回来,在机场公开场合抱了她,从此仿佛开了窍,不再忌讳什么公众场合,反而吴非最先还东张西望,颇有点不好意思。但几次下来,也已习惯,觉得这样子非常温馨受用。 走进家门,两人几乎是同时说话,“今天……”,发现撞车,才笑着谦让,“你说,你先说。”明哲笑道:“你肯定问我今天的面试。我也正好要跟你说这个。” 吴非笑道:“没错,当务之急嘛。看苏兄面带春色,莫非是有什么大好消息?” 明哲笑道:“我现在早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咱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份是鸡肋工,我犹豫不决。因为鸡肋,所以我开工资时候没一点客气,不怕得罪他,没想到对方稍与我扯皮几下,就答应了。现在是这样,公司比原来更大更稳,报酬比原来涨三分之一,但四分之三时间得驻上海做技术支持。我很矛盾。我离开的话,你和宝宝怎么办?而且,我不想一年四分之三时间见不到你和宝宝。可是……”说到可是的时候,明哲有点犹豫,脸上尴尬地笑。 “可是什么?”吴非从宝宝花儿一样的小脸上抽出三秒钟时间一瞥欲言又止的明哲,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有数了,你可以回去照顾你爹了。”吴非笑得跟狐狸似的,“可惜忠孝不能两全,鱼和熊掌不能得兼。” 明哲在一旁摊着手“嘿嘿”地笑,真被吴非说中了,吴非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们给我三天考虑。我还想到一层。到上海的话,正好可以照顾你父母。你不也常担心弟弟在北京,家中没人照料吗?” 吴非闻言动容,情不自禁地“耶”了一声,愣愣看住明哲。这下宝宝不干了,伸手挡住她的眼睛不让看。一边又扭头看爸爸的反应,看他有没有生气。吴非被蒙着眼睛,透过宝宝手臂缝隙艰难说话,“看来还真是鸡肋了,本来我都没认真考虑这份工作。可是你如果真长驻上海的话,我肯定得把爸妈请过来帮助照顾宝宝,那你回去了也照顾不到我爸妈。不过你一直不放心明成他们照顾你爹,回去倒是每周都可以去看看了。真难决定哦,还真是忠孝不能两全。” 明哲推着吴非进餐厅,桌上已经是他烧好的饭菜。他一边关掉小火,将汤盛出来,一边笑道:“我考虑了一下午,还有个大胆想法,但怕说出来挨你这个女权分子揍。” 吴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你想让我辞职,抱着宝宝跟你一起来回?” “是,我们以前商量过,你说,我年薪超过十万的话,你回归家庭,专心生孩子养孩子。我这回如果答应这个职位,已经超过了。你就回家吧,省得在外面风风雨雨。我们一起去上海,一家人在一起才好。像这几天看着你独自挣钱养家,我很难过。家,还是应该由我做男人的撑着才好。”明哲走过来,帮吴非一起把宝宝圈进餐椅。 吴非听着,不知怎么鼻子直发酸,她其实并不觉得女人挣钱养家有多委屈,可怎么被明哲一说就变味了呢?她怎么感到好像委屈起来了呢?幸好宝宝拍着桌子抗议被圈禁,吴非才回过神来对付宝宝。可她不免还是将心思转到明哲的工作上面去。 “如果我辞职跟过去的话,那你这份工作就不是鸡肋了。” “是啊。每年回来三个月到总部工作,接受培训和休假,两头都可以照顾得挺好。但你的工作实在是资本主义里面的共产主义,辞了可惜。两个人都工作,总是多一份保障,比如说这回,有你的工资撑着,才能安然度过难关。所以我很犹豫,如果你不愿意,我另外再找。没关系。” “但你再找的话,工资不会这么高。”吴非心里补充一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又得忧郁好一阵。处理好宝宝,她才看向桌上的菜。见是黄橙橙的油煎龙利,碧油油的水煮毛豆,另一碗碧油油的是韭菜炒蛤蜊肉,汤居然是久违的鸡毛菜小蹄胖汤。这一看,吴非心中明白了三分。明哲心中其实很想要那个工作,已经有志在必得的心思了。所以今天才会破费去韩国店买这些精细蔬菜,提前结束财政危机高压下的非常生活。吴非一时有点哭笑不得,这家伙其实本质里还是大孩子呢。 “是啊。我一下午想了很多。还有,拿美国的工资在上海生活,应该费用不会比这边的高,我们可以存下不少钱,来抵御以后可能的风险。”明哲有点眼巴巴地看着吴非。他心里早就认可这份工作,无论如何,终于可以结束他无所事事的失业生活。前面那么多天,他心里一直空得发慌,总有一种紧迫感紧追着他,让他无所适从,他迫切需要事做。但他必须取得吴非的认可,一家人,一人一票。等宝宝长大,宝宝也可以投一票。他不喜欢以前家中老妈压得爸爸连话都没有,所以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家充满民主。 “不如这样,工作不等人,你先过去。我在这里支撑一下看看,如果一个人撑着太累,立刻打包过去你那里。我不是舍不得工作,但我等了那么多年的绿卡再半年可以轮到,不能放弃。而且,你去上海的话,我们车子得处理掉一辆,我的工作也不是说走就可以走。肯定不可能与你同步走。” 两个大人说话,宝宝得其所哉,终于没人盯着她吃饭饭。 “可是你一个人带着宝宝会太辛苦,要不我带宝宝过去,托你妈养上一阵。”这会儿,要不要这份工作已经不是议题。 “不,不,不,我不舍得宝宝,有什么事找小张他们两个就行。你答应那个工作吧,看来可行。” 明哲忍不住地吃醋,“你不舍得宝宝,你就舍得我一个人去上海?” 吴非装得比明哲还可怜,“你为了事业和两家爹妈舍弃我们母女,你好狠心。” 明哲不得不笑。但两人都在心里想,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顾此就得失彼,为了生活,只有取舍妥协。 明玉这几天烟抽得越来越凶。整个办公室笼罩在烟雾腾腾里,也笼罩在她的愤懑气氛里。她一向擅长克制,此刻也不想失了分寸,所以只有借吐出眼圈时候呼岀一口长气,让闷在胸口的浑浊之气稍微减压。 开会宣布引入监理机制后,蒙总雷厉风行地就派下来两队人马进驻江南江北公司。两队人马都知道江南江北不是好惹的人,所以做事一点不敢行差踏错,仿佛是商量好的似的,两边都是几乎一板一眼地照规章来,不敢有一点马虎。但销售工作是最需要灵活的,有时半夜一个电话过来,都得有应对措施,这些,销售人员都已经做熟。但忽然,规矩变了。半夜客户来电,他们除了安排货运,居然还得找出熟睡的监理仔细审核,敲章签字批出库单。一来一去,拖延了时间,客户将火气都撒到销售人员头上,有些客户见程序如此繁琐,连呼头痛,另觅供货商。整个销售公司怨声载道。 江北柳青比明玉暴躁,拉上明玉到集团公司与蒙总协商,但蒙总不答应撤销监理,只答应两方协商得出快捷有效的监理机制。柳青因为答应了明玉,三个月内不得撂担子,只得协商。明玉因为答应了蒙总,无论遇到什么事,帮他顶着不动摇,也只有协商。协商会上,监理人员哪是用嘴皮子吃饭的两个销售老总的对手,面对江南江北的双剑合壁,他们被训得狗血喷头,没有招架之力。最关键的是,凭他们监理人员对销售行业的粗浅了解,怎么可能批驳江南江北的修改意见。结果,会议拿出来的纪要一边倒,呈上去被蒙总扔回来,让重新协商。 第二次,强硬的柳青还是坚持一边倒,明玉虽然想协助蒙总将监理机制扎根发芽,但是她有底线,原则性的,影响到销售的条框坚决反对。于是,第二次的会议纪要依然被驳回。 拿到被蒙总打上一个力透纸背的大叉叉的会议纪要,柳青立刻传真给明玉,下面批语:协商只是烟雾弹,蒙根本没有改变他定的监理框架的善意。我们除非低下头颅,放弃一世英名,无视市场逐渐流失,违心同意配合监理机制,否则只有走一个字。我还要不要坚持对你的誓言? 明玉一个电话给柳青,“我约老蒙晚上谈话,你参与不参与?” 柳青赌气道:“不参与,该说的我都说了。江湖上已经在流传说老蒙老糊涂,我参与只有跟他对拍桌子,还是你跟他和风细雨吧,或者还能柔能克钢。如果不行,我真要对不起你老姐妹了,你说这是人做事的地方吗?我要违约。” 明玉叹息:“等我与老蒙谈了再说。实在不行,我不拦你。但在位时候把事情做好。” “知道。就算不给你面子,我还得给自己留点英名。” 放下柳青的电话,接起温玮光的电话,温玮光在电话那头声音明显有焦急的感觉。“苏总,你们那里怎么回事?最近总是拖延交货,影响我们生产进度。半个月啦,下面人跟你们交涉三次都没改变,我只有直接找你要态度。” 明玉吐出一口烟,道:“我如果说我心里比你还急,你肯定会在心里骂我是奸商。你应该已经听到传闻,我正在想方设法解决。还得谢谢你顶住下面压力,给我时间。” 温玮光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又在吸烟了?吸烟不好。” “这几天心烦。”明玉说着,却将才吸了一半的烟摁进烟灰缸。“你再给我几天时间吧。行吗?” “蒙总真的如传说中说的那样发热昏了吗?苏总,朋友之间,你得告诉我实话,我可以有所准备。” “我晚上谈话后,明天答复你。” “如果真如传言,你还是出来吧,你也仁至义尽了。我这儿虚位以待。” “谢谢,知道有条后路等着我,我底气十足。” “算了吧,我这条后路还不知道得排到第几顺位。不行就过来散散心吧,我们这儿城市小,但山区度假不错。我诚心诚意地邀请你。” “谢谢。这个邀请绝对是第一顺位。” 石天冬晚上打烊后出来,到对面宾馆停车场取车。心中似乎是有什么在召唤着他,他反常地蓦然回首,看到宾馆靠窗宽大沙发上,孤零零地坐着苏明玉。石天冬一喜,心说怎么会这么巧。他拔脚就想进去找她,但又止步了。那天晚上,苏明玉已经用语气用肢体语言暗示过他,他们两个人的地位身份,一个就是这璀璨高贵的五星级大酒店,一个却是路边小小门面一家汤煲店,两者可以隔路相望,但不得有其他妄想。 于是石天冬就隔着透明的玻璃看着里面的苏明玉。她还是一贯严谨的职业装,黑色,石天冬似乎都没看到过她穿休闲装的样子。沙发很矮,她的腿长长伸展着,膝盖上放着一只笔记本电脑,她非常认真地处理着电脑上的什么,神情很是淡漠。但时不时地,她抬头看看大门,眼睛里满是落寞。看来,她是在等着谁。石天冬虽然知道私窥别人是很不上路的一件事,可他忍不住,他想看看苏明玉等的究竟是何许人也,谁能让她挺晚时候依然如此耐心等候。 而明玉自己心里清楚,她的耐心已经到极限了。自她七点钟坐到这张沙发上,每隔一个小时,蒙总给她一个电话,告诉她约见时间推迟,但推迟到何时,他又一再用后面一个电话否定。明玉隐隐开始怀疑,蒙总今晚究竟有没有会谈的诚意。也同时庆幸,幸亏柳青没来,否则他与蒙总关系雪上加霜。 外面石天冬依然恋恋不舍,不肯离去。索性退回到车上,坐在车里,远远陪着苏明玉等人。有制服笔挺的保安过来问询,石天冬当然知道这与他的车子不入流有关。但他还是配合地指指里面孤寂而坐的苏明玉,道一声“我等她”。保安这才悻悻离去。 里面明玉心急火燎,只觉得时间慢如凝滞,似乎做了许多事情,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却分明才走了五分钟。她举首看向门口的频率越来越高,看的时间越来越长,可终是没有蒙总的胖大身影。她不是柳青,她还是等。 外面的石天冬却还嫌时间过得飞快,他虽然与苏明玉隔着车子,隔着玻璃墙,可他的眼睛好,今天终于有机会可以静静地,不受打扰地看他喜欢的人。他看到苏明玉坐久了的时候不时伸手捏捏颈部关节,似乎她的颈椎不是很好。石天冬心中一下涌出很多汤谱,从中甄选可以治疗颈椎的几种,决定以后有机会推荐给她。但是,她最近已经好几天没来店里吃饭了,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有意回避? 终于,石天冬看到苏明玉在频繁的低头抬头后,盈盈站了起来,她等的人到了。石天冬紧张地将头探岀车窗,身不由己地也站了起来,不想脖子给撞了。但他不觉得了,两只眼睛只是紧紧盯着里面。终于看到有个高大肥胖的人大踏步地冲苏明玉走过来,走得非常之急,隔着玻璃墙,石天冬都似乎能听到那人“呼哧呼哧”的喘息。这个人,石天冬认识,偶尔在电视报纸上看到过,这付身材实在有特点,令人过目不忘,他应该是苏明玉的老板。想到苏明玉等的是她的上司,石天冬心中一块石头“咚”地一声落地。但他不急着走,他很想多一点地了解苏明玉,所以想看看她如何对待老板。他看到她在她老板坐下后才落坐,显然很是恭谨有礼。 石天冬情人眼里岀西施,他是不愿也不会去想到,那可能是苏明玉对老板的马屁。 里面的蒙总果然是“呼哧呼哧”的,坐到沙发上喘了会儿粗气,才端起明玉给他斟的茶水一饮而尽。那是放凉了的菊花茶,没有加糖,最适合他饮用。放下杯子,他看着给他续水的那只手,点头道:“我儿子从来不会想到给我倒好菊花茶等着,除非他想问我拿钱,会泡好浓浓的龙井茶想烫死我。” “这是柳青告诉我的。我对吃穿方面没什么讲究,不大看得出来蒙总喜欢吃什么喝什么。” 明玉没像别人一样喜欢居功,但蒙总也并不以为意,只问了一句:“江北呢?小子敢先走?” “江北有点事,没法过来,不过该说的由我来说也一样。不早,我长话短说吧……” 蒙总大掌一挥,道:“是不是还是监理机制的事?这件事我两个态度。一个是监理机制迟早得引入,希望你和江北的态度尽早由抵制转为配合。二是凡事都有磨合期,监理机制才施行几天?你们现在就提出反对为时过早,你们的情绪是多年习惯被打破后的反抗,不理智。你那里还有你压着,江北那里不得了,江北第一个跳出来发难,下面的还不都一个个跟着反?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必须一竿子插到底,你和江北一定得配合。” 明玉不慌不忙道:“早知道是这个答案,在第二份会议纪要被打回时候我已经料到。我想跟你谈的是监理机制后已经出现的问题,与将会出现的问题。还有江北的心态。” “你说。”蒙总说着却挥手叫服务员过来,要了一份炸土豆条,一份三明治。土豆条是给明玉的,三明治他自己吃,两人相处久了,就跟明玉会提前给他叫了菊花茶放着让他可以喝凉茶一样,都知己知彼。 “先说说我的江南公司。”明玉对自己公司的经营成竹在胸,都不用打开电脑,数着手指,便一二三四地向蒙总汇报主要问题。而蒙总,本来就销售出身,真假好坏他一目了然,何况,他也不认为明玉会怎么欺骗他。对于江北公司的情况,明玉是转述,但那是经过她脑子之后的转述,删滤掉了一些柳青的气话。 石天冬在外面看得出神,他很希望自己也能坐到苏明玉身边听她滔滔不绝,或者,希望哪一天她也能对着他讲那么多的话。他非常相信苏明玉能有今天不是偶然,肯定与她能力很有关系。看着她有时屈伸手指如神机妙算,有时一掌如刀将空气一分为二,那份精明,那份果断,又与前一阵在他汤煲店里见的有所不同。与跟他说话时候的不同,更是不用再提。 明玉不知道隔墙有眼,在前辈面前,她反正实事求是,讲完了便静静看着蒙总的反应,不作赘述。 蒙总低头无话,闷着头啃他面前的小小四块三明治,其实不过是一口一个的小玩意儿。吃完才向明玉一伸手,“给我枝烟,我的被他们分完了。” 明玉一掏,才想起她的也已经被吸完,只得问服务生要了一包。这几天香烟消耗量大增,以前两天多一包,这几天几乎一天一包。自己都闻得到全身一股子焦油味。 蒙总点上深深抽了一口,才道:“你说的这些,都在我预料范围之内。我对你们的不适应期早有心理准备。你说说江北想怎么样。” 明玉一听蒙总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说,心中失望,她与江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蒙总对未来一个月的损失有心理准备了吗?我已经大致计算了一下数字,你请过目。” 说着,明玉调出电脑上今天算了一下午的文件,放大字体后交给蒙总过目。肥胖的蒙总虽然弯腰看低矮茶几上的电脑很费劲,但还是看得很仔细。边看,边提出问题,诸如这个数据是如何得出,那个数据如此估算是不是过于保守等。明玉暗想,看来蒙总并不是传说的老糊涂了或者发热昏了,但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考虑。 第10章 蒙总看完,闭目沉思了会儿,道:“损失虽然巨大,但可以承受。尤其是你说的可能被鎏金夺去的市场,我对你有信心。你说说江北。” 明玉听了这话,再次失望。这又不是喊口号就能解决问题的年代了,信心有什么用,信心能让那个死板的监理机制活络起来吗?蒙总是不是老得开始教条了?她不得不反问:“蒙总不提对江北有信心,是不是准备放弃江北,将他往女朋友怀里推了?其实江北不想放弃现在的工作,他对公司有感情,对你有感情。而且,江北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很在意可能会被人误会为吃软饭,他不肯去女友公司。”明玉很想对蒙总说:可是蒙总,你的那帮监理人员如果依然墨守成规地束缚江南江北公司上下人员的手脚,到时真的会出现你和江北都遗憾的局面。但她素知蒙总的脾气,吃软不吃硬,这种话说出去,很可能会被蒙总视为威胁,效果反而走向反面。 蒙总沉吟了会儿,道:“你们两个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们也是求好心切,急于维持原来的销售霸主地位。但是,我不得不指出,你们看问题的眼光不够长远,你们只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忽略公司长远发展的制度设立。你们没法看到,公司因为制度不明确,内部办事需要说好话看脸色,容易孳生各种利益小团体。目前已经出现如果一人造反,影响波及全公司的不良局面。” 明玉毫不犹豫地道:“这点我早有建议,我的江南公司一向奉行制度化,人员也是能上能下,没有任人唯亲现象。而且,对于销售人员的监管制度,我一直没有放松。不得不说,这回蒙总派下来的监理人员,与其说是监理整个销售系统,不如说是监理我这个当头的。但是我并不反对,对于我的监理,是很有必要的,一方面是制度,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可以从此更加大方做人,不用瞻前顾后怕人误解。但是目前的监理制度管住了脚却没管住头,搞得销售行为举步唯艰,我却依然有大量空子可以徇私舞弊。我不想否认蒙总制度的合理性,但它确实不管用。” “你为什么不早提出?”蒙总也没客气。 “蒙总不给我和江北讲话的机会,而这些话显然是不适合在协调会上与那些监理人员讲。” 蒙总挥挥手,满脸的不认同。“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这次监理制度的推行会这么难,原来是因为你和江北两个没把监理人员放在眼里。一个没得到你们认同的监理机构,怎么可能顺利行使他们的职权?” 明玉差点被口水呛死,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没把监理人员提升至蒙总想要的高度。但问题是如果照着蒙总说的做了,那不成古老年代的书记厂长日月争辉了吗?“但是……” 明玉才说两个字,便被蒙总胖手一举打断,“没有但是,监理制度非贯彻下去不可。江南,我知道你会想不通,这个不急,慢慢想,我给你时间。你进公司以来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更没有充电时间,你的有些想法已经跟不上现在经济发展,我看你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小打小闹的个体户想法上,没有大兵团作战观念。你应该接受一点新思想。我看好你,以后还会继续重用你,我不会对你涸泽而渔,你应该接受培训。我这里有名额,本来我准备自己去,现在让给你吧,明天我让秘书送资料给你,后天你出发去北京培训两个月,顺便把周边地区好好玩个遍。等你学成回来,你继续给我稳守最紧要部门。” 明玉被蒙总一顿子的话打晕了。但还没等她说话,蒙总又大手一摆,道:“后天开始让江北接手江南公司日常管理事务。你太忙,可那家伙太闲才到处给我惹事。好了,我今天忙了一晚上,估计血压又高了,我得立刻回家睡觉。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说着,便真的双手一撑起身走了。 明玉目瞪口呆地看着蒙总,连“再见”都忘了说。蒙总走后,明玉几乎是跌坐回沙发,想了好久,才非常悲凉地从蒙总的话里面得出一条结论,在蒙总的心目中,因为她和江北的阻挠,所以导致监理制度无法贯彻。如今蒙总借培训名义把她调虎离山,让江北管理两家销售公司以致没精力没时间与监理人员作对,蒙总的监理制度终将依照他的设定强力推行。 对于柳青,他将独揽销售系统,这是重用,柳青当意气风发,再无意气用事的可能。而对于她苏明玉,蒙总真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不会造反,所以杯酒释兵权而无后顾之忧。蒙总一举便搬走政策调整中的两块大石。谁说他发热昏老糊涂了?他清醒得很,他对损失有心理准备,他不过是抓大放小,为的是一劳永逸。 也难怪他,孙副总等这次差点闹事的人,以前都是他从旧公司带出来的亲信,谁说亲信不会造反?亲信的造反才是最有杀伤力的。所以,蒙总才会在今天雷厉风行地推行制度。因为制度的约束优于道德亲情的约束。 可是……蒙总真会捡软柿子捏啊。 明玉呆坐半天,摸了摸口袋,没烟,原来刚刚叫的一包烟给蒙总带走了。她失望地抓着包,依然回不过气,连墙外的石天冬都看出大事不妙。石天冬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门安慰。但没等他打开车门,明玉开始缓缓收拾东西,又呆了会儿,起身大步往外走。走几步,被服务生拦住结帐。石天冬看到,这时候的苏明玉已经恢复往常状态,提起笔飞快签了单,就走了出来。 石天冬忙跳出车门迎上去,但低头快走的苏明玉直到快撞上他了,才醒悟到前路有人挡道。石天冬看着明玉强打出来的笑颜,一时说不出其他的话,愣是只吐出几个字,“我送你回家吧。” 明玉正心事重重,都没听清楚石天冬在说什么,只随口说了句:“啊,你下班了。” 石天冬取出手机,打开给明玉看,“都快十二点了,我下班怎么会这么晚。我来这儿取车看见你,我送你回家吧,我看你精神不集中开车会出事。你放心。” 明玉魂不守舍看了会儿石天冬的手机,等手机上的光消失了,才忽然回答一句:“我放心什么?” 石天冬顿时哑口无言。他心中是想让明玉放心,虽然黑天黑地,但他不会做出侵犯明玉的事,而且也不会打蛇随杆子上,送人家到家便想进人家闺房。原以为明玉这么机灵的一听就懂,没想到她会提问,这话如果真回答出来,两人就尴尬了。他只觉得两只耳朵热腾腾的,奇怪了,按说他也是个脸皮比较厚的人,怎么见了这个苏明玉就害羞如十七八黄须小儿了呢?期期艾艾了半天才顾左右而言他:“我车龄不短,帮你开车回家,不会损坏你的车。你今天心事太重,不适宜开车。” 明玉心中只觉得这个石天冬可以信任,拉开包便将车钥匙交给他。交出车钥匙的时候,不由暗想,明天去公司与柳青办了移交,估计还得交出车钥匙吧。明天之后,不知这车子属于谁。她无奈地低头笑了笑,心说先去培训吧,也不知这次培训是蒙总早就想好的,还是临时起意让她走,她反正领情。看样子蒙总有点要她走的意思。她只是不明白,她做得不错的,蒙总为什么会要她走?反抗监理就真的如此十恶不赦了?也或者是蒙总拿她这个目前最亲信的人开刀,以杀鸡儆猴?如果真的如此,蒙总心中总是歉疚,她领了培训的情,算是两下里扯平吧,让蒙总起码心里好过一点。那么,等培训回来,她自觉找理由辞职吧。 石天冬看着苏明玉闷着头往马路上走,不得不伸手拉住她胳膊,发现他手中苏明玉的胳膊真是细得与她的身高不符,也与她的一双肉手不符。“走错地方了,那里不是停车场。” 虽然石天冬一拉就放手,明玉还是尴尬了一下,掩饰地笑道:“谢谢,很谢谢。” 石天冬笑道:“谢什么,你肯让我送,我高兴都来不及。” 明玉唯唯诺诺,不肯应声。却想起给柳青电话打岔,因为知道柳青是个夜猫子,此时肯定不会睡觉。果然,柳青很快就接起电话。“苏明玉?跟老蒙才谈好?你们谈了不少啊。” 明玉苦笑:“总共才谈了一个小时不到,大多时间都是我在恭候大驾。柳青啊,结果出来了……” “我过去找你吧。” “不用,电话说一下就行,我想早点休息了。蒙总让我明天把江南公司暂时移交给你管理,我去北京接受高级管理人员培训两个月。我明天准备不过去公司了,蒙总秘书送培训资料过来的话,你让他送到我家,顺便把车钥匙拿回去给你。” “老蒙什么意思?你等在家门口,我去找你。” “算了,别过来了,让我脑子静下来好好想想。而且你不方便过来,我有人送回家。”说这话时候不由心虚地看看石天冬,只有利用他一下了。她现在脑子很乱,这时候如果见柳青的话,很可能将柳青的火气撩拨起来,于事无补不说,可能更坏事。既然蒙总拿培训做阶梯让她下台,她就安安静静地走吧,别挑得柳青一起为难蒙总。 “男朋友?” “是。”答应的时候,明玉都不好意思看石天冬,石天冬此时正为她打开车门。 “哦,算了。晚安。” “晚安。”明玉坐进车子,石天冬替她将车门关上,才绕到驾驶位。石天冬从明玉的电话中大致听出发生了什么,他又不笨,但是两人交情不深,他不便打探,把她送回家才是第一要务。 石天冬坐进封闭的车厢,明玉便闻到一股浑浊的厨房味道。平时都在饭店里见面,并不觉得。此刻来到狭窄的小环境里,这股味道并不让人愉快,何况明玉是个有点洁癖的人。但人家好心送她,她当然不会说,只顺手将车窗打开。 石天冬问了明玉地址,便不再出声,默默将车开了出去,他看得出苏明玉不想人打扰。 夜风清凉温柔,但明玉只觉得无力。她想与石天冬搭讪几句,免得冷场,太对不起人家,可是提不起劲。脑子里都是失望,为蒙总如此对待她而失望。但她不想埋怨什么,更不会给蒙总难堪,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离开一条路了。人是很健忘的,她培训两个月后回来,料想客户和属下都不会再记得她。所以她还是不见柳青了吧,等适当时候,柳青坐稳江南江北两家公司了,再跟他谈谈她的打算。否则柳青要是血性与她共进退的话,公司的销售将会崩溃。所以,她看来还真不能不去培训,蒙总真是事事算得周到。 但是,让明玉没料到的是,车到小区门口,却见柳青的车子。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对石天冬道:“石老板,停车,请陪我一起下去见个人。” “叫我石天冬。”石天冬停车,出来帮呆里面等着他开门的明玉开门。从刚才明玉的通话里,他好像听出一点她想拿他作挡箭牌的意思。既然是她想要的,他就帮她,很简单。 这时柳青已经走出来,头发凌乱,有点衣衫不整,但不掩他出众的风华。明玉故作笑颜,道:“柳青,我会被你女友骂死。没什么大事,给我休息两个月也好,我毕业后好像从没好好休息过。” “少在黄连树下唱高调了。老蒙究竟什么意思。”柳青说话时候眯眼看看石天冬,认出这是那家小饭店的老板。这下心里有点相信明玉与小老板的关系了。 明玉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得强打精神,挺直腰杆,道:“柳青你帮我看住江南公司,等我两个月后杀回来。我们中间只要有一个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柳青听着这才有点放心,既然明玉会杀回来,那么,小子们,等着,有你们好看。 明玉不敢多说,怕在精明的柳青面前露馅,只得再借用石天冬,请他送她进去。柳青一见,便一笑离开,还以为这家伙终于开窍了。 明玉估摸着柳青已走,等石天冬停好车,她就不等石天冬过来开门,跳下去等在外面,等石天冬出来,将钥匙递给她,就道:“石老板多谢,今天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很晚,不请你喝茶。” 石天冬看看路灯下的苏明玉,总觉得她很柔弱,不由得温言道:“心里想什么,别一个人背着,说出来也没什么。想开一点,回家早点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来个电话说一声。” 明玉强打微笑,但刚才对柳青几句话,已经耗尽她的真气,她听了石天冬的话只会微笑点头。但那笑,并不比哭好看。 石天冬看着难过,让他怎么能放心离开。“晚上空气很清爽,我陪你在小区里面走走?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散步散心。” 明玉闭上眼睛,身体微微晃了几下,还是决定拒绝石天冬的好意,虽然她很想找个人在夜色中乱走,发散胸口积累的闷气。但是,让她如何敢轻易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她还是强笑着,道:“我上去了,你回吧。”便转身走了。 此刻,她危机重重,让她还哪有精力应付石天冬?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石天冬要的是什么,她还能看不出来?但是,她心力交瘁,此时哪有力气打点自己,拿最美丽一面呈现给追求者看?她并不想示弱于男人。而且,感情这东西,可信吗?靠两性冲动维持起来的感情,能比血缘亲情持久或者美丽吗?连据说孩子们必得的父母之爱尚且靠不住,明玉更不相信什么男女之间的爱情有多可信。她现在没精力去经营这种为生活锦上添花的小游戏。 十一 明玉去了北京。蒙总打点得非常周到,机票,北京的宾馆,还有送她去机场的车,热烈得就像是欢送。 很多电话问询。他们闪闪烁烁地向明玉打听真实原委,而明玉则是通过他们了解公司的乱如汤粥。但又一想,这些还了解来干吗?人家都已经不要她参与游戏,她还自作多情干什么?她干脆关了手机。到了北京,有柳青安排的客户单位接机,也是非常周到,反而让一贯独行侠一般的明玉颇不适应。 温玮光闻讯非常吃惊,直说找机会到北京看明玉。明玉只会苦笑。人啊,太接近了,反而容易受伤害。而君子般淡淡之交,反而有些时候能够守望相助。终究还是别指望有什么感情有什么依靠的好,否则,总有天后悔莫及。 明玉前脚离开这个城市,明哲后脚携妻带子来到这个城市。这是个周六的早晨。 他们特意选这个日子,让他们可以探望一下父亲,明哲可以带吴非给他母亲上坟。吴非不放心明哲一个人回国,非得请岀年假过来帮着明哲安顿了才能放心。所幸,他们来前卖掉了明哲当年比较烧包时候买的suv,反正以后明哲回去也未必会用得到它,放着只有折旧。所以他们现在手头略微宽裕。 与大多数回国探亲的人一样,明哲一行一回国便享受到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吴非的弟弟特意等在机场,在姐姐一行上去明成的车子之前与姐姐可以共叙几分钟的天伦。吴非没想到弟弟会来,只能把手中又累又困哭得声嘶力竭的宝宝交给明哲,与弟弟说了几句。可是事出仓促,她带来的礼物没法开箱交给弟弟,很是尴尬,觉得对不起弟弟兴师动众过来机场迎候的盛情。 苏大强非要跟着明成一起来上海迎接儿子。可真见了明哲,他又保持一贯地没有话说,只在旁边搓着手“嘿嘿”地笑。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他的第一个第三代,他看了都不敢接近,怕哭叫不停的小孩子会伤在他手里。吴非自然也是不肯将孩子交给公公去抱,尤其是她早就知道苏大强手上生有灰指甲。当年苏家两老去美国他们家的时候,即使公公客气帮她洗碗,她都要回头等他们睡下后悄悄将碗重洗。她怎敢让公公的灰指甲碰到宝宝娇嫩不设防的皮肤。 上了车后,宝宝依然时不时地哭叫,不哭的时候就闭着眼睛养精蓄锐。如果有谁在她睡觉时候说话,她便睁开眼睛继续哭。搞得整辆车子的大人没一个敢说话。本来大家准备先到明成家吃个中饭说几句话,再去明成给明哲订的宾馆房间,现在只有先把吴非母子放宾馆里睡觉,明哲跟着明成他们回家。 明成家里,朱丽早指挥着钟点工打扫岀房子,花瓶里插上春天里自然开放的花。一大束最普通的嫩黄剑兰插在阳台旁的水晶玻璃直身瓶里,居然也非常好看。一束小小蔷薇花球插在圆圆的彩陶罐里,也是相映成辉。公公入住后,她既因为工作忙,又因为回家的吸引力不是最大,不知不觉加班时间大增,这等布置家居的爱好好久不曾拿出来操练。今天去小区附近花店,老板都说快不认识她。 但是,她能不操心工作吗?记帐后发觉,明成这个月的收入大减。问他原因,他说因为母丧,因为要照顾父亲,所以得罪了最大客户,业务提成大大降低。一家收入重心极度偏向朱丽。可是,上月的电费单子却是令人吃惊,还有其他零碎支出,比如公公急诊,房子月供之类,而且,他们还计划每月存下一笔钱为公公换房用。又不曾想雪上加霜,朱丽的手机给偷了,不得不买一只新的。她虽然有精打细算地考虑,可到了手机店一圈逛下来,还是买了最心水的,自然也是相对比较贵的。于是,未到月底,手头现金已经亮岀红灯,若再不拘起手脚,本月准备用于储蓄换房的数字将被挪用。可朱丽与明成都大手大脚惯了,明成不会因此退回家自己做饭吃,朱丽休息下来还是会去花店买几束花装饰房间,养成多年的生活习惯岂是那么容易打破。 朱丽只有加班工作,以增加收入来维持家庭收支平衡。但朱丽当然不会忘记催促明成收起懒筋,好好寻找业务机会。以前,这等督促明成使劲加油的工作都是苏母暗暗在做,现在换成了朱丽,朱丽偶尔会想,怎么她就不用别人督促?明成为什么就可以像个没责任心的小孩?但据说丈夫都是需要妻子好好教导成材的,每个成功男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女人撑着,朱丽便隔三岔五地抓住明成好好询问他的工作进展,搞得明成觉得挺没面子,可也不得不为了有内容可以汇报,而加油工作。但时不时地,明成要埋怨朱丽一句,说她太争胜好强,太追求完美。 但朱丽并不觉得追求完美有什么错,她有这能力有这财力,为什么不可以追求相应的享受?而且,她是个爱面子的人,就如今天,大哥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她家,但她还是尽力将自己的家布置得美丽精致,就如同她平日里严谨地护理她美丽的脸一样。 客人终于到来。明哲此次因为工作有了着落,虽然一路辛苦,但脸上没了上回奔丧时候的阴郁恍惚,整个人神清气朗,与开朗随和的明成站在一起,一时瑜亮。 当然,中饭还是在外面吃。苏大强已经跟着习惯了下馆子,走进饭店不再缩手缩脚,但看见服务生们看他的时候,他还是客气地陪笑。明成与朱丽早就看得习惯,明哲却恨不得揪直父亲那看似总在打躬作揖的背脊。 坐下点菜罢,明哲便转入正题。“明成朱丽,这回幸亏有你们两个支撑着这个家,谢谢你们。” 朱丽听着微笑,明成立刻道:“大哥怎么谢我们来?我们都是苏家人,多做一些有什么?” 明哲笑道:“前阵子我工作没着落时候,与吴非说起家里的事,都说幸好家里有你们。但不能总辛苦你们。本来想拉明玉一起再来商量一下爸的事,前天明玉来邮件说她去北京培训,让我们讨论后知会她一下就行。我与吴非商量了一下,有个方案,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主要是听听爸愿不愿意。” 明成与朱丽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次与明玉的讨论,那次的讨论结果,他们已经发邮件给大哥,不过讨论的过程没说。但看来大哥不肯置身事外。明成不由问道:“大哥是想把爸接到上海去?” 明哲忙道:“我在上海暂时住公司提供的公寓,比较小,而且不是长期住,经常需要回去美国。爸住过去不实际。以前爸妈在家,都是你和朱丽在照料,我们最多只有一个电话。你们做了很多,让我们在国外没有后顾之忧。不过暂时这种局面还不会变化,明成朱丽,主要还是靠你们照顾爸,明玉……先不考虑明玉。我和吴非商量了一下,爸一直住在你们家不是办法,考虑到爸还不是很老,我们想,爸自己住,请个保姆照料,应该比较合适。” 苏大强立刻插话:“我不能一个人回去住,我害怕。” 明哲道:“这话你早跟我们说了,我们能放你一个人回去害怕吗?我们想由我们出钱给爸换所大一点的房子,保姆可以有地方住,我们偶尔回来也可以住家里。我带来五千美元,往后每个月拿来三千美元,但还是得请你们俩出力帮爸买下房子,按揭可以吗?保姆的费用也由我来。爸你看这样行不行?明成朱丽你们呢?”这话说出来,明哲感觉前一阵因为失业而拒绝父亲签证去美的那份内疚心事终于可以放下。 当诱惑摆在面前,而且这诱惑又正是眼下面临的最大困难的唯一解决办法,有几人能抵御诱惑的魅惑?朱丽心中翻江倒海地思想斗争,明成心中一样翻江倒海。反而是苏大强毫不犹豫地反对:“老年人还是跟着儿女住比较好,互相有个照料,从来大家都这么在说在做。” 明哲没想到第一个反对的是父亲,他还以为父亲也应该会喜欢独自去住,因为前一阵与父亲打电话的时候,父亲总是抱怨在明成家住着这也不惯那也不惯,简直是恨不得卷包就走,可又无处可去。怎么这会儿父亲反而不想走了?他又不便搬出父亲在电话里的抱怨与父亲解释,免得明成朱丽听了多心,只能另寻途径。这话他做大儿子的不说,料想明成与朱丽两个当事人都不便跟这个糊涂爹说出口。“爸,你年纪大了,该好好享受生活了。跟儿女住一起,吃穿住行都没自己住着方便。我们年轻人晚睡晚起,你早睡早起,大家都拘束,都没法休息得好。明成他们工作忙,没时间回家烧菜烧饭,他们能外面随便吃点了事,你的老胃吃得消吗?还有很多观念方面的不同等等问题,住在一起大家都不舒服。你现在身体健康,自己住着难道不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安排时间就怎么安排,多自由。再给你请个保姆照顾你,你独自享福有什么不好?” 明哲简直说出了明成朱丽的心里话,两人也心里清楚明哲真心明白体谅他们两个照料老人的辛苦,而不是光在嘴巴上说说你们辛苦了之类的话,不由得在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但苏大强还是有意见,“可是现在报纸上说有很多恶保姆的,请一个保姆进门等于请小偷进门,丢性命的人都有。” 明成忍不住道:“爸,你还有儿子帮你盯着呢。天下总归是好人多,你怕什么?保姆我会帮你找,一直找到你满意为止。”明成虽然没有怨言地与老爸同住,没办法,谁让他是爸的儿子呢?但同住确实如大哥所说,非常不方便,大家都没自由。如果一直都是大家同住倒也罢了,问题是原本都是自由惯了的鸟,忽然关在笼子里处处拘谨,怎么可能适应?既然大哥说出来了,他当然举手赞成。 明哲笑道:“爸,你看明成都会替你扛着的,你别担心。那就这么定吧。一步到位买有三间卧室的房子,最好是能立刻搬进去住的二手房,省得你们还得为装修操心。明成你去打听一下政策,以爸的名义能不能办理按揭?一次性拿出所有的钱,我有点力不从心。那间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先放一放,等买下新房了再说。”明哲估计老爸肯定还会提出反对意见,他不能再让老爸继续了,否则没完没了。他们是照道理说话,而老爸则是惘顾他自己感受,照老规矩说话,两下里怎么能说得到一起?明哲开始理解妈为什么以前总不给老爸发言权,因为爸说的东西都不是他自己真心想要的,更别说是涉及到旁人的。行使民主有时也得考虑一下面对的是谁。 明成刚回了个“行,我去……”,腿上便着了一脚,显然是来自朱丽。明成略一停滞,立刻醒悟,忙改了话头,“大哥,买房子的钱,我们一起岀吧。其他我都会办好。”朱丽在旁边一听,不由轻轻“呜”了一声,心里满是失望。明成忙看了朱丽一下,但没怎么看出她脸上有什么不满。 明哲听了笑道:“以往我不在家,爸妈都是靠你们两个照料看顾着,你们从无怨言,这回也让我来尽点力。你们出力我来出钱,但跑腿的事还是需要明成来做。再说给爸买的新房里还有我回来要住的房间,难道也要你们拿钱出来?明成你不用与我争,回头你开始找房子,找到了就通知我付钱。不够的话,我会问明玉先借一些。” 明成想着也对,大哥说得合情合理。所以他不再看向朱丽,笑道:“这样吧,大哥,我们本来也存着给爸换大房子的打算,已经开始存钱。既然大哥也有这想法,那我们一起来吧,我能岀多少就岀多少,一点不出我心里会内疚。”明成一言既出,朱丽终于忍不住一个白眼飞了过去,他这是什么话啊,他难道忘记了拿着父母亲的十二万块,和后面陆续“借”的几万块钱了吗?他脸皮够厚。但此时苏家人一起讨论苏家事,她好像不方便插嘴,而且,插嘴的话,她怎么说呢?把事实透露给明哲?她暂时没这个胆量。 明哲上回来的时候从父亲嘴里听到明成没有积蓄,吃光用光,有时还问父母拿钱,本来就没指望明成能为父亲换房出力,没想到现在明成也会存钱给父亲买房,看来,明成也成熟了。他不由扭头高兴地对父亲道:“爸,你看,你的儿女们都很不错,你晚年好好享福。” 苏大强没敢掉以轻心,买房子的钱、保姆的好坏,哪是说好就好的?但儿子们既然这么决定了,他只有答应,可他殊无欢颜,反而沉重。离了明成家,他往后一个人可怎么过。 但明成还是问了一句:“明玉肯借钱给你吗?呵,我还是先打听了二手房政策再说。” “先这么打算。”明哲道,“明玉是我们的小妹,以后不能再让她游离于苏家之外。我会慢慢找她谈话。” 明成忽然心虚,但还没等他说话,他的手机响起。是他上司,一个四十来岁的精明女子周经理。 “小苏你还睡懒觉呢,快点过来,我们跟沈厂长吃饭,正商量合作的事。好事。” 明成笑道:“周经理有偏见吧,我都从上海接了大哥回来。我大哥从美国来,我们正吃饭,我就不过来了。对了,我们跟沈厂长有什么合作的事吗?” “你来就知道了,不来我也懒得说。我们部门就你不来,我们过时不候。” 第11章 周经理虽然说话时候笑嘻嘻的,但明成知道她说不候就是不候,往往干脆得让人吐血。明成只得陪笑道:“周经理不要这样嘛,我吃完饭就到。你就悄悄透露一下,究竟是什么好事。” 周经理笑嘻嘻地道:“对你小苏我总是硬不下心肠。告诉你吧,沈厂长把他工厂旁边的厂房吃下来了,听说是现成的厂房,我们今天下午就去看看。他有意上新生产线,设备早已经定下,但资金不够,一直没法取来安装,这才想与我们合作。我提出我们就私人合作吧,以后产品归我们包销。你们一起过来跟沈厂长谈,人多力量大,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我们一起剥老沈的皮。你看,我吃肉时候总不会忘记你们几个。” 明成连忙道:“那还用说,周经理一向是最照顾我们兄弟们的。好,我一定赶着过来。” 放下电话,明成心中高兴,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掩饰不住。这个沈厂长他有接触,农民一样挺老实本份一个人,一向都是周经理自己在拿他的货,已经打了好几年交道。估计如果不是生产线价格太高的话,周经理肯定自己独吞这么肥的好肉,她才不是大公无私的人。但既然她吞不下,只有做个好事,部门里面熟人一起分享,好过与别的不知根底的人合作。现成的厂房,现成的技术,现成的管理人员,还有现成的销路保证,从目前的市道看,这简直是现成的赚钱机会。 朱丽旁边听见问了一句:“什么事?那么要紧?” 明成笑道:“周经理想整个部门几个人私下凑钱投资老沈厂里的一条新生产线,让我们一起过去商量。” 朱丽奇道:“这等好事,周经理怎么不自己独吞?” “她可能一个人吃不下,年初她才现款买下一套房子。”周经理的家底,明成不能说全知道,也可以说知道个七七八八。 “我们更吃不下。”朱丽微喟,看起来存些钱还是有必要的,现在到哪儿都需要钱。怎么以前没留意到存钱的重要性呢?难道以前不需要这么用钱? 明哲听见了跟明成道:“明成,既然是正经事,你就过去吧,别耽误了。我们自家人,不用拘礼。” 明成略微犹豫,这毕竟是大哥从遥远的美国过来后的第一顿家宴,走了好像很不好。但是,那边的谈判是如此诱人,而他现在正急于寻找着赚钱机会。这是朱丽轻声道:“你去吧,大哥说了,别耽误事。晚上赶回来陪大哥,晚上大嫂也该醒了,大家再聚。” 明成这才与大哥与父亲道了别,先行离去。 明哲吃了饭直接回宾馆。打开门,里面静悄悄暗沉沉的,只有空调通风的声音回旋在空间里,而母女俩各自睡在床上。但等明哲轻轻走进脱下衣服挂上,再岀来,吴非已经翻身张开眼睛看向他。他不由想起以前他们俩打趣时候说的话,有了宝宝后,吴非就成了母老虎,宝宝身边略有风吹草动,吴非立刻一跃而起亮岀爪牙。 明哲轻轻走到远离宝宝的那一侧,坐到吴非床头边地毯上,吴非也移过来面对明哲,听明哲悄声说起在饭桌上的讨论。吴非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问:“你说的是每月三千美金还是三千人民币?你确定?我们当初讨论的不是两千美金吗?” 明哲有点心虚地看着吴非笑道:“我忽然心疼起爸的老房子来,想把那套一室一厅先放放,以后再说。我想我在国内时候节约一些,尽快将房款付清了。” 吴非看着明哲,心头一股火焰腾腾燃起,“你的工资,扣去杂七杂八的税,再扣去你在国内的开支和给你爸的保姆费,留给我们母女的是多少?不到一千。我一个人在美国带着宝宝肯定费劲,支撑不住时候请我妈过来照顾,靠我的工资加你给的不到一千,怎么够应付?天哪,你还要我辞职了跟你回国呢,我若是辞职,我们不得喝西北风?” 明哲道:“非非,你别心急,这只是暂时,两年不到可以付清全部款项。而且我考虑的是全部用我们的钱,房子写我们名字,虽然是让我爸住着,可这也算是投资不是?” 吴非冷静地道:“明哲,你喜欢充好汉,相信你今天中饭时候大方说出你负担房子费用那一刻,你一定很爽,一洗前阵因为失业不得不拒绝父亲去美的尴尬。不错,你是大哥,应该多承担一些责任。但是,你现在所做是拿我们小家陷入温饱困境来换取你父亲中等偏上的生活层次。现在你的弟妹们哪个生活不是处于中上或者上层的?而我们,才开始起步进入中产。我们出于种种考虑为你父亲提供优裕生活环境,但你不能牺牲我们母女啊,你何苦打肿脸充胖子?谁不知道我们在国外不过是个打工?” 明哲被吴非数落得非常尴尬,不由自主地避开脸去,想起身坐到凳子上,但动了动屁股,终于还是没挪窝。“非非,我怎么会牺牲你们母女来充胖子呢?实在是明成不争气,我只有我们这边咬紧牙关了。这样吧,我问明玉借点钱,到时我慢慢还她。” “这话更离谱了,你爸妈当初都没出钱供明玉上大学,这会儿养老倒想到她了?换我做明玉,连你这糊涂大哥一并子骂了。还有个问题,你让明成帮你看房买房,明成可靠吗?他连自己赚那么多都不够花,还得时常刮爹妈的养老金,他能精打细算着用你的钱?万一给你找个豪华地段的高价房,不说我们苦不出头,未来物业费都咬死你。我说,我们别要什么面子,还是维持原来的讨论,把你爸妈的老房子卖了,差不多地段买个两室一厅,保姆来了方便住,我们自己过来住宾馆行了。房产也不要签进去我们的名字,就算送给你父亲。这儿的房产,即使投资了,我们以后也不会来住。最要紧的是,你必须自己操作买房。钱交给你们家明玉,我放心,一个女人赤手空拳打下高层地位,有她本事,她做事不会离谱。交给明成,我坚决反对。” 明哲终于受不了,起身走开几步,但碍于宝宝好不容易睡着,不得不又走回来,但没坐下,弯腰轻道:“我都已经跟明成谈好了,难道你要我做出尔反尔的小人?买房子的事,明成帮我们找,我也会在网上看价钱看地段,又不会撒手全交给他,你怎么这么小气。” “咦,这话说的,怎么成我小气了?我摊着手问别人拿钱才是大方?你倒是给我算算……”吴非说得激动,不知不觉声音就高了,旁边床传来宝宝“嗯嗯”的响声,吴非立刻刹车,连舞起的手都凝固在半空不动了。等了好久,见宝宝舞动几下小手又安睡了,她才放心,但已经没了斗志,懒洋洋地道:“家里大宗花费原来都是你在操作,你自己最清楚家里每月雷打不动的开销是多少。宝宝日长夜长,每季都需要买新衣服,我们还都得吃喝拉撒,你就生生良心让我们母女过得稍微宽裕一些吧,别总让我们挣扎在温饱线上。”说完便拉上毛毯继续睡觉,不想再与明哲争辩。他要面子,她难道就肯拉下面子与他争吵? 明哲看着吴非留给他的背影,心中生气,他难道不是为着这个家吗?他将喉管间的气流压抑再压抑,换成涓涓细流轻声而出:“我还不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快点结束父亲的房贷,我们自己可以全心全意过生活。我们辛苦一两年,很快就会到头。” “有的窟窿是没底的,比如今天的事,如果换成我爸妈,我们一说出来肯定就遭他们否认。自己有手有脚有退休金年纪又不大,儿女又才刚成家立业生活不容易,为什么事事都靠儿女身上?今天是买房子,明天还指不定有什么呢,谁知道。我本来还以为今天讨论大家总会有句客气话,伸一把援手,好嘛,原来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吴非说话时候都不肯转身。 明哲忙道:“我爸不能跟你爸妈比,我爸一向都不能独立,有什么办法?年纪这么大了,还能训练得出来?而且明成也说他想分担,但他不是没积蓄吗?” “谁有积蓄了?谁不是牙缝子里省出来的?我们能省明成不能省?他们经济又不差。本来还以为一室一厅换两室一厅,我们最多拿出十来万的事,你倒好,狮子大开口一下来个四五十万。我反对,坚决反对。这件事,原则问题,关系到我们的温饱,你不肯说,我会跟你弟妹们说。” 明哲急道:“你不能跟他们说。” “为什么不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谁也别想降低宝宝的生活质量。”吴非的话虽轻,但掷地有声。 明哲无奈,长叹一声,坐到窗户边的椅子上,半天才说了一句:“你逼着我去出尔反尔。” 吴非不肯示弱:“是你逼着我逼你。” 两人都陷入沉默,知道再吵下去只会拉长火线,将问题扩大化。 明成晚饭还是没回来,晚饭是朱丽带了公公去明哲他们住的宾馆吃的。朱丽很喜欢宝宝,奇怪的是宝宝也喜欢她,一大一小都顾不得吃饭,絮絮叨叨地说话。吴非虽然因为明哲买房的事而对明成起反感,但见朱丽这么喜欢宝宝,她立刻对朱丽刮目相看。席间她问朱丽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不自己养一个。朱丽感叹说工作紧张,天天干不完的活,又不甘落后,只有将生孩子的事搁置。两人说起来还挺有同感。反而吴非对明哲是淡淡的。 但朱丽心中并不快乐,她的笑只在脸上,对着宝宝而笑,她心里只想到中饭时候明成的再一次推卸责任。犹如愧对明玉一样,她现在又愧对明哲夫妇了。 饭桌上,吴非闲闲地问起国内的所得税,然后又闲闲地将美国的个人所得税详详细细告诉朱丽。朱丽最先听着有趣,还职业性地多问了几句,但很快,她将吴非闲闲透露的明哲夫妇的收入心算一遍之后,联想到今天中午明哲提出的购房方案。如果减去这笔支出,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费折算成人民币,不是与她和明成一个月的花销差不多持平了吗?而他们是在美国花钱啊,还两地分居。可是他们却拿出全部的钱给公公换大房子。他们不知,他们为谁辛苦为谁忙,他们在为明成填补对父母的亏欠。 一向好强的朱丽沉默了,除了与宝宝玩,她后来几乎没说几句话。反而是苏大强高兴得很,引经据典地评论吴非给宝宝起的名字。苏大强说话口无遮拦,好好坏坏一起说。吴非维持着微笑,但反感地不予置评。在明哲的圆场下,一顿饭终于不尴不尬地结束。 朱丽闷闷不乐地回家,到得家中给明成打电话,他们却在花天酒地地吃饭。她只得取出一本书躺床上看。以前她会躺到阳台卧榻上就着一盏昏黄台灯看书,看书累了,就往窗外看一眼小区庭院的灯光。可现在家中另有男子,她不便放肆。唉,在家都不能放肆。 明成回来时候微微有点酒气,他这点挺好,外面即使应酬,也不会喝多了酒,更不会吸烟,回家到浴缸里浸一下,全身恢复清爽。他进洗手间洗漱了出来,猫到朱丽身边,兴奋地道:“你知道我们今天一行做了多少事。先去沈厂长工厂看场地,果然已经具备所有基础配套,什么都是现成的。周经理这个老狐狸还不放心,追着老沈打开保险柜看了所有文件才罢休。然后老沈带我们去隔壁市的设备生产厂。他们的设备都已经造好了,看见老沈就骂他还不拿钱过来取货,老沈低头哈腰请了一顿晚饭。你打电话时候,我们正一桌吃饭呢。然后,我们回市里一起商量合作办法。现在基本上这么定下来,房屋和水电配套都是沈厂长已有的,设备费用我们六个岀,周经理岀大头,百分之五十,我们下面的每个人岀百分之十。利润分配,老沈拿百分之二十,我们六个拿百分之八十,那个八十,我们六个再按出资比例分配。我们不怕老沈不分配利润,他的产品都拿来出口,出口都是我们抓在手里,他没有滑头可耍。刚才,就刚才,我们和老沈签下意向,明天等周经理把意向给她的律师朋友过目了,我们再签合同。” 朱丽这个专业人士一句话便直奔本质,“第一笔投入的时间和数量是多少?有没有追加投入的可能?年回报是多少?我们短期内可以拿出三万块钱,再多的就没有了。” 明成笑道:“一说到投入支出,你这职业病就犯了,最近你犯职业病的机会特别多。我拿出百分之十,是二十六万。大家都说家里的钱又不是拿麻袋捆着塞床底,都要求给两周时间筹备。我们自己能拿出来的现金是三万吧?别的要么去借借,我明天就开始打电话。不行的话,我把车卖了,这种装饰的车也有十万多。” 朱丽忽然想到,这事,如果明成的妈还没去世,会不会把仅有的一室一厅当了,支持儿子的投资?想到这个,她不由得心中一阵无力,看明成说得多轻易啊,二十六万,哪那么容易借到?又不是问他妈去借。“明成,多大脑袋戴多大帽子,投资的事算了吧。我们还是存钱给爸把房子换了,别让你大哥出钱。他们在国外不过是拿工资过日子,拿点钱出来不容易。” 明成笑道:“你别两眼只盯着眼前,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去还爸妈的钱。我这不是在大力寻找发财的机会吗?有投资才有产出,否则单纯靠从工资里面省,省到什么时候。我不能看着你吃苦啊。” 朱丽摇头道:“明成你算算,我经手审计的大多数企业,除了垄断行业的,投入产出比都维持在正常高度,尤其是工厂的利润都不是很高。大家都是靠着细水长流辛辛苦苦赚钱。你拿着不高的回报,又要付给借给你钱人的高额利息,留下给你的还有多少?如果我们自己手头有闲钱,那投资你说的生产线是不错的一件事,总比存银行,还得给国家扣除百分之二十利息强。但我们现在手头没钱,而且当务之急应该是还给你爸房子,拖着人家的钱不还是很不好受的一件事。你说起你可以把车子卖了,我倒是想到了,不如把你车子卖了,也差不多够给你爸换两室一厅。你早点换好,省得要你大哥出钱,否则以后只要明玉一句话,我们还有脸出去见人?这辆车子我们也玩得该腻了,正好过几个月我们存钱下来换新的。你说呢?” 明成听了,脸上的表情僵了好久,才又笑道:“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区别了。男人喜欢以进攻作为积极的防守,女人喜欢消极地防守。” “少打岔,这话你跟你家明玉去说,人家非打你一个大嘴巴。这跟女人男人有什么关系?你明天就跟周经理说,你的钱都吃光用光了,没钱投资,请她另寻高明。再多多道歉,表示你的诚意。弄不好周经理还高兴呢,这百分之十也可以给她吞了。别怕没面子,大家都拿一样的收入,都知道根底。我们还是把车卖了给你爸换好房子是正经。” 明成看了朱丽会儿,心中不快,怎么朱丽现在这么小家子气,做事只会拿手中的钱盘算。而且他怎么是为了面子呢?真为了面子,他也不会想到卖车了,都需要卖车筹钱,他已经够豁出去了。他不肯听朱丽的,但也不便去否认她的话,免得这么晚了大家还闹不快,只不痛不痒地道:“这样吧,我明天问问沈厂长,新设备上马之后,会怎么产生利润。回头再和周经理他们商量一下。周经理他们也都精着呢,不肯做亏本生意。” 朱丽听得出明成阳奉阴违,但她不是妥协的人,抓住想慢慢滑下去睡觉的明成道:“明成,你别睡,你听我说完。我认了吧,我是好面子的人。我们一天不还你爸妈的钱,我一天抬不起头来做人。今天中饭你大哥勒着自家裤腰带说要给你爸供房的时候,我真是无地自容了,希望你跳出来自己承认拿了你爸妈的钱,你会设法把爸的房子问题解决。我们即使不承认,但我们走快一步把事情解决了也行啊,起码我们表明态度了。我们不能再拖了。既然你肯卖你的宝贝车,我们就开始看房给你爸买吧,早一天是一天,我们也可以正常做人。” 朱丽一边说,一边推着明成不让他睡。明成被她念得烦死,终于粗了声音,“朱丽,我从一大早接大哥回来到现在,都开了一天车了,你让我休息好不好?你再不让我睡,我会过劳死。” 朱丽听了不由一愣,只得放手。两人一时都想到了苏母。换作以前,遇到这种大事,明成之前就已经给他妈打电话商量了,他妈肯定会有个旗帜鲜明的意见。那样的话,他,朱丽,母亲三个人一人一张票,2:1或者1:2,干净利落,哪用得着像今天一样,1:1处于胶着状态?而朱丽想到,以前这种时候,她只要打个电话给婆婆表示对明成的不满,明成第二天早乖乖换了脑子,哪像现在冥顽不化? 两人到今天才隐约体会到,苏母在他们两人中间的重要位置。 十二 明玉虽然只是本省重点大学出身,但因为学的是经济管理,所以在培训课堂上始终可以保证歹毒的鉴别能力,从头到尾地清醒,没有被讲台上教授天花乱坠的课程电倒,花了那么大价钱,她除了深刻重温一遍大学教材外,最感兴趣的还是教授吹嘘的参与国家某某决策制定之类的过程。起码,这些吹嘘还有点实际内容在里面。 明玉反而对班上的二十几个同学感兴趣。同学们非正总即副总,个个都是三四十几岁的男性精英,大多挺着标志性的啤酒肚。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家都是久经沙场的人,说到管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大家最先还有点正襟危坐,不敢在教授面前太过放肆,但渐渐的都听出了门道。这些人大多老奸巨猾,不大会在课堂上举手反驳,搞得教授下不了台,也或许教授们都是吃这碗饭的,会得引经据典用大量国际实例来驳斥他们抱残守缺的国内顽固思想,搞得没理论驳斥回去的自己下不了台。但课间时候都活跃了,做管理的哪个不是口才上的好手?于是七嘴八舌地就自己管理经验,对课堂上的内容展开讨论。这些讨论,都是思想的碰撞,智慧的闪光,全班二十几个人没一个肯落后的,踊跃地从课间讨论到课后,从课后讨论到饭桌,于是这帮人每天吃饭就在学校餐厅包两大桌。明玉在其中受益匪浅。 但大家都是做事的人,吃完饭便各自回去传真电邮电话地处理白天上课耽误的工作,大约只有明玉是没事做的,但她又是个闲不住的。她只在王府井逛了一次,然后便每天晚上钻在宾馆里,也不开电视,就斜躺在四个枕头上,仔细就大家讨论的内容琢磨自己以前工作中的不足。 柳青接手了明玉的工作,虽然两人的工作有很多共同点,但两人业务的覆盖面一南一北,没有任何交集。遇到手下拿着单子上来审批的时候,柳青没有二话,拔出电话就给明玉要她立刻答复。第二天的时候,柳青干脆把需要审批的单子扫描打包发送到明玉的电子邮箱,他振振有辞的理论是,“我答应你坚守三个月,我还替你挑了重担,所以你也别想打滑溜走,大家同甘共苦,你的事情还是你自己扛着。”明玉无话可说,上课回来第一件事只有先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但毕竟柳青承揽了江南公司的大部分事务,用柳青的话来说,他现在焦头烂额,没有风流的时间。明玉当然清楚这其中有表功的成分,但又能体会柳青的忙碌。鎏金公司地处江南,业务也主攻江南,她在的时候已经为此到处查漏补缺,料想柳青也不可能肯让出那一大部分市场给鎏金。明玉虽然帮忙,但毕竟帮不了全部,她闲下来,便有时间冷眼旁观自己原来做的那一大摊子。 周四时候,柳青再次江湖告急。“苏明玉,鎏金那帮孙子欺负到我地盘上来,昨天跟客户吃饭,他们也在,他们竟敢公然叫嚣我是三脚猫。可问题我现在真是被打断一只脚的三脚猫,我被气得一夜没睡,早起还得处理你江南公司的大摊子。你给我周末回来两天,我大量工作要交给你做。” “我周末得去上海见我大哥大嫂,没办法回去。柳青,我这几天酝酿了一个想法,还是听一个培训班同学的话后想到的。我在想,与其悄无声息地走,不如跟老蒙翻了脸,我坚持我的销售路线,强力或者暴力把那些狗屁监理隔绝在外,起码,在我手里,公司的销售不倒。我用实绩对得起老蒙,而不是以听话对得起老蒙。”这个想法是明玉昨晚深思熟虑所得,但必须柳青配合。 柳青却听出话中有话,“苏明玉你这个没良心的,你骗我帮你镇守,把我忙得跟死狗一样,原来你自己倒是打了撤退的主意。既然早想到撤退,你应该早告诉我,我一早溜得比你还快。” 明玉不得不猛“咳”一声,讪讪地道:“不要看过程,要看结局,我这不是要揭竿而起了吗?而且我隔绝了那些狗屁监管,还不是给你松绑?你答应不答应?如果答应,说一声,我们讨论后面怎么做。” 柳青还是很激动,但已经不是被骗上当的激动。“你提醒我了。即使为自己江湖名声考虑,与其听老蒙的话,被砍成三脚猫两脚猫地越做越差,成为销售烂手。不如做得一片辉煌,被老蒙恼羞成怒扫地出门。苏明玉,这事非我们联手不可。我的江北公司全体人员我可以控制,江南公司只有你出马。我们造反,把老蒙架空,把鎏金那帮孙子揍瘪。” “对对对,柳青,我与你的思路一样,你现场操作,我遥控操作,我们分工协作。另外,为防止才揭竿就被老蒙扑杀,我们得做好成品仓库的工作。还有,为名正言顺,以免落人口实,被老蒙用抗拒监理埋藏私心来打压我们,我们必须引入全新的切实有效的监理机制。你看对不对?” 柳青想了想,道:“行,仓库方面我今晚就请吃消夜。监理制度交给你制定,今明两天拿出初稿。” 明玉断然道:“今晚就交出初稿,你明天给我修改意见。成交了?” “成交,五分钟后打开信箱接收一个邮件。” 明玉当下便打开电脑草拟监理制度。五分钟后,打开邮箱,果然有一只带有附件的邮件。打开邮件,里面赫然是一只扫描出来的柳青大掌。明玉一愣之下,随即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手交叉盖住电脑屏幕上柳青的大掌,用手机拍了一张照,传给柳青。 击掌成交! 虽然明玉与柳青密切配合,紧锣密鼓,没日没夜地布局,但他们心中还是不敢有一丝一毫大意。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公司资产持有人老蒙,是历经风雨的老江湖老蒙,是带他们出山彼此知根知底的导师老蒙。他们必须持有足以胁迫老蒙噤声,迫使老蒙接受事实,调整他一意孤行的监理制度的重磅炸弹,又必须时刻关注保证重点人员不被老蒙收买倒戈。明玉与柳青都轮着睡觉,睡觉时候也时刻打开手机,预防紧急情况发生。 周五夜,柳青用手机短信一段一段地给老蒙发去造反“檄文”,两人的口号相当明确,作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职业经理人,他们有义务有责任为公司利益考虑,扶持公司不倒。但没有列举老蒙如果采取行动,他们会使出的招数,他们料想,这种招数老蒙都心里有数。而明玉为了保证信息畅通,不敢乘飞机以致出现两个小时电信真空,她改坐从北京到上海的夕发朝至列车,一晚上与柳青沟通信息。但是奇怪的是,接到信息后的老蒙居然没有声响。 究竟是于无声处响惊雷,还是老蒙就此接受威胁?明玉与柳青都不敢大意,他们了解的老蒙并不是甘于雌伏的人,这个人,一向喜欢占据主导。说他霸道,一点不会错。他肯定是被打懵后,在开始紧锣密鼓地采取行动了。两人严阵以待。 所以,明玉也不知给出租车司机绕了几个圈,最后被送到明哲他们住的公寓的时候,有点神思恍惚。夜行火车带来的疲惫并没有表现在眼睛里,但打乱了她的头发,苍白了她的脸色。 明玉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嫂,她甚至从没见过大嫂的照片。给她开门是个脚边绊着个小孩的女子,该是大嫂吧?一个与明艳娇俏的朱丽完全不同的温柔女子,白皙的脸上有几颗淡淡的雀斑,可深深的嘴角却总是挂着笑意。但是大嫂不大不小的眼睛却告诉明玉,这是个聪明坚强的女子。明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岀错。 吴非也是第一次看见明玉,她对明玉,除了作为大嫂的好奇,还有作为女人的好奇。但她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有些憔悴的高瘦女子,短发,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神情很是温和。最没想到的是明玉的装扮,一件深蓝短袖衬衫,一条淡灰七分裤,一只硕大拎包,全身上下略无珠钗,简单得不像是有钱人。 吴非正准备张嘴说话,已经听对方用低沉的不是很有女人味的声音自我介绍,“我是苏明玉,你是大嫂吧,大哥不在?”吴非忙将明玉往里面请,一边笑道:“没想到你那么早来,快里面请。你大哥出去买菜了,他说想给你做他最拿手的香辣炸鱼块。为了不砸他大厨的牌子,他一定要买当天的活鱼来做。” 明玉笑了笑,有点不敢置信,他们苏家人似乎从来没有为她特意做什么菜的先例,不知大哥在香辣鱼块之后会端岀什么出人意表的大餐。她不想就此事议论,没必要假惺惺地嘻嘻哈哈,就岔开话题,笑嘻嘻道:“我刚上来时候还在想,如果大哥不在,我要不要先摸岀身份证让大嫂核实一下。不知道怎么称呼小宝宝?”明玉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拉拉宝宝的手,算是握手。宝宝不赏脸,小手收回去,使劲在衣服上擦了几擦,躲到妈妈身后,探出两只大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人。 吴非却听出明玉的笑话里面含有很深的讽刺,一家人,却相见不相识,这又不是夜雨寄北的年代。不过,这与她无关,这种现象又不是她吴非造成。吴非抱起宝宝,教宝宝叫“姑姑”,明玉这才知道这个已经一周岁多了的侄女儿的小名。 明玉进去里面洗把脸出来,见吴非已经给她倒了茶水。明玉坐下,微笑道:“大哥未来就住在这里吗?一个人住的话,还行。” 吴非也坐下,“差不多有一室一厅那么大,厨房虽然简单一点,大概只准备给人做个三明治,不过可以因陋就简。一家人在小屋子里撞来撞去的,反而挺亲热。明玉你吃早餐了吗?” “吃了,下火车时候在对面新亚喝豆浆吃油条。大嫂,我打算今晚上乘火车回去,不会太紧吧。” 吴非忙道:“不会,不会,本来就没什么大事。是你大哥一定要让我回去美国前跟你见上一面,说我都跟他结婚三四年了,家里人还没见全,多不好意思……”吴非还想说,但明玉的手机响起。她看着明玉神情严肃地接听电话,然后又打出两个口气严厉的电话,虽然言简意赅,一个电话没两三分钟,但想到今天还是周六呢,看来这个小姑是真的忙,人家小小年纪坐上位不是没有理由。而宝宝看了陌生姑姑的严肃样,自觉退避三舍。 明玉放下电话,略微考虑了会儿,才抬头对吴非道:“对不起,公司里有点事。” 吴非忽然觉得有点没什么话可说,这个小姑,虽然看似和蔼,但并不可亲,令她不敢生出拉着小姑的手问长问短的念头。她想了想,还是起身去取出送给明玉的礼物。明玉道谢接了一看,是el的化妆品。她也看出吴非的拘谨,便刻意寻找话题,“大嫂,这是眼霜吧?我至今还没搞懂一件事,眼霜里面要不要涂别的,用了眼霜后,外面还要不要罩一层护肤品?你能不能告诉我?” 吴非听了忍不住莞尔一笑,她还以为这是女孩子们都知道的基本常识呢,没想到还有个近三十岁的人问出这种问题。她微笑着解释道:“眼霜外面不用再搽什么东西,除非你是去什么非常恶劣的环境。我想你年轻,但你应该比较忙,睡眠时间不够,所以给你买的是消除眼睛疲劳和缓减黑眼圈的眼霜。这一款已经够滋润,我在中央空调环境里用也可以。”吴非说话时候忽然看到宝宝爬椅子,忙跑过去阻止。 明玉不像朱丽,有很多花言巧语对付宝宝,她看见这么柔嫩的小东西,只会回避,以免伤到孩子。但她看着吴非与呷呷笑着的宝宝互相扯皮,还是觉得好玩,坐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觉得吴非的耐心好得不可思议。吴非回头见明玉没有不耐烦,便笑道:“你看,有了孩子,做妈的就给捆死了。略略眼错不见,这小家伙就给你摔得鼻青脸肿。” 明玉微笑道:“孩子从这么小长起来,爸妈多关心少关心,二十年后看上去都是囫囵一个大人。区别在于……宝宝长大后一定是个心里充满阳光的孩子。有大嫂这么尽心的妈妈给她挡风挡雨,宝宝可以一直天真地笑到成年。” 吴非对这个从小心灵受过创伤的小姑有点敏感,怕自己言语上刺激到她什么。听明玉这话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指,她不便询问,也不接这个话茬,转了个弯有意识地帮自己丈夫说话。“以前总以为大人与孩子间是单向的联系,只有大人关心爱护宝宝。等我们有了宝宝才知道,其实宝宝教了我们很多。你知道的,你大哥以前性子很急很躁,想事情脑子不大会转弯,观察问题不仔细,自己想怎么就怎么。宝宝出生后,面对着这块不讲道理,轻不得重不得的肉团,他现在变得……嘻嘻,非常细致罗嗦。还挺有责任感了,知道要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只是我现在最见不得他到处倾销他的责任感,有点没轻重缓急了。” 第12章 明玉听了也是嘻笑,忽然想到,这回大哥说要周末带一家老小到北京看她,搞得她过意不去自己南下来上海看大嫂宝宝,是不是因为大哥现在责任感大盛,很有做大哥的样子了?原来还是被女儿出生给教育好的。以前可不,以前的大哥两耳不闻书外事。她笑道:“大哥以前性格确实急躁,明成挺怕他。” “你呢?”吴非随口问出后便觉得不妥。因为从婆婆他们去美国住半年大家说话来看,苏家人都挺忽视明玉的,不知道她这一个问题会勾岀明玉什么样的回忆。 反而明玉倒是没觉得什么,只是有点不习惯与不大熟悉的人讲她的过去。“我跟大哥年龄差距大,大哥才不会把我这小不点放在眼里,他们大孩子跟大孩子玩。等我小学毕业有力气打架了,我又住到学校宿舍,大家平时不大见面,打不起来。” 吴非放心,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如果小姑是个很小气爱记仇的人,料想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她又开始替丈夫说话,“怪不得,你大哥以前不大提起你,原来是你们从小接触少。上回奔丧回国后,他就每天明玉明玉地不离口了。他被裁员那一阵心情挺不好,后来你给他电邮,说如果你大哥想在国内找工作就跟你说一声,你会帮忙,当时我们看了都挺感动的,到底是自家人。你大哥把你的邮件保存在文件夹里,时常冲我炫耀。” 明玉被这突如其来,如天外飞仙般不可思议的亲情打得不知所措,对吴非的话将信将疑。幸好宝宝羁绊住了吴非,她才有发呆的机会。但没容她多发呆,明哲回来了,拎回来两大包东西。明哲看见明玉,寒暄了后,便提起手中的包,道:“明玉你肯定常在外面饭店吃饭,我今天做几个家常小菜给你吃。” 明玉再次被意外打倒,看着这样不熟悉的大哥,她宁愿面对冷冰冰的明成来得习惯。但她是个应酬话说惯的人,她还是微笑着道:“大概除了早餐,我基本上是在外面吃饭。大哥现在会做菜了?” 明哲笑道:“出国后被逼着学会做菜。看来你跟明成他们一样,他们家的厨房也是摆设。可惜这儿厨房设备简陋,我只能将就着做一些。但国内超市的材料太丰富了,我每次进去都恨不得多拎点回来。你看,这只童子鸡准备做栗子炖鸡,这条鱼做香辣鱼块,活虾就白灼了事,还有些蔬菜。你喜欢什么尽管点,我们冰箱里还有。” 明玉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大哥罗里罗嗦地清点购物袋里面的东西给她看,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手竟然不知道两只手往哪里放,这种气氛,她太不熟悉,很不知该如何应付。她勉强才找到话头,“我认识一个人,开着一家饭店,我常去他那里吃饭。看来大哥的厨艺也可以开一家饭店了。” 吴非在后面应声道:“饭店吃多了,会想家里的私房菜。饭店的菜里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味道,多吃会腻。这次回来一直吃饭店,直到来到公寓看见这么小一个转身都难的厨房,我们简直如大旱逢甘霖,当晚就做了榨菜肉丝汤下饭,第二天去超市搬东西把冰箱塞得密不透风。明哲,蚝油生菜我来做,你总是做得太熟。” 明玉忽然想到石天冬身上的一股厨房味,对了,进哪家饭店,即使再高级,通风换气再好,也都有这种陈年累月积下来的挥不去的油烟味。“但是我自己不会做,只好吃饭店了。不过好在我吃什么都没关系,白水汆大白菜,只要有点咸味道就可以下饭。”但明玉还是不习惯这种氛围,觉得浑身不自在。若是在陌生人家里倒也罢了,偏偏好像大哥大嫂一个劲地非要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可她就是没有这种认同感,这是不是吴非说的大哥现在到处倾销他的责任感?她决定摆脱不适应,将气氛调转。“大哥这次回来,已经回过家了吧?” “是啊,我们先去家里拐了一下。明成挺忙,可还是开车把我们送回上海,否则我们那么多行李都该不知道怎么办了。四只大箱子,其中一只半是宝宝的东西。” 明玉看向吴非,笑道:“大嫂一个人带宝宝回家路上可就辛苦了。” 吴非笑道:“回去只有一只箱子。宝宝这几天把尿不湿奶粉小罐头都用光,我回去就轻松。不过宝宝回去看不见爸爸会跟我急。” “我看到不少海龟两夫妻一起回来。” 吴非有意说道:“等等吧,我们先替爸换好大房子,等明后年手头宽裕了我再辞去工作。” 明玉闻言意外,看看大哥又看看吴非,心说此前朱丽明成不是理亏心虚地说由他们买大房子吗?回头又意外见大哥使眼色做手势阻止大嫂说话,她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吴非刚才说的大哥到处倾销责任感这句话指的是大哥给爸买房子的事。她沉吟一下,问了一句:“大哥知道国内眼下房价虚高吗?” “知道,但房子该买还是要买的。爸等着住啊。”明哲不想就此继续讨论,他被吴非说了后也觉得挺对,不该问明玉借钱。所以干脆就不跟明玉说,免得她踌躇着伸手帮忙好还是不帮忙好,让她为难。 但明玉没想就此罢休,又跟了一句:“上回明成不是说由他出钱买吗?怎么换成大哥买了?” 吴非当然不是个肯不说话的人,再说听明玉问得蹊跷,立刻回答:“明成也出钱,他说他尽能力出钱。他已经在存钱了。” 明玉毫不掩饰地给了个“呃”,但不再就此多说。她借口拿出手机去窗边打个电话,逃避继续讨论苏家的话题,虽然她是真的有话要对柳青说。她不想插手家里的事,大哥二哥爱怎样就怎样,她以前管不着,现在不想管。只是宝宝跟大嫂挺可怜的,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过日子,辛苦可想而知。她曾经的秘书生下小孩后,家中来了婆婆帮忙还不够,又另外请保姆帮忙,就这样,曾经的秘书还常喊晚上睡不好,她这个旁人看着都累,干脆给她换了工作。 没想到宝宝却对她产生了兴趣,蹒跚着走到她身边,小手使劲拉她裤脚上的纽扣,明玉又不敢跟她使劲,只好被宝宝拖着走。吴非正因为明玉那声含意丰富的“呃”与明哲面面相觑,拿眼神交流看法,没有看见女儿宝宝在折腾姑姑。明玉就这样被宝宝四两拨千斤地拖了好几步,只好结束与柳青的通话,蹲下抱起宝宝。但她从没抱过孩子,软软的宝宝在她手中略微一动,她立刻严阵以待,双手上下包抄,生怕宝宝从她怀里摔下去。 宝宝扭动了半天没效果,但她又是个有骨气的宝宝,不肯以哭叫换得自由,她两只大眼睛一转,决定软化这个姑姑。她张开两只小手,一把扯来姑姑的两只耳朵,迫使姑姑低头,她就笑嘻嘻地“啪”一声亲了上去。这种软化手段到哪儿都见效,在爸爸妈妈面前所向披靡,所以她也用到姑姑身上。糖衣炮弹之后,她明确指出,“宝宝,走。” 但是,青蛙被公主一吻变为王子,明玉被宝宝一吻变成了傻子,她整颗铜墙铁壁的心软化在宝宝香香软软的一吻里,根本就不在意宝宝还扭着她的两只耳朵,将她的耳朵暴力地往外啦。因为宝宝愤怒了,怎么这个姑姑软硬不吃? 吴非见宝宝好久没动静,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宝宝正对她姑姑实施暴力,她忙严厉喊了句:“宝宝,放开姑姑。” 宝宝连忙听话放下姑姑的耳朵,但小孩子也会察言观色,见姑姑不生气,而妈妈却瞪着眼睛很生气的样子,她立刻头一缩,身子一蜷,钻进姑姑怀里躲开妈妈的眼睛。明玉被宝宝扭来扭去的小身体搞得手忙脚乱,战战兢兢地端着宝宝的小屁股,又怕宝宝摔了,又怕捏痛宝宝,这小祖宗简直比一辆车子都难伺候。但是,可真好玩。 吴非见了明玉这手不熟练的架势,心中好笑,忙过来把宝宝接了过去。明玉虽然得以脱身,但心中挺留恋这个香香软软的感觉,看见宝宝躲进妈妈怀里后伸着舌头冲她做鬼脸,她也忍不住就把鬼脸转了回去。宝宝就将小脸皱成一团装猪头,明玉跟着她做,旁边吴非看着,虽然心中牵挂着明成与房子的事,还是不由得笑了出来。明玉这才想到自己在做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起身,但还是两只眼睛看着宝宝笑。 明哲在里面热火朝天地洗菜做菜,很快,厨房里便飘出鸡肉汤的香气。栗子的甜香混合着鸡肉的鲜香,竟是一种魔术般的组合。明玉虽然一直觉得食荤者的汤煲好喝,可今天有了对比,才知道饭店里的汤哪有家里慢火炖出来的纯粹。即使食荤者的也是慢火汤煲,但是,那里面有股饭店特有的气味。或许,这就是家的味道? 明玉恍惚想起还很小的时候,家里冬天炖排骨汤,汆进去一些大白菜就是一大碗。大碗上桌,一帮子小孩跟恶狼似的,但都被妈妈一个眼色阻止,妈妈出手分了大碗里的肉。大哥二哥每人两块,她和妈妈一块,如果有剩,爸爸也可以吃块最小的。这么一想才想起,其实爸爸也一直受压抑。 但明玉没过去厨房慰问一下大哥,她还是坐在沙发上,与挣扎下地后扑过来的宝宝玩。她伸出她的长腿让宝宝玩滑梯,吴非也在一旁扶着怕宝宝摔着。因为有个宝宝,整个房间充满欢声笑语。但吴非不敢出声正面或侧面向明玉打听有关明成的事,这个小姑不是普通人,她不想说,估计别人休想套岀话来。 明哲心中其实也觉得挺怪异的,对这个妹妹很是陌生,但人已经被他请来了,他只有制造家的气氛,可他也看得出明玉不是很投入,所以他越来越缩手缩脚,干脆还是躲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烧菜,听着外面宝宝带着两个大人欢笑,他偶尔有间隙时候就倚门微笑,却不大找得到话来说。刚才进门时候他因为渲染热情而已经耗尽他的真气。幸好有宝宝,否则一屋子三个大人相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吃饭时候,又是两个大人与宝宝的斗争,明玉在旁边看着笑。大家都没有什么明确的主题,明哲请明玉过来,主要还是想联络一下兄妹关系不致疏远,别的诸如父亲赡养问题父亲住房问题等,他觉得他都可以担下,不用明玉再操心。 明玉本来还想着大哥准备率妻女去北京看她是为商量什么事,考虑到他们拖儿带女的不方便,所以她抽身南下,等着大哥温情小菜之后端岀伦理大餐。没想到大哥竟然什么都没说,只告诉她他现在上海的工作是什么性质,回头需要怎么回美国培训,吴非是休假陪他过来扎营,再几天吴非就得回美国,吴非家就在上海等等,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明玉并没有掉以轻心,因为她一向明白一个道理,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大哥当然不会为盗为奸,但是,谁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来。她就在心中若有所待,等待大哥说出他的目的。 可是,一直到饭罢,大哥大嫂什么敏感问题都没提起。宝宝因为时差还没转过来,吃饭时候已经哈欠连天,所以一放下饭碗大家便安排她睡觉。可宝宝愣是在半梦半醒时候伸出手拉住爸爸,让爸爸抱着她睡。明玉这时告辞,她不知道宝宝睡了之后,她怎么与两个大人安静相处。 明哲没法送她,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抱着宝宝送到门口。吴非送出来,但到电梯旁边时候,明玉请她留步,打开包取出一叠钱要交给吴非,笑着说:“我真是太喜欢宝宝了。但我今天来得急,这几天一直几乎是日以继夜地做事,没时间出去给宝宝买礼物,这些钱请大嫂帮我给宝宝挑些她喜欢的好吃好玩的送她,算是我一些心意。” 吴非把钱退回去,也是笑道:“你那么喜欢宝宝,我看着不知道多开心。钱你收回去,下次我们回国时候,请你多来看看宝宝。如果方便,也请你帮我照顾你大哥,他一个人在这里,我很不放心。” “那么谁来照顾你?你一个人,还带着一个精力如此旺盛的宝宝,吃得消吗?”明玉相信,自己绝对是看在宝宝面上问这句话的,如果没有宝宝,她不会太在意大哥的家庭生活。 吴非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大哥想在这两年内尽快给你们爸买套房子,我们这几天上网查看了一下房价,价格都不低。看来我不能放弃我的工作跟过来。辛苦呢,就咬咬牙挺过去吧。白天我上班时候,宝宝就放到类似国内托儿所的地方去。”电梯上来,两人一起进去。 明玉忍不住问了句:“你舍得宝宝呆托儿所?” “但我更舍不得宝宝离开我。否则的话,宝宝放在上海我妈家里,明哲也可以看到。” “是的,换我也不舍得那么好的宝宝,看见她什么心事都可以抛开。” “是啊,再累,我也要自己带着宝宝,她是我的女儿。”吴非叹息,明玉都已经看出她未来的苦累,但明哲虽然同意从三室一厅降为两室一厅,却依然没有卖掉原来一室一厅的打算。 原来还有这样爱孩子的母亲,明玉感慨。她几乎没有犹豫,只为了这个好妈妈,她有点不自然地做了回多管闲事的人,“大嫂,买房子的事,你们好好追问一下明成、朱丽和我爸,问问他们跟我讨论时候究竟讨论岀什么结论,你们别自作多情。明成造的孽不该让宝宝也承担一部分。夫妻两地分居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对于一个高薪男海龟而言。希望宝宝能一直快快乐乐。” 吴非见明玉虽然一口一个宝宝,但说的都是大人们的事,她是聪明人,立刻明白明玉话里的意思,也明白明玉的态度。她忙道:“我替宝宝谢谢姑姑。等我回去美国,我想经常寄宝宝的照片给那么喜欢她的姑姑,行吗?” “真好,最好给我一张大的,我拿来做桌面。还有什么比宝宝的笑更可爱?” 吴非被明玉拦住不让送。看着明玉离去,她在心里想,其实,在明玉心里,这大哥二哥差不多是一丘之貉吧?若不是为了宝宝,她今天会最后叮嘱这么一句吗?最先,她可是一副肃静回避的架势呢。也不知过去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兄妹如此生分。但这个念头在吴非脑袋里稍微转了转,便被买房子的事情替代。究竟明玉与明成他们商谈时候,说了些什么了呢?明玉为什么说明成造孽?她低头想着,缓缓走回电梯。 进门,明哲起身迎出来,“明玉回去了?我都没能送她。” 吴非却问:“宝宝睡着了?” 明哲笑道:“她就是皮,早想睡了,等你们一走她就没声音了。她跟明玉还真是投缘。” 吴非笑道:“我们宝宝可爱,谁见了都喜欢。明玉要给宝宝钱,我拒绝了,要她以后有空多来看看宝宝。她临走跟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你们姑嫂倒是非常投机。” “托宝宝的福呗。”吴非习惯性地往屋子里面看了看,确定宝宝睡得好好的,她才放心。“明玉跟我说,你父母的房子变小是明成作孽。上回你爸不能去美国,他们不是聚一起讨论过一次吗?那次讨论,据说很有结论。明玉让我们彻底向你爸和你弟弟追问。” “明成作孽?以前没听妈提起。明玉为什么说这些?她以前怎么不说?”明哲听了吴非的话,低头嘀咕,觉得明玉这时候说这些有点莫名其妙。 吴非真想伸手敲明哲的榆木脑袋,“明玉跟你们是一家人吗?你们什么时候认过她?她什么时候认过你们?我嫁你们苏家那么多年,别说没见过明玉真人,连照片都没见过,今天见面明玉都取笑说要查看身份证了,这算是一家人吗?她肯跟我说,那是看宝宝面上,她舍不得宝宝吃苦。至于明成作孽,你不是说上回你爸跟你说,你爸妈大房换小房是给明成买婚房什么的,平时家中的钱都给明成刮光了吗?这还不够作孽?明成他们现在又过得不差,你爸现在小房换大房,按道理,钱哪儿去哪儿来,不该明成岀该谁岀?今天明玉不提,我还差点都忘了。不行,这买房子的钱我们要斟酌着岀,保姆的钱我们但岀无妨。” 明哲嘴里“啧”地一声,道:“非非,你怎么一说起买房子就这么抗拒?已经答应你改买两室一厅,你现在又干脆不肯出钱。不管明成怎么作孽,但现在爸不能总这么寄居在明成家吧,我这个当儿子的岀点力是应该的,尽快让爸搬出来独立住。” 吴非尽量冷静道:“并不是我们不肯负责你爸就没地方住,而是我们只要变通一下,公平合理地负担起我们需要负担的一部分,但保证你爸还是可以有地方住。我今日已经上网查询,你们家老房子变卖,换得的钱正好可以付二手房的头款,未来的月供由明成负责,这是他该负责的,摊到每个月上,并不多,以他的收入水平,他负担得起。保姆费还是由我们岀,作为儿子,这是应该替你父亲负担的,谁让你不能在你父亲身边尽孝呢。我重申一遍,我只支持担负我们应该担负的那部分。” 明哲叹道:“非非,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我妈若是寿终正寝倒也罢了,她那么骤然去世,在我都还没好好报答她之前去世,你说我的心有多难受。我现在没别的,我只想保存我妈的遗物,只想尽力让我爸过得好一点,就算是我的一点点补偿吧。虽然这点补偿对我妈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但给我尽尽心好吗?我早早出国留学,是明成在妈面前承欢,他给爸妈带来的欢乐没法折算成钱。我可以用钱补偿,我已经算占了便宜。” 面对明哲的字字泣血,吴非需得好长时间才领会过来,这算什么话?他家有难,难道他就可以因此沉湎,大家都依着他任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她已经依过了,一依再依,她不能再依,再依就没完没了了。吴非怒极反笑,款款而言:“好,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也是大学毕业就出国,至今没有在父母面前尽孝不说,自己生孩子还要我娘飞过去伺候,累白她一半头发。我现在得趁他们还在世,抓紧时间补偿。我要求不多,把我爸妈的两室一厅换成三室一厅,多一个房间给保姆住,换房子与保姆的钱,都由我们来,因为我是长女,理所应当。趁现在他们还健康就换了,不能像你一样到时追悔莫及。我没额外要求,也不会要求保留我爸妈原有住房,跟你一样,每月两千美金还房贷,一千人民币雇保姆。公平合理。至于你们家明成在你父母面前承欢是不是冲着他们的退休金去,并搞得你爸人心惶惶四处藏钱,我们暂不追究,如你所说,我们先尽了我们的本分。” “非非,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拧着来?你父母的事情当然要紧,但我们分个先后好吗?两家一起买房,我们自己还要不要过日子?” “你还知道我们需要过日子吗?轮到我家的事你就知道要过日子了?”吴非冷笑,“我看都别过日子了,长痛不如短痛,两年里面解决两家。我们自己不过日子干脆死透了才彻底,否则不死不活吊着让谁肯反省?” “非非,你讲点道理。”吴非最后的一句话惹得明哲跳脚,吴非这不是拿他妈去世才令他幡然省悟以前不够尽心来说话吗?“你别心存侥幸,我为你改一次决定,不会再改第二次。就这么决定,我爸的房子先供,完了换你爸妈的房子。” 吴非一听这话更是暴跳,“我心存侥幸?为什么我家该排后面?天哪,苏明哲,我还挣钱自己养活自己呢,还没在你手底下讨生活呢,我需要你对我开恩?你真是自大得可以。苏大爷,不敢有劳你修改决定,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连明玉都看出我回去会有多艰苦,她一个陌生人都会体恤我帮助我,就你死命把我往火坑里推。你这没心没肺的,难怪你家明玉会给逼出门,你根本就是不开窍的元凶之一。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成全你做孝子。” 吴非说完,便去收拾行李。什么鸟人,失业时候要她照顾情绪,赚钱时候要她看他脸色,难道她是老妈子?吴非越想越激愤,虽然在心里命令自己绝对不可示弱,但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想到自明哲他妈死后又逢明哲失业居家艰苦,好不容易以为拨开乌云见青天,没想到有人自以为是救世主,硬是要遮在她头顶压她一片阴影,难道这都是她一味忍让的错?吴非忍不住念念叨叨开骂。虽然她为人斯文,再骂也成不了泼妇,但看在同样是斯文人的明哲眼里,却是丑陋无比。 明哲硬是不明白,吴非挺好一个人,怎么也跟别的弄堂女人一样,碰到金钱问题就原形毕露了呢?看她又是哭又是骂,眼泪鼻涕,要多丑陋就多丑陋,明哲都想不到吴非会变成这样,难怪她一直的不讲理。他不再应声,闪身走进里面的卧室,眼不见为净。不过是作给他看,以前在美国时候又不是没吵过架,大家都是出去兜一圈灰溜溜回来。也好,房子太小,出去散散心也好。 吴非虽然气得骂骂咧咧,但心中还是指望明哲过来好言宽慰,低声道歉,但等了半天,等她收拾岀自己的行李,却不见明哲有任何动静。她悄悄掩过去,却见明哲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不知干什么。吴非彻底失望,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明玉才过来一看就知道体恤她的艰苦,而眼前这头拉不回头的牛,真是一头牛,他还在动用她们母女的奶酪为他爹锦上添花。这头牛真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有他妈的死才能警醒他一点点。这种人,除非她三从四德,否则跟着他过,没一天出头日子。 吴非收拾岀一大背包行李,轻手轻脚进去抱岀宝宝,打开门就走,上海是她老家,她还能没地方去?明哲听见关门声才回头,却见床上没了宝宝,这才有点担心。但走了几步便停止,又回到窗前。吴非还能去哪里,肯定是回娘家。明哲以前听见类似夫妻吵架妻子逃回娘家,逼丈夫上门负荆请罪受岳家上下数落的新闻他就觉得挠心,一家人相处,做女人的哪可如此嚣张,简直是踩着丈夫过日子了。原本一直以为吴非不会,没想到她不是不会,而是在美国没有条件,现在来上海有条件了,她照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明哲决定不屈从,凡事不能给开了先例。 只有宝宝感觉到睡得好好的怎么给落入谁的怀抱了?睁开一只眼睛一扫,见是妈妈的怀抱,喔,安全,那就继续睡。但眼睛感觉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她揉揉眼皮,偏了下头还是睡。这都什么时候啊,这是半夜啊,懂不懂?平常在家时候的半夜。 吴非站到太阳底下发了半天怔,这天杀的死牛居然真的没追出来。她心里只觉得寒,不明白为什么遇到苏家的问题明哲就这么不讲道理,还想她什么都得听他的,她只是苏家一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凭什么啊。她走到大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的时候,她才将父母家地址滚到嘴边,便一口咽了回去。干什么这么委屈,她为什么要唯唯诺诺跟在苏明哲身后一言不发,什么都让他自作主张?结婚三年,她在这个家占了一半财产,她有权处理自己财物,她说不给就是不给。她不要再被动地缩在明哲身后规劝,她要自己出手从根基上掐断苏家人揩她小家油的妄想。 她跟出租车司机说,去苏家那个市的汽车站。 十三 明玉在高速候车室撑着一张报纸看报。她从明哲的公寓出来后,看着时间还早,便打车到汽车站,准备回家一趟,与柳青面谈。她看见吴非进来,抱着孩子,拽着一只硕大的包,披头散发,眼皮红肿,情状狼狈。明玉不知道她走了后明哲家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她偶尔的心软多嘴坏了明哲与吴非的感情?她没走上去招呼,离开车还有一会儿,这时候如果明哲赶到带了母女俩走,她正好避免出现让他们尴尬。 但是,明哲并没有来。明玉不由在心中一笑,看来还是被今天的一桌菜收买了,以为大哥这个人会得关心人。他以前从来就是个抱住书本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学校争名次争竞赛,从不关心别人怎么活的主儿。吴非刚刚还说明哲有了宝宝后改变不少,看来本质不会变。无论吴非是因为吵架出来,还是独自去夫家一巡,她这么艰难地带着一个孩子,明哲说什么都应该现身一下。她走上前去,走到等候检票的吴非身边,平静温和地道:“你好,大嫂,我帮你拎包,我们同路。” 吴非抬眼看看明玉,勉强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没话了。上车时候,即使一人一座,也有人非要抢前一步。明玉经常出门,对此司空见惯,伸手撑住车门,挡住后来人,让吴非母女先上。上去后她自动与人好言好语换了位置,坐到吴非身边。宝宝被嘈杂的人声烦得睡不着,可又非常想睡,一张脸急得通红,两只小手拚命揉眼睛,小嘴唧唧哼哼,眼看着山雨欲来,哭声响起。吴非不住与宝宝轻轻说话安抚,等明玉坐下,她才又说了声“谢谢”。 明玉笑笑,没有问什么,只轻轻说了声:“车程三个小时,睡会儿吧。” 吴非再次说了“谢谢”,她无话可说,幸好明玉不多话,否则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像以前在美国,与明哲吵一架了,她就出去逛超市,没什么人认识,买一堆东西回来,气就消了。回国,才知道地球真小。 车子往外开去,上了高架,车厢安静下来,宝宝又开始睡觉。上了高速,更是只有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吴非困得直想睡,但又怕手中的宝宝摔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非常辛苦。忽然感到头顶有什么响动,抬头看到是明玉在调整岀风口。吴非才想到,她是气疯了累疯了,才没顾到风口对着宝宝,只记得给宝宝盖上一条小毛毯便了事。她感激地看着明玉坐下,没想到帮忙的反而是这个据说冷心冷面的素昧平生的小姑。 吴非考虑再三,还是放下面子,对明玉道:“明玉,对不起,我得与你说苏家的事。明哲钻了牛角尖,非要付房子的费用,而且不肯卖掉原来的一室一厅。这笔费用不小,严重影响到我与宝宝两年内的生活。我无法,我要保护我们小家的财物,我只有自己出面找明成。我想明成既然好意思要你大哥出钱已经够不要脸,我没必要给他面子。明玉,请你指点我怎么做。” 明玉没想到吴非会直接问她,不给她一点耍滑头的余地。她想了想,道:“你找朱丽吧。苏家人都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明成不听朱丽的,两兄弟绕过各自老婆买了房怎么办?”吴非紧盯着明玉问。 明玉心说,那就离婚啦,这种男人还有什么可依恋的。但是这种话她不方便说出来,谁知道大嫂是什么心思。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看你本事了。你让你公公交出历年账本。他连买醋买酱油都有记帐。” 吴非想到,让公公交出账本,他们能听她的吗?她就这么抱着宝宝上门闹去,没有明哲在,他们认她吗?说不定宝宝一哭,她先乱了阵脚。她呆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玉见吴非不吭声了,大致知道她在想什么。心说可怜呢,一个人抱着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还是去论理去。她拿出手机,交给吴非,道:“跟大哥打个电话吧。” 吴非看看手机,摇摇头,只说了声“谢谢”。 明玉道:“免得他找上你家,惹你爸爸妈妈白担心。” 吴非听了一愣,不由支起身子,想了会儿,才道:“他才不会去。” 明玉想了想,好像还真是,她以前即使不回家,估计苏家每个人都不会去找她。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拨通明哲的电话。吴非看见屏幕上的数字,但是没说。电话接通,明玉便很直接就告诉明哲,“大嫂在去苏家的高速大巴上。” 明哲正挂在网上,闻言吃惊,鼠标跌落地上,“她去找谁?你拉得住她吗?你叫她回来。” 明玉闻言不由“咦”了一声,这下她不急了,干脆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道:“大嫂就坐在我身边,宝宝在睡觉。电话是我自作主张打给你的。她要去苏家就去呗,我拉她干吗?” 明哲急躁起来,跳起身,欲言又止,好久才下定决心,道:“她肯定是找明成去的,她不想我给爸买房。” 第13章 明玉故作惊讶,“呀,你们讨论爸的事,为什么又撇开我,事后也没给我个讨论纪要?啊,对了,这是苏家人的事,我从来不是苏家人。”旁边吴非听了只觉得出气,明哲正千方百计拉拢这个妹妹,偏偏他又棋差一着,被明玉钻了空子。 明哲被明玉挤兑得急了,忙道:“你想歪了,我是不想请你岀这笔钱,怕你误会让你参加就是要你掏钱。买房的款子我会解决。” 明玉明知故问,又看似非常诚恳:“为什么不要我掏钱?”吴非这时候已经知道明哲不是他妹的对手了,心里虽然有看戏的幸灾乐祸,但有点隐隐替明哲担心了。知道明哲是个经不起激将的人。 明哲道:“你从上大学就没用家里的钱,现在给家里买房不应该要你出钱,这不合理。” “哦,我读大学后,家里的钱都堆在明成头上,他买房子用的是爸妈积蓄,装修房子用的是爸妈大房换小房的差价,那这回小房换回大房,按理明成应该吐出他以前用的钱了吧。而且他后来还陆陆续续用了爸妈好几万呢。” 明哲只能无奈地道:“明成拿不出那么多,只有我先垫着。否则爸在他那儿不知道住到什么时候,不能让爸受罪。你知道,现在爸每天跟着明成吃快餐,吃得苦不堪言,上回还吃坏肚子送了回急诊。我们做孩子的总得体谅一下大人。这是你大嫂跟你说的吧,你别管那么多。” 明玉缓缓地但挺严肃地用她平时对手下说公事的权威口吻道:“大哥我奉劝你别管得太宽,明成没钱,他大可以用他家大房子换小房子整岀钱来。他家喝茶用的是英国顶级瓷器,两个人日常用的包是正宗lv,他只要约束这些奢侈花销,多的是给爸买房子的钱,用不着你操心。有句话叫鼓励后进。你这么做是纵容明成懒惰纵容他不负责任。而你自己最好管管后院是不是失火。我们公司给予出差员工的补贴向来优厚,为什么?因为出差人员的花销比较大,另一方面,我们还得安抚出差人员家属。家是两个人一起支撑的,少一个人,另一个会非常吃苦。如果不安抚了,久而久之,或者员工后院失火,或者没人肯出差。如果是你们男人留在家里倒也罢了,女人,而且还是带着孩子的女人,你还是多拿岀点同情心吧,就像额外给出差补贴一样。一个女人在家,不方便的地方,只有处处用钱。你有那同情心去同情一个活蹦乱跳男人的胆小如鼠,体谅他不敢独自住死过人的房子,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同情心同情你家太太一个人夜夜在空廓的房子里过夜?以前妈在的时候,都是爸在烧菜,他有生活能力,你不要鼓励他当傻瓜。大哥你别插嘴,听我说完。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你现在为爸做的事是亡羊补牢,但你又同时在亲手扒开你自家的羊圈。你别等哪一天又回家亡羊补牢,那就非常被动非常伤感情了。除非你另有打算。人贵有自知之明,苏家目前个个都是有经济实力的成年人,用不着你来逞强,也用不着你牺牲自我甚至牺牲妻女来做道德标杆,你自己斟酌吧,我言止于此。” 说完,也不等明哲开腔,她就结束通话。她的手机频率宝贵,正等着传递烽火,哪能总被苏家的鸡毛蒜皮占领。而且,她说实话也已经烦了应付大哥总是想拉她认祖归宗的举措,她没想把神主牌放进苏家祠堂,苏家老小也殊不可爱,她有何必要为了几分血缘非要婆婆妈妈地将自己与苏家人等绑在一起?对父亲,她还有法律上道义上的责任,对于兄弟,合则聚,不合则散,今天也干脆把话说明,希望明哲真能有自知之明。 吴非在一边仔细听着,心说这哪是小妹跟大哥说话,这简直是一个旁观的长者来苏家主持公道,而且那话说的非常不客气,吴非都怀疑明哲在电话那端会不会给气破了肺,为什么她就不能镇定地说出如此尖锐又看似非常大度的话?但是,明哲能听吗?这人的死脑子能因为明玉的几句话而回心转意吗?似乎是可能性很小,吴非并不抱希望,但隐约又有点希望。虽然明玉并没有回头看她,她还是对着明玉道:“明玉,谢谢你帮忙,但看来不会很有用。” “都是女人,不用谢我。会不会有用再说,话得说前头。”这是明玉的手机响,她一看是柳青的,才刚接通,只听那头柳青气急败坏地道:“苏明玉,闯祸了,老蒙高血压送急诊了。” “什么?”明玉顿时气血冲顶,好一阵晕眩。本想为老蒙守住江山,没想到反而将他送进医院,而且,高血压发作,后果可想而知。 柳青听明玉好一阵不语,只得道:“我现在就过去医院,你如果走得开就回来,走不开那就知道一下,我随时会给你消息。” “我在回家的高速车上,再一个半多点小时就到,你随时联络我。”明玉忽然想到,难怪她中饭后就一心想回家一趟,就是因为预感到蒙总会出事?她经常出差,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这么想回家,她心中没什么家的概念,她四海为家。难道是冥冥中有了感应?因为蒙总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有一种熟悉的恐惧缓缓蔓延,侵占明玉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的手机颓然掉落地上,传来轻轻“嗒”的一声。那种感觉,十年前也有过一次,那一次,她因为被偷梁换柱保送而与母亲大吵一架之后,眼瞅着时间慢慢接近报到时间,可家中只喜气洋洋地为明哲准备出国的行李,将明哲送去上海机场,对她,以及她的书费学费,却无人过问。那个七八月的夏天,她感到很冷,周围都是漠不关心她的人,她很孤独,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今天,她再次孤独,但今天的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蒙总,这个带她踏入社会的人,被她的决策气病。 神思恍惚中,明玉感到有什么在一再碰她的手,缓缓掉头一看,见是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宝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费劲地拿着手机敲她的手,当然,宝宝的手下,垫着吴非的手。明玉张开略微颤抖的手指,接过宝宝手中的手机,费了好大劲,才道:“谢谢你,宝宝。” 宝宝被她脸上的神情吓得缩进妈妈怀里,但还是留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姑姑。吴非温和地代宝宝回答:“不谢,都是女人。” 听到刚才说的话被原封不动打包回来,换作平时,明玉早笑了,但是今天她笑不出来,不过,吴非的话,虽然没几个字,却给了她温暖。她不再说话,打开手机调岀游戏下死劲地玩。有些游戏,比如俄罗斯方块,比如钻石游戏,非常简单,但需要集中精力用脑子最有机地指挥调配手指。晚上玩好之后,睡梦里都是翻飞的彩色方块。玩这种游戏,相当于用一种强力清洁剂彻底驱除脑子里原来的杂念,使原本乱麻似的脑袋因屏幕上跳跃的彩色方块而肃清。她从来无处诉苦无处发泄,什么情绪都得自己解决。 明玉刚开始玩时,手指颤抖无法准确按在适当的方向键上,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来。重来等待的时候,她就将气岀到手机制造商头上,md,谁设计的这么小的按键,连放一个小指头都困难。渐渐地,她开始玩岀门道,重来周期越来越长,手指很快便能指挥如意。 等又一次铃声响起时候,她长吸一口气,看到来电显示是明哲,便直接将手机交给吴非,但被吴非推了回来。明玉只能自己接起电话,但此时她的脑子虽然还没恢复到平日里的清晰,却已经比柳青打来电话时候要强。那边明哲焦急地道:“明玉,你转告吴非,我立刻过来。让她开个宾馆房间等我。”背景是人声鼎沸。 “知道了。”明玉说完就挂了电话。但她没就此事多想,也没多余脑力考虑明哲家的事,扭头便转告给吴非,“大哥说他立刻跟过来,让你开个宾馆房间等他。” 吴非点点头,心说明哲为什么不让明成来车站接她?为什么不让她到明成家里等?想到这些,她不由冷笑。料想她的猜测不会有错,明哲未必能接受明玉的痛批,因为明玉是他的妹妹,明玉开腔之前,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弱化几分。这些话如果是他妈来说,效果大不一样。再看明玉,虽然已经不再如刚才的激动,但依然面如死灰,嘴唇没有血色。其实刚才明玉的激动也没太表现出来,若非手机掉地,正盯着将醒未醒的宝宝的吴非还不会察觉。而现在,明玉则是闭目而坐,坐得笔挺,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轮一轮,以及持着手机轻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面。 吴非不知道明玉刚才接到的那个电话说了什么事情,肯定是大事,非常大的事。换作是她,在面无人色的同时,可能早抓住身边的明玉,不要脸地迫使她听自己的心慌意乱。就好像刚才,她抓住明玉问询该如何解决明哲购房难题。她想到自己当年远涉重洋,孤身赴美求学,事事需要自己亲历亲为,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异乡人,她经常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也曾非常冷静果断,万事不求人。是这几年的安逸生活,和相对封闭的医院技术工作环境让她丧失斗志,安于过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日子,将重活苦活交给明哲承担。而明哲原本承担得挺好,事事处理得有条有理。现在才知道,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经不起重压,重压之下,一切都会脱离轨道。明哲,并不是靠得住的人。丈夫,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有普通人的优点,也有普通人的弱点,尤其是重压之下,弱点无情绽现。还谈什么依靠,万事看来还是靠自己。 这边吴非一边对付跳动不休的宝宝一边反思,旁边明玉看似假寐实则心中翻江倒海。 明玉没有料到,千虑一失,竟然坏在老蒙的高血压上。她不得不反思,多年以来跟随老蒙南征北战,经历多少大仗硬仗,为什么老蒙别的时候都没问题,单单在她和柳青与蒙总决策对峙时候高血压发作了呢?他是因为伤心于两个亲如子女的得力手下与他搞对立,还是另有其他原因?明玉细心地从蒙总那晚找她谈话了解她是否会去鎏金与柳青是否会跟女老板走开始回忆,对于蒙总的一言一行细细回味,找出其中蛛丝马迹。但是,直到回想到蒙总让她到北京培训的那夜谈话,都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其实今天都不用回忆,这些场景早被她咀嚼至烂。 她非常清晰地记得一句话,她认为这句话是蒙总所有话中的精髓,也是这句话促使她鼓励柳青一起造反。那天晚上蒙总叫她出来了解孙副总的事,那天晚上蒙总斩钉截铁地说,“苏明玉你听着,只要你与江北两个不动,公司岀不了大事。……。任何有关我将对你们两个不利的传言,你们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动对你们不利,那也是做给人看,你们暂且忍耐。你答应我。”明玉到北京后有时间反复思考,她将这句话理解成为,她与柳青必须忍辱负重,想尽一切办法抓住市场,不让市场流入鎏金之流的手中。稳定的市场才方便老蒙清理公司内部。她因为这么想,所以她感觉她在监理制度问题上的一再退让势必影响公司的市场覆盖,她只有与柳青率一众销售人员走出困境,才能维持公司在国内市场的坐大局面。她以为蒙总会理解,但没想到蒙总走向的是另一个极端,他居然倒下。 明玉不得不深呼吸几口才能恢复平静,继续思考。前面的事情做了就做了,好汉子敢作敢当,不必纠缠。她想得再多,也不如医生在蒙总床前稍微思量。她眼下必须考虑的是,蒙总倒下后,公司将由谁主导,将走向何方,而她能在其中做些什么。 柳青终于打来电话,“现场播报,公司高层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也来了的有在现场很活跃的蒙家母老虎,鎏金一个副总,还有几个业内人士。我准备挨母老虎骂,你一到就给我电话,不必非来医院挨骂不可。” “这顿骂不可以不挨。你先挨着,受不了就走,我很快就来接上。” 蒙家母老虎是蒙总太太,原先与蒙总同一个公司,一个搞销售,一个做财务。蒙总反岀旧公司时候,太太不得不跟出来,暂时掌管新公司财务。但是蒙总不喜欢新成立的公司也如旧公司一样,里面充满内戚外戚,羽翼才丰时候,就把太太的大权削了。蒙太太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当时在公司发动群众与蒙总大斗三个月,虽然败落,但还是落下个母老虎的美名。可从此与蒙总的婚姻名存实亡,城东城西两地分居,唯一维系的是蒙总最得意的儿子。按说,今天蒙总太太过来看生病中的蒙总,这是道义使然,但在现场活跃,这不是个好现象。 而为什么会在那么短时间内出现鎏金副总和其他业内人士?他们为什么竟然比柳青更是早到?怪不得柳青提出来一说,确实怪异。那么,这种怪异现象说明什么问题? 高速大巴向前飞奔,载着两个满怀心事的女人,和一个无知嘻笑的孩子,奔向终点。 在看到公里牌指示离城还有二十公里的时候,明玉才暂时收回心事,看向身边的吴非。吴非正与宝宝絮絮而语,满脸慈爱,微有雀斑的脸上似乎不再带有上车时的愤懑。明玉看了会儿,看到宝宝看向她的时候,才对吴非道:“大嫂下车后去哪里?我先送你过去。” 吴非几乎是没有考虑,便道:“这儿有什么安静一些,人员不会太杂的宾馆?三星就好,我带宝宝过去住几天。你只要告诉我地址,你忙,就别管我了。”显然是早有考虑。 明玉听到“住几天”这三个字,大致领悟到什么,便道:“宾馆不方便,尤其是对宝宝而言。你住我那儿吧。我没有贵重物品,所有抽屉你都可以拉,除了内衣其他你随便用。很近的地方有大型超市,吃饭不成问题。我最近几天估计很忙没空回家,不会打扰到你们,但也无法照顾到你们。如果答应,我等下顺路带你过去。” 吴非稍微考虑一下,便答应了。毕竟,住宾馆是笔不小的费用,而对宝宝来说,喝奶吃饭太不方便。主要是,她相信明玉。她很坦诚地接受明玉的好意,“谢谢你,明玉,我很需要你提供的帮助。但我想静一静,好好考虑一些事情因果。请你别透露我住在你家。” 明玉心说果然猜得不错,吴非生气了。她没多话,只是就事论事地道:“我公司里这几天会天翻地覆,我没空管你们的事。这是我名片,有需要给我电话,我会让秘书联系你。家里的电话你随便用,但请别接来电。” “谢谢。”越是明玉说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含糊,看似不是非常热情,但吴非越是放心,也很是感谢。把话说得清楚,框定她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家后面也不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吴非抱起宝宝,心说还是让宝宝来表示吧,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明玉肯帮忙,一大半是为了她怀里的宝宝。她教宝宝亲亲姑姑,宝宝偏偏这会儿逆反心理重,不肯答应。明玉也没勉强,只是取出手机给宝宝拍了张照。未来几天必定是烽火硝烟,希望宝宝的笑颜可以成为她坚强乐观的动力。 明玉果然没有废话,带吴非到家后,留出备用钥匙,放下一把钱就走,来去如风。放钱的原因是考虑到吴非带着美金来,人民币未必够,抱着小孩子出去兑换不方便。大门关上后,吴非感觉这个房子异常的安静,安静如她在美国的家,晚上睡觉时候不闻一丝声音。整个空间只有宝宝好奇地跑来跑去,小鞋子敲地上“嚓嚓”的声音。 吴非是学工的,四处打量,看出原来是这所房子装修时候特别注意了隔音,窗户是真空玻璃外加普通玻璃。墙壁屋顶地面全部用原木封闭,估计原木下面还有隔音层。这还是吴非来大陆后遇到的最安静的房子,比宾馆的都安静。吴非心想,当明玉一个人在这屋子的时候,这里清寂得像广寒宫。 明玉则是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吴非的事,明哲再来电话追问,她就一个“下车后各自走开了”打发,才不管明哲怎么着急。她打车直奔医院。 奇怪的是,似乎所有人都站在走廊上,包括蒙家母老虎,远远就听见喧嚣呼喝。明玉走近时候,众人眼光唰一下都看向她,但她一眼从人群中找到柳青。柳青一脸冷笑,一如他平时出了名的冷面小生形象。 柳青看见明玉,便立刻走过来迎住,大声向明玉说明当前情况,而同时母老虎的喝骂声也伴随而至。明玉不理杂音,专心听了柳青的话。蒙总多年高血压,早与这里的心血管专家兼院长成为好友。院长一声令下,蒙总病房闲人不得入内,所以谁都不能进去,只有听听医生护士进出时候略微讲解一下治疗进程。 听完柳青说话,明玉只冷冷看了蒙太太一眼,都知道蒙总早就另有怀抱,不知道这么蒙太太还在这儿起劲个啥,给谁看谁不相信。明玉轻轻对柳青道:“那么说,在这儿呆着没什么意思了?” “对,你已经露过面,挨过骂,我也已经告诉他们你是千里迢迢赶过来,已经尽足本份。走吧,呆这儿没多大意思,呆着也是吵架,我们得找地方商量一下。”柳青说完,便大声吆喝岀几个名字,让他们跟他一起走。同时又留下他江北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留守,随时通报医院情况。还没等明玉太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扯起明玉离开。他们身后跟来几名大员,有集团公司财务总监老毛,有集团进出口分公司总经理,集团公司下属二、三分厂厂长等,但没有一个集团公司副总裁。明玉了解柳青的意图,这几个人都是平级,如果出现一个副总裁的话,势必副总裁想要坐大,大家无法平等协商。明玉将手臂从柳青手中扯岀,但拍拍柳青的后背,直呼“好样的”。 下一刻,大家汇聚离医院最近的进出口公司会议室闭门商榷未来走向。 明哲风尘仆仆饥肠辘辘地赶到明成家时候,是老父苏大强给开的门。苏大强骤然看见大儿子,先是一惊,随即欢喜不已,连声道:“明哲,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我真高兴啊。” 明哲一听父亲这种欢迎词,心中一沉,明白吴非肯定没来明成家。但他不便将焦虑流露在脸上,将家中不和的讯息传递开来,他只是勉强笑道:“今天天气有点热,爸,我去洗把脸。刚才跟明成联系,说会尽快回来,朱丽呢?” 苏大强领着明哲进洗手间,一边取来自己的毛巾给儿子,一边道:“朱丽他们事务所工作很辛苦的,天天加班,周末也没什么好好休息。但朱丽工作肯定做得很好,听说刚升了级。明成这几天一直往外跑,好像很忙的样子。” “噢,都是好样的。”明哲应声着,忽然感觉手上老爸的毛巾湿嗒嗒滑叽叽,令人不得不想到肮脏小儿仁中之上一伸一缩的鼻涕。他掂着这条毛巾犹豫了一下,从洗衣机旁找来肥皂来洗。打好肥皂,第一遍竟然搓不出泡沫,只得冲洗一次再打一次肥皂放着。顺便又找来疑似脚布的一块毛巾,一起洗了。心说明成还请了钟点工呢,怎么连老爸的毛巾都不管管。 苏大强非要跟着一起挤在狭小的洗手间里,看见明哲给他洗毛巾,他又是诚惶诚恐,又是高兴,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个大儿子对他还比较关心。他搓着手在一边看着,喉头里发出类似“嘿嘿”的声音,像是羞涩孩子的笑。 明哲明显闻到老爸身上发出的浓重体味,又想明成夫妻也不容易,每天在那么小空间里享受老爸的体味。忍耐能天长地久吗?很不可能。所以还是必须尽快解决老爸的房子问题,让老爸搬出去住。吴非那里……还有明玉,她们哪里了解他的苦衷啊。而且,明玉的话说得那么难听。 明哲压抑住自己的愤怒,回头对他爸道:“爸,有没有吃的?我一路过来没有吃饭。” “有,有,我给你煮泡面吃。”苏大强说着便转身出去。 明哲忙追问一句:“爸,你晚饭吃的是什么?中午呢?” “早上是朱丽上班前做的三明治,中午明成没回来,我就吃泡面。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单独与大儿子在一起的时候,苏大强的话就多了起来。因为他感受得到大儿子对他的好,他可以畅所欲言。 明哲听了难受,早上面包,中午泡面,晚上估计也是泡面,换作是他,早就倒了胃口,但老爸在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这种生活,让明哲想到了寄人篱下,想到了仰人鼻息。他将毛巾脚布洗了,才给自己洗了把脸出来,见桌上已经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卧着一只鸡蛋。看来明玉这一点说得没错,老爸会烧菜,否则这么短时间内泡得岀面,但未必做得岀一个荷包蛋。 明哲坐下,也招呼老爸坐下,款款而问:“爸,你自己能做菜,为什么不买点菜来自己做?自己做出来的饭菜比起快餐来,又卫生又吃得舒服。而且总吃泡面,里面什么防腐剂之类的东西对身体很有影响。” 苏大强嗫嚅道:“泡面挺好吃,而且很方便。” 明哲感觉老爸的话不尽不实,便循循善诱:“泡面偶尔吃一次两次还行,但多吃还能好吃到哪儿去?再说泡面对身体不好,你以后在家时候还是别吃了。要不,等下我们下去超市买些菜。” 苏大强一听,连忙伸出手,但手到明哲手臂旁边的时候忙止住,“嘿嘿”讪笑着收回手,道:“别去买菜啦,买了我也不做。” 明哲明显地看出老爸表情中似有隐衷,不由问道:“爸,为什么?你好像在害怕什么?有谁不让你烧菜是吗?” 苏大强想不说,找出借口想走,但是找的借口也蹩脚,被明哲否决,他无奈之下,只能道:“明哲,你不知道,你妈以前说过,朱丽人虽然好,但人家是独养女,从小娇生惯养,我们得帮明成一起顺着她,否则她哪天不高兴起来,明成会没了老婆。我在这里住着已经很麻烦他们,朱丽那么爱干净的人,我烧菜她肯定难受,她平时总是皱着鼻子找哪儿臭哪儿香的,我不敢惹他们俩。” 明哲不知道朱丽是不是会嫌老爸做菜臭了她的厨房,但看来老爸还真是在为此问题忧心,原来是妈一早拘住了爸的手脚。他想了会儿,道:“爸,我现在现金还不够你买房的首付,明成的现金肯定也不够,所以你暂时还不能住新房。我在想,你为什么不住回自己房子里去?我们先请个不过夜的保姆白天跟你做伴,你在自己家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好。” “不,我不回去,我害怕。”苏大强断然拒绝,口径如一。 明哲心中叹息,心说明玉你倒是来看看,父亲拒绝得这么彻底,怎么好意思将他往老家里强拉?他只能耐着性子道:“爸,你不是怕鬼吗?这世上哪来的鬼。即使有,那也是妈,是你几十年老伴儿,你怕她干什么?或者我陪你过去住一晚试试。” 苏大强气道:“不,我不回去,你还不如送我去敬老院。” 明哲非常不解,看着父亲道:“爸,你怕什么不好,怎么会怕妈的鬼?我还希望妈晚上过来看看我,跟我说她未了的心事,我可以帮她完成。你究竟怕什么?” 苏大强沉默,一张脸也沉了下来,没了平时纯真的笑容。明哲看了只有劝慰道:“爸,别难过,我不过是胡乱说说,你别当真。你既然不爱回去,那我们以后都不回去,房子就放那儿。爸,我吃完了。” 苏大强拿了明哲的碗就要去洗,就跟他以前在家时候一样,家务活都是他按部就班地做,虽然做得并不够好。但碗被明哲抢了过去,明哲洗完碗,擦干放好,又洗了煮过荷包蛋的不锈钢锅,非常细心体贴。苏大强在一边看着,神情复杂。一会儿明哲走出厨房,两人一起过去客厅坐下。明哲已经第三次来明成家,知道哪里有茶杯哪里倒水,便动手给爸倒了一杯。 “爸,我会尽量努力快点给你买房子。这儿是明成家,我不方便经常过来看你。等你住进新家里,我在国内时候会经常回家看你。” 苏大强有点不敢置信,但脸上满是欣喜,“真的吗?你那么有时间?” 明哲心酸得不敢看父亲满脸的欣喜和发亮的眸子,心说他以前一直只顾到母亲,都没看到母亲身后的父亲。可怜的爸,小小的探望,都能让他如此高兴,他真的要求不多,很容易满足。他到妈死后才发现自己以前对父亲的忽视,明玉他们,还不觉得吧。明玉说得出刚才电话里的一席话,可见她没好好与父亲讲过话。不过对于明玉,也不能有太多要求了,她从家里得到的也不多。 “爸,吴非她们母女很快会回家,以后我周末也没地方去,我又不喜欢逛街,我就回来看你,给你烧菜吃。” 苏大强想说好,但是话到嘴边,变成“嗬嗬”的低哑声音。脸上挂了一辈子的单纯笑脸终于被真挚的笑脸取代。“明哲,你说话要算数啊。你一定要来看我。” 明哲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激动,忙道:“你放心,我会常过来。”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撒一个小小的谎,“你看今天不就过来了吗?过来很方便的,高速大巴很快。” “是啊,是啊。”苏大强非常感慨,不知不觉就挪到了明哲身边,拉住明哲的手,他是看不出明哲浑身的不自在的,“明哲,这一家,只有你对我真的好,只有你认真为我考虑。明成只要我吃饱睡好不生病,才不会跟我好好说话商量,他只有看见朱丽时候才眉开眼笑的。朱丽对我比明成对我还好,但我知道她看不起我,我不是她亲爸。而且我也不敢招惹朱丽。还是你一家最好,吴非也懂事,我最想跟你们住。”苏大强没有提起明玉,因为与明玉住几乎没有可能,他也不熟悉明玉。 说到吴非,明哲就心里一阵抽动。但此刻又怎么告诉给爸听,他只能若无其事地道:“爸,那你还不独自住?你等着,我再拿几个月工资后尽快给你买房子。” “只要你常回来看我,我就可以独自住,我也不怕保姆会欺负我了。我不放心明成,我只放心你。你来了才会管事。”苏大强从来说话没那么痛快过,在明哲充满亲情的鼓励下,他终于发掘岀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也终于敢如实说出来。他激动地一下一下拍着明哲的手臂,一点没留意到明哲的那条胳膊已经布满鸡皮疙瘩。 “行,那就这么定吧。我设法存钱快点买。” 苏大强超水平发挥:“明哲,干吗不把老屋买了呢?有卖老屋的钱垫着,你很快可以买新屋。” 明哲没想到爸也会提出卖老屋,好像苏家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坚持留下老屋了。“爸,如果可以,还是留着老屋吧。有时间回去看看,里面都是妈的影子。赌物思人,算是我们这些没能给妈送终的孩子的一点心愿吧。你平时也可以常回去看看。” “我不去。”苏大强拒绝得非常干脆。脸上也是没一点商量余地的样子,隐隐含着压抑的愤怒。 明哲大惑不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 苏大强低头避开明哲的视线,嗫嚅半天才似是而非说了句:“明成也肯定同意卖掉老房子。明哲,求你卖了吧。” 明哲看着父亲,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肯回老房子,这其中似乎除了害怕鬼魂,还有其他不可知的因素。看着父亲涨红的脸,他也想到吴非涨红的脸,也不知吴非现在哪里。不知道他答应他们的要求卖了老房子的话,她会不会自动现身?看来大家都对老房子没有留恋,只有他一个人有该死的恋根情结,那就,只有少数服从多数了。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好吧,那就卖了老房子,赶紧筹钱把新房子买下来。爸,这话你应该早跟我们说,上次我刚回来时候说了,恐怕现在已经看了好几处房子了。” 苏大强忧心忡忡地道:“明成在的时候我不敢说。一说到卖房子,他最积极。卖老房子的钱经过他的手,还能有剩的吗?他们两个用钱太厉害,这几天每天都愁钱呢。房子交给你我放心,交给明成我不放心。” 明哲想到以前明成从家里拿的钱,不得不说父亲的顾虑有一定道理,但是明成住在本地,卖老房子,还真不能不让他经手。不过得有约束。他想了想,道:“爸,钥匙和房产证复印件交给明成去操作,房产证你拿着。人家看好房子要付钱时候,你要在场,随时跟我通电话,我会管着明成,你放心。新房子我最近上网在找,也已经叫明成去现场看,我们加油一把,你很快能搬进去住。” 苏大强想到心中一直在担忧的一件事,又拉住明哲道:“明玉有次跟我说,房子有一半是你们妈的遗产,那一半得四个人平分。我如果把老房子卖了,她会不会来要钱?明成会不会也问我要钱?” 第14章 明哲没想到明玉在背后这么威胁老父,害得老父提心吊胆,她这算什么意思?她够有钱,难道还觊觎父亲的这一点小钱?或者只是想为自己讨还公道,岀一口气,偏来争个遗产,恶心一下大家?他冷冷地对爸道:“明玉那儿我会解决。明成那儿他不提起你也别提了。” 苏大强连连答应。明哲就给明玉打电话。但那时明玉正与大家就公司未来如何掌控讨论得唇焦舌燥,今天是周六,银行没开,周一开始,估计真枪实弹纷纷现身,他们这一拨必须在周一银行开门之前取得掌控权。之前,他们必须在今晚商量岀一个妥善对策,必须一步不能差地将公司实权掌握在手中,逼迫其他可能派系不得不接受他们的领导。所以,当明玉看到手机显示是明哲的电话,毫不犹豫就摁掉不接。他还能有什么事。事分轻重缓急,她不想在这时候分心帮吴非撒谎敷衍明哲。 明哲以为明玉错误操作,便按了重拨,没想到又是被挂掉。明哲心中终于明白,这个妹妹,其实并不想回这个家,与他们苏家另外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也未必那么容易弥补。那么,在买好新房子前,还是别跟她通气了,免得节外生枝。 十四 装饰前卫的酒吧里,明成和同事们吃完给周经理庆生的蛋糕,已经有人开始告辞离去。周经理阴历生日与家人过,阳历生日与同事过,今晚公司同事一起吃饭,大家不约而同没有携带家属一名。饭后酒吧,六个人勉强才能吃下一只十寸生日蛋糕,还是被周经理拿酒逼着吃下去的。大家在喝酒与吃蛋糕间,最后还是选择了吃蛋糕。 吃完蛋糕开始有人陆续离开,明成也想离开,家里还有大哥等着呢,都不知道大哥今天来干什么。但是周经理一直时不时与他说话,让他说不出再见。近十点时候,终于他们这一桌只剩下他与周经理两个人。周经理酒有点喝多了,看着前面一个离开人的背影,喃喃地道:“小苏啊,还是你最有良心,陪着我过完生日。”说着伸手叫酒保过来,给各自叫了威士忌加冰。刚才人多,她叫的都是啤酒,叫威士忌有点心疼。 明成连忙道:“周经理,我从毕业就在你手下做,你简直就跟是我大姐一样。” 周经理取了一杯威士忌,一手豪爽地搭在明成肩上,斜睨着他笑道:“那你今天就陪我喝个高兴。你敢走,我周一不放过你。” 明成对周经理的“威胁”司空见惯,笑嘻嘻地道:“我把这杯喝了。周经理,很对不起,我大哥刚刚给我电话,他下午从上海赶来,有事找我商量。” “扫兴。”周经理将杯中的威士忌一仰而尽,看着明成道:“那你也快喝了快走。” 明成看看杯中酒,心说这么快喝下去,开车都会成问题。他只得笑道:“周经理,没你这么赶人的。我们慢慢喝,再说会儿话。咦,这爵士乐不错,joe sample 的《ck and white》。周经理好眼力,选中这家酒吧。” 周经理感觉到一口喝进去的威士忌从口腔沿着喉咙烧岀一条火线,热力散于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她依然斜睨着明成道:“小苏,你这人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一沾就会,唯独做业务总是凭点小聪明混日子算数。你如果拿出你专心于吃喝玩乐的劲头做业务,我看你不会比任何人差。” 明成不以为忤,笑道:“做人一世,难道苦到玩不动了才享受吗?那时候花不香月不圆,什么都没意思了。像周经理这样多好,生日还率领我们弟兄们出来玩,别的女人几个做得到?” 周经理哈哈笑道:“你这张甜嘴,可惜也没用到生意上。”说着又叫了杯威士忌。“我问你,你这么胡吃海喝,还拿得岀二十六万投资款吗?是不是打算卖车卖血了?” 明成尴尬地笑道:“我正在筹集,别急,还有一周呢。” 周经理又是伸手拍拍明成的肩,笑道:“这年头,除非重病,否则哪里借得岀钱来。不行就跟我说,拿出全部我没那实力,拿出二十万还是行的。对你,利息优惠,一分利。利息加还款,以后从你工资奖金里直接扣除,怎么样?” 明成这几天正为借钱的事急得冒烟,周围的人们果然如周经理所言,都一说到借钱,个个拿他当骗子看,亲戚也不例外。有人甚至说,明成你急着用钱我这儿有五百你先用着不用还,拿他当白相人看了,他从小到达何尝受过这等待遇。听得周经理说肯借钱,利息又不是很过分,明成大喜,简直是恨不得拥抱周经理。周经理瞥他一眼,笑道:“干什么,高兴得跟个大马猴似的,你回家好好考虑怎么写借条,回头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借条。呀,这支舞曲不错,小苏你最会跳华尔兹,我们来跳一曲,跳好你送我回家,你也早点回家。” 明成高兴,带着周经理跳得非常愉快,但是周经理到底年纪不小,哪有朱丽的轻灵。跳完舞,明成载着兴高采烈的周经理,送她回家。等到明成回到自己家里,朱丽早已回家,客厅里两个人齐刷刷看着他进门脱皮鞋穿拖鞋。苏大强已经睡觉。 明成开口就道歉,明哲与朱丽都没说什么,应酬是常有的事,尤其朱丽知道明哲这个人最讨厌应酬,他拖到这么晚才回来,必定是有离不开的事。所以根本就不等明成说完,朱丽便打断道:“别解释了。先帮大哥找大嫂。大哥说大嫂今天跟明玉一起从上海乘高速大巴过来,下车后与明玉分开了,但又没来这里。我们刚才拿着电话号码本往各大宾馆打电话找了,都没这么一个人住宿。你想想,大嫂还会在哪里?” 明成看着大哥很是尴尬的脸,心说原来大哥家也会吵架啊,不知道他们吵架的内容是什么,明成比较好奇。但他当然不敢在此时问大哥什么,留待往后大哥风平浪静了,他会慢慢一杯酒一杯茶,将吵架内容从大哥嘴里慢慢套出来。 他站在原地微微仰头想了会儿,问道:“有没有再打电话问一下明玉?” 还是朱丽代明哲回答:“大哥打电话过去,明玉不接。我的手机号码她不认识,她接了说不知道大嫂在哪儿,又让我们别再烦她,她很忙。不过听她声音,真是很声嘶力竭的样子。” 明成冲朱丽很自信地道:“可我还是认为明玉知情,我们再打电话,看看哪个宾馆用明玉的名字登记。明玉这人,最大爱好是给我们寻事。你们没忘记吧,妈的葬礼上她都要跟我们玩一招。否则你们说,大嫂一个人,人生地不熟,还抱着一个孩子,能活络到哪儿去?肯定是要明玉帮的忙。我们只要用明玉的名字搜寻。” 换作半天以前,明哲还会阻止明成这么说。但刚刚听父亲说明玉跟他提过分母亲遗产的事,明哲心中对明玉的温暖印象也渐渐变味,对明成的话信了三分。再加时间已是半夜,吴非母女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心中非常担心。话说回来,如果有点消息,他也不会拉下面子请朱丽帮忙找人。因为心急,他又多信了三分。他还没说话,朱丽已经插嘴道:“明玉真想寻事,她怎么会用她的名字在宾馆登记?她到她们集团签约的宾馆打声招呼就可以拿钥匙。”朱丽虽然同情明玉以前小时候吃过的苦,但是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明玉的为人,多年以来,明玉在她的印象里早就成为刺儿头的代名词,印象,是很难轻易消除的。 明哲急道:“总不能一家一家宾馆上门去问有没有一个抱小孩的女子住明玉他们集团的房子。明玉家在哪里,我上她家去找她。” “不知道,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们,爸妈也不知道。”明成说出来才觉得味道不对,忙拉上爸妈一起陪绑。 “咳,我上次来,明玉也找不到你们家。”明哲真是无力,这个家是怎么了?他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为什么越来越乱?现在战火都烧到他的小家,他真是后院失火了。 明成家里三个人如热锅上蚂蚁,吴非安安静静地呆在明玉的房间里睡觉。 明玉家离超市很近,生活非常方便。但是明玉家里却没一点烟火气,冰箱开着,但里面只有速冻点心、奶粉、和水。她带着宝宝一起去超市买了一些必需品回来,煮了粥与宝宝一起晚餐,吃得很满足,因为明玉这儿的厨房设备并不差。宝宝玩一会儿后就睡觉了,吴非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宝宝细细的呼吸,和她自己的呼吸声,静得让人想起那个他。 吴非几次三番想起床,给明哲打个电话,让他放心,她们母女没事。但是起身坐了会儿又躺下。这种人,为了他老子不顾她们母女死活,他能担心到哪儿去?她现在给他电话,弄不好他心中还在嘲笑,看,终究是走不远。她即使是争口气也不给明哲打电话。说不给电话,就不给电话。明哲为了苏家的事让她操了多少心,今天她要把这些操心捏把捏把还给他,让他知道知道,他自己也有个小家,小家里的人不是没有血性。 集团进出口公司的会议室中等大小,坐六个人绰绰有余。大家都没规规矩矩地坐着,半天会开下来,个个都走了样子,有的趴桌上说话,有的坐旁边大沙发上,有的坐累了还搁起了腿。无一例外的,每个人手中不时有一枝烟夹着,大会议桌上,烟灰缸已满,茶杯暂时挪作烟灰缸用。桌上还有散乱的快餐盒,这几个人,没一个肯动手清理,也对此凌乱视而不见。 一层浓浓的烟雾笼罩着会议桌,会议室里灯朦胧人朦胧。会议桌上还横着一条香烟,众人自己口袋里的烟早抽完了,是进出口公司总经理从办公室又搬了一条弹药来,大家自己要了就拿。 到晚上十一点多时,终于将明天控权步骤完全定下,应该说,这个步骤,只是对柳青明玉两人制定的销售系统造反步骤的完全补充。他们造反时候本来就需要各方面配合,在座几位都是明里不说,暗中配合的诸侯大员,现在要做的,是把这几位从暗里拉到明面,由销售部门的造反变为占山为王,强攻高地,巩固工事。而这时,轮班在医院打探的部下传来消息,蒙总依然处于昏迷之中,前景不明。六个人知道,看来一场硬仗是免不了了。 但是,谁来主导呢?六人当中,总得有个主导的人,明天干事时候,作为信息交换枢纽也好,作为临时非重大事情决策也好,都需要有个松散主导的人。这个主导的人,担子未必很重,但是责任却是超乎寻常。是明天起所有反对者瞄准的靶子,更是未来蒙总苏醒后可能清算的第一人。谁都知道,他们虽然本意是维护集团生产销售的安定局面,但是他们的作为也是犯了一个掌权者最大的忌讳,主导者竟然可以拉起班子掌控公司,而且在掌控公司之后,又可以在脱离掌权者的意志情况下使公司运转无虞,这是一个掌权者最大的忌讳。未来,等蒙总从医院出来,他们将大印交还的时候,也该是主导的人被蒙总忌惮上的时候,这个人,改收拾包袱灰溜溜走了。问题的关键是,都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地离开。蒙总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得很。 在座六人虽然都是凭良心做事,准备在蒙总不在时候把持住集团公司,使不致被强行权力移交。但是,他们又不得不顾忌到自己的未来,考虑到几乎是必然会产生的后果。所以,由柳青誊写出来的会议纪要让众人过目之后,谁都不敢第一个在上面签字。因为柳青的纪要最后署名一栏上,分别写着召集人(签名),成员(签名)。第一个签名的人把名字往召集人后面签,有点没胆,往成员后面签,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同在一个会议室的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像是把别人往前线推,很不道义。所以,大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继续烧着香烟谈明天的具体安排。 其实,财务总监老毛是最合适的人选,蒙总不在的时候,公司可动用钱的章都在他手里。而且他年资最老,平日里已经隐隐高出在座其他五人半级。但是明玉考虑到老毛肯定有很多顾虑,他上有老,下有小,正是家中顶梁柱和主要经济来源,同时,作为一个财务人员,如果他的个人历史上有与总裁反目而被逐这段经历,在他人眼里,将意味着或许是此人指甲太长,贪欲太重,或者是操守不佳,背叛米饭班主,他以后将永无进入核心圈子而被别的老板重用的可能,因财务经理实在是一个企业中太重要的位置。老毛不得不为下辈子顾虑。 其实明玉倒是不反对由她来当主导,她本来就已经准备好培训回来被老蒙发落,她的心理准备时间已经很长,差不多已经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境界。在座其他五人,除了柳青,平时也不是至交,纯粹是为大家都尊敬的蒙总而走到一起,所以,虽然今天抱团,但有些话有些事还是得三思而行。比如,这一室人里面,上至近五十岁,第二小的柳青也有三十多,唯独她还不到三十,她如果自己大义凛然要求主导,大家会不会反而产生被小鬼当家一把的不良感觉?她就想,等等吧,看大家都没主导想法的时候,她再提出。 吞云吐雾间,会议室的仿古座钟终于敲岀漫长的十二点。明玉看大家都有意避开眼光不看桌面那份纪要的样子,悄悄深呼吸一下,起身将纪要拿到手上,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支笔。柳青旁边一看,便大致猜到明玉的意图,他本来就坐得离明玉近,见此便一把拍下明玉的手,阻止了明玉签字,但说的却是混不相干的话。“你这人真是天字第一号吝啬鬼,没见过你这种身份的人还用会计记帐的中性笔签字,放下,等我掏笔给你。” 明玉看向柳青,见柳青也是目光灼灼看着她,两眼都是征询。明玉心中非常安慰,心说朋友就是朋友,这个时候,他们在座六个会为蒙总不计后果跳出来维持局面,柳青也会为她做出可能得罪在座其他四人的事情。即使为了柳青,为了这个前不久在蒙总心目中经历地位动摇才刚恢复安稳的朋友柳青,她也得担下主导人的虚名。 柳青掏笔很慢,眼睛却一直在与明玉交流。终于,他在眼看明玉微笑的脸支撑太久,差点快要僵硬的时候,将他的宝贝签字笔期期艾艾地掏了出来。这是一支线条圆润的笔,笔头有一朵白色六岀梅花。 明玉接了笔,微微一笑,便要签字。老毛忽然开腔:“江南,你签哪里?” 明玉索性摊开了说:“我准备签到‘召集人’三个字的后面。我与你们不同,你们上有老下有小,我都没有。我没有牵挂,是个光棍。光棍有个很不好的衍生意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我正好如此。而且我最年轻,有大把精力时间可以转行,你们也不大可能。再有两点,我与你们所有人不同。一点,我是女人,蒙总鉴于好男不跟女斗,不会太处理我。二点,在座只有我一个人是一无所知情况下被蒙总带大,蒙总对我,是长辈,长辈不会太为难他自己养大的小辈,总会手下留情。我呢,就学一回哪吒,自己剥皮剃骨,看蒙总收不收。你们不用顾虑我。” 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签下她的大名。这个大名,常在百万千万的合同上出现,但从未如今天签得那么沉重。或许,是柳青这支看似昂贵的笔质量太大。 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明玉勉强微笑道:“不早,各位老大也签了吧,我们这时候回家还有六个小时可以睡,明天天亮起各自守住岗位。呵呵,我这个小头目做得有点像模像样吧?”说着,拿起纪要先交给老毛,看着他们一个个签下来。然后,大家像要去前线的壮士似的,一一大力握手告别,香烟的雾气竟也有了硝烟的味道。 明玉今天暂时没车,柳青当仁不让地送她。柳青有点没好声气,但总算还是给明玉打开车门。等他上车时候,便硬梆梆地问了一句:“去哪里?” “当然是去江南公司。我得现在就看住了门。柳青,你别比我还担忧,你以为你们没当召集人的,老蒙就会放过你们吗?肯定是我给一刀轧了,你们永不叙用。弄不好我另换门庭东山再起,日子不会比你们过得不好。” 柳青从鼻子深处哼岀一声,“你想得太简单了。老蒙厉害就厉害在别人永远别想先他一步想到他的心思。你永远不会想到他会怎么对付你这个召集人。这个位置应该,而且只有老毛去坐,老蒙再狠,也不敢把财务总监太怎么样。大家只要再等等,他很快就会表态。要你出头干什么?” 明玉觉得柳青说的也有道理,她也考虑到过。但让老毛勉为其难坐那个位置,而后事事谨小慎微,还不如由她做了,既然干了,就大刀阔斧。“蒙总前一阵跟我说过一句话,是在获知孙副总有可能对他不利的时候说的,他说,无论出什么事,我们江南江北公司一定要替他守住,无论受多大委屈都要守住。我就记住他这句话了。” “这话你早跟我说过,如果不是老蒙这句话,我前面也不会那么卖力。但我越想越不对,老蒙会不会在玩我们?我前天已经想好,不管老蒙生气不生气,反正我凭良心做事,我已经做好走的准备,跟你一样。但是,走也得好好走啊,你看你接了这临时担子,你还能好好走吗?”柳青说到激动时候,两只手脱离方向盘都来。“即使最后我们所作所为都符合老蒙这条老狐狸很有可能的暗中设计,但你这个召集人他会放过你吗?这就跟古代不能有两个皇帝一样,一个公司不可能有两个主。你左右都没好日子过了,以后也别想在这行混了。” 明玉苦笑一声:“柳青,打住,打住,我知道有多危险,你就别再恫吓我了。只是拜托你一件事,我只了解销售和稍微了解生产,不像你有生产车间的经验,遇到进料与生产的问题,你就自觉替我解决了吧。” “不用你说。”柳青哼哼唧唧地,忽然冒岀一句:“看来,这次风波过后,你得改行了。” 明玉点头,“北京时候已经想好。我本来想的是,我离开集团,以后也不会做本行的销售跟老蒙跟你竞争,现在看来更不会了。” “愚忠。”柳青虽然这么近乎于骂人地嘀咕,但心中还是感慨,这世道,这种人难得了。“是不是准备洗尽铅华做那家汤汤水水店的老板娘?你这身板,做金镶玉行吗?” 明玉一笑,知道柳青说的是石天冬。“金镶玉是谁?” “大名鼎鼎的金镶玉你都不知道?喂,苏明玉,别告诉我你大学时候每天谈恋爱,怎么这么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张曼玉演的《新龙门客栈》里面的老板娘。你这人真没味道。” 明玉不得不再笑,“大学时候我得挣学费,挣书费,挣生活费,还得争奖学金,哪舍得拿时间钞票出来看电影啊。很有可能,我这回事情过去,干脆出国再重演一遍这样子的大学生活。” 柳青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你出国去的话,老蒙想怎么样你也不可能了。你以后回来可得学会用香水。到了,我送你上去。” 柳青丢下车,送明玉上楼。他自己也没回家,直接赶去江北公司。 明哲前面一天没有找到吴非,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心里又气又担心,心说吴非也真是够狠的,竟然一声不响玩失踪。但她能走到哪儿去,回美国的机票还在他这儿呢,吴非哪来的钱另买机票。但明哲虽然明知吴非肯定会在后面哪一天现身,他心里还是担心。在美国的生活相对单纯,朋友也不是经常来往,家人又远在天边,平时都是他们一家三口拱在一起。虽然日日见面犹如左手对右手这般熟悉,以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今天睡下来,静下来,想到吴非或许真的生气到可能破釜沉舟不再回来,他心里开始发慌,一种漫无边际的空虚充溢他的心头。 客房很暗,房门紧闭,遮光帘也紧闭,小小房间没一丝一毫光线。明哲想着吴非母女这时候不知睡了没有,宝宝肯定是睡了,但是吴非就不知道了。她很能睡,但在宝宝身边的时候,她又是一有风吹草动就醒来,她的耳朵对宝宝的声音非常敏感。不知道吴非这时候有没有在想到他?即使想到,估计也是气呼呼地在心中骂他。 明哲心想,没想到爸这么想卖掉旧房子,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什么爸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爸今天的话算是很多了,今天他都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问出来。明哲总是觉得蹊跷。不过这样也好,今天与爸说清楚了,老房子卖掉做头款,他未来还贷的压力可以小很多。在吴非那边……这下她总该满意了吧。可惜都不知道吴非在哪里,否则立刻就上去告诉她。他又不是没顾念着她们母女,唉,如果他本事够大工资赚得够多,家里两头都能照顾得好,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不愉快了。 明哲又辗转一阵,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朦朦胧胧中,忽听旁边床父亲起身。他不由微微睁开眼,却见已经有光亮从窗帘缝隙透入。原来是早晨了。他觉得倦,又闭上眼睛。却感觉父亲好像轻轻到他床边,不知道干什么,站了很久,才又悄悄出去。明哲并没听到声音,他只是凭感觉知道父亲走出去了,忍不住好奇地睁眼一看,却见父亲蹑手蹑脚,一手半举着一双拖鞋,轻轻扭开门,又轻轻掩上门,一声不岀地赤脚出去了。 明哲顿时睡意皆无,恍惚想到,刚才父亲到他床前,会不会像他平时起床先跑到宝宝床前看上半天宝宝红扑扑的睡颜一样,父亲在看他?父亲是不是也带着满心的慈爱与欢喜?明哲以前好像只感受到妈这么关心过他,还给他掖上被子。那么多年来,爸好像是隐形,在明哲的回忆里,有关爸的回忆,只比明玉稍微多一点。 原来爸在心里也是这么的爱着他。而且,很需要他。明哲愣愣地盯着已经被映亮少许的天花板,心中感受很是复杂。但有一种感受不容置疑,他一定会对爸负责到底。 明哲也跟着起床,走到外面客厅,一室阳光,原来天早亮堂。看爸从洗手间笑嘻嘻出来,头发湿湿的,根根如刺猬。但明哲料想爸肯定不是洗澡,而是洗脸时候顺便抹了一把头皮。明哲自己也洗漱了,见明成夫妇还没起床,便与爸一起出去散步觅食。走出二十分钟左右的路,有个超市,两人解决了吃饭问题,明哲顺便给父亲买些毛巾什么的东西。 朱丽照平时周末的时钟醒来,才一稍微清醒,便想到大事不好,客房的一张单人床上还有明成的大哥在呢,他们两个当主人的不好意思那么晚起。她忙推明成醒来,明成哼哼了半天就是不肯睁眼,被朱丽推得狠了,他干脆转身给她一个宽厚的背。 朱丽披头散发愣了会儿,又坚持不懈压到明成肩上,对着他耳朵说话:“你大哥在,是你大哥,不是我大哥。快起来伺候他吃饭去。” 明成也不屈不挠:“爸会给大哥准备吃的。再睡会儿,好不容易周末。”明成就是不肯起来。 两人虽然以前经常赖床到中午饭时候,但今天不一样,最近都不一样。最近朱丽感觉家中住了个公公,而且人家是临时住家里的,到底是个客人,怎么都不好慢待了公公。但是明成认为自己父亲,假惺惺客气个啥,只要告诉爸什么在哪里,微波炉怎么用,多士炉怎么用就行,没必要紧张地伺候。 朱丽推了半天,明成就是不起来。朱丽不得不动用两枚手指,挑开明成的领子,找到不容易被外人看见的一块皮,狠狠地一拧。明成痛得“嗷”地一叫,可说不起来就是不起来,索性摊开身子趴在床上,一副赖皮样。换作以前,家中没外人时候,朱丽也乐得好玩,肯定就出手与明成呵痒胖揍地玩上了,但今天不行,今天门外估计还有俩嗷嗷待哺的苏家亲戚。而且她在里面再折腾下去,折腾岀太大动静,外面听着也不好听。她只得起身踢了明成一脚,自己处理苏家父子的早餐。 朱丽在镜子前狠狠地刷牙,心中生气,怎么明成这么没有责任感。算算时间,他已经睡足八个小时,为了外面难得一来的大哥,少赖一会儿又有何妨,而且,他大哥还在担忧他大嫂一夜未归吧,明成没法帮他大哥找到人,总应该陪他大哥舒心一些。但看明成,一点表示都没有,这家伙,除了玩,他什么时候能积极一回?以前怎么都没觉得明成这么惫懒呢?怎么现在看着这一砣肥肉越来越闹心了呢? 朱丽出来,换衣服时候顺便将两人昨天换下的衣服抓来,准备放外面柳条洗衣篮里面去。但走两步,忽然觉得哪儿有什么不对劲,疑惑地往衣服上一瞧,对了,忘了把两人衣服上的口袋掏一掏了。她只得扔下衣服,先掏了自己的口袋,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她从来不愿意在裤袋里放个支楞突出的东西,即使一枚硬币也不行。然后当然是明成的衣服。 明成昨天穿的是一件高支棉白色短袖衬衫,朱丽的眼睛从衬衣领子一捎而过的时候,终于落实心中的不对劲原因何在。明成的短袖衬衣领子上有一抹玫瑰红。这种颜色,绝无可能来自办公用品印泥,只有一种来源,口红。原来明成昨晚回来这么晚,是与别的女人纠缠去了。朱丽本来起床后就一肚子的不快,这下,心头的星星之火被领角的一抹红艳腾地点燃,顷刻蔓延至眼角。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将衬衫揉成一团,没头没脑向熟睡的明成扔去。“苏明成,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说,干什么去了?” 明成脑袋骤然遭袭,虽然不痛,可心中觉得莫名其妙,支起头终于睁开眼睛,看着柳眉倒竖的朱丽,好一阵才没好气地回答:“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周经理生日,大伙儿一起吃饭。领导马屁总要拍拍的。你今天早上怎么吃了枪药似的。”明成忽然想到隔墙有耳,忙起身指指房门,又做了个小声的手势。 朱丽没打算忍声吞气,也忍不下来,外面听见了又怎样?他大哥昨晚也跑了老婆呢。她指着衬衫道:“吃饭吃到人家嘴上去啦?饭后去干了什么?你真不要脸,你找小姐了吗?” “我没找,你别瞎说,我们部门的头还是女人呢。我们饭后在酒吧,今晚我带你去视差,行了吧?我不过是睡个懒觉,值得如此栽赃吗?”明成没好奇,嘀咕着又想缩回去睡觉。 朱丽一把扯住明成的领口,不让他滑下去,勒得明成受不住呛了几声,明成终于动怒,“朱丽,你干什么?怎么做人跟泼妇似的?”说着就一把推开朱丽的手,索性也不睡了,睁着眼睛盯着朱丽生气。 朱丽扯来衬衣,在明成眼前乱晃,咬牙切齿地道:“看,看这是什么?也不把证据扫光了回家,你太明目张胆了,你。” 明成见朱丽气急败坏又说得似是有眉有眼的样子,不置信地拿起自己的衬衣,心中着实觉得委屈,他昨晚上什么都没干,朱丽干什么风声鹤唳的。但等明成一看见领子上的红艳,心中也疑惑了,“这怎么来的?” “别装傻,你还问我呢。”朱丽的嘴巴不是明玉的对手,但遇见明成则是技高一筹。 明成两眼盯着领子上的口红印子,心里越想越不明白,哪儿来的?昨天清清白白,怎么可能弄到这个暧昧的颜色?朱丽还在身边咆哮,他也顾不得提醒朱丽得注意门外有人,他想了又想,才道:“难道是周经理的?周经理昨晚用这种口红吗?我都没留意。” “切,找理由也别找上人家四十岁的女人,你还不如说你们办公室哪个男同事眼下有女装癖更可信。苏明成,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你大哥还在家等着你,你就抱着别的女人高兴?你这人怎么这么下流。” 明成在朱丽完全失常的高音轰炸下,终于挪开床头,跳下去打开门一看,见没人。又赤脚跑出去看了客房,也没人。不知道父亲与大哥是早就出去了还是避免尴尬刚刚才悄悄走开的,他方才放心,又跑回来,对朱丽指天发誓:“真是周经理的,我昨天邀她跳过一支舞。华尔兹。” “苏明成你舞技出众,带人跳舞怎么可能将唇膏跳到你领子上?你贴上去还是你们周经理贴上你?太恶心了,原来你们办公室流行打情骂俏,男同事出卖色相取悦女上司。” 第15章 明成听了怒道:“朱丽你胡说什么啊,昨天周经理生日,大家为她庆祝,请她跳个舞算是什么色诱?” “跳舞怎么会有口红印你衬衫上?” “周经理喝多了。” “那你就趁她喝醉捡便宜?” “没有,你怎么把我想成这样,我是你丈夫,不是花花公子。而且周经理是我们领导。昨晚周经理答应借我二十万,我感谢她……” “所以就以身相许?苏明成你真干得出来。以前厚着脸皮借你妈的钱,置你妹妹死活于不顾,现在你妈没了,你跟周经理有奶便是娘了?还跟人靠得这么近,你这么勾引老女人,你还有没有骨气了你?你知道你在做小白脸白相人吗?你不投资不行吗?”朱丽扯来衬衫扔地上,狠狠乱踩。想到明成昨晚不知怎么与周经理搂抱着跳舞,不知小心款款用了什么手段等着周经理情深意浓时候答应下借钱二十万给他,多无耻的交易啊,他居然还一脸无辜的样子,对了,他以前拿了他父母那么多钱也是那么无辜的样子,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错,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朱丽气得乱抖,更是下死命乱踏地上的衬衣。明成被朱丽骂得找不到北,心中委屈得什么似的,他何尝色诱了周经理?而且一码事是一码事,朱丽扯上跟妈借钱的事干什么?当初跟妈借钱的事不是和她解释清楚了吗?她怎么追着不放?她这不是存心寻事吗?看到自己的衣服被朱丽乱踩,他气得一把就拉出来,带得朱丽差点摔跤。明成不去扶稳了她,兀自气愤地道:“朱丽,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是这种人吗?我什么时候勾引了周经理?跟妈借钱的事我跟你解释了,我无心犯错。我最近为这个家忙碌,不过是冷落了你,你就这么寻衅闹事。我每天围着你转才不是小男人了吗?你今天怎么回事,一大早给人脸色,更年期提前了吗?”一边说,一边就找剪刀,剪开一道口子,就嘶啦一声把衬衣一分为二。“高兴了吧,趁你心了吧。” 朱丽气得发抖,这无赖他还有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错,从来睁着所谓天真的大眼睛做着无耻的事,事后一句“我不知道”推掉责任。口红都染到衬衫领子了,他还敢否认什么事都没有,弄不好捉奸在床他还会说一句他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他是天真宝宝,他做什么都不会自己承担责任。朱丽咬牙切齿,想继续开骂,但气得骂不出来,转身拎起包便冲出门去。 明成忙丢了破衬衫追上去,抱住在大门边开门的朱丽,但被朱丽扭头狠狠在手臂上咬了一口,一松手,朱丽跑了。明成也真火上来了,脖子一扭,说什么也不肯再追上去,冲着朱丽背影一脚将门踢上。气得在门外已经下了两个台阶的朱丽差点吐血。朱丽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关不住了,大哭着凭感觉往楼下跑。在楼梯口正好遇到明哲与苏大强一起回来,她也不管了,管自跑开。 明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后面叫了几声,见朱丽不回头,而父亲却在身边哀叹“完了,完了,终于惹火她了”。明哲来不及细想,将东西往父亲手里一塞,追了出去。可正好有辆出租车空车开出来,朱丽跳上就走了,明哲只有无奈地在后面喘气。 回来看到父亲还等在楼梯口,明哲忽然明白父亲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母亲一直在用钱用力维护着明成的婚姻,不知道这回吵架,结果会如何?想到自己家里也是一团子糟糕,吴非依然下落不明,他忍不住叹息,重重地叹息。他这一叹息,使得苏大强更觉得事情不妙,鉴于以往苏母频频告诫不许他稍微得罪朱丽,他感觉明成家的问题严重了。 明哲不由自主地猜测,这两夫妻吵架会不会与父亲住在他们家而他又频繁上门麻烦他们有关?都说两代人住在一起不好,现在看来,还真会岀问题。 而吴非却是睡了个安稳觉,起床还是被宝宝弄醒的。宝宝起来见妈妈还睡着,就不由分说爬过来拿小手揉妈妈的脸,揉得妈妈睁开眼睛,她就笑嘻嘻钻进妈妈怀里闹腾。可能是还不适应时差,宝宝起得很早,吴非也没了睡意,两人高高兴兴地放了一浴缸水洗澡。 早饭后有人敲门,吴非还担心是明玉终于不忍心大哥受罪,将她在这儿的消息捅给了她大哥。但没想到是明玉叫秘书送来早点,一盒花色精致的西点。吴非这时候气有点过去,心想一夜没音信,给明哲的教训足够深刻,总这么避着不是办法,但让她自己回到家里去也不是办法。他们两个中间有个宝宝,两个人还能说分开就分开吗?显然是不行,她还得回去解决矛盾。这个时候,吴非倒是有点希望明玉不要跟她讲义气,还是悄悄把消息传给她大哥了吧。但是,这话她怎么说得出口?而且,看样子明玉很忙,否则,以明玉的礼数,和对宝宝的喜欢,应该是明玉自己送点心上门。吴非心说,她都不好意思打电话去麻烦明玉。 十五 周日上班人少,明玉干脆讲电话传真电脑都搬到大办公室,现场办公。上班十分钟后,她便亲自主持全体江南公司员工的班前会,严肃指出目前公司面临的问题,然后条理分明地指出大家该做的可以做的是哪一二三四点,不可以做的是哪一二三四点,哪个区域是雷区,触之即意味辞职等等。并让在场员工给在家员工传达早会精神,传达一个记录一个,上报人事登记在册。如有谁不愿接受,请便,当场就可以走,可以请长假十五天,但回来后,会不会还有位置保存给他,不能保证。而谁都不许手持订单妄图要挟于她,公司可以承担一定的损失,但决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后退一步。 明玉开会的时候,包括柳青在内的其他五人也正在开会,内容根据岗位不同,大同小异。料想不出半个小时,集团公司高层将纷纷与闻。有人不敢当面反抗,并不意味着不敢通风报信,给自己两边都留一条后路。 然后,六人严阵以待,身边电脑打开msn,随时通报各自消息。分厂两位与财务总监显然赶不上形势,打字由秘书代替。很快,电脑上面滚动出现各方情况,比如,某某某打听究竟谁主事,某某某问参与的究竟是几个人,某某某要求可否参与,有什么条件,等等。而从财务总监老毛那儿传来的讯息最火爆,几大副总纷纷致电要求他中止行动,一切听稍候的总公司高层会议决策指挥。蒙太太甚至携蒙总儿子出面,已经上车开赴总公司,准备亲自找老毛会谈。 但是老毛这个滑头,居然在一系列的火爆实况之后,给了一条他的回应。对于那么多高层的威胁利诱,他抛出的是同一句话:公司进钱的口子只有三个,江南江北和进出口,三家公司从今天起停止与集团公司结算,所以他这个财务总监目前是个空衔,还想请各位副总开高层会议的时候商讨如何解决未来一周还贷的款子,材料采购的款子,办公费用开支,备品备件的报销。老毛一脚把皮球踢了回去。六人之中,虽然明玉是个名义上的召集人,其实老毛才是真正的运转枢纽。 周日时分,银行没有开门,没有钱进钱岀,一切看似安然无事,而大多数人还正处于被震荡后的昏迷期,上班时间又不便讨论,一切留待晚上下班,邀几位好友好好参祥,看风向究竟吹向哪一边,他们也准备投靠哪一边,又不是阶级对立民族矛盾,大家似乎没必要紧紧抱住某一人的大腿作义勇状。 有人把六个人的“事迹”报告出去,自然也有人把别人的事迹报告给六人。大家在msn上面大致推断岀,目前除了他们六个为一派之外,还有两派,一派稍微薄弱,是蒙太太蒙公子与一位行政副总一位分厂长,另一派则是人才济济,孙副总是显而易见的头目,下面的人手遍布各大分公司,江南江北公司竟然也有人与会。大家的话题只有一个:据医生交代,更根据大家从医院各种渠道打听来的消息,甚至根据送入急诊室的各色药品器械分析,蒙总中风严重,生命垂危,能不能抢救过来是个问题,抢救过来还是不是正常人又是个问题。所以,放在众人面前的迫切问题是,集团不可一日无主,后蒙总时代权力该如何分配,最重要的是,股份将如何分配。 蒙太太与蒙公子提出,他们是蒙总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但是孙副总却搬出给蒙总养了一儿一女的二奶,说那两个孩子也有合法继承权。于是两帮人在总部大会议室闹得不可开交。msn在线的六人一致拒绝与会,也拒绝各派上门拉拢。都说他们几个都是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他们的任务是稳定公司,等大家决策完毕才将安稳的公司完璧归赵。但六人自己也不能确定,如果蒙总真有生命问题,他们该支持谁?另外,那些吵架的人会不会又搬出给蒙总养了儿女的三奶四奶来分散股份,导致公司大小股东林里,各方未来决策全凭各自如春秋战国时代一般合纵连横?六人决定晚上继续碰头开会商讨。这种前途不明的情况下,人都有自觉与志同道合者抱团,获取其他战友支持的倾向。 其实他们恨不得即时讨论,无奈老毛说什么都不会打字,而有些事,秘书在场他们不便说得太多。人间即无间,谁知道秘书会不会传出去。但大家都感慨,蒙总还在抢救呢,总部那帮人就跟秃鹫一样在一边虎视眈眈了。对于蒙太太与蒙二奶的列席,大家更是大摇其头,有贼心包养二奶三奶的估计心中在引以为戒了。 这一天,精神紧张,但相对无事。晚上讨论,大家都是江湖老手,几乎是没几分钟就获得一致,如果蒙总可以抢救过来,他们的做法对蒙总有利无害,可以还给他一个完整的产销体系。而如果蒙总最后出事,集团陷于六国纷争,他们只有抱团,紧紧抱团,一致拿下公司产销体系的大半江山,各派系才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看,许诺他们各种要求以拉拢他们巩固某派地位。前者为义气,后者为私利,于公于私,他们看来都是应该组成联合阵线,无可非议。 所以半个小时的讨论结束,大家都安心回去睡觉将养身体,准备应付第二天因银行开门,公司资金流动之后将会出现的权力之争。 明玉虽然不想回家,因为家里有大嫂,她回去总得敷衍,总不好钻进书房关上门管自己苦思冥想。但是又不能不回,大热天的,不能不换衣服,办公室的备用衣服昨天已被用完。 但才刚走进家门,看见明亮的灯光,听见宝宝清脆的说话,柳青的电话追到。她不得不冲走过来跟她招呼的吴非打手势,一边问柳青:“什么事?先说好,叫我出去没门。” 柳青笑道:“谁要你出来,只怕你不得不出来。怎么汤汤水水饭店老板换了?我在食荤者吃饭,本来想借你的光蹭一道私房菜的,结果出来的老板换了人,说原来的石老板把店子转让掉了。怎么样?岀不出来看看?” “不出来,家里有人。店里的风格变化了吗?” “我又不知道,我才是第二次来吃饭。算了,好好休息吧,我吃完也回去睡觉,都好几天没好好睡了。” 明玉心中挺失落的,怎么石天冬不声不响就把饭店转让了呢?也不说知会她一声。但又一想,她又是他的谁了?人家转让饭店干什么要通知她?这些想法都是在明玉放下电话一哂之间完成,下一刻,她大步跨入客厅,面对吴非母女。心说家中还是没人比较好,否则回到家里还得费劲扯开笑脸,其实她真是累得跟已经放完了气的充气塑料玩具一样,恨不得“咿呀”一声摊平在地板上就此睡过去。但宝宝蹒跚蹦跳的身影却早惹得她蹲下身去,一点不怕费劲地跟着宝宝一起挪动。 吴非过来问了句:“才下班?我看你满脸写着‘累’字。” 明玉掩住嘴,笑道:“对不起,自己都觉得口气臭,不敢抱宝宝了。” 吴非看着明玉明显的黑眼圈,道:“真辛苦,不过有成就感吧。” 明玉微笑道:“养宝宝也很辛苦,但很少有人看到你的辛苦。对了,大哥中午又给我电话,问我你在哪里。我还是说不知,他就说他回上海去等你,否则明天不上班会被炒鱿鱼。还跟我说,今早明成与朱丽吵架,朱丽跑回娘家了,可能两代同堂不是件愉快的事,导致大家脾气都很大。所以买方子的事还是得尽快进行。但他们已经敲定卖掉爸妈老房子做头款给爸买两室一厅,可以预想,未来每月还贷压力不会太大。” 吴非心想,早这么做就没那么多事,明哲这个人非要拨一拨动一动,这人固执得要命。她叹了口气,自嘲地道:“斗争成功,那我明天可以回去了。” 明玉笑了笑,道:“那也得让惹事出来的大哥来请。”说着站起来,蹲得久了,人又疲累,不觉眼前一黑,晃了一下才站稳。 吴非忙道:“我周四得飞美国了,等不到他来接我。我还是灰溜溜自己回去吧。” 明玉听了又笑,拿起电话打给明哲手机。吴非旁边看着,心说这一家怎么女儿比儿子灵活那么多,明玉多会做人,由明玉出面打通明哲电话,再让明哲在电话里要求跟她说话,她这下回去就不会太灰溜溜。 明玉接通明哲的电话,用极端平静的声音道:“大哥,大嫂在我这儿。我把你中午跟我说的话与她说了。” “她怎么说?你请她回家,你做做她思想工作吧。我已经回上海,没法过去。”明哲这时候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这一天他已经焦头烂额。早上朱丽出走之后,明成脾气很大,看到父亲一直挂着讨好的笑追随大哥,他越看越不顺眼,才知道自己已经忍了父亲三个月。而后在与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联系之后,明哲与明成坐下来讨论卖一室一厅,买两室一厅的措施。可是苏大强惦记着明玉的话,在拿出房产证给明成去办的这件事上多次反复,对明成表现出极大的不信任,明成终于火大。早上朱丽不相信他,现在连父亲都怀疑他,不知道没说出来的大哥是怎么想。明成忍不住,拍着沙发责问父亲,父亲却缩回了头,但还是拒不交出房产证。明哲在旁边怎么做工作都没用,三个人不欢而散。可是父亲又不肯争口气住回自己老家,愣是胆小地躲进客房不敢出来。明哲最后因为时间关系不得不回上海,可心中七上八下,一点不敢放心。又加上吴非离家的事,没想到母亲去世后苏家会乱成这样,明哲回答明玉电话的时候,差点有气无力地叹息。 明玉听得出大哥的无精打采,心里挺为吴非不平的,大哥怎么没多少急迫的意思?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吴非既然已经准备回家,她也别横加插手指责大哥什么。她淡淡地道:“你自己跟大嫂说吧。”便把话筒交给吴非。 明哲一听见吴非很不情愿的一声“唉”,就急着道:“非非,你没事吧?宝宝没事吧?你们这两天怎么过的?” 吴非听着明哲的焦急和关心,只会叹息一声:“我们都好,你别的都别说了,我们明天早上回上海。” “明玉把买房子的最后决定告诉你了没有?” 吴非斩钉截铁地道:“明哲你必须清楚一点,所有需要我们小家出资的事情,即使只是你们苏家的事,你都没权力在没有与我商量的情况下做出最后决定。请你明确婚姻中双方的平等地位。” 明哲抱住火热滚烫的脑袋,叹息道:“非非,我不是回家改进了吗?别那么严肃,回来我们再好好商量。” 吴非也叹道:“每次我都得折腾岀多大声响你才会有点自觉,意识到我们母女也要活命?折腾一次次升级,吵架,出走,然后呢?明哲你不要总逼我。你口口声声说好商量,可是你听进去我的话没有?你能好好商量吗?我已经厌烦一次次在家中为自己争一些蝇头小利,厌烦拿哭哭啼啼换取丈夫的怜悯,厌烦我在家中的权利总被另一方漠视。明哲,明天我会回上海,然后顺利回去美国,不会给你添丁点麻烦,但是请你斟酌我们的关系。” “非非,没那么严重,我不是这么个人。我们结婚又不是一天两天,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只是……我今天也想到了,妈去世后,我有点想做好做完美,有点模糊自己的角色。其实,我们都是凡人呐。我总心想你是我最亲的人,你应该陪着我吃苦,我想错了。谁也不应该为别人吃苦。你回来吧,回来了我们再讨论。” 吴非却敏感地从明哲的道歉中听到他极其低落的情绪,并估计这种情绪并不是来自她的出走。终究是多年夫妻,吴非不能不关心,“怎么了,你回家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明哲听到吴非的关心,心中好受,总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我们不是说好卖掉老屋,换大房子吗?结果讨论到细节的时候,爸说什么都不放心明成,不肯拿出房产证和土地证给明成。即使是去银行保险箱拿文件来复印,爸都不要明成参与。明成火大了,就与爸吵起来,爸又不肯回去老屋住,又吵不回去,脸涨得通红躲回自己客房。朱丽又跑了,我很担心,他们两个回头怎么相处。” 吴非听完,心中很明确地跑岀一个想法:得赶快把公公搬出来住。但是,这不正是明哲的想法吗?可见明哲也是真有难处。她也忍不住叹道:“可是明成是真的不能让人放心。他但凡平时做事妥当,你爸怎么可能只信你不信他?你跟你爸说,让他理直气壮地住在明成家,这房子还有他岀的一部分钱呢。” “住下不难,即使明成的房子爸分文未岀,明成也未必敢赶爸走。但是,这么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是长久之计。我其实也不能放心明成,但我又不便麻烦明玉,我暂时想不岀该怎么处理这件事。非非,如果有可能,你明天帮我去一趟中介,问一下有没有最快办法将房子卖掉,即使损失一点钱也认了。” 吴非看了眼正与明玉玩耍的宝宝,心说抱着宝宝做事,任务很是艰巨。但是这事情早解决早好,而且她在场插手解决,事情不会又节外生枝。她看来又得出山打拼。“行,你打电话给你爸,说授权我代办,明天早上九点我去找他,尽量还是避开明成,免得彼此难堪。然后你把我们前几天找出来的房产中介资料以及看中的几套二手房资料发到我雅虎信箱,我明天可以按图索骥。这几天网上查看下来,大致价格我心中有数,你别太担心。” “你准备买房子的事也一起解决了?时间不够啊。”明哲惊讶,但心中非常感动。吴非虽然与他生气,但需要做的事情却一点不回避。 吴非叹息道:“你爸不相信由明成卖房子,你以为他能相信明成买房子吗?我这儿能办多少办多少,不行我酌情交给明玉或者明成。先做起来再说,边做边想。” 明哲由衷地道:“非非,谢谢你。你抱着宝宝奔波,会很辛苦。” 吴非不客气地道:“你知道就好,以后别对我们娘俩苛刻。以后别自以为超人,什么事都拿来自己扛着。” 明哲在电话那端尴尬不已,明玉却听了笑岀声来。吴非放下电话对明玉尴尬地笑道:“你别高兴,也别想脱身,我还得问你哪几个房子比较合适。我用你的电脑行吗?” 明玉拿下巴指指书房:“那里面,你自己去用。我明天派车给你,我这几天非常忙,不能帮你。对不起。”大哥二哥做这件事,她觉得是理所当然,但是由吴非来做,虽然知道她代表的是大哥,明玉只得为自己不能帮忙而道歉。 吴非先叮嘱宝宝:“宝宝,不许总揪姑姑的头发,跟姑姑好好玩。”然后才对明玉道:“谢谢,车子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还有,我们稍微减些价卖掉老屋,稍微加点钱买大屋,你同不同意?” 明玉道:“不是我出资,我没多少发言权。而且……我不想参与太多,请原谅。” 吴非耸耸肩,道:“这是你们苏家的历史遗留问题,我不管你。我只想这件事早结束早好,在合理范围内宁可多花一点钱。对了,你家只有一张大床,我们晚上怎么安排?” “我睡书房地板,你别担心我,总不能让宝宝睡地上吧。” “宝宝巴不得躺地上呢。那这两天就辛苦你,我不跟你客气了。我可能还得住两天。明成家里岀事情,我不敢再去麻烦他。”因为明玉都与她直说,吴非也有话直说,没有虚情假意。 明玉一笑,没再多说,她在心中替吴非不值,好好一个女子,大哥就这么道一声谦,她就肯自觉吃苦,豁岀性命替父亲和明成这两个不争气的人忙碌,这个傻女人,可见她是真爱大哥。明玉对吴非起了敬意,但对大哥明哲就更加不以为然了。 吴非看电脑时候,宝宝抛下明玉追去书房,她觉得妈妈忽略她的时间太久了,这很不应该。而且这个姑姑并不好玩,只知道冲她做鬼脸,冲她笑,但没一点好玩的主意。明玉只能自己玩,坐在地上也懒得起来了,拿起笔记本电脑先上网查邮件。人家都说她记性一流,殊不知她是将别人回家与父母团聚或者与朋友玩乐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对待工作就像学校时候对待功课,先预习后复习,所以那些数据她想不记住都难。 但今天被柳青的话影响,她查完邮件,便拐去本地美食网站,果然不出所料,论坛上有一条食荤者发的贴子,贴子题目是,《兄弟去香港了》。明玉心想,去香港就去香港,闹什么闹。可最终还是忍不住诱惑将贴子打开来看。这才知道,原来石天冬获得一个去香港某某知名酒店烘焙房打工的机会,他想到可以实地偷师学艺,学他向往已久的美食之都的中西式烘焙点心,他情绪激昂,立马就把食荤者汤煲店转手,轻装上路了。明玉看着不由莞尔,这个痴人,对吃的爱好还真是孜孜不倦。忽然想起前不久从北京到上海的列车上收到的短信,短信写着“我去香港了,回来再联络”,她当时看是陌生号码,并没留意,一把删了。现在才想起,其实石天冬有通知她,只是她不熟悉石天冬的手机号,耽误回信,不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会不会失望。明玉发了会儿呆,感觉自己有点想入非非,便收起心神专心办公了。 但做了会儿事,鬼差神使地又回去美食论坛,结束潜水生涯,浮岀水面注册了一个名字“瘦高个儿”,在石天冬的贴子后面跟了一个。写得很简单,跟暗号似的,“我从北京培训逃回来,发现店主易人,很遗憾无处觅食了。”发了贴子,心说石天冬不知道到香港后会不会上网,上网看了这贴子会不会知道是她发的,不管了,她先发了再说。但回头再看一遍自己写的,感觉有点鬼鬼祟祟,心里很想将这贴子编辑掉了事,可犹豫了一下,心中生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凌云勇气,让那贴子保留。 吴非在书房忙碌完,又带宝宝睡了觉,一顿忙碌下来,一个小时过去。走出卧室关上门,见明玉依然靠着沙发坐在地上,专心致志翘着嘴巴做她的工作。吴非看了会儿,走过去轻轻打断:“我能与你谈一谈吗?” 明玉抬起头,微笑看向吴非,“谈买房子的事?” “是,你看看这几间房子。”吴非将打印出来的文件交给明玉,明玉看了下,看来他们的意图很明显,两室一厅或者两厅,七八十平方左右。她看了一下道:“地段都在老屋附近,不过我对这行不熟悉,我刚才想了一下,据说最近房地产市场太火爆,二手房销售很多歪门邪道。你一个外地人急吼吼购房,很容易被人利用。我建议你先卖掉老屋,钱放到我爸帐户,新屋看看也好,但别急于下手。不过这会让你很没成就感。” 吴非一笑,“我采纳你的建议,我也知道国内中介的诚信很有问题。不过我是真想把房子问题解决了,免得节外生枝生出很多是非,影响那么多人生活。但是你知道,我们在国外生活相对单纯,很容易相信人,所以我们本来想请明成出面办这事也是基于这点考虑。现在看来行不通,我们得另想办法,可这事没法拖。你能不能提供举手之劳的帮助?” 明玉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吴非,发现这个大嫂可真是直爽,比大哥爽快多了,想要什么就直接要求,没一点婉转。可明玉偏又能接受吴非的意思,因为吴非并没用亲情责任什么的来打动她感化她,要她作为苏家一份子解决问题。大嫂只是告诉她,这问题不解决,拖着是大家的麻烦。这话非常实在。可问题是明玉现在没法抽出时间帮这个忙。所以她也很实在地告诉吴非:“大嫂,我明白你想让我接手,但是我最近绝对没有时间,我的脑袋,最近不可能给工作外的事情腾出空间。你如果想让我做买房子这件事,你得等好一阵。否则,你如果真要在这几天速战速决,我给你一个要好律师的电话,他会对你负责,起码保证你不被欺骗。” 吴非想了会儿,道:“我先按照后者做起来,真看到中意的房子就找你的律师朋友。如果没看到,只有交给你了,等一阵就等一阵吧,你爸在明成家未必就活不下去。” 明玉听了又想笑,这个大嫂真是太可爱了。她肯定在大哥面前说得更直,愚孝的大哥就受不了了。“反正如你说的先做起来,边做边看吧。做到哪步是哪步,总比讨论来讨论去的好。这个问题就这么解决。” 吴非听明玉最后那句话差点就有“散会”的意思,忙又道:“再谈谈你大哥的事。” 明玉看住吴非一笑,笑得吴非忍不住脸红,将脸撇了开去。吴非知道明玉在笑她前一刻还离家出走,后一刻又替丈夫说话了。吴非自己也觉得自己不争气,但事到临头她还是帮明哲说了。但在明玉明察秋毫的微笑下,她竟然开不了口。明玉淡淡地道:“隔阂已经存在那么多年,我现在对我爸尚且亲不起来,何况是大哥。所以,请大哥也别勉强了,强扭的瓜不甜。” 吴非听着觉得有理,不再勉强。“只是挺可惜的,我喜欢你这个人。”吴非直言,她觉得在明玉面前还是少耍花枪的好。 “我?”明玉脱口而出,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吴非嘴里的“你”说的是她苏明玉。但她在看见吴非又不好意思地飞红了的脸,忙道:“谢谢,我也很喜欢你和宝宝,可惜你得回去美国,否则可以常来常往。明成家的朱丽也是个不错的人,虽然娇气,有时小资得做作,但本性大方合理。” “那是因为你大方。”吴非微笑道,“还不睡吗?你看上去很累。” 明玉扶着沙发站起来,不出所料,又是一阵晕眩,看来这几天得好好补充营养,居然贫血了。但她装作若无其事一般,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自己解决,自己忘却,与人无涉。 朱丽冲出家门后,又不敢回去父母家,因为父母如果知道明成敢与他们女儿作对,他们会与明成斗争一辈子。朱丽并无让父母与明成对立的打算,只有选择不回父母家,也没兴趣逛街,最后还是去办公室加班,反正她总有加不完的班,做不完的工作。 事务所不止朱丽一个人加班,但也没多少人加班,周日还来加班的人都有事情火烧屁股般赶着需要交出的,所以诺大办公室,没一点人声,也没人走动。正好,朱丽也怕别人过来寒暄,看见她眼皮的红肿。她坐在自己那间拿玻璃隔出来的小办公室里,打开电脑取出文件。很快,满心的怨念都被数字取代,她一门心思沉浸在工作里。直到中午同事敲门要她吃饭,她才恍然时间已经过去一上午。她取出手机,没错,还是关着。她坚决不会打开。她赌气地又将手机扔回包里。 大老板下午有意无意过来公司取文件,看到加班的人,毫不意外,但还是留意了一下是谁。当他看到玻璃屋里的小领导朱丽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伸缩了一下手指,这女孩最近工作非常勤奋,加班次数超过想象。其实坐在办公室里的也有比朱丽加班更勤快的,但因为朱丽是美女,大美女,见到的人虽然未必个个打她主意,但看着赏心悦目,一眼不够多看几眼,看了印象比别人深刻肯定是有,美女在工作中多少占有一点优势。朱丽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入了大老板的法眼。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下班已经是华灯齐放,朱丽饥肠辘辘,却没有胃口,约了老同学在附近的星巴客喝咖啡。老同学家正遭遇七年之痒,整天想找人探讨男女关系的真谛,与恰逢或者偶遇家庭矛盾的朱丽一拍即合。朱丽找人时候也是有所选择的,她是亦舒的信徒,认为找朋友诉苦不得超过十分钟,超过的话,自己成怨妇,别人有怨念。所以她找到老同学,两个有怨念的人在一起,不叫诉苦,叫探讨人生。 “为什么同龄男人的心理要比女人幼稚?”朱丽开题。 第16章 “这我早总结了,男人嫩有社会基础。家里重男轻女吧,生个儿子都当宝贝疙瘩一样疼,爹妈疼,姐妹疼,疼得他永远不用长大面对现实。我家那个我有时恨不得塞个奶嘴给他。” “我家那个也是,看着他不用养护依然白里透红嫩生生的脸上嫩生生的傻笑,我恨不得一拳砸烂他的脸。奇怪,以前喜欢他这种,称之为阳光少年,不知愁苦。现在我恨不得他能苦大仇深一下。他家两个做哥哥的男人都不如做妹妹的。” “我还总结岀一点,男人他有必须嫩的社会要求。你看,二十几岁的男人结婚找二十几岁女人,三十几岁的男人再婚有的是二十几岁女人配他,四十几岁男人再再婚,照样还有二十几岁女人撞上去,他若是不嫩一点,四十几岁时候怎么跟二十几岁小姑娘交流?我们到了三十岁,再装嫩就得被人说成花痴了。这个社会宽容嫩男人啊。” “可我还是独生女呢,我为什么没给养嫩?” “男人的染色体是xy,女人的染色体是xx,所以男人天生比女人少心眼。” 理论虽然都没什么道理,但听着就是解气。 两个女人撒了一个多小时的气,但最后还是都乖乖回家。女同学说,她若是吵架后回去娘家,一准被她严厉的娘给赶出来,弄不好,娘还会代她向女婿道歉。所以,男人毫无疑问是给惯坏的。朱丽走出咖啡馆心想,她回哪里去?宾馆开房还是父母家?还是灰溜溜回去那个有长不大的明成和有看见她总是笑得怯生生的公公的家?这个家里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单纯啊。 女友先打车走了,朱丽在商店里一直逛到打烊才被人流卷裹着离开。她随波逐流地往路边走,被人抢先了好几辆出租车后,才终于抢到一辆。等前面的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吐出那个最不想回的家的地址。话音一落,她垂下了头,脱口而出是不是意味着潜意识里她想回家?可是回去不得让某人得意死? 因为忍无可忍冲父亲发火,明成被大哥塞进书房闭门思过。但明成怎么也无法认为这是他的过错,他这是怎么了?妈去世后怎么流年不利了?大家原本都说他热情开朗,笑口常开,怎么现在个个对他充满不信任,他说什么都是错?不,他不承认错误。他确实没与周经理暧昧,他凭什么要向朱丽认错?父亲公然对他表示不信任,那是对他人格的最大侮辱,枉他在母亲去世后一直挤出业余时间,甚至牺牲生意时间来伺候他,父亲这么没良心,他能不发怒?泥人也有土性子,他不忍了。 朱丽看不起他,他现在做什么都是错。父亲不信任他,说到底也是看不起他。两人看不起他,究其根源,还不是因为钱?朱丽嫌他现在赚得比她少,父亲嫌他没钱给换大房。原来他辛辛苦苦花时间伺候他们都不算数,他们都看不到他对他们的好,他们衡量他的唯一标准竟然是且只是钱。这个社会真现实啊,什么夫妻,什么父子,都是狗屁,唯有钱才决定一切。 但,也有例外,那是他永远失去的母爱。明成不顾大哥还在,自己夺门而出,到街口买了一束白色康乃馨,开车去母亲那里。那里的树还低矮,太阳没遮没挡,明成戴着墨镜在母亲坟前坐了半天,发呆了半天。他在母亲像前发誓,走着瞧,等他哪天赚钱了,看大伙儿怎么巴结回来。 回来时候晒得跟下滚水的虾似的,一脸油光一脸红。开门,见父亲的脸在客房门口一闪而没,他恨不得再次呛声,偷看什么,有种滚出来。但又一想,母亲以前曾经与他说过,与父亲这种人争论,胜之不武,最佳办法是视而不见。于是明成便看也不看客房的门一眼,大步走进自己的书房,打开电脑玩游戏。今天他有意选择最血腥的,他脑子计算快捷,三下两下便掌握规律,持一杆枪如入无人之境,耳边都是耳机传来的震撼声音,地动山摇。 明成将心中的愤怒转化为手下鼠标射出的子弹,虽然他还不至于将对手幻化成朱丽或者父亲,但是当他将子弹射向对手时候,他只觉得阵阵痛快,阵阵解脱。他玩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当最后血流成海,尸横遍野,他一个人傲立天地之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唯有硝烟滚滚,他才扔下鼠标,“哇呜”一声伸了个满足的懒腰。出气了。 他走出书房,烤了两块面包吃下,看时间已是半夜。回去卧室睡觉,却见朱丽已经朝里背着他侧身而睡,不知道睡着没有。薄软的被子勾勒岀朱丽柔美的线条,在昏暗的脚灯下透出强烈的诱惑。明成站在床边咽了下口水,很争气地告诉自己,必须克制,绝不可投降。 但是揭开被子才钻进去,扑面便是一阵甜美的幽香。明成毫不犹豫就违背了刚刚的誓言,他不得不委曲求全。 十六 虽然公司对进出口几个业务部人员上班迟到早退的规定并不严格,但周经理还是按时到班,甚至有点早到,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办公室里做了会儿事,主要是把周末两天在家处理的邮件传真等归类保存。她不喜欢电邮,还是喜欢传真可以拿在手里的实打实的感觉。 终于,外面开始人来人往。但周经理听而不闻,更不会抬头去看。她对属下的要求,向来是只要把份内事情做完,组织纪律之类的不予追究。 忽然,她听到门被有礼貌地敲响,她说了声“请进”,才看向门口。却见明成“啪”地一靠脚跟,在她门口潇洒地行了个美军军礼,然后才顽皮地笑着进来。周经理也开心地笑。这个苏明成,当初刚招来的时候,明亮的眼睛和阳光般的笑容,让公司上下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玉树临风,周经理当机立断抢了他,这种人即使用不上,看着也舒服。后来大家看《流星花园》,都说让苏明成去演,一准也不会差。 最先还觉得这个苏明成很好用,聪明灵活,一点就通,最美的是他态度好,待人大方,出去跑腿人见人爱,即使外商看着他也喜欢,很快业绩便升为新人中的第一。但是他恋爱了,恋爱后,他的心思全花在吃喝玩乐上,他的打扮是公司年轻人的风向标,但是他的业绩则是变为稳中略有升。这让周经理很失望。但她还是喜欢这个大男孩,这么十来年工作下来,他还是那么阳光,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美中不足,是他开始略微发胖。 最近明成的业绩有所下降,周经理已经多次提醒,但看明成一直笑眯眯的,却一点没有跑出去找业务的架势摆出来,问他,他说家务忙碌,无法脱身,周经理不明白他们小小家庭,又无孩子出生,有什么可忙碌的。但一个成年人屡催无效,周经理也无计可施,人家愿意拿低下去的工资奖金,你有什么办法? 但周经理还是喜欢看见明成,明成能让她笑。她看着明成走进来,微笑道:“周六谢谢你送我回家。” 明成也是竭力微笑,虽然他早上想与朱丽亲热一下的时候被朱丽拒绝,心中并不愉快。“送美丽女士回家是我们男人的荣幸。何况还是周经理的生日。” 周经理笑道:“少给我灌迷汤。说吧,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对了,这两单我暂时忙不过来,你给我去做一下。”一边将传真递给明成,当然不会是最肥的生意。 明成接了,看了一下,道:“我等下就打电话问问最近有没有这种产品。周经理……”明成笑得腼腆起来,也将周经理的心笑得软软的,周经理心说,这大男孩,真拿他没办法。明成迟疑了好久,才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周经理,“周经理,借条的格式,你看这样行不行?” 周经理愣了一下,接过借条一看,奇道:“二十三万?我什么时候说要借钱给你?” 明成更加吃惊,满怀希望而来,而且还是背着朱丽又与朱丽唱着反调而来,没想到周经理却把那晚在酒吧主动提出的借钱话语给否认了。他开始发急,但是他又很清楚不能急上脸来,所以还是勉强微笑道:“周经理,前天后来在酒吧,你狠狠教育了我,让我开始好好加油工作,我答应的态度很好。你很高兴,就很爽快地提出借我二十几万块钱投资这单生产线。周经理,我真感激你,这下我不用把车卖了,否则没有车子,跑工厂验货还真是不方便。” 周经理还是疑惑地看看借条,客气而疏远地笑道:“小苏,你确定你没搞错?二十三万,再稍微加一点就成全部由我出资了。这又不是单位搞福利,每个人有份,你暂时拿不出大家帮你凑钱。这是大家集资做投资,资金为本。你若是已经筹了十六万,要我拿个零头帮忙倒也罢了,你让我借你这么多,你还不如将你的股份转让给我吧,否则你背着一屁股债岂不是很辛苦?小苏,周六不是我喝醉就是你喝醉,我肯定不会那么说。” 周经理的话打破了明成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对美丽人性的憧憬,他一直以为借钱是那么容易,从来没为来钱的事发愁,虽然这回在向亲切朋友借钱的过程中碰到这样那样的麻烦,但是,不是有了周经理的慷慨解囊吗?没想到,好梦才做了两夜一天,周经理却清清楚楚地一口否认了。明成非常失望,尴尬地将借条从周经理的办公桌上收回,又勉强笑了笑,道:“周六肯定是我喝醉了。周经理,对不起,平白打扰了你。” 周经理看着明成失望的笑容,虽然有些心疼有些怜惜,但明成又不是她的儿子,她哪会那么大方拿出钱来。而且,明成拿不出钱,不正好退出投资让给她吗?她求之不得呢。所以她不会心软。 明成拎着借条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座位,沮丧地将纸条大力团成一团,又不解气,展开来撕得粉身碎骨才罢休。周日的时候打算得多么美好,以为这是他可以扬眉吐气获得朱丽和父亲尊重的机会,没想到,也不知周经理周六晚上是不是真喝醉了,事后记不起说过的话,还是她记得当时的话,但周日想起来又赖帐了。总而言之,周经理不借了。钱是周经理的,周经理不借,他难道还能去抢? 多好的赚钱机会啊,难道他就这么拱手放弃?明成觉得,即使他不赚钱,这个机会也不能给人。他可以把所有红利都让给借钱给他的人,他不要钱,他只要别人记得他的大方,行吗?这么一想,明成先想到父亲的老屋。不是说要把老屋卖了吗?拿来的钱给他投资,他把分红全部给父亲,还不把父亲乐死,这么大的便宜,父亲哪儿去沾? 想到做到,明成往家里打电话,但没想到居然没人接。奇怪了,这要紧时候,爸会去哪儿?他昨晚套着耳机忙着打游戏,大哥明哲打来电话他没接上,不知道今天大嫂陪着父亲去卖房了。明成心想不急,老爸能走出去多远,不行的话,中午也能回来了。 没想到近十点的时候,大嫂打来电话。“明成你好,我是吴非。我今天陪着爸卖掉老屋。有这么个情况,我知会你一下。我们如果想立刻就卖掉老屋拿到钱以快点买到新房,中介提出我们将房子卖给中介,但价格会比原来设定的价格低一点,他们中介也要赚钱。我们目前谈下来的价格是二十九万五,你看行不行?如果行,我再知会一下明玉之后就签字了。如果不行,你过来谈行吗?” 明成一听差点笑岀声来,才愁钱呢,钱就进门了,还比原来设想的数目多。“同意,同意,这个价钱差不多了。今天就能完成吗?” 吴非不知道明成为什么这么高兴,以为明成看到父亲终于可以搬出他家房子所以他欢欣鼓舞了,吴非觉得这种心情无可非议,便详细地道:“你们如果都同意,我们签字后就可以拿到现金支票。如果不是为了抢时间,我们何必让利?明成你要不要问一下朱丽?” 明成忙笑道:“大嫂办事,朱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嫂,你就签字吧,我都不知道你在帮我爸奔波房子的事情,你们在哪里,我等下过去接你们一起吃中饭吧。” 吴非忙道:“不用不用,宝宝不习惯在饭店吃,我另找地方。中午时候我会把爸先送回你家。”吴非不准备透露她住在明玉那儿,免得给明玉招来旁人入室。明玉既然说对家人亲不起来,她还是自觉别太自来熟,把公公与小叔都领来明玉家。 明成也无所谓,只要爸回家就行。他顿时像是吃了兴奋剂,一下来了精神,干活劲头十足。仿佛那笔卖老屋的钱已经进入他的口袋。 中午,本来他可以在食堂吃饭的,他硬是回家了。在下车时候,看到明玉的白色奥迪过来,里面下来他父亲。明成吃惊,却见大嫂探岀头来与他招呼,他才明白原来大嫂问明玉借了车子,够大面子。当年妈去上海,他想问明玉换奥迪两天,免得妈坐着他的切诺基路上颠簸,明玉都不肯答应。不知道大嫂或者是大哥用了什么手段。不过总体而言,明玉对大哥他们一直比较客气。他看着车子掉头离开后,便跟着开心欢喜的父亲上楼。 苏大强是真的欢喜,终于卖掉他不喜欢的老屋了,他可以不回去老屋了。但他看到眉开眼笑的明成,不由警觉地将手放在身上的存折处,好像明成看上一眼,他存折上的钱都会跑掉一点似的。这是他的血汗钱,说什么都不能给明成了。 明成只在后面跟着,直到进了家门,关上了门,才对父亲道:“爸,钱打进帐户了吗?” 苏大强心惊肉跳地撒谎:“都是你大嫂在办理,我不管。以后房子也由他们买。”但说谎的时候心虚,不敢看向明成。 明成以为父亲是经他昨天吵闹后看见他害怕,也不以为意,但心说钱在大嫂手里就比较麻烦了一点,他得说服大哥才行。他就立刻撇下满脸通红的父亲,直接给大哥电话。 “大哥,老屋卖了。” “是啊,老屋卖了,吴非说中介给一天时间,让把东西搬出来。我正好要找你,你和爸一起去,看什么还能以后用上,就搬出来吧。你看看你家车库能不能暂时放一下?爸妈的东西不会多。最主要的还是找出妈以前的照片奖状笔记什么的东西,我想保存。” “行,虽然我家车库不大,是自行车库,但老屋没几件值钱东西,够放。还有呢?” 明哲见明成这么热情,不是昨天的愤怒样子,总算放心,心说总算还是爸的儿子,虽然嘴上牢骚,有事情时候还是派得上用场。他笑道:“没别的了,这两天吴非专门帮爸看房子,你就帮爸搬家吧。辛苦你,可惜我真走不出来。吴非看房子时候有什么疑问,还得继续打扰你。” “自家人客气什么。”明成看着父亲又钻进了客房,随便他了,但买房子的事还是缓一缓,大嫂也别忙碌了。“大哥,有件事我要与你商量,是关于我们公司投资的事。”他把投资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不过他有意识地把部门私人集资,说成了公司出面优惠员工集资,以使大哥更加放心。“大哥,你知道我没钱,但这个机会难得。我自己不要赚钱,一分钱不要,把机会让给爸。爸反正还是住我家,他有地方住,我们暂时不买房了,将这笔钱投资,立刻可以产出不少红利。你放心,对方的产品由我们出口,我们可以控制投资。” 明哲听了明成的话,不知怎么有点腻味,但又说不出腻味在哪里,按说明成出让大好赚钱机会也是他的好意。但想到明成已经多次伸手拿家里的钱,拿了又不还,他不知不觉就把明成这次说的投资的事与明成伸手拿家里钱的事联系在一起,感觉明成急吼吼地在那么准确地这个时候给这笔钱找到用途非常不可信。虽然明哲相信明成还不至于会昧了父亲的钱,但明成在他心中的印象已经做坏了,让明哲自然而然就怀疑到明成这是在打卖房款的主意。再说昨天已经见识了明成如此粗暴对待父亲,明哲认为父亲必须尽快搬出去住,早一刻是一刻,什么红利之类的,还是放弃吧。 明成见大哥好久沉吟,忙又添上一把柴:“大哥,有我监管着,但我一点不会沾手爸的红利,我一分不拿。我只是觉得放弃这个机会非常非常可惜。这是非常好的投资机会。” 明哲心中只认定应尽早给爸买房子,但因为这笔钱毕竟是爸的,他不能做决定,只好温言道:“明成,这事我跟爸谈谈,你把爸请来听电话,我问一下他的意见。” 明成道:“好,我去请。但大哥,爸不懂什么投资还是红利的,你得解释给他听,否则他还以为钱给干什么去了呢。”说完才过去客房请父亲。 明哲对父亲道:“爸,刚才明成说……” 苏大强立刻道:“我全听见啦。我不投资,我要买房子。”此话说出,苏大强觉得说不出的痛快。投资会来钱他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不相信明成,只要是明成拿出来的方案,他一概不信。如今看着明成失望的神色,他觉得异常解气,也一下找到了他做人的位置,忍不住将胸口挺了起来。嘿,即使为让明成失望,他也要拒绝。所以他又坚决地补充一句:“我退休金够用,我只要买房子。明哲你替我管住钱。” 说完,等拿到明哲的肯定答复后,他就把电话放在桌上,他还不敢直接交给明成。 明成只能拿起电话再讲,再做大哥思想工作,可大哥说什么都不松口,他只有作罢。明成也想让大哥自己投资,但明哲说他的钱专款专用,就是给爸买房子用,明成只能再次作罢。 明成中饭都没吃就回去公司,当然就忘记了搬家的事。他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哪儿可以找钱。他觉得自己没面子得很,连区区二十六万都拿不出来,借钱也才借到三万元,一个零头都不到。办公室里大家饭后也在讨论钱筹集完毕没有的问题,明成没法插嘴,心里憋闷得慌。 在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憧憬着美好分红未来的时候,明成忽然想到早上周经理的一句话,说他如果筹集了十六万对话,她周经理借岀十万还可行。明成想,死马当作活马医,假设周经理肯借出十万,他还得自筹十三万。即使周经理最后又赖帐,他大不了把十万的股份转让给周经理,那她还有什么话说?她肯定高兴都来不及。而明成是万万不肯把所有股份都转让给周经理的,他的想办法,能自筹多少就多少。 他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决定把车卖了。让朱丽看看,他也不是单纯只知道享受的,他也会赚钱,他不享受了,他现在一门心思赚钱了,如何? 他很快联系上一起玩车的车行工作的朋友,请他帮忙尽快卖车。他相信,凭他车上发烧级的音响与车外拉风的装饰,一定可以卖得好价。如此,他就有钱了。如果再不够,朱丽周末那阵子会发笔奖金,他先取了再说。 周一,整个集团公司黑云压城。即使消息最不灵通的员工,周一上班时候也已经知道公司与往日有了什么不同。瞬间,有关蒙总得病的原因被衍生岀若干变种,反而最先被认为的蒙总是被江南江北造反气死的说法不被普遍接受,大家都认为蒙总不是如此没用的人。反而都从高层会议的出席人物推断,蒙总肯定是被家中一帮莺莺燕燕给闹疯了。大家在嘴里都说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心里大多有点不怀好意,谁叫他一个人占了那么多美丽的社会资源。 集团总部所有会议室爆满,集团办公室小妹们都没了修理妆容的时间,一个个花容惨淡地进出会议室送水送茶。而且这时候所有的与会人士都相当火爆,一个伺候不周,黑脸粗口就劈头过来,整个集团办公室大楼一片愁云惨雾。 人常说尸骨未寒,后院起火。而集团眼下的状况是,蒙总还在急救室,生死未卜,各路人马已经纷纷上阵亮相。或许有人在周日时候还在很有道德地以为,蒙总生命还掌握在医生手里,什么后事处理之类的问题应该从长计议。但是,等他们眼看周日至周一,集团公司会议室彻夜不灭的灯火,以及川流不息的人员进出,他们坐不住了。都是明白人,都知道蒙总这块肉有多肥,都知道什么叫先下手为强,都知道等木已成舟若想再通过现有法律手段夺得自己的一份子有多难。于是,又出现抱着小孩的美丽n奶,n奶身后总有一个集团内部的支持者。蒙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也纷纷上阵,扶老携幼出现在集团公司会议室。一时,集团公司七嘴八舌,热闹如春节时节的名特优产品展销会。 反而是各大分公司相对安静,大家最多在茶水间悄悄交换一下看法,但都不敢多打岔,因为分公司的头儿们都板着脸坐镇大办公室,没人敢在这兵荒马乱时节惹事。 明玉一上班就跟大家讲明事实,免得众人因谣言反而情绪失控。她给大家吃的定心丸是,大家把事情做好,别管总公司岀什么事情。分公司的财务她会控制进出,不会少大家的工资奖金。但如果有谁想趁兵荒马乱时候浑水摸鱼甚至趁火打劫,杀无赦。以前,明玉安排工作大多只安排到中层,而今,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手头,是一份所有与江南公司曾经有过业务来往的客户公司的联络资料。 不出明玉所料的是,老倪等一帮老兄弟请假观望,也或者是暗中协助在集团公司打斗的某总,总之他们没在公司出现。但是明玉自己带出来的一帮人无一动摇,都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工作。大家还对明玉的回归欣喜不已。这让明玉分外感动。她本来还在想,事成后,无论是什么结果,她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开公司。但是,今天面对这么好的部下们,她开始有所动摇。除非,江南公司往后全权交给柳青,否则她甩手一走,怎么对得起无条件信任她的部下们? 但眼下,自然还是把当前工作做好为重。 上午,大嫂吴非用明玉交给司机的一个手机打电话来,告知卖掉老屋的事,明玉毫不犹豫答应,非常感谢大嫂着手办这件实事。并主动提出老屋里面的东西如果不多的话,可以征用她的车库。明玉的车库是给汽车配的,够大。但吴非说先看看明成有没有地方。吴非总觉得为这个苏家不应太动用明玉的资源,那不是明玉的责任,也感觉明玉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慷慨大方。吴非不想背上这个人情债。 下午时候,财务总监老毛那里终于江湖告急。高层们与蒙总亲人们讨论的最终结果竟然是,先委托资深审计师事务所查清蒙总的资产底细,然后才能考虑如何切割分飨。老毛说,这真是笑话了,公司的资产情况,怎么能给那么多人知道?而且还是经过审计没有隐瞒的资料。那与脱光了集团公司外衣有何区别。所以老毛干脆做得更彻底,向围攻他的人们提出,要查,就查个透彻,把分公司的帐目也一起查了。查账,先从分公司开始,农村包围城市。他在msn上向其余五人解释,他这么做,是为拖时间。众分公司虽然只是集团公司的分支,但因为实力雄厚,资产之复杂,审计起来一点不比寻常社会上的普通公司简单。等一个个的分公司审计完,估计蒙总那儿应该可以拿出结果。但他还是希望大家继续想想主意,有什么办法,设置什么障碍,可以让审计永远不要开始。集团公司的所有帐目,岂是那么轻易可以被人查看的。但是他一个人无力反抗了,此时他如果敢提一声反对,七大姑八大姨们的口水都会把他淹死。 大家都说老毛做得对,如果非查账不可,只有先从分公司开始查起,才能保证集团公司的财务机密暂时不致泄漏。而大家又都一致认为,查分厂的后果比较能够接受,销售公司得放在最后,那些增值税发票所反应出来的客户资料如此机密,岂是由非蒙总所控制的审计师事务所可以经手的。 但是,经过大家轮番抵抗无效,下午四点半时,集团公司传真电话电邮一起发,命令所有分公司老大回总公司开会,集中讨论审议协调布局集团内部资产审计的具体安排。这回集团公司的上层彻底抛弃一切官僚作风,行动雷厉风行,居然这么快已经联系下了参与审计的事务所,今天的会议,事务所也将派主要人员参加。 老毛在下线之前,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弟弟妹妹们,千万帮我顶住,拖一天是一天,拖半天也是大功一件啊。”惹得明玉的秘书在如此低气压下都忍俊不禁,抿嘴一笑。 饶是集团公司地处远郊的海边,饶是大家出了郊区后把车开得很慢,礼让三先让公交先行,但即使骑车也有到的时候,这种办法非常消极。虽然大家都知道靠这么拖时间不是办法,消耗敌人也消耗自己。但是除此之外,大家还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来。 明玉把车也开得很慢,即使已经到了集团公司大门,她还是将车速开得如参加什么环城花车巡演那么慢。才进大门,车子便被两辆本田雅阁超了。 前面一辆黑色本田雅阁里面的事务所大老板对坐在副驾位置的朱丽道:“你不要慌,再大的公司,财务制度也不会变化到哪里去。你的发言只要提出我们的审计步骤,需要他们配合的部分,才是今天协调会议的关键。” “是,我会做好。”朱丽相当明白,这是大老板给她的机会。这次审计因为规模比较大,事务所几乎是倾巢而出,预计将按照客户的要求,两辆车上七名审计师各自担纲一个分支,分头审计,而大老板亲自负责抓总。大老板在今天一大早便指派朱丽立刻与另外一个资深审计师一起拿出审计步骤安排报告,经他过目修改后,满意地安排朱丽担纲一部分支,又让她协调三个分支的审计进程,并将今天步骤报告的宣读也交给朱丽,这是大老板很明显的重视。 但是朱丽虽然表面上强自镇静,心里却一点不敢放松,这家企业,如此有名的一家企业,原本审计工作从来不会交给本市的事务所,即使他们的事务所已经几乎是本省最强。她很清楚,大老板很想籍此机会,打入这家公司,争取长久合作。所以,此次审计事关重大,而今天的会议将是他们最重要的开场戏。朱丽感到肩上的担子非常之重,压得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她下车时候,忍不住背着别人好好地深呼吸了三下,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文件,挂上甜美而职业的微笑,跟上大老板他们一行。 所以,朱丽没看见跟在他们身后停车的明玉。而明玉却看到了朱丽,看到朱丽的明玉在车里呆了一下,难道集团上层请的事务所是朱丽那一家?那倒是巧了。明玉脸上的微笑渐渐浮现,她已经听到警报消除。 会议在中型会议室举行。集团的中型会议室,差不多是分公司的大食堂大小了。一圈大圆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坐在面对大门的主席位上,那个位置平常只有蒙总坐,蒙总不在时候没人敢坐,当然,今天蒙总的老娘坐这位置可谓当仁不让。蒙老娘左首坐着蒙家母老虎蒙太太,右首坐着蒙大公子。再往下才是集团高层们,二奶等已经不在场,但可以料想,他们在这个屋里有代言人。那些蒙家血系亲属们则是散坐在角角落落,他们还没有坐在会议桌边的资格。 明玉走进门,一室已经几乎坐得满满当当,嘤嘤嗡嗡声音不绝。她看到老毛与柳青中间有个位置,便走过去当仁不让地坐了。这个位置,差不多是他们六人集团的中心位置。只要仔细看看,一个会议桌上所有人的位置分布,都包含极深极复杂的背景含意。大家稍微一议论,就看出,谁跟谁是一伙儿,谁家势力最大。看来看去,似乎孙副总已经与蒙太太结成联盟,而蒙老太太则是被儿媳与孙子挟持。 明玉玩味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朱丽,悄悄对老毛胸有成竹地耳语:“晚上请我吃饭。” “为什么?” “我帮你拖到明天。我有主意了。” 老毛这个小气鬼竟然满口答应:“行,湖滨烤肉,阳台雅座。”说完便拿出手机让秘书定位。 柳青在一片嘈杂中当然没听见两人的耳语,他在打量会场半天后,对明玉道:“事务所那个穿藏青套装的女孩长得非常不错,看上去举止优雅,品位不俗。” 第17章 明玉又看一眼朱丽,对柳青道:“那是我二嫂。” 柳青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促狭地笑道:“我要争取你二嫂审计我的江北公司。” 明玉不由得翻了一下眼睛,道:“柳青你拿这种笑话挤兑我是没用的,我跟二哥没感情,不会为他们操心。” 柳青笑了一笑:“真没劲,连这么好的苦中作乐机会都不给我。不过你的话里是承认你二哥不如我的。” 明玉微笑地看着柳青道:“你居然拿自己跟他比,没的掉了自己身价。” 柳青摇头不信。有如此出色太太的明玉二哥,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而且血缘摆在这儿,明玉的脑子相当好使,料想她二哥的脑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这时在上座的孙副总打开麦克风大声要求在场人员安静,并让门口做记录的秘书关门。很快,场上便安静下来,形成关门打狗架势。柳青还是忍不住偷眼看一下朱丽,看到这个美人终于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都是微笑。柳青只觉得心都化了。同样是职业女性,为什么旁边的也算有点姿色的苏明玉就没她二嫂看着可爱呢? 孙副总非常威严地环视一圈,非常满意自己一句话清场的效果,干咳一声,道:“今天,请大家来,审议通过一下集团公司资产审计的办法。经集团董事会在董事长暂时缺席的情况下开会研究做出的初步决定,先由正诚会计师事务所派七组人员,齐头并进,分别审计三家分厂,两家销售公司,一家进出口公司,和一家研发中心。然后,将审计结果汇总,最后审计集团公司的资产。长话短说,先请会计师事务所介绍一下审计步骤。” 朱丽却在悄悄环视会场的瞬间,看到斜对面的明玉。她这才一惊,哎呀,差点忘了明玉也在这个公司,对了,明玉应该是已经做到可以来这儿开圆桌会议的高层。她不由又偷偷看了眼大模大样地靠着椅背坐在会议桌边的明玉,看到她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冷笑。类似的表情,她曾经在婆婆葬礼后的停车场上,明玉揶揄她和明成的时候看到过,也曾经在明哲失业,大家回老屋讨论公公赡养问题,明玉抛出账本的时候看到过。朱丽不由心寒,不知道明玉今天想做什么。希望不是冲着她来。 事务所大老板热情洋溢但简练清楚的开场白很快结束,朱丽将麦克风移过来,微笑道:“大家好,我叫朱丽,来宣读一下……” 柳青听了闭目咂味,咦,美人叫朱丽,这个名字似乎应该用英语读更漂亮。然后,她的声音也好听,女性味道十足。但没等柳青沉醉,便听音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断喝,“慢着!”他一睁眼,发觉声源来自身边的苏明玉。柳青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明玉的声音居然有如此粗糙刺耳。但这粗糙的女中音还是不顾他的感受,不顾对面朱丽的大眼睛里闪现小羊羔般的惊慌,沉稳严肃地道:“我申请,请正诚事务所的朱丽女士回避。朱丽是我嫡亲二哥的太太,也就是我的二嫂。基于我与朱丽女士的亲属关系,为维护审计过程的公平公正和客观,避免审计人员将可能有的主观感情带入审计,我不徇私,要求朱丽女士退出审计,回避。同时要求结束此次会议,请正诚事务所重新安排审计师名单,并审慎严格把关审计师的选择,在递交程序说明之前,先给出一份合格的审计师资格说明。” 一语既岀,如同在全场扔下重磅炸弹,在场人员什么表情都有。但即使是最想立刻审计立刻知道蒙总有多少资产的人都无法反驳斥责明玉,虽然知道她的目的是阻止审计。因为她都大义灭亲了,她占着理。众人几乎是有志一同地将眼光转向事务所的那个团队,将满腹不满转向那个满脸通红,眼泪盈盈欲滴的女孩。本来大家已经为争权夺利闹得火气暴躁,尤其是蒙总的那些亲戚,他们心中并无太强的组织纪律和老奸巨猾的涵养,当下已经有人呼喝出来。 而朱丽则早在明玉说出第一个“回避”的时候,已经全身“轰”地一下,陷入混沌,后面的话充耳不闻。她的心中有无数个小声音在责问:你为什么会忘记回避?你难道忘了明玉是这家集团的高层?你知道你耽误大老板进军这家公司的宏图大业了吗?你还想继续留在事务所吗? 朱丽不敢看向大老板,却勇敢地忍着眼泪站起来,深深鞠躬,忍了又忍,才憋岀三个字:“对不起。”把手中材料交给大老板,她含泪退场。 柳青不忍心看着朱丽如此退场,但又明白这是明玉唯一能使出的拖延时间的手段。可心中还是隐隐在为朱丽鸣不平,这苏明玉真是太狠了,拿自家人开刀都没一点犹豫。看着朱丽退岀会议室大门,他才对明玉轻道:“你这一手太狠,你不怕害了你二嫂。” “两害相权择其轻。而且这是她自作自受。”明玉淡淡地道。 柳青叹了口气,“我明白你必须这么做,而不能在会前提醒。但是你这样做也是在损害你自己与家人的关系。” “总算你没有见色忘友。不过柳青你不明白,我与家人关系已经损无可损了,朱丽忘记需要回避,又何尝不是说明她心中有我这个熟人但没我这个亲戚,因为她对我没有亲情概念呢?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你如果担心朱丽,等下你自己出面在他们老板面前说话挽救她。” “how?” 明玉斜睨了柳青一眼,一声讥笑。柳青也跟着讪笑,心中笑自己怎么如此愚钝,办法不是明摆着吗?所以被明玉取笑了,活该,果然是色迷心窍。却看老毛,整个人严肃得跟不动明王似的,又冷静得跟千载玄冰似的,一双眼睛透过眼镜玻璃,冷冷的看向对面的正诚事务所全体。柳青立刻明白了,这家伙肯定还有话说,他怎能放弃如此大好时机。虽然柳青不知道老毛会说什么,但他心中更加替朱丽悲哀。如果老毛再捅上一刀的话,即使对方老板明知朱丽是替罪羊,也注定必将迁怒于朱丽了。朱丽死定了,她砸的是老板的大买卖。 对方大老板一直在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没人理他,大家继续鼓噪。直到孙副总又一次大声发话,大家才又安静下来。于是正诚大老板再次道歉:“对不起……” 可是,他才说出这三个字,老毛已经冷冷地道:“事务所方面不必道歉了,我来谈几点我的看法。一,作为一家应该严谨细致的会计师事务所,在审计人员安排上出现如此大的漏洞,说明什么?不言而喻。我作为一个多年从事财务工作的人,我拒绝由这样一家管理不严密的事务所来审计我们的帐务,我有理由现在开始就对贵事务所的审计结果表示怀疑;二,鉴于本公司人员众多,机构庞杂,在本市范围内寻找的审计事务所非常难以避免与本公司员工存在亲戚朋友瓜葛问题,所以我建议,我们走出本市,寻找可以合作的事务所;三,审计工作是一件细致缜密的工作,审计工作开始之前,我要求事务所必须做好完整精到的准备工作,不可再如今日一般仓促上马。这三点不具备,我不会交出账本。我的所作所为,必须对得起一个财务人员应该具备的操守,这是为蒙总负责,也是为大家负责。我的话就这些,散会吧。” 说完,老毛不管在场所有人,收拾桌上纸笔,先行离开。明玉柳青等也跟着离开,会场上众人一时惊诧莫名。孙副总回过神来,对着话筒大喝一声:“站住,还没散会。” 老毛回头,凛然大声道:“你们想争权夺利,尽管争,别硬扯上蒙老太太,老人家已经累得头都抬不起来了,万一有个好歹,你们当心蒙总醒来找你们算帐。我们几个,我们还得替蒙总看住公司。没人看住公司,公司倒了你们还争什么争?对不起,我们没时间没精力奉陪。” 这话,让在场有几位人动容,但没能让所有人动容,有人争红了眼,什么良心道义都已经打包封冻起来,暂时不予使用。但当时,即有几位高层跟了出来,其中,有一分厂厂长,与研发中心主任。其实,老毛隐约成为这几个人的实际核心,虽然担着虚名的还是明玉。 柳青见老毛将他准备向正诚事务所老板说的话从另一侧面说了出来,他也就不用再帮朱丽解释了。这么几句话听下来,正诚老板应该明白,他们失利,与他们的小过小错无关,而是审计这件事,本身遭到大家一致抵制,找错只是借口,关键是其中大有背景原因。 原本六人小组却因此成了八人。得知财务总监答应请明玉吃烤肉,大家都起哄,老毛不得不忍痛割肉,请那么多人一起去吃几乎得几百元一个人,主要旨在吃环境的烤肉。 十七 被审计对象相继离席,整个会场气氛陷入尴尬,所有人指责的目光全数向正诚事务所全体人员集中,更有人向联系事务所的孙副总发难,责问他何以如此草草把关。孙总又气又急,都没与其他大佬通气,悍然起身宣布会议结束,甩袖离席。走到正诚大老板身边时候,他愤然怒问:“怎么搞的。” 正诚老板也是一脸晦气,心说原来是你们内部自己都还没搞定,害他们事务所被人当了出气筒。见孙副总指责,他也没好气,但又不便对客户拉下脸,回了一句:“我究竟该听哪一方的?” 孙副总不答,速速离去。正诚老板也带人非常无趣地离开,大家心里都觉得,这整个儿是个闹剧。 朱丽出了会议室就哭开了,本想承担起责任,到外面打车先回家,避开大老板的气头,明天才到事务所递交辞呈,由得大老板发落。但快步走出大门看去,外面车来车往,就是没有城市常见的出租车。这个地方太偏僻,有无证经营的黑车,但没证照齐全的出租车。 朱丽没胆坐那黑车,直接打电话给明成:“明成,你快来接我,我在明玉他们集团公司的总部。” “朱丽,你在哭?怎么回事?”明成非常警觉地问:“是不是明玉欺负你?” 朱丽怨气冲天:“你来接我,多问个什么。” 明成非常为难,但不得不告诉朱丽:“朱丽,车子被朋友拿去了,有买家要看车子,试驾一下。要不你等着,我打车过来接你。” 买家?朱丽一听,连询问的力气都没了,呆了一下,便关掉手机,切断电源。什么人,要紧时候指望不上,还得替他操心。卖车这么要紧的事,明成怎么都没事先来电话商量一下?但朱丽根本没法集中精力为明成卖车不与她商量而生气,她心里充满恐惧,非常担心里面的会议。她很希望她果断迅速的退场能挽回事务所的信誉,让事务所不致失去这单大宗审计。她希望会议慢慢开,大家有充足时间讨论,有讨论就说明大家都有诚意,只要有诚意便一切好说,只要能把审计拿下来,大老板就不会太生气。否则,她怎么可能受得了大老板的雷霆震怒?大老板的怒骂,连男同事都承受不了,泪洒现场,何况是她?朱丽只望能躲过今晚。 但是事务所两辆车子,只有一辆有司机,就是大老板的一辆。朱丽外面彷徨,就是不敢上那辆黑色本田雅阁。司机见她哭着出来,招呼也没用,打开车门欢迎也没用,只好也跟出来站着作陪。谁都见不得美女哭泣,但换作大老板就难说了。 可朱丽心中临时抱佛脚,还没念上几声阿弥陀佛,便见一帮人从集团大楼里面出来。来人中包括明玉,他们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朱丽连忙退入车子,她不想被明玉看见,更不想看见明玉,这人太狠了,她怀疑明玉进入会场时候已经在心里盯上她,所以嘴角挂着一丝很是狰狞的笑。大家起码是熟人,不能会前提醒她吗?为什么非要拿她开刀?明玉究竟是什么目的?借机报复吗?那可真是找到好机会了,起码,明玉今天打中的正是她朱丽的七寸。 朱丽坐在车里双眼喷火地怒视明玉在她附近取车,看着明玉一脸轻松地与旁人闲谈后钻进车门,脸上没有一丝害人之后的沉重或者内疚。有种职业刽子手据说杀人不眨眼,杀了人后依然能拿握刀子的手抓馒头吃,那种人,是绝对的铁石心肠。 但朱丽的愤怒都没持续几秒钟,便被身边司机的自言自语打断。“出来的这几个人都像是有地位的,个个都有不错的车子,是不是里面会议结束了?这么块?我得先打开空调。”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朱丽顿时只觉天旋地转,呼吸停顿,心中最担心的一件事看来已不可避免地发生。明玉他们这帮人出来,会议还能开得下去吗?她最知道这点。她这时真想冲出车子,拉下脸皮求明玉带她回城,以免碰到丢掉大宗业务后凶神恶煞般的大老板。躲得过一晚是一晚,今天的大老板是风暴中心。但是,她挪不开脚,她绝望地发觉,她的腿不听脑袋指挥。 朱丽从小顺风顺水,凭自己的努力和聪明,还有美丽的脸蛋,即使不能说是人见人爱,可也几乎没遭遇什么挫折。她原以为自己胆子大得很,到今天才知道,那是因为以前她没遇见过真正值得她害怕的事。想起以前还坐大办公室时候看到的一张张被大老板训斥得面无血色的脸,朱丽肯定,今天,等一下,大老板的训斥将指向她。想到大老板平日里不怒而威的两条浓眉下深不见底的鹰眼,朱丽全身冰凉。 而大老板,终于无可避免地出现了,老远就看见他背着手,大步流星,身姿如被斗牛士挑逗得怒不可遏的公牛。司机一看不对,早跳下车拉开车门迎候,而朱丽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她吓软了。 大老板坐进车里的时候,看到的是两只眼泪汪汪犹如小鹿斑比的眼睛恐惧地看着他,一只指甲修饰整齐的精致小手紧紧捂住嘴唇,不让啜泣声音逸岀嘴唇。大老板本来想骂,见此只觉胜之不武,当下眼睛一闭,嘴里闷声闷气吐出两个字,“回家”。 朱丽不敢开口打扰大老板,更不敢开口问究竟结果如何,见到司机坐进来,忙颤抖着声音转述,“大老板……说……回家。”司机听着朱丽小猫叫声一样的说话,硬是强忍住笑,这声音太滑稽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朱大美女如此失措。不过他可不敢笑岀声来,惹谁都不能惹大老板。 大老板虽然心中暴怒,是一种被人耍了后的暴怒,但听见朱丽怪里怪气的说话声音还是哭笑不得。这个女孩子,能干,肯干,可惜不可重压。毕竟还是年轻了一点,缺乏的是锻炼。大老板反思,今天把这么重要的任务压给朱丽这个小女孩,总归还是莽撞了点。而大老板没想到的是,跟在他身后进车门的一位男性会计师小魏也与朱丽差不多年纪,此人早就被委以重任,虽然此人也曾被他骂得啜泣流泪。大老板从来没觉得小魏年轻,只觉得此人精力旺盛,累不死打不扁像只蟑螂。美女,很多时候可以无往不利,但在资历方面的印象分,总是高不过看上去老成持重的普通人,美女总是被人与娇柔联系在一起。 一路鸦雀无声,直到大老板一声不吭在家门口下车,大家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后面小魏安慰朱丽,“小朱,你今天被人做了借口。其实我们失去机会,主要原因并不在你,原因是对方集团公司内部纷争,有一帮人抵制审计,有一帮人急需审计,审计起因上不得台面,他们集团老板还躺在医院,众人已经闹着分家清查资产。双方角力结果是抵制的人势力占据上风,导致我们白去一趟。老板后来大概已经意识到幸亏没趟那滩子混水,否则,万一对方老板救治过来,我们以后将非常难以收场。你别害怕,老板不是轻易降罪的人。” 朱丽心中非常感激,刚才老板在场,她一直不敢稍动,甚至连哭都不敢出声,此刻被小魏一劝,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哽咽着道:“谢谢……你,小魏,但愿……如此。我们真的丢了……这审计了吗?” “是啊,丢是肯定丢了,但我怀疑别家如果知道内情后也不敢接手这只烫手山芋。”小魏做人相当厚道。 朱丽当然知道小魏是在宽慰她,但她心里真的好受了许多,“可是,小魏,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集团反对方也未必抓得到把柄。总之是我敲砸了今天的会议。” 小魏左思右想,斟酌着道:“你这错误,确实犯得很不高明。不过也不能怪你,今天的任务接得急,又是千头万绪,你能把报告准时拿出来已经很不错,当时你脑子打仗似的,还怎么可能想到其他。” 朱丽认真回想了一下,又认真地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具体是什么原因,她就不便明说了。当时她看到明玉时候,只想到明玉在场会不会又如过去在婆婆家见面时候的冷嘲热讽,然后他们两个不是明玉对手,最后得麻烦婆婆上手与明玉大吵一架,非常令人头疼。虽然现在已经知道明玉吵架事出有因,她甚至能体谅明玉从小的苦处,但那么多年下来,朱丽心中已经形成习惯,看见明玉便全身紧张全神贯注准备应战,不再考虑其他。她当时心中的紧张,完全不是来自巨大工作压力造成的混乱,而是对过往交战经历的条件反射,这种反射,让她心中全然忘记明玉是该回避的亲属。不,她下意识地也没拿明玉当亲戚看待,她还能自作多情地指望明玉拿她做二嫂,关心照顾她吗?恐怕两人是陌生人的话,明玉还不致下如此重手,她与明成和明玉的关系,恐怕在明玉心目中的定位甚至比陌生人都不如,说仇家也不为过。朱丽苦笑,但这事能说出来吗?不是说家丑不可外扬吗?而这又怪谁呢?她除了哑巴吃黄连,还能做什么呢?这种事,说给谁听,谁都会说她自己疏忽大意,授人以柄。 此时朱丽虽然心烦意乱,但还是不会忘记一件事,这车子是大老板的御用坐驾,这司机是大老板的御用司乘,所以她是断断不敢让司机送她到小区后还送她到家门口。远远看见小区大门时候,她已经对着司机千恩万谢,小区门口“强烈要求”跳下车后,又是站在路边目送归鸿,看着红艳艳的车尾灯转弯消失她才转身进入小区。但进入小区后她不必再挂着面具,一个人低头缓缓而行,彷徨着明天要不要递上辞呈。小魏的话虽然有理,但她能听不出其中的安慰成分?谁知道大老板心中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大老板会不会没道理地迁怒?何况今晚会议的导火线毫无疑问是她,她无论如何难辞其咎,大老板即使破口大骂,她也无话可说。幸亏今晚老板什么都没说,让她躲过一劫。 但是,明天呢?明天,大老板究竟是沉默一晚上之后的爆发,还是放她一条生路?朱丽想得唉声叹气,了无生趣。做一份牛工,挣几块钱工资,不得不忍声吞气。可又怎敢不要这份牛工呢?没有这份牛工挣来的工资撑着,做人更加了无生趣。 但现在就有生趣了吗?朱丽长长叹了口气,不提防,一头撞进一人的怀里。这个怀抱很熟悉,但朱丽现在厌烦它,所以毫不犹豫就大力推开这个怀抱。 明成被朱丽挂断电话后,就一直心怀鬼胎,明白是自己擅自卖车的事惹恼朱丽了。这事儿他本来准备先斩后奏,卖了车后才告诉朱丽,因为朱丽反对他投资什么生产线。但是刚刚一听朱丽在电话里面伤心,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朱丽的眼泪上,忘记管住嘴巴,给实话实说了。他站在客厅里焦急地徘徊再三,决定主动出击,到楼下等朱丽回来,花足功夫讨朱丽欢心。 被朱丽推开,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明成陪足小心,弯着腰放低身段陪朱丽走,一边小心看朱丽的脸色,轻声问:“怎么了?跟我说说,说出来就好过一点。” 朱丽看着明成的姿势却觉得无比碍眼,心说子承父业,那么高大的儿子一学谨小慎微,怎么活脱脱就是苏大强第二呢?连声音都那么像,说话声里都是讨好的气声,低头哈腰只差一点就像个穿香云纱的汉奸。朱丽只是不理明成,包也攥得紧紧的不交给明成,自己闷声不响地上楼,进门。 明成在后面忐忑不安地跟着,偏偏进门关门时候他的手机叫响。他一接电话,却是朋友告诉他,买家喜欢这辆车,要了,定金当下可以支付,明天交款办手续,但是价格当然不可能太好,都已经用了三年的车了,难道还能照新车卖?车上的装饰也不能算钱,这跟卖二手房一样,报纸上登的都是送普通装修送豪华装修云云。明成不依,那些音响那些车灯,都是他特别订购的日本原装货,怎么可以不算钱?再说朱丽一看就是反对卖车,他的心有点动摇,所以咬紧牙关就是不肯送装饰,非要折价,而且要价不低。大不了不卖了,起码也可讨得朱丽欢心。但是明成扪心自问,还是想卖的,只是没那么迫切了。 朱丽一听明成与人热火朝天地讨价还价,气得差点七窍流血,若不是她要面子,一早扑过去抢了电话。她不愿做泼妇,她有底线,所以只有死要面子活受罪,躲进主卫洗漱卸妆,用一扇门隔绝外面烦人的噪音。 明成没想到,他这儿吊着卖了,那边买家反而退让了。两下里扯皮再三,装饰终于折了一定的价钱,整辆车卖出去,十四万三,比原来设想的还高了一点。再加上已经借到手的一些,已经超出周经理给的十六万低限。明成立刻答应了,放下电话时候得意地心想,切,不就是十几万钱吗?一天搞定。 但明成终究是有点心虚,因为这些事都是瞒着朱丽干的。现在正好朱丽在卫生间里,他就隔着门汇报,免得看朱丽愤怒的脸色。“朱丽,车子卖掉了,价钱卖得不错。十四万三,二手车卖到这价钱已经是看朋友面子了。” 这时候朱丽已经考虑妥当,今天再激动再可怕的事情她都已经遇见了,也已经过来了。除非雪上加霜自己非要把自己避疯,否则,只有冷静再冷静,整个人保持极端残酷的冷静。不,她不要做泼妇,刚才在车上在同事面前的哭泣也非她所愿,那时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现在,在明成面前她还有什么控制不了的?她用化妆棉轻轻地为眼睛卸妆,一边含糊不清地道:“你外面等着,我很快出来跟你说话。” 这一说,明成反而感到模不着头脑,朱丽明明是哭肿了脸回家的,怎么现在这么冷静?除了嗓音有点哭过后的沙哑。明成感觉到有点不妙,忙动手给朱丽做了杯twinings伯爵奶茶,香浓美味地等着朱丽,当然,他自己也有一杯,容器当然是他们的wedgwood骨瓷茶具。 朱丽出来,坐到明成对面,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奶茶,没有碰它,她是有意不去碰它,免得让明成找到话题。然后,朱丽冷静地盯着明成,以她一贯的轻柔声音淡淡地道:“车子是我们家的固定资产,我有一半的所有权,虽然平时都是你在用,但并不表示你可以不经过我同意而单独处置它。我想问清楚,你卖车的钱,是准备还你历年累计欠你父母的钱,还是做你上回说的投资,” 明成不习惯与朱丽这么面对面谈判似的说话,朱丽说话时候,他想着山不就我我就山,便自己转移阵地坐到朱丽身边,与朱丽挤坐到一张沙发上。“这笔钱我准备投资,回头拿来的红利,那就专款专用,全部拿来还给爸,你看怎么样?你们公司岀什么事了?怎么会去明玉他们公司?你该不会是受明玉的气了吧?” 朱丽微咳一声,道:“别打岔,我们一件事一件事地解决。你非要投你的资,你说你有你的理由。我呢又坚决反对,我也有我的正当理由。我们没有折中的可能,我也不可能与你吵架非要扭转你的发财观念,该说的我以前都已经说过。只好你投你的资,我持我的保守态度。所以,卖车的钱,你拿一半去投资,我不过问,红利你准备怎么用,我也不过问。另一半的钱我拿着,这是婚姻中属于我的财产,我不同意投资,至于我准备怎么用这一半的钱,你也别过问。以后卖家里任何一件超过两千块价值的固定资产时候,都适用此办法。怎么样?同意的话,我起草一份协议,明天拿去公证。” 明成本以为朱丽会冲他撒娇哭闹,那么他就据理力争,软硬兼施说服朱丽,没想到朱丽却来了个切分处理的主意,合情合理地给他属于自己的一块自由天地,他反而一时难以适应,喃喃地道:“朱丽,你别走极端,你这不是跟分家一样了吗?” 朱丽避开明成的手臂,又转移到明成最先坐的地方,嘴里一边嘀咕:“热不热啊。”坐下才道:“否则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吵架?或者谁退让?你肯吗?我不肯退。这笔钱我也不会要,我就把钱直接交给你大嫂,她不是正替你爸买房吗?算是我退还以前从你爸妈那儿侵占的钱,我向来不喜欢欠人债务。你的部分你自己想办法退还。” 明成忙道:“其实我们的目的还不是一样的吗?我是用发展的理念挣钱还钱,你是用现有的钱还钱。我给你算算这笔帐,我们就算三年之后,我的投资办法最后所得余额是多少,而你的办法是没有任何产出了。我去拿张纸,我演示给你看我最保守的投资回报。” 朱丽一听,厌恶地别开脸,叹了口气,心说怎么说到吃喝玩乐之外话题的时候,两人总是话不投机?看到明成真的起身去拿纸笔,她在他身后淡淡地道:“投资是硬道理,谁都知道。但上策是你从银行挖钱出来投资。再不行自己拿自有资金投资。拿着父母的血汗钱投资算什么好汉。你爸如果家财万贯倒也罢了,儿子蹭几万块钱不是什么罪过,问题是你爸现在没地方住。你算投资帐的时候,有没有算算自己的良心安不安?算了,我不跟你辩论,各行各道,我拿七万一千五,你明天打到我工资卡里。” 明成拿纸出来,闻言急了,“朱丽,今天你情绪不好,我们不讨论了,明天再说。什么良心之类的话,你别说那么重,我不是没良心的人。不说了,说了会吵架。” 朱丽一把抢了明成手中的纸,坐到地上,一言不发地起草关于卖车款的使用协议。对于这种协议的草签,她驾轻就熟,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的手有点颤抖,不知是因为被要求回避所存的余悸还在,还是气愤于明成的拎不清。她写了几个字,都不是她平常纤美清丽的笔迹,只得将纸团了,来到书房打开电脑。 明成见朱丽好像坚决要与他划清界线的样子,心中空落落的难受,站在客厅里低头考虑了会儿,心想本来还把朱丽这周领的奖金也考虑在内的,现在看来这笔钱也拿不到了。朱丽真不支持他吗?她怎么总听不进去他的解说?她……不信任他了?以前没有啊,这种现象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朱丽查看父母的账本得知他借用了妈很多钱时候开始的吧?朱丽怎么能因为他一个无心之失否认他呢?现在她话里话外总是提到这件事,不知道她到底要他怎么办。他想了会儿,跟进书房里,看清楚朱丽在电脑上打的文件之后,非常心痛地问:“朱丽,你考虑清楚没有,你写这份协议,究竟是出于理智考虑,还是因为受今天工作不顺的影响?你工作中的问题跟我说说,起码说出来解气。” “解气?我纯粹是自己撞上枪口,替人受过。我找你,找你妈,还是找你爸讨还公道?”朱丽心说明玉虽然狠,但人家就是报复,她能怎样?她能找谁算帐去?明成连拿着父母的钱都不肯还呢,还指望他承担父母亏待明玉的责任? “果然是明玉,她把你怎么样了?我找她说话。”明成拔出手机,那架势就如拔出一把刀枪。 “你找她做什么?向她为过去道歉?”朱丽一脸反感地看向明成,她都已经说是替人受过了,这个做哥哥的怎么都没一点反省的样子。是不是明成心中以为明玉与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只是因为他们母亲偏心的结果,与他无关?朱丽心中忽然彻底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到要取了一半的车款尽快还给公公,她想尽快摆脱这份负疚,以免以后看见明玉时候先理亏三分。明成既然不愿意,她也无法劝说明成答应,她只有先撇清自己。她一向信奉靠自己双手吃饭享受,她不愿再与说不通道理的明成同背让她汗颜的包袱。 明成被朱丽问得语塞,拿着手机迟疑地问:“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事情经过都还没弄清楚,为什么就认为是明玉把我怎么样了呢?告诉你,我们都是活该。但我活该最后一次,没有以后了。明天你把一半的钱交给我,一分都不能少。” 明成略一思索,便大致明白,指着电脑问:“你与我这么生分地写这个与明玉今天对你说了什么话有关?她整天苦大仇深你就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告诉我详细的,我不容你吃亏。” 朱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明成,你的肩膀可不可以担一点责任?你把事情做好,还用得着怨别人?呀,怎么没纸了?” “别总是自责。我们已经做得够好,爸没住在大哥明玉家,而是住在我们家。纸呢?哎呀,对了,让爸用光了吧。那就别打了,这份协议太伤人。好不好?别打印了。” 朱丽抬眼看看明成一脸恳求的笑,虽然笑得勉强,可也阳光灿烂。朱丽看得心烦,还是心烦,她真希望明成能拿出玩时候的劲头来,呼啸一声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胸有成竹。她不喜欢有正经事时候还不肯承担的明成。不知道他以前那些主意都是谁帮他一起出的,是他妈吗?朱丽叹一口气,从自己大包里拿出折叠过的两张空白a4纸,坚决塞进打印机里。她今天既然下定决心,就绝不会改变。 明成无奈地看着朱丽将写好的协议打印出来,他很不愿意签字,但朱丽确实有理由获得其中的一半车款,而且如朱丽所说,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他好像只有签字一途。但明成签下字后,心里很不痛快,感觉这就跟与朱丽分家了似的,朱丽可真做得出来。放下笔,他便转身走了,一声不吭躺到床上生闷气。他心里很难过,他那么爱的妈妈已经走了,现在他那么爱的朱丽总是找他的不是,甚至不信任他,宁可偏向明玉也不偏向他,朱丽是不是在厌恶他?他什么都没变,朱丽怎么一下看他不顺眼了?昨天朱丽揪住周经理落在他衣服上的口红大做文章,今天又说他不肯担责任,天哪,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朱丽看什么都是他错? 明成不得不考虑到,有可能他什么都没错,但因为朱丽厌烦了他,所以处处找他茬子。那么美丽的朱丽,会不会眼下有了个强有力的追求者,所以她现在对比着看他就不顺眼了?不排除这种可能。所以朱丽才会如此将你是你我是我分得这么清楚了吧,以前,还是朱丽提议的,两人拿来的工资都放在一个抽屉里,谁要了谁拿,无分彼此。但是在外面吃饭一定得是他付款,朱丽说这样她会觉得矜贵。那么多年下来,好几十万的钱了,现在,才一辆车子的钱,她都要平分,朱丽心中一定有了其他想法。 明成瞪着眼看着天花板,心潮翻滚。难过之外,他也非常生气,他大好一个人才,对朱丽如此千依百顺,她竟然还要对他有二心。这绝不是他做得不好的问题。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总不能别人体操好他苏明成也得学着做体操王子,别人歌唱得好,他苏明成就得向帕瓦罗蒂看齐。他又不是超人。他什么都没变,除了妈已去世,但那不是主要。朱丽左看他不顺眼,右看他不顺眼,起因只能由于朱丽的心有变。 明成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心想,随便了,他已经尽力,朱丽爱怎么看他就怎么看吧,朱丽看好他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对,朱丽不看好他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错。他只有做好自己,别再吃力不讨好。 朱丽看着明成走出去,也是心灰意冷。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怎么就没长大呢?一把话说清楚,他就不干了,连她究竟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都不问就走。她与明成的关系,似乎可以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即使共患难,朱丽也看不得明成处理问题的方式,搁置还父母借款硬要投什么资,陪周经理跳舞换得周经理借钱,说是为她出气摩拳擦掌想找明玉,这那一件是成熟的人做得出来的事?朱丽唉声叹气地想,她还哪敢辞职啊,辞职了靠明成吃饭吗?他担得起? 第18章 朱丽更愿相信自己的一双手。 明玉与同事一起持烤肉,众人都无兴趣吃喝,一致握着酒杯讨论大家应该何去何从。但都不知道路究竟会通向何方,大概只有阎罗王才能知道蒙总究竟会死会活。众人心里都想到很多,但嘴里只能片言只语,说声尽本分安良心,需对得起蒙总多年栽培。 大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吃得没滋没味的,没一个小时便散伙,各自驾车离开。明玉才开出一些些路,便接到柳青电话,“苏,我没吃饱,你介绍个地方给我。我们见面聊聊,我心里很多想法。” “大嫂在家等着我,我得尽快回家,你什么事电话里说也行。” 柳青奇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身边咕噜咕噜乱冒亲戚?咦,难道你现在开始吃香了?我跟你说实话,今天会议结果可想而知,也可以推断大家围着又吵成一团,没人会得丢下发财机会到医院探望老蒙。我想过去看看老蒙,人少,有空子可钻。你给我打掩护。” 明玉一听立马道:“行,医院汇合。你不早说。” “我饭桌说了,一帮人还不都跟着去。停车场就拉上你也不好,别让人以为我们两个还在搞小团体外的小团体。等下碰到男医生就由你出面灌迷汤,遇到女医生和护士,我来。但愿都是女性,我不放心你的魅力。你随身带着香水没有?先喷一点吊吊魅力。” “你奶奶的。”明玉破口而骂,虽然心中不得不承认,面对女性时候,柳青的魅力永远是无远弗界。她自己都开始求菩萨保佑,今晚医院值班的都是女性了。 柳青听到终于把明玉激怒,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明玉知道柳青此时心中说不出的得意,他常这样,以挑逗明玉生气为攻坚目标,大多数时候不成功,但偶尔在明玉不提防时候总有得手的机会。 柳青先到的医院,看到明玉车来,他笑嘻嘻地指挥倒车,动作潇洒漂亮,无可挑剔。但等到明玉下车,柳青却道:“你稍后我一分钟再到,我先上去侦察一番。” 明玉一笑退后,没女伴的男性对女孩们而言更有吸引力。明玉看着柳青先上去,但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大兄弟,头发乱了。” 柳青扭手扭脚摆个pose,“大妹子,这叫个性,切。”说完干脆又一抓头发,大步流星进去了。 明玉在后面嘻嘻哈哈的,这几天的紧张担忧一笑无踪,这个活宝。她微笑着也准备跟上,不想手机响起,显示号码是她家里电话,大嫂打来。她忙接起,道:“大嫂,我今天会晚点回来。” 吴非道:“刚才宝宝睡了,我有时间给明成电话,跟他商量明天把你们父母家清空的事。明成好大脾气,说大家既不相信他又要他办事,但他还是问了该把家具放哪里。我把你的车库位置告诉他了,他明天会安排。” 明玉心说明成肯定因为朱丽的事在家暴跳如雷了,但是奇怪,不信任从何而来?她当众让朱丽回避坏其好事,与信不信任明成没什么必然联系。但她也不欲将此事说给吴非,两人还没熟悉到那种程度,她只是笑道:“大嫂听了当耳边风,别管他,只要他明天指挥搬家公司搬家就行。今天一天跑下来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别等我。我可能会回来很晚。” 吴非想了想,道:“好,那我就不等你。其实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今天下午看了几家二手房,终于明白买二手房是个长期工程,不可能两三天之内可以被我完成。所以我想半途而废回上海了。很对不起,我做事雷声大雨点小,有始无终。” 明玉笑道:“大嫂说什么话,你大热天抱着宝宝为苏家的事奔波,我们感谢都来不及。明天你什么时候走?我让司机直接送你回上海,你一个人上车下车太不方便。搬家的事你别操心了,车库钥匙我会留在保安室。” 吴非犹豫了下,道:“谢谢你,明玉,你总是那么帮我。不过我准备明天下午回去,我有点不放心明成,得看着他搬好房子才走。明哲跟我说,中午时候明成想打你们父亲卖房款的主意,说是他们公司集资投资一个工厂,被明哲与你们父亲拒绝了,他心里可能有抵触情绪。” 明玉闻言大惊,差点合不拢嘴,原来明成的怨气来源不止一处啊。“他又打爸活命钱的主意?他脸皮够厚啊。大嫂,他不是你的责任,你把他的联络电话留给中介,他不搬好房子是他的事,与你无关。” 吴非无奈地微笑道:“这不是工作中可以推卸责任,明成不搬好,有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被中介扔了,你大哥会发疯。明天我还是盯着的好。晚点回上海也好,你别叫司机送了,我自己回去,让明哲下班去车站接我。” 明玉这才想到,父母家还有值得留作纪念的东西,她对那一室一厅,一点留恋之心都没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嫂你自己决定,不过车子尽管用,不用客气。” 说话间,明玉已经上了蒙总病房所在楼层,所幸,这个时候整幢大楼还没关门谢客。看到柳青正在走廊与一个护士聊得热络,大放其电,明玉就不走过去打扰,等柳青套取情报后过来汇报。 明成却在下床接了吴非的电话后回来,看到卧室门紧闭,他用大力用巧劲都打不开,花言巧语也骗不开,里面好不容易才传出朱丽的声音,让他去客房与他父亲作伴。明成越想越生气,拍着门大声问里面的朱丽:“你闹够没有?我问你究竟在明玉那里受了什么气?有话直说,别总是借题发挥。”朱丽在里面回一句:“你们兄妹两个没一个会想到别人。”然后朱丽就打开电视不说话了,透过卧室门传到明成耳朵里的都是广告的大呼小叫。 明成气极,对着门板抡胳膊抡腿挥舞一通,不肯再卑言屈膝要求进门,转身就去客房。但才打开门,伴随着老爸恐慌眼神的是室内闷久了后说不出的一股臭味。明成抽动了一下鼻子,便厌恶地关门离开。里面的人里面的味道,他都忍受不了。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发呆,想来想去,最后的矛头对准朱丽抛岀门来的那句话,什么叫你们兄妹两个没一个会想到别人?他还不够事事以朱丽为重?他对朱丽够好。当然,朱丽常撒娇说他这儿不够那儿不够。以前他这儿不够那儿不够时候朱丽都没今天这样发飙,她今天回来时候已经眼睛哭成桃子,说明她在明玉那儿受了很大气。原来他今天又是被迫签字又是被拒门外,吃了那么多苦头,明玉才是罪魁祸首,朱丽不气他气谁?当然嫁祸给他这个当哥哥的。 明成心中积郁的火气终于找到归宿,急忙找到明玉的手机号码,速战速决 十八 明玉在走廊上等了会儿,终于见柳青放电结束,放一个护士脱离他的魔爪,她才走过去。手机响时,见是明成家号码,便掐了。明成找她还能有什么事,吵架呗,她现在没空奉陪。但是她又没法关机,不得不掐了明成接二连三打来的电话。这下,明成胸口集聚的火焰越烧越旺,又无处发泄,一口真气把他的脸涨得通红发烧,一路烧上脑袋。他干脆不断狠狠按着重拨,仿佛如此便可让明玉激怒。 柳青看看明玉那只叫唤不停的手机,奇道:“谁那么无聊?你屏蔽了那个号码。” 明玉摇摇头,道:“不会,你会吗?” 柳青也是摇头,想说话,但看着明玉不断摁断电话,心烦,夺过明玉手机大声道:“什么鬼?出来单挑。约个地方。”明玉不管,背着手悠闲地旁观,不知道明成或是朱丽会说什么。心说如果是朱丽,柳青这个花花公子不知道将如何应付。 明成听见是男人声音,大惊,看看手机上面的号码,没错。“叫苏明玉有种听我电话,告诉她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柳青听了好笑,误以为明玉撞上什么不屈不挠追求的男人了,此人勇气可嘉,居然敢如此勇敢地追求这个蛮婆。他笑着道:“苏明玉不想理你,你死心吧。你有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上门单挑。” 明玉在一边哭笑不得,道:“别搞错,这是我二嫂的老公。” 柳青需得反应一下才想到明玉二嫂的老公是明玉的二哥,心说她怎么说话这么拗口,但一想又笑,明玉在取笑他对她家那个美丽二嫂有贼心呢。那边明成已经叫道:“你叫苏明玉听电话,有种做出对不起朱丽的事,别没种面对我。” 柳青笑道:“谁对不起你家朱丽了。你家朱丽到我们公司搞审计,眼见小姑苏明玉在场不知道回避,苏明玉不得不公事公办自己提出,有什么不对?哪里对不起朱丽?难道要苏明玉没原则地无视亲戚审计亲戚这种舞弊事情发生?你回头教训教训朱丽,别以为自己是美女就可以为所欲为,苏明玉总不至于因为朱丽来审计就辞职吧?极搞脑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贼喊捉贼。” 明成不信,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朱丽何至于哭成这样,又何至于如此折腾他?他大声道:“让苏明玉听电话,让她自己说。她亏心才不敢跟我说。” 柳青把电话交给明玉,笑道:“你二哥夹缠不清,说你亏心不敢面对,你自己跟他说吧。” 明玉接过电话,冷冷地道:“我确实当众让朱丽在她老板面前失分,如何?”说完便又挂了电话。她才懒得与明成说明,她只与平等的人说明,明成不配。明玉干脆将手机调成震动,免得柳青听见铃声分心。 明成一听立刻跳起来,果然是她。明成知道朱丽最看重她那份工作,常以自己的工作与收入自豪,也非常专心于工作,为此放弃多少娱乐时间加班加点。明玉真会挑时机,选择在朱丽老板面前发落朱丽,朱丽还能不气死?怪不得了,寻常小事朱丽怎么可能哭得那么厉害?如果不是明玉陷害朱丽,朱丽能对他发怒?甚至逼他签下协议割岀一半车价?都是明玉害得他差点凑齐的钱飞了,投资啊投资,明玉怎么总是他的克星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明成在客厅里气得团团转,原本对朱丽的一腔怨愤悉数转移到明玉身上,而对明玉的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而后又想到自从大哥周末过来一趟后,对他的信任度就大大降低,原来一直说让他卖房买房的,现在一点不让他搭手,这是不是与大嫂住在明玉家里有关?明玉背后撺掇了大哥什么话?明成毫不怀疑,只要是从明玉嘴里吐出来的话,对他苏明成一定是绝对不利的。明成坐在沙发上气得噎气,这什么人啊,整一个肥皂剧里面的奸角。 柳青看着明玉道:“何必呢,跟这种人生气。” 明玉勉强笑道:“我只是喜欢看到我二哥生气。你跟护士套了那么久近乎,怎么说?” 柳青一把扯过明玉到僻静处,悄悄道:“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护士的眼睛目光闪烁,显然是不舍得跟我这个大帅哥撒谎但又不得不撒谎的内疚样。但是套不出什么话,还是老话,老蒙昏迷不醒,正在抢救中。苏明玉,你说抢救能抢那么多天吗?护士有可能撒谎的话,真相是什么?” 明玉转了几下眼睛,伸出两枚手指,“撒谎?真相?老蒙活蹦乱跳,或者已死?两种都有可能,尤其是后者,肯定有漏出些许风声出去,否则你说集团公司那帮人能一点顾忌没有地抢得那么狠?他们就不想想万一老蒙抢救过来,他们死路一条?后者的可能性还真不小。” “但是为什么要掩盖真相?谁在掩盖老蒙已死真相?谁能因老蒙将死未死得到好处?而且,老蒙真是被我们造反气死的吗?”柳青爆岀一连串疑问,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候,他与明玉两人同时脸色煞白。 “这事一定要搞清楚。”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明玉又紧接着飞快说了一句:“如果老蒙真的因为我们而气死……” “别胡说,老蒙对我们两个知根知底,他即使气死也只会被他那些二奶们气死。可是,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老蒙的房间门口有护士专门把守,闯不进去。”但柳青否认的同时,眼里也流露岀很深的忧虑。毕竟蒙总对他们两个一直不薄,而他们的担心又是如此真实。“硬闯?这门看上去很厚实。” 明玉看看雕花实木急救室门,再看看既不单薄却也并不太厚实,平时需要西装衬垫的柳青的肩膀,忽然想到不知道那副肩膀在的话,派不派得上用场?那副肩膀,当然既不属于虚拟的兰博,也不属于已经做了州长的施瓦辛格,那幅肩膀的主人现在香港。但明玉很快便将杂念扔到脑后,很认真地,但控制不住脸颊抽动地道:“硬闯不行,但我们一定要弄清楚事实,否则回去也睡不着。如果被我知道老蒙敢偷偷活着一点事没有,我骂死他,骂死他。” 柳青愣愣地回一句:“一点不幽默。” “对不起,我没天赋。”明玉很抱歉地回答柳青,“柳青,我总觉得蹊跷。老蒙这样的人,躺下急救后,居然连一次家属参加的专家会诊都没有,什么会诊之类的都是医院说了算,医生有那么大胆独断?所以老蒙急救的可能看来最小。这其中肯定有人在暗中操控,我们都当了那人布局里面的龙套。如果老蒙过了,操控的人看来内功深厚,我们几个人的对抗策略可能得有所调整。如果老蒙没事,暗手只有是老蒙。但老蒙断无装死的必要,难道是孙副总在做手脚?” 柳青没立即答话,拧着下巴拿眼睛东南西北地看,看了半天才道:“不浪费这个脑力了,钻进去看一下什么都明白,我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到处踏勘地形。接到我电话,你别接,立刻上去与看门的两个护士纠缠,闹得声响越大越好。给我打掩护。” 柳青说完便要行动,明玉却听出不对,伸手一把抓住柳青的衬衣,硬生生将他衣服从裤腰拽了出来,明玉忙放手,焦急地道:“这儿是十楼,你准备从外面爬进去是不是?你不要命了?” 柳青伸出一枚手指在唇间做个噤声动作,等一个护士从身边经过了,他才轻道:“老蒙要是敢活着,我揍死他。没见过这么调戏人的。你在楼梯间等我电话,别乱晃被人赶出去。”说完毫不犹豫就钻进一架电梯。两人虽然心中总觉得老蒙凶多吉少,但嘴里却是一点不舍得说一句不吉利的。 等待的时间,明玉团团转如热锅上蚂蚁,不知道柳青准备怎么做,虽然知道柳青这人其实是最细心的,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但是现在面对他崇敬的老蒙的生死未卜,柳青还能如此镇静吗?明玉从楼梯那儿看下去,看到柳青大步跑岀门,看到他到处张望,消失一会儿后又开车冲出去,很快回来,拎一大包回来大楼。不知道大包里面装着什么。看不到柳青时候,明玉胸口的一颗心跳得跟擂鼓似的,四肢微微发抖。她此刻只能相信柳青,相信柳青已经有所准备,会得安然无恙归来。而她必须坚守岗位,做好掩护工作,她别无选择。 正当要紧时候,掌中手机开始震动,明玉全身一震,柳青开始行动了?拿起来一看却又是明成。明玉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扔掉手机,接通就大声道:“苏明成,你这孬种,除了打家里人主意你还会什么?我不理你,你少得寸进尺。滚。” 明成本想与明玉吵个明白,但没想到接通手机便被劈头改脑一顿骂,骂的正是他最心虚最竭力否认的一点,明成火气爆发了。家中狭小的环境再容纳不下他的愤怒,他一跃而起,摔门而出。朱丽听见开门关门声音悄悄探脑袋出来看,见客厅空无一人,便冷笑一声,心说原来不止女人会离家出走,男人也会。苏明成真是能干。她冷笑连连地出来熄灭所有灯火,关门睡觉。 明玉在楼梯间里如上足发条一般安静不下来,她即使不走,两手两脚也会自己抖动,她只有下意识地走动。透过窗户玻璃看得到外面漆黑的天,明玉恍惚间如看到一条腿从夜空中垂下来乱晃,但睁眼之间又消失。她知道这是幻觉。她真担心柳青,不知道他观察地形后想到用什么办法。无论他用什么办法,这儿是十楼,摔下去可以导致骨骼全部碎裂的十楼。而柳青不过是个没什么锻炼的奸商,他所作所为全凭一口勇气。 手机被明玉捧在手心,她一点不敢使劲,怕捏住了手机的震动,接不到柳青的来电。她很想打个电话给柳青,咱不干了,安全第一,另外设法破门而入,虽然知道几乎无门可入。但明玉不敢,她怕柳青正做着危险动作时候,手机一响会提前要了柳青的命。她只有在原地团团转,无计可施。 终于,手机震动了。而且这次显示终于是柳青的手机号码。 不知怎的,明玉立刻镇定下来,神色如常地过去急救室门口找两名护士纠缠。唯有一张脸还是煞白。她在门口做出一切她想得岀的泼妇举动,拍桌子敲凳子竭力制造声响,非要强行冲进去。其中一个护士急了,立刻打电话报告下面保安,让保安过来捉人。明玉一边念叨千万别在柳青事毕前她被保安扔出去,一边继续制造声响,闹得护士站的护士也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与明玉争论,明玉彻底被人鄙视。但明玉舌灿莲花,舌战众护士而面不改色,依然一脸苍白。直到保安终于抢到,一人一边架住了明玉。但柳青还没动静,明玉无奈,不得不使出终极泼妇的招数,挣扎着不让保安拖走,蹬脚叫骂什么丑态都不顾了,可两个保安的脚被她蹬了好几下却始终不放开她,明玉眼看被保安拖进敞开等待的电梯。 忽然,围观的护士群里爆发岀连声尖叫,保安脚下一个停顿,明玉才站稳了看去,却见柳青顶着一头乱发出现在护士中间。明玉激动不已,声嘶力竭地也尖叫一声:“柳青。”柳青这才看到明玉,看到她狼狈地被保安架着,忙分开众人跑过来,怒吼着“放开她,放开她”,抢前将明玉抢过来,两人情不自禁紧紧抱在一起。都感到对方的身体在紧张地颤抖,也感觉到对方于自己是如此可贵。 “没事吧?”“没事。”两人又是同时问,同时答。落实对方无事,柳青立刻对保安轻道:“我要找你们负责人,找个安静房间谈话。快,否则我立刻报警。” 保安不知所措,他们只接到通知,说有人如果想闯这一间急救室,他们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第一时间处理。但是对于从房间里面闯出来的人该如何处理,他们没有接到相应通知,而且对方还凶神恶煞地提到了报警,不知道他在房间里看到了什么,难道是医院做了什么违法违规的事? 保安正犹豫着,一个中年女医生急急从楼梯上来,跌跌撞撞冲到明玉他们身边,一手一个拉住明玉和柳青,想说话,但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来。柳青四周看看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一把将保安、女医生、明玉一起推进电梯,等电梯门关上,柳青才道:“这儿不是说话地方,我们找个安静房间。” 电梯被掌管电梯的阿姨开到底楼,那个女医生才有中气说得出话来,“去四楼。保安辛苦,你们先下去。” 几分钟后,他们三人坐在一个小小会议室里。相对沉默一会儿后,柳青对着明玉道:“我从十一楼阳台爬下来,我怕死,所以去最近的一分厂借了条高空作业专用安全带,多费了一些时间。病床上只有一个假人,是医院的石膏人吧,老蒙不在。” 明玉都不知道问哪点好,不知道柳青怎么使用的安全带,但好歹柳青下来了,安全落地。但明玉明显看到柳青放在腿上的手一直不自然地打拍子,就跟她自己的手一样,止不住地颤抖,只有借打拍子混淆别人视线。她担心柳青的性命,柳青何尝不担心自己的性命?柳青安全回来了,可她紧张的肌肉一时松弛不下来,只会颤抖,柳青也一样。蒙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让人心慌。她与柳青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此时都是失色。 但必须把事情搞清楚。“蒙总在哪里?他活着还是去世?” 女医生犹豫一下,镇定地道:“因为本院医疗条件不够,蒙总今早已经被送往上海。” “既然人已去上海,为什么这里医生护士依然随时进出,布置得像模像样唱空城计?又为什么在病床上放假人?”柳青说话非常激动,说话声音尖锐,双手放在下面,以免拍了桌子。刚才从十一楼爬下十楼,犹如鬼门关边走一遭,惊悸犹在,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彻底冷静。 明月相对冷静得多,她按下柳青的手臂,对女医生道:“我们是蒙总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两人都是蒙总一手带出,对他有相当深厚的感情,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你们主事的领导,我们唯一要求,蒙总这个人,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你们十分钟讨论。如果回答不让我们满意,诸如想以人被转移到上海医院来搪塞我们,我们十分钟后报警。蒙总是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人,他拥有的财产也相当可观,我们有理由怀疑其中有鬼,有理由要求警方介入。请你们三思。” 女医生考虑了会儿,脸上有些许惊慌,寻常良民,谁都不愿没事看到大盖帽。“我不便做决定,出去打个请示电话,名片我带走了。” 明玉与柳青目送女医生出去,等门关上,柳青才激动地道:“公司里面,除了老蒙,谁有这么大手笔指挥得动医院?我现在彻底怀疑老蒙没死,只有他在搞鬼,他不知在后面怎么暗笑。” “他为什么先发昏一样地引入监理机制搞乱销售公司,然后又异想天开地装死搞乱整个集团公司?难道是想看看谁对他忠心谁对他不忠心?他发昏吗?人性禁得起测试?我现在也怀疑他没死,但怀疑他是真的发昏了。” “如果老蒙没死,你说他装死还有什么原因?闹剧!而我们作为被他再三考验的人,虽然目前而言可说我们问心无愧。但你自问是什么感受?心里有没有觉得腻味?我实说,如果蒙总真是在考验我,除非他脑袋真有问题,老年痴呆或者成了老顽童,我无话可说,否则,我感到很受侮辱。我刚才在放着假人的病床边忽然想到,我们在为此挣扎,甚至良心挣扎的时候,老蒙在一边偷窥着享受着上帝般的主导者的愉悦。所以我很气愤,我的好心被人取笑了。但愿老蒙能给我合适理由。否则,江南,没有江北了。”没有旁人,柳青终于可以大拍桌子。他桌子拍得越来越响,说话声音却越来越沮丧。 这话也是明玉想到的,但她不忍心说出来,只有长叹。想到柳青摸黑从十一楼爬下十楼,身边是呼啸的晚风,稍一踏错,医院就得多一条急救无效的鬼魂。老蒙可想到过他们的担忧? 柳青却又说:“我即使再愤怒,可还希望老蒙活着。他能活着捉弄我们,总比死了的强。但如果老蒙敢活着,却给不出正当理由,我以后永不见老蒙。” 明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柳青,我与你同进退。”两人其实心中都已经确定老蒙没事了。 柳青勉强笑一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够兄弟。你对老蒙的感情比我深多了,你还是别说走就走。你与老蒙,比有血缘的还亲。其实老蒙对你也很不错,他事先找借口调开你去北京,逼你远离是非圈,谁让你非要回来趟这滩子混水呢?我不该拉你回来。” 明玉再次叹息,很多事情,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刻意不去想,比如柳青才说的,老蒙确实把她调虎离山了,但老蒙难道会想不到,她听说有大事能不回来主持大局?她是必然会趟入混水的。但她不深想了,对于有些人,她在意的人,她选择眼开眼闭。 这时,明玉放在桌上的手机“嗤嗤”地跳动,两人都是一惊,柳青一看显示,道:“外地的。”明玉才接了起来。没想到,电话那端传来的是一把熟悉的如常的神采奕奕内劲充足的声音,“小苏,你和柳青在医院闹?” 明玉一下愣住了,两只眼睛死命看住柳青,看得柳青心里发毛。“蒙总?你看来一点事都没有?”柳青在一边心想,果然蒙总对明玉放心点,所以先给明玉电话。 “没有,我在外面完成一项收购,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幕后,再三天。你们两个辛苦,回头继续保密,当什么都没看见。” “那么说老毛也知情?” “对,只有他了。不过我以为你应该也会想到,我以前对你多有提示。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 “你自己跟柳青解释吧。刚刚柳青冒着生命危险从十一楼爬到十楼,黑夜,什么保护措施都来不及也没法做。我们最先以为有人蓄意隐瞒什么,妄图隐瞒什么来谋求什么。我把手机给柳青。” 柳青从明玉的话语里听出大概,再说他刚才把想说的都与明玉说了,反而没那么激动,接了电话,轻描淡写地道:“蒙总,别信苏明玉,我有做保护。所以你欠我一条长裤,一件t恤,这些都被挂破。苏明玉与保安打架也损毁了衣服,不过可以修补。你没事就好,我和苏明玉省得内疚。”说完不等蒙总回答,便把手机抛给明玉,自己起身走了出去。知道蒙总没事,他不想与蒙总对话了,没意思得很。他是个骄傲的人,不喜欢被人愚弄。 明玉重新接听电话的时候,是蒙总在里面惊讶的声音,“柳青你这孩子,柳青……” 第19章 “柳青出去了,蒙总。你没事就好,我们可以放心回家睡大觉去了。我们会照旧好好管着公司,不会让它运转不下去。” 蒙总听着两个人没有一丝火气的轻描淡写,反而急了。他太了解这两个人。“你们两个听着,等我回来跟你们好好谈。答应我,你们是我的孩子,你们如果……我明天就飞机过来先跟你们见个面。” “蒙总,不用,你过虑了。跟你约三天。期待你凯旋。”说完,明玉也挂了手机,切断电源。她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整个人身上的力气仿佛在刚才与保安的僵持中用尽了,已经没力气挂着面具与蒙总对话,再说下去,她会发作。 走出去看见走廊上的柳青,也是耷拉着脸,一脸疲倦。两人缓缓从楼梯走下去,走得摇摇晃晃。走到外面停车场,柳青双手在身上东拍西拍,明玉看见就把自己的烟递过去,两人都不急着上车,坐在车头像有瘾的大烟鬼似的“嘶嘶”猛吸。 柳青先吸完,依然耷拉着头,看着脚尖道:“说说,老蒙跟你说什么了。” 明玉吐出最后一口烟,“老蒙说,他在进行一项收购计划,再三天可以完事,让我们继续保密。如果我们有怨气的话,他明天就飞过来先与我们私下会面解释。他称呼你柳青这孩子,他说我们就像是他的孩子。” 柳青从鼻子里哼岀一声,“他七八十岁的老娘现在还不知道在不在集团公司大楼捱着,孩子?无毒不丈夫啊,这点上我很不如老蒙。回去吧,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你先回,我没力气了,再坐会儿,否则刹车都踩不下。这几天……这几天人给透支了。忽然回头,才知道原来什么都是游戏,整个人没劲了,没劲透了。” “那我陪着你坐会儿。唉,你那个开饭店的朋友去哪儿了?”柳青说话时候又伸手要烟。 “去香港学烘焙了。大概想学西点吧。柳青,你看他好不好?” 柳青回想了下,道:“没啥印象。看样子是个爽快人。” “被一盆山药泥给收买了?还有个温玮光,是我们客户,很有实力的太子,如果不是这儿有事,我们约好北京见面。跟温玮光说话总是很舒服,他让我开心。但与饭店老板说话没太多感觉,不是一路人。” “不容易啊,呵呵,敢亲近你的人我都佩服。苏,我的意见,你应该找个能给你家的感觉的人,你太缺这个。哪天我帮你好好考察,这两个人哪个比较宜家宜室。” 明玉“嘿”了一声,道:“早呢,都还在试探阶段,我都还没决定考察他们什么。你呢?你的女老板还在继续吗?” “吹了,老蒙逼的,我们也处腻了。都是玩得起的人,分手很爽快。” “你也老大不小了,看看老蒙。我才知道他生了那么多儿女出来。” 柳青耸肩一笑,“不急,等我找到口味一致的人再说。我希望那个人首先是个女人,然后她必须美丽,需要聪明,必须单纯,必须有点世故……好像很矛盾的样子。所以我总是找不到那个人。” 明玉忍啊忍啊,还是忍不住道:“说得很像朱丽,我二嫂。” “结婚的人我只远观。不过你那二哥不怎么的。哪天他们离婚了你通知我一声。” 明玉“哈”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说说话,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各自开车回家。 这一路,明玉也不知怎么开下来的。幸好夜深人静,路上车辆稀少。否则,明玉怀疑不是她追别人的尾,就是别人追她的尾。终于开到自家车库门前,整个人就像完成一件大任务后的虚脱,坐在位置上看着车库门发愣。当年买下房子时候,心想买个车库出租给人做小生意,算是一项小投资。没想到房子到手时候,上头下来一条政策,严禁小区车库用作营业用房。明玉当时生气,就懒得换车库门,用的还是房产公司给的卷帘门。平日里有精神时候还好,今天,明玉都怀疑即使打得开卷帘门,她也没力气把门关上。 明玉想,还是把车停在车库门口吧,反正挡的也是自己的门,没人投诉。她想开门出来时候,手机又震动,拿出来看,是柳青。明玉大致清楚柳青这个电话来说什么,所以接通就道:“柳青,我到家了,你呢?” “在一个t型路口左转时候差点拦腰撞一辆卡车,我自己眼睁睁看着撞过去,可是刹车就是踩不住。还好卡车司机反应快,冲上绿化带避开。我被卡车司机臭骂一顿,给他一条香烟他才没报警。你没事就好。” 柳青说得懒洋洋的,明玉却听得惊心动魄,身上的疲软全忘记了,好半天才爆出一句:“我揍死老蒙。” 柳青听了宽心地笑,“反正我仁至义尽,站好最后一班岗,以后再也不会太相信老板,我们还是太年轻。老蒙失去我,绝对是他的损失。不过他可能会认为,损失一个我没什么了不起。我等下喝点酒才能睡觉,你也不妨喝点,否则会睡不着。” 明玉想了下,道:“我家中似乎没有存粮。你好好休息,既然老蒙没事,三天期限也闹不到多乱,我们明天不用天亮就去公司守着。我累了,我也需要歇息。” 说完电话,明玉满腹心事地打开车门出来,没想到柳青十一楼爬下来时候没出事,事后却差点出了车祸,他今晚还怎么睡得着,喝酒不如直接吃安眠药有效。但喝酒,起码能让人放松吧。而且,柳青会独自喝酒吗?这一点,明玉可不会担心他。 才关上车门,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明玉警觉地抱紧拎包,才一转身,便觉劲风袭面,她下意识地一低头,来人一掌扫在她太阳穴上。她本来就累得双腿无力支撑身体,顺着大力被扫岀好几步,后脑勺狠狠撞在车库门上,撞岀轰然巨响。但她无力站住,眼睁睁看着背光继续前行的明成双拳交握,而她只会软软地顺着车库门滑倒地上,带出一串“哐啷”声。明成找她报复来了,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连随身带着的力气都没有,她甚至无力逃跑,只有消极挨打。但是,明玉不会闭目等待,她冷冷看着明成,心中满是蔑视。 明成携满腔怒火而来,邀天之幸,他今天才知道明玉的车库,虽然依然不知道她家朝着哪个方向。但他相信明玉一定会开车回来,车库是必经之地,所以他等。等待的时候,他将过往过节种种一一回想,想到明玉的伶牙俐齿,想到她的种种挑衅,明成心中的怒火发酵再发酵。原先还想着与明玉大吵一架,但真正见了明玉出来,什么都不想了,上去就是一巴掌。只觉得一掌打出,浑身无限痛快,岀尽心中被妈阻止着压抑了近十年的鸟气。 他想施展身手继续大战,却没想到明玉全不是对手,无耻地赖在地上不起来,只有两只可恶的眼睛依然喷着毒蛇般的幽冷火焰。他一时有点没处下手的感觉,用力踢了明玉一脚,吼叫道:“起来,有种站起来。你今天讨饶了?我给你一个教训,嘴皮子厚道一点,别以为人人都可以被你欺负。我问你,你对朱丽怎么了?你跟大嫂说我什么坏话了?我要你道歉,向朱丽道歉,向我道歉。” 明玉冷冷地道:“我看不起你。” 明成越发狂怒,但对着已经躺在地上的对手他不太下得了手,只好又照明玉踢了几脚。“你嫉妒我,你这条毒蛇,妈不喜欢你,你就把毒气全发泄到我和朱丽头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不是妈一直拦着我,你能猖狂到今天?妈对你多好,含辛茹苦养大你,你就这么报答她?你除了害人你还会干什么?你这条毒蛇,你去向朱丽道歉。” “猪。”明玉不屑向明成辩解,奇怪这个人是怎么滋润地活到那么大还活得那么顺畅的。但她凝聚起力气也无法起身,只有委屈地继续坐在地上,可已经没兴趣看明成表演,冷冷扭开了脸。她只恨自己是女人,即使挣扎起来,也不是明成这种孬种的对手。再强的女人,面对不讲理男人的时候,依然逃不脱小女人的命运。她心里说不出是悲哀还是对自己失望。而对明成,她都没力气理他。 明成只有再给明玉一脚。这一脚是踩下去的。但快接近明玉小肚的时候,明成忽然停顿,暴怒中的他还是知道这么踩下去会岀人命,犹豫了一下,改踩为踢,力气也小了许多。但是,一脚,还是一脚,而且还是男人的脚。看着癞皮狗一样躺在地上的明玉,明成心中很有长啸的感觉,这个张狂的女人,终于也有无力招架的一天。他觉得解气,他想好好看清楚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他蹲下身,一把揪过明玉的头发,但看了半天,昏暗的路灯光下,只看到明玉脸上的冷笑与无视。 明成只觉得脑袋又开始嗡嗡地涨了起来,他不知道明玉在想什么,腾出空着的左手又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明玉避无可避,结结实实地捱下。明玉继续冷笑,面对着明成冷笑,虽然头晕晕地想发昏。明成看得出明玉承受不住,不由也跟着冷笑,盯着明玉冷笑。终于他想出一件事,冷笑道:“把车库钥匙给我,我明天还要把你那么讨厌的爸妈的家具搬过来,这是你自己答应的,你这毒蛇。你是爸妈生出来的,你再讨厌他们也改不了你身上流的血,你有义务孝敬爸。所以你只有把钥匙拿出来,你今天再恨我都得把钥匙拿出来。” 明玉气得眼冒金星,可除了一张嘴,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而明成看着明玉终于冒火的眼睛,得意地大声笑了,非常非常畅快,那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明玉面前占了上风。至于钥匙,他倒不是最在乎,他只知道,自己今天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他忍不住又给了明玉一个耳光,才将明玉扔回地上。又从明玉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凑着车库门找到合适的钥匙,才大笑着说声“恶心死你”,施施然离开。 看着明成离开,走远,明玉眼睛里的泪水才缓缓滑落。她什么都没做,只呆呆靠着被明成略微打开的车库门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也暂时不想起来。撞了车库门的后脑勺有点痛,挨了耳光的脸是热辣辣的痛,被明成踢了的腰背是隐隐的沉。她真恨,为什么要生在苏家,为什么要生为女人,而她为什么摆脱不了苏家。她这时非常理解哪吒,她也恨不得割肉剃骨把这身血肉还给父母,从此与苏家一刀两断。但是,这不是神话,这是生活。 过了好久,才有两个保安搭伴巡视过来,看见躺在地上的明玉,大吃一惊,两束雪亮手电光一起射向明玉。明玉只得有气无力道:“我贫血,你们扶我一把,送我回家。” 保安见没大事,放心,一个人干脆背上明玉,送她回家。明玉不由自主,自己又动不了,进门少不得闹出不小动静,吴非被惊醒出来看,见此大惊。打发走保安,吴非揉揉惺忪的睡眼过来仔细看,但明玉早将脸侧了过去,埋首躺在沙发上。“大嫂,别担心,可能是贫血。你方便的话,给我倒杯糖水。” 吴非忙进去厨房泡糖水,心说怪不得明玉厨房里别的没有,红糖倒有好几瓶,看来她是常喝的。不由心疼,一个女孩子,事业做得那么好,哪是容易的。那是拿性命换来的。她泡好红糖水,过去客厅,从明玉微颤的肩膀,看得出她在啜泣。她拍拍明玉的肩膀,轻道:“我扶你起来喝,水温刚好。” 明玉不知道自己被明成扇了的脸是什么效果,不愿意别旁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只得轻声道:“大嫂睡去吧,你明天还得辛苦。” 吴非隐隐感觉有丝异常,她看到明玉背后白衬衫上印的那分明是几个脚印。脚印宽大,应该是男人的脚印。吴非火起,将茶杯往茶几一放,道:“明玉,我带你去医院。别拒绝我,我看到你背后脚印了。都是女人,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明玉无语了,没想到背后给印上了脚印。她内心挣扎良久,才道:“大嫂,你扶我起来,我先喝了红糖水,不行再去医院。明成算是手下留情,没太下重手。” “明成?”吴非惊叫。“他是男人,他要不要脸?”吴非扶起明玉,将杯子交给她,又吃惊地看到明玉的一侧脸通红,估计是被明成打了耳光。但她不问了,明玉说出被打已经勉为其难,何况是说出细节。她愣了好一会儿,看着明玉将糖水喝完,才道:“我找明成说话。” “大嫂不用,我不会让明成白打的。”明玉闭上眼睛,很希望吴非这就去睡觉,不要理她。她已经不愿就此事多说。 但吴非不肯,看着苍白的明玉,她心疼。她不知道这兄妹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未来又将发生什么。她只知道,男人凭体力打女人就是下流。她去厨房取了一包速冻小馒头拿毛巾包了,权作冰包给明玉冷敷。又不理明玉的阻止,拿起电话接通明成家。明玉只能在旁边看着,无语。她心中本来已经有计划,但现在看来得被大嫂打草惊蛇了。既然如此,她只有改变方案,另做打算。 接电话的是朱丽,明成已经在书房满意地睡着,而朱丽主卧床头有电话一门。听见朱丽那端略带沙哑的声音,吴非气极,他们还有脸睡觉。她沉着脸道:“朱丽,我是吴非。对,大嫂。叫苏明成听电话。” 朱丽虽然睡得迷糊,但听大嫂连名带姓一起叫明成,感觉有事,忙道:“你等一下,我叫他。” 吴非忽然不想跟明成这样的下流人说话,她本来就因为明成拿了公婆那么多钱的事看不起明成,此刻当然更加鄙夷,忙道:“朱丽,你传达也行。我要问苏明成,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有脸出手打女人?而且拳打脚踢一起上?” “他出门打人了?”朱丽惊得叫岀声来。“他打谁?对方要不要紧?我立刻过来处理。大嫂……你在哪里?” 吴非见朱丽看似浑不知情,心说总算还有一个清楚的。“苏明成打的是明玉,明玉现在站都站不稳。苏明成还是不是人?他怎么下得了如此重手?一家人即使有矛盾,好好说清楚不行?他竟然打人,还往死里打,你说他是人吗?” 朱丽的脑袋“哄”一下炸了,立刻明白明成这是为什么了。本来还以为明成可能是生气跑出去喝醉了在外面发酒疯,没想到打的是明玉,那就只能用“蓄意”两个字来形容了。朱丽只觉得整个人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这个苏明成,果真不是人。 明玉躺在沙发上见大嫂全说了出来,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她真不愿自己的糗事被人知道,当时若有力气,她早钻进车库随便打发一晚算了,她一点都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挣扎着坚强地活了那么多年,她不愿向别人示弱,尤其是向家里人,她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自己消化算数。但现在看来是掩盖不了了,既然掩盖不了,那就彻底解决了他。 她自己找出手机,发觉红糖水下去,力气果真恢复了一点。她找到律师朋友的电话,不客气地打电话叫醒他。“刘律师,帮忙,非常严重,我挨人打了。是我二哥,突袭,我没有任何招架。证人有小区两位保安,是两位保安把我背回家。对,非常严重。我二哥姓名地址你记一下,你帮我设法今晚就把他送进去,能让他在里面关多久就多久,不惜财力。他如果被拘留,你告诉我关在哪里。”刘律师在电话里面了解吩咐几句,便出门找朋友开始行动。 明玉与明成之间矛盾也可被称作家庭内部矛盾,一般人不会报案,报案了没什么大事警察也会给你和为贵。但有熟悉程序又熟悉人的刘律师在,矛盾便可以上升到法律高度。 吴非一时没心思听朱丽在电话里说什么,一脸惊诧地看着阴着一张脸讲电话的明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不容易等明玉挂线,她才听见朱丽在那端大叫“大嫂”,她不知道该不该与朱丽说,想了半天,才道:“朱丽,你让明成做好准备吧。” 朱丽大惊,“大嫂,怎么了?” “大家都好自为之吧。对不起,再见。”吴非挂了电话,一时茫然。这个家,一个比一个狠。明成如果有了案底,以后出国就麻烦了,对于一个做进出口的人来说,等于断了一条财路。但是,明玉报案也没错,明成确实得受点教训,他那是活该,哪有做哥哥的如此下死劲打妹妹的,打得人都站不起来。 但吴非却见明玉又翻出一个电话来,听明玉冷静得不像是处理自己事情地对电话那端的人说话,“蒙总,我小苏。刚刚从医院回来时候,我被人在自家车库门前打了,后来是小区保安巡逻找到我,把我背回家。” 蒙总警觉地问:“谁?是不是总办吵遗产的人打你?你去医院了没有?快去医院。” “不是总办吵遗产那帮人,但也有关。我这就去验伤,但蒙总你帮我立刻与有关人员打个招呼,尽量帮我。” “没问题,我会安排,你要验成什么都行。公司的事你这几天别管了,好好养伤。三天里面倒不了。三天后等我回来,我帮你处理这件事。我给你联系刘律师?” “我已经联系,其他我自己会处理。明天开始我住院。江南公司暂时交给江北。谢谢蒙总。” 明玉既然联系了刘律师,知道迟早会被蒙总知道。而她本来今天对蒙总非常失望,已经萌生与柳青共进退的念头。可今晚去验伤又不得不需要蒙总出面跟方方面面招呼,刘律师显然还不够。为了对付明成,她不得不动用蒙总了,她只有选择其一,她得对蒙总妥协。她知道,蒙总巴不得她上去麻烦,她这一麻烦,让蒙总送个人情给她,蒙总心头可以放下一个包袱,不用再担心她生蒙总的气了。 也好,最近睡得少吃得少,时时头晕,也该住院修理了。 吴非听着明玉的电话,明显感到,明玉想在验伤上面做手脚。但她又没法确定,不便指明,更无立场劝明玉手下留情,只能站在一边,想了好久,才道:“明玉,我陪你去医院。” 明玉抬头看着吴非,轻道:“大嫂帮个忙,我不想太狼狈地被人抬去医院,救护车很快就来。你别跟去,你这儿还有宝宝呢,不方便。落实好病房后,我会让秘书过去医院照顾。” 吴非看看紧闭的卧室门,迟疑了一下,道:“你需要有人陪着,你今天行动不便,需要有个女人照顾你。” 明玉闭上眼睛,不答应吴非。她能不知道吴非想什么。吴非又不是笨人,能不从她电话里听出什么来?她当然不会让吴非跟去,否则她怎么能要明成好看。她过了会儿,又拿起电话,虚拨了个号,煞有其事地吩咐虚无的对方到某某医院门口等,然后看着吴非,道:“大嫂明天走的时候把钥匙交给司机,他会交给我。” 吴非拿来化妆棉,轻轻给明玉擦拭脸庞上的泥灰,又给她梳了头发。差不多时候,蒙总代叫的救护车就到了。吴非无奈地看着明玉被抬出去,明玉既然已经有人伺候,她就不便再跟着去了,而且她确实无法扔下宝宝。她心中非常矛盾地想,明成应该受教训,而且是重重受教训,但不知道明玉会如何制造大教训套在明成头上,这是个大麻烦。她想打电话与明哲说说,但又想到明哲工作辛苦,如果知道这事,晚上肯定没法安睡,她想,还是明天再说。 她也睡不着,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 十九 朱丽几乎放下电话没多久,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好自为之,家门已经被警察敲响。那时明成还在梦里。等明成瞪着眼睛很不以为然地被三个警察用手铐铐了带走,朱丽和被吵醒出来看的苏大强还如在梦里。 苏大强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心说这是怎么了,他们一家做了那么多年良民,怎么今天明成被警察拿铐子给铐走了呢?“朱丽,明成……这是犯什么错了?” 朱丽还处于目瞪口呆中,盯着敞开的大门发愣,没听见苏大强的话。苏大强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犹豫好久,才用手推推朱丽的手,等朱丽全身一震回过神来,他才又问一句。朱丽喃喃道:“明成打了明玉。” 苏大强自言自语:“他们从小打到大的。今天怎么出动警察了呢?” 从小打到大?朱丽怎么都没想到。别说明成是个男的,即使是女的,他还比明玉大两岁呢,面对妹妹,他打得下手?她还一直以为明成是个绅士呢,只是好吃懒做贪玩点而已。而看公公说起这件事来轻描淡写的样子,难道他们家做父母的对此从来都熟视无睹,又或者,他们也是对孩子该出手时就出手?难道一直以为的苏家母慈子孝,只是有意无意的假象?朱丽感觉苏家就像一棵毛笋,婆婆去世后,笋壳给一层一层地剥开。 但朱丽此时来不及追究这些了,天那么晚,她没法找父母岀主意,也不便打扰朋友找律师,身边的公公只会添乱,没法岀主意,她想到吴非刚才的那个电话,看来吴非早就知道明成需要好自为之了。这个时候,能找的只有吴非了吧?大嫂现在肯定还没睡,即使睡下,家中岀这么大事,她能安睡?或者,通过大嫂做中间人,求求明玉? 电话打过去,果然是大嫂接的。朱丽急急道:“大嫂,大嫂,明成刚刚被警察带走了。” “这么快?”吴非愣住,她只见到明玉简单地打了两个电话,还以为现在是晚上,事情又不是突发事件,公安局大约会拖到明天才处理,没想到,这才不到半小时,好像明玉才被救护人员抬走,那边明成却已经被抓了。吴非一时说不出其他,只会惊讶地从喉咙深处滚出“嗳,嗳”声响。 朱丽闻言,也不知道大嫂那边究竟是什么场景,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大嫂,你们住哪里?我立刻赶过去,公公现在也醒着,他也担心。我们一起求求明玉,总归是一家人。” 吴非心想,换作是她吴非挨揍,她会原谅明成吗?起码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后天再说了,估计也不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揍她的人。她刚刚看到明玉被打得需保安背上来,她都气愤得恨不得自己找上门去揍明成,何况是明玉本人。她自己都知道,这时候不通知明哲,她本意是有点存心让明玉在今晚不受阻挠地做一些事的意思。这时候朱丽他们来能做什么?而她又能帮什么?她打心底地不愿帮明成。所以她直说:“明玉已经被救护车救走了,你们来了也没用,见不到她。我建议你们此时也别去医院找明玉,天很晚了,别再折腾明玉。” “救护车救走?伤得那么厉害?”朱丽再次惊呼。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平时嘻嘻哈哈的明成,这个与她结婚多年的丈夫会如此打人,而且,打得这么厉害。“大嫂,请你告诉我明玉在哪家医院,我今晚不去,明天去行吗?事情因我而起,我向明玉赔礼道歉。” 事情因朱丽而起?吴非不由厌恶地想到了枕边风这个词。原来都不是好货。吴非冷了心,敷衍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明玉自己打电话叫的,我对国内的情况不懂,帮不上明玉。明玉又自己叫了公司同事陪护,不让我跟去,说我抱着宝宝不方便。朱丽啊,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脑袋清醒了后再想办法解决。我也得休息了,明天等明玉电话,而且,还得帮公公搬家。晚安。” “晚……安。”朱丽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即使心急火燎时候,也听得出大嫂字里行间不肯帮忙的意思,她很失落。眼下除了公公,还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还真只有睡觉了。现在即使吵醒朋友找到律师,只怕也只有明天才可以办事。明天……唉。 朱丽忽然想到,明天她能请假吗?即使如同事所安慰的那样,事务所失去这笔审计不纯粹是因为她的失误,而是另有其他主要原因,但是,她毕竟是导火索,是被人揪住的那条小辫子,大老板岂会轻易原谅她?她明天上班除非夹着尾巴做人,让大老板找不出因由喀嚓了她,她怎么还能在这当口请假?即使,她如实告诉大老板家中确实有重大事件发生,但是,以大老板一贯杀伐果断的性格,大老板会对她额外开恩,刀下留人吗?几乎没有可能。明天即将面对的处境,是明玉今天推手,虽然在明成面前一味埋怨明成当年刻薄妹妹才导致她今天受牵连,朱丽心中却一直对明玉咬牙切齿。但是,现在还让她如何咬牙切齿?她只有对明成咬牙切齿,可明成又可怜地被捉了。她连寄托怒气的口子都找不到。 朱丽心想,如果明天请事假,抛开面子告诉大老板,家中因为明成不忿妹妹搅局揍了妹妹结果把自己送进班房,她连续几天必须为丈夫奔波,然后不被大老板原谅,同事又埋怨被她拖后进度,她家的“光荣”事迹被宣传得沸沸扬扬,她最后还得被大老板怒骂之下辞退。这几乎是必然结局,而且她将退得非常难堪,永远留下话柄。这是爱面子的朱丽最不愿面对的结果。既然最后还是会被迫离开事务所,不如自己引咎辞职了吧,宁愿承受一些补偿方面的经济损失,起码,走得负责有担当,也算是稍微挽回一点声誉,而且还不用让明成的事情在圈里传开。她看来只有明天一上班就递上辞职信一途了。 虽说是做一行恨一行,朱丽对她每天面对的枯燥数字和繁重的工作量也厌烦透顶。但真考虑到了辞职,考虑得放弃那么多年培养起来的根基,考虑放弃薪资待遇在同行中属于翘楚的事务所,她才百转千回地留恋起来。真的要辞职吗? 第20章 但是不辞职,明成那边怎么办?谁帮他去奔波?她的爸妈吗?这明成怎么一点不长脑子啊,竟然打一个比他弱的人,如大嫂所说,这还是人吗?这人还是他妹妹。而且,明成这笨脑瓜就不会想想,他妹妹那么厉害的人,能让他白打了?真是白痴加白痴,没救了的白痴。可是朱丽恨归恨,明成毕竟是被警察抓了去,总得想办法把他救出来。问题是,朱丽心中根本就没底,该怎么救明成啊,她连明成被抓去哪里都不知道,当时她都懵了,她记得警察来时说了他们是哪儿哪儿的,但她那时吓呆了,根本是听而不闻。她该怎么办才好?她现在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看看身边认真看着电话机的公公,朱丽心中暗叹,死马当活马医了,问问他。“爸,刚刚警察进来时候说他们是哪里的没有?” “说了,我被吵醒时候刚好听到。”苏大强一字不差说出。 朱丽倒是傻了,但随即反应过来,苏家三个兄妹,个个脑筋一流,岂是婆婆一个人的功劳,自然,公公的脑筋也不会差。她忙找纸笔记录下来,免得遗忘。 朱丽忙碌时候,苏大强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明成会坐牢吗?” “不知道。”朱丽回答完了,心想,公公怎么没问明玉住院了如何如何?她怀疑公公可能还不知道,忙又补充一句:“明玉被明成打得住院了,明天得赶紧过去看望一下。” 苏大强“噢”了一声,轻声轻气地道:“明天看见明成跟他说一声,惹谁不好,他怎么敢去惹明玉。他妈以前都拦着他不让他去惹明玉呢。唉。”苏大强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心里总觉得,明玉跟她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看见长大后的明玉一直害怕。叹完气,苏大强便回去自己客房了。他也知道,他在场也没用,派不上用场。 但苏大强走到门口时候又站住了,回身很客气地问朱丽:“那……明天搬房子的事怎么办?” 朱丽摇摇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好气的回答:“大嫂说她会做。”苏大强听了讨好地笑一笑,又转身走了。 朱丽怔怔地看着公公走出,为他说的这两句话,和淡漠的转身离去,心中五味俱全。她本来心中就不是很尊重这个公公,大家维持礼节性的良好关系,她克尽做小辈的本份。现在,她看见这个公公,心中有明显的厌恶。也不知是以前日子的积累,还是因为今天他显然并不是很关心的态度。儿子被抓了,女儿进医院了,他竟然没事人一样去睡觉,他关心的竟然是房子没人搬。他起码也说几句场面话啊,他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好歹他还关心了一下明成的去向。但是,他就没过问一下明玉究竟如何了。真让人寒心。 朱丽一个人客厅——书房,书房——客厅地漫无目的地徘徊,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把大嫂的电话想了又想后,发觉只有听大嫂的,还是先睡觉,养精蓄锐明天有力气做事。她回去床上躺下,才碰到床,立刻想到,明天的辞职信还没写。只得又起身,回去书房打开电脑。打字的时候,才发觉两只手簌簌发抖,总按不准键盘。她的辞职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辞职信只是个幌子,所以不必太修饰。很快打好,又躺回床上,面对一室黑暗,朱丽辗转反侧。 最先,想到明成不知道在做什么,手铐被打开没有,审问时候有没有吃苦。慢慢的,一丝淡淡的淡淡的怨气渐渐升上心头。朱丽想到,婆婆去世后,似乎接二连三的不顺,明成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想出来的主意做出来的事常常偏向幼稚自私。比如时常借用他父母钱却又不思归还的事,比如无钱却偏要投资的事,比如擅自卖车的事,比如他的种种辩解,再比如今天冲出去揍明玉的事。这些都是一个三十岁男人能做得出来的事吗?二十岁男人都不大会如此冲动幼稚了。明成,明成,这就是没了母亲指点后本质的明成吗?笋壳剥光后露出来的笋肉才是真实的明成吗? 朱丽也奇怪,按说她是个很会流泪的人,为什么今天遇到这么可怕的警察上门的事件都没流泪?最先,或许是因为紧张,脑子混作一团,现在呢?她现在为什么只有冷静,只有叹息,却没有眼泪呢? 朱丽总觉得,今晚的事,好像是有一只万灵之手帮她揭开眼前粉红瑰丽的美好面纱的一角,让她似有非有地看到一些可能是真实的什么。那面纱下的一角,敦促她以后想问题的时候可能得转一个弯,多考虑一个层面,想想月亮的背面。 明哲接到吴非电话的时候,只会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什么”,其余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还是吴非说完后问了一句:“大哥同志,你是不是准备请假过来一趟?” 明哲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明玉那儿有消息了没有?究竟要不要紧?明成呢?明成有消息吗?” “我等下去医院看望明玉。她昨晚到医院后给我来了个电话,告诉我病房,说正在治疗,等法医过来验伤。我正煨着粥,等收拾完宝宝就送过去医院。明成那儿,等下问问朱丽。明哲,你还是别来了。你们苏家兵荒马乱,你可得保住刚拿到的工作。这儿有我,你就权衡权衡吧。而且,你来有什么用呢?说实话,依我看,整件事处理得重处理得轻,全在明玉一念之间。你以为明玉肯听你的吗?” 明哲沉默了好久,想到上周六时候明玉在电话里跟他说的那一通话。明玉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他这个做大哥的逞强多管闲事。他今天如果插手,明玉能听他的?可是他真没脸说出,即使面对吴非,只得又答非所问地回一句:“他们两个以前常打架。” “噢?妹妹怎么打得过哥哥?”吴非下意识地又偏心了明玉,把自己代入到打架的一方。心说她以前小时候与弟弟扭打都没必胜把握呢,男孩子终究力气大一些。何况明玉还是妹妹。 “打起来,肯定明玉不是对手,我看见也会拉开。但明成吃的暗亏也不少,明成脑袋一根筋一点,明玉比较狡猾,弄到最后大家互有输赢。爸不管事,只有妈出来把明玉一顿骂。后来明玉上初中出去住宿了,大家不见面就不大打得起来。当时家里很小,爸这人拨一拨动一动,妈又为了点补贴经常夜班睡不好脾气大,家里常是鸡飞狗跳的。呵,我怎么这个时候说起旧事来了。非非,明玉是个倔性子,我来……” “肯定不管用。”吴非就直接帮明哲说了。 明哲干咳一声,尴尬地道:“你比我细心,明玉看来又挺买你的帐,你帮我多照顾照顾明玉,她一个人呆医院里受罪,只有家里人会多想到她一点。明成那儿……我问问朱丽。等下你到医院后,想办法让我跟明玉说几句话吧。还有搬家的事。叫一家搬家公司,你千万别自己动手,把差不多能搬的都先搬走,放着以后让爸自己慢慢整理,我抽空也会过去整理。非非,你辛苦了,你忙来忙去都是忙我家的事。” 吴非虽然“哼”了一声,但听着还是挺受用的,主要的是,这个大哥同志终于没提出请假过来主持大局,她放心了。“明哲,我看明玉有点想在验伤方面做手脚的意思,而且看来她有这本事做出点什么。她昨晚去医院时候不想让我参与,估计昨晚已经做好手脚了。她昨晚……人不能动,脑袋异常清醒。” 经吴非一次出走,而后又善加料理苏家买房卖房大事,明哲对吴非的感觉,已不再是以前的出门一只老虎后面跟着大小两只猫的主导感。而吴非也不再如以前一样懒得管事,大事都扔给明哲的依赖。两人彼此开始下意识地调整相处的方式。明哲虽然心中觉得别扭,但嘴上还是问了出来:“非非,你觉得我妈在的话,她会如何处理今天的事?” “明玉已非当年吴下阿蒙,你妈插手,只会提醒明玉心中的新仇旧恨。你如果过来,万一有什么话说错,提醒了明玉,对明成也将造成更大影响。不得不说,明玉明成冲突到今天这一步,你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你妈是个会做人的人,以前,还有她八面玲珑地左提右挈,大家都相安无事。现在好像是一堆木头中的一根先倒,其他几根必须吱吱呀呀地经过一段时间调整,重新找到力量平衡点,才会归于太平。我昨晚在想,明成与明玉,这回算是矛盾爆发开来了吧,也好,总好过一直捂着,等不知哪天爆发。” 明哲听了,无可奈何地承认:“确实如此,妈很强权,她对大家的生活影响非常大,她去世,即使在国外那么多年的我都暂时无法适应。何况明成。对于明成而言,妈的去世,恐怕是去掉他的主心骨了。非非,明玉那儿,还需你给她多一点的关心,我这边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与明玉说话。无论如何,明成该吃点苦头,但也不能被治得太过头。我还是希望苏家以后能完成新的和谐,而不是从此分崩离析。让我好好想想。明玉现在很难说话。” 吴非也明白,家中岀这么大事,明哲这个做哥哥的肯定得有所表示,但这个表示真难做,明玉不会听他的,明成料想也不会听他的,她都不知道明哲可以说什么来感化这两个弟妹。不过吴非还是道:“明玉这个人,从某个角度而言,不难说话,有时候甚至不用你说话,她会色色都替你安排妥当,不用你腆着老脸提出。但问题难就难在,你们兄妹太隔阂了,你找不出那个与明玉可以沟通的交叉点。你跟宝宝说几句吧,宝宝昨晚一直念叨你。我去厨房看看粥。” 宝宝拿着无绳电话,三下两下便让明哲体会到电话被挂的滋味。等吴非从厨房出来,宝宝已经拿着电话到处扔了。吴非忙捡起来,再给明哲打,却一直忙音。吴非只得喂宝宝吃粥。喂宝宝吃粥,向来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是条艰难曲折前途不明的历程。 过一会儿,电话又响。看清楚是明哲的电话号码,吴非才接起。“刚才有人打你电话?” 明哲却是出人意料地重重叹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爸打给我的。他很担心,明成不知道会坐几天牢。明成坐牢时间长了,朱丽会不会赶他出门。他要我快点给他买好房子让他搬进去住。” 吴非听了,非常能理解丈夫的叹息,只能劝慰:“老年人越活越回去的很多,别见怪啦。否则哪来老顽童一说?”因为公公并不是自己的父亲,明哲的烦恼吴非能感同但无法身受,反而心中宽慰,明哲以前从不在她面前说家里人的坏话,总说母亲多能干,弟妹多厉害,好像苏家一家子有多轰轰烈烈似的。现在终于放弃身段与她有商有量了,也不过是一地鸡毛。想来明哲心中已经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她可不愿一句嘲笑把他商量的苗头打退了回去。吴非觉得,这才是夫妻的相处之道。一辈子的生活,一方戴个面具岂不太累?不过她以前还真以为苏家如明哲所说那么辉煌。 明哲继续叹息,“我让爸跟你去搬家,他硬是不肯去。我奇怪了,以前妈去世不久,他不还是主动要求明玉拉他回家一趟?而且我当时失业他没法去美国,据说讨论赡养问题是在老屋。奇怪在我面前他怎么一再拒绝回家?非非,爸不肯帮忙,看来我也拉他不去。家中应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些我认为珍贵的,未必能入别人法眼,你不用太紧张,别太累着。东西搬好后就堆着,我以后回去收拾。” 吴非本来想让明哲跟他爸说一下,搬家时候让他爸一起去看着,起码有个人在,一个管上面,一个管下面,即算是团稻草人,也可以吓吓麻雀。没想到都不用她提起,明哲已经替她考虑到了。更没想到,明哲他爸竟然会拒绝出面。这老头,应该不能用越活越回去解释了。“我看看吧。即使我想累,恐怕抱着宝宝也没法施展身手。好在明玉给了我一辆车,一名司机,我可以请司机帮忙,以后人情就让明玉去还了。你别挂心,不过我今天看来是不能回上海了,总不能抛下明玉。” 虽然吴非大方,但明哲放下电话后却怎么都无法开释胸怀。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明玉被明成打伤住院,明成陷于牢狱处境不明,父亲却都不关心,一句都没提到担心他们或去看看他们,他只想到他自己的处境。当然,他应该为自己担心,但是,也应该过问一下他的儿女吧?以前总以为父亲懦弱,被母亲欺压得只剩一片影子,现在看来,父亲还很自私啊。不知道母亲以前怎么看待父亲的自私,好像没听母亲提起过。与这样一个自私懦弱的人生活了一辈子,母亲不容易。 可明哲知道这些都是题外话,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明玉与明成的矛盾,不能让明玉被仇恨激得痛施杀手,导致明成无出头之日。但是,明哲真的想不出该如何劝说明玉。想想那次母亲刚去世他回来奔丧,虽然明玉一直客客气气,可还是说得他无力招架。上周六又在电话里为吴非指责他,也说得他没有招架之力。不管明玉真的有理没理,可她说的时候总似乎占着理,当时当地,总能让他这个当大哥的无言以对。何况,这回明玉挨了打,她愤怒得有理。换明成挨打试试?他会不竭尽全力打回去?明哲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受伤中盛怒的明玉手下留情。而且,关键是,明玉认可他这个劝说者的身份吗?在明玉心目中,他这个大哥身份,好像是名存实亡吧?所以,她能听他的吗? 明哲为此抓破头皮。他决定晚上下班无论如何都要赶过去一趟,起码看望一下明玉。与其做一桌好菜让明玉感受什么家的气氛,不如以后潜移默化地多关心多照顾她。如吴非所说的,现在与明玉说话,反而会错,没想好的时候不如不说。明成自作自受,就去吃几天苦头吧,凭他本事和在国内的交际,只能照顾到明玉一个了。只怕明玉会不要他照顾。感谢吴非,幸好有吴非,吴非调剂了他们与明玉的关系。 吴非这边喂好了宝宝,看时间也才八点多点。期间电话响起一次,吴非见是明成家的号码,就不接。她不想接朱丽的电话,更不想接这个恶心公公的电话。朱丽还能来说什么?还不是想让她帮忙引见给明玉,让明玉高抬贵手。吴非不肯,她不肯做这种滥好人。至于公公的电话,她更是无话可说,只怕自己捏起电话便忘了修养,实在忍不住说出粗话。刚才看明哲也是又生气又为难,她只好忍了,否则她真想与明哲好好讨论讨论,天下哪有做爹的对儿女如此漠不关心?既然不关心,又生下那么多干吗?真跟没有逻辑思考能力的动物可以媲美了。 但喂完了宝宝,万里长征才开始第一步。本来搬家这事是明成该做的,没曾想昨天这愣小子硬把自己给搬了家,住进班房,她今天还能指望谁?她虽然听说有搬家公司这么回事,但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总不能拿起电话问114要了搬家公司电话,随便抓一个当差。谁知道随机抽取一个搬家公司的信誉是好是坏呢?即使来个信誉普通的公司,看到她这个抱着孩子不良于行的没用女人,人家也得起点小歹念吧。偷拿点东西倒也罢了,明哲说的是,他父母的老家具能有什么值钱东西。最怕是遇到敲竹杠的或不三不四男人。 吴非在肚子里骂骂咧咧地下楼,又不能挂着脸色,怕吓到幼小的宝宝。所以她分外不能理解明哲他爹,她不能想象一个做父母的人能如此不关心自己下的种。 但等下楼看见来接她的司机的时候,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不怕不怕,这儿不是有个可以靠得住的本地人吗?明玉派给她的人,怎么都不敢对她作假胡来。她先去医院将一甜一咸两种粥放下,明玉还在睡觉,她不去打扰。下来时候司机问起苏总究竟是怎么回事,吴非不便把实情说出,只说了明玉昨晚小区遭袭击,司机立刻展开了想象。往往做司机的大多话多,一整天闷在小小空间里,你不让他说话,他怎么受得了。司机想当然地分析,苏总遭袭肯定与集团公司目前的财产争吵有关。 等吴非在司机帮助下找到合适搬家公司,她在楼上指挥,司机在楼下监视的时候,司机无聊地连线公司同事,将事情转告了出去。很快,大家群策群力联系到昨天审计工作安排会议上苏总带头拍案抵制审计的事件,怀疑苏总所为肯定是触犯了某些人不可告人的黑暗用心,于是导致了被报复的后果。这个推测结果合情合理,获得大家一致认可。不出一个小时,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集团。集团参与争夺财产者人人自辩,最佳方式当然是前去医院探望病人,洗清自己。 于是,明玉人未睡醒,门外已经堆满花篮红包。 朱丽几乎是一夜似睡非睡,醒来时听见公公在客厅讲电话,虽然说得很轻,但清晨安静,她还是能听得清楚。她听了会儿,听出公公是在跟明成的大哥说话。全部听下来,朱丽心中气极。老头絮絮叨叨这么多话说下来,竟然没关心一下昨晚出事儿女的现状,更没请求大儿子出面就中调停,只是念叨着自己该怎么办。朱丽简直有立刻冲出去,大喊一声“滚”的冲动。 朱丽需得克制再克制,才能起床时候不铁青着一张脸。她那么多年工作下来,起码知道一点,有一种人是断断碰不得的,这种人就是公认的弱者。这个公公无论多自私无论多肮脏无论多恶心,但他行动举止长相年龄无不表明他是个弱者,便是连笑容都是讨好的笑,这样的人,你敢拿他怎么办?你瞪他一眼,你便是恃强凌弱,有理都说不清了。遇见这种人,远远避开才是正道。 朱丽为避免克制不住骂人,只得从主卫洗漱整装完毕,直接拎包奔出门去。 但走出家门,却又恍惚了。这就去辞职吗?一份牛工,非到今天这等地步,才能觉察它的可贵。真的要辞吗?真的要放弃吗?朱丽站在门口好久,直到对面一家门后似乎有了叮叮当当的动静,她才醒悟过来,赶紧起步离开。 先找一个当律师的高中同学介入,告诉同学明成被抓至何处,然后早早到达办公室,趁大家都未上班,先一头钻进自己办公室。昨天哭得那么厉害,一夜过来眼皮红肿不堪入目。走都要走了,何必还留下笑柄给人? 朱丽有点丢三拉四又有点依依不舍地收拾出准备移交的东西,一一登记在一张纸上。等到办公室终于坐满同事,大老板身影显现,朱丽便拿着辞职报告敲门而入。 大老板看到桌上的辞职信,误会了,以为朱丽小姑娘受不得压力,撂担子发小姐脾气了,心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昨天连一句话都没说,人家倒是比他脾气还大。大老板一张脸顿时露出不耐烦来。美女又怎么样,难道还要他大老板伺候着小性子?昨晚已经够迁就她,一句都没骂,她今天反而蹬头上脸了。“什么意思?”大老板的语气里没一点客气。 朱丽被吓得心中一阵狂跳,忙道:“我昨天犯常识性错误,给事务所造成巨大损失,我承担责任。” “实话?我要你说实话。”大老板冷冷看着朱丽。 朱丽咬紧嘴唇,好不容易才凑足真气又说一句:“我很内疚。虽然我很重视这份工作,也需要这份工作,可我得承担责任。” 大老板看看朱丽。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还是比较容易被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丽女孩悲伤的表情打动。他经过仔细判断,觉得朱丽讲的应该是实情,便也不再计较,拿起辞职信,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扣你一个月工资奖金,让你长点记性,以后少犯这种常识性错误。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否则损害的是你以后在业内的声誉。” 虽然被大笔扣去一个月收入,可朱丽还是被大老板真心实意的话感动了,她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又开闸放水。大老板见此,不得不转开脸去,心中骂一个他妈的。以后招员工绝不能招美女,太难伺候了,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偏他又是个七情六欲一点不差的正常男人。可让他现在就从垃圾桶里捞岀被撕的辞职信镶拼起来发挥效用,他又有点不舍得。考岀几个证的人才难得啊。 朱丽本来就不舍得辞职,既然辞职信被大老板拒绝,又被结结实实扣了一个月收入,她觉得自己受的惩罚已够,可以安心留下了。多好。可是,她还得为明成的事情奔波,虽然她知道这个时候再提出事假很有点不该,可她还能怎么办?只有如实招了。“我还得请假几天。我先生昨晚为了我的错误,不合脑袋发热冲出去打了他妹妹。昨晚就被他妹妹报案抓了,性质有点严重。我不得不请假,非常对不起,我一再影响事务所的工作。” 大老板瞠目结舌,这才明白朱丽辞呈背后的意思。但拒绝辞职信的大方话已经说出口,后悔已经来不及,他怀疑后面可能会跟来更多的麻烦。昨晚会议上,朱丽家身居高位心狠手辣的那个小姑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朱丽家有得麻烦可收拾了。他干脆将好人做到底,大方给朱丽一个月事假,免得她一会儿事假一会儿事假地影响事务所的工作士气。 朱丽千恩万谢地出来,没想到大老板会是个面恶心善的好人。回到办公室,将工作简单做了移交,立刻飞一般去找律师同学。跟老板坦白,并不意味着也愿意跟同事坦白。 此时律师同学已经从外面回来,看见双目红肿,容色憔悴的朱丽,心中有点不忍说出实情。但关上门,他还是实事求是。大家都是专业人士,应该知道程序。 “苏明成被审了一晚,今早确认正式拘留。昨晚对方验伤报告也已经出来,轻伤,具体伤情不知。对你很不利的是,对方请的刘律师是个在本市公检法呼风唤雨的高人,这么短时间内,公安局已经做出全套材料,提请检察院批准逮捕。朱丽,实话说,我对你这个案子毫无把握。只能帮你在程序上略加指点,少走歪路。你唯一出路,是恳求对方手下留情。” 朱丽听了只会喃喃地一直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去求明玉吗?可都还不知道她住哪个医院呢。吴非也找不到,让她找到哪儿去。朱丽发了半天呆,终于想到一件事,“昨晚明成被带走时候,只穿着睡衣。我能不能拿衣服过去,顺便看看他在里面好不好?我起码得给他打气,让他有点盼头啊。” 同学坦率地道:“不瞒你说,我已经去看了。所有人进去,照规矩都得被欺负一下的,你只能认了。而且你先生被送进去的是区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要是市局的就稍微好一点了。我本来想委托熟人帮忙照应一下苏明成,但没办法,对方请的刘律师神通广大,没人愿意帮我。你得做好思想准备,里面关的什么恶人都有,苏明成会吃足苦头。” 朱丽一向顺风顺水,几乎没有接触过月亮的背面,闻言心存侥幸。“里面总有管的人吧,被欺负狠了叫一声不就行了?” 同学笑道:“哪有那么简单,首先,欺负你的时候能让你叫出来吗?其次,里面关的这帮人个个都是等着审判的,心头狂躁不安总得找个人发泄,十来平方米的房子住着八九个人,本就憋闷得没处发泄,来了新人,大家还不合着伙儿给下马威?比如说我们骂人用的‘吃屎’,一个人望风,两个人压住手脚,一个人实施,快得很,等管的人巡查过来,嘴巴早抹干净没一点证据了。哎呀,对不起,我不该乱说。朱丽,暂时你送不进去衣物。” 朱丽早趴在桌上哭开了,同学说吃屎的时候如此轻描淡写,可想而知,吃屎只是最基本的受罪,不知道明成在里面还受多大的罪呢。想到昨晚公公苏大强说明成惹谁不好偏惹明玉,朱丽这下可知道厉害了,不知道明成在里面有没有觉悟过来?如果被逮捕,关上一年两年,如此被欺负上一年两年,明成这个从来没吃过苦头的少爷兵还不脱了人样?虽说这是明成自找的,谁让他打自己妹妹去,只是……她能看着明成如此吃苦吗? 朱丽从同学那儿哭着出来,也不顾旁人笑话她哭哭啼啼了,翻出明哲的电话号码,就找过去。 “大哥,你得帮帮明成,只有你能帮他了。明成给关在区看守所了。而且明玉的律师很厉害,我的律师同学想托人照顾明成都不行,明成在里面得吃尽非人苦头了。我同学说起吃屎来轻描淡写的,不知道明成……明成吃不吃得了这种苦头。他若是反抗,不知道会不会挨人往死里打。大哥,你快过来帮帮明成吧。”朱丽泣不成声,但终于坚持着将严重情况告诉明哲。他们两兄弟要好,明哲总不会不顾弟弟,她只有求大哥了。 明哲回答一句:“我上班没法离开。等下班立刻会过去,我得看看明玉。” 朱丽这时候再伤心焦虑,还是没有一点听错,她听得出大哥对明成行为的反感,所以只说了来看明玉。但是,他来了总会帮明成的吧,那就来了再说。“大哥,明玉住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她行吗?起码让我去道歉,我再看看有什么可以帮明玉做到的。” 明哲听了吴非的陈述,也以为明成是受朱丽挑动去找明玉算帐的,所以对朱丽很是反感。再说,朱丽相对明成来说,总是关系远了一点,明哲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定朱丽在昨晚事件中的作用,为自己弟弟开脱,罪过自然是降到弟媳妇朱丽头上。但他还是淡淡地告诉了朱丽地址,便说了声忙,就将电话挂了。 朱丽无话可说,谁叫明成没脑袋咎由自取呢?他即使不被明玉报警送进去,也是逃不了他大哥的责骂的。说起来,真是活该。哪有将自己妹妹打成这样的。男人的拳头啊,朱丽都不知道诺大拳脚落到自己身上,自己会什么感受。她只知道,从小到大,爸妈从来没有打她一下,爸妈第一次见明成,第一次见亲家,都千叮咛万嘱咐,正面侧面警告明成不许动自己女儿一个手指头。她都想象不出明成这样一个笑口常开态度可亲的人会打人,而且还是很无赖地打女人。都不用大哥来骂,她也会骂死明成。无赖流氓最低级最没品的男人才打女人呢。平日里朱丽看到别人家丈夫打女人都会在心里头骂一声,可明成,她的丈夫,真的打了,明玉还被打得动弹不得,大嫂就是证明,大嫂昨晚就气急败坏打电话过来骂。这个明成!朱丽非常生气地在心中骂,但又非常无奈地想,总不能真让明成陷在看守所吃屎吧。还得把他早点弄出来,宁可出来后由她找人当着明玉面揍一顿,哪怕被揍得皮开肉绽住进医院,还明玉一个公道,总好过在里面受那种变态折磨。 但朱丽直接赶到医院时候,只看见一走廊的花,守在门口的秘书告诉她,苏总正睡觉。朱丽刚想转身走开时候,走廊又一阵喧嚣,几乎所有女性的目光都被一只巨大花篮吸引了过去。朱丽也不例外,她看到她最喜欢的洋桔梗,娇柔的花,细致的茎,素素的紫,盈盈的白,仅仅两色,仿佛道尽最灿烂的春。美得,让人凝神屏息,目瞪口呆。朱丽是个最喜欢花的人,看着这么一篮子的花,她不由自主地停步欣赏。 送花的人仿佛与明玉的秘书熟悉,过来就轻说:“温总听说苏总出事,立刻发邮件给我,让我搜尽全市白紫两色这种鲜花送来,我今天才知道还有玫瑰百合之外的花可以这么好看。还来得及吧?” “来得及,送来的花都还没拿进去呢,还没醒。真漂亮,如果我收到这么一束花,晚上不睡了。” “温总让我带话过来,说他正准备登机去德国看设备,让我代说对不起,等他回国会第一时间过来。这话你一定要帮我带到,肯定有特殊含意。” “快回吧,我记下了。否则被苏总知道你上班找花,回头不敲死你。” 朱丽在一边也听出特殊含意。其实,用得着说吗?这束精心挑选的花拿出来,还不说明问题?寻常没感觉的人,经过医院旁边的花店随便挑一篮子大的贵的热闹的便完事交差,费精力下去满城找的,只有有心人。而她,送她花的人,现在里面呆着皮肉开花。 朱丽落寞地转身离开,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父母家。她该把最近发生的都与父母说说,听听他们的意见。她需要听听曾经做过机关小官员的爸爸的意见。最主要的是,她需要找地方哭,需要哭的时候有人感应,有人安慰。 明玉其实一晚都没合眼。她无法闭上眼睛,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仿佛出现她挨打的一幕。她的灵魂仿佛可以飘荡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被明成抓住头发,被迫扬起脸来,迎接明成刻薄的耳光。那种深刻的羞耻燃烧着她的心,原来,走出家门坚强了十年的她,不过是只一捅即破的纸老虎。她这时已经没了悲哀,没了感慨,她心中只有深刻的羞耻。她自以为百炼成钢,其实还什么都不是。她的心中,碎了一角曾经坚定的所谓信念,那一角的碎裂,椎心的痛。 逼人的生活,让明玉从来无法有机会做她幻想中抱着洋娃娃甜笑的乖宝宝,她早在出道没多久就知道看守所里面有什么,她有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客户酒酣耳热时候,最喜欢将此当作吹牛的资本,她甚至曾经学会原始的燧木取火。她明白知道,明成只要进去半天,她便可以将在明成手底所受屈辱讨还,而那半天,将成为明成一生铭心刻骨的痛苦回忆,就像她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个耳光后,那满天飞舞的小小金星。 可是,她并不觉得愉快,报仇,真能雪恨吗?不能。从常规意义而言,她确实报仇了。但是,她的恨,她的耻辱,已经形成一块叫做记忆的芯片,牢牢插在她的脑子里。她怀疑,她今生都不会忘记被抓起头发那一刻,心中的恨。 二十 明玉的眼睛一直看着天色渐渐发白,光亮充塞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明玉的心,还游荡在昨晚昏暗的路灯下,看着那无耻的一幕一次次地重演。 门外的走廊开始喧嚣起来,门时不时被打开,有护士秘书探头进来看望。随后,明玉听到大嫂来了。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以为自己是在用柔软包容的心帮助弱者苏大强。其实,父亲何尝是个弱者了?他有一颗天下最坚强的心,他可以冷眼看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艰难地在大热天为他奔波,他都不想想,抱着孩子吃足苦头的吴非即将与大哥两地分居很长时间,他这么差使着疲惫的儿媳,足够破坏大哥大嫂的婚姻。这个世界,人们只看到表面,所以,纵容了所谓弱者却四肢齐全发达的无赖。 比如明成,大哥大嫂若是知道他如今在里面受的待遇,知道明成现在是如此的软弱无助,大嫂还会送粥过来给她吗?而大哥,大约要奉劝她,家里人,打不断的血缘,饶过明成这回。所以,明玉不想见大嫂,免得费劲解释。可是,她需要解释吗? 然后,明玉听到很多人来,那些人明玉更不想见,她难道亮着被打肿的脸皮,无力地躺在床上,接受那些人八卦眼睛的扫描?谁知道他们转个身会怎么想,她不想成为不相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再然后,朱丽来了。面对朱丽,明玉将会矛盾。昨天会议上,她欠朱丽一道人情,她拿朱丽当了靶子。但今天朱丽来,却肯定是来哀求她,求她放过明成。这笔帐,该怎么与朱丽算呢?明玉推断,以朱丽过去勇于承担明成滥用父母钱的做派,朱丽不是个会得怂恿明成赶来揍她的人,而且,从昨晚明成怒吼的话来看,明成还不是很清楚,她究竟把朱丽怎么了。朱丽应该是无辜。但明玉见过的商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太多,看事情总不能非常简单,她不能非常确定朱丽可以置身事外。否则,如何解释明成如此的愤怒?所以明玉也不想见朱丽,一切等调查清楚了再说。 第21章 没想到温玮光会这么快送鲜花来。看来,她受袭的事已经流传开来,迅速传播。明玉苦笑着想,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怎么流传的,已经流传了几个版本。一直争强好胜,为在大男人群中不落人后,她着装行事都刻意中性,说话嗓音也不故意捏细,她需要维护的是与地位匹配的面子,而那种面子,对于同等地位年龄稍大的男性而言,轻而易举可得。如今,若是被自家兄弟拎着头发狠揍的消息流传出去,她以后还如何见人?幸好温玮光没来,否则,闭门羹给他。不过,他倒是有心。 终于,明玉等的人的声音出现了。柳青才在外面说出三个字,明玉已经在里面扬声呼岀,“柳青进来。”柳青立刻携白紫两色大捧鲜花破门而入,将花扔在明玉床头。 “借花献佛。”见明玉的秘书拎保温盒进来,柳青诧异地问:“还没吃饭?伤得怎么样?” 明玉一边挥手叫秘书出去,一边命令柳青:“帮我将床摇高,我边吃边说。外面怎么传闻?” 柳青将明玉的床头摇高,一边急速道:“我先问你的,到底伤得怎么样?”但柳青很快看到床头摇高,被子滑下后,明玉红肿的侧脸。柳青的眼光立刻冷了下来,伸岀一只手,轻轻抬起明玉的脸。 明玉有点无所适从,尴尬地低咳一声道:“柳青,注意你的大情圣身份,你这样对我,我会犯错的。” “谁?抓到没有?还伤在哪儿?”柳青虽然把手收了回去,可两只眼睛关切地东瞄西瞄,似乎恨不得透过被子做x光。 明玉终于抵不住柳青的关注,只得将视线转向那一巨束花,看着花才能自在地说话:“我二嫂的丈夫。现在已经在看守所里。我伤得不严重,没有骨折,没有内出血,大概背部出现大块胎记状乌青。不过验伤报告做得挺严重。这个,你得守口如瓶,否则坏我和刘律师的布置。医院是老蒙电话里帮我安排的。” “狗屎,天下还有这种男人。为昨天审计的事?别放过他,我替你安排。” “我都请刘律师安排了,估计,他现在应该跟一些刑事犯关在一起。大家都怎么说这件事?我让刘律师帮我保密,否则传出去我被家里人打,我以后还怎么见人。传出去没有?唉,天下无不透风的墙。” 柳青摇头:“不幸中的大幸,大家都以为你是因为昨天阻止审计,才被争财产的人暗下毒手。你现在被传得跟烈士似的,别担心。我最先听到消息时候也以为是这么回事。” “不是宽慰我?”明玉心中一喜,急切地看向柳青。 “没有,你自己想想这推断有没有理。不过你等等,我得吩咐刘律师帮你截断从公安局渠道流出去的消息。你先喝粥。” 柳青过去窗边与找刘律师,明玉不去管他。公司中与刘律师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她和柳青,连老蒙与刘律师的关系都不如他们。柳青下手安排,她放心。明玉放心地喝粥。揭开保温盒,她意外发现,里面有两格。一格是红枣粥,一格白粥,旁边放着肉松。大嫂大概是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味道,所以一甜一咸一起拿来。真是个好人。红枣的香气,勾引得明玉食指大动,再沮丧的心情也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 柳青打完电话,看着明月红肿着脸,把一口没滋没味的粥吃得跟燕翅鲍似的,心中恻然。换作是他受伤,此刻他床边能不是里三层外三层?他还会稀罕一口粥?他看了会儿,才轻道:“苏明玉,我收留了你吧。起码我找的钟点工菜烧得不错,我也会做一手好牛排。”这家伙太可怜了。 这算什么话?求婚?明玉哭笑不得地从粥碗里面抬起眼,笑问:“昨晚跟谁喝酒?” 柳青不得不一笑道:“去,认真点,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起码知根知底,能做兄弟就能做夫妻。我牺牲一下,以后我养你我保护你。”说这话时候,柳青早已经清楚,明玉将态度扔给他了。兄弟的明玉不会管他跟谁喝酒,夫妻的明玉知道他跟太多人喝过酒,能信任他?他只有自嘲了,后面的话说得极不认真。 明玉笑道:“柳青你真是好人,我终于从拒绝中找回一点自信。原来白粥配肉松也很好吃。” 柳青不再说话,静静坐在一边看明玉喝粥。真佩服她,能一口咸的一口甜的轮流来,她可真容易养。柳青刚才还真有一丝冲动,想将兄弟关系变质算了。但理智下来,知道两人不能。明玉太强,他太风流,关系变质的结果肯定是连兄弟都做不成。明玉肯定也知道这点。 等明玉吃完,他扔了一根烟过去,邪邪地笑。明玉只得又笑了,牵得挨打的一边脸丝丝的痛。这家伙,看见他就无法自怨自怜了。只是很可惜,得把他拱手让给别的女人。她需要的是完整的爱,柳青太出色,他即使能坚持,外界也不会放过他。她早在若干年前就想明白了,此人不能碰。但柳青刚才的话,还是带给她一阵暖,心里欢快许多。她讪笑着拿起烟来闻闻,遗憾地搁床头柜上,越是喜欢的东西,越不能放肆自己不管不顾地享用。 柳青终于仔细看了被他借来的那束花和上面的卡片,笑道:“原来你昨晚说的温玮光是他。此人眼光一流。人呢?” “人去德国了。我喜欢这种花。这叫什么?” “洋桔梗,我欣赏温小k的眼光,我也喜欢这种单瓣的,娇媚而不俗艳。他若是送你什么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现在就开始说他坏话。”但柳青还是辣手摧花,不由自主暗中下手拧断两根花茎。 明玉又是忍不住地笑,这个柳青,在她面前说话没一天正经。“你去上班吧,江南公司你替我管着,总得有个人看着。别担心我这儿。” 柳青迟疑了会儿,坐在床边的人将起未起的,过会儿才道:“需要我解围的话,一个电话我就到。你们兄妹相残,你得准备好应答的词句。” 明玉点点头,躲得开一时,躲不开一世,总得面对吴非与朱丽。但她还是犹豫了一下问柳青:“你说,我要不要放过我二哥?他现在吃的苦头已经足够抵还他给我的了。” 柳青认真想了会儿,道:“我的观点是,这种人渣你怎么处置他都不为过。但你得考虑报复行为对你的反噬。比如总有一天你二哥的遭遇传出去,这会不会影响你的社会声誉?会不会有种犬儒说你心狠手辣?会不会影响你与你家里人的关系?很多人会同情受伤害比较多的人,你得搞好平衡,免得你这个受害者到时反而被指为施暴者,对你影响不好。” 明玉低眉考虑良久,才道:“我需要的就是你这种冷静旁观,其实又偏心于我的意见。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冷静不下来,但我会考虑你的意见。你走吧,我现在可以好好睡觉了。住院这几天就算是修养吧。” 柳青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忽然感觉到不对,忙一笑收回,嘻笑着起身。明玉柔弱的时候可爱许多,他情不自禁想爱怜她,没法当她是兄弟。可他又清楚这是一头母老虎,惹不得。 正好医生开门进来,原来就是昨晚那个中年女医生。医生一看两个人,不由似笑非笑道:“这不是昨晚的雌雄大盗吗?” 柳青忙扯出一脸的笑,风度翩翩地道歉:“昨晚多有得罪,事非得以。医生,小苏的伤有没有问题?” 医生看看这两个人,奇怪这两人又像是一对又不像是一对,怪得很。“受的伤倒都是皮外伤,痛几天就过去,只是整个化验下来,你这个人得好好整修了。颈椎有问题,血色素太低,还有轻微脂肪肝。这么瘦的人得脂肪肝,常喝酒吧?” 明玉承认。柳青在一边道:“医生你把她返炉大修吧,这人工作起来是拼命三娘,整个人早过度磨损了。” 明玉只得轻呼:“柳青柳青,干你的活儿去。” 柳青又拍了医生几句马屁,才笑嘻嘻离开。走出门,拉下脸,又是个冷面小生。里面医生与明玉轻声细语讨论了一番明玉的身体,过会儿也离开。因为被柳青插科打诨一遭,明玉整个人放松许多,终于可以闭上眼睛睡觉。但是,她又想到昨晚不合将所住医院告诉了吴非,搞得现在病房门口人流不断。大嫂肯定还会来,朱丽也肯定还会来,她们肯定都会为明成求情。但是,她决定饶恕明成了?还没。所以她不能肿着一张脸面对大嫂二嫂,她得搬病房。 通过秘书与那个女医生商量一下,她换了病房,换到楼下喧闹的妇产科。但是在远远近近初生婴儿的啼哭中,她反而睡着了。 本来,因为有搬家公司,搬家并不是一件太艰难的事。但是,吴非得抱着宝宝,一周岁半的宝宝体重不轻,半天抱下来,累得慌。又因为事先没有准备,什么都得现场整理,吴非又惦记着明哲的感人要求,除了笨重的床架床垫之类的没搬去,其他都捆好搬去明玉车库,所以多费了不少时间。搬家工人因此嘀嘀咕咕,闲话不少。后来吴非灵机一动,主动提出床和破冰箱旧电视机送给搬家工人,他们才笑逐颜开。 等明玉的司机帮吴非拉下车库门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这时候,宝宝也又累又饿又无聊,哭了几次,见哭闹无效,趴在吴非肩上睡着了。司机不肯领受吴非的请客,笑笑告辞。吴非带了宝宝喝点粥后,又赶去医院。 但是,原来的病房已经换人,花篮都堆放在护士站没拿走。吴非扶着因为时差而昏昏沉沉的大脑,心说明玉会去哪儿呢?但现状明显不过,明玉显然是烦了别人的打扰,搬病房了。吴非问了问护士,果然没人说知道明玉搬去哪里。明玉是存心避着他们了。 自家父母面前不比别处,朱丽一回到家,中饭也顾不上吃,就趴在妈妈怀里一五一十把这几天的怨气全倒了出来。尤其是说到公公的时候,她不再挂着斯文大方面具了,直说天下怎么有这种麻木不仁偏又看似小心翼翼的人,这种人跟鼻涕一样,看见都觉得恶心。 朱爸爸一看见宝贝女儿回来,立刻打开冰箱寻岀好菜,大干快上。但是耳朵又不舍得不听女儿的哭诉,只好不开脱排,又随时趴厨房门口听一小会儿。说到朱丽公公的时候,他在一边道:“不是自己的爸,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就行,别计较太多。不过得快点想办法把他搬出去,否则一起住着影响心情。” “问题是你女婿不争气,抓着一点小钱想好高骛远搞投资赚大钱,害我们女儿吃苦头。丽丽,靠你家大嫂这么来一趟想买到房子是不可能的,房子由我替你们物色,老年人嘛,地段不一定中心,但菜场一定要近。明成这个人,靠不住就别靠他。”朱妈妈因为女儿的哭诉而立刻站到女婿的对立面。 朱爸爸忙道:“老太婆,女儿女婿都还年轻,你别一棍子打死。丽丽,爸听着你近来这些事都跟公公住你家有关。家里多一个人着实不好受,忍久了火气都大。明成揍他妹妹是很不应该的,但可能也是因为忍得久了,小伙子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当务之急还是把你公公搬出来吧。根源解决了,其他都好说。” “根源都是因为公公吗?”朱丽听着觉得不是很对,她总觉得,根源是明成的幼稚本性。“而且其他怎么好说了?明成现在里面吃苦头,爸你不会没听说过这种苦头吧?再怎么好说都得我出面去求他妹妹开恩啊,否则一年半载下来,明成还不成了变态?难道让他爸去说?他爸到时一准儿又坐一边做检讨似的不说话,旁人看了还以为我拿刀拿枪逼着他出门欺负他了呢。” 朱爸爸道:“我吃饭后去找找老朋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小忙。丽丽啊,你这几天心烦就住家里吧,别回去看你公公去。爸晚上……哎呀,要不我饭后还是去买点好菜,等下……丽丽,等下你拎爸做的饭菜去探望你小姑,算是给明成讨个人情。受伤的人吃什么好呢?我上网查查。” 朱丽一听有道理,她不知道明玉是不是吃软不吃硬,但这起码是一条路。不等她爸动作,她先一步跳到电脑边。电脑一直开着,爸妈平时炒股票,开市时候看行情,落市时候看股评,没一点闲。朱丽滑动鼠标,却见屏幕上渐渐亮出来的一个页面居然与股票无关,而是一张百度快照,上面内容有关肾脏囊肿。 朱丽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上周时候妈说起爸的单位组织退休人员体检,难道…… 这一阵子自己小家的事层出不穷,她都忘了爸体检这茬儿事了。朱丽汗颜,忙道问 “妈,爸体检怎么样?单子给我看看。这边肾脏囊肿是怎么回事?” 朱妈妈拿来体检单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不好意思,仿佛是做了坏事被女儿拆穿了似的。“看你每天忙,周末也加班,再说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我们想先自己从网上查查资料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怕你担心。” 朱丽接过体检单子,为妈妈的话发楞,眼泪又流了下来。擦擦眼泪看体检报告,见b超结果,爸有2cm大小的肾脏囊肿,居然还有小小的胆结石。血脂血糖血压都接近临界值,有的还稍微偏高。别的都还有些了解,唯独肾脏囊肿以前没有听说。朱丽连忙上网查询。一遭看下来,知道爸的2cm大小不算大事,这才稍微放心。放心之后才想到,爸妈瞒着她怕她担心,想自己找资料搞清楚,确保无虞了才告诉她,怕她担心难受。对比明成父亲,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身体,儿子入狱女儿住院,他却只关心自己会不会被逼出外面住,这两家父母真是两重天。明成的爸哪是爸说的因为住一起所以不舒服那么简单,那根本就是他的天性凉薄。有人能为别人着想,有人只想到自己,人跟人不能比。 朱丽又怔怔地抹泪,心中明白,爸刚才把矛盾根源推给与公公住在一起,那是在为了她的家庭团结糊稀泥呢。爸妈什么都为她着想,连体检结果都要落实没事了才告诉她,而她呢?她太不关心爸妈了。真是羞愧。 朱丽饭后被妈按着睡了一觉。爸妈家永远有属于她的床位,虽然不大,只是135cm,但那上面永远有她随时可以躺下的干净床单被褥。在爸妈家睡的这个午觉,是朱丽最近一阵睡得最好的一觉,有爸妈在,她安心。起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爸妈两个一起在厨房带着老花眼镜拔鸽子毛,那鸽子是准备给明玉炖汤用的。两人不要朱丽帮忙,赶着朱丽先去医院看明玉,晚饭他们等会儿会送去。有了对比,朱丽才明白爸妈对她是多么的好,她也不推辞,默默地拥抱爸妈。她心中感想良多。 翻出包里的手机,却看到几只上海电话,正是明哲的。朱丽连忙满怀希望地打过去。 “朱丽,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吴非给我电话,说明玉已经搬了病房,她找不到明玉。我想你可能也会去医院找明玉,所以赶紧来知会你一下。” 朱丽呆住,明玉搬病房,那不是闭了她的求恳之门?“大哥,大嫂呢?我去找大嫂。” 明哲犹豫了一下,道:“对不起,吴非已经上了回上海的长途车。” 朱丽看不到一丝希望,“大哥,你呢?明成还关在里面,他受收到非人折磨。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想想办法。” 明哲觉得很难启齿,可也只有启齿说岀实话:“对不起,朱丽,我来了也找不到明玉,帮不上忙,我离家太久。本来我是准备今晚连夜来回劝说明玉的,现在看来不可行。而且,我新上班,不便白天请假出来回家一趟。” 闻言,朱丽闷了一天的火气一下上来了,怎么都是理由?“那你们准备把你们爸你们兄弟都扔给我一个人处理?这是你们兄妹内斗!内斗!现在要我一个外姓来处理?” “朱丽,你冷静,冷静。我会继续联络明玉,有消息立刻给你电话。”明哲见朱丽发怒,虽然觉得朱丽也有道理,但想到,如果不是因为朱丽回家痛诉明玉的是非,明成会出手痛打明玉?她难逃干系。 朱爸爸也赶来,轻轻叮嘱朱丽不要激动。朱丽愤怒地结束电话,与爸妈控诉苏家人的无赖,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朱妈妈看看已经收拾好的鸽子,叹了声气,道:“换了我也会换病房避开你。既然存心将明成送进去坐牢,她怎么肯与你见面。老头子,你还是去找找关系吧。” 朱丽这时发了狠,她被明哲气坏了。苏家兄妹的内部矛盾,现在倒好,他躲在上海不管,把老爹扔给她一个人管,怎么他卖房子时候那么积极了?她咬牙道:“爸,你别去,我去医院找明玉。一个医院就算是有一千个病房,我找它一晚上,还能找不到人?如果找不到,就让明成在里面住着。苏家人自己不管,要我怎么管?” 朱爸朱妈可没那么激动,毕竟女婿与女儿不同。朱妈妈拦住抓起包欲出门的女儿,朱爸爸老成地道:“丽丽,你不能激动。明成的大哥说的也有道理,你不是说他前阵子失业吗?好不容易抓到新工作,他哪里敢请假乱来,再说他来了还真是没用。你坐下好好冷静。你这样子,就算被你找到你小姑,你也只会火上浇油。爸爸找找公检法的老朋友,不行的话,该请客的请客,该花钱的花钱,不要在家吵闹先乱了阵脚。” 父母的话,朱丽听得进去,她只得止步,趴在妈妈肩上“妈,妈”地小猫似的漫无目的地叫。但看着爸爸陪笑与旧识打电话,她心中替爸难过,若不是为了她,爸爸何必拉下老面皮求恳别人?又被人拒绝?她想了会儿,抬起头,强自镇定地道:“爸,你继续联络,我还是去医院找找。明玉应该没有转院,我只要排除传染病房,其他每个病房化一分钟,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回头我给你消息。我走了,我不会激动,你们放心。” 朱爸朱妈闻言四目交流,朱妈妈很快看出老头子的意图,两人都不放心让激动的女儿独自去医院找明玉,这不是明摆着要起冲突吗?朱妈妈忙拉住女儿,急着道:“你等会儿,妈和你一起去,妈起码能帮你看病房里是男是女,可以帮你先筛选一遍。”一边说,一边急急地换下家常衣服,换上凉鞋。 朱爸爸也在一旁帮腔,鼓励老伴儿跟着朱丽去。虽然知道朱丽已经长大,而且事业上已经独当一面,可是在他们父母眼里,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她现在如此激动,两人不敢放朱丽一个人去医院找。而且,医院病人荟萃,他们也不舍得娇滴滴的女儿在里面多呆。朱丽被爸妈劝诱无奈,只好“带”上妈妈,出门就告诉妈妈明玉的大致长相特征。 朱妈妈答应着,却反客为主牵着女儿奔向水果超市,朱丽这才恍误,对啊,怎么好意思空着双手去探望明玉,幸好妈妈考虑周到。她忙抢着付钱。 明玉一觉好睡,醒来,隔着床帷听见隔壁床婴儿哭闹,和新升级的大人们乱作一团的忙碌。明玉听了会儿,虽然很想看看新生儿闹起来是什么样子,但终究没伸手拉开床帷,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还肿着没有,她不想被旁人看到她肿胀的脸,够丢脸。但一觉睡得舒服,整个人心情也稍微好了起来。 秘书被明玉叫进来,见明玉有了精神,便毫不客气地拿来笔记本电脑请她处理工作。明玉一看,就忍不住给柳青电话,“柳青,你不能给我三天休息?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三天岀不了大事。” 柳青笑着指控:“你的休息,是建立在对我血淋淋的压榨上。” 明玉只得也笑:“行行行,你能帮我多少就做多少。我给你解决几条审批,其他你看着办。” “什么叫‘我给你解决’?本来就是你的事。你慢慢来,我今天也没劲得很,整个人紧张后虚脱了。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 “我怎么感到背后凉飕飕的。”明玉料想柳青不会无的放矢。 “我们心有灵犀。”柳青得意地笑,但笑得懒洋洋的,明玉仿佛可以看到他扯歪了领带,解开衬衫的两粒扣子。“我在比较你我的销售战略有什么相同,有什么不同。以往老蒙常骂我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说你的布局才是密不透风。但我今天看着,感觉你其实比我激进,有些地方,榔头敲得比我更乱。” 明玉不以为然:“销售如果没有激进等于胸无大志没有进攻。但如果太过激进,就是没脑子了。我的榔头从来都是最好的试探,不会敲错。你再看清楚了。” “行,我再看看。苏明玉,我在你桌上翻到一张全国地图,如果不是这张贴满彩旗的地图,我还不会研究你的布局策略。这种地图……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明玉一惊,地图放在她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里,因为上面贴满标志着销售量的彩旗,所以她不方便挂在墙上。这几乎是她的私密,她经常会在决策时候把地图挂出来,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想上一天两天。怎么被柳青找到的。她犹豫了一下,问:“柳青,你现在是不是在我办公室里?” 柳青笑道:“此时不翻,更待何时。我早上本来想先帮你处理一些事再去江北公司,结果一进来就没出去过。谁让你把秘书招到医院里去,害我得自己找资料。幸好我知道你那些东西都在哪里。我想到一件事。你说老蒙口口声声说去收购一个企业,会是哪家?” 明玉笑笑道:“我昨晚当场就想到了,应该是武汉。老蒙的心头痛是鎏金集团,拿下武汉的公司作为生产基地,可以对鎏金实施夹击。所以他必须暗中行事,不能让鎏金察觉。因鎏金在我们集团有不少眼线。如果真不出我所料,老蒙这招棋子非常高明。老蒙高就高在,他不与鎏金正面交战,损耗自身内力,而是多点开花将鎏金围起来闷死,自己却依然在合围的过程中成长壮大,通过武汉的长江水运和铁路枢纽辐射中南西南和西部。你看是哪里?” 柳青哑然好一阵,才道:“我本来想的是郑州。我本来想的是我们集团公司在江南,如果到郑州设点,可以惠及北方市场与中西部地区。我没考虑到夹击鎏金的事。苏明玉,严重警告你,你的预测别告诉老蒙,老蒙会因此警惕于你。” 明玉愣了一下,心说依照惯例,她连柳青都不会告诉,但今天何以如此嘴快,对着柳青托盘而出?她沉吟了会儿,才将话题似是而非地转了开去:“柳青,看我靠洗手间旁边的那只书柜,底下不是玻璃门的里面,有套《毛选》,你先拿第一本看看。看了之后,你肯定会有心得。这是以前我在学校图书馆打工时候,一位老教授推荐我看的。大学看的时候还懵懂,工作了再看才看出味道来。总体布局的思想,很多来自《毛选》。但你最好结合了近代史来看。” 柳青听着眼睛乱晃,他还以为他孜孜不倦地看历史已经是很难得,没想到还有人更走偏门。他打开明玉指给他看的那个柜子,除《毛选》外,又看到《邓选》,尼克松的《领袖们》,基辛格的一套系列等。他依言抽出一本《毛选》,稍微一翻,偶尔看到里面有蓝笔画线或几字短句,显然明玉仔细看过。他暗自嘀咕了一句,但明玉没听清楚,问柳青:“你说什么?”柳青回过神来,道:“我饭后过去看你,要不要带二本给你?” “不用。”明玉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是某个特定年代了,公开场合看《毛选》,她可不想被人看作标新立异。“不过我想请问你件事情,我问你,你早上说的反噬,究竟会表现在哪几点?” 柳青犹豫了很久,才道:“我刚刚说你手法激进,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你的手法有点赶尽杀绝,太过霸道。或者,这与你还年轻有关,我以前也是,有些事做得太不厚道,现在回想起来,有点不安。对,就是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不大敢回想。对于你来说,你那个二哥不是你对手,来自他的反噬,你可以对付,可以忽略。但是来自舆论的反噬与来自你自己未来内心的反噬,你会躲不过。我们学不来老蒙的冷血,所以,做事时候还是留点余地的好,为别人,更为自己。” 明玉听着好一阵无语。舆论会反噬吗?明玉不觉得会。即使大明星的八卦新闻,这年头也就热闹个半个月就湮灭,她与明成的过节,一个月后,除了当事人,还有谁有兴趣提起?即使提起,也掀不起大风大浪,不值得在意。而内心的反噬,明玉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错,既然没错,未来何来良心反噬?她这次行为,至多是合理反击,为什么柳青将之定义为激进?早上柳青的话说出来后,她睡前想了会儿,总觉得柳青说的这些不是很严重,所有的,她都可以大力压制,所以想追问一下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现在柳青说出来了,她更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她不会后悔。但她不知不觉被柳青言语中的认真态度打动,柳青说这些话是认真严肃的,柳青说这些话,纯粹是掏心掏肺为她考虑,甚至有些是他的经验之谈。她不忍拂逆柳青的好意,仅仅为了柳青对她的认真,她也愿意后退一步。“那么,柳青,你帮我联系刘律师。你觉得如何处置比较好,你替我做了决定,不用跟我说。” 柳青从明玉的话语中听出,她其实并不愿意放过了她二哥。柳青心想,换作是他挨揍了,而且还是被揍得躺进医院里,他的脑子转得了弯吗?起码三天之内没法转弯,三天里面脑子里刀光剑影恨不得斩了揍他的人。都是有头有脸年轻气盛的人,他理解明玉的屈辱感。他现在能清醒地看到未来的反噬,因为挨揍的不是他。心中明白明玉只是因为信任他,才把处理她二哥的事全权交给他,可她又是深深地心不甘情不愿,所以干脆不问结果。柳青没有推辞,他自问旁观者清,又是最了解明玉的人,他可以帮明玉做出决定,也应该在此时尽朋友道义,阻止明玉走向极端。虽然这个责任挺重,也可能吃力不讨好,但柳青愿意替明玉承担。他微笑道:“我立刻找刘律师密谈。或许晚饭会因此宴请几个相关人士,如果喝酒了,我就不过去看你了,你自己保重。” 第22章 “奶奶的,别太欺负我。”明玉放下电话时候无限郁闷。虽然继续埋首电脑,处理她的工作。但总是忍不住地想,究竟柳青会怎样处理明成。她几次三番想拿起手机问个清楚,或者提出她的底线,但最终都没付诸实施。既然托付给柳青,她就放手吧,何况柳青的圆滑她一向清楚。今天的谈话下来,才知道柳青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可能是装出来的,装出来给蒙总看的。就像他不让她告诉蒙总她对收购一事的考虑一样,柳青其实很认真地圆滑着,以玩世混淆着别人对他的观感,时时麻痹别人对他的敏感。他毕竟年长几岁,更懂进退。 但是,柳青很认真地对待她的事情。想到这个,让人忍不住地微笑。 已是傍晚,虽然夏天的傍晚天还很亮,但床帷里面已经光线不足。明玉此时已经吊了足足的营养吊针,看自己精神还行,上厕所似乎除了背部牵痛,其他还能自理,便强迫已经守了她一夜一天的秘书回家。 秘书细心,看着明玉吃完晚饭才走。明玉心中感慨,什么亲兄弟,不如外人多多。 晚饭后,来探望产妇的人增多,隔壁床热热闹闹。明玉这边也不时有人探头探脑过来瞧一眼,明玉不以为然,却也不以为意。 朱丽母女各提一袋水果进来住院大楼,先排除容易传染的科室楼层,再排除明玉原先住过的十楼,然后母女俩一层一层地找上来,期间看多白眼,也被保安怀疑。但是保安见两人貌似良民,不予追究。朱妈妈筛查,见是男的,长发女的,先pass,有短发年轻女子,才交给朱丽入户细看。但朱妈妈说她反正年纪大老脸皮,遇到挡着床帷的病房,由她先进门看看,免得年轻女儿看见不该看的尴尬。一个楼层几十个病房看完,就辗转从楼梯上去上一个楼层。 想到苏家上至苏大强,下至苏明哲的冷漠,想到明成的无知无畏无耻,想到明玉的狠辣,对比着自家父母的无微不至,朱丽虽然焦急着明成的事情,对苏家的恶感却淡淡地从心底深处孳生。她一向挂着明媚微笑的脸再也强笑不起来。 几个楼层下来,母女俩都累了。但是两人都不敢歇息。因为天色已近傍晚,如果天暗下来,都知道病人睡得早,两人总不可能强行闯进病房拧亮病房的灯检查,她们必须赶在天黑之前爬到最上层。整整二十多个楼层啊。 一会儿,餐车简易饭菜飘香整个楼道,引得朱家母女累上加饿。朱妈妈反而还好一些,她每天早上锻炼,腿脚利索。反而是朱丽一直坐办公室养尊处优,再加心浮气躁,早已花容失色。朱妈妈心疼得叫朱丽先歇歇,让她先把整个楼层排查结束朱丽再顶上,但朱丽一样心疼母亲,再说这是苏家的事情,怎么能叫妈妈全部担着,她即使披头散发也要坚持到底。 母女两个出现在明玉床前的时候,气喘吁吁,目光呆滞,浑然是焦头烂额的最好写照。但是朱丽看到趴在床上露出一边红肿颜面的闭目养神的明玉,除了无可奈何,还是无可奈何。母女两个面面相觑,换作她们被打成这个样子,她们可能放过明成?两人都觉得即算是找到了明玉,可是,求情成功的可能性极小。 明玉并没睡着,坐着又腰酸背疼,只好躺下闭目想事儿。现在最想一烟在手,吞云吐雾。她感觉到床头有人,以为又是隔壁床的亲朋好友进来串门,不想搭理。可等了好一会儿,那种床边有人的感觉依然存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矗立,明玉不得不睁眼准备发话。但睁眼,面前的却是愁容满面的朱丽和一个面容相似的长辈女子。 明玉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找上来的,很是惊讶了一下,但还是支撑着想坐起来。朱妈妈见了立刻上前搀扶,不想却碰到明玉被明成踢伤的背,痛得明玉轻呼岀声。朱丽看着手足无措,想到帮着摇高床背,可是又担心明玉没法靠着,这才明白明玉趴着睡觉的原因,原来是怕压到背部。 在朱妈妈“明成这小子,明成这小子”的念叨声中,明玉慢慢坐正了,才不温不火地道:“朱丽妈妈吗?请坐。对不起我没法起床招呼您。你们怎么找到我这儿的?” 朱丽端来凳子给妈妈坐,自己坐在床尾。虽然知道找明玉求情自己比较被动,朱妈妈还是仗着长辈身份开口为自己添分,“你家大哥下午打电话来说你大嫂找不到你先回上海了。我们丽丽急啊,说无论如何都要找你道歉了。我们想一个医院就这么几个病房,从下到上全部找下来也没多长时间,没想到你住在二十七楼。好了,总算找到了。你一个人……吃了没有?” 明玉更加吃惊,原来两人是以愚公移山铁棒磨成针的精神将她揪出来。看看朱丽失色的花容,再看看两鬓略现霜花的朱妈妈,伶牙俐齿的明玉一时无言以对,让她还怎么能硬着心肠拒绝?尤其是面对年迈的朱妈妈。她沉默良久,才道:“我已经吃了,你们一路找上来都还没吃吧?喏,我这儿一大堆零食,你们情别客气。”她反转着手想去打开床头柜,但是很不灵便,朱妈妈坐得近,忙按住她,自己动手。朱妈妈也确实饿惨了,不能客气。 与其等着朱丽又是道歉又是求情不尴不尬地硬着头皮说出来,明玉想着还是自己先说算了。她在那次商量父亲归谁养的时候开始扭转对朱丽的印象,再说昨天当众抓住朱丽的小辫给予打击,虽说是为了维护老蒙不得不这么做,可是,这确实伤害了朱丽,她有愧朱丽,这是她搬病房不想面对朱丽的原因,因为朱丽没错,如果面对朱丽为明成的道歉,明玉知道自己没法理直气壮。但现在既然被朱丽母女用笨办法找出来,她就只能面对了。“谢谢伯母二嫂,让你们大老远来,我很过意不去,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现在都是自己人,我直说吧。对于苏明成的处理,考虑到我目前的情绪,我已经放手让我的好兄弟帮我处理。我相信,他的处理会比我的理智。但他具体如何操作,我不问他。我信奉的是用人不疑。我唯一可以为我的兄弟打保票的是,他比我温和。” 朱妈妈正找着能填饱肚子的食品,闻眼抬头看看朱丽,不清楚明玉说的话代表的是好是坏。温和?温和又说明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啊,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明玉啊,明成这孩子本质不坏,人也开朗热情,但可能因为生活一帆风顺,少了点历练,多了点意气用事,甚至……”她看了女儿一眼,可还是说了出来,“幼稚。” 明玉微笑看着朱妈妈,不接话,心里想的是,明成不是幼稚,而是不讲理。同样的,朱丽也顺风顺水,朱丽也不成熟,但是朱丽讲理。但她不想说出来,说这些就跟她趁机诉苦似的,何必。那么多年都下来了,什么都没与人说,甚至没与柳青说,何必赶着现在与不相干的人说呢?她又不想做祥林嫂。她只是微笑着拿眼神鼓励朱妈妈说下去,总得让人说吧。 见此,朱妈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把刚找出的比较能填饱肚子的一包小蛋糕递给朱丽去拆,“明成做事太没脑袋了,一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有脸打女人,还是自己同胞妹妹,我想都想不到。所幸他能遇到你是个讲理的,否则你还不把我们娘俩赶出去。明玉啊,你应该了解看守所,我代我们丽丽向你讨个人情,给明成一条活路吧。像明成这么思想不成熟的人,到那里面呆长了,再出来,他的思想会变不正常的。都说治病救人,治病救人,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都希望明成变好向上是不是?我跟你做个保证,明成出来,我和丽丽爸会好好教训他,不能再让他幼稚下去。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做事怎么可以那么没有头脑。” 朱妈妈的本意是骂自己女婿,让明玉消气,但听者有心,朱丽听了妈妈的话,心里不由得哀叹,原来妈妈一早就知道明成的幼稚,也看到明成从看守所出来会收到何种打击。只有她因为也一样幼稚,所以以前一点看不到明成的幼稚。可怜妈妈一把年纪还得为他们两个幼稚的人腆着老脸来向明玉求情,她真对不住妈妈,还有家中正找着人的爸爸。想到这个,朱丽眼圈又红了。但她忙走出去给爸爸电话,让爸爸别找人了,她们已经找到明玉。 听了朱妈妈如此直言,明玉也无法回避,更不能再用眼神敷衍,只得道:“苏明成三十出头的人,还让伯母为他操心,这是他自己的悲哀。” 朱妈妈听明玉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家哥哥,知道事情没完,忙道:“那臭小子的事儿别提了,活该他吃点苦头。你的伤怎么样?晚上有没有人陪?要不我留下来陪床,起码跟你说说话也好。这臭小子,怎么下得了手。” 明玉见朱妈妈大打柔情攻势,两人从来素不相识,哪来柔情,大约目的是为获得比柳青的温和更明确更温和的答复。但是她不肯退步,即便是柳青的温和处理方式她都还持保留意见呢。她只是微笑地编了个谎言:“我秘书一会儿就来,不敢劳烦伯母。我的伤嘛,我也不懂,都交给医生鉴定处理,提起来我就生气。包括法律上面的事,也都交给律师和我兄弟处理,我都不想听见这事儿。” 朱妈妈只能不再提起,人家都直说了会生气。“那就好,有人陪着就好。我们来得匆忙,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拎来一些水果。你看看喜欢哪种,我给你洗了。唉,明成这臭小子。” 明玉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看返回来的朱丽,才对朱妈妈道:“伯母别费心,我刚刷了牙,还是不吃了,免得等下起床不便。您别客气,快吃点东西,都不好意思让您跑整个大楼来找我。我就怕亲戚朋友麻烦,早知你们一层一层找来,就不搬病房了。朱丽,昨天会议上的冲突很对不起你,今天算是已经扯平了吧,你别为我躺在病床上内疚。昨天的事我解释一下,我们集团……” 朱丽忙打断:“我已经知道了,同事已经告诉我。我们算是各为其主,但明成打你还是不该,他……”朱丽想了想没把昨晚与明成吵架的事和最近几天的事说出来,与这小姑有天长日久积累起来的隔阂。“这事儿没法扯平,他欠你,我没管好他,我也欠你。但是,明玉,你也知道坐牢很毁人的,听说犯人折磨犯人的手段很变态,明玉你能不能网开一面?” 明玉倒是喜欢朱丽直说,比她妈妈大打柔情攻势能让人接受。但她不想松口,即使她欠着朱丽也不松口,如朱丽所言,这事儿没法扯平,她心里没法将这两件事扯平,她心中大大的有气。对朱丽的愧疚与对明成的处置,一码事是一码事,她已经阻止了朱妈妈求情,当然也要噎住朱丽的求情。“苏明成很有福气,能遇上这么好的你们。只可惜他不争气,那么大的人还闯祸惹事,害你们为他奔波操心,真是很不应该。还害得大嫂今天一个人抱着孩子为我爸搬家,辛苦不足为人道,非常影响大哥大嫂即将长期两地分居时候的感情。至于对朱丽与我的伤害,那就更不必说。这个人,不说也罢,我无法理解他的思维方式,更无法理解他出手的理由,所以我也不准备用他的幼稚暴力思维整治他。举个例子,就像大哥的女儿宝宝最喜欢扭我耳朵,我当然不会扭还宝宝耳朵一样。大家肯定也是这么认为,因为都知道苏明成没长大,所以让他承担相应责任的想法不会出现在大家的考虑中,连我都在这么想,何况比我高一辈的伯母。都不用朱丽说,网开一面,能不开吗?怎么能与没成熟的人计较?伯母真好,待苏明成像待自己儿子一样,肯定朱丽爸爸也是,希望你们的操心和这件事能让苏明成成长起来。至于对苏明成的处理,相信我,由我兄弟出面,比由我出面,要温和得多,这已是我能做到的网开一面。虽然我也还不知道结果,我也等着处理结果。” 朱丽听了低下头去,小蛋糕噎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明玉这么客客气气地说话,简直把破口大骂还厉害,都不知把明成贬损到什么地步。但是,她能反对吗?她自己早在若干天前已经在骂明成幼稚了,而且明成是真的幼稚。只是,明玉这么转弯抹角的损话出来,让她非常难堪。她如今还要求着明玉,怎么都不能出言反抗了,何况,她从来就不是明玉的对手。她只能唯唯诺诺不再求情,否则谁知道明玉会说出什么更难听尖锐的。他们兄妹本来就针尖对麦芒,惹火了明玉,谁知道她会不会扔岀重话,换她挨打了的话,她也不会原谅打人的人,挨打,是件多么耻辱的事,反而身体上的伤痛还在其次了。可是那个闯祸胚该怎么办啊。 朱妈妈在一边听了心说,这哪是妹妹说哥哥啊,这简直是奶奶数落孙子。明成这么被人看不起,朱妈妈很替女儿难受。自己花朵一样的女儿,却要为女婿受委屈,臭小子真是把牢底坐穿都没人可怜他。 但最后还是靠朱妈妈坐在明玉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算是拉拢感情。朱丽脸皮嫩,虽然心急如焚,也又提起几句,但都被明玉一点不客气地软刀子挡住,她一点使不上力。明玉一样心烦,她最好自己红肿的脸皮少被人见到,可现下还得支棱着被打肿的脸皮很没脸皮地面对尴尬的人,一向好强的她心中只有念着天灵灵地灵灵老天菩萨快显灵让朱家母女快走。可最后老天菩萨没显灵,明玉只好推说头晕想睡觉,朱家母女才不得不提心吊胆地离开。 进了电梯,朱妈妈才叹息道:“一点都不肯松口,一点都不。不知道她托付的是哪个人,我们干脆找上那个人。” 朱丽想了想,道:“妈,这是明玉的借口,她住在医院里,手机又不开着,当然得托付别人办事。温和不温和,谁知道。换我挨了打,我会把求情的人全都赶出门,唉,明成怎么这么幼稚。” “是啊,我没想到她会伤得这么厉害,你说,明成怎么下得了手,明成这要是打的是你,我操菜刀劈死他。”朱妈妈忽然想到什么,“丽丽,明成有没有打过你,你跟妈说实话。” 朱丽看看忽然变作母老虎的妈妈,连忙摇头,“没有,但他们兄妹一向不和。妈,刚刚看着明玉被打成那样,我都心虚,不敢提求情的话,幸好你在。可是,想到明成会吃屎会挨打,我……明天我再来吧,妈你别来了,看着你跟我受委屈,我还不如不救明成。” 朱妈妈忙道:“那不行,你家小姑太厉害,我怕你吃亏说不上话,没关系,妈年纪大,她对我说话不能太生硬。” 朱丽叹道:“她能不生硬吗?她都搬病房避开我们了,我们还硬是要找上去硬是要她改变主意,唉,都是为了明成。他们的积怨都是为了明成。妈,你明天别来,明天你帮我在家好好烧点吃的,中午送来医院吧。我来陪着明玉,我就在她面前装小媳妇吧,只有希望她可怜可怜我了。” “让你爸爸来,你爸爸说话有分量。”朱妈妈非常不愿意看到女儿受委屈。 “明玉这种人,会怕分量?还是我来服软吧。她到底是欠我。”朱丽浑身无力。昨晚开始的急躁已经消散,此时只有强打精神,总得把明成捞出来。 明哲所处的部门正是草创,千头万绪,上班就是打仗,办公室就是战场。但今天没办法,今天一下班,他立刻打个招呼溜号。打车赶到长途车站,吴非抱着宝宝已经等在路口。他忙接了宝宝,心疼地看着憔悴不少的吴非,帮她将一缕头发理到脑后。而更让他心焦的是明成和明玉,这两个人,现在都不知怎么样了。偏偏宝宝几天不见爸爸,咿咿呀呀地扯着爸爸的耳朵非要与爸爸好生说话,令明哲都没法有闲暇询问吴非。 吴非当然知道,上了车后,就详细告诉买房的事,明成明玉冲突的事,还有搬家的事。最后总结道:“明成明玉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明哲道:“朱丽电话里指责我不过去处理,说我不负责任把苏家的事都扔给她一个外姓。” 吴非不以为然:“我这几天做的事也是苏家的事吧,怎么就没见朱丽来帮手?我还是不远万里从美国赶过来抽时间出来做苏家事呢。虽然说明玉出手很厉害,但是你如果见过明玉的伤势,你也不会帮着明成说话,明成活该。这种人就得有人出手治治他,还是男人吗?我说,你别管,让明玉修理修理明成。” 明哲忧虑地道:“可是我爸……” 吴非斜睨着明哲,不客气地道:“要不叫车子掉头立刻回去长途车站?” 明哲无语,明玉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得抓紧吴非在身边的时间,否则,他迟早得亡羊补牢。而且,父亲有手有脚会自理,怎么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他只是一个凡人,他只能抓住一头,先解决了再说。但想到父亲不知道将怎么面对盛怒的朱丽,会受到什么委屈,明哲归心似箭,可又不敢提起。 吴非见明哲沉默,脸色沉重,心中不快,心说自己两天里面忙里忙外强撑着帮那老头子做事,一点都没落下好,反而还得为那个自私老头子看明哲脸色,这世上还有什么道理可言?这两兄弟不如明玉多了,明玉自己虽然没出面,可好歹派车派人帮忙,又是道歉道谢一个不落,再说明玉是真的忙,否则她吴非一个外乡人再大能耐也只能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吴非也干脆不说话,沉下脸来。 吴非心里隐隐觉得,这回跟着明哲回国安置是个错误,不来,起码眼不见为净。她现在已经对那老头子厌烦得连想都不愿想起他。 二十一 送走朱家母女,明玉冷着脸坐床上想了很久。刚才如果只有朱丽一个人来,她不会那么客气,肯定一是一二是二,我欠你我补偿,苏明成的事提都别提。但是面对两鬓漂霜的前辈朱妈妈,她没法太尖锐,只有拿话侧面顶回去,再说明成又不是朱妈妈的儿子,人家没有责任,怎么好拉下脸。可也真亏了那母女,这么多病房,她们硬是一间一间把她揪出来。怎么人家朱丽就那么好命呢?在家有父母疼爱,出嫁有婆婆宠溺,怎么就她苏明玉爹不亲娘不爱,整个一石头缝里崩出来的呢? 刚刚与朱丽说话,明玉都没听到提到一次她父亲的反应,不知道父亲怎么看待儿子入狱女儿住院?总该有所反应的吧,可能朱丽没顾得上询问公公的态度。明玉头痛一件事,看那架势,明天一早,朱丽母女还会来,温情攻势只有更猛,可能还会跟来朱丽的爸爸,甚至还有她的爸。她可不好意思再换病房,搞得像小孩子捉迷藏。可是她又不愿打点精神与朱家母女周旋,怎么办?出院吧,反正住这儿也只是打打营养针。 但之前得先给柳青一个电话,了解柳青究竟怎么处理明成这件事。她不想再掩耳盗铃。是好是坏,她还是自己心中有数的好。 柳青很久才接起了电话,电话背后声音嘈杂。明玉与柳青没什么可客套的,单刀直入就问:“柳青,我二嫂的丈夫怎么处理?” “等一下。”柳青估计是离座出来,过一会儿才道:“我建议你别问了,问了睡不着。” “我已经做了一天的心理建设,说吧,即使你说是今天放出来我也不会吐血。”明玉坚持。 柳青笑道:“别以为你不露出大尾巴我就认不出你是条狼,你肯真的放过你二嫂的老公?这话怎么这么拗口。我跟刘律师商量了一下,关他三天非常合理,不过免了他遭那些变态摧残。你看呢?” 明玉听了真是异常地不甘,三天?而且还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三天?就这么放过明成?她被这么胖揍一顿只值三天?“不行。”明玉干脆地否认。 柳青嘻笑道:“早知道你会否认,那你说要怎么处置?” 明玉被问得眉目皱成一团,眼前走马灯似地飞过那些亲戚们的脸,但最后定格的还是柳青电话那头可能很关心的脸。她郁闷地回答:“四天,妈的。不许讨价还价。” 柳青听了大笑,可怜明玉,如此的心不甘情不愿,可最后还是只咬牙切齿加了一天,此人专擅委屈自己。“行,四天就四天。你现在干什么?” “准备睡觉。但医院睡得不踏实,虽然被套浆洗得挺刮干净,可想到里面的被芯不知道沾染过什么历史污点,浑身难受,做梦都在把被子往下拉,免得碰到鼻子嘴巴。你继续玩,我休息了。” 明玉并不告诉柳青她准备出院的打算,免得柳青赶来劝阻,刘律师也跟来。可是她现在红肿着脸谁都不想见,肿着这半边脸,谁见了她都是露出一脸怜惜,她讨厌被人怜惜。她也示弱她也会流泪,但以前她都是掌握住了场合,她的示弱她的流泪都是有的放矢,为的是以退为进。现在她是真的弱,真弱的时候,她不肯示众了。 明玉按铃请护士进来结帐,大笔一挥,将帐记到老蒙名下。明玉签字的气派一点不下于老蒙,签完的时候还在心里不服气地一声“哼”。看老蒙敢拒绝为她埋单不。 她的伤并不伤筋动骨,无非是皮肉之痛。昨天劳累带来的无力在今天的几针点滴后大致消褪,但被护士扶着起身下床时,眼前还是冒出细细金星。竟想不到身体虚弱如纸糊的灯笼,一顿风雨便失了颜色。 可是明玉还是硬撑着收拾起了床头人家送来的食品。别的可以扔,吃的,她一向珍惜,因为以前打工养活自己的经历,她心中一直感觉食物来之不易。她难得地轻移莲步,缓缓走向电梯,最后一个进入电梯,又被人捎带着挤出电梯,来到宽大的住院部门厅。昨晚,她是被抬着进来这儿的,只看清楚了满天筒灯。昨晚更早一些的时候,她是与柳青急匆匆而来,没留意地形。这会儿才得有闲心站在大厅左看右看,却不能上看下看,否则头晕。但一看之下,却看到问询台那边有一个人,背影高大结实,类似食荤者。 明玉暗嘲自己眼花,这个花不是老花眼的花,而是花心的花。她下意识地摸摸一侧依然微肿的脸,估计这一顿揍并没将她的脸皮揍厚成城墙拐角,她还是不想前去证实,缓缓向门口挪去。她想回公司奖励给她的海边别墅,偷得浮生两日闲,等老蒙回家前,晒晒太阳,听听海浪。料想,老蒙回来后,必定是一场血洗,她又无宁日。 但挪到门口,准备下台阶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明玉心中“嘿”了一声,心说难道还真是石天冬?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她干脆停步回望,拿未被打肿的脸对着冲过来的人微笑。她是苏明玉,大风大浪过来的苏明玉。只要下了病床,她的周身瞬间铠甲武装,自然百毒不侵。 果然是食荤者石天冬。只见他一脸油光,身上背一只硕大双肩包,包里显然比较空虚,仿佛是刚从远处赶来。明玉心想,难道是从香港来?凑巧还是特意?她当然只能当他是凑巧,虽然她看到大步赶来的石天冬脸上明显的欣喜。 待得石天冬走近,明玉才水波不兴地问一句:“石老板来探访病人?真巧。” 石天冬刚刚在问询台咨询,但人家不告诉他苏明玉的病房在哪里,他失望转身时候,看到门口蹒跚出去的一个细瘦高个儿。虽然,那个背影走的不是他印象中带着微微跳跃的大步流星,但他一眼认出,她就是他买了商务舱赶来探望的那个人。他不会认错,他唯一担心的只是幻觉作祟。当他看到心中描画了千百遍的人蓦然回首,不,是缓缓地脚步一顿,迟钝地带着身子一起微侧,一双洞若明镜般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他心中狂喜,但又是心疼。寻常人回眸只要脖子一转便可,对伤病缠身的人而言,那种动作却意味着失去平衡。随即,他看到了微肿的那一侧脸。一线怒火迅速从胸口沿主神经飞向大脑,“轰”一声炸裂。他反而忘了说话。 明玉看到她受伤后接触到的最痛惜的一双眼睛。虽然这双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她最不愿被人看到的伤肿。但明玉并没有回避,因为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她心里没有尴尬没有懊恼,却有隐隐的委屈。好久,才无力地耷拉下眉毛眼角,勉强微笑,“没事,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外伤。”明玉觉得,起码她脸上的护甲在石天冬的注视下崩裂了。 “你连走路都不稳,为什么敢一个人出来?你如果是想去拿什么东西,我可以代劳。我先送你回病房。”石天冬的眼睛终于移开那一侧的红肿,看向明玉的眼睛。 明玉微咳一声,淡淡笑道:“我出院回家去。我虽然看似腿脚不便,不过已经没有大碍,医生同意我出院。” “我送你回家。” “你……不会影响你探望也住这儿的亲朋好友吧?”明玉当然不便问出你是不是专程过来看我。 “我来看你。走吧。”石天冬说得很磊落,没有花言巧语。但迈步时候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走路那么不方便,要不要我背你?不用在意,我背得动。” 明玉看看石天冬结实高大的身材,不由得笑了,一天来难得的好心情,之前就是与柳青说话的时候。心说这不是你背得动背不动的问题,而是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我自己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关节都酸,还是出来活动活动。你不是说去香港了吗?我看你在网上这么说。”说着明玉便回头往外走。 石天冬仔细看着明玉走路,见她下台阶时候腰部僵硬,看似不稳,便毫不犹豫伸双手托住明玉的手臂。“我刚夜班飞机回来,幸好能遇到你。你今天一天都没开机。你网上叫瘦高个儿?”明玉手中的食物袋药袋杂物袋早都落到石天冬手里。 “是,随口胡诌的一个网名,否则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明玉基本已经明确石天冬是特意飞过来看她。且不说花费的机票钱,和上班处请假的艰难,这份心意已是非常难得。想不到,还有一个人肯平白为她牺牲钱财,怎么都让她心中生出一丝感动。“你开车来没有?” “没有,我从机场直接过来。岀关用了不少时间,否则不会那么晚。你好像腰背也有受伤?”下了台阶后,石天冬没有放手,那姿势,后面的人如果看见,就像是李莲英小心翼翼抬臂让慈禧太后扶着走。 明玉此时心中已经万分确定石天冬是专程为她回来,虽然石天冬并没有大吹法螺地表功。“背部也有踢伤,不过幸好没有骨折。谢谢你特意过来看我。我想去海边的别墅疗养两天,你介不介意这会儿送我过去?” “好。我们打车过去吧,我那辆农夫车后面没载上几百公斤货的话,会震得你受不了。”石天冬记忆中好像从来没走得那么慢过,但他喜欢。 “那就先回我市区的房子,我车子还抛在外面。昨晚上,我回家很晚,下车时候被人突袭了。”明玉还是今天第一次跟人说起被突袭的事,但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像是跟极熟悉的人说起极普通的事一般。却因为石天冬的大手一紧,才想到她会不会太唐突。 “我在网上看到了,抓到没有?是谁?可惜关不了几天。”石天冬闷声闷气地回答。这几天本地网站本来轰轰烈烈地传播着蒙总的豪门恩怨,大家热热闹闹地细数蒙总这个名人的二奶有多少,儿女有几个。石天冬因为关心明玉,所以每天都详细将有关八卦看上一遍,没想到今早出现一条爆炸性新闻,说有年轻女性高层因为抵制分家而被打。石天冬关心则乱,一下就联想到会不会是明玉。照着明玉给他名片上办公室的电话打回来一问,果然是。他想都没想便请假买到机票回来。当时也没想回来能不能见到明玉,就那么回来了。回来在住院部问询台受阻,才想到有些人不是他寻常想见就见的。偏偏明玉的手机不开。他觉得很运气,非常幸运,居然会碰到明玉一个人悄悄出院,被他捡了漏网之鱼。 明玉微微皱了下眉头,道:“抓到了,本来想做点手脚关他一阵,但早上我被朋友软化了。估计明天还会有人来软化我,我所以不想再住下去。我刚决定,关他四天,而且……而且……不说了,极其窝囊。” “等等。”石天冬拖住明玉,“如果是怕他们来烦才出院,你尽管回去住着,我替你把门。不能伤没好透就出院。凭什么要放过那人?” 明玉有苦难言,怎么跟石天冬说,打她的是她嫡亲二哥?她只有继续往前走,谅石天冬也不敢用力拖住她。“我不要住院了,医院感觉挺脏的。而且我身体不支的主要原因还是贫血和操劳过度,今天打的针配的药也只针对这个。我想我最需要的还是回家静心修养,好好吃饱睡好。”出去医院停车场就有出租车,明玉屈身钻进去费劲,不免扯痛背部,一张脸呲牙裂齿。石天冬看着心疼,但除了帮明玉关门,却无其他援手之处。 所以上了车,石天冬坐在副驾位置回头对明玉道:“你不如明天就放他出来,我代你揍他一顿。”旁边的司机听了一笑,大约想起以前年轻时候为女朋友拔出拳头打情敌的光荣壮举。 第23章 明玉听了也不由得好笑,她虽然年轻,可心态早不年轻,石天冬的话让她感到石天冬像个大孩子。但是石天冬凭什么身份帮她打架?她只笑道:“再说。” 石天冬“哦”了一声,便噤声。心想明玉可能是顾虑到了身边的司机,不便多说。她这种人做人肯定谨慎。 明玉看着石天冬很快服从,心中“咚”地一下,不自禁地想到以前家中母亲吩咐什么,父亲都是“哦”一声顺从,与眼前石天冬的做法一丝不差。她很不愿意看到石天冬顺从她,就像当年父亲顺从母亲,那是畸形,那不正常。她心中不由得种下一个疙瘩。 一时,车内陷入沉寂,只有汽车底盘的发动机声回响。 坐了会儿,从车窗吹入的夜风吹得明玉遍体生寒,她见石天冬回身看她时候,忙说了声:“把窗户升上吧,有点冷。” 石天冬心中挺奇怪的,他不觉得冷,反而还想叫司机开空调呢。但既然明玉那么说,他就照做,估计她身体比较弱。他看看后面有气没力坐着的明玉,忍不住道:“回医院去吧,我看你还没恢复。” 摇头需要力气,说话也需要力气,但说话所费力气似乎少一点,所以明玉选择说话:“不回去,在医院感觉很不好。” “医院肯定没家里舒服,人多,烦,又有股臭味,但你需要治疗。你看上去弱不禁风。” “不回。”明玉回答得有点任性。今天她已经受够医院,出来才感觉到,医院里的她浑不是平常的她,医院里的她多愁善感,没了平日里的坚强执着杀伐果敢。今天凌晨验伤上药之后,只留下秘书陪她。秘书虽然殷勤,但劳累了半夜,沾到枕头便睡着,留明玉对着雪洞也似的病房发呆。明玉知道她只要哼哼秘书便会起床小心伺候,但她没出声。她只是秘书的职责,而非秘书的担心,而且她还是上司,她得保持尊严。那个时候她最需要有人听她的哼哼唧唧,陪着她同仇敌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骂人,需要有人陪她无聊说话分散她痛觉,但没有,她只有一个人对着陌生的冰冷的环境发呆,任一颗心被深刻的耻辱吞噬,她甚至都不愿流泪。今晚回家肯定也是独眠,但起码那是熟悉的环境,起码安静,睡不着的时候她可以看电视看书上网,而不是让脑海中的一幕一次次重演。甚至连朱丽母女有所图地过来看望她,她都会感慨感动一番,不,那不是她。 如果她住在医院,明天太阳升起时,被动将会重演,人们可以直进直岀她的领地,她没法拒绝别人的所谓善意探望。而且其实她并不喜欢柳青的镇定理智,虽然她相信柳青肯定是为她好,但她更需要看到柳青的失态,就像刚才石天冬的发怒,所以她明天也不想与柳青讨论关于苏明成的处理。她都虚弱成这样了,她不想随时套上假面,她只想任性。在医院里,她觉得无力。这些,石天冬可会知道?当然,她也不会对他说起。 石天冬当然不会了解明玉的真实感受,他只是看到明玉任性地说不回医院扭过头去不理他,他只能笑笑,心里盘算着等下怎么从明玉嘴里问出打她者的有关情况,什么东西,男人的拳头是拿来打女人的吗? 出租车很快到明玉住的小区,明玉的车子还在车库门口,依然是距离车库门近两米的距离,也不知白天大嫂搬家时候是怎么克服这个距离障碍的。明玉跳下出租车,站到地上,一眼蓦然看到眼前熟悉景象,一时无法移步。眼下星月当空,路灯昏黄,车还是那车,车库还是那车库,时间还是夜深人静,此情此景,与昨天挨打时候何其相似。相似到她恍惚能听见身后又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相似到恍惚又有一阵掌风凌厉刮过,就像凌晨一次次出现在她记忆中的场景,那是她耻辱的开场。她的脑袋开始热辣辣地疼,疼得天旋地转,可睁眼闭眼都避不开眼前这一幕熟悉的场景,那她最后被扯着头发扇耳光的场景。 石天冬不熟悉地打开车门,回头却见明玉站在车后摇摇欲坠。他忙一个大步跨到明玉身边,一把稳住她,急着道:“我送你去医院,你别硬撑了,你应该就医。”他看到明玉额头细细冷汗,不再犹豫,抱起明玉走向车子。 “快带我离开这里,去别墅。我不要去医院,否则我翻脸。”明玉急切地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她现在是那么虚弱,她无法停留在这个令她受到极端耻辱的地方被迫回忆,她必须逃离。 石天冬犹豫了一下,却明明白白看到明玉眼中的是张惶是害怕,而不是在医院门口时候她虽然步履艰难,可一双眼睛依然寒如秋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明玉慌乱失态,他都没时间细想,长腿一迈,便向另一边的车门走去。 石天冬走得很快,仿佛抱着诺大一个明玉并不妨碍他走路。明玉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抱着走,可又无力凭自己的双腿逃离这个地方,只有无奈任石天冬抱着,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很不自然地垂在两边,尽量不碰到石天冬。但等石天冬安置好明玉,坐到驾驶座上,却意外地看到,这时候明玉的眼睛又恢复如水沉静,看进去,看不到底,不知道她现在想什么,有些阴寒。石天冬奇怪,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可刚才又为什么那么慌张。石天冬好奇,这个小小的单薄的轻飘飘的小女儿心里究竟有多少变。 这车子已是他第二次开,稍微熟悉。明玉先告诉石天冬一个大方向,便开始闭目养神。但是身心俱疲,而且知道有人支撑着她,安稳地坐在软软的车椅上,明玉开始止不住地犯困。在最后一丝意识飞向黄梁国之前,明玉敏感的鼻子侦察岀,车子小小的空间中,这回回荡的不再是令人作呕的油烟味,这回是本该属于宝宝的奶香,非常好闻。明玉不由微笑。 石天冬专心致志地找到出去小区的路,又拐上主干道,才准备与明玉说话。不想,身边人却已睡着。与医院出来至上车一直皱着眉头不同,睡眠中的明玉眉目舒展,虽然脸部一侧微肿,可还是很安心的样子。石天冬忍不住停到路边偷看了一会儿,有滋有味地一个人窃笑,感觉与明玉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他喉咙痒痒的,很想唱歌,大声吼上几句,但忽然想到,明玉会不会是昏迷?上车时候已经看她摇摇欲坠。不敢犹豫,伸手就去触摸明玉放在膝盖的手,还好,是温暖的。又凑近鼻子细听,呼吸均匀,稍微比他慢了一点。石天冬这才放心。 但石天冬有点不舍得将脸移开,心慌意乱地想跟着明玉呼吸的节奏慢慢呼吸,可是没一会儿胸口就闷闷地憋不住了,忙转开脸对着车窗大口呼吸,这才缓过气来。虽然石天冬知道明玉身体还虚弱的时候他不应该那么高兴,可他憋不住地想笑,想开心,只是不敢笑岀声来惊醒明玉,只好张大嘴巴对着空气做大笑状,像个默片里的疯子。 如果现在石天冬手中捏的是缰绳,胯下骑的是高头大马,那他现在不折不扣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石天冬心里哼着小调,满面春风地将车开去众诚集团所在地。到了之后,都不用叫醒明玉,自己下来问一下集团公司门口保安,保安一看是苏总的车子,立马出来把集团公司海边宿舍区的位置详细告知,顺便看清楚石天冬的脸。 石天冬循着告知找去,虽然是黑天黑地,但并不难找,很快就看到一处集镇边缘宁静村落靠小山的方位,黯淡的月色下,山脚是四层楼高的几幢居民楼,山上是珠串般分布的十几幢别墅。石天冬看着感慨,明玉的别墅大概就在其中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在山上山下,别墅公寓。他这才叫醒明玉。 明玉只睁开一只眼睛看看周围,有气无力说了句“最北最下面最小的那幢”,又闭上眼睛。人是真累了,小睡一会儿也不能恢复体力。 车子一直可以开到门口,石天冬下来,想转过去给明玉开车门,却见明玉已经一腿跨出来,手撑在车门上自己艰难地起身,满脸都是痛苦。石天冬看了心说,这人是真要强。当然,走去大门也不需要要石天冬帮手搀扶。 别墅冰箱关着,什么吃的都没有,房间倒是干净。明玉进门坐到餐桌前,见石天冬已经走去开放式厨房烧水。她有点迟钝地看了会儿,思想斗争着,是要求石天冬开车回家呢,还是要他留在别墅守她一晚,她私下里希望石天冬留下,她也有点怕自己身体岀问题,医院时候还觉得自己不过是贫血,足够强壮足够应付,但是车库门口晕了一次以后,心里没底了。再说,她这会儿怕孤独,真怕,天黑了,她怕又像昨晚一样人虽然累得要死,可是脑袋却清醒得要死,一遍遍回放被抓起头发扇耳光的那一幕,她希望就像刚才在车上,有个人在身边让她安心,即使看见被打现场心魂激荡,坐上车却可以打盹。那多好,睡着才可以抛下一切,才可以恢复体力。但是,这话怎么跟一个有企图心的男子说起?明玉觉得有点难。 石天冬在厨房叮叮当当一阵操作后,拿着一只盘子好几只大大小小的杯子出来,他把盘子放到明玉面前,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做的西点,有点样子了吧。你慢慢吃,我把开水处理一下。”说着,拿起杯子,这杯倒到那杯,加快蒸发散热。 明玉微笑,起身去洗了手,抓起一块起司蛋糕品尝。但一口下去,奇道:“很香,但是奇怪,汤里面加点苦味清口,西点也有这种习惯吗?口感也不错。” 石天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顾不得倒水,忙道:“你嘴巴苦,不是点心苦。吃点东西早点睡,明天会好一点。我想想你还可以吃点什么,明天给你吃粥?” 明玉笑道:“不要吃粥,我需要营养,做个食荤者。”这一说,两人几乎算是认定,石天冬在别墅过夜了。但明玉别扭了一下,道:“这里出去不方便,我把车钥匙给你,对了,你什么时候回香港?请假方便吗?” 石天冬把一杯稍微冷下来的水交给明玉,开始处理自己的一杯,一边道:“你放心,我去香港不是做民工,请个假没问题,我请了三天。我晚上不准备离开,不放心你,你脸色很差,精神也很差,我还是建议你去医院。我知道留宿一个单身男子不好,等下你上去休息后,我出去睡到你车上去,有什么事,你叫我一声就行,这儿安静,听得见。”说着尝试了一下开水的热度,有点烦躁地道:“怎么还不冷。” 明玉被石天冬的话感动,她虽然别扭,却也不是扭捏的人,当下道:“车上怎么睡,只是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耽误你回家探望父母。晚上请委屈一下,楼下客房休息。明天早餐还指望你呢。非常非常感谢你,我今天很需要你的帮助。”石天冬事事都抢着帮她做好,终于令她感到自己今天是个老弱病残,是个无用的人。本来嘛,她今天本来就是硬撑着一口真气,秘书柳青都还要她动脑筋工作,谁都没留意到她的虚弱,只有石天冬当她是个没用的,明玉即使有用也懒得用了,没用的感觉很不错。 “谢什么,我高兴。我父母家……以后我会跟你说,我不用回去。”他有点眉开眼笑的,眼底都是高兴,又试试水温,“呼”一声,“终于可以喝了。”说着,捧着一升大杯子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喝完满足地拍了把胸口。明玉看着觉得好玩,这人够爽朗,应该不是她爸这样的类型,可能误会他。却见石天冬又不厌其烦地倒水,明玉不由冲口而出:“还没喝够?” “哪够。”石天冬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也不敢看向明玉,专心致志倒他的水。 明玉也笑,觉得露出虎牙的石天冬今天很可爱。她看了会儿,又去吃蛋糕。并不是因为蛋糕好吃,她嘴苦,吃什么都没味道,但是她需要营养补充,眼前却只有蛋糕可以吃。食品袋里的点心更看不上眼。到底还是比以前娇贵了,刚上大学时候,只有涮锅水似的学校免费供应的菜汤就白饭,还吃了上顿愁下顿。 石天冬偷偷看看明玉,见她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不知道她是不是掩饰,按说,她现在心情应该不会好。但她似乎很要强,大概不想太流露感情。他毕竟还是个陌生人。但这一分神,开水就给倒出外面,烫着了手。好在他久混厨房,并不在意。明玉见他脸上除了惊讶,并不痛苦,便没过分关心,但猜知原因,她一笑起身,“这儿都留给你收拾,不好意思,我今天就厚着脸皮支使你了。我还是累,上去休息去了,你如果看电视,遥控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 石天冬跳起身,道:“我扶你上去。”他这人好象精力过剩,脚底下装着弹簧。 “不用,我扶着楼梯自己上去。”明玉说话声音有点疏远,她现在应该还行,可以自己上楼。石天冬的好意她知道,但她的接受有个限度,她今天心里很乱,精神也不佳,脑子更不灵,她不想虚弱时候稀里糊涂地接受石天冬太多好意,未来尾大不掉。所以,能拒绝就拒绝,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 虽然据说女人说“不”就是答应,但石天冬现在可一点不那么以为,他咂着明玉的“不”,知道就是“不”。看着明玉晃晃悠悠地上楼,他只能在后面跟着,准备随时举手拖住掉下来的竹篙子。看到明玉终于以蜗牛速度走上楼梯,回头对他微微一下道声“晚安”后走进卧室,石天冬挺郁闷。苏明玉挺爽快大方一个人,今天怎么这么别扭,说话也别扭,举止也别扭,别扭地一个劲地把他往外推。但石天冬下了楼又想,你小子别贪心不足,要不是苏明玉受伤,你哪有机会接近她,她已经很给机会。因此,石天冬将明玉的别扭理解为她心中有点意思。 于是,一向做事想事都爽快开朗的石天冬,也在楼下一个人磨磨叽叽地将直通到底的肠子扭成九曲十八弯。 朱丽回家一趟拿衣服,看到苏大强,很想不说话,她现在讨厌这个人,但还是忍着厌恶向公公说了他的老屋已经搬空,明成被关在牢里。苏大强怕明成被关久了他没地方住,问了一下明成将被关几天,朱丽让他去问明玉。苏大强当然不敢,只有忐忑地看着儿媳收拾了衣服回娘家。苏大强心想,儿子不出来,儿媳一直住娘家倒也是好事。 朱丽的爸妈本来都是九点睡觉的,因为女儿一直对着电视机神不守舍,他们都不睡了,小心伺候着女儿脸色逗女儿说话。朱丽最先习以为常地倚着妈妈絮絮叨叨,漫无边际地说话,后来忽然想到,刚刚明玉大肆讽刺明成这么大一个人还要岳父母为他操心,她当时还心里发誓不再让父母操心来着,没想到一不小心,又给扯上父母了。她忙看了一下手表,“驱逐”爸妈进去睡觉。 但朱爸朱妈怎么舍得放下心神不宁的女儿自己睡觉去,朱妈妈立刻找出一条理由,“你别担心我们,我们现在晚睡了。天气热,早上运动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不去啦。所以晚上可以晚睡一会儿,看看电视,早上也晚起。” 朱丽推着妈妈起身:“妈,你睡去啦,我也睡了,昨晚都没睡着。” “没关系,没关系,你难得回家,我陪着你也喜欢。”朱妈妈硬是不肯去睡,知道即使躺下也睡不着,挂心女儿。 朱爸爸却道:“丽丽,你包里手机响了一声,好像是短信。” 朱丽只怔怔地道:“明成这时候能出来给我发短信才怪了呢。” 朱妈妈道:“看看吧,或者是好消息呢。” 朱爸爸早将朱丽的包交到朱丽手里,朱丽只得打开包翻出手机,翻到最新短信,忍不住惊叫一声,一字一字读给爸妈听,“苏明成关四天,没人再欺负他。我已经出院。苏明玉留。” 朱丽读完,朱家一片寂静,好一阵子,朱妈妈才起身,拍拍裤腿,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该睡觉去了。” 朱丽看着她爸爸道:“爸,没事了?明成在里面不会被人欺负了?” 朱爸爸“唉”地一声叹:“照你那个小姑的身份,不像是为这种事撒谎的人。既然明成在里面不会受欺负,那就让他在里面看着别人被欺负好好反省反省。兄妹小时候还打架还好说,那么大人了,打架像什么话。” 朱妈妈本来是往卫生间走,走到一半想起来,回头道:“丽丽,明成连妹妹都打,他到底有没有动过你一个手指头?这事儿你一定得说实话,妈妈很不放心。有的话你别瞒着妈,妈找他算帐去。” 朱丽忙摇头:“没有,不是已经说过一次了吗?他在我面前没凶过,以前他妈管得紧,我们吵架他妈都是骂他。我给明玉去个电话谢谢她。”但是朱丽拨过去,那边却已经是关机。明玉是临睡前良心发现给朱丽的短信。 朱妈妈还是不放心,转头问老伴儿:“你说,明成现在没他妈管着,既然会打妹妹,哪天会不会打我们丽丽?” 朱爸爸摇头,觉得这事儿难说得很。像他就是个从来不打女人的人,想不出自己扛得动煤气瓶的手打到娇滴滴的女人身上女人怎么受得了。他深思熟虑地对朱妈妈道:“从这个短信看,明成的妹妹不像个不讲道理的,她做事挺能替人考虑。如果她真不讲道理,现在也不用特意来通知我们,她生我们的气,完全可以让我们明天大热天地白跑一趟医院。人家在气头上都可以不对明成下毒手,我看这次打架,明成肯定得负绝对责任。看来,她还真把事情交给能温和处理的人。这以后……这以后……”朱爸爸看着女儿无语,心说明成妹妹被明成打倒住院,如果哪天拳头落到他女儿身上呢?还真是难说得很呢。 “明玉关机,她不想听我的道谢。她心里肯定觉得挺窝囊的,就这么轻易饶恕了明成。”朱丽关了手机向爸妈汇报。因为明玉放过明成,朱丽心中对明玉根深蒂固的反感稍有减少,自然而然地站在明玉角度考虑了一下明玉的感受,觉得明玉做出放过明成的决定有点不容易,尤其是在她看过明玉被打得红肿脸和难以碰触的背之后。“不过她出院,她真的出院了吗?她是不想我们再找上去吧。” 朱妈妈嘀咕道:“明成若是打的是你,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丽丽,以后如果明成有发狂的苗头,你拔腿就跑,别跟他冲突。” 朱爸爸皱眉道:“都已经煲了鸽子汤了,明天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万一还在呢?我们得谢谢她,丽丽你这个做二嫂的也得知道慰问慰问人家,一家人。” 朱丽忙道:“我设个闹钟,明天早点起来去买些粥啊豆浆啊给明玉送去,希望她还没出院。爸妈你们明天晚点起来,早餐我会来,我得去谢谢明玉。” “晚点去菜场就没棒骨了。唉,这个不懂事的臭小子,这么大了还闯祸。” 朱丽知道妈在怨明成,只是当着她的面不便太骂。她只有叹息,她更想骂明成,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短信带来的兴奋过去后,朱丽躺在床上睡不着。她身体很累,但脑袋很兴奋。一整天绿头苍蝇一样地撞下来,总算有了结果,想到明成终于可以不受凌辱地住在拘留所里,她应该高兴才是,但她为什么反而高兴不起来?她想到爸妈对明成这个人的疑问,想到老妈不辞辛苦拉着她满住院大楼的找明玉,想到明玉的脸一边苍白一边红肿,和她眼睛中隐忍的怒火,想到大哥大嫂因此在电话中对她的冷漠,想到昨晚明成打人回来还可以安然入睡这等没心没肺,想到那个都还没去医院看过女儿的公公,还有早上大老板难看的脸色,同事们的交头接耳。她辗转不能入睡。她真是不能明白了,明成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如此坦然地做着一件又一件幼稚得无耻的事情,不知道他这回被放出来,他还会不会申辩,说他不是有意,说所有的事错在别人。 朱丽心烦管心烦,还是斟酌再三给明玉发了一条短信道谢。明玉虽然现在关机,但她应该是个须臾离不开手机的人,只要她开机,就得让她看到道谢的短信。起码是一个心意。 事情既然算是相对完美地解决了,朱丽不再如先前的心浮气躁,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思前想后,条理恢复清晰。她心中隐隐开始怀疑,以前总觉得明玉出口伤人,无事找茬,是个很不讲道理的刺儿头,婆婆也一直这么说明玉,她以前一直觉得,连婆婆这个做母亲的都这么评价,明玉这人是真的不可理喻了。但婆婆去世后发生那么多事,从公公那本事无巨细的记帐本上记录的明成欠债,从账本中看出明成蚕食他父母的资产导致明玉无家可归小小年纪靠自己双手生活,从事情被揭露后明成不思悔改没打算加紧还他父亲钱财,甚至还想打他父亲卖掉一室一厅得来几万块钱的主意做什么投资,到昨晚索性对明玉大打出手。究竟事实真如她以前认为的,家中的一切不安宁都是由明玉的蛮不讲理挑起,还是有可能是明成的无知无耻挑起?爸爸说,从明玉转病房避开他们探望,到在病房客客气气却有点冷淡地对待她们母女,以及短信通知明成现状,都说明明玉这人讲道理,既然如此,难道是婆婆和明成以前一直扭曲黑白,把明玉逼得在家不讲道理?朱丽心中很想否认明成不是这样的人,婆婆更不是,却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承认,账本反映一切,她此前一直回避考虑,但今天夜深人静,激动过后难以入睡,她不能不想到,如果她上面有一个神智清楚体格健全的哥哥无耻霸占去家里所有资源,逼得她连回家住的地方都没有,大学开始得自己养活自己,她也会视这个哥哥为仇敌,而明成一个大活人难辞其咎。至于婆婆,已经去世的人就别揣测了。 虽然今天明玉说欠她朱丽,她此前也这么认为,觉得明玉在昨天审计会议上出手太狠,即使为公司利益,也应该事先打个招呼。但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是明成侵占苏家资源的帮凶,明玉肯定认为和明成一样她无耻无理,蛇鼠一窝,明玉怎么可能善待她?她当然也可以像明成一样很茫然地推说婆婆瞒着她,说婆婆粉饰太平给她看,说她不知道自己住的房子花的钱里面有苏家老人的血汗钱,而她确实是不知道,苏家从上到下都瞒着她。但是,她能心安理得吗?朱丽当然不敢太揭批自己,但是,对于明玉欠她一说,她不敢再坚持了。明明是明成带上她一直在欺负明玉,她主观上没做,可客观事实就是。说明玉欠她似乎很是不妥,而且没法扯平。而今晚找上去要明玉饶恕明成,更是不讲道理,人家凭什么做圣人饶恕明成? 看来,明玉是真的讲道理。但朱丽不敢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父母,怕父母对明成的印象更差。 朱丽躺在床上越想越脸红,越想越内疚。也越是气恨闯祸连连死不认错的明成。 二十二 明玉一觉睡得安稳,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照得一室明亮。她竟然一觉睡到九点,真是前所未有的事。若换作市区的房子,这个时候应该是楼上楼下人声鼎沸,窗外街道车水马龙,即使她隔音做得再好也没用。但在别墅里,窗外是清脆的鸟叫,远方是懒洋洋的涛声,更无楼上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自然的声音非常静心。 因为睡得踏实吧,镜子里看来,恢复得挺快。脸上开始有了血色,那红肿的半边脸看上去也红消肿褪。恢复体力的明玉最先动起来的是脑子,躺在床上,她便将对明成的处理,对石天冬的应付,以及公司的大事小事一一考虑了个清透,这才“哎哟”一声起床。她的脑子活了,但她受伤的腰背还拖累着她,起床急了,拉得生疼。 神清气爽却还是有点步履蹒跚地走到下面,早早闻到一室温暖的肉香,明玉分明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噜”表示赞同。见石天冬伸着长腿坐在北窗一角看报。风拍窗帘,白纱帘轻拂石天冬的脑袋。 别墅安静,石天冬想不听见动静都难。看着明玉下来,他合上报纸,却没起身,打了个招呼:“今天看来气色好不少。先喝点水,我给你煮了粥。” 明玉觉得有点不习惯,那感觉就像是老虎的领地里忽然闯入另一只老虎,她感到行动受到牵制,昨晚倒是没有这种感觉,明玉心中笑着想,她这种心理叫做过河拆桥。“从来没那么晚起过,睡了有十个小时了吧。今天应该恢复味觉。咦,你已经去过菜市场?” “是,下去问一下,很近,东西也丰富,尤其是海鲜。”石天冬仔细看看明玉,“你恢复很快。没想到。” “我爸名字叫大强,我就是小强吧,打不死的小强。”身体好了心情也好,明玉胡诌起来可是一流,酒桌上练出来的。“我得秘书一个电话,再给手机充电。唔,都是我喜欢的小鱼小虾,可惜我不会做。”也不知石天冬是什么时候起身的,厨房里已经摆好收拾干净的荤素。 石天冬嘀咕:“你还真是小强,冰箱里竟然连水都没有。” 明玉一笑:“可是车后厢有酒。” 石天冬看着明玉只会笑,等她喝完了水,才一跃起身,又是装了弹簧似的跃,变戏法似的从厨房搬出葱香肉骨头粥一碗,牛奶一杯,大虾一盘,青菜一碟,快速现煎一只鸡蛋,还有他自己做的点心。满满的一桌。 明玉自顾自将手机电池换好,打开看短信,朱丽的短信湮没在其他无数短信之中,明玉看了一遍,撇了下嘴,删了。石天冬坐在一边看着道:“从来没见你专心吃过饭。你吃饭最无事可做时候我看你盯着汤煲店墙头的菜牌看。” 明玉将眼睛从手机上移开,冲石天冬一笑,又埋头继续吃饭看短信。但很快便有电话打进手机,是秘书来电,都不用她去电招呼。秘书没说几句,便被柳青接上。 “溜哪儿去啦?活过来了?早上想献殷勤都找不到人。我看到你二嫂也在医院找你。” 明玉看了石天冬一眼,微微偏转身道:“溜回家了,没事少找我,让我修养两天,两天后肯定没你我好日子过。跟你商量一件事,把苏明成放出来吧,不过有条件,得当着我面放出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柳青奇道:“今天就放?太便宜他,你究竟神智清楚了没有。不放。你的主意二十四小时变三变,我以后叫你苏扁变变变。” “我早上起床时候想了,让他有惊无险在里面呆四天与呆一天没什么不同,放他出来吧,我这回好人做到底,你以后叫我刘慧芳。你如果不肯帮忙,我只有自己费力与刘律师说。”明玉又瞥了一眼石天冬,没把她的打算说出口。 柳青毫不犹豫地道:“有阴谋。” 明玉听了拍桌大笑,牵得腰背又疼,“知道就好,放吧,我下午去欢迎他出狱。接下来跟你谈公事。” 石天冬看着明玉举重若轻地夹着电话飞快谈公事,见缝插针地往嘴里喂食,手势轻车熟路,显然是做惯做熟。如平时石天冬所观察到的,今天大致恢复过来的明玉胃口极好,吃鸡蛋稀粥若风卷残云,牛奶更是几乎一口不见,青菜转眼见底,只有大虾不方便剥,没动。石天冬给她数着,一只苹果松饼,一只起司小球,再一只起司小球,又一只起司小球,看来她喜欢吃这个。 第24章 等明玉终于放下电话,石天冬笑道:“原来你胃口这么大,看来平时都饿着没吃饱。我看你最喜欢起司小球。” 明玉看看桌面,笑着起身收拾碗筷,但被石天冬抢先一步。明玉回忆了一下,刚才光顾着说话了,都没品岀西点们是什么味道,这要是被石天冬知道了,他还不失望透顶,她只得选择不说,另找话题。“你要不要回家一趟?” 石天冬摇头:“又来了,不回。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我们去海边溜达一圈?” “不去,海边的路并不好走。石天冬,我恢复了,建议你回去工作,我不能影响你的工作,我也会立即恢复工作。” 石天冬不去理她,只笑呵呵地道:“终于不叫我石老板了。你别管我,我再烧中午饭给你吃。照你这么能吃,恢复一定快。”他擦干碗碟,出来看着明玉道:“你准备把袭击你的人放出来了?我陪你去欢迎他。” 明玉冷笑道:“对不起我的人,我自己处理,我需要自己处理的感觉。谢谢你,石天冬,我处理不来再有请你的拳头友情赞助。要不要叫我秘书代你定好机票?我不能耽误你的工作。” 石天冬笑道:“跟你说了我请了三天假,你怎么这么罗嗦,告诉你,我跟他们是交流互学,我是有点脾气的大师傅,不是包身工。让我喂你三天,否则我不放心你。” 明玉微笑不知如何作答。昨晚睡下时候,知道楼下睡着个时刻关心着她的石天冬,不觉心中很是安心,今早起来看见清清爽爽看报的石天冬,虽然有被侵犯领地的感觉,但依然觉得安心。她喜欢这个感觉,有人陪着,她却不用挂上面具应付,是种舒适怡然的感觉。但是,就这样吗?真的让他留下来喂三天?三天后,关系将如何变质,她考虑清楚了没有? 石天冬见明玉只是微笑却是不语,不知道她考虑的是什么,他决定不去管她,自己先过去门口穿上鞋子,笑道:“你门口的海景都被疯长的树枝给遮了,我替你修整一下,把枝枝桠桠去了。清早买菜回来时候问下面保安借了砍刀,刚才怕吵醒你,没动手。” “别管它,都是公司后勤在管,你看着,等下清洁工就会来。”但明玉还没说完,石天冬早一跃跳了出去,挥起砍刀修整树干上胡乱长出的枝条。挥刀的手臂肌肉发达,结实有力。明玉暗自啐了自己一口,看什么呢。却也笑笑并不太放在心上。这个石天冬的用心在阅人多矣的明玉眼里,一目了然,如同透明。这么单纯的人,从来不是明玉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却是个因为透明可以掌握可以有条件信任的人。她的理想人选……可惜柳青太花。 她忽然想到明天就是吴非回美国的日子,忙打电话找上海一个朋友,让代买两件纯金挂件分别送给吴非和宝宝。吴非辛苦替苏家做事,她不能不知道好歹,否则会害了大哥的婚姻。但又不能做得太过,免得吴非为难。客户替明玉岀主意,一件买珍珠坠子,一件买小孩子的长命锁,明玉连连叫好,心说她怎么就想不到呢?可回顾自己的首饰盒,里面只有一条铂金项链,那还是若干年前刚挣大笔工资时候高兴得发疯买的,她连自己的首饰都不能照顾,可见是个没情趣的人。 明玉只记得自己仿佛自有记忆起,就是忙忙碌碌无头苍蝇似的在为生活奔波,大学同学们学跳舞学跳操,都没她的份,她哪有时间。尤其是大一大二时候,基础课重,她又要学习优良争取奖学金,又要打工维持生活,每天只有睡觉时间是轻松的,高中的衣服一直穿到大三。大四才得宽裕,金钱宽裕,时间宽裕,因为她从打工实践中得到经验,体力劳动永远不如脑力劳动值钱。但好景不常,很快毕业走向社会。所以明玉很佩服那些能吃能玩热爱生活的人,尤其是柳青这样能玩岀档次的人,她永远只能像个小土包似的站远处艳羡,自嘲先天不足扯上天也不能飞。 而石天冬显然是个没情趣的人,不是她的理想。她需要有人带她这个不会生活的小呆瓜出去五光十色的生活,而不仅仅是品位佳肴。所以,她对着外面砍枝桠的石天冬,心里盘算,三天的请假损失大概是多少,香港来回机票大约是多少,还有那份关心折价是多少,她不能欠别人太多太久,她喜欢私人关系上面利益均衡,起码得用什么东西回报一下,想来石天冬是不会收钱的,那她送什么给他才好?贵重物品的话,石天冬肯收吗? 正想着,柳青电话进来,柳青在电话那头怪叫:“苏明玉,你传绯闻了,听说你养伤谈情两不误。” 明玉嘿嘿地笑,懒得解释,“刘律师怎么说?答应吗?” “先告诉我是谁。送花的温小k吗?苏明玉你从了吧。” 明玉皱皱眉头,看着外面的石天冬道:“是那个饭店老板,他从香港特地过来看我。你们不要见着风就是雨。快说说刘律师的态度,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没好心情,别寻我开心。” “是他。”柳青立刻将这所谓绯闻抛到脑后,绯闻也得看对象,“好吧,暂时放过你。我刚与刘律师说了,刘律师幸好没表现出不耐烦,这老奸巨猾的还说你心地好。等下我发地址给你,我这儿有客户离不开,我已经约下刘律师那个武功挺好的助手,你随时联络他跟你一起去。” 明玉不假思索地道:“我现在就去,你不用过去,我自己会处理。你立刻通知刘律师助手那边等我。” 放下电话,明玉立刻起身,拉痛了腰背也不顾,走到门外跟石天冬一声招呼:“石天冬,我去看守所放人,你去不去?” “最后两枝,等等我。”石天冬挥刀砍下最后两只树枝,大汗淋漓回屋,一会儿就见明玉衣装整齐地从楼上下来,他一看不对,立刻去洗手间冲了把脸,也正正经经换上还行的衣服。明玉已经等在门外。 石天冬出去,就听明玉对他道:“树枝整理后视野好了许多。” 石天冬不理这茬,“还真放那人出来?干吗要放过打你的人?要不,放他出来也行,我拉他到没人地方揍他一顿?” 明玉微扬下巴,却微笑道:“我自己处理。我要亲手处理他。” 石天冬颇不信任地看看明玉的细胳膊,折中地道:“要不我先修理了他,让他癞皮狗一样趴地上挨你修理?” 闻言,明玉不由想到前晚,她可不就跟癞皮狗似的被明成修理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胸口腾腾火焰直窜头顶,再也控制不住表情,黑着脸钻进车子。石天冬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对方究竟是谁,什么来头,苏明玉这样的人既不肯多关他几天,又不肯打他。 他上了车,还是忍不住道:“我不放心你,我跟你后面做保镖吧。你怎么能轻易放过这种人。” 明玉不便跟石天冬解释她的打算,她本来不想说话,但看在石天冬帮忙的份上,回答:“还记得我请你送外卖你遇到的年轻男子吗?是他。” 说话时候,明玉双眼有点不敢看向石天冬,她实在觉得被自家兄弟追着揍是件太耻辱的事,让她说的时候无法面对人。 “你兄弟?你哥哥袭击你?那更得揍。有本事外面横去,回家欺负家人的只有无赖,无赖只能靠拳头教训。交给我,没有比拳头更好的法子。是不是你爸妈拦着你?咱也悄悄偷袭先斩后奏。交给我,你就当作不知道。”昨晚刚看到明玉红肿的脸的时候,石天冬很激动很愤怒,一晚上下来,看到明玉康复很快,他的激动已收敛许多,但他心中清楚,对方不管是明玉的谁,他都不会放过。保护明玉是他的本份,与对方公平合理打一顿是合情合理,这事不用与明玉再提。 石天冬没大惊小怪,让明玉安心,也觉得面子没受损伤,她忍不住伸手拍拍石天冬的肩膀,“痛快,这是我受伤后听到的最动听的安慰,所有人都正面侧面劝我放过苏明成,搞得我好像反而成了罪人一般。你的办法最直接,但我想手刃苏明成,让我自己来。我有我的办法,我不打癞皮狗,不把自己和癞皮狗同流合污。”这话说出来,明玉心中真正觉得痛快,有些事情,在有些人面前,反而可以解决得更直接,黑白正负,一清二楚,不用像柳青似的考虑得复杂,什么反噬,苏明玉不信邪。 “你爸妈要反对你就将责任推给我,我给你当打手。”石天冬正绕着山道开车,没法看明玉,但异常怪异地耸耸被明玉拍过的肩,觉得那里好像给贴了封印。他下去到保安室,将砍刀还了,又与保安胡扯几句,彼此好像挺要好。明玉在一边看着觉得怪怪的,想到以前食荤者汤煲店的伙计们下班击掌道别,石天冬这人好像有他自己混世界的套路。石天冬忽然又道:“难道等下我们还得送你那个混帐哥哥回家?这太不公平了吧。” “噢,对,我通知他太太。”忙翻找岀朱丽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儿柳青的短信到,她索性转发给朱丽,让她立刻与她父母一起过去等着放人。 石天冬不明白明玉做事何必如此周到,奇道:“你还真通知?为什么要叫上老弱妇孺过去?那样你多难下手。” 明玉微笑,犹豫了一下,对着石天冬真真假假地道:“我不是个善类,你早知道早好。我有我的下手方式。” 石天冬看着明玉笑道:“你不是善类,这还用说吗?我从来不相信身居高位的人是只小白兔。我开个小饭店都要用些诡计呢。刚开始时候我还真被你吓得远远的,你一副打死不肯理我的高傲样子。” 明玉被石天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两人有点哥们的意思,人家这么帮她,她总得解释解释。“那时候你一身厨房里的油腻味,很难闻。” 石天冬目瞪口呆,打死他都想不到明玉不理他的原因是因为油腻味道。但又一想她这人有洁癖,心说还真有这可能都难说。他将信将疑地将车开了出去,可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还没通知你父母。” “他们不管事。”明玉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这时电话进来,明玉看着是朱丽的电话,便接了起来,“朱丽,听说你今早去医院探望我,谢谢。” 朱丽急切地道:“明玉,谢谢你宽宏大量,明成真的是今天放出来吗?我可以另找时间去你家探望你吗?我爸妈也想去感谢你。” 明玉的声音平稳冷静疏远,“朱丽,帮我跟你爸妈道谢,你们别理我了,我这人生性孤僻,你们还是赶紧出门接苏明成,我托了朋友帮忙。我很抱歉,昨天我还说不跟他这种人计较,结果气头上还是放不下,让你们平白担心。用法律手段对付苏明成,我想的是治病救人,苏明成这个人需要一点教训,玉不琢不成器嘛。看到你和你爸妈为他着急操心,我很羡慕,也很感动。放了他吧,交给你管教。他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妈突然去世对他相当于心理断奶,我就不与他计较了。”石天冬在旁边听着这才知道怪不得他送粥去只见到苏爸爸一个人,原来苏妈妈去世了。但石天冬好奇,昨晚至今,苏明玉出了那么大事,一直没见她爸爸露面。 朱丽还是一个劲地“谢谢谢谢”,放下电话与爸妈一起出门,一路告诉他们明玉说了什么。朱爸爸听了对朱妈妈道:“明成妹妹说得挺在理的,人家挺大方懂事一个人。换了别人昨天也该生气,但她昨天对你们还算客气。” 朱妈妈道:“你忘了他们是两兄妹,她当然怎么能对着我们生气。” 朱丽道:“他们那两兄妹,还不如陌生人来得客气。他们从来就对立,妈你忘啦?” 朱妈妈反应灵敏:“既然明成妹妹看上去挺懂事,明成为什么要跟她那么对立,还要打她?我看是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朱爸爸不以为然:“明成妹妹如果是个叮当的,昨天到今天也不会一再给明成降低处罚。这到底不是耍个嘴皮子的事,是需要一再改变主意劳烦人家帮忙的人,她这回欠的人情可就大了,她又不会不知道。换我都未必有这么好涵养。” 朱妈妈强词夺理:“关了明成俩晚上,也该放人出来了。不过……不过……”朱妈妈终究没把肯定朱爸爸的话说出口,肯定一个,不等于是否认女婿了吗?女婿差劲那可是个大问题了。她板着脸道:“等明成出来我修理他。” 朱丽在一边听着,心头刚生出的喜悦慢慢降温,心底深处升起一个个细细的问号。明成,明成真如明玉所说,他妈猝死导致他心理断奶吗?否则,如何解释婆婆去世后,明成一再地不可理喻呢? 因为明成已经无恙,已经可以释放,朱丽为明成提着的一颗心已经放下,她的心,又回到明成被抓之前,两个人吵闹争论的状态。明成,其实还真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但真到了明玉指定的地点,看到出租车怕晦气扔下他们,生意不要做一溜烟跑了,朱丽的心又悠悠荡荡地回来,抛开一切杂念,开始焦急等待。反而是明玉和石天冬走岔了路,绕大圈晚到。 明玉费劲地下车,留石天冬在车上,拿着车子里一直放着的照相机自己跟随刘律师的助手进去,只与朱丽他们一行三人稍稍点头致意。进去里面,她与刘律师的助手打了商量,请他帮忙了解明成究竟吃了点什么苦头,又请助手帮忙拍照,这才静静坐在办公室里等待。原来,刘律师的助手以前就在这个系统工作,后来因工资低女朋友嫌就辞职出来了。但回来照样转得开。 终于,一阵脚步声快速接近,明玉挺直肩背,看向门口,一会儿,穿着沾有可疑斑点,已经识别不清原本底色的睡衣的明成出现在门口。才两夜,整个人似是脱了型,原本目光炯炯的眼睛现在白多黑少,走路更是歪歪斜斜,下盘虚软,一点不比昨晚明玉自个儿出院时候强。明玉看着只觉得解气,但一瞥之后便不再理他,起身与办事人员寒暄致谢,递烟聊天,将明成抛在一边如罚站一般的尴尬。她无非是想拖一点时间,这段时间里,明成在她面前是个犯人,她需要给明成时间让他充分意识到这等身份差别。 烟过三巡,看到刘律师助手出来,她才与众人告别,带着明成出门。明成这时候一点脾气都没有,乖乖在后面跟着。刘律师助手一点不含糊,上来笑嘻嘻塞给明玉一张纸条,明玉一看,摇摇头,举起来放到明成眼前,确保明成看见了,才嘻笑道:“好样的,真好样的,学勾践学韩信学龙阳,学英雄得从微时,不,从穷途末路学起啊,卧薪尝胆算什么,哼哼。这张纸条我等下去妈坟前焚烧,让她老人家地下有知。” 明成的眼珠子缓缓转过来看看明玉,又缓缓转开去。这两天他受够了,只求早早逃离,其余都是旁支末节,受明玉几句刻毒话算什么,出去才是大道理。 明玉又绕着明成转圈好好仔细看了一遭,这才放他出门。她先与朱丽一家打个招呼,客客气气说声先走,便上车走了。上车后一张一张地翻看照片,心情极其畅快。 她挨打时候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那种深深的耻辱。她要保留着这些证据,时刻提醒明成,让明成也痛感一辈子的耻辱。痛打明成算什么,痛打能岀这么好的效果?料想明成这会儿的麻木过后,他的内心会充满深深的恐惧,他是个往后还要出头露面混世界的人,他一向都是喜欢岀风头的人,他得担心她泄密。而她会时刻刺激他的担心。 她需要掌握主动权,只要她能,她决不被动。 石天冬看着明玉笑逐颜开,大为不解:“就这么完了?没我什么事?” 明玉仔细看着拍得最清晰的明成头像,笑眯眯地道:“解决了,后遗症也不会有。好了,完结一件事,我们去哪儿吃饭?啊,对了,回去别墅。”说话时候收拾相机,“啪”一声关上什物箱,拍拍手了结。 石天冬在红灯前看看明玉,奇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难道不要庆祝一下?我看你好像高兴到此为止的样子。” 明玉轻描淡写地道:“事情解决了还多想它干什么。苏明成只要一辈子记得教训提心吊胆地好好做人,我可以乐观其成。他若是妄图寻衅闹事,我再给他下套,我手中都是证据资料。不过苏明成的性格懒散软弱,冲动也是一阵风,长不了。这次教训够大,谅他以后看见我还敢不敢放肆。总之看他表现了,我现在多想也没用。”至于高兴,当然高兴,但这等高兴比不上事业上拿下一个个堡垒来得满足,这种高兴来得太轻易,苏明成着实不是对手,所以成功了,高兴却是有限。有限的高兴能抵消她被抓着头发打的时候心中深刻的耻辱吗?不可能。这次的事,她与明成两败俱伤,谁都不是赢家,她最多只是面子上占了上风而已。所以,有什么可太高兴的。 石天冬想了下道:“如果他经受不住打击,一蹶不振了呢?”石天冬有点不了解明玉何以只高兴了一会儿,猜测她会不会是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这种家务小事不入法眼。但眼看明玉无心多说,他也不便多问,但他对明玉这个人兴趣十足,很想不回香港潜心探究明玉的内心世界。在他眼里,明玉无比神秘。他希望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入明玉的生活。目前,他真是对她一无所知。 “我不是他妈,对他的未来没有责任。”明玉回答得硬梆梆的,为什么她需要为明成考虑,而明成不需要为她考虑?明成当初找对象时候如果为她考虑一下,她何至于在家中无立足之地?“啊,开始有点饿了。” “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儿有没有kfc?”石天冬起得早吃得早,又砍树又上菜场的,早饥肠辘辘。 “有,这儿过去有一家,广场那一头,可是那儿没停车场,我想想沿路还有没有。”又忍不住好奇,“你也吃这种垃圾食品?” “方便啊。”石天冬找地方将车停了,他停车非常冲,一个急转弯,几乎可以听见轮胎“吱”一声尖叫,险险地擦着旁边的车子钻进停车位,惊得明玉旁边为他捏一把汗。石天冬等车一停,说一句“我很快回来。”说完发足狂奔去广场那头,竟是饿得一时半会儿都不肯忍耐。 明玉看着好笑,难怪这家伙做菜水平这么好,原来是个经不住饿的。才见石天冬在转弯处消失,很快就见他拎一只袋袋飞奔回来,明玉忍不住看看时间,竟然不到两分钟,不知道是不是一百米冲刺速度。等他“呼哧呼哧”赶到,收停车费的才过来,他“嘻嘻”一笑,迅速钻出停车位赖了一次停车费。明玉终于明白他狂奔为了什么,不由大笑,可见赖停车费的事他是常做。两人一人一条墨西哥鸡肉卷。 明成,在被一番折腾后领到一个房间,看到对他不屑一顾的明玉的时候,心中想起母亲一直来对他的谆谆教诲。成年之后的他与明玉吵架后,母亲总说他,你惹谁不好偏要去惹你妹,你妹这种人你以后避开些,这是毒水母。明成不信邪。这回,在实打实的千锤百炼中,他信了。 他以为明玉是来探望他羞辱他,将他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脚,将他痛打落水狗了。他虽然不言不语,但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谁叫他现在身份不对呢。但没想到明玉没搭理他,趾高气扬地将他撇在一边,神气活现地与他害怕的人们谈天说地,他终于明白,如今的他与明玉,强弱早已颠倒。风水轮流转,如今的他,只能无聊地站在河东看风水流淌向河西。 让明成没想到的是,明玉都没做什么,就将他放了。他一向知道明玉这个人性格强硬,以牙还牙,绝不吃亏,他原以为明玉会拉扯关系进来亲眼看着他受折腾,以报一箭之仇,没想到,他被轻易放了。他有点不敢相信,直到脚踏实地地站在阳光下,被初夏的太阳晃得眼前一片空白,感受到太阳光温暖的触摸,他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出来了。 但是,阴暗了两天的眼睛非常不习惯刺目的阳光,明成在恍惚看到明玉什么都没说就离他而去后又闭上眼睛,站在原地摇晃了会儿,耳边分明听到一抹熟悉的声音喊他名字。他全身一震,踉跄地倒退了两步才站稳,睁眼看去,果然是朱丽。而朱丽后面,是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岳父岳母。岳母一向对他高标准严要求,不知看到这样子狼狈的他,岳母会怎么说。他一时呆住,木然看着梨花带雨的朱丽。 看到站立不稳胡子拉碴神情呆滞的明成,朱家三口齐齐地一声叹息。叹息之后,各有想法。还是朱爸爸最镇定,叹息着道:“别站这儿啦,我们去路口拦车,早点回家。” 但朱爸爸说话之后,却见明成依然发呆。朱丽忙叫道:“明成,明成,你怎么了?说话啊。” 明成两只眼睛转过来,定定看向声源,果然是朱丽,他没看错,朱丽来接他回家。他心中涌上一阵委屈,伸手想拉朱丽,却被朱丽避了开去。他的手一落空,又是发了阵呆,但什么都没想,只想着终于出来了,这下好了。 朱爸爸见此,只得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明成污迹斑斑的手臂,拖他向路口走。朱丽与她妈妈相携跟上,闻到明成身上散发的刺鼻酸臭。朱丽想到很多,为明成难受的同时也悄悄避开明成,否则,她总忍不住看着明成衣服上的色斑无端猜测。一行四人全都无语。 第一辆出租车在看清明成后拒载,朱家三口相顾无语,他们好端端三个体面人,今生今世还是第一次遭遇服务行业的拒绝。所以第二辆车过来的时候,朱丽毫不犹豫就上去拉开车门坐上。司机一看不好,大叫道:“求求你们换车好不好,拉了你们我还怎么拉别人,我的椅套得废了。” 朱爸爸气愤地展开手中原本卷裹明成手臂的短袖衬衫道:“我自己衣服给你垫椅子行吗?明成进来坐下。”说着铺开衣服,推明成进去坐下。他们一家都是良民,虽然逼着司机一定不得拒载,但还真做不岀将人家车子弄得一团糟的坏事。前面司机忙送过来一张报纸,朱爸爸只得耐心垫到明成背后。一切搞定,朱爸爸将门一关,对坐在前面默默流泪的女儿道:“丽丽,你跟你妈另找辆车,我送明成去你们家。” 朱妈妈一听有理,立刻伸手将女儿硬拖出来,换朱爸爸坐进去。司机愤然,你们的鼻子是鼻子,我的鼻子就不是鼻子吗,你们走了留下臭气,我可怎么办?他下手打开所有车窗,嘀咕着上路。朱爸爸忍声吞气,只好听而不闻。幸好里面穿着汗背心,否则这一路可得光膀子了。 朱妈妈一直拉着女儿的手,直到汽车开走,才放开,开始探头探脑找另一辆车。若不是老头子提醒,她差点放自己养得花儿一样的女儿钻臭车里一起开走。真花现在都只用化肥呢,花儿一般的人就更别凑那热闹了。她得陪着女儿回家,她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对付明成。终于又有车来,她拉着朱丽一起坐进去,舒了一口气道:“幸好你小姑想得周到,让我们一起来,否则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等下回去你别管,给妈一副手套,都交给妈来做。明成那一身衣服还有洗澡毛巾都得扔了。” 朱丽喃喃地道:“妈,明成好像傻了呢。你发觉没有?” 朱妈妈不耐烦地道:“你也傻了。给老师关一天出来也会傻,何况坐牢。有什么好在意的,睡一觉吃一顿还能不恢复了。你家小姑派头贼大,看见我们也不说过来打个招呼,趾高气扬什么啊。” 朱丽说了句公道话:“妈你别迁怒了,明玉待我们一向是这样的,以前没发达时候也是不跟我们说一句话的,除非吵架。可是明成,唉,他最终还是需要他妹妹救他,不知道他脑子清楚了后会怎么想。” 朱妈妈没好气:“想什么想,都是胡思乱想闯的祸。明成以后什么都不想,好好做人便罢,否则我先不饶他。” 朱丽又是一声叹息,当年妈妈一直反对她嫁给明成,总觉得自己女儿可以嫁得更好。这下,明成怕是更被妈妈看不起了。爸爸虽然不说,但也肯定反感明成。这当下,还有谁看得起明成。这都是他自己作的孽啊。她开始后悔听明玉的话让爸妈一起来,她肯定是头脑发昏了没好好考虑,听到跟看到怎么能相比,看到如此狼狈的明成,爸妈心里能怎么想呢?她不应该让爸妈看到这样的明成。这以后,明成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在她爸妈面前抬头了。朱丽发了会儿呆,忙又给明玉发短信道谢,当然,没收到回复。 朱妈妈一路唉声叹气,叹得朱丽不得不出声喝止。朱妈妈一见女儿动怒了,立刻不言。两人回到朱丽与明成的家,开门进去,见明成已经进入客卫,门外是皱着眉头不知道想什么的朱爸爸与手足无措的苏大强,而门里的明成依然是呆呆的。 虽然一路之上朱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但见此情景,朱丽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客厅里坐坐,喝口水,我来吧。” 朱妈妈一把拖住朱丽,心说明成爸还在呢,哪儿轮得到她女儿。但苏大强哪是个懂事的,他做事一向需要别人吩咐,别人不吩咐,他就不会主动。他想了半天,只想到应该倒水给亲家,因为这是朱丽说的。他忙匆匆去拿杯子倒水。朱爸爸站那儿看着苏大强忙碌,只得道:“你们都别管,我来。你们去客厅里坐着。” 朱丽找出一叠一次性手套,挡住爸爸,道:“爸你去下面快餐厅拎些吃的来,妈中饭还没吃呢。这儿我来。我又不是小孩了,我会做好。” 朱妈妈一听就下手抱住朱丽,死死不肯放手,“丽丽,你去买快餐,让你爸……” 第25章 忽然里面明成搭腔:“干什么?” 朱妈妈忙扭头对明成道:“你醒过来了?你自己会不会洗澡?多擦几遍肥皂。老头子给明成关门。”她就是不放女儿。 明成一直无法适应初夏中午强烈的光线,只觉得自己苍白得像一个吸血鬼,整个人在灼热的阳光下融化,晕眩,阳光打得他无所遁形。直到在灯光黯淡的客卫呆了会儿,他才醒过神来。他自己动手关上门,又发了会儿晕,伸手将顶灯关了,只剩下柔和的镜灯。他闭目脱下衣服,找出黑色垃圾袋装了,扔到一角。他不敢看那有些破裂的衣服,那上面的肮脏会提醒他里面的种种。他一遍一遍地打着肥皂,并不是因为岳母的叮嘱,而是因为他心里觉得脏。他又累又饿,浑身无力,但他还是将自己全身搓得通红,恨不得剥皮。如果清水可以洗净记忆,他愿意付出巨大代价。 外面的朱丽不肯让父母忙碌,好好地洗手之后,自己跑出去买快餐,朱妈妈跟了出去,怕女儿乱花钱买太好的。这边朱爸爸留下来与亲家敷衍。但朱爸爸没心情,忙碌之后安静下来,满脑子都是明成出来后的光辉形象,现在换他坐在沙发上发呆。 苏大强见明成给放回来,心里放心,但见明成那副傻愣愣的样子,自己儿子自己疼,他又挺担心的。他不知明成受了什么罪,又不敢问,他一向是逆来顺受的性格,不提问不对抗不反对。但毕竟这儿是他儿子的家,是苏家,他怎么也得宣示一下主权。所以他怯生生地将桌子上的茶杯给送到茶几上,让朱爸爸喝。这个朱爸爸,因为退休以前做过官,他看见有点怕。他宣示主权的行为因此点到为止,不敢再有其他。 还是朱爸爸主动说了句:“明成出来了,让他好好休息几天。” “是,是。”苏大强连忙点头,顺便找椅子打横坐下。 朱爸爸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愣了一下,才又道:“听说大强哥在找房子?” “是,是。”苏大强忙又赔笑,但忍不住把责任推了,“是我大儿子在给我找房子。” 朱爸爸只得继续循循善诱,“大强哥想找间什么样的房子?你最想找那个地段?” “随便,随便,真的随便就行。”苏大强被如此重视,颇不习惯,搓着手笑。 朱爸爸以前与亲家接触,都有苏母在场,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亲家态度好得很,总是很恭谦地笑,而女亲家则是爽朗大方,对朱丽的好没的说。没想到男亲家是个无用的。他心情不好,就懒得敷衍了,低头喝水,不再搭理。苏大强巴不得不用说话,一见朱爸爸的杯子稍微浅下去,他就忙给续上,殷勤得朱爸爸都不敢再喝水。整个客厅只余下客卫传来的明成淋浴的水声。朱爸爸一直担心明成一个人洗澡会不会吃不消,但听水声一会儿是打在皮肤上的一会儿是落空了的,便放心了,说明活着。他看看亲家,不知道亲家有没有在担心这个。但看上去,亲家只是客气地微笑,似乎没去关注客卫的动静。朱爸爸很有点不情愿地推测,这个亲家是不是个呆瓜啊。如果是,每天住一起,他女儿不是惨了? 朱爸爸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等到老伴儿和女儿买快餐回来,几乎同时地,明成也洗澡出来。朱丽拎着餐盒,看着有气无力可怜巴巴的明成,前天至今的气恨怨念全消了,心软,又无力。就像是对待孩子似的,她将餐盒归到一只手里,空出的一只手拉住明成的胳膊,轻道:“来吃饭吧,别站着了,吃完好好睡一觉。” 明成沮丧地点头,又实在是被餐盒里飘出来的香气吸引,他这两天几乎清空肠道。但还是没忘记冲着沙发上的朱爸爸喊了声:“爸,您也吃饭了。” 朱爸爸这才起身,对苏大强道:“大强哥吃了没有?一起吃点?” 苏大强忙起身道:“谢谢谢谢,我吃了,我吃了,你们吃。” 朱爸爸不再管他,起身离开去餐桌。 因为有朱妈妈的跟随,菜虽然丰盛,但不高档。朱妈妈动手将餐盒端出来,主动将菠萝咕佬肉和火腿跑蛋端到明成面前,跟在自己家似的招呼:“吃,别都站着,明成饿坏了。快吃。”一边说,一边又动手夹肉夹蛋到明成面前已经盛了饭的碗里,非常热情。朱丽看着这才放心,她还真怕爸妈因此讨厌上了明成。 明成虽然饿坏了,但面对朱爸朱妈,他这点理智还是有的,不敢先动手吃饭。等着朱丽把碗筷全安排好,朱妈妈把饭菜整理好,他才嗫嚅道:“爸,妈,对不起,我错了,让你们担心。” 女婿既然认错,大家还有什么说的,朱爸爸大度地挥手道:“知错就改,以后别再犯了就好。” 朱妈妈忙跟上一句:“虽说不是杀人放火的大错,但以后还是得管住自己的手脚。生气了吵架骂人还好,打人万万不行。闹大了,被你打的人吃足苦头,你自己也吃足苦头。”朱妈妈得保证女婿以后不对女儿动手,此时不教育更待何时。 “是。”明成好好应着,端着饭碗的手却是不明显地一抖,差点握不住手中的饭碗。他内心剧跳,手脚虚软,非常担心地想,会不会明玉已经把他在里面受的罪告诉他们了?应该不会吧,明玉好像都没与他们三个好好照面过。但他也不确定了,他出来时候被太阳晃得头晕,回家路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又不敢问他们知道什么,以免被他们看出他做贼心虚,一颗心七上八下。 朱丽本来一肚子的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见到明成的虚弱样子,已经缄口不问,再看他如此可怜,更是说不出口,只匆匆说了句:“吃吧,吃吧,都饿坏了,快吃饭。明成,有话也饭后再说。” 朱妈见女儿出声阻止,这才不开口说话,四人闷头吃饭,不仅是明成,朱家三口也饿坏了。朱丽吃了几口,拿起调羹准备喝汤时候,忽然看到明成的调羹从汤碗取汤而出,放入嘴里喝干,又搁到桌上。朱丽不由自主想到律师同学说起的明成可能遭受的待遇,想到明成的嘴巴不知碰过什么,也不知明成刷干净了嘴巴没有,一时肠胃抽搐,食不下咽,恶心的感觉冒上心头。再看妈妈也是光吃饭,没吃几口菜,吃菜也是小心翼翼地挑离明成远的。忽然明白,最先妈妈热情地往明成碗里夹菜,原来是因为预先想到明成的嘴巴了,所以先拿一些菜做一下缓冲,免得到时明成到处蜻蜓点水扒拉几筷,她没处下筷。朱丽的心里五味俱全,全没了吃饭的心思。 朱妈妈以为女儿跟她一样嫌脏,忙问要不要给做点面条吃,朱丽不要,说心里不舒服,不想吃饭。朱丽经常赖吃饭吵着减肥,朱爸朱妈早习以为常。在家的话他们会变着法儿做东西出来给女儿吃,但这儿啥都没有,吃饭还得从外面快餐店买,他们也没有办法,巧妇难为。好歹女儿还是吃下了几口的。 只明成一人吃得如风卷残云,最后变成是朱家三口一起坐着看明成吃饭,看着明成将桌上所有饭菜一扫而光,恶狼一样。 明玉别墅里的抽油烟机还是第一次抽到这么多的油烟,如果油烟机有知,稍微计算一下,恐怕今天抽出的油烟量比往常所有总和还多。石天冬手法精熟,几乎是四只灶眼一起开,再加上明玉帮厨水平将就,要她切葱她不会错切成大蒜,没多少时间,一桌饭菜齐备。 期间,吴非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仔仔细细问了明玉的身体状况,听说明玉已经出院,她很为明玉恢复得快感到高兴。明玉心中挺感激的,总算家中还有记得她的人,偏偏不是姓苏的。 石天冬做的菜有豆豉煲沙鳗,有干煸跳鱼,有黄鱼肉羹,有酸香排骨,还有个姜蒜炒蛏子和白灼对虾。明玉胃口很好,再加石天冬手艺确实不错,虽然此前已经一个墨西哥鸡肉卷下去,她一顿饭还是吃了很多菜,都没怎么吃饭。吃得实在撑不下时候,才将碗一推说饱了。石天冬确认明玉真的是吃饱了,这才“嘿”地一声,放开肚皮,一盘一盘地打歼灭战。明玉坐在石天冬对面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胃口这么好的人,她平日里看到的那些腰围丰满的人都是酒量大胃口小,石天冬让她大开眼界。等石天冬打扫完战场,明玉终于忍不住笑岀声来。石天冬笑说,他是秃鹫,他就趴在一边等着明玉吃完,他收拾残渣。 石天冬看到,明玉这回的笑和他赖停车费时候的笑是难得的放开了的笑,他以前没有见过。明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可爱。 虽然吴非明天要走,虽然明哲看出吴非从他老家回来后心中有疙瘩,可明哲还是没办法请假陪母女俩,他新工作好不容易到手,刚上班几天的时候,怎么都得规规矩矩。 吴非在公寓里也没闲着,她把父母亲请来,认认明哲的住处。虽然她没明说,但她希望自己父母能时常关照关照独身在这里的明哲,同时,当然得看管住明哲。男人独居半年多能做出什么好事来?若不是父母也住在上海,她是怎么都不肯放明哲单飞的。所以她离开之前,得把最要紧的事情安排好。 吴妈妈是看着宝宝生下来,又把宝宝带到半周岁才回中国的,看见宝宝自然是异常亲热,奇怪的是,宝宝好像还有点认识她,愿意接受她的怀抱。但是看着如上足发条似的不知疲倦的宝宝,吴妈妈很是担心女儿一个人回去后一个人带着怎么对付。 一说起这个,正在气头上的吴非就把明哲这头死牛倔着脾气非要给他爸买大房的斗争经过,以及苏家人没道理可讲的琐碎和她爸妈都说了,说了才觉清爽痛快,仿佛事情完全解决了一般。吴妈妈当仁不让地站在女儿一边,没道理可言。而吴爸爸则是悟出一个问题,问吴非这一来女儿家里经济紧张了,女儿一个人带着小孩子不是更吃苦了吗?吴妈妈更是说,如果不是因为苏家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拖垮女儿家经济,她本来可以跟女儿过去帮忙。吴非郁闷地承认就是这么回事,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做的不屈不挠的斗争。 事已至此,她与明哲彼此妥协出来的结果基本上应该不会朝着一个方向改变,也就是不可能由两室一厅改为一室一厅,但另一种改变则非常难说,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明哲等她回去后见没人管着,又给老大意识膨胀了,偷偷摸摸将两室一厅的决定变成三室一厅,经济负担全他们老大家背着了。可是,这种事父母就监管不了了,连她都鞭长莫及。想到贪得无厌的公公,想到不负责任的明成,还有个大肿脸充胖子的明哲,吴非就忍不住在宝宝睡下后,跟爸妈坐在客厅里唠叨苏家的不是,自己父母面前,什么都不用掩饰。 正好怨气十足的时候,有人敲门送来明玉的礼物。一枚雅致大方的黑珍珠镶钻坠子,和一块金灿灿的黄金长命锁。吴非看了心中很宽慰,总算苏家还是有人记得她的辛苦。只是这两件礼品由明玉送给她,她觉得当不起,因为明玉是苏家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吴爸吴妈见了礼物都因此替女儿松口气,还好女儿遇到的不全是不讲理的,做父母的都怕出嫁的女儿在夫家受尽欺凌。见父母夸明玉,吴非竟然觉得自己好有面子。 吴非非常感谢明玉,她在电话里直言告诉明玉,这送来的岂止是礼物,这是给她最好的心理支持。 二十三 明哲回家,吴非爸妈已经回去了,怕天太晚了回去不方便。吴非因为把最近几天的怨气都倾倒给爸妈,因为爸妈开导说明哲这人本质还是不错,唯有人太传统不知道变通而他弟弟老爹又太麻烦,这人太传统是坏事也是好事,需要一分为二对待,毕竟传统的人顾家,再因为明玉那儿盛情难却,种种加起来,等明哲回来,吴非早已开开心心。明哲看了大感欣慰。 看着明玉送给吴非的礼物,明哲自己心中惭愧,他怎么就从没想到过。看吴非试戴,他忽然想起,忙道:“明成放出来了,下午我给朱丽打电话朱丽说的,说是明玉岀的力。朱丽说明成出来后一直傻傻的,吃了中饭就睡觉,朱丽也很感谢明玉放过明成。我想给明玉打电话,结果下午她一直关机,你住过那个家里的电话也不通。” 吴非奇道:“咦,中午下午我都和明玉通过电话,她怎么没告诉我明成的事?对了,她肯定心里并不愿放明成出来,觉得窝囊不愿说出口。她今天住别墅,跟我通了电话后大概关机睡觉了,铁打的人也有倒下的时候啊。” 明哲笑道:“明玉好本事,把个明成要放就放要关就关,司法机关就跟是她公司似的。也好,妈太纵了明成,这回算是被明玉教训一下收收筋骨。唉,不知道妈以前怎么维持的平衡。” 吴非笑道:“只有我们宝宝不卖明玉的帐啊。等下我们饭后再给明玉电话吧,不行就明天。” “现在就打。”没想到,这回通了。但明哲只说了三言两语的份,那边明玉有电话进来,手机就给挂了。吴非看了在一边爆笑,“哈哈,我中午下午加起来跟明玉说了半个小时呢,你这个当哥哥的没魅力。” “她有电话进来,她那电话一向就跟救火似的没个完,不信等下我再试试。奇怪了,明玉把明成放了就放了,偏不要我们领情。够口似心非的。她说她已经讨还公道,多关明成几天没法质变。” 吴非早就一心偏向明玉:“她这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过也说明她对明成的彻底蔑视。明成这回够逊的,一条小命完全操纵在明玉手里,给他生就生给他死就死。只是等他回过神来,他肯咽下这口气?以后你们家有得鸡飞狗跳了。” “所以明玉不要我领情?唉,这两个人,没一个省油的,现在更是越走越远。非非,等你回去我有时间做个博,把家里的老照片老典故都往上面放,让他们好好看看,回想回想以前的好日子。不过明玉会不会不认同?她一说起妈就火大。” 吴非笑道:“你除非拿宝宝的照片和故事做饵,否则我怀疑明玉都不会来看你的博,你这个妹妹真是个只会工作的机械人。明成以前可能会给你面子,这回事情后难说了,他自顾不暇。” 明哲皱眉想了会儿,道:“乱成一团糟了。我回头好好整理整理,这么多年来,究竟问题岀在哪里。我写出来,你旁观者清,帮我看看,我们家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发展,什么时候爆发,为什么。一家人总不能这么一直斗下去,现在文斗不够,都已经上升到武斗了。我可不能看着他们最终动刀子。” 吴非伸出手,将明哲眉头的“川”字拨开,笑道:“放心,他们都是成年人,不会一再对峙,还得学习工作找生活呢。不过你把家史理理也好,你妈去世了,你做个总结。总得有人做这件事。”吴非一边心想,真好,这个传统认真的家伙只有这种事能彻底绑住他,他只要每天回来坐在电脑面前写博,她在遥远的美国就不用担心他红杏出墙。所以她应该大力鼓励才是。“对了,不是说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吗?找清楚原因是最重要的。” 明哲点头,舒了口气,他一直担心着弟弟妹妹,还有老爸,可一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捷径。这回,终于找到一条路,又得到吴非支持,最近难得得到吴非支持,先试试再说,希望能解决问题。否则,他还真不知道从何下手。他觉得,对于这个家,他有很陌生的感觉。写出来,形成文字,即使明玉明成不看,对他自己而言,也可以厘清思路,知道后面该怎么做。 这个周末,送走吴非了,他正好回去一趟,跟爸爸一起到明玉的车库整理岀家中的所有文字图片记录,以供回忆。 明玉睡了吃,吃了睡,自以为睡得天昏地暗,极其腐败,可是心中阶级斗争的一根绳一直牵着,几乎是稍微有点清醒,就伸手看都不用看就把手机开了。结果,立刻接到明哲的一个电话。但才没说上三句话,床头座机不屈不挠地响起。知道她这儿电话的人没几个,她只有挂了与明哲的电话,将座机接起。 没想到里面居然传来的是蒙总的声音。“小苏,在睡觉?很不好?为什么不在医院呆着?” “还行,医院不舒服。蒙总回来了?”明玉顿时一激灵脑袋全醒了,忙坐起身来。“明天……要我上班吗?” “我能不回来吗?我本来想多拖几天谈个好价,现在大本营给我乱成这样子,我能安心吗?明天白天你不用来,我处理几个人。晚上我找你谈话,你把晚上时间空出来等我电话。” “行,但别太晚,最近精神不济,真话。” “我那儿有支野山参。明天拿来给你。” “不用,我又不是要吊性命的老太爷。谢谢蒙总,我这两天好吃好睡养好了就行。” 蒙总忽然问了一句:“你家里不是一个人吗?谁伺候你?” 看来绯闻还没传到蒙总的耳朵里,明玉看看紧闭的卧室门,笑道:“自生自灭啦。” 蒙总不是个八卦的人,听明玉这么说便信了,道:“你多吃多睡。回头我让柳青也回家睡觉去。不行,柳青这人放回家只有更累,不能放。” 明玉听了只会笑,却不得不承认蒙总说的是事实,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柳青闲下来就会玩花样。放下电话后下去,见石天冬不在。到处找一圈还是没人,明玉心中有些失望,也是,她自己睡觉,怎么能要求别人无所事事等着她醒来?何况石天冬是个脚底装弹簧的大活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给石天冬打电话,石天冬一接起就大声道:“你醒了?我立刻过来。” 明玉别扭地说了句:“你忙的话,别过来了。” 石天冬笑道:“我来看一下我妈,我这就过去你那儿。” 明玉想了想,道:“带几瓶啤酒来。” 石天冬答应,想到明玉晚上可能要与他煮酒论英雄了。两人至今几乎还是陌生,明玉尤其不知道他的底细,他准备今天都跟她好好说说。 石天冬很快回来,从被他塞满的冰箱里取出材料,做了几个下酒小菜,让明玉缩着手傍边站着,他一个人动手将桌子椅子搬到门外,面朝大海,喝酒吃肉。这才由得明玉动手放碗筷,因为很明显地,又一觉睡下来,明玉的气色又恢复不少,可见她平时又瘦又白都是累的。但他看得出明玉审美不佳,只是怎么紧凑怎么放,她要的是空间,而不是美感。但石天冬也无所谓,家常吃饭,又不是摆什么国宴。他还是回头再去洗一把手,免得明玉嫌他腌臜。 石天冬坐下就给明玉倒酒,一边还说“你少喝一点,喝个意思就行”。明玉感觉自己现在状态还行,就伸出一个指头将瓶口下按,非让石天冬给自己倒了满杯,嘴里不由问了句:“你回父母家都不吃饭了再来?” 石天冬笑道:“是母亲家,不是父母家。我爸妈以前是养蜂的,我一到暑假寒假就跟着他们天南海北地走,从小去过不少地方。听说我刚生下来时候白白胖胖一个人,后来养蜂晒黒后就没恢复过来。那时真好玩,爸妈放蜂,我骑车到处玩。爸妈很恩爱,我是他们心头的宝贝,那段时间是我最好的时光。” “但是?”明玉听出有什么不对。 石天冬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才说了下去。“那时候爸爸最喜欢在旷野里唱一首歌,《爸爸的草鞋》,你听过没有?” 明玉摇头,笑道:“我是个很贫乏的人,小时候读书,大了打工,一头钻在钱眼子里。” 石天冬笑道:“你是我妈心目中认为的最踏实的人。她总说我心太野。可惜我唱歌跟敲破锣似的,否则我唱给你听。那首歌第一句是‘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满怀少年十七的梦想,充满希望的启航启航’,我爸正好是十七岁就出门放蜂。后来回家娶妻,就像歌词里面说的,‘多了妈妈来操桨’。爸爸每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妈妈在一边就笑得跟蜜一样甜。后来爸爸干脆将第一句改了,改成‘爸爸是船,妈妈是帆’。但这首歌唱到我上高中,爸爸在一起车祸中去世了。养蜂人一直在路上,死在路上却不是养蜂人心中的归宿。然后,妈妈带着蜂箱回来,不再养蜂。” “我家死的是妈,今年年初才……年初去世的。”明玉说到后面才想到语气甚是不恭,忙改了。 石天冬喝了一大口,有点苦笑着道:“我妈回来不到一年,改嫁了。我很想不明白,自暴自弃了。结果大学没考好,吃老本考了个水产学院。我想我妈改嫁无可厚非,可是才一年不到,半年多一点,她那么快就能在心里接受另一个人?我后来一直不肯回家,不愿面对那个后爸,自己打工找生活。直到前两年,才想开了。妈是我的妈,她也是独立的人,她有权找最好的生活。她再婚不影响我是她儿子。大学毕业后两年,那年春天我去看她,她哭啊。我伤她了,我那时候小,太极端。不过我现在还是不适应有后爸的家,但只要有时间常会回去看看妈。今天没吃饭,留着肚子来你这儿吃。呵呵。”想起妈埋怨他这是找了媳妇忘了娘,但话这可不能说出来。 明玉听了问:“你妈不给你大学生活费?” “给,但我拒绝了,我那时要争口气。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特别冲,再加上一帮父亲家的亲戚挑拨,搞得我妈那时候日子过得挺艰难的,都是我干的坏事。你大学好像也是打过工吧。” 明玉佯笑道:“这是我跟你唯一的共同点,我大学开始生活自理,家里不再提供支援。不过,十八了,成年了,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石天冬看看明玉,心中不舍,心说中午他煮沙鳗的时候被明玉取笑刀工不行,说不应该剖开肚子,只要在肛门拉一刀,剔了鳗腮,拿一根筷子捅进去一卷就能把内脏清理干净,杀完那沙鳗还是活的。这手法太专业了,连他都不是很能做得好,可见她以前的勤工俭学都做了些什么。他由衷地道:“那时我如果认识你,我一定分钱给你用,女孩子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太难了。” 明玉一笑,道:“有什么难的,刚开始没门道乱钻,洗碗洗菜都做,后来就做有点技术性的活儿了,赚的钱除去生活费,还存下不少。到最后一个学期,勤工俭学纯粹是为打发时间,不是为了生活。没什么不好,提前进入社会。后来工作后,我做什么都比同期毕业的人上手快。你肯定也有同感。” 石天冬笑道:“我一开始就做技术性的打工,帮人家养鱼治鱼病,还促进学校和渔民联手引进新品种,我赚得不少,但花得也不少,都旅游了。出来后承包了一处鱼塘,海边的,非常熟练地养蟹养虾,一个人对付八只塘,靠三条大狼狗帮我赶小偷赶海鸟。哪天我带你去看看,那三条狗现在还认识我。” “我记得在网上认识你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是做近海运输的,原来不是啊。那后来做得好好的为什么改行?” “三年天天做同样的事,人给死死捆在鱼塘跟关监狱一样,我早给捆烦了。后来把鱼塘转手,就换你说的近海运输。然后又被朋友们一怂恿,开了家汤煲店。最没意思的就是汤煲店,都是些小眉小眼的事情。要不是因为因此认识你,我会把这桩生意看作失败。幸好店子有人要,赶紧赚一笔转手。所以我妈说我这性格定不下来,是以前养蜂到处流浪给养坏的。看你一直在一家公司做,我真是服了你。” 第26章 明玉笑道:“我还以为你去香港学做西点,是为以后回来开一家中西合璧的饭店呢,看来你应该不会再做饭店这种小眉小眼生意了吧。” “可不,我去香港纯粹是因为眼下经济上没压力,自己又贪吃,不是说香港是美食天堂吗?我到那儿又吃又学,本来打算花半年时间,吃遍香港,游遍香港澳门。现在只想快点学好了回来,原计划得做一下浓缩。” “就这样?”明玉奇怪了,将眼睛从黑沉沉的大海中一盏时亮时灭的灯转向石天冬。他这是谦虚,还是真的没有目标?前面说毕业后就出来做海水养殖,三年后就嫌被捆死而改行,船运够五湖四海了吧?结果被朋友一起哄却又转行汤煲店,汤煲店运作一段时间,大约又是被捆死了,服务性行业没有假期,跟海水养殖的捆人没什么两样,于是出手汤煲店去香港学做西点,工作改变非常随性,照目前来看,他好像还没有香港回来后的目标。照他妈说,他性格还没定下来,但是,他不小了吧?这么大了做人还没计划没目标,这让明玉非常不以为然。她自己做事一向事前充分调查研究,然后统筹规划,确定一月、一季、一年、三年、五年的计划,做事情时候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从来没有浅尝则止半途而废的可能。石天冬的被人一起哄就开个捆住手脚的汤煲店,手头稍微宽裕就去香港玩,换作明玉就绝对做不到,明玉心想,这样的人如果放入江南公司,她倒是比较头大,有能力但没长性,用还是不用,一般,这种人他是不会考虑重用的。明玉的眼睛只盯着石天冬的脚踩西瓜皮了,都没去想,石天冬为什么要浓缩学习时间,只是觉得他怎么又随意改变计划了。 石天冬被明玉的三个字问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明玉是什么意思,再想了想,忙解释道:“是啊,我现在想着早点学好回家,旅游观光的时间就压缩一下吧,我早点回来,你不会不欢迎我吧?以后常请你吃饭。” “挺好。”明玉终于了解了石天冬缩短香港学习时间的意图,但心想,他想早点回来追求她?目的是想进入婚姻的围城吧?但万一若干日子后出现被围城捆死的感觉了呢?离婚?找石天冬毕业以来有点对他自己的生活不负责任的经历,他做得出来吧。所以明玉根本没有配合的兴趣,所以没有响应的热情。这样的人,远远做个朋友还行,配合他的追求进入围城,那就免了。她想的是长治久安。 石天冬满腔热情的试探被明玉的冷淡打了回头。明玉也不给石天冬继续抒情的机会,抓紧转移话题。“你看这儿一整片是我看着开发起来的。我们公司刚开业时候,一穷二白,我们没家庭的住的都是简易平房,屋顶是竹篾片上加瓦片,梅雨季节的时候地上会发白花,下雪时候雪花会从瓦片缝里飞进来,就是现在四层楼那地儿。不过那时候我们蒙总跟我们住一起同甘共苦,谁都不觉得苦,大家都是凭着一股血性做事。但蒙总是个有魄力的,等公司正常运转起来,先造了下面那一片四层楼宿舍区,房子阔大,设计前卫,风景很好,装修也是公司提供,总体比其他同类公司能提供的待遇要好得多,把我们这些小年青的生活待遇极大改善了,我们更是都铁了心为众诚服务,血性之后需要有后续支持啊。” 石天冬喝口啤酒,道:“早听说你们集团待遇很好,听说全体员工每年包机旅游一次,我一个朋友是众诚集团好像那个分厂的,他说你们老板信奉有钱大家赚,所以大家都服他。” 明玉见石天冬没理解她话中的真正意思,却也没想循循善诱要石天冬清楚,血性是血性,一个人凭血性做事不能长久,只若无其事就把话继续了下去,但不再指望石天冬明白什么。“是,我们都服蒙总,尤其是他一手带大的人,再滑头的也服。”柳青是个多滑头的人,可是为了老蒙,他还是会得半夜三更从十一楼爬到十楼,这是实打实的服,而不是嘴皮子。但这些都不用跟外人说,明玉想说给石天冬的是另外一项信息,她说话都是有的放矢。“山上这十几幢别墅,是前年才完工的。看见没有,最上面一套是给蒙总的,但他基本上不住,去年开放做了俱乐部,给员工结婚用。接下来两套是集团副总的,地势越往下,在公司里的职位越低,我前年时候论资排辈,分到地势最低位置最靠西房子最小的别墅,呵呵。不过我们都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说白了,这别墅跟公司配给我们用的汽车没什么不一样。”明玉想传递给石天冬的就是这个没有产权的信息,说明一下她有房有车不过是徒有其表。心里却不由想到,明天晚上与老蒙谈话后,她在这儿的别墅,是将往上升了呢,还是退出?谁知道老蒙的心思啊,而且说实话,她对老蒙这次借生她和柳青的气金蝉脱壳这件事很是反感,她和柳青背了多大的罪孽,若不是信念坚定,他们心里只要稍微有个反复的话,就跟孙副总一样也做跳梁小丑了,老蒙真是太奸猾太不信任人。中下层的职工都会说老蒙花毫朵好,但高层的人,甘苦自知了。老蒙的本质是个资本家。 明天晚上的谈话,老蒙会怎么谈呢?与柳青有没有谈话的计划?与柳青约定的又是什么时间?拿下武汉那家企业之后,老蒙的布局是不是与她设想的吻合?如果是,围剿鎏金公司的战役应该会在下一阶段立刻打响,老蒙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可以替代她和柳青的人?她作为召集人签名的那份暂时行动计划,肯定已经通过老毛的手传递到老蒙眼中,老蒙心中会如何发酵?明天见面会不会细看她脑后有无反骨?虽然,最坏打算已经都在她考虑范围之内了,但是如果真出现最坏打算,那,她会很伤心。 与石天冬的聊天没意思,明玉不觉一头扎进自己的公务里,手指敲着扶手陷入沉思,也不管石天冬在说什么。可惜手头没烟。她忽然想到车里有烟,忙起身去取。起身急了,供血跟不上,人好一阵子乱晃。石天冬忙起来问:“你要拿什么?我来。” 明玉笑笑:“车钥匙给我,我拿一包烟。” “我替你拿。”石天冬一跃过去车库,根据明玉的指点找烟,心里一个劲地纳闷,她是怎么了?怎么好好说话,说着说着就一脸严肃地一声不吭了呢?大家不是聊得好好的吗?他说他的家庭,她说她的,大家互相了解,多好。可是为什么她板起脸了呢?石天冬虽然把香烟递给明玉,但附上一句金玉良言:“吸烟不好。” “知道,但到处都是吸烟的,与其吸二手烟,不如自己采取主动。”明玉自有歪理,说着点了一枝,给石天冬,他不要。 “什么逻辑。你太不会照顾自己,还是多吃点菜吧。”石天冬继续好言相劝。 “哪天我问你学烧菜养活自己。”明玉有点心不在焉地回一句,取出手机,几乎看都不用看就能找出柳青的号码,“柳青,又在花天酒地?老蒙找你了没有?” “找了,还是先找了我再找你的,你手机关机,他问我要其他联络方式。他要我明天呆江北公司不许动,晚上找我谈话,你呢?” “一样,他要我家里呆着好好养着,也是明晚谈话,具体时间地点大概明天再通知吧,不知道会不会跟你一起谈。现在还聚在集团办公室的那帮人明天早上估计得倒霉了。” “我起码放心一点,老蒙大概准备你我一起谈,那就不会单独追究你临时召集人的罪过了。今天我好好玩,你好好睡,明天不管是好是坏,短时间内估计不会有好日子过。” 明玉吐出一口烟,笑道:“不够兄弟,这么大事情都不主动联络我跟我商量,见色忘友。”石天冬在旁边隐隐听出有点不对,网上传说苏明玉的公司现在闹内乱,难道战火也烧到她的头上?难怪她说了一半的话就想起心事来。 柳青笑道:“我不方便找上山,门口保安说饭店老板还在你那里。这么这么高,这么这么黑,哈哈,究竟是谁见色忘友,我是老蒙一跟我联系就飞车出市区上山找你的,你呢?这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明玉“噗哧”一笑,心中欢喜,“鬼祟。” 放下电话,明玉将烟头揿灭,微笑对石天冬道:“吃完饭,我们回城。我明天开始有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反正最后的退路都已经想好,明天天塌下来也能应付。 石天冬奇道:“不是说明晚上才有事吗?那明天下午再回去也来得及。” 明玉心想,我可不愿意继续没趣地面对你跟你聊天,话不投机。但嘴上却是自嘲地道:“我来这儿什么都没带,我这人须臾离不开资料,否则不能活。” 石天冬想起明玉在食荤者汤煲店吃饭,最无聊的时候都分秒必争地盯着菜牌看,不由得说出一句:“你这工作狂。” “不错,不错。”明玉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承认。她赶紧抓紧机会大吃石天冬的好手艺,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明玉大吃大喝的时候,刚回本市的蒙总也漏夜忙碌。蒙总棋错一着,原本想设计乱局,先刺激他最是亲信的江南江北造反,令孙副总等一帮有异心的失去戒心,纷纷上台亮相落实罪证,他同时凭极其真实的乱相掩护,骗过鎏金公司耳目,出其不意,通过代理人拿下鎏金公司志在必得的一家公司,悄悄对鎏金实施包抄。等他回来,再凭孙副总等人的表现合情合理祭岀铡刀。这个设计,原本以为是一举两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事情竟然会牵岀他的大奶二奶三奶四奶,甚至老娘儿子和蒙家众亲戚,整个集团大楼闹得如鸡鸭市场,他老蒙脸面丢尽。虽然鎏金公司因此放松警惕了,没深究他派出的代理人的身份,令他顺利得手,但他还是不得不为这场闹剧痛付帐单,为了提早回来收拾残局,他忍痛签下比心理价位高不少的收购合同。回来,他这个狡兔无数窟的人居然无家可归,只能到宾馆开了间套房,孤影对四壁,心头之沮丧,无以言表。 所以他叫来财务总监,叫来刘律师,漏夜商议明天如何大开杀戒,合理合法又不留后遗症地清除这几天上台缤纷亮相的脑后反骨支楞的主儿。 明成吃饱喝足,很乖地,像个孩子似的毫无反抗地被朱家三口推进去卧室睡觉了,睡下便睡着,睡相依然像个大孩子。朱丽回头送父母回家,一直送到路口,一定要父母打车回去,不要省钱。朱爸朱妈见太阳毒,一直要女儿回去,朱丽不肯,她很想一直跟着爸妈,要爸妈别走,帮她一起支撑,或者干脆跟着父母跳上回娘家的车,但又知道自己不能总是事事靠着爸妈,他们小两口子的事得他们自己解决。她这是第一次送别送得如此依依不舍。 送走父母回到家里,家里安静得令人发慌。公公已经又躲进客房,其实他即使不躲进去,他也有办法弄得自己如隐形人。朱丽对着空荡荡没有一点生气的客厅长叹了口气。可惜大老板罚她休息一个月,否则明成的事情了结了,她更愿意回去上班,起码上着班,做着事,人不会那么空虚无聊,东想西想,六神无主。又想到一个月没有收入,家中米仓见底,明成又是这样的状态,不知道得恢复几天才能正经工作,这个月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趁明成熟睡,朱丽偷偷翻看明成身上的伤痕。明成本来皮肤就白,越发显得肘部膝盖的乌青破皮等触目惊心。朱丽一边心疼,一边生气,可都气不到别人头上,只有气明成自己,都是他自己搞的,虽然明玉是狠了点,但他们兄妹本来就行同陌路,换作明成打了陌生人,只怕吃的苦头更多,里面坐的日子更长。唉,真是个长不大的人,都三十出头了,做事情还不动动脑子。 朱丽找来创可贴,那些破皮的地方都给消毒一遍贴上创可贴,天热了,伤口别发炎了才好。那些破口大的地方,朱丽不得不用酒精消毒,想着那灼痛,她自己头皮都会发麻,可明成居然只是哼哼两声,没有睁眼。都不知道他在里面是怎样的辛苦,现在才会睡得这么死。可是,表面的创口可以清理可以愈合,而明成心里的伤呢?朱丽很无奈地想,苏家这一家人,以后可怎么碰面啊。以前还只是吵架,现在都已经发展到动手,估计是不准备以后相见了。 朱丽无精打采了一天,晚饭后,疲倦如可乐里面的气泡,关不住地接二连三地冒,她也累了,这几天她也没好好睡个安生觉,整个人死死处于绷紧状态,现在?现在神经疲软如旧毛线,松松垮垮。明成依然睡得香甜,连翻身都不曾。朱丽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躺到床上。 醒来时候也不知道是几点,看到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朱丽也没觉得什么,再闭上眼睛,才恍惚想到,明成应该已经回来。心中一惊,朱丽禁不住跳起来,快步跑岀卧室。人还没全醒,差点撞到卧室门框。却见客厅才透入清淡的晨曦,阳台落地大窗前明成席地而坐,蔫头耷脑,整一幅沮丧透顶的剪影。朱丽站门口有多久,明成静止就有多久,两个人各想心事,久久无语。 好久,朱丽才拿手指轻轻叩了三下门,打破两人之间凝滞的寂静,明成却是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看向走来坐到他对面的朱丽。往常,两人只要坐在一起,肯定也是腻在一起,旁人在场也不管。但今天,谁都没有拉近距离或者伸出一只手的打算,两个人只是静静地面对面地坐着。 明成没勇气说话。他是在活生生的恶梦中惊醒的,醒了就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朱丽,也没有拥抱的兴致。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在里面不堪遭遇的回放,他很不愿再想起。辗转几下,又怕吵醒朱丽,干脆起床,坐到窗边,无聊地看下面小区昏黄的路灯。为了不去回想,他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地数着路灯,一遍一遍地数着看得见的窗户,敏锐地捕捉着哪家窗口亮灯,亮了几分钟便熄灭,然后强迫自己去猜想亮灯的会是卧室还是卫生间,那一家为什么亮灯。但时间不容易打发,挥不去的恶梦还是会顽强地跳出来提醒他里面的一切,他心烦意乱之极。 如今,面对朱丽一双清澈微怨的大眼睛,他很心虚,他恨不得钻地洞遁去,到某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大口呼吸。但他不是土行孙,他不得不面对着朱丽,不得不挣扎着道:“我睡太多,睡不着了。你再回去睡一会儿,等下还得上班呢。” 朱丽摇摇头,慢吞吞地道:“大老板放我一个月的假。你受苦了,今天还是别去上班了,我已经给你请出三天假来。” 明成很隐蔽地咬住嘴唇里面的一块肉,直到痛彻心肺了,才放开,淡淡地道:“我没怎么受苦,只是里面伙食不好又很烦,地方小人又多,我吃睡都很不好。今天睡够了,我等下上班去。几个单子都堆在桌上呢,否则周经理会要我的命。” 朱丽看着明成,似信非信,如果没受苦,手上脚上的伤痕从何而来?明成是瞒着她。是,换谁都不会愿意把那种非人遭遇说出口。朱丽小心翼翼地帮明成圆谎:“那就好,否则我真担心。前天一早,我托了我一个做律师的高中同学帮你说话,前天晚上时候明玉给我短信说她请人帮你说话了。你没吃苦头,那就好,爸妈和我都担心死了。今天就别去上班了吧,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去了再拚命做。” 明成见朱丽信了他的话,稍微放心。略一回想,还真是前天晚上停止对他的虐待的,后来只有偶尔的拳打脚踢,呼来喝去,没处睡觉。原来是明玉帮他说了话。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后放他出来的还是明玉。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都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他又是想了好久,才回道:“回头,你帮我谢谢你爸你妈,我让他们操心了。嗯,明玉为什么帮我?因为你们去求她吗?何必呢。” 朱丽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明成不肯说,她当然无法说出她当时真正的担心,只得道:“明玉被你打得住院了。大家总归是一家人,我们过去看望她。其实我们去之前她已经让她的朋友为你说话了。明成,要不,我们今天或者另外选个时间去探望探望明玉,她这次够对得起你。”朱丽也有意不说她和她妈怎么地整个住院大楼地找明玉,免得更增明成负疚。 “住院了?!”明成有点不信,“我没用太大力,她这是装的。她想陷害我,关我几天。我已经被关了,大家互相扯平,我不欠她,不去看她。”明成依然记得放他出来时候,明玉对他展示的纸条,明玉对他在里面遭遇的一切清清楚楚,他哪能见她?而且,明玉岂是个安了好心的,否则她何必调查他在里面的遭遇。 朱丽闻言,只会看着明成怔怔地叹气,两个人,彼此伤害太深,靠她微薄之力怎可能拉拢。何况,他们本来就不和。叹息良久,朱丽才道:“不是装的,大嫂看见,我和我妈也看见。” 明成“噢”了一声,不置可否,也不问究竟伤得怎样。凭他在里面遭的罪,他怎么揍明玉都不为过。他现在就有再揍的心思,但他不得不瞻前顾后,因为即使打死明玉,他死刑前也得关里面几天啊。他宁可当即被一颗枪子儿穿了,也不愿再坐里面一天。而且,而且明玉手头还捏着他的证据,除非打死明玉,否则,不是给自己找没脸吗?明玉现在是他身边的不定时炸弹,他只有避得远远的,远远地诅咒她。“我等下去上班,得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了,否则对不起你和你爸妈。” 朱丽想到自己也恨不得能改变大老板的决定回去上班,估计明成也是与她一样的心思,想借上班忙碌地工作来逃避一切。她理解。“好吧,天也亮了,我去下面买些点心来,你刮刮胡子洗洗脸,等着吃早餐。” 明成点点头,没有应声。朱丽等了会儿,没见动静,便起身进去换衣服,准备出去买早餐。苏大强这时候起床出来,看到儿子儿媳居然都在客厅,大惊,两人从来没起那么早过。但他以不变应万变,微笑一下,进去客卫洗脸。明成与朱丽齐齐地注视着他,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两人现在都各怀心事。 二十四 明成上班简直可称是落荒而逃。朱丽对他太好了,好得客气,让他心生恐惧,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丽有没有从她的律师同学那里打听到什么,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狱时候看出些什么端倪。朱丽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么容易哄骗的。否则,为什么朱丽对他好得异常?明成都觉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了,连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的事儿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丽又温柔地送他下楼梯,朱丽说是拎垃圾下去顺路。明成想,这以前都是钟点工的事,怎么朱丽现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楼下明成习惯性地想掏钥匙,才摸进裤袋,朱丽看见了道:“你的车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儿寄售吗?不知道卖了没有。” 说到卖车子的事,虽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觉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声音叫他名字。他回头,见是一个穿着简单干净白色t恤的高大黑脸男子冲他走来,脸色甚是不善。看到这付结实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经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头的主人,脑袋一片空白。但朱丽在侧,他只有硬着头皮问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这儿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说话时候,已经欺近明成身边,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两下,眼花缭乱间将明成背身压到就近一辆车顶,那辆车受惊,警报立即“哇哇”大叫。警报声中,石天冬俯身对明成道:“记着,你绝对不是我对手。这回苏小姐不让我动手,我放过你。以后再敢对苏小姐动手,我要你好看。”说完手一推,将明成推了个趔趄,便掠一眼惊住的朱丽走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朱丽都没法反应过来。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后,住回自己的单身公寓,本来是想上门找明成的,但碍于上次送粥来时看到明玉的父亲住这扇门里,他怕贸然上门寻事吓着老先生,只好早早张起了网等在楼下,等明成下楼。其实在楼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时间,怕苏父发现了下楼,依然还是受惊吓。吓到苏父,那可就对不起明玉了。他只有速战速决,展示一下实力,小小消自己心头一口恶气,又警告明成别以为明玉身后没打手,作罢。 朱丽反应过来,忙跑到明成身边,两人依偎着默默看石天冬走远,消失,朱丽才喃喃地道:“不会吧,明玉不会多此一举吧。”爸妈不是说明玉讲理吗?讲理的人怎么可能指使大汉上门寻衅个没完呢? 明成看着远去的石天冬,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我认识他,以前他来送过粥,还谎称是外卖,原来是苏明玉叫来的。”原来不是朱丽的追求者。 怪不得这人认识她家,朱丽心想,再结合石天冬说的话,她相信,那大汉是自己寻上门来,“应该与明玉无关,明玉不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明成心想,你倒是了解苏明玉,但也不得不承认朱丽说得对。可当着朱丽的面给人如此调戏而无力反击,他心中以次为奇耻大辱之一,暗中在伤痕累累的心上再结一道记事的绳结,嘴里忍不住嘲讽一句:“苏明玉找个保镖打手兼跑腿?好歹不是养小白脸。” 朱丽想说这事与明玉无关,别怪到明玉身上去,但看着明成被欺负了,又想到他这几天心情低潮,她还是缄口不语,有话也得往后再说,忠言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进谏。她看看明成显然是受到惊吓的脸,心中微叹,岔开话题。“别跟鲁莽的人一般见识,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们再有罗嗦我们也不回应,我们有我们的原则和尊严。走吧,别等车主过来,否则我们还得费劲解释怎么撞得他车子警报响。” 明成也不想多说,朱丽的话很说到他的心怀,对,他有他的尊严与原则,他不是蛮汉,他不与阴暗的苏明玉一般见识,更不会与苏明玉的打手一般见识。他被朱丽牵着手往小区大门走,朱丽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小巧温暖,但这回也有不一样的力量与坚强。朱丽的手把明成从一早上的迷惘中拉扯回来,一颗心从遥远的阴暗回归早晨的和风丽日。“对,这事到此为止,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各走各的。朱丽,我们前几天签的协议作废好吗?我不想卖车了,我得好好工作,要拿车子好好跑业务,投资的事……让给周经理吧。我多跑几单业务,提成不会少于投资。你看着我。” 朱丽惊讶地看看明成,难得他如此诅咒发誓地说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诩天资过人,得过且过照样滋润潇洒。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创痛后才改变的决定,朱丽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时的明成心头如何地憋着一股子劲气,她反而希望此时的明成能够没心没肺地发作几天,把心头怨气愤懑全都发散出来了,以后再汲取教训轻装上阵。现在这样压抑着自己,带着深度灰暗的回忆一百八十度转弯,明成往后的心路将何其艰难。 明成等了好久不见朱丽回答,不由紧紧拉住朱丽,忧心地俯身挡在朱丽面前,定定地道:“我会做到的,相信我。以后我不会再让苏明玉欺负你。” 朱丽将另一只手放明成手上,叹息道:“再跟你说一遍,我的事与明玉无关,即使不是明玉揭发,别人知道了我和她是亲戚的话也会揭发,迟早的事,到时只有更麻烦,是我自己工作失误。我们自己做好就是,不必与别人赌气,做好了,什么问题都说明了。”明成不甘,但朱丽贴心贴肺的话温暖到他的肺腑,他不能不听,先听了再说。即使想不通,他也会慢慢想,他得对得起朱丽为他红肿的眼睛。环顾左右,他只得朱丽一个跟他贴心了,这个时候,只有朱丽肯继续拉着他的手,不离不弃,让他带着伤痕带着自卑的心获得慰籍。 “明成,不卖车子也好,欠你爸妈的钱,我们以后记着帐每月好好存钱下来还。我们不是还不起,数量又不多,急什么呢。我前一阵太心急了,为了照顾自己的薄面总催着你快快还钱,你又是最看重我的,被我催得鸡飞狗跳,我有不对。我以后也得精打细算着过,不能再月光族了。这一回出事,让我想了很多,原来我们都是亏欠自家爸妈那么多,不仅仅是你。我们……都改了吧。” 明成愣愣地看住朱丽,他在钱上亏欠父母,朱丽又怎么了?朱丽是为了安慰他才把她自己说坏了吧,但他看到朱丽的心是为他跳动,这是他最大的安慰。“朱丽,你自责什么。我上班去了,我会好好上班,你休息几天也好,晚上我回来陪你说话,你别想太多,我心疼。再见,你先回去,我看着你回去。” 朱丽见明成出狱后终于又说出甜言蜜语,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还好,这说明明成没铸起一道铜墙铁壁把他自个儿封锁起来。她眼圈儿又红了,忙转身放手,轻轻“嗯”了一声,找远路回去。明成呆呆看着朱丽走远了时候抬手似乎是拭泪的样子,自己也一阵阵的心酸。他在里面遭罪时候,朱丽在外面何尝不是一样地遭罪?他怎么能不赌气,即使为了朱丽,为了朱丽以后在苏明玉面前扬眉吐气,他也得好好工作。苏明玉不就是多了几个臭钱吗?他也会赚。 但让坐上出租车后的明成彷徨的是,朱丽如果知道了他在里面的遭遇,还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吗?万一哪天变态阴暗的苏明玉看不得他和朱丽的好,将昨天在他眼前一晃的纸条晃到朱丽面前呢?她会做的,一定会做的,她会提出将纸条烧焚在母亲坟前,搅得母亲地下不安,她又怎会放过朱丽?明成留着冷汗悲观地想,难道他得为朱丽而向苏明玉低头?低头,男儿的头是那么容易低下的吗?男儿只有被打趴下,但绝不低头。可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苏明玉向朱丽胡说八道,朱丽会不会鄙夷地弃他而去?明成一路恍惚,一路咬牙切齿,一路彷徨,神情复杂地出现在熟悉的办公室。才离开两天,恍若已是隔世。 二十四 明成上班简直可称是落荒而逃。朱丽对他太好了,好得客气,让他心生恐惧,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丽有没有从她的律师同学那里打听到什么,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狱时候看出些什么端倪。朱丽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么容易哄骗的。否则,为什么朱丽对他好得异常?明成都觉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了,连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的事儿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丽又温柔地送他下楼梯,朱丽说是拎垃圾下去顺路。明成想,这以前都是钟点工的事,怎么朱丽现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楼下明成习惯性地想掏钥匙,才摸进裤袋,朱丽看见了道:“你的车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儿寄售吗?不知道卖了没有。” 说到卖车子的事,虽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觉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声音叫他名字。他回头,见是一个穿着简单干净白色t恤的高大黑脸男子冲他走来,脸色甚是不善。看到这付结实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经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头的主人,脑袋一片空白。但朱丽在侧,他只有硬着头皮问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这儿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说话时候,已经欺近明成身边,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两下,眼花缭乱间将明成背身压到就近一辆车顶,那辆车受惊,警报立即“哇哇”大叫。警报声中,石天冬俯身对明成道:“记着,你绝对不是我对手。这回苏小姐不让我动手,我放过你。以后再敢对苏小姐动手,我要你好看。”说完手一推,将明成推了个趔趄,便掠一眼惊住的朱丽走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朱丽都没法反应过来。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后,住回自己的单身公寓,本来是想上门找明成的,但碍于上次送粥来时看到明玉的父亲住这扇门里,他怕贸然上门寻事吓着老先生,只好早早张起了网等在楼下,等明成下楼。其实在楼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时间,怕苏父发现了下楼,依然还是受惊吓。吓到苏父,那可就对不起明玉了。他只有速战速决,展示一下实力,小小消自己心头一口恶气,又警告明成别以为明玉身后没打手,作罢。 朱丽反应过来,忙跑到明成身边,两人依偎着默默看石天冬走远,消失,朱丽才喃喃地道:“不会吧,明玉不会多此一举吧。”爸妈不是说明玉讲理吗?讲理的人怎么可能指使大汉上门寻衅个没完呢? 明成看着远去的石天冬,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我认识他,以前他来送过粥,还谎称是外卖,原来是苏明玉叫来的。”原来不是朱丽的追求者。 怪不得这人认识她家,朱丽心想,再结合石天冬说的话,她相信,那大汉是自己寻上门来,“应该与明玉无关,明玉不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明成心想,你倒是了解苏明玉,但也不得不承认朱丽说得对。可当着朱丽的面给人如此调戏而无力反击,他心中以次为奇耻大辱之一,暗中在伤痕累累的心上再结一道记事的绳结,嘴里忍不住嘲讽一句:“苏明玉找个保镖打手兼跑腿?好歹不是养小白脸。” 朱丽想说这事与明玉无关,别怪到明玉身上去,但看着明成被欺负了,又想到他这几天心情低潮,她还是缄口不语,有话也得往后再说,忠言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进谏。她看看明成显然是受到惊吓的脸,心中微叹,岔开话题。“别跟鲁莽的人一般见识,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们再有罗嗦我们也不回应,我们有我们的原则和尊严。走吧,别等车主过来,否则我们还得费劲解释怎么撞得他车子警报响。” 明成也不想多说,朱丽的话很说到他的心怀,对,他有他的尊严与原则,他不是蛮汉,他不与阴暗的苏明玉一般见识,更不会与苏明玉的打手一般见识。他被朱丽牵着手往小区大门走,朱丽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小巧温暖,但这回也有不一样的力量与坚强。朱丽的手把明成从一早上的迷惘中拉扯回来,一颗心从遥远的阴暗回归早晨的和风丽日。“对,这事到此为止,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各走各的。朱丽,我们前几天签的协议作废好吗?我不想卖车了,我得好好工作,要拿车子好好跑业务,投资的事……让给周经理吧。我多跑几单业务,提成不会少于投资。你看着我。” 朱丽惊讶地看看明成,难得他如此诅咒发誓地说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诩天资过人,得过且过照样滋润潇洒。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创痛后才改变的决定,朱丽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时的明成心头如何地憋着一股子劲气,她反而希望此时的明成能够没心没肺地发作几天,把心头怨气愤懑全都发散出来了,以后再汲取教训轻装上阵。现在这样压抑着自己,带着深度灰暗的回忆一百八十度转弯,明成往后的心路将何其艰难。 明成等了好久不见朱丽回答,不由紧紧拉住朱丽,忧心地俯身挡在朱丽面前,定定地道:“我会做到的,相信我。以后我不会再让苏明玉欺负你。” 朱丽将另一只手放明成手上,叹息道:“再跟你说一遍,我的事与明玉无关,即使不是明玉揭发,别人知道了我和她是亲戚的话也会揭发,迟早的事,到时只有更麻烦,是我自己工作失误。我们自己做好就是,不必与别人赌气,做好了,什么问题都说明了。”明成不甘,但朱丽贴心贴肺的话温暖到他的肺腑,他不能不听,先听了再说。即使想不通,他也会慢慢想,他得对得起朱丽为他红肿的眼睛。环顾左右,他只得朱丽一个跟他贴心了,这个时候,只有朱丽肯继续拉着他的手,不离不弃,让他带着伤痕带着自卑的心获得慰籍。 “明成,不卖车子也好,欠你爸妈的钱,我们以后记着帐每月好好存钱下来还。我们不是还不起,数量又不多,急什么呢。我前一阵太心急了,为了照顾自己的薄面总催着你快快还钱,你又是最看重我的,被我催得鸡飞狗跳,我有不对。我以后也得精打细算着过,不能再月光族了。这一回出事,让我想了很多,原来我们都是亏欠自家爸妈那么多,不仅仅是你。我们……都改了吧。” 明成愣愣地看住朱丽,他在钱上亏欠父母,朱丽又怎么了?朱丽是为了安慰他才把她自己说坏了吧,但他看到朱丽的心是为他跳动,这是他最大的安慰。“朱丽,你自责什么。我上班去了,我会好好上班,你休息几天也好,晚上我回来陪你说话,你别想太多,我心疼。再见,你先回去,我看着你回去。” 朱丽见明成出狱后终于又说出甜言蜜语,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还好,这说明明成没铸起一道铜墙铁壁把他自个儿封锁起来。她眼圈儿又红了,忙转身放手,轻轻“嗯”了一声,找远路回去。明成呆呆看着朱丽走远了时候抬手似乎是拭泪的样子,自己也一阵阵的心酸。他在里面遭罪时候,朱丽在外面何尝不是一样地遭罪?他怎么能不赌气,即使为了朱丽,为了朱丽以后在苏明玉面前扬眉吐气,他也得好好工作。苏明玉不就是多了几个臭钱吗?他也会赚。 但让坐上出租车后的明成彷徨的是,朱丽如果知道了他在里面的遭遇,还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吗?万一哪天变态阴暗的苏明玉看不得他和朱丽的好,将昨天在他眼前一晃的纸条晃到朱丽面前呢?她会做的,一定会做的,她会提出将纸条烧焚在母亲坟前,搅得母亲地下不安,她又怎会放过朱丽?明成留着冷汗悲观地想,难道他得为朱丽而向苏明玉低头?低头,男儿的头是那么容易低下的吗?男儿只有被打趴下,但绝不低头。可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苏明玉向朱丽胡说八道,朱丽会不会鄙夷地弃他而去?明成一路恍惚,一路咬牙切齿,一路彷徨,神情复杂地出现在熟悉的办公室。才离开两天,恍若已是隔世。 第27章 一个同事凑近来觑着明成笑道:“脸色不好还来上班干什么,昨天大家还纷纷猜你出去筹钱去了呢。” “小苏怎么可能不急着借钱,我连着两天下午想办法去了。” “小苏脸都急瘦了,也好啊,钱借不借得到是小事,减肥才是大事情啊。” “悔不该房子车子都一次性付款,这下得回去做丈人思想工作了。” “我家丈人反过来做我思想工作,这个工厂老会计给我一算,说这笔投资比做股票还好,他说最近证券市场搞什么全流通,股票没法做,他要求我少投一点,不够的他补上,让他的钱也生生利息。我的投资款不愁了。” “你丈人怎么算的?给我一份做参考,我正头大怎么跟我丈人算帐。” “行,明天给你拿来。我丈人本来只要求跟我三七开,红利拿来,他投资的那部分还得给我三分红利,但我老婆不许我拿丈人一分钱的红利,我没办法啦,呵呵。” …… 办公室诸人一上班就围在一起七嘴八舌激动地讨论筹款事宜,资历高的稳笃笃坐在自己办公桌边弹着手指得意自己手头有粮,年纪轻的纷纷讲述自己借款经历。明成本来不想搭理,他刚才去周经理办公室看看,想把投资份额送给周经理,也算是自己一个人情,但没想到周经理不在。他强笑着听同事议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忙忙碌碌处理案头乱七八糟的文件,两天不来,好像地球哪个地方会着火。 但听着听着,明成的心又痒了。多好的机会,看人家工厂老会计只要七成的红利都想挤进来,他为什么要放弃?朱丽这个注册会计师脸皮薄,尽想着快点还钱,才会说赚不到红利。若是真没什么花头,大家都这么急切干什么?尤其是周经理,她不知道多想占了他的那一份投资呢,如果没有好的产出,谁会这么积极。那么顺手的投资,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会不会放弃了送人情给周经理,还被周经理取笑没本事?但是如果……朱丽会不会跟他翻脸? 明成心中挺活动的,但也是顾虑很多,尤其是顾虑到今早出门时候对朱丽的承诺。但唾手可得的红利也引诱着他。明成怔怔地听着同事压低声音憋着兴奋的讨论,看他们终于讨论结束,心神不宁的回办公桌做事,心中举棋不定。他忽然想到一个好法子,忙走岀办公室找僻静处打电话给帮他卖车的朋友,这个电话可不能让办公室里的同事听到,需要卖车才能筹到钱,说出去多难听,简直是丢脸,那还不如不要股份。 拨打朋友电话时候,明成在心中抛起一枚硬币。如果车子还没卖岀,就是说,对方有意向,即使有强烈的意向,只要还没付钱还没成交,拿他就依照早上对朱丽说的办,把车子取回来,不卖了,股份让给周经理,他继续用车子好好跑业务。但是如果人家已经付钱取车了,他总不能将将卖出的车子强要回来吧,那太不符合商业原则,既然卖了就得落子无悔,拿回来的钱放着也是放着,那个……正好投资。朱丽肯定能够理解。 明成心目中一枚亮闪闪的硬币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在天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慢吞吞落到手心,明成进展地一把抓住,提心吊胆地展开手心察看:朋友不仅帮他收足卖车款,而且手续都已经帮他办了一半。ok,没法回头了,他别无选择。 明成回去办公桌时候正好被周经理看见,被周经理叫进去。有了朋友那边已经收到的车款支撑,明成心中有了好不容易恢复的底气。坐到周经理面前,都不等周经理开口,他已经兴冲冲地笑着道:“周经理,我已经筹够十六万,你借我十万好不好?我写借条给你,利息你来定,或者,十万的股份实际归你,红利全部归你。” 周经理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筹足了大部分。既然如此,周经理也只能答应承诺,大方地亲手起草借条,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借给你十万,一年为期,从下个月起,你从每月工资拿出一万元本金还我。钱就不交给你了,付款当天一起交给沈厂长,省得我今天跑银行取一次款,付款当天再跑一趟银行。红利嘛,我也不收你,我只收符合法律规定的利息,两成,够交情吧?小苏你说说你怎么谢我?” 周经理做事很利落,嘴上说话,手下早啪啪啪在电脑上打岀借条,两眼没看明成,一会儿就将电脑屏幕一转,让明成自己看内容合适不合适。 明成真没想到周经理做事这么爽快,这么大方,他原以为需要一番口舌才能打动周经理,没想到什么都不用,就像以前对妈提要求似的,只要把理由说清楚,什么问题都很方便解决。他一边看电脑,一边激动得喃喃地道:“周经理,真谢谢你,真谢谢。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你交给我的两单生意,一定不辜负你对我的好。”明成进去被关两夜差点冷下去的心,被周经理真金白银的大方温暖了一些。还是有好人的,他是真的不能辜负周经理对他一贯的关心。 在打印出来的一式两份的借条上签下名字,明成如释重负地想,大局初定,不,大局已定,相信我,朱丽,这绝对是一笔赚钱的投资。 顺其自然地完成一桩心愿的明成开始好好工作,昨天以前的事,他收进心底,他发誓好好做人。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无力而被明玉玩弄于手心,不敢也不愿再一次面对朱丽痛心的沉默和关怀,不愿再接受大哥在电话里的关心,也不愿看到岳父岳母眼睛里流露的担心。他必须努力,必须洗心革面,他必须自强,不自强以后也将无以自救,他一个大男人怎能被人捏着欺负。 明成的劲头很足。但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这两只踩惯了油门的脚已经不适应在赤日炎炎之下奔波。没有车子,做事平添不少麻烦,效率低下许多,行动直径大大缩小。尤其是从空调环境走入到大太阳底下,那简直是一种煎熬。有一笔业务,最好应该是立即去几家供货单位现场比较一下效果,讨论一下工艺。但是明成出门前看了一下气象网站,一看明天阴有时有雷阵雨,那就说明明天阴凉,他有机地将出门时间调整到了明天。 但不知是紧张的工作,还是紧张的神经,还是别的,这一天的上班,明成觉得很累,也很气闷,但他一直勉强地培养着情绪,勉强地想让自己笑得自然。他很想扔下所有的事情不干,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吸一枝烟,独自发一会儿呆,但是他竭力抑制自己偷懒的冲动,不行,他不能辜负朱丽,还有在天上看着他的妈妈,他必须自强。 虽然,明成的思维节奏还是很不适应自强的节拍,但是他在调整自己,咬牙切齿地对抗自己的懒劲,所以,一天的上班才会这么辛苦吧。 朱丽却呆在家里胡思乱想,一直回味着今天明成的不同。她可以理解明成这会儿肯定意志消沉,郁郁寡欢,但她不能理解,明成的脾气一向是最燥的,如秋天的干柴,见不得一点火星,今天却在受辱于那个石天冬之后无声无息,难道是他在里面被折磨得没了锐气?抑或是一下子变得心机深沉?朱丽原本总希望明成多一个心眼,长一点心机,现在倒是担心起明成的心机过深了。 她又想,不知道那个自称石天冬的人是明玉的什么人。说是男朋友吧,又不像,那么粗糙的人看上去不像是配得上明玉的成功人士。会是明玉的手下吗?可能性很大,明玉手下大将众多,万一个个都看着明成不顺眼,都想借机立功在明玉面前博取表现,如果大家纷纷上门,明成以后的日子就难了。皮肉之伤倒也罢了,只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打掉的是明成的信心。明成的信心已经见底,不能再受打击了。 朱丽想,只有她帮明成了,无论如何得去见见明玉,还没好好道谢呢,更得请她手下留情,不能毁了明成。但是,朱丽摸摸皮夹里的钱,发了会儿愣。今天如果去见明玉,那得打着探望的旗号,以往遇到这种事,她出手送出的礼物一定不会下于两千,但今天怎敢大手大脚,还得担心往后的三餐呢。她这个月没有收入,明成的现状如此令人担忧,也不敢指望他这个月的收入,总不能摊着手问公公借,或者问爸妈借。明成这么折腾一下,爸妈对明成的观感已经不好,她不能再给明成雪上加霜。 但是,总不能空手上门。朱丽思前想后,还是准备去买了一些漂亮昂贵的水果,但是,去之前还得先了解一下明玉的住处,她手头只有大嫂从明玉家打到她家的那只电话号码和明玉的手机号码,她得预约。 朱丽的第一个电话打到明玉的手机,没开机。朱丽犹豫了一下,打向明玉家的座机。 此时明玉吃饱喝足正对着地图和笔记本电脑,坐书房里翘着脚想未来的步骤,石天冬早上过来送来早餐,才说了几句话,就被一个电话喊出去,来电的好像是以前他读大学时候的老师。对于石天冬的殷勤,明玉没有硬生生地拒绝。她很快就要投入战斗,不会再有时间与石天冬周旋。而石天冬则是明天将回到香港,暂时不可能再有交集,现代人做事都是只看眼前,一年半载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以不变应万变,最主要的是,石天冬又没明确表态以让她明确拒绝。老蒙已经跟她说了收购发生在哪里,正是她预想的武汉。蒙总的意图呼之欲出,不必再问。毫无疑问,今晚蒙总与她谈话肯定三句不离武汉,她得预作准备,不打没准备的仗。 接到朱丽的电话,明玉只觉得心烦。这儿自从接纳大嫂一住,又发善心让父亲的旧家具安放到她的车库,被明成按图索骥找上门来揍了不说,家中座机也因此烦个不停,早上早有大哥大嫂相继电话过来关心她的身体,如今又来一个朱丽,她的清静生活彻底被打乱,生活中原来还有不可承受之亲。但是,谁让她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电话呢?接起来的电话再挂掉,那就小家子气了。 下意识地看看电话上面的号码显示,明玉几乎是想都没想,两眼还是看回电脑,才回了一句:“噢,你们都在家?有什么事吗?”但话一出口,明玉立刻有点敏感地想到,明成在家情有可原,朱丽怎么可能在家?难道是因为重大过失,她被他们的事务所开除了?明玉毫不含糊就紧跟一句:“朱丽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朱丽没想到明玉一句话就问到她头上,只得含糊地回答:“我休息一个月。嗯,明玉,身体恢复没有?听声音比前天有力了许多。你在哪里?我来看看你好吗?嗯,我要不要请你爸一起来?” 休息一个月?又不是产假,也不是婚假,这种一个月的休息太突兀,什么原因?“不好意思,我在家处理工作,没时间招待你,我有恢复,毕竟年轻。谢谢你的关心。朱丽,你一个月的休息是不是处罚?对不起,你是替我受过吗?” 抓住机会,朱丽道:“我们面谈好吗?请让我当面谢谢你,让我心安。我有很多事要和你谈。明成上班去了,只有我过去你那边。” 明玉想了想,还是拒绝,“对不起,朱丽,我无立场接受你感谢,我希望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在可控范围之内。见面就免了吧……”明玉善意地为朱丽找了个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因为她这次对不起朱丽,“我这张脸现在不想见人,所以才在家办公。有什么事,你请电话里说。” 朱丽很轻易就抓到明玉话语中细微的变化,那种变化,意味着她态度的软化,意味着可以对话可以交流。她没有犹豫,抓住机会就道:“明成现在情绪很低落,但有关的心理调节,这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你约束你的同事,请不要让他们来我家耀武扬威。” “咦?谁?”明玉心中飞快梳理了一遍同事。 原来不是明玉指使的,果然不是。朱丽松口气,道:“一个高大有力的年轻男子,长得黑黑的,他好像说他姓shi。” 石天冬,只有是他,他认识明成的家,早上来的时候他倒没邀功。明玉不由暗笑,不知道黑高的石天冬面对白高的苏明成会是如何的火爆场面。但嘴里还是道:“我知道了,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也希望没有对你们造成太大伤害。放心。” 放心?对于没人上门的寻衅的事,朱丽确实是可以放心了,但对于明成今早显而易见的心理变化,她能放心吗?她已经担心了一早上,她几乎是冲口而出:“可是我没法放心,明成变化太大,令人害怕。”说出后才想到,她怎么会与不相干的明玉说这事儿,但又一想,除了明玉,她又能与谁说?对朋友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而对父母,明成的事已经够让父母操心,父母年老了,她不能再拿烦心事叨扰他们。以前有婆婆,现在只有明玉,她不知怎的,竟与明玉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明玉不料朱丽会对她说这个,刚刚还在说苏明成是成年人,应该自己调节心态。朱丽似乎应该不是那种喜欢到处唠叨的旧式女人。但她不想管明成的事,想到明成就心烦,她只是公事公办地道:“苏明成比较自我,一向不大会考虑别人死活,最近一阵,你得有心理准备。这回出狱,估计他得好好调整几天,否则走不出阴影。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如你所说,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应该有抵御风波的能力,应该较快恢复正常。我希望他能从中吸取教训。” 朱丽感觉明玉说到点子上,正是她的担心,但也看出明玉有所回避,她此刻真是无人可说,即使从没好言好语说话的明玉也是稀罕的稻草,她也得一把抓住,“我不担心明成不吸取教训,担心的是他钻在教训里拔不出来。你早说过,他不成熟,而且现在又处于心理断奶期。” 明玉心说她有意贬低明成的话看来都被朱丽接受了,那么朱丽想做什么?但她还是不想多听有关明成的事。“朱丽,谁都没担负别人一辈子的责任。包括父母,父母如果担负孩子一辈子,孩子又乐意伏在父母背上一辈子,那很畸形。苏明成不是我愿意交往的类型,所以我对他无法产生关心。你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我不想与苏明成再有瓜葛,对不起我不想与你讨论有关他的事。” 朱丽听了这话,本该是知机地乖乖刮掉电话的,但她还是不死心地厚着脸皮道:“明玉,接触后我才知道,你也是讲道理的人。你的能力你的手段,会让人误会你不通情理。不过你既然为难,我就不要求见面了,希望你早日康复,我爸妈也一直说到你。还有,我很希望,你别硬生生地违背自然,割断血缘。” 明玉想解释,她的想法她的手腕并不是朱丽能完全了解,但话到嘴边就咽下,她不想对着不相干的人解释自己,虽然朱丽不错,懂理讲理却心机说深不深,说浅又不浅,朱丽的心机只局限在自己与亲人的明哲保身不惹是非。她微微笑道:“谢谢,我会考虑,也谢谢你的慰问,还有很对不起给你造成伤害。不过我明天开始正式上班,上班后我更没时间考虑苏明成的事,对不起。” 能说的,朱丽都说了,再说废话,她估计明玉得撂电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只能言尽于此了。明玉这回能一反常态跟她客客气气说话,应该说已经是进步,是看在她被停职一个月的份上,她能要求的只有这么多了,否则就有点要挟了。总是她和明成先对不起人家。朱丽放下电话,心里放不开的还是明成的变化。刚才与明玉说话时候,把她心底害怕的却不敢想起的问题翻了出来,真说出来了,更知有些东西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倒也罢了,想得太通透,又无法解决问题,只有害死自己。明成的心理变化岂是进去两天就能速成的,变化其实早在婆婆去世后就开始,就是明玉说的心理断奶。他的心理断奶除了去世的婆婆,还有谁能帮他?她朱丽吗?以后她有那能耐又当妻子又当娘? 朱丽想,她能胜任吗?以后每天就像今天一样?那么,她找谁诉呢?似乎无人可诉,家丑不便外扬,父母也不能永远麻烦。 朱丽耸耸肩,不置可否,但她想,她应该不是个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人。而且,她相信,明成的异常应该如明玉的客气话所说,只是暂时的,希望明玉能说中。他们是兄妹,总归了解一些,明玉说中了明成的心里断奶,应该也看得出明成的改变吧?希望是。而且明成如果一出来就开开心心,那才是太不正常。或者,是她求好心切了。 坐在书房里的明玉被朱丽一个电话打扰,一时没法聚集心神工作,对着电脑沉思。但她没想明成,她想到了石天冬。想到早上石天冬居然去威胁了明成,不知他动手到何种地步,不过苏明成既然还能去上班,说明石天冬没有大动手,朱丽也说是耀武扬威。她想着就好笑,只觉得非常好玩,居然有人帮她打架。朱丽说她不应该硬生生违反自然割断血缘,可她何尝想割了,但她的两个哥哥从小就没帮她打过架,所以她最先听石天冬说要拿拳头教训明成时候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当真。血缘,什么血缘,很要紧吗?血缘让她不由自主在妈的遗容面前流泪,这已是极限。如果血缘能让她获得朱丽父母给朱丽那样的关怀,她又不是怪胎,她怎会放弃血缘?问题是血缘从不承认她,血缘拒绝了她,并不是她想主动割裂,朱丽可知? 所以当她薄有积累时候开始有人找她谈血缘的维系,怎不让她怀疑其中的动机。她孤身惯了,别人接近她反而不适,让她多思多想。她可以在金箍棒划定的圈圈距离之下与人爽朗交流,但万一有人走进圈圈,比如石天冬,虽然她为石天冬对她的尽心感动,但她很难接受石天冬,她将自己缩在圈子里掂量来掂量去,顾虑太多。 明玉拿笔头轻轻敲打桌子,承认自己有癖,而且癖不少,洁癖是常挂在嘴边的,孤僻呢?她只放在心里,即使说出去,估计承认的人也不会多。最多人们会说她比柳青稍微严肃一点。做销售的人实在不是能被认做孤僻的人。 明玉想到朱丽说她是个讲理的好人,不由一笑,她应该不算是个坏人,但她的理可能与朱丽他们的略有不同。所以她不愿与朱丽多说话,不是一种人。不知道石天冬看着她的言语举止有没有想她不够女人。不过她倒是有自信,相比于粗糙的石天冬,她多少比他婉约一些。与柳青,两人半斤八两,至于明成,她都没拿他当男人看。 但明玉几乎不用多考虑,当机立断便决定换了家中座机的电话号码。坐在家中总被不相干的不想搭理的人一逮一个准,她往后还怎么做人啊。想到做到,她出门去附近的电信局。走路过去,太阳很热,照得明玉的脸色白得像只鬼。 明成出狱了,明玉那儿已经大致有了交代了,眼下需要担心的事暂时没了,一向加班加得昏天黑地的朱丽徘徊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心中闷得发慌。中午拎两盒快餐回来与苏大强分吃了,找不到事做,只能躺下奢侈地睡了一个午觉,但也不知在提心吊胆地想着什么,才睡一个小时就起来了。她又在客厅里晃荡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事做,柜子里有大量未拆封的vcd,今日终于逮到空闲可以酣畅地看个够了。 但是朱丽已经习惯了比学赶超,她做什么都喜欢做到最有品味,她喜欢西化的生活,平日里买vcd时候已经有意大量买入原声带子,这也是为了给做外贸的明成提高英语水平的意思,今天选看的时候,朱丽也是有意无意就挑了有中文字幕的原声带。苏大强本来一看放vcd,从客卧里钻出来远远地偷窥,但一看是叽里咕噜的英语,失望,又缩回去看他的《东周列国》。 一下午看下来,朱丽将本来就未放弃的英语捡回不少,满脑子都是叽里咕噜的英语,被vcd里虚拟的英语世界轻易地同化了。 而吴非则是带上宝宝奔赴真正的英语世界。明哲请假出来送行,心中很是忐忑不安,虽然联系了那边的好友接机,但是进关岀关,都要吴非一个人抱着宝宝辛苦去做,明哲担心吴非吃得消吃不消。而且,与妻儿言别,这一别就将是半年,他现在已经不舍。都可以预料,半年后相见,宝宝更加活蹦乱跳,但宝宝会排斥他的拥抱吗?明哲切切叮嘱吴非时常上传宝宝的视频上来,还有照片,拍什么都行。也要求吴非时常让宝宝看看他的照片,千万不能让宝宝忘了他这个爸爸。 吴非倒是不怕带着幼小的宝宝进关岀关,以前或许会担心,但经历这回的回国帮苏大强卖房搬家之后,她觉得以往赤手空拳闯美国的冲劲和能力又回到身上,她以前不做,那是给明哲机会表现而已,万不得已,她这个家猫还是会亮岀爪子,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以为结婚后可以靠着男人躲懒一辈子,那只会将自己赶进没有发言权的小媳妇地位。吴非对明哲有着隐隐的失望。 她虽然跟着宝宝一起面对着流泪的明哲和她的父母哭得披头散发,但是入关后,隔绝了外面的亲人,她反而冷静下来,娴熟地抚慰了啼哭的宝宝,自己也擦干眼泪。 与宝宝一起辨认着窗外将要搭乘的飞机,她心头竟然觉得轻松。好了,终于可以逃离苏家这个沉重的麻烦了,她已经极度厌倦苏家层出不穷的非理性人为事故,厌恶明哲摇摆不定的处理态度,她现在终于可以逃离,走得远远的,明哲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她眼不见为净,尤其是不用看明哲左右为难的脸色。她觉得,一个人带宝宝再苦,也只是身体的累,她怕纠缠不休没完没了的心累。 苏家的所有人,她只喜欢明玉一个,但也有点忌惮明玉的狠,所以喜欢也只停留在远远地欣赏。对于其他人,这回回国一趟的经历,让她对他们普遍表示失望,包括明哲。她甚至认为,明哲粘粘糊糊的处事态度,是自己将自己推入泥沼。但是,明哲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恪守的孝道让他的思维受到局限,对于苏家那个不可思议上辈的盲目孝敬,让明哲左右不是人。吴非旁观者清,知道明哲对他父亲那种盲目的孝敬来源于对母亲早逝的歉疚,他想竭力弥补,但是他又不是腰缠万贯,他的盲目就只有害了她吴非娘儿俩。 吴非登上飞机的时候,心里带着解脱,带着遗憾,也带着怨怒。 二十五 蒙总同时约的明玉和柳青,三个人一起谈话。 明玉和柳青自然得先到一步,早早等在晚饭桌边。明玉闲着无事,更加早到,这里桌与桌之间距离遥远,方便谈话,又没有包厢的局促闷气。柳青过来便一拉椅子坐到明玉身边,近距离仔细审视,看得明玉退避三尺。但这一幕正好落入也是早到的蒙总眼里。 蒙总几乎是本能地连连后退,原路返回,钻进地下车库的车子里,让司机开出去兜圈。刚刚看见的这两个人情状暧昧,与以往大为不同。这让他不得不相信刘律师的玩笑话,刘律师说柳青为明玉办事不遗余力,看来两人有戏。他当时听了还不以为然,现在是真相信了。柳青风流倜傥,苏明玉小姑独处,英俊的柳青拿下外强中干的苏明玉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哪天江南江北不分南北,天下一统,有前两天两人联手在平乱中的中流砥柱作用为证,蒙总相信,两人联手,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 柳青心思活络,机敏过人,但这样的人从不会惟命是从,他们永远会积极寻找更好的机会。柳青这人,用得好,是一员干将,用得不好,是可以步他蒙总后尘反岀集团,另立山头的唯一劲敌。柳青现在年轻,耽于享乐,野心还不是最大,等有了家累,如他蒙总自己,难说会有历史重演一天。为了用好用足这个柳青,蒙总当年有意大力培养提携岀一个对他忠心耿耿,与柳青关系良好的苏明玉分去销售的半壁江山,也将柳青可能挟全部业务量自重的可能性灭于无形。但现今看江南江北两人的亲昵状,万一两人双剑合壁了呢?女人结婚后会得心性大变,蒙总不得不顾虑苏明玉未来不仅不可能牵制柳青,反而可能使柳青如虎添翼,后顾无忧。这是蒙总的心腹大患。 同时,蒙总不得不忧心事情的反面,这也是他以前就考虑到的。柳青这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江南江北虽然同样是他的得力干将,但蒙总更偏心江南,只因江南对他是全心全意。他担心柳青伤了苏明玉的心。所以他偶尔在闲时侧面正面地向明玉提醒柳青的风流,提醒女孩不能找风流的男友。他也担心江南江北反目,他的双剑齐下营销战略出现不和谐的裂痕。 但没想到,他千算万算,今天还是出现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他必须分开这两个人。两人只要一月不见,柳青首先自觉断绝绮念。 蒙总一言不发如石佛一般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十分钟,思虑妥当,便作若无其事地取出手机打给柳青。“江北,我蒙总,你还没出发吧?那你就别出来了,随便吃些饭在办公室等着我,我和江南吃完饭过去找你单独谈。” 柳青一听蒙总话中有话,立刻顺着蒙总的话机灵地道:“蒙总先到了?好,那我就不出去,在办公室等着蒙总。我这儿有上好咖啡豆。” 蒙总会意一笑,道:“谁喝你那些又苦又焦的玩意儿,泡上好冻顶乌龙等着我。”说完,蒙总便指挥司机回去。他相信,等他回去,柳青已经离开。 柳青放下电话却是有一丝怔忡,不知道蒙总约单独谈是什么意思。他只有飞快对明玉道:“老蒙要我离开,要跟你我单独谈。如果是为清算我们前面造反的事,那他是想把我们分开,各个击破。我一边走一边给你电话。”边说,边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 明玉微眯双眼,凝神看着柳青急急离去,心里却想,不可能。她当即拨通柳青电话,道:“柳青,别胡思乱想,老蒙不可能对付你我。就白天他快刀斩了那么多人来看,如果再敢斩了我们两个,他还不如关门大吉。他还没发昏。” 柳青道:“作最坏打算,作最完美准备。” “老蒙如果有心斩你,他不会放虎归山,让你从容回办公室毁尸灭迹作最完美准备去。安心,好好吃顿晚饭,或许他升你顶替孙副总。” 柳青“嘿嘿”一笑,道:“老蒙自己篡了老东家的江山,他最忌讳的是我哪一天也学着他端了他的老底。他肯给我孙副总这个位置吗?你好好想想。不过听你一说,也有道理。我唯一担心的是老蒙杯弓蛇影,干脆一把扫除所有有嫌疑的人。但你可以绝对放心,你不会有事,我已看出。无论如何,好消息坏消息,都放个风声给我,让我有思想准备。” 明玉揶揄道:“柳青,你即使被老蒙净身扫岀门去,一样海阔天空,不会比现在混得差,得失心这么重干什么?” 柳青一听,“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是,他担心什么,只有老蒙想死命拉住他才是,这年头,像他这样的快手熟手哪儿去找。他生性太过灵活,一按尾巴全身便动,反应太快,便少了点深思熟虑。不如冷眼旁观的明玉。这是柳青最忌惮明玉的一点,明玉太过旁观冷静,做女朋友总嫌稍欠热情。但人无十全十美,柳青发现他只要接近明玉到一尺距离左右,她的透明玻璃外壳即告崩裂。有点好玩。 明玉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本来她还有点顾虑,怕蒙总见是她署名带头组成联盟架空集团公司管理层,犯了当主子者的大忌,现在看来无事,财务总监既然是他的内线,应该会把来龙去脉告诉蒙总。她不担心财务总监乱说,老蒙最了解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但她也对老蒙单独与她和与柳青谈话感到不解。但她还是一如既往,蒙总大步如滚石滚过来的时候,她起身迎候。等蒙总坐下,她斟上菊花茶。 蒙总的脸上透着一丝疲惫,等到坐下,更是看上去全身乏力的样子,面容憔悴,看似老了几年。他看着明玉给他倒好菊花茶,便一饮而尽,这倒是一如往常。所以明玉根本就是没放下茶壶等着他喝完。再看明玉给他倒茶时候,蒙总感慨地道:“小苏,你看,你看,我今天才知道,我成了孤家寡人。我据说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时候,竟然没一个人为我难过,老娘,兄弟,老婆,儿子,部下,都一个比一个兴奋地谋我的财产,只有你们几个是有良心的。幸好你们替我顶住,否则我这次还不如真死在外面的好。” 明玉微笑道:“说句实话,蒙总勿怪。您老婆儿子太多,给他们的关心不够,不能怪他们对您没亲情。我从小没得到父母照料,所以我对他们也没良心得很。血缘并不代表什么。 这当下几乎人人都在为开脱自己而帮蒙总指责那些背信忘义的人,蒙总没想到明玉会对他说出这么冷静甚至冷漠的话。蒙总想了一下,觉得说有理也好,说没理也好,但他传说躺医院病床上时候亲人光是顾着争遗产巴不得他死的闹剧着实令他寒心。他尤其寒心的是他最爱的大儿子也积极参与了闹剧。他只是冷静地道:“就算我是雇主,他们是雇员,他们不用工作,养尊处优,有房有车,每月工资一点不比别人差,为什么你们几个一样拿工资还做死做活的人只有维护我,他们反而造我的反?你说这不是没有良心是什么?这年头不兴杀人放火,像这样知恩不图报的已经足够达到没良心级别。你看,你说我这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服务生陆续上菜,蒙总才不说,但等旁人一走,他才脸色碧绿地道:“又给我吃西芹菠菜,你专门饿我,不吃不喝做人还有什么意思。给我点四条椒盐排骨。” 明玉笑道:“蒙总今天气得血压升高,不能再吃油炸食品和红肉。等下有水煮鳕鱼,不妨多吃一点。” 蒙总也没坚持,他完全可以自己招手点菜,但算了,吃素就吃素吧,难得还有人关心他。烈火试真金,谁对他有良心他已然清楚,心头多少要比以前珍惜几分。他也没多余的话,开门见山,把刚刚在车上的最新考虑说给明玉。“我刚收购了一家武汉公司,规模不小,但体制老化,设备陈旧,需要下大力气整改。人选问题,我先与你通气,我想让柳青过去,以后江南江北全部由你一人负责。这是包抄鎏金战略的一部分,我必须用得力人选,一步到位。” 明玉惊讶地看着蒙总,怪不得他要支开柳青,与她单独谈话。以后,她与柳青的工作没有相似之处,大概没太多机会一起与蒙总商榷工作了。想到这点,明玉心中有点失落。但她还是实事求是地道:“柳青从车间出来,公司的方方面面他都熟悉,经营管理都可以抓得起来,为人又圆滑大气,应该是担当武汉公司老总的大好人选。但是,以后武汉公司的销售由柳青自己解决还是继续统一划归总公司?另外,我一个人统领江南江北,我怀疑我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次已经是累极。” 第28章 蒙总定定看着明玉,声音迟缓而带着疲倦,仿佛眼皮都太不起来,老态毕露。“小苏,你替我想想,武汉新公司关系重大,我不把它交给我信任的柳青我还能交给谁?销售工作以后还是统归总公司,销售工作的关系更加重大,决定我的生死。小苏,你说我能放心给别人?交给儿子都不行。这件工作,再苦再累,你也得替我扛着,我只放心你。你一定要帮我。我这次下来,已经心灰意冷,看起来,除了公司,除了这份事业,还有你们几个人,我是一无所有。我老啦,竟然会被人如此欺上门来。小苏,你不能推辞。” 以往,蒙总指派工作,一向是言语慷慨,热情煽动,闻者无不热血沸腾,恨不得即时冲出去,当即磨刀霍霍挽起袖子杀入战场。但今天,明玉听了蒙总的一番话却难受得没一点接大任的激动,只有眼圈发热的感觉。是,她怎能不帮蒙总?她可以帮蒙总以后慢慢培养新人,但如今这时势,接下江南江北的,舍她其谁?她义无反顾地道:“蒙总放心。”其他就不用多说了,尽在不言中,料想蒙总自己也猜得到。 明玉的回答不出蒙总所料,他也没太激动,只看着明玉轻轻点点头,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虽是不出所料的事,而且是他有意设计的事,但明玉的态度还是让蒙总欣慰,他没看错这个女孩子。过了会儿,他才道:“今天看看你气色还可以,不过如果吃不消的话,再休息几天,休息完了全力投入工作。” 皮肉之伤,明天可以上班了。本来就是这么跟柳青商议着,让我好好休息两天,等蒙总回来可以集中精力配合蒙总工作。” “噢,也好。明天开始,工作计划除了原来的市场营销之外,还得留意利用武汉新公司合围鎏金。这销售还真是非你不可,柳青这小孩子太聪明,但为人太骄傲,如果弄一个他原来的手下做接班人接收江北公司,以后与他接洽时候肯定得受他调戏。整个集团能让他服帖的没几个人,只有你最适合与他合作。” 明玉听了不由得笑,蒙总还真是了解柳青,而柳青也了解蒙总,一对宝货。想到柳青曾警告她不能自作聪明告诉蒙总她已了解蒙总意图,所以她不能说她已经开始设计合围鎏金的步骤,只是微笑道:“刚才听了蒙总说派柳青前去武汉包围鎏金,我才想到这一点了。明天上班就开始布置。” “好。其实你一向是最擅长宏观布局调控的,与客户交际应酬反而不是强项。很好,江南江北公司以后统一归你掌管,更可以发挥你的优势与特长。你也得自己注意调节时间,不能除了工作就是睡觉。” “我会。否则如果还照着以前的工作方式,我连睡觉功夫都得压缩了。这方面我不如柳青大气,他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 蒙总连忙顺势道:“小子太花了,只知道玩玩玩,不肯定下心来好好结婚生儿子。以后管生产经营肯定杂事多,也好,让他安分一点,省得闯了祸还得我替他擦屁股。” 明玉想起最近柳青故意勾引孙副总女友又弄假成真的事,笑着摇头,“他这人,这个人,不过对朋友是最热心的。” 蒙总仔细琢磨着明玉的口气,那是一如既往的亲密,但这回听到他耳朵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奇怪明玉为什么这么大方,或者与她见多识广有关。他不再多想,反正分开这两个人既对他的事业有利,也对明玉较好,至于柳青,料想去了武汉一个月后,自然会发展新的感情,柳青的感情问题不用他操心。 以往,明玉和蒙总说到工作时候都是说话如扫机关枪,中间水泼不进。今天两人都不由自主将语气和缓下来,语速减慢不少,明明谈的是工作,听上去却像把酒话桑麻。 不过两人吃饭都没喝酒,很快结束。出来到电梯时候,蒙总见左右无人,对明玉道:“我老娘兄弟儿子老婆都不如你,我本来想认你做女儿,但社会上人舌头长的多,认了女儿对你名声不好,主要因为我私生活名声不好。我很希望我的女儿长大后能跟你一样。以后小姑娘大了让她跟着你做事。” 明玉听了感动,本来就死心塌地,这下更是百上加斤。她一时有点答不上来。 蒙总也没要她答话,继续道:“你管理江南江北后,待遇问题会改变,但我还没考虑好,我这几天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过你也不会跟我急,我跟你说一下,可能还得最后才考虑到你。” 明玉点头,“知道。” “好。”电梯到地库,两人各自去自己车子。蒙总直接赶去柳青公司,与柳青面谈。 蒙总的车子绕到明玉面前闪着灯离去,明玉却还在调整坐姿。体力虽然恢复,但背上伤痛犹在,开车时候实在不敢轻慢,只得千方百计调整到最佳姿势。但同时接通了柳青的电话。 “不用担心了,老蒙将重用你,派去武汉新公司。你的江北公司我接手。” 柳青惊道:“武汉?让我去武汉?不去。” 明玉奇道:“为什么不去?武汉新公司的意义与一分厂二分厂之类的完全不同,对你个人而言,是一大提高,起码是个诸侯王了。” 柳青大声道:“不是‘为什么’的问题,而是‘为谁’的问题。” 明玉心中“咯噔”一下,但随即心说别自作多情了,柳青为谁也轮不到她。她轻咳一声,道:“老蒙很可怜,整个人唉声叹气的,众叛亲离了,我们得帮他。” “别装,我说的是你。我说到做到,收留你就收留你。” 明玉不是个扭捏的,直接呛声:“不是在医院已经谈崩了吗?我又没要你负担我。柳青,你是好人,但我不能让你收留。有别人收留我。” “谁?温还是石?”柳青再次吃惊,比听闻老蒙准备放他去武汉还吃惊。 “石天冬。”明玉只能就近搬出石天冬。 “废话,找谁也不要找石饭店作挡箭牌,你们不是一路人。”若是选温玮光,柳青还能接受,那人在业内的口碑是档次高品位好。但石天冬?配吗? 明玉默默概括了一下,她需要好好考虑才能反驳柳青,又不让柳青看出她的作假, “石天冬为人爽朗实在,有什么不好?应该不会有贰心。他对我很好,也能将我照顾得很好。这些都是我需要的。” 柳青对“贰心”选择性忽略,大笑道:“就凭他这两天的表现吗?你如果不拒绝我上门,我也会。听你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你找爱人,却像是丈母娘找女婿。你找爱人,应该问你的心里爱谁,丈母娘找女婿才看外部条件,讲究稳定压倒一切。而且,你与他有共同语言吗?他与你的社会地位差异极大,你不怕他哪天心理不平衡?” 明玉见招拆招:“共同生活两年三年,共同语言不要太多。我们现在已经注意到社会地位差异,谁都没瞒着谁。再说我不过是个打工的,也不存在太高的社会地位。你多虑了。我相信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合适是第一,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不以为然。即使我不是竞争者,作为朋友,我得奉劝你三思。你说,阴盛阳衰的家庭有几家是正常的?你可以不考虑我,但你得为你未来的家庭稳定着想。”柳青根本不相信明玉与石天冬合适,但考虑到她最近体弱,可能会心软地做出蠢事,所以他就多此一举地提醒一下反驳一下吧。 柳青的话,歪打正着,却正正地打中明玉的痛处。她出生成长的家,正是阴盛阳衰的最佳写照,看看一家人的关系有多畸形,不错,确实是稳定了,爸妈到死都没离婚,但是,他们幸福吗?快乐吗?她本来就没考虑石天冬,只是为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找借口对抗着柳青,而现在被柳青提到阴盛阳衰,明玉整个脑子里“嗡嗡嗡”的像是塞进一团蜜蜂,不得不强自镇定了才能张嘴说话。“柳青,我会考虑。和老蒙结束谈话后,你给我短信告知结果。” 柳青本来想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但听着明玉口气不对,不敢轻浮,倒是中规中矩应了声,放下电话,安心等候老蒙上门。去武汉确实是个机会,但是……因此放弃苏明玉? 柳青熟读女人的眼光,早在最初接触明玉的时候他就看出,明玉对他有好感,就像大多数老老少少的女子看见他两眼发光一样。但他嫌明玉这人太认真,不敢跟她玩,再说人家也没更多表示。后来相处得跟兄弟姐妹似的,甚至好于兄弟姐妹,柳青反正知道,有什么事有什么话撂给明玉的话,从来不会错。他对明玉也如此,基本上是无分彼此。 直到那天在病房,看着难得病弱的明玉,他也是无意说出收留之类的话,但说出后,却觉得可行,而且越来越觉得非常可行。既然早就跟亲人一样,为什么不将关系转正了?柳青考虑过老蒙对此可能有的态度,他想,实在不行,一个留一个走,他可以出去另辟天地,没什么大不了。想到明玉提起的温、石两人,温小k是个对手,但他连将石天冬视为对手都不愿意。回头他再想办法。 明玉却坐在车里为柳青的阴盛阳衰说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父母的阴盛阳衰,那是太太太明显,一说到阴盛阳衰,她就不得不想到父母。原因是母亲太强,父亲太弱。而在她看来,母亲之强,如果换了一个父亲,可能照样也会被母亲压得死死的变成柔弱之人。而今天柳青将她与阴盛阳衰扯在一起,她无法不震动。都说女儿最是秉承母亲的遗传,她自信自己也是个性格手腕都强的人,会不会哪一天她成家了,不知不觉地将父母的历史重演?这似乎是太有可能。她是如此的恨父母的生活,可难道她得复制父母的生活?那就太可怕,也太可悲了。明玉心想,她不要阴盛,可是她接触的年龄合适的人里面,除了柳青,别人似乎都可以让她阴盛。不,她不愿意,她宁可不结婚也不愿重复父母的生活,那等于自杀。 明玉胡思乱想的时候,蒙总很快到达江北公司所在的大楼,电梯开处,柳青已经等候。柳青把时间把握得那么准,显见得明玉已经通知他,蒙总无可奈何。两人如此亲密,他早就应该警觉,男女之间能有单纯友谊吗?早该意识到他们有猫腻。但他还是直勾勾问了一句:“小苏已经跟你说了?” “蒙总真让我去武汉?”柳青没否认,陪着蒙总去办公室。 “你听说我收购了武汉新公司你就应该想到我会派你去。除了你还有谁合适?”这时候的蒙总神态精神都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倦怠。他扯起柳青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感慨地道:“你真是不要命,你又不是常锻炼的人,万一有个失手……我每次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你们两个。” “我也后怕。”柳青被蒙总说得感动,心中软了几分。两人前后进去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 蒙总坐下就道:“我本来想给儿女留下江山的,但现在死心了。从现在起,谁打江山谁有份吃肉。柳青,武汉新公司你去管,我给你10%干股,折合目前市值是三千万。后面都看你自己。你如果做得好,将公司扭亏为盈了,市值当即翻倍。未来如果有发展有扩股,你占20%。你如果做足20年,这些股份正式归你名下,也不用干啊湿啊的。你现在就给我决定。” 柳青极度震惊,死死盯住蒙总无法开口。都知道蒙总向来对手下大方,集团的工资福利待遇一流,为此集团公司不得不掘地三尺建造双层地下车库才能满足众多富起来的员工开车上班有地方停车。但这一回蒙总出手之豪爽,即使让柳青自己提条件,他都未必好意思将身价定得如此之高。难道只因为他在医院舍命探望蒙总,又坚定不移与孙副总等作对维护蒙总?柳青不置可否,良久才从发干的喉咙里蹦岀几个字,“太高,不敢受。” 蒙总一直紧紧盯着柳青的眼色,闻言一刻都不停顿,就接着道:“确实高,这位置我本来准备给儿子,这待遇是我准备开给他的。但儿子造我的反,我废了他。我把待遇原封不动给你,你不仅对我有良心,你管得肯定只有比我儿子强。你立刻决定,时间不等人,你必须在鎏金反应过来采取行动之前坐上坐稳位置。” 柳青心中的天平一端是不确定的明玉和家中父母,一端是蒙总提供的巨大利益,他看到天平已经失衡。但理智让他无法开口。 蒙总则是紧盯不舍:“你如果不答应,我立刻换人,别人拿下这位置的话,你以后再无机会。你如果说是,我让刘律师今晚就准备法律文件。如果说不,我转头就走,降价一半另外找人。我必须保证明天下午我的人坐在武汉公司大班椅上。” “逼定!”柳青被蒙总快马加鞭追得无处可逃。 “哈哈哈,到底是我带出来的高徒,我的套路你一清二楚。爽快点,去,还是不去。我给你第一顺位选择。”蒙总将庞大身躯微微倾向柳青,气势咄咄逼人。 “去!”柳青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给了肯定答复。但吐出这个字后,却觉得心里空了一个角,只一个决定,却让整个人疲累得慌。 “好!”蒙总一拍沙发站起来,“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秘书会送文件给你签署。相关文件你拿去路上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投入战斗。”说完伸出大掌重重拍了柳青两下,一刻不停地旋风一样出去,留下依然发楞的柳青。蒙总一点不担心柳青出尔反尔,这等待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但同样,柳青这样的人才,哪儿找去。柳青只要做足二十年,只要没有天灾人祸,他的开价捞回来有余。这是一笔公平合理的买卖,虽然目前看来他似乎有点亏。但他必须快走,他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而且他也不能给柳青腻歪的余地。 成功了,两只孙猴子哪里跳得出如来佛的掌心。但这是他的宝贝孙猴子,他不会亏待他们俩。 只留下柳青呆呆坐在办公室良久。思来想去,这项任命,他简直没有不接的道理。但其他的,他不敢多想。既然答应了,其他再想再说都是无益。他忽然学着蒙总一拍沙发,猛地站了起来,起来后,恍惚了一阵,傻笑了一阵,才走向电话机。这时候,他心里有强烈的兴奋,兴奋压倒一切。 “苏,到家了吗。” 明玉却还在酒店地下停车场,被柳青的电话打断,才从方向盘抬起身子,没精打采回了一句:“没,还在外面。答应了?” “答应了。”柳青回答时候有点羞愧,但还是直说。不过再多说一个字显得艰难。 “下面时间怎么安排,出来喝三杯酒为你送行?” “好,我去接你。你在哪个方位?” “你说个地址,我还在酒店停车场。” “你……你一直呆那儿等我消息?”柳青惊住,内疚开始升上心头。 “没,我早料到你会接受,看到老蒙那样儿你没法拒绝。我想点自己的事。酒吧你熟悉,你说个方位。” 柳青说了地址,心中却疑问,老蒙什么模样?还不是平常气势逼人的模样,没什么值得特别对待的理由。难道老蒙在明玉面前是另一张脸?那就难怪了,怪不得老蒙要隔离他们两个人,他想区别对待他们两个。但是,不得不说,老蒙够上路,让人不得不折服。他虽然好奇老蒙刚刚怎么对明玉,但看在老蒙那么赏识他又那么厚待他的份上,他决定不问。问不问,结果都已经确定。 明玉到酒吧时候,看到柳青已经等候在门口,柳青脸上有抑止不住的欣喜,也有明显的尴尬。为了不让柳青难堪,她索性开玩笑地说出来:“还说收留我,人呢?改天我去投靠你?” 柳青替明玉拉门,不好意思地笑,“那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诱惑实在太大,我无法抗拒。”他如实说了蒙总的开价。 明玉也是惊讶,站住看向柳青,几乎不用思索就道:“这么好条件,换我也干,你如果没答应,以后我一辈子都叫你猪头三。” 柳青摊摊手,做了个鬼脸,可不是,他也是这么想,只是觉得很对不起明玉,他出尔反尔,前后只用了不到半小时时间。对于明玉这么理解他,他有点哭笑不得,终于发现,以前的顾虑还是正确的,两个大有前途的人很难走得到一起。或者,还是石天冬这样的男人适合明玉,石天冬能为明玉牺牲。 两人坐下,柳青要了一瓶红酒自己来。明玉此时心情复杂,柳青只给她倒了浅浅一杯,她干脆自己拿酒瓶倒满。 柳青深深看着明玉,举杯道:“是我功利,我罚自己三满杯。对不起。” 明玉了解柳青的酒量,所以并没阻止。按理,柳青是该道歉,虽然她并不是太在意。等柳青三杯喝完,才道:“以后去武汉,多了个落脚地。不过你别内疚,我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想起过去我的家了。” “那你也不阻止我罚酒。我吃亏了。”柳青佯笑。“什么事?一直很少听你说起你的家。” 明玉呷一口酒,叹道:“你走后,我想找个喝酒的人都没了。” 柳青知道明玉又是照旧的不肯说,可他今天内疚归内疚,心里还是着实兴奋,终于忍不住道:“你即使喝醉酒也从来不会酒后吐真言,再说我们一年在一起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苏明玉,你放不开自己。” “你太放开自己,在你旁边没安全感,所以我即使喝醉了也下意识地不会吐真言。但今天我非讲不可了,否则你明天去了武汉,我还找谁说去。” 柳青心说,还有一个石天冬。但又想,他们真的有可能吗?如果苏明玉有了石天冬,还会找他说心事?所以说她与石天冬肯定不可能。他与明玉却已经有了好几年交情。但他没吱声,只是用眼睛鼓励明玉说下去。这是他的体贴与精明,怕万一说错,明玉又将头缩回去。 明玉叹了口气,喝了口酒,可话到了嘴边,字字句句已经吵吵闹闹准备挤出牙逢变为声音了,她又莫名其妙地选择闭嘴,盯着桌上的蜡烛发呆。柳青看着明玉凝眉沉思,看看周围没人看着他们听着他们,才道:“说不出来就别勉强自己,或者,哪天想说了,一个电话给我,有时候电话里反而比较容易说话。但我劝你还是要放开你自己,要么彻底脱离你的家庭,要么就尝试着放开心胸接受他们。” 明玉抬眼没好气地反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猜都猜得出来,你从不提起你的家,你那二哥又是那样的混帐。你跟你的家庭肯定冰冻三尺。” 明玉点头,柳青这样的人如果看不出她家有问题,那才怪了呢。“可是你看我应该不是不讲理的人吧。” 柳青实在是心情好得克制不住,脸上满溢的都是笑容,虽然话题有些沉重,可他禁不住地笑道:“你讲理,可是又太讲理,有时讲理得没人性。家里不是个讲理的地方,家里是放松的地方,你如果想要家里人跟在公司一样讲理,那就糟了,成集中营了。” “没有,我那时候还那么小,我哪有话语权让大家跟着我讲理?小时候家里根本就是我妈的一言堂。” “家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是你妈的一言堂就是你爸的一言堂,现在我家是我的一言堂,关键是大家用爱心互相宽容。爸妈都不容易,一边工作一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我,那时又没什么保姆钟点工。大家都不容易,别对他们要求太高。” “少给我假大空,你让我放过苏明成,我这辈子都记恨你。”明玉对柳青的话不以为然,“有生没养,或者有生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贱养,这样的父母值不值得孩子感恩?我也会反思,我常看着电视报纸的正面教育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心理太阴暗,但是让你去受受那滋味看?当然,你是用正常人的心态在为我好。” 柳青终于从明玉漏岀的一丝口风中获得少许关键信息:有生没养,或者有生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贱养。难怪她二哥会如此作践她,那是她家的家风在她二哥身上的延续,恐怕在她二哥心中从没拿明玉当回事儿,难怪明玉不肯回家也不肯提起家庭,谁愿意迎着践踏上啊。但柳青自己处理矛盾的办法常是后退一步跳出矛盾,然后从某个心理高度审视矛盾,最后解决矛盾,从不让自己陷于矛盾。所以他对明玉陷于对家里的仇恨很不以为然,隐隐觉得明玉在其中也走了极端。但这话他可不能说,说了他真得被明玉记恨一辈子了,不像明玉刚说的话只是假惺惺的威胁。 柳青笑道:“你即使记恨我,我还是得为你好,否则咱们白兄弟一场了。” 明玉吊起眉梢道:“这会儿成兄弟啦?不是领养人啦?” 柳青早被明玉嘲笑得皮厚了,笑道:“我们说正经的。我说,你妈不是年初去世吗?你不是说你家是你妈的一言堂吗?这说明,你家在你妈去世后肯定得爆发生态地震,被管理压制得没了思想的人一下子找不到北了……” 明玉端起酒杯就塞住柳青后面即将冒出来话,迫着柳青将杯中的酒喝了。“你今天乐飞飞了,我不跟你谈,否则你迟早得跟我耍弗洛伊德,那玩意儿我大学就熟。我只听你一句话,大家都不容易,别对他们要求太多。我大哥正准备修家史,我看着,究竟不容易在哪里。” “别拿你的办事能力去衡量别人,你我有些事只要一句话就能办,交给某些人可能得化上一天两天还未必办得成。总之你心态放宽一点,别太讲理,别太执着,糊涂一点就过去了。” “你自己就不执着?你一直跟我说你的道理呢,还让我躺病床上答应放掉苏明成,你太残忍了,我恨你一辈子。你说哪个人不坚持自己的道理?嗳,也有,我爸是个彻底妥协的分子。你今天一说阴盛阳衰把我震懵了,我怕走我爹妈的老路。好了,你慢慢玩吧,我回家列个清单去,明天方便你跟我移交。你别担心江北公司,我了解你的运作。” 柳青见明玉一口一个恨一辈子,反而拿着当笑话了。她如果真恨,就不会说出来了。“我也回家,向爸妈报告好消息,还得跟他们道别,还得收拾行李。朋友们都再说了,你看,关键时刻还是家人最重要。走吧。” 柳青顺手扶了明玉一把,却忽然警觉明玉的头发怎么短不盈寸了,“你……你头发怎么回事?以前的还嫌不够短?” 第29章 “天热,剪了。”明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没说真话,也有意忽略柳青什么家里人最重要的话。原本比耳朵稍长的发型她留了近十年,从原来的三刀式到现在的被发型师揪着头皮一小缕一小缕地剪上一个小时,可她看着没啥区别。但这几天一看见这头发就想起这是被苏明成的臭手揪过的,气不打一处来,出来晚饭前先去剪了头发。被剪的头发仿佛是真正的烦恼丝,剪了才去掉这几天一直揣着的一块心病。“你怎么才看见,吃饭前没留意?你看,可见,你想收留我不是发自内心的。” 柳青没法回招,只得认了,他与明玉熟得都跟左手右手了,左手才不会去关心右手指甲长了没有。但说他不是发自内心,那是冤他了。可这时候他还有叫冤的资格吗?没有。他只有讪笑。“不过温玮光也不是个合适的,你不会让我收留,同样也不会丢下这里的一切让温玮光收留。” 明玉“嘿”了一声,不予回答。但心理却觉得有道理,投靠温玮光还不如投靠柳青,温玮光还嫩,容易被她欺负。现在看来三个候选人都给否定了。不过明玉不是拿爱情当作全世界的人,没了选择,耸耸肩膀照旧过日子。 但想到从此身边少了个几乎可以无话不说的最好朋友,心中非常不舒服,回到家里,顺便从车后厢取出一瓶红酒,一个人就着微波炉热好的小包子有节制地喝了半瓶。 下班后,明成没有急着回家,他一份报告还没做出,他正血性向上,想着今天的事今天做完,所以勉强自己继续坐在电脑面前。很快,公司大楼里面只余有限的几个业务员,而明成部门的大办公室只剩下明成一人。中央空调已经关闭,办公室安静得听得见电脑风扇的转动声。 明成喜欢上这种安静,这种孤独,他忍不住从抽屉里摸岀一包香烟,点上一枝慢悠悠地吸,偶尔在电脑键盘上面敲上几个字,异常惬意。保安上来一间一间地关闭办公室门,见到明成还在,他只是在门口探一探脑袋,就悄悄离开,这让斜眼看见的明成又感觉挺好。这儿没有打扰他的人,这儿没有知道他最底细的人,这儿有充分尊重他的人。 于是,明成又想出,有一份欧洲客户的传真大概晚上八九点钟会到,他最好及时处理。还有几只也是国外的询价报价估计也有电邮过来,他最好也等一下。虽然早上起得太早,现在累得两眼睁不开,可明成还是坚持着要留下来处理工作,他打电话理直气壮地告诉朱丽他需要加班,他要做这些那些的事。电话那头的朱丽虽然失望,但也替明成欣慰,好歹他知道努力做事,知道主动加班了。朱丽捧着快餐盒子继续看碟。 打完给家里的电话,获得朱丽表扬的明成感觉像是放下一头心事,吸完手头的香烟,他悠悠闲闲地出门吃饭。公司不远处有食街,明成找到他最喜欢的牛扒馆,吃了一块腓力。回来公司,继续悠闲地做事。 其实,他可以在家接收电子邮件,也可以将传真呼叫转移到家里的传真机上,他的工作都可以拿回家做。但是他不想回家,他怕面对朱丽克制、探询、关注兼有的目光,他怕他会软化在这种目光之下,掏出心头见不得人的秘密。他现在只想安静,无人打扰的安静,最好谁都不来搭理他。 而且,回头将怎么跟朱丽说他车子已卖,与周经理的借款合同已签,他预感到朱丽会发怒于他的先斩后奏。他既不愿看到朱丽发怒,可是也不肯失去投资的大好机会。他希望朱丽永远不会发现疑问永远不会过问,但是那不可能,朱丽迟早会发现他没车可开。明成唯一的希望是朱丽能迟发现一天是一天,最好能一直拖到投资款交款之后生米煮成熟饭,他即使被朱丽埋怨也无所谓,年底看到红利的时候,朱丽总会原谅他,他们是夫妻,来日方长,朱丽会知道他一心为家。 明成也知道,这是他下意识地声称要加班不回家的原因,谁让他总是什么都不瞒着朱丽什么都喜欢说出来呢?他只有不给自己在朱丽面前说话的时机。 没多少事情做的加班枯燥无比,可是明成今日非常享受空旷的静谧,一直到九点多了,明成实在找不到过夜留宿的理由,这才有点恋恋不舍地回家。 回到家里,见朱丽坐在主卧的贵妃榻上看一本英语原版书,他搭讪地走过去翻翻封面:“怎么这么用功?” “哪有你用功,你眼圈都黑了,快点洗澡睡觉,都十点了。别一说努力就豁岀老命,得循序渐进才好。”朱丽眼看明成满脸掩不住的疲倦,就不再提起早先想见明玉被拒,以及明玉答应阻止她同事骚扰的事,她虽然憋闷了一下午一晚上,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但考虑到明成疲惫背后巨大的心理压力,就想这些还是都她自己扛着吧,谁知道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会成为压垮明成的最后一根稻草呢?唉,这家伙如今是那么的脆弱。 明成有点怕见朱丽,见说如蒙大赦,连忙答应一声去主卫洗漱。朱丽见明成工作一天之后依然没精打采不想说话的样子,心里发冷,只有自己凑上去主动找话说,她想唤醒明成心中的热情,只有她主动了。“明成,我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她从锻炼的老阿姨们那儿打听到一间98年的两室一厅,房型不算差,是难得的亮厅,周围环境也还不错,有菜场,有锻炼的地方,一共七十二平方米,得四十来万。问你有没有兴趣。这年头二手房都是有人抢着要,决定下来的话,我去看看,赶紧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为了说话听话,明成只好将洗手间门开着一道缝,但他躲在门背后细细审视长袖衬衫掩盖了一天的身上的伤口,神色漠然。“反正大嫂今天回美国了,周末让大哥过来看吧。” 朱丽道:“大哥肯定得来看一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们把准备工作做一下,我们先去看看做个初选,免得阿狗阿猫的都要你大哥一家家看过来,他没时间,我们也拖不起这时间。” 明成淡淡地道:“你还是让大哥自己来初选吧。大哥现在听了大嫂的枕边风,大嫂又被苏明玉诳了,他们都在怀疑我会昧买房子的钱。我们别初选什么的辛苦一场,弄不好他们还猜测我们这么积极地私自谈价,不知道拿了多少回扣。” 朱丽闻言,不由竖起身子盯着洗手间方向,奇道:“明玉?你说明玉背后说你坏话?她不像是这种人,可能你误会了。” 明成皱皱眉头,强打精神道:“你忘了?大哥刚来时候是准备把钱全交给我,让我全权替爸买房的,结果大嫂上周末躲到苏明玉家一晚,事情全变了。大哥说话时候话里话外都是怀疑。你看,卖房子搬家都让我们沾手了没有?” 朱丽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大哥才回国没几天,可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大了,连明成入狱他都没来探望,只是打电话口惠实不至地表示表示关心。但真是明玉撺掇的吗?似乎这与明玉一贯的个性不符啊,明玉有的是实力,要搞明成,一向是真刀真枪面对面地来,有点恩怨分明的意思,背后暗箭伤人倒是没听说过。但也难说,她与大嫂住一起,不知道什么话说着说着顺嘴说出来了。“明成,你是因为我和因为明玉撺掇大嫂两个原因才去打明玉的吧?” 明成很不愿回顾这件事,但沉吟许久还是如实回答:“是的。我刷牙,别让我说话了。” 朱丽抱膝想了会儿,道:“不管是不是明玉说的,我们自己有错在先,谁让我们欠你爸妈的钱太多,否则我们大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话,即使明玉不说,以后爸也会说。而且谁知道大嫂帮爸搬家有没有看到那一大堆你爸的账本呢,或许是账本里得出的结论都难说。哎……”朱丽终于还是忍不住,也不怕打击明成现在的弱小心灵了,道:“欠你爸妈债务的事情还是快点跟大哥说了吧,我们拿个还钱的计划给大家,免得现在做人总是做贼心虚,你若是不肯说我说吧,我被这种事压得见人没法理直气壮。” 明成一听前半段,含着满嘴牙膏泡泡愣住,想了好久才又接着刷牙,并没好好听进去朱丽后面的话,漱口完毕才道:“大嫂搬家在我打人之后。”不过不排除爸说出的可能。看爸每次大哥来的时候那得意样儿,好像身后有了靠山似的,谁知道他们一起说了什么呢?而且,那天他通过电话与大哥商量投资款的时候,看大哥与爸一搭一档的默契样儿,倒真是有很大可能冤了苏明玉。“唔,很可能是爸跟大哥说的。” “那就……更是我们活该了。这下,你更是打错人,该向明玉道歉了。” 明成没有答话,道什么歉,他打也打了,他被明玉蹂躏也蹂躏了,他们之前再不会有温情脉脉的什么道歉致谢。他只是侧着脸,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洗手间的一堵墙,这堵墙的另一侧,便是父亲苏大强正睡着觉的客房。朱丽听明成在里面没声音,还以为他又是逢明玉必反,只得作罢。他这几天还在气劲上,等恢复理智了,她再好好向明成指出错误。这几天,就不去唐僧他了。 朱丽终于等到明成开洗手间门出来,却见他低头匆匆开卧室门出去。朱丽见了终于生气起来,这算什么,一整天了,早上晚上都是她陪着小心哄着他说话,跟伺候老爷子似的伺候着他,他却一直死样活气。不理了,睡觉。朱丽扔掉靠垫躺下睡觉。但才躺下,却听隔壁客房门响动,朱丽略一思索,脑袋顿时“嗡”地一声,炸了。明成该不是揍他父亲去吧。 朱丽忙跳起身,鞋子都不穿了,光脚跑出去。到客房门口,见门敞开着,里面涌出一股浓烈的人味。朱丽硬着头皮靠近,却没听见有什么动静,黑暗中只看见明成在推他爸,朱丽忙道:“明成,你干什么?你别乱来。” 明成没想到朱丽跟来,忙道:“别担心,我把事情搞清楚。” 朱丽道:“明天吧,明天早上醒了再说。” 这时苏大强却悠悠醒了过来,一见明成,吓得短促地问:“干什么。” 明成道:“我欠妈钱的事,你都跟大哥说了?” 苏大强看着背光而立的明成,看不清他的脸色,忙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整个人早吓得完全清醒,想起前不久明玉挨明成的揍,他忙道:“没有,我没说。” 明成冷冷地道:“为什么大哥说是你说的?” 苏大强不知是计,以为明成已经全知道了。吓得抱住头,颤抖着缩到墙角去,“你别乱来,你……朱丽,救命啊,朱丽……” 朱丽早就冲进来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外走,真怕明成再次出手。明成忙道:“朱丽,我不会揍他,不过你看,事实搞清楚了。走吧,我们回去睡觉。”明成抱起小巧的朱丽,又冷冷看一眼父亲,回去自己房间。 “这还是吃着我们的,住着我们的,衣服大多是你给他买的,这些他怎么不说了?妈一死,他得志猖狂了,来不及地落井下石。” 朱丽心说公公把明成欠父母钱的事说给明哲,原也没错,但这个公公也不太是东西,儿子坐牢了他最关心的竟然还是他自己没地方住,女儿住院也没见他问候一声。但这些现在可不能说,说了,明成还不更跳起来。她只有噎下自己的憋屈为苏家父子做和事佬,她摸着明成的头发宽慰他,温和地说着大家都好的和气话。黑暗中,明成不用面对朱丽美丽精明的大眼睛,他可以放心舒适地躺在朱丽柔软的怀抱,心里直说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这一天很长也很累,还很委屈,但很快他便在朱丽的抚摸下静下心来,进入梦乡。朱丽听他呼吸均匀了,才轻轻脱身,到客房,果然见公公还石膏样地缩在墙角。她轻叹一声,道:“爸,没事了,早点睡吧。明天晚点起来。不用怕。”说完轻轻关上客房门,自己却一个人坐在客厅阳台呆了好半天。都没想起问问车子的事。 第二天,明成就找机会出差了,寻找两单生意的加工单位。 周六,明哲如约来到明成家。除了看朱丽父母给物色的两处二手房,他还得请爸一起去明玉的车库帮忙整理岀一些文字图片资料来,方便他做家史。他想,既然是家史,总得从爸妈的结识结婚开始,起码得找到一张喜气洋洋的结婚证,扫描了贴到网上才是。家史的文字,能提醒大家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回忆能让人心地柔软。明哲希望弟弟妹妹看了家史,了解一个家庭的不容易,回头能握手言和。他也不敢奢望明成明玉能亲密如寻常兄妹,这一点他都很难做到。他只希望两人能和大家坐到一起,起码能风平浪静地吃顿饭,彼此相安无事,而不是现在的敌对仇视。 看房很顺利,朱丽的爸爸全程陪同,朱丽也跟着,苏大强虽然也跟着,但在与不在一个样,什么都说好好好,没有一点个人意见。只有明成忙他的工作去了,朱丽说他最近都那么忙。明哲想,也好,这个弟弟从小又聪明又懒惰,凭着小聪明与妈妈的督促才不致乱来。现在肯主动忙碌了,是件大好事,总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但明哲看见朱丽有点尴尬,不自觉地想起明成入狱时候朱丽的责备。朱丽也是,但两人表面都当作若无其事。 明哲与明玉也联系了,明玉接受江北公司的全套,忙都忙不过来呢,怎么有时间。况且,即使有时间她也不会来,苏家的事,她还敢沾手吗。 看房小分队四个人,虽然想法各自不同,但最终目的却是异乎寻常的一致,大家都希望尽快确定苏大强的房子,让他尽早搬迁。因为抱着这样的目的,大家看房时候嘴上虽然要求严苛,心里的标准都非常宽松,大家不约而同地做出在两套里面选一套的决定。所以,晚饭前,事情便顺利解决,大家敲定明天下定,朱丽负责办理具体转手事务。卖旧一室一厅的钱不够付,还差十二万,明哲说他会想办法。朱爸爸本来冷眼旁观着看苏家怎么处理房款的事,本来打定主意,为了女儿日子过得舒服,如果房款还差一点,五万六万的,他可以借钱帮助解决一部分。但见苏家老大将责任都揽了过去,朱爸爸倒也看着为女儿高兴。 明哲感谢朱爸朱妈帮忙,晚上请朱爸朱妈吃饭致谢,明成终于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说他是直接从长途车站回来。大家都很高兴,解脱似的高兴,终于解决一件大问题。苏大强也高兴,终于不用在明成的眼皮子地下过活了,终于不用做梦也担心明成闯进来揍他了,终于可以开火烧饭了,终于独立自由了。整一个晚上吃了一个半小时饭,他都在傻笑,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亮,映得镜片也闪闪发光。 最后,一桌除了苏大强,都喝高了,朱丽还是平生第二次喝高,第一次是结婚做新娘子时候。回到家里关进卧室,她和明成两人抱成一团却哭了。因为喝了酒,哭得异常放肆异常痛快。今天开始,是不是乱成一团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正常了? 二十六 明玉相当头大。不想见苏家人,可又不能不见。车库的钥匙早被她追回,大哥昨天下午来电说新家找好了,要带爸挑几件能用的旧家具和电器搬过去。而且还得翻找一下家里的文书图片等旧资料,带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没时间也不情愿,但又没办法,这种事她还真没脸让秘书出面,她最近麻烦事够多,不想再给秘书他们添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约定时间,开车到明成家小区大门口,交了钥匙,顺便带他们两个去车库。算是对得起吴非老公宝宝的爸。 但这就压缩了她睡觉的时间。等在充满皮革味的新车里面的时候,她昏昏欲睡。不过最近营养却是好,老蒙专门派了一个他用熟的保姆来伺候她,她没时间回家,保姆就贴心地把好菜好汤送到她嘴边,又把她换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来趁明玉吃饭时候挂到她与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的衣橱里。才三天,明玉简直觉得离不开这个保姆,想喊保姆为妈了。 明哲与明玉约八点,但被明玉提早到早上七点。明哲本来以为夏天早晨七点出门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料到昨晚他会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来一问已经起床的父亲,竟然已经七点过了十分。他连忙跌跌撞撞起床,五分钟内穿衣洗漱,但没法彻底恢复清醒,只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亲出门下楼找明玉。苏大强不明所以,但问了一声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问了,跟着儿子一溜小跑。奇怪,苏家儿女个个高大,苏母苏父却都小巧玲珑。他顺从惯了,而今大儿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闭目塞耳靠着便是,多什么嘴。 明哲急急赶到大门口,却不见明玉的白色车子,心说麻烦了,别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指向七点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机准备给明玉电话,但没想到一辆白色宝马车缓缓过来,停到他面前。一看前面炯炯有神的车灯,喜欢车的明哲就认出,这是bmw 7系。抬眼,见车玻璃后面是一张临时牌和明玉的脸。明哲忙把爸送进后座,自己坐到前座。 明玉有些手忙脚乱地启动,客气地微笑道:“这车子我还没使惯,看见你们却费了老大劲才启动开过来。” 明哲连忙道歉:“昨晚给爸定下房子,一高兴就和明成岳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来,耽误你时间。你升级了?车子升级不少啊。” 明玉“呵呵”一笑,没有搭腔。老蒙说她现在身兼双职,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赶着下面办事的给她提来这么辆新车,可是明玉都没时间用,她的时间都泡在办公楼里,几乎足不出户。她倒是无所谓车好车坏,柳青在武汉开bmw 7系的话是应该,而且远离集团诸人耳目。她在诸人眼皮底下开与老蒙平级的车,往后得树大招风了。她并不是太乐意换车,但老蒙向来是一言堂,老蒙想以此表达对她的宠幸,这是老蒙一向做事方式。 后面的苏大强坐在宽敞的位置上气息稍缓,忍不住轻轻问道:“我们去哪儿?” 明哲这才有时间回头对父亲说:“我们去明玉的车库,看看有几件家具可以用的,做上标签,以后等房子买下可以方便搬运过去。上周吴非搬家时候只是简单将橱柜拿绳捆了,原封不动搬来。我想今天跟爸一起整理一下,有些老文件资料整理出来好好保存,留作纪念。” “我不去!”在少许的沉默思考之后,苏大强坚决给出答案,“放我下车,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们搞什么明堂,怕老爹拉开车门在车流中跳下去闹出人命,只得摸索着东寻西找锁上车门。明哲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也不明父亲干吗要拒绝去,回头道:“爸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明玉,你家附近有没有早餐店,我们起床急了,都还没吃饭。” “有,大门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较干净。”明玉不想掺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论事。 苏大强果然开始拉门,一边喃喃不绝,“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别使那么大劲,这车子贵,拉坏门把手,修理费都得成千上万元。这是明玉公司的车子,你赔不起。” 听说弄坏门把手得赔那么多钱,苏大强果然罢手。他束手无策地坐在柔软结实的车椅之上,全无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愿前去车库整理,憋了半天,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又嘶声道:“我不去,你们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车库怎么了你了?我没养着老虎。倒是我看见车库有心理障碍,我正打算着卖掉车库呢。你不去整理出来,等你搬家了我把车库一卖,里面东西随便买主处理,你想要也没了。” “没了就没了,买新的,我不要那些旧的。一样也不要。” 明哲奇道:“为什么不要?那台25英寸电视剧还是我上回来时给买的,用着不错啊。冰箱之类的电器我去看看,如果太旧了就换。最近我手头紧,那些先用着,过一阵我给你换了,干吗要全扔?多浪费啊。” 明玉心说,有些老实人不是真老实,而是平时没办法没环境没能力使坏。真正到了有人宽容他可以使坏的时候,他什么“妙着”都想得岀来,而且笨招数简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随便明哲去应付。她反正把人送到车库门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区已经远远在望,虽然还隔着两盏红灯。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宁可没电视看,没冰箱用,我不敢浪费你的钱。放我下车,我宁可回明成家。”苏大强拍着椅子像小孩子耍无赖似的叫唤,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坏明玉公司的车子,赔钱还有明哲顶着,他更怕明玉的黑脸。 明哲薄怒,爸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敢浪费你的钱,怎么跟耍无赖似的。明玉听了,心说老爹干吗如此仇视她的车库,难道漠视她,就可以连车库也一起漠视上了?难道可以为此放弃放在她车库的旧家具?呸。爱玩玩,反正她给了期限,超过期限她二话不说就卖车库。明哲与明玉一时都不搭腔,两人一起沉默,任这苏大强继续在后面拍着椅子叫“不去”。他们都觉得不可理喻,也开始隐约觉得妈以前禁止爸说话可能有她的道理,虽然明哲觉得这么想很对不起爸。可有时候当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无计可施,头大如斗。 明玉安静宽敞的车厢里面,苏大强的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明玉终于忍无可忍,在最后一只红灯前回头道:“叫什么叫!不去就说个理由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明玉一声说,苏大强立马没了声音。明哲喘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对这个父亲真是又无奈又可怜。可还没等明哲说话,车后传来了苏大强轻轻的啜泣声。明玉一听先翻了个白眼,她都八百年没哭了,老爹一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说哭就哭,而且是当着儿女的面,又没什么大事,不就是不肯去她的车库吗?她反正是到地方就把钥匙一交离开,闲事少管。她没法理解苏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还正常些。 明哲却不忍看着父亲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动手也不用你费力。这样行不行?电器什么的你不要也行,等我发工资了给你买新的。但有些有价值的资料还是得要你过目指点一下的,比如结婚照生活照啊之类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你们放哪儿。” 明玉气得心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嘛,她在车库门口挨揍,她这车库就成洪水猛兽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个什么。 苏大强听明哲对他讲理了,才大着胆子吸着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见那些旧东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烦你们啦,求求你们。” 明哲无语了,心里想不出是为什么,但看着爸爸连“求求你们”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又不便多问多说,否则父子关系简直颠倒一百八十度了,他怎么忍心逼父亲。明玉则是淡淡地道:“为什么到这会儿才不想见旧东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呆在里面打转吗?妈去世后不也是你自己主动提出回家的吗?还是我载你回家你翻出银行存折之类东西,你那时候见到这些旧家具不知道多开心。还有,我们上回与朱丽夫妇商量你归谁管,你不也出现在老屋吗?那时候能见旧东西,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见了?爸,请你解释,不要回避。” 明哲听了,不得不轻咳一声,提醒明玉不要对爸这么理性,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这种太过平等的语调说话。明玉却不搭理,将车正正停到她车库前,打开门锁,自己先跳下。这边明哲也早跳下,并快手打开父亲一侧的车门。但是,他才打开车门,苏大强立刻恐惧地挪着屁股钻到另一侧车门。明玉一见就把那侧车门也打开了,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瞬时打入,晃得双眼含泪的苏大强一声惊叫,再次抱头撕心裂肺大喊:“你们不要逼我,求求你们,你们行行好啊。” 明哲与明玉两人的目光越过车顶对视,两人都是又惊又疑。几件破家具,何至于闹得父亲害怕得如此折腾,畏之如蛇蝎?明哲不知所措,头皮滋滋发麻,不忍看父亲的害怕,不忍听父亲的哭泣,只得一手关住车门,叹一声气,对明玉道:“明玉,麻烦你辛苦一点,送爸回明成那儿。”心说车库里的家具他就自己动手整理吧,才一室一厅的东西,不过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所有文字图片都一页页翻看过来,不勉强老爸了。再不行全部打包了回上海慢慢看。 明玉却看着爸的恐慌疑窦顿生。即使说怕鬼,妈死后爸不还回去过起码两回吗?第一次还积极得很,主动要求去的,第二次就算是被明成押去的吧,也没见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只有低着头像认罪态度很好似的,哪儿都不敢看。为什么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难道是吃死了明哲是个孝敬儿子,不会违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泪做得那么可怜?似乎背后有隐衷吧。 明玉俯身盯着苏大强若有所思,苏大强在女儿的凌厉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由自主又挪着屁股避向明哲方向。苏大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儿,脸上满是恐惧。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皱着眉头的明哲,当机立断,声音虽轻,可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爸,你的行为非常蹊跷,让我不得不怀疑妈的猝死与你有关,否则你何必怕见妈的遗物,以致怕到又哭又闹的地步?你抬头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只好提请公安机关介入。这对我不是难事,你应该看看我对明成的处理,也应该看到明成到里面转一圈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但想起爸妈夫妻多年,爸爸却在妈妈过世后多次提及怕妈妈的鬼之类的话,他当时就有过怀疑。而爸今天的举止更是可疑,明玉……明玉的问题虽然犀利,虽然无情,可是,他竟然也觉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还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抬头就是一句:“大哥闭嘴。”一下堵住明哲后面的话,她了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内部先解决了矛盾,但是,可能吗?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开口了,何必等到现在。她怕大哥继续阻挠,打开车门坐回驾驶室。她一边启动,一边冷静地道:“爸,我们两个好好地慢慢地谈。” 苏大强吓懵了,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高大强壮的明成出狱时候的模样,他瞪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被明玉关车门的声音惊醒,他听明玉说话才不到一半,立刻惧怕得大力拉开车门狂冲出去,一头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儿子。腿一软,晃悠晃悠顺着明哲的裤管滑到地上。明哲吓得连忙弯腰想扶起父亲,但苏大强却忽然捶着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边哭边诉,撕心裂肺的声音令人不忍卒听。 “我没害过人,我一辈子没害过人,你们都冤枉我,我被你们妈害了一辈子,你们都瞎眼了吗?你们都没看到吗?啊………………啊………………啊………………” 一向胆小怕事,走路无声无息,脸上总是挂着谄媚笑容的苏大强此时疯了一样,老泪纵横对着苍天嚎叫,仿佛是想申诉过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仿佛是想痛泄过去三十多年被压制的抑郁,仿佛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双手无意识地一拳一拳地捶着粗糙的水泥地,任滚滚眼泪沿着皱纹飞溅,任苍苍白发映着晨光颤抖,任双拳在地上敲出乌青,敲出血痕,最终敲出热血。他嚎叫,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热血又在体内奔腾,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觉到终于一诉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着脖子嚎叫,叫得痛快,叫得酣畅,终于叫出来了。虽然是被类似年轻苏母的明玉逼出来的,但他终于叫出来了。 车外站着的明哲惊呆了,刚刚跟着走出车门的明玉也惊呆了,两人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如此大的响动,仿佛是西风旷野中一条受伤老狼的哀嚎。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轻轻抱住正对天哀嚎的父亲,像是抱着宝宝似的,轻轻安抚着他。很久很久,父亲的嚎叫声才轻了下去,周围却围上三三两两的看客。明玉不得不违背“原则”,轻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说。” 明哲忙抱起父亲,连抱带拖地带着他跟明玉走向旁边一幢楼,父亲依然呜咽不绝。 到了明玉的房间,苏大强还是哭,被明哲抱着坐在沙发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话,“大家都不容易”,看来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被强力的妈压着做人,忍声吞气了那么多年。他哭倒也罢了,刚才他的嚎叫,真是让人听着揪心。否则,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能那么嚎叫吗? 第30章 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饼干交给明哲。又给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对面。这个时候,父亲的哭泣已经不是哀嚎,而是委屈的呜咽,他委屈地缩在明哲的怀里,倒像是明哲是爹大强是儿。但明哲此时哪有心思吃饼干,他忙着劝慰安抚老爸都来不及呢。 这样的哭,明玉又给哭得不耐烦了。偏巧时间差不多快八点,她的手机开始有电话进来。无论客户还是同事,都知道她没有什么周末的概念,随叫随应。屋子隔音极好,明玉不得不将自己关进书房接听电话,免得哭声传到手机对方耳朵里。 苏大强对明玉家不熟悉,听见关门声,还以为明玉走了,才抬起脸哽咽着对儿子道:“明哲,明哲,你不会再逼我了吧?明哲。” 明哲好不容易见父亲开腔,连忙点头,“爸,你不愿意我们就别管了。只要你高兴就好。” “只有你一个人从来不欺负我。”苏大强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明哲忙递上明玉早放在茶几上的毛巾。“他们都欺负我,我胆小怕事,我越退他们越欺负……”说到这儿时候,苏大强忽然听身后门响,回头看见明玉出来,忙又闭住嘴垂下头去。 明玉听见他们说话,见此放下两把钥匙,对明哲道:“十字型一把是房门钥匙,扁的是车库钥匙。大哥离开时候请都扔到保安室旁边的信箱里。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们慢慢聊。” 明哲也看出父亲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他很想明玉一起在,一起听听父亲说什么,但见此也只能点头放明玉走。明玉二话没说,拎起包真的走了,但才到门口就听见家中座机响。她略微停顿一下,没回身来接听,只说了句“大哥请别接我的电话,也别用我的电话打出去”,便开门走了。座机电话号码改过后,她还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电话的号码,肯定是有人打错。 一个人受了委屈,被压抑得狠了,常会抑止不住嚎叫,叫出来,胸口的郁闷才得稍微抒解,否则犹如大石压心。她以前常被母亲逼得嚎叫,曾经下雪天一个人站在学校大操场的中心嚎叫。但后来她沉稳了,成熟了,别说连寻常女孩子受惊发出的尖叫都没有,连话都越来越少,而妈已经不可能再逼得她嚎叫,反而是她挤兑得妈脸色充血恨不得嚎叫。只有爸这种永远长不大的才会至今依然用嚎叫解决问题。不过叫出来也好,起码,叫出来,等于打开一扇门,对着他最放心的儿子,他会将多年委屈讲出来。她不耐烦听这些,妈还能有几招?大约也就对没用的爸一辈子有效了。 电梯哐啷一声到底的时候,明玉心说,可是,爸的嚎叫还真凄厉,歇斯底里的,可见心中是真的苦。否则,谁不愿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妈作为一个强者,也不能总压着弱小的人欺负,就像以前妈那么欺凌她。不知道她当初一个人站操场上嚎叫的时候是怎样的不平与悲凉,她没记忆了,可能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了,无法顾及自己的声音,这又不是晨练的老太吊嗓子。 得了,她也别大哥笑二哥的,她当初嚎与老爸现在嚎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她没必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明玉走出昏暗的电梯,也甩甩头将自己从过去拔出来,走进阳光下。她之所以很不愿接触苏家的人,是因为苏家的人总是将她拖入关于过去的回忆,回忆很不令人愉快。 但明玉意外发现,前面有个人正好转身离开,双肩包背在右肩,两条长腿大步流星。那不是石天冬是谁?他出海回来了?还没去香港?他来,怎么没上去敲门?也不给她一个电话?明玉在后面跟了几步,就扬声大喊:“石天冬?” 石天冬蓦然回首,满脸都是欣喜。明玉差点认不出他,怎么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见明玉惊讶地拿手指指着自己,石天冬笑道:“我早上刚出海回来,立刻要赶回去香港的飞机。苏明玉,去香港的话,给我打电话。”他很是爽朗地伸出两枚手指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几天出海冷静下来,回想与明玉的关系,已经感觉出明玉的拒绝。但是又挂念明玉的身体,和过去的老师一起回城去机场,他忍不住中途让停下来拐进来看看,可终于还是没有上去敲门,他觉得还是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人家不喜欢就别纠缠着人家不放,拿点志气出来。再喜欢也放在心里,以后如果还能遇见她,竭尽所能为她做些事,这样就行了。否则伺候人家康复就想要人家以身相许,什么东西嘛。还是别打扰人家了。但他没想到正好碰到明玉下楼,能巧遇她,他真是欢喜,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笑道:“你这人越工作越精神,血色恢复很多。上班去吗?” 明玉看石天冬出海回来连胡子都没时间刮,看上去洗脸洗澡也没时间洗,衣服没时间换,却见缝插针到她楼下来打个旋,而且仅仅只是打个旋,其心意不言而喻。她低头避开石天冬灼热的目光,微笑道:“我送你去机场。”走近石天冬身边,果然闻到一股带着海水咸腥味的刺鼻人味。 石天冬连忙跟上,那当然好,他巴不得与明玉多一点时间相处。看到明玉钻进一辆新车,他奇道:“又升官了?” “是,江南江北两家销售公司合并了,我肩上的任务更重一点。”明玉保持微笑的脸有点僵硬,因为石天冬上车后就一直侧坐,毫不掩饰地紧盯着她看,所以她说话刻意调出一点官腔,以保持一定距离。但石天冬这个人真是臭,她不得不将四扇车窗打开,天窗也一并打开。“跟以前的老师一起出海做调查吗?调查什么?现在换成你两眼都是黑眼圈。” 石天冬笑道:“有两种水母正好路过这片海洋,老师,现在是教授了,他以前通过我与水产大户保持联络搞科研,这回他想出海考察水母又想到我,让我帮他找渔船一起出海追踪着观察。没想到追踪水母这么好玩,我们在船上多蹲了几天,淡水带得不够,最后一天连喝的水都没了,只好连夜回来。别嫌我,我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很臭。” “水母——海蜇?观察仔细了是不是要拎几只回来人工养殖?” “没,没,单纯做研究,这次看的两种水母不适合养殖了来吃。水母有很多种类……”石天冬想三言两语给明玉解释一下,但没想到话匣子打开,却说了不少。主要是见明玉爱听,听得仔细,他就说得越来越高兴。 明玉对水母的认识仅止于中学生物,没想到在石天冬的嘴里,水母竟然是一个庞大家属,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习性。她由衷地道:“隔行如隔山,还真是挺好玩的。” “是啊,是很好玩,与我以前学的课本知识又有不同。我跟老师说,观察资料交给我整理吧,老师倒也放心我,把整理影像资料的任务真交给我了。回头我整理了发照片给你,很好看,尤其是夜间拍的那些照片。” 明玉犹豫了一下,问:“老师是不是怕你把文字资料整理成猎奇小品,而不是科研论文?” 石天冬被明玉问得噎住,上车后一直欢喜的脸色有点变臭,说实话,这也是他自己担心整理影像资料时候会出现的问题,怕做得太浅,没抓住根本。他斟酌了好一阵子,才道:“回头我多查查资料。” 明玉想给石天冬提一个忠告,让他认识到做任何事都不能浅尝则止,就像她平时给做事漫不经心的手下提忠告一样,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别伤了石天冬的脸面。她只是微笑道:“这下得挤占你游览香港澳门的时间了。” 石天冬听了明玉的话有点沮丧,隐隐听出明玉对他的不认可。再想想他还得去香港西饼铺子打工,明玉已经开上香港富豪才开的bmw745,让人家怎么可能认同他?第一次,石天冬不得不正视两人之间巨大的鸿沟般的差距,这是一种社会认知的差距。这种认知更让他沮丧。而他毫不怀疑,这应该是明玉一直与他保持不冷不热距离的原因。 到达机场,石天冬下车,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看了一下他坐过的位置,怕给人家漂亮的新车留下污渍。明玉看得出石天冬情绪的变化,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下车,大方伸手与石天冬握别,这才驾车离去。留下石天冬发了好一阵子的呆,也发了好一阵子的誓。可再怎么发誓,都还是空中泡沫般的蓝图,石天冬只觉得自己还真是逃去香港的好,否则怎么见人。 而明玉离开机场,便将石天冬的事抛到脑后。她料想,石天冬对她的追求该就此结束了。可能,有点遗憾吧。 二十六 明玉相当头大。不想见苏家人,可又不能不见。车库的钥匙早被她追回,大哥昨天下午来电说新家找好了,要带爸挑几件能用的旧家具和电器搬过去。而且还得翻找一下家里的文书图片等旧资料,带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没时间也不情愿,但又没办法,这种事她还真没脸让秘书出面,她最近麻烦事够多,不想再给秘书他们添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约定时间,开车到明成家小区大门口,交了钥匙,顺便带他们两个去车库。算是对得起吴非老公宝宝的爸。 但这就压缩了她睡觉的时间。等在充满皮革味的新车里面的时候,她昏昏欲睡。不过最近营养却是好,老蒙专门派了一个他用熟的保姆来伺候她,她没时间回家,保姆就贴心地把好菜好汤送到她嘴边,又把她换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来趁明玉吃饭时候挂到她与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的衣橱里。才三天,明玉简直觉得离不开这个保姆,想喊保姆为妈了。 明哲与明玉约八点,但被明玉提早到早上七点。明哲本来以为夏天早晨七点出门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料到昨晚他会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来一问已经起床的父亲,竟然已经七点过了十分。他连忙跌跌撞撞起床,五分钟内穿衣洗漱,但没法彻底恢复清醒,只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亲出门下楼找明玉。苏大强不明所以,但问了一声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问了,跟着儿子一溜小跑。奇怪,苏家儿女个个高大,苏母苏父却都小巧玲珑。他顺从惯了,而今大儿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闭目塞耳靠着便是,多什么嘴。 明哲急急赶到大门口,却不见明玉的白色车子,心说麻烦了,别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指向七点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机准备给明玉电话,但没想到一辆白色宝马车缓缓过来,停到他面前。一看前面炯炯有神的车灯,喜欢车的明哲就认出,这是bmw 7系。抬眼,见车玻璃后面是一张临时牌和明玉的脸。明哲忙把爸送进后座,自己坐到前座。 明玉有些手忙脚乱地启动,客气地微笑道:“这车子我还没使惯,看见你们却费了老大劲才启动开过来。” 明哲连忙道歉:“昨晚给爸定下房子,一高兴就和明成岳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来,耽误你时间。你升级了?车子升级不少啊。” 明玉“呵呵”一笑,没有搭腔。老蒙说她现在身兼双职,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赶着下面办事的给她提来这么辆新车,可是明玉都没时间用,她的时间都泡在办公楼里,几乎足不出户。她倒是无所谓车好车坏,柳青在武汉开bmw 7系的话是应该,而且远离集团诸人耳目。她在诸人眼皮底下开与老蒙平级的车,往后得树大招风了。她并不是太乐意换车,但老蒙向来是一言堂,老蒙想以此表达对她的宠幸,这是老蒙一向做事方式。 后面的苏大强坐在宽敞的位置上气息稍缓,忍不住轻轻问道:“我们去哪儿?” 明哲这才有时间回头对父亲说:“我们去明玉的车库,看看有几件家具可以用的,做上标签,以后等房子买下可以方便搬运过去。上周吴非搬家时候只是简单将橱柜拿绳捆了,原封不动搬来。我想今天跟爸一起整理一下,有些老文件资料整理出来好好保存,留作纪念。” “我不去!”在少许的沉默思考之后,苏大强坚决给出答案,“放我下车,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们搞什么明堂,怕老爹拉开车门在车流中跳下去闹出人命,只得摸索着东寻西找锁上车门。明哲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也不明父亲干吗要拒绝去,回头道:“爸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明玉,你家附近有没有早餐店,我们起床急了,都还没吃饭。” “有,大门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较干净。”明玉不想掺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论事。 苏大强果然开始拉门,一边喃喃不绝,“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别使那么大劲,这车子贵,拉坏门把手,修理费都得成千上万元。这是明玉公司的车子,你赔不起。” 听说弄坏门把手得赔那么多钱,苏大强果然罢手。他束手无策地坐在柔软结实的车椅之上,全无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愿前去车库整理,憋了半天,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又嘶声道:“我不去,你们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车库怎么了你了?我没养着老虎。倒是我看见车库有心理障碍,我正打算着卖掉车库呢。你不去整理出来,等你搬家了我把车库一卖,里面东西随便买主处理,你想要也没了。” “没了就没了,买新的,我不要那些旧的。一样也不要。” 明哲奇道:“为什么不要?那台25英寸电视剧还是我上回来时给买的,用着不错啊。冰箱之类的电器我去看看,如果太旧了就换。最近我手头紧,那些先用着,过一阵我给你换了,干吗要全扔?多浪费啊。” 明玉心说,有些老实人不是真老实,而是平时没办法没环境没能力使坏。真正到了有人宽容他可以使坏的时候,他什么“妙着”都想得岀来,而且笨招数简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随便明哲去应付。她反正把人送到车库门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区已经远远在望,虽然还隔着两盏红灯。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宁可没电视看,没冰箱用,我不敢浪费你的钱。放我下车,我宁可回明成家。”苏大强拍着椅子像小孩子耍无赖似的叫唤,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坏明玉公司的车子,赔钱还有明哲顶着,他更怕明玉的黑脸。 明哲薄怒,爸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敢浪费你的钱,怎么跟耍无赖似的。明玉听了,心说老爹干吗如此仇视她的车库,难道漠视她,就可以连车库也一起漠视上了?难道可以为此放弃放在她车库的旧家具?呸。爱玩玩,反正她给了期限,超过期限她二话不说就卖车库。明哲与明玉一时都不搭腔,两人一起沉默,任这苏大强继续在后面拍着椅子叫“不去”。他们都觉得不可理喻,也开始隐约觉得妈以前禁止爸说话可能有她的道理,虽然明哲觉得这么想很对不起爸。可有时候当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无计可施,头大如斗。 明玉安静宽敞的车厢里面,苏大强的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明玉终于忍无可忍,在最后一只红灯前回头道:“叫什么叫!不去就说个理由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明玉一声说,苏大强立马没了声音。明哲喘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对这个父亲真是又无奈又可怜。可还没等明哲说话,车后传来了苏大强轻轻的啜泣声。明玉一听先翻了个白眼,她都八百年没哭了,老爹一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说哭就哭,而且是当着儿女的面,又没什么大事,不就是不肯去她的车库吗?她反正是到地方就把钥匙一交离开,闲事少管。她没法理解苏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还正常些。 明哲却不忍看着父亲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动手也不用你费力。这样行不行?电器什么的你不要也行,等我发工资了给你买新的。但有些有价值的资料还是得要你过目指点一下的,比如结婚照生活照啊之类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你们放哪儿。” 明玉气得心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嘛,她在车库门口挨揍,她这车库就成洪水猛兽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个什么。 苏大强听明哲对他讲理了,才大着胆子吸着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见那些旧东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烦你们啦,求求你们。” 明哲无语了,心里想不出是为什么,但看着爸爸连“求求你们”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又不便多问多说,否则父子关系简直颠倒一百八十度了,他怎么忍心逼父亲。明玉则是淡淡地道:“为什么到这会儿才不想见旧东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呆在里面打转吗?妈去世后不也是你自己主动提出回家的吗?还是我载你回家你翻出银行存折之类东西,你那时候见到这些旧家具不知道多开心。还有,我们上回与朱丽夫妇商量你归谁管,你不也出现在老屋吗?那时候能见旧东西,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见了?爸,请你解释,不要回避。” 明哲听了,不得不轻咳一声,提醒明玉不要对爸这么理性,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这种太过平等的语调说话。明玉却不搭理,将车正正停到她车库前,打开门锁,自己先跳下。这边明哲也早跳下,并快手打开父亲一侧的车门。但是,他才打开车门,苏大强立刻恐惧地挪着屁股钻到另一侧车门。明玉一见就把那侧车门也打开了,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瞬时打入,晃得双眼含泪的苏大强一声惊叫,再次抱头撕心裂肺大喊:“你们不要逼我,求求你们,你们行行好啊。” 明哲与明玉两人的目光越过车顶对视,两人都是又惊又疑。几件破家具,何至于闹得父亲害怕得如此折腾,畏之如蛇蝎?明哲不知所措,头皮滋滋发麻,不忍看父亲的害怕,不忍听父亲的哭泣,只得一手关住车门,叹一声气,对明玉道:“明玉,麻烦你辛苦一点,送爸回明成那儿。”心说车库里的家具他就自己动手整理吧,才一室一厅的东西,不过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所有文字图片都一页页翻看过来,不勉强老爸了。再不行全部打包了回上海慢慢看。 明玉却看着爸的恐慌疑窦顿生。即使说怕鬼,妈死后爸不还回去过起码两回吗?第一次还积极得很,主动要求去的,第二次就算是被明成押去的吧,也没见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只有低着头像认罪态度很好似的,哪儿都不敢看。为什么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难道是吃死了明哲是个孝敬儿子,不会违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泪做得那么可怜?似乎背后有隐衷吧。 明玉俯身盯着苏大强若有所思,苏大强在女儿的凌厉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由自主又挪着屁股避向明哲方向。苏大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儿,脸上满是恐惧。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皱着眉头的明哲,当机立断,声音虽轻,可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爸,你的行为非常蹊跷,让我不得不怀疑妈的猝死与你有关,否则你何必怕见妈的遗物,以致怕到又哭又闹的地步?你抬头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只好提请公安机关介入。这对我不是难事,你应该看看我对明成的处理,也应该看到明成到里面转一圈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但想起爸妈夫妻多年,爸爸却在妈妈过世后多次提及怕妈妈的鬼之类的话,他当时就有过怀疑。而爸今天的举止更是可疑,明玉……明玉的问题虽然犀利,虽然无情,可是,他竟然也觉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还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抬头就是一句:“大哥闭嘴。”一下堵住明哲后面的话,她了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内部先解决了矛盾,但是,可能吗?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开口了,何必等到现在。她怕大哥继续阻挠,打开车门坐回驾驶室。她一边启动,一边冷静地道:“爸,我们两个好好地慢慢地谈。” 苏大强吓懵了,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高大强壮的明成出狱时候的模样,他瞪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被明玉关车门的声音惊醒,他听明玉说话才不到一半,立刻惧怕得大力拉开车门狂冲出去,一头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儿子。腿一软,晃悠晃悠顺着明哲的裤管滑到地上。明哲吓得连忙弯腰想扶起父亲,但苏大强却忽然捶着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边哭边诉,撕心裂肺的声音令人不忍卒听。 “我没害过人,我一辈子没害过人,你们都冤枉我,我被你们妈害了一辈子,你们都瞎眼了吗?你们都没看到吗?啊………………啊………………啊………………” 一向胆小怕事,走路无声无息,脸上总是挂着谄媚笑容的苏大强此时疯了一样,老泪纵横对着苍天嚎叫,仿佛是想申诉过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仿佛是想痛泄过去三十多年被压制的抑郁,仿佛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双手无意识地一拳一拳地捶着粗糙的水泥地,任滚滚眼泪沿着皱纹飞溅,任苍苍白发映着晨光颤抖,任双拳在地上敲出乌青,敲出血痕,最终敲出热血。他嚎叫,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热血又在体内奔腾,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觉到终于一诉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着脖子嚎叫,叫得痛快,叫得酣畅,终于叫出来了。虽然是被类似年轻苏母的明玉逼出来的,但他终于叫出来了。 车外站着的明哲惊呆了,刚刚跟着走出车门的明玉也惊呆了,两人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如此大的响动,仿佛是西风旷野中一条受伤老狼的哀嚎。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轻轻抱住正对天哀嚎的父亲,像是抱着宝宝似的,轻轻安抚着他。很久很久,父亲的嚎叫声才轻了下去,周围却围上三三两两的看客。明玉不得不违背“原则”,轻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说。” 明哲忙抱起父亲,连抱带拖地带着他跟明玉走向旁边一幢楼,父亲依然呜咽不绝。 到了明玉的房间,苏大强还是哭,被明哲抱着坐在沙发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话,“大家都不容易”,看来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被强力的妈压着做人,忍声吞气了那么多年。他哭倒也罢了,刚才他的嚎叫,真是让人听着揪心。否则,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能那么嚎叫吗? 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饼干交给明哲。又给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对面。这个时候,父亲的哭泣已经不是哀嚎,而是委屈的呜咽,他委屈地缩在明哲的怀里,倒像是明哲是爹大强是儿。但明哲此时哪有心思吃饼干,他忙着劝慰安抚老爸都来不及呢。 这样的哭,明玉又给哭得不耐烦了。偏巧时间差不多快八点,她的手机开始有电话进来。无论客户还是同事,都知道她没有什么周末的概念,随叫随应。屋子隔音极好,明玉不得不将自己关进书房接听电话,免得哭声传到手机对方耳朵里。 苏大强对明玉家不熟悉,听见关门声,还以为明玉走了,才抬起脸哽咽着对儿子道:“明哲,明哲,你不会再逼我了吧?明哲。” 明哲好不容易见父亲开腔,连忙点头,“爸,你不愿意我们就别管了。只要你高兴就好。” “只有你一个人从来不欺负我。”苏大强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明哲忙递上明玉早放在茶几上的毛巾。“他们都欺负我,我胆小怕事,我越退他们越欺负……”说到这儿时候,苏大强忽然听身后门响,回头看见明玉出来,忙又闭住嘴垂下头去。 明玉听见他们说话,见此放下两把钥匙,对明哲道:“十字型一把是房门钥匙,扁的是车库钥匙。大哥离开时候请都扔到保安室旁边的信箱里。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们慢慢聊。” 明哲也看出父亲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他很想明玉一起在,一起听听父亲说什么,但见此也只能点头放明玉走。明玉二话没说,拎起包真的走了,但才到门口就听见家中座机响。她略微停顿一下,没回身来接听,只说了句“大哥请别接我的电话,也别用我的电话打出去”,便开门走了。座机电话号码改过后,她还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电话的号码,肯定是有人打错。 一个人受了委屈,被压抑得狠了,常会抑止不住嚎叫,叫出来,胸口的郁闷才得稍微抒解,否则犹如大石压心。她以前常被母亲逼得嚎叫,曾经下雪天一个人站在学校大操场的中心嚎叫。但后来她沉稳了,成熟了,别说连寻常女孩子受惊发出的尖叫都没有,连话都越来越少,而妈已经不可能再逼得她嚎叫,反而是她挤兑得妈脸色充血恨不得嚎叫。只有爸这种永远长不大的才会至今依然用嚎叫解决问题。不过叫出来也好,起码,叫出来,等于打开一扇门,对着他最放心的儿子,他会将多年委屈讲出来。她不耐烦听这些,妈还能有几招?大约也就对没用的爸一辈子有效了。 电梯哐啷一声到底的时候,明玉心说,可是,爸的嚎叫还真凄厉,歇斯底里的,可见心中是真的苦。否则,谁不愿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妈作为一个强者,也不能总压着弱小的人欺负,就像以前妈那么欺凌她。不知道她当初一个人站操场上嚎叫的时候是怎样的不平与悲凉,她没记忆了,可能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了,无法顾及自己的声音,这又不是晨练的老太吊嗓子。 得了,她也别大哥笑二哥的,她当初嚎与老爸现在嚎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她没必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明玉走出昏暗的电梯,也甩甩头将自己从过去拔出来,走进阳光下。她之所以很不愿接触苏家的人,是因为苏家的人总是将她拖入关于过去的回忆,回忆很不令人愉快。 但明玉意外发现,前面有个人正好转身离开,双肩包背在右肩,两条长腿大步流星。那不是石天冬是谁?他出海回来了?还没去香港?他来,怎么没上去敲门?也不给她一个电话?明玉在后面跟了几步,就扬声大喊:“石天冬?” 石天冬蓦然回首,满脸都是欣喜。明玉差点认不出他,怎么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见明玉惊讶地拿手指指着自己,石天冬笑道:“我早上刚出海回来,立刻要赶回去香港的飞机。苏明玉,去香港的话,给我打电话。”他很是爽朗地伸出两枚手指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几天出海冷静下来,回想与明玉的关系,已经感觉出明玉的拒绝。但是又挂念明玉的身体,和过去的老师一起回城去机场,他忍不住中途让停下来拐进来看看,可终于还是没有上去敲门,他觉得还是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人家不喜欢就别纠缠着人家不放,拿点志气出来。再喜欢也放在心里,以后如果还能遇见她,竭尽所能为她做些事,这样就行了。否则伺候人家康复就想要人家以身相许,什么东西嘛。还是别打扰人家了。但他没想到正好碰到明玉下楼,能巧遇她,他真是欢喜,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笑道:“你这人越工作越精神,血色恢复很多。上班去吗?” 明玉看石天冬出海回来连胡子都没时间刮,看上去洗脸洗澡也没时间洗,衣服没时间换,却见缝插针到她楼下来打个旋,而且仅仅只是打个旋,其心意不言而喻。她低头避开石天冬灼热的目光,微笑道:“我送你去机场。”走近石天冬身边,果然闻到一股带着海水咸腥味的刺鼻人味。 石天冬连忙跟上,那当然好,他巴不得与明玉多一点时间相处。看到明玉钻进一辆新车,他奇道:“又升官了?” “是,江南江北两家销售公司合并了,我肩上的任务更重一点。”明玉保持微笑的脸有点僵硬,因为石天冬上车后就一直侧坐,毫不掩饰地紧盯着她看,所以她说话刻意调出一点官腔,以保持一定距离。但石天冬这个人真是臭,她不得不将四扇车窗打开,天窗也一并打开。“跟以前的老师一起出海做调查吗?调查什么?现在换成你两眼都是黑眼圈。” 石天冬笑道:“有两种水母正好路过这片海洋,老师,现在是教授了,他以前通过我与水产大户保持联络搞科研,这回他想出海考察水母又想到我,让我帮他找渔船一起出海追踪着观察。没想到追踪水母这么好玩,我们在船上多蹲了几天,淡水带得不够,最后一天连喝的水都没了,只好连夜回来。别嫌我,我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很臭。” “水母——海蜇?观察仔细了是不是要拎几只回来人工养殖?” 第31章 “没,没,单纯做研究,这次看的两种水母不适合养殖了来吃。水母有很多种类……”石天冬想三言两语给明玉解释一下,但没想到话匣子打开,却说了不少。主要是见明玉爱听,听得仔细,他就说得越来越高兴。 明玉对水母的认识仅止于中学生物,没想到在石天冬的嘴里,水母竟然是一个庞大家属,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习性。她由衷地道:“隔行如隔山,还真是挺好玩的。” “是啊,是很好玩,与我以前学的课本知识又有不同。我跟老师说,观察资料交给我整理吧,老师倒也放心我,把整理影像资料的任务真交给我了。回头我整理了发照片给你,很好看,尤其是夜间拍的那些照片。” 明玉犹豫了一下,问:“老师是不是怕你把文字资料整理成猎奇小品,而不是科研论文?” 石天冬被明玉问得噎住,上车后一直欢喜的脸色有点变臭,说实话,这也是他自己担心整理影像资料时候会出现的问题,怕做得太浅,没抓住根本。他斟酌了好一阵子,才道:“回头我多查查资料。” 明玉想给石天冬提一个忠告,让他认识到做任何事都不能浅尝则止,就像她平时给做事漫不经心的手下提忠告一样,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别伤了石天冬的脸面。她只是微笑道:“这下得挤占你游览香港澳门的时间了。” 石天冬听了明玉的话有点沮丧,隐隐听出明玉对他的不认可。再想想他还得去香港西饼铺子打工,明玉已经开上香港富豪才开的bmw745,让人家怎么可能认同他?第一次,石天冬不得不正视两人之间巨大的鸿沟般的差距,这是一种社会认知的差距。这种认知更让他沮丧。而他毫不怀疑,这应该是明玉一直与他保持不冷不热距离的原因。 到达机场,石天冬下车,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看了一下他坐过的位置,怕给人家漂亮的新车留下污渍。明玉看得出石天冬情绪的变化,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下车,大方伸手与石天冬握别,这才驾车离去。留下石天冬发了好一阵子的呆,也发了好一阵子的誓。可再怎么发誓,都还是空中泡沫般的蓝图,石天冬只觉得自己还真是逃去香港的好,否则怎么见人。 而明玉离开机场,便将石天冬的事抛到脑后。她料想,石天冬对她的追求该就此结束了。可能,有点遗憾吧。 或许是明成真的想发愤图强了,他在这个周日,而且还是在酒后,居然比朱丽起床得早。而朱丽起床跑进主卫后就传出一声尖叫,明成冲进去关照,原来只是因为朱丽宿醉加睡前感慨而哭,今早眼皮肿得像核桃。明成连忙很尽职地安慰她,没事没事,大哥与爸爸都已经出门。朱丽终于又恢复小女儿态,这让明成感觉好了不少。他真有点怕朱丽变成他的妈。 朱丽走出卧室时候,见明成已经安排下阳光早餐,虽然很简单,只有烤土司、酸奶,和香蕉青瓜色拉,可朱丽还是稍微内疚了一下,不好,她这样每天呆家里无所事事的老婆却连一顿早餐都不给老公准备,比较失职。但这一内疚也就是转瞬,等朱丽从冰箱取出两只冻茶包扣在红肿的眼皮上面,她的活动能力大受限制,于是,刮植物黄油之类的琐事当然交给明成。明成安之若素,而且还帮朱丽矫正茶包的位置,只要朱丽冲他撒娇地喊一声就行。 饭后,明成洗碗,朱丽仰脸顶着茶包依然坐在餐桌边,“你大哥和你爸去整理老屋那些旧家具了,现在快十点了吧,趁中饭前,我们去取了放你同事那儿的车子,家里需要去超市大采购了。前两天你出差,我去超市搬了两回酸奶,手都累断了。呀,这回方便面不用大采购了。” 说到车子,明成手中的盘子一滑,差点掉落地上。他迟疑一下,鼓起勇气道:“朱丽,我关进去那几天,我朋友已经帮我将车卖了。昨天,我们部门不是投资吗?他们帮我把这笔钱交了。”但他对着水槽,却不敢会身看向朱丽。 朱丽一听全身一震,两只茶包双双落地,但她顾不得了,盯着明成的后背愤怒地思索一小会儿,怒道:“苏明成,合着你出差你加班你不说话你装傻,都是为瞒着我卖车搞投资啊。这回你不会再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跟我说你也不知情了吧。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这个家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卖车得来的钱我有一半支配权,你凭什么把我的一半投资出去?而且我早前已经跟你有所提醒,我不是没有宣示我的一半权利,你这是明知故犯。而且你父亲买房子的钱还差十几万,你大哥说他全付,难道你昨天在场就一点不害臊?为什么不说明其实应该是我们全付?我昨天吃饭踢你几脚你都忘了吗?或者是你根本就漠视我的意见我的权利?好吧,昨天投资,今天银行对公的柜台没开,你还有机会把钱拿回来。我重申,我反对投资,你立即把投资款撤回来,交给你爸买房。” 明成早料想到朱丽会雷霆大怒,也知道她会说哪几句话,他早有思想准备,也早有应答措施。“朱丽,你别动怒,我们部门大家都是踊跃投资,不信你明天跟我一起上班听听他们说话。为了争投资,他们丈人还通过女儿向我们同事施压呢。这绝对是个我们能控制而且收益良好的投资……” “不对,你们投资款是二十六万,你卖车只有十几万吧?其他十几万你怎么解决?你别是背着我向人写借条。”朱丽已经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斥问。 明成不得不回答,虽然这个问题他最不愿意答,“我……我问舅舅借了三万,再问周经理借了十万。” “你……你……”朱丽气得眼前发黑,胸中虽然有无数理由,嘴上反而说不出话来。她的段位毕竟差于明玉,遇到极端事件,她的娇生惯养本质显露无遗。她刚刚被冻茶包抚慰的眼睛流下眼泪。 明成预料到朱丽会反抗会哭,但真看到朱丽哭了,他还是要上前安慰,可是被朱丽甩了开去。朱丽将自己关进卧室哭了会儿,等冷静下来,才能卷土重来,问在阳台上吸烟的明成:“你能不能把投资款拿回来?” “拿不会来,老沈昨天当天已经拿着钱去订货工厂了,而且我们都签了协议。再说了,拿回来多没面子。” “你别管面子不面子,你说不出口我去说,就说家里要买房子。你不是说有人踊跃得很吗?把股份给他去。” “朱丽,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要是给了别人,那不成傻子了吗?你就等着年底的收益吧,真的不会低,你相信我。” “说了半天,是你不愿拿回来才是,对不对?你蒙我骗我到现在,是不是还想骗我到底?你连这么大笔的钱都要蒙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而且你究竟把钱扔哪儿去了?我能相信你说的用途吗?你以前究竟知不知道你昧了你家那么多钱?你也是心中清清楚楚只瞒着我一个人吧?你把车子给我拿回来,把投资去拿回来,我有一半权利,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走,立刻去做,否则我周一去你们公司找周经理要去。” 明成看看手表,有点焦急地道:“朱丽,你别闹得跟泼妇一样,讲点理,我跟你说了,我是为这个家好,不是拿钱在外面花天酒地乱来,你别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投资是签字画押确定下来的事,怎么拿得回来?你不会这点法律常识都没有吧。你看看你,还周一去我们公司闹呢,怎么想出来的,你还是斯文人吗?快别闹了,大哥他们很快回来。” “苏明成你别倒打一耙,你做出来好事要我替你求爷爷告奶奶放你出来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是泼妇啦?你家买房子我爸妈出力我死命挑剔压价你假装出差逃避你怎么不说我是泼妇啦?你怎么不说你只会挖家里的钱欺负自己的妹妹只会骗自己的老婆是无赖啊?你说啊,你说啊……” 朱丽的话正好无意中戳到明成现今最敏感的痛处,他一听就膝跳反射一样做出强烈反应,大吼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朱丽眼看着满脸火烧,怒睁着铜铃般双眼的明成挥舞着双臂逼向自己,立刻想到躺病床上满脸红肿的明玉,她吓得后退几步,却被墙挡住,她只能壮着胆子大叫:“苏明成,你想干什么?你住手,你妈看着你。” 明成是个被他妈教育得即使潜意识里也不会冒出打老婆想法的人,即使被朱丽的话挤兑到痛处挤兑得热血冲顶失去理智了,也不会将拳头落到朱丽身上,但朱丽一句“你妈看着你”给他带来一丝清醒,清醒之下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想到前不久打人后吃足的苦头,就跟做了坏事的小孩似的,两手硬生生收回,放下,背到身后,瞪着眼睛晃了几下,一转身冲进书房,但关门前,不忘扔下一句:“投资收不回,求求你别闹了。” 朱丽愣愣地看明成扔下这句不知是服软还是求饶还是嫌烦的话后轰然关上书房们,不由双腿一软坐到地上。明成想冲她动粗,妈妈的猜测难道是正确的?朱丽吓得不轻,连哭泣都忘了,只会愣愣坐在地上瞪着眼睛生气。 还没缓过气来,电话响了。响了半天书房那边都不接,朱丽只得摇摇晃晃起身挪到卧室接了。没想到,接起电话,传来吴非的声音,“哎呀,朱丽啊,宝宝要跟你说话。来,宝宝……”吴非的话还没结束,那边宝宝就乱哄哄地喊上了,“婶婶好,叔叔好,姑姑好,宝宝最好。” 小小的宝宝奶声奶气的话让朱丽绷紧的神经不由略微松软,被恐惧愤怒压制住的眼泪也滚滚而出。吴非不知有他,等宝宝说了一大串的开场白,她才又夺回电话,客气地道:“朱丽,宝宝回来后一直念叨好看婶婶呢,你们好吗?”吴非想这下该轮到朱丽说了,但稍作停顿,却发觉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得又道:“我们真成美国人了,回到美国适应时差比到中国还快,尤其是宝宝。嗳,朱丽,你在听吗?” 朱丽不得不捂住话筒,深呼吸两下,才道:“我在,大嫂。大哥现在出去了。” 吴非虽然听出朱丽声音低哑沉闷,但此时她正气头上,是忍了又忍才笑脸打电话以先礼后兵,所以不想放弃说话的机会,就当充耳不闻,道:“我不找明哲,刚跟他的手机通了电话。听说你们已经确定下来明哲他爸的房子,都是你爸爸妈妈帮忙的,真谢谢他们两位了。” 朱丽不知道吴非跟她说这些干吗,只得道:“应该的。”她说完就用手闷住话筒,免得啜泣声传到吴非那里去。 吴非又是思想斗争了一下,因为她听出朱丽好像不是感冒而是在哭导致的变音,这样,她还可以说她的事吗?她为难地看看宝宝,想到明哲刚刚的电话,她还是决定说下去,“是这样的。眼下明哲爸自己手中的钱是卖掉旧房子的二十七万,还需要十三万做余下房款和手续费用。明哲这回卖掉他的车子得来一些钱,他带回国的有其中一部分,大约五、六万,上海安家什么的下来也用去不少,他说没差几块钱不办按揭了,让我把家里存的钱和卖车的其他一部分钱都汇给他,他再将这个月发的工资贴上。我想这样不行,这样一来我在美国一分钱都不剩了,我们大人没什么,咬紧牙关就过去了。但我有一个宝宝在,宝宝的开销很大,靠我一个月的工资没法维持。明哲这人没法说道理,他只会说让我们母女委屈一个月委屈一个月。我只有找你了,朱丽,明玉说你是苏家能讲道理的,我想请你帮忙。按说,你们在国内孝敬着父母,帮我们解很多后顾之忧,公公买房子不够的钱,由我们来岀是应该的。但是鉴于我们也是工薪阶层,才刚在美国立足生活不宽裕,没法打肿脸充胖子,能不能请你们伸一把援手,没别的,请你们将当年公婆支援你们结婚买房装修房子的钱拿出来稍微垫上一些,其他不够的再由我们支付,好吗?我需要那笔钱维持基本生活。” 吴非说着说着,越说越激动,想到刚才与明哲在电话里的争执。她不是拿不出这笔钱,但是她一问之下,明成夫妇居然对房款没一点贡献,也没一点口头表示,她很不平,要求明哲与明成商量由明成他们负担一部分房款。明哲一直说算啦算啦要吴非不要那么小气。吴非已有经验,知道明哲这头牛无法用常理说服,干脆扔下一句“我为什么总不能指望我先生给我好日子过”,便扔下电话,直接找上明成夫妇。 朱丽听着,一张脸腾地红如猪肝。最不愿面对的事总是猝不及放地不期而至。她一时手足无措,连连哽咽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大嫂,对不起。这事儿我们也正在商量,我们也把车买了,我准备拿来给公公买房子,可是……可是……那猪头昨天借口出差把卖车的钱投资去了,还问人借了十三万。我正追着他把投资要回来,大嫂,给我几天时间,我会解决。” 吴非一听,将事情前后一联系,也就明白了,不忍再说朱丽,叹息道:“朱丽你在哭?哭吧,这俩兄弟都不能讲理。算了,这事儿你看能不能挽回,如果不行,我这儿再想办法。” 朱丽见明成这么不讲理,吴非却是那么能理解,心中更是痛恨明成,她忙道:“大嫂,我会想办法,你一个人带着宝宝在美国,手头需要一些钱傍身。我会想办法,我会的。” 吴非听着,早就心软了,反过来劝说朱丽别钻牛角尖,朱丽感动,泣不成声。两妯娌这一个电话起才感觉像是一家人。 但是,吴非放下电话,为朱丽也为自己叹息几声后,还是决定坚决不寄钱给明哲。他既然那么厉害,相当大哥,那就去找明玉好了,朱丽说得对,她一个人带着宝宝,需要一些钱傍身。明哲能耐,即使这么几千美元也不留给她,想着真是心凉。 吴非越想越气,心说你会用钱,我难道就不会用了吗?她憋着一肚子气将宝宝哄睡了,立刻一个转身给她爸妈打个电话,“妈,这回我回来后,老板希望我带两个人开发查询新系统,这是给我的机会,年薪会加一半,但是工作会比较忙一点。我本来有点犹豫,不想答应,但回家算了算,还是想答应。你和爸赶紧去签证吧,好吗?过来帮我带着宝宝,我也正好省了给宝宝入托的钱。而且我现在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屋子,呆楼上担心楼下进贼,呆楼下害怕楼上闹鬼,你们来陪陪我吧。” 吴非爸妈一听就知道女儿那儿遇难题了,心疼,毫不犹豫地答应。吴非放下电话后冷笑着想,明天她会去银行取钱,但是,这笔钱她拿来给爸妈买机票。爸妈过来管着宝宝,省下入托费用正好大家过好日子。难道她的父母就不用过好日子吗?打量谁不是孝顺孩儿啊,别把人逼急了。 而吴非也知道,她得有点事业了。靠男人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朱丽又坐在卧室里流了会儿眼泪,半途接到明哲电话,说他们收拾东西,中午不过来吃饭,等约定付定金时间再回来约齐了明成。 朱丽想,也好,不来最好,省得操心。她擦干眼泪,洗了把脸,打开书房的门,想把明哲的话传给明成。却见明成戴着耳机闭着眼睛躺在书房沙发上,真正的闭目塞听,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样子。朱丽俯视着他,心里悲哀地想,如果他真是他母亲一死他心理断奶也就罢了,小孩子还容易糊弄。而明成这哪是小孩子的行为啊,整一个无赖了。一直占用着家中有限的资源,将妹妹实际赶出家门;借了父母那么多钱,从来不知道归还;为了借钱跟周经理不知道怎么亲热,带着口红印子回家;明明事情都是他惹起,他还好意思拔拳揍他妹妹;做错那么多事,不知道歉更不知反悔。而这回的投资,那就不能再用决策失误无心之过来掩盖了,他是有策划有步骤地瞒着她,他无视她的权利,他心里不知道拿她当什么。 有那样的爹,生出来的儿子也一样无比的自私。明知道她在哭,他竟然还能小睡,何其凉薄。朱丽的心彻底凉了。 而且,她好好一个人,做人一向光明磊落,不欠谁不求谁,今天,却被他拖累得都不敢见人,在吴非面前无地自容。 一周之前,她还幻想着她能说服明成改变,想着明成终有一天能担起责任。可是,经历入狱风波,明成并不见汲取教训,他反而变本加厉了。他竟然知道了欺瞒。而且,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出差,周经理的十万块钱是那么容易借出来的吗?他会说出他出差究竟去做了什么吗?朱丽想到以前明成衬衫领子上的玫瑰色口红,胃里如吞下一只苍蝇。这个人,是没救了。 朱丽冷冷俯视着明成,异常冷静地分析前后,给明成痛下结论。 她不想推醒明成,她不管了。但她还是尽责地留下纸条,告知明哲的来电,放在mp3上面。然后,她静静退出,收拾岀两大箱衣物用品、文件资料,大包小包回去父母家。 明成居然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但令朱丽没想到的是,一向并不怎么看的上明成的爸妈竟然一致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得给明成时间机会改正,不能一棍子打死。朱丽纳闷了,明成这样的人能改?他现在已经是无耻的无赖了。他欺骗她,处处欺骗她,把她对他的信任都掏空,也把她的爱也全部否定,因为,她以前爱的都是假相,一个由婆婆和明成静心堆砌起来的假相。 朱丽不认同爸妈的劝说,她痛恨明成,这回也恨上了自己。她怎么这么傻,竟然一直傻呵呵地活在别人编织给她的圈套里。 明成其实一直在骗她。这让朱丽无比恼火。 二十七 明哲在回上海的高速大巴上,已经忍不住取出笔记本电脑,架在膝盖上整理头绪。父亲咬牙切齿的哭诉令他震惊,在父亲的嘴下,母亲怎么成了如此卑鄙如此下作的女人。明哲都怀疑,父亲嘴里的那个害了父亲一辈子的女人真是他们三个孩子的母亲吗?如此慈爱的母亲,怎么可能做出父亲说的那些卑鄙事情?明哲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父亲。但是,父亲的嚎叫是如此真切,他的悲哀也是如此真切,他眼睛里深刻的痛苦更是不容忽视,那是无法假装的,父亲不是演员,而且即使最好的演员,眼睛里也不会流露如此深刻的伤痛。那是经年累月的麻木后稍稍流露岀的丝丝缕缕的悲。那一缕悲如二胡的高音,月夜下颤巍巍地如泣如诉,告诉你何谓悲的尽头。 明哲按照父亲的叙述程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理了半天,屏幕上除了一堆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英语字母,都没一句像样的话。有些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的话,他真写不出来,总觉得这一写出来,是对母亲的亵渎。仿佛他在写,母亲在看,他写出来,母亲将肝肠寸断。母亲已经不能开口,他作为一个握有话语权的人,怎可亵渎母亲? 但是,如果不写出来,又何为家史?而且,如果不去发掘过去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暗,又怎能理解父亲的凄凉,明玉的冷情,明成的幼稚?而万一,如果这些都是绝对的事实呢?他如果知而不言,采取回避态度,是不是对已经被欺压一辈子的父亲而言,这是最后的一记闷棍?他难道要看着父亲低眉顺眼无声无息委屈到老? 明哲心中极其矛盾,脑袋里唧唧喳喳的几种声音吵得不可开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站谁的角度上,谁都有理。顺得哥情失嫂意,他委决不下。他是那么敬爱他的母亲,他怎能忍心在妈过世后,往妈的坟堆上抹黑?但是,同样,他又怎能惘顾依然委屈地卑微地活着的父亲? 二十七 明哲在回上海的高速大巴上,已经忍不住取出笔记本电脑,架在膝盖上整理头绪。父亲咬牙切齿的哭诉令他震惊,在父亲的嘴下,母亲怎么成了如此卑鄙如此下作的女人。明哲都怀疑,父亲嘴里的那个害了父亲一辈子的女人真是他们三个孩子的母亲吗?如此慈爱的母亲,怎么可能做出父亲说的那些卑鄙事情?明哲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父亲。但是,父亲的嚎叫是如此真切,他的悲哀也是如此真切,他眼睛里深刻的痛苦更是不容忽视,那是无法假装的,父亲不是演员,而且即使最好的演员,眼睛里也不会流露如此深刻的伤痛。那是经年累月的麻木后稍稍流露岀的丝丝缕缕的悲。那一缕悲如二胡的高音,月夜下颤巍巍地如泣如诉,告诉你何谓悲的尽头。 明哲按照父亲的叙述程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理了半天,屏幕上除了一堆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英语字母,都没一句像样的话。有些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的话,他真写不出来,总觉得这一写出来,是对母亲的亵渎。仿佛他在写,母亲在看,他写出来,母亲将肝肠寸断。母亲已经不能开口,他作为一个握有话语权的人,怎可亵渎母亲? 但是,如果不写出来,又何为家史?而且,如果不去发掘过去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暗,又怎能理解父亲的凄凉,明玉的冷情,明成的幼稚?而万一,如果这些都是绝对的事实呢?他如果知而不言,采取回避态度,是不是对已经被欺压一辈子的父亲而言,这是最后的一记闷棍?他难道要看着父亲低眉顺眼无声无息委屈到老? 明哲心中极其矛盾,脑袋里唧唧喳喳的几种声音吵得不可开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站谁的角度上,谁都有理。顺得哥情失嫂意,他委决不下。他是那么敬爱他的母亲,他怎能忍心在妈过世后,往妈的坟堆上抹黑?但是,同样,他又怎能惘顾依然委屈地卑微地活着的父亲? 整整两个小时的车程,明哲凭记忆记下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对话,换作旁人来看,定是茫无头绪。但这也正是明哲当时听父亲回忆时候的心情,他时时被父亲透露的过往震惊着,他除了开动所有的脑细胞来记忆,他竟然无法思想,更别提判断,至现在,他脑袋里的细胞依然无法有效调动。若是说出这些话的人是别人,他定会斥为荒谬,斥为造谣。但是,说这些的是与母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啊。原以为他们相濡以沫三十多年,没想到,明哲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岀生长大的这个家,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不为人知的密辛。 明哲不由想到明玉。他前一阵总觉得明玉走了极端。父母生她养她,即使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更应放开心胸,还抱着那些过去干什么,而且因此还与明成对立冲突得如此厉害。因为,在他眼里,母亲一直是个宽和明理的人,虽然,有时坚强得似乎不近人情,但他以为,那是因为母亲带一个家,带那么多人活着,不容易。不坚强一点,小家伙们唧唧喳喳太难打发。今天,从父亲嘴里听到的却是一个无理,甚至极其恶劣的母亲。明哲不得不怀疑,难道是月亮有正面有背面,母亲将正面给了他和明成,将无比阴暗的背面给了父亲和明玉?如果果真如此,他与明成也是罪人了,他们无耻地享受着家里的好处,却忽视父亲和明玉的遭遇,甚至可以说是侵占了父亲与明玉应得的温暖。父亲因此会爆发如此歇斯底里的嚎叫,那么明玉呢?坚强的明玉自然应该是选择对抗了。长时间的对抗,让明玉与苏家走得越来越远。 这个家啊。明哲回到宿舍,对着空空如也的屋子,无心晚餐。究竟该如何评价母亲这个人?或者是干脆不评价,如孔夫子的为圣人掩过? 明哲看看时间,美国那边的吴非应该已经起床,他很想打个电话过去与吴非说说。但说什么呢?这样的家事说出来,会不会被吴非看不起?吴非已经很反感他的爸了,本来,他的妈妈还是他嘴巴里的骄傲,现在呢?如果真的将爸妈的过去写出来,挂上网,任谁一看,都会给出两个字的评价,“不堪”。 明哲面对着电脑上面杂乱无章的记录,无从下手,不敢下手。他在网上建立的一个blog,一晚上下来还是空白。他等吴非来电话,但是吴非没有来电。他急着往家里打一个,随便啦,不说父母的事,即使听听宝宝的声音醒醒脑子也好,可是没人接听,明哲怀疑吴非带着宝宝去采购了。他只能在吴非的邮箱里留下一封信,请吴非回来看到就给他一个电话,多晚都没关系。但吴非的电话终于还是没来,电邮也没回。明哲如困兽般地在卧室里辗转不能入睡。混沌中,他心中有一丝灵光闪现:吴非是不是以不回电作为对他在为爸买房问题上的态度的惩罚?可能吗?但考虑到吴非上回在国内抱着宝宝出走,明哲相信,吴非因买房的事冷落他,非常有可能。 可是,中国——美国,他现在鞭长莫及。明哲不由想到他曾经很不以为然的明玉的警告,就在吴非离家出走那次,明玉就此给他的警告,明玉警告他不要一意孤行,不知抚慰在美国辛苦的吴非,以致后院失火。明哲那时的不以为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老人怎能不孝敬,吴非怎么可能不支持他孝敬长辈,吴非不是不讲理的人。 而且,他已经习惯,吴非婚后一直家中大事都听他的话。 但,现在吴非的杳无音讯,令明哲彻底的恐慌,比上回吴非出走晚上找尽各大宾馆却无下落时候的恐慌更甚。因为,这一次,吴非并无返美的机票在他手中,吴非彻底的不可控。当然,明天吴非会去上班,但是,吴非会接他的电话吗?吴非的愤怒情绪究竟走到哪一步?吴非最后仍给他的话,“我为什么总不能指望我先生给我好日子过”,是不是代表着她对他的失望? 吴非失望后,消失音讯后,她会做出什么呢? 明哲被迫反思吴非前前后后的态度,一夜无眠,彻夜担忧。 明成陪大哥去付了定金,与房主约定给一周时间迁岀,他们苏家下周末迁入,届时款项全部结清。明成还在与卖方交涉时候,周经理一个电话进来,说沈厂长昨天已经将投资款全部付给设备生产厂家,终于拿出已经订了半年多却一直无钱取货的设备。现在沈厂长携妻儿过来市里,很有诚意地请所有投资人吃庆功饭,庆祝大家的合作走出成功的第一步。周经理的意思是,今天大家务必全部列席,别装出一副外销员的清高相,给人家个体户一些面子,毕竟以后大家合作。 明成答应肯定出席,心里也是一阵轻松,瞧,钱都已经换成设备,还怎么拿得回来?总不能敲一块铁去变卖了吧?这下明成更有理由向朱丽解释投资款没法拿回这个事实。所以,等明哲拿起行李告别离开,明成迫不及待地给朱丽打电话,幸好,朱丽生气归生气,手机还是开着的。 “朱丽,我听你的话,问了周经理,结果人家沈厂长已经把钱换了设备,已经叫车拉回安装场地。不信你等下和我一起参加庆功宴,看看我们部门其他同事怎么反应。看看我有没有骗你,投资是真的投进去,也是真的暂时拿不会来了。你在哪里?等下我去接你,我们一起过去吃饭。” 朱丽耐着性子将明成的话听完,心中更是气愤,“你是不是很得意你的所谓投资终于得逞?很得意七骗八拐地绕过我支配家里的钱得逞?你说了半天还不是为愚弄我成功在得意嘛。既然你那么有本事,上哪儿借一笔钱来,把你爸买房子的钱解决个五万七万的,有本事别蹭着你大哥,房款全让你大哥付。苏明成,我看不起你,你只会算计你的家人,欺负你的家人。我们暂时分居,我需要好好考虑考虑你这个人,你别来找我。” “朱丽……”但是,朱丽已经挂了电话。明成冲进卧室,果然见衣橱里朱丽的夏秋衣服已经全去。明成呆住,朱丽朱丽,你怎么能做得这么绝。但是明成非常想不通,他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他那么瞒着朱丽,实在是因为朱丽在投资这件事上面的决策不明智,他那么绕着她做是为这个家好,是主动的赚钱以更快更好地还钱,而不是拿了钱出去乱花。 他坐在床沿想了半天,不相信朱丽真的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重点记住了朱丽说的“我看不起你”,对了,朱丽是个那么争胜好强那么要面子的人,她岂能容忍她的丈夫只因小小的家庭纠纷就被关进监狱,而且在里面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自以为掩饰得好,可是,朱丽怎么可能看不见他身上的伤疤,还有,朱丽在为他出狱走门路的时候,怎么可能没听说里面的罪过,否则她怎么可能急成那样。朱丽,应该知道他在里面可能受了多大罪过吧。 朱丽究竟因为什么原因看不起他,几乎不言而喻。她不说,那是她的修养,她不想揭穿他。但是,他怎么能够掩耳盗铃?朱丽看不起他,那是真的看不起他,而且,是有原因的,有理由的,正当合理。连他也看不起自己,那个在看守所经历一遭的自己。 明成一点没有了笑嘻嘻上门负荆请罪的打算,因为知道朱丽是玩真的,知道他身上的那些污点是不可能消除的,而朱丽因此将会永远看不起他,他请罪没用。就投资事件的请罪无法治到点上,朱丽厌弃的是他的其他,那些,他无法请罪。而且,如果朱丽真是因为那些其他而厌弃他看不起他,他如何请罪?他也不能再往自己已经被损伤的自尊上面踏上一脚。他不会去,他得维护自己仅有的自尊。 但是,不上门,会导致什么结果? 明成不敢想。甚至也不敢想过去的美丽时光。 庆功宴,明成还是去了。酒桌上,周经理虽然没指明,但隐晦地要明成为借钱满饮一整杯葡萄酒,明成一点没有反抗,心领神会地喝了。大家碰杯庆祝,别人意思意思喝一口,明成也把整杯喝了。沈厂长一见有机可乘,花言巧语地左一杯右一杯地劝酒,明成来者不拒。越喝,这酒凉凉的越好喝,而且喝岀了回甘。 第32章 朱丽虽然愤愤地挂了电话,关了手机,可等爸妈睡觉后,她关上卧室门,悄悄摸岀手机,钻在凉被里打开,怕短信进入的声音被爸妈听见。但是,有短信,却不是明成的,未接来电也没有她很熟悉的那几个号码。她下意识地等了一会儿,期待有一个电话进来,然后她可以愤愤地继续斥责,但是,没有来电给予她机会。朱丽非常失望,更加愤怒。对未来更加失去信心。 江南江北公司并为一家,基本格局几乎没变,连经营地址也还是各自蹲在原址,准备江南公司租用期到期后另外考虑大一点的地方搬迁。唯有人事方面稍微变动了一下,集团这回肃清孙副总等一批反骨支棱的人马,空出不少位置需要补充。集团人事部不断下文调人,明玉留意到,老蒙把原来派下来搞她和柳青脑子的那些监理人员都调了回去。明玉也不说出来,一一签名批准放出,与老蒙心照不宣。 她当然没有周末。明哲打电话来说看房子,她没空,即使有空也不会参与。周日下午就飞出去参加一家原属江北客户的年度订货会议,借此与江北不少同行见面,实地了解江北那些业务单位的布局,收获颇丰。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那就当场一个电话给柳青,随问随答。而可怜的柳青过去武汉之后,工作量大增,内部关系外部协调的琐碎事情搅得他每天睡不足八个小时,自然没了绯闻,在武汉成了生活严肃的年轻有为老总。电话里,嗓子都是哑的,柳青自诩,这叫性感。 石天冬去后一直没有消息,过了七天,周一早上明玉打开邮箱,看到里面有一封带有附件的邮件,邮件名称“水母”。打开,里面果然有美丽的水母照片,但是下面的文字说明居然都是英语,有些字,明玉即使用了金山词霸也找不到是什么意思。她不由莞儿,石天冬这家伙与她较劲儿呢。她微笑回了一封邮件,“骗外行真容易啊”。以为她那么容易捉弄的吗? 但石天冬没有辩解,依然隔三岔五发来英文资料整理。经常的,发件时间在半夜凌晨。明玉开始觉得无趣,觉得石天冬这人太孩子气,作为心态成熟的成年人,对于自以为正确的路,别人有什么非议,大可哈哈一笑置之,那么认真做什么,为自己活还是为别人活?而且,明玉几乎可以打保票,石天冬过后会觉得无聊,觉得无趣,就像他凭兴趣做养殖做船运开饭店一样,很快就热情消失。所以,明玉根本就不把石天冬的认真当一回事。 以后再有邮件来,明玉打开看一下,就删。也不再回信。 温玮光倒是来了一趟,但行色匆匆,下午来,因为没有提前预约,一起吃顿晚饭,还是与其他客户一起吃的,明玉实在无法脱身。他第二天早上就走。但温玮光虽然说的大多数是工作上的事,就他们公司的零库存与明玉再协商一下进一步的协调计划,但明玉知道,这些事电话里也可以说。温玮光来,主要是来看看她。够义气。 所以,周四早上,明玉亲自开车送温玮光去机场。 温玮光放行李的时候,出于礼貌,明玉等在车外。没想到温玮光放了行李,却走到明玉那一侧,打开车门,道:“我来开车?” 明玉忙道:“我来,否则说话说溜了会忘了指路。” 温玮光一笑,侧身让开,让明玉上车,他将门关上。才绕到自己那一侧坐下。明玉等温玮光系上安全带,两人电话里依然非常熟悉,所以见面说话也很随便,“昨晚也不赏脸去酒吧喝杯酒。害我只好早上赶着起床送你上飞机。” 温玮光将手中纸袋交给明玉,“送给你,这回去德国带来的,拜仁慕尼黑队的球衣。你今早总算气色还行,昨晚眼睛都是血丝,我还哪敢跟你喝酒耗你睡眠时间。” 原来如此,明玉感激。低头看纸袋里面,心里不明白这件球衣代表什么,但见门僮向车内招呼,忙放下纸袋,将车开走。“谢谢你。唉,幸好我们公司这回事情过去,起码四、五年不会有大事。否则经常这么折腾一下,我半条命丢给它。”面对熟人,明玉也不装好汉了。 “为什么是四、五年?”温玮光好奇。“你们这回的冲突,大家都说是老臣子与你们这帮新人争地盘。” “胡说,都是因为事后看我和江北两个得了最大好处,外界才这么下定论。主要还是老臣子没法适应公司的迅速壮大,管理思路方面转不过弯来,眼看着手中地盘无法抓住,他们趁蒙总生病住院想造反抓权。” 温玮光笑道:“本质还不就是新老争权?站你立场上,你当然觉得老臣子无理。但站他们立场上,他们看着你们肯定也在骂霸道呢。我现在每天一只耳朵给新臣子,一只耳朵给老臣子,每天听的就是这些牢骚。” 明玉听了不由一笑:“对。不过我们的蒙总选择了新臣子。其实我们也是建厂的元老,只是年纪轻一点,接受能力强,掉头比较快。你们……你们那些老臣可是不得了,两代元老了。” “是啊,那些人的难弄,业内也有名了吧?” “是,业内都说,还从没见过私企这么摆不平的。不过,这种环境可真锻炼人,温总比半年前……”明玉笑了一笑,没说出半年前是什么。 温玮光笑道:“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你们当时看见我没一个不磨刀霍霍的。不过,暂时我还没法向你们蒙总学习,下回我找时间,多几天,你帮我引见一下,我想与蒙总好好谈谈,讨教一些经验。” “可以,提前一周预约吧。拜仁慕尼黑队是足球还是篮球?” 半年交往下来,温玮光已经清楚明玉这人是纯粹的工作机器,没有情趣,见问岀这种弱智问题,笑道:“我都不愿意回答你,你自己上网查去。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可以太平四年五年。” “切,这种问题不会自己思考。”明玉当然也以牙还牙,但还是解释道:“这是个陋习,大多数人还没有职业经理人的意识,还喜欢朝中有人好办事的老套套,有拉帮结派的习惯,所以用一个人,经常是翅膀用硬了,必然派生的,他的派系也成型了。比较有破坏力的派系形成到壮大,一般要四五年吧。我现在管理的销售公司,不得不花一部分精力从制度上和人事调动上消除员工对派系的需求,起码让派系无法左右公司经营。但老一辈的管理者喜欢操纵派系,喜欢在派系之间搞平衡,这种平衡其实就是走钢丝……”说到一半时候,明玉手机来电,不得不接听,好歹她的电话清早时候还比较有空。温玮光听着却是若有所思,这话正好说中他家企业的情形,他那儿,他爸爸走钢丝出错,平衡打破,才难以收拾。 电话那端居然是明哲。“明玉,爸的房子周末迁入,你有空吗?” 明玉瞥一眼深思的温玮光,异常干脆地道:“没空,我记得车库钥匙还在你手中。你搬完将钥匙扔我信箱里吧。” “爸不想要那些旧家具,还得占用你车库。” “由不得他,搬了那些旧家具过去看他用不用。” 明哲很为难地道:“不行,爸跟我讲了些过去的事,我们还是别勉强他用旧家具了。还有……” 明玉再看一眼深思的温玮光,道:“大哥,我现在开会,十分钟后给你电话。” 明哲不得不放下电话,他现在很多事缠身,而且一件比一件麻烦。怵头再三,不得不向明玉求救。 温玮光见明玉放下电话,诚恳地道:“跟我说说你怎么在公司推行无派系政策?” 明玉笑道:“这事儿说来话长,而且我的招数未必对你有用。我就坚持两点,供你参考:一点是以法治替代人治,升迁赏罚,规矩都清清楚楚,他结成派系最多做事稍微方便一点,但得不到太多好处,这种乌合之众性质的派系嘛,如果没有好的利益维持,时间长不了。一点是独裁,用我唯一的大派系消灭所有的小派系。独裁下的法治,就跟某些小国一样,最容易获得条理和发展。” 温玮光想了想,笑道:“第一点我正在做,遇到的阻力很大。第二点嘛……” “第一点都还没推行下去,第二点很难做到,你那儿估计参议院众议院还有院外集团层层叠叠。” 温玮光不得不笑道:“飞了你们蒙总吧,跟我双剑合壁行不行?你看我多有诚意,已经是第三次求婚了吧?屡败屡战啊。” 明玉笑道:“你找长工还是找太太啊?用心险恶,七仙女也会被你吓走。” 温玮光也笑:“本来想拿你当七仙女,现在越来越想拿你当长工。第一次见你先看到性别,现在见你……不过迄今为止,你还是我最喜欢的。真的回家考虑考虑,别总当玩笑听。” “我没当玩笑来听,但是除非蒙总开除我,否则,我不会主动离开集团。我不能没良心。对不起。”但明玉又觉得有点怪,这哪像是求婚与回绝求婚,两人都理智得像坐谈判桌上商谈。好像都没脸红心跳做陪衬。 车子正好到机场,温玮光总结性发言:“我永远没有机会。你这样的人,你们蒙总还能不想方设法抓住你?看你换的车子,这待遇,无法按照新旧车子比价来计算的。你们蒙总超值优待,你超值回报。但你还是得注意身体,你已经瘦无可瘦,这回倒下,只见你憔悴了。你看,我也劳心得生出白发。” “看见了,昨天吃饭时候看见,鬓角那边特别多,我就想你也够操劳的,你还特意抽时间来看我。” 温玮光一笑:“那还不答应跟我走?”说着就开门出去了,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从看到明玉开的新车开始生出的感觉,所以说话反而坦荡。只是觉得非常可惜,又能干活又能入他法眼的田螺姑娘一样的美女,他居然捞不到。 明玉微笑着出来,看温玮光拿了行李,又被温玮光送回车上,没有握手,温玮光用对待女人的态度绅士地对待她。这方面,他是个熟手,与石天冬不同。跟温玮光说话和接触的感觉都很美好,令明玉觉得自己矜贵。但是,他不在本市,而她不愿辜负老蒙,她都没必要努力一把。 她开车回去,走了好大一段路才给明哲电话。 她开车回去,走了好大一段路才给明哲电话。其实,是非常的不愿意打这个电话。就好像她原本生活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可一接触所有与苏家相关的一切,天空立刻黯淡下来。 “大哥,请说。”她也没太婉转。 “明玉,你那么忙,我长话短说。爸给我电话,说朱丽从上礼拜天起一直没回来。我问明成是怎么回事,明成说他也不知道,要我别管。你有没有时间找朱丽谈谈?” 这个消息倒是让明玉的眼睛瞪大了几秒钟。朱丽与明成吵架了?难得啊,这么亲密的一对小夫妻。但明玉还是想都没想,就道:“我与朱丽不熟,帮不上忙。还有什么事?” 明哲差点被明玉的话噎死,就这么直捷了当地拒绝了?他恨不能适应,需得好久,才道:“爸的房子已经付了定金,我手头有点钱,但是还不够一点,吴非那边一直没给汇钱的消息,估计等不及了。本来想问明成借一下,可他们那样我说不出口。你那里有没有办法拿出七万,我发了工资分两个月还给你。” 明玉这回好好想了想,大嫂大概火大了吧,见大哥总是虎口夺食,索性到了美国就不理他了,还什么汇钱,大哥倒是想呢。至于问她借钱,那是不可能的,“大哥,你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是如果这笔钱专款专用拿去给爸买房子,我不借。我怎么给一步步赶出家门的你应该清楚吧?大嫂那边我建议你别指望了,大家都知道这笔买房款应该是苏明成来岀,大嫂肯答应岀你手头的那一些,她已经是够贤惠。还有什么事?” 明哲气绝,好久说不出话来。 明玉自言自语地道:“你每个月还三万五,你税后收入那么高?你还了钱宝宝母子这两个月还怎么过?你怎么过?你还得给爸买新家具,那宝宝得苦上三个月。咦,大嫂要你这种丈夫还有什么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大哥我看你也别管苏明成了,你还是管好自己吧。房子可以叫中介办按揭,不够的钱你叫苏明成每个月打钱进去。好了,这件事解决,还有旧家具的事,不管爸要还是不要,你都清空吧,那个车库我下周准备卖了。” 明哲还是没有话说,黑着脸说声“再见”将电话挂了,他早应该知道,打这个电话是自取其辱,结果,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他反而听了一顿教训。而且,明玉也说吴非要他这种丈夫有什么用,丈夫难道只是用来管饭管穿管好日子的吗?夫妻难道不能同甘共苦一下,一起克服一下生活中的不顺?难道妻子只能供着养着? 吴非一直没接他的电话,电邮回了一个,说的是她请她的父母去美国帮忙,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为此她准备接手一个项目以提高工资,但这样会比较耗时间占精力。明哲当时气愤地想,女人,怎么都这么现实。回电邮说吴非做这个决定也没跟他商量一下,但他会跟她父母联系,帮忙签证。吴非回他一个电邮,说她不是七仙女,没法吸风饮露一文钱不花上敬老下育小自己还能魅力四射吸引老公,臭书生才有那么理所当然的幻想。吴非还说,签证不需他帮忙。明哲看了这电邮,眼前仿佛看到老婆孩子都如七仙女一样扑腾腾地飞远了,扔下他一个臭男人。 而明玉,比吴非说话更直接,更狠。这世道,女人是怎么了?怎么都没妈那样……明哲忽然想到,根据爸的口述,在爸的眼里,妈只有更不堪。在妈主持的家庭里,哪有男主人说话的份啊。那么,难道他错了? 但是,无论他对他错,周六房款的问题该怎么解决?他也是狗急跳墙了才找上明玉的,其实早知道明玉会拒绝,也知道不应该找上明玉。唉,怎么解决。 明哲想问舅舅接一笔,可是没有舅舅电话,问爸要来号码,舅舅却说,明成刚问他借了三万。明哲彻底没辙,而更拿明成没辙。 明玉被明哲挂了电话后,一脸的哭笑不得,终于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得不到这个大哥的保护了,原来这人意识大有问题,太不知道变通了。可人真是好人,牺牲了自己还不说,还牺牲妻子女儿,就是为了苏家苏大强和苏明成。但这种好人,吴非有得苦头吃。问题是吴非也是很好的人,而且,还有可爱的宝宝。 明玉思想斗争再三,而且还是趁红绿灯翻出手机中宝宝的照片看了一下给自己打足了气,才勉为其难地决定插手苏家的事务。但该从哪儿入手?总不能从威胁爸接受旧家具入手吧。明玉想得投入忘了开车,都忘了看前面红灯转绿灯已经两次。果然就有一个警察来敲车窗,笑嘻嘻的问一句“小姐你红黄绿选中哪种颜色了?还是没一个喜欢”,明玉脸红,落荒而逃。 明玉被明哲挂了电话后,一脸的哭笑不得,终于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得不到这个大哥的保护了,原来这人意识大有问题,太不知道变通了。可人真是好人,牺牲了自己还不说,还牺牲妻子女儿,就是为了苏家苏大强和苏明成这两个扶不起的阿斗。但这种好人,吴非有得苦头吃。问题是吴非也是很好的人,而且,还有可爱的宝宝。 明玉思想斗争再三,而且还是趁红绿灯翻出手机中宝宝的照片看了一下给自己打足了气,才勉为其难地决定插手苏家的事务。但该从哪儿入手?总不能从威胁爸接受旧家具入手吧。明玉想得投入忘了开车,都忘了看前面红灯转绿灯已经两次。果然就有一个警察来敲车窗,笑嘻嘻的问一句“小姐你红黄绿选中哪种颜色了?还是没一个喜欢”,明玉脸红,落荒而逃。 到了办公室,明玉先给吴非一个电邮,请她有时间来电。先得了解一下情况,真看出吴非被逼急了的话,那笔房款她只有违背原则含泪出血了,总不能委屈可怜的宝宝和直率的吴非。但那笔钱她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岀,她得找到苏明成家将因果说清楚。当然,她不找苏明成,她只找能讲理的朱丽,朱丽离家出走也不能阻挡,他们又不是离婚。 朱丽怎么都不会想到,因为她讲理,所以成了吴非和明玉纷纷找上她的原因。她气得与明成闹分居,可是明成的阴影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只因为她讲理。否则她可能会叹上一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了。朱丽不知道明玉找她干什么,但不以为明玉会出面解决她和明成的问题,怎么可能。可是,自她离家出走后,明成居然挺争气地不来电话,不来接人,当然也不露面,这一下,朱丽反而一筹莫展,心中开始忐忑不安了。无论如何,明玉总是姓苏,明玉在这么恰巧的时间找上来,或许,可能,总能说明一点问题。朱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理答应明玉中午一起吃饭。地点当然是在明玉公司附近的餐馆。 明玉公司每天的销售报告都会汇总到销售总部,有人连夜赶制报表出来,明玉一般也是连夜审查数据,第二天早上会议立刻做出应对,这是每天必修课。所以吴非打明玉手机时候是秘书接听,等过一会儿,没多久,才是明玉自己循着她交代的电话打过来。 明玉在吴非面前也不作掩饰,直接道:“宝宝睡了吧。大哥问我借钱,七万。” “疯了。”吴非没想到,她与明哲暗战的结果是明哲找上最不可能的明玉。“明玉你答应了没有?这事儿我已经交给朱丽处理,朱丽说她们会岀这笔钱。都知道你不应该岀这笔钱。” “嘿,原来是这样。”明玉这才放心,看来不是自己对朱丽工作的干扰才造成朱丽离家,“朱丽好几天没有回家,大概就是因为钱的事吧,我今天中午约她吃饭。大嫂,大哥是个受传统教育比较深的人,因为学习成绩太好,从来从家到学校都要求他事事做第一做榜样,要他克己无私,做个道德无可挑剔的三好生,所以我看他有些伦理道德的实施并不是出自内心,而是出自根深蒂固的教条,就跟那些高大全得不像真人的学习榜样一样,那些学习榜样的其中一条事迹肯定是舍小家顾大家,长年累月下来,大哥难免会有一些不合常理不合人心的极端。幸好大嫂一向心胸开阔,我就不行,我一直与两个哥哥关系无法融洽。” 吴非被明玉这么一说,心说这个原因倒是成立,明哲这个人,如她爸妈所说,本质是好的,但就是好得滥了,所以太被那些教条牵着走,如果要他做出卧冰求鲤之类的荒唐孝敬举动,他估计也会做。“明玉,看清本质容易,可是牛拉不回头啊。幸好你能理解,否则我肯定是被人指着背脊骂恶媳妇了,我知道你打电话来肯定能体谅我。但是拿七万块我是真的不能拿出来,拿了我和宝宝的生活……我倒是罢了,我们什么苦没吃过,宝宝不行。我们辛苦出国干什么?还不是想下一代生活好一点?” “大嫂,你这人其实是最合理不过的人,性子直爽,心胸又很宽容,做事又大方,可惜我们不是在一个城市,否则我倒是愿意回苏家。”明玉少不得要为明哲说说好话,举手之劳的事。 “行,行,明玉你别使劲夸我,知道你什么目的,其实我们私下里也常在夸你的,尤其是你大哥,可他那死样当了面又不肯说了,好像当面夸一句会死。” “呵呵,这话明着是弹,实质是两夫妻勾结一捧一唱啊。大嫂,钱的事我会和朱丽协商解决……” “对了,我看朱丽有难处,你对她别太严厉。上礼拜天那天我打电话过去也是很气愤的,凭什么他们不出钱,又连一句表态都没有。但那天朱丽在哭,她说,本来他们卖了车子就是准备岀给你们爸买房的,结果被明成拿去投资,还问人借了十三万,我打电话去的时候,大概他们两个已经有过对峙。朱丽离家大概是与这事有关。” 明玉奇了,原来其中还真不是一点点的复杂,难怪大哥会无计可施,最后找上她,她好歹是个大户。“大嫂,我听你的。真不行的话,我解决一点,那也是我应该的。宝宝睡了吧,这么安静的。” “睡了,小家伙白天放在daycare很不适应,人比回国时候瘦了一些,而且还天天想她爸。我让我爸妈过来照顾,可明哲不很理解。” 明玉笑道:“那是应该的,大嫂。可怜的宝宝,我让她爸立刻给你们打电话负荆请罪。” “你这鬼精。”吴非不由得笑,“还是问题解决后吧,否则我看着明哲一脸焦急会心软。” “好,大嫂。不过你回到美国后还没给我发来宝宝照片,违约啊违约。” “哎唷,立刻发,一个人对付宝宝都忙得没时间,不好意思。我立刻拍了宝宝睡觉的照片传给你。” 吴非放下电话的时候,胸口一口闷气消散很多,其实,她哪是那种无理的人,她不过是要个合理公道。可是她的合理公道在明哲面前说不通,幸好还有人理解。但吴非觉得挺欠明玉的人情,是她的坚持不汇款把苦菜花一样被苏家摈弃在门外的明玉不得不插手管事。如果说朱丽因为明理所以她找上朱丽,她因为明理明哲总对她诸多要求,那明玉也是因为明理,所以最后逃不开苏家的牵绊啊。这世道,好人做不得。 明成最新的两单生意中,其中一单的订货最好联系那个曾经被他一拖再拖,最后在妈妈去世那个时候被愤而断交的路厂长。周经理给的两个鸡肋单子利润太薄,如果不找路厂长,压低运输成本,他会没有赚头,他虽然以前懒,可是会精打细算,这是他懒而不败的原因。所以他今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转乘中巴到乡下去找路厂长。 明成抱着被爆脾气的路厂长冷落的打算上门拜访,没想到冷落超过预期。路厂长看见他就没好脸色,哼哼哈哈几声后便找个借口抽身下去车间。明成等了会儿,人没等来,却等到路厂长养在厂里的小狮子一样的狗进办公室徘徊。大狗垂涎三尺地围着明成打转,双眼充血,狰狞凶狠。明成想到藏獒之类的狗据说眼睛充血是发起进攻的信号,但又据说面对猛犬时候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办法,他一时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呆原地全身冰凉。天下没有最糟的折磨,只有花样翻新的更糟的折磨。路厂长是恨上他了。 明成想,他可以逃,但这一逃,以后更别想回来见路厂长,毕竟相对于其他类似工厂而言,从路厂长这儿进货有小小地理和价格优势,这么小小的优势汇聚到批量产品上,优势就很明显了,他一向心算灵敏,早就明白这个理。所以他只能挺着,等路厂长回心转意。 期间有不少人陆续过来敲门,但一见办公室大狗盘踞,个个一声不吭溜之大吉。明成苦不堪言,又愧愤难当。但想到刚刚承受过的更令人崩溃的折磨,这等小事算得了什么,狗若是敢咬他,他起码还能与狗主人打个官司,不像在那里面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得,就拿狗当纸老虎吧。可是,他可以战战兢兢地将眼睛闭上,狗却不肯放开他,温热的口水潺潺渗透到明成的裤子里,湿嗒嗒的,令人作呕。 明成还是死忍,他想,朱丽为什么看不起他?他要是不做出一点明堂来,别说朱丽依然看不起他,妈妈在天之灵也会伤心。他已经强硬地按照自己的路线投资了,下一步,他得好好做业务,即使周经理给他的业务颇为鸡肋。他得记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得成人上人,必须成人上人。等他做出点成绩,他再上门请朱丽回家。他想,朱丽心里是对他好的,只是恨他不争气。 一人一狗僵持许久,狗终于没扑上来将犬牙抵住他的脖子。当门外走廊传来盆碗撞击声的时候,有一个老年男子过来叫走了狗出去吃饭。明成却没人招呼,愣了会儿,不得不灰溜溜自己走出工业区好远才找到一家苍蝇飞舞的小饭店草草吃了一顿。明成还不敢叫肉,怕回去路厂长的办公室被去而复还的大狗嗅出来。 吃完饭,还是灰溜溜回去路厂长办公室,但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了。狗倒是没再出现,可他也没处可去,只好脸皮厚厚地去各个部门找认识的人闲话。狗涎已干,裤子上面一砣斑。俗话说脸皮厚厚,吃饭饱饱,明成豁出去面皮了,今天一定得等到路厂长,即使说不上话,起码他得把诚心传达出去。这儿是路厂长的地盘,他的一举一动路厂长能不了若指掌?他在这儿一言一行,路厂长都跟追踪录像似地监视着呢。这是他誓言发愤图强后的一场硬战,也是他图谋收复业务失地扩大业务影响力的第一战,他必须啃下这块硬骨头,打一个开门红。料想,妈妈在天之灵看见,一定会满心欢喜。 妈妈如果在该多好,这种最尴尬的时候他如果打电话回家,如果妈妈能接电话,妈妈肯定能给他最大的安慰和鼓励。可是,没办法了,现在他得独立支撑,咬紧牙关也要独立支撑,他得有很大出息让妈妈高兴。不能让苏明玉在妈坟前烧纸伤了妈妈的心。 明成想到小学时候常喊的口号: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第33章 等到日影开始西斜时候,路厂长终于从不知哪儿冒出来,路厂长也辛苦,为了让明成自知之明地离开,他都没法休息,最后忍无可忍,只好回来,提着两只沾满油污的绝缘手套,满身疲惫,见明成如见牛皮糖,但心底也生出一丝惊讶。明成这么坚持非常难得,但路厂长理解成为,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所以路厂长这个老江湖满心都是警惕,见面就是没好气地一句,“你还没走?” 明成强笑着跟路厂长走进办公室,很诚恳地道:“我今天专门向路厂长道歉来的,没道好歉不能走。路厂长,我妈年初去世,我整个人跟疯了似的,到处得罪人。您千万请大人大量。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如果路厂长以后再给我机会,你就等着看我的行动吧。” 路厂长敷衍着道:“行,行,忠不忠,看行动。以后,以后吧。” 明成听着这么言不由衷的话,已经没力气生气了,依然诚恳地笑着道:“好。路厂长,你看看这份单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不管有没有兴趣,我晚上会做好一份履约时间表,我们可以同时签一份只单方面对我有所约束的协议,如果我没如约完成工作,我赔偿你。” 路厂长终于给了明成一个正眼,因为他与此人合作几年,知道此人不是大奸大恶,有的只是糊不上墙的懒散与不负责任,如今他竟然订协议来自我约束,这倒是稀奇了。“可是,你如果耽误我的岀货,你能陪得起全价吗?走吧,做出来永远比说出来有效。” 明成呼岀一口长气,这口气差点悠悠荡荡射到路厂长脸上,“我晚上传真过来。你明天就可以看到。合不合适,决定权在你手里。” 明成不再多说,如路厂长所言,做出来,比说出来有效。他已经做了第一步,让路厂长正眼看他。他得开始做第二步。 又辗转着乘中巴回去市里的路上,明成忽然想到,早上出门时候,如果手快一步,料敌于机先,先做好一份单方面协议,不是更能说服路厂长,效果更好吗?当时如果拟好协议,谈成生意的时间不是可以往前推进一天了吗?哎,看来他还是没有主动积极地统筹规划。以后得吸取教训。 明玉几乎是与约定时间一分不差地来到饭店,这是她的风格。见到朱丽已经坐在位置上,看着她过去,两人都是微笑,但没什么热情。明玉自己也很清楚,若不是为了她那婆婆妈妈牺牲得实在令她看不下去的大哥,她不会愿意与朱丽明成他们打交道。与明成就更不必说,与朱丽吃饭,已经是她的极限。 大热天的,朱丽依然披着一头微曲长发,一点不怕热的样子,而她还却是看上去很清凉无汗,整个人安静润泽。明玉走过去路上飞快想,朱丽其实也不能说是眉眼绝对精致,但结合举止打扮,这人怎么看怎么让人舒服。连柳青都一直赞不绝口。 但中午时分,对于一个白领而言应该是工作间隙的时间,朱丽穿得很是休闲。她还在停工? 对于朱丽,明玉就没像对吴非那么客气,当然不可能称为二嫂,而是照旧直呼大名。说一声“朱丽你好”,坐下,各自点菜。西餐,这是有点洁癖的明玉唯一的洋气。 朱丽看见明玉,除了没话可说,还是没话可说,两人的对立太根深蒂固,即使知道明玉讲理,可也知道此人不好惹,心中亲近不起来。朱丽挤啊挤的才挤出一句话:“你好,看上去你气色好了许多。”说出这句话,朱丽就想到上回她一次找遍医院住院部才见到明玉的面,一次想探访明玉被拒,而今天明玉见她只要一个电话,她是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不由心生感慨,她的骄傲都被一地鸡毛埋没了。 “老板借给我一个很好的保姆,所以我现在有饭吃了,我很容易养。”明玉与朱丽说话也提不起精神,“你还在因为我们集团审计那件事停职吗?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吧。” “是啊,真快。这两星期真乱。” “坐过山车似的,真是乱。你真准备老老实实停职一个月?” “大老板喊出一个月,我总得被罚停半个月才能消他的气吧。下周一回去忏悔一下,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那是我的错误,对不起,我当时利用了你。”明玉再次道歉,“这两周时间,事情全乱了套。大哥与大嫂也反目,大哥找不到在美国的大嫂。” 朱丽听了前面两句,刚想稍微客气一下,没想到后面几句立刻跟上,将她打懵了。想到大嫂周日时候给她的电话,大哥大嫂的反目还能为了什么?这才知道明玉邀她见面的真正原因。她答应了大嫂,可是她最终只是逃出家门,却没有解决问题。她的脸一下渗血似的红,羞愧难当,低下头去,手中餐刀漫无目的地切割盘中蔬菜。 明玉看得出,朱丽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为朱丽惋惜,这样的人,被苏明成这种惫懒货给害了。如果不是大嫂告诉她原委,她还不知道朱丽身上担着这么大压力。她也不忍再在朱丽面前非要先搞个水落石出,令老二家承认了过失,她才将钱拿出来,看着朱丽这样子,她不忍。也不等朱丽表态,她先说话:“我今天已经找到大嫂,她是为了宝宝才生那么大气的。大哥也是,他只是一个工薪阶层,为了我爸,把自己家搅得鸡飞狗跳。大嫂让我别找你,大哥也让我别找你们,这样吧,其余七万房款我来……” “不,不用,我来,我们来,这不是我们岀房款,而是我们还欠债。其他的钱,也不用大哥来岀。我们来,都我们来。”朱丽讲得很艰难,断断续续。 “可以吗?只有两天了。我不建议你向你爸妈借钱,虽然你爸妈是很爱你的人,肯定会全力支援你。也可以你向我岀借条,一年内归还给我。” “不,不用,我自己会解决,不会问我爸妈借钱。”朱丽闭上眼睛,强忍欲流的眼泪,低头好久,才道:“明玉,谢谢你,谢谢你替我着想,你让我无地自容。” 明玉笔挺坐着,一口一口快节奏有规律地吃着她的饭,两只眼睛则是一大半时间看着一直低着头的朱丽,她没出言相劝或者抚慰,两人之间的过去不能提起。但她替朱丽惋惜,她想不出朱丽将用什么办法解决七万块,甚至全部除去爸的二十七万的房款,她实在忍不住,才道:“其实,这不全是你的责任,你别都揽在自己身上。” “有什么区别?”朱丽不愿推卸责任,她自己追着明成承担过失,她当然不能遇到责任的时候自己先躲。她美丽,从小到大一直是骄傲的公主,她聪明,但她更勤奋,证书傍身工作矫人令她傲然于世,她追求的是体面的生活,可是,这一阵子,她抬不起头来做人。 明玉无话可说,朱丽确实有小小的责任。但她愿意原谅朱丽,因为朱丽只是因为年轻,而不是无知无耻。 自己的一份饭很快吃完,明玉看看手表,她还有工作等着,不得不招手叫服务员结帐签单,才道:“朱丽,我走了,下午工作还很忙。你尽力而为吧,不行给我电话,我别的没有,经济方面还算宽裕。但这事儿别跟苏明成说,也别和我大哥说,我出钱也只以你的名义,通过你的渠道,我不想与苏家搭界。” 朱丽惊讶地抬头看向明玉,硬是把冲到嘴边的“我也不想与苏家搭界了”压回肚子里。看着明玉与服务员熟悉的说话签单,她心中悲凉,等明玉起身说再见,她不由伸手出去,与明玉握了一下,可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心中打定了主意。大嫂与大哥的反目给她刺激太大,明玉的明理给她刺激太大,错认明玉是她以前的错,而害了大哥大嫂是她现在的错,她不能再错下去,她也不能再指望明成改过了,否则她永远被动,永远无颜见人。 朱丽咬着嘴唇又是呆坐很久才离开回家,也没兴趣逛街了。她回去与明成的家,苏大强看见她惊住了,但连忙点头哈腰地陪笑,很快钻进自己房间。朱丽没搭理他,又收拾了两塑料袋东西回去娘家。 该是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苏大强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却不敢坐下,更别说出去问岀心中的疑问。等朱丽忙碌一会儿过来,站门口客气地向他道别,他站在床边双臂贴身一直微笑着应“好,好”。朱丽发了会儿呆,叹一声气,无话可说,开门离开。 苏大强候着关门声响,忙灵巧地迈着碎步小跑到门边,从猫儿眼往外看去,果然见朱丽下楼离开,整个人这才活泛了起来。忙又小跑到电话边,他记性好,都不用翻阅电话号码本,就拨出明哲手机的一串数字,报告明哲朱丽回家又走的消息。明哲在上海一听,感觉问题更严重,朱丽回来取了东西再走,显然是打持久战的意思了。 但明哲自己好歹是见到乌云镶了银边,吴非给他发邮件过来,但不是发给他的,是发给明玉他的。附件是宝宝睡觉的照片,话只有一句,“跟你说会儿话心里好许多。”明哲猜测,吴非与明玉通了电话,明玉对他凶巴巴的一脸不耐烦,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在做。但是,他们说了什么?明哲回邮都不敢多问吴非,也不想电话问明玉,再听明玉的教训,很是憋闷。 明成多年开车,早上去路厂长工厂的时候还早,天气不算太热,自己也精神挺好,坐中巴就坐中巴吧,虽然不方便,还得转车,但这不也说明自己正在努力,能上能下吗?但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回来时候正是下午,太阳晒着中巴车的铁皮顶,车只要停一下,里面就热得像烤炉,开起来的时候有热风进来稍好一点。可是中巴车三步一磕头,时时停下来等客,明成无奈坐里面受尽煎熬。他想,回头几个月工资奖金发下来,凑足了钱,先买一辆车再说,这车子是生产工具,不可或缺。 但美好愿望还在前头飞,新的车子还在梦想中,这会儿现实的炎热烤得明成昏昏沉沉,他高大的身材坐在狭小的位置上,苦不堪言,可也只能静心等着到站,身不由己。 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推他,他睁眼一看,是后面一个五六十岁妇女,那个妇女见他回头,忙道:“你看看你包里丢了什么没有?”明成心说别遇上骗子,冷淡地“唔”了一声,可眼睛还是往自己包里看了一眼,拉链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就不理那妇女,继续闭目养神。 但是,耳边却有七嘴八舌兴奋地讨论起来。 “这帮人是小偷?看不出,比我穿得还好。” “怎么不是?我每天在这车上卖票,早认识他们。所以他们上来前我提醒你们小心。” “那你还放他们上来?” “怎么敢不放,我们不想做生意了吗?” 明成越听越不对,刚刚他好像打了个盹儿……而小偷刚刚上来下去一个折腾……他忙又翻看自己的包,顿时一声惊叫:“我的包给划了。小偷哪儿下的车?我的钱全给掏了……” 中巴立刻停下,前面司机急切地道:“你赶紧报警,三个小偷就在前面一个站下的,你走回去没多远。” 明成毫不犹豫地冲下车,才刚站稳,那辆大站小站都要等几分钟的中巴车立刻呼啦一下飞速跑了,明成想记下车牌都来不及,车牌上面满是泥灰,没等他辨认清楚,中巴早开远了。明成站在热辣辣的太阳下,这才明白,中了中巴车司机的计,人家巴不得他下车免得受牵连。明成想找手机报警,可是,哪里来的手机。而且,回去刚才小偷下车的站,他还能找得到小偷吗? 这时候朱丽收集了政策出来,打电话给明成想与他商量一下,但手机一接通,那边阴阳怪气地冒出一个陌生声音说了几句下流话,就挂机了。气愤地再打,已经不在服务区。朱丽很生气,不知道明成这是做什么,气愤地回父母家说说自己的打算。 明成站在路边束手无策,掏了半天才从包底摸岀几枚硬币,凑起来是一块多点的钱,都不够他坐回城的中巴车。他想了会儿,发了会儿呆,心说真是倒霉,要是开车,什么事儿都不会有。工资积起来先买车。 但当务之急,是回城。明成不得不往回走,大太阳地里,走得汗流浃背,怨声载道。小站倒是不远,好在还有一家小店,明成忙打电话给一个有车的朋友,请他帮忙来接他一下。朋友听说他遭偷,立马答应。付了电话费,明成就没钱买矿泉水。他实在忍不住,趴在小店水龙头下喝了几口自来水解渴。人真是霉运当头。 回到家里,中暑了,上吐下拉。明成想去医院,可想到手头没有现金,没力气去自动取款机上取钱,而且也没力气下楼叫车去医院,就躺床上吞着冰块死忍。苏大强看见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得不打电话给明哲求救。明哲犯难,叫明玉去帮忙还是叫离家出走的朱丽?靠爸爸是肯定靠不上的。 但时间不等人,明哲心急慌忙地拨了明玉的手机。明玉听了,无法抑制自己不冒出一声国骂。 但时间不等人,明哲心急慌忙地拨了明玉的手机。明玉听了,无法抑制自己不冒出一声国骂。 “大哥,我总算知道妈是怎么死的了,冲苏明成一点上吐下拉爸都没措施,妈还不给爸耽误了?苏明成的事我不管,吐死他拉死他活该。”说完不等明哲反应,她先挂了电话。她也会挂电话。大哥这是发疯了,以为她就那么崇高了吗?连苏明成这种人也能原谅? 明哲实在是不好意思去找朱丽,上回明成被明玉关进去的时候,朱丽对他多有指责,上礼拜遇见时候大家淡淡的。但是顺手抓明玉不顺,他也只有去找朱丽了。没想到朱丽的手机正忙。明哲只得另找时机。 占了朱丽手机的是明玉,她不肯管苏明成,可人道还是有点的,一脚踢给朱丽,朱丽不管的话,再说。她做事快手,决断快速,这就抢了明哲的先机。没想到朱丽因为对明玉一直抱有戒心,一看显示是明玉的电话,以为她来为中午吃饭的议题追问办事结果,接起电话就自觉地道:“明玉,我已经去了中介,他们答应帮忙做按揭,也说可以做岀按揭。我与他们已经谈好,后天大哥来的时候,我们拿钱过去一起去办一下,后续手续我周一后会做完。房子依然用你们爸的名字,按揭由我们每月打钱进去。这笔钱不会多。” 明玉没想到朱丽跟她说这些,原来她说她会做好是这么做,倒也是办法。明玉也不急于说苏明成的事,老大个儿的人,吐几下没事,又不是吐血。“只是为了七万块钱的按揭,额外的保险啊手续费啊可能要多花好多。有点不合算。” “我爸妈也这么说,不过我想既然条件符合可以动用社会资源,还是通过社会资源解决吧。谢谢你中午的提议。”问银行按揭起码不用欠人情,不用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宁可多花一点钱。朱丽心里这么想。她上班后节约一点,每个月按揭不是问题。 明玉大致了解朱丽的心情,既然朱丽不怕麻烦,那就让她去做吧,只要她自己安心就好。“朱丽,谢谢你为房子的事奔波。我找你说的是另一件事,刚刚我大哥转达我爸的电话,说苏明成回到家里上吐下拉,要我去看看。我说实话,非到无人接手苏明成时候我才会帮忙,我厌恶他。你呢?” 朱丽愣住,明成怎么了?他一个人住着岀问题了吗? 明玉见朱丽久久没声音,以为她为难,又不便拒绝,只得道:“如果你不想去,我找个人过去吧。朱丽,别为难自己,再见。” “嗳,我去,我这就过去。”朱丽忙阻止明玉,一边已经走向自己卧室,准备换衣服出门。手忙脚乱的,穿衣服都颠三倒四。 明玉看看手机,放到桌上,心说朱丽与吴非差不多,心里恨丈夫恨得牙痒痒的,措施也会拿出来,但是丈夫遇到问题了,她们都着急。换她呢?明玉都怀疑自己心狠手辣,第一个岀刀子杀丈夫的就是她。 朱丽跟爸妈只说了与明成谈判,没说明成有事,怕爸妈着急跟上。朱爸朱妈见女儿去与女婿谈判,大力支持,也不再要求明成出马来接,只要女儿家没事就好。 朱丽急急打车回到家里,见到处黑灯黑火,只有书房的灯火辉煌从门缝里透出来,朱丽打开门一看,充足的冷气扑面而来,公公正埋头于电脑面前忙活,都没看到她来,太平无事的样子。朱丽不由得起疑,瞧公公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难道这是明成设的一个圈套?她拧起弯弯的眉毛,冷下了脸。 走到卧室门口,果然见隐隐光线中有一砣人躺在床上,卧室没开空调,里面一股酸臭。朱丽打开灯,见明成缓缓回过头来,嘴唇失色,果然是身体虚弱。见到朱丽来,明成心里好过许多,忙撑着想起身,朱丽上前按住他。一个叫“朱丽”,一个叫“明成”,场景凄惨,好像两人分开了好多年。 “明玉说你上吐下拉,你这是怎么了?晚饭是不是也没吃?我开窗通通风。”朱丽在开空调与开窗之间选择了后者,因为晚上不热。 回来坐到床沿,明成早腻过来张开双臂抱住朱丽,他看到朱丽为他紧张为他回家,心里乐开了花,只觉得上吐下拉得值得,虽然人还是难受得紧。“看到你就好多了,朱丽,以后别离开我。” 朱丽叹息,看着明成神情复杂,可是怎么也硬不下心肠了。“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去医院吧,你脸色好可怕。” “去工厂找货,下午乘中巴车回来遭偷了,你看,包给割破,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中巴车跟烤箱一样,我又在太阳底下走了半个小时,回家爸空调开得很冷,我进门就一身鸡皮疙瘩,立刻开始上吐下拉。现在已经好一点,看见你就好了。” 朱丽心中无法克制对公公的厌恶。她下午回来时候也是,公公一见她回来,立刻将客厅柜式空调关了。要用就用,光明正大地用,鬼鬼祟祟干什么。既然知道耗电,那就换个小房间用,打量着儿子的钱不是钱,杀大户一样。但这些念头只一闪而过,朱丽还是关心眼前的明成。“人没伤到就好。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吗?还好你爸打电话给你大哥,来,我扶你去医院。”朱丽感觉得岀明成环着她的手臂有点没劲,与以往出差久别重逢时候不一样。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皮包,果然是被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心中有点犯疑,小偷割这么大口子,又把里面的钱物掏出来,明成怎么会一点感知都没有? 明成倒是还能自己起来,但起床的时候眼冒金星,见到朱丽翻看他的包,他就在一边可怜兮兮地站着等挨批,“我大概给热昏了,还好身份证和卡都在,手机也没了,明天还得买手机。我去卫生间再吐一下,还是反胃,你等等我。你别进来,味道不好。” 朱丽还是小心扶着有点摇晃的明成进洗手间,看他撑着洗脸台干呕,心说明成自己难受的时候还不会忘记关照她,唉,他对她是真的好。朱丽心软,看着可怜的明成很想既往不咎,只要他以后做好就行,看他现在也在吃苦,为他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呢。 两人相携出门去医院,没与苏大强招呼,自顾不暇。 朱丽看着明成一向白里透红的脸色眼下煞白,心中很是担忧,怕他高大的身体支持不住就倒在路上,下楼时候恨不得走前面一阶,方便明成如果摔下来她可以顶着。明成看着感动万分,直拖着朱丽说不碍事不碍事。总算下到楼下,朱丽喘一口气,要明成在楼梯口等着,她去外面叫出租车进来。 明成不肯,也不舍得娇媚的朱丽为他如此忙碌,说晚上清凉,走走也好。朱丽忙又挽起明成的手臂,两人倒像是饭后百步,一路遇见不少真正饭后百步的老年人。走上几步,朱丽惊道:“你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冷吗?我去楼上给你拿衣服。” “不冷,但就是全身发虚。”明成拉住朱丽,“你看我们也像夕阳红不?” “是啊,你那么弱不禁风。”朱丽照平时的玩笑态度反讽过去,忽然想到不行,明成现在正脆弱着呢,忙扯开话题,“呀,我忘了带几只塑料袋,万一你路上想吐了怎么办,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明成真挂心上了。他本来就疑虑朱丽离家不回就是因为看不起他,而这回朱丽回家来,纯粹是因为他病弱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朱丽良心好,所以她回来,什么话都没问,什么帐都不跟他清算,就只是回来照料他,但是,明成敏感地留意到,朱丽这个生活很是讲究的人,并没带衣服过来。而他又是霉运当头,被偷包了也就罢了,稍稍在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上走几十分钟,居然如此不适应,回家就生病。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被与弱不禁风联系在一起,这不更让朱丽看不起吗?朱丽回来看他,可是,朱丽心里应然对他不以为然吧。明成刚刚被朱丽的回来激动起来的心又趋凉了。是,他远未做出成绩,他还得像初出茅庐的学生一样乘中巴车拉业务,他凭什么让美丽骄傲的朱丽为他倾倒?明成心中危机感益重,心里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而这压力,他无处诉说。 他是那么的爱朱丽,他又是那么地怕失去朱丽,他最爱的妈妈已经去世,他只有朱丽,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拉住朱丽。朱丽对他还是好的,否则不会在听说他生病时候就急急赶回来,前面什么过节都不提起,看现在拿着塑料袋匆匆走出楼道的朱丽,她为他想得多么周到。他不能失去他,他必须不断给自己加压,他必须上进,再上进,不能让朱丽看不起。他要做很多事,他必须努力活得光鲜,再不能如过去那样舒服了。 明成虽然留恋过去的好日子,可是也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不得不放弃过去的悠闲。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是中暑,与两人的怀疑一致。挂了一针,配一些药回来,朱丽建议坐三轮车回家,说夏夜凉风习习,坐三轮车正好。果然,三轮车跑起来的时候,不是太凉的晚风吹在身上,刚挂了吊针的明成只觉舒服,不再全身冒出鸡皮疙瘩。他赞赏朱丽生活的情趣,觉得窝在三轮车蓬下的黑暗里一手紧揽着朱丽,让晚风吹朱丽的细发轻抚他的脸颊,这是何等惬意之事。他又爱又怕的朱丽啊。 回到家里,都没吃饭,朱丽泡了两碗燕麦片,两人就着玉笋、豆腐干、肉松随便吃了点,看着面无人色的明成,朱丽第一次感到愧疚,想哪天回家问妈妈学习烧菜。 明成正受刺激而发愤图强,吃完,考虑到对路厂长的承诺,忍着虚弱的侵袭,撑着眼皮到书房将老爸苏大强赶离电脑回去客房睡觉,他需得将答应路厂长的事做出来,明早就发传真给路厂长。朱丽看着心疼,心里有些话这时候不便再提,只好以后找机会再说。 来得匆忙,没从娘家带衣服过来,朱丽洗漱后穿上明成宽大的睡衣,却是别有一番情致。看得专心工作的明成两眼发光,恨不得扔下工作不干。做个传统意义上的勤奋人真难。 第二天朱丽送明成去上班,自己趁早回父母家一趟,跟明成说了她准备按揭给他爸买房的打算,说到由他们五年内付清银行按揭贷款,明成忙信誓旦旦地向朱丽表示,他会好好工作,争取提前还贷。他得给朱丽信心,他必须告诉朱丽,他会站起来,他是男人。 苏大强一见两夫妻出去,立刻又打电话报告明哲,万事大吉。明哲很为两人高兴,朱丽回家就好,可见两人之间不是原则性的矛盾。昨天他拨通朱丽电话后知道朱丽已经在去探望明成的路上,他已经放心了。只是现在明成手机没开,他不能去电问候明成。 周末,苏大强在两个儿子一个儿媳的簇拥下,交出卖掉一室一厅的二十七万,以及明哲带来的五万,又在中介办了一些手续,签了不少字,他终于可以搬家了,而且是搬到两室一厅,周一之后做出来的房产证土地证都是他的,只有他的名字。苏大强满脸油光光的兴奋。 一行四人叫了一辆车,搬上苏大强有限的所有细软,以及被苏大强用了半年的明成家的床褥等也都卷上,杀奔新屋。走进屋里,中午的阳光正是灿烂,苏大强开心得不知怎么才好,眼睛亮亮地笑着从这扇门到那扇门地晃悠着,走个没完没了,绕得儿子们头晕。 明哲与明成索性不管他,两人拿出卷尺丈量可以放冰箱、洗衣机和电视机的空间。苏大强不要旧家具,正好这间二手房有几件壁橱等原房主搬不走的家具可用,只要添上几件电器,勉强可以方便地生活。 第34章 朱丽走到阳台上张望。这几天她的心每天围着这房子转,都已经审美疲劳。终于可以恢复无拘无束的生活了,朱丽心想,不知道明成在他爸搬出来之后,会不会恢复以前的活泼热情。总觉得明成现在勤快了,用功了,但冷漠了,虚伪了。朱丽知道,她出走后回来,明成对她依然很好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得迁就,但现在是更迁就了,仿佛有点唯唯诺诺没有性格。朱丽觉得有些不能适应。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明成让她觉得陌生。朱丽希望他那变化只是做给他爸看的,就像以前与他爸闹脾气时候一样,等他爸搬出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这一处的小区因为年代稍久,从窗户看下去绿树成荫,但房屋间距不大。时常有老年人进进出出,可见这儿住着的老年人比较多。不像她住的小区,见车子多过见人。可能明玉住的小区更是白天只见屋子不见人。 过了会儿,四个人浩浩荡荡打车杀奔电器商店。在车上,苏大强已经兴奋地对着明哲道:“我现在眼睛很不好了,看什么都模糊,这回电视机再换大一点的吧。” 明哲耐心道:“去商场看看,主要是得看看电视机底座能不能放到现有的电视机柜上面。” 苏大强想到儿子赚的是美金,美金啊,拿点来给他花花,随便他怎么花都行了。“不行就把电视机柜换了吧,明哲,报纸上还说有液晶电视,薄薄一片,肯定能放得上。还是眼睛要紧,眼睛要紧。” 明成阴阳怪气地道:“干脆给你买台背投,小电影似的,不用电视机柜。不过缺陷是你客厅不够大点,得看得头晕,要不把房子再换大一些,专门弄个放映厅?” “还要搬房子吗?”苏大强还真认真上了,看着明成,满眼睛都是憧憬。 “跟你女儿套套近乎,人家一幢海边别墅正空着,你想住随时去住。”明成说得一本正经。 苏大强立刻沉默了。老婆都惹不起的人,他哪里敢惹?明哲与朱丽旁边听着,都没搭话,任明成揶揄。自苏大强提出电视机再要大一点的,他们已经在心里嘀咕了。三米六宽度的客厅,放上一只二十九英寸电视,走路都得收腹挺胸束着膀子走了,老爷子真是敲竹杠。只要明成说得不过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去阻止。但明成略感郁闷,估计老头子没法完全确切地领会他嘲弄的精髓。 原来那户人家用的是二十一英寸电视机,因此商场所有二十五英寸的底盘尺寸都比那电视机柜大。明哲想着爸妈以前看二十五的,现在换二十一的有点亏待,准备去弄块厚板垫到电视机柜上之后,再放二十五上去。明哲现在手头紧,又刚经历了一次失业风波,手脚没刚开始工作时候大,花钱不得不理性。想到明玉车库里那台依然很不错的旧二十五英寸电视就心疼钱,但想到父亲的嚎叫又心疼父亲。两者相权,他还是舍钱为父。 但二十五英寸电视放苏大强那两室一厅里还算得上是庞然大物,放在商场那么多大电视机中间简直可算小巧玲珑。苏大强越看越不满意,扯着明哲袖子小声要求买再大一点的。明哲给他解释的时候,明成却催着服务员径直去开了票。苏大强没办法,只得作罢。 到了冰箱区,苏大强只认准西门子零度冰箱,因为他常在电视上看到广告。但明哲告诉他,他那厨房放冰箱的位置只有五十二公分,西门子零度冰箱放进去,他的厨房门就别想关了。苏大强又扯住明哲的袖子,小声告诉明哲,他以后一个人过了,现在人也老了,腿脚不方便,不可能天天上菜场,家里冰箱里得多储备一些吃的。明哲告诉他,165升的冰箱宽度差不多五十公分,里面塞足食物,够他吃一周的,他公寓里用的才135升。苏大强又告诉明哲,那台165的冰箱非抽屉式冷冻室里放食物容易串味儿,等一周放下来,他成天只能吃猪肉味的鸡肉,鸡肉味的鱼了,饭都吃不香,做人还有什么味道。明哲跟父亲讲数据,大强跟儿子结结巴巴心惊胆颤地讲他的要求。明哲终于被烦不过,给父亲买下那台西门子零度冰箱。但心里挺火,决定眼不见为净,将送货时间定为周一,让父亲自己去安排位置。 旁边的明成与朱丽手拉手看着,无话可说,只能拿这当活剧看了。朱丽听了明哲气愤地说岀周一送货的意图,她也决定周一坚决找别的事做,对,她回去事务所向大老板忏悔要求上班。 买空调时候倒是没有太多异议。苏大强想两间卧室一间客厅都装空调,被明成一句你电费付得起吗打了回去。明哲这回也是旗帜鲜明地说他没钱了,苏大强只得买了一间卧室空调作罢。但与明哲事前讲明白,以后他周末回来看老爹时候,住那间没空调的房间别嫌热。明哲只会翻白眼。心里开始怀疑上周父亲向他哭诉的那些话的真实性。不,他不怀疑父亲是在撒谎。但是,他怀疑,这样的父亲眼睛里看出去的人物有几个是正常的。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在他的父亲的眼里,是不是扮演着个冤大头的角色。那么,母亲呢? 正当众人以为这下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苏大强却眼睛一亮,发现了电脑区。他欢快地跑过去,站到一台液晶显示屏电脑面前。明哲明成和朱丽面面相觑,明成本来袖手旁观,他现在拿不出钱,仅有的现金还被小偷偷了,这会儿还靠着银行卡透支过日子,他只能袖手旁观,但到这时也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大哥,你还有钱吗?” 明哲摇摇头,“差不多了。我总得留出生活费,还没发工资呢。” 明成拿下巴指指已经被热情的服务员邀请着坐下捏起鼠标的父亲,道:“万一爸像个看见玩具不肯挪步的小孩似的,向你哭哭啼啼满地打着滚要求呢?” 明哲又不好说什么,他还指着自己能在弟妹们面前带头孝敬父母做榜样呢。他只能道:“下个月吧。等我下个月发工资。” 明成歪嘴笑了声,道:“爸还缺微波炉和烤箱各一,助动车一辆,数码相机或摄像机一台,专门可以冬天窝被窝里看的电子书一台,音响也没有,不过幸好那么大年纪了,驾照没法考出来,否则还缺汽车一辆。嗯,还得请个保姆。” 明哲听了哭笑不得,无言以对,心说,爸可能还真提得出来。他看看父亲在电脑面前小心地忙碌,见明成有朋友过来打招呼,他便过去父亲那边。苏大强见他过来如见救星,抓住他短袖子道:“明哲,你看这个电脑怎么与明成家的不一样,我看着都不会用了。” 明哲最怕爸总是扯他袖子,夏天袖子短,扯袖子就跟搔他胳肢窝似的。但对这个父亲,他真是没要求了,他要扯就扯吧。只好看看电脑道:“界面都差不多的,没什么两样。”明哲没进过明成家书房,不知道他家电脑什么样子。但想想也应八九不离十,都是一种操作系统,最多窗口图案不一样。 苏大强坚持道:“不一样,不一样的。这种我不会用,我要明成那种的。” 明哲心说,还真象明成说的,小孩看见大玩具了。他收拾着耐心道:“我们这回暂时不买电脑,我带的钱不够。以后再说吧。” 苏大强倒也听话,恋恋不舍地起身,却又拉住明哲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我现在每天都得上网找小说打下来看。明哲,我现在眼睛不好,看不来书上印的小字,我得看自己打印出来的大字文章。我现在都离不开电脑了,否则我一个人没事可干啊,我一个人挺寂寞的。” 明哲心想,好嘛,又添一台打印机,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明哲没有回答,已经懒得回答了,又不好说没电脑又不会死,拖着拉着他袖子的老爹过去明成那儿。 明成见明哲过来,笑道:“刚刚那朋友过来问我有没有个妹妹叫苏明玉,我说没有。他才放开胆子了说,说苏明玉手段特别好,搞七搞八不知道怎么攀上他们老板,搞得销售公司另一个大头被她踢走了,老板所有老婆二奶也被她下黑手处理了,现在整个集团,就她和他们总裁的车子档次一样,进进出出风光得不得了。” 朱丽道:“乱七八糟,我不相信,大哥别听明成的。”刚刚朱丽听明成的朋友八卦两句就走开不听了,回来竟然听明成带着一丝得色向大哥传达,心里别扭,明成这样子与长舌妇有什么不同?可见他多记恨他妹妹。朱丽与明玉几次接触下来,虽然不愿意亲近明玉,可是也知道此人不寻常,不是胡作非为的人。 明哲听了皱眉,严肃地道:“明成,以后再听见有人这么说你妹妹,你照着他的脸就给一拳。是男人吗?男人有本事好好照顾女人照顾家人,要竞争也公平竞争,哪有这么泼人污水的。女人的名声能被折腾吗?明成你别笑。” 明成被明哲说得讪讪的,虽然嘴上应着“好”,脸早扭开去了,果然看到朱丽的一张俏脸也是不满,心里知道自己这回是犯众怒了。明哲那儿他还可以抗辩,但是朱丽既然也不满,他还是不说了吧,他觉得朱丽现在有点被明玉收买了的样子。他还想着怎么找话岔开,免得尴尬,却听父亲又是絮絮叨叨:“明哲,你学电脑的,你给找找这儿哪有跟明成家一样的电脑。” 明哲象看陌生人似的看着父亲,叹了口气,不语。朱丽也是摇头,想起明成被抓第二天,公公也是啥都不管,只想到自己会不会没地方住。只有明成终于抓住机会,道:“我家的是imac,操作系统与微软的不一样。得去专卖店买。” 苏大强只想着自己的电脑,想到如果今天不要求的话,明天明哲一走,就啥都没指望了,忙紧紧拉着明哲的袖子,轻轻道:“明哲,让明成把他那台给我吧,你另外给他们买台新的。我现在每天都要用电脑呢。” 明哲道:“下个月我给你买,回头我教你怎么操作。很简单。”说着给明成夫妇一个眼色,他得赶紧拉父亲离开,否则还不知道他再想出买什么东西呢。他不是不想提高父亲的生活质量,但父亲也得考虑考虑他的柴米油盐。他如果有万贯家财,不用等父亲说,他自己主动上门帮父亲将家电配备齐全了。 朱丽灵活,见此忙道:“没想到下午出来才做几件事,这都快五点了,我们先去吃饭,吃了饭再说。” 苏大强忙跟上明哲,他是断断不敢跟明成的,现在只有明哲是靠得上的。他跟着明哲,趁热打铁,“明哲,都已经上街了,等下我们拐去专卖店看看好不好?先看看是不是跟明成家的一样。” 明成后面跟着,道:“早不一样了。现在的都是液晶屏,我们的还是老式的。” “那我要最新式的。”苏大强毫不犹豫地说。 “敲竹杠啊。”明成终于忍不住,说出明哲的心声。 苏大强吓得一激灵,忙靠到明哲身边,紧紧贴着明哲。明哲终于也忍无可忍,但也终于没说父亲什么,只回头对明成道:“明成,你看……以前妈负担的生活压力超过其他同期女人。”明哲想,有这么一个老公,这三十多年,妈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他今天忍了才半天,都已经快受不了。爸即使再冤,妈能忍了他三十多年,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已是功德无量。 明成一听立刻一声“对”。这话他爱听,妈在这个家里劳苦功高,但很多人不理解,只看到妈的泼辣。比如明玉就不理解妈,事事与妈作对。 明哲又对朱丽道:“我叫上明玉一起来吃饭,行吗?”他从这一周种种来看,觉得明玉和朱丽现在可能沟通交流联系得挺好。 没等朱丽回答,苏大强一声“不要”立即出口,明成则是道:“大哥,只要你请得来,一起吃也行。”还是朱丽厚道,微笑道:“大哥,明天你单独跟明玉吃吧,叫上我也行。” 明哲刚才听了明成转达的他八卦朋友说明玉的话,很替明玉难过,想找明玉说说。但见此只能作罢。他准备饭后再与明玉联系。明玉虽然对他没好气,可她该做的事一件不拉,明哲被明玉呛后回头想想,明玉其实还是帮着家里的,所以明哲还想趁爸搬家机会叫明玉过来一起吃饭热闹热闹。 没想到,还没走下楼梯,明成接到一个电话,嗯嗯啊啊几声之后,放下电话,满脸变色,汗珠密密从额头沁岀,他简短地冲朱丽道:“周经理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说大家都在等我。” “不去。”想到以前明哲衬衫领子上的口红印,还有明成不知道怎么借出来的十万块钱,朱丽心中对周经理充满敌意。 明成不敢将电话内容告诉朱丽,强忍着心中的慌乱,故作镇定地道:“有事,要紧工作。你陪着大哥,我完事就回来。” 朱丽不情不愿地看着明成匆匆离开,与明哲和苏大强随便吃了晚餐,去苏大强新家稍微收拾一下才走。可朱丽不大会做家务,说是收拾,其实还是明哲在做事。 明成离了朱丽明哲,这才慌乱地夺路出去,找车子与周经理他们汇合。 因为周末有空,明成的部门中付了投资款的其中一位同事带着一团热情,不满足于平时只与沈厂长电话联系获得安装消息,带着老婆孩子驾车前去沈厂长的工厂,带着dv,准备拍点筹建花絮回来自家看着高兴。没想到过去一看,工厂铁将军把门,看进去里面没一点生气。明成的同事急了,翻门而入,遍地搜寻,可哪里找得到他们花钱购买的设备。即便是沈厂长原来车间里的那些还在生产的旧设备也被搬运一空,只余空空如也的空心建筑。 打手机给沈厂长,沈厂长最先还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地汇报“安装进度”,但一听明成同事说他正在搬空的工厂里面,沈厂长立刻关掉手机。再打,已经是手机不在服务区。 明成同事急得冷汗直窜,立即打电话通知周经理,周经理懵了。等到大家聚集到空无一人的沈厂长工厂门口时候,见此情景,毫无疑问,讨论都不用讨论,一致推定,大家中计了。大家颓丧的,气愤的,甚至哭喊的都有,一人一种表情。 明成更是懵了。天雨偏逢屋漏,这二十六万里,有他卖车的钱,这也罢了,其他十三万却是他分别问舅舅和周经理借的,天,再加父亲按揭的七万,他什么时候能还岀?而且,而且这投资还是他发愤图强计划的重要一步啊,他瞒着朱丽气得朱丽离家出走才做成的投资,他还指望着年底的红利让他在朱丽面前扬眉吐气呢,可是,现在这样子,别说是没红利,本都没了。他可怎么向朱丽交代。明成全懵了,感觉头顶有乌云压城,他回家后果可期。 最先到的同事的妻子已经在哭泣,而110警车也随后赶来。警察开口问情况,大家将目标一致对准了拉来这笔投资生意的周经理。于是,周经理被警察带到一边简单问话,几句之后,大约因为看到案情涉及金额巨大,情况严重,警察又呼叫支援。不一会儿,又来一辆警车。一直忙到天全黑,大家饥肠辘辘地被带到沈厂长工厂所在地的县公安局。 明成虽然对公安局的环境有些心理障碍,但此时他只有狂热地将破案拿回钱的希望寄托到警察身上,恨不得不回家在警局住下来盯着他们破案。他比谁都急。 明成虽然对公安局的环境有些心理障碍,但此时他只有狂热地将破案拿回钱的希望寄托到警察身上,恨不得不回家在警局住下来盯着他们破案。他比谁都急。 可在场的人个个都急,周经理一个人还掏了一百三十万呢,可是沈厂长以前是她的生意伙伴,这个投资项目是她考察后引进给部门同事,这会儿面对警察的提问,她有苦说不出。警察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的时候,她背对着这些同事,回答得异常艰难,她平日里因为业务出色,一向凌驾于众人的嚣张此时荡然无存,她感觉得到同部门这些同事们怒火燃烧的眼光烧灼着她的背部。她巴不得永远面对警察,而不用回头面对这些同事。虽然,最后是大家决策大家共同与沈厂长谈判,可她是引进人,她心里想否认责任,可大家能放过她的责任?到这个时候沈厂长找不到,她还不成了大家怒火的焦点?她又不是笨人,她心里清楚。相比部门同事,她受双重煎熬。 警察问来问去,不过就是这些破事儿,又是周末又是夜晚,也无法做得太多,大家签字画押出来。 都没法回家交代,全用自家钱的回去得挨老婆骂,借用丈人钱的前一刻还是丈人陪笑脸,这一刻得成众矢之的。而明成更复杂,家里的钱,问舅舅借的钱,还有问周经理借的。按照还钱计划,问周经理借的钱还得从每月工资里面扣除。问舅舅借的也得在年底归还,再加还得每月付给银行的自己家房子的按揭和父亲房子新做的按揭,他身上三座大山还不止。这还让他怎么做人。 所以大家都拖延着回家,避得一时是一时,再说都没吃晚饭,眼下饥肠辘辘,有人提议去吃饭,竟然获得全体响应。周经理想不响应都难,虽然她明知大家吃饭,尤其是喝酒后,借酒胆酒后吐真言会多少难听,但她现在没法溜。她现在要是溜了,明天就别上班了。 大家这回都自觉蹭进一家小饭店,不敢再乱花钱。而且,进门前就说好,aa。 该怎么办,回家怎么与老婆说,以及沈厂长会逃去哪儿,这是饭桌上大家唯一的议题。至于沈厂长为什么会卷款逃走,那只能等明天警方搜查工厂后才能见分晓。而毫无疑问,上周沈厂长的什么庆功宴,那是他为稳定人心放的一颗烟雾弹。 周经理特别郁闷,一上来就猛喝啤酒,不肯说话。她的目的也很明确,喝酒了,可以装酒醉,别人说什么都可以不应,当作没听见。但大家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前,虽然有怨言,有对周经理的怒气,可还都不敢当场冲周经理发火,大家都还得在这圈儿里混呢,还得靠圈子里混着赚钱将二十六万损失平了呢。所以,周经理更可以将些微有些针对的牢骚忽略不计。渐渐的,她也有些喝多了。 但再喝多,周经理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场上唯一可以抓的只有一个苏明成,因为她手里握着苏明成的十万块借条。所以吃菜喝酒到一半,周经理感觉酒上头时候,就一如既往地指挥明成,“小苏,你送我回家。” 没想到,明成这时候采取的是和周经理一样的战术,他怕回家遭朱丽提问,不,审问,他想把自己灌高了回家立刻装睡回避这个问题。他原本只想着稍微灌高一点,只要脚步有点踉跄给朱丽喝醉的感觉就行。但没想到喝着喝着就开闸了,最近几天的不顺事情件件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盘旋,包括他最不愿想起的在看守所的两夜一天。他心中越发的气闷,借酒浇愁原本就是人类的普遍行为,明成也不例外。 明成喝得比周经理还醉,本来心中就埋怨周经理引来这种投资给大家,也埋怨周经理知道他没钱还欲擒故纵害他卖车签借条地投资,最终欠下一屁股的债。他心中对周经理一腔儿的怨,只可惜大家都没骂出来,他也只有拿酒杯堵自己的嘴,偏周经理还理所当然抓他的差,他心中的火气一下有了宣泄,他不愿做老实的杨白劳,当下阴阳怪气地道:“周经理,在你鼓励下,我早把车子当了送沈厂长,你这是要我背着你回家?” 周经理脸一沉,仗酒劲杀一儆百,堵住在场其他人的风言风语,“小苏,你是成年人,说话要负责任。大家在一个部门,我有好处我引荐给你们,大家做事商量着办,准备利益均享。好,现在投资出现问题你把责任推给我,那我也无话可说,幸好其他人是理性的,否则我只有剁碎了自己向你小苏谢罪,是不是?那好,我以后再也不敢把好处推荐给你,刚我给你的两单生意,明天你给我吐出来,免得害你。大家,你们都是见证,我姓周的以后再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周字写脚底下。” 说完,周经理拂袖而走,留下桌上其他人面面相觑,但都保持了周经理嘴里的理性,没一个人说话留住周经理,也没一个人再出声埋怨周经理,怕第二天被谁传到周经理耳朵里惹祸。因为大家做的是同样的生意,有的手里还有周经理交给的单子,别像明成一样被没收了,而有的知道,周经理可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有那能力。但也没人劝明成冲出去立刻向周经理道歉,自己的事情还烦不过来呢,谁有心思管别人。再说,他们还得靠着稳定工作挣钱还债,谁也不想节外生枝。 只有明成醉眼冷看周经理走,心里得意,弹着桌子还吆喝了几声,正好可以让走出去的周经理听见。他终于把想说的大声说出口,心里总算有一丝痛快,不知不觉又多喝了两杯。回到家里,见朱丽穿着闲适地坐在阳台上看书,他大声呼喝一声,“朱丽,我回来了。”说着就跌跌撞撞进洗手间呕吐撒尿。喝醉的人管不住自己,呕吐物和尿倒是有一半撒在外面。朱丽跟进来看,见此连退三步跑外面干呕。等朱丽缓口气再回来,只见明成扎手舞脚地躺在床上,鞋只脱了一只,衣服没脱,身上嘴角都还挂着呕吐物。 朱丽不知道明成那儿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他若是没醉还能问得出来,而现下,还怎么问?酸臭又不断从主卫冒出来,朱丽不得不关上主卫门,免得自己继续干呕。她找出抽屉里的干毛巾,到客卫打湿了,替明成擦脸擦手,明成连头发上都挂着一丝青菜丝儿。明成难得喝醉,朱丽也没啥怨言,心想他刚中过暑,可能身体还虚着呢,一点点酒就受不了了。只是喝醉了的人死沉,明成又偏丰满,娇小的朱丽好不容易才把明成的t恤长裤脱下来,见他刚擦完的脸又满头黄豆似的汗珠,忙替他将空调开上。只是,这样以来,整个房间不透气,再加漏气的主卫门还在喷出酸臭,一夜下来,将恶臭如何。朱丽不得不宿到客卧。幸好苏大强已经搬出,房间已经通了一白天的气。 既然父亲已经有了新家,明哲当然宿在父亲家里。晚上无事,电视机又还没搬来,苏大强便戴着老花镜看他打印下来的小说。明哲拿着一张纸一支笔,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详细记录父亲家中需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朱丽有心,已经添了一些,搬家时候随细软一起卷来的,但朱丽是个不懂家务的,卫生间的东西比较齐全,厨房间就啥都没有了。苏大强最先还跟在明哲后面问要不要帮忙,明哲忙说不用。他还真怕父亲提要求。父亲有些匪夷所思的要求提出来,他都没法圆满地满足,没满足总是心中内疚,觉得是欠了父亲。还不如什么都别问,他将能想到的都想到,免得父亲开口。 即使第二天去超市,明哲也不敢叫上父亲,他给父亲搞怕了。真怕父亲走进超市里面狮子大开口,酱油要日本的,面条要意大利的,料酒要法国的,水果要以色列的。不满足父亲,父亲又叽叽歪歪扯着他袖子轻声细语,他真受不了。他又不能学着以前的母亲对父亲来一声狮子喉,他只有能躲即躲,想出一个主意,请父亲去探索附近一家菜场,让父亲买些菜蔬回来做中饭。 明哲只有买了大包小包打出租车到家了才电话请父亲下来看着东西,他一次一次地上楼下楼搬运。但忙碌完毕看到父亲买来的菜,明哲差点晕过去。一根青瓜,两只鸡蛋,一把一手可以抓起的鸡毛菜。明哲就这么吃得半饥半饱地回上海了。 走之前,明哲怕父亲一个人呆家里胡乱吃,也是这么一根青瓜一把菜地过日子,便顺着父亲有点贪小便宜的德性,与父亲约定,让他天天记帐,记录买了些什么菜,花了多少钱。以后,父亲花在买菜上的钱是一块,他报销五毛,就是一百块买菜钱,他报销五十块,依此类推。给父亲一些吃好点的积极性。明哲走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但更多的还是对父亲独自生活的担心。万一有个头痛脑热,没人在他身边,谁照顾他呢?妈妈已经因一次危险而长逝,他必须为独居的父亲考虑。 可是,他只能一步一步地来,他充分体会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那边,他还没有把吴非安抚过来呢。这回,吴非并没有因为买房加入朱丽按揭提议并付诸实施而回心转意,吴非在电邮里说,要明哲自己挖掘挖掘如此独断的思想根源,搞清楚家是夫妻共有,他父母家的河东狮喉是不对的,现在他想男人当家也是不行的,夫妻必须公平合理分配家庭资源,谁都有说话的权利,钱得花在刀口上,而不是感情用事,他们还没那么富,要他想明白了再回话。 但明哲想不明白,他又不是不想照顾吴非的父母,只是因为现在他父亲的事情比较急,他才先办了他父亲的事。对于吴非的一再不理解,明哲心里也是很反感。到上海工作后,几个非上海籍中国同事说上海人爱斤斤计较,他心里觉得有点道理。吴非这个上海人太会计较了。所以,明哲也有点打不起劲道歉,干吗呢,他在父亲买房这事上已经多次后退,吴非现在是得寸进尺了。他这回不想再轻易地退。他也被明玉气得够呛。 二十九 明成第二天醒来后,见朱丽不在身边,时间已近中午,虽然肚子有点饿,可还是赖在床上不敢起来。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先前,他坚持投资,偷偷将车子卖了,还引得坚持反对的朱丽勃然大怒,多次吵架以后收拾衣物回去娘家,至今还没把衣服全拿回来。如今事实证明投资是沈厂长设的一个骗局,他还有何颜面面对朱丽?一辆车子,和十三万的债务,让朱丽如何能好好接受?而且,未来还债的压力是如此之重,面对他的严重错误,朱丽怎肯心甘情愿?朱丽已经在心里看不起他了,可是,他不争气,他霉运当头,他又一次送上门让朱丽鄙视。这一回,朱丽又会做何反应? 他想起刚交朱丽这个女朋友时候,妈妈给他的警告,妈妈说,朱丽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吃不得苦,做朋友一起玩玩行,做妻子就麻烦了,得一辈子供着她,否则生活不行,她会飞走。当时他坚持要朱丽,妈妈也就没话说。但这个时候,他欠了一屁股债的时候,他的脑袋里不知不觉就冒出好几年前妈妈说的这些话。妈妈一向料事如神,如果真如妈妈所说,朱丽难道会离开他? 但能不说吗?朱丽现在记帐,以后每个月要还钱给周经理,她能不知道?他的努力工作还无法换得太快的回报,一个月工资里被扣一万,朱丽迟早知道。可是,他能不还钱吗?那可是白纸黑字的借条。 想着想着,明成的头皮滋滋地疼。怎么办才好?长痛不如短痛,还是一直瞒到底,抵死不承认,以后拆东墙补西墙?可是,他瞒得住吗? 想到朱丽肯定会有的反应,明成心情非常低落,非常怕起床面对朱丽,他赖在床上更不想起来。想到即便是他没事的时候,周围已经有那么多人对美丽的朱丽虎视眈眈,朱丽不屑才没出事,如今,朱丽看不起他,朱丽还会坚持吗?明成非常担心。 只是,他已经记不起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有没有与朱丽说胡话将这事说起。如果已经跟朱丽说了,那倒真是好事了,起码,朱丽现在外面,有声音传入,说明她没离开。 一会儿,有电话声音响起,但才响一下,就被外面的朱丽接了,然后是低不可闻的说话声音。明成很是担心这个电话的内容,很想抓起床头的电话听听电话里在说什么,是不是与投资被骗相关的事。但他没有行动,他知道这不应该,最主要的事,他浑身无力,懒得动弹,整个人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前几天刚充填起来的气全给泄了。 但很快听见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音接近卧室,他忙转身闭眼继续睡去。只听门轻轻打开,朱丽在身后轻呼:“明成,你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该起来了。你大哥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去你爸新家吃中饭。我说你喝醉还没起床,回了。” 明成没有吱声,不敢吱声,他怕面对朱丽。但只听的耳边“嘀”地一声,空调给朱丽关了。而且朱丽还进来,将窗帘拉开,漏进一室阳光,晃得明成眼睛难受,朱丽还将窗户打开了,室内立刻热了起来,没法再躺下去。 明成只能嘀嘀咕咕起床,但没看朱丽,揉着眼睛当作还迷糊着,走进主卫,一进去,就被一股臭气打出来。“怎么这么臭?楼上漏水?” 第35章 “你自己昨晚嘴巴没关住,漏了,怎么你全忘了?下午阿姨会来打扫,你用客卫吧。昨天把你这个臭人收拾干净又扔掉一块毛巾。” 又?明成一转念就想到前面什么时候扔过毛巾,那是他被明玉设计关进去放出来时候,洗澡的毛巾和衣服全给扔了。岳母大人说晦气。明成非常敏感地想,原来朱丽一直记着这事儿,牢牢记着,一点没忘。明成虽然脸上强笑着,心里着实不悦,而且,更加的垂头丧气。 朱丽看着有异,但也说不出哪儿岀问题,见明成进去客卫后将门关得紧紧,她还是站外面忍不住问:“明成,怎么了?昨天周经理叫你去究竟岀了什么大事?你从来没喝那么醉过。” 呆在卫生间里,不用面对朱丽地说话,明成觉得安全。他迟疑片刻,勉强打起精神问:“我昨晚回来是不是胡话连篇?呵呵,你昨天被我臭死了吧。” 朱丽在外面道:“你要是胡话连篇倒好了,我起码还能听到几句酒后真言。可只见你嘴里吐垃圾,不见你嘴里吐真言。” 明成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更希望昨晚吐了真言,现在面对已经发飙完了的朱丽。但他想到自己现在关在客卫里,没有面对着朱丽,这不也正是吐真言的好时间?这事儿瞒不住朱丽,以后还得指着朱丽帮他一起还周经理的钱呢。他在里面闷了好一会儿,闷得外面的朱丽快不耐烦的时候,才干咳一声,道:“朱丽,昨天……沈厂长卷了我们的投资款跑了。”仅此,再多,明成已经无力说。 然后,明成竖着耳朵也没听到外面有任何声响。他很想推门出去看,可是不敢。他怕看到最愤怒时候的朱丽,这个时候,能避开一时是一时。 但明成没等多久,就听外面朱丽用压抑着愤怒的声音道:“二十六万,一辆汽车加十三万借款,我早跟你说不行,你偏偏不信。”明成不答,外面朱丽顿了一顿,见明成没声音,又道:“你不是急于拿这投资证明什么吗?好,这答案来得真快。苏明成你怎么说。” 明成听了这话,脑子里嗡嗡一片,更是无地自容。原来朱丽早就知道他急于投资的目的,她一直冷眼在边上等着看结果呢,而他就是不争气,这么快就给朱丽一个“完美彻底”的结果。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无能。明成简直灰心到了极点,仿佛朱丽就站在他面前,将他这个人看了个透,满脸都是蔑视。是,他点儿背,朱丽有理由看不起他。 后面,明成好像听到朱丽在问什么,好像是在问周经理他们怎么样,报警了没有等等,但是明成已经懒得回答,朱丽这么聪明的人,还能不知道昨天的现场?他也烦着呢,他难道不心疼这笔钱?可朱丽也不用拿这点钱就看扁了他吧,又没多少,最多两年也就赚回来了,急什么急。可是,这话他也懒得说,他只是机械地洗脸刷牙,完了抱头坐在马桶上,不出去,也不出声。 明成等着朱丽最暴烈的发作,是,这本来就是他的错,他必须承担朱丽的发作。但隔着一道门,希望这道门帮他抵挡一些朱丽的怒火。 明成等,可等了很久也不见预料中的疾风暴雨出现。直到,也不知等了多久,又有电话进来,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明成想到,难道朱丽气得跑回娘家去了?那倒也是应该。他又候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卫生间的狭小闷气,走出来,没见朱丽。他心中慌乱,也有点庆幸不用直接面对朱丽,小心地到卧室看看,也没人。这才喘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看到,茶几上已经放了一份他的早餐,分别是酸奶,已经涂了果酱的面包,还有果汁。可是他没有胃口,他连动一动的兴趣都没有。前不久他中暑挽回了朱丽,而这回呢?朱丽走了还会回来吗?他凭什么去请朱丽回来?他现在一点底气都没有。 他心中唯一存着的一丝侥幸是,沈厂长能被抓住,他的钱多少能要点回来,起码,能要回十三万,起码,身上别背着一屁股的债。 明成这时候非常想念妈妈。如果妈妈在,妈妈肯定会给他最好的指点。可是,妈妈走得那么突然,妈妈的去世,带走了他所有的运气,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无助的孤儿,那个有名的雾都孤儿,他需要妈妈。妈妈即使什么都不说,只要看着他就好。妈妈…… 明成打起最后一点力气,抽了一朵花瓶里颜色最红的康乃馨,即使现在最心烦意乱最意气消沉,他还是知道,康乃馨是送给母亲的花。但出门,又忽然想到,朱丽以前除非是搭搭颜色才买一枝两枝康乃馨,她一向对没有灵气的康乃馨多有腹诽,怎么现在花瓶里插康乃馨了?明成稍微脑筋一转,便明白,还不是因为万恶的金钱。夏天的康乃馨又大又便宜,而且开的时间长。 但明成决定不去想朱丽,妻子和妈妈终究是不同的。他要去探望妈妈,看看妈妈,陪妈妈坐一会儿。他是多么的需要妈妈。 虽然又要搭又热又危险的中巴车,但明成默默承受。他必须去看看妈妈。 进墓园的这段路径,明成闭着眼睛都能走。今天不是什么日子,墓区几乎无人,明成走过去,时时惊起几只斑斓飞鸟。明成有一腔子的话,但是真看到母亲的墓碑,却反而什么话都没了。将那朵花斜斜放在碑前,鞠躬再鞠躬,然后便是沉默。明成坐的是那块未来将给爸用的石碑前,看着碑上的空白,明成淡淡地想到,爸现在都巴不得不看到一丝一毫与妈有关的旧物,以后还怎么躺到一口墓穴。但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明成便不再想它。 明成又燃起一枝烟,但这回是吸得少,发呆的时间多,发呆的时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甚至不敢在妈妈墓前想投资款被席卷的事,怕妈妈感知到,在地下为他伤心。烟头烧到手指,才恍然惊醒,走开去将烟头扔进垃圾桶。回来,再对墓碑鞠躬。 “妈妈,我们都挺好,过得很不错,您别挂念。”明成这一躬拖了好久,两手支在腿上,支得手指发白。好容易,才抬起头来,长喘一口气,“妈,我很想你。”说完,明成便抿住了唇,不再开口,怕开口,会发出一声长叹,甚至管不住嘴说出什么,扰了妈妈清静。 但胸中的一口浊气却翻来滚去,迫着他不得不张口。他只有转身走了,走出老远,才张开嘴,吊起脖子,唱京戏似的长呼岀一声“啊……”,空旷的墓地只有回声应和,远远近近的鸟儿都惊得四散飞了开去。正午的阳光落在孤独行走的明成脸上,这张脸,已经没了过去的婴儿肥。 朱丽并没有让投资款被卷走的消息震昏,虽然这事是如此的突如其来,但十三万欠款,还能承受,她很心疼很震惊也很生气,但就是没被震昏,只要明成出来表态认错就行。可是,任凭她怎么问,她即使一退再退,只问昨天事情的处理,问问别人是怎么对付,而明成就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面不出来,也不回答。朱丽这才明白,明成昨晚为什么喝醉了回家,今天又为什么赖着不起床。他不敢面对她。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做了有什么不可面对的?她又不是老虎。想到明成只会缩在卫生间里躲避,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难道还要她去安慰吗?人怎么可以如此没有担当? 明成的躲避,明成的沉默,犹如两桶汽油浇上朱丽刚刚萌发的怒火,朱丽燃烧了。但朱丽从附近的超市晃荡了一圈出来,在超市门口的一间运动服装店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竟然没有如常的因遇见烦难大事而流泪,可是,眼睛是反常的凉,脸是反常的冷。 朱丽的第一个愿望是抓住父母痛诉,但是,最近给父母添的麻烦已经够多,而且,这种经济问题向父母说了,弄不好爸妈就伸出援手硬要塞她一点钱,她不能要,她不能学着明成从父母身上刮钱。所以她不能与父母说。第二个愿望……朱丽在心中大吼一声:我不要做淑女了!她很想冲进洗手间将明成抓出来,看三棍子能不能打岀一个闷屁。虽然已经在超市里面疾走一圈,可现在抡棍子揍明成的愿望还在冒泡,朱丽心想,我为什么要出走?明明犯错的是明成。朱丽愤愤回家。 可回到家里,明成却已经不在客卫,已经出门,钟点工正在满嘴嘀咕地打扫被明成搞臭的主卫。 朱丽心虚,站门口向钟点工阿姨说了些好话。忽然想起该是付工资给钟点工的日子,她忙取出工资先交给钟点工塞住钟点工的嘴,可发现这样一来,自己包里的现金见底了。她上网加电话咨询地将自己和明成的银行帐户都清一遍,她的里面还有两千多,而明成的工资卡帐户上已经负数。再细查明成的明细帐目,原来,月中扣除两个月的电费一千多,而明成周四被偷包后,周五从银行取款三千,明成的卡里面总共出现两千多的负数,成了小小的“负翁”。两人的帐户加起来,余额正好差不多归零。 想到领工资日期还在十天后,她将因为审计事件缺席这个月的工资收入,而明成这个月的工资估计不会高,而且那不高的工资还得还周经理的钱,他们在没有实际现金进帐的情况下还得挺一个月,挺到她下个月的收入进帐。但是,自家住的房子与明成爸房子的按揭每月得付,还有开门七件事需要对付,这下一个月活命的钱从哪儿来?就算是过了下一个月吧,下下个月,明成那儿依然有雷打不动的还周经理的钱要给,两笔按揭要付,合计一万多,明成下下个月的工资奖金收入不知道能不能对付,也不知明成舅舅那儿的钱什么时候来要还,可能得完全靠她一个人的收入维持家用了。这样的日子,起码得维持一年,得把最大笔的周经理的借款还了之后才能松气。 朱丽看着钟点工收拾完了屋子告别出门,心说,别连下个月钟点工的钱都没法出了。她这才大致体会明成当年经常在月底问他妈要钱时候的心情,她现在也都在谋划着如果下个月过不下去的话,得问爸妈借钱了。总不能老是从银行投资,惩罚性利息太割肉了。但是朱丽想,她借钱后是会还的。 目前的状况是,明成的所谓投资已经失败,木已成舟,她即使在爸妈那儿有借有还又如何?而且,都活得过不下去得问父母借钱,真是……最近这张脸已经丢得没脸皮了,虽然还只是丢在父母面前。朱丽一边怒骂明成这个没脑袋的还刚愎自用,一边心里计划,明天周一,她是无论如何都得求着大老板给她工作了,不像原来的计划里,她想的是,她被停足一半时间够给大老板台阶下,她上去努力一下,或许会有收获,即使没收获,起码在大老板心里留下好印象,留待来日方长。可现在家庭财务状况如此紧张,她是非要回工作不可了,而且还得主动要求加量工作,谁知道明成生意提成能拿多少呢。她还得督促明成开始努力工作。没办法了,否则没法对付每月雷打不动的一万多的支出。 朱丽算计上未来的收入支出,满脑子都是数字翻滚,倒是把先前烧红了眼的愤怒压了下去。虽然冲出门去的时候,心里可怕地冲出“离婚”两个字,但是,一阵子分心算计数字下来,人理智不少,愤怒变为唉声叹气,“离婚”那是草率,她前几天冲回娘家,就算是离家出走吧,爸妈还当作天大的事了呢,怎么能想离婚。她叹息这阵子流年不利,明成又是坐班房又是遭偷又是投资款被卷,晦气的事都冲着他去了。他心里也不是味道。难怪他昨晚喝上闷酒,今早不愿与她说,他心里一定极度郁闷。朱丽想原谅明成,心里也挺可怜他的,自己也很想做个成熟理智的好太太,罢了,等下明成回来时候,与他好好谈谈,尽量别再刺激他。 但是她的情绪谁来安抚呢?朱丽一声叹息。 明成回来时候,门一响,两个人的眼睛对上,朱丽从明成的眼睛里看出极度的疲惫。其实她一看见明成傻大块儿似的,火气又窜起的,可是看到明成的可怜相,她又心软,命令自己不能生气。她想到,她还肩负着拉明成走出失落情绪的职责。 如同前不久明成失魂落魄地被放出来的时候,朱丽力持耐心温柔地对待他,这一回也是,她起身迎上明成,面对眼睛里闪着紧张的明成,尽量温和地道:“哪儿去了?一身的汗。卫生间已经打扫出来,去冲一下吧。” 明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挨一向有些任性的朱丽的扁。他愣了会儿,才低声道:“朱丽,你不怪我?我错了,我本来……” “别说了,你先去洗个澡吧。衣服我会替你拿进去。”看着明成的低落,朱丽更没火气。 明成又是惊讶地看着朱丽,走几步,到主卧门口,才忽然回头道:“我去我妈墓地了。” 看着明成进去卫生间,朱丽无法挪步。她怎么都想不到明成去的是婆婆的墓地。再一想,就想到明玉说的话,明玉说,婆婆去世后,明成无法心理断奶。所以,在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他才会想到去他妈墓地求得心理安慰吧。明玉与明成虽然八字不合,可毕竟还是兄妹,明玉看得真准。 想到这些,朱丽心中真不是滋味。 但她还是准备等明成出来后好好与明成谈谈,只希望明成不要被打倒,别沮丧到要去他妈妈墓前寻求支持。 而明成希望去妈妈目前倾诉,真到了妈妈墓前,却什么都不敢说,怕妈妈伤心。他心中压抑得发慌。他看到朱丽收敛了怒气竟然不对他生气,他更是惭愧,更觉得对不起朱丽,无颜出去见朱丽。又是在浴室磨蹭好久才出去,朱丽却递上一杯加了一片柠檬的冰茶。明成终于明白项羽为什么宁可兵败自杀,而不肯渡江了,因为愧对江东父老的感觉非常沉重,沉重至生不如死,无法面对。 朱丽要他以后不要好高骛远,他答应了,他答应以后不耍小聪明,一定脚踏实地做事。他感觉小巧的朱丽这会儿有点陌生,这会儿的朱丽有点像他严厉的长辈。 朱丽问岀明成卡上在商场的一笔透支是买新手机后,心中又是一声叹息,都没钱了,还用那么好的手机干什么。可想到自己前不久手机坏了,也是刚换手机,也是买的功能一个不拉的最时髦货,有点哭笑不得。 但是,明成没有想到,他想脚踏实地从头做起的愿望会那么快被轻易粉碎。 周一的部门办公室愁云惨雾,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上周六发现沈厂长卷款,一个周日下来,每个人大约都已经受尽家中口水洗礼,即使家里人不骂,丢了二十六万,谁心里能好受?办公室里除了电话铃响,几乎没有其他声响。 一会儿,周经理一个内线电话打给明成,让他结束她交给的两单生意,她要自己亲手做。她说她这次损失惨重,她需要拼命挣钱弥补。 “为什么?可是周经理我已经联系厂家岀样。厂家已经在打样。” “你很能干的,这种小生意还是让我弥补亏空吧。你不是让路厂长打样吗?我跟路厂长联系了,他会跟我联系,他也更愿意跟我做生意。小苏,你还是另谋利润好的生意做吧。” 周经理说完就将电话挂了。明成捏着电话很不理解,也很生气,说好这两单生意给他的,怎么说变就变了?还直接找上路厂长?即使需要弥补亏损,可做人哪有这么不讲信用出尔反尔的?这不是寻他开心吗?他放下电话,准备起身找周经理当面说话。但是抬头,却见同事都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看他看过去,都又转头避开,那样子,好像他们心中有数似的。怎么回事? 有人瞥一眼门口,看走廊上没人,轻轻问明成,“你还记不记得前天酒醉说的话?” “我说了什么?”明成努力回想,隐隐觉得好像做了什么痛快事,可就是想不起来说了什么。 同事说:“你这人,真不记得了?你闹得周经理很难堪,周经理说她要是再做给你生意做的事,她‘周’字写脚底下。” “我?”难道黄汤灌下去做的痛快事就是骂了周经理?明成急岀一身冷汗,那可怎么好,他一半生意还是周经理送他的呢,虽然瘦是瘦了点。而眼下他手头就有这两个周经理给的单子,还指着它们还债指着它们收拾江山重头再起呢。怎么能得罪周经理? 同事点点头,便不肯再说。撇下明成自己做事。 明成倒吸冷气,一向知道周经理的泼辣性子,早就与妈分析过周经理这个人,妈说女领导大多心眼小,要他避免着冲撞周经理,她会翻脸不认人。没想到他竟然会酒后胡言,得罪心情最低谷时候的周经理。他需要去道歉吗? 明成思想斗争再三,想到朱丽饱含期待的眼神,他狠下决心,不就是道个歉吗?忍忍就过去的。周经理好像一直吃他嬉皮笑脸那一套。 但是明成没想到,今天的周经理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周经理如今需要杀一儆百,以弹压手下怨言,如果对明成的反弹说到而不做到,毫无疑问,以后那些手下会得寻找机会时刻提醒她有那么那么一件事,她以后还怎么做人。这个苏明成是最没用的,最没背景的,不抓他作典型,抓谁?所以她扔给明成一句话,酒后吐真言,她算是认清苏明成这个人了,请苏明成另觅高枝。最起码,也得让苏明成不好受个几天,给诸位欲待蠢蠢欲动的看看。 周经理说完话,就出手将明成推出办公室,态度异常粗暴。这一场景正好被经过走廊的一群办公室的女孩子惊讶地看到,女孩子们走开后窃窃私语,明成火了。咦,这个投资不是周经理引入的吗?不是周经理引诱他借钱投资的吗?他酒后没管住嘴,可他已经道歉了,难道周经理还不够吗?主要责任人还是周经理啊。可她还要落井下石,夺去他已经做了一半的两个单子。 明成一怒之下,直接上楼,冲进总经理的办公室。谁不会撕破脸皮啊,以为他不敢?背后跟客户集资的事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事,周经理不仁,他不义。 但是,出乎明成的意料,总经理没有太多表态。但明成将事情始末向总经理倒出来,自己心里痛快了。回来他的楼层,冲周经理的办公室斜上一眼,哼了一声。 他偷偷打电话给朱丽,朱丽却是半个小时后才回复他。朱丽一听说他越级上告到总经理那里,一叠声地说他糊涂。朱丽认为,周经理在公司里根系发达,对公司的贡献较大,对于总经理而言,周经理与明成孰重孰轻,是不假思索便可得出结论的事。而集资投资,又不是损害公司利益的原则性问题。如今的奖金都与绩效挂钩,周经理不可能通过为集资投资谋私利而挖公司墙角。朱丽认为找总经理没用,总经理不会为了明成而牺牲周经理这么个业务主力,很可能在看到明成与周经理关系恶化的情况下,反而拿明成开刀。 但明成嘴上不以为然,说没效果还是找,起码让总经理知道个来龙去脉,起到先入为主的作用。免得以后周经理找借口到总经理面前进谗言,他吃亏了还无处可说。再者,谁知道总经理会不会因此心理有个起伏呢。可是放下电话回到办公室想了会儿,心里却认同了朱丽的话,心中开始泛起恐惧。如果说他与周经理的矛盾原来还是普通恩怨的话,如今被捅到总经理那里,那就成为誓不两立不共戴天了。 明成傻了,刚才还想着道歉呢,他怎么就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后怎么办?欠周经理的钱还还不还?怎么还?对啊,他冲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凭周经理在本行做那么多年的影响,她盛怒之下可以在本市本省范围内造谣封杀他,让他找不到生意做。即使他辞职换公司,周经理依然可以对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周经理手中还揣着他的借据,随时可以依法逼他还钱。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极其渺小极其无力,第一次是在看守所。他只希望总经理能守口如瓶,当作没听见过他的告状。 而朱丽的周一是幸运的。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事务所,走进静悄悄的大办公室,却被大老板秘书告知大老板正在会客。朱丽足足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见门开送客,送客的大老板满脸喜气。朱丽见被大老板亲自送走的中年男子有点面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那个中年男子却是见她时候似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在即将拐弯前扭头给她一个微笑。朱丽出于一个美女的本能,立刻将头别了开去,不想惹上麻烦。她现在麻烦已经够大了。 大老板送客回来,胖手一招,“小朱进来,你怎么凑巧今天会来?”说话时候眉开眼笑的。 朱丽跟大老板秘书做个鬼脸,这才跟着进去。秘书给了她一个“ok”的手势。朱丽进门,在大老板示意下关上办公室门,乖巧地坐到大老板对面。“我已经认识错误了。想到大家这么忙,我休息着内疚,今天想来看看,同事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大老板却挥挥手打断她,“刚才那人你还认识吗?你小姑集团公司的财务总监毛先生。他今天来还问起你。” 朱丽立刻想到明玉两次问起她被停工的事,难道这是明玉的安排?她没法将这些跟大老板说,只得摇摇头道:“那天我紧张得连小姑都没看见,别说别人了。怪不得他看见我还笑一笑,一定在取笑我呢。” 大老板人逢喜事精神爽,开心地摆摆手,道:“这事别提了,今天这位财务总监来也已经有了说明,看来是他们集团内部出了些问题。即使不是拿你开刀,也会找我们其他晦气。当初幸好没接下审计,否则得罪他们老板。今天你来正好,他们集团需要税务咨询的方案,你赶紧先做出一个提纲,回头上门讨论去。这案子虽然小,但这是打入他们集团的引线。这回,你绝对不能再出错。还有……什么时候,请你小姑出来,一起吃饭。” 朱丽听着大老板的叙述,一张小嘴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o”。确定无疑,果然是明玉帮了她的忙,居然是明玉帮她的忙。 大老板看着朱丽这样心中却是犯糊涂,这等好事,而且是他们财务总监主动找上门来的好事,明显是朱丽的小姑在后面斡旋的结果,怎么朱丽一脸惊讶的样子,好像她不知情。但如果真不知情她怎么可能那么巧今天过来呢?他见朱丽发呆,这样子非常可爱,不由偷偷欣赏了一下,才轻咳一声打断朱丽的思索,道:“小朱,有困难?” 朱丽忙抓回头绪,很有点不自然地道:“我试试,我那小姑掌管业务,现在据说又刚高升一级,忙得不得了。而且……而且,她很不喜欢出来吃饭,对不起。我这就去着手制定方案,这回一定仔细。” 大老板点头,又免了朱丽扣除当月工资奖金的处分,改为按停工半月时间扣工资,朱丽这才出来。她心中异常欣喜,欣喜得想尖叫,出来大大地给了大老板秘书一个拥抱。她在公司人缘不错,大老板秘书很替她高兴。 回到离别不到半个月的办公室,朱丽摸着以前经常厌憎的办公桌感慨,这张桌子,失去了才知道珍贵。眼下正值她急需用钱的时候,没想到明玉帮忙推了她一把,让她轻易恢复工作。坐下来,第一件事是给明玉发一条短消息,她有点不敢直接跟明玉通话。“谢谢你,明玉,谢谢你帮我恢复工作。这回我会把事情做好。另,老板想请你吃饭。” 本想给明成也说一下,因为明成刚来了电话。可是她打过去,却听到明成这个愣头青脑子进水,先酒后失言,后做了向总经理告状的事,这不是等于将他与周经理的矛盾公开化了吗?公开化了的矛盾,等于激化了的矛盾,还如何修补?她刚刚灿烂起来的心情又陷入低谷。 才放下明成的电话,明玉的电话却立刻进来。“朱丽,这是我问老板讨得的机会,后面怎么做靠你们自己。下午三点我来接你,最好请你们老板一起过去,我引见,你们与我们财务总监谈一下,顺便请他吃饭。他有个很阳光的十几岁男孩,你们考虑送一件价值不要太高的小礼物。我不参与晚饭,对不起,我已经有约。” 朱丽忙道:“我记下了,真谢谢你。明玉,我私下请你喝杯咖啡,可好?” “不用谢我,扯平。” “扯不平,我不能欠你。”朱丽不得不厚着脸皮赖上去,但说的似是很计较的话。 明玉不由“嘿”了一声,面对朱丽有点耍赖的娇声软语,她一时竟没有了过去的厌恶,而是有些硬不下心来拒绝,只得干咳一声,想了半天,才道:“我最近很忙,有时间约你。”这话,都知道是拒绝。 朱丽也无可奈何。但对于明玉的大方,她心领了。 午休后,明成几乎是踏着上班铃声进的办公室,因为想避免见到喜欢早到的周经理。但他在办公桌前还没坐稳,周经理立刻一个电话打来,让他过去一趟。明成无奈,不去也得去。 周经理看到明成,便跳起身自己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站在明成后面直截了当地问:“准备怎么还钱给我?” 明成也不客气,道:“按借条上说的还。” 第36章 周经理抱着手,围着明成绕着圈子,两眼则是直勾勾地盯着明成,道:“我不担心,你有家产。” “请便吧。我奉陪。没什么事的话,我出去工作。” 周经理冷笑着缓缓点头,打牙缝里蹦岀声音,“好,很好。走着瞧。都知道向总经理告状了,很好,翅膀硬了。” 明成浑身一凛,心说果然不出朱丽所料,总经理不愿得罪业务骨干周经理,转身就将他过去说的话转告周经理了,真让人寒心。大概,在他们眼里,他根本算不了什么。有一根凉凉的冰线急速从明成心口窜至脑袋,化作一腔寒气冒出明成的嘴唇。“那么,周经理,您也请走好。”明成冷笑一声,打开门从周经理办公室出来,大力将门摔上。什么东西,拼着再进去坐一次牢,怎能让她如此压着欺负。 倒是把里面的周经理震得愣了会儿。怎么,这个小白脸会发狠了?周经理青着一张脸冷笑一声,小东西,竟敢向总经理告状,也不掂掂自己分量。她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手写几份通知,分别交给财务储运等部分,明确,她部门的工作,如没有她亲笔签字,请各有关部门全数不得配合。完成这些手脚,周经理心说,看这苏明成怎么逃脱她的手掌心。好样的,竟然敢背后捅她刀子,无法无天了。她要是轻易放过苏明成,她以后还怎么在公司在业内混?搞不定这个小白脸,她不姓周。 明成回到自己位置上,心中的寒气开始慢慢弥漫全身。周经理跟他翻脸,总经理支持周经理,那么,他还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他得开始留下后手。明成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位置上,将所有手头的工作一一列在纸上。 他后悔得要死,怎么会如此冲动,竟然脑子发热告到总经理那里去。当时……当时要是有谁阻止一下就好了。 如果被周经理推出的当时气愤地给朱丽打电话,那就没事。可是,他也知道那不可能。当时正是他被周经理抢回两单生意而沮丧生气的时候,他怎么有脸打电话给朱丽。他是在向总经理告状而意气风发之后才会跟朱丽说的。他不敢再在朱丽面前失分,可是他却是越失越多。 明成垂头丧气地下班回家,朱丽没回,朱丽电话里急匆匆说有个应酬,得晚点才能回家。明成真是又想朱丽,又不敢看见朱丽,怕朱丽敏锐的分析照岀他的冲动无知,她不回来,明成反而有解脱的感觉。一个人在沙发上也不开灯坐了很久,才下去吃晚饭,想想口袋里的钱,昨天朱丽已经叮嘱了得省着点花,所以难得地做到小快餐店里。天热,快餐店直接将桌子放到人行道上。明成占一小桌,点了两个菜,看别人要么呼朋唤友,要么一家三口,他心中怏怏的。他不是没有朋友,但是他的朋友们高消费,如今他玩不起,他不是没有家口,可是朱丽事业忙,没空陪他。明成唉声叹气的,一个人坐着吃饭越发觉得凄凉,不由跟着呼五喝六的人叫了一瓶啤酒。 小店简陋,没想到啤酒倒是冰的。闷热的夏夜喝一口冰镇啤酒分外爽快。明成喜欢,难得还有这么廉价的美好享受,他又叫了一瓶。吃饱喝足,他慢慢走回家,看到有意仍在家里的手机上有未接来电,还有短信。他很有点兴奋地想,不知是哪个朋友惦记着他。但是一看,都是朱丽的。朱丽在短信中说,应酬结束很快,但是大老板率领大家回去事务所加班把明天要交付的事情赶出来,她得晚点回家。 明成最恨朱丽应酬,他最知道那些男人们看见美丽的朱丽是什么样的心思。可是又很沮丧地想到,他没能力让朱丽回家呆着不工作。但是,朱丽今天应该借口早点回来的啊,她知道他今天不高兴。 明成薄有醉意,闷闷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心里很多事情,他继续强迫着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好好干活,可是,想到前阶段刚刚努力干活,还贴上被割一只包被偷钞票手机的代价才拉回头的路厂长却又被周经理拉去,他满是沮丧。 可是朱丽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断看手表。他越是频繁地看手表,时间过得越慢。朱丽为什么这么不重视他的感受?因为她现在轻视他,不把他当回事?很有可能。 明成越想越郁闷,觉得做人了无生趣。 朱丽很疲倦地回家,已是十点多。看到主卧还开着灯,略为宽慰,估计明成也在等着她谈今天白天的事。可是,打开主卧的门,一室酒臭。明成电视也没关,点灯也没关,衣服也没换,估计澡也没洗,一脸油光光地睡着在床上。朱丽无奈,只得打点精神帮明成把衣服脱了。受不了酒臭,她又睡到客卧。 不是说一个人吃晚饭吗?怎么有点喝醉的样子?难道是借酒浇愁?而且出门晚饭那段时间也没带上手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疲累的朱丽心也累。本来,重新上岗,获得明玉帮助而受大老板器重,因此挑起大梁,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可是…… 早上,明成不得不起床面对朱丽。他本来想表现的,可是喝了酒,怎么也起不了床,还是朱丽叫醒他。周二的早晨明成可不敢在洗手间磨蹭,他很快就洗澡出来,面对朱丽的提问。 “昨晚出去怎么没带手机?急得我。跟总经理告状后总经理有没有做处理?” 明成不情不愿但还是说实话:“我昨晚一个人在小区边上快餐店吃饭,忘了带手机。总经理跟周经理说了。周经理现在咬上我,处处给我设卡,说不给我好日子过。” 朱丽心说意料之中,但还是认真地问:“你们老总既然已经知道你冤,不会看着你被周经理这么折腾的吧?他不会为你处分周经理,可总也会说句公道话阻止的吧?还有你那么多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呢?小赵小刘他们不也是做外贸的吗?不行就出来与他们搭伙。” 明成一时没作声,猛啃面包,心中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朱丽问的这些,他自己昨天下午已经盘算了一遍,可很灰心地发现,他指望不上那些朋友。在朱丽再一声“明成”的催促之后,他才很不自在地回答:“大家都是纯玩玩的朋友,没有生意场上交往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很单纯。”明成尴尬地想,那些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叫做酒肉朋友。他没好意思抬头看朱丽,支吾着伸手拿过果酱瓶,给面包涂刷。 朱丽看着明成不自在的举动,再听着明成明显不自在的话,她与明成多年夫妻了,还能不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朱丽终于明白,他暂时无力对抗外界,也暂时无法对抗外界,只有将怨气和着酒喝进肚子里。他在妈妈去世后一直压抑,他需要发泄。可怜的人。朱丽心想,明成已经改了,最近也尽力了,只是祸不单行,他运气暂时不好而已。他的怨气……可以理解。朱丽再次体谅了明成,伸过手去抓住明成的,道:“明成,咱们将业务做出来就行了。现在社会凭本事吃饭,这家不做做那家,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朱丽,我咽不下这口气。明明是周经理错误引进这个投资,却一点都不让人指责,连总经理也不管管。怎么就没个讲理的地方呢?”明成沮丧地将头垂在牛奶杯子上面,无语了。 “你别想得太糟,可能周经理昨天只是暂时心急发昏,事后她回家想明白了,会知道自己太过分的。她做得太嚣张了,对她自己的脸面也不好。这几天我们先避开她吧,等着她平静下来。谁平白给骗去一大笔钱,又在气头上被你指责几句,都不会太冷静。”可在心里,朱丽却惊讶地发现,明成的想法怎么这么幼稚。这天下能有几个人是凭良心做事,愿意揽错上身的?而且明成自己当初也是大力赞成投资的,还千方百计地瞒着她呢,这事儿怎么能怨得了周经理?她这个被瞒着却又要承担一半损失的太太才该是最要含冤的呢。明成应该自省。 “我们等着周经理良心发现?朱丽,周经理一向是泼辣货,你不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岀。她今天发通告给各大部门说我们部门的所有事都要她经手签名了才能办,她是跟我耗上了,她要折腾得我难以过活,否则她没法出气。可是你看着,面对她的无理,总经理给她通风报信,大家肯定集体失语。” 朱丽咬了半天的嘴唇,生气于周经理的嚣张,终于冷冷地道:“那就不避了,大家走着瞧。她敢要我们不好看,她自己也做好找死的准备。以为别人都是软蛋啊。”话说出口,朱丽忽然想到,周经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明成,是不是平时工作中日积月累的已经看死了明成?否则,再不理智的女人,也得在与男人作对时候考虑考虑吃眼前亏的后果。周经理又不是一个蛮人,她何以敢如此吃定了明成? 看着朱丽柳眉倒竖,明成却是心里一寒,朱丽想干什么?可别乱来,闹出事来,抓进去可不好玩。他只有先退一步做了和事佬。“朱丽,你别激动,先看看吧,或者如你所说,周经理事后回家会想明白。我避她几天,过后再道个歉给她个台阶下。” 朱丽有些不认识似的看着明成,他的朝气呢?他的男人气呢?他刚才的激动呢?他怎么退得比她还快?但又不能否认,明成说得有道理,只是,他太委屈自己了。朱丽不敢再说什么让明成更委屈,她还是贤惠一点照顾照顾明成的心灵吧。她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好好做事,如果不行也别勉强自己。我也好好做事,好好赚钱。还有我呢。” “辛苦你。”明成除了这三个字,竟说不出其他,只觉得自己很没用。 朱丽眨巴了几下眼睛,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有劲使不上来,憋得浑身难受。两人草草吃了饭,一起出门。到公交车站的时候,看到大堆候车的人,和大清早已经灿烂的阳光,朱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和明成各自叫了出租车。 三十 对于明成而言,这是一个漫长得犹如臭脚布的夏天。周经理与他耗上了,只要是他的业务,周经理处处设卡,却又不是一刀切,而是千难万难才给签岀一个字。令明成想告状到总经理那儿也无法找出周经理迫害他的理由,人家还是给签的啊。而且,明成对总经理也是不抱希望。 明成想到过辞职,但是他无法找到合伙的人,而他个人的经济实力一点没有,无法自立。他在周经理打压下做出来的少许业务,每月结算发工资时候即使全被周经理凭借条从财务部直接拿走,可还不够,他只好赖帐,又不好意思与朱丽说起。他这个夏天一点收入都没有拿回家里,家用都靠朱丽的收入支撑。但第一个月工资被周经理拿走的时候,朱丽的收入很少,为了应付银行按揭款,他们不得不向朱丽的父母借了些,于是明成被岳父母置疑的眼光罩上了。 所以,朱丽是越发的忙了,她几乎没有晚上十点之前回来的时候,周末也都是加班。在家时候,她都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明成看着自惭形秽。因为忙,说明人家有用。两人之间的交流大多实在匆匆忙忙的早餐桌上,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明成觉得孤独,朱丽倒是没觉得,她每天看着明成精神焕发地出门上班,而且明成一直说他在努力,所以她放心。毕竟明成不是小孩子,既然吃了亏,应该会汲取教训,不用她三令五申地督促。 这个夏天,对于苏大强而言,却是有生以来最自由最富足的日子。新置的房子价值三十九万,名字写的是他一个人,他得意。这么大的两室一厅都属于他所有,没有别人来哪儿搭一张床,一寸一厘的地盘都属于他,他满足。他的地盘他做主,他想吃什么都行,炒菜用旺火炒岀一蓬油烟都没人骂,早上还可以打开窗户长啸三声舒张胸臆,再没人干涉,他开心。美中不足,是家里少了一只可以上网的电脑。 所以,住下之后第二个周末,明哲又是工作忙不能过来看他,他也不在意,但他提出了电脑的要求。明哲这时工资已发,却不是全月的,一半还给吴非,但明哲还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父亲又告诉他,一个一表三千里的妹妹准备过来看望表哥,明哲放心,只要父亲不寂寞就好。 但苏大强被明哲的话提醒,顾影自怜,却开始觉得寂寞,自由带来的畅美暂时抛到脑后。他的生活习惯,已经被几十年的工作刻下深刻烙印。他无聊的时候,不象寻常人似的喜欢打开电视,即使只让声音充塞寂静的房间就好,他从来不被允许发出声音,久而久之他也不爱发出声音了,他安静,他喜欢看书。就像以前他在中学图书馆,没事的时候,他就摊一本书在桌上,静静地看,一本书,他可以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他可以一天不发出声音,但不可以一天不看书。 可搬新家后不同了,他原来的那些藏书都扔在明玉的车库里,他不敢去要,虽然挂念,但他还是坚决地不要。新书暂时没买,他舍不得买。因为既然网络上可以找到绝大多数的书籍,那他何必要花几十块钱买一本一两天就可以看完的书?不值得,而且字又那么小。 问题是,家里电话线拉了,据说上网方便得很,可电脑没有。他这一周逛了一次街,专门为了看电脑,但看来看去,都是他不熟悉的操作系统,不是他认准的明成家的电脑,他沮丧得很。所以他迫切要求明哲给他买电脑,而且得是明成家的那种,他说老年人也需要精神生活。 没书可看,他的脑子就胡思乱想,拿着电话到处给远的近的亲戚打,当然不敢打长途,长途太贵。他在电话里自豪地诉说他儿子孝顺,给他换大房子住,又说房子大了没人气,进进出出都是自己脚步的回声。听亲戚们由衷不由衷地夸他福气好,他心里就自豪。原来,他还是有不少值得骄傲的拥有。 这种感觉非常美妙,自从老婆死了之后起,他的神经系统开始慢慢恢复感知,感受到周围的属于他的一切。原以为老婆死后,他一个人无依无靠还怎么过日子,他还想过他一个人过不下去,会不会很快就跟着老婆走。没想到老婆死后明成赶回家那一刻,朱丽便邀请他到他们家暂住。连那么神气活现的明玉都肯给他开车送他回家取东西,还给他买衣服鞋袜。明哲就更不用说,明哲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没有明哲,他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全靠明哲帮他拿着主意。 生活原来跟这夏日的天空一般,充满着温暖的阳光。在阳光下呆久了,他再也不敢回想以前那阴暗的过去。想到过去,看到旧日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他仿佛就如看到老婆发狠时绿油油的眼珠子,在阴暗中闪着动物一般的冷酷。温暖的地方呆得越久,越不敢回到寒冷,他已无抵抗力。到后来,他恨不得早日搬离明成家的房子,因为,他住的这间客房,他也可以发现绿油油眼珠子曾经呆过的位置。 终于搬到新家,他解放了。新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书,那些他须臾离不开的书。以前他总是把自己埋在小说描绘的虚拟世界里,忘记现实。现在的现实虽然鸟语花香,阳光灿烂,但他已经习惯了书,没了书,生活就像菜里没了糖和盐。 苏大强按部就班地忙碌完了早上的锻炼、早餐、买菜、洗菜之后,正想着怎么打发今天的空虚,没想到一表三千里的表妹那么早就从乡下赶来了。表妹来了也罢,居然身后还跟着一个个子小得象芝麻的女子,人也黑得象芝麻,可惜没有芝麻油光饱满,一张脸皱得象大核桃壳。表妹说,小女人叫蔡根花,丈夫早死,一个人拉扯大的儿子刚就业了,她总算放下心事,可以出来打工。表妹直截了当地问苏大强:“阿哥,你一个人住着,你们小孩子们怎么放心得了。不如让蔡根花住这儿料理你生活,她什么都会做。你看看,你这儿也够大,多住一个人没事。你儿女钱都挣那么多,他们自家都叫着保姆,怎么能不给老爹配个保姆?阿哥,这事你得跟孩子们说说。” 苏大强傻了,叫保姆这事儿他想都没想过呢,他自己不给老婆呼来喝去地做保姆,他已经高兴得阳光灿烂了,哪里还敢再要别人伺候他。而且,他也担心,明成家那个钟点工摆明的看不起他,他要是找来这么个钟点工给自己做保姆,到头来究竟谁伺候谁都不知道呢。 表妹见表哥不答应,以为他嫌这个人不好,忙道:“阿哥,蔡根花这人你别看她老,其实才四十九岁,我们农村太劳碌,搞得看上去还不如你嫩面。本来儿子挣钱了她可以享清福,但她想挣点钱给儿子结婚用,做人勤快就别说了。再说她人好,以前她那死鬼丈夫把她往死里打,打完她还给做好晚饭端给死鬼丈夫吃,一点脾气都没有。阿哥,我们一家人,好说话。你老了,需要人照顾,我给你找个老邻居,知根知底的,不像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家里给搬空了你都没处找去,哭也来不及了。阿哥,你说说吧。” 表妹说了那么多话,苏大强只听出一句重点,那就是蔡根花没脾气。没脾气好啊,他最怕有脾气的,他死去的老婆脾气大,他家只有老婆打老公,哪有老公打了老婆,老婆还做好饭给老公吃这种好事。他这才敢抬眼打量蔡根花,见蔡根花看上去胆子比他还小,主要的是,蔡根花人还那么小的个儿,一点没有威胁性。苏大强心动了。确实,明哲曾经提起给他找个保姆,而且,他今天又忽然感觉到寂寞,那他就问问明哲。他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还有两个客人,忙道:“你们坐坐,我给儿子打个电话。” 苏大强打通明哲手机,背着表妹他们轻声道:“明哲,大姑带来一个她的邻居给我做保姆,说人最没脾气的,叫蔡根花。你说好不好?要不你过来一下看看。” 明哲听了,心想也好,找个天南海北来打工的,还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老家邻居可靠。“爸,我这两天都没法出来,我叫明成过来给你拿主意。” 苏大强一听立刻汗毛倒竖:“别,明哲,你让朱丽来吧,朱丽讲道理,朱丽也会办事。” “行。”明哲心说,看来老爸怕明成。但这事怎么跟朱丽说呢? 打电话去明成家,却是朱丽周末加班,只有明成在家无所事事。明成虽然不愿管父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既然大哥打电话来,他总得去一趟。明哲当然不方便把父亲希望朱丽去的话告诉明成。 但明成心中没底,钟点工是家政公司明码标价找的,这种家乡带上来的保姆该怎么计算工资?他打电话问朱丽,朱丽也心中没底,说打电话回去家里问爹娘。等到明成上出租车时候,朱妈妈已经把她和朱爸爸飞速出门了解来的保姆收入详细汇报给朱丽,细节到包吃住的如何,不包吃住的如何,高效快捷。明成在车上听着朱丽的电话胸有成竹。其实他也想过直接去问岳母,但是,他有点不敢,总感觉岳父母现在有点看扁他。 胸有成竹的明成看到这么一个不到一米五的蔡根花时候,很怀疑她的动手能力,可明成自己也不会干家务,不知道岀什么难题来考考这个菜根花,眼看父亲的厨房才两周下来已经污垢弥补,便找了块抹布让她打扫厨房试试。结果,蔡根花在里面双手如飞动作敏捷,招招式式虽然与训练有素的钟点工很有差别,但显然做事能力是不错的,厨房的小白瓷砖被她用洗衣粉刷得光可鉴人。于是,人就这么定下来。明成大方惯了,随手封了两百块谢礼给表姑,喜得介绍人什么似的,虽然他自己还是负翁。再加明成说保姆费由大哥岀,旁边的表妹直叹阿哥有福气,苏大强觉得自己好有面子。 谈妥以后,菜根花立即上岗了。拿着同一块抹布,开始打扫厨房外的其他房间。 而有了面子的苏大强忍不住在亲戚面前得寸进尺,跟在看着蔡根花打扫的明成后面非常殷勤客气地递上一杯凉茶,眼睛亮闪闪地道:“明成啊,我这几天无聊得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去商场看电脑,又没有我会用的。你把你们家那台旧的给我好不好?你们再买新的用。我好想上网找小说看,否则每天都不知道做什么。” 明成看看爸长满灰指甲的手,没接茶杯,他想自己有公司给的笔记本电脑,朱丽也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家中台式的给父亲也好,再说那台台式的已经老旧,内存不够,玩游戏颇为费劲。 但鉴于前不久刚瞒着朱丽自作主张投资失败,自己目前又看似没有收入,明成心里总是觉得比朱丽矮上一截,再说电脑算是大宗固定资产,他也没多想,就自觉到还空着的那一间卧室避开众人打电话向朱丽说一声他的打算。苏大强在外面一听明成说出朱丽两个字,立刻跟了进去。他知道朱丽比明成讲理,以前他要从电脑里打印文章,明成不耐烦,还是朱丽耐心教会他。他得跟紧了,不行就在电话边将两句让朱丽听到,明成这人总让人不放心。 明成拿眼睛很不友好地斜睨着老爸,倒是没要他离开,还是顾自己打电话,“朱丽,那个保姆我看着还行,手脚挺勤快,人也老实,不敢拿正眼看人的那种。也好,胆子大的我爸镇不住,土豆配地瓜,正好合适。” 朱丽听了忍不住笑,明成说得真对,他爸那种人,用个厉害点的保姆,怎么被刮光了都不知道。但她在办公室里,隔音不是很好,周末又安静,不能胡言乱语,只得有点道貌岸然地道:“那就好,工资谈了没有?” “都谈好了,回头你回家我跟你详细说。爸说他无聊,很想要我们家的那台电脑,你看……我想着我们都有笔记本电脑,再说……” “给吧,我们拿笔记本可以凑合。”朱丽不便在办公室说理由,她想的是,欠公婆的钱太多,虽然还到每月按揭上,总还是没全还,一台电脑,又是很旧的内存不够的,公公想要就给吧。 明成闻言冲苏大强简单地一句:“给你。” 苏大强听了高兴得拍手,没想到朱丽那么容易就答应,电脑可不便宜,果然朱丽比明成讲理。苏大强忙凑过去,将臭臭的头皮凑到明成鼻子底下,冲手机大声道:“朱丽啊,你那台打印机很慢,店里说用激光打印机就快了,而且打印出来效果跟印出来一样好。你们单位有没有激光打印机?搬一台给我用好不好?”明成被他爹熏得连忙避开脸,手机交给他爹专用。 朱丽被公公说呆了,单位又不是姓朱的,她怎么可能往家里搬打印机啊。她只得道:“要么把我们家那台喷墨先搬过来你用着,再说也是用惯了的。别急,反正时间多,多花点儿时间打字没事。那么大东西,我可不敢从单位里拿。” “那单位里拿些纸没事吧?我还需要纸。”苏大强急切地说。 朱丽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从单位里拿,拿单位当家了。但她还是好声好气地道:“我跟明成说一声,让他拿纸给你。” 苏大强拍手叫好,忙挪开身子,将电话还给明成,小碎步出去紧着说给远房表妹听,显得自己很有面子。明成厌恶地看着他出去,拿回手机,却忍不住拿出纸巾将表面擦了擦,才跟朱丽说话。“朱丽,打印机我们留着自己用,给他买台国产的。怎么跟敲竹杠一样。” “给他,给他,没差多少。回头我们再买新的。”摊着这样的公公,朱丽很是无可奈何。“你设定一下,让只能黑白打印,否则见天就得买墨盒。家里打印纸也好像没了,你给你爸买一封吧,没多少。” 对这个公公,她尊敬热爱不起来,只有保持冷静,以礼相待,心说就拿他当客户对待吧,还有什么大不了呢。 “家里没多少现金了。”明成压低声音用英语道,“你别太大方。打印机再说吧,我们经常还得用呢,先给电脑,回头宽裕了再给打印机。” “算了,给他吧。你爸眼睛很不好,还是让他打印下来看吧。告诉他正反两面都打印。我们自己这几天克服克服吧。你搬一下,我没法早回来。” 明成答应,但出来时候对他爸很没好脸色,那个什么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在也不管。苏大强看见明成脸色不好,不敢多说,一直低头哈腰的,但看着明成走了他又眉开眼笑,成功,电脑打印机都有了,做人,这才叫惬意。心中很自然地冒出一个大胆念头:老婆要是早死几年……不过也不晚,他还有大把力气大把时间过他自由自在有人伺候的神仙日子。 吴非的父母紧着办签证,有些表格需填,要用英语,他们毫不犹豫就找上明哲。他们可不知道女儿正与女婿冷战。 为这事明哲电邮找吴非,吴非当然得回电。一来一去,话就自然而然地说上了。说上之后,就恢复正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夫妻之间只要不是离婚,一向就是这样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地消化矛盾,继续不温不火或者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明哲觉得自己这回又退了一步,吴非也觉得自己又没坚持到明哲明确表态。 所以明哲到底还是记住了教训。就算是吴非有上海人特有的精明吧,他以后得留意着别碰那底线了。否则山高水远,他哪儿管得着。这不,吴非专心起了事业,工资大大提高,明哲心想,即使不要他的那份收入都行了。想到吴非父母即将拿出签证赴美,他们一家带着宝宝和和美美过吴家的日子,他这个宝宝的爸爸倒是像个不相干的人了。 明哲不得不再次翻出明玉教训他的话回味。他在美国的后院真会失火吗?虽然他不愿意面对,可也不得不承认:会。如今吴非努力工作,后院失火的物质条件将越来越成熟。明哲叹息,做人真累,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还按下东头翘起西头,麻烦。 但麻烦归麻烦,明哲不敢怠慢了,每天都发邮件给吴非。周六又把父亲家里请了保姆,明成将自家电脑打印机一起搬给父亲用的事儿都写给吴非。吴非因为以前自己径直找上朱丽要他们老二家岀公公房子的钱,心中还是有点歉疚的,看了明哲的邮件后,便打电话给朱丽道谢。既然坏事要直接找上朱丽,好事当然也得直接找上朱丽道谢。 朱丽也好,正好吃早餐,便把昨天与公公的对话原原本本说给吴非听,与吴非一起取笑几句。吴非暗呼侥幸,幸好这个公公没住到美国来,也算是明哲当初失业的因祸得福。否则,有明哲这么个没原则孝顺的儿子撑腰,这个贪得无厌的公公来了还不知会膨胀到哪儿去。当初婆婆一起来时候一点没觉得啊,只觉得这个公公安静得象影子。 但吴非有点担心保姆。别的不怕,就怕现在这世道乱七八糟的事情多,都以为苏家儿女有钱,出国的出国,当大经理的当大经理,做外贸的做外贸,万一公公那边搞岀个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来,面子事小,被人要挟着逼钱玩命的就麻烦了。这事儿,得防范于未然。 给朱丽电话后,吴非就找上明哲。明哲上班迟,这会儿才刚睡醒。听见是吴非的声音,明哲就问一句:“宝宝睡了没?” “没睡呢,刚肉搏似的给她喂好饭,正满屋子跑地消食。我吵醒你了吧?昨天又工作得很晚?” 明哲呜哇呜哇地冲电话里伸个懒腰,笑道:“刚醒了。你们晚上吃什么?周末有没有去韩国店买些新鲜的?” “有啊,逛到中午时候宝宝饿了,到处吃样品。原来她饿了什么都肯吃,平时就是使坏要我们喂。唉,我想到一件事,可能是我担心过头了,不过你听听也好,有关你爸的。能讲吗?”因为与明哲总是在他父亲的事上面岀矛盾,吴非有点顾忌。 “你说,你说。”明哲一下完全清醒,他也最怕吴非谈起他父亲。两人都是在这个问题上有心里障碍了。 吴非有点字斟句酌地道:“你爸找个保姆,我们在外面的可以放心许多。老人家一个人住着总是让人不放心。不过可能是我多虑,你是不是事先多考虑一些,将某些事防患于未然了。比如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以后会出现一些什么可能。按说你爸这么大年纪不大可能,但架不住现在社会复杂,有些人看着你爸的儿女们经济宽裕,打你爸这个老实人的主意。卷走财产还是小事,房子这宗大头总是搬不走,但万一岀一点不名誉的事,或者伤着你爸,那就不好了。你考虑一下是不是事先与你爸谈谈?”吴非不得不公公称为老实人,有时候老实人是没用人的礼节性替代词。 第37章 明哲听了,惊得彻底清醒,“对,我等下就打电话。” “那就好。对了,我的绿卡有眉目了,这几天我得加一把油。宝宝跟你说话。” 明哲一脸笑意地在宝宝的“爸爸再见”中放下电话,旋即为父亲的事皱起眉头。吴非的担心没错,爸是个糊涂人,蔡根花虽然是表姑的邻居,知道根底,但万一人家见财起心,爸还稀里糊涂以为人家中意他,他们三兄妹岂不是要背上个便宜老妈和便宜弟弟?这种事防不胜防。如果蔡根花真是与爸情投意合倒是罢了,也算是爸老来有福,可问题是明哲这个儿子自己都觉得老爸殊无可爱之处,一个不到五十的女人怎么可能看上他近七十岁的爸。万一菜根花是个有心机的,或者背后有高人指点,他们三兄妹以后就等着流水般送钱去吧,那可真是无底洞了。爸这么糊涂的人,真是太容易诱发别人的犯罪感,这也是明哲放不下老爸总是为老爸操碎了心的原因。明哲更不敢多想的是,万一蔡根花跟爸玩个仙人跳可怎么办,关键是丢不起这个脸啊。 可是,这话该怎么与爸说呢?这话说出来会很令爸难堪。做儿子的叮嘱爸不能这样不许那样,而且叮嘱的还是私房小事,会不会很滑稽?他总不能学妈那样,大吼一句老苏你不许xxx。 明哲用一顿饭的时间核计着该怎么委婉地与父亲说明。但饭后打电话过去,没人。一直等他到了公司加入加班队伍,父亲才接起电话。原来是带着上岗一天的蔡根花买菜去了。 “买了些什么菜?” “买了一条河鲫鱼,一把葱,小蔡正在厨房收拾鱼。还有两根夜开花,四只鸡蛋。这几天夜开花只要八毛,比丝瓜都便宜,春天时候要两块一斤呢。这几天丝瓜还得两块一斤。” 明哲一想,除了四个鸡蛋,这些菜只够他吃一顿。但上班时间他没法苦口婆心劝导父亲多买菜,只得直奔主题。“蔡保姆人还行吗?煮的菜好不好?” “人挺好,人挺好,很听话,昨天中午烧出来的菜有点咸,我跟她说老年人血液粘度大,不能吃太多盐,会引发心血管疾病,她晚上烧出来的汤就淡了,很听话,很听话。我让她住在小卧室里,这下你回来没床睡了。”苏大强第一次体会到当家作主人的快乐,难免兴奋得有点话多。 明哲耐心听完,道:“嗯,人好就行。爸,我提醒你,虽然我们知道蔡保姆住哪儿,但你平时还是得小心把值钱的放进我给你开的银行保险柜里。还有,你们进进出出的时候要注意分寸,不要太亲密,被旁人议论了不好。”明哲很想说爸你自己也得留意君子不欺暗室,别做出蠢事让人抓了辫子。但总觉得这不像是跟父亲能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苏大强一向对于命令很容易接受,他习惯了。再说大儿子是他新的依靠,他当然得听大儿子的话。即使命令不合常理,或者难以接受,他也会口头上坚决接受。“我会做到,我会做到。” “那就好。以后吃好一点,没多多少钱。再说人家保姆看着呢,蔡保姆也得吃菜吃饭,别委屈了人家。再给我买一张折叠床,以后我回家时候要用。爸你忙,我上班了。” 明哲放下电话却觉得意犹未尽,电话里说话不方便。但想到父亲是如此的胆小,今天差不多能警告的也警告了,估计应该不会岀太大问题。 但令明哲没想到的是,他父亲并没给他买床。他两周后回去看父亲,他是君子,不好意思夺蔡保姆的床,于是睡了一夜客厅地板后,自己第二天赶紧去超市买床买草席买蚊帐买毛巾毯。 这一个周末他跟父亲蔡根花相处,密切关注两人的相互交流一举一动,看出蔡根花果然比较胆小怕事,而且,父亲对蔡根花竟然很是权威,最关键的是,两人之间目前看来还应该没有什么暧昧。 明哲公司组建新部门的工作稍微闲下来,他便开始系统性地整理父亲的谈话和从明玉车库搬来的资料。他实在是觉得父亲的叙述太见不得人,没法在比较公开的博上面亮相,于是花钱买了一个空间,自己做一个封闭性论坛,将地址和密码发给大家,通知大家以后在论坛集会。他硬着头皮扔上去第一篇整理稿。这篇短短的文字,却是明哲几夜考虑的心血,既不能惘顾父亲的怨恨,又不能诋毁他尊重了那么多年的妈,更不能放弃事实,所以他只能笔削春秋,他好生为难。 但为难归为难,他还是挤牙膏似的写出一些,可他只敢扔上去一段,他得看看弟弟妹妹吴非朱丽们的反应。 “爸爸妈妈虽然同一籍贯,但从不相识。爸爸从小随爷爷进了城里,是城里的居民户口。爷爷早逝,奶奶含辛茹苦将爸爸拉扯成人。爸爸高中毕业后留校做图书馆管理员,一做就是十几年。妈妈是小镇的居民户口,外公身体不佳,全家靠外婆替人浆洗缝补抱小孩挣点口粮。妈妈初中毕业,自己找关系成为镇卫生所临时工,开始挣钱养家,不久转正。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奶奶担心苏家绝后,一直张罗爸爸相亲,但是直至爸爸三十依然无果。奶奶只有将目光投向爷爷乡下老家,委托亲戚物色儿媳。因此,爸爸妈妈得以见面。” 明哲是半夜将这段家史扔上网的,早上一醒,第一件事就是朦胧着双眼打开电脑看有没有访问。结果,里面只有一个访问,一条留言,是吴非的。吴非的留言很简单,带有调侃,“于是爸妈结婚,然后有了明哲、明成、明玉。年初,妈去世。而苏家的生活还在继续……。完。” 明哲看了一笑,知道吴非调侃他写得过于简单,既然如此简单了,那还不如精简到底,就像她写的那几个字。明哲心说,其实他所写的捏巴捏巴还真与吴非写的差不多,最多多了一些当时的环境人物。把那些不相干的枝枝桠桠裁了,差不多只剩吴非所写的这几个字。可是,让他怎么写那些相干的枝枝桠桠啊。 问题是,不写那些曾令父亲嚎叫的枝枝桠桠,又怎能达到他写家史的初衷?他写家史,不就是为了发掘家庭发展到如今这不健康状态的原因,以使大家体谅过去,和睦相处吗?尤其是明玉。但如果凭第一段被削得差不多的写法,还如何发现矛盾,解决问题? 明哲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揭露与掩盖之间的矛盾,很是犯难。但他很想听听明成和明玉这两个当事人的意见,忍不住又给两人发了短信,“我把家史第一段放上论坛了。” 明成接到短信时候,正与睡眼惺忪的朱丽一起下楼上班去。翻出手机看到这一段,冲朱丽笑道:“大哥这是干什么了?谁家有这么给父母修家史的,我家又不是名人家庭。” “你大哥有点迂。”朱丽每天上班路上哈欠连天,下班路上哈欠连天,只有上班时候精力十足。太忙,她不得不精简生活中的精力配额,全数调配到工作中去。工作这东西有一样好,有多少投入,就有多少回报,立竿见影。 明成笑道:“我上班就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大哥太八卦了。朱丽,你有没有问过你爸妈的过去?” 朱丽眼珠子一转,笑了:“问过,怎么能不问,不过主要问他们是怎么谈恋爱的。结果爸妈都很尴尬,还是妈被我问烦了,悄悄告诉我一小点点。原来他们是自由恋爱,而且还是一见钟情。” 明成想了想,道:“我爸妈不是。有次妈给明玉气得偷偷抹泪,被我瞧见。不知当时说些什么,说到她当时怎么跟爸相亲结婚。我爸妈很不浪漫,就冲我爸这种人物,我妈是被迫的。” 朱丽愣了一下,但也觉得有可能,公婆两个人怎么都不可能一见钟情,谁愿意对公公这种人钟情。她对明哲写的内容大为好奇,不知道公婆以前会有怎样的一段传球,“我上班就去查,你早上别给我电话,我要开一早上的协调会。对了,你上班多喝水,你这几天接连应酬喝酒,口气臭得很。” 明成微笑点头。送朱丽上公交车,他过一会儿也乘上另一辆公交车。两人如今手头拮据得没办法,有限的现金数量逼得他们不得不坐公交车。但两人坚持着不买公交ic卡,因为相信困局很快会成为过去。 明成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上了大巴,挤在沙丁鱼似的人丛中间,一手拉吊环,一手紧紧护住他的包。这算不算是经历中获得经验?明成苦笑。他没与朱丽说的是,他最近苦闷,被周经理挤兑得惨了。虽然已经不属周经理管辖,但那么多日子的业务做下来,很多业务与周经理的重叠,改线,哪有那么容易,他多少套路周经理全知道。而他新进的部门,经理不愿意得罪一个周经理这样的人,对明成口头鼓励几句,但实际效用有限。所以明成一肚子的烦心事,可是回家没人说,即使朱丽在他也张不开口,他一堂堂男子汉,总向老婆诉说受别的女人欺负,多说了,连祥林嫂都不如了。晚餐每到小餐店坐下,不由自主就向往啤酒带来的爽快,每顿饭小菜可以简单,可是酒非喝不可。不,他这几天没有应酬,无酬可应,圈内的朋友最先还招呼他几句,现在都淡岀他的视线,客户也不多,很少,有也被周经理破坏了,他没应酬,他只是自饮自酌,他没好意思告诉朱丽。 到了公司,明成立刻打开电脑进入论坛。一看明哲扔上去的那么小小一段,觉得大哥没把妈妈所受的委屈说出来,这事儿他倒是听妈妈说起。他十指飞快,趁别人还没上班,录下一段文字: “据我所知,爸爸妈妈的会面是小姑婆安排。为此,妈妈特意向同事借了一件九成新印花罩衫,一条灰色毛涤裤子。但是见面之后,妈妈很是失望。回到家里与外婆一说,外婆却是非常赞成,竭力动员妈妈嫁给爸爸。因为城里的工资基数高,每月副食品供应比乡镇多,外婆希望大女儿的出嫁能拉家里弟妹们一把,把他们都带到城里去。尤其是弟弟,我们的舅舅,呆在小镇是没出息的,男孩子必须往外走,带路人就靠妈了。但妈妈不喜欢只会低着头笑的爸爸。外婆动员不成,就来了武的,更拉了外公给妈妈跪下,逼妈妈就范。妈妈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嫁给爸爸。” 逼婚?可怜的婆婆。朱丽正因为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检讨婆婆对待公公和对待明玉的态度,看了这一段,不由寄予无限同情,某些怀疑之类的心思都不好意思再想。都知道强拗的瓜不甜,公公与婆婆的相处为什么如此不融洽,在婚姻的最初已经注定。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记得以前看的书上说,当时由于户口关卡极严,农业户口与城市户口之间的差异简直是天上人间。所以很多农村最美的女孩嫁了城市最丑的郎,那个年代的畸形产物啊。或许有的人是心甘情愿地以为高攀,但是婆婆是一开始就不愿意。朱丽摇头,天下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肯如此狠心推女儿入不幸婚姻的火坑,只为换取独养儿子的进城。明成家的外公外婆极端重男轻女。 朱丽在明成的贴子后面跟了一贴:“妈被重男轻女害了。”赶紧上班忙碌去也。 明成一见,也跟了一句:“可是妈妈如此牺牲带进城的舅舅也不见得多待见妈。” 吴非一个人在美国七骗八拐收拾了宝宝上床睡觉,几乎是等宝宝一安静下来,她第一时间打开案头的电脑,好奇地查询苏家其他人的反应。一看明成的那段,她心里立刻好笑地冒出一句老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了明成那非常细节的,甚至写出当年衣饰的补充,她终于能够将思维调整到那个荒唐年代的末期,她对那时候已是稍有了解。于是,她想到一个问题,当年找一个工作是如此艰难,即使只是医院做脏活的临时工。而户口壁垒更是难以逾越,婆婆一个护士,最多也就是个能言善道的护士,她凭什么本事冲破常人难以逾越的壁垒,将弟弟的户口迁入城市?她不敢把这疑问扔上论坛,知道婆婆在明哲心里有多神圣,这个问题问出来,明哲会发飙。而且她也不是很坚定自己的疑问,她对那个年代的了解毕竟道听途说多于亲身体会,准备等她自己的父母来美后,问问这两个过来人。 明玉也收到明哲的两条短信,但都没打动她。她不清楚,明哲挖这等骠悍母亲和胆小父亲的过去有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知道,任何一对不合常理的搭配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缘由。瞧瞧父亲死活不肯要那些旧家具就知道了。明哲能挖吗?敢挖吗?明玉不以为然。 而且,她对参与苏家的事已经够厌倦,没兴趣去了解什么内幕。只要不是出现什么问她要钱要她赡养老爹,她一概不愿搭理。欠朱丽的帐已还,明哲家的没有欠赊,没事洗洗睡,少招惹苏家的老老少少。 明哲的两条短信她都删了,地址都没留下。不想去,也不会去。她不会好奇。 她早起才不会去看明哲见的什么论坛,她打开电脑是接收邮件,一看居然有石天冬的一封信。打开,总算不再是英语论文。他在里面说,他于明天乘哪班飞机回上海,先到上海找个人,然后连夜回家。有空见个面,吃顿饭。明玉笑了笑,不是说半年吗?怎么又缩短了?好像前前后后才去了两个月左右吧。这人,整个人都是猴子屁股。 然后才点开柳青的邮件。打开附件,却是姿态各异的光裸上身在厨房操作的肌肉男。明玉立刻知道柳青意指石天冬,忍不住哈哈大笑。自从她拿石天冬做挡箭牌拒绝了柳青后,柳青经常有暇就找各色图像笑话之类的东西发来取笑她找石天冬的“罪恶”用心。柳青好像还挺耿耿于怀的。 但是,下午她却改变行事历,开车去了上海。有两个原属柳青的长江以北的大客户正好在上海公干,她过去见一个面,以示诚心。 明哲中午时候终于有时间打开论坛看大家的反应。看了明成的话,再联想父亲当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他的痛诉,他不由叹息,这是场孽缘,从开始就是错误。从目前情况来看,除了明玉没有上站,其他三位都是反应良好,没有质疑或者否认。那么,要不要把他写了却存着没发出来的下班段发上来呢? 明哲犹豫再三,终于想,弟妹们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有主见的人,即使爸的叙述有偏颇,就比如他写的第一段,大家还是能理智地对待,明成还给出他的所知所闻。那么,看起来他有必要将下面内容也发上论坛。但是,他考虑半天,还是决定与吴非口头商量一下,看看她还有什么其他不便写在论坛上给弟妹们看到的想法。旁观者清,吴非一向会对他直说。 明玉在上海呆了一天一夜,上车准备回家,却坐在驾驶座上久久没有动作。时间允许,这时候赶到浦东机场还来得及。要不要接一下石天冬?她其实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时间允许”,还不是她自己一手策划。 她不得不低头讪笑着承认,她有点想石天冬。原因,她也给自己找出答案了,她感动于石天冬千里迢迢从香港飞来探望她还在其次,她最喜欢的是石天冬拿她当寻常弱女子疼爱,这是她这辈子从未从其他男女那儿得到的待遇。其他人都看到她的能力她的地位,唯有石天冬好像都不知道看到她什么好,就那么贸然从香港赶来喂她了,还用男孩子气的方法为她出头。他对她应该是真的好,这样的好让明玉有久旱逢甘露的感觉。她想念这种感觉。 那么,就去接他吧。不为别的,就为她受伤住院时候,他什么都没联系上就带着一盒自制糕点从香港乘商务舱赶来,她都得知道报答。 明玉为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才翻开上海地图,找出去浦东机场的捷径,出发上路。 上海的路明玉不熟悉,一路只能专心开车找路。一直上了机场专线,才敢将一个时隐时现的想法揪出来好好思考。她很明白,这么专程去接石天冬,石天冬将会想到什么,那简直是她抛给石天冬的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可她其实只想还石天冬一个人情,却并不想遂石天冬的愿,因为石天冬这个人太没定性,不是她认可的人选。她今天接上石天冬,她深知,她到时得承担起误导石天冬的后果。对此,她早有定论,不行。 眼看着浦东机场在望的时候,明玉很是犹豫,要不要直接打了回头。 明玉虽然还是强悍地来到接机大厅,也为自己想到纠正误解的托词。但是,等显示石天冬所乘航班到达的时候,她悄悄地后退,后退,退到远远的,没事人一般逛荡。 过了很久,石天冬才出现。穿一件橙色t恤,米白色有很多口袋的裤子,竟然非常醒目标致。他肩上双肩包,手上拖一只大旅行箱,大约是知道不会有人接他,径直昂首阔步走向出口,都没东看西看。明玉最初还担心会被石天冬看见,不自然地将脸扭开了去。可很快就发现石天冬只看前面的路,这个爱旅游的人可能对浦东机场太熟悉,都没打量的兴致。 明玉很想走近去看看,这张渐渐走远的黑脸是不是闪着油光,可是,她没有勇气。她没勇气承担冲动的后果。她看着亮眼的橙色转弯后消失,她只是茫然地站了会儿,自嘲地一笑,也转身走了,不过走入电梯下去停车场。 她笑自己来时的冲动,也笑自己临门一脚的胆怯,但她想,这是最理智的决定。她所有的,不多。她所有的,她分外珍惜。所以她要求她的所有,必须是永恒。她当年因为这个压抑自己对柳青的好感,她当然也会如此对待石天冬。不过是一件没开始的小事,而且石天冬除了对她的好,其本人并无太多可取之处。割舍并不是太难。 但是开车上路,眼看着前面一辆机场大巴,她不由得揣测,石天冬会不会在里面。超车时候冒险瞥了两眼,看不清楚。她也就将车开离,寻觅回家的高速入口。 三十一 吴非晚上睡前接收邮件,看到明哲来邮。 “好消息,你爸妈的签证已经拿出,我已经替他们订票,你等着签收。你爸妈问我需要带什么给你,我想还是不给他们增加负担。你需要什么写给我,我收集起来等年底回家时候打包,我多扛一点没什么。你也跟他们这么说一下,别让他们扛太多东西。我父母的过去,我又写了一些,但我没敢发上论坛,你帮我看看,适不适合往上发。” 吴非见此邮件异常高兴,终于,爸妈可以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虽然每天看见宝宝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可是,宝宝一个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经三十有余,吃不消了。爸妈不过,不亚于救命。她没急着看明哲的家史附件,先急不可耐地打电话回家给爸妈,一起为签证拿出而高兴。 高兴过后,吴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点点钱定下她父母来回的两套机票,而不是她原先设定的由她在美国这边出钱。这笔钱出去,再加他这个月又陆续给他父亲添置家具,他一个人在上海还怎么过?同时,他还周全地考虑到她父母行李的重量。他原来不仅是在他父亲面前大方,对她的父母也关心周全。她爸妈说明哲传统,明玉和事佬似的说明哲教条,看来,都有那么点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儿也一起坑了。怎么说他这个人呢? 却真如爸妈所说,他不是个坏人。 吴非摇摇头,对明哲的反感却是减少许多。她打开附件,看明哲究竟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家史,还要她帮忙判断能不能发上论坛。 “爸爸说,相亲时候,妈妈看上去很温柔很文静,奶奶看着很喜欢,爸爸自己也看着喜欢,再说又是镇上卫生所的正式工,一个学校的一个医院的,多么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妈妈那双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这样,说明家中干活不少,以后肯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这么,大家很快决定了婚事。奶奶答应女方,结婚后,一定千方百计将儿媳妇的户口弄回城里。” “奶奶要面子,给了很多彩礼,可是妈妈家没岀多少陪嫁,只有一床花布被面的五斤重棉被,和两只绣花枕头,棉絮都是旧的,拉岀来一蓬灰。彩礼都被妈妈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里很不高兴,办喜酒时候半路就回屋睡觉了。爸爸说,更可气的是,妈妈竟然不是处女,他捡了只破鞋。洞房花烛那夜,他很难受,但被妈妈劈面一个耳光打回来。爸爸说,妈妈的样子很狰狞,这事儿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后来爸爸听到亲戚那里传来的传闻,说妈妈进卫生所做临时工后转正,都是因为妈妈被县卫生局一个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妈妈这么漂亮又吃皇粮的人肯嫁给他,原来是被人睡了的。爸爸告诉了奶奶,奶奶气疯了,等到妈妈休息天进城团聚时候与妈妈吵架。但是妈妈比奶奶狠,看见奶奶跌地上水滩儿里哭她都不拉一把,还把大门一关把劝架的都关在门外,大冷天的,奶奶冻病了,然后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叙述过程中有过提问,显然爸爸以出血见红作为验收处女标准是不科学的。爸爸以此责难妈妈,是对妈妈的侮辱。有关妈妈卫生所转正的问题,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说起过,大姨说,妈妈很会做人,毕业待业的时候,先是去街道叫着阿姨叔叔,眼泪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亲要照顾,那么多幼小弟妹要养活,来逃避上山下乡。又在街道混来混去得到小道消息,听说卫生所要招临时工,她就每天走一个多小时去县里,主动给县卫生局一个负责人事的副局长阿姨家干活,换季时候被褥都洗不过来,要大姨一起去帮忙。两个小小女孩子没少在河边打滑掉河里。后来得到临时工的工作后,还是每周都去那个副局长家帮忙,妈妈又嘴巴很甜,在医院打扫卫生时候跟着医生护士学业务知识,有时护士人手不够就要她帮忙,她虽然做的是份外事,可还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欢她这个勤快人。两年多后,副局长帮忙,替妈转了正。当时我把这些跟爸说了,爸不信,说这是大姨粉饰太平,说我听信一面之辞。可见,父母的婚姻基础并不良好,妈妈家想靠着爸爸家得到好处,爸爸则是因为不自信而不信任妈妈。当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妈妈头上,这些,决定未来爸妈的相处不会太理想。今天就写这些,是我的见解。请你们看的时候,能用宽容的心看待爸妈的过去,而不是用揣测和指责。因为他们是我们的父母,我们身上留着他们的血液。而且,他们现在一个已经过世,一个已经老了。” 难怪明哲不敢把内容发到论坛上去,这些内容确实火爆。吴非看看时间,这个时间,明哲应该已经到班上,他工作忙,上班时间不便接听太长时间的电话,而她的意见,却不便三言两语打发。想到明哲这人本质里的实诚不会拐弯,吴非发觉自己被明哲出钱买的两套机票和对她父母的关心软化了,她觉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里面的内容很让人震撼。或许你作为他们的儿子,你不会想到什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朱丽会在看到这段荒诞的记录后,找自家父母求证些什么。然后,你可以相象,你的父母会被议论,虽然会是实事求是的议论,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经历太经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后一段竭力为你母亲辩护,那辩护在我眼里已经是千疮百孔,何况是看在经历过那些年代的我和朱丽父母眼里。我的想法是,那些旧事,即便是经历过的人,回忆的时候也已经带上自己的主观烙印,何况到你手里更是二手货,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清?既然说不清,何不继续糊涂下去?你还不如写得简单一些,留大幅空间给弟妹们自己去相象。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亲结识,某年某月,父母结婚,附结婚证扫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么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某年某月,你父母婚姻生活出现某一巨大变动,等等。你不如单纯地只做最忠实最无趣的记录,至于其他的,让我们看的人自己去相象。否则,你既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妈。他们两个,一个已经有意彻底抛起过去,重新做人,一个死者长已矣,你又还纠缠于旧事作甚么?” 吴非虽然希望明哲做家史被捆住手脚不出去娱乐,可眼看明哲这个学术型的认真人真一头扎进去探寻他父母婚姻真相,就像他平时学习功课一定要把原理搞懂似的,她有点担心了。她已经隐隐看出婆婆这个人的经历绝不简单,灰色地带极多,明哲写到后来如果看清他极其尊敬的妈是什么样的人,他心理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权衡之下,吴非更愿意看到明哲正常做人。 吴非没有犹豫,写完就把邮件发了出去。但发了以后又想,她这几句话会不会把明哲欲盖弥彰的遮掩彻底揭了,令明哲知道她怀疑到了什么?然后明哲会不会气恼于她将他母亲的过去想得那么灰色?然后,将他自己心中的郁闷嫁祸于她?但吴非心说,她这是为明哲好,明哲不愿意听也罢,如果真因此嫁祸于人,那就无耻了。应该不大可能。可吴非总是有点担心,因为对于明哲而言,他父母实在是禁区,尤其是他母亲。 同时,吴非看了明哲发来的附件之后,觉得这个公公极其猥琐。有种当年就一个耳光扇回去,然后休妻。却等到接二连三养了三个儿女,老婆去世后才对儿子哭哭啼啼说出原委,实在是……吴非也很想接着婆婆给公公一个耳光。处女?他懂什么?他配?而且,吴非总觉得老子对儿子说老婆如此隐私的事,实在是恶心。但这些话就不与明哲说了,说了明哲得跳脚。因为吴非也觉得明哲将娘老子的这些隐私写出来,怎么说呢,她喜欢看,可又决得做儿子的不应该。总之,公婆两个在吴非心目中的形象一降再降。 明哲晚上回家才看吴非的邮件,看到吴非和朱丽可能回家与父母讨论,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对,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父母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后果?多亏吴非提醒,他只想到上论坛看的其他四个人的反应了。吴非说他父母的经历太经不起推敲,是,这就是他不敢将所写发到论坛上的原因。即便是第一段,他也是犹豫再三才发的,发了之后一直留意弟妹们的反应,一直到看到明成为妈妈的申辩他才高兴。 其实,在听了父亲的哭诉后,他自己心中对妈妈也没底,他将文章发上论坛,与其说是让弟妹们知道家中还发生过那么多的事,知道父母亲的日子曾经是如此艰难,因此后辈更须体谅,还不如说是,他希望看到明成和明玉的反驳,他需要那些反驳来坚固他对妈妈的动摇,比如明成对父母相亲那一段的补述,他看了后心中欢喜,好像妈妈被证实清白了一般。 这会儿被吴非提醒,他意识到,对,家中有些事情不便让吴非和朱丽知道。对于他们的父母,他和明成明玉是从小看惯,父母再如何,依然是他们的父母,而吴非与朱丽则不同。但是对于吴非提议的写法,他又有点不以为然,如此简单,还怎么可能让明成明玉了解父母经历的苦难,了解一个家庭的不易,以致握手言和呢?但明哲又想,万一明成看了全文后,也陷入对妈妈的怀疑了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吗?而与妈妈本来就对立的明玉,会不会因全文而觉得获得理论支持,父母还会依然是她的父母吗? 明哲越想越担心,鉴于可能出现的后果,他不敢将发给吴非看的段落发上论坛。如果他还想写家史的话,似乎最佳体裁,还真是吴非说的那种年代后面加冷冰冰干巴巴的简单文字说明了。他的思考绕来绕去,看来还是回到被他差点否决的吴非的提议。果然是吴非旁观者清。 想到就用吴非提议的问题写家史,明哲顿时觉得肩头重担卸下,最近几天的忧虑全部消失。睡前,飞快打出一段文字,他心中愉快地将之称为编年史。他想,瞒着吴非和朱丽是不现实的,他不想瞒吴非,吴非是自己的亲人,而朱丽又何尝不是明成的亲人?既然如此,那有些东西还是别从他记忆中整理出来形成文字吧,他也纵容父亲灌输给他的那段家史混乱。明成和明玉如果有心,他们自会从自立行间看出好歹,他们如果愿意讨论,他欢迎,他巴不得以此为契机调和明成与明玉的关系。但是他们如果也回避,他就不强迫他们看了,他自己也不敢写。那就入吴非所说,大家一起糊涂到底吧。 但考虑到明玉一直没来论坛,他将写出来的文字发了一个邮件给明玉。 于是,明玉打开大哥发来的邮件,看到的内容简单许多。 第一段没变,还补充了明成的文字。 第二段开始,才是“编年史”的体裁,明哲早将发给吴非的那段文字全部作废。 “71年x月x日,爸妈结婚。同日开始埋下矛盾。(附结婚证扫描,结婚证上照片高精度扫描) 71年x月x日,奶奶着凉不治去世。矛盾激化的结果。 72年x月x日,苏明哲出世,养在妈妈娘家。爸爸每周去妈妈家一次。(附出生证明) 73年x月x日,生病多年的外公去世。 75年x月x日,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前,妈妈户口转移终于完成,工作关系也转到城里医院。(附我们家终于初步完整的第一本户口本,里面是一家三口。) 75年x月x日,苏明成出生。(附出生证明,附明成的小手印,附明成满月照两张,附全家四口全家福,明成周岁照一张)” 明玉看着不由好笑,这个书呆子大哥怎么整岀个年代如此清晰,却图茂文不茂的家史来,是不是因为是理工科男生的缘故?看上去老大一个文件,其实都没什么内容。 但,真的没内容吗?明玉不敢便罢,看了,就没法抑制自己的脑袋不去想文字和图像背后的究竟。 第38章 结婚同日埋下矛盾。什么矛盾?大哥肯定是知道的,但语焉不详。新婚日能埋下什么矛盾?明玉一想就想到好几条。眼看着已经有些泛黄的结婚照上,几乎是明眸皓齿的母亲与小老头一样的年轻的父亲,条件差距如此之大,即使没有其他原因,两人的矛盾也早已存在,不等新婚之日再产生一二了。女太强男太弱,这个家注定畸形。明玉不由想到同样强悍的自己,苦笑。 但看到奶奶是因为父母矛盾激化去世,明玉非常好奇,是不是可以说,奶奶的去世是被母亲的进门给害了的?不过以母亲之毒,并非没有可能。自己女儿都可以残害,何况奶奶。明玉不由心惊肉跳地想,父亲还真是小强,结婚时候开始受母亲荼毒,居然没病没灾活到今天,非常不容易。又想,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无知,不是那么软弱,不是那么逆来顺受,是不是也会遭到奶奶的命运?至此,明玉开始可怜起了父亲。母亲的强势恶毒,她受得太多,可以相象父亲也受了不少。即使父亲以前还是个正常人,三十多年下来,也差不多被母亲压制的残废了。不错,可怜,确实是可怜。看来有些事也怨不得父亲。 后面两条一起看。大哥降生在母亲娘家,正是久病外公去世前最乱哄哄的一年。外婆家全体的时间精力财力大概都得花到伺候外公那儿去,相比于后面又有满月照,又有出生小手印,又有全家福的苏明成,大哥出生时候的遭遇也不咋的,满月照周岁照都没有。 苏明成真是如乱世岀英雄般地诞生了。按说,家中的第二个萝卜头不会太受重视,一般人喜欢的是儿女双全。但苏明成不同,苏明成硬是好命,有人就是会赶着好时机出生。他窝在母亲户口进城又落实工作后才出生。难怪满月照上如此白胖,而且母亲还有闲心思花钱拍两张苏明成的满月照,可见母亲对苏明成的喜欢。这人啊,都是命。明玉就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小时候的照片。也不知道大哥从那堆旧家具中有没有翻出她的照片,她本来对依然堆积在她车库中的那堆旧货心烦,现在也不反对再让放几天了。大哥的家史虽然简单,可字字真实,可以让看的人见微知著。她把这句话发给大哥,算是读后感。 明玉原以为这种什么家史她看过好奇过便罢,她又不想掺和苏家的罗嗦事。可没想到她的脑袋由不得自己,工作之余,竟然一再凭经验挖掘文字背后隐藏的真实可能。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她想,妈户口转移档案关系转移,都是谁在奔波?谁能为妈奔波这些?当然是妈自己挺着大肚子在跑,能指望那个声响儿都没有的爸吗?想到这个,明玉感觉妈妈非常不容易,挺着大肚子呐,那时候又没她这样的开着bmw 745 ,明玉记忆中小时候回乡的车子颠得都能让人脑袋撞车顶。那时候的马路,有一小段还是砂石的,车子开过,飞砂走石。难为小明成钻在妈肚子里牢牢攀着没给颠出来。明玉还记得她自己当初户粮档案从老公司转到新公司,期间国家干部身份被抹,老公司,人事局,劳动局,一路盖了不知多少个章,吃了多少冷眼,总算办完时候,她对着劳动局的大门骂了声“fuck”。可以推测,妈妈那时的工作量应该更是巨大,而她的心情更火爆,面对如此无用又矛盾丛生的丈夫,她恐怕不会只是骂fuck了。明玉想起以前依稀仿佛看到过妈扯爸的耳朵,扯得爸的一只脚都差点离地。明玉不由得心里哼哼着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相欺负,可见妈再辛苦,也不是个善人。 但明玉不明白,既然已经将户口转进城里了,而且夫妻关系又不可能好,妈妈为什么还守着爸爸不离婚?难道是因为妈妈封建从一而终的思想作怪?明玉觉得不是,这其中定有下文。而那下文,正好出现在她出生前的那段时间。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些什么故事,让她如此被家中嫌弃。 明玉虽然没再追一个邮件过去说明,但开始对大哥后面的家史感兴趣了。 明玉更是想到更远的,妈妈谋得镇里卫生所的临时工位置,又千辛万苦地转正,单凭妈妈一个小姑娘既没有后台又没有家底,怎能不让闲人怀疑上她一张明眸皓齿的脸?那个年代又不是现在,她可以凭业务晋身,朱丽可以通过国家考试,吴非可以通过出国。爸妈结婚当天的矛盾会不会与此有关?如果是,恐怕,妈妈完成更艰难的户口大迁移后,爸爸更加会觉得自己头顶那顶帽子发出的光芒是碧油油的春意盎然的绿。这样的一家子,怎么还过得下去?怎么居然还在不离婚的情况下制造出一个叫做明玉的女儿?简直不可思议。明玉深觉自己身世可疑。 疑来疑去,明玉走到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脸。越是心疑,越是发现自己与那个影子似的爸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而且,她这么高,爸连一米六五都不到,这基因……太悬。明玉想得心惊肉跳的,疑神疑鬼地走出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脑袋里慢慢滋生岀情绪,情绪导致一脸的恍惚。他妈的,别她是个野种吧,怪不得爹不疼,娘不亲的。人都说最后一个小女儿最招父母爱,但她的成长环境如此脱离常规,这其中,需要解释的太多。 她隐约,户口哪是那么容易移出来的。而且,显然,至今依然没什么用的舅舅的户口后来也给妈妈凭一己之力移到了城里。这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简直太过奇迹。妈妈并不是什么别的长,她至死也不过是个护士长,一个护士长能有多大能量? 明玉管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越是心寒,越想越坐不住,她已经钻进自己的出身谜团里拔不出来,发现天下事乌鸦鸦一团黑,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她怎么都得找人求证。 此时,她对大哥可能写的有关她的出生发生浓厚兴趣。她急于了解,出生前到明成出生后的那段时间里,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急切地想上去大哥说的那个论坛看看,可是,她早已将地址删除。她不得不手机给大哥一个短信,要来地址,迫不及待上去看一眼,没有。此后,她有闲就去刷一下,除了苏明成跟贴赞叹自己小时候长得正,都没别的新贴出现。 明玉无处诉说,憋闷得慌。很想去电催大哥一下,可是,她不是说不理苏家的事吗? 好在明哲没让她久等。明哲筋疲力尽地回家看到明成和朱丽热议明成的出世照片,而明玉居然有了电邮,电邮里还有明哲最想看到的“见微知著”这样的词儿,明哲觉得大受鼓舞。他连忙整理后面的资料。可是,令他尴尬的是,明玉没有出生证明,更别说满月照之类的东西了。明哲想到,原来明玉在家一直不受重视,原因,爸也没说,只是爸隐隐约约透露岀点意思。他没有隐瞒,将此写在论坛上。 “75年底,爸妈分居。爸住到学校宿舍。 76年9月1日,苏明哲上幼儿园。 77年x月x日,明玉出生。爸搬回家。 78年,舅舅的户口移入城市,也落实工作。(附合照)” 明玉看着这短短没几十个字的记录,而且没有她的出生证明,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小小的她简直看不见脸。她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开始计划生育,她这个老三被生出来有没有违反政策,爸妈为什么要生下她又不关心她,连个出生证明都没有。大哥没有满月照还可以理解为当时外公病重,兵荒马乱,她连出生证明都没有,那就无法用兵荒马乱来解释了。 但是,明玉最记住了两点,第一,苏家孩子的出生总是伴随着一个人的户口迁移,如苏明成,如她;第二,爸在学校宿舍搭铺不回家,她苏明玉虽然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两夫妻没住在一起,怎么生出她个苏明玉?大哥写这一段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大哥大约是想笔削春秋,不让她尴尬吧。可是,大哥削的水平太差一点咯。 明玉双腿搁桌子上,半躺在椅子里倒抽冷气,心里“嘿嘿”冷笑不已。看到这儿,反而白天的担忧全没了,这不明摆着了吗?她的出生还需说明吗?这样倒好,正可以名正言顺与爸断绝父女关系,从而进一步与苏家脱钩,她可真成了光棍了,不算是坏事。想了会儿,明玉又改正刚才的想法,不,简直是好事,谁要做苏家的女儿。可是,明玉又问自己,不姓苏,她又姓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总算是给自己从小遭的罪找到理由,原来她是个孽种。明玉再次“嘿嘿”而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自卑。幸好她现在权高位重,否则可能还真得自卑一下下。倒是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是个私生子,这让她惊讶,让她失落,却又让她感到解脱。她心里强硬地说着也好,也好,谁稀罕。可是,又多少有点自伤身世。难怪连一张出生证明都没有。 大哥以及其他看了这一段的他们都应该心知肚明了吧?不,她不认为这会是大哥的笔误或者过错,一向严谨的理工科大哥从来逻辑分明。这应该就是她的确切出身。 明玉睡着之间心里还在“嘿”,睡着的时候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心理。 但是,同样也是严谨的喜欢用事实说话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还会求证。 但是,同样也是严谨的喜欢用事实说话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还会求证。 明哲写了有关明玉的内容后,等待一天,等来吴非询问的电话,却没等到明玉的丝毫回音。他打明玉手机,但总是她的秘书接听,而明玉没有覆电。明玉忽然从苏家人范围内彻底失踪了,比以前的基本不通音讯更彻底。吴非说,明摆的现实,明玉还怎么回来。但是吴非没说明哲妈怎么是这样一个人。料想,明哲自己也会想到,不用她多嘴。 明成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来问了,但明成只说了三个字,“真的吗”,得到明哲肯定答复,说这完全是从父亲嘴里得到答案,明成无声挂了电话。 家史,修得苏家等同于地震。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里,明哲不得不去美国出差半月,总算又见到吴非和宝宝,亲得什么似的。又飞到新加坡和台湾呆了几天才飞回上海,却忙得没时间回家。没面对着面,电话里总是不方便向父亲询问详情,明哲也有点被父亲狼嚎般的叫声吓怕了。 朱丽回去上班后,做得风生水起。明玉集团的上下都知道她是蒙总最信赖的苏总的二嫂,多少都给她一点面子,以免得罪苏明玉。而朱丽人漂亮,做事也漂亮大方,美人儿一个,工作却很勤快努力,大家合作两个月过去,彼此都有好感。财务总监有心隔山打牛,卖苏明玉一个好儿,所以在蒙总面前多说了几句好话。蒙总自是不肯在自己公司多安插牵丝扳手的亲戚关系的,但为了照顾得意亲信,有意与朋友吃饭时候推荐一把朱丽,让朱丽接到两笔大单子,朱丽顿时在大老板面前有了地位,办公室从小小玻璃隔间换入胡桃木门大间,眼看着只要再加强一些经验完成几项工作,可以升任事务所的合伙人,成为小老板。 只有朱丽自己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她这个二嫂只是挂牌的,而且从上回大哥抛出明玉的可能性身世后,明玉又恢复原先的不接她电话也不接苏家其他人电话的状态,追查论坛登陆时间,一直停滞在大哥抛出明玉身世的某一天。为此朱丽与明成私下议论,可是一说到这事,明成一脸的臭屁,也是闭口不严,朱丽明白明成的苦衷。朱丽不知道明玉家的地址,又不敢问她同事,一个月前也不怕被明玉责怪,几次上明玉公司找人,想向明玉当面道谢,但她经常出差。最后一次找到,明玉没有出来见朱丽,只让朱丽接了个电话。电话里明玉跟朱丽说,朱丽的成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别人最多只是牵线,所以不必道谢。语气非常冷淡,冷得朱丽都不好意思说下去。眼下出了身世问题之后,估计明玉更加不愿与苏家人接触。 明成这回与明玉的表现一样,他心中捍卫自己的妈妈,坚决否认大哥的言论。但明成无心多思索这些,他为工作焦头烂额,所以他虽然想过找父亲逼供,问岀事情究竟,但是终没成行,他也不再上论坛,不愿意看那一段刺目的记录。他想眼不见心不烦,他更不愿意厘清事实真相,让他做鸵鸟吧。 明成虽然已经不属于周经理管辖,可如今的外贸公司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经理跟你关系好,才给你一些业务,而明成与新上司关系一般,人虽然过去了,可别指望新经理能撒下馅饼给他,而且新上司还得顾忌着周经理的感情呢。明成还是做他原来的那块生意。 但生意犹如蛋糕,你切了便没我的份。而所谓寻常竞争,争来争去,大多争的是与自己最近的那一块,因其就近下手的便利,因其看得见的诱惑,所以多的是窝里斗。过去同个部门的同事不约而同将眼睛盯上了明成碟子上的那块蛋糕。而明成以前是个惫懒的,那么多年来,在上家下家那儿并未敲下太多桩脚,培养太多感情,而且他手头生意细水长流,却并不太多,所以上下家的客户看见他是有可无可,没有太多忠实度。在周经理的有意策划下,明成手中的一大摊子岌岌可危。有时是他们已经谈下生意,客户看在多年交往份上电话告知一声,明成往往如家中怨妇,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在外面偷腥的消息。 明成不是不努力,他努力了,但是就如他曾经的客户路厂长,他既然拿不出诱惑的单子,人家凭什么为他做王宝钏?他即使天天登门负荆请罪都没有用,人家最先客气,会拉他出去与其他客户一起撮一顿,接着开始麻木,会让办公室的人过来领他去食堂吃顿小炒,然后明成清醒了,知道别人不是他的妈,不会三不五时倒贴着热情招呼他回去吃饭。他甚至有点不敢去看那些客户势利的面孔,他心虚。 明成想着不如转行避开周经理,但是三十多岁之后的转行有点难。人已经有了一点身份一点地位,再不可能象初入道时候那样摔跤不怕,吃亏不怕,吃苦不怕,愣头青一个向前冲,往往十个里面总能捡到一星半点好处。三十多以后的人阅历多了不少,凭经验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会有麻烦,未出手前先周详考虑,顾虑着面子,担心着收益,畏首畏尾,不知不觉就犯下成年人转行时候的大忌。明成雄心壮志地迈出去的一步异常艰难,挫折不断,明成开始有点灰心丧气。 明成最丧气的还不是别的,而是他的一腔鸡毛无处可说。以往有事,回家一趟,跟妈随便说几句便可得到回复,与朱丽说也行。但是现在有点不同,与朱丽说吧,朱丽工作太多了,应酬也多了,回家与他相对的时间几乎没有,他也数不清究竟有几个夜晚他一个人在快餐店独饮了。朱丽不是应酬,便是加班。等朱丽很晚回来,她“呜哇”一声怪叫,收拾干净一张脸,有时都会泡在浴缸里睡着。明成知道她累,不好意思叫醒她诉说自己的心事。而且明成知道朱丽珍惜新的起点,所以格外卖力。朱丽的努力换得的是经济上的回报。这个家需要朱丽赚钱来养,他的钱还周经理都还不够。虽然朱丽没有说什么,但作为一个一米八多的男人,明成自惭形秽。而更让明成泄气的是,他看不到近期能赶上朱丽的可能,却看到朱丽一日千里,越发拍马难追。明成心中压力越来越大。如今,再加大哥抛出这么一段明玉身世疑云,他连心中的支柱也差点倒塌,以前还会想到有心事找妈妈说,上妈妈墓前坐一会儿,现在呢? 夏季走到九月,夜间温度开始有所降低,但蚊子更多更大,几乎一开窗户,外面便“呼”一声挤进黑压压的一蓬,明成在快餐店门口吃饭常被蚊子哄走。前面一天朱丽忘记关窗睡了,半夜被蚊子咬醒,痒得后面时间睡了也等于白睡,手上咬起的红包跟过敏了似的。中午时候朱丽便撑不住,想到晚上还要有个应酬,她紧着赶出一些工作,下午回家先睡一觉再说。 没想到开门进屋,却听见里面机声隆隆。朱丽惊吓,这可不是钟点工过来打扫的时间,谁在家里?她不敢关门,蹑手蹑脚转入玄关,一看,却见明成眼睛发直地站在厨房脱排油烟机下面,一个人吞云吐雾,他吐出的和烟头冒出的烟雾,一丝不剩地全被吸入脱排。 因为脱排的声响,明成都没注意到家里进人,吸完一枝烟,又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久,才无精打采地伸手关掉脱排。转身,却见朱丽已经在厨房门口站了好久,两只大眼睛若有所思。 明成一时手足无措,右手一带,不知怎么将料理台上的烟灰缸摔到地上。硕大的水晶玻璃烟灰缸立刻碎裂,地砖也被敲岀裂缝。两人都是惊住,隔着一地晶莹的玻璃渣整整对视了好一阵,朱丽再道:“你别动,看刺着脚。我拿扫帚来。” 明成看朱丽转身,心说她这么忙一个人,怎么会白天回来?她在厨房门口看了多久?就近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他心慌地一边想着,一边俯身去捡大块的玻璃。心不在焉,手上便给划开一道口子。朱丽进来看见,忙先扫开一条出路放明成出来,唠叨着捧住他的手拉他去客厅消毒贴创可贴。这本是夫妻间最正常的是,明成却有最难消受美人恩的感觉,一径地念叨“没事没事,不痛”。 朱丽没睡好,心不免急了点,再说是在家里,说话便没太讲究,“叫你别动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这种碎水晶玻璃的口子是最锋利的,以前我们刚搬进来时候就摔过一只小花瓶,你忘了?” 明成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只好从喉头里滚出傻笑。“你别这么凶啊。” 贴好创可贴,朱丽问道:“你怎么会在家?” 明成只得保护性地反问一句:“你这个时候怎么会回家来?” “我来睡觉,昨晚上没睡好,你昨晚没怎么挨蚊子咬啊。”朱丽看出明成不想回答,他好像另有心事。“怎么了?有心事?” 明成忙笑一声,道:“没有的事,你睡吧,我回家找些电脑里的资料,立刻就回去公司。要不要我留下给你做闹钟?”心事怎么能说呢,明成很怕说了被正意气昂扬的朱丽看不起,一个大男人怎能为家庭为事业悲春伤秋?也就只有意气风发的朱丽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回家睡觉的话,他虽然心里很累,很想关在家里不去接触外面险恶的人,可是他不能说,尤其他现在只有几千块工资的时候更不能说,那会更被朱丽看不起。他只有朱丽了,不能冷了朱丽的心。即使装,他也得装岀一脸的自强不息。虽然很累。 朱丽昏昏沉沉地应了声“哦”,过了会儿才又道:“那我睡觉,我自己会在手机上定时。” 但等朱丽躺上床,却隐隐约约想到,不对啊,家里哪里还有电脑,不是给明成爸搬去了吗?这一想,朱丽就睡不着了,明成为什么要跟她撒这么低级的谎?朱丽想起身去问个清楚,却明明听见明成开门出去的声音。朱丽再次疑问,不是说要找资料吗?怎么又像是给谁踩到尾巴似的逃得那么快?朱丽拿起电话,却最终没有拨打,她隐隐猜到明成的工作现状了。这是明摆的事,明成其实可以明说。朱丽心想,要不要找时机与明成好好谈谈?或者暂且别赶着他情绪低落的时候说? 这么一想,朱丽辗转着都没好睡,朦胧睡着就被手机叫醒,很是疲倦。 明成慌不择路地逃出家门才想起,家中已经没了台式电脑,他哪儿取资料啊。他提心吊胆地想,不知道昏昏欲睡的朱丽听清楚了没有,但愿她一觉睡醒就忘记。否则,朱丽肯定会问,会安慰她,可他觉得朱丽的安慰会让他羞愧,他最希望的还是朱丽没听清,什么都别问,等他扭转局面后他会坦白。 但明成不知道的是,周经理自从上回大家吵开了,明成得以调走脱离她掌握之后,她思考着不再正面冲突,女人与男人冲突总是吃亏。但是她总是记恨明成不知好歹冲她开炮,记恨明成这小子竟然敢向总经理告状,再加警方一直找不到卷款失踪的沈厂长,她自觉不自觉地将仇恨都转嫁到就近的抓得到的明成头上,没道理地恨他。但清醒后的周经理不会再与明成真刀真枪地对立,她选择了温水煮青蛙。苏明成是她一手带大,斤两她最清楚,怎么慢慢地捏死她,她有周详计划,明成逃不出她掌心,也不会发觉她的计划。 明成只是想,看来朱丽现在的职位让她活络许多,白天上班时间都可以回家了,那他以后没趣时候还是别回家,免得被朱丽看见又问。他现在一颗心还跳得超快。跟做贼撞上了主人回家似的。非常的累。而且,明成越来越不愿意正面面对清醒的朱丽。 明哲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去父亲那儿确认父亲好不好,然后再给明成打电话。明哲听得出,明成说话很是冷淡,原因,两人心知肚明。 “明成,最近有没有去看过爸?” “没有,朱丽顺路去过一次。拿水果去。” “爸好不好?” “听说不错。”明成就像小孩子回答老师问题,问什么答什么。 “我刚从美国回来,忙过这阵子回回家一趟,你跟我一起去爸家吧,有些问题你也在场问在场听一下,很可能前儿我情绪比较容易激动,有些事情有些时间给听岔了。” 明成懒懒地道:“我看看我有没有时间。” 明哲犹豫了一下,决定将话揭开了说:“你还是去听听。无论如何,妈都是我们最崇敬的妈,我们心中不能有怀疑。这回我去美国,与吴非也议论起这件事。吴非说,这个社会戴着有色眼镜打量职业妇女,看到出色女性,大多数人先会下意识地眼光朝上,看看出色女性的长相,如果该人是中等以上姿色,那些看客都会在心中说一个‘怪不得’,其中暧昧不言而喻。别人可以这么看能力出众,没有文凭却能做护士长的妈妈,我们管不着,但我们绝对不能这么看妈。你一定也知道大姨以前说起过的事,大姨说妈结婚前为了得个医院临时工位置和转正,几乎每周去县里给县卫生局一个女副局长家料理家务,换季时候还叫上大姨一起去给女局长家洗被褥。妈的所有成功都是靠一双手拼出来的,别人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我们知道妈妈的坚强,我已经确信,明玉的事,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等我回家,一起去问爸。我不信。” “大哥,你既然不信,当初为什么写出来?你这不是玩妈吗?” “是我莽撞。”明哲不想解释,他其实在父亲哭诉时候已经追问父亲两遍,都是一样答案。但听到明成终于又叫他大哥,为了明成心中的妈,他愿意认错。 明成心中却终于拨开阴霾见青天,压在他心头三座大山之一终于飞去一座。他又高兴,又恨大哥莽撞,急切地道:“行,我到时跟你一起去见爸,我就不信……他不敢在我面前撒谎,大哥,你被爸利用,你这个滥好人。” 但是,听着明成欢喜的声音,明哲却不想让明成去见爸了,还是等他先问岀了详细,再斟酌着要不要告诉明成实情。但明哲作为现在苏家实际上的家长,还是对明成指出:“明成,这事等我回家处理。有件事,我旧事重提。以前给爸买家电的时候,你听什么熟人说起明玉什么攀上老板,这话,你以后不能再说。女人,包括妈妈,明玉,她们在外面做事,又做出成绩非常不容易,作为家人,我们自己先得支持。” 明成顿时面红过耳。本来还埋怨大哥乱写苏家家史,这会儿一下没了声音。 三十二 蒙总到明玉的公司来商量一些事情,等下班铃响过好久,他看看时间,起身道:“走,我带你去一家新开的饭店,你以后可以拿它当食堂。虽然贵一点,但几个老吃饭店的都说好。离你这里又近,走过去没几分钟。” 明玉没收拾东西,起身就跟蒙总走。“我不吃鱼翅,不吃燕窝,不吃甲鱼裙边。” 蒙总笑道:“谁让你吃。怎么,吃了还回公司?听说你最近一直住公司?” “哎呀,保姆告密?” “用得着保姆向我告密吗?整个集团上下都知道你每天睡公司。你也老大不小了,虽说别学柳青这小子花天酒地,可也好歹给我找个男朋友啊。”见明玉将电梯按到地下层,忙道:“走路过去,不远,正好散步。” 明玉讪笑,哪有时间啊。不过这话在老蒙面前说,就有表功的嫌疑了。她只得笑着道:“行,行,我回头住回家里去。” 老蒙听了居然盯着明玉半路岀电梯,盯着她回办公室收拾了手提电脑包拎出来,才一起下楼带她吃饭。他还说:“对,就是得这样,下班住公司,人会住岀毛病,等于没有休息,一整天都紧张着。”搞得明玉哭笑不得,老蒙怎么如此婆婆妈妈了。 去的那家饭店叫做“食不厌精”,门面并不堂皇,只能说是舒适型,看上去才开张不久,装饰还很新。也不知道这样的饭店是怎么被蒙总看上眼的,应该有独特之处吧,蒙总此人几乎天天在外吃饭,嘴巴最刁。明玉好几天没上本地美食论坛,自己也知道是有意避开石天冬,还真没听说又有一家新饭店开业。 进门,居然是西饼店才有的奶香味,非常舒服,与大多数饭店挥之不去的油腻烟酒味大大不同。明玉心里生出几分好感,笑对老蒙道:“这儿的味道像西餐厅。蒙总怎么找来这里的?”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二楼也没包厢,只有大约六、七十平方的实用面积,摆着十来张大小桌子,环境比较宽松。 “朋友告诉我的。”老蒙居然遇到两个熟人,明玉也认识,都是大老板。他叫明玉自己点菜,他与朋友打个招呼。 明玉很奇怪,这家小饭店究竟好在哪里,竟然让老蒙等见多识广的人趋之若骛。一个男孩竟然持笔记本电脑过来,不等明玉出声,男孩已经微笑道:“小姐,本店今天主菜是东北杀猪菜,是活杀家养猪肉做成。东北杀猪菜的……” 明玉道:“我知道杀猪菜。”看向男孩转给她看的屏幕,她看到上面竟然是菜单,菜单上表明只适用今天。手指捻动鼠标进入菜单,没有几项可选项目,除了与猪肉相关的,就只有一些时鲜素菜和中西点心了。左右看看别桌容器大小,明玉点了酸菜肉,白切肉,血肠。她虽然不是个石天冬这样的美食家,对美食也不是孜孜以求,可也好歹知道,猪肉好不好,看原汁原味的白切肉,而这家饭店究竟是不是高档卫生,那就看血肠了,看有没有猪下水的臭气。酸菜肉只是因为特色才点。如果真好,那就以后拿这儿当食堂,老蒙家的保姆可以退还,省得保姆多嘴总是告密到老蒙那里去。 不一会儿,蒙总就从其他桌回来,他也没问明玉点了什么,见明玉拿出香烟,他摇手道:“这儿不让吸烟,这是最麻烦的。我们刚说到哪儿?噢,对了,我想让柳青下周过来,他去武汉也有段时间了,得回来向我们述职。”蒙总说到这儿,又有意无意加上一句,“不知道会不会带个新女朋友回来,这臭小子。” 明玉微笑道:“柳青跟我讲,他近期工作重心虽然在挖潜改造上,不过得开始考虑调整设备结构了,否则产品跟不上总部的设计。我前不久过去转了半天,发现他们废品率偏高,最关键的还是效率低,我要货得等,常被拖延发货,柳青那儿的效率是社会主义,这儿的是资本主义。” 第39章 蒙总偏着头想了下,道:“否则要柳青过去干什么?我把一个大筐子给他,他自己往里面装东西,别想伸手问我来要。他该收紧筋骨,你该放松筋骨,你们都得换个工作思路调整向上,不能原地踏步不思进取,我让你们改变工作量和工作环境就是想强迫你们改变原有思路。成了的话,你们会上新台阶,我看好你们,我还等着你们挑大梁。”说话时候蒙总手机响,他看了看显示,硬是把话全说完了,才接起电话。 明玉心领,多少年来,蒙总都是不只出言指点,还一直创造环境让她和柳青,以及其他可塑的年轻人进步,比如目前集团公司的研发部总监,也是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已经可以坐上行业国际交流会议的主要席位。老蒙就是这样,给你政策,给你环境,给你宏观指点,但做得做不好,就看各自修为了。但好强上进的年轻人,谁不是豁岀小命一条呢? 这时,白切肉先上桌,光是第一眼,明玉已经为之倾倒。这肉,六分肥四分瘦,脂油润泽,令肉片三分透明七分肥白,透着十足诱惑。明玉很想伸出筷子立时颤巍巍挑岀一片,什么都不蘸,就那么原汁原味滑入嘴中,牙齿轻咬,轻微的“吱”一声中,醇厚芳香充盈口腔的角角落落,然后,白切肉会顺着自己油脂的滋润,顺畅地滑入食道,润泽五脏六腑。这是哪个天才厨师想出来的高招,简直是出奇制胜,于鲍鱼鱼翅宴中杀岀一条通向味蕾的捷径。 但是,蒙总电话那头不知是哪个不识相的人,竟然喋喋不休。换作以前刚出道时候,明玉早不管不顾地下筷了,这是他们家人多食物少恶性竞争培养出来的吃饭风度,但现在不会了。多年以前老蒙曾外聘一个礼仪专家专门给手下销售员们上课,其中一项就是餐桌礼仪。那一次开始,明玉才开始明白餐桌上的荣辱。第二课她就带上摄像机,索性录了老师的讲课,回家细细琢磨。所以她现在知道,与长辈同桌时候,率先动筷不礼貌。 终于,老蒙也受不了诱惑,强行终止电话,下手开嚼。明玉立刻跟上,果然味道不同一般。此刻,一条半尺来长的血肠也上桌,暗红色,表面油光饱满。穿黑背心的小厮用银刀子小心切段,入口竟然清香。什么猪下水味,没有,即便是蘸蒜茸酱油都怕夺了它的原味。老蒙从据案大嚼中抽空问一句:“不错吧?”明玉立刻简短地答:“很不错。” 如果说白切肉吃得多了,多少会觉得油腻,那么酸菜白肉里面的肉有家养猪肉独有的芳香甘甜,却无油腻之患,只要愿意,只要胃部容积许可,尽可以一块一块地接连着吃。明玉一边吃一边心想,哪天叫石天冬过来吃吃,看这儿究竟正不正宗。饭店开到这种出奇地步,已算是极致了。 差不多的时候,明玉招呼小厮过来,好奇打听:“明天菜单是什么?给我看看。” 老蒙笑道:“怎么样?有兴趣了吧。昨天的是海味,都是青蟹当家。” 小厮微笑等老蒙讲完,才道:“明天的是时令菜瓜,老板说该吃一天清淡的。后天大后天退潮时间是中午下午,正好晚上过来吃地产鲜活海鲜。不过随时会有新奇食材到货,具体菜单还得看当天的。” “送外卖吗?我每天中午订一份。” “对不起,我们这儿的饭菜都讲究食料最新鲜,食用时间最适宜。比如说两位今天点的白切肉,如果晚上餐桌几分钟,吃起来就没那么润滑了。” 虽然被拒绝,明玉却又高兴于发现白切肉的一个妙处,原来这么讲究。可真不愧为店家招牌之“食不厌精”。她笑对老蒙道:“以后就来这儿蹲点,蒙总,你的保姆可以还你了。” 蒙总笑道:“我早就想讨还我的保姆,老婆可以不要,儿子可以不要,只有保姆不能不要,你明天就还。你等下跟他们老板谈谈签个合同,我们以后吃饭签单,省得带钱。好了,我先走一步,你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休息。” 小厮见蒙总起身,忙过来道:“蒙先生请稍候片刻,我们老板还有明天早点送上,正在烘焙。只要再等五分钟。” 蒙总摸摸自己的脸,坐回位置,笑道:“我这张脸这么出名了?” 明玉意识到问题,冲岀菜口望了一眼,问小厮:“老板是石天冬?他不是才从香港回来吗?” 小厮给予肯定答复,下去了。明玉看看蒙总,她竟有点想走避。但终究是没走,似是若无其事地对蒙总道:“这家饭店老板去香港前开的是一家汤煲店,我吃着好拿汤煲店当食堂了,认识他们老板。” 老蒙并无大惊小怪,明玉又不是不出家门的女子,认识的男人太多,个把饭店老板竭力想攀上这个吃喝大户,很正常。不过鉴于这儿的菜好吃,老蒙还是很好奇等下免费赠送的早餐会是什么。 明玉心里有丝丝的紧张,等待时候没话找话说,忽然暴岀一句:“蒙总,文革前后周边乡镇的城镇居民户口想移到市区来,是不是很难?” 老蒙想了会儿,才道:“那时候不叫乡镇,叫人民公社。那时候一个市区户口不得了,卖了可以成万元户。你想啊,市区户口国家给包工作,每个月粮油配额比乡下的城镇户口高,我记得吧,刚粉碎四人帮那阵子,我们乡下的城镇户口每人每月只能分到一两糖票,市里人有二两,上海人有半斤呢,谁不想做城里人?” “是,是,那还不打破头地往市里挤?” “是啊,那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桥那头还架着机关枪扫射,你说能进几个人?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有个人控办,专门负责进城人数。人控办把进城人选先凭条件筛选出来,再上报市里,好像还得市委常委开会批准。一关一关地都通过了才让你办户粮关系。那时候和现在不同,那时候没有户粮,进了城也活不长,买什么都要凭票啊。我年轻时候出差,第一件事就是到粮管所凭单位介绍信换全国粮票,不出省的话换全省粮票,否则到了外面没饭吃。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明玉嗫嚅:“我刚知道,我爸以前是市区户口,我妈是乡镇户口,我妈结婚两年后才千辛万苦把户口移到城里。” 老蒙也是有意抬举一下明玉的母亲,笑道:“动用什么关系了?两年就办成,本事太好了。你看我,89年时候我已经出道,当时把我和老婆的户口迁进城里,都不知走了多少关系啊,公安局要敲章,粮食局要敲章,商业局要敲章,人事局要敲章,房管所要敲章,当年要不是为了我儿子上好学校,必须在市区买房子有户口,我说什么都懒得花那功夫。” 连老蒙这样的人都说难!明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妈才是一个护士,她跑遍上上下下敲岀章来,凭什么?他们家从来不富,凭钱这一条可以废。他们家也从来没有后台,凭权这一条也可以废。难道是以诚感人?妈妈这种人有诚可以感人吗?明玉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却也是无法幸灾乐祸。明玉又一次面对老板无言以对。 好在石天冬及时亲自拎了两盒精致餐盒出来,他没穿白大褂高帽子,就是家常的衣服,白t恤黑裤子,却很是精神干净。蒙总看到这么精神的老板,又看到盒子太精致,又是老板亲自送来,这礼物不寻常,这才留意起来。他看出明玉的微笑明显的不自然,这就更反常。他顿时有了兴趣,两眼贼溜溜看眼前两个年轻人互动。 明玉强颜欢笑着却将皮球踢给老蒙:“石天冬,这是我们老板蒙总,你已经认识了的。蒙总想与你签个协议,以后在这儿吃饭签单。” 石天冬忙伸手给蒙总:“谢谢蒙总,我立刻准备协议。” 蒙总与石天冬握手,“你跟小苏签,一样。” 明玉一点不客气地问一句:“这家店,你准备亲手做多少时间?你做几年我跟你签几年。食荤者汤煲店的质量已经一落千丈。” 石天冬有些尴尬地道:“估计这家店会开得比较长。我没参与日常操作,厨师另有其人,我负责天南海北找吃的,和制定菜单。你不跟我签协议都行,你什么时候来都有位置,还有蒙总。” 蒙总听了毫不掩饰地笑,拎起餐盒道:“你们慢慢谈,我只要能签单,能生意再好不预订也有位置就行。我走了,石老板,谢谢你送的早餐。” 这回换作明玉尴尬,脸色泛红,站起来送蒙总走。石天冬等蒙总下楼,立刻迫不及待地道:“我本来想试开业几天,看看灵不灵,想正式开业那天再通知你,没想到今天看见你进门。这里离你公司近,什么时候想过来就来吧。” 明玉当然明白石天冬是什么意思,重新坐下,看看他热切的脸,又将眼睛转开,依然是硬挤笑容道:“不仅是我过来吃,还是签一下协议吧。”说着从电脑包里取出两张a4纸,还是拿着她的招牌中性笔,下笔如飞,甲方乙方,一二三地简单写了几条,最后一条,她想了想,要求饭店每天送菜单到电子邮箱。这才递给石天冬:“你看看,如果你还没有协议范本,这个可以给你做参考,你根据饭店实际情况再补充。” 石天冬看了看,他还正好没有协议范本,心里感谢明玉帮忙。“你最近很忙?我打你手机,都是你秘书接,每次都说你开会。” “记得上回跟你说了,我们集团两家销售公司合并,我小船不得重载,处于整合阶段,一时忙不过来。本来想请你吃顿饭的。那个水母的研究,还在做吗?” 石天冬犹豫了下,道:“我的饭店也还处于整合期,我的理想是等过阵子做顺了,不用天天闷在饭店里,因为我的饭店主要靠出新出奇制胜,不是靠算计克扣赚取利润。香港回来后这段时间没时间给水母,等忙出这一阵子,水母照研究,旅游照走,篮球照打,爱干什么干什么,不用象开食荤者时候那样每天困死在店里,坐牢一样。”他又招手叫黑背心拿个小果盘过来。 明玉心想,如果未来真能按设计运行,这个饭店倒真是既符合了石天冬的爱好,又照顾了他多动的性情。但现在她的心情着实的差,被老蒙有关户口问题的回答搞得心情陷入低谷。她已经竭力维持镇定了,可没力气强打精神应付石天冬,再说话估计也是唐突的审问式,她现在最需要找个无人处将老蒙的话反刍。她硬是又挤出微笑,道:“恭喜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真好。不早,我还有个会议,明天再来吃饭。” 石天冬送明玉下去,有些狐疑地道:“你来的时候好像心情挺好,怎么现在看上去心情那么差?” 明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道:“与你无关。我刚与蒙总谈到一件事。”不想石天冬与她讨论,便将话题扯了开去,“饭店房子租的还是买的?装修并不豪华,不过餐具都很不错。” “租的,还租了一个特种蔬菜基地,好在几个朋友帮忙,都是谈下很多折扣。包括装修,朋友们很帮忙。餐具厨具才是我回来后添的。最厉害的是通风换气设备,我把我住的单身公寓抵押出去了,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赚回来。” 明玉有点心不在焉,但还是认真提个建议:“你这儿既然是走高价路线,私密性方面最好再加强一下,比如用高大植物区隔,你的空间应该足够。你回吧,我车子就在不远处的公司楼下。” 石天冬进进出出,一直偷偷看到明玉脸上神情愉快,就是在猜测岀老板是他之后才变的脸,而且,明玉一句句的提问又是居高临下,毫不客气,令他很是受伤。他早知明玉不是很看得起他,一直在拒绝他,他也想过争口气不再搭理,就当普通朋友对待,可遇见了,他还是鬼差神使地依依不舍地道:“我陪你过去,晚上你背着大包不安全。” 明玉也是鬼差神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没有阻止,手中电脑包被石天冬拎过去也没出声,低头闷闷不乐地前行。她想起老蒙的回答就郁闷,她但凡是妈在外面偷情的产物倒也罢了,起码还是爱情结晶,可偏偏看来她应该是个权色交易的产物,她的产生,是为了拉那个至今不成器的舅舅进城。她是工具,而不是结晶。想起来,真正是情何以堪。 走几步后,石天冬也看出不对来,明玉如果是对他不满意,应该是趾高气扬地对他施以刀子嘴才是,怎么看上去她好像是有很重心事?他忍不住问一句:“你怎么了?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明玉不愿正面回答,敷衍道:“有,最好你的饭店能够吸烟。” 石天冬听得出明玉言不由衷,但还是笑道:“你来,就特例吧。不过吸烟不好。”看到明玉的车子静静趴在前方不远,他又试探地厚着脸皮道:“你情绪不好,我帮你开车回家吧。” “不用。”明玉拒绝得非常干脆。走进车子,接过自己的包和石天冬送的早点,扔进车里,人也钻进石天冬觊觎的驾驶室,开着车门对石天冬道:“你也回去吧,谢谢你送我。” 石天冬无奈只得告辞。但他走开好几步,却除了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没其他声音。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回头看看,可想到明玉干脆的拒绝,又有些赌气地往外走。走到台阶那儿,终于还是不放心,又回来看明玉,却见宝马车顶冒出缕缕青烟,黯淡灯光下,见车里一个红红烟头翩飞。此人果然是心事极重。石天冬忍不住上前,走近看仔细了,见明玉居然双腿搁前面仪表盘上,窝车椅里直着眼睛想心事的样子。 石天冬耐心等了会儿,等明玉吸光一枝烟,这才叩响车窗。看明玉摇下车窗一脸狐疑,他索性打开车门,道:“出来,换个位置,我替你开车送你回家。” 石天冬以为还是拒绝,反正自从明玉能动之后,他已经不知被拒绝多少次。却不料明玉抬眼冷冷看了他会儿,忽然起身,钻出车子,绕到副驾去。他忙钻进驾驶室,眼看着犹如一砣寒冰的明玉坐进来,那一脸寒气,仿佛是在说,“别理我”。他无语,心里有点不满,但还是将车缓缓开岀停车场。看到路灯光,身边又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请送我去xx小区。” 石天冬心里一阵晃悠,这是个很老的小区,她不会搬家到那儿去了吧。而且,她父亲也不住那个小区。这样的夜晚,她一脸冷气,难道是去见一个“他”?石天冬开始后悔不该自告奋勇。 一路无话,车子摸黑进入小区,好久才找到明玉要去的那栋楼。车子停下有一会儿,才见明玉皱眉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偏过头来对他说话,“我上去一会儿,最多半个小时。你如果忙,就别等我了。” 石天冬看看手表,还不到打烊时间,心中又着实好奇,恨不得跟明玉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忙道:“我等着你,我出去打车也要走一大段路。” 明玉定定看了石天冬一会儿,看得石天冬差点心寒。一会儿,她才无语打开车门出去。石天冬看她到一个楼道前站住看信箱,可能不是这个门洞,见她又换了一个门洞上楼。 明玉感觉得到石天冬的注视,她需要石天冬的帮忙。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差也就那样了,已经有心理建设,可是想到即将获得真正的答案,还是心虚。她强打精神,让石天冬上车,是将石天冬假设为押解人,免得她半路出尔反尔,又将此事搁浅。她已经被心中的猜疑折磨死,今天被老蒙这么一说,索性,上门问个清楚,最差,也不过是个权色交易的结果。 但她就是好奇,妈又不是农村妇女,她既然是孽种,妈找个地方打掉就是,再说那时候好像已经在提倡计划生育了,理由借口多的是,干吗把她生出来又不把她当人对待?妈自己作孽,罪过怎可让女儿承受。太不讲理。应该是还有理由。她今天需要询问的就是这个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亲有保姆,敲开门,看到一个矮小的农村妇女来开门,愣了一下,看看门牌没错,才问:“苏家吗?” 蔡根花不认识明玉,见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与苏大强对不上号,忙说了声“等等”,将防盗门一关,进去叫主人。苏大强不信还有除了朱丽以外的苏家女人会上门,疑惑地出来一看,见是明玉,大惊。明玉既然确认是父亲家,也不客气,推开门,交给蔡根花十块钱,吩咐:“请出去帮我买矿泉水,买了水给车号xxxxx的白色车子送去,再在车上坐等,等我下去你再回来。我有事情与父亲谈话。”她此时没法叫岀“爸”,觉得书面语“父亲”叫起来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见明玉的眼睛就已经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苏大强更怕,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女儿究竟来做什么。他本能地缩起脖子低下头,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进客厅,四处看看,看完了见父亲还站在原地,她满眼充满矛盾地看了会儿,才道:“刚才那个是新找的保姆?” “是的,是的,明成来决定的,你大哥也答应。”苏大强连忙将责任全推倒别人身上,免得受责。 “住着还好吗?还缺什么东西?车库的东西要不要搬来?” “不缺,什么都不缺。”苏大强回答得非常快,如果这话换作明哲明成朱丽来问,他定是可以将打了一个月的缺货腹稿一五一十背给他们听,但对明玉,他不敢。他连倒茶都没想起。 明玉看看也觉得东西够齐全,似乎没什么需要添的。她本来生活就简单,没什么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亲其实想把刚搬来的喷墨打印机换成激光的,想给客厅装柜式空调,想把原有的素色窗帘换花俏一些,想买个电话子母机省得接电话时候还得跑到客厅。她只是又上下左右看看,也没坐下,便直接问:“听说生下明成后,你和妈闹离婚?还闹得住到学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说的?”苏大强心里惴惴的,不知道明玉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压根不敢抬头看明玉脸色。 “我问你,你就如实回答,不要对我撒谎。”明玉背着手看父亲一副挨批斗的样子,面无表情。她小时候还会挨父亲耳光,但自从高中以后,父亲对她的态度一年一变,随着她长高,父亲在她面前的气焰消褪,两人没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战。此消彼涨,直到今天。明玉已经习惯。 苏大强岂敢在明玉面前撒谎,她管的人比他过去的校长管的还多,他看着明玉害怕。这一段过去跟明哲说的时候,他没脸说出口,可明玉这个煞神过来问他,他岂敢不说。他老老实实如实回答:“你妈把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后就一直要跟我离婚。我想离了也好。但你妈两个儿子都要归她,我一半产权属于学校的房子也归她,我工资一半也要归她,我不依,学校也不肯把房子给她,不肯给我们开离婚证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声,心说这和她想的一样,妈凭借父亲这块跳板跳进城了,是该在这个时候过河拆桥。但没想到还有学校掺在里面。她将当时的情形假设了一遍,才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闹得搬到学校宿舍去住后,又不争气地不离婚了?” 苏大强慢慢感觉岀明玉不是来寻衅,才稍微放松肌肉,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继续磕磕碰碰地说话。“不是我不想离婚,我本来已经打算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离婚就好,但你妈又不肯离婚了。因为离婚了后,学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产权,留下的一小半房子里面已经住下你妈和明哲明成三个,每人均摊面积太小,不可能再分国家要求的符合迁移户口政策的最低面积出来给你舅舅。你妈本来不想管你舅舅,我们也已经说好离婚就这么分房子,以后我凭工资条拿一半工资给她,我搬去学生宿舍住,学校收回房子给别的老师,我不要跟你妈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说,你外婆不答应了,连夜搭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来,哭着喊着不许你妈离婚,邻居说你外婆跪在你妈面前磕头出血求你妈一定要把你弟弟弄进城后再离婚。你妈起先不答应,你外婆就天天哭到医院门口去,你妈没办法,只好答应暂时不离婚。” 明玉听了只会翻着眼睛倒吸冷气,连“嘿嘿嘿”都说不出来了。这个结果与她想的不同,难道她还是爸的女儿?“那你就顺着梯子往下爬,凑合凑合不离婚了?”不过这还真是不争气的父亲能做出来的事。 苏大强被问道这儿,却将一张脸皱了起来,犹豫很久,才不得不说:“我还是要离婚,我躲在学校不回家,一定要离婚,结果你妈带着两个孩子找上居委会哭闹,说我抛弃他们,居委会被她烦死,通过学校来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铁了心一定要离。” “你这铁是废铁。最后没离成。”明玉说着都想走了,原来事实是这样,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离,是你妈施诡计。她一次次闹着居委会干部把我强拖回家过夜,硬是怀上你了才作罢。她怀孕哺乳期间我按照法律不能提离婚,她就到学校吵着把房子又要回来,硬是又通过不知道什么关系把你舅舅户口弄进城。弄进城后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给我离婚,但我怎么养得了你,大家就拖着耗着,反而后来也都不提了。” 明玉彻底失声,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她已经无法定义她的出生,但总而言之,她未来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经被注定。她的脑子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乱哄哄的,都没说一声什么,也不要再问什么,直着眼睛往来路回去。 苏大强见明玉离开如见瘟神出门,“走好”都不敢说一声,看着明玉出门消失,他连忙小跑过去将门紧上。 明玉原以为自己跌进山谷,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承认这最坏的现实,没想到,天上还会滚下一块巨石,正正地打中她的头顶。世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打死她都没想到过,她的孕育竟是如此无耻。 她直着眼睛下楼,撞上等在楼道的蔡根花,居然没忘记摸岀一张钱做小费,但没去看是多少,顺手也摸岀一包烟。当然不会看到蔡根花一看是百元大钞,欢天喜地跑上楼去了。她一声不吭坐进车子,不顾石天冬就在眼前紧紧盯着她,以颤抖的手指抽出一枝香烟,可是手指没力气,就是没法燃起打火机。石天冬看不过去,抓过明玉那只一元一只的打火机替她点燃,又替她打开天窗和右侧车窗。他看出明玉的情绪异常激动。 如果说,最初以为自己是私生女的时候,明玉还能坚强地报以“嘿嘿”冷笑,现在,明玉连呼吸都困难。太丑陋了,而她却是丑陋的果子。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她还宁愿是个权色交易的孽种。这样,起码,她还能彻底脱离苏家。 现在,她算什么呢?她是个生来就被诅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强,才能正视自己的出生。 灾难! 一枝烟很快抽完,明玉根本无视同车的石天冬,她眯起的眼睛里只有熊熊怒火。如此丑陋,她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学哪吒剔骨剥皮换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枝烟,这回,手中还握着打火机的石天冬自觉替她点上。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心中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短短时间在上面遭遇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把明玉送回家,估计她会就这么沉默雕像似的抽完不知几包香烟,最终不知用烟火还是怒火把自己点燃。石天冬想,换作寻常女孩,这时候不是花容失色啼哭不已,就是扯住他寻求支持了吧,可是这个强硬的女人,只要自己能动就拒绝依靠别人的女人,她只会自燃。 石天冬看着心疼,却不知怎么开解,如果是男人,他肯定一拍肩膀,喊一声兄弟,递上一瓶啤酒,陪着喝到天昏地暗,可坚强的明玉却是女人。他索性开车将泥塑木雕似的她带回“食不厌精”饭店,准备将她安置在他小小办公室,回头他处理完打烊工作再来处理她。 没成想,他停好车,抬头,却对上明玉深不可测的两只眼睛。黑暗中,这样的两只眼睛有点恐怖。 石天冬连忙解释:“喂,我没别的意图,我只是带你来饭店散心。” 明玉此时则正是以她活动太快的脑子想到一个更可能的可能。天晓得,她是不是妈在外面不小心怀的野种,为掩人耳目,又死活将丈夫拖回家制造既成事实。这样的妈,什么事做不出来?知道的细节越多,越是难以消化。这事儿,只能靠把爹拖去测dna才能最终确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会去测dna,这事关她的名誉,她眼下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愤怒埋在心底,然后,换上一个面具,风清云淡地展示给别人:天下本无事。有人不要脸,她还要活。但她不知道,她将一张风平浪静的脸转向石天冬的时候,她的眼睛泄漏了秘密。她的眼睛里燃烧着黑暗的火焰。她有点艰难地字斟句酌地说着平日里最简单的话:“谢谢你。嗯,我得回家了。” 石天冬目瞪口呆地看着明玉身子笔挺地钻出车子,又背脊挺直,下巴微扬地大步走到他这一侧,居然还替他打开车门。所有的动作都非常机械,非常一丝不苟,也非常诡异。他甚至还看到明玉嘴角掩映在黑暗中的一抹笑。 第40章 石天冬打开顶灯钻出车门,在灯光照射下,果然见垂下眼皮的明玉没事人一般。这样的铁人,不服不行。难怪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但石天冬明明记得明玉最初一脸的失态,双手的颤抖。他更不放心让明玉一个人回家,这样不肯吐一个字的人,回到家里不知如何自虐自残。 可是,对于如何对付不肯诉说又极有主见的明玉,石天冬心中没底。问题是,他又不是明玉的什么人,人家不认他,他想以一个拥抱以最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有我呢都不行。可是,他今天不能放这种精神状态的明玉回家去,虽然明玉的未来他是无望参与的,但,既然认识,既然喜欢,作为男人就得为她有点担当。 见到明玉摊手过来问他拿钥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拍开那手,强笑道:“别回家,你肯定不肯说出来,那就让朋友陪你喝两杯酒解解闷,缓过劲来再回家。走,我饭店里有七八种啤酒,都是我喝着最有特色的。” 石天冬自以为拍开明玉的手没下多大的劲,明玉却被拍得手掌热辣辣的,缩手轻揉,于是,硬撑起来的脊梁弯了一个小小弧度。但明玉倒也喜欢石天冬一口一个朋友,没有压力。也没多想,更没说话,不再摊手问石天冬要钥匙,转身走去“食不厌精”。 “哦哟姑奶奶。”石天冬心里嘀咕一句,这个姑奶奶太难对付。他大步跟上。不过难对付才有意思。 酒店二楼的大厅依然有几桌人在吃喝,明玉坐到原先的位置上,石天冬亲自拿来六种啤酒,瓶子罐子上都还挂着冰冷水珠。明玉自饮自酌,石天冬陪着喝了一杯,做他自己的事去了。小厮又端来两盘下酒菜,分别是白切猪头肉,和卤味猪下水拼盘。 明玉握着挂水珠的酒杯,其实没怎么喝酒,她想得出神。她有点委决不下,是上论坛将此事抛岀,然后表态,从此自绝于苏家,苏家人也别来找她,还是做人厚道一点,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她自己心里有个节制,以后与苏家人划清界限,不再主动接触。她心中偏向前者,明人不做暗事,父母做得出来,她写得出来,自绝于苏家前,怎么也得走得明明白白,给大家一个说法,告诉大家,不是她苏明玉对不起苏家,而是苏家彻底对不起她苏明玉。她本来就不属于苏家。 而且,她很能猜测到妈妈的忠实儿子们可能有的强烈反弹。但是,那与她何干,事实就是事实。她一个受伤者难道被压迫了一辈子了,还得去照顾既得利益者的小心灵?公平不是天下掉下来,她有能力,她自己会创造,她也会面对反弹。 明哲大哥倒也罢了,她最想告诉的是苏明成,这个妈妈的好宝宝。他被拘留时候的表现她保留证据,会寻找机会烧给妈妈知道,而他最爱的妈妈的底细,她也会一五一十告诉他,让这母子俩偿还她以前所受的所有不公。她不是苏大强,她不会逆来顺受,她受的,她必还,无论是好的,孬的。 对,就这么解决。恩怨分明,得失计较。不是她小心眼爱计较,而是,他们苏家的人何尝拿她当亲人,甚至,当人看待?这样的苏家,有何理由留恋,有何理由宽恕?她不是圣人,她只要公平。 趁热打铁,这就将今天新鲜热辣的对话记录下来,发上论坛。明玉将手中的啤酒杯往桌上一顿,准备拎电脑上桌,但见周围没有电脑包的影子,才想起连车钥匙都还在石天冬手里呢。视线放回桌上,更是惊讶地看到桌上一派狼藉,啤酒杯不知怎么碎裂,一线啤酒正蜿蜒浸润桌布,向桌沿进军。她忙跳起来,拿餐巾压住酒滴。 一个小厮连忙上来,手脚麻利地换上新台布,换上新杯子。明玉又问小厮要了纸笔,伏案走笔,将今天与苏家男主人的对话忠实记录下来。一字一句,一笔一划,明玉简直觉得是在剜心。但她还是记录,忠实记录。经历都经历了,难道还不能回顾?她还没那么软弱。 她不软弱,可是,她恨。她气得手脚发抖时候,不能在这种公众场合拍桌打凳,只有灌自己一口冰凉的啤酒。她一向有理智,一口,不会是一杯,再恨都不会失去理智,她无处依靠,需要保持理智维持生活。 石天冬小店初创,方方面面还不能运转自如,不得不时刻耳提面命。但他进进出出时候,常留意着看明玉一眼,见她依然全身绷紧得象蓄势待发的弓,又见她纸笔伺候,不知写什么。他想,也好,她不肯说,可是,写出来总也是发泄。 写完,明玉找到石天冬,问他要传真。石天冬惊讶,难道她愤怒时候还能办公?打开他小小不到六平方的办公室门,让明玉自己进去贵干。 明玉没用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早已阻止了苏明成,料想苏明成一样会这么做,他不知多恨他。她用石天冬案头的电话打到苏明成家里,她记得苏明成家里有传真机。是苏明成,而不是朱丽接起电话。明玉简单道:“你打开传真,有一份今晚的对话记录传给你,我和你们爸,有关我身世的追究。” 明成有些许酒意,一听是明玉的电话,他本来不想给信号,但是,对话记录的内容吸引了他,正是他想知道又不敢找爸去问的。他明晰地听岀了“我和你们爸”这五个似乎指向真实内幕的细节,他没回答,他不愿与苏明玉对话,但利落地给了明玉信号。一会儿,传真机“突突突”地吐出密密麻麻的手写黑字。 明玉抿紧嘴唇,咬紧牙关,看着传真纸进去又出来。收回对话记录,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撕了记录,折叠整齐,收回裤兜。 将对话发给无知无耻的苏明成,明玉感觉自己心头岀了一口气。情绪是垃圾,是垃圾就得找地方扔了但得扔对地方。所以这张“手迹”,她会找时间拿到妈的坟头烧了,同时烧的将是苏明成可怜相的忠实记录。非此,何以解恨。难道,也让她象苏明成他爹那样地嚎叫吗?她不是懦夫,她不会顺从,她会自己着力解决困扃。 至于苏明成将受的震撼,那是她需要考虑的吗?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回家时候得请石天冬送一段,免得遭遇苏明成再一次的狗急跳墙。但她已经考虑新购住房了。 她噙一丝冷笑,重回酒桌,见石天冬已经做完事情,坐桌边等她。明玉没说什么,坐下前已经捏一瓶啤酒在手,是燕京纯生。坐下同时,啤酒瓶口已经对准石天冬半满的酒杯,她为石天冬将酒满上。而她的杯子本就是空的,石天冬很对,没在她不在的时候殷勤倒满,否则,氧化了的满杯苦啤酒怎么喝。石天冬是个美食家,而她,则已经恢复清醒。她慢条斯理给自己的酒杯也满上。 “我这儿打烊了,要不要转移阵地?”石天冬与明玉碰杯,居然一饮而尽。明玉估计一下,这个杯子大约是300ml的量。她没全尽,只大口喝一口。石天冬没话找话说,“今天营业额不错,试开业几天,营业额一天比一天攀升。” “恭喜你,理想与生计能结合得那么好。”说恭喜,当然得举杯,石天冬这个糙哥,一点不设防,又是一杯干了,明玉还是一大口。 石天冬一下又没话说了,因为明玉太不配合。倒酒时候,才绞尽脑汁又想到一条,“下周六开始,市里举办年度业余篮球比赛,我和朋友们组了个业余队,叫‘老男孩’,已经连打三年了。我们已经在网上发动了不少网友啦啦队,不过比起那些学校出来的业余队,我们的啦啦队人数太少了。你有没有空,也给我做做啦啦队?” “好,你把时间发到我手机上。”去不去再说。但是明玉不由得想起放苏明成出来那一天,石天冬以百米冲刺速度三分种内穿越广场买来鸡翅的那幕。原来他是真的在玩体育。她对石天冬的话题不是很有兴趣,但是,石天冬的话却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松弛。“我有一个疑问,你最近哪来时间锻炼?比如说今天的东北杀猪菜主题,你得亲手把关材料吧,即使你不上灶,但你得控制厨师出品的质量。一天两餐,你总不能把训练时间定到打烊后,你愿意,人家还不配合呢。还有你前面说的,这个饭店做顺之后,你该旅游就上路,该做研究就出海,我再有疑问,作为一家特色化的经常变换菜品的饭店,不可能象kfc似的形成固定工序和成本标准,你不盯着,能保证菜品质量吗?能保证利润不流失吗?比如说我今天吃的酸菜白肉,厨师可以卖出十碗却说成五碗,看你没盯着,把其他五碗的钱昧了,这很容易,我都知道,只要收银和厨师勾结就行了。中餐没有固定计量标准。那你出门时候还能安心吗?” “这个我在开食荤者时候已经想过了。我既然要追求理想,总得放弃一部分利益,哪有天下好事都被我占了的道理。想明白了,你提的疑问都不是问题。”但是,石天冬心里还是有点难看的,早知道明玉一直对他不以为然。所以,他忍不住又补充:“我对生活的定义可能与你不一样,我觉得,做人第一得快活,明白自己想做的,做自己想做的,不依靠人、自给自足,作为男人把养家糊口扛下了,这就好了。否则快活不起来。” 明玉惊讶地看住石天冬,这话她倒是常听人说,很多人抚着胖肚皮说知足常乐,可真做到的人不多。这个石天冬倒是真的朝那个方向在做的意思。但是,象石天冬那样的,真的能快乐吗?她不以为然,起码,她的快乐就建筑在拿下一个个销售堡垒上面,她如果没有攻坚成功支撑起自己的社会地位,她还哪有快乐可言?人,总得有点追求吧。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还是尊重石天冬的选择吧。她与石天冬碰杯,道:“各有追求,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过,一般能说出你这些话的,都有一定年龄,你多大?” 石天冬见明玉又只是喝一大口,不过不计较了,因为他一大口下去就是差不多一杯,他还是一杯下去。“拿身份证出来不就得了?”说着,拍拍胸口,又拍拍裤兜,找出皮夹,翻出身份证。 明玉手一伸,才又想起电脑包没带上来,只得淡笑道:“我包没带着。我77年中的。” “你终于笑了,不是强笑。”石天冬说着,举起他的身份证,“我们同一年生。我以前还以为你比我小,后来又以为你比我大很多,我七月的,我们不会是同月吧?” 明玉一看,居然还真是同年同月生,她大一星期。但是,笑?她这时候还能笑?职业性假笑吧,她最会的。但她不与石天冬辩解,拉开两罐贝克,一罐给石天冬,还是笑道:“干了,干了回家。麻烦你送我一段。我比你大一星期。” “嘿,我以后不相信什么星座了,我们两人性格差别那么大。你那么文气……你真文气吗?”石天冬一边咕咚咕咚喝酒,一边忍不住问。食荤者店里时候对明玉的印象,现在好像全给推翻了。 明玉这一罐啤酒喝得艰难,喉咙口涨得要命。好不容易全干了,见石天冬手指一捻,啤酒罐嘎拉干瘪,她不行,只好往桌上一顿。“没有文气,不过有阴气。走吧。” 石天冬在心里补充一句:还有煞气。 明成从来就知道,明玉自己找上门来,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有踩到一砣屎的准备,看到是落后的传真而不是电邮,他还嘲笑了一下。但是,看完的瞬间,他被点燃了。他晚餐喝下去的两瓶啤酒在燃烧,他全身的血液在燃烧,他的两只眼睛也在燃烧。 捏造!绝对是最恶毒的捏造!这个毒水母一般的人,她时时刻刻窥伺着合适时机,抛出毒蛇般的引信。 他旋风般地冲出门去,但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却是愣了一下,才说出父亲住址。 苏大强已经睡下,蔡根花也已经睡下,但听得震天动地的敲门声,蔡根花还是胆战心惊地起床,而苏大强说什么都不敢起床。他在被明玉逼问后,就一直在担心,明玉会不会告诉明哲和明成,明哲和明成会不会找上他。尤其是明成,明成对他从来没好气。敲门,不,打门的会不会是明成?苏大强赤脚下床,悄悄合上卧室门的插销,迅速钻进毛毯里捂住耳朵。 蔡根花从猫儿眼里看到眼睛突出的明成,她虽然见过明成一次,但早已忘记,再说见明成这么凶,哪里敢开门。她又是胆子最小的,都不敢问门外人是谁,怕门外人跟她吵架。忙跑进来敲苏大强卧室的门。可是,怎么敲,里面的苏大强也不吱声。蔡根花没主意了,想了半天,在轰天般的敲门声中,也哧溜钻进自己的卧室,关门睡觉。 明成不见有人开门,更是头顶怒火腾腾窜起,对着防盗门拳打脚踢,仿佛这样才能出气。 可是,同一楼道的人睡觉被吵醒,受不了火气大了,有人悄悄钻出来一瞧,见是一个高大男青年行凶,一个电话拨到110。警察很守信地五分钟后到达现场,明成给捉个正着。 明成看到警察,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变乖了,什么怒火都瞬间消失,又问必答。他吃警察的苦头是吃怕了。 警察一问是家庭纠纷,便少了处理的欲望。警察敲门想稍微调解一下,可是里面两个胆小的一听是警察,就更不敢开门,个个钻在毛毯里面做鸵鸟。警察就教训一样地劝导明成有事明天白天再好好说,一家人不要闹成这样子。然后记录明成的身份证,盯着明成先走,明成窝着一肚子气,却不得不先走了。 明成这一趟泼风似的来回,真相没问到,却是又吃一肚子的火。回到家里,照着自家的防盗门就是一脚。打开门,却见朱丽站在里面一脸惊恐。两个人面对面对视三秒,明成依然气呼呼的,但是有话说不出,明玉给他传真上的那些内容怎么跟朱丽说?朱丽一看明成满脸通红,又是一身酒气,忍了一个来月明成的酒气总是没时间没精力吵架、早餐桌上和风细雨相劝没用、已经厌烦到极点的朱丽今天被明成的临门一脚踢爆,再加自己一天班上下来又累又烦,终于火大。 “苏明成你又喝酒,跟你说了几次不要喝酒你怎么屡教不改。你踢什么门,门碍着你啦?成天喝酒,你到底喝岀些什么来?” “应酬,应酬你知不知道?废话那么多。”明成虽然自知理亏,可胸口窝着熊熊烈火,哪里刹得住车,横眉竖目就回了过去。 “不就是应酬吗?你起劲个啥,你倒是踢啊,再踢啊。争气争到家里,越来越好样了。” 朱丽自己没意识到,这话停在明成耳朵里不亚于霹雳,戳到他最敏感最痛的伤处。他想都没想,旋身就冲着门好一顿拳打脚踢,嘴里咬牙切齿地念念有词,“我踢,我踢给你看,你要我踢,我踢……” 朱丽看着明成疯狂地拿两只肉拳头捶铁门,吓住了。两只拳头握紧蒙在嘴前,不敢吱声。她不由得想起明玉的遭遇。等明成眼神疯狂捏着拳头转身,她吓得连连后退,尖叫道:“苏明成,你不许乱来。你别冲我发酒疯,你离我远点。”边叫,边退,钻进主卧“砰”地关上门死死顶住。 明成酒劲加气劲,那么多日子从明玉那儿从周经理那儿从明哲那儿从父亲那儿从客户那儿还有从母亲去世那儿积累起来的怨气关也关不住,跟着朱丽冲到客厅,对着主卧怒吼:“我没喝酒,我没发酒疯,我们说明白,不许暗箭伤人。我惹你们什么了?你们有种冲我下手,关妈什么屁事,你们连死人都不放过,你们这帮恶狼,毒蛇,你们这些小人……” 朱丽在里面瑟瑟发抖,连灯都不敢开,越想越不对,又钻进主卫严严关上了门。一身酒气,又不知所云,这还不是发酒疯?忽然,听到卧室门也是“砰”地一声,她吓得一声惊叫,明成会不会冲进来?发酒疯的他会不会将拳头砸到她身上?想到探望明玉时候看到的明玉被明成打肿半边的脸,朱丽不寒而栗。她第一反应就是给爸妈打电话,可是,这么晚了。她握着卫生间的电话,听着外门再一声“砰”,她不敢犹豫了,双手颤抖着也拨了“110”。然后,一边念菩萨保佑,一边念警察快来。 明成团团转着,在客厅里越骂越痛快,他谁都骂,他不怕,越骂越兴奋。“你这毒蛇,妈早就知道你,现在妈死了,你伺机反扑了?告诉你,还有我,以后见一次揍一次。我不怕坐牢,打死你我赔命。不就是十万块吗?以后再惹我,我揍死你,你给我当心着,别当我是病猫。妈死了也轮不到你坐大,你只配做老鼠,被人踩着才能活。明天我还会找你,你等着,别以为报警我就会放过你……” 夜深人静,朱丽听着这些没有头绪,一会儿好像是骂明玉,一会儿好像是骂周经理,最后是骂她?他知道她报警了?他会不会趁警察没来的空挡冲进来?朱丽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关咬得嘎嘎响。天哪,这个疯子,她是老鼠?她什么时候坐大了?她在他们苏家母子心里就这么不堪,得被踩着过活?朱丽吓得浑身发抖,气得也是浑身发抖。 明成只在外面酣畅淋漓地骂着,转身遇到障碍,就一脚踢开,他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气在膨胀,那是从妈去世那天积累起来的怒气,这团气涨得他难受。他边走边骂,气涨得难受了,就一拳打门上。都不知道手会痛。 听到有人拍门,他就像找到目标似的,三步并作一步冲到门口,“呼啦”拉开门,居然又是警察,他冲口一声吼“干什么”,可忽然意识到不对,不再说话,两眼阴沉沉盯着门外警察。 警察一看,就归类到家庭暴力。一个年纪稍大的警察进门喝道:“有话好好说,坐下。身份证拿出来。” 里面竖着耳朵听着的朱丽一听警察说话声,顿时整个人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明成不敢胡来,乖乖掏出身份证。警察记录了,又用对讲机与不知哪儿联络。几句下来,放下对讲机,惊讶地道:“你不是刚在xx小区找你爸闹过事吗?怎么回家又闹?” 朱丽在里面听见,大惊,他打上他父亲家了?这人丧心病狂了。幸好自己报警,否则不知会遭什么罪。上回打明玉的教训忘记了吗? 外面,明成理直气壮地道:“我爸不是东西,造谣侮蔑我妈。” “喝酒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呆着睡觉,什么都别说。报警的人呢?” 朱丽用尽吃奶的力气打开两道门,只敢探出一个脑袋。警察看见道:“没事了……” 朱丽喃喃地道:“他……他……他发酒疯。” 警察看着一个漂亮女孩子吓得花容失色,十分同情,有商有量地道:“他现在不敢动,你看看该怎么处理?” 朱丽这才眼泪“哗”地流出来,刚才眼泪都给吓住了。“警察同志,请你们等我一下,我收拾好东西跟你们出去。我不敢呆家里。”朱丽的一句话,整说了好半天。 任谁看到朱丽这样子都会怜香惜玉,警察很和蔼地道:“这么晚,你一个女的去哪里?” 朱丽愣住,逃难去妈家吗?可是这么晚了,吓到爸妈总不好。警察见她犹豫,以为她没地方去,便道:“你先生还醉着,而且今天已经两处惹事,我们把他带走,等他酒醒再让他回来。你好好在家呆着,不要害怕。” 朱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又气又怕,可是又不放心明成坐牢,上次的创伤还历历在目。她愣了好久,才道:“还是我走,我找宾馆住。” 警察有点同情地看着朱丽,由衷地道:“夫妻再怎么吵架还是一家人,回头等他酒醒了两人好好说说。你是个讲道理的人。” 朱丽没有回答,硬撑着收拾几件衣服,跟警察出去。经过明成,却见他双臂撑着大腿低头坐着,不住叹气,不住摇头,活脱脱的垂头丧气。朱丽又恨又可怜他,可不敢耽误警察的时间,急急跟着警察出去。 明成一个人摇头叹气地又坐了好久,他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变成这样,连朱丽也反他。本来,朱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可是,烈火试真金,朱丽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难处,她知道他现在有多苦吗?她都没留意到他最近的消沉吗?她眼里只有她的事业,事业,事业。而他则是没事业,被周经理害得死死的,苏明玉还要来插上一刀。这两个都不是人。尤其是苏明玉,她气得妈还不够妈?妈去世了她还不放过妈,净往妈头上扣屎盆子。这人真是毒到家了。 这世界真他妈全变了,整个的小人得志。 明成满肚子的气被警察压回去,岀不来,咽不下,闷得难受。又是摇头晃脑地坐了好久,才洗也不洗就睡了。干吗要洗?他怕谁啊。 明玉回家自己开车,她哪敢把方向盘交给喝酒一口闷的石天冬。到家,一直到楼道防盗门前,都没见苏明成现身,明玉不知道苏明成是上回吃亏长记性了,还是远远看见她有石天冬保驾不敢上前了。反正她今天逃过火山喷发期。 石天冬看到明玉下车后就时时四处张望,忍不住问:“你担心你家兄弟再袭击你,还是别人?” 明玉低头笑一笑,没立即回答。她不得已才请石天冬护驾,可怎么都没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害怕。好不容易才回答一句:“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不过我绝大多数时间工作忙,没法回来。” 石天冬感觉明玉这话不尽不然,但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别对着明玉穷追不舍要答案。没想到这么个强人,毕竟还是个女人,她还是有害怕的事情。并不昏暗的路灯下,石天冬看着明玉觉得她怪可怜。 两人在防盗门前分手,明玉上去了,她也看到石天冬没有在门口逗留哪怕是一秒,石天冬与以前已有不同,今天的石天冬似乎没有流连,送她回家就像是完成任务,任务完成,他转身就走。按说,这也是应当,可明玉却是记住了这个细节,很是为此郁闷了一下。 进去房间后,明玉又忍不住稍稍撩起窗帘往下看了看。石天冬早不知走到哪儿去了,起码,她目力所及范围内,石天冬早走得不知踪影。走得可真快!明玉嘀咕了一句。 喝了酒,偏又没喝醉,最是难以入睡的时候。而且,她的身世,令明玉怎么都无法入睡。她也无心工作,她心中两大疑问在打架,她究竟是不是苏大强的女儿?苏明成今晚会如何发疯? 看看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但料想柳青这个花花公子肯定还没睡,不打搅他简直天理不容,她很多闷气要向柳青倒,只有柳青最能理解人,她即使不说出实情,他也能有感应。她今天心里烦得很,什么都烦。 电话倒是很顺利打通,可是柳青也是喝酒了,在电话那头搞不清,一会儿玛丽一会儿莎丽的,明玉起码在他嘴里听清楚三个女孩的名字。明玉今晚本来就暴,闻此不肯再说,对着手机憋了会儿气,又听柳青大着舌头胡说几句,挂了电话。 她困兽一样地逼自己睡觉了。睡得很不踏实,天麻麻亮时候就起来了,脑子空空荡荡的。初秋的晨风很凉爽,明玉下去在小区了走了一遭,她入住后,几乎还没好好看过这个小区。清晨的小区里面几乎没有人,绿化稍茂盛的地方鸟声嘈杂。偶尔有人出现,大多是穿着难看校服学生,大孩子自己走,小孩子有大人带着。 明玉前面是一老一小,一只花花绿绿的大书包背在老的身上。安静的环境下,一老一小的对话很清晰地传到明玉耳朵里。 “外婆,为什么我那么早起床,妈妈可以不起床?” “妈妈上班晚啊。” “真不公平。我以后也要做大人。” “可是妈妈下班也晚啊,妈妈一天要做好多事,挣钱给囡囡买钢琴。妈妈很累的。” 第41章 “嗯,我知道了,以后我洗脸时候放水放很小,象粉丝一样细,不吵到妈妈。” “好囡囡,外婆告诉妈妈去,妈妈听了挣钱更有劲了。” “爸爸也辛苦,外婆也辛苦,外婆每天最早起床,比我还睡得晚。外公最没事做,外公洗筷子声音真难听。” “胡说,外公钓鱼给囡囡做汤喝呢。” “可是外公说钓鱼是大人们玩的游戏。” “呵呵。” …… 明玉听着微笑听一老一小对话,醒来后一直昏沉的脑瓜子清楚不少,她竟不知不觉跟到大门口,听到烦人的车声才折返。多可爱的一老一小,都是那么懂得体恤家人。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都已经会想到不打扰妈妈,以后洗脸水开得跟粉丝一样细。这都是长辈教育得好,长辈带了个好头。瞧那外婆,虽然为了孩子早起,可依然心情那么平和地为跟孩子讲理,而且一点都没忘记为睡觉的妈妈在孩子面前挣分。这肯定是个和睦美满的家庭。 家教,是一脉相承的啊,上面带了好头,小辈自会潜移默化。 明玉往回走,看到车库门口趴着的车子,忽然没来由地心惊。不,不,绝不是因为看到熟悉的场景,虽然她的宝马与以前的奥迪都是白色,可现在是白天。她只是想到了一脉相承。即使苏大强不是她的父亲,可她的母亲不会变,她从哪儿蹦出来,这路径绝不可能错误。她的外婆,她的妈妈,还有她,是不是也一脉相承? 想到外婆为了舅舅的出息不惜断送女儿的婚姻,不惜下跪下拜逼迫妈妈,妈妈竟然不以为非,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以致生出她那样的孽种,事后为了儿子理所当然地挤压女儿的生存空间,还有她,因为她的仇恨,苏明成被她一刀刀地凌迟。这算不算是三个女人的恶毒秉性一脉相承?三个女人都咬牙切齿地为别人活着。想到这儿,明玉不寒而栗。 如今外婆死了,妈妈也死了,如果她们都没死,而她如果没出息不得不挤住在家里,会不会一窝子人挤在小小空间,瞪着碧油油的眼睛自相残杀? 她害怕。她以为自己无所畏惧,见佛杀佛,见鬼杀鬼,但现在她是真的怕,怕得浑身冰凉。她怕重蹈覆辙,走外婆和妈妈的老路。而那可能性真大,她有她们的血统,她还秉承了她们的家教。或许,她早早被妈扔进初中住宿还是件好事,那使她不用承受家中如此畸形的家教。可是,她真逃得过那一脉相承吗?她想逃吗? 明玉回到屋里心烦意乱地乱想,手中香烟又袅袅升起。 其实,她说她要脱离苏家,可她的心一直拴在苏家。她以前虽然少回家,可回家之前,心中早有整套对付妈的方案,她从来都重视苏家,不遗余力地与妈妈作对。她看似功成名就一脸超然,可她从来没有忘记从小吃的苦头,只要被激发,她爆炸得很快,很猛烈。 今天审视自己,才发现自己早已变态,她逃不过一脉相承的自然规律。外婆对妈无所不用其极,妈对爸和她无所不用其极,她呢?对苏明成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在妈的葬礼上,苏明成夫妇表现得稍微象人样点,她都要冷嘲热讽。 可怕!这也是灾难。必须终止。 她必须停止如此变态的代代相传。不为别人,就只为她自己的正常的,不阴暗的生活。外婆和妈都已经去世,明哲和苏明成都不是那料,由她来结束这一切的疯狂吧。够了,外婆折腾妈,妈折腾她,女人一代一代沿袭着前辈的“教诲”,死不改悔地不拿女人自己当人。她得活自己的,对自己好,找对自己好的男友,然后一起对下一代好,就像今天偷听的那一老一小。所有的阴暗必须停止,即使她还有很多仇恨没有清算,还是得停止,否则,她的一辈子得搭进去。 生活的空间很大,到处都有海水蓝天阳光绿树,而非一屋子阴暗的仇恨,一家子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互噬。结束过去,最好的办法不是以前常说的一句从此以后我没有父亲母亲,而是淡岀,虽然这很难,一肚子的话痨没处儿发,憋得难受。 彻底走出苏家,苏家的好事她不去参与,本来就不会参与。至于坏事,和痛快淋漓的报复,她也得左手扼右手地阻止自己。她没那么大本事,可以说不参与,从此看见苏家人就处之泰然。她以后还是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以后慢慢忘记苏家,包括她的过去。忘记过去的最佳办法,不是将过去的每件事做个了结,那将没完没了。而是,潇洒或不潇洒地硬说一声再见,一刀切。 她不能再心思歹毒地纠缠于过去,她得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活。对,她得为自己活,而不是憋一肚子气给别人看:瞧,我就是比他们争气,不靠你我活得更好。 明玉想,这腔调怎么这么象石天冬的。 她从电脑包里找出昨天手写的对话记录,又打开保险箱取出里面苏明成的窘态记录,猫卫生间里,一把火烧了,干净。 这一晚,明成难得地没有睡好。他感觉到危机犹如乌云压城,向他铺天盖地而来。有来自生活的,来自工作的,他们都非看着他妻离子散工作无着才会罢休。他被酒精和愤怒双重控制的脑袋无比混沌,他是好不容易捱到天明,直到打开窗户呼吸一口清晨凉爽的风,他的脑袋才稍稍降温。 他这才反省昨晚被报警两次的行止。他错了,错就错在中了苏明玉的毒计。他不该过于情绪化,被一张传真就轻易点燃怒火。他最大的错误是,他在朱丽面前扯破面皮,吓走了朱丽。 昨夜之后,他与朱丽之间还有什么?他收入骤减,他还欠着一屁股的债靠他现有的工资一年两年无法还清,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本来已经在朱丽面前抬不起头,朱丽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接触的男人哪个不比他强?他知道他靠着亲情爱情维系住朱丽,只有这一线了,可是,他昨晚却发狂自己毁了那亲情,逼得朱丽都下手报警,他把朱丽硬生生地往外推。 他一无所有,朱丽怎可能再要他?明天,还会重现他中暑,朱丽心疼他,而不计前嫌赶回来送他去医院那一幕吗?他想,他希望朱丽回来,可是,他又怕朱丽回来。他知道,近期他的业务将无法有所起色,他在生意场上的节节败退对比着朱丽事业的风生水起,他异常苍白,每当卡上接到朱丽体贴地划过来的零用,他常生无地自容的感觉。朱丽还能忍他多久?他还能在朱丽面前瞒多久?或者说,是硬撑多久? 他已经撑得很累。 明成强打精神去冰箱里取食。这一整个双门冰箱的食物,眼下朱丽哪有时间来管啊,都是他从超市搬来。里面的脱脂乳酪、酸奶、果酱、全麦面包、葡萄汁,那都是朱丽的爱好,他从来都不是太有所谓。可是,一个男人混到做家庭主夫的地步,还怎么能让人看得起?这种事儿谁不会做,朱丽能记情吗? 他没精打采地吃早餐,简直是一口三叹。这时候,电话又响。明成简直是条件反射似的蹦起来,一脸莫测地盯着客厅里电话机的方向。他已经竭力不想起昨天苏明玉给他的那份传真,可是,……犹如昨晚那么晚的,苏明玉来个午夜凶铃,今天这么早又是谁来电话? 三声铃响过,明成才迟疑地走去看显示。又是个不熟悉的号码,昨天苏明玉也是用的一个陌生号码。他不接,回头继续吃饭。可是,没多久,座机声歇,他的手机叫响。还是这个陌生号码。明成只觉得自己心头一窝子的火又窜了。他冷笑一声,接起电话,没想到对方是他很讨厌的舅舅。三万,会不会是问他讨那三万?他本来是答应舅舅三个月就还的,借钱的时候,他的手头还是那么的宽裕。 果然,舅舅开门见山,“明成啊,我那三万块钱你快点连本代利还我,我总算给众邦找到一家肯接收的中学,可人家张口就是五万赞助。这事儿你们说什么都得帮我,除了你那里的三万,你再帮我想办法解决一万,我跟你借,行不?我等下就去你公司门口等着。” 众邦是舅舅的儿子,当初舅舅一举得子,大家贡献出很多名字给他选择,结果他自己给儿子起了个“众邦”。他当时对他大姐说,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而他的儿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孙,他就是要家里姐姐妹妹外甥外甥女全都帮着他儿子的意思。当时明成嘲笑,但他记得妈当时就给了刚出生的小众邦五千块,十几年前的五千块啊。所以明成一直不怎么看得起这个舅舅。 明成不知道妈妈后来又帮了众邦多少钱,他只知道,现在就是剥了他的皮,他也拿不出三万。他没好气地道:“我现在手头没钱。舅舅你另外想办法。”他还靠着朱丽吃饭呢。 “哎,明成,那不行,你借条上写的就是今天还我呢。人家别的小孩都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你总不能看着众邦呆家里吧。你就是砸锅卖铁都得还我。另外一万块我找你大哥想办法。” 明成不得不施以缓兵之计,“我现在确实拿不出三万,下礼拜还你。这样吧,我告诉你苏明玉的电话和公司地址,你找她,你那么多外甥外甥女里面就她最富,富得流油。我大哥刚给我爸买了房子,他现在也没钱。苏明玉今天在市里,不知道会不会出差,你一早就去她公司门口堵她。你五万都着落到她头上去。” 舅舅迟疑道:“你妹……你妈说她不讲情面。” 明成冷笑道:“所以我才让你一早去她公司门口堵,你一定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她要钱。她堂堂大经理,回家里可以作威作福,当那么多手下的面,没不借你钱的道理,她要面子呢。你五万都着落到她头上去。你等着,我给你找电话……” 舅舅觉得有理,明玉财大气粗,拔根毛都比他腰粗,不找她,难道一家一家一千两千地借着凑足五万?他暂时也不紧盯明成了,明玉油水更大。再说,时间容不得他多考虑。 等舅舅自觉挂下电话,明成不觉松了口气,暗赞自己一举两得,轻易就解决两个问题。本来,他的脑筋就是好,还不是给周经理她们这些鸟人迫害着才无法施展。 九月的清晨终于露出一丝阳光。 可是,阳光没有明媚多久,舅舅的电话提醒明成想起苏明玉的传真。明成忽然想到,妈妈这辈子的幸福,全数毁在这个妈妈娘家独子的舅舅手里。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没用弟弟的前途,妈妈怎么可能被迫嫁给那么没用的男人?不说别的,妈妈这么漂亮有能力的人,一辈子的苦就是因舅舅的前途而起。 明成不肯相信明玉传真里的什么对话记录,但是他却记住了妈妈所有受的苦难都是因为这个舅舅。舅舅还有脸理所当然地伸着手问他要钱呢,欠了妈妈这么多,舅舅可曾报答过一次没有? 让舅舅找苏明玉去吧,缠死她,两个都是不得好死的人。 虽然上班也没事做,可明成还是准点上班去了。他已经丢了那么多生意,他不能再丢工作。 而朱丽,他哪里还敢找上她去。他不配。 明玉早知脱离苏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会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等电梯门打开迎面看到舅舅的时候,她心里只会吐血。这是她唯一的舅舅,母系赵家三代单传的第二根独苗,从小养尊处优只差饭来张口的骄子。明玉也不知有几年没见过这个舅舅,眼前这个白衬衫雪白,形容富态,人模人样就是少点灵气的中年男子,她却是一眼就认出。她看出舅舅也看到她,干脆主动问一句:“你来干什么?” “哎唷,明玉,你还真在这儿上班……” “谁跟你说的?”明玉听出有异,打断舅舅的话直捷了当地问。 舅舅不知道大姐家兄妹阋墙,笑道:“早上问明成要债,他跟我说你在这里。我……” “你问他要债怎么要到我这儿来了?我要上班,你回去找他去要吧,再不行找他老婆,众诚事务所,这条街笔直往西走500米,很大一块牌子。”明玉已经气不出来,这该是苏明成做得出来的事。 舅舅哪里肯走,早早来时已经看好地形,明成说的明玉的公司竟然占了整个楼层,难道细细瘦瘦的明玉真的是这儿的总经理?楼道开阔,他又拦不住明玉,而且他看着一脸冷淡的明玉也不敢拦,只好大步跟进去,按照明成的策略,一路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大声道:“明成欠了我三万,说好三个月,三分利。今天他说拿不出钱,要我来找你。我也没办法啊,众邦初中考高中分数线不到,都开学那么多天了,我才给他找到一个学校肯收他,可是赞助费要五万。五万就五万吧,你说赵家就他一根独苗,我怎么能不让他读书呢?这年头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众邦要是高中文凭都没有,以后只能吃你们堂哥堂姐的了……”话说到这儿,舅舅看到明玉拿钥匙打开总经理室厚重的实木门,大步进去,他顿时眼睛发亮,明成说得没错,明玉肯定有钱。 明玉以极大耐心听到这儿,不得不哭笑不得,舅舅与苏明成两个,一个啃了妈的青年时代,一个啃了妈的中老年时代,等妈一死,两人就互啃了,苏明成能耐,借钱居然借到舅舅头上去。这两人,不知最后谁啃得过谁。若把舅舅作为苏家亲戚,明玉不想认。若把舅舅作为年长者,这种人不值得尊重,若把舅舅仅仅是当作一个不相干的人,明玉现在要工作,没空应付他。她自己坐下,从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抽出资料,打开抽屉钥匙,忙忙碌碌,但对舅舅的大声诉说不予理睬。 舅舅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明玉,你听着没有,众邦要读书,你一定要帮他。赵家只有这根独苗。” 明玉终于手头不再收拾东西,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陌生人做戏似的看她舅舅。要饭一样地到处挤兑亲戚要钱,他却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可见舅舅脑子里某根筋搭错。如果今天借钱给他,以后他就认准大户了,哪还有个完。她当然不给,即使取出一千元打发他走都不肯。何况,她今天已经打定主意一刀切了与苏家的任何关系。 舅舅见明玉只是不理他,再次大声道:“明玉,我知道借钱受气,可你怎么也得说句话,给,还是不给。你妈要是在,我只跟你妈说……” 不说“你妈”还好,一说“你妈”,明玉昨天的愤怒又在心底打旋。不能犹豫了,也不能顾及什么面子,当断则断,学老蒙,老婆老娘都一刀切,第一刀就得切皮切肉切到狠的,让他后怕,断绝他以后骚扰的念头。舅舅后面的话她不要再听,操起电话就给办公室主任:“我苏明玉。你带保安过来请我办公室里的人走,这人是我舅舅,这人今天来与以后来都不会与公务相关,以后不得放他进门。他如果不愿走,架出去。如果骂人或者吵闹诋毁,影响我们公司运作和影响我的名誉,你让小冯立刻起草律师信,我保留向法院起诉追讨精神损失和公司运作受影响产生的任何损失的权利。” 这种惫懒汉子还能做出什么举动来?比无赖流氓差得远。明玉除了不可能自己岀老拳打发,其他应付自如。放下电话,看着一脸怒容的舅舅,她冷淡地道:“不给你钱的原因,我不说了,给你留点面子。以后不许来我公司打扰我的工作,否则我没面子,不妨告诉你,苏明成前不久就是因此被我关进牢里坐了两天两夜,出来没一点人样。你少受他挑拨。走吧,以后少来我这儿找没趣。” 舅舅简直想不到,就是打发讨饭的,人们也会给仨瓜两枣,明玉简直不拿他当人,他虽然听到明玉话里都是威胁,可是,他怕谁?他是苏明玉总经理的舅舅!家务事,苏明玉怎么敢玩硬的,她不怕社会上人戳脊梁吗?他当下怒道:“明玉,就是你妈在也不会这样跟我讲话,你一小辈太放肆了,看见舅舅连让座也没有,你还懂做人的道理吗?别以为做个老总鼻子可以朝天,你妈怎么教你的,怪不得你妈说你没良心,你整一个良心给狗吃了。众邦要读书,赵家人都得出力,你敢不出?哪天我找你大姨……” 明玉眯着眼睛任舅舅控诉,见办公室主任带两名保安进来,后面还跟来公司法律助理小冯,她才若无其事地起身出门,一边道:“交给你们处理,一点不用客气。小冯,你跟着听着,我舅舅只要吵闹影响大家工作,只要有一句侮辱诋毁我的言语,你立刻准备打官司,你告诉他我会要他赔多少。我去开早会。” 别说舅舅不相信明玉做得出来,办公室主任保安以及小冯也都不信,一家人呐,而且还是嫡亲舅舅,苏总怎么做得出来,不怕遭人闲话吗?起码,一顶没规没矩的帽子是免不了的。又不是全国劳模,人们可不会说苏总铁面无私。照苏总的话去做,会不会万一苏总以后感念亲情给翻脸了,责怪到他们这几个执行人头上来? 办公室主任稍微狡猾,决定应该智取不可力敌,忙对小冯道:“你把法律法规跟这位苏总舅舅先生说一下,苏总舅舅,我建议你还是自己走,否则大家都不好看,苏总做事一向说一不二。” 小冯不管舅舅的唠叨控诉,大声将影响工作将导致公司多少损失以及骂人可能导致的精神损失赔偿等的上限下限清清楚楚告诉舅舅。这个舅舅是个家养得迟钝的,又见明玉是真的一点不讲情面地叫来保安,还有说着天书一样话儿的律师,他开始担心,不敢大声,也不敢再骂明玉,连道理都不敢讲了,只一叠声的“我是明玉舅舅,我是明玉亲舅舅……”,老老实实跟保安出去下楼。办公室主任这才明白明玉文武一起上的原因,感情这个舅舅是个没用的。 明玉早料想到这个没用的舅舅会如何反应,出了办公室就不太再关心身后的事,而是一个电话挂给朱丽,苏明成欠收拾,她将苏明成的面目暴露给朱丽。什么苏家人赵家人,一个个都是要钱在前出钱在后的,她读大学没钱的时候,赵家人苏家人死都哪儿去了? 虽然,明玉听出朱丽的声音不是很柔美,但不管,苏明成那么做,朱丽在场没阻止,朱丽也得担当。“朱丽,刚刚我舅舅上我公司大吵大闹,说是苏明成给他地址给他电话,唆使他过来问我讨要苏明成欠舅舅的三万块钱。我问你,苏明成这么陷害我是什么意思?他还是不是男人?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朱丽本来就被明成闹得出走宾馆住了一晚,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胸口一腔子的怨毒。听到明玉这么说,她当机立断,“明玉,对不起,苏明成做事太卑鄙。不过这事儿得请你另找途径解决,我已经正式与苏明成分居,没法帮你了,对不起。”一边说,一边干咳,哭了一晚上的嗓子发干发痒。 明玉听了倒是愣住了。苏明成家闹翻天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原因?她硬是没法很快反应过来,稍候一会儿,才道:“对不起,我不应该打扰你,这事我自己会解决。” 朱丽按说是可以客气一句就挂掉电话的,可这会儿她既客气不出来,又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要与明玉这个不是很相干的却又是知道情由的人说,又是一夜没睡好心头犯混,竟是捏着电话久久不语。明玉这时候有点后悔不该在他们两夫妻闹翻天时候找朱丽煽风点火,倒不是怕两夫妻之间闹得更僵,而是觉得这一来朱丽这个无辜的被她影响太多,有点对不起朱丽。等了会儿见朱丽一直没说话,她温和地道:“别担心你的业务,这与你是不是苏家媳妇是两码事。你也别自责,你与苏明成的事不是你的错,怪只怪我妈太强势,被她亲近关照的人,比如苏明成,我舅舅,都被关照得不明事理,心理上缺一根自强自立的筋。好了,你忙,不打扰你。对不起。” 朱丽一直熬到现在,才听到一句居然是来自过去对头的明玉的宽慰话,一时百感交集,叹道:“你说,苏明成的心理断奶需要几年?” “不好说。再见,我得开会了。”明玉在秘书室里放下电话,冷眼看着舅舅蔫头耷脑地被两个保安押出去,心说,俗话说三代不离舅家门,苏明成倒是与舅舅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朱丽与舅妈不一样,朱丽自身条件太好人也太聪明,久而久之怎么可能人受得了苏明成。今天她说出分居,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相信今天她的告状又添了朱丽分居天平上的一块砝码。朱丽这样的人配苏明成,还真冤了。但她不愿多插手两人的事,见解也是点到为止,实事求是,只因为这是苏家的事。 朱丽放下电话后,一直在想明玉的“不好说”背后是什么。她若是什么都没说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在前面很中肯地分析了一下苏明成和他舅舅性格的成因,她为什么后面又说“不好说”了呢?究竟是“不好说”,还是“不便说”?如果苏明成能比较快地心理断奶,明玉有什么可“不好说”的?那是不是只能说明,明玉不看好苏明成能很快断奶?明玉眼睛太毒,她以前即使生气时候对明成性格的概括也没有错,她今天的这个“不好说”太意味深长。 朱丽一晚上几乎没睡,整个人心浮气躁的,工作时候一直岀状况,心中更恨,怒气当然都烧向苏明成。再想到苏明成自己决策错误投资款打水漂,他舅舅讨债上门时候他居然嫁祸于明玉,这行为太卑鄙。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陌生?昨晚,他还像个有文化的人吗?整一街头无赖。朱丽很想知道,为什么婆婆去世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颠倒过来,原本不讲理的变得讲理了,原本衣冠楚楚的原来都是禽兽。 朱丽还在想不明白,外面接待小姐却给她打电话,说一个自称舅舅的人来找她。朱丽不知道舅舅乃是明玉告知的地址,以为也是与明玉那边一样,都是苏明成支使,胸口一腔子的怨毒喷涌而出,将心中对苏明成最后的一点留恋冲刷干净。心说,这个小人,拿钱不能直接问她要吗?有什么必要使出如此卑鄙的挤兑手段?她当然不会见什么舅舅,她学明玉。 但是她没法象明玉一样调动保安,只有强忍怒火,对接待小姐道:“我家从来没有舅舅啊。那人是不是有什么破坏企图啊,你千万别放他进来。你就说这儿没有一个叫朱丽的,谢谢你,非常麻烦你。” 舅舅倒是相信接待小姐微笑的谎言,因为既然明玉不是好货,想来她说的话也不能相信,他本来就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事务所的,既然没有朱丽这个人,正好说明他的推断正确,也正好说明明玉这小娘皮的良心不好,大姐是她妈,果然看得准确。 可是,他请了一天的假,却什么问题都没解决,钱一块都没筹到,那怎么行。他必须再找明成要债。 他依稀记得明成在什么进出口公司工作,就是记不起来明成具体在哪一家。可再打明成电话,明成却不接了。舅舅也火大了。姥姥,大姐一去世,她儿女们怎么都翻脸不认人?别人不管,这明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说什么都得把明成逮着了,看他怎么给这小子做规矩。 舅舅索性进超市买了一包饼干,一瓶矿泉水,到明成家楼下守株待兔。他中午不回,晚上总得回家的吧。 但是舅舅生了个心眼,既然明成不敢接他电话避着他走,那他也不能让明成看到他等在门口了,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好在舅舅白面微须,长相亲切,保安巡视过来也不会觉得此人可疑,他就在隐蔽处稳稳等候了。 朱丽这儿知道苏明成舅舅被骗走后,长舒一口气,感觉象走了瘟神一样。她无法相象,如果那个舅舅没被骗走,也是大闹一场,她今天已经绷紧到极点的神经会不会崩溃。苏明成太无耻了,如明玉所说,这还是不是男人。 朱丽板着脸竭力想认真做事,可是精神一直无法集中,错误一犯再犯。终于忍无可忍,打电话给爸妈,接电话的照旧是妈。 “妈,昨晚苏明成发酒疯想打我,没打成,被我报警了。昨天太晚了,我后来睡在宾馆,我下午请假回家。还有其他事,具体见面再说。别担心我,我没挨打。” “啥,啥,他真动手?我早知道他不会只打他妹妹那么简单。丽丽,你别害怕,我们替你收拾那小子。你下班就来,妈等着你。你真没挨打?不能骗妈。” “没有,妈,没有。”朱丽这么说的时候,终于又哽咽了,那边朱妈妈非常敏感地捕捉到女儿的哭泣,也顿时替女儿委屈得哭了,母女俩电话两端哭成一片,把朱爸爸奇怪死了。 朱丽放下电话后心想,妈妈对她的好,越发显岀苏明成的不是东西。她已经够仁至义尽,苏明成坐牢,她没怪罪,她只有一直鼓励他走出阴影,可是,苏明成拿她当东郭先生,回头就是一口,瞒着她搞投资。他投资失败,她又说过什么?她够大方了,可是,苏明成却怂恿他舅舅上单位里来找她闹事。这个人,在家跟妹妹打架,在公司跟领导翻脸,他一直说他有理,可是,他要真是好好的,怎么会哪儿都混不下去?他要是好好的,人家为什么都来针对他?何况,别的不说,起码朱丽越来越看出明玉不是个不讲理的。 再想到苏明成上班时间赖家里被她撞见时候那闪烁不定的眼光,还有每天屡教不改的浑身酒气,苏明成那张胖胖的脸在朱丽眼里已成臃肿的猪头。 现在已经将近早上十点。至此,苏明成对于昨晚的事还没有一个明确说明。如果说她清早还对一个电话有所期待,那么现在,朱丽认为已经不需要了。苏明成怂恿他舅舅到她这儿闹,还不够说明问题? 这个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而且,也不再值得期待。 第42章 朽木不可雕也,她没苏明成妈的能耐。 中午请假回家,在被爸妈几乎拿着放大镜验明正身,没有挨打之后,一家三口才坐饭桌上边说边吃。 朱丽详细说了昨晚与今早的事,朱爸朱妈此起彼伏地骂明成,两老都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明成算帐。说完这些,朱丽冷静地道:“爸,妈,我准备跟苏明成离婚。我想清楚了,这人已经丧心病狂,不知道好歹,也已经被挫折打倒,不思进取了。” 离婚?两夫妻面面相觑,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那真是天大的事。 两老闷了好久,朱爸爸才小心地道:“要不,我先找明成谈谈。” 朱妈妈立即气愤地道:“谈什么,不许他打丽丽吗?我们早就说过,他听了吗?而且这种话需要别人教他吗?他已经三十出头。他万一现在态度一百个好答应以后不打,回头转身等丽丽落单了又岀拳呢?我们丽丽哪里受得了他的拳头。你没见他以前打他妹妹,打仇人似的,打得人住院,我们丽丽怎么吃得消。谁知道他有没有喝醉啊,他打他妹妹时候可没喝醉。” “他昨晚没大醉,说话条理得很。爸,你跟他说也好,我都不能想起他。但爸你别指望能做成思想工作了,自从他打他妹妹那次后,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什么话我都已经说过,可是没用。他自己不想进步,反而变得怨天怨地,我也倦了,我不是他妈,我忍耐到头了。爸,你就跟他说离婚,没别的。”朱丽气呼呼的,鼻孔呼呼喷气。 但朱妈妈这回却也小心地道:“丽丽,你在家住几天,离婚这事,等你气头过了我们再提?” “妈,我理智得很,你们放心。我忍无可忍了,他如果光是没出息倒也罢了,他现在是良心很怀,他是在脑袋清楚的情况下使诡计害我害他妹妹,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原谅。我气头过后脑子稍微清楚一点,我要做的是清楚分帐。”说着放下饭碗,泪汪汪起身道:“不吃了,没胃口。” 朱爸朱妈立刻噤声,不敢再提。两人又哄又劝的,看着宝贝女儿总算吃下大半碗饭才放心。饭后,朱丽累得睡觉去了,朱爸朱妈窝自己房间里轻声说话。 “怎么办?” “你现在倒是问我怎么办了,刚刚你还拼命反对我。” “啧,那苏明成劝得回吗?我说的难道没道理?” “你再有道理,可是你得想想,我们丽丽虽然条件好,她总是已经三十出头了。女人过了三十太难再找对象,你没见报上说大龄女单身都是些条件很好的吗?” “可那也不能便宜那小子啊,万一他看我们不生气,他得意了,以后尽可以欺负我们丽丽了。你说他今天会打人,明天就不会打人了?” “我也担心这个啊,我女儿我怎么不担心。可你看看丽丽上回也是气呼呼回家,最后呢?那小子一生病,她立马赶去照看。离婚哪是那么简单啊,不能意气用事,平时也别挂嘴上伤感情。我找那小子谈谈,两方面都听听意见。等丽丽不生气时候再说。你别再给丽丽火上浇油。” 朱妈妈听着朱爸爸的话觉得有理,不情不愿地应了,心里不知多想操刀子砍明成去。小子,竟敢欺负她女儿,活腻了。可是,离婚啊 说服了老伴儿,朱爸爸午觉也不睡了,偷偷下楼找僻静角落给明成打电话。 明成一接到丈人的电话,就知道肯定得挨骂了。可是,昨晚他能怎么办?换个人接到妈妈被如此侮辱的传真试试?而且,他打朱丽了没有?他再生气,拳头也不会落到朱丽头上,他虐待的是自己的手,他的手今天乌青累累。可是,谁来理解他?朱丽还有父母出头,他呢?他妈妈被侮辱的时候,他不能为妈妈出气? 昨晚,朱丽的报警,朱丽最后跟警察离开,他当时非常失望。朱丽怎么会误解他,误解他会打她?今天他才觉得自己可能当时模样非常狰狞。可是,朱丽不会知道他的心思,朱丽肯定把她昨天对警察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她爸妈了。可想而知,她爸给他打电话会是什么内容。问题是,他怎么解释?怎么能让朱丽爸理解他当时的愤怒?他将传真给朱丽爸看吗?这传真能让别人看到吗?朱丽爸妈看到后,还怎么想妈妈?可是,非此,又怎能说明他昨晚的愤怒? 不,他绝不能令侮辱妈妈的谣言从他手里散布出去。所以,面对朱丽爸的质问,他无言以对,他只能说,他喝醉了,情绪太激动。朱爸爸是个老机关,听得出明成回答中言不由衷的成分,但起码从明成嘴里得到肯定,昨天,他连大声呵斥都不舍得的女儿真的受了极大委屈,而且,还可能比朱丽说的更委屈。朱爸爸简直比自己挨打更愤怒,在电话里追着问明成的态度。明成最先还是我道歉我道歉,可朱爸爸追着要具体的,追得明成急了,而且他是真被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压崩溃了,在朱爸爸一再紧逼之下,明成的嘴里终于爆出“离婚”两字。 朱爸爸气坏了,也是两个字“等着”,就关了手机。至此,朱爸爸已经不再反对朱丽离婚。明成的态度他已经知道,此人不可救药。 朱丽起床,见父母已经调转风向支持她离婚,她很是疑惑了一下,等爸爸说出原因,她黯然了一下,但随即便血气上扬,取出纸笔,咬牙切齿地计算她与苏明成的共有财产。很快,一份分家草案传真上明成的案头。 “房子,按市面价格,扣除尚需按揭部分,一分为二,由朱丽付给苏明成现金,房子归朱丽个人所有。 付给苏明成的现金中,扣除十三万车款的一半。 虽然是婚姻中发生的欠债,但是由于朱丽不知内情,所以,欠苏明成舅舅的三万,欠周经理的十万,由苏明成个人承担。 购买苏大强房子的按揭款余额,由苏明成自己承担。 各人自己的衣物用品,归各人自己所有。“ 明成粗粗看了一下,基本公平,他又再心灰意懒地想到,房价已经比买的时候翻倍,他拿到的现金,够归还欠舅舅欠周经理欠父亲的债,此后无债一身轻,倒也好。所以,他拿出手机,发短信给朱丽,只有两个字,“同意”。朱丽一看,就狠狠将短信删了,立刻冲出门找她律师同学办理正式离婚协议。 同时,朱丽跟父母商量妥当,问父母借钱,一分利,以后每月还一万。父母不肯,说家里人收什么利息,放银行里那些利息也是有等于无。但是朱丽一定要给,逼着父母签下借款协议。朱爸朱妈看朱丽情绪激动,知道再推也没用,心说只有一个女儿,收了女儿那么多利息,最后还不是给女儿,也别推了,反正以后通过什么渠道慢慢花到女儿身上就是。 三十四 明成冲朱爸爸说出“离婚”时候,已经心如刀绞,神不守舍。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呼唤,呼唤朱丽千万不要答应,他只有朱丽一个亲人了。可是,也有一个小声音出来打架,那个小声音提醒明成,非得等到最后的亲人朱丽彻底看不起他的时候抛弃他才罢休吗?所以,他又认为自己做得对,应该对朱爸爸说“离婚”。可是,心里真希望朱丽来电骂他没良心,骂他昏了头。 朱丽没让他久等,朱丽直接传真给他离婚财产分割草案,朱丽当真了。看着传真机吐出的短短一篇草案,那熟悉娟秀的字迹,明成眼前的世界天昏地暗。他用仅有的理智发出同意短信,也用仅有的理智找出他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苏明玉昨天传来的如此诬蔑妈妈的传真,他怎么可能狂怒。苏明玉阴险毒辣,最知道蛇打七寸。她一手挑起他家的矛盾纠纷,包括以前在讨论爸归谁抚养问题时提出查账,此后朱丽为此一直与他龃龉不休,包括她动用社会关系把他送去坐牢然后当着朱丽一家的面把他放出来,让他丢尽颜面,从此在朱丽面前无法抬头,包括昨天。她用心险恶,一步步地算计,一步步地实施,一步步地将他毁灭,如今,她得逞了。 妈妈说得没错,苏明玉是毒蛇,是毒水母。妈异常的远见卓识。所以,苏明玉后只敢在妈妈去世才下手紧逼。 明成终于为自己找到理由,因着悲情,他恢复不少镇静。他记住这个仇恨了,他会以牙还牙。 明成一下午在办公室里都异常冷静,可眼睛里燃烧着黑暗的怒火。同事们都敬而远之。 明成一直冷静地在办公室里坐到下班,虽然最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什么都没做,他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下班时间,他才收拾下工。他在办公楼下杀开重围抢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家。他需要安静与孤独。还有,他需要好好检视家中的一草一木,他将失去它们,但他的记忆将永远保存着它们。 令明成没想到的是,他才下出租车没走出几步,斜刺里飞奔岀一个人来,劈胸抓住他的t恤。明成一看,又是舅舅。知道舅舅再来,他是躲不过了。但他才稳住脚,又有两人飞奔跟来,一看,原来是舅妈和虽然才初中毕业,却已黝黑高大结实的众邦。 舅舅扯着明成吆喝道:“走,上你家去,你不还钱,我们众邦没法读书,我们就住你家吃你家了。” 舅妈是个好性子的,当初还是明成妈一手促进相亲结婚,众邦也是好性子,所以两人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舅甥俩没说什么。可他们即使不说,也已经在形势上对明成形成包抄。正好是下班时候,大楼前人进人岀,人们认识明成,却不认识舅舅一家,明成因此异常尴尬。他只得收起自己的火气,压低声音道:“行,我们上去说话。” 舅舅见明成弱了气势,心理上立刻强势起来,依然以夸张姿势紧紧抓住比他略高的明成t恤胸口,继续大声嚷嚷:“你现在别说软话,我问你,你早上撺掇我找明玉,你安的什么坏心眼?你自己这只做亲哥哥的都会被明玉送进去坐牢,你也想害我被明玉送去坐牢?你……重阳节我找你妈说话去,怎么养岀来的儿子。” 明成见几个邻居进出听见,臊得脸色泛红,一把拍开舅舅抓住他的手,扭头就往自己楼道走。舅舅忙率妻儿跟上,怕走了明成讨不回三万块钱。明成才用钥匙打开门锁,后面的舅舅大力一顶,将明成顶进去屋里,踉跄了好几步。明成不得不叹,人倒霉,喝凉水也碜牙。 舅舅冲进客厅,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又大声指挥妻儿坐下,才道:“明成,还钱。你今天不还钱我们不走。” 明成心中已经将朱丽准备折给他的一半房款取出三万还舅舅了,但此时他不知道那笔钱什么时候会到他手上,而且他打心里地不希望那笔钱早早到他手上,所以,他不仅是今天无法还钱,也不能给出确切还钱时间。但是他正气头上,哪有好声气拿来说话,很是硬邦邦地道:“我今天就是没钱,你们爱住就住着吧,我管饭。” “你这是什么话,你妈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我问你,我的钱,你还还是不还。” “不就是三万块钱吗?谁赖你三万块?才三万块,多大的芝麻。会还你,现在调不出头寸。” “我问你,早上你为什么推我找明玉?你妈知不知道你这么坏良心?以前只听你妈说你好,原来你最阴。你害我坐牢,你以为就可以不还钱了吗?幸好你妈只生你一个没良心的,明玉还跟我讲道理。” 舅舅左一个你妈右一个你妈,惹得明成心头火气又是隐隐成型。“谁害你啦?你不也说苏明玉讲道理了吗?你别臆想症。你爱呆我家就好好呆着,钱我一个月内还你。才三万块钱也想到我面前冲黄世仁,妈以前带你进城也没见你带点良心道过谢,这几年你哪次来我家不是伸手掏钱?你肯不肯把妈给你的钱吐出来还我?” 连舅妈都忍不住开腔:“明成你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跟舅舅说话的?” “你妈是赵家人,你妈的钱都用在众邦头上。你不帮着众邦也就罢了,你连众邦读书的钱都要赖,以后众邦没文化找不到工作你赔?你这哥哥怎么当的?众邦这么多年敬你喊你二哥都白喊了吗?众邦喊你的你给我吐出来。” 舅舅说得生气,操起明成家的电话就给大姐夫打,虽然他大姐在世时候他从来不怎么搭理那个唯唯诺诺的大姐夫,而且他当然不会用他宝贵的手机。明成在舅舅身后阴阳怪气地跟上一句,“我记得我姓苏,而不是姓赵。赵家人关我什么事。” 苏大强正吃饭,接到电话,一听是小舅气愤的声音。“大哥,你给我评评理,你儿子苏明成欠我三万块钱,说好今天还,我需要这钱供众邦读书。结果你看,早上他不安好心推我去见明玉,明玉大经理是那么好见的吗?现在他又耍无赖说不还钱,还拿难听话顶撞我。大哥,你发句话,你说我该怎么拿到我的钱。众邦还等着钱上学呢,你看开学都一个月了,不能再拖。你得训训你儿子,怎么做人的。” 苏大强一听急了,担心小舅一气之下冲到他家要他子债父还,小舅子那么结实,又那么能说会道,又是亡妻最关心的人,他哪里敢面对。而明成也是他惹不起的,昨晚都闹得惊动警察了呢。他忙赔起笑脸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孩子从来当我没有。以前明成还听听他妈的话,现在只有明哲的话他才听几句了。我给你明哲的电话。“ 舅舅听着也是有理,知道大姐家从来没有大姐夫说话的份。他是气急了才会打电话乱抓人急病乱投医。他连忙记下明哲的电话,反正再长途花的也不是他的钱,他拨号时候当然不会想到前面还得加个“17909”省钱。当然,他拨号时候也不会忘记盯住明成,不让他逃跑。 等明哲那边电话一通,他立刻叫一声“明哲”,几乎一字不漏地把刚刚对苏大强说的话全部照搬给明哲,只不过“大哥”换成“明哲”,“儿子”变成“弟弟”。 明哲在班上加班,本来亲戚来电想敷衍几句过去,没想到听到耳朵里的还真是有事,不得不走出办公室,全心应付。他知道明玉不好惹,明玉与明成之间有矛盾,明成自己欠债推给明玉很不地道。但是,明成真做出这么不地道的事情来了吗?只知道明成家最近紧张,买父亲房子的时候,几万块还得按揭,但都困难到要接钱过日子的地步了吗?应该朱丽还是赚钱的啊。他又是气明成陷害明玉,又是担心明成的日子,忙对舅舅道:“舅舅,你这是明成家的电话吧,你叫他听电话,我问他。” 舅舅总算找到一个肯承担的,再说明哲是海归,有钱,舅舅对明哲有信心,即使从明成那儿拿不到钱,明哲这个做大哥的也总得掏自己腰包。而且他们兄弟理亏,他正好提出问明哲借不足的两万块钱。他招手就叫明成接电话。 明成接起电话就皱眉道:“大哥,我一个月内会还他们。” 明哲也在电话那端皱眉,说实话,经过妈妈去世后那么多的事,他现在不是很信明成的话,这话若是朱丽说出来,他还能信。“众邦真的因此没法读书?” “你信他。”明成说得异常干脆。 明哲也不知道该信谁,舅舅的信誉度似乎也不佳。“明成,最近是不是手头困难?如果能想到办法,欠的钱到时间还是得还的。而且,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债务转嫁给明玉。” “我转嫁她?她是那么好欺负的?你问问她昨天对妈妈做了什么?她还有脸配姓苏吗?大哥,这事儿你别管,再见。”明成说完,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搁了。扭头对身边的舅舅道:“你不用到处搬救兵,搬了也没用。除非你搬出我妈。跟你说定了,一个月还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家你就好好呆着,我不会报警把你抓进去。” 舅舅看着明成一脸无赖相,也是无计可施,总不能打架吧。他忽然一拍脑袋,冲上去一把拎起明成搁桌上的电脑包,挥手招呼妻儿:“走,咱们回家。这包我扣着,等你拿钱来换。” 明成冷冷地道:“我包里有钱有卡,你尽管拿去,要是少上一张,我报警抓你。” “你唬谁?我立刻找你大姨,让她开包做见证。众邦,你挡我面前,别让苏明成冲过来。”舅舅终究还是刚被明玉强制性培训了法律,知道犯法的事有很大后果,所以打开电脑包找出明成的皮夹,抽出大票子,将皮夹扔还给明成。因为听说扣身份证违法,这,他知道。但是,明成果然没钱,红颜色的大票子只有三张。 明成终究是个读书人,被舅舅没有章法地一闹,他又不屑于忽然放下强硬身段求情,要舅舅放下关系到他工作也业务的电脑,只好眼睁睁看着舅舅背起电脑扬长而去。电脑里,有他目前唯一一单生意的资料。他犹豫了下,还是没追出去,只在房间里顿足大骂:“白眼狼,妈搭进自己幸福养岀来的是个白眼狼。白眼狼的儿子再拿三十万也读不进书,木头脑袋就是木头脑袋……” 这回不大吭声的舅妈不肯了,这不是诅咒她的宝贝儿子吗,已经出门了的人顿时母狼一般转身扑向明成,一头撞向明成的肚子,大喊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众邦怎么你了?我们众邦怎么你了?你做哥哥的怎么能红口白舌诅咒众邦?你还是爹生娘养的吗?你还是人吗?你安心要害死我们众邦是不是?你个乌鸦嘴,我撞死你,要死一起死。” 明成被舅妈撞个趔趄,还没站稳,舅妈又是一头撞过来,撞到他下巴,明成牙齿一合,正好咬上舌头,痛得他眼泪打旋,火气再也无法抑制地爆了出来。他一边躲舅妈的疯撞,一边也是疯牛似的窜向舅舅,一头撞开舅舅,趁乱抢过拎包紧紧抓在手上,后面舅妈又撞了上来。明成这回在扭身让开,舅妈收不住脚,一头撞到被明成撞趔趄的丈夫身上,两人在地上摔成一堆。众邦旁边看着爸妈吃亏,再老实的人血性了,大脚蹬向明成,明成没提防身后遭袭,更没想到才初中毕业的众邦有的是力气,一头冲到开着的门沿,顿时,脑袋开花,天旋地转,鲜血顺额头缓缓淌下。 跌地上的舅舅舅妈一见怕了,谁都知道见血三分亏,众邦更是傻了,明成自己也是愣住。好不容易,舅舅大喊一声,“还愣着干吗?快去医院。”忙把刚从明成口袋里掏来的三百块钱往他兜里一塞,推着明成往楼下走。 明成本来还想大吼一声威胁说死就死了,去什么医院,但是眼看着胸口滴下的血越来越多,怕了,不得不被舅舅推着走。血淋淋的人拦不住出租车,明成平生第二次遭到拒载。 到了医院,挂急诊包扎,舅舅先付了医生手术费,一看三百块钱不够用,趁着明成包扎的时候叫慌乱的妻儿赶紧回家,他掏出手机给苏大强打电话,“大哥,明成撞门受伤了,在第二医院,你快带钱来看他。” 苏大强一听,要钱?又怎么了?而且他怕见明成。所以他老实地应一句:“我知道了,我告诉明哲。”就挂断电话,立刻给明哲打:“明哲,你舅舅刚刚给我电话,说明成撞门受伤,住医院了,第二医院。怎么办?” 明哲心说,难道是刚才借钱还钱的事起争执了?想到明成现在连三万块钱都赖得这么艰难,一定是经济紧张无法应付如今高昂的医疗费用,他忙道:“爸,你带钱去,用多少我给你报销多少。” 苏大强期期艾艾地道:“明哲,我怕明成见了我会打我。昨晚明成上门来打我,还是邻居报警,警察把他赶走的。” “什么?明成这么……”明哲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也知再叫爸爸去医院看明成有点强人所难。“好吧,爸你好好在家呆着,门关紧一点,有什么事我周末一定回来处理。我找朱丽去。” 苏大强一只包袱卸掉,大松一口气。而明哲包袱上身,大气都不敢喘,连忙打电话给朱丽。朱丽正请帮她起草离婚协议和告诉她离婚应知的律师同学吃饭,一见明哲的电话,一听明哲在电话里急不可耐地说明成受伤住进二院,她就想起上回她逃回娘家,也是明哲打电话来说明成在家上吐下拉。太巧合,可见其中很有苦肉计的成分了。她冷淡地对着电话道:“大哥,对不起,我正与苏明成办离婚。请你另外找人。” “什么?”明哲再次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么亲昵的一对小夫妻,他们居然会离婚?明成这几天是怎么了?打父亲,离婚,他究竟还做了什么?他慌不择言,急急道:“朱丽,是不是因为三万块钱的债务?不行我来替明成还。” “不是。大哥,谢谢关心,再见。” 朱丽出于礼貌,一时没有放下电话,听见明哲在电话那头急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哲好容易才回过神,忙对朱丽道:“朱丽,能不能押后几天办手续,我周末才能出来。我们坐一起谈谈,好吗?” 朱丽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不,不用。我对苏明成整个人失望,而不是因为一件两件事,不用再谈,没有挽回余地。谢谢大哥。再见。” 明哲只能也说了再见,一时捏着电话发呆。明成那边究竟是怎么了?他不在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不打电话给拒绝接听他电话的明玉,果然,明玉一看是他的号码,不接。他无奈,用紧张惊诧而轻微颤抖的手指给明玉发短信,“明成打架受伤住进第二医院,舅舅看着,联系电话xxxxxxxxxxx,爸昨晚被明成惊吓而曾报警,不敢去医院,朱丽与明成办离婚也不肯去医院,只有你了,求你,明玉。” 电话明玉可以不接,但是短信进来,明玉还是仔细看了。联系到前因后果,她大致明白苏明成怎么会打破头,心里不得不很小人地直呼痛快。果然,苏明成现在没人可找。她没想去医院,苏家的事她怎么可能管。但是,心中又有隐隐的担心,硬是扭着性子不理,做了会儿事,可还是扭不过自己,一个电话打到舅舅手机。她也没唤“舅舅”,这个舅舅和苏明成狗咬狗打起来,心里只有比任何人更急。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同样是啃妈的人,老啃比新啃更胜一筹啊。她等舅舅一声“喂”,立刻直捷了当地问:“苏明成有没有什么生命危险?骨头碎了没有?会不会住院?” 舅舅今早一役下来,早对明玉敬畏有加,忙道:“只流了很多血,医生正给缝头皮。这会儿应该缝好了。明玉你来看看?” “不会住院?自己能走?” “应该不会住院。是自己走着来医院的。” “那就好,你照看好他,消弭一些罪过。再见。”明玉放下电话,这才将这事儿抛到脑后,短信当然也不会回给明哲。电话不接,却回短信,这不是跟赌气差不多吗? 明玉才放下电话,就接到石天冬打来电话,问明玉会不会过来吃饭?明玉说忙,不会去,盒饭算了。石天冬又问九点后他们几个业余篮球队老男孩的几个人凑一起道市篮球馆练习,她会不会来捧场?明玉想了想,也说可能没时间。没想到,才刚过一会儿,没下班的秘书送来一个饭盒,说是一个小姑娘送来。明玉打开一看,里面正是昨天“食不厌精”的小厮说的瓜菜,这个季节,竟然有马兰拌笋丁,还有切得灯影薄的火腿夹冬瓜,再一个是掐头去尾的绿豆芽炒鲜瑶柱,再一个菜,明玉直等吃了才知道,竟然是鲜薄荷拌嫩藕丁。饭是雪白的当年产东北大米,粒粒晶莹芳香。这一盒饭菜,一清二白,却异常吊人胃口,尤其是工作了一整天后疲累人的胃口。明玉洗手大嚼,吃完竟觉石天冬给的量不够,她还拿饭把角角落落的菜汤都沾了来吃。吃完,昨晚对石天冬送她到家门后转身就走的行为完全谅解了,一个短信发过去,就两个字,“好吃”。石天冬看到只有两个字的短信,反而高兴。 第43章 明哲等待明玉回音的当儿,一个人站在楼梯间发愣。这是怎么了?他不在的一个月里,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全乱套了呢?是不是他写的家史导致明成回家和爸冲突?但是朱丽又为什么与明成闹离婚?明成越想越不明白,这才想到,他自以为在为这个失去妈之后的家操心,其实他什么都没操心到点子上,否则,怎么那么多事他都不知道呢?而且他连想都没想到过。反而是明玉的态度比较能理解,她看了家史不能不起疑。明哲只觉得焦头烂额。 对了,明玉。明哲忙检视手机,果然,上面没有明玉的来电和短信。明哲不能再等,一个电话挂给舅舅。舅舅正为明玉的电话费解,不知道明玉这么说是来还是不来,好像应该是不肯来的意思。那难道他都没法将明成扔给大姐家的任何人了吗?正想着,明哲电话又进来,舅舅接起。明哲急问:“舅舅,明成的伤诊治了没有?要不要紧?请让我跟他说话。” 舅舅不敢说太多跟伤有关的事,怕明哲问岀原委,只得找其他事情东拉西扯:“明玉刚刚也打电话来问我伤得怎么样,我说不用住院,自己能走,她好像就不准备过来了。” 明哲一听,心里总算暖了一下,忙道:“舅舅,我暂时不能过来,明成你先帮我照看着……” “可是医药费不够了,明成手头只有三百块多点。” 明哲只得道:“你先花着,我找时间回家时候给你。” “明哲,众邦的赞助费还差两万块,你怎么也得帮我解决一下吧,你看你都到国外读书,我们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说,你说……” 明哲知道,这个舅舅挟明成敲他竹杠了,但是他能不答应吗?他现在上海,即使飞车回家,也得几个小时,这期间,应该是明哲最危险的时候吧。他暗叹,对舅舅道:“你先把电话给明成,我确认一下没事再跟你说赞助费的事。”为了稳住这个舅舅的心,明哲不得不又补充一句:“你也别跟明成提三万块债务的事,都找我吧。” 舅舅欣喜,飞快进去将手机交给已经缝好线,满脸血污,狰狞可怕的明成。看到明成不想听电话的样子,他忙将手机举到明成耳边强迫他听。明成想扭开脸,可对头上新缝的伤口有忌惮,不得不被舅舅强迫。静下来,却听见电话里面传来大哥充满焦虑的声音,“明成,明成,你听着吗?明成,你还好吗?明成,明成……” 这一天来,明哲的声音是明成听到的唯一含有关切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明成的喉咙不由得微微发痛。他愣怔一会儿,听大哥在电话那头不断呼喊他,大哥好像已经焦急得失态。他忙伸手夺过舅舅手中手机,身体背向舅舅,低低声道:“我没事,流了点血,缝三针,骨头没碎,也没脑震荡。等下可以自己回家。” 明哲听到明成的声音,这才长嘘一口气,道:“行,行,明成你起身走三步看看,头会不会晕?” 明成依言,起身走三步,才道:“走了,没事。放心,来医院路上走了不止三百步。” 明哲又放心一点,最主要的是,这回明成说话口气里面不再有戾气。“好,那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等下配一些药就回家。回家睡一觉就好,我人胖,血多,不碍事。” 明哲听了明成不知道是真乐观还是假乐观的话,叹息道:“明成,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回家养伤。我立刻打车过去看你,你回家留意着敲门声。” 明成没想到这回大哥竟然准备打车过来看他,他又感动了一下,但又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经了解了他现在的处境和作为,如果全了解了,大哥还会那么关心他?“大哥,你别来了,不是大事,再说我回家就睡觉,不会留意你的敲门声。你还是周末过来吧。你也当心自己的身体。” 明哲又犹豫了下,道:“明成,你回家给我一个帐号,我往你银行卡里面打一些钱。你别推辞,我不会多给你。只是借给你,你以后身体好了还我。” 明成一听,再次愣住了,这话,这语气,他何其熟悉,这是以前妈妈塞钱给他用的时候常说的话。他眼中的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好久,才憋岀一声:“好,谢谢大哥。借我两千,帐号我等会儿到家发短信给你。” 明成收线,侧着脸想了会儿,才起身接过医生开的处方出来。走到外面,看看跟上来的舅舅,冷冷一笑,将手中手机死命摔地上,俯视着舅舅痛呼一声抢救手机,他掸灰尘似的拍拍手,道:“不用你家众邦赔我的血了,扯平。”他也不去配药,知道自己今天配不起药,打算明天等大哥寄钱来再回医院。 明成回家,反而死猪不怕开水烫,洗洗干净睡了。九月的天已凉,晚上不用太依仗空调。 反而是明哲为明成的事又是操心又是生气,上班也没心思,看时间差不多时候,就走路回公寓,路上给估摸着刚起床的吴非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一声生硬的“hello”,明哲正烦恼的脑袋要转一个弯才能想到原来是岳父,不由得心里一乐,与岳父聊上几句,回答了岳父有关这个季节上海的几个传统变化,才等来吴非接电话。 吴非一听是明哲,就挂了电话,由她拨过来。“什么事?长话短说,你女儿正闹呢。” 明哲唉声叹气道:“给你三个‘惊喜’,第一件事,明成竟然与朱丽在办离婚……” “什么?他们两个?为什么?” “不知道,朱丽拒绝我劝说,明成要等我周末回家才说。第二件事,昨晚明成不知为什么事闹到我爸家,不知怎么闹的,一直闹到人家邻居报警。我爸又不肯在电话里跟我说为什么,我估计是与家史的事有关。第三件事,明成欠我舅舅三万块还不出,跟舅舅闹得打起来,明成吃亏,头给打破,刚刚的事。我舅舅在电话里说明成没钱,我借给明成两千,明天去银行划一下,你不反对吧?” 吴非当下就想起过去明成一千两千蚂蚁搬家似的从他们妈那儿搬去好几万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明哲能不帮吗?她只有叹道:“救急不救贫,这回是应该的。但你得把握好度,否则明成从你们妈那儿得来的依赖心理永远也不会消除。不知道朱丽为什么会与明成离婚,朱丽挺讲理一个人。会不会……明成既然会打明玉,又会打上你爸的家门,他会不会也打朱丽?明成做事,越来越不象个成熟男人了。” “我也在想,如果明成第一次打明玉还能找到一点理由的话,当然也是没理由的,这回这三件事都说明明成行事真的很有问题。说起舅舅,我还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每天年中和年底分别寄一千美元回家,我看爸的记帐本上没有记录,那次陪爸去银行开保险箱,也没看到有美元存折,说明这些美元都被妈支配了。你说,这几笔钱加起来也有一万美元了吧,都进明成口袋,还是进舅舅口袋了?进明玉口袋是绝无可能的。冲舅舅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腔调,还有妈以前为了把舅舅户口弄进城做的努力,我觉得舅舅那儿也是眼深不见底的黑洞,与明成差不多。我很担心,明成未来会不会也演变得跟舅舅差不多,你不知道,舅舅今天在电话里问我要钱要得有多无赖。今天一下子岀那么多事,我真对苏家失望。唉,不知道妈以前是怎么搞的,我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现在发生的很多事,都是妈当年种下的毒瘤时机到了总爆发。非非,我心里很烦。” 吴非倒是没有想到,明哲这个最崇敬他妈的孝顺儿子,竟然怀疑起了他妈。以往,如果是明哲执迷不悟的时候,她是非有理有据要让明哲闹个明白的,但今天明哲既然已经怀疑,她就不用火上浇油了,乐得做她的宽容好女人。“明哲,这事儿吧,我从看你发给我的邮件时候已经想到了,你外婆家重男轻女特别严重,让我惊讶的是,你妈虽有反抗,后来也默认她作为弟弟进城工具的事实了,还如愿将你舅舅户口挪进城里,以后还不知怎么补贴你舅舅呢。说明你妈重男轻女思想也很严重,而且重到不拿正眼看自己女儿明玉。到目前为之,你家明成是被惯坏了,你家明玉是被气走了,但若说是你妈种下毒瘤,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吧。老一辈人的很多思维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你也有传承你妈的某些思维,恨不得把苏家的所有事都大包大揽,你可别培养出你舅舅一样从依赖走向无赖的明成哦,还有你爸。”这些事,吴非早就与近在身边的父母好好研究过,吴家父母与女儿一个鼻孔出气,又有与苏家母亲差不多的时代阅历,所以研究结果很让吴非受教,也平了吴非心中的怨气,这才能现在比较超脱地在明哲面前一边做好人,一边不忘打明哲一把。 可正因为吴非前面的话入情入理,又为他妈找到理由,明哲听着很能接受,心里也好受一些。对于后面她的指责,他也觉得能够接受了。“非非,所以我不是来跟你商量要不要借钱给明成了吗?还有一件烦心事,明玉一直不肯接电话,也不回你的电邮。我这回周末回去怎么也得逮住她见个面。你帮我想想对策?她与你倒是投机。” “别问我,我仗的是宝宝。你要是抱着宝宝上门,她肯定不会推你出门,你要是领着你爸上门,看她开不开门。随缘吧,明哲,你太努力了,效果适得其反。来,宝宝哭几声给你听听,起床就没停止‘哼哼’。” 与吴非的电话当然不可能解决家里的那些问题,但是与吴非说话之后,明哲心里好过许多。他想到,很迫切地想到,该如何快点结束与吴非的两地分居,他太需要家庭。眼前的办法,似乎只有加油工作一途。对于周末回家需要解决的那么多问题,他有信心一件一件了解理顺。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给朱丽发一条短信,说:“我估计明成最近很不理智,让你受委屈了。我和吴非向你道歉。也向你父母说声对不起,很不该令他们忧心操心。希望回头你还会当我们是朋友。如果明成有在经济上欠你,你尽管直接与我或者吴非说。具体的,我周末才能回家与明成谈,也希望你能与我见一面。” 朱丽看到明哲的短信发愣,读给在一边陪着她的父母听,朱爸朱妈都说苏家哥哥妹妹看来都是讲理的,唯独明成不讲理。朱丽想了半天,还是不想与明哲对话。她是因为否定苏明成这个人才离婚,她是因为看到苏明成无可救药才离婚,她又不是没有给过苏明成支持,但是,够了,她已经竭尽所能,离婚已是无法挽回。与苏家哥哥又何必见面?谈苏明成?不,她现在厌恶这个人,不想谈起。 明玉也是在办公室发愣,但她是累得发愣,昨晚苏家老爸透露的过去让她没好好睡。很想又钻进办公室附属休息室睡觉,但既然已经答应老蒙回家睡,那还是回家吧。上车一看时间,是九点稍微多一点,不由想到石天冬说在篮球场训练的事。她不由自主拐了过去。 市体育馆里的篮球馆外面,有三付篮球架,大概是因为业余赛在即,打球的人不少。灯光明晃晃地照着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地,明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很容易就找到石天冬。石天冬穿着白背心黑短裤,在球友中间并不显得高,但显得黑。他看来在享受篮球,他和同伴们一起快乐地玩街头篮球,玩灵活过人,玩空中飞人,一只球在他手里像是说粘就粘住,说放就放开,还有投篮时候,他总喜欢狠狠扣下去,人跟大猩猩似的挂在篮圈晃几下。明玉虽然没有走近,可相象得岀,石天冬一定是露着两颗虎牙笑得快乐。他真是会创造机会快乐的人。 明玉看了会儿,微笑离开,坐进车里,终于伸了个放肆的懒腰,她好像也被感染了。 明成带着头上的绷带准时上班,不出所料,受到众人瞩目。大伙儿都在想,此人现阶段算是倒霉得彻底。好巧不巧,电梯里还有总经理同乘。明成一路就耷拉着眼皮,一脸什么兴趣都没有,你们别理我的霉气。 点完卯,喝几口水,看到大哥来短信提示已经将钱打入银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门,去最近的银行将钱取了。他难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钱,即使舅舅来要债时候他也没那么迫切。完了立刻赶去医院,门诊开药,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昨天晚上他别的都不担心了,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关心,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么热的天,他没钱在医院配抗生素,头皮受伤缝起来处会不会发炎。现在药吃下去,他安心了。 但没等明成坐稳,人事部经理笑眯眯地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拖到小会议室说话。有些人可能因为一辈子笑得太多,脸上皱纹强化成菊花一般的灿烂。 人事部经理坐下就问:“哎唷,小苏,头上不要紧吧?虽然已经是初秋,可天还热,你得小心伤口发炎,这几天洗头得有人帮忙。” 明成很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头,更不愿意听人事部经理哪壶不开拎哪壶,他现在还有谁来帮他洗头?他没客气,也没力气客气,闷闷地问:“什么事?” 人事部经理挺没趣的,只得干咳一声转入正题,“小苏啊,你们那一批分来的大学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过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不是有意愿续签。” 明成一听就心里有数,淡淡地道:“我连续三个月业务量没有达标,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续签了?” 这种事情人事部经理应付得多,所以都是按套路来,“公司有这打算,不过我们还要看看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在合同里附加几条约定,我们还是喜欢做熟的老员工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谓附加约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许还有价值可资利用,所以故作大方与你约定若干日子内业务量必须达到多少多少,否则,就只能跟足球加时赛的突然死亡一样了。明成很想在公司稳定地工作,可是,他没把握在约定的三个月或半年内能达到某个业务量,周经理盯着他呢。恐怕,到时候还是得突然死亡,因为业务量不足而被终止合同。明成非常为难地斟酌,现在如果与公司结束合同,对外还可称为合同到期不想续签,这在国营外贸公司普遍得很。而如果几个月后被突然死亡,那就等于告诉别人他做不出业务被公司抛弃,虽然又可以拿几个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后果可太丢脸,一辈子的丢脸。再说了,他现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经理帐户。 不如不续签,起码主动,起码说出去好听,起码可以恶心一下周经理。 明成问人事经理:“我记得合同不再续签的话,公司得按年头提供补偿,我这样的公司得给我多少?” 人事经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里的一张纸给明成看,说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资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几年,两下里乘一下最后数字是多少。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么会只有三千多点?别因为我不续签合同晃点我。” 人事经理不紧不慢地道:“没算进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财务上都是划在业务费用里面,那些还包括你的差旅费和通讯费用,那些怎么能算是工资收入。小苏,我们同事一场,再说花的又是公司的钱,我怎么可能与你为难。”人事经理话里话外都像是认定这个小苏已经笃定离开公司。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经理的解释,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谈价时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隐隐作痛的脑袋想了会儿,将人事经理的纸条收进口袋,有点鱼死网破地道:“这样吧,我考虑一下,回头向劳动局咨询什么是工资收入,再向税务局咨询我原来的提成该怎么计税,如果公司平常给大家的收入计税办法有误,业务提成算是收入的话,我算是投案自首吧,会去补税,你们也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依法办事。” 人事经理脸上的微笑菊花顿时枯萎,他本来想用对付寻常办公室文员的办法对付作为业务员的明成,因为现在上上下下都传说这个苏明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没想到,即使最没用的业务员也还是有杀手。一般业务员离职,公司补偿或者个人赔偿,都是最后与总经理协商解决,没有按照工资单计算赔偿的旧例。如果苏明成真的去劳动局税务局查询,劳动局也便罢了,税务局那边,他若是真豁岀去闹了,得连累整个公司上下多少人补缴欠税和挨罚。人事经理看看明成头部的包扎,迟疑地道:“我呢,是照规矩办事。但你作为一个业务员,又是在公司里做了那么久的……我帮你跟总经理说说。你先别急。” 明成冷冷地盯着人事经理道:“我不急,目前我们还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约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会拿我当元老,我也不会拿大家当同事,到时候再急也来得及。” 人事经理心知,那叫威胁,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胁。周经理可以威胁苏明成,因为即使苏明成离开公司也是短期内离不开行业。而苏明成则可以威胁人事经理,因为他离开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多年情面。谁都不会为国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经理最是油滑。他又展开笑容,连说他与总经理讨论,先一步离开办公室。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现了,他在同意离婚后,再次同意离职,倒霉倒大发了。他现在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明成收拾了东西回家去,头还痛着呢,还傻愣愣上什么班啊,等着人来赶吗?睡觉去。 可没走上几步,人事经理一个电话跟明成说,公司答应多给一倍补偿。凑个整数,给他五万。明成二话没说,回去就到人事部办了手续,与自己部门经理做了交接,他基本上没什么可交接,不过是将手提电脑里面的内容转到邮箱里,将里面资料清空交还办公室,然后获得人事经理签名,去财务部领钱。财务部的人受周经理所托盯着明成的收入,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们准备补偿款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告诉周经理,在外洽谈业务的周经理千里奔袭回来公司财务部坐等,明成进去刚好落网。财务经理见此头吱吱地痛。 周经理虽然知道今天拿下苏明成的补偿款或许是最佳还钱时机,可是她也知道苏明成完全可以拒绝在今天还钱,因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苏明成的还款是从每个月的工资里面扣,还钱期限一年。今天苏明成的这笔钱,既不是工资,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脑子岀毛病,依两人目前的交恶现状,苏明成绝无顺顺当当答应还钱的可能。她只有等在现场,使出浑身解数逼苏明成交出这五万块。否则,以后苏明成天高皇帝远,她还上哪儿讨要十万块钱? 明成进财务室一见周经理就明白她来干什么。若是换作一个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许会考虑到利害关系和美好未来而将钱还了周经理,可是今天,他已经一无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谁?流氓无产者。因为他没有保留,无所忌惮。 明成将敲了所有印章签了所有要紧部门经理名字的离职条子交给财务经理审批,财务经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经理,在条子上签了字直接交给出纳。财务部一室安静得针掉下地也听得见。 明成不语,周经理也不语,两盯着出纳到保险箱取钱。周经理是女人,出纳也是女人,两个人贴得比较紧。所以出纳才将五捆钱取出来,周经理一把就抢了。 明成看着冷冷地道:“钱到你手上就算是你的吗?我还没签字呢,只要钱没到我手上,我不给财务签字,我随时都可以问财务要这五万块钱。”财务经理与出纳听了都一脸为难。 周经理强打笑脸:“小苏,欠债还钱,你今天既然有钱,还是还了,免得夜长梦多。” 明成冷冷地道:“照借条办。” “可是前提条件已经不成立,你不如做个好事,大家都轻松。往后大家见面多关照。” 明成翻着眼睛道:“我跟谁做好事都不跟你做好事,我们之间没有人情。什么都严格按照借条上约定的办。” 财务室没一个人说话,也都不看向对峙着的两个人,怕惹祸上身。周经理不是个好惹的,大家也都知道,这种被迫去职的人更加难惹,弄不好狗急跳墙。 周经理抓着钱,开始尴尬,但她不是个会妥协的,抓住财务经理诉说现在的黄世仁有多可怜,钱借出去等于打水漂。明成只是不吱声,坐门口椅子上,白眼看周经理忙碌。她要说什么就让她说,钱,他是绝对不会给的。 明成越是不搭腔,周经理越是没法发挥。可是她又不可能强拿了钱走,明成不承认不在财务室签字,这笔钱等于她从财务部强抢。周经理第一次后悔以前不该把明成逼上绝路,搞得今天的事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可是后悔归后悔,她今天怎么能把钱给明成?那往后她还拿得到钱吗?周经理甚至在以后可能收不回钱与今天守住手头的五万块钱之间摇摆,她有必要退一步走,告诉明成只要他答应为这笔钱签字,他们之间的借条作废吗? 但是,周经理想到明成是个有家产的,一年后如果他真的不还,可以上诉至法院。好几万块钱,周经理不能不心疼。于是,两人依旧对峙。这时,中饭时间到,财务经理不得不出面斡旋,说让两人都把钱存在财务室保险箱,等吃了饭后再来解决。 周经理眼看今天强取不行,这个苏明成不知怎么今天很有悍气。而巧取,她放不下一贯的身段,也不舍得牺牲几万块钱。今天她看来拿不到这笔钱。她只得以财务经理的话为台阶,放下捂得热乎乎的钱给出纳,出门吃饭去了。她前脚走,后脚财务经理一个眼色给出纳,出纳心领神会,一手交钱给明成,一手要明成签字。飞速解决问题,明成终于又有了钱。 告诉朱丽吗?不。还钱给舅舅吗?不。明成抱着可称作是出卖工作的钱到银行,先将大哥的钱还了,其他另做一张银行卡,存上。他其他的卡朱丽都知道,以后……得分家啦。 做完这些,他回家睡觉,这个家,很快就会失去啦。但是没睡一会儿,便被朱丽爸爸的电话叫醒。 三十五 明成与朱丽的离婚协议,是由朱爸爸朱妈妈出面与明成谈的。朱爸爸一眼看见明成的伤,一时有点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往他心里插上一刀,委婉建议如果身体情况不允许的话,可以延后再谈,说话时候朱妈妈一个劲做眼色阻止朱爸爸。但是明成拒绝了。他已经累得很,他想快刀斩乱麻,既然工作已经失去,婚姻既然也得失去,干脆长痛不如短痛,今天一并子解决了。 他仔细看离婚协议书,朱丽算是公平,基本没让他吃亏,也没让她自己吃亏。所以明成都懒得讨论,摸岀笔就把字签了。朱爸朱妈见此倒是惊讶,原本以为怎么都会有点扯皮,两人还模拟演练了一早上,可没想到,全无用武之地。 跟朱丽一说,朱丽立马找时机出来,带上所有文件证件,由朱爸朱妈陪同,与明成一起去民政局申请离婚。两人没有财产纠纷,没有子女,又是自愿离婚,工作人员问了几句又调解几句,准予他们登记离婚。 明成一直不时看向朱丽,可是他看到朱丽的目光一次都没投到他头上,朱丽是真的被他推开了,朱丽不会再关心他,即使他头上有伤。对此,明成比离婚这个程序更介意。可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朱丽一来就看到明成头上的伤,心里很是内疚了一下,觉得此时提出离婚很打击明成,可是又一想,他为什么要打架?为什么别人遇到逆境会得逆流而上,寻找机会,而他则是步步沉陷,自暴自弃?作为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打女人,打老人,他还有什么人格。终于他也有被别人打的时候。想到这个,朱丽的心又硬下来,不再看明成一眼,一脸冰霜地走完全部程序,拿到离婚证明。若干年前,他们曾在这儿兴奋地宣誓结婚。 三前一后地从民政局出来,朱妈妈先迫不及待地转身对明成道:“小苏,等你身体允许了,赶紧把房子腾出来。” 明成很清晰地听出朱妈妈已经以前岳母的身份与他说话,原本的“明成”变为“小苏”。他很是没精打采地回答:“我回去就搬。”就这么结束了?那么容易? 朱丽依然不看明成,直着眼睛看着远处,跟商谈公事似的道:“明天周五,我们尽量快地将放贷改名,房产证土地证改名等的手续办完,需要你帮忙的地方,请一定配合。手续齐全后,我们会在手续完结当天把钱交给你。再见。”最后再见两个字,是从牙齿缝里艰难蹦出来的,可说出来后,朱丽又有解脱的感觉。明成妈去世后至今,那么多天,她何尝不累?带一个幼齿孩子,还可以看到未来的希望,但是带一个幼稚成年人,那是只有绝望。 明成点头,没有应声,长长叹息。而朱丽看着却是反感。四个人在民政局大门口分道扬镳,明成看着朱丽独自上出租车开往她们公司方向,心中又是叹息,怎么能让朱丽不离?幸好离了,否则,怎么跟朱丽交代今天他失业的事。 朱爸朱妈的离开他都没注意到,他两只眼睛只是看着载着朱丽离开的那辆车子远去,一颗心,今天一天在经历了离职离婚之后,终于麻木了。全世界都负他,连朱丽也离开他,他做人失败到可以开除地球球籍。 他正深思恍惚着,前岳母又折返,拿手中的包推推他跟他大声道:“你今天就搬家吗?我明天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换了房门钥匙?” 朱爸爸忙跑过来拉住老伴儿,耳语:“别逼人太甚。” 朱妈妈嚷出来:“我花朵一样的女儿被他害的,我为什么不能恨他?今晚搬家是他自己说的,我没逼他,人不能说了不做出尔反尔。” 第44章 明成依然沉默,他已经没兴趣说话了,反正都是他的错。 朱妈妈见他不回答,更怒,“你不说就等于今晚搬完,我明天一早叫人去换锁。” 明成心头烦躁,但看在是朱丽妈妈份上,他什么都不说,怕说出来就不可收拾,转身就走。朱妈妈气极,但被朱爸爸拖住,没法追上去讨伐。朱爸爸劝朱妈妈,这个时候要给人余地,后面办证时候可能还要苏明成配合呢,把人惹毛了,明天还怎么见面。朱妈妈这才止住手脚。 走远了,明成才又长叹岀一声气。他一无所有了,他是光棍,他是失业者。这些,都是他以前想都不会想到的身份。可这就是现实。他目前头上的伤口在流血,心里的伤口更在流血,可是他没时间疗伤,他得立刻搬家。他甚至都没地方疗伤,他做人失败至此。 他一路无精打采地走回家,请了一个有车的朋友帮他搬家。他都没怎么整理,无心整理,衣服连衣架一起乱糟糟堆进朋友车后座,超市里的大塑料袋盛放杂物,乱糟糟地扔进车后厢。他现在头破血流,面目无光,而刚刚见的朱丽衣着含蓄,神情骄傲,这正好是失意与得意的绝佳对比。一个失意的男人,怎么配拥有得意的女人呢?他没那勇气。 可是搬出去又住哪儿呢?明成联系到一个做房产的老同学,老同学又找朋友,一圈电话打下来,找到一个炒房炒成房东的,明成搬进比较市中心的单身公寓。帮他搬家的朋友陪他一顿大醉,明成叫喊着酒精解毒,在新窝里度过第一夜。 朱丽则是回到事务所就埋头工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一颗心时不时一阵猛跳,好像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似的。她强迫自己工作,可是,她又止不住地抬起头来,两眼茫然。眼前总是闪现岀明成头顶包着纱布戴着网兜的可怜又可恨的模样,朱丽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清楚知道,这婚,离得正确。 直到下班,她才打电话给明玉。这回明玉赏脸,居然破例接了她的电话。因为明玉知道朱丽在与明成离婚后,将她划出苏家范畴。 面对明玉,朱丽没什么可隐瞒的,开门见山,“明玉,我刚离婚。” “呃。”明玉一时语塞,这么快? 朱丽没让明玉多想,又道:“跟苏家的事,我也想尽快有个了断。我不愿做逃离现场还留下一条尾巴的壁虎,你是苏家在本市唯一能担责任的,我想请你出面帮我做个见证。如果你有空,我们见个面。” 明玉发现,她怎么就那么难脱离苏家,可是,朱丽在这个时候的要求她怎么能拒绝,她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她坏就坏在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她只得硬着头皮道:“你往我公司方向走,从流花巷拐进去一段路,有一家‘食不厌精’饭店,你只要说出我名字就行。我处理一下手头的事,半个小时后出门。” 朱丽松一口气。她其实可以等到明哲过来叫上明哲作证,事情还没急成那样,可是她烦明哲可能与她的谈话,她不想听,她知道明玉不会替明成罗嗦,所以她找明玉。没想到以前冤家似的明玉这回却答应得爽快,她不知道,等会儿吃饭时候,明玉会说什么,会不会嘲讽。 朱丽很想坐下再做点事,可是因为对明玉一向的畏惧和排斥,反而让她对半个小时后的会面忧心,她有点后悔要明玉出面作证的要求,不知道,明玉今天会站在哪一边?明玉与苏明成总是打断骨头连着皮的兄妹,明玉会学明哲也对她表示歉意和内疚吗? 她无心做事,收拾起东西,先慢慢走去流花巷。 石天冬看预订见明玉今天过来吃饭,过去一看,桌边已经坐了一个女子,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明玉,明玉是超短的头发。他有点好奇,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一看,面熟,这不正是明玉的二嫂吗?朱丽也看见了石天冬,不知他来干什么,挺直腰杆冷冷看着他。于是,石天冬想当然地以为,明玉家二哥又想来为难明玉了。又理所当然地想到,明玉把如此可能带来冲突的会面安排到他眼皮子底下,这原因不言而喻。于是石天冬心中开始摩拳擦掌,恨不得将手掌拿到厨房的磨刀石上磨岀锋刃来。 回头,就见明玉拎着一只大包大步进来,石天冬看到明玉细细的胳膊拎那么有分量的包,总是想到包身工。明玉看到石天冬,就稍稍缓了脚步,微笑道:“你玩篮球的样子让我想起电视上看的美国的街头篮球。” 石天冬惊讶,“你昨晚去了?也不说打声招呼。” “我昨晚很困,看一会儿就走了。下周三我准备去一趟陕西,你有没有食材需要我捎带的,列个单子给我,我最后一站是西安,还会去一下甘肃天水。” 石天冬跟着明玉走到桌边:“好啊,正想着西北的香料呢,我想好了发电邮给你。那你下周末不能给我们捧场了?” 朱丽在一边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怀疑他们的关系,但是又不像。她此时也没心思多想别人的事,只是拿两只眼睛看着两人。明玉想到两人应该是面熟,索性介绍一下:“我的朋友,石天冬,这家饭店的老板。”说着坐下,对石天冬笑道:“给我们吃什么?朱丽今天可能胃口不好,我还行。” 石天冬一听,咦,不像是要打架的样子啊。他又不便问,只得道:“我早想好了,这就让动手。” 明玉见石天冬要走,忙道:“大兄弟,量稍微大一点行吗?昨晚的都不够我吃。” 石天冬哈哈一笑,走了。看明玉的态度,应该不是鸿门宴。 朱丽低声若是自言自语:“还以为他是你的同事呢。” 明玉微笑一下,但没解释。虽然认可朱丽的理性,可是她讨厌苏明成夫妇已久,想要与朱丽推心置腹还是有点艰难。这时一个小厮搬来一盘小章鱼,明玉一看,竟是新鲜的,而且大小不一,显然不是养殖货。小厮偷笑道:“石大哥让问,这章鱼绝对是新鲜的,你们敢不敢生吃?” 明玉看看朱丽,朱丽连忙摇头,明玉笑道:“告诉石大弟,我们进化了,不茹毛饮血。” 朱丽等小厮走开,才道:“明玉,请你来,想跟你说说我和苏明成分家产的情况,和其中涉及到的欠你父母钱的处理。” 明玉客气而疏远地道:“如果你今天只想说这些,我建议你别说了。只要不扯上我,不要我出钱出力,苏家的事我不愿管。你就说你想要我作什么证吧。” 朱丽紧紧地盯住明玉看了好久,不知道明玉说的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因为她明知明玉是很记着苏家的钱被老二一家侵吞的。但既然明玉明确表明不要听,她再接着说就傻了,她还是换一种说法。“我请你来,是想做事有始有终。我准备请你见证我归还苏明成欠他舅舅的钱,和长久以来欠你们爸的钱。” 明玉听了吃惊,由朱丽归还?“半数还是全数?” “全数,你听我解释。简单地说,根据离婚协议,房子归我,我把房子按现价折合房款的一半交给苏明成。但是因为苏明成一意孤行投资被骗,他私自借了他们公司经理十万,问他舅舅借三万,还买了家中的车子,所以我得把一半车款从房款中扣除。他们公司经理那边的借款我管不着,但是苏家的事我得有个交代。我担心苏明成拿了我给他的房款后不尽快解决你们父亲和你们舅舅那边的借款,所以我想请你见证着把钱先还了,余款再交给苏明成。你们舅舅那儿是三万加利息,你们父亲那里,你看要还多少?我想先结清买房按揭的那笔款子吧。” 明玉再次惊愕,很直接地问:“你要不要用三天时间好好想想?你有没有觉得你在意气用事?冲动过后你会不会后悔,既然离婚又何必管苏明成死活?后悔苏家事与你何干,后悔苏家人的背后议论与你何干,何必多此一举?或者,你还是在乎苏明成,想留个完美印象给苏家?” “没有。”朱丽矢口否认,声音尖越,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才道:“没有,这可能是我的职业习惯吧,不喜欢看到烂帐不被处理。” 明玉心想,这个理由不充分,就比如说她,她只有更怕烂帐,怕应收款收不回来,那可都是真金白银,不像朱丽接触的都是些帐面数字。但是她绝不会因职业病而想出朱丽这样的越俎代庖的吃力不讨好主意。明玉总觉得朱丽在赌气。她对苏明成的诋毁好像在朱丽心里烙下很深印象,而苏明成自己也不争气,什么坐牢投资失败打上父亲家门之类的蠢事不胜枚举,料想前天苏明成被她的传真撩拨得发疯,在家不知怎样的失控,朱丽因此对苏明成心生极大反感了。只是,分居,她还能理解,离婚,她简直不能相信。好像太突然。 当然,明玉是不会插手调解的,要她帮助老二?除非太阳从西边岀。看着苏明成如此落魄,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小厮上了两只中号碟,分别是碧绿的鲜海苔拿酒腌了后配雪白小糯米虾,有点腥,可“味道鲜,眉毛掉下来”;另一只是难得一见的大辣螺,一盘只有十来只,明玉对配来的调料最有兴趣,不知道石天冬又玩什么花样。她不去搭理朱丽的要求,只举筷劝食,“朱丽,吃,这儿的菜单每天随石天冬的兴致变,你看看这儿坐的人据说大多是常客。” 朱丽哪有胃口,看明玉没有答应的意思,焦急地道:“明玉,你难道不担心你父亲和你舅舅又拿不回借款?” 明玉挑了一个辣螺给朱丽,笑道:“这三个人,我父亲,我舅舅,还有苏明成,一辈子靠着一个女人窝窝囊囊地活过来了。难道你想做第二个被他们依靠的女人?前阵子我差点拿你当作那个伟大女人第二了。” 朱丽看着明玉张口结舌,一颗原本准备做好善后工作完美离开苏家的心一下被明玉的话扭了方向。她有点沮丧地想,可不是嘛,她今天担了责任,将钱还了,可谁知道他们那帮小男人会不会看着她好说话,以后找各种理由缠上她?就像她前一阵,老大家老三家不平则鸣的时候都找上她,因为她好说话会担责任。可是,她能做那个伟大女人第二吗?结合自己的遭遇,朱丽有点感慨:“你们的妈,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地陷进去的吧。” “可怜可恨,才造就可悲。”在朱丽面前可以客观说话,因为朱丽知道她和妈的关系如何之僵。 “我经历过后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可是你妈妈当年身后只有把她往火坑里推的,没有象今天你那样把我往外拉的。”因为原本赌气似的打算被明玉挡回,朱丽反而温和了一点。 “你别光顾着说话,否则我把菜都吃了不留给你。你对我妈倒是一往情深。” “她对我很好。” “你不觉得很怪吗?她连自己女儿都不喜欢,怎么可能喜欢别人的女儿。她不过是帮没用的苏明成拉拢你而已,你还真上当了。”明玉一边说,一边费劲对付辣螺,后面几个字说得慢吞吞的。 朱丽一想,有那可能,可不管怎么说,婆婆对她可真是好,人不能没良心,即使婆婆有那目的,她以前都享受那么多年了,不能这会儿就否认婆婆。她也不是嘴弱的,讥诮道:“所以你以前看见我也是刻骨仇恨。” 明玉倒是没想到朱丽反击得那么快,不由得笑道:“原以为你跟他们一丘之貉。后来看了你对账本的反应,才知道你讲道理。” “所以你和大嫂都是合着伙儿专门找我下手。你们怎么不去找别人?” “你做了那么多年的既得利益者,要有点心胸吧。不找你,找他们?我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吗?” “所以说,人不能讲理,人得赖,赖到彻底,才百毒不侵,神鬼不侵。”朱丽想到也是三个人一员的苏明成,此人就是赖到了底,她怎么劝说打动都原包奉还。想起来就咬牙切齿。 明玉心知肚明地看着朱丽嘿嘿一笑,心说朱丽不是个妈一样的泼辣货,否则她家中受煎熬的就该是苏明成了,所以,朱丽只能选择离婚,否则得被苏明成吃得死死的,直到大好美女变成鱼眼珠为止。 朱丽见明玉笑得古怪,回想一下,知道自己做不到赖得彻底,所以才被明玉讥笑吧。她讪讪地道:“那我们今天吃饭不是没主题了吗?” “吃饭的主题就是吃。”明玉擅长把似是而非的道理说得肯定无比,“这小杂蟹豆腐煲也好吃。朱丽,对于苏家的事,我到今天是连旁观都不愿的,更别说插手。我既然不愿意做苏家人,那就什么都不管,电话不接,人不见,钱更不借,一刀切,没什么客气,不讲一点情面,别人看了爱骂骂呗,我就是这么做。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朱丽当然听得出明玉说的是自己,可其实是说给她听,想到她来时还有除了要明玉见证还钱之外的一系列宏大告别苏家计划,那种离了婚还攀着苏家不放,非要轰轰烈烈清算个彻底走得背影完美的不屈不挠劲头,现在呗明玉点醒,想起来,真有点可笑,难怪会被明玉说意气用事。离婚就是离开,还要什么美丽的背影,多余。此时,她从前天夜晚报警时吹涨起来的一股毒气,不知不觉地消了,神色中流露出尴尬,而不是原来的似是绷紧的弓弦。 明玉也没多说,与朱丽两个默默吃菜,不过菜也确实精彩。明玉倒是挺惊讶朱丽那么快就能接受她的意见,换作是她,别说离婚了绝不会那么公平分家产给苏明成,该下手的她也早下手了,别人是休想劝她回头的。否则,她怎么可能与母亲对抗了那么多年,硬是挤在苏家找不快乐?可见还是朱丽比较心平气和。朱丽三言两语就可以明理地被说服,她一直到两天前才想明白。 两人本无交情,除了苏家,没有共同话题,可是如今两人都不愿谈起苏家,自然没话可说。何况,朱丽现在刚过离婚亢奋期,没精打采的,并不主动。两人就这么默默地把一顿饭吃了,朱丽自己招车回家,明玉与石天冬打个招呼,回去公司地库取车。朱丽至此总算明白,明玉这回愿意跟她见面,是告诉她明玉的立场,并解释清楚以前与她的过结,将两人的恩怨做个了断。明玉要她以后不得拿苏家的事烦明玉,可因为她现在不再是明玉的二嫂,是个外人,所以明玉不得不做得婉转,而不是以前的抓起电话告诉她不得xxxx等。看她饭桌上都没多余的话。 朱丽上车想了一下才报岀父母家的地址后,心里想,就这么,真的离婚了?她此时才有点不置信起来。车子经过自家小区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想到,明成不会又喝多了吧,但随即又醒悟,她已经离婚了,苏明成不再是她的责任。她觉得整件事情做梦一样。 但是在梦中,却又真实得可怕。她梦见苏明成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萎靡不振地回家,手中还捏着一瓶廉价二锅头,她奉劝苏明成振作,可是苏明成不听,但是她拒绝提供苏明成酒钱,他却忽然发疯了,满屋子地追着她打,她又一次不得不躲进主卫,耳听得主卧的门“嘭嘭”作响,眼看失守。她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呼吸都中断了,却在紧要关头岀了一身冷汗醒来。 朱丽气喘吁吁地坐在黑暗中心想,如果不离婚,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象梦中这样的吧。自苏明成投资失败两三个月以来,他一直没有收入,有次翻出来的工资单上只有两千多点,可再少也得还给周经理。都是她在默默地给他卡里划钱,她既然认了投资失败,一家人总得一起扛过去。可是令她费解的是,苏明成的消费比她更高,她都没时间出去逛街买衣服,苏明成却接连买了几套新的,比过去没债时候还大方,问他,他却又支支吾吾一脸木然,令人不忍追问,她当初以为苏明成心理受创所以想用面子弥补,所以为了照顾苏明成面子,给钱都不是给现金,而是打到他银行卡上,每每惊讶地发现他卡上又透支了,就赶紧去补上。可是,她也不满的吧,她当初也只是浑浑噩噩地生气,生闷气,也没想太深入,今天被明玉提醒,才忽然想到,如果没离婚,她还真会被苏明成的弱小心灵逼成他妈妈二世,操心他一辈子。到时候,恐怕真会发生梦里所见的一幕。 她连孩子都怕生,她怎么可能负担得起苏明成这么个大活人的一辈子。离了好,早离早好。 朱丽劝慰自己,可是人却全醒了,再也睡不着。她又失眠。 明哲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晚上连夜乘高速大巴回家,归心似箭,到站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根据明成给的地址,他直接找上明成现居的单身公寓。跟头发乱糟糟的明成进门,明哲差点以为里面闹火灾。明成不知在里面吸了几包烟,好像是把在家没法痛快吸烟压抑下来的数量都防毒到单身公寓了。 明哲连忙开窗,开洗手间的排气扇,可还是被呛得咳嗽。他好好打量一下房子,麻雀虽小,五脏具全,洗手间是整体压制的,小巧紧凑。门边还有一料理台,明哲估计明成用不上。稍一会儿,明哲便捱不住从烟幕中杀到窗边,坐下大喘几口气,才能对头上包着纱布一直静静看着他的明成说话。 “真的已经拿到离婚证了?不能挽回了吗?” “不用挽回,离了虽然心里难受,可也轻松。没人管,自由自在。”明成正没地方说,对关心他的大哥,自然是话比以前多了。 “别说赌气话,你们两个一起那么多年,哪是说分就能分的,才多少日子啊,怎么转眼就分了呢?肯定可以挽回。我这次来几件事,朱丽那儿我争取见一面。” 明成忙道:“不用了,先冷静一段时间再说吧。大哥,快十二点了,你睡吧,我也睡了。” 明哲上前抢了明成掏出来的香烟,故作轻松地道:“你不想让我晚上做梦上硝烟弥漫的战场,现在起你就别吸了。我不困,我们说说话。吴非也担心你,让我别追究你上爸那儿闹的事儿了,说你最近肯定心烦得很。你跟我说说,你跟朱丽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不出来的话,我替你向朱丽说去。” 明成有点疑惑地看住明哲:“你真的不怪我去爸那儿闹事?那么好说话?” 明哲伸长手,拍拍明成的肩:“怎么能不怪,但又怎么能太怪你。你跟我说说吧,离婚,欠舅舅的钱,打架……” “还有失业。”明成喃喃跟上一句。 明哲闻言惊住,难怪明成如此失控。他好一会儿才道:“还有妈年初去世,跟抽了我主心骨似的。明成……” 因为明哲说到妈去世,明成很有同感,迫不及待地“哎”了一声。这一声“哎”,提醒明哲想到孩提时候的小兄弟相处,明成很懒,可大多数时候很乖,大头娃娃似的人见人爱,远远叫他一声明成,他就脆生生应一声“哎”,当年亲戚凑一起时候都喜欢叫着明成听他一声“哎”。中间这二十多年哪儿去了呢?妈妈又哪儿去了呢?明哲看着头上带伤心里也一定带着伤的明成,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潮潮的,恨明成不争气,也为明成难过。明成本来等着大哥教训,没想到,却看到大哥一双爱之深恨之切的眼睛。他不敢对视,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脚。可又勉强道:“大哥,你说吧。” 明哲叹息道:“你现在这样,要是让妈知道了,她会难过死的。” “是。”明成没抬头,乖乖应了一句。 “爸那里我明天会过去解释一下的,让他不要害怕。你最近还是别去看他了,你性子怎么会变得这么爆,这么管不住自己手脚。” 这种指责,明成听得进去,打虎亲兄弟,他最落魄时候,还是大哥最关心他。他迟疑了一下,有些吃力地道:“我打上爸的门,还有其他原因,他诋毁妈。他跟老三说了很多妈的不堪,老三发传真来气我,我才上门去对质,他又害怕不敢开门了,我敲门太响,才被人报了警。我回家气得踢门,把朱丽吓得也报警,吓回她娘家,这就离婚了。” 明哲今晚第三次震惊,抽丝剥茧下来,原来还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明玉没等我回家一起去?爸说了些什么?” “老三怎么会等你,你跟着她还怎么逼问爸,如果你在身边你会阻止爸说下去,那是侮蔑,对妈的极度侮蔑。谁知道爸是不是在老三淫威下屈打成招。” “传真给我看看。”明哲拉下了脸。对于传真的内容,明成用了屈打成招用了侮蔑,可是,如果真的如此不靠谱,明成会气得打上爸的家,气得打走朱丽? 明成不愿拿出来,道:“撕了。” “那你说给我听。” “我说不出口,你自己明天问爸或者问老三。” 明哲没搭理明成的躲避,将没收来的烟扔给明成,道:“说吧。” 明成将烟点上,看看大哥,见大哥一脸凶相,也一脸疲惫,仿佛老了许多年。给还是不给?他心中坚持没多久,就想到大哥也是妈的好儿子,大哥不会把妈想歪了。他起身,从包里翻出那张传真,交给大哥。 传真纸给揉得跟抹布似的皱,屋里灯光又朦胧,明哲费了好大劲才看完,看完,不出明成所料地呆了。而且明成看到,这张本来已经皱如抹布的传真又被大哥揉成一团。明成一言不发,等待大哥反应,他希望大哥出声否决。一个人的否决需要另一个人的支持才心里有底。 可是,明成等了半天,除了见大哥脸上皮肉越来越垮下来,眼神越来越悲哀,却不见大哥的愤怒爆发。明成心里发凉,连忙伸手推大哥道:“大哥,这是假的,捏造的,是不是?” “这是真的。”明哲闭上眼睛,头无力地仰靠到墙上,脸上满是阴影。“部分跟我从爸那里知道却没写出来的那些很符合,那些爸不肯跟我说的内容与我知道的内容前后衔接得上。明成,不要怪妈妈,也不要怀疑妈妈,知道吗?妈很可怜,她是被逼的,谁让她是大姐。爸爸也可怜,他们两个都被妈妈娘家给害了。”明哲似是说给明成听,可更是说给自己听。他意识到,自己写什么家史是捅了一个大马蜂窝。荒唐时代的有些事哪是现在人眼睛能看的,他太粗心。 第45章 反而是明成此时稍微镇定,他嘴里虽然口口声声地否定,其实早在第一眼看到传真那一刻已经相信,知道明玉无法编出那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来。他此刻只是颓丧,因为传真的真实性被大哥肯定。大哥的满脸萧瑟,证明大哥与他一样为妈妈心痛。他将传真从大哥手里扯出,一条一条地撕了。反而是他劝慰明哲:“大哥,别想了,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你失业过,现在不是好好的?我失业,又离婚,又怎么了?明天太阳照样升起。妈妈也照样还是我们的好妈妈,因为妈妈吃了那么多苦,妈妈咽下所有的吃的口头不说,一个人坚强地把我们拉扯大,教育成人,我更敬重妈妈。” 明哲抬起手臂,冲明成指指,有点有气无力地道:“对,妈妈含辛茹苦,不容易。明成,幸亏你在家陪着妈,妈一直说你让她开心,妈终于还能因为你开心几年。” 终于有人肯定了明成对家的贡献,已经憋屈了很久的明成心里满是酸楚,眼睛也涩涩,一时说不出话。但听明哲又道:“可怜的妈,可怜的爸,可怜的明玉,怪不得妈一直看明玉不顺眼。这一下,我终于明白明玉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短信也不回,她想与苏家决裂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从小没得到幸福。明成,以后我们两个对明玉好一点,多记着她是我们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妹妹,别记着以前的仇,那些仇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你们两个现在都不能见面,我们两个作为哥哥,也作为以前占了家中较多母爱的人,以后得多谦让明玉,平衡她以前吃过的苦。你在明玉那儿遭的罪,你能忘就忘了吧,不能忘就把气岀到我头上来。” 明成既觉得大哥说的有点道理,又有点不以为然,“不错,她以前吃了苦头,但她现在能耐,她现在报复心有多强,你知道吗?大哥。她事事针对妈,针对我,你以为她这份传真是跟你一样的做家史那么好心?她是存心恶心我气我。就像她在看守所放我出来时候搜集我的窘态说要去妈坟前烧给妈看,她存心恶心妈气妈。好了,她如愿了,我头打破了,朱丽跟我离婚了,派出所又记名了,她事事把我算计在手掌里,我怎么还敢接近她。妈已经看死她,大哥你别劝我,我听妈的。” 明哲想了想,不得不坚决地道:“对待明玉这件事,妈做错。妈把她对爸这个人和对娘家强迫她做事的恶气都撒在还是孩子的明玉身上,这很不理智。明成,这一点上你听我的,我相信明玉把传真发给你,是因为她知道身世后自伤,因此想脱离苏家,这传真,她是想以此给我们一个交代,让我们,特别是我,以后别找她。我们别误会她什么针对你,她最多算得岀你会上门去打她或者责问爸,这都不是她愿意面对的,她怎么可能算得出你与舅舅的债务问题和你与朱丽的矛盾。你别把她想岔了,我看你在对待明玉这事上跟着妈走岔了,妈是有原因的,妈看到明玉心里有疙瘩,我这次总算通过家史找到答案,你就别跟风了。明成,听我的,苏家已经少了个妈了,不能再让明玉离家。妈也肯定不会愿意看到明玉离家,否则小时候就可以把她送人,你好好想想,别什么都怨到明玉头上。” 明成摇头,他与明玉几十年的针锋相对,哪那么容易放下干戈。而且对于大哥将明玉尽是往好处想,他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因为感动于大哥对他的亲情,点头道:“我会考虑。” “那好,你在家,你多努力。”明哲总算松一口气,解决了一个问题。现在想想,修家史好像又是有利了,否则怎么可能发现明玉与妈的深层次矛盾,那绝不是吴非说的妈重男轻女这么简单。“还有舅舅那边的事。说实话,明成,我现在非常厌恶舅舅,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可以幸福不少。” “大哥,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看见他就想骂他白眼狼。”明成简直想拥抱大哥,只有大哥和他两个才是站在妈的角度为妈考虑了。 “你跟舅舅做个了断吧,这种人拖着是个甩不掉的包袱,你看妈已经被他拖了一辈子。前天你打破头,他想把你甩给我们,你知道,他怎么拿你要挟我吗?这种人以后离远远的,我们不认识这种吸血鬼亲戚。” 明成听着又觉得称心,不知这回大哥说的话怎么都那么对他的胃口。“不,我想拖着他。什么众邦,三岁才会讲话的笨蛋,高中读了也没用,猪插上翅膀就会飞吗?” 明哲皱眉,但想到明成在舅舅手下吃亏,就让他骂几句出气吧,“你是不是手头紧,还不出钱?如果……” “我有,可我就是不给他。” “给他吧,否则这种没脸皮的人阴魂不散总缠着你也没意思。他要怎么栽培众邦是他的事。给钱后就一刀两断,我们不认识他。” 明成今天觉得大哥特权威,不由自主就应了“是”。 “还有你跟朱丽的事,原因既然清楚了,我明天上他们家去道歉,话由我来说,你不用赌气。即使没法立刻复婚,也可以好好相对了。以前我和吴非说起你们的时候都是羡慕,你们两个怎么能草率离婚呢?你明天也跟着我去。” “不,大哥,我跟朱丽还有其他原因,今天晚了,我明天再跟你说。再说我现在失业,即使朱丽愿意见我,我也没底气见她。你一路过来很累,我们还是休息吧。” 明哲这会儿总算恢复一点力气,刚才被传真打击大了。他终于又支起头,摆手道:“我一路睡过来,不困。难得我们两兄弟今天能坐一起推心置腹地谈,我们有几年没好好谈了?好像我出国后就没好好谈过。不过以前都有妈呢。” 明成又是连声附和,可不是,以前妈在的时候什么都会解决好。于是,他便详细把部门投资被骗,他得罪周经理,两个月几乎没有业务,被公司难看掉,朱丽与他关系的一波三折,等等,都一股脑儿地说给了大哥。明哲这才明白,明成与朱丽虽然离婚得草率,可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自己动手倒了两杯水,一杯给明成,道:“你们的事,看来只有以后再找机会。但前提条件是你得收起懒骨头,好好做事了。” 明成点头,“我已经倒霉到极点,大哥,以后的曲线只会往上了。” 明哲正色道:“那也得靠你自己努力,别陷在低谷爬不出来。你别学舅舅,你以前也是常靠在妈身上靠山吃山,你从今好歹收起你的懒骨头和依赖性,好好做事,否则你以后会是第二个舅舅,我们家宝宝以后会看不起你,你也永远找不回朱丽,你一生人就完了,你知道吗?” 明成又点头,知道大哥推心置腹地与他说话,全是为他好。 “工作方面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我们一起找人帮忙?” 明成忙道:“我自己会找路子,我做的是外贸,下周出去找个朋友的公司挂靠一下,你别替我担心,我又不是小孩。” 明哲起身,又把明成拉到灯光下看看他的伤,闻到明成头皮发出的一股酸臭。他索性拿来绞得半湿的毛巾细细替明成将头发洗了。他在明成头顶尽量轻柔地几乎是一丝一丝地洗头发,明成在他手底下红了眼圈。 两兄弟一晚上都没睡好。 三十六 明哲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一觉醒来已经晚了。明成不愿跟着,他只有自己去父亲家。也不知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铁将军把门。他就下楼找了处树荫等待,估计父亲是出去买菜未回。 等了好久,才听转角处传来熟悉笑语,不一会儿,见父亲骑着一辆小三轮车子从转弯处出来,车上放着一些菜蔬。保姆蔡根花短小的两腿小跑似地跟着,却还是能与苏大强说说笑笑。明哲见蔡根花两个多月保姆做下来,太阳晒得少了,原本芝麻似的黑脸竟然白了许多,脸颊也丰润不少,看上去比他第一次见时候年轻了几岁。不过这也是他第二次见蔡根花。明哲不得不感慨,幸好有蔡根花照料着,否则他不可能那么专心于工作而多日不来探望父亲。 明哲记忆中,父亲似乎从来没那么欢笑过,说话声音除了那次在明玉车库门前的嚎叫,也没那么响亮过,看来父亲现在过得不错。明哲心中一时有点矛盾,两只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了好久,一直等到他们接近,看到他,欢声笑语嘎然而止。这令明哲感觉其中很是有鬼。 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早在一开始就已经电话警告过爸,然后又在回家时候与父亲长谈。他把吴非考虑的,甚至是咨询了吴非父母后考虑出来的忧虑与父亲谈了,诸如自己管住手脚,留意名声啦,诸如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能让蔡根花的亲朋好友过来留宿啦,诸如生活帐目清楚,不能被人浑水摸鱼啦,等等。但是明哲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说万一父亲与蔡根花日久生情,两人结婚的话,儿子们的态度。儿子们当然是不喜欢看到父亲与母亲之外的人结婚的,而且母亲去世还不到一周年。但儿子们不得不郁闷地想到,如果他要结婚他们也不能阻止。明哲看到父亲与蔡根花如此相对,隐隐有丝担心。 明哲帮父亲把三轮自行车推进车库,与蔡根花一起拎菜上楼。看看那么少的菜,明哲忍不住问:“这些够吃吗?。” 苏大强笑嘻嘻地道:“够吃够吃,冰箱里还有。” 说到冰箱,明哲立刻想到那只果然没法放在厨房,最后不得不放在客厅里的硕大西门子零度冰箱,整个夏天,那玩意儿肯定为客厅温度的居高不下作出不少贡献。跟着父亲开门进屋,一眼便可看见,但明哲一下就溜开了眼睛,不愿多看。明哲很想验证一下冰箱里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够吃,因为他每次在父亲家吃饭总是吃不饱,虽然考虑到八成饱对于老年人来说是养生的好生活方式,他应该支持才是。但是想起来总觉得父亲太亏待他自己。 明哲拉开冰箱,却见里面成分简单,只有几盒牛奶,几只鸡蛋,和两盘剩菜,一盒冷饭。再看冷冻的地方,也差不多,一只抽屉里有两大包冻饺子,一只抽屉里有两条小猫鱼,一块巴掌大的肉,另一只抽屉一目了然地空着。明哲早知道父亲用不了那么大冰箱,就不知道父亲当初为什么坚持要买大冰箱。这个原因,明哲当然隐隐有数,但不愿意深想。 让明哲暗叹的是,父亲迫不及待地交上一份购菜清单让明哲给他报销。更让明哲差点叹岀声来的,是清单上丰盛充足的菜肴与冰箱储藏之单薄对比强烈,清单上一天所列,比之今天父亲准备大宴儿子所买的实物更丰美。明哲不是明成那样不知五谷的社会精英,他看着最后三天购入的四只各一斤多的鸡腿,一条活鲈鱼,一只鱼头,两条合一斤多的鲫鱼,一斤多点的活对虾,三斤多的猪后腿肉,两斤多排骨,和花色繁多的各种蔬菜水果,以及牛奶若干,再想想冰箱里的空空荡荡,不由自主地摇头。但他慎重起见,还是问了一句:“爸,这几天来客人?” “没,没人来。”苏大强的站姿一如他以前买了书到校长那儿签名时候的恭敬,笑容也如出一辙。 明哲的嘴唇微微掀动一下,但什么都说不出来,难道让他当着蔡根花直言指责父亲造假?他看着父亲恭敬的笑,貌似单纯的笑,胃里犹如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真不幸被吴非言中了。明哲前不久回美国,给两人现在的电脑都装了摄像头和语音聊天装备,所以吴非说话不用如原来发电邮有字为证那么正式,一说到明哲为父亲报销购菜金的时候,她就飞快说了句“估计你老爸拿出来的帐单得让你啼笑皆非”,果然,父亲很不争气,连造假都造得没一点幽默的智慧,一眼可以看穿,所以尤其让人啼笑皆非。当年妈不知怎么忍受过来。想到那份传真,明哲心中如骨鲠在喉,对这个父亲实在有点打不起精神。但他不准备与父亲说明玉传真的事,父亲也是可怜的,算了,别刺激了,他真怕又听到父亲的嚎叫,他没明玉强硬。 明哲不与父亲多说,走进厨房交给忙碌的蔡根花一百块钱,嘱咐她买什么买什么买什么,直接打发蔡根花去菜市了事。等蔡根花一走,屋内留下父子俩,明哲才回来搬椅子放到父亲屁股后面,按父亲坐下,他自己坐在对面,将帐单递回给父亲。“爸,这份帐单,两个月合计四千多点。你跟我说实话,挤去水分,你的实际消费是多少。” 苏大强一听,两只耳朵红了,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儿子,可还是吞吞吐吐地道:“没水分,一点没水分。” 明哲只好把父亲往好里想,将脏水泼给外人,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平时爸自己不去菜场,由保姆去买菜,她报多少东西多少钱给你,你就照着记帐?” 苏大强如逢大赦,忙顺着道:“是是是,平时我不去菜场,你要来我才去。” 明哲也不知道父亲这话是真是假,总觉得假的成分占多数,他不想把父亲往坏里想,可偏偏父亲做出来的事诱导着他非往坏里想不可。他拿手指指着帐单,看着父亲道:“爸,那看来蔡根花有问题了。帐单上这么多菜,你们两个人吃不了,我都最多吃个四分之一。等下我找蔡根花谈谈,不行就让她收拾收拾回家吧,我们不能找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做保姆。”明哲密切关注父亲的脸色变化,想从中了解到一些什么。 苏大强果然急得手足无措,汗流浃背。他从来是不会放心让蔡根花一个人去买菜的,买菜时候问价交钱都是他亲自经手,绝不假手他人。他确实做了假帐,想从明哲那儿多掏一点钱出来,反正儿子挣的是美金,钱多,也不会在乎那一块两块人民币。他也准备好了接受明哲的严厉询问,大不了一声不响就是,儿子总不会学老婆那样对他严刑逼供,最后肯定不了了之。但他没想到,儿子有怀疑没逼供,却怪罪到蔡根花头上,声言要开除蔡根花。他急了,可越急却越想不出该说什么,憋岀一头大汗之后才冒岀一句话:“不要叫小蔡走。” 明哲看着父亲的可怜样子,不忍心了。但问题总得搞清楚,如果真是蔡根花虚报帐目,而且虚报的数目这么大,那这种人是万万不可留的,否则哪天把家搬空了把老父的骨髓压榨干了都有可能。其实明哲心中感觉应该是父亲有问题,但又非常不愿意正视父亲的问题,很想找出证据证明问题出在别人身上,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明哲自己想着都觉得有点心虚。他只有坚持道:“再好的保姆,如果做人不诚实,手指那么长,这种人还是不能留的。回头我会与表姑解释一下原因,免得表姑误会。” 苏大强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蔡根花怎么能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蔡根花面前找到当家做男人的感觉,有生第一次获得别人的尊重甚至顺从他说东蔡根花不会往西,有生第一次他说话的时候不用看人脸色可以自由发挥想笑就笑,有生第一次被别人实心实意地艳羡着崇拜着只因为他会熟练操作电脑,为此他高兴得都快睡不着,有意在电脑面前晃来晃去地操作以收取几乎不识字的蔡根花的敬仰,为此他磕磕碰碰地在键盘上码了一篇又一篇的短文,最初只是简单的日记,后来则是一篇篇的读书笔记。一动手就一发不可收拾,他从脑袋里整理岀以往看的各色文章,觉得精彩的,他就回头从网上找出来再看一遍,记下阅读笔记,写完读给蔡根花听,直把蔡根花听的眼神迷惘才心满意足,以后蔡根花就一直追着他喊“苏老师”了。蔡根花如果走了,他还往哪儿去找那么合意的人?往哪儿去找这种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精神层面的快乐?可他越急越没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只有扯着衣襟抹眼泪。 看到父亲的眼泪,明哲慌了。不敢再问,怕逼得父亲眼泪之后还有更大动作,他只得连声道:“爸,你别哭,别哭。”但明哲还是狐疑地看着那么委屈的父亲问了一句:“是不是保姆欺负你了?” 这个问题容易回答,苏大强忙哽咽着道:“没,小蔡很好,没欺负我。” 明哲只有好言好语安慰了父亲几句,与父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实在无话可说了,准备去一趟明玉家。电话她不接,见面总不会赶他走吧。 到门口才看见门后放着钢丝床好像挪过位置,使用过,他上次走之前钢丝床由他亲自收起,不是那样包装的。他就随口问了一句:“谁来过?还过了夜?” “上周小蔡儿子过来城里玩几天。” 小蔡的儿子?来干什么?明哲淡淡地说了句:“难得他上来,陪他四处转转没有?” “有啊。”说起这个话题,苏大强有了精神。“我帮他租辆自行成,我带着他走了好几个地方。”当时蔡根花的儿子直赞苏大叔见多识广,苏大强在赞美声中心旷神怡,说话更是引经据典。他看的书多,说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听得蔡根花的儿子当他是老学究。 明哲回忆不出来父亲究竟有没有带着他玩过,似乎是从来没有。再想起上周果然有大量买入新鲜鱼虾的记录,比他今天来面对的菜单还丰富,原来是热情招待了人家的儿子,老爸可真是大公无私啊。他愣了会儿,才有点赌气地道:“以后注意点身体,这天气不适合你做太多户外运动。我出去会儿。”说完就走了。 父亲对他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又偏很纯洁地说了,明哲出门后直觉得灰心丧气,不知道他这样对父亲,究竟是不是有什么路线性方向性之类的错误。妈当年也是不容易,真不容易。他昨晚开始本来就没好心情,在父亲这儿打个转,更是心中什么滋味都没有。 明哲恍惚中见到自己鼓胀的胸腹一放一收犹如青蛙。他也懒得中午快吃饭时候再打电话要明成过来了,他都看着老爸不顺眼,何况本来就与父亲很有心结的明成。再说,再加一个明成,还不把父亲给吃得心疼死。明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儿子了。 找到他曾经一游的明玉家,果然没人。所谓工作狂,就是大白天家里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的人。明哲跟个侦探似的找到车库,当然没有他熟悉的那辆宝马。于是明哲打车过去明玉的公司。这地址,还是他今早从明成嘴里抠出来的。明成虽然不情不愿的,甚至还假装打呼噜装睡,可还是被他抠出来了。想到这儿,明哲真是哭笑不得。一家四个,瞧瞧,就跟散沙一样。 不出所料,明玉这个工作狂的车子就在他们公司大楼底下车库,这辆车子太容易找。明哲想想还是别上楼去打扰明玉,家里人找上公司总是不美。他站在车头给明玉发条短信,告诉明玉“我在车库你的车子旁边,能不能下来见一个面”。 明玉看着短信欲哭无泪,追求她的人怎么都没法做到如此步步紧逼?反而是她来不及躲开的苏家人怎么总阴魂不散?明玉想了很多回信,中庸点的如“出差”,恶毒点的如“建议你对比苏家三男丁的dna”,厚道点的如“请回家”,可最终明玉什么回信都没给,翻一个白眼继续做事。真烦,这个苏明哲真是烦透了。对于舅舅这种人,她可以下手阴狠毒辣,对于滥好人大哥,她该怎么办?明玉心头阵阵的火。 但看了会儿报表,眼前的数字都在跳舞。她不得不打开手机发短信给明哲,“我心中的亲情概念全在前二十年被全部苏家人销蚀光了,我也已经想明白,不能把自己的精力全放在清算过去上面。如果你希望我活得快乐,请让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要打扰我,脱离苏家我更能找到属于我的快乐。谢谢。”她希望大哥能明白,并不是什么血缘疑问让她生出离心,而是她不想再陷在苏家的黑暗回忆里打发未来宝贵光阴。 明哲站在明玉的车边看明玉的短信好久,手指一动,转发给了明成。两兄弟都看出,明玉说的是大实话,虽然这大实话有点不中听,不符合常理。明哲很快收到明成一条短信,“回家吧,别强求了。” 明哲站在明玉的车前想到两个多月前明玉已经不回复电话短信,因为家史才上一回论坛,可见她早有去意,这种去意被她从父亲那儿得来的父母过往给加强了。想到他求明玉去医院看看明成,她没回电,只电话问了一下舅舅有关苏明成的伤势,大概只有明成快死了她才会道义出手。想到吴非现在寄宝宝照片给明玉也不见她回邮。再想到明玉现在的身份和物质条件。苏家能提供她什么?除了痛苦的记忆,和未来无穷的麻烦,她能从苏家得到什么?他找上门真的是被明玉制造麻烦妨碍快乐吗?还有,他求明玉帮忙去医院探望几乎是有宿仇的明成,是不是加固了明玉的去意? 明哲心想,事实可能真的如此,可他心里非常不能接受。他很希望明玉回归,苏家人能坐一起说说笑笑。苏家已经闹成这样了,妈妈去世,明成离婚,爸爸冷漠,别添明玉离家了。妈妈去世已是无法,他想拉明成和朱丽在一起,让爸爸恢复自在生活,让明玉感受家庭温暖,他还希望自己努力工作可以换得早日回去美国与吴非宝宝团聚。可是,他发现,他力不从心。或许,桥归侨,路归路还真是唯一可行方案,不说明玉脱离苏家在她自己的工作范围叱咤风云,单看父亲,父亲与蔡根花一起买菜回来的时候才是笑得真欢喜,笑得像个正常人。父亲也是被苏家这个框子套死了,如果父亲有明玉的能力,估计也会对他这个儿子大嚎一声,“苏明哲你滚远点不许来烦我”。 明哲发现自己好傻。 好在明成一个电话把明哲从明玉车前拉开。明成不想见舅舅,就去银行取了钱交给大哥,由大哥去交给舅舅。对此明哲心里还是挺欣慰的,还好,明成总算听进去了他的话。在取钱的银行里,明成又交给明哲一张转帐的银行电脑单据,说他把这些钱打进父亲付按揭的银行帐户里,请大哥帮忙去父亲办按揭的银行把房款完全结清。明哲看着明成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这家伙终于开窍懂事了。可他自己不开窍,一辈子严肃惯了,除了伸手重重拍了下明成的肩膀,他说不出做不出别的。 走出银行,明哲跟明成说起他以前怕父亲节约惯了吃得差给父亲订的买菜激励制度,可是今天查账却发现爸明显做假帐骗儿子补贴。明成一听就是一声冷笑:“大哥,我早知道会岀这事,你以为爸不声不响就是好人?他以前是被妈管着没能力造反使不起坏。现在没人管他,他膨胀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要他能力所及,谁最容易被他顺手抓住谁倒霉。可怜大家以前都同情爸以为妈是恶妇,你前阵子还信他的话差点把家史写成控诉妈的大字报。” 明哲脸一红,“虽然现在知道爸是怎样一个人,可是他好歹是爸啊。我以前百事不管只知道读书,现在想尽孝了,可是妈妈早逝,本想在爸身上好好弥补……” “这话你可不能跟爸说,你说了,爸会认准你。你看看他对老三说的都是些什么?有男人这么在儿女面前说混帐话的吗?他不是好人,你看清楚点,你挣的钱全给他他也不会记你的情,你还是把钱拿回家照顾老婆孩子吧。” 明哲叹息:“难怪明玉不肯答应回苏家,这样的爸,我都怕他。算了,他总归是我们的爸。唉,爸宁愿陪保姆儿子游玩,明玉干脆与我们断绝来往。我没太多奢望,我只想,一个家象一个家,一家人能坐到一起吃饭。可怎么这么难。” “大哥,你醒醒,都是成年人了,你以为大家还会因你而变?比如我和苏明玉,那是注定不可能说话了。昨晚我没说,妈和苏明玉对立成那样,那是苏明玉自己做人歹毒造成,她那样的性格,你能改变她?大哥你好心,但你等着被爸捏着耍吧,等着他人心不足,哪天问你要车要别墅。你现在难道还不觉得,妈以前这么对爸,是被爸逼出来的吗?还有苏明玉,妈辛苦维持一个家,还要在外面工作上挣脸,她要强,丈夫又不顶用,她苦死累死,可回家总有个苏明玉与她作对,妈还能不冷了心?大哥,这点你考虑到没有?你别说妈以前对苏明玉错了,你别忽视强者受的苦。” 明哲见明成只要昨晚答应的,他今天立马做到,可见明成听得进他说的话,所以他更要把明玉与妈的多年矛盾给明成理清楚:“爸当时是成年人,所以他和妈的相处,是性格必然,也是那时候的社会环境必然,而且,我们也不便置评。但明玉的事你不能这么理解,她生下来时候什么都不懂,她未来性格发展成什么样子,全在大人的掌握中。而妈妈那时候是强势者,妈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妈妈为主,和我这当大哥的漠不关心为辅,多种原因结合迫使她变得具有攻击性。责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为爱妈妈就否认明玉。至于后来,妈妈越来越衰老,明玉越来越强,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么象妈,两人针尖对麦芒,越对越成死结,对局面的掌控却已经转向明玉主动。明成,你记忆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问题根源,明玉确实不讲道理。我出国的时候明玉还没成年,所以印象中明玉还强不过妈。这次因为整理家史,我与吴非两个讨论来讨论去,用吴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妈和明玉的关系,我们得出妈重男轻女这条脉络,昨天才知有更深层次原因,那就更对了。明成你看有没有道理。” 明成现在挺能听得进去明哲的话,对于明哲看来很是痛心的言论,他愿意考虑。说来,也得承认,幼小时候只有妈欺负明玉,哪有明玉欺负妈的可能。但他依然有点不愿承认妈妈在明玉养育方面有错这一事实,在吸了半天闷烟后,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明玉象妈?妈做事有那么歹毒吗?” 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并不歹毒。她跟妈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张嘴也不饶人。” 明成想了想,道:“是,小学时候她小动作特别多,常挨妈的打。初中时候只有休息天在家,一张嘴不知哪儿练来的,特别逆反,什么都要跟人反着说,我吵架不是她对手,她就天天跟妈吵,大哥你那时差不多读大学了,没时间管。反而现在,明玉动手动口全免了,只动坏脑子。” 明哲听了不由一声笑,明成说出来总比不说好,而且,明成从刚才连名带姓地叫“苏明玉”不知不觉改成“明玉”了。他也考虑了会儿,才道:“这就对了,怪不得吴非那次说,算算年龄,妈更年期的时候明玉正好逆反,两人久而久之扭成一只死结。再加昨天你给我看的传真,还有你也应该知道,家里没提供明玉大学学费生活费,任她打工自生自灭,换谁都会因此与家里有隔阂。说严重点,明玉可以说是被逼出家门的。明玉那条短信回答你也看了,对她来说,在苏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记的过去。唉,我虽然理解她的心情,可还是没法接受她不肯回苏家的事实。不过硬拉她坐一起吃顿饭是不可能了,我们做哥哥的细水长流吧。” 衣冠楚楚地两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银行门口的阴影里沉默,明成吱吱地吸烟。明成沉默半天,心里总不能放下明玉当初把他送进牢里关两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罢了。可是又不忍心让好心的大哥难过,不能一口拒绝,于是他最后说出来的话另走岔道。“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两千多,再加你已经帮他解决保姆工资,他的收入足够生活,你不用太过操心,你的钱还是留着,以后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钱会很多,有的是需要你掏钱的时候。而且,现在我把他房款全结了,他没大笔花销的可能,还有妈的丧葬费他都独吞了,葬礼都是我们岀的钱,他不缺钱,他只是吝啬,你再多给他钱都没用。” 明哲没想到明成反而会回到第一个议题的答案上来,心知明成心中对明玉的疙瘩暂时是难以化开了。他也不能强迫,只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说了那么多,明成回头夜深人静能好好想想。“好吧,明成,我带着钱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饭,吃多点。只是,你现在吸烟这么凶,对身体不好。” 明成勉强笑笑:“没办法,应酬时候不吸烟不好说话。” 明哲只有又搬出妈,“还是戒了吧,妈要是在,看见你吸烟还不打你个大后脑勺。妈一辈子最讨厌人吸烟。” 明成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将吸了一半的揿灭,勉强笑道:“这几天心里堵得慌,就让我吸吧。” 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汇两千美元回来,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这次翻看爸的记帐本没发现有这笔进帐。” 明成忙道:“我从来没记着妈给我多少钱我还妈多少钱,都是妈说够了就好,看账本才知道欠妈那么多。” 明哲笑道:“我不是查你的帐,你帮我想想,妈肯定是帮着娘家的,可是爸记的帐上面没有这笔支出。会不会我寄来的钱都让妈给了娘家?你每天在家,有没有印象?” 明成想了会儿,道:“有,外婆没有退休工资,靠妈几个姐妹养着,两个阿姨都没稳定工作,可能还是妈岀大头吧。我有时送给外婆的东西第二天就转手到了舅舅手中,可能妈给外婆的钱也到了舅舅手里。还有外婆去世前有一次台风,把外婆家屋顶掀了,是妈出钱修的屋顶。外婆去世的花费应该也是妈岀大头。这样算算,你的钱还真都去了妈娘家。” 明哲点头:“这就是了,肯定还有给众邦的大红包。我有数了,我怀疑舅舅今天见我得哭穷,他那你要挟我给他两万块让他们众邦读书。” “别给他。”明成气愤。 “有数。” “别说有数,不给就是不给,养不起儿子生什么生,何况我们是苏家,不是赵家。” 第46章 明成听了笑道:“好,好,不给。走了,再见。” 明成看大哥上出租车,等大哥把门关上冲他挥挥手,他才从肚子深处重重叹岀一口气。要不是大哥是个好人,他也不要什么苏家,妈不在了,就像皮不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是大哥,这个婆婆妈妈的大哥,这个一心想着他好的大哥,昨晚让他看到一张新的皮。 他可以不要苏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来看他,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今天不会出门,他本来打算关自己三天三夜的。他什么都失去了,活着还什么意思,出门还怎么有脸见人,他见了人就想杀人。可是大哥昨晚帮他清理了脑袋上的一把杂毛。大哥没提供他什么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静。 舅舅一听说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钱,飞速踩着自行车来了,明哲打车前脚进父亲的家门,他后脚就跟进。 苏大强因为对儿子心里有鬼,正忐忑着,不敢接近,戴着老花镜坐南窗边举着一张报纸阅读,时不时两只眼睛从镜片上方滴溜溜地环视一下周围,室内多了两个熟人,让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只除了蔡根花,蔡根花的存在让他在这个房子里呆得更舒适坦然。 苏大强心里其实不喜欢儿子过来陪他共享天伦,因为他并不享受,照他的意思,还不如与蔡根花一家坐一起吃饭来得舒坦。“苏老师”的称谓如醇酒般醉人。但世事难全,明哲不来,谁给他报销菜钱?不敷衍了明哲,他有个事情找谁?只有明哲肯替他担责任。所以他本能地将两拨人有所取舍,区别对待,忍一步海阔天空。明哲代表的是丰衣足食的物质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精彩的精神世界。苏大强为自己的精妙概括倾倒。 明哲本来因为明成的改变而愉悦着,回来看到父亲浮在报纸上方油腻腻的花白头发,看父亲时不时偷偷打量他看他也看过去就转瞬换上笑脸,明哲心中原有的阳光顷刻黯淡。他感慨,这样的爸,让本来已经冷了亲情的明玉怎么热心得起来。 舅舅这个人倒是没低三下四的,他身高马大,身板儿笔挺,身上的衣服裤子也是笔挺,而且那短袖衬衫白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整洁。明哲看了只想到以前的明成,不过明成穿着方面的小细节更讲究。他忍不住就想着今晚不在父亲这儿过夜,到明成那儿还得盯着明成说说,让他千万不能学舅舅。苏大强则是起身微笑,见没人搭理他,他笑玩也不觉得尴尬地在老位置坐下。 舅舅进门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说好久不见很是想念之类的话,口齿流利得明哲都插不进嘴。舅舅进门,明哲还是被他拉着坐下的。明哲并不喜欢这种很会做人却不会做事一辈子靠着大姐过日子的人,打断舅舅滔滔不绝的赞美(该赞美已经赞美上了明哲从没好生叫发型师特别维护过的头发),直接道:“舅舅,这儿是三万领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数数。” 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钱夺了过去,连坐在窗边看报纸的苏大强的眼睛也看向那一叠钱。明哲看着舅舅一张张地数钱,心里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让舅舅拿了钱就走,他真吃不消这个舅舅,也怕舅舅赖在这儿问他讨钱。 幸好舅舅数钱慢数得仔细,明哲才有办法想岀一些损招。看着舅舅数到最后一张,他忙对舅舅道:“舅舅留这儿吃饭?明成立刻就来,大家一起吃。”明哲想到明成说的与舅舅的冲突,指望这样可以吓走舅舅,起码可以让舅舅因为不愿意与明成见面而离开。 没想到舅舅立马起身,检阅了蔡根花摆出来的碗碟,“油豆腐烧肉,油煎带鱼,冬瓜咸肉汤,丝瓜炒蛋,不错不错,还在做什么?有五个人吃,量再大一些。” 明哲立马傻眼了,舅舅原来无所畏惧。也是,他要是不好意思见明成的话,以前也不会总靠着大姐过日子了。他觉得秀才遇见兵了。那边舅舅却已经在招呼:“大哥,别看报啦,快坐过来吃饭。大哥现在经济真好,每天脚跷跷什么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你看我们就不行了,我儿子众邦还等着上高中。明哲啊,你怎么都得帮帮众邦。众邦才初中毕业……” 明哲连忙干咳一声打断:“舅舅你已经说过这事。这事我已经告诉我太太,看她肯不肯。” “哎呀,明哲你还怕老婆吗?你堂堂一个留洋博士还怕老婆吗?你说不出口我来说,你把电话拨通了。” “我太太在美国,她那里现在是半夜,我晚上会联系她。吃饭吧,爸你坐我身边,蔡保姆,你做完这个菜也来坐着一起吃。” 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夹了一块带鱼,也不急着吃,滔滔不绝地跟明哲道:“明哲,众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帮忙。你看,你都读了博士,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这哥哥脸面还往哪儿搁?” 明哲心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两万块不是大数目,舅舅家里应该有些积蓄吧?” 苏大强一看见这个小舅子就烦,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见明成一样,知道是又来要钱。他怕明哲给钱,知道他在明哲面前说话有点分量,所以忙小心地看着前面的筷子道:“春节你大姐不是刚给过你们一叠钱吗?” “那哪够用啊?我年初不是在宾馆做保安吗?还是大姐介绍的。结果人家春天时候不卖大姐的帐,把我辞了,我们家现在就靠众邦妈做钟点工赚点钱。这么点钱,只够吃饭。明哲,众邦是赵家的独苗,赵家只有这么一个孙子了,全靠你们这些哥哥啦。明哲,你经济条件最好,美国来去都是飞机的,我们众邦说起来总说要以你为榜样,等众邦高中毕业,你想办法也让他到美国留学,众邦脑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贪玩不肯学。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着他看书,你回来也辅导辅导他,他肯定也能出国读博士的。” 明哲心想,原来舅舅还真是经济不好,他不由问了一句:“舅舅后来一直没再上班吗?” “去年本来好好的,我问你妈借钱买了辆摩托车,又考出驾照,想开摩的挣钱,结果你看,年底时候说全市取消摩托车,我只好把崭新的车子给政府换一点点小钱回来。我本来还想着热天时候开摩的辛苦,秋冬季总可以岀街挣钱了吧,结果呢,共产党政策多变啊。没想到,没想到。大哥,有酒没?” 明哲心中一算,这一年春节给的钱,去年买摩托车和培训的钱,都是妈岀的啊,看来他寄来家里的钱都落到舅舅手里。而且,从舅舅的话里听出,舅舅学了摩托车后夏天没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热。估计如果去年没有禁摩政策的话,舅舅冬天也肯定歇业。他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是偷懒将工作往外推。他是靠在他大姐这座金山上好吃懒做了。明哲记下这些,准备回头说给明成听,要明成看看偷懒的下场,他是怎么都不会学妈妈掏钱填这个无底洞的。嘴里则是对舅舅道:“我把这些都说给我太太听。” “还有啊,你得告诉你太太,众邦是赵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这个早说了。” 于是,一顿饭,就听舅舅滔滔不绝地阐述众邦这棵独苗地重要性,明哲听得头晕脑涨。明哲塞填鸭似的吃饭,只求着赶紧吃完饭赶紧地溜。他都没怎么吃菜,吃完两碗,就起身道:“明成没来,看来他的伤口还是有问题,我得立刻过去看看他。” 舅舅一听,连忙道:“我跟你一起下去,你等等我,只要再三口饭。” 明哲也不坐下,索性站着等,看舅舅将最后三块油煎带鱼全吃了,这盘油煎带鱼等于全军覆没在舅舅肚子里。舅舅吃好起来,掏出纸巾擦擦嘴巴,笑道:“我不大喜欢吃肉,还是吃鱼有胃口。大哥,我们走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苏大强垮着脸都没应,反正有大儿子罩着他,他也要表达愤怒。 明哲与舅舅下去,舅舅一到下面就问:“明哲你怎么去明成那儿?打车还是坐公交?你美国人肯定打车吧?” 明哲只得道:“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打车过去。” “那好,那好,我自行车放你出租车后面,你捎我一段。” 明哲两眼翻白,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舅舅,只得打车“顺路”送舅舅一人一车回家,然后他要司机返回父亲家。 刚好父亲吃完,蔡根花收拾碗筷进去厨房洗,明哲面对着爸,他脑子一时还没从舅舅的语言轰炸中清醒过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向爸开口说报销帐单的事。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爸,这样吧,以后你也别记帐了。保姆工资之外,我每月再给你一千零用,你吃好点用好点。” 苏大强见明哲不生气,放心,忙笑着道:“好,好,你破费了。” 明哲看着笑得低头哈腰的爸,心里叹了声气,很无奈。可有什么办法呢,爸总是爸。“爸,平时别总是呆家里对着电脑对着书看,眼睛会不舒服。现在不要你做家务事,多去外面活动活动,生命在于运动。” “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场,有时天气好也会在小区里走走。” 苏大强忘了前面说的他不去菜场,买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当然不便指出。“偶尔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气好,带着干粮过去多呆会儿回来。” “太远,得转一次车,我怕摸错路。还有郊区乱,我怕。”苏大强说话时候声音怯怯的。 明哲立刻无话可说。料想要爸打车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说他报销出租车票,谁知道这么一说,爸会不会满大街地找人家丢弃的出租车发票。“那爸平时干些什么?就看看电视看看书?” 苏大强还在扭捏,刚过来擦桌子的蔡根花听见了,插话道:“苏老师每天写文章,写得来得好。” 明哲听了发楞,不知道爸有这么一手,还从没见爸写过什么,他笑道:“爸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苏大强又是得意又是担心地道:“别,别看,不好的,随便派派流水帐,你别看。”一边说一边就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地害臊。 明哲估计是些骗骗蔡根花的东西,就不去勉强爸,笑道:“不看就不看,不过爸有兴趣写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托。什么时候觉得写得好了,寄给本地报社看看能不能登出来。” 苏大强虽然不敢给明哲看,却还是被明哲的话激发了豪情壮志,他暗暗想着,这又有何不可,寄信给报社,谁又能知道他是谁了?而且那个蔫不拉叽的刘老师看的书都没他多,还岀书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会去旅游吗?带着我去好吗?” 明哲道:“估计没时间去,可能连休息时间都会没有,又一个项目得接上来做。” 苏大强低头笑一笑,依然目光朝着地上,不敢看对面说话的人,这是他说话的习惯。“金秋十月是旅游最好时间,我从没出去走走,我想去旅游。” 明哲诧异,刚刚还连郊区要换一辆车的山都不敢去爬,怎么这会儿想走得远远的去旅游了呢?“爸你行吗?别走丢了。” 苏大强还是笑道:“不会,跟旅行团走,叫小蔡一起去,跟着照顾我,不行叫小蔡儿子也跟上拎包。你看这儿报纸广告。我想去三峡走走,跟旅行团,又在船上,不会走丢。” 明哲接了报纸看,这是周四的报纸,因为临近十一,版面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旅游消息,国内国外选择颇多。苏大强怕明哲找不到,挨过来将他看中的一条指给明哲看,“这儿,就这条。你看,得加紧报名了,好的话今天就去报名交钱。” 明哲一听,脑袋里“嗡”一声,警钟长鸣。怪不得会翻出一张周四的报纸来一直在阳台上看,原来是看中他的钱包了。这本来没什么,父亲即使不说,他有空也会带父亲岀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气时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那张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帐单,明哲意识到父亲显然是有计划地敲他竹杠,还小蔡小蔡儿子呢,他气得好一阵说不出话,又不便对爸光火,过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游是好事,不过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门,跟团也不行。有时间我带你去,或者叫明成他们带着你去。”说完这些,明哲无可留恋,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还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体。” 明哲说走真的走了,走得没滋没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游,只要爸高兴。但爸这么做把他当什么了?凯子?他是爸的儿子啊,在爸眼里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儿子了。 他又到明成那儿住了一夜,跟明成说了很多话,两人这回话特别多。 回到上海,明哲赌气将帐户里的钱全划给吴非,给吴非电邮说,以后就给他五百美元做生活费,别的有什么需要再打报告问吴非要。 这都什么亲人,好像他的钱是地上捡来似的,变着恶心法子从他兜里掏钱,真是没完没了。还是把钱交给吴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软了一把。 这都什么亲人,好像他的钱是地上捡来似的,变着恶心法子从他兜里掏钱,真是没完没了。还是把钱交给吴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软了一把。 因为明哲心里明白,若不是有妈这个可怕的前车之鉴在,他今天听了舅舅的难处,可能还真会给钱的,毕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担心自己总会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诉,将钱给了。还不如早早把钱全交给吴非管着,他只有极限生活费用,他那样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软。 三十七 苏大强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心。头顶没人管着,下面却有人伺候着,而且伺候的人工资由明哲来岀,两个人的饭菜零用明哲也负担了去,他的工资每个月都存入银行生利息。他每个月最快乐的事是发退休工资的第二天去银行,凑个整数,把钱存成定期,他快乐地看着定期存着一张一张地多起来。他每天不用做事,不用操心,只要一门心思寻找他的老年娱乐。 苏大强的老年娱乐是每天在家看书,出去看报纸,到公园里听听其他退休老头老太唱戏,他也偶尔躲假山后面吊个嗓子。他每天还要写一段读书心得,写好读给蔡根花听,并将妙处解释给蔡根花听,从蔡根花眼睛里看出钦佩后,才打印出来,放在封面写着“归田小寄”的集子里。 他的日子如流金的夕阳,灿烂而安详,非常美丽。 至于明哲来一趟吃一顿中饭就匆匆而走,他倒不是非常在意。不过明哲因为他的谦虚而没强行要求看他写的文稿,他倒是挺在意的,若是明哲再坚持一下他肯定缴枪不杀了。他发现,自己现在重精神生活甚于物质生活,这真是一种高尚的倾向。他想到每次退休教师开会时候,总是说老有所为,所以很多人做了一辈子老师后进老年大学做学生学画画,学写字,他就不出门了,他不出门看天下书,通过高科技的网络,他的老师只有更精更好。 苏大强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他现在唯一操心的是蔡根花会不会永远做下去。而明成离婚的事,明哲没与他说,他当然也不会主动询问明成家里过得怎么样。 明玉本来心情就已经被自己的出身搞得很不怎么样,又被舅舅被朱丽被明哲接二连三地提醒她是苏家人,苏家就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阴魂不散,她的情绪更低落。中午破天荒关了手机在办公室的套间里睡觉,一直睡到三点,起来,情绪依然低落。 打开手机,她都有点不敢看短信,怕又看到明哲那个书生脑袋依然拎不清。好在,总算没了。倒是有一条柳青来的短信,告诉她明天上午的飞机到。 明玉心说柳青这是想家了,明明高层会议定在周一周二两天,他硬是周日就来,可见趁机要好好回家做些事。但是想到前两天她郁闷时候给柳青打电话柳青满嘴玛丽莎丽,她就不给柳青回电,也是短信问一句,要不要叫个司机送辆车子到机场。柳青立马短信回来,满屏的都是谢谢。 柳青的即将到来终于让明玉有点高兴起来,她拉开窗帘,让光线充盈整个办公室,一直做事到夕阳西下。回头看向窗外,夕阳正好从对面一幢楼的屋顶隐去。所以,明玉空手走到“食不厌精”的时候,天已经几乎暗下来。 这一回,小厮带她到窗边一个位置就座。明玉才一进门,就发现“食不厌精”今天的不同。一楼迎面,是一张色彩鲜艳的唐卡,而后,沿楼梯向上,做旧的木板面上简单地用图钉钉着一副副彩色黑白的照片,照片有大有小,楼梯左手是川藏线,右手是青藏线,在截然不同的风景风格中,交汇到二楼,二楼的墙面是圣洁的雪山圣湖、深邃的蓝天白云、巍峨的布达拉宫、和沟壑交错的藏民的脸。 明玉惊讶地打量四周,发觉现场简直类似酒会,应该坐在桌子边喝酒吃饭的人举着形形色色的啤酒杯红酒杯鸡尾酒杯还有白瓷杯沿墙边晃荡、议论。而有两个黑脸男子,一高一矮,旁若无人地喝酒,旁若无人地用藏刀切白煮蹄胖。与他们同桌的石天冬见到明玉来,就走了过来。 “什么感觉?”石天冬问得有点迫不及待。 “挺怪,不象饭店象酒吧。” “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开这家饭店就是想给来者食不厌精的美味感受,可是这几天下来,应酬饭有增多的趋势,那些人互相灌酒,喝醉的人哪里还能品味我精心准备的菜肴的精妙。所以你看,我把大圆桌撤了,以后一桌最多只六个人。引入我喜欢的文化元素,也是为了把不搭调的应酬食客排斥出去。” “可是应酬者往往是带来最高利润的客人。” “但是当你看到应酬者走后,桌上一半没动的菜肴,那些都是我们通过原产地精心采购、厨师们精心设计烹饪,都是放一颗心进去的产品,谁都不愿看到自己的心思被糟蹋。” 明玉微笑道:“你坚持了个性,可其实纵容了自己的任性。你的饭店既然走进市场,就得抓住买家心理。” 石天冬不以为然:“如果我不坚持食不厌精,我又何必卖了‘食荤者’,每天搅几锅千年不变的汤可以很好地混日子。至于买家心理,你不能忽视一帮买家,他们向往食不厌精,而不是味精蜡烛鸡瘦肉精猪养殖黄鱼。我开这家店,你以前也说了,这是我的理想。我不会迁就。” 明玉依然微笑:“你既然坚持你的意见,又何必迫不及待地追问我的感觉。说明你还是想知道市场的反馈。”她见多了刚入行自信十足什么都想尝试的销售员,她以前也曾是,她才不会被石天冬那种原始的自信感动。但看到石天冬被她说得尴尬,她又微笑鼓励:“既然你认为自己对,那就坚持。再说我说的不是自己的感受,我说的是市场普遍规律,可谁知道黑马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嘲讽市场普遍规律异军突起呢?我的真话是,我自己吃饭和私人应酬会来这里,但是公司应酬会去别处。我在你这儿的消费都不会高。所以我从我自己的消费心理角度来推测其他食客的心理,但我怀疑这是普遍心理。还有就是,你有没有设定过你准备吸引什么样的消费群体,你准备怎样吸引这类人群,你了解这类人群的真正需求是什么?我认为你今天推出的西藏主题秀与我所认识的在你这儿吃饭的食客们气味不相投。如果在酒吧看到西藏主题秀,我会拍手叫好,但是在这儿,我觉得不合适。” “或许你的领域与我的领域不是同一概念,我不苟同你的意见。你看看大家对西藏秀的兴趣,今天的酒水销量至此已经超过以往。”中午以来,已经有好几个朋友叫好,只有明玉唱反调,所以石天冬认为明玉代表的不是食客的普遍反映。 “我举办活动的终极目标是市场占有率,是销售量,是利润率,我认为不管是不是同一领域,面对市场,持有的应该是相同的销售理念,不同的只是操作手法而已。不信你找时间统计一下每桌消费数字与对墙面照片关注度的对比,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关心你的西藏主题秀,是低消费个人客户,还是高消费公款客户。不过我心里有点希望看到理想与现实有机结合的特例。我饿了,我要点菜。”明玉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她觉得石天冬的操作很粗糙,石天冬没有市场调查的概念,石天冬为性格而任性是做生意的致命缺陷等,但作为朋友,她已经说得够多,其他得看石天冬自己能不能领会,她也只能点到为止。或者石天冬追求的就是快乐,他任性了他快乐了,花点钱又有什么。 “点什么菜,我安排给你。”石天冬有点情绪,不过终于还是没把“你又不太懂吃”这样的话说出来。他起身,走出一步,又回头不屈不挠赌气地道:“目前的调查结果只有你一个人唱反调。你等着看,看我怎么用市场化手法实现理想。” “好。”明玉靠到椅背上,看着石天冬不由好笑。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用不到三分种时间飞奔买来kfc鸡翅的大男孩。这个石天冬,说成熟也成熟,说任性也任性,不过倒是有性格,比较好玩。但明玉觉得石天冬所做的事则是一点都不好玩,她完全否认石天冬今天搞的这个活动。但谁知道呢?人本来就是心思最难琢磨得透的东西,人的胃更难搞得懂。 一会儿,小厮端菜上来,一盘芦笋龙虾球,一碗不知什么海鲜浓汤,西餐的感觉,可是配的却是米饭。明玉饭来伸手,专心吃饭。倒也不是赌气或者什么,她是真的对那些照片没有兴趣。她走的地方多了,看的风景也多了,对别人拍出来的照片审美疲劳。 她确实不太懂吃,对于一个吃盐水汆白菜都能下饭的糙人,想要体会石天冬的食不厌精实在是有点困难,不过她坚信她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而服务性行业,应该面对的是大多数有钱糙人的钱包。但好吃不好吃她还是知道的,菜好吃的时候她就吃得快,在石天冬这儿吃饭她一直快手,今天也不例外。吃完,远远冲正忙碌着的石天冬挥挥手就付帐走人。 石天冬则是不得不考虑明玉的话,因为他知道明玉是个市场高手。整个吃饭时间,他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每个饭桌食客对墙上照片的反应,回头对比一下,发现果然是消费高的,而且是回头客们,反而不关心墙上挂什么。于是石天冬面临一个问题:是继续反对应酬客人,还是放回圆桌招回应酬客人?是继续泼辣地展示自己的爱好朋友的爱好,还是为客人掩饰自己的爱好将饭店搞得假模厮样?理想该不该向利润妥协? 第47章 石天冬考虑一夜的结果是“不”。他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会依然凭自己的兴趣四处淘吃的淘玩的,他会依然凭自己的兴趣设计每天变化的个性化菜单,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出门大吃开阔眼界。会小众化边缘化吗?石天冬觉得不大可能。据他所知,食不厌精的大有人在。 比如说今天中午有一家三口来饭店吃饭,喝的是自带自藏陈年加饭酒,点的菜正是石天冬今天得意心水的主题。饭后,男主人叫石天冬过去,请石天冬品尝他们自带的加饭酒说了几句话。没料到晚饭他们又来,男主人还携来一幅字,字体浑厚刚劲,写的正是“食不厌精”。从落款看,男主人是文化界大有名气的毕律之。他们的消费也不低。所以石天冬有理由怀疑市场高手苏明玉的论调,他有信心培育起真正爱好饮食文化的顾客群。 而毕律之的女儿,高雅知性,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可眼睛里的神情却是疏远,给人的感觉就像石天冬在“食荤者”汤煲店初遇明玉时候一样。谁知道以后的相处表明明玉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又有谁知道毕律之的女儿一转身是什么模样,女孩子十八般面具。 令石天冬没想到的是,毕律之的女儿毕小姐第二天,就是周日的中午又来了,四个女孩子拎着购物袋一起来。四个人坐下点完菜,就哗啦一下离桌,沿墙将一张一张的照片细细看将下去,一边小声窃窃私语。这无疑是对石天冬最大的支持。毕小姐有个活泼的同伴请石天冬过去请教西藏的问题,一桌女孩都很文气,可见多识广,言之有物,原来是一所大学的年轻教师。石天冬虽然坐下只谈了三言两语就离开,因为他不大习惯被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包围,可还是因此挺喜欢毕小姐的观点。他心里隐隐希望毕小姐晚上还来,或者通过名片上的通讯方式与他联络,向他订桌。 明玉周日还是上班,周日清净,她找几个在公司的职员随便单独谈了几次话,了解大家的心态和动态,顺便鼓励几句。中午与大家一起在大办公室吃饭,看到她派去接柳青的司机,不经意地问一句:“柳总到了没有?送回家了吗?” 司机隐隐做个鬼脸笑道:“柳总让我自己找车回家,他开车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回家。” 明玉看到司机的鬼脸,笑道:“跟女孩子一起来?一个还是两个?”明玉说出来,周围原本是江北公司的听着都会心而笑,谁都知道柳青女朋友多。 司机也笑,这个司机本来就是江北公司的,“一个女孩,挺高档一个人。” “肯定漂亮。”有人在一边插了一句,大家又都笑。明玉心中不是味道,不过也笑,心说不知道是玛丽还是莎丽,柳青总能给她“惊喜”。而且,最不够哥们的是,柳青来了至此都还没来一个电话联络,这很反常。 中饭后她也很反常地走了出去,到附近一家商场逛街。进门就是买多少送多少折上折连环折之类的喧嚣,商场熙熙攘攘都是人。连试衣室都需排队。明玉在经常光顾的一家品牌衣服专柜拿着一套店员推荐的衣服等待试穿,却见试衣室里出来的竟然是朱丽。 两人见面都是愣了一下,都有想走开的冲动,可都没走开,这不是大方女人该做的。于是还是明玉先一步打了一个招呼:“你也周日加班?” “是啊,吃完中饭过来逛逛当散步。你准备买这套衣服?”朱丽的笑容有点勉强。 明玉的笑容虽然也是勉强,不过职业得多,看不出勉强。“我不知道什么衣服算是休闲,他们推荐这是,我试试看能不能穿。现在的衣服不试不行,上衣短,裤腰低,简直没法穿出去。” 朱丽听了明玉的话有点想笑,居然不知道什么叫休闲。不过好像印象中只看到过明玉穿的衣服随时可以坐办公室,却真没见过她穿什么休闲衣服出现,包括春节。咦,难道是谈恋爱了开窍了?换作以前朱丽还会好奇,但她现在心情不好,只客气而客观地指出:“你手中上衣的颜色适合农村暴发户坐家里搓麻将的太太,裤子面料也比较过时。其实你完全不必挑非常休闲的衣服,我觉得你的气质比较适合随时可以进办公室的休闲装。再说你身材好,挑选余地很大。” 明玉听了脑子梗阻,老老实实地道:“这个话题太艰涩。”招手让专柜售货员过来,指着朱丽手中的衣服道:“你帮我拿她手里这种样子的,要我的尺寸。” 朱丽看看自己手中的衣服,再看看明玉,比划一下,道:“你不适合,我刚看了一套倒是挺适合你。”她说着就去拿衣架上的衣服,是一件黑白横条的背心,外配白色略现宽松的带帽中袖,售货员眼明手快给配上一条面料特殊的宽腿小裤脚黑裤,发现羊牯一般一叠声将明玉送进试衣室。 明玉狐疑地看着海军海魂衫似的背心心说这玩意儿穿着能好看?不过想想朱丽一向怎么穿怎么好看,她将信将疑地试了,又穿上萝卜裤似的黑裤。出来,见到朱丽还在外面等着,心中蛮感激,很是不置信地问朱丽:“还行吗?”反而不急着照镜子,知道照了恐怕也不如朱丽有眼光。 朱丽一看反而是真的笑了,伸手推明玉到镜子前,“还真不错哦,裤子也配。不过配白裤子更好。” “白裤子会映出里面内裤的颜色。”不过明玉是真佩服朱丽的眼光,镜子中的自己被这么一穿,显得优雅清爽。没想到海魂衫似的背心不会穿出膀大腰圆。 “你可以买肉色无痕裤。唉,看来你不懂,等下我带你去买吧。这套衣服你穿着挺好,建议你买下。” 明玉忙道:“朱丽你迟点回去要不要紧?能不能这个楼层带我走一圈?” 朱丽并不是最愿意与明玉结伴,不过还是看在明玉购置衣服水平太差的份上准备帮她一把。“你进去换衣服吧,我再替你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这几天还能穿的夏装行吗?裙装行吗?” “都行,都行,只要你觉得好。”买衣服的时候有人可以依靠,明玉简直是言听计从。 于是,等明玉跟在朱丽后面在试衣室进进出出试了又试,头昏脑张地下电梯时候,手中有了一大堆购物袋。三件背心,五件夏装上衣,因为朱丽说季末折扣大现在买极合算,四件中袖或长袖的上衣,三条连衣裙,六条长短不一的裤子,半打各色内衣裤,三套真丝睡衣。 但朱丽到一楼鞋柜又给明玉挑了风姿绰越的一双高根凉拖,倒也没忘记买中规中矩的平跟中根凉鞋春秋鞋等。朱丽还没累,朱丽虽然花的是明玉的钱买的是明玉的衣服,她却买上了兴致,哪儿找不用自己花钱的血拼机会?可明玉却累得坐在试鞋凳上不肯起来,两只眼睛好一阵子才能再次聚焦。朱丽望着这样子的明玉笑了,原来这个工作狂泼辣女也有没用的时候。她这回是由衷地关切:“我记得你从来没戴什么首饰。” “我还没化妆品呢,我积亏极其严重。不过我有很多香水,都是别人送的,哪天我拿给你挑。” 朱丽拿下巴指指一地的购物袋,笑道:“今天已经买很多了,哪天中午你有空,再找我吧。电话提前一天预约。” 明玉转转眼珠子一算,“我明天后天都在总部,你去过的,大后天出差,得好几天后才能再约你了。我很想今天如果你有时间,我一网打尽,但我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了。今天很谢谢你,朱丽。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开车过来接你。” “好,我也困了,周末不加班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明玉答应,扔一堆购物袋给朱丽,自己空手取车去。朱丽看着明玉的背影,心中啼笑皆非,没想到离婚后反而与明玉好说话起来。今天这一看,觉得明玉也可怜,也老大不小了,竟然不知道买衣服,看她挑衣服的眼光,纯粹是四项基本原则:贵的,保守的,专柜主打配套好挂出来的,黑灰深蓝三色的。今天她后来有点放下成见,一边挑衣服一边教育明玉,但见明玉目光散乱,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再见明玉回来,两眼已经恢复神智,朱丽忍不住就冲着明玉笑出来。明玉被笑得莫名其妙,奇道:“干吗?我衣服不对还是头发不对?”不过明玉此刻脑袋恢复正常,心中隐隐觉得朱丽在笑她买衣服时候的白痴。索性再打击一下自己的形象,“我准备回家后记录内衣型号,回头再来买一打,行李箱放一点,办公室放一点,行李箱放一点。要不衣服也照着一式两份。” 朱丽听了简直口吐白沫:“我以后买衣服时候电招你吧,一式两份的衣服,亏你想得岀。走,我帮你拎衣服上车。” 朱丽还是第一次看到明玉的新车,她嘴里没说,心里立刻想到明玉在那次搞得她下不了台的审计预备会议上威风凛凛的样子,心说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更令她吃惊的是,她才坐稳,明玉就象塞柴禾似的塞给她一包东西,她打开一看,竟是各色各样的香水,二三十瓶。“那么多,都可以开店了。” “好几年存起来的,都别人送我的,我不知道怎么用,常被人取笑。”比如柳青。“口红什么的都是左手进右手出,就这香水,我好像有情意结。你今天好事做到底帮我挑一两种合适的吧,其他都给你,你用不了给吴非给你妈。” 朱丽明知人家这是报答她要送她东西,她当然不好意思帮人一点忙就要报酬。于是替明玉挑岀两种口碑说是比较淡也比较中性的,试试觉得满意,放在一边,“我给你挑了两瓶,一瓶是ck one,扁瓶子,比较中性的香水,你上班时候可以用。一瓶是瓶子霓虹色的,el的beyond paradise,挺清爽,洗澡后的清爽感觉,我觉得比较适合你的短发清爽形象,适合私人约见时候用。其他等你用完这些再说吧,你最好自己偶尔在家喷着试试,即使不喜欢,就当它是空气清新剂得了。” “好,等下我回家就去洗衣服烘衣服,回头就把这些香水用上。”明玉发现自己已经心急等不到天黑,买衣服原来是件刺激快乐的事,虽然过程中她好像并不是太享受。“这些香水你喜欢也挑,别客气,还有给你的妈妈。那次我躺医院她去看我,我还没好好道谢呢。朱丽,你一定得挑,否则我以后买衣服不敢麻烦你。要不你一捆全拿去,喜欢的你留下,不喜欢的你送人。” 被明玉这么一说,朱丽也不便扭捏,自己挑了“瞬间”,将整包还给明玉,“这些你还是留着,等你用完手头香水,基本也应该会自己挑了。我妈不用香水。谢谢你。” 明玉想想朱丽给她的地址,道:“你最近住你妈妈家?” “嗯。”就此事,朱丽不想多答。 明玉想了想,道:“我为我以前总是有意与你作对,向你道歉。那时候我怎么看你怎么不顺眼,对不起。” 朱丽叹气:“更应该道歉的是我,我占了你的生存空间。明玉,过去的都别提啦,你不是说不想做苏家人吗?我也是,你别提醒我啦。” 明玉笑笑,立刻转了话题:“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穿新衣服。可惜今天害得你没买。” 朱丽笑道:“我最近没钱,我得紧着还我爸妈的债。你要买衣服时候叫我一声,让我过过血拼的瘾。” 明玉微笑地扭头看了朱丽一眼,道:“朱丽,其实我挺服你,你工作料理得不错,又很会生活,整个人很有味道,这些都需要智慧。不像我,我整个人是工作机器,哪天不用上班,我得自杀。今天真开心,我还是第一次买了衣服后这么开心,晚上就穿,可是穿了上哪儿呢?看电影去?” 好话人人爱听,再说朱丽看明玉一脸犯难的样子,觉得好玩,心里一软,又接受了一份。她笑嘻嘻地道:“你穿戴好了,去那天请我吃饭的饭店吃饭啊。” 明玉嘿嘿一笑,却是好一会儿,才道:“我倒是想尝试着接受他,可是,他没法引起我的绮念,即使做哥们,我也只能在心理上拿他当小弟弟。这是我的悲哀,同龄人我一看就透,没法吸引我,比我大太多的我不甘心。而大多数人也不愿接近我,怕挨我欺压。你见过的那位,是……可我总得结婚。” 明玉没说出来的,朱丽却知道,没说出来的那个词,离“鸡肋”虽不中亦不远矣。心里很明白,这是明玉的大实话,难得她会说出来。所以她也实心实意地道:“两个人,最好经济条件社会地位都旗鼓相当,否则他累你也累,你背不完的经济包袱,他承受不完的心理压力。过日子很现实,不过我想你已经有考虑。”这是她对自己失败婚姻的感受。 明玉点头:“我已经感觉到,虽然我是打工,经济实力也是有限,不过我已经有时得非常收敛自己的言行。不能否认,经济基础很要紧,决定人对人的心理状态。这从我一阶一阶的上升,一个一个地失去密友中可以推知。你到了。”明玉去后车厢取出一箱子马奶子葡萄,一袋月饼,交给朱丽带上去。朱丽笑说,她真不能适应这样的明玉。明玉自嘲,魔鬼翻一张脸就成天使。 上车后,明玉也才打开自己的手机。走远一点翻看一条条短信,要紧的回一条,不要紧的等人打电话来再说。有一条老蒙的未接来电,她立刻电话过去,而柳青的,她下意识地不回。老蒙接起电话就问:“你睡午觉?” 明玉简直是羞愧难当地回答一句:“逛街买衣服。” 老蒙大笑:“难得,难得。晚饭一起吃,乘柳青在,早商量早让他回去。你到你那个朋友那里订一下吧。” “那边把大圆桌拆了,都做小生意,笨。还是老据点吃饭。” “行,我已经与老毛柳青五六个人在一起,你也快点过来。” 明玉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是忽然想到车后的一堆美丽衣服,她竟然鬼差神使地道:“我在车上,走不开,吃饭时候一定赶到。” 明玉赶回家里,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拆商标,洗衣服,烘干,熨烫,忙并快乐着。出门,穿上的正是海魂衫似的背心那一套。香水是ck one。美丽的衣服,与合适的香水,让她最近一直低落的情绪终于稍微好起来。明玉瘦高,本来就是现成的衣架子,穿上这套衣服,紧赶慢赶走进蒙总等开会的包厢,所有人都面露惊讶。 蒙总一见就笑,心说逛街买来的衣服这就穿上了,很不错,只除了手中拎的电脑包不够时髦。但随即转念一想,不好,不会是为了柳青回来专门逛街打扮的吧。若是明玉这实诚妞被柳青骗去武汉,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吗?蒙总心中顿时警钟长鸣,看向柳青时候,果然见他似笑非笑,带着诡异。 明玉与大家寒暄一下,坐到柳青身边。柳青立刻假惺惺殷勤给明玉斟酒,“苏总现在不给兄弟面子,我打电话请苏总吃饭,不接,发短信,不回,若不是搬出蒙总,这事儿没法成。您来真给我面子,我得敬您酒。” 明玉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笑道:“柳总去了武汉派头就是不一样了,以前都说苏明玉我来接你,请你吃饭,现在大模厮样短信一条,说你几点几分携女孩一名到,我立刻马乖乖地派车给你。吃饭更是自己不肯说,还要蒙总来说。啧啧,蒙总你看他小人得志。” 柳青笑道:“能当面说我小人得志的世上能有几人?你难道不应该给我相应的面子?凭我们的交情,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明玉扮岀一脸歉疚:“我年轻,我天真,我无知。” 早有人在一边一针见血:“小柳与小苏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众人哄笑。 柳青也笑,却忍不住还是低声道:“今天大变样啊。” “那当然,我又不是机械化生产出来的工作机器。不过,你也变样,看上去正经许多,居然今天这日子不是穿t恤而是穿衬衫。” “环境不一样了,穿太随意不行。倒是你随意不少。” 明玉一笑,“那是表象。” 两人不再私聊,汇入大家的讨论。蒙总这人是工作狂,吃饭时间想让他不说工作,除非拿酒灌醉他。如今柳青过去武汉上位,集团的战略意图昭然若揭,已经不用再掩盖,而且这半月多来,蒙总大刀猛轧,离心离德的一一清除,基本上可保现在的管理团队暂时不会有贰心。所以蒙总将工作提到大范围高层会议上来讨论。正好,满满当当一大圆桌人。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边柳青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她觉得刺鼻。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边柳青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她觉得刺鼻。并不是气味刺激,而是她觉得香水就像是人藏在心底的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远远见了,隐隐闻到香水了,就像是两下里都伸出小手轻轻地勾手指,叫对方靠近,再靠近。靠近了,就像现在,对方的香味侵略性地突破周身防线,侵入人的大脑,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暗昧地轻捻细挑,百般挑逗。她要到今天才能明白香水的功用,但是她也想到柳青早就深谙此道,今天飞机来时,与同行小妞一路不知怎样的暧昧。她开始后悔用上香水,感觉这简直是开门揖盗。 柳青也是心不在焉,总觉得明玉今天太可疑。谁说她不是工作机器?但她今天穿一身花花褂子也罢了,居然还用上香水,居然关机逛街,居然托词到吃饭时候才到,那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以前除非是出现合同中类似不可抗力时候,她才会迟到。更出奇的是,明玉眼睛下垂,明显不在状态。他思前想后,越想越不对,凑近明玉耳朵,很轻问了一句:“石还是温?还是另有其人?” 明玉正想回答,两人的私下交流却被提心吊胆的蒙总收入眼底,蒙总不满地道:“江南江北不要总开小差,有话大声说出来嘛。” “ok。”明玉对着蒙总说完,便转脸对柳青清楚响亮一声,“石!”只觉得说出来后分外爽快,心理非常平衡。“好了,不再开小差。” 柳青却是脸一僵,但也不再开小差。蒙总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但总觉得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餐桌会议上。两人公然表达情绪,这种情况有些糟。 但餐桌会议继续进行,吃饱喝足才散。散会时候,蒙总板着脸对两小徒儿道:“跟我来。去喝茶。” 明玉与柳青在蒙总身后对视一下,跟了出去。到外面停车场,柳青先道:“苏明玉你的新车我还没坐过,蒙总你前面,我们后面跟着。” “不是叫司机送车到机场了吗?”明玉不愿再有限的车厢空间内让两股香水缠绵。她第一次用香水,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敏感。 “没开来。”柳青没什么好气。 蒙总看得出两人有话要讲,但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讲去。 柳青没要求开明玉的车,他被那个“石”给打晕了,一时有点恢复不过来。上了车就急不可待地问:“为什么是他?他有什么好?” “起码,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不会猜完我是玛丽又猜我是莎丽。”明玉跟上蒙总的车子,“柳青,别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你这不是助长我的得意情绪吗?我总算有人要了,而且一下俩。” “他有什么好?”柳青不屈不挠地继续问。 明玉认真地想了想,她中午还在冲朱丽嫌石天冬这嫌石天冬那呢,可是对着柳青,她前面已经把“石”吐出口,不得不继续编:“不知道,只觉得跟他在一起安心。” “你们又不是夕阳红,要什么安心。”柳青自己也觉得自己多嘴,但还是口没遮拦了。 明玉听着心烦,忽然方向盘一转,冲到路边一家公司门口停下。“石天冬哪儿不好?我心烦找他,他不会冲我乱喊玛丽莎丽,我住院他会买高价机票从香港飞回来陪我,我生气拿他出气不会有事,最主要的是他运动他阳光,他心态健康,他不计较。我这个心理不大正常的人,找到他,是我的福气。”明玉说完,才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忍不住又补充一句:“对,就是这意思,我今天才总结出来。” “你说那么多他的好。”柳青拍拍胸口,“你自己心里呢?” 明玉被问的一愣,她的心,她说了,朱丽补充了,她很对不起石天冬。她心烦地打开天窗,点燃一枝烟,深深吸了一口,才违心地道:“有待培养,但可以培养。” 柳青看着明玉道:“你心态老得象丈母娘。苏,我很不高兴,但你不用管我,我咎由自取。虽然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我去武汉后又想过,我们的性格没法最后走在一起,走到一起双方受罪,但我还是反对你在没有感情的前提下找石。你还年轻,享受一下感情的美好,伤一下又如何?别急吼吼地只想找老公,你应该先找男朋友。”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明玉呆呆看着前面,心说她大学时候又不是没想过这些,但当时打工挣钱都来不及,还谈什么恋爱,现在又看得那么明白,更对恋爱心灰意冷。“柳青,你不懂。我想找个人给我家,我要有个说胡话使性子的地方,我已经压抑了很多年,再压抑下去我会爆裂。丈夫于我是雪中炭,男友于我是锦上花。所以我必须找一个能让我放心安心宽心的人。其他,什么都可以培养,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再说石天冬其他条件都不差,他而且不会出门回来同机下来一个美丽女伴。” “对不起。” 柳青也心烦意乱地点上一枝烟。他明白,明玉明着赞美石天冬,其实是句句针对他指责他。但他心里犯难,那同机来的女孩美丽温柔可爱,气质一流,第一次遇见时候只知道她是某世界500强公司驻华中小头目,他心里掂量,这个女孩是结婚的很好人选,于是接近了那女孩。没想到女孩很喜欢他,女孩家父母突袭见了他,他才知道女孩父母来头极大。他犯难的是,那个女孩他喜欢而且不那么容易甩凭理智那女孩是最佳人选,眼下知道明玉摆明了指责他带女孩来,他没话说,他不想欺骗,只有选择不说。明玉他也喜欢,但好搭档未必是好太太而且早就知道明玉这强人他不能要。但他看到明玉倾向石天冬,他又难免吃醋,石天冬算什么?“可你太委屈。” 明玉闻言一震,搁在窗外的手指一松,香烟掉落。眼角,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委屈?太委屈?明玉就像个摔了跤的孩子,坚强的忍着痛板着脸一间一间房地找到妈妈,被妈妈抱进怀里疼惜那一刻,孩子才放声大哭。明玉一肚子的委屈被柳青一句话催化,终于当着人面哭。她何尝不是早知道自己不喜欢石天冬,甚至有点轻视石天冬?可谁能象石天冬那样对她全心全意?她还不是因为看重石天冬对她的好,她才一直要求自己放弃成见让石天冬接近自己?柳青应也知道吧,以她的身份以她的能力,又有多少男人敢爱她?柳青也不敢,共事多年知根知底的柳青都有顾虑,只有石天冬这个傻大胆毫无顾忌地象爱一个寻常女人一样地爱她,所以石天冬才可贵。可是柳青理解她,却不能支持她,说了何益?明玉反手便去擦掉眼泪,虽然擦之不尽。“柳青,你不应该点破。” 第48章 “对不起。”柳青将纸盒交给明玉,迟疑了一下,道:“要不,你给我时间,我改……” 明玉一听,反而嗤地笑了,“我宁可听老虎发誓不吃肉,也不要听你说改。看死你,不过心领了。” 柳青无奈地笑,两个人熟悉得对方肠子绕几道弯都知道,又都是最精明的,相互连发个誓都不行了。可是想到明玉与石天冬,他又克制不住地心烦。但他这人肯定不会是明玉敢要的,他理智之下也不敢要明玉,只怕两人有共同未来的话,他得被明玉管死,明玉会被他气死。两个山头的老虎不能住在一起。或者,石天冬还真是个最合适的。 所以,柳青两条充满感情的手臂蠢蠢欲动,却终于没敢伸出去给一个抚慰的拥抱。多年老友,看她流泪,他心疼,可柳青自己可以不要男女有别,他却知道明玉坚持男女有别。 直到老蒙到达地点却不见俩徒儿跟上,左等右等不来,一个电话打到明玉手机。明玉一看是老蒙的,便将手机抛给柳青,自己下车去车后面拿一瓶矿泉水,用大口喝水压下委屈的情绪。等回到车子,却见柳青已经占了她的位置,她只好转到副驾。 在车上,明玉缓缓地道:“我即使嫁不出去……也不敢要你。哼。”柳青也“哼”了一声,但不敢将“我即使娶不到老婆也不敢要你”说出口,因为显然他的终身大事容易解决得多。但显然两人之间雨过天青,生活恢复正常。 一路无话。蒙总看到明玉红着眼睛进来,终于决定捅破窗户纸,手指指着两个人,道:“你们两个,今天到底搞什么鬼。小柳你对不起小苏是不是?” 明玉看看柳青,柳青看看明玉,终于还是柳青说话:“我惹毛小苏了。不过肯定是我对不起小苏。“ 蒙总看着这两个人,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两个,做朋友很好,做夫妻不行,没一个肯退让的,迟早闹翻。不如趁早收心。” 闻言,明玉与柳青对视,无奈地笑,这是实话。看来,谁都看得出来。 蒙总见此,不再多说,双手抱拳,搁在桌上,继续两只眼睛在两人之间打滚。“好,这些不谈。我儿子,你们两个谁接手帮我管?” 柳青心说,老蒙那个花钱买大学读的儿子谁敢接手啊,老蒙自己都管不好,别人接手还不是得罪人。明玉看柳青一眼,便知道他想什么,道:“给柳青肯定不行,别好的没学成,学出一个花花公子来。跟我吧,除了我,没人敢得罪他。” 蒙总心里想的是,除了这两个人,别人都不敢得罪他儿子。他本意是把儿子跟他老婆拆开,远远地发配到柳青那里,省得总被挑唆。但被明玉一说,又觉得有理。“但小苏,我儿子已经被我老婆带得无法无天,我都拿他没办法,或者还是小柳能对他强硬一些。” 柳青道:“交给我,确实存在小苏说的问题,但交给小苏……小苏已经够忙,别要她命了。蒙总还是另外物色人吧,或者,只要你不怕他堕落,交给我。” 蒙总摇头:“没人敢管,只有你们两个,他知道你们狠。” 明玉笑了笑,道:“柳青还不如我狠。放心,蒙总,只要你断他的粮,只要你掖着心疼,我天天搞得他疲于奔命。” “断不了粮,他娘会供他。所以我要把他送到武汉去。” “武汉又不是天涯海角。一个电话,卡里面立刻可以打入钱。而且还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他。”只有明玉敢在蒙总面前直说,柳青还不敢说得那么直。 蒙总看看眼皮红肿,又是精瘦的得意门生,终是不忍心再折腾她,但被明玉一说,交给柳青的心也死了,只得道:“行,我自己收拾他。” 柳青笑道:“蒙总,我有个主意,让你儿子的妈移民到加拿大或者澳洲去,调开她一年半载的,这段时间够你调教你儿子。” 蒙总想了会儿,摇头,他家母老虎肯定不肯,那不是调虎离山吗?但他不再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小苏,你怎么还没养胖?你不是天天上那家饭店吃饭吗?” 明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这是长相,没办法的。不过验过血,血色素已经高了。本来还说退还保姆的,看来还得借用蒙总的保姆几天,饭店吃饭营养没保障。” 蒙总道:“保姆不是问题,但也不是办法,跟你说多少次,抓大放小,有些事给别人做。你总没法改。” “我怎么没在改?否则柳青的事都压给我,我再添两只手都做不完。但总得让我一点一点地放手,放太快别人没法消化。看我今天下午就在逛街。” “你太仔细了。老妈子一样。”蒙总不以为然。 “哪有老板怪手下太仔细的。再一个月吧,十月份就可以恢复正常。” “行,只要别瘦得跟竹竿子一样就行。等你恢复正常,我再把儿子交给你收拾。” 明玉听了笑,其实,她的时间自己可以弹性处理,但是,她习惯了,否则闲着没事做也难受,闲着,她无家可归,干什么去,就像跟朱丽说得,她没事做的时候会自杀,她是工作机器,为工作而生。不过老蒙既然如此体恤,那就随便他。只有柳青旁边听着很有感觉,他心里想,明玉对老蒙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他早知道,现在看来老蒙对明玉也是一心一意。这两人的对话,爷儿俩似的贴心。柳青倒是生出一点嫉妒来。但他没插嘴,他对老蒙也没明玉对老蒙那么一心一意。 闲话过后,三个人的会议才是真正的高层中的高层会议。以明玉电脑式的人脑数据库为依托,柳青凭印象在纸上画下地图,三个人脑袋凑一起,真正的指点江山。头顶上面,是缭绕的青烟。茶馆打烊,三人才出来,又在蒙总的车子边站着说了好一会儿,直到被蚊子围攻,才分头离开。 明玉送柳青回去,两人脸上都写满疲态。但上了车,柳青还是话痨不断。“苏,你不应该接老蒙儿子这个茬。他儿子什么人?小太保!交给我只有我被他带坏,没有我带坏他的道理。你一女孩子,万一他跟你耍赖怎么办?当众羞辱你你怎么办?你迟早得罪他得罪母老虎得罪老蒙。” 明玉笑道:“所以我不是替你挡着了吗?蒙太子是个大麻烦。但是只要在本市,一岀问题就可以交给老蒙自己处理,老蒙没有不管的道理。” 柳青一听,也有道理,太子放在武汉,他总不能有事就把老蒙叫过去,那他的担子就重了。明玉还真为他考虑周详,就像他也为明玉周到考虑一样。“哎,我看老蒙现在很……怎么说呢,信任,倚重,这些词用在我身上还行,但老蒙对你,现在好像是对自己女儿一样。你对他也少了很多以前的拘束,说大事跟拉家常一般。你自己有没有觉得?” 明玉冲口而出:“我自家老爹都不要理……老蒙,会吗?我,会吗?” “俺的眼光你还是可以相信的。”柳青笑嘻嘻地道。 柳青自以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在明玉听来却非同小可。一辈子爹不亲娘不爱的,搞得她很没信心,以为不是她身世有问题,就是她这人别扭不招人疼,没想到,她相信柳青,老蒙居然会真拿她当女儿疼,她自己还不觉得呢,看来,老蒙那次说的想收她当干女儿是真话,是她没自信,疑神疑鬼,所以才没当真。不过话说回来,她对老蒙可是无比敬重的,但是却不是当爸来敬爱。她对爸…… 但柳青的话还是震惊了明玉,害得她一路“嘿,嘿,嘿”的,都有点反应不过来。都忘了问柳青回去是不是会他同机来的小妞,也忘了自己的什么委屈。 三十八 明玉出差回来已是国庆长假。长假里不方便叫司机接机,而替石天冬买的两箱食材太庞大,不得不叫石天冬自己开车来接。所以,推着车子出来,虽然接机大厅有人山人海的嫌疑,她还是能一眼看见石天冬,石天冬手中还抱着一捆雪白的姜兰,老大的黑脸汉子抱着花一脸的不自在。 自从被柳青点破,被柳青说了太委屈,明玉想到石天冬就有了歉疚。既不肯接受他,又拖着他,算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因为国庆长假,她本来是不愿意让石天冬接机的,她肯定是叫司机来拉了两大箱子走,到时有空放到石天冬饭店里去就行,程序就像寻常朋友一般。 但眼下她只能被满面笑容的石天冬接了,而她接了石天冬手中的花。她穿着休闲的衣服,周身散发着beyond paradise的香味,抱着一束花芬芳扑鼻的花坐她自己的行李箱上,等石天冬开车过来。 石天冬可能是为了采购食品的方便,还是开的一辆皮卡。看到石天冬双臂微一用力,就把大箱甩上车子,明玉不自在地撇开脸去。而明玉的行李箱,则是被石天冬放到车后座。干完体力活,石天冬看看明玉问:“怎么了?心情不大好?” 明玉忙微笑一下,道:“快上车,保安快来赶了。”一手打开车门就坐了进去。等石天冬上来,她还是保持微笑:“送我去公司取车,我很累,想回家就睡。谢谢。”说完闭上眼睛,准备以此姿态对石天冬持以不搭理的态度。不想再委屈自己,又误导石天冬。 石天冬却是好久不见明玉,以前每天晚饭见一面还不觉得,这回面对隔天来一次的毕小姐和毕小姐若有若无的眼神,他无端地心慌,也无端地特别想见明玉。他将车才开岀一小段路,忍不住就将车停到露天停车场边,不管明玉累得正抱着花闭目养神,也不管刚刚明玉接花时候有多泰然自若没一点羞涩,将见面就想说的话大胆说出口,“我很想你。” 明玉大惊失色,没料到石天冬憋了那么多天,却在今天她已经准备退出的时候说出来。她瞥了石天冬一眼,将眼睛转到前面,故作镇定地道:“我没有。” “你有也会说没有。”石天冬感觉自己简直是在控诉,“可我连篮球比赛时都常看向看台,希望你忽然出现在看台上。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明玉抓住时机打断石天冬,一双眼睛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地看向石天冬。 石天冬被明玉冷漠的眼神刺痛,火气上来,捶一拳方向盘,猛踩油门呼地窜出去。 明玉若有所思看向石天冬,知道她伤他的心了,心说也罢,今天解决问题。没想到石天冬不知怎么感觉到她在看他,没好气地问一句:“看我干吗?”这一句大男孩般任性的话却把明玉逗笑了,虽然没笑出声,却将脸扭向右车窗,抿嘴而乐。石天冬瞄过来看见明玉的笑,忽然明白自己犯傻,女孩子总得刁难一下男朋友,据说不会轻易答应,何况明玉这样的人,他怎么就当真了呢?看明玉现在嗤笑他,他又恼又开心,“咬牙切齿”一声“你笑我”,猛一个大拐弯将车冲上人行道,颠得明玉差点尖叫出声。明玉回头又惊见石天冬一个兴高采烈的大脑袋凑过来,她想都没想,大力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本能,这是她多年与男人尤其是酒后男人打交道积蓄下来的本能,总之是看见不对劲的就跑,别问别讨论也别抗议,先走了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倒是把石天冬惊住,对车门外明玉大声问:“你怎么了?” 明玉下车深呼吸,也不回答石天冬的话,“啪”一声将车门关上,又拉开后车门,拖岀她的行李箱。石天冬大惊,忙跳下车转到明玉身边,“你……好好的你……你干什么?为什么?” 明玉不敢再微笑,坐行李箱上,抬头看着又惊又急的石天冬,好一番斟酌,才道:“我还是跟你实说,你是个好人,而且对我很好,你之前没人像你这样对待过我……” “这话我不要听,你要否决我你就直接说,我担得起。不用安慰我,不用提前给我打预防针。”石天冬已经预感到不测。 “好吧。”明玉依然抬眼看着石天冬,但还是又考虑了一下语气,才道:“我尝试了,我努力了,可是没有成功。” 果然!石天冬一直隐隐感觉得出明玉不怎么喜欢他,对他没有足够的热情,他总是需要自己的猜测想象来渲染明玉对他的热度。他心里一直担心有那么一天,明玉到他面前,告诉他,他配不上她。今天,终于恶梦成真。好在明玉告诉他,她尝试她努力过,他也相信她尝试她努力过,否则市面上饭店那么多,她不用单独钻在他的饭店里解决吃饭问题。他想大方说一声没关系,但他说不出话,他坐在车头发呆。 明玉原以为说出跟石天冬断绝的话会减少负疚,从此不用再拖泥带水,可看着眼前石天冬踞坐在车头的庞大背影,她又不忍。石天冬纵有千般不足,可他爽朗的笑,无私的好,是她生活中难得的阳光,她珍惜异常。她都怀疑,如果石天冬今天不提,她会不会冷处理几天两人的关系后,又哪天找借口没皮没脸地混到“食不厌精”去感受一把石天冬的关怀。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阴气十足的女鬼,明知此事不地道,可还是攀附着石天冬汲取阳气。现在把话说明了,她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若有所失起来,因为以后她再无机会。她也看着石天冬发呆。 机场道上飞快开过的车子都可以看到这两个人,一个穿格子短袖牛仔长裤,坐车头抱膝发呆,一个穿雪白淑女裙装,坐行李箱上垂首发呆。背后是刚长成的小树和绿油油的草坪,背景倒是唯美。可是淑女很快就掏出一枝香烟,毫不客气地点上了。两口烟下来,淑女又变回苏明玉,明玉起身,递香烟给石天冬,石天冬摇头,不要。但石天冬却开口说话:“我的理智……其实我早告诉自己你不会接受我。我这回赶着从香港回来,朋友们知道理由后也劝我不要不理智。不过你一向比我理智,你说出来,也好,也好……” 也好个鬼。明玉心想,连她这个主动理智地说出来的人都不觉得也好,何况石天冬。但石天冬的话,和他冷静的对待,却令明玉不敢再拿石天冬当大男孩看待,她觉得石天冬心胸很不错。她又坐回行李箱,一边吸烟,一边对石天冬讲述理由,这一刻,她不愿给这样一个对她好的人心理上留下阴影。 “我跟你说,我从小在家是个边缘人,因为种种原因,被仇恨地养到上大学的年纪,就基本与家庭脱离实质关系了,破碎的家庭,裂口千奇百怪,我与你的经历又有不同。所以我很向往一个完美的家,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赚钱,培育物质基础,同时用我的眼睛寻找一个最合适的人,合适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他能给我正常的家庭,我们能过上一辈子。我想,我再也不能承受来自家庭的折磨了,上天分配给我的承受度配额我已经在此前用完,如果我自己千挑万选组织起来的家庭还来折磨我,我还不如直接下地狱。所以,如果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我宁缺勿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我们之间歧见很大,共同语言不多,我担心这样相处不是长久之计。对不起,我没法不理智。” 石天冬不由想到明玉请他送粥给她父亲,可她父亲与二哥都猜不到粥是她送来。想到明玉挨她二哥的打,打得那么狠,可他伺候明玉的那么长时间里,都没见有人探望明玉。想到她曾提起小时候勤工俭学在饭店帮杂杀活鳗。想到她前不久从她父亲家出来,整个人深受打击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那时两手微微颤抖。他才跟她接触多少次多少时间,他都已经知道这么多她在家受的苦,他相信明玉跟他说的是真话,理解她瘦弱的身子承受的已经是极限,他也终于明白明玉说的她尝试了她努力了是什么意思。他虽然不认同明玉寻找合适丈夫组织完美家庭的尺度,但他能理解这种心情。受伤的狼总是对周围的环境倍加警惕。不仅是他,只怕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符合明玉心中合适的人的标准。她得一直缺下去。 石天冬也终于明白以前在“食荤者”汤煲店看明玉形单影只的时候为什么总觉得她楚楚可怜,刚差点以为她是披着羊皮的狼了,现在才知,她在陌生环境里形单影只时候才是她本真流露的时候吧,她是真的可怜。反而那些毕小姐之类的人,内心还比明玉坚强一点。难怪她吸烟。他能理解家庭不幸带给明玉的痛苦,他当年也算是痛苦过,那简直是无家可归的彷徨感觉,做人似乎少了底气。 石天冬再也无法怨明玉拒绝他,能怨的只有自己。人家给过他机会。 石天冬跳下车头,走过去,但自觉地离明玉一米远处站住,强自镇定道:“我没怨你。走吧,我送你回家。”顺手替明玉拉开车门。 明玉见石天冬这么容易被她说服,心里不知道什么味道,说声谢谢准备去提行李箱,但被石天冬劝阻,她上车,自己关门,石天冬把她的行李又放回后车厢。一切看上去与岀机场的时候完全相同,只有两个人的心境完全变了。 车上气氛很沉闷,明玉拿出香烟,可看看石天冬簇新的车子,不好意思吸,又将烟盒放回。石天冬斜睨一眼,没说。明玉看车子拐上回她家的路,才道:“嗳,还是去我公司吧,我车子在公司。” “你把钥匙给我,等会儿我给你开来。” “不,不用,停车场保安都认识我,不会放你把车子开走。” 石天冬无奈,只得把车子转了方向。眼见明玉公司的大楼已经在望,他忍不住道:“你还是把烟戒了吧。吸烟一点好处都没有,影响健康。” 石天冬这话在明玉意料之外,她“唔?”了一声,又接着“嗯”了一声,但没答应。戒烟太容易,戒掉太难。 “还有,常见你心事重重,工作很忙。有空还是得锻炼锻炼,女孩子什么跳操啊瑜伽啊,锻炼下来人心情会好。” “女孩子有没有拳击柔道跆拳道?” “我帮你去问问,不过你这样子……不是那料。” 明玉笑一笑,厚颜无耻地道:“我可以与少儿组一起训练。” “越是小孩,拳脚越没轻重。再有,我们做个朋友吧。明天我下午三点有场比赛,淘汰赛,如果明天没给淘汰,五日继续在下午三点打预决赛。有空过来捧场,这回是在篮球场里面了。” “好,看时间。谢谢,我到了。” “你下去取车,行李我给你拿下来。” “嗯。”两人老友一样,客客气气拉下车窗道别,各自上路。跟石天冬明说之后,石天冬沉默理智的态度反而令明玉尊重。那么,朋友?明玉自嘲,她总有办法把所有身边男性都发展成朋友,就像柳青总有办法把身边女性发展成女朋友。 五一,十一,春节,三个长假都是明玉最无所适从的时候,总是在家呆得慌。明成却是如鱼得水,头上的纱布拆了,头发去美发店稍作修整,便可掩盖伤口。国庆长假是商家大力促销的时候,他没去别的商场,而是在全市几个车市游荡了整整三天。卖车的看见明成这种穿着有型有款的都很喜欢,追着他介绍各自车子的好处。明成比较下来,最终买了一辆白色凯悦hrv。开惯了车子已经不习惯没车子的生活,但买了车子,手头的钱也差不多见底。不过没关系,他已经联系了一个朋友挂靠,朋友的条件很苛刻,谈挂靠条件的时候没什么朋友情,这有什么办法呢?在商言商嘛。 明成相信晦气日子会过去,他会用努力向大哥证明自己。大哥也是隔三岔五来个电话问候,有时什么内容都没有,就是报一下今天吃什么,可两人都不厌其烦。有车以后果然方便许多,明成又趁国庆打折优惠,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还是用苹果。七天长假无聊,他在网上建了个blog。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他由着性子写自己喜欢的,长的短的,文体不拘。越写越潇洒。看到每天有几个点击率的时候,他还挺有成就感的。 他很想朱丽,可是没有电话或者上门打扰。他觉得做人应该有格。一直到买车后,他才戴上墨镜坐在车里守株待兔了差不多一天才看见朱丽一眼,还是朱丽穿着家常衣服出门扔垃圾。朱丽面无表情,与她平日里的温婉可人差好多,明成知道朱丽也在不高兴。朱丽从他车边走过,他鼻子贴着贴了膜的车窗玻璃上最近距离地看着朱丽,他的心真的会痛。 苏大强的国庆与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只埋怨了一下国庆菜场什么都涨价,走出去路上全是人。蔡根花的儿子说来市里玩,可最终没来,苏大强松一口气。蔡根花却为此嘀咕了好几天,说儿子找上对象不要老娘。不过苏大强的耳朵可以自动关闭,以前老婆的狮子喉他都可以充耳不闻,蔡根花的嘀咕更是比蚊子叫还不扰人。 苏大强继续写他的读书笔记。打字多了,速度上去了,一天写的字更多。写得多了,脑子多运动了,脑子反而更能思考。原先一星期才能凑足一篇文章,而且还得改了又改,现在却是三天一篇,还写得非常轻松。他每天晚上都要看一篇自己的读书笔记才能睡觉,睡觉时候把打印下来的读书笔记垫在枕头下,枕头是越来越高了,但苏大强一点不以为意。他高兴。 只有明哲最可怜,他所带的团队又接一个新项目,他又是个做事喜欢说跟我冲而不是给我冲的实诚领导,所以他整个长假跟不是长假一个样,比忙还忙。他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打电话,给吴非打,给明成打,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父亲打。苏家终于风平浪静下来,除了明玉没有归队,其他什么都在走向稳定。他很想也打个电话给明玉问问她在做什么,要不要到上海来玩,可是终究是没打。但他在中秋节时候还是给明玉发去了短信,措辞还很让他费了一番脑筋。 明玉最终没去看十月二日石天冬的篮球赛,她照着石天冬电邮里的指示去一家跆拳道馆见识。进门一看,穿着齐整跆拳道服的几乎全是小孩,有限的几个大人看上去是教练。明玉想象着自己宽袖大袍地在小孩子群中混总是滑稽,还是又换了一家。她一整天悠悠荡荡下来,什么舍宾,瑜伽,健美操之类都都去看了,大馆子小馆子也都比较了,一直到来到一个台湾人办的弗拉门戈舞俱乐部门口,她被里面欢快热烈的气氛吸引,终于交钱投降。 一场训练下来,明玉只觉得自己一身老骨头吱呀吱呀地乱响,可人却被欢快的节奏和奔放的舞蹈感染,出门时候拖着沉重的两腿,一颗心却难得轻松欢快得想飞。回到家里,虽然教练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吃宵夜,可明玉还是拿微波炉转了四个小馒头出来吃了。累透了,睡觉也香甜。 第二天腿酸得都不能走路,可明玉还是又去跳了一场,晚饭与舞友三人一起去吃川菜。舞友两个做外贸,一个做售楼,明玉说她跑销售,别人也没多问。四个年轻单身唧唧喳喳说了很多话,哪儿买吃哪儿买穿。吃完饭aa,这令明玉耳目一新。她发现生意外自有生意外的天地,久违了的同龄同性朋友也是精彩。明玉虽然是个落后到原始社会的分子,可她会听,会适时拍个马匹,所以与其他三个也合得来。 吃完,各自取车离开,非常潇洒。而明玉则是取车直奔机场,温玮光终于找到时间,找蒙总取经来了。 明玉一点不意外地看到穿着很合档次的温玮光,温玮光却惊讶地看到明玉上身穿紫花纱上衣,下身穿牛仔七分裤。更令温玮光惊讶的是,明玉身上飘来一股他喜欢的ck be的香味。这是明玉被朱丽推荐ck one后,回家对着一捆香水发现的ck同类,她发现她更喜欢ck be。 第49章 两人虽然见面不多,可电话里早混得熟透,温玮光见明玉走路几乎是一瘸一拐,奇道:“怎么回事?受伤了?” 明玉笑道:“哪里,跳操跳伤了。” 温玮光二话没说,进电梯时候就出手扶了明玉一把,明玉又笑道:“还行,还能走路,不用扶。”转而就抓紧时机问:“我把蒙总的今晚明天都约了,你不累的话,直接送你去蒙总的别墅,你们关门会谈,我不参与。” 温玮光作势擦汗:“天,你终于恢复正常。我差点以为你还有孪生姐妹。这就过去别墅吧,别让蒙总等。” 明玉一笑,“可是你看上去很累。” “我想速战速决。你应该看得出我的产量和销售已经上去,可是因此也越是看出陈旧机构的限制。我大把问题等着问蒙总,都不知道一夜一天够不够,你们蒙总会不会被我烦死。”温玮光上了明玉的车,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坐下,叹了声气,“我爸是最大的障碍。” 明玉微笑:“蒙总既然答应了跟你密谈,不会言而无信。你尽管放心谈,我会在外面等着送你回宾馆。”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牵线,蒙总不会跟我谈这些。我还想向你们蒙总提要求,要他把你让给我。”温玮光一边说一边笑了,“我发现总是要求你没用。” 明玉异常骄狂地道:“如果蒙总肯答应你,我今晚就收拾行李跟你走。” “啧啧,这就叫有恃无恐。在下雨?” “才开始下。要不你休息一下,离蒙总别墅起码还有半个小时,雨天晚上我开不快。我给你开着音乐。” 温玮光捞起明玉刚刚放了cd的手吻了一下,放下,微笑闭上眼睛,“the mass,我喜欢。” 明玉没理他,让他闭目养神。为了照顾温玮光据说很高的欣赏眼光,她不得不要秘书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了几张有点经典而她有听得进去的cd,这the mass是她最近自己也常听的。果然,温玮光这个雅皮知道the mass。 果然一路无话,直到蒙总别墅。蒙总别墅门口有八阶台阶,要了腿脚僵硬的明玉的命,简直是温玮光拎她上去,被身边的温玮光和迎到门口从温玮光嘴里知道原因的蒙总笑死。温玮光这就与蒙总一下轻松混熟,两人一起上二楼起居室说话,撇下明玉独自在一楼面对被老蒙叫来的小蒙。 老蒙在投降交出小蒙的教育权之前,曾经自己操刀亲手教育过两个月。他的理论依据是疑似近亲孟子的语录,“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但是与圣人攀亲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小蒙血液中没有孟子的基因,无论如何都不接受父亲的教诲。老爹发配他去车间做苦力,他将头顶的行车开得如跑车,吓得下面工人狼奔豕突,唯恐天上掉下个螺丝帽。分厂长简直是哭着求蒙总把儿子绑回去。老蒙只好亲自盯着儿子记帐,但是儿子在账本上画鬼脸,还说人家都电子化无纸办公了,谁家还那么原始拿账本记帐啊,就像小学生还学什么珠算,别拿落后的东西误人子弟。老蒙被气得差点高血压发作。 老蒙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的儿子尽快进入受教育进程,今天因为明玉领温玮光上门,他毫不犹豫就威胁利诱,把儿子迫来别墅等着。但看到明玉嘻嘻哈哈狼狈不堪地出现,心中有点担心她能不能镇住儿子。 小蒙知道自己即将被交到明玉手上,心中非常不满。妈说苏明玉是个狐狸精,爸就是被这个狐狸精抓在手里。这幢别墅妈都进不来,苏明玉却可以长驱直入,可见很有问题。而且平时见她都穿得严严实实,今天来别墅就穿得花花绿绿,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他理都不理苏明玉,管自己打“传奇”。 明玉将温玮光介绍给蒙总,看他们上楼,便没了事做。她看一眼小蒙,没打算在老蒙眼皮子底下教训,人家毕竟是父子,血肉连心。再说这别墅里面只有她自己的一张嘴巴可以倚仗,她心里没必胜把握,索性不理小蒙,跟小蒙说声“他们下来就说我在车上睡觉”,便转身出去自己车上。cd也不开,只打开少许车窗,放下车椅睡觉。秋天的别墅区一片静谧,只有雨滴在车顶敲岀散漫的节奏,却是天籁。 小蒙原以为苏明玉肯定会仗势欺人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人家理都不理他。他倒是犯疑了,难道老爸只是威吓他?或者老爸还有其他阴谋? 人这东西,心里有了悬念,便得抓耳挠腮地坐不住。小蒙“传奇”也不打了,拿眼睛斜视着黑洞洞的窗外犯疑心。哼,想引他上钩吗?没门。 可问题是,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楼上的老爸与客人没有下来的意思,而门外的车子还在,苏明玉也没有进来的意思。他们都是什么意思? 小蒙开始起身东张西望,趴窗边看看,又上楼偷听几句,都没意思。越想越没意思,也不打招呼,开门离开。下台阶看到苏明玉的车子在他的跑车旁边,他从后面绕到车窗小缝里偷偷望进去,果然见苏明玉歪着头在打瞌睡,他支起身想了想,得出一个妙计,嘴巴凑到车窗缝,运足中气忽然“嗷”一声厉叫,叫完立刻拍手大笑离开,驾车跑路。他不敢留下,一则是怕老爹追究,二则是怕苏明玉追究。因为他早从妈嘴里知道苏明玉此人心狠手辣,前不久更是实地见识她的六亲不认,会议上公然就把她二嫂轰走,回头又听说把她二哥送去坐牢。 留下明玉被惊醒,一颗心跳得跟要窜出胸膛似的猛。放眼看出去,小蒙的车子早拐弯留下尾灯给她。但她惊魂未定,耳边又传来敲窗声,扭头一看,竟然是老蒙。老蒙身后跟着温玮光。她想起身,可跳舞跳得腰酸背疼,竟然起得艰难。外面老蒙已经问:“我儿子吓唬你?” 明玉只得笑道:“小子还知道怕,吓了我就跑。” “他知道什么怕,他无法无天,你没吓到吧?不行我送他去柳青那儿。”老蒙听见儿子怪叫就知道出事,飞奔跑下来看,此时还气喘吁吁。 明玉总算活动得能打开车门走下来,“今天换作柳青,蒙总下来得看到两辆破车,还是我收拾吧。没事,他知道怕就好。不过还是等国庆过了再让他去销售公司见我,不是工作场合,本来就不该约束他。”她见老蒙气喘吁吁,心中不由想起柳青的提示,柳青说老蒙现在象对待女儿一样对待她。 老蒙透过路灯仔细看看明玉,见她果真没什么惊吓的样子,才放心道:“你累就早点回去睡觉,都那么瘦了还跳什么操。小温你……” 温玮光忙在身后道:“天不早,蒙总也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打扰您。” 老蒙放行。温玮光随明玉上路,拐弯了就对明玉道:“果然受益,我心里隐隐想着刀子该怎么磨得锋利一些,被蒙总一提示,全清楚了。” 明玉微笑道:“向蒙总讨教的好处是,他会启发你想,让你自己动脑筋发挥潜能。不过蒙总脾气说臭也臭,如果你启发不起来,他才懒得理你。可见他与你谈得比较投机。”不过从这句话里面,心里隐隐明白温玮光的杀心之重。联想到前面他说他父亲是最大障碍,不知道他将准备如何对待他父亲。那可真有点天家无亲情的味道了。象她家这种变态父母她都没出手政治,温玮光下得了手?但问题牵涉到钱和权,什么都可以变质了,难说。可也令人想着心寒。 “是这样,是这样。我也请问你一个问题,蒙总对你非常亲切,态度象对自家人,他对其他重要部属是不是也这样?或者换个角度说,他对重要部属如此亲切如此倚重,是不是造成你们集团初夏那场纷争的原因?” “没有,蒙总只那样对我……”明玉想了想,决定加上柳青,免得被误解,“和武汉公司的负责人柳青,因为我们两个几乎从无知到有知,是他一手带大。现在他把他管不了的儿子交给我和柳青管束。蒙总对谁都不同,不会一刀切。” 温玮光点头赞叹:“权术,绝对的权术。难怪你不肯去做我的押寨夫人。我明天再来请教。” 明玉与温玮光又聊了不少,送他到宾馆,没下车便直接开走了,实在是腿脚酸得没法下车。于是又被温玮光取笑。路上明玉就给老蒙电话,告诉蒙总,温玮光此人野心不小,杀心也不小,压价的刀子极快。这个人可以适当扶持,让他内部稍微稳定,但不能让他太稳。他如果坐得太稳必然迅速扩大地盘,吞并周围势力。等他坐大,以后供他产品的定价权得被他完全操纵在手里了,他做得岀。蒙总听着觉得有理,答应明玉明天适可而止或者有所误导。但让明玉趁机看看怎么操作一下相近地盘另一家与温玮光竞争激烈的公司,为两虎相争加条双保险。 明玉嘴上答应,心里却想,这点她早就在做了。帮温玮光接触老蒙,有点个人因素,可更多是市场平衡的考虑,她不愿看到在某一片区域一家独大,那样的结果必然导致她这个供货商主动地位的没落,将被予取予求。试想,一个地区的龙头,如果以业务相要挟,她怎能不顾虑?一个龙头的吃货量几乎可以扶持起一家企业来与她竞争,她得,一时之安,她失,重大损失,所以她不能将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所以她必须适当地扶持一把温玮光。但只是原先没想到温玮光的野心杀心会这么重,这么以来,她不得不考虑尾大不掉的后果,现在开始稍微抑制温玮光的扩张,和暗中扶持他的对头。 明玉有点欣喜地看到,在生意布局方面,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她如今都已经走在老蒙的前面。她现在差老蒙的,大约只有权术与融资两项了。她为自己的进步欢喜。 超越老蒙,那简直是荣誉。就像一个小孩,小小人眼里的爸爸力拔千钧,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是个不折不扣英雄。但当长大,长大,变成小大人,小大人开始知道得比爸爸多,力气比爸爸大,小大人心中升起的是骄傲。其实明玉很想骄傲地对老蒙说她早就有所布置,她还布置了什么什么什么等等老蒙没想到的,可她最终还是没说,她尊重老蒙,可老蒙毕竟还不是她爹。 老蒙真正的儿子小蒙却一次恶搞成功,信心倍增。他瞄上了明玉,他也想向他的父亲证明自己已经成人。他回家后千方百计找来明玉的手机号码,假惺惺地说要请明玉吃饭讨教经验,他准备了一大串饭桌上整人的点子。他以为,父亲既然把他交给苏明玉栽培,苏明玉不得不任劳任怨地伺候在他周围,没想到他被拒绝了。他向老爹告状,老爹居然说休息时间不许他打扰苏总。小蒙极其郁闷。 但是,他没郁闷多久,五日下午他去体育馆与朋友玩轮滑,在停车场一眼看见了苏明玉的车子。他顿时来了兴致,将轮滑鞋往肩上一甩,逐个开放场馆地找去。苏明玉若是在游泳,那是最好,他大大地岀她洋相,给她个下马威,看她还敢不敢管他,也给妈妈出气。可是,都不等他一圈儿地找下来,他就在停车场最近的市业余篮球比赛场看台上找到明玉。而且是太容易找,她就坐过道边跷着长腿看热闹。 苏明玉运动的时候他可以插手捣蛋,但是她看运动的时候他怎么捣蛋?他想都不用多想,就把小时候骚扰父母看电视的行径祭了出来。 明玉送走温玮光后又无事可做,上街果然依样画葫芦又一式两份买了内衣睡衣,可终究是没好意思衣服也一式两份。她本来还想试试自己的眼光,可看到商场涌动的人头,还是退缩。一天的重心只剩一个,那就是下午或者晚上的弗拉门戈舞。 她无事可做地去超市采购,采购完毕经过体育馆,想到石天冬不知道进入预决赛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愿意看到石天冬在场,她就是无聊地溜达进去看了。可是台阶要了她酸痛老腿的命,进去就近先找个位置就解脱似的坐下,坐下才看场上究竟有些谁。没想到石天冬还真进入预决赛了。他和队友们穿着白背心黑短裤,挺精神。平时觉得他还算高,到了篮球场上,大家都高,他就不显了,只看出他跑来跑去好像不是很知道疲倦。其他,明玉也不懂门道了,她只是个看热闹的外行。她身边是打着某某网啦啦队为老男孩加油条幅的网友,很热闹,不知疲倦地大叫大喊,搞得她情绪也蛮激动的,但她冷静惯了,叫喊不出来,只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偏心地只希望石天冬他们白衣队赢球。 但明玉看了半天才想到一件事,抓住旁边一个小朋友问:“哥们,现在是上半场还是下半场?分数咬得那么紧,会不会加时?” 小男孩显然很鄙视明玉的无知,权威而热情地道:“足球才分上半场下半场呢。现在这是第四节,别看分数咬得紧,我们老男孩肯定能赢。你看着吧。”但小男孩随即又鄙夷地打量着明玉道:“你这样子像是看球的吗?” 明玉也鄙夷地审视自己。大家都运动打扮,唯独她假模假样的穿着朱丽说的可以进办公室的休闲服。但好在人家小朋友不计较,否则明玉真要远远逃离了。不过她与小朋友的喜欢对象是一致的,大家都为老男孩队加油,小朋友也就马马虎虎认同了她。 最后三分钟了,分数68:68,两队都打红了眼,肢体撞击越来越多。观众席上没多少的人也跟着激动,都没人再坐着,明玉心说好在她前面没有遮拦,不用费劲站起来看。没想到,眼前忽然窜出一个人,肥裤子肥汗衫,背着她扭屁股乱跳,恰恰遮住她的视线。偏这时她正好看到石天冬忽然运球拐过几个人,直插篮下,眼看就要投篮,她都忍不住大叫出声,“加油,加……”。前面乱跳的人仿佛跟她搞脑子,她身体倾向哪儿他就跳到哪儿,等那人好不容易跳出一个空挡,明玉看到石天冬不知什么时候摔在地上,有队友上去拉他。这边网友啦啦队一起大呼“食荤者,食荤者”,明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气得“霍”一下起身,伸手一把扯住在她前面跳舞小子的领子。 小蒙也正看到高兴,他本来就喜欢篮球,尤其是痞痞的街头篮球,他后来的舞已经不是故意搞明玉脑子,而是跟着支持老男孩的网友一起舞,不曾想领子被扯。他回头怒目相向,可早吃了已经认出他的明玉的一个后脑勺。明玉还骂骂咧咧扔给他一句“妈的,安心看球”。但明玉骂小蒙,眼睛却盯着球场,小蒙挨骂挨拍,也暂时没时间与明玉计较,因为他们都看到石天冬起身后活动活动关节,稍微有点艰难地准备罚球。 第一个球,罚飞了,明玉一声惋惜,小蒙一声“靠”,第二个球,中了,比分改写,69:68,啦啦队一起欢呼。明玉两只眼睛跟同步卫星似的紧紧盯着退回自己场地的石天冬,她已经无法力持镇定,跟着网友们狂喊着给老男孩鼓劲。小蒙也欢呼,可是他的脖子被领子卡得难受,不得不怒视苏明玉,大声喊:“靠,放了我。”明玉愣一下,也“靠”地一声,放开小蒙,继续关注场内。 场上的争夺虽然激烈,时间紧迫之下三分球乱飞,但最终大家都无建树,于是,石天冬的罚球命中成了奠定胜负的金球。终场哨声一响,网友啦啦队欢呼成一片,赢了球的老男孩们与对手和裁判握手告别后,有的剥下汗衫乱挥,有的冲啦啦队使劲挥拳呐喊,啦啦队们齐声高呼“聚餐,聚餐”。连小蒙也跟着挥舞双拳一起高呼“聚餐,聚餐”。明玉见老男孩们开始跳上观众席,她悄悄撤了,连小蒙都不知道,小蒙还在人来疯凑热闹。到了外面,她还在想终场哨后石天冬与他的一个队友举着双臂面对面欢呼雀跃,象两只大马猴的样子,很是好玩。不由一路莞儿。 小蒙跟着啦啦队鼓掌鼓噪欢迎老男孩队员们进入啦啦队阵营,见老男孩们落在前面两排,他也想跳下去,但忽然感觉不对,回头一看,果然不见了他今天的主攻骚扰对象苏明玉,他一急之下就大喊两声“苏明玉,苏明玉”。苏明玉没喊到,肩上却着了重重一拍,他回头,见竟然是最后摔倒罚进致胜金球的队员,小蒙欢呼一声,就给英雄一个大拥抱。 石天冬被小蒙拥抱得莫名巧妙,在场网友常一起玩,就这个从没见过。他不习惯被男人这么抱着,下手掰开小蒙的手臂,问道:“苏明玉也来了?在哪儿?你跟她一起来?” 小蒙将轮滑鞋拉上肩,热情地道:“她刚刚还在,一转眼就不见了。大哥,你也认识她?我给你她的电话,我们找她吃饭聚餐。” 石天冬不知道小蒙与明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了明玉曾来看他的比赛,就像她上回看他训练,也是悄悄来悄悄走。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明玉来了。这令他高兴。石天冬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对小蒙道:“我们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出去聚餐,想一起去的话,等我一下。苏小姐忙,不去叫她。” 小蒙没去考虑石天冬与明玉的关系,因为他认定明玉是他爸的狐狸精,他只是在听说聚餐后笑道:“当然去,我等着,我请客。” “充什么阔,我们网友聚餐一向aa。”石天冬给小蒙一个后脑勺,轻快地跃过椅子回去找队友,一起去更衣室了。 留小蒙在原地赞了声“帅”,觉得男人就该这样,于是聚餐时候就跟定了石天冬。小蒙在餐桌上玩起来没准头,拉着人拼酒,猜拳,挨罚,起哄,样样都积极。看得石天冬好生奇怪,此人是怎么会与明玉认识的,但是他不便问,免得给明玉惹麻烦。只有小蒙闹疯了,他实在看不下去时候,才不得不出手扯住小蒙领子把他拎回来坐下。他发现这小子有点流里流气,害他聚餐不能专心,需时时关注小子的动态,因为小子与明玉的不知什么关系,他又不能不关心。 但石天冬有自己的饭店需要照料,吃了会儿便走了。为了不让小蒙惹事,他只好扯了小蒙一起走,他发现小蒙简直是个麻烦。小蒙有点喝得多了,脑袋开始一根筋,眼睛里净是只有石天冬了,到了停车场献宝地拉石天冬:“大哥,坐我的车,我给你开。” “你吹了两瓶喇叭还想开车?打车回家去。”石天冬找自己的车。他的车容易找。 小蒙跟上去道:“大哥,要不你前面开车,我后面轮滑跟着。看谁跑得快。” 石天冬不知道小蒙为什么跟住他不放,已经后悔邀请小蒙聚餐,但还真担心这小子说得出做得岀,于车流滚滚中轮滑跟他的车,不得不放小蒙上车,载着小蒙一起回他饭店。小蒙却是兴高采烈,一路“大哥大哥”地比划自己掌握的篮球技巧给石天冬评价,他也是一个篮球迷。石天冬终于没忍住,问岀一句:“你和苏小姐怎么认识的?你这样子不像啊。” “她是我爸手下,我冲她捣乱她当然没办法。”小蒙自觉隐瞒了他被明玉拎衣领的糗事,只在心里突出他的光辉事迹。 石天冬这才明白这小子是谁,他不便擅自处置小蒙,只好打电话给明玉。但是,破天荒地,电话没人接。后来也没见明玉回电。他无法,只好把小蒙带回店里,拿一盘蛋炒饭塞住小蒙的嘴。打烊后又与小蒙在停车场玩了几手过人,玩得小蒙心服口服才算是送走这只缠脚猫。 在回家去的车上,明玉的电话才到。“你刚才找我?恭喜进入决赛。” “谢谢你来捧场,后来大家聚餐,可惜你先走一步。”两人说话都客客气气,“不过小蒙一直跟着我。我当时拿他没办法,才电话问一下怎么处置他。”他把他与小蒙的事与明玉简单说了。 明玉笑道:“这是个麻烦精,你能不理就别理他。” “恐怕他七日下午一点还会去看比赛,赛后还得跟着我聚餐。你回来吗?” “明天开始上班了,估计不会去看。不好意思,小蒙打扰了你。你可以不理他,没事,他一个小孩子做不出什么太大坏事来。”但明玉也知道石天冬是看她面上才费劲对付小蒙。 然后石天冬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可又不愿意挂断电话说再见,吭哧吭哧好久才问:“你好像还在外面?” “嗯,是,和几个新朋友在星巴克。” 石天冬有去星巴克的冲动,可又不便问在哪个星巴克,憋了会儿才道:“记得别吸烟。” 明玉正好是因为不想在舞友面前吸烟而出来吸,顺便回一个电话,被石天冬一说,不由“呃”了一声,当机立断说了“朋友在里面喊我,再见。”便挂了。心里明白,跟石天冬摊牌算是白摊了。不知道是因为摊牌这种事本来就没用,还是因为她偷偷去看了一场球。 三十九 一听说销售公司六日就开始上班,老蒙立刻下午找出时间,带着全天下所有父亲同样的痛切心情,亲自将儿子押进明玉的办公室。 明玉起身迎接,看到庞大的蒙总身后是一脸不服气的斜着眼挑衅地看着她的小蒙,明玉一笑,不去理他,也没告诉蒙总其实他们之间已经对过第二招。蒙总不等明玉让,自己往沙发上一坐,看着儿子对明玉道:“以后交给你,你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不用跟我招呼。”一边掏出香烟扔了一根给明玉。 明玉听着笑,接了香烟搁在桌上,对蒙总道:“反正有什么公物损坏,我开帐单给你。蒙总你回吧。” “赶我?”蒙总刚把烟点上,闻言惊诧。 “我半个小时后有个会,这会儿想与小蒙单独谈话。你在……没效果。”明玉微笑着直说。 “嘿,比我还忙。好吧,我走。”蒙总轰然起身,拍拍屁股离开,但到门口时候,又回身对儿子恶狠狠地威胁一句:“管住你的手脚。” 明玉送蒙总回来,看到小蒙双手插在裤袋里依然站在原处依然还是斜着眼看她,不由想到球场上他小孩子似的在她面前乱舞遮挡她的视线,不由好笑,若是年轻个十岁做出这等举动来,还可说是逆反,二十多了还这样,只能是小瘪三。明玉也不跟他客气,径直坐到自己位置上,对小蒙道:“自己找地方坐。我不会管你,你也别反感我,我给你爸打工,他说要把你交给我,我只能接着。但有前车之鉴在,我想我也未必有本事管好你。所以我们就讲明了先,你继续玩你的小朋友玩意儿,我不去汇报,你也别打扰我工作,大家相安无事,各自混日子。否则呢,你下一站肯定是给押到武汉的柳青那儿去,到柳青手下讨生活就很可爱了。反正你斟酌吧。答应,我就在这儿给你放一张桌子,不答应,回去你爸那儿等着给发配到武汉。” “答应。”小蒙吊儿郎当地看着明玉,心里却不能确定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这几天两次接触明玉,他有赢有亏,但也知道这个女人动手的事也做得出来。 “好,就这么定。秘书旁边的一张空桌子给你,给你配了专线电脑,你爱玩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出声,不过我也没给你配声卡。我们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不过我看你迟到早退是一定的啦,对你没要求,爱来不来,我反正把考勤记录每周传真给你爸。”明玉一边说,一边拿起老蒙刚给的香烟,一看,居然是熊猫,不由“哦”了一声,凑鼻子边闻了一下,但还是扔回桌上。不由自主地开始戒烟。 小蒙还是没挪地方,看着明玉一脸没把他当回事的样子,心中有点生气,有意促狭地道:“我要坐你办公室,让你天天盯着我。我自己去吩咐你的秘书把桌子搬进来。”说着就得意洋洋地往门口走,心说这下就可以制造混乱了。 明玉笑着在后面跟岀一句:“我不跟小流氓坐一间。你往里搬东西,我往窗外扔。你试试看,这儿好歹是我地盘。” 小蒙没想到被直露露骂作流氓,流氓也罢了,前面还给加了个小。他心中生气,变了脸色,“哈,我是流氓,那你看着好看吧。” “还不承认?你除了花钱行凶还会做什么?不是你爸撑着,你早给人打死。其实你连流氓都不是。我见识过一个跟你一样的太子,人家才是真光棍,将老子玩得吐血。人家走出来,前呼后拥都是大佬,不像你,前呼后拥的都是白吃你的小瘪三,没一个囫囵人,很让人看不起。所以说你连流氓都不如。” 整个集团公司上下,还没人这么敢说小蒙,即使他把行车开废了,分厂长都只会气得向老板告状,不敢说他,他来了这儿却被骂了个下马威。但明玉根本不给小蒙反应的时间,接着滔滔不绝说她的。“小兄弟别生闲气啦,技不如人就技不如人嘛,好歹你钱多,你爸牌子硬,不就养几个小瘪三嘛,又不是多大的坏事,我都不知道你爸着急什么。来我这儿,你爱玩继续玩,爱闹去外面闹,大姐我跟你讲义气,绝不告状。好了,我要去和华中部的人开会,你跟着来玩吗?” 小蒙非常逆反地一梗脖子,“不去!” 第50章 明玉笑着走到小蒙身边,老三老四拍拍他肩膀,道:“小兄弟多谢,到底是有身份有资格的,知道好男不跟女斗,否则我还真担心你骚扰我们开会。你一个人爱玩就再玩一会儿,不爱玩就回家吧,或者我晚上跟人吃饭,你愿意屈尊做跟班也行。拜拜。” 小蒙“哼”了一声,觉得这话还中听,等明玉走后,他坐上老爸刚才坐的沙发上喝水。但还没坐稳,忽然拍案轻呼,“上当”。感情那小妞压根儿不想他参与会议,所以七拐八弯骗得他赌气不跟啊。嘿,果然是个最鬼的,妈就说过,一帮人里面,最要当心的是两个搞销售的和一个搞外贸的,说这三个人平时说的都不是人话,一不小心就上当。小蒙非常郁闷,起身打量着办公室开始准备搞破坏。 小会议室里一室安静,大家正静听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汇报。但第二个同事才开始汇报,忽听门外霹雳似传来一声重金属音乐,随即,鬼哭狼嚎的饶舌调子充塞了办公室的每个角落。明玉竖起脖子看向她办公室的方向,心说“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明玉拿起手机交代办公室主任,“你组织各部门所有人轮流参观我的办公室,每个部门十分钟,参观者必须说出三句话,大意是拿里面作法的小男孩当动物园的猴子看,但不要上前阻止。所有人必须去看。” 办公室主任心说刚才看到老板带着儿子进门,别在苏总办公室里面作法的正是老板儿子吧,那就糟了,谁也得罪不起。他犹豫着道:“苏总,会不会影响不大好,传到总部去。” 明玉微微一笑:“我会担着。你尽管组织,大家有点娱乐精神嘛。” 办公室主任一向知道明玉只要说她会担着,天大的事她都不会推卸责任,以前早有先例。所以他虽然怕老板责怪苏总,可还是去组织观摩人猴了。做销售的少有钝嘴钝舌的,一人三句,说得高兴了都还不想走了,长假过后的上班时间都郁闷着呢,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娱乐,还真像是去动物园看猴儿了,窘得本来得意洋洋在明玉办公室里挥着衣帽架当麦克风横扫千军的小蒙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说啥他也是一群小瘪三们的大哥,怎能被人如此对待。可是人家人多势众,他只有将衣帽架一挥,将门顶上。可是,没多久,门又被打开,外面更多贼笑的脸。 等明玉按部就班开完会回来,小蒙坐在门背后的沙发上已经喝了三杯水,脸色铁青。明玉视而不见,一脸惊讶地道:“下班了,怎么还不回?”顺手整理一下桌上被小蒙搞乱的文件夹。 小蒙唧唧哼哼:“等着跟你去吃饭啊。”其实小蒙刚才早被讥讽得想夺路而逃了,可他不能出去,外面都是拿他当猴子看的人,他还不如缩在门背后安全。 “八小时以外,不工作也行,放你一马,回家吧。”明玉将所需的东西一一收拾进包里。她的行头,一只电脑包,一只大拎包。柳青曾经讽刺她这是没安全感,明玉觉得有理。 小蒙当然不肯,明玉越是不让他跟,他越要跟,图的就是让她难受,给妈出气。“你去哪我就去哪,这是我爸命令的,除了你家。” 明玉扬起眉毛笑道:“有品!就冲你‘除了你家’这句话,以后谁叫你小流氓我替你出头。在女人面前不耍流氓的不会是等外品。走,跟我去吃饭。”明玉说完就背起一只包,拎起一只包,大步绕过大书桌走了。小蒙当然紧紧跟上,他看得出,明玉不喜欢他跟着,连马屁都来了。殊不知,明玉拍他这个马屁的原因只是因为怕他真的耍小流氓动手动脚,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吃亏。 果然,进了电梯,挤在一电梯的下班人群中,明玉又道:“上车之前,你还可以改变决定,去还是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白吃谁不吃。”小蒙得意了,终于找到报仇雪恨的机会。 明玉心里还真是挺不乐意给小蒙跟着的,但既然跟了,也只能由着他了。小蒙没开车,是被老蒙拉着来的,所以只能坐明玉的车。但等车子开上高速,小蒙心中那隐隐的受骗上当感觉又冒上来了。 “去哪儿?上高速干吗?” “等会儿卖了你,你帮我数钱。”明玉笑嘻嘻的。 “咔咔,谁卖谁。到底去哪里?”小蒙才不怕苏明玉,瞧她那细溜溜的手腕,他一拧就断。 明玉也不会总跟小蒙针尖对麦芒,人家总是老蒙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朋友请客,婚宴。” “什么玩意儿。”小蒙很失望,原来不是应酬饭,婚宴上他怎么敢捣乱,还不给人压上来灭了。 “好啊,你不愿意去也好,我等下把你放在高速出口,你自己搭车回家。”明玉也挺高兴他不要跟去。朋友婚宴,小蒙跟着算什么身份。 小蒙见明玉高兴,他又不干了,老三老四地道:“等着你卖我吧,老子累了,打个盹儿,到了你叫我。” 把个明玉气的,这臭小子拿她当瘪三跟班了还是怎的。但也好,省得一路罗嗦。 可小蒙哪是真正安静得下来的人,眯了会儿眼睛,见明玉真的不理他,又忍不住了,猴子一样回身趴椅子上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什么明玉自己加上去的诸如香水纸盒玩偶之类的小玩意儿,没劲了,又缩回椅子,好奇地问:“哎,苏总,那个饭店老板石大哥是你什么人?你看篮球赛是不是去看他?呕,你不会是色女吧,专门喜欢石大哥这样的肌肉男?你为什么比赛一结束就溜呢?可见你是偷看,而且是流着口水偷看,平时石大哥穿得严严实实你看不到,你就趁人家穿得少的时候去偷看,偷看了又怕挨打,才会招呼都不打就溜。苏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嘿嘿。”小蒙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明玉知道小蒙在气她,她也真被气了,她有这么猥琐?可她硬是忍了,与小蒙生气不经济。她斜睨小蒙一眼,不去搭理。女人与男人说到色的问题上,总是吃亏,不如不说。再说小蒙是摆明了存心找茬,她不回应。 可又想到,去球场不是去看石天冬还能是去看谁?否则鬼差神使过去干什么?还不是那天晚上看他玩篮球玩得好看,二日那天没去看心里在后悔所以昨天遮遮掩掩去看了?若不是心中有鬼,遮遮掩掩干什么?明玉别的方面脸皮炼得钢筋铁骨,可想到自己心里的那头鬼,而且据小蒙说还是色鬼,不由一张脸红了。 天色已经有些暗,可是因为小蒙侧身盯着明玉看,所以看出明玉眼睛里流露岀一丝不自在,但他分析不出这是她在生气还是害臊,索性手一伸将顶灯开了,却看出明玉一脸绯红。小蒙登时“呀”地惊叫出来,“你果然是色女?被我说中了?呀,我告我爸去,你一边贪他的财,一边贪石大哥的色,你脚踩两条船。” 明玉被小蒙看出有鬼,又羞又急,骂道:““你他妈没良心的,你长这么大连你爸是什么人你都不清楚,你爸小老婆虽多,可从不吃窝边草。柳青是他带出来的,柳青的秘书文员个个漂亮,柳青也从不吃窝边草。仗着手中有点权势吃手下女职员豆腐的男人最没品,你爸不是那种人。你妈……你妈但凡了解些蒙总,你也不会多出那些个弟妹。我看你小时候还挺好一个小男孩,怎么现在满嘴喷粪像个小流氓。” 小蒙被骂,也豁出去了,今天他已经受了太多的气,“你才流氓,你是鸡,全公司谁不知道你是我爸的鸡,别看你人模狗样做什么经理,都知道你是卖出来的。我跟石大哥说去,要他不要上你的当。我都知道,我才不会卖你的帐。你瞪我?你凶什么凶,我是我爸儿子,你再凶我告我爸去,看谁斗得过谁。” 明玉听了这话反而没气了,因为这话是捕风捉影,她心中没鬼自能承担。再说眼看前面是下去的路口,她怕走岔路,便任由小蒙胡说,不去理他。直到过卡缴费完毕,才将车在路边一停,瞪眼呵斥:“听着,古代有个故事,曾子的妈在家里,有人跑来说你家曾子给老虎吃了,曾子妈不信。又有人来报,曾子妈还是不信,大闹市的,怎么可能有虎?活见鬼了。但第三个人来说的时候,曾子妈信了,丢下东西就去找儿子。无中生有的事,被多人传说,听的人就会以为真有那么回事了。难怪你小瘪三这几天一见我就像我欠你三百两似的欠揍相。明着跟你说吧,我做你爸女人的话,最多只是个姿色平庸,用过几天就不要的寻常女人,然后我会记恨你爸一辈子,凭我的脑袋与你爸作对,你爸不会好过。但用我做手下,我可以勤勤恳恳给他打下诺大江山,让他不用在销售方面多花精力。用你的榆木疙瘩脑袋想想,哪种选择比较合算?你看你爸会要我给他赚的钱还是要我这么难看的色?笨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做流氓也只能是小流氓,成不了大器。” 明玉说话跟放连珠炮似的,小蒙插不进嘴,可才开始听着觉得有理,后脑勺又挨了一记狠的,小蒙看明玉居高临下的凛然,敢还嘴却不敢还手,“不许动手动脚,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心里还真觉得明玉说得对,爸的女朋友个个漂亮,哪象这个苏明玉竹竿似的,是男人都不会拿她当宝贝好车好位置地供着。“算你有理,行吧?算你不是我爸的鸡,行吧?你这种人做鸡都没资格,做鸡还能赚男人钱,你这种人看男人还得偷偷摸摸。”小蒙被明玉打得有气骂得有气,即使知道明玉可能不是爸的狐狸精,可心里还是不爽她。 明玉白了小蒙一眼,见他气呼呼地,便不再骂他,发动汽车上路。过了会儿,才慢吞吞地道:“我跟石天冬是朋友,你既然左一口石大哥,右一口石大哥,你就学学石大哥的心胸。石天冬这人错了就错了,对了就对了,知道错了就认错,不像你,错了还强词夺理。做男人,千万不要做小男人,小男人都是那种弱得没法欺负男人,只会拿更弱的女人耍嘴皮子耍威风的人。你以前有误会,我理解,换谁见了老爸的女朋友都没好气,你今天跟我直说,而不是背后做小动作,很好。但现在我跟你解释清楚了,你再侮辱我对我没好气,那就说明你这人是非不分。我给你十分钟时间,如果到婚宴场合你还没法用理智克制你的情绪,我从此以后拿你当小男人小流氓。如果你即使生气心里还暴躁可嘴上不说克制住了,我以后当你男子汉看待。做男人,最要紧是心胸,你记住了。现在,给我闭嘴。” 如果跟小蒙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小蒙不会听。但是跟小蒙说不这样不那样就不是大男人,他才会比较关心,他这年纪的人最想当大男人。可是要他十分钟不说话,那怎么行?但转眼一看苏总,他这时候不敢连名带姓叫苏明玉了,见苏总冷着一张脸满身似是冒出寒气,他又不大敢说了。因为今天在公司已经知道苏总这人心黑得很,什么损事都干得出来。他还真有点担心明天去上班时候又被苏总当猴子捉弄。他知道他要是逃班了,等于认输了,他没面子。而他即使没面子,爸也会押着他去上班。爸知道他输了只有更积极地押他上班。他并没一路反思,而是一路掂量了。 车到婚宴所在宾馆停车场,明玉问小蒙:“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就跟我下去,人站直,背挺直,眼神正面对人,做人有个人样。没想清楚自己下去找吃的,等我吃完电话打给你载你回家,别跟我出去丢人现眼。” “我干吗要听你的?腿脚长我自己身上。”小蒙偏斜着眼,斜着脖子,斜着腰。 “随便。”明玉就要下车,她又不怕小蒙这么大一个男孩还会丢了,如果是女孩她才担心一点。 “你回答我一件事我就跟你走。”小蒙实在好奇明玉刚才绯红的脸,抓紧时机要挟明玉。 “说。” “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去看石大哥?为什么被我揭穿了你脸红?”小蒙这话问岀,眼睛不斜了,腰直了,脖子挺了,象模象样象个人了。 “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明玉哪里肯回答,“你如果想两个答案都知道,明天以后上班,你不许迟到早退,人站直,背挺直,眼神真面对人,说话不带脏字。违反一条,你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人妖,我在你办公桌上贴‘人妖‘两个字。”明玉相信小蒙做不到,不迟到早退先能要了这太子爷的命。 小蒙本来可以答应了却不做到,他言而无信的时候多了。可是对苏总,他不敢,他要是言而无信,肯定不止办公桌上被贴人妖,全公司人见他都会叫人妖,他还怎么做人?就因为这苏总心狠手辣做得出来。 明玉见小蒙不答,她下车,转过去将小蒙也拖下车,要小蒙自己找吃的去,她甩甩手进婚宴去了。一路还笑着想,小孩子还是容易对付,三言两语就能搞混小孩子的脑子。 明玉见小蒙不答,她下车,转过去将小蒙也拖下车,要小蒙自己找吃的去,她甩甩手进婚宴去了。一路还笑着想,小孩子还是容易对付,三言两语就能搞混小孩子的脑子。 小蒙在明玉身后直骂奸商,要他拿自由换取两个可有可无的答案,当他脑子进水了吗? 等明玉走不见了,小蒙还揣着饿憋了的肚子翻白眼。但忽然想到东山不亮西山亮,他玩不过苏总不会让别人玩她?他一个电话就打去给石天冬,“石大哥,我打车半个小时后来找你,报告你一个重大坏消息,你惨了,你被魔女盯上了。” 石天冬并不太相信小蒙这个流里流气的人,但还是看在明玉面子上敷衍一下:“谁?有那么好事?” “还好事呢,被谁盯上都不能被她盯上,而且还是色眯眯地盯上。昨天不是我们苏总去看你打篮球吗?看见你们上观众席她不是溜了吗?” 石天冬奇道:“是啊,你昨天说了。”心说原来小蒙嘴里的魔女是苏明玉。 小蒙大笑道:“我今天帮你拷问了,我问她是不是偷看你去了,问她是不是好色趁你衣服穿得少的时候去偷看你,问她是不是贪恋你的色,她不肯回答,但脸红了,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一样。石大哥,你千万不能要这个魔女,太狠毒了,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我预先提醒你,她花言巧语也厉害,你别上她的当。”小蒙说得手舞足蹈的,心里太兴奋了,终于抓住苏明玉的短处,告状成功。 “你你你胡说八道。”石天冬哭笑不得,小蒙拷问的这都是什么问题,还不知明玉听了这些话怎么生气呢,“以后不许胡说,苏小姐来看我比赛是给我面子,我求都求不来。你回头向她道歉。你对着女孩子说这种话,如果苏小姐是个真狠毒的,叫人揍你一顿都不为过,即使你爸知道了也没话可说。你如果不认错,我以后不认识你这个人。半小时后你也别来了,我不接待你。” 小蒙叫道:“石大哥,损失的人是你啊,我是为你好,你怎么可以见色忘友?难道还是你特意叫苏总过去看你穿一点点衣服打篮球?那你也太淫荡了。怪不得你们比赛完苏总看见你们跳上来她就逃。对了,怪不得我说起你她就脸红,原来是苏总脸皮嫩啊。” 石天冬不得不道:“小蒙,你这张嘴刷牙没有?怎么说话这么臭。你要是敢在她面前胡说八道,看我回头收拾你。你如果认我是朋友,现在向苏小姐道歉,给我挽回一点分数。你如果不道歉,以后都不要来见我。再见。” “人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小蒙对着手机大叫,可是石天冬那边已经挂机。小蒙坐在明玉的车头气哼哼的,原来贪色淫荡的不是苏总而是石大哥,可是苏总有什么好,那么瘦一个人,又不好看。哼,不见就不见。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道歉万万不能。 小蒙不得不自己找地方吃饭,这不是难题。问题是他不满石天冬,追求个把女孩怎么追求得男人的气节都丢没了。他才坐下,明玉打电话给他,“找到地方吃饭了吗?” “饿不死。”小蒙没好气。 “没吃饱跟我说一声,我打包剩菜剩饭给你。” “拿我当要饭的?” “你怎么会要饭呢,再不行打车回去也可以。我这儿很快就完,你别走远了。钱带足的吧?” “带着,你少装好人。” 明玉笑一笑,放了电话,她哪是当好人,她恨不得当恶人,可是小蒙是蒙总儿子,她下手重不得轻不得。骂了没事,可饿着不行,留下伤痕不行,老蒙会心疼。她到婚宴时间本来已晚,再加婚宴本来拖的时间就不长,她早早吃完,出来一个电话叫上小蒙回家。 小蒙这下子用了全新的眼光看明玉,她有哪里好?一个老女人,又瘦,又不好看,石大哥看中她什么?明玉看他怪异,奇道:“又打什么坏主意?说吧。不过最好有点技术含量,什么我是你爸二奶之类的话都是别人说了无数遍的,我听着没感觉。” “我说你是我爸二奶你怎么不生气?” “你小心眼里准备冲我做几件事,我先替你说了吧。一件,你想搞臭我,用的办法就是骂我是二奶。一件,你想气死我,用的办法是千方百计捣乱公司捣乱我个人生活。你的目的,一是想公司没人再敢接收你,你从此可以消遥过日子。二是你想通过整死我替你妈报仇。三是你可以报复你爸。凭你本事,你只能想到这些,或许还是我替你想多了。我生什么气,我就是生气也不跟你吵架,你一小孩子我跟你吵什么,直接找人晚上拖你到郊区打几闷棍才出气呢,打了你你爸又不知道,多好。我先礼后兵,今天明天还会跟你讲道理,你如果肯听,最好,不肯听,以后我就拿你当不讲道理的人看待,你惹毛我了我会做什么,你想清楚。” “石大哥说你会叫人揍我。你敢。” 明玉轻蔑地看小蒙一眼:“我做的事你要是能想得到,我还配坐今天的位置吗?我即使不揍你,也能搞得你要死要活,就跟今天下班前一样,你爸还不能怪我。我呢,奉劝你两条,是男人的话,模样先周正了,别总歪脖子歪眼跟汉奸似的。再一条呢,你老大不小了,什么事都自己动脑袋想一想,看合理不合理,别人家放个屁你跟着说香,一点性格都没有,还是小孩一个。男人最给人看不起的就是小,心眼小,心胸小,见识小,行为小,这些都要不得。你可以不工作不生产靠着你爸的财产吃饭,但是你不能一辈子做小男人,给人看不起。你现在就很让人看不起,整一个混吃等死的游手好闲人。” “你还说不跟我吵架,你满嘴都在损我。石大哥还说你不恶毒。” “那当然,豺狼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好酒。” “你什么都有理……” “那当然,你就是牌子做坏了,什么都没理。明天上班,准点到,下午放你去看石天冬的决赛,一点,老地方。看完自己回家。好了,你这儿下车,自己招车回家,我不送你。” “做人不能这样吧,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不下车,你送我回家。” “你一不是我亲朋好友,二不是我上司,三不是我看得起的人,我干吗送你。下去,不下就跟我回家,到我小区门口招车。” 小蒙气愤地道:“石大哥眼睛长哪儿了?怎么会看得上你。”说完摔车门出去。 明玉讲车门锁上,窗户放下一些,缓缓跟着疾走的小蒙,大声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有没有必要做个象模象样的男人。别总让人看不起,一辈子只能跟些小瘪三一起混。”说完才把车子开走。 小蒙在后面冲车子挥拳头,呸,他就是男人,还要做什么象模象样的男人,男人生来就是男人。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就一打工的。小蒙打车回家,不理老娘的殷勤,钻进自己房间就闷头睡觉,气死了。 明玉回到家里才摔了门生气,可有什么办法?早在答应老蒙接下这热煎堆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得受几场好气了。但想到自己是老蒙一手带岀来,老蒙儿子不成器,她怎么也得援一把手,帮忙带岀老蒙的儿子。成不成慢说,起码她得努力一次,尝试一次,也算是对老蒙带岀她的报答吧。老蒙待她如自己孩子,她得拿小蒙当弟弟教诲。 但是饭后小蒙左一个石大哥右一个石大哥算是什么意思?他与石天冬通电话了?他说了什么?明玉很想知道,可是又不便打电话问石天冬,因为今天小蒙与她的那些对话太上不得台面。明玉只有生一会儿闷气后打开电脑做事。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石天冬打电话进来,“能出来一下吗?我在你小区门口。” “什么事?”明玉立刻警惕起来,心中掠过无数可能。 “小蒙的事跟你说说,那小孩有点流气,而且心术不正。” “他没那么糟,他就是太幼稚,又被他妈教育得对我有些仇恨,对他爸也有些仇恨。说他心术不正语气太重。我下来,你稍等。”明玉自己嘴里把小蒙骂得什么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听见石天冬说小蒙心术不正,她耳朵不能接受。 石天冬却想,小蒙幼稚?有点,但是更多的还是小流氓气吧。这种人什么淫荡之类的话都说得出口,放在明玉身边还不害死明玉。一会儿就见明玉从小区主道上走来,大圆领汗衫一件,就跟受伤住在别墅时候一样。瘦弱的身材在大汗衫里面都不知道躲哪儿,越发显得可怜。石天冬下车迎上,他每次见到明玉都有想扶一把的冲动,总觉得明玉会被风吹跑似的。自明玉跟他说清楚之后,他心中反而确定自己要什么,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看见那些幸福的楚楚可怜的女孩子们如毕小姐之类,只觉得矫情了。 明玉看到石天冬,则是非常敏感地想到小蒙不知道有没有跟石天冬说了她偷偷去看石天冬打篮球是因为石天冬那时衣服穿得少这类的话。她感到两侧的脸又在热腾腾地烧,很想转身回去,可来都来了,现在再走象什么话。大门的灯光下看石天冬,见他竟然头发湿湿的,刺猬一样地竖着,难道他今天又旷工玩篮球去了?他的饭店才开业几天? 石天冬迎上明玉,微笑道:“哪儿坐着说话?秋天里小蚊子太多。” 明玉想了想,“好像走过去一些就有一家咖啡馆。” “好。”石天冬却犹豫了一下,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去车里,取出一捆鲜花,还有一盒自制糕点,交给明玉。明玉没接,将手背到身后,但也没说拒绝,怎么说呢?还不如不说。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在这边,跟我来。”便带路走了。 石天冬送花送了个空,讪笑不已,在明玉身后跟上。“本来想早点找你,可是今天有两桌客人都是情绪不大好,一边喝酒一边哭,我也不好意思赶他们。我们简短谈谈,晚饭时候小蒙给我电话,说出来的话让我感觉很不好。” “他还小,说话没有分寸。”心里却想,原来不是不务正业练篮球去了。来前洗过澡?太隆重了吧。 “他不小,二十多了,整一个养坏的无赖。我可以原谅他口不择言,但不能原谅他两个行为,一个是诋毁你,作为男人这么说话诋毁女孩都是下流。一个是他不该无事生非到我这儿煽风点火。”说话时候,两人进入咖啡馆捡位置坐下,石天冬抱着花抱着点心盒被众目睽睽着,简直有点无地自容。两人面对面坐,石天冬将花朝着明玉放。明玉认不出这是什么花,金灿灿的,花朵精巧婉约,看着让人喜欢。 两人点了茶水,明玉才道:“不要给小蒙定性,他做的很多事是出于逆反心理,我们蒙总的家务事处理得并不怎样,同时他有他妈鼓励他为所欲为,因为他妈需要通过他才能从老蒙那里争取利益,所以,小蒙以前还是挺胆小挺乖一个小孩,我们公司草创阶段大家住一起,他很懂事,不会来烦人,现在硬是被他爸妈扭曲。比如他对待我……”明玉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事情说出来,身正不怕影子歪。“小蒙的妈妈一直想往几个与钱有紧密关系的分公司塞人培育势力,而我用人一向最恨关系网,所以小蒙妈妈无法得逞之余,一直宣扬我与蒙总有特殊关系,你说,这样子的舆论熏陶出来的小蒙,他会对我有好感?他只会对我无所不用其极。我理解小蒙,但不会纵容他,我自己家庭出身也不怎么样,可我也没走上斜道,所以小蒙自己也有责任。我给他机会,给他时间,改不好我也没办法。” “这是私人谈话,不是作报告,你不用将话说得几乎可以做道德典范。小蒙被我警告以后依然说话放肆,可见在你面前更不用说。你别告诉我你关上门吐血完毕开门依然笑容满面。你理解他,谁理解你?我不会让他欺负你,我今天找你就是要跟你商量,小蒙这种人,必要时候需要拳头,你不行。你还是放手。如果你不愿意放手,我们统一一个思路,小蒙还有点听我,我可以帮你出手。” 第51章 原来他是担心她,而且是担心她这个霸王一样的人被欺负。明玉笑了,两眼温和地看着面对着她的花朵们笑了。“放心,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你不用管我。”明玉也明白了为什么饭后小蒙说话有所收敛,原来是受了石天冬的警告。 “我不放心,女孩子碰到小无赖很容易吃亏。是朋友就该互相帮忙,你既然不放弃小蒙,让我以后多接触他。” 明玉拿嘴努努那束花,“朋友会送这个?” 石天冬一张脸黑里透红,“幌子,幌子不行吗?” “不行。”明玉勉强说出两个字,忽然忍不住低头掩面大笑,也不知道究竟哪来那么好玩。刚被小蒙气得回家一个人怄气,现在被石天冬的幌子晃没了。心情大好。 石天冬无奈地看着明玉笑,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明玉这么柔美地笑,完全像个邻家女孩的笑,而不是以往随时可以摆上台面的笑。他虽然知道自己在被取笑,但他喜欢。他一脸欣喜地看着明玉笑。 明玉笑完,才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心里也觉得挺对不起石天冬,她这么捉弄他。 石天冬终于开窍,忙见缝插针,将点心盒子推给明玉,“这些是我做的糕点,你拿回去放在冰箱里冷藏,平时做零食吃。” 明玉这回没有背过手去,拿来打开了,里面是花色不一的糕点,一大盒。看着都觉得异常漂亮了,早食指大动。“比上回你特意从香港带来的不知漂亮几倍。一定很好吃,谢谢。”忍不住,拿起奶茶的小勺子挖了一口吃,看石天冬看着她,不好意思地将盒盖树起来,正好挡在面前遮羞。没想到吃进去的东西不太甜不油腻,浓香润滑,明玉索性擦干净手,用手拿起一个泡芙来吃。“我真幸福,不用担心被夜草吃肥。小时候营养不良还是有好处的。” “夜草?” “哈哈,马无夜草不肥。” “我每天割一捆夜草给你。”看明玉喜欢吃,石天冬比自己吃到还爽快,那叫得意。“答应我,以后我们经常沟通怎么教训小蒙,我们双管齐下,效果肯定比你一个人好得多。” “为了夜草,我屈服。”明玉将盒子盖上,包扎好,“不早,各自回家,有小蒙的消息我通报你。我已经答应明天放他看你的决赛,我走不出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养精蓄锐。” “你怎么回事?”石天冬看明玉双手一撑才能起身,关切地问。 “都是你害的,诱我锻炼,结果你看,起身,下台阶,两腿跟木乃伊一样。” 石天冬笑,抓起鲜花糕点陪明玉出门。小小咖啡馆也有小小两阶台阶,石天冬伸出手臂给明玉扶,人家不要。明玉在想的是温玮光,那家伙手势娴熟,被他接触了还得承认他是绅士。相比之下,石天冬名副其实,是块还没开窍的石头。不过石头比较可靠。再看石天冬,倒提着花束,却并不是拖刀计,仿佛那花是烫手山芋,明玉又是一笑。很想给石天冬减轻负担接了那花,可又促狭地想看石天冬怎么交花给她,硬是管住了自己这双主动惯了的手。 一起走到小区里面,石天冬才拿花搡搡明玉的手臂,鼓足勇气,才发出一声“哎”。要他背受伤的明玉什么的他都能做好,唯独这种送花小事他难以启齿。而好在明玉也不是个细腻的,早忍俊不禁地见好就收,大刀阔斧地一把抓了花束过来,顺手把石天冬没“哎”过的点心盒也一起顺了来。石天冬顿时如释重负。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还是石天冬忽然道:“明天那场决赛我们肯定输,我们队已经输了他们三年了。你还是不去看的好。” “为什么?那么难超越吗?” “他们虽然说是业余队,但他们是万人大厂,挂名是业余队,其实是厂队。不象我们,平时都是混街角,比赛前几天才凑一起练练。如果意外赢了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 “尽力了就行。回去赶紧睡觉,别做别的了。” “好。”石天冬两眼滴溜溜地看着楼道门,心里不知道多想跟着进去。明玉还是微笑,没说,进了楼道门就关门,电梯门也应声而开。这一回,她从电梯出来,还看到石天冬在下面仰头看,她一笑,掐一朵花,让它飘飘荡荡乘晚风落到石天冬手里,自己的心情也如初秋的晚风一样清爽温柔。 第二天,明玉拎石天冬给的点心上班,原没指望看到早到的小蒙,没想到小蒙却侧着脑袋斜睨着她进总经理室的门。明玉笑笑,将点心扔进冰箱,照常上班,小蒙在不在外面一个样。 直到十来点钟,才有空出去,见小蒙正打游戏打得热火朝天,他倒是真没捣乱。明玉拍拍小蒙肩膀,轻轻一声“进来”,自己先回办公室。小蒙斜睨着明玉走开,打算不理,但又闷得慌闲得慌,因为全公司上下没人理他,他只好期期艾艾地跟进了。进门,他就将门惊天动地地踢上。 明玉只抬抬眼皮,都没看到小蒙脸上,依然轻声道:“拿把椅子坐我旁边来。我给你解释一下销售流程。” 小蒙依然双手插裤兜里,就是不动。但见明玉拿什么一动,身后只听“唰”一声,他回头一看,墙上露出一台液晶电视机。他心说这是干什么?还没等他想明白,画面上已经出现中国地图。只见一只三角箭头在地图上移动,他回头看,果然看到明玉拿着鼠标在操作。 “看见了吗?地图粉红色部分,是我们产品已经覆盖了的省份。只有西藏我们没打到了。但西藏铁路已通,哪天我得过去看看。” 小蒙不语,不过他站的位置离电视机太紧,眼睛晃得难受,不得不退后再退后,可就是拒绝听话拿把凳子坐明玉身边去。 “地图上深蓝的点,是与我们公司产品相同的公司。我们公司的大本营靠海,基本处于全国市场的交通边缘。所以你爸今年夏天新买工厂放在武汉,你明白他意图了吗?我把总公司与柳青现在管的公司作为椭圆的两个圆点,画一个椭圆,你看看里面包括了几个竞争对手?我们两个远点互相呼应,你看出有什么好处了吗?这是第一课,市场。结束。” 小蒙才刚听得云里雾里的,却一下来了个结束,他立刻回头瞪住明玉。“太水了吧。就这些?” 明玉把台式电脑和键盘鼠标给他,不客气地道:“我把疑问抛给你了,后面你自习。资料都可以从地图点进去,也可以拉下来从图表进去。你自己对照着我给你的问题看资料领会吧。别告诉我你少年痴呆症,三个问题没记住。也别告诉我,这么傻的程序你不会操作,你只会打游戏。” “靠,死也不会跟你说。” “就知道打死你也不会说,即使不会也不说。你慢慢看吧,十二点下班,你回家吃了东西去看篮球,战况发个消息给我。”明玉说完,去冰箱取出一块蓝莓软曲奇,美滋美味地享受,才不理已经饿了的小蒙饿狼一般的眼睛。小蒙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自己冲过去挑了个起司蛋糕,三口两口地就没了。明玉看见“啧啧”道:“你这种吃相,吃岀什么味道没有?石天冬看见你这么吃他的作品,得吐血了。” “啥?石大哥做的?你跟石大哥什么关系?” “狼狈为奸!昨天刚缔结攻守同盟,专门对付你。” “奸夫淫妇吧。我吃。”小蒙说完又冲去吃冰箱里的糕点。 明玉有点心疼地看着,不得不摇头道:“吃相象猪,不知道脑袋象不象猪。” “你才是猪。” “事实早已证明一条真理,我的脑袋不是猪脑。与真理作对的人,必定拥有猪脑。思维决定你的归属,拥有猪脑的人肯定是猪。原来你真是猪。”明玉说着起身,拿了手提电脑离桌,“我预算给你的二十分钟用完了,现在我要去开会,你跟不跟?” “不……”小蒙被明玉骂得逆反,刚想拒绝,忽然想到昨天她也是激怒他之后让他自觉说出不跟去开会,忙改口:“一起去。”说完得逞似的笑。 明玉站门口,笑眯眯地道:“小花猫,把嘴巴边的饼屑抹了,上班时间偷吃要擦干净嘴巴哦。” “靠。”小蒙气得扑上去,明玉早打开门笑着溜了。众人只看到小蒙竟然与苏总相处融洽,打打闹闹,大惊。 其实这种地区业务研讨会小蒙一窍不通,会上说的客户名都是简称,他们说得顺溜,小蒙听着迷糊。但他只要嫌烦想动了,身边就伸出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他只好被迫稳坐听着,最多肩膀一斜,把肩膀上的手甩了。终于半个小时的会议结束,他跳起来先明玉一步跳进明玉的办公室。明玉跟进来,将小蒙拖到电脑地图前,点开一个省份,出现的是一长串的表单,明玉让小蒙好好地看,对比刚刚开会的结果,看能不能懂一点,如果一点不懂,说明真是猪脑。小蒙发现自己被明玉不真不假玩得真象猪脑一样,也不知他今天参加会议是不是正中这个狡猾女人的下怀,他满脑子都是疑问,反而使不出坏来,最多火大了踢一脚桌子,得意地看着桌对面的明玉被惊,才终于有点心理平衡。 可是,他下午没法去看石天冬的篮球赛,他妈肚子疼进医院了。明玉看小蒙离开,觉得挺可惜的,本来今天已经把小蒙锻造得稍微有型了,终于哄喝骗拐地引岀他工作的兴趣,估计小蒙被蒙家母老虎教育一下午,得一觉回到解放前。 但无论如何,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小蒙总算在消除对她的敌意,慢慢肯听她的话。 一个长假,明成眼睛血红地盯着电脑,从网上找下很多信息,源源不断地发回复出去。他想将事情做好,所以他不再耍小聪明,所有发出联络的信息都登载到office文件里,有无回音,何时何地,一清二楚。如今单枪匹马,又与以往有所不同。 他暗嘲自己,他与那些发小广告发骗子短信的人快差不多了。起码在数量上,基本上可以等量齐观。 这几天他哪里都没去,吃饭也只是下楼去拎只饭盒上来,顺便带垃圾下去,他几乎没什么垃圾,除了饭盒与烟蒂。单身公寓周围的生活非常方便,比原来在家时候方便。他都没考虑置冰箱微波炉。 他那么多鞋子衣服里面,这几天穿最多的是睡衣和拖鞋。唯一的娱乐,就是上网打个游戏,更新一下博。博客上面,他反正用的是假名,犹如人戴着面具,什么都可以写,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不是名人,即使有人跟踪追击找上来,也肯定会为他的平凡失望。所以他尽可以在博上作惊人之语。 他把买车,为什么买凯悦hrv,买电脑,为什么买苹果小白,都细细在博客写出,他觉得,就像是与朱丽说话,或者是与冥冥之中的妈妈说话,他甚至都没把博客地址告诉大哥。就让他秘密到底吧。 他工作之余做大的乐趣,是去瞄一眼博客上的计数器,看到数字又有变化,他就暗暗欢喜。如果数字增加得快,他就跟捡来便宜似的。 节日过了,他开始四处奔波,于是他博客里面的内容也图文并茂起来,有落叶镶遍的山野小径,有夕阳余晖最后的金黄,有趣味偶遇,有小小体会。十月十一日,他写吃,写的是与客户在山岙野店里吃的比白鸽大没多少的草鸡,他写到久违的漂着金黄鸡油的鸡汤,久违的咬不动的鸡筋,久违的没长大的鸡蛋串,没想到引来第一个跟贴。跟贴跟着他一起流口水。令明成感受到极大的乐趣和满足。 而后,他博客后面的跟贴越来越多。每天的点击量也成百上升。终于有一天,他打开电脑,看到日点击量上千。他心里好快活。博客简直成了他离婚失业后的第二缕阳光,第一缕是大哥。 四十 苏大强以前不喜欢退休教师会议,也不大愿意参加学校或者区里组织的退休教师周边地区一日游,因为他其实只是个校工,而不是真正的教师。真正的教师因为一辈子的职业缘故,大多有洪亮的嗓门,而他只会低低地笑,铁掌水上漂似地走,他这个校工与真正的教师格格不入,他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因为老教师坐一起,尤其是语文老师坐一起,常讨论起投稿的事,他很感兴趣,于是开会就积极了。 十月下旬,学校组织退休教师看红叶野外烧烤,他本来想不参加的,没想到会议快结束时候,一个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有学生在市晚报工作的老语文教师冯老师提议,看红叶后每人交一篇文章,由他推荐给晚报。苏大强一下看到光明。否则他都不知道往哪儿投稿。回家后他天天等游览的日子到来,计算着日子买了四只桔子,一包饼干,用明哲扔下的旧矿泉水瓶装了两瓶水,一天清晨跟着大队人马出发了。 苏大强从来不知道旅游可以这么快乐。他每天锻炼,腿脚利索,总是可以紧紧跟在年轻的导游身边,听导游娓娓动人的解说。 苏大强虽然没有机会动用他包里的食物,因为活动组织老师非常周到,买了充足的水和零食,烧烤的内容也丰富多样。但是他背的深蓝色帆布包还是成了旅游车上一时的话题。他听一个老英语教师读出他包上的英语,就得意扬扬地回答,这是他大儿子出国读博士的学校。但他没想到,车上老教师的儿女们多有出国就学的,明哲的博士并不稀罕,只在他被一个一个地问到最后问到了明玉,才有人对他表示羡慕。苏大强没想到竟然还是明玉为他撑起门面。 但是人家问他怎么享女儿福,他却没头脑,可他好不容易获得被羡慕的时候,忙将明玉说的名下房子随他挑爱住哪儿住哪儿其中一幢还是海边别墅啊,明玉开车带他买衣服啊,他的旧家具都塞在明玉车库啊之类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仿佛明玉对他多千依百顺似的,把明哲的有些孝敬也安到明玉头上,比如保姆费、每月一千的零用等,都变成了由明玉出钱。老师们以前都几乎不了解苏大强,听了还真信了,都还说养儿子不如养女儿,女儿才会体贴。 苏大强听了不知什么滋味,听着大伙儿都说明玉肯定有多少多少钱,他没头绪,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就谦和地笑,大家都不好意思问他了。他心里就想,明玉真有那么多钱?天哪,他一辈子都没想到过。但是他敢问明玉要一分钱吗?不敢。他很有自知之明。 苏大强回到家里就投入了热情的创作。为了冯老师的提议,他几乎把电脑前的椅子坐穿。最终,他写出一篇文字非常华美的散文,虽然看了之后未必能与他游览的地方对号入座,可是,小小一篇散文,几乎就是一餐小小文字盛宴,一千多字里面,几乎电光声色全齐了。他读给蔡根花听的时候,蔡根花脸上露出“一窍不通”四个字。他觉得很好,这才说明阳春白雪。 苏大强写好之后,独个儿破天荒地骑车二十分钟,将打印得漂漂亮亮的文稿交到冯老师手里,冯老师这个语文老师一看赞了一声好,没多久就将文章交给他学生。苏大强从冯老师家出来后就日盼夜盼,每天傍晚都要出去买一份晚报来看。才不到一周,他如此应景的文章就在秋声专版里登岀来了。他心里这个美啊,拿着报纸坐在窗前美滋滋地看,一直看到天暗。才忽然想起还得多买几份存着分人。忙拉上蔡根花,骑着小三轮出去,将报摊上最后的六份报纸全要了。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伟大过。 一份报纸当然得留给明哲,一份留给明成,这些都可以等明哲来的时候交接。但是给明玉的一份,他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人,那么大公司,他哪里敢去。可是叫明哲捎去,他又觉得动静小了点,于是心生一计,去到明玉公司的门口,将地址抄来,然后一封挂号信将报纸寄到明玉公司。信封封面用毛笔写“苏明玉 女 收,父 苏大强 缄”,信封背面写,“内有父文章,勿折”。再有一份,他又骑车二十分钟,送去冯老师家里,还特意在路边买了两枝桃红柳绿的绢花送给冯老师,说是投桃报李,化了八块钱。与花和报纸一起去的,是他认为最得意的两篇读书心得。他虽然写得少,但他一辈子看的文章多,知道什么文章好,什么文章坏,他认为自己这两篇读书心得好,才交给冯老师看。冯老师果然又说好,答应继续推荐给以前的学生。于是,苏大强回到家里,索性订了一份晚报。虽然稿费还没到手,可是,他却已经花了很多钱出去,而且还明显是入不敷出。不过,他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应该,老年人就是该拥有自己的丰富精神生活。 自此之后,苏大强再去参加退休教师会议,就有点底气了。文人气虽然并不是太美丽的名词,却是可以壮底气的一股气。 明玉的公司接待员收到来自苏总父亲如此有古风的一封挂号信,立刻不敢怠慢,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的惊诧,不知道父亲搞什么鬼,在拆与不拆之间徘徊良久,才决定拆。打开,却没别的墨宝,只看到一份过期的晚报,她大致翻看一下,终于在文艺版找到父亲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惊呼一声“大器晚成”,难怪老头子要玩这一手,轰轰烈烈地寄一封怪信过来,原来是为炫耀。 明玉的公司接待员收到来自苏总父亲如此有古风的一封挂号信,不敢怠慢,立刻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的惊诧,不知道父亲搞什么鬼,在拆与不拆之间徘徊良久,才决定拆。打开,却没别的墨宝,只看到一份过期的晚报,她大致翻看一下,终于在文艺版找到父亲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惊呼一声“大器晚成”,难怪老头子要玩这一手,轰轰烈烈地寄一封怪信过来,原来是为炫耀。 看完之后,明玉又在碎纸机与储藏柜之间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将报纸扔进碎纸机,与信封一起,放进储藏柜。 她还没起身,小蒙一头撞了进来,好好一个人,好好的名牌西装,穿到他身上就是歪脖子歪眼,但小蒙说明玉审美落后,送给明玉几张周星星电影的vcd学习,明玉才知道他穿衣服模仿了周星星。也从小蒙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周星星的痕迹,可是,小蒙笨嘴笨舌,说话怎么也学不来周星星。倒是明玉几张碟片看下来,冲着小蒙可以伸长手臂转着手掌模仿上好几句,令小蒙叹为观止。从此叫明玉苏星星。 小蒙进门就问:“苏星星,听说你收到一封怪信,还是毛笔写的信封。” 明玉知道小蒙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只得将信拿出来交给小蒙,“第四版,一个叫苏大强的写的文章,你看看。” 小蒙一看信封,就大笑道:“这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干吗不大大方方写上信中有我登在报上的文章呢?” “只有你这种匪人才会那么露骨。不遮遮掩掩不叫文人,懂吗?天又不热,怎么又一头汗。” “这是雨,大姐。韭菜跟麦子都分不清,还当总经理。” 明玉不去理他,做自己的事。小蒙看完,一脸迷惘,但怕自己那么差的语文在明玉面前露怯,又遭明玉周星星式的嘲讽,便将报纸草草塞进信封,闷声不响轻手轻脚钻出门去。明玉看着好笑,今天太忙,没时间特意叫小蒙进来寻开心,只好放他一马。小蒙一个月下来,依然口无遮拦乱顶撞,不过明玉教他的课程肯听,上班时间不吵别人,跑腿工作做得不错,明玉也就眼开眼闭。野人能穿衣服已是进步,识字还得徐徐图之。 中午,明玉携石天冬做的点心去朱丽的事务所,石天冬果然一天一捆夜草,有时明玉自己拿来,有时叫小蒙拿来,小蒙经手,当然得抽一点人头税。但小蒙拿来的机会居多,小蒙时间多,公司与食不厌精两头跑得最勤。 朱丽并没将离婚的事与同事说起,她不愿意。她自己都还没给自己的猝然离婚定性,也不愿意回想那段压抑至疯狂的时光,更不愿意面对世俗人对离婚者的安慰,所以她干脆不提起。但是明成不再上门是明摆着的事,刚结婚时候明成每天管接管送,后来慢慢疲了,但只要朱丽要接要送,尤其是刮风下雨的天气,明成都是主动上门的。明成太常上门,所以一下不上门,朱丽心虚同事们会看出什么破绽,会在背后议论。幸好,前几天明玉中午找上来,拎来美丽又美味的点心。 虽然两人自己知道,两人的接触纯是因为两人与苏家断绝了关系,可在外人看来,一个是嫂子,一个是小姑,一家人。朱丽正需要外人的这种误解,所以她非常欢迎明玉上门。明玉只知道朱丽欢迎她上门,对于深层次的原因,她追究不到,她还担心朱丽嫌她总想拉朱丽逛商场买衣服呢,看见朱丽欢迎她她当然放心。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混一起了。 朱丽请明玉在事务所楼下安静优雅的日本餐馆就餐,可明玉并不喜欢日本菜,比如寿司,比如鱼生等,她这个洁癖总觉得日本菜煮熟后用手摆布的机会太多,不知摆布的手干不干净,不知摆布的手会不会岀粘嗒嗒的手汗,想起来就恶心。她只好霸占了天妇罗。 朱丽美丽温婉,可明玉也是女人,对着朱丽不会激素过量而滔滔不绝,再说两人之间横亘着太多不愉快的过去不能涉及必须避免涉及。但是难不倒明玉,她可以请教朱丽很多财务税务问题,尤其是税务的问题,朱丽也正好与明玉讨论实务,讨论那些实际操作中公司财务做的小手。这两人都是对工作精益求精的人,吃饭时候严肃地谈这些,她们以为这已经是娱乐。不过明玉还是提起她报名跳弗拉明戈舞的事,建议朱丽也可以抽时间去锻炼,锻炼让人心情放松。朱丽告诉明玉,她早n年就已经在练了,只不过她练瑜伽,她嘲笑明玉这种表面看似冷静的人却选择热烈奔放的弗拉明戈舞,可见是闷骚。明玉倒是觉得有理。说起来,两人锻炼的地方在隔壁,遇到天气不好时候,明玉会体贴地一个电话给朱丽问要不要送回家。于是两人常和其他练友一起吃饭,她们没提起互相是什么关系,别人以为她们是年龄相仿的朋友。 明玉今天中午提点心来,一见朱丽又要去日本餐馆,她连忙谢绝,拉朱丽到石天冬那里。她在石天冬那里现在已是无冕之某某某,两人自己不承认而已,进去生意再好,也可乘直通车。明玉总觉得朱丽欲言又止,坐下就道:“朱丽,有什么话直说吧,即使是苏家的事。” 朱丽苦笑,“问题是我也不想知道不想说,可偏偏被我知道了。你昨天锻炼后不是匆匆赴你的饭局了吗,我与他们几个一起吃饭。他们问起你与苏明成是不是一家人,长得有点象,名字也有两个字相同。我说不知道,他们两个做外贸的就无所顾忌地八卦上了。” 明玉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脸,“我象苏明成?” “我看着也不象。我不知道他们几个怎么得出结论的,或许旁观者清。”朱丽以前还常以为明玉是苏家的怪胎。 明玉嘀咕:“好歹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真郁闷。苏明成找上新人了?” 朱丽哭笑不得:“你更离奇。不是,他倒霉透顶了,我昨天听着不是滋味。离婚不是房屋归我,我给他一笔房价折算款吗?我本来以为他会用这些钱先还了他在各方面的欠债。我不知道他还了欠你家亲戚的钱没有,昨天知道,他不还欠他前部门经理周经理的十万块,反而拿钱买了一辆新车。他如果真没钱倒也罢了,可他开着新车进进出出,大家是一个圈子的人,这无疑是在周经理的脸上扇一巴掌。这样,本来的经济纠纷上升到斗气,到现在,苏明成已经被迫离职,而周经理则是跳出原本窝在公司里的矛盾,公然在业内扬言,她与苏明成誓不两立,谁帮苏明成就是与她作对,她将不惜代价。所以苏明成刚刚离职后有点起色,又被掐头了。” 第52章 明玉听了奇道:“有人怎么善于把阶级斗争扩大化啊。” 朱丽一想,可不是,都是明成自己把问题搞僵的,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是恨的明成这一点,脑袋不知怎么想的,不知道妥协,不知道软化,以为别人都是她妈那么好说话吗?她将事情来龙去脉与明玉说了一下。“这种僵局,都已经上升到斗气了,关系到面子问题,周经理哪里肯放手,某些人完了。昨晚两个外贸公司的女孩都在猜测,如果你真是苏明成的姐妹,你会不会见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负,忍不住出手。” “我?”明玉愣了一下,看看朱丽,不得不叹息一声:“朱丽,你是好心人。” 朱丽也是低头叹息:“没听见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朱丽没说下去,她想到了离婚那天明成受伤的头,而更想起再遭封杀的苏明成这几天怎么过活。她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昨天最后向他们说了,你和某人正是兄妹关系。” 明玉听了只会笑,不出所料,其实她在看出朱丽为明成担心的时候,已经想到朱丽会岀这一招。但她还是笑道:“本市太大,人口那么多,我和他们又不是同一个行业,你别指望我能成虎皮大旗。你也是急病乱投医了。” “我只想,你们的关系肯定会传到周经理耳朵里去,希望她能有所收敛。”朱丽一脸沮丧,她理智上根本不想帮,可是她昨晚就是那么冲动地帮忙了。既然已经说出口,那就不能对明玉隐瞒。“也不知某人会不会从这件事上汲取一些教训。对不起,明玉,又扯上你。” 明玉只有无奈地道:“别人扯上我我反对,你扯上我我没办法。不过我怀疑没用,欠钱还是小事,斗气就是大事了,周经理话已出口,骑虎难下。再说周经理是个女的,女人大多气量小一点。” “离婚前,他已经想过转行,可是三十多岁的人转行,哪那么容易啊。” 明玉婉转提醒:“朱丽,他已经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他是成年人。” “我知道,所以我都不能跟爸妈说。对不起,明玉。呵,你的朋友过来了。” 明玉回头,果然见石天冬过来。石天冬今天比较忙,打个招呼就走了。一会儿小蒙也来,见明玉已在,就坐到一桌,小蒙看见朱丽就喊美女,吃了明玉一脚,才老实了。不过他倒也不是恶意,只是嘴上擦油,顺溜惯了。但小蒙不服气又挨打,回头一顿饭老是念叨朱丽比明玉美得多,两人坐一起简直是红花绿叶的对比。气得明玉好几个后脑勺打过去。 朱丽吃饭不是很有心情,昨晚还希望扛明玉的名头出去,周经理好歹能稍微不看僧面看佛面一下,今天听明玉一说,也觉得用场不大。虽说苏明成的事与她无关,可她没法安心。 朱丽饭后打车去一家公司。经过全市最大开放公园的时候,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这背影明显瘦了。虽然知道明成已经是自由职业者,可大白天上班时间看到明成一个人孤独落寞地在公园里逛,联想到昨晚听两个做外贸女孩说起的事,可想而知,明成现在的心情。这是离婚后朱丽第一次看见明成,却看到的又是明成最气馁的时候,朱丽的眼圈红了。可她终究是没有叫停出租车,她只是一直贴着车窗看着,一直到看不见。她何尝不知道明成已经不是她的责任,她何尝不知道明成是成年人,而且她还恨明成为什么不先还了周经理的钱,而是非要充阔贪享受买什么新车,她恨明成再一次不知悔改惹下更大的祸,可是,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她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明成更无能为力。 明成怎么也不会想到,朱丽的眼泪在为他而流。而如果知道,他只有更添压力。他这两天郁闷异常,原以为已经逃离周经理魔掌,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新的生机,没想到周经理在一周前来电问他讨债无果后,豁出去了。周经理说,即使赔岀这辈子赚的身家,也要把他搞垮搞臭,这十万块欠债,她就算是送给苏明成做搬离本省本市的安家费。周经理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和力量。 正因为周经理是公然放风,所以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周经理的行动,明成知道,周经理不可能再放手。她是把自己也逼上了悬崖。 给明成挂靠的朋友仁至义尽,前晚约几个朋友出面与周经理谈了一下,可周经理是豁出去了。明成的朋友毕竟只是一般的朋友,不可能替明成承担来自周经理的不理性压力,回来就请明成退出。没有资金,没有挂靠,明成还做什么生意,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老外客户又得泡汤。他简直是焦头烂额,他已经考虑着要不要放下面子向周经理投降。 他今天考虑的是,他投降,可是周经理能接受他的投降吗?万一周经理不肯见好就收,她豁出去到底,他不是白投降又丢脸了吗? 投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周经理见好就收,但是不投降,那就只有离省。世界很大,其实也很小,尤其是一个省的圈子。问题是,他还有资本要面子吗?他现在没有固定工资,没有业务就是没有收入。不向周经理投降,他下个月的房租、物业、水电费、汽油费、邮电通讯费,这些都从哪儿岀? 除非他卖车。 他现在看来不能不卖车,如果向周经理投降,那得把钱拿出去,他只能卖车筹款,如果不向周经理投降,他的生活费似乎也只能是卖车得钱。那些原本高价买来的衣服鞋子,现在卖掉只能当作废品。而电脑,电脑上网现在已经是他唯二的精神寄托,他怎么可以卖。 投降吗?要投降吗?必须投降吗? 周经理欺人太甚。这都还没到约定还钱的日子。让他好好赚钱,他到期怎可能违背法律不还钱?她何必损人不利己? 这世道也太现实。这世道竟然没有讲理的地方,只有强权可以横行霸道。 他憋着一股气回家,打开电脑,将一腔子的愤怒不平全敲上键盘,发上各大热门网站,和他的博客。题目很耸,论调则是他大学时候几乎倒背如流的尼采风格。“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为什么要考虑穷人的死活”,“作为既得利益者——和平年代,金钱才是硬道理”等等。他的笔调一反他平日做人的作风,异常犀利泼辣,而他的论点论据,则稍偏极端,可异常有力,令看着耳目一新,不由自主地被鼓动。他的文章一发上去,立即获得网友追捧,也获得无数叫骂。明成正气头上,面对叫骂,他一篇一篇地还击,论调异常辛辣。一时,他的博客客流大增,网站把他放上首页。 虚拟世界的盘肠大战,成了明成最好的安慰剂,虚拟世界的硝烟战场,让明成无法顾及现实世界的烦恼。他除了吃饭睡觉,不,是不得不吃饭睡觉补充体力,他足不出户,两条手臂几乎麻痹。只有脑袋异常亢奋,几天时间,他写出刀剑般锋利的九篇文章,和无数争论。 可这一切都是虚拟。这几天里,离下月付房租的日期越来越近,吃饭喝水又让手中的钱消失几张,而周经理对他的迫害不知已经走到什么地步。 他头顶是苍蝇般密集的炸弹,他顶着一顶破帽子当没看见。 只有朱丽着急。明哲远在上海,明成电话里不说,他不会知道。只有朱丽,可是朱丽没有办法。 朱丽通过同学找到周经理,周经理给朱丽的同学一句话,钱不要了,事情没有商量。 周六下午大家又是在一起跳操后喝咖啡,明玉在,朱丽也在。朱丽忍不住轻轻问做外贸的练友,明成与周经理的争斗到什么地步,练友看看明玉,还以为是明玉不好意思问,让朱丽代问,就有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苏明成一败涂地,大家都说有好多天没有见他。 朱丽吓得脸都黄了。明玉看在眼里,只得拉朱丽先结帐离席。众人看着都奇怪,明明应该是苏明玉同志担心的,她却满脸的若无其事,怎么变成是苏明玉的朋友更担心了呢? 朱丽被明玉拉到车上,怔怔坐下,忽然说:“他会出事。” 明玉也有这感觉。一个一向顺利一向身受太多关爱的人,在如此压迫之下,好几天没有露面,很可能出事,而且是岀大事。但她没说话,只是问朱丽拿来手机,给明哲发去一个短信,用朱丽的名义,问明成住哪儿。 很快,明哲回短信,明哲在短信里有礼地道谢,并给了详细的明成地址。可见,明哲并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拿到地址,两人都是沉默,都在清算前帐。但朱丽很快就道:“明玉,我去看一趟,我不放心。对不起,我没骨气。”说着,朱丽准备起身下车,明玉没说,只是将门锁上,不让朱丽下去。她叹了声气,将车开去明成所住的单身公寓。明玉心想,她也很没骨气。 一起站到明成的公寓门前,两人又是对视。还是朱丽敲门,明玉则伸手捂住猫儿眼。因为明玉知道,如果明成活着,能看到外面的两个人,以他现在的落魄,绝无开门的可能。 很快,在一声嘶哑的“谁啊”之后,门给猛地打开了。屋里屋外三个人都呆住。门外的两个几乎没看清楚里面明成的脸,门被重重合上。里面一片寂静。而外面的两个都知道,明成再不会开门。 活着!可不好。 两人默默走下楼去,都没坐电梯,一路各自都在想惊鸿一瞥的明成的脸。这还是她们熟悉的那张脸吗?以前的婴儿肥哪儿去了?以前的白里透红哪儿去了?以前的没心没肺的阳光笑脸哪儿去了?她们看到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苍白,而亢奋。 坐上明玉的车,朱丽开始啜泣。她恨,可她不能不为明成难过。明玉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想打电话给明哲,要明哲过来处理,但最终没拿起电话。明哲能来做什么?现在的情况,明哲一个离乡多年的人回来,即使还钱给周经理,也未必有用。 除非她出手帮忙。但是,她不甘。 她气愤地想到,周经理不也是一个女人吗?明成扯住她头发扇耳光的勇气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干脆闹个鱼死网破,即使最后背井离乡,也要给周经理一个好看呢?原来是个窝里横。 想起她那夜无望地挨打,她心头又是火焰万丈。再加看到明成完好无损活得好好的,她原本的担心烟消云散。她看了啜泣的朱丽一眼,不由分说,开车将朱丽送回她父母家。她在朱丽下车时候告诉朱丽,苏明成既然好好地活着,他就应该为他自己的生活负责。 朱丽回家跟父母说,说她不知道要不要帮帮明成。朱丽的爸爸这回坚决反对。朱丽的爸爸说,苏明成的妹妹说得对。反而是朱丽的妈妈担心,现在活着是没错,可万一什么时候真的想不开了呢。朱爸爸说,人哪有那么容易想不开的,再说,这事儿又不是逼死人的无法解决的大事,这事本来就错在苏明成,他不应该回避,而是应该拿出态度来应对。朱爸爸又说,不能帮他,该是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独立面对问题的时候了。 朱丽无可奈何,又柔肠寸断。 明玉与朱爸爸的想法一样。对苏明成,听其言,观其行,实在不行时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下仇恨。 明玉心里很矛盾,不愿去想,可眼前时时浮现明成不成人样的脸,交叠出现的,是她被打倒在地上是,看到的路灯阴影下明成狰狞的脸。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张路灯下的脸,渐渐冷了心。 她不知不觉就逛到“食不厌精”,看到店里还没开门营业,却有好几个年轻人正满场地布置油画,可能又是什么展。明玉没看见石天冬,也就没进去,又回车上。上了车,恶向胆边生,打电话给小蒙:“出来,到公司,上课。” 小蒙当然反抗:“老大,现在是八小时以外,你无权支配。” “谁说八小时以外不用上课?课外补习,兴趣班,辅导班,都是上课。过来,敢不来周一大棒伺候。” “老大,做人要讲道理吧。我现在过不来,我在离城半小时的地方,反正现在就是回来也已经是吃饭时间。我明天来伺候您好人家行不行?今天是我上班满月,朋友们为我庆祝。” “你上班满月早过了。”不过明玉却已经想到,被她管住不得不上班的小蒙肯定被他的朋友们耻笑了,因此小蒙可能不得不用请客摆平。“你开车没有?” “没开。” “你会没开?酒后不许驾车,酒后不许闯祸,答应我。” “好吧,大妈,你烦不烦。要不你过来管着我?可惜我们吃的是大排挡你嫌脏。” 明玉才终于放过小蒙。 明玉等了会儿,才见石天冬的车子匆匆而来。石天冬倒是一看见明玉的车子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没等他走近,车门打开,明玉走出来。石天冬笑道:“早知道你那么闲,下午就叫你一起去,我刚去谈了一个蔬菜基地。没想到生意那么好,原来两家人种的蔬菜不够用了。索性发展一个基地,让产出多样化一点。哎,你脸色不大好,又是小蒙惹你?” “小蒙现在哪敢惹我,只有我骚扰他。”明玉闷了一下,才道:“苏家的事。” “什么事?你要不愿意搭理,我替你出面。” “不用。” “又是不用,认识你以来只给我送外卖一个机会。” 明玉白石天冬一眼,转了话题:“恭喜你生意那么好,算我这回走眼,对不起。” 石天冬坦然道:“你没走眼,别看客流量大,但大多是私人消费,不是公款吃喝,营业额并不高。我现在考虑发展西点这一块,诱导他们打包西点回家。西点的利润很可观。”两人说话时候,一辆伊兰特停在石天冬身后。 明玉瞥了车里一眼,里面好像是一家三口。“西点与你的食不厌精倒是不冲突。哎,我生气时候最想吃红烧肉,你等下给我做个红烧肉。” 石天冬笑道:“吃得真糙。行,你先进去喝着茶,我去超市看看还有没有五花肉,店里今天没备五花肉。” “算啦,别特意走一趟,我只要是肉,又红又油又甜就行。反正你两只手会化腐朽为神奇,对不对?” “对!开心一点。”石天冬微微俯身,冲明玉面对面做个鬼脸。没想到他身后车子“哄”一声开走了,启动太快太冲,差点撞上前面的树。两人都被车子吓一跳,看过去,车子早飞快转入慢车道。 两人都不知道,他们眉来眼去的谈话气走了毕小姐。 明哲终于可以一年一度的回美国。他归心似箭。周五获得确切消息,周六赶紧着交接了工作,周日回家跟父亲和弟弟告个别,周一的飞机起飞。 他越来越有危机感,原本最喜欢他抱的宝宝,现在电话里需要吴非做很多思想工作才马马虎虎叫一声“爸爸”,立刻就跑去玩。而吴非的工作则是很出色,当然,她本来就是因为好脑子才到美国留学的。吴非越来越自信,越来越独立。家里很多事,她都是一个人在美国拿了主意做了,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意见。他觉得自己在家中的男主人的地位岌岌可危。当他越来越不被需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拿脚趾头想都知道。 所以,他一天都不能拖,必须最快时间回美国。 他不知道朱丽来短信问明成的地址干什么,但想到两人分开的原因,并不是太苦大仇深,或许……见面是有好处的。他给明成电话,想跟明成说他周一准备回美国,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回家看一趟,一起吃中饭,但没人接。他只好发短信给明成,希望明成回到手机身边时候看到短信。晚上打明成手机,还是没接,但收到明成回的短信,说他正出差。明哲只能作罢。但明哲隐隐有丝怀疑。 周日一大早,天几乎还没全亮,明哲就起床去高速客运站。早早到了父亲家,却见只有父亲一个人。原来蔡根花回家看儿子去了,据说儿子今天带女朋友上门。苏大强看见明哲回来,得意洋洋地给明哲看他登在晚报上面的文章,明哲自然是赞叹一番,不等父亲说,主要要求拿一份报纸去美国,给吴非他们也看看。苏大强自然叫好。 明哲不放心明成,过去明成的公寓看一下,敲门没人应。看来是他多疑,他这才作罢。带着一丝没见到明成的遗憾,他回去上海,周一,兴奋的起飞。 蔡根花周日下午很晚了才回来,一会来就眉开眼笑地进厨房洗菜做饭。苏大强看见她简直比看到儿子明哲还高兴,跟到厨房门口跟蔡根花道:“明哲今天来过,他明天就要回美国去,急急忙忙赶回来看我一下。” “哎呀,又要乘大飞机了?真有钱啊。” “是啊,我儿女个个有钱。”苏大强得意。 蔡根花笑眯眯地道:“我儿子女朋友带来给我看了,哦哟,我儿子本事忒好,找的女朋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两只眼珠子桂圆核一样又亮又圆。” 苏大强听着这个比喻心里暗笑,觉得很是形象。“那你等着做丈母娘了?” “我也想啊,可我儿子还差一年才能办证。唉,我不在家,他们都已经住到一起了。” “那不更好?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啦。” “我跟儿子说,住一起不能算完,怀孕生孩子了才算拴住,否则那么好看的姑娘追的人太多。我儿子也说是。苏老师啊,看来我很快要回家抱孙子喽。” “抱孙子?你回家?你不做了?” “是啊,我本来就说好赚点钱给儿子结婚用。等儿子生了孙子,我还能不去给他们抱孙子?你想啊,我只有一个儿子,又没有你苏老师一样的劳保,以后都要靠儿子儿媳养,现在不给他们抱孙子,以后他们哪里还会养我。” “儿子不会不养妈,儿子不会不养妈。”苏大强已经急了,蔡根花怎么可以走,她走了,他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人。 “儿子会养,可搁不住儿媳不养啊,现在家里男人都听女人的。唉,我又是寡妇人家,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靠儿子了。趁还能做,多帮儿媳做事,等做不动了,指望儿媳看在我以前帮她份上能给我一口饭吃。” 苏大强听着也是有理,常看报纸上说农村没收入的老太太老了被儿女赶走,蔡根花的担心也没错,可是他怎么办?他急得面红耳赤,又想不出办法。到客厅绕了几圈,才又回来,道:“你别走,你在这儿赚工资,等老了拿钱回去,你儿子儿媳一样看重你。” 第53章 蔡根花这次特别口齿伶俐,“苏老师,钱和情是不一样的。我跟你到底不是一家人,等我年纪大了,你不让我走,你儿子女儿也会让我走。到那时候我回去,我儿媳跟我没感情,有钱又有什么用?再说也没多少钱,他们年轻人才不放在眼里。以后我动不了,都是一些端屎端尿的事,儿媳跟我没感情的话,她还怎么肯给我做。” “是啊,是啊。”苏大强搓着手无计可施,还不容易才皱着眉头道:“你放心,你长长久久做下去,我肯定不会让你走的。我会跟明哲他们说好。” “唉,苏老师,你是好人。可我也说句实心话,你多少年纪啦?等你一去,我还留着给你看屋子吗?我肯定得回家去啦。我只怕我儿媳不认我,到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苏大强不肯再听下去,回避到客厅里。可是,再回避,蔡根花还是要离开,怎么办?他怎么能离开蔡根花? 蔡根花从厨房偷偷伸出头看看,低眉想了会儿,又开始炒菜。 苏大强坐在客厅里发呆,怎么办? 苏大强悄悄打电话给正在回上海路上的明哲,告诉明哲蔡根花明年可能不做的事。明哲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做就不做,到时再叫一个人。苏大强说不行,他怕别人,只有蔡根花他才不怕。明哲知道父亲胆小,怀疑蔡根花可能是要挟想涨工资,就跟父亲说等他春节后从美国回来再来处理。 苏大强无奈放下电话,但蔡根花要走的事,成了他的心病。 四十一 冷空气一阵接着一阵地南下,天气迅速地冷了下来。不过苏大强觉得现在的房子比原来的一室一厅温暖得多。但苏大强怀念明成家的温暖,空调多强劲,空气多香甜,电费又不用他来考虑。 但才想到明成,明成就来敲门。看见瘦了整一圈的明成,苏大强惊呆了。他害怕,他本来就怕明成,现在更怕黑瘦了,眼睛略微深陷的明成。这双微陷的眼睛,与去世老婆的真象。他刻意避开明成的眼睛。 明成也在回避屋里两个人的眼睛,他心虚,他惭愧,可是他又不得不装出理直气壮。他走进里面,看了看,生硬地问苏大强:“哪个房间是你的?” 苏大强忙指指自己的房间。明成就对蔡根花道:“你把你房间的铺盖卷了,我立刻搬进来住。”说话的时候明成没有抬眼,好像是不把蔡根花放在眼里的样子。 苏大强惊呆了,蔡根花也惊呆了,一起愣愣地看着明成。明成却已经转身下楼去了。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抱着两条被子进来,看见两人都没动静,他把被子往边上一放,将客厅的弹簧床打开,将客卧床上蔡根花的铺盖卷了,放弹簧床上。然后他又出去,走出去前,用凳子将门倚上,免得被风关上。他口袋中有限的钱,已经不够支付房租和物业费,他只能搬家,可是他无处可去,他只有搬到父亲家。这里是他唯一似乎理所当然可以回来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回来意味着什么,他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明成的东西非常多,主要还是衣服鞋子。占了原本属于蔡根花用的衣橱还不够,还得占用苏大强的。可还是不够,他一个人的羽绒服就有好几件,光羽绒服就可以塞满衣橱。可明成现在没钱买活动衣橱,只得一切从简,找根绳子,从门吊到窗,将衣服密密麻麻挂在绳子上。还有几年不用的网球拍,高尔夫球具,车载野外用品等,将小小十二平方米的客房塞得满满当当。这一些,大多是奢侈品,或许在别人眼里都可以丢弃,可是,明成如今保命一样地留住它们。他现在已经无可倚仗,只有靠这些,才能显得自己与庸碌大众有所不同。他因此不愿意卖车,他将为车子坚持到最后一刻,他为此愿意搬到父亲家住。车子,是他最后的面子。 苏大强在一边看着悲愤地想,为什么,这房子明成一分钱都没岀,他凭什么大摇大摆说来就搬进来住?而他住明成家就得象做贼?可是,苏大强不敢问。明成也没给他机会问。只要不是吃饭的时候,他都是闷在自己房间里,唯有从门缝下面飘出一缕一缕的香烟。苏大强想对明哲告状,可明哲刚回家,忙得要命,暂时没来得及顾得上他爸,没来电话。苏大强自然是不舍得那国际长途的。 明成在屋里的时候就是闷着上网,什么都看。看累了,才写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扔上博。他现在已经不用去各大网站发文,人家已经自己会找上他的博客支持或吵架。他甚至都不用再找题材,自有人在后面跟贴问他对某某问题是什么看法。只有在网上,他才有精神上的满足,网上不用考虑柴米油盐,他觉得自己权威。所以他益发迷恋着网络。 可是苏大强家的饭菜不好,只管吃饱。隔几天,明成肚子里油水耗尽,不得不带着一身烟味出去觅食。天冷了,不再有摆在人行道上的快餐,而那些小店的里面实在太脏,他无法凑合。可太好的店,他的钱包无法凑合。他寻找再三,才找到一家稍微象样的,他记得,好像这家店在网上有点名气,说是价廉物美。 他点了几个浓油赤酱的菜,他现在的胃呼唤这种没档次的菜。 而后,他又要了两瓶啤酒。环顾小店,已经坐满。一桌是一大帮小瘪三,大呼小叫地说话,一桌是几个工人阶级似的人,天然的大嗓门,小小的店堂挤得人都不能起身,大家几乎背靠背地坐,鸡犬相闻。他被挤在一角。 满屋子的烟酒臭,而才是半年以前,他只进最高档的饭店。落差,什么叫落差,谁能相信网络上的闻人居然会挤在这样的小地方吃最廉价的菜喝最廉价的酒。 没油水的肚子无法抵挡酒精。才一瓶下去,他就感觉有点上头。所以,他更悲哀。 他悲哀地清醒,他在酒精中清醒地认识到,他如今为什么一头扎在网络里,因为网络廉价,网络几乎不需多少钱就可以提供最丰富的精神生活,同样丰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他走上街,一张电影票就可以掏去他六十大元。网络真是最价廉物美的娱乐,可是,明成并不觉得沾了便宜后的喜悦,他只是悲哀,因为他是被迫选择这种价廉物美的娱乐。就像他被迫选择这价廉物美的小店。 明玉坐书房做事,不过她看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微笑,知道这个时间,石天冬应该打烊,然后他肯定会来一个电话。他们两个人似乎是淡淡的,但是她已经习惯了石天冬。 果然,石天冬都没让她多等,一个电话打上来,打的还是座机。“哈,我就猜到你应该是在家。下来吧,还早呢,出去玩一会儿。” “不早了,都已经快十点。你前两天都是晚睡。”明玉微笑,每次石天冬电话来,都有提议诱惑她下楼见个面,走一会儿。不知今晚是什么。 “才十点。出来嘛,你的轮滑鞋我已经买到,我们好好滑几圈,现在路上人少。” 明玉听了大笑,前不久石天冬看了小蒙灵巧地轮滑后,偷偷迷上了,她都已经被邀看石天冬初滑多次摔跤,现在他也想引诱她下水。“我不行,我重心高,肯定摔得鼻青脸肿。我下来看你滑。” “多穿一些衣服,冷空气到了。外面风很大。” 明玉依言穿上厚厚的衣服下去。她房间密封隔音太好,对外面环境的感知就少了点敏感,幸好石天冬提醒,一出家门,果然扑面的冷风。下去看到石天冬穿着宽大的粗线毛衣,背着个双肩包,他已经穿戴上护具和轮滑鞋。石天冬一看见明玉,就笑道:“你看我。”说完“唰”地滑了出去,一个转身,竟然并脚跳上彩砖人行道而没摔跤,依然稳稳地前行,而且还稳稳地跳下来,站到明玉面前。“你看,很简单,两天就行了,并不一定要小孩子开始就学,只要掌握好平衡就行。我扶着你,保证不让你摔跤。” “我行吗?我体育一向不好,总觉得我四肢协调不好。”明玉也羡慕小蒙穿上轮滑鞋后闪跳腾挪的灵活劲儿,但想到自己在弗拉明戈舞班里最差劲的肢体协调水平,又有些怀疑自己行不行,别一把老骨头给“喀嚓”了。 “你试试,我给你系上鞋子,你自己戴上护腕护膝,还有手套。”石天冬竟然就站在轮滑鞋上稳稳地取下双肩包,“非常好玩,比小时候学会自行车还好玩,人好像是甩掉一种束缚。我们冬天学会,正好春天滑出去春游。” 明玉笑着连连后退。她可以在弗拉明戈舞班上不要脸地跳得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可她没好意思在石天冬面前摔得四脚朝天。她都怀疑石天冬是巴不得她摔跤,制造身体接触机会,他不是一直在找两人关系的突破口吗?她原先一直笑眯眯地旁观石天冬一步一步打阵地战似的接近她,觉得特别好玩,可是穿上轮滑鞋,她还能旁观吗?她最怕无助被动。可她又想玩,她想玩很多她小时候从没玩过的东西。 “可是你自己都才站稳,怎么扶我,别两个人一起摔跤。要不你再练几天,练稳了再……” “去,我已经很稳。”石天冬为了说服明玉,又耍几个花招给明玉看,“你看,我转弯的角度很小吧,这就是水平。我再转一次给……”石天冬托大了,这回速度太快,角度太小,人站不住,甩出去猛扑到道边一辆车上,那车立马哇啦哇啦警报大作。明玉大笑,忙扶起石天冬一起跑开。 石天冬挺不好意思,笑道:“嘿,我没走稳就想跑了。你也试试吧,没准你比我还学得快,没准明春我只能坐车上开车,你穿着轮滑跑我车前呢。你不是说你胆子最大吗?” “别激我。我们换个地方,这儿都是车子,撞了太烦。谁怕谁啊。你上车,我们去体育馆。”石天冬的摔跤反而摔岀明玉的尝试心,摔就摔吧,不摔什么都学不会。 石天冬硬要开车,他喜欢开明玉的车子。明玉就坐在旁边套护膝护腕鞋子,穿戴完了看看,怎么都不像。她试想着在春暖花开的郊区,一根竹竿踏轮滑穿越青山绿水,那该是多滑稽的场面。不过……明玉承认自己闷骚,就像当初放弃温和沉静的柔道硬是选了弗拉明戈舞一样,她内心向往狂放的生活。风一样地滑翔,头发随着春风飞扬,那是多大的诱惑。 明玉微微侧身斜睨着石天冬,这家伙释放了她。在所有人都觉得苏明玉应该符合她的身份,应该表现端庄高雅,性格坚强独立的时候,石天冬却来告诉她,你个小可怜,什么好玩的都没玩过,多可惜。比如,看电影有什么好玩的?但看电影前抱一堆珍珠奶茶奶油爆米花与卖花女周旋,看电影后饿着肚子满世界地找据说最正宗的一摊新疆羊肉串就是好玩。石天冬带给她一双发现“好玩”的眼睛,而且是,没有“好玩”制造“好玩”。明玉越来越乐在其中,感觉自己以前活得真像苦行僧。今晚,明知石天冬教她轮滑有阴谋,她还是毅然将计就计,至于将计就计后谁擒拿下谁,再说。 体育馆外空地上,北风那个吹,树叶那个飘,明玉扶着车门踩着风火轮勇敢下车,便一下钻进车底下平沙落雁屁股向下式。等石天冬下车套上鞋子过来,明玉已经连摔三跤,摔离车子好几米,周围已没有可以攀抓的,她没法起身。石天冬最后扶起她,她“哎唷哎唷”地连呼好玩。她几乎没法直立,站起来就重心不稳,然后非常无助地眼看着自己摔倒地上。 石天冬没想到明玉平衡能力那么差,不得不脱下轮滑鞋,也来不及回去车边穿上普通鞋,赤脚从背后托着明玉的两条胳膊推着向前走,一直走到大铁门边。大铁门上有一条横档,明玉才能脱离石天冬扶着横档站住,但两条手臂累得不亚于玩吊环。 石天冬又穿了轮滑鞋过来,看着明玉大笑:“没见过你这么狼狈。要不要扶你一把。” 明玉笑着板脸:“玩你的,让我自个儿找到平衡。” “你说小蒙在场会怎么样?会不会围着你搔首弄姿?”石天冬自己却围着明玉转来转去。 “那小子,上来肯定先从背后狠狠撞我。你最好别跟我说话,让我精神集中,我就不信找不到平衡。” “轻松点,你越紧张两腿越僵,其实我的第一步是抱着横竖摔跤也要冲出十米的狠心迈出去的,还是斜坡,可出去后就找到平衡了,没理论可言,就是那么瞬间找到站稳的诀窍。” “那也得先找到平衡的感觉。我起码得扶着横杆站稳了。” “我后面推你一把吧。”石天冬哪里肯走开。 “不许动。”明玉看石天冬靠近,急得大叫,若不是扶着横杆也站不稳,她很想给石天冬一个扫堂腿,看他还站不站得稳。可一心急,她又没站稳,手吊在横杆上,人眼看着慢动作似地摔下去,可就是没法自我挽救。 石天冬在旁边看着简直不能明白,即使只用两手撑着,两脚不落地也不会摔跤,明玉怎么扶着横杠,竟然有本事摔地上。他嘻嘻哈哈地上来搀扶,“你特别差劲……”话音没落,跌坐地上的明玉气愤不过,一脚蹬出去,石天冬顺势飞跑开去。等他转回来,明玉双手抓着横档费劲起来,嘴里一边念叨:“你别帮我,让我自己来,我就不信。”石天冬想到明玉受伤出院,只要能走时候非自己走不可,知道她好强,只好罢手,一边儿晃来晃去地看着她艰难起身。前面两次,都是差不多起来了,可稍微转身,又一下滑出去,前功尽弃。第三次时候才见她慢悠悠站稳,石天冬看着发觉他自己都紧张岀了一身的汗,看明玉学轮滑比他自己学还累。 “找到秘诀了?”石天冬问晃悠悠站稳的明玉。 “有,八字步。是不是因为产生的摩擦力不在同一个方向,都有一个角度,导致纵向横向都有分力,哎,这原理怎么解释?”明玉还确实用八字步站稳了。 石天冬阴阳怪气地在旁边笑:“对啊,我当年小时候一直对着自行车研究,你说那么窄两只轮子,怎么竖起来的?是不是两只轮子不在一条线上的缘故啊?哎呀,难道也是八字形?” 明玉哭笑不得,跺脚又不敢,全身注意力都集中在脚底,连脑子都不好使了。只会连声说:“石天冬你闭嘴,石天冬你闭嘴。” 石天冬笑道:“你以前体育总不及格吧?” “关你什么事。”明玉的体育果真是经常不及格,常常坏在跳高跳远仰卧起坐标枪之类需要少许技巧的项目上。 “你手机响了怎么办?”石天冬笑嘻嘻等着看明玉该怎么腾出一只手来掏衣袋里的手机。 “谁,谁这么没眼色。”明玉想松一只手,可怎么行,松手肯定摔跤。又见石天冬站一边看她好戏,恼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主动坐地上,这才摸岀手机。一看,却是小蒙,心说他不在场也可以令她坐地上。明玉当然没好气,“干什么,你。” “大姐,快来救我,我打架给关了。”小蒙报岀派出所地址。 小蒙的电话立刻被一个严肃声音的人接了去,那人很严正地告诉了明玉大致发生了些什么,要明玉过来办什么手续领人。 原来,小蒙招集几个狐朋狗党到石天冬推荐的一家小饭店吃饭,席间与人打起来了。加入战斗的是整整三桌人,虽然警察赶来得快,可还是有人在啤酒瓶下挂彩。一群人全被领入辖区派出所的警务室,分头电话通知家长领人。 明玉结束通话,抬头时已经没了笑容,“小蒙闯祸了,我们去派出所领人。先回我家一趟,我拿些钱。” 石天冬一手抓横杠,一手揽住明玉就把她拖了起来,他自己也没觉得,就那么带着明玉滑出了几步。等他醒悟,忙道:“你放松,跟着我滑,我们步调一致,左——右——左——右……” 明玉几乎是机械地听着石天冬的指挥,两手紧紧地抓住石天冬揽在她腰上的手臂,背靠着石天冬的胸膛,直怕自己摔了还不够,还连累石天冬。石天冬也是浑身紧张,他自己也是初学,根本无心享受如此旖旎的接触,全身心都放在保持平衡上。两人居然没有摔跤,一路顺利滑到车边。一手搭到车顶,石天冬才感受到不一样,一时不舍得放手,手在车顶一推,又滑了出去。 明玉正以为大功告成,可以进车卸下轮滑鞋子,以后永不叙用。却不料又身不由己地被石天冬拖了开去,还紧张地以为石天冬也是刹不住车,但几步下来,便明白了石天冬的意图。她张了张嘴,可终究是没说话。渐渐地,她不再全身紧张,她享受到轮滑速度的乐趣,也感受到身后石天冬火热的温度,任石天冬带着她满场子地飞奔。 石天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止“左右左”的,明玉的头发随西北风柔柔地滑过他的嘴唇,似是封住了他的口,他心甘情愿地闭嘴,带着两颗驿动的心徜徉在晚风中,顺风,逆风。 他们竟然如蒙神助,没有摔跤。 石天冬说轮滑能让人甩掉一种束缚,而风中徜徉的两颗心此刻似是甩掉了重力的束缚,悠悠荡荡地飞向天堂。 “我们还是去救一下小蒙吧。”明玉终于还是想到了小蒙,可语气有可无可,并不太坚决。 石天冬微笑,没说话,带着明玉掠到车边,忽然问一句:“我现在放开你,你能不能自己站立。” “不要。”明玉立刻又紧紧抓住石天冬手臂。她话才出口,才一身冷汗地意识到,这“不要”两字,语调太陌生,似乎是……撒娇?她冲比她小一周的石天冬撒娇?她简直无地自容,烫手似的放开抓住石天冬的手,钻进石天冬为她打开的车门。坐下就拖拖拉拉地丢盔卸甲,避免抬头看到石天冬。 可石天冬这疯小子居然开心地绕车三匝,才肯上车,却见明玉已占了驾驶座。他不得不又绕一匝,没等他坐稳,车子就轰然开岀,左右四扇车窗居然洞开。 等明玉和石天冬两个拖拖拉拉地赶到闹哄哄的警务室,石天冬一眼便看到斗志昂扬靠墙坐在长条木凳上的小蒙,明玉则是死死盯住墙角一个脖子淌血,抱头垂首的大个儿男子,那是苏明成,剁成肉泥烧成灰明玉都不会认错。难道明成也是今天打群架的一员?那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刚前一阵还看他胡子拉碴挺可怜,还思想斗争着要不要拉他一把呢,他却自甘堕落。显然,烂泥糊不上墙。 明玉和石天冬老老实实排队,等着有限的警力一个个地将打架的和来捞人的家长一起批评教育一顿,签字画押办完手续放走。 屋里还没被领走的明显分为两帮,哪个被叫出来,就与同伙战友似的告别,还搞得挺有情有义似的。小蒙看上去嬉皮笑脸,一点惊慌之意都没有,当然更不可能忏悔。隔着格着铁档子的玻璃门站外面的明玉恨得忍不住抽拳头冲他挥舞,这臭小子,这回出来绝不轻饶。但明成是孤立的,明玉不知道他为什么也在这里,看样子又是打架。明成上回还知道打个还不了手的妇孺,被她使手段送进去坐两天牢后,难道幡然领悟,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遵守,不能欺负妇女儿童,打人要打更狠的? 明玉眼睛里满是熊熊火焰,心里更是破口大骂,打不死的蠢猪头,这种人怎么也姓苏。石天冬与小蒙手势打了很多招呼后,感觉明玉有异,才顺着明玉的目光找过去,看到明成,但明成垂着头他认不出来。石天冬心中微酸地搭搭明玉的肩,轻道:“你看的那个是谁?” “他妈的,苏明成!我若是他娘,拉出来先给三巴掌。人怎么能蠢得跟猪头似的,一次教训还不够吗?”想到自己某夜的遭遇,明玉恨得咬牙切齿的,眼睛里全是火气。谁打的,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那人出来她苏明玉请吃饭。刚才双人滑的浪漫,早丢到九霄云外。 原来是明玉的那个混帐二哥。石天冬看着明成心里犹豫。虽然看到明成脖子上的血已经凝固,但看着他那惨样,想想他总归是明玉的哥哥,虽然石天冬也恨这人,他可以冲过去找上明成挥拳头示威,可在这儿总不能扔明成不管。但还没等石天冬与明玉商量,他又听明玉嘴里爆岀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石天冬心说,明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了,冲她那激烈脾气,这会儿他还是别给她浇油,等下小蒙的事情处理完,他自己再悄悄过来打听一下明成的情况,起码问一下明成出的是什么事,有没有人来捞他。他不是很清楚明玉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想,再怎么深仇大恨,总还是亲兄弟。 等了好久,但行列中所有等待的人都不敢岀怨言,谁让他们的亲人孩子理亏呢?再说了,这是什么地方,平时看到警察还绕道远远地走开呢,现在站在人警徽底下,谁敢喧哗。明玉有点冷,可心里都是火。 好不容易,终于轮到小蒙。明玉还想呢,是不是按名字的拼音排顺序的,那小蒙还算走运,换她和石天冬都是“s”起头的,还不等到黎明?没想到小蒙起身两手一起潇洒快活地比了一个“v”,气得外面的明玉石天冬哭笑不得。这二十出头的小蒙,两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小孩子。 一个大约和明玉石天冬差不多年纪的警察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态度和蔼,说话入情入理,不过口气有点不容置疑。等警察把事情大致交代完,明玉办完例行手续,两人领着小蒙出来,出来时候,明玉拎着小蒙的夹克衫领子。等走到外面,石天冬说他进去上个厕所,明玉就在车边问小蒙:“喝多啦?你又没石天冬的身板,打架吃亏不吃亏。” 小蒙“啪”一拍车顶道:“就是这理。我本来不想打架,准备暗暗记住那几个瘟生的长相,明天去集团分厂一个个找出来开除,结果隔壁桌一个人冲过来先给吵上了,吵后开打,我一看那人势单力薄,才招呼兄弟帮他忙。我这回做的是路见不平的侠客。” 明玉一声“呸”,但心里却“咕咚”一下,想到了什么,定下心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蒙满不在乎地道:“还能什么事,都是炒冷饭的干活,那帮人酒喝多了,说你和我老爹勾勾搭搭,话说得很下作。我一听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哪个分厂的,我能跟他们这种人计较?本来想明天去分厂门口认人头的,啊,一分厂不用去了,我在那里捣乱过,他们都认识我……” 没等小蒙说完,明玉一张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她隐约猜到什么,一把扯住小蒙往回拖。小蒙急忙问:“干吗,干吗,你要送我回去?我这回真没做坏事。天地良心,我跟你保证,我以前怀疑你跟老爹,现在可一点不会那么想,知道你跟石大哥勾勾搭搭。” 明玉简短道:“帮我认个人。”拉着小蒙进去,却见到石天冬上厕所上到警察叔叔面前,正陪着笑脸与警察说话。明玉明白他在做什么,当没看见,她指指里面的明成,对小蒙道:“跳出来为我打抱不平的是不是他?” 小蒙天不怕地不怕,进派出所当光荣事迹,但见明玉脸色非常不对,大着胆子道:“是他。吵架不行,打架也不行,就够勇气……大姐,他是你老情人?我一定不跟石大哥说。” 明玉没应声,只看着明成发楞。苏明成这回居然是为她打架?他为什么要为她打架?他……但无论如何,苏明成就是为她打架。明玉下意识地去摸裤袋,掏半天才想起来,她已经自觉戒烟有段日子,可现在脑袋里前尘往事轰轰烈烈地打架,手上如果有一枝烟……她扭转脸问小蒙:“带烟没有?” 小蒙连忙掏给她。明玉接了,先不忙点烟,对小蒙道:“你去看着石天冬交涉,他如果不行你立刻来告诉我。” 第54章 小蒙一头雾水,这是什么跟什么嘛,怎么石大哥也似乎认识苏总老情人似的。只是心里奇怪,苏总为什么不自己出面。回头,见苏总吸毒似地急急忙忙点上了香烟,大步出门。小蒙抓抓头皮,重入虎穴。 很多往事在明玉脑海里像放映幻灯似的交叠出现:她和明成吵架打架,妈妈偏帮明成,明成得意洋洋地在妈身后挥拳示威;她寒假被妈布置用碱水用硬板刷擦地板,小手冻疮爆裂,可明成连脚都不抬起,更别说出手帮忙;多年以后妈为朱丽上门大肆装修将她扫地出门,苏家女将吵架时候,明成挥着拳头帮妈压阵;再后来,明成挥着的拳头落在毫无抵抗的她身上,那个夜晚,明玉刻骨铭心,引为奇耻大辱。即使以后报复得手,她也并未快活一分半毫。 她原以为只会在给明成收尸时候才会放弃前尘往事,可是…… 明玉坐在车里大口大口地吸烟,不,她不是吸烟,她需要借助工具将胸中大团大团的浊气吐出。她与苏家的前尘往事太过不堪,回忆是对自己神经的折磨。她的出生,她的长大,她的离家,哪样是欢天喜地心甘情愿?人最悲惨的莫过于不能选择出身。别人可以人之初,性本善,而她虽然没有入教,却的的确确带着原罪,父母将罪恶将仇恨倾注于胚胎,她是开放于阴暗家庭的罪恶之花。谁能知道,她从初中起,就已经时时压抑自己心中的暴躁?谁能知道,她高中时心理的阴暗,她曾经一夜掐断数学教研室所有粉笔?她强迫着自己做好人,做符合社会规范的好人,可她走得多么艰难。她是被伤了心的人,她的心千疮百孔,她虽然四肢无恙,可她自己知道,她是伤残人士,而且是重度伤残,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再也不会复原。她以为她已经抛离了苏家,可以重新做人,她今晚已经晕乎乎地接受单纯快活的石天冬,打算假装若无其事地过单纯快乐的日子。 谁要他出手,他是她的谁?她不要苏明成来提醒! 可是,苏明成已经出手了。 于情于理,她无法再将他视为路人甲。 然后,她必须将苏明成好意地捞出来,他们互惠互利,苏家最后的敌对人物也化敌为友。然后,她还怎么恨苏家?她的目标又将对向何人?死去的妈,抑或那个爹?那很无聊。 心中某根一直支撑着她走到今天的充满仇恨的筋忽然没了立足的依据。凭良心,凭道德,凭舆论,苏明成都已经主动为她如何如何了,她又怎能抱住过往的仇恨不放?可是,她如何放得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冲回打架现场,千万恳求苏明成别为她出手,他们不认识,不相干,别让她背包袱。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她脑袋里有个小声音在说,“求求你,苏明玉,当一个敌人为你受伤的时候,你应该感动。”但明玉排斥这感动。她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她怎能为几滴血感动?那不等值,她不能犯这个贱。可是,她却身不由己地感动了。否则她激动做什么?她为什么不能恶到底? 明玉将烟头一掐,重重地摔上车门,出去打车回家。她无法忍受苏明成出来时候将与她那一瞬的对视,她怀疑她会失控。她怕自己暴露魔鬼本质,对苏明成冷嘲热讽,只为逃避向苏明成就事论事说一声感谢。她排斥那感谢,她不需要苏明成为她流血。但现实却总是拧着她的意志。她只有逃避。她今天的最初多少开心,就只因为看到苏明成,苏明成永远是她生命中的黑暗。 好在,有石天冬帮她面对。可爱的石天冬,他总说他要保护她,她总是觉得自己钢筋铁骨不需要保护,但石天冬的话很动听,她原只想姑妄听之。可是,石天冬今天果然履行了诺言。幸亏有他。 明成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自发来捞他,为他交上罚金,为他办完手续。但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发现他认识,他不会忘记出狱后第一个找他寻衅的人。在他还在狐疑地看着这人的时候,这人告诉他就是石天冬。两人没有握手,也没互相说谢谢,都非常冷淡。石天冬送明成去医院,明成让石天冬回家,但石天冬等医生确认不用缝针后才离开,没非常殷勤地非要送明成回家。 明成发现他今年特别背,今年三次上医院,三次都是最没钱的时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没配药没打针,临时做的病历卡都没拿,就悄悄绕医院后门走了。他没打车,他需要精下心来为自己的打架行为诧异。 明成发现他今年特别背,今年三次上医院,三次都是最没钱的时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没配药没打针,临时做的病历卡都没拿,就悄悄绕医院后门走了。他没打车,他需要精静下心来为自己的打架行为诧异。 被警察拿进派出所,问到打架原因,他说是因为隔壁桌工人说话下流侮辱妇女,而那几个隔壁桌小瘪三则说得详细针对得多,说是因为那帮工人侮辱了谁谁谁和谁谁谁,警察后来单个儿地查身份证,一看他的名字就说,原来人家侮辱你姐妹,那倒是情有可原。明成从警察说那话开始起,就一直惊讶地问自己,他为维护苏明玉的名誉打架?他? 他不得不在冷风中好好清洗脑子,回忆当初干架前发生的所有。他记得他喝了两瓶啤酒,后来又要了一瓶,他后来打人用的啤酒瓶就是后来要的那一瓶,第三瓶,对。小店环境太差,人与人前胸贴后背,嘈杂得象鸡鸭市场,如果还是独居,明成宁愿站门口等店家炒岀几个菜打包了带回家吃,可现在他寄人篱下。 他不得不听到背后那群还穿着厂服的工人酒后的下流话,他听到他熟悉的段子,那段子他曾添油加醋地说给大哥听,被大哥批评了。大哥说,连家里人都不维护苏明玉,还谁来维护?他当时被大哥说的时候,还挺惭愧的,但是,今天忽然想到,他们维护苏明玉,那么苏明玉踩自己妈妈的时候,谁来维护妈妈?他不觉又想到那天朱丽竟然与苏明玉一起出现在他单身公寓的门口。他一眼就看出朱丽眼中的泪花,是,他激动了一整天,晚上都睡不着,他为朱丽还关心他而激动。他只是不明白苏明玉怎么会出现,难道是她设计朱丽来看他的狼狈相? 烟气、酒气、闷热,明成也不知道那时想什么了,他记得他义愤填膺地在想,苏明玉既然自己知道被人冤枉的苦,为什么她还要将己所不欲施于妈妈身上?那份发给他的传真,难道不是她对妈妈的无端猜测与诬陷?大哥还说传真内容是真的,可是……明成记得自己当时可是不出来,因为他也知道传真内容是真的,大哥不会诬陷妈妈。他只是不认同苏明玉的态度,她对妈妈的态度。他记得吵架前听在他耳朵里的隔壁桌的侮蔑都变成了对妈妈甚至对朱丽这些在社会上辛苦做事凭本事吃饭的女性的侮辱,如果他手头有电脑,他一准会将他心里的怒斥放到流于指端,发到网上。可是,当时他手头没有泄愤的工具,他现在甚至都没有说话的地方,他现在是个没有社会身份的边缘人,那么多双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他只能套上面具用手指说,这是何等屈辱的生活,怪不得朱丽会送同情上门。他居然需要同情了!他不是骄子吗? 最后怎么打起来的?明成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他当时拍案而起了,然后就进了派出所。 上一回打架,他被苏明玉送进里面坐了两天两夜,受尽折磨。这一回,他知道石天冬的幕后肯定是苏明玉。可惜苏明玉不在眼前,他不与不相干的人说话,否则,他会告诉苏明玉,求求你别误解,我不是为你打架。 是,他清楚地知道,他拍案而起的时候,心里装的不是苏明玉,大哥虽然教育他以后要与侮蔑苏明玉的人作斗争,可是他没法有那自觉。苏明玉肯定是误解了,否则,她岂会花钱捞他出来。但他不需要苏明玉的援手,那廉价的回报。他有尊严,他即使落魄,他也不需要苏明玉的援手。即使那天出现在他单身公寓门口的苏明玉与朱丽一样泪眼盈盈,他也不需要。大哥奉劝他的话有道理,他明白,但是他心中怎能消除与苏明玉的新仇旧恨,尤其是他怎能忽视苏明玉对妈妈造成的伤害。他能答应大哥的,最多是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与苏明玉相见不相识。 可是他今晚无端地承受了一次苏明玉的恩惠。他不要,他也相信苏明玉给得不情不愿。这种恩惠,给明成得感觉犹如嗟来之食。 可他不得不吃了。派出所里由不得他说话。他只有回到家里,再一次将心中所有的憋闷扔给电脑。他写了一篇文章,他的打字几乎没有中断,他不需要思考,文字就这么源源不断地流于他的指端。他为妈妈和朱丽这样的靠自己能力立足社会获得地位的强女子呐喊,呼吁世人摘下有色眼镜。他在文章中大段引用了尼采的一些话,他硬是从歧视女人的尼采文章中采摘岀有利于女性的片段,比如“世界上有种女人具有崇高、雄伟和坚贞的灵魂,有能力并准备作一番了不起的忠告、决心和自我牺牲,有能力并准备去支配男人,一如最佳的男人,他们超越了性别的拘束而成为一种有形肉体的典型……”等等。他给的题目是,《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 一如往常,他的文章发上去,没多久,后面沙发地板就跟了一串。他没看,洗洗睡了。他相信明天上网,必然会看到一场争论,就像他以往发文章上网,总有人说好,有人说孬,有人就是不长脑袋,睁着眼睛说瞎话。 石天冬从医院出来,就给明玉打电话,问是不是他把车开走,约个时间,他明天一早到明玉楼下接她上班?可明玉却给他一句话,要他送钥匙过去。她说她心烦,想跟人说说话。 石天冬于是得以再一次出现在明玉的领地。进门他就闻到一股甜香,而不是夏天来时的烟味。 明玉的房子很温暖,即便是没开着空调,她那四周都是原木的板壁也会给人温暖的感觉,就像是桑拿浴室。他进门就跟还在门边关门的明玉道:“医生说苏明成的伤没有大碍。他变化很大,人好像瘦了几十斤。” “我们不说他。他的罚金与小蒙的一样吗?这些够不够?”明玉将石天冬可能替明成垫付罚金的钱交给他。 石天冬没有推却,因为他与明玉早就达成一致,亲兄弟明算帐,明玉出差帮他买东西,他算钱给明玉,明玉在他店里吃饭,明玉掏钱。他其实不愿意的,但是明玉要跟他算清楚,否则翻脸,他只好答应。“小蒙一点事都没有,我看他没醉,让他自己回去取车回家。我怀疑他明天还得去找那些工人算帐,你得有准备。” “这事儿,我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但是谁追究这事儿都不如小蒙追究来得有理有力。明天让他去闹吧,我当不知道。明早我上班先与小蒙他爸打个招呼,让别拦着小蒙。那种流言,总得有个休止符,小蒙是最合适的休止符。”说完这些,明玉又忽然无话可说了,她叫石天冬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跟石天冬说,可是见了面,却又不想说了,苏家那些破事,她不是说想今早忘记吗?何必又将垃圾倒给石天冬。可人家已经来了,她又不便又立即要人回去,即使她知道女孩子在某个阶段对男孩子有护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权利,可她总觉得那样不好。 石天冬跟着明玉进客厅坐下,一边安慰:“你别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真正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过让小蒙去闹也好,有些人需要为他们自己的胡言乱语负责。”不出所料,明玉倒给他的是白开水,估计她手头有茶有咖啡,但这样夜深的时候,茶和咖啡显然不合适。 “什么叫真正认识的人,小蒙是老蒙儿子,他还不相信他老子呢,跟我第一天就与我为这事大闹。儿子尚且不相信老子!”明玉这话才说出口,忽然愣住。她这个女儿好像也不相信老娘。他们苏家一家人怀疑来怀疑去,那个老子更是一开始就怀疑他老婆,可一辈子下来,又没抓到证据。她也是,她看到明哲的记录时候还存着对娘的一丝辩护,但更多是感同身受的辩护,可听到父亲说起往事时候,她一点也没怀疑父亲的论调,甚至,她想到更多,更脏。 石天冬心里开始怀疑明玉为什么心烦了,本来还以为是她看到苏明成触景生情想到以前她在苏明成拳头底下的遭遇了,现在看她凝重的眼神,听她说出来的话,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他也只能就他知道的开解,“别太在意别人想什么,别人都看你有房有车,可谁能知道你从觥酬交错的地方回家,过的是这种清教徒一样的生活。”石天冬举举面前的白开水杯子,“见过你玩命工作不知道生活的人都不会胡言乱语。” “不,不,我没太生气,小蒙指着我鼻子骂的时候我都不会生气,以前倒是真的生气。但无论生气不生气,我总要有个态度。这事不说了,我想的是别的,我想的是,即使人与人再接近,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的真实。” “你是说你自以为很了解苏明成,看扁苏明成,可你没想到他还会跳出来做一件有血性的事?你以为你们之间并无兄妹亲情,而其实骨肉相连?” 明玉摇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要是没喝酒,他只会幸灾乐祸地旁听,他今天跳出来,因为他憋慌了,他需要宣泄。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这个口子宣泄。如果我没料错,这口子,他是有意找的,他可以借此逼我还他人情。他知道我欠谁都不愿欠他的人情。他知道,他闯的祸,他扔下的烂摊子,只有我替他收拾。以前他有他妈,后来他有朱丽,现在他谁都靠不上,他只有逼我。谁让我与他‘骨肉相连’呢?可是我还真是欠谁也不要欠他,他即使欠我无数,我也不要欠他一条。我怎么做人那么累。” 看着明玉无可奈何的疲累样子,石天冬很想伸手揽她入怀,给她支持,可又担心被她误会,他只伸手将明玉的手合在掌心,开解道:“你别想太多,我怀疑苏明成头脑没你那么复杂。今天他和小蒙他们坐一家饭店吃饭纯粹是巧合,如果没有小蒙,他们再怎么闹你也不会知道。即使他知道你和小蒙的关系吧,也不会想到小蒙被抓进去不找他神通广大的爸却来找你。你想多了,在我看来,你有点风声鹤唳了。” 明玉继续摇头:“无论如何,无论他出手时候是怎么想的,我不想欠苏明成的情。我不想再陷于苏家的任何纠葛。我不愿意给苏明成任何机会让我原谅他,我也不愿意看到他降贵纡尊来接近我,我不愿接受他任何形式的道歉、示好,包括今天他为我打架,因为我不愿原宥所有在我幼小时候他们加给我的伤害。苏明成是我伤痛记忆的焦点,接受他的好意,会让我无所适从。你理解吗?我宁愿忘掉那段经历,也不原谅那段经历。”这么一大段说出来,明玉长长叹一口气,仰头闭目靠在沙发上,“苏家,苏家,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呢?我确实一听见苏家就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了。” 石天冬没想到明玉会说出这么一席话,从这一席话里,他听出明玉从小在家吃足苦头,也是,否则她那么娇弱一个女孩,苏明成作为哥哥,怎么那么舍得下毒手打她,可见是从小欺负惯了的,而且还是在她父母默许下的欺负。真想不到,包括苏明成,还有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她父亲,都是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家。他此时也不能再火上浇油了,虽然他很想找谁算帐,可此时也只能宽解再宽解,不让明玉陷在情绪里。“你也别太敏感,家里人吵架归吵架,仇视归仇视,正经遇到外敌时候,当然是一致对外的,没二话,这是本能。你不用太当回事。就像我当初跟我妈吵得厉害,但谁要是在我面前说我妈坏话,我立刻找那人的麻烦。你也一样,小蒙这坏小子,也就你跟他爸妈会说他还有教,我稍微说说小蒙的不对,你立刻跟我争辩,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蒙是什么样的人,争辩只是本能而已。你今天捞苏明成出来很正常,捞出来就结了,你没欠他。他不过是本能反应,你别太挂心上。睁开眼睛,开心一点,不喜欢的事就不去想,别钻牛角尖,要不我再带你去轮滑?” 石天冬说到她护着小蒙的时候,明玉忍不住一乐,虽然没笑,却也心情宽松一点,那小子,那小子是最没心机的。她依言睁开眼睛,看看石天冬对着她的温暖的笑,再看看两个人合在一起的手,叹息:“你会后悔,你会发现我本质非常变态,一个不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心理不会正常。其实我也不想害你啊,你的生活多么阳光,你会被我拉进泥沼。” “胡说,我也是爸早逝,妈改嫁,我不是好好的?你别把自己往死角里塞。你也别管我,你早已经明里暗里不知道拒绝我多少次,是我自己死皮赖脸硬要缠上你,你就当我蜜糖吃多了想吃苦瓜,好赖不是你苦瓜的责任。你放心,我虽然至今还没总结岀我为什么喜欢你,可我是个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人,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快快乐乐的生活。你跟着我会快乐,我保证。苦瓜结岀来的籽是甜的。”每次石天冬想起那次明玉明确拒绝他的话就心酸,总想找个时间跟她说明白自己的想法,可总感觉明玉若有若无地阻止他说出来,今天他终于说了,明玉要拒绝就再拒绝吧,反正他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明玉听到“好赖不是你苦瓜的责任”就乐了,再听下去,眼睛却潮潮地不对劲了起来,忙将脸撇了开去。竟然还有人会爱她,无条件地爱她。既不是日久生情勉强将就她,也不是看到她的能力想要她夫唱妇随,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地喜欢她。她这样的女人,作为女人而言,可爱度比起朱丽差得远,她早就想过,她未来的婚姻,可能是利益的平衡,双方各取所需,方可缔结牢固的婚姻基础。可没想到,萝卜青菜,竟然也有石天冬这样的傻子爱吃苦瓜。她难以避免地想到了石天冬究竟能吃几天苦瓜的问题,可最终心想,她也要吃蜜糖,她不能总想着婚姻是交易。 一根手指伸过去,抹去明玉腮边的眼泪。石天冬站到明玉面前看着她伤心,心里只是奇怪,象明玉这样的人,即使是如此丰厚的身家都已经够吸引人追求,她竟然还会被他没情没调的追求感动?可看着她眼泪珠串似的下来,他又心急,横下一颗心,毛手毛脚揽起明玉,他占了她的沙发,将她抱进怀里,跟哄小孩似的拍着明玉的背劝她“别哭”。 怀里那个人却道:“谁哭了?你下手不会轻点?心都快被你震碎了。” 石天冬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手掌,忙轻轻落下,“没哭就好,啊对,你这是眼睛在排毒,例行操作。” 越描越黑。明玉本能地想挣脱开来,可是心里又很留恋。以往遇到苏家的事她总是自己内伤,吸完一枝又一枝的烟,今天有石天冬陪着,她感觉,她不用再拿刀子剜自己的肉。“石天冬,我跟你讲一下苏家的事。先讲我父母的婚姻,然后讲我的出生,最后讲我为什么脱离苏家。” “你不用组织得跟做报告似的,杂乱无章我也听得懂。” “我坐你对面讲吧,这样说话很难受。” “别,我怕你哭。”石天冬忙抱得更紧,犹豫了一下,又将明玉的手臂扯过来,环在他腰上。“我看你爸是个斯文人,但挺胆小,说话时候眼睛不敢看人。” “唉,该怎么定义这个胆小的人呢?他是受害者,可他也是个没心的人……”明玉倚着石天冬,粗针的毛衣给她很实在的感觉,让她能心平气和地不用依靠香烟,也能把那段往事有条有理地说出来, 石天冬至此才明白,明玉为什么对苏家风声鹤唳。她小时候过的哪是人过的日子,还有她的出生。他才一点母亲改嫁呢,都已经闹得尽人皆知,而小蒙更是闹得神佛远避,相比之下,明玉更有堕落的理由。都不知她瘦瘦的身子这是怎么撑过来的。他告诉明玉: “以后苏家有什么事,让他们找我,我替你处理。” “我要把你养胖。” “我要带你好好地玩。” “你以后有我。” …… 四十二 明哲下班乘地铁与吴非汇合。他回美国后都是他送吴非上班,车子扔在吴非的医院,他再乘地铁去他的公司。下班也是。今天他走出地铁车站到吴非的医院,一眼就看到吴非已经穿上棉褛在门口等他。吴非显然也是看到他来,开门走进风中,迎着过去。 明哲接了吴非的大包,却将他手中的一只大纸袋递给吴非,“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款?” “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吴非想拆开邮件包装,但不方便,一直折腾到车上,取出工具才打开,里面是只纸盒,纸盒上面有似曾相识的logo。 明哲没急着开车,打开顶灯看吴非拆包装,也一直留意着吴非的脸色。听到吴非“咦”了一声,笑道:“还没想起来?别我马匹拍错地方了。” 吴非好奇地打开箱子,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件黑色羊绒大衣。她这才想起来,对了,上周末一家五个人一起逛店,她对这一件大衣爱不释手,可又不舍得买,回头悄悄对明哲说,下次得冬天回上海狠狠采购,国内的衣服肯定比美国便宜。没想到明哲记着品牌和尺寸了。她一脸欣喜地责备:“这么贵的衣服,圣诞打折了买多好。呀,面料多好,回家就穿着出门绕屋子走一圈。。” 明哲也开心地笑了,“喜欢就好。我年初回家时候看明玉也穿着这么一件,特别潇洒。我就在想,你也应该有一件的,冬天穿这种大衣特别漂亮。” “是啊,经典款式呢。不过明玉人高,又瘦,穿什么衣服都好,朱丽要是有明玉的身材,她更会打扮。对了,你昨天发工资,你趁工资还没上缴先花了这笔。”吴非知道衣服的价钱,又是心疼,可又是欢喜,欢喜明哲这个木头终于也知道拍她马匹。她隔着箱子衣服就给了明哲一个吻。 明哲挺高兴,这才将车子开了出去。“现在家里都安顿了,我们收入也不差,也该调剂调剂生活了。圣诞时候假期多,我们规划一下去哪儿玩。你爸妈来了后一直关在家里照看宝宝,现在多我一个人手,应该带他们出来走走。你看去哪儿玩?你爸妈喜欢哪儿?” 吴非捧着大衣箱子感慨:“明哲,你回来后家里不知道热闹多少,人气一下子旺了。” “是,我原来一个人在上海,都没有下班的欲望,下班就是睡觉,睡觉以后起来,感觉与前面一天下班时候没什么不同。不像现在,回家后睡一觉,第二天又朝气十足。我在努力,争取早点回本部。但目前看来,希望还不可见。”明哲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我太想回来。非非,我这回很想试试找找有没有在美国工作的机会。我们得想办法一家人在一起。” 吴非叹息:“有什么办法可想?无非三条路,你辞职,我辞职,或者保持现状。可是前两者可行吗?”她敢辞职吗?她心有余悸。而且她的职业目前前景良好,她越做越有信心与兴趣。 明哲沉默了会儿,才道:“非非,如果我的努力不能成功,暂时过不来,你辞职行吗?我算了下,你辞职和我一起去上海,收入支出加加减减下来可以与现在的收入支出平衡,上海的费用稍低。但那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你不会那么辛苦,我不用那么内疚。再说,一家人总得呆在一起,宝宝成长需要妈妈,也需要妈妈。你也常可以回父母家看看。” 吴非非常坚决地摇头:“不,辞职的事我也考虑过,但上回的经历让我怕了。我长那么大才明白古人说的一句话很有道理,‘积谷防饥’,我们得为宝宝做好收入双保险,得开始好好积存余粮,我的收入少归少,可多一份收入是一份。”吴非没说的是,她最怕的还是明哲这个愚孝的人,他爸年纪大了,虽然有医疗保险,可哪天生病倒下,他肯定会倾囊而出支助,而不问家中死活。她如果没有一份收入,到时更加没有话语权,只有气死而无能为力。但这种话,现在争了也白争,争了白添了气受。即使争岀了个高下,哪天公公躺下,明哲能不出手?这是天性,说起来是万古流芳的孝,但于当事人而言,实在是一地鸡毛。 明哲沉吟了会儿,才道:“非非,你是不是担心没有经济收入,在家腰背不直说话不响亮?这点你放心,都什么年代了,难道我还会要你夫唱妇随?我们照旧,我的薪金全部交给你管着,你得信任我。” 吴非见明哲明说,她也不再隐瞒,点头爽快地道:“我有顾虑。即使你现在可以跟我保证你以后如何如何,但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我们会变成怎样,我们自己无法把握。如果我辞职顾家,每天钻在家里不出去,久而久之目光狭隘,行动能力降低,人变得面目模糊殊不可爱;而你独立支撑家庭,苦累之余可能会积累怨气:一般是人,为什么挑担的是你?我还是喜欢接近平等的相处。你应该也不会喜欢一个不独立的妻子吧?” “可是非非,你不能这么悲观,人家专职太太不也过得好好的?有什么困难,既然我们已经清楚可能会遇到,那我们尽力克服。你也帮我想想,我那么爱宝宝,那么爱你,宝宝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没几年,以后她嫁人上学自己过生活,这几年,我怎么能不参与她的生活?而你,我们选择一辈子相伴,一辈子到老的相伴,你的生活,我中途怎么能缺席?我以前不知,等你和宝宝离开上海回美国,我才知道,那感觉简直跟割我肉一样,那滋味就像那天接到我妈去世的消息。我很迟钝,非得重大打击才会明白过来,但明白了就会改,我不能再离开你们两个。而且,我还不忍心你一个人带宝宝吃那么多苦,宝宝也得不到全面照料。再说,非非,夫妻长期分居会岀问题的。” 吴非却将脸转了开去,她何尝不知道明哲的诚心,但是未来有那么容易被掌握的吗?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如果三选一那么容易,那天下还有选择这个词吗?怕只怕原本的鸡肋,一旦舍弃,便成象牙了。她不敢看向明哲,她无法答应。 明哲叹息道:“非非,你就不担心我吗?就这么把我仍在花花绿绿的上海,不担心吗?”家里有吴非的父母,两人不便谈这些严肃问题,明哲只有趁车上单独相处时间与吴非细说。 吴非脑子里一团子的乱,心里如吊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很想发狠说明哲你自己为什么不辞职,但说不出来,家里更需要他的收入,工作又不好找,明哲现在发展得很好,前途光明,断无要他辞职的理由。而照旧夫妻两地分居的话,明哲说了很多难处,她又何尝乐意了,她难道不知道苦不知道累吗?而且,明哲在上海遇到的诱惑还确实很大,圈里一起玩的中国朋友常说起某某某独自回国后感情出轨,这几乎有普遍性,而不是单独的个案,她日日夜夜地担心,每天不动声色地查岗,她能放心明哲一个人在上海吗。但是,她矛盾啊,她心里说不出的矛盾。她也不顾明哲正开着车了,流着眼泪拿拳头砸明哲,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明哲不大会劝哄,看见事态严重,忙将纸巾交给吴非,一叠声说“别哭,别急,慢慢考虑,不行先放一下”。吴非不搭理,反而哭得越发响亮,倒是像把半年多来的辛苦孤独全倒出来似的。哭了会儿,人才舒服轻松了一点。她这才梗起脖子,咬牙切齿地道:“明哲,我不瞒你说,我别的都可以放下,我最担心你爸生事儿。我们一家三口,钱少省着花,钱多也没乱花,即使我辞职,但过日子不会有问题。我就怕你爸故态复萌,节外生枝,你又是个对你爸耳根最软,顾了你爸不顾我们娘儿俩的,你往后填不完的无底洞。你说,前阵子,我没收入行吗?我没收入,不是饿死就是被你气死。这往后多的是风波呢,你爸这人会生出事儿来。我担心,我无法不担心,所以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傍身,因为我怕旧事重演,你不知道你不理智起来有多可恨,可恨得让人没安全感。你想想,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其实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 明哲惊住,他知道上回买房给他爸的事对不住吴非,但不知道这对吴非的伤害这么深。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做鸵鸟,他得回头好好想想,他做错什么,做对什么,对这个家庭,和对苏家,他该如何摆正位置。 但他相信一点,他爱吴非,爱宝宝,他不能与母女两个长久分离。他得拿出办法拿出态度。他是男人,是一家的主心骨,是,应该是他的选择,而不是让吴非去费心选择。他想了好久,才道:“非非,相信我,有些事我会改。团聚的事,我会更努力。” 吴非擦干眼泪,叹息道:“你也别太逼自己,你这人就是太会逼自己。说起来,你回家一礼拜了吧,好像还没给你爸打过电话,等下回去吃饭后给你爸去个电话。” 明哲拉过吴非的手,亲了一下才放下,“你是最好的,非非,我很珍惜你。” 吴非一听,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的心软了,这时候明哲如果再提出要她辞职一起去上海,她会答应。明哲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呢,明哲好不容易回来,要不是碍于爸妈看着,她也恨不得天天依偎在明哲怀里。好歹明哲没再提起。 家中有爸妈在,回家有热饭热菜。吴非穿上新买的大衣给爸妈看,指着红肿的眼睛说高兴坏的,她爸妈就信了,还以为小夫妻久别重逢不知道说什么体己话了。饭后明哲争取了一下,没有争取到洗碗的份额,被吴爸爸占了水槽,他就在厨房陪吴爸爸说会儿话,问吴爸爸假期时候喜欢去纽约逛街,还是去赌场看看。吴爸爸挺高兴的,虽然连说不用,说去哪儿都不如家里舒服。 每天晚饭后人最多最热闹,也是宝宝最兴奋的时候,她现在已经走得很好,外婆都追不上她。一屋子都是她的笑声。明哲等吴非拎宝宝上楼睡觉去了,才给他爸打电话。 没想到爸在电话里当头就是一炮:“明哲啊,明成搬我这儿住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昨晚好晚才回家,扔在卫生间给小蔡洗的衣服上还有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明成?明成?他车子还在吗?我也不知道他。他在家吗?我跟他说。” “还在睡觉,还没起来。车子还在,是一辆白色的。” 明哲无语了好久,总觉得如果明成不是走投无路,不会蹭到家里去住。车子倒是还在,但是明成住回家?他回美国这一周多点时间,明成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他回美国前,明成已经有了问题,因为朱丽那个问地址的短信太蹊跷。明成究竟是怎么了?明哲急得团团转,可鞭长莫及,恨不得叫爸去叫醒明成出来听电话。 第55章 没想到电话那头,他爸扔岀更重一炮,“明哲,我年纪大了,老年人生活寂寞,需要一个伴。你看小蔡挺好一个人吧,我也问她了,她也答应了……”苏大强开始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 明哲压根儿还没从明成的事里面还魂,没能理解父亲隔着太平洋抛过来的媚眼,愣愣地问:“问什么?答应什么?” 苏大强用蚊子叫的声音细细地道:“我需要个伴儿,小蔡答应我跟我结婚,以后照料我一辈子,不会她儿子结婚后就跑回家不顾我了。我们准备不等你回来了……” 明哲惊得大叫:“爸,你说什么?你跟蔡保姆结婚?你……妈才去世不到一年。”但明哲很快就想到爸与妈的关系并不好,“爸,你除了要小蔡照料,还有什么原因?你要小蔡照顾你到老,这没问题,我可以跟她商谈工资,不一定非要结婚。你说说……你起码等我回国再说。” 苏大强说不出别的理由,该说的他都与明哲说了,难道明哲觉得这些理由还不够吗?可为了蔡保姆不回家,他只有再说:“明哲,老年人需要照顾,可也需要亲情,小蔡人不错……” 明哲没耐心听下去,急着道:“我明白了。但是爸,这事儿你不能做主,你年纪大了容易上当受骗,所有的事等我回国,我跟蔡保姆谈了再说。你不能偷偷去把结婚证办了。” “不行,他们的儿媳眼见着就要怀孕了,明哲,时间不等人。”苏大强压低声音,又不能让厨房里的蔡根花听见,又是急着要让明哲知道他的心急。 明哲脑袋里“嗡嗡嗡”的,恨不得飞去中国立刻处理。他知道电话里这么说话没法说服父亲,只得叫道:“爸,叫明成,要明成听电话,睡再熟也拖他起来。” “好。”苏大强搁下电话去叫明成。这是吴非下来,见明哲在电话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过去听听,她妈一把拉住她,轻轻跟她说明哲爸爸看来是在电话里说要跟保姆结婚,明哲急了。吴非翻了个白眼,不出所料,这个公公就是有本事折腾出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明哲没想到,明成不肯起床不接电话。他又无法说服父亲,气得摔了电话。回头见吴非一家都看着他,他只得一脸尴尬地道:“我爸……我爸想和保姆结婚,还一定要在元旦前就结婚。爸,妈,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等等,起码等我回国跟蔡保姆谈一下?我妈去世都还没一年呢,不行。” 吴妈妈见女婿直言,她也把刚刚看明哲打电话时候想到的话说了出来,“你爸如果非要结婚,你隔山隔海的也没办法,只有让你弟妹两个做工作了。只是你爸如果真结了婚,你们三兄妹等于背上一个大包袱,那个才五十岁不到的保姆你们得养到老。而且听说保姆家穷,要是个无赖的,以后他们儿子儿媳孙子孙媳都靠到你们三兄妹头上,你们一辈子都甩不脱了。” 明哲看向吴非,吴非道:“保姆在逼你爸吧。” “是,肯定是,他一直口口声声说来不及,说迟了保姆就回家去了。妈,你说这样的保姆还能不无赖吗?我以前还以为她挺老实的。可是明成不肯管,吴非,明成好像也出了大事,硬是挤进爸家里住,家里不知道翻了什么天。只有明玉……”可是明玉都不接他电话。 吴非张口结舌,他家老二还没翻身?还越陷越深?“只有明玉了。可是明玉能听我们的电话吗?唉,要是明成没离婚,还有朱丽可以指望。” “不管了,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明哲又回到电话边,背着吴家三口的目光,只能无视明玉曾经发给他的短信,请求明玉帮忙。手机通了,明玉接了,但他才叫一声明玉,明玉就把电话挂了。 “还是不肯接?”吴非一脸担心。明哲他爸结婚就结婚吧,她也无所谓,可是蔡根花是个大包袱,而且显然是别有用心,她就得好好费思量了。这事儿,无论如何都得扼杀在襁褓。见明哲失望地摇头,她转身去找出电话簿,翻出她曾经用过的明玉司机的手机,将电话打给明玉的司机。她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明玉,是逼明玉回电,但有什么办法,这事儿也与明玉密切相关。以后蔡根花儿子儿媳如果有行动,明玉是最大目标。吴非也没与司机多说,只说一时打不通苏总的电话,请司机转告,说苏总的父亲打算立即结婚。吴非觉得,明玉应该能从这个转告里知道事情严重性。 司机见是苏总家事,他曾经接送过的苏总大嫂又是口气里十万火急的样子,心里虽然嘀咕着想苏总老爸该是多大年纪,两脚早赶紧走向总经理室。 明玉与石天冬说得很晚,几乎没怎么睡,还是石天冬开车送她来的公司。因为她得候着小蒙去分厂找出昨晚胡说八道的几个工人后闹事。但她还没等到小蒙找到那几个工人,苏家的事却送上门来。她都无法在司机面前掩饰情绪,一把将手中文件夹摔桌上。司机一见就溜了,替她关上大门。明玉气得眼睛发直。她早就与苏明哲说明她与苏家断绝关系,她都已经不接电话了,苏明哲还不清楚吗?他们竟然找到司机传话,他们还不如在她公司装个高音喇叭呐喊呢。他们想拿舆论逼她就范?用心也太歹毒了。不就是他家父亲要结婚吗?爱结结,他们做儿子的管得着?怎么跟丧考妣一样。 明玉觉得,这个苏明哲甚至比苏明成还烦,苏明成也就明刀明枪地说不是兄妹就不是兄妹,即使在派出所被石天冬领出来,也照样没一点假惺惺的客气。这个苏明哲则是披着一脸亲情的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给她添堵,什么事都没做,好,现在再添一个吴非。她司机的电话不是吴非找出来的还是谁? 明玉决定不理,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找刘律师咨询如何与苏家脱离关系的事。有没有必要先找父亲去做一个dna测试,看看究竟是不是父女关系?如果不是父女关系,可不可以就此合法中断与苏家的联系?可万一做出来,她确实是父亲的女儿,那么恶心的出身是不是又得给自己添堵?明玉真是左右为难,家务事让一向做事雷厉风行的她犹如裹足夜行。 有一把小声音在明玉心中喊,做鸵鸟吧,做鸵鸟吧,只要事情不找上门,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玉觉得只有如此了。她与苏家,与苏明哲,话都已经说明白了,人家还要寻找上门,一会儿是苏明成挨打进医院了,一会儿是苏大强要结婚了,她拒绝再拒绝都没有用,人家还是要找上她。他妈的,她以前挨饿打工时候怎么就没人找她送钱送温暖? 这么一想,明玉的心肠怎么都软不下来,与苏家,太多的铭心刻骨的记忆。昨晚本来还想不欠苏明成,帮他解决问题算是清欠,现在想来,她还是不能插手。否则,更是没完没了。 早上,本来是事情最多的时节,可是明玉为苏家的事心浮气躁,做事不能安心。上班时候因石天冬带来的一缕阳光,也被苏家的乌云遮掩,苏家,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这是不是就叫做宿命?性本坚强的明玉想起来都是只会摇头叹息。 但同样是麻烦,面对小蒙惹的麻烦,明玉却是会得宽容地微笑。她也知道她偏心,可谁让小蒙与她之间没有几十年的阴霾呢?三分厂的厂长气急败坏地来电,说小蒙带几个小瘪三一上班就蹲厂门口认人头,将五个工人拦在门口不让进门,原因abcd,都不出明玉所料。小蒙若是光闹闹也就罢了,他坚决要求开除这五个人,他说三分厂一天不开除这五个人,他一天蹲厂门口拦这五个。若是别人拦在门口,早被保安扔出去了,可这是太子,谁敢扔。只有是三分厂厂长亲自出面,一个劲说他会亲自处理会亲自开除这五个人,可小蒙就是不依。大伙儿其实心里也知道,谁让这五个人自己没眼色,上骂老板,下打老板儿子,一直闹到派出所,人家能放过他们?可处理也得有个过程,小蒙拦在门口可怎么处理。 三分厂的厂长最先顺藤摸瓜找上小蒙的老子老蒙,结果老蒙气呼呼地说,这种绯闻的事也要他出面,大伙儿都是吃干饭的?三分厂厂长这才想到苏明玉,都知道小蒙居然在销售公司稳稳地呆下来了,没闹事,只被苏明玉闹。 明玉想了一夜都想不出小蒙会怎么闹,也想不出怎么闹最有效,她要是想到了,早悄悄指点了小蒙。她没想到是这么低级的办法,可别说,低级办法有低级办法的效果。面对三分厂厂长的求救,她笑嘻嘻说,她过去处理。小蒙虽然做事乱七八糟,可他的乱七八糟驱散了压了明玉一早上的苏家阴云。明玉出门前吩咐秘书,她家来电话,即使说她老爹翘辫子,也别搭理。 三分厂离城最近,明玉很快就到。才到厂门,果然见大门内外,小蒙率几个小瘪三站里面,五个工人站外面,两军对垒。公司的工资和福利一向是本市除了国家垄断企业之外的最好几名,五个工人也不是才二十出头没家累的小年轻,他们需要这份工作,所以他们无法甩袖走开。其他十来个就是三分厂的管理者了,也都站在厂门里面。局面就是僵持。 明玉没急着进厂门,倒是小蒙看见明玉过来,“啪”地打了个响指,叫喊道:“苏总,还差三个人,我今天只逮到五个。没错吧,你认认。” 明玉看看这五个一脸尴尬惊惶的工人,只认出一个,她当时在派出所只盯着苏明成光火了,没象小蒙整看了三四个小时。她也没说话,拐进工厂大门,先到小蒙身边,笑着轻道:“做得好。昨晚就不该在小饭店动手。” “还不是看那笨蛋不是他们八个的对手嘛。”小蒙难得受到表扬,再说今天威风得逞,非常开心,“你看怎么处理?你快想办法,我快给冻死了。” 明玉将话抛给三分厂厂长:“你看该怎么处理?昨晚小蒙还是我从派出所交罚金领出来的。我自家亲兄弟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出来后送了医院。这八个人的过错是三条:恶意诋毁蒙总和我的名誉,而且不听劝告;公众场合打架斗殴,影响极坏;至今没有道歉表示。所有证据都在昨晚处理的派出所,你们可以去了解。另外三个人也请你们找出来。” 小蒙在旁边听了立刻道:“对,还有三个,不行我去派出所要名单。” 三分厂厂长手下一千余号人,本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但问题是他面对的是不讲理的太子小蒙,他重不得狠不得,才只能由着小蒙闹,只有好言相劝。此刻终于来了个讲理的,他忙用门内外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声道:“按厂规,从重。但小苏,凡事都得有个程序,你……你……”他冲小蒙努努嘴,又冲明玉抱拳,“可你得让小蒙放人让我们处理吧。” “你们处理了我才放行。否则谁知道你们怎么蒙我。我昨晚交出的罚金不能白交,还有我兄弟们的罚金。我昨晚挨的打要讨还,我昨晚挨的骂也要讨还。”小蒙不依。 明玉心里其实根本没把挨工人传言当一回事,只是趁机杀鸡儆猴而已,现在见小蒙低级得近乎幼稚,心里早憋得想笑。但看门外几个工人,显然已经受到惊吓,应该也是受到教训了。她见好就收,对小蒙道:“你回去,你今天又旷工了你知道吗?这儿的事我会处理。” “不行,昨天挨打的是我。”小蒙抗议,没想到明玉不支持他。 “昨天挨骂的是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玉不便拎小蒙领子将他拎到车上,也只能糊弄。“昨晚我跟石天冬学轮滑,可惜他水平也不行,你这就去石天冬那儿拿我的轮滑鞋子,到公司等着我,回头你教我。快,上车去,这儿我处理你还不信吗?” “你?”小蒙手指着明玉哈哈大笑,一张脸再也板不住了。他靠到明玉耳朵边得意地道:“怪不得你们昨晚一起去派出所,你们是不是在约会?” “不错,就是被你求救电话打断的,你得赔我,你还得赔我替你交的处罚金。走吧走吧,别磨磨蹭蹭,小娘儿似的。”明玉一手顶住小蒙后背,一手掏出小蒙皮衣里的钥匙,硬是将小蒙推岀厂门,经过那五个工人,塞进车里。又招呼其他几个小瘪三,一个个送进车里。她这才对着车里的小蒙轻声道:“见好就收,你不是寻常人,所以你才应该有高于寻常人的气量,否则就是仗势欺人的花花公子了。走吧,今天你已经够威风了,这儿交给我。” 小蒙出入都有空调,衣服一向穿得少,其实早被冻得不行,只能见好就收,吸溜着鼻子走了。明玉这才沉下脸回来,没理门外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三分厂厂长身边。三分厂厂长见明玉送走太子爷,心头轻松,忙笑道:“进去里面坐坐,这儿让他们处理。” 明玉也笑道:“好几个客户等着呢,要不是太子爷的事,怎么敢这个时间出来。我不打扰你了,只麻烦你一条,开除就免了,但教训得深刻。” 厂长看看外面五个,犹豫了下,道:“他们的过错,从重一下,已经够开除级别,从轻一下,也可以不开除。问题是,你肯大方,蒙总肯大方,蒙太太不肯放过打她儿子的人,早上早给我电话了。我还担心我不开除他们,太子爷每天来我这儿捣乱,蒙太太也会来。我们还是进去办公室谈吧。” 明玉至此才深刻意识到,降服小蒙才是开始,教育蒙家母老虎才是关键。小蒙为她打抱不平,她可以摆平小蒙,但是蒙家母老虎恨人家打她儿子,这母老虎在蒙总那里都张牙舞爪,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些工人。明玉没想到小蒙妈会插手,人家的妈怎么都是那么护犊。她不得不沉下脸来想了会儿后果,才对三分厂厂长道:“算了,还是放过他们,都快年底,开除了让人家怎么过年,蒙总对职工一向最照顾的。小蒙那儿我会做思想工作,他妈嘛,只有哄着小蒙去做思想工作了,但你得费心,这事儿怎么处理得热闹一点,让蒙太太没话说。” 分厂长招手叫外面五个进来,嘴里对明玉道:“今天幸好你解围,后面的事还得你费心。其他事交给我,我保证影响做得又深又远。”见那几个工人进来,他喝到:“过来向苏总道谢,苏总大人大量不计较,保住你们位置。” “算了。大男人,以后做人做事,记住凭良心,凭事实。”又对分厂长道:“我那边急,不进去叨扰你,我没管住小蒙,今天添你们许多麻烦,抱歉,抱歉,以后见面赔罪。” 分厂长亲自送明玉上车,路上忍不住问明玉:“你怎么管住太子的?一分厂当初被他闹得翻天覆地。” 明玉一脸无奈地笑道:“我答应今晚上陪太子玩轮滑,你这下明白他为什么肯给我三分薄面了吧。” 分厂长忍不住喷笑,原来如此。原本都还有点羡慕明玉拿下小蒙,上又得老蒙支持,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心理平衡了,这哪是人做的差使。自古陪太子读书就是苦差,现在陪太子玩更是不用说。 明玉笑嘻嘻地走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年轻,她女人,偏她又占着要害位置,多少人看着她心理不平衡。可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又需要合作,她只有收敛再收敛,送平衡给人家。她就是不明白,象她这样在社会上不做多头,不做空头,只做滑头的人,为什么还总是逃不脱苏家的魔障。 在美国的明哲和吴非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等待着明玉的反应,可是一直没有等到。再给家里打电话要明成接,明成还是不接,明成觉得没脸见人。明成捂着头睡被窝里做鸵鸟,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管。当然,苏大强也不敢将他要结婚的事告诉明成,怕明成当下就将拳头砸下来。他还指望着明哲电话里告诉了明成又顺便做了明成的思想工作呢。 明哲左等右等,等了二十多分钟,估计明玉已经收到司机传过去的消息,又打明玉手机,被明玉掐了。打明玉公司电话,秘书说苏总出门。明哲无奈,他身在美国又不能发短信,只好耍无赖了,发邮件给明玉。知道明玉肯定不肯打开邮件看内容,他就把内容写在题目上,一下发出十几个邮件,告诉明玉父亲结婚的始末利弊。 明玉回到公司,小蒙早等在她办公室里,晃着轮滑鞋冲她笑,“石大哥不肯说你摔了几跤,你自己坦白从宽。” 明玉笑道:“什么摔了几跤,我都没象模象样站起来过,我就一直摔在地上。太难了,连石天冬都会摔跤。小蒙,第一个月领工资后有没有请你爸妈撮一顿?” 小蒙听明玉说摔得都起不来,心里特别高兴,哗哗哗地怪笑。见问就道:“没,钱都请小兄弟了,谁让你通知我爸断了我的口粮,害我昨天请客只能去小饭店。” 明玉打开电脑,一边联网,一边笑道:“别骗我,你妈能不给你钱?布置给你一个任务,三天内找时间请你爸妈一桌吃饭,说这是你第一笔工资请客。” 小蒙反对:“不行,不行,他们两个坐一起就吵架。” “容易,他们只要敢稍微抖抖眉毛,你就拍桌子骂,靠,谁敢开口,谁开口老子明天就不上班了。看他们还敢吵架。”明玉笑眯眯地打开outlook,却眼看着一个一个的邮件不由自主地跳出来,带给她最不想看的苏家的信息,不等小蒙回家耍威风,她先一拳砸桌上,学着小蒙憋岀一声“靠”。 小蒙立刻眼明手快冲过来挤着明玉看,怕手脚慢了好东西被明玉毁尸灭迹。只见一大片的新邮件如此写着: “爸元旦前准备与保姆蔡根花登记结婚” “爸说蔡准备回去伺候儿媳生孩子,不结婚无以留住她” “爸说他希望蔡伺候他到老,只有用结婚挽留” “我在美国没法过来,我们认为蔡有要挟嫌疑” “蔡家穷,我们三个以后得养继母几十年,甚至她儿子儿媳孙子” “我们考虑,我在国外可以免责,你目标最大” “蔡既然会要挟爸,也会要挟你,她成继母后可以做很多事” “蔡既然可以被贫穷扭曲得不要脸,要脸的人就得提防她了” “爸并无太多油水,我的油水她榨不到,明成没油水可榨” “明成离婚,失业,又住进爸家里,非常潦倒,非常低落” “为长远计,请你千万做爸思想工作,让他起码拖到” “我元旦后回国,我来做爸的思想工作” “如果他们真有感情,我们只能答应他们结婚” “另,保姆变太太后,未必能更好照料爸,爸只会吃苦头” “结婚后蔡更没有约束,可以随时回家照顾儿子儿媳” “可是爸在电话里不听我的劝,明成不肯接电话,只有你了” 小蒙横看竖看看不出明玉为什么生那么大气,奇道:“你反对你爸再婚?你还教育我忽视我爸找二奶呢。我告你,你没必要生那么大气,天要下雨,爹要出轨,没办法的事。” 明玉脸色墨黑,随即打开一个邮件,内容竟然是“rt”,“如题”的意思。 小蒙见明玉不吱声,又觉得不像:“我最先跟你吵架时候你都不生气,怎么你爸结婚你生那么大气?” 明玉老老实实交待,“石天冬说,我一遇到苏家的事就风声鹤唳。”抬眼一看小蒙,听不懂的样子,又道:“杯弓蛇影?”小蒙还是摇头,她不得不想了想,又组织出词语“就是说,我见着风就是雨,一遇到苏家的事就跳。” “你说苏家是你死穴不就完了?” 明玉惊道:“小蒙你怎么这么聪明。对,就是死穴,可我现在不得不解决这死穴去,否则以后没完没了。你爸外面再几个奶,他都自己会解决,我那个爸找一个妈就得儿女帮手,不一样。”她想了想,又道:“那五个工人,我放过他们了。” 小蒙一听,白着眼睛拿头顶明玉,“我就知道你支开我不安好心。不行,我得杀回去。” 明玉一把挡住小蒙的头,不让顶过来,笑道:“跟你说个道理。你作为公司里的太子,你是强者,谁见你都得客气三分……” “你是强者,你一向对我不安好心!” “靠,我现在火气大着呢,别打断我,听我说下去。作为强者,最要紧一点,就是要大度。大度的意思就是,工作之外,你不能跟弱者争平等,你得让着弱者。否则就是没品,恶霸一个。比如说,在我面前,你虽然是强者,但你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说明你是好汉。那几个工人比起你更是弱者,你更别与他们计较了。知道吗?” “你还弱?你颠倒黑白,你比我不知道强多少,可你还每天欺负我,你这恶霸,你自己说你是恶霸。不行……” “不行也得行,回去你再做你妈思想工作,这事儿到此为止,三分厂会给你一个体面处理结果。不聊了,布置今天工作,你已经旷工半天,又害我出去半天。”明玉打开电脑,指着三份文件,“昨晚来的三份邮件,你先找一下资料,再把处理意见写给我看。今天给你增加一份邮件的原因是你昨天做的事太完美了,说明你进步神速,神童,将门无犬子。”但随即又板下脸,“做不完加班。“ 小蒙被表扬得心里高兴,可嘴里老实不客气地揭露:“又给我下套,你这奸商。”但说话间却拿起鼠标,眼明手快地把文件传到自己电脑上。明玉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啧啧”连声,“头上擦了什么东西?头发竖得更刺猬似的。我好好的手哦,被你毁了。” 小蒙一把拍掉明玉的手,“哼,看你每天还打我后脑勺不?哼。” 明玉追着趾高气扬出门的小蒙,又说一句:“回头拿你的第一笔工资买三件礼物,你爸妈各一件,一件给你师父我。” 第56章 “送你拳头。”小蒙人已出去,拳头在门缝里挥舞。忽然又钻进头来,“晚上去轮滑?” “等石天冬下班一起去。” “才不做你们灯泡。” 明玉笑眯眯地看小蒙关门离开,看都不要看明哲发给她的邮件,一股脑儿删了。可删了邮件删不了事,她还是得去处理。她深知明哲说得没错,苏家三兄妹,她目标最大。以后老爹死了,她要是敢不好吃好喝地养着那继母,不知道多少恶心事会找上她。她不会没招,可既然事情有掐灭于襁褓的可能,她还是现在就防患于未然吧。唉,苏家,苏家,真是她的死穴。一遇到苏家的事,她就无法心平气和,她就变得病态。以后也别说小蒙了,小蒙看到他爸找二奶还不是死穴,各人有各人的死穴,不是设身处地,无法体会。 中饭时候明玉套上风衣出去,不得不去父亲家,她这是第二次去。车子开到那幢不熟悉的楼,她要在车里坐上好一会儿,才能平心静气出门。她没想到,敲门,给她开门的竟是明成。两人当下都愣住,但明成随即就一声不响地让开,露出他身后探头探脑的蔡根花。明玉看着明显变白变胖了的蔡根花想,也不知老头子对她是不是真有感情,这事儿难说得很,经历那么恶毒的前妻之后,大概看哪个女人都会像朵花了,即使狗尾巴草也漂亮。而对于蔡根花这种没有收入的农妇而言,一个月拿二千退休金,还会写文章发表的老头儿估计也是看上去比较伟岸的样子。 蔡根花见明玉一脸审视地打量她,心里明白这个苏家女儿来是为什么,忙客气地往里面让,一边热情地问明玉吃了饭没。明玉冲她微微一笑,什么都不说,走进客厅自己找地方坐下。明成没回客房,站阳台上吸烟,对明玉不理不睬,但不清楚她来做什么,找谁,但总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大强坐电脑前看到明玉,傻了。没想到给大儿子打电话,却招来明玉这个煞星,坐电脑前无法动弹。蔡根花跟进来给大家倒水,倒完水,她拉来一把椅子,远远坐在厨房门口。 明玉不等蔡根花坐稳,便眼睛都不抬,冷冷道:“蔡根花出去一个小时,我们苏家开会。” 蔡根花看看苏大强,见他蔫头耷脑没一点神气,又看明玉与其他苏家儿子不同,满眼睛的煞气,连忙转身出门去。 明玉用手背缓缓将面前的茶杯移开,等关门声音出来,才抬眼看住苏大强,声音四平八稳地道:“你要结婚,我不反对。就你与你亡妻两人的关系,我也没有要你守足一周年的要求,等不等到元旦后,我不关心。” 苏大强一听,眼睛一亮,这明玉说的都是他心里话啊。一时腰也有劲了。不错,这个女儿一向与她妈唱对台戏,他再婚明玉只会拍手叫好。但还没等他将背竖直,阳台那边传来一声喝:“不行,发什么花痴,你给妈守足三年再说。”明成这才明白大哥为什么一次次找他,原来不仅仅是为他,还为老头子结婚的事。大概找不到他,大哥只好找苏明玉了。但找苏明玉,不是与虎谋皮吗? 苏大强立刻将脖子又缩了回去,不敢看明成,但是这事儿事关他的幸福,他不能不争取,再说,他已经上网查了有关条理。“成年人结婚,父母儿女都不得干涉。你只有赡养我的义务,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明玉一听,不怒反笑,心里还替父亲补充一句:父母对成年儿女无赡养义务,可以不必提供房子给成年儿女居住。 明成这时回过头来,客厅本就不大,他一眼就看到明玉在笑,心说她可得意了,她巴不得把妈清除岀家门。只要他在,她别想得逞。他又瞪眼对父亲道:“你这种人,蔡根花图你什么?图你一月一两千退休工资吗?等着你死继承房子吗?你被头脑发昏。” 苏大强壮着胆子道:“我不管她图我什么,我死后房子给谁都不重要,我只要小蔡在我生前用心伺候我。你不也在图我的退休工资吗?你这几天吃的用的都是我的退休工资。” “你敢,你走着瞧。”明成无言以对,又加被父亲在明玉面前揭底,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大步过来一把抓住苏大强的胸口,怒目而视,总算是拳头没有下去。因为苏大强早蔫了,激不起明成更大的冲动。 明玉冷眼旁观,心说都不是好东西。这个老头子,不是跟说“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路易十五一样了吗?果然够自私,难说结婚后有人撑腰了,还是他第一个跳出来问她要钱要物。苏明成除了拳头,还知道什么? 明玉眼看着明成“哼”了一声将老头子放下,她干咳一声,道:“说到房子,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爸,我得跟你算一笔帐,帐清了你即使做蔡根花家倒插门往后姓蔡我都不管。本来,我的财产与你的混在一起也无所谓,以后你死了也是我们来分。现在不行了,现在得多出一个人来,不,蔡根花还有儿子,也是你未来的儿子,这房子得五个人分。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得把自己的先取回去。” 明成正生气,听明玉这么一说,忽然咂岀味道来,立刻讪讪地退回阳台,又是一脸与他无关地吸烟。苏大强也感觉到了什么,终于伸出龟缩进去的头,两眼睛看了明玉一眼,见明玉客客气气的,他才问一句:“什么财产?” 明玉还是不温不火地道:“这么说吧,原来的一室一厅是你们两夫妻的共有财产。现在一个去世,你可以得到其中的八分之五,我们三兄妹可遗产继承到其中的八分之三。这八分之三折合人民币大概是八万。然后买现在这所房子时候,老大老二家出钱,加起来十几万吧。还有这儿的家具都是老大家出钱的。另外,你们夫妻共有的钱财我们也要分八分之三,你得把存折拿出来核算。这样算吧,你如果要结婚,我给你两项选择,一是卖掉房子还我们的钱之后,剩下的钱你爱买什么房子住就买什么,你自己管自己,我们不管了,我们可以管你,但我们不管蔡根花。另一是你可以留下房子,但你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然后你爱结婚就结婚,结几次都无所谓,我们什么话都没有。你自己斟酌,我不是恐吓,你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等着接法院传票,等着法院来这房子贴封条将你强制出门,拍卖了房子还我们的钱。你自己选择吧,这事情决定好,你就是明天登记结婚也无妨,我们不干涉,有人伺候你我们省心,以后就把你扔给蔡根花了。” 明成一听,立刻就明白了明玉的意思,不得不赞,这话真是打蛇打七寸,打到老头子要害了。他当然不会喝彩,但他有点自惭,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招数,驱强虏于谈笑间呢?但又一想,人家是有备而来,不稀奇。这才安了心,在阳台悠悠地吐出一口烟。 苏大强听了明玉的话,却好一阵才计算清楚,激动地抖着满头白发问:“你……你们想赶我出去吗?” 明玉依然淡淡地道:“废话少说,我们的意思很清楚,养你,没办法,养蔡根花,我们不干,你喜欢她,你自己养。就这么着。你可以拿着剩下的钱到郊区买间一室一厅跟她一起过日子,你那些钱够你花,我们也不会稀罕你手里的钱。” 明成心想,够狠,知道老头子是贪财的,她以毒攻毒,拿剥夺利益来制约他的手脚。 苏大强又气又急,可在场没一个人可以商量,精神支柱蔡根花又早被明玉驱逐,他只能腿脚簌簌发抖。儿女是他的物质生活保障,儿女如果不保障他,他还有几个钱养蔡根花?终于,他有气无力蹦岀一句话:“我找明哲,要明哲跟你们说话。”虽然心疼国际长途电话费,他还是动手拨打了,明哲是他唯一的希望。明玉没掏自己手机给他,只冷冷看着父亲颤抖的手指拨好几遍才拨对号码,心说明哲家遭灾了,午夜凶铃。 苏大强一听见大儿子的声音,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稻草,迷路的孩子看见亲妈,未语泪先流,电波将他的哭声传给远方的明哲。被电话吵醒的明哲一听父亲的哭,自然而然就想起母亲去世那天,父亲打来的报丧电话,忙说声“爸你放下,我打给你。”拿起电话下楼,怕吵醒楼上睡熟的人们。 小小客厅电话铃响起时候,明成很有过去接起说明原委的冲动,但是他畏缩了,他怕大哥趁机询问他为什么搬回家住,他无颜以对。 明玉心烦这个苏明哲,怕接了电话就是又接上苏家的天线,听见电话铃响她就转身背对。 苏大强接了电话,一开口就是:“明哲,明玉要逼我净身岀户,你来救救我啊。” 明玉“嘿”地一声笑了,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撒谎?但别说,可怜人哭哭啼啼地撒谎还真是效果不错,悲情戏。她料定老头子已经幡然悔悟,再不敢打结婚主意,她也不想多呆在苏家这种黑暗的地方,走过去也不管明哲在电话里跟他爹怎么说,依然如拉家常似地道:“结婚?你不过是想拉拢个长期女佣,让我们替你背着包袱,休想,没人是傻子。可惜你三言两语就被我探岀用心,你若是真心真意,我还真支持你一把。没事我走了。”她当然没与苏明成打招呼,转身就走。可身后却传来明成大声说话,“他当着你的面都敢撒谎,你以为他对你说的你的身世会是真话?” 明玉一愣,扭头看住明成,一时挪不开脚步。是,这个父亲的话能相信吗?另一个当事人已死,他更有说谎的空间。这一回明成说的是人话。她的身世……究竟是怎样?她一时迷惘了。 明哲在美国听爸哭诉,大惊,没想到明玉解决问题的手法如此暴力,又听电话那端明玉隐隐约约在说什么,还有明成的声音,他忙道:“爸,你叫明玉听电话,我跟她说。” 苏大强放下电话,以哭腔喊明玉:“你大哥要你听电话。” 明玉没理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明成好一会儿,转身出门。她还想到,那些老头子跟明哲说的家史,又有几分是真实? 明成看着明玉出门,心中忽然的痛快,好像是替妈平凡昭雪了似的,冲过去拿起电话,对大哥道:“没人赶他出门,他撒谎。你放心,他永远不敢再提离婚。”说完就烫手一样地挂了电话,怕大哥问东问西。他知道大哥没弄明白,肯定还得打电话来问,与其看着老头子啼哭撒谎,他还不如出去压马路。 但他才走到下面,就看到明玉在那儿与保姆说话。他没再往下走,站拐角处旁听。 明玉是心烦意乱地走下楼梯的,但看到蔡根花,她就立刻回复精神,招手叫她过来。本来,她也可以走过去,但是今天不行。这是个姿态,一丝一毫,体现的是主动与被动,主与仆。明玉平时从不摆架子,但是今天必须做出这个姿态,让蔡根花明白两者的身份。 明玉下去楼梯,看见蔡根花,站楼梯口招手叫她过来。本来,她也可以走过去,但是今天不行。这是个姿态,一丝一毫,体现的是主动与被动,主与仆。明玉平时从不摆架子,但是今天必须做出这个姿态,让蔡根花明白两者的身份。 但是面对蔡根花的时候,明玉和颜悦色,“不好意思,大冷天要你外面来等着。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老爷子暂时不搬去住我的别墅,我们三兄妹还是供着这间房让他住。对了,这房子是我们三兄妹买的,本来老二准备卖了房子抽去他的几万块钱做生意,想把老爹赶到我空着的别墅去,现在谈好了,这儿生活方便,我们不换住的地方。几万块钱我可以另外给老二。老爷子说,你做事情不错,伺候得很好,这是好事,只要你伺候好老爷子,我们不会亏待你。你的工资之外,我额外给你设两项奖金,如果全年没有一天缺工,年底时候我给你全勤奖一千。如果老头子被你伺候得满意,他不向我们告状说你不好,我给你鼓励奖两千。做满一年,第二年月工资加一百块,第三年再加一百块,每年加。只要你好好做,做得好,有你的好处。你要是有个三心二意,让老头子到儿女面前告状,那我没二话,立刻开除。我们这样的工资,外面多的是抢着做的人。上去吧。” 蔡根花连声应“是”,也不敢上去,看着明玉车子开大车子走了,才敢动。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房子不是老头子的,那还不如做保姆合算,一年收入都要比儿子好了。原来这老头子骗她,什么房子不房子的,他是个没家产的,只有两千块钱退休金够什么用,以后一生病还得欠债。看来这结婚以后提也别提,否则背上一个大包袱,得伺候上一辈子。如果结婚,肯定得罪他们儿女,工资奖金都捞不到,老头子的退休金她也用不着多少,完了。蔡根花虽然胆小,但头脑还是有的,这么一算计,回头再也不与苏大强提起,苏大强落个清静。 明成最先听着什么别墅,什么老二卖房子,刚才没说起啊。到后来才明白明玉的意图,心说她倒是一点不会吃亏,即使撒谎,他也肯定是奸角,她自己是好人一个。不过这办法倒是好,拿点小甜头稳住蔡根花,让蔡根花为了每年加一百的工资不舍得离开。老头子还能有几年活,最多十来年,加一千也差不多到顶了,十年后通行的保姆工资怕是也要涨不止一千了。奸! 他也不走了,回到客房,将今天谈判写成邮件,发给大哥。免得大哥在美国干着急。一边写明玉的发言,一边感慨,他是事后诸葛亮,难怪他不是对手,也难怪妈当年也不是对手。写的时候,他更加意识到,明玉说话布置的滴水不漏,才想到她扯了一大通的房子长房子短,目的是为了告诉蔡根花老头子只是穷光蛋一个。后面又如果不给蔡根花一点甜头,她结婚不遂,闹点事情出来,收拾残局的还是他们几个儿女。而且,明玉厉害的是,压根一句不提他们闹结婚的事,根本就当这事没有,不给蔡根花一点说话逞脸的机会。一通说话,让蔡根花只有点头哈腰说“是”的份。 想到老头子还不知道中计,在外面向明哲哭诉明玉要赶他出门,这不正好向蔡根花补充说明了老头子没家产吗?这一下,两头都摆平了,以后不止老头子不会提起结婚,蔡根花估计也不敢再提起结婚。这么臭,又这么老年的老头,谁要。又不是82对28。 发出邮件,他就跑到客厅,抢过电话要明哲看电邮,就又挂了电话。 明哲正被父亲哭得抓头皮,心里已经打算要不请假回家一趟解决了此事,听明成一说,立刻上网查邮件,一看,就安了心。他相信,明成说的是真话,是明玉回家一趟将事情解决了。因为明成一向对明玉没好气,应该不会替明玉说话。而这份邮件的字里行间,却满含着拍案叫好的意思。而明成最后的一句话也让他深思,明成说,“我当场向明玉指出老头子当着两个在场人的面都敢撒谎,可见他嘴里出来的话可信度不高。这话我也要向你说,大哥,你以为你写的家史,这份从老头子嘴里掏出来的家史,有几分可信。” 明哲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是的,不可信。他潜意识中一直反抗着从父亲嘴里吐出来的母亲的形象,可是想到父亲苍狼一样的嚎叫,和老泪纵横的脸,他又不能不信父亲。现在明成以事实告诉他父亲的话不可信,他轻易就接受了。 这时吴非下来,趴在他肩上看了这只邮件,看完叹息,“还是明玉。”虽说请这尊神出山不易,可越难请的效果约好。 明哲指着最后一行给吴非看,有点兴奋地问吴非:“你说呢?你说呢?” 吴非又仔细看了一遍,动用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心想,可是,老头子编谎能编得这么完美吗?可看着明哲的兴奋,她还是笑道:“所以我跟你说了,就写某年某月某日发生什么事,有事实记录的才写出来。好了,总算可以安睡了。关了电脑快睡觉去。” 明哲高兴一夜大事解决两桩,一转手,将明成的邮件转发给了明玉。 四十三 明成知道,老头子躲在房间里哭,这是毫无疑问的。想起刚才的唇枪舌剑,不,简直是一边倒,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若不是自己寄人篱下比较尴尬,他会更欣赏刚才这一出。他真是有点手痒,想把这一段写成小小的小说扔到博客上。他已经发出邮件,可一时脑袋里总想着刚才这一出,这一出真是最近狗一般生涯难得的亮点,他竟有点懒得思考了,打开博客阅读留言,不出所料,他昨晚写的要小男人闭贱嘴的文章后面的回帖观点两极分明。有人骂他不是男人,有人大声叫好。 明成摸摸昨天刚打出来的伤疤,脸上挂着最近几天难得一见的微笑,鄙夷地看着那些反对的留言。切,他们懂个屁。他心情好,就不与那些屁都不懂的人争了。不教他们学这个乖。 但是慢着,这条留言与众不同。这条留言写着:“上一篇的留言你可能没看到,这一篇继续留。我是某周刊的,邮箱为,请拔冗与我联系。” “哈!”明成不由自主地叫岀声来。周刊?联系他?问他要文章? 明成喜极,立刻给那个邮箱写信,平时打字都是好好的,今天几乎打三个错两个,好不容易拼成一封短短的只有写出他通信方式的信,回头一看,又是语句不通。他太兴奋,没想到自己泄愤似的文章居然会获得那份有点名气周刊的瞩目,他只可惜,可惜那只是周刊,那即使是日报,要他天天写一篇都不在话下。 一高兴,他把中午发生的这段小小插曲写成一篇小说扔上博客,用的是第一人称。明玉说的字字句句,他几乎没什么改动,只修改了他自己的,把自己的形象稍微修改一下,不要那么暴躁,变得有点象明哲。他在点击发送时候,又有点犹豫了,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宣传明玉吗?但再一想,这个工作狂,每天有休息的时间已经不错,哪里还会上网闲逛。这么一想,他就把文章发了出去。 不久,他的手机就叫响了。他被约稿,他居然被约稿。 自打中学毕业就没再写过作文,以后写的文字有限又有限,合同都有固定格式从电脑里调出来用,有的字早已看着熟悉写着没法下笔,如果没有拼音打字,他都很难写全一篇文章。可明成又骄傲地想,不,他有思想,思想不灭,就像人若学会游泳,那就终生不会淹死一样。 千字一百五,他知道这个价不高,只是网上某些写手的对折,但是他已经满足了,他是新人,不是吗? 但是,新人,并不意味着人气低落,才一会儿时间,看看他的博客,新发文章的后面,沙发已经抢到屋顶。 明成几乎是刷一遍网页就看到多一条留言。他有点志得意满地靠在椅背上,一遍一遍地转动着手中的铅笔,满脸都是笑意。终于,柳暗花明又一村。在这一片土地上,还有哪个周经理会横行? 但是,这一片处女地需要开垦,需要施肥,需要养育。他需要补充知识。 这一刻起,他不再玩游戏,玩文字打架,他开始有的放矢地海量阅读资料。网络上,只要有心,几乎是应有尽有。 这个世界对男人的要求,一向是更高、更强、更壮。可问题是,现在没地方抡大锤,不用背煤气瓶,良好的物业服务让男人连电灯泡都可以不用换,无处可体现所谓的强者气。一边,私家车、空调办公楼、身边簇拥多媒体装置,回家电梯房子,交际是不用力气的高尔夫,以此作为成功男人的标志,知不知道男人为这些标志奋斗将导致男人五谷不分四肢不勤。而另一边,女人又指望男人时时流露原始本能,向往被一把甩上肩头走进夕阳。 以前,以前,以前,明成想,他总是顺应时代潮流,大学的时候他嬉皮,处工作的时候他雅皮,事业稍成的时候他bobo,甚至月光的时候他月光。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丢失了自己的思想,他在冲浪的时候迷失了东南西北。如今能静下心来一枝烟一杯茶地思考,他那时候飞扬糜烂却如无头苍蝇。 想到这儿,他把自己的想法写上博客。边写边想,一个小时之前,他敢如此深挖自己的内心吗?不敢。因为他那时没有自信。不自信的时候,心里想什么,不敢袒露,想发表什么意见,也是指桑骂槐,更多的是横眉冷对别人。自信的时候,才敢解剖自己。 原来自信可以来得容易,周刊的约稿就可以让他变得坚强。他想,作为现代社会的男人,自信,才是强大的标志。而自信何来?既然自己没先天,小心灵还没强壮到自发产生由内而外的自信,那就努力寻找机会获取社会承认以争取自信吧。 明成很怀疑,如果没这份不期而至的自信,他会不会把那篇小说发上博客。但他没往心里挖掘,他现在忙不过来。人没事儿做总挖掘自己,挖岀一个疯子来太容易。明成当即中断了博文中对自己的挖掘。 如果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或许人在顺境之中更能宽容。宽容别人,宽容自己。 明玉将车驰岀没多远,大约看不到刚才她才离开的那幢楼了,就又在路边趴下了。她心中一直盘旋着明成刚才难得的一句人话,难道那天她打上山门,老爹被她逼问出来的话是假? 她搜尽枯肠地回味那些话,心中又是疑问,如果是假,老头子是不是太能干了,竟然编得如此活灵活现,简直可以只做简单记录就是一篇扣人心弦的现实主义小说。但看他今天对着明哲的电话张口就来的谎话,天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的过去在心里编辑演绎多少次,编成一出最动人的苦情戏?可明玉又觉得,凭老头子的能耐,还不可能遍得那么符合逻辑,尤其是符合现实中每个人的性格。 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明玉无法判断。除非回去那间小小客厅,施以花言巧语,以最高技巧逼问真实来龙去脉。可是她除非不得已,她不愿回去那间有苏家人存在的房间。 而且,问岀来真还是假,有什么意义?以此说明妈是个好人?不,这是苏家两个儿子才会做的事。其实,真,还是假,又有什么意义。该吃的苦头,她都吃了,该受的不公,她也都受了。即使妈在别人面前是雷锋是孔繁森,对于她而言,妈妈还是魔鬼,不会变。 明玉放下心事,安心上路。但是她心里也是清楚,妈是她永远的心魔,她的心里永远无法放下一个心魔。任何与苏家稍有关联的接触,就能轻易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放出那个从幼儿开始一直纠缠至今的魔鬼。所以,她对任何苏家的事、物都是过敏。生理上的过敏,可以倒医院找出过敏源打封闭,心理上的过敏,她虽然清楚过敏源,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发作,她对此无能为力,就像双脚踩上轮滑鞋,即使两手死握住横杠,她还是无奈地看着自己以慢动作缓缓摔倒。如此清醒,才如此痛苦。工作、石天冬、小蒙他们,都是扑尔敏、息斯敏,治标不治本。 她所能做的,唯有克制、克制、再克制。克制得自己冷漠变态。尤其是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态,她总是以最清醒的眼光认识自己,看着自己受罪吃苦。 不过这些都不妨碍她回到公司就正常投入工作。无聊的时候才会多思多想,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多想。有时候真希望有关苏家的事都发生在她被工作逼得团团转的时候,等她忙回来,好,事情已经过去。 今天也是一样,等做到天色墨黑,路灯大亮,回头犹如涅槃,没事人一样拎上轮滑鞋出门。竟然看到小蒙脸色血红、领带歪斜地还在加班。明玉看了微笑,野马也给上鞍辔了。她走过去,拿脚踢踢小蒙的桌子,笑问:“吃饭去吗?” “吃你个头。布置作业也不知道控制个量,老总怎么做的。”小蒙头都没抬。 “我去石天冬那儿给你打包个饭盒回来。你要是没做完就溜是人妖。” “去去去,别烦我。我做完你还没回来,你是蚯蚓。” “算啦,还是吃了饭再回来做吧,肚子里没油水,血液里没血糖,脑袋里没营养,再做了也是白做。”明玉拿轮滑鞋在小蒙面前晃悠。 小蒙这才抬眼,“靠”地一声,终于被勾引,跟着明玉一起下楼去石天冬那儿吃饭。与以前石天冬被小厮通知明玉来了他立马出来见一面不同,今天石天冬似乎是心有灵犀似的等在门口,迎着两人往里进。看见明玉手中的轮滑鞋,他满脸都是笑。 “上面全满了,你们坐我办公室吧。明玉,我给你看一篇文章,一篇男人写的女权文章,正是我昨晚听说有人非议你之后的感想。” 石天冬几乎是兴奋地等了明玉一天,说话时候自然就把手放到明玉肩上。明玉有点不习惯,不由斜了身边的小蒙一眼,小蒙正冲他们吐舌头。明玉忙改斜为白,偏偏将头一仰,倚到石天冬肩上,接近了,立刻闻到石天冬口气有点臭。“下午空闲时候没休息一下?光顾着上网玩了?” “你不也一样?今晚早点回家休息,我下班后不去打扰你。” 小蒙惊讶地指着两个,目瞪口呆,“你们两个?你们昨晚纵欲过渡了?太强了,才约会就上……”没说完就被石天冬捂住嘴巴,明玉早满脸通红,跳离石天冬身边。石天冬尴尬地道:“小蒙你小子嘴巴放干净点,别胡说八道。” 小蒙来劲了,“我哪胡说了,你每次看见苏总两只眼睛都像铜铃一样,大家都是男人,你自己老实承认,你心里把苏总吃了几遍了。哈,昨晚我替你们制造机会,老石终于……” “小瘪三外面吃西北风去。”明玉没石天冬的耐心,一把拎起小蒙的领子往门外拖,一边给石天冬使眼色让他暂时离开。石天冬快手在电脑上调岀文章,冲明玉指指电脑,趁小蒙与明玉缠斗,出门去也。明玉这才放开小蒙,给个后脑勺,“刚看你还人模人样知道加班,一不小心就露猴子屁股。没见我兄弟被打破头吗?石天冬昨晚得帮我处理。”明玉怕小蒙没完没了,不得不扯了个慌。 第57章 小蒙笑嘻嘻地对坐到电脑面前的明玉耳语:“可怜可怜老石吧,他都快欲火焚身了。” “靠,我说风声鹤唳你不懂,说杯弓蛇影你也不懂,说起下流词来你一个赛一个,聪明全用在下半身了。嗯,这篇文章不错。你看,题目叫《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听话,闭嘴。”明玉不理小蒙,知道一说到荤的素的小蒙就来劲。但文章也确实写得好,很多话说得痛快淋漓,简直是说出现代职业女性的心里话,针砭社会对职业女性戴有色眼镜的陋习。 小蒙没看出有什么精彩,见小厮端菜上桌,他饿得先吃了起来。不料他妈来电话,他一看号码,就道:“靠,现在没法查老爸的岗了,每天闲着没事干查我的岗。”接通就问:“妈,干吗?不搓麻将了?” “小宝,我炖了一只野鸡汤,你快点回来吃。妈给你留着鸡胗。” “你去搓麻将,我还有一道题没做完,得加班到十二点。再见。”说完就挂了电话。 明玉看着《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写得不错,又见下面注明转自blog,有兴趣看看此人的其他文章,便上百度查询。很容易就找到此人的博客,此人起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沉香。头像下面的说明里说,寻常之树,水淹土埋,煎熬之后,始成沉香。明玉看了一笑,写字人脱不了的自恋,酸。菜已上桌,她暂时没心思阅读沉香的其他文章,关了电脑与小蒙抢食。 想起刚刚小蒙与他妈的对话,忍不住问:“你妈搓麻将也得跟你通报一下?” “没,她炖了个什么汤,我没听清,要我回家吃饭。又不是她炖的,肯定是保姆炖的,她一个人让两个保姆伺候着,闲得只会搓麻将和烦我。” “你有地方吃饭,还来这儿蹭石天冬备给我的菜。明天开始叫你妈送饭盒来公司,不许再蹭我的饭。” “我叫我妈送完饭找你聊一会儿天?”小蒙嘻嘻笑着看向明玉,知道两人不对路。 “投降。”明玉也笑。管一个小蒙已经够累,谁耐烦再应付蒙家母老虎。 “所以你看,我来蹭你的饭是为你好。老石看见我肯定不高兴。今天我要是不在……你以为二楼真没位置?老石是心怀不轨,早就打算好,找个借口存心想关上门吃你……” 明玉不得不再给小蒙一个后脑勺。但心里也怀疑石天冬是早有预谋,以为她一个人来,放她在办公室,便于两人单独相处。想起来就不由得微笑。很快吃完,留下一张纸条,要石天冬早点休息,便与小蒙一起回公司。小蒙啧啧连声,说明玉找的是石天冬,陪她的却是他小蒙。路上看见有人骑自行车卖花,他又指出石天冬连花都不准备一束。明玉直接给他一句“八婆”。 办公大楼到时间就关中央空调,小蒙冻得受不了,钻进明玉的办公室继续做作业,就坐在明玉对面,两人合用写字台,互不干扰。九点钟时候,老蒙来电话,问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明玉说在公司,老蒙就说他很快上来。明玉看看正清理比对当季应收款和销售额,分析某个片区销售员们动向的小蒙,决定还是不跟他说明,免得他逆反地走避,自己悄悄起身出去迎候老蒙。 老蒙跟在明玉身后进门,一眼就看见儿子背着门对一台笔记本电脑抓耳挠腮地干活,模样非常认真的样子。他惊住了,瞠目结舌,胖手指指指儿子又指指自己,明玉领会他在惊讶这难道是他的儿子吗,微笑点头。老蒙竟然不敢进门,眉开眼笑地看着儿子好一会儿,忽然挥挥手要明玉一起出去,亲自动手蹑手蹑脚将门关上,又悄悄走出很远一段路,到大办公室,才轻问:“小宝在干什么?” 明玉笑道:“他喜欢做大哥,我就让他根据一些销售资料分析每个销售员的手法心理,再提出针对性的改进方案。不过现阶段他的重点还是在分析上。” “他还行吗?” “还行,脑子反应很快,记忆好,就是玩心重,需要七骗八拐才能压他坐位置上好好做事。还有就是没有生活压力,上进不主动,得靠别人来推动。” 老蒙摇头:“这事我管不好,我已经断他粮草,即使他妈不给他钱,他也有本事到处借到钱,债主最后都问我来要债。这样已经挺好了,你一步步来,不要心急,早知道他听你的,我前几年就把他交给你。” 明玉笑道:“蒙总你即使再这么想也别说出来,小蒙一得意就无法无天。” 老蒙笑得很高兴:“对,对,你教他好好做人,好好看人,他以后最主要还是管理人。小苏,小宝是你弟弟,你要象教自己弟弟一样教他,打骂都可以。他妈要敢胡说,你找我。” 明玉笑道:“我还不如找小蒙给我做挡箭牌有效一点。蒙总,还是去我办公室吧,这里太冷。” “我去了小宝肯定又演猢狲戏给我看。”但看看明玉穿得单薄,只得屈就去明玉的办公室。果然,小蒙一见他爹进门,立刻将一只脚骑椅子上,没一点坐相地斜睨着电脑。活也不干了,调出游戏玩耍。 老蒙只得装作没看见,装作大公无私地拍拍儿子的毛毛头,心里其实挺欢喜的,眼睛就是不正眼看儿子,也不跟儿子多说话,坐下就询问明玉几个产品的市场分布与预计。明玉见他问的是一些公司尖端产品,好奇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些来,就拿电脑一起做到沙发上,对着电脑如数家珍地把某地某地几家下游企业用得到这些产品,某地某家企业正调整产品结构,预计会用上哪些产品,需求量估计是多少,等等,一一告知老蒙。 老蒙听后想了会儿,道:“这么说,中原以西的地方,预期需求量不是很大喽?” 中原两个字出来,明玉立刻想起柳青,想起柳青最近申请上马新设备,以生产公司的尖端产品。柳青为人追求高端,心中异常想把手下工厂改造成一流。可是,他忘了他也只是集团公司全局中的一枚棋子。明玉不偏不倚地道:“就目前形势分析,中原以西地区的高端需求量还不至于大到要在中原设立高端生产线的地步,在可预期的三年时间内,在中原设高端线的必要性会增加,预估两年后动工,三年前建成,效果会比较好。” 老蒙点头,“话是这么说。”却一时没说下去,皱眉看着地图不语。小蒙现在大致知道了一些数据,但还不会分析,他又为了对抗老子故意不去做他的作业,虽然白着眼睛坐着似是无所事事,其实一字一句听得真切,心中好奇,既然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老爹还一脸犯难的样子?他又不肯问老爹,只好问明玉:“你说的是柳青的公司?” “是啊,他那家辐射中原以西地区比较好。但目前我们的高端产品需求主要在沿海,一些出口加工企业用得比较多……” “可是你忘了,甘肃一家厂已经在用了。” “那家产品是通过新疆供中亚的,量不大,发展前景不是很明朗。不过我看好四川。小蒙,你明天的功课是好好了解一下四川的下游企业动向。四川跟武汉之间,有长江船运为依托,运输成本的优势,使柳青管的公司辐射四川的能力优于鎏金公司。有数了吗?” 小蒙伸出两枚手指在脸上装着流泪,“呜呜”哭了几声,道:“我今天的作业没法完成,课堂太吵,我没法安心做作业,我不要做人妖。” 明玉听了忍不住笑,这不是赶老蒙吗?她很想说那就立即挥刀自宫,但碍于老蒙在场,老蒙又是抱着胖肚子考虑问题,她只得取出手机给小蒙发了“挥刀自宫”四个字。小蒙一看,哈哈哈大笑,冲着明玉挥拳头。可当着他老爸的面,他还不敢拿头顶过去。老蒙本来是在考虑各方面的平衡问题,但听儿子插嘴,一下耳朵调整焦距,追听他们两个说什么,听儿子居然说得有模有样的,而且看来他很能接受明玉的说明,心里欢喜,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装鬼脸虚张声势,但很快被小蒙发现,小蒙立刻抛给他一个白眼。 老蒙不以为意,心中也想给儿子上一课,便貌似对明玉说,其实是对儿子深入浅出地解说道:“柳青上任后一直冲劲十足,这是非常值得鼓励的事。他想尽快做好,做出成绩,这种心理值得肯定。如果驳回他改造设备的请求,可能会打击他的积极性……” 明玉听老蒙讲得那么简单,便明白老蒙其实是讲给他儿子听。她想到的是,柳青的收入与利润之间的挂钩太紧密,涉及金额非常之大,所以导致柳青有点被冲昏头脑,惘顾市场需求,急于上马高端设备。如果他的申请被驳回,他会怀疑老蒙是不是压他之利,肥总公司其他三个分厂。但柳青的这种心理,老蒙不会想不到,只是不便明说。明玉相信老蒙在了解市场分布与预测后,会权衡利弊之下,在公司利润与柳青的积极性之间取一个中间值,不用她多嘴。 明玉只是在想,要不要提醒一下柳青,不要太急功近利,张牙舞爪,也得考虑一下老蒙的容忍度。 她正想着,她的手机叫唤,石天冬的。“明玉,我这儿还有一桌就完了,你在哪儿?” “我在公司,还有点事。你早点回家休息。” 小蒙立刻插嘴:“老石?叫他一起轮滑去吧。别急着睡觉,什么时候不能睡。” 老蒙很郁闷他的教育小蒙不肯听,但也发现一个新动向,难道打电话来的是明玉的男朋友?他冲儿子指指明玉,“男朋友?” 小蒙“哼”一声,转身不去理他老爸。老蒙知道肯定是,如果不是,儿子巴不得否定他。他就跟明玉道:“叫他过来嘛,让我看看。” 明玉放下手机,不好意思地道:“就是蒙总上回带我去的‘食不厌精’的老板,你早见过啦。” “哦,他。小伙子挺精神的,菜做得那么好,怎么还喂不胖你?” “去老石那里吃饭才危险,两人见面哪里顾得上吃饭,还得我监督着。”小蒙得意洋洋地揭发。 “去,做作业,当心挥刀。”明玉瞪眼。 老蒙倒是高兴,好,终于与柳青无关了。他挥挥手,阻止两人吵架,又开始与明玉商量其他问题。小蒙无奈,只得回头继续做作业。他什么都听不懂,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了解很多,本事很大,明玉布置的作业都能完成,没想到今天听老爹与明玉的工作讨论如听天书,刚才的什么中原以西还是最简单的。他们说得快容不得他有时间考虑是一回事,他们说的词儿他有听没懂,整个人跟白痴一样无知。这才有点相信,明玉说她是他老爹教出来的这话不是马屁,老爹看来还真有点本事。 小蒙郁闷地做完作业,明玉看见了,跟老蒙提一下,老蒙有兴趣看。明玉就将小蒙的电脑拿来与老蒙一起看。老蒙久不接触,已经生疏,但看了小蒙的那些分析,好像还有点模样,便点点头,却不肯表扬。明玉问老蒙:“时间不早,蒙总要不要回去休息了?” 老蒙闷骚,其实很想再跟儿子说说他满肚子的经验,可又不愿表现得太心急,被儿子揪住把柄嘲笑,他已经吃足苦头。只得点头。“好吧,回去。今天谈的,你不用费心帮我去做柳青思想工作,你与他的良好关系你不要不珍惜。他现在处的位置已经不一样,我得给他一段自己适应自己调整的阶段,我自己会处理。” 明玉不好意思地笑,原来她的考虑逃不过老蒙的眼睛。师父毕竟是师父。 老蒙看着明玉也笑,“被我猜中了吧。这个提醒的人,由老毛去做比较自然。元旦时候柳青会回来,我们到时再说。小宝,跟我回家。” 小蒙翻翻白眼:“妈给我炖了什么什么汤做宵夜,你那里有吗?” “我那里什么没有。快收拾。” 小蒙索性将手插进裤袋,“妈那里花一整天时间炖的老汤你肯定没有。你那里拿高压锅吹出来的粗食怎么吃。又不是喂猪。” 老蒙无奈,只得道:“行,那你早点回家。别外面胡闹去。” 小蒙故意对明玉道:“大妈,咱等下轮滑去,我保证你今晚站得起来。” 老蒙大惊,指着小蒙问明玉:“你陪他玩?” 明玉不由笑道:“今天才不去,累了。其实轮滑挺好玩的,石天冬也偷偷在学。小蒙滑得太好,我们都没脸在他面前滑,昨晚背着小蒙偷偷地学。不过石天冬已经有成绩了,我扶着栏杆都站不稳。” 老蒙哭笑不得,心知明玉肯定是为了他儿子玩轮滑,这牺牲够大。谁见过小姑娘玩野人一样的轮滑了?他不点明,拍拍儿子的头,道:“好好听你苏姐姐的话,我走了。” 小苏白着眼睛看明玉送他老子出去。等明玉回来,他笑道:“你还看不看我的作业?不看就是蚯蚓。” “不是看了吗?你老爸这个老法师都点头了,我还有什么话说。走,回家睡觉去,我累死了。” “我带你去吃宵夜吧。” “你一到晚上就精神,老鼠命。” “你不带着我我会闯祸,半夜又叫你去派出所。” “闯吧,我再去派出所捞你我就是蚯蚓。” “老石现在会在做什么?你怕不怕他陪着其他女孩子?我们去找他?” “八婆,你有完没完?我走了,你爱呆呆着,走了别忘关灯拉闸。” 明玉几乎没拿什么回家,反正回家睡一觉立刻就得回公司。小蒙更是只拿一把车钥匙走,东西都扔在明玉办公室,他冲得比明玉还快,才等明玉发动车子,他的车子早呼地窜得没了踪影。明玉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家去,别又是昨晚一样的闯祸,一整天被她拘在公司,这野小子早屁股痒痒了。她稍作犹豫,找出蒙家母老虎的手机,发短信过去,“小蒙工作结束,请催他回家。”算是交接吧。 明玉没想到,回到家里,石天冬等在楼下。看石天冬笑着下车朝她走过来,明玉不由得想起小蒙吃饭时候说石天冬的荤话,脸上开始发烧。但还是强自镇定道:“你推荐的那篇文章很大快人心,我已经找到那个作者的博客,有时间了看看他别的文章。” 石天冬张开手臂将明玉拥进怀里,答非所问,“非得见了你才能安心回家。” 明玉扔下强自的镇定,却偷看了周围有没有人。心里内疚地想,她怎么就没那么强烈地想见石天冬呢?但看到石天冬出现,她心里是很高兴的,猫在石天冬怀里很心甘情愿。 石天冬没话找话,拖延见面时间。“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饭店生意很好。怎么你也很忙?” “我白天让其他几件事占了时间。一件是小蒙找昨晚打架的工人,一件是……我爸想跟保姆结婚,我去棒打鸳鸯了。” 石天冬笑道:“很巧,写‘闭嘴’的那个沉香今天写了一篇小说,也说的是儿女棒打老父亲鸳鸯的……不会吧,太巧了,他写的小说里老父亲也是想与保姆结婚。” 苏明成=沉香?别搞脑子。但是,昨晚刚小饭店打架,很是写“闭嘴”的大好时机!明玉一下直了身子,“我得看看,太巧了,难道是苏明成?” 被明玉一提醒,石天冬也觉得有点联系,忙放开明玉,两人一起上去,顺理成章地两人一起上去,石天冬都不用要求。明玉从百度查出沉香的博客,直奔石天冬指出的那篇小说。才几行下来,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苏明成真实拷贝了她的原话,居然字里行间还带着赞许。 明玉不由想起下午被她删掉的明哲转来的一封明成的电邮,难道明成也去明哲那里传信了?而且还是这么善意的传信? “是他?” “是他。” “他大概想不到我们会找上他的博客吧。” “是。如果不是你,我没时间找这种闲文字看。”明玉震惊得无以复加。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怎么都想不到明成会写出这样的一篇小说。 “我当时一看一篇小说就在想,你遇到这事处理得肯定也不比文章里写的差,原来就是你。还有昨天那篇,她在为你还是为你妈鸣冤?” “为妈,肯定不是为我。可问题是他昨天打架是因为我而起,现在看了这篇文章,可见他打架最后的原因是为他妈。”明玉想到中午明成说父亲撒谎,可见父亲说的其他话也是撒谎,他这么说的时候,不知多开心吧。这一回,明玉克制着自己不把明成往坏里想。 石天冬按住明玉的手,将鼠标往下拖,“看看他其他文章,我刚才等你时候在车上看了,觉得他很愤青。说实话,我没法把现实生活中的他跟写文章的这个沉香联系在一起,两人好像性格差太远。” 明玉皱眉想了想,“看来也是闷骚,就跟我平日里一本正经,到健身房却跳弗拉明戈舞一样。还喜欢轮滑。” 明玉一边看文章咂味道,一边联系着文章发表的时间考虑明成那时候在做什么,综合起来考虑。勿庸置疑,这一定是明成,今天棒打鸳鸯一幕只有三个人知道,不可能是彼岸正睡觉时间的明哲,更不可能是老头子,老头子也有文笔,可不会曝自己的丑。只有明成。看一半时候,她想将博客地址发给朱丽,可又罢手。就像她不喜欢明哲总没完没了打扰一样,或许朱丽也不愿再提起明成,虽然朱丽似乎心里对明成还有感情似的。 明玉独立考虑问题惯了,虽然石天冬在身边,她还是皱着眉头抿着嘴一声不吭地看明成所有文章。文章不是很多,但她看得慢,她从明成文章的字里行间看到明成心灵的挣扎,还有他身上背负的他无能为力的压力。再将鼠标拉回到那篇小说,她还是字斟句酌地看,没错,这一篇里面没有其他篇的压抑。明玉不明白,明成为什么会以如此的笔触写她。她百思不得其解,仰身靠到椅背上,却不料碰到什么东西,一惊之下,才想到身边还有个石天冬。她犹豫了一下,指着小说道:“我还是想不出他写这篇小说的动机,他肯定不是写给我看的。” 石天冬道:“我刚才车上看的时候还在想,这人倒真的有意思,昨晚写一篇为女性辩解又赞美职业女性的文章,今天就整岀这么一篇小说来进一步赞美。如果不是你提醒说他是苏明成,我还以为这只是一篇有倾向的小说。很可能他昨天写的这篇‘闭嘴’的文章,也是因为你有感而发。” 明玉一愣,又连忙摇头,用光标指着其中的一些句子道:“这些,这些,我都不会对他做,只有他妈……难道还有朱丽?不过,今天的小说,你真的觉得倾向性这么明显?” “或者,他吃苦头后,开始知道好歹?” 明玉沉默,拖着鼠标又将页面往下拉,拉上拉下好几次,才道:“他最近离婚,失业,被打压,又没能力翻身,前一阵关在一间单身公寓,我和朱丽找上去,看到他一身晦气。现在没钱了吧,被迫住到他父亲家。我最先以为他在怨天尤人,或者断不了奶,从此消沉下去。但看这些文字,说明他在思考。且不说他在思考什么,他总归不再是原来傻乎乎的大头娃娃了。” 第58章 “你的意思是,他思考后,知道以前可能错了?知道以前对不起你?” 明玉摇头:“我不知道。但这篇小说不会是无的放矢,他不知道我们会在看他的博客,这应该是他心底的最真实反应。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写出来的东西,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如果他有悔改,你打算原谅他?” 明玉对着电脑想了会儿,摇头,“不会。看到他就想到苏家,想到苏家我就情绪不稳。我不想自讨苦吃。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石天冬笑道:“我看你在激烈思想斗争,怕你憋闷,我帮你问岀来。” 明玉扭头看向石天冬,笑了。这家伙,有他在,闷都闷不起来。确实,她想的就是这些问题,但她想的还有别的。她拿手指点着那篇小说,道:“我看着这篇,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还给他大哥发了一篇邮件,他大哥转给我了,可惜我看都没看就删了。估计也差不多语气,他大哥激动了,以为找到阶级斗争调和点了。” “你看,都在以为你会因此原谅他。” 明玉摇头,“不可能,他不会直接请我原谅,我也不会原谅他,积怨太深。最关键的是,他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地方。我总觉得,他现在对我的感觉是,原来此人有可以欣赏的地方,不是全无是处。” 石天冬听了笑出来,“你啊,这个脑袋怎么长的。你想那么清楚干什么呢?你这不是钻着牛角尖自寻烦恼吗?既然不喜欢,那就不去想他,他怎么想也不管他,又不碍你的工作。” “怎么可能,你看你就塞他的文章给我看。你还罢了,他大哥还一个邮件一个邮件地发给我提醒我,唯恐我删了邮件不看里面内容,内容都写在标题上,一次就发十几个邮件。你以为我那么喜欢钻牛角尖吗?我多希望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呀,又这么晚了。” 石天冬早就看到电脑上的时间,硬是当作视而不见。听明玉提出,反而一把抱住明玉:“不回去。” “不行。”明玉觉得有点恐怖了,石天冬的力气太大,她又已经引狼入室。小蒙的那些荤话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跳进她的脑海里。 石天冬看到明玉一脸紧张,忍不住笑了,忙道:“好,好,我这就走,吓你的,别怕。你送送我。” 明玉忍不住也学着小蒙一头顶过去,“呸,谁送你。” “不送也得送。”石天冬将明玉整个人拔起,笑着穿过客厅,放到门口,“好了,就送到这儿。” 明玉哭笑不得,捶了石天冬一拳。忽然想起什么,忙道:“这几天可能小蒙爸会去找你,但我也不肯定。” “找我干什么?我没荼毒他儿子,他也不用来谢我,他谢你就行。” “不是。”明玉又觉得不便说出口,“我也只是感觉他可能会去找你,我没把握。这样吧,反正你见到他,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石天冬忽然灵光闪现,想到明玉说她的工作是小蒙爸一手带出来,再想到明玉对小蒙的感情,忙问:“你跟他说啦?我这几天要不要穿西装打领带?我能不能跟他商量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明玉将门打开,将石天冬顶岀门,轻呼一声“不知道”,关上门才道:“再见。” 石天冬在外面道:“我还没说完呢,我明天再七点来接你?我带早餐来。” 明玉靠在门背后甜笑。好容易才吊高了声音,说一声“好”。 哥们身体状况不大好,打针回来在休息,晚上不准备更新了。最近几天好好养病和封闭式开会,请别挂念都挺好。保守估计是下下周会更新。 “这叫求婚?石天冬,太便宜你了吧,居然什么仪式都没有?改日子卷土重来。”明玉对于接受石天冬这个人尚在患得患失,被突然袭击送上戒指,很是不能接受,找借口就将戒指拿下来,套上石天冬小手指。 石天冬一时没有回应,张开一只手掌,看两枚手指上的戒指不语。很久才说一句:“又不是雌雄同体,自己可以消化两枚戒指,另一枚你一定要替我解决。” 明玉原也是不怕担当的,敢做就敢说出来,“给我时间,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长,可交往的时间并不长。我们需要时间进一步增进了解。” “你不须运用外交辞令,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担心我会象对待‘食荤者’对待‘食不厌精’对待海蜇一样对你也是三分种热度。不会的,我们今晚坦诚相见,我承诺,我把一辈子交给你。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这个人,而不是光看一两件事,对我而言,宁愿认准一个人,而不愿认准一件事,一件事说明不了什么。信我。” 明玉被石天冬一个人一件事地绕得差点发晕,晕后再回想,心说看一个人不是得通过看一件件事的积累得来吗?怎么可以不重视一件事而就认准人呢呢?至于承诺,明玉早就知道做生意应该讲诚信,可就是因为诚信需要提倡,才说明承诺这玩意儿大家都知道是不可靠的。承诺这东西可以令人感动,但不能令明玉这样在奸商队伍中出生入死杀岀一条血路来的人相信。石天冬睁着真诚的一双眼睛奉送给她一幢空中楼阁,要她怎么对待。接受,委屈自己的理智,拒绝,委屈这双真诚的眼睛。 明玉不得不非常艰难地调动所有圆滑细胞,对石天冬道:“真是因为我是无比认真地考虑你作为未来一辈子牵手的人,做一个决定才异常艰难。你应知道我不是拖拖拉拉不负责任的人,你别紧逼,给我时间。” “可是我担心。我一边担心你,我总感觉你并不是很喜欢我,你对我好像是在对待面前一堆土豆中的一个,一直是比较分析犹豫,你时间拖得越长,我越担心岀局。我另一边是担心我自己。我担心我的热度能不能融化你这块冰。” 明玉震动,原来石天冬并非不知道她的犹豫,而是一直忍声吞气忍着她。如果换别人也敢对她挑三拣四,她估计早老大耳刮子扇过去了。石天冬对她很好,很宽容,可是,她心里无法消除的疙瘩。可她更相信石天冬的那另一边,是他怕被她冷了心。她不知道说什么来解释来保证,或者说来挽回,只双手紧紧握住石天冬戴两个戒指的手,犹豫了好一阵,才取下那只白金镶钻戒指,握在自己手心。似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开口道:“你也请相信我到底,我面前挑来挑去就只有挑你一个土豆,我也不是挑你,我在克服我自己。你挑选的是个不很正常的人,你请尽量耐心。” “谁说你不正常,你别总说自己不正常,你再说下去你自己也会相信你不正常。哪个不正常的说你不正常?你妈吗?你爸吗?苏明成吗?你信他们!?你相信自己,相信我,你很正常。今晚你跟我一说我放心了,戒指你拿着,不高兴就不戴,高兴了就戴,不要有压力。明玉……”石天冬紧紧拥抱明玉,似是为他的说辞添加砝码,“我再说明一点,我做事,除了海蜇那事是被你的轻蔑激怒了,本来只是帮老师一个忙的事就变成向你示威了。其他都是有计划,事先计算过赢利与否的。我养鱼,因为我大学里就已经熟悉那一行,知道不存在养死的可能,知道一塘鱼能赚多少,我才投入的。我开饭店也是,我对我的美食鉴赏水平有认识,也因为我喜欢美食,有不少厨师朋友,从他们嘴里知道开饭店成本利润是多少,我不是心血来潮做事,你放心。至于开了就转手,你说得也有道理,总这样做事不能深入。转手‘食不厌精’我真是很心疼,我根本还没在‘食不厌精’完全实现理想,可不这样做,你看看我们相处的时间,你现在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我们却只有这种垃圾时间相处。我转让‘食不厌精’但我保留了西点工坊,算是拽住一根尾巴。我本来不应该让你这么累还来陪我,可我需要一个亲人来陪我在‘食不厌精’的最后一天,我只好勉强你来。你来了我很高兴,你其实对我也很好,肯容忍我的无赖要求,是我要求过高。你累了你就闭上眼睛休息,我只要你在身边就行了。” 明玉听了内疚,原来事情与她猜测的有出入。“你总是把我往好里想,我却把你往坏里想。原谅我。” “不原谅你,带上戒指才原谅你。” 明玉低眉想了下,还是坚持:“给我时间。” “好。不过跟你说明白我放心不少。饿不饿?吃点什么?你说我拿给你。” “自己来。” “不要这么独立嘛,给点机会让我喂你。” 明玉犹豫了下,笑道:“我有洁癖。” 石天冬好奇地问:“那我吻……” “呸。”明玉伸手就封住石天冬的大嘴,羞不可仰。 零点过后,两人手牵着手从“食不厌精”出来,什么都没带走。门里门外的灯光都已熄灭,回首看时,止余一片黯淡。石天冬的心情本来也黯淡,可牺牲得到呼应,黯淡便也无法在他心中存身。他本来就是个披着阳光坦荡荡朝前看的人。 谢谢关心。闷家里一个周末,把都挺好倒是给结局了。呈上,请搓。 明玉原本以为石天冬多少都得在门口伫立会儿,纪念不得不放弃的“食不厌精”,总有几分钟的沉默吧。没想到石天冬却在一阵风起时拨开掩了明玉一脸的头发,说起与“食不厌精”混不相干的话:“你出差没时间打理头发,头发很乱。明天后天你去理发,叫上我。” 明玉笑云:“我想养长头发了。” 石天冬想起大学里曾经听来的理论,说一个人改变发型的主要原因是遇到人生重大转折。明玉是因为与他在一起,想有点女孩儿样子了吗?他欣喜地道:“我一直只看到你短发的样子,不过最先见你的时候头发还比现在长一点点。我相象不出你长发什么样子。” “我养长发,而且卷起来,会不会象朱丽一样?” “你们不一样的类型,你有没有以前长发的照片?” “我大学毕业以前都是清水挂面的长发,长发简单啊,又省钱,长得没营养头发分岔了,就叫同学帮忙剪一刀,不用上理发店。不像短发一个月不修就乱了样子。毕业后跑业务嫌长发麻烦而且太清纯,就剪了,后来一直短发。那次受伤住院后剪短得手都抓不住,是因为……是因为……苏明成打我时候抓着我的头发。我把这把被抓的头发视为奇耻大辱。”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当初剪发还有这样的典故,听着心疼,都不敢去想她那天遭的罪,忙拍拍明玉的脑袋,道:“以后没人扯你头发,扯了也有我去扯回来。你放心养长发。” 明玉听了微笑,天虽然冷,可感觉以后好像不再是一个人,心里温暖。 第二天一上班,明玉第一件事便是叫秘书给柳青的秘书留言,要柳青到公司后覆电。知道这会儿柳青这个夜游神还在睡觉。 柳青果然是九点才来电话,一来电话就话痨。“苏明玉,我就知道你会来电话,你不来电我也会给你电话,圣诞快乐。我昨晚睡前一想,不好,这几年圣诞节都与你一起度过的,你算算是不是?” 明玉略一回想,奇道:“咦,以前怎么没想到,今年开始天各一方了。跟你说一件事,我认准石天冬了。” 柳青那里好一阵的沉默,明玉也没吭声,等着柳青自己开口。好久柳青才道:“昨天的事?” “是,应该是今早吧。” 柳青又是沉默会儿,道:“还算有良心,第一个告诉我。当心老蒙反对,老蒙把你和我看成私有,上回来武汉一定要看我跟他提起过的女孩,我不给,他老花眼。” “老蒙从太子那里发现端倪,已经自己找上石天冬。他反对过,不过没反对成,石天冬很受他困扰。你那个有希望吗?” 柳青有点烦躁地道:“别跟我在这事上面要对等。我真正考虑结婚时候才发现大多数女人只能调情,不能说人话。那个废了,太浅薄。石天冬跟你说不说人话?不说人话你难受不难受?” 明玉笑着摇头:“柳青你太骄,什么调情人话,都是废话。我告诉你我前二嫂的理论,都是同龄人,别拿自己也做不到的诸如责任啊内涵啊要求别人。石天冬不错,我没觉得委屈自己。”但明玉也不就此多作阐述,立刻换了话题,“柳青,你做工厂管理后,人没以前潇洒。是不是事务性事情太多?” “对,都是没创造性的工作,想创造性一下改造设备又被老毛纠缠。我已经后悔被老蒙引诱到武汉……” “感觉你近期思维有点毛躁,有些绝对吧,没以前看得那么透,做事没原来那么游刃有余。今天你才说出来后悔,我仿佛看见你怨天怨地。是不是因为占有股份的原因,让你现在不能跳出圈外看问题?” “是不是上回你跟我反映说供货速度有问题被我驳回,又听我埋怨半天,你才这么认为?” 明玉笑道:“你做江北的时候不会没有经验,分厂长都是这种腔调,你即使是一个诸侯王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不,不是因为这个。我说的是你急着改造设备,急着想设立自己的研发中心,别人这么急犹可,你做销售出身的,又才从销售负责位置退下来,你应该能统筹认识你所辖企业的发展思路,明年这个时候才是提出设备改进的最佳时机。你太心急冒头,不给你一棒给谁?老毛是客气的,如果犯我手里你才惨。” 柳青反而笑嘻嘻地道:“我这不现在身边缺少你这样跟我说人话的人吗?你说得有理,你这么看,老蒙也不会看不到。你看,肯跟我说真话的大多数说不出这种见解,说得出这种见解的大多不肯跟我说真话,综合起来,说人话的真少。老蒙应该跟我直说,不要叫老毛来敷衍我。” 明玉笑道:“老蒙说人话也得有人来听啊。” “好,你转弯抹角骂人,这仇我记下了。我春节前四天就回家,顺便跟老蒙商量事情。你攒点人话等着我。” “你真想听?我对你武汉公司一肚子的诽谤,我会收集证据。顺便,我和石天……” “上班时间不谈私事。”都不等明玉把石天冬的名字说全了,柳青悍然插话打断,“我准备把父母迁来武汉,春节后搬迁。你到时一起吃顿送行饭,一个人来。蒙太子真的被你收服了?相熟客户很我说,这回跟你出差很有人样。” 明玉见柳青反感石天冬,好像是持之以恒地反对石天冬,只得作罢,“小蒙本质还是讲道理的,否则我也拿他没办法。还行,他肯给我几分面子,听我几句话,但我也常被他搞得没面子。我现在在培养他拿你做偶像。” “去偶石天冬吧,我这种层次哪是太子学得来的。” “去,你能,你高不可偶。” “警告你,不许重色轻友。”柳青这才笑了,打击了石天冬他才高兴。 明玉怒道:“我从来就没太重你的色,呸。去了武汉后少了洒脱,少了幽默,现在看来还少了宽容……” “所以不可爱了。”柳青连忙自己总结。 明玉这才笑出来,“算了,你也是万事起头难,在那边憋闷得慌,我不跟你理论。开春叫小蒙过去偶像你那里学习,行吗?具体我会跟老蒙建议。” 柳青想了会儿,道:“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人话,你的意思是让小蒙过来负责从我这儿起运的中西部地区业务?顺便让他看看偶像是怎么做事的?偶像还是远远地看才好,近了就成狐朋狗党了。我承你的情,我知道你是为调和我跟老蒙这回有点绷紧的关系,但不用,我跟老蒙习惯于有矛盾有调和,调和蜜了我们彼此会自觉生岀异心,矛盾大了你会掺和,有你在就行了。我们都肯听听你意见。女人就这点占便宜。” 明玉想安排小蒙去中部,小蒙哪能独挑大梁,肯定得柳青指点才能成事,老蒙当然得知道柳青好歹。这就调和了最近柳青逼着老蒙上新设备的矛盾。不过听柳青这么说,可见他心里是有认识的,也就不提。 放下电话后,明玉挺遗憾柳青不能接受石天冬。不过再一想,她心中其实也对柳青那次同飞机带回来的女孩耿耿于怀,听柳青说只能说情话不能说人话时候还有点高兴。看来双方半斤八两。男女同事之间,男女普通朋友之间,关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还是自己知道吧,别让石天冬担心去了,她以后留意着别滑出轨道就行。 明成单干这么多天后已经明白,对于他这样没有铁杆客户的人而言,身后有个实力公司作为背景是多么的重要。而没有雄厚的实力背景,他只有化更多时间精力说服客户相信他的能力他的诚信。原以为头顶去掉一座大山之后,他可以很快恢复以前的业务量,只要努力就有回报,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手头大哥给他的五千块钱,除了房租和吃饭之外,他不得不紧着花,做人做得小头锐面。周刊有稿费寄来,还不到一千,但总算是细水长流的收入。为此明成不得不考虑是不是多花一点精力在博客上搏人气搏眼球,争取更多约稿,争取每月更稳定更多的收入。他受够回父亲家暂居的落魄滋味,他必须为能独立居住而奋斗。他还是头一次如此为生计斤斤计较,简直是一分一厘地计较。他计算着每天用奶粉泡牛奶与买鲜奶之间的差价,他对各种品牌香烟的价格了若指掌,他发觉梨和桔子的价格竟然比青瓜和番茄的还低,他学会了煎一只鸡蛋夹两片面包当早餐,他还学会了下面条,面条里面放榨菜和鸡蛋,如果添加辣椒味道更刺激。 这种事情并不太难,跟着隔壁小夫妻一学就会。但是够了,到此为止。鸿鹄不能遍学燕雀之技。 可他总是生不逢时,现在已经年底,国内的所有行业都在盘点总结,而不是开拓,生意和约稿,都是前景暂时渺茫。想起来真是令人气馁,明成有时一早上赖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愿走到寒冷中去。 明成又通过妈妈以前的同事找到朱爸爸手术的负责医生,询问了治疗进程。他很想岀一把力,但是当他在朱爸爸病房出现时候,被朱妈妈一点不客气地赶了出去。这一回,朱妈妈一点没有顾及面子。等待穿刺活检结果出来后,朱爸爸被推入手术室。明成知道那时间,他很想在手术室门口为朱丽撑腰,替朱丽打气,替朱丽分担焦虑,他穿上皮实耐磨的衣服出发了,他还准备帮忙做护理。 他没敢去病房,直接等在手术室门外。他看到朱爸爸被推来,护士之外,还有朱妈妈和朱丽,还有一个女看护。朱家母女都似是没看到他,一直等朱爸爸进手术室,朱丽才推着她妈妈到旁边椅子坐下,她自己也坐下。 没人招呼明成,明成自己走上去招呼,面对不看他一眼的朱家母女,他干咳一声才有底气说话。“朱丽,我来帮忙,请别推辞。” 朱丽还是没看他,只是将脸从面对着手术室的方向转过来,眼睛看着地面道:“我们现在心情已经很乱,请你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再来添乱。如果你专程为我爸而来,请回,好意心领了。” 明成尴尬地道:“让我尽尽心,我不会打扰你们。” 第59章 朱丽为爸爸心乱如麻,看见明成更添心烦,她定力足够,本想点到为止,然后不理不睬的,但见妈妈扭头怒目相向,忙伸手按住妈妈,不让妈妈出声。吵架或者呵斥,都只会越怒越心烦。父母年纪大了,必须她出面解决问题了。她索性起身一把拉住明成,拖到电梯口,冷冷地道:“你还是走吧,别添乱。我们已经离婚,所谓离婚就是断绝关系,连朋友都没得做,见面比陌生人都不如。请你认清现实,别逼我在眼前压力下爆出轻视你的话。” 朱丽说完又是冷冷看明成一眼,才转身离开。这一眼,与明成印象中所有的一眼都不同,带着说不出的味道,好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对,朱丽话里也说了“轻视”这两个字。这一眼,更不是前一阵在单身公寓门口她和明玉一起上门时那充满关切的一眼。这一眼,令明成寒彻心底。 明成呆立在电梯井好久,终于认清被“轻视”的现实。是,人穷志短,即使朱丽肯搭理他,他又拿什么来面对朱丽?送花,得从他虎口夺食,请吃饭,他们以前一顿饭的花销够他一月饭菜开销,现在的状况更是只能高不能低。追求朱丽前妈妈的警告又回到明成脑海里,是,朱丽不是他养得起的。如果他再晃到朱丽面前,那就是纠缠,不入流的纠缠。明成沮丧地想着,也不走电梯,从楼梯慢慢下去,离开医院。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天寒地冻里,明成本年度最后一次坐在妈妈的坟地。周遭连麻雀的叫声都没有,寂静得象死地。 生活一层一层地揭下明成身上的皮,他从年初下葬妈妈在这处坟地时的粉白微胖,变为现在的苍白消瘦,一年之间,青年转为新中年。 而他的底气在一次一次虽不致死,却也致伤致残的打击中慢慢消磨。他像个温水中的青蛙,脑袋里依然在思索着如何跃出这锅越来越危险的热水,行动却是受到体力的局限和外部环境的局限,他异常清晰地看清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绝望和沮丧越来越占据他阳光灿烂的脑海。他这回无力掩饰,也不再试图掩饰,一来,便扶碑而泣。 前三十年,他是妈妈的中心,苏家的中心,朱丽的中心,别人的阳光,他从来不知生活艰难,不,他不必知道,妈妈会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阳光,他披一身阳光,他反射一身阳光,他无忧无虑,他也无忧、虑的危机感,他已经缺乏危机意识,他无法适应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现实犹如头顶的天,天凉,连好一个秋都不是,天凉,是肃杀的冬。 路很难走,打开市场不容易,转型也不容易,开门七件事也不容易,什么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还不是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苦。没有妈妈来肯定他,没有妈妈来否定他,以至他做什么都是错,他已经头破血流,不敢迈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时机上门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来的,前程是开辟出来的,可是,万一打开一扇门,里面跳出来的是狮子呢?就像那次投资。 明成流泪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答案,再也牵不到妈妈的手了。 来的时候寒冷彻骨,回去时候彻骨寒冷。什么都没变。 而另一个从来没在家里做过中心的人,在农贸市场里面对满坑满谷的荤素原料无所适从。石天冬问明玉买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说好,石天冬问要不要加洋葱,她还是说好。石天冬问得多了,明玉不胜其烦,就说你自己决定,我吃什么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没事。做中心还真不适应呢。 答应元旦三天给石天冬,明玉想着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样子,以后多关心石天冬多爱护石天冬,没想到第一天早上起来就这么烦,她立刻关心爱护不起来了。但石天冬真不来问她了,她又好奇。问石天冬大白菜为什么不买饱满结实的,偏买窄小破烂的,又问菜椒加干辣椒的效果是不是与尖椒一样的好,再问为什么土豆大的小的分开买。石天冬在菜场足足转了一个多小时,明玉被转得直打哈欠。出来,一起去石天冬的住处,因明玉的住处调味品都得一五一十购买。石天冬的单身公寓乏善可陈,只有一长溜一直通到会客区的料理台是亮点。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会客区唯一的沙发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单身公寓一通到底,两人抬眼就可以看见彼此。石天冬这只孔雀,桌上的碟居然都是他各地旅游的摄像,没其他电视电影。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游,可这回跟着石天冬的镜头看山水,又有不一样的感受。石天冬这人很好奇,石头水流植被昆虫,他都要探究个究竟。他还喜欢动手参与,到哈尔滨旅游,跟着人家一起做冰灯,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录像显示屁股后面都是雪。 一会儿石天冬收拾完,两人又关了vcd去一处刚修好还没通车的路上玩轮滑,这一回,明玉这个中国人民终于能站起来了。中午,两人坐在晒得到太阳的窗户边开一瓶红酒吃饭说话,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简单又简单的家常菜。明玉这才知道那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大白菜叫娃娃菜。石天冬存心捉弄明玉,还真弄了个水煮大白菜,只不过那水讲究了不少。 饭后,又没事干了,习惯于忙碌的明玉无所适从。终于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妈,明玉有可无可。 石天冬的妈新家其实也不新了,是农村常见的三楼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着一条黄狗圈着一群母鸡。明玉看得出,石天冬的妈在家没什么地位,话都是丈夫说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儿女,儿子已经娶媳妇,媳妇已经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妈抱着,都挤一幢屋子里住着。石天冬的妈跟天下所有想贤惠一把的后娘一样,辛苦抚养前妻的儿女,养岀来的个个都是白眼狼,还得做一辈子的老佣人,带大小白眼狼,却又得罪了自己的亲儿子。 石天冬出发路上才给他妈妈打电话的,两人车子到了石天冬经常停车的地方,石妈妈已经抱着孙子迎候在那空旷处。才五十多的人,一把花白头发,异常苍老。 石天冬一看见他妈就来气,“妈,她是明玉。小东西他妈呢?手断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岁多儿子还让你抱着,你不是犯肩周炎吗,还硬撑?”埋怨归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可那孩子显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妈妈都来不及与准儿媳招呼,连忙来抢孩子,已被明玉接了过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阔天空,立刻不哭了。 石妈妈忙笑着说:“哎呀,怎么能让你抱,你这么好看的衣服都让孩子给蹭脏了。我来,我来。” 明玉没想到圆球一样的孩子有这么重,可看到石妈妈那诚恐诚惶的样子,她又不好意思将孩子交回去,只好硬撑着,笑道:“没关系,小孩子好像还挺喜欢我。妈你前面领路。”又给石天冬一个眼色,往后备厢努努嘴,石天冬摇头,不予执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声“妈”喊得心花怒放。 石妈妈几乎是侧着身在前面走路,一路陪笑。遇到相熟的就欢喜地介绍这是儿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后面跟着,费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灵敏感应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进院子门,就听里面“劈劈啪啪”麻将声,石天冬一看,继父,继父的儿子媳妇,还有女婿,四个人凑一桌搓麻将呢。还是继父看见石天冬就停下手,将位置交给女儿,迎出来往屋里让,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里招呼几声,依旧专心码他们的长城。明玉不客气,一进门就将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气气说声“找你妈去”,边不管不顾走开了,却正好挡在石天冬妈与孩子之间。石天冬见此按住他的妈,跟继父道:“叔,你们玩,我接妈出去聊会儿天。”石天冬的话还没完,麻将桌上一女子声音已经响起:“宝宝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诧异地回头道:“咦,宝宝妈呢?快来扶一把。”一边若无其事地笑对石天冬继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面坐坐吧,我们认识认识。”身后,小孩子的妈早抢了儿子回去。 继父客客气气地对石天冬和明玉道:“你们聊,你们聊,玩得开心点。老婆子,去换件衣服啊。” 石天冬妈妈“噢”地一声连忙上楼去,继父也冲两人笑笑,跟着上去了。麻将桌上四个人中的一个因为得照顾孩子腾不出手,不得不暂停,于是四个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问石天冬问题。明玉不吱声,只微笑听石天冬说话。石天冬大多哈哈哈地打滑了过去,说了等于没说。好一会儿没见上楼去的人下来,石天冬轻轻跟明玉道:“我妈磨蹭,你别心急。” 明玉暗笑道:“哪儿啦,他们在上面讨论要不要给我红包,该怎么给我红包呢。” 石天冬一想,对,忍不住大笑出来,“怎么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脸上却是很温良谦恭让的样子。 果然,继父送三个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车地方,车前塞给明玉一个红包。明玉没客气,接了。不过自己绕到后备厢,取了两瓶五粮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来,送给石天冬的继父。又到前面取两只打火机,两只女表,几本挂历,请石天冬的继父转交麻将桌上的四个人。都是她年底拿来送客户的。 这才由石天冬开车,一起到市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说话。几句下来,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妈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后没了主心骨,这才会急急另找。现在的丈夫有点手艺,家境不错,对她也不错,不过小孩子对后娘一般都有抵触情绪,石天冬的妈有丈夫疼着,操劳一点也无所谓,奇怪的一家就这么相处了十几年,局中人安之若素,只有石天冬看不惯妈妈受欺负,想接妈妈出来住妈妈还不愿意。可见每一个家庭都是不等边形,只要每一边都安分守己,不等边有不等边的理由。看苏家那么畸形的不等边形,也是稳固地发展了几十年呢。 一起到石天冬住的地方吃完晚饭,才送石妈妈回家。石妈妈欢天喜地的,庆幸儿子这匹野马终于上了缰,而且难得的是女方经济条件这么好,儿子结婚不费劲。石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将儿子交给明玉,说儿子小时候命苦,吃不少苦头,要明玉以后好好待他。 送走妈妈后石天冬与明玉一起回家,一进车门就笑道:“你还没说你的故事给我妈听,否则我妈都没脸要你对我好,肯定扯着我耳朵要我以后你想吃啥我做啥你想看啥我买啥。我妈这个人,套句鲁迅先生的话,叫‘哀其不幸,恨其不争’,我小时候心急,看不惯,刚自己养鱼有钱按揭买了房子后恨不得抢了我妈来跟我住着。现在才好一点。你今天的表现,可真……贤惠,哈哈哈。” “还贤惠呢,披着羊皮的狼。今天一天就这么样吗?后面还有没有内容?太闲了点吧。”明玉对石天冬的妈就不作评论了,她心里都替石天冬的妈难受,换作是她,即刻将那现任丈夫的儿女变成两棵小白菜,让这俩白眼狼知道什么叫后娘。 石天冬依然兴奋地道:“你一声‘妈’,我妈没跳起来,我后面跟着早按捺不住了。”他开车时间,居然大胆地凑过来吻了一下明玉。 明玉只得打岔,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叫得大胆突兀呢。“你妈和我妈,两人性格加起来除以二,那就正常了。” “所以我跟你是天生绝配啊。”石天冬又是大笑。“我们去跳舞,怎么样?你回去换件衣服,要裙子,高跟鞋,嘿,你有没有?”石天冬春风得意的样子,一边说,一边拍着方向盘没来由地笑, “晚装,好不好?你有没有象模象样衣服衬我?”明玉见石天冬笑她裙子高跟鞋,就拿眼睛白石天冬。“你还穿着脏不拉几的旅游鞋呢。不去不去,你另想招数。” “那再到我那儿看我旅游录像?我给你看我去中泰边境找野象那张碟,很紧张,是我遇到最恐怖的一次,我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逃生的,录像里有一大段都是晃动的杂乱无章的画面,偶尔看得出野象在我身后猛追。逃生后才后怕,帆布裤子扯成草裙了,两腿血淋淋的也不知哪儿挂伤的,到医院被医生修理了半天。” 虽然知道石天冬现在完好无损,可明玉两只眼睛还是将石天冬的两条腿好好扫了几眼,很严肃地问:“什么时候的事?‘食荤者’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那时候还不认识你。以后不会冒那险啦,你放心。”石天冬没想到明玉认真上了,而不是“哇”地一声表示极大兴趣,心中很是温暖,保证的话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 明玉想了想,道:“我们以前没人管着没人疼着,做事当然很冒险,我也是很多时候不留余地,不怕人报复,出了名的铁腕。今天本来想怎么一下那个孩子妈的,后来想到我们一走,受罪的是你妈,就算了。以后你冒险之前,多想想我。” 石天冬将明玉去妈家时候的作为回想一下,心说真是,她一脸贤良,又送出不少礼物,还不是为体恤他的妈。他拉来明玉的手,深深亲了几下,道:“会。”他想,以后还是小石天冬或者小明玉呢,他哪里还敢把自己性命乱抛,以后不一样了。可随即便笑道:“别那么严肃了,要不等下看我滑雪的洋相镜头?” “不不不,要看大象,我得算算你距离拥有一根名贵象牙才多少厘米的距离。” “奸商,三句不离钱。我还研究呢,那么长的大象鼻子会不会流鼻涕,结果慢镜头下来,发现没有。” “大象要是爱吃肉,可能口水就顺着鼻子下来了。我夏天曾留意到你左手臂上有一条一寸不到的伤疤,也是冒险留下的吗?” 石天冬回想了半天,才道:“忘了,反正不会是打架斗殴来的。身世清白。” “三国演义里面,典韦一处伤疤一杯酒,喝个烂醉,你光是版纳一处混来的伤疤,已够你喝一壶了。” “我还有好几瓶藏酒,等下我们也一处伤疤一杯酒,看我喝不喝得醉。你还说你没文学底子,这不是吗?” “不算,这是工具书。到你家了,不早,我还是不上去了吧。” “不行不行,还早。”石天冬连忙取下钥匙,转到明玉那边拉她出来,一起上去。明玉其实也是半推半就,那么早反正回家也没事干,她也想伴着石天冬,可有时候矜持又得装一下。 好在石天冬不会装客气,两人挤坐在唯一沙发上,明玉看录像,石天冬看明玉,明玉终于回不了家。 明玉感觉得到,石天冬疼她爱她都到骨子里去了,她真恨自己不会象朱丽一样柔情似水,也让石天冬充分感觉到她的爱意。她总觉得自己很生硬,不会自然地小鸟依人,不会自然地撒娇,不会自然地抚摸,不会自然地亲吻,石天冬要替她做这个做那个,她却是很自然地拒绝,因为独立惯了,习惯于自己做。 石天冬烧菜时候脖子里掉进一条头发不舒服,让明玉帮看看,明玉看了让石天冬转一个角度让她可以方便够到,拿掉头发就转身找垃圾桶,还是石天冬扯住她抱一下,她才想到她又生硬了。吃饭时候她自然而然坐到石天冬对面,跟平时找人谈话似的,喜欢面对面看着眼睛说,等石天冬起身搬迁才想到自己又犯生硬。明玉想这可能与她生涩有关,所以看着石天冬对她自来熟地又拥又抱,她很是怀疑,心中很有酸意。 晚饭之后石天冬坚持要洗碗,明玉叉着手站一边看。明玉犹豫再三,才字斟句酌地问石天冬:“比如说,不,如果换成是我洗碗,你会不会也站一边看?” 石天冬将手擦干,张开手臂离开水槽,笑道:“你可以试试。” 明玉挽起袖子,其实她不用试都知道,她洗碗,石天冬肯定站她身后拥抱着她。石天冬的两只手只要空着,就会抱住她,她明知故问。最后的两只碗,她洗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明玉放下最后一只碗,将洗碗布挂上,心中非常有疙瘩地问:“你以前有没有非常亲密的女朋友?为什么你的拥抱那么主动熟练?我就不行,我觉得很难突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石天冬被这个问题问愣了一下,笑道:“怎么,吃醋了?没有,以前没那么亲密的女朋友。我觉得拥抱很正常,我早就想拥抱你,只是一直被你拒绝。”石天冬搂着明玉从水槽边离开,返回沙发,“怎么?不高兴?真没有,你别乱想。还有,男人总是主动点吧。” 明玉嘀咕:“可是你太自然了,好像是做惯做熟每天混拥抱里。” 石天冬很高兴明玉一个劲地吃醋,可也不敢让她多吃,免得真的误解。他不得不好好想想明玉刚才所有的话,才若有所悟:“我一直以为拥抱很正常,我们老男孩篮球队赢的时候大男人之间不也拥抱吗?你见过的。小蒙当初还不认识我也是冲上来拥抱我庆祝,我被他吓一跳。以前跟着爸妈养蜂,晚上有时候住在旷野的帐篷里,一家人就常拥抱在一起就着一盏马灯聊天。妈胆小,有点什么声音她就钻进爸怀里,还把我也拖进去。我从小抱啊抱的都习惯了,你不习惯,可能是与你家庭有点关系。” 明玉回想,记忆中确实没有被拥抱的个案。她记得很清楚的却是一次生病发烧在妈妈医院打针,她看到很多小朋友都是妈妈或者爸爸抱着打针,她也想要妈妈抱,被妈妈将手掰开,屁股上还挨了一巴掌。妈说,小孩子要独立要坚强,别总粘着别人。明玉从此记住,以后别要求爸爸妈妈抱。她去石天冬妈妈家把一岁多小孩往地上一放,故意装作没看见孩子摔跤,是不是也秉承了妈妈遗风?妈真是虽死犹生,阴魂不散啊。想来想去,不由叹息,“我还真是缺乏拥抱,我还缺乏柔声柔气跟我说话的人,我以前还常挨打,以后我如果管不住手打孩子,你得管住我。”明玉又苦笑一声,“不过从小练就看人眼色的水平倒是让我日后受益匪浅。石天冬,你以后多对我好一点。” “那还用说。奇怪,我当初在‘食荤者’还不知道你身份时候,总觉得你楚楚可怜,是不是与你背人处本性暴露有关?到现在还一直没法改过来,总觉得很想怜惜你。昨天愿望终于实现,你等着哪天烦得喊出石天冬你少勾勾搭搭,哈哈。” 明玉心说,难怪石天冬从开始起就没拿什么狗屁女强人来看待她,包括她挨明成打住院那次,就只有石天冬拿她当普通人来怜惜,而不是拿女强人的高标准严要求来要求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原来他从开始就觉得她“可怜”。明玉很喜欢自己的“可怜”形象,欲待加强这种印象,拉起袖子与石天冬的手臂比较,无比委屈地道:“你看,你手臂比我粗一倍,以后只有我打你不许你打我,所有体力活都是你做。你嘴比我宽牙齿比我大,以后只有我数落你你不许还嘴。” 石天冬笑道:“你这张嘴,本来就没我还嘴的份。以后跟人吵架,我岀拳头你岀嘴皮子,保证所向无敌。哈哈。” 明玉窝在石天冬怀里也是开心地笑,此后,不再是单打独斗的一个人。 元旦后,两人去领了结婚证。明玉拎两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布结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处馆子开了几桌,也没什么仪式,就是吃喝。明玉当然是没通知苏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没请继父家人吃饭的愿望。 两人住在明玉的住处。石天冬网上领来两只流浪小猫,他说他从来爱猫,以前一个人住时候怕连累猫挨饿,不敢养,现在他有家了,他可以养猫了。明玉对养狗养猫敬而远之,但既然她爱石天冬,石天冬喜欢猫,她也就跟着喜欢。明玉不是个柔软的人,不会抱着猫猫狗狗玩玩闹闹,可小猫腻人,它们喜欢腻明玉,它们虽然还不大会跳跃,却已经会得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裤子叫喊着要求抱,在怀里呆着又不老实,转眼就跳下去,跳出一声惨叫。明玉不忍心,拎起电脑撤出书房,席地趴客厅矮几上做事,任两只小猫拿她当木马当软垫,她只在两只小猫打得不可开交时候将它们拎开。她很快开始与石天冬抢着伺候小猫。 因为新婚,因为新年,两人逛超市采购时候买了许多绒面小灯笼,回家来到处悬挂。转眼不见,小灯笼就成了猫猫们的皮球。小蒙没饭吃时候常来做灯泡,可经常闹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门。老蒙过来参观一次,看见两只猫就一针见血地说不如自己早点生一个。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妈打着感谢明玉照顾她儿子的旗号也来,看见两只猫说与老蒙同样的话。 婚后的日子乱糟糟闹哄哄,烟火气十足。明玉很享受这种焕然一新的生活。 这种全新的,与过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让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即使石天冬安排春节旅游计划时候问明玉要不要向她父亲拜年了之后才走,明玉也并无太多情绪,只平静说一句“不用”。但让石天冬出面给父亲送去一些年货,她自己没有上门。 明哲因为公司培训时间拖延,春节如愿得以在美国过。天越来越冷,年越来越近。终于,明哲吴非宝宝还有吴非的爸妈一家五口迎来了除夕。虽然是美国少数民族的小节日,但对明哲一家五口子而言,关上门与在中国没什么不同。早早地,他们就忙碌着采购开了,虽然不过是吃喝两字。 提前一天,宝宝已经穿上外婆亲手缝制的大红绸袄,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吴非在宝宝额头用大红口红点了粒朱砂痣。夫妻俩看着爱不过来,横拍竖拍倒着拍,直拍得数码相机快自爆。吴非爸妈笑眯眯坐一边搓汤圆准备守夜点心,吴妈妈将糯米粉搓圆按扁,一摊手,吴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馅料球放糯米粉饼里,两人分工合作和谐得跟流水线上似的。 赶着中国吃年夜饭的时候,明哲打电话回家,向父亲拜年。吴非虽然装作不去搭理,可两只耳朵早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谁知道大过年的老头子又会提出什么额外要求来。 苏大强正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饭,正好冷空气来,室内温度只有七度。苏大强又心疼电费,不舍得用电热器,微波炉热好的饭没等吃完就凉了。有电话进来,简直是冬日里透入一丝温暖的阳光,苏大强抱着电话絮叨个不停。 “学校给每个老师发来一箱芦柑一箱苹果,还有一大瓶西瓜子,两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装金龙鱼油,一封香肠。他们放车子过来给退休老师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妈在,医院的新年福利也不会少。 “还有三个老师上门拜访,问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他们知道我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后,问我要没发表的稿件看。他们看了一下午,都说写得好。晚饭还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亲都不知道给客人吃什么清汤,人家有没有吃饱都难说。“一个老师说,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来出书了。明哲,听说可以自己出钱买书号出版,出版的书自己卖,我已经请一个老师帮我打听了,你说好不好?出书与在报纸上登载又不一样了,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这样一来,我写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吗?” 明哲心惊肉跳地问:“爸,自己买书号出书整个流程下来需要多少钱?你千万全部搞清楚,别让人给骗了买个假书号回来,回头文化管理官员还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儿卖你的书?又不能去菜市场摆摊。你还是继续向报纸投稿把。”吴非听见立马竖起了耳朵,果然老头子又要变着花样掏儿子的钱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几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师,他们不会骗我。我也算是……他们说我老有所为。做人到我这年龄,别的还有什么可求的?能岀一本书,全跟着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苏大强想起前几天与老师们的讨论就高兴,最近几天心中想的都是新书的名字,新书的装帧。 明哲心想,过年过节的他就不反驳父亲了。“爸,别说难听话。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吗?” “有,明玉自己没来,她大概忙,她叫一个以前给我送粥来的小伙子给我送来一大箱子水产和一箱子稀奇水果,还给了我两千,给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没看见过,想都想不到,我上网都还没找全果名。” 明哲听着诧异,欣慰地笑了,觉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捂住话筒就把这话传达给吴非,吴非也是吃惊,还以为明玉彻底脱离苏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联系不到明成。他有没有回家看看你?” “我没见明成,你不是说别让明成进门吗?他也不回来。他前几天倒是有个电话,是小蔡接的,我不在,他说是春节出去旅游,不会回家了。住的街道领导也来关心我,送来两只小小的红灯笼,被我挂在客厅了。”明成不来,苏大强倒是正好称愿。“还有你们舅舅带着众邦也来过,众邦妈做钟点工,越是年底越忙,听说每天做到很晚才回家。你们舅舅说,众邦妈想快点还掉借人家的众邦读高中借读费,做得手上冻疮开裂,惨不忍睹。你们舅舅这下半年一直没在做事,跟我说家里紧张得没法过年,明目张胆地问我讨红包,还说以前他大姐在的时候每年给众邦五千,要我也起码给这个数。我说我没钱,钱都让明成吃光了。他又问我你有没有汇钱来,我说你春节后回来自己带钱过来。他从我身上捞不到钱,把我挂在阳台的鳗鲞和风鸡风鸭香肠都摘去了,一点脸皮都不要,跟鬼子进村一样。欺负我老头子没力气跟他抢。还好明玉送来的名贵货我都放冰箱里。” “爸,以后你还是再多长个心眼,舅舅也别放进门。”明哲听着挺无奈,不过好歹明成有消息给父亲。既然是出去旅游,那说明明成经济上还过得去。“爸,大年夜蔡保姆给你做些什么好吃的?晚上吃什么?明玉送来的年货用上了吗?” “晚上吃什么?啊……醉鸡腿,油煎咸带鱼,红烧墨鱼,红烧牛肉,香肠。明玉送来的那些年货大多洗干净了冰箱里冻着,以后慢慢吃。冰箱大着呢,够用。”因为明玉送来的年货稀奇值钱,味道又好,让苏大强在蔡根花面前挣足面子,此后他一直挂在嘴边,跟明哲说话也是一再提起。 明哲心说怎么都是荤的,估计爸就捡着好的说了,不过够放一桌了。心里不由得想起他在爸那儿吃饭时候,炒青菜都只有几条。看来蔡根花持家还是不错的。想到明玉客气,还给蔡根花送上一千块红包,他忙让爸叫蔡根花听电话,他想感谢蔡根花几句,顺便拜个年。 没想到这仿佛点中了苏大强的死穴,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蔡根花不在。原来蔡根花寡妇人家带着一个儿子生活,相依为命多年,平时倒也罢了,过年就不一样了,想得天天掉眼泪。又贪着明玉跟她提起的全勤奖,不舍得回去休息。考虑来考虑去,对着苏大强软磨硬磨,后来也不等苏大强答应,就煎带鱼烧牛肉腌酱肉醉鸡肉地准备上了,打算让儿子进城到苏大强家来过年。反正现成的床。苏大强虽然享受蔡根花儿子的仰慕,但自己也知道自己几分斤量,这一个年过下来还不得露馅。而且,关键是,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弄不好还跟来一个准媳妇,十来天下来,得吃掉他多少钱啊,包括明玉送来的那些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年货,而要命的是,锅铲掌握在小伙子妈的手里,天天都得是大鱼大肉。苏大强一琢磨二琢磨的,感觉此事万万不行。便暗中与蔡根花协商,让她回家团圆,他帮蔡根花瞒着儿女,又送蔡根花一箱最便宜的芦柑,赶紧着把她打发走了。苏大强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明玉肯定不会来,明成据他自己说出门旅游了,明哲远在美国,他没想到明哲竟然会点名要蔡根花听电话。他毕竟是个胆小怕事的,一问之下,不敢撒谎,全说了。 明哲这才明白爸的桌上菜为什么那么多,而且都是荤菜,原来是蔡根花准备过年用的。明哲急了,连声问道:“爸,那你一个人吃年夜饭?都是冷菜?饭是热的吗?冰箱里有饺子汤圆吗?” 苏大强面对着窗户外此起彼伏的火树银花,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两行老泪挂了下来,正伤心。“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饭是冷饭拿微波炉热了的,菜都是凉的,我只有一个人。”说着,呜呜呜哭出声来。 第60章 明哲这时候又是打飞的回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鞭长莫及。明成指望不上,这种小事则是不便麻烦明玉,明玉已经仁至义尽。 “都不在,你们都不在,你们都丢下我……”苏大强哭得越发伤心。 明哲喃喃道:“要么,要么我……”话还没说岀,吴非旁边早插嘴提出不许明哲又想到明玉,苏大强也不敢要明玉来,但还是哭,明哲被老爹哭得肝肠寸断,眼圈也红了。吴非冷眼旁观,差不多听出缘由,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些古今中外著名吝啬鬼的下场。老头子但凡稍有些良心,儿女怎么会都不管他?儿女都不是没良心的人,这等老爹,明玉还是礼数尽到,年货红包送得一点不少。而且以前的年夜饭,电话过去,明成明玉朱丽每次都在的。再说了,老头子如果稍微大方一点,让蔡根花儿子过来,几天时间,人家能吃穷了他?说可怜是真可怜,可也真是自作孽。而果然明哲又激动得坐立不安了,这老爷子啊,还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乱子都闹得出来,都无法预料他往后还会做出什么。听着明哲絮絮叨叨地开解他父亲,一脸真诚的内疚,满额头的热汗,吴非心中下了决心:再苦再累,她也得保住自己的工作,发展自己的职业。不能太信了明哲。不是明哲不可靠,而是那公公花样太多。 放下电话后,腮角挂泪的文学老年苏大强老夫聊发少年狂,厨房里翻出一瓶做料酒的黄酒喝了,醉眼朦胧间,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孤独凄清。他不由得反思,究竟是儿女可靠,还是一个保姆可靠。 老蒙为了春节能看到儿子,通过明玉和石天冬叫来儿子。但蒙太太不甘心了,杀上门来抢儿子回家,被石天冬好言好语按下一起看电视。老蒙两夫妻各据客厅两头看春晚,明玉和小蒙坐中间玩电脑游戏,石天冬拿了作料来在老蒙家厨房做点心。蒙家一雌一雄两只老虎居然相安无事,挺让人吃惊。 石天冬做了小馄饨,小饺子,小汤圆,他叫小蒙进去搬,小蒙反抗着跳进去了,蒙太太也心疼地跟进去帮儿子。蒙家三口终于久别重逢,大年夜坐一起吃饺子汤圆馄饨,可互不搭理。还是小蒙与明玉石天冬三个人谈笑风生,讲他们年轻人的事。可好歹是坐一起了。 明玉原以为,今年可过一个安定祥和没有硝烟的除夕,然后初一跟石天冬一起,拖上尾巴小蒙去东北大兴安岭滑雪,家中两只猫交给石天冬的朋友暂时照料。没想到,电视里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包里的手机也响了。她的手机一向设的最大铃声,买手机时候,也是先考察了手机嗓门大不大才下手,怕的是耽误业务联系。所以,即使电视里不知所云的新年鼓噪也无法掩盖铃声的尖叫。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一串乱七八糟数字,明玉就怀疑是国外来的电话,果然,那边一声“明玉”,听出是大哥的声音,明玉不情不愿地就一个“新年快乐”送了出去,随即讲手机贴石天冬耳朵上。但还没等明玉有点温暖地把“妈去世后,大哥好歹现在有点大哥样子了,大年除夕还想到关照一下妹妹”的话想全,石天冬已经脸上变色,传达给明玉,那边明哲急急忙忙说,他们爸刚才给他电话,痛苦地叫了声明哲就没声音了,然后电话里传来推金山倒玉柱的“咣当”声,可明成又联系不上,无奈,只有打电话给明玉。 明玉听完,无奈地拿回搁石天冬耳边的电话,冲话筒说一声“知道了,我过去看看”,也不管明哲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便挂了。起身与老蒙他们说明一下,拉上石天冬赶去苏大强家,他们蒙家一家倒是还坚守岗位在老蒙别墅里面别苗头。一路喜庆的烟花没心没肺地透过车玻璃照进来,照得车里明玉的那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蓝。 见此,石天冬只有劝慰,“算啦,你又不能选择父母,幸好他们不是杀人放火的,别生气啦。能怎么办啊。” 明玉“唉”了一声,无话可说,不由想起自己在看到母亲遗体时的那几滴鳄鱼眼泪。有些事,自她生下便给刻上烙印,这辈子再要强,那也强不过老天了。今儿的事,她能不管吗?明哲在国外,明成看来越发不能托付,这个父亲,她无法推脱,她得背上了。 还是请了110才打开防盗门。进去,石天冬就把明玉推出来应付警察做记录,因为里面一屋子的大便臭味。 苏大强跟明哲通话后,饭菜凉了,他懒得热,想将就着吃,一口气吃了冷饭冷菜又喝了冷黄酒,老年人的肠胃如何抵受得住,一拉之下眼冒金星,想到住明成家时候吃生蚝曾是吃得拉肚子送医,越想越害怕,就给明成打电话呼救,但明成的手机关机。苏大强也不心疼钱了,立马找明哲,听到明哲的声音,他立刻昏了过去,感觉有靠了。一点没想想,明哲是在美国,也一点没想找找他的蔡根花和根花侄儿。 结果,最终的负担都落到他想都不敢想的明玉头上,冤家路窄。 明玉开车跟着救护车走,心说幸好有石天冬,幸好有他代她快速清理父亲的污秽,幸好有他代她跟着救护车一起走贴身伺候,幸好有石天冬挡在她和苏家的中间,让她不至于恨恨不绝。幸好有石天冬,老天开眼,终于搞了一下平衡。 老头子并无大病,就像上回跟着明成夫妇吃生蚝吃进医院一样,不救很危险,救了,却只要挂几瓶水就没事。挂水的时候,石天冬让明玉回家休息,明玉没去。前面横着苏大强,他们两个依偎着坐在旁边,随时等水快完了叫护士。大年三十的,打针挂水的人却很不少,护士忙得足不点地,明玉想到以前小时候妈争先进,也常在节假日时候守值,不过她想到,妈初一早上回来好像都没怎么休息,一手张罗过年的吃喝,只有明哲当年是帮得上忙的,她则是只会洗刷,明成从不动手。以前还以为妈作为护士节假日守值不过是在医院睡一觉,谁大年夜地去看医生啊,熬也熬上几天才去,现在才知,还有急诊。这不,父亲挂水的这么几个小时里,好几起急诊,有被烟花炸得头破血流的,有酒喝多休克的,什么样的急诊都有。 明玉想到她现在还年轻,可偶尔一夜没睡,第二天做事难免挂上火气。妈以前夜班回来,家中常是被她赶得鸡飞狗跳,她和爸那时最好隐形。妈以前也累,可因为脾气急躁,并不为人所理解。不过明玉心想,她问心无愧,她那时尽力了,她在家中做的事不少,明哲也比不上。她不会因为以前不理解妈妈的疲累而内疚。最近跟石天冬在一起,被石天冬宝贝着,她想开了。过去的都不是她的错,完全是她生错娘胎,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她以前还挺不自信的,总觉得自己不正常,或许是冷血动物,可现在看来,连家中两只猫猫都腻她呢,她好得很。她现在有自信正视过去,一分为二地正视她不喜欢的每个人,她知道自己在痊愈。 她趁没人注意到他们,亲了一下石天冬有点严肃的黑脸,看到石天冬眉开眼笑地回头,她也眉开眼笑。她真爱石天冬,上天把石天冬奖励给她。 很快,苏大强的脸色明显恢复正常,但他没醒,就这么呼吸均匀地睡着了。等挂完水,石天冬背着老头子上车回去。 上车,回哪儿?两人都不忍心将沉睡的老头子扔回空荡荡冷清清的他家,但明玉也不愿将老头子领回她和石天冬现在住的家,两人还宁愿老头子住院,他们探望,可惜医生不让。一核计,三人去了明玉公司给的海边别墅,反正明玉从没拿那儿当家。而大兴安岭滑雪算是泡汤了。 去别墅的路上,新年的第一缕晨光透过车玻璃将车内的两人照亮,将也不知依然沉睡还是装睡的苏大强照亮。又有电话进来,明玉一看又是明哲的,懒懒地将手机交给石天冬接。明哲已经打了无数电话询问安好,而明玉不愿说这个“爸”字,只有让石天冬说。但这回石天冬说了几句就将电话交给明玉,说是宝宝要问候姑姑。 明玉这才接起。手机里,宝宝奶声奶气地说,“阿姑姑新年好,宝宝爱你。”这显然是宝宝的父母教的,明玉只会瓮声瓮气地回答,“好,都挺好,都挺好,谢谢你们。”她已没来以前见宝宝装鬼脸的劲头。 人算不如天算,明玉怎么都不会想到,鬼差神使的,最后是她陪着老爹守岁,是她陪着老爹过年。苏家母亲最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守着美国的小家,一个儿子下落不明,最后还是她这个处理货管着苏家。命啊…… 既然如此,那以后还是好好规划老头子的生活,免得常岀状况。 与苏家其他人的关系,也别避之唯恐不及了,既然都是姓苏,怎么能避得开去。亲情是捡不回来了,大家淡淡如水地交往吧,她不寄予厚望,也不恨之入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和石天冬幸福就行了。 自己过得好,才是一切。 第61章 朱丽算计上未来的收入支出,满脑子都是数字翻滚,倒是把先前烧红了眼的愤怒压了下去。虽然冲出门去的时候,心里可怕地冲出「离婚」两个字,但是,一阵子分心算计数字下来,人理智不少,愤怒变为唉声嘆气。「离婚」那是草率,她前几天沖回娘家,就算是离家出走吧,爸妈还当作天大的事了呢,怎么能想离婚。她嘆息这阵子流年不利,明成又是坐班房又是遭偷又是投资款被卷,晦气的事都冲着他去了。他心里也不是滋味。难怪他昨晚喝上闷酒,今早不愿与她说,他心里一定极度郁闷。朱丽想原谅明成,心里也挺可怜他的,自己也很想做个成熟理智的好太太,罢了,等下明成回来时候,与他好好谈谈,尽量别再刺激他。 但是她的情绪谁来安抚呢?朱丽一声嘆息。 明成回来时候,门一响,两个人的眼睛对上,朱丽从明成的眼睛里看出极度的疲惫。其实她一看见明成傻大块儿似的,火气又蹿起来,可是看到明成的可怜相,她又心软,命令自己不能生气。她想到,她还肩负着拉明成走出失落情绪的职责。 如同前不久明成失魂落魄地被放出来的时候,朱丽力持耐心温柔地对待他,这一回也是,她起身迎上明成,面对眼睛里闪着紧张的明成,尽量温和地道:「哪儿去了?一身的汗。卫生间已经打扫出来,去沖一下吧。」 明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挨一向有些任性的朱丽的扁。他愣了会儿,才低声道:「朱丽,你不怪我?我错了,我本来……」 「别说了,你先去洗个澡吧。衣服我会替你拿进去。」看着明成的低落,朱丽更没火气。 明成又是惊讶地看着朱丽,走几步,到主卧门口,才忽然回头道:「我去我妈墓地了。」 看着明成进去卫生间,朱丽无法挪步。她怎么都想不到明成去的是婆婆的墓地。再一想,心说明玉与明成虽然八字不合,可毕竟还是兄妹,明玉看得真准。明成这是断奶的孩子找奶去了。想到这些,朱丽心中真不是滋味。 但她还是准备等明成出来后好好与明成谈谈,只希望明成不要被打倒,别沮丧到要去他妈妈墓前寻求支持。 而明成原希望去妈妈墓前倾诉,可真到了妈妈墓前,却什么都不敢说,怕妈妈伤心。他心中压抑得发慌。他看到朱丽收敛了怒气竟然不对他生气,他更是惭愧,更觉得对不起朱丽,无颜出去见朱丽。又是在浴室磨蹭好久才出来,朱丽却递上一杯加了一片柠檬的冰茶。明成终于明白项羽为什么宁可兵败自杀,而不肯渡江了,因为愧对江东父老的感觉非常沉重,沉重至生不如死,无法面对。 朱丽要他以后不要好高骛远,他答应了,他答应以后不耍小聪明,一定脚踏实地做事。他感觉小巧的朱丽这会儿有点陌生,这会儿的朱丽有点像他严厉的长辈。 朱丽问岀明成卡上在商场的一笔透支是买新手机后,心中又是一声嘆息,都没钱了,还用那么好的手机干什么。可想到自己前不久手机坏了,也是刚换手机,也是买的功能一个不落的最时髦货,有点哭笑不得。 但是,明成没有想到,他想脚踏实地从头做起的愿望会那么快被轻易粉碎。 周一的部门办公室愁云惨雾,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周经理一个内线电话打给明成,让他结束她交给的两单生意,她要自己亲手做。她说她这次损失惨重,她需要拼命挣钱弥补。明成愤怒中想到前天醉话岀问题了。前天他图了个痛快,今天周经理问他讨还那痛快。可是,他已经为那两单生意做了那么多努力,而且,现如今他手头只有这两个周经理给的单子,还指着它们还债指着它们收拾江山重头再起呢。怎么能得罪周经理? 明成倒吸冷气,一向知道周经理的泼辣性子,早就与妈分析过周经理这个人,妈说女领导大多心眼小,要他避免着冲撞周经理,她会翻脸不认人。没想到他竟然会酒后胡言,得罪心情最低谷时候的周经理。他需要去道歉吗? 明成思想斗争再三,想到朱丽饱含期待的眼神,他狠下决心,不就是道个歉吗?忍忍就过去的。周经理好像一直吃他嬉皮笑脸那一套。 但是明成没想到,今天的周经理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周经理如今需要杀一儆百,以弹压手下怨言,如果对明成的反弹说到而不做到,毫无疑问,以后那些手下会寻找机会时刻提醒她有那么那么一件事,她以后还怎么做人。这个苏明成是最没用的,最没背景的,不抓他做典型,抓谁?最起码,也得让苏明成不好受个几天,给诸位欲待蠢蠢欲动的看看。 周经理说完话,就出手将明成推出办公室,态度异常粗暴。这一场景正好被经过走廊的一群办公室的女孩们惊讶地看到,女孩们走开后窃窃私语,明成火了。咦,这个投资不是周经理引入的吗?不是周经理引诱他借钱投资的吗?他酒后没管住嘴,可他已经道歉了,难道周经理还不够吗?主要责任人还是周经理啊。可她还要落井下石,夺去他已经做了一半的两个单子。 明成一怒之下,直接上楼,冲进总经理的办公室。谁不会撕破脸皮啊,以为他不敢?背后跟客户集资的事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事,周经理不仁,他不义。 但是,出乎明成的意料,总经理没有太多表态。但明成将事情始末向总经理倒出来,自己心里痛快了。回来他的楼层,沖周经理的办公室斜上一眼,哼了一声。 可是回到办公室坐下,再一细想,心中开始泛起恐惧。如果说他与周经理的矛盾原来还是普通恩怨的话,如今被捅到总经理那里,那就成为誓不两立不共戴天了。再说,集资毕竟不是挖公司墙角的原则性问题,总经理岂会轻易对业务主力周经理下手。 明成傻了,刚才还想着道歉呢,他怎么就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后怎么办?欠周经理的钱还还是不还?怎么还?对啊,他冲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凭周经理在本行做那么多年的影响,她盛怒之下可以在本市本省范围内造谣封杀他,让他找不到生意做。即使他辞职换公司,周经理依然可以对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周经理手中还揣着他的借据,随时可以依法逼他还钱。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极其渺小极其无力,第一次是在看守所。他只希望总经理能守口如瓶,当作没听见过他的告状。 而朱丽的周一是幸运的。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事务所,走进静悄悄的大办公室,正好遇见大老闆亲自送客出来,客人正是明玉所在集团公司的财务总监老毛。老毛倒送上门,送来一单税务谘询业务,明里暗里指明要朱丽接手。而这单业务,也是事务所往后通向明玉所在集团公司的桥樑。因此大老闆一见朱丽主动回来,大喜,当即把任务交给朱丽。 回到离别不到半个月的办公室,朱丽摸着以前经常厌憎的办公桌感慨,这张桌子,失去了才知道珍贵。眼下正值她急需用钱的时候,没想到明玉帮忙推了她一把,让她轻易恢復工作。坐下来,第一件事是给明玉发一条短消息,她有点不敢直接跟明玉通话。「谢谢你,明玉,谢谢你帮我恢復工作。这回我会把事情做好。另,老闆想请你吃饭。」 没想到明玉的电话却立刻进来。「朱丽,这是我问老闆讨得的机会,后面怎么做靠你们自己。下午三点我来接你,最好请你们老闆一起过去,我引见,你们与我们财务总监谈一下,顺便请他吃饭。他有个很阳光的十几岁男孩,你们考虑送一件价值不要太高的小礼物。我不参与晚饭,对不起,我已经有约。」 朱丽忙道:「我记下了,真谢谢你。明玉,我私下请你喝杯咖啡,可好?」 「不用谢我,扯平。」 「扯不平,我不能欠你。」朱丽不得不厚着脸皮赖上去,但说的似是很计较的话。 明玉不由「嘿」了一声,面对朱丽有点耍赖的娇声软语,她一时竟没有了过去的厌恶,而是有些硬不下心来拒绝,只得干咳一声,想了半天,才道:「我最近很忙,有时间约你。」这话,都知道是拒绝。 朱丽也无可奈何。但对于明玉的大方,她心领了。 午休后,明成几乎是踏着上班铃声进的办公室,因为想避免见到喜欢早到的周经理。但他在办公桌前还没坐稳,周经理立刻一个电话打来,让他过去一趟。明成无奈,不去也得去。 周经理看到明成,便跳起身自己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站在明成后面直截了当地问:「准备怎么还钱给我?」 明成也不客气,道:「按借条上说的还。」 周经理抱着手,围着明成绕着圈子,两眼则是直勾勾地盯着明成,道:「我不担心,你有家产。」 「请便吧。我奉陪。没什么事的话,我出去工作。」 周经理冷笑着缓缓点头,打牙缝里蹦岀声音:「好,很好。走着瞧。都知道向总经理告状了,很好,翅膀硬了。」 明成浑身一凛,心说果然不出所料,总经理不愿得罪业务骨干周经理,转身就将他说的话转告周经理了,真让人寒心。大概,在他们眼里,他根本算不了什么。有一根凉凉的冰线急速从明成心口蹿至脑袋,化作一腔寒气冒出明成的嘴唇。「那么,周经理,您也请走好。」明成冷笑一声,打开门从周经理办公室出来,大力将门摔上。 倒是把里面的周经理震得愣了会儿。怎么,这个小白脸会发狠了?周经理青着一张脸冷笑一声,小东西,竟敢向总经理告状,也不掂掂自己分量。她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手写几份通知,分别交给财务储运等部门。明确她部门的工作,如没有她亲笔签字,请各有关部门全数不得配合。完成这些手脚,周经理心说,好样的,竟然敢背后捅她刀子,无法无天了。她要是轻易放过苏明成,以后还怎么在业内混?搞不定这个小白脸,她不姓周。 明成回到自己位置上,心中的寒气开始慢慢瀰漫全身。周经理跟他翻脸,总经理支持周经理,那么,他还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他得开始留下后手。明成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位置上,将所有手头的工作一一列在纸上。 他后悔得要死,怎么会如此冲动,竟然脑子发热告到总经理那里去。当时……当时要是有谁阻止一下就好了。 如果被周经理推出的当时气愤地给朱丽打电话,那就没事。可是,他也知道那不可能。当时正是他被周经理抢回两单生意而沮丧生气的时候,他怎么有脸打电话给朱丽。他是在向总经理告状而意气风发之后才会跟朱丽说的。他不敢再在朱丽面前失分,可是他却是越失越多。 明成垂头丧气地下班回家,朱丽没回,朱丽电话里急匆匆说有个应酬,得晚点才能回家。明成真是又想朱丽,又不敢看见朱丽,怕朱丽敏锐的分析对比岀他的冲动无知,她不回来,明成反而有解脱的感觉。一个人在沙发上也不开灯坐了很久,才下去吃晚饭,想想口袋里的钱,昨天朱丽已经叮嘱了得省着点花,所以难得地坐到小快餐店里。天热,快餐店直接将桌子摆到人行道上。明成占一小桌,点了两个菜,看别人要么唿朋唤友,要么一家三口,他心中怏怏地一个人坐着吃饭越发觉得凄凉,不由跟着唿五喝六的人叫了一瓶啤酒。 小店简陋,没想到啤酒倒是冰的。闷热的夏夜喝一口冰镇啤酒分外爽快。明成喜欢,难得还有这么廉价的美好享受,他又叫了一瓶。吃饱喝足,他慢慢走回家,闷闷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心里很多事情。他继续强迫着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好好干活,可是,周经理得罪了,路厂长不肯理他了,手头没业务了,他从何做起?明成越想越郁闷,觉得做人了无生趣。 朱丽很疲倦地回家,已是十点多。看到主卧还开着灯,略为宽慰,可是,打开主卧的门,一室酒臭。明成电视没关,灯没关,衣服没换,估计澡也没洗,一脸油光光地睡在床上。朱丽无奈,只得打点精神帮明成把衣服脱了。受不了酒臭,她又睡到客卧。 疲累的朱丽心里也累。本来,重新上岗,获得明玉帮助而受大老闆器重,因此挑起大梁,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可是这些愉快都不够被明成搅和。 早上起来,当然是立即追着问明成,明成虽然实在没脸说,可又不愿骗朱丽,见瞒不下去,只好吞吞吐吐把昨天的遭遇都说了。说话时候他没好意思抬头看朱丽,支吾着伸手拿过果酱瓶,给面包抹果酱。 朱丽看着明成不自在的举动,再听着明成明显不自在的话,她与明成多年夫妻了,还能不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朱丽终于明白,他暂时无力对抗外界,只有将怨气和着酒喝进肚子里。他在妈妈去世后一直霉运,他需要发泄。可怜的人。朱丽告诉自己,明成在改了,最近也尽力了,只是祸不单行,他运气暂时不好而已。他的怨气……可以理解。朱丽再次体谅了明成。可是,面对明成一味只知道指责周经理,而没好好反省自己,只连连说他最冤,朱丽只会一再嘆息,都不愿再与之辩论。明成怎么就没想想,最冤的是她这个被欺瞒却又要连坐承担损失的太太。可她现在还得安抚瞒她的人。 朱丽又忽然想到,周经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明成,是不是平时工作中日积月累地已经看死了明成?否则,再不理智的女人,也得在与男人作对时候考虑考虑吃眼前亏的后果。周经理又不是一个蛮人,她何以敢如此吃定了明成?看着明成依然絮叨周经理的泼辣不讲理,朱丽有些不认识似的看着明成,他的朝气呢?他的男人气呢?他的激动呢?他怎么退得比她还快?换她,士可杀不可辱。 她还得安慰明成,要他不要着急,还有她在为家里赚钱呢。只是,朱丽觉得心里有劲使不上来,憋得浑身难受。
第62章 对于明成而言,这是一个漫长得犹如臭脚布的夏天。周经理与他耗上了,只要是他的业务,周经理处处设卡,却又不是一刀切,而是千难万难才给签岀一个字。令明成想告状到总经理那儿也无法找出周经理迫害他的理由,人家还是给签的啊。而且,明成对总经理也是不再抱希望。 明成想到过辞职,但是他无法找到合伙的人,而他个人的经济实力一点没有,无法自立。他在周经理打压下做出来的少许业务,每月结算发工资时候即使全被周经理凭藉条从财务部直接拿走,都还不够,他只好赖帐,又不好意思与朱丽说起。他这个夏天一点收入都没有拿回家里,家用都靠朱丽的收入支撑。但第一个月工资被周经理拿走的时候,朱丽的收入还很少,为了应付银行按揭款,他们不得不向朱丽的父母借了些,于是明成被岳父母置疑的眼光罩上了。 所以,朱丽是越发地忙了,她几乎没有晚上十点之前回来的时候,周末也都是加班。在家时候,她都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明成看着自惭形秽。忙,说明人家有用。两人之间的交流大多是在匆匆忙忙的早餐桌上,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明成觉得孤独,朱丽倒是没觉得,她每天看着明成精神焕发地出门上班,而且明成一直说他在努力,所以她放心。毕竟明成不是小孩子,既然吃了亏,应该会汲取教训,不用她三令五申地督促。 这个夏天,对苏大强而言,却是有生以来最自由最富足的日子。新置的房子写的是他一个人的名字,他得意。这么大的两室一厅都属于他所有,没有别人来哪儿搭一张床,一寸一厘的地盘都属于他,他满足。他的地盘他做主,他想吃什么都行,炒菜用旺火炒岀一蓬油烟都没人骂,早上还可以打开窗户长啸三声舒张胸臆,再没人干涉,他开心。美中不足,是家里少了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 所以,住下之后第二个周末,明哲又是工作忙不能过来看他,他也不在意,但他提出了电脑的要求。明哲这时工资已发,却不是全月的,一半还得给吴非,但明哲还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父亲又告诉他,一个一表三千里的妹妹准备过来看望表哥,明哲放心,只要父亲不寂寞就好。 但苏大强被明哲的话提醒,顾影自怜,却开始觉得寂寞,自由带来的畅美暂时抛到脑后。他的生活习惯,已经被几十年的工作刻下深刻烙印。他无聊的时候,不像寻常人似的喜欢打开电视,他从来不被允许发出声音,久而久之他也不爱发出声音了,他安静,他喜欢看书。就像以前他在中学图书馆,没事的时候,他就摊一本书在桌上,静静地看,一本书,他可以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他可以一天不发出声音,但不可以一天不看书。 可搬新家后不同了,他原来的那些藏书都扔在明玉的车库里,他不敢去要,虽然挂念,但他还是坚决地不要。新书暂时没买,他捨不得买。因为既然网络上可以找到绝大多数的书籍,那他何必要花几十块钱买一本一两天就可以看完的书?不值得,而且字又那么小。 问题是,家里电话线拉了,据说上网方便得很,可电脑没有。他这一周逛了一次街,专门为了看电脑,但看来看去,都是他不熟悉的作业系统,不是他认准的明成家的电脑,他沮丧得很。所以他迫切要求明哲给他买电脑,而且得是明成家的那种,他说老年人也需要精神生活。 前一阵子,没书可看,他的脑子就胡思乱想,拿着电话到处给远的近的亲戚打,当然不敢打长途,长途太贵。他在电话里自豪地诉说他儿子孝顺,给他换大房子住,又矫情地说房子大了没人气,进进出出都是自己脚步的回声。听亲戚们由衷不由衷地夸他福气好,他心里就自豪。原来,他还是有不少值得骄傲的拥有。 这种感觉非常美妙,自从老婆死了之后起,他的神经系统开始慢慢恢復感知,感受到周围的属于他的一切。生活原来跟这夏日的天空一般,充满着温暖的阳光。在阳光下待久了,他再也不敢回想以前那阴暗的过去。想到过去,看到旧日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他仿佛就如看到老婆发狠时绿油油的眼珠子,在阴暗中闪着动物一般的冷毒。温暖的地方待得越久,越不敢回到寒冷,他已无抵抗力。到后来,他恨不得早日搬离明成家的房子,因为,他住的这间客房,他也可以发现绿油油眼珠子曾经待过的位置。 终于搬到新家,他解放了。 苏大强按部就班地忙碌完了早上的锻鍊、早餐、买菜、洗菜之后,正想着怎么打发今天的空虚,没想到一表三千里的表妹那么早就从乡下赶来了。表妹来了也罢,可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个子小得像芝麻的女人,人也黑得像芝麻,可惜没有芝麻油光饱满,一张脸皱得像大核桃壳。表妹说,小女人叫蔡根花,丈夫早死,一个人拉扯大的儿子刚就业了,她总算放下心事,可以出来打工。表妹问苏大强:「阿哥,你一个人住着,你们小孩子们怎么放心得了?不如让蔡根花住这儿料理你生活,她什么都会做。你儿女钱都挣那么多,他们自家都叫着保姆,怎么能不给老爹配个保姆?阿哥,这事你得跟孩子们说说。」 苏大强傻了,叫保姆这事儿他想都没想过呢,他自己不给老婆唿来喝去地做保姆,他已经高兴得阳光灿烂了,哪里还敢再要别人伺候他。而且,他也担心,明成家那个钟点工摆明看不起他,他要是找来这么个钟点工给自己做保姆,到头来究竟谁伺候谁都不知道呢。 落。霞。小。说。 表妹见表哥不答应,以为他嫌这个人不好,忙道:「阿哥,蔡根花这人你别看她老,其实才四十九岁,我们农村太劳碌,搞得看上去还不如你嫩面。本来儿子挣钱了她可以享清福,但她想挣点钱给儿子结婚用,做人勤快就别说了。再说她人好,以前她那死鬼丈夫把她往死里打,打完她还给做好晚饭端给死鬼丈夫吃,一点脾气都没有。阿哥,我们一家人,好说话。你老了,需要人照顾,我给你找个老邻居,知根知底的,不像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家里给搬空了你都没处找去,哭都来不及。阿哥,你说说吧。」 表妹说了那么多话,苏大强只听出一句重点,那就是蔡根花没脾气。没脾气好啊,他最怕有脾气的,他死去的老婆脾气大,他家只有老婆打老公。他这才敢抬眼打量蔡根花,见蔡根花看上去胆子比他还小,主要的是,蔡根花人还那么小的个儿,一点没有威胁性。苏大强心动了。招唿客人坐下,他打电话给明哲。 苏大强打通明哲手机,背着表妹她们轻声道:「明哲,大姑带来一个她的邻居给我做保姆,说人最没脾气的,叫蔡根花。你说好不好?要不你过来一下看看。」 明哲听了,心想也好,找个天南海北来打工的,还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老家邻居可靠。「爸,我这两天都没法出来,我叫明成过来给你拿主意。」 苏大强一听立刻汗毛倒竖:「别,明哲,你让朱丽来吧,朱丽讲道理,朱丽也会办事。」 「行。」明哲心说,看来老爸怕明成。但这事怎么跟朱丽说呢? 打电话去明成家,却是朱丽周末加班,只有明成在家无所事事。明成虽然不愿管父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既然大哥打电话来,他总得去一趟。明哲当然不方便把父亲希望朱丽去的话告诉明成。 但明成心中没底,钟点工是家政公司明码标价找的,这种家乡带上来的保姆该怎么计算工资?他打电话问朱丽,朱丽心中也没底,说打电话回去家里问爹娘。等到明成上计程车时候,朱妈妈已经把她和朱爸爸飞速出门了解来的保姆收入详细汇报给朱丽,细节到包吃住的如何,不包吃住的如何,高效快捷。明成在车上听着朱丽的电话胸有成竹。其实他也想过直接去问岳母,但是,他有点不敢,总感觉岳父母现在有点看扁他。 胸有成竹的明成看到这么一个不到一米五的蔡根花时候,很怀疑她的动手能力,可明成自己也不会干家务,不知道岀什么难题来考考这个蔡根花,眼看父亲的厨房才两周下来已经污垢密布,便找了块抹布让她打扫厨房试试。结果,蔡根花在里面双手如飞动作敏捷,招招式式虽然与训练有素的钟点工很有差别,但显然做事能力是不错的,厨房的小白瓷砖被她用洗衣粉刷得光可鑑人。于是,人就这么定下来。明成大方惯了,随手封了两百块谢礼给表姑,喜得介绍人什么似的,虽然他自己还是负翁。再加明成说保姆费由大哥岀,旁边的表妹直嘆阿哥有福气,苏大强觉得自己好有面子。 谈妥以后,蔡根花立即上岗。拿着同一块抹布,开始打扫厨房外的其他房间。 而有了面子的苏大强忍不住在亲戚面前得寸进尺,跟在看着蔡根花打扫的明成后面非常殷勤客气地递上一杯凉茶,眼睛亮闪闪地道:「明成啊,我这几天无聊得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去商场看电脑,又没有我会用的。你把你们家那台旧的给我好不好?你们再买新的用。我好想上网找小说看。」 明成看看爸长满灰指甲的手,没接茶杯,他想自己有公司给的笔记本电脑,朱丽也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家中台式的给父亲也好,再说那台台式的已经老旧,内存不够,玩游戏颇为费劲。 但鑑于前不久刚瞒着朱丽自作主张投资失败,自己目前又看似没有收入,明成心里总是觉得比朱丽矮上一截。再说电脑算是大宗固定资产,他也没多想,就自觉到还空着的那一间卧室避开众人打电话向朱丽说一声他的打算,同时汇报一下保姆的情况。朱丽爽快,一台旧电脑,公公想要就给吧。 明成闻言沖苏大强简单地一句:「给你。」 苏大强听了高兴得拍手,没想到朱丽那么容易就答应,电脑可不便宜,果然朱丽比明成讲理。苏大强忙凑过去,将臭臭的头皮凑到明成鼻子底下,沖手机大声道:「朱丽啊,你那台印表机很慢,店里说用雷射印表机就快了,而且列印出来效果跟印出来一样好。你们单位有没有雷射印表机?搬一台给我用好不好?」明成被他爹熏得连忙避开脸,手机交给他爹专用。 朱丽被公公说呆了,单位又不是姓朱的,她怎么可能往家里搬印表机啊。她只得道:「要么把我们家那台喷墨先搬过来你用着,再说也是用惯了的。别急,反正时间多,多花点儿时间打字没事。那么大东西,我可不敢从单位里拿。」 「那单位里拿些纸没事吧?我还需要纸。」苏大强急切地说。 朱丽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从单位里拿,拿单位当家了。但她还是好声好气地道:「我跟明成说一声,让他拿纸给你。」 苏大强拍手叫好,忙挪开身子,将电话还给明成,小碎步出去紧着说给远房表妹听,显得自己很有面子。明成厌恶地看着他出去,拿回手机,却忍不住拿出纸巾将表面擦了擦,才跟朱丽说话:「朱丽,印表机我们留着自己用,给他买台国产的。怎么跟敲竹槓一样。」 「给他,给他,他用熟的。」摊着这样的公公,她尊敬热爱不起来,只有保持冷静,以礼相待,心说就拿他当客户对待吧,还有什么大不了呢。
第63章 明成答应,但出来时候对他爸很没好脸色,那个什么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在也不管。苏大强看见明成脸色不好,不敢多说,一直低头哈腰的,但看着明成走了他又眉开眼笑,成功,电脑印表机都有了,做人,这才叫惬意。心中很自然地冒出一个大胆念头:老婆要是早死几年……不过也不晚,他还有大把力气大把时间过他自由自在有人伺候的神仙日子。 吴非的父母赶着办签证,有些表格需填,要用英语,他们毫不犹豫就找上明哲。他们可不知道女儿正与女婿冷战。 为这事明哲电邮找吴非,吴非当然得回电。一来一去,话就自然而然地说上了。说上之后,就恢復正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夫妻之间只要不是离婚,一向就是这样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地消化矛盾,继续不温不火或者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明哲觉得自己这回又退了一步,吴非则是觉得自己又没坚持到明哲明确表态。 所以明哲到底还是记住了教训。就算是吴非有上海人特有的精明吧,他以后得留意着别碰那底线了。否则山高水远,他哪儿管得着。这不,吴非专心起了事业,工资大大提高,明哲心想,即使不要他的那份收入都行了。想到吴非父母即将办好签证赴美,他们一家带着宝宝和和美美过吴家的日子,他这个宝宝的爸爸倒是像个不相干的人。 明哲不得不再次翻出明玉教训他的话回味。他在美国的后院真会失火吗?即使他不愿意面对,可也不得不承认:会。如今吴非努力工作,后院失火的物质条件将越来越成熟。明哲嘆息,做人真累,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还按下东头翘起西头,麻烦。 但麻烦归麻烦,明哲不敢怠慢了,每天都发邮件给吴非。周六又把父亲家里请了保姆,明成将自家电脑印表机一起搬给父亲用的事儿都写给吴非。吴非因为以前自己径直找上朱丽要他们老二家岀公公房子的钱,心中还是有点歉疚的,看了明哲的邮件后,便打电话给朱丽道谢。既然坏事要直接找上朱丽,好事当然也得直接找上朱丽道谢。 朱丽也好,正好吃早餐,便把昨天与公公的对话原原本本说给吴非听,与吴非一起取笑几句。吴非暗唿侥倖,幸好这个公公没住到美国来,也算是明哲当初失业的因祸得福。否则,有明哲这么个没原则孝顺的儿子撑腰,这个贪得无厌的公公来了还不知会膨胀到哪儿去。当初与婆婆一起来的时候一点儿没觉得,只觉得这个公公安静得像影子。 明哲公司组建新部门的工作稍微闲下来,他便开始系统性地整理父亲的谈话和从明玉车库搬来的资料。他觉得父亲的叙述实在是太见不得人,没法在比较公开的博上面亮相,于是花钱买了一个空间,自己做一个封闭性论坛,将地址和密码发给大家,通知大家以后在论坛集会。他硬着头皮扔上去第一篇整理稿。这篇短短的文字,却是明哲几夜考虑的心血,既不能罔顾父亲的怨恨,又不能诋毁他尊重了那么多年的妈,更不能放弃事实,所以他只能笔削春秋,他好生为难。 但为难归为难,他还是挤牙膏似的写出一些,可他只敢扔上去一段,他得看看弟弟妹妹吴非朱丽们的反应。 「爸爸妈妈虽然同一籍贯,但从不相识。爸爸从小随爷爷进了城里,是城里的居民户口。爷爷早逝,奶奶含辛茹苦将爸爸拉扯成人。爸爸高中毕业后留校做图书馆管理员,一做就是十几年。妈妈是小镇的居民户口,外公身体不佳,全家靠外婆替人浆洗缝补带小孩挣点口粮。妈妈初中毕业,自己找关系成为镇卫生所临时工,开始挣钱养家,不久转正。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奶奶担心苏家绝后,一直张罗爸爸相亲,但是直至爸爸三十依然无果。奶奶只有将目光投向爷爷乡下老家,委託亲戚物色儿媳。因此,爸爸妈妈得以相识。」 明哲是半夜将这段家史扔上网的,早上一醒,第一件事就是矇眬着双眼打开电脑看有没有访问。结果,里面只有一个访问,一条留言,是吴非的。吴非的留言很简单,带有调侃,「于是爸妈结婚,然后有了明哲、明成、明玉。年初,妈去世。而苏家的生活还在继续……」 明哲看了一笑,知道吴非调侃他写得过于简单,既然如此简单了,那还不如精简到底,就像她写的那几个字。明哲心说,其实他所写的捏巴捏巴还真与吴非写的差不多,最多多了一些当时的环境人物。把那些不相干的枝枝丫丫裁了,差不多只剩吴非所写的这几个字。可是,让他怎么写那些相干的枝枝丫丫啊。 问题是,不写那些曾令父亲号叫的枝枝丫丫,又怎能达到他写家史的初衷?他写家史,不就是为了发掘家庭发展到如今这不健康状态的原因,以使大家体谅过去,和睦相处吗?尤其是明玉。但如果凭第一段被削得差不多的写法,还如何发现矛盾,解决问题? 明哲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揭露与掩盖之间的矛盾,很是犯难。但他很想听听明成和明玉这两个当事人的意见,忍不住又给两人发了简讯,「我把家史第一段放上论坛了。」 明成接到简讯时候,正在上班路上。他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上了大巴,挤在沙丁鱼似的人丛中间,一手拉吊环,一手紧紧护住他的包,根本没法看手机简讯。这算不算是经歷中获得经验?明成苦笑。他没与朱丽说的是,他最近苦闷,被周经理挤对惨了。虽然已经不属周经理管辖,但那么多日子的业务做下来,很多业务与周经理的重叠,改线,哪有那么容易,他多少套路周经理全知道。而他新换的部门,经理不愿意得罪周经理这样的人,对明成口头鼓励几句,但实际效用有限。所以明成一肚子的烦心事,可是回家没人说,即使朱丽在他也张不开口。他一堂堂男子汉,总向老婆诉说受别的女人欺负,说多了,连祥林嫂都不如了。晚餐每到小餐店坐下,不由自主就嚮往啤酒带来的爽快,每顿饭小菜可以简单,可是酒非喝不可。不,他这几天没有应酬,无酬可应,圈内的朋友最先还招唿他几句,现在都淡岀他的视线,客户也不多,仅有的也被周经理破坏了。他没应酬,他只是自饮自酌,他没好意思告诉朱丽。 到了公司,明成才看到大哥来的简讯,觉得大哥真是没事找事有些迂。但还是立刻打开电脑进入论坛。一看明哲扔上去的那么小小一段,觉得大哥没把妈妈所受的委屈说出来,这事儿他倒是曾听妈妈说起。他十指飞快,趁别人还没上班,录下一段文字: 「据我所知,爸爸妈妈的会面是小姑婆安排。为此,妈妈特意向同事借了一件九成新印花罩衫,一条灰色毛涤裤子。但是见面之后,妈妈很是失望。回到家里与外婆一说,外婆却是非常贊成,竭力动员妈妈嫁给爸爸。因为城里的工资基数高,每月副食品供应比乡镇多,外婆希望大女儿的出嫁能拉家里弟妹们一把,把他们都带到城里去。尤其是弟弟,我们的舅舅,待在小镇是没出息的,男孩子必须往外走,带路人就靠妈了。但妈妈不喜欢爸爸。外婆动员不成,就来了武的,更拉了外公给妈妈跪下,逼妈妈就范。妈妈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嫁给爸爸。」 逼婚?可怜的婆婆。朱丽正因为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检讨婆婆对待公公和对待明玉的态度,看了这一段,不由寄予无限同情,某些怀疑之类的心思都不好意思再想。都知道强拧的瓜不甜,公公与婆婆的相处为什么如此不融洽,在婚姻的最初已经註定。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记得以前看的书上说,当时由于户口关卡极严,农业户口与城市户口之间的差异简直是天上人间,迁入一个上海市的户口,在人们月工资才不到一百元时候,就需要交一万多城市建设费。所以很多农村最美的女孩嫁了城市最丑的郎,那个年代的畸形产物啊。或许有的人是心甘情愿地以为高攀,但是婆婆是一开始就不愿意。朱丽摇头,天下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肯如此狠心推女儿入不幸婚姻的火坑,只为换取独养儿子的进城。明成家的外公外婆极端重男轻女。 +落-霞+小-说 ?? w ww· l uox i a· c om· 朱丽在明成的帖子后面跟了一帖:「妈被重男轻女的思想害了。」赶紧上班忙碌去也。 明成一见,也跟了一句:「可是妈如此牺牲带进城的舅舅也不见得多待见妈。」 吴非一个人在美国七骗八拐收拾了宝宝上床睡觉,几乎是等宝宝一安静下来,她第一时间打开案头的电脑,好奇地查询苏家其他人的反应。一看明成的那段,她心里立刻好笑地冒出一句老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了明成那非常细节的,甚至写出当年衣饰的补充,她终于能够将思维调整到那个荒唐年代,她对那时候已是稍有了解。于是,她想到一个问题,当年找一个工作是如此艰难,即使只是医院做脏活的临时工,否则哪来什么上山下乡支援边疆。而户口壁垒更是难以逾越,婆婆一个护士,最多也就是个能言善道的护士,她凭什么本事冲破常人难以逾越的壁垒,将弟弟的户口迁入城市?她不敢把这疑问扔上论坛,知道婆婆在明哲心里有多神圣,这个问题问出来,明哲会发飙。而且她也不是很坚定自己的疑问,她对那个年代的了解毕竟道听途说多于亲身体会,准备等她自己的父母来美后,问问两个过来人。 明玉也收到明哲的两条简讯,但都没打动她。她不清楚,明哲挖这等剽悍母亲和胆小父亲的过去有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知道,任何一对不合常理的搭配背后,肯定都有不可告人的缘由。瞧瞧父亲死活不肯要那些旧家具就知道了。明哲能挖吗?敢深挖吗?明玉不以为然。 而且,她对参与苏家的事已经够厌倦,没兴趣去了解什么内幕。只要不是问她要钱要她赡养老爹,她一概不愿搭理。欠朱丽的帐已还,明哲家的没有欠赊,没事洗洗睡,少招惹苏家的老老少少。 她早起才不会去看明哲建的什么论坛,她打开电脑是接收邮件,当然有石天冬的一封信。打开,又是美食,还有他的一些流水帐。两人通邮几星期来,彼此好像了解不少。明玉写了几个字回復,她自己虽然不要看什么家史,却把明哲给她的bbs地址和id、密码都交给石天冬,让石天冬有空上去看看。几天通邮下来,她心里头感觉石天冬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再说,石天冬也一直在把他家的事告诉她。 然后才点开柳青的邮件。打开附件,却是姿态各异的光裸上身在厨房操作的肌肉男。明玉立刻知道柳青意指石天冬,忍不住哈哈大笑。自从她拿石天冬做挡箭牌拒绝了柳青后,柳青经常有暇就找各色图像笑话之类的东西发来取笑她找石天冬的「罪恶」用心。柳青好像还挺耿耿于怀的。 明哲中午时候终于有时间打开论坛看大家的反应。看了明成的话,再联想父亲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对他的痛诉,他不由嘆息,这是场孽缘,从开始就是错误。从目前情况来看,除了明玉没有上站,其他三位都是反应良好,没有质疑或者否认。那么,要不要把他写了却存着没发出来的下半段发上来呢? 明哲犹豫再三,终于想,弟妹们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有主见的人,即使爸的叙述有偏颇,就比如他写的第一段,大家还是能理智地对待,明成还给出他的所知所闻。那么,看起来他有必要将下面内容也发上论坛。但是,他考虑半天,还是决定与吴非口头商量一下。旁观者清,吴非一向会对他直说。
第64章 吴非晚上睡前接收邮件,看到明哲来邮。 「好消息,你爸妈的签证已经办好,我已经替他们订票,你等着签收。你爸妈问我需要带什么给你,我想还是不给他们增加负担。你需要什么写给我,我收集起来等年底回家时候打包扛去。你也跟他们这么说一下,别让他们扛太多东西。我爸妈的过去,我又写了一些,但我没敢发上论坛,你帮我看看,适不适合往上发。」 吴非见此邮件异常高兴,爸妈终于可以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虽然每天看见宝宝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可是,宝宝一个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经三十有余,吃不消了。爸妈过来,不亚于救命。 高兴过后,吴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点点钱定下她爸妈来美的两张机票,而不是她原先设定的由她在美国这边出钱。这笔钱出去,再加他这个月又陆续给他爸添置家具,他一个人在上海还怎么过?同时,他还周全地考虑到她爸妈行李的重量。他原来不仅是在他爸面前大方,对她的爸妈也关心周全。她爸妈说明哲传统,明玉和事佬似的说明哲教条,看来,都有那么点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儿也一起坑了。怎么说他这个人呢?却真如爸妈所说,他不是个坏人。 吴非摇摇头,对明哲的反感却是减少许多。她打开附件,看明哲究竟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家史,还要她帮忙判断能不能发上论坛。 「爸爸说,相亲时候,妈妈看上去很温柔很文静,奶奶看着很喜欢,爸爸自己也看着喜欢,再说又是镇上卫生所的正式工,一个学校的一个医院的,多么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妈妈那双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这样,说明家中干活不少,以后肯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这么,大家很快决定了婚事。奶奶答应女方,结婚后,一定千方百计将儿媳妇的户口弄到城里。 「奶奶要面子,给了很多彩礼,可是妈妈家没岀多少陪嫁,只有一床花布被面的五斤重棉被,和两只绣花枕头,棉絮都是旧的,拉岀来一蓬灰。彩礼都被妈妈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里很不高兴,办喜酒时候半路就回屋睡觉。爸爸说,更可气的是,妈妈竟然不是处女。洞房花烛那夜,他很难受,但被妈妈噼面一个耳光打回来。爸爸说,妈妈的样子很狰狞,这事儿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后来爸爸听到亲戚那里传来的传闻,说妈妈进卫生所做临时工后转正,都是因为妈妈被县卫生局一个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妈妈这么漂亮又吃皇粮的人肯嫁给他,原来是没人要的破鞋。爸爸告诉了奶奶,奶奶气疯了,等到妈妈休息天进城团聚时候与妈妈吵架。但是妈妈比奶奶狠,看见奶奶跌地上水滩儿里哭她都不拉一把,还把大门一关把劝架的都关在门外,大冷天的,奶奶冻病了,最后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叙述过程中有过提问,显然,爸爸以出血见红作为验收处女标准是不科学的。爸爸以此责难妈妈,是对妈妈的侮辱。有关妈妈卫生所转正的问题,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说起过。大姨说,妈妈很会做人,待业期间先是去街道叫着阿姨叔叔,眼泪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亲要照顾,那么多幼小弟妹要养活的理由来逃避上山下乡。又在街道听到小道消息,听说卫生所要招临时工,她就每天走一个多小时去县里,主动给县卫生局一个负责人事的副局长阿姨家干活,换季时候被褥都洗不过来,要大姨一起去帮忙。得到临时工的工作后,还是每周都去那个副局长家帮忙,妈妈嘴巴又很甜,在医院打扫卫生时候跟着医生护士学业务知识,有时护士人手不够就要她帮忙。她虽然做的是分外事,可还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欢她这个勤快人。两年多后,副局长帮忙,替妈转了正。当时我把这些跟爸说了,爸不信,说这是大姨粉饰太平,说我听信一面之词。可见,父母的婚姻基础并不良好,妈妈家想靠着爸爸家得到好处,爸爸则是因为不自信而不信任妈妈。当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妈妈头上,这些,决定未来爸妈的相处不会太理想。」 难怪明哲不敢把内容发到论坛上去,这些内容确实火爆。吴非看看时间,这个时间,明哲应该已经上班,他工作忙,上班时间不便接听太长时间的电话,而她的意见,却不便三言两语打发。想到明哲这人本质里的实诚不会拐弯,吴非觉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里面的内容很让人震撼。或许作为他们的儿子,你不会想到什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朱丽会在看到这段荒诞的记录后,找自家父母求证些什么。然后,你的父母不免被议论,虽然会是实事求是的议论,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经歷太经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后一段竭力为你母亲辩护,那辩护在我眼里已经是千疮百孔,何况是看在经歷过那些年代的我和朱丽父母眼里。我的想法是,那些旧事,即便是经歷过的人,回忆的时候也已经带上自己的主观烙印,何况到你手里更是二手货,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清?既然说不清,何不继续煳涂下去?你还不如写得简单一些,留大幅空间给弟妹们自己去想像。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亲结识,某年某月,父母结婚,附结婚证扫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么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等等。你不如单纯地只做最忠实最无趣的记录,至于其他的,让我们看的人自己去想像。否则,你既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妈。他们两个,一个已经有意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做人,一个死者长已矣,你还纠缠于过去做什么?」 吴非虽然希望明哲做家史被捆住手脚不出去娱乐,可眼看明哲这个学术型的认真人真一头扎进去探寻他父母婚姻真相,就像他平时学习功课一定要把原理搞懂似的,她有点担心了。她已经隐隐看出婆婆这个人的经歷绝不简单,灰色地带极多,明哲写到后来如果看清他极其尊敬的母亲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心理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权衡之下,吴非更愿意看到明哲正常做人。 吴非没有犹豫,写完就把邮件发了出去。但发了以后又想,她这几句话会不会把明哲欲盖弥彰的遮掩彻底揭了,令明哲知道她怀疑到了什么?然后明哲会不会气恼于她将他妈的过去想得那么灰色?然后,将他自己心中的郁闷嫁祸于她?但吴非心说,她这是为明哲好,明哲不愿意听也罢,如果真因此嫁祸于人,那就无耻了。应该不大可能。可吴非总是有点担心,因为对于明哲而言,他爸妈实在是禁区,尤其是他妈。 同时,吴非看了明哲发来的附件之后,觉得这个公公极其猥琐。有种当年就一个耳光扇回去,然后休妻。却等到接二连三养了三个儿女,老婆去世后才对儿子哭哭啼啼说出原委,实在是……吴非也很想接着婆婆给公公一个耳光。处女?他懂什么?他配?而且,吴非总觉得老子对儿子说老婆如此隐私的事,实在是噁心。但这些话就不与明哲说了,说了明哲得跳脚。总之,公婆两个在吴非心目中的形象一降再降,降无可降。 明哲晚上回家才看吴非的邮件,看到吴非和朱丽可能回家与她们父母讨论,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对,他怎么没想到爸妈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后果?多亏吴非提醒,他只想到上论坛看其他四个人的反应了。吴非说他爸妈的经歷太经不起推敲,是,这就是他不敢将所写发到论坛上的原因。即便是第一段,他也是犹豫再三才发的,发了之后一直留意弟妹们的反应,一直到看到明成为妈的申辩他才高兴。 其实,在听了爸的哭诉后,他自己心中对妈也没底。他将文章发上论坛,与其说是让弟妹们知道家中还发生过那么多的事,知道爸妈的日子曾经是如此艰难,因此后辈更须体谅,还不如说是,他希望看到明成和明玉的反驳,他需要那些反驳来阻止他对妈的动摇,比如明成对相亲那一段的补述,他看了后心中欢喜,好像妈被证实清白了一般。 这会儿被吴非提醒,他意识到,对,家中有些事情不便让吴非和朱丽知道。对于他们的爸妈,他和明成明玉是从小看惯,爸妈再如何,依然是他们的父母,而吴非与朱丽则不同。但是对于吴非提议的写法,他又有点不以为然,如此简单,还怎么可能让明成明玉了解爸妈经歷的苦难,了解一个家庭的不易,以致握手言和呢?但明哲又想,万一明成看了全文后,也陷入对妈的怀疑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吗?而与妈本来就对立的明玉,会不会因全文而觉得获得理论支持,爸妈还会依然是她的父母吗? 明哲越想越担心,鑑于可能出现的后果,他不敢将发给吴非看的段落髮上论坛。如果他还想写家史的话,似乎最佳体裁,还真是吴非说的那种年代后面加冷冰冰干巴巴的简单文字说明了。他的思考绕来绕去,看来还是回到被他差点否决的吴非的提议。果然是吴非旁观者清。 想到用吴非提议的方式写家史,明哲顿觉肩头重担卸下,最近几天的忧虑全部消失。睡前,飞快打出一段文字,他心中愉快地将之称为编年史。他想,瞒着吴非和朱丽是不现实的,他不想瞒吴非,吴非是自己的亲人,而朱丽又何尝不是明成的亲人?既然如此,那些东西还是别从他记忆中整理出来形成文字吧。明成和明玉如果有心,他们自会从字里行间看出好歹,他们如果愿意讨论,他欢迎,他巴不得以此为契机调和明成与明玉的关系。但是他们如果也迴避,他就不强迫他们看了,他自己也不敢写。那就如吴非所说,大家一起煳涂到底吧。 明哲上论坛瞄了一眼,竟然看到明玉到访的痕迹,他心里满意,明玉总算还是想着苏家的。他可不知道,这是石天冬接收明玉邮件后,迫不及待上来张望留下的痕迹。 对于明玉家父母的过去,石天冬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以前好多人不都是相亲结婚的?他所感兴趣的是明玉为什么给他这个地址,他看到论坛里id都是明玉家至亲后,心中乐得开了花,恨不得立即飞回去见明玉表达他的兴奋,可他不是很走得开。他当然是兴致十足地关心明玉家史,但他第二次上去看的时候,发现家史变了体裁。 第二段开始,才是「编年史」的体裁,明哲早将发给吴非的那段文字全部作废。 「71年x月x日,爸妈结婚。同日开始埋下矛盾。(附结婚证扫描,结婚证上照片高精度扫描) 71年x月x日,奶奶着凉不治去世。矛盾激化的结果。 72年x月x日,苏明哲出世,养在妈妈娘家。爸爸每周去妈妈家一次。(附出生证明) 73年x月x日,生病多年的外公去世。 75年x月x日,妈妈户口转到城里终于完成,工作关系也转到城里医院。为户口欠下很多债。(附我们家终于初步完整的第一本户口本,里面是一家三口) 75年x月x日,苏明成出生。(附出生证明,附明成的小手印,附明成满月照两张,附全家福,明成周岁照)」 石天冬看了,他虽然是个海阔天空的人,却也看出一些不对劲,仿佛明玉家父母结婚之初很不愉快。他正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可以上那么秘密论坛的兴奋心情,怕说得太肉麻怄死明玉,看了新的家史更新,他当然是顺手拿来将自己的感想和问题写进邮件,以表明他正以积极态度参与苏家事情,而苏家事情不正是明玉的事情? 明玉本来对家史抱抗拒态度,可看了石天冬带着疑问的邮件,又看到石天冬态度端正,没有小眉小眼,心里喜欢。却是心痒,终于忍不住爬上网去看了。心说这个书呆子大哥怎么整岀个年代如此清晰,却图茂文不茂的家史来,是不是因为是理工科男生的缘故? 但,真的没内容吗?明玉不看便罢,看了,就没法抑制自己的脑袋不去想文字和图像背后的究竟。 结婚同日埋下矛盾。什么矛盾?大哥肯定是知道的,但语焉不详。新婚日能埋下什么矛盾?明玉凭社会经验一想就想到好几条。看已经有些泛黄的结婚照上,几乎是明眸皓齿的母亲与小老头一样的年轻的父亲,条件差距如此之大,即使没有其他原因,两人的矛盾也早已存在,不必等新婚之日再产生一二。女太强男太弱,这个家註定畸形。明玉不由想到同样强悍的自己,苦笑。 但看到奶奶是因为父母矛盾激化去世,明玉非常好奇,是不是可以说,奶奶的去世是被母亲的进门给害了的?不过以母亲之毒,并非没有可能。自己女儿都可以残害,何况奶奶。明玉不由心惊肉跳地想,父亲还真是小强,居然没病没灾活到今天,非常不易。又想,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无知,不是那么软弱,不是那么逆来顺受,是不是也会遭到奶奶的命运?至此,明玉开始可怜起了父亲。母亲的强势恶毒,她受得太多,可以想像父亲也受了不少。即使父亲以前还是个正常人,三十多年下来,也差不多被母亲压制得残废了。不错,可怜,确实是可怜。看来有些事也怨不得父亲。 后面两条一起看。大哥降生在母亲娘家,正是久病外公去世前最乱闹闹的一年。外婆家全体的时间精力财力大概都得花到伺候外公那儿去,相比于后面又有满月照,又有出生小手印,又有全家福的苏明成,大哥出生时候的遭遇也不咋的,满月照周岁照都没有。 苏明成真是如乱世岀英雄般地诞生了。按说,家中的第二个萝蔔头不会太受重视,一般人喜欢的是儿女双全。但苏明成不同,苏明成硬是好命,会赶着好时机出生。他窝在母亲户口进城又落实工作后才出生。难怪满月照上如此白胖,而且母亲还有闲心思花钱拍两张苏明成的满月照,可见母亲对苏明成的喜欢。这人啊,都是命。明玉就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小时候的照片。也不知道大哥从那堆旧家具中有没有翻出她的照片,她本来对依然堆积在她车库中的那堆旧货心烦,现在也不反对再让放几天了。「大哥的家史虽然简单,可字字真实,可以让看的人见微知着。」她把这句话发给大哥,算是读后感。而她回答石天冬的邮件,却是很简单的「请看字面,不许胡思乱想」。石天冬立刻明白,明玉心中可能早就明白家史中有些什么了,毕竟她是当事人。石天冬与明玉交往虽然不多,可对她家的矛盾也是了解一二。明玉越不让他胡思乱想,他越要胡思乱想,他已经看出这个家庭的混乱,想到最小的明玉所受的遭遇,对比起来,他的遭遇还真是不值一提。他心中好可怜在那么个混乱家庭中出生的明玉,心说难怪她如此冷淡别扭。 明玉原以为这种什么家史她看过好奇过便罢,她又不想掺和苏家的啰唆事。可她的脑袋由不得自己,工作之余,竟然一再凭经验挖掘文字背后隐藏的真实可能。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第65章 她想,妈户口、档案关系转进城,都是谁在奔波?谁能为妈奔波这些?当然是妈自己挺着大肚子在跑,能指望那个声响儿都没有的爸吗?想到这个,明玉感觉妈非常不容易,挺着大肚子哪。明玉记忆中,小时候回乡的车子颠得都能让人脑袋撞车顶。那时候的马路,有一段还是沙石的,车子开过,飞沙走石。难为小明成钻在娘肚子里牢牢攀着没给颠出来。明玉还记得她自己当初户粮档案从原公司转到新公司,期间国家干部身份被抹,原公司,人事局,劳动局,一路盖了不知多少个章,吃了多少冷眼,总算办完的时候,她对着劳动局的大门骂了声「fuck」。可以推测,妈那时的工作量应该更是巨大,而妈的心情更火爆,面对如此无用又矛盾丛生的丈夫,她恐怕不会只是骂fuck了。明玉想起以前依稀仿佛看到过妈扯爸的耳朵,扯得爸的一只脚差点离地。明玉不由得心里哼哼着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相欺负,可见妈再辛苦,也不是个善人。 但明玉不明白,既然已经将户口转进城里了,而且夫妻关系又不可能好,妈为什么还守着爸不离婚?难道是因为妈封建从一而终的思想作怪?明玉觉得不是,这其中定有下文。而那下文,正好出现在她出生前的那段时间。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些什么故事,让她如此被家中嫌弃。 明玉虽然没再追一个邮件过去说明,但开始对大哥后面的家史有了兴趣。 明玉还想到更远的,妈谋得镇里卫生所的临时工位置,又千辛万苦地转正,单凭妈一个小姑娘,既没有后台又没有家底,怎能不让闲人怀疑上她一张明眸皓齿的脸?那个年代又不是现在,她可以凭业务晋身,朱丽可以通过国家考试,吴非可以通过出国。爸妈结婚当天的矛盾会不会与此有关?如果是,恐怕,妈完成更艰难的户口大迁移后,爸更加会觉得自己头顶那顶帽子发出的光芒是碧油油的春意盎然的绿。这样的一家子,还怎么过得下去?而且居然还在不离婚的情况下制造出一个叫做明玉的女儿?简直不可思议。明玉深觉自己身世可疑。 疑来疑去,明玉走到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脸。越是心疑,越是发现自己与那个影子似的爸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而且,她这么高,爸连一米六五都不到,这基因……太悬。明玉想得心惊肉跳的,疑神疑鬼地走出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脑袋里慢慢滋生岀情绪,情绪导致一脸的恍惚。他妈的,别她是个野种吧,怪不得爹不疼,娘不亲。人都说最后一个小女儿最招父母爱,但她的成长环境如此脱离常规,这其中,需要解释的太多。 她隐约知道,户口哪是那么容易移出来的。而且,显然,至今依然没什么用的舅舅的户口后来也给妈凭一己之力移到了城里。这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简直太过奇蹟。妈并不是什么别的长,她至死也不过是个护士长,一个护士长能有多大能耐? 明玉管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越是心寒,越想越坐不住,她已经钻进自己的身世谜团里拔不出来,发现天下事乌鸦一团黑,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她怎么都得找人求证。 她急于了解,出生前到明成出生后的那段时间里,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发生。此后,她有闲就去刷一下论坛,可除了苏明成跟帖赞嘆自己小时候长得正,都没别的新帖出现。 明玉无处诉说,又不愿跟石天冬说她那些不堪的猜测,憋闷得慌。很想去电催大哥一下,可是,她不是说不理苏家的事吗?最后还是只能给石天冬发去一条简讯,只说自己心烦。石天冬大约能了解明玉心烦什么,回说别瞎想。明玉心说,她还真瞎想了,被石天冬说中。 好在明哲没让她久等。明哲筋疲力尽地回家看到明玉居然有了电邮,电邮里还有明哲最想看到的「见微知着」这样的词儿,明哲受到极大鼓舞。他连忙整理后面的资料。可是,令他尴尬的是,明玉没有出生证明,更别说满月照之类的东西了。明哲想到,原来明玉在家一直不受重视,原因,爸也没说,只是爸隐隐约约透露岀点意思。他没有隐瞒,将此写在论坛上。 「75年底,爸妈分居。爸住到学校宿舍。 76年9月1日,苏明哲上幼儿园。 77年x月x日,苏明玉出生。爸搬回家。 78年,舅舅的户口移入城市,也落实工作。(附合照)」 明玉看着这短短没几十个字的记录,而且没有她的出生证明,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周岁的她简直看不见脸。她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开始计划生育,她这个老三被生出来有没有违反政策,爸妈为什么要生下她又不关心她,连个出生证明都没有。大哥没有满月照还可以理解为当时外公病重,兵荒马乱。她连出生证明都没有,那就无法用兵荒马乱来解释了。 但是,明玉明确看清两点,第一,苏家孩子的出生总是伴随着一个人的户口迁移,如苏明成的出生伴随着妈进城,如她的出生伴随着舅舅的进城;第二,爸在学校宿舍搭铺不回家,她苏明玉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两夫妻没住在一起,怎么生出她这个苏明玉?大哥写这一段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大哥大约是想笔削春秋,不让她尴尬吧。可是,大哥削的水平太差一点咯。 明玉双腿搁桌子上,半躺在椅子里倒抽冷气,心里嘿嘿冷笑不已。看到这儿,白天的担忧反而全没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她的出生还需说明吗?这样倒好,正可以名正言顺与爸断绝父女关系,从而进一步与苏家脱钩,她可真成光棍了,不算是坏事。想了会儿,明玉又改正刚才的想法,不,简直是好事,谁要做苏家的女儿。那么,不姓苏,她又姓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总算是给自己从小遭的罪找到理由,原来她是个孽种。明玉再次嘿嘿而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自卑。幸好她现在位高权重,否则可能还真得自卑一下下。倒是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是个私生子,这让她惊讶,让她失落,却又让她感到解脱。她心里强硬地说着也好,也好,谁稀罕。可是,又多少有点自伤身世。难怪连一张出生证明都没有。 大哥以及其他看了这一段的他们都应该心知肚明了吧?不,她不认为这会是大哥的笔误或者过错,一向严谨的理工科大哥从来逻辑分明。这应该就是她的确切出身。 明玉睡着之间心里还在「嘿」,睡着的时候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心理。但是,同样也是严谨的喜欢用事实说话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会求证。 可石天冬十万火急般打来的电话把她从「嘿嘿」连声的浅睡中挖岀。石天冬在电话那头很是费劲地问一句:「你看论坛了没?」 「看了。没什么,就跟看别人家事情一样。」 「真话?」石天冬很不相信,这样的家史看了后还能冷静,除非明玉早知道。也对,当初他送粥给她爸的时候,苏家两个男人都没想到会是明玉,可见他们一早不认为明玉是一家人。他犹豫了下,道:「别在意,英雄不论出身。你真没事?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听着。」 明玉被石天冬的关怀感动,忙道:「没事,今天这段虽然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倒还是意料之中。你说得对,英雄不论出身,我靠自己走过来,更加英雄不是?」 「是啊。以前我还以为我多不容易,现在看起来跟你根本没法比。真没影响心情?你周六周日有没有空?我回家一趟。」 明玉忍不住微笑道:「我没空,刚接手江北公司,还没熟悉,最近非常忙。而且……你来,不跟你深入说我家的事,有点辜负你那么远的一来一回,可我还不适应跟你说那么多,你还是别来。今天你打来电话,宽慰我不少,否则有些话总是闷在心里不舒服。」 石天冬听了笑道:「你这理由挺好玩,不过是实话,那我不过来了。其实……呵呵,我也不过是想找个藉口去看看你。刚说电话时候你声音有些假,装坚强是吧?现在好多了。那你继续睡吧,我还真服你,这样你也能躺下睡。很晚了,其实我不应该这时候打电话给你。」 -落-霞-小-说w ww ^ lu ox i a^ c o m. 明玉听着一个劲地乐,觉得石天冬这人真是自来熟。「你怎么那么晚才收工?」 「饭店嘛,尤其是香港。不过我明天起得也晚,就跟人家特殊行业似的。我在看你照片……」 明玉听着石天冬跟她闲话,整个人轻松下来,握着电话舒服地靠着床背微笑。其实石天冬并没替她解决任何问题,可他轻松关切的态度,却让她很是受用。结束电话后,她想,还那么在意苏家干什么?
第67章 蒙总到明玉的公司来商量一些事情,等下班铃响过好久,他看看时间,起身道:「走,我带你去一家新开的饭店,你以后可以拿它当食堂。虽然贵一点,但几个老吃饭店的都说好。离你这里又近,走过去没几分钟。」 明玉没收拾东西,起身就跟蒙总走。「我不吃鱼翅,不吃燕窝,不吃甲鱼裙边。」 蒙总笑道:「谁让你吃。怎么,吃了还回公司?听说你最近一直住公司?」 「哎呀,保姆告密?」 「用得着保姆向我告密吗?整个集团上下都知道你每天睡公司。你也老大不小,虽说别学柳青这小子花天酒地,可也好歹给我找个男朋友回来。」见明玉将电梯按到地下层,忙道:「走路过去,不远,正好散步。」 明玉讪笑,哪有时间啊。不过这话在老蒙面前说,就有表功的嫌疑了。她只得笑着道:「行,行,我回头住回家里去。」 老蒙听了居然盯着明玉半路岀电梯,盯着她回办公室收拾了手提电脑包拎出来,才一起下楼带她吃饭。他还说:「对,就是得这样,下班住公司,人会住岀毛病,等于没有休息,一整天都紧张着。」搞得明玉哭笑不得,老蒙怎么如此婆婆妈妈了。而且电脑带回家了,回不回家还有什么区别?只有不用电脑的老蒙才以为回家就是休息。 去的那家饭店叫作「食不厌精」,门面并不堂皇,只能说是舒适型,看上去才开张不久,装饰还很新。也不知道这样的饭店是怎么被蒙总看上眼的,应该有独特之处吧,蒙总此人几乎天天在外吃饭,嘴巴最刁。明玉好几天没上本地美食论坛,还真没听说又有一家新饭店开业。 进门,居然是西饼店才有的奶香味,非常舒服,与大多数饭店挥之不去的油腻菸酒味大大不同。明玉心里生出几分好感,笑对老蒙道:「这儿的味道像西餐厅。蒙总怎么找来这里的?」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二楼也没包厢,只有大约六七十平方米的实用面积,摆着十来张大小桌子,环境比较宽松。 「朋友告诉我的。」老蒙居然遇到两个熟人,明玉也认识,都是大老闆。他叫明玉自己点菜,他与朋友打个招唿。 明玉很奇怪,这家小饭店究竟好在哪里,竟然让老蒙等见多识广的人趋之若鹜。一个男孩竟然持笔记本电脑过来,不等明玉出声,男孩已经微笑道:「小姐,本店今天主菜是东北杀猪菜,是活杀家养猪肉做成。东北杀猪菜的……」 明玉道:「我知道杀猪菜。」看向男孩转给她看的屏幕,她看到上面竟然是菜单,菜单上表明只适用今天。手指捻动滑鼠进入菜单,没有几项可选项目,除了与猪肉相关的,就只有一些时鲜素菜和中西点心了。左右看看别桌容器大小,明玉点了酸菜肉,白切肉,血肠。她虽然不是石天冬那样的美食家,对美食也不是孜孜以求,可也好歹知道,猪肉好不好,看原汁原味的白切肉,而这家饭店究竟是不是高档卫生,那就看血肠有没有猪下水的臭气。酸菜肉只是因为特色才点。如果真好,那以后就拿这儿当食堂,老蒙家的保姆可以退还,省得保姆多嘴总是告密到老蒙那里去。 不一会儿,蒙总从其他桌回来,他也没问明玉点了什么,道:「我们刚说到哪儿?噢,对了,我想让柳青下周过来,他去武汉有段时间,得回来向我们述职。」蒙总说到这儿,又有意无意加上一句,「不知道会不会带个新女朋友回来,这臭小子。」 明玉微笑道:「柳青跟我讲,他近期工作重心虽然在挖潜改造上,不过得开始考虑调整设备结构了,否则产品跟不上总部的设计。我前不久过去转了半天,发现他们废品率偏高,最关键的还是效率低,我要货得等,衙门作风严重,几乎还是大锅饭时期。」 蒙总偏着头想了下,道:「否则要柳青过去干什么?我把一个大筐子给他,他自己往里面装东西,别想伸手问我来要。他该收紧筋骨,你该放松筋骨,你们都得换个工作思路,不能原地踏步不思进取,我让你们改变工作量和工作环境就是想强迫你们改变原有思路。成了的话,你们会上新台阶,我看好你们,我还等着你们挑大樑。」说话时候蒙总手机响,他看了看显示,硬是把话全说完了,才接起电话。 明玉心领,多少年来,蒙总都是不只出言指点,还一直创造环境让她和柳青,以及其他可塑的年轻人进步。比如目前集团公司的研发总监,也是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已经可以坐上行业国际交流会议的主要席位。老蒙就是这样,给你政策,给你环境,给你宏观指导,做得好不好,看各自修为。但好强上进的年轻人,谁不是豁岀小命一条呢? 这时,白切肉先上桌,光是第一眼,明玉已经为之倾倒。这肉,六分肥四分瘦,脂油润泽,令肉片三分透明七分肥白,透着十足诱·惑。明玉很想伸出筷子立时颤巍巍挑岀一片,什么都不蘸,就那么原汁原味滑入嘴中,以唇齿缠绵,可以想像,在轻微的「吱」一声中,醇厚芳香充盈口腔的角角落落。然后,白切肉会顺着自己油脂的滋润,顺畅地滑入食道,润泽五脏六腑。这是哪个天才厨师想出来的高招,简直是出奇制胜,于燕翅鲍中杀岀一条通向味蕾的捷径。 但是,蒙总电话那头不知是哪个不识相的人,竟然喋喋不休。换作以前刚出道时候,明玉早不管不顾地下筷了,这是他们家人多食物少、物竞天择培养出来的吃饭风度,但现在不会了。多年以前老蒙曾外聘一个礼仪专家专门给手下销售员们上课,其中一项就是餐桌礼仪。那一次开始,明玉才开始明白餐桌上的荣辱。第二课她就带上摄像机,索性录了老师的讲课,回家细细琢磨。她现在知道,与长辈同桌时候,率先动筷不礼貌。 落^霞^小^说 ?? w w w*l u o xi a*c o m * 终于,老蒙也受不了诱·惑,强行终止电话,下手开嚼。明玉立刻跟上,果然味道不同一般。此刻,一条半尺来长的血肠也上桌,暗红色,表面油光饱满。穿黑背心的小厮用银刀子小心切段,入口竟然清香。什么猪下水味,没有,即便是蘸蒜茸酱油都怕夺了它的原味。老蒙从据案大嚼中抽空问一句:「不错吧?」明玉立刻简短地答:「很不错。」 如果说白切肉吃得多了,多少会觉得油腻,那么酸菜白肉里面的肉有家养猪肉独有的芳香甘甜,却无油腻之患,只要愿意,只要胃部容积许可,尽可以一块一块地接连着吃。明玉一边吃一边心想,哪天叫石天冬过来吃吃,看这儿究竟正不正宗。饭店开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算是极致了。 差不多的时候,明玉招唿小厮过来,好奇打听:「明天菜单是什么?给我看看。」 老蒙笑道:「怎么样?有兴趣了吧。昨天的是海味,都是青蟹当家。」 小厮微笑等老蒙讲完,才道:「明天的是时令菜瓜,老闆说该吃一天清淡的。后天大后天退潮时间是中午下午,正好晚上过来吃地产鲜活海鲜。不过随时会有新奇食材到货,具体菜单还得看当天的。」 「送外卖吗?我每天中午订一份。」 「对不起,我们这儿的饭菜都讲究食料最新鲜,食用时间最适宜。比如说两位今天点的白切肉,如果晚上餐桌几分钟,吃起来就没那么嫩滑了。」 虽然被拒绝,明玉却又高兴于发现白切肉的一个妙处,原来这么讲究。可真不愧为店家招牌之「食不厌精」。她笑对老蒙道:「以后来这儿蹲点,蒙总,你的保姆可以还你了。」 蒙总笑道:「我早就想讨还我的保姆,老婆可以不要,儿子可以不要,只有保姆不能不要,你明天就还。你等下跟他们老闆谈谈签个合同,我们以后吃饭签单,省得带钱。好了,我先走一步,你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休息。」 「等等,蒙总,我有件事想要请教。」明玉叫住蒙总,「蒙总,『文革』前后周边乡镇的城镇居民户口想移到市区来,是不是很难?」 老蒙想了会儿,才道:「那时候不叫乡镇,叫人民公社。那时候一个市区户口不得了。你想啊,市区户口国家给包工作,每个月粮油配额比乡下的城镇户口高,我记得刚粉碎『四人帮』那阵子,我们乡下的城镇户口每人每月只能分到一两糖票,市里人有二两,上海人有半斤呢,谁不想做城里人?」 「是,是,那还不打破头地往市里挤?」 「是啊,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桥那头还架着机关枪扫射,你说能进几个人?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有个人控办,专门负责进城人数。人控办把进城人选先凭条件筛选出来,再上报市里,好像还得市委常委开会批准。一关一关地都通过了还得交一笔城市增容费,才让你办户粮关系。那时候和现在不同,那时候没有户粮,进了城也活不长,买什么都要凭票啊。我年轻时候出差,第一件事就是到粮管所凭单位介绍信换全国粮票,不出省的话换全省粮票,否则到了外面没饭吃。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明玉嗫嚅:「我刚知道,我爸以前是市区户口,我妈是乡镇户口,我妈结婚两年后才千辛万苦把户口移到城里。」 老蒙也是有意抬举一下明玉的母亲,笑道:「动用什么关系了?两年就办成,本事太好了。你看我,89年时候我已经出道,当时把我和老婆的户口迁进城里,都不知走了多少关系啊,公安局要敲章,粮食局要敲章,商业局要敲章,人事局要敲章,房管所要敲章,当年要不是为了我儿子上好学校,必须在市区买房子有户口,我说什么都懒得花那工夫。」 连老蒙这样的人都说难!明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妈才是一个护士,她跑遍上上下下敲岀章来,凭什么?他们家从来不富,凭钱这一条可以废。他们家从来没有后台,凭权这一条也可以废。难道是以诚感人?妈妈这种人有诚可以感人吗?明玉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却也是无法幸灾乐祸。 回家路上,她想起老蒙的回答就郁闷。她但凡是妈在外面偷情的产物倒也罢了,起码还是爱情结晶,可偏偏看来她应该是个权色交易的产物,她的产生,是为了拉那个至今不成器的舅舅进城。她是工具,而不是结晶。想起来,真正是情何以堪。 她一路叽里咕噜、骂骂咧咧,骂父母不是东西,骂自己赌咒发誓不管苏家的事可最后又没忍住,险象环生地回到车库,看到车库更是来气,火一大,转过方向盘就又开岀去,直奔父亲的家。她已经被心中的猜疑折磨死,今天被老蒙这么一说,索性上门问个清楚,最差,也不过是个权色交易的结果。 但她就是好奇,妈又不是农村妇女,她既然是孽种,妈找个同事帮忙打掉就是,干吗把她生出来又不把她当人对待?妈自己作孽,罪过怎可让女儿承受。太不讲理。应该还有其他理由。她今天需要询问的就是这个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亲有保姆,敲开门,看到一个矮小的农村妇女来开门,愣了一下,看看门牌没错,才问:「苏家吗?」
第68章 蔡根花不认识明玉,见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与苏大强对不上号,忙说了声「等等」,进去叫主人。苏大强不信还有除了朱丽以外的苏家女人会上门,疑惑地出来一看,见是明玉,大惊。明玉既然确认是父亲家,也不客气,推开门,交给蔡根花十块钱,吩咐:「请你下去买点冷饮坐下面乘会儿凉。我有事情与父亲谈话。」她此时没法叫岀「爸」,觉得书面语「父亲」叫起来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见明玉的眼睛就已经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苏大强更怕,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女儿究竟来做什么。他本能地缩起脖子低下头,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进客厅,四处看看,看完了见父亲还站在原地,她满眼充满矛盾地看了会儿,才道:「刚才那个是新找的保姆?」 「是,是,明成来决定的,你大哥也答应。」苏大强连忙将责任全推到别人身上,免得受责。 「住着还好吗?还缺什么东西?车库的东西要不要搬来?」 「不缺,什么都不缺。」苏大强回答得非常快,如果这话换作明哲明成朱丽来问,他定是可以将打了一个月的缺货腹稿一五一十背给他们听,但对明玉,他不敢。 明玉看看也觉得东西够齐全,似乎没什么需要添的。她本来生活就简单,没什么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亲其实想把刚搬来的喷墨印表机换成雷射的,想给客厅装柜式空调,想把原有的素色窗帘换花俏一些,想买个电话子母机省得接电话时候还得跑到客厅。她只是上下左右看看,也没坐下,便直接问:「听说生下明成后,你和妈闹离婚?还闹得住到学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说的?」苏大强心里惴惴的,不知道明玉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压根儿不敢抬头看明玉脸色。 ?? 落`霞`小`说w w w . l uo x i a . c o m . 「我问你,你就如实回答,不要对我撒谎。」明玉背着手看父亲一副挨批斗的样子,面无表情。她小时候还会挨父亲耳光,但自从高中以后,父亲对她的态度一年一变,随着她长高,父亲在她面前的气焰消退,两人没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战。此消彼长,直到今天。明玉已经习惯。 苏大强知道明玉管的人比他过去的校长管的还多,他看着明玉害怕。这一段过去跟明哲说的时候,他都还没脸说出口,可明玉这个煞神过来问他,他岂敢不说。他老老实实如实回答:「你妈把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后就一直要跟我离婚。我想离了也好。但你妈说两个儿子都要归她,我一半产权属于学校的房子也归她,我工资一半也要归她,我不依,学校也不肯把房子给她,不肯给我们开离婚证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声,心说这和她想的一样,妈凭藉父亲这块跳板跳进城了,是该在这个时候过河拆桥。但没想到还有学校掺在里面。她将当时的情形假设了一遍,才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闹得搬到学校宿舍去住后,又不争气地不离婚了?」 苏大强慢慢感觉岀明玉不是来寻衅,才稍微放松肌肉,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继续结结巴巴地说话。「不是我不想离婚,我本来已经打算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离婚就好,但你妈又不肯离婚了。因为离婚后,学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产权,留下的一小半房子里面已经住下你妈和明哲明成三个,每人均摊面积太小,不可能再分国家要求的符合迁移户口政策的最低面积出来给你舅舅。你妈本来不想管你舅舅,我们也已经说好离婚就这么分房子,以后我凭工资条拿一半工资给她,我搬去学生宿舍住,学校收回房子给别的老师,我不要跟你妈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说,你外婆不答应了,连夜搭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来,哭着喊着不许你妈离婚,邻居说你外婆跪在你妈面前磕头出血求你妈一定要把你舅舅弄进城后再离婚。你妈起先不答应,你外婆就天天哭到医院门口去,你妈没办法,只好答应暂时不离婚。」 明玉听了只会翻着眼睛倒吸冷气,连「嘿嘿嘿」都说不出来了。这个结果与她想的不同,难道她还是爸的女儿?「那你就顺着梯子往下爬,凑合凑合不离婚了?」不过这还真是不争气的父亲能做出来的事。 苏大强被问到这儿,却将一张脸皱了起来,犹豫很久,才不得不说:「我还是要离婚,我躲在学校不回家,一定要离婚,结果你妈带着两个孩子找上居委会哭闹,说我是陈世美,我抛弃他们,居委会被她烦死,通过学校来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铁了心一定要离。」 「你这铁是废铁,最后没离成。」明玉说着都想走了,原来事实是这样,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离,是你妈施诡计。她一次次闹着居委会干部把我强拖回家过夜,硬是怀上你了才作罢。她怀孕哺乳期间按照法律我不能提离婚,她就到学校吵着把房子又要回来,硬是又通过不知道什么关系把你舅舅户口弄进城。弄进城后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给我离婚,但我怎么养得了你,拖着耗着,反而后来也都不提了。」 明玉彻底失声,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刚吃的白切肉差点呕出来。她已经无法定义她的出生,但总而言之,她未来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经被註定。她的脑子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乱闹闹的,都没说一声什么,也不要再问什么,直着眼睛往来路回去。 苏大强见明玉离开如见瘟神出门,「走好」都不敢说一声,看着明玉出门消失,他连忙小跑过去将门顶上。 明玉原以为自己跌进山谷,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承认这最坏的现实,没想到,天上还会滚下一块巨石,正正打中她的头顶。世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打死她都没想到过,她的孕育竟是如此无耻丑陋。 她直着眼睛下楼,没看见等在楼道边的蔡根花,顺手摸岀一包烟,一声不吭坐进车子,以颤抖的手指抽出一支香菸,可是手指乱抖,硬是没法将烟凑到打火机上,她气得不行,一个人闷在车里一口一声「他妈的,他妈的」,都不知道说了多少「他妈的」。 如果说,最初以为自己是私生女的时候,明玉还能坚强地报以「嘿嘿」冷笑,现在,连唿吸都困难。太丑陋了,而她却是丑陋的果子。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她还宁愿是个权色交易的孽种。这样,起码她还能彻底脱离苏家。 现在,她算什么呢?她是个生来就被诅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强,才能正视自己的出生。 灾难! 她终于点燃一支烟,而一支烟很快抽完,她眯起的眼睛里只有熊熊怒火。如此丑陋,她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学哪咤剔骨剥皮换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支烟,她无法开车,就坐在车上接二连三地抽。 她又想到一个更可能的可能。天晓得,她是不是妈在外面不小心怀的野种,为掩人耳目,又死活将丈夫拖回家制造既成事实。这样的妈,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事儿,只能靠把爹拖去测dna才能最终确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会去测dna,这事关她的名誉,她眼下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愤怒埋在心底,然后,换上一个面具,风轻云淡地展示给别人:天下本无事。有人不要脸,她还要活。 她有点委决不下,是上论坛将此事抛岀,然后表态,从此自绝于苏家,苏家人也别来找她;还是做人厚道一点,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她自己心里有个节制,以后与苏家人划清界限,不再主动接触。她心中偏向前者,明人不做暗事,父母做得出来,她写得出来,自绝于苏家前,怎么也得走得明明白白,给大家一个说法,告诉大家,苏家彻底对不起她苏明玉,她本来就不属于苏家。 她很能猜测到妈妈的忠实儿子们可能有的强烈反弹。但是,与她何干?事实就是事实。她一个受伤者被压迫一辈子了,难道还得去照顾既得利益者的小心灵?公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有能力,她自己会创造,她也会面对反弹。 明哲倒也罢了,她最想告诉的是苏明成,这个妈妈的好宝宝。他被拘留时候的表现她保留证据,会寻找机会烧给妈知道,而他最爱的妈的底细,她也会一五一十告诉他,让这母子俩偿还她以前所受的所有不公。她不是苏大强,她不会逆来顺受,她受的,她必还,无论是好的,孬的。 对,就这么解决:恩怨分明,得失计较。她不是圣人,她只要公平。 趁热打铁,她准备这就回家将今天新鲜热辣的对话记录下来,发上论坛。可她眼下四肢激动得一直颤抖,根本没法动手稳当开车。她深吸一口气,下车到后备厢取出一瓶白酒,大大喝了一口。很快,酒劲便瀰漫四肢、脑袋,可她的四肢依然颤抖,她不得不又喝一口,才将酒瓶扔在一边等待平静。终于,她能稳稳将车开岀去,可她也不得不用最大毅力控制自己的双手双脚,别使劲过度,车速过快。 好不容易回家,她打开电脑便将对话如实记录,可心里实在憋闷不过,打几个字,就忍不住一拳砸书桌上放气,嘴里喃喃骂声不绝,砸得拳头火烧火辣,差点打不成字。好不容易,才把一篇打出来,她快速排版列印,去找传真机。 电话那端是苏明成,朱丽还没回家。明玉简单道:「你打开传真,有一份今晚的对话记录传给你,我和你们爸,有关我身世的追究。」 明成有些许酒意,一听是明玉的电话,他本来不想给信号,但是,对话记录的内容吸引了他,正是他想知道又不敢找爸去问的。他明晰地听岀「我和你们爸」这五个字似乎指向真实内幕的细节,他没回答,他不愿与苏明玉对话,但利落地给了明玉信号。一会儿,传真机「突突突」地吐出密密麻麻的列印黑字。 明玉抿紧嘴唇,咬紧牙关,看着传真纸进去又出来。收回对话记录,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撕了记录,摺叠整齐,收回书桌抽屉。 将对话发给无知无耻的苏明成,明玉感觉自己心头岀了一口气。情绪是垃圾,是垃圾就得找地方扔了但得扔对地方。这张最原始的列印文本,她会找时间拿到妈的坟头烧了,同时烧的将是苏明成可怜相的忠实记录。非此,何以解恨。难道也让她像苏明成他爹那样号叫吗?她不是懦夫,她不会顺从,她会自己着力解决困局。 至于苏明成将受的震撼,那是她需要考虑的吗?那么,谁又来帮她考虑? 可这一夜,她已无法入睡,虽然四肢不再发抖,可脑袋兴奋得满是乱麻,乱麻中一半是骂人的粗口。她还想砸东西,想抓起电话骂人,想冲出去满世界乱跑,可她最终只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心中很熟悉的号码,拨通之后才想起这是柳青的,料想柳青这个花花公子肯定还没睡,不打搅他简直天理不容,她很多闷气要向柳青倒,只有柳青最能理解她,她即使不说出实情,他也能有感应。她今天心里烦得很,需要说出来骂出来。 电话倒是很顺利打通,可是柳青也喝酒了,在电话那头搞不清,一会儿玛丽一会儿莎丽的,明玉起码在他嘴里听清楚三个女孩的名字。明玉今晚本来就暴,闻此不肯再说,对着手机憋了会儿气,又听柳青大着舌头胡说几句,挂了电话。 她不得不冲下楼去,找来扔车子上的那大半瓶白酒,一个人坐厨房,擂着桌子就着巧克力,将剩下大半瓶酒全喝了下去,然后,往地下一倒,人事不省。
第69章 明成从来就知道,明玉自己找上门来,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有踩到一坨屎的准备,看到是落后的传真而不是电邮,他还嘲笑了一下。但是,看完的瞬间,他被点燃了。他晚餐喝下去的两瓶啤酒在燃烧,他全身血液在燃烧,他两只眼睛也在燃烧。 捏造!绝对是最恶毒的捏造!这个毒水母一般的人,她时时刻刻窥伺着合适时机,抛出致命的毒液。 他旋风般地冲出门去,拦下一辆计程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却是愣了一下,才说出父亲住址。 苏大强已经睡下,蔡根花也已经睡下,但听得震天动地的敲门声,蔡根花还是胆战心惊地起床,而苏大强说什么都不敢起床。他在被明玉逼问后就一直在担心,明玉会不会告诉明哲和明成,明哲和明成会不会找上他。尤其是明成,明成对他从来没好气。敲门,不,打门的会不会是明成?苏大强赤脚下床,悄悄合上卧室门的插销,迅速钻进毛毯里捂住耳朵。 蔡根花从猫眼里看到眼珠突出的明成,她虽然见过明成一次,但早已忘记,再说见明成这么凶,哪里敢开门。她又是胆子最小的,都不敢问门外人是谁,怕门外人跟她吵架。忙跑进来敲苏大强卧室的门。可是,怎么敲,里面的苏大强也不吱声。蔡根花没主意了,想了半天,在轰天般的敲门声中,也哧熘钻进自己的卧室,关门睡觉。 明成不见有人开门,更是头顶怒火腾腾蹿起,对着防盗门拳打脚踢,仿佛这样才能出气。 可是,同一楼道的人睡觉被吵醒,有人悄悄钻出来一瞧,见是一个高大男青年行兇,一个电话拨到110。警察很守信地五分钟后到达现场,把明成逮个正着。 明成看到警察,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变乖了,什么怒火都瞬间消失,有问必答。他吃警察的苦头是吃怕了。 警察一问是家庭纠纷,便少了处理的欲·望。警察敲门想稍微调解一下,可是里面两个胆小的一听是警察,就更不敢开门,个个钻在毛毯里面做鸵鸟。警察就教训一样地劝导明成有事明天再好好说,一家人不要闹成这样子。然后记录明成的身份证,盯着明成先走,明成窝着一肚子气,却不得不先走了。 明成这一趟泼风似的来回,真相没问到,却是火上浇油。回到家里,照着自家的防盗门就是一脚。打开门,却见朱丽站在里面一脸惊恐。两个人面对面对视三秒,明成依然怒气沖沖,但是有话说不出,明玉给他传真上的那些内容怎么跟朱丽说?朱丽一看明成满脸通红,又是一身酒气,忍了一个来月明成的酒气总是没时间没精力吵架、早餐桌上和风细雨相劝没用、已经厌烦到极点的朱丽今天被明成的临门一脚踢爆,再加自己一天上班下来又累又烦,终于火大。 「苏明成你又喝酒,跟你说了几次不要喝酒你怎么屡教不改。你踢什么门,门碍着你啦?成天喝酒,你到底喝岀些什么来?」 「应酬,应酬你知不知道?废话那么多。」明成虽然自知理亏,可胸口窝着熊熊烈火,哪里剎得住车,横眉竖目就回了过去。 「你起劲个啥,你倒是踢啊,再踢啊。争气争到家里,越来越好样了。」 朱丽自己没意识到,这话听在明成耳朵里不亚于霹雳,戳到他最敏感最痛的伤处。他想都没想,旋身就冲着门好一顿拳打脚踢,嘴里咬牙切齿地念念有词,「我踢,我踢给你看,你要我踢,我踢……」 朱丽看着明成疯狂地拿两只肉拳头捶铁门,吓住了。两只拳头握紧蒙在嘴前,不敢吱声。她不由得想起明玉的遭遇。等明成眼神疯狂捏着拳头转身,她吓得连连后退,尖叫道:「苏明成,你不许乱来。你别沖我发酒疯,你离我远点。」边叫边退,钻进主卧砰地关上门死死顶住。 明成酒劲加气劲,那么多日子从明玉那儿从周经理那儿从明哲那儿从父亲那儿从客户那儿还有从母亲去世那儿积累起来的怨气关也关不住,跟着朱丽冲到客厅,对着主卧怒吼:「我没喝酒,我没发酒疯,我们说明白,不许暗箭伤人。我惹你们什么了?你们有种沖我下手,关妈什么屁事,你们连死人都不放过,你们这帮恶狼,毒蛇,你们这些小人……」 朱丽在里面瑟瑟发抖,连灯都不敢开,越想越不对,又钻进主卫严严关上了门。一身酒气,又不知所云,这还不是发酒疯?忽然,听到卧室门也是砰的一声,她吓得一声惊叫,明成会不会冲进来?发酒疯的他会不会将拳头砸到她身上?想到探望明玉时候看到的明玉被打肿半边的脸,朱丽不寒而慄。她第一反应就是给爸妈打电话,可是,这么晚了。她握着卫生间的电话,听着外门再一声「砰」,她不敢犹豫了,双手颤抖着拨了110。然后,一边念菩萨保佑,一边念警察快来。 明成团团转着,在客厅里越骂越痛快,他谁都骂,他不怕,越骂越兴奋。「你这毒蛇,妈早就知道你,现在妈死了,你伺机反扑了?告诉你,还有我,以后见一次揍一次。我不怕坐牢,打死你我赔命。不就是十万块吗?以后再惹我,我揍死你,你给我当心着,别当我是病猫。妈死了也轮不到你坐大,你只配做老鼠,被人踩着才能活。明天我还会找你,你等着,别以为报警我就会放过你……」 夜深人静,朱丽听着这些没有头绪,一会儿好像是骂明玉,一会儿好像是骂周经理,最后是骂她?他知道她报警了?他会不会趁警察没来的空当冲进来?朱丽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关咬得嘎嘎响。天哪,这个疯子,她是老鼠?她什么时候坐大了?她在他们苏家母子心里就这么不堪,得被踩着过活?朱丽吓得浑身发抖,气得也是浑身发抖。 明成只在外面酣畅淋漓地骂着,转身遇到障碍,就一脚踢开,他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气在膨胀,那是从妈去世那天积累起来的怒气,这团气胀得他难受。他边走边骂,气胀得难受了,就一拳打门上,都不知道手会痛。 听到有人拍门,他就像找到目标似的,三步并作一步冲到门口,唿啦拉开门,居然又是警察,他冲口一声吼「干什么」,可忽然意识到不对,不再说话,两眼阴沉沉盯着门外警察。 警察一看,就归类到家庭暴力。一个年纪稍大的警察进门喝道:「有话好好说,坐下。身份证拿出来。」 里面竖着耳朵听着的朱丽一听警察说话声,顿时整个人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明成不敢胡来,乖乖掏出身份证。警察记录了,又用对讲机与不知哪儿联络。几句下来,放下对讲机,惊讶地道:「你不是刚在xx小区找你爸闹过事吗?怎么回家又闹?」 朱丽在里面听见,大惊,他打上他父亲家?这人丧心病狂了。幸好自己报警,否则不知会遭什么罪。 外面,明成理直气壮地道:「我爸不是东西,造谣侮蔑我妈。」 「喝酒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待着睡觉,什么都别说。报警的人呢?」 朱丽用尽吃奶的力气打开两道门,只敢探出一个脑袋。警察看见道:「没事了……」 朱丽喃喃地道:「他……他……他发酒疯。」 警察看着一个漂亮女孩吓得花容失色,十分同情,有商有量地道:「他现在不敢动,你看怎么处理?」 朱丽这才眼泪哗地流出来,刚才眼泪都给吓住了。「警察同志,请你们等我一下,我收拾好东西跟你们出去。我不敢待家里。」朱丽的一句话,整说了好半天。 任谁看到朱丽这样子都会怜香惜玉,警察很和蔼地道:「这么晚,你一个女的去哪里?」 朱丽愣住,逃难去爸妈家吗?可是这么晚了,吓到爸妈总不好。警察见她犹豫,以为她没地方去,便道:「你先生还醉着,而且今天已经两处惹事,我们把他带走,等他酒醒再让他回来。你好好在家待着,不要害怕。」 朱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又气又怕,可下意识地排斥明成跟警察走。她愣了好久,才道:「还是我走,我找宾馆住。」 警察有点同情地看着朱丽,由衷地道:「夫妻再怎么吵架还是一家人,回头等他酒醒了两人好好说说。」 朱丽没有回答,硬撑着收拾几件衣服,跟警察出去。经过明成,却见他双臂撑着大腿低头坐着,不住嘆气,不住摇头,活脱脱的垂头丧气。朱丽又恨又可怜他,可不敢耽误警察的时间,急急跟着警察出去。 明成一个人摇头嘆气地又坐了好久,他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变成这样,连朱丽也反他。本来,朱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可是,烈火试真金,朱丽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难处,她知道他现在有多苦吗?她都没留意到他最近的消沉吗?她眼里只有她的事业,事业,事业。而他则是没事业,被周经理害得死死的,苏明玉还要来插上一刀。这两个都不是人。尤其是苏明玉,她气得妈还不够吗?妈去世了她还不放过妈,净往妈头上扣屎盆子。这人真是毒到家了。 这世界真他妈全变了,整个的小人得志。 明成满肚子的气被警察压回去,岀不来,咽不下,闷得难受。又是摇头晃脑地坐了好久,才洗也不洗就睡了。干吗要洗?他怕谁啊。 落^霞^小^说 ?? w w w*l u o xi a*c o m * 睡地板上不舒服,翻来覆去直睡得四肢酸痛,极不踏实,天麻麻亮时候就醒来,直着眼睛躺到床上去,脑子空空荡荡的,却是睡不着。初秋的晨风有点凉爽,明玉下去在小区了走了一遭,她入住后,几乎还没好好看过这个小区。清晨的小区里面几乎没有人,绿化稍茂盛的地方鸟声嘈杂。偶尔有人出现,大多是穿着难看校服的学生,大孩子自己走,小孩子有大人带着。 明玉前面是一老一小,一只花花绿绿的大书包背在老的身上。安静的环境下,一老一小的对话很清晰地传到明玉耳朵里。 「外婆,为什么我那么早起床,妈妈可以不起床?」 「妈妈上班晚啊。」 「真不公平。我以后也要做大人。」 「可是妈妈下班也晚啊,妈妈一天要做好多事,挣钱给囡囡买钢琴。妈妈很累的。」 「嗯,我知道了,以后我洗脸时候放水放很小,像粉丝一样细,不吵到妈妈。」 「好囡囡,外婆告诉妈妈去,妈妈听了挣钱更有劲了。」 「爸爸也辛苦,外婆也辛苦,外婆每天最早起床,比我还睡得晚。外公最没事做,外公洗筷子声音真难听。」 「胡说,外公钓鱼给囡囡做汤喝呢。」 「可是外公说钓鱼是大人们玩的游戏。」 「呵呵。」 …… 明玉听一老一小对话,醒来后一直昏沉的脑瓜子清楚不少,她竟不知不觉跟到大门口,听到烦人的车声才折返。多可爱的一老一小,都是那么懂得体恤家人。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都已经会想到不打扰妈妈。这都是长辈教育得好,长辈带了个好头。瞧那外婆,虽然为了孩子早起,可依然那么平和地跟孩子讲理,而且一点都没忘记为睡觉的妈妈在孩子面前挣分。这肯定是个和睦美满的家庭。 家教,是一脉相承的啊,上面带了好头,小辈自会潜移默化。 明玉往回走,看到车库门口停着的车子,忽然没来由地心惊。不,不,绝不是因为看到熟悉的场景。她只是想到了一脉相承。即使苏大强不是她的父亲,可她的母亲不会变,她从哪儿蹦出来,这路径绝不可能错误。她的外婆,她的妈,还有她,是不是也一脉相承? 想到外婆为了舅舅的出息不惜断送女儿的幸福,不惜下跪来逼迫女儿,妈竟然不以为非,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以致生出她这样的孽种,事后为了儿子理所当然地挤压女儿的生存空间,还有她,因为她的仇恨,苏明成被她一刀刀地凌迟。这算不算是三个女人的恶毒秉性一脉相承?三个女人都咬牙切齿地为别人活着。想到这儿,明玉不寒而慄。 如今外婆死了,妈也死了,如果她们都没死,而她如果没出息不得不挤住在家里,会不会一窝子人挤在小小空间,瞪着碧油油的眼睛自相残杀? 她害怕。她以为自己无所畏惧,见佛杀佛,见鬼杀鬼,但现在她是真的怕,怕得浑身冰凉。她怕重蹈覆辙,走外婆和妈的老路。而那可能性真大,她有她们的血统,她还秉承了她们的家教。或许,她早早被妈扔进初中住宿还是件好事,那使她不用承受家中如此畸形的家教。可是,她真逃得过那一脉相承吗? 明玉回到屋里心烦意乱地想着,手中香菸又裊裊升起。 其实,她说她要脱离苏家,可她的心一直拴在苏家。她以前虽然少回家,可回家之前,心中早有整套对付妈的方案,她从来都重视苏家,不遗余力地与妈作对。她看似功成名就一脸超然,可她从来没有忘记从小吃足的苦头,只要被激发,她爆炸得很快,很勐烈。 今天审视自己,才发现自己早已变态,她逃不过一脉相承的自然规律。外婆对妈无所不用其极,妈对爸和她无所不用其极,她呢?对苏明成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在妈的葬礼上,苏明成夫妇表现得稍微像人样点,她都要冷嘲热讽。 可怕!这也是灾难。必须终止。 她必须停止如此变态的代代相传。不为别人,只为她自己正常的、不阴暗的生活。外婆和妈都已经去世,明哲和苏明成都不是那料,由她来结束这一切疯狂吧。够了,外婆折腾妈,妈折腾她,女人一代一代沿袭着前辈的「教诲」,死不改悔地不拿女人自己当人。她得活自己的,对自己好,找对自己好的男友,然后一起对下一代好,就像今天偷听的那一老一小。所有的阴暗必须停止,即使她还有很多仇恨没有清算,还是得停止,否则,她的一辈子都得搭进去。 生活的空间很大,到处都有海水蓝天阳光绿树,而非小小一屋子阴暗的仇恨,一家子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互噬。结束过去,最好的办法不是以前常说的一句从此以后我没有父亲母亲,而是淡岀,虽然这很难,一肚子的话痨没处儿发,憋得难受。 彻底走出苏家,苏家的好事她不去参与,本来就没资格参与。至于坏事,和痛快淋漓地报復,她也得左手扼右手地阻止自己。她没那么大自制,可以今天说不参与,从此看见苏家人就处之泰然。她以后还是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以后慢慢忘记苏家,包括她的过去。忘记过去的最佳办法,不是将过去的每件事做个了结,那将没完没了。而是,潇洒或不潇洒地硬说一声再见,一刀切。 她不能再心思歹毒地纠缠于过去,她得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活。对,她得为自己活,而不是憋一肚子气给别人看:瞧,我就是比他们争气,不靠你我活得更好。 明玉想,这腔调怎么有点像石天冬的。 她回到家里,从电脑包找出昨天手写的对话记录,又打开保险箱取出里面苏明成的窘态记录,猫卫生间里,一把火烧了,干净。 就坐在刚烧了「罪证」浴缸边沿,她给石天冬打电话,她这时很想石天冬这么个正常人在身边陪着她,她好像个阴气极重的女鬼急需阳气拉扯一把,否则无以回到人间。可电话过去,石天冬却睡得迷迷煳煳,接起来口齿都不清楚。明玉这才想到石天冬因职业关系,晚睡晚起,可她还是扔下一句话,才挂机。「我是苏明玉。你香港还没待够吗?还要待多长时间?」 石天冬稀里煳涂的什么都没说,听对方放下电话他也放,可放下稍睡会儿却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抬头起来,明玉的声音似乎还清清楚楚响在耳边。他回想一下,品出其中的意思,一时大喜。揉揉眼睛就打电话给明玉手机,却是忙音,他等不及,翻出电邮功能,将自己回去时间详细告诉明玉,写完,又添上几个字,「很快,很快,很快。」这下,他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一晚,明成难得地没有睡好。他感觉到危机犹如乌云压城,向他铺天盖地而来。有来自生活的,来自工作的,他们都非看着他妻离子散工作无着才会罢休。他被酒精和愤怒双重控制的脑袋无比混沌,好不容易挨到天明,直到打开窗户唿吸一口清晨凉爽的风,他的脑袋才稍稍降温。
第70章 他这才反省昨晚被报警两次的行止。他错了,错就错在中了苏明玉的毒计。他不该过于情绪化,被一张传真轻易点燃怒火。他最大的错误是,他在朱丽面前扯破面皮,吓走了朱丽。 昨夜之后,他与朱丽之间还剩什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本来已经在朱丽面前抬不起头,朱丽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接触的男人哪个不比他强?他唯有靠着亲情爱情维繫住朱丽,只有这一线了,可是,他昨晚却发狂自己毁了那亲情,逼得朱丽下手报警,他把朱丽硬生生地往外推。 他希望朱丽回来,可是,他又怕朱丽回来。每当卡上接到朱丽体贴地划过来的零用,他常生无地自容的感觉。朱丽还能忍他多久?他还能在朱丽面前瞒多久?或者说,是硬撑多久? 他已经撑得很累。 明成强打精神去冰箱里取食。这一整个冰箱的食物,眼下朱丽哪有时间来管啊,都是他从超市搬来。里面的脱脂乳酪、酸奶、果酱、全麦面包、葡萄汁,那都是朱丽的爱好,他从来都不是太有所谓。可是,一个男人混到做家庭主夫的地步,还怎么能让人看得起?这种事儿谁不会做,朱丽能记情吗? 他没精打采地吃早餐,简直是一口三嘆。这时候,电话又响。明成简直是条件反射似的蹦起来,一脸莫测地盯着客厅里电话机的方向。他已经竭力不想昨天苏明玉给他的那份传真,可是……犹如昨晚那么晚的,苏明玉来个午夜凶铃,今天这么早又是谁来电话? 三声铃响过,明成才迟疑地走去看显示。是个不熟悉的号码,昨天苏明玉也是用的一个陌生号码。他不接,回头继续吃饭。可是,没多久,座机声歇,他的手机叫响,还是这个陌生号码。明成只觉得自己心头一窝子的火又蹿了。他冷笑一声,接起电话,没想到对方是他很讨厌的舅舅。三万,会不会是问他讨那三万?他本来是答应舅舅三个月就还的,借钱的时候,他的手头还是那么的宽裕。 果然,舅舅开门见山,「明成啊,我那三万块钱你快点连本带利还我,我总算给众邦找到一家肯接收的中学,可人家张口就是五万贊助。这事儿你们说什么都得帮我,除了你那里的三万,你再帮我想办法解决一万,我跟你借,行不?我等下就去你公司门口等着。」 众邦是舅舅的儿子,当初舅舅一举得子,大家贡献出很多名字给他选择,偏他自己给儿子起了个「众邦」。他当时对他大姐说,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而他的儿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孙,他就是要家里姐姐妹妹外甥外甥女全都帮着他儿子的意思。当时明成嘲笑,但他记得妈当时就给了刚出生的小众邦五千块,十几年前的五千块啊。所以明成一直不怎么看得起这个舅舅。 明成不知道妈妈后来又帮了众邦多少钱,他只知道,现在就是剥了他的皮,他也拿不出三万。他没好气地道:「我现在手头没钱。你另外想办法。」 「哎,明成,那不行,你借条上写的就是今天还我呢。人家别的小孩都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你总不能看着众邦待家里吧。你就是砸锅卖铁都得还我。另外一万块我找你大哥想办法。」 明成不得不施以缓兵之计,「我现在确实拿不出三万,下礼拜还你。这样吧,我告诉你苏明玉的电话和公司地址,你找她,你那么多外甥外甥女里面就她最富,富得流油。你一早就去她公司门口堵她。你五万都着落到她头上去。」 舅舅迟疑道:「你妹……你妈说她不讲情面。」 ?? 落·霞*小·说· l u ox i a · c om 明成冷笑道:「所以我才让你一早去她公司门口堵,你一定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她要钱。她堂堂大经理,回家里可以作威作福,当那么多手下的面,没不借你钱的道理,她要面子呢。你五万都着落到她头上去。你等着,我给你找地址……」 舅舅觉得有理,明玉财大气粗,拔根毛都比他腰粗,不找她,难道一家一家一千两千地借着凑足五万?他暂时也不紧盯明成了,明玉油水更大。再说,时间容不得他多做考虑。 等舅舅自觉挂了电话,明成不觉松了口气,暗贊自己一举两得,轻易解决两个问题。本来,他的脑袋就是好使,还不是给周经理她们这些鸟人迫害着才无法施展。 九月的清晨终于露出一丝阳光。 可是,阳光没有明媚多久,舅舅的电话提醒明成想起一件事,照传真上说,妈这辈子的幸福,全数毁在这个妈娘家独子的舅舅手里。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没用弟弟的前途,妈怎么可能被迫嫁给那么没用的男人?不说别的,妈这么漂亮有能力的人,一辈子的苦就是因舅舅的前途而起。 明成不肯相信明玉传真里的什么对话记录,但是他却记住了妈所有受的苦难都是因为这个舅舅。舅舅还有脸理所当然地伸着手问他要钱呢,欠了妈这么多,舅舅可曾报答过一次没有? 让舅舅找苏明玉去吧,缠死她,两个都是不得好死的人。 虽然上班也没事做,可明成还是准点上班去了。他已经丢了那么多生意,他不能再丢工作。 而朱丽,他哪里还敢去找她。他不配。 明玉早知脱离苏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会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等电梯门打开迎面看到舅舅的时候,她心里只会吐血。这是她唯一的舅舅,母系赵家三代单传的第二根独苗,从小养尊处优只差饭来张口的骄子。明玉也不知有几年没见过这个舅舅,眼前这个衬衫雪白,形容富态,人模人样就是少点灵气的中年男子,她却是一眼就认出。她看出舅舅也看到她,干脆主动问一句:「你来干什么?」 「哎哟,明玉,你还真在这儿上班……」 「谁跟你说的?」明玉听出有异,打断舅舅的话直截了当地问。 舅舅不知道大姐家兄妹阋墙,笑道:「早上问明成要债,他跟我说你在这里。我……」 「你问他要债怎么要到我这儿来了?你回去找他去要吧,再不行找他老婆,正诚事务所,这条街笔直往西走五百米,很大一块牌子。」明玉已经气不出来,这该是苏明成做得出来的事。 舅舅哪里肯走,早早来时已经看好地形,明成说的明玉的公司竟然占了整个楼层,难道细细瘦瘦的明玉真的是这儿的总经理?楼道开阔,他又拦不住明玉,而且他看着一脸冷淡的明玉也不敢拦,只好大步跟进去,按照明成的策略,一路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大声道:「明成欠了我三万,说好三个月,三分利。今天他说拿不出钱,要我来找你。我也没办法啊,众邦初中考高中分数线不到,都开学那么多天了,我才给他找到一个学校肯收他,可是贊助费要五万。五万就五万吧,你说赵家就他一根独苗,我怎么能不让他读书呢?这年头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众邦要是高中文凭都没有,以后只能吃你们哥哥姐姐的了……」话说到这儿,舅舅看到明玉拿钥匙打开总经理室厚重的实木门,大步进去,他顿时眼睛发亮,明成说得没错,明玉肯定有钱。 明玉以极大耐心听到这儿,哭笑不得,舅舅与苏明成两个,一个啃了妈的青年时代,一个啃了妈的中老年时代,等妈一死,两人就互啃了,苏明成能耐,借钱居然借到舅舅头上去。这两人,不知最后谁啃得过谁。若把舅舅作为苏家亲戚,明玉不想认。若把舅舅作为年长者,这种人不值得尊重。若把舅舅仅仅是当作一个不相干的人,明玉现在要工作,没空应付他。她坐下,从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抽出资料,打开抽屉钥匙,忙忙碌碌,但对舅舅的大声诉说不予理睬。 舅舅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明玉,你听着没有,众邦要读书,你一定要帮他。赵家只有这根独苗。」 明玉终于不再收拾手头东西,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陌生人做戏似的看她舅舅。要饭一样地到处问亲戚要钱,他却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可见舅舅脑子里某根筋搭错。如果今天借钱给他,以后他认准大户,哪还有个完。她当然不给,即使取出一千元打发他走都不肯。何况,她今天已经打定主意一刀切了与苏家的任何关系。 舅舅见明玉只是不理他,再次大声道:「明玉,我知道借钱受气,可你怎么也得说句话,给,还是不给。你妈要是在,我只跟你妈说……」 不说「你妈」还好,一说「你妈」,明玉昨天的愤怒又在心底打旋。不能犹豫了,也不能顾及什么面子,当断则断,学老蒙,老婆老娘都一刀切,第一刀就得切皮切肉切到狠的,让他后怕,断绝他以后骚扰的念头。舅舅后面的话她不要再听,操起电话就给办公室主任:「我苏明玉。你带保安过来请我办公室里的人走,这人是我舅舅,这人今天来与以后来都不会与公务相关,以后不得放他进门。他如果不愿走,架出去。如果骂人或者吵闹诋毁,影响公司运作和我的名誉,你让小冯立刻起草律师信,我保留向法院起诉追讨精神损失和公司运作受影响产生的任何损失的权利。」 这种惫懒汉子还能做出什么举动来?比无赖流氓差得远。明玉除了不可能自己岀老拳打发,其他应付自如。放下电话,看着一脸怒容的舅舅,她冷淡地道:「不给你钱的原因,我不说了,给你留点面子。以后不许来我公司打扰我的工作,不然我没情面,不妨告诉你,苏明成前不久就是因此被我关进牢里坐了两天两夜,出来没一点人样。你少受他挑拨。走吧,以后少来我这儿找没趣。」 舅舅简直想不到,就是打发讨饭的,人们也会给仨瓜俩枣,明玉简直不拿他当人,他虽然听到明玉话里都是威胁,可是,他怕谁?他是苏明玉总经理的嫡亲娘舅!家务事,苏明玉怎么敢玩硬的,她不怕社会上人戳嵴樑吗?他当下怒道:「明玉,就是你妈在也不会这样跟我讲话,你一小辈太放肆了,看见舅舅连让座也没有,你还懂做人的道理吗?别以为做个老总鼻子可以朝天,你妈怎么教你的,怪不得你妈说你没良心,你整一个良心给狗吃了。众邦要读书,赵家人都得出力,你敢不出?哪天我找你大姨……」 明玉眯着眼睛任舅舅控诉,见办公室主任带两名保安进来,后面还跟来公司法务助理小冯,她才若无其事地起身出门,「交给你们处理,一点不用客气。小冯,你跟着听着,我舅舅只要吵闹影响大家工作,只要有一句侮辱诋毁我的言语,你立刻准备打官司,你告诉他我会要他赔多少。我去开早会。」 别说舅舅不相信明玉做得出来,办公室主任保安以及小冯也都不信,一家人哪,而且还是嫡亲娘舅,苏总怎么做得出来,不怕遭人闲话吗?起码,一顶没规没矩的帽子是免不了的。又不是全国劳模,没人会说苏总铁面无私。照苏总的话去做,会不会万一苏总以后感念亲情给翻脸了,责怪到他们这几个执行人头上来? 办公室主任稍微狡猾,决定应该智取不可力敌,忙对小冯道:「你把法律法规跟这位苏总舅舅说一下,苏总舅舅,我建议你还是自己走,否则大家都不好看,苏总做事一向说一不二。」 小冯不管舅舅的唠叨控诉,大声把影响工作将导致公司多少损失以及骂人可能导致的精神损失赔偿等的上限下限清清楚楚告诉舅舅。这个舅舅是个家养得迟钝的,又见明玉是真的一点不讲情面地叫来保安,还有说着天书一样话儿的律师,他开始担心,不敢大声,也不敢再骂明玉,连道理都不敢讲了,只一迭声的「我是明玉舅舅,我是明玉亲舅舅……」老老实实跟保安出去下楼。办公室主任这才明白明玉文武一起上的原因,敢情这个舅舅是个没用的。
第71章 明玉早料想到这个没用的舅舅会如何反应,出了办公室就不太再关心身后的事,而是一个电话挂给朱丽,苏明成欠收拾,她将苏明成的面目暴露给朱丽。什么苏家人赵家人,一个个都是要钱在前出钱在后的,她读大学没钱的时候,赵家人苏家人死哪儿去了? 虽然,明玉听出朱丽的声音不是很柔美,但不管,苏明成那么做,朱丽在场没阻止,朱丽也得担当。「朱丽,刚刚我舅舅上我公司大吵大闹,说是苏明成给他地址给他电话,唆使他过来问我讨要苏明成欠舅舅的三万块钱。我问你,苏明成这么陷害我是什么意思?他还是不是男人?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朱丽本来就被明成闹得出走宾馆住了一晚,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胸口一腔子的怨毒。听到明玉这么说,她当机立断,「明玉,对不起,这事儿得请你另找途径解决,我已经正式与苏明成分居,没法帮你,对不起。」一边说,一边干咳,哭了一晚上的嗓子发干发痒。 明玉听了倒是愣住了。苏明成家又闹翻天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原因?她硬是没法很快反应过来,稍候一会儿,才道:「对不起,我不应该打扰你,这事我自己会解决。」 朱丽按说是可以客气一句就挂掉电话的,可这会儿她既客气不出来,又觉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要与明玉这个不是很相干却又是知道情由的人说,只是因一夜没睡好心头犯混,竟是捏着电话久久不语。明玉这时候有点后悔不该在他们夫妻闹翻天时候找朱丽煽风点火,倒不是怕他们夫妻之间闹得更僵,而是觉得这一来朱丽这个无辜的人被她影响太多,有点对不起朱丽。等了会儿见朱丽一直没说话,她温和地道:「别担心你的业务,这与你是不是苏家媳妇是两码事。你也别自责,你与苏明成的事不是你的错,怪只怪我妈太强势,被她亲近关照的人,比如苏明成,我舅舅,都被关照得不明事理,心理上缺一根自强自立的筋。好了,你忙,不打扰你。对不起。」 朱丽一直熬到现在,才听到一句居然是来自过去对头的明玉的宽慰话,一时百感交集,嘆道:「你说,苏明成的心理断奶需要几年?」 「不好说。再见,我得开会了。」明玉在秘书室里放下电话,冷眼看着舅舅蔫头耷脑地被两个保安押出去,心说,俗话说三代不离舅家门,苏明成倒是与舅舅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朱丽与舅妈不一样,朱丽自身条件太好人也太聪明,久而久之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苏明成。今天她说出分居,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相信今天她的告状又添了朱丽分居天平上的一块砝码。朱丽这样的人配苏明成,还真冤了。 朱丽放下电话后,一直在想明玉的「不好说」背后是什么。她若是什么都没说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在前面很中肯地分析了一下苏明成和他舅舅性格的成因,她为什么后面又说「不好说」了呢?如果苏明成能比较快地心理断奶,明玉有什么可「不好说」的?那是不是只能说明,明玉不看好苏明成能很快断奶?明玉眼睛太毒,她以前即使生气时候对明成性格的概括也没有错,她今天的这个「不好说」太意味深长。 朱丽一晚上几乎没睡,整个人心浮气躁,工作时候一直岀状况,心中更恨,怒气当然都烧向苏明成。再想到苏明成自己决策错误投资款打水漂,他舅舅讨债上门时候他居然嫁祸于明玉,这行为太卑鄙。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陌生?昨晚,他还像个有文化的人吗?整一街头无赖。朱丽很想知道,为什么婆婆去世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颠倒过来,原本不讲理的变得讲理了,原本衣冠楚楚的原来都是禽兽。 朱丽还在想不明白,外面接待小姐却给她打电话,说一个自称舅舅的人来找她。朱丽不知道舅舅找来乃是明玉告知的地址,以为也是与明玉那边一样,都是苏明成唆使,胸口一腔子的怨毒喷涌而出,将心中对苏明成最后的一点留恋沖刷干净。心说,这个小人,拿钱不能直接问她要吗?有什么必要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她当然不会见什么舅舅,她学明玉。 但是她没法像明玉一样调动保安,只有强忍怒火,对接待小姐道:「我家从来没有舅舅啊。那人是不是有什么破坏企图啊,你千万别放他进来。你就说这儿没有一个叫朱丽的,谢谢你,非常麻烦你。」 舅舅倒是相信接待小姐微笑的谎言,因为既然明玉不是好货,想来她说的话也不能相信,他本来就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事务所的,既然没有朱丽这个人,正好说明他的推断正确,也正好说明明玉这小娘皮的良心不好,大姐是她妈,果然看得准确。 可是,他请了一天的假,却什么问题都没解决,钱一块都没筹到,那怎么行。他必须再找明成要债。 他依稀记得明成在什么进出口公司工作,就是记不起来明成具体在哪,现在似乎是个门面就是进出口公司。可再打明成电话,明成却不接了。舅舅也火大了。姥姥,大姐一去世,她儿女们怎么都翻脸不认人?别人不管,这明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说什么都得把明成逮着了,看他怎么给这小子做规矩。 舅舅索性进超市买了一包饼干,一瓶矿泉水,到明成家楼下守株待兔。明成中午不回,晚上总得回家的吧。 朱丽这儿知道苏明成舅舅被骗走后,长舒一口气,感觉像走了瘟神一样。她无法想像,如果那个舅舅没被骗走,也是大闹一场,她今天已经绷紧到极点的神经会不会崩溃。苏明成太无耻。 朱丽想,她已经够仁至义尽,苏明成坐牢,她没怪罪,她只有一直鼓励他走出阴影。可是,苏明成拿她当东郭先生,回头就是一口,瞒着她搞投资。他投资失败,她又说过什么?她够大方了,可是,苏明成却怂恿他舅舅上单位里来找她闹事。这个人,在家跟妹妹打架,在公司跟领导翻脸,他一直说他有理,可是,他要真是好好的,怎么会哪儿都混不下去?他要是好好的,人家为什么都来针对他?何况,别的不说,起码朱丽越来越看出明玉不是个不讲理的。 再想到苏明成上班时间赖家里被她撞见时候那闪烁不定的眼光,还有每天屡教不改的浑身酒气,苏明成那张胖胖的脸在朱丽眼里已成臃肿的猪头。 现在已经将近早上十点。至此,苏明成对于昨晚的事还没有一个明确说明。如果说她清早还对一个电话有所期待,那么现在,朱丽认为已经不需要了。苏明成怂恿他舅舅到她这儿闹,还不够说明问题? 这个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而且,也不再值得期待。 朽木不可雕也,她没苏明成妈的能耐。 中午请假回家,在被爸妈几乎拿着放大镜验明正身,确定没有挨打之后,一家三口才坐饭桌上边说边吃。 朱丽详细说了昨晚与今早的事,朱爸朱妈此起彼伏地骂明成,两老都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明成算帐。说完这些,朱丽冷静地道:「爸,妈,我准备跟苏明成离婚。我想清楚了,这人人格不健全,才会导致永远不知悔改,也不思进取。除非他妈復活,否则我对他没信心。」 离婚?夫妻俩面面相觑,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那真是天大的事。 两老闷了好久,朱爸爸才小心地道:「要不,我先找明成谈谈。」 朱妈妈立即气愤地道:「谈什么,不许他打丽丽吗?我们早就说过,他听了吗?而且这种话需要别人教他吗?他已经三十出头。他万一现在态度一百个好答应以后不打,转身等丽丽落单了又岀拳呢?我们丽丽哪里受得了他的拳头。你没见他以前打他妹妹,打仇人似的,打得人住院,我们丽丽怎么吃得消。谁知道他有没有喝醉啊,他打他妹妹时候可没喝醉。」 「他昨晚没大醉,说话有条理得很。爸,我忍耐到头了,我现在提也不要提起这个人。爸,你就跟他说离婚,没别的。」朱丽鼻孔唿唿喷火。 但朱妈妈这回却也小心地道:「丽丽,你在家住几天。离婚这事,等你气头过了我们再提?」 「妈,我理智得很,你们放心。我忍无可忍了,他如果光是没出息倒也罢了,只要人好就行。他现在是良心很怀,他是在脑袋清楚的情况下使诡计害我害他妹妹,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原谅,他已经没人格了。我气头过后脑子稍微清楚一点,我要做的是清楚分帐。」说着放下饭碗,泪汪汪起身道,「跟你们说了我不想再听见这人,你们还护着他。不吃了,没胃口。」 朱爸朱妈立刻噤声,不敢再提。两人又哄又劝的,看着宝贝女儿总算吃下大半碗饭才放心。饭后,朱丽累得睡觉去了,朱爸朱妈窝自己房间里轻声说话,又担忧女儿的遭遇,又担忧万一离婚对已经三十的女儿不好,还怀疑女儿只是怒极冲动。他们也是真恨明成这小子,可想到离婚……他们总是难以接受。 朱爸爸午觉也不睡了,偷偷下楼找僻静角落给明成打电话。 落*霞*小*说l uo x ia_c o m _ 明成一接到丈人的电话,就知道肯定得挨骂。昨晚的事,朱丽不会知道他的心情,朱丽肯定把她昨天对警察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她爸妈了。可想而知,她爸给他打电话会是什么内容。问题是,他怎么解释?怎么能让朱丽爸理解他当时的愤怒?他将传真给朱丽爸看吗?这传真能让别人看到吗?朱丽爸妈看到后,还怎么看妈妈?可是,非此,又怎能说明他昨晚的愤怒? 不,他绝不能令侮辱妈妈的谣言从他手里散布出去。所以,面对朱丽爸的质问,他无言以对,他只能说,他喝醉了,情绪太激动。朱爸爸是个老机关,听得出明成回答中言不由衷的成分,朱爸爸简直比自己挨打更愤怒,在电话里追着问明成的态度。明成最先还是道歉,可朱爸爸追着要具体的,追得明成急了,而且他是真被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压崩溃了,在朱爸爸一再紧逼之下,明成的嘴里终于蹦出「离婚」两字。 朱爸爸气坏了,也是两个字,「等着」,就关了手机。至此,朱爸爸已经不再反对朱丽离婚。明成的态度他已经知道,此人不可救药。 朱丽起床,见父母已经调转风向支持她离婚,她很是疑惑了一下,等爸爸说出原因,她黯然,但随即便血气上扬,取出纸笔,咬牙切齿地计算她与苏明成的共有财产。很快,一份分家草案传真上明成的案头。 房子,按市面价格,扣除尚需按揭部分,一分为二,由朱丽付给苏明成现金,房子归朱丽个人所有。 付给苏明成的现金中,扣除十三万车款的一半。 虽然是婚姻中发生的欠债,但是由于朱丽不知情,所以,欠苏明成舅舅的三万,欠周经理的十万,由苏明成个人承担。 购买苏大强房子的按揭款余额,由苏明成自己承担。 各人自己的衣物用品,归各人自己所有。 明成粗粗看了一下,基本公平,他又再心灰意懒地想到,房价已经比买的时候翻倍,他拿到的现金,够归还欠舅舅欠周经理欠父亲的债,此后无债一身轻,倒也好。他拿出手机,发简讯给朱丽,只有两个字,「同意」。朱丽一看,就狠狠将简讯删了,立刻冲出门找她律师同学办理正式离婚协议。 同时,朱丽跟父母商量妥当,问父母借钱,一分利,以后每月还一万。父母不肯,说家里人收什么利息,放银行里那些利息也是有等于无。但是朱丽一定要给,她说什么都不要做苏明成第二,逼着父母签下借款协议。朱爸朱妈看朱丽情绪激动,知道再推也没用,心说只有一个女儿,收了女儿那么多利息,最后还不是给女儿,也别推了,反正以后通过什么渠道慢慢花到女儿身上就是。
第72章 明成沖朱爸爸说出「离婚」时候,已经心如刀绞,神不守舍。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唿唤,唿唤朱丽千万不要答应,他只有朱丽一个亲人了。可是,也有一个小声音出来打架,那个小声音提醒明成,非得等到最后的亲人朱丽彻底看不起他的时候抛弃他才罢休吗?所以,他又认为自己做得对,应该对朱爸爸说「离婚」。可是,心里真希望朱丽来电话骂他没良心,骂他昏了头。 可朱丽没让他久等,朱丽直接传真给他离婚财产分割草案,朱丽当真了。看着传真机吐出的短短一篇草案,那熟悉娟秀的字迹,明成眼前的世界天昏地暗。他用仅有的理智发出同意简讯,也用仅有的理智告诉自己,他彻底完了。 明成一下午在办公室里都异常冷静,眼睛里是万载玄冰。同事们都敬而远之。 明成一直冷静地在办公室里坐到下班,虽然最后一个多小时里他什么都没做,他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下班时间,他才收拾下工。他在办公楼下杀开重围抢了一辆计程车,直接回家。他需要安静与孤独。还有,他需要好好检视家中的一草一木,他将失去它们,但他的记忆将永远保存着它们。 令明成没想到的是,他才下计程车没走出几步,斜刺里飞奔岀一个人来,噼胸抓住他的t恤。明成一看,又是舅舅。知道舅舅再来,他是躲不过了。但他才稳住脚,又有两人飞奔跟来,一看,原来是舅妈和虽然才初中毕业,却已高大结实的众邦。 舅舅扯着明成吆喝:「走,上你家去,你不还钱,我们众邦没法读书,我们就住你家吃你家。」 舅妈是个好性子的,当初还是明成妈一手促进相亲结婚,众邦也是好性子,两人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舅甥俩没说什么。可他们即使不说,也已经在形势上对明成形成包抄。正好是下班时候,大楼前人进人岀,人们认识明成,却不认识舅舅一家,明成异常尴尬。他只得收起自己的火气,压低声音道:「行,我们上去说话。」 舅舅见明成弱了气势,心理上立刻强势起来,依然以夸张姿势紧紧抓住比他略高的明成t恤胸口,继续大声嚷嚷:「你现在别说软话,我问你,你早上撺掇我找明玉,你安的什么坏心眼?你自己这做亲哥哥的都会被明玉送进去坐牢,你也想害我被明玉送去坐牢?你……重阳节我找你妈说话去,怎么养岀来的儿子。」 明成见几个邻居进出听见,臊得脸色泛红,一把拍开舅舅抓住他的手,扭头就往自己楼道走。舅舅忙率妻儿跟上,怕走了明成讨不回三万块钱。明成才用钥匙打开门锁,后面的舅舅大力一顶,将明成顶进屋里,踉跄了好几步。明成不得不嘆,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 舅舅冲进客厅,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又大声指挥妻儿坐下,才道:「明成,还钱。你今天不还钱我们不走。」 明成正满心烦闷,哪有好声气拿来说话,硬邦邦地道:「我今天就是没钱,你们爱住就住着吧,我管饭。」 「你这是什么话,你妈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我问你,我的钱,你还还是不还。」 「不就是三万块钱吗?谁赖你三万块?才三万块,多大的芝麻。会还你,现在调不出头寸。」 「我问你,早上你为什么推我找明玉?你妈知不知道你这么坏良心?以前只听你妈说你好,原来你最奸。你害我坐牢就可以不还钱了吗?幸好你妈只生你一个没良心的,明玉还跟我讲道理。」 舅舅左一个你妈右一个你妈,惹得明成心头火气又是隐隐成形。「谁害你啦?你不也说苏明玉讲道理了吗?你别臆想症。你爱待我家就好好待着,钱我一个月内还你。才三万块钱也想到我面前充黄世仁,妈以前带你进城也没见你带点良心道过谢,这几年你哪次来我家不是伸手要钱?你肯不肯把妈给你的钱吐出来还我?」 连舅妈都忍不住开腔:「明成你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跟舅舅说话的?」 「你妈是赵家人,你妈的钱都用在众邦头上。你小子连众邦读书的钱都要赖,以后众邦没文化找不到工作你赔?你这哥哥怎么当的?众邦这么多年敬你喊你二哥都白喊了吗?众邦喊你的你给我吐出来。」 舅舅说得生气,操起明成家的电话就给大姐夫打,虽然他大姐在世时候他从来不怎么搭理那个唯唯诺诺的大姐夫,而且他当然不会用他宝贵的手机。明成在舅舅身后阴阳怪气地跟上一句,「我记得我姓苏,不姓赵。赵家人关我什么事。」 苏大强正吃饭,接到电话,一听是小舅气愤的声音。连忙说他家小孩们从来不拿他当一回事,有事还不如找明哲好用,立刻就把明哲的号码给了小舅。 舅舅听着也是有理,知道大姐家从来没有大姐夫说话的分。他是气急了才会打电话乱抓人急病乱投医。他连忙记下明哲的电话,反正再长途花的也不是他的钱。当然,他拨号时候不会忘记盯住明成,不让他逃跑。 等明哲那边电话一通,他立刻叫一声「明哲」,便原原本本将今天所有的事都跟明哲说了一遍。 明哲在加班,本来亲戚来电想敷衍几句过去,没想到听到耳朵里的还真是有事,不得不走出办公室,全心应付。他知道明玉不好惹,明玉与明成之间有矛盾,明成自己欠债推给明玉很不地道。但是,明成真做出这么不地道的事情来了吗?只知道明成家最近紧张,买父亲房子的时候,几万块还得按揭,但都困难到要借钱过日子的地步了吗?朱丽应该还是赚钱的啊。他又是气明成陷害明玉,又是担心明成的日子,忙对舅舅道:「舅舅,你叫明成听电话,我问他。」 舅舅总算找到一个肯承担的,再说明哲是海归,肯定有钱,舅舅对明哲有信心,即使从明成那儿拿不到钱,明哲这个做大哥的也总得掏自己腰包。是他们兄弟理亏,他正好提出问明哲借不足的两万块钱。他招手就叫明成接电话。 明成接起电话就皱眉道:「大哥,我一个月内会还他们。」 明哲也在电话那端皱眉,说实话,经过妈妈去世后那么多的事,他现在不是很信明成的话,这话若是朱丽说出来,他还能信。「众邦真的因此没法读书?」 「你信他!」明成说得异常干脆。 明哲也不知道该信谁,舅舅的信誉似乎也不佳。「明成,最近是不是手头困难?而且,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债务转嫁给明玉。」 「我转嫁她?她是那么好欺负的?你问问她昨天对妈妈做了什么?她还有脸配姓苏吗?大哥,这事儿你别管,再见。」明成说完,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搁了。扭头对身边的舅舅道:「你不用到处搬救兵,搬了也没用。除非你搬出我妈。跟你说定了,一个月还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家你爱待待着,我不会报警把你抓进去。」 舅舅看着明成一脸无赖相,也是无计可施,总不能打架吧。他忽然一拍脑袋,冲上去一把拎起明成搁桌上的电脑包,挥手招唿妻儿:「走,咱们回家。这包我扣着,等你拿钱来换。」 明成冷冷地道:「我包里有钱有卡,你尽管拿去,要是少上一张,我报警抓你。」 「你唬谁?我立刻找你大姨,让她开包做见证。众邦,你挡我面前,别让苏明成冲过来。」舅舅终究还是刚被明玉强制性培训了法律,知道犯法的事有很大后果,所以打开电脑包找出明成的皮夹,抽出大票子掖了,将皮夹扔还给明成。因为听说扣身份证违法,这,他知道。但是,明成果然没钱,红颜色的大票子只有三张。 明成终究是个读书人,被舅舅没有章法地一闹,他又不屑于忽然放下强硬身段求情,要舅舅放下关系到他工作业务的电脑,只好眼睁睁看着舅舅背起电脑扬长而去。电脑里,有他目前唯一一单生意的资料。他犹豫了下,还是没追出去,只在房间里顿足大骂:「白眼狼,妈搭进自己幸福养岀来的是个白眼狼。白眼狼的儿子再拿三十万也读不进书,木头脑袋就是木头脑袋……」 这回不大吭声的舅妈不肯了,这不是诅咒她的宝贝儿子吗,已经出门了的人顿时母狼一般转身扑向明成,一头撞向明成的肚子,大喊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众邦怎么你了?我们众邦怎么你了?你做哥哥的怎么能红口白牙诅咒众邦?你还是爹生娘养的吗?你还是人吗?你安心要害我们众邦是不是?你个乌鸦嘴,我撞死你,要死一起死。」 ?? 落~霞~小~说~w ww - l u ox i a - co m 明成被舅妈撞个趔趄,还没站稳,舅妈又是一头撞过来,撞到他下巴,明成牙齿一合,正好咬上舌头,痛得他眼泪打旋,火气再也无法抑制地爆了出来。他一边躲舅妈的疯撞,一边也是疯牛似的窜向舅舅,一头撞开舅舅,趁乱抢过拎包紧紧抓在手上,后面舅妈又撞了上来。明成这回扭身让开,舅妈收不住脚,一头撞到被明成撞趔趄的丈夫身上,两人在地上摔成一堆。众邦旁边看着爸妈吃亏,再老实的人也血性了,大脚蹬向明成,明成没提防身后遭袭,更没想到才初中毕业的众邦有的是力气,一头撞到开着的防盗门沿,顿时,脑袋开花,鲜血顺额头缓缓淌下。 跌地上的舅舅舅妈一见怕了,谁都知道见血三分亏,众邦更是傻了,明成自己也是愣住。好不容易,舅舅大喊一声,「还愣着干吗?快去医院。」忙推着明成往楼下走。 明成本来还想大吼一声威胁说死就死了,去什么医院,但是眼看着头顶滴下的血越来越多,怕了,不得不被舅舅推着走。血淋淋的人拦不到计程车,明成平生第二次遭拒载。 到了医院,挂急诊包扎,舅舅先付了医生手术费,一看三百块钱可能不够用,趁着明成包扎的时候叫慌乱的妻儿赶紧回家,他掏出手机给苏大强打电话,「大哥,明成撞门受伤了,在第二医院,你快带钱来看他。」 苏大强一听,要钱?又怎么了?而且他怕见明成。他老实地应一句:「我知道了,我告诉明哲。」就挂断电话,立刻给明哲打电话:「明哲,你舅舅刚刚给我电话,说明成撞门受伤,住医院了,第二医院。怎么办?」 明哲心说,难道是刚才借钱还钱的事起争执了?想到明成现在连三万块钱都赖得这么艰难,一定是经济紧张无法应付如今高昂的医疗费用,他忙道:「爸,你带钱去,用多少我给你报销多少。」 苏大强期期艾艾地道:「明哲,我怕明成见了我会打我。昨晚明成上门来打我,还是邻居报警,警察把他赶走的。」 「什么?」明哲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也知再叫爸爸去医院看明成有点强人所难,「好吧,爸你好好在家待着,门关紧一点,有什么事我周末一定回来处理。我找朱丽去。」 苏大强一只包袱卸掉,大松一口气。而明哲揽包袱上身,大气都不敢喘,连忙打电话给朱丽。朱丽正请帮她起草离婚协议的律师同学吃饭,一见明哲的电话,一听明哲在电话里急不可耐地说明成受伤住进二院,她就想起上回她逃回娘家,也是明哲通过明玉打电话来说明成在家上吐下拉。太巧合,可见其中很有苦肉计的成分。她冷淡地对着电话道:「大哥,对不起,我正与苏明成办离婚。请你另外找人。」 「什么?」明哲再次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么亲昵的一对小夫妻,他们居然会离婚?明成这几天是怎么了?打父亲,离婚,明成究竟还做了什么?他慌不择言,急急道:「朱丽,是不是因为三万块钱的债务?不行我来替明成还。」 「不是。大哥,谢谢关心,再见。」 朱丽出于礼貌,一时没有放下电话,听见明哲在电话那头急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哲好容易才回过神,忙对朱丽道:「朱丽,能不能押后几天办手续,我周末才能出来。我们坐一起谈谈,好吗?」 朱丽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不,不用。我对苏明成整个人失望,而不是因为一件两件事,不用再谈,没有挽回余地。谢谢大哥。再见。」 明哲只能也说了再见,一时捏着电话发呆。明成那边究竟是怎么了?他不在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不打电话给拒绝接听他电话的明玉,果然,明玉一看是他的号码,不接。他无奈,用紧张而轻微颤抖的手指给明玉发简讯,「明成打架受伤住进第二医院,舅舅看着,联繫电话xxxxxxxxxxx,爸昨晚被明成惊吓而曾报警,不敢去医院,朱丽与明成办离婚也不肯去医院,只有你了,求你,明玉。」 电话明玉可以不接,但是简讯进来,明玉还是看了。联繫到前因后果,她大致明白苏明成怎么会打破头,心里很小人地直唿痛快。她没想去医院,苏家的事她怎么可能管。但是,心中又有隐隐的担心,硬是扭着性子不理,做了会儿事,可还是扭不过自己,一个电话打到舅舅手机。她也没唤「舅舅」,这个舅舅和苏明成狗咬狗,心里只有比任何人更急。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同样是啃妈的人,老啃比新啃更胜一筹啊,新啃居然在老啃手底下吃亏。她等舅舅一声「餵」,立刻直截了当地问:「苏明成有没有什么生命危险?骨头碎了没有?会不会住院?」 舅舅今早一役下来,早对明玉敬畏有加,忙道:「只流了很多血,医生正给缝头皮。这会儿应该缝好了。明玉你来看看?」 「不会住院?自己能走?」 「应该不会住院。是自己走着来医院的。」 「那就好,你照看好他,抵消罪过。再见。」明玉放下电话,这才将这事儿抛到脑后,简讯当然也不会回给明哲。电话不接,却回简讯,这不是跟赌气差不多吗? 明哲等待明玉回音的当儿,一个人站在楼梯间发愣。这是怎么了?他不在的一个月里,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全乱套了呢?是不是他写的家史导致明成回家和爸冲突?但是朱丽又为什么与明成闹离婚?明成越想越不明白,这才想到,他自以为在为这个失去妈之后的家操心,其实他什么心都没操到点子上,否则,怎么那么多事他都不知道呢?甚至他连想都没想到过。反而是明玉的态度比较能理解,她看了家史不能不起疑。明哲只觉得焦头烂额。 对了,明玉。明哲忙检视手机,果然,上面没有明玉的来电和简讯。明哲不能再等,一个电话挂给舅舅。舅舅正为明玉的电话费解,不知道明玉这么说是来还是不来,好像应该是不肯来的意思。难道他都没法将明成扔给大姐家的任何人了吗?正想着,明哲电话又进来,舅舅接起。明哲急问:「舅舅,明成的伤诊治了没有?要不要紧?请让我跟他说话。」 舅舅不敢说太多跟伤有关的事,怕明哲问岀原委,只得找其他事情东拉西扯:「明玉刚刚也打电话来问我伤得怎么样,我说不用住院,自己能走,她好像就不准备过来了。」 明哲一听,心里总算暖了一下,忙道:「舅舅,我暂时不能过来,明成你先帮我照看着……」 「可是医药费不够了,明成手头只有三百块多点。」 明哲只得道:「你先花着,我找时间回家时候给你。」 「明哲,众邦的贊助费还差两万块,你怎么也得帮我解决一下吧,你看你都到国外读书,我们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说……」 明哲知道,这个舅舅挟明成敲他竹槓了,但是他能不答应吗?他现在上海,即使打车回家,也得几个小时,这期间,应该是明哲最危险的时候吧。他暗嘆,对舅舅道:「你先把电话给明成,我确认一下没事再跟你说贊助费的事。」为了稳住这个舅舅的心,明哲不得不又补充一句:「你也别跟明成提三万块债务的事,都找我吧。」 舅舅欣喜,飞快进去将手机交给已经缝好线,满脸血污,狰狞可怕的明成。看到明成不想听电话的样子,他忙将手机举到明成耳边强迫他听。明成想扭开脸,可对头上新缝的伤口有忌惮,不得不被舅舅强迫。静下来,却听见电话里面传来大哥充满焦虑的声音,「明成,明成,你听着吗?明成,你还好吗?明成,明成……」
第73章 这一天来,明哲的声音是明成听到的唯一含有关切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明成的喉咙不由得微微发痛。他愣怔一会儿,听大哥在电话那头不断唿喊他,大哥好像已经焦急得失态。他才伸手夺过舅舅手中手机,身体背向舅舅,低声道:「我没事,流了点血,缝三针,骨头没碎,也没脑震盪。等下可以自己回家。」 明哲听到明成的声音,这才长吁一口气,道:「行,行,明成你起身走三步看看,头会不会晕?」 明成依言,起身走三步,才道:「走了,没事。放心,来医院路上走了不止三百步。」 明哲又放心一点,最主要的是,这回明成说话口气里面不再有戾气。「好,那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等下配一些药就回家。回家睡一觉就好,我人胖,血多,不碍事。」 明哲听了明成不知道是真乐观还是假乐观的话,嘆息道:「明成,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回家养伤。我立刻打车过去看你,你回家留意着敲门声。」 明成没想到这回大哥竟然准备打车过来看他,他又感动了一下,但又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经了解了他现在的处境和作为,如果全了解了,大哥还会那么关心他?「大哥,你别来了,不是大事,再说我回家就睡觉,不会留意你的敲门声。你还是周末过来吧。我没事。」 明哲又犹豫了下,道:「明成,你回家给我一个帐号,我往你银行卡里面打一些钱。你别推辞,我不会多给你。只是借给你,你以后身体好了还我。」 明成一听,再次愣住了,这话,这语气,他何其熟悉,这是以前妈塞钱给他用的时候常说的话,久违了的亲切。他眼中的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好久,才憋岀一声:「好,谢谢大哥。借我两千,帐号我等会儿到家发简讯给你。」 明成收线,侧着脸想了会儿,才起身接过医生开的处方出来。走到外面,看看跟上来的舅舅,冷冷一笑,将手中手机死命摔地上,俯视着舅舅痛唿一声抢救手机,他掸灰尘似的拍拍手,道:「不用你家众邦赔我的血了,扯平。」他也不去配药,知道自己今天配不起药,打算明天等大哥寄钱来再来医院。 明成回家,反而死猪不怕开水烫,洗洗干净睡了。九月的天已凉,晚上不用太依赖空调。 反而是明哲为明成的事又是操心又是生气,上班也没心思,看时间差不多时候,就走路回公寓,路上给估摸着刚起床的吴非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一声生硬的「hello」,明哲正烦恼的脑袋要转一个弯才能想到原来是岳父,不由得心里一乐,与岳父聊上几句,回答了岳父有关这个季节上海的几个气候变化,才等来吴非接电话。 吴非一听是明哲,就挂了电话,由她拨过来。「什么事?长话短说,你女儿正闹呢。」 明哲唉声嘆气道:「给你三个『惊喜』,第一件事,明成竟然与朱丽在办离婚……」 「什么?他们两个?为什么?」 「不知道,朱丽拒绝我劝说,明成要等我周末回家才说。第二件事,昨晚明成不知为什么事闹到我爸家,不知怎么闹的,一直闹到人家邻居报警。我爸又不肯在电话里跟我说为什么,我估计是与家史的事有关。第三件事,明成欠我舅舅三万块还不出,跟舅舅闹得打起来,明成吃亏,头给打破,刚刚的事。我舅舅在电话里说明成没钱,我借给明成两千,明天去银行划一下,你不反对吧?」 吴非当下就想起过去明成一千两千蚂蚁搬家似的从他们妈那儿搬去好几万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明哲能不帮吗?她只有嘆道:「救急是应该的。但你得把握好度,否则明成从你们妈那儿得来的依赖心理永远也不会消除。不知道朱丽为什么会与明成离婚,朱丽挺讲理一个人。会不会……明成既然会打明玉,又会打上你爸的家门,他会不会也打朱丽?明成做事,越来越不像个成熟男人了。」 「我也在想,如果明成第一次打明玉还能找到一点理由的话,当然也是没理由的,这回这三件事都说明明成行事真的很有问题。说起舅舅,我还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每年年底寄一千美元回家,我看爸的记帐本上没有记录,那次陪爸去银行开保险箱,也没看到有美元存摺,说明这些美元都被妈支配了。你说,我工作后这几年寄的加起来也有不少了吧,都进明成口袋,还是进舅舅口袋了?沖舅舅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腔调,还有妈以前为了把舅舅户口弄进城做的努力,我觉得舅舅那儿也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与明成差不多。我很担心,明成未来会不会也演变得跟舅舅差不多,你不知道,舅舅今天在电话里问我要钱要得有多无赖。今天一下子岀那么多事,我真对苏家失望。唉,不知道妈以前是怎么搞的,我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现在发生的很多事,都是妈当年种下的毒瘤时机到了总爆发。」 吴非倒是没有想到,明哲这个最崇敬他妈的孝顺儿子,竟然怀疑起了他妈。以往,如果是明哲执迷不悟的时候,她是非有理有据要让明哲闹个明白的,但今天明哲既然已经怀疑,她就不火上浇油了,「明哲,这事儿吧,我从看你发给我邮件时候已经想到了。你外婆家重男轻女特别严重,让我惊讶的是,你妈虽有反抗,后来也默认她作为弟弟进城工具的事实了,还如愿将你舅舅户口挪进城里,以后还不知怎么补贴你舅舅呢。说明你妈重男轻女思想也很严重,而且重到不拿正眼看自己女儿明玉。到目前为之,你家明成是被惯坏了,你家明玉是被气走了,但若说是你妈种下毒瘤,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吧。老一辈人的很多思维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你也有传承你妈的某些思维,恨不得把苏家的所有事都大包大揽,你可别培养出像你舅舅一样从依赖走向无赖的明成哦,还有你爸。」这些事,吴非早就与近在身边的父母好好研究过,吴家父母与女儿一个鼻孔出气,又有与苏家母亲差不多的时代阅歷,所以研究结果很让吴非受教,也平了吴非心中的怨气,这才能比较超脱地在明哲面前一边做好人,一边不忘打明哲一把。 可正因为吴非前面的话入情入理,又为他妈找到理由,明哲听着很能接受,心里也好受一些。对于后面她的指责,他也觉得能够接受了。「你看我不是来跟你商量要不要借钱给明成了吗?还有一件烦心事,明玉一直不肯接电话,也不回电邮。我这回周末回去怎么也得逮住她见个面。你帮我想想对策?她与你倒是投机。」 「别问我,我仗的是宝宝。你要是抱着宝宝上门,她肯定不会推你出门,你要是领着你爸上门,看她开不开门。随缘吧,明哲,你太努力了,效果适得其反。来,宝宝哭几声给你听听,起床就没停止『哼哼』。」 与吴非的电话当然不可能解决家里的那些问题,但是与吴非说话之后,明哲心里好过许多。他想到,很迫切地想到,该如何快点结束与吴非的两地分居,他太需要家庭。眼前的办法,似乎只有加油工作一途。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给朱丽发一条简讯,说:「我估计明成最近很不理智,让你受委屈了。我和吴非向你道歉。也向你父母说声对不起,很不该令他们操心。希望回头你还会当我们是朋友。如果明成有在经济上欠你,你尽管直接与我或者吴非说。具体的,我周末才能回家与明成谈,也希望你能与我见一面。」 朱丽看到明哲的简讯发愣,读给在一边陪着她的父母听,朱爸朱妈都说苏家哥哥妹妹看来都是讲理的,唯独明成不讲理。朱丽想了半天,还是不想与明哲对话。她是因为否定苏明成这个人才离婚,她是因为看到苏明成无可救药才离婚,她又不是没有给过苏明成支持,但是,够了,她已经竭尽所能,离婚已是无法挽回。与苏家哥哥又何必见面?谈苏明成?不,她现在厌恶这个人,不想谈起。 明玉也是在办公室发愣,但她是累得发愣,昨晚爸透露的过去让她没好好睡。很想又钻进办公室附属休息室睡觉,但既然已经答应老蒙回家睡,那还是回家吧。临走检查私人邮箱,看到石天冬的邮件。她看着那一串的「很快」,笑笑,心说自己早上那个电话太冲动,暗示效果太好。她略为思考,便回了一个邮件,告诉石天冬,昨天去一家叫「食不厌精」的饭店吃饭,吃了啥啥啥,有多好吃,然而那家饭店菜单一天一变,很遗憾美食家还在香港,错过这么好的一家饭店。她建议石天冬应该「很快」回来品尝这么一家特色饭店。她拿这家「食不厌精」,修改掉原本灌输给石天冬的某些微妙情绪,她又不是很了解石天冬,怎么能放出跳跃性的信号误导石天冬。她的父母家已经成为一个黑色幽默,她可不愿自己的小家庭未来也成黑色幽默,她必须稳扎稳打,绝不允许出现差错。 明成带着头上的绷带准时上班,不出所料,受到众人瞩目。大伙儿都在想,此人现阶段算是倒霉得彻底。好巧不巧,电梯里还有总经理同乘。明成一路就耷拉着眼皮,一脸什么兴趣都没有,带着你们别理我的霉气。总经理拿眼睛看看明成,不语。
第74章 点完卯,喝几口水,看到大哥来简讯提示已经将钱打入银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门,去最近的银行将钱取了。他难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钱,即使舅舅来要债时候他也没那么迫切。完了立刻赶去医院门诊开药,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昨天晚上他别的都不担心了,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关心,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么热的天,他没钱在医院配抗生素,头皮受伤缝针处会不会发炎。现在药吃下去,他安心了。 但没等明成坐稳,人事部经理笑眯眯地出现在他身边,将他叫到小会议室说话。有些人可能因为一辈子笑得太多,脸上皱纹强化成菊花一般的灿烂。 人事部经理坐下就问:「哎哟,小苏,头上不要紧吧?虽然已经是初秋,可天还热,你得小心伤口发炎,这几天洗头得有人帮忙。」 明成很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头,更不愿意听人事部经理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现在还有谁来帮他洗头?他没客气,也没力气客气,闷闷地问:「什么事?」 人事部经理挺没趣的,只得干咳一声转入正题,「小苏啊,你们那一批分来的大学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过来徵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不是有意愿续签。」 明成一听就心里有数,淡淡地道:「我连续三个月业务量没有达标,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续签了?」 这种事情人事部经理应付得多,有现成套路,「公司有这打算,不过我们还要看看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在合同里附加几条约定,我们还是喜欢做熟的老员工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谓附加约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许还有价值可资利用,才故作大方与你约定若干日子内业务量必须达到多少多少,否则,到期请走。明成很想在公司稳定地工作,可是,他没把握在约定的三个月或半年内能达到某个业务量,周经理盯着他呢。恐怕,到时候还是得因为业务量不足而被终止合同。明成非常为难地斟酌,现在如果与公司结束合同,对外还可称合同到期不想续签,这在国营外贸公司普遍得很,是挺有志气的行为。而如果几个月后被解聘,那就等于告诉别人他做不出业务被公司抛弃,虽然又可以拿几个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后果可太丢脸。再说了,他现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经理帐户。 不如不续签,起码主动,起码说出去好听,起码可以噁心一下稳笃笃等着扣他工资的周经理。 明成问人事经理:「我记得合同不再续签的话,公司得按年头提供补偿,我这样的得给我多少?」 人事经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里的一张纸给明成看,说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资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几年,两下里乘一下最后数字是多少。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么会只有三千多点?别因为我不续签合同忽悠我。」 人事经理不紧不慢地道:「没算进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财务上都是划在业务费用里面,那些还包括你的差旅费和通信费,那些怎么能算是工资收入。小苏,我们同事一场,再说花的又是公司的钱,我怎么可能与你为难。」人事经理话里话外都像是认定这个小苏已经笃定离开公司。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经理的解释,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谈价时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隐隐作痛的脑袋想了会儿,将人事经理的字条收进口袋,有点鱼死网破地道:「这样吧,我考虑一下,回头向劳动局谘询什么是工资收入,再向税务局谘询我原来的提成该怎么计税,如果公司平常给大家的收入计税办法有误,业务提成算是收入的话,我算是投案自首吧,会去补税,你们也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依法办事。」 人事经理脸上的菊花顿时凋零,他本来想用对付寻常办公室文员的办法对付作为业务员的明成,因为现在上上下下都传说这个苏明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没想到,即使最没用的业务员也还是有杀手。一般业务员离职,公司补偿或者个人赔偿,都是最后与总经理协商解决,没有按照工资单计算赔偿的旧例。如果苏明成真的去劳动局税务局查询,劳动局也便罢了,税务局那边,他若是真豁岀去闹了,得连累整个公司上下多少人补缴欠税和挨罚。人事经理看看明成头部的包扎,迟疑地道:「我呢,是照规矩办事。但你作为一个业务员,又是在公司里做了那么久的……我帮你跟总经理说说。你先别急。」 明成冷冷地盯着人事经理道:「我不急,目前我们还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约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会拿我当元老,我也不会拿大家当同事,到时候再急也来得及。」 人事经理心知,那叫威胁,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胁。周经理可以威胁苏明成,因为即使苏明成离开公司也是短期内离不开行业。而苏明成则可以威胁人事经理,因为他离开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多年情面。谁都不会为国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经理又展开笑容,连说他与总经理讨论,先一步离开小会议室。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现了,他在同意离婚后,再次同意离职,倒霉倒大发了。他现在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明成收拾了东西回家睡觉去。 可没走上几步,人事经理一个电话跟明成说,公司答应多给一倍补偿。凑个整数,给他五万。明成二话没说,回去就到人事部办了手续,回部门做交接。然后去财务部领钱。财务部有周经理的内线,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们准备补偿款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告诉周经理,在外洽谈业务的周经理千里奔袭回来公司财务部坐等,明成进去刚好落网。财务经理见此,头皮滋滋地痛。 周经理虽然知道今天拿下苏明成的补偿款或许是最佳还钱时机,可是她也知道苏明成完全可以拒绝在今天还钱,因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苏明成的还款是从每个月的工资里面扣,还钱期限一年。今天苏明成的这笔钱,既不是工资,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脑子岀毛病,否则依两人目前的交恶现状,苏明成绝无顺顺噹噹答应还钱的可能。她只有等在现场,使出浑身解数逼苏明成交出这五万块。否则,以后苏明成天高皇帝远,她还上哪儿讨要十万块钱? 明成进财务室一见周经理就明白她来干什么。若是换作一个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许会考虑到利害关系和美好未来而将钱还了周经理,可是今天,他已经一无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谁?流氓无产者。 落=霞=小=说 明成将敲了所有印章签了所有相关部门经理名字的离职条子交给财务经理审批,财务经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经理,在条子上签了字直接交给出纳。财务部安静得针掉下地也听得见。 明成不语,周经理也不语,两人盯着出纳到保险箱取钱。周经理是女人,出纳也是女人,两个人贴得比较紧。出纳才将五捆钱取出来,周经理一把就抢了。 明成看着冷冷地道:「我还没签字,只要钱没到我手上,我就不给财务签字,我随时都可以问财务要这五万块钱。」财务经理与出纳听了都一脸为难。 周经理强打笑脸:「小苏,欠债还钱,你今天既然有钱,还是还了,免得夜长梦多。」 明成冷冷地道:「照借条办。」 「可是前提条件已经不成立,你不如做个好事,大家都轻松。往后大家见面多关照。」 明成翻着眼睛道:「我跟谁做好事都不跟你做好事,我们之间没人情。什么都严格按照借条上约定的办。」 财务室没一个人说话,也都不看对峙着的两个人,怕惹祸上身。周经理不是个好惹的,这种被迫去职的人更加难惹,弄不好狗急跳墙。 周经理抓着钱,开始尴尬,但她不是个会妥协的,抓住财务经理诉说现在的黄世仁有多可怜,钱借出去等于打水漂。明成只是不吭声,堵门口站着,白眼看周经理忙碌。她要说什么让她说痛快,钱,他是绝对不会给的。 明成越是不搭腔,周经理越是没法发挥。可是她又不可能强拿了钱走,明成不承认不在财务室签字,这笔钱等于她从财务室强抢。周经理第一次后悔以前不该把明成逼上绝路,搞得今天的事一点迴旋余地都没有。可是后悔归后悔,她今天怎么能把钱给明成?那往后她还拿得到钱吗?周经理甚至在以后可能收不回钱与今天守住手头的五万块钱之间摇摆,她有必要退一步走,告诉明成只要他答应为这笔钱签字,他们之间的借条作废吗? 但是,周经理想到明成是个有家产的,一年后如果他真的不还,可以上诉至法院。好几万块钱,周经理不能不心疼。于是,两人依旧对峙。这时,中饭时间到,财务经理不得不出面斡旋,说让两人都把钱存在财务室保险箱,等吃了饭后再来解决。 周经理眼看今天强取不行,这个苏明成不知怎么今天很有悍气。而巧取,她放不下一贯的身段。今天她看来拿不到这笔钱。她只得以财务经理的话为台阶,放下捂得热乎乎的钱给出纳,出门吃饭去了。她前脚走,后脚财务经理一个眼色给出纳,出纳心领神会,一手交钱给明成,一手要明成签字。飞速解决问题,明成终于又有了钱。 告诉朱丽吗?不。还钱给舅舅吗?不。明成抱着可称作是出卖工作的钱到银行,先将大哥的钱还了,其他另办了一张银行卡,存上。他其他的卡朱丽都知道,以后……得分家啦。 做完这些,他回家睡觉,这个家,很快就会失去。
第75章 明成与朱丽的离婚协议,是由朱爸朱妈出面与明成谈。明成想,好嘛,今天一併子解决离婚与辞职。 他仔细看离婚协议书,朱丽算是公平,基本没让他吃亏,也没让她自己吃亏。明成都懒得讨论,摸岀笔就把字签了。朱爸朱妈见此倒是惊讶,原本以为怎么都会有点扯皮,两人还模拟演练了一早上,可没想到,全无用武之地。 跟朱丽一说,朱丽立马找时间出来,带上所有文件证件,由朱爸朱妈陪同,与明成一起去民政局申请离婚。两人没有财产纠纷,没有子女,又是自愿离婚,工作人员问了几句又调解几句,准予他们协议离婚。 明成一直不时看向朱丽,可是他看到朱丽的目光一次都没投到他头上,朱丽是真的被他推开了,朱丽不会再关心他,即使他头上有伤。对此,明成比离婚这个程序更介意。可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朱丽一来就看到明成头上的伤,心里很是内疚了一下,觉得此时提出离婚很打击明成,可是又一想,他为什么要打架?为什么别人遇到逆境会得逆流而上,寻找机会,而他则是步步沉陷,自暴自弃?作为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打女人,打老人,他还有什么人格。终于他也有被别人打的时候。想到这个,朱丽的心又硬下来,不再看明成一眼,一脸冰霜地走完全部程序,拿到离婚证。若干年前,他们曾在这儿兴奋地宣誓结婚。 三前一后地从民政局出来,朱妈妈先迫不及待地转身对明成道:「小苏,等你身体允许了,赶紧把房子腾出来。」 明成很敏感地听出朱妈妈已经以前岳母的身份与他说话,原本的「明成」变为「小苏」。他很是没精打采地回答:「我回去就搬。」就这么结束了?那么容易? 朱丽依然不看明成,直着眼睛看着远处,跟商谈公事似的道:「明天周五,我们尽快将房贷改名,将房产证土地证改名等手续办完,需要你帮忙的地方,请一定配合。手续齐全后,我们会在手续完结当天把钱交给你。再见。」最后「再见」两个字,是从牙齿缝里艰难挤出来的,可说出来后,朱丽又有解脱的感觉。明成妈去世至今,那么多天,她何尝不累?养一个幼齿孩子,还可以看到未来的希望,但是养一个幼稚成年人,那是只有绝望。 明成点头,没有应声,长长嘆息。而朱丽看着却是反感。四个人在民政局大门口分道扬镳,明成看着朱丽独自上计程车开往她事务所方向,心中又是嘆息,怎么能让朱丽不离?幸好离了,否则,怎么跟朱丽交代今天他失业的事。 朱爸朱妈的离开他都没注意到,他两只眼睛只是看着载着朱丽离开的那辆车子远去,一颗心,今天一天在经歷了离职离婚之后,终于麻木了。全世界都负他,连朱丽也离开他,他做人失败到可以被开除地球球籍。 他正神思恍惚着,前岳母又折返,拿手中的包推推他跟他大声道:「你今天就搬家吗?我明天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换房门钥匙?」 朱爸爸忙跑过来拉住老伴儿,耳语:「别逼人太甚。」 朱妈妈嚷出来:「我花朵一样的女儿被他害的,我为什么不能恨他?今晚搬家是他自己说的,我没逼他,人不能说了不做出尔反尔。」 明成依然沉默,他已经没兴趣说话了,反正都是他的错。 朱妈妈见他不回答,更怒,「你不说就等于今晚搬完,我明天一早叫人去换锁。」 明成心头烦躁,但看在朱丽分上,他什么都不说,怕说出来就不可收拾,转身就走。朱妈妈气极,但被朱爸爸拖住,没法追上去讨伐。朱爸爸劝朱妈妈,这个时候要给人余地,后面办证时候还要苏明成配合呢,把人惹毛了,明天还怎么见面。朱妈妈这才止住手脚。 走远了,明成才又长嘆岀一口气。他一无所有了,他是光棍,他是失业者。这些,都是他以前想都不会想到的身份。可这就是现实。他目前头上的伤口在流血,心里的伤口更在流血,可是他没时间疗伤,他得立刻搬家。他甚至都没地方疗伤,他做人失败至此。 他一路无精打采地走回家,请了一个有车的朋友帮他搬家。他都没怎么整理,无心整理,衣服连衣架一起乱糟糟堆进朋友车后座,超市里的大塑胶袋盛放杂物,胡乱扔进车后备厢。他现在头破血流,面目无光,而刚刚见的朱丽衣着光鲜,举止骄矜,这正好是失意与得意的绝佳对比。一个失意的男人,怎配拥有得意的女人呢? 可是搬出去又住哪儿呢?明成联繫到一个做房产的老同学,老同学又找朋友,一圈电话打下来,找到一个炒房炒成房东的,明成搬进比较市中心的单身公寓。帮他搬家的朋友陪他一顿大醉,明成叫喊着酒精解毒,在新窝里度过第一夜。 朱丽则是回到事务所就埋头工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一颗心时不时一阵勐跳,好像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似的。她强迫自己工作,可是,她又止不住地抬起头来,两眼茫然。眼前总是闪现岀明成头顶包着纱布戴着网兜的可怜又可恨的模样,朱丽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清楚知道,这婚,离得正确。 直到下班,她才打电话给明玉。这回明玉赏脸,居然破例接了她的电话。因为明玉知道朱丽在与明成离婚后,将她划出苏家范畴。 面对明玉,朱丽没什么可隐瞒的,开门见山,「明玉,我刚离婚。」 「呃。」这么快? 朱丽没让明玉多想,又道:「跟苏家的事,我也想尽快有个了断。我不愿做逃离现场还留下一条尾巴的壁虎,你是苏家在本市唯一能担责任的,我想请你出面帮我做个见证。如果你有空,我们见个面。」 明玉发现,她怎么就那么难脱离苏家,可是,朱丽在这个时候的要求她怎么能拒绝,因为她现在是比朱丽更苏家的人。她翻看一下今天的行事历,不得不抱歉地道:「对不起,朱丽,我今天走不开,电话里说行吗?」 朱丽也知道临时约明玉这种大忙人不是很现实,「明玉,我想跟你说说我和苏明成分家产的情况,和其中涉及欠你父母钱的处理。」 明玉客气而疏远地道:「如果你今天只想说这些,我建议你别说了。只要不扯上我,不要我出钱出力,苏家的事我不愿管。你就说你想要我作什么证吧。」 朱丽不知道明玉说的真话还是假话,因为她明知明玉是很记着苏家的钱被老二一家侵吞的。但既然明玉明确表明不要听,她再接着说就傻了,她还是换一种说法。「我请你来,是想做事有始有终。我准备请你见证我归还苏明成欠他舅舅的钱,和长久以来欠你们爸的钱。」 明玉听了吃惊,由朱丽归还?「半数还是全数?」 「全数,你听我解释。简单地说,根据离婚协议,房子归我,我把房子按现价折合房款的一半交给苏明成。但是因为苏明成一意孤行投资被骗,他私自借了他们公司经理十万,问他舅舅借三万,还卖了家中的车子。我得把一半车款从房款中扣除。他们公司经理那边的借款我管不着,但是苏家的事我得有个交代。我担心苏明成拿了我给他的房款后不尽快解决你们父亲和你们舅舅那边的借款,因此我想请你见证着把钱先还了,余款再交给苏明成。你们舅舅那儿是三万加利息,你们父亲那里,你看要还多少?我想先结清买房按揭的那笔款子吧。」 明玉再次惊愕,很直接地问:「你要不要用三天时间好好想想?你有没有觉得你在意气用事?既然离婚又何必管苏明成死活,或者,你还是在乎苏明成,想留个完美印象给苏家?」 「没有。」朱丽矢口否认,声音尖锐,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才道:「没有,这可能是我的职业习惯,不喜欢看到烂帐不被处理。」 明玉心想,这个理由不充分,就比如说她,她只有更怕烂帐,怕应收款收不回来,那可都是真金白银,不像朱丽接触的都是些帐面数字。但是她绝不会因职业病而想出朱丽这样的越俎代庖的烂主意。明玉总觉得朱丽在赌气。她对苏明成的诋毁好像在朱丽心里烙下很深印象,而苏明成自己也不争气,什么坐牢投资失败打上父亲家门之类的蠢事不胜枚举,料想前天苏明成被她的传真撩拨得发疯,在家不知怎样的失控,朱丽因此对苏明成心生极大反感了。只是,分居,她还能理解,离婚,她简直不能相信。好像太突然。 当然,明玉是不会插手调解的,要她帮助老二?除非太阳从西边岀。看着苏明成如此落魄,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朱丽见电话那头好久没声音,焦急地道:「明玉,你难道不担心你父亲和你舅舅又拿不回借款?」 明玉笑道:「这三个人,我父亲,我舅舅,还有苏明成,一辈子靠着一个女人窝窝囊囊地活过来。难道你想做第二个被他们依靠的女人?前阵子我差点拿你当作那个伟大女人二世了。」 朱丽张口结舌,一颗原本准备做好善后工作完美离开苏家的心一下被明玉的话扭了方向。她有点沮丧地想,可不是嘛,她今天担了责任,将钱还了,可谁知道他们那帮小男人会不会看着她好说话,以后找各种理由缠上她?就像她前一阵,老大家老三家不平则鸣的时候都找上她,因为她好说话会担责任。可是,她能做那个伟大女人二世吗?结合自己的遭遇,朱丽有点感慨:「你们的妈,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地陷进去的吧。」 「可怜可恨,才造就可悲。」在朱丽面前可以客观说话,因为朱丽知道她和妈的关系如何之僵。 「我经歷过后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可是你妈妈当年身后只有把她往火坑里推的,没有像今天你这样把我往外拉的。」因为原本赌气似的打算被明玉挡回,朱丽反而温和了一点。 「你对我妈倒是一往情深。」 「她对我很好。」 「你不觉得很怪吗?她这么重男轻女的人,连自己女儿都不喜欢,怎么可能喜欢别人的女儿。她不过是帮没用的苏明成拉拢你而已,你还真信。」 朱丽一想,有那可能,可不管怎么说,婆婆对她可真是好,人不能没良心,即使婆婆有那目的,她以前都享受那么多年了,不能这会儿就否认婆婆。她也不是嘴弱的,讥诮道:「所以你以前看见我也是刻骨仇恨。」 明玉倒是没想到朱丽反击得那么快,不由得笑道:「原以为你跟他们一丘之貉。后来看了你对帐本的反应,才知道你讲道理。」 「所以你和大嫂都是合着伙儿专门找我下手。你们怎么不去找别人?」 「你做了那么多年的既得利益者,要有点心胸吧。不找你,找他们?我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吗?」 「所以说,人不能讲理,人得赖,赖到彻底,才百毒不侵,神鬼不侵。」朱丽想到也是三个人一员的苏明成,此人就是赖到了底,她怎么劝说打动都原包奉还。想起来就咬牙切齿。 明玉一笑,时代到底不一样了,现在离婚容易,否则朱丽得被苏明成吃得死死的,直到大好美女变成鱼眼珠为止。 朱丽听明玉笑得古怪,回想一下,知道自己做不到赖得彻底,才被明玉讥笑吧。她讪讪地道:「真忙吗?我晚上请你吃饭。」 「不好意思,还真是没时间。朱丽,对于苏家的事,我到今天是连旁观都不愿的,更别说插手。我既然不愿意做苏家人,那就什么都不管,电话不接,人不见,钱更不借,一刀切,没什么客气,不讲一点情面,别人看了爱骂骂呗,我就是这么做。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朱丽当然听得出明玉说的是自己,可其实是说给她听,想到她来时还有除了要明玉见证还钱之外的一系列宏大的告别苏家的计划,那种离了婚还攀着苏家不放,非要轰轰烈烈清算个彻底走得背影完美的不屈不挠劲头,现在被明玉点醒,想起来,真有点可笑,难怪会被明玉说意气用事。离婚就是离开,还要什么美丽的背影,多余。此时,她从前天夜晚报警时吹涨起来的一股毒气,不知不觉地消了。她彻底正视了离婚。
第76章 明玉倒是挺惊讶朱丽那么快就能接受她的意见,换作是她,别说离婚了绝不会那么公平分家产给苏明成,该下手的她也早下手了,别人是休想劝她回头的。否则,她怎么可能与母亲对抗了那么多年,硬是挤在苏家找不快乐?可见还是朱丽比较心平气和。朱丽三言两语就可以明理地被说服,她一直到两天前才想明白。 明哲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晚上连夜乘高速大巴回家,归心似箭,到站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根据明成给的地址,他直接找上明成现居的单身公寓。跟头髮乱糟糟的明成进门,明哲差点以为里面闹火灾。明成不知在里面吸了几包烟,好像是把在家没法痛快吸菸压抑下来的数量都放毒到单身公寓了。 明哲连忙开窗,开洗手间的排气扇,可还是被呛得咳嗽。他好好打量一下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洗手间是整体压制的,小巧紧凑。门边还有一料理台,明哲估计明成用不上。稍一会儿,明哲便挨不住从烟幕中杀到窗边,坐下大喘几口气,才能对头上包着纱布一直静静看着他的明成说话。 「真的已经拿到离婚证了?不能挽回了吗?」 「不用挽回,离了好。」明成正没地方说,对关心他的大哥,自然是话比以前多。 「别说赌气话,你们两个一起那么多年,哪是说分就能分的,才多少日子啊,怎么转眼就分了呢?肯定可以挽回。我这次来几件事,朱丽那儿我争取见一面。」 明成忙道:「不用了,先冷静一段时间再说吧。大哥,快十二点了,你睡吧,我也睡了。」 明哲上前抢了明成掏出来的香菸,故作轻松地道:「你不想让我晚上做梦上硝烟瀰漫的战场,现在起你就别吸了。我不困,我们说说话。吴非也担心你,让我别追究你上爸那儿闹的事儿,说你最近肯定心烦得很。你跟我说说,你跟朱丽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不出来的话,我替你向朱丽说去。」 明成有点疑惑地看住明哲:「你真的不怪我去爸那儿闹事?那么好说话?」 明哲伸长手,拍拍明成的肩:「怎么能不怪,但又怎么能太怪你。你跟我说说吧,离婚,欠舅舅的钱,打架……」 「还有失业。」 明哲闻言惊住,难怪明成如此失控。他好一会儿才道:「还有妈年初去世,跟抽了我主心骨似的。明成……」 因为明哲说到妈去世,明成很有同感,迫不及待地「哎」了一声。这一声「哎」,提醒明哲想到孩提时候的小兄弟相处,明成很懒,可大多数时候很乖,大头娃娃似的人见人爱,远远叫他一声明成,他就脆生生应一声「哎」,当年亲戚凑一起时候都喜欢叫着明成听他一声「哎」。中间这二十多年哪儿去了呢?妈妈又哪儿去了呢?明哲看着头上带伤心里也一定带着伤的明成,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潮潮的,恨明成不争气,也为明成难过。 明成本来等着大哥教训,没想到,却看到大哥一双爱之深恨之切的眼睛。他不敢对视,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脚。可又勉强道:「大哥,你说吧。」 明哲嘆息:「你现在这样,要是让妈知道了,她会难过死。」 落*霞*小*说* ??w ww … l u o x i a … c om 「是。」明成没抬头,乖乖应了一句。 「爸那里我明天会过去解释一下的,让他不要害怕。你最近还是别去看他了,你性子怎么会变得这么爆,这么管不住自己手脚。」 这种指责,明成听得进去,打虎亲兄弟,他最落魄时候,还是大哥最关心他。他迟疑了一下,有些吃力地道:「我打上爸的门,还有其他原因,他诋毁妈。他跟老三说了很多妈的不堪,老三发传真来气我,我才上门去对质,他又害怕不敢开门了,我敲门太响,才被人报了警。我回家气得踹门,把朱丽吓得也报警,吓回她娘家,这就离婚了。」 明哲今晚第三次震惊,抽丝剥茧下来,原来还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明玉没等我回家一起去?爸说了些什么?」 「老三怎么会等你,你跟着,她还怎么逼问爸,如果你在身边你会阻止爸说下去,那是侮蔑,对妈的极度侮蔑。谁知道爸是不是在老三淫威下屈打成招。」 「传真给我看看。」明哲拉下了脸。对于传真的内容,明成用了屈打成招用了侮蔑,可是,如果真的如此不靠谱,明成会气得打上爸的家,气得打走朱丽? 明成不愿拿出来,道:「撕了。」 「那你说给我听。」 「我说不出口,你自己明天问爸或者问老三。」 明哲没搭理明成的躲避,将没收来的烟扔给明成,道:「说吧。」 明成将烟点上,看看大哥,见大哥一脸兇相,也一脸疲惫,仿佛老了许多岁。给还是不给?他心中坚持没多久,就想到大哥也是妈的好儿子,大哥不会把妈想歪了。他起身,从包里翻出那张已经揉皱的传真,交给大哥。 传真纸给揉得跟抹布似的皱,屋里灯光又朦胧,明哲费了好大劲才看完,看完,不出明成所料地呆了。而且明成看到,这张本来已经皱如抹布的传真又被大哥揉成一团。明成一言不发,等待大哥反应,他希望大哥出声否定。一个人的否定需要另一个人的支持才心里有底。 可是,明成等了半天,除了见大哥脸上皮肉越来越垮下来,眼神越来越悲哀,却不见大哥的愤怒爆发。明成心里发凉,连忙伸手推大哥道:「大哥,这是假的,捏造的,是不是?」 「这是真的。」明哲闭上眼睛,头无力地仰靠到墙上,脸上满是阴影,「部分跟我从爸那里知道却没写出来的那些很符合,那些爸不肯跟我说的内容与我知道的内容前后衔接得上。明成,不要怪妈,也不要怀疑妈,知道吗?妈很可怜,她是被逼的,谁让她是大姐。爸也可怜,他们两个都被妈娘家给害了。」明哲似是说给明成听,可更是说给自己听。他意识到,自己写什么家史是捅了一个大马蜂窝。荒唐时代的有些事哪是现在人眼睛能看的,他太粗心。 反而是明成此时稍微镇定,他嘴里虽然口口声声地否定,其实早在第一眼看到传真那一刻已经相信,知道明玉无法编出那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大哥的满脸萧瑟,证明大哥与他一样为妈心痛。他将传真从大哥手里扯出,一条一条地撕了。反而是他劝慰明哲:「大哥,别想了,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你失业过,现在不是好好的?我失业,又离婚,又怎么了?明天太阳照样升起。妈也照样还是我们的好妈妈,因为妈吃了那么多苦,妈咽下所有的吃的苦头不说,一个人坚强地把我们拉扯大,教育成人,我更敬重妈妈。」 明哲抬起手臂,沖明成指指,有点有气无力地道:「对,妈含辛茹苦,不容易。明成,幸亏你在家陪着妈,妈一直说你让她开心,妈终于还能因为你开心几年。」 终于有人肯定了明成对家的贡献,已经憋屈了很久的明成心里满是酸楚,眼睛也涩涩,一时说不出话。但听明哲又道:「可怜的妈,可怜的爸,可怜的明玉,怪不得妈一直看明玉不顺眼。这一下,我终于明白明玉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简讯也不回,她想与苏家决裂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从小没得到幸福。明成,以后我们两个对明玉好一点,多记着她是我们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妹妹,别记着以前的仇,那些仇都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你们两个现在都闹得不能见面,这不行。我们两个作为哥哥,也作为以前占了家中较多母爱的人,以后得多谦让明玉,平衡她以前吃过的苦。你在明玉那儿遭的罪,你能忘就忘了吧,不能忘把气岀到我头上来。」 明成既觉得大哥说的有点道理,又有点不以为然,「不错,她以前吃了苦头,但她现在能耐,她现在报復心有多强,你知道吗?大哥。她事事针对妈,针对我,你以为她这份传真是跟你一样的做家史那么好心?她是存心噁心我气我。就像她在看守所放我出来时候搜集我的窘态说要去妈坟前烧给妈看,她存心噁心妈气妈。好了,她如愿了,她事事把我算计在手心里,我怎么还敢接近她。妈已经看死她,大哥你别劝我,我听妈的。」 明哲不得不坚决地道:「对待明玉这件事,妈做错。妈把她对爸这个人和对娘家强迫她做事的恶气都撒在还是孩子的明玉身上,这很不理智。明成,这一点上你听我的,我相信明玉把传真发给你,是因为她知道身世后自伤,因此想脱离苏家,这传真,她是想以此给我们一个交代,让我们,特别是我,以后别找她。我们别误会她什么针对你,她最多算得岀你会上门去打她或者责问爸,这都不是她愿意面对的,她怎么可能算得出你与舅舅的债务问题和你与朱丽的矛盾。你别把她想岔了,妈是有原因的,妈看到明玉心里有疙瘩,我这次总算通过家史找到答案,你就别跟风了。明成,听我的,苏家已经少了妈,不能再让明玉离家。妈也肯定不会愿意看到明玉离家,否则小时候就可以把她送人,你好好想想,别什么都怨到明玉头上。」 明成摇头,他与明玉几十年的针锋相对,哪那么容易放下干戈。而且对于大哥将明玉尽是往好处想,他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因为感动于大哥对他的亲情,又点头道:「我会考虑。」 「那好,你在家,你多努力。」明哲总算松一口气,解决了一个问题。现在想想,修家史好像又是有利了,否则怎么可能发现明玉与妈的深层次矛盾,那绝不是吴非说的妈重男轻女这么简单。「还有舅舅那边的事。说实话,明成,我现在非常厌恶舅舅,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可以幸福不少。」 「大哥,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看见他就想骂他白眼狼。」明成简直想拥抱大哥,只有大哥和他两个才是站在妈的角度为妈考虑了。 「你跟舅舅做个了断吧,这种人拖着是个甩不掉的包袱,你看妈已经被他拖了一辈子。前天你打破头,他想把你甩给我们,你知道,他怎么拿你要挟我吗?这种人以后离远远的,我们不认识这种吸血鬼亲戚。」 明成听着又觉得称心,不知为什么这回大哥说的话句句对他的胃口。「不,我想拖着他。什么众邦,三岁才会讲话的笨蛋,高中读了也没用,猪插上翅膀就会飞吗?」 明哲皱眉,但想到明成在舅舅手下吃亏,就让他骂几句出气吧,「你是不是手头紧,还不出钱?如果……」 「我有,可我就是不给他。」 「给他吧。他要怎么栽培众邦是他的事。给钱后就一刀两断,我们不认识他。」 明成今天觉得大哥特权威,不由自主就应了「是」。 「还有你跟朱丽的事,原因既然清楚了,我明天上他们家去道歉,话由我来说。即使没法立刻復婚,也可以好好相对。以前我和吴非说起你们的时候都是羡慕,你们两个怎么能草率离婚呢?你明天也跟着我去。」 「不,大哥,我跟朱丽还有其他原因,今天晚了,我明天再跟你说。再说我现在失业,即使朱丽愿意见我,我也没底气见她。你一路过来很累,我们还是休息吧。」 明哲这会儿总算恢復一点元气,刚才被传真打击大了。明成的话他理解,他年初也曾失业过,知道失业的丈夫看见辛苦工作支撑一个家的太太是如何的心虚。他终于又支起头,摆手道:「我一路睡过来,不困。难得我们两兄弟今天能坐一起推心置腹地谈,我们有几年没好好谈了?好像我出国后就没好好谈过。不过以前都有妈呢。」 明成又是连声附和,可不是,以前妈在的时候什么都会解决好。于是,他便详细把部门投资被骗,他得罪周经理,两个月几乎没有业务,被公司解聘掉,朱丽与他关系的一波三折,等等,都一股脑儿地说给了大哥。明哲这才明白,明成与朱丽的离婚,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自己动手倒了两杯水,一杯给明成,道:「你们的事,看来只有以后再找机会。但前提条件是你得收起懒骨头,好好做事了。」 明成点头,「我已经倒霉到极点,大哥,以后的曲线只会往上了。」 明哲正色道:「那也得靠你自己努力,别陷在低谷爬不出来。你别学舅舅,你以前也是常靠在妈身上靠山吃山,你从今好歹收起你的懒骨头和依赖心,好好做事,别做第二个舅舅,那样你一生就完了,你知道吗?」 明成又点头,知道大哥推心置腹地与他说话,全是为他好。 「工作方面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我们一起找人帮忙?」 明成忙道:「我自己会找路子,我做的是外贸,下周出去找个朋友的公司挂靠一下,你别替我担心,我又不是小孩。」 明哲起身,又把明成拉到灯光下看看他的伤,闻到明成头皮发出的一股酸臭。他索性拿来绞得半湿的毛巾细细替明成将头髮洗了。他在明成头顶尽量轻柔地几乎是一丝一丝地洗头髮,明成在他手底下红了眼圈。 两兄弟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78章 明哲见只要是明成昨晚答应的,明成今天立马做到,可见明成听得进他说的话,所以他更要把明玉与妈多年的矛盾给明成分析清楚:「爸当时是成年人,他和妈的相处,是性格使然,也是那时候的社会环境必然,而且,我们也不便置评。但明玉的事你不能这么理解,她生下来时候什么都不懂,她未来性格发展成什么样子,全看大人的态度。妈妈那时候是强势者,妈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妈为主,和我这当大哥的漠不关心为辅,多种原因结合迫使她变得具有攻击性。责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为爱妈就否认明玉。至于后来,妈越来越衰老,明玉越来越强,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么像妈,两人针尖对麦芒,越对越成死结,对局面的掌控才转向明玉主动。明成,你记忆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问题根源,明玉确实不讲道理。我出国的时候明玉还没成年,我印象中明玉还强不过妈。这次因为整理家史,我与吴非两个讨论来讨论去,用吴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妈和明玉的关系,我们得出妈重男轻女这条脉络,昨天才知有更深层次原因,那就更对了。明成你看有没有道理。」 明成现在挺能听得进明哲的话,对于明哲看来很是痛心的言论,他愿意考虑。说来,也得承认,幼小时候只有妈欺负明玉,哪有明玉欺负妈的可能。但他依然有点不愿承认妈在明玉养育方面有错这一事实,在吸了半天闷烟后,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明玉像妈?妈做事有那么歹毒吗?」 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并不歹毒。她跟妈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张嘴也不饶人。」 明成想了想,道:「是,她不动手脚,只动坏脑子。」 明哲听了不由一声笑,明成说出来总比不说好,「吴非有次说,算算年龄,妈更年期的时候明玉正好逆反,两人久而久之扭成一个死结。再加昨天你给我看的传真,还有你也应该知道,家里没供明玉上大学,任她打工自生自灭,换谁都会与家有隔阂。说严重点,明玉可以说是被逼出家门的。明玉那条简讯回答你也看了,对她来说,在苏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记的过去。唉,我虽然理解她的心情,可还是没法接受她不肯回苏家的事实。不过硬拉她坐一起吃顿饭暂时是不可能了,我们做哥哥的细水长流吧。」 衣冠楚楚的两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银行门口的阴影里沉默,明成滋滋地吸菸。明成沉默半天,心里总不能放下明玉当初把他送进牢里关两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罢了。可是又不忍心让好心的大哥难过,不能一口拒绝,只好打岔,「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两千多,再加你已经帮他解决保姆工资,他的收入足够生活,你不用太过操心,你的钱还是留着,以后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时候很多。而且,现在我把他房款全结了,他没大笔花销的可能,还有妈的丧葬费他都独吞了,葬礼都是我们岀的钱,他不缺钱,他只是吝啬,你再多给他钱都没用。」 明哲没想到明成反而会回到第一个议题的答案上来,心知明成心中对明玉的疙瘩暂时是难以化开了。他也不能强迫,只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说了那么多,明成回头夜深人静时能好好想想。「好吧,我带着钱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饭,吃多点。只是,你现在吸菸这么凶,对身体不好。」 明成勉强笑笑:「没办法,应酬时候不吸菸不好说话。」 明哲只有又搬出妈,「还是戒了吧,妈要是在,看见你吸菸还不打你个大后脑勺。妈一辈子最讨厌人吸菸。」 明成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将吸了一半的掐灭,勉强笑道:「这几天心里堵得慌,就让我吸吧。」 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汇两千美元回来,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这次翻看爸的记帐本没发现有这笔进帐。」 明成忙道:「我从来没记着妈给我多少钱我还妈多少钱,都是妈说够了就好,看帐本才知道欠妈那么多。」 明哲笑道:「我不是查你的帐,你帮我想想,妈肯定是帮着娘家的,可是爸记的帐上面没有这笔支出。会不会我寄来的钱都让妈给了娘家?你每天在家,有没有印象?」 明成想了会儿,道:「有,外婆没有退休工资,靠妈几个姐妹养着,两个阿姨都没稳定工作,可能还是妈岀大头吧。我有时送给外婆的东西第二天就转手到了舅舅手中,可能妈给外婆的钱也到了舅舅手里。还有外婆去世前有一次颱风,把外婆家屋顶掀了,是妈出钱修的屋顶。外婆去世的花费应该也是妈岀大头。这样算算,你的钱还真都去了妈娘家。」 明哲点头:「这就是了,肯定还有给众邦的大红包。我怀疑舅舅今天见我得哭穷,他拿你要挟我给他两万块让他们众邦读书。」 「别给他。」明成气愤。 「有数。」 「别说有数,不给就是不给,养不起儿子生什么生,何况我们是苏家,不是赵家。」 明哲听了笑道:「好,好,不给。走了,再见。」 明成看大哥上计程车,等大哥把门关上沖他挥挥手,他才重重嘆岀一口气。要不是大哥是个好人,他也不要什么苏家。可是大哥,这个婆婆妈妈的大哥,这个一心想着他好的大哥…… 他可以不要苏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来看他,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今天不会出门,依然闭关。他什么都失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出门还怎么有脸见人,他见了人就想杀人。可是大哥昨晚帮他清理了脑袋上的一把杂毛。大哥没提供他什么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静。 舅舅一听说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钱,飞速踩着自行车来了,明哲打车前脚进父亲的家门,他后脚就跟进。 苏大强因为对儿子心里有鬼,正忐忑着,不敢接近,戴着老花镜坐南窗边举着一张报纸阅读,时不时两只眼睛从镜片上方滴熘熘地环视一下周围,室内多了两个熟人,让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只有蔡根花的存在才会让他在这个房子里待得更舒适坦然。 苏大强心里其实不喜欢儿子过来陪他共享天伦,他并不享受,但世事难全,明哲不来,谁给他报销菜钱?不敷衍了明哲,他有事找谁?只有明哲肯替他担责。所以他本能地将两拨人有所取捨,区别对待,忍一步海阔天空。明哲代表的是丰衣足食的物质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展现自我的精神世界。苏大强为自己的精妙概括倾倒。 舅舅这个人倒是没低三下四,他身高马大,身板儿笔挺,身上的衣服裤子也是笔挺,而且那短袖衬衫白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整洁。明哲看了只想到以前的明成,不过明成穿着方面的小细节更讲究。苏大强则是起身微笑,见没人搭理他,他笑完也不觉得尴尬地在老位置坐下。 舅舅进门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寒暄,口齿流利得明哲都插不进嘴。舅舅是客,明哲还是被他拉着坐下的。明哲并不喜欢这种很会做人却不会做事一辈子靠着大姐过日子的人,他打断舅舅滔滔不绝的赞美(该赞美已经赞美上了明哲从没好生叫髮型师特别维护过的头髮),直接道:「舅舅,这儿是三万零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数数。」 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钱夺了过去,连坐在窗边看报纸的苏大强的眼睛也看向那一叠钱。明哲看着舅舅一张张地数钱,心里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让舅舅拿了钱就走,他真吃不消这个舅舅,也怕舅舅赖在这儿问他讨钱。可没想到蔡根花吆喝开饭,舅舅数完钱就起身,检阅了蔡根花摆出来的碗碟,「油豆腐烧肉,油煎带鱼,冬瓜咸肉汤,丝瓜炒蛋,不错不错,还在做什么?有五个人吃,量再大一些。」 明哲傻眼,那边舅舅却已经在招唿:「大哥,快坐过来吃饭。大哥现在经济真好,每天脚跷跷什么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你看我们就不行了,我儿子众邦还等着上高中。明哲啊,你怎么都得帮帮众邦。众邦才初中毕业……」 明哲连忙干咳一声打断:「舅舅你已经说过这事。这事我已经告诉我太太,请她批准。」 「哎呀,明哲你还怕老婆吗?你堂堂一个留洋博士还怕老婆吗?你说不出口我来说,你把电话拨通了。」 「我太太那里现在是半夜,我晚上联繫她。吃饭吧。爸你坐我身边,蔡保姆,你做完这个菜也来坐着一起吃。」 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夹了一块带鱼,也不急着吃,滔滔不绝地跟明哲道:「明哲,众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帮忙。你看,你都读了博士,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这哥哥脸面还往哪儿搁?」 明哲心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两万块不是大数目,舅舅家里应该有些积蓄吧?」 ?? 落 = 霞 = 小 = 说~w w w = l u ox i a = c om 苏大强一看见这个小舅子就烦,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见明成一样,知道又是来要钱。他怕明哲给钱,明哲那些钱,给了舅舅就亏了他,他小心地看着前面的筷子道:「春节你大姐不是刚给过你们一叠钱吗?」 「哪够用啊?我年初不是在宾馆做保安吗?还是大姐介绍的。结果人家春天时候不卖大姐的帐,把我辞了,我们家现在就靠众邦妈做钟点工赚点钱。这么点钱,只够吃饭。明哲,众邦是赵家的独苗,全靠你们这些哥哥啦。你经济条件最好,来去都坐飞机,我们众邦从小总说要以你为榜样,等众邦高中毕业,你想办法也让他到美国留学,众邦脑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贪玩不肯学。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着他看书,你回来也辅导辅导他,他肯定也能出国读博士。」 明哲心想,原来舅舅还真是经济不好,他不由问了一句:「舅舅后来一直没再上班吗?」 「去年本来好好的,我问你妈借钱买了辆摩托车,又考出驾照,想开摩的挣钱,结果你看,年底时候说全市取消摩托车,我只好把崭新的车子贱卖了。我本来还想着热天时候开摩的辛苦,秋冬季总可以岀街挣钱了吧,结果呢,政策多变啊。没想到,没想到。大哥,有酒没?」 明哲心中一算,这一年春节给的钱,去年买摩托车和培训的钱,都是妈岀的啊,看来他寄来家里的钱都落到舅舅手里。而且,从舅舅的话里听出,舅舅学了摩托车后夏天没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热。估计如果去年没有禁摩政策的话,舅舅冬天也肯定歇业。他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纯粹是挑肥拣瘦,他是靠在他大姐这座金山上好吃懒做。明哲记下这些,准备回头说给明成听,要明成看看偷懒的下场,而他是怎么都不会学妈妈掏钱填这个无底洞的。嘴里则是对舅舅道:「我把这些都说给我太太听。」 「还有啊,你得告诉你太太,众邦是赵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这个早说了。」 于是,一顿饭,就听舅舅滔滔不绝地阐述众邦这棵独苗的重要性,明哲听得头晕脑涨。好不容易舅舅吃完饭,又霸着一盘带鱼全啃光,擦擦嘴回家,一个房子才清静下来。蔡根花收拾碗筷进去厨房洗,明哲面对着爸,他脑子一时还没从舅舅的语言轰炸中清醒过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向爸开口说报销帐单的事。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爸,这样吧,以后你也别记帐了。保姆工资之外,我每月再给你一千零用,你吃好点用好点。」 苏大强见明哲不生气,放心,忙笑着道:「好,好,你破费了。」 明哲看着笑得低头哈腰的爸,心里嘆了声气,很无奈。可有什么办法呢,爸总是爸。「爸,平时别总是待家里对着电脑对着书看,眼睛会不舒服。现在不要你做家务事,多去外面活动活动,生命在于运动。」 「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场,有时天气好也会在小区里走走。」 苏大强忘了前面说的他不去菜场,买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当然不便指出。「偶尔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气好,带着干粮过去多待会儿回来。」 「太远,得转一次车,我怕摸错路。还有郊区乱,我怕。」苏大强说话时候声音怯怯的。 明哲立刻无话可说。料想要爸打车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说他报销计程车票,谁知道这么一说,爸会不会满大街找人家丢弃的计程车发票。「那爸平时干些什么?就看看电视看看书?」 苏大强还在扭捏,刚过来擦桌子的蔡根花听见了,插话道:「苏老师每天写文章,写得好呢。」 明哲听了发愣,不知道爸有这么一手,还从没见爸写过什么,他笑道:「爸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苏大强又是得意又是担心地道:「别,别看,不好的,随便派派流水帐,你别看。」一边说一边就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地害臊。 明哲估计是些骗骗蔡根花的东西,也不勉强,笑道:「不看就不看,不过爸有兴趣写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託。什么时候觉得写得好了,寄给报社看看能不能登出来。」 苏大强虽然不敢给明哲看,却还是被明哲的话激发了豪情壮志,他暗暗想着,这又有何不可,寄信给报社,谁又能知道他是谁了?学校那个蔫不拉叽的刘老师看的书都没他多,还岀书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会去旅游吗?带着我去好吗?」 明哲道:「估计没时间去,可能连休息时间都会没有,又一个项目得接上来做。」 苏大强低头笑一笑,依然目光朝着地上,不敢看对面说话的人,这是他说话的习惯。「金秋十月是旅游最好时节,我从没出去走走,我想去旅游。」 明哲诧异,刚刚还连郊区都嫌太远不敢去,怎么这会儿想走得远远的去旅游了呢?「爸你行吗?别走丢了。」 苏大强还是笑道:「不会,跟旅行团走,叫小蔡一起去,跟着照顾我,不行叫小蔡儿子也跟上拎包。你看这儿报纸广告。我想去三峡走走,跟旅行团,又在船上,不会走丢。」 明哲接了报纸看,这是周四的报纸,因为临近十一,版面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旅游消息,国内国外选择颇多。苏大强怕明哲找不到,挨过来将他看中的一条指给明哲看,「这儿,就这条。你看,得加紧报名了,好的话今天就去报名交钱。」 明哲一听,脑袋里呜一声,警钟长鸣。怪不得爸拿一张周四的报纸来一直在阳台上看,原来是看中他的钱包了。这本来没什么,父亲即使不说,他有空也会带父亲岀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气时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那张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帐单,明哲意识到父亲显然是有计划地敲他竹槓,还小蔡小蔡儿子呢,他气得好一阵说不出话,又不便对爸发火,过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游是好事,不过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门,跟团也不行。有时间我带你去,或者叫明成他们带着你去。」说完这些,明哲无可留恋,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还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体。」 明哲说走真的走了,走得没滋没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游,只要爸高兴。但爸这么做把他当什么了?凯子?他是爸的儿子啊,在爸眼里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儿子。 他又到明成那儿住了一夜,跟明成说了很多话,两人这回话特别多。 回到上海,明哲赌气将帐户里的钱全划给吴非,给吴非电邮说,以后就给他六百美元做生活费,别的有什么需要再打报告问吴非要。 这都什么亲人,好像他的钱是地上捡来似的,变着噁心法子从他兜里掏钱,没完没了。还是把钱交给吴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软一把。 明哲心里明白,若不是有妈这个可怕的前车之鑑在,他今天听了舅舅的难处,可能还真会给钱的,毕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担心自己总会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诉,将钱给了。还不如早早把钱全交给吴非管着,他只要有限的生活费用,那样他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软。
第79章 苏大强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心。头顶没人管着,下面却有人伺候着,而且伺候的人工资由明哲来岀,两个人的饭菜零用明哲也负担了去,他的工资每个月都存入银行生利息。他每个月最快乐的事是发退休工资的第二天去银行,凑个整数,把钱存成定期,他快乐地看着定期存摺一张一张地多起来。他每天不用做事,不用操心,只要一门心思寻找他的老年娱乐。 苏大强的老年娱乐是每天在家看书,出去看报纸,到公园里听听其他退休老头老太唱戏,他也偶尔躲假山后面吊个嗓子。他每天还要写一段读书心得,写好读给蔡根花听,并将妙处解释给蔡根花听,从蔡根花眼睛里看出钦佩后,才列印出来,放在封面写着「归田小寄」的集子里。 他的日子如流金的夕阳,灿烂而安详,非常美丽。 至于明哲来一趟吃一顿中饭就匆匆而走,他倒不是非常在意。不过明哲因为他的谦虚而没强行要求看他写的文稿,他在意,若是明哲再坚持一下他肯定缴枪不杀了。他发现,自己现在重精神生活甚于物质生活,这真是一种高尚的倾向。他想到每次退休教师开会时候,总是说老有所为,所以很多人做了一辈子老师后进老年大学做学生学画画,学写字,他就不出门了,他不出门看天下书,通过高科技的网络找的老师只有更精更好。 苏大强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蔡根花会不会永远做下去。儿女都不是他能操心的。明成离婚的事,明哲没与他说,他当然也不会主动询问明成家里过得怎么样。 明玉本来心情就已经被自己的出身搞得很不怎么样,又被舅舅被明哲接二连三地提醒她是苏家人,苏家就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阴魂不散,她的情绪更低落。中午破天荒关了手机在办公室的套间里睡觉,一直睡到三点,起来,情绪依然低落。 打开手机,她都有点不敢看简讯,怕又看到明哲那个书生脑袋依然拎不清。好在,总算没了。倒是有一条柳青来的简讯,告诉她明天上午的飞机到。 明玉心说柳青这是想家了,明明高层会议定在周一周二两天,他硬是周日就来,可见趁机要好好回家做些事。但是想到前两天她郁闷时候给柳青打电话柳青满嘴玛丽莎丽,她就不给柳青回电,也是简讯问一句,要不要叫个司机送辆车子到机场。柳青立马简讯回来,满屏都是谢谢。 柳青的即将到来终于让明玉有点高兴起来,她拉开窗帘,让光线充盈整个办公室,一直做事到夕阳西下。回头看向窗外,夕阳正好从对面一幢楼的屋顶隐去。明玉打几个电话给一起加班的手下,她在「食不厌精」请客。收拾东西时候,却接到石天冬电话。 石天冬的热情虽然被明玉浇了一盆冷水,可并没太受挫的感觉,他总觉得明玉那天早上跟他说的话里有别样意思。他电话里说话声依然热情洋溢。「苏明玉,我明天回家,回来了。」 明玉一愣,这就是「很快很快很快」?心里倒是欢喜,「你不是说签约半年吗?香港的工作结束了?」 「我们在彼此都同意的前提下毁了原来合同,签订新的合约。明天晚上你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明玉差点答应,却忽然想到明天柳青来,是不是该给柳青预留明天的时间?「你明天什么时候?我去接你。如果可以就一起中饭。晚上已经有安排。」 「哈,好,你记一下。」石天冬报了航班号,到达时间,又道:「你顺便在『食不厌精』定好座位,就说我名字。」 「唔?你和他们什么关系?」 「呵呵,你笨。他们那种天天花样翻新天南海北的菜单,除了我,还有谁给得出来?我跟香港这家饭店如今签的也是类似合约,我不坐班,不上门,但我按合约要求提供菜单和烹饪方式原料使用等的明细。我按照菜单收费。我见多识广吃多喝多,做这项工作正好。而且这份工作也正好既满足我美食需求,又不用自己开一家饭店像坐牢,我还可以继续天南海北去增广见闻。这样的合约我已经签了四份,我准备继续发展类似客户。说起来还真得感谢你送我的treo,这个键盘打字发邮件真方便,现在传输菜单基本就靠treo。」 「那意思是,你以后还尽可以一边旅游一边工作?嘿,这倒是到目前为止最适合你的工作。不过压力也不小,你得防止你被那么多的菜单需求掏空。」 「吃老本才让人厌倦,有挑战才有激情,是不是?我现在业内小有名气,如今名声传出去,又有几家开始接触,不过每家饭店要给出特色菜单来,还真是挑战。以后你出差就带上我吧,我跟着你去吃喝取经。」 明玉听了直乐,也很是羡慕:「虽然压力大,可很自由。真不错。你怎么想出来的?这真是一个很不错的职业。」 ?? 落`霞`小`说w w w . l uo x i a . c o m . 「跟朋友一起聊啊聊的时候想出来的,以爱好养爱好,人家收藏书画之类的人不也这么在做吗?你以后吃了『食不厌精』的菜,可得给我提意见。对了,想要什么,问了你好几次,现在还来得及。」 「你做的糕点,这还用说吗?」明玉为石天冬的新职业高兴,再回头一想,以前曾嘀咕石天冬做事没长性,可现在看来,他这人的爱好倒是始终如一。从以前的办食荤者汤煲店,到现在的菜单提供者身份,他是一步一步摸索着属于他的合适位置吧。如今他的爱好与职业结合得相当完美,是再正确不过的职业。想到她吃过的「食不厌精」的美味,想到老蒙他们这些老吃客对「食不厌精」的推崇,明玉真为石天冬骄傲。明玉一下对中午的菜餚有了更大的兴趣。石天冬真不简单,以前说他没有定性,是错解他。 明玉周日还是上班,周日清净,她找几个在公司的职员单独谈了几次话,了解大家的心态和动态,顺便鼓励几句。但心思显然不在工作上面。不时抬眼看桌面上台钟的时间。等时间一到,她飞快下楼驾车直奔机场。 没想到,却看到柳青和一个雅致女孩一起出来,这才想起,对了,柳青也是这个时间到。柳青看到自己过去的司机和明玉分别等在门口,有点无措,不由看一眼身边女孩,可还是大步走向明玉,「你不是说让司机来吗?怎么还亲自来?哈哈,怎么好意思。」 明玉看到柳青一点没变,又是带着女孩出来,心里不舒服,虽然早已见多不怪,只是不由自主地赌气,「不用不好意思,我不是来接你,我等别人。你还是用你原来那辆车,如果嫌不好,把我的换给你。」又朝女孩看看。 柳青心下尴尬,却大方将两个女的互相做个介绍,果然女孩不是柳青的手下,柳青这人一向不做吃窝边草的缺德事。明玉微笑,却有些揶揄。这时下一班飞机到站,新一波人流出来,明玉抬头看去,老远就看见高大的石天冬走在人群中,穿一件很鲜艷的橙色t恤,下面是淡灰色很多裤兜的长裤,拎一只硕大的盒子。石天冬到门口晃一圈与明玉开心地打个招唿又转回去拿行李。 柳青在旁边看着,尤其是看明玉忽然变得温柔欣喜的笑脸,心里无端地不舒服。若有所指地道:「石老闆穿得休闲,就你我总是随时都可以进办公室的样子。」 明玉略略听出一点味道,斜睨一眼柳青,笑道:「因为我是从办公室赶来。等会儿一车还是你自己走?我在一家很有特色的饭店订座给石天冬接风,你们一起去?」 柳青哼一声,道:「不妨碍你们,你们也别妨碍我们。我先走,回头我找老蒙说话,你做好准备。」 不等石天冬出来,柳青先走。明玉看看司机跟上柳青和那个女孩的背影远去,若有所思,却并不愉快。一直等到石天冬出来,她才又转为笑容,接了石天冬手里拎的盒子,其他大包小包都还是石天冬自己拎着。她想帮忙,石天冬不让。石天冬更是满面笑容,见面就表功,「打开看看,里面有不少你最喜欢的起司小球,不过我这回做得好了,以前的没样子。这回还滚了点椰丝。你饿不饿?现在就打开尝尝?刚才好像见你同事在啊。」 明玉听了不由撇嘴,「我什么时候说我最喜欢吃起司小球了?这名字听都没听说过。柳青先走一步,他陪女朋友。」 石天冬松口气,他太担心柳青这个人,以前见的时候总觉得柳青与明玉的关系太亲密。「你那次受伤我拎了一盒糕点去,忘了吗?我看你总吃起司小球,对,就这种,你吃了就回忆起来。」 「你还记着?」明玉多少有点诧异,她吃了一个,没回忆,估计当时看那种小球一口一个吃着方便,就多吃了点。但难为石天冬这么细心,记着她的嗜好。 石天冬跟着明玉一起走,时不时看看明玉,一直地笑,见她吃了好像没太大反应,也没太在意,只是道:「本来一直有点担心你最近心情是不是会不好,见面才放心……」 「别跟我提苏家的事,再提跟你翻脸。我从此跟他们一刀两断。下午有什么安排?」 「他们约我打篮球,我没空。唔,换车了?哇,我给你开,给我开开。这是好车。」 明玉看着石天冬对着好车张牙舞爪地高兴,一点没有什么敏感之类的样子,倒是高兴,觉得石天冬这人坦荡得很。她将钥匙交给石天冬,教他几项特殊功能,就看石天冬在车上摸来摸去地探索。一会儿石天冬抬头,明玉一接触他深情的眼睛就转开脸去。石天冬却追着道:「你来接我,我真开心。」 明玉做若无其事状,「如果不是周日,就不来接你了。走吧,先把行李放你家去吗?」她说着打开糕点盒子,却见里面一盒鲜花,不由犯疑,凑近看去,才知是不知什么做的仿真花,「真漂亮。」 「献花。有巧克力花,有奶油花,下面才是起司小球。你喜欢就好。」石天冬很是得意,这是他连夜做成。 「都不忍心吃它。」明玉当然清楚石天冬「献花」的意思。 石天冬看着,笑道:「走,先吃饭。你们都把『食不厌精』说得那么好,我有点不服气。那家老闆原来在古玩街做书画收藏生意,后来朋友多了开了一家海鲜楼,生意一般,我跟他聊起我的想法,他很有兴趣,我们就把合同签下了。听说菜价很高?」 「是,不过也该给他们高。别家饭店都是批发同样的菜,他们是定做,工艺不一样。我们老闆也喜欢,就是他向我推荐的。有这么一家离我很近的好饭店你竟不向我推荐,我想拿它当食堂。」 石天冬笑道:「我一直以为他们没确切领会我菜单精神,总担心他们做得不到位坏我名声,看起来好像还行嘛。我今天去试试。你常在外面吃,应该吃得岀好坏。这车开着舒服。」 明玉笑笑没回答,她电话接连不断,正好避免尴尬。石天冬一路红灯时候就笑眯眯看明玉,他觉得明玉这趟来接他,意思已经很明白。明玉被石天冬看得头大,只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恨不得扔过去一句狠的,命令石天冬不许看。好不容易到了「食不厌精」,却见早有一桌朋友等着石天冬,原来是老闆知道今天石天冬回来,见中午有石天冬订座,就唿朋唤友叫大家来接风。大家在门口抢了石天冬簇拥着走,一径还埋怨石天冬重色轻友,明玉不由摸摸自己的脸,哪天她的脸竟是变「色」了?石天冬异常郁闷,他好不容易与明玉见面,今天还真想重色,没想到棋错一着。 石天冬与朋友关系不错,就像明玉平时在网上见到的聚会照片一样。而这帮朋友看上去也都是职业正当,说话做事挺有分寸。经石天冬介绍才知,原来都是以前同住一幢单身公寓楼的老友,经常聚会到现在已经有四年,期间有人结婚有人出国有人进有人岀,而这个团体依然存在,不断因为女友老婆的加入而壮大。「食不厌精」的老闆也是成员之一。今天这一桌整整坐了十四个人。大家见面什么都说,反而轮不到明玉跟石天冬说话,明玉就笑眯眯地吃饭听他们闲扯,觉得蛮有意思。石天冬只能见缝插针地偶尔给明玉提供一下服务,大家都理所当然地把明玉当作了石天冬的女朋友。 而女人们谈女人们的话题,什么跳操、血拼、婚房装修、买房、泡吧,什么都谈,大家还要明玉在买房方面早做打算,否则买幢延期交付的期房,连结婚日期都受影响。明玉唯唯诺诺,答不上话,却感觉与石天冬好像还真是那么一种关系了似的。而其他话题,明玉都参与不上,唯有跳操,她被女友们竭力推荐瑜伽。她也不知道瑜伽是什么,依然唯唯诺诺。 他们本来吃饭就迟,等正常吃饭时间一过,饭厅的人开始三三两两离开,这一桌的人就聊得更欢。明玉不时有电话简讯进来,不得不经常去僻静处接听。而柳青的,她下意识地不接。柳青过后,却很快来了老蒙的电话,老蒙说话一点没转弯,「你睡午觉?电话也不接。」 「应酬呢,还没吃完。有事?」 「趁柳青在,早商量早让他回去。我已经与老毛柳青五六个人在一起,你也快点过来。」 明玉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看看石天冬他们一桌朋友,她竟然鬼使神差地道:「我吃完再过去,会稍微晚一点。」 但是,吃完,明玉又应邀跟着女孩们去血拼,一点没有犹豫,而男人们则去打篮球。女孩们见到明玉的好车,纷纷问她做什么,明玉没隐瞒,直说,可发觉大家对她说话似乎拘谨了一些。明玉是个最不会买衣服的,跟着这帮爱血拼的女孩简直是只会跟不会岀主意,但女孩们却高兴有个米多的跟着,倒是帮明玉买了好几件衣服,都是休闲类的衣服。一场血拼下来,大家便少了拘谨,又是勾肩搭背。明玉把她们送去篮球场,看会儿石天冬矫健地打篮球,实在不好意思再拖时间,只能与大家道别离开。 明玉赶回家里,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拆商标,洗衣服,烘干,熨烫,忙并快乐着。出门,穿上新买的休闲风格衣服。香水是新买的ck one。美丽的衣服,与合适的香水,让她焕然一新。明玉瘦高,本来就是现成的衣架子,穿上这套衣服,紧赶慢赶走进蒙总等晚餐的包厢,所有人都面露惊讶。 蒙总一见就笑,心说很不错,只除了手中拎的电脑包不够时髦。但随即转念一想,不好,不会是为了柳青回来专门打扮的吧。蒙总心中顿时警钟长鸣,看向柳青时候,果然见他似笑非笑,带着诡异。 明玉与大家寒暄一下,坐到柳青身边。柳青立刻假惺惺殷勤给明玉斟酒,「苏总现在不给兄弟面子,我打电话请苏总吃饭,不接,发简讯,不回,若不是搬出蒙总,这事儿没法成。您来真给我面子,我得敬您酒。」 明玉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笑道:「柳总去了武汉派头就是不一样了,以前都说苏明玉我来接你,请你吃饭,现在大模厮样简讯一条,说你几点几分携女孩一名到,我立刻乖乖派车给你。吃饭更是自己不肯说,还要蒙总来说。啧啧,蒙总你看他小人得志。」 柳青笑道:「能当面说我小人得志的世上能有几人?凭我们的交情,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明玉扮岀一脸歉疚:「我年轻,我天真,我无知。」 早有人在一边一针见血:「小柳与小苏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众人闹笑。
第80章 柳青意味深长地微笑,低声道:「大变样啊,犯得着这么重视吗?」 明玉也是微笑:「那当然。你也变样,不过看上去正经许多,今天这日子居然不是穿t恤而是穿衬衫。」 「环境不一样了,穿太随意不行。倒是你……」一边说一边摇头。 明玉一笑,「我怎样?」 柳青不语,依然是意味深长地微笑。两人不再私聊,汇入大家的讨论。蒙总这人是工作狂,吃饭时间想让他不说工作,除非拿酒灌醉他。如今柳青过去武汉上位,集团的战略意图昭然若揭,已经不用再掩盖,而且这两月多来,蒙总大刀勐斩,离心离德的一一清除,基本上可保现在的管理团队暂时不会有二心。所以蒙总将工作提到大范围高层会议上来讨论。正好,满满当当一大圆桌人。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边柳青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她觉得刺鼻。并不是气味刺激,而是她觉得香水就像是人藏在心底的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远远见了,隐隐闻到香水了,就像是两下里都伸出小手轻轻地勾手指,叫对方靠近,再靠近。靠近了,就像现在,对方的香味侵略性地突破周身防线,侵入人的大脑,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暧昧地轻捻细挑,百般挑逗。她要到今天才能明白香水的功用,但是她也想到柳青早就深谙此道,今天飞机来时,与同行小妞一路不知怎样的暧昧。她开始后悔用上香水,感觉这简直是开门揖盗。一时把石天冬抛到脑后。 柳青也是心不在焉,看到明玉亲自去接石天冬,又转眼换上她从没穿过的休闲打扮,心中不忿。谁说她不是工作机器?但她今天穿一身花花褂子也罢了,居然还用上香水,居然不接他电话,居然託词到吃饭时候才到,那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以前除非是出现合同中类似不可抗力时候,她才会迟到。说明她不知跟石天冬厮混得多开心。更出奇的是,明玉眼睛下垂,明显不在状态。他思前想后,越想越没劲,凑近明玉耳朵,很轻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明玉正想回答,两人的私下交流却被提心弔胆的蒙总收入眼底,蒙总不满地道:「江南江北不要总开小差,有话大声说出来嘛。」 「ok。」明玉对着蒙总说完,便转脸对柳青清楚响亮一声,「今天!」只觉得说出来后分外爽快,心理非常平衡。不,简直是扬眉吐气。 柳青却是脸一僵,但也不再开小差。蒙总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总觉得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餐桌会议上。两人公然表达情绪,这种情况有些糟。 但餐桌会议继续进行,吃饱喝足才散。散会时候,蒙总板着脸对两小徒儿道:「跟我来。去喝茶。」 明玉与柳青在蒙总身后对视一下,跟了出去。到外面停车场,柳青先道:「苏明玉你的新车我还没坐过,蒙总你前面,我们后面跟着。」 「不是叫司机送车到机场了吗?」明玉不愿在有限的车厢空间内让两种香水缠绵。她第一次用香水,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敏感。 「没开来。」柳青没什么好气。 蒙总看得出两人有话要讲,但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讲去。 柳青没要求开明玉的车,他被那个「今天」给打晕了,苏明玉这是什么意思。上了车就急不可待地问:「今天怎么了?石有什么好?」 「今天……起码,飞机场不会接来一个女的跟着他。」明玉跟上蒙总的车子,「柳青,别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你这不是助长我的得意情绪吗?」 「他有什么好?」柳青不屈不挠地继续问。 明玉认真地想了想,她当然想不出来,「不知道,只觉得跟他在一起安心,像个正常人。」 「你们又不是夕阳红,要什么安心?」柳青自己也觉得自己多嘴,但还是口没遮拦了。 明玉听着心烦,忽然方向盘一转,冲到路边一家公司门口停下。「石天冬哪儿不好?我心烦找他,他不会沖我乱喊玛丽莎丽,我住院他会买高价机票从香港飞回来陪我,我生气拿他出气不会有事,最主要的是他坦率他阳光,他心态健康,他不计较。我这个心理不大正常的人,找到他,是我的福气。」明玉说完,才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忍不住又补充一句:「对,就是这意思,我今天才总结出来。」 「你又不是丈母娘,总结得那么清楚干吗。」柳青拍拍胸口,「你心里呢?你有点女人爱男人的意思在心里吗?」 明玉被问得一愣,她的心?她心烦地打开天窗,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才违心地道:「有待培养,但可以培养。我们可以接近。」 柳青看着明玉道:「你心态老得像丈母娘。苏明玉,我很不高兴,但你不用管我,我咎由自取。虽然我不能给你想要的,我去武汉后又想过,我们的性格没法最后走在一起,走到一起双方受罪,但我还是反对你在没有感情的前提下找石。你还年轻,享受一下感情的美好,伤一下又如何?别急吼吼地只想找老公,你应该先找男朋友。」 「不要泼我冷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没存心想泼你冷水,当然我曾经想收留你现在心里还有牵挂,我当然心里有点疙瘩,但你别管我,我现在跟你谈话只为你着想,我这方面经验足,可以给你提供思考。你想想,你们在一起,有没有共同语言?你跟他在一起有没有恋爱的感觉?你别跟我赌气,你问问你自己心里想什么。一个女人到世上走一回,连正正经经恋爱都没谈过一次,你知道有多遗憾?」 明玉呆呆看着前面,心说她是为了亲眼看到柳青带女孩子下飞机而赌气吗?她又不是不知道柳青是什么样的人。可她又扪心自问,她被自己身世震撼了的时候,却是第一个打电话给柳青,而柳青跟她玛丽莎丽的一通,她后来谁都没找。在她心里,恐怕是柳青不知道比石天冬重多少。但是恋爱,她敢找柳青吗?柳青说得轻巧,可偏偏柳青还真是为她考虑,一举戳穿她内心的自欺欺人,她究竟有没有爱石天冬?她不得不解释给柳青听,也是解释给自己听,「柳青,你不懂。我想找个人给我家,我要有个说胡话使性子的地方,我已经压抑了很多年,再压抑下去我会爆裂。我必须找一个能让我放心安心宽心的人。其他,什么都可以培养,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再说石天冬其他条件都不差,而且他不会出门回来同机下来一个美丽女伴。」 「对不起。」柳青也心烦意乱地点上一支烟。他明白,明玉明着赞美石天冬,其实是句句针对他指责他。但他心里犯难,那同机来的女孩美丽温柔可爱,气质一流,第一次遇见时候只知道她是某世界五百强公司驻华中小头目,他心里掂量,这个女孩是结婚的很好人选,于是接近了那女孩。没想到女孩很喜欢他,女孩家父母突袭见了他,他才知道女孩父母来头极大。他犯难的是,那个女孩他喜欢而且不那么容易甩,凭理智那女孩是最佳人选,眼下知道明玉摆明了指责他带女孩来,他没话说,他不想欺骗,只有选择不说。明玉他也喜欢,但好搭档未必是好太太而且他早就知道明玉这强人他不能要。但他看到明玉倾向石天冬,他又难免吃醋,石天冬算什么? 「可你太委屈。」 落。霞。小。说。 这回才简简单单五个字,明玉听了却浑身一震,搁在窗外的手指一松,香菸掉落。眼角,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委屈?太委屈?明玉就像个摔了跤的孩子,坚强地忍着痛板着脸一间一间房地找到妈妈,被妈妈抱进怀里疼惜那一刻,孩子才放声大哭。明玉藏肚子里的委屈被柳青一句话催化,终于当着人面哭。她何尝不是早知道自己并不是太喜欢石天冬,以前甚至有点轻视石天冬?可谁能像石天冬那样对她全心全意?她还不是因为看重石天冬对她的好,她才一直有意培养自己喜欢石天冬,让石天冬走进她的生活,而且有些成效。柳青应也知道吧,以她的身份她的能力,又有多少男人敢爱她?柳青也不敢,共事多年知根知底的柳青都有顾虑,只有石天冬这个傻大胆毫无顾忌地像爱一个寻常女人一样地爱她,她有选择吗?可是柳青理解她,却不能支持她,说了何益?明玉反手便擦掉眼泪,虽然擦之不尽。 「对不起。」柳青将纸盒交给明玉,迟疑了一下,道:「要不,你给我时间,我改……」 明玉一听,反而笑了,「我宁可听老虎发誓不吃肉,也不要听你说改。看死你,不过心领了。」 柳青无奈地笑,两个人熟悉得对方肠子绕几道弯都知道,又都是最精明的,相互连发个誓都不行了。可是想到明玉与石天冬,他又克制不住地心烦。但他这人肯定不会是明玉敢要的,他理智之下也不敢要明玉,只怕两人有共同未来的话,他得被明玉管死,明玉会被他气死。两个山头的老虎不能住在一起。或者,石天冬还真是个最合适的。 所以,柳青两条充满感情的手臂蠢蠢欲动,却终于没敢伸出去给一个抚慰的拥抱。多年老友,看她流泪,他心疼,可柳青自己可以不在乎男女有别,他却知道明玉坚持男女有别。 直到老蒙到达地点却不见两徒儿跟上,左等右等不来,一个电话打到明玉手机。明玉一看是老蒙的,便将手机抛给柳青,自己下车去车后面拿一瓶矿泉水,用大口喝水压下委屈的情绪。等回到车子,却见柳青已经占了她的位置,她只好转到副驾。 在车上,明玉缓缓地道:「我即使嫁不出去……也不敢要你。哼。」柳青也「哼」了一声,但不敢将「我即使娶不到老婆也不敢要你」说出口,因为显然他的终身大事容易解决得多。但显然两人之间雨过天晴,生活恢復正常。 一路无话。蒙总看到明玉红着眼睛进来,终于决定捅破窗户纸,手指指着两个人,道:「你们两个,今天到底搞什么鬼。小柳你对不起小苏是不是?」 明玉看看柳青,柳青看看明玉,终于还是柳青说话:「我惹毛小苏了。不过肯定是我对不起小苏。」 蒙总看着这两个人,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两个,做朋友很好,做夫妻不行,没一个肯退让的,迟早闹翻。不如趁早收心。」 闻言,明玉与柳青对视,无奈地笑,这是实话。看来,谁都看得出来。 蒙总见此,不再多说,双手抱拳,搁在桌上,两只眼睛继续在两人之间打滚。「好,这些不谈。我儿子,你们两个谁接手帮我管?」 明玉和柳青都是一惊,没想到老蒙开门见山谈这事。柳青心说,老蒙那个花钱买大学读的儿子谁敢接手啊,老蒙自己都管不好,别人接手还不是得罪人。明玉看柳青一眼,便知道他想什么,道:「给柳青肯定不行,别好的没学成,学出一个花花公子来。跟我吧,除了我,没人敢得罪他。」 蒙总心里想的是把儿子跟他老婆拆开,远远地发配到柳青那里,省得总被挑唆。但被明玉一说,又觉得有理。「但小苏,我儿子已让我老婆带得无法无天,我都拿他没办法,或者还是小柳能对他强硬一些。」 柳青道:「交给我,确实存在小苏说的问题,但交给小苏……小苏已经够忙,别要她命了。蒙总还是另外物色人吧,或者,只要你不怕他堕落,交给我。」 蒙总摇头:「没人敢管,只有你们两个,他知道你们狠。」 明玉笑了笑,道:「柳青还不如我狠。放心,蒙总,只要你断他的粮,我天天搞得他疲于奔命。」 「断不了粮,他娘会供他。所以我要把他送到武汉去。」 「武汉又不是天涯海角。一个电话,卡里面立刻可以打入钱。而且还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他。」只有明玉敢在蒙总面前直说,柳青还不敢说得那么直。 蒙总看看眼皮红肿,又是精瘦的得意门生,终是不忍心再折腾她,但被明玉一说,交给柳青的心也死了,只得道:「算了,我自己收拾他。」 柳青笑道:「蒙总,我有个主意,让你儿子的妈移民到加拿大或者澳洲去,调开她一年半载的,这段时间够你调·教儿子。」 蒙总摇头,他家母老虎肯定不肯,那不是调虎离山吗?但他不再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小苏,你怎么还没养胖?保姆要不要再给你?」 明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这是长相,没办法的。不过验过血,血色素已经高了。保姆能再给我更好,饭店吃饭营养没保障。」 蒙总道:「保姆不是问题,但也不是办法,跟你说多少次,抓大放小,有些事给别人做。你总没法改。」 「我怎么没在改?否则柳青的事都压给我,我再添两只手都做不完。但总得让我一点一点地放手,放太快别人没法消化。看我今天下午没在干活。」 「你太仔细了。老妈子一样。」蒙总不以为然。 「哪有老闆怪手下太仔细的。再一个月吧,十月份就可以恢復正常。」 「行,只要别瘦得跟竹竿子一样就行。等你恢復正常,我再把儿子交给你收拾。」 明玉听了笑,其实,她的时间自己可以弹性处理,但是,她习惯了,要不闲着没事,她又无家可归,干什么去,她是工作机器,为工作而生。不过老蒙既然如此体恤,那就随便他。只有柳青旁边听着很有感觉,他心里想,明玉对老蒙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他早知道,什么时候老蒙对明玉也是一心一意。这两人的对话,爷儿俩似的贴心。柳青倒是生出一点忌妒来。但他没插嘴,他对老蒙也没明玉对老蒙那么一心一意。 闲话过后,三个人的会议才是真正的高层中的高层会议。以明玉电脑式的人脑资料库为依託,柳青凭印象在纸上画下地图,三个人脑袋凑一起,真正地指点江山。头顶上面,是缭绕的青烟。茶馆打烊,三人才出来,又在蒙总的车子边站着说了好一会儿,直到被蚊子围攻,才分头离开。 明玉送柳青回去,两人脸上都写满疲态。但上了车,柳青还是话痨不断。「你不应该接老蒙儿子这个茬。他儿子什么人?小太保!交给我只有我被他带坏,没有我带坏他的道理。你一女孩子,万一他跟你耍赖怎么办?当众羞辱你怎么办?你迟早得罪他得罪母老虎得罪老蒙。」 明玉笑道:「所以我不是替你挡着了吗?蒙太子是个大麻烦。但是只要在本市,一岀问题就可以交还给老蒙自己处理,老蒙没有不管的道理。」 柳青一听,也有道理,太子放在武汉,他总不能有事就把老蒙叫过去,那他的担子就重了。明玉还真为他考虑周详,就像他也为明玉周到考虑一样。「哎,我看老蒙现在很……怎么说呢,信任,倚重,这些词用在我身上还行,但老蒙对你,现在好像是对自己女儿一样。你对他也少了很多以前的拘束,说大事跟拉家常一般。你自己有没有觉得?」 明玉冲口而出:「我自家老爹都不要理……老蒙,会吗?我,会吗?」 「俺的眼光你还是可以相信的。」 柳青自以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在明玉听来却非同小可。一辈子爹不亲娘不爱的,搞得她很没信心,以为不是她身世有问题,就是她这人别扭不招人疼,没想到,她相信柳青,老蒙居然会真拿她当女儿疼,她自己还不觉得呢。看来,老蒙那次说的想收她当干女儿是真话,是她没自信,疑神疑鬼,才一直没当真。不过话说回来,她对老蒙可是无比敬重的,但却不是当爸来敬爱。她对爸…… 但柳青的话还是震惊了明玉,害得她一路「嘿,嘿,嘿」的,都有点反应不过来。都忘了问柳青回去是不是会他同机来的小妞,也忘了自己的什么委屈。
第81章 直到回到自己家车库,才想起石天冬的行李还在她车上。一时心中有些犹豫,被柳青捅破那层纸后,她还如何自欺欺人地去面对石天冬?反而是石天冬的电话找上来,「你还在忙吗?」 明玉忙道:「不,刚结束。你在哪里?我把行李给你送去。」边说,边倒车出来,开岀小区。 石天冬报了他单身公寓的地址,很市中心,与明玉在同一个区。明玉过去,就已经看到石天冬等在大楼下面,明玉没下车,打开后备厢,让石天冬自己取行李。石天冬取了行李到车前,一看见明玉,笑道:「她们都说你爱血拼,哈……咦,眼睛?」 明玉勉强笑笑:「挨批了。你们晚上又聚会?」 「周末。」石天冬从裤兜里摸岀两张光碟,「我去西藏和大兴安岭两地拍的录像,给你当清心明目的眼药水用。最好电脑上放,拿到电视上像素就不够了。不上去坐坐吗?火气说出来就好。」 明玉愣愣看着石天冬心想:我委屈吗?我哪儿委屈了?他对我多好,我对他一直阴阳怪气他才委屈呢。 石天冬看明玉表情怪异,还以为她在哪儿受了天大委屈来,忍不住就伸手自作主张打开车门,大手大脚把明玉拖出来,「你帮我看着行李,我给你停车去,你可千万别跑,箱子里贵重物品多。」 明玉有点顺从地身不由己地被拖出来,看着石天冬把车开走,忍不住一屁股坐在石天冬的大行李箱上,用异常理性的思维考虑:首先,得弄清楚到底有没有委屈,哭什么哭;其次,回头得做个详细分析,石天冬这个人究竟适不适合未来几十年的生活;最后,对柳青应该彻底放弃所有绮念。 等会儿石天冬回来,手上拖一个,肩上扛一个地带明玉坐电梯上楼,不要明玉伸手帮忙。明玉心里分析,石天冬爱护妇女儿童,是个有良心的大男人。可又想,万一是装的呢?然后再想,她还能看不出石天冬是不是装出来?随后就暗骂自己了,石天冬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不是早就清楚,又患得患失地观察个什么?她到底想拿石天冬怎么样?这不太欺负石天冬了吗?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想什么,还以为她真是挨批挨得情绪低落,就没烦她,一直等到打开门进屋,才道:「你看来从小是个三好生,不大挨批,只会批人。换作是我,身经百战,早疲了。你坐这儿,我刚买的好茶,泡给你。」 明玉没坐,因为椅子上都是灰。就站着看了看,见差不多二三十平方米的样子,很简单的基本生活用品,没什么多余家具,看上去并不拥挤。最显眼的是一台巨大双门冰箱,充分体现石天冬爱吃的本性。还有一排靠墙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和碟片,显得石天冬挺有文化的样子。地上还滚着一只篮球,两只哑铃,一辆色彩鲜艷的自行车,还有一地的灰。她这人最洁癖,见了就挽起袖子道:「我擦桌子你擦地,给我抹布。」 石天冬又惊,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来,你坐旁边看着,怎么好意思要你做事。」 「你不是说我从小三好生吗?我从小最会这些,你听我指挥……」明玉反客为主,指挥石天冬做这做那,自己也是有条不紊地从上往下擦拭,「……还有啊,你以后岀远门前拿透明胶把门窗缝隙都封死,有些没法封的用纸条塞住,举手之劳,回家时候就不用累了。」 石天冬有些大大咧咧,只能都听明玉差遣,虽然被差得陀螺似的乱转,可心里异常甜蜜,一边做事一边两只眼睛有一眼没一眼地净看明玉了。明玉也感觉到身后两道光束乱晃,只好厚着脸皮置之不理。她心里内疚自己在柳青面前的委屈,觉得好像是欺负了石天冬一般,想要帮石天冬做事来补偿。 房子很小,两个人下手,清理工作很快结束。明玉占着料理台洗抹布,石天冬在洗手间快手洗了自己的出来,趴旁边看着,见明玉一缕头髮汗津津地黏眼角上,忍不住就出手帮她撩开。明玉大惊,身体几乎四十五度角后仰,避开石天冬已经碰到她脸上的手,石天冬见此大窘,不由把手背到身后,看着明玉解释:「我……我看你眼角头髮不舒服,没……没别的意思。」 明玉见这五大三粗的人幼儿园孩子似的背着手,又是害羞又是想笑,硬憋着强装正经:「不早,我走了。劳动很快乐,我现在没情绪了。给我拿一下包,那边。」 石天冬依依不捨,「别说走就走嘛,我给你做个消夜,你想吃什么?冰箱来看看。」说着拉开冰箱,「我看你喜欢吃大鱼大肉……」 明玉有意刁难:「我要吃蟹粉狮子头,别告诉我没料。」 石天冬得意地笑,取出大小两包原料,放进微波炉解冻,又拿出鸡蛋和几瓶调料,摆开架势上手。明玉看着好笑,这人还真是吃货,一回来卫生没打扫,倒是把冰箱先充实了。看他认真的样子,明玉忽然觉得他挺可爱,就坐一边拿石天冬的宝贝相机摆弄,抓拍石天冬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依然还是在心里分析,她为什么答应留下来吃夜宵,为什么还挺高兴地看着,这算不算恋爱?可这不是寻常说的恋爱中人的天雷勾地火,她心头唯一感觉的只是充实和愉悦,还有实实在在的安心。 石天冬动作很快,好像只有眨眼的时间,他就拿出一盘浓香四溢的蟹粉狮子头,又微波炉加热岀一碟雪白的速冻小馒头。两人吃狮子头,馒头蘸汤汁也全部吃了,吃得盘子差点不用清洗。吃完,石天冬笑明玉:「你真能吃,比我还多吃两个馒头。明天晚饭你再来好吗,我做别的给你吃,肯定比『食不厌精』做得好。」 明玉心说,天哪,八个小馒头,她难道吃了五个?又看石天冬一脸求着她明天来吃饭的模样,她索性单刀直入问个明白:「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石天冬被问得一愣,道:「我哪知道,人家唐伯虎三笑,你跟我一笑我就喜欢上你,喜欢看见你。可你刚说的话太不友好,你总喜欢冷不丁跟我耍一下大牌,好像怕我不知道你是谁似的。其实你那么精明又不会不知道我想干吗,这么问不是伤和气吗?我朋友们都说你没架子,脾气好,其实你这人油盐不进,不晓得多难接近,好在我脸皮厚。可你也不能老打击我。」 明玉真没想到石天冬这么直说,「知道我油盐不进,你还说那么直,不怕打击我?」 「你有时架子大,可气量也大,我不担心你会误解我。这下天真不早了,你明天还得上班,走吧,我送你。」 「咦,你以为我气量大你就可以胡说?」明玉不由白了石天冬一眼,可一看到石天冬怪怪地冲着她笑,忽然想到自己很过分,这一言一行都是在昭示什么啊,忙尴尬一笑往门口走。石天冬笑着跟上,取钥匙开门。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以为手长脚长地越过明玉开门只是图方便,等钥匙插到锁孔打开,才意识到他其实把明玉圈在胸前,忙低头看去,却见明玉一脸尴尬焦急地避开他,而一缕清爽的香气早送入他的鼻端,他愣了一下,鬼使神差俯首亲了一下明玉的脸,被明玉一把推开,夺门而出。石天冬连忙跟上,偷窥明玉脸色,还好,不是火冒三丈,不过也是脸色不善。 明玉遭受偷袭,心慌意乱,赶到石天冬跟来,她也不看他,脸冲着电梯道:「不要你送,你回去。」 http:///fayi/ 法医秦明系列 石天冬偷看着明玉,道:「我怎么能不送你。」 「不稀罕。」 「不稀罕也要送。」 电梯打开,两人进去,里面已经有别人,两人都只好噤声,明玉道貌岸然看着电梯上楼层显示的变化,石天冬拿眼睛一直看着明玉。等电梯在地库层停下,明玉抢先出去,石天冬大步跟上。「你去哪里?车在这边。」 明玉一声不响转身,还是不看石天冬,石天冬挨着明玉走,却强词夺理:「我不道歉,我没安坏心,单纯的情不自禁。车停这儿,我给你开车。」 明玉本来满心慌乱尴尬,闻言不由想笑,只能死忍,可还是有话直说:「石天冬,我们还不是很认识,你不能太……什么情不自禁。我自己开车回去,不要你送,你比谁都危险。」 石天冬听了这才放心,还是抢了明玉手中的钥匙,笑嘻嘻给明玉打开副驾车门。明玉撇了下嘴,偏偏打开后车门坐进去,石天冬无奈,只好绕回来开车。坐进来先头朝后沖瞪着眼睛的明玉笑,明玉哭笑不得,只好也笑出来。石天冬这才哈哈笑着将车开走,嘴里吹起口哨。明玉猫在后面座位上看着前面开朗的石天冬微笑,心说刚才在柳青面前还委屈什么呀。她摸摸被石天冬亲了一下的脸,还是火烫,不由又白石天冬一眼,还没坏心呢,比谁都危险。可看着石天冬这么开心,她也禁不住地开心,十分的好心情。 没想到车库门前又遇意外,有人把两只都还站不起来的小猫扔明玉车库前,两只小猫生人勿近,看见石天冬看它们,它们叫得声嘶力竭。石天冬看着不忍心,收留它们,说上网给它们找个好人家。明玉上楼拿下两盒牛奶,看高高大大的石天冬抱着两只声嘶力竭的小猫,无比滑稽,她又想笑。自知道自己身世后,她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好的心情。 十一国庆长假来临时候,明成如鱼得水,头上的纱布拆了,头髮去美髮店稍做修整,便可掩盖伤口。国庆长假是商家大力促销的时候,他没去别的商场,而是在全市几个车市游荡了整整三天。卖车的看见明成这种穿着有型有款的都很喜欢,追着他介绍各自车子的好处。明成比较下来,最终买了一辆白色凯悦hrv。开惯了车子已经不习惯没车子的生活,但买了车子,手头的钱也差不多见底。不过没关系,他已经联繫了一个朋友挂靠,朋友的条件很苛刻,谈挂靠条件的时候没什么朋友情,这有什么办法呢?在商言商嘛。
第82章 明成相信晦气日子会过去,他会用努力向大哥证明自己。大哥也是隔三岔五来个电话问候,有时什么内容都没有,就是报一下今天吃什么,可两人都不厌其烦。有车以后果然方便许多,明成又趁国庆打折优惠,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还是用苹果。七天长假无聊,他在网上建了个blog。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他由着性子写自己喜欢的,长的短的,文体不拘。越写越潇洒。看到每天有几个点击率的时候,他还挺有成就感的。 他很想朱丽,可是没有电话或者上门打扰。他觉得做人应该有格。一直到买车后,他才熘到朱丽父母家的小区,戴上墨镜坐在车里守株待兔了差不多一天才看见朱丽一眼,还是朱丽穿着家常衣服出门扔垃圾。朱丽面无表情,与她平日里的温婉可人差好多,明成知道朱丽不高兴。朱丽从他车边走过,他鼻子贴在贴了膜的车窗玻璃上最近距离地看着朱丽,他的心真的会痛。 苏大强的国庆与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只埋怨了一下国庆菜场什么都涨价,走出去路上全是人。蔡根花的儿子说来市里玩,可最终没来,苏大强松一口气。蔡根花却为此嘀咕了好几天,说儿子找上对象不要老娘。不过苏大强的耳朵可以自动关闭,以前老婆的狮子吼他都可以充耳不闻,蔡根花的嘀咕更是比蚊子叫还不扰人。 苏大强继续写他的读书笔记。打字多了,速度上去了,一天写的字更多。写得多了,脑子多运动了,脑子反而更能思考。原先一星期才能凑足一篇文章,而且还得改了又改,现在却是三天一篇,还写得非常轻松。他每天晚上都要看一篇自己的读书笔记才能睡觉,睡觉时候把列印下来的读书笔记垫在枕头下,枕头是越来越高了,但苏大强不以为意。他高兴。 只有明哲最可怜,他所带的团队又接一个新项目,他又是个做事喜欢说跟我沖而不是给我沖的实诚领导,所以他整个长假跟平常一样忙碌。他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打电话,给吴非打,给明成打,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父亲打。苏家终于归于平静,除了明玉没有归队,其他什么都在走向稳定。他很想也打个电话给明玉问问她在做什么,要不要到上海来玩,可是终究是没打。但他在中秋节时候还是给明玉发去了简讯,措辞还很让他费了一番脑筋。 以往,所有七天长假都是明玉最难熬的时候,十一起码有三天不用上班,她这人没工作的时候一向都是坐立不安。而这回石天冬才回来就面对国庆长假,石天冬朋友多,回家第三天就可以安排妥当,打电话跟明玉约七天长假的安排。他的安排是,第一天与朋友们一起寻找本市母亲河的源头,宿农家,第二天轻度穿越一座大山,烧烤,第三天与另一批人转战海岛,海钓与吃海鲜,宿渔民家,第四天继续,第五天回来。 明玉好生为难,早知石天冬从香港回来后肯定会加强攻势,她已经感受到石天冬密集袭来的甜心。她生活中孤僻惯了,真有点受不了石天冬的步步紧逼,很想断然拒绝,可又不捨得放弃这么好的建议。明玉犹豫之下,终于答应与石天冬共进晚餐,但一定要在「食不厌精」或其他饭店,石天冬整整花了十分钟时间劝说明玉应该到他公寓品尝他做的绝顶好菜,明玉一下没管住嘴,答应了。 明玉比准时稍微晚到一点点,看到石天冬打开门时候一脸欣喜的样子,她也高兴,但硬是汲取教训,强硬地道:「你让开我才进去。」 石天冬索性走出去,让明玉先进门。明玉进去一看,已经摆开一张小圆桌,上面铺上台布,天虽然还没暗,屋里已经灯光明亮。灯光照着桌上已经摆好的一瓶酒,和两个冷菜,她洗了手就在桌边坐下,石天冬便搬来一盘小章鱼,明玉一看,竟是新鲜的,而且大小不一,显然不是养殖货。石天冬偷笑道:「这章鱼绝对是新鲜的,你敢不敢生吃?」 明玉笑道:「咱进化了,不茹毛饮血。」石天冬笑着拿去烧,明玉看桌上冷菜,分别是碧绿的鲜海苔拿酒腌了后配雪白小糯米虾;另一碟是难得一见的大辣螺,一盘足有二十来只,明玉对旁边放的调料最有兴趣,不知道石天冬又玩什么花样。再看酒,红得发黑,居然没名没牌,自制。她自来熟地打开一闻,扑鼻的玫瑰浓香。石天冬见了就道:「这是正宗玫瑰香葡萄自制的葡萄酒,我自己做的。有次北方朋友自驾来,托他车后捎来三箱,全让我做了酒。喝得只剩一瓶了。别的葡萄做的酒哪有这么香,什么解百纳。」 「我那儿有几瓶据说很不错的酒,哪天拿给你。真香,烧什么?」 「一道杂蟹豆腐煲,一道红烧章鱼,等下再一道蟹粉狮子头,我看你好像特别爱吃这个。十一的事决定了吗?」 「边吃边谈。」明玉将有几根指纹的杯子重洗,才斟酒。她相信石天冬一定洗得干净,可就是受不了上面的几根指纹。 「职业病,又不是谈什么合同。」石天冬笑骂。将做好的杂蟹豆腐煲上桌,又开始做蟹粉狮子头。 「你能不能快点,饿死了。」 「饿死了就先吃啊,客气什么。我很快就好。」 明玉果然没客气,拿起牙籤挑一只辣螺下手。虽然她知道这样不好,可在石天冬面前她好像没了拘束,似乎怎么随意都行。果然石天冬又很快上了两道菜,锅也不洗,坐下就吃。明玉一连串的「好吃」,心说果然比「食不厌精」更好,而且这里没有饭店特有的烟火气,而比起大哥以前爱心中饭的别有用心,明玉宁可领教石天冬的别有用心。 石天冬吃了几口后,忍不住道:「别那么慌啊,你想要吃,随时一个电话就可以上来,就怕你千请万请不肯来。也喝几口酒啊。」明玉讪笑举杯,与石天冬碰一下,一口下去,果然香醇,又是一声「好喝」。石天冬只得笑道:「饿鬼一样。别急,吃完这些还有别的,我这儿不愁吃不饱。」 明玉笑,终于说了整句的:「你小时候是独生子,你爸妈是不是有好吃的全堆你面前,就怕你不吃?」 「那肯定。我不吃他们愁死,幸好我胃口一向好。只要是好吃的他们都先给我吃。你肯定没那待遇吧。」 「还用说,我从小在家是个边缘人,想吃好的得抢,抢错的话得挨耳光。我从小最大的希望是让我一个人独吞红烧蹄膀,每次看得到吃不到时候就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想,我把这辈子能承受的来自家庭的苦累都已经承受了。上天如果有个承受度配额的话,我已经把这辈子的配额预支完了。我无法想像,未来的家庭如果还要我承受什么负累的话,我从哪儿透支。还有,我这个性格已经被扭曲得畸形,可又身负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以后会怎样畸形地处理家庭矛盾。我已经处理了苏明成,估计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教训。我不知道这样的手法还会不会运用到其他人身上,但起码证明,我心里有这样一个魔鬼。我的悲哀在于,我没有选择,我还无能为力的时候已被扭曲,我只有承受,而且扭曲。这种待遇你可能也没遇到过吧?你现在是成年人,有能力选择,建议你别滥用你的选择。唔,两只猫呢?」 石天冬终于明白边吃边谈是谈什么了,他草草回答一句「两只猫被三楼一个女的收养」,就一时没了下文。他也闷声不响地吃,暂时无法回答,因为他相信明玉的摊牌是真实。一个性格畸形的人,如今又是那么强势的人,哪是容易对付的人。看她就敢咄咄逼人地直说,就已经说明她多强势。而且明玉已经说得很明白,她的承受配额已经用完,也就是说,她在未来的家庭里不肯忍哪怕一口气。明玉让他慎重选择。 明玉倒是放慢了吃菜速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看着石天冬沉重思考。无论石天冬怎么考虑,最终考虑结果是什么,明玉相信,石天冬此刻是认真对她的,是经过思考后的认真。只是,她不知道她自己能接受什么样的结果。但她相信,她没有什么结果接受不了。她反而招唿石天冬吃东西,「这样大的辣螺很难得见,你的蘸料也做得好,特别好吃。」 石天冬看一眼辣螺,有点心不在焉地道:「这不算大,更大的只能切片爆炒。国庆安排的那个海岛有很新鲜的青口,有时也有辣螺,去吧。或者,我们只去那个海岛,别的什么都不做,光是吃。你平时工作挺累,到那儿安安静静吃了睡,睡了吃,好好休息几天。我陪着你。」 听着石天冬这么说,明玉觉得都不能不答应,「好。可是准备工作全部得交给你。」 石天冬点头,「你说的那些,我今天不能给你答覆,我想你也不会要我的豪言壮语。本来,你的身家地位已经给我很大压力,你得给我迴旋空间,不能逼得太紧,你果然强势。不过,我很高兴,我们都是真诚的。我有一点可以向你保证的是,只要我有家庭,我会非常珍惜,我是个已经体会过失去家庭滋味的人。我们继续交往?」 明玉没想到石天冬不给答案,可石天冬给的话又是那么真诚,让人感动。她想了好久才回答:「我是个戒心很重的人,你也别逼得太紧,给我迴旋空间。像今天这样吃饭聊天,我很喜欢,但前两天……那样,我反感。」 「理解。」石天冬终于又笑出来,脸上有些发烫。知道明玉反感的是什么。 石天冬到处旅游,拍了很多景色回来,吃到一半想起来,就放给明玉看,明玉好歹也是大江南北跑遍的人,虽然有闲心走访景致的时候很少,不过也能共鸣。尤其是石天冬说起旅途中的趣事来,她听得津津有味。奇怪,她怎么就没遇见过? 吃得很尽兴,但明玉吃完就要走,说还有工作没处理完,石天冬问能不能拿出电脑在他这里处理,明玉想了想,答应。于是两人一人一台电脑,石天冬坐床上拟他的菜单,明玉坐桌前做她的工作,偶尔举首看看屋里的另外一个,房子小,一眼可以看到,都是心里挺欢喜。 十点钟左右,石天冬送明玉回家。约定明天如果没有应酬,继续一起吃饭。 两人国庆前又一起吃了一次晚饭。国庆节第一天睡饱了一起出发去海岛。海岛偏远,没有电视信号,也没手机信号,发电机到八点就停止发电,室外照明的只有月光。晚饭后两人总在沙滩上散步,天空干净得不可思议,星星非常清晰。这样的夜晚最容易犯罪,两个人一天比一天坐得近,石天冬终于可以执子之手。
第83章 老蒙在投降交出小蒙的教育权之前,曾经自己操刀亲手教育过两个月。他的理论依据是疑似同宗孟子的语录,「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但是与圣人攀亲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小蒙血液中没有孟子的基因,无论如何都不接受父亲的教诲。老爹发配他去车间做苦力,他将头顶的行车开得如跑车,吓得下面工人狼奔豕突,唯恐天上掉下个螺丝帽。分厂长简直是哭着求蒙总把儿子绑回去。老蒙只好亲自盯着儿子记帐,但是儿子在帐本上画鬼脸,还说人家都电子化无纸办公了,谁家还那么原始拿帐本记帐,就像小学生还学什么珠算,别拿落后的东西误人子弟。老蒙被气得差点高血压发作。 老蒙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的儿子尽快进入受教育进程,一听说销售公司六日就开始上班,老蒙立刻下午找出时间,带着全天下所有父亲相同的痛切心情,亲自将儿子押进明玉的办公室。 明玉起身迎接,看到庞大的蒙总身后是一脸不服气的斜着眼挑衅地看着她的小蒙,明玉一笑,不去理他。蒙总不等明玉让,自己往沙发上一坐,看着儿子对明玉道:「以后交给你,你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不用跟我招唿。」一边掏出香菸扔了一根给明玉。 明玉听着笑,接了香菸搁在桌上,对蒙总道:「反正有什么公物损坏,我开帐单给你。蒙总你回吧。」 「赶我?」蒙总刚把烟点上,闻言惊诧。 「我半个小时后有个会,这会儿想与小蒙单独谈话。你在……没效果。」明玉微笑着直说。 「嘿,比我还忙。好吧,我走。」蒙总轰然起身,拍拍屁股离开,但到门口时候,又回身对儿子恶狠狠地威胁一句:「管住你的手脚。」 明玉送蒙总回来,看到小蒙双手插在裤袋里依然站在原处依然还是斜着眼看她,不由好笑,若是年轻个十岁做出这等举动来,还可说是逆反,二十多了还这样,只能是瘪三。明玉也不跟他客气,径直坐到自己位置上,对小蒙道:「自己找地方坐。我不会管你,你也别反感我,我给你爸打工,他说要把你交给我,我只能接着。但有前车之鑑在,我想我也未必有本事管好你。今天我们就讲明了先,你继续玩你的小朋友玩意儿,我不去汇报,你也别打扰我工作,大家相安无事,各自混日子。否则呢,你下一站肯定是给押到武汉的柳青那儿,到柳青手下讨生活就很可爱了。反正你斟酌吧。答应,我就在这儿给你放一张桌子,不答应,回去你爸那儿等着给发配到武汉。」 「答应。」小蒙吊儿郎当地看着明玉,心里却不能确定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好,就这么定。秘书旁边的一张空桌子给你,给你配了专线电脑,你爱玩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出声,不过我也没给你配音效卡。我们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我看你迟到早退是一定的啦,对你没要求,爱来不来,我反正把考勤记录每周传真给你爸。」明玉一边说,一边拿起老蒙刚给的香菸,一看,居然是熊猫,不由「哦」了一声,凑鼻子边闻了一下,但还是扔回桌上。她已经答应石天冬戒菸。 小蒙还是没挪地方,看着明玉一脸没把他当回事的样子,心中有点生气,有意促狭地道:「我要坐你办公室,让你天天盯着我。我自己去吩咐你的秘书把桌子搬进来。」说着就得意扬扬地往门口走,意图制造混乱。 明玉笑着在后面跟岀一句:「我不跟小流氓坐一间。」 小蒙没想到被骂作流氓,流氓也罢了,前面还给加了个小。他心中生气,变了脸色,「哈,我流氓,那你谁?你婊子。」 「还不承认?你除了花钱行兇还会做什么?不是你爸撑着,你早给人打死。我见识过一个跟你一样的太子,人家才是真光棍,将老子玩得吐血。人家走出来,前唿后拥都是大佬,不像你,前唿后拥的都是白吃你的小瘪三,没一个囫囵人,很让人看不起。所以说你连流氓都不如。」 整个集团公司上下,还没人这么敢说小蒙,即使他把行车开废了,分厂长都只会气得向老闆告状,不敢说他,他来了这儿却被骂了个下马威。但明玉根本不给小蒙反应的时间,接着滔滔不绝说她的:「小兄弟别生闲气啦,技不如人就技不如人嘛,好歹你钱多,你爸牌子硬,不就养几个小瘪三嘛,多大的事儿,我都不知道你爸着急什么。来我这儿,爱玩继续玩,爱闹去外面闹,大姐我跟你讲义气,绝不告状。好了,我去和华中部的人开会,你跟着来玩吗?」 落*霞*小*说* ?? … l u o x i a … c om 小蒙非常逆反地一梗脖子,「不去!」 明玉笑着走到小蒙身边,老三老四拍拍他肩膀,道:「小兄弟多谢,到底是有身份有资格的,不做跟屁虫,否则我还真担心你骚扰我们开会。你一个人爱玩再玩一会儿,不爱玩就回家吧。拜拜。」 小蒙「哼」了一声,觉得这话还中听,等明玉走后,他坐上老爸刚才坐的沙发上喝水。但还没坐稳,忽然拍案轻唿,「上当」。敢情那妞压根儿不想他参与会议,七拐八弯骗得他赌气不跟啊。嘿,果然是个最鬼的,妈就说过,一帮人里面,最要当心的是两个搞销售的和一个搞外贸的,说这三个平时说的都不是人话,一不小心就上他们当。小蒙非常郁闷,起身打量着办公室开始准备搞破坏。 小会议室里一室安静,大家正静听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汇报。但第二个同事才开始汇报,忽听门外霹雳似的传来一声重金属音乐,随即,鬼哭狼嚎的饶舌调子充塞了办公室的每个角落。明玉竖起脖子看向她办公室的方向,心说「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明玉拿起手机交代办公室主任,「你组织各部门所有人轮流参观我的办公室,每个部门十分钟,参观者必须说出三句话,大意是拿里面做法的小男孩当动物园的猴子看,但不要上前阻止。所有人必须去看。」 办公室主任心说刚才看到老闆带着儿子进门,别在苏总办公室里面做法的正是老闆儿子吧,得罪不起。他犹豫着道:「苏总,会不会影响不大好,传到总部去。」 明玉微微一笑:「我会担着。你尽管组织,大家有点娱乐精神。」 办公室主任一向知道明玉只要说她会担着,天大的事她都不会推卸责任,以前早有先例。于是他虽然怕老闆责怪,可还是去组织观摩「人猴」了。做销售的少有钝嘴钝舌的,一人三句,说得高兴了都还不想走了。长假过后的上班时间都郁闷着呢,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娱乐,还真像是去动物园看猴儿了,窘得本来得意扬扬在明玉办公室里挥着衣帽架当麦克风横扫千军的小蒙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说啥他也是一群小瘪三们的大哥,怎能被人如此对待。可是人家人多势众,他只有将衣帽架一挥,将门顶上。可是,没多久,门又被打开,外面更多贼笑的脸。 等明玉按部就班开完会回来,小蒙坐在门背后的沙发上已经喝了三杯水,脸色铁青。明玉视而不见,一脸惊讶地道:「下班了,怎么还不回?」顺手整理桌上被小蒙搞乱的文件夹。 小蒙唧唧哼哼:「等着跟你去吃饭。」其实小蒙刚才早被讥讽得想夺路而逃了,可他不能出去,外面都是拿他当猴子看的人,他哪有脸出去。 「八小时以外,放你一马,回家吧。」明玉将所需的东西一一收拾进包里。她的行头,一只电脑包,有时还有一只大拎包。柳青曾经讽刺她这是没安全感,明玉觉得有理。 小蒙当然不肯,明玉越是不让他跟,他越要跟,图的就是让她难受,给妈出气。「你去哪我就去哪,这是我爸命令的,除了你家。」 明玉扬起眉毛笑道:「有品!就沖你『除了你家』这句话,以后谁叫你小流氓我替你出头。在女人面前不耍流氓的不会是等外品。走,跟我去吃饭。」明玉说完就背起一只包,拎起一只包,大步绕过大书桌走了。小蒙当然紧紧跟上,他看得出,明玉不喜欢他跟着,连马屁都来了。殊不知,明玉拍他这个马屁的原因只是因为怕他真的耍小流氓动手动脚,女人在这方面总是吃亏。 果然,进了电梯,挤在一电梯的下班人群中,明玉又道:「上车之前,你还可以改变决定,去还是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白吃谁不吃。」小蒙得意了,终于找到报仇雪恨的机会。 明玉心里还真是挺不乐意给小蒙跟着的,但既然跟了,也只能由得他。但等车子开上高速,小蒙心中那隐隐的受骗上当感觉又冒上来了。 「去哪儿?上高速干吗?」 「等会儿卖了你,你帮我数钱。」 「谁卖谁。到底去哪?」小蒙才不怕苏明玉,瞧她那细熘熘的手腕,他一拧就断。 明玉也不会总跟小蒙针尖对麦芒,人家总是老蒙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朋友结婚,婚宴。」 「什么玩意儿。」小蒙很失望,原来不是应酬饭,婚宴上他怎么敢捣乱,还不让人灭了。 「好啊,你不愿意去也好,我等下把你放在高速出口,你自己搭车回家。」明玉也挺高兴他不要跟去。朋友婚宴,小蒙跟着算什么身份。 小蒙见明玉高兴,他又不干了,老三老四地道:「等着你卖我吧,老子累了,打个盹儿,到了你叫我。」 把个明玉气的,这臭小子拿她当瘪三跟班了还是怎的。但也好,省得一路啰唆。 可小蒙哪是真正安静得下来的人,眯了会儿眼睛,见明玉真的不理他,又忍不住了,猴子一样回身趴椅子上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什么明玉自己加上去的诸如香水纸盒玩偶之类的小玩意儿,没劲了,又缩回椅子,好奇地问:「哎,苏明玉,你搓衣板一样的身段,我爸怎么会看中你?」 明玉知道小蒙在气她,斜睨小蒙一眼,不去搭理。女人与男人说到色的问题上,总是吃亏,不如不说。再说小蒙是摆明了存心找茬,她不回应。 小蒙见明玉不理,得意了,以为这是明玉软肋,追着道:「你别跟我装正经,你要正经,我爸哪能赏你那么多好处?别一边做婊子一边树牌坊,噁心死人。」 明玉听着来气,「你他妈没良心的,你长那么大连你爸是什么人你都不清楚。你爸小老婆虽多,可从不吃窝边草。仗着手中有点权势吃手下女职员豆腐的男人最没品,你爸不是那种人。你妈……你妈但凡了解些蒙总,你也不会多出那些个弟妹。我看你小时候还挺好一个小男孩,怎么现在满嘴喷粪像个小流氓。」 小蒙见明玉终于被他挑逗得骂岀声来,赶紧回骂,「你才流氓,你是鸡,全公司谁不知道你是我爸的鸡,别看你人模狗样做什么经理,都知道你是卖出来的。我都知道,我才不会买你的帐。你瞪我?你凶什么凶,我是我爸儿子,以后公司是我的,我第一开除你。」 明玉听了更气,但眼看前面是下去的路口,她怕走岔路,只得任由小蒙胡说,不去理他。直到过卡缴费完毕,才将车在路边一停,瞪眼呵斥:「听着,古代有个故事,叫三人成虎。无中生有的事,被多人传说,听的人就会以为真有那么回事。难怪你小瘪三见我就像我欠你三百两似的欠揍相。明着跟你说吧,我做你爸女人的话,最多只是个姿色平庸,用过几天就不要的寻常女人,然后我会记恨你爸一辈子,凭我的脑袋与你爸作对,你爸不会好过。但用我做手下,我可以勤勤恳恳给他打下偌大江山,让他不用在销售方面多花精力。用你的榆木疙瘩脑袋想想,哪种选择最合算?你看你爸会要我给他赚的钱还是要我这么难看的色?笨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一点头脑都没有,做流氓也只能是小流氓,成不了大器。」 明玉说话跟放连珠炮似的,小蒙插不进嘴,可才开始听着觉得有理,后脑勺又挨了一记狠的,小蒙看明玉居高临下的凛然,敢还嘴却不敢还手,「不许动手动脚,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心里还真觉得明玉说得对,爸的女朋友个个漂亮,哪像这个苏明玉竹竿似的,是男人都不会拿她当宝贝好车好位置地供着。「算你有理,行吧?算你不是我爸的鸡,行吧?你这种人做鸡都没资格,做鸡还能赚男人钱,你这种人男人都不要。」小蒙被明玉打得有气骂得有气,即使知道明玉可能不是爸的狐狸精,可心里还是不爽她。 明玉白了小蒙一眼,见他气唿唿的,便不再骂他,发动汽车上路。过了会儿,才慢腾腾地道:「你以前有误会,我理解,换谁见了老爸的女朋友都没好气,你今天跟我直说,而不是背后做小动作,很好。但现在我跟你解释清楚了,你再侮辱我对我没好气,那就说明你这人是非不分。我给你十分钟时间,如果到婚宴场合你还没法用理智克制你的情绪,我从此以后拿你当小男人小流氓。如果你即使生气心里还暴躁可管住嘴巴不说了,我以后当你男子汉看待。做男人,最要紧是心胸,你记住了。现在,给我闭嘴。」 如果跟小蒙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小蒙不会听。但是跟小蒙说不这样不那样就不是大男人,他才会比较关心,他这年纪的人最想当大男人。可是要他十分钟不说话,那怎么行?但转眼一看苏总,他这时候不敢连名带姓叫苏明玉了,见苏总冷着一张脸满身似是冒出寒气,他又不大敢说了。因为今天在公司已经知道苏总这人心黑得很,什么损事都干得出来,还比他更损。他还真有点担心明天去上班时候又被苏总当猴子捉弄。他知道他要是逃班,等于认输,他没面子。而他即使没面子,爸也会押着他去上班。爸知道他输了只有更积极地押他上班。他并没一路反思,而是一路掂量。 车到婚宴所在宾馆停车场,明玉问小蒙:「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就跟我下去,人站直,背挺直,眼神正面对人,做人有个人样。没想清楚自己下去找吃的,等我吃完载你回家,别跟我出去丢人现眼。」 「我干吗要听你的?腿脚长我自己身上。」小蒙偏歪脖子歪眼。 「随便。」明玉就要下车,她又不怕小蒙这么大一个男孩还会丢了,如果是女孩她才担心一点。 「你回答我一件事我就跟你走。」小蒙抓紧时机要挟明玉。 「说。」 「你有没有人要?」小蒙这话问岀,眼睛不斜了,腰直了,脖子挺了,像模像样像个人了。 「有。」明玉回答得爽快。 「谁?」 「你如果想知道,明天以后上班,你不许迟到早退,人站直,背挺直,眼神正面对人,说话不带脏字。违反一条,你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人妖,我在你办公桌上贴『人妖』两个字。」明玉相信小蒙做不到,不迟到早退先能要了这太子爷的命。 小蒙本来可以答应了却不做到,他言而无信的时候多了。可是对苏总,他不敢,他要是言而无信,肯定不止办公桌上被贴人妖,全公司乃至整个集团人见他都会叫人妖,他还怎么做人?就因为这苏总心狠手辣做得出来。 明玉见小蒙不答,她下车,转过去将小蒙也拖下车,要小蒙自己找吃的去,她甩甩手进婚宴去了。一路还笑着想,小孩子还是容易对付,三言两语就能搞混小孩子的脑子。 小蒙在明玉身后直骂奸商,要他拿自由换取可有可无的答案,当他脑子进水了吗?谁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即使有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谁要知道。 小蒙不得不自己找地方吃饭,这不是难题。他才到饭店坐下,明玉打电话给他,「找到地方吃饭了吗?」 「饿不死。」小蒙没好气。 「没吃饱跟我说一声,我打包剩菜剩饭给你。」 「你妈个逼,打发要饭的?」 「你怎么会要饭呢,再不行打车回去也可以。我这儿很快就完,你别走远了。钱带足的吧?」 「你吃吧,吃死你。」 明玉笑一笑,放了电话,她哪是当好人,她恨不得当恶人,可是小蒙是蒙总儿子,她下手重不得轻不得。骂了没事,可饿着不行,留下伤痕不行,老蒙会心疼。她到婚宴时间本来已晚,再加婚宴本来拖的时间就不长,她早早吃完,出来一个电话叫上小蒙回家。
第84章 小蒙这回上车了没说话,闭目打盹。因为与明玉闹没意思,骂不过她,又不能动手,老爹出门就已经叮嘱他要敢动手断绝钱粮供给,搞得他很没劲,懒得再闹。明玉看他怪异,奇道:「又打什么坏主意?说吧。不过最好有点技术含量,什么我是你爸二奶之类的话都是别人说烂了的,我听着没感觉。」 小蒙挺懒得说,「我说你是我爸二奶你怎么还跟我讲理?」 「你小心眼里准备沖我做几件事,我先替你说了吧。一件,你想搞臭我,用的办法就是骂我是二奶。一件,你想气死我,用的办法是千方百计捣乱公司捣乱我个人生活。你的目的,一是想公司没人再敢接收你,你从此可以逍遥过日子;二是你想通过整死我替你妈报仇;三是你可以报復你爸。凭你本事,你最多只能想到这些,或许还是我替你想多了。我干吗跟你小屁孩一般见识,你一小屁孩我跟你吵什么,直接找人晚上拖你到郊区打几闷棍才出气呢。我先礼后兵,今天明天还会跟你讲道理,你如果肯听,最好,不肯听,以后我就拿你当不讲道理的人看待,你惹毛我了我会做什么,你想清楚。」 「你敢。你以为我吃素?」 明玉轻蔑地看小蒙一眼:「我有什么不敢?我呢,奉劝你两条,是男人的话,模样先周正了,别总歪脖子歪眼跟汉奸似的。再一条呢,你老大不小了,什么事都自己动脑筋想一想,看合理不合理,别人家放个屁你跟着说香,一点性格都没有,小屁孩一个。男人最给人看不起的就是小,心眼小,心胸小,见识小,行为小,这些都要不得。你可以不工作不生产靠着你爸的财产吃饭,可你不能光长一副男人胚子没男人德性,给人看不起。你现在就很让人看不起,整一个混吃等死的游手好闲人。」 「你还说不跟我吵架,你满嘴都在损我。你还说你不恶毒。」 「那当然,豺狼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好酒。」 「你什么都有理……」 「那当然,你就是牌子做坏了,有理也没理。明天上班,准点到。你这儿下车,自己招车回家,我不送你。」 「做人不能这样吧,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不下车,你送我回家。」 「你一不是我亲朋好友,二不是我上司,三不是我看得起的人,我干吗送你?下去,不下就跟我去体育馆,继续做跟屁虫跟我看朋友打篮球去。」 小蒙气愤地道:「我操你。」说完摔车门出去。 明玉将车门锁上,窗户放下一些,缓缓跟着疾走的小蒙,大声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有没有必要做个像模像样的男人。别总让人瞧不起,一辈子只跟些小瘪三一起混。」说完才把车子开走。 小蒙在后面冲车子挥拳头,呸,我就是男人,还要做什么像模像样的男人,男人生来就是男人。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就一打工的。小蒙打车回家,不理老娘的殷勤,一头扎进自己房间,气死了。可忽然又想起这臭女人好像说是去体育馆看朋友打篮球,他又忍不住冲出去,开上自己车子去找茬。 看不见小蒙了明玉才开始生气,可有什么办法?早在答应老蒙接下这烫手山芋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得受几场好气。但想到自己是老蒙一手带岀来,老蒙儿子不成器,她怎么也得援一把手,帮忙带岀老蒙的儿子。成不成慢说,起码她得努力一次,尝试一次,也算是对老蒙带岀她的报答吧。老蒙待她如自己孩子,她得拿小蒙当弟弟教诲。 市体育馆里的篮球馆外面,有三副篮球架,大概是因为国庆长假,打球的人不少。灯光明晃晃地照着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地,明玉在外面的黑暗中很容易就找到石天冬。石天冬穿着白背心黑短裤,在球友中间并不显得高,但显得黑。他看来在享受篮球,他和同伴们一起快乐地玩街头篮球,玩灵活过人,玩空中飞人,一只球在他大手掌里像是说粘就粘住,说放就放开,还有投篮时候,他总喜欢狠狠扣下去,人跟大猩猩似的挂在篮圈晃几下。明玉虽然没有走近,可想像得岀,石天冬一定是露着两颗虎牙笑得快乐。他真是会创造机会快乐的人。 长假海岛之游,令明玉看出石天冬是个与苏家三个男人全然不同的人,完全不同于父亲的怯懦自私、明哲的阴柔迂腐、苏明成的无赖惫懒。石天冬也有别于柳青,没有柳青的精明,当然更没有柳青的帅气,但石天冬有宽阔的胸怀,更有,对她的专一感情。明玉已经感觉她越来越喜欢有石天冬的陪伴,越来越想听到石天冬的爽朗笑声,她觉得,那应该是恋爱的感觉。但,就是石天冬了吗?明玉却举棋不定。想到家庭之可怕,想到未来之漫长,明玉实在不敢做出选择。 戒菸不易,明玉终于还是摸岀老蒙扔给她的一支熊猫点燃,打开车窗悠闲地看石天冬玩篮球。想不出的事她就不想了,此刻就单纯看看石天冬,香菸也是有一口没一口,任它在车窗外明灭。可没想到,忽然有谁抽去了她手指间的香菸。她心头一紧,全身肌肉绷紧,却又听车后「嘣」的一声,她这么重的车子也晃了几晃,显然是有人大力踢车,她本能地升上车窗,却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熟悉身影,不是小蒙是谁? 她气得很想冲出车门拎了小蒙批耳光,可只能隐忍。她又降下车窗,竭力以平静声音跟小蒙说话:「阴魂不散啊,怎么又来了?」 小蒙一声口哨,「嚯,我就说你没人要。你这种人谁敢要,你孤单死了只好跑这儿偷看男人,而且还是流着口水偷看,连车都不敢下,怕人看见你这头女·色狼。嚯,色狼,偷看男人,嚯,看中哪个肌肉男?我替你拉皮条。」 明玉哭笑不得,又点燃一支香菸,眼睛只管悠闲地看场中的石天冬,嘴里吐出一个烟圈才与小蒙说话:「你看,左边那个场子,白背心黑裤子的那个,挺黑的,看见没有?你有种把刚才的话跟他一字不差重复一遍。」 「他谁?噢,苏某某你不会贪我爸的财,贪这位兄弟的色?你真狠角色啊。」 明玉镇定自若:「这句话你也一字不漏告诉他。」 小蒙看看场里的石天冬,不敢去,知道不是那个人拳头的对手,而他更相信,苏明玉这样子正常跟他说话的时候,背后肯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说不定就是要他自己送上门去挨那大汉的揍。可他怎么就此认输,依然嘴上不干不净:「人说缺啥补啥,你这排骨精看上人家肌肉男?说你色你还不认,做人不能假惺惺。给支烟。」 落`霞-小`说ww w # l u ox ia # c o m 明玉扔一支烟给小蒙,看看手錶,道:「快十点,你再不去他们该散了。要不给你一个藉口,我车后有一箱水,你端去给他们喝。」 「你凭啥支使我?女·色狼。」 「凭等会儿跟那人吃好吃的消夜,笨。食色,性也,知不知道。」明玉跟小蒙说说话,就不生气了。见石天冬那边场上果然开始收拾着回家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找上门去,跟石天冬说几句话。小蒙见此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咦,排骨精找男朋友?奇闻大事啊,非第一个知道不可。他再不记得捣乱,跟屁虫似的跟了过去。 明玉走过去与那些充当拉拉队的已经见过一次面的女眷们招唿。有人指着小蒙问:「你弟弟?不说早来一会儿,大家一起玩。」 「这种贼眉鼠眼的哪是我弟弟,跟屁虫。」说着对后面跟来的小蒙道,「小蒙,这些都是你哥哥姐姐。嗯,那个是你石大哥。」 石天冬过来,看见明玉大为开心,两只眼睛哪里还能看到小蒙,只眉开眼笑对着明玉,两人小声说话。小蒙一边儿瞅着,心说苏某某好像还真与那个黑脸肌肉男有一腿的样子,重大新闻啊。那么看来,难道她真的不是爹的二奶了?应该不是。看来是个女·色狼。 明玉与石天冬说了好几句今天婚宴之类的事,才长手一把拎了小蒙衣襟,扯到面前给石天冬介绍:「喏,我们蒙总儿子,缺管教的,以后你见面就教训,一点不用客气。」 石天冬怕明玉吃这种天不怕地不怕小衙内的亏,伸手拉开明玉的手,却将自己手中篮球扔给小蒙,笑道:「小蒙,帮我拿着,我擦把汗。」 小蒙以为石天冬帮他,又挺吃石天冬男人的那一套,心甘情愿地帮石天冬拿着球,可嘴里依然不干不净使劲吆喝:「石大哥,你擦汗得转个身,别让有些女·色狼得逞。女·色狼刚刚流着口水偷看你半天啦。」 明玉一个人面对小蒙时候还行,这会儿大家都听着,她就尴尬了,看到大伙儿都笑,正想自嘲一句解围,旁边石天冬已经扇了小蒙一个后脑勺,道:「吃什么醋,她不看我看谁?看你?再练个三年吧。」 小蒙偷鸡不着,又不敢在大手大脚的石天冬面前说「姦夫淫妇」,只好忍气吞声。明玉看着心说,这小子也有吃瘪时候,看来对这小子的教育,武斗比文斗有效。 一队人离开体育馆就去消夜,又是一桌十几个人,大家吃得热闹。小蒙人来疯,说话喝酒拍桌打凳的,拉着人拼酒,猜拳,挨罚,起闹,样样都积极,还硬不要aa,非要由他来请客。众人都是侧目,明玉就说不要理这小子。石天冬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出手扯住小蒙领子把他拎回来坐在身边,一只大掌牢牢镇压住小蒙。小蒙这才安静。小蒙只要不能动手动脚,他一张嘴就得挨明玉一顿好训,他想反唇相讥,却有石天冬的手掌落在他肩上,只得小规模地不三不四。 碍于那么多朋友在,石天冬虽然讨厌小蒙当着他的面毁谤明玉,可见到明玉不出声,他也不主动。但等席终人散,大家各自取车回家,他才找到小蒙,一把搭住小蒙肩膀,拉到明玉面前,一点不客气地道:「你向小苏道歉。」 「干吗?」小蒙吃惊,明玉也吃惊,一齐看向石天冬。尤其是小蒙,本来还挺仰慕高大壮实的石天冬,这下给兜头浇了盆冷水。 「你一晚上不三不四,满嘴跑马,你说你爸我不管,你毁谤小苏我不干,你向小苏道歉。」 「我不道歉,她自找的,她自己明白。」小蒙知道自己不是石天冬对手,见石天冬两手已经全部施压,他索性将自己的两手插到裤兜,一脸不反抗随便你打的样子。 明玉惊讶地看着石天冬,没想到他替她出头,心里又喜欢又好笑,她其实又不在乎跟小蒙斗嘴。见小蒙双肩好像承受大力的样子,忙上前去掰石天冬的手臂,「哎,你放手,小蒙还孩子呢,别跟他认真。」
第85章 「谁,谁孩子?」石天冬与小蒙竟然一齐不满,石天冬道:「他还小孩?小孩能满嘴小流氓腔?苏明玉你走开,这儿是我跟小蒙的事,与你无关。」小蒙沖明玉道:「对,你走开,我们男人的事你少管。你老子才小孩呢,你不招我,我能惹你?你不就是想拍我老爹马屁吗?不就是想替我老爹拉拢我吗?你倒不是小孩,你是小人。」 明玉听了倒是吃惊,她原以为小蒙不过是恶少一个,有钱不上进,仗势欺人,没想到他好像还另有想头。拍他老爹马屁是没错,为老蒙分忧解难本来就是她接手小蒙的初衷,但是帮老蒙拉拢小蒙,这怎么说?她想了想,还是大力掰开石天冬的手,可惜掰不开,一边对小蒙道:「我干吗要替你爹拉拢你?我自己高中毕业后就与家庭脱离关系,比你只有更彻底。不信你问石天冬。你自家那点屁事自家处理去,你小没脑袋的爱靠谁靠谁,关我什么事。石天冬,放手,看来有误会。我跟小蒙才见面第一天,都没给他说话机会。」 石天冬这才放开小蒙,但还是警告一句:「以后嘴巴放干净点。」 小蒙依然两手插在口袋,吊儿郎当地斜睨着石天冬:「我本来还敬你是条汉子,可你对马子低三下四,熘须拍马,真不是男人做得出来的事。」 石天冬不由笑道:「你也配评点我?不过你临危不惧,倒是有点男人样。」 明玉一直看着小蒙思考,到这儿连忙插话:「小蒙,说到男人样,你就是比我都比不上,更别说石天冬。石天冬从小丧父,母亲很快改嫁,他没被打击覆灭,自己养活自己,没怨谁,没堕落,如今是条响噹噹的汉子,还能保护我,他是不折不扣的男人。我呢,爹不亲娘不疼,高中毕业就被清理岀家门,全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现在还能管你。你看看你,你爹妈虽然有矛盾,可都待你像宝贝疙瘩一样,你有啥可以闹的。别的家境顺畅的或者还没法说你,你在我俩面前就别折腾了,你不就是父母吵架老爸花心吗?这点点小事跟我们两个怎么比?都是你爹妈钱给得多烧的,你这不是小孩子穷折腾是什么?还有,我跟自家爹妈关系都不愿理顺,我管你跟你爹妈怎么样,你少在我面前自作多情胡思乱想。我俩面前,没你说话的分。石天冬,你送我回家吧,小毛孩只不过一时想不开而已,别跟他计较。」她给石天冬使个眼色,推着石天冬走,石天冬有点身不由己。小蒙依然孤鸟似的手插裤兜里斜睨着两人,不过心里满是惊讶。 石天冬上车后就道:「你还真大度。」 「放你身上你也大度,你只不过见不得我受委屈罢了,谢谢你帮我出气,我真高兴。不过小蒙不一样,他爸一手带大我,我对小蒙有责任。只好阻拦你了。」明玉想起石天冬粗钵大的拳头瞄准小蒙,心里就好笑,难怪当初威胁了苏明成后,朱丽吓得要上门求情。看看石天冬放离合器上的手,再看看自己的,对比很是强烈,心里很是想笑。 ?? 落 霞 小 说 w w w l u ox i a co m 「好吧,不过你有委屈告诉我,你唱白脸我唱红脸,那小孩流里流气,有时还是得给点颜色。」 「对不起,我把你的过去翻出来教育他了。其实小蒙也挺可怜,他那家庭,我今天被他提醒才想到,他心里当然别扭。不会怪我吧?」 石天冬抓紧机会看明玉一眼,笑道:「你说我该为你还记得我的旧事高兴呢,还是该为你拿我当正面教材教育小蒙高兴?你明早七点等着我,别吃早饭,我今天做了一些点心,很不错,我给你拿去。」 明玉微笑看着石天冬,他可真是对她好。「我还惦记着那几天钓的那么多海鱼,你冰箱里放得下吗?」两人想起国庆长假,都是微笑爬上眼角。 第二天,明玉拎石天冬给的点心上班,原没指望看到早到的小蒙,没想到小蒙却侧着脑袋斜睨着她进总经理室的门。明玉笑笑,将点心扔进冰箱,照常上班,小蒙在不在外面一个样。 直到十来点钟,才有空出去,见小蒙打游戏正打得热火朝天,他倒是真没捣乱。明玉拍拍小蒙肩膀,轻轻一声「进来」,自己先回办公室。小蒙斜睨着明玉走开,打算不理,可磨蹭会儿还是跟上了,进门,他就将门惊天动地地踢上。 明玉当昨晚什么都没交流,只抬抬眼皮,都没看到小蒙脸上,道:「拿把椅子坐我旁边来。我给你解释一下销售流程。」 小蒙依然双手插裤兜里,就是不动。但见明玉拿什么一动,身后只听「刷」一声,他回头一看,墙上露出一台液晶电视机。他心说这是干什么?还没等他想明白,画面上已经出现中国地图。只见一支三角箭头在地图上移动,他回头看,果然看到明玉拿着滑鼠在操作。 「看见了吗?地图粉红色部分,是我们产品已经覆盖了的省份。只有西藏我们没进入。但西藏铁路已通,哪天我得过去看看。」 小蒙不语,不过他站的位置离电视机太近,眼睛晃得难受,不得不退后再退后,可就是拒绝听话拿把凳子坐明玉身边去。 「地图上那些深蓝的点,是与我们公司产品相同又有一定规模的公司。我们公司的大本营靠海,基本处于全国市场的交通边缘。你爸今年夏天新买工厂放在武汉,你明白他意图了吗?我把总公司与柳青现在管的武汉公司作为椭圆的两个圆点,画一个椭圆,你看看里面包括了几个竞争对手?我们两个圆点互相唿应,你看出有什么好处了吗?这是第一课:市场。结束。」 小蒙才刚听得云里雾里的,却一下来了个结束,他立刻回头瞪住明玉。「太水了吧。」 明玉把桌上型电脑和键盘滑鼠给他,不客气地道:「我把疑问抛给你,后面你自习。资料都可以从地图点进去,也可以拉下来从图表进去。你自己对照着我给你的问题看资料领会吧。别告诉我你少年痴呆症,三个问题没记住。也别告诉我,这么傻的程序你不会操作,你只会打游戏。如果你真白痴,你也不用从实招来,这儿还有一盘石天冬去西藏玩拍的光碟,只要你一整天都看光碟,我就默认你是白痴。」 「靠,死也不会跟你说,死也不看光碟。」 「就知道打死你也不会说,即使是白痴也不说。你慢慢看吧,十二点下班,你回家吃了东西去看篮球,老地方,石天冬他们几个跟人对抗呢。」明玉说完,去冰箱取出一块蓝莓软曲奇,美滋美味地享受,才不理已经饿了的小蒙饿狼一般的眼睛。小蒙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自己冲过去挑了个起司蛋糕,三口两口地就没了。明玉看见啧啧道:「你这种吃相,吃岀什么味道没有?石天冬看见你这么吃他的作品,得吐血了。」 「啥?石大哥做的?他还会做这个?你到底跟石大哥什么关系?」 「狼狈为奸!昨天刚缔结攻守同盟,专门对付你。」 「姦夫淫妇吧。我吃。」小蒙说完又冲去吃冰箱里的糕点。 明玉有点心疼地看着,不得不摇头道:「吃相像猪,不知道脑袋像不像猪。」 「你才是猪。」 「事实早已证明一条真理,我的脑袋不是猪脑。与真理作对的人,必定拥有猪脑。思维决定你的归属,拥有猪脑的人肯定是猪。原来你真是猪。」明玉说着起身,拿了手提电脑离桌,「我预算给你的二十分钟用完了,现在我要去开会,你跟不跟?」 「不……」小蒙被明玉骂得逆反,刚想拒绝,忽然想到昨天她也是激怒他之后让他自觉说出不跟去开会,忙改口:「一起去。」说完得逞似的笑。 明玉站门口,笑眯眯地道:「小花猫,把嘴巴边的饼屑抹了,上班时间偷吃要擦干净嘴巴哦。」 「靠。」小蒙气得扑上去,明玉早打开门笑着熘了。众人只看到小蒙竟然与苏总相处融洽,打打闹闹,大惊。 其实这种地区业务研讨会小蒙一窍不通,会上说的客户名都是简称,他们说得顺熘,小蒙听着迷煳。但他只要嫌烦想动了,身边就伸出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他只好被迫稳坐听着,最多肩膀一斜,把肩膀上的手卸了。终于半个小时的会议结束,他跳起来先明玉一步跳进明玉的办公室。明玉跟进来,将小蒙拖到电脑地图前,点开一个省份,出现的是一长串的表单,明玉让小蒙好好地看,对比刚刚开会的结果,看能不能懂一点,如果一点不懂,说明真是猪脑。小蒙发现自己被明玉不真不假玩得真像猪脑一样,也不知他今天参加会议是不是正中这个狡猾女人的下怀,他满脑子都是疑问,反而使不出坏来,最多火大了踢一脚桌子,得意地看着桌对面的明玉被惊,才终于有点心理平衡。 可是,他下午没法去看石天冬的篮球赛,他妈肚子疼进医院了。明玉看小蒙离开,觉得挺可惜的,本来今天已经把小蒙锻造得稍微有型了,终于哄喝骗拐地引岀他工作的兴趣,估计小蒙被蒙家母老虎教育一下午,得一觉回到解放前。 但无论如何,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小蒙总算在消除对她的敌意,慢慢肯听她的话。 一个长假,明成眼睛血红地盯着电脑,从网上找下很多生意信息,源源不断地发回復出去。他想将事情做好,他不再耍小聪明,所有发出联络的信息都登载到office文件里,有无回音,何时何地,一清二楚。如今单枪匹马,又与以往有所不同。 他暗嘲自己,他与那些发小广告发骗子简讯的人快差不多了。起码在数量上,基本可以等量齐观。 这几天他哪里都没去,吃饭也只是下楼去拎只饭盒上来,顺便带垃圾下去,他几乎没什么垃圾,除了饭盒与菸蒂。单身公寓周围的生活非常方便,比原来在家时候方便。他都没考虑置冰箱微波炉。 他那么多鞋子衣服里面,这几天穿最多的是睡衣和拖鞋。唯一的娱乐,就是上网打个游戏,更新一下博。博客上面,他反正用的是假名,犹如人戴着面具,什么都可以写,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不是名人,即使有人跟踪追击找上来,也肯定会为他的平凡失望。他尽可以在博上作惊人之语。 他把买车,为什么买凯悦hrv,买电脑,为什么买苹果小白,都细细在博客写出。他现在没人说话,写博,就像是与冥冥之中的妈妈说话,他需要有地方倾诉。他没把博客告诉大哥。就让他秘密到底吧。 他工作之余最大的乐趣,是去瞄一眼博客上的计数器,看到数字又有变化,他就暗暗欢喜。如果数字增加得快,他就跟捡来便宜似的。 节日过了,他开始四处奔波,于是他博客里面的内容也图文并茂起来,有落叶镶遍的山野小径,有夕阳余晖最后的金黄,有趣味偶遇,有小小体会。十月十一日,他写吃,写的是与客户在山岙野店里吃的比白鸽大没多少的草鸡,他写到久违的漂着金黄鸡油的鸡汤,久违的咬不动的鸡筋,久违的没长大的鸡蛋串,没想到引来第一个跟帖。跟帖跟着他一起流口水。令明成感受到极大的乐趣和满足。 而后,他博客后面的跟帖越来越多。每天的点击量也成百上升。他心里好快·活。博客简直成了他离婚失业后的第二缕阳光,第一缕是大哥。
第86章 苏大强以前不大愿意参加学校或者区里组织的退休教师活动,因为他其实只是个校工,而不是真正的教师。真正的教师因为一辈子的职业缘故,大多有洪亮的嗓门,而他只会低低地笑,铁掌水上漂似的行,他这个校工与真正的教师格格不入,他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因为老教师坐一起,尤其是语文老师坐一起,常讨论起文学的事,他很感兴趣,于是开会就积极了。 十月下旬,学校组织退休教师看红叶,他本来想不参加的,没想到会议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有学生在市晚报工作的退休语文教师冯老师提议,看红叶后每人交一篇文章,由他推荐给晚报。苏大强一下看到光明。他都不知道往哪个门投稿呢。回家后他天天等游览的日子到来,计算着日子买了四个橘子,一包饼干,用明哲扔下的旧矿泉水瓶装了两瓶水,一天清晨跟着大队人马出发了。 苏大强从来不知道旅游可以这么快乐。他每天锻鍊,腿脚利索,总是可以紧紧跟在年轻的导游身边,听导游娓娓动人的解说。 苏大强虽然没有机会动用他包里的食物,因为活动组织老师非常周到,买了充足的水和零食,烧烤的内容也丰富多样。但是他背的深蓝色帆布包还是成了旅游车上一时的话题。他听一个老英语教师读出他包上的英语,就得意扬扬地回答,这是他大儿子出国读博士的学校。但他没想到,车上老教师的儿女们多有出国就学的,明哲的博士并不稀罕,只在他被一个一个地问到最后问到了明玉,才有人对他表示羡慕。苏大强没想到竟然还是明玉为他撑起门面。 但是人家问他怎么享女儿福,他却没头脑。可他好不容易获得被羡慕的机会,忙将明玉说的名下房子随他挑,爱住哪儿住哪儿,其中一幢还是海边别墅啊,明玉开车带他买衣服啊,他的旧家具都塞在明玉车库啊之类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仿佛明玉对他多千依百顺似的。把明哲的有些孝敬也安到明玉头上,比如保姆费、每月一千的零用等,都变成了由明玉出钱。老师们以前几乎都不了解苏大强,听了还真信,都还说养儿不如养女,女儿才会体贴。 苏大强听了不知什么滋味,听着大伙儿都说明玉肯定有多少多少钱,他没头绪,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就谦和地笑,大家都不好意思问他了。他心里就想,明玉真有那么多钱?天哪,他一辈子都没想到过。但是他敢斗胆问明玉要一分钱吗?不敢。他很有自知之明。 苏大强回到家里就投入了热情的创作。为了冯老师的提议,他几乎把电脑前的椅子坐穿。最终,他写出一篇文字非常华美的散文,虽然看了之后未必能与他游览的地方对号入座,可是,小小一篇散文,几乎就是一餐小小文字盛宴,一千多字里面,几乎电光声色全齐了。他读给蔡根花听的时候,蔡根花脸上露出「一窍不通」四个字。他觉得很好,这才说明阳春白雪。 苏大强写好之后,独个儿破天荒地骑车二十分钟,将列印得漂漂亮亮的文稿交到冯老师手里,冯老师这个语文老师一看贊了一声好,没多久就将文章交给他报社的学生。苏大强从冯老师家出来后就日盼夜盼,每天傍晚都要出去买一份晚报来看。才不到一周,他如此应景的文章就在秋韵专版里登岀来了。他心里这个美啊,拿着报纸坐在窗前美滋滋地看,一直看到天暗。才忽然想起还得多买几份存着分人。忙拉上蔡根花,骑着小三轮出去,将报摊上最后的六份报纸全要了。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伟大过。 一份报纸当然得留给明哲,一份留给明成,这些都可以等明哲来的时候交接。而此时,他重新审视明玉,觉得明玉的那份一定得给,让明玉这样的人知道比什么都要紧。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人,那么大公司,他哪里敢去。可是叫明哲捎去,他又觉得动静小了点,于是心生一计,去到明玉公司的门口,将地址抄来,然后一封挂号信将报纸寄到明玉公司。信封封面用毛笔写「苏明玉女收,父苏大强缄」,信封背面写,「内有父文章,勿折」。再有一份,他又骑车二十分钟,送去冯老师家里,还特意在路边买了两枝桃红柳绿的绢花送给冯老师,说是投桃报李,花了八块钱。与花和报纸一起去的,是他认为最得意的两篇读书心得。他虽然写得少,但他一辈子看的文章多,知道什么文章好,什么文章坏,他认为自己这两篇读书心得好,才交给冯老师看。冯老师果然又说好,答应继续推荐给以前的学生。于是,苏大强回到家里,索性订了一份晚报。虽然稿费还没到手,可他却已经花了很多钱出去,而且还明显是入不敷出。不过,他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应该,老年人就是该拥有自己的丰富精神生活。 自此之后,苏大强再去参加退休教师会议,就有点底气了。文人气虽然并不是太美丽的名词,却是可以壮底气的一股气。 明玉的公司接待员收到来自苏总父亲如此有古风的一封挂号信,不敢怠慢,立刻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地惊诧,不知道父亲搞什么鬼,在拆与不拆之间徘徊良久,才决定拆。打开,却没别的墨宝,只看到一份过期的晚报,她大致翻看一下,终于在文艺版找到父亲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惊唿一声「大器晚成」,难怪老头子要玩这一手,轰轰烈烈地寄一封怪信过来,原来是为炫耀。 看完之后,明玉又在碎纸机与储藏柜之间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将报纸扔进碎纸机,与信封一起,放进储藏柜。 她还没起身,小蒙一头撞了进来。好好一个人,好好的名牌西装,穿到他身上就是歪脖子歪眼。但小蒙说明玉审美落后,送给明玉几张周星星电影的vcd学习,明玉才知道他穿衣服模仿了周星星。也从小蒙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周星星的痕迹,可是,小蒙笨嘴笨舌,说话怎么也学不来周星星。倒是明玉几张碟片看下来,冲着小蒙可以伸长手臂转着手掌模仿上好几句,令小蒙嘆为观止。从此叫明玉苏星星。 小蒙进门就问:「苏星星,听说你收到一封怪信,还是毛笔写的信封。」 明玉知道小蒙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只得将信拿出来交给小蒙,「第四版,一个叫苏大强的写的文章,你看看。」 小蒙一看信封,就大笑道:「这叫作此地无银三百两,干吗不大大方方写上信中有我登在报上的文章呢?」 「只有你这种匪人才会那么露骨。遮遮掩掩才叫文人,懂吗?天又不热,怎么又一头汗。」 「这是雨,大姐。屁都不懂还当总经理。」 明玉不去理他,做自己的事。小蒙看完,一脸迷惘,但怕自己那么差的语文在明玉面前露怯,又遭明玉周星星式的嘲讽,便将报纸草草塞进信封,闷声不响轻手轻脚钻出门去。明玉看着好笑,今天太忙,没时间特意叫小蒙进来寻开心,只好放他一马。小蒙一个月下来,依然口无遮拦乱顶撞,不过明玉教他的课程肯听,上班时间不吵别人,跑腿工作做得不错,明玉也就眼开眼闭:野人能穿衣服已是进步,识字还得徐徐图之。 石天冬心疼明玉的瘦,闲时总是做出花色点心诱·惑明玉多吃。明玉哪里都吃得下,被小蒙揩油不少,但还是有余。中午,携石天冬做的点心去朱丽的事务所。 朱丽并没将离婚的事与同事说起,她不愿意。她自己都还没给自己的猝然离婚定性,也不愿意回想那段压抑至疯狂的时光,更不愿意面对世俗人对离婚者的安慰。但是明成不再上门是明摆着的事,明成太常上门,所以一下不上门,朱丽心虚同事们会看出什么破绽,会在背后议论。幸好,前几天明玉中午找上来,拎来美丽又美味的点心。 朱丽不知道明玉带点心来做什么,可在外人看来,一个是嫂子,一个是小姑,一家人。朱丽正需要外人的这种误解,她非常欢迎明玉上门。明玉只知道朱丽欢迎她上门,对于深层次的原因,她追究不到,她还担心朱丽嫌她是苏家人,从此避而不见。也不知为什么,朱丽与苏明成离婚,令明玉更认清朱丽的为人,明玉总觉得欠了朱丽什么,以前对朱丽言语太过火,对不起朱丽的时候多,想要弥补。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混一起。 朱丽请明玉在事务所楼下安静优雅的日本餐馆就餐,可明玉并不喜欢日本菜,比如寿司,比如生鱼片等,她这个洁癖总觉得日本菜煮熟后用手摆布的机会太多,不知摆布的手干不干净,不知摆布的手会不会岀黏煳煳的手汗,想起来就噁心。她只好霸占了天妇罗。 朱丽美丽温婉,可明玉好歹本质也是女人,对着朱丽不会激素过量而滔滔不绝,再说两人之间横亘着太多不愉快的过去必须避免涉及。但是难不倒明玉,她可以请教朱丽很多财务税务问题,尤其是税务的问题,朱丽也正好与明玉讨论实务,讨论那些实际操作中公司财务做的小手。这两人都是对工作精益求精的人,吃饭时候严肃地谈这些,她们以为这已经是娱乐。不过明玉提起她报名跳弗拉明戈舞的事,说是有人向她介绍瑜伽,她现场去看了却觉得弗拉明戈舞更好,建议朱丽也可以抽时间去锻鍊。朱丽告诉明玉,她早n年就已经在练了,只不过她练瑜伽,她嘲笑明玉这种表面看似冷静的人却选择热烈奔放的弗拉明戈舞,可见是闷骚。明玉倒是觉得有理。说起来,两人锻鍊的地方竟在同一家。 于是锻鍊以后遇到天气不好时候,明玉会体贴地一个电话给朱丽问要不要送回家,两人就这么稀里煳涂恢復邦交了。于是两人常和其他练友一起吃饭,她们没提起互相是什么关系,别人以为她们是年龄相仿的朋友。两人工作地点接近,有时朱丽一个电话叫上明玉一起血拼,明玉这个审美有问题的人这下有了生活指导,穿衣档次不知提高几倍。 明玉今天中午提点心来,一见朱丽又要去日本餐馆,她连忙谢绝,拉朱丽到石天冬推荐的一家粤菜馆。明玉总觉得朱丽欲言又止,坐下就道:「朱丽,有什么话直说吧,即使是苏家的事。」 朱丽苦笑,「问题是我也不想知道不想说,可偏偏被我知道了。你昨天锻鍊后不是匆匆赴你的饭局了吗?我与他们几个一起吃饭。他们问起你与苏明成是不是一家人,长得有点像,名字也有两个字相同。我说不知道,他们两个做外贸的就无所顾忌地八卦上了。」 明玉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脸,「我像苏明成?」 「我看着也不像。我不知道他们几个怎么得出结论的,或许旁观者清。」朱丽以前还常以为明玉是苏家的怪胎。 明玉嘀咕:「好歹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真郁闷。苏明成找上新人了?」 朱丽哭笑不得:「你更离奇。不是,他倒霉透顶,我昨天听着不是滋味。离婚不是房屋归我,我给他一笔房价折算款吗?我本来以为他会用这些钱先还了他在各方面的欠债。昨天知道,他竟然没还欠他前部门经理周经理的十万块,反而拿钱买了一辆新车。他如果真没钱倒也罢了,可他开着新车进进出出,大家是一个圈子的人,这无疑是在周经理的脸上扇一巴掌。这样,本来的经济纠纷上升到斗气,到现在,苏明成已经被迫离职,而周经理则是跳出原本窝在公司里的矛盾,公然在业内扬言,她与苏明成誓不两立,谁帮苏明成就是与她作对,她将不惜代价。所以苏明成离职刚刚后有点起色,又被掐头了。」 明玉听了奇道:「有人怎么善于把阶级斗争扩大化啊。」 ?? 落l霞x小x说s = w w w * l u o x ia * co m 朱丽一想,可不是,都是明成自己把问题搞僵的,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是恨的明成这一点,脑袋不知怎么想的,不知道妥协,不知道软化,以为别人都是他妈那么好说话吗?她将明成与周经理矛盾的来龙去脉与明玉说了一下。「这种僵局,都已经上升到斗气了,关系到面子问题,周经理哪里肯放手,某些人完了。昨晚两个外贸公司的女孩都在猜测,如果你真是苏明成的姐妹,你会不会见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负,忍不住出手。」 「我?」明玉愣了一下,看看朱丽,不得不嘆息一声,「朱丽,你是好心人。」 朱丽低头嘆息:「没听见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朱丽没说下去,她想到了离婚那天明成受伤的头,而更想起再遭封杀的苏明成这几天怎么过活。她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昨天最后向他们说了,你和某人正是兄妹关系。」 明玉听了只会笑,不出所料,其实她在看出朱丽为明成担心的时候,已经想到朱丽会岀这一招。但她还是笑道:「我和他们又不是同一个行业,你别指望我能成虎皮大旗。你是病急乱投医了。」
第87章 「我只想,你们的关系肯定会传到周经理耳朵里去,希望她能有所收敛。」朱丽一脸沮丧,她理智上根本不想帮,可是她昨晚就是那么冲动地帮忙了。既然已经说出口,那就不能对明玉隐瞒。「也不知某人会不会从这件事上汲取一些教训。对不起,明玉,又扯上你。」 明玉只有无奈地道:「别人扯上我我反对,你扯上我我没办法。不过我怀疑没用,欠钱还是小事,斗气是大事,周经理话已出口,大伙儿都盯着她行动呢,她骑虎难下。再说周经理是个女的,女人大多气量小一点。」 「离婚前,他已经想过转行,可是三十多岁的人转行,哪那么容易。」 明玉婉转提醒:「朱丽,他已经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他是成年人。」 「我知道,所以我都不能跟爸妈说。对不起,明玉。」 明玉笑笑,并没太在意。有名头可以给人扯虎皮大旗,总是好事,总比没名没气的强,可她来不及答话,她电话又处于忙碌状态。 朱丽吃饭不是很有心情,昨晚还希望扛明玉的名头出去,周经理好歹能稍微不看僧面看佛面一下,今天听明玉一说,也觉得用场不大。虽说苏明成的事与她无关,可她没法安心。 朱丽饭后打车去一家公司。经过全市最大开放公园的时候,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这背影明显瘦了。虽然朱丽知道明成已经是自由职业者,可大白天上班时间看到明成一个人在公园踽踽独行,联想到昨晚听两个做外贸的女孩说起的事,明成现在的心情可想而知。这是离婚后朱丽第一次看见明成,却看到的又是明成最气馁的时候,朱丽的眼圈红了。可她终究是没有叫停计程车,她只是一直贴着车窗看着,一直到看不见。她何尝不知道明成已经不是她的责任,她何尝不知道明成是成年人,而且她还恨明成为什么不先还了周经理的钱,而是非要充阔贪享受买什么新车,她恨明成再一次无知得白痴惹下更大的祸,可是,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她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明成更无能为力。 明成怎么也不会想到,朱丽的眼泪在为他而流。如果知道,他只有更添压力。他这两天郁闷异常,原以为已经逃离周经理魔掌,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新的生机,没想到周经理在一周前来电问他讨债无果后,豁出去了。周经理说,即使赔岀这辈子赚的身家,也要把他搞垮搞臭,这十万块欠债,她就算是送给苏明成做搬离本省本市的安家费。周经理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和力量。 正因为周经理是公然放风,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周经理的行动,明成知道,周经理不可能再放手。周经理是破釜沉舟。 给明成挂靠的朋友仁至义尽,前晚约几个朋友出面与周经理谈了一下,可周经理是豁出去了。明成的朋友毕竟只是一般的朋友,不可能替明成承担来自周经理的不理性压力,回来就请明成退出。没有资金,没有挂靠,明成还做什么生意,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老外客户又得泡汤。他简直是焦头烂额,他已经考虑着要不要放下面子向周经理投降。 他今天考虑的是,他投降,可是周经理能接受他的投降吗?万一周经理不肯见好就收,豁出去到底,他不是白投降又丢脸了吗? 投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周经理见好就收,但是不投降,那就只有离省。世界很大,其实也很小,尤其是一个省的圈子。问题是,他还有资本要面子吗?他现在没有固定工资,没有业务就是没有收入。不向周经理投降,他下个月的房租、物业、水电费、汽油费、邮电通信费,这些都从哪儿岀? 除非他卖车。 如果向周经理投降,那得把十万还了,他只能卖车筹款。如果不向周经理投降,他的生活费似乎也只能是卖车得钱。那些原本高价买来的衣服鞋子,现在卖掉只能当作废品。而电脑,电脑上网现在已经是他唯一的精神寄託,他怎么可以卖。 投降吗?要投降吗?必须投降吗? 周经理欺人太甚。这都还没到约定还钱的日子。让他好好赚钱,他到期怎可能违背法律不还钱?她何必损人不利己? 这世道也太现实。这世道竟然没有讲理的地方,只有强权可以横行霸道。 他憋着一股气回家,打开电脑,将一腔子的愤怒不平全敲上键盘,发上各大热门网站和他的博客。题目很耸,论调则是他大学时候几乎倒背如流的尼採风格。「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为什么要考虑穷人的死活」,「作为既得利益者——和平年代,金钱才是硬道理」等等。他的笔调一反他平日做人的作风,异常犀利泼辣,而他的论点论据,则稍偏极端,可铿锵有力,令读者耳目一新,不由自主地被煽动。他的文章一发上去,立即获得网友追捧,也招致无数叫骂。明成正气头上,面对叫骂,他一篇一篇地还击,论调异常辛辣。一时,他的博客客流大增,网站把他放上首页。 虚拟世界的盘肠大战,成了明成最好的安慰剂,虚拟世界的硝烟战场,让明成暂时忘却现实世界的烦恼。他除了吃饭睡觉,不,是不得不吃饭睡觉补充体力,他足不出户,两条手臂几乎麻痹。只有脑袋异常亢奋,几天时间,他写出刀剑般锋利的九篇文章,和无数争论。 可这一切都是虚拟。这几天里,离下月付房租的日期越来越近,吃饭喝水又让手中的钱消失几张,而周经理对他的迫害不知已经走到什么地步。 他头顶是苍蝇般密集的炸弹,他顶着一顶破帽子当没看见。 只有朱丽着急。明哲远在上海,明成电话里粉饰太平,他就以为平安无事。只有朱丽,可是朱丽没有办法。 朱丽通过同学找到周经理,周经理给朱丽的同学一句话,钱不要了,事情没商量。 周六下午大家又是在一起跳操后喝咖啡,明玉在,朱丽也在。朱丽忍不住轻轻问做外贸的练友,明成与周经理的争斗到什么地步。练友看看明玉,还以为是明玉不好意思问,让朱丽代问,就有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苏明成一败涂地,大家都说有好多天没有见到他。 ?? 落=霞=小=说~w w w = l u ox i a = c om 朱丽吓得脸都黄了。明玉看在眼里,只得拉朱丽先结帐离席。众人看着都奇怪,明明应该是苏明玉担心的,她却满脸的若无其事,怎么变成是苏明玉的朋友更担心了呢? 朱丽被明玉拉到车上,怔怔坐下,忽然说:「他会出事。」 明玉也有这感觉。一个一辈子顺风顺水身受太多关爱的人,在如此压迫之下,好几天没有露面,很可能出事,而且是岀大事。但她没说话,只是问朱丽拿来手机,给明哲发去一条简讯,用朱丽的名义,问明成住哪儿。 很快,明哲回简讯,可见,明哲并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拿到地址,两人都是沉默,都在心底清算前帐。但朱丽很快就道:「明玉,我去看一下,我不放心。对不起,我没骨气。」说着,朱丽准备起身下车,明玉没说,只是将门锁上,不让朱丽下去。她嘆了声气,将车开去明成所住的单身公寓。明玉心想,她也很没骨气。 一起站到明成的公寓门前,两人又是对视,但明玉走了,走之前无声示意朱丽该捂住猫儿眼。因为明玉知道,如果明成活着,能看到外面的前妻,以他现在的落魄,绝无开门的可能。 很快,在一声嘶哑的「谁啊」之后,门给勐地打开了。屋里屋外两个人都呆住。没等朱丽看清楚里面明成的脸,门就被重重合上。里面一片寂静。而朱丽知道,明成再不会开门。 活着!可不好。 朱丽默默走下楼去,都没坐电梯,一路回想惊鸿一瞥的明成的脸。这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吗?以前的婴儿肥哪儿去了?以前的白里透红哪儿去了?以前没心没肺的阳光笑脸哪儿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张被鬍子模煳的脸,苍白,而亢奋。 坐上明玉的车,朱丽开始啜泣。她恨,可她不能不为明成难过。明玉听了发了会儿呆,想打电话给明哲,要明哲过来处理,但最终没拿起电话。明哲来能做什么?现在的情况,明哲一个离乡多年的人回来,即使还钱给周经理,也未必有用。 除非她出手出力帮忙。但是,她不甘。 她气愤地想到,周经理不也是一个女人吗?苏明成扯住她头髮扇耳光的勇气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干脆闹个鱼死网破,即使最后背井离乡,也要给周经理一个好看呢?原来不过是个窝里横。 想起她那夜无望地挨打,她心头又是火焰万丈。再加苏明成完好无损活得好好的,她原本的担心烟消云散。她看了啜泣的朱丽一眼,不由分说,开车将朱丽送回她父母家。她在朱丽下车时候告诉朱丽,苏明成既然好好地活着,他就应该为他自己的生活负责。可明成等朱丽走后,却冲到窗口张望。他只看到朱丽坐进一辆宝马7系的豪华车,他不知道这是明玉的新车,一时呆了。是,朱丽,多少人爱朱丽,他哪里配朱丽。他更陷绝望。 明玉心里很矛盾,不愿去想,可眼前时时浮现苏明成据说不成人样的脸,交叠出现的,是她被打倒在地上时,看到的路灯阴影下苏明成狰狞的脸。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张路灯下的脸,渐渐冷了心。 她送走朱丽,恶向胆边生,打电话给小蒙:「出来,到公司,上课。」 小蒙当然反抗:「老大,现在是八小时以外,你无权支配。」 「谁说八小时以外不用上课?课外补习,兴趣班,辅导班,都是上课。过来,敢不来周一大棒伺候。」 「老大,做人要厚道。我现在过不来,我在离城半小时的地方,反正现在就是回来也已经是吃饭时间。我明天来伺候您老人家行不行?今天是我上班满月,朋友们为我庆祝。」 「你上班满月早过了。」不过明玉却已经想到,被她管住不得不上班的小蒙肯定被他的小朋友们耻笑了,因此小蒙可能不得不用请客摆平。「你开车没有?」 「没开。」 「你会没开?酒后不许驾车,酒后不许闯祸,答应我。」 「是,大妈,你烦不烦。要不你过来管着我?可惜我们吃的是大排档你嫌脏。」 明玉才终于放过小蒙,去找石天冬除晦气。但到了石天冬窝里,闹不起来,她不好意思闹,石天冬又对她宽容,两人又是各自对着一台电脑,安静做自己的事。石天冬说都跟老夫老妻一样,挨了明玉一声啐。 明哲终于可以一年一度地回美国。他归心似箭。周五获得确切消息,周六赶紧着交接了工作,周日准备回家跟父亲和弟弟告个别,周一的飞机起飞。 他越来越有危机感,原本最喜欢他抱的宝宝,现在电话里需要吴非做很多思想工作才马马虎虎叫一声「爸爸」,立刻就跑去玩。而吴非的工作则是很出色,当然,她本来就是因为好脑子才到美国留学的。吴非越来越自信,越来越独立。家里很多事,她都是一个人在美国拿了主意做了,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意见。他觉得自己在家中的男主人地位岌岌可危。当他越来越不被需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拿脚趾头想都知道。 他一天都不能拖,必须以最快时间回美国。 他不知道朱丽来简讯问明成的地址干什么,但想到两人分开的原因,并不是太苦大仇深,或许……见面是有好处的。他给明成电话,想跟明成说他周一准备回美国,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回家看一趟,一起吃中饭,但没人接。他只好发简讯给明成,希望明成回到手机身边时候看到简讯。晚上打明成手机,还是没接,但收到明成回的简讯,说他正出差。明哲只能作罢,但明哲隐隐有丝怀疑。 周日一大早,天几乎还没全亮,明哲就起床去高速客运站。早早到了父亲家,却见只有父亲一个人。原来蔡根花回家看儿子去了,据说蔡根花儿子今天带女朋友上门。苏大强看见明哲回来,得意扬扬地给明哲看他登在晚报上面的文章,明哲自然是赞嘆一番,不等父亲说,主动要求拿一份报纸去美国,给吴非他们也看看。苏大强自然叫好。 明哲不放心明成,过去明成的公寓看一下,敲门没人应。看来是他多疑,他这才作罢。带着一丝没见到明成的遗憾,他回去上海,周一,兴奋地起飞。 蔡根花周日下午很晚了才回来,一回来就眉开眼笑地进厨房洗菜做饭。苏大强看见她简直比看到儿子明哲还高兴。可蔡根花却笑眯眯地给苏大强带来一个晴天霹雳,说她儿子已经找到女朋友并同居,而且很快即将结婚,她准备不干保姆,回家伺候媳妇生子,换取未来媳妇伺候她终老。苏大强一听已经急了,蔡根花怎么可以走,她走了,他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人。他迴避到客厅里。可是,再迴避,蔡根花还是要离开,怎么办?他怎么能离开蔡根花?怎么办? 苏大强悄悄打电话给正在回上海路上的明哲,告诉明哲蔡根花明年可能不做的事。明哲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做就不做,到时再叫一个人。苏大强说不行,他怕别人,只有蔡根花他才不怕。明哲知道父亲胆小,怀疑蔡根花可能是要挟想涨工资,就跟父亲说等他春节后从美国回来再来处理。 苏大强无奈放下电话,但蔡根花要走的事,成了他的心病。
第89章 原来是明玉的那个混帐二哥。石天冬看着明成心里犹豫。虽然看到明成脖子上的血已经凝固,但看着他那惨样,想想他总归是明玉的哥哥,虽然石天冬也恨这人,他可以冲过去找上明成挥拳头示威,可在这儿总不能扔明成不管。但还没等石天冬与明玉商量,他又听明玉嘴里爆岀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石天冬心说,明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了,沖她那激烈脾气,这会儿他还是别给她浇油,等下小蒙的事情处理完,他自己再悄悄过来打听一下明成的情况,起码问一下明成出的是什么事,有没有人来捞他。他自以为清楚明玉家的事,他想,再怎么深仇大恨,总还是亲兄弟。 等了好久,但行列中所有等待的人都不敢岀怨言,这是什么地方,平时看到警察还绕道远远地走开呢,现在站人警徽底下,谁敢喧譁。明玉有点冷,可心里都是火。 好不容易,终于轮到小蒙。明玉还想呢,是不是按名字的拼音排顺序的,那小蒙还算走运,换她和石天冬都是「s」起头的,还不等到黎明?没想到小蒙起身两手一起快·活地比了一个「v」,惹得外面的明玉石天冬哭笑不得。这二十出头的小蒙,两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小孩子。 一个大约和明玉石天冬差不多年纪的警察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态度和蔼,说话入情入理,不过口气不容置疑。等警察把事情大致交代完,明玉办完例行手续,两人领着小蒙出来,出来时候,明玉拎着小蒙的皮夹克领子。等走到外面,石天冬说他进去上个厕所,明玉就在车边问小蒙:「喝多啦?你又没石天冬的身板,打架吃亏不吃亏。」 小蒙啪一拍车顶瞪眼睛道:「就是这理。我本来不想打架,准备暗暗记住那几个瘟生的长相,明天去集团分厂一个个找出来开除,结果隔壁桌一个人冲过来先给吵上了,吵后开打,我一看那人势单力薄,才招唿兄弟帮他忙。我这回做的是路见不平的侠客。」 明玉一声「呸」,但心里却咕咚一下,想到了什么,定下心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蒙满不在乎地道:「还能什么事,都是炒冷饭的干活,那帮人酒喝多了,说你和我老爹勾勾搭搭,话说得很下作。我一听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哪个分厂的,我能跟他们那种人计较?本来想明天去分厂门口认人头的,啊,一分厂不用去了,我在那里捣乱过,他们都认识我……」 没等小蒙说完,明玉一张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她隐约猜到什么,一把扯住小蒙往回拖。小蒙急忙问:「干吗,干吗,你要送我回去?我这回真没做坏事。天地良心,我跟你保证,我以前怀疑你跟老爹,现在可一点不会那么想,知道你跟石大哥勾勾搭搭。」 明玉简短道:「帮我认个人。」拉着小蒙进去,却见到石天冬上厕所上到警察叔叔面前,正赔着笑脸与警察说话。明玉明白他在做什么,当没看见,她指指里面的明成,对小蒙道:「跳出来为我打抱不平的是不是他?」 小蒙天不怕地不怕,进派出所当光荣事迹,但见明玉脸色非常不对,从未见过的不善,大着胆子道:「是他。吵架不行,打架也不行,就够勇气……大姐,他是你老情人?我一定不跟石大哥说。」 明玉没应声,只看着明成发愣。苏明成这回居然是为她打架?他为什么要为她打架?他……但无论如何,苏明成就是为她打架。明玉下意识地去摸裤袋,掏半天才想起来,她已经被迫戒菸有段日子,可现在脑袋里前尘往事轰轰烈烈地打架,手上如果有一支烟……她扭转脸问小蒙:「带烟没有?」 小蒙连忙掏给她。明玉接了,先不忙点菸,对小蒙道:「你去看着石天冬交涉,他如果不行你立刻来告诉我。」 小蒙一头雾水,这是什么跟什么嘛,怎么石大哥也似乎认识苏星星老情人似的。只是心里奇怪,苏星星为什么不自己出面。回头,见苏星星吸毒似的急急忙忙点上了香菸,大步出门。小蒙抓抓头皮,重入虎穴。 很多往事在明玉脑海里像放映幻灯似的交叠出现:她和明成吵架打架,妈偏帮明成,明成得意扬扬地在妈身后挥拳示威;她寒假被妈布置用硷水用硬板刷擦地板,小手冻疮爆裂,可明成坐椅子上连脚都不抬起,更别说出手帮忙;多年以后妈为朱丽上门大肆装修将她扫地出门,苏家女将吵架时候,明成挥着拳头帮妈压阵;再后来,明成挥着的拳头终于落到毫无抵抗的她身上,那个夜晚,明玉刻骨铭心,引为奇耻大辱。即使以后报復得手,她也并未快·活一分半毫。 她原以为只会在给明成收尸时候才会放弃前尘往事,可是…… 明玉坐在车里大口大口地吸菸,不,她不是吸菸,她需要藉助工具将胸中大团大团的浊气泄洪。她与苏家的前尘往事太过不堪,回忆是对自己神经的折磨。她的出生,她的长大,她的离家,哪样是欢天喜地心甘情愿?人最悲惨的莫过于不能选择出身。别人可以人之初,性本善,而她虽然没有入教,却实实在在背负原罪,父母将罪恶将仇恨倾注于胚胎,她是开放于阴暗家庭的罪恶之花。谁能知道,她从初中起,就已经时时压抑自己心中的暴戾?谁能知道,她高中时心理的阴暗,她曾经一夜掐断数学教研室所有粉笔?她强迫着自己做好人,做符合社会规范的好人,可她走得多么艰难。她是被伤了心的人,她的心千疮百孔,她虽然四肢无恙,可她自己知道,她是伤残人士,而且是重度伤残,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再也不会復原。如今,她以为她已经抛离了苏家,可以重新做人,她已经晕乎乎地接受简单快·活的石天冬,假装若无其事地过单纯快乐的日子。 谁要他出手,他是她的谁?她不要苏明成来提醒! 可是,苏明成已经出手了。 于情于理,她无法再将他视为路人甲。 然后,她必须将苏明成好意地捞出来,他们互惠互利,苏家最后的敌对人物也化敌为友…… 心中某根一直支撑着她走到今天的充满仇恨的支柱忽然没了立足的依据。凭良心,凭道德,凭舆论,苏明成都已经主动为她如何如何,她又怎能抱住过往的仇恨不放?可是,她如何放得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沖回打架现场,千万恳求苏明成别为她出手,他们不认识,不相干,别让她背包袱。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她脑袋里有个小声音在说,「求求你,苏明玉,当一个敌人为你受伤的时候,你应该感动。」但明玉排斥这感动。她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她怎能为几滴血感动?那不等值,她不能犯这个贱。可是,她身不由己。否则她激动做什么?她为什么没能冷漠到底? 明玉将菸头一掐,重重地摔上车门,出去打车回家。她无法忍受苏明成出来时候将与她那一瞬的对视,她怀疑她会失控。她怕自己暴露魔鬼本质,对苏明成冷嘲热讽,只为逃避向苏明成就事论事说一声感谢。她排斥那感谢,她不需要苏明成为她流血。但现实却总是拧着她的意志。她只有逃避。她今天的最初多少开心,就只因为看到苏明成,苏明成永远是她生命中的黑暗。 好在,有石天冬帮她面对。可爱的石天冬,他总说他要保护她,她总是觉得自己钢筋铁骨不需要保护,但石天冬的话很动听,她原只想姑妄听之。而石天冬今天果然履行了诺言。幸亏有他。 明成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自发来捞他,为他交上罚金,为他办完手续。但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发现他认识,他不会忘记出狱后第一个找他寻衅的人。在他还在狐疑地看着这人的时候,这人告诉他他就是石天冬。两人没有握手,也没互相说谢谢,都非常冷淡。石天冬送明成去医院,明成让石天冬回家,但石天冬等医生确认没有伤筋动骨不用缝针后才离开,没非常殷勤地非要送明成回家。 明成发现他今年特别背,今年三次上医院,三次都是最没钱的时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没配药没打针,临时做的病歷卡都没拿,就悄悄绕医院后门走了。他没钱打车,他也需要静下心来为自己的打架行为诧异。 ·落·霞…小·说 ?? w w w_l u o x ia_c o m 被警察拿进派出所,问到打架原因,他说是因为隔壁桌工人说话下流侮辱妇女,而那几个隔壁桌小瘪三则说得详细针对得多,说是因为那帮工人侮辱了谁谁谁和谁谁谁,警察后来单个儿地查身份证,一看他的名字就说,原来人家侮辱你姐妹,那倒是情有可原。明成从警察说那话开始起,就一直惊讶地问自己,他为维护苏明玉的名誉打架?他? 他不得不用冷风洗涤他的脑子,回忆当初打架前发生的所有。他记得他喝了两瓶啤酒,后来又要了一瓶,他后来打人用的啤酒瓶就是后来要的那一瓶,第三瓶,对。小店环境太差,人与人前胸贴后背,嘈杂得像鸡鸭市场,如果还是独居,明成宁愿站门口等店家炒岀几个菜打包了带回家吃,可现在他寄人篱下。 他不得不憋闷地听到背后那群还穿着工装的工人酒后的下流话,他听到有关苏明玉的段子。他原以为自己应该感到痛快,竟有人一起唾骂苏明玉,但烟气、酒气、闷热,明成也不知道那时想什么了,他记得他义愤填膺天马行空地在想,苏明玉知不知道别人这么议论她?苏明玉既然自己知道被人冤枉的苦,为什么她还要将己所不欲施于妈身上?那份发给他的传真,难道不是她对妈的无端猜测与诬陷?大哥还说传真内容是真的,可是……明成又不得不承认,因为他也知道传真内容是真的,大哥不会诬陷妈。他只是不认同苏明玉的态度,她对妈的态度。他记得吵架前听在他耳朵里的隔壁桌的侮蔑都变成了对妈甚至对朱丽这些在社会上辛苦做事凭本事吃饭的女性的侮辱,如果他手头有电脑,他一准会将他心里的怒斥流于指端,发到网上。可是,当时他手上没有泄愤的工具,他现在甚至都没有说话的地方,他现在是个没有社会身份的边缘人,那么多双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他只能戴上面具用手指说,这是何等屈辱的生活,怪不得朱丽会送同情上门。他居然需要同情了!他不是骄子吗? 最后怎么打起来的?明成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他当时拍案而起了,然后就进了派出所。
第90章 上一回打架,他被苏明玉送进里面坐了两天两夜,受尽折磨。这一回,他知道石天冬的幕后肯定是苏明玉。可惜苏明玉不在眼前,他不与不相干的人说话,否则,他会告诉苏明玉,求求你别误解,我不是为你打架。 是,他清楚地知道,他拍案而起的时候,心里装的不是苏明玉,大哥虽然教育他以后要与侮蔑苏明玉的人作斗争,可是他没法有那自觉。苏明玉肯定是误解了,否则,她岂会花钱捞他出来。但他不需要苏明玉的援手,那廉价的回报。他有尊严,他即使落魄,他也不需要苏明玉的援手。大哥奉劝他的话有道理,他明白,但是他心中怎能消除与苏明玉的新仇旧恨,尤其是他怎能忽视苏明玉对妈造成的伤害。他能答应大哥的,最多是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与苏明玉相见不相识。 可是他今晚无端地承受了一次苏明玉的恩惠。他不要,他也相信苏明玉给得不情不愿。这种恩惠,给明成的感觉犹如嗟来之食。 可他不得不吃了。派出所里由不得他说话。他只有回到家里,再一次将心中所有的憋闷扔给电脑。他写了一篇文章,他的打字几乎没有中断,他不需要思考,文字就这么源源不断地流于他的指端。他为妈和朱丽这样的靠自己能力立足社会获得地位的强女子吶喊,唿吁世人摘下有色眼镜。他在文章中大段引用了尼采的一些话,他硬是从歧视女人的尼采文章中摘岀有利于女性的片段,比如「世界上有种女人具有崇高、雄伟和坚贞的灵魂,有能力并准备做一番了不起的忠告、决心和自我牺牲,有能力并准备去支配男人,一如最佳的男人,他们超越了性别的拘束而成为一种有形肉体的典型……」等等。他给的题目是,《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 一如往常,他的文章发上去,没多久,后面沙发板凳就跟了一串。他没看,洗洗睡了。他相信明天上网,必然会看到一场争论,就像他以往发文章上网,总有人说好,有人说孬,有人文不对题。 石天冬从医院出来,就给明玉打电话,问是不是他把车开走,约个时间,他明天一早到明玉楼下接她上班?可明玉却给他一句话,要他送钥匙过去。她说她心烦,想跟人说说话。 石天冬于是得以再一次出现在明玉的领地。进门他就闻到一股甜香,而不是意料中的烟味,原来还真戒菸。 明玉的房子很温暖,即便不开空调,她那四周都是原木的板壁也会给人温暖的感觉,就像是桑拿浴室,何况一屋子开两只油汀。他进门就跟还在门边关门的明玉道:「医生说苏明成的伤没有大碍。他变化很大,人好像瘦了几十斤。」 「我们不说他。他的罚金与小蒙的一样吗?这些够不够?」明玉将石天冬可能替明成垫付罚金的钱交给他。 石天冬没有推却,因为他与明玉早就达成一致,亲兄弟明算帐,这还是他提出来的。明玉这人想不出点子来大家一起高兴,就买贵重物品送石天冬,搞得石天冬挺没意思,就想出了这个主意。「小蒙一点事都没有,我看他没醉,让他自己回家。我怀疑他明天还得去找那些工人算帐,你得有准备。」 「这事儿,我已经忍了多年,但是谁追究这事儿都不如小蒙追究来得有理有力。明天让他去闹吧,我当不知道。明早我上班先与小蒙他爸打个招唿,让别拦着小蒙。」说完这些,明玉又忽然无话可说了,她叫石天冬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跟石天冬说,可是见了面,却又不想说了。苏家那些破事,她不是说想尽早忘记吗?何必又将垃圾倒给石天冬。可人家已经来了,她又不便立即要人回去,即使她知道女孩子在某个阶段对男孩子有唿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特权,可她总觉得那样不好。 -落-霞-小-说w ww ^ lu ox i a^ c o m. ?? 石天冬拉着明玉进客厅坐下,「你别太在意那些流言飞语,真正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过让小蒙去闹也好,有些人需要为他们自己的胡言乱语负责。」不出所料,明玉倒给他的是白开水,估计她手头还有茶叶咖啡,但这样夜深的时候,茶和咖啡显然不合适。 「什么叫真正认识的人,小蒙是老蒙儿子,他还不相信他老子呢,跟我第一天就与我为这事大闹。儿子尚且不相信老子!」明玉这话才说出口,忽然愣住。她这个女儿好像也不相信老娘。他们苏家一家人怀疑来怀疑去,那个老子更是一开始就怀疑他老婆,可一辈子下来,又没抓到真凭实据。她也是,她看到明哲的记录时候,一点也没怀疑父亲的论调,甚至,她想到更多,更脏。看来小蒙一点不荒唐。 石天冬心里开始怀疑明玉为什么心烦了,本来还以为是她看到苏明成触景生情,想到以前她在苏明成拳头底下的遭遇了,现在看她凝重的眼神,听她说出来的话,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他也只能就他知道的开解,「别太在意别人想什么,别人都看你有房有车,可谁能知道你从觥筹交错的地方回家,过的是这种清教徒一样的生活。」石天冬举举面前的白开水杯子,「见过你玩命工作不知道生活的人都不会胡言乱语。」 「不,不,我没太生气,小蒙指着我鼻子骂的时候我都不会生气。但无论生气不生气,我总要有个最终态度给大家。这事不说了,我想的是别的,我想的是,即使人与人再接近,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的真实。」 「你是说你自以为很了解苏明成,看扁苏明成,可你没想到他还会跳出来做一件有血性的事?你以为你们之间并无兄妹亲情,而其实骨肉相连?」 明玉摇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要是没喝酒,他只会幸灾乐祸地旁听。他今天跳出来,因为他最近失意,憋慌了,他需要宣洩。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这个口子宣洩。如果我没料错,这口子,他是有意找的,他可以藉此逼我还他人情。他知道我欠谁都不愿欠他的人情。他知道,他闯的祸,他扔下的烂摊子,只有我替他收拾。以前他有他妈,后来他有朱丽,现在他谁都靠不上,他只有逼我。谁让我与他『骨肉相连』呢?可是我还真是欠谁也不要欠他,他即使欠我无数,我也不要欠他一条。我怎么做人那么累。」 看着明玉无可奈何的疲累样子,石天冬自然而然地伸手揽她入怀,给她支持,「你别想太多,我怀疑苏明成头脑没你那么复杂。今天他和小蒙他们坐一家饭店吃饭纯粹是巧合,如果没有小蒙,他们再怎么闹你也不会知道。即使他知道你和小蒙的关系吧,也不会想到小蒙被抓进去不找他神通广大的爸却来找你。你想多了,在我看来,你有点风声鹤唳。」 明玉继续摇头:「你错了,小蒙的出现或者是意料之外,可他今天的事很快就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我耳朵里。我不想欠苏明成的情。我不想再陷于苏家的任何纠葛。我不愿意给苏明成任何机会让我原谅他,我也不愿意看到他降贵纡尊来接近我,我不愿接受他任何形式的道歉、示好,包括今天他为我打架,因为我不愿原宥所有在我幼小时候他们加给我的伤害。你理解吗?我宁愿忘掉那段经歷,也不原谅那段经歷。」这么一大段说出来,明玉长长嘆一口气,仰头闭目靠在沙发上,「苏家,苏家,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呢?我确实一听见苏家就风声鹤唳。」 石天冬没想到明玉会说出这么一席话,可此时也只能宽解再宽解,不让明玉陷在情绪里。「你别太敏感,家里人吵架归吵架,仇视归仇视,正经遇到外敌时候,当然是一致对外的,没二话,这是本能。你不用太当回事。就像我当初跟我妈吵得厉害,可谁要是在我面前说我妈坏话,我立刻找那人的麻烦。你也一样,小蒙那坏小子,也就你跟他爸妈会说他还有教,我稍微说说小蒙的不对,你立刻跟我争辩,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蒙是什么样的人,争辩只是本能而已。你今天捞苏明成出来很正常,捞出来就结了,你没欠他。他不过是本能反应,你别太挂心上。睁开眼睛,开心一点,不喜欢的事就不去想,别钻牛角尖,要不我再带你去轮滑?」 石天冬说到她护着小蒙的时候,明玉忍不住一乐,虽然没笑,却也心情宽松一点,那小子,那小子是最没心机的。她依言睁开眼睛,看看石天冬对着她的温暖的笑,嘆息:「你会后悔,你会发现我本质非常变态,一个不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心理不会正常。其实我也不想害你啊,你的生活多么阳光,你会被我拉进泥沼。」 「胡说,我也是爸早逝,妈改嫁,我不是好好的?你别把自己往死角里塞。国庆前你自己说自己畸形,硬要吓退我,现在又来了。你也别管我,你早已明里暗里不知道拒绝我多少次,是我自己死皮赖脸硬要缠上你,你就当我蜜糖吃多了想吃苦瓜,好赖不是你苦瓜的责任。你放心,我虽然至今还没总结岀我为什么喜欢你,可我是个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人,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快快乐乐的生活。你跟着我会快乐,我保证。苦瓜结岀来的籽是甜的。」 明玉听到「好赖不是你苦瓜的责任」就乐了,再听下去,眼睛却潮潮地不对劲了起来,忙将脸撇了开去。竟然还有人会爱她,无条件地爱她。既不是日久生情勉强将就她,也不是看到她的能力想要她夫唱妇随,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地喜欢她。她这样的女人,作为女人而言,可爱度比起朱丽差得远,她早就想过,她未来的婚姻,可能是利益的平衡,双方各取所需,方可缔结牢固的婚姻基础。可没想到,萝蔔青菜,竟然也有石天冬这样的傻子爱吃苦瓜。她难以避免地想到了石天冬究竟能吃几天苦瓜的问题,可最终心想,她也要吃蜜糖。 一根手指伸过去,抹去明玉腮边的眼泪。石天冬看着明玉伤心,心里只是奇怪,像明玉这样的人,即使是如此丰厚的身家都已经够吸引人追求,她竟然还会被他没情没调的追求感动?可看着她眼泪珠串似的下来,他又心急,跟哄小孩似的拍着明玉的背劝她「别哭」。 怀里那个人却道:「谁哭了?你下手不会轻点?心都快被你震碎了。」 石天冬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手掌,忙轻轻落下,「没哭就好,啊对,你这是眼睛在排毒,每晚例行操作。」 越描越黑。明玉本能地想挣脱开来,可是心里又很留恋。以往遇到苏家的事她总是自己内伤,吸完一支又一支的烟,今天有石天冬陪着,她感觉,她不用再拿刀子剜自己的肉。而且这个怀抱宽大舒适,角度适宜,温度适中,明玉处在这个怀抱里,感觉自己被深深地疼惜。 石天冬候着明玉不掉眼泪了,才道:「以后苏家有什么事,让他们找我,我替你处理,你别管。」 「我要把你养胖。」 「我要带你好好地玩。」 「你以后有我。」 ……
第91章 明哲下班乘地铁与吴非会合。走出地铁车站到吴非的医院,一眼就看到吴非已经穿上棉猴儿在门口等他。吴非显然也是看到他来,开门走进风中,迎着过去。 明哲接了吴非的大包,却将他手中的一只大纸袋递给吴非,「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款?」 「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吴非想拆开邮件包装,但不方便,一直折腾到车上,取出工具才打开,里面是只纸盒,纸盒上面有似曾相识的logo。 明哲没急着开车,打开顶灯看吴非拆包装,也一直留意着吴非的脸色。听到吴非「咦」了一声,笑道:「还没想起来?别我马屁拍错地方。」 吴非好奇地打开箱子,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件黑色羊绒长大衣。她这才想起来,对了,上周末一家五个人一起逛店,她对这一件大衣爱不释手,可又不捨得买。没想到明哲记着品牌和尺寸。她一脸欣喜地责备:「这么贵的衣服,圣诞打折了买多好。呀,面料多好,今晚一定要穿着饭后散步。」 明哲也开心地笑了,「喜欢就好。我年初回家时候看明玉也穿着这么一件,特别潇洒。我就在想,你也应该有一件的,冬天穿这种大衣特别漂亮。」 「是啊,经典款式呢。不过明玉人高,又瘦,穿什么衣服都好。对了,你昨天发工资,你趁工资还没上缴先花了这笔?」吴非知道衣服的价钱,又是心疼,可又是欢喜,欢喜明哲这个木头终于也知道拍她马屁。 明哲挺高兴,这才将车子开了出去。「现在家里都安顿了,我们收入也不差,也该调剂调剂生活了。你爸妈来了后一直关在家里照看宝宝,现在多我一个人手,圣诞假期应该带他们出来走走。你看去哪儿玩?你爸妈喜欢哪儿?」 吴非捧着大衣盒子感慨:「明哲,你回来后家里不知道热闹多少,人气一下子旺了。」 「是,我原来一个人在上海,都没有下班的欲·望,下班就是睡觉,睡觉以后起来,感觉与前面一天下班时候没什么不同。不像现在,回家后睡一觉,第二天又朝气十足。我在努力,争取早点回本部。但目前看来,希望还不可见。」明哲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我太想回来。非非,我这回很想找找有没有在美国工作的机会。我们得想办法一家人在一起。」 吴非心说当初你可是一意想回国。「有什么办法可想?无非三条路,你辞职,我辞职,或者保持现状。可是前两者可行吗?」她敢辞职吗?她心有余悸。而且她的职业目前前景良好,她越做越有信心与兴趣。 明哲沉默了会儿,才道:「非非,如果我的努力不能成功,暂时过不来,你辞职行吗?我算了下,你辞职去上海,收入支出加加减减下来可以与现在的收入支出平衡,上海的费用稍低。那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你不会那么辛苦,我不用那么内疚。一家人总得待在一起,宝宝成长需要妈妈,也需要爸爸。你也常可以回父母家看看。」 吴非非常坚决地摇头:「不,辞职的事我不考虑,上回的经歷让我怕了。我长那么大才明白古人说的一句话很有道理,『积谷防饥』,我们得为宝宝做好收入双保险,得开始好好积存余粮,我的收入少归少,可多一份收入是一份。」吴非没说的是,她最怕的还是明哲这个愚孝的人,他爸年纪大了,虽然有医疗保险,可哪天生病倒下,他肯定会倾囊而出支助,而不问家中死活。她如果没有一份收入,到时更加没有话语权,只有气死而无能为力。但这种话,现在争了也白争,争了白添气受。即使争岀了个高下,哪天公公躺下,明哲能不出手?这是天性,说起来是万古流芳的孝,但于当事人而言,实在是一地鸡毛。 明哲沉吟了会儿,才道:「非非,你是不是担心没有经济收入,在家腰背不直说话不响亮?这点你放心,都什么年代了,难道我还会要你夫唱妇随?我们照旧,我的薪金全部交给你管着,你得信任我。」 吴非见明哲明说,她也不再隐瞒,点头爽快地道:「我有顾虑。即使你现在可以跟我保证你以后如何如何,但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我们会变成怎样,我们自己无法把握。如果我辞职顾家,每天钻在家里不出去,久而久之目光狭隘,行动能力降低,人变得面目模煳殊不可爱;而你独立支撑家庭,苦累之余可能会积累怨气:一般是人,为什么挑担的是你?我还是喜欢接近平等的相处。你应该也不会喜欢一个不独立的妻子吧?」 「可是非非,你不能这么悲观,人家专职太太不也过得好好的?你也帮我想想,我那么爱宝宝,那么爱你,宝宝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没几年,以后她嫁人上学自己过生活,这几年,我怎么能不参与她的生活?而你,我们选择一辈子相伴,你的生活,我中途怎么能缺席?我以前不知,等你和宝宝离开上海回美国,我才知道,那感觉简直跟割我肉一样,那滋味就像那天接到我妈去世的消息。我很迟钝,非得重大打击才会明白过来,但明白了就会改,我不能再离开你们两个。而且,我还不忍心你一个人带宝宝吃那么多苦,宝宝也得不到全面照料。再说,非非,夫妻长期分居会岀问题的。」 吴非却将脸转了开去,她何尝不知道明哲的诚心,但是心有那么容易被掌握的吗?很多时候都是心不由己。如果三选一那么容易,那天下还有选择这个词吗?怕只怕原本的鸡肋,一旦捨弃,便成象牙了。她无法答应。 明哲嘆息道:「非非,你就不担心我吗?这么把我扔在花花绿绿的上海,不担心吗?」家里有吴非的父母,两人不便谈这些严肃问题,明哲只有趁车上单独相处时与吴非细说。 吴非心里说不出的矛盾。她也不顾明哲正开着车了,流着眼泪拿拳头砸明哲,怨明哲将矛盾抛给她让她来选择。 明哲不大会劝哄,看见事态严重,忙将纸巾递给吴非,一迭声说「别哭,别急,慢慢考虑,不行先放一下」。吴非不搭理,反而哭得越发响亮,倒是像把半年多来的辛苦孤独全倒出来似的。哭了会儿,人才舒服轻松了一点。她梗起脖子,咬牙切齿地道:「明哲,不瞒你说,我别的都可以放下,我最担心你家生事儿。我们一家三口,钱少省着花,钱多也没乱花,即使我辞职,过日子不会有问题。我就怕你爸故态復萌,节外生枝,你又是个对你爸耳根最软,顾了你爸不顾我们娘儿俩的,你往后填不完的无底洞。你说,前阵子,我没收入行吗?我没收入,不是饿死就是被你气死。这往后多的是风波呢,你爸这人会生出事儿来,还有你弟也不是个省心的。我无法不担心,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傍身,因为我怕旧事重演,你不知道你不理智起来有多可恨,可恨得让人没安全感。你想想,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其实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 明哲惊住,他没想到上回买房给他爸的事对吴非的伤害这么深。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做鸵鸟,他得回头好好想想,他做错什么,做对什么,对这个家庭,和对苏家,他该如何摆正位置。他想了好久,才道:「非非,相信我,有些事我会改。团聚的事,我会更努力。」 吴非擦干眼泪,嘆息道:「你也别太逼自己,你这人就是太会逼自己。说起来,你回家一礼拜了吧,好像还没给你爸打过电话,等下回去吃饭后给你爸去个电话。」 明哲拉过吴非的手,亲了一下才放下,「你是最好的,非非,我很珍惜你。」 吴非一听,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的心软了,这时候明哲如果再提出要她辞职一起去上海,她可能会答应。明哲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呢,明哲好不容易回来,要不是碍于爸妈看着,她也恨不得天天依偎在明哲怀里。好歹明哲后来专心开车,没再提起。 家中有爸妈在,回家有热饭热菜。吴非穿上新买的大衣给爸妈看,指着红肿的眼睛说高兴坏的,她爸妈就信了,还以为小夫妻久别重逢不知道说什么体己话了。 每天晚饭后人最多最热闹,也是宝宝最兴奋的时候,她现在已经走得很好,外婆都追不上她。一屋子都是她的笑声。明哲等吴非拎宝宝上楼睡觉去了,才给他爸打电话。 没想到爸在电话里当头就是一炮:「明哲啊,明成搬我这儿住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昨晚好晚才回家,扔在卫生间给小蔡洗的衣服上还有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明成?他车子还在吗?我也不知道他。他在家吗?我跟他说。」 「还在睡觉,还没起来。车子还在,是一辆白色的。」 明哲无语了好久,总觉得如果明成不是走投无路,不会蹭到家里去住。车子倒是还在,但是明成住回家?他回美国这一周多点时间,明成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他回美国前,明成已经有了问题,看来朱丽那个问地址的简讯有蹊跷。明成究竟是怎么了?明哲急得团团转,可鞭长莫及,恨不得叫爸去叫醒明成出来听电话。 没想到电话那头,他爸扔岀更重一炮,「明哲,我年纪大了,老年人生活寂寞,需要一个伴。你看小蔡挺好一个人吧,我也问她了,她也答应了……」苏大强开始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 明哲压根儿还没从明成的事里面还魂,没能理解父亲隔着太平洋抛过来的媚眼,愣愣地问:「问什么?答应什么?」 落·霞+小·说 - l uox i a - c om 苏大强用蚊子叫的声音细细地道:「我需要个伴儿,小蔡答应我跟我结婚,以后照料我一辈子,不会她儿子结婚后就跑回家不顾我了。我们准备不等你回来了……」 明哲惊得大叫:「爸,你说什么?你跟蔡保姆结婚?你……妈才去世不到一年。」但明哲很快就想到爸与妈的关系并不好,「爸,你除了要小蔡照料,还有什么原因?你要小蔡照顾你到老,这没问题,我可以跟她商谈工资,不一定非要结婚。你说说……你起码等我回国再说。」 苏大强说不出别的理由,该说的他都与明哲说了,难道明哲觉得这些理由还不够吗?可为了蔡保姆不回家,他只有再说:「明哲,老年人需要照顾,可也需要亲情,小蔡人不错……」 明哲没耐心听下去,急着道:「我明白了。但是爸,这事儿你不能做主,你年纪大了容易上当受骗,所有的事等我回国,我跟蔡保姆谈了再说。你不能偷偷去把结婚证办了。」 「不行,他们的儿媳眼见着就要怀孕了,明哲,时间不等人。」苏大强压低声音,又不能让厨房里的蔡根花听见,又是急着要让明哲知道他的心急。 明哲脑袋里嗡嗡嗡的,恨不得飞去中国立刻处理。他知道电话里这么说话没法说服父亲,只得叫道:「爸,叫明成,要明成听电话,睡再熟也拖他起来。」 「好。」苏大强搁下电话去叫明成。这时吴非下来,见明哲在电话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过去听听。她妈一把拉住她,轻轻跟她说明哲爸爸看来是在电话里说要跟保姆结婚。吴非翻了个白眼,不出所料,这个公公就是有本事层出不穷地折腾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明哲没想到,明成不肯起床不接电话。他又无法说服父亲,气得摔了电话。回头见吴非一家都看着他,他虽无比尴尬,可只有吴非一家可以商量。大家商量结果,都觉得保姆这是逼婚,这事儿靠如今如此落魄的明成有点玄,可能还得找明玉。可是,明玉早摆明不肯接电话,明哲此时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打明玉的手机。手机通了,明玉接了,但他才叫一声明玉,明玉就把电话挂了。 吴非心想,明哲他爸结婚就结婚吧,她也无所谓,可是蔡根花逼那么急,显然是别有用心,她就得好好费思量了。这事儿,无论如何都得扼杀在襁褓。见明玉不接电话,她转身去找出电话簿,翻出她曾经用过的明玉司机的手机,将电话打给明玉的司机。她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明玉,是逼明玉回电,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事儿也与明玉密切相关。以后蔡根花儿子儿媳如果有行动,明玉是最大目标。吴非也没与司机多说,只说一时打不通苏总的电话,请司机转告,说苏总的父亲打算立即结婚。吴非觉得,明玉应该能从这个转告里知道事情严重性。 司机见是苏总家事,他曾经接送过的苏总大嫂又是口气里十万火急的样子,心里虽然嘀咕着想苏总老爸该是多大年纪,两脚早赶紧走向总经理室。 明玉与石天冬虽然说得很晚,但第二天一早便去公司。因为她得候着小蒙去分厂找出昨晚胡说八道的几个工人后闹事。可她还没等到小蒙找到那几个工人,苏家的事却送上门来。她都无法在司机面前掩饰情绪,一把将手中文件夹摔桌上。司机一见就熘了,替她关上大门。明玉气得眼睛发直。她早就与苏明哲说明她与苏家断绝关系,她都已经不接电话了,苏明哲还不清楚吗?他们竟然找到司机传话,他们还不如在她公司装个高音喇叭广而告之呢。他们想拿舆论逼她就范?用心也太歹毒。不就是他家父亲要结婚吗?爱结结,他们做儿子的管得着?怎么跟丧考妣一样。 明玉觉得,这个苏明哲甚至比苏明成还烦,苏明成也就明刀明枪地说不是兄妹就不是兄妹,即使在派出所被石天冬领出来,也照样没一点假惺惺的客气。而苏明哲则是披着一脸亲情的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给她添堵,什么事都没做,好,现在再添一个吴非。她司机的电话不是吴非找出来的还是谁? 明玉决定不理,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找刘律师谘询如何与苏家脱离关系的事。有没有必要先找父亲去做一个dna测试,看看究竟是不是父女关系?如果不是父女关系,可不可以就此合法中断与苏家的联繫?可万一做出来,她确实是父亲的女儿,那么噁心的出身是不是又得给自己添堵?明玉真是左右为难,家务事让一向做事雷厉风行的她犹如裹足夜行。 有一个小声音在明玉心中喊,做鸵鸟吧,做鸵鸟吧,只要事情不找上门,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仿佛只有如此了。她与苏家,与苏明哲,话都已经说明白了,人家还要寻找上门,一会儿是苏明成挨打进医院,一会儿是苏大强要结婚,她拒绝再拒绝都没有用,人家还是要找上她。他妈的,她以前挨饿打工时候怎么就没人找她送钱送温暖? 这么一想,明玉的心肠怎么都软不下来,与苏家,太多铭心刻骨的记忆。昨晚本来还想不欠苏明成,帮他解决问题算是清欠,现在想来,她还是不能插手。否则,更是没完没了。选择遗忘,竟那么难。 早上,本来是事情最多的时节,可是明玉为苏家的事心浮气躁,做事不能安心。苏家,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这是不是就叫作宿命?性本坚强的明玉想起来都是只会摇头嘆息。 但同样是麻烦,面对小蒙惹的麻烦,明玉却会宽容地微笑。她也知道她偏心,可谁让小蒙与她之间没有几十年的阴霾呢?三分厂的厂长气急败坏地来电,说小蒙带几个小瘪三一上班就蹲厂门口认人头,将五个工人拦在门口不让进门。小蒙若只是闹闹也就罢了,他坚决要求开除这五个人,他说三分厂一天不开除这五个人,他一天蹲厂门口拦这五个。若是别人拦在门口,早被保安扔出去,可这是太子,谁敢扔。只有三分厂厂长亲自出面,一个劲说他会亲自处理会亲手开除这五个人,可小蒙就是不依。大伙儿其实心里也知道,谁让这五个人自己没眼色,上骂老闆,下打太子,一直闹到派出所,人家能放过他们?可处理也得有个过程,小蒙拦在门口让人怎么处理。 三分厂的厂长最先顺藤摸瓜找上小蒙的老子老蒙,结果老蒙气唿唿地说,这种绯闻的事也要他出面,大伙儿都是吃干饭的?三分厂厂长这才想到苏明玉,都知道小蒙居然在销售公司稳稳地待下来了,没闹事,只被苏明玉闹。
第92章 明玉想了一夜都想不出小蒙会怎么闹,也想不出怎么闹最有效,她要是想到了,早悄悄指点了小蒙。她没想到是这么低级的办法,别说,低级办法往往最直接最有效。她笑嘻嘻答应过去处理。小蒙虽然做事乱七八糟,可他的乱七八糟驱散了压了明玉一早上的苏家阴云。临出门吩咐秘书,她家来电话,即使说她老爹翘辫子,也别搭理。 明玉很快就到三分厂。才到厂门,果然见大门内外,小蒙率几个小瘪三站里面,五个工人站外面,两军对垒。公司的工资和福利一向是本市除了国家垄断企业之外的最好几名,五个工人也不是才二十出头没家累的小年轻,他们需要这份工作,他们无法甩袖走开。其他十来个就是三分厂的管理者了,也都站在厂门里面。 明玉没急着进厂门,倒是小蒙看见明玉过来,「啪」地打了个响指,叫喊道:「苏总,还差三个人,我今天只逮到五个。没错吧,你认认。」 明玉看看这五个一脸尴尬惊惶的工人,只认出一个,她当时在派出所只盯着苏明成光火了,没像小蒙整看了三四个小时。她也没说话,拐进工厂大门,先到小蒙身边,笑着轻道:「做得好。昨晚就不该在小饭店动手。」 「还不是看那笨蛋不是他们八个的对手嘛。」小蒙难得受到表扬,再说今天威风得逞,非常开心,「你看怎么处理?你快想办法,我快给冻死了。」 明玉将话抛给三分厂厂长:「你看该怎么处理?昨晚小蒙还是我从派出所交罚金领出来的。我自家亲兄弟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送了医院。这八个人的过错是三条:恶意诋毁蒙总的名誉,而且不听劝告;公众场合打架斗殴,影响极坏;至今没有道歉表示。所有证据都在昨晚处理的派出所,你们可以去了解。另外三个人也请你们找出来。」 小蒙在旁边听了立刻道:「对,还有三个,不行我去派出所要名单。」 三分厂厂长手下一千余号人,本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但问题是他面对的是不讲理的太子,他重不得狠不得,才只能由着小蒙闹,只有好言相劝。此刻终于来了个讲理的,他忙用门内外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声道:「按厂规,从重。但苏总,凡事都得有个程序,你……」他沖小蒙努努嘴,又沖明玉抱拳,「可你得让太子放人让我们处理吧。」 「你们处理了我才放行。否则谁知道你们怎么蒙我。我昨晚交出的罚金不能白交,还有我兄弟们的罚金。我昨晚挨的打要讨还,我昨晚挨的骂也要讨还。」小蒙不依。 明玉心里其实只想趁机杀鸡儆猴而已,现在见小蒙低级得近乎幼稚,心里早憋得想笑。但看门外几个工人,显然已经受到惊吓,应该也是受到教训了。她见好就收,对小蒙道:「你回去,你今天又旷工了你知道吗?这儿的事我会处理。」 「不行,昨天挨打的是我。」小蒙抗议,没想到明玉不支持他。 「昨天挨骂的是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玉不便拎小蒙领子将他扔车上去,也只能煳弄,「昨晚我跟石天冬学轮滑,可惜他水平也不行,你这就去石天冬那儿拿我的轮滑鞋子,到公司等着我,回头你教我。快,上车去,这儿我处理你还不信吗?」 「你?」小蒙手指着明玉哈哈大笑,一张脸再也板不住了。他靠到明玉耳朵边得意地道,「怪不得你们昨晚一起去派出所,你们是不是在约会?」 「不错,就是被你求救电话打断的,你得赔我,你还得赔我替你交的处罚金。走吧走吧,别磨磨蹭蹭,小娘儿似的。」明玉一手顶住小蒙后背,一手掏出小蒙皮衣里的钥匙,硬是将小蒙推岀厂门,经过那五个工人,塞进车里。又招唿其他几个小瘪三,一个个送进车里。她这才对着车里的小蒙轻声道:「见好就收,你不是寻常人,你该有高于寻常人的气量,对吧。走,今天你已经够威风,这儿交给我。」 小蒙出入都有空调,衣服一向穿得少,其实早被冻得不行,只能见好就收,吸熘着鼻子走了。明玉这才沉下脸回来,没理门外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三分厂厂长身边。三分厂厂长见明玉送走太子爷,心头轻松,忙笑道:「进去里面坐坐,这儿让他们处理。」 明玉也笑道:「好几个客户等着呢,要不是太子爷的事,怎么敢这个时间出来。我不打扰你了,只麻烦你一条,开除就免了,但教训得深刻。」 厂长看看外面五个,犹豫了下,道:「他们的过错,从重一下,已经够开除级别,从轻一下,也可以不开除。问题是,你肯大方,蒙总肯大方,蒙太太不肯放过打她儿子的人,早上已给我电话。我还担心我不开除他们,太子每天来我这儿捣乱,蒙太太也会来。我们还是进去办公室谈吧。」 明玉至此才深刻意识到,降服小蒙只是开始,教育蒙家母老虎才是关键。小蒙为她打抱不平,她可以摆平小蒙,但是母老虎恨人家打她儿子,这母老虎在蒙总那里都张牙舞爪,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些工人。明玉没想到小蒙妈会插手,人家的妈怎么都是那么护犊。她不得不沉下脸来想了会儿后果,才对三分厂厂长道:「算了,还是放过他们,都快年底,开除了让人家怎么过年,蒙总对职工一向最照顾的。小蒙那儿我会做思想工作,他妈嘛,只有哄着小蒙去做思想工作了。但你得费心,这事儿怎么处理得热闹一点,让蒙太太没话说。」 分厂长招手叫外面五个进来,嘴里对明玉道:「今天幸好你解围,后面的事还得你费心。其他事交给我,我保证影响做得又深又远。」见那几个工人进来,他喝道:「过来向苏总道谢,苏总大人大量不计较,保住你们位置。」 「算了。大男人,以后做人做事,记得凭良心,凭事实。」又对分厂长道,「我那边急,不进去叨扰你,我没管住小蒙,今天添你们许多麻烦,抱歉,抱歉,以后见面赔罪。」 分厂长亲自送明玉上车,路上忍不住问:「你怎么管住太子的?一分厂当初被他闹得翻天覆地。」 明玉一脸无奈地笑道:「我答应今晚上陪太子玩轮滑,你这下明白他为什么肯给我三分薄面了吧。」 分厂长忍不住喷笑,原来如此。原本都还有点羡慕明玉拿下小蒙,上又得老蒙支持,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心理平衡了,这哪是人做的差使。自古陪太子读书就是苦差,现在陪太子玩更是不消说。 明玉笑嘻嘻地走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年轻,她女人,偏她又占着要害位置,多少人看着她心理不平衡。可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又需要合作,她只有收敛再收敛,送平衡给人家。她就是不明白,像她这样在社会上不做多头,不做空头,只做滑头的人,为什么还总是逃不脱苏家的魔障。 明玉回到公司,小蒙早等在她办公室里,晃着轮滑鞋沖她笑,「石大哥不肯说你摔了几跤,你自己坦白从宽。」 明玉笑道:「什么摔了几跤,我都没像模像样站起来过,就一直赖地上。太难了,连石天冬都会摔跤。小蒙,第一个月领工资后有没有请你爸妈撮一顿?」 小蒙听明玉说摔得都起不来,心里特别高兴,哗哗哗地怪笑。见问就道:「没,钱都请小兄弟了,谁让你通知我爸断了我的口粮,害我昨天请客只能去小饭店。」 明玉打开电脑,笑道:「别骗我,你妈能不给你钱?布置给你一个任务,三天内找时间请你爸妈一桌吃饭,说这是你第一笔工资请客。」 小蒙反对:「不,他们两个坐一起就吵架。」 ?? 落`霞`小`说w w w . l uo x i a . c o m . 「容易,他们只要敢稍微抖抖眉毛,你就拍桌子骂,靠,谁敢开口,谁开口老子明天不上班。看他们还敢吵架。」明玉笑眯眯地打开outlook,却眼看着一个一个的邮件不由自主地跳出来,带给她最不想看的苏家的信息,不等小蒙回家耍威风,她先一拳砸桌上,学着小蒙憋岀一声「靠」。 小蒙立刻眼明手快冲过来挤着明玉看,怕手脚慢了好东西被明玉毁尸灭迹。只见一大片的新邮件如此写着: 「爸元旦前准备与保姆蔡根花登记结婚」 「爸说蔡准备回去伺候儿媳生孩子,不结婚无以留住她」 「爸说他希望蔡伺候他到老,只有用结婚挽留」 「我在美国没法过来,我们认为蔡有要挟嫌疑」 「蔡家穷,我们三个以后得养继母几十年,甚至她儿子儿媳孙子」 「我们考虑,我在国外可以免责,你目标最大」 「蔡既然会要挟爸,也会要挟你,她成继母后可以做很多事」 「蔡既然可以被贫穷扭曲得不要脸,要脸的人就得提防她」 「爸并无太多油水,我的油水她榨不到,明成没油水可榨」 「明成离婚,失业,又住进爸家里,非常潦倒,非常低落」 「为长远计,请你千万做爸思想工作,让他起码拖到」 「我元旦后回国,我来做爸的思想工作」 「如果他们真有感情,我们只能答应他们结婚」 「另,保姆变太太后,未必能更好照料爸,爸只会吃苦头」 「结婚后蔡更没有约束,可以随时回家照顾儿子儿媳」 「可是爸在电话里不听我的劝,明成不肯接电话,只有你了」 小蒙横看竖看看不出明玉为什么生那么大气,奇道:「你反对你爸再婚?你还教育我忽视我爸找二奶呢。我告你,你没必要生那么大气,天要下雨,爹要出轨,没办法的事。」 明玉脸色墨黑,随手打开一个邮件,内容竟然是「如题」。 小蒙见明玉不吱声,又觉得不像:「我最先跟你吵架时候你都不生气,怎么你爸结婚你生那么大气?」 明玉老老实实交代,「石天冬说,我一遇到苏家的事就风声鹤唳。」抬眼一看小蒙,听不懂的样子,又道:「杯弓蛇影。」小蒙还是摇头,她不得不想了想,又组织出词语,「我见着风就是雨,一遇到苏家的事就跳。」 「你说苏家是你死穴不就完了?」 「小蒙你怎么这么聪明。对,就是死穴,可我现在不得不解决这死穴去,否则以后没完没了。你爸外面再几个奶,他都自己会解决,我那个爸找一个妈就得儿女帮手,不一样。」她想了想,又道:「那五个工人,我放过他们了。」 小蒙一听,白着眼睛拿头顶明玉,「我就知道你支开我不安好心。不行,我得杀回去。」 明玉一把挡住小蒙漂染得唐三彩一样的头髮,不让顶过来,笑道:「跟你说个道理。你作为公司里的太子,你是强者,谁见你都得客气三分……」 「你是强者,你一向对我不安好心!」 「靠,我现在火气大着呢,别打断我。作为强者,最要紧一点,要大度。大度的意思就是,工作之外,你不能跟弱者争平等,你得让着弱者。否则就是没品,恶霸一个。比如说,在我面前,你虽然是强者,但你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说明你是好汉。那几个工人比起你更是弱者,你更别与他们计较了。知道吗?」 「你还弱?你颠倒黑白,你比我不知道强多少,可你还每天欺负我,你这恶霸,你自己说你是恶霸。不行……」 「不行也得行,回去你再做你妈思想工作,这事儿到此为止,三分厂会给你一个体面处理结果。不聊了,布置今天工作,你已经旷工半天,又害我出去半天。」明玉打开电脑,指着三份文件,「昨晚来的三份邮件,你先找一下资料,再把处理意见写给我看。今天给你增加一份邮件的原因是你昨天做的事太完美了,说明你进步神速,神童,将门无犬子。」但随即刷地板下脸,「做不完加班。」 小蒙被表扬得心里高兴,可嘴里老实不客气地揭露:「又给我下套,你这奸商。」但说话间却拿起滑鼠,眼明手快地把文件传到自己电脑上。明玉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啧啧连声,「头上擦了什么东西?头髮竖得跟刺猬似的。我好好的手哦,被你毁了。」 小蒙一把拍掉明玉的手,「哼,看你每天还打我后脑勺不?哼。」 明玉追着趾高气扬出门的小蒙,又说一句:「回头拿你的第一笔工资买三件礼物,你爸妈各一件,一件给你师父我。」 「送你拳头。」小蒙人已出去,拳头在门缝里挥舞。忽然又钻进头来,「晚上去轮滑?」 「先通知石天冬。」 「才不做你们灯泡。」 明玉笑眯眯地看小蒙关门离开,看都不要看明哲发给她的邮件,一股脑儿删了。可删了邮件删不了事,她还是得去处理。她深知明哲说得没错,苏家三兄妹,她目标最大。以后老爹死了,她要是敢不好吃好喝地养着那继母,不知道多少噁心事会找上她。她不会没招,可既然事情有掐灭于襁褓的可能,她还是现在就防患于未然吧。唉,苏家,苏家,真是她的死穴。一遇到苏家的事,她就无法心平气和,她就变得病态。以后也别说小蒙了,小蒙看到他爸找二奶还不是死穴,各人有各人的死穴,不是设身处地,无法体会。 中饭时候明玉不得不去父亲家,她这是第二次去。车子开到那幢不熟悉的楼,她得在车里坐上好一会儿,才能平心静气出门。她没想到,敲门,给她开门的竟是明成。两人当下都愣住,但明成随即就一声不响地让开,露出他身后探头探脑的蔡根花。明玉看着明显变白变胖了的蔡根花想,也不知老头子对她是不是真有感情,这事儿难说得很,经歷那么恶毒的前妻之后,估计看哪个女人都会像朵花了。而对于蔡根花这种没有收入的农妇而言,一个月拿两千退休金,还会写文章发表的老头儿估计也是看上去比较伟岸的样子。
第93章 蔡根花见明玉一脸审视地打量她,心里明白这个苏家女儿来是为什么,忙客气地往里面让,一边热情地问明玉吃了饭没。明玉沖她微微一笑,什么都不说,走进客厅自己找地方坐下。明成没回客房,站阳台上吸菸,对明玉不理不睬,但不清楚她来做什么,总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大强坐电脑前看到明玉,傻了。没想到给明哲打电话,却招来明玉这个煞星。蔡根花跟进来给大家倒水,倒完水,她拉来一把椅子,远远坐在厨房门口。 明玉不等蔡根花坐稳,便眼睛都不抬,冷冷道:「蔡根花出去一个小时,这儿苏家开会。」 蔡根花看看苏大强,见他蔫头耷脑没一点神气,又看明玉与苏家儿子不同,满眼睛的杀气,连忙转身出门去。 明玉用手背缓缓将面前的茶杯移开,等关门声音出来,才抬眼看住苏大强,声音四平八稳地道:「你要结婚,我不反对。就你与你亡妻两人的关系,我也没有要你守足一周年的要求,等不等到元旦后,我不关心。」 苏大强一听,眼睛一亮,这明玉说的都是他心里话啊。不错,这个女儿一向与她妈唱对台戏,他再婚明玉只会拍手叫好。但没等他高兴多久,传来明成一声喝:「不行,发什么花痴。」明成这才明白大哥为什么一次次找他,原来不仅仅是为他,还为老头子结婚的事。大概找不到他,大哥只好找苏明玉了。但找苏明玉,不是与虎谋皮吗? 苏大强立刻将脖子又缩了回去,不敢看明成,但是这事儿事关他的幸福,他不能不争取,他中气不足地嘀咕出来:「成年人结婚,父母儿女都不得干涉。你只有赡养我的义务,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明玉一听,不怒反笑,心里还替父亲补充一句:父母对成年儿女无赡养义务,可以不必提供房子给成年儿女居住。 明成这时回过头来,客厅本就不大,他一眼就看到明玉在笑,心说她可得意了,她巴不得把妈清扫出门。只要他在,她别想得逞。他又瞪眼对父亲道:「你这种人,蔡根花图你什么?图你一月一两千退休工资吗?等着你死继承房子吗?你别头脑发昏。」 苏大强壮着胆子道:「我不管她图我什么,我死后房子给谁都不重要,我只要小蔡在我生前用心伺候我。你不也在图我的退休工资吗?你这几天吃的用的都是我的退休工资。」 「你敢。」明成无言以对,又加被父亲在明玉面前揭底,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大步过来一把抓住苏大强的胸口,怒目而视,总算是拳头没有下去。因为苏大强早蔫了,激不起明成更大的冲动。 明玉冷眼旁观,心说都不是好东西。这个老头子果然够自私,难说结婚后有人撑腰了,还是他第一个跳出来问她要钱要物。而苏明成除了拳头,还知道什么? 明玉冷眼看着明成「哼」了一声将老头子放下,她才干咳一声,道:「说到房子,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爸,我得跟你算一笔帐,帐清了你即使做蔡根花家倒插门往后姓蔡我都不管。本来,我的财产与你的混在一起也无所谓,以后你死了也是我们来分。现在不行了,得多出一个人来,不,蔡根花还有儿子,也是你未来的儿子,这房子得五个人分。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得把自己的先取回去。」 明成正生气,听明玉这么一说,忽然咂岀味道来,讪讪地退回阳台,又是一脸与他无关地吸菸,搞得正戒菸的明玉菸瘾发作。苏大强也感觉到了什么,看了明玉一眼,见明玉客客气气的,他才问一句:「什么财产?」 明玉还是不温不火地道:「这么说吧,原来的一室一厅是你们两夫妻的共有财产。现在一个去世,你可以得到其中的八分之五,我们三兄妹可继承到其中的八分之三。这八分之三折合人民币大概是八万。然后买现在这所房子时候,老大老二家出钱,加起来十几万吧。还有这儿的家具都是老大家出的钱。另外,你们夫妻共有的钱财我们也要分八分之三,你得把存摺拿出来核算。这样算吧,你如果要结婚,我给你两项选择,一是卖掉房子我们取得属于我们的部分之后,剩下的钱你爱买什么房子住就买什么,你自己管自己,我们不管了。我们可以管你,但我们不管蔡根花。二是你可以留下房子,但你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然后你爱结婚就结婚,结几次都无所谓,我们什么话都没有。你自己斟酌,我不是恐吓,你什么时候擅自结婚,什么时候等着接法院传票,等着法院将这房子贴封条将你强制出门,拍卖了房子还我们的钱。你自己选择吧,这事情决定好,你就是明天登记结婚也无妨,我们不干涉,有人伺候你我们省心,以后就把你扔给蔡根花。」 明成一听,立刻就明白了明玉的意思,不得不贊,这话真是打到老头子的七寸了。他当然不会喝彩,但他有点自惭,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招数,驱强虏于谈笑间呢?但又一想,人家是有备而来,不稀奇。这才安了心,在阳台悠悠地吐出一口烟。 苏大强听了明玉的话,却好一阵才计算清楚,激动地抖着满头白髮问:「你……你们想赶我出去吗?」 明玉依然淡淡地道:「废话少说,我们的意思很清楚,养你,没办法,养蔡根花,我们不干,你喜欢她,你自己养。就这么着。你可以拿着剩下的钱到郊区买间一室一厅跟她一起过日子,你那些钱够你花,我们也不会稀罕你手里的钱。」 明成心想,够狠,知道老头子是贪财的,她以毒攻毒,拿剥夺利益来制约他的手脚。 苏大强又气又急,可在场没一个人可以商量,精神支柱蔡根花又早被明玉驱逐,他只能腿脚簌簌发抖。儿女是他的物质生活保障,儿女如果不保障他,他还有几个钱养蔡根花?他还哪有现在这么丰衣足食有保姆伺候的好日子?终于,他有气无力蹦岀一句话:「我找明哲,要明哲跟你们说话。」虽然心疼国际长途电话费,他还是动手拨打了,明哲是他唯一的希望。明玉没掏自己手机给他,只冷冷看着父亲颤抖的手指拨好几遍才拨对号码,心说明哲家遭灾了,午夜凶铃。 苏大强一听见大儿子的声音,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稻草,迷路的孩子看见亲妈,未语泪先流。被电话吵醒的明哲一听父亲的哭,自然而然就想起母亲去世那天,父亲打来的报丧电话,忙说声:「爸你放下,我打给你。」拿起电话下楼,怕吵醒楼上睡熟的人们。 小小客厅电话铃响起时候,明成很有过去接起说明原委的冲动,但是他畏缩了,他怕大哥趁机询问他为什么搬回家住,他无颜以对。明玉心烦这个苏明哲,怕接了电话就是又搭上苏家的天线,听见电话铃响她就转身背对。 苏大强接了电话,一开口就是:「明哲,明玉要逼我净身岀户,你来救救我啊!」 明玉嘿的一声笑了,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撒谎?但别说,可怜人哭哭啼啼地撒谎还真是效果不错,悲情戏。她料定老头子已经幡然悔悟,再不敢打结婚主意,她也不想多待在苏家这种黑暗的地方,走过去也不管明哲在电话里跟他爹怎么说,依然如拉家常似的道:「结婚?你无非想拉拢个长期女佣,让我们替你背着包袱,休想,没人是傻子。可惜你三言两语就被我探岀用心,你若是真心真意,我还真支持你一把。走了。」她当然没与明成打招唿,转身就走。可身后却传来明成大声说话,「他当着你的面都敢撒谎,你以为他对你说的你的身世会是真话?」 明玉一愣,扭头看住明成,一时挪不开脚步。是,这个父亲的话能相信吗?另一个当事人已死,他更有说谎的空间。这一回明成说的是人话。她的身世……究竟是怎样?她一时迷惘了。 明哲在美国听爸哭诉,大惊,没想到明玉解决问题的手法如此暴力,又听电话那端明玉隐隐约约在说什么,还有明成的声音,他忙道:「爸,你叫明玉听电话,我跟她说。」 苏大强放下电话,以哭腔喊明玉:「你大哥要你听电话。」 明玉没理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明成好一会儿,转身出门。 明成看着明玉出门,心中忽然痛快,好像是替妈平反昭雪了似的,冲过去拿起电话,对大哥道:「没人赶他出门,他撒谎。你放心,他永远不敢再提结婚。」说完就烫手一样地挂了电话,怕大哥问东问西。他知道大哥没弄明白,肯定还得打电话来问,与其看着老头子啼哭撒谎,他还不如出去压马路。 ?? 落#霞#小#说#w ww # l uo x i a # co m 但他才走到下面,就看到明玉在楼道口与保姆说话。他没再往下走,不愿与明玉擦肩。 明玉是心烦意乱地走下楼梯的,但看到蔡根花,她就立刻恢復精神,招手叫她过来。本来,她也可以走过去,但是今天不行。这是个姿态,一丝一毫,体现的是主动与被动,主与仆。明玉平时不爱摆架子,但是今天必须做出这个姿态,让蔡根花明白两者的身份。 但是面对蔡根花的时候,明玉和颜悦色,「不好意思,大冷天要你外面来等着。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老爷子暂时不搬去我的别墅,你继续在这儿做保姆。对了,这房子是我们三兄妹买的,本来老二准备卖了房子抽去他的几万块钱做生意,想把老爹赶到我空着的别墅去,现在谈好了,这儿生活方便,我们不换住的地方。几万块钱我可以另外给老二。老爷子说,你做事情不错,伺候得很好,这是好事,只要你伺候好老爷子,我们不会亏待你。你的工资之外,我额外给你设两项奖金,如果全年没一天缺工,年底时候我给你全勤奖一千。如果老头子被你伺候得满意,他不向我们告状说你不好,我给你鼓励奖两千。做满一年,第二年月工资加一百块,第三年再加一百块,每年加。只要你好好做,做得好,有你的好处。你要是有个三心二意,让老头子到儿女面前告状,那我没二话,立刻开除。我们这样的工资,外面多的是抢着做的人。上去吧。」 蔡根花连声应「是」,也不敢上去,看着明玉开大车子走了,才敢动。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房子不是老头子的,那还不如做保姆合算,一年收入都要比儿子好了。原来这老头子骗她,什么房子不房子的,他是个没家产的,只有两千块钱退休金够什么用,以后一生病还得欠债。看来这结婚的事以后提也别提,否则背上一个大包袱,得伺候上一辈子。如果结婚,肯定得罪他们儿女,工资奖金都捞不到,老头子的退休金她也用不着多少,完了。蔡根花虽然胆小,但头脑还是有的,这么一算计,回头再也不与苏大强提起,苏大强落个清静。 明成最先听着什么别墅,什么老二卖房子,刚才没说起啊。到后来才明白明玉的意图,心说她倒是一点不会吃亏,即使撒谎,他也肯定是奸角,她自己是好人一个。不过这办法倒是好,拿点小甜头稳住蔡根花,让蔡根花为了每年加一百的工资不捨得离开。老头子还能有几年活,最多十来年,加一千也差不多到顶了,十年后通行的保姆工资怕是也要涨不止一千了。奸! 他也不走了,回到客房,将今天谈判写成邮件,发给大哥。免得大哥在美国干着急。一边写明玉的发言,一边感慨,他是事后诸葛亮,难怪他不是对手,也难怪妈当年也不是对手。写的时候,他更加意识到,明玉说话布置得滴水不漏,才想到她扯了一大通的房子长房子短,目的是为了告诉蔡根花老头子只是穷光蛋一个。后面又如果不给蔡根花一点甜头,她结婚不遂,闹点事情出来,收拾残局的还是他们几个儿女。而且,明玉厉害的是,压根儿一句不提他们闹结婚的事,根本就当这事没有,不给蔡根花一点说话逞脸的机会。一通说话,让蔡根花只有点头哈腰说「是」的分,将身份弄得清清楚楚。 想到老头子还不知道中计,向明哲哭诉明玉要赶他出门,这不正好向蔡根花补充说明了老头子没家产吗?这一下,两头都摆平,以后不止老头子不会提起结婚,蔡根花估计也不敢再提结婚。这么臭,又这么老年的老头,谁要。 发出邮件,他就跑到客厅,抢过电话要明哲看电邮,就又挂了电话。 明哲正被父亲哭得抓头皮,心里已经打算要不请假回家一趟解决了此事,听明成一说,立刻上网查邮件,一看,就安了心。他相信,明成说的是真话,因为明成一向对明玉没好气,应该不会替明玉说话。而这份邮件的字里行间,却满含着拍案叫好的意思。而明成最后的一句话也让他深思,明成说,「我当场向明玉指出老头子当着两个当事人的面都敢撒谎,可见他嘴里出来的话可信度不高。这话我也要向你说,大哥,你以为你写的家史,这份从老头子嘴里掏出来的家史,有几分可信?」 明哲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是的,不可信。他潜意识中一直反抗着从父亲嘴里吐出来的母亲的形象,可是想到父亲苍狼一样的号叫,和老泪纵横的脸,他又不能不信父亲。现在明成以事实告诉他父亲的话不可信,他轻易就接受了。 这时吴非下来,趴在他肩上看了这封邮件,看完嘆息,「还是明玉。」虽说请这尊神出山不易,可越难请的效果越好。但是对于明成为婆婆的辩护,她动用睡得迷迷煳煳的脑袋心想,老头子编谎能编得这么完美吗?可她没揭穿。 明哲高兴一夜解决两桩大事,一转手,将明成的邮件转发给了明玉。
第94章 明成知道,老头子躲在房间里哭,这是毫无疑问的。想起刚才的唇枪舌剑,不,简直是一边倒,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若不是自己寄人篱下比较尴尬,他会更欣赏刚才这一出。他真是有点手痒,想把这一段写成小小的小说扔到博客上。他已经发出邮件,可一时脑袋里总想着刚才这一出,这一出真是最近狗一般生涯中难得的亮点,他竟有点懒得思考了,打开博客阅读留言,不出所料,他昨晚写的要小男人闭贱嘴的文章后面的回帖观点两极分明。有人骂他不是男人,有人大声叫好。 明成摸摸昨天刚打出来的伤疤,脸上挂着最近几天难得一见的微笑,鄙夷地看着那些反对的留言。切,他们懂个屁。他心情好,不与那些屁都不懂的人争,不教他们学这个乖。 但是慢着,这条留言与众不同。这条留言写着:「上一篇的留言你可能没看到,这一篇继续留。我是xx周刊的,邮箱为xxxx@xxxxxxx,请拨冗与我联繫。」 「哈!」明成不由自主地叫岀声来。周刊?联繫他?问他要文章? 明成喜极,立刻给那个邮箱写信,平时打字都是好好的,这下几乎打三个错两个,好不容易拼成一封短短的只有写出他通信方式的信,回头一看,又是语句不通。他太兴奋,没想到自己泄愤似的文章居然会获得那份有点名气的周刊的瞩目,他只可惜,可惜那只是周刊,那如果是日报,要他天天写一篇都不在话下。 一高兴,他把中午发生的这段小小插曲写成一篇小说扔上博客,用的是第一人称。明玉说的字字句句,他几乎没什么改动,只修改了他自己的,把自己的形象稍微修改一下,不要那么暴躁,变得有点像明哲。他在点击发送时候,又有点犹豫了,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宣传明玉吗?但再一想,这个工作狂,每天有休息的时间已经不错,哪里还会上网闲逛。这么一想,他就把文章发了出去。 不久,他的手机就叫响了。他被约稿,他居然被约稿。 千字一百五,他知道这个价不高,只是网上某些写手的对摺,但是他已经满足,他是新人,不是吗? 但是,新人,并不意味着人气低落,才一会儿时间,看看他的博客,新发文章的后面,沙发已经抢到屋顶。 明成几乎是刷一遍网页就看到多一条留言。他有点志得意满地靠在椅背上,一遍一遍地转动着手中的铅笔,满脸都是笑意。终于,柳暗花明又一村。在这一片土地上,还有哪个周经理会横行? 但是,这一片处女地需要开垦,需要施肥,需要养育。他需要补充知识。 这一刻起,他不再玩游戏,玩文字打架,他开始有的放矢地海量阅读资料。网络上,只要有心,几乎是应有尽有。 明成事后怀疑自己怎会把这篇小说扔上博客,可能是约稿带给他自信,自信让他宽容。宽容自己,宽容别人。 明玉将车驰岀没多远,大约看不到刚才她才离开的那幢楼了,就又在路边趴下了。她心中一直盘旋着明成刚才难得的一句人话,难道那天她打上山门,老爹被她逼问出来的话是假? 她搜尽枯肠地回味那些话,心中又是疑问,如果是假,老头子是不是太能干了,竟然编得如此活灵活现,简直可以只做简单记录就是一篇扣人心弦的现实主义小说。但看他今天对着明哲的电话张口就来的谎话,天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的过去在心里编辑演绎多少次,编成一出最动人的苦情戏?可明玉又觉得,凭老头子的能耐,还不可能编得那么符合逻辑,尤其是符合现实中每个人的性格。 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明玉无法判断。除非回去那间小小客厅,以最高技巧逼问真实来龙去脉。可是除非不得已,她不愿回去那间有苏家人存在的房间。 而且,问岀来真还是假,有什么意义?以此说明妈是个好人?不,这是苏家两个儿子才会做的事。其实,真,还是假,又有什么意义?该吃的苦头,她都吃了,该受的不公,她也都受了。即使妈在别人面前是雷锋是孔繁森,对于她而言,妈还是魔鬼,不会变。 ?? 落*霞*小*说* w ww … l u o x i a … c om 明玉放下心事,安心上路。但是她心里也是清楚,妈是她永远的心魔,她的心里永远无法放下一个心魔。任何与苏家稍有关联的接触,就能轻易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放出那个从幼儿开始一直纠缠至今的魔鬼。她对任何苏家的事、物都是过敏。生理上的过敏,可以到医院找出过敏源打封闭,心理上的过敏,她虽然清楚过敏源,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发作。她对此无能为力,就像双脚踩上轮滑鞋,即使两手死握住横槓,她还是无奈地看着自己以慢动作缓缓摔倒。唯其清醒,才如此痛苦。工作,只是扑尔敏,治标不治本。 她所能做的,唯有克制、克制、再克制。克制得自己冷漠变态。尤其是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态,她总是以最清醒的眼光认识自己,看着自己受罪吃苦。 不过这些都不妨碍她回到公司就正常投入工作。无聊的时候才会多思多想,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多想。有时候真希望有关苏家的事都发生在她被工作逼得团团转的时候,等她忙回来,好,事情已经过去。 今天也是一样,等做到天色墨黑,路灯大亮,回头犹如涅槃,没事人一样拎上轮滑鞋出门。竟然看到小蒙脸色血红、领带歪斜地还在加班。明玉看了微笑,野马也给上鞍辔了。她走过去,拿脚踢踢小蒙的桌子,笑问:「吃饭去?」 「吃你个头。布置作业也不知道控制个量,老总怎么做的。」小蒙头都没抬。 「我去石天冬那儿给你打包个饭盒回来。你要是没做完就熘是人妖。」 「去去去,别烦我。我做完你还没回来,你是蚯蚓。」 「算啦,还是吃了饭再回来做吧,肚子里没油水,血液里没血糖,脑袋里没营养,再做也是白做。」 小蒙这才「靠」的一声,终于被勾引,跟着明玉一起下楼去石天冬那儿吃饭。石天冬那单身公寓简直成了他们的食堂。 石天冬见面就道:「明玉,我给你看一篇文章,一篇男人写的女权文章,正是我昨晚听说有人非议你之后的感想。」 石天冬几乎是兴奋地等了明玉一天,说话时候自然就把手放到明玉肩上。明玉不由斜了身边的小蒙一眼,小蒙正沖他们吐舌头。明玉忙改斜为白,偏偏将头一仰,倚到石天冬肩上,接近了,立刻闻到石天冬口气有点臭。「下午空闲时候没休息一下?光顾着上网玩了?」 「你不也一样?今晚早点回家休息。」 小蒙惊讶地指着两个人,目瞪口呆,「你们两个?你们昨晚纵慾过渡了?太强了,没结婚就上……」没说完就被石天冬捂住嘴巴,明玉早满脸通红,跳离石天冬身边。石天冬尴尬地道:「小蒙你小子嘴巴放干净点。」 小蒙来劲了,「我哪胡说了,你每次看见苏星星两只眼睛都像铜铃一样,大家都是男人,你自己老实承认,你心里把苏星星吃了几遍了。哈,昨晚我替你们制造机会,老石终于……」 「小瘪三外面吃西北风去。」明玉给石天冬使眼色,石天冬快手在电脑上调岀文章,沖明玉指指电脑,趁小蒙与明玉缠斗,自去烧汤。明玉这才给小蒙个后脑勺,「刚看你还人模人样,一不小心就露猴子屁股。没见我兄弟被打破头吗?石天冬昨晚得帮我处理。」明玉怕小蒙没完没了,不得不扯了个谎。 小蒙笑嘻嘻地对坐到电脑面前的明玉耳语:「可怜可怜老石吧,他都快欲·火焚身了。」 「靠,我说风声鹤唳你不懂,说杯弓蛇影你也不懂,说起下流词来你一个赛一个,聪明全用在下半身。嗯,这篇文章不错。你看,题目叫《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听话,闭嘴。」明玉不理小蒙,知道一说到荤的素的小蒙就来劲。文章确实写得好,很多话说得痛快淋漓,简直是现代职业女性的一肚子气话,针砭社会对职业女性戴有色眼镜的陋习。 小蒙没看出有什么精彩,见石天冬端菜上桌,他饿得先吃了起来。不料他妈来电话,他一看号码,就道:「靠,现在没法查老爸的岗了,每天闲着没事干查我的岗。」接通就问:「妈,干吗?不搓麻将了?」 「小宝,我炖了一只野鸡汤,你快点回来吃。妈给你留着鸡胗。」 「你去搓麻将,我还有一道题没做完,得加班到十二点。再见。」说完就挂了电话。 明玉看着《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写得不错,又见下面註明转自blog,有兴趣看看此人的其他文章,便上百度查询。很容易就找到此人的博客,此人起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沉香。头像下面的说明里说,寻常之树,水淹土埋,煎熬之后,始成沉香。明玉看了一笑,写字人脱不了的自恋,酸。菜已上桌,她暂时没心思阅读沉香的其他文章,三个人一起抢食。 想起刚刚小蒙与他妈的对话,忍不住问:「你妈搓麻将也得跟你通报一下?」 「没,她炖了个什么汤,我没听清,要我回家吃饭。又不是她炖的,肯定是保姆炖的,她一个人让两个保姆伺候着,闲得只会搓麻将和烦我。」 「你有地方吃饭,还来这儿蹭石天冬备给我的菜。明天开始叫你妈送饭盒来公司,不许再蹭我的饭。」 「我叫我妈送完饭找你聊一会儿天?」小蒙嘻嘻笑着看向明玉,知道两人不对路。 「投降。」明玉也笑。管一个小蒙已经够累,谁耐烦再应付蒙家母老虎。 「所以你看,我来蹭你的饭是为你好。就老石看见我肯定不高兴,老石巴不得一个人时候好吃了你。」 明玉不得不再给小蒙一个后脑勺。很快吃完,与小蒙一起回公司。小蒙啧啧连声,说明玉找的是石天冬,陪她的却是他小蒙。路上看见有人骑自行车卖花,他又指出那么多天石天冬连花都不准备一束。明玉直接给他一句「八婆」。 办公大楼到时间就关中央空调,小蒙冻得受不了,钻进明玉的办公室继续做作业,就坐在明玉对面,两人合用写字檯,互不干扰。九点钟时候,老蒙来电话,问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明玉说在公司,老蒙就说他很快上来。明玉看看正清理比对当季应收款和销售额,分析某个片区销售员们动向的小蒙,决定还是不跟他说明,免得他逆反地走避,自己悄悄起身出去迎候老蒙。 老蒙跟在明玉身后进门,一眼就看见儿子背着门对一台笔记本电脑抓耳挠腮地干活,模样非常认真的样子。他瞠目结舌,胖手指指儿子又指指自己,明玉领会他在惊讶这难道是他的儿子吗,微笑点头。老蒙竟然不敢进门,眉开眼笑地看着儿子好一会儿,忽然挥挥手要明玉一起出去,亲自动手蹑手蹑脚将门关上,又悄悄走出很远一段路,到大办公室,才轻问:「小宝在干什么?」 「他喜欢做大哥,我就让他根据一些销售资料分析每个销售员的手法心理,再提出针对性的改进方案。」 「他还行吗?」 「还行,脑子反应很快,记忆好,就是玩心重,需七骗八拐才能压他坐位置上好好做事。还有就是没有生活压力,上进不主动,得靠别人来推动。」 老蒙摇头:「这事我管不好,我已经断他粮草,即使他妈不给他钱,他也有本事到处借到钱,债主最后都问我来要债。这样已经挺好了,你一步步来,不要心急,早知道他听你的,我前几年就把他交给你。」 明玉笑道:「蒙总你即使再这么想也别说出来,小蒙一得意就无法无天。」 老蒙笑得很高兴:「对,对,你教他好好做人,好好看人,他以后最主要还是管人。小苏,小宝是你弟弟,你要像教自己弟弟一样教他,打骂都可以。他妈要敢胡说,你找我。我以后所有儿女都交给你管。」 明玉笑道:「我还不如找小蒙给我做挡箭牌有效一点。蒙总,还是去我办公室吧,这里太冷。」 「我去了小宝肯定又演猢狲戏给我看。」但看看明玉穿得单薄,只得去明玉的办公室。果然,小蒙一见他爹进门,立刻将一只脚骑椅子上,没一点坐相地斜睨着电脑,活也不干了,调出游戏玩耍。 老蒙只得装作没看见,装作大公无私地拍拍儿子的三彩毛毛头,心里其实挺欢喜的,眼睛就是不正眼看儿子,也不跟儿子多说话,坐下就询问明玉几个产品的市场分布与预计。明玉见他问的是一些公司尖端产品,好奇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些来,就拿电脑一起坐到沙发上,对着电脑如数家珍地把某地有几家下游企业用得到这些产品,某地某家企业正调整产品结构,预计会用上哪些产品,需求量估计是多少,等等,一一告知老蒙。 老蒙听后想了会儿,道:「这么说,中原以西的地方,预期需求量不是很大喽?」 中原两个字出来,明玉立刻想起柳青,想起柳青最近申请上马新设备,以生产公司的尖端产品。柳青为人追求高端,心中异常想把手下工厂改造成一流。可是,他忘了他也只是集团公司全局中的一枚棋子。明玉不偏不倚地道:「就目前形势分析,中原以西地区的高端需求量还不至于大到要在中原设立高端生产线的地步,在可预期的三年时间内,在中原设高端线的必要性会增加,预估两年后动工,三年后建成,效果会比较好。」 老蒙点头,「话是这么说。」却一时没说下去,皱眉看着地图不语。小蒙现在大致知道了一些数据,但还不会分析。他又为了对抗老子故意不去做他的作业,虽然白着眼睛坐着似是无所事事,其实一字一句听得真切,心中好奇,既然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老爹还一脸犯难的样子?他又不肯问老爹,只好问明玉:「你说的是柳青的公司?」 「是啊,他那家辐射中原以西地区比较好。但目前我们的高端产品需求主要在沿海,一些出口加工企业用得比较多……」 「可是你忘了,甘肃一家厂已经在用了。」 「那家产品是通过新疆供中亚的,量不大,发展前景不是很明朗。不过我看好四川。小蒙,你明天的功课是好好了解一下四川的下游企业动向。四川跟武汉之间,有长江船运为依託,使柳青管的公司辐射四川的能力优于鎏金公司。有数了吗?」 小蒙伸出两根手指在脸上装着流泪,呜呜哭了几声,道:「我今天的作业没法完成,课堂太吵,我没法安心做作业,我不要做人妖。」 明玉听了忍不住笑,这不是赶老蒙吗?她很想说那就立即挥刀自宫,但碍于老蒙在场,老蒙又是抱着胖肚子考虑问题,她只得取出手机给小蒙发了「挥刀自宫」四个字。小蒙一看,哈哈哈大笑,冲着明玉挥拳头。可当着他老爸的面,他还不敢拿头顶过去。老蒙本来是在考虑各方面的平衡问题,但听儿子插嘴,一下耳朵调整焦距,追听他们两个说什么,听儿子居然说得有模有样的,而且看来他很能接受明玉的说明,心里欢喜,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装鬼脸虚张声势,但很快被小蒙发现,小蒙立刻抛给他一个白眼。 老蒙不以为意,心中也想给儿子上一课,便貌似对明玉说,其实是对儿子深入浅出地解说道:「柳青上任后一直冲劲十足,这是非常值得鼓励的事。他想尽快做好,做出成绩,这种心理值得肯定。如果完全驳回他改造设备的请求,可能会打击他的积极性……」 明玉听老蒙讲得那么简单,便明白老蒙其实是讲给他儿子听。她想到的是,柳青的收入与利润之间的挂钩太紧密,涉及金额非常之大,导致柳青有点被沖昏头脑,罔顾市场需求,急于上马高端设备。如果他的申请被驳回,他会怀疑老蒙是不是压他之利,肥总公司其他三个分厂。但柳青的这种心理,老蒙不会想不到,只是不便明说。明玉相信老蒙在了解市场分布与预测后,会在权衡利弊之下,在公司利润与柳青的积极性之间取一个中间值,不用她多嘴。 明玉只是在想,要不要提醒一下柳青,不要太急功近利,张牙舞爪,也得考虑一下老蒙的容忍度。 她正想着,她的手机叫唤,石天冬的。「明玉,还没早点回家休息?」 「我在公司,还有点事。」
第95章 小蒙立刻插嘴:「老石?叫他一起轮滑去吧。别急着睡觉,什么时候不能睡。」 老蒙很郁闷他的教育小蒙不肯听,但也发现一个新动向,难道打电话来的是明玉的男朋友?他沖儿子指指明玉,「男朋友?」 小蒙哼一声,转身不去理他老爸。老蒙知道肯定是,如果不是,儿子巴不得否定他。他就跟明玉道:「叫他过来嘛,让我看看。」 明玉放下手机,不好意思地道:「我改天安排时间,你们在『食不厌精』见面。」 老蒙倒是高兴,好,终于与柳青无关了,又开始与明玉商量其他问题。小蒙回头继续做作业。他什么都听不懂,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了解很多,本事很大,明玉布置的作业都能完成,没想到今天听老爹与明玉的工作讨论如听天书,刚才的什么中原以西还是最简单的。他们说得快容不得他有时间考虑是一回事,他们说的词儿他也没听懂,整个人跟白痴一样无知。这才有点相信,明玉说她是他老爹教出来的这话不是马屁,老爹看来还真有点本事。 小蒙郁闷地做完作业,明玉看见了,跟老蒙提一下,老蒙有兴趣看。明玉就将小蒙的电脑拿来与老蒙一起看。老蒙久不接触,已经生疏,但看了小蒙的那些分析,好像还有点模样,便点点头,眉开眼笑的,却不肯表扬。明玉问老蒙:「时间不早,蒙总要不要回去休息了?」 老蒙闷骚,其实很想再跟儿子说说他满肚子的经验,可又不愿表现得太心急,被儿子揪住把柄嘲笑,他已经吃足苦头,只得点头。「好吧,回去。今天谈的,你不用费心帮我去做柳青思想工作,你与他的良好关系你别不珍惜。他现在处的位置已经不一样,我得给他一段时间调适,我自己会处理。」 明玉不好意思地笑,原来她的考虑逃不过老蒙的眼睛。师父毕竟是师父。 老蒙看着明玉也笑,「被我猜中了吧。这个提醒的人,由老毛去做比较自然。元旦时候柳青会回来,我们到时再说。小宝,跟我回家。」 小蒙翻翻白眼:「妈给我炖了什么什么汤做消夜,你那里有吗?」 「我那里什么没有。快收拾。」 小蒙索性将手插进裤袋,「妈那里花一整天时间炖的老汤你肯定没有。你那里拿高压锅吹出来的粗食怎么吃。又不是餵猪。」 老蒙无奈,只得道:「行,那你早点回家。别外面胡闹去。」 小蒙故意对明玉道:「苏星星,咱等下轮滑去,我保证你今晚站得起来。」 老蒙大惊,指着小蒙问明玉:「你陪他玩?」 明玉不由笑道:「今天才不去,累了。其实轮滑挺好玩的,可小蒙滑得太好,我都没脸在他面前滑,昨晚只好背着小蒙偷偷地学,可我扶着栏杆都站不稳。」 老蒙哭笑不得,心知明玉肯定是为了他儿子玩轮滑,这牺牲够大。谁见过大姑娘玩野人一样的轮滑了?他不点明,拍拍儿子的头,道:「好好听你苏姐姐的话,我走了。」 小蒙白着眼睛看明玉送他老子出去。等明玉回来,他笑道:「你还看不看我的作业?不看就是蚯蚓。」 「不是看了吗?你老爸这个老法师都点头了,我还有什么话说。走,回家睡觉去,我累死了。」 「我带你去吃消夜吧。」 「你一到晚上就精神,老鼠命。」 +落-霞+小-说 ?? w ww· l uox i a· c om · 「你不带着我我会闯祸,半夜又叫你去派出所。」 「闯吧,我再去派出所捞你我是蚯蚓。」 「老石现在会在做什么?你怕不怕他陪着其他女孩?我们去找他?」 「八婆,你有完没完?我走了,你爱待待着,走了别忘关灯拉闸。」 明玉几乎没拿什么回家,反正回家睡一觉立刻就得回公司。小蒙更是只拿一把车钥匙走,东西都扔在明玉办公室,他沖得比明玉还快。在电梯里,明玉有意提了一下:「这下知道你爸厉害了吧?」 小蒙反感道:「他厉害是蒙总的事,他再厉害也不是好爸爸。」 明玉想了想,「对,我妈也是,她再厉害也不是好妈妈,她厉害是她护士长的事。」明玉觉得自己还不如小蒙一分为二,想得明白。不由也扯扯小蒙的三彩头髮,被小蒙踢一脚。 回到家里,明玉很自然地给石天冬打个电话,报告自己回来了。石天冬笑道:「还说早点回家,今天这么忙?」 「唉,早上小蒙为昨晚的事到分厂闹事,占去我半天。下午我那个爸要跟保姆结婚,我去棒打老鸳鸯了。刚才小蒙在,不便跟你说。」 石天冬笑道:「很巧,写『闭嘴』的那个沉香今天写了一篇小说,也说的是儿女棒打老父亲鸳鸯的……不会吧,太巧了,他写的小说里老父亲也是想与保姆结婚。」 苏明成=沉香?别搞脑子。但是,昨晚小饭店打架,很是写「闭嘴」的大好时机!明玉一下直了身子,「我得看看,太巧了,难道是苏明成?」 明玉上网查出沉香的博客,直奔石天冬指出的那篇小说。才几行下来,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苏明成真实拷贝了她的原话,居然字里行间还带着赞许。 明玉不由想起下午被她删掉的明哲转来的一封明成的电邮,难道明成也去明哲那里传信了?而且还是这么善意的传信? 「是他?」石天冬在电话那端等不及地问。 「是他。」 「他大概想不到我们会找上他的博客。」 「是。如果不是你,我没时间找这种闲文字看。」明玉震惊得无以復加。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怎么都想不到明成会写出这样的一篇小说。 「我当时一看小说就在想,你遇到这事处理得肯定也不比文章里写的差,原来就是你。还有昨天那篇,她在为你还是为你妈鸣冤?」 「为妈,肯定不是为我。可问题是他昨天打架是因为我而起,现在看了这篇文章,可见他打架最后的原因是为他妈。」明玉想到中午明成说父亲撒谎,可见父亲说的其他话也是撒谎,他这么说的时候,不知多开心吧。 「看看他其他文章,我觉得他很愤青。说实话,我没法把现实生活中的他跟写文章的沉香联繫在一起,两人好像性格差太远。」 明玉皱眉想了想,「看来也是闷骚,就跟我平日里一本正经,到健身房却跳弗拉明戈舞一样。还喜欢轮滑。」 明玉一边看文章咂味道,一边联繫着文章发表的时间考虑明成那时候在做什么,综合起来考虑。毋庸置疑,这一定是明成,今天棒打鸳鸯一幕只有三个人知道,不可能是彼岸正睡觉时间的明哲,更不可能是老头子,老头子也有文笔,可不会曝自己的丑。只有明成。 文章不是很多,但她看得慢,她从明成文章的字里行间看到明成心灵的挣扎,还有他身上背负的他无能为力的压力。再将滑鼠拉回到那篇小说,她还是字斟句酌地看,没错,这一篇里面没有其他篇的压抑。明玉不明白,明成为什么会以如此的笔触写她。她百思不得其解,对电话那头等了半天的石天冬道:「我还是想不出他写这篇小说的动机,他肯定不是写给我看的。」 石天冬道:「我刚才看的时候还在想,这人倒真的有意思,昨晚写一篇为女性辩解又赞美职业女性的文章,今天就整岀这么一篇小说来进一步赞美。很可能他昨天写的这篇『闭嘴』的文章,也是因为你有感而发。」 明玉一愣,又连忙摇头,「字里行间看出,不会,只有他妈……难道还有朱丽?不过,今天的小说,你真的觉得倾向性这么明显?」 「或者,他吃苦头后,开始知道好歹?」 明玉沉默,拖着滑鼠又将页面往下拉,拉上拉下好几次,才道:「他最近离婚,失业,被打压,又没能力翻身,前一阵关在一间单身公寓,朱丽找上去,看到他一身晦气。现在没钱了吧,被迫住到他父亲家。我最先以为他会从此消沉下去。但看这些文字,说明他在思考。且不说他在思考什么,他总归不再是原来那个没脑袋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思考后,知道以前可能错了?知道以前对不起你?」 明玉摇头:「我不知道。但这篇小说不会是无的放矢,他不知道我们会在看他的博客,这应该是他心底的最真实袒露。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写出来的东西,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如果他有悔改,你打算原谅他?」 「不会。看到他就想到苏家,想到苏家我就情绪不稳。我不想自讨苦吃。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石天冬笑道:「我看你在激烈思想斗争,怕你憋闷,我帮你问岀来。要我过来吗?」 「不用,太晚。」明玉笑了。这傢伙,有他在,闷都闷不起来。确实,她想的就是这些问题,但她想的还有别的。「我看这篇小说,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还给他大哥发了一篇邮件,他大哥转给我了,可惜我看都没看就删了,估计也差不多语气,他大哥激动了,以为找到阶级斗争新动向了。」 「你看,都在以为你会因此原谅他。」 「不可能,他不会直接请我原谅,我也不会原谅他,积怨太深。最关键的是,他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地方。我总觉得,他现在对我的感觉是,原来此人有可以欣赏的地方,而不是全无是处。」 石天冬听了笑出来,「你啊,这个脑袋怎么长的。你想那么清楚干什么呢?你这不是钻牛角尖自寻烦恼吗?既然不喜欢,那就不去想他,不管他怎么想,又不碍你的工作。」 「怎么可能,你看你就塞他的文章给我看。你还罢了,他大哥还一个邮件一个邮件地发给我提醒我,唯恐我删了邮件不看里面内容,内容都写在标题上,一次就发十几个邮件。你以为我那么喜欢钻牛角尖吗?我多希望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没办法啊。睡觉,不想了。」 石天冬却道:「很想你,我还是过来看看你吧。」 明玉听了心里甜甜的,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小蒙爸想见你,你给我几个候选时间,我给你们安排在『食不厌精』见面。」 「找我干什么?我没荼毒他儿子,他也不用来谢我,他谢你就行。」 「不是。」明玉又觉得不便说出口,「我也只是感觉他可能会去找你,我没把握。这样吧,反正你见到他,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石天冬忽然灵光闪现,想到明玉说她的工作是小蒙爸一手带出来,再想到明玉对小蒙的感情,忙问:「你跟他说啦?见面时候要不要穿西装打领带?我能不能跟他商量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去,去,去。」明玉害臊地挂了电话。 石天冬简讯追来,「我还没说完呢,我明天七点带早餐来。」 明玉看了简讯甜笑,石天冬总是千方百计地对她好。可微笑里,她又想到明成的博客,明成的小说,还有明成的杂文。心说原以为他和父亲不相像,可现在看来将门虎子,同岀一脉。
第96章 刚才与石天冬一问一答说了那么长时间,她至此还是不能相信那个叫苏明成的竟然会自发地偷偷地说她的好话。不可思议。明玉虽然早就清楚这是为什么,可心里还是不断地冒出汩汩的泡泡,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石天冬也是心里不断地冒着泡泡,不过他心里的泡泡是幸福绚烂的泡泡。但他的绚烂泡泡中也有一只惊悚的,小蒙的爸该如何应付,不知道小蒙的爸会问岀什么问题,要不要先从小蒙嘴里打探一下。石天冬很是担心这件事,躺下后竟然睡不着,翻来覆去。 一觉醒来,时间已经快早上七点。他忙鱼跃下床,先给明玉发一条简讯,飞速洗脸刷牙,飞一样地出门去最干净的早餐店买了豆浆糍饭油条,骑他的赛车直奔明玉家。老远就看见明玉的车尾喷着白雾在加热。石天冬过去,拉开驾驶室的门,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坐那边去,我给你开车。」 明玉看石天冬,又是穿着灰色粗线毛衣,头髮乱糟糟的,鬍子都没刮,整个人毛茸茸的挺好玩。她钻到副驾坐下,笑问:「昨晚又干什么了?很晚睡?」 「失眠了,被你说的小蒙爸吓坏了。你快趁热吃豆浆糍饭糰。」 「我又不急,像我这样的劳模即使不上班也没人说。都吃完了再开车吧,你也饿着呢。」看石天冬赶得唿哧唿哧的,明玉心疼,拿了属于自己的,将剩余早餐递给石天冬,「老蒙确实挺可怕的,我刚上班时候一看见他腿就抖。现在不怕了,你也不用担心,他只是一双眼睛厉害一点而已。」 「眼睛厉害才是真厉害。」 明玉看到石天冬咬一口糍饭糰后,嘴唇边的胡楂上挂上一颗饭粒,本想伸手帮他拿掉,可又觉得好玩,眼睛不断瞄着这颗饭粒打坏主意。石天冬两眼也没离明玉,看着心惊胆战,「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怎么觉得你看着我不怀好意呢?是不是小蒙的爸会给我岀难题?」 明玉给了一个婉转悠扬的「no」,减慢了啃糍饭糰的速度,倒是将豆浆全吸完了。反而是石天冬吃得飞快,虽然明玉说不碍事,他还是不想耽误明玉上班。吃完就将车开了出去。但见明玉还是慢腾腾的吃,他好奇地问:「你也没睡好?今天你怎么胃口不好的样子?还是不喜欢吃糍饭糰?」 「不,不,不,糍饭糰很好,大大的好吃。」明玉笑着,一只手开始忙碌地行动。 石天冬将明玉送到她公司地下车库,面对着后视镜,发誓以后决不再买糍饭糰,他的鬍子根上,这一路下来,被明玉挂满白花花的饭粒。他不得不窝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车库里耐心取下饭粒,又不敢开灯让别人看到。异常艰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小蒙的车位在明玉的旁边,正好被小蒙上班看到,小蒙在车外笑得捶胸顿足。 明玉则是脸上挂着忍也忍不住的笑意上楼梯去。打开电脑,照例先调出昨晚最新发生的数据,看看有没有异常。然后,不由自主找出明成的博,因为知道沉香就是明成,她倒没有窥看的意思,但很想知道,跟帖里面,对她阻止父亲结婚的事怎么反应。她想知道,人们如何看待明成的细微倾向:既然明成是以欣赏的角度写昨天发生的一个片段,那么,会不会有人批驳他的欣赏。明玉认为,在他人清楚了解苏家歷史之前,单纯看这篇小说,她可能会被千夫所指,哪有女儿如此强硬对待老父的。 但是,占了一半的回帖还是打得明玉有口难言,清早出来的好心情一下灰飞烟灭。有一句话,叫「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多次出现,不过这句话明玉早在十年前反岀家门时候已经听多想多,虱多不痒。而有些是有意拧着来的,道德标准非常高的回帖,明玉看着有点被影响心情,可也没太当回事,心里哼一声「懂什么」,便打发了过去。反而是有的话虽然中庸平静,可对明玉的触动却是大得多。有个人说,父母过去纵有千般不是,可现在他们年老了,他们即使不是你的父母,他们只是不相干的老年人,你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老年人你还得让座呢,何况他们还是生你养你的父母。起码你活到这么大,你父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强硬对待老年的父母,不是智力体力相对强势的儿女之道,最起码,以礼相待。 对于这样的回帖,明玉心头如哑巴吃黄连,再也无法给一句「懂什么」。因为她前不久才刚教育小蒙,作为强者,与弱者计较平等,是没品,是霸道。她知道作为强势的人,即使心中张牙舞爪,平日里也得将手脚捆住了别显山露水,是为人品。可如果不是今天看到这些个回帖,她还没好好意识到,在苏家,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受尽欺负的小可怜,风水轮流,她已经成为苏家绝对的强者。甚至,因为母亲的去世,明成的无用,明哲若有若无的醒悟,和父亲的懦弱,包括这篇小说反映出来的明成的态度转变,她在苏家已经没有对立面。 她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苏家的强者,而她却依然咬牙切齿地沦陷在对过去生活的敏感憎恨之中,无以自拔。不知己不知彼,是兵家大忌。不知己不知彼,同样也是生活中之大忌。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她是哪年占了苏家的风水高地?是经济实力超过苏家总和的那一天,还是母亲终于口舌不敌的那一天,或者是母亲去世那一天? 为什么她心理上一直没以为自己强势?为什么她直到刚才之前,还一直在以为自己是个受迫害者?如今知道了自己强势,她又该不该为她在苏家强势的所作所为道歉?诸如打压明成,威胁老父,冷遇明哲? 明玉知道,自己是异常地不甘心。 好在上班时间繁忙,容不得她静心多想。很快,秘书就通知她有会议要参与一个开头,有人要约谈。 一样的文章,两个人看。明成起床吃饭,是很简单的稀饭咸菜,生活水平倒退到小时候还住在学校宿舍的年代。他是捧着饭碗看小说后面的回帖的。看完之后,对那些道德制高的言论嗤之以鼻,虽然知道那些人骂的是小说中的女主实际上的明玉,他的身份在里面是个陪衬还轮不到挨骂,可心里还是实事求是地骂一声「狗屁」,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他吃完饭,将饭碗往桌上一搁,便找出但丁的《神曲》,翻出一句他以前曾深为感慨的话,以作为对父亲这种人的评价,和对那些不腰疼人回帖的反驳:文中「父亲」角色,是懦夫的典型。但丁在《神曲》中有说,「地狱之走廊,懦夫受刑之地……这些都是无声无臭的懦夫……他们对于上帝既不反叛,也不忠实;他们是只知自私自利的骑墙派。这一班幽灵既为天国所摈弃,因为天国要保持他的纯洁,又不为地狱所收容,因为罪恶之徒尚有自夸之点呢……他们既没有寂灭的希望,只是过着盲目的平庸生活,也没有改进的可能。世界上对于他们没有记载;正义和慈悲都轻视他们。我们也不必多说他们了,看看就走吧。」但丁以降,我终于在中国看到有人为懦夫奔走疾唿,我终于看到中国犬儒遍野。悲哀啊,那些自以为慈悲自以为人性的人,当你们自以为是地维护一个自私自利懦夫的同时,你们扼杀了一个天使。 明成写反驳之辞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母亲,父亲这一辈子,都是母亲在为他操劳。如果没有母亲,他凭什么拥有儿女,哪里能活得如此轻巧一点不用动脑筋。如果没有母亲的约束,他还不知道怎么荼毒他的儿女们。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轻轻巧巧活了几十年。可这样的人,却最终博得大家的一致同情,因为他是弱者,一个被压制着坏不起来的弱者,母亲却是做多错多,反而成了迫害者的典型,接受舆论的道德审判。这世道,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强者,等于是随时等候枪击的出头鸟。 明成将反驳的回帖发表的时候,还伴以一声「哼」。等他拿饭碗去厨房,忽然想到大事不好,旁人看来,他的反驳之辞可不是为他妈,而是为明玉。他竟然将明玉说成是「天使」。回房,滑鼠点着删除犹豫不决,要不要删? 明成犹豫不决,他想再想想,他点上一支烟,查看邮箱。果然,邮箱中有好几个新邮件,一个邮件来自大哥。他有些不敢打开大哥的邮件,他先将那些全英文的订阅邮件看了。他的英文功底终于在阅读中得到极大发挥。直到中午,他已经看遍所有可看的资料,才磨磨蹭蹭地打开大哥的邮件。 没想到,大哥并没有对他爱之深,责之切,大哥只是在邮件中说,「明成,一时的磨难和跌倒,不要因此气馁,人都有起起落落的时候,关键是要自信自强,有必要退一步以走出困局。多的就不说了,你应最知道你该走的路。我请我在上海的同事往上回给你汇款的帐户打了五千块钱,不多,你紧着用,相信你很快就会步岀困境,不会再需要援助。大哥。」 明成转过身,背着电脑,痛痛快快地泪流满面。 -落-霞-小-说w ww ^ lu ox i a^ c o m. ?? 擦干眼泪,他第一时间跑去银行,将钱提出来。然后,他也不搭理蔡根花已经准备好的中饭,又要回朋友的朋友名下的单身公寓,饿着肚子就搬了出去。对大哥的感谢自是不用细表,而大哥对他的好,让明成看到生活的美丽。他没再搭理小说后面那些跟帖的是是非非,天使就天使吧,明玉在对待她父亲一事上赏罚分明,有理有节,没什么不对,充分显示她的理性和能力。 可这种理性和能力也不是人人都能消受的,明成苦着脸回想。他和明玉的恩怨,那是无法解决的矛盾了。在虚拟世界,他可以理性,可以大胆理性地看待问题,看待明玉。可是,如果在现实中山水相逢呢?多年有意无意产生的积怨,彼此仇恨了那么多年,哪是那么容易云淡风轻地当作幻梦一场的。还是各走各路吧。比如他潦倒地搬进父亲的家暂居,明玉看见漠不关心,无一句提及,也无一句嘲笑,就这么彻底地冷漠到底,视同路人,这才是两人间最好的相处。他那时站在阳台上不知多提心弔胆地等着明玉的嘲讽,看到明玉一句都不涉及他地离开,他还真是松一口气,这是不是明玉的理性? 明成不敢多想了,再想,就得揭自己的老底。 他出去楼下买快餐,他买了一条红烧橡皮鱼,和梅子肉,还带上来一些水果,他相信生活很快会好起来,他可以很快归还大哥给的五千块钱。然后,他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人。
第97章 石天冬没想到鬼子这么快进村,明玉也没想到老蒙心那么急。既来之则安之,石天冬反而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他只是想到,难怪明玉一直对小蒙偏心,原来老蒙也对明玉关心。 一顿饭的时间,老蒙问了无数问题。首先是籍贯、民族、学歷、家庭成员、工作简歷、爱好、特长,就跟人事经理一样详细。然后,老蒙问了石天冬与明玉如何相识,看中明玉的哪些方面。最后,老蒙的问题开始围绕石天冬的工作打转,那些问题看上去与明玉毫无关系,甚至有点漫无边际,暴露岀老蒙对餐饮这一行业的无知,可老矇事无巨细,自有其刁钻的一套,问得石天冬差点抓狂。 可是,面对老蒙看似轻松实则审视的目光,石天冬不得不有问必答,他除非不想要老婆了。石天冬这一顿饭食不下咽,度日如年。最后还被老蒙威胁,说他如果敢对明玉三心二意,小心走夜路。 好不容易老蒙一走,石天冬立刻跑朋友办公室一个电话打给明玉。「小蒙的爸刚走,天哪,整审了我俩小时。」 「问些什么?有没有问你的工作为什么这么怪?你为什么住那个地段的单身公寓?为什么你爱穿着粗毛衣?」 「问了,都问了,你还真了解你们老闆。他是不是要从这些问题里看出我的为人?他还要我立刻去体检,将体检报告交给他审阅。你说,我如果见你父亲,你父亲会问那么多吗?」 明玉笑道:「我父亲会问,女方父亲不用送茶钱吧,有没有红包可拿。嗯,感觉是不是像被当作嫌疑犯?」 「现场没那感觉,只觉得老蒙真啰唆,被你一说才知道这是他看人的方法。我不知道老蒙从我嘴里挖去多少情报。明玉,千万千万,听到对我不利的评价,你要当作耳边风。我宁可明天再不刮鬍子让你刺一遍糍饭粒。」 明玉想像得岀石天冬在强硬的老蒙面前所遭的罪,连油滑的柳青都被老蒙捏着转,何况爽直的石天冬。但是,她喜欢老蒙为她出头的感觉。她这一辈子,都是她自己在为自己搏位出头,这一次的个人大事,她并没指望有人替她出头,她觉得自己能把握自己的生活。可从老蒙流露岀要与石天冬见面的意思起,到还不到一天时间老蒙就採取行动,还有老蒙使出看家本领挖出石天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本性,明玉深深感动。现在真好,石天冬能为她出头,老蒙也为她出头。可也知道,那对石天冬并不公平,老蒙有点盛气凌人了。她微笑道:「你别太当回事,你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吧。我下午要紧急去见一个客户,等下就去机场,估计明天晚上或者后天回来。」 石天冬本来还想着晚上一定要缠着明玉问岀老蒙的意见,没想到明玉出差,电话里还问个鬼,只得无奈道:「好吧,我等下过去你那边送你去机场。你给我个时间。」 明玉笑道:「我今天有同行的,回来时候可能要你接一下,再联繫你。」 「你一定得第一时间告诉我小蒙的爸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担心。」 此时,明玉的秘书来报,蒙总就要到来,明玉对线路那端的石天冬道:「好,现在老蒙来了,再见。」 石天冬心惊,恨不得立刻赶去明玉的办公室,半路劫了老蒙离开,免得他吐露半个字。因为刚才是他经歷的最没把握的考试,在他不知不觉中,考试就像梦游一般地结束了,他心中完全没有标准答案。他一个劲地回想,当时,老蒙见面时候的态度与分手时候的态度有没有变化,分手时候有没有笑容多一点,人客气一点。但回想来回想去,好像老蒙只有更严厉。最后的一句话还是威胁。难道他在老蒙眼里是如此的不可信?石天冬忐忑不安。以前早已想到,与明玉这样的人交往,会承受来自明玉的强势压力,可现在相处下来,明玉那儿的压力倒是不明显,她是个太过合理的人,朋友间提起的女朋友的种种不合理要求和小性子,明玉都不大会提出。今天,在老蒙面前,石天冬才清楚意识到,明玉所处的世界与他的不是同一个。他没自信,他为人处世的哲学会不会被老蒙这样的中年人所接受。 明玉看看时间,拎着行李出去电梯间迎候老蒙。老蒙出来一看见明玉身后还有其他出差人员,心领神会,忙道:「小苏,你乘我车子,我路上有事跟你谈。」 明玉知道老蒙要谈什么,心中也是忐忑。一上车,老蒙就问:「你跟小石是不是当真的?」 「当真的。」 蒙总斟酌着道:「小石为人有些理想化,无论从能力、魄力、智力来讲,都不如你。我不放心把你交给他,他背不起你,他连柳青都不如。我知道有个人,刚接替他父亲的公司,做得不错,对你也有意思。我倒宁愿割爱,放你离开公司,让你跟那个人在一起。」 明玉没想到蒙总如此直言,她需得好好考虑了,才道:「我知道是谁,可跟那人在一起,夫妻关系弱于合伙人关系,等于一天二十四小时做工,做人也太悲惨。我只想回家就什么都不用想,回家就当弱智,石天冬他是个大快·活,跟他在一起轻松愉快。我这人不大会休息,他会带着我玩。好在他还不是个游手好闲的。」 老蒙想了会儿,道:「也是。柳青太花,有些事业的人刀子太狠,都不是能让人放心的人。也好,小石这个人倒是个耿直开朗的,人也比较正气,虽然能力不如你,但摆到社会上已经是个不错的青年了。心胸也不错,是个有担当的人。关键是他能对你一心一意,这才最要紧。不过你如果觉得委屈,你就等等,我替你物色别的人。」 「不用。」明玉有点着急地阻止老蒙,「嗯,蒙总,不用。」明玉又是顿了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有感情了,那些差距就忽略了。」 老蒙一听,咧嘴大笑。「我想你也应该预先考虑过那些实际问题,你不是脑袋容易发热的人。既然……那是好事,好事,哈哈,我祝福你们。我找个时间再看看小石,今天我光顾着挑刺,下次好好看看他有什么好处。」 明玉脸红,「石天冬被你吓坏了。蒙总,我有个最担心的问题,石天冬会不会因为能力方面的问题,最后被我压得阴盛阳衰。」 蒙总绝没想到明玉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所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会,应该不会。小石这个人阳刚十足,又不大会斤斤计较,他可能会在生活中让着你,以你为重,但这不能说是阴盛阳衰。他很有自信,自信的男人不会有阴气。」 明玉头大,也不知道这事该不该与老蒙说,思想斗争三十秒,才道:「我更担心我不合理压制他。」 老蒙哼的一声又笑出来,「你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放心,所有家庭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稍微随风倒点没什么。倒是以前你和柳青走得近的时候我很担心,你会被柳青压死,或者你压死柳青,你们两个都太不服输,又都太有手段。小石这个孩子,野心不大,功利性不重,未来不是个可以太成大器的人,这一点是你唯一需要考虑的。你很能挣钱,但不会花钱,你得考虑以后你作为家中经济支柱,小石未来会花你的钱,你会不会不平衡。」 明玉认真考虑了会儿,道:「小石不是没有能力的人,他事业小有成就,活得有滋有味,我羡慕他都来不及。我跟在他身边,活像一个千年白骨精被他带出来晒太阳,看到的是另一种活法。我看到的缺点,是他太喜欢追求新奇,性格有些浮躁,但都不严重,他能自己养活自己。至于钱的方面,估计石天冬不会太计较我钱比他多,但也不大肯花我的钱。再说我的钱也是有限,他如果有心,应该找更富的女人,不会找不到。」 老蒙微笑着考虑了会儿,道:「你自己已经想得周全,很好。不过我还是提醒你,婚前必须做好财产公证,做好体检,你还得好好了解小石的家庭。谈朋友可以不考虑对方家庭,谈结婚一定要注意对方家庭是不是个讲道理的。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代你说,我不怕得罪小石。」 明玉想到石天冬嚷嚷说老蒙要他呈交体检表,原来老蒙早已替她得罪人。再想到自家的父亲不仅不替儿女考虑,还有意将包袱甩给儿女,令她不得不去插手他的婚姻,对比之下,真是令人感慨。她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很是由衷地道:「蒙总,你看过,你基本上同意,我就放心了。这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老蒙想了会儿,却道:「我还没最后同意。我只知道小石这个人为人实诚,性格开朗,但靠两个小时的谈话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你尽管岀你的差,等你回来我再说同意不同意。」 明玉喃喃道:「这话我绝对不向石天冬透露,不然他得担心岀心脏病。蒙总是想调查他?」 「娶一个老婆哪有那么容易。哼。」 ?? 落 luo霞xia小 xiao说 shuo = w w w * l uo x i a * co m 明玉看着老蒙深思熟虑的侧脸发呆,石天冬死定了,他的祖宗十八代都得被老蒙挖掘出来研究。老蒙要是发狠,他们苏家可以被他挖掘到苏东坡。她犹豫了很久,才反抗出声:「蒙总,人好是关键。其他,相信我都能对付。」 老蒙斜了明玉一眼,嘀咕了一声不知道什么,但好歹同意了。却又在「好吧」之后撂下一句狠话:「我晚上还找他。」 明玉忍不住做个鬼脸,「找藉口,明明是你想借石天冬的光蹭『食不厌精』最好的菜。」 「没良心。」老蒙却笑了。 明玉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头。石天冬的缺陷,她早就有所认识,这些不用老蒙提醒。她最需要老蒙帮她的是预测未来两人的相处,她相信老蒙的眼光,她也相信自己的,但面对终身大事,她需要老蒙的肯定。老蒙肯定了石天冬的阳刚与豁达,老蒙估计两人之间不会阴盛阳衰,她就放心了。她最担心的是重蹈父母的老路,别哪天她死后,石天冬也跟父亲一样发出翻身农奴的号叫。她更担心的是,她已经不幸了,她可别荼毒了她的子女。 老蒙的肯定让她放心。 明玉上飞机前当着同事的面不便说如此私人的事,但给石天冬发了一条简讯,简讯有点文过饰非,「老蒙对你的印象很不错。」老蒙所作所为纯粹是为她考虑,而她不能不考虑到石天冬未来与老蒙的相处。哪料到石天冬给她一条简讯,「谢天谢地。另,你兄弟说你是天使。」 明玉忍不住回电,「怎么回事?」 石天冬将明成的回帖读给明玉听,明玉听了,好一阵的沉默。半晌,才回答一句:「我得登机了。」 「天使」?苏明成说她是「天使」?她怀疑苏明成脑子岀问题。昨天还可以说苏明成脑子发昏写了一篇倾向于她的文章,可能是因为在明成心里,他老爹的形象更加不堪。可今天,明玉再不能说别的理由了。一次倾向可以说成是吃错药,两次倾向就不可能再是吃错药。她简直是诚恐诚惶于被苏家老二说成是「天使」。难道是明成落难之后,知道反思,知道悔悟了?可他即使悔悟,也不用说出「天使」这两个字吧。幸亏她了解明成不知道她无意间闯入他的博客,否则,她都得恶意揣测明成这是有意向她摇尾乞怜了。 明玉发现,自早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强者之后,现在她又仿佛失去憎恨的目标。那个曾经在黑暗的路灯下扯着她的头髮带给她最深屈辱的人,忽然似乎软化了。明玉觉得这世界简直是不可思议,颠倒黑白。人家都已经在背后称她为「天使」,她这个「天使」还怎么能继续怀揣着放不下的仇恨?明玉真想求求老天,告诉她这个所谓的「强者」,她该怎么做。 http:///jurendeyunluo/ 巨人的陨落 老天告诉她之前,她只会翻白眼。翻白眼又太标新立异,她只有闭眼假寐。做人咋那么难。 下了飞机上了车,明玉第一件事就是发简讯给石天冬,「以后不许再告诉我任何有关苏家的事。」 她宁愿闭目塞听。她的过去她无法轻易放下。 可是,明玉终究不愿欠下明成一次又一次的人情债。她可以看着明成落魄到赖在父亲家无动于衷,可是她无法对明成在落魄到底时候对她的示好无动于衷。她宁愿没有看到,可她看到了。她既然看到了,她就不愿欠下人情。她得还了人情才能换得原来的平静,她但愿以后再别看到听到苏家的任何事情。 因为她无法、不愿故作大方地原宥和宽恕。
第98章 她想尽快了结此事,免得成为心病成为无穷无尽的烦恼。苏家的事总是能够给她制造麻烦。 她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与集团进出口公司经理商量帮她引见那个将明成欺压得抬不起头的周经理。帮明成一个大忙,还他一个人情,以后明成再有感谢,那也只是与她的这个帮忙动作相关了,她可以视而不见。 周经理上班时候被总经理请去,总经理客客气气地说,苏明成的妹妹通过他一个老友请她周经理吃饭,时间地点如字条。周经理想说不去,谁知道这个苏小妹是个谁。但总经理非常严肃地指出,她必须去。周经理只能委曲求全,终究人在屋檐下。令周经理心虚的是,在她发布对苏明成的封杀令后,曾有消息反馈给她,说苏明成有个妹妹大有来头,她从那时起已经在等待苏明成妹妹的挑战了,可是,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今天,苏明成妹妹请她吃饭。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周经理心知肚明。 晚上下班,按照约定时间地点,周经理到达餐厅。被领座小姐领进去,见一个瘦高女子正看着电脑,见她过去,立即盖上电脑,笑吟吟起身迎过来,非常客气周到。都是场面上的女人,见面握手寒暄,一点不含煳。周经理髮觉,苏明成的妹妹除了身高和嘴巴与苏明成有点相像,其他,与浮躁的苏明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各自坐下,明玉并不含煳,直截了当地道:「很不好意思,与周经理不相识,又想认识周经理,只好请同人帮忙,辗转通过贵公司的总经理才请到周经理。与周经理明人不说暗话,周经理可能也已经猜到,我是受了苏明成所託,想来做个和事佬。这是我名片,希望以后常联络。」 周经理不是个随人搓圆捏扁的,对于被总经理硬逼过来敷衍,心中耿耿于怀,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想到苏明成妹妹见她的目的肯定是想给苏明成说项,人家自己说出来,反而大方主动。她仔细看了明玉的名片,心说果然有点本事,比她哥哥能干得多。她收起名片,微笑道:「原来苏总过来是为这种小事。不瞒苏总说,小苏的处事小苏的工作热情都大大不及苏总。三个月前吧,小苏喜新厌旧,完全无视这几年究竟是谁带他出道,拍着桌子要求调离我的部门。现在,我和小苏井水不犯河水,不敢有劳苏总特意请客谈起和解。其实,不和解也无所谓,小苏翅膀硬了,本来就应该离枝飞走,何况他已经飞出公司,我应该正视现实,自然规律嘛,哈哈。」 明玉也哈哈跟着干笑,心说他们两方各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知道他们谁有理,她才不当仲裁,也没时间心情向苏明成了解个清楚。西餐,各自点菜。点菜完,等服务生离开,明玉才看似自嘲地道:「我家兄妹三个,我老小,但苏明成从小娇生惯养,从心理年龄上来说,他应该最小才是。活到现在,我们一家都拿他当小弟弟。没办法,谁让家母最宠他,如今家母去世,只得由我和大哥接手,无奈得很。」 周经理当然听得出明玉说了一大串明成的幼稚,却一句不提她对苏明成如何如何,倒是有点狐疑,不知道苏明玉留着什么后手。但是,大家不同领域,谅这么个细细瘦瘦的小女子苏明玉对她鞭长莫及。她也海阔天空地乱扯:「这倒是与我们部门以前的情况相同。小苏为人天真烂漫,就是做事有点懒,有点拖,我们也常恨其不争。但估计小苏也被我管得烦了,辞职开创自己的事业。我们嘛,也只好认命,如苏总所说,无奈得很啊。」 明玉笑道:「说到这儿,我们真该握手了。女人做管理最难。管得严了,手下嘀咕女人心眼儿小。管得松了,又嘀咕到底是女人,不会强硬。即使管得不松不紧刚刚好,也落不下个好,手下那些鸟男人不管能力好不好,挺不高兴给个女人管着,迟早得要求离开。有时候想想投胎时候怎么没跑快一步呢?看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比别人多,得的收益比别人差,名声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一声女强人,活脱变态的同义词。等着瞧,多的是苏明成这样大事做不成,眼界还挺高的男人纷纷挂冠求去。」 周经理越听越煳涂,越发不知道这个苏明成的妹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看她骂苏明成骂得挺真切,那些有关女管理者的话她深有同感,便真真假假地举起杯子道:「苏总这话说得有理,为所谓的女强人干杯。」 ?? 落。霞。小。说。w ww…l u ox i a…co m 明玉举举她放了一片柠檬的水杯,笑道:「干杯。不过恕我戒酒戒菸,呵呵,女人据说有这特权。」 明玉如此亲和,周经理无所适从。难道这个苏总单纯到以为吃一顿饭说几句明成的不是,就可以算讲和了吗?不会吧,后面肯定有地雷等着。周经理索性挑开了问:「苏总,我们说了那么多,你准备怎么让我和小苏和解?硬的,还是软的?」即使苏明玉是什么苏总,难道她还怕了一个小姑娘不成? 明玉满脸堆笑,道:「周经理太紧张了。虽然我们做内贸的江湖气重一些,三教九流接触得多一些,但强迫人的事情还是不会做的。再说,苏明成是什么样的人,我比周经理更清楚,不会勉强周经理接受他。我想讲一段我个人的经歷给周经理参考,作为佐餐美点,如何?」 周经理淡淡地道:「请。」都被总经理逼来吃饭了,难道还能不听苏明玉说几句话?但心中则不免将江湖气和三教九流这两个词掂量了一下。这是她自今晚吃饭以来,唯一感觉有点内容的词组。 明玉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毕业时候就做销售,不知天高地厚。有次与部门女上司一起出差,到千岛湖一家饭店吃饭。我竭力向她推荐千岛湖的野生鳜鱼,说我见过人家撑小船拿竿子搭游轮后面随便到一小岛垂钓,绝对是野生,也绝对是美味。女上司与我们这种光棍不同,她有家有口尊重钱,不捨得吃那么贵的野生鳜鱼,点了红鲤鱼。我极表遗憾,非要点了鳜鱼,最后大家aa结帐,女上司不得不掏了腰包。后来还去了别处,凡是我认为好的,我都要热心地强加给她,不知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这个道理。回来后,女上司与我结了仇,而我还不知,吃了无数暗亏。论理,女上司也合该生我的气,她以为我是成年人,早不该行事如此幼稚,她该记恨,她又不是做销售的,钱没我们多,她不多的钱还得养家餬口,就这么被我逼着花了,不知多心疼。」 周经理听了呵呵地笑,非常自觉地将自己与那个女上司对号入座了。心说怪不得苏明玉一上来就痛斥哥哥如何如何幼稚,原来是为这个故事打伏笔,让她看在苏明成幼稚的分上,饶了苏明成。这个苏明玉倒是有点异想天开,也不知她是怎么做上销售公司的老总,难道其中有猫腻?难说,年轻女孩子都是难说得很。 明玉也笑,吃了几口,才又道:「然后,我被女上司修理了半年。有人了解因由后,劝我低头认错,我不肯,那时候年少气盛得很,我宁可多花十倍时间精力将业务跑出来也不愿意低头。其实,换作现在,我会认错,因为我虽然是好心,但终究是办了坏事。看问题不看初衷,得看后果。作为小辈,先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相信比我年长的上司是不会再为难我的。而且,凭我当时身份,如果识时务的话,知道与上司作对没好下场,也应该赶着去主动道歉。但是,年龄局限了性格和心胸,我们终究一直对峙。我后来依仗业务,迅速升官发财,很快与她平级,然后做她的上司,然后上司的上司,再到现在这个位置。但是我过去的上司需要稳定的工作,又不能离开寻找另外的工作,我们公司的工资福利都是上乘,她有实际考虑,她不得不屈居在我手下。我当然想过报復,我不是圣人。但一是感觉胜之不武,更上层楼后,眼界开阔,不屑纠缠鸡毛蒜皮;二是我不愿将自己也降低到过去的档次,被人骂一声女上司总归小肚鸡肠;三是我不愿有风使尽帆,谁知道哪天会不会风水轮迴。做人留个余地,等于给自己留个余地。不过,我可以不计较,但过去的女上司的日子想必很不好过,她自己心知肚明。其实,对峙是两败俱伤的一件事。因此,周经理,我自告奋勇做个和事佬约你出来。苏明成虽然幼稚,虽然我也讨厌他,但我们是苏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皮,我不会看着他落魄,我会提携他。他幼稚他懒惰,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他聪明,他即使仗小聪明都可以混得不错,何况懒惰和幼稚都可以被我拎着耳朵改进。我会创造条件给他机会让他翻身。请周经理也给他机会。有要求,你可以向我提出。」 周经理一时没吱声,她不笨,更不愚钝,听得出苏明玉话中的暗喻。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若无其事地道:「很可惜,我已经给过小苏很多机会,快十年了。也对小苏耳提面命了近十年,他让我失望,我是再不愿意接手他,也不愿意与他有任何牵涉了,请原谅。」 明玉也笑笑,道:「看,是我一厢情愿了。说起来,我有时候也想对苏明成死心,凭什么啊,我还比他小呢。但是,凭的就是血缘。周经理,不好意思今天请你出来,占用你时间。但能与前辈说说话,还是很受教的,多谢,多谢。回头我让苏明成自己向周经理道歉。」心说只要周经理答应以后不牵涉,压在明成身上的大山等于消失,以后的事,看明成自己做出来了,他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也是他自己的造化,她总不能要求周经理送一把业务给明成,又不是同一领域的,难道叫她操刀子架周经理脖子上逼之就范吗?那是明成自己被逼上梁山该做的事,她不想得罪人。明成被逼急了她这个明成的八世仇人都会出面,谁知道周经理给逼急了哪个大佬会出面,皇帝也有几个穷亲戚。 周经理见明玉非常客气,不带一丝火气,也知明玉不愿得罪于她,这是生意人的圆滑。但是,这个苏明成的妹妹就是这么不带火气地将该警告的警告了,该威胁的威胁了,该劝诱的劝诱了,最后还给你揉一把,弄得周经理也没法生出一丝火气。但周经理终究还是强悍的,既然答应放过苏明成,那么她借出去的钱就得收回。她对明玉道:「道歉免了,与苏总谈话受益匪浅。不过还有个问题问苏总,小苏欠我的十万块怎么归还?」 明玉当然不肯为明成岀这笔钱,她微笑回答:「根据当初所籤条约办吧。周经理放心,我苏明玉三个字,放在江湖上还是值个十万块的。」 周经理无言。 吃完饭,明玉又殷勤地送周经理回家,嘴上行动上都非常周到,让周经理无可挑剔。周经理下了车后才收起笑得僵硬的脸,心说做内贸的确实奸猾得多。如果苏明成有这能屈能伸的本事,她一早被苏明成踩脚底下。回到家里,又思前想后地回味一番,心中终是有了忌惮。收篷吧,不能有风使尽帆,已经有黄雀在后了,谁知道那黄雀会做出什么三教九流的江湖事来。 回头,周经理便打电话给明成曾经挂靠的公司的老总,告诉那老总她送个新年礼物给苏明成那小畜生。 那老总当即打电话给明成,两人都不知道周经理忽然松口是什么原因。但明成毕竟是高兴的,终于不用受那女人压迫。他立刻取出已经中断一阵子的业务。幸好,中断的时间还不长,有一些业务他可以找个藉口推搪过去。 有了工作,明成不免稍微放弃一些他在网络的耕耘。但他已经从网络上找到甜头,喜欢上在博客里的恣意挥洒。原本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上一篇文章,一天两三篇三四篇都有,而且还尽是与跟帖的人吵架。现在他决定一天一篇,跟帖就不再太当回事了。他发现,他更进一步的宽容。 明玉做了好事,心里却不快·活。送周经理回家后她没回家,找到石天冬那儿,把石天冬叫下来说了十分钟话才安心离开,石天冬就跟是她心理医生似的。她也高兴于石天冬又签下一家西点工坊的研制新产品合同。
第100章 前三十年,他是妈的中心,苏家的中心,朱丽的中心,别人的阳光,他从来不知生活艰难。不,他不必知道,妈会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阳光,他披一身阳光,他反射一身阳光。他无忧无虑,他也无忧、虑的危机感,他已经缺乏危机意识,他无法适应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现实犹如头顶的天,天凉,连好一个秋都不是,天凉,是肃杀的冬。 路很难走,打开市场不容易,转型也不容易,开门七件事也不容易,什么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还不是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苦。没有妈来肯定他,没有妈来否定他,以致他做什么都是错。他已经头破血流,不敢迈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时机上门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来的,前程是开闢出来的,可是,万一打开一扇门,里面跳出来的是狮子呢?就像那次投资。 明成流泪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答案。 也再牵不到妈妈的手了。 来的时候寒冷彻骨,回去时候彻骨寒冷。什么都没变。 而另一个从来没在家里做过中心的人,在农贸市场里面对满坑满谷的荤素原料无所适从。石天冬问明玉买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说好,石天冬问要不要加洋葱,她还是说好。石天冬问得多了,明玉不胜其烦,就说你自己决定,我吃什么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没事。 落*霞*小*说* ??w ww … l u o x i a … c om 答应元旦三天给石天冬,明玉想着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样子,以后多关心石天冬多爱护石天冬,没想到第一天早上起来就这么烦,她立刻关心爱护不起来了。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会客区唯一的沙发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她已经看了石天冬很多的碟,可还没看完,可见石天冬可真能走。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游,可这回跟着石天冬的镜头看山水,又有不一样的感受。石天冬这人很好奇,石头水流植被昆虫,他都要探究个究竟。他还喜欢动手参与,到哈尔滨旅游,跟着人家一起做冰灯,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录像显示他一屁股的雪。 一会儿石天冬收拾完,两人又关了vcd去一处刚修好还没通车的路上玩轮滑,这一回,明玉这个劳苦大众终于能站起来了。中午,两人坐在晒得到太阳的窗户边开一瓶明玉带来的藏酒吃饭说话,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简单又简单的家常菜,可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饭后,又没事干了,习惯于忙碌的明玉无所适从。终于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妈,明玉有可无可。 石天冬出发路上才给他妈妈打电话的,两人车子到了石天冬经常停车的地方,石妈妈已经抱着孙子迎候在那空旷处。才五十多的人,一头花白头髮,异常苍老。 石天冬一看见他妈就来气,「妈,她是明玉。小东西他妈呢?手断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岁多儿子还让你抱着,你不是犯肩周炎吗,还硬撑?」埋怨归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可那孩子显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妈妈都来不及与准儿媳招唿,连忙来抢孩子,已被明玉接了过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阔天空,立刻不哭。 石妈妈忙笑着说:「哎呀,怎么能让你抱。你这么好的衣服都让孩子给蹭脏了。我来,我来。」 明玉没想到圆球一样的孩子有这么重,可看到石妈妈那诚恐诚惶的样子,她又不好意思将孩子交回去,只好硬撑着,笑道:「没关系,小孩子好像还挺喜欢我。妈你前面领路。」又给石天冬一个眼色,往后备厢努努嘴,石天冬摇头,不予执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声「妈」喊得心花怒放。 石妈妈几乎是侧着身在前面走路,一路赔笑。遇到相熟的就欢喜地介绍这是儿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后面跟着,费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灵敏感应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点办法都没有。 石天冬妈的新家其实也不新了,是农村常见的三楼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着一条黄狗圈着一群母鸡。明玉看得出,石天冬妈在家没什么地位,话都是丈夫说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儿女,儿子已经娶媳妇,媳妇已经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妈抱着,都挤一幢屋子里住着。石天冬的妈跟天下所有想贤惠一把的后娘一样,含辛茹苦抚养前妻的儿女,养岀来的个个都是白眼狼,还得做一辈子的老用人,带大小白眼狼,却又得罪了自己的亲儿子。 石天冬的继父,继父的儿子媳妇,还有女婿,四个人凑一桌搓麻将。还是继父看见石天冬就停下手,将位置交给女儿,迎出来往屋里让,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里招唿几声,依旧专心码他们的长城。明玉不客气,一进门就将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气气说声「找你妈去」,不管不顾地走开,却正好挡在石天冬妈与孩子之间。石天冬见此按住他的妈,跟继父道:「叔,你们玩,我接妈出去聊会儿天。」石天冬的话还没完,麻将桌上一女子声音已经响起:「宝宝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诧异地回头道:「咦,宝宝妈呢?快来扶一把。」一边若无其事地笑对石天冬继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面坐坐吧,我们说说话。」身后,小孩子的妈早抢了儿子回去。 继父客客气气地对石天冬和明玉道:「你们聊,你们聊,玩得开心点。老婆子,去换件衣服啊。」 石天冬妈「噢」的一声连忙上楼去,继父也沖两人笑笑,跟着上去。麻将桌上四个人中的一个因为得照顾孩子腾不出手,不得不暂停,于是四个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问石天冬问题。明玉不吱声,只微笑听石天冬说话。石天冬大多哈哈哈地打滑了过去,说了等于没说。好一会儿没见上楼去的人下来,石天冬轻轻跟明玉道:「我妈磨蹭,你别介意。」 明玉暗笑道:「哪儿啦,他们在上面讨论要不要给我红包,该给我多大红包呢。」 石天冬一想,对,忍不住大笑出来,「怎么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脸上却是很温良谦恭让的样子。 果然,继父送三个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车地方,车前塞给明玉一个红包。明玉没客气,接了。不过自己绕到后备厢,取了两瓶五粮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来,送给石天冬的继父。又到前面取两只打火机,两只女表,几本挂历,请石天冬的继父转交麻将桌上的四个人。 这才由石天冬开车,一起到市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说话。几句下来,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妈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后没了主心骨,这才会急急另找。现在的丈夫有点木匠手艺,家境不错,对她也不错。不过小孩子对后娘一般都有牴触情绪,石天冬的妈有丈夫疼着,操劳一点也无所谓,奇怪的一家就这么相处了十几年,局中人安之若素,只有石天冬看不惯妈受欺负,想接妈出来住他妈还不愿意。可见每一个家庭都是不等边形,只要每一边都安之若素,不等边有不等边的理由。看苏家那么畸形的不等边形,也是稳固地发展了几十年呢。 元旦后,两人去领了结婚证。明玉拎两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布结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处馆子开了几桌,也没什么仪式,就是吃喝。明玉当然是没通知苏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没请继父家人吃饭的愿望。 两人住在明玉的住处。石天冬从网上领来两只流浪小土猫,他说他从来爱猫,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怕连累猫挨饿,不敢养,现在他有家,他可以养猫了。明玉对养狗养猫敬而远之,但既然她爱石天冬,石天冬喜欢猫,她也就跟着喜欢。明玉不是个柔软的人,不会抱着猫猫狗狗玩玩闹闹,可小猫腻人,它们喜欢腻明玉,它们虽然还不大会跳跃,却已经会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裤子哭着喊着要求抱,在怀里待着又不老实,转眼就跳下去,跳出一声惨叫。明玉不忍心,拎起电脑撤出书房,席地趴客厅矮几上做事,任两只小猫拿她当木马当软垫,她只在两只小猫打得不可开交时候将它们拎开。她很快开始与石天冬抢着伺候小猫。 她本以为会因为自己性格强硬冷漠而慢待石天冬,最先一直有意地让自己对石天冬亲密,还觉得挺累。可后来在石天冬左一个拥抱右一个拥抱的软化下,她的腰肢也学着朱丽似的变得越来越柔软,她不仅是为了两只小猫才搬到客厅做事,因为书房不大,不方便两人挤着一起做事,到客厅里,她可以随时看到石天冬。工作累了,看看在料理台前做试验的丈夫,她会微笑。 因为新婚,因为新年,两人逛超市採购时候买了许多绒面小灯笼,回家来到处悬挂。转眼不见,小灯笼就成了猫猫们的皮球。小蒙有饭吃没饭吃的常来做灯泡,可经常闹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门,一转身忘记了,第二天又来。老蒙过来参观一次,看见两只猫就一针见血地说不如自己早点生一个。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妈打着感谢明玉照顾她儿子的旗号也来,看见两只猫说着与老蒙同样的话。都是石天冬做菜招待他们一顿,吃得他们满意而归。老蒙还私下与明玉说,要不是不好意思一再登门,他可真想多吃几回石天冬的手艺。明玉听了特得意。 婚后的日子乱糟糟闹哄哄,烟火气十足。明玉很享受这种焕然一新的生活,人变得丰润了。石天冬偶尔去西点工坊带回来的香气也令明玉很享受。石天冬还想乱上加乱,准备春节之后引一窝热带鱼进家门,算是发挥他过去养鱼的专长。 这种全新的,与过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让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心平气和。即使石天冬安排春节旅游计划时候问明玉要不要向她父亲拜年了之后才走,明玉也并无太多情绪,只平静说一句「不用」。但让石天冬出面给父亲送去一些年货,她自己没有上门。 明哲因为公司培训时间拖延,春节如愿得以在美国过。天越来越冷,年越来越近。终于,明哲吴非宝宝还有吴非的爸妈一家五口迎来了除夕。虽然是美国少数民族的小节日,但对明哲一家五口而言,关上门与在中国没什么不同。早早的,他们就忙碌着採购开了,虽然不过是吃喝两字。 提前一天,宝宝已经穿上外婆亲手缝制的大红绸袄,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吴非在宝宝额头用大红口红点了一个红点。夫妻俩看着爱不过来,横拍竖拍倒着拍,直拍得数位相机快自爆。吴非爸妈笑眯眯坐一边搓汤圆准备守夜点心,吴妈妈将糯米粉搓圆按扁,一摊手,吴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馅料球放糯米粉饼里,两人分工合作和谐得跟流水线上似的。 赶着中国吃年夜饭的时候,一早,明哲打电话回家,向父亲拜年。吴非两只耳朵早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谁知道大过年的,老头子又会提出什么额外要求来。 苏大强正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饭,正好冷空气来,室内温度只有七度。苏大强又心疼电费,不捨得用电热器,微波炉热好的饭没等吃完就凉了。有电话进来,简直是冬日里透入一丝温暖的阳光,苏大强抱着电话絮叨个不停。 「学校给每个老师发来一箱芦柑一箱苹果,还有一大瓶西瓜子,两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装金龙鱼油,一袋香肠。他们开车子过来给退休老师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妈在,医院的新年福利也不会少。 「还有三个老师上门拜访,问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他们知道我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后,问我要没发表的稿件看。他们看了一下午,都说写得好。晚饭还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亲都不知道给客人吃什么清汤,人家有没有吃饱都难说。「一个老师说,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来出书了。明哲,听说可以自己出钱买书号出版,出版的书自己卖,我已经请一个老师帮我打听了,你说好不好?出书与在报纸上登载又不一样,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这样一来,我写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吗?」 明哲心惊肉跳地问:「爸,自己买书号出书整个流程下来需要多少钱?你千万全部搞清楚,别让人给骗了买个假书号回来,回头文化管理官员还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儿卖你的书?又不能去菜市场摆摊。你还是继续向报纸投稿吧。」吴非听见立马竖起了耳朵,果然老头子又要变着花样掏儿子的钱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几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师,他们不会骗我。我也算是……他们说我老有所为。做人到我这年龄,别的还有什么可求的?能岀一本书,全跟着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苏大强想起前几天与老师们的讨论就高兴,最近几天心中想的都是新书的名字,新书的装帧。 明哲心想,过年过节的他就不反驳父亲了。「爸,别说难听话。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吗?」 「有,明玉自己没来,她大概忙,她叫一个以前给我送粥来的小伙子给我送来一大箱子海鲜和一箱子稀奇水果,还给了我两千,给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没看见过,想都想不到,我上网都还没找全果名。」 明哲听着诧异,欣慰地笑了,觉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捂住话筒就把这话传达给吴非,吴非也是吃惊,还以为明玉彻底脱离苏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联繫不到明成。他有没有回家看看你?」
第101章(完) 「我没见明成,还有街道领导也来关心我,送来两只小小的红灯笼,被我挂在客厅了。」明成不来,苏大强倒是正好称愿。「还有你们舅舅带着众邦也来过,众邦妈做钟点工,越是年底越忙,听说每天做到很晚才回家。你们舅舅说,众邦妈想快点还掉借人家的众邦读高中的借读费,做得手上冻疮开裂,惨不忍睹。你们舅舅这下半年一直没在做事,跟我说家里紧张得没法过年,明目张胆地问我讨红包,还说以前他大姐在的时候每年给众邦五千,要我也起码给这个数。我说我没钱,钱都让明成吃光了。他又问我你有没有汇钱来,我说你春节后回来自己带钱过来。他从我身上捞不到钱,把我挂在阳台的鳗鲞和风鸡香肠都摘去了,一点脸皮都不要,跟鬼子进村一样。欺负我老头子没力气跟他抢。还好明玉送来的名贵货我都放冰箱里。」 「爸,以后你还是再多长个心眼,别放他进门。」明哲听着挺无奈,更无奈的是从爸嘴里挖不出明成的消息,只有他邮箱里收到明成的贺年卡,「爸,大年夜蔡保姆给你做些什么好吃的?晚上吃什么?明玉送来的年货用上了吗?」 「晚上吃什么?啊……醉鸡腿,油煎咸带鱼,红烧墨鱼,红烧牛肉,香肠。明玉送来的年货大多洗干净了冰箱里冻着,以后慢慢吃。冰箱大着呢,够用。」因为明玉送来的年货稀奇值钱,味道又好,让苏大强在蔡根花面前挣足面子,此后他一直挂在嘴边,跟明哲说话也是一再提起。 明哲心说怎么都是荤的,估计爸就捡着好的说了,不过够放一桌了。心里不由得想起他在爸那儿吃饭时候,炒青菜都只有几条。看来蔡根花持家还是不错的。想到明玉客气,还给蔡根花送上一千块红包,他忙让爸叫蔡根花听电话,他想感谢蔡根花几句,顺便拜个年。 没想到这仿佛点中了苏大强的死穴,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蔡根花不在。原来蔡根花寡妇人家带着一个儿子生活,相依为命多年,平时倒也罢了,过年就不一样了,想得天天掉眼泪。又贪着明玉跟她提起的全勤奖,不捨得回去休息。考虑来考虑去,对着苏大强软磨硬磨,后来也不等苏大强答应,就煎带鱼滷牛肉腌酱肉醉鸡肉地准备上了,打算让儿子进城来过年。反正现成的床。苏大强虽然享受蔡根花儿子的仰慕,但关键是,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弄不好还跟来一个准媳妇,十来天下来,得吃掉他多少钱啊。包括明玉送来的那些他自己都捨不得吃的年货,而要命的是,锅铲掌握在小伙子妈的手里,天天都得是大鱼大肉。苏大强一琢磨二琢磨的,感觉此事万万不行。便暗中与蔡根花协商,让她回家团圆,他帮蔡根花瞒着儿女,又送蔡根花一箱最便宜的芦柑,赶紧着把她打发走了。苏大强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明成明玉肯定不会来,明哲远在美国,他没想到明哲竟然会点名要蔡根花听电话。他毕竟是个胆小怕事的,一问之下,不敢撒谎,全说了。 明哲这才明白爸的桌上菜为什么那么多,而且都是荤菜,原来是蔡根花准备过年用的。明哲急了,连声问道:「爸,那你一个人吃年夜饭?都是冷菜?饭是热的吗?冰箱里有饺子汤圆吗?」 ?? 落 霞 小 说 苏大强面对着窗户外此起彼伏的火树银花,一个人冷冷清清,凄悽惨惨切切,两行老泪挂了下来,正伤心。「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饭是冷饭拿微波炉热了的,菜都是凉的,我只有一个人。」说着,呜呜呜哭出声来。 明哲这时候又是打飞的回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鞭长莫及。明成指望不上,这种小事则是不便麻烦明玉,明玉已经仁至义尽。 「都不在,你们都不在,你们都丢下我……」苏大强哭得越发伤心。 明哲喃喃道:「要么,要么我……」话还没说岀,吴非旁边早插嘴提出不许明哲又想到明玉,苏大强也不敢要明玉来,但还是哭,明哲被老爹哭得肝肠寸断,眼圈也红了。吴非冷眼旁观,差不多听出缘由,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些古今中外着名吝啬鬼的下场。老头子但凡稍有些良心,儿女怎么会都不管他?儿女都不是没良心的人,这等老爹,明玉还是礼数尽到,年货红包一点不少。再说了,老头子如果稍微大方一点,让蔡根花儿子过来,几天时间,人家能吃穷了他?说可怜是真可怜,可也真是自作孽。而果然明哲又激动得坐立不安了,这老爷子啊,还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乱子都闹得出来,都无法预料他往后还会做出什么。听着明哲絮絮叨叨地开解他父亲,一脸真诚的内疚,满额头的热汗,吴非心中下了决心:再苦再累,她也得保住自己的工作,发展自己的职业。不能太信了明哲。不是明哲不可靠,而是那公公花样太多。 放下电话后,腮角挂泪的文学老年苏大强老夫聊发少年狂,厨房里翻出一瓶做料酒的黄酒喝了,醉眼矇眬间,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孤独凄清。他不由得反思,究竟是儿女可靠,还是一个保姆可靠。 老蒙为了春节能看到儿子,老奸巨猾地叫明玉和石天冬一起到他别墅吃年夜饭。果然,小蒙见热闹就跟了来,虽然他进门就声明他才不甩老爹。但蒙太太不甘心了,杀上门来抢儿子回家,被石天冬从厨房出来好言好语按下一起吃饭。明玉对这个母老虎的一贯对头反而帮上忙,依旧在厨房帮厨。吃饭时候,老蒙两夫妻盘踞巨大餐桌两头鸡犬不相闻,虽然都是板着脸,但一点不妨碍他们下手大吃。酒足饭饱,老蒙两夫妻各据客厅两头看春晚,明玉跟着石天冬和小蒙坐中间玩电脑游戏。蒙家一雌一雄两只老虎居然相安无事,挺让人吃惊。 快十二点时候,石天冬做了馄饨饺子汤圆,竟然是母老虎帮手。他下厨房煮的时候叫小蒙进去搬,小蒙反抗着跳进去了,母老虎也心疼地跟进去帮儿子,很有贤妻良母样。蒙家三口终于久别重逢,大年夜坐一起吃饺子汤圆馄饨,可互不搭理。还是小蒙与明玉石天冬三个人谈笑风生,讲他们年轻人的事,老蒙与母老虎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偷看偷听。可好歹是坐一起了。 明玉原以为,今年可过一个安定祥和没有硝烟的除夕,然后初一跟石天冬一起,拖上大尾巴小蒙去东北大兴安岭打雪仗,家中两只猫通过小蒙交给同是猫科的蒙家母老虎暂时照料。没想到,电视里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包里的手机也响了。她的手机一向设的最大铃声,买手机时候,也是先考察了手机铃声大不大才下手,怕的是耽误业务联繫。所以,即使电视里不知所云的新年鼓譟也无法掩盖铃声的尖叫。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一串乱七八糟数字,明玉就怀疑是国外来的电话。果然,那边一声「明玉」,听出是大哥的声音,明玉不情不愿地就一个「新年快乐」送了出去,随即将手机贴石天冬耳朵上。但还没等明玉有点温暖地把「妈去世后,大哥好歹现在有点大哥样子了,大年除夕还想到关照一下妹妹」的话想全,石天冬已经脸上变色,传达给明玉。那边明哲急急忙忙说,他们爸刚才给他电话,痛苦地叫了声明哲就没声音了,然后电话里传来推金山倒玉柱的「咣当」声,可明成又联繫不上,无奈,只有打电话给明玉。 明玉听完,无奈地拿回搁石天冬耳边的电话,沖话筒说一声「知道了,我过去看看」,也不管明哲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便挂了。起身与老蒙他们说明一下,拉上石天冬赶去苏大强家,小蒙想跟上,被母老虎拉住,他们蒙家一家倒是还坚守岗位在老蒙别墅里面。一路喜庆的烟花没心没肺地透过车玻璃照进来,照得车里明玉的那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蓝。 见此,石天冬只有劝慰,「算啦,你又不能选择父母,幸好他们不是杀人放火的,别生气啦。能怎么办啊。」 明玉「唉」了一声,无话可说,不由想起自己在看到母亲遗体时的那几滴鳄鱼眼泪。有些事,自她生下便给刻上烙印,这辈子再要强,那也强不过老天了。今儿的事,她能不管吗?明哲在国外,明成看来越发不能託付,这个父亲,她无法推脱,她只能背上。 还是请了110才打开防盗门。进去,石天冬就把明玉推出来应付警察做记录,因为里面一屋子的大便臭味。 苏大强跟明哲通话后,饭菜凉了,他懒得热,想将就着吃,一口气吃了冷饭冷菜又喝了冷黄酒,老年人的肠胃如何抵受得住,一拉之下眼冒金星。想到住明成家时候吃生蚝曾吃得拉肚子送医,越想越害怕,就给明成打电话唿救,但明成的手机关机。苏大强也不心疼钱了,立马找明哲,听到明哲的声音,他立刻昏了过去,感觉有靠了。一点没想想,明哲是在美国,也一点没想找找他的蔡根花和根花侄儿。 结果,最终的负担都落到他想都不敢想的明玉头上,冤家路窄。 明玉开车跟着救护车走,心说幸好有石天冬,幸好有他代她快速清理父亲的污秽,幸好有他代她跟着救护车一起走贴身伺候,幸好有石天冬挡在她和苏家的中间,让她不至于恨恨不绝。幸好有石天冬,老天开眼,终于搞了一下平衡。 老头子并无大病,就像上回跟着明成夫妇吃生蚝吃进医院一样,不救很危险,救了,却只要挂两瓶水就没事。挂水的时候,石天冬让明玉回家休息,明玉没去。前面横着苏大强,他们两个依偎着坐在旁边,随时等水快完了叫护士。大年三十的,打针挂水的人却很不少,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明玉想到以前小时候妈争先进,也常在节假日时候守值,不过她想到,妈初一早上回来好像都没怎么休息,一手张罗过年的吃喝,只有明哲当年是帮得上忙的,她则是只会洗刷,明成从不动手。以前还以为妈作为护士节假日守值不过是在医院睡一觉,谁大年夜地去看医生啊,熬也熬上几天才去,现在才知,还有急诊。这不,父亲挂水的这么几个小时里,好几起急诊,有被烟花炸得头破血流的,有喝酒休克的,有交通事故的,什么样的急诊都有。 明玉想到她现在还年轻,可偶尔一夜没睡,第二天做事难免挂上火气。妈以前夜班回来,家中常是被她赶得鸡飞狗跳,她和爸那时最好隐形。妈以前也累,可因为脾气急躁,并不为人所理解。不过明玉心想,她问心无愧,她那时尽力了,她在家中做的事不少,明哲也比不上。她不会因为以前不理解妈妈的疲累而内疚。最近跟石天冬在一起,被石天冬宝贝着,她想开了。过去的都不是她的错,完全是她生错娘胎,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她以前还挺不自信的,总觉得自己不正常,或许是冷血动物,可现在看来,连家中两只猫猫都腻她呢,她好得很。她现在有自信正视过去,一分为二地正视她不喜欢的每个人,她知道自己在痊癒。 她趁没人注意到他们,亲了一下石天冬有点严肃的黑脸,看到石天冬眉开眼笑地回头,她也眉开眼笑。她真爱石天冬,上天把石天冬奖励给她。 很快,苏大强的脸色明显恢復正常,但他没醒,就这么唿吸均匀地睡着了。等挂完水,石天冬背着老头子上车回去。 上车,回哪儿?石天冬不忍心将沉睡的老头子扔回空荡荡冷清清的他家,但明玉也不愿将老头子领回她和石天冬现在住的家,两人还宁愿老头子住院,他们探望,可惜医生不让。一合计,三人去了明玉公司给的海边别墅,反正明玉从没拿那儿当家。而大兴安岭滑雪算是泡汤了。不过正好,他们收拾出来的行李箱可以拿去海边别墅用。 去别墅的路上,新年的第一缕晨光透过车玻璃将车内的两人照亮,将也不知依然沉睡还是装睡的苏大强照亮。又有电话进来,明玉一看又是明哲的,懒懒地将手机交给石天冬接。明哲已经打了无数电话询问安好,而明玉不愿说这个「爸」字,只有让石天冬说。但这回石天冬说了几句就将电话交给明玉,说是宝宝要问候姑姑。 明玉这才接起。手机里,宝宝奶声奶气地说,「阿姑姑新年好,宝宝爱你。」这显然是宝宝的父母教的,明玉只会瓮声瓮气地回答,「好,好,谢谢你们。」她已没以前见宝宝装鬼脸的劲头。 人算不如天算,明玉怎么都不会想到,时间走了一圈,她挣扎着离家那么多年,最后竟是她陪着老爹守岁,是她陪着老爹过年,苏家的担子最后竟着落在她头上。苏家母亲最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守着美国的小家,一个儿子下落不明,最后还是她这个处理货管着苏家。命啊…… 她原以为自己会火气十足,起码找到明哲明成骂一顿,可她其实想都没想过发火,她虽然有些郁闷,可还是平静接受这个事实了。她自己也没想到会那么坦然接受这一事实,而绝无一句嘲讽打击,除了事情大多由石天冬做去了之外,当然,还因为她一直有石天冬的陪伴。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她有好多人爱她,石天冬,小蒙,老蒙,还有柳青。她现在的心态……可能与新年一样,也是全新的了吧。 与苏家其他人的关系,也别避之唯恐不及了,既然都是姓苏,怎么能避得开去。亲情是捡不回来了,大家淡淡如水地交往吧,她不寄予厚望,也不恨之入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和石天冬幸福就行了。 可她忍不住看看化妆镜里的自己,又看看后面父亲的脸,越看越无相像之处,她连自己是不是苏大强的女儿都还没搞清楚呢。她看来只有煳涂到底了。 (全书完。)